《动帘风》 第1章 [穿越重生] 《动帘风》作者:漠小兰【完结+番外】 本书简介:顾淼为后十年,源于一段她勉强而来的爱恋,最终她成为一个囚于宫室的皇后,于夜中手刃皇帝,决定与他同归于尽。 可是,她重生了,回到了十五年前。彼时,她还未嫁给高檀。 重来一次,她绝不能重蹈覆辙。 * 高檀历经万难,登基为帝,定四海,平天下。 原以为,尘埃终于落定,再没有人,没有事横亘他与顾淼之间,他们可以做一对恩爱夫妻,百年之好,再不离心。 而顾淼却死在了他的怀里。 备注: 1.双重生,he。 2.文名出自《古意咏烛诗》——南北朝萧绎 花中烛。焰焰动帘风。 不见来人影。回光持向空。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重生 女扮男装 轻松 主角视角顾淼高檀配角顾闯齐良高宴谢昭华 一句话简介:重来一次有用没用 立意:重来一次的人生弥补遗憾 第1章 重生 宣和十年,京城皇宫。 戌时三刻,天子坐于宣华殿。 殿前皇座,座下十九级玉阶接连青砖,殿中只立了顾闯一人。 “朕曾听夫子解易经,说孔孟,有一言‘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不知将军是否听过?” 顾闯一拜:“老……老臣不知。” 皇帝从皇座上起身,他的面容掩在旒珠之后,被青龙烛台的火光映得半明半暗。 “那将军自然一意孤行,不听朕言,结党营私,在朕的军营之中汲汲营营,拥立三殿下为太子,朕早已说过,春秋鼎盛,无须立储君,将军真是太让朕失望了。” 顾闯额头青筋暴起,可是他依旧动作慢吞吞地,以额贴地,扬声道:“微臣不敢,此乃小人谗言,微臣绝无此意。” 皇帝冷笑一声,“顾氏一门,实乃重臣,将军是在为顾氏一族留这个体面,还是……为了顾皇后,可是皇后无德,朕与顾氏,早已无话可说,三殿下自是朕的三殿下,可立储一事,休要再提。” 顾闯征战多年,华发早生,他原本高大的背脊因为积年旧伤,微微佝偻,只伏在地上,闷声道:“娘娘心系皇上,心系三殿下,望陛下三思,望陛下垂怜。” 皇帝闭上眼睛,听得殿中烛台火苗摇曳,细微的声响,恍如将死的蝇虫扑腾残翼。 殿外忽而传来一声长鸣,乃是禁卫军的暗哨。 他认得这声音。 顾闯自然也认得这声音。 他惊慌地直起腰背,朝殿门望去。 人声乍起,脚步声沙沙轻响。 一个乱发的血人冲破宫人的阻拦,踉跄扑进了殿中,她落到砖上,整个人撞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一个血人鲜血淋漓地趴在地上。 顾闯只见她原本雪白的宫衣满是鲜红,可她拜得不是皇帝,而是自己。 那血人抬起头来,双手并用,一寸一寸地向顾闯爬来,她的双脚鲜血不止,拖出一片蜿蜒流淌的血迹。 顾闯认出了她! 她是顾淼的陪嫁丫鬟碧月! 他立刻大惊大惊道:“皇后!娘娘在何处!” 面前的碧月张开嘴,用尽全力喘息着说:“将军,娘娘让我给将军带一句话,娘娘说,皇帝已有诛杀顾氏之心,还望将军放手一搏,方可得一条生路。”碧月脸上的眼泪混合血污留下,“娘娘还说,女儿不孝,不能……不能再尽孝了。” 话音刚落,羁押囚徒的禁卫军鱼贯而入,捉住碧月的双脚,将她拖离大殿。 为首的禁卫军朝皇上拜道:“此乃凌霄宫逃奴。末将处过后,自当来领罚。” 顾闯浑身一震,径自从地上站了起来,与皇帝对视,他满面怒容,再也无法遮掩:“你把淼淼如何了!我问你,高家庶子!你把我的淼淼如何了!” 皇帝冷声道:“皇后无德,自然囚于凌霄宫。” 顾闯侧身拔出盔甲下的匕首,快如疾电,压向身侧的禁军首领的脖颈,“你来说!皇后现在身在何处!” 顾闯进殿需除剑,皇帝没料到他竟然在盔甲下藏了一把匕首。 那禁军首领脖子已被划出一道血痕,却不开口。 顾闯猛地划开了他的喉咙,鲜血喷溅数尺之远。 他旋身捉过擒住碧月的禁军武人,那武人见顾闯已老,本欲挣脱相击,却被那铁钳似的大掌扼住脖颈,“你来说!” 武人只觉喉咙剧痛,转眼之间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他在顾闯血红的眼中看到了慑人的杀意。 “皇后……皇后半刻之前在凌霄宫划破喉咙,自绝了……” 皇帝大喝道:“妄议皇后,其心当诛。” 顾闯不闻不问,只颤巍巍地问那武人:“当真?” 武人垂下眼帘,“若是有假,天打雷劈。” 顾闯浑身力气倏然散去,他擒着匕首,一时不知该走向何处。 他头上的黑玉冠早已在打斗中滚落,他的一头半白的头发散开,像个疯人,“我的淼儿,我把她嫁予你,她却死在了皇宫里……” 他有了杀念。 他早有了杀念。 他只恨彼时彼刻,他没能杀得了他! 顾闯捏着匕首,撞开了拦路的武人,疾步上前,在他踏上玉阶的第一步,宣华殿内的机关便被启动,数十支弓箭齐发,从宣华殿三面射向顾闯。 那箭尖淬毒,百箭穿身,绕是顾闯再是武艺非凡,他也在第十阶倒了下来。 更何况,此时此刻的顾闯不再是那个戎马一生的将军,只是一个心碎了的父亲。 皇帝居高临下地看着顾闯,这个山岳一般的人物,这个掌握了一半虎符的将军。 高恭,高宴,还有他,与顾家纠缠不休。 汲汲营营,为这天下。 顾闯倒在地上,急促地喘息着,皇帝俯身,在他的腰间摸索到了半壁虎符。 丞相赵若虚从后殿转出身来,沉声道:“陛下高明,这流落数十年的虎符终于回到了皇室。” 皇帝立于大殿之上,沉声道:“命罗院判仔细清料顾将军的伤势,待伤愈后,命肖旗亲送往蓟州琅傩寺,今日殿中之事,旁人若知晓半句,你九族难保。” 赵若虚立刻伏地,战战兢兢道:“微臣遵旨。” 月至中天,宣华殿的血迹斑驳已被洗去。 皇帝走向凌霄宫,他问身后的宫人:“皇后可是睡了?” 宫人道:“娘娘还未睡,先前三殿下被送去了凌霄宫说话,殿下虽已离殿,可是寝殿灯火未息。” 皇帝进到凌霄宫,迎接的宫人皆面露喜色。 陛下许久都未曾来凌霄宫了。 顾淼听到外面喧闹的声音愣了愣,恋恋不舍地放下手中三殿下的字画才转出寝殿。 眼前皇帝的面目仿佛都有些陌生了。 她垂下眼帘,福身道:“参见陛下。” 皇帝看着眼前的顾淼,她早已不着盛装,身着一身素衣。 脸瞧着瘦削。 “平身。” 皇帝同她一起转入了内殿。 第2章 殿内案几上都是三殿下近日的字画,他虽然不过五岁,可是寒暑不辍,每日习字,已是有些模样。 皇帝站在案几前仔细地看了一会儿。 顾淼走到他身旁,含着笑意,道:“今日三殿下来,留了几幅字画与臣妾,臣妾瞧着倒是有些进益,只是这末尾一行,有个‘柳’字写得不好,臣妾想着,若是裁去这一行,倒也不伤画中之意,皇上觉得,如何呢?” 皇帝看了片刻,“甚好。”便命人递来裁刀,亲自裁去了这一截。 顾淼心中升腾起的古怪之感更甚。 皇帝已经很久没有来凌霄宫了,并且,他不喜三殿下已经很久了,今日为何如此和颜悦色? 等到皇帝起身要走,顾淼心中一动,捉住了他腰间垂悬的碧玉,那碧玉触手微凉,像是今天的夜色。 “陛下,今夜留下来罢。” 皇帝怔愣片刻,久久不语,却终是留在了凌霄宫。 烛台焰焰摇光,轻纱帐上的人影摇曳如火。 待到夜色更浓,听到皇帝呼吸清浅,仿佛睡得沉了,顾淼轻手轻脚地披上薄衫,翻身下床,去摸那梨花木架上挂着的龙袍,果然在腰带间摸到了香包,其中之物的形制,她从来都知道。 虎符分作两半,合为一处便是奔虎。 顾淼喉咙哽咽,眼睛酸涩,双手死死揪住手中半截腰带。 她回身看见案几上,她要来的裁刀。 皇帝素来谨慎,偌大的凌霄宫,这好不容易得来的裁刀是她本来要留给自己的。 可是,这虎符在皇帝怀中,她自然猜得到她的父亲又在何处…… 迟早,迟早有这么一天。 可是,可是…… 顾淼回身再看榻上的人影。 顾淼生平第一次生出了杀了皇帝的念头。 那裁刀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唯有刀尖一点雪亮。 她捏着裁刀再次转身,却见榻上的皇帝不知何时已是醒了。 他着素白中衣,半坐了起来,乌发垂落,面若沉玉,他毫不慌乱,只是平静地看着自己。 “皇后,杀不了朕,这寝殿外,禁宫内满是禁军,只需一声谋逆,皇后再也出不了凌霄宫。”他顿了顿,“再也见不到三殿下。” 顾淼目光寸寸成灰,忽而大笑,“陛下说笑了,我与陛下,如同蚍蜉撼树,是我错了,是顾淼错了。” 她抬头嫣然一笑,皇帝心中一沉。 “我错在不该遇见你,错在不该爱你,错在不该成为皇帝掣肘顾家的一子,让我爹颠沛流离,难有善终。如今虎符归位,陛下终于得偿所愿。” 朝夕相伴,日月相望。 只需一个眼神,他便知她在想什么。 皇帝从榻上翻身而下,朝顾淼疾步走来:“皇后三思,三殿下尚且年幼,你忍心让他养在他人膝下?” 顾淼又是一笑,笑出了眼泪:“陛下果然不懂臣妾,以为臣妾在乎的从来都是三殿下。” 她抬手就要刺向自己的脖颈,皇帝阔步而上,抬手捉住了裁刀,刀刃被他死死捏在手中,掌心霎时鲜血淋淋。 顾淼目光一暗,左手忽地钳住了皇帝的右臂。 这一切都只在数息之间,肩窝处猛然传来惊痛,皇帝的右手无力地垂下。 顾淼笑着:“你忘了,我是顾闯的女儿。” 皇帝正欲伸出左手,却见顾淼刀尖一转,硬生生地刺进了他的心窝。 这一刀痛彻心扉。 十五年,十五个春夏秋冬,朝夕相伴,日月相望。 皇帝惊道:“顾淼!” 顾淼捏着裁刀,再从他的胸腔中霍然拔出。 喷溅的鲜血,溅了她满脸,染红了素衣。 她的视线血红一片,她杀了高檀?她真杀了高檀! 阿爹死了,高檀也快死了…… 顾淼想要放声大哭,可是她却大笑道:“高檀,你欠我的,我都讨回来了。” 说罢,她旋即刺向了自己的心窝。 这一刀她下了大力气,未留余地。 顾淼的眼前血红的视线开始渐渐模糊,耳边依稀听到高檀,颤抖的,残存的声音。 “淼淼,淼淼。”他陡然厉声道,“来人啊,来人啊,太医!” 她先前那一刀扎得还是太浅了,她还是太心软了,高檀居然没死!还有力气叫人! 她眼皮沉重得睁不开眼,耳边人声,脚步声杂乱极了,黑色的眼帘在摇晃,高檀的声音时而远,时而近。 “淼淼……” 她感觉到血液流淌,力气一点一滴地流逝,她的四肢渐凉,恍恍惚惚之间,天空却像是下了一场微雨,雨滴一滴又一滴落到了她的脸上,浓稠的,化不开的,暗影晃来晃去,直到,直到一切终于归于寂静。 短暂的黑暗过去。 她再次感到头痛欲裂,顾淼勉强自己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她看见了一个床帐子,好像是一截粗麻布补着轻纱,好像在哪里见过。 但绝不会是皇宫。 她没死? 刀扎偏了?没死? 她动了动脖子,脑袋有些沉。 她转头看清了房内的设置,好像是一个营帐。 帐帘一掀,她看见了身披铠甲的顾闯走了进来,他的背脊挺拔,精神抖擞,面目与她最后的印象千差万别。 他一头乌发还未变白。 “阿爹……”一开口,顾淼就哭了。 顾闯却皱起了眉头,“这是在做什么,哭哭啼啼的,哭个屁!不过输了一场比试,难道我教给你的愿赌服输都忘了吗?” 愿赌服输…… 顾淼抬手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她的指腹因为天天练剑,满是茧子,而她平日里好与人比试,时有被揍得起不来床的时候…… 顾淼终于想起来了,这里是邺城大营! 顾闯先是看了看她的头,已经被军医仔细包扎过了。伤口不深,也不大碍事。 他看了看眼里包着泪花的顾淼,叹道:“你小小年纪就去找兵头子打架,也算勇气可嘉,可是只有勇无谋,算不得英雄,挨一顿打买个教训不亏,你成天混在这里,又是个小子打扮,两年下来,自然没人把你当成女的,你要再不好好练武,不安分守已,等不到撤军,你就趁早回寨子里绣花吧!” 顾淼记得,初到邺城的时候,她只有十六岁,还是个假小子的模样,跟着顾闯来到了大营。 这是怎么回事? 她现在十八岁? 她方才明明在凌霄宫里,她的父亲已是凶多吉少,而她想杀了……高檀…… 顾淼含着泪垂头看了看自己长了茧子的手指,她这是,这是回到了十五年前…… 第2章 邺城 顾闯见女儿低头凝噎,很是反常,忙问道:“你是不是头疼得厉害?我再找军医来给你瞧瞧?” 顾淼只顾摇头。 顾闯急道:“要不,我找人偷偷去把那个兵油子揍一顿?给你解解气!” 他的夫人命苦,死得早,只留给他顾淼这一根独苗苗,嘴上说得再厉害,他也心软得不得了。 这是她的阿爹!哪怕再有错,再有过,也是她的阿爹,活生生的阿爹。 第3章 这是她!也是活生生的她! 她没死,她真的没死! 阿爹当然也没死! 顾淼抬眼,泪眼朦胧地看了一眼惊疑不定的顾闯,终于破涕为笑。 她再次闭了闭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压下繁杂的思绪,开口哑声道:“我头不疼了,大不了往后我自己再找补回去。” “真的?” “真的。”顾淼半坐了起来,目光扫过四周,邺城营地,十五年前,她脑中念头忽而一转,着急问道,“阿爹,想好了么?高家的儿子,你打算让谁来邺城?” 顾闯一愣,眉头立刻皱了起来:“你是不是还惦记着高家的那个庶子,叫什么来着,对的高檀!” 高檀! 听到这个名字,顾淼心头骤然一紧,对的,高檀! 他绝对,绝对不能来邺城,她绝对不能重蹈覆辙。 “不!阿爹想错了,我觉得高檀不好,一看就是个白面书生,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一副弱不惊风的样子,他凭什么来营里。”她停顿了一瞬,又问,“高家真要来人么?不能不来么?” 顾闯大笑了一声:“你变脸可变得真快,自打上一回我们在湖阳见到高家几个儿子,回来以后,你可不是这样说的,当时在湖阳的时候,你只差没把自己的眼睛,长在那个庶子身上。你不是还专门差人给他送了好几次书信?” 那是她有眼无珠!她年少无知,被高檀的皮相所蒙蔽。 顾淼扬声道:“爹,你看错了!倘若真要来,我觉得便是高家老六,那个叫什么?对,高橫!高橫就不错。” 高橫身体不好,她记得,他压根没有活过二十岁。 顾闯冷哼道:“不来最好,高恭是个恶心人,高家不养闲人,反倒让老子来养,老子选哪个都是吃大亏!” 邺城是北方要地,前朝覆灭多年,各方割据,顾家和高家占据了肥沃的平原,关隘处依山傍水,峡谷纵深,易守难攻,两股势力盘踞经年,兵力为最强,为了抵抗南部兵力,抵御外敌,两家暂时结成了脆弱的联盟。 因此,高恭愿意送一个儿子过来,以表示结盟的诚意。 上一辈子来的人就是高檀。 她苦苦求的顾闯,让他选高檀来邺城。 高檀来到了邺城,她与他朝夕相伴,她最终得偿所愿地嫁给了他。 顾淼眨了眨眼,压下酸胀的泪意,不禁紧紧握了握拳,对,姑且就算作上一辈子的过眼云烟。 今时今日,谁都可以来邺城,唯独高檀不能来。 她再次说道:“倘若高家真要来人,高橫就很不错。” 顾闯摸了摸她裹着白纱的脑袋:“这事你就不必操心了,你先养好伤。”说着,他便起身要走,顾淼连忙拽住他的袍角:“阿爹,记着,高橫。” 顾闯无奈地笑了笑:“晓得了。”说罢,他便出了营帐去唤军医来煎药。 至于他听没听进去,顾淼无从知晓。 可是她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 午后,待她喝过汤药后,她便去了离中军大帐不远的营帐,找齐良。 齐良是顾闯的军师,虽然年纪轻轻,可是极善谋略,也是顾闯信重的忘年之交。 顾淼记得,当年他极力阻拦她与高檀的婚事,可惜她当时一意孤行,将齐良视为难缠的眼中钉,对他难有好脸色。 年少无知,悔不当初。 “齐大人?”顾淼走到营帐外,试探性地唤了一声。 她等了片刻,听到了早已陌生的,齐良的声音:“是顾远么?进来。” 当年她在邺城女扮男装,化名“顾远”,是顾闯的“远房亲戚”,但她感觉,其实齐良早就察觉到了她的身份,只是在配合她做戏。 她一进门,齐良先打量了一眼她的脑袋,问道:“你伤好些了么?” “嗯,好些了,多谢大人挂念。”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听上去宛如正在变声的少年。 齐良生得俊逸,身上穿着整洁的青衫,即便邺城营地常年尘土飞溅,他都尽力保持濯濯清爽的形象。 顾闯常说,齐良和他们的出身不一样,齐家在前朝做的就是大官。 齐良将手中的龟甲放回了面前的沙盘:“你来寻我所为何事?” 顾淼紧张地了自己的箭袖:“我……我听说,高家欲送人来邺城,我想问一问大人……” 齐良不待她问完,便道:“我倒是听说,顾将军属意高檀。” 顾淼蹙眉:“大人呢?大人有何高见?” 齐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仿佛在揣摩她的意图,他沉默了片刻,道:“依某愚见,高檀虽是庶子,可心性坚韧,他的生母原是奴籍,他生在榔榆乡野,最终能回到湖阳,回到高恭身边心性可见一斑,然而,野心,手段也可见一斑,容他在侧,实非良策。” “大人高见。”顾淼不由答道,转瞬便意识到了差错,又压低声音说,“大人高明,还望大人能够劝说将军。” 齐良唇角微扬:“我以为你也属意高檀?” 顾淼连忙摇头:“不,当然是以将军为重,将军信重大人,而我人微言轻,微不足道而已,只是将军顾念情谊,偶有照拂罢了。” 齐良但笑不语。 他不喜高檀,顾淼心头多了几分把握。可她也不能再劝,再多说,反而弄巧成拙。 既了却了这桩心事,顾淼便想告退,她正欲开口,齐良却抬手招她上前:“你来,看一看这沙盘。” 顾淼只得快步走上前去,长案上放置的沙盘足有半人长,沙丘在其间起起伏伏,看上去真有些陌生。 从前在邺城时,她的确见过不少齐良的沙盘,只是不记得眼下这一个究竟是哪一个。 可是按照时间推算,她猜道:“这是凉危城?” 齐良笑了笑,问:“你可看出来,这沙盘与你上一回见,有何不同?” 她上一回见到这东西,大概是十五年前,谁还能记得十五年前见过的沙盘。 顾淼为难地捧住了裹着白纱的脑袋,皱起了眉。 齐良敛了笑意:“可是头疼?” 顾淼刚摇了摇头,齐良又道:“你伤了脑袋,还是不要晃来晃去为好。” 顾淼捧着脑袋道:“哦,我晓得了。” 他低叹了一口气,只垂眼道:“你瞧,这湪河水,我用丹砂填满了。” 顾淼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沙盘上横贯东西的沟壑被淡红色的丹砂填满,水影晃动,真如河流。 “啊,原是如此,大人可是想到了渡河的方法!” 她终于想起来了,凉危城临河,冬日寒冷,河面结冰,不可渡河,可冰面虽厚,却不足以承受马蹄的重量,先前骑兵强渡,折了好些人马。 齐良微笑道:“此事尚还需与将军相商,此役若成,湪河两岸便归将军所有,沃野百里,何患无粮。” 顾淼心跳快了两下,抱拳道:“提前恭贺大人,我便不多叨扰了,稍过片刻,军医还要寻我换伤药。” 此言一出,齐良便未再留她。 出了营帐,顾淼的心跳稍缓,她记得湪河,凉危城是高檀来到邺城后的第一仗,他因献破冰船计,博得了阿爹的信任,只是……他若是不来,凉危城能攻下么? 第4章 她转念又想,齐良显然也有了主意,高檀不来,想必他们也能攻下凉危城? 顾淼心中不由忐忑,若是攻不下呢? 攻不下,阿爹困在湪河以南不可再近一步,他是不是,就不会想着往后要当皇帝? 一念至此,顾淼自己都吓了一跳。 她晃了晃脑袋,额头却是一疼。她不得不顾及伤势,顿下动作。 不,她还是先不要想得太远,眼下,只要高檀不来,往后她有的是时间打消阿爹的念头。 齐良既然也不愿意高檀来邺城,上辈子之所以高檀会被送来邺城,兴许与她的百般游说脱不开干系。 可如今,她不开口,加之齐良劝阻,阿爹绝不会特意让高恭送高檀来邺城了,哪怕高家真送人来,病秧子高橫来了也无妨。 顾淼想罢,心中稍稍松了一口气。 第3章 高檀 过了半月,顾淼脑袋上的伤口好得七七八八了,她换了轻甲,正准备出门操练。 一个小小的身影旋风般地卷了进来。来人也穿着一身操练穿的灰衣,黑色的腰带扎得很紧,腰下挂着一个碎布缝的腰包。 他看上去身量尚小,一双眼睛却极亮:“远哥哥,你养好伤了哇!” “小路!” 顾淼眨了眨眼,眼前的人是小路! 小路五岁时,被人遗弃在了邺城大营外,起初他不开口说话,因为身上的包裹绣了个“路”字,大家便唤他‘小路’,自此以后,他半是在营里流浪,半是随军操练,留在了邺城大营。因他年纪小,在军中倒也不缺吃喝,她来到邺城以后,小路便爱跟着她。 久久没听到回音,他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紧紧地,略带疑惑地盯着她:“远哥哥?你哭了?” 此时此刻的小路,将满七岁。 顾淼慌忙地揉了揉眼睛,压低声道:“你刚才进来时,风也卷进了沙子,我揉一揉就没事了。” 小路歪着脑袋看了她一会儿,见她放下了手,才笑眯眯道:“远哥哥,既然你养好了伤,我就把扳指还给你啦,你养伤的时候,我帮你仔细保管着,还有你的长弓和角弓,绝对没有旁人摸过。”说着,他便从腰包里摸出了一个兽骨做的白扳指,递给了她,“太好啦,远哥哥,你终于养好伤啦。” “多谢你了!”顾淼接过扳指,戴回了大拇指,她些时日没拉弓了,今日正好,好好操练一番。 小路又道:“对啦,刚刚我看营外来了好几辆马车,听说是湖阳的客人来了,将军正在见他们呢,远哥哥要去瞧瞧热闹么?” 湖阳来人了! 高橫来了? “真的?真是湖阳来的客人?” 小路点点头:“守军哥哥说,车上的徽章是湖阳的徽章。” 顾淼匆匆对小路道:“我这就去瞧瞧,你先去靶场等我。” 她顾不上操练了,掀开帐帘,径自往中军大帐而去。 只要亲眼见到高橫,她就能彻底地安下心来。 顾淼的脚程极快,她一路狂奔到了中军大帐一侧的空地,大帐前立着披甲的顾闯,他的身侧站着齐良,和其余几位副将。 两侧另立三排持戟的守兵。 隔着重重人影,顾闯扭头注意到了不远处的顾淼。 他的眉头皱了皱,正欲说话。 湖阳的人却已经到了。 随扈领他们先去了马厩,再迎了数人过来。 他们来了三辆马车,除了一辆满载行囊外,随扈领来大帐的唯有两个青年,为首的轻年瘦削,身材高挑,身着宝蓝色襕衫,可是脸色略显苍白。 顾淼认出了他,来人正是高橫,病秧子高橫! 太好了! 她唇边的笑意刚刚扬起,却见高橫的身后的人影渐露了出来。 他身上只着月白素衫,显然比高横的襕衫朴素了不少,可是他背脊挺拔,走得徐徐。 然而,最为醒目之处,却是他半长不短的乌发,只在脑后绑了黑色的发带。 顾淼脸上的笑意僵在了原处,胸口像是被人狠狠一揪。 眼前的人眉目如旧,一双剑眉星目,即便微低垂着眼,也难掩锐利。 见到顾闯,他的唇边隐约露出一丝浅笑。 他比她印象中的那个人影青涩了许多,可是……可是他就是高檀! 十五年前的高檀! 他怎么在这里! 他为什么还会在这里! 顾淼下意识地便要退后一步,躲进营帐落下的阴影里。 可是,她转念一想,她为何要躲。 她顿住脚步,抬眼又去看他。 高檀的头发引来了不少人的注目,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以他的年纪,这样半长不短的头发,委实荒唐。 她记得,在来邺城之前,高檀的头发被高宴的剑削去了大半。 高氏两兄弟间的比武,本该点到为止,可是高恭的长子,刘夫人的儿子,高宴,却用长剑削去了高檀的头发,有意折损他。 他在高家的日子从来都不好过。 兴许正是如此,即便这一次顾闯并没有让高恭送高檀来,他竟也跟来了邺城。 怒意骤然而起,为何要来,凭什么高檀又来了邺城。 恰在此刻,高檀忽而转过脸来,目光直直地撞上了她的目光。 他的目光极其陌生,仿佛只是不经意地一瞄,不曾停留。 顾淼一愣,脚下旋即一转,便转到了身侧的营帐背后。 隔着营帐,她不禁屏住了呼吸,细听不远处,帐前的动静,脚步声停了,顾闯的声音先起:“二位贤侄,远道而来,舟车劳顿,一路可还顺利?” 这话说得文绉绉的,四个字,四个字得往外蹦,肯定是顾闯跟着齐良现学现卖。 然后,她听到了一个干巴巴年轻的男音:“拜见顾将军。”应该是高橫的声音。 “拜见顾将军。” 顾淼心头一跳,高檀的声音依旧是她记忆中的声音,清冽如泉,朗朗动听。 她皱紧了眉头,听顾闯笑道:“贤侄不必拘礼,想来你便是高橫?而你是高檀,我曾在湖阳见过你。” “正是,将军好记性。” “呵呵。”顾闯笑了一声,问,“贤侄是送你兄弟来邺城么?高家兄弟果真情谊深厚。” 顾淼一听,便明白了过来,顾闯是在试探高檀,显然高家一来来了两个,分明也出乎了他的意料。 他巴不得一个都不来才好。 “将军谬赞。”高檀答得徐徐,语调肯定,“在下是与横弟同往,还望将军收留。” 顾闯的声音静默了片刻。 正当顾淼想要探头瞧瞧他的表情时,顾闯却是笑了两声:“自湖阳来,路途遥遥,我早唤人备下接风的酒宴,望与二位贤侄痛饮一番。” 他既不说好,也不推拒,只是将高檀囫囵搪塞了去。 等到人声远了,顾淼才从营帐后转了出来,发足狂奔,一口气跑到了靶场。 小路还在靶场等她,见到她的脸色,小路惊讶地唤道:“远哥哥?” 她接过他递来的长弓,拉弓对着树下立的圆形草靶射去,一连三箭,三发三中。 第5章 她虽然已经很久未拉弓射箭了,可是她这具年轻的身体却极其熟练,挽弓射箭,箭无虚发。 对,她有的是法子。 便是高檀来了,他也留不下来!。 顾淼慢慢冷静了下来,便是高檀侥幸,暂时留在了邺城,她也可以……她也可以一箭射伤他,让他滚回湖阳去。 * 夜幕低垂,月亮缓缓升了起来,洁白的月光穿过半挽的帐帘在地上投出交错的光斑。 高檀从前就听说过,邺城的月亮比湖阳的月亮要亮堂许多,他原本不信,分明是同一个月亮,何来分别。可是今夜的月亮,亮晃晃地悬挂在无云的天上,遥遥一望,仿佛真比湖阳的月色皎洁。 顾闯并不知他也会随高橫而来,他只为湖阳来客准备了一间营帐。 接风宴过后,高橫多饮了几杯,早已昏睡过去。 他却睡不着,他半掀了帐帘,任由夜风吹了进来,吹起了他的乱发,吹散了酒意,他抬头望见了明月。 他不能留在湖阳。倘若一直留在湖阳,高恭,高宴,任何人,永远都不会正眼瞧他。 他只有来了邺城,才能建功,方能有出头之日。 是以,他跟随高橫而来,便是强留,也要留在邺城。 两年前,他在湖阳见过顾闯,顾闯是个粗人,可是顶天立地,是个将才,短短两年,他已占据了湪河以南。 只要过了湪河,攻下凉危城,顾闯便在北地固若金汤,便是高恭也得忌惮三分。 他要留在邺城。 高檀想罢,放下帘帐,躺回了帐中的木板床。他翻过身,自枕畔的行囊中摸出了几封书信。 书信来自邺城中人,是过去两年间,他陆陆续续收到的几封书信。 他摸出的这一封信,是他寄来的第一封信。 他料想寄信人,年岁应该不大,盖因他的字迹宛如狗爬,信的内容,也实在……实在大胆。 他在信中说,自己随顾家军进了湖阳城,无意中窥见公子,‘一见公子惊为天人,玉树焚风,三水特此拜上’。 高檀低笑了一声,好一个‘玉树焚风’,好一个‘三水’,只是不知这署名是真是假。 若他真能在邺城大营中,寻得三水,兴许可为己用。 * 鸡鸣三声,顾淼翻身而起。 她昨夜睡得不好,做了一整夜怪梦,睡得不踏实。 一想到高檀竟然又来了邺城,她根本不可能睡得踏实。 顾淼梳洗罢,捏着长弓先去了靶场。她打算今日操练完,便去探探顾闯的口风,看他到底什么时候才把多送来的那个高檀退回湖阳。 岂料,她一到靶场,之见操练的队伍已经列队,而高檀和高橫赫然在列。 “顾远!” 赵剑扬声唤了她一声,吓了顾淼一跳。 赵剑,兵头子,如今的陪戎副尉,正是当初把她脑袋打伤的那个兵头子。 她记得,为了陪戎副尉的官职,他俩打了一架,她因此负了伤。 赵剑一直看她不顺眼,总嫌她生得白,长得细皮嫩肉,晒不黑。更何况,他嫉妒她,嫉妒她是顾闯的“远方亲戚”。 “伤养好了么,顾远,既然伤养好了,你为何走路像是乌龟爬!” 顾淼撇撇嘴,径自站到了队伍的最末端。 “高家公子。”赵剑客气地将目光投向队伍前面的二人,拱手道,“初来邺城大营,二位公子,不吝赐教。” 许是顾闯的吩咐,赵剑将两把长弓分别递给了高橫与高檀。 赵剑又笑了笑,扭头敛了神色,再度高声唤道:“顾远,你先射三箭,容高家公子,看清靶在何处。” 这就是刻意的下马威了,邺城营中,她的箭法,难逢敌手。 顾淼持弓而上,立在树下,挽弓,将箭头对准了远处的圆靶。 她试图集中心力,可是她能感觉到无数的目光聚集在她身上。 高檀的目光自然也停留在她的身上。 他穿着和普通士兵一般的黑色军服,腰间扎着黑色腰带。 可是她用余光,就能瞥见他,鹤立鸡群一般。 第4章 长幼 顾淼轻轻转了转拇指上的扳指,手中一箭利落射出,正中靶心。 身后传来几声欢呼。 “好箭法!”夹杂其中的,有高橫的声音。 顾淼再不迟疑,接连射出两箭,都不偏不倚地射中了靶心。 欢呼声愈烈。 “果是好箭法。”在一众声音中,她清晰地听见了高檀低低的叹声。 顾淼目不斜视地回到了最初站立的位置。 高橫的箭法,她不清楚。 可是高檀的箭法,她一清二楚,不敢恭维。 当年,高檀初到邺城,不知是不是藏拙的缘故,他的武艺不显。 说起来,他幼时,长在榔榆乡野,自没有习武的机缘,回到湖阳后,高恭也没有特意派人教授他武艺。 高檀的武功是杂学,偷偷看高家的其他人跟着师傅,学来的武功,后来高恭见他聪慧,才允他随高宴一道习武。 他是半路出家,论射箭,不及她半分。 顾淼转眼,见高橫先射箭,他的第一箭离靶心最近,第三箭时已脱了靶,他气喘吁吁地拱手道:“高某献丑了。” 赵剑浑不在意地摆摆手:“许是此弓不是公子惯用的长弓。” 高橫但笑不语。 “高檀公子。”赵剑又朝高檀拱手。 高檀捏着长弓立到了树下。 他抬手挽弓,弓弦如月,他修长的手指轻动了动,箭在弦上,却未发。 他侧脸望来,对赵剑笑道:“此弓乃是好弓,不知可否借扳指一用?” 来者是客,况且乍来靶场,他们自然没有准备挽弓的扳指。 赵剑犹豫了片刻,看了一眼他光秃秃的十指,他没有那么讲究,于是只好扬声唤道:“顾远上前来,将你的扳指借予高公子。” 什么? 顾淼身影一顿,一时没有动。 赵剑皱起眉头,又扬声叫她:“顾远!你听到了么?” 陪戎副尉,官阶比她大。 军令如山,顾淼不得不挪动了脚步,不情不愿地走到了赵剑的面前,将拇指的扳指取了下来,递给赵剑。 赵剑转眼又是扬起一张笑脸,将她的兽骨扳指,递给了高檀。 高檀暂且收起,接过扳指,套在了拇指上。 她的手指比他的纤细,扳指只能勉强落进他的拇指上端。 高檀转过身来,目光再次落到顾淼的脸上。 “多谢顾公子。”他说。 顾淼眼也未抬,只“嗯”了一身,便退到了赵剑身后。 高檀状似毫不在意,转身,挽弓,弓弦贴着她的兽骨扳指,随着一声风的轻响,白羽箭离弦而去,如同飞鸟离巢。 可是,第一箭,他就射偏了。 羽箭根本没有上靶。 高檀脸上波澜不惊,神色自若地再次挽弓。 第二箭比之第一箭稍好一些,勉强上了靶,可是距离靶心甚远。 顾淼唇边的笑意淡了。 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藏拙,示弱,是高檀惯会的伎俩,以弱制强。 第6章 耳边只听一声破空响,高檀的第三箭离弦,插入草靶,距离靶心,约莫一掌之距。 赵剑中肯地评价道:“高檀公子聪敏过人,不过短短三箭,便能一箭更比一箭精准。” 高檀收起了弓,微笑道:“是某技不如人,献丑。”说着,他脱去了拇指上的兽骨扳指,径自递到了顾淼面前,“顾公子,射艺了得,往后还望赐教。” 他垂眉望来,漆黑的眼仁宛如水洗过后的曜石,一尘不染,他的眼中似乎没有算计,没有怨恨,没有欢喜,亦无失望,唯有陌生的坦坦荡荡。 眼前的高檀断然不是她熟知的高檀,是个陌生人。 顾淼嘴唇轻动,垂下眼睛,飞快抢过他递来的扳指,压低声胡乱应了一声,转身便走。 午后,操练暂歇,顾淼再不耽误,直往顾闯的大帐奔去。 顾闯练兵归来,正欲去马厩,与她迎面碰个正着。 “做什么跑这么快?” 顾淼顿住脚步,先抬手抱拳:“顾将军。”眼睛却眨了又眨。 顾闯心知她定是有话要说,便旋身将她引入了大帐。 一入帐,顾淼迫不及待,低声问:“阿爹打算什么时候将高檀送走?” 顾闯狐疑地多看了她一眼。 顾淼的脸真是说变就变,先前还眼巴巴给高檀寄信,如今又急不可待地要送他走。 虽然高恭特意送来两个公子,恶心他,他也确实打算送一个回去。 只是…… 顾闯回身窥了一眼,矮几上的书信。 顾淼察觉到他的动作,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自然也到了那一页薄薄的书信。 她立刻警觉道:“阿爹,那是谁的信?是高家给你的?你舍不得送高檀走?” 心事骤然被戳破,顾闯心虚地抹了一把脸:“事关军要机密,你不要多问。” 顾淼朝前一步,欲往矮几而去,却被顾闯拽住:“说了,军要机密!” 顾淼挣脱不开他的铁臂,没好气道:“你不是答应我了么!说了,不要高檀,要将他送走。” 顾闯见她声音发急,反倒笑了:“你怎么了?高檀得罪你了?前些时日,你不还盼着人家来?” 顾淼反驳道:“阿爹,你糊涂么,连齐大人亦说,高檀心术不正,留他在邺城,迟早成祸害。” 顾闯怔了一怔,反问道:“齐良真这么说?” 顾淼回忆了片刻,齐良的原话不是如此说的,但是意思却是这个意思。 “你送他回湖阳,马上送他回去!”顾淼努力挣脱了顾闯的钳制。 没有高檀,就没有日后的一切。 顾闯原本还欲笑,可低头一看,顾淼的眼睛不知何时竟然红了,顿时大惊:“你哭什么!” 顾淼抹了一把脸,“我没哭。”又硬声道,“你把他送走!” 顾闯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你怎么这么倔!此事尚需从长计议,凉危城易守难攻,天气转寒,正是用人之时,高檀献计,若是成势,湪河南北皆我所有!” 高檀送来的破冰之计,大有用途,他甚至还带来铁器,为破冰所用,可镶嵌在船底的铁器,工匠所用的制图一并送了来,他是有备而来。 顾淼观他脸色,终于抽回了手,肯定道:“阿爹不是已经想好了?” 听她话音又冷又硬,顾闯露出个笑脸哄她:“此事一了,我立刻让他滚回湖阳去。” 顾淼心知他现在是在哄她。 破冰船是良计,高檀是有用之人,眼下,顾闯断然不肯送他走了。 她早该料到的,高檀愿意来邺城,一开始就是他愿意来,甚至想来。 破冰之舟,是他为凉危城早就谋划好的计策,无论是来的人是高橫也好,还是其他的阿猫阿狗也好,高檀都会想办法随之来邺城。 只是,她没料到,他的动作会这样快。 再过三日,天空落雪,湪河北缘便会结冰。 破冰之舟先行,辎重而后行,夜渡湪河,奇袭凉危城。 高檀自有大功。 顾淼想罢,定了定神,缓了语调:“好,阿爹,你发个誓,只要凉危一役后,你立刻送高檀回湖阳。” 顾闯并未放在心上,只敷衍道:“阿爹应你便是。” “好,你发个誓,你以阿娘的名义发誓,要是骗了我,你百年过后,与她再逢,也无颜见她。” “你……”顾闯瞪大了眼,“你胡闹,你怎么敢拿你娘乱发誓!” 她娘去得早,她爹是个痴情种,再未续弦,顾淼知道她娘是她爹的软肋。 “你是在哄我?” 顾闯想不通她为何非要高檀走!他试探地又问:“他真得罪你了?大不了我打他一顿,给你出出气?” 顾淼还欲再劝,帘外传来了一道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下一刻,齐良的声音响在帐外:“禀将军,某将高家公子带来了。” 顾闯假咳一声,又瞪了一眼顾淼以示警告,才扬声道:“进来。” 顾淼侧过身,转而走到了帐中一角。 齐良领进来的人却是高橫。 齐良的目光平淡地扫过她,而高橫却显然有些惊讶,在顾闯的大帐里,见到了顾远。 可他也不敢多看,只是匆匆瞥了一眼,拱手拜道:“顾将军。” 顾闯笑问:“贤侄在营中吃住可还习惯,若有短缺,尽管开口,你爹既送你来了邺城,我断不会亏待你!” 高横低着头,连声答:“劳将军挂记,小侄衣食不缺,昨夜更是尽兴而归,将军豪爽好客,果如我父所言。” 顾闯暗笑一声,他才不信高恭真会说他的好话,豪爽是什么意思,无非就是在暗骂他鲁莽,目不识丁罢了。 “贤侄客气。贤侄快快起身,不必多礼。” 高横起身,却听顾闯又问:“你与高檀孰长孰幼?” 高横愣了愣,就连一旁的顾淼听得也是一愣,高横高檀孰长孰幼,顾闯清清楚楚。 高横斟酌须臾,方答:“檀兄为长,小侄为幼。”高檀是女奴所生,从前不在高家排行,可是既随他来了邺城,他也要许他脸面,年龄又做不得假,况且,他不以为顾闯真不知他二人孰长孰幼。 “原来如此。”顾闯又笑了一声,“高檀小侄,递来的书信,可见果有大才。高将军有你二子,真乃大幸。” 高檀递给顾闯的书信?他为何一点也不知情? 他何时如此胆大妄为!说来是陪衬,为何要越过他,擅自递信给顾闯! 高横脸色变了又变,最终露出了一点微笑:“将军谬赞。” 顾闯笑了笑,又与高横东拉西扯,寒暄了一阵。 高横告退后,顾闯望向齐良道:“这就是你说的‘分而治之’?” 齐良先是一拜,继而又道:“高家两兄弟,看上去确有嫌隙。高横乃是居夫人所出,虽不及高宴,但与高檀的出身亦是云泥之别,高檀献计,想来他亦不知情。”说着,他笑了笑,“兴许过几日,不劳将军费心,高家二子之间便有一子离去。” 顾淼心中微讶,齐良当真如此不喜高檀,竟然会特意怂恿阿爹,早早地离间兄弟二人。 第7章 然而,她可不会天真地认为,高檀会因为高横的刁难而轻易离去。 第5章 凉危 午后虽是艳阳高照,可是邺城比湖阳冷得多,此时又临初冬,稍起一点轻风,高横便觉刺骨,他怒气冲冲地快步回到了营帐,高檀此刻也在帐中,他正披上军士送来的肩甲,银亮的光芒映在面上,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高檀看上去与之在湖阳时,已经大不相同。 高横不由满面怒容,质问道:“高檀,你擅自给顾闯送信,是何居心!信中是何内容!” 高檀不答反问:“横弟与齐大人见到了顾将军?” 先前,是齐良差人来唤高横。 高橫立到他面前,微仰头问道:“信中是何内容?” “乃是破城之计,凉危城临河,以舟破冰。” 高横怔愣一瞬,万万没料到,高檀竟如此直言不讳。 “你为何不先予我相商?”高横皱紧了眉头,“我允你随行,你便要忠心于我。” 高檀神色未变,低垂了眼,直直注视着他,肩甲银亮,衬得他的眉眼愈是锐利。 他的目光忽令高横有些瑟缩,高横硬声道:“难道我说错了?若非你当初低声下气地求我,你绝无可能来邺城。” 高檀反倒一笑:“横弟之恩,莫不敢忘,只是凉危城一役迫在眉睫,取下湪河,才是机要大事。” 道是这个道。 高横心头怒气难消:“你以为你就能凭此夺得顾闯青眼?”他讥诮地瞄了一眼他的断发,“你是何出身,岂敢有此妄想,我劝你早日断了妄想,好自为之。贱籍之子,技不如人,苟活于世,偶得怜惜一二,已是万幸,若你再擅自邀功,我便修书一封,将你送回湖阳。” 进入邺城大营的随从不多,可是高横另安置了人马在城外,将高檀弄回湖阳绝非难事。高宴早已看不惯他多时,回到湖阳,高宴也好,刘夫人也罢,迟早弄死他。 高檀脸上笑意未减,却道:“若无别事,我便先去校场了,未时鸣锣,横弟莫要误了时辰。”说罢,他转身掀帘而出。 “你站住!”高橫怒吼一声,他根本没把自己放进眼里! 高檀头也不回地出了营帐。他敛了笑意。 病秧子,只是运气好了些,居夫人得宠,居氏手中有兵又有粮,养个病秧子绰绰有余。 他原本不嫌病秧子碍眼,可是如今…… 高檀眉心微蹙,目光朝前望去,却忽见西侧营帐后,一道黑影一闪而过。 定睛再看,那道身影绕到了另一侧,疾步而走。 他仿佛认得那个背影,乌发在脑后绑了个马尾,红绸发带随风一晃,身影纤瘦,肩尤其窄,黑色的军服穿在身上也显得略有些空荡。 可是,来人的脚步轻盈,拇指上带着纯白的兽骨扳指。 他亲手摸过那一枚扳指。 “顾公子。”他于是露出了一点笑意,扬声叫道。 顾淼脚步微顿。她刚才将走到帐外不远,耳边只听得高橫一声‘站住’,转眼便见高檀掀帘而出。 她原本打算一走了之,不料,高檀竟能记得叫她‘顾公子’。 顾淼索性转过身去,露出个笑脸,拱手一拜,压低声道:“高公子。” 高檀见到一张皮笑肉不笑的脸,心中微惊,在靶场时,他便能感觉到这个‘顾远’似乎不喜欢他。借给自己扳指,也实在非他所愿。 但是,他姓“顾”,他手上的兽骨扳指不是寻常的挽弓指环,他猜,顾远兴许与顾闯有几分干系。 他笑问:“顾公子的营帐也在此附近?” 顾淼随口胡诌:“军医的营帐在附近,我前些日子受了伤,便想着再让他替我瞧瞧。”说着,她下意识地摸了摸额头。 听他说话,声音别别扭扭,高檀仔细又看他一眼,见他的一张脸生得秀气,一双杏眼黑白分明,额头上却隐约有一点伤痕。 莫非他的年龄比自己想象得还要小一些,若是如此,想来,他约莫真与顾闯沾亲带故。 他态度温和道:“顾公子受过伤,可好些了?” 顾淼不免狐疑地多瞧了他一眼。 从前在邺城初见高檀时,他对自己极其冷淡。不过,大抵也是因为,从前的她,总是竭力往前凑,怂恿顾闯向高恭选了他来邺城。 她对他的心思从来就没藏藏掖掖过。正如顾闯曾言,她的眼珠子就独独长在高檀一人身上。 高檀一来邺城,她便对他说,她就是给她寄信的‘三水’,她是顾闯的女儿,是她硬要了他来邺城。 她当时可真是态度强硬,勇气可嘉啊。 年少无知,乍见翩翩少年郎,实在见色起意。 一想到从前种种,顾淼只觉太阳穴突突乱跳,牵动额头伤处隐隐作痛。 “好多了,无须高公子惦记,我也该回校场了。”她不等他答话,扭头就走。 高檀见顾远忽地离去,蹙紧了眉,心中却想,果然,顾远的年岁应该不大,因而行事鲁莽。 * 三日过后,邺城上空果然落下了细雪,一夜过后,湪河北缘白茫茫的冰霜愈厚。 破冰之舟乃是盈盈之舟,下覆铁戟,竖倒刺,船行过处,可刺破冰面。 阴云密布的夜晚,黑色的船帆与水天一色,盈舟先行,辎重而后行,军甲再夜渡湪河,奇袭凉危城,只在最紧要的一二个时辰之间。 顾淼没有渡河,顾闯也不许她加入夜袭之列。 她留在了大营里。邺城大营有一座三层塔楼,到了下半夜,顾淼攀上了塔楼,远远眺望,湪河的另一侧可见一片火海。 那是凉危城的粮仓所在。 熊熊大火烧了大半夜,凉危城的刘湘逃了,眼见大势已去,丢下守军五千,临阵脱逃。 刘湘逃到凉危城外,被顾闯一剑毙命,刘湘的脑袋被吊到了城楼下。 凉危城被顾闯收入囊中。 湪河南北,沃野百里。等待不算漫长的冬日过去,又是春耕的好时节。 打了胜仗,邺城大营的气氛热烈。 顾闯分了一些心神,送兵渡河,暂且料完接管凉危城的大事后,营里升起了篝火,权作一场小小的庆功宴。 高檀盘腿而坐,他就坐在齐良的身侧。 顾淼晓得,渡河那一夜,高檀也随军进了凉危城。 他眼下,在营中,大家都不再称呼他为“高公子”,而是直呼其名,唤作“高檀”。 无礼却亲近。 顾淼恨恨地咬了一口炊饼,又拿眼去看顾闯。 他大口饮酒,显然已有两分醉意,不住与人对饮,高檀也与他饮了两杯。 顾闯脸上的笑意就没淡过,风中不时卷来他的“哈哈”大笑。 什么凉危一役后,送高檀回湖阳,他说过的的话恐怕早就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 顾淼不禁瞪了他一眼。 要不然,她索性对顾闯和盘托出,就说,爹,你现在不弄走高檀,往后等他当了皇帝,你就凶多吉少。或者说,爹,你歇了你想当土皇帝的春秋大梦吧,你没有当皇帝的命,不要到头来弄得个鱼死网破,谁都不好过。 可是……便是说了,谁信呢? 第8章 顾闯肯定以为她中了邪,说不定还要劝她喝药,再不然,恼羞成怒,直接将她送回烛山寨子里去。 她得想办法尽快弄走高檀,顾闯行不通,她得靠她自己弄走高檀。 顾淼烦躁地举着水囊,又饮一口。今夜喝的是麦子酒,邺城麦子酒,入喉火辣。 许久没尝过了,这一大口烈酒入喉,顾淼顿时被辣出了眼泪。 她放下水囊,深深吸了一口气,将转过身去,目光却正对上高檀的目光。 他的视线恰恰朝她望来,似是不经意。 顾淼立刻调转了视线,转瞬又觉不甘,怕他作甚! 顾淼于是转头,抬眼直直朝他望去。 高檀的目光露出一丝讶然,而他脸上没有多少笑意,只是平静地越过数人,望向她。 红色的火光映在他黑漆漆的瞳仁里,眉眼间不见锐利。他的几缕断发垂在肩头,只在头顶半挽了发髻,斜插一柄黑簪。 他倒长不短的头发,此时此刻,根本无法竖冠,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高宴对他的羞辱。 顾淼不愿再看,索性站起身来。 今晚……今晚她就要想办法把他弄回湖阳去。 篝火烧得正旺,数名醉汉开始围着火堆,手舞足蹈。 顾淼多饮了几口酒,胸中酝酿着的愤怒,愈发难以克制。 她一鼓作气地跑回了营帐,她的角弓就躺在木几上。 冰凉的弓弦映着烛火,仿佛幽然发亮。 愤怒令人冲动,上头的酒意使人昏昏,她注视着角弓弦上的冷光,咬了咬牙,一把拿起了弓。 第6章 夜袭 顾淼捏着角弓,出了营帐,为了掩人耳目,一路沿着荒无人烟的僻静小道东躲西藏。 距离高檀的营帐不远,是马厩,马厩旁有一片小林。 虽然冬日枯枝,无树叶遮掩,但是夜中黑暗,所有的人都在围着篝火作乐,此处远离中心地带,寂然无声,喧嚣隔了夜色,小道幽幽静静。 顾淼脑中昏昏,耳边只听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 此地最宜伏击,此时她仅凭冲动行事,尚未细思她究竟该如何将高檀引到此地。 她将角弓挽在手臂上,手脚并用地先爬上了马厩旁的枯树。 她立在高处,远处篝火燃气的火苗与黑烟遥遥可见。 可是这里依旧看不清高檀的位置,篝火旁人影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她并没有找到高檀的身影。 酒气愈发上涌,顾淼按了按发胀的太阳穴,打算先从枝干爬下去。 恰在此时,一道人影,远远地却从西面的小道走来。火光将他的影子拉长,他身上穿着寻常军士的黑袍,可是他的头发和其他人都不一样。 顾淼认出了他,他是高檀! 她于是静立原处,将自己的身影隐藏在夜色之中。 酒意惛惛,她的唇角渐渐扬了起来。 她手中一转,角弓已被握在左手,右手拉弓,细长的弦紧紧地崩在她的扳指前,箭头泛着冷光。 如此不远不近的距离,她有把握,百发百中。射中他的大腿,或是手臂,只需一箭,她来得及全身而退,做得神不知鬼不觉,而高檀也无须流太多的血,他所立的地方离篝火不远,他只需高声呼喊几声,再折返几步,便能轻易被人瞧见。 万无一失。 顾淼再度拉紧了弓弦,目之所及,箭头所指,是高檀的手臂,左手臂。 北地夜中凄冷,可他身上穿得单薄,黑袍清晰地勾勒出他手臂的所在。 只需一箭。 箭在弦上,箭尖却忽而轻轻地颤抖了起来,顾淼的双手不禁轻轻地颤抖了起来。 热辣的酒意直冲喉头,顾淼暗暗吸了一口气,颤抖的双手稍定。 她再度绷紧了弦,她的动作又轻又缓。 寂夜森森,周遭几乎再也听不到任何旁的声音,除了高檀的脚步声和她稍稍急促的呼吸与心跳声。 顾淼立刻屏住了呼吸,只见高檀向着马厩的方向越走越近,微弱的火光已被他渐渐抛在了身后,他的身影漆黑一团,迈进了暗处。 不能再犹豫了!居高临下,时不再来! 她闭了闭眼,扳指将要移动,耳边又听另一道极快的脚步声奔来。 顾淼一顿愣,随即收起了弓弦。 另一个人影匆匆追了上来。 他们的声音细碎,顾淼竖起耳朵,听了个朦朦胧胧。 “高檀兄!”是个陌生的声音,来人的脸庞隐在暗处,身上穿着邺城大营的军服。 他的个头不高,仿佛是个年轻的新兵。 高檀的身影停住,微侧了身,只问:“你打听到了么?” 打听?打听什么? 两人离马厩不远,声音低沉压抑。 顾淼欲探身细听,可她隐在暗处,不能轻举妄动,唯恐闹出动静,于是只能目不转睛地盯着黑黢黢的两个身影。 另一人答得很快:“没有,你说的‘三水’,军中确实没有唤作此名的人。” 顾淼惊得手中一抖,角弓险些要落,又被她险险捉住,角弓碰到枝干,发出细碎的一声轻响。 高檀的身影仿佛微微一转,朝她的方向望来。 顾淼再度屏住了呼吸。 高檀是在找她?是在打听‘三水’? 三水为淼。 顾闯给她取了顾淼这个名字,是缘于当年算命的说她,命中缺水。 邺城军中此时只知‘顾远’,无人知晓顾淼。 顾淼耳中嗡嗡乱响,他在找我?他为什么要找我? 对了,是因为,是因为从前她寄给他的书信! 顾淼脸颊陡然热了起来,惛惛酒意更是汹涌上头。 时隔多年,她居然还记得她给高檀写过的书信内容:见公子惊若天人,玉树焚风。 好一个玉树焚风! 她犹记得彼时,高檀问她,为何是玉树焚风,她振振有词,答说,当然是因为我一见你,便觉口干舌燥,宛如焚风拂面,当然是玉树焚风。 好一个三水。 顾淼想罢,恨不能再重头再来,她根本不会再给他寄什么书信。 不远处的高檀却未再答话,他仿佛微低了身,对另一道人影附耳低语几句,那人只是颔首,便又跑远了。 他察觉到有人了么?为何要附耳说话? 顾淼紧张了起来,待另一道人影远去,高檀果然转过了身来。 他仰头,径直朝她的所处望来,即便有夜色遮掩,顾淼依旧觉得无所遁形。 她慌张地挽起了弓,紧绷的弓弦紧紧地贴上了她的扳指。 酒意的晕眩来势汹汹,她头晕目眩了一瞬,她的右手抖了抖,细弦擦过兽骨扳指,弹出一声短促的疾响。短箭在空中划出一道仓促的弧线,朝树下而去。 高檀耳边听得一声风动。 目之所及,唯见一小团黑影从天而降,烈烈风响。 他凭直觉,偏头一闪,躲开了致命处。冰凉的铁器险险擦过他的额际,继而贯入了他身侧的树干,发出‘咚’一声闷响,足见其力道。 什么人? 高檀顺着铁箭来处望去,马厩旁的树丛暗无烛火,枯枝交错,惶惶像是有个人影,却又不像有人。 第9章 高檀闻到了一股铁锈的涩味,他抬手摸了摸额角,摸到了一点滑腻的血迹。 什么人要伤他? 是伤他,还是杀他? 是高橫的人?还是顾闯…… 顾淼登时屏住呼吸,纹丝不动。 她仿佛射中他了,她射中高檀了! 顾淼唯恐高檀再往前走来,他若是再往前多走数步,说不定他就能看见她躲藏在暗影里,他就能看见她。 顾淼一瞬间有些后悔,她不该那么冲动行事,都是喝酒误事。 她的念头飞转,一双眼牢牢注视着树下的高檀,可是,他的脚步却停了下来。 他抬手,似乎擦了擦颊边的血迹。 顾淼的心跳快了两分,却见高檀忽而转过了身去。 他没有再往马厩的方向走近,而是沿着来时的路折返。 顾淼不由地松了一口气,等到高檀的背影渐远,她忙不迭地从树上爬了下来,朝前数步,不忘拔下了定在树干上的铁箭。 直到一口气跑回了营帐,她的心跳仍然极快,她刚才射中高檀了,他应该受伤了。 他会走么?他会知难而退,回湖阳么? 顾淼烦躁地躺回了木板床,左思右想,想了一阵,帐外的欢声笑语,隔着帘子,断断续续地传来。 她想着想着,酒意难敌,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隔天一早,顾淼醒来后,头疼脑涨,帐外的鼓声响过几轮,是操练的时间了。 对了,高檀! 她昨晚好像射中了高檀! 模模糊糊的印象涌上脑海,顾淼急忙梳洗了一番,便往校场飞奔而去,可刚走到一半,却见脚步匆匆的齐良迎面而来,似乎是往中军大营的方向而去。 “齐大人!”顾淼连忙叫住了他,“可是出什么事了?” 齐良见到顾淼神色,先是一愣,方才答道:“高檀公子中了毒,眼下昏迷不醒。” “中毒了!”顾淼惊得扬声道,转而又压低了声调,“他怎么会中毒了?怎么中的毒?” 第7章 毒计 齐良面露为难道:“高公子如何中的毒,眼下还未可知,他人尚未清醒,军医已在帐中,况且,昨夜中毒的不只他一人。” 顾淼惊讶地追问道:“中毒的还有何人?” “是个唤作小五的军士。他昨夜仿佛与高公子对饮了几杯,兴许是酒水的缘故。”说到这里,齐良的脸色沉了下来,“若真是酒水的缘故,此事非同小可。” 当然非同小可。 邺城大营的宴饮,若真被人在酒水里投了毒,今日昏迷的是高檀和小五,改日便有可能是顾闯! 顾淼的脸色也随之而变。 高檀中毒自然与她的箭没有半分关系,难道是他在去马厩前就中了毒,还是他自马厩回到宴饮后,才中了毒? 那个小五就是昨晚同他说话的那个人么,是小五在替他打听“三水”的下落么? 她只觉疑云满腹,皱着眉头,不禁抬眼又看了面前的齐良一眼。 齐良读懂了她眼中的狐疑,自嘲地一笑:“你在怀疑我?” 顾淼面色一顿,摇了摇头:“齐大人说笑了,我当然不疑大人。” 齐良虽然不喜高檀,可是尚无由真要下毒害他。 凉危城一役过后,不仅顾闯对高檀另眼相待,齐良似乎也同他交好,眼下没必要下毒害他。 难道是……高橫? “大人,以为是谁呢?” 齐良抬眼仔细又瞧了瞧她的脸色:“我亦不知,待到高公子醒来,军医或许能判断他中的是何种毒,你不必忧虑,高公子暂无性命之忧。” 顾淼见他神色冷淡了些,自知不宜再问,只好抱拳告退。 当晚,高檀便从昏迷中醒了过来。 顾闯亲去了营帐看他。 为了便于军医医治,高檀被挪到了另一处营帐。 军医自去煎药,帐中只留了高檀与顾闯二人,一卧一立,相对无言了片刻。 几上的烛火被帘缝里吹来的风,吹得“噗噗”轻响。 顾闯斟酌道:“高公子以为是谁想害你?” 高檀挣扎着半坐起,他的脸色极为苍白,身上只着白色的中衣,衬得他的唇色,毫无血色,他轻抚胸口,急喘了一口气道:“小侄不知,军医口中说的‘青花’毒,我亦从未听闻过。” 顾闯冷哼了一声。 高檀没听说过青花毒,他却听说过! 传闻,高恭杀湖阳主刘安时,用的正是此毒。 “此毒毒性霸道,你可知,若你再饮多一星半点,你便小命不保了。” 高檀垂眼,再拜:“晚辈多谢将军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顾闯面色稍霁,他的话音微冷,却问高檀道:“你愿意在此养伤?还是,由我向你爹报信,送你回湖阳将养?” 高檀抬眼,面上似是一惊。他掀开了身上的薄被,落下榻来,躬身朝顾闯拜道:“将军有所不知,倘若我此时真回了湖阳,恐怕性命难保。” 顾闯心道,高氏的子女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高恭的儿子女儿加起来,足有十七人,高恭的女人不少,除却高恭的原配刘夫人,数的上名号的夫人,居夫人,周夫人等等,还有无数姬妾,以及连名分都没有的女人,譬如,高檀的生母,顾闯连她姓谁名谁,都没听说过。 总之,高恭不缺子嗣。 刘夫人的长子高宴早已及冠,也曾随高恭破城,湖阳的心腹都将他当作‘太子’,要是高恭将来一统江山,高宴便是真正的太子。 可是,高恭成年的孩子,不只他一个,高橫是居夫人的儿子,不见得不能与之相争,当然,还有高檀。 顾闯凝眉细看他,高檀的年纪不大,可是眉目之间,隐隐藏着厉色,如同一柄锋利的宝剑尚未出鞘,高宴削了他的头发,既是折辱,何尝不也是一种忌惮。 高宴与高檀,往后难说,孰强孰弱。 顾闯沉吟片刻,忽见高檀的额际有一道乌青的痕迹,便问:“你的额头怎么伤了,可也是中毒的缘故?” 高檀答道:“许是昏沉之际,跌倒摔伤所致。” 顾闯皱了皱眉,未再追问下去,转而问道:“你想留在邺城?” “将军大恩。”高檀的语调低沉,眉眼低垂。 顾闯眼珠转了转,又问:“你以为是高橫想要毒杀你么?” 青花毒是高家的毒,邺城当然没有此物,他思来想去,只能是高橫。 莫非凉危城一战令他改了主意,他莫非觉得自己已无法掌控高檀了? 顾闯脸色难看了起来,他平生最恨这样的小人,手足相残,背后动刀子的小人。 高檀却摇了摇头:“小侄不知是何人。无凭无据,或许并非横弟所为。” 顾闯摆了摆手:“既如此,你先养伤,其余的事情,交予我来细查。”是人是鬼,一查便知。 顾闯掀帘而出,外面的天光已然有些黯淡。 他回到营帐时,却见顾淼正在大帐等他。 “你怎么来了?”顾闯问罢,又像是猜到了什么,笑了一声道,“你不是说,你不爱瞧他了么?不是说年少无知,怎么,眼下,又急急巴巴地跑来问?” 第10章 顾淼顾不得他话中的戏谑,只道:“高檀中毒了,是么?既然如此,不如你趁势将他送回湖阳养病去。” 顾闯倒真吃了一惊:“你是在说反话?” 顾淼心头烦躁,道:“我为何要说反话,你不是答应我了么,凉危城后,便送高檀回湖阳,眼下,他又伤了,病情耽误不得,不若快些把他送走。” 顾闯上上下下地打量起顾淼来:“你晓不晓得,我要真把高檀送回湖阳,且不说他回到湖阳,高恭会如何待他,高宴会如何待他,他的伤势兴许撑不过舟车劳顿,死在半路上,也未可知。” 顾淼听得一愣:“高檀真伤得这么重么?”齐良不是说他的伤势不重么? 顾闯脸上露出一点志得意满的笑容:“你又着急了么?” 顾淼冷了声:“你见到他的伤了?中的是什么毒?” “高檀中的是青花毒,他的额头也有伤。” 顾淼胸中咯噔一跳,青花毒,她没听说过。额头的伤兴许就是被她射中的伤? 高檀中毒的事情,上辈子压根没发生过,顾淼想来想去,高檀来到邺城之后,高横是唯一的变数。 “是高横么?” 顾闯只挑了挑眉,却问:“那你还想把他送回湖阳么?” 顾淼沉默了片刻,张了张嘴,一肚子的话想说却说不出口。 顾闯见状,叹了一口气:“你先回去,这些天,你也当心些。” 第8章 雁过千山 三日倏忽而过。 这三日间高橫只见了高檀一面。 高檀看上去中毒颇深,大部分光阴,他似乎都在半梦半醒间,高橫连问一问他中的是何毒,怀疑是何人下毒的机会都不曾有。 高檀被顾闯挪到了另一处营帐,而顾闯不肯见他。 高橫不傻,他很快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他对随从道:“顾将军在疑我,他恐怕以为是我下毒害了高檀。”进了营地,高橫身边只留了这么一个心腹。 “公子,何出此言?公子没必要害了那庶子,若是有心要害他,公子何苦将他带来邺城。” 高橫摇摇头:“顾闯会疑我,是怕高氏以此为由,破坏先前的联盟,舍下一个小小的庶子,又有何不可。” 随从一听,变了脸色:“公子打算如何做?可需要派人送信到夫人手中?” 邺城到湖阳,快马加鞭,亦需小半月。 高檀若是一直不好,难保顾闯不会先下手为强,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善茬,死一个姓高的是死,死两个也是死,更何况,两个都死了,无人前去湖阳通风报信,他还能长久地瞒下去。 想到这里,高橫彻底坐不住了。 “你想办法出得大营,前去邺城与人汇合,我立刻写一封信给夫人。” * 金乌落下了西边的地平线,往西望去,漫漫黄沙卷地,拉长的日影在沙砾之间摇摇晃晃。 天色暗了,远处的靶台隐匿进暗影里,再也无法看清。 顾淼抬手收了弓,往营帐折返,走到岔道时,她脚尖一转,不知不觉地走向了高檀所在的营帐。 隔着一小段距离,她便闻到了浓重的药味。 难道高檀真的伤得这样重? 自他中毒后,顾淼还未见过他。 她将长弓调转方向,挂在背后。 高檀的帐外守着两个军士。见到她,皆面露疑惑。 顾淼压低声道:“听齐大人说高公子受了伤,我特来瞧瞧他,不多待,看一眼就走。” 顾远是顾闯的‘远方亲戚’,两个军士面面相觑,犹豫片刻,最终挥手放了行。 顾淼脚步顿了一瞬,暗暗深吸了一口气,方才掀开帐帘,走了进去。 角落里的灰炉子火苗摇曳,炉上的黑罐里,深褐色的药汁咕噜咕噜地冒着泡。 高檀躺在木板床上,双目紧闭,似乎在安睡。 帐篷里除了汤药沸腾声,再也听不见别的响动。 她放轻了脚步,慢慢走到了床前。 高檀的呼吸又轻又缓。眼前的高檀,看上去太年轻了,青涩得陌生。 顾淼忽而然想到,十五年,十五年后的高檀鬓边生了些微白发。 宫里的太医说,陛下是多思多虑,故此早生了华发。 顾淼低头注视着他的容颜,忽见他的眼帘动了动。 高檀醒了。 一双黑漆漆的眼仁凝视着她。 顾淼退了半步:“高公子。” 高檀将醒,脸上露出了难得的迷茫神情,他的目光扫过她的脸庞,又看了看她背后的长弓,顿了小半刻才道:“顾远?” 顾淼拱手道:“齐大人命某来瞧瞧高公子,不料公子在安睡,是某叨扰了,先告辞了。” 高檀的眉头皱了起来:“齐良让你来探我?” 这个谎确实撒得不太高明。 顾淼点了点头:“正是。” “齐大人有何嘱托?”高檀半坐了起了身。 火光映到他的脸上,顾淼方见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唇上难见血色。鬓边的疤痕,看形状,大概就是她当夜的弓箭擦出的伤痕。 当晚,她原来没有真的射中他。 “高公子伤得很重?” 高檀抬眼,见顾远不答反问,心下愈疑,却答道:“此毒难解,虽未伤及要害,可解毒亦需时日。” 顾淼面上点了点头,心中却想,如此一来,一时半会,高檀是走不成了。 她不愿久留,再拱手道:“时辰不早了,不打扰公子休息,我先告辞了。” 顾淼刚一转身,又听身后的高檀道:“顾公子,可否替我向齐大人带一句话?” 顾淼回身:“什么话?” “居夫人在邺城有处旧宅,在南衣巷。” * 高橫并非孤身来到邺城,顾闯早有预料,只是他没想到,高橫在邺城可用的人比他想象得多得多,皆是武人,还有马匹与兵器。 高恭真是送来了一个好儿子。 自高檀中毒后,他便派人一直盯着高橫,是以他身边的人偷偷出了大营,他便知道了。并且,他的人也找到了南衣巷的藏身处,居氏原就是湖阳以西的豪强,高橫来邺城,也带来了居氏的人马。 攻下凉危城后,邺城大营的人陆陆续续渡了湪河,若高橫真要发难,虽不见得会真出什么大事,但也是个难缠的麻烦。 顾闯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将他可能有的歹念,扼杀在萌芽处。 “杀了他?”听罢顾闯的打算,顾淼悚然一惊,“阿爹三思而后行,高橫是高恭的儿子,再不济,也是亲骨肉,阿爹岂能说杀就杀。” 他是个病秧子,他也没几年活头了。 鲁莽与冲动迟早害了阿爹。 顾淼生生压下了这后半句。 顾闯不置可否地扯了扯嘴角,一侧的齐良出声道:“将军何不先剪除羽翼,再看高氏可有后招,静待此一时。” 齐良说着,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顾闯的脸色,凉危城后,这几日来,顾闯身上的杀性又重了几分。 顾闯的脸上果然又露出了几分不耐:“老子早就受够了高家的虚伪,他以为送两个儿子来,就能息事宁人了。从前我们在观台城,死的人便可以一笔勾销了么?” 第11章 顾淼听得一怔,观台城,她险些都忘了。 在这脆弱的,短暂的联盟之前,顾闯和高恭在观台城打过一场,高恭是区区险胜,两方都死了不少人。 阿爹一直记着这个仇,此仇还未报。 齐良敛了神色:“还望将军以大局为重,一旦南地平息,何患再无来日。” 欲报此仇,尚有来日。 顾闯脸色变了又变,最终重重地冷哼了一声,掀帘而去。 这里是中军大帐,他一走,顾淼也不便多留了。 她拱手道:“齐大人,我先告退了。” 齐良定定看了她一眼,忽道:“顾远,高橫不见得奸邪,而高檀也不见得软弱,与高氏联盟是权宜之计,你晓不晓得这个道?” 齐良说话总是这般弯弯绕绕,可他话中的意思,她听明白了,他让她与高家保持距离。 毕竟,前几日,她去探了高檀,方才知晓了南衣巷。 “我知道了。”说罢,她转身就走,没再去看齐良的脸色。 此一待,便是过去了半月有余。 高橫一直没有收到湖阳的消息,南衣巷也没有人再传消息来,压根不知他的书信有没有送到居夫人手中。 高橫心急如焚,心知事情大有蹊跷,而偏偏顾闯今日邀他去回五山打猎。 回五山毗邻邺城,以北二十里,隆冬时节,山中凄清,鲜有猎物,显然,醉翁之意不在酒。 可顾闯没有给他说“不”的机会,高橫只得接过军士递来的黑裘,跨上了他牵来的一匹黑马。 走到营地外,他才远远看见高檀骑马,自另一侧而来。 多日未见,大病初愈,他的脸孔看上去瘦削了些,眉眼深邃,更显锐利。身上的襕衫半旧,可是外罩的黑裘乃是营里的东西,分明与他身上的制式一般。 然而,高檀的视线撞上了他,却一紧手中的缰绳,勒马而停。 他是何意?他在疑我?好一个庶子! 高橫惶惶之余,又觉一股怒意直上心头。 他使劲夹了夹马肚子,马蹄声响了起来,可他还没走到高檀马前,一匹白马斜插了进来,马上竟是齐良。 齐良熟稔地停在了高檀身侧,目光分毫没瞧高橫,旁若无人地对高檀道:“观高公子气色好了不少,今日围猎兴许能有所获。” 高檀何时同齐良这般交好? 高橫惊疑不定地望向两人,忽听身侧传来重重的一声喷鼻声,惊得他扭头一看,来人也是寻常军士打扮,可是外罩白裘衣,马鞍一侧悬着一柄乌木长弓。模样生得唇红齿白,脑后的乌发扎了个马尾,他的目光也落在不远处的高檀身上,可他皱着眉头,分明也是一脸不悦。 高橫认得他,他是在靶场见过的顾远!。 顾淼察觉到一侧投来的视线,随之望去,见到了高橫,耳边却又听不远处的齐良对高檀笑道:“你脚下乃是良驹,唤作‘雁过千山’,将军特意将此马留给了你。” “将军大恩。”高檀答道。 第9章 回五山 顾淼拉了缰绳,正欲往旁侧行去,突然一阵寒风拂面,她低头拢了拢身上的白裘,抬眼只见齐良朝她望来,他略微颔首一笑。 两人上次不欢而散后,还没遇见过,这段时日,齐良忙于追查“青花毒”的由来,大部分时日皆不在营中。 他今日难得披甲,身形挺拔,远望去,竟真有些将领的气度。 顾淼客气地拱手而笑,微微转眼,却见他身侧高檀的目光亦朝她望来。 他额边的箭伤,已经淡得看不见了,苍白的脸颊上,仿佛也有了一点黯淡的血色。 他亦如齐良一般朝她拱手。 顾淼立刻转开了眼,打马而走。 数十骑往回五山行去,一路疾驰至山下,天空落下了大片的雪花。 顾闯勒马,扬声道:“山路陡峭,又遇雪天,诸位小心些,可冬日,猎物惯爱藏在高地林中,若是人数众,恐怕会打草惊蛇,此刻若先分作几路,从西面与北面两面而上,到了山顶平台处汇合。等到归了营地,猎物多者,重重有赏。” 众人欢呼数声,队伍便朝西北两个方向,分头散去。 顾淼坐在马上,见顾闯打马先行,朝西麓而去,她原本也想往西面打马,可转瞬又见,高檀跟随顾闯,亦往西而行,她手中一紧,急忙拉住缰绳,调转了马头,朝北面而去。 她扭头再看,高橫也朝西面而去。 齐良的主意便是挑拨离间,要高檀与高橫相争,高橫若真下毒害了高檀,见他侥幸而愈,自然也不肯善罢甘休。 顾淼希望高橫能真的,将高檀赶回湖阳。 不必杀他,只要将他送回湖阳,就行。 高檀活着,亦能回到湖阳与高宴斗法,与高恭相争。 高氏一族,倒是斗得越凶越好,斗得伤筋动骨,元气大伤,才是最好。 想到这里,顾淼内心稍定,长舒了一口气,寻着北面山麓,往山林中去。 冬猎,她从前在邺城的时候,常来回五山狩猎,只是搬去湖阳后,她再没来过。 重游故地,半百感慨。 顾淼取下悬在马鞍一侧的长弓,紧紧握在手中。 不是所有人都能重头来过,既然从头来过,她一定要好好把握这般良机。 回想起她的小半生,她在寨子里的时候,在邺城的时候,即便征战不断,她也有纯粹的快乐的时候,可是后来…… 后来她和高檀离了心,夹在阿爹和高檀之间,左右为难,皇城再大,宫阙再美,可是似乎连天空都是灰蒙蒙的,朱楼碧瓦也是灰蒙蒙的。 顾淼不愿再想,索性一夹马腹,朝山野深处而去。 她四下而望,开始寻找猎物的踪迹。她脚下是一匹良驹,脚程极快,不知不觉,她已到了林中深处,四周松柏入云,她索性拔箭挽弓,雪亮的箭尖直指碧空。 几只麻雀在空中飞快掠过,她放弦而去,一只麻雀扑腾了两下翅膀,旋即坠落。 顾淼视线往下,又见枯叶堆里,一只灰影快速窜过,她又放一箭,射中了枯叶堆里的那一只灰鼠。 顾淼抿唇而笑,先朝麻雀坠落处拍马而去。 雪花落在白裘的兜帽上,又往下落去,地上薄薄一层霜雪盖住了深褐色的土地,马蹄踩过地上的枯枝和雪泥,发出几声脆响,在空荡的林中,格外清晰。 顾淼眉头一皱,却听身后林中突然传来几声闷响,像是脚步声踏进雪泥中的闷响。 咚咚咚,接连又是几声闷响。 她脚下的马儿不安地扬起了前蹄。她拽紧了缰绳,马儿才不至于朝前狂奔而走。 她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些,扭头一看,隐隐约约间,真有动静,林中有东西? 片刻之后,一个笨重的黑影自粗壮的树干后,晃了出来。 它全身漆黑,脑袋巨大,两只耳朵竖起,胸前有一小撮月牙形状的白毛。 它直立在地上,像是一座黑色的山丘,四肢健壮,爪子尖利。 这是一头熊瞎子! 没有猫冬,尚还清醒的熊瞎子! 顾淼从前也在林地里远远地见过熊瞎子,可是从来没有离得这般近过。 第12章 冬日里,林地里该没有熊!熊瞎子夏天住在回五山,可是冬天来临前,它们变会往低洼的温暖谷底迁徙,而山里的熊瞎子,也会找洞穴猫冬。 怎么这里还有一只熊瞎子? 顾淼身下的黑马早已不敢再动弹,四肢宛如泥塑,她拽了拽缰绳,那马儿依旧纹丝不动。 马儿僵立原地,顾淼心跳如擂,捏住缰绳的手心满是汗水。 熊瞎子离她太近了。 近到她看清了它嘴角垂涎,张嘴时呼出的一股又一股白烟。 她慌忙地拉开了弓弦,熊瞎子似乎被她突然的动作惊动,口中发出一声低沉的嚎叫,前肢猛然落地,哗啦一声巨响后,径自朝顾淼奔来。 她手中一抖,弓弦擦着她的扳指,轻轻一弹,短箭射出,却偏离了甚远。 熊瞎子快速奔来,即便四肢伏低,它也状若山丘。 顾淼着急地又夹了夹马腹,可是脚下的黑马除了马腿打颤,竟真不能再动了。 怎么办! 这可如何是好! 她伏低身又去摸箭筒,将要抽出一只羽箭,转瞬之间,熊瞎子已奔至马前。 顾淼咬紧牙关,抬手一拔,抽出了一支羽箭。她来不及直起腰来,以半伏之态拉弓射箭,熊瞎子与她相隔数尺,隔着如此近的距离,她闻到了熊瞎子身上的臭味。 飞箭离弦,恍然如星,须臾之后,耳边只听一声巨大的哀嚎,她射中了!她竟真地射中了熊瞎子的一只眼! 然而,熊瞎子却没有如她预想中一般,掉头而去。 它似乎被彻彻底底地激怒了,它仰头,口中又发出一声嚎叫,震耳欲聋。庞大的身躯蛮横地撞向了一人一马。 人仰马又翻。 顾淼脚下剧痛,身体朝马背的另一侧栽去。 视线颠倒的刹那,她却看见,不知从哪里射来的一支箭,射中了高挂在树梢的褐色的团状物,那一团物件飞速下落,伴随着密密麻麻的嗡嗡嗡的声音。 是蜂窝! 羽箭射中的是马蜂窝! 蜂窝落地,成群的蜂自窝中蜂拥而出。 顾淼摔到在地,慌忙用裘衣护住了头面。 蜂群将熊瞎子团团萦绕,它避无可避,终于慌忙调转了身躯,四足着地,朝林中深处奔去。一群蜂紧紧追着它而去。 即便如此,顾淼依旧能听见四周接连不断的嗡嗡声响。 片刻过后,她听见了一道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 是刚才射中蜂窝的人? 裘衣罩住了脑袋,顾淼透过眼前的一点细缝往外望去,终于见到了来人。 他手中还捏着一柄角弓,长眉紧锁,低眉看她。 高檀!竟是高檀。刚才是他射中了蜂窝,解了她的急困。 第10章 后悔 高檀的身侧此时此刻也围满了无数马蜂,他朝她伸出了手,急道:“顾公子,快上马。” 顾淼一时没动,高檀皱了皱眉,以黑裘挥去不断靠近的马蜂,语调更重道:“顾远,快上马!” 顾淼深吸一口气,忍住脚上的疼痛,从地上爬了起来,拽住他伸来的右手,翻身上马,坐到了他的身后。 马蜂嗡嗡而响,宛若狂风。 高檀拍马而走,往林深处,不易躲闪,他索性调转了马头,往下山的宽阔石径而去。 马速极快,约莫小半刻后,成群的马蜂总算被他们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顾淼掀开罩住脑门的裘衣,大口地深吸了一口气,脸颊和脖子一侧却传来针扎般的麻痛。 她侧目看去,肤上已经鼓起了不少红色的小包。 难怪如此难受。 “顾公子?”高檀唤了她一声。 顾淼回过神来,抬眼正对上高檀脑后绑着的不长不短的马尾。 柔软的黑发扫过她脸颊上的小包,又是痒又是痛。 高檀微微侧脸,顾淼赶紧捂住了脸孔,没好气道:“何事?” 高檀抿唇,低声道:“顾公子先前遇见了熊瞎子,想来是受了惊,不知道那群蜂是否蛰到了你?” “没蛰到,无须挂心,” 高檀不声不响地转回了脸,顾淼松开了手,没太看清他刚才脸上的表情。 她往前望了望,见到了他拉住缰绳的右手,手背肤色苍白,可是分明也起了两个红色的小包。 她愣了一瞬:“你也被马蜂蛰了?” 回想起来,刚才他策马而来,蜂群萦绕不绝,他不被蛰伤才奇怪。 高檀刚才真的救了她……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那一片林地里,你方才不是随他们往西麓而去了么?” 顾淼刚一问完,便觉不妥,这么一说,好像她真就如此在意他的一举一动,连他先前往哪个方向而去都一清二楚。 高檀的动作一顿,可是他却没有转过身来,也没有立即答话。 马蹄加快了脚步,顾淼耳边渐渐听到了溪流之声。 他们往山下行了一段,应该是到了临近山脚的矮坡了,不若然,不会有流水的声响。 马蹄声响了一阵,她探头望去,眼前赫然有一条浅溪,溪水尚未完全结冰,唯有细碎的冰沫浮在水面上。 高檀勒紧缰绳,停了马,翻身而落。 他转头对顾淼道:“顾公子脸上的伤,用冰水敷一敷,兴许,你会好受些。” 他的目光甫一望来,顾淼不由自主地遮住了脸孔:“你转过身去,我自去溪水边敷一敷伤处。” 高檀听得微微蹙眉,却也只是真地背过了身去。 顾淼飞快地跨下马背,走到溪水畔,用手捧了一点冰水,触手果真冰寒,她小心翼翼地沾湿了脸颊,灼痛的感觉果真稍解。 高檀走到了她的身后,他也半蹲了下来,将双手浸到了溪水里。 直到此时,顾淼才真正看清了他手上的伤痕,右手不算厉害,他的左手似乎被蛰得狠了,手背上红紫交错,望之可怖。 她皱紧了眉头:“你为什么要来救我?” 高檀黑漆漆的眼仁凝目望来。 她脱口而出道:“你我无亲无故,你为何要冒险来救我,你射艺平平,万一射不中蜂窝,被熊瞎子撞见,你也死路一条,况且蜂群缭绕,你为何要来救我?” 高檀动作不停,依旧慢条斯地将手掌浸于冰水中清洗,他的目光却没从她的脸上移开。 他在审视她,他的眼睛里倒映着她发红的脸颊。 顾淼想立刻调转头颅,避开他咄咄逼人的目光,可是她转念一想,凭什么? 她于是又定定看他,目光不移分毫。 高檀却率先垂下了眼帘,他的声音低沉,穿过泠泠水声,一字不落地落进她的耳朵:“因为你姓顾。” 单单只因为她姓顾。 顾淼只觉脸上骤然一凉,胸腔浮沉的情绪也倏地一冷。 高檀绝不会无缘无故地来救她,果然是因为,他猜到了她与顾闯“关系匪浅”。 他说得轻描淡写,却又是如此坦坦荡荡。 说起来,上一世,他后来肯与她亲近,大抵也是因为她姓顾的缘故。 顾淼收回了手,陡然站了起来,转开眼道:“这里离山脚很近了,我自往回走,不劳烦高公子了。” 第13章 她大步走了两步,却觉脚下一痛,刚才她从马上翻下来时,定是摔伤了腿。 顾淼强忍疼痛,状似如常地又朝前走了两步。 她脚下踩过几片枯叶,耳边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她正准备转头继续往山脚的方向行去,一声熟悉的破空声,擦着耳际,呼啸而过。 有人暗中放箭! 她本能地伏低了身,一支铁箭擦过她的身侧,直直射入了泥地里。 “有埋伏!”她惊叫一声,回头去看高檀。 他也立刻伏低了身,神色戒备地望向铁箭的来处。 常绿的松柏间,朦朦胧胧,像有黑影闪过。 这里为什么会有埋伏? 是来杀她?还是要杀高檀? 不,不会是来杀她的! 一定是冲着高檀来的,可是,是谁呢? 是阿爹?还是高橫?病秧子这么大胆么? 顾淼脑中一个念头接着另一个念头,可是她也无暇多想,另一支铁箭又自空中落下,笔直插入了她与高檀之间的泥地里。 须臾又是一箭,箭若雨下。 埋伏在暗处的敌人不只一人! 高檀翻身而起,捉过顾淼的左臂,便将她一拉一拽地推上了马背:“你腿脚不便,此处不宜久留,我们需得往前疾行。” 顾淼被他托起上了马后,高檀便也翻身上马。 她的后背密不透风地贴上了他的胸膛。 冷雪和草药的气味,混合着高檀的体温,从后团团包裹了她。 顾淼将要一动,铁箭凌空而来,高檀的身体伏得更低了。 他整个人的重量似乎都压到了她的背上。 脚下的“雁过千山”果是一匹良驹。马蹄踏过雪泥,在林间飞奔起来。 身后的箭雨未歇。 “高檀!”顾淼回过神来,扬声叫道,“前面林深树密,很快就要没路可走了!” 高檀第一次来回五山,不熟悉地形,可是顾淼记得清清楚楚,这里再往前,是一处断崖。依照雁过千山的脚程,不过再几刻,便真的没路了! 马行太快,她的话被卷进呼嚎的风里,也不知道身后的高檀究竟听清没听清。 顾淼着急地回过头,却见马后已然可见几道黑影亦策马而上,他们手中银亮的箭头,直指高檀背心。 “当心!有人追上来了!” 来者不善,并且势在必得。雁过千山极快,他们脚下的马匹也是良驹,并且来人个个一身黑衣,脸孔半隐在黑布之后, 他们的拉弓之姿,策马之态,瞧得出来,亦是武人。 高檀猛地一勒缰绳,马头朝一侧偏转,箭身擦肩而过,他险险避过了一支飞箭。 高檀伏低了身,他的身量比她高,肩膀比她宽阔,他宛如肉盾,笼罩住了顾淼。 她耳边一痒,他的气息扑面而来:“马鞍挂着箭头和角弓,你能射中他们么?” 顾淼垂目一看,马鞍一侧挂着的箭筒,摇摇欲坠,她扯过了角弓和羽箭,回身,拉弦,一支箭离弦而出,射中了其中一个马头。 一声长嘶响起,顾淼笑了笑:“当然能射中。” 高檀似乎也笑了一声,温热的气息,擦过她的面颊,顾淼抬眼却见他的眉眼只在咫尺之距。 她手掌一抖,不由地朝外侧探了探身,避开了他的气息。 她定神拉弓,又是一箭,此箭却没射中。 不过她看清了追兵,马屁股后面足有七八匹黑马奔来! 脚下雁过千山的速度分毫不减。 她蹙眉道:“你缓一缓,打马往西侧去!” 高檀勒马而转,顾淼探身而出,箭尖直指马腿,她接连射出三箭,射中了三匹黑马的前腿。 马儿嘶鸣,朝前摔倒。 顾淼笑了一声,扬手再去摸箭筒,却见箭筒之中,不知何时已空空如也! 顾淼浑身一颤,立刻坐直了,高檀顺势望去,眉头皱得更紧。 身后的追兵察觉到了箭矢的停歇。 其中几人已经落马,他们抽出了腰间长刀,发足奔来,朝二人一马砍来。 顾淼朝前一看,再往前行,便是断崖,丝丝缕缕游荡的薄雾,从下往上升腾,白茫茫,如雪。 高檀唇线紧绷,忽在她耳边道:“抓紧了。” 顾淼将角弓挂回了鞍畔,双手抓紧了缰绳。 须臾过后,高檀猛夹马腹,雁过千山,真如飞雁般,前蹄扬起,翩然若飞,他捉过一侧缰绳,马头陡转。 扬起的前蹄,撞飞了奔来的一个黑衣人。 马行的方向遽然调转,朝来时的密林折返而奔。 高檀朝一侧倾身弯腰,径自夺过马前来人的长刀。 他刀锋外转,砍伤了两匹奔马的马腿。 以寡敌众,出其不意,可是两刀横扫,他的大半臂力已尽,右手状似无力地垂在了马侧。 倏忽间,迎面又来一骑,猛然撞上了上来。 顾淼顾不得许多,抢下高檀右手的长刀,刀锋一转,便如疾风掠过,险险擦过马头鬃毛,朝来人挥去。 那人矮身避过,顾淼眼疾手快,左手朝刀柄处猛然一推,刀锋又近数寸,冷光刀刃,直插入来人侧腰。 “啊!”他口中发出一声痛嚎,坠落下马。 其余三马围剿而来,其中一人箭尖直朝顾淼面门。 顾淼慌忙收刀,正欲挡在身前,却听身后传来高檀的声音:“去寻援兵来。” 话音未落,她只觉身后骤然一轻。 顾淼心头狂跳,扭头一看,高檀已滚落下马,铁箭霎时变了方向,朝他背心而去,高檀侧身避过。 高檀! 脚下的雁过千山却未停,短短数息,她已穿过追兵之间的夹缝,朝来路飞奔。 他们再也无暇顾及她。 他们折戟数人,铁了心地要杀高檀。 高檀俯身取下,落马的四人手中的兵器,随之一挥,且战且逃。 顾淼扭头而望,可是高檀的身影在她眼前,越来越远了,直到再望不见。 人影与马蹄声远了,黑影掩盖在枯叶与乱树之后。 顾淼咬了咬牙,高檀要她去搬救兵,他以为他那样三脚猫,不伦不类,偷学来的功夫能打得过那几个武人么?还假惺惺地落马,她需要他如此‘舍身大义’么! 耳边又闻一声破空声响,一支铁箭自背后追来。 他们追来了? 高檀呢?高檀难道死了? 顾淼心头惶惶一动,伸手按住鞍上长刀,嘴上低咒一声。 脑中数道声音乱响,为什么不让他去死,就随他自生自灭。只要……只要高檀死了…… 顾淼脚下一动,狠狠一夹马腹,扯过缰绳,霍然调转了马头,朝断崖飞奔而去。 她为何要去救他!她往后,往后肯定会后悔的! 第11章 蜂 顾淼一面想,一面瞪向了朝她奔来的一人一马,黑衣人手中的长弓再度对准了她。 两马迎面而奔,顾淼左手按住了刀柄。刀锋上尚还挂着一点残存的布帛,她也顾不得拂去了。 她的右手接连翻转,将缰绳在手背结结实实地缠过了两圈。 铁箭呼啸而至,顾淼朝左侧一闪,避过了飞箭,可她的动作未停,上半身继而又向下探去,她的右臂力,牢牢地揪住了缰绳,折腰而下,左手抽刀。 第14章 雁过千山是一匹好马。 短短数息,她的眼前便已出现了另一匹马的前蹄。 她的刀口遽尔一转,朝那马蹄上部砍去。 马嘶的刹那,她捉紧缰绳朝上挺立,左手长刀顺势而上,径自刺向了马背上的身影。 马匹转瞬朝前坠落,那人手臂被砍,长弓落地,整个人摇摇欲坠,也朝另一侧翻滚下马。 顾淼飞快夺过他马鞍上的箭筒,丝毫未作停留,急急朝前行去。 马蹄愈疾,未到断崖畔,她便看见了一人一马立在崖畔。 顾淼拉弓射箭,只见那人闻得马声,转过脸来,满眼惊恐,可已是躲闪不及。 铁箭不偏不倚地射中了他的胸口。 他往后仰倒,人随之跌下了马背。 顾淼拉了拉缰绳,雁过千山缓了速度。 可她左右而望,崖畔再无旁人。 高檀呢? 顾淼没有轻易出声,唯恐周围还有埋伏。她手中按住了刀柄,策马又往前行了数步。 崖畔的雪泥染了红,打斗的痕迹显而易见。 她目光一凝,瞥见靠近崖畔处的半个脚印。 高檀! 她翻身下马,朝那脚印下的断崖张望:“高檀!”高檀真死了? “高檀!”顾淼扬声又叫了一声。 崖底吹来一股又一股薄薄的白雾。冰冷的雾气拂面,顾淼不耐地抹了抹睫毛上的凝结的多余水气,定睛再往下一看,风吹散了缭绕的雾气,她眨了眨眼,只见距离崖畔数丈处,赫然凸出一块石台。 石台上此刻像是蜷缩着一个人影。 “高檀!” 人影纹丝不动。 顾淼侧目望向了断崖畔的树干。 她思索片刻,灵巧地跳上了粗壮的树干,探身往下一望,人影真是高檀! 他躺在那一处凸出的石台上,摔得头破血流,闭着眼睛,还在昏睡。 “高檀!”顾淼高声叫道,“你醒醒!” 顾淼扬手,焦急了揪下头顶一蔟扎手的针叶,精准地朝高檀的脸掷去:“高檀,醒醒!” 针叶落到他的额头上,顺着垂落的头发,滚到了一边,他的眼皮动了动,人真的醒了过来。 顾淼喜道:“高檀!” 高檀睁眼,视线朦胧了一阵,才渐渐看清了空中倒挂着的人影。 “顾远?” 他回来了?他为何要回来? 高檀试着动了动四肢,浑身剧痛无比,尤其是左腿,他低头看去,那一枚铁箭还插在他的小腿之上。 他听见顾远喊道:“你先不要动,我找东西,拉你上来!” 话音刚落,顾远的身影消失在了树干之后。 他的身手比他想象得还要好。 他孤身一人,去而折返,竟制伏了其余的追兵? 高檀头脑昏昏沉沉,思绪断断续续,他记得刚才,顾远只数箭,便能箭无虚发。 难道他没有去寻援兵?反而自己射杀了追兵么? 可他记得他的箭筒里明明没有箭了。 高檀想了一小会儿,却又听见上方再度传来顾远的声音:“你还有力气能抓住扔下去的绳结么?你要是还有力气的话,雁过千山便能拉你上来。” 一条扭成麻花绳般的布条从崖顶垂了下来,黑色的布料,像是几条腰带结结实实地被捆在了一处。 高檀挣扎着,先动了动双腿,又双手撑地,勉强半坐了起来,他双手攀紧了布绳,用力地拽了一拽。 “你抓紧了!”崖顶飘来了顾远的声音。 话音刚落,高檀便觉手臂往上一扬,头顶上传来了马蹄的声音。 手中的布绳继而拖拽着他稳稳地往崖顶攀升。 雁过千山跑了不多远,高檀整个人便已被拉上了崖畔。 顾淼回头一看,适才注意到他腿上插着的铁箭,血迹浸染裤腿,颜色愈深。 她翻身下马,走到了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细看他,不禁蹙了眉头。此刻高檀的脸色仓白,唇上几无血色。 他本就余毒将清,眼下又遭暗算,到底是谁这么想置他于死地? “我身上没带止血的伤药,还是等见到大夫再拔箭。”顾淼四下望了望,正准备扶他起身。 远处传来隐约的马蹄声。 顾淼立刻警惕地按住了长刀。 难道山中还有追兵? 她压低声对高檀道:“我们得尽快下山去。”说着,她伸手扶住了他的手臂,让他的大半重量靠在她的肩上。 距离近了,她闻到高檀身上的血腥味更加浓郁。 顾淼慌忙地将他扶上了马背。 恰在此时,一道似鸟啼又似鸣哨的声音自不远处传来。 越来越近的马蹄声愈发清晰。 顾淼竖起耳朵,又听一声熟悉的暗哨。 她的双肩落了下来,来者不是追兵,是阿爹! 她如释重负地笑了笑,牵动脸颊,却是倏地一痛。 顾淼抬眼,又见高檀坐在马上,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他的目光闪了闪,宛若幽深的潭水轻轻一漾。 顾淼紧张地倒吸了一口:“怎么,怎么了?” 高檀难得地露出了一两分为难的表情,状似犹豫道:“顾公……顾兄,你,你的脸肿了……许是方才蜂毒的缘故……” 顾淼着急了捂住了脸,触手果然感到脸颊又热又肿,难怪有些痛。 倒霉至极! 她扭过脸,再不看他。 所幸,顾闯的人马来得极快。 乍见顾淼和高檀,顾闯惊讶万分:“你的脸怎么了!”再一转眼,又见到了高檀的伤势。 他的眉头皱得死紧,冬猎自然是猎不成了。 一行人策马护送顾淼和高檀下了山,速速回到了邺城大营。 * 过了三日,顾淼脸上的红肿总算消散了些。 顾闯也将当日回五山上,遇到的埋伏,查了个明明白白,当日山上还有活口,顾闯派人在山间搜索了一夜,找到了两个黑衣人,正是是高橫留在南衣巷的人马。 他们扬言乃是收到“公子之言”,高檀不得不除。 顾闯头疼得很,高氏兄弟阋墙,关他屁事,可是眼下人在邺城,闹得不可开交,他不得不管。 顾闯想来想去,先令人仔细看守高橫,又派人给高恭发了信,让他把二人通通领回去,早日滚回湖阳。 私心里,他想留下高檀,一是惜才,二是尚还有可用之处。 可是,他又怕高恭从中作梗,故意留下高橫使坏。 如果两个都不要,说不定,高恭反倒能死皮赖脸地让他留下其中一个。 顾闯的一番心思,顾淼暂时不晓得。 这天一早,顾淼起床不久后,小路便来营帐里寻她。 “远哥哥,你让我打听的人,我找到啦!” 顾淼忙问:“真的,你找到那个叫小五的人了?” 小路点点头,答:“那个唤作小五的军士是陈副尉手下的兵,前段时日听说是中了毒,可是中毒不深,已经好啦,他仿佛是在到处打听一个叫‘三水’的人的下落。” 果真如此! 顾淼疑道:“他和高檀为何认识?” 第15章 小路胸有成竹道:“我也打听过啦,当时突袭凉危城时,据说是高檀救了小五一命,小五便认他作了兄长。” 顾淼冷哼一声。 小路不明所以地眨眨眼,转而问道:“不过,这个‘三水’到底是什么人,我来了这么久,还没听说过营里,有这么一个人,高檀为何要寻他?” “没有这个人。当然是因为没有这么一个人。”顾淼肯定道。 小路似懂非懂地又点了点头。 顾淼假咳了一声,注意到了他藏在背后的双手,便问:“你拿的是什么东西?” 小路“嘿嘿”一笑:“我带了笔墨过来,上个月,远哥哥让我学写的字,我已经学会啦。”说着,他捧出了他捏着半卷的白绢,上面歪歪斜斜地的确写满了十个大字,是数字。 顾淼这才想起来,她从前教过小路写字,她从前的字写得不算好,但也勉勉强强能看。 她看了一眼熟悉的字迹,笑道:“写得不错,你每天都在练字么?你为什么想学写字?” 在邺城大营里,习武跑马拉弓乃是常事,愿意提笔写字的人,少之又少。 乱世之中,书生无用。 小路扬起一张小脸,说:“学写字有用啊,往后等天下太平了,不打仗了,我要是会写字,可以去做个师爷,或者账房先生。” 顾淼颔首道:“不错,你很脚踏实地。” 小路又咯咯笑了一声。 他正欲再言,却听帐帘外响起了一道脚步声。 他连忙转头问:“是谁?是谁在外面鬼鬼祟祟?” 外面的脚步声顿了顿,一道男音道:“是我,高檀,冒昧拜访顾兄。” 高檀! 顾淼一惊,下意识地便要去摸桌上的弓箭,思索片刻,却又顿住了动作。 她缓了语调,冷冷淡淡道:“进来。” 高檀掀帘而入,先拱手道:“顾公子。”他的目光略略扫过小路,只停留了一瞬,便又直视顾淼。 顾淼清了清嗓,并未抱拳回礼,故作镇定道:“你找我有什么事?” 高檀今日未着甲,只穿了一件素色的襕衫,黑色绸裤,小腿盖得严严实实,也不知他的腿伤是好了还是没好。 不过,刚才看他走了几步路,像是没什么大碍。 顾淼定了定神,只见高檀伸手从怀中摸出一个细颈的小瓷瓶,徐徐开口道:“这是乡野偏方,治疗蜂毒最快。”说着,他又仔细看了看顾淼的脸颊,“顾公子,脸上的伤势见好了,再抹上一两日,想来便能恢复如初。” 特地前来给她送药,高檀竟会这么好心? 第12章 拜师 顾淼接过那细颈瓷瓶,扒开木塞一看,瓶中之物宛如清水澄澈。 她试着斜晃了晃瓶口,透明的水液滴落到手背上,触感冰冰凉凉,不痛也不热,她闻了闻,只有丝丝青草的气味。 顾淼“嗯”了一声,塞回了木塞,勉强收了下来。 但是,她绝不会贸贸然就用在脸上,她得先问过军医之后,再做决断。 于是她把那个小瓷瓶,随手放到了身侧的木案上。 高檀见状,并未多言相劝。此乃良方,从前他在榔榆乡野,多有野蜂,乡人都以此方解毒,哪怕留下伤疤再多,用后,亦不留痕。 可是,他想,顾远未必会听他的劝,也未必肯领他的情。 他默然了片刻,只见眼前的顾远抬头,语调不算客气道:“还有别的事么?” 高檀的眉心微蹙,可是只是短短一瞬,复又舒展了眉头,直视她的目光。 顾淼没来由地心头一跳,他的眉骨英挺,漆黑眉峰处宛如一柄弯刀,锐利,凛凛,浓烈,她从前便想,世上再没有旁人能有如此俊俏的一双眉眼。 想到这里,顾淼生生顿住,语调沉下:“若无别事,高公子便告辞罢。” 高檀再度抱拳道:“某今日来,是来谢顾兄大恩,若无顾兄,某恐怕早已命丧山崖。”他又躬身一拜。 顾淼双手抱胸,冷眼看他一番作态。 她没见过这般客客气气的高檀,旁人兴许见过他这般惺惺作态,可是她从前没有。 彼时,高檀一来邺城,她的眼珠子就落在他身上,唯恐他不晓得她这个人,屡屡试探,他屡屡回避,最初的态度,只能用淡漠二字形容。 眼下,高檀竟然眼巴巴跑来给她送药,还来拜她。 可笑! 高檀直起身,唇边露出一点堪称温和的笑容,又道:“大恩无以为报,某虚长你两岁,如若不弃,我便唤你远弟,你可唤我檀兄?” 什么? 顾淼惊得放下了双臂。 远弟?檀兄?兄个、屁!好大的脸! “不必了!” 高檀其实一直不知自己究竟是哪里得罪了眼前的人。 顾远与顾闯关系匪浅,加之,他二人也算共患了难,他想与之真心相交,可是顾远有时心性委实难以琢磨。 他不知道顾远为何一时喜,又一时怒。 高檀长眉微皱,转眼再看,却见顾远别过脸,睫毛轻颤,在眼下留下一小片阴影。双目却隐隐含光,脉脉如水,脸颊不是是愠怒,或是蜂毒的缘故,微微涨红。 即便如此,侧颜依旧柔和,宛如他曾在高恭书房,偶然窥见的前朝仕女图中的面孔,醉眠花里,落花飞燕,脉脉含愁。 顾远,顾远……好像个女郎…… 他审视的目光,令顾淼难以忽视,她转回头,硬声道:“你在看什么,什么兄与弟,倒也不必。我之所以救你,是顺便而已,莫说是你,就算是狗,是猫,是猪,当日我也救得。”一口气说罢,顾淼只觉胸中的郁气骤然散了些。 她抬眼,只见高檀的嘴角平了平,终于不装模作样了。 他的眼帘微垂,淡然道:“虽是无心,亦是大恩,高檀没齿难忘。” “你……” 高檀又道:“今日来,还有一事,顾将军让我带一句话予顾兄。”他的视线落到了案上的角弓之上,“顾兄射艺了得,顾将军令我向顾兄学艺。” 顾淼眉头皱紧:“我不愿意,我去同他说。”说罢,她不顾高檀,掀帘而出,径自朝顾闯的营帐而去。 小路慌忙跟着她跑出了营帐。 高檀立在原地,适才注意到留在案上的白绢布,他定睛一看,绢布上的字迹仿佛似曾相识。 他走到案前,拿起白绢细看,似乎是孩童的字迹,想来是刚才那个跟着顾远的小儿的字迹。 他心中想道,三水的笔迹年岁虽不大,可也不该是个孩童,这字迹应该不会是三水。 * 顾淼自然没有想到小路临摹她的字迹,因而与她的字迹相似,此刻,她无暇他顾,被高檀的话气得脑中嗡嗡乱响。 凭什么要让她教高檀,她为什么要教高檀! 顾闯一鼓作气地跑到了顾闯帐外,却被帐外的守兵拦了下来:“齐大人在账内同将军商议要事,你先回去,待会儿再来。” 顾淼一听就知道,是顾闯在搪塞她,是他心虚。从前齐良在的时候,她还不是想进帐就进帐了。 顾淼没走,索性就等在帐外。 第16章 不知是不是他们故意压低声音说话,站在帐外,她一个字也没听见。 等了约莫小半刻,眼前的帐帘被人掀开了,齐良走出大帐,见到她,惊讶道:“你怎么来了?”又盯着她的脸,“蜂毒解了么?” 顾淼胡乱点了点头,拱手道:“齐大人,我还有要事同将军商量,先进去了。” 齐良怔忡了一瞬,才略颔首,语气无奈道:“你先进去吧。” 顾淼将小路留在帐外,气呼呼地一把掀开帘帐,抬眼只见顾闯金刀大马地坐在案后,案上摊开一卷羊皮舆图。 见到顾淼,他先是一愣,继而露出个笑脸,说:“小远来了,快坐,快坐。” 小远。 假惺惺! 顾淼自然没坐,两步上前,低声质问道:“你为什么要让我去教他射箭?” 顾闯疑惑地反问道:“他是谁?” 惺惺作态! 顾淼板着一张脸:“高檀,还能有谁。” 顾闯闻言,又是“呵”地一笑,不答反问:“那你说,你又为何要救他?” 顾淼一愣:“你什么意思?” 顾闯脸上的笑意淡了:“当日在回五山,你把他从崖畔救了上来,又是为何?” 顾淼张了张嘴,还来不及答,顾闯又一连串地说:“你的腿当时伤了,回五山势陡峭,就算你有雁过千山,也不一定救得了他,更何况,你当时也不晓得还有多少追兵,你为什么要救他?” “我……”顾淼张嘴,急道,“我是顺便!” “顺便?”顾闯冷笑了一声。 这一场父女之间的对峙,他稳操胜券。 他肯定道:“你是因为他在此之前救了你。”顾闯起身,缓缓又道,“我又不是不知道当日回五山上究竟来了多少人,就凭你一个人的功夫能跑得了?还有你脸上的蜂毒,不是遇到了熊瞎子,情急之下,射下了蜂窝,算起来,高檀救了你两次。” 胡说八道! 顾淼嘴上想立刻反驳,可是……可是,她听到脑中一个小小的声音说,倘若没有高檀,她当时摔下了马,根本不是熊瞎子的对手。 遇见追兵时,高檀一直挡在她的身后,宛如肉盾,穿行于箭雨之中。 他落马时,分明也是存了必死的决心,他引开了追兵,让她有机会逃跑…… “不,追兵本就是为了他来的,我只是无辜受了牵连。”顾淼嘴硬道。 顾闯定定看了他一眼,顾淼不自在地扭开了脸。 点到为止,他也不想再为难她了。 顾闯叹息道:“好吧,你说什么便是什么,不过也就这几天了,你忍忍吧,我已经派人送信去湖阳,让高恭把人领回去了。” 顾淼一惊:“真的?” “真的。” 她追问道:“回五山上的人真是高橫的人?” 顾闯脸上浮上一抹狠厉之色:“居夫人护儿心切,南衣巷的人,我本不屑去管,可是这一次,你险些死在他们的刀下,高橫绝不能再留了。” 顾淼识趣地闭上了嘴,没再继续追问。 既然已经送了信去湖阳,那么高氏两兄弟,都得被送走。 顾闯见她的脸色,语调缓和了些:“高檀既然救了你,他来求我,说想向你讨教一二,你的射艺最佳,敷衍他几日又如何,你且忍一忍吧。” “嗯。” 顾淼默默叹了一口气,出来营帐时,却见齐良居然还在帐外,正和小路站在一处。 他的手中却捏着一个棕色的小瓷瓶。 “顾远。”他唤了她一声。 顾淼走上前去,拱手再拜:“齐大人,寻我有事?” 她的脸颊已经没了前几日的红印。 她的头发如同往日一般在脑后扎了个马尾,红色的发带,垂落颈边。衣领上露出的脖子一侧隐约还有两道红痕。 齐良忙垂下眼,将那小瓷瓶递给了她,说:“这是城里的老大夫开的药方,治疗蜂毒药效最好。” 顾淼吃了一惊:“嗯?” 怎么今天都来给她送药? 细想起来,齐良从前确实待她一直不错,至少在高檀来到邺城之前。 可是她已经有药了,再说,她脸上和脖子上的伤处也好得差不多了。 然而,齐良没有给她推拒的机会,他径自把药瓶塞到了她的手里。 许是在帐外站得有些久了,他的指尖碰到她的手心时,冰冰凉凉。 齐良可是个读书人,身子骨和他们练武之人无法相提并论。 顾淼忙将药瓶塞进了腰间,道:“齐大人,若无别事,还是早些回营帐里吧,外面太冷了,你站得久了,手都冰凉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齐良怔愣了一瞬,嘴角微扬,脚下未动,又问:“你来寻顾将军,是有急事?” 顾淼没好气道:“也不算是什么急事,他让我去教高檀射箭。”说着,她又烦躁地拱了拱手了,“我这便要去靶场了,不能久留了。” 一旁的小路眼珠一转,适时抬头问道:“远哥哥,我去给你取弓箭,要唤一声在你帐中等着的的那个哥哥么?” 他说的是高檀,对啊,高檀说不定还站在她的营帐里。 晦气! 顾淼忙道:“嗯,快快快去。我在靶场等你。” 小路得令,一溜烟地跑了。 齐良脸上没了笑意,只说:“你若真不愿意教他,我也可以去劝劝将军。” 顾闯不见得会听。 顾淼疲惫地摆摆手:“我已经劝过了,哎,也就几天了,忍忍也就过去了。我先告辞了。” 齐良低低地“嗯”了一声。 第13章 渡河 顾淼到了靶场之后,先将远处的草靶又推远了一丈。 待她回身走到柏树下时,便见小路领着高檀而来。 小路抱着她的赤木长弓,而高檀一手捏着一柄浅色长弓,另一手提着两个箭筒。 待到他行到身前,顾淼敛了神色,语气依旧不善:“我见过你射箭,你从前学过射箭么?” 高檀放下箭筒,将长弓放到身侧石台,拱手答道:“未曾,还望赐教。” 他虽然一副低眉顺目的模样,可顾淼心中怒火未减,她的目光扫过他的脸,望向他的右手,道:“你连扳指都没有,今日如何拉弓?” 话音刚落,高檀便从腰间摸出一个指环,不是玉扳指,不是兽骨扳指,像是一小块皮革裁剪成的皮指套。 有备而来。 顾淼冷眼看他将皮指套,戴在了右手大拇指,不松不紧,大小正合适。 一旁的小路见了,眼睛一亮:“高檀哥哥,这是你自己做的么?你好厉害!你也可以帮我做一个么?” 一路走来,他就成了“高檀哥哥”?不晓得又用了什么花言巧语,将小路哄了去。 顾淼只听高檀笑道:“好啊,你若喜欢,明日,我就给你做一个。” 顾淼打断他道:“好了,既然你有了扳指,我们就开始射箭吧。” 她率先取了一支羽箭,拉弓,对准远处的草靶,道:“拉弓时,身要正,下盘要稳,心无杂念,眼中唯有箭靶;拉弓如满月,松弦时,万不可优柔寡断。”话音将落,她手中一松,绷紧的细弦擦过她的扳指,发出一声轻响,羽箭离弦而去,不过须臾,正中靶心。 第17章 小路拍手道:“射中了!射中了!” 正中红心,不偏不倚。箭尖贯入草靶,草垛几乎没了箭尖。 顾远的臂力惊人,如他所言,他射箭时,绝不优柔寡断。 高檀凝视着他的侧脸,奇异的是,顾远的侧脸轮廓柔和,整个人看上去其实极其阴柔。 他的目光往下,注意到了他的双手,他的双手全然不似他的脸孔,他的指腹上满是薄茧。 滴水穿石,非一日之功。 “顾……远。”高檀原本想唤他顾兄,可是想到他比自己年纪要小,而顾远又不愿他唤他远弟,于是他只能唤他顾远,顿了顿,他问道,“我需要练习多久,方能如你一般,百发百中?” 顾淼转过脸来,忽地扬眉一笑:“你兴许永远不会百发百中。” 高檀见到她的笑脸,怔然一愣,她的眉睫弯弯,眼尾处落下几道温柔的弧线,整张脸刹那间生动而明媚。 此时此刻,他终于意识到,自从相见,顾远对他从来没有好脸色。 “为何?”他听见自己问道。 “为何?”顾淼又笑了一声,“我和你不一样,我练的是童子功,我从小就射箭,哪里一朝一夕就能相比的?” 在寨子里的时候,她就惯爱拿弓箭射草人,自打三岁,还是五岁,总之寒暑不辍,从早到晚,当然她捉鸟摸鱼也没少干。 高檀望着他的神情,奇怪的是,他并未觉得因而受了屈辱,尽管他仿佛是确实在说他幼时未习射艺,难有大成,可是,顾远的模样太过坦坦荡荡,太过自信自得。 他觉得,觉得有几分可笑。 非是荒唐可笑,而是可爱可笑。 高檀拱手一拜:“顾远说得极是,我自愧弗如。” 他的一双眼珠黑漆漆的,凝视的目光令顾淼有些不自在。 她转开眼,硬声问:“我刚才说的话,你都听懂了么。” 高檀颔首。 顾淼指了指远处的草靶:“轮到你了。” 高檀拉弓射箭,第一箭并未上靶,可是他学得很快,悟性极强,第三箭时,羽箭便可上靶。 并且,他极富耐心,从前她就知道。 顾淼立在柏树下,见高檀不厌其烦地,一次又一次,挽弓搭箭。 日头缓缓升至中天,又缓缓西落。 邺城的冬日,天光短暂。 天际擦黑时,顾淼收了弓弦道:“今日就到这里了,我明日要随军去凉危城,没功夫教你,后天,你再来寻我。” 高檀旋即收了弓,拱手拜道:“多谢。” 顾淼捏着长弓,抬脚就走,却听身后的小路突然问道:“高檀哥哥,你的头发为什么是短的?” 顾淼心头一跳,霎时定住脚步,回身看去。 夕阳的余晖恍惚只余了一道橙色的光束,照耀着西侧,靶场的东面隐入了暗影。 高檀的脸色也彷如此时的天光,一半是明,一半是暗。 童言自是无忌,但这是高檀的痛处。 高宴,高恭,刘夫人,湖阳的一切种种皆是他的痛处。 出身低微,矜持倨傲。 顾淼抬眼,竭力想看清他此刻此刻的神情。 她的目光与他的相撞。 沉沉郁郁,而他方才脸上的笑意已经散去,他的目光定定望向了她,不是提问的小路,而是她。 顾远晓得其中缘故? 高檀从他骤然转身的动作,僵硬的表情,小心翼翼的眼神,猜测,顾远晓得他为何断发。 高檀自嘲地一笑,低头对小路说:“我的头发断了,是因为有会吃头发的妖怪。” 小路倒抽了一口凉气:“什么?这是真的么?这世上竟然有吃头发的妖怪?” “好吓人啊!远哥哥!”小路眨眨眼,可怜巴巴地把顾淼望着。 高檀顺着他的目光也再度望向了顾淼。 顾淼读懂了他的眼神。 他想知道她为什么知晓。 不,他在试探她究竟晓不晓得他断发的原因。 顾淼索性随之笑了一声,顺势摸了摸小路的脑袋:“别害怕了,吃头发的妖怪在湖阳,我们这里是邺城,妖怪不敢来的。就算真来了吃头发的妖怪,这里头发比你长的人多了去了,真要吃人头发,也万万轮不到你。” “呼……”小路拍了拍他的小胸脯,长舒了一口气,“这就好,这就好,高檀哥哥吓死我了。” * 寒风刮了大半夜,鸡鸣之时方歇。 高檀攀上营中三层塔楼,远眺湪河。天色未明,河水隐于漆黑之中,河面之上,薄薄的水雾飘动,恍如轻纱,零星可见几点幽幽烛火之光,不知是渔火,还是渡河的船灯。 今日自邺城大营前往凉危城的人不少,他留在邺城,打算趁机去一趟城中。 自回五山归来后,顾闯虽然待他客客气气,可是他不敢掉以轻心,他在城中可用的,如今唯有肖旗一人。 齐良的态度模模糊糊,他隐约察觉到他不喜他,可是齐良却以笑面对他,兴许比顾闯更为棘手。 而顾远…… 高檀想到昨夜他对小路说的话,顾远年龄虽小,可似乎,意外地,却比他外在表现出的聪明持重不少。 至少,他没有当面戳破他的难堪。 顾远是个出色的武人,犹善射艺,在回五山之时,他去而折返,竟回来救他。 高檀嘴角扬了扬,不过一瞬,便又平了,他果真年纪小,是个怪人。 河面上的薄雾萦绕,船舶于河上平流缓进。 凉危城在湪河南侧,顾淼起了一个大早,顺着一队人马,登船过河。 距离邺城南门不远处,石匠已经开始修筑石桥,往后渡河,更为容易。 一想到,今日无须再面对高檀,顾淼不由地松了一口气。 昨日,一整日与高檀呆在一处,委实心累。 在她眼里,他其实是高檀,又不是高檀。 他不是她记忆中的高檀,不是她认识了十五年的高檀。 此刻的高檀像是一张干净的白纸,丝毫没有染上她回忆里的浓墨重彩。 她厌恶眼前的高檀,其实,根本没有什么道。 他没有做错什么,他甚至还救了她。 于她而言,此刻的高檀其实是个真正的陌生人,勉强算得上,一个偶有交情的陌生人。 不是与她朝夕相伴了十五年的高檀,他没有为难过她,他也不是那个冷冷清清的皇帝。 她对于高檀来说,大概也算是个陌生人。 他不识顾淼,只知顾远。 并且……并且,他就要走了。 她也不必再为难他了,他就要走了。 顾淼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湪河上,冰凉的的清风拂面,她觉得仿佛一直盘旋在脑海的迷雾也被骤然吹散了些许,清明了许多。 先前,她竭力想要送走高檀,说到底,心中多多少少还是有些过于在意他了。 可是只要当他是个陌生人,是个救了她一命,于她偶然有些恩情的陌生人,她就不必在意他,不必再为难他了。 顾淼几乎下定了决心。 天边的旭日慢慢升了起来,满池碎金,晨风吹散了河面上的薄雾。 第18章 船舶靠了岸,顾淼背着弓下了船。 今日随军来,是为点库,凉危城如今有了守军,军械库自也要另立。 顾闯令顾淼和其余两个军士,一同前去点库,既避免了差错,也免了当中有人暗藏私心。 顾淼在军械库呆了一早上,临近午时,才得了空闲,从库中出来。 凉危城中营内陈设尚还不全,伙食不算丰富,且按人头准备,今日过河来的兵士不少,等顾淼到了炊事营帐前时,早已里三层,外三层地挤满了人。 她索性转身,往凉危城中心的方向而去。 前些时日虽遭战火,但攻城迅速,城中寻常人家没吃太多苦。凉危城这段时间已然恢复了生机,虽然人来人往,见到陌生的脸孔,仍有些束手束脚,但城中的食肆,茶坊照旧开放。 顾淼捏了一袋铜钱,打算去城里吃茶,再找个铺子买炊饼。 凉危城中有两条长巷交错,最为热闹。 顾淼先在北巷口给自己买了一碗豆腐,吃过后,打算再去南巷口买一碗茶。 茶铺门脸小,可是地段好,生意不错,往来的除了新来的军士外,还有不少凉危城中的本地人。 冬日喝茶,茶水上还添了炸过的细碎面块,有些油水味,远远闻上去,喷香扑鼻。 是以,顾淼耐着性子,立在门口排队。等了一小会儿,她的眼神不轻易地扫过街对面的铺子,却见一个熟悉的人影从一间药铺走了出来。 宽肩蜂腰,健步如飞,身上虽未披甲带刀,可是他走路的姿势,一看便知,他是个武人。 更何况,顾淼认得他! 肖旗! 他是肖旗! 即便面目年轻了不少,但是他就是肖旗,不过,他为什么在凉危城里,眼下,他不是应该在湖阳么! 第14章 肖旗 肖旗原是高家的近卫。后来犯了错,被高家打发到了乡野。 高檀在乡野时,渐渐与他熟识,后来高檀回到湖阳,他也带上了肖旗。 肖旗此时应该还在湖阳做高恭的近卫,为何会出现在凉危城? 顾淼抬眼只见肖旗的身影拐进了一侧的巷道,她再顾不上排队买茶了,追随肖旗的身影而去。 巷道内亦有店铺与民居。 肖旗的步伐极快,他的背影穿过一众来往行人,愈发渺小。 顾淼原本打算低调行事,可她心中预感强烈,她不能在此时跟丢了肖旗,她于是转而疾步上前追去。 肖旗素来警觉,他察觉到了身后仿佛有人在跟着他。趁着将将与数人擦肩而过的功夫,他脚下陡然一转,转进了一旁的书铺。 顾淼的视线被前方几个路人遮挡了数息,再抬眼时,远处的肖旗已经不见了踪影。 巷道的左侧与右侧各有一间店铺,左边是胭脂铺,右边是书铺。 肖旗肯定是进了其中一间店铺。 顾淼加快了脚步,也转身进了书铺。 她刚一进门,目光便与店中的人相撞。 肖旗满含审视的目光望着她。他依旧是记忆中的模样,只是横贯脸上的巨大刀疤,眼下还没有。 他看上去约莫二十来岁,目光如狼一般,狠戾,直直地望着她。 顾淼心头一跳,眼神却未闪躲。 二人对视片刻,肖旗的目光露出些许疑惑,他却没有出声,率先移开了目光。 书肆之中,唯有一条狭长的甬道。两人之间,隔了两三个驻足翻书的书生。 顾淼身着醒目的邺城军服,书肆来往的人不由多看了她两眼。 “这位军爷?”书铺的老板走上前来,笑脸相迎道。 顾淼将转过脸,余光瞄见肖旗转身而走。 顾淼立刻去追,却被挡在中间的老板拦住了去处。 书肆老板笑道:“这位军爷,有何吩咐?” 顾淼皱了皱眉,拨开了挡在眼前的人影:“借过。” 如果她记得没错…… 顾淼加快了脚步,穿过堆满竹简的甬道,面前横放数排书架,再一转身,便是另一扇小门。 对的,这条街市上的铺子多有后门。 顾淼望着前路,肖旗的背影不见,可她的脑中忽然想到了一处去处。 她曾经和高檀去过那里,距离此地不远。 顾淼顿住了脚步。 * 空中飘来一朵阴云,冷风呼啸,细小的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 肖旗疾步拐过后巷,另寻檐下处躲藏,再往后张望,先前跟着他的人似乎已经被甩掉了。 那个人是邺城的人。 先前他不知是敌是友,可那人的目光仿佛并没有恶意。 不过若真是高檀派来的人,为何不另寻时机亮明身份。可若是敌,他又何以认得出自己?难道真知他是湖阳的人,还是高檀的人? 便是湖阳城中,知他的人如今亦甚少,更何谈千里之外的邺城与凉危城? 肖旗思来想去,心中又道,兴许是那邺城武人见他也是个武人,唯恐他是凉危城刘湘的旧部,故此才跟随着他。 肖旗索性又在原地站了一小会儿,待到确定再无人跟来后,他才朝出城的方向而行。 未时三刻,他如约来到了湪河北岸,邺城外的旧祠堂。 此处旧祠堂已废弃多时。他与高檀相约在此处相见。 高檀来得很快,一袭黑衣,面上犹有几分病色。 肖旗抱拳道:“二公子。” 论嫡庶,高檀在高家万万算不得什么公子。可论长幼,高恭的儿子里,除了高宴最长,其次便是高檀。 称他一声“二公子”是肖旗跟随高檀自乡野到湖阳的情分。 高檀颔首,问道:“这几日可还顺利?” 肖旗想了想,暂且压下先前的古怪未提,只说了正事:“公子所料不错,化狄背后另有高人。” 化狄是凉危城以西的突兰地带的强人,他在突兰安营扎寨已有五六余年,最初化狄靠打家劫舍,强抢人马,占据突兰地带的一小片地域。然而,这一两年来,化狄忽而改了路数,屯兵屯粮,垦田开荒,朝更广阔的突兰地带迁移,他不再“明抢”,而是“招安”,在突兰一阙,俨然成了一个‘明主’,而非‘霸主’。 高檀问:“是何人?” “他唤作赵若虚,如公子所料,此人过去三日便在凉危城中。” 高檀笑道:“你见过他了,比之柳怀仲如何?” 柳怀仲是高宴的门客,尤为多智。 肖旗摇头道:“只匆匆见过数面,某不知。” 高檀笑了笑,伸手将怀中的瓷瓶递给了肖旗:“此药如今已无大用了,为免节外生枝,再交由你保管。明日你便回湖阳去吧。” 那个白净的瓷瓶看上去极其普通,与旁的药瓶无别,可是肖旗知道瓷瓶里是什么。 先前是他亲手将此物给了肖旗。 瓶中乃是青花毒,是剧毒之物。 即便知晓高檀是兵行险招,可是,此乃剧毒,稍有不慎,神医亦难回天。 高檀向来是个对自己狠得下心的人。 为达目的,不折手段。 “是,二公子。”肖旗双手捧过瓷瓶,仔细收进了怀中。 第19章 细雪停了,天光暗淡了些。 旧祠堂外的石虎像,头颅断了大半。 顾淼立在石像的背面,并不能听清祠堂中人的动静,可她不能贸然朝前探身,肖旗五感敏锐,她要是露了行迹,便是前功尽弃。 守株待兔,不知要到何时? 顾淼刚仰头看了看日头,耳边便听到脚步声靠近。 她往后一退,退到了巨大石虎覆盖的阴影之中。 肖旗疾步而出,往邺城外的方向而走。 顾淼脚下将要一动,跟上前去,另一道脚步却又靠近。 顾淼退回了石像背后。 从祠堂里出来的人是高檀。 真的是高檀。 顾淼心中一生冷笑,原来早在邺城时,肖旗也跟着高檀,他们为什么见面? 肖旗在帮高檀做什么…… * 申时正,邺城城门依旧人来人往。 高檀先自驿站取了马,打马朝大营的方向而去。 穿过了街市后,他听到身后传来了另一道马蹄声。 他扭头一看,只见顾远打马而来,抱拳道:“高公子。” 高檀心中惊讶,转念一想,顾远兴许是将从凉危城折返。 他缓了马速,回礼道:“顾公子。” 定睛再看,顾远的眉目难得含笑,肩侧黑袍颜色略深,仿若落雪化后留下的痕迹。 第15章 孰好孰坏 “你今日出城了?”顾淼试探地问道。 高檀面上神情未变,抱拳笑道:“今日闲来无事,某便趁机在城中买了杂物。” 顾淼一笑,穷追不舍地问道:“你买了什么?” 高檀对此有些意外,垂眸答道:“不过是安神的药丸和汤剂。” 骗人。 顾淼心中一声冷笑,但眼下无凭无据,断然不是戳破他的好时机。 顾淼笑了笑,脚下一夹马肚,加快了马速,与他并肩而行。 耳边只听高檀问道:“你是自凉危城归来?” 顾淼嘴角一扬道:“正是。” 高檀随之一笑,仰头看了看天空:“今日既落了雪,希望明日便是晴日。” 没话找话,必然心虚。 顾淼但笑不语,也抬头看了看天色。 太阳就要落了,肖旗不知是不是已经出了凉危城,他为什么要来凉危城? 此时的凉危,除了高檀,还有谁值得肖旗千里迢迢地走一遭? 顾淼正想得入神,高檀却已调转了视线,再度望向了她。 今日的顾远着实有些古怪。 态度似乎比往日亲近,莫非是由于昨日靶场射箭?或是师徒情谊? 高檀只见他仰头看天边落日,橙辉勾勒出他的侧脸,他的眉睫弯曲,在日影下,落下一段柔和的弧线。他脑后的红色发带垂落,在风中轻轻摇晃。 顾远生得……委实秀丽,若非知晓顾远是犹擅射艺的军士,他断不会以为他是个邺城大营里的军士。 恰在此时,顾远忽而转过头来。 两人目光相撞,高檀见他几乎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可是下一刻,他又露出了些微笑意,道:“但愿吧,希望明日是个晴天。”说罢,他便加快了马速,朝大营的方向奔去。 二人一路,再无别话。 * 过了两日,突兰地带有了异动。 突兰地与凉危城隔了连绵数座矮丘,从前刘湘盘踞凉危时,曾于突兰地带的强人有过摩擦,地盘之争,亦是常事。 化狄本欲取凉危,无奈,顾闯比他早了一步。 从前他与顾闯实力大有差距,他不敢妄想直取邺城,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他的力量壮大了不少,况且,凉危城与邺城虽只隔了一条湪河,可到底不同,顾氏将取下凉危不久,根基不稳。 此时若能一举夺下凉危,他便不只苟安于突兰一隅,他便能隔着湪河,与顾氏分庭抗礼,往后再往南,往东而进,徐徐图之,有朝一日,取下湖阳也未可知。 消息传到邺城,已是第三日的清晨。 一听突兰有变,顾淼一瞬间便想到了化狄,突兰地带的强人。化狄,此人不足为惧,可是…… 他背后的赵若虚才是更为紧要的那个人。 当年,赵若虚为高檀所救,自然将忠心献予他。 赵若虚为人虽然阴险狡诈,可是真有几分聪敏。 若无赵若虚,高檀大概也不能够轻易地扳倒高宴,高恭。 难道……顾淼眉头一皱,难道肖旗来凉危,就是为了赵若虚! 顾淼一想到这里,惊得起了身,在营中来回踱步,没错,大概真是如此,不然肖旗为何要来? 当年,高檀为何又能如此及时地,恰恰好地,救赵若虚? 若是肖旗一直跟着他,那么此时机恰好的‘救人于水火’便说得通了。 原来如此! 顾淼越想越觉得真是如此。 赵若虚…… 那么……这一次,该不该让高檀救他于水火呢? * 一声低咳打断了顾淼的思绪,她循声望去,见到齐良轻振衣袖,朝帐中几前的顾闯拜道:“某以为,此时,不可静待其变,要一鼓作气,直取突兰西侧,令化狄措手不及。” 顾闯颔首,横眉道:“化狄以为他算老几!刘湘奈何不了他,他就以为老子也怕他!他以为他还能打到凉危去!” 顾淼默了默,目光瞥向,另一侧立着的高檀。 今日一早,顾闯唤她与高檀来,是为拜师射艺之事,刚客套了两句,齐良便带来了化狄来犯的消息。 事出突然,她和高檀都留在了帐中。 高檀大概还会和肖旗联系。 取下突兰,倒不是难事,顾淼心想,耳边却听顾闯问道:“既然要取突兰,你有何计策?” 他看似在问齐良,可是眼睛却也在高檀身上转了一圈。 齐良察觉到了顾闯的视线,可是佯装不知,目不斜视地拜道:“某自有一计,是以贯日弓,破城,突兰西侧,修筑石台,易守难攻,可是若以贯日弓为器,远望而射,先破城门上的弓手布防,再以巨石攻下石门,便可破城。五日之后,适逢突兰金玉节,便是破城之日。” 突兰西侧,以石墙为盾,布防严密,巡逻频繁,晚间更是密集,又以山峦为屏近战实在难攻,唯以远距离的攻势可行。 突兰金玉节时,突兰地带祭祀,畅饮,防守比平日稍稍松懈,其中尤以正午为最妙,因为祭祀大典在日中,此时此刻为最妙。 “妙极!”顾淼果然听见顾闯笑道。 计是好计,只是…… 顾淼正欲开口,却见身侧的高檀抱拳道:“顾将军,某亦有一计。” 顾淼心头一跳,果然还是如此。 从前破突兰,用的便是高檀的计策。 若不是高檀的计策,大概他们不会取下突兰。 “哦?是何计策?”顾闯问道。 她记得清清楚楚,“火爆连环。”她听见此刻的高檀也如此说道。 火爆连环,是将火器架在投石器上,火器诞于硝石,是前朝皇帝炼丹的玩意。 高檀将‘火爆连环’的用途与制作对顾闯细细道来。 第20章 硝石在邺城大营,并非罕见之物。 火攻亦非罕见,只是‘火爆连环’贵在‘连环’,持续地连环地爆破,足以撼动坚硬的石门与延绵的石墙。 顾闯越听,眼中越亮。 高檀说罢,又是一拜,他直起身来,却微微侧头,望向顾淼。 顾淼刚张了张嘴,顾闯却忽然出声道:“你说,火爆连环需要几日方能做成?” 齐良扭头看去。 顾闯已经打定了主意。 高檀躬身拜道:“五日,火爆连环五日,便能做好。” 顾闯独独留了高檀在帐中,其余诸人先出得帐来。 顾淼思索片刻,疾步追上了最先行的齐良。 “齐大人,留步!” 齐良顿住了脚步,回头看她,神情依旧温和。 “你寻我何事?” 顾淼微笑道:“齐大人,此时要去何处?若无别事,我新作了一柄角弓,齐大人随我去瞧瞧?” 齐良垂下眼帘:“你在可怜我?” 顾淼一愣,立刻摇头:“当然不是!”不是可怜,是可惜。 齐良眉间的疏朗笑意未减,只是紧绷的唇线,令他的脸色瞧上去微微焦灼。 顾淼搜肠刮肚,却再也找不到别的话来说。 齐良何许人也,他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纵然顾淼不开口,她此时此刻的无言与勉强也被他瞧进了眼里。 他沉默了数息,忽而低声问道:“你也觉得,二者之间,是高檀的计好?” 顾淼心中压着一点莫名愧意,被他一语点破,不禁语速极快道:“大人之计,并非不是良计,只是天有不测风云,当日,或是起了雾,或是落了雨,即便射艺超群,贯日弩也难以射中。” 今岁突兰金玉节,虽无风无雨,可是遇上的是,难得一见的‘天狗吞日’,午时一到,四野漆黑,贯日弩根本不可能射中,可是火爆连环却如是流火,如烁星,如耀日,点燃了突兰的寂空。 这样的‘预言’,顾淼知晓,可是对齐良,她说不出口。 她抱拳道:“大人天纵之才,突兰一隅,不过尔尔,今日一计不成,往后还有百计,尚有千计,往后大人还能遇见,更多更广的沃土,比突兰大上百里,千里,我从来都信大人。” 齐良表情怔愣了一瞬,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顾淼,忽而一笑,道:“你说的是真话?” 顾淼点头道:“千真万确。”往后顾闯依仗齐良的地方,多不胜数。 齐良低咳了一声:“我此时无空,需得往械库去,但午时过后,我去寻你,再瞧瞧你的那一柄新得的角弓。” 顾淼笑了笑:“好啊。” 齐良走后,顾淼暗暗舒了一口气。 她转身欲归,却见身后不远处立着一道人影。 高檀不知什么时候已从中军大帐走了出来,正立在迎风招展的角旗下。 他的神色淡淡,见到她,只是微微颔首,脚步一转,便往西侧而去。 第16章 赵若虚 自凉危城往突兰行,须得四日。 顾淼一路随军西行,暗中观察高檀的动向。 破城之日,赵若虚被高檀救于壶口关隘,顾淼要想办法在高檀找到赵若虚之前,率先找到他。 山脉绵延,眼前的嘉山是此行翻跃的最后一座矮丘。嘉山的另一侧便是突兰地带。 因为火爆连环的装卸,这几日,高檀与顾闯常在一处。 虽然她没工夫教高檀射箭,但是顾淼也一直跟在顾闯的左右,趁机注意高檀的踪迹。 若是肖旗此时真在此地,高檀定然要寻得时机与他相见。 进了嘉山,行进的队伍速度缓了下来,他们今夜要在溪流流经的山侧安营扎寨。 顾淼勒缰停马,扭头去看高檀,却见他恰好侧目望来,开口问道:“明日破城你是与弓手一队还是留在营中?” “自与弓手一队。”顾淼答道,心中却想,她肯定是要与骑兵一道进突兰,方能提前到达壶口关隘探个究竟。 高檀翻身下马,道:“明日万事小心。” 顾淼定定看了他一眼,见他神色郑重,倒不似敷衍搪塞,虚情假意。 顾淼转念一想,不过,说起来,大概都是因为她姓顾。他才来讨好她。 呵。 顾淼敛了神色,转过了眼,翻身下了马。 抬眼又见,不远处的齐良也下了马,他朝自己招了招手。 顾淼便朝他而去。 高檀见顾远不发一言地走开,顺势望去,方见齐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高檀眉头微蹙,心中想道,火爆连环之计替代了齐良的贯日弓,齐良心中定然不忿,只是顾远性子鲁直,与他似乎格外亲厚,当日,他如何评说他…… 他称齐良为天纵之才。 高檀想到此处,暗自一声冷笑。 他避开了齐良的视线,转身而走。 顾淼抬眼,只见齐良的视线自她的身后移开,直视她,笑问道:“嘉山连同突兰的舆图,你可仔细瞧过了?” “自然仔细瞧过了。” 顾淼点点头,虽然嘉山如何,突兰如何,她记得一清二楚,可是保险起见,琢磨了十数遍,如何趁乱到达壶口关隘,如何见到赵若虚,倘若再遇肖旗,她又该怎么办。 齐良观她神色,忽而问道:“你有心事?” 顾淼一愣,摇头道:“齐大人,何出此言?” 齐良笑了笑:“你仿佛在出神?” 顾淼忙答:“只是有些忧心明日破城,倒不是什么心事。” 齐良徐徐道:“我见了那火爆连环,诚然难得,亦甚为机巧,有此器械,明日破城,大有把握。” 顾淼颊边露出一点浅笑:“那便是最好了。” * 夜静更阑,一夜过后,旭日的光芒在东边点亮,银朱色的霞光刺破朝霞,一点一点地辉照山麓。 数座投石器高耸,掩映在松柏绿意间,火器装置也已备齐,顾闯点了兵马,唯待时机。 突兰金玉节,是整个突兰地带,最为盛大的节日,焚香沐浴,祭祀祝祷,直到午时至,众人须得四肢扑地,埋首长拜,三刻过后,继而再起,载歌载舞,直至昏昏。 午时一至,火爆连环便起。 众人望着远处的连亘石墙,屏息以待。 金乌缓缓爬上云顶。原本耀眼的光芒却渐渐地黯淡了下来,越来越暗。 顾淼听见四周传来了压抑的惊呼:“天狗吞日!是天狗吞日!” 午时将至,四野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林中的夜虫发出鸣叫。 “投器!”一片黑蒙蒙之中,顾闯扬声下令道。 赤色火焰转瞬腾空而起,接连数发,自投石器齐齐飞向突兰的石门与石墙。 数息过后,爆破的声响,轰隆如雷,刺目的金色的火光迸溅而出,石墙一阙亮如白昼。 精锐骑兵俯冲下山。 顾淼捏紧了长弓,翻身上了雁过千山,埋低了身,随骑兵之流,趁势冲向山下突兰。 耳边的轰隆巨响不绝,火爆连环,撞上石墙,溅起滚滚飞烟与乱石。 化狄的人马早乱了阵脚。 谁能想到火爆连环能有如此威力?谁又能想到,偏偏是今日,偏偏是金玉节庆遇上了天狗吞日! 第21章 敌在暗,我在明,即便突兰布防再严密,也不可能刹那生出明目,生出三头六臂,抵达汹涌而至的千军万马。 顾淼借着火光照映,扫视四周,此情此景,不必顾虑破城,她要往壶口去。 是以,她并不与人缠斗,只驱策雁过千山,避过袭击,一面御敌,一面往北疾行。 她记得很清楚,当年,赵若虚在壶口关隘,被流矢射中,箭头淬了毒,伤了他的一只眼。他目盲之时,幸而被高檀所救。 只是,依照眼下的情势,高檀尚在石门之外,她猜,兴许是埋伏已久的肖旗救了赵若虚,而高檀不过是顺水推舟,做了这个‘恩人’。 呵。 顾淼一夹马腹,愈向北疾行。 壶口关隘,亦有驻军,午时三刻过后,天光再度亮起,先是蒙蒙亮,如同乌云蔽日,继而大亮,一如寻常日中。 顾闯部署的另一队人马早已自嘉山而下,与关隘的驻军缠斗在一处。 流矢若雨下。 顾淼一面留意箭矢的方位,一面焦急寻找赵若虚的下落。 人仰马又嘶,顾淼策马敏捷地躲过数道飞箭,打马冲开骑兵的包围。 她一刻也不多留,绕到了化狄的兵马后方。 在人群中,她先看到的人是肖旗。 他高坐黑马,身上穿着的,竟也是化狄一方的军服。 黑铁头盔之下,露出大半个面目。 他没有看见她,打马往关隘北侧而去。 顾淼拍马跟上,抬手摸到了背后的长弓。 肖旗耳边听得几声木轮之声。果见一辆青布马车自关隘北口疾行而出。 他知道赵若虚就在车中。 两马并驾,马车快速地通过了关隘北侧。 肖旗挥了空鞭,胯下骏马飞奔而去。 眼前的马车穿过了乱军,往一侧石道而去。 肖旗忽见,自石道另一侧却来了追兵,不是顾闯的人,而是化狄的兵马。 车帘一动,赵若虚探头而出,脸上的表情还不及松懈,却见追兵举弓而至。 他们要杀了他! 肖旗默然片刻,可惜,化狄到底是个强人,只怕赵若虚手里有他的把柄,他就算逃出了城,他也不会真留下赵若虚的性命。 肖旗念头急转,心中有了决断,这是二公子要的人。 数箭齐发,铁箭贯穿了木车的后侧。 肖旗抽出腰间长刀,打马而去,追兵见势,先是怔愣,为首之人,暴喝一声道:“来者何人?勿要误了将军大事!” 这个“将军”指的当然就是化狄。 肖旗恍若未闻,扬手刀落,砍向来人。他的刀法凌厉,刀刀直取要害。 诸人方才觉得不对,一拥而上,团团围住了肖旗。 “你究竟是何人,要做什么?单枪匹马!你以为你落得了好处!” 肖旗不语,侧头却见,几枚铁箭又钉上了赵若虚所在的马车,不知道他人是死是活? 拉车的马儿受了惊吓,发足狂奔。 肖旗不敢耽误,执刀在手,横扫而去。 追兵功夫万不及他,可足有十数之多,他得尽快脱身。 肖旗将砍落数人落马,耳边忽听破空声响,一枚铁箭斜插而来,射向了对面弓手的右臂,力道非常,弓手中箭,霍然坠地。 又有追兵? 肖旗回身去看,只见一人一马,疾疾而至。 数枚铁箭,接连而至,射落了数人。 好箭法! 肖旗见来人穿着顾氏的军服,脸上却是以黑布半遮面。 不知是敌是友? 化狄的追兵转眼只剩四人。 四人面面相觑,突然拍马逃窜而去。 肖旗还不及松一口气,却见铁箭直直对上了他的脸,箭头流光,倏忽而至。 他慌忙避过,再一定神,来人已至身前。 只见来人弯腰抽出地上军士的长刀,扬手挥来。 肖旗横刀去挡,双刀铮然相撞,丁然作响,撞得他手臂发麻,垂眼又见来人脚下的黑马,纯黑,油光水亮,浑身无一丝杂毛,乃是千里良驹,脚程快如疾风。 此人深不可测! 肖旗立刻下了决断,他自湖阳来,遇上顾氏,万不可被擒,坏了公子大事。 他转过刀锋,挡开攻势,扯过缰绳,调转马头。 顾淼见他要走,先是一惊,却见肖旗横刀又至,只得侧身一闪。 两马险险错身而过,肖旗竟往南面而行。 顾淼抬头看了看渐行渐远的马车,咬了咬牙,只得追去,顾不上肖旗了。 她的右臂隐隐作痛。肖旗到底还是臂力惊人,武艺超群,再这般纠缠下去,她说不定,打不过他。 还是先找到赵若虚要紧。 肖旗如此紧张那一辆青布马车,赵若虚肯定在车里! 顾淼狠夹马腹,雁过千山飞奔起来。 马车撞进了北侧的林地,林道狭窄,车身被撞得哗啦大响,双马长嘶,只顾狂奔。 顾淼穿过密林,从一侧靠近了七零八落的马车,她扬手斩断了车辕的长木,木屑飞溅,双马霎时挣脱了去。 车轮骤停,车厢朝前轰然落下,断木落了一地,车中之人滚落在地。 两个灰衣仆从前胸后背被数箭射穿,已是死了。 一个书生模样的人也滚落出来,脸上有血,可是身上没有箭。 顾淼下马,用刀柄转过他的头颅,定睛看了看他的脸。 白脸书生,满脸血污,五官虽可见,可如此狼狈,这哪里还是当年那个形相清癯,丰姿隽爽的赵丞相。 顾淼冷冷一笑,她与高檀至亲至疏夫妻,经年相伴,渐行渐远,除却顾闯,赵若虚当居一功。 她抬手,捏着他的双臂,将昏迷的赵若虚面朝下地抚上了雁过千山。 大火烧了半日,石墙破碎,化狄身死。 顾淼没有进突兰城池,可是回到了嘉山的营帐。 夜色沉沉落下,赵若虚醒了过来。 他头疼欲裂,双目更是痛楚难当。 眼前模糊一片,他的耳边却听到咕噜的水响,又是一道脚步声缓缓而至。 赵若虚摸了摸眼前盖住的布料,想到先前他侥幸逃出了壶口关隘,却被化狄的弓手所伤。 这里又是何地? 他闻到了满室的药味,不会是化狄的人。 他于是颤声问道:“你是何人,是你救了我?” 顾淼端着药碗,居高临下地看他脸上缠着的白布,嘴角一扬,道:“没错,是我救了你。” 第17章 代人受过 这一道声音听上去虽然低沉,但是入耳清悦,一时之间,赵若虚不辨来人是男是女。 “敢问恩人姓谁名何?救命之恩,我定当竭力报答。” 顾淼不答反问道:“你呢,你姓谁名何?是何来历?为何有人要杀你?” 赵若虚沉吟须臾,如实答道:“赵若虚,河东人士,原是化狄的谋士,料想是化将军欲伤某。” “哦?为何?” 赵若虚抬眼,无奈眼前依旧漆黑一片,他低声答道:“某亦不知。” 是真不知,还是不愿说? 顾淼嘴角沉下,将冷笑憋了回去,只搅动了药碗里的银勺,没好气道:“赵公子先喝药吧,军医说了,你的眼中了毒,服药过后,说不定还能恢复。” 第22章 赵若虚闻言,长舒了一口气:“多谢……”顿了顿,试探道,“多谢公子。” 顾淼“嗯”了一声,听他又问:“军医……此处可是顾氏大营?” “对啊。”顾淼说着,将药碗塞进了他的手里。 温热的药碗入手,赵若虚惊了惊,隔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摸到了碗中的银勺。 他喝下一口药,心中却想,顾闯的人为何要救他,是碰巧救了他,还是早就知道了他这么一个人,故意来救他? “顾将军大恩,赵某人往后定当竭力报答。” 说来说去,又是老一套。 顾淼敷衍地“嗯”了一声,却听帘外传来了另一道脚步声。 “顾远?”分明是高檀的声音。 顾淼见眼前的赵若虚顿住了喝药的动作,似乎也在分辨来人的声音,可是他的表情毫无变化,仿佛对于高檀的声音,并不熟悉。 顾淼回身,掀帘而出,果见高檀立在帐外,山中寂夜魆魆,他手中提了一只纸糊的白灯笼,其中火光幽亮。 她见到他身上的黑色军服,染了血污。 他的神色却是平常,想来不是他的血。 “何事?”顾淼冷淡地,低声问道。 高檀打量着面前的顾远。 他看上去毫发无伤,身上只穿着青布圆领长衫,腰缠黑带,显然已换过了行装。 “我听说你早回来了,便来瞧瞧你。” 如此好心? 顾淼分明不信,狐疑地皱起眉头,难道他听说她救了赵若虚? 耳边只听高檀问道:“听闻你今日从突兰救了人回来?” 果真如此,如此按捺不住地前来试探。 顾淼笑道:“你的消息倒是灵通。” 高檀还欲再言,却见顾远脸上的笑意淡了,他听见他的声音又低又冷:“不过,这与你有何干系,值得在这夜中,跑来多管闲事?” 高檀一怔,顾远比他料想得还要喜怒无常。 他自觉本该恼怒于他的无常,可不知为何,他迎向他圆瞪的杏眼,萤烛之光映在他的瞳仁中,高檀情不自禁地抿唇一笑,神色不变道:“是某唐突了,莫怪。” 顾远年龄尚小,又性子鲁直,他自不能与他计较。 况且,他从前救自己,亦称‘举手之劳’,今日在突兰救人,于他而言,自然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怪事。 他的笑容,在顾淼看来,更觉刺目。 “还有别的事么?没有的话,便请回吧。” 高檀有心要问一问,救的是何人,可是眼下的顾远自不是个好说话的人。 他便只好双手抱拳道:“叨扰了,明日再叙。” 顾淼不答,扭头,掀了帘子,回到帐中。 赵若虚服过药后,昏昏沉沉地又睡了过去。 顾淼却睡不着。 救赵若虚是冲动而为,她着实还没想好,该如何打发此人。 她将此人带回营帐,顾闯今日尚不知他是何人,可明日一问,他便能知晓。 赵若虚为人狡黠,可到底是个可用之才。 既能为高檀所用,为何不能为她所用。 噗。 顾淼忍不住自嘲地笑出了声。 可是,她用他做什么呢? 她捧着略微沉重的脑袋,叹了一口气,盘坐在几前。 她能给高檀使绊子,不让他好过,可是别的呢?别的又如何呢? 他早晚要做皇帝,早晚要和阿爹作对,难道没了赵若虚,他就做不成皇帝了么?救了赵若虚,真能有什么不同么? 顾淼冥思苦想,一时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平心而论,高檀是个好皇帝,与民休养,天下太平,无论如何,不打仗的时候,总好过狼烟四起,兵荒马乱。 天下是天下。 顾淼松开了紧握的拳头,眸光垂下,食指轻轻地敲击着几面。 可是,阿爹不能因此重蹈覆辙。 她也不能因此,重蹈覆辙。 只要,能有办法,既有平治天下,顾氏又能全身而退。 她便心满意足了。 别的……别的,她也不再奢求了。 隔日一早,嘉山驻扎的兵马分作两股,一股往邺城折返,一股下山往突兰地带。 顾淼本欲折返,可顾闯却召她往突兰城中,与他相见。 一见到她,顾闯开门见山地问:“你可知道你昨日在壶口关隘救的是何人?” 他的神色锐利,语调大为不满。 顾淼不卑不亢道:“他叫赵若虚,原是化狄的谋臣。” 话音落下,顾闯的脸色未变,双目圆瞪,只凝神看她。 顾淼猜他早已知晓她救的是谁,不过是来兴师问罪。 果然,下一刻,她只听顾闯问道:“军令如山,昨日我令你与弓手一队,你却擅自下了嘉山,直奔壶口关隘,你可知错?” 顾淼默然片刻,并未立刻答话,顾闯身后的齐良与高檀却也将目光投向了她。 齐良自与顾闯一处,她没想到的是,高檀竟然也在,想来,火爆连环立了奇功,顾闯自然要带着他。 顾闯见她无言,脸色愈发难看,追问道:“你先前就认识那赵若虚么?” 如若不然,为何要眼巴巴地专程跑去壶口关隘救他? 顾淼埋头,抱拳道:“先前不认识,只是偶然见到他的马车被化狄的兵追赶,我便顺手救了他。”顿了顿,她又道,“违了军令,我知错了,将军但罚便是。” 顾闯冷哼一声:“临阵违令,少则五十大板,重则一百大板,你以为你能讨得了好。” 听罢,顾淼抬起了头,只见他身后的齐良动了动,将要说话,耳畔却听另一道声音道:“将军容禀,顾远予某有恩,我愿意代他受罚。” 顾闯听得皱眉。 顾淼也皱紧了眉头。 关你屁事。 她侧目,瞪向了抱拳而立的高檀。 他就这么想讨好她?如此着急地讨好一个姓“顾”的! 顾淼心中一清二楚,顾闯根本不可能真打她五十大板,更莫提一百大板。 他说来,只是吓吓她而已。 就算真打了她,她也不是不能吃得住板子,何须他在这里假惺惺。 第18章 叶子 齐良顿住了上前的动作,只侧目望向高檀,顾闯也不禁回头多看了他一眼。 高檀目光澄澈,双手依旧维持着抱拳的姿态,他略略躬身,朝顾闯而拜。 顾闯眉头皱得更深:“这如何使得?分明是她犯了错,凭什么你要代她受过!贤侄,快快请起!” 好一个贤侄! 顾淼心中登时了悟,高檀用心何其险恶,说什么予他有恩,代她受过,实则是以退为进,把她架在火上烤,让顾闯骑虎难下,不得不真罚她! 小人! “将军……”顾淼朝前一步,将起了个头,却被齐良打断道,“将军三思,如今突兰初定,若在此时,动用军法,恐怕会寒了人心。”他露出一点浅笑,又道,“顾远单骑直取壶口关隘,亦是有功,功过相抵,若真要罚,往后回到邺城大营,再议也不迟。” “齐大人……” 第23章 齐良为她求情,顾淼着实有些感动。 她又狠狠刮了一眼高檀。 小人! 高檀落下双拳,直起身来,也瞥向了齐良。 顾闯冷哼一声,瞪着顾淼道:“既然如此多人为你说情,今日我倒还不能罚你了。先攒着,等回了邺城,再与你细算。” 顾闯的语调冷了几分:“至于那个赵若虚,你严加看管,往后要是出什么差错,我唯你是问!” 顾淼得了便宜,自要卖乖。 她抱拳,揖身道:“将军大恩。” 顾淼别了顾闯,便要往邺城折返,令她不满的是,高檀竟要与她同路。 突兰一役过后,顾闯对高檀更是青眼有加,几乎有求必应。 况且,高檀自请返回邺城,不流连突兰,不妄自居功,顾闯哪里会不同意。 他喜欢高檀,却也要提防高氏。 是以,高檀真的跟随顾淼往邺城折返。 来时是一路疾行,去程,顾淼爱惜雁过千山,便多停歇了几次饮马,加之,赵若虚盲了,自不能策马,只能坐在马车里。 他们的脚程并不算快。 翻过最后一座山头,顾淼寻了山麓的一处浅溪饮马,雁过千山低头饮水,高檀也牵了他的白马,停在了溪畔。 顾淼见他神色复杂地扫过一眼雁过千山。 “怎么,觉得它是顾将军赏你的马?” 雁过千山确实是顾闯先前赏给高檀的良驹,可是自回五山之后,顾淼便一直在骑雁过千山,还给它刷了好几次毛。 雁过千山现在已经是她的马了。 高檀再想讨回雁过千山,想都不要想。 高檀闻言,一愣,继而笑答道:“不,在下并无此意,我只是在想,你骑术了得,驱策此马,似乎不费吹灰之力,我记得,当初我初御此马,吃了一些苦头。” “哦,是么?”顾淼冷淡地敷衍了一声,转过了眼。 拍马屁也没用。 见雁过千山喝完水,顾淼摸出了腰包里的干草,又喂了它。 高檀静静地看顾远喂马,心中想到,他是个爱马之人,故此,雁过千山才与他亲近。 顾远虽是顾闯亲信,可性子着实大相径庭。 顾闯身上杀性太重,无论是在凉危城,还是在突兰,不留降兵,下手毫不留情,即便是为斩草除根,可到底杀性太重。 战时犹可遮掩,待到不战时,杀性太重,迟早引火烧身。 然后,顾远则不一样。 他甚至大有几分优柔寡断。 在回五山,去而折返来救他,在壶口关隘,单枪匹马地救赵若虚。 不,亦不能全然算作优柔寡断,是含仁怀义,略有几分柔肠。 顾淼喂过雁过千山,抬眼却见高檀的眼神古怪地盯着她。 她不悦道:“还有何事?” 高檀适才收回了视线,微微转过身去,目光恰落到不远处停驻的马车上。 顾淼见他视线,旋即明白过来,如此吞吞吐吐,欲说还休,是为了赵若虚。 她试探地问道:“你先前认识赵若虚?” 高檀回过头来,状似不解道:“我先前不认识他,从未见过此人,你为何如此问?” 顾淼心中冷笑一声,嘴上却说:“我见你仿佛犹为在意此人,随意问问罢了。” 高檀只笑了笑,伸手抚摸过白马的鬃毛,不再答话。 顾淼仔细观察着他的神情,见他脸上并未变色,既不慌张,亦不争辩。 不晓得肖旗自突兰之后有没有再与他联络,她当日蒙面,肖旗大概没认出她,不过万一高檀是在做戏呢? “我听说赵若虚极为多智,若无此人,化狄兴许不能盘踞突兰地带至如此规模。” 高檀听罢,不由地多看了顾远一眼,他在疑他,他为何要疑心他? 他一瞬之间便想到了肖旗,莫非顾远见过肖旗?在救下赵若虚的时候? 顾远自不可能认出肖旗是何人,可是他心知肚明,邺城无人去救赵若虚,他疑心肖旗是湖阳的人,故而才来试探他? 想到这里,高檀垂下眼帘,附和道:“远弟,耳听八方,竟知晓这赵若虚的来历,你又意外救下他,想来往后此人定能为将军所用。” 什么远弟!不要又来和他称兄道弟! 顾淼想要立刻反驳,却又不愿露出自己轻易被他拿捏,火急火燎的模样。 她于是扭过了头,束紧鞍侧水囊,上马便走。 高檀见顾远背影远去,抿唇一笑,也打马跟上。 日落过后,一行人到了凉危城外。 营中派了数骑前来接应,小路竟也身在其中。 他坐在马上,兴奋地朝顾淼挥手:“远哥哥!远哥哥!” 见到高檀时,他也高兴地唤了他一声:“高檀哥哥。” 顾淼一问才知,小路这几日都在凉危城中,听闻要出城接应一行人,执意跟了出来。 凉危城池周围巡逻,布守已经齐备,倒没有多大危险。 进了凉危城后,顾淼梳洗过后,将收拾停当,小路便缠着她,要学射箭。 顾淼搪塞道:“天都黑了,还学什么射箭,你连人都瞧不清楚。” 小路挽着她的胳膊,央求道:“远哥哥在夜中亦能射箭,营里现在烛火都点着呢,靶场更亮,我不练久了,半个时辰,哦不,一刻也行,远哥哥,求求你了。” 顾淼经不住他软磨硬泡,最终答应他去靶场练习一刻。 到了靶场才发现,高檀竟然也在,他拉弓射箭,羽箭顺利地上了靶。 小路拍手道:“高檀哥哥,好生厉害。” 此时射箭,自比白日里难得多。四角旗下虽点了灯,但草靶距离甚远,一大半隐在阴影之中。 高檀回身,见到了二人,笑着拱手道:“师傅。” 顾淼脸色一暗,不过,名义上来说,她的确算得上,他学射艺的师傅。 小路捧着角弓,看了看远处的草靶,又看了看顾淼,有样学样道:“师傅,我们今晚是射靶还是像从前一样射叶子。” 话音落下,高檀与小路,二人齐齐望向了她。 从前,她教小路射箭时,是曾经让他射叶子。 射叶子,箭头穿过随风晃动的叶片,诚然,比射草靶有趣,可也难得多。 眼下,春日尚未来,举目四望,靶场边缘都是高大的柏树,树叶细长,绝不易射中。只有角旗旁侧,有一颗矮树,嫩绿的叶片将发,零零星星地挂在枝头。 她摸了摸小路的脑袋,说:“你试一试射叶子,射不中的话,你今夜便只练习拉弓,练臂力。” 小路欢呼了一声,对着角旗旁侧的柏树拉开了弓,他一连射出数箭,无一箭射中叶片。 他的小脸垮了下来,只得举着角弓,练习拉弓,转眼却见高檀对着树叶拉弓。 下一刻,羽箭离弦而出,虽为穿过叶片正中,可擦过树干,晃下了几片叶片。 小路笑了一声,却见高檀再度拉弓,一箭而去,正中贯穿了一片叶。 “好生厉害!”小路叹服道,见高檀收了弓,他才急急跑到树下,把射落的叶子连带刚才晃下来的叶子一并捡了回来。 第24章 “远哥哥,快看,高檀哥哥真射中了叶子!” 我看见了,我又没瞎。 顾淼心说,脸上只好露出个不咸不淡的笑容,对高檀颔首道:“嗯,确有进益。” “多谢。”高檀抱拳道。 小路手里揪着几片叶子,突然抬头问道:“高檀哥哥,你会吹叶子么?” 顾淼一愣,听身侧的高檀笑答道:“我不会。” 小路立刻笑眯眯道:“我教你。” 高檀,你会吹叶子么? 我不会。 我教你。 这对话何其相似,曾经她也教过高檀吹叶子。不,是她强迫高檀跟着她学吹叶子。 彼时,她无所不用其极地想和他呆在一处。 他情不情愿,分毫不在她的考量之中。 顾淼暗暗自嘲地一笑,见高檀从善如流地接过小路递来的叶子。 小路先吹响了叶子。 高檀将叶片放置唇间,轻轻一吹,吹出了清悦的声响。 小路疑惑道:“高檀哥哥,你不是说你不会吹叶子么?你怎么又会吹了?”又追问道,“你从前在湖阳时,就会吹叶子么?” 高檀长眉轻敛:“不会,我从前从来没吹过叶子。”他捏着手中的细叶,轻声笑了笑,“许是天赋,我捏着叶子,就会吹了。” “哇,你好厉害!” 顾淼看得出来,小路有些喜欢与崇拜高檀了。 她再也听不下去了! 顾淼暗自翻了一个白眼,转身走远了些。 小路拉弓练习了一刻后,手臂有些发疼,顾淼见天色已晚,便让他回去了。 因为前些时日,高檀允诺他,要给他做一枚皮指套,小路这些时日搜集了一些碎皮革,便央求高檀给他做。 高檀只得随他回了他的营帐先瞧一瞧。 小路的帐中还摆着绢布和笔墨。 小路拉着他问:“高檀哥哥,你也会读书,写字对么?你能帮我再写几个字,我可以跟着临摹学写字。” “你想学什么字?” 小路扳着指头说:“出,回,去,来,先写这四个字吧。” 高檀先研墨,一面磨墨,一面问:“你从前都是如何学字的?” “和远哥哥学的啊,齐大人偶尔也会教我,不过大部分时候都是远哥哥教我,我临摹字帖。” 高檀见过小路的笔迹,他将一提笔,忽觉不对,顿在原处,追问道:“你从前的字是跟着顾远学的?” 小路不疑有他,点头道:“是啊,是远哥哥,一个字一个字教我写的,我临摹的字帖,也是远哥哥写的。” 小路的字与三水相似。 如此说来,实则是顾远的字,像极了……像极了‘三水’。 三水,顾远。 高檀胸中突兀一跳,怔怔愣在原处。 一见公子,惊为天人,玉树焚风。 小路抬眼,细瞧了他一阵,疑惑地问道:“高檀哥哥,怎么了?可是我的字写得不对?” 第19章 花州 帐中的烛火,被帘风吹拂,“噗”得一声轻响,旋即熄灭。 帐中暗了大半。 “不好!风把烛火吹灭了。”小路拍了拍脑袋,“高檀哥哥,你且等等,我再找火折子把烛台点上。” 小路一口气,把帐中的三盏烛台悉数点上,帐中陡然又亮了起来。 高檀心绪稍定,面上敛了神色,工工整整地在白绢上写下了“出,回,去,来”四个大字。 写罢,他便落了笔,允诺明日将皮指套给小路后,他掀开帐帘,走进了夜色中。 夜风拂面,高檀的念头恍然又起,顾远,三水。 顾远真是三水么? 若他真是三水,为何要寄信予他? 三水信中言辞大胆,可是顾远初见他时,却极为冷淡。 顾远不像信中的三水。 高檀放缓了步伐,眉头不知不觉地皱紧了。 倘若顾远真是三水? 正直无邪,二人似乎犹有相似之处。 高檀太阳穴突突一跳,顾远年岁尚小,许是不解倾慕之意,往后他便明白,何谓兄友弟恭,何又是惊为天人。 高檀低声叹了一口气,忽觉哭笑不得。 顾淼躺在床上,不由得也叹了一口气。 阿爹尚在突兰,不只什么时候才能折返邺城。 只有等他回来,她才能再次催促他把高氏两兄弟送回湖阳,在突兰时,由于赵若虚的缘故,她不敢多提,可是,只要待阿爹回来,未免夜长梦多,她都要想办法把高氏二兄弟送走。 然而,尚未等到顾闯回到邺城,顾淼先等来了高橫失踪的消息。 回五山后,顾闯一直派人守着高橫,几乎将他幽禁在了邺城大营里。 大军此去突兰,高橫依旧被幽禁在邺城。 顾闯特意留了人手看顾他,孰料,围攻突兰之时,高橫未逃,直到突兰战后,顾闯尚未归城时,他却失踪了! 顾淼身在邺城,自比顾闯先一步知晓。 各处城门得令早已开始盘查,可是此时已近日中,距离卯时开门,过了几个时辰,难说高橫究竟还在不在城中。 南衣巷的旧宅,早已人去楼空。 顾淼带人在城中搜寻了一圈,并未发现高橫的踪迹。 日落前,她又带人在城外以东搜寻,她要是高橫,逃脱以后,大概会往湖阳去,可是最近的道路往南,是凉危城,亦有重兵把守,往东,是另一条较快的道路。 顾淼带着数骑沿着东行的官道追踪,日落之后,依旧无功而返。 高橫怎么逃的,他真会跑回湖阳么? 他如此逃回去,高恭会容他么?哪怕有居夫人袒护,他在邺城还是丢了大脸,高恭真的咽下这口气? 顾闯将他送回湖阳,和他自己擅自私逃会湖阳,根本是两回事。 顾淼越想越觉得头大。 她的脚步不自觉地走向了高檀的营帐。 帐内点了烛火,他的影子幽长,投照在白蒙蒙的帐帘上。 顾淼顿住脚步。 此事,高檀事先知情么? 是他放走高橫的么? 她又摇了摇头,不,应该不会,此时的高橫恨极了高檀,放他走,于高檀来说,没半分好处。 顾淼掉头想走,眼前的帐帘忽地一动。 帐中人掀帘而出。 高檀见到她,似是一愣,旋即笑道:“你寻我有事?” 顾淼刚想摇头,听他又问:“我听小路说,你出城去寻高橫,可找到他的踪迹了?” 高檀既在大营里,眼下的事情自然瞒不过他。 顾淼干脆答道:“尚未找到,城中没有他的踪影,城外往东又寻了多时,依旧未见陌生的车马,明日,顾将军的书信到来,再看,是否要往湖阳方向寻去。” 高檀脸上的笑意淡了,微微颔首,顿了片刻,却问:“你从前去过湖阳么?” 顾淼并未多想,随口答道:“去过,约莫两年前去过。自邺城去往湖阳,再如何疾行,仍需十日有余。” 她心中想的是高橫失踪一事,全然没听出,高檀话中的试探。 顾远去过湖阳。 第25章 高檀心中又是一沉,他打量他的神色,却见他坦然自若,毫无心虚之态。 莫非他不是三水,抑或是…… 他忘了? 顾淼觉得高檀的表情有些古怪,许是帐外灯火幽微,他的脸色半明半暗。 顾淼仰头看了一眼木杆上挂着的纸灯笼,当中的蜡烛仿佛确实矮了一大截,一只飞虫围着灯笼,嗡嗡振翅打转。 她正准备告辞,却见高檀扬唇一笑:“若是明日,你要出城去寻高橫,如若不弃,我愿与你同往。” 高檀也要去找高橫? 顾淼不禁皱起了眉头,这是什么意思? 以身为饵,故意引高橫现身? 顾淼摸不透他的心思,于是敷衍道:“嗯,明日再说吧。今夜太晚了,我不打扰了。”说着,她抱一抱拳,转身要走。 高檀又问:“依你看,高橫是真要回湖阳么?” 顾淼抬眼又看了一眼高檀,他脸上挂着薄薄一层笑意,可是未达眼底。 莫非他是在忧心高橫还要害他? 顾淼眨了眨眼,摇头道:“我不知道。”沉默片刻,她老老实实地说,“不过,如果我是他,我大概会回湖阳,不过是悄悄回去,先找阿娘,至于高恭,哦,不高将军,等一阵,再见也不迟。” 话音将落,她听见高檀低声笑了一声。 笑什么? 顾淼瞪了高檀一眼,听他道:“料想,横兄与你想得该是相差无几。” 居夫人溺爱高橫,万事自会为他善后。 “所以,我想,他大概是没工夫管你了。”顾淼低声道,说罢,她又拱了拱手,说,“告辞。” 顾淼转过身去,身后的高檀再未出声。 隔天,顾淼收到了顾闯的手书,要她沿路去寻高橫,另有人在花州附近接应她。 花州是湖阳与邺城中途的城池,先前顾闯与高恭交战的观台城,便在花州附近。 信末最后,还有一页纸,笔迹工整,与前面几页纸大有不同,顾淼看出,这定是齐良代书。信上说,可考虑带上高檀一道前去花州。 高氏兄弟阋墙,推波助澜为上策。 顾淼读罢书信,便让人去唤高檀。 辰时将过,一行人便自邺城大营出发,往南而行。 出了凉危城,往南,驻守的军士少了。 各处关隘,收到了高橫的画像,盘查途径的车马。 可惜他们并未见过形似高橫的人经过。 高橫此一行兴许早已避过了各处关隘,专挑偏僻小径走,南下的小路百十来条,难以预料他会选哪一条路来走。 顾闯提到的花州确是一处地界,高橫若真要回湖阳,必然要经过花州。 若真在花州找到高橫,是擒是放,到时候再说。 一行人且寻且行,赶到花州已是五日过后。 众人风尘仆仆,邺城外尘土飞扬,过了湪河,南行后,又遇雨天,顾淼策马行来,一身难受,先回房好生洗了个澡。 顾闯在花州接应的人来得很快。 顾淼将洗过澡,驿站的门便被敲响。 她慌忙缠好了胸前布带,套上了黑袍,开门迎来三人。 他们身上有顾闯的玉环,是他留在花州的探子。 三人打探到了疑似高橫的消息。 “天方苑的老鸨说,前日来了个贵客,住在天方苑里,足不出户,已住了两日,外来口音,不是北地人,像是南人,容貌遮遮掩掩,戴着帷帽,并未看清他的相貌。” 顾淼疑惑道:“天方苑是什么地方?” 天方苑是城中有名的花楼。 顾淼到了地方才知道什么是花楼。 楼阁堂皇,闻之芬芳馥郁,眼前倩影曼妙。 一行人虽换了军衣,可到底是从邺城大营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而来,除却顾淼与高檀,其余诸人一个个都瞪大了眼。 顾淼多看了几眼她们身上穿着的石榴裙,自从进了邺城大营,她再没穿过裙子,也不晓得如今花州流行的样式。 她好奇的神色惹来了同伴的笑声。 营中呆得久了,难得来趟花楼,说起话来荤素不忌。 “小远仔细看看,你还是个童子鸡,往后回了邺城,你就是想看,都看不着了!” 童子鸡? 顾淼立刻扭过脸,反驳道:“我不是童子鸡。” 众人听罢,哈哈大笑。 独独高檀没有笑。 顾淼抬眼,恰好见到他的目光望来,脸上神色似乎有些一言难尽。 她于是凑近了些,压低声音,没好气地问他道:“高檀,你告诉我,什么是童子鸡?” 第20章 天方 难怪不得。 高檀面色一僵,心中却想,正是因为顾远年少心性,天真无邪,才会用语大胆,因为他不解其中真意,说出诸如‘一见公子,惊为天人,玉树焚风’一类的话,倒也不足为奇了。 他假咳一声,只得面露为难,低声道:“我也不知其意。” 没用。 顾淼转回了眼,先压下心中疑惑,目光继续扫视过天方苑大厅。 来往的看客不少,顾淼朝身侧的青年颔首,他便摸出几颗碎银,对迎上前来的仆从道:“在楼上寻一处僻静地方,先用膳,再做打算。” 仆从满脸堆笑地引了他们上楼。 顾淼顺着楼梯往上走,留心看了看天方苑的进出入口,大厅正对是四扇大敞的门扉,是正门,楼梯后方搭了戏台,料想,戏台后,应该还有一处出路。 她抬头看了看横梁之上,天顶开了两道小窗。 天华苑足有三层,每一层的廊道亦是宽敞。 这里真要藏人,确也不是难事。 众人坐定,桌上摆了好酒好菜。 根据探子的线报,天方苑里的贵客就住在三楼,甲字四号房。 斜对着他们的房间。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酒过三巡,顾淼身畔的青年摇摇晃晃地起了身,朝屋外走去,顾淼随他走出房门,作势要去扶他,却被他抬手躲开。 他口中念道:“我要如厕。”一面说,一面跌跌撞撞地沿着廊道走去。 走了没几步,天方苑的仆从急急追上前来:“哎哟,我的爷,这是要去哪里?小的扶你去,这楼上还有许多贵客,爷,声音小点,可别惊动了旁的贵客。” 青年是个武人,按说,一个寻常仆从根本拉不住他,可是那来拉将他的仆从,有股怪力,也是个练家子。 两人拉拉扯扯之间,脚步未停,顾淼跟在他们身后,见到甲字四号房时,她便从后而上,重重一拍仆从的后背,嘴里压低声,嚷嚷道:“别推推搡搡了,快引我贤兄前去如厕。” 青年趁机脚下一歪,扯着仆从朝一旁的木门撞去。 两人不及收势,甲字四号木匾下的两扇雕花木门被骤然撞开,发出“砰”一声大响。 扑来吹来一阵寒风,顾淼不禁抖了一抖。 此时尚是冬日,屋中都点了炭盆,可是甲字四号房的炭盆,不知何时,早已熄灭了。 整个房间当真寒如冬日。 顾淼皱起了眉头。 身后的脚步声接踵而至。 第26章 她扭头一看,高檀和其余几人也跟了三来。 几个天方苑仆从一拥而上,为首的老鸨大惊失色道:“夭寿啊,你们在做什么,打扰了贵客歇息啊,诸位爷,都怪小厮们不懂事,胡乱指路。” 顾淼迈步朝前,一步跨进了房间。 房中阴冷,她不信,高橫能在这里住了两日。 老鸨伸手要来拉她:“这位爷,快快出来,此房中还有贵客在。” 顾淼转头,视线越过房中的竹雕屏风,一缕若有似无的淡香隐隐飘来。 她心头一坠,扭头对那老鸨说:“你的贵客是何人?” 老鸨干笑一声,正要说话,却见眼前的人不管不顾地要往屏风后走去。 “这位爷,你等等,开门做生意,你再如此为难我们,老身好言好语相劝不行,便只能请你们出去了。扰了贵客,谁也担待不起啊。” 老鸨身后的两个仆从箭步上前,却被高檀一挡,顾淼的身影转到了屏风之后。 木榻之上,锦被之下,隆起个人形。 淡淡的香味伴随腐臭飘来。 她的心跳骤然加快,朝前两步,抬手掀开了水红色的锦被。 腐臭混着冷香扑面而来。 榻上躺了个人,躺了个死人。 面目青白,四肢僵硬。 正是高橫。 “啊啊啊!”老鸨旋即追来,一见此状,立刻惊声尖叫,扑通一声坐在地上,颤抖着嘴唇道:“死人了,死人了,怎么办,要,要报官么……” 话音落下,无人应答。 众人心知肚明,花州报官无门。 花州无官。 顾闯与高恭,一北一南,各据一方,花州夹在中间,倒成了个名义上的无管之地。 高橫死在了这里,十分棘手。 顾淼又看了一眼他的脸孔,确是高橫,但是他死了大概有一些时辰了。 她回头,只见高檀亦在看他。 他的眉头微蹙,点漆似的眼珠,目不转睛地望着高橫。 高氏兄弟,虽无多少情谊,但乍见高橫尸首,高檀的心绪复杂难定。 他定了定神,问道:“此地可能找到仵作?” 顾淼颔首,吩咐那几个青年去寻仵作来。 高橫死在了这里,死得不明不白,要弄清楚他究竟如何死得。 这样的死法不是意外,难道是仇杀。 又是因何人仇杀。 高橫有没有树敌,她不清楚,可她知道的事,阿爹树敌太多,同样,高恭也树敌太多。 虽是结盟,可彼此不信任对方。 高恭死了一个儿子,头一个便要怀疑到阿爹头上。 况且……原本,阿爹确实也动过杀掉高橫的念头。 不过,她眼下不怀疑真是阿爹杀了高橫,他若真想杀高橫,不必等到花州,在邺城便能杀了他。 是谁想杀高橫? 顾淼侧目,只见高檀目光幽暗,依旧注视着高橫的面目。 不会是高檀,他一直与自己在一处。 他暂时也没由杀他。 她记得,上一世,高橫身体不好,死得很早。 无人杀他。 不,顾淼转念一想,万一,他彼时也是死于非命呢? 她被自己陡然产生的念头吓了一跳。 顾淼一时半会也想不出来,谁会想要加害高橫。 两刻钟之后,请来的仵作便到了。 其余人退到了房外,一个军士已快马朝突兰而去,先将高橫身死的消息,尽早禀报顾闯,该如何善后,还要听他定夺。 高橫死在了花州,居夫人不会善罢甘休,高恭说不定也会趁机大做文章。 顾淼等在甲字四号房的屋外,见不远处的天华苑仆从和老鸨正交头接耳,她听不太清楚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可此事,对他们来说,更是烫手的山芋,就不晓得他们能脱得了关系么。 顾淼收回视线,扭头去看高檀的脸色。 他默然不语,低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高檀……”顾淼正欲说话,房门却被人拉开了,仵作迈步而出。 “如何?” 她再顾不得高檀,只管盯着那仵作。 “似是毒杀,此人大概死于昨夜。” 诸人刀一般的目光,齐齐望向老鸨和天方苑的仆从。 “看我作甚!”老鸨说罢,回头去看,十数个手持长棍的,天方苑的随从,从楼梯齐齐奔了上来。 强龙难压地头蛇。 天方苑,看架势,是由不得他们,不得不请他们走了。 老鸨的腰杆挺直了些:“不挽留贵客了,诸位看够了热闹,便请回吧。” 顾淼笑了一声,问道:“你晓得房中师是何人么?” 老鸨不答,伸手一招,她身后手持长棍的仆从正欲上前。 顾淼自问自答道:“他是高橫,你认得么?他可是湖阳高将军的儿子。” “什么?”老鸨声音一颤,神情分明是不信,“你莫要胡说,高将军的儿子怎地会来了花州!” “你不信的话,大可以赶我们走,可等高将军的人来了,可就不那么容易打发了。不如,你仔细回想回想,甲字四号房的贵客是如何来的,同谁来的,昨夜又是谁来找过他,照实说了,兴许你还能保住性命。” “你胡说!”老鸨虽还在强辩,但气势却也弱了几分。 顾淼趁机道:“若是方便,我们亦可借一步说话,高公子的尸首留在天方苑,倒也无妨,可你们需得仔细保管,等高将军来了,方有个交代。” “这哪里使得!”老鸨脸色骤变。 她原本是想等人走,悄悄将那尸首卷了,埋了,要真是高恭的儿子,谁敢埋他! 老鸨思量片刻,最终引了众人到了另一间屋中,把高橫如何来的,细细说了一遍。 高橫确实是同另外两人来的,只是三人都戴了帷帽,模样瞧不真切。 第一天,只留了两位公子在三楼,昨夜过后,不知什么时候,竟只有一位了。 她连另一位何时走得,如何走得,都一概不知。 顾淼心中清楚,按照居夫人的脾性,不管天方苑是不是帮凶,都要倒大霉了。 顾淼听罢,先让天方苑看顾高橫尸首,又安抚她,此事定能差个水落石出,便要先走。 她得回驿馆去等顾闯回信。 至于高橫的尸首,如何送去湖阳,由谁送去湖阳,还得仔细思量,他们一行人数不多,真去了湖阳,难保高恭不恼羞成怒,把他们都杀了。 再者,她还不想暴露自己与顾闯的关系。 这一辈子,她当一辈子“顾远”,也未尝不可。 第21章 湖阳 一行人自天方苑出来,走在依旧热闹的街市中,顾淼脑中念头百转,一会儿想高橫,一会儿想顾闯。 她放慢了脚步,坠在人群最末。 倏忽之间,她突觉一道目光朝她投来,她依照本能,仰头往西侧望去一眼,临街的客栈,二楼窗棂大开,可是当中却空无人影。 是她感觉错了?没有人么? 她立在原地,停了须臾,她身前的高檀回头,问道:“怎么了?” 大概真是看错了。 第27章 顾淼摇摇头:“无事。” 回到驿馆后,顾淼左思右想,眼皮时不时狂跳。 高橫死得蹊跷,虽然已派人去突兰给顾闯送了信,哪怕快马加鞭,一来一回需得好几日。花州是个糊涂地方,谁都不管,也就是说,谁都要管。顾闯有探子留在花州,高恭难道就没有么? 为了保险起见,顾淼打算用顾闯的令牌,到北面的关隘,调遣一些人来,就算到时候要运送高橫的尸首前去湖阳,亦需要人手。 湖阳的这一趟浑水,她是万万不打算再淌了。 顾淼打算,一旦收到顾闯的来信,安排好高橫一事,若真要去湖阳,也是别人去,她才不去。 她立刻启程回邺城。 然而,计划没有变化快。 顾淼打算明日一早便往北面关隘而去,岂料,当夜,驿馆便来了不速之客 乌泱泱的高头大马,里三层外三层地将驿馆团团围住。 顾淼睡得不深,马蹄声与喷鼻声令她醒了过来。 她一颗心乱跳,直觉不对,立刻翻身下榻,胡乱绑了头发,套上外衫,半隐在窗后,隔着一条细缝查看。 夜色漆黑,可是驿馆外的火把明闪闪,亮晃晃得刺眼。 驿馆外的人太多了,略略一数,似乎足有百人。 顾淼伸手摸到了背后的长弓,只听窗外一道浑厚的声音道:“来者是客,扰了诸位贵客清梦,是某不是,某奉将军令而来,邀诸位贵客前往湖阳一叙,山高水远,马行亦要数日,诸位贵客,若是收拾停当,还请快快动身吧。” 湖阳?高恭的人! 竟然来得这样快! 顾淼心头大惊,看来,当时他们从天方苑出来,真有人盯着他们? 高恭是不是也晓得高橫死了? 他为何如此快就知晓了? 高恭身在湖阳,驿馆的人大概不是湖阳来的人?南面,高氏的关隘也有兵。调遣个百十人倒不是难事。 他们是怎么认出他们来的? 顾淼立刻回过神来,是啊,高家的人,认识高檀。 早知如此,她就不该听齐大人的,偏要带高檀出来,眼下,让人守株待了兔,想走也走不了了。 顾淼握紧了弓,可是,外面的人太多了。 她就算能侥幸脱身,其余人不一定都能脱身。 更何况,还有个高橫,她若此时真跑了,倒像是做贼心虚。 好在,前去突兰送信的人,已经走了许久,阿爹很快也能知道花州的变故。 他们这般明目张胆,‘好言好语’地奉将军令,‘请’他们去湖阳,一时之间,也不可能拿他们怎么样。 实在不济,若真有不对,她也能在半路想办法逃跑。 下下之策,若高恭真要动手,她还能拉个人垫背,大不了,她以高檀为质,好歹亲身骨肉,也能稍稍拖个一时半刻。 顾淼想罢,将长弓背到了身后,弯腰提了箭筒,背上包袱,又将枕下的短刀,插进了黑靴里。 她拉开房门,与廊道对面,将走出来的高檀面面相觑。 他的脸色难看,眉目愈显凌厉。 其余诸人也自房中走了出来。 顾淼扫视一圈,便明白过来,众人心思一致。 此时敌众我寡,有余埋伏,不宜硬拼,还待来日好时机。 走到楼梯口,高檀行在她身后,轻声道:“此奉将军令,有些蹊跷,湖阳太远,高恭不一定此刻知晓高橫一事,我猜,是有人在南面关隘,听说了高橫一事,暂且传‘将军令’,瓮中捉鳖,只是此人身份不同,关隘的人自也不敢反驳。” 顾淼一听,试想谁还能传‘将军令,而众人不疑? 她猜道:“你是说高宴?” 高恭,刘夫人的长子,高宴。 湖阳的‘太子’。 顾淼暗暗舒了一口气。 这便说得通了。 不然哪怕高恭真生了三头六臂,也不可能如此快便知晓,高橫死在了一日前。 除非,他动手杀了自己的亲儿子。 虎毒不食子,哪怕高恭再怎么恶毒,他也不至于杀掉高橫。 高檀惊讶地注视着顾远,他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反应平淡,似乎并不吃惊。 他比自己料想得冷静沉着许多。 走到驿馆外,便有人牵了马车来,一看便是武人。 他的脸上露出一点笑意,说:“特意为贵客准备了牛车。” 两辆牛车夹在高马之间。 他们当然不肯给他们快马。 顾闯留在花州的探子,自不在驿馆之内,除开去突兰送信的人。 他们的人数,确实能坐进两辆牛车。 顾淼毫不怀疑,只怕他们一到花州,便有人盯上了他们。 没想到高宴恰在花州附近,实乃倒霉。 其实,她对于高宴的印象,已经很淡了。 高宴死在了高檀登基前,他若不死,高檀也做不了皇帝。 十年有余,她只记得在湖阳时,依稀见过他数面,她当时根本顾不上他,印象中,仿佛连话都没同他说过几句。 不过高宴,绝不是个寻常贵公子,他是枭雄的儿子,是长子,高恭自己也曾说过,诸子之中,高宴最肖似他。 顾淼坐在摇摇晃晃的牛车中,撩开车帘,往外张望。 他们沿着出城的方向,往南走,她遥遥一望,马队的后方,不知何时又多了一辆牛车。 她想,那里面或许就是高橫的尸首。 * 自花州往南,同样要经过几处关隘,最近的一处便是兰阳,高氏驻军在此。 车队在此处短暂地停留了一会儿,顾淼原以为能在此处见到高宴,可是除了饮马,换了数骑,她并没有在其中见到新来的车马。 顾淼暗暗记下了此行的路线,她去过湖阳,也见过好多高氏布防的舆图。 古怪的是,高家似乎没有瞒他们的意思,车队行得不快,高家也好吃好喝地供着他们。 丝毫没有杀亲嫌疑的芥蒂,反倒真如联盟,称兄道弟。 只是,他们对高檀的态度,与对他们无异。 高家,二郎,他们好像不识。 顾淼猜测,在花州认出高檀的人,兴许正是高宴。 他许是走了另一条路回湖阳,不与他们同路。 高宴厌恶他,厌恶到削断了高檀的头发。 顾淼抬眼,撞见高檀的目光。 他微微一笑道:“前面就是湖阳了。” 牛车缓缓停了下来。 顾淼侧耳细听帘外的动静。 她听见了盘查的声音,还有刀戟碰撞的声响。 车外的人声道:“将军请来的贵客入城。” 等了小半刻,牛车徐徐而动。 顾淼还记得自己想过的“下下之策”,于是捉紧了高檀的袖口,低声道:“高檀,进了湖阳城过后,我要与你形影不离。” 此时此刻,顾远仿佛终于也生了一二分畏惧。 高恭应该不会杀他,在顾闯来湖阳之前,他不会轻举妄动。 只是居夫人会如何,实难预料。 高檀垂下眼帘,见到他捉住自己袖口的手背,几条青筋隐约可见。 第28章 他低应了一声:“嗯。” 车帘投照的日影斑驳,又行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牛车停了下来。 车帘被人从外面一把撩开,晃眼的日光刹那涌了进来,已是日中,更近南地的湖阳的气候比邺城温和许多。 冬日的尾声,太阳底下已有了春日般的暖意。 他们依次下得车来。 顾淼藏身其间,低调行事,而高檀依旧立在她的身侧。 眼前是一座两层小楼,八扇木门大敞,飞檐下的瓦当上刻着虎面。 这是高恭平日议事的地方,顾淼从前来过,她犹记得堂上还悬了一块木匾,龙飞凤舞地写着‘聚贤堂’。 台阶上,一个人影从门后踱步而出。 他身上穿着胭脂紫的圆领襕衫,腰悬玉带,脚下一双翘头黑靴。 年纪看上去四十左右,头发犹乌,发顶竖着黑冠。 可是他的脸圆圆的,嘴唇仿佛天然带笑。单单从面相,似乎根本瞧不出他的凶悍。 来人正是高恭。 他虽与顾闯一般,称‘将军’,可高恭不爱披甲,平日里,爱作一副文臣的打扮。 许久未见了。 顾淼心中有些感慨,也是十年有余了。 高恭目光扫视一圈,将将停留在高檀脸上,正欲开口。他的身后却传来一声撕心裂肺般的啼哭:“啊,我的儿啊,是谁害了你,我的儿!” 一个妇人疾奔了出来,她头上的堕马髻歪歪斜斜,她提着襦裙,跑得飞快,径自越过顾淼等人,跑向了身后将将停稳的牛车。 四人合力将牛车中的棺椁抬下了车。 车中果真是高橫的尸首,而那妇人就是高橫的娘亲,居夫人。 居夫人浑身一颤,扑向了棺椁,用脸颊紧紧贴着棺木,泪流满面道:“横儿,我的横儿……” 抬棺的武人不敢乱动,只能托着棺椁,停在车前。 居夫人断断续续地痛哭着。 高恭蹙紧了眉头,忍耐了一小会儿,最终不耐的扬手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将居夫人请回去,居夫人哀恸过度,需要休养。” 话音落下,居夫人猛然抬起头来,发髻散乱,目中似有滔天恨意,她的视线扫过四周,狠狠盯向顾淼所在之处。 他们的穿着与周围的武人大不相同,一看便知是生人。 居夫人脸上犹有泪痕,可眼神如刀,恨恨道:“谁杀了我儿,我便要将谁千刀万剐。” 顾淼被她这么一看,脖后也觉一凉。 阶上的高恭不耐烦地挥手道:“快请居夫人回去。” 同样是死了儿子,高恭的反应显然比居夫人冷淡许多。 高恭不缺子嗣,高橫从来都是病恹恹的,并不被他爱重。 居夫人被人半是搀扶,半是拖拽地,离开了车前。 高恭抖了抖衣袖,笑道:“你们是顾闯的人,对么?”他的目光落到高檀脸上,只有一瞬,复又移开,“小儿,受顾将军看顾,老夫感激不尽,特意请诸位前来做客。” 他半侧了身,“诸位,堂中有请。” 第22章 兄与弟 “聚贤堂”三个大字,端端正正地悬在主座之上。 高恭撩袍而坐,其余人皆站着。 顾淼一行进得厅中,身后依旧立了一排带刀的护卫,厅中左右亦有守备。 名为‘做客’,可主人毫不客气。 高恭脸上的笑容淡了:“横儿如何到了花州,又在花州如何殒命,诸位,哪一位可以细与老夫说一说?” 众人沉默了须臾,论亲疏,当由奉顾闯之命寻高橫的顾远来说,可论长幼,一行中,还有比顾远资历更长的人。 并且,身在湖阳,顾远乃是顾闯的亲信一事,能隐藏多久便是多久。 不能让高恭白白捉了这个把柄,拿捏将军。 不过数息,顾淼正要抬步上前,却见另一端,年纪长些的范轮上前道:“回高将军……” 他言简意赅地将高橫意欲毒害高檀,因而被将军关在军中,寄书湖阳,等待高恭发落,可高橫私自出逃,他们怕他出事,才沿路寻找,在花州附近,探听到了高橫的消息,可惜他们到的时候已经晚了,高橫已经死了,死在了天方苑里。 高恭当然收到了顾闯的书信。 他原本也想将高橫召回湖阳。 他实在想不通,为何高橫要毒害高檀,更想不通,他怎么就死在了半路上。 高宴自兰阳关隘发来急函时,他犹有不信,他又言,高檀与顾氏的人亦在花州,此事更是蹊跷。 高宴先斩后奏,送了他们来湖阳。 来了也好,顾闯也该来这一趟。 高恭轻笑了一声:“此事需得查个水落石出。待到顾将军来了,我们自要好生商议。” 言下之意,顾闯不来,他们也不能走。 好在,并没有预想中的‘严刑逼供’,高恭暂时没有为难他们。 顾淼一行又被引到了住所,说是做客,实为软禁。 他们的房门外有重兵把守,身上能看见的刀剑长弓,都被人一一收了去。 顾淼身上唯一还留着的防身之物,只有黑靴里插着的那一柄短刀。 高檀和他们分开了。 他回到了自己在湖阳原本的处所。 偏狭的小院,无人打,落下的枯叶,混着雪泥,陷在地上,门前的台阶也落满了泥土。 高檀推门而入。 屋中的摆设一切如旧,仿佛还是他离开湖阳那一日的摆设。 方桌上积了灰,他将包袱放到空无一物的木榻之上,转身去看榻前的书架,第三行的《开物志》却换了位置,自第二格移到了第一格。 他捏起竹简,拨弄开来,此开物志反转,与他离开前,卷竹的方向不同。 有人动过此册。 肖旗来过,他回到了湖阳。 一桩心事落地,高檀才开始行囊。 他有一种预感,此一行来了湖阳,必不能轻易离开。 屋外的日头慢慢西移,夜色沉下,白日的微风忽而大作,吹得屋外的院门,吱呀作响。 高檀放下手中的羊毫,端着烛台,前去小院落锁。 他的小院没有仆从,亦很少,有外人前来。 他换下了黑衣,只着玉色长衫,起了风,夜风肃肃穿行,吹鼓了他的衣袖,寒意犹存。 高檀忽然想,湖阳的冷与邺城大不相同。 湖阳的冷,是阴而冷,像是寒潭之水,浸入肺腑,蚀骨阴寒。 今夜,不知顾远他们被囚于何处? 回到了湖阳,高恭自不愿他再与顾闯的人在一处。 他抬手,合拢了门扉。门边“吱呀”一声轻响,忽然被一股大力推开。 高檀朝后退了一步,抬眼只见院外立着一个人影。 白日的憔悴仿佛被夜色掩盖,她的眼中藏着怒火。 她抬手,巴掌落到了他的颊边。 “贱奴!” 高檀本可轻易躲闪而过,但他没有躲。 清脆的巴掌声响在耳畔,居夫人的声音颤抖不已:“贱奴,贱奴!若是你,若真是你,高恭都保不了你!” 高檀举着烛台,垂眸看她,嘴角露出个浅笑道:“居夫人夜深而至,所为何事?” 第29章 夜风吹拂着他耳边的断发,他的眉眼疏淡,云淡风轻的态度令居夫人怒火中烧。 她再次扬手,不远处却传来了笑闹声。 她身后的侍女,忍不住出声提醒道:“夫人,好像有人来了,还是早些随奴婢回去吧。若是将军知道……” 居夫人回头,厉声道:“闭嘴!” 可她的手却放了下来,她瞪大了眼,望向高檀:“贱奴,当初,横儿便不该带你去邺城!真是你,我定让你生不如死!” 不远处传来的吵闹声越来越大,居夫人说罢,转身而去,侍婢提着灯笼,慌忙去追。 高檀见那飘摇的白灯笼隐入了长夜,抬手合拢了门扉。 * 顾淼睡了一夜,反而更累,她不敢睡得太熟,躺在榻上,大多时候半梦半醒,醒来以后,实在疲倦。 他们住的竹屋狭窄,并无人侍奉,亦无灶台,即便是冬日,他们也只能用水缸里的冰水洗漱,好在他们在外行军惯了,也不在乎这些。 不过,高恭也不算全无人性,他令人准备了换洗的衣物。 顾淼趁人不注意时,走到竹屋另一侧的小室,飞快换了衣物。 胸前的布条勒得她不舒服,她只得咬牙忍了,松快松快后,又换了包袱里,多余的那一条裹胸的素白布条。 辰时过后,高恭便让人来唤他们去用膳。 饭吃到一半,顾淼见周围的人被一个接一个地接连唤走。 她心中明白,这是要单纯审问他们了。 过了一小会儿,一个方脸的小厮立到她身后,拍了拍她的右肩,说:“公子,随某来。” 顾淼放下碗筷,站了起来。 随他走到了一处楼阁前,不是昨日的聚贤堂,是一处两侧的木屋,两扇门扉半遮半掩,门前有一小节游廊,廊前摆了三两盆兰草。 进门之后,那小厮便走了。 她扫过一眼屋中陈设,长案,格子架,临窗处,还挂了一个足有半人高的鸟笼,其中立着一只白鹦鹉。通身雪白,一双圆溜溜的,黑石子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她。 好怪的鹦鹉? 这是什么意思? 无人在此么,把她叫来是特意来消遣她? 顾淼朝那鸟笼走近了些,白鹦鹉歪了歪脑袋,似乎依旧在专注地打量她。 “霹雳吧啦。”白鹦鹉,忽而扇动翅膀,鸟喙一张一合,冒出莫名其妙的四个字来。 顾淼先是吓了一跳,又觉好笑,笑出了声:“呆鸟。” “你叫顾远,对么?” 身后乍起的男音,令顾淼霍然转身。 恍恍惚惚间,宛如是见到了一团炽火。 她定睛再看,原是他身上穿着的银朱红衫,交领处绣着银纹,如镜中水纹。 腰缠黑绸,脚下一双黑靴。 他头顶斜插了一柄黑簪,乌发落在背后。 他的容貌俊美。顾淼原以为自己都忘了他的样貌,可是此刻一见到他,她立刻认出了他。 高宴。 湖阳人说他郎艳独绝,世无其二。还是有几分道,他生得美,郎朗之美,他看你时,眼波却柔。 高宴与高檀大不相同,高檀也生得美,可他的眉宇间藏有兀傲,仿佛不可亲近。 高宴一望,便如良玉,似君子。 他生得不像高恭,他像刘夫人,南地第一美人,刘夫人。 第23章 高宴 刘夫人的身世,顾淼曾经听顾闯说过。刘蝉是高恭的结发妻子,但在她嫁给高恭之前,她也是别人的发妻。高恭将她生抢了过来。 更何况,她是‘刘太后’,顾淼与她打了八年的交道,宣和八年的冬天,她才病逝在了养心园里。 因此,顾淼一眼便能瞧出来,高宴生得像她。 她情不自禁地站直了身。 不过,高宴为何知道她叫‘顾远’? 他是将才知晓,还是在花州时便已知晓。 与她同来湖阳的人,自不会轻易透露她的名字。 她想,在花州时,便已盯上他们的人,果然是高宴的人。 她于是抱拳道:“高公子,久仰大名。” 高宴低声一笑:“顾公子认得我?” 顾淼胡诌道:“听旁人说起过,又在此处楼阁,我猜便是高公子。” 高家数的上号的公子,又是及冠的年纪的,原本就不多。 高宴但笑不语,端起长案上的白玉茶盏,走到了鸟笼前,那白鹦鹉飞得近了些,鸟爪牢牢抓牢了鸟笼边缘,低头,去啄他手中的白玉茶盏。 顾淼等了一会儿,一人一鸟只顾饮水,并不她,似乎就这样晾着她。 顾淼心中升起一丝不耐,开口问道:“高公子为何唤我来?” 高宴这才慢条斯地放下茶盏,又用丝帕擦了手,徐徐道:“请贵客来,不过随意聊一聊,你也姓顾,是大将军的何人?” 顾淼背起了一贯的说辞,语调平常道:“远房亲戚,算不得数,只是将军偶有照拂。” 高宴垂眼笑了笑,又问:“你似乎与高檀有些交情?” 顾淼心中已经不起一丝惊诧的波澜了,她毫不怀疑,他们一进湖阳,一举一动都在高宴眼皮底下。 “是有些交情,将军令我偶尔教他射艺。” 高宴嘴唇扬起,眼中露出一抹讥讽之色:“哦,原是如此,倒委屈顾公子了。” 高宴说话并不惹人厌。 若不是知晓他内里一副蛇蝎心肠,顾淼都要对他生出几分惺惺惜惺惺的好感了。 “高公子特意唤我来,是要问这些么?若无别事,我便告退了。” 直觉上,高宴始终极其危险,顾淼并不想与之接触过多。 高宴话锋一转,却问:“花州一事,顾公子如何看?依你之见,横弟为何死了?” 重头戏来了! 顾淼一直也想不明白,高橫为何死了。 兴许晓得高橫如何出逃,便能推测高橫为何死了。 可是眼下……顾淼只得将当日那仵作的原话对高宴说了一遍。 高宴眉梢微扬:“哦?当日那仵作真如此说,横弟是被人毒杀?他可说又是何毒?” 高宴的故作惊讶令顾淼暗暗翻了一个白眼。 他既能找到他们,找到高橫在天方苑的尸首,难道还会不清楚,当日仵作究竟说了些什么? 明知故问罢了。 顾淼沉吟片刻,道:“当日仵作确实没说是何毒,他只说疑似中毒而亡,并不十分肯定,若是剖腹,兴许可以验明,但高公子的尸首能不能剖腹,非是我等说了算的。” 言下之意,你们真要想查,剖腹验尸便是,可是自花州到湖阳,又行了数日,至于还能不能验出来,这就不好说了。 高宴并未立刻接话,转而撩袍,落到了长案一侧的梨花木高背椅上。 他抬手执壶,白玉的茶壶嘴冒着一丝一缕的白烟,茶温正热。 他往自己身前的白玉茶盏斟了茶,抬头对顾淼道:“忘了请顾公子落座饮茶,实乃某之过,此茶唤作‘知音’,是湖阳烤茶,顾公子不如尝一尝,这‘知音’茶,好是不好?” 顾淼心头一跳,高宴是不打算轻易放她走了。 第30章 她默默叹了一口气,坐到了长案的另一侧。 “多谢。” 高宴将另一只茶盏推到了她手边。 “顾公子,请。” 顾淼将饮了一口茶,楼阁外面便响起了脚步声。 一个青衣仆从走到门边,拜道:“大公子,将军召你前去议事厅,说是邺城来人了。” 阿爹来了么? 顾淼立刻放下茶盏,来得这样快? 高宴笑问道:“可知邺城来的是何人?” “听说是齐良,齐大人。” 不是阿爹,是齐良? 齐大人为何来了? 顾淼竭力掩饰脸上惊讶的表情,又默不作声地端回了茶盏。 高宴起身,轻振衣袍,对顾淼道:“不凑巧,来了贵客,顾公子,某先失陪了,改日再叙。” 高宴离去之后,顾淼被仆从带回了先前的竹屋。 直到傍晚时分,她才见到了齐良,在高橫的灵堂之上。 白幡飘飘,厅内烛火森森,跪伏在地的仆从哭声断断续续,四角摆着的炭盆子熄了一半,冷掉的火星只剩青灰。 顾淼一跨进堂中,只觉冷气扑面,她的手臂立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厅中摆放的棺椁,棺木黑沉沉,白纸钱落在上头,宛如零星白骨,有些渗人。 顾淼随大流地上了香,默默退到一侧。 她察觉到一道目光自另一侧投来,她抬头一看,见到了齐良。 齐良身上披着黑裘,裘衣下,也是黑色长衫。他头上竖了黑冠。 昏暗烛火下,他的脸色微微苍白,可是眼中却是一亮,缓缓朝她颔首。 齐良为何来了?阿爹什么时候来? 高橫是怎么从邺城逃走的? 顾淼憋着满肚子疑问,在原地又站了小半刻。 等到人群开始缓慢移动,朝灵堂散去的时候,顾淼趁机,快步走到了齐良的身畔,低声道:“齐大人,此一行来可顺利?”四处都是高家的人,她不敢问得太过明目张胆。 齐良唇角一扬,也低声道:“尚算顺利,我本欲去花州寻你,可走到半途,遇到信使,他将花州一事与我说了,我便直往湖阳来了,他到了突兰,亦会将此事禀报将军,不日,将军便会来到湖阳。” 顾淼听罢,心头大石落地,大松了一口气。 她细想了想,又问:“齐大人猜到,我们会来湖阳?”不然,为何一听说花州一事,他便动身往湖阳来。 齐良却答:“无论如何,是时候该来拜会高将军。” 顾闯取下凉危,又直取突兰。 只怕,高恭也要见一见顾闯。 早也罢,晚也罢,山不见我,我亦要见山。 二人并肩走了一小段路,便有仆从来引齐良:“齐大人,将军有请,随某来。” 齐良转脸,仔细看了一眼顾淼。 风餐露宿几日,她的脸颊瘦削了些。 他温声道:“时辰不早了,莫要忧心,早些安睡,明日我去寻你。” 顾淼点了点头:“齐大人,亦要保重。” 齐良来了湖阳,知晓阿爹也快来了,她的心定了几分,脸上也露出了个浅笑,抱拳道:“我便先告辞了。” 齐良“嗯”了一声,才转身随人走远。 顾淼无人引路,可她也实在乏了,没功夫乱走,便沿着来时的石径,往竹屋折返。 紧绷了多日的神经稍稍松懈了些,她放慢了脚步,石径幽长蜿蜒,行到一处,前方栽了一片竹林,哪怕冬日,几簇两人高的竹子仍然长得郁郁葱葱。 夜凉如水,孤云被清风吹散,月色溶溶,倾泻而下。 一道颀长人影,自竹林深处转了出来,他的脚步声轻浅,身形却是眼熟。 “高檀。”顾淼下意识地出声道。 高檀手中拿着一只空了的双耳铜酒杯。 顾淼朝地下一看,月色之下,他的脚下,不远处有一团颜色略深的酒渍。 “你在这里祭典故人?”一问出口,顾淼立刻回过神来,不是别人,他是在祭典高橫。 可是,他为何不去灵堂祭典,是不便,不愿,还是不许? 高檀不答,她抬眼只见他神情淡漠,披散的乌发,落在肩侧。 顾淼猜,一定是后者。他不能去高橫的灵堂。 连她这么一个外人都能去,居夫人却不愿高檀去。 她着实厌恶他,并且疑心他。 短暂的静默流淌在二人之间。 高檀细致地打量着眼前的顾远。身上穿着黑色的襕衫,发间系着黑绸,面色尚好,他看上去确实像没吃什么苦头。 齐良既然来了,他们也吃不了多少苦头了。 他开口问道:“你们昨日宿在何处?” 顾淼遥指了一下他的身后,说:“是一间竹舍,距离此地不远。”说罢,她抬脚要走,耳边却听高檀问道,“你在湖阳住得惯么?” 这话好古怪,他们又不是真来做客的。 顾淼没好气地答:“寄人篱下,何来住得惯,住不惯,等阿……将军来了,我便要回邺城,那才是住得惯。” 她说得气恼,高檀却是低沉一笑:“你说得没错,等回了邺城,我便好了。” 这又是什么意思? 顾淼眯了眯眼,警惕道:“你不会还妄想着去邺城罢,你既然回来了,我劝你,好好呆在湖阳,好自为之。” 高檀笑意不减:“我自要去求将军,回邺城去。”他的声音又沉了几分,“在此地,寄人篱下,如何睡得安稳。” 顾淼一怔,全然没料到他会如此坦诚地,毫无掩饰地同她说这些。 高檀从前从来不会和她说这些。 骄矜自持,绝不肯轻易示弱于她。 顾淼张了张嘴,发现自己无话可辩。 高檀依旧目不转睛地凝望着她,她的耳边唯独听到几声细微的风响,卷过竹叶,沙沙轻响。 顾淼敛了表情,后退了一大步,抱拳道:“你如何求将军,自是你的事,今夜也晚了,我不多留了,免得他人生疑,你也早些回去吧。”说罢,她再不看高檀,快步朝竹舍走去。 高檀回身,看了一眼顾远,远去的背影,兀自失笑道:“呆子。” * 风清月皎,竹舍四周凄清,来到湖阳的第二夜,顾淼依旧睡得不好。 她像是做了一场怪梦,醒来后,只觉疲倦,具体做了什么梦,她半点也想不起来。 巳时一刻,高宴又遣了人来召她。不过今日不去楼阁,反而将她引到了花园。 临水的风亭四周挂了避风的竹帘,顾淼掀帘而入,见高宴坐于风亭中,一身白衣,手执玉柄骨扇,而他的身侧还有一个黄衣少女。 她梳着双髻,身上穿着松花色的襦裙,外罩青粲披风,模样生得娟娟可爱。 顾淼搜寻了一番记忆,觉得自己似乎并未见过眼前这个少女。 她听那少女俏生生笑了两声,食指指着他,问高宴道:“宴哥哥,这个人就是你说的那个姓顾的。” 又是一句“姓顾的”,你们高家兄弟真是亲兄弟啊。 高宴笑了笑,双眸望向顾淼,说:“此乃小妹,高嬛。”又扭头对高嬛说,“他唤作顾远,是邺城顾将军的后辈。” 第31章 高嬛慢慢眨了眨眼,将顾淼从头到脚地,挑剔地看了好几个来回。 “倒也一表人才。”高嬛说着,走到了顾淼面前,仰视她道,“就是矮了一些。” 再矮,也比你高吧。 顾淼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暗地里深深吸了一口气。 高嬛,她从前确没听说过,可是她知道刘夫人没有别的女儿,高宴虽唤她‘小妹’,她不知道这个高嬛到底是哪个姬妾生的女儿。 好生无礼。 顾淼脸上笑也不笑,只看向高宴:“高公子唤我来,所为何事?” 高嬛皱了皱眉,对顾淼说:“你这个人真无趣,宴哥哥唤你来风亭,自然是来陪我。” 高嬛绕着她缓缓转了一圈,“你会什么?会抚琴,诵歌,哦,对了,晏哥哥说,你是武人,你会舞剑么?” 顾淼太阳穴跳了跳,实在不想应付这个高嬛,只冷了声道:“我什么都不会。” 没想到,高嬛却笑着拍了拍手,高呼道:“太好了,我也什么也不会!” 顾淼一哽,顿觉自己肯定和高家人八字不合。 个个都稀奇古怪,令她生厌。 高嬛说罢,忽而伸手要来拉她,却被顾淼灵活闪过。 高宴的嘴角扬了扬,翻转了手中的骨扇,拍了拍一侧的石凳,说:“为何还站着,不如都来坐一坐,唱曲的伶人就快来了。” 高嬛撇了撇嘴,坐回了先前的位置。 顾淼只得撩袍坐下,察觉到高嬛的视线一直停留在他的脸上。 高宴抬手,先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又将顾淼和高嬛面前的茶盏,斟了半盏。 他笑问道:“顾公子可还喜欢昨日的‘知音’?”不等顾淼答话,他又自顾自说道,“今日我为顾公子,选的茶唤作‘断肠’。” 顾淼脸色微微一变。 高宴笑了一声,说:“此茶入口苦涩,细细品之,愈发苦涩。” 那你为何还要喝此茶? 顾淼不碰那茶,几乎想起身,一走了之。 可是亭外的乐伶已经到了,靡靡乐音,声声入耳。 湖阳与邺城的氛围大不相同。 高氏在前朝便是贵族,高氏在湖阳盘踞,经营多年,宛如巨树,盘根错节。 高恭再不必像顾闯一般,四处征战。 高氏在湖阳的生活,与战事仿佛无关。 他们虽也习武,练兵,可闲暇时戏鸟,闻乐,从不披甲。 顾淼一边想,一边稳坐不动。 高嬛捏着白盘里的一颗松子,蓦地朝她掷来。 “呆子,你在听么?” 顾淼伸手一挡,那一颗小小的松子被她稳稳握住了。 高嬛瞪大了眼,高宴笑道:“顾公子,好眼力。” 话音将落,亭外的乐声忽而停了下来,仆从的声音继而响在帘外:“禀大公子,高檀来了。” 高宴脸上的笑意淡了,眼中露出一二分直白的厌恶。 “哦,既然来了,还不进来么?” 仆从抬手,掀起了竹帘,顾淼顺势看去,只见高檀身着白衣,缓步而入。 他背脊挺拔,双手抱拳道:“大公子。”又望了望顾淼,道,“顾公子。” 最后望向高嬛,浅笑道:“嬛妹。” 高嬛立刻站了起来,大叫道:“闭嘴,贱奴!” 第24章 高嬛 风亭外的乐声停歇,四周寂寂然无声,穿帘而过,湖面吹来的清风,卷起风帘。 周遭静得可怕。 高嬛的声音尖利,宛如一道裂帛的利器犹有破碎回响。 高檀的表情淡淡,他仿佛丝毫无动于衷。 “啪”得一声,高宴收起了手中的骨扇,轻击石桌,声音含笑道:“还愣着做什么,为何还不抚琴?” 话音将落,风亭外缠绵的乐音又起,高嬛怒视着高檀,而高檀径自撩袍,坐到了顾淼身侧的石凳上。 他的声音低沉,可唇边露出了一丝浅笑:“远弟,你原在此处。” 顾淼“嗯”了一声,目光落到高檀的白衣上。 他的肩侧洇湿一小片,颜色略深。 顾淼疑道:“外面下雨了?”她仰头去看,亭外明明晴空万里。 高嬛冷哼了一声,道:“横哥哥死了,高檀当然要受罚,阿爹不会饶过你的。” 高檀今日受的是鞭伤,由高恭亲自执鞭,三十九鞭,他的后背被打得皮开肉绽。 顾淼微微瞪大了眼,只听高檀道:“横弟之事,我亦有过。” 顾淼深吸了一口气。 见惯了高檀做皇帝,他早年的这副凄惨模样,她的印象其实已经淡了。 憋屈,高檀在湖阳确实过得憋屈。 但,这也和她没关系了。 顾淼垂下眼,捏起一颗玉盘里的松子。 高檀的视线掠过高嬛与高宴,落回顾远的侧颜。 顾远年龄尚小,心思简单,而高嬛心机深沉,难保他不受她蛊惑。 高檀抿紧薄唇,察觉到高嬛打量的视线,他抬眼直视她:“嬛妹,还有何赐教?” 高嬛陡然直起了身,像是被人踩住尾巴的猫,高声急道:“你凭什么和我说话,你凭什么坐在这里?你不许和我说话!”说话间,她又求助似地转向高宴,“大哥哥,你快赶他走啊,凭什么,他要与你平起平坐!” 这个高嬛确实不怎么聪明。 顾淼嚼着松子,见高宴的凤眼一弯,似又笑了起来:“高檀自邺城而归,当为他接风,嬛妹,莫要忘了高檀也是阿爹的孩儿,是横弟的兄长。” 高檀随之一笑,拱手道:“多谢长兄。” 听到‘长兄’二字,高宴的笑容淡了,可是笑意还停在唇边。 他举起茶盏,朝高檀一举:“以茶代酒。”说着,一饮而尽。 高檀便也执起面前的茶盏,一饮而尽。 气势委实古怪至极。 顾淼快要坐不下去了。 疲惫的身躯愈觉疲惫,腰腹更觉酸软。 一个念头转过,她心头猛地一跳,冷汗缓缓爬上了后背。 她故作镇定地饮下茶盏中剩下的茶汤,对高宴抱拳道:“多谢大公子相邀,既无别事,我便先回去了。” 高宴无可无不可地盯着她,既不颔首,也未摇头。 不能再耽误下去了。 顾淼索性自顾自地站了起来,又朝高檀拱手,算作道别。 高檀微微颔首,高嬛却大叫道:“等等,顾远,你站住!” 顾淼朝前走了两步,掀开了隔绝风亭的竹帘,将高嬛的呼喊落在了身后。 出得亭来,朝竹舍一路疾行,小腹处的如有细锥,一路往下坠。 顾淼的脸色发白,我的娘啊,真疼啊。 湖阳,这个鬼地方,真的和她八字不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此时,来了癸水。 顾淼脚下生风般地回到了竹舍。 她今日依旧穿了黑色襕衫,脚下黑绸裤。 她小心翼翼地避过众人,往竹舍尽头的净室而去。 竹舍里的人各有各自的去处,大部分的人都被高恭派来的人叫去了审问,还有数个去寻了齐良。 是以,竹舍之中格外清静。 第32章 高嬛一路追随顾远而来。 随身的侍女劝道:“小姐,我们还是回去罢,将才,你不是同大公子说了,要回屋,为何要苦苦追那顾公子来到这里,若是大公子晓得了,就不好了。” 高嬛皱着眉头摆了摆手:“你要是害怕,你就先回去,别跟着我,大哥哥又没说,不让我来寻顾远。” 侍女眨了眨眼,大公子虽未明说,可话里话外,不都是那个意思,并且小姐好不容易才得了大公子青眼,可不能又把人得罪了。 “小姐……”她当然还要再劝。 高嬛烦躁地挥了挥手,停下了脚步:“你若真是替我忧心,不如好好守在这竹舍外面,邺城的人若是回来了,你速速告诉我。” 好歹还是个待字闺中的小姐,再怎么胡闹,她也不想被邺城的兵油子看到。 侍女犹犹豫豫地应了下来:“小姐,可快些,小心些。” 高嬛点点头,表示知道了,这间竹舍,她又不是没来过,从前也有来客住过这里。 顾远,这个人呢,虽然不是那一类高大健壮的武人,可是生得眉清目秀,令她很有几分好感,并且她看得出来,大哥哥仿佛有些看重他,就连,就连那个令人生厌的高檀似乎也同他亲近。 更何况,他还是顾闯将军的亲信。 湖阳城里的人都说,阿爹是‘土皇帝’;取下凉危和突兰的顾大将军,往后也是一个‘土皇帝’。 她在湖阳毫不起眼,阿爹也早就不来瞧她的阿娘了。要是顾远喜欢她,愿意带着她,说不定比在湖阳的日子好多了。 高嬛打定了注意,她要让顾远喜欢自己,最好是为她神魂颠倒,非娶不可。 她大胆地走到了竹舍门前,侧耳倾听,尽头处隐约传来了一点水流细响。 高嬛放轻了脚步,朝尽头而去。 净实之内,顾淼做贼似地换下装束,收拾妥当,额头上出了一层薄薄的细汗。 在湖阳不比邺城,万事都不方便。 顾淼大叹了一口气,将转过身,却听门扉一响,眼前亮光一闪,一个人影竟走了进来。 来人却是高嬛! 顾淼太阳穴突突一跳,和高嬛面面相觑。 高嬛没料到这是一间狭窄的净室,当即红了脸,飞快转过身去:“顾……顾远哥哥,我不晓得,这里是……这里是……” 顾淼只觉心跳险些都要跳出了喉咙,立刻将换下的衣裤,往身后一丢,语气严厉道:“你为何来了,此处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快走吧!” 高嬛双肩一落,咬了咬牙,骤然转回了身,朝顾淼扑去。 她使劲眨眼,生生憋出了两滴眼泪,整个人扑进了顾淼的怀里:“顾远哥哥!” 顾淼大惊,伸手推她:“你这是作甚,你快出去!” 高嬛先是攀住她的手臂,被她这么一推,双手胡乱地摸上了她的胸膛。 两人俱是一怔。 顾淼心头狂跳,刚才换得匆忙,她的胸前没有束带。 高嬛目光朝一侧落去,洁白的布带落在一角。 若是寻常男儿,大概不知道那是什么。 可是高嬛知道。 她脑中嗡嗡乱响,手下不禁又摸了摸,软绵的触感。 “你……” 顾淼一把将她推远。 高嬛张大了嘴,嘴唇轻抖:“你是……你是女郎……” “闭嘴。” 顾淼当机立断,一把又将高嬛扯了回来,她捂住了她的嘴,右手一翻,自黑靴里摸出了那一柄短刀,抵住她的喉咙。 “你若敢胡言乱语,我一定杀了你。” 高嬛的眼里还噙着泪,此刻,从假哭变成了真哭。 她无意之间,撞破了“顾远”的秘密。 她恐怕是活不成了。 顾淼暗自叹气,瞒了这么久,偏偏被高嬛撞破。 她死死按住高嬛,一时心乱如麻。 她恐怕是瞒不下去了。 室中幽静,被捂住嘴的高嬛小声地呜咽了一两声。 顾淼正欲开口,门外却又传来了脚步声,继而是一道男音:“顾远?” 是高檀的声音! 第25章 闲气 高嬛也听出了来人的声音,她埋首在顾淼的掌心,又低低地呜咽了两声。 眼下没时间了。 高嬛杀不得,高檀绝不能晓得她的身份。 顾淼念头转过几转,手中刀柄一翻,附耳高嬛道:“你想求顾远,求什么,求姻缘,恐怕是不成了,可是你若只是想求自在,不愿留在湖阳受高家的闲气,我倒是可以成全你。” 冰凉的铁器贴着她的脖侧,高嬛被她死死按住,大气也不敢出,耳朵里听清了她说的话。 顾远要成全她。 自由自在,不受高家人的闲气。 高嬛微微睁大了眼,沉默了一下,轻轻地点了点头。 门外的脚步声更近了。 高檀的声音与她们只隔了一道单薄门扉:“远弟,是你在里面么?” 昏暗的影子映在竹窗之上。 顾淼松开了高嬛,了身上的衣衫,高嬛转身,扭头看来,顾淼警告地,看了她一眼。 高嬛乖觉地将食指贴在了嘴唇上,示意自己噤了声。 顾淼压低了声道:“是檀兄么?稍待片刻,我此刻有些不便。” 高檀低应了一声:“我自在院中等你。” 顾淼扯了扯身上压皱的衣衫,拉开门,快步而出。 高檀立在院中的枯木下,襕衫衣摆被风吹得摇晃。 顾淼定了定神,拱手问道:“寻来竹舍,是有要事?” 高檀凝眸细看面前的顾远,他的神色似有异,一双杏眼浮光,若有水痕。 他身后的门扉紧闭,而他刚才前来竹舍之时,分明见到了高嬛随身的侍女躲在暗处。 将才,顾远难道是与高嬛在一处? 高檀抿紧薄唇,强压下心头的不悦,顾远到底是年少,轻易被高嬛哄骗了去。 高檀脸色略沉,答道:“是有些要事,今日清晨,将军似乎收到了花州的来信,横弟似乎原是被一伙强人尾随。” 顾淼一听,皱眉道:“强人?哪里来的强人?高橫自邺城往南时,便被这一伙强人尾随了?他们知晓他的身份么?若是知晓,定不敢随意伤他,留着他性命,不是更有用么?” “许是太过招摇,花州的人来报,是先杀了横弟身边的随侍,才绑了他,只是到了花州,不知出了何差错,那一伙强人竟错手杀了横弟。他们心知惹了大祸,连夜自花州逃窜,却在兰阳附近,被关隘的守兵遇到,盘查之后,才知其中原委。” 真会如此凑巧? 顾淼直觉不信,高橫的人若真能救得高橫出邺城,还能敌不过一伙强匪? “那一伙强人呢?可是要从兰阳押来湖阳?” “其中数人在兰阳时,杀了守兵,被当场乱箭射死了,只余了其中一人,而他是个哑人。” 顾淼脸色微僵,死的死,哑的哑,高恭不可能真会信这样的说辞。 高橫死得不明不白。 不晓得阿爹来时,能不能查清,高橫究竟是如何出得邺城? 第33章 他低垂的眉睫落在高檀眼里。 顾远不傻,又是顾闯亲信,顾闯一来,他自能保得住他。 可是…… 高檀又望了一眼他身后的竹舍,可是,高嬛绝非良配。 无论高嬛想求什么,她都不能如意。 日影西斜。 顾淼又应付了好一阵高檀,同他喝过几盏茶,才终于送走了他。 赶在众人回来之前,她将高嬛自净室放了出来。 她还未开口,高嬛便压低声在她耳边道:“我晓得你要说什么。我答应你了,就绝不乱说。不过,你既然也答应我了,便要信守承诺,许我自由自在的生活,不受高家的闲气。” 顾淼颔首:“自然。” 高嬛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上上下下地又把她看了几个来回。 她抿唇一笑,附耳道:“我眼下看你更顺眼了,你好厉害,还能做小将军,往后,你也要教我功夫。” 顾淼敷衍地“嗯”了一声。 送走高嬛后,她才有功夫回到竹舍。 紧张的情绪散去,顾淼感觉浑身疲倦,仰躺倒在榻上。 凡事要做最坏的打算。 她肯定不能全然相信高嬛当真守口如瓶。往后,她说不定还要以此为把柄,处处挟制她。 顾淼摸出了靴中的短刀,刀锋雪亮。但是她杀不了她,她不愿杀她。 顾淼想,最坏的打算,便是她要做回‘顾淼’。 天又不是要塌了,哪怕她做回了顾淼,她就不能做‘小将军’了。 难道顾闯,邺城就容不下她了么? 顾淼眨了眨眼,她想呆在营里,做什么,阿爹大概都不会说不。 只是,此时此刻,此地,着实为难。 她一点也不想同高家再打交道。 她是顾闯的女儿,对于高家来说,就是可以拿捏的痛处。 至少,在湖阳时,她得看牢了高嬛,不能露馅。 带走高嬛,倒也不算拿事,她若喜欢‘顾远’,‘顾远’也能想办法带她走。 * 接下来的两三日,高嬛又来寻了她三两次。一会儿邀“顾远”去园中赏鱼,一会儿又邀了“顾远”去她的小院,尝湖阳小食。 顾淼欣然应允,两人坐在园子里观鱼时,高嬛还悄悄在她的木椅后塞了一个汤婆子。 高嬛挥退了下人,独独留她们二人在湖边观鱼。 高嬛见她脸色略微苍白,低笑了一声,问道:“你平日,天天都要骑马么?” 顾淼老实答道:“有时不骑。” “你从小就在军营里么?一直学功夫么?” “不,从前在寨子里,但确实一直在学功夫。” 高嬛眼中闪过羡慕的神情。 顾淼礼尚往来般问道:“你呢?你一直在湖阳长大?” 高嬛颔首,不禁扬声道:“当然,我又和那贱奴不同!” 顾淼好奇地多看了她一阵,问道:“你为何如此不喜高檀?” 高嬛气呼呼地哼了一声:“他明明出身那么卑贱,却要厚着脸皮,赖在阿爹身边,辇都辇不走,大哥哥不喜欢他,刘夫人不喜欢他,全湖阳就没人喜欢他,可他呢,偏偏还不自知,整日拉长个脸,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给谁看,谁稀罕看他。” 顾淼低笑了一声,高嬛不悦地继续道:“难道我说错了?我若是他,早就夹紧尾巴做人了,他凭什么还能去邺城?” 顾淼笑而不语,不打算再继续这个话题,于是随手撒了一把鱼食到水里。 高嬛盯着湖面,凑过来看,忽然拍手笑道:“快看,那一只金色的鲤鱼游过来了。” 湖边另一侧的人影,听到了模糊的声响,转过树丛,见到的正是高嬛与“顾远”距离甚近,几乎“依偎“在一起赏鱼的模样。 齐良唇角扬了扬,又敛了表情,而他身旁的高檀却皱了皱眉。 齐良见状,露出个浅笑道:“小远仿佛与高嬛有些投缘。” 第26章 出笼 顾淼抬眼也瞧见了对岸的两道身影。 她刹那挺直了腰背,齐良为何会和高檀走在一处? 顺着她的视线,高嬛自也见到两人。 她不悦地撇撇嘴,说:“今日好生倒霉,难得出来游园,竟然又碰上了。” 高嬛说罢,将鱼食一股脑倒进了湖里,起身便要走。 齐良和高檀却已经走到了近前。 “齐大人。”顾淼先向齐良拱手道,又望了一眼高檀,微微颔首。 高嬛冷哼了一声,再拿眼好奇地去瞧齐良:“你是什么人?也是邺城的人。” 齐良温和笑道:“在下齐良,见过高姑娘。” 高嬛露出个浅笑,扬了扬下巴,客客气气道:“原来是齐大人,往后我去了邺城也会见到你。”她语气客气了一些。 齐良吃了一惊,视线略扫过顾淼,笑问高嬛道:“高姑娘,竟也也想去邺城做客?” 高嬛高兴地点了点头。 高檀的长眉微敛,目光不禁投向顾远。 听了高嬛的话,顾远的神色竟也未变,仿佛真默认了高嬛打定了主意,要往邺城去,追随他同去邺城。 他听见顾远问道:“你们为何会在一处?” 齐良笑道:“闲来无事,我与高檀兄棋盘对弈了几局,眼下正打算去拜会将军。” 顾淼“嗯”了一声,只听高檀忽道:“明日,顾将军便要进湖阳城了。” 顾淼顿时来了精神,阿爹要来了! “真的?”她急忙望向齐良。 齐良颔首道:“正是,前行的快骑已传信来了。” 太好了!他们很快就能离开湖阳了! 顾淼立刻起身,道:“其余人知晓了么?若还不知,我这便回竹舍,知会他们一声。” 齐良笑道:“既如此,烦劳小远了。” 听到小远这个称呼,高嬛扭过头,多看了齐良一眼。 她忽然亲昵地挽起顾淼的左臂,问道:“顾远哥哥,我也可以唤你小远哥哥么?” 顾淼手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语调大为敷衍道:“随便你吧。” 高檀见状,目光沉下。 顾远和高嬛是大有些古怪,可是观顾远的模样,却又不似真的色迷了心窍,为何他要如此应付高嬛,难道是因为高宴的缘故?他不得不应付高嬛? 抑或是,高嬛,高宴,有他的把柄? 顾淼根本未看高檀的神色,只拱手道别,回了竹舍,告知众人。 高嬛追着他回到了竹舍门前。 顾淼为了避嫌,不让她进去。 高嬛再道:“顾远,我们可说好了,明日等顾将军来了,你一定要记得同他说一说,你要引我回邺城之事。”她小声又道,“反正你是顾将军的亲戚,他一定会答应你的。” 高嬛晓得她是顾闯的“亲戚”,却不知她是何种“亲戚”。 顾淼点了点头:“知道了,待见到顾将军,我自会同她说。”她想了想,不放心地又问,“你阿娘呢?你想带她走,你可问过她了?她是高将军的侍妾,为何要走,高将军又肯放她走么?” 带走高嬛不易,再带个高恭的侍妾更难。 高嬛急急道:“我阿娘自是我在何处,她便在何处,阿爹早已经不管她了。他恐怕连我阿娘如今长得什么模样都记不起来。他只是还没想起来她这个人,若是想起来了,铁定早已把她送到庄子里去了,我阿娘说了,她去求夫人,放她去庄子里,等我出了湖阳,便去庄子里接她。” 第34章 事情恐怕不会那么简单。高嬛想带她阿娘离开,尚需从长计议。 顾淼暗叹一声,暂且按下不提,只说:“我晓得了,等明日将军来了,我自有打算。” * 隔日,顾闯如期进了湖阳城。 他当然不是一个人来的,他带了百十精兵,另还有驻军,驻扎在湖阳以西。 作为共同的联盟,高恭允诺顾闯可以在湖阳以西驻军一千。 一千之军,难成大事,可是这是一种为盟的姿态。 顾闯自突兰赶来,路上只偶尔歇息了数回。 他翻身下马,风尘仆仆地走到“聚贤堂”前,胡须上尽是尘屑,身上的黑袍银甲,溅上了大团黑黢黢的泥点子。 顾闯见到阶上的高恭,朗声大笑,开口道:“高贤弟,别来无恙啊。” 听得这一声“贤弟”,高恭脸上微微变色。 论长幼,顾闯那个土包子,似乎确实比他虚长了几岁。 可是,论尊与卑,顾闯哪里配得上,称他一句“贤弟”,厚颜无耻!不愧是寨子里出来的土包子。 高恭呵呵一笑,下得阶来,双手摊开,扶住顾闯的双臂,道:“将军何须如此客气,某可担待不起。” 顾闯大为不悦,说什么屁话!这什么作态?好像他在拜他似的! 他马上挣脱了高恭的手臂,掸了掸肩甲上的灰尘,环顾四周道:“我的人呢?怎么不见?” 高恭笑了一声,立在聚贤堂前的一排执戟侍卫闪开了些。 顾淼和其余诸人便在他们身后。 顾闯的视线,当即射向顾淼,只停留了一瞬,便又转了开来。 齐良立在前头,率先拜道:“见过将军。”众人随后拜道。 顾闯笑了一声,望向高恭道:“湖阳的水土恁是养人啊,齐大人看上去面色都像好了不少啊。” 高恭随之笑道:“若是齐良大人,愿意长留湖阳,高某人求之不得。” 想得美! 顾闯哈哈一笑,抬步上了石阶。 高恭一看,旋即转身,扬声道:“奉茶来。” 一行人跟随二人鱼贯而入。 宽敞的聚贤堂登时站满了人。 顾淼和齐良立在顾闯身后的不远处。 堂上摆了两把梨花木高背椅,一把比另一把,四脚略高了寸许。 高恭兀自坐上了略高的那一把椅子。 顾闯扫了一眼高恭脚下的高底黑靴,嘴角扯出个笑来。 他正欲开口,却见高恭身后的月亮门转出来一个美妇人。 她生得实在是美,顾闯不由看得一呆。 他想起了说书先生说的娉婷秀雅,美艳绝伦。 这样的美人说的就是刘蝉。 这不是他第一次见到刘蝉,高恭的刘夫人,可是每回见,他都要吃一惊。 难怪……难怪就算是硬抢,高恭也要把她抢来做夫人。 顾闯听到身侧的高恭假咳了一声,他暗暗翻了个白眼,调转了视线,这才注意到刘蝉身后还跟了一串女人。 燕肥环瘦,不一而足。 其中几个分明还竖着妇人的发髻。 顾闯眉头一皱,自然猜到了高恭的龌龊心思。 高恭朗声一笑,果真道:“顾将军,大驾光临,高某也没备下什么大礼,将军孤苦一人,守寡守了这么些年,身边到底少了佳人照料,今日来了湖阳,可要好好见一见湖阳的女郎,湖阳的水养人啊。” 顾闯毫不犹豫地摆了摆手,说:“高将军,太客气啦,不过我守寡倒是守习惯了,不劳高将军费心。”他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住,偏要刺他一句,于是似笑非笑地说,“我对别人家的夫人可不敢觊觎,也没兴趣。” 他说得满不在乎,而话音未落,原本略微嘈杂的客厅骤然静了下来。 高恭身后的刘夫人脸色微僵。她从前便是‘别人家的夫人’。 在座各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刘蝉与高恭的这一段渊源。 眼下众人听了他的话,定然怀疑顾闯不是口无遮拦,而是含沙射影。 高恭真的动了气,手中端着的茶盏“砰”一声放到了案上。 二人之间,自见面之时,便相互憋着劲的暗斗,此刻仿佛被陡然亮在了台前,剑拔弩张。 顾闯未发一言,右手却也按在了两张梨花椅子之间的木案上。 顾闯身后的齐良,忽而出声道:“将军容禀,在下早先按照将军吩咐,为高将军提起备了礼,一直还未呈上,将军既来了,何不亲自交予高将军?” 台阶已经递好,端看二人肯不肯下了。 高恭暗吸了一口气,顾闯此番前来湖阳,他心中早有打算,此刻断不是真要撕破脸皮的时候。 因而,高恭先笑,说:“顾将军何须如此多礼,我倒要开开眼,看看是什么好东西。” 顾闯咬了咬牙,跟着他假笑道:“好说好说。” 齐良松了一口气,忙令人将礼物抬了上来。 当夜,高恭为顾闯办了接风宴。 高家几乎所有人都到了厅中。 顾淼这才将高恭的子女看了个遍。除却高宴,高檀和高嬛,其余大多是她不大熟悉的面孔。 只有隐约一点模糊的印象,高檀登基过后,节庆时,他们似乎也曾经遥遥拜过她。 刘夫人自然也在。 可是,居夫人并不在。 她新近丧子,这样笑笑闹闹的场面,她也不想来。 她做的位置,其实离顾闯所在的位置,尚有一大段距离,他的朗笑,时不时传来,其余的,他与高恭在谈论些什么,她根本听不清楚。 高嬛的目光却紧紧追随着她。 顾淼偶然望去,只见她脸上写满了焦急。 可惜,此时此地,不是说话的好地方。 席上,觥筹交错,好些陌生的脸孔,前来与他们喝酒。 顾淼苦捱了大半晚,等到周围诸人都喝得醉醺醺的时候,她喝了一口浓茶,起身,往外走。 顾淼慢悠悠地走到堂外,夜中起了风,她伸手系紧了披风。 今夜,顾闯说不定早已喝得大醉,自无暇和她说话,顾淼打算明日一早再去见他。 云上涌出半轮冷月。 往竹舍去的小道,幽静寂寥,今夜顾淼只浅饮了几盏。 她犹记得上一回喝酒误事的教训。 好在,湖阳这个鬼地方,她也呆不了几天了。 名义上,“两年前”的她来过湖阳,可是细算起来,她已经许多年没来过湖阳了。 按照上辈子的时间推算,再不过不到两年,高恭便要将自己的大本营,往南迁到康安城,后来的京城。 她最后一次来到湖阳,是因为高宴停棺在此,他们前来奔丧。 是以,她对湖阳的印象本就是昏暗的。 顾淼情不自禁地想到了彼时的高檀,不像初时的冷漠,可是他一直是个难懂的人,忽冷忽热,在湖阳时尤甚,几天不见踪影,回来时,也不愿同她多说一两句。 彼时的她发了一大通脾气,如今回想起来,又何必呢? 顾淼自嘲地笑了笑,轻晃了晃脑袋,甩掉这心烦的旧事。 她走了两步,脑袋上空仿佛忽而刮过一道旋风,振翅的声响在耳畔。 第35章 顾淼抬眼看去,只见一道白色的鸟影,自半空俯冲而下,伸展的白色羽翼,轻盈掠过她的发顶,朝夜色深处飞去。 是白鹦鹉,是高宴的那一只白鹦鹉。 它这是逃出了牢笼么? “顾公子。” 身后传来了一道人声。 顾淼回身,果真见到了高宴。 他手中提着一只白灯笼,幽暗的光勉强照出他脸上的轮廓。 他身上的紫衫,由烛火一映,却如青红交错之色。 顾淼刚才想到了“他”停棺湖阳,此时乍然相见,难免觉得鬼气森森,有些毛骨悚然。 她顿了片刻,拱手问道:“原是大公子,先前见到的鹦鹉是当日那只鹦鹉?” “正是。” 顾淼见他停住脚步,仿佛有意攀谈两句,她顺势问道:“它飞出竹笼了么,可还飞得出去?” 高宴低笑一声,朝前走了数步,两人相距不过半臂,他手中摇晃的白灯笼险些撞到她的披风上。 他狭长的眉睫直飞入鬓,语调似在说笑:“它是一只呆鸟,被人关惯了,哪怕你放了它出笼,你许了它自由自在,它还是会乖乖地飞回来。” 顾淼心头一跳,恍恍然想到了高嬛。 她定了定神,笑答道:“大公子的白鹦鹉倒是有趣。” 第27章 权宜之计 高宴笑了笑,转而道:“顾公子欲往竹舍去么?不若我送你一程,更深烛火微,若是顾公子出了意外,难辞其咎,这园中的蛇虫鼠蚁,惯爱匍匐在暗处。” 顾淼有心拒绝,可转念一想,高宴今夜说话遮遮掩掩,不晓得是不是真猜到了,或者听到了高嬛的打算,有心来试探她。 她也想知道他究竟晓得了多少。 冬夜,少有虫鸣,白鹦鹉早已飞远,高宴沉默地走着,顾淼耳边只有听见,脚步擦过石板的细微沙沙声响。 顾淼正欲开口,却听高宴忽问:“顾公子,晓得烛山泊么?” 当然晓得! 顾淼警觉起来,不答反问道:“大公子听过烛山泊?” “听闻顾将军早年便是在烛山泊安营扎寨,直至今日烛山泊里仍有顾将军的大寨。” 烛山泊在邺城以北,依丛山又傍湖泊,水路蜿蜒曲折,地势犹险,是个便于藏身的隐秘去处。 顾淼从小就在烛山泊里长大,直到十六岁才算正式从寨子里出来。 高宴知晓顾闯的来处,倒不稀奇。 顾淼答道:“我也只是听说过烛山泊,尚未有幸去过。” 高宴笑了笑:“听闻,顾将军的掌珠如今还在烛山泊,不知往后可否有幸见之?” 顾淼心慌了一刻,他为何忽然说起什么“掌珠”,难道是高嬛说漏了嘴? 可高嬛尚且不知她的身份。 且说,顾闯有个女儿,不算什么大秘密。 高恭晓得,高宴自然也晓得。 顾淼定了定神,说:“将军的掌珠,我在邺城也从未见过,湖阳山高水远,想来,要见到,更不是易事。” 高宴并未再言,提着灯笼,随她走到了竹舍前。 顾淼抱拳道别,高宴并未还礼,只说:“后会有期。” 月影渐渐下坠,天光破晓时,顾淼醒了过来,翻身而起,利落地梳洗后,便去打听顾闯的住所。 顾闯与齐良住在同一楼阁之中。 此时将过辰时,顾淼进了院门,便见齐良立在檐下。 他浅笑道:“我猜,今日,你便要来拜会将军。” 顾淼拱了拱手:“齐大人,将军可醒了?” “早已醒了,人正在花厅。” 顾淼进门过后,齐良便合上了房门。 她抬眼便见顾闯坐在圆桌畔,饮茶,又酸又苦的醒酒茶的气味扑鼻而来。 他的脸色发白,也未竖冠,身上倒是新换了黑衫,无甚酒气。 顾淼翻了一个白眼,拱手道:“拜见将军。” 顾闯咽下醒酒茶,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到近前来。 他拉着她坐到了身侧的矮凳上,压低声说:“你吃苦了么?” 顾淼摇摇头。 顾闯叹了一口气,拿眼上上下下地打量她。 然后,又叹了一口气。 “这是怎么了?” 顾闯将桌上的另一盏茶,推到她面前:“你先喝口茶。” “我没喝多少酒,早就醒了。” “这一盏可不是解酒茶,你尝尝。” 顾淼无奈地将茶盏端了起来,耳边听他压低声,缓缓地说:“你可知,昨夜高恭那个老贼,与我说了什么?” 顾淼摇头。 顾闯顿了须臾,脸色变了变,才说:“他说,为了永结两姓之好,他打算让高宴,就是刘蝉和他的儿子,娶我的女儿,这样他与我就是真正的一家人。” “什么?”顾淼口中的一口茶水,险些喷出来,“啊,我……”她扫视了四周,干笑一声,放下茶杯,又道,“啊,我,我是说,我远房堂妹……她,她不是还小么? 谁要嫁给高宴啊,谁要嫁给高家啊! 太荒唐了! 她怎么可能嫁给高宴! 想都不要想! 顾淼皮笑肉不笑道:“将军,没答应吧?” 顾闯伸手拍了拍她的背,低声问:“你没呛到吧?” 顾淼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又问:“将军,没答应吧?” 顾闯叹了一声,昨夜酒酣耳热,他与高恭勾肩搭背,高恭说起此事的时候,他正喝得高兴,他想来想去,其实都想不起,他当时有没有答应。 他干巴巴地笑了一声:“我这不是,还没问过你远房堂妹么?” 荒唐! 顾淼立刻想拍案而起,可是侧目一看,齐良还坐在花厅的另一侧,脸上表情淡然。 他虽然兴许晓得其中玄虚,可这里毕竟是湖阳。 她于是又把这口气咽了下去。 阿爹犹犹豫豫了。 这实在匪夷所思。 从前,她想嫁给高檀时,顾闯一百个不愿意,他不许她嫁给高家人。 怎么眼下,高宴,他就犹豫了? 诚然,上一回,她嫁给高檀时,顾闯今非昔比,已和高恭势如水火。 眼下,难道他就真想,卖女求荣?和高恭一家人? 难怪,难怪昨夜高宴莫名其妙地提起了烛山泊,原来他已知晓? 顾闯见顾淼脸色,假咳了一声说:“高大公子一表人才,又是长子,我想……” 顾淼“呵呵”笑了一声,打断了他的话:“将军何不回去先问问我堂妹,再做定夺,此事说得仓促,我堂妹不见得乐意。” “这是自然。”顾闯缓了语调,拍了拍她的后背,“权宜之计,权宜之计。” 何谓权宜之计,难道先是应下,往后再来反悔么? 顾淼不再看他,转眼去看齐良。 齐良低声道:“高将军许了将军顺安城。” 顺安城! 顾淼万万没料到,高恭为了让高宴娶顾闯的女儿,竟会如此大方。 顺安靠近关河,水道往南直下,深入南面腹地,是往南进攻最重要的水路。 并且,顺安城外有矿,铁石与银矿。 第36章 顾淼默默一算,是了,此时此刻的高恭还不知道顺安有矿,若是知晓,他定然不会把顺安让给他们。 当年攻下顺安,死伤六千余人,极其血腥,顾闯与高恭再无结盟,高檀一箭射中了高恭的右腿,父子再无情分,而高檀也是在顺安城中,为了救她,被人一剑当胸刺去,险些毙命。 顺安城,如今的顺安城,却能不费吹灰之力被收入囊中。 顾淼苦笑了一声,压低声问齐良:“齐大人说此乃权宜之计,何以肯定,亦不是对方的权宜之计呢?” 齐良从前百般阻挠她嫁给高檀,他对高氏厌恶至极,她还以为,齐良绝不会同意此事,哪怕只是权宜之计。 齐良轻声说:“此言不假。” 那又是为何? 顾淼疑惑地凝视着她。 齐良见她的一双眼里倒映着他的剪影,唇角微扬,问道:“你还记得从前我们在林场见到的那一只寒蝉么?” 寒蝉,顾淼哪里还记得住什么寒蝉。 她只好摇了摇头,齐良笑意不减,轻声说:“当时那只寒蝉蜕变,离壳而去,唯余蝉蜕犹挂枝头。” 金蝉脱壳。 顾淼听懂了,脑中忽然想到了什么,惊讶地微微张了张嘴,却听齐良笑了一声,朗声而道:“顾姑娘,常年居在烛山,体弱,每逢冬日,时染寒疾,或许迁往南地,于她大有益处。” 顾淼想过,要做一辈子的顾远。 如果“顾淼”死了,或者“顾淼”嫁人了,那么她便是一辈子的“顾远”了,哪怕往后不愿做男儿,做个其余的顾家女郎亦可。 齐良说的“寒蝉”,便是她。 寒蝉脱壳,便是与高宴有了婚约的“顾淼”亦可以生,可以死,顺安既已归附,权宜之计便真是权宜之计。 不过,依齐良之计,“顾淼”大概是要病死了。 顾淼惊骇于他的智谋,也惊骇于他仿佛早就看透了她。 顾淼垂下眼帘,袖中的双拳,握了又松,再抬眼时,颊边露出一点浅笑:“齐大人说的是,南地气候温润,于堂妹来说,该是大有裨益。” 顾闯闻言,双肩微落,大笑了两声,抚掌道:“来来来,待会儿唤人传早膳来,我倒要看看,高家的吃食是不是要雕出几朵花来。” * 当夜,乌云聚顶,湖阳落下了久违的一场大雨。 雨滴打在青瓦上,噼里啪啦大响。 雨帘之下,门扉半阖。 屋中一灯如豆,阴影之中,立着一个身着缁衣的人影,宛如鬼魅。 正是肖旗。 肖旗声音低沉,隐在雨声中。 “二公子,料想得不错,此番顾闯前来,高恭却有联姻的打算,在邺城时,公子可见过那居于烛山的顾家女郎?” 高檀轻摇其首,却问:“大公子毫无怨言?” 肖旗颔首:“听说刘夫人已同他说过了,大公子本就无婚约,娶顾闯的女儿,有何不可?” 高檀皱了皱眉,心下诧异,顾闯得了顺安,便要卖女求荣,他原以为顾闯不止于此。 他心中冷笑,又问:“高嬛呢?” “高嬛仿佛真打定了主意,要随顾远而去,她今日已去见了夫人,要将她的阿娘送到庄里去。” 愚蠢。 高檀抬手拔下发顶黑簪,轻轻拨弄了一下烛台上的灯芯,火光刹那变红,噗地一响。 “顾远真以为他能带走二人?” 肖旗踟蹰片刻,索性直言以道:“二公子,我见过顾远,不,实则,顾远见过我。” 高檀直直朝他看来,双目漆黑如点墨。 “在凉危城时,顾远不只见过我,他甚而跟踪过我。” 第28章 顺安 窗外一道青光一闪而过,轰隆雷声滚滚落下。 顾淼在睡梦中翻了个身,将才的梦境依旧断断续续。 河水漫上了堤岸,瓢泼大雨分毫不停歇。 鲜血顺着雨水四处流淌。 泥泞之中,躺着尸身与断裂的铁器。 顾淼坐在马上,茫然四顾,她看不到阿爹了,她也看不到齐良了。 齐良没有打过仗,除了策马,他又没有功夫,他若是少了骑兵在侧,少了庇佑,在顺安,他必死无疑。 马群被人冲散了! 她必须尽快找到他! 大雨溅起了茫茫雨烟,雨丝斜刮,顺着她的发端,额头往下流淌,她的肩甲凹陷处集成了一小汪积水。 顾淼捏着缰绳,调转马头,朝城门的方向而去。她麻木地闪避过朝她涌来的刀戟,手中长刀刀刃豁了口。 手臂的血珠顺着刀柄往下流淌。 她狂奔了数里,终于见到了前方不远处被箭雨覆盖的马群,当中的人影,仿佛是齐良。 顾淼拍马而上,潇潇雨幕之后,城门之上,披甲之人,正是高恭。 他抬手挽弓,白羽箭,朝城门下射来。 顾淼勒马一转,朝马群的另一侧奔去。 她弯腰捡起了地上的半块铁盾,护住了头面,在马群中挤出了一条小道。 箭矢若急雨,她勉力行至中央,终于见到了齐良。 不及多言,她猛然拽过缰绳,调转了马头,扬鞭挥向马臀,齐良脚下的白马扬蹄狂奔,朝反方向疾奔。 齐良回首,高声道:“顾淼!” 前方高家的骑兵已经又涌了上来。 顾淼抬眼再看,城楼之上的高恭,将手中铁箭正对上了她。 顾淼额角的冷汗混合雨水流了下来,她眨了眨,冰凉的眼帘贴着眼珠子,再睁眼时,身后却忽然传来一声破空声响。 一枚巨大的铁箭,自她身后射向了城楼上的高恭。 顾淼一惊,扭头看去,却是高檀,仿佛从天而降,手挽贯日长弓,射向了高恭。 此枚铁箭力道非常,箭虽离弦而去,可弓弦仍然颤抖不已。 高檀。 雨声淹没了她的声音。 雨丝顺着他的脸颊滑落,他的表情格外冷肃,眉眼锐利,薄唇紧抿,下巴弧线又冷又硬。 是了,她想起来了,先前,高檀让她先渡过关河,万不要回头。 可是她回来,为了救齐大人,她不得不回头。 高恭被铁箭射中了! 城门楼上顿时乱作了一团。 箭矢稍停。 眼前骑兵已至,顾淼横刀去挡,灵活地闪避到了马群之中,隔开了对面的攻势。 “顾淼。” 大雨之中,她似乎听见高檀唤了她一声。 她扭头看去,一个穿甲的兵士,不知何时,竟绕到了马群的后方,持剑而上。 他的马速快得不可思议。 剑光若雪,斑驳血迹染红了剑尖。 顾淼避无可避,电光火石间,她的马身,被一股蛮横的力道撞击,撞开了横亘在侧的马匹,顾淼的身形随之一晃。 长剑穿破肩甲下的雪襟,噗嗤一声闷响,穿透了皮肉。 她眼睁睁地看见,高檀斜挡在了她的身前,他的脸色慢慢地变白了。 一切既像是瞬息陡转,又宛如慢腾腾的雨缓缓地落了下来,寂然无声了片刻。 雨帘之后,大片的血色漫开,染红了他的前胸。 第37章 高檀! 顾淼骤然醒了过来。窗外的天光大亮。 她转了转眼珠,才见竹窗上的方格子被日光投在青砖上,一格又一格,宛如无子的棋局。 对,这里是湖阳,不是顺安。 她摸了摸额头,触手冰凉一片。 她出了冷汗。 顾淼深吸了一口气,加快的心跳缓慢平息。 她从来没有梦到过从前,兴许是昨日提到了顺安,她才忽而梦到了顺安旧事。 她晃了晃脑袋,走到院中,捧了冰凉的井水洗面。 冷水拂面,她深吸了一口气。 此一时,彼一时。 顺安再不是当初的顺安,她也不是原来的顾淼了。 洗漱罢,她从院后走到了屋前,只见竹舍前的榕树下,已然立着一个人影。 高檀。 乍然一见,她情不自禁地,与梦中人相较。 眼下的高檀,唇边挂着一抹浅笑,朝她拱手道:“远弟。” 全然不同,面貌相似,举止相仿,可全然不同。 顾淼不知为何,心头松了一口气。 “你寻我有事?”语气多了一两分戒备。 高檀神情未变,目光落在他浸湿的发梢上。 他记得,此处院后似有一处深井。 顾远面孔微白,衬得双眸愈发漆黑,如同两丸黑石浸在深潭中,耳畔的乌发浸湿,水珠顺着发梢一颗又一颗往下滴落,可是唇色却是殷红,犹似被水浸过般湿漉漉。 高檀恍然,移开了眼,徐徐答道:“昨日,未曾寻得时机给你,今日我便前来。”说着,他从袖中摸出了一个玲珑的白瓷瓶,约有半指大小。 顾淼皱眉:“这是何物?” “解酒丸,只需一小粒,便可解酒。” 顾淼拒绝道:“我不要,我的酒喝得不多。” 高檀仿佛不觉冒犯,只好脾气地又道:“你若不需要,尽可赠予旁人。” 莫非是想讨好旁人? 顾淼心中冷笑,并不伸手去接,转而说:“还有别的事么?将军来了湖阳,我们每日都要去见他,若无别事,我得进屋收拾收拾。” 原以为高檀会知难而退,而他却是一笑:“如此甚好,我自与远弟同去,你有所不知,今日顾将军与将军兴致正好,商定在聚贤堂前,切磋武艺,将军知晓我师从于你,自与你一道而去。” 顾淼一愣,想不到阿爹还能有这兴致。 不过他与高恭惯来明争暗斗,此等良机,他确实不会放过。 此时已近巳时,顾淼只好速速更了衣,戴上兽骨扳指,选了角弓,随高檀往聚贤堂去。 日光遍洒,堂前围满了人,两面偌大的旌旗各立东西,迎风招展。 顾淼与高檀在此地分道扬镳。 她径自走到了东侧自己的旌旗之下,顾闯盘腿坐在旗杆下,面前是一方小几,而高恭坐在西侧的旗下,双方各据一角。 犹为古怪的是,高恭身后站了一旁穿黑衣的人,他们的脸上都带了节庆里才会戴的傩面。 五颜六色,神态各异,一字排开,诡异非常。 “这是何意?”顾淼低声问一侧的齐良。 齐良笑答道:“切磋比武,不论出身,高恭选的武人,都是高氏的武人,遮了面目,比武之时,便可无所顾忌。” “无所顾忌?” 齐良解释道:“比武当是点到为止,只是孰优孰劣,尚需公平,我猜,对面的武人里,既有高家的公子,又有寻常的兵卒,遮面不识,皆着缁衣,才能不‘让贤’,不‘偏帮’。” 顾淼扫过一眼对面人拇指上的扳指,竟连扳指都戴得一模一样。 “那我们呢,我们也要戴傩面么?” “自然,公平起见,你也去选一张傩面吧。” 射艺,箭术,若是戴面具,不免是个累赘,若是对方戴了,自己不戴,未免胜之不武。 顾淼往一侧石台看去,上面果真摆了几张怪异的傩面。 她选了一张青黑交错的獠牙像,覆于面上。 她悄悄问齐良:“可知对面的武人都有谁?哪一个是高宴?” 对面好几个武人,身高极为相似,她虽见过高宴,可还不能从中分辨谁是他来。 不知高檀会不会比武,他将才分明也是朝西侧而去,他今日穿的月白襕衫,若真要比试,定然也要换下衣装。 齐良摇头答道:“我恐怕不能辨认其中何人是高宴,将才我们来时,他们已然戴了傩面。” 顾淼“嗯”了一声,过了小半刻,只见对面又来了好几个装扮相似的人,缁衣皂靴,头竖黑冠,打扮毫无差别。 她凝眸细看,确定对面头覆青红鬼面的人,便是高檀。 她认得他的手,箭袖下露出的双手,五指修长,骨节分明。 更为明显的是,他的右脖下方,衣领之下,有一颗不起眼的朱红小痣。 顾淼脸色沉了下来,索性转开了眼。 堂前锣响了三声。 第一轮比试,比的是射艺。 顾淼在邺城从无败绩,印象中,似乎湖阳也没有什么犹善射艺之人。 先射箭的是高氏一方,她只管抱臂观看。 草靶立在南面,距离约莫十丈远。 上靶之人不多,却也不少,可正正射中靶心的,唯有戴石绿傩面的人。 顾淼猜,他兴许是高宴。 最后一个方轮到头覆青红鬼面的人。 他拉弓如满月,羽箭飞出,力道犹有不足,勉强上了靶,可是并未射中靶心。 高檀竟然没有射中靶心。 顾淼抿了抿唇,他是故意的? 十丈于高檀而言,不算太难。 她朝他望去,却与他的视线恰恰相撞。两人旋即转开了眼。 无趣,本事又不凭真本事。 心眼着实太多。 顾淼转了转手上的扳指,俯身去挑了一只箭筒。 “轮到顾将军了。”高恭笑眯眯地朝顾闯一抬手。 顾闯抱拳,拍了拍顾淼的后背,低声说:“你先去,定要杀他们个下马威!” 顾淼背着箭筒走到了,堂前中央,她抬手拉弓,视线正对草靶,轻松地放箭,正中靶心,不偏不倚。 “好!”顾闯立刻抚掌大笑。 接下来上场的武人,又有二人正中靶心。 顾闯脸上挂着笑,对高恭拱手道:“贤弟,承让承让。” 高恭并不见恼,只无可无不可地笑一笑,说:“好说好说,下一轮便是剑术。” 顾淼不爱用剑,并没有称手的佩剑。 她在石桌上,选了一把铁剑,入手微沉,可是刀锋犹泛冷光,是一把利剑。 比剑,便是一对一比试,这一回,顾闯令她最后上场。 先前射中靶心的石绿傩面的武人,轻易赢了比试,不过十招,他便赢了顾氏这一方的武人。 顾淼愈发觉得此人便是高宴。 轮到高檀时,他与对手似乎不分伯仲,有来有回间,他仿佛才“勉强”险赢了此局。 顾淼默默翻了一个白眼。 轮到她出场时,对面走来了刚才那个戴石绿傩面的人,她心头一跳,又数了数对面的人数,才发觉,对方确实仿佛少了一人。 第38章 顾闯不悦地对高恭道:“这是怎么回事,还兴一个人比两次,晓得他厉害,又比一局?” 高恭“呵呵”笑了两声:“是高某不是,实在少了一位人选,且说这位顾公子也武艺了得,强手还须遇强手,将军难道不好奇,二人之间,孰为更强?” 顾淼也很好奇,她想试一试高宴的身手,于是朝顾闯点了点头。 顾闯沉声道:“且容此一回,切忌,点到即止。” 顾淼执剑上前,石绿傩面之人,手中也执一柄铁剑。 锣响过后,二人快步上前,铁器铮然相撞,发出一声巨响,力道震得二人手臂皆是微微颤抖。 场上静默了须臾。 傩面下的顾淼咬了咬牙,这蛮横的力道,这熟悉的力道与身法,她豁然开朗,此人只怕不是高宴,而是肖旗! 第29章 傩面 肖旗竟回到湖阳了?他什么时候回来的?突兰一别,他便回了湖阳? 顾淼胡思乱想间,两人又过了数招,她既然能认出肖旗的身法,难保肖旗也能认出她? 在突兰时,他们交过手。 不对,倘若高檀已经告诉他,是她救了赵若虚,肖旗便早就知晓她是谁了。 如此一来,高檀肯定知道她和肖旗在凉危城中见过面了。 顾淼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西侧的头覆青红鬼面的人。 高檀疑心她? 肖旗出剑凌厉,重剑朝右一转,顾淼横剑一挡,再也无暇分心。 他的身影极快,石绿的傩面在眼前摇晃,真如鬼魅。 顾淼双手握住剑柄,闪身一侧,转过刀背,正欲敲上肖旗背心,却见他反手挥剑,两把铁剑撞得叮然而响。 石绿傩面又至身前。 难分胜负,此一局不知要比到何时。 日影缓慢升至中天。 竹舍幽然宁静,所有人都去了聚贤堂。 四下无人,高檀轻推开两扇竹门。 日光洒了一地,屋中陈设简单,一桌,一榻,大小仅容一人所居。 临窗的屋角立着一方角柜。 高檀抽出腰间软剑,手中一转,以剑柄挑开了角柜,柜中摆了衣物,其中几件,是到了湖阳城后,新制下的衣物。 顾远的一柄短弓,放在柜底。 他转身,朝木榻而去。 倘若他记得不错,此地的木榻皆有暗格,虽然顾远谨慎,不见得会真留下什么东西,但他依旧用剑请挑开了榻上的锦被,露出了一侧的木板,木色稍浅的方块不像被人动过,想来,顾远并不知此榻中藏有一小处暗格。 高檀正欲收剑,剑尖却偶然扫到了锦被之下的一抹白,白色的绫罗。 上无字迹,仿佛只是寻常绫罗。 高檀物归原位后,负手收了剑。 顾远为何要跟踪肖旗,他难道真认得他? 倘若,之前,他尚且兴许怀疑肖旗是凉危刘湘的旧部,可他在突兰,壶口关隘救下赵若虚时,分明也见到了肖旗。 他为何不曾提过,抑或是,他已经禀报了顾闯? 高檀眉心微骤,走到檐下,抬头一望,日光正烈,冬日暖阳,白得有些晃眼。 竹舍一无所获,可他也该回到聚贤堂前了,那人脖上的丹砂,虽惟妙惟肖,可也万不可掉以轻心。 迎面吹来一阵凉风,顾淼已是出了一身汗,傩面下的脸颊滚烫。 可她与肖旗依旧斗得难舍难分。 铁箭再次相撞,震得她手臂发麻,可是肖旗眼下的模样也好不到哪里去。 即便隔着一张傩面,她也听到他气喘吁吁。 顾淼咬紧牙关,倏然后退了半步,石绿傩面仿佛生生一顿,顾淼忽地矮身,脚下横扫。 只见他慌忙闪避,往西侧闪身,顾淼眼疾手快地横握长剑,朝前一推,剑锋擦过他的腰身,但见他挥剑来挡。 顾淼突地一笑。左脚往前一勾,缠住他的右腿,逼得他微微屈膝。 她急急转过剑柄,往上一推,正中他的右脖。 “你输了。”她说。 话音未落,东侧便已传来顾闯的大笑:“哈哈哈,好好好!” 肖旗登时怔愣原地。 顾淼收剑,抱拳道:“承让。”她虽险胜了一场,可心中忐忑不由更甚。 肖旗若真认得她,为何不隐藏行迹,偏要来与她比一场。 真是高檀在试探她么? 她的目光移到西侧,见到那青红鬼面者负手而立,依旧立在原处。 “顾公子好功夫,不愧是将军的爱将。”高恭随之一笑道。 顾淼便埋头,又拱了拱手,自场中走了下来。 一场比试下来,双方各有胜负,难分伯仲,亦算宾主尽欢。 顾淼没等用午膳,便打算先回竹舍换一身新衣。 与肖旗比肩,她也精疲力竭了。 在竹舍外见到高檀时,顾淼倒不觉诧异。 他的手中还拿着那一枚青红鬼面。 他浅笑道:“远弟,今日技惊四座。” 顾淼敷衍地抱了抱拳:“过奖,我眼下行状狼狈,须得先回去更衣,若无别事……” 高檀恍若未闻,却问:“可否借一步说话?” 顾淼抬眼,定定看了他一眼,他的目光沉沉,幽宛如深潭。 果然是为肖旗而来。 顾淼抿了抿唇,脑中登时忽而有了主意。 “好。” 竹叶随风在耳畔沙沙轻响,顾淼跟随高檀,沿着当夜他为高橫祭酒的竹林而走。 湖阳之竹似乎生得格外顽强,哪怕是冬日,也郁郁葱葱。 他们的脚步停在了一处偏狭的小院前。 这里仿佛是高檀在湖阳的去处。 推门而入,一片寂然。 “远弟,饮茶么?” 顾淼摇摇头,只在原地站定,拿眼盯着高檀。 有话快说。 高檀读出了他脸上的一两分不耐。 “远弟,见过今日比武场上,头覆石绿傩面之人。” 仿佛是在问她,却又不是。 顾淼沉吟片刻,道:“见过,先前在凉危便见过,在突兰也见过。” 她的坦然似乎令高檀微微诧异。 他眉骨一扬,正欲开口,顾淼却打断他道:“我先前在湖阳时,也机缘巧合地见过他,是以,我在凉危城时,才会跟着他。” 高檀蹙眉:“原是如此么?” 顾淼颔首道:“他似乎是个功夫不错的武人,我因而记得他,在凉危时,我还以为他是高橫的人。” “后来,在突兰时,你便猜不是?” “没错,在突兰时,我便猜,他兴许是你的人,因为只有你随将军到了突兰。” 高檀见他说得坦然,表情不似作伪,心中生疑,道:“为何你不曾明言?” 她的确想过,将肖旗在突兰的事情,告诉顾闯,说高檀包藏祸心,可是她如何断定肖旗是他的人,无从与顾闯说起,再者,当时由于火爆连环之功,顾闯不一定真会把此事当作厌恶高檀的缘由。 是以,她并没有向顾闯提起。 “我信你。”顾淼说得脸不红心不跳,“因为我信你,因而未曾向将军禀报。高橫尚有南衣巷,你若只有一人,纵然他武艺了得,倒也不成气候。况且,我信你,你并非包藏祸心之辈,我不愿平白无故地害了你。” 第39章 她刚刚才算是想明白了。 高檀既然有心与“顾远”交好,她何苦总是扮“红脸”,处处与他作对,高檀不就是人前一套,人后一套么?总爱装模作样,今日比武虽是藏拙,可也未免太没有骨气了。 她眼下说几句话“哄哄”他,打消他的疑虑,不照样往后想办法将他撇下,留在湖阳。 说几句好听的话,又有何难。 她从前就是太蠢,不懂得虚与委蛇的道。 高檀见他抬头凝望,目光明净清澈,胸中忽而一动。 顾远的话中究竟有几分真心,他不知。 不过,顾远惯是鲁直,坦坦荡荡。 便是为了脱困,亦不至于欺人之谈。 高檀指尖轻轻婆娑起手中捏着的青红鬼面。 一张鬼面描画得惶惶悚然,便是没有傩面,这世上又有多少人,甘于自覆其面。 顾远。 一见公子,惊为天人,玉树焚风。 顾淼只见高檀忽而一笑,拱手道:“今日有此一问,是我唐突了远弟。” 顾淼听罢,着实一惊,没想到几句“好听的话”真就敷衍住了高檀,他甚而还觉“唐突”了自己。 “无妨。”她也只好拱手回了礼。 院中冷清,二人之间无言了数息。 顾淼假咳一声:“话已说开,我便要告辞了。” 她转身,将走了一步,却听身后的高檀又问:“远弟,真打算带上高嬛,同回邺城么?” 嗯?怎么又忽然提起了高嬛? 顾淼回身,点了点头:“我既答应她了,自要想办法带她去邺城。” 高檀唇边的笑意慢慢淡了。 你的好心肠,倒是来者不拒,高嬛亦然。 “远弟与嬛妹,只在湖阳,仓促见过数面,你便当真许了她去邺城?” 顾淼依旧点头:“正是。” 关你屁事! 她的耳边却听,高檀笑道:“还是说,她无意之中,捏住了你的把柄?” 顾淼心下一颤,竭力按捺住脸上表情,轻笑一声道:“高檀,你为何要胡言乱语,我见到高嬛,喜欢她的模样,她虽然性子骄纵了些,可在我看来,倒也是娇憨可爱,我愿意带她走,她也愿意随我去,此事你情我愿,两情相悦,有何不可。”说罢,她再不多留,扭头就走,唯恐真被高檀瞧出了端倪。 白日里的武艺切磋冲淡了高恭与顾闯二人之间,先前不悦的气氛。 聚贤堂中,时而传来笑声与喧闹。 隔着数重院落,后院之中,却近乎鸦雀无声。 高橫的棺椁已被送去了城外的高氏陵墓。 居夫人依旧每日以泪洗面。 断断续续的哭声与咒骂,从她住的澜岸院传开,夜色之中,闻之诡谲。 高嬛提着襦裙,疾步朝后院西面的小院而去,院落不挂牌匾,亦非独居院落,不得宠爱的侍妾都住在此处,只有一二仆妇提膳。 此处因临一处浅溪,下人们把它叫做临水院。 高嬛心急如焚,脸色青白,脚步匆匆地朝临水院而去。 走上台阶时,她险些踩住裙角,跌一跤。 追在她身后的婢女出声叫道:“小姐慢些,若是摔了,如何是好。” 高嬛根本顾不上这么多了。 她用力推开临水小院的院门,见到阿娘所在的东厢门外果然已经落下了一把硕大的铜锁。 不远处,分明立着两个带刀的护卫。 “阿娘。”她奔到门前,拍门道,“阿娘!” 一个仆妇从游廊的另一侧踱步而来,劝说:“女郎,还是回去吧,侍妾犯了错,被居夫人罚了闭门思过,过七日才能出门,女郎,过七日再来。” 高嬛不忿地,扬声道:“七日!我阿娘病了,是不是!她昨日身上就不好了,她本就有疾,若不用药,怎么可能安然过得了七日。你把门打开,我要见阿娘!” 仆妇面无表情道:“女郎,请回吧,七日后再来。” 高嬛咬咬牙:“你把门打开,我看一看阿娘!” 仆妇摇了摇头,那两个带刀的侍卫便朝高嬛走来。 高嬛一头撞向其中一人,抽出他的长刀,抵住自己的脖子:“你开不开,不开的话,我今夜便要死在这扇门外!” “女郎!”仆妇的脸色终于变了。 “嬛儿。”门内传来了阿娘微弱的呼唤声。 “阿娘?”高嬛扭过头,手上却握紧了长剑,又对那仆妇厉声道,“你开不开,你开门,我只看她一眼,说几句话。” 仆妇望了望两个守卫,被抢了刀的守卫忙点了点头:“只能说几句话,不能超过一炷香的时间。” 仆妇取下了铜锁,高嬛一把扔下长剑,飞快推门而入,俯身抱住了趴在门边的阿娘。 她的唇色发乌,脸色惨白。 高嬛连忙取出腰带里的一枚药丸,喂进她嘴里。 高嬛急得快哭了:“药只剩一颗了,我这就去求夫人,求她放了你,居夫人再怎么霸道,也要听夫人的话。” 阿娘的声音低沉,落在耳畔:“居棠没了高橫,自要撒气,你以为夫人不知么?你以为刘蝉不许么?她从来不愿意做那个恶人,是啊,她又何必做恶人呢,自有居氏替她刘蝉做这个恶人。” “阿娘……”高嬛害怕极了,从前阿娘从来不会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人之将死…… 她害怕阿娘真的快死了。 她浑身颤抖起来,低头去看她的脸,去摸她的脸颊,皮包着骨头。 阿娘其实生得十分漂亮,阿娘生得像刘夫人,年轻时,人人都这么说,说她的眼睛和鼻子都生得像她。 高嬛抹了抹眼泪,打定主意:“不能去求夫人,我……我去求别人,阿娘一定要等我!” 高嬛自临水小院疾奔而来,跑到高宴所在的楼阁时,她已经跑丢了一只绣鞋。 一见到屋中的高宴,她便跪地,大哭道:“大哥哥,救救我阿娘!” 楼阁之中,灯火辉煌,铜枝烛台高耸,灯蜡一滴又一滴地落在青砖上。 高宴身穿艳艳红衣,金色暗纹缠绕交领,外罩玄青大氅,而那一只白鹦鹉,此刻正乖巧地停在他的左肩之上。 他粲然一笑,拉起跪在地上的高嬛:“嬛妹,快快请起,何事如此慌张?” 他将高嬛拉到了黄花木椅上,将一盏热茶,推到她的手边。 被热烟一熏,高嬛的眼泪,滚滚坠进了茶盏中,荡起一圈涟漪。 她的声音哽咽:“大哥哥,救救我阿娘。” 高宴侧目看她,眼中柔波如水。 “好啊。” 高嬛心头大喜:“多……” “谢”字还未出口,只见高宴单手扶住下巴,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唇角笑意加深,道:“可是嬛妹,你又拿什么报答我呢?” 第30章 父与子 夜风萧瑟,撞开了竹窗,顾淼坐在桌边,正用短刀削竹箭,忽而被风吹得后背一凉,不禁打了个喷嚏。 她扭头一看,正欲起身,合上竹窗,却见门上纸窗映出橙黄的灯影。 她不由警惕道:“什么人?” “是我,齐良。” 第40章 顾淼吃了一惊,忙去开门:“齐大人为何来了?” 齐良拱了拱手:“不知此时是否方便?我有几句话想同你说。” “自然方便。”顾淼侧身容他进门。 齐良将灯笼放置门后,坐到了桌前。 “是有急事么?”齐良来了湖阳这么多日,还没来竹舍寻过她。 齐良缓缓摇了摇头:“倒也不是什么急事,只是你前些时日,特意问过我,眼下有了消息,我便来告诉你一声。” 顾淼思索片刻,坐到了他的身侧,轻声问:“是高橫的事情?” 齐良颔首,低声道:“邺城大营里的奸细捉到了。” 他说了一连串的人名,足有十人之多。 其中,甚至有几个是顾淼耳熟的名字。 “竟有如此之多?”原以为邺城大营是铜墙铁壁,没想到却是四处漏风。 齐良轻叹一声:“实则不然,十人之人,有好些是贪图小便宜,以为只做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予人一个小便利,或是,早落锁一刻,或是,打发菜贩,晚半刻记册,在此事查明之前,他们甚而不知,是自己“放走”了高橫,其中唯有一人,赵剑,从始至终都晓得,高橫要逃。” 赵剑,陪戎副尉,高橫,高檀到达邺城之后的第二日,便在靶场遇上了赵剑。 “他为何……”赵剑在营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既能升作陪戎副尉,也不是没有真本事。 “财帛动人。”齐良垂下眼帘,“赵母仿佛病得很重,赵剑原本打算用高橫允诺的百金为她寻得良医。” 顾淼默然片刻,又问:“后来呢,高橫出了大营,又是何人接应?” 南衣巷早就人去楼空,高橫体弱多病,若无旁人相助,就凭他自己,根本不可能顺利逃到花州。 齐良的脸色沉了下来,“赵剑只知,那人姓柳,好在,他亦不算太蠢,悄悄跟了高橫的车马一段,躲在暗处,匆匆见了那柳氏一面,故而才有了一幅大致画像;派出去的人只在邺城外的驿馆,听说过用相似面貌的人经过。”他沉吟片刻,手指敲了敲桌面,“不过,高檀似乎知道他是谁,他的护卫回湖阳之时,见过那柳氏一面,听说他叫柳怀季。他的样貌仿佛也与画像对得上。” 肖旗?从时间上来说,确实对的上。 “柳怀季是何人?”顾淼总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却一时半刻想不起来,是谁。 “柳怀季,柳怀仲,二人为兄弟,皆为高大公子的门客。” 对,柳怀仲! 顾淼听说过此人,难怪觉得耳熟。 是高宴派人救了高橫,可是为何,高橫又会死在了花州。 一个念头,陡然浮现在她脑海,顾淼心中一跳,难以置信地,望向齐良:“你猜的是,高宴……”高宴杀了高橫。 可是,为何? 齐良抬眼,目光幽然,瞳孔跳跃着桌上的灯烛之光。 顾淼转念一想,又问:“可是,齐大人,你真信高檀么?” 齐良一笑:“高檀将此事告诉了将军与某,盖因高恭肯见他,高檀因而只能告诉将军,此事将军说不说,如何说,权由将军定夺。” 高橫之死,虽没死在邺城。可是,他从邺城而走,死在了半路上。 这几日高恭虽然笑脸迎人,可是他定然要从阿爹那里要个说法。 便是只将,赵剑说的,那人姓柳,可天下姓柳之人何其多,肖旗见过柳怀季,而非见过柳怀季与高橫,自然牵强。 此话,高檀不宜说,哪怕说了,高恭也许不信。可是若是阿爹说了,高恭定要疑心高宴。 上一世,她听说高橫是因体弱,病死在了邺城,万一不是呢? 顾淼想到高宴,心中不由又是一沉。 于阿爹而言,父子生了嫌隙,倒不是一件坏事。 她拱手道:“将军想来,自有定夺,多谢齐大人特来告诉我。” 齐良凝眉看她,一双柳眉微蹙,她的眼眸黑白分明,真正望向你时,便如秋水盈盈。可她总是对他客客气气,拘谨有礼,就算偶有亲近,亦是齐大人长,齐大人短。 齐良暗暗自嘲一笑:“如此小事,你何须道谢。” 顾淼笑了笑,见他起身,弯腰拾起门后的灯笼。 顾淼忍不住问道:“齐大人,是何时知晓的?” 此一问问得没头没尾。 但是,齐良竟然听懂了她的疑问:“是你初来邺城的那一年夏日。” 夏日山中幽静,溪水清凉,齐良在山中读书时,听到了水流声响,见到了独自戏水的“顾远”,只是一眼,他便慌乱地移开了眼。 原来真的早就知道了。 顾淼拱了拱手:“多谢。”谢齐良从不在人前拆穿她。 * 隔日,顾闯便将高橫如何从邺城出逃,又如何被一个姓柳的人接应,一一告知了高恭,最后又说,他有那姓柳的人的画像,特意带了来给高恭过过眼。 顾闯虽未提柳怀季的名号,可是高恭见到画像,若真识柳怀季其人,他便能一眼认出他来。倘若高恭不识,湖阳城中定然也有人认得出他。 须知那画像,早已不是当初赵剑口述而画的大致模样,而是高恭令人根据高檀之言,为柳怀季而作的画像。 不出半日,高恭便知画中人,与高宴门客,柳怀季至少有八成相似。 “人呢,将他押来!”高恭令人去捉高宴的门客柳怀季。 居夫人听到消息,披头散发地跑到了聚贤堂中,跪在堂中:“将军,一定要为横儿做主,若是他,我要将他千刀万剐!”说话间,刘蝉也赶到了聚贤堂。 她的侍女一左一右地扶起了居夫人。 刘蝉蹙眉道:“这是在做什么?还不快快请居夫人回屋安睡,请大夫来瞧一瞧,听闻妹妹好几日都不得安眠了。” 顾淼只见居夫人蛮横地挣脱了两个侍女,疾步奔到刘夫人身前。 她扬手狠狠扇了刘夫人一个耳光。 “啪”一声脆响,打得刘蝉身形一晃,此变故霎时惊住了堂中众人。 “刘蝉,你以为我这么蠢么?一个武人,一个门客,一只看人脸色的狗,若无主令,他敢杀人么?是你的儿子杀了我的儿子!” “住口!”先发声的却是高恭。 他额头青筋冒起,朝前两步,猛地扯过居夫人的一只手臂,将她拉到了身前:“居棠!你住口!”他扬声道,“来人啊!” 侍卫疾步上前,钳住了居棠的动作,可是居棠却大笑道:“将军,你好可怜啊,我打刘蝉,你心痛了,你心痛又有什么用!你的儿子都死了!” 高恭太阳穴乱跳:“堵住她的嘴!” 侍卫忙堵住她的嘴,将居夫人“请”了出去。 堂上鸦雀无声。 顾闯呷了一口茶,他身后立着的顾淼,心中大为震撼,万万没想到,刘蝉还能挨打。 在她的印象里,“刘太后”哪里受过如此屈辱。向来,只有她为难别人,岂有旁人为难她的道。 刘蝉捂住左边脸颊,脸色微白,轻声道:“此事望将军明察,武人趁兴杀人,亦是平常,莫要伤了兄弟情分。” 高恭叹息一声,缓了语调道:“你先回去,先差人仔细瞧瞧你的伤……此事我自会问个水落石出。” 第41章 顾淼看得心中生疑,她从前一直以为高恭左拥右抱,妻妾成群,是不在乎情情爱爱,风花雪月。 可是,如今一看,他对于刘蝉,似乎又真有一点真感情,委实矛盾。 刘蝉走后,柳怀季便被押到了堂上。 然后,无论如何逼供,他都咬牙坚持说,高橫是被强人谋财所害,当时,他出门去寻车马,一时不察,才害公子遭了罪,他逃回湖阳,无颜再见将军,他愿意为公子偿命。 高恭自然不信,将他押到了牢中,再问。 可是,高恭并没有召高宴前来聚贤堂。 顾淼心想,这一对父子,大概是要避开人前,关上门来,才能把话说清。 而高檀,此时却像被众人遗忘,再也无人提及。 高橫之死,似乎与他全然无关了。 是夜,风轻云淡,春至渐露出了端倪。 楼阁之中,却不似平静良夜。 高恭憋着大气,指着跪在地上的高宴,又问道:“是不是你,你予我一句实话?你当时便在兰阳,若要动手,即便没有柳怀季,你也杀得了他。” 高宴冷淡地又答:“不是。” 他的眉眼低垂,从不看他,像是眼中从来就没有他这么一个人。 他生得像刘蝉,眉眼犹似。 一点也不像他。 高恭忍无可忍地抬手,狠狠刮了他一巴掌。 这一巴掌,他下了大力气。 高宴的脸颊露出了红印,可他挺直了背脊,纹丝不动。 然而,他终于掀起眼皮,冷冷地注视着他,深棕色的瞳仁是怠慢,是不恭。 “将军消气了么?还要再打一巴掌么?” 第31章 因果 夜色犹长。 高檀临窗而立,窥见窗外阴影一闪,不过转眼,肖旗便已进得屋中。 高檀回头见他拱手道:“某已收拾停当,这便要走了,万望公子保重。” 高檀颔首,轻声倒:“待你到了顺安城,先寻落脚处,我到顺安之后再传信于你。” 肖旗虽不知高檀何时会到顺安,可公子似乎十分笃定,顾氏一定会去顺安,而公子亦打算往顺安城去。 “公子不怕顺安一事就此作罢?” 高檀摇摇头。 柳怀季如今认下了护卫不力的死罪,不知高宴会不会保他。若是柳怀季死了,柳怀仲与他生了嫌隙,高宴必也不会留他。 高恭心中已种下了怀疑,加之沉疴难去。 高恭愈发老了,高宴需要顾氏。 见状,肖旗不再多言,又是一揖之后,方才转身离去。 匆忙的脚步声踏过游廊,提灯的侍女,紧追着刘蝉的脚步:“夫人,小心脚下。” 刘蝉赶到楼阁之外,果然听见阁中传来了刺耳的鞭声。 楼阁外的护卫见到她,躬身道:“见过夫人。” 刘蝉脸色煞白,伸手便要推门,却被侍卫拦下:“夫人且慢,将军尚在大公子阁中。” 刘蝉后退一步,立在门外扬声唤道:“将军,刘蝉求见。” 鞭声稍顿,却无人声。 她又道:“将军,刘蝉求见。” 刘蝉等了数息,方听门中传来高恭的声音:“进来。” 她如释重负地暗叹一口气,迫不及待地推开门,只见高宴依旧跪在地上,木槿色的襕衫背后已透出斑驳红印。 她连忙跪倒在地:“将军息怒,眼下罚也罚了,还是令他回屋思过,好生思量治下不严的错处,往后又该如何管束。” 高恭冷哼一声,目光定定望了刘蝉一眼,扔下手中长鞭,拂袖而去。 刘蝉起身要去扶高宴,却被他避过。 他的发冠散了开来,脖侧犹有血痕,可是眉目疏淡,面无表情地对她道:“夜深了,夫人早些回去歇息罢。” 刘蝉怔怔瞧他一眼,张了张嘴,嘴边劝慰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 她只得扭头往高恭离去的方向瞥去,高恭的身影已经远了些,她低声急道:“记得令人请郎中来瞧瞧。”说罢,她再不停留,提着襦裙朝高恭的方向追去。 她追着高恭,径直追到了前院书房。 高恭余怒未消,将木架上摆着的缠枝玉瓶一连摔了好几个,通通摔得粉碎。 刘蝉挥手屏退了屋中的仆从,柔声道:“将军息怒,怒火伤身。” 高恭转眼看她。 刘蝉迎着他的视线,朝前数步,亲昵地挽过他的手臂,引他到方椅上坐下,又抬手沏了一盏茶,递到他手边。 高恭嘴角沉下,却抬手饮了一口茶。 刘蝉心中略松,脸上露出一点浅笑,缓缓道:“将军难道真疑了宴儿,他与高橫从小一道长大,情谊自是深厚,将军莫要听信了外人的挑拨,坏了自家情分。” 言下之意,顾闯是外人,姓高的才是一家人。 刘蝉眨了眨眼,手掌轻抚过高恭的手背:“柳怀季护不了主,杀了便是,居棠要人偿命,那个姓柳的,赔给她便是。当日护送高橫的所有人,都可以赔给她。” 高恭抬眼,见她刘蝉面貌如旧,眸含秋水,依然明艳端庄。 他抬手挽了她鬓角的细发,叹息道:“我自不疑他。” 刘蝉颔首,轻轻握住了落在她颊边的手掌:“宴儿这回也吃了苦,得了教训,不是么?你大人有大量,且饶过他这一回吧。” 她的一双眼目不转睛地把他望着。 她的眼睛里,是他的模样。 高恭却霍然挣脱了她的手,他的脸色涨红,挥袖扫落了桌上的茶盏。 耳边哗啦一声大响,刘蝉惊了一惊,又听他厉声问道:“且饶过他这一回?” 高恭大笑一声,横眉道:“我还要饶过他几回?他在兰阳,就敢假传我的军令,令人将顾家的人从花州弄来,他还是什么事情做不出来?你总是这般护着他,他一日放肆过一日,眼里哪里还有我这个爹!” 刘蝉心中一跳,万没料到高恭竟然旧事重提。高橫死在了花州,他虽说他不疑了,可是他明明就还惦念着花州,记着高宴在兰阳的过错。 她脑中念头急转,正欲开口替高宴开脱,却听高恭冷声问道:“若非为了高宴,你会来低声下气地求我么?” 刘蝉一愣,心中缓缓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你每每求我,总是为了高宴,除了他,你可曾正眼瞧过我?” 刘蝉只见高恭面色愈沉,一双鹰眼牢牢地盯紧了她。 “刘蝉,你对我予取予求,这些年来你要什么,我便予你什么。高宴亦然,但是,他是什么,你晓得么?外面的人都叫他湖阳的‘太子’,哈哈哈,荒唐可笑!乱世之中,大争之世,何来‘太子’!” 今夜的高恭,忽而提及此事。 刘蝉大惊,他真疑了高宴。 她于是起身,扑通跪倒在地:“不,将军,宴儿绝无此心,将军难道忘了?他幼时最爱随你骑马,掌弓……” “住口!”高恭打断了她的话,居高临下地睨她一眼,“刘蝉,你从来都没把我当一回事么,我是你的夫君,不是你的将军!” 夫君。 话音入耳,刘蝉浑身一冷,浑身血液仿佛凝了一瞬。 第42章 高恭的声音渐低,可句句如刀:“这么多年了,你还在想着他,是么?在你心中,我从来都比不上他,是么?” 是啊,你连他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刘蝉无声地张了张嘴。 沉疴缠身,噩梦复起,她原也以为自己早就遗忘了。 可是高恭…… 今时今日,高恭竟然有脸,如此恬不知耻地前来质问她。 面目何其可憎,令人何其作呕。 刘蝉抬眼定定看了他一眼,心里宛如盈满了毒汁。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高恭为何还不去死? 她的怨毒,忿忿,仇恨,都藏在她平静的面容下。 她暗暗地诅咒高恭,也诅咒自己。 为何还不死? 可惜,可惜她还不能死,她绝不能容忍,高宴往后白白葬送性命,也死在高恭手中。 还有……对,还有念恩与念慈,兴许也要随之白白葬送性命。 这本就是高恭的过错,一切都是他种下的孽果。 刘蝉闭了闭眼,暗暗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惊怒,缓缓问道:“夫君莫不是忘了?宴儿为何恨你?夫君难道忘了,是你把他送去兰阳?他当时还未及冠,是你亲手把他送去了兰阳?” 高恭似乎真忘了,闻言脸上一怔,继而才想忆起了旧事,神情瞬息万变,脚下不由得退了半步。 他神色怔忡,“你……你们竟还介怀此事……”他着急欲辩,“我,我那是为了他好,须知烟花风月本就是男子所好……孰料……孰料……” 刘蝉忽地起身,扬手刮了高恭一巴掌:“住口!” 她的宴儿,明珠蒙垢。龌龊之人才能想出此等龌龊之事。 她的宴儿被秽恶之人糟践。 便是人都死了,死有余辜。 高恭毫无防备,被她打得身形一晃。 刘蝉的力气不大,可他感觉到脸颊上传来剧痛,胸中一点愧疚之意卷土重来。 孰能预料竟有难人作歹,趁机掳了高宴,借机下了药。 珠胎暗结,他本打算一并杀了了之。 可是高宴却临时改了主意,将那两个女婴留了下来。 高恭转念又想,顾闯尚不知晓此事,湖阳城中知之亦甚少。 庶女庶子本无什么,可如此不光彩,高恭打算能瞒几时是几时,等高宴娶了顾闯的女儿,待到米已成炊,再说不迟。 高恭不禁长叹一声,慢慢坐回了方背椅,扶额道:“明日,明日我便令人杀了柳怀季,将他千刀万剐。” * 赪霞旭日东升,凌迟柳怀季的军令传遍了湖阳城。 柳怀仲慌忙入城求见高宴,辰时将至,他终于见到了高宴。 高宴身上罩着一袭薄紫大氅,露出的脖颈处有数道鞭痕。 柳怀仲心头发颤,四肢伏地,以额扣拜:“求大公子救救吾弟!求将军宽宥吾弟!” 室中寂静凄清,唯有鹦鹉偶尔振翅的声响。 柳怀仲趴在地上,等了好一阵,才听到高宴恹恹的声音:“怀仲,我救不了他啊。” 柳怀仲听得浑身一颤,抬起头来,见高宴坐在椅上,神情冷淡,唇角竟还挂着若无似有的笑意。 他根本不在乎柳怀季的性命。 他根本不在乎旁人的性命。 柳怀仲再度重重叩首,哀求道:“求大公子救救吾弟,念在怀季忠心不二,求公子救救他。” 怀季被带走后,依旧一口咬定是强人害了高橫,护主不力。 可是,明明……花州之事,是公子冲动。 高橫人在花州时,业已病入膏肓,只需回到湖阳,等待油尽灯枯便是。 可是公子却偏偏杀了他。 柳怀仲声音发颤:“求公子念在我等忠心耿耿,救救他吧。” “怀仲,是在怨我?” 柳怀仲一颗心跳得飞快:“不敢,在下不敢。” 他埋着头,听见高宴起了身,片刻过后,紫袍一角落进他的眼底。 “怀仲,不若去寻上一方好棺,为他好好收尸吧。” 午时一至,便是行刑之时。 顾淼身在竹舍,仿佛也能听到远处时而传来的凄厉的嚎叫。 湖阳,她是一刻也不想多呆了。 高橫之死就此已算了结,顾闯又应下了婚约,只说小女尚且年幼,待到翻了年,再另行纳采,问名之礼。 他们留在湖阳,也是无用。 顾闯下令,后日便要启程,一行人先回邺城,整饬一番后,他再带兵南下顺安城。 顾淼整装待发,然而,她却找不到高嬛了。 顾淼在府中寻了一圈,然而,似乎这两日,无人见过高嬛。 直到此时,顾淼才知高嬛的阿娘被居夫人关了幽禁,昨夜忽而发了急症,人已是咽了气。 顾淼心中一惊,想要探个究竟,可顶着“顾远”的身份,她也不能贸然闯进高家的后院。 眼下找不到高嬛,她当然可以一走了之,只是既已成诺,她又如何一走了之。 再者,高嬛晓得她的把柄。 金蝉脱壳虽好,前提确是高家人真无人见过顾闯的女儿。 顾淼思来想去,无论如何,她都得先找到高嬛再说。 她刚出了竹舍院门,却见高檀迎面走来。他并未戴冠,发顶斜插了一柄黑簪,身着白露襕衫,与惯爱鲜妍的高宴量相对照,他在高家,果真素淡得像个影子。 顾淼见他拱手问道:“远弟是要出门?” 顾淼不答反问:“今日你可见过高嬛?若无不便,可否请你替我传达一言,请她来竹舍见我。” 高檀唇角扬起浅笑:“嬛妹果真如此讨你欢心?” 第32章 三水 顾淼观他神色,不由问道:“你晓得她在何处?” 她的焦急,不似作假。 高檀嘴角沉下:“嬛妹,已不在城中。” “她去了何处?”顾淼忙追问道。 高檀不答,却问:“两日过后,你当真要带她回邺城?” 高檀自然晓得他们后日便要走。 他以柳怀季的画像,换了顾闯点头,他亦要离开湖阳,前往邺城。 顾淼深深一叹,道:“檀兄,我既允诺了她,当然要想办法带她走。” 顾远第二次唤他“檀兄”,竟然也是为了高嬛。 想来上一回,在竹舍之时,高嬛定然亦在竹舍之中。 高檀心中不悦更甚。 他垂眸看眼前人,脑后的红色发带随风飘散,晃来飘去,着实令人心烦,而顾远的面上焦急,双拳垂下,亦是紧握。 他下意识地在拨弄他的兽骨扳指。 此刻的顾远真仿若心急如焚。 既已成诺,便要万水千山应诺么? 为何? 顾淼抬眼,只见高檀目光沉下,眉眼之间仿佛多了几分锐利。 她正欲再问,却听高檀忽问道:“当初,你为何要寄书予我? “什么?”顾淼一时没有回过神来。 高檀紧抿薄唇,凝视着她。 三水! 顾淼旋即明白过来,高檀说的“寄书”,说的是“三水”! 即便转瞬即逝,高檀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慌乱。 第43章 他低声一笑:“一见君子,惊为天人,玉树焚风,难道不是你?” 他知道了! 他如何知道的! 顾淼背心发凉,可热意直冲脸颊,年少无知,如今想来,当真羞愤难当。 她强自镇定地问:“你为何说是我?” 高檀眉骨微扬,低声道:“我见过小路的字迹,他说,他是照着你的字临摹学写字。” 小路写的字! 顾淼万万没料到,仅从小路那几个字,他就能联想到自己。 她当然不能承认:“人有相似,字也有相仿,如何作得了数。” 对,这个由实在太过牵强。 高檀轻轻拨弄着他指上的扳指,缓了声,徐徐道:“顾三水。” 顾三水。 顾淼心中沉沉一坠,这个熟悉的称呼几乎令她呼吸骤停。 高檀从前这么唤过她,不是眼前的“高檀”,而是她嫁的那个“高檀”。 她激怒高檀的时候,高檀便会如此叫她,顾三水。 高檀抬眼,只见眼前的顾远脸色骤然发白。 他蹙了蹙眉,不知为何刚才还苦苦狡辩的顾远,忽而乱了阵脚。 兴许,他不该如此逼问他,如此为难他。 他终归年纪小,兴许,只是一时被高嬛迷了心窍。 高檀自省过后,敛了神色,正欲劝慰他几句,却见顾远退后半步,抱拳作揖道:“望高公子恕罪,我彼时年幼无知,实在唐突了公子。” 高檀眉心一跳,他并不想要顾远的“赔礼”,要的不是他的歉意。 耳边却听顾远自顾自又道:“从前,我委实荒唐,不读诗书,兴致来了,乱说一通。” 顾淼犹嫌不足,补充道:“其实,那样的信笺,我也给旁人写过,通通做不得数,顾公子,大人有大量,把它忘了吧。” 对,顾三水,只是凑巧罢了,只要眼前的高檀把此事忘了,再不重提。 “谁?旁人是谁?”她却听高檀如此问道。 顾淼一愣,抬眼却见他神色淡淡,似乎并不放在心上。 她信口胡诌道:“好些人,譬如,齐大人,对,譬如齐大人,我也曾仰慕过齐大人,给他胡乱寄了书信。”她再抱拳道,“但从那以后,我晓得了书信不可冒名乱写,便再也不胡写了。” 顾淼说罢,却听高檀轻声一笑:“原来如此。” 她不禁抬眼再次打量高檀。 他的脸上浮现了隐约笑意,似乎真原谅了她曾经的“年少无知,童言无忌”。 此事算是就此揭过。 顾淼暗舒了一口气,又问:“不知,檀兄可否告知高嬛,如今身在何处?” 高檀又是一笑:“远弟,可晓得高氏庄园在何处?” 高家在湖阳城外有三处庄园,都是前朝达官贵族留下的府邸,高恭不常去,可夫人,妻妾们偶尔去最大的一处纳凉,游玩。 最小的那一处庄园,唤作“谷稻园”,高宴及冠时,高恭将谷稻园,赐给了他。 此时此刻,高嬛便身在谷稻园中。 * 高嬛见了高宴当夜,她便被塞进了牛车,一路被人送来了庄园中。 大哥哥虽然说可以救阿娘,可是要她交换。 高嬛自觉无以交换,高宴金银不缺,她还有什么能讨他欢心,除了…… 除了……她晓得“顾远”是个女郎。 可是,即便“顾远”是个女郎,大哥哥就算知道了,也无用啊。 是以,高嬛当夜什么也没说,只说自己要好好想一想,又大哭了一通,求高宴救救阿娘。 高宴却说,为避风头,先将她送出府,再想办法救阿娘。 可是,自来了谷稻园,高嬛便后悔了。 她身在园中,湖阳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一概不知。 园中的护卫都和哑巴似的,问他们什么,他们都一个字不说。 她自然不晓得阿娘如何了。 过了几日,她一边焦心阿娘,一边又想到了“顾远”,她出来得匆忙,还来不及和她说。 湖阳一定是要走的,阿娘虽然生了病,将养后也要走。不然不晓得居夫人何时又要发疯,折磨阿娘。 高嬛想派人回城去传信,说她要回去,见阿娘,也给顾远留信。 然而,无人她。 她试着往园外走,还没走出花园,便被仆从“请”回了屋。 高嬛这才意识到了不对。 她得想办法回去,见阿娘。 是夜,高嬛准备再次尝试逃跑。 她记下了园中马厩的位置。 她虽然骑射不通,但她见过人策马,只要能翻身上马,拽住缰绳,还怕马儿不能跑? 高嬛假意要睡,躺在榻上,一直苦苦熬到了亥时三刻。 等到窗外人声寂寂,她才轻手轻脚地翻身而起,拉开了房门,往外走。 许是夜深了,园子里静得出奇。 一阵夜风吹来,檐下的几盏红灯笼摇摇晃晃。 灯影晃了一地。 高嬛猫着腰,垫着脚,往马厩走,转过游廊拐角,面前忽然出现一道黑影。 她吓了一跳,抬头一看,竟然是只恶鬼,青红鬼面,獠牙阴森森,在红色灯烛影下,着实可怖。 “啊!”高嬛大叫了一声,转头便要跑。 他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臂。 他的手掌是热的! 高嬛回头,定睛再看,眼前赫然不是鬼,是人,他是个头覆鬼面的人! 那是青红鬼面的傩面! “你是谁?是歹人?” 蠢不可及。 高檀耐心早已耗尽。 他拖过高嬛,朝园外而去。 高嬛见他往出府的方向去,好像也没有杀她的打算。 她疑道:“你是来救我的?”说罢,她猛地回神,大力拽住了他的袍袖,“别往,前面去,那里有护卫!” 头覆傩面之人却没有停下脚步,径自往前院行去,高嬛压根拉不住他,一时急得冒汗。 然而,等他们穿过游廊,真正进了前院,高嬛只见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黑衣护卫,一动不动,像是死了。 她双膝俱软,颤声问道:“他们……他们死了?” “没有。” 在寂夜中,闻之冷涩。 高嬛好像认得这个声音。 她犹不敢信:“是你!” 贱奴! 她收住口,改口道:“高檀!” 高檀不再多言,一路领着高嬛疾步到了园外。 门外停着两匹高头大马。 其中一只还喷了一个响鼻,吓了高嬛一跳。 高檀二话不说,翻身上马。 高嬛立在马前,一时没有动。 青红鬼面侧目望来,高嬛见到傩面下那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登时回过神来。 虽然不晓得高檀为何要来救她,可是他不喜欢她,他绝不会来帮她上马。 高嬛一咬牙,手脚并用,狼狈地爬上了马。 她将将坐稳,马儿便飞奔了起来。 夜色惶惶,高嬛分不清东西南北。 她张开嘴,迎着风,扬声问道:“我们这是要去哪里?是回湖阳么?我要去见阿娘!” 第44章 高檀不她。 这两匹马是千里良驹,脚程极快。 高嬛只觉五脏六腑都被晃得上上下下。 她猫了腰,白了脸,等了一会儿,不甘心地又问:“我们这是去哪里?” 高檀扯下傩面,回首看她:“去邺城。” 他的声音低沉,可她还是听见了。 “可是,我要先回去见阿娘!” 高檀抿唇,沉默须臾,说:“你阿娘不在了。你回去也无用。” “嗯?”高嬛只觉他的声音被风声撕碎,她仿佛没有听清楚。 她的双手不由紧握住缰绳,猛然一拽,脚下的黑马霍然扬起前蹄。 高嬛身形一晃,人随之滚下了马。 高檀听到一声闷响,眉头一皱,也勒住了马。 高嬛滚落在地,所幸未被马蹄踏中。 她翻了个身,眼前是黑黢黢的天空,林中的枯枝,发了新芽,也是黑黢黢的怪模样。 高檀竟然并未下马,只调转了马头,坐在马上看他。 他的脸上分毫怜悯的意思都没有。 高嬛张了张嘴,仰面躺在泥里,“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她哭得抽抽噎噎:“你,你,你骗我,我阿娘,我阿娘怎么可能不在了……大哥哥,大哥哥明明说要救我阿娘……” 高嬛不停地哭,哭了约有一刻,声音渐哑,仿佛再也哭不出来。 高檀终于开了口:“你起来。再不起来,追兵便要到了。” 高嬛仰面不动,满脸是泪。 四下悄然无声。 阿娘不在了。 她茫茫然地望着黑洞洞的天空。 “你不想报仇么?”她听见高檀问。 “你最爱的人死了,你不想报仇么?” 他的声音平平,既不是怜悯,亦不是劝慰。 高嬛的眼珠动了动,盯住了高檀。 高檀也有阿娘么? 她从前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是了,他的生母原是奴籍,他生在乡野。 他的阿娘呢? 高嬛从泥地里爬了起来,抬头问他:“你,你为何要来救我?” “受人之托。”高檀说罢,调转了马头。 高嬛再度爬上了马。 二人疾奔了大半夜,直到高嬛见到一轮绚烂旭日,从她的右侧慢慢升起。 他们的的确确是在往北走。 日升过后,高嬛更觉口干舌燥,穿过密林,他们终于到了一处关隘。 周围有了守兵,高檀却未勒马,径自打马往前。 高嬛行了一会儿,方见前方岔路,立着一人一马。 高嬛定睛一看,却是顾远! 顾淼只见不远处两道人影,高檀望之,倒还寻常,可落在他马后的高嬛,真是形容狼狈,一身粉衣黑乎乎,发髻散乱,脸上也像是花的。 她皱了皱眉,只见高嬛奔到近前,便滚落下马。 顾淼吓了一跳,旋即翻身下马,又见高嬛从地上爬了起来,朝她奔来。 高嬛一把抱住了她,哇哇大哭起来。 “顾顾顾……远,我阿娘没了,我要给她报仇……” 高嬛比她矮,额头就搁在她的肩上,鼻涕眼泪通通流到了她的衣上。 可怜确也可怜。 顾淼暗暗叹了一口气,抬眼只见,高檀此刻也翻身下了马,可他薄唇紧抿,脸色难看至极。 第33章 鹳与鹤 高檀真的去了谷稻园,将高嬛救了出来,实在有些出乎顾淼的意料。 兄妹二人不对盘已久,高檀肯屈就去救高嬛。 顾淼心中到底存了几分感激。 去邺城的路上,高嬛自不必再策马,只坐马车中,兄妹二人再无交流,不过高嬛不再挑衅招惹高檀。 她只问顾淼:“湖阳会有人追来么?” 难说。 大概率不会。 高宴既然敢把高嬛藏在谷稻园,自然有隐瞒的办法,就是高恭真晓得高嬛跑了,也不一定兴师动众来追。 高橫将死,柳怀季虽然被凌迟,可高恭与高宴,刘蝉与居棠,父父子子,妻妻妾妾,俱闹得不可开交。 高恭顾不上高嬛,至少眼下顾不上。 不过高嬛那天说,要给她娘报仇,还不晓得她要如何报。 长留邺城,肯定是报不了仇的。 顾淼想罢,便道:“眼下倒不用担心,等到了邺城,你歇息几日,再好好想一想你往后的去处。” 高嬛听罢,扬声道:“怎么,你也想赶我走?” 顾淼一愣:“也?” 高嬛趴在车窗上,一手撩起车帘,目光朝前面策马的高檀背影一瞄,做出了板着脸的样子,仿佛一切尽在不言中。 顾淼一笑,将车帘放了下来:“你先睡一会儿罢,今晚就能到凉危了。” 因为要等高嬛,他们落后了一些,顾闯和齐良如今已在凉危城中了。 天朗气清,凉危的寒冬仿佛业已过去。 洁白的明月高挂天上,群星耀目。 一行人进城门时,高嬛撩开布帘往外看,不由感叹道:“这里的星星真亮,在湖阳时,我还从未见过这样多的星星。” 顾淼笑了笑。 心境变了,眼中之景自然也变了。 入城过后,顾闯见到高嬛,上上下下好生地打量了她一阵。 他晓得高嬛识破了顾淼的女儿身,因此才勉强同意将高嬛弄出湖阳,弄来凉危。 他冲顾淼和高嬛,摆了摆手:“高姑娘先回去好生歇息,既来了此处,万不会怠慢了你。” 高嬛见他还未除甲,肩甲银光冷然,诚惶诚恐道:“多谢将军。” 高嬛先出了房门,顾闯又把顾淼叫住:“对了,险些忘了,你从突兰救回来那人,叫什么来着……” “赵若虚。”顾淼提醒说。 “对,赵若虚,他眼睛治好了,你还要留着他么?” 顾淼颔首,道:“赵若虚是个能人,往后可为所用。” 顾闯晓得他的来历,思索须臾,点了点头。 顾淼抱拳告了退,转身欲走,只听顾闯又问:“再过几日,便是你的生辰了,你可想要什么贺礼?” 顾淼一怔,奔波了多时,她把生辰都忘了。 她笑了一声:“倒没什么特别想要的,若是阿爹手头上还有好弓,倒可以给我一柄。” 顾闯笑了一声:“知道了,你回去歇息罢。” 自顾闯书房出来,顾淼转了方向,打算先去看一看眼盲好了的赵若虚。 赵若虚显然也还没睡。 他房里的灯还亮着,人影轮廓映在纸窗上。 听见她的脚步声,他的头颅微微一转,他仿佛是在等人。 顾淼敲了敲门,听脚步声停在门后:“是何人?” “顾远。” 房门立刻被他拉开。 赵若虚身着营中黑袍,发间还竖着白玉冠,衣着齐整。 他拱手道:“见过顾兄,某一直在等顾兄回来。” 他在等她? 顾淼压低声问:“你晓得我今夜回城?” 赵若虚笑道:“昨日将军便从湖阳回来了,大军已返,我便猜测,顾兄也该回来了。” 她的年岁比赵若虚小,这一声“顾兄”是在抬举她。 第45章 不过,听上去,比高檀口中的“远弟”确实要让人舒心不少。 赵若虚侧身,迎顾淼入内。 房中陈设简单。 长案上还摊着卷轴,像是舆图。 顾淼回身,定睛又看了他一眼。 赵若虚的一双眼明亮有神,脸色似乎也比她离开邺城时好多了。 他生得秀气,白白净净,一副白面温柔书生的模样。此刻,大病初愈,人看上去依旧有些瘦削。 顾淼正欲问话,忽然看见赵若虚撩袍跪地,躬身长拜道:“多谢顾公子救命之恩,又令大夫治好了某的一双眼睛,如此大恩,某往后必将结草衔环以报。” 顾淼惊讶得退了一步,垂眉看他发上的白玉冠,和交叠而拜的一双手,沉默了片刻。 她和赵若虚可算不上什么知己好友。 说什么,结草衔环以报,上辈子,他想废后,赵若虚想废了她。 他是丞相,怂恿群臣废后,说顾氏是结党营私,有犯上作乱之心。 顾闯,彼时是镇国大将军,已是诏书不名,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的大将军。 赵若虚说他犹不知足,分毫不加收敛。 顾氏无德,难当其任。皇后之位,亦须让贤。而顾闯称赵若虚为佞臣,二人势同水火。 屋中鸦雀无声,赵若虚等了许久,缓缓抬起头来。 顾远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 他身上还穿了软甲,风尘仆仆归来。 脑后垂下的红绸,落在他的肩侧。 英英玉立,顾远比他想象中生得更为俊丽,男女莫辨的俊丽年少。 一双眼朗若明星,然而,他的目光尤其古怪,仿若分毫不为他的言语所动,静静地注视着他,无喜无怒,仿若在观戏中人。 赵若虚其实不明白顾远当日为何要在壶口关隘救他。 莫非真是碰巧路过,顺手为之? “你起来罢,不必跪我。”他听顾远终于开口道。 赵若虚起身后,便见顾远拱了拱手:“我听说你眼睛好了,特意来瞧瞧,既然真是好了,我便不多留了。”说罢,他转身就走。 赵若虚立在屋中,见他的背影融入了夜色。 大军在湖阳整饬了数日。一部分渡了湪河回到邺城,一部分留在了湖阳,准备春日南下顺安。 顾闯让高嬛暂且留在了凉危城中。 她小心翼翼地过了五日后,眼见顾闯回了邺城,便来求顾淼带她去城里走走。 “你们整日好没意思,每天就是练兵,打靶射箭,连个闲趣都没有。”她拽着顾淼的箭袖,“今日你陪陪我,来了这么些日子,我连凉危城长什么模样,至今都没见过,你带我出去看看嘛。” 军中无女郎,他们在凉危住的地方,是刘湘的旧宅,自然也没有什么丫鬟侍女。 顾淼一时想不到还有谁能够陪她出门。 高嬛虽然不受宠,但好歹是高家的小姐,实在熬不住凉危的“无趣”。 她于是放下角弓,叹气道:“便只有今日一日。” 高嬛见她松口,忙不迭地点头:“好啊,一日就一日。” 她们走到前院,还没出门,便见高檀与小路各自背了弓,迎面走来。 高嬛一下子停了脚步。 小路见到顾淼,高兴地跑了过来:“远哥哥,你回来了!”他转了个身,露出背后的弓弦,“我新得的角弓,远哥哥,我们去靶场练练啊。” 顾淼还未答,高嬛抢先道:“今日不练靶,你远哥哥要陪我出门。” 话音将落,高檀也走到了她们身前,朝顾淼拱了拱手。 高嬛立刻闭上了嘴。 小路瞪向她道:“你是谁?” 高嬛忍了又忍,没忍住地反问道:“你又是谁?” 二人大眼瞪小眼地瞪了片刻,又各自转开了眼。 高檀浅笑道:“你今日真要出门?” 顾淼颔首,却见高檀问小路道:“你先前说要去买笔墨,不如今日便去?” 小路眼中一亮:“好啊,我们和远哥哥同去。” 高嬛张了张嘴,一看高檀,又闭上了嘴。 顾淼本无闲逛的兴致,骤然多了两个人,兴许还能应付应付高嬛。 于是,四人成形,出了府门,朝街市而去。 寒冬已过,凉危城中生机盎然,长街比顾淼印象中,更热闹了一些。 论熙熙繁华,凉危万不及湖阳,可货物风俗有别,高嬛倒也逛得津津有味。 日影缓缓攀升。 他们不知不觉走到了城门之下。 顾淼正打算调头折返,却听身侧的高嬛扬声道:“等等,前面好像有个做首饰的匠人。” 说话间,她抬手拽了拽顾淼的衣袖,朝前走去。 小路闻言,不由得也伸长了脖子跟上前去。 高檀落在几人身后半步,眉心却是一跳。 他原以为高嬛是真握了顾远的把柄,到了凉危,高嬛便再无兴风作浪的可能。 可是,顾远依旧对她处处忍让。 不知何故。 高檀凝眸再看顾远,只见他被高嬛拽到了那匠人的首饰摊前,原本无奈的表情却是倏然一变,他蹙了蹙眉,只垂目细看摊上的玉笄。 素绸之上赫然只摆了两柄玉笄。 一黑白玉笄,一柄白玉笄,成色温润,细细观之,方见玉笄上镌刻云纹水月,纹细如发丝,缠绕玉笄,栩栩如生,仿若微观镜花水月,工艺叹为绝技。 “哇,好生厉害的雕功!你如何刻在这般纤细的玉笄上,犹能如此清晰!”高嬛凑近了细看,哪怕在湖阳见过许多首饰,这两柄玉笄也算得上珍品。 玉笄之后,坐了一个老者,年岁像有七旬,发虚皆白,双目前白蒙蒙,如罩云雾。 他的眼仿佛盲了。 高嬛一看,立刻惊讶得望向身侧的顾淼,却见她望着玉笄,仿佛是在发呆? 高嬛不由打趣道:“你怎么了?是不是也喜欢这玉笄?这般挪不开眼。” 喜欢么? 从前自然喜欢。 顾淼记得这玉笄,这一柄白玉笄是她的,而高檀有另一柄黑玉笄。 白玉笄,是大婚之时,高檀送给她的。她自然以为是宫制的东西。 天底下竟真有如此相像的东西么? 顾淼抬手轻轻翻转了两柄玉笄。 果不其然,白玉笄的另一侧有一只飞鹤剪影,而黑玉笄的另一侧却是一只飞鹳。 第34章 春雨 “姑娘喜欢这一对玉笄么?” 老者忽然开口开口,顾淼一愣,下意识地松开了手中的玉笄。 高嬛一听,便答:“是啊,很喜欢,多少银钱?” 老者耳朵动了动,抬手捋了一把胡须说:“老朽眼睛不中用了,这一对玉笄是孤品,只此一对。” 高嬛笑了一声:“说得这般好听,说吧,到底多少银钱?” 老者却摇了摇头:“老朽这一对玉笄只卖予有缘人。” 高嬛柳眉倒竖:“我才不信,你如此说,不过是想卖个好价罢了。”说着,她伸手便要去拿其中的白玉笄。 老者突然伸手一拦,他的速度极快,稳稳捉住了高嬛的手腕。 第46章 捏得她大叫一声:“啊!”顿时收回了手去。 “好凶的老头。”她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似乎是在确认她是不是真的瞎了。 顾淼将她的手拽了回来:“算了,你不是有缘人,别惦记了,时辰不早了,也该回去了。” 高嬛只得悻悻作罢,转身将走两步。 身后的老者却开口又问:“姑娘,真不买么?” 高嬛头也不回,怒道:“你这老头好生奇怪!我不买了,不买了。” 顾淼沉默地走着,掐指一算,算起来,该有四年,此时距离上一世他们大婚至少还有四年,难道这个老者前一世并非在此凉危城中。 不若然,如果高檀真的在他手中买了玉笄,为何迟迟不送,等了四年,再给她? 可是,高檀真是为了她买的玉笄么?她记得,当时他总是对自己爱答不的。 “你在想什么?” 高檀不知何时,竟走到了她的身侧。 顾淼霍然回过神来,敷衍道:“没什么。” 高檀回身又望了一眼城门下的方向。顾远自见到一对玉笄,便有些古怪。 既如殷殷切切,又如避之不及。 他不禁定睛又看,玉笄在暖阳之下犹泛冷光。 他心中倏尔升起一种诡秘的冲动,让他几乎顿住脚步,折返而去。 然而,这念头稍纵即逝,他回过了头来,只见小路跑到了顾远身侧,仰头问:“远哥哥的生辰是不是快到了?” 高檀一愣,听顾远答道:“是啊,难为你竟还记着。” 小路嘿嘿一笑:“远哥哥想要什么贺礼,我现在已经学会做竹箭啦!” 顾淼情不自禁一笑:“小路送什么,我都喜欢。” 高嬛一听,忙追问道:“真是你的生辰,究竟是哪一日?” “初六。” 顾淼侧目,却见高檀也朝她望来。 她心中一跳,莫非玉笄是高檀原本赠给她的贺礼? 不对,彼时的高檀又怎么会想到,要送她贺礼呢。 顾淼暗自摇头,决定再也不去想那一对玉笄了。 反正玉碎人消,她的玉碎了,顾淼也死了。 金乌几欲坠地。凉危城门将要落锁,往来商贩在门前排起了长队。 那个老者还在,自盘坐于夕阳的余晖里。 高檀莫名舒了一口气,缓步走到他面前,素绸之上一对玉笄隐隐流光。 他沉声道:“此对玉笄可否卖予我?” 老者抬头,唇角露出笑意道:“公子可有百金?” 高檀眉头一皱:“没有。” 老者又问:“若无百金,公子拿什么予老朽交换。” 高檀抿紧了唇,百金之物,他没有。 他垂眸看老者,貌似瘦骨嶙骨,可他武功不俗,虽已目盲,却能轻易制住高嬛。 他心念一动,抬手婆娑腰间软剑:“我只此一物,是雪溅细铁所制,伴我多时,如若不弃,先以此物作抵,待我有了百金,再与你交换。” 老者哈哈笑了两声:“老朽早听见了你的剑,倒是一柄好剑。可是口说无凭,我也活不了几年了,焉知能不能等到你的百金。”他抖了抖袖子,指点绸上的玉笄道,“不如,你求我,你好生求我,我便答应你。” 高檀垂下眼帘:“我从不求人。” 老者又是一声大笑:“当真?” “当真。” 肖旗,是恩义之交。他欲折返湖阳,他亦然,同道者,相为眸,而高橫,是隐隐恫吓,高橫心生恐惧,唯恐自己独独死在邺城,他不过推波助澜而为。 老者默然数息,眨了眨白蒙蒙的眼睛,最终摊开双手道:“把剑予我。” 高檀取下剑,换来了一对黑白玉笄。 * 待到高檀回到住处时,已是夜阑人静。 他摸出袖中玉笄,于灯下细看,此刻方见,玉笄之上,有一鹤与一鹳。 鹳鹤之谊,知己之义。 高檀思索片刻,将白玉笄收入了桌上匣中,决定将黑玉笄赠予顾远。 白玉到底过于娟秀。 夜来风吹雨。 房中窗棂未合拢,被风吹开,落了一地碎雨。 朦朦胧胧,仿若是梦。 高檀见到了雨打蕉影,阔叶滚下晶莹水珠,滴滴答答地落在他的脚前。 他方知,这真是一场梦。 凉危在北,何来蕉叶? 他足下是一双皂靴,可是鞋面金丝暗纹隐约流光。脚下踏过的朱玉阶明光可鉴人。 雨似乎停了。 他抬头一眼,却是缘于他立于丹墀。 青瓦之上,可听雨落,飞檐之下,瓦当刻印兽面,如龙,如凤。 这里亦非湖阳。 此处是何处? 高檀望见自己的脚步,跨过门沿,推开了眼前的雕花门。 厅中空空荡荡,他心中没来由地有些不快,仿佛此时此地,该有一道身影。 他轻车熟路地转过西侧的四扇屏风,春花,夏荷,秋月,与冬雪,历历在目。 两侧窗棂大敞,雨花洒了进来。 他皱着眉头,四下一望,方见月亮罩里坐着一个人影。 乌发坠在腰间,银朱色的裙摆落在椅下,她发顶半挽的发髻歇插了一柄白玉笄。 他好像认得那白玉笄。 高檀心中沉沉一落,耳中忽然嗡嗡作响,头痛欲裂。 他张了张嘴,想要唤她,可是她的名字仿佛就在耳边,但是不止的嗡鸣与晕眩令他忽而忘了她姓谁名何。 他扶住额头,强忍剧痛,欲朝前又行,他想走到她身后,让她转过头来,容他看她一眼。 他想,只须一眼,他便能想起来她究竟是谁。 可是,无论他如何朝前走,她的身影纹丝不动,坐在那里,他一步也不能再接近。 高檀头痛欲裂。 潇潇雨声落进耳朵里,犹若化作利锥,搅得他不得安宁。 这不过是一场梦! 高檀陡然睁开了眼,窗外雨声入耳,果然是一场梦。 涔涔冷汗浸湿了他的后背,高檀翻身而起,合上了被风吹开的窗棂。 一夜再也无梦。 天光将明,顾淼便醒了过来,昨夜落了半夜春雨,她睡得并不踏实,恍惚像是做了一场怪梦,可醒来,却什么也记不起来。 她洗漱停当后,便去寻齐良。 再过几日,他们便要往顺安城去了。 为防高恭突然变卦,他们自要带兵前往。 临近顺安的关隘,也要屯兵。到了顺安,交接亦颇费时日。 除此之外,顾淼找了顺安的舆图来看,留心记下了银矿与铁石的方位,到时便须想个法子,将此事告予顾闯。 顺安在南,关河坦荡,直面南面诸将。高恭将顺安让与顾闯,未必没存了这等险恶心思。 若能提前找到矿藏,多一分胜算,便多一分生机。 全身而退。 顾淼刚走到院外,抬眼只见齐良迎面而来。 他见到她,亦是一笑,拱手道:“这是要去靶场么?” 顾淼摇摇头,抱拳说:“齐大人,我正要去寻你。” 齐良温和道:“哦?所为何事?” 第47章 “自是顺安一行。”顾淼便问了几个辎重之事,齐良答完,却道:“你用过早膳了么?这几日我在城中找到了一间食铺,早市尤其热闹,不如结伴去尝尝?” 顾淼怔然片刻,齐良从前可从来不邀她去尝什么食铺,可转念一想,凉危的厨子皆是新任,大抵不如邺城里的老厨子,于是她点了点头:“好啊。” 第35章 贺礼 辰时未至,食铺内尚有空余座位。 二人坐定,用过早膳后,顾淼等着齐良开口。 食不言寝不语。 齐良一容一止妥帖非常,连带顾淼也身不由已地斯文了起来。 齐良放下竹箸,笑问她道:“喜欢这里的朝食么?” 顾淼点头,答道:“这里的口味不像凉危城或是邺城的口味,反而偏淡,肉燕还有一丝丝甜味,倒像是南地的口味。” 齐良面露微讶,颔首道:“不错,此间食铺乃是城中少有的南食铺,这些时日,我见你口味仿佛变了不少,适才想到带你来尝尝。” 她的口味变了? 对啊,她在京中住了十年,口味早就变了,连她自己都没察觉,没想到竟被齐良察觉到了。 于他而言,不过月余,“顾远”的口味便变了。 顾淼微微一笑道:“许是路途奔波,因而偏爱清淡甜口饮食,齐大人实在有心了。” 齐良笑了笑,所幸没再追问下去。 走出食铺,顾淼方才松了一口气,转而问道:“齐大人特意约我出来,想来是有要事与我说?” 她猜,她的口味改了是小事,齐良特意将她请到外面,应该是想避开众人耳目,与她说大事,大概是金蝉脱壳,烛山泊之事? 孰料,齐良脸上却是一怔,沉默了下来,竟似迟疑了。 顾淼心头一沉,追问道:“齐大人,可是出了什么大事么?” 是阿爹么? 齐良侧目,将她神色焦急,晓得她定是误解了其意。 他不由暗自自嘲,笑了一声,摸出了袖中的木盒:“并无大事,是我想到,你的生辰近了,想将贺礼送你。” 顾淼不由松了一口气,接过他递来的木盒:“多谢齐大人。” 这不是齐良第一次送她贺礼,虽然她有些记不起他从前送的是什么东西了,但印象中,大抵是一些机巧的小玩意。 她翻开木盒,却见其中是一支木簪。 顾淼一愣,盒中木簪并未漆色,未留浅淡木色,握柄处被打磨得圆滑,簪上并非寻常女子所佩的花样,而是三道弧状,宛若流水。 “这是……送我的贺礼?” 一种古怪的感觉又浮上了心头,恰如上一回齐良送她治蜂毒的药丸一般,只是她一时想不明白这古怪缘何而来。 顾淼。 不久之前,因烛山泊之故,齐良才偶然从顾闯口中得知,她唤作淼淼。 淼为水,齐良因而,将木簪制成了三水模样。 “你喜欢么?”他的声音多了几分谨慎。 “嗯。”顾淼胡乱点了点头,合上了盒盖,又抱拳道,“多谢齐大人。” 回到屋中,顾淼将木盒放进了匣中。 木簪虽不女气,可她平日里,似乎也不怎么用得上。 天光大亮,顾淼索性背上长弓出门,欲往靶场而去,将走到半路,便见高嬛款款而来。 她身上穿了一袭翠微交领长裙,弗如春日,头上梳了单髻,插一支银步摇。 “顾远!”她朝她招了招手,提着裙角,快走了两步,“你随我来,我有好东西要给你。” “什么东西?” 高嬛拽住她的手臂:“你随我来便是。” 顾淼无奈地只好先随了她去。 她们去了高嬛的住处。 一进屋,高嬛便说:“我为你备了贺礼。”说罢,她回身从榻上捧了一个红布包裹而来,走到顾淼身前,却又有些扭扭捏捏。 顾淼不禁一笑:“是什么贺礼?” 高嬛在她眼前,拆开了包裹,将其中的窃蓝襦裙于案上扑开,连同其余胭脂水粉一字排开。 她压低了声,在顾淼耳边道:“如此漂亮的裙子,你没见过吧?这是纱罗所制,和你平日穿的那些,灰扑扑的袍啊,衫啊的,大不相同,虽不如湖阳城中的布匹铺子,可也不错,你一个姑娘,还没见你穿过裙子,所以,我便想送你一件,让你开开眼。” 顾淼一笑,实不相瞒,她做皇后的头几年,什么样的裙子没见过,宫里头的手艺自是精湛。 眼前的窃蓝襦裙,确也可爱。 毕竟是高嬛的一番心意。 顾淼压低声说:“多谢你啦。不过我暂时用不上,先存放在你这里,免得节外生枝。” 高嬛晓得她的意思,点了点头,眼珠一转道:“反正四下无人,你要不要试一试?” 顾淼正欲摇头,却听高嬛又劝道:“我还没见过你穿裙子呢,再说,你换身衣裳,好歹也让你自己松快松快。”说着,她意有所指地看了看她的胸口。 高嬛接连又说了许多,压低的声音在顾淼耳边,像蜜蜂一般嗡嗡嗡嗡。 “好吧。”顾淼只得答应了下来,不忘叮嘱道,“记得锁好门窗,谁来都不能开门,只得换上一炷香的时间。” 高嬛点头如捣蒜,推着她到了屏风后换衣。 顾淼解开胸前的白巾后,果然松快了不少。 她手脚麻利地换上了襦裙。 “好了么?”高嬛催促了一声,抬眼却见屏风后转出来一个人影。 “顾……”她想唤她“顾远”,可她分明不是“顾远”。 高嬛笑了一声,走到顾淼身前,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不由低叹道:“我从前肯定是瞎了眼,怎么会没瞧出来你是女郎。” 顾淼的头发披散了下来,她的身形少了束缚,便是玲珑有致,一张面孔,虽有英气,可是面目被窃蓝襦裙一映,温婉柔和,眉清目秀。 高嬛不由地看了她好一阵。 顾淼被她看得不自在,便要转身:“好了,看也看了,我便要更衣了。” “等等。”高嬛止住了她的动作,好奇地低声问道,“你真觉得是做男儿更好么?不想做回女郎么?” 顾淼无可无不可地摇了摇头。 她都无所谓了。金蝉脱壳后,是男是女,她皆不在意。 高嬛好奇地睁大了眼,脸上微红道:“难道你没想过要嫁人么?寻一个良人做你的夫君?” 顾淼一笑,反问道:“你难道想过?” 高嬛脸上更红,老老实实地说:“当然想过,我想过要嫁给自己心悦的人,像戏里唱的一样,你一见到他,心里砰砰直跳,既高兴又畏惧。高兴的是,是怎么会有一个人如此令我高兴,畏惧的是,怎么会有如此一个人亦同时使我畏惧。并且他呢,也该如此,一见到我,便也心中砰砰直跳,喜不自禁而又恐惧不已。总而言之,我也想遇见我真正喜欢的人,做我的夫君。” 她说着,自顾自笑了一声,问顾淼,“你呢?我想,你眼下如此想,是因为你没有遇到过真正喜欢的人?” “没有。”顾淼答道。 * 顾淼生辰当日,顾闯如从前一般,特意带她去附近山中猎兽,又去邺城中热闹的食铺,大吃了一顿,末了,还不忘给了她一袋碎银,祝她:“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第48章 待到顾淼怀揣银钱袋子回到凉危城中之时,天色已经暗了。 檐下的灯笼被人点亮,洁白的光晕洒在门前阶上。 门前摆着一个竹篓,插了数支竹箭,箭头锋利。 看来,这便是小路送她的贺礼了。 顾淼笑着将竹篓提了起来,打算明日白日再去谢他。 进了屋中,她先将竹箭取了出来,倒扣竹篓时,才见一块黑布裹着的物件掉落在桌上,发出“咚”一声轻响。 顾淼捏起,于灯下细看,布中赫然裹着一柄黑玉笄。玉笄上镌刻云纹水月,纹细如发丝,云中一只飞鹳展翅。 恰在此时,清风撞得门扉一响,吓了她一跳,玉笄险些落地。 高檀的玉笄。 不,是当日见过的玉笄。 这定然不是小路给她的贺礼了。 顾淼嘴角沉下,紧紧捏着玉笄,朝外疾步走去。 她晓得高檀住在何处。 戌时将至,天空卷过几层阴云,遮住了弦月。 高檀点了灯烛,临窗写字,抬眼便见顾远进了院中,脸色难看至极。 他眉心一跳,便见顾远推门而入,将一柄黑玉笄,搁置在了门边的桌上。 “我不要。” 高檀起身,却是笑道:“为何不要?” 就是不要! 顾淼心头压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怒火,冷声道:“此玉笄实在太过贵重,我不能收。你拿回去吧。” 窗外卷来的轻风将烛火吹得摇摇曳曳,一只飞虫被火光吸引,绕着火烛打转。 高檀看过一眼,又扭头细察着眼前顾远的神色。 他猜到是自己赠了他玉笄,可是他仿佛真生了不快。 并非唯恐礼重的推辞,而是恼怒。 “你……从前见过这一对玉笄?”诸般猜测,唯有此方能说通。 这一对玉笄讨嫌,若无前因,何来嫌弃。 顾淼眼也不眨,答道:“没有,只是当日在城门下,那老者分明不愿将玉笄卖人,料想,既是孤品,定然价值不菲,你我萍水相逢,你实在不必特意来讨好我。”她抬眼,终于望他一眼,唇边却是一笑,“我虽姓顾,可于你,也无大用,此玉笄,你还是留着,以后送别人吧。” 萍水相逢。 高檀胸中陡然升起一团怒意,生死相救,难得知己,却是萍水相逢。 他随之笑了一声:“远弟到底喜怒无常,先前还说你信我,不愿平白无故冤枉我,眼下却又成了萍水相逢。” 顾淼垂下眼帘:“本就是萍水相逢,你若没来邺城,我们就是陌生人。便是你来了,又强留了下来,我们也实在道不同,不相为谋。” 高檀忽而朝前跨了一步,人转瞬立在顾淼眼前。 顾淼想退,身后却是半张长案,退无可退。 他的目光深深,直直望进她的眼里,笑意未变道:“远弟,我实在想不明白,你为何如此厌恶我?” 顾淼听得太阳穴突突一跳,高檀竟说她厌恶他? 是啊,厌恶杀父仇人,才是伦常。 她早该一箭了结了他。 高檀死了,他爹便不会凶多吉少。 可是…… 可是,她已经一刀扎过害她阿爹的那个“高檀”,虽不晓得,那个“高檀”究竟死没死。 但眼下的高檀,没有害过她,没有害过她阿爹。 是个无辜之人。 无辜不无辜,该杀不该杀,她下不去手。 顾淼暗暗舒一口气,想要舒尽胸中郁气。 只是为何,明明不是同一个人,偏偏要做同样的事情。 不,也不尽然是同样的事情。 玉笄还是那一对玉笄,可笑的是,高檀整整等了四年才送她的玉笄,眼前又来到了手中。 重来一次,她绝不能重蹈覆辙。 她不能再和他纠缠不休。 顾淼深吸一口气,搪塞般地拱了拱手道:“厌恶委实说不上,既是萍水相逢,我待公子,便如待旁人一般,交情尚浅,当日,你在山中救了我,我也侥幸救了你,都无亏欠,不必来讨好我,我已说过,我于你无用。” 第36章 顾姑娘 乌云密布,月色无光。临窗的灯烛骤然熄灭,高檀扭头望去,原是扑火的飞虫灭了灯,化作了灯下的一点青灰。 屋中登时暗了大半,唯有门外檐下的灯笼尚还高高挂着。 他见顾远朝他拱手,放下双拳,便转身欲走。 纵论用与无用,于人于事,高檀从不强留。 “顾三水。” 他却伸手拉住了顾远的一只衣袖,令他自己也不由蹙眉。 顾淼挣脱了一下,发现不能挣开,板着脸,侧头望去:“还有事?”顿了顿,又补充道,“我不喜欢这个名字,你唤我顾远便是。” 高檀胸中怒气缓缓沉下,脑中清明了几分,回想起来,他便已明白,顾远在湖阳对他说的一番话,大抵是在敷衍他,是为了打消关于肖旗的疑惑,也是为了要将高嬛顺利带回邺城。 方才的怒意顿有复起之势。 高檀强压下心绪,转而一笑道:“将才是某不是,唐突了远弟。”他瞥向方桌上的黑玉笄,“此玉笄亦非价值不菲,却是我以雪溅细铁换来的,倘若你不喜欢,不必收下便是,说来也是我考虑不周。”说着,他躬身朝她一拜。 顾淼见他如此“能屈能伸”,不由更怒,冷言冷语道:“不必多此一举。” 高檀抬眼,又笑:“远弟与我虽是萍水相逢,可是我见远弟,一见如故,你性子鲁直,既救了我,又救了赵若虚,甚而,还将高嬛领来了凉危,含仁怀义,侠骨柔肠。我仰慕远弟气节,愿与你亲近,仿佛一直不得其法,反而弄巧成拙,是我不是。”说着,高檀竟又朝她一拜。 顾淼听得皱了皱眉,她向来吃软不吃硬,方才高檀咄咄逼人时,她尚游刃有余,可他此刻听来言辞恳切,她便不好再发作了,只能沉着一张脸,默然地把他望着。 只见高檀将那黑玉笄收入了袖中,仿若自嘲一笑道:“城门之下,我见你流连许久,以为你是看中了这一对玉笄,原是我想错了。我从未送过人生辰贺礼,此番确是不妥。”他低声一笑,“远弟勿怪。” 此时此刻,“低声下气”,“好言好语”的高檀同她记忆中的那个“高檀”忽而又远了些。 她今晚的一通怒气,是为玉笄,却也不是为了玉笄。 顾淼的双肩悄然落下,她疲惫地摆了摆手:“既还给你了,我便要回去了。告辞。”说罢,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乌云闷了半夜,雨滴一颗未落。 至今日升时,旭日方才照破了阴云。 不知不觉,玉走金飞,半月渐过。 顾闯整饬大军完毕,在南下关隘另作部署,又将邺城与凉危布防一一验过,一行大军便启程往顺安而去。 顾淼原本打算将高嬛留在凉危,可她哭着喊着,要随她去顺安。 “你若不在,万一我像高橫一般,悄悄被人杀了,怎么办?在给我娘报仇以前,我可不能死了。” 顾淼劝她说:“你又不跑,怎么会悄悄死了,你呆在凉危,谁也不会杀你。” 第49章 “可是我也要学功夫,也要报仇啊。顺安就不错,离湖阳不远也不近,等我想到法子,我便能将居棠杀了。” 顾淼以为当时高嬛口中说的“报仇”,是伤心过度,可她这段时日,真跟着她学了一些功夫,将“报仇”时时挂在嘴边,看样子,是真动了杀居棠的心思。 顾淼正欲开口,又听高嬛低声道:“他们不晓得将我阿娘葬在了何处,去了顺安,我……我也能想办法去瞧瞧她。” 最终,顾闯也同意将高嬛带去顺安。 倒不是心生恻隐,他心中想的是,高恭是个小人,便是不在乎旁人,他的一儿一女都在他手中,倘若真为质,不见得真的束他手脚,拖他个一时半刻也值得。便是南人攻来,留高嬛,高檀在侧,亦有可用。 而另一个自请随行前往顺安的人,却是赵若虚。 出发前三日,他找到顾淼,说,愿为她分忧。 赵若虚,河东人士,本就是南人。 他从前辅佐化狄,本就有野心,跟随顾氏南下顺安,自比蜗居凉危要好上许多。 赵若虚过去与她不对盘,但不妨碍他确实是个能人。 顾淼想,顺安自有用得上他的地方。 从凉危到顺安,他们过了花州,便直往南下,到达关河口时,春意愈浓。 顺安城楼上远远可见一个殷红身影。他负手而立,见到车队行至城楼前,扬手示意士兵拉开城门。 他朝马上的顾闯拱了拱手,道:“顾将军,别来无恙。” 顾闯一双鹰眼,牢牢盯着城楼上的人影。 正是高宴。 没想到,高恭竟舍得将他送来顺安。 高恭许他顺安,定然要交接一番,他原以为会是个行军打仗的副将过来,来的却是高宴。 他转念又想,难不成高宴还惦念着婚约,真要见一见他那个尚在烛山泊的女儿。 顾闯朗声一笑:“贤侄,别来无恙。” 顾淼抬眼看去,见高宴的目光也朝她望来,面上含笑,微微颔首。 她旋即想到高嬛,心中登时一跳。 高嬛是自谷稻园被人劫走的,高宴兴许能猜到是何人所为,可眼下兄妹二人要是在顺安相见,更何况,还有个“救人”的高檀。 哎。不要误了她的大事才好。 她随之点了点头,转开了目光。 顺安城中,如今亦有三三两两跑船的走卒,关河口离城门不远,高氏屯兵在此,已有多年,大军驻在城外。 顾闯的大军也留在城外,他引了一千人入城。 马蹄溅起滚滚灰土,穿过城楼,直入街巷,络绎不绝的马蹄声,如雨如雷,城中百姓纷纷驻足,引颈而望。 顺安不算是个太平地方。 关河直通南地,最近邓鹏所处的廉州,往南有几处关卡,可是廉州人善水行舟,也时时北上来犯。 如今冬日即将过去,春夏之时,恐怕又会来犯。 不过此刻的顺安是个鸡肋,虽临关河,但高氏重兵在此,就算一时抢下,也受不住。 河岸两畔虽有沃野,可关河流经廉州,绵州,南地气候温润,何处不是沃野。 邓鹏打顺安,如今只是做做样子,小打小闹,试试高恭手段,灭灭他的心气。 但是,顺安有了铁石与银矿后,便不同了。 买兵贩马,制甲铸剑,哪一样不用钱,不用铁,顺安成了必争之地。 顾淼想罢,一行人的车马便已停在了一处朱门宅院前。 门前立着两尊石狮,原本似乎也是前朝官家的地方。 到处乱了许多年,每占一城,将军们总也爱用旧衙门的地方。 顾闯自被迎到了前厅,其余人被院中出来的仆从,安置于府中各处。 高嬛顾不上收拾箱笼,下车后,急匆匆地跑来寻顾淼。 她的神色焦急,语速极快:“我刚才是不是听见大哥哥的声音了?他是不是已经晓得我在这里了?” 顾淼停住手下动作,问她:“你真如此怕他?” 高嬛点头:“我最怕他。” 顾淼沉默片刻:“你不恨他?” 高嬛的声音小了许多:“刚开始,是有些恨的,他明明可以救我阿娘,却又没救,不过最恨的,肯定不是他,大哥哥其实从来没有为难过我和阿娘。” “既然如此,他大概也不会真为难你。”顾淼笑了笑,有心劝慰,转念一想,又问,“不过,他若是要逼问你,你又该怎么办?” 高嬛自然将高宴先前同她说过的话,告诉了顾淼。 “我什么都不会说。”高嬛指天发誓道,“我算是想明白了,我现在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们再也威胁不了我了。” 日影正当空,窗外飘散丝丝无名花香。 顾闯眉头皱起,放下了手中茶盏:“贤侄的意思是,你要在此处长待?” 高恭什么意思?说要把顺安让予他,却又让他的儿子来守着,城外撤兵是撤兵,可又不全撤,什么意思! 还说什么共治?一山不容二虎,这个道,他难道不懂! 高宴脸上笑意未变:“将军莫急,许是误解了小侄的意思。年关便要到了,往返湖阳,多有不便,家父便令我在此过了年关,翻了年,亦好令人行纳采,问名之礼,我与顾姑娘亦可相见,烛山虽远,在下亦愿往,亲迎顾姑娘前来。” 原来打的是这个算盘。 顾闯心中冷笑,面上却是朗声一笑:“难为你还记着她。只是贤侄有所不知,烛山泊冬日寒凉,小女偶感风寒,不宜出行。待到春暖花开,此一行再说不迟。你是有心了,可哪里有劳动你亲去接她的道。她生性腼腆,见了你,只怕更不自在。我到时自会选一行得力人手,将她从烛山接来。你实在不必着急。”说罢,顾闯伸手重重拍了拍高宴的左肩,“且等翻了年再说。” 高宴随之笑了一声,转过话题,又说起了顺安城中之事。 待到他走出前厅,已是半个时辰之后。 高宴脚步转过廊庑,抬手轻轻掸了掸左肩,仿佛拍落细灰。 他口中轻轻鸣哨,下一刻,雪白的鹦鹉自空中而下,落到了他的肩侧。 雪爪落红泥。 “霹雳吧啦。”鸟音高声啼叫。 “呆鸟。”高宴冷笑了一声。 第37章 铁石 入夜过后,城中起了风,乍暖还寒。 高檀白日里,已入城走了一圈,在中街的一间铁铺外,他见到了熟悉的记号。 肖旗留给他的口信亦在铺中。 高檀走到桌上,提笔在绢上落下几个字。 桌上的烛火轻摇了片刻,窗前一道人影一晃而过。 高檀搁下了羊毫,就着烛火,烧了细条绢布。 耳边只听屋门轻声一响,一道人影已立于屋中。 他手中冷剑倒映他一身红衣。 高宴只笑一声,脚下一动,抬剑便朝高檀刺来。 高檀闪身避过,他的剑势凌厉,又快又疾,接连数招,削下了他的一缕袍袖。 高宴适才笑问:“你的剑呢?二公子?” 这一声二公子不无嘲讽。 高檀不答,高宴提剑朝前而来,口中笑道:“许久不与你比剑了,本来,我想当日在湖阳时,试一试你,可你呢,专程找个窝囊废充作你……” 第50章 当日乔装被识破,高檀心中微惊,面上不显,避过高宴手中长剑。 剑光冷然,转眼削去了榻前垂帘。 他听见高宴问道:“你当日去哪里了?” 高宴兀自一笑,“顾氏尚在湖阳,你去悄悄查他们了?高檀啊高檀,我还当你一片痴心向明月,可你也不信姓顾的,不是么?” 高檀不答,身体退到了榻前,已无退路。 高宴双眼轻眯,脸上浮现几分不耐,手中一翻,收剑藏于身后:“你的剑没了,好生无趣!怎么,跑来顺安,也要扮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下一瞬,但见,高檀侧身,自枕下摸出了一柄短刀。 刀口锋利,随他动作,便如飞雪入眼。 高宴被刀光一晃,眼中却是一亮。 他听见高檀问:“你来顺安是为顾家女郎?” 高宴一剑挡过刀锋,眼波流转:“怎么,你也想娶个姓顾的?” 高檀退后一步,侧身,刀又复起。 高宴低笑一声,横剑去挡,一刀一剑,寂夜之下,撞出“叮”一声脆响。 他的语气笃定说:“是你救了高嬛那个草包。” 高檀默然,刀锋又至高宴眼前。 高宴侧身避过,刀刃处却轻轻擦过他耳畔的发丝,顿时削作两段。 高宴见断发落地,露齿一笑:“我还是喜欢你从前当狗的模样。” 夜色沉沉,风中陡然吹来细声响动。 “你听到什么怪声了么?”提着更鼓的仆从在院中定住脚步,一脸紧张地问身旁的仆从道。 另一个仆从竖着耳朵去听,数息后,才道:“没有,没有听到什么怪声。” 夜冷星稀,庭中肃肃。一时之间,刚才的怪声仿佛静了。 寂寂然无声。 “哦,大概是听错了。”打更的仆从松了一口气,以锤敲了三声铜锣,唱道:“三更到。” * 甫来顺安,顾淼心中有事,昨夜睡得不好,一大早起床后,便往城中而去,一是为了记库,二是为了辨明唐县的方位。 年关将近,顺安城中的早市热闹非凡。 顾淼从军械库出来,天刚蒙蒙亮,便被人潮推挤着,在中街上缓慢挪动。 她穿了一身黑袍,虽未披甲,可也瞧得出来是张生面孔。 行了一会儿,她便旋身进了城中一间铁铺。 打铁的老工匠多看了她几眼:“军爷,是要铸剑?” 顾淼微微吃了一惊,并非惊讶于铁匠认出她是武人,而是在顺安城中,一间寻常铁铺便能铸剑。 铁匠头发花白,可一双手臂肌肉鼓起,一看便知是个打铁的熟手。 他仿佛读懂了顾淼脸上的惊愕,解释道:“军爷是自外地来么,军爷许是不知,顺安城中可铸剑,但甲胄与长戟却是不许私制的。” 顾淼点了点头,问道:“我打算制一把匕首,你能做么?” “当然能。”铁匠说罢,回身去选了几柄新制的匕首递给顾淼细看。 顾淼却留心看了看,火炉旁的铁料均是现成铁料,色泽黑亮,并非铁石或者铁砂,更像是南面来的舶来品。 顺安附近的矿藏大概还未被人发现。 顾淼定了定神,伸手一指中间的短柄匕首:“这一柄相似的便是。” 她留下一串文钱,从铁匠铺走了出来。 走到院门外时,侧目忽见铁铺斜插的白布旗下,用白灰画了个极小的形状,行若“瘦月亮”。 顾淼心下一惊,这是逆教的标记! 不,起初他们不是“逆教”。 他们自称作顺教,教徒大多是出身乡野的农者,或者城镇附近的工匠,铁匠是其中的行当之一,亦有战时流浪的苦命人。 据说顺教最初萌芽是源于口口相传防身的武艺,后来教徒彼此相助,习武之外,又在迁徙途中照拂,渐才有了规模。 顺教这个名称最早出现于南地乡野,教首听说也是个苦命人,但小有家资后,乐善好施。 不过后来顺教的人数众多,成为了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 高恭便是死于顺教之手。顺教的教首与高恭同归于尽。 顾淼记得他的模样,是个五旬左右的男人,皮肤黝黑,样貌寻常,一身武艺却是了得。 教首去后,该是一盘散沙的顺教却未散,顺教左右两个护法,后来成了朝中心腹大患,顺教成了“逆教”。 顾淼又望一眼,那旗下不起眼的“瘦月亮”。 原来如此之早,顺教已经来到了顺安城。 她心中打定主意,便回府去寻顾闯。 顾氏要真接下顺安,除却屯兵,以武安治,最紧要的便是记名登册。 生者著,死者削,将顺安城民登记在册,按来说,高恭占据顺安多年,此等大事,当早已造册。 可是,高宴却说没有,说什么顺安疏于关照,关河南北而渡,记民着实困难,因而手中无册。 记民一事,便成了头等大事。 顾淼趁机便提议,让她带人往西,经河,唐二县记名。 往西山峦起伏,二县路遥遥,可惜,顾闯手下能信的人,此刻不多,便应了下来。 顾淼当天下午,点了人马,便要出发,临时前,她唤来了赵若虚。 赵若虚被晾得够久了,乍听顾远唤他,心中微惊,当真有些“受宠若惊”,见到顾远,只垂头抱拳道:“但凭顾兄吩咐。” “你可听说过顺教?” 赵若虚沉吟片刻:“在突兰时,未曾听闻有顺教作乱,可在下四年前,自河东北行,途中确实见过顺教徒,当时,见过他们施粥的竹棚。” 顺教眼下的名声不差,赵若虚却说“作乱”二字。 此际若是劳动顾闯查探顺教,难免打草惊蛇。 赵若虚是个“外人”,又是个聪明人。 顾淼颔首,道:“这几日,烦劳赵先生想想法子,四处打听打听顺教。” 赵若虚抬头,心中一惊,顺教竟已到了顺安城。 此处原是高恭的地界。 从前偶有耳闻,顺教似乎从不涉足关隘。 但顺安城是关河之口,如此重地,顺教这些年大有长进。 他抱拳道:“在下自当竭力。” 日影西斜。 高檀在顺安城外见到了肖旗。 十里凉亭,举目望去,是西面遥遥几座山丘。 肖旗一眼看见了他衣领上覆盖的白纱,惊诧道:“有人伤了公子?” 不知为何,肖旗脑中率先想到了顾远:“是顾家的公子?” 顾远? 高檀低声一笑:“自然不是。” 他与顾远因为玉笄不欢而散后,二人之间,一直客套生疏。 回想起来,本就是无关紧要的一件小事,一柄玉笄罢了,当夜他竟动了气,他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何动了气。 顾远,小儿心性,脾气鲁直,既说了“萍水相逢”,他也不能真当了真。 高檀自嘲地一笑。 肖旗忙问:“公子在笑什么?究竟是何人伤了公子?” 高檀摇摇头:“无事,他也伤了。” 肖旗此刻回过神来,他说的是高宴。 第51章 高宴来了顺安,是有些始料未及。 “大公子当真要娶顾闯的女儿?” 高檀手指轻动,敲了敲亭中石桌:“他娶不成,高宴也晓得他娶不成。” 且不说顾闯是不是虚情假意,高恭定然也不会让他娶了。高宴太过显眼了。 他恨高恭,恨得太扎眼了。 “可是,高宴定然要想尽办法,娶到她。” 高檀心中冷笑,转而道:“不提他了,说正事吧。” 肖旗便道:“据那几个铁匠说,唐县临近的山中似有铁。有赭者,下有铁。因此山偏远,还未被人发现,可若是铁帽露了头,不久便会为人察觉。是以,公子当尽快决断。” 顺安有铁,是意外之喜。 廉州,绵州山有铁矿,其中三四处,亦为顺教所有。 他应当尽快决断,是要取下顺安唐县一矿,还是将此“大礼”赠予顾闯。 只是,顾闯身上杀性太重,便是他真杀了高恭,往后恐怕愈难以收敛。 高檀思索片刻,起身:“你随我先去唐县看看。” 第38章 泥石 夜幕降临,山间渐渐下起了小雨,细雨如织,密密麻麻地顺着头顶竹笠落下。 顾淼带着一众人马,在日落之前,便赶到了西面距离较近的河县。 高宴口中所说的难以登名计册,并非全然敷衍顾闯,此事诚然是件难事。 河县,虽称县,却是前朝旧制,如今的河县人丁寥落,田园荒废,又因与顺安隔了一重山,往来不便,不见商贩走卒。 顾淼接连路过几处破旧的屋舍,房中皆无人,空置得委实太久,就连蛇虫鼠蚁也未可见。 好不容易见到几个人影,一见他们的打扮和马影,便发足狂奔,他们是在惧怕官兵,不管是谁的官兵。 一路行来,顾淼只在进入河县不久的时候,见到了一个年轻的女郎,她手中托着一个孩童,两人俱是面黄肌瘦,皮肉包着骨头。 河县距离顺安不远,顾淼先前其实并未预料到此地竟是这般凄惨模样。 她伸手摸出马鞍一侧挂着几块炊饼,递给马下二人。 那女郎瞪着一双空茫茫的大眼睛,伸手一把抢过炊饼,目光似乎扫过她肩头银甲,下一刻,却又埋头,径自去解裤腰上的绳结。 顾淼一看,登时面色大变,喝止道:“住手!” 女人抬眼懵懵懂懂地看了她一眼。 顾淼脸颊滚烫,高声喝道:“快走!” 待到二人背影远去,顾淼方才调转马头,与众人在县中屋舍前汇合。 她的心情不由沉重了许多,原本打算在河县歇一晚以登记名册,可是此地荒无人烟,何来计册。 “继续往西走,我们往唐县走。” 山中的落雨越来越大,从河县到唐县,需要翻越两座山丘。 顾淼只记得铁石是在顺安唐县附近的山峦,但具体是哪一座山峦,具体名何山,她已经不记得了。 山林之中,乌天黑地。眼前雨帘绵绵,辨路尚且困难,更何谈要寻露在土面的矿帽。 顾淼只得一夹马腹,加快脚程往山下而去。 山脚下的唐县亦如河县冷清。 一行人寻了几处空屋,打算将就半夜。 顾淼和衣躺在木板门上,夜风穿屋而过,她的耳畔听到此起彼伏几声鼾声,同行者仿佛都睡得熟了。 她轻轻翻了个身,脑中忽而又浮现出先前见过的那个女郎的面貌。 战时苦,士兵苦,百姓亦苦。 各处割据,争斗不止。 直至宣和五年,海晏河清,高檀杀了潼南孔聚,天下才算终于得了太平。 前朝争斗,各家倾轧,同战时比起来,倒成了小事。 她记得宣和五年的河唐二县。 铁官与铁道皆在此处。县中有田园,户户略有薄资。铁户往来山中场与冶,井然有序。 顺安近京,治下严谨,年年无灾。 高檀彼时已是贤君明帝。 他的心思亦全在江山社稷之上,修新律,开新科,访游乡野,求的一直是四海升平,天下归心。 顾淼不得不承认,他是个好皇帝。 天明过后,雨仍未停。 高檀策马,登上唐县以北的盘山。因此山形状如盘,被称作盘山。教众偶然发现的铁石,便在盘山的山阴一面。 高檀穿过树林,往北徐行,马蹄之下土石泥泞不堪。这一场雨下了多时,在此之前,此处似乎已经下了好几场大雨。 高檀望了一眼巍峨的山峰,蹙了蹙眉。若是此地急雨不歇,山石恐有滚落的风险。 他勒紧缰绳,打算折返,却听山腰处传来了打斗声。 马声嘶鸣,刀戟相撞。停在半山腰的是顺教教众,此时此刻,他们不知竟和谁忽而打斗起来。 耳边雨声越来越大,冷风呼嚎。 顾淼盯着眼前的黑衣人,他们不晓得到底是何来路,竟拦在这半山腰上,一言不发,一见他们,便朝他们攻来。 唐县环山,他们分作了数股巡山,顾淼带着数个名轻骑上了盘山。 此一群黑衣人来历不明,见人便砍。 顾淼起初以为他们是山匪。 可是他们的武功不俗,不像山匪。 顾淼闪身避过长刀,却在刀柄处瞄到了一枚熟悉的标志。 瘦月亮。 “你们是顺教!”顺教的人为何跑来了唐县? 黑衣人自不答,手中长刀又朝她舞来。 顾远为何来了唐县? 高檀听见了不远处,顾远的声音。 顾远竟来了唐县,他只知顾远出了门,是为记名一事,却没料到,顾远竟是来了唐县记名? 高檀念头几转,拽过缰绳,掉头朝山腰而去。 顾淼听见林中传来了一声哨声,清亮的鸣哨穿过雨帘。 面前的黑衣人俱是一震,纷纷调转马头,朝哨声处奔去。 这是他们的暗号! 顺教为何在此,难道他们已经晓得了唐县有异?抑或是他们早就知道山中有铁石! 无论如何,不能轻易放他们走。 顾淼打马而追,顺教众足有十余人,显是训练有素,熟知山中地形。 其中一人回身,朝顾淼放了一箭。 顾淼矮身躲过,抬手去摸身后箭筒。 恰在此时,前头那人又转过身来,黑色的袖口一翻,露出其下一枚极其精巧的袖箭,几支袖珍铁箭,一连数发。 顾淼脸色一变,偏头去躲,耳边却听身后传来一道急促的马蹄声。 她回身一望,却见一人策马而来,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 高檀? 忽见高檀脸色一变,顾淼唯听耳边一道破空之音,一枚铁箭险险擦过她的脸颊,径自射中了高檀的肩头。 他并未穿甲。铁箭一入白衣,登时染红了一大片。 顾淼勒马而停。抬头再看,那一群黑衣人已经隐入了雨中密林。 她拉开弓弦,慌忙射了一箭,并未命中。 她扬声道:“去追!”跟随她的轻骑从后疾驰而去。 她回身再看高檀:“你怎么在此处?” 雨水混着鲜血自他的右肩落下。 第52章 “我听闻你去了唐县,路途遥远,山峦盘桓,心中委实放心不下,且说我在城中,亦无大事,索性,来寻你,或可助你一臂之力。” 顾淼听得皱眉:“为何?” 高檀还是没听懂她先前说的话么? 什么萍水相逢,什么两不相欠。 这般忍耐纠缠,实在不像高檀! 大雨瓢泼,打得她头顶的竹笠噼啪作响。雨雾成烟,上山的路途望之朦胧,更觉遥遥。 “什么为何?”她听见高檀低声道。 顾淼脸色沉下,冷声答:“这里用不着你,你受了伤,还是快些下山去吧。” 高檀坐在马上,却未动,反问道:“你不下山?你还要上山做什么?” “我自要去寻人。”顾淼搪塞道。 其实是寻矿,大雨浇注而下,铁石若真在此山中,铁帽定然露头。以此马脚程,只需两刻,她便能越过山峰。 高檀拍马,行至她身侧,道:“雨势甚急,此时不宜再进。骑兵追寻黑衣人,那一群人遇到此急雨,亦会往山下逃窜。” 顾淼定定望他一眼。 高檀的衣衫湿透了,右肩血流不止,面色已微微发白。 她心中忽然涌起了一丝古怪。 他的话虽不错,可是她为何觉得高檀是故意要将她往山下引。 “你……” 话音未落,顾淼便听头顶传来轰隆隆的巨响。 不是雷声! 偌大的山石与泥流自山巅滚滚而下。 雨势太大了。 顾淼狠狠一夹马腹,朝旁侧奔去,急于闪避滚下的乱石。 她转眼只见高檀面色微怔,似乎定在原处。 “你还愣着做什么!” 高檀方才如梦初醒,甩了一记空鞭,随她朝山的另一侧奔去。 乱石翻滚而下,击断了树干,速度犹快。 二人一路疾驰,到了两重山峦之间,两块巨石轰隆而下,险险落在马屁股的后面,阻断了退路。 乱石不止,大大小小的石块落在她身上,也落在马身上。 马蹄前扬,马儿发出不安的长声嘶鸣。 顾淼举目四望,只见眼前唯有一处石道可行,可至另一侧坡道平缓的高地。 她一拍马臀,黑马疾驰而去,他扭头看了一眼高檀。 他行在马后,脸色却十分难看。 到底是中了一箭,可是眼下万不能耽误时机,万不能久留在山沟和河谷间,必须尽快行到安全的高地。 “行快些!”她催促道。 两马疾奔,大雨如注,行到另一处缓坡后,已似精疲力竭,不肯再往上行。 顾淼见到远处树木遮掩的一处矮洞,将翻身下马,却见高檀身形一晃,滚落下马。 她眼疾手快地接住了他。 高檀双目紧闭,脸色苍白,仿佛似昏了过去。 顾淼托住他,将他一路拽进了避雨的矮洞。 雨帘被挡在洞外,她将高檀半靠在石壁上,伸手利落干脆地拔出了他右肩下的那一枚铁箭。 伤处顿时血流不止。 她解下他腰间系带,将他的右肩裹上一圈。 仁至义尽。 做完这一切,顾淼才将头顶的竹笠掀开,雨水顺着帽檐哗啦啦落了一地。 细细回想起来,她不免有些心惊。 倘若没有遇上半山腰的顺教,没有高檀,他们大概会在山巅遇到乱石,处境定然更加危急。 但愿其余几人真地追寻顺教徒,早奔下了山。 顾淼起身晃了晃甲上的雨渍,又才蹲下身去,抬手重重地拍了拍高檀的脸颊:“高檀,醒醒!” 雨声不歇。 高檀眼中但见盘山的乱石与逆流如潮涌至。转眼之间,他如在盘山,却又如在别处。 眼前之景瞬息万变,同样的山峦与树林,刹那寂然无声,艳阳普照。 他头疼欲裂。 顾远的催促声似近似远地响在耳边。 可是他却如临幻境。眼前之景,依稀是雨中盘中,依稀却又不是。 所见非所见,他宛如盲了。 莫非是箭上有毒,他才凭空生出了幻觉? 策马疾行,高檀只觉头顶宛如细锥入骨,痛之入骨。 他仿佛是从马上摔了下来。 睁开眼睛,他却见到了顾闯。 不是顾远,而是顾闯。 顾闯看上去老了不少,两鬓微霜,但依旧是顾闯。 他左右一望,自己又回到了盘山,艳阳高照的盘山。 他捂住胸口,眼见自己吐出一口鲜血来。血滴溅在胸前的黑衣上。 暗纹丝线映射熠熠日光。 这不是他的衣衫,他想。 可是他分明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将军,是想谋逆?” 顾闯手中提着玉柄长剑,一步一步踏来,他的笑容狰狞:“陛下说笑了,微臣岂敢谋逆,陛下是圣明之君,天下早已归心,我顾氏,早该飞鸟尽,良弓藏。” 他的五脏六腑仿若搅作一团。 “将军何苦执迷不悟,朕许将军的,还不够么?” 陛下,朕? 高檀抬眼只见顾闯已剑指喉间。 “陛下心系百姓,新立铁官,又私访唐县,不料在山间,遇上邓氏余党埋伏,身首异处,臣等悲痛欲绝。” 高檀听他笑了一声,“我早该杀了你,今日定要杀了你。淼淼定然会伤心几日,不过,你放心,我定会再给她招良婿,贤婿,早晚,时日久了,她也能把你忘了。” 淼淼? 高檀只见自己张口又吐出一口鲜血来。 “将军是在痴人说梦。” 第39章 盈盈 淼淼?渺渺? 顾渺渺?顾淼淼? 顾渺? 顾淼。 高檀忽觉胸中一痛,喉间尝到一股难耐的腥甜。 他的脸颊又是一痛,他仿佛听到了顾远的声音:“高檀,醒醒!” 大梦初醒。 高檀睁开眼睛,便见顾远的一张脸,发梢濡湿,他的两指停在他的脖侧,似乎是在探他的脉搏。 “你将才吐血了。”他的声音里听上去隐有担忧。 外面的雨依旧未停,天光黯淡。 顾远的半张脸庞隐在暗影中,可是一双眼睛,眸光澄澈,眉心微蹙,问他道:“你为何吐血了?是还伤在了别处?”他的目光移到了自己的右肩。 高檀顺势望去,右肩上的铁箭已被拔除,黑色的系带不紧不松地缠过了一圈。 是顾远。 高檀心中微动,抬眼却见,雨水顺着顾远鬓角的一缕碎发往下滚落,晶莹水珠落到了他殷红的唇边。 顾淼抹了抹颊边的雨渍,却见高檀默不作声,像在发呆。 她于是,只好又问了一遍:“你为何吐血了?是他们箭上有毒么?你晓得他们是什么来路么?” 高檀抬手摸到了右肩的伤处,钝痛,此地才是唐县,此刻方为真。 将才不过是一场怪梦,亦如当初那个雨夜,他做过的怪梦。 高檀敛了神色,轻呼一口气,说:“大概箭上确有毒剂,不过我此刻并无大碍,待到雨停,便可下山。” 古怪至极。 第53章 顾淼怀疑地打量他几眼,趁机又问:“你为何忽然跑来了唐县?” 高檀抬眼,却见暗影里,顾远的一双眼黑白分明,睫毛落下一小片阴影。 他极其专注地凝视着自己。 高檀兀自转开了眼,又将先前的说辞再说了一遍。 顾淼听得半信半疑,沉默了下来。一时之间,唯闻洞外的淋淋雨声。 顾淼起身,探头往外看,天边的阴云似乎将散。 雨就要停了。 顾远的头发依旧半湿,发梢犹有水滴。 乌发漆黑如缎,高檀忽而又想到了先前那一场怪梦。 想到了月亮罩里坐着的那一个人影。 乌发坠在腰间,半挽的发髻歇插了一柄白玉笄。 高檀胸中仿佛漫上无垠空茫,恍若渺渺茫茫,风吹帘动,每每回望,不见来影。 他不由自主地低声念诵了一遍梦里的名字:“顾……淼……” 雨帘盖住了细碎的声响,顾淼仿佛听见了高檀说话,转回头,却见他目光茫茫然,幽暗如深潭。 她胸中一落,忙问:“怎么了,你将才说了什么?” 高檀心中陡然一惊,怪梦一场,便如神鬼诡谈,岂可作了真。 他强压下胸中陌生的暗涌,凝神道:“我将才是问,远弟来了唐县,记名入册一事尚还顺利么?” 顾淼敷衍地“嗯”了一声,不愿多谈。 天黑之前,这一场大雨终于停了。 * 隔日,天朗气清,骄阳当空。 所幸,一行人追寻顺教徒时,都早奔下了山,虽遇到了泥流,但都全身以退,只是顺教众熟识地形,早早地择路而逃。 他们没有抓到人。 顾淼趁着晴日,避开坍泻的石坡,寻了山侧,骑快马又上盘山。大雨接连落了冲刷数日,却也因祸得福,山中的矿帽露了头。 他们找到铁石了! 消息一传回顺安,顾闯不禁大喜。 天助我也! 他立刻又增派人手,往唐县而去,而顾淼自没有再留在唐县的必要,动身折返回顺安。 因为,顾闯的“女儿”要从烛山启程了。 顾盈盈。 虽然是个假名字,可顾淼莫名觉得,顾闯取名字的时候,倒还用了几分真心。 顾闯说,他不用她的真名,是怕“假死”惹了晦气,换个名字,在阎王爷眼里头,死的就是旁人。 花厅之中,顾淼只听顾闯笑呵呵地同高宴说:“盈盈身子骨弱,自烛山来,且行且歇,年关定是赶不上了。贤侄,不如你早回湖阳,同你家人一道过年关。” 高宴笑了半声:“盈盈?是个好名字。劳烦将军挂心,只是小侄从未在顺安度过年关,听闻除夕夜,关河千灯熠熠,小侄心生向往,一直无缘得以一见,今岁倒是好时机。” 只是,无论顾闯如何相劝,高宴便是一口咬定,就要留在顺安过年。 软硬不吃。 顺安城外还有高家的兵。 唐县又现铁石,瞒得了湖阳一时,断断也瞒不了高宴。 顾闯心知他们父子二人生了嫌隙,只是不知眼下这嫌隙究竟到了何地步。 齐良说,不若静观其变。 是以,高宴留在了顺安。 除夕当夜,高宴,高檀与高嬛,顾闯特意为三个高家人备了一处小院,让人尽心备了一桌酒菜。 仆从摆好碗碟后,悄然而退。 室中唯余清静。 三兄妹,便是从前在湖阳,也从未一道过年关。 高檀从不与其余人同在一处贺年。 高嬛不受宠,亦不可能与高宴同桌而食。 如今在顺安,莫名其妙地被凑成了一桌,气氛幽然,诡异非常。 高嬛端坐桌旁,手中还抱着一个暖手炉,只是手炉是出门时拿的,如今捏在手里,半温半热。可她抱着不撒手,权当慰藉。 她抬眼却见高宴眼风扫来,心中怕得要命,脸上不由自主地却是一笑,结结巴巴地没话找话道:“大哥哥,过……过年好,听,听说,顾家姐姐很快便要来顺安了,贺喜大哥哥。” 高檀目光一转,也将视线投向高嬛。 兄弟二人皆是不语,目光沉沉,一个似笑非笑,一个面无表情。 高嬛头皮一麻,只得又道:“我,我也是听别人说的,说顾盈盈就快来了。大哥哥,勿怪。” 顾盈盈。 不是顾淼。 高檀垂下眼帘,果真是怪梦一场。 高宴举起酒盏,轻声一笑:“谢嬛妹惦念,我亦愿嬛妹来年诸事顺意。” 高嬛连忙举起酒盏去迎。两支铜盏短促地相碰。 高宴侧目望向高檀:“二公子,不若也饮一杯?” 高檀却霍然起身而去。 高宴唇边笑意淡了,高嬛艰难地咽下了酒液,干笑一声说:“他就是那样的人,上不得台面,大哥哥莫要再他了。”高檀走得远了,也不晓得听没听到。 因是年关,院子里挂满了灯。 非是湖阳那般精心雕琢的宫灯,而是寻常市集中能买到的彩灯,各形各状,五颜六色。 高檀无心观灯,打算回到居所,唐县发现铁石,教中大有不甘之人,须得找寻时机,好生规谏。 顺教众人,三教九流,鱼龙混杂,当然可用,可原先的“劝善”,已无大用,如今是要“戒恶”。 转过廊庑,听到熟悉的脚步声时,高檀立时顿住了脚步。 不远处是顾远与齐良并肩而行。灯下光华流转,他们行在明处,而他置身暗处。 顾远并没有察觉到他。 顾远今日难得地穿了一身红衣,莲红襕衫,夜来风疾,领口处嵌了一圈雪绒。身影挺拔,亭亭玉立。 脸上神情却分外柔和,眉如鸦羽,嘴角含笑,似乎正低声与身侧的齐良说着什么,而齐良则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 高檀脚下一动,自昏昏暗影走进了斑斓光里。 “远弟。” 高檀乍起的声音吓了顾淼一跳。 她抬头一看,只见高檀不知什么时候,竟从廊庑另一侧走了过来。 大过年的,他依旧穿了一身黑漆漆的袍子,只是如今断发长了,他的发顶竖了黑冠。 难怪刚才谁都没有注意到他。 顾淼敛了笑意,压低声,抱拳道:“高公子。”自唐县折返后,她还没怎么见过高檀。一来没空,二来她也不想与他过多牵连。 旁人都是唯恐有人挟恩图报,高檀搞不好却是非要报恩,她在盘山,说来也是又救了他一回,实在令人头疼。 她的视线扫过他的右肩,黑衣乌漆嘛黑,什么都看不清,但料想他已经大好了,那铁箭本就入肉不深,孰料,当日他竟还吐了血。 察觉到他的视线落处,高檀面色稍霁,笑着抱拳道:“愿远弟来年诸事顺意。” 顾淼客气回道:“同乐同乐。” 身侧的齐良却发出一声轻笑。 难道她说错了? 顾淼不由转头看了他一眼,耳边却听高檀又说:“远弟与齐大人此际是要出门么?” “是要出门,初到顺安,我与小远欲往关河观灯,今日除夕,定是十分热闹。”齐良答道。 第54章 顾淼一噎,她本来是想随意敷衍两句,没想到齐大人竟抢先答了。 小远。 高檀一笑:“我亦听闻关河灯景灿若繁星,不知可否有幸同往?” 果然。 顾淼胸中大叹一口气。 她真的深深地怀疑,眼前的高檀与从前的高檀真是两个人。 齐良瞥了一眼面无表情的顾淼,低声一笑:“高公子如能同往,自是大幸。” 第40章 柔骨 三人之行,委实难受。 还未走到城门下,顾淼便已想掉头而去。 除夕夜,顺安城中摩肩接踵,顾淼身侧一左一右是齐良与高檀。 周遭人潮更是汹涌,三人并肩而行,风度翩翩,时时有目光窥来。 高檀从来话就不多,而齐大人也不是聒噪之人。自出了府门,三人成形,一路沉默。 顾淼被夹在中间,十分之难受,万分之后悔。 早知道就不凑什么热闹,答应随齐大人出来观灯。 她的本意是想同他说一说顺教的事情,听他有何想法。 眼下高檀也在,正事自然是说不成了。 想走不能走。 顾淼暗暗叹了一口气,目光扫过路旁挂着的一排红灯笼。 每只灯笼下皆飘荡着一支白签,签上写着黑字。 她正憋得难受,索性负手,快走了两步,自两人中间解脱出来,说:“前面瞧着有些有趣。”说话间,人面朝前行了数步,走到灯笼前,挣脱了二人的“左右夹击”。 灯下纸签迎风招展,黑字写着:灯闪闪人儿不见,闷悠悠少个知心。 猜字谜。 顾淼暗自读罢,却听身后传来一道人声:“你猜的出么?”是高檀。 他立在她的身后,离她不过半臂远,顾淼不自在地又退了半步,肩膀倏地撞到了灯笼。 那一盏灯笼猛烈地前后摇晃了起来。 她撇撇嘴说:“这个字又不难猜。” 年年宫宴,她看过的字谜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 “我倒是猜不出来。”高檀却说。 这个“门”字,如此简单,顾淼不信高檀猜不出来。 她自不接话,只扭头一看,先前落后两步的齐良,此际也走到了灯下,看谜签。 夜空之中忽然发出砰一声巨响,赤色的礼花在半空爆响。 人群发出惊诧的,喜悦的呼声。 顾淼随之看去,城楼之上,有士兵燃放礼花。 顾淼听见周遭的人群欢呼着:“哇,快走快走,马上就要到关河放灯的时刻了。” 人群推挤着他们朝关河口的方向涌去。 一簇又一簇的烟花在空中次第爆响。 关河就在前面。 星星点点的灯影已依稀可见。 长街之上,鼓点骤起,由远及近。一支长长的锣鼓队自远处敲锣打鼓,跳跃而来。 人群霎时分作两端。顾淼脚下随人潮而动,再抬眼时,高檀与齐良似乎都被人潮推挤到了另一侧。 身畔鼓声越来越响。 击鼓的人面上皆覆红脸笑面,望之喜气洋洋。 其中一个敲鼓人从后涌上,径自听到了顾淼身前。 他的一双眼露在两个黑洞洞的大眼轮廓之后。 顾淼正觉眼熟,却见他掀开了假面,朝他一笑,却是高宴。 他的声音低沉,几乎被喧闹的鼓声遮盖:“除夕一夜,某愿与顾公子闲话家常,不知公子可否赏脸?” 高宴为何会在此处?还这般装神弄鬼? 顾淼正欲说话,伸手却伸来两双手,一左一右地按住了她的肩膀,腰后一凉,赫然抵住了一柄硬器。 她猜,是一柄匕首。 顾淼不禁一声冷笑:“大公子如此兴师动众地请我话家常,岂敢不从。” 城门之下,行人鼓队,实在不便脱逃。 顾淼任由两人引着他,转了方向,朝僻静处行去。 进了一道窄巷,她抬眼便见一辆黑布马车停在面前,她回头一看,高宴脱去了笑脸假面,朝他拱手道:“得罪了,顾公子,只是顾公子实在贵人事多,我欲见你,确是不易。” 当然不易。顾淼一直有心在躲高宴。 自晓得他也在顺安,除非必要,她根本不打算和他碰面。 “大公子何苦多此一举,你若想寻我,差人送信来便是,何苦如此。”她的眼风瞄了瞄团团将她围住的六个侍卫。 高宴却是一笑:“顾公子身手了得,倘若没有他们,我哪里请得动你。” 顾淼叹了一口气:“那大公子岂会不知,我是与齐大人和高二公子一道出门的,你要留我,也留不了多时。” 高宴笑答:“无须多时,一二刻便是。”说着,他掀开车帘,微微弓身进了马车。 顾淼双手被反剪在后,用一条粗麻绳紧紧裹住,她腰上的短刀也被人取了下来。 被推上马车后,高宴抬手还将一碗茶推到了她身侧的小几,似乎一脸歉意道:“顾公子受委屈了,我也是不得已为之,你我一见如故,我实在是想同你说些肺腑之言。” 顾淼试着动了动手腕,没好气道:“你怎么晓得我晚上会来此地?” 高宴轻轻敲了敲小几,马车行了起来。 “说来不巧,前日齐大人约顾公子同游时,我恰好听见了。” 什么恰好听见了! 他们可是在书房里说的!又不是随随便便在外面说的! 当然,顺安这处府邸本来就是高宴先来的,他安插了眼线也不奇怪。 顾淼不无嘲讽道:“时机真就如此恰恰好?我以为今夜高氏兄妹定然也要共渡年关?” 高宴轻声一笑:“顾公子生气啦?顾将军许我们兄弟三人团聚,自是好心,可是二公子的脾性,你难道还没摸清?说来,他与你们相处亦有数月,他哪里肯与我同坐,同贺新年?”说着,高宴貌似惋惜地摇摇头,“说来惭愧,我与二弟误会颇深,我连他的一个笑模样都从未见过。” 误会颇深。 呵呵。 听见高宴如此“轻描淡写”地形容他与高檀,顾淼也笑了一声:“原来如此。” “正是如此。”高宴颔首,饮了一口茶。 车行快了一些,车外的喧闹声远了。 他们好像是在往城外的方向行去。 顾淼一面暗暗留意方位,一面问:“好了,既然来都来了,大公子是想与我话什么家常?” 高宴放下茶盏,不答反问道:“你猜高嬛同我说了什么?” 顾淼心头一跳,高嬛说了什么? 转念却想,高宴分明是在诈她! 若是高嬛真说了什么,他便不会如此问了。 她徐徐道:“高嬛生性活泼,平素爱说许多话,但我不知你们兄妹二人平日里爱说些什么,这委实不好猜。” 高宴唇边笑意不减:“难怪嬛妹喜欢你,而她大概也讨你欢心,我时常在想,你为何愿意将她带在身边,你不像是为色所迷之人。” 顾淼感觉到高宴的目光一寸一寸地流连在她的脸上。 “我原本猜高嬛定是捏了你的什么把柄?但你对她似乎毫无芥蒂,仿佛并无此事。”高宴长叹一声,“委实不好猜。” 第55章 顾淼知他在鹦鹉学舌,说她先前说过的话,可实在是太过阴阳怪气了。 “所以,大公子说的闲话家常,便是此事?” 高宴一笑:“还有一事,是想问问我那未过门的妻子。” 顾淼额头一跳:“你说盈盈?” “正是,你与她是亲戚?不晓得她平日里有何喜好,我好早日讨她欢心。” 顾淼正欲来上一段,体弱多病,无甚爱好的说辞,身下的马车却突兀地停住了。 二人身影俱是一晃。 高宴脸上的笑容淡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猜一猜外面是谁?” 话音将落,车外传来了铁器相撞的打斗声。 几枚铁箭“咚咚咚”地射向了马车。 顾淼将一埋头,但见一支竹筒,刺穿了车帘,灰白的烟雾滚滚而下。 她忙掩住口鼻,却见高宴自怀中摸出了一颗白色药丸。 “你在吃什么?” “解药。” 这烟雾果真有毒! “我的呢?” 高宴满是歉意地摇摇头:“实在不巧,解药只有一颗,顾公子。” 车外的马蹄声愈发明显,来人显然比高宴的人多。 打斗声渐渐停了下来。 来者定是为了高宴而来,是他的仇家? 顾淼抬眼再看,高宴仍旧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 不像是强撑,她原本猜,这是高宴手下出了叛徒,因而引来仇家,瓮中捉鳖。 可他提前带了解药,分明是晓得外面是谁,如此淡然处之,似乎是等着来人。 可是为何又要带着她? 下一刻,顾淼便明白了过来。 若是有她,顾闯,顾氏定然也要来救。 他有心要杀人,一己之力若是不济,拉上顾氏,也要将人杀了。 高宴如此恨的,究竟是谁? 顾淼想着想着,脑袋昏昏沉沉起来,昏睡过去前,她挣扎道:“你把我的双手解开。” 高宴仿佛说了什么,但她已经听不清了。 朦朦胧胧之间,顾淼似乎听见了水声。 她睁开眼睛,脑袋依旧昏沉得厉害,并且她的掌心发烫,喉咙像是塞了一团白棉,又痒又干。 不在马车上了。 她瞪大了眼睛,四下一望,见到高宴坐在她面前,这里似乎是一间破旧的屋子,四面无窗,只有一扇门,外面的光线照了进来。 “你醒了,口渴么?”说着,高宴又饮了一口杯中之物。 她听到的水声,大概就是这个。 “渴。” 顾淼伸手去取,才发现她的双手被解开了,只是她毫无力气,连抬手这样简单的动作,都无法做到。 高宴垂目望来,声音冷淡道:“你中了柔骨散,这可不是姓邓的,第一回 用这种下作伎俩,老的如此,小的也如此。” 柔骨散?听名字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 姓邓的?难道是邓鹏! 不,不会是邓鹏,他生性谨慎,不会贸然来顺安,小的也如此,应该是邓鹏的儿子,邓卓。 高宴要杀的是邓卓。 顾淼浑身热了起来:“什么是柔骨散?” 高宴仿佛怜悯地看了她一眼,起身,就着他手中的茶盏,喂了她一口冷茶。 他放下茶盏,忽而伸手拽住了顾淼的衣领,似乎要往两侧拉开。 顾淼立时一惊,用尽全力闪身避开:“你在做什么!” 高宴笑道:“你怕什么?不晓得柔骨散是什么东西么?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他低眉望了望顾远的一双清澈眉眼,似乎不染污秽,难染尘埃,他冷声笑道:“你虽有几分姿色,眼下看上去楚楚可怜,但我不好南风,此刻解了你的衣衫,只是让你之后毒性发作起来,好受一些。”说罢,高宴却又解开了他袍上的腰带,要来绑顾淼。 “你又要做什么?”顾淼的声音变得又沙又哑,咬紧牙关,滚到了另一侧。 高宴皮笑肉不笑道:“我若不绑着你,万一你待会儿毒发了,扑将过来,我该如何。” 顾淼就算脑袋再昏昏沉沉,如今也懂了柔骨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你放开我。”顾淼后背靠着墙壁,半坐了起来。 高宴挑眉,一时却真没有动。 “此处是何地?”顾淼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可是耳朵里尽是嗡嗡细响。 高宴不答,扭头也看了看窗外投照进来的惨淡月光。 他轻声说:“再等一等。” 第41章 逆风 不知过了多久,兴许是短短一刻,但顾淼却觉漫长无垠,胸中仿若一团烈火在烧,烧得她头昏脑涨,浑身滚烫。 房门终于被“吱呀”一声推开。 来人逆光,未语先笑。 笑声刺耳,声音粗嘎:“高大公子。” 顾淼抬头去看,来人走进门中,她才看清了他的面目。 他生得和邓鹏很像,她从前没见过邓卓,但是此刻一见,她却能认出来人就是邓鹏的儿子邓卓。 高宴默然半靠在墙壁,抬眼淡淡地望了邓卓一眼,只是先前还平静无波的眼中,此刻竟似有水光盈盈。 邓卓见状,立时大笑了两声:“我原先听山中的猎户说,林中有兽,总会掉入同一个陷阱,我原本不信,今日见了高大公子才晓得,这世上竟有如此蠢笨的东西。”他慢慢踱步,走近了高宴,“一回生二回熟,高大公子又受累了。” 顾淼听得心中咯噔一跳,还来不及细想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却见邓卓的面孔朝他望来。 一张方脸,露出个狡黠的笑容:“好俊俏的小公子,今夜与高大公子同成一辇,真是倒了大霉。” 邓卓又看了一眼她的脸色,不知想到什么,竟忽然抚掌大笑起来:“真是妙极,小公子也中了柔骨散。”他的目光在顾淼与高宴之间逡巡片刻,“此等妙事,我还未曾亲眼见过!”说着,邓卓猛然俯低身来,欲伸手来捉她。 顾淼用尽全身气力,手中一翻,左手已摸到了靴中的匕首,便是不能一击致命,她也要戳瞎他的狗眼! 顾淼将要动,忽觉面前一阵风过,一道黑影如电,从后扑向了邓卓。 高宴! 高宴一脚踹弯了邓卓的双膝。 邓卓立刻跪到在地,大喊道:“来人啊!” 高宴身上的兵器早已被人取下,可是他方才注意到了顾远的动静。 他一手捉过邓卓的头颅,单膝制住他的背心,另一手却摸向了顾淼的黑靴。 顾淼一惊,高宴却已拽下了藏有匕首的黑靴,他的手指无意之中,抚摸过她的脚踝。 顾淼后背一抖,立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高宴似是一顿,抬眼定定看了她一眼,暗影之中,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下一刻,高宴捏住邓卓的一侧脖颈,用匕首霍然刺入了他的脖子。 热血喷溅而出。 高宴松开了手,邓卓扑地一声,倒在了地上。 外面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 火光亮了起来,照亮了高宴半是血污的脸颊。 他忽然抬手,又拽住了顾淼的脚踝。 “放手!”顾淼翻身欲躲,可是刚才惊起,似乎早已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第56章 高宴死死地按住了她纤细的脚踝,手中一掀,掀开雪白的罗袜,摸到一节光滑细腻的肌肤。 “你是女郎?”他皱着眉头,语调肯定,“你就是顾盈盈。” 顾淼咬紧牙关,正要摇头不认,却听外面传来了更为明显的打斗之声。 “顾远!” 是高檀的声音! 顾淼正要出声,高宴却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他在她耳边低笑了一声,血色脸孔近在咫尺,表情讥讽道:“高檀竟然不晓得你就是顾闯的女儿?哈哈哈,糊涂一时啊,既然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今夜过后,往后他再见到你,定然大吃吃惊,须知他还得唤你一声嫂嫂。”说话间,高宴已一手揽住了她的双肩,另一手将要穿过她的膝窝。 嫂个屁,放开我! 顾淼一鼓作气,竭力用脚踹向了高宴的脸。 高宴偏头一躲,冷笑一声。 顾淼出了一身细汗,脸上仿佛忽然暗了,柔骨散好像真的发作了!她的眼皮越来越重。 恰在此时,倒在地上的邓卓忽而一动。 他竟然还没死透! 他像是一头野兽,口中低嚎,自地上翻滚而起,一把抽出腰间长刀,朝高宴砍去。 高宴侧身闪过,室中光线陡然一暗,一道人影立在了门口,火光在他身后摇晃,黑冠折射赤色光线。 邓卓此刻才像辨明了方向,朝门口奔袭而去。 “拦住他!”高宴低喝一声道。 门口的高檀望见了室中半卧的顾远,他微一侧身,避开邓卓的长剑,却任由他发足狂奔,跑了出去。 “高檀!” 高宴咬牙切齿,回身又看了看仿佛已昏过去的“顾远”,耳边只听高檀淡然道:“姓邓的要跑了,你不杀他了么?” 高宴陡然生怒,再顾不得顾远,朝门外追去。 “蠢货!” 高宴一走,高檀两步上前,见到顾远身上血污,立刻去探他的鼻息。 急促却有力,他再一细看,方知身上并非是他流的血。 “顾远!”他轻轻晃了晃他的肩膀,“醒醒,远弟。” 顾淼觉得天在晃,地在摇。 她睁开眼睛,好像看见了高檀,他的眉眼漆黑,眼中仿佛映着一点火光。 她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可是根本发不出声音。 高檀攀住顾远的双肩,窗外的火光映着他的面目。 双眸如水,两颊飞红。 邓卓,柔骨散。 高宴当年中的就是柔骨散。 下作的手段。 高檀胸中一紧,低头再观,怀中的顾远默然不语,气息愈发急促,浑身微颤,连带着他的手臂亦在发颤。 高檀再不敢耽误,径自抱起了顾远,朝屋外走去。 此地当西,临近河县,高宴故意将铁石一矿消息给了邓卓,非是唐县,只说河县,兵行险着,假意被擒,瓮中捉鳖。 可他实在不该牵连顾远,冲动,不智,只教仇恨冲昏了头脑。 所幸,唐县本已驻军,沿途亦有顺教众暗中西进,方能及时解困。 高檀抱过顾远,脚步再不停留。 顾远比他预料得轻盈许多,不到半刻,他们便回到了马车之中。 “须得尽快回到顺安城中。” 甫一坐定,马车便行。 顾远发出一声低沉的呜咽。 他像是难受至极。 不知柔骨散是否有解? 高檀唇线紧绷,伸手去探顾远的额头。还未触及,顾远却忽地微微睁大了眼睛,茫然地,懵懂地望着他。 手掌猛然握住了他的手掌,贴向了滚烫的脸颊。 他的指腹碰到了柔软的唇珠。宛如骤然由烈火一炙,他急欲收手,可是顾远紧紧地按住他的手。 他的手掌停留在滚烫的脸颊之上。 若真想挣脱,他定能挣脱,高檀心想。 可是掌心之下,虽是滚烫一片,他却感到温暖柔软的触感,亟亟气息吹拂掌心。 柔骨散,兴欲的邪物。 人以爱,欲交错,心中浊兴。指腹下的一点柔软,仿佛顺着他的指尖,野火燎原。 他垂眉又望了一眼怀中的顾远,此时此刻,全然全心,依赖于他。 他指腹轻动,指下唇形饱满,唇珠如露,殷红一点,触目惊心。 高檀胸中鼓噪,不知是谁的心跳声,响在耳畔,振聋发聩。 马蹄声已如急雨,可丝毫无法遮掩他耳畔的心跳。 他的指腹缓缓拂过,他的脑中听见了自己的声音,爱,欲莫甚于色,色之为欲。 劝谏之言。 顾远看似依旧死死地捏住了他的右掌。可是,柔骨散发作愈深,其实根本没剩多少力气了,只须稍稍挣脱,他便能挣脱桎梏。 顾远。 他的指尖发颤。 高檀脑中宛如空白了一瞬,他手中一动,重重地抚过柔软的滚烫的唇珠。 爱,欲之于人,犹执炬火逆风而行。 顾淼热得难受,热得心慌。 她知道自己好像是在马车里。 高宴杀了邓卓?她仿佛见到了高檀? 她竭力去想,奔驰的马车却仿佛渐渐停了下来。 她出了马车,夜间凉风一吹,脑中好像清明了一点殿。 她强睁开眼,发现自己竟然在“走”,可双脚不沾地,如何能走。 她抬起眼皮,一眼见到了高檀的侧脸,他的下颔线紧绷,正抱着自己,朝院中走。 胸腔的起伏震颤仿佛一并传达到了她的身上。 顾淼难耐地动了动,却听他的声音沉抑:“你且忍忍,已叫人备了凉水,你可先沐浴,压制毒性。” 沐浴! 顾淼脑中立马警铃大作,挣扎着要跳下来:“你,你放开我,我,我可以自己回去!” 高檀手中不松,反而一紧。 顾淼大惊,正准备翻身落地,可是浑身绵软无力,几乎动弹不得。 此时却见一道倩影远远奔来:“顾,顾远,你这是怎么了?怎么这么多血?” 高嬛! 顾淼宛如见到了救星,勉力抬手,紧紧拉住了高嬛的手:“好,好嬛妹,你帮帮我,送我回房沐浴。” 高嬛显是一愣,立刻回过神来,忙不迭地点头:“好,我来扶你。” 高嬛的手骤然却被人挥落。 高檀抬手一挥,抱着顾远望庑廊一侧闪避,打落了先前二人紧握的双手。 顾远中了柔骨散,却要高嬛帮他,她打算如何帮他?他如何肯让她帮? 好嬛妹。 高檀暗自一笑,目光又阴又冷地扫过高嬛。 高嬛被他这般一看,只觉头皮一麻,背上一凉,登时站定了脚步,嗫嚅道:“二哥哥……” “退下。” 第42章 执炬 顾淼四肢俱软,听到高檀的声音,心中没来由地沉沉一落。 转眼之间,他的脚步已经掠过了身侧的高嬛。 顾淼想扭头唤她,可是胸中仿佛有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疏忽之间便已烧到了嗓子眼上。 她口干舌燥,难受至极,身体情不自禁地朝一侧的高檀靠去。 襕衫浸润夜色,本该冰凉如水,可是不晓得是不是她靠得太久的缘故,高檀胸前的衣衫也变得滚烫了起来。 第57章 顾淼烦躁地扯了扯颈边的一圈绒毛。 刚一拉扯,又险险回过神来,她特意做了这件新衣,绒毛遮盖颈项,就是不让旁人看出来,她没有男人的“喉结”。 可是……将才高宴,高宴是不是说她是女郎? 柔骨散实在霸道。 顾淼一会儿想东,一会儿想西,只觉昏昏噩噩,半梦半醒。 直到高檀一脚踢开了房门。 顾淼一看,这似乎不是她的房间! 屋中央果然摆了一个硕大的浴桶,里面盛满了清水,尚余一丝丝热气,似乎不全然是凉水。 沐浴! 顾淼登时清醒了一二分,望着浴桶,吓得肝胆俱裂,脑中犹如弦断。 她再次挣扎翻身,欲往下跳。 可是高檀已然按住了她腰侧的细带,似乎要帮她解开。 她想大喝一声,开口却是虚弱无比:“你是男人,我也是男人,这,这成何体统!” 浑身绵软无力,顾淼不由心急如焚。 住手! 她挣扎着要去拉他的手,高檀仿佛一愣,却真顿住了动作。 顾淼心中一喜,还来不及舒一口气,却见高檀垂眉望她一眼,眼中沉如寂夜,似有暗星掠过。 静默须臾,他忽然抬手又扯住了她衣侧的腰带,指骨突起,利落地,干脆地扯断了那一节可怜的赤色腰带。 “那又如何。”她听见他低声说。 顾淼倒抽了一口凉气,高檀疯了! 她竟不晓得,在高檀眼中,兄弟之义,知音之交,竟是如此……如此,放浪形骸! 他竟真要帮她脱衣!帮顾远脱衣! 高檀疯了! “檀兄!” 顾淼情急之下,一咬舌尖,剧烈的刺痛短暂地压制住了柔骨散的效用。 她使劲全力,霍然侧身。整个人扑通一声跌进了屋中的浴桶,水花哗啦啦,几声大响,溅了满地。 她宛如落汤鸡一般,泡在了桶里。冰凉的水温似乎真地一时遏制住了身上难耐的滚烫。 她的衣衫都还好好地,全须全尾地裹在身上。 水声响过之后,室中格外幽静。 顾远在怕他。 高檀收回了悬在半空的双手,负手而立。 落水之后,顾远的长发散了开来,面色薄红,一身红衣浸在水中,双目牢牢地警惕地望着他。 高檀指尖轻动,不由握了握拳,将才一念之间,所思所想,快得捉摸不住。 回想起来,他究竟想做什么? “我泡进水里,似乎好些了,你去,去请将军来。”顾远气若游丝,话音依旧断断续续。 找顾闯确也是个办法,柔骨散的解药或许可行。 高檀目光掠过顾远,“嗯”了一声,正欲转身,却听门外传来了疾步。 “小远?” 齐良一脸仓皇地立在门边,见到高檀,面上又是一惊,忙将手中的白瓷瓶摆在门边,拱手朝他拜道,“多谢高公子救下小远,此为柔骨散的解药,是自高宴手下处搜来的。高檀公子不若出来,先容小远稍作休整,服下解药。” 齐良原是一丝不苟之人,此刻话音甚急,眼风只瞄了一眼浴桶中的顾远,旋即转开。 高檀的眉心皱了又松:“真是解药?” 齐良再拜:“正是。高檀公子随某来,将军有请。” 邓卓高宴一事,不知此际是否了结,顾闯要见他,实是意料之中。 只是…… 高檀回眸,再看顾远,他整个人泡在凉水之中,只露出个红彤彤的脸庞,湿漉漉的乌发散在水中。 他的精神却像好了不少,眼中发亮道:“既有了解药,便不耽误檀兄了,你快去吧。呆会儿,我自服了解药。” 顾淼熬心费力一口气说罢,悬着的心肝终于要落回了实处,见高檀无言地走到门边,却未抬脚,只弯腰拾起了齐良摆在门边的药瓶。 “高公子。”齐良似是一惊。 高檀去而折返,顾淼的心肝又提到了嗓子眼上。 他倒出了瓶中的一颗白色药丸,搁置于掌心。 “像么?”他问。 顾淼一愣,高檀定然已经猜到高宴之所以不受柔骨散影响,是提前服下了药丸。 顾淼费劲地抬眼望去:“像确是像。” 高檀将他的掌心往前递了递。 顾淼欲抬手去取,可她一身“柔骨”,外衫浸了水,裹在身上,宛若千斤,她根本抬不起手来。 高檀似是一愣,又将手掌朝前一递,洁白的药丸停在了她的眼前。 “高檀!”齐良见到他的动作,不由出声。 高檀见顾远不动,疑惑道:“是外衫太沉么?为何不脱去?” 快走吧! 顾淼眼一闭,心一横,埋首,舔过掌心里的那一颗洁白的药丸,嚼也不嚼地吞了下去。 掌心一点濡湿,一闪而过。 目之所及,似有一点绯红掠过。 高檀手掌不由微颤,顷刻握紧了拳头。 他陡然转过身,垂首,朝齐良拱手道:“劳齐大人引路,引某去见将军。” 齐良愣了愣,方才应下。 二人跨出房门后,齐良伸手关上了门,又嘱托让顾远好好休息,万不要受人打扰。 待到脚步声远去,再听不到一丝响动,顾淼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服下解药之后,身上软绵绵的感觉果真渐渐散去。 她勉强脱下外衫,只留中衣,手脚并用,从浴桶里爬了出来。 四下一望,这一处陌生的屋舍似乎是高檀的住所。 她的中衣还在滴水,可她断不能真留在此处,只得胡乱取过榻上的大氅披上,确认自己除了像落汤鸡以外,再无不妥,才抬脚往外走去。 好在府邸不大,她一路疾行,总算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她落下门锁,灯也不点,摸黑脱下了一身湿衣,换上干净的衣裳后,才浑身脱力般地倒在了床上。 不过片刻,双眼一闭,昏昏沉沉睡去。 * 柔骨散虽解了,但昨夜一番惊心动魄,顾淼隔天便病了,不是大病,是风寒。 想来她中了毒,又在凉水里泡了好一会儿,病了也正常,但一旦解了毒,脑中清明,昨夜种种,历历在目。 高檀太古怪了!虽然救了她和高宴,但委实太古怪了。 顾淼晃了晃脑袋,不,最可怕的还不是他,最可怖的是高宴。 他好像识破了她的身份。 顾淼一想到这里,止不住喉间的涩意,又连咳了好几声。 今日一早,顾闯便让大夫给她开了几副治疗伤寒的药,除此以外,她还没来得及与他商量。 若是高宴真发现了她的女儿身该怎么办。 然而,顾淼心中到底存了一丝侥幸,昨夜兵荒马乱,高宴一来也中了柔骨散,便是事先服了解药,神思也难免惛惛,二来,他其实并无实证,他只是猜测。 午后,顾淼喝过伤寒药,翻身下榻,收拾停当,正准备去寻顾闯时,高宴却大摇大摆地找上了门来。 他的身后,还萦绕着那一只雪白的鹦鹉,在廊庑之中,且飞且停。 此刻高宴驻足,它便飞到了门前的檐下。 第58章 高宴的面色如常,外罩一件雾凇色大氅,长发并未竖冠,只在脑后随意绑了绑。 他脸上含笑,拱手说:“顾公子,昨夜受惊了,某特来瞧瞧你。” 他昨夜手刃邓卓,今日便像个无事人似的。顾淼听说,后来,他到底还是杀了邓卓,廉州邓鹏将军唯一的儿子。 他恨邓氏,大概……亦是事出有因。 前世,宫中对于两位公主的身世讳莫如深。 顾淼当然晓得她们是高宴的骨肉,是以刘蝉百般坚持,将她们封为公主,宫中皆称殿下。 可是念恩,念慈这两个名字,据说还是高恭当年亲自取的。 真亏他想得出来! 她眼下已将念恩,念慈的来历猜了个七七八八,不禁回想起来,从前高檀似乎从来不提念恩与念恩的来历,也不提高宴。 他待她们素来亲厚。 顾淼想罢,垂下眼帘,拱手回礼道:“劳高公子惦念,我亦无碍了,无须挂心。”言下之意,便是你快走吧。 顾淼脚下未停,朝外走去,而檐下停着的那一只白鹦鹉陡然尖声大叫道:“霹雳吧啦,盈盈,霹雳吧啦!” 顾淼心中的那一丝侥幸,顿作烟消云散。 高檀笑眯眯地说:“既然来了,我可否向顾公子讨一杯茶喝?” * 一进屋中,高宴立时闻到了一股苦涩的药味。 顾淼将合上门扉,回身便听他问道:“你的毒是如何解的?” 顾淼没好气地说:“先泡了一通冷水,又服了解药,睡了半夜,解的。” 奇异的是,高宴并没有像她预料中的一般,或是讥讽,或是轻笑。 他脸上的表情疏淡,兀自撩袍,坐到了桌畔。他自顾自地斟了一杯茶,问:“高檀还不晓得?” 话未说尽,她已明白。 高檀还不晓得她是女人。 顾淼却不想答,只立在原地,静静看他。 直觉上来说,说不清为何,但高檀,是她最不想曝露身份的人。 高宴没等到回答,睨她一眼,眉骨微扬,笑了半声,“草包。”他敲了敲桌子,拉长声音,“顾公子,何不坐下一叙?” 高宴是在明晃晃地要挟她,固然可恨,但此刻还远不是撕破脸皮的时候。 顾淼于是憋着一股劲,坐到了方凳上。 高宴笑着敲了敲她眼前的方桌,压低声道:“容我猜一猜,烛山来的顾盈盈是不是永远来不成顺安了,是不是过不了多时,便会身染恶疾,香消玉殒?” 顾淼暗暗翻了一个白眼,高家的人仿佛个个都长了八百个心眼,只除了高嬛。 她默然不语,面无表情,高宴笑意愈深,继续又道:“我看顾将军心胸倒是了得,舍得将你养在营里,养成个……”他的目光落到了她的手上,指腹满是细茧,“养得一身怪力。”她昨夜中了柔骨散,竟还力气与他相争。 顾淼太阳穴猛地一跳,反手便想朝他挥去。高宴似乎早有准备,抬手去挡,二人坐在桌旁,以掌对掌,打了好几个来回,杯中茶水荡出层层涟漪。 顾淼掌下用力,赫然占了上风,她身前的方桌骤然挪了地方,发出“咚”一声响。 二人停了一瞬,门外却传来了一道不轻不重的脚步声。 “远弟。” 是高檀! 第43章 旧友知交 顾淼脸色一僵,抬眼只见高宴意味深长地望着她,好整以暇地饮了一口茶,显然没有就此离开的打算。 昨夜的高檀古怪至极,她其实还没有准备好该如何面对他。 他救了她自是好事,可是…… “远弟。”门外的人影站定。 顾淼起身,硬着头皮前去开门。 门外的高檀身着一身月白襕衫,发未竖冠,只在发间斜插了一柄黑玉笄,顾淼一眼认出正是当日她见过的黑玉笄。 高檀原本送给她的玉笄。 本来就是高檀的玉笄。 她没来由地心慌了一下,眼前的高檀表情淡然,既陌生又熟悉。 她敛了神情,先拱手道:“高公子寻我有事?” 高檀仔细望去,只见顾远的脸孔微白,可是精神尚好,柔骨散的毒看来已是全然解了。 他唇角不禁微扬,将要答话,目光一转,与屋中高宴的视线恰好碰在一处。 高宴挑了挑眉。 高檀敛了笑意,朝顾远拱手道:“听闻远弟染了风寒,我特来请罪。” “你有何罪?”顾淼一问完,便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沐浴,为了压抑毒性,将她扔到了凉水里,不,是她自己滚到了凉水里。 她连忙摆了摆手:“风寒只是小病,你不必介怀,是我该谢你。”她再拱手道,“多谢高公子救命之恩。” 高檀垂下眼,见他脑后的红绸发带随着垂首之姿,落到了脖前。 今日的顾远,莫名有些拘谨与疏远。 意料之中,心中仍旧不悦。 况且,顾远与高宴又有何话要说? 高檀浅笑道:“远弟不必多礼,你救我数次,我早将你视为知交,你我之间何须言谢。细说起来,昨夜是我唐突了远弟,你不怪罪便好。” “自不怪罪。” 顾淼双手并未松开门扉,正准备三言两语打发他先走,却见高檀的目光却落在了她的身后:“架上的白氅是我的么?” 顾淼侧身,回头一看,木架上果真挂了一件白氅,是她昨夜从屋里披着回来的,正是高檀的衣裳。 再一转身之时,高檀却已越过了她,径自走到了衣前。 “我洗了过后,再还你吧。”她昨晚湿漉漉地披衣回来,料想,这一件大氅依旧湿润。 “无妨。”高檀笑了笑,只将白氅自架上取了下来,挂在臂上。 他转过身,仿佛此刻才见到高宴似的,笑道:“不知大公子今日来寻远弟,又是所为何事?” 恰在此时,停留在窗边的白鹦鹉高声叫道:“霹雳吧啦,盈盈,盈盈。” 高宴随之而笑:“自是来说我与盈盈的婚事,顾远到底也算是个‘娘家人’。” 顾盈盈。高宴还想娶她。 高檀笑了半声,望向顾远:“我倒不知远弟与顾将军的女儿亦甚为亲近?” 高宴那个狗东西! 顾淼心头咯噔乱跳,不晓得他葫芦里究竟卖什么药。 可是眼下看来,他似乎并不打算就此曝露她的身份。 顾淼干笑一声:“亲近谈不上,我与盈盈妹妹,也只见过数面。” 话音将落,高宴朗声一笑,将茶杯放到了桌上:“远弟好生有趣,刚才不还把盈盈的爱好习惯,说得如数家珍,怎么转眼就成了只见过数面?” “呵呵。”顾淼瞪向高宴,皮笑肉不笑道,“大公子莫怪,我刚才已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若无其他要问的,大公子还是早些回去罢。” 高宴又是一笑,指尖轻轻敲了敲方桌,停留在窗边的白鹦鹉落到了他的肩上。 “远弟既然伤寒未愈,我便不多叨扰,改日再来讨教。”他说着,起身,轻振衣袍,笑容愈深道,“还望春日盛时,可以得见盈盈。”说罢,他当真走了出去。 第59章 顾淼的脸色沉了下来,高宴已不是暗地里威胁,他是明晃晃的胁迫。 他难道真的非娶顾盈盈不可?她上哪里去给他找个“顾盈盈”,莫非他还想娶她? 顾淼想得心烦意乱,回身却见高檀还立在原地,没有动。 “我还要去见将军,便不多留高公子了。” 高檀闻言一笑,忽然从腰间摸出一个白玉瓶,递给她:“这是清凉丸,服下一粒,可稍缓风寒之症。” 高檀特意来找她,是为她送药?又给她送药? 顾淼皱眉接过,低声道了一声谢。 “不必称谢。我便告辞了。”高檀的目光落到她的手上,躬身一拜,适才转身而去。 一兄一弟走后,顾淼再不耽误,赶忙去寻顾闯。 不料,她刚走到书房外,便听里面传来顾闯的喝声:“他是什么人,邓氏是什么人,说杀便杀,这个烂摊子,谁来收拾!高恭么!” 邓卓死了,死在了河县,就算是高宴杀了他,邓鹏也会打来顺安。 邓鹏盘踞廉州多年,兵强马壮,更何况,他的兵士,犹善水性,利用关河及其水域,进可攻退可守。 前世,高宴便是殒身廉州,死在了邓鹏刀下。 他彼时的确也杀了邓卓,不过是两年后,在廉州杀了邓卓,而不是眼下。 他们提前来了顺安,提前找到了铁石,是变数,邓卓死了,也是随之而来的变数。 顾淼在原地站定,等了一小会儿,令人通报后,才推门进了书房。 齐良亦在屋中, 顾闯原本满面怒容,见到她,神色稍霁,问:“你身上不爽利,为何还来了?你该休息几日。” “只是小病而已。”顾淼拱手一拜,问道,“将军打算如何应对邓氏?” 顾闯哼了一声,齐良低声缓缓道:“邓卓死无全尸,带来的人也被杀光了,邓鹏如今还不晓得邓卓身死,顺安往南的关隘严查往来,高檀与高宴也暂时未将此信发于湖阳。” 他们该提防的不只邓鹏,还有高恭。此情此景,焉知高恭不会坐山观虎斗,既断了邓鹏羽翼,又要顾闯损兵折将。 齐良又道:“此事因高宴而起,如何决断,高氏早晚要知晓,只是这一段时日,须得尽快谋划,倘若邓鹏真北上攻来,顺安城如何守,由谁守,定要思虑周全……” 顾淼听屋中二人说了小半日的筹谋,如何调兵遣将,如何守住关河。她原本想要提及的“顾盈盈”一直无暇提及。 轻重缓急,事急从权。 在邓氏面前,此事暂且成了一桩小事。 顾淼自书房出来,夜色已至。迎着寒风,她低咳了两声,一摸腰间,摸到了高檀先前给她的“清凉丸”。 她含了一颗,果真入喉清凉,不再咳了。 顾淼一路走,一路想,眼下最大的困局便是,他们的兵马不够,就算高宴真与他们一条心,对抗邓鹏,驻在顺安城外的兵马也不够,更莫谈,他们不善水,不能防住关河。 她绞尽脑筋地回忆着从前击败邓鹏的经验,心事重重地往屋舍折返。 行至庑廊前,却见一个人仿佛正在等她。 “顾公子。” 竟是数日未见的赵若虚。 她一瞬想到了顺教:“可是有了消息?” 赵若虚看上去风尘仆仆,袍角微皱,面无也瘦削了,只是一双眼睛极亮,他颔首道:“确是听到了一些消息。” 顾淼将他引进了屋,点上灯烛。 赵若虚见她脸色,却问:“公子脸色不好,可是病了?” 看样子,赵若虚似乎还不晓得昨夜之事 顾淼不答反问道:“你是才回来?” 赵若虚点头说:“我从水路去了一趟廉州。” 顾淼心中一动,示意他继续说。 赵若虚徐徐道:“顺教在南面已成大势,途径驻兵城池,此势倒不显,只是乡野县郡,提及顺教,几乎人人称颂。” 这和前世差不多。 上一世,他们占据顺安之后,方才知晓顺教亦在南地,广为流传。推算起来,顺教早个三五年,便应该在南地流传开来了。 顾淼又问:“可知顺教中人,是哪些人,教首是何人?” 赵若虚摇摇头:“在下无能并不知顺教教首为何人,顺教多以流民,匠人,游者为众,每到一处,似乎便有一个‘教头’,既招揽入教者,亦会施粥布善,教人一些防身功夫。只是……”说到这里,赵若虚皱了皱眉,“在下联系了河东旧友,听闻顺教也在招安‘匪类’,山匪,劫匪,不一而足,此匪类与前面的教众不同,他们本就是武人,又有兵器,在下便想,顺教绝非表面看上去那般简单。” 顾淼“嗯”了一声。 顺教杀得了高恭,当然不简单。 她沉吟片刻,却问:“你打听到顺教的由来么?顺教究竟是从何地兴起的?” 赵若虚眼中一亮:“此事说来,亦是凑巧,教众皆言顺教诞于金火年,便是五年前。我在河东的旧友,五年前曾去过榔榆乡野贩谷,犹记得在榔榆见过顺教的施粥摊子。榔榆与廉州道郡只隔关河。道郡兴许便是顺教起源。” 榔榆,道郡。 顾淼脑中有个念头一闪而过,快得不及捉摸,耳边却又听赵若虚道:“道郡是廉州边缘,说来,道郡一直赫赫有名,盖因郡中住着谢氏,便是前朝那个‘谢氏’,钟鼎之家,亦是书香门第。当世之中,谢朗书画若称第二,无人可称第一。曾去道郡拜师者众,可无人如愿。” 道郡谢氏,谢朗。 顾淼的心跳骤然变快,她暗暗深吸一口气,沉声说:“听闻谢朗如今已近七旬,膝下无子,便从旁支里选了一子作养子,又教他书画,将毕生所学都授予了他。” 赵若虚惊讶地点了点头:“顾公子说得不错,谢朗自喻已是‘风烛之年’,前两年,他为谢氏家业选了一个继承人,此人便是谢家三郎,谢昭华。” 第44章 谢三 “谢三。” 谢昭华听到她的声音,仿佛一惊,立时顿住脚步,朱瑾色的袍脚在翠绿的灌木之后微微晃动。 宫宴早已散了,旁人次第离去,只余御园空空荡荡,就连掌灯的宫人也行得远了。 唯余月华,隐隐约约照亮了御园一隅。 他大概已是猜到了这是她的意思,回身,垂首,恭敬拜道:“微臣拜见娘娘。” 顾淼自花丛后转了出来。她发上的钗饰还来不及拆,随她动作,撞得泠泠作响。 谢昭华微一抬眼,旋即垂下了眼帘。他先前在宫宴上被同僚灌了不少酒,皆是仗着为他践行的名目。是以,他脸孔发白,唇色黯淡,唯有一双眉眼漆黑如夜。 “明日,你便要去突兰,对么?” “回娘娘,微臣确是明日启程。” 顾淼低声问:“谢三,你我还是好友知交么?” 谢昭华神色恍惚一变,可他垂着头,双手交叠,依旧在拜她,不肯抬头。 “微臣谢娘娘爱重。” 顾淼沉下声道:“你也不肯帮我?” 谢昭华闭了闭眼:“微臣身负公务,万不可耽误,此刻便要离宫,娘娘保重。”说着,便要躬身再拜,顾淼超前一步,忽而抬手,挡住了他下落的手臂。 第60章 她只觉谢昭华浑身一颤,突地朝后大退了一步,如避蛇蝎,唯恐避之不及。 “谢三。” 直到此刻,他才终于抬头望了她一眼,如玉的脸孔雪白,眸色昏暗。 顾淼直直望着他的一双眼:“我只求你一件事,此去突兰,你帮我,向我爹,带一句话,你肯是不肯?” 话音落下,寂夜凄凄,谢三没有立刻答话。 耳边忽然听见了一声鸟啼,顾淼回头望去,夜中的眷湖,倒映光华,满池碎月,而湖的另一侧似乎走来了一道人影。 顾淼猛然睁开了眼睛,窗外的鸟啼清悦,接连又啼叫了数声。 她揉了揉发疼的鬓角,大概是昨日提到谢氏的缘故,她竟然梦到了谢三。 久违的愧疚卷土重来,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上。 顾淼长舒一口气,妄图舒尽胸中浊气。既然重活一世,若能不见,她也不必连累了谢三。 她晃了晃发沉的脑袋,翻身而起。收拾妥当后,便去了营中操练。 * 欲制敌,先发制人。 要御顺安,独守顺安,断断不能行,因此,营中开始以舟为器,沿着关河,进行操练。 与此同时,唐县的铁石业已开采,造剑制刀,热火朝天。 湖阳城中,高恭是在邓卓死后的第七日,才得到确切消息。 高宴发信来“借兵”五万,高恭捏着书信,怒不可遏:“他以为他是谁,草草杀了人,还敢有脸来向我‘借兵’,替他善后。” 他将一纸书信撕个粉碎,通通扔到地上,在堂中烦躁地走来走去。 “顾闯要御城,他也要御城,上赶着去孝敬未来‘岳丈’么!” 高宴出走顺安,并非他的意思。本就是高宴一意孤行,他原以为高宴此去是为与顾氏结亲,万没料到,他是为了去杀邓氏。 “将军息怒。”刘蝉在一侧为他轻轻打扇,柔声劝道,“将军不是一直想取邓鹏项上人头,顾闯未必不能成事。” “他懂什么!”高恭像是全无耐心,“他就是个穷兵黩武的武人,他在邺城,是因为经营多年,周围又无劲敌,他以为人人都像弃城而逃的刘湘,化狄之流,邓卓死了,邓鹏真要杀上顺安,是为报血仇!” 刘蝉默然了片刻,只问:“将军难道真不‘借兵’,真要眼睁睁看顺安落于邓氏之手。” 当然不可能。 顺安是关河上游,若是邓鹏真取下顺安,往南水路,便永无通行之便。廉州不取,绵州更是鞭长莫及。 况且,唐县如今有了铁石。 想到这里,高恭气得胸膛起起伏伏,唐县一事,高宴竟然隐而不报,而高檀…… 是啊,高檀自去了顾闯身边,仿佛与他再无瓜葛。 高橫死在了花州。高檀竟然又随顾氏去了邺城,转而南下顺安。 他的翅膀也硬了。 高恭越想越怒,脑中“袖手旁观”的念头一时占了上风,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要是顾闯和邓鹏打了个两败俱伤,于他,才是好事。 只是……只是邓鹏屯兵廉州日久,不趁此挫一挫锐气,恐怕往后更难降他。 高恭一时难以决断。 然而,廉州邓鹏的信却在七日后,分别到了高恭与顾闯的手中。 两封信的内容一模一样,其中唯有寥寥只言片语,便是要用高宴项上人头赔上邓卓性命,若将高宴送到廉州,邓鹏允诺可以不动顺安,不杀顾闯和高恭的一兵一卒。 高恭将欲作何打算,顾淼尚且不知,但她敏锐地感觉到,自收到邓鹏的信后,顾闯的态度有了变化。 倘若不费一兵一卒,就能平息此事,有何不可? 顾闯自知眼下兵力不敌邓氏,占据顺安之后,他本就打算先韬光养晦,且说,邓卓如何死的,他一清二楚,和顾氏半分干系都没有。 高宴与邓氏的仇怨,与他何干! 御敌十万,不若擒拿一人。 这本帐,算来算去,怎么才算吃亏,他算得明明白白。 但是,这一切皆要仰仗于邓鹏言而有信,他得了高宴之后,真会善罢甘休。 顾淼的视线扫过顾闯,侧脸望去,方见齐良躬身一拜,徐徐劝道:“将军三思,邓鹏素来狡诈,此信未必不是试探,倘若将军真听信了邓鹏信中之言,未必不是以软弱之姿示人,邓鹏便知顺安许是不能与之匹敌,他得了高宴,若再突袭而上,照样可直取顺安。如此一来,将军既伤了与高家的情分,又难守顺安,着实不智。” 顾淼听得一怔,抬眼果见顾闯的神色倏然变冷。 “齐大人,以为我不智?” 齐良面上掠过一丝惊讶,缓缓摇头道:“非是将军不智,而是此计不智。” 闻言,顾闯的脸色却没有好转,他的面色阴阴沉沉,拂袖怒道:“通通出去!” 顾淼随齐良走到房门外,有心要劝他几句。 齐良却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阿爹还在气头上,此刻说话,难免火上浇油。 顾淼晓得他的心思,便只朝他拱了拱手。 她不免心中叹气,阿爹的脾气真没有变,平日里,尚能采纳谏议,可是一旦自己真定下了主意,便多了几分急躁。愈是往后,愈是如此。 攻城略地,自大自傲,头晕脑胀。 他素来看不惯高家,高宴擅自杀了邓卓,他自然更不喜高宴。 是以,她晓得他几乎已经有了决断。 顾淼脚步一转,朝高宴所在的院落而去。 金乌坠了地,院中灯烛闪烁。 高宴独坐亭中饮酒,亭前拨弦的乐伶尚在。 此时此刻,他竟还有如此闲情雅致。 顾淼见状,停驻脚步,正欲掉头离去。 高宴扭头,却已注意到了她。 他拍了拍掌,乐声戛然而止,乐伶一一退去。 “顾公子。” 他的额头微红,似乎已是饮了不少杯中之物。 顾淼走到亭中,尚未开口,便听他问道:“顾公子特意来寻我?是为了廉州的书信?” 顺安城中,处处都是高宴的眼线,他晓得信的内容,顾淼不意外。 她意外的是他的反应。 “你不惧?” “我自不惧。” 顾淼笑了一声:“邓鹏恨不得活刮了你,你一点也不害怕?” “生,我不惧,死又何惧。”高宴的眼波流转,“要杀要剐,各凭本事,本就是常事。” 他笑了一声,转动手中酒樽:“若我见到邓鹏,焉知我杀不了他。” 你杀不了他。 顾淼心道,你死在了他的刀下。 而邓鹏,前世,最终是死在了她的箭下。 她撩袍坐到了他的身侧,低笑了一声,索性道:“我还以为你会来要挟我。” 高宴饮了一口酒,忽然笑道:“先前没想到,确是我之过,不过顾公子一提,此一计也尚可。”他侧目朝他看来,缓缓眨了眨眼,说,“且看盈盈姑娘,肯不肯救我?” 顾淼被他这么一看,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人也站了起来。 “等你酒醒了再说。”顿了顿,又道,“我若是你,这几日,我便寻个别的去处。” 第61章 她爹雷厉风行,此刻已然不听齐良的劝谏,说不定真有了主意,要拿高宴去廉州。 私心里,若是高宴死了,她的秘密便能掩藏得更久一些。 可是,平心而论,她觉得高宴不该死,至少不该死在邓鹏手下。 高宴放下了酒樽,目光如镜,直望向她:“你是特意来通风报信?怕我死了?” 顾淼摇头:“不是。”说罢,她便拱手告辞。 将下凉亭石阶,便见高檀迎面而来。 他行得徐徐,见到她,浅笑道:“远弟。” “高公子。”她拱手回礼,背脊不禁一僵。 高檀却只笑了笑,径自掠过她,朝亭中的高宴而去。 高檀是要寻高宴。 这倒真有些意外。 二人为何会见面? 顾淼按捺住好奇,不去听二人叙话,抬步往回走。 夜色渐深,府邸之中,近日来多了三两而行的巡卫。 大多是顾氏的兵,亦有高宴的人。 顾闯不喜欢他,此也是其中情由。 若高宴一直身在顺安,顺安仿佛也久不能归于顾氏麾下。 顾淼缓缓走到门前,却见灯下亮处,摆着一个雪白的瓷瓶,圆肚矮颈,同前些时日,高檀给她的瓷瓶十分相像。 她拔掉瓶塞,一闻,果真是“清凉丸”的气味。 这是高檀给她送来的。 她沉默数息,将清凉丸收进了腰间。 风声愈疾,夜中落了雨,细雨斜风刮进窗棂,一滴冷雨溅到烛心,火苗骤然一暗,旋即跃起,赤红火焰恢复如初。 高檀手中的信纸烧了一半,火舌舔过处,渐渐到了尽头。 信头笔锋苍劲,落了‘师兄’二字。 第45章 雨一直下 猩红火光渐渐吞没信纸,落下层层白灰。 高檀心道,近来的书信皆是谢昭华执笔。师傅不知是不愿亲笔,抑或是不能亲笔。 廉州非不可取也。 若是顾闯与高恭真能‘联盟一心’,以高宴为饵,未必不能成事。 只是,顺教在河县露了行迹,有心人若要细查,兴许真能瞧出其中几分端倪。 论时宜,此时并非至善,教中非是上下同欲,只是论战机,此机不可失。 不取廉州,南地之争何日方能休止。 取下廉州,方有可能进取绵州。道郡虽临河道,地利万不及康安。康安城以及近野,山野富庶,潼河水道通达,前朝旧都,护城防御森严。论人和,氏族衰微,仰邓鹏鼻息而活。 此时,若取下廉州,顾闯捷足先登取下康安,高恭与之必然反目…… 乱世如棋,此棋局,他与谢朗推演过数回,据康安者,得天下者。 倘若顾闯非是明主,便要在康安,成大势之前,了结他。 烛上火舌卷过最后一点雪白,赤火恍然掠过指端,惊起的痛意令高檀眉头一皱,松开手去。 他默然了片刻,才推开轩窗,扫落了案上灰烬。 夜雨不停。 高檀的眼前恍惚之间又出现了那一片似曾相识的蕉影,雨珠顺着兽首往下滴落。 龙目怒张,口衔玉珠。 高檀今夜神思清明,他心知,他又在做那一场怪梦。 只是,明知是梦,他也醒不过来。 玉阶之下,跪着一道身影,他身上的朱瑾色袍服不知是在何处染了泥污。 他的面容却是无尘。 明明是一张陌生的,年青的脸孔。 他从未见过这张面孔,可是古怪的是,高檀心中清清楚楚地晓得他是谁。 “谢三。” 阶下所跪之人,果然是他的师弟,谢三,谢昭华。 高檀心下惊愕,两年前,谢朗将谢昭华收作养子时,他已身在湖阳。他与谢三虽偶有书信往来,可在此梦之前,他的的确确从未见过谢昭华,不知晓他的样貌。 诡异非常,他竟认出了他,在梦里的“自己”唤他“谢三”以前,他就认出了谢三。 高檀只听自己的声音不辨喜怒:“你有何话要说?” 谢昭华以额扣地,闷声道:“娘娘求我,向大将军带一句话。” 高檀听见自己的心跳骤然加快:“什么话?” 谢昭华无声地,依旧跪伏在地。 等了须臾,高檀听自己不耐地又问:“什么话?你抬起头来,予朕说。” 又是“朕”。 高檀渐渐地又感到头痛难忍。 这个梦是不是就要了结了? “什么话?”他的声音染上了厉色,“谢三,皇后同你说了什么?” 谢昭华终于抬起头来,目光闪烁,脸上似是闪过一二分不忍:“回陛下,娘娘说,劝将军莫要再争了,她也……她也实在不想再做皇后了。” 高檀感觉胸中痛苦地痉挛了一瞬,他的呼吸陡然一滞:“放肆!” 他的声音惊怒滔天,高檀头痛欲裂,觉察到惊怒之下,是心碎难平。 * 破晓之时,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停了。 顾淼一觉醒来,就听说高宴昨夜,趁夜而行。他不是悄悄跑了,而是南下自去了廉州。 顾闯的脸色有些难看。 听罢下人来报,他顿时有些哑口无言,高宴如此舍身而去,对比之下,倒显得他仿佛是个小人。 顾闯心中压着薄怒,可也不得不承认,大松了一口气。 然而,当日傍晚,太阳尚未落山之时,他又收到湖阳密报,高恭竟然出兵了,五万余人朝南疾行。 顾闯左思右想,直到此刻,他才不由地揣测这其实就是高氏父子俩演的一出好戏。 高宴看似孤身而往,实则高恭埋伏了重兵。 高恭欲取关河,表面上,将顺安予他,看似拉拢他,可是他意在廉州。 顾闯不由生怒,自己如果干坐在顺安,等高恭取下廉州,坐拥关河两岸,就算他有顺安,还有个屁用! 顾闯因而改了主意,令在关河口操练的精锐,沿河而下,顺安城外的驻军亦行了大半。 日沉于西。 夜晚的关河波光粼粼,暗流涌动。 无烛无火的船只顺河而下,大风将船帆吹得鼓胀。船帆乃是黑桐油布所制,隐藏在暗夜之中,不见帆影,唯闻呼呼风响。 大半夜过去,船只行过了廉州道郡。 顾淼一夜未眠,此刻正轮到她驻守船头。一路顺流顺风而下,船速快得惊人,疾风刮到脸上,犹带朦胧水汽。 顾淼左右而望,河畔两岸的树影匆匆倒弛,恍若人影憧憧。 她不禁紧握住了手中弓弦。 高檀自船头的另一侧走到了她的身边。 此舟为先行舟,高檀亦在舟中。一时之间,他并没有开口说话。 寂夜森森,整艘木船无人出声,静得出奇。 顾淼却敏锐地察觉到他的目光径自落在了她的脸上,他虽然沉默无言,可是他独独立在身侧,也令她犹不自在。 高檀太古怪了,从前的“高檀”同样沉默,可是若是她不去寻她,他似乎万不会多看他一眼。 如今的高檀性子虽冷,阴差阳错,似乎惯爱与她称兄道弟,更莫提,上一回还要帮她解柔骨散。 第62章 实在太古怪了。 顾淼念头百转,不禁侧目斜睨了他一眼,但见高檀襕衫单薄,迎面吹来的河风,吹得他的袖袍上下翻飞。 遇到她的视线,他唇角微弯,仿佛笑了笑。下一刻,他抬手指了指河的东面。 顾淼顺势望去,一线橙阳露出了地面,层层云霞被染上了点点光斑。 河上旭日初升,天就要亮了。 船舶在朦朦胧胧的天光下,无所遁形。 河水哗哗作响,船舶又行了不及半刻,对面数道破空之声次第而来。 邓氏的守船发现了他们! 黑布包裹的小舟吹响了鸣哨。 前方浅灰色的河面,浮现出越来越多的黑船,远望去如海上怪潮,来势汹汹。 下一刻,天空的箭矢如雨,密密麻麻而下。 然而,箭头齐齐撞上船头的铁甲,发出叮叮当当的疾响。 铁甲护舟,羽箭无法射入木船前端,无法以箭矢沉船。 见状,对面守船又攻,弓箭手并排而立,挽弓射出火箭。 火箭射过两轮,大部分被铁盾挡开,而后方的邓氏守船苦于距离甚远,一时不敢再放箭。 一声令下,船只收了帆,河面之上,船速骤然缓了下来。 顾淼一手执盾,一手掌弓,正欲放下铁盾,射出手下铁箭,却见河畔两侧的火把骤然亮了起来。 蒙蒙亮的天色下,火光犹为显眼。 她心跳如鼓,难道邓氏在此陆野之间,尚有埋伏? 她定睛再一细看,高举火把的众人身上分明穿着高氏的军服。 顾淼不免一惊,高恭的人竟来得如此之快? 前世高恭取下康安,是在两年后,此地已过道郡,当真早有埋伏? 她抬眼只见火光如星,白十火焰从河岸两侧齐齐飞向河中邓氏的守船。 陆行之人,速度极快,望之,火把渐成火林,黑压压的人群在河岸连绵,恍惚足有上千人。 守船只得再度扬帆,慌忙后撤。 先行舟船趁势追去,足足追赶了十数里。 道旁的陆行之众,渐渐被抛在了船身之后。 天光业已大亮,可乌云逐渐聚拢,空中忽然落下了大雨。火攻因而再无效用,邓氏守船趁势顺着河道,进入了一处关隘。 河北关,根根木刺倒竖,于河流分叉口,筑起了一座木堡。 此处顺流而下,再行三日,便是康安。 邓鹏就在康安。 霖雨不歇,顺着瓦当滴落,噼里啪啦地溅在石阶上。 身在湖阳的高恭听来人报道:“顾将军的船和人马都过了道郡,与邓氏的守船在河北关对峙了足有三日。” 高恭惊得眉毛倒竖:“邓鹏竟奈何不了他?” 来人顾不得除下雨笠,雨水顺着边沿,流了满地,他慌慌忙忙答道:“顾将军在廉州关河,除了铁船,竟还埋伏了五万余人。五万人险要破了河北关陆行一道。” “什么?” 闻言,高恭再也坐不住了。 顾闯究竟什么时候,竟在廉州藏了五万人! 顾氏将来顺安不久,大部分驻军都在城外,哪里来的这五万人? 高恭皱紧了眉头,来回踱步,如果顾闯早有埋伏,那么他就是与高宴,以假乱真,做了这一场戏,目的不是杀了邓卓,而是要直取廉州? 高恭越想越觉得,定是如此。 邓鹏虽有十万大军,可他定然不敢孤注一掷,贸然全部出兵。 河北关离康安不远不近,他定要留人固守大本营。 高恭原以为邓鹏利用河道,麾下士兵犹善泅水凫舟,必能御敌关河。 孰料,关河之上,他竟动不得顾闯,路上还有五万人。 水陆两面夹击,双方只能对峙,皆难近分毫。 高恭问:“那五千人呢?” 高宴出走廉州,刘蝉心神大乱,高恭因而拨了五千人南行,自湖阳南下,往廉州而行,走的是陆路。 “禀将军,五千余人今夜便可抵达廉州北面关隘。邓氏原本重兵于此关,料想,河北关对峙,援兵亦要南撤。” 高恭闻言,终于下定了决心:“令湖阳以南,尽数四万余众往南疾行,轻骑先行!” * 康安城中,大雨连绵下了七天七夜,雨水混合河水冲上河岸,关河犹在城外,可城中潼河水已然漫上了草堤,城中往日的繁华与热闹早已不见,家家关门闭户,城中石道被雨水冲刷,目之所及,仿佛处处都是灰蒙蒙的雨丝。 不足半月,廉州之内,涌入了十万大军。 邓鹏万万没料到,顾闯与高恭的速度如此之快。 关河之上,陆野之间,腹背受敌。 邓鹏连日发了数封急函往潼南诸地求援。然而,至今没有回音,就连潼南孔聚也没有回音。 望着门外连绵的大雨,邓鹏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厅中诸位谋臣还是滔滔不绝地说:“今岁,潼河桃汛早来了月余,水路北上逆流难进,陆路关隘,便是昼夜疾行,亦需半月,孔将军至今尚无回音,将军还需另谋对策。” “另谋对策!”邓鹏死死捏着手中的竹简,按出了五道指印,他的颊肉抖动,压着怒气道,“有何对策,你们谋划数日,还有何对策!” 重兵驻守河北关,北面关隘驻防已破。 本欲报仇,卓儿死了,大仇未报…… 邓鹏一想到这里,猛地将竹简掼到了地上,当中丝线断作数节,竹片顿时四分五裂地散落开来。 邓鹏一脸阴鸷地扭头便走。 离他最近的谋臣晓得他的心思,立刻跪地,抱住了他的右腿,连声哀劝道:“将军息怒,将军三思啊!高宴留在我们手中方可为人质,倘若如今杀了,再也无用了啊。高恭爱重刘夫人,高宴是刘夫人所出,高恭素来看重,将军三思啊!” “滚下去!” 邓鹏抬脚,猛然一踹,将来人踹远了。 他大步流星地出了花厅,穿过垂花门,沿游廊往后院而行。随扈匆忙赶上,邓鹏头也不回地问:“谢先生,请来了么?” 随扈不敢摇头,只得说:“已令人前去道郡请了,先生腿脚不便,加之连日落雨,行来康安,也须颇费上些时日。” 邓鹏听出了言外之意,谢朗大概是不肯来了。 前两日,康安城中朱门闻风,携家资出城,难逃者不少。昨夜四门闭户后,城中鸦雀无声。 他想请道郡谢朗来,是为定人心,止内动。 可谢朗不肯来,老不死的,不肯来。 邓鹏抽出腰间长剑,铮然大响,吓了随扈一跳:“将军!” 邓鹏行至书房门外,定住脚步,抬脚蹬开了眼前的两扇雕花木门。 门中守备亦是一惊,见到是他,方才拜道:“将军。” 邓鹏朝里一望,没见到高宴的人影:“人呢?” “回将军,今日大夫来接了骨,他服了药,昏睡了过去。” 邓鹏冷声一笑:“唤他起来。” 守备连忙令人提了一桶凉水进门,走到床前,从高宴头上浇下。 邓鹏冷眼旁边,只见高宴的双眼,动了动,醒了过来。 第63章 他披头散发,脸孔苍白,身上的红衣血迹斑驳,因是红衣,若不细查,反而不大看得出来,远远一往,还以为是衣上退红暗藏菱纹。 邓鹏昨夜断了他一臂,今晨又令人接上,他要折磨高宴,直到他死。 “高大公子,倒有雅兴,还能睡得着。” 高宴左臂轻轻一晃,他的眉头微皱,半坐了起来,右手毫不在意地抹去了脸上水珠,笑道:“弗如将军,山崩于前而不变色。” “畜生!” 邓鹏捏紧拳头,朝着他的腰腹,便是一拳。 高宴朝前躬身,唇上一动,吐出一口鲜血。 邓鹏的脸色缓了缓,唇边挂着一抹残忍笑意:“大公子逞一时口舌之快,受罪的还是自己。” 他说着,翻转长剑,用剑柄抵住他的左肩,见高宴脸孔愈白,浑身微颤,邓鹏不由大笑道:“被人背叛,遗弃的滋味不好受吧。” 他的手上渐渐用力,满意地看见高宴脸色青白交错:“大公子敢来廉州,有几分孤勇,可惜,用人不济,坏了大公子好事。”高宴赶来廉州,盖因康安城中有人接应,只是他的谋臣,他的门客柳怀仲背叛了他,将他的行踪卖给了邓鹏。 邓鹏满意地看见高宴脸上因痛意而青白交错:“作茧自缚便是如此。我后来才知,姓柳的,恨你,是因为你害死了他的兄弟。” 他手中长剑陡转,剑尖指向高宴喉咙:“我恨大公子,也是因为你害死了我的孩儿。”他的双眼发红,颊边肌肉抖个不停,“我要你偿命!” 高宴的眼神从始至终都未变,他冷漠地凝视着他:“你晓得为何,邓卓会往河县行么?” 邓鹏一愣,旋即大怒:“还不是你!巧言骗他,他为了铁石而去!” “是啊。”高宴轻轻笑道,“邓公子为了铁石而来,可是将军不觉得奇怪么?廉州亦有铁石,顺安有的,廉州便没有么?” 邓鹏脸色沉下:“你什么意思?” “将军骁勇善战,是廉州之主,邓小将军尚且年幼,青出于蓝,更想胜于蓝,取下铁石,自立门户,方能他日继承衣钵,容将军做个逍遥将军。” “一派胡言,挑拨离间!”邓鹏勃然大怒,“污蔑我儿!”剑尖一抖,刺破了他脖间皮肉,几颗血珠落到了他的剑尖上。 邓鹏一怔,稍稍收回了剑,诚然,眼下还不能杀死高宴。 他阴恻恻一笑:“说来,我与大公子渊源颇深,不知公子掌珠,眼下如何?” 话音将落,他果然见到高宴表情骤然一变,一双凤目,黑得渗人。 高宴何其高傲,何其目中无人,沦落到他手中,仍旧是个玩物。 他没忘,他忘不了。 邓鹏长舒了一口气,笑意渐深:“此番招待不周,全是我之过,今夜大公子便能得偿所愿。”说罢,他心中恨意稍解,只那一双眼牢牢盯着高宴。 他的脸本就苍白,双目漆黑,如今一看,倒像是怒而不敢发。 邓鹏笑了一声,耳边却听高宴忽道:“你听。” 邓鹏不由自主地聆听周围的动静。 什么都没有,他什么动静都没有听到。 等等! 雨声停了,窗外连绵不绝的雨声不知何时竟然停了! “雨停了!”邓鹏不由大笑道,“雨停了!” 雨一停,关河易渡,潼南可行。 借兵也罢,缓兵亦可,他又多了几分胜算。 邓鹏正欲折返回花厅,却听半空传来轰隆一声巨响,惊天动地,似乎震得脚下地面都晃了一晃。 “怎么回事!” 他推门厉声问道,抬眼只见前面不远处,腾起了滚滚浓烟,火光冲天。 烟灰着实呛人。 顾淼捂住口鼻,弯腰朝院中而去。 火爆连环,突兰一役,用过的火爆连环,威力不减,炸开了康安城门,也点燃了邓鹏府衙。 高宴竟然在城中埋伏了此物。 不,细说起来,是高檀在城中埋伏了此物。 顾淼心中不无惊叹,为取廉州,高檀竟与高宴短暂地,罕见地达成了一致。 眼下,顾闯引兵围了城中邓氏大营,顾淼先行进了邓氏府衙,是为寻图。 她记得邓鹏府中有一张舆图,标注了廉州,绵州各处机要,而他将舆图藏在了书房的暗格之中。 院中护卫已与涌入的兵士打作一团。 顾淼毫不恋战,且斗且行,凭记忆,绕过数道游廊,终于找到了府衙中,隐蔽的书房的位置。还未走近,她便听见其中传来打斗声。 她放缓了脚步,只见房门半敞,她一眼望见了屋中的邓鹏。 他正对着地上的血打脚踢,血人毫无还手之力,邓鹏是在泄愤。 她的耳边听到的是骨肉动摇的闷响。 顾淼眨了眨眼,便见邓鹏高举手中长剑,直直对着脚下之人的胸口。 她的弓弦快过了她的思考,她不禁抬手,一枚铁箭离弦而去,打偏了邓鹏的剑端。 “是谁!”邓鹏扭头望来,双目通红。 顾淼立刻半退一步,蹲身藏于窗下,只听邓鹏大喝一声:“来人啊!” 顾淼半探身,眼疾手快地瞄准了他的右臂,左腿,两箭接连而发,邓鹏险险躲开了第一箭,脚下将动,却被第二箭射中了膝盖。 他单膝伏地。 顾淼连忙屈指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短短片刻之后,便有同伴循声追来。 见到邓鹏,众人俱是大惊,将他团团围住。 邓鹏勉力迎战,然而,双拳难敌四手。从后而来的刀柄,趁其不备,敲上了他的后脖。 邓鹏软绵绵地倒在地上,亦是半晕了过去。 数人托着邓鹏,大喜道:“这就去禀报将军。” 顾淼颔首,容他们先走。然后,她才抬脚进了书房。 血腥味扑鼻而来,地上原本纹丝不动的血人此刻动了动。 他慢慢地转过身,露出了他的脸孔。 顾淼低头见高宴已是气若游丝,可他还是颤巍巍地抬了抬手,仿佛要同她说话。 顾淼索性蹲了下来,只见高宴缓缓地,艰难地抹了抹脸上的鲜血,竟然笑了,他的声音又低又哑:“盈盈,你来救我啊?” 第46章 谢朗 顾淼皱着眉头,伸手探了探高宴颈边的脉搏。 触手滑腻,她摸到了满手鲜血,然而,血迹之下,他的脉搏扑通扑通,不算十分微弱。 她心中一松:“你还死不了。” 高宴满脸血污,闻言,慢条斯地眨了眨眼:“盈盈,你好狠的心。” 她耳边又听不远处人声嘈杂,脚步声四起,于是抿唇不悦道:“住口。”她又不是“顾盈盈”。 顾淼转念想到将才高宴的模样,不由冷了声道:“若论狠心,你刚才难道不是一心求死么?” 高宴依旧一副嬉皮笑脸的怪模样,叹一口道:“当然不是,我如今可舍不得死了。”话音未落,一口鲜血又自他唇边溢出。 顾淼顺势托住他的双臂,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冷笑一声道:“我劝你省点力气,养好伤再说吧。” 她将高宴靠在方背椅上坐定后,才回身去探墙角木架之下的青砖。 第64章 她接连敲了数块青砖,终于听到了砖下一声空响。 果真还在! 虽然提前了两年,但是邓鹏的暗格还在! 顾淼忙用刀尖挑开了那一方地砖,砖下果真躺着两卷羊皮卷轴。她匆匆一转,将卷轴尽数塞进了怀中。 顾淼回身望去,高宴仰面半躺在椅上,双目紧闭,仿佛不曾察觉到她适才的动静。 这般作态,不知是假意,还是虚情。 顾淼默默翻了一个白眼,走到他身前,唤他:“高宴。” 高宴这才睁开眼睛,笑望着她。 顾淼不再多话,俯身正欲背他起身,门外却响起了一道不轻不重的足音。 顾淼直起身,警惕地捏紧了弓弦,箭头正对半敞的门扉。 “远弟。” 来人却是高檀。 他身披银甲,手中捏着一柄铁剑。 他原本随顾闯去围了邓氏大营。 顾淼放下弓弦,疑道:“你为何来了?” “邓鹏既已被擒,营中降者为众。”高檀说罢,抬步向她走来,径自捏着高宴的右臂,将他扶了起来。 高宴居然没死。 高檀侧目,只见高宴紧紧皱着眉头:“二公子当心些,我可伤得不轻。” 顾淼索性不再管他,任由高檀扶着高宴往外走,如此兄友弟恭的场面,她也是头一回见。 火爆连环之后,邓氏府苑前门成了废墟。高檀的马停在矮墙残垣之下,他先将半死不活的高宴托上了马,再翻身上马。 顾淼继而打马,直往邓氏大营而去。 京城,不,是康安城,如今全然不是她记忆中的模样。 北面城门成了焦土,城中潼河水漫上岸上草堤。城中巷道皆无路人。泥灰血污,兵马往来,处处是一副兵荒马乱的模样,哪里还有京都繁华? 顾淼沿着长街打马疾行,情不自禁地扭头望了望城东,那里矗立的宫阙眼下似乎只有两层来高,而近旁的谯楼破败不堪。 连日的雨水冲刷,楼底挂着的红灯笼破了大半,好一番凋零衰败。 所幸,康安城下了好一阵的大雨终于停歇。 短短半月,顾闯竟直入康安,擒拿邓鹏,此一事令城中所有人大吃一惊。 顾闯名声不好,朱门大户,有的早早地逃了,有的却城门闭户后被困在了城中。 眼下,邓鹏被擒已过十日,康安城中依旧人心惶惶。 辰时将至,天气难得放晴,东面久闭不开的城门此刻却是大敞,守城的士兵是陌生的脸孔,穿着陌生的军服。 一辆毫无徽饰的青布牛车自东门而入。 顾闯亲自去了城门相迎。 面前的牛车较之寻常牛车,车顶高上许多。牛车停稳过后,车帘被人从里撩开,不见人影,却是一段乌木板先自车帘而下,在车前成了一段缓坡。 下一刻,顾淼听到了木轮咕噜咕噜的转动声响。 谢朗坐于木椅之上,被人自牛车之上缓缓地推了下来。 谢朗老了,发须尽白,身上罩着一件灰裘,目光却是澄澈,面目含笑。 顾淼目光一顿,木轮车背后推车之人,此时望去,犹为年轻。 他今岁尚未及冠,身穿素白长袍,乌发绑在脑后,面容清隽,沿袭谢氏儿郎一贯的俊美相貌。 正是谢三。 * 谢朗自道郡南下康安,足足行了十天,谢昭华小心翼翼地将他推到顾闯身前。 他从前并未来过康安城,不免好奇地张望了一圈,而眼前的顾闯与他料想不差分毫,是个出身草莽的骁勇将军,如今直取了康安,正是他春风得意之时。 顾闯朝谢朗抱拳,朗声笑道:“先生能来,是某大幸。” 谢朗微微颔首:“是将军抬举老夫。” 顾闯又笑一声,上前一步,欲接过谢昭华手中的木轮车。 谢昭华却没有动,紧紧握着轮椅木柄。 顾闯眉头一皱,转眼又笑了一声,只行在身侧,与谢朗热络地寒暄,迎接谢朗的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穿过长街,行到城中的府衙。 这里原是邓鹏的府邸,前门被毁之后,顾闯另辟蹊径,令人自东面砌出一条石道。 他将谢朗由此道,引进了内堂。 众人坐定后不久,谢昭华立在谢朗身后,听堂外又传来了一道脚步声。 “拜见将军。”一道清悦男音旋即响起。 谢昭华循声望去,方见一个青年缓步而入,他身上着浅云襕衫,头竖黑冠,剑眉星目,面容俊逸,眉目之间隐含锐利。 顾闯唤道:“贤侄。” 谢昭华心头不由大喜,师兄!顾闯口中的贤侄定是高檀! 他与师兄互通书信两年有余,然而,至今尚未见过。 今日有缘得见,谢昭华瞬也不瞬地紧紧盯着来人,只见高檀拱手又是一揖。 “贤侄还未见过今日的贵客。”说话间,顾闯将目光投向了谢朗,“此乃道郡谢先生,来者是高将军之子,高檀。” 高檀随之躬身一拜:“见过谢先生,久违先生大名。”说罢,他的目光方才落到了谢朗椅后的自己身上。 师兄! 谢昭华正欲颔首,却见高檀的目光恍然一动,脸上似是闪过惊愕之色。 谢昭华怔了一瞬,难道今日有何不对?须知师兄为人素来从容,此时此刻不由变色,又是为何? 室中静了须臾,高檀压下心中惊涛骇浪,耳边只听谢朗道:“高公子无须多礼,快请入座。” 高檀勉力一笑,撩袍而坐。 顾闯仿佛并未察觉到他的异样,复又说起了康安城中事宜。 过了半刻,高檀方才抬眼,又瞥向面前的谢昭华。他的容貌与梦中的谢三别无二致,一模一样。 在怪梦之前,他从未见过谢昭华。 高檀胸中沉沉而落,脑中惊疑不定,他的梦真的只是梦中的镜花水月么? 便是此刻回想,梦境依旧历历在目,动人心魄,仿若他真真切切地经历过梦中的一切。 他从来不信怪力乱神,可也曾经读过怪志奇谈,书中说凡人经轮回,难道此梦便是他从前的轮回? 梦中,他是“朕”,谢三为臣,而顾闯…… 高檀目光渐移,落到顾闯脸上,而梦中的顾闯是个谋逆的大将军。 他的“皇后”便是顾闯的女儿,唤作淼淼…… 不,唯有此一处不对,顾闯的女儿分明唤作顾盈盈。 顾淼。 高檀听见自己的心跳陡然快了一分,瞬息之间,他便做了决断,需尽快派人前去烛山一探。 * 凉风穿堂而过,顾淼立在堂中,忽地感到脖后一凉。 她扭头看去,身后的窗棂不知何时竟被风吹开了。 她的耳边却听谢朗问道:“将军打算如何处置邓鹏?” 顾淼不禁转过头来,望向谢朗,他的面容含笑,仿佛只是随意一问。 顾闯脸色未变,答道:“自然该杀。” 顾淼听得心头一跳,前些时日,无论诸人如何劝阻,顾闯已在城外杀了一千降兵,如今又要杀邓鹏,谢朗此时心中,定然已下了决断。 妄杀凌下,非天命也。 第65章 她想起了前世,谢朗对顾闯的谏语。 抬头再看,谢朗脸上的笑意果真淡了:“将军想好了么?” 顾闯心中蓦地生出百般不耐,可谢朗肯来,已是大喜,邓鹏先前都请不来他,眼下,他刚取康安,谢氏便来了,还随他招摇过市。今日过后,城中朱门便会知晓,他,顾闯才是康安城中天命所归。 想到这里,顾闯耐着性子,笑问道:“先生有何高见?” 谢朗道:“将军何不立定新制,以止滥杀。” 滥杀?谢朗是在说他滥杀! 顾闯陡然生怒,面上却是一笑道:“先生高见,某受教了。”他旋即抚掌道,“先生大驾光临,某特意备下了接风宴饮,望与先生不醉不归。” 顾淼的心不免又是一沉,索性调转视线,不再看顾闯。侧眼之时,却与谢昭华的视线偶然相撞。 谢三。 谢昭华微微颔首,打量起眼前的顾远。 师兄的信中提到过此人。他救过师兄,此人亦是顾闯的亲信,只是顾远生得比他预想中“柔弱”不少,他以为他是个少年将军的模样,虽不至于五大三粗,也该是魁梧有力。 眼前的顾远却全然非也,他眉清目秀,英英玉立,若非细查,倒真有些雌雄莫辨。 第47章 姻缘 夜幕沉下,康安府中觥筹交错,推杯换盏。 谢昭华却不能饮酒,他每一回稍沾一口酒,便会呼呼大睡,隔日起来浑身红斑又红又肿,要难受上大半月才能见好。是以,谢朗便令他先行回屋,收拾箱笼,归置物什。尤其,谢朗自道郡带来了两箱竹简,如何归拢,谢昭华最为清楚。 他忙了半夜,终于将竹简按条按例,整整齐齐地放置于屋中的排架之上。 然而,他初来康安,不免亢奋,哪怕已过了亥时,他仍毫无睡意。 于是,谢昭华端出了一方棋盘,索性坐于烛前,自己与自己对弈。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棋盘之上黑白两色交错,难分胜负,成了一个死局。 谢昭华自嘲地笑了一声,将要抬袖收拢棋子,身后却响起了敲门声。 他惊讶出声道:“何人?” “谢公子,高檀求见。” 是师兄! 谢昭华眼中一亮,立刻起身拉开了门。 门外的高檀浅笑而立,发间已除下了黑冠,只斜插一柄白玉笄。夜来风凉,他身上罩了一席白氅。 “我见屋中灯烛未歇,谢公子今夜未来饮宴,将军特意令人另备了点心。” 谢昭华这才注意到他手中的食盒。 “将军有心了,难为高公子特意送来。”谢昭华左右而望,四下虽无旁人,他也依旧客客气气道。 师兄自九岁起,便师从谢朗,可是除了谢氏之中寥寥数人,再无外人知晓。 谢昭华忙侧身引他进门:“高公子快快请进,在下略备茶水,以谢公子。” 高檀一笑,拱了拱手。 他的态度温和有礼,白日里乍见他的惊愕,此时已看不见。 谢昭华心中稍定,伸手合上了门,转身却见高檀静立棋盘之前,默默端详他适才留下的残局。 谢昭华自觉赧颜:“此局是个死局……”话音未落,却见高檀挪动了一角白子。 他定睛一看,眼中愈亮,忙走到棋盘前:“师……高公子,可否与我对弈一局?” 高檀拔下发上白玉笄,拨亮了灯上烛芯,笑道:“好啊。” 棋盘之上,黑白两子复又移动,绝处逢生之局。 谢昭华全神贯注地与高檀对弈,耳边唯闻落子之音。 过了三刻,他手中的黑子便露出了颓然之势。 他捏着一颗黑子,迟迟不敢落子,不禁自言自语道:“方如棋盘,圆如棋子。动如棋生,静如棋死。” 高檀凝眉看他,忽问:“谢公子从前见过顾将军么?” “嗯?”谢昭华一愣,不知他为何有次一问,顿了数息,方才答道,“从未,我先前从未离开过道郡,无缘得见将军。” 高檀低应一声,谢昭华终于落下了手中黑子。 落子无悔。 他紧张地望向高檀手中的白子。 不过转瞬,白子落地。 谢昭华忽地一怔,眼前棋局霍然明了,白子合围,如一柄快刀,斩断了棋中乱局。 他输了,饶是尚能周旋几时,最终,他也是输了。 谢昭华朗声而笑,拱手道:“是在下输了。” * 子时过半,月至中天。 厅中诸人尚在豪饮,其中有人已经喝得东倒西歪,可是顾闯尚还坐于上座,与谢朗对饮,众人不敢离席而去。 顾淼不愿饮酒,干坐了两个时辰后,实在坐不住了。 她的目光又望向谢朗,见他的面色依旧不改。 谢朗千杯不醉,顾闯断断不是他的对手。 她与其枯坐,不如归去。 因而,趁无人注意,顾淼快步绕到厅后,由侧门出了花厅,沿着后院的石道折返。 晚风一吹,吹散了她袍上沾染的酒气,她不由长舒了一口气。 走出不多远,四周悄然无声,饮宴的喧闹,隔了院墙,再听不见。 顾淼低叹一声,抬头望月,心中想到,康安,她竟然又回到了康安。 今时今日,高恭没有取下康安,反而是阿爹取下了康安。 前世,高恭取廉州,名义上是为高宴复仇,他足足带了十万人南下。顾闯彼时尚在花州,根本无法与之匹敌,是以,康安就此落入高恭之手。 然而,这只是其一。 康安城中,朱门氏族盘根错节,稍有不慎,高恭便是取了城,亦无大用。 其二,是谢朗帮了他。 如同此时无异,谢朗亲去康安,为高恭定下了城中人心。 若非潼南孔聚来得太快,倘若高恭再多一些时日经营康安,他未必做不成皇帝。 眼下……眼下,兴许亦然。 顾淼心中挣扎由来已久,进退两难。 阿爹想做皇帝,从来都想做皇帝。 可是他会是个好皇帝么? 顾淼不得不承认,谢朗曾经的谏语,句句为真。顾闯做不了好皇帝,可做枭雄,做不了明君,而高恭胸襟狭隘,手段龌龊,也做不了明君。 顾淼心中又叹了一口气。 “盈盈究竟有何心事?何故夜半在此叹气?” 顾淼悚然一惊,原来她适才竟不知不觉地叹出了声。 她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黑漆漆的人影正斜靠于枝干之上。 高宴。 “你鬼鬼祟祟地坐在那里,做什么?” 高宴伤势不轻,不静卧养伤,竟还有气力登高爬树。 高宴笑了一声:“我在赏月啊,府中宴饮去不成了,莫非连孤月也不能赏了?” 顾淼不愿与他费口舌纠缠,抬脚便要走,却被高宴叫住:“不若上来一起赏月?” “不必了。” 她脚下不停,却听高宴又道,“盈盈,我有话同你说。” 又是一声“盈盈”! 顾淼不禁四下一望,此刻夜中凄冷,不见旁人,可她心中还是恼怒不已。 高宴口口声声叫“盈盈”,分明是在威胁她。 第66章 顾淼顿住脚步,深吸一口气,索性利落地爬上了枝头。 雪白月光穿透枝杈,照在她的脸上,也照亮了高宴的脸孔。 他面色犹白,目中含笑,问道:“如何?此处是不是观月的好地方?” 顾淼根本无心观月,只压低声道:“你以后不能再唤我盈盈。” 高宴挑眉,明知故问:“为何?” 顾淼沉下脸,高宴却是一笑,凑近了些,附耳道:“你不若仔细思量一番,倘若我娶了盈盈,此局便可解?”他的气息微凉,拂面而过,惊出了顾淼一身鸡皮疙瘩。 她忙退远了些:“你这话什么意思?” “将军大才,一举取下康安,可是高恭便会就此罢休么?与此大动干戈,不若真以姻亲巩固双方盟约,从长计议。” 这个道,她当然晓得,但是…… 顾淼拉长了脸,正欲说话,却听高宴低声又道:“而我,却也不是真要娶盈盈。”他的双眼暗沉如墨,唇角笑意愈深,“我呢,无心姻缘,盈盈呢,也无心嫁娶,如此一来,岂不正好,做一对假夫妻,既结了两姓联盟,往后又少了许多烦恼。”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便是你不想做盈盈,你也可以做‘顾远’,等到高氏哪一日没了,我的去留你便随意处置。” 高宴要娶她,做一对假夫妻? 顾淼思索片刻,将才被他一番话绕来绕去,险些绕了进去。 她冷笑一声,附耳道:“好啊,竟然你想娶盈盈,我便给你找个盈盈。” 她的气息混合清凉微风一道擦过耳际。 高宴面色一僵,忽觉身子左边,从耳朵到脖侧皆又麻又痒,他声音不由低沉了些:“你这话什么意思?” 顾淼没好气道:“你说呢?” 高宴回过神来:“鱼目混珠?” “珠,倒是不敢当。” 高宴不由一笑,“你以为我就那么好糊弄,高恭就那么好糊弄,便是盈盈来了……”他的声音更低,“你真能让她去做顾闯的女儿?我就能娶个不相识的陌生女子?顾闯真能安心?” 顾淼怔然不语,正要细想,却觉手背一凉。 她低头再看,高宴的手掌盖住了她放于膝上的左手。 他的声音萦绕耳际,恍若鬼魅:“好盈盈,不若细细想想我将才的提议,我们做不了恩爱夫妻,在人前,做一对夫妻便是,你是你,我是我,你照样做你的小将军,我呢,便是闲人一个,往后是去是留,但凭你心意。” “为何?”顾淼一时想不明白,高宴为何真要娶她? 诚然,高恭最初让高宴娶她,是为结盟。眼下,顾闯虽取了康安,但潼南仍有孔聚,北面突兰之外还有北项,强敌环伺,为了巩固结盟,联姻是上选。 可是高宴真能任凭高恭摆布,难道高宴也想做皇帝? 顾淼不禁凝视他的脸,似笑非笑。 不,高宴虽是湖阳“太子”,可是他太过喜怒无常,志不在此。 那么,他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高宴低声而笑,答道:“自是为了盈盈。” 顾淼翻了一个白眼,一万个不信。 她垂眼望去,高宴的手掌还牢牢按住自己的手背,她连忙收回了手。 高宴凤目微闪,月色之下,真若脉脉含霜:“我今夜与你说的,尽是肺腑。如有半句虚言,叫我不得好死。” 顾淼神色不变,一言不发地审视着他。 高宴似是忽地想起什么来,又开口道:“还有一事须提前告予盈盈,他日若真成了一对恩爱夫妻,盈盈便有两个孩儿。” 顾淼不由愕然地瞪大了眼。 高宴似乎十分满意于她的惊愕,缓声又道:“她们是双生子,一个唤作念恩,一个唤作念慈,今岁将满三岁。” 她自然晓得念恩与念慈。 令顾淼大惊的是,高宴居然真地将她二人和盘托出,仿佛……仿佛真打定了主意要娶她一般。 顾淼定了定神,道:“痴心妄想,你想娶顾盈盈便能娶么,高恭将军便能让你娶么?” 父子之间早生了嫌隙,高橫死后,嫌隙愈深,他肯让高宴娶顾闯的女儿么。 顾淼不信。 第48章 一叶障目 “你没有想过要娶顾家的女儿么?”二人对弈过后,高檀便告了辞,出门之前,谢昭华忽而问道。 顾闯善战,欲定康安,与顾氏姻缘盟约,是眼下的上选。更何况,顾闯的女儿是独女,是他的掌上明珠。 高檀怔然须臾,摇头答道:“从未。” 他的确从来没有想过要以姻亲拉拢顾闯。非是不与高宴争锋,而是不屑。 天下之争,倘若需要儿女情长为盟,未免可笑。 谢昭华见他神色,心中一跳,明白过来。他有此一问,怕是唐突了师兄,不觉赧颜,于是拱了拱手,“高公子勿怪。”他挠了挠头,又说,“高公子往后定是欲寻一个真正的知心人,琴瑟和鸣,暮暮朝朝。” “无妨。”高檀却只笑了笑,转身而去。 前院饮宴的喧嚣已歇,风清月朗夜,高檀放缓了脚步,心中不由想到,顾氏之女,在他的梦中,是他的“皇后”,虽不知其中缘由,可他真娶了顾闯的女儿,而她却对谢三说,她不想做皇后。梦中的“高檀”狼狈至极,岳丈谋逆,发妻离心,姻缘盟约又如何。 然而,此刻他依旧须与顾氏交好。 高檀脑中忽而又浮现出了顾远的影子。他抿了抿唇,竭力挥去脑中莫名而起的念头。 琴瑟和鸣,恩爱夫妻,方是伦常。 河县一夜,如今回想起来,恍若幻梦。入城以来,他有意无意地,疏远了顾远。 高檀面色沉下,假以时日,他定能以礼自持,如常处之。 脑中念头浮浮沉沉,回到房中之后,高檀索性提笔,静心写字。康安已破,廉州五万余众悄然四散,肖旗领了一众北上,高檀写了几行字,脑中复又想起了烛山顾盈盈,便落笔令肖旗往烛山泊一探究竟。 梦中无盈盈,唯有顾淼。 高檀不知不觉,在纸上落下了“顾淼”二字。 他取过烛台,本打算裁掉这一行字,不料,烛台燃得久了,几颗烛泪顺势滴落到了纸上。 其中一颗恰好覆在“淼”字之上,掩藏了其中一个“水”字。 高檀心弦一颤,三水为淼。 邺城虽无顾淼,却有顾三水。 顾远。 高檀愕然片刻,手中一松,笔尖落到纸上,顷刻晕染出一大片乌黑的墨迹,将顾淼二字全然抹去。 高檀缓缓眨了眨眼,心中惊涛骇浪渐渐平息。他就着近火,将信纸烧成了灰,不免自嘲地低沉一笑。 三水这个名字本就古怪,一叶障目,他何其可笑。他委实太过在意顾远,反而拘泥不悟。 刻意压抑,自疑自弃,却从来未想过,三水为淼,她是顾淼,是顾闯的女儿。 倘若怪梦为真,顾远便是顾淼。 高檀放下了手中烛台,一时心绪如麻。他索性推开轩窗,任由冰凉夜风卷了进来。 高檀的脑中清明了几分,细细一想,若真是如此,顾远执意要领高嬛出走,倒是有迹可循。 第67章 高嬛兴许无意晓得了她的身份,她的把柄便在高嬛手中。 顾远在军中多时,莫非一直女扮男装?高檀一怔,赫然想起了他曾在竹舍见过的那一条白绫。 一股莫名的热意,缓缓升腾。 他低声一笑,一叶障目,何其可笑。 * 窗外风吹蕉叶,哗哗作响,天光渐明,高嬛一觉醒来,一边眼皮就跳得厉害。 她是前日,才随顺安来的军士,一并进了康安城。先前战时,她犹在顺安,依稀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顾将军便要将大营迁往康安。 她自不愿独自留在顺安城,于是来了康安找寻顾远。 只是战事初定,城中依旧乱糟糟,加之,昨日,道郡谢先生来了,处所又闹了大半宿。 高嬛一整夜睡得不踏实,早起梳洗过后,索性出门去找顾远。 她将走到半路,却见高檀迎面而来。 高嬛脚下一顿,“高……”又转而改口唤道,“二哥哥。” 高檀今日披了银甲,冠发高竖,看模样似乎是要出门。 面庞由银光一映,他的眉目愈显凌厉,高嬛越发怵他,上一回他虽救了顾远,可也着实吓了她一跳。 高檀缓步而来,停在身前,高嬛不由垂下了眼,耳边只听:“嬛妹何时入得城?”他的语调却是难得的温和。 “前日。”高嬛老老实实答道。 高檀微微颔首,又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高嬛一惊,犹豫片刻,只得点了点头。 高檀领着她出了府苑。 康安长街似乎比昨日热闹了一些。 二人并肩行了半刻,高檀一直默不作声,高嬛终是沉不住气地问道:“你要同我说什么?” 高檀侧目望来,一双凤目黑沉沉,轻声说道:“当夜顾远被困河县,身中柔骨散,她求你帮她,我该让你帮她。当夜是我疏忽,嬛妹莫怪才是。”说着,他竟朝她拱了拱手。 高嬛万万没料到高檀要说的竟是这件事。 她连忙摇头道:“情势危急,你救了顾远,我又有何怪罪。” 高檀露出个如释重负的笑容。 高嬛看得一呆,却见他忽而又叹了一口气,眉心渐渐蹙拢,如罩阴云。 她不解道:“怎么了?” 高檀声音低沉:“柔骨散之毒不易解,彼时顾远在凉水中浸泡多时,因而……”他突地顿住了话音,脸色似是一变。 高嬛自然不晓得柔骨散是个什么东西,可一听到什么凉水浸泡,又见高檀脸色一变,脑中登时警铃大作,顾远泡了凉水? 她……高檀晓得了? 眼见高嬛的脸色瞬息而变,高檀心若明镜,他缓缓地婆娑过指上扳指,压下胸中暗流涌动。 高嬛眨了眨眼,问道:“因而……因而什么?” 高檀垂下眼帘,故作叹息道:“因而……嬛妹可要好好守住这个秘密啊。” 他果然晓得了!为了救顾远,高檀也是不得已。 高嬛心中惊骇不已,可惊骇之下,不由地又有些如释重负。 顾远是女儿身,这个秘密,她独独背得也实在太久了。 高嬛点了点头,胸有成竹般答道:“我自然晓得其中利害。” * 午时至,晴空骤然飘来几朵乌云。 顾淼背着长弓,在营中跑马操练,一边跑马,一边想昨夜高宴的话。 原先的“金蝉脱壳”恐怕已经不能成形了,倘若“顾盈盈”真如从前计划一般,香消玉殒或者半路暴毙,高宴看来,定不会听之任之,说不定还会当面戳穿她的身份。 顺安是婚约换来的,高恭定然也不会善罢甘休。 顾淼烦躁地一夹马腹,脚下的雁过千山立刻飞奔了起来。 她取下背后长弓,抽出鞍侧羽箭,对准远处靶台,将要放箭之时,却见前路忽而转出了一人一马。 顾淼顿时收了弓箭,定睛一看,来人却是高檀。 细说起来,自来了康安城,她仿佛还没见过高檀几回。 “远弟。”他浅笑道。 顾淼勒住了马,高檀打马而来。 行到身前,他勒马而停,一双眼睛牢牢地盯着她。 今日的高檀看上去仿佛有些不一样,可她又无法说清究竟是哪一处不一样。 他的视线停留在她的脸上,却说:“高恭人马已在城外,料想再过半个时辰,便要进城了。” 顾淼一惊,高恭来得这样快。 “是将军令你来传话?” 高檀颔首道:“正是。” 顾淼听罢,再顾不得跑马,连忙调转马头,朝城门的方向疾驰而去。 高檀随之一甩空鞭,打马而上,行在她的马侧,视线略过她的脖颈,只见她的袍领盖住了大半颈项。 从前毫无察觉,如今再一细查,全是蛛丝马迹。 她的眉弓如月,侧脸英气,却是秀丽。她的双肩,即便覆甲,亦比寻常军士清瘦。 高檀不禁失笑,他到底为何从前会觉得顾远是男儿? 顾淼耳畔恍惚听到一声笑声,扭头一看,却见高檀面色如常。 难道听错了? 她转回了眼,城门已在前面。 然而,她没有见到顾闯,城门下立着的人是齐良。 “齐大人。”顾淼翻身下马。 齐良颔首,道:“高恭马上便来,你随我一道迎他入城?” 顾淼问道:“可知他带了多少人马来?” 齐良摇了摇头:“城外尚有四万人,此番高恭前来,似乎是轻骑先行,其后有无援兵,并不知晓。”因为廉州军事,顾氏往南沿途的驿站与探子都在廉州,高恭自湖阳而下,他们知道消息时,高恭已到了康安城外。 顾淼蹙眉,低应了一声。 齐良抬眼却见高檀也下了马,立在顾淼身侧。 他沉吟片刻,问道:“大公子,人在何处?” 高檀笑答:“大公子尚在养伤,今日不便出城相迎。” 话音将落,远处传来了疾驰的马蹄声,城门之下众人缄默不语,静待来人。 过了数息,顾淼只见高恭一身铠甲,骑在马上,疾行至城门之下,一勒缰绳,却未下马,只哈哈大笑道:“诸位大喜啊。” 顾淼眉心一跳,目光落到了他的马鞍两侧,鞍上赫然一左一右地挂着两只黑颈白雁。 白雁似乎将死,腹上箭头处尚还滴落一颗又一颗血珠。 第49章 观雨 顾淼望着双雁,脸色难看,又见高恭拎着白雁入殿,血迹顺着他的步伐,蜿蜒流了一地。 厅中坐着的顾闯见到两只死雁,目露凶光,唇角勉强扯出一个笑模样,起身拱手道:“高将军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高恭大笑了一声:“顾将军实在客气,你我本就是一家人,何须如此客气。”说着,他冲着随扈颔首,那随扈连忙接过了他手中的死雁,紧随其后。 何来一家人? 顾闯眉梢一挑,耳边果听高恭又道:“先前顾将军便说,翻年以后,便为两家的婚事行纳采,问名之礼,我适才特意奉了双雁而来,倒算是全了纳采一礼。我看这康安城中人杰地灵,不如便将往后的亲迎之礼设在康安,顾将军意下如何?” 第68章 顾淼立在一旁,听得心中一跳。 高恭原来真打了这般主意,亲自跑来康安,并非一来便发难,而是重提旧事,说的是她和高宴的亲事。 顾淼立刻拿眼去瞧顾闯,只见他随之而笑道:“高将军奉来双燕,原来是为此事。将军一路风尘仆仆而来,不如先好生歇息一阵,与高大公子见上一面,再做打算不迟。亲事急不在一时,需要从长计议。” 顾闯转而令人奉了茶来,徐徐又道,“大公子在邓鹏手上吃了大亏,高将军还是先去探望他吧。且说,大公子养伤,尚须一段时日。” 高恭听得心中冷笑连连,顾闯是在搪塞他,他一清二楚。若不是康安已取,他也不必如此着急。未免夜长梦多,盟约还需早日定下。 他必定要找个由头来到康安,此时硬碰硬占不了便宜,潼南孔聚还在,他们此时若是乱了,岂不是让姓孔的趁虚而入? 自乱阵脚最不可取。 高恭因而一笑:“将军所言极是,此事自然不能仓促成事。六礼之中,自要先行问名,纳吉二礼。令嫒的姓名与生辰八字,我亦须令人去高氏宗庙卜卦问名,占卜吉凶。若为吉卦,我也好早做准备,将吉礼赠予令嫒。我许你的顺安城自然在内。旁的礼金聘金照例一样,也不会少。”高恭说的言之凿凿,仿佛势在必得。 顾闯朗声而笑,摆了摆手:“不急,不急。”又顺势将茶碗推到了他的手边,话锋一转,却问起了城外大营诸事。 厅中便有属下一一来报。 直到日暮过后,众人方才散去。 高恭自去查看高宴的伤势,而顾淼被顾闯留了下来。 父女二人径自走到了院后的书房。顾闯令人看守院落,又合上门扉,回身笑问顾淼:“盈盈是不是该出发了?“ “顾盈盈”要从烛山来康安了,这是原本的金蝉脱壳之计。 顾淼苦笑一声,低声说:“阿爹,他晓得我是‘顾盈盈’,高宴晓得我是女儿身。” “什么!”顾闯不由大惊道,脸上白了一白,“他是如何知晓的!” 他惊疑不定地望着顾淼,要是……要是…… “我提刀去宰了他!” 顾淼顿时哭笑不得,忙将河县一夜的事情匆匆说了。 顾闯听罢,面色稍霁,冷哼一声道:“没想到他还有几分眼色。只是,眼下此事便不好办了。”他顿了一顿,“你是说高宴,他真想娶你?” “真真假假不知道,但倘若‘顾盈盈’若真死了,高宴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顾闯面上一怔,负手来回踱了两步,忽问:“你愿意嫁给高宴么?” 顾淼惊讶地瞪大了眼:“自然不愿意。先前不是说,此乃权宜之计,缓兵之计,为何阿爹又要这样问?” 他改主意了么?觉得姻缘盟约是上策? 顾淼不禁想到,从前顾闯百般阻挠她嫁给高檀,眼下换做高宴,他便改了主意? 顾闯见到顾淼的脸色,心虚了片刻,笑道:“当然是权宜之计。” 顾淼咽下高宴假鸳鸯的话没说,抱拳道:“将军若无别事,我便先告退了。” 顾闯心知顾淼此刻定然恼了,于是赔笑说:“你先自去歇息,改日再议。” 顾淼出了书房,不由地皱紧了眉,顾闯说的是“改日再议”,而非“就此作罢”。 金蝉脱壳是齐良之计,阿爹先前只是顺水推舟,而今他虽在拖延高恭,得知高宴识破了她的女儿身,他的态度倒是模棱两可了起来。 顾淼蹙眉,她必然要想办法,彻底打消顾闯的念头才行。 联姻盟约,本来亦无大用。 顾盈盈本也是子虚乌有。 高檀猜测,这是顾氏搪塞高恭的缓兵之计,“顾盈盈”兴许到不了康安。 然而,高檀心中仍有疑虑,高恭既然亲来了康安,此事真能如此顺利么。 恰在此时,远处游廊的灯火摇晃,身侧的仆从提醒道:“高公子,将军回来了。” 高檀敛了神色,等了片刻,高恭走到面前,铠甲已除,白袍系带,袍上拂来一股药味。 他将才去探望了养伤的高宴。 “拜见将军。” 高恭神色冷淡道:“你久等了。“ 随从来报,高檀已在此处等待他多时。 高恭推门:“你随我进来吧。” 进门后,他立在灯下细观高檀,一段时日不见,他的气质愈发沉郁,发顶黑冠高竖,眉眼之间隐有兀傲,恍惚之间,他几乎有些想不起来从前高檀初到湖阳的模样。 “听闻你在军中屡立战功,深得顾将军信重。” 凉危与突兰,便是高檀不提,他也有耳闻,更何况,顾闯令人难渡关河,高檀身在其中,高恭好似叹息道,“我有时亦想,我是不是从前小瞧你了,不该许你前去邺城。你欲建功,湖阳未必不能成全你。” 高檀拱手道:“将军大恩,高檀不敢忘。” 高恭脸色稍缓,他将高檀自榔榆乡野接回湖阳,彼时意在敲打居氏,高横如今身死,居棠犹不甘心。 他叹道:“前些时日,你在湖阳吃了苦头,我也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高横,他鞭笞了高檀。 “我自然晓得将军难处。” 高恭唇角微扬,问:“你特意今夜来寻我,并非闲话家常吧?” 话音落下,铜盏灯芯爆出一声脆响。 高檀几乎立刻下了决断:“与顾氏以姻约为盟,将军属意大公子,可曾考虑过旁人?” 高恭先是一愣,继而眉心紧锁,他抬眼直视高檀,只见他眉目舒展,可神情萧肃,绝无调笑之意。 “你……” 高檀想娶顾闯的女儿。 荒唐! 高恭的确曾经想过以旁人取代高宴娶顾氏,湖阳城中亦非无人。 可是,高檀……他凭什么要娶顾家的女儿。 高恭朝前一步,走到高檀身前。此时此刻,他方才惊觉,他需要微微仰视,才能看清高檀的样貌。 高恭退后半步,沉声道:“你欲与高宴争锋?” 高檀却缓缓地摇了摇头:“非是争锋,而是我与顾氏相处日久……我愿娶顾氏之女。” 高恭眯了眯眼,虽然听出了高檀话中几分儿女情长,可是高檀绝非为了风花雪月,便要一意孤行。与顾氏联姻,如虎添翼,婚约一事,岂能如此草率,更何况顾闯本就百般搪塞。 高恭轻振袍袖,道:“你的意思我晓得了,夜已深了,你便先回吧。” 笼罩了半夜的阴云落下雨来。 高檀步下台阶,听到身侧传来熟悉的噼啪声响。 他扭头望去,只见雨打蕉叶,圆润的水珠自宽大的蕉叶坠落。 康安已是南境。 阴雨一连下了数日,湖阳城中,小雨淅淅沥沥。 刘蝉辗转反侧,高恭已去康安多日,与顾闯议亲,可顾闯什么出身,他不过是个土匪,而他的女儿一直养在烛山泊的寨子里,又能是个什么样貌,什么品性。 刘蝉一想到高宴要娶顾闯的女儿,便觉气闷。 康城城中,不缺朱门氏族,她听说就连道郡谢朗,此时亦在城中,谢氏女郎才能算得上是宴儿的良配。 第69章 “夫人,要传膳了么?”一旁的侍婢小心翼翼地打量她的脸色,轻声问道。 刘蝉心绪不宁,丝毫没有胃口,只道:“不必传了。” 侍婢颔首,又问:“夫人可要用些羹汤么?”顿了顿,为难道,“若是夫人什么也不吃,待到将军归来,定要怪罪奴婢。” 刘蝉蹙紧了眉,不耐地扬了扬手,道:“都退下吧。” 侍婢脸色一僵,却也只得无声退去。 案上香炉袅袅生烟,刘蝉闻到熟悉的檀香,躺在贵妃椅上,慢慢合上了眼。 直到一道匆忙的脚步声响起,她睁开眼睛,看到一个随从跌跌撞撞地进到屋中。 “慌什么?”待到她看清来人的脸,刘蝉连忙起身,大惊失色道,“怎么是你,可是雀门巷出了什么差错?她们人呢?” 来人四肢腹地,浑身抖个不停,埋低头道:“夫人恕罪,恕罪!二位小姐……小姐不见了!” 刘蝉身形一晃,脸孔煞白:“何时不见的?如何不见了?” “小的一早醒来,见未落雨,便侍奉二位小姐在庭院嬉戏,后来忽然落了雨,小姐们见着雨滴落到湖上,只觉惊奇,不肯回去,小的便将小姐引到水榭,容她们观雨,谁曾想只是去提点心的功夫,二位小姐便不见了!” 第50章 无辜 夕阳的白金光芒将欲坠地,顾淼对着靶台,迎着光已经看不清靶上的红心了。 她于是收起了长弓,打算自大营折返,一旁的高檀见状,便也随之收了弓弦。 这几日,顾闯与高恭二人卯着劲地巡营。 康安城外的驻军虽壁垒分明地驻在草坡的东西两侧,可是靶场与操练的地界皆在两座大营之间。因为巡营,这几日的操练十分漫长。 顾淼眇了一眼同在靶场的高檀,自从高恭来了康安,高氏父子之间并没有如她预料一般的剑拔弩张,高恭对待高檀的态度,甚至说得上是和善,而高宴这几日,一直称病不出。 顾淼一边想,一边去牵马,靶场散去的军士不少,大多转身回营。顾淼翻身上马之后,见高檀打马在侧。 他们住在城中府邸,这几日时常“同路”。 顾淼虽觉别扭,可高檀先前救过她的性命,她无法像从前一般拉下脸,对他冷言冷语,再说,大部分时候,高檀也不多话,只是沉默地打马而行。 纵然马蹄疾驰,康安城中如今渐有车马,从大营回到城中亦须一时半刻。 回到府邸,顾淼见高恭的随扈等在门外,高檀勒马停下,而顾淼径自去了马厩。 头顶日光黯淡了些。顾淼取了干草,喂雁过千山。 顾淼将走出马厩时,外面漆黑一片,耳畔仿佛忽然听到一缕疾风刮过。 她本能地偏头一闪,冰凉的薄刃擦过她脑后的红丝发带。顾淼直觉脸侧银光一闪,忙抽出腰间匕首,往身侧一挡,叮一声脆响过后,她随之一步,踏出了马厩的檐下,木杆上飘摇的灯笼照亮了来人的脸庞。 高宴。 他的脸上露出一抹浅笑,持剑而上,问:“她们人呢?” 顾淼见招拆招,“谁?”问过以后,她回过神来,“你说念恩与念慈?” 高宴目光愈发阴沉,剑势更加凌厉。 “我如何知道她们在何处?”她惊诧道,“她们不见了?” 顾淼捏紧匕首,闪身一侧,耳边听他冷笑一声,一剑横扫而来。 顾淼正欲退后,一柄长剑从一侧而来,拨开了高宴的长剑。 “高檀。”高宴凤目微眯。 高檀道:“在此切磋剑术,想来大公子伤势已愈。” 顾淼收起匕首,道:“并非是我,大公子猜错了。” 诚然,她的确让赵若虚又往湖阳折返,不过短短数日,就算赵若虚有三头六臂也不可能到达湖阳,更莫提还能捉去念恩与念慈。 高宴视线一转,转而投向高檀:“是你?” 高檀来时,听到了二人先前的对话,高宴显是关心则乱,双生子下落不明,竟然怀疑顾远。 转念一想,心中不由惊诧,顾远竟知晓双生子的存在。 高檀冷声道:“大公子病急乱投医,与其试探我二人,不如速回湖阳。” 双剑遽然相撞,发出一声大响,高宴皱了皱眉,收剑而立。 昏暗烛光下,他深深看了一眼顾淼,不发一言地转身离去。 双生子忽而下落不明,高宴怀疑她,自也无可厚非,他前些日子才向她袒露隐情不久,如今人便丢了。 她要是高宴,也会怀疑她。只是高宴大概不知,念恩念慈养在宫里多年,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她与她们感情深厚,哪怕不愿被他胁迫,不想和他联姻,也不会牵涉二人。 谁会掳走了她们? 顾淼定了定神,侧目却见高檀收了长剑,也在仔细打量她的神情。 顾淼拱了拱手,聊作谢意,抬脚正要走,却听高檀问道:“远弟何以知晓此事?” “自是大公子告诉我的。” 高檀心中一沉,高宴自露其短,是信任顾远?抑或是……他晓得顾远的女儿身。 高宴真心想娶她。 然而,此时此刻,高宴无暇顾及婚约一事了。 高宴当晚便离开了康安。 * 隔日,顾淼思来想去,全无头绪,前世,念恩念慈被刘蝉养在湖阳,向来小心翼翼,关爱有加,进宫之前,二人都未经过任何风浪。 她不记得有什么人曾去湖阳绑架过二人。 她一路走,一路思索,待走近顾闯书房门外时,却见一个人影从门内出来,疾步转过廊庑拐角,脚步匆忙,似乎唯恐被他人发现。 顾淼认得他,他是柳怀仲,是高宴的门客,谋臣。 他为何在此处? 先前柳怀仲假意投诚邓鹏,令高宴被擒,其实暗中联络城中部署与高檀一道安置火爆连环,是以城破之后,他一直留在康安城中。 为何他要来见阿爹? 顾淼心头一跳,脑中隐隐约约有了个大胆的猜测。 顾闯在书房里见到她时,神色如常道:“今日你去城外大营一趟,同高恭的人一并清点邓鹏大军缴下的兵器,战马已入了册,今日多是铁戟长刀一类易于运送的兵器。” 顾淼颔首,开门见山问道:“先前我在门口,见到的那个人是柳怀仲么?” 顾闯脸上似是一惊,却是笑道:“我寻他来,是问一问大公子之事,他昨夜走得甚为匆忙。我便特意寻人来问问他为何走了?” 顾淼仔细打量过顾闯的神色,他虽然面上说得坦坦荡荡,可是左手小指轻轻的摸索过他腰上系带,这是顾闯撒谎时一贯的小动作。 她不由心中一沉,语调低沉说:“柳怀仲先前便来见过将军么?将军是问大公子一事,可是大公子作昨夜之所以仓促离去,将军是不是早就晓得了其中缘由?” “此话何意?”顾闯的眉头皱了起来。 顾淼朝前迈了一步,立在他身前,冷了语调:“阿爹不说,若我此时去问柳怀仲,你猜他会不会说?他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难道还不是任人拿捏?”她顿了顿,问,“阿爹,是不是做了亏心事,因而不敢说?” 第70章 顾闯脸色一变:“什么亏心事,你休要激我!” 顾淼冷笑一声:“柳怀仲先前告诉阿爹的什么,是高大公子的把柄,软肋?” 顾闯脸上露出几分惊愕,脱口而出道:“你也晓得?你如何晓得?” 顾淼深吸一口气,问道:“你把她们藏到哪里去了?” 话已至此,顾闯心知已无隐藏的可能,索性大方承认道:“柳怀仲将此事供来,非是背主,而是极力促成这门婚事。那两个孩儿来得不光彩,不磊落。高恭不是个东西,还想敷衍隐瞒此事,欺我们不知,待到尘埃落定,才来说道。不如早些剔除这脓包,彼此坦诚,高恭也该老实承认,这门亲事,他是高攀。” 顾淼听得不由生怒:“她们还是孩童。稚子无辜,为何要将她们牵涉其中!” “她们人呢?” “人在顺安。”顾闯无奈答道。 * 午后,豆大的雨点又落了下来。康安城上空依旧阴云密布。 谢朗不再暂居城中的邓氏旧宅,而是搬进了城中的陶氏宅院。 陶氏亦是朱门贵户,谢陶两姓结亲无数,与其与顾闯,高恭同居一座屋檐下,谢朗在陶宅自然更为自在。 康安城中求见谢朗的人络绎不绝,半是因为谢氏久居道郡,谢朗深居简出,久不得见,半是因为邓鹏被囚,高恭与顾闯此刻皆在城中。康安的景况不佳,往后也未可预料。 谢朗却闭门谢客,陶宅由仆从层层把守,宛如铁桶。 高檀进到陶宅之时,夜幕低垂,院中的白纸廊灯只点了数盏,四周鸦雀无声,陶宅中惯常的雅乐丝竹声,早已停歇。 谢朗在与谢昭华亭中对弈,落子声断断续续。 高檀止步亭前,拜道:“拜见先生。” 谢昭华见到高檀,眼中一亮:“高公子来了。”而他对面的谢朗则慢悠悠地落下一子后,方才笑道:“数日不见,公子别来无恙。” 他该早些来见谢朗。 高檀脸上露出个浅笑:“先生移居陶宅,将军甚是挂心,特意遣在下,拜见先生。” 谢朗仿佛浑不在意地抖了抖宽袖,拂开萦绕纸灯的飞虫,问:“邓鹏死了么?” “死了。” 谢朗抬手扣上了棋盒的玉盖。 此一棋局终了。 谢昭华不由一愣,抬眼却见谢朗平静无波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一抹厉色。 “你行事太过鲁莽,此一局,你知错了么?” 亭中烛火微明,灯芯尚在,高檀耳边听到飞虫顽固地扑腾声响,脆弱的昆翅撞到纸上,发出沙沙碎响。 “弟子知错。” 廉州五万顺教露于人前是鲁莽,教众并无归心是鲁莽,匆忙四散是鲁莽,而纵容妄杀凌下是错,将酷治与奸邪推举台前也是错。 “你的错处始于何处?”谢朗又问。 “始于廉州。” 谢朗却缓缓地摇了摇头:“你在河唐二县便是错了。” 第51章 快刀 谢朗招了招手,高檀进到亭中,听他缓声又道:“唐县铁石,和县邓氏与高氏之争,顺教皆不该插手。你先前说的劝善戒恶,本是正途。过早露于人前,教中恐有二心。康安乱后,如今勉强仓促四散,顾氏与高氏一旦起疑,合力以剿,顺教经年筹谋,毁于一旦。” 谢朗两道银眉蹙拢,抬眼凝视他:“你本不是如此冲动之人,为何改了主意?” 唐县遇到泥石,起了变故,而河县伏击邓卓,高檀无可否认,顾远,不,是顾淼,至少为其中缘由之一。 心旌搖搖,神思不定,是兵者大忌。 高檀拱手拜道:“弟子受教。” * 阴雨晦冥,庭院中的灯影次第熄灭。 康安城一直在落雨,高檀想,是他梦中的康安一直在落雨。 兴许是身在康安的缘故,他见到自己行过了雨中的康安长巷,街景如旧,石道两侧的沟渠盛满了积水,蜿蜒流淌。 他头顶朱红的雨帘密不透风地将微雨挡在帘外,道旁跪拜的行人冒雨而来,山呼万岁。 他们的脸上露出欣慰的,急切的笑容。 他的唇角微微上扬,可是高檀却能感到自己胸中沉抑,丝毫不觉欣然。 御辇徐徐驶向远处朱门,此一回,他终于看清了巍峨宫阁的全貌,碧瓦朱檐,画栋飞甍。 雨丝顺着瓦当滴落,阶上的兽首不疾不徐地吐出涓涓细流。 阁中有一道身影在等他。 谢朗。 他坐在木轮车中,一袭玄衣,双手交叠,朝他拜道:“参见陛下。” 他的脸孔瘦得厉害,双颊凹陷,一双眼睛深沉失色,仿佛当真是到了风烛残年。 高檀默默揣测,此般光景,究竟是五载还是十载之后。 “平身。” 谢朗挺直腰背后,他看见自己挥退了左右宫人。 谢朗开口道:“潼南孔聚已除,四海归心,老朽来贺陛下。” 他的笑意疏淡:“先生当居一功。” 谢朗摇首道:“陛下文经武略,自登极以来,定四海,平天下,今时之天下,再非乱世烽烟,是陛下之功,是天下之福。” 高檀沉默不语,他隐隐感觉,谢朗此番特意来,绝非说些逢迎之语,当有未尽之言,这大概便是“自己”郁郁之故。 楼阁之中,一时寂寂然无声,地上白玉光可鉴人,高檀垂眼细看,却只看到一道模糊的身影,冕冠旒珠后的面庞朦胧,影影绰绰。 “陛下心中,是否已然有了决断?” 他看见地上木轮车的影子陡然间,离他又近了一些。 高檀抬眼,正对上谢朗冷厉的眉眼。 “顾闯屯兵不发,五万人静守大梁,潼河燕南关告急,恰逢桃汛,他竟罔顾圣旨,屯兵不发。此番若非陛下急智,借浮舟脱困,恐怕早已葬身潼河?陛下竟还不斩顾闯么?” 高檀闻言,心中一跳,原来如此。 他见自己背过身去,徐徐说道:“谢先生特意进宫来,是为劝谏?顾将军屯兵不发,许是有个中情由,他已发书进京,待朕看过之后,再做决断。” 谢朗脸色一沉,语气不由加重道:“陛下待他还不够宽厚么?经年累月,一退再退,直到今时今日,陛下依旧不肯杀了他,难道往后陛下只愿做个无为守成之君,长此以往,焉知这天下姓顾,还是姓高?” 他终于转过身来,面前的旒珠轻轻撞响,如水泠泠:“先生慎言。” 谢朗急促地喘息了一声:“陛下当真执迷不悟,儿女情长与天下大义相较,孰轻孰重,陛下难道不知?顾闯如今诏书不名、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陛下已是赐无可赐,赏无可赏。” 高檀不禁握紧了袖中双拳,听谢朗叹了一口气,又道:“皇后亦苦,陛下与顾皇后伉俪情深,一路行来,同甘共苦,可是,顾皇后纵容顾闯,顾闯今日之专横跋扈,难道没有皇后之过?老身斗胆劝谏,废了皇后,顾闯才能有所收敛,便是不废后,陛下也应广纳后宫,储君之位,绝不能纵容顾氏染指。” 高檀闭了闭眼,听自己冷淡道:“哦?料想赵若虚上书谏言,亦是先生授意?” 第71章 谢朗低眉颔首,“老朽不愿看陛下执迷不悔。”他顿了一瞬,像是下定了决心,开口又道,“陛下难道真忘了,当年榔榆之困,是顾……” “够了!”他骤然打断了谢朗的话。 高檀感到胸中一痛,入耳的声音凛若冰霜:“先生当我是什么?” 他说的是“我”,不是“朕”。 “我是血肉之躯,还是先生为图大业,手中的一柄快刀?” * 阴雨连绵数日,顺安城外的关河漫上了河岸,关河上南北穿行的船舶因为急雨而被迫停泊。乌黑布幔罩着的木船成串地停靠于河岸。 顾淼赶到顺安城时,便听说看守双生子的护卫正准备带她们渡船南下。 顾闯先前勉勉强强地同意了将双生子暂且安置于顺安,等待高氏。 为求安心,顾淼昼夜不停地疾行至顺安,竟比顾闯派往顺安的信使到达得更快。 她于是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关河渡口。 乌布篷船不作标记,她领着三两兵士,一艘又一艘地顺水搜寻。来回仔细搜过百余舟后,身上的蓑笠早已被雨淋透,湿衣贴在身上,顾淼不由地心也凉了。 双生子不见了,领她们的护卫也没见到踪影。 顾淼连忙又赶回了城中原本安置双生子的住处,可惜除了一个伺候的仆妇,屋中再无旁人。 不可能是高宴或者高家的人,他们还不晓得是顾闯掳了双生子。 顾淼心头不禁更沉,她先遣了一人回康安给顾闯报信,又带了其余两个人沿着关河南下,沿途再找。 行至夜深,夜雨未歇,加之连日奔波,三人已是力竭。他们只得改行了官道,在道旁见到了一处客栈。 天气不好,客栈里倒是人满为患。 顾淼开了两间房,其余二人自愿挤在一处,她独自一间。 换过湿衣后,顾淼本欲下楼,同掌柜打探是否有双生子的消息,经过其中一间客房时,无意间,听到了几声南音。 音调阴柔,话音连绵,不过低低几声,本不算引人耳目,可顾淼曾随高檀曾经到过潼南,流连数月,对于此南音倒有几分熟悉。 短短几句间,她仿佛听到了其中小孩,大帅几个字。 顾淼脚步一顿,脑中警铃大作,一瞬便想到了潼南,孔聚。 孔聚为人心狠手辣,并且,他与高家不只天下之争,还有私仇未报。 刘蝉曾是孔桥的发妻,孔桥则是孔聚的胞兄,刘蝉自是孔聚的嫂嫂。听说孔桥身体素来不好,刘蝉被高恭抢去后,不到两载,他便撒手人寰。 是以,孔聚深恨高恭。 双生子若是真落到孔聚手中,哪里还有什么好下场。 想罢,顾淼不动声色地兀自先回到房中。所幸,那几个南人的房间与她的房间,只隔了一条狭窄的廊道。 她于是灭了屋中灯火,守在门前,戳破了纸窗,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房间的动静。 她眼下不晓得对方究竟有几个人,双生子究竟在不在他们身边,与其贸然而进,须得先暗中观察一阵。 夜雨渐渐停了,露在头顶瓦檐的滴答声将停,对面的房间便传来了响动。 顾淼精神一振,定睛看去,房门拉开,转出两个黑黢黢的身影。 客栈里的灯烛早已熄灭,她看不清他们的样貌,只见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地往楼下走去。 又等了半刻,顾淼便也背上行囊,随之下了楼。 下楼前,她并没有惊动同伴,而是将提前写好的字条塞入了他们的房门。一来,将她沿途会留下的记号提前告知,二来,她也不知对面房中是否还有旁人,留人在此,更为妥当。 客栈外,夜色昏昏。两个南人待雨将停,便要上路,此刻并不策马,而是乘一辆马车而行。 顾淼心中疑虑愈深,待到马车行了一段距离之后,她才自马厩也牵了马追去。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 顾淼的耳畔听到了水声潺潺,马车往河畔行去。 到了岸边,马车停了下来。 顾淼抬眼只见河畔,挂了一只红灯笼的黑布木船,船帘被人从里掀开,一个大汉一左一右地提了两个布袋下船,布袋大小足有半人来高。 两个南人下了马车,忙去接那两个布袋。 事不宜迟。 顾淼坐于马上,取下背后长弓,正欲瞄准不远处的两个南人,脑后忽而吹来一道劲风,她本能地偏头一躲,耳畔划过一道疾风,眼锋瞄见一点银亮一闪而过。 身后有人! 顾淼将要转头。脖后却是一痛。她伸手一摸,摸到了一根细针。 昏昏欲睡间,她想,果然是潼南孔聚。 第52章 替天行道 顾淼醒来之后,发现眼前依旧黯然无光。她的眼前罩着一块黑布,身下在摇晃,马蹄嘀嗒嘀嗒,她在车中,一路疾驰。 潼南惯爱用毒,银针之上染了麻药,她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几时,但若是欲往潼南绵州,须经廉州。顾淼竖起耳朵,听车外的动静,除了马蹄声,再无旁的声响,亦无先前的风雨声。 她不知此时他们到了廉州何处。 顾淼试着动了动手腕,发现捆缚住她的绳结牢固非常。她的嘴巴却没有被堵住,四周再无人声,念恩与念慈,应该俱不在车中。 顾淼心中默默数着马蹄声响,马车又行了约莫半个时辰后,终于缓缓地停了下来。 她的耳边复又听到了人声,是细碎的南语,脚步声离她越来越近,顾淼闭上眼睛,靠在了车壁上。 等了片刻,眼前闪过一道亮光,车帘被人拉开了。 天光照了进来,即便眼前蒙了黑布,顾淼的眼前依旧感觉到了光亮,外面此时已是白日了。 下一刻,一只手蛮横地拽了她一把:“下来!” 眼前罩了黑布,脚下虽无捆缚,可是由于先前的毒针,她的双膝俱疲,踏在地上,只能勉强行动。顾淼任由人将她拽下了马车,半拉半拽地进了室内。 似乎是一间柴房,她闻到了木头的气味。 那人又将反剪她双手的绳索捆绑得更紧了,将她推到在了地上。 门扉吱呀一响,他的脚步声远去。 待到四周再无动静,顾淼顺势仰躺在地,伸手一探,摸到了她的黑靴。 弓箭不在身上,可短刀尚在靴中。 顾淼内心稍定,待到膝上的软麻之感稍缓,她伸手摸出了短刀,刀柄翻转,小心翼翼地割开了手腕上的麻绳。 手上蓦地一松,她抬手扯下了眼上覆盖的黑布。 窗外的天光大亮。 顾淼左右而望,屋角果然推放了数梱柴火,以及喂马的干草。 这里大概是南人途中的落脚点,他们应该还在廉州之内,只是不知道双生子眼下在何处? 更何况,他们捉了她,却没有杀她,兴许以为她是高恭的人? 她此时要逃,不是难事,可是若是双生子在他们手里,她必须得想办法,先将二人救出来。 顾淼一边轻揉手腕,一边猫着腰走到了窗边,透过狭窄的窗缝朝外张望。 这里是一个四方小院,草顶黑墙,状若寻常农家院落。过了一小会儿,正对院门的堂屋,走出来三个人影。 第72章 顾淼定睛细看,先前没见过的第三个人便是用暗箭伤了她的人。 他们此刻的打扮亦同寻常农夫无异,粗布襟衣,腰缠黑布。 嘈杂的人声自院门传来。 三个南人对看了两眼,中间穿黑衣的人疾步走到院门后,另外两个人稍落半步,却将背后的左手藏进了袖中。 他们身上皆藏暗器。 顾淼只听院门一响,一个人影独自进到了院中。 南人双手合拜,连声笑道:“贵客,贵客,乌耶有礼。” 来人并没有笑,只抱拳还了一礼,声若磐石,道:“将军在何处?” 顾淼瞳孔猛地一缩,她认得这个人! 他的脸形方正,肤色黝黑,此时看上去年纪四旬左右,同她记忆中的脸孔稍有差距,不过顾淼记得他的这张脸,他就是顺教教首,吴玄,她见过他的尸首。 乌耶双手交握前胸,不伦不类地,先道一声:“天佑顺教。”又自笑道,“贵客应约,将军自然欣喜不已。” 吴玄虚了蹙眉:“废话少说,你们的将军呢?” 乌耶笑意未减:“将军自在大梁静候贵客,遣了我等三人前来迎接贵客。” 吴玄的脸色更暗:“你们是在诓我?原先你们将军可不是如此说的。” 乌耶又笑一声:“贵客稍安勿躁,顺教欲诛高氏,是替天行道。将军若得贵客相助,如虎添翼。此番遣我等南下,亦是聊表诚意。” “诚意?”吴玄冷哼了一声。 乌耶侧身,往后做了个“请”的姿势:“贵客一看便知。” 数人转而进了堂屋。 顾淼再看不见几人的身影,转而屏息凝神倾听几人的动静。 四周静了数息,她听见了吴玄声音高扬道:“抓了两个小女娃,算怎么回事!” 双生子果然在此处! 顾淼情不自禁地捏紧了手中短刀,潼南三人本就不好对付,再加上一个吴玄,她没有和他打过,可是他杀得了高恭,武艺定然了得,以一对多,她的胜算太低。 为今之计,她要想办法留下记号,找到援兵,来救双生子。 顾淼将欲转身,去摸干草堆上的草灰,却听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大响,有人撞开了院门。 透过窗缝,她见到了一群黑衣人破门而入,他们的脸上也半覆黑巾。 三个南人闻声,齐齐奔出堂屋,用南语低喝了几声。 他们不认识来者。 为首的乌耶狠狠瞪向吴玄:“这就是教首的诚意?” 吴玄面上闪过几分压抑,高声问道:“来者何人!” 十来个黑衣人不发一言,挥剑朝四人挥去。 这般阵势令顾淼赫然想起了,先前在唐县遇到的顺教的人。 吴玄的眉头皱得死紧,躲过一剑后,似乎又留意地看了看他们手中的长剑。 “来者何人!”他又大喝了一声,继而屈指一吹,吹吃了一声鸣哨。 过了半刻,小院之中又涌进了另一拨人,身着黑衣,可面无黑巾,看模样,也是一群武人。 吴玄并非独自赴约,他在附近早有埋伏。 可是,此时此刻,坏事的并非南人,而是顺教中人,教中内斗! 两拨黑衣人招招狠戾,斗作一团,三个南人见状,忙要后撤,却被几个黑衣人缠住,暂时不得脱身。 顾淼咬了咬牙,撞开窗棂,翻身而出,沿着墙根往堂屋疾步而去。 “站住!”乌耶转身,察觉到了她的身影,登时大喝一声。 其余两个南人随之见到了她。 顾淼奔至屋前,猫腰抽出了门前尸首腰间的长剑,旋即进了堂屋。 她本以为要颇费一般周折才能找到双生子。 可是一进堂屋,她便见到,两个小人被捆在了一处,背靠背地被捆在了八仙桌的一脚。 头发乱蓬蓬,两张脸上染了污渍,泪痕满面。 不过看上去倒是没受外伤。 顾淼微微松了一口气,随着她走进,两张小脸俱是一白。 时隔多年,她们骤然在她眼前“返老还童”,顾淼仔细扫过二人面孔,对紫衣那个小姑娘轻声说:“你就是念慈,对么?你是姐姐。我是来救你们的,你们不要害怕。” 两人是双生子,二人之中,念慈早出生了半刻,两人相貌虽然相同,可是念慈的左边眉毛里藏了一颗小小的红痣。 念慈没有答话,两个小人既不哭也不笑,只瞪着两双大眼睛,脸孔苍白地把她瞧着。 顾淼胸中一落,抬手割断了捆住两人的麻绳,一左一右地夹住了两人。 堂屋后侧有两扇窗户。 顾淼先将二人送出了窗外,自己再翻身而出。 院后的木门落了锁,顾淼挥剑砍去,震得她的手一麻,铜锁哗啦一声大响后,落到了地上。 顾淼抱着两人飞奔而出,追兵却在此时也到了。 “站住!”乌耶情急之下说了一连串的南语,尽是咒骂。 顾淼微微转头,见他袖中银光数点,齐齐对准了她。 她心头一跳,闪身转过了墙角,跑到前院,果见院外立着数匹奔马,不知究竟是哪一伙人的奔马。 事情紧急,她也来不及另寻马车了,抬手先将双生子抱上了马鞍:“坐稳了!”然后,自己也飞快翻身上马,握紧缰绳,双臂拥紧了身前的二人。 马匹将奔出数米,乌耶和另外一个南人竟追了上来。 顾淼一拉马头,冲进了道旁的林地,树木掩映,便是他想射中,也不容易,可是光是左躲右闪,也并非脱身之计。 顾淼朝下一看,马鞍一侧挂了一柄短弓和两支羽箭,只是身前坐了两个小人,奔马之上,她万不能轻易松开手去。 两人东摇西晃,念慈双手紧紧抓住鬃毛,而念恩却紧紧抱住念慈。 顾淼皱紧了眉头,耳边只听一声破空声来,她忙拉缰绳,险险躲过了一箭。 她扭头看去,两人已再次拉弓,箭头直指她的背心,他们不打算留她性命了,他们要的是双生子。 顾淼正欲俯身按住二人,再去取箭,偏头却见乌耶身后的南人忽低浑身一震,霍然摔下了马。 他的背心赫然插了一柄铁箭。 “阿铎!”乌耶大惊,连忙回身去看,身后的密林处忽然又射来一支体箭。 箭行如电,不偏不倚地射中了马腿。黑马陡然侧身倒去。 顾淼一夹马腹,加快了马速。 她回身再看,只见乌耶落了马,而他的身后,密林中却有另一人一马转了出来。 她将落下的心又悬了起来,来人一身黑衣,面覆黑巾,是顺教的人? 顾淼定睛一看,便是来人遮掩了面部,隔了一段距离,他的身形与动作却令她颇觉眼熟。 “高檀。”她不由出声道。 疾风仿佛送来了顾淼的声音,她认出了他。 高檀眉心一跳,她如何认出了他? 他原本想调转而去,可是前面的顾淼依旧在频频回望。 她的马前还坐着那一对双生子,高宴的女儿。 高檀一夹马腹,加快了脚程追去。 顾淼见他行到近处,抬手摘下了面上黑巾。 第73章 果真是高檀! “你……为何在此处?” “你将其中一人递来。” 二人同时开口。 顾淼一愣,她策马疾驰,确实不能同载二人。 她勒马而停,抱过离她较近的念恩,递给了高檀。 高檀将她置于马前,复又疾行。 “此地不宜久留。”院中乱局还未了结。 顾淼颔首:“先将她们送到康安。” 日影西斜,在马上坐得久了,双生子脸孔雪白,额头出了细汗。 他们只得寻了一处浅溪,停了下来。 顾淼用鞍上水囊接了水,递给二人。 两个小人都闭嘴不言,也不肯喝水。 顾淼心中一叹,转身又去浅溪里用剑尖插了两条小鱼,生了火堆烤鱼。 “你们饿了吗?” 两人呆立一旁,两双眼睛只顾盯着脚尖,并不答话。 高檀捧了枯枝,堆在火旁,撩袍盘腿而坐。 他的手中还有一节断木。顾淼听他忽道:“借我你的匕首一用?” 她不明所以,却也递给了他。 高檀用匕首削木,不过半刻便削了个木蝶,木头握处光滑平整,木顶薄片薄如蝶翼。 高檀手中轻轻一转,木蝶转瞬飞到了半空。夕阳之下,如一只粉蝶翩翩飞舞。 念恩不禁瞪大眼睛,“哇”了一声。她将出了一声,又像忽然回过神来,着急地捂住了自己的嘴。一侧的念慈立刻扭过头来,瞪了她一眼。 顾淼露齿一笑:“原来你会说话啊。” 念恩顿时手足无措地看了念慈一眼。 木蝶飘然落下,高檀抬手一捉,木蝶又轻盈地回到了他的手心。 念恩,念慈的视线便牢牢地追随他的动作。 顾淼不禁笑道:“你们想试一试么?” 念恩点了点头:“想。” 第53章 神医 高檀将木蝶递到了念恩手中,她学着刚才高檀的模样,轻轻一转,木蝶轻飘飘地飞了起来。 可是她的力道太小了,木蝶飞了短短片刻,便落了下来。 念慈伸手接住了落下的木蝶,对念恩说道:“你得像这样。”说着,她颇为用力地一转木蝶,果然飞得比先前高了一些。 念恩咯咯笑了一声,又拿眼去瞧高檀。 顾淼不由看得一愣,到底是血脉相连,三人的眉眼间颇有几分相似。 可是,双生子从前大概从未见过高檀,此时通通好奇地打量着他。 高檀顺势又将水囊递给了她们。 这一回她们不再闭嘴不言,轮流咕噜咕噜地喝了起来。 她们肯定渴得久了。先前的缄默言,大概也是高家教导她们的谨慎手段。 此时此刻,她们才算终于卸下了一点防备。 枝上的河鱼散发出焦香,顾淼将鱼离了火,用匕首挑去了鱼骨,将树枝上挂着的鱼肉用两片宽阔叶片托着,递给了二人。 “饿了吗?” 念恩和念慈皆点了点头。 “吹凉了再吃。” 二人接过树叶,小心翼翼地捻起鱼肉吃,一面吃鱼,一面不忘吹气。 林中再无人声,复又静了下来,唯有浅溪潺潺水声。 顾淼抬头望向落日的方向,他们一直在往南行。 虽然是在赶路,可是并非如同先前一般疾行,双生子固然是其中缘由,但顺教的人似乎无心纠缠他们…… “你为何会在此处?”顾淼又问了一遍最初见到高檀时,问的问题。 高檀脑中念头几转,还不及答,却听顾淼又问:“你……是顺教的人?” 她的一双眼黑白分明,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回想起来,唐县遇到顺教的人,高檀亦在,河县那一夜,她虽然中了柔骨散,可也见到了院中人影憧憧,就算是从唐县来的军士,也不能短时间内集结如此多人,更何况,吴玄勾结潼南人,虽然顺教追杀而来,不知是清门户,还是意在捉拿孔聚。 无论如何,她要是再猜不到高檀的身份,她就太愚笨了。 先前赵若虚说顺教起于盗郡,顾淼便心中生了疑,高檀拜在盗郡谢朗门下,前世,谢朗死前,一直是帝师,死后,封荫谢氏,恩宠不衰。 她猜,顺教是谢氏推波助澜,而高檀兴许才是顺教真正的“教首”,吴玄不过是个幌子。 高檀抬眼见她面色变了又变,目光露出了然之色。 事到如今,再去遮掩,也于事无补。 他颔首道:“你猜的不错。” 高檀的坦然令顾淼一顿,犹豫了须臾,才问:“为何?” “自是为了天下太平。”高檀仿佛自嘲地笑了一声,“劝善戒恶,以战止战。” 这一刻,她忽而又觉,高檀果然还是从前的那个高檀。 顾淼抿紧了唇,沉默地听枯枝在火中爆出噼啪一声。 高檀侧目细细观察她的神情,赤色火光在她眼中跳跃,她的睫毛微颤,像是怔忡了片刻,可是自始至终,她的表情不见讶然。 二个大人之间的沉默不语,感染了两个小人儿。 念恩,念慈彼此对看了一眼,顿时有些手足无措地停住了动作。 顾淼眼波一转,见到她们怔愣原地,于是柔声道:“你们吃饱了么?” 二人乖觉地点了点头。 顾淼于是起身,用灰土熄灭了火堆:“既如此,我们继续上路吧。” 带着双生子,他们不可能露宿林野,最好是找到官道上的驿站。 可惜,他们上了官道之后,行了许久也不见驿站。 夜色愈深,念恩念慈昏昏欲睡,小鸡啄米似的在马前晃来晃去。 顾淼与高檀只得将二人调转方向,任由她们侧坐于马上,将头颅与身体全然倚靠于他们身上。 夜行的速度不减,好在月明星稀,今夜无雨。双生子已是累极,坐于马上,也不知不觉睡得熟了。 两马行至一个岔路口时,几道急促的马蹄声突然自西面的岔道传来,听声音至少有七八轻骑。 顾淼与高檀对望了一眼,夜中行路者,不知是敌是友,自要先行避过。 他们一拽缰绳,便往东面岔道而去。 身后的马蹄声却没有渐行渐远,而是紧随其后,数骑奔马自另一岔道转来,蹄声若雨,如影随形。 顾淼回头一看,月色之下,八匹黑马之上,皆坐着玄衣人,他们腰垮弯刀,长发披肩,耳后两条细长辫子上下翻飞,辫子尾端缀着银珠。 潼南人! 顾淼脸色登时一变,他们是冲着他们来的! 她扭头却见高檀的眉头也蹙紧了。 若是只他们二人,未必不能脱身,只是双生子在马上…… 顾淼狠狠一夹马腹,脚下黑马狂奔起来。 身后的蹄音越来越近,高檀低头一看,怀中的念恩已经醒了,茫然地睁着一双眼,抬头惊恐地望向他。 “别怕。”他缓声劝道。 念恩瞪着一双圆眼,却轻轻地点了点头,双拳牢牢地揪住了他的袍袖。 他回首看了一眼追兵,几颗银亮光点在他们袖中一闪,高檀抬手抽出了腰间长剑,横剑去挡。 银针打中长剑,发出叮然几声脆响。 第74章 顾淼循声望去,见高檀正不偏不倚地行在他的马后。 追兵离他们不过数丈,她心中一沉,摸出箭筒中的一支羽箭,回身之时,高檀按住了念恩,伏低了身。 她心中霎时一松,弓弦擦过扳指,羽箭离弦而去。 第一箭射中了马头。 一声长嘶过后,其中一人滚落下马。 嚯! 潼南人被激怒,口中暴喝一声,扬鞭追来。 顾淼趁机摸出箭筒里的第二支羽箭,径直射向为首的潼南人。 他险险一躲,羽箭擦过马头,力道稍减,刺入了其后奔马的马身。 奔马缓了下来,却没停。 顾淼咬了咬牙,箭筒里唯有两支羽箭。 她眼下已经没有箭了。 高檀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眉头锁得更深。 “顾远。” 她听见他唤了自己一声,打马前来,手中一托念恩,顾淼顿时明白了他的意图,忙将念恩接了过来。 “叔叔。” 她听见念恩小声地,焦急地唤了一声。 高檀只看了顾淼一眼,便一拉缰绳,掉头而去。 马行如电,他手中长剑,寒光泠泠,刹那似与月色相融。 他与潼南人狭路相逢,挥剑攻去,顾淼只见那人矮了身,躲过此一击,却也掉头追寻高檀而去,可高檀并不恋战,他的马身与其后奔马错身的数息,他抬手拔出了马身上的羽箭,马儿发出一声长嘶,他手中一转,又取下了那人马鞍上的箭筒,挂在自己的马鞍一侧。 “捉住他!”潼南人大怒道。 几匹奔马呈合围之势,朝他聚拢。 高檀横剑当胸,一扫而去,马蹄朝前飞奔。 “坐稳了!”顾淼低声道,只见念恩顺势抱住了念慈的后背,而念慈则将身体趴得更低了,双手死死抓住马头鬃毛。 她方才回过身去,目光与高檀的目光陡然相撞。他的马头距离她的马屁股,约有两丈。 见他微一颔首,顾淼立刻松开了一侧缰绳,又只见果然取下鞍侧箭筒,径自朝她扔来。 顾淼眼疾手快地扬手拽住了箭筒上的绳结,其中一支羽箭落到了地上,可箭筒里还剩五支羽箭。 顾淼举弓,飞快连射三箭,甩掉了三匹奔马。 潼南人袖中一闪,又是几枚银针飞来。 顾淼连忙回身,扯过缰绳,避到一旁后,她又转身再射一箭,正中一人左肩,将他射下了马。 唯有两人二马还在穷追不舍。 高檀忽而勒马一停,俯身挥剑,剑光扫过马蹄,顿时人仰马翻。 顾淼一喜,摸出最后一支羽箭,对准来人。 潼南人面色狠厉,丝毫不惧,骤然拔出腰上弯刀,打马而来。 高檀以剑去挡。可惜此剑并非他从前的雪溅细铁剑,只是一柄寻常铁剑。 潼南弯刀削铁如泥,登时削去了剑上一角。 高檀手中似是一晃,长剑便脱了手去。 顾淼深吸一口气,手中一松,飞箭如星,划过半空,不偏不倚地贯入了潼南人的右臂。 耳边只听他痛叫一声,顾淼忙道:“高檀,快走。” 高檀闻言,调转马头,疾奔而来,月色之下,他的脸孔亦如月色玉白。 顾淼不及多看,只得疾驰而去,身后紧追的马蹄声时缓时急。 那个潼南人是个硬骨头,她最后一箭用了大力气,几乎贯穿了他的手臂,他却仍旧没有停下马来。 不知他们还有没有援兵,二人分毫不敢停歇。 一直奔到天色将明,顾淼方才遥遥看见了康安城的城楼。 “我们就快到了!”她说罢,屈指吹了一声鸣哨,若是顾氏军在城外巡逻,便能认出她的哨声。 又行半刻,旭日破云而出,黄土城楼如罩金辉,在眼前愈发明显。 她侧目看了一眼高檀,却是一愣。 高檀此时的脸色白得出奇,原本殷红的唇色此刻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紫。 她脑中念头一闪,惊道:“你被他们的银针射中了!” 第54章 院判 将才夜色昏暗,高檀独自折返,去取箭筒,岂是那般容易便全身而退? 难怪他刚才手中的长剑被震得脱开了手去, 顾淼回想起来,才惊觉他中了毒后,竟还疾奔了半夜。 她正欲开口细问,却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自城楼下传来。 顾淼抬头一看,正是穿着熟悉军服的士卒听到了鸣哨,打马而来。 “高檀,快看,人来了!”她面上一松,扭头去看高檀,却见他身形一晃,骤然自马上跌落。 念慈大叫道:“叔叔!” “高檀!” 顾淼赶忙勒马,翻身下马,他的面目青白,双眼紧闭,已是昏了过去。 她伸手探他鼻息,十分微弱。 顾淼不禁皱紧了眉头,潼南用毒百种,不晓得此毒为何种,有没有解。 赶来的士卒行到近前,见到她与高檀,登时大惊,数人下马连忙将高檀驼在马背上,进了康安城。 城中的顾闯一收到消息便来寻她,乍然见到念恩,念慈两个小孩也在屋中,愣了一愣,道:“她们怎么在这里,姓高的来了么?” 这个“姓高的”,指的自然是高恭。 高恭比他晚了半步,话音将落,高恭便也进了堂屋。 念恩和念慈见到他,表情依旧陌生,许是屋中生人太多,二人一直拽着顾淼的长袍,半躲在她的身后。 高恭脸色变了又变,扫过两眼二人,转而问道:“高檀如何了?你们遇到潼南人了?他中的是什么毒?” 大夫闻言,忙从榻前走到高恭面前,颤巍巍地躬身拜道:“回将军,老朽无能,不晓得高公子究竟中了什么毒。” 高恭脸色一暗,“不晓得什么毒,这话什么意思?”他不由探身去看,榻上的高檀脸色愈白,呼吸又轻又浅,他收回视线,牢牢盯着顾淼,又问,“你们是在何处遇上的潼南人?” 顾淼隐去顺教未提,只说自己行到驿馆,见到形迹可疑的潼南人,于是跟踪而去,而高檀是在回城的路上,碰巧遇上的,他们二人护送双生子来康安,不料遇到了穷追不舍的潼南人。 她说罢,不管高恭脸色,只问那大夫道:“他中的是银针上的毒,倘若是剧毒,你可有解药?” 大夫摇头叹气说:“解毒须知中的是何毒,老朽没有万能灵药,恐怕……恐怕难有用武之地。” 顾闯念及高檀是为救顾淼而中了毒,便缓了语调说:“万一不是剧毒,只是寻常昏睡的迷药呢?你先前不就是被潼南人药倒了,过几日便醒了。” 她先前一被银针射中,便晕了过去,而高檀中毒之后,却没立刻昏睡。 两者不是同一类毒药。 顾淼沉默了下来,抬眼却见高恭拂袖道:“实在无用!派人再去城中请更高明的大夫来,将营中军医也一并叫来。” 午后,康安城中的大夫一连来了七八个。然而,每一个都像全无对策,只有其中两人勉强留了两道方子。 落日过后,康安城落下了微雨。 高檀依旧在昏睡。 * 第75章 窗外的蕉叶上滚落成串的水珠。 夜空漆黑一片,檐下的白灯笼被风雨吹打,不停地摇来晃去。 高檀的耳边听到了一阵古怪的咚咚声响,仿佛是小儿玩闹的拨浪鼓的声响。 好奇怪,此处为何有拨浪鼓的声音。 高檀脑中忽然记起了念恩与念慈,是她们在嬉戏玩闹么?他此刻已经回到康安城了? 顾淼呢? 高檀循声走去,狭长的游廊之上,挂满了白幡,迎风飘扬。 他不记得康安城中,何处有一条如此长的游廊,满目尽是雪白,他疑惑地撩开层层白旙前行,几个仆从自游廊走来,他们满身缟素,低眉垂目,鞋履贴地,缓步而行,几乎不闻足音声,可他们却像根本没见到他一般,与他擦肩而过。 高檀隐隐约约地觉察到了,这似乎又是一场怪梦。 耳边拨浪鼓的咚咚声响,却越来越大 高檀穿过游廊,视野陡然开阔,眼前赫然是一座露台,只是与寻常露台迥然不同,此露台由白玉堆砌,地面白玉之上密密麻麻地刻着经文。 雨滴落下,陷进经文刻印处的凹槽中,又向四面流溢。 此座露台竟然是个穹顶的形致。 夜色之下,玉华悄然流转,美玉虽是美玉,可此形此景,着实诡异非常。 高檀不由地紧握双拳,缓步踏上了露台的玉阶。 拨浪鼓的声响骤然变快。 他抬眼望去,方才惊觉空旷的露台中央竟然伫立着一道人影。 他浑身缟素,远望去,几与玉石同色。 他披头散发地赤足走在露台之上,他的右手此刻正举着一直拨浪鼓,红色的木球一下又一下击打着薄薄的鼓面。 是他发出的声响,这是何人? 这是个疯人? 高檀莫名地顿住了脚步。 拨浪鼓的声响忽而停歇。 他的心头鼓噪,耳边恍若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抬眼又见露台中央的人,猛地抬手将拨浪鼓掷得远了。 高檀心中一惊,下一刻,便见他忽然转过了身来。 面面相觑,正是他自己! 面前的“高檀”双目猩红,满脸厉色。 高檀不觉后退了数步,脚下却仿佛忽然踏空,朝后仰倒。 绵绵细雨落到了他的脸上。 他扭头避过,此时方才注意到阶下不知何时,跪满了人,个个身穿缟素,涕泗横流。 他听见他们的声音,又低又沉,怯怯地说:“陛下,娘娘薨了。” 高檀耳中“嗡”得一响,心弦惊颤,娘娘……顾淼…… 顾淼死了? * 耳边突然传来“砰”一声巨响,顾淼急促地喘息了一声,惊醒过来,睁开眼睛一看,原是风雨撞开了窗棂。 她起身走到窗边,只见天边已然出现了一线白光,天就快亮了。 辰时将至,顾淼便已收拾停当,打算先去看看双生子。 到了康安之后,她们也暂且被安置在府苑中。 刘蝉从湖阳南下,欲将二人接回去,此时,人正在路上。 双生子初来康安,人生地不熟,高恭似乎也不愿多管二人。 是以,她便多看顾她们一些。 顾淼的脚步刚停在门口,门扉便被人拉开了,念恩念慈正要出门。 顾淼疑惑道:“这么早,你们要去哪里?” 念恩眼中一亮,笑道:“是姐姐!” 顾淼一愣,眼风扫见屋中伺候的仆从,立刻纠正她说:“是哥哥!休要胡说!” 念慈扯了扯念恩的袖子,答说,“我们想去看叔叔。”顿了顿,又问“他醒了么?” 高檀还没醒,一天一夜后,依旧未醒。 他躺在木榻之上,背心的银针虽然已被取下,可他脸色仍然苍白如纸,唇上毫无血色。 顾淼领了二人去探,念恩和念慈静静地立在榻前,睁着眼睛,眨也不眨地看了他好一阵。 直到念慈吸了吸鼻子,忽然小声问道:“他会死么? 顾淼吓了一跳,连忙摇摇头,安慰她说:“不会的,他……他眼下只是多睡了一会儿。” 念恩抬起头来:“真的么?那他还要睡到什么时候?” 眼下连高檀中的究竟是何毒都不得而知,她其实不知道他要“睡”到什么时候。 顾淼勉力一笑:“应该不会太久了。” 窗外的雨不知不觉地停了。 将双生子送回屋后,顾淼径自去马厩牵了马,正欲出院门时,却碰巧遇上了齐良。 他面露疑惑道:“你才脱困而归,不自将养几日,这便要去靶场么?” 顾淼一笑,答道:“回齐大人,我今日不去马场,我打算往南去淮麓。” 淮麓在康安以南,骑马须行大半日。 齐良皱眉:“你为何要去淮麓?” 顾淼笑了笑:“淮麓风光甚美,我自然是去踏春。” 齐良不信,可是顾淼分明不愿说,他抿唇道:“你自当心些,淮麓虽近康安,但是乡野间,也恐遇上匪盗。” 顾淼颔首:“我速去速回。”说罢,便翻身上马而去。 她快马加鞭到达淮麓时,天光犹亮。 镇上的酒肆幸而还开着。顾淼将马拴到酒肆前的歪脖子树上。 掌柜笑问:“客官打酒么?淮麓名曲,三杯倒,来上一盅?” 顾淼正欲开口问话,目光将在肆中转了一圈,便见一个黑袍干瘦的人影瘫坐在墙角凳上。 此时的他看上去年岁三旬左右,喝得醉眼朦胧,袍上星星点点全是酒渍。 找到他,比她想象得容易,顾淼双肩微松,脚下一转,径直朝墙角而去。 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顾淼在他面前站定,用靴尖踢了踢他的矮凳。 凳子随之一晃,晃得他睁开了眼。 “罗文皂?” 当世神医,罗文皂,大锦朝赫赫有名的罗院判,如今还是个隐居淮麓的酒鬼。 罗文皂半醒半醉,眯着眼睛仔细看了看面前的人影,像个娟秀小公子,又像是个小娘子,一身黑衣,负手而立。 来人笑盈盈地望着他,显然知晓他的名字。 他想了好一阵,都想不起自己到底在何处见过如此一号人物。 “你是谁?” “我是你的贵人。” 罗文皂鼻子里哼了一声。 顾淼又笑道:“你随我去康安看诊,我许你往后喝不完的美酒。” 第55章 团圆 罗文皂喝得烂醉如泥,顾淼费了大力气才将他从酒肆里扶出来,她把罗文皂弄上了马背,牵马先去了他的住处。 他的住处比顾淼想象中整洁,并无酒坛,小院中种了不少花与草,屋中陈设简单。 罗文皂迷迷瞪瞪地走到水井前,用井水狠狠抹了脸,冰凉的井水一激,他的模样瞧上去终于清醒了些。 “容我去取药箱。”他说着,又瞄了一眼顾淼的黑马,又道,“我再去隔壁邻居家借一头驴上路。” 顾淼笑道:“有劳了。” 两人一马一驴,比来时缓行不少,等到二人赶到康安城时,已是更深人静。 顾淼将罗文皂暂且安置在府苑,又让人给他送了浴桶,让他洗去一身酒气,并叮嘱他今夜万不能喝酒。 第76章 此时此刻,罗文皂仿佛才有些回过神来,他谨慎地瞧了瞧四周,见到挎刀侍卫正在巡夜,于是低声问道:“小公子,我这是要替何人看诊啊?” 顾淼思索片刻,说:“是高恭将军的二公子。” 罗文皂脸色一变,紧张地搓了搓手,道:“是高公子啊……” 高恭性情暴戾,罗文皂早有耳闻。 他接连眨了数下眼睛,问:“小公子,若我治不好高公子,也能全须全尾地回去吧?” 顾淼听得心头一沉,却仍旧点了点头:“自然。” * 隔天,罗文皂提着药箱,战战兢兢地见到了高檀。 顾闯与高恭俱在屋中。 顾闯蹙眉看罗文皂鼓捣他的药箱,鼓捣了半天,附耳问顾淼道:“这就是你在淮麓找到的神医?” 顾淼颔首,目光不由朝高恭转去,他的脸色也不大好看。 榻上的高檀昏睡了已近两日,兴许是因为他为救双生子才受了伤,高恭难得地关切他的伤势。 在众人的注视下,罗文皂终于抖抖索索地摸出了药箱里的一块黑布,里面包着的是一排银针。 然后,他才俯身,仔仔细细地看了看高檀的头面,摸了他的脉。 过了好一会儿,他忽问:“这位公子从前是不是也中过毒?” 高恭面上一惊,未答,顾闯依稀记得是有这么一回想,便拿眼望向顾淼。 顾淼颔首答道:“确实,数月前中过青花毒。” “青花毒。”罗文皂眉梢一挑,叹气道,“难怪不得。” 他轻咳了一声,徐徐道:“先前中毒虽不深,可青花毒乃是剧毒,短短数月,余毒尚在体内,加之又中银针之毒,新旧叠加,凶多吉少啊。” 高恭不耐道:“你有办法治他么?” 罗文皂垂低了眼,不敢看他,双手摩挲着他手中的黑布包裹,小声道:“某勉力一试。” 高恭面色不悦,正欲再言,却听罗文皂又道:“不过,我施针之时,还请各位大人回避,不然,某实在紧张得很。” 高恭脸色一变,顾淼立刻扯了扯顾闯的袖子,扬声道:“将军,我们便回避吧,容大夫施针。” 顾闯应了一声,抬步便走。 高恭一看,忍住大气未发,只得拂袖而去。 罗文皂闭门施针,顾淼便自回了屋中取弓弦,将要出门时,高嬛却找上了门来。 她脸上惊慌不已道:“夫人来了!她进康安城了!大哥哥也回来了!” 刘蝉来了,高宴也回来了。 顾淼一愣,忽而想起高嬛惧怕刘蝉,同时也因她阿娘深恨刘蝉。 高嬛语速极快地又道:“他们为何来了?”将问出口,又像回过神来,“是不是来接那两个小孩儿?” 双生子来到康安之后,高嬛住在府中,自也见过她们,直到彼时,她才惊觉高家竟然还有两个小娃娃。 无人可问,她原以为是与高檀有关的小孩儿,如今刘蝉和高宴匆匆进了城,她才恍然大悟,那两个小孩儿是大哥哥的骨肉。 可是,到底是大哥哥和谁生的小孩儿? 她不敢问,只拿眼牢牢地盯着顾淼。 顾淼颔首道:“这三两日,你便少出门,碰不到刘夫人便是最好。” 高嬛眨了眨眼,皱紧眉头,却点了点头。 过了一小会儿,前面果然来了人,说顾闯传顾淼去前院。 她放下弓箭,打发走了高嬛后,径自去了前院。 早有仆从将双生子领到了院门。 刘蝉下了牛车,见到二人,大叹一口气,疾步上前,蹲身抱住了二人:“你们吃苦了。” 念慈小声道:“见过夫人。” 听她说罢,念恩才跟着说了一句:“见过夫人。” 顾淼只见刘蝉背脊一僵,缓缓地松开了二人,却又不住上下打量着她们。 而高宴翻身下马后,却未上前,只隔着一段距离,不远不近地观察着双生子。 念恩,念慈抬眼,一见到他,便目不转睛地凝视他。 刘蝉见到她们的眼神,不由一怔,顿了片刻过后,才轻声说:“你们去拜见大公子。” 今日的双生子穿了粉紫新衣,梳了双髻,看上去娟娟可爱。 父女三人立在一处,眉眼近了七八成相似。 可是此刻念恩,念慈的表情僵硬,笑也不笑,目光垂下,只走了两步,停在高宴面前一丈远的地方,双手交叠,躬身拜道:“拜见大公子。” 高宴抬眼,不再看二人,只说:“不必拜了。” 念恩,念慈抬起头,却也不敢抬眼。 此情此状,顾淼置身事外,看在眼里,亦颇觉尴尬。 一侧的顾闯见状,更是脸黑如锅底, 他假咳一声,扬声道:“既然贵客来了,不如上座?哪有立在院子里吹风的道?” 刘蝉福了福身:“多谢将军。” 高宴则将目光投向了顾淼,他似笑非笑地望了她一眼。 顾淼不悦地蹙了蹙眉。 高恭笑了一声,两步上前,走到刘蝉面前,笑道:“一路行来,夫人受累了。”说着,便拉着她的手腕往内堂而去。 一行人在堂中虚情假意地寒暄了一阵后,高恭旧事重提道:“眼下,夫人也来了,纳采,问名,卜吉,三礼已毕,宗祠卜卦大吉,顾氏女郎与我高氏,实是良配,夫人既来了,便可行纳征事宜,不知顾氏女郎何时方能到康安城来?” 顾淼眼皮一跳,却见顾闯的目光扫过堂中的双生子,冷笑一声道:“此事不急。” 刘蝉见状,脸色变了又变,却也随之柔声一笑:“将军说得极是。”她转而望向高恭,“夫君,此事不急在一时,容妾身仔细谋划谋划。” 高恭轻笑一声,却对顾闯说道:“烛山一行山高水远,若须随扈,我令人去烛山接来顾氏女郎,也未尝不可。” 顾闯心道,你好大的脸,两个庶女来历不明,大喇喇地戳到他眼前,还有脸提娶亲之事,可转念一想,姻约联盟,自是利大于弊。 他想多看顾淼一眼,可当着人前,不能轻举妄动,于是又搪塞道:“将军多虑了,此等小事,何须将军挂怀,此时节乃是初春,北地冬雪初融,正是冷的时候,小女南下,尚还多需一些时日。” 高恭闻言,却也不恼,只笑了一声。 午后艳阳高照,顾淼自内堂而出,心浮气躁,高恭显然还没放弃联姻的打算,高宴阴晴不定,晓得了她的身份,往后还不知要如何威胁她。 她得尽快和高宴单独见上一面,打消他的念头。 顾淼脚下不知不觉地走到了高檀的房门外,屋门紧锁,窗上依旧可见罗文皂的影子。 她掉头而去,迎面却碰见了双生子。 她们又来看高檀,只是二人兴致不高,两脸哭丧。 顾淼稍感意外,她原以为刘蝉会留二人说话,可转念一想,高恭尚在,她大概无暇顾及她们。 领着她们的仆从,手里捏着羽毛毽,得知高檀不能见客,仆从便提议带她们去花园踢毽子。 念恩拉着顾淼的手不放,仰头,眼巴巴地瞧着她:“你也去么?” 第77章 顾淼暗叹一声,只得应了下来。 踢了一小会儿毽子,念慈便说渴了,仆从闻言,便去膳房取水。 见她走得远了,念慈才走到顾淼身前,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顾淼心领神会地蹲了下来,念慈附耳问道:“大公子要娶夫人了么?” 第56章 真心 “娶亲一事,夫君何必急在一时。” 早已挥退了下人,此刻房中唯有刘蝉与高恭二人。 她温声又劝:“宴儿的婚事非是小事,康安城中,又并非姓顾的一门,我来时便听说了,道郡谢先生此刻也住在城中陶宅,我若记得不错,陶氏尚有两女待字闺中,更莫提,谢四娘早有才名,去岁业已及笄,她的胞兄便是谢三郎,谢昭华。” 刘蝉自是“有备而来”,高恭听罢,却是一笑:“我都忘了,夫人素来与这些‘南人’亲厚,知之甚多啊。” 刘蝉心头一跳,却低眉笑道:“宴儿及冠之后,我特意派人往道郡与康安来瞧过,便是想早作打算,替夫君分忧。” 高恭似笑非笑道:“你可知当日邓鹏被擒,苦苦等不来孔聚的援兵,有多可笑。” 他越是激她,刘蝉反而越是镇静了下来。 来康安之前,她便已料到,高恭绝对会‘旧事重提’,昔日恩怨眼下通通比不上高宴的婚事。 刘蝉转而又道:“顾闯是个匪类,他的女儿料想能有什么好,我瞧他脸型方正,模样粗糙,他的女儿论样貌,也实在不是宴儿的良配,夫君何不再考虑考虑,又不唯有婚约联盟一个法子,拉拢顾氏,莫非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高恭定定看她一眼,冷哼一声道:“你不愿高宴娶顾闯的女儿,我又不只他一个儿子,况且,你去问问高宴,是他想娶顾家的女儿。如若不然,他何必眼巴巴地独自跑去了顺安,康安城破之后,他也与顾闯交好,你来劝我之前,不如先去劝劝你的儿子。” * 高宴想娶她。 顾淼也不是不清楚。 只是他提的“以假乱真”的折中办法,细细一想也漏洞百出。 面对念慈好奇又担忧的目光,顾淼轻咳一声,压低声问道:“你不想大公子娶夫人么?” 念慈立刻摇了摇头。 顾淼微微一笑,声音更低:“那你应该不必担心,我猜,他也娶不成。” 当夜,顾淼独自见到了高宴。 她从营地练箭归来之时,高宴便大喇喇地坐在她房中,自顾自地掌了灯。 顾淼不悦道:“大公子不请自来,所为何事?” 高宴挑眉道:“我以为你会想见我?” “话是没错,可是这样不请自如,难免令人不快。” 高宴听罢,笑着拱了拱手:“是某不是,顾公子莫怪。” 面前的高宴和上一回一见面就大打出手的高宴,简直判若两人。 顾淼索性也撩袍入座,开门见山地问道:“高公子特意而来,是来谢我?” 双生子虽然与他并不亲厚,可她们分明也晓得他是谁,自打高宴出现,她们的眼睛里也望不见别人。 而高宴,虽然人前对二人貌似冷淡,可先前的惊慌也不似作假。 顾淼说罢,抬眼只见高宴再度抱拳,一揖道:“多谢顾公子大恩。” 顾淼受下他这一礼,转而又道:“今夜既然来了,我便想与大公子商量商量,与盈盈婚约一事,如何作罢?须知,盈盈体弱多病,深恐辜负了大公子。” 高宴闻言,却也不恼,反倒一笑说:“盈盈姑娘这是在挟恩图报?” 这一声“盈盈”出口,顾淼便知高宴不肯就此罢手。 她叹了一口气,压低声说:“你既无意与高恭争锋,为何偏偏要娶顾家的女儿,且说,康安城中,朱门大户比比皆是,高大公子大可相看一番,若论助力,兴许多的比顾氏好的多的人家。” 高宴摇了摇头:“此言差异,婚约一事岂是儿戏,自然要寻个合心意的人选,康安城中,自有阿猫阿狗,但都不是盈盈。”他一双眼睛牢牢地盯住了她,黑沉沉的目光,忽然让顾淼想起了高宴驯养的那一只白鹦鹉,“我属意盈盈,自然不肯轻易改了主意。” 顾淼面色一僵,说些什么属意不属意的鬼话,归根到底,高宴还是不肯白白放弃与顾氏的联盟。 她垂下眼帘道:“时辰不早了,大公子还是早些回去吧。” 高宴起身,临出门前,不忘回头道:“你于我有恩,与二子有恩,我与你说过的话,句句都是真话。” * 隔天一早,顾淼正欲出门,却遇上了齐良。 他特意来寻她。 齐良穿了一身月白长袍,发上竖了白玉冠。 他看上去似乎又清瘦了些,眉眼更为深邃。 南下攻打康安之前,齐良便与顾闯有了龃龉,而后杀降兵,杀邓鹏,齐良与顾闯意见相左,可每每谏议,均不被采纳。 前世,齐良最后也是离开了顾氏大营,不知去向。 如今,说不定齐良也要早生了去意。 顾淼想罢,微笑道:“齐大人寻我有事?” 齐良笑道:“倘若无事,我便不能来寻你么?” 顾淼一怔,听他又道:“今日春光甚好,你若暂无要事,不如陪我去逛一逛这府邸里的园子?后院的园子在破城时,所幸未被殃及。” 齐良今日的态度实在有些古怪。 顾淼于是点头应下。 二人沿着后院的石径缓步而走。 齐良忽问她道:“往后你有何打算?你想一直留在康安城中么?” 顾淼想也未想,直接摇头,道:“等不打仗了,我就回邺城去。” 齐良似乎丝毫不觉惊讶,淡淡问道:“你觉得会有不打仗的时候么?” 顾闯好斗,高恭擅战,潼南虎视眈眈,邺城以北尚有北项。 “何时方有太平之日。” 顾淼侧脸,凝他一眼:“会有那么一天的。” 齐良见她目光澄澈,语调笃定,不由一笑,声音又低又缓道:“你觉得他做得了皇帝么?” 这个“他”虽未言明,但顾淼晓得他说的是顾闯。 不待她答,齐良又道:“过几日,我便要自请回邺城,北项蠢蠢欲动,邺城营中,须得提前谋划。” 果然,齐良已经生了去意。 好在不是一走了之,而是回到邺城。 齐良在侧,顾闯虽不总是采纳他的谏议,可总好过无人谏言。 “齐大人,想好了么?” 齐良一笑,反问道:“你呢?此际你愿回邺城么?” 顾淼一愣,万万没想到,齐良竟邀她同回邺城。 说来凑巧,昨夜,她细细想过了高宴的话,若高氏一直纠缠不休,她便真要回邺城,一走了之。 齐良温声一笑:“‘顾盈盈’自烛山泊远道而来,你我成行,前去相迎,便可不日出发。” 由是有了,可是…… 顾淼想到这里,索性顿住脚步,见齐良也停了下来,她便附耳道:“高宴猜到了我就是‘顾盈盈’。” 齐良脸色骤变:“何时?” 顾淼正欲长话短说,突然听见远处传来几道人声。 第78章 她循声望去,等了一小会儿,方见刘蝉和她身后两个侍女,自园后的拱门徐徐走了过来。 她似乎也来园中赏春。 见到园中还有旁人,刘蝉面上一惊,园湖畔赫然立着两个人,一黑一白。 其中穿黑袍的那个瞧着有些眼熟,似乎在湖阳见过,然而,穿白袍那个却眼生的很。 刘蝉定睛又看他一眼,模样清俊,可愈是细看,愈觉他眉眼之间,颇有几分熟悉之感,可她一时想不起来自己是在何处,见过这一双眉眼。 一见刘蝉,顾淼和齐良隔了一段距离,微微拱了拱手,算作一礼,便掉头而走。 将走了几步,一个膳房的伙头兵急急跑了过来,向齐良报道:“齐大人,府里进贼了!” 他们住进府苑后,府中原有的仆从早跑了,膳食一直是营里的伙头兵在负责。 齐良皱了皱眉:“如何进的贼,偷了什么东西?” “他偷了酒!也不知道那人是怎么进来的,今天早上来看,膳房里乱七八糟,酒坛里空了七八个,可那个贼实在大胆可恶,就那么明目张胆地醉倒在地,呼呼大睡。” 顾淼一听,脸色一暗,立刻道:“让我去瞧瞧。” 到了膳房,果然不出所料,醉倒在地的正是罗文皂,一身酒气,睡得正酣。 “把他弄醒。” 伙头兵提了水桶,从头浇下。 哗啦一声,罗文皂猛然惊醒,半坐了起来:“是谁,是谁!” 顾淼冷声问:“你怎么醉在这里?高檀呢?” 罗文皂方才抬眼,认清了来人,又看了看左右,拍着大腿道:“我给那个高公子,施针断断续续,施了一天一夜,半刻也不敢离身,好不容易,他昨夜下半夜有了起色,不必施针了,我馋得慌了,来膳房喝口酒都不行么!” 顾淼一顿:“高檀醒了?” 罗文皂抹了一把湿漉漉的脸:“我出来那会儿还没醒,这会儿什么时辰了,天都亮了,料想,也该醒了。” 第57章 苏醒 高檀一觉醒来,只觉口干舌燥,耳中嗡鸣断断续续。 他睁开眼睛,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瘦巴巴的面目,他身上传来的酒气随即扑鼻而来。 高檀只见他卷起宽袖,端了一碗水给自己,口中说道:“你总算醒了啊,快,先喝点水,你这一天一日,滴水未进,先喝些水,膳房的人待会儿给你端一碗米汤来。” 此人是何人? 无数张面孔仿佛在他的脑海浮浮沉沉,他仍旧感到晕眩昏沉,饮下一口水后,口中干渴暂解,耳中的嗡鸣似是一缓。 他抬眼定睛又看一眼来人。 罗文皂? 眼前这个干瘦的,浑身酒气的人赫然是罗文皂。 他先前昏迷多时,无数幻梦交叠,他方才知晓原来一切不仅仅是梦一场。 前世今生,历历在目,他终于记起了前尘往事。 他便是梦中的“高檀”,而眼前的这个人,他断不会认错,他是罗文皂。 宣和二年,他私访淮麓遇见的罗文皂。 为何此时此刻,罗文皂会在康安城中? 罗文皂被他黑漆漆的目光吓了一跳,他伸手在高檀面前晃了晃,自言自语道:“是不是睡得太久,被魇着了?” “你为何在此,是何人寻你来此” 罗文皂一怔,老实答道:“是顾公子自淮麓寻了我来。” 顾淼,果真是顾淼。 “顾……”高檀嗓音沙哑,旋即改口问道,“顾远,此刻人在何处?” 罗文皂心中惊讶,这个高公子刚醒,不问高将军,反而问起顾公子,转念又想,顾公子肯特意跑去淮麓寻他,二人定是情谊深厚。 “顾小公子就在门外,听说你醒了,高将军还有高大公子都在门外。”罗文皂转身,又道,“我让他们进来。” 高檀颔首,等了片刻,数道脚步声,齐齐进来。 高恭行至最前,笑道:“太好了,你终于醒了。罗大夫有功啊。” 高檀目光掠过他,无暇看他,顾淼行在他的身后,此刻仍是“顾远”的打扮。 她身上穿了惯常的黑衫,黑裤,腰带黑带,脑后绑了马尾,两条红丝发绸,随她动作,飘荡在耳侧。 顾淼。 顾淼抬头见到高檀的目光,心中没来由地一跳。 他的脸色实在说不上好,依旧惨白,可是唇上却有了一丝血色。 他的目光却直直朝她望来,漆黑深邃,待她正要细察,高檀却转开了眼,望向高恭,缓缓道:“烦劳将军挂念,有罗大夫在此,实在是某大幸。” 高恭笑道:“你本是为了救人受伤,潼南人个个不好相与,你能脱逃,实是不易。”说着,他回头看了一眼,落在最后的高宴。 高宴一袭紫衣,原本落在顾淼身后半步,如今却抬步上前,立在她的身侧,朝高檀拱手道:“多谢二公子。” 此一声“谢”,犹为难得。 高檀却听得眉心一跳。 “大公子不必客气。” 他的视线扫过并肩而立的两人,又问道:“听说罗大夫是远弟特意寻来的?” 顾淼答道:“说来也是凑巧,我在康安城中,恰巧听说了淮麓有个酒鬼神医,医术非凡,因而才去寻了罗大夫,高公子受伤,亦是因我而起,此等小事,何足挂齿。” 一番话说得妥帖,却又将功劳推得一干二净。 高檀抿了抿唇,扬起嘴角道:“远弟三番四次救我,大恩不言谢,往后报答。” 顾淼,细想起来,无论是壶口关隘救下赵若虚,抑或是淮麓寻得罗文皂。 若她不记得从前过往,也未免太过凑巧了。 高檀喉间尝到了一点苦意,明明知晓,她从邺城起,便想将他推开。 可是顾淼到底心软,身处险境,还会愿意救他。 赤子之心,何尝不是天真。 高檀欲笑,却笑不出来。 他抬眼定定地凝视了她一眼。 顾淼见到他的神情,心中一惊,他的眼神令她心惊片刻。 她索性抱拳告辞道:“既然高公子已经醒了,尚需服药,将养,我便不多叨扰了。” 说罢,顾淼转身就走。 * 房中一时便只留下高氏三人,罗文皂低眉垂目地立在榻前。 高恭目光扫过高宴与高檀,朗声一笑:“难得齐聚康安,府中又将有喜事。”他转向高檀,道,“待你好了,兴许还能喝上一杯喜酒。” “此是何意?”高檀骤然望向高宴,目光幽然。 高宴却是一笑:“自是我与盈盈的婚事。” 高檀心跳快了一瞬,缓声又问:“顾将军并无推诿?” 高恭眼珠一转,笑道:“三礼已成,到头来也犹不得他,顾盈盈自要从烛山而来。” 高檀脑中复又清明了几分,烛山“顾盈盈”是子虚乌有,约莫是顾淼的金蝉脱壳之计。 只是,高宴却一意孤行,仿佛真有心要娶那“盈盈”?而顾淼分明也晓得双生子的存在。 高宴信任她,他想娶的是,不是“盈盈”。 高檀垂下眼帘,忽而胸中一痛,沉沉低咳了好几声,惊得罗文皂立刻去把他的脉。 第79章 “噢哟,高公子余毒将清,还须好好休息,我这就去煎药来,你先躺着。” 高恭一听,便也不再多言,与高宴二人出了房门。话已说尽,且看他愿不愿与高宴争锋。 午时过后,罗文皂熬好了药,又见缝插针地洗了个澡,端着药碗,回来找高檀,可是已是人去榻空。 他脸色一僵,放下了碗,心中大叹道,急火攻心于病势大大无益啊,高二公子将才不知是不是故意打发了他走,造孽哦,病都没好,要是真出了什么事,算谁的啊。 罗文皂顿时心生退意,想跑回淮麓了。 头顶的日光明晃晃地照着。 顾淼立在靶场,左眼皮跳罢,右眼皮跳。 她先前应下了齐良的邀约,同回邺城。 不,是先打着接“盈盈”的旗号,往北走,待到“盈盈”香消玉殒时,她已身在邺城。 此时正是康安用人之际,顾闯不见得会应下,但此番举动,亦会为他敲一敲警钟,一来,善待齐良,二来,他若执意联姻一事,她真会一走了之。 顾淼手中一松,细弦侧过扳指,羽箭离弦而去,却未射中靶心。 她今日的状态委实不济。 顾淼不甘心地又一连射了五箭,唯有最后一箭正中红心。 她走到草靶前,拔了羽箭,天色却忽而暗了下来。 她抬头一看,碧空之上飘来了几朵阴雨。 要下雨了。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雨帘便从空中落下,顾淼先将弓弦与箭放置于营中的械库,取了一顶蓑笠走了出来。 走到营外拴马的林地时,她忽听一道脚步声自她身后传来,越来越近。 转身却见来人正是高檀。 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他身上的黑氅也湿了大半。 顾淼不由大惊道:“你为何来了?你不是将醒?怎么来营里了?罗文皂呢?” 高檀的脸色雪白,顾淼朝下一看,方才惊觉他腰间斜插了一柄短刀,刀身殷红,像是沾了血。 她急急问道:“是谁?你伤了人了?还是人伤了你?” 雨丝顺着她的蓑笠成串落下,耳畔的雨声太大了。 高檀张了张嘴,可她似乎没有听见任何人声,唯有雨声。 她不禁扬声道:“你先随我来!” 她领着高檀先去械库避雨,高檀沉默地随她进了大帐。 顾淼取下蓑笠,雨水落了一地。 她将一块干净的粗布递给高檀,又问:“罗文皂呢?”又看了看他腰侧的短刀,问道,“是谁?” 高檀抬手擦了擦头面,一张脸依旧如纸般白,不答反问道:“你是女郎?” 他的声音明明平缓低沉,却像一道惊雷,在顾淼耳边炸响。 第58章 耳光 雨滴打在帐帘上发出一声又一声“咚咚咚”的闷响,顾淼暗暗深吸一口气,故作镇定地问道:“什么?”仿佛并未听清他先前的话语。 高檀放下粗布,一字一句地复又徐徐问道:“你是顾闯的女儿?” 他知道了! 他如何知道? 是自己哪处露出了马脚? 是躲藏潼南人时么? 不,不会?彼时一路疾行,根本没有机会戳穿她的身份? 莫非是早已知晓,却隐而不发?为何此刻却要道破? 顾淼脑中念头飞转,一时心乱如麻。 她抬眼正对上高檀幽深如潭的目光,她转眼避过他的视线,方见一颗小小的晶莹水滴悬于他耳侧的一绺碎发上,水珠尚未圆润,将落未落。 乌云早已蔽日,此时营中又未到掌灯之时,帐中光芒黯淡。高檀的脸孔半明半暗,唯有一双眼倒映她的剪影。 顾淼心中忽而升起了悔意,她先前不该引他来避雨。如此逼仄之地,面面相觑,避无可避。 二人之间流淌的沉默反而振聋发聩。 顾淼顷刻下定了决心,反问道:“你如何知晓?何时知晓?” 高檀不答,脚下却一动,已然立到了她的身前。 二人不过隔着半臂的距离。 她闻到了他身上雨水的味道,以及淡淡的血腥气味。 顾淼一惊,便要后退半步,腕上却是一紧,高檀牢牢捉住了她的右手腕。 他冰凉的指腹按住她骤然加快的脉搏。 顾淼垂眼又见他腰侧的短刀。 此时此刻的高檀实在太不对劲了。 她想立刻往回抽回手去,高檀却用了大力气,紧紧拽住她的手腕不放。 顾淼再次问道:“你先前伤人了?你伤的究竟是谁?” “自然是大公子。” 高宴? “为何?” 高檀竟然浅笑答道:“他与我积怨已深,远弟莫非忘了?” 她当然一清二楚,高宴曾将还削掉了他的一截头发。 只是……为何会偏偏此时发作?高檀将才救下了双生子,无论如何,高宴也不会在此时无缘无故地招惹他? 顾淼皱起了眉,却听高檀轻声一笑,道:“顾姑娘是在替大公子忧虑?” 他口中这一声“顾姑娘”登时吓了顾淼一跳。 她抬眼方见自己惊疑不定的面容倒映在他眼中。 高檀唇边的笑意未变:“将军之意,两姓联姻势在必行。” 顾淼眉头皱得更深,正欲开口,却见高檀忽而抬手摸上了她的眉心。 突如其来的凉意令她眉心一跳。 她偏头要躲,高檀却忽然又松开了手。 他唇边的笑意淡了:“既然如此,我便在想,为何不能是我呢?” “什么?”顾淼一愣。 “顾姑娘,我欲娶你,倘若你愿意嫁给我,不离不弃,白首相依。” 顾淼陡然变色:“荒唐!”她猛地抽手,此一回手腕终于挣脱了他的束缚。 凭什么?高檀凭什么想娶她?就凭她姓顾? 顾淼胸中起了一股惊怒,扭头便要走。 高檀的动作却比她更快,抬手按住了她的右臂。 顾淼不由大怒,扬起左手,以掌击去,高檀见招拆招。 顾淼手臂一转,以肘击中了他的胸膛,耳边只听高檀闷哼一声,他的脸色旋即愈白。 可是,他却没有松手。 左边手臂顺势一拉,雨水的气息扑面而来,更加清晰。 顾淼只觉眼前忽地一暗,嘴唇上便是一凉,仿佛冰冰凉凉的雨丝落到了她的唇上,像是早杏微微的涩味。 她背脊一僵,怔在原地。 须臾只是蜻蜓点水,可是转瞬之间,恍若疾风暴雨,一股力道蛮横地顶开了她的牙关。 高檀的双手覆住了她的双耳,淅淅沥沥的雨声变得轻了。 她的脸庞在发颤,不,是高檀的手掌在轻轻发颤,宛如昆翅轻柔地震颤。 可是他的吻却与之截然相反。丝毫不能算作温柔,他像泄愤一般,狠狠地咬了她一口,痛得顾淼倒抽了一口凉气。 他的双手令她的头颅难动分毫。 顾淼只得狠狠咬了他一口。 唇瓣本就又软又薄,她毫不留情,立刻尝到了铁锈般的气味。 顾淼剧烈地挣扎了起来,高檀终于松开了手。 第80章 她趁势转头,用手背狠狠抹掉了唇上的鲜红血迹,高檀的血迹。 顾淼顺势深吸一口气,扭过头来,霍然扬手给了他一巴掌。 高檀不偏不躲,被她打了个正着。 “啪”一声脆响,顾淼臂力过人,他的左脸颊立刻显出了暗红色的指痕。 顾淼犹不解恨:“你疯了!” 高檀不管内里如何,外在总是维持着温文谦和的表象。 今日此举实在出乎意料。 顾淼惊怒交加,诘问道:“两姓联姻于你便如此重要,就因为我姓顾,是个女的,你便想娶我,甚而……甚而……”顾淼气得胸腔起伏,再也说不下去了。 然而,眼前的高檀面不改色,只抬手轻轻抹去了唇上的血珠,他的声音低沉暗哑:“将才是我唐突了顾姑娘,要打要罚,任凭处置,只是顾姑娘须知,我娶你,从来不是因为你姓顾。” * 风雨交加,午后落下的雨直到傍晚也未停。 顾淼回到房中时,大半衣袍都被雨淋湿,她提了热水,灌满了浴桶,先洗了个澡。 浑身有了热意,她的脑海也清明了不少。 今日的高檀委实太过古怪。 她更衣过后,打算先去一探高宴,兴许由他便能摸清高檀为何如此古怪。 走到高宴房门外时,她听见里面传来的童音。 是念恩的声音:“大公子为何裹着手背?” 顾淼退了半步,将身影藏在了纸窗之外,如此看来,倘若他还能见客,高宴应该伤得不重,是伤在了手上? 不过高檀重伤刚愈,竟能伤了高宴,而毫发无伤么? 屋中传来了高宴的声音:“这是被野狗咬了,倒也并无大碍。” 念恩“哇”了一声,小声道:“这府苑里竟然还有狗啊。” 话音落下,屋中静了片刻,继而是一道略显陌生的声音:“夜色渐深了,大公子若无别的吩咐,老奴便领二位小姐回屋歇息了。” 是服侍双生子的仆从,不知今夜二人来探高宴,是高宴的意思还是刘蝉的意思。 顾淼只听高宴低应了一声,她便闪身退到了另一侧游廊的廊柱之后。 不远处的房门“吱呀”一响过后,数道脚步声渐渐远了。 等到四下无声,顾淼才探身而出,抬眼却见高宴立在檐下,似笑非笑地望她一眼:“顾公子稀客啊。” 顾淼心道,将才经过时的窗影定然早已被高宴瞧见了。 她索性大大方方地走了出来,拱了拱手,细看他的手臂,果见右手背上蒙了一层厚厚的白纱,一端隐藏在他的大袖之下,不知伤在何处。 她走得近了些,明知故问道:“大公子伤了?” 高宴露齿一笑:“野狗伤人,兽类罢了。” 顾淼垂眼道:“不知大公子为何白白招惹了它?” 高宴扶额一笑:“不问缘由,毫无情由,见人便伤,我如何知晓。” 这般说辞,打哑谜似的,顾淼心知,再问高宴也是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康安这个地方,她是真不能再呆了。 “既然如此,我便不打扰高公子养伤了。”说罢,她便欲走。 “等等。”高宴却又留住了她,目光仿佛一寸又一寸地仔仔细细地审视过她的脸庞。 顾淼不耐道:“你在看什么?” “我只是在看顾公子为何能讨得他人欢心。”念恩念慈,甚而是高檀。 顾淼听来,只觉讽刺,脸色一黑,扭头就走。 隔天,还不待顾淼去寻顾闯,邺城大营送来的急函便已到了康安。 北项人南下了。 邺城以北的瞭塔窥见了北项的骑兵一脸数日在回五山附近盘桓。 急函快马送来,昼夜不歇,快马加鞭,也足足行了半月。 此半月间,北项若有变,亦有快马送函而来。 可是,到底已经半月过去了。 顾氏南下顺安,又往康安,北项人想钻邺城的空子。 顾闯读罢信函,面色铁青。 可是他此时此刻绝不能离开康安,他前脚一走,恐怕高恭后脚便要鸠占鹊巢。 顾淼立刻道:“将军,我愿急返邺城,探个究竟。”北项南下不是好事,可是此时机于她来说,犹如瞌睡来了有人递枕头。 顾淼恨不能立刻就走。 顾闯左右为难,一面,他不愿顾淼就此北上,两姓联姻是如今最好的对策。另一面,北项人善战,邺城虽然尚留了几员大将,可精锐强兵全都随他南下了康安。 齐良固然可以引兵而返,可是他到底是个读书人,不是舞刀弄枪的武人。 他犹豫了一小会儿,军情紧急,他到底点头道:“好,你点上五千人先行,到了花州之时,邺城若再有急函,也该到了花州,你再做定夺,是否需要点上沿途关隘的援兵,我立下一道军令,你带在身上。” 顾淼抱拳道:“是,将军。” 春日南地多雨,绵绵不绝。 辰时将过,顾淼便已收拾妥当,前去营里点了五千精锐,与齐良的车马在康安城外汇合。 齐良暂不策马,嘱咐道:“到了花州,见信行事,倘若北项再无异动,你亦可稍作休整。” 顾淼颔首,记忆中北项此番并非大举进犯,而是北项小王爷的小打小闹,待到明年,老葛木死后,才是北项真正棘手的时候。 她顶着蓑笠,又回头看了看雨帘下的康安城楼。 她不由自主地抬手摸了摸下唇,惊痛过去,并未留下痕迹。 此番回到邺城以后,短时之内,她不会再来康安了。 顾淼扭回头,一夹马腹,脚下黑马疾奔而去。 第59章 困 罗文皂真的想一走了之了。 他呕心沥血地替人看病,眼看将有气色,不料,短短两日未见,余毒将清的高檀脸色却愈发苍白。 他把了一会儿脉,正色道:“高公子若是再如此任性妄为,便是在下有回天之术,公子也性命堪忧。潼南之毒险恶,加之先前的青花一毒,也是剧毒,公子倘若往后还想舞刀弄剑,这一段时日定要好生保养,按时用药,万不能动气。”说罢,他才大叹了一口气,回身又去改药方。 高檀侧目静静看了他一会儿,问道:“我欲明日启程北上,先生可愿与我同行?” 罗文皂听得手中一抖,落笔一撇也歪了。 他将才的话都白说了么? 他的眉头皱得很紧:“公子重伤未愈,为何还要出远门?” 况且,无亲无故,他怎么可能和高檀一起出门。 他还要回淮麓! 罗文皂于是摇头又道:“我有心劝公子好生养病,倘若公子一意孤行,恕在下不能奉陪。” 高檀的脸色未变,眉目疏淡,缓缓问道:“先生是要回乡野饮酒作乐,醉生梦死?” 罗文皂一愣,脸色旋即一变:“高公子慎言,在下如何度日,何须公子置评?” 他听高檀沉默了一息,又道:“先生许是不记得了,我曾于先生有过一面之缘。” 罗文皂立刻抬眼,他何时与高二公子有过一面之缘? 他从未去过湖阳,哪里来的一面之缘? 第81章 他不禁仔细打量了高檀一阵。 罗文皂不信,如此出众的样貌,他若是见过,该会有印象。 可惜,他分毫印象也无。 “我不记得是在何处见过公子?” 高檀不答反问道:“先生并非淮麓人士,十五年前方才南下去往淮麓,不知是何缘故?” 十五年前…… 罗文皂心头突地一跳,手中羊毫不觉落到了地上。 十五年前,他学医将成,游走于乡野行医,仓促南下是为了避祸。 他面色骤白,定睛又看眼前的高檀。 高檀彼时只是个孩童,一面之缘…… 他的样貌不似高恭,应该肖似其母。 碧阿奴! 罗文皂身形一晃,跌坐到了方凳上,话音发颤道:“你……你是碧阿奴的那个孩儿?” 许久都无人提起过这个名字了,久到,罗文皂都以为自己忘了。 可是,他如何忘得了,榔榆之困,饿殍遍野,强匪入城,烧杀淫掠,无恶不作。 他一个人也救不了,他懦弱地跑了。 他如何能忘得了! 醉生梦死,半醒半醉,他怎么都忘不了! 他的额头陡然出了一层冷汗:“你……你竟还没死?我以为,你死了。” 碧阿奴死状凄凉,是他亲眼所见,她的那一间小屋也被付之一炬,他找过那个孩儿,四处都找不到。 他垂下了眼:“我真以为你也死了。” 罗文皂深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抬头再看面前的高檀。 古怪的是,他的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仿佛事不关己。 他甚至浅笑道:“先生记起来了。” 罗文皂定定地呆望着他。 他的的确确没有想到,当年碧阿奴的那个孩儿竟然会是高恭的骨肉。 “先生医术精湛,妙手回春,一再沉湎过去,又有何用?” 罗文皂太阳穴突突一跳,猛地笑出了声:“又有何用?身处乱世,空有医术,我能救的又有几人!” 高檀的目光向他投来。 罗文皂别过眼去,愧疚令他无法在正视眼前之人。 他的耳畔听他问道:“倘若不再是乱世呢?先生不盼河清海晏,天下太平么?” * 窗外雨声簌簌,打在叶上,声音仿佛小了一些。 刘蝉又问门边的仆从道:“我等的客人还没来么?” 仆从应了一声,将转过身,却见院外急急跑来一人报道:“禀夫人,陶氏的车马已到了门外。” 刘蝉不由一笑,立刻站起身来,令人备伞去迎,膳房里备好的点心茶水也一并传来。 诸人领命而去。 刘蝉对镜,又了发髻与钗环。 白玉茶壶一上桌,门外便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 “见过夫人。” 两个妙龄少女缓步而入,朝刘蝉福身而拜。 一个穿着紫衣,一个穿着青衣。 刘蝉忙上前相迎:“快快请起,二位陶姑娘速速请起。” 紫衣姑娘轻声而笑,“夫人有所不知,这位妹妹……”她一指身侧的青衣姑娘,道,“是谢四娘,我家小妹今日身上不爽利,便是谢家妹妹陪我来的。” 刘蝉一怔,连忙拿眼细看谢四娘。 她今日请来的本是陶家二位姑娘,陶玉与陶蝶,万没料到陶蝶没来,谢四娘,谢宝华却来了。 这实在是意外之喜。 谢宝华生得貌美,明眸皓齿,气质娴雅端庄,而陶玉则更为活泼可爱,一双圆圆的眼睛引人生怜。 刘蝉越看她们,越觉喜爱。 无论是谁,都比顾氏的女儿好得太多了。 刘蝉唇边的笑意愈深:“原来是谢家姑娘,谢先生如今身在康安,我尚未有幸得见,谢姑娘是何时来的康安?” 谢宝华抿唇一笑,徐徐答道:“胞兄送信予我,邀我南下康安,也是昨日将才来的。”而今日来见刘蝉,乃是伯父授意。 谢朗让她来此。 刘蝉连说了几声好,引二人入座,吃了茶点,过后又留了二人用晚膳。 她原本也想过将高宴邀来一同用膳。 她请了两个“小辈”来府中,其用心本就是路人皆知。 与顾氏婚事在即,她可顾不上体不体面了。 可若真要不加掩饰,在康安城中,定会被诸门耻笑。 是以,刘蝉按捺住今日便将高宴传来的冲动。等下一回,她再给二女下帖时,寻一个赏春花会的由头,倒是更妙。 她放下银筷,儿女也随即停箸。 刘蝉笑道:“我听说康安春日花会甚为壮观,不知今春何时会有花会?” 陶蝶笑答:“往年都是三月下旬,便在城中澜园。” 话音落下,谢宝华却微微蹙起了眉头。 刘蝉问道:“怎么了?” 谢宝华答道:“回夫人,我只是有些担忧罢了,阴雨连绵,我南下入城时便见关河涨水,城中潼河亦然,若是阴雨一直不绝,不知今春花会是否依然照旧?” 刘蝉听罢,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雨总会停的,若是花会照旧,我盼着再见你们几面。” 谢宝华低应了一声。 落日过后,二人便要回陶府,细雨依旧淅淅沥沥,仆从执伞将二人送回了陶氏的马车。 谢宝华掀帘而入,又倚靠在窗畔,卷起竹帘,朝外张望。 马车经过一侧的窄巷,她忽见侧面打开,一人策马而出。 她眼睛不由瞪大,高檀! 道郡一别数年,她今日终于又见到了高檀! 谢宝华之所以,愿意来见刘蝉,一是伯父之令,二来她也想见高檀。 高檀少时拜在谢朗门下,被她无意间撞破。 她悄悄躲在树后,见过他几回以后,才晓得他叫高檀。 后来她才晓得,他原是高将军的儿子。 谢宝华抬眼,见他冒雨策马而去,不过片刻,身影便隐没于雨帘之后。 她想出声唤他,可又不敢出声唤他。 高檀要去何处? 谢朗不是让他一直留在康安么? “你在瞧什么?”身侧的陶蝶忽然出声问道。 谢宝华卷下雨帘,敛了神色答道:“我只是在观雨,要是明日雨停就好了。” * 雨没有停。 今岁的淘汛似乎比往年来得早,去得晚。 顾淼到达顺安时,已是半月有余,关河好几处堤岸都漫了上来。 花州不远了,可是邺城的急函没有来。 诚然,邺城外的北项人是在小打小闹,军情尚不紧急。 雨下得又急又大,道路泥泞不堪,她于是领着众人在顺安稍作休整,也容马匹休息一日。 她将回到大营便听人来报,赵若虚也来了顺安。 他刚到不久,还是一副落汤鸡的模样。 顾淼问道:“你怎么来了顺安,是从湖阳来的?” 赵若虚颔首,面露焦急道:“我本欲南下,可是关河涨水了现在往南的路走不通了,湪河一带也发了水患,往北也是不行了,我领了一队人,只好也在顺安停留,刚进城,便听说顾将军的队伍回来了。” 第82章 顾淼一听,连忙掀开帘帐,看了看外面乌漆漆的天空。 “你是说大雨一直下,我们便要困在顺安了?” 往北要经湪河,往南自是顺关河而下。 官道不是不能行,但雨中疾行,难上加难。 更何况,他们担忧的另有其事。 赵若虚面色沉重:“这是其一,其二,这雨下了大半个月,先前本就有雨,我一路行来,见到了不少游民也朝顺安步行而来,大多是饥民。” 顺安有驻军,自然有存粮。 接济百十饥民,自是可以应付,可是倘若是成百上千的居民,顺安一城如何接济? 水患可怕,可若有饥民染上时疾便更为可怕。 赵若虚沉吟片刻,叹息道:“顾公子有将军令,依某愚见,不如明日便关闭城门,先点清存粮,若是雨停了,水退了,自无大碍,若是雨不停,潮不退,顾公子还要早作打算。” 第60章 旧朱楼 顾淼沉吟片刻,摇头道:“不必关闭城门,但清点存粮刻不容缓。” 赵若虚愣了一愣,口中称“是”。 顾淼随即寻了两个营中的副将,将水患一事说了,清点存粮,用沙土加固城中河滩,二人领命而去。 大雨下个不停,浇过城中的石板道,溅起了蒙蒙雨烟。 赵若虚所言非虚,三日过后,顺安城中涌进了不少饥民。 城门一侧,设有专人施粥,记册。 身上有疾者,被暂且安置在城外的旧祠堂之中。 罗文皂乘着马车入城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副井然有序的面貌。 他不禁探身朝车外张望,自言自语道:“这里竟然还有如此多的郎中。” 风雨斜刮,他看了片刻,只得又放下了车帘。 他扭头一看高檀,他的目光凝在帘上一处,似是怔忡。 关河水患,他们临近顺安时,高檀已无法策马,道途泥泞,他们好不容易才北上来了顺安。 顺安城果然有了饥民,高檀所料不错。 无论是这昼夜不歇的阴雨还是顺安城的民情,分毫不错。 罗文皂不晓得这样的高檀算不算多智近妖。 他侧目又多看了他一眼,却见高檀的目光一动,朝他望来,浅笑道:“入城之后,罗大夫便可将药方交予军医。” 罗文皂连忙点头道:“这是自然。” 药方是他提前拟好的应对时疫的方子,顺安城外如今已有安置病患的处所,已经比他先前的预料好上太多了。 一炷香的时间过后,顾淼见到了高檀和罗文皂。 城中正是用人之际,罗文皂立刻就被人领去了军医的处所。 罗文皂一走,花厅之中便只剩下了她和高檀两人。 虽然已过去了半月有余,顾淼想到上一回二人相见之时,被他骤然戳破身份,依旧大感不自在。 更何况…… 顾淼顿住思绪,抬眼只见眼前的高檀倒是举止有度,他仿佛瘦了些,可是脸色却不似先前中毒后一般苍白。 顾淼的眼光避开了他的脸,如坐针毡,静默了片刻过后,她起身欲走。 高檀出声道:“顺安附近的顺教徒过几日也会聚集城外,一防水患,二来亦防有心人作乱。邓鹏身死的消息传到廉州旧部,尚有一两股旧部欲为他报仇,康安路远,顺安如今已是顾氏所拥,难保不趁乱起事。” “你前来顺安,便是为了顺教一事?”顾淼顿了顿,又道,“水患之中,流民者众,诚然是吸纳教众的好时机。” 高檀低笑了一声:“我北上顺安,自然是为了你,顺教一事,不过是举手之劳。” 顾淼一惊,不由瞪大了眼,颊边立刻又像火烧一般热了起来。 这个高檀还是她认识的高檀么? 他是不是中了邪! 高檀的目光不移分毫,只见顾淼的脸色变了又变,她似是恼怒,待要张口,却又闭上了嘴。 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映着他的脸孔。 活生生的顾淼。 顾淼垂低眼道:“顺教一事,是你自主主张,虽是为了治水患,你焉知教众无人不生二心?先前潼南与顺教勾结,教中反目,不是常事?倘若顺教聚集顺安,反而扰民生事,你又该如何?这几日,你须得牢牢看住顺教,水患流民,万不能出了差错。” 倘若她记得没错,今春的水患的确绵延日久,数千人流离失所,只是顺安一带的阴雨再过一小段时日便会停歇,数月不歇的阴雨在南面,在廉州以南。 顾淼只见高檀的右手小指仿佛轻轻一颤,耳边听他笑道:“顾公子所言极是,某定当竭力而为。” * 顺安的天空阴沉了七日,流民与顺教聚集在了城门之外,乌泱泱的人潮,由两扇城门望去,乍一看令人心惊,可若是细察,便能分辨,流民往东徐行,而顺教的武众则为西进,往驻扎的营地而去。 顺教的大部并未进城,留在城外引沙石加固关河堤岸。 一小部教众跟随罗文皂,在旧祠堂外搭建营帐,治疗伤患,施粥布善。 流民之中,不少人为顺教义举所动,投其门下,而罗文皂,因医术精湛,虽然他熬的药又苦又涩,但真能医病,在一众流民之中,也渐渐有了“神医”的名号。 顾淼见状,不由地大松了一口气。将军令在身,数千民众聚集城中,顺安定然不能有乱。 待到第八日,顺安城的上空终于放了晴。 雨水冲刷过的碧空,万里无云。 众人爆发出了欢呼声:“太好了,终于放晴了,这雨也该停了。” 花州依然没有急函传来。 邺城无碍,可是顾淼仍然欲往北行,回到邺城,烛山“顾盈盈”一事尚未了结。 直到此时此刻,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齐良乘车北上,落后于她,即便如此,他竟然眼下仍未到达顺安。 天晴之后,官道也会比先前好走许多。 顾淼令人往南沿路去迎齐良。 整整三日,过去齐良不见影踪,就连他的车马似乎都未经过沿路的关卡。 齐良失踪了。 顺安城放晴过后,关河岸涌上的潮水缓缓退却。 顾淼打算往南沿路再去寻齐良。 冒雨而行,车马兴许未走官道,许是雨雨流阻隔,另寻了一处道路北上。 她领了数人分头去寻,策马到南面城门之外,却见多日不见的高檀打马而来。 自从顺教的人来到顺安之后,她便未在城中见过他。 他身上穿了一件箭袖黑袍,腰身系着黑带,悬一柄长剑,一副要出远门的打扮。 他的目中似是一亮,朝她浅笑颔首,而他的马后还跟着另一道许久不见的人影,肖旗。 顾淼旋即回过神来,是肖旗领了顺教徒而来。 肖旗一直为高檀所令,暗中与顺教来往。 “你要往南去寻齐良?” 顾淼并未勒马,只微微点头。 她并不打算停留。 “我与你同去。”高檀调转马头,行在她的身侧,兀自又道,“关河之水虽已退潮,可廉州以南雨水未歇,兴许齐良是困在了南地。” 高檀为何总要跟着她? 第83章 顾淼听得心中烦躁,没好气道:“不必高公子忧心了,我自去便是。” 高檀却是一笑:“你在怕我?” 怕个屁! 顾淼立刻扭过脸来,直视他道:“高公子有没有听过一个东西叫做狗皮膏药?” 高檀笑意愈深:“我倒没有听说过。” 顾淼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他如今的脸皮为何如此厚,从前骄矜自负的高檀去了哪里? 她的话,他听不出来。 顾淼一夹马腹,沉声道:“你别跟着我了。” 顾淼径自打马而去,但是高檀却没就此离开。 他只是不远不近地跟着她。 顾淼领着的数人自然也认识高檀,他们不是疑惑地看了看马后的高檀,又看顾淼,不晓得二人之间究竟又有何矛盾。 日影西斜,天光黯淡。 厚重的车帘垂下,马车中几无光线。 齐良眼前蒙着黑布,四周一片漆黑,他听不到人声,唯有雨打树叶的哗哗声响,以及雨滴打在车身上的噼啪声。 雨一直没停。 他根本不知道劫持了他的人究竟是谁,又要往哪里去。 那一日他的车马将出康安城不久便遇到了埋伏的蒙面人。 来人者众,一番恶战过后,他们劫持了自己的车马。 齐良不晓得剩余的兵马有没有回头去向顾闯,或者往北向顾淼报信。 阴雨下了大半月,他在车中,一直没有等到来人救他。 齐良猜,他大概是在往南走,说不定早已到了廉州以南。 莫非是潼南人? 齐良想不出来她何时与潼南人结了仇? 许是看重他是顾闯的谋臣,想以他为饵,要挟顾氏? 齐良想到这里,不由自嘲失笑。 若真如此,潼南人打错了主意。 下一刻,他的身形一晃,马车复又缓缓冒雨而行。 只是行程短暂,不过小半刻,便又停了下来。 他终于听见了脚步声与人声。 车帘笨重地响过一声后,他感到冰凉的雨丝斜刮到了脸上,一道身影跳入了车中,雨水与铁锈的气味扑面而来。 一道亮光在眼前朦胧而过,来人点了灯盏。 齐良的眼前一轻,来人已经摘下了他脸上的黑布,露出他的一双眼。 齐良眨了眨眼,适应了车中昏黄的灯火。 来人提着一个白纸灯笼,细细地打量着他。 齐良也在看他。 他的长发垂肩,耳后梳了两条小辫,尾端坠着两颗金珠。 果真是潼南人。 他的样貌有些阴柔,额前的碎发盖住了他的额头,可是他的一双狭长眉眼映着灯火,他生了一双深沉的棕色瞳仁。 齐良确定自己从前从未见过他,却见他默默看了一会儿,嘴角忽地一扬,低声而笑,开口缓缓唤他道:“小太孙。” 第61章 羽白 月影升至中天。阴云散去后的夜空,月朗星稀。 顾淼领着众人,到达了顺安以南的关河岸。 暂且没有找到齐良的踪影,她打算继续往南而行。 如今关河潮水虽已退却,可沿途驿馆尚未恢复,门扉紧闭。到达下一段官道之前,他们只能在外露天而眠。 好在春夜已然温润,并不十分寒冷。为了驱兽避险,他们点了一处火堆,映红了林中一方天地。 随行的士兵,将高檀与他的随扈同邀至一处火前。荒山野岭,众人自要聚集一处。 顾淼没有拒绝。 围着篝火,他们吃了烤饼与一些林中浆果,连日水患的疲惫稍稍散去,山野寂静,众人反而有了谈兴。 跟随高檀而来的有一二顺教徒众,其中一个来自绵州。 一个士兵好奇地问:“你是潼南人?” 那个绵州人唤作李通,摇了摇头,答道:“我原本是青州人,我年幼时,父亲带着我们西进,逃到了绵州。” 众人一听,登时惊诧道:“青州?就是前朝旧郡青州?你原本住在南陵旧都?” 李通轻声一笑,摇头道:“听闻我父亲少时住过南陵,可前朝一倒,青州霎时大乱,大火之下,哪里还有什么旧都。” 众人沉吟片刻,前朝旧都如何覆灭,已是人尽皆知的惨案一桩。 前朝称为越,取得是古越国的名号,因为国君姓梁,北项以及外邦之地又将其称为梁越。 梁越的国运不长不短,加起来亦有二百余年。 疆域最广时,包含青、绵、廉、花州住地,横贯关河,潼河与湪河两岸。 邺城为最北,设有县郡,拱卫梁越,以敌北项。潼南在绵州称臣。 南陵之变后,旧都朱门贵族纷纷北进,大多留守康安一带,而谢氏则去往康安以北的道郡。 前朝到了末期,君主梁颉腐朽,沉溺酒色,诸位皇子争储日盛,朝中结党营私,斗作一团,可梁颉不闻不问,直到三子梁羽白,毒杀了太子梁献阳,诛杀其余六子,梁颉不得不“禅位”,做了太上皇,可惜梁羽白的皇帝也只做了三月又十一日。 他继位不正,手段残暴,不仅屠尽手足,连皇孙一辈亦不放过。梁氏七子,足足二十七位皇孙通通人头落地。 各处“义士”揭盖而起,潼南孔氏连同邓氏,以及诸为强毫攻入了南陵,火烧太一宫,连绵朱楼宫阙,碧瓦楼阁,被这一场大火焚烧了整整三天三日,昔年繁华的南陵王都也成为了废土。 四下静默了片刻,草丛中的虫儿低低鸣了两声。 李通干笑一声,察觉到气氛莫名沉重,于是换了话头道:“说起前朝旧事,十余年前,青州似乎还流传过一个传说,是说彼时南陵被围时,小太孙,便是太子梁献阳的儿子,侥幸逃脱了杀戮,梁太子的忠仆调换了襁褓中的小太孙,死的那个其实不是小太孙,真正的小太孙被人偷偷带出了南陵。” 顾淼自然听过这个传说,可是前世,根本没有找到过小太孙,无论多少人如何去寻找原本的蛛丝马迹,也找不到那一个“忠仆”,更找不到被调换的婴儿出自何处。 兵荒马乱,倘若以一人之力护送小太孙,如何逃脱得了梁羽白的杀戮。 小太孙尚在人间,大多被用作了拥兵自立的借口。 他是死是活,根本无人在意。 “这么多年,许是我们在北边的缘故,倒未曾听过这个传言。” “是啊,再说如此少说也有二十余年了,这个小太孙命途多舛,乱世之中,便是当年活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活到此时。”诸人随意应和几句。 李通便住了口。 高檀抬手用树枝轻轻拨弄了眼前的火堆,火星之下掩埋的枯叶,一碰到青色火星,旋即烧成了点点灰烬。 枝上赤色火焰烧得更旺了一些。 他侧目,又朝顾淼望去。 她并不看他,也看任何人,只望着火堆像在出神。 先有赵若虚,再有罗文皂。 高檀毫不怀疑,眼前的顾淼便是他的顾淼。 只是,她分明不愿意再与他有任何瓜葛,对他避之如蛇蝎。 她一见他便冷若冰霜,既无三水之言,亦无三水之行。 第84章 一见公子,惊为天人,玉树焚风。 高檀,我心悦于你,我一见到你,便觉口干舌燥,脸上滚烫,当然是一见公子,玉树焚风。 你呢,你哪怕有那么一点心悦我么? 我喜欢你,有错么? 高檀,能和你成亲,做你的娘子,我真的很开心。 …… 言犹在耳,至亲至疏夫妻。 他素不强求,若是强留,又能留得住谁呢? 顾淼若是不愿再与他做夫妻。他该成全她么? 不必在顾闯与他之间左右为难,往事尽散,忘却前尘。 任由她天高海阔,任由她来去自由。 高檀听到自己脑海中一声冷笑,呵,怎么可能呢? 火势愈旺,烧得树枝噼啪作响。 顾淼实在难以忽视身侧投来的目光。 如坐针毡,如芒刺背。 顾淼索性转头看去,高檀的目光不躲不闪,双眸之中跳跃着火光。 他唇角一扬,似是一笑,顾淼起身,将走了两步,不远处忽而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 寂夜之中,犹为清晰。 众人屏息,纷纷起身按住了身上的武器,顺势熄灭了地上火堆。 马蹄杂乱,听声音似乎只有数人。 下一刻,一道熟悉的哨音想起。 是顾氏军,是自己人。 众人心头不由一松,不过片刻,二人奔至林总,见到顾淼,面上一喜,勒马道:“有急函自康安到顺安,所幸在这里见到了你们。” 他翻身下马,将袖中信函递来。 顾淼匆匆看罢,心头一沉,信上所述,齐良的车马出了康安不久,便遇到了伏击。许是邓氏旧部余孽,来人者众,我方死伤众多,并且活捉了齐良,几位军士趁乱南下,原本是想去康安调集援军,孰料他们令人折返势,齐良的马车已没了影踪。 大半月的雨势未停,他们寻不到人,送信北上,路途难走,这才将信送到了顾淼手中。 顾淼眉头紧锁,如此看来,齐良大概根本没有机会北上,他被人所劫,康安附近难觅影踪,他大概是往南去了。 康安以南,廉州尚有三郡,顺潼河一流而下,便是潼南人所在的绵州,再往东南,便是青州。 不知齐良到底如今身在何处? 林中忽而吹过一阵夜风,密集的马蹄声再度传来,听上去绝非一二报信之人。 远远地传来鸱鸮一般的鸣叫,顾淼心中蓦然一松,侧目,果见高檀缓步走到她的身侧,道:“是顺教的人。” 看来,高檀本欲南下,与他们一道寻齐良,实是凑巧同路。 顺教来了十数骑,为首之人是个光头,腰悬大刀,刀柄处刻着一轮瘦月亮。 顾淼认得他,他就是顺教后来的左护法,悟一。 令人意外的是,他毫不避讳地翻身下马,旁若无人地朝高檀一拜,“公子,廉绵二州桃汛不绝,若雨不停,不出十日,流民便要朝潼河涿鹿以北而进,容公子决断。” * 林中火光轻飘飘地晃了一晃,齐良抬眼只见火把上的桐油将要燃尽。 “没有人会来救你的,小太孙,你要是说了实话,我兴许还能救你。”马车度过密林,东摇西晃,他耳后的长辫也随之晃荡。 眼下濛濛细雨,他们一行人趁机加快了赶路的速度,他们应该要把他真地带去绵州。 齐良没见过孔聚,可是眼前的人的岁数与他相当,周围的其余人对他言听计从,齐良猜测此人兴许是孔聚,抑或是孔聚麾下的一员大将。 他抿了抿干涩的唇,再一次徐徐道:“我并不是你口中说的什么‘小太孙’,我也不知谁是你说的小太孙,倘若你是指前朝太子梁献阳的子嗣,据我所知,梁氏早已绝嗣。我姓齐,确是前朝南陵齐氏的子孙,并非小太孙。” 对面的潼南人听了不为所动,依旧撩开车帘,牢牢地注视着外面的动静。 齐良蹙眉道:“敢问你为何会以为我是他?” 他终于扭过头来,正眼看了他一眼,轻笑道:“我自有我的缘由。你说你是齐氏,可是南陵齐家死得死,跑得跑,你如何证明你是齐家子弟?”他的眉骨一挑,“如果我说你是,你就是呢?” 齐良答道:“当年南陵城破,我父将我交予家中一忠仆,渡船而上,先到了廉州,那忠仆是邺城人,兵荒马乱,廉州无以苟活,他便引我去了邺城。忠仆有名有姓,无论从前在青州也罢,还是回到邺城以后也罢,你尽可派人细察。” 第62章 嫌隙 天空闪过一道青雷,轰隆雷声接踵而至。 进入廉州南部,雨水多了,道路泥泞,不便行路。 顾淼的马速慢了下来,再往南去寻齐良之前,她得去康安先见顾闯。 康安城外的人,比她离开康安时,明显多了不少。 城门之外大排长龙,有许多南面而来的人,这些人不算流民,大多小有家资,是来康安避雨。 一路行来,顾淼早已听说绵州潼河南段的雨下得更大,有几段河岸,已被雨水冲毁。不少绵州人也已启程北进。高檀领着悟一与顺教的人去的便是绵州。 顾淼匆匆进了康安城,见到顾闯时,他的神色实在说不上好,一副焦头烂额的模样。 阴雨连绵,天空昏暗,加之邓鹏麾下余孽屡屡伏击,顾闯近来的烦心事着实不少。并且,往年淘汛,康安城虽也有落雨,可从来没下过这样大这样久的雨。 城中偶有传言,此雨乃不祥之兆,盖因顾闯在城外肆意诛杀俘虏,又残杀邓鹏,惹了天怒。 虽是偶有传言,但到底还是传进了顾闯的耳朵里。 他不由生怒,想要捉几个说些闲言碎语的人杀了了事,可是谋臣劝他,康安自不是邺城,城中朱门此时正是将目光投向他与高恭之时,况且,谢朗亦还在城中。 老夫子就是老夫子,成天满口仁义道德,他想做什么都仿佛要看他脸色,束手束脚。再者,高恭赖在康安不走,一会儿说要亲眼见到两姓结亲才能满意离去,一会儿又说邓氏余孽犹在,岂能置之不。 说来说去,他还是不愿意离开康安。 是以顾闯今日心浮气躁,见到顾淼,不由一连串地问道:“顺安城中可还顺利?你的人去寻齐良了么?”他烦躁地在房中踱来踱去,最后又问,“花州无人来信,如此一来,邺城既然无碍?‘顾盈盈’何时自烛山来?” 顾闯心中果然还记挂着联姻一事。 顾淼先将水患,顺安御患之事,说了一遍,又再说了往南去寻齐良的打算。 顾闯听得皱起了眉头:“我自会派人去寻齐良,你留在康安,是首要大事。高宴既知你的身份……” 顾淼打断他道:“将军,此时阴雨不绝,南地雨势更急,此时若不找到齐大人,恐怕齐大人有性命之危。” 顾淼不想留在康安。 顾闯冷了脸,道:“这是军令,我令你留在康安,哪里也不许去!” 前一段时日,刘蝉邀请众多康安女眷来府中做客,是何居心,一目了然。 她想替高宴与谢氏或是陶氏结亲。 想以此令高氏在康安站稳脚跟,门都没有! 第85章 顾闯想到这里,脸色愈冷:“‘顾盈盈’便是不想来,也得来。”他直视顾淼,目光锐利。 顾淼看得心头一跳:“将军,忘了何为金蝉脱壳?” 顾闯属意联姻,倘若说,先前只是暗示,眼下却已是有些急不可耐。 顾淼只觉眼前的顾闯有些陌生,可转念一想,又不尽然。 急功近利,汲汲营营。 她以为顾闯还是她少时的阿爹,她再示弱不见,也明白他早已有了野心,自烛山泊离去,雄踞邺城的顾闯不知不觉早已变了。 顾闯深吸一口气,面色愈沉。 顾淼不待他答,扭头就走。 “你站住!” 檐外大雨淅淅沥沥,顷刻淹没了人声。 悟一看了看车檐下挂着的铁钟,摇来晃去,虽是软铁,可平日的风雨根本无法撼动铁钟分毫,他蹙紧眉道:“公子,风雨太大了。前面两周交界处,地势狭隘,本就是桃汛灾区,不能再往前了。我们的存粮虽已以蜡罐封存,可急流之舟如何渡河,不若就在涿鹿以南的城镇布施,引流民往北而去。” 车檐下的铁钟不住地叮当作响。 高檀颔首:“引流民北上,涿鹿是一处,若存粮不够,只得护送他们前往康安。” “康安?”悟一不解道,“康安真能大开城门,迎接流民?” 高檀道:“廉州以南,流民上万,涿鹿如何安置,不去康安,倘若阴雨不歇短时之内,他们也没有别的去处。”无路可退,无路可进。 悟一缓缓地眨了眨眼,只得点了点头。他虽然想不明白,高檀为何忽然改了主意。原本他们要将流民定于涿鹿,力强者随顺教西进,绕路北上花州。可是,倘若能够救人,引到康安,自也是行得通的。 自廉州以南往涿鹿一带的官道,摩肩接踵全是冒雨而行的流民。 顺教在临近的城镇发粮布善,可是流民人数众多,个个饥肠辘辘,一双又一双深陷的眼睛望着黑瓦铮亮的粮罐。 教徒不得不带刀守住个个粮铺, 染疾的病人被暂时收治,教徒用罗文皂的药方熬了大锅药。 即便如此,他们也不能救所有人。 流民继续北上,短短十日之间,康安城楼之外便聚集了上千人。 四扇城门紧闭,城内的气氛愈发焦灼。 前段时日,城外施粥布善的摊子没了踪影。 大雨下个不停,新粮进不了城,城中各门吃起了存粮,更不可能再开门布善。 高恭与顾闯同住原本的邓氏府衙。前来拜会的高门不绝,而高恭却称病不见。 顾闯见了几个,但见来人垂头丧气,怨天怨地,通通让他主持公道,驱散城外越聚越多的流民。 起初顾闯为了拉拢人心,还耐着性子听了一阵,又令数十骑兵驱策了几回,刚开始甚为见效,围住城门的流民散开了去,可过不了二三个时辰,人群复又聚拢,将城门围个水泄不通。 顾闯也烦了,摆手道:“此法无用。” 来人躬身一拜,语调沉重道:“将军,当真没有别的办法了?何不杀鸡儆猴,须知,城门不开,长此以往,城中无粮,又该如何?”他越说越慢,“从前,邓将军在时,康安城还没遭过此等罪,况且,水患是险,时疾更险,一传十,十传百,大将军驻军在此,不可不防啊。” 顾闯脸色一沉,听他又道:“此危急关头,高将军反倒病了,若是顾将军能够解了康安急困,何愁众人不归一心?” 顾闯胸中一荡,动了杀念。 午后阴云密布,天空的落雨仿佛无穷无尽。 顾闯着甲,登上了城楼的高台,俯瞰城外,密密麻麻的头颅在雨中攒动。 已有人细细点过,此刻城外足有一千一百九十七人。 这些人中又无染了时疫之人,更何况,他们真的是流民么? 邓氏余孽不绝,他早有防备,可他们若是混进流民入城,防不胜防。 顾闯垂眼再看,城门外一个干瘦的身影竟在此时忽然跃起,攀住城门上的铜钉,意图往上攀爬。 顾闯眉心一跳,冰凉的雨丝顺着他发上的银盔滑落,滴到了他的额上。 他陡然惊醒,劈手夺过身侧的弓手的长弓,拉弦射去。 那一枚羽箭正中城楼下的人的头颅。 那人顷刻毙命,软趴趴地摔到了地上,血丝混入了雨与泥中。 雨声隆隆之中,城楼下传来几声压抑的惊呼:“杀人了……杀人了……” 顾闯转身便走。 空中一连滚过数道惊雷,诡异的青色照亮了庭院。 顾淼匆匆穿过游廊,身后的两个士兵仿若游魂一般地紧紧跟在她身后。 军令如山,顾闯不许她离开康安,便让人看犯人似的守着她。 闻听顾闯于城楼之上射杀流民,她又惊又怒,先前积攒了多日的怒气倾泻而出。 顾淼猛地推开书房的木门,见到顾闯,他将才除了铠甲,披头散发,发梢湿漉漉地犹在滴水。 顾淼怒道:“城外一千一百九十七人,将军,说杀便能杀么?” 顾闯眸中一闪,见到她身后跟着的两个士兵,挥手道:“你们先退下。” 二人领命而去,不忘合拢了门扉。 顾闯沉下脸说:“南面水患,又起时疫,流民如何放得进来?” 顾淼急道:“哪怕不放进来,难道找不到折中的法子,先前有人谏议,城外悟静观,旧祠堂的收容之策,真的不可行?” 顾闯不答反问:“你如何知道他们都是流民?” 顾淼冷声一笑:“将军担心邓氏的探子混在流民之中,悟静观难道不能盘查?” 顾闯闻言不语。 顾淼暗暗深吸一口气,缓了语调,低声说:“阿爹,上千条人命,不是战事,是流民,阿爹,倘若真杀了,往后你一点也不后悔么?” 顾闯冷声道:“康安一城绝不能陷落,你眼下是妇人之仁,为图将来大业,我有何后悔。” 妇人之仁。 有何后悔。 顾淼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终究忍不住道:“若阿娘还活着,今日她如若亲眼看见,也定然不会同意。她在天之灵,也不得安宁!” “放肆!” 顾闯抬手打了她一巴掌。 一声闷响,顾淼身形一晃,右边脸颊霎时红肿了一片。 此一巴掌落下,父女二人俱是一怔。 顾闯从来没打过她。 从小到大,哪怕她闯出再大的祸事,他都没有打过她。 更莫论,顾闯这一巴掌几乎没有收敛力气。 顾淼嘴里立刻尝到了铁锈的味道,她抬手抹了抹嘴角渗出的血迹。 “淼淼!”顾闯像是将才回过神来,慌忙要来扶顾淼,却被她抬手甩开。 窗外风雨一时大作,撞得窗棂作响,雨丝透过缝隙,斜刮入室。 顾淼闻到了一股扑面的水汽,她眨了眨眼,退了一步,躬身抱拳道:“言尽于此,将军听也罢,不听也罢。” 她抬眼直直盯着他,语调反而平淡,缓缓说道,“阿爹杀性太重,心胸狭隘,做不成皇帝,今日做不成,往后也做不成。” 第86章 第63章 傩面 接连不断的雨珠滴落到破碎的瓦片之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齐良侧耳聆听窗外的动静,可惜,他唯一能听到的,依旧只是雨声。 潼南人将他关在这里,已经有一段时日了。 齐良猜测,兴许是桃汛的缘故,他们眼下暂时回不到绵州,被困在了半路上。 他抿了抿干涩的嘴唇,又试着动了动,但手脚被缚,他的四肢渐渐开始发麻。他不晓得自己还要被困在这里多久。 齐良复又闭上了眼睛,昏昏沉沉之间,忽听外面传来了人声,是杂乱的马蹄与陌生的潼南语。 他骤然睁开眼睛,挣扎着翻身起来,欲往窗户的方向转去。 可是他手足俱麻,一时无法动弹。 片刻过后,窗外的动静越来越大,夹杂铁器与怒吼之声。耳边又听“砰”一声大响,一个人影撞开了木门,来人手持长刀,脸蒙黑布,一双鹰一样的眼睛盯住了他。齐良注意到了他耳后的小辫子,他是潼南人! 不是援兵?莫非是潼南人的内讧! 齐良还不及细想,来人便不由分说地抽刀袭来。他用尽全身力气,翻身一躲,刀尖削过他身侧的矮凳,那凳面顿时断成两截。 齐良脸色一变,抬眼却见那人又举刀砍来。他退无可退,避无可避,将要认命地闭上眼睛,却见另一道身影闯进了房间,与先前那个潼南人缠斗在了一处。 后面来人似乎是孔聚的手下,他略胜一筹,一道划破对方的喉咙,见人扑地,他才伸手猛地拽起齐良往外行去。 茅屋之外,雨水早已成潭,匆匆忙忙的步伐踏过水潭,溅起了血水。外面的厮杀毫不留情,有一波是潼南人,而另一波则是蒙面的黑衣人,不尽是潼南人。 齐良不待细看,拖拽着他的人已急急地将他拖到了院外,硬生生地推上了马。 齐良还未坐稳,追兵又至,挥舞大刀向他砍来。他们根本无意活捉,他们想要取他的性命。 马后的潼南人挥刀去挡,亦不恋战,上马便走。 零星的三四人疾驰而上。簇拥着他,往前逃奔。大雨冲刷头面,不过一小会儿,他们的浑身已经湿透了。 他们还在吃力地躲避追击。 齐良半伏在马上,抬眼只见前方烟雨蒙蒙处,仿佛奔来一群黑骑。 潼南人旋即勒马而停。 齐良抬眼细看,只见本来的那一队人马竟也勒马而停,诸人皆蒙面,为首之人高坐马上,头覆傩面。 那是一张青色的鬼面,齐良忽觉自己依稀曾在哪里见过。 潼南人不知他们是敌是友,可来人众多,潼南人索性一转马头,朝西侧奔去。 齐良想大声呼救,可是对面的黑骑只是袖手旁观,分毫救他的意思都没有。 齐良定睛再去看那一张青色傩面,他的目光似乎只是冷冰冰地注视着他。 潼南追兵紧随其后,齐良扭头看去,另一波潼南人忽地又至,那一群黑骑却在此时方动,如潮般朝他们涌去。 齐良忽地松了一口气,敌人之敌,也算暂时解了他的性命之危,只是他依旧想不明白,为何他们不肯救他…… 马速不减,大雨瓢泼,身后的声音越来越低。 天光黯淡了整日,入夜之后,这一场大雨终于慢慢地停歇了。 山中空气清凉,昏暗一片。 源麓城地处高地,是廉州与绵州交界处的一座城镇,大雨下了月余,因为地势较高,城中尚还有住户,只是粮食紧缺,余户已然不多,大部分的人都已向北迁移而去。 众人都已听说,廉州以北的雨早就停了。康安城如今也开了城,放了粮,是顺教救了流民。 悟一匆匆赶回半山腰的落脚处时,正巧遇见归来的高檀。 他推开门便见,高檀发冠濡湿,伸手脱下了面上的青鬼傩面。 他忙问:“公子见到那个小太孙了么?那个姓齐的,真如潼南人所说,是梁氏遗孤?” 孔聚麾下有顺教的细作,齐良的下落便是由此而来。他们万万没料到齐良竟然是小太孙。 此番水患之下,孔聚的几个部将趁乱起事,本欲活捉齐良,可事情败露后,瞬时起了杀念。 高檀今日匆忙见到齐良,便是不让他死。 至少眼下不能死。 高檀望向悟一,不答反问道:“是与不是,真的重要么?” 悟一一怔,好像……确实也不是那么重要。 假假真真,谁又说得清楚,端看听者信是不信。 “不过,真这么轻易地让孔聚捏住了‘小太孙’,不怕他往后挟天子以令诸侯?” “树大招风,招摇过市。”高檀垂眼一笑,屈指轻轻敲了敲桌面,“绵州倘若真如此行事,康安城中兴许还能恢复暂时的和解。” 孔聚不得不除,却也是个难缠的对手,与其留到以后,不如借顾闯与高恭的手一并除之。 高檀脱下了身上浸湿的外袍,忽问道:“肖旗的人走到何处了?” 悟一一愣,旋即答道:“传来的信说,再过两日就会进城。这几日的雨小了一些,他们的脚程兴许还会快一些。” 高檀转过身,低应了一声。 悟一心道古怪,可是看不见他的表情,也不知这古怪是从何而来。 自他认识高檀以来,相交数年,高檀向来喜怒不行于色,这几日却像又有些不同,似乎分外在乎康安来人,一连问了数次。 悟一心道,待到肖旗来了,他定要问出个所以然来。 雪白的月色透过薄云,照亮了林中幽长小径。 “雨停了。”肖旗望月叹道。 自康安南下的路太难走了,风雨兼程,他们紧赶慢赶,终于就要到源麓城了。 他说罢,却未听见身侧传来任何回音,只是马蹄声还在滴答滴答地响着。 他忍不住偏头去看一侧的顾远,只见他的目光落在前路,面无表情地高坐马上。 自打他们出了康安,他一直是这样一副表情,时常神游天外一般。 顾远仿佛是和顾闯生了嫌隙。 顾闯在城楼之上,射杀了流民,肖旗亦有耳闻。 在顾闯杀了人的第二日,康安久违地放了晴,北面送来的粮草入了城,顺教之众将流民引向了城外的悟静观与旧祠堂,城中的谢先生,连同陶氏往城外送了药草与存粮。 康安城外的流民之患暂时解了。 可是,他不晓得该说顾闯是不是时运不济,黑脸也扮了,却未能安抚城中朱门,更莫提流民,到头来,城中朱门亦不领情,反而为了一点世家脸面,咬牙纷纷效仿贤仁的谢氏,陶氏,捐粮送药至城外的流民落脚处。 高恭称病不出,倒落得个无功无过。 肖旗想罢,又瞥了一眼神色冷淡的顾远。 当日他送粮到了康安城外,令人传信给顾远。公子让他给顾远带话,说有了齐良的下落。 顾远收到信后,并未犹豫,当日午后便脱身而出,在城外与他汇合。 他早料到顾远的功夫不错,能从顾闯眼皮底下脱身。但是彼时,他一眼就能看出来,顾远脸上有伤。 他不说,肖旗自然也没有多问。 第87章 夜风吹散了层云,月华更盛,落到林中,马前一捧雪白。 顾淼开口问道:“齐良还在源麓城么?” 肖旗心中虽不晓得他究竟是在还是不在,不过依旧点头道:“正是。” 顾淼心中默默一叹,好在齐良性命无忧,齐良之所以要离开康安,也是“顾盈盈”的缘故,于情于,她都应该找到他。 她下定了决心,找到齐良以后,她便要回邺城。 康安,她是再也不会回去了。 月影缓缓西移,鸡鸣之时,顾淼目之所及,终于见到了源麓城所在的鸠山。因为山影状似鸠,因而得名鸠山。 雨后的清晨,山中萦绕丝丝缕缕的薄雾。 肖旗与她的马匹脚程快些,二人二马径自先上了山。 半山腰处渐露出了一处青瓦白墙的农舍。 顾淼问道:“齐大人便在此处?” 肖旗翻身下马,含糊其辞道:“顾公子稍等,容某前去通报一声。” 顾淼见他轻叩门扉,停留片刻,方才推门而入。 顾淼不由皱起了眉,片刻过后,另一道身影自门扉而出。 他身披月白大氅,乌发尚还披散,原本参差不齐的断发,似乎也变得同其余发丝一般长了。 他抬眼直直凝视马上的顾淼,一点笑意在他的眼中荡开:“顾姑娘。” 高檀。 意料之外,却又情之中。 肖旗到底是高檀的人。 她随顺教来寻齐良,见到高檀,实在算不得意外。 顾淼翻身下马,客套疏远地抱拳唤道,“高公子。”顿了须臾,才问,“不知齐大人如今身在何处?” “顾姑娘远道而来,不如稍作歇息,我再细细告予你知。” 高檀目光不移分毫,日夜兼程而来,顾淼的脸庞仿佛瘦削了些,肩上银甲恍惚残留了一点薄薄的水气。 她的发带飘摇在耳侧,被山间清风吹拂,红丝绸带扫过了她的脸颊。 她的唇色殷红,亦如红绸。 活生生的顾淼。 顾淼心头没来由地一跳,高檀的目光想要望穿她似的,她垂眉避过他的目光,却见他停留在身侧的右手小指仿佛轻轻一颤。 这是高檀惯常的动作,每当他气恼难当,或是心绪起伏时,方有的小动作。 顾淼留心观察过高檀,先前的高檀似乎没有此般小动作,唯有彼时在顺安,水患之时,她见过一回。 一个诡异的,大胆的念头,忽而浮上了脑海。 神鬼莫测,她既能“重活一时”,焉知高檀不能重来? 顾淼心中悚然一惊,她暗暗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绪。 她负手而立,轻轻地握了握背后双拳,笑答道:“好啊。” 第64章 道觉 二人进屋之后,肖旗便退了出去,临出门前,他不由多看了一眼高檀。顾远自顾自地坐下,而高檀的目光自始至终都随他而动。 肖旗心中一跳,连忙出门,合上了门扉。 屋中尚有山雨的清润气息,顾淼左右而望,此茅屋唯有一方天地,除了高檀,再无旁人。 齐良不可能在此地。 顾淼凝眉看去,但见高檀并不急着同她解释齐良的下落,反而不疾不徐地回身煮茶。 泥炉中的殷红火苗烧得正旺,等了半刻,罐中的水花咕噜咕噜地沸腾了起来。 他舀一勺滚水入茶盏后,方才徐徐道:“此处盛产茗茶,此茶唤作‘鸠在桑’,最是醒脑提神,南下不易,饮过茶后,你亦可在此沐浴,我自去山中取些存粮。”说着,高檀转过身来,将茶盏递到了顾淼的手边。 茶汤清凉,顾淼正要答,却见他的目光扫过她的右脸颊,她不禁一怔,不自在地偏头要躲。脸颊上的伤痕虽然早已消失了,可是在高檀面前,她尤其感到被人看破的难堪。 她垂下眼帘,视线落到他骨节分明的一双手上。 倘若,倘若真是那个“高檀”,他还能如此不动声色?不着痕迹? “你怎么了?” 她沉默得太久了,高檀疑惑地望着她,顾淼低咳一声,先饮一口热茶,僵直冰凉的身躯仿佛稍稍回温。 “齐大人身在何处?” 又是为了齐良。 高檀闻言一笑,氤氲茶烟之中,顾淼的脸庞依旧雪白。 “听闻齐良便是梁小太孙。” 顾淼一惊:“什么?” 齐良是小太孙? 顾淼心道不可能,目光紧紧盯着高檀,想要从他脸上看出任何一点蛛丝马迹。 高檀的神情不变,语调听上去却像真有一二分惊诧:“正是由此缘故,潼南人才会活捉了齐良。我初听之时,亦觉诧异,顾姑娘与齐良熟识已久,可知他的来历?” 又是一声“顾姑娘”。 顾淼眉心微蹙,答道:“齐大人来自南地齐氏,旁的,我却从未听说过。你是说,他如今在潼南人手中?是何人?是孔聚么?” “正是。” 顾淼心中一落,孔聚不好对付,齐良若真落到了他的手中,不知又要如何脱困。 “你如何晓得此事?”虽然心知,定然与顺教有关,她还是想听高檀究竟如何说。 “悟一原是绵州道觉寺的僧人,有意打探,倒也不难知晓。” 他的态度越是坦然,顾淼越是生疑,耳边却听高檀又问:“你真打算去潼南救齐良?” 顾淼颔首:“自然。” 高檀缓缓眨了眨眼,“顾姑娘心怀大义,惯爱救人于水火,某自愧弗如。”说罢,他回身熄灭了泥炉细焰,又道,“我自去山下取粮,浴桶在竹屏之后,凳上是干净的换洗衣物,顾姑娘自便。” 这话听上去像是好话,可是顾淼却觉有些刺耳,她低应了一声,方见高檀转身离去。 门扉“吱呀”一声,开了又合,徒留室中寂静。 窗外哗啦啦的雨声又响了起来。 齐良临窗而立,抬眼之时,忽见阴云之中穿梭过一线白色闪电,滚滚雷声轰隆又至。 仆从放轻的脚步声响在脑后,他回身望去,但见一排仆从手捧托盘,鱼贯而入,托盘上捧着的衣饰与前几日无异。 仆从齐齐跪地道:“参见陛下,陛下万福,容奴侍奉陛下更衣。” 为首的仆从托着通天冠,珠帘垂落,冠前金博山颜。齐良一一望去,黑介帻,绛纱袍,皂缘中衣,均以尊崇前朝旧制。 他的额上青筋暴起,低喝道:“说了无数次了,我不是什么太孙,也不是什么皇帝,倘若孔聚想做皇帝,自己做便是,何苦要假借他人之名。”齐良说着,动了数步,双踝之间的铁链响了数声,他冷笑一声道,“你们见过哪个陛下是被铁链锁着的。” 跪着的仆从们恍若未闻,只是口称陛下,又劝他更衣。 齐良拂袖,索性转过身去,不再看他们。 这是孔聚的意思,他与他们说又有何用。 自回了绵州,到达汨都,孔聚便昭告都城,亲迎梁氏太孙回都,大统承继有人,他要在城中,主持登基大典。 君王即位,四方来朝。 梁献阳死于粱羽白之手,算来亦有二十载,梁氏遗孤的传闻随有耳闻,可是潼南孔聚乍然迎回梁太孙,信的人有,不信的居多。 第88章 孔聚打着前朝乃是正统的旗号,大张旗鼓地迎天子即位,梁氏遗孤,除了名头,什么都没有。 诸人心知肚明,他立的是一个傀儡皇帝。 此时节,廉州的汛期已然过去,康安城上,涌出了一轮皎洁的冰辉。 黎明敦不常来康安城,自从入了顺教,他时常游走于乡野之间,这是十年以来,他第一次进康安城。 因为,谢朗要见他。 黎明敦心头惴惴,不晓得为何谢朗要见他。 或许是因为吴玄?教首身死,少主又在绵州,悟一和尚不在,因而轮到了自己? 他一面走,一面胡思乱想。日落之后,陶氏大宅的后巷此时人影寥寥。 他衣袍之后,才轻扣门扉。 片刻之后,仆从便开了门,引他入内。 在一间茶室,他见到了谢朗。 “先生。”黎明敦躬身而拜。 谢朗却问:“高檀如今身在何处?” 少主?黎明敦心头一震,谢朗竟不知少主身在何处? 他念头转了几轮,答道:“少主身在绵州,汨都大典在即,少主尚未北归。” “高檀何时传信于你?” “约是五日前,我在淮麓收到了公子的口信。” 闻言,谢郎的神色愈暗,高檀不顾他的阻拦,先往顺安,又南下绵州,非但没有提前将梁太孙一事告予他,如今屡招不回,行事愈发难以捉摸。 “悟一和尚也在绵州?”谢朗猜测道。 黎明敦颔首,耳边只忽“叮”一声脆响,他抬眼看去,只见谢朗将一枚玉佩投掷到他的脚边,说:“黎明敦,自此刻起,你便是顺教教首,你带人南下,将高檀带回康安。” 黎明敦自问算不得什么聪明人,可饶是他再不聪敏,也瞧得出来谢朗与高檀,师徒之间,仿佛生了嫌隙。 “少主……少主他可是有何不妥?” 谢朗的声音不辨喜怒:“恣意妄为,错漏百出,你说算不算有何不妥。” 黎明敦一听,浑身一颤,再不敢多问。 阴云飘过,挡住了月华,黎明敦自茶室出来,由夜风一吹,才惊觉自己背心起了一层薄汗。 他沿着来路折返,将要走到后门时,听到身后传来一道低声的呼唤:“黎伯伯。” 黎明敦回身望去,惊道:“四小娘子。” 来人正是谢四娘,谢宝华。 黎明敦本就是谢氏旧仆,从前亦在道郡多年,他自然认得她。 谢宝华走到近处,压低声问:“黎伯伯可晓得高檀去何处了?” 又是高檀。 黎明敦眼皮一跳,脸上硬生生扯出个笑,拱手道:“四小娘子,许久不见,夜深了,还是早些归去吧,某身有要事,不多留了。” 黎明敦不肯告诉她。 谢郎和谢昭华似乎也不知道高檀去了何处。 谢宝华转而又问:“黎伯伯如今要去何处?” 黎明敦不答,拱了拱手,抬脚便走。 谢宝华疾奔两步,追到他身侧,小声道:“黎伯伯不肯说也没关系,若是你此去见到高檀,你能不能替我带一句话,就说家里要帮我议亲了。” 黎明敦眼皮乱跳,这种话,他如何敢带。 谢郎今日的态度本就古怪至极,谢四娘又能有什么心思。 黎明敦脚下愈快,虚应了一声,火急火燎地出了陶宅。 他到了驿馆,牵了马匹过后,左思右想,还是先到了鸽舍,匆匆写了一卷白绢,传信给道觉寺。 悟一究竟在不在道觉寺,能不能看到他的字条,便要看造化了。 悟一不在绵州道觉寺,在寺中的人,是顾淼。 汛期过后,她和高檀便自鸠山而下,继续往南,行了半月,便听说孔聚要胁迫齐良在汨都称帝。 道觉寺在汨都城外十里。一日前,他们方才到达寺中。 绵州境内,越近汨都,潼南军士往来巡查。 好在道觉寺的僧人都是带发修行,顾淼和高檀换了缁衣,扮作僧人,暂时住进了道觉寺,等待入城的时机。 然而,在道觉寺的第一晚,顾淼本欲趁夜打探汨都城楼布防,她换上一身黑衣,经过寺中大殿之时,却见铜像之下,跪着一道身影。 正是高檀。 她于是退了半步,躲在门口,屏息凝神地看他。 南行而下,她虽有心试探,可行路艰难,她也实在说不清,眼前的高檀究竟是不是那个高檀。 眼前的高檀以额扣地,对着一尊铜像,虔诚跪拜。 顾淼似乎又有些不确定起来,高檀从不信鬼神,从来也不求鬼神。 顾淼见他跪拜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起身,朝另一侧点亮的长明灯而去。 他捏着朱笔一笔一划,写了一张红签,点了一只烛。 烛火摇曳,高檀在灯前立了许久。 顾淼也等了许久,直到他终于离殿而去。 她才轻手轻脚地走到了长明灯前。 顾淼一眼便认出了他的字迹,上面的痕迹已经干了。 诺。 他只写了一个“诺”字。 阿诺。 顾淼心头一跳,一股酸热赫然涌上了眼眶。 第65章 汨都 长明灯烛随风轻轻一摇,顾淼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 她回身一望,殿门旁立着一道人影,是高檀去而折返。 殿内灯火熹微,他的脸庞在烛火映下,明明暗暗,可是他的目光坦坦荡荡,直视着她。 顾淼眨了眨眼,相顾而言,可她心知,眼前的高檀正是从前那个“高檀”,而他恐怕也猜到了自己是从前那个“顾淼”,赵若虚也好,还是罗文皂也好,她露出的破绽太多了。 四周寂寂然无声,正是夜半的寺庙,人声鸦声俱静。 长明灯下飘摇的红签被风吹得轻声一响。 他先前留下的这一“诺”字未必不是在试探她。 “你……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顾淼肯定邺城初见时的高檀,并不是那个高檀。 高檀不答,径自朝前走了数步,铜盏之上的灯火终于照亮了他的整张脸庞。 他的乌发披散,只在发间歇插了一柄黑玉笄,映射点点寒光。 他脸上一丝笑意也无,仿佛撕去了平日的温和假面,眉目锐利,气势凌人,反问道:“你又是何时想起来的?” 熟悉的对峙恍若昨日,顾淼胸中的酸涩尽散,怒从心头起。 她不由道:“你故意写下他的名字便是要试探我?” 高檀的目光一闪,唇线紧绷,反而低声一笑道:“你连他的名字都不愿提了么?” “什么?” 顾淼眉心蹙拢,却见高檀又上前一步,二人相距咫尺,她欲退,可是身后便是长明灯的铜枝灯盏。 高檀的声音徐徐,压着薄怒:“你是不是早就想起来了?因而,你打算避开我,轮回复生,前尘往事通通都可以抛诸脑后。”他低沉而笑,“既然如此,你又为何要落泪?” 顾淼正欲抬手,高檀却先她一步,摸到了她眼尾的眼泪。 他冰凉的指尖摸到了她的眼侧,她偏头欲躲,高檀却死死扣住了她的脸颊。 第89章 顾淼不禁大怒道:“这样难道不好么,你想做皇帝也好,要天下也罢,我自不拖累你,不拦你的路,就连我爹,我也可以劝他不与你争,你既掌顺教,又有谢氏作保,如今又早早取下康安,你还有什么不满意,我早就想起来了,见到你的时候,我就知道,难道我对你还不够仁至义尽么!” 高檀的手掌温热,如一簇邪火焚烧着她。 他的目光森然,瞬也不瞬地凝视着她。 凭什么呢? 顾淼眨了眨眼,尽力压下眼角的泪意:“你以为我不想他么?阿诺……我没有哪一刻不想他!可是想他又如何,从前你便赢了,此一局,你也依旧稳操胜券。你还不满意么?” “稳操胜券……”高檀低声道,忽而松开了手。 顾淼趁势,抬脚欲走。 她的耳边听他又道:“本就没有赢家,本就满盘皆输。” 殿外夜风卷地而来,长明灯倏忽一晃,灯芯轻动,烛火矮了一截,微弱地摇摇曳曳。 顾淼心头一惊,却见高檀拔下发上玉笄,拨亮了烛上火光。 他的目光沉沉,嘴角露出个嘲讽的笑来:“若论输赢,我若是你,邺城初见时,就会找准机会伤了我。伤了高檀,顾闯往后说不定就能当上皇帝。” 顾淼眉心一跳,忽地想起她射偏的那一支箭。 高檀将她的表情尽收眼底,他抬手轻轻碰触额角,那里的痕迹早就消失了。 可是顾淼心知他猜到了。 她抿紧嘴唇,不说话,却听高檀又是一笑:“你试过了?又心软了?” 顾淼抬脚要走。 高檀并未拦她,只道:“顾淼,你何尝不天真。” “我天真?”顾淼脸色沉下。 高檀垂下眼帘:“你不天真么?赤子之心,难不天真,你非是不懂,只是佯装不懂,不闻不问,便是好么?你爹要杀我,你莫非一点也不知情?”他唇角微扬,眼中却无一丝笑意,“我的枕边人,连同我的岳父,一并要杀我么?” 他说的不是此时,是彼时。 顾淼胸中一紧,惶惶摇了摇头。 高檀抬眼望她,一双凤目幽暗如潭:“你狠不下心肠,杀不了我,也怨不了顾闯,左右为难,不如死了,是不是?” 一败涂地,满盘皆输。 “可是,你以为你死了,你就能解脱么?那我呢?你从来没有想过我么?” 顾淼一怔,眼眸微动。 “你爹没有死。” 她睁大了眼,眼眶积蓄已久的泪珠终于滚了下来。 高檀垂目,去看燃点的长明灯,火光跳跃在他的眼眸。 “你许我的,不作数了么,说的山盟海誓,白头偕老,不作数了么?你真以为,轮回复生,从此一笔勾销,前尘往事通通都可以抛诸脑后。”高檀复又低声一笑,抬眼看来,“顾淼,你实在太天真了,想得太美了。” 天边滚过一道雪白雷电,漆黑的天幕一瞬之间亮如白昼。 齐良于梦中惊醒,侧眼望去,屋中的水漏还在滴滴答答地响着,此时辰时未至。 今日便是汨都的登基大典。 孔聚要硬生生将他推至人前。 这半月间以来,汨都,绵州,乃至廉州都流传起了梁氏太孙,侥幸逃出生天的故事。 梁羽白心狠手辣,杀尽手足,得位不正,而太子梁献阳性情敦厚,文韬武略,本该是一代明君,却被手足所残。 他的遗孤梁太孙才是真正的君主,梁太孙登基,才能万民归心,天下太平。 几位老仆千里迢迢从邺城被人送来了汨都,信誓旦旦地说,当日太子梁献阳如何南陵托孤,如何以假乱真,换出了真太孙,使人一路北逃,终于得以逃出生天。 真真假假,是是非非,便是不信,人人也都晓得,汨都有个太孙要登基了,统一天下,再不打仗了。 因而,汨都之中,大有人期盼今日的登基大典。 孔聚自封为辅国大臣,潼南二十万军陈兵城外。 绵州汛期将过,便有人大肆宣称,是天命之子,登基在即,因而老天降下福祉,庇佑汨都,庇佑绵州,庇佑天下。 齐良骑虎难下,百口莫辩,无论他如何说,如何解释自己姓齐,是南陵齐氏,而非梁氏,也无人会听,无人敢听。 辰时将至,窗外鸡鸣三声。 仆从端着托盘鱼贯而入。 齐良形如泥塑,任由他们摆布。 午时一到,汨都城中的谯楼发出长长钟鸣。 乐声在城中玄武门前走向。 汨都之中,最为恢弘的建筑当属两仪宫殿,原是前朝的行宫之一,为迎新帝,孔聚特令人昼夜赶工,将两仪宫翻修一新,为何礼制,又在两侧加驻偏殿,殿前堆砌玉阶,以作御路。 数月阴云笼罩之后的汨都,却真在今日放了晴。 耀日高悬,照得两仪宫前一片明亮坦途。 八匹高头大马拉着金轮车辇,招摇过市。 垂幕之中,坐着头戴通天冠的皇帝。 梁氏小太孙,如今的新帝。 两旁的路人跪了大半,但亦有几个直挺挺立在原处,纹丝不动的人 金轮车辇穿过城中长街,徐徐驶过玄武门,停在了两仪宫前。 齐良下得车辇,提线木偶般朝前缓缓而行。 他虽未回头,仍旧感觉到身后的目光如影随形,如芒在背。 一道拖长的声音,朗声地宣读着一长串的陌生的字眼。 齐良耳中嗡鸣不止,待到最后话音落下,立在玉阶之下,身披银甲的孔聚率先拜道:“天佑吾皇,吾皇万岁。” 孔聚领着无数人跪在他的阶下,他的脚下黑漆漆的头颅跪了一地。 齐良垂目望去,面前珠帘轻轻一晃,他丝毫感觉不到欣喜。 他感到深深的忧虑。 下一刻,阶下的人声未止,更远一些的天极忽而爆发出了巨大的声响。 如同焰火爆/破之音,他仰头看去,只见一朵硕大的白日焰火在城外的天际炸开,恍若花开荼蘼,慢慢变作青烟。 轰隆声如雷,继而仿佛是如潮般的马蹄之声。 孔聚脸色一变,直起身来,而齐良却闭上了眼。 该来的总会来的。 第66章 孔聚 新皇登基,孔聚辅政,高恭与顾闯不可能坐视不。 二人已取下康安,再近数步,绵州未必不可得。 孔聚在此时此刻,拥立新皇,是退而求进。 梁氏子孙,名正言顺,便是高恭与顾闯也要向其俯首称臣。 因而,高氏与顾氏纠集军力南下,起初是为“面圣”,后来是为“保军侧”,廉州流言纷纷,潼南孔聚胁迫君王,是为摄政,是求一己私欲,皇帝身困汨都,如困囹圄。 不过半月间,高顾两军和孔聚之兵沿着潼河几处关隘,对垒而战。 齐良登基当天,一路军队直抵汨都以北,临水而袭,炸破了潼河一段的观水崖,上流疾水倾泻而下,冲垮了孔氏的布防。 然而,军队并未急功而进,反倒守着观水崖,坚壁不战。 汨都战事至此焦灼了半月。 顾淼亦在观水崖,半月之前,她便收到了顾闯的消息,来到了观水崖。 第90章 领兵而来的人一为顾氏将领刘达,二是高宴。 刘达善战,在众军掩护下直抵汨都。 顾淼没料到的是,高宴竟然也在军中,而高恭和刘蝉竟然也肯放任他来军中。 很快,她就知晓了原因。 居氏在此节骨眼上背弃了高恭。 高橫死后,居夫人念子心切,同去花州的随扈虽然都被千刀万剐了,可是高恭分明偏袒刘蝉,偏袒高宴,不肯深究高橫的死因,她实在难解心头之恨。 是以,高恭前脚一离开湖阳,她后脚便回到了居氏告状。 居氏有兵,静待一小段时日,彼时正是新皇登基在即,湖阳人心惶惶,居氏名义上是为子寻仇,可内里,也明白,新皇登基后,湖阳如何,花州如何,高恭又如何,说不定又是一番新面貌。 此时不争,更待何时。 高恭无暇他顾,只得急转回湖阳平抚内乱。 高宴因而趁机随军来到了汨都以外。 顾淼听他说罢,脸上并未露出多少惊讶,高宴反而笑道:“怎么?难道盈盈不愿意见我?” 左右并无旁人,顾淼依旧语带疲惫道:“你不要唤我‘盈盈’,本来这也不是我的名字。” 高宴一怔,敛了笑意,定睛仔仔细细瞧了她一眼,此番汨都乍见,他便觉“顾远”有些古怪,虽然迎战用弓,不见异样,可整个人似乎沉默寡言了不少,眉目之间恍然多了几分郁郁之色。 她似乎是自道觉寺而来,而本应也在道觉寺的高檀此刻却不知所踪。 高宴复又一笑:“那我该唤你何名,顾远非是真名,‘盈盈’亦非真名,倘若唤你‘顾姑娘’,你我二人之间又觉生分。” 顾淼眉心一跳:“你唤我顾远便是。”说罢,她抬脚欲走。 高宴却又自顾自地铺开了面前舆图,说回了战事:“依你先前所言,刘达欲夜中奇袭汨都东楼,以此入城,可惜,敌众我寡,他领数百骑兵,便是趁夜而行,入得东城,又有何人接应?” 既是正事,顾淼不得不顿住脚步,将夜袭之计详细地说予高宴听。 * 崖上夜幕缓缓沉下,夜雨潇潇而下。 临近汨都城楼的潼河水上依旧游荡着数艘船舶,远望观水崖下的动静。檐下的风灯随风水吹打,摇摇曳曳,灯影投照河上,荡出长长的光晕。 沿河而下,蜿蜒曲折的河边石道,绕过密林,直抵汨都东楼。 楼上弓手齐备,守卫森严。 亥时三刻,夜雨未停,东楼下的石道突然青光一闪。 楼上弓手大喝一声,箭头齐齐对准了石道光源之处。 须臾之后,耳边忽听一声巨响,轰隆一声,脚下的石块开始猛烈地晃动。 东楼的声响之巨,哪怕身处城中的两仪宫阙亦有所耳闻。 齐良双手轻抖,捏在掌中的珠串随之落地,殿中的念经声骤停,焚香的缁衣僧人转过身来,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 齐良抬头看了一眼殿中黑漆漆的木雕佛像,宝相森严,无悲无喜。 小半刻过后,殿门外传来了凌乱的嘈杂声,继而是孔聚的声音:“陛下受惊了,微臣已派人前去查探。”说话间,他已兀自推门而入。 他并不跪拜,甚至亦不屈膝。 僧人双手合十,恭敬地向他一拜,再缓行数步,伸手合上了他身后的两扇殿门。 外面的风雨声仿佛小了一些。 孔聚直挺挺地站在原处,阴柔的样貌愈见狠厉。 他睨了一眼殿中木佛,笑道:“陛下好生雅兴,夜深竟在此诵经。” 齐良不答,孔聚也未在意,反而自顾自又道:“可我以为求神拜佛,不如将命运握在自己心中,陛下以为呢?” 齐良终于抬眼瞧了他一眼,目光不无讽刺。 孔聚低声而笑,将要再言,却听殿外传来一声疾呼:“走水了,偏殿走水了。” 孔聚面色一变,旋即转身,恰在此时,殿中奉香的四个缁衣僧人齐齐朝他扑去。 为首的那个,从腰间抽出了一条极为纤细的银丝,烛光跳跃其上,犹泛冷光,杀机立现。 孔聚的瞳孔猛地一缩,暴喝一声道:“来人啊,你们是何人!” 悟一自不答,捏住银丝,朝孔聚的脖颈袭去。 孔聚身手了得,险险避过,抽出腰间长刀抵挡来人袭击,可是面前的和尚也不是好相与的人物,四个围来,成合围之势,他宛如困兽。 这一群僧人何时来的? 登基当日,奉香的僧人便是他们? 孔聚狠狠刮过一眼齐良,但见他垂目立在佛下,纹丝不动。 他倒是小看他了,无根之萍,在汨都,在他的眼皮底下,他是从哪里找来的这一帮和尚。 可是单凭这几个人,还奈何不了他。 孔聚旋身,耳后的细辫飞扬,他拔下辫上金珠,以掌捏碎,金粉乍泄。 孔聚对掌一吹。四个僧人立刻掩住口鼻,闭上双目,朝后连退数步。 潼南用毒,孔聚更是精通奇毒。 他发间的金珠便是其中一毒。 孔聚见状,冷笑一声,朝前一步,生生扯过齐良的手臂,将他拖拽到了身侧,又一脚蹬开殿外。 殿外一侧已是火光冲天。偏殿的大火望之甚猛,夜空仿若红云漫天。 他疾行数步,方见来往士兵奔来救火。 他先令一队人前去偏殿捉拿那四个和尚,金珠之上是痹毒,他早已服过解药,可若是常人一问,哪怕只是一点,他们也会力气尽失,短时之内,形如废人。 正如他身侧拖拽的齐良,若非他托着齐良的一臂,他早就双膝俱软地瘫倒在地。 诸人领命而去。 孔聚再朝偏殿而去,士卒忙于救火,可此时此刻,似乎无人知晓,这一场大火究竟因何而起。 副将前来禀报了东楼的声响,原是爆破,炸毁了城门。 顾氏的人马和城楼守卫眼下正在城楼处斗作一团。 他派遣了援兵之后,心中犹觉古怪。 今夜的埋伏莫非与顾氏有关。 他将齐良交予了心腹副将后,翻身上马,亦朝东面而行。 汨都是他重兵之处,仅凭一处东门,孔聚不担心顾氏得以破城。 他打马行了数里,渐渐冷静了下来。转念又想,莫非此乃调虎离山之计,他们至始至终想要的,一直是齐良? 一念至此,孔聚立刻勒马,想要调转马头,将回身去看,却见数人数骑奔来,身上分明是潼南军服,可是他们的速度极快,便是见到了他,也分毫没有减缓之势。 孔聚心头一惊,抬眼果见,来人拉弓,一枚铁箭直朝他的马头射来。 孔聚拉缰躲过,数人已至身前。 他狠狠一夹马腹,朝另一侧的巷道转去。 行到巷中,却见尽头处奔来一人,头戴傩面,青色鬼面,高坐马上。 “什么人,装神弄鬼?”他脚下马速不减,挥刀砍去。 那人亦抽刀去挡。 铁器铮然相撞,震得孔聚右臂发麻,一股难以遏制的酸麻自手肘朝下蔓延开来,他的手掌一抖,险些握不住手中之刀。 第91章 不是他的刀法! 孔聚适才后知后觉地低眉细看。 他的手肘处,银光浮动,正插着一枚极细的银针。 黑色的药汁染乌了半支银针。 他是用毒高手,此刻看去,岂会不知。 他的手臂此刻全然酸麻,然而,他不知道的事,此一枚银针究竟是何时来的。 如今毒发,想来亦非片刻之前,究竟是殿里的僧人,还是……还是齐良。 他赫然想到刚才他拖拽齐良之时,齐良宛如心灰意冷,毫无反抗。 莫非僧人也罢,齐良也罢,都是为了,为了活捉他! 孔聚想罢,脑中晕眩不已。 他耳边听到“叮”一声响,低眉再看,原是自己的刀落到了石板之上。 面前的青色鬼面也变得模糊不清。 他渐渐失去了知觉,眼前一片黑暗。 第67章 捉刀 天空依旧落着牛毛细雨,东楼之外,两军对峙。 孔聚早已昏睡过去,被放进了承载辎重的牛车之中。 一行人身穿潼南军服,手持令牌,自北门而出,名义上是赶往关水崖的援兵。 出了汨都,行了十数里,到了一座长亭之前,高檀摘下了脸上傩面。 长亭的另一侧本来数骑,为首的缁衣僧人正是悟一。 高檀扫过一行人,唯有三骑,少了一人。 悟一无言地与他对视了一眼,彼此已经心知肚明。 此一番如两仪宫,甚为凶险,便是提前服下数种解药,全身而退亦非常事。 唯损一人,已是难得。 两路汇合以后,继而往北又行。 悟一想到了先前道觉寺收到的口信,不由忐忑地多看了一眼高檀。但见他神色如常地行于马上,微雨凝结成珠,顺着他的发梢一颗又一颗缓缓下落。 他的目光忽而落向了前方不远处。 耳畔听到了另一阵马蹄的疾驰声响。 悟一心头一跳,过了小半刻,但见一群黑衣人打马而来。 为首之人正是许久不见的黎明敦。 行得近了一些,悟一果真看见他腰带上垂挂的一枚雪白玉佩,玉上刻印了一轮瘦月亮。 这枚玉佩先前还挂在吴玄身上。 黎明敦说得不假,他如今是新的“教首”。 黎明敦见到高檀,抱了抱拳,开门见山道:“先生令我,接公子回去,公子不必再往观水崖而行。” 高檀勒马而停,目光扫过黎明敦身后的人影,其中有数张生面孔,不像是他从前在顺教见过的面孔 他略微颔了颔首,黎明敦松了一口气,又道:“公子随某回去,同先生细说一番,想来,先生亦无怪罪。”说罢,他扭头对其中几人嘱咐了几句,按照谢朗的意思,他们要先行护送“辎重”折返康安。 高檀回身望了悟一一眼。 悟一便令车夫,随那几人而行。两拨人汇作一股,行至岔路,复又分作两股。 悟一原本要随“辎重”而行,可他心中莫名有些忐忑难安,便随高檀而行。 黎明敦行在最前,扭头看了看马后的高檀,暗暗盼望,能够早些行到康安,他也好早日交了这棘手的差事。 雨声渐渐小了,蒙蒙日光透过阴云照耀而下。 诸人恰行到临水的林地,黎明敦本欲稍作停留,饮马歇息。 孰料,他还不及开口,耳畔便听一道破空声,数枚铁箭仿佛从天而降,朝他们射来。 “有埋伏!”他大喝一声道。 话音未落,十数支铁箭密密麻麻而下,冲散了原本的队伍。 来的究竟是什么人,是潼南人么?还是顾闯的人? 悟一心头狂跳,四下而望,去寻高檀的声影。 胯/下马蹄未歇,林中树影亦如风动。忽然之间,他窥见了高檀的身影,而几个黑衣人此刻已将他团团围住,除了两个蒙面人,其余几个竟然都是黎明敦先前带来的人! 是顺教的人! 教首要除高檀! 不,是谢朗要除高檀! 悟一心下骇然不已,一时竟有些六神无主。 他的忠心在何处?在顺教,还是在高檀? 按说,他入了顺教,忠心自然该在教中,教首,不,换言之来说,亦可说是谢氏。 若无谢朗,自无顺教。 可是,若无高檀,亦无今时今日的顺教。 悟一脑中念头飞转,侧头却见黎明敦的视线此刻也见到了被团团围住的高檀。 他的脸上惊怒交加,低喝一声道:“少主!” 黎明敦仿佛不知情。 高檀抽出腰间软剑,挡过斜下刺来的一弯长刀,刀柄处的瘦月亮清晰可辨。 来人一剑不成,又举剑攻来。 谢朗是想杀他,还是意在敲打。 他犹记得,他拜入谢朗门下的第三年,埋伏趁夜而来,他险些丧了命,逃脱而出,却见谢朗乘车而至,徐徐对他说:“磨砻淬砺方能成人。” 他从前自以为然。 可是后来,他才得以了悟,磨砻淬砺是为器,而非为人。 谢朗于他是恩师,可是谢朗却自比捉刀之人。 不过是手中的一柄快刀,器若不灵,大可除之,毁之。 高檀心中一声冷笑,利落地挡过几人的袭击。 “公子!”他扭转身,但见悟一打马而来。 视线相对的刹那,他辨明了悟一的来意。 悟一抬手挥刀,挡住了其中一人,横马于他身侧。 高檀轻声一笑,屈指鸣哨。 将他围住的数人,脸上俱是惊诧,不过片刻,耳畔又听马蹄声疾,一行人自林道另一侧打马而至,却是肖旗。 两拨人同为顺教,却在此地斗作一团。 高檀显然有备而来,令肖旗带人埋伏此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黎明敦只觉心中惨淡一片。 谢朗派他迎高檀折返康安,暗中却又令人痛下杀手,自己不过是提前将此事送到了道觉寺。 高檀便猜到了谢朗的意图。 黎明敦痛苦地见到他带来的人,一个接一个地落马。 血流了一地,更令他愕然至极的是,先前离去的“辎重”去而折返,连同孔聚的车辇也一并回到了此地。 高檀从一开始便不打算将孔聚交给谢氏。 他与悟一里应外合,活捉孔聚之后,究竟意欲为何,顾淼其实并不在乎,她惊讶的是,高檀竟然真的愿意助她救出齐良。 于高檀而言,其实“梁太孙”死在孔聚手中,岂非更妙。 梁氏毕竟是正统。 可是,她也不愿多问,便是问了,高檀也不见得会据实以告。 况且,只要救出齐良之后,她便要远走高飞,最好是再不相逢。 当夜他们在道觉寺中撕破了脸后,除却正事,顾淼想尽办法避开了高檀。 故人重逢,五味杂陈。他们本就如一团乱麻,孰是孰非,如何说得分明。 顾淼想到这里,霍然顿住思绪,撩开车帘一角,往外张望。 夜色早已黯淡。 他们的马行不快,外罩的黑色布幔使得马车近乎融于夜色。 她放下车帘之后,借着车中的一盏孤灯再度打量昏睡的齐良。 第92章 他身上的朝服还未脱却。 先前她潜入两仪宫,按照悟一留下的信号,找到齐良时,他昏睡在榻。 守着他的武人早已被谜烟迷倒。 顾淼救他出两仪宫,比先前预料得轻松许多。 只是眼下,齐良身上的余毒未清,一直在昏睡。 马车朝北行了一夜,晨光初现之时,齐良终于醒了。 他睁开眼睛,面上迷茫了片刻,待到看清顾淼的面目,他的眼珠方才慢慢地转了转,朝她望来。 “齐大人,你醒了?”顾淼顺势将水囊递给了他。 齐良挣扎着半坐了起来,疑惑地看着她。 顾淼于是将她如何救了他出两仪宫之事匆匆说了一遍。 齐良沉默了须臾,沙哑问道:“那……此际你要将我送去何处?” “康安。” 齐良哑声而笑:“你我不是同去邺城么?” 齐良去不了邺城了。 就算听懂了他的意思,顾淼也不能带着他同去邺城。 此刻的齐良已经不是“齐良”了。 真让他远走高飞,反而害了他。 留在康安,置于众人眼前,对于如今的齐良来说,才是上策。 顾淼垂下眼帘,低声道:“齐大人素有凌云之志,康安不同于汨都,焉知不能得偿所愿。” 齐良听罢,大笑了一声,索性闭上了眼睛,靠回了车壁。 * 车马入城时,康安正是春盛。 连绵的阴雨退却,城中又迎来了花期,百花争艳,朱门往来。 刘蝉却无心看花。侍从悄悄递来消息,高檀进了城,随他入城的还有孔聚。 孔聚。 刘蝉的一颗心扑通乱跳。孔聚没死,入了康安城,将要被囚禁在府衙的地牢之中。 高恭如今尚在湖阳,而顾闯明日便要回城。 孔聚能活几时,委实难测。 刘蝉心烦意乱,推掉了陶氏送来的拜帖,独自枯坐府中,枯坐了大半日。 直到夜半之时,她才披了一身黑衣斗篷,在随扈的引领下,去了府衙地牢。 高恭不在城中,刘蝉想去地牢一探,亦非难事。 进门前,守卫不忘叮嘱她道:“夫人仔细脚下,一炷香的时间便要出来,勿要耽误。” 刘蝉微微颔首,徐徐而行,胸腔之中一颗心跳得飞快。 石壁的灯火幽暗,越往深处,越是昏昏。孔聚被关在地牢的最里处,由重兵把守。 刘蝉只能驻足,隔着数道铁栏瞧他一眼。 孔聚的双手被高高吊在垂落的铁索上,脚下也捆缚了臂粗锁链,可是他的模样被她想象中干净多了。 他身上的黑袍毫无血污,就连他的一张脸也干干净净,一眼望之,面容依旧。 他像是听到了脚步声,缓缓抬起了头来,双眼轻眯,看了她好一会儿后,才讽刺一笑道:“我还以为是谁,原来是嫂嫂啊。” 第68章 花期 论样貌,孔桥与孔聚一母同胞,生得极像,可是气质却大不相同。 刘蝉只见孔聚一双棕色瞳仁直视着她,眉眼阴沉,目露嘲讽。 孔桥从来不会这般瞧她。 刘蝉袖中的双手微颤,回过神来,道:“你渴么?我寻人给你喂些清水。” “惺惺作态。”孔聚冷嗤一声。 刘蝉不为所动,定定看了他一阵,方道:“明日若有机会,我再来瞧你。”然后,她用潼南语说了一句话。 孔聚头颅扬起,耳后的细辫轻轻晃了晃,却未再出声。 “夫人。”铁栏前的守卫警惕道。 刘蝉笑了笑,转身而去。 隔天,她没能找到机会再探孔聚,因为顾闯回城了,自绵州折返,回到了康安。 回城的第一件事便是来见孔聚。 顾闯仔细打量了一阵牢中的孔聚,面上难掩喜色,他被囚于此处,绵州虽尚有顽军抵抗,可廉绵二州,一旦纳入囊中,江山唾手可得。 顾闯不由道:“孔将军能寻到小太孙,果真好手段。” 孔聚撩起眼帘,上上下下地也打量了一阵顾闯,忽道:“将军别来无恙啊。” 顾闯闻言微怔:“孔将军许是记岔了,某与你何时见过?” 孔聚偏居潼南,顾闯印象中,从未与他打过交道。 潼南的兵,他见过,孔聚,他倒没见过。 孔聚的唇角浮起个诡异的笑来:“将军莫非真忘了,我是在何处见过将军。” 顾闯不禁皱起了眉,潼南人,他常年居于邺城,见过的潼南人屈指可数。 孔聚又是一笑道:“将军从前也曾寻找过小太孙不是么?千里迢迢南下,掩人耳目,为寻太孙,我匆匆一见将军,彼时自然不识将军,如今细想起来,果真也是一段缘分。”他嘴边虽在笑,可是眼神冰冷。 顾闯闻言,悚然一惊。 当年,前朝覆灭不久,他在烛山揭竿而起,青州太孙的传闻,他亦有耳闻。 急于建功,他扮作商户南下往廉州去寻太孙。 只是…… 顾闯太阳穴突突一跳,只是他自然没有找到太孙的踪迹,反而遇到了强匪。 乡野之困,饿殍遍野。 顾闯抬手摸了摸腰上长剑,一瞬之间,他起了杀念。 他想杀了孔聚。 孔聚见顾闯陡然变色,反而哈哈大笑,叹道:“你说,人与兽又有何区别?顾将军如今是大丈夫,原来是早就将过去忘了。” 顾闯额上青筋一跳,旋即抽出腰间长剑。 一侧的侍从惊道:“将军!” 孔氏尚不能杀! 顾闯心中明了,孔聚是在激怒他。 可是,他不能不杀。 “把门打开。”他厉声道。 话音未落,一阵凉幽幽的夜风随着狭窄的甬道,吹拂而来,壁上烛火随之轻摇。 有人进了地牢。 顾闯循声望去,来人一袭黑氅,腰选雪色玉带,正是多时未见的高檀。 他的身后跟随数个侍卫,皆为高氏守军。 顾闯心念一动,见高檀抱拳道:“顾将军原在此处,高将军正欲寻将军共商要事。” 高恭回城了! 他的动作比他想象得要快! 顾闯狐疑地多看了一眼高檀。 此刻,忽来地牢寻自己,不知道先前孔聚的话被他听去了多少。 高檀神色疏淡,一双眉眼低垂,脸上瞧不出端倪。 顾闯回眼又瞪一眼孔聚,今夜委实不是好时机,他只得拂袖而去。 脚步声越来越远,牢门吱呀一响。 壁上的灯烛又黯淡了一下。 孔聚定睛望向高檀,他当然认得此人,正是他活捉了自己。 孔聚双手猛地一晃,晃得铁链泠泠作响。 “姓高的!”他开口唤道,而高檀只是回首轻飘飘看他一眼,旋身而去。 孔聚忍了又忍,见他将要走远,到底忍不住用潼南语说道:“你是故意的,把我捉来康安,是折磨我,还要折磨顾闯!是也不是?” 高檀不晓得为何,会说潼南语,他来康安的路上,便听他和那个和尚说过潼南话。 只是他没想明白的是,这个“姓高的”分明年岁不对,他尚是青年,何以知晓从前旧事? 第93章 然而,高檀只是脚步微顿,并未答话。 牢中复又归于寂静。 夜色早已深沉。 顾淼撩开车帘望去,康安的府门已在眼前。 门外两排侍卫静默而立。 随扈提着灯笼,一群人皆屏息以待。 他们在等齐良。 随扈从外撩开车帘,扶过齐良下车。 顾淼纹丝不动,耳边只听帘外数声闷响,继而人声响起:“拜见陛下。” 齐良并没有出声。 顾淼等了一阵,待到人声远去。她才吩咐马夫,往后院而行。 她不打算久留,只待饮马过后,收拾行囊,再往北行。 孰料,马车将在马厩外停稳,一道身影拦住了她的去路。 顾闯面色凝重,出声唤她道:“淼淼。” 顾淼心头一跳,立刻别过眼去。 自打那一巴掌过后,她还未见过顾闯。 顾闯低声道:“淼淼,是爹错了,我不该打你。” 顾淼抬眼,打量了他一眼。 他尚未除甲,不知是从何处而来。 “你进城时,我听人来报,因而特意在此处等你。”顾闯缓了语调,“前一段时日,是我太过急功近利,此刻我已晓得了,不会再为难你与高氏联姻。” 当然不必联姻了。 江山有了新主,孔聚被擒,再联姻又有何意义。 顾淼抿唇不语,听顾闯又道:“你也不必着急回邺城去,待到时机成熟,我与你同回。” 顾淼挑眉,终于开口道:“当真?” “千真万确。” 倘若阿爹真能全身而退,偏安邺城,做个守城将军,自是最好不过。 顾淼沉默了须臾,又见顾闯急切道:“你娘死得早,从来都是你我父女二人相依为命,你真舍得舍下阿爹,独自北去?这么些年来,你想要什么,阿爹没有许你,阿爹只错了这么一件小事,你便不能原谅我么?” 顾淼低眉,轻轻转了转拇指上的扳指,颔首道:“好,我应你这一回,待到康安初定,你同我一道回邺城去。” 顾闯朗声一笑,惊起了马厩旁树上的渡鸦。 黑翼舒展而去,府苑之中人声渐歇。 新帝在汨都登了基,不过月余,便来到了康安,定都康安。 与其说是新帝定都康安,不如说是高氏,顾氏,连同城中诸门,欲定都康安。 虽然诸多揣测流言四起,可是却也没有谁人真正地挑出来,质疑新帝的身份。 梁太孙,是真是假。此时此刻,仿佛无人愿意深究。 重拾旧制,新建宫阙,多得是需要细细计较的大事。 康安城中,花期正盛,表面繁花似锦,内里暗流涌动。 就连住在城中的高嬛也察觉到了事情的不寻常之处。 “昨日陶府来了人,今日府中来了不少车马,都是湖阳来人,好多姊姊妹妹都来了,你说奇怪不奇怪?”高嬛一面吃桌上的春饼,一面徐徐问道。 顾淼一听,便答:“齐大人……”又立刻改了口,“新帝登基,又无皇后,你说她们为什么会来?” 高嬛放下了春饼,惊诧道:“你是说,她们要做皇后?”她噗嗤一笑,“岂非儿戏,她们如何做的了皇后!” 诚然,高嬛一个局外人,观此局如观儿戏。 康安城中,朱门无不明白,便是新帝真姓梁,他目前也不过是一个名头响亮的傀儡皇帝。 倘若他真侥幸,暂且坐稳了帝位,往后任用官宦,选官进爵,能不能真为其所用,自难揣测。 眼下的局势,诸人姑且不争,无非是为了忠义忠君息民的一点脸面,往后可说不定。 新帝到达康安的第二天,谢朗也来面了圣。 城中朱门稍定。 邓鹏身死,孔聚被擒,廉州四野再无大敌。 眼下之势,当然要且看且行。 万一,新帝真的坐稳了帝位呢? 顾淼笑了一声,反问高嬛道:“你呢?难道你不想做皇后么?” 高嬛头摇得如同拨浪鼓似的:“我可做不了皇后,你没听说过么?梁越一朝的皇后可都是短命鬼,这个苦差事可不是人人都能做的,嫁个寻常人家,你家势大,你若不想纳妾,倒可以拿捏一二,你要是做了皇后,贤惠大度,为皇室开枝散叶,少不得要和妃嫔,以及皇帝的一众莺莺燕燕打交道,好生无趣,实在憋屈。” 顾淼默然了片刻,高嬛正欲开口,门外的随从却来报道:“高姑娘,谢四姑娘来了。” 第69章 冷香 高嬛闻言,慌忙起身,道:“怪我险些忘了,今日陶府还有客人要来。” 顾淼问道:“你与谢家四姑娘相熟?” 高嬛摇了摇头,老实答道:“先前并不熟悉,来到康安之后,陶府给我下过机会帖子,我因而与她见过数回,她待我倒是十分亲近。” 谢四娘,谢宝华。 顾淼从前也和她打过交道,她是谢昭华的小妹妹,谢氏名媛,知书达,性子也贤淑。 顾淼起身,说:“你既有客,我便先走一步了。” 她将下了亭台,便见谢宝华由仆从之音,徐徐走来。 似是没料到她会在此处,谢宝华面上微微一惊,立刻垂低了眼。 顾淼目不斜视地与她擦身而过。 高嬛起身唤她道:“来亭中稍坐,尝尝茶果点心。” 谢宝华坐下,见人已走远,方才笑问道:“先前那个便是顾家的公子么?” 高嬛眨了眨眼:“你见过她?” “未曾,只是听说过顾公子的名号,听闻他射箭百发百中,不知是不是真的?”谢宝华听说过,高檀与顾远似乎尤为亲近,称兄道弟。她原以为这个他定然是个骁勇小将,可眼前的顾远分明样貌秀逸,英气逼人,倒有些雌雄莫辨的风流。 高嬛一笑道:“自是真的。”说着,亲手为她斟了一杯茶。 谢宝华道过一声谢,接过茶,慢慢饮了一口,又道:“明日茶会,高檀公子会来么?” 高嬛听罢,不由多瞧了她一眼,谢四娘到底是什么心思,她也算看明白了。 “听说二哥哥前日里便回了康安,只是我还未见过他,不晓得明日他究竟在不在。” 高檀回了城,却没有去陶府拜会谢朗。 谢宝华心头又沉重了一分,不晓得黎伯伯有没有将她的话带给高檀。 高嬛眼珠一转,笑道:“不过我想,既然二哥哥回了城,明日夫人的花会,自会赏脸而来。” 谢宝华垂眸笑了笑,心道,只盼如此,明日高檀若是不来,她又该如何是好。 议亲在即,可是除了高檀,她想不到她还能嫁给旁人。 身侧的高嬛浑不在意地另起话头,说起了城中百花会。 午后的艳阳高照。 刘蝉吩咐侍婢清点明日春宴用以装点的花卉。 她心不在焉地侍女回话,思绪却又飘到了地牢之中的孔聚身上。 高恭回城过后,已经去见了他一面,顾闯想要立刻杀了他,她猜,高恭似乎应该也是这个意思,只是他不想自己动手,白白脏了他的手。 若是顾闯动手,前有虐杀邓鹏,后有城门射杀流民,顾氏更会声名狼藉。 第94章 刘蝉捏起一颗春杏,放进嘴里慢慢咀嚼。 婢女跪在厅中,等了好一阵都等不到她的回音,只得硬着头皮又问一遍:“夫人,大公子和二公子要安排同坐一处么?” 刘蝉回过神来,二人素来不合,她摇头道:“大公子当列首座,至于高檀……”她沉吟片刻,高檀活捉了孔聚,正是得高恭欢心之时,“将二公子的座次与陶氏相近便是。” * 隔天,康安城中依旧是个晴日,碧空如洗。院中百花争艳,城中朱门大多受邀在列,赏花听戏,一派热闹。 府中的丝竹声直到傍晚稍歇,橙辉映染天际,谢宝华朝紧张地摩挲了腰带,目光不禁再度望向庭院的另一侧。 高檀与陶氏同坐一处。 陶氏今日来赴宴的除了陶玉,便是陶家大公子,陶浅。 高檀与陶浅并排而坐。 他的发上高竖黑冠,横插一柄黑玉笄,身上穿一袭素白大氅,时而与陶浅说话。 许久未见,谢宝华觉得高檀有些不一样,却又说不出来,具体是哪一处不一样。 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不曾向她投来 她的袖中双拳不禁紧紧一握,下定了决心。 天边升起一轮孤月,戌时已至。 顾淼从城外营地折返,今日府中宴饮,她自然不愿意凑热闹,她留在康安,是为劝顾闯回邺城,也不愿节外生枝。 顾闯说,待到齐良坐稳了帝位,他便折返。 眼下大事,是要杀孔聚,绵州之乱方能全然平息。 可是,如若孔聚自愿俯首称臣,跪服新帝,免了绵州之乱,才是上策。 三足鼎立,于康安初定,亦比两人相争更好。 顾淼心中忧虑不减,她不明白为何顾闯非要杀了孔聚不可。 杀性不改,便是退居邺城,也难有安宁之时。 顾淼脑中念头百转,脚下不知不觉地走到了院后的屋舍。 古怪的是,窗影之上依稀可见她屋中的烛火微茫。 顾淼心头一跳,握紧了手中的弓弦。 下一刻,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地自她的屋中跑了出来。 她正欲举弓,却见那人以帕掩面,似在哭泣,正是谢宝华。 顾淼怔愣原地,却见谢宝华抬眼望来,似是一惊,转瞬却朝游廊的另一侧奔去。 她怎么会在这里? 顾淼疾步上前,透过半敞的门扉,却见屋中一片狼藉,架上的玉瓶跌落在地,摔得粉碎。 她眉心一跳,却听另一道人声自内室传来。 “谢姑娘还不肯走?”高檀的声音又阴又冷。 高檀为何在此处? 顾淼大惑不解地进了内室,鼻间赫然闻到了血腥的气味。 高檀立在房中,面色森然,垂在身侧的右手此刻正在流血,血珠一颗又一颗地递到了地上。 她闻到的血腥味正源于此。 谢宝华自然伤不了高檀,更何况她也不会有心伤他,可是为何? “你为何在此处?”顾淼眉头紧皱道。 走得近了一些,顾淼忽而闻到高檀身上传来的馥郁之气,似是桂花香气。 她的脸色陡然一变,正欲后退,手腕却被高檀猛地捏住。 他的手心滚烫如火,死死地扣住了她的手腕,一双眼瞬也不瞬地凝视着他,目若悬珠,光华流转。 他的薄唇却紧紧抿着,脖颈一侧的青筋突突跳了跳。 “放开我!”顾淼低声喝道,“这是催情香,是么?你身上怎么会有这种东西?是刚才的谢四娘么?” 实在荒谬至极! 谢四娘竟然大胆到敢给高檀下药? 谢宝华心悦高檀,她倒是清楚,从前谢朗便想废了自己,另立谢四娘为后,可惜谢朗离世太早,谢氏最终未能如愿。 谢宝华退而求其次,想要入宫为妃,可是她怎么会同意。 她和高檀便是闹得再不可开交,偌大的后宫,也只是她一个人。 顾淼心头微凛,压下心绪,转念想道,不过他们为何在她的房中! 她低头见到高檀指尖滚落的血珠,转瞬回过神来,催情散效果再是难以招架,高檀也能自伤其掌,喝退谢宝华,既然智尚存,为何又要留在此处? 顾淼一念至此,立刻挣扎了起来,妄图挥开高檀的钳制。 “高檀,放开我!既是你和谢氏的恩怨,不必牵连旁人!”说着,她抬手要去袭击他的手肘,却被高檀利落避过。 “此计用了一次,便不管用了。”高檀的声音低沉暗哑。 顾淼恼怒道:“滚出去,这是我的房间!” 高檀笑了半声:“你从前不也是向来都是不请自来。” 那是很久以前的从前了。 她彼时确实常常“不请自来”,纠缠高檀。 高檀手中用力,将她拉到了身前,顾淼一惊,左手朝他挥去,高檀微微后仰躲过一掌,脚下一转,拽着她摔到了榻上。 顾淼心头大惊,翻身欲起。高檀顺势一转,双腿钳住了她的双膝,令她一时动弹不得。 “高檀!” 顾淼怒极,抬手刮向了他的脸颊。 高檀没有躲,被她打了一巴掌。 “啪”一声脆响,令顾淼一惊,可他的脸上不见怒容,眼中却是愈亮。 按住她胸膛的右手滚烫濡湿,血迹顺着她胸前的衣襟,慢慢染红了衣衫。 他倾身而至,顾淼偏头一躲,他却狠狠地咬住了她一侧的脸颊。 惊痛过后,越来越浓郁的馥郁的桂花香气弥漫鼻间。 温热的气息拂面,仿若微风卷过耳畔,顾淼听见高檀忽道:“还给我?” “什么?”顾淼又欲抬手挣脱。 高檀按住了她的手背,语带沙哑道:“把阿诺还给我。” 第70章 莫测 又是阿诺。 顾淼心中酸涩难当,转瞬之间,怒从心头起,左手猛然挣脱了高檀的钳制,刮向了他的脸颊。 高檀偏头一躲,右手捏住了她的手腕。 顾淼沉声道:“不许再提他了。” 高檀双眼漆黑如墨,闻言仿佛怔忡了一瞬。 顾淼趁势,双膝一动,手中一转,狠狠捏向了他掌上的伤处。 高檀眉心一皱,力道稍缓,顾淼推开他的胸膛,脚下挣脱了他的双腿的束缚,翻身而上,一上一下顷刻颠倒。 高檀没有出声,一时并未挣脱,只是瞬也不瞬地凝视着她。 顾淼垂眸看他,床帐之间馥郁的桂花香气令她昏昏沉沉。 谢宝华,真是好大的胆子。 可是高檀是什么人,她再清楚不过,居然任由她“得偿所愿”。 饶是顾淼再想退避,再想遮掩,今夜为何高檀会在此处,她也不是不明白。 为了阿诺也罢,不是也罢。 以前的高檀在她看来总是阴晴难测,时近时远,可眼下的高檀却如琉璃,一望即知。 顾淼缓声问道:“你是不是不甘心?从前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如今却避如蛇蝎,倘若我是你,我也会不甘心。” 高檀眉梢一动,唇角露出似有若无的笑意:“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他沉默了片刻,又道,“你便是如此自比的?” 第95章 顾淼正欲答,却听他又道:“何谓不甘心,是你爹未死,我不甘心?还是你死了,我不甘心?”高檀笑了一声,“你爹与我,你从来都不曾信我。” “不是!”顾淼出声道。 高檀目光晦暗:“为何不是?倘若不是,你会想要杀我么?” 顾淼闭了闭眼,又道:“倘若我真想杀你,那一夜为何死得是我,而不是你?” 高檀敛了笑意:“你就为了顾闯而寻死,倘若你信我一分,你便会晓得,我从来都不会杀他,顾闯自然该死,可是他与你血脉相连,我断不会杀他。” 顾淼闻言,反倒凄凄一笑:“是啊,你自心胸阔达,能忍常人不能忍,可是,你从来都未曾对我说过,你说我不信你,你又何尝信过我呢?” 顾淼垂下眼眸,眼眶忽地酸热,她抬起头来,再不看他:“十五载光阴,到头来,便如陌路。”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顾淼翻身落下床榻,高檀神色一变,旋即而起。 顾淼利落地躲过了他的手掌,冷声道:“催情散并非不可解,我想你既然早就晓得谢四娘的计谋,定然也有后招。”她垂下眼,低了声,“你我之间,孰是孰非,再去计较也是无用,一场缘尽,你说得对,我阿爹再如何,也是我的阿爹,过去种种,你若耿耿于怀,我替他向你道歉,可是高檀,我真的不想再与你纠缠下去了。” 顾淼硬了心肠,说:“我已经不喜欢你了。” “顾淼!”高檀的脸色森然,一双眼牢牢地钉在她身上,仿佛将她看穿。 顾淼毫不避讳他的目光,只默然地立在原处。 窗外的夜虫忽地鸣叫了一声,更鼓的响声接踵而至,在寂夜之中,分外惊心。 高檀上前一步,正欲开口,窗外却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赤色的火把照亮了窗棂。 “来人啊,地牢走水了!” 府衙地牢在夜中忽然起了大火,孔聚跑了。 纵然牢中有一具焦黑的尸骸,可是诸人心知,此具尸骸不可能是孔聚。 夜中出逃,高恭和顾闯立刻令人在城中分头寻找,康安城门紧闭,孔聚此刻定然还在城中。 然而,寻了大半夜无果,天明之时,孔聚依然无影所踪。 此事自然惊动了新帝。 齐良,如今的新帝听仆从来报,因城中的宫阙尚在修缮,他如今住在城东的明敏园,每日皆要见许多人。 其中尤以高恭,顾闯,谢朗最为频繁。 由于孔聚出逃,明敏园内外特意加派了许多守卫。 四城门通行严查,整个康安城似乎都被翻了个底朝天,可惜三天三夜之后,始终难寻孔聚的踪迹。 高恭在明敏园守了大半日后,方才折返回府,虽已过了戌时,刘蝉却才令人传膳来。 她替高恭斟了一盏酒,闻言劝道:“夫君还是莫要心急,这几日瞧着都消瘦了不少,还要保重身体才是。” 高恭定定瞧她一眼:“夫人贤惠,某受教了。” 刘蝉抿唇一笑:“夫君莫要打趣妾身了。” 她说罢,正欲抬手,再为他斟一盏酒,不料高恭却紧紧地捏住了她的手腕,笑问道:“这几日忙来忙去,我倒是忘了问一问夫人,可晓得孔聚的下落?” 他虽在笑,刘蝉的心中却是一跳,连忙跪地,脸色大变道:“将军是在疑妾身?我只是个妇人,如何能晓得孔聚的下落,将军若是疑我,尽可来查我。” 高恭哈哈笑了两声:“夫人快快请起!我不过是同夫人说笑罢了!” 刘蝉抬眼,目中仿若含泪,嗔怪地瞧他一眼,柔声道:“将军好生厉害,倒真吓住了妾身。” 高恭闻言一笑,一把拉她起来,扯下她腰间细带,拉着她径自入了内室。 莹白月光洒了一地。 高嬛睡到半夜,惊醒过来。 她眨了眨沉重的眼皮,心中忽而下定了决心。 她起身,换了衣裙与绣鞋,轻手轻脚地出了房门。 天上月色犹亮,只是眼前避光的游廊昏暗黢黑。 她暗中注意刘蝉的行踪已经有一段时日了。阿娘说得不错,行凶者是居棠,可是刘蝉才是纵凶之人,如若不是刘蝉,她的阿娘根本不会死。 高嬛握了握拳,心中想道,她一定要替阿娘报仇。 约莫是七日前,刘蝉令人在外采买了不少仆妇,都安置在府苑后的杂院里,大多分了差事。 五日之前,却似乎有个仆妇告假回了乡。 这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刘蝉特意使人给了仆妇一块碎银。 出手如此大方,高嬛便猜她是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差事,要替刘蝉去办。 直到前日,她在杂院外偷偷地好像又看到了那个“仆妇”,虽是傍晚,瞧得并不真切,可是却被她瞧出了端倪。 是以,高嬛下定了决心,打算今夜,趁人睡着,再去瞧瞧那人。 夜深的府衙清静无声。 顾淼心烦意乱地难以安眠。 孔聚莫名消失得无影无踪,她便怕又横生了变数,顾闯不肯离去。 再者,数日之前,她与高檀虽坦诚相待,可高檀离去时的表情,她记得一清二楚,虽因地牢失火,他匆忙而去,可高檀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顾淼轻轻一叹,索性下了榻,打算趁夜习剑,之后亦可睡得安稳些。 她提着长剑走到园子中的空石地时,却见远远地一道身影,鬼鬼祟祟地朝院后而去,依稀是个身穿衣裙的女人。 顾淼本不想过问,可定睛一看,又觉那个人影仿佛有些像高嬛。 她暗暗叹了一口气,提剑跟了上去,可那身影冬拐西逛,在漆黑夜色中,转瞬没了影踪。 一朵阴云缓缓飘来,遮住了头顶的月光。 高嬛猫着腰,小心翼翼地来到了杂院外。 院墙高耸,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翻过高墙,落到了她提前瞧过的草丛里。 她缓了缓后,方才爬起身来,朝院中的矮屋而去。 四下无声,她料想那“仆妇”肯定是睡得沉了,于是贴着窗户,透过窗缝,朝里望去,依稀可辨屋中人模模糊糊的身影。 “她”侧躺在榻上。 高嬛不禁瞪大了眼,想看得清楚,好在,阴云被风骤然吹散,月华又从天际洒了下来。 那仆妇似乎在梦中翻了个身,朝外侧一转,露出了他的面孔。 一张面目虽有些阴柔,可是高嬛绝不会看错。 他根本不是仆妇,他是个男人! 便是刘蝉偷偷养着的男人! 高嬛惊得倒抽了一口凉气,转瞬之间,榻上的男人陡然睁开了双眼,一双黯淡的瞳孔直直地注视着她。 高嬛一惊,立刻转身要跑,耳边唯闻一声风响,窗棂“砰”地一声被人推开。 她慌忙一看,竟是那个人跑到了近前,下一刻眼前,仿若月光一闪,高嬛便觉腹中一痛,低头看去,竟是一柄长剑插进了她的肚子。 “啊,救命!”她的声音也变得低了,软绵绵地摔倒了地上。 来人仿佛一笑,正欲拔下她肚子上的长剑。 一支羽箭却从天而降,擦过他的脸颊,稳稳地扎进了身后的木柱上。 第96章 “孔聚!”顾淼不由大惊道,抬手又欲拉弓。 孔聚抬眼一望,转瞬便朝屋后逃去。 孔聚竟然还在府衙里! 顾淼跳下高墙,本欲追去,可低头再看,此刻的高嬛已成了一个“血人”,鲜血自她的腹中汨汨流出,顷刻染红了她身上的纱裙。 顾淼无暇去追孔聚,只得蹲身先去探她的鼻息,大惊失色道:“你为何在此处?” 高嬛惨笑道:“我……我原本想替娘亲报仇,可是,可是我太笨了,没捉到她的把柄,反倒送了性命,早知道……早知道,我……就不那么冲动了……”她说着,鲜血不停地从她的口中涌出。 “你不要开口说话了。”顾淼皱紧了眉头,“我去叫大夫来,罗文皂也在城中,马上就能来了。” 高嬛在她怀中急急喘息了几口气:“顾远,不,顾盈盈,其实你真是个好人。” 顾淼垂眸低声说:“我不叫顾盈盈,我唤作顾淼。” 高嬛竟然笑了一声:“原来是这样。”她随即“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急促地喘了一口大气,她的眉眼随即一弯,仿若轻笑道:“其实这样也不错,我就要去见我阿娘了。” 第71章 梦魇 惨白月色投照进矮墙之后的石道,墙上窗影变幻,月光透过石窗落到地上,斑驳交错。 孔聚朝后院侧门的方向跑去,刘蝉先前告诉过他,侧门守备最弱。 孔聚扬手摸到了袖中的短刀,刚才的二人识破了他的身份,府苑是不能再留了。 他加快了脚步,耳畔卷过的风声愈发响亮,忽然之间,他又听见了一道清悦的哨音,似啼非啼,婉转而鸣。 孔聚心头一跳,继而发足狂奔,石墙的尽头便是侧门前的小径。 一道昏暗的黑影自墙上跃下,挡住了他的去路,几道黑影自他的身后奔来。 孔聚认出了来人,又是高檀!阴魂不散! 他立刻顿住脚步,掉头而去。 夜风乍起,吹散了浮云。 月光如雪,院中的灯烛一盏又一盏地亮了起来。 身侧的高恭听门外人来报,翻身而去,刘蝉早已惊醒,待到人声远去。 她便起身,披上衣袍,也朝外走去。 门外的侍女大惊失色道:“夫人,此际早已夜深,府中又有歹人,夫人要去何处?” 刘蝉不答,只朝人声嘈杂的前院疾步而去。 月悬于顶。 顾淼终于等来了罗文皂。 罗文皂自廉州以南归来,亦有两三日,今夜忽然被人叫醒,乍一见到高嬛的伤势,他的眉头便皱得死紧。 “这是怎么回事?”他瞟了一眼身侧的顾淼,不待她答,便将她推远,唤来药童,赶忙蹲身,处高嬛的伤势。 顾淼一见到他,内心稍定。 前院传来的嘈杂声越来越大,她抱拳一揖道:“烦劳罗大夫了,我先去前院捉拿歹人,待会儿再来瞧她。” 罗文皂无暇他顾,只胡乱点了个头。 顾淼捏着长弓,朝前院奔去。 整个府苑俱被惊醒,带刀的守卫,将前院一方狭小的天地围个水泄不通。 孔聚身穿一袭布袍,披头散发地立在中央,手中执刀,抵挡攻势。 高恭下令活捉,因而,兵士不敢轻易杀他。 孔聚宛如困兽犹斗。 顾淼赶到之时,只见远侧的弓手举起了弓弦,箭头直直地对准了孔聚的头面。 姗姗来迟的顾闯大喝道:“放箭!” 高恭却道:“且慢,顾将军,按照陛下之令,今夜是要活捉孔聚,倘若胡乱放箭,孔氏死了,你我二人如何向圣上交代。” 顾闯的脸色涨红。 顾淼瞧得明白,他是真地要杀孔聚。 弓手大多是高氏的人。 高恭放话之后,诸人一时未再动。 顾闯脸色一变,朝前数步,便要去夺其中一个弓手的角弓。 正在争抢之间,院中的孔聚忽而一动,手中挥刀,挥退诸人,朝另一侧长廊急急奔去。 诸人怔愣一瞬,但见孔聚霍然擒住了自长廊另一侧走来的婀娜身影。 他一把扯住了赶来的刘蝉,牢牢地按住了她,一柄银亮短刀赫然架在了她的脖前。 刘蝉惊声叫嚷:“啊!” 高恭一看,眼皮一跳,沉声道:“孔聚,你这是在做什么?” 孔聚扬唇一笑:“自然是要杀我的嫂嫂啊。你们若是识趣一些,此刻放我离去,过段时日,我再将嫂嫂放回来。” “嫂嫂”二字,听来犹觉刺耳。 高恭脸色愈暗:“今日便是你出了府门,你以为你还能出得了康安?”说罢,他却见身侧的顾闯忽地一动,高恭狠狠按住了他的手臂,似笑非笑道,“我晓得将军杀人心切,可是此乃某的家事,将军手起刀落,若是伤了夫人,将军要到哪里去赔我一个夫人。” 顾闯面色一僵,沉默不语,却未再动。 此时插手,已是不便,要杀孔聚,未必没有别的机会。 孔聚见状,又是一笑:“将军这几日是不是睡得不好,老作噩梦,兴许待我回了绵州,将军便能睡得好了。” 顾闯抿紧了嘴唇,却听高恭怒道:“你休要胡言,你真以为你还能回得了绵州!” 他以为孔聚口中的“将军”说的是他。 顾淼却听得明白,孔聚口中的“将军”说的是顾闯。 可是为何? 印象中,顾闯在此之前,从未见过孔聚,潼南孔氏自是强敌,饶是如此,顾闯为何又要如此着急地杀掉孔聚? 孔聚大笑了一声,手中一紧,银刀在刘蝉的脖子上划出了一小道血痕。 刘蝉痛得皱眉。 高恭脸色一变,连忙喝道:“住手!” 刘蝉抬眼望他一眼,泪眼朦胧说:“将军不必顾及妾身,歹人自要伏诛才是。” 孔聚闻言,在她耳畔冷笑一声道:“嫂嫂好度量。” 刘蝉微微侧转头,刀刃在她的脖上赫然划出了一道更深的血痕。 孔聚似是一怔,不由懈了一丝力道。 怀中刘蝉闭紧双眼,忽地抬手朝他猛然一撞。 孔聚骤然被她撞得半退了一步,手中短刀划过她的手臂,登时鲜血淋漓。 刘蝉却似浑不在意,朝他扑来,二人齐齐摔倒在长廊之上。 刘蝉劈手躲过孔聚手中的短刀,朝他的腹部刺去。 孔聚瞪大了一双眼。 刘蝉披散的乌发垂落在他的脸侧。 她的一滴眼泪滚落到了他的额际。 她的手摸上了他的眉眼,她用潼南语,又轻声说了一遍:“桥郎,我好想你啊。” 她的话音轻轻地落在他的耳边,乌发遮掩之下,她的冰凉的手指飞快掠过他的耳后,摸到了那一缕细辫,生生拽下了他隐在发间的那一颗细小的银珠。 “夫人!”高恭疾奔上前,扶起了刘蝉,但见她的一只白袖满是血迹,“传大夫来!” 顾闯却在此时,两步上前,抬手要杀孔聚。 孔聚大笑一声,道:“酒恶花愁梦多魇……” 顾闯手起剑落,将要刺中孔聚胸膛之时,剑尖却被一枚铁箭打得一偏。 第97章 顾闯怒目望去,只见顾淼举弓,立在不远处定定地看着他,一双杏眼黑白分明。 顾闯心头一跳,脸色白了白。 高恭此时终于回过神来,忙吩咐众人将孔聚抬离此地,好生看管,地牢已废,可城中自有别处可关押孔聚。 刘蝉刺他的那一刀并未杀中要害,可孔聚流血不止,能不能活得下来,也要听天由命了。 诸人散去之后,院中血腥的气味犹在萦绕,顾淼索性两步上前,问顾闯道:“将军为何执意要杀孔聚?” 顾闯的一双眼仿若黯淡无光,他怒而叹道:“此人心机深沉,便是被擒,也断不会束手就擒,此时不杀,难道等他真跑了,再去追么!”说罢,顾闯拂袖而去,分明是不想与她细说。 顾淼立在原地,任由夜风拂面,脑中恍惚之间又清明了几分。 倘若阿爹不肯说,她便只有自己想法子了。 顾淼转瞬想到了赵若虚,如今仍在绵州的赵若虚。 顺安雨汛过去之后,他按照原定计策带人南下,如今仍在绵州。 酒恶花愁梦多魇。 她想,从前,孔聚与阿爹定然是见过的。 月影缓缓西移,东面的天极霞光初露。 罗文皂汗流浃背地自高嬛房中出来。 她的这一条小命算是保住了。 药童给他递了一块布巾擦脸。 罗文皂擦过汗,正打算回房睡觉,不料却又被高恭请了去。 他如今声名在外,高将军也晓得了“罗神医”。 昨夜,其实高恭已派人来请了他一回,只是当时高嬛情况紧急,片刻不能离身,他自然没去。 如今,天色将明,高恭竟又派人来请,罗文皂硬着头皮,不得不去了。 高恭面色不济,竟也是一副倦容,彷如一夜未歇。 他笑道:“罗大夫来了,听闻嬛儿的伤已无大碍了。” 罗文皂拜道:“托将军之福,高姑娘确无大碍了,可刀伤严重,亦需好好休养。” 高恭颔首,又道:“想来大夫也已知晓,夫人也被同一个歹人所伤,昨夜的大夫来瞧过了,也包扎了伤口,可我到底不放心,还望罗先生瞧一瞧。” 罗文皂慌忙道:“先生不敢当,某这就去探望夫人。” 刘蝉躺在木榻之上,脸色苍白,双目紧闭。 罗文皂行得近了,方见她睁开了眼睛。 一双眼眸明若秋水,静静地望着他。 高恭笑道:“此是罗神医,特来瞧一瞧夫人的伤势。” 刘蝉颔首,侍女轻轻卷起她的袖口,露出了包扎过的伤处。 这样一瞧,罗文皂自觉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于是将一方丝帕搭在了刘蝉的手腕上,低眉却见刘蝉的目光刹那变冷,紧紧地盯着他。 罗文皂心头一惊,抬眼再看,刘蝉又恢复了先前那一副柔软温和的模样。 他轻咳一声:“容某为夫人诊脉。” 他抬手摸到了她的脉搏。 过了小半刻,罗文皂的后背渐渐出了一层冷汗,勉力压抑住心头的惊惶,不由暗暗叹道,早知如此,他就不来了! 第72章 明敏 “如何了?”刘蝉忽问道。 罗文皂稳了稳心神,收回了手,仔仔细细地叠好了那一方丝帕后,方才答道:“回夫人,夫人失血太多,,伤处虽无大碍,可内里虚亏,需得静心调养。” 刘蝉“嗯”了一声,罗文皂抬眼,只见高恭目光如电,朝他望来:“罗大夫果真医术精湛。” 罗文皂虽有些心虚,可面不改色道:“某自当竭力。” 留下药方,叮嘱过药童之后,罗文皂出了前院,待到走到无人的游廊之上,他才大叹了一口气。 刘蝉,实在是棘手。 她的脉象乍一摸,只是寻常虚亏之象,细察之后,他方才惊觉,刘蝉之身,剧毒入髓,潼南人善用毒,不仅可用于旁人,亦可用于自身。 刘蝉身上的毒日深月久,非是一朝一夕,若非细察,根本无法窥见端倪。 罗文皂先前虽然尽力遮掩,可他依旧害怕被刘蝉瞧出了不妥。 况且,高恭何许人也,若真生疑,他又该如何自保。此事非同小可,他搞不好小命不保。 罗文皂越想越怕,此事还须尽快告予高檀,兴许他能想办法令他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他想罢,索性疾步去了高檀的住处,不巧高檀此刻不在府中,随从说,高檀今日一大早便去了城中陶宅。 东面的旭日虽已生气,可陶氏庭院悄然无声,来往的仆从皆放轻了脚步。 高檀由人引领,来到了谢昭华的门前。 木台之上的格子门半敞,谢昭华一身素衣,跪坐几前。 高檀进得,见到仆从远去过后,谢昭华神色肃肃,抱拳一揖,低声道:“高公子,还望恕罪。” 今日请他来陶府的人是谢昭华,而非谢朗。 高檀低眉看他:“为何要恕罪?” 谢昭华脸上白了白,犹觉难以启齿。 他左顾右盼,终于下定了决心,拜道:“昨日是舍妹唐突了师兄,在下替她向师兄赔罪。”说罢,他依旧保持着躬身之姿,不敢抬头望向高檀。 前几日赏花宴后,谢宝华匆忙回到陶府之后,谢昭华有心问一问高檀的近况,见到她时,却才发现她刻意避开众人,撇下陶玉独自回了府,一双眼看上去红肿,显是哭过。 他一问再问,起初谢宝华自不肯说,他猜到事有蹊跷,连连逼问之下,逼得她掩面而泣,期期艾艾地将事情说了。 虽是奋力一搏,可如此大胆,如此……不堪,他实在无颜面对师兄。 谢昭华辗转反侧了数日,最终还是厚着脸皮将高檀请到了陶府,打算负荆请罪。 谢昭华知晓此事,高檀倒不惊讶。 他们兄妹二人素来感情深厚,谢三被谢朗带来康安,他也不忘将谢四娘一并接来。 “你起来罢,你我同门之谊,何至于此。谢四姑娘到底亦未铸成大错。” 谢昭华心头一松,直起身来,耳边却听高檀又道:“不过谢氏有意伴驾,想来谢四娘便是其中的人选,师弟还是好生相劝,勿要再起别的心思。” 高檀的神色淡然,可谢昭华已依然听出了他话中的不悦。 他垂低了头,再拜道:“在下自当勉力规劝小妹。”此事,他并未告知谢朗,若是谢朗晓得,谢宝华兴许就会被送回道郡了。 他原本有心问一问师兄是否对四娘哪怕有一丝怜惜。师兄向来好恶不见于面,寡言清冷,除却谢宝华,在他看来,高檀的身侧亦无相熟的女郎。 可是今日一见,他便知晓,高檀绝无此意。 谢昭华心中暗暗叹息,又道:“师傅这几日都在明敏园,过几日,小妹也会一并去园中。” 齐良住在城东的明敏园,此际正是立后之时。 谢朗近日一直留在园中,然而往来园中的也绝非谢氏一族。 午后,顾淼也被人请到了明敏园。 自齐良来了康安之后,这是她第一次见他。 眼前的新帝,面目仿佛毫无悲喜,旒珠之后的一双眼也似乎充盈着漠然。 第98章 顾淼心中一沉,从前的齐良断然不是如今死气沉沉的模样。 她看过一眼,便低眉拜道:“参见陛下。” 齐良听罢,无言地起身,行至她身前,先挥退了厅中的侍从。 待到脚步声远去,她的耳边方听齐良道:“你心甘情愿地来拜我么?我算是哪门子的陛下?” 偌大的前厅独独留了她与齐良二人。 顾淼闻到了铜雀烛台飘来的檀香气味。 她的心中升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不知陛下今日召臣来,所为何事?” 顾远在军中有衔,自然该称臣。 齐良却是一笑道:“你是朕的故人,朕想见见你,还须缘由么?” 顾淼摇头道:“微臣也挂念陛下。” 齐良又笑一声,忽而扯过顾淼的一边袍袖,登时吓了她一跳。 “陛下?” 齐良将她扯到了桌边,道:“既是叙旧,何不与朕饮上一杯?” 顾淼抬眼,定定瞧他,但见他的一双眼全无笑意。 然而,名义上,君臣有别。君若有令,臣不得不遵。 顾淼双手捧过齐良递来的酒盏。 二人沉默地饮下一杯酒后,齐良又道:“这几日朕总是难以安眠,今日见到你,倒是有了几分困意,这几日,你便留在园中,陪朕几日。” 顾淼抬眼,正欲推脱,却见齐良倏然起身:“你不是想让我做这个皇帝么?千里迢迢地将我送来康安。笼中之鸟,不过也想寻些乐趣。”说罢,他起身便走。 顾淼紧随其后,将出了厅门,却被几个侍卫拦下,一个青衣婢女此时走上前来,笑眯眯地对她说:“顾姑娘是贵客,随某来,某引你去处所。” 顾淼心头一惊,抬眼只见齐良早已走远。 她扬声问道:“齐大人这是何意?” 齐良脚步一顿,却也没有回过头来。 明敏园中的侍女为她准备的服侍都是裳与裙。 隔天,顾淼依旧穿着来时的黑袍,前去见了齐良。 他今日依旧高坐厅中,身上的朱袍曳地,脸色瞧上去仿佛却比昨日好上了几分。他抬眼看了看她身上的衣袍,未置一词。 顾淼一入前厅,拱手便道:“陛下容禀,微臣府中尚有诸事,唯恐不能再侍奉左右,愿陛下准微臣今日离园。” 齐良笑了笑,指着窗外的一盆花木,却说:“此木以疏瘦为美,今日难得空暇,又有兴致,你来陪朕修剪一番花木。”说罢,他自顾自地临窗而立,早有侍从端着各色托盘,器具,跪在身侧。 他神色悠然,似乎真地只是乘兴而至,修剪起窗畔的几株花木。 深绿的枝叶扑簌簌落了一地,几枝杂乱的嫩枝,被金剪裁去,落到了他的袍边。 齐良不打算让她离园。 其后两日,无论顾淼如何明言暗示,齐良通通当作风过于耳,不予睬,兀自邀她赏花,观月,品茗,仿佛是从前的齐良,可他却再也不观舆图,也不制沙盘。 第三日的清晨,顾淼醒来时,惊觉她穿来的衣装悉数不见了,房中唯余的便是裙装,薄紫的衣裙,木桌之上还留着两个朱漆托盘,尽是朱钗与胭脂水粉。 顾淼心觉悚然,守在门外的侍女听到了她起身的动静,开口道:“顾姑娘醒了,容奴婢侍候顾姑娘更衣。” 顾淼已经有一段时日未着裙装,如今在明敏园中,守备森严,她日常能见到的唯有一个齐良,顾淼思来想去,不得不为了暂时换上了衣裙。 顾淼盯着镜中的人影,既熟悉又陌生,薄紫的轻纱恍若流云,乌发半挽,发上的银簪流光,一端坠着几颗明珠,轻轻一晃,摇曳生辉。 落在她身后半步的侍女开口道:“此裙甚是合身,姑娘真是天生丽质。” 顾淼转回头,一笑道:“替我多谢陛下。” 第73章 师徒 明敏园原是一处园艺庭园,规制甚至不及前朝行宫,为了安置新帝,工匠推倒了数面石墙,将明敏园与两侧的院子连成一片,用鹅卵石铺就了石道连接了几段游廊,用时不长,因而景致稍显不伦不类。 真正的宫殿亦尚在修建,再往东数里会有一处更为恢弘的宫殿,而明敏园则会变为庭园。 顾淼由四名侍从引领,徐徐走在石道之上,四周的侍从搬着花木,脚步近乎无声地在园中行走。 他们大多目不斜视,眉眼低垂,训练有素。 可是顾淼瞧得出来,他们之中,大多人俱是武人。 到达前厅的台阶时,侍从先入内通报,顾淼等了一小会儿,才听见齐良的声音:“进来。” 厅中的卧龙香炉袅袅生烟。 齐良抬眼见到一个人影被簇拥着,进来殿中。 他想象过“顾远”真正的模样,可是无论如何想象,依旧远不及眼前之人。 她本就生得秀气,常年习武,又使她身上多了几分英气,骨肉匀停,英英玉立。 齐良心中一动,站起身来。 顾淼抬头,只见齐良目光微闪,神色有一刹那的柔和,仿佛是从前谦和温润的齐良。 顾淼自顾自地拱手而拜:“微臣拜见陛下。” 齐良闻言,面色微僵,转瞬却又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 “顾姑娘生得倒不像将军。” “微臣生得像阿娘。” 顾淼说罢,厅中复又寂然无声。 侍从退出了厅外,门扉吱呀一响,被人合上。 齐良在厅中踱了几步,走到长案前,忽道:“你来陪我看一看这宫殿的舆图。” 顾淼缓步上前,见到了案上标记的舆图,与她印象中的康安宫殿自不相同。 主人不同,自然不同。 顾淼忽而又想到了高檀。 他竟然真地眼睁睁地看着齐良登基为帝,她还以为,在汨都时,高檀便会趁机杀了齐良,抑或是,他早已断定,即便回了康安,齐良也坐不稳帝位…… “你在神游天外?将才朕的话,你听见了么?” 顾淼耳畔突然听见齐良的声音,她陡然回身,抬眼只见他凝视她。 “陛下恕罪。”她拱手道。 齐良一笑:“如今典仪的人不在,过几日朕寻几个得力的人,教一教顾姑娘。” 顾淼面不改色,不言不语。 齐良又道:“朕将才说,孔聚侥幸又活了下来,他倒是命长。” 孔聚没死。 刘蝉当日果然没刺中要害。 “听闻当日顾将军本欲杀他,却被你一箭拦开,此事是真是假?” 顾淼心头一惊,没料到,齐良竟知此事,转念一想,高恭将此事告予齐良也并不稀奇。 她颔首,“正是微臣。”顿了顿,解释道,“杀了孔聚非是上策,他的部下在绵州作乱,若能招抚孔聚,他自甘为臣,绵州亦可免了战事。” 齐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笑容之中却有一种深重的无力感。 他的五指落在那一卷羊皮舆图上,五指瘦削,手背青筋突起。 齐良瘦了,瘦得形销骨立。 几日以来,顾淼深切地体会到了,他是一个傀儡皇帝,赏花弄玉,即便面对恢弘的宫殿舆图,他真正做得了主的,或许只是无关紧要的典仪。 第99章 他宛如置身于偌大的戏台,由观戏之人肆意摆弄。 顾淼沉默了下来,目光垂落于舆图之上。 窗外的日光投照在长案之上,巳时将至,厅外的随扈扬声道:“启禀陛下,谢大人求见。” 谢朗如今身上虽未有一官半职,可明敏园中的随从都唤他为“谢大人” 谢朗来了。 顾淼脸色不禁一变,她不想在明敏园见到旁人,尤其是以眼下的姿态见到旁人。 齐良察觉到了她脸上片刻的紧绷,他定睛瞧了她一眼,却一指八扇屏风后,道:“倘若你不想见谢先生,你可藏于其后。” 顾淼此时已顾不得他眼中的兴味,闪身藏到了描金的屏风之后。 她的耳边很快听到了木轮车咕噜咕噜转动的声响。 谢朗腿脚不便,被人慢慢推了进来。 顾淼躲在屏风之后,见不到他的模样,也不晓得,他究竟有没有拜新帝,又要如何拜。 “陛下。”谢朗的声音苍老,却掷地有声。 “先生,昨日睡得可好?”齐良缓声问道。 顾淼听二人寒暄了一小会儿后,便听谢朗问道:“前日里微臣拟好的册子,陛下心中可有决断了?” 齐良听后,沉默须臾,答道:“立后一事,自是社稷大事,朕断不能轻易决断,谢氏自是名门,阮氏亦是上选,朕前日里见到高将军,将军亦呈上了数位人选,朕委实难以定夺。” 立后。 谢朗果真是为立后而来。 顾淼想到了身在康安的谢宝华。 她自是有心嫁给高檀,只是谢朗恐怕还不晓得,谢氏为后,是他心中头等大事,无论坐稳帝位的究竟是谁。 康安眼下三足鼎立,齐良言语淡然,可亦在其间挑拨。 她听谢朗道:“将军正是股肱之臣,陛下信重将军,亦是常事,花州以南,湖阳之地,更是富庶之地,陛下倚重高氏,往后关湪二河流域,亦是重地。” 看似是在夸高恭,可暗地里是在说,高恭早已盘踞要地,若再许后位,便是与高氏共天下。 顾淼听齐良低笑了一声:“先生且安心,高氏之女,朕确无意,朕心中还挂念着顾将军,顾将军待朕恩重如山,朕万不能负了将军。” 顾淼脸色愈沉,听谢朗道:“臣闻顾将军亦有一女,可是已与高氏有了婚约,臣不解陛下其意。” 厅中默然片刻,顾淼听见了齐良的脚步声朝她而来。 她的心跳骤然加快,齐良是何意? 下一刻,他的脚步声却停了,顾淼只听几声轻响,听他问谢朗道:“先生看过此舆图么?” 他似乎是取了舆图,递予谢朗。 二人说起了兴修宫殿一事,立后之后,暂且再未提起。 约莫半个时辰过后,谢朗终于离去。 屏风外静悄悄的,顾淼探头去看,厅中早已人去楼空,齐良也不见了踪影,唯余两个低眉垂目的青衣女婢。 “容奴引姑娘回去。” 这个“回去”不是回家去,女婢引顾淼到了另一处园子,同她前几日住的院子全然不同,屋前挖了一个小水潭,初夏时节,潭中荷苞亭亭而立。 顾淼心中愈沉,齐良有心提防她。 女婢笑眯眯道:“姑娘,快看,潭中荷花若是开了,过几日可在园子里赏景,若姑娘有兴致,还可寻些伶人来。” 顾淼抬手轻轻摸了摸发间的银簪,微微一笑:“好啊。” 落日的金辉照亮了狭窄的长巷。 谢朗双目轻合,坐于车中,往陶宅而去。 缓行的牛车忽而停了下来。 侍从低声道:“先生,前面似乎有人。” 谢朗蹙眉:“避让,令其先行。” “先生,来人是高公子,高檀公子。” 谢朗赫然睁开了眼。 高檀,在汨都城外,黎明敦没能带回高檀,而他的人也没能伤了他。 高檀归来康安后,他还尚未来见自己。 谢朗听见了滴答的马蹄声越来越近。 “先生。”高檀的声音落在车前。 谢朗回身,轻轻颔首,一侧立着的带刀守卫,撩开了眼前的半壁车帘。 高檀翻身下马,徐徐行到了车前,他的手中握着一枚玉牌,上面刻着一轮弯弯的瘦月亮。 “师傅。” 这是第一次,高檀在旁人面前唤他。 谢朗皱紧了眉头,却见高檀抬手将玉牌奉上,轻轻地搁置在了车辕之上。 “你是何意?”谢朗沉声道。 “师傅于我有大恩,高檀没齿难忘,只是先生欲琢玉成器,我实在是一方朽木,不可雕也,今日特来拜别先生,从此之后,各随其道,不相系属。” 谢朗心中一沉,正欲开口,却见高檀手中翻转,一枚银刀落到了他的掌中。 谢朗面上一惊,身侧的守卫霍然拔刀,又见高檀刀柄一转,划向的却是他袖中手臂。 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谢朗眉心一跳,但见高檀抬眼,直直望来,他的一双眼,宛如初见,黑沉如墨。金乌坠地,长巷之中坠入了半面晦冥。 他的唇角露出了些微笑意:“今日我以血肉还予先生,往日之恩,师徒之情,至此已报。” 第74章 耐心 明敏园的乐伶来得极快。 檐外虽然阴雨绵绵,齐良依旧遣人在顾淼所住的庭院里搭了一座戏台,细雨落了半日,渐渐停了。 数个伶人上了戏台,丝竹之声绵绵不绝。 顾淼临窗而立,恰恰能望见台上全貌,雨后初霁,歌舞升平。 她扭头问身侧的侍婢:“今日陛下未有传唤?” 侍婢愣了愣,刚才答道:“回顾姑娘,今日陛下仿佛有客。” 顾淼“嗯”了一声,扭回头又去看台上的乐伶。 日落之前,顾淼便晓得了今日明敏园缘来客究竟是谁? 她在园子里见到了来人。 乐伶吹奏了半日,顾淼听得烦闷,索性去了园子,丝竹声隔了道道院墙,越来越远。 顾淼走到园中,回身之间,隐约见到树荫之下立着一个人影,不似园中侍从。 她心中一惊,不及闪躲,却听他笑道:“顾姑娘。” 顾淼万没料到此地竟还会有外人,可是乍闻其音,她定睛一看,方才见到他走出了树荫,身上一袭红衣,头竖白玉冠,手持一柄骨扇,信步而来,却是高宴。 自从汨都一别后,顾淼还未在康安见过高宴,先前刘蝉又受了伤,她原以为高宴会去探望刘蝉,可惜他似乎也并没有露面。 此刻,他的一双凤目落在她的脸上,她的衣裙之上。 他上上下下的来回打量,唇角露出一点笑意:“顾姑娘换了一身装扮。在下险些没认出来。” 顾淼只道:“你为何在此?你是与将军来的,还是独自来的?” 高宴轻轻敲了敲手中的骨扇:“姑娘你猜呢?” 顾淼没时间与他周旋,她本就已经没有多少耐心了。 见到她的脸色,高宴反倒一笑,忽地朝前又行数步,停在了她的面前,二人之间不过距离半臂:“我自来拜见新帝,顺道看一看我还未过门的顾家娘子。你可知顾闯将军将独女送进康安,已是人人知晓的事情。” 第100章 顾淼脸色愈沉。高宴仔仔细细地端详了她小一会儿,又道:“看来你也不傻,晓得你爹打的是什么主意?” 他的语调不疾不徐,话音落下,平日里仆从来来往往的园子此刻却偏偏幽静极了。 明敏园的人自然有对新帝忠心之人,然而更多的,却是高恭的人,谢朗的人,以及顾闯的人。 顾淼心中一清二楚,她进了明敏园后,出不了园子,顾闯应该一清二楚。 她于是多了几分耐心,她想等一等她阿爹,想他会不会反悔,会不会回心转意。 他口口声声答应了自己,不与高氏联姻,同她回邺城去。 一转头,却又打起了别的主意。 齐良,新帝,立后。 顾淼心中一声冷笑。 高宴忽问:“你笑什么?” 顾淼并未察觉到她竟笑出了声。 高宴手中的骨扇合了又开,他的唇角浮出一二分讥讽之意,语调轻飘飘道:“你可晓得陶家陶玉,谢氏宝华,以及城中诸门都将人送进园子里来了?你再不想办法出去,不出半日,你便做不成顾远了。” 顾淼面色不变,高宴忽地蹙眉道:“难不成是你自己不想走,舍不得‘齐大人’?” 顾淼摇摇头,不愿同他多解释,反而一笑:“如今你来了,我自然可以走了?” 她笑得狡黠,不见得笑得真心,可是她的一双明眸微闪,眉睫弯弯如月。 高宴怔了一瞬,假咳一声,方才低声道:“戌时之时,便有人在园中西侧石台接应你,你与她换过装扮后,自然能出去。” “多谢。”顾淼轻声道。 高宴随之而笑:“你不疑我?如此信我?” 顾淼不答反问道:“出了园子,车马又要往何处行?” 高宴轻摇骨扇说:“出城,我领盈盈出城。” 虽然顾淼早已说过盈盈并非真名,可是此刻高宴依旧如此唤她,既又几分促狭之意,却又是一种试探。 顾淼默然须臾,拱手道:“多谢高公子,今日之恩,往后顾淼定然相报。” 顾淼。 高宴赫然顿住了挥扇的动作,神情似乎慌乱了刹那,惊诧的目光朝她投来。片刻过后,才用扇柄挥开了她的两手:“你记着便是。” 落日坠下云端。 庭院中的乐音终于停了。 戌时将至,顾淼说要去逛园子。 两个侍女提着纸灯笼,行在她的左右。 快到西侧石台的时候,不知是树上,还是空中突地传来一声怪异至极的鸟鸣。 两个侍女纷纷抬头张望。 两道黑影自石台之后急速窜了出来,身法极快地,打晕了两个侍女,圆滚滚的纸灯笼落到地上,灯火骤然熄灭。 其中一个黑衣人脱下了身上的黑衣斗篷递予顾淼。 另一人则抬手一挥,领着顾淼朝侧门而去。 门外几个武人竖戟而立。 他们瞟了一眼,领路的人的腰牌与顾淼便放了行。 齐良终究是个傀儡皇帝。 明敏园亦非密不透风的牢笼。 高宴有法子带她走,是高氏让她走。 她想,高恭绝对也不想顾闯如愿。 一辆黑布马车等在长巷之外,夜色之中,静静而待。 上车之后,顾淼便见高宴端坐其中,而他的身后竟然还有两个小孩儿。 念恩与念慈。 她们睁着两双相似的眼睛,好奇地,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她。 念恩不由小小出声道:“顾姑姑。” 话音刚落,念慈便轻轻推了一把念恩。 高宴的脸色也变了变。 念恩吐了吐舌头,又小声说:“我叫错了。” 他们见到的,同顾淼一般岁数的,唯有高嬛,因为高嬛是姑姑,所以念慈便也叫了顾淼姑姑。 同先前不同,她今日穿得是女装,因而念恩才叫了“姑姑”。 高宴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点什么,却又什么也没说。 顾淼却觉愈发忐忑。 若是高宴独自在此,她倒不忧心。 岂料,他竟带着念恩与念慈。 马车行了一段路后,顾淼终究忍不住道:“高公子欲往何处去?” 高宴定定瞧她一眼:“顾淼姑娘莫非忘了,自是出城去。” “出城之后呢?” 高宴轻笑道:“我往邺城去。” 顾淼心头一跳,不晓得高宴说得究竟是真是假。 她自然要回邺城去,高宴带着念恩念慈,难道也要去邺城。 邺城是顾氏的大本营,他一个姓高的,跑去做什么。 顾淼沉默了下来,马车也渐渐缓了下来,帘外传来马夫的声音:“公子,到东城门了。” 顾淼立刻警惕了起来。 出明敏园是一回事,出康安城又是另一回事了。 马车停了下来。 车帘外传来了铁器碰撞的声音以及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高宴却是一副云淡风清的模样。 顾淼竖起耳朵,听车夫与盘查的守军一问一答,倒是流畅。 车中之人是高家公子以及亲眷,他们要往湖阳去。 守军见了腰牌,似乎并未不妥,可他们仿佛还要掀开车帘,见一见“贵客”。 顾淼心跳扑通,不晓得今夜这守军是不是顾闯的人。 恰在此时,不远处传来一声马儿的长嘶,那个守卫似乎转了身去,顾淼听到几声人声,仿佛是“顺教”,“逆党”一类的字眼,脚步声远了。 马车缓缓地又朝前而行。 夜色愈来愈沉,念恩与念慈靠在车中软垫之上已是昏昏睡去。 他们离康安已经有了一段距离。 顾淼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了一半。 天亮之时,兴许顾闯或是齐良大概便会知晓她离去的消息。 追兵倘若接踵而至,她一个人逃奔,倒不是难事,只是高宴与念恩念慈同在车中,却是不易。 顾淼想了许久,慢慢地靠着车壁,也半梦半醒地歇息了半夜。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预想中的追兵似乎并不大难缠。 他们并没有沿着关河往北,而是借道往西,再往北到了湪河。 途中有几处经过顾氏驻军的关隘之时,顾淼察觉到了途中的盘查,甚至有几回,他们与追兵相距甚近,可是他们屡屡脱险,如有神助。 有几回是追兵遇到了山间匪类,有几回是忽遇了北项游兵。 他们一行,且藏且行,一路上,恍若有一双无形的手,密不透风地笼罩在他们的头顶。 夏末时节,顾淼终于到了湪河以南。 北地的河岸深沉的碧色接天连地。 凉危城早已恢复了往日的生机。 顾淼并未着急进城。 第75章 扑蝶 凉危城如今是顾氏的地盘。 顾闯虽然远在康安,可此一路行来,他也早就晓得她跑了,顾闯用脚指头猜也能猜到,她会回到邺城。 顾淼于是并不着急进城。 他们一行在城外寻了一处旧宗祠歇脚。 行路虽然未遇多少追兵,但念恩念慈年纪小,从来也没吃过大苦,如今一路行到北地,两个粉雕玉琢的小人儿都有些灰头土脸。 第101章 旧宗祠虽然荒废已久,可后院的水井尚有活水。 高宴纵然是血亲,可毕竟多有不便。 顾淼便领着双生子到了侧屋沐浴。 沐浴过后,二人换了干净衣裳,肩临肩坐在矮凳上,任由顾淼为她们擦头发。 “顾姑姑,你怎么忽然成了女郎?”念恩性子尚还活泼,沐浴过后,她终于憋不住地问顾淼道。 顾淼轻轻擦着头发,答道:“不许胡乱叫,再者,我本来就是女郎。” 念恩眼珠一转,连忙去瞧念慈。 念慈朝她做了个鬼脸,二人又齐齐仰着脑袋去看顾淼。 念恩与念慈,从前在宫中,可不是这样。 在顾淼的印象里,她们乖巧却沉默,她从前遇见她们的时候,她们的年龄已经稍大了些,行事规规矩矩,从不错漏分毫,无论是在刘蝉面前,在高檀面前,还是在她面前。 被封作公主之后,二人也曾诚惶诚恐地跪在她的面前,唤过她一声“母后”。 眼下的双生子,兴许是高宴尚在的缘故,二人的性子倒还活泼许多。 顾淼垂下眼,冲她们笑了笑,又仔仔细细地去擦她们的头发。 只是不晓得刘蝉怎么肯放双生子和高宴离开,她虽然受了伤,可也不至于将二人撒开手不管。 她素来把念恩念慈看得比谁都重。 高宴为何又偏偏要带她们离开呢?是提防高恭么?她们无疑是他的软肋,可单单凭他一人之力,真能全身而退,毫无顾忌地带着双生子远走北地? 顾淼一面想,手中一面慢慢地动着。 一小会儿过后,念慈出声道:“我的头发已经干啦,姑姑不用擦啦。” 顾淼回过神来,停下了动作,简单地为她们梳发过后,她便出门去清浴桶。 回到后院之时,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西面天空映照着瑰丽的薄红晚霞。 她抬眼只见,一只浅碧色的蝴蝶向着天空翩翩飞舞而去。 定睛一看,却是一支木蝶。 木蝶轻巧落下,被念恩捉在手中。 直到此时此刻,念恩才注意到她的折返。 她的脸上闪过刹那的惊慌,立刻将木蝶朝身后一藏。 顾淼心中一动,转而笑道:“太阳快要落下了,你们还是快些回屋,莫要在外吹凉风了。” 二人乖巧地答了一声“是”,齐齐回了侧屋。 夜中,天空忽而落下了濛濛细雨。 顾淼翻身而起,换过了一身黑衣,放轻了脚步朝外走。 高宴的房间熄了灯,她隐在窗后,却听屋中没有任何动静。 她等了小半刻,方才去了宗祠的后院。被雨冲刷过的泥泞小道上,尚还有马蹄的新鲜印记。 虽然料想周围定然有人暗中守备,可顾淼依旧不愿留双生子独自在宗祠,便只向外追寻了一小段路,待到辨明马行的方向过后,方才折返。 顾淼于是耐着性子,又等了两个夜晚。 他们落脚宗祠的第四四,她终于等来了许久不见的身影。 高宴今夜并未离开宗祠,而来人到了宗祠。 夜中无声,独是清风徐徐。顾淼缓步屏息自墙后转出,恰与来人狭路相逢。 “肖公子。” 来人一身黑衣,正是许久不见的肖旗。 肖旗乍一见到顾淼,仿佛并不惊讶,只半退一步,拱了拱手说:“顾公子。” 顾淼如今穿着黑袍,发上并无朱钗,只扎了个马尾。 可是,肖旗还是唤她“顾公子”。 顾淼开门见山道:“高檀,人在何处?” 肖旗在此,高檀焉能不在此。 她不解的是,高檀为何要来,他既让高宴离开康安,也让自己离了康安,为何还要来,他难道不是为了再做皇帝么? 此紧要关头,他断不能离开康安。 肖旗面上一愣,却答道:“公子在邺城以北,烛山泊下。” 顾淼心头一时五味杂陈,想问为何,可面对坦言而待的肖旗,她却问不出口。 她耳边却听他又道:“顾将军传令各处关隘,追查顾公子的消息,顾公子这几日还是不要进城的好。” “多谢。”顾淼拱了拱手,转身便要走。 肖旗心中一沉,索性扬声道:“顾公子有所不知,公子如今身受重伤,一路护送高大公子与顾公子北上,公子受了伤,加之谢氏穷追不舍,顾公子若是有心,不若去探一探公子?” 顾淼脚下一顿,高檀被谢氏追杀?这又是何道,他和谢朗不是师徒么? 若是谢氏杀他,那么顺教如今又在谁的手中? 肖旗说罢,只见她动作一顿,却没回过头来。 他心中哀叹一声,仍旧想不明白公子为何要一意孤行,与谢朗决裂,悟一和尚虽然还与公子一道,可顺教一散,经年的苦心经营化作泡影,换来的又是什么…… 一轮冷月高挂天边。 顾淼回到屋中,看了看桌上新制的角弓,灯下的弓弦犹泛冷光。 她喝过一口杯中的凉茶,呆坐了一小会儿,思绪起起伏伏,她闭了闭眼,索性起身,走到了窗前。 正当她收拾完包裹的时候,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顾淼。”是高宴的声音。 顾淼旋身拉开门,见到高宴似笑非笑的一张脸。 他的目光掠过她的脸庞,落到了她的身后:“你这便要走了?” 顾淼颔首:“我爹要捉我,我便不拖累你们了。你们到了北地,料想高恭暂时也奈何不了你了,天高任鸟飞,你们想去哪里便去哪里。” 高宴笑意未减:“你是要去见高檀?” 顾淼梗着脖子,既不摇头也不点头,只道:“我要往北去。” 高宴慢慢敛住了笑意,一双凤目紧紧盯着她的眼睛,忽问:“你与高檀真是自邺城相识?你们从前并无瓜葛?” 顾淼不愿答,转身要去取她的行囊。 高宴却在她身后徐徐道:“你晓得我最厌恶他哪一点么?” 顾淼并未回头,亦不作答,这个‘他’当然是在说高檀。 她只听高宴说:“高檀出身不显,他的娘亲是奴,是命如草芥的碧阿奴。从一开始,高恭便不想留他。可惜,他还是被留了下来。我在湖阳见到他时,他亦不过十一岁,可是心机深沉,手段狠厉,不仅是别人,还对他自己。如此心狠手辣之人,令我厌恶。在我看来,他与高恭无别。” 当然有别。 顾淼心道,高恭明明是个小人。 她并却转身,耳边却听高宴又道:“可是高恭到底是个活人,高檀却像个活死人。” 夜中寂然,顾淼耳畔唯闻他的声音:“他在湖阳仿佛谨小慎微,是在求权,可孤高自傲,内里似乎又无欲无求,无悲无喜,哪怕你百般折辱他,他亦无动于衷。” 无动于衷,说得不错。 面对高檀,无论她是哭是笑,是悲伤,是欢喜,是失望,大多时候,他似乎都是无动于衷,唯有一双黑沉沉的眼,凝视着你。 她似乎从来都不晓得他的心思。 高宴的脚步忽而响在她的身后。 顾淼立刻回头,见高宴立在她的身后,灯盏落到了他的背后。 第102章 他的脸色隐在夜色之中。 “只是,他仿佛对你有些不一样,他似乎不肯放过你?”高宴突地一笑,“你倒说说看,你怎么得罪他了?” 第76章 北项迷踪 耳畔似有夜风卷过。 顾淼微微侧目,避过高宴的视线,利落地将包裹系在背后,抬手取了桌上的角弓。 “你还有别的事情么?倘若没有别的事情,我便要走了。”她敷衍地拱了拱手,“你保重。”本来还想叮嘱两句念恩与念慈,想了想,她又把话咽了回去。 高宴闻言,纹丝不动,顾淼只得侧身,绕过他径自往外走。 他却忽而伸手拦她,顾淼自然朝旁侧躲闪,高宴复又抬手,两人一来二去,接连过了数招。 顾淼皱眉,一掌朝他拍去:“你难道还真想拦着我不成。” 高宴一面迎掌,一面答道:“你既然要躲顾闯,留在此地和再往北行,又有何区别?倘若你爹执意要捉你,你与我一道,反而更为稳妥。” 顾淼冷声一笑:“我爹的手段你怕是不晓得,他要来真的,第一要捉的不是我,铁定是念恩与念慈,高宴,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就此拜别吧。”顾淼收住掌时,登时朝一侧闪身,躲过高宴的纠缠,疾步跃出了大门。 高宴仿佛笑了一声,忽地顿住了动作,只立在屋中瞧她。 灯盏如豆,他的脸孔亮了起来,面上似笑非笑地说:“好啊,我打算长留此地,如若此时事平息过后,顾姑娘自北地归来,我亦在此处等你。” 他屈指轻轻敲了敲桌面:“顾姑娘记得我说过的话么,我说话算话。” 顾淼心念一动,想起他曾经说过的“一家乱整”,可是今时今日,他摆脱了康安,早已无须做戏。 顾淼忽然想问他一句为何,可话到嘴边,又怕节外生枝,她索性闭上了嘴,不问为妙。 她只是仓促地点了点头,径自往后院牵了马,朝北地而去。 * 顾淼绕过了凉危城的地界,取道湪河上游渡河北上。 晨光微露,湪河岸停了一两只渡船。 她付了两文钱,牵马过河。 前往烛山泊的路,她当然记得。 自西侧绕过邺城,从密林穿过,经过十里亭后,再行大半日便能到达。 若是马行速度不减,赶在日落时,她兴许便能见到烛山的连绵山影。 一路行去,顾淼小心地避过士卒可能巡视的地界。 脚下的马儿开始大喘气时,顾淼便寻了一个小水潭饮马,又喂了它一些干草。 日头不似将才热烈,顾淼猜测此刻兴许未时已过大半。 马匹静静地饮水。 顾淼席地而坐,正准备吃些果子,却听,远远地,有马蹄的声音,似乎是朝她的方向而来。 她立刻起身,见饮水的马儿也顿住了动作,扬起马首,似乎也警惕了起来。 顾淼翻身上马,打算另取一道北去,或者暂时往西又行。 她调转了马头,跑了一阵,身后传来的马蹄音却越来越近。 “站住!”她听到一个略微粗嘎的声音,是北项人! 她扭头一看,密林之后露出几道身影,马上之人穿着不显,似乎是灰黑二色的短袍,只是马身上挂着的马鞍,红绿交错,分明是北项人的坐骑。 顾淼狠狠一夹马腹,急速狂奔。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空饷,一道铁箭侧过她的耳畔,笔直射入了前头粗壮的树干。 “站住!”后面的北项人再度扬声喝道。 顾淼利落取下背后角弓,拉弦放箭,箭矢直冲马身而去。 密林之中,树木遮盖,她的箭并没有射中。 她听到了一句高声的咒骂。 她正欲拉弦射出第二箭,身下的马儿却仿佛忽然一惊,高声长嘶,马蹄前扬。 顾淼险些落马,只得牢牢捉住缰绳。 她定睛一看,前面的密林窜出来,两头熊! 不,不是熊!是长得像熊的犬类。 它们通身棕黑,毛发旺盛,一瞥之间,宛如狗熊,可是再一细看,它们矫健的四肢触地,垂耳,长毛,露出尖利的牙齿,口中仿佛低吼,不是犬吠般的低吼,而是宛如野兽的吼叫。 是项獒! 北项人用以狩猎,巡逻的项獒。 它们凶猛异常,对于饲主也忠诚非常。 项獒不常见,哪怕是在北项,亦非寻常人所有。 马匹受到了惊吓,扬蹄过后,动弹不得,而那两只项獒,低声吼叫,亦不上前,只停留在离顾淼约莫两丈之远。 如此距离,项獒若真跃起攻击,不出片刻,马儿便会被它们撕碎。 顾淼的额角缓缓划下一滴细汗。 她心中有个模糊的猜测,此是何人的项獒,于是屏息而待。 身后的马蹄音近了,前方不远处也终于露出了一道人影。 他策马而来,一身灰袍,头发也像寻常人一般,竖了一个黑冠,可一只耳朵上依旧不伦不类挂着半只金色耳环。 他口中轻轻吹了一声口哨,两只项獒便收起了怒吼的狰狞之色,摇晃着尾巴,朝他奔去。 “奇朵,奇骆,好小伙。”他的一双长眉微弯,拍了拍它们的头颅。 过了小半刻,他才终于抬头看了看眼前的顾淼。 北项小王爷。小葛木,普雷铎,乌兰贺。顾淼犹记得他还给自己取了个梁越的名字,叫做葛木辉。因为乌兰贺就是北项的金辉。 他仔细打量了她一小会儿,问道:“你是谁?为何跑来此地?这可是我们的地方。” 小葛木说得不对。 若轮地界,此地依旧是邺城的地界。 可是,此时此刻,顾淼自然无意与他争辩。 “我只是不慎途径此地,若是惊扰了你,我离开便是。”她微微拱了拱手。 小王爷狐疑地瞧了她一眼:“你是女人?” 顾淼虽然打扮不显,可是近来由于没了白绫,她都未裹胸,再说裹久了,其实也大不舒服,自从离了康安,她索性也不裹了。 “正是。” 小王爷眨了眨眼,又看了看她手中的角弓,问道:“你是顾氏的兵?” 顾淼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小王爷拍了拍手,他马前蹲伏的两只项獒立刻起身,朝她龇牙咧嘴。 “你不说话,我放狗咬你哦。” 顾淼撇撇嘴道:“不是,我是高氏的兵。” “高氏?”小王爷抿了抿唇,思考了片刻,惊奇道,“你是高恭派来的探子?” 顾淼沉默以对,权当默认。 小王爷哈哈笑了两声:“狗咬狗真妙啊。”说罢,他还拍了拍两颗狗头。 小王爷脸上笑意荡漾,一双深棕色的眼眸似有流光:“你既然来了,我肯定不能轻易放你走。你们梁越人,爱用探子,这等下作手段,我看你呢,长得也不赖,这难道就是你们常说的美人计。” 说着,他一夹马腹,徐徐向顾淼行来,两只项獒一左一右地跟着他而来。 顾淼的马匹僵立原地,她紧紧捏了捏缰绳,又缓缓松开,脸上露出了恐惧之色。 小王爷见状,又笑:“你莫要害怕,你实话实话,我自然不会为难你。” 第103章 顾淼抬起眼,飞快眨了眨眼,问:“你……你究竟是谁?” “我嘛?”小王爷指了指自己,沉默了一小会儿,轻轻摇了摇头,耳边的金色圆环晃来晃去,他笑眯眯道,“我当然不能告诉你啦。” 树顶的日影渐渐西移,透过树缝漏下的日光逐渐黯淡。 顾淼被小王爷以及他手下的六个北项人,簇拥着往西走。 她的马匹动弹不得,被留在了林地里,原本他们想杀了那一匹马,将马肉用盐腌了。 顾淼劝说,顾氏的人就在附近巡逻,他们才作罢,马儿不能动,他们嘲笑了一番,便留它在林中,扬长而去。 如今顾淼坐的是北项人的马,她的角弓以及包裹被人尽数收了去。 她的双手被捆在了马鞍上,打了一个硕大的死结。 她虽然低垂着眼,可无时无刻不留意周围的动静。 不知小葛木是要带她去哪里,去北项不大可能,自此地往北项要行十数日。 他们大概在其间有隐匿的落脚之地。 北项南下骚扰邺城是常事。 顾淼依稀记得他们的几处马堡。 并且……她的余光再度瞄向前方,亦步亦趋行在小王爷马后的两只项獒。 项獒凶恶,她若是真中途要跑,也不见得能躲过它们。 可是驯服项獒极其不易,哪怕自幼驯养,亦需要手段。 朵梨木香。 她知道北项人惯用的便是朵梨木香。它取自是一种果类,熬制碾碎成香。 项獒嗅觉灵敏无比,既能分辨它的气味,又会无可控制地被这一类气味吸引。 驯犬时,或是獒类不受控时,北项人多用此香。 小王爷敢领项獒出来,必然也会准备此香。 哪怕他自信非常,不备此物,以为凭他自己便能驯服项獒,可他的随扈,为了北项老葛木心爱的小儿子,也定然会悄悄备了朵梨木香。 与其在半道夺路而奔,凶险异常,不如在他们的落脚处,寻到此香,更有胜算。 第77章 暗潮 一轮皎月升至中天,离开了山间密林,昏暗的山影变得低矮连绵,天高云淡,月朗星稀。 不远处果然是一处马堡。 顾淼不动声色地记下了几处标记。 小王爷吩咐众人将马牵到马场,指了指顾淼道:“那个探子随我来。” 顾淼双手被缚,被人推进了小王爷的营帐,那两只项獒依旧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它们甫一进帐,帐中空间便变得微微逼仄。 小王爷面露得意地斜睨了顾淼一眼,又扭头自顾自地去喂项獒。 臂长的骨头与带血的牛肉被两只项獒囫囵吞下。 空气中飘散着浓重的血腥气味。 顾淼轻轻蹙了蹙眉。 小王爷见状,登时笑出了声:“女探子倒不多见。”说着,他取过案上匣中的一方白布巾随手擦了擦手背上的血水,迈步径自朝顾淼走来。 随着他的动作,两只项獒目不转睛地盯着顾淼。 小王爷走到她的面前,抬手忽而拍了拍她的脸颊,顾淼蹙紧了眉,朝后一躲。 “你长得真是细皮嫩肉。” 小王爷收回了手,目光牢牢地锁在她脸上。 “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他突然问道。 顾淼心中咯噔一跳。 他们当然是见过的。 烛山泊在邺城北面。 早年顾氏与北项人摩擦不断。 她有一回下了烛山泊,便见到了小王爷,还和他打过一架,当时二人俱是年少,她也是一副男儿身的打扮。 她面不改色道:“未曾有幸见过。” 小王爷定定又看了她一眼,正欲开口,帐外却传来了一道焦急的人声。 顾淼虽然没听懂他们说的究竟是什么,可是小王爷的脸色登时变了。 下一刻,帐外传来了更多的响动。 有外人来了! 小王爷脸色铁青地撩起帐帘朝外走,两只项獒跟了上去。 夜风吹拂帐帘,起了又落。 顾淼回头见帘影落下,立刻朝前数步,翻身一转,用背后的麻绳摩擦帐中挂着的一弯角弓。 弓弦细韧,顾淼的背心渐渐出了一层薄汗。 帐外的动静更大了。 她忽觉背后一松,一截麻绳落到了脚边。 顾淼来不及松一口气,一道黑影豁然窜进了营帐,正是去而折返的项獒。 它似乎意识到了她想逃跑,猛地龇牙,朝顾淼扑来。 顾淼心头狂跳,手朝将才小王爷取布帕的匣中伸去,果然摸到了一个小纸包。 她用力将纸包朝另一侧扔去。 淡淡的果香飘散在空中。 朝她扑来的项獒鼻头一动,猛然转身朝另一侧的小纸包扑去。 她料得不错,将才她看见的果然是朵梨木香! 顾淼发足狂奔,奔出了营帐,心中方觉后怕,若是她刚才猜错了,此时恐怕已是死于獒口之下。 夜色依旧深沉,可先前静谧的马堡已是兵荒马乱。 像是一群强匪误入了马堡,持刀的人追赶着马群朝外而奔。 北项人自然拼尽全力,护住马匹。 顾淼打算趁乱而逃,乱马之中,她打算顺手牵马,如此一来,她才能真正地摆脱北项了,单凭步行,她根本走不了多远。 顾淼疾步穿过草场,地上已有数人落马,她捡起了一柄被人遗落的角弓和箭筒。 “站住!” 她刚一抬头,却见不远处的小王爷骑在马上,手中的火把照亮了他的面孔,他的目光如鹰一般,狠狠地盯住了她。 顾淼立时旋身疾奔,耳畔听到了一声口哨。 她心头一惊,扭头一看,宛如一道黑色旋风朝她卷来,是另一只项獒! 她的手中已经没有朵梨木香了。 顾淼左右一望,霎时朝西侧的马群奔去。 项獒的速度极快,顾淼狂奔数步,再度回首时,它便要奔到近前。 她抬手拉弓,羽箭离弦而出,擦过它的毛发,朝后飞去。 项獒似乎惊了一瞬,动作稍顿。 顾淼趁机捉过西侧那一匹黑马的缰绳,兀自翻身而起。 “抓住她!”小王爷此时也奔到了不远处,一声暴喝道,“不要让她跑了!” 马前的项獒随之低吼一声,朝她扑将而来。 顾淼正欲举弓,耳边却听一声细碎的风声,一缕清风过耳,一枚铁箭与她擦肩而过,径自射向了本来的项獒。 箭头霍然射中了它的前腿! 项獒发出一声哀嚎,侧卧倒地。 什么人? 顾淼将要扭头去看,到底是何人射出了此箭,杂乱的马蹄音却在另一侧响起。 她侧目望去,只见一人一马疾驰而来,他手中的长刀,刀柄翻转,朝她击来,力道之大,惊起了一阵疾风。 顾淼立刻避过要害,打算矮身躲过,可那沉重的刀柄,重重地打中了她的后脑勺。 顾淼只听双耳“嗡嗡”一阵乱响,眼前恍若飞星陡转,她的身子像是晃了晃,朝马下坠去,一时天旋地转,漆黑的夜空映在她的眼中,愈发漆黑。 第104章 她的眼皮越来越沉重。 大概今夜是跑不掉了,她不由想道。 眼前黑暗一片,她仿佛马上就要坠于马下了,漆黑的夜色一股脑地涌进了她的眼中。 彻底沉于黑暗之前,她的背心猛然一轻,仿佛一双手忽而稳稳地托住了她。 她似乎闻到了一阵熟悉的气味,以及草药的香气。 昏暗的夜色涌了上来,周遭渐渐归于孤寂。 眼前黑暗无比,恍如黑沉不见底的潮水,紧紧地包裹着她。 她的耳朵里听到了如水流一般的声响,闹一阵,静一阵。 她像是睡了很久,却又像是一直半梦半醒。 直到太阳穴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她才终于摆脱了梦境。 她奋力睁开眼,可眼前依旧是漆黑一片,不见天光。 她眨了眨眼,耳边听到了放轻的脚步声。 她试着又眨了眨眼,她能够清晰地感受到眼帘开合的触觉。 可是……可是眼前依旧漆黑一片。 她什么……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 “你……” 是高檀的声音! 顾淼伸手朝音源处摸去,摸到了一截冰凉的布料,仿佛是袍袖。 “我盲了?”她的声音不由发颤道,“我什么也看不见。” 温热的,干燥的掌心落在了她的额头。 她听见了高檀的声音说:“我派人去请罗文皂来了,你会好的。” 顾淼紧紧拽住手中的袍袖:“小葛木呢?” “他跑了。” “此刻是在什么地方?” “在烛山泊,原本的山寨。” 顾淼惊道,“怎么会是这里?”转念一想,又道,“是你占了,原本的人呢?” 高檀的掌心离开了她的额头,她感觉到眼前一痒,似乎是一块柔软的细纱落到了眼前。 “他们自然去了邺城,我来的时候,此地已是空了。” 她感觉到高檀似乎在她的脑后轻轻打了一个绳结,那一层薄纱停留在她的眼前。 冰凉的薄纱柔软地贴着她的眼皮。 “你为何在此?昨夜射中项獒的人是你?” 高檀沉默了一瞬,方才答道:“是我,自你离开凉危城,我便晓得了,只是没料到,你竟会遇到了小葛木。” 顾淼抿了抿唇,眼前的黑暗如同化不开墨迹,她看不见高檀的神情,只能极力辨识他的语调。 她的心头恼怒愈增:“我问的是,你为何会在此地,会在邺城,会在烛山,你为何要离开康安?” 周遭又静了下来,顾淼屏息凝神,细细聆听,听到了窗外的一二声鸟鸣,可是高檀却沉默了下来。 她正欲再问,眼前却吹起了一点清风,她听到了轻轻的呼吸,草药的香气也近了。 顾淼欲退,可她手中冰凉的袖袍却是一落,一只手掌忽地轻柔地按住了她的后脑勺。 “别动,你的身后是一面墙壁,仔细不要磕了脑袋。” 顾淼不再乱动,可高檀的气息近在咫尺。 “我来北地的缘由,莫非你不真晓得?” 顾淼暗暗深吸了一口气:“我确实不晓得。” 第78章 如愿 山间微雨淅淅沥沥地下着。 雨声似乎响了一阵又停了一阵。 山中微雨的气息,高檀并不陌生。 清冽,多变。榔榆乡野,亦有起伏的山峦。他年幼之时,他们便住在山中略微破败的茅屋之中。 山中总是如此,一时晴,一时雨。 有时雨还未停,雨后便已浮现出了艳阳。 碧阿奴惯爱立在檐下观雨,她朝他招招手,轻声唤道:“阿檀,快来观雨。” 高檀跑得近了,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 雨珠落在碎了的瓦砾之中,荡起一圈又一圈七彩的涟漪。 碧阿奴伏低身,拉着他的手,微微一笑,她的一双眉眼温柔地注视着他,“阿檀,你看,雨漂不漂亮?” 他彼时似乎是四岁,还是五岁。 他高兴地点了点头:“漂亮,阿娘,雨很漂亮。” 碧阿奴轻柔地摸了摸他的发顶:“阿檀,等雨停了,我便带你下山去。” 他记得,她当时好像是这般对他说的。 窗外的雨声稍重了不少。 高檀睁开眼睛,入目依旧是乌沉沉的床帐,他恍然有些分不清,先前究竟是他所想,还是他所梦。 他已经许多年都未梦到过碧阿奴了。 风声吹拂格子窗,发出咚咚咚的声响。 他翻身而起,披过架上的白氅,端着烛台,朝外走去。 夜雨吹打,灌进了檐下。 顾淼的住处在他的隔壁,短短一段游廊,不过数步。 烛山泊,他其实从来都没有来过。 这里就是顾淼长大的地方。 烛山泊比他预料中的,小的多,独独一个山头,只在山巅修筑了攻势防御。 这是顾闯最初落草的地方。 他曾经也想象过,顾淼自幼在此恣意生长。 可惜,许是年岁久远,烛山泊的器械陈旧,连同曾经的靶场亦破败不堪。 他领着悟一一行人,不过半日便取下了烛山泊。 高檀缓缓地眨了眨眼。 荒唐又可笑,顾闯早已忘了本。 一阵风雨卷来,高檀手中烛台上的火光倏地一摇,他抬手掩住火苗,惊觉手腕刺痛。 白纱缠住的手臂又渗出了斑驳血迹。 此时此刻,对于顾淼而言,是否有此摇曳微光,分毫无别。 高檀索性轻轻一挥,火焰骤然熄灭。 周遭陷入了更为深沉的昏暗,唯有眼下一盏白灯笼尚在随风飘摇。 他轻轻推开了眼前的门扉。 风雨早已撞开了她的窗棂,可是顾淼喝过药,依旧安稳地躺在木榻之上。 高檀放下烛盏,抬手合上了格子窗,缓缓走到榻前。 顾淼的眼前还遮盖着那一条细长的白纱。 她的呼吸又轻又浅,柔软的胸腔起起伏伏。 高檀的眼睛已经全然适应了屋中的昏暗,檐下那一点莹白的微光投照进来。 他垂眉而望,俯身细致地端详她的面容。 他情不自禁地抬手轻轻地碰了碰她眼前的白纱。 顾淼服下的药剂足以令其昏睡,她依旧纹丝不动地安睡着。 顺着冰凉的纹路,他的指腹落到了她温热的颊边。 顾淼盲了,自是棘手的病症。 可是他却觉不尽然是件坏事,若非遇到小葛木,若非顾淼忽而盲了。 她不会留在此地。 她肯北上来见他,兴许是肖旗说了什么,可是顾淼哪怕见了他,也必不会久留。 从一开始,她就下定了决心,与他再无瓜葛。 她善用弓,她的人亦如一张弓,直来直去,冲动随性,可一旦下了决心,便难以转圜。 他的指腹停留在她的颊边,轻轻一颤。 高檀兀自低笑了一声。 可惜,你不能如愿了。 * 旭日东升之时,微雨停歇。 湿漉漉的清晨,山间弥漫雾气。 顾淼一觉醒来,闻到的尽是熟悉的气味,她的脑中恍然昏昏,一时分不清今夕是何日。 第105章 她眨了眨眼,眼前黑暗一片,她抬手摸到了冰凉的白纱。 对了,她回到了烛山泊。 昨天她头脑昏沉,眼前昏暗如梦一般。 今日她的头脑清明了些,眼前的黑暗似乎才愈发真实。 她真的盲了,不是一场噩梦。 顾淼垂头摸了摸身上的衣袍,是棉布,面料光滑,不是她先前穿的黑袍,况且她当时的黑袍肯定染上了血迹,可身上的衣袍干燥,分明是换过了。 她伸手刚摸到身侧的榻沿,便听不远处传来一声门响。 “你醒了?”是高檀的声音。 顾淼没来由地紧张了一瞬,五指牢牢地攀住了榻沿。 她朝音源处望去,耳边听见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你的头还疼么?”他的声音近在咫尺。 顾淼闻到了他身上的草药气息。 黑暗似乎使她的其余感觉更为敏锐。 “不算疼了,比昨日好了一些。”她低声答道。 一只手摸到了她的手背。 顾淼下意识要躲,却被高檀按住。 “你看不见,我引你去梳洗。” 顾淼急道:“这里没有旁的人么?女郎有么?” 高檀笑了一声:“都是儿郎,除却我之外,你打过交道的人,只有悟一。” 她和悟一和尚只算见过数面,何谈交情。 顾淼闻言,掀开身上的锦被,摸索着将双脚落到了地上。 “我自己去就行,你只许告诉往何处去。”她甩开了高檀的手,兀自站了起来,朝前行了数步。 高檀似乎叹了一口气,声音落在她的背后:“你前面是一张方桌,左侧走过六步,便是一面竹屏,竹屏后摆了木架,架上有一盆清水与澡豆。” 她身上尚算清爽,今日不用沐浴。 顾淼心中微微一松,依言朝前摸索,果然摸到了方桌,她便朝左侧又行六步,抬手摸到了光滑的竹屏。 她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 她就住在原本烛山泊上自己的闺房之中。 眼前虽然漆黑一片,既然是熟识的地方,她不由地也安心了些许。 顾淼缓步绕过屏风,虽然动作不快,可是她依旧独自梳洗罢。 她复又绑好发上的丝带,方从竹屏后转了出来。 高檀虽未再言语,可是她晓得,他并没有离去。 顾淼开口问道“郎中还在么?罗文皂何时能来?” “用过早膳后,郎中便会来瞧你。罗文皂自康安来,即便日夜兼程,亦要大半月光景,况且,他尚需避人耳目。” 说话间,顾淼又听耳边一声门响,是送膳的人来了。 高檀似乎接过了食盒,门扉再度合上。 “这一段时日,你且安心在此养伤,待到你双目痊愈,再做打算。” 顾淼听到了杯盘的数声轻响,闻到了熟悉的香味。 “这里的厨子是本地人,做的早膳都是邺城本地菜,你且来尝尝。” 顾淼昏睡了一天一夜,直到此刻,方觉饥肠辘辘。 她徐徐走到桌边,身旁忽有风动,高檀将矮凳移到了她的脚边。 他却避开了她,并未如同先前一般扶住她的手,反而任由她自己摸索。 顾淼心中一动,低声道了一声谢。 “我自己用膳便可,你不必一直看顾我。想来,你也有要事要忙。”顾淼憋住一句没问,那便是高檀究竟要在烛山泊呆到何时? 悟一和尚既然依旧跟着他,那么顺教众人,必然也有人追随他。 肖旗虽说谢氏对他穷追不舍,他似乎是与谢朗决裂,可顺教中人倘若还跟着他,高檀未必不能与之抗衡。 他不必在烛山泊偏安一隅,无端消磨时光。 高檀却答:“无妨,等郎中来瞧过你了,我再走不迟。” 顾淼因而不再言语,只专心用膳。 不能视物,她的动作不得不放慢。 好在,桌上的食物并非滚烫,她骤然摸到杯盏边缘亦不会被烫伤。 足以可见,备膳的人,送膳的人,都用了心思。 高檀,若非为高檀所救,倘若她真落在小葛木的手中,双眼瞎了,处境定然不堪设想。 顾淼一面胡思乱想,一面用膳。 却听门外传来另一道男音:“公子。” 她分辨得出,是悟一的声音。 “进来吧。” 令她意外的是,高檀似乎没有打算避开她。 悟一一进门,便见高檀端坐桌畔,他的右手臂依旧包裹着一层厚厚的白纱,他的脸色略显苍白,可精神却比前几日仿佛好了许多。 而他的身侧坐着那个人,顾远,不,是顾家小姐。 她身上虽穿了素白的襕衫,乌发挽在脑后,全无雕饰,可那模样,一看便知,她是女人。 悟一在马堡乍然见到她时,自然万分惊讶,他实在想不通,原本好端端的,舞刀弄剑的顾远小公子,怎地忽然变成了女郎? 他少时出家,而后还俗,心中倒也不是全不通风花雪月。他将先后事宜相连,细细一想,自然觉察出了其中关窍。 公子恐怕早就晓得顾远非顾远,她是一个女郎,她是顾闯的女儿。 眼下,她瞎了。 悟一扫过一眼她面上遮盖的白纱,转头对高檀道:“小葛木跑了,他往北去了,北面还有几处藏身处,倘若他的人知道了我们的行踪,只怕还会折返报仇,公子要派人去追么?” 第79章 平常 顾淼只听高檀沉默了须臾,沉声而答:“不必追了。” 悟一只答了一声“是”。 高檀又道:“肖旗若是来信,邺城凉危一有异动,当以保全此地为先。” 悟一静了静,又答了一声“是”。 他的脚步远了。 顾淼放下了手中的碗筷。 她听到了杯盘的声音,似乎是高檀又将杯盏放回了食盒。 她自觉赧颜,道了一声谢。 高檀只低应了一声,不再言语。 静默在二人之间流淌。 顾淼忽然惊觉,自从她与高檀相见以来,鲜少有如此沉默的时光,大多时候皆是剑拔弩张,往来试探。 她如今眼瞎了,瞧不见他此刻脸上的表情。 她轻轻握了握袖中的拳头,正欲说话,门外却传来了郎中的声音。 他进门过后,先替顾淼摸了脉,又摘下她眼前的白纱,看了看她的双目。 郎中的话同高檀先前说的无甚区别。 无非是脑后由钝器所伤,因而伤了眼,须得好生将养,先吃几服化瘀的药试一试。 顾淼听罢,沉吟片刻,只问道:“我的眼睛多久才能复原?” 郎中默然了小片刻,叹息道:“老夫无能,实在不好推断,不过姑娘莫要心急,须得平心静气,好生休养,才能真正痊愈。” 顾淼听懂他话中的意思。 她的眼睛短时之内怕是好不了了。 “多谢。” 问诊过后,郎中自去煎药。 顾淼兀自起身,要往外走,却听身后的高檀道:“你要去何处?” “这里是烛山泊,地界我大致熟悉,与其拘在屋子里,不如出去走走。”她行得不快,抬手摸到了门框。 第106章 “等等。” 高檀的声音响在她的脑后,眼前复又落下一片冰凉。 他将白纱又覆住了她的双眼。 “你且等等,我去去便来。”高檀与她擦肩而过,径自走了出去。 顾淼在原地立了一小会儿,便听见他果然去而折返。 她的手掌忽地碰到了一个光滑圆润的物件。 她的耳边听高檀道:“此为手杖,你不能视物,若要出门行走,前几日有手杖更为方便,等过几日,你熟悉了路径,不再需要它,搁置一旁便是。” 顾淼蹙了蹙眉,仔细地捏了捏掌中的木球,像是被人细细打磨过,毫无棱角。 她的手下一重,似乎是高檀松开了手,任由她全然握住了那一根手杖。 她抬了抬手,听见了木头轻轻敲击地面的声音。 手杖并不沉手。她试着往前探了探,手杖触及地面的一头,似乎亦很光滑,可以在前面探路。 她抬高了手,试着去摸手杖的另一端,果不其然也摸到了另一个光滑的圆木球。 这样的东西,不想是提前备好的,倒像是临时木刻的东西。 顾淼闭上了双眼,道了一声谢,抬脚往外走。 这一回,高檀没再拦她。 她依照记忆,沿着不长不短的游廊,往外走。 走了一小段,她才听到了一些人声和脚步声。 她不清楚眼下的烛山泊上究竟有多少人,但在马堡那一夜,她见到的“强匪”人数多于小王爷的人马,约莫六七十数,不足百人。 不足百人,若是邺城来人,高檀的人真能保全烛山泊么? 他们真能鸠占鹊巢么? 顾淼一念至此,轻轻晃了晃脑袋,不再去想,只专注于脚下,往前走去。 寨中的石道自与府苑无法相比。 石道并不算平坦,坑坑洼洼的地方也多,昨夜似乎落了雨,她走了一小会儿,便觉一双皂靴踩进了好几个软绵绵的泥坑。 她捏着手掌,小心翼翼地走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到了目的地。 顾淼去的地方是靶场。 草靶摆在西侧,早已破败不堪。 高檀顿住脚步,停在离她不远不近的位置。 只见顾淼微微侧身,朝着西面的位置望去。 她看了好一会儿,复又转过身来,朝另一侧缓慢行去。 原本在此地练武的教众,见到她,有些好奇地张望。 但当他们注意到高檀的时候,便又散了去。 顾淼杵着手掌,在烛山泊寨中行了约莫半个时辰。 高檀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她。 她眼睛看不见了,却还想着射箭。 高檀暗暗一笑,抬眼见到她徐徐而行的背影,笑意却又难达眼底。 日影缓缓西移,山间吹起了凉风。 顾淼依稀感觉此刻应该已近日落,她竭力朝西边望去,可是她感觉不到一星半点的夕阳之光。 她的脸色慢慢地沉了下来。 接下来数日,她依旧每日都在寨中缓缓而行,到了第五日,她似乎终于摸清了寨中的道路。 这一日清晨,她丢开了手杖,慢慢地摸索着朝靶场而去。 走到中途,她听见了朝她行来的脚步声。 高檀。 一来,她似乎可以准确地分辨出他的脚步声,二来,除了他之外,烛山泊上的其他人都在有意无意地避开她。 她在寨中拄着手掌,走来走去的时候,从来不会有人来打扰她。 顾淼站定了脚步,听见他的声音越来越近。 “你识得路了?” 顾淼颔首,鼻尖却闻到了一股有些陌生的气味,像是一股奶味。下一刻,她的耳边听到了一声细小的呜咽声。 “是什么东西?” 她感觉到高檀握住了她的手腕。 他抬起她的手,她的掌心忽然摸到了一个毛绒绒的东西。 顾淼一惊,立刻想要松手,却听高檀道:“这是它的脑袋。” 顾淼手下轻轻一摸,果然摸到了一个毛绒绒,圆溜溜的头颅。 轻轻的呜咽声就在她的掌下,她继而摸到了它有些长的耳朵,可是那一颗头颅不大,耳朵也不算太长,毛发十分柔软,比之细绵还要软上好几分。 她猜测道:“这是幼犬?” 高檀答道:“是一只将足月的项犬,亦算作项獒的一类,只是它并非纯种,性子亦要温和许多。项犬机敏, 好生驯养,假以时日,它便是你的眼睛。” 顾淼心中一动,是啊,她还不知要盲到何时。 一丝酸涩在心头荡开,无论是手杖,或是项犬,都是高檀予她的善意。 其实,无论高檀如何自矜,他其实骨子里,也是个温柔的人。 顾淼暗暗深吸了一口气,摸了摸它的脑袋,复又问道:“它是什么颜色?” “白色。” “它的眼睛是什么颜色?” “墨色。” 顾淼终于笑了一声:“好漂亮的小狗。” 她的唇色比前日殷红了一些,面颊亦不如前日苍白。 晨光出现,光圈落在她的发间,几缕碎发落在她的额前。 顾淼的身形却是瘦削了不少。 “你想抱抱它么?” 顾淼点了点头,高檀抬手将幼犬递到了她的怀中。 她唇边的笑意愈深。 高檀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 她微微仰起头来,尽管什么也看不见。 “这只幼犬是从何处来的?” “往北寥外有一处市集,有北项来的犬贩。”高檀答道。 北寥距离此地亦有百里,一来一回,多则五日,少则三日。 “多谢你。”顾淼垂下眼帘,又道了一声谢。 高檀一时却未答话。 她怀中的幼犬呜咽了一声。 顾淼蹲身,将它放到了地上。 细软的绒毛似乎扫过了她的腿侧,她感觉到幼犬绕着她跑了几圈。 她试着用手摸了摸它的脑袋,可是指尖似乎只触到了它的尾巴,幼犬忽又闪避了开来。 “我要如何驯犬?” 高檀的声音落在耳畔:“此事不急在一时,待我寻到御犬的师傅,便将人请来。” 顾淼点了点头。 当夜幼犬便睡在了她的门外,睡在一个由羊毛制成的窝中。 隔天,高檀又将狗绳,以及喂狗的肉干一并递给了她。 他不知从何处找来了一本关于御犬的书册。 顾淼眼睛看不见,便只能听他读了一卷,据说是从前一个宫中专门驯狗的犬人所做。 高檀的声音郎朗,细细读来,不疾不徐。 看不见他的表情,顾淼反而能够听得更为专心致志。 驯狗本就并非易事,对于此刻的她来说,更是难上加难。 于是高檀留了下来,起初驯狗的时候,他便是她的眼睛。 他告诉她,幼犬是否按照指令,或坐或卧,或行或停。 项犬果真聪明,虽然将将足月,可是半日之后,它便真学会了依言而坐。 顾淼高兴地喂了它一块肉脯,方才笑道:“我一直你啊你啊的叫你,你还没有名字。你想叫什么?” 第107章 她蹙眉想了想:“既然你是白的,那么可以叫白龙?”顿了顿,又说,“你生得像项獒,那么便有些像熊,不然就叫白熊?”话音将落,她听见幼犬呜咽了一声。 “白熊。”她听见高檀念了一声这个名字,他的声音似乎含笑。 幼犬果真又低低地呜咽了一声,它扬起脑袋,蹭了蹭她的掌心。 第80章 实务 烛山泊上平静的时日倏忽而逝,白熊来到烛山泊半月之后,它似乎已经能听懂简单的指令。 顾淼也已经逐渐适应了眼前的黑暗,她的听觉与嗅觉似乎也比从前敏锐了许多。 白熊的身量也不知不觉地大了不少。 起初她能感觉到它的脑袋碰到了她的膝盖之下,短短半月,它的头颅扬起时,便已至膝上。 它身上的茸毛也变得更长。 不同于普通项獒,白熊的性子十分温驯。 每当顾淼坐下的时候,它便会安静地趴在她的身侧,将它的脑袋轻轻地靠在她的膝盖一侧,宛如一个小小的暖炉。 她行走时,它似乎也学会了在遇到路障之前,出声提醒,它的呜咽声响在耳畔。 唯一的缺陷便是,白熊既知她是饲主,也知高檀是饲主。 尽管顾淼尝试亲力亲为,喂食,训犬,可是目不能视,她并不能全然独立驯养白熊。 在此半月间,每一日高檀都会陪她训犬。 白熊自然也听令于高檀。 今日一早,顾淼再度走到了靶场。 她寻了一柄短弓,尝试朝不远处的草靶射箭。 她将射出一箭,身侧的白熊便高声叫了一声。 这样的声音不是提醒路障,而是它见到了高檀。 顾淼微微侧身,过了一小会儿,果真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 她不由出声问道:“我将才射出的那一箭上靶了么?” 高檀望向不远处的草靶,那一只羽箭并未上靶,只歪斜地落在了靶台的下侧。 “落在了靶缘,并未正中红心。” 顾淼眨了眨眼,心头蓦地一松,练靶多日,今日终于上了靶。 “当真?” “当真。” 身侧如有风过,高檀似乎与她擦肩而过,朝靶台的方向行去。 走到靶台前,高檀顿住脚步,动作轻缓地拾起了落在地上的羽箭,复又回身,踱步至顾淼身前,将羽箭放回了她身侧的箭筒。 顾淼轻轻皱了皱眉,开口问道:“我将才其实没有上靶,对么?” 高檀嘴角微扬,垂下眼帘,细看她的神情。 她的嘴唇微微绷紧,仿佛起了薄怒,日影之下,颊上飞红。 他低低地“嗯”了一声:“确实落在了靶台之下。” 顾淼太阳穴突地一跳,硬声道:“你也不必来哄我,实话实说便是。” 说罢,她却忽觉不对,这样熟稔的语调似乎太过出格,绝不该是她同目前的“高檀”所说的话。 她立刻抿紧了唇。 高檀的目光落到她的嘴唇上,殷红的唇色比之先前好了许多。 顾淼如今服用的药虽不能治本,可似乎真也缓解了她的头疾。 “你这几日头还疼吗?”顾淼听见高檀忽问道。 不疼了,最初的那几日,后脑勺时而隐隐作痛,但这几日她确实不痛了。 她的心中依旧压着一层薄怒,她并未答话,只是摇了摇头。 恰在此时,匍匐在她脚边的白熊忽而发出一声高扬的叫声。 顾淼立刻朝东望去,警觉地问道:“有人来了?” 高檀顺势看去,见到悟一和尚脚步匆匆而来。 悟一并未着急说话,只抬手指了指顾淼。 高檀心中有了数,便道:“是悟一来寻我,我去去便回。” 顾淼转身兀自又去取箭。 高檀回身又望了她,才朝不远处的悟一走去。 二人沉默地行到了寨中的前院的木楼。 此楼既是议事之所,亦是一处三层木楼,用以远眺。 高檀立在三层的露台前,果见寨门外聚集了四五人。 “是来寻顾远?” 悟一心中奇怪,高檀为何一直称呼顾氏女为顾远,可转念一想兴许是他不晓得她的闺名,抑或是……不想让旁人晓得她的闺名? 他答道:“确是如此,来人唤作赵若虚,听说是顾氏的谋臣,收到顾家公子的口信,特意来烛山泊寻他。” 赵若虚。 高檀心中冷笑了一声,从前顾淼惯来厌恶赵若虚,如今却还想用他,当日甚至特意去壶口关隘救他。 赵氏其人,虽也知恩图报,可亦是识时务之人,多智却也多思。 眼下千里迢迢自南地而来,不晓得是为了什么。 攀附顾氏自然无可非议,可是与其找寻顾淼,追随顾闯,如今方为上策。 “他是为何而来?” 悟一见到他的眉眼恍惚锐利了不少,心中微惊,嘴上答道:“他并未明言,只说顾氏公子有令,令他来寻,他亦无须久留,见过公子,知晓他平安便是。” 说罢,高檀却未言语,悟一思索片刻,高檀兴许不愿暴露顾氏公子并非“公子”,于是揣测道:“不如派人打发他走了?” 高檀却摇头道:“不必,引他进来,我见见他。” * 两人高的寨门终于在赵若虚面前徐徐打开,门上尖利的铁刺在日光下泛着冷光。 顾远确实在此地,可是赵若虚知晓,定然不只顾远在此地。 无论是烛山泊下,还是寨门前的守备皆是武人,并且不像寻常守备。 他怀疑他们不是顾氏的人。 顾远出了顺安,不回邺城,反倒来了烛山,北上一路,他也察觉到了各处关隘盘查愈严。 他猜,顾远恐怕也不敢真用顾氏的人。 赵若虚随人步行进寨,他不会武,可他带来的四个随扈都被除去了刀剑,上得山巅过后,他们四人被引向了别处。 赵若虚独自进了一处三层高的吊楼。 甫一进门,他先看到了一个和尚,一袭和尚缁衣,虽未剃发,可他的手腕上还缠着一串黑色念珠。 他拱了拱手,说:“公子在楼上等待赵大人。” 赵若虚连忙道:“不敢当,不敢当,有劳指路。” 他确信自己从未见过这个和尚。 顾远真的在楼上? 他忐忑地上了阶梯,行至顶楼,方见一张熟悉的面孔,却是高檀,高氏的二公子。 赵若虚脸色一变,强压下心中震惊,垂目拱手拜道:“高公子,别来无恙。”高檀寄居顾氏之时,他自与高檀见过数面。 顾远想来亦与他有些交情,不过他此时此刻,竟在烛山泊,的确令赵若虚始料未及。 “赵公子是来寻顾远?” “正是,听闻顾公子亦在山中,不知可否一见?” 高檀却轻声一笑:“公子风尘仆仆而来,不如先坐下,饮一杯茶?”说着,高檀径自落座,往桌上的茶盏斟了两盏茶。 赵若虚心头狐疑,只得也撩袍落座。 “多谢高公子。” “赵公子既能寻到烛山泊来,亦有几分真本事,如今外面既有北项游匪作乱,又有各处关隘盘查,赵公子为了寻顾远,倒是煞费苦心。” 第108章 赵若虚从来都不是愚钝之人,他立刻觉察出了高檀口中的不喜。 说来奇怪,他对于这个高公子的印象极淡。 他就像是个淡漠的影子,寡言少语,不似高恭暴虐,亦无高大公子的放肆。 赵若虚晓得他的出身,如今再见他,却觉他的眉目愈发冷然,气度虽也内敛,可气势沉郁,令人不由生畏。 赵若虚低垂了眼,见他的手臂上似乎还有伤,袖下露出了一小截白纱。 他在绵州之时,收到了顾远的传信,让他去榔榆查一查从前的皇太孙旧事,再与他于烛山相会。 他因而晓得了那一年,顾闯竟然亦在道郡,是以他特意赶了过来。 顾远似乎早就料到他会前往烛山,而赵若虚自甘追随顾远,一来,他是顾氏的公子,二来,他对自己亦有救命,知遇之恩。 他直觉,顾远似乎是同顾闯有了嫌隙。 眼下高檀亦在烛山,赵若虚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他抬起眼来,只见高檀一双幽暗的凤目依然注视着他。 赵若虚举起茶盏,饮过一口茶后,方道:“顾公子令某往榔榆去探从前旧事,顾公子于某有大恩,某既有所获,自然要来复命。” “哦?”高檀的表情却不似惊讶,只问,“是有何所获?” 第81章 酒恶花愁 赵若虚抿唇而笑:“既是公子之托,某见到顾公子之后,自会明言。” 高檀闻言却也不恼,又往他身前的茶盏里斟满了茶。 赵若虚心头古怪更甚,抬眼之时,目光恰恰与高檀的目光撞到一处。 “赵公子有话要问我?” 赵若虚脑中念头转过几轮,终于下定决心,问道:“高公子是顺教的人?” 他问罢,心中甚是忐忑,高檀身世再不济,却也是堂堂高大将军的儿子,便是私生子,无名无分,到底也是血亲。 孰料,高檀面不改色地点了点头,反问道:“赵公子如何晓得?” 赵若虚面色一变,心跳快了两分,默然了须臾,方才缓声道:“在顺安桃汛时,我便隐约有此猜测,高公子一来顺安,城外便有顺教徒众聚集,虽然是三教九流之辈,可约束有加,顾公子彼时虽有将军令在身,不见得也能驱策顺教,而当时我记得顺教在吸纳了教众之后亦未久留,公子甫一南下,顺安城外便没多少人了。” 赵若虚素来是个心思细腻之人,当日他不提,不代表他未察觉。 高檀的唇边露出了一丝浅笑,赵若虚仿佛终于读懂了他的意图。 他的语速不由地加快了些:“公子与顺教颇有渊源,某斗胆猜测,桃汛之时,某听闻顺教与廉绵二州布善救民,亦是公子之意。” 高檀并未答话,赵若虚顿了顿,脑中忽地想起来吊楼下立着的那个和尚,他在道郡之时,细细盘查过顺教往来。 “先前那个人便是教中护法,原本道觉寺的悟一和尚,对么?” 高檀笑道:“赵大人果真机敏。” 赵若虚顾不得他口中这一句“大人”,双拳不由一握:“既然如此,某可否一问,当日桃汛之时,为何顺教不将流民定于涿鹿,力强者或可随顺教西进,或可绕路北上花州。为何……为何公子要将流民通通引到康安?”致使城外大乱,甚而,顾闯立于城楼,射杀了流民。 话音落下,不过瞬息,赵若虚自觉他心中已然有了答案。 哪怕高氏父子之间嫌隙再深,他们依然是父子。 桃汛之后,城中朱门皆知顾闯心性多疑,又嗜杀成性,原本他与高恭不相伯仲,此事过后,倒是高恭占了先。 高檀果真还是为了高大将军。 一念至此,赵若虚的眉头不禁蹙紧。 顾远如今看来亦在高檀手中,难道他亦是为了钳制顾闯? 耳边却听高檀道:“赵大人忧思太甚,未必也实在太过高看了我,我从前不过与顺教有些渊源,如今却不尽然,顾公子与我同住烛山泊实在亦是无奈之举。” 赵若虚眨了眨眼,听高檀徐徐讲了一遍,顾远如何误入北项马堡一事。 他听后,不由大惊道:“顾公子眼盲了?” 高檀低叹了一声:“正是。” 日影渐渐西移。 顾淼回到屋中,便听高檀说,赵若虚来了。 “你想见他么?” 顾淼点头:“当然。” 顾闯与潼南孔聚之间很有些蹊跷。 她希望赵若虚带来的消息,能够解答她的疑问。 “不过……”顾淼迟疑道,“不过此时他倒不必知晓我并非顾远。” 她还要用赵若虚,顾远的身份自然比“顾淼”妥帖。 高檀因而将见面的地点定在了寨中的一处花厅。 她坐在四扇屏风之后,而赵若虚则立在屏风的另一侧。 顾淼坐定后,听见赵若虚道:“听闻顾公子眼中有疾,万望公子保重身体,早日痊愈。” 顾淼“嗯”了一声,花厅之中唯有她与赵若虚二人,但高檀的人便在门外。 “你既来寻我,可是有了什么消息?” 赵若虚拱手答道:“当年梁羽白杀梁献阳后,青州一直流传皇太孙侥幸逃脱的传闻,因而一直有人在青廉二州盘桓,试图寻找太孙的下落。孔氏自也不例外,听闻孔聚北上廉州,寻找皇太孙的下落数次,倒也不稀奇。” 确实不稀奇。 稀奇的是,他如何又与阿爹有一段渊源。 顾淼正欲开口,却听赵若虚又问道:“公子,可曾听过榔榆之困?” 她的心头突突一跳。 榔榆之困,她当然听过,高檀的生母碧阿奴便是死于榔榆之困。 顾淼心跳渐快,轻轻“嗯”了一声,便听赵若虚的声音低沉了几分:“某寻到了孔氏旧仆,据他说,孔聚当年在廉州找寻太孙下落,恰恰遇到了榔榆之困,强匪乱盗困守榔榆,孔聚在榔榆困了月余,险些丢了性命。” 乡野之困,饿殍遍野。 酒恶花愁梦多魇。 顾淼脑中的念头愈发明了。 榔榆之困,是前朝覆灭过后的余波,彼时豪强争斗,遭殃的便是百姓。 榔榆虽是乡野,可在廉州,既临湖阳,又可直抵康安,是彼时的重地,乡野富庶,难免被人觊觎。 彼时,众人齐齐涌入榔榆,如今想来,大约是听了流落在外的皇太孙的消息,只是不幸的是,汛期过后的榔榆遇到了飞石泥流,进出榔榆的官道被大石封住,整整月余,榔榆成了瓮中之鳖。 武人游强众多,若是同心,未必不能尽快移除山石,搏出一条生路,可惜,众人各怀心思,因而才酿成了榔榆之困。 孔聚曾经困于榔榆,那阿爹呢? 她当时太过年幼,她甚至已经想不起来,在那样的日子里,顾闯是否曾经南下过? 倘若他确实如此呢,在榔榆见到了孔聚。 到底是何经历,才会让阿爹如此惧怕孔聚,恨不得匆匆杀了他? 顾淼的心狠狠一坠,后脑勺宛如当人被人骤然一击之后,复又剧烈地疼痛了起来。 “顾公子?”久久等不到回音,赵若虚不得不试探地开口道。 第109章 他又等了小半刻,方才听见顾远的声音:“我晓得了,你赶路甚久,亦是辛苦,不如好生在烛山歇息几日。” 他听上去有些疲惫。 赵若虚又问:“公子,可是眼疾不适?需要某去请人来么?” 话音将落,花厅的木门传来“笃笃笃”几声轻响。 “不必,赵公子先去歇息吧。”顾远答道。 厅门由人推开,是先前那个和尚来了。 他朝赵若虚双手合十,拜道:“容某领公子移步住所。” 赵若虚微微一怔,朝和尚颔首,忽见一道雪白的影子从厅外窜了进来。 是一只犬,毛色雪白,体型比寻常犬类大上许多。 他脸上一惊,却见那白犬旁若无人地,径自跑到了屏风之后。 “白熊。”他听见了顾远似乎如此唤它。 屏风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顾淼坐在椅上,只觉头疼欲裂,白熊趴在她的膝头,低低呜咽了一声。 她摸了摸它的脑袋,惊觉自己的双手亦在发颤。 屏风外又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 高檀领了郎中过来。 一见到顾淼苍白的脸色,郎中似乎吃了一惊,立刻拿眼去瞧高檀。 高檀面色沉郁,只凝视着眼前的女郎。 “郎中来了。” 郎中战战兢兢地上前把脉,挥笔写了安神的汤药。 “姑娘,许是这几日太过辛苦,你尚在养伤,宜多静养。” 顾淼道了一声谢。 她喝过汤药后,脑中依旧阵阵发疼,她昏昏沉沉地躺在榻上,忽觉眼前落下一片冰凉。 这一阵冰凉似乎稍稍缓解了痛楚。 榻前的白熊呜咽了一声。 她自然晓得来人是谁。 “高檀。”她拉住了眼前的一只手,骨节分明,拇指上戴着一只扳指。 “怎么了?”他的声音淡淡,听不出有何异常。 她语调艰涩道:“你早就晓得了是不是?” “晓得什么?” 顾淼暗暗深吸了一口气,头疼欲裂:“你早就晓得了孔聚见过我爹。”她是瞎了,不是傻了,就算从前傻了,如今却不能那么傻了。“所以,你在汨都时,便是有机会杀了孔聚,你也没有杀他,你把他带回康安,是想我爹杀他……” 第82章 取舍 她的话音落下许久,四周寂然无声,高檀的耳边却像听到了雨声。 他摸到了她指腹上的一层薄茧。她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高檀失神了片刻,方才问道:“什么?” “你恨我阿爹?”顾淼脱口而出过后,自觉明知故问。 高檀怎么可能不恨阿爹呢? 顾闯想做皇帝,恨不能杀了他,而榔榆之困……若是阿爹真的身在榔榆…… 顾淼悚然一惊。她不由眨了眨眼,可惜眼前依旧漆黑一片。 可此时此刻,她急切地,想仔细看一看高檀的脸,看清楚他的表情。他的喜怒向来不形于色,只是到底是枕边人,她总以为,兴许,她总能比旁人多察觉他半分。 可是,倘若赵若虚说的确有其事。 阿爹…… 顾淼的脑中忽然浮现出了谢三曾经说过的话。 他说,杀亲之仇,自然不共戴天。倘若委身杀亲之仇,实在绝非伦常。 当日,他说的另有其人。 高檀登基后的第五年,北项臣服,北项王族打算送来一个女儿和亲,是老葛木的小女儿。 老葛木正是死于高檀之手。 谢三彼时如此说,大概是在劝慰她,因而说了这一番话。 顾淼的太阳穴突突乱跳,双手不由自主地愈发明显地颤抖了起来。 她感觉高檀忽而重重地捏了捏她的掌心,她的耳边听见他的声音道:“不然呢,我难道还要对他感恩戴德么?” 顾淼的脸色白了白。她张了张嘴,脑中念头飞转,语调艰难地问道:“我阿爹……我阿爹他真的去过榔榆?” 不若然,高檀何苦大费周折地引她调查旧事。 孔聚也罢,赵若虚也罢。顾闯露出的破绽实在太多了。 她早晚都会知晓。 只是从前,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过,阿爹与榔榆竟有这样一段渊源。 “你既然晓得了?又打算如何?”高檀冰凉的指腹细细摩挲过她的指尖。 她的掌心碰到了他干燥的,温暖的掌心。 依旧是熟悉的触感,一如从前。 顾淼心中一跳,想立刻抽回手去。 高檀的手掌却忽然松开了。 冰凉的手指继而落到了她的脸颊旁,他轻柔地摸了摸她的鬓角。 顾淼的嘴里尝到了一点苦味,仿佛将才服下的药汁的苦味蔓延开来,唇上冰凉的触感似乎也被这一种苦涩的滋味浸润,她的心底竟也尝到了苦涩。 蛮横的力道顶开了她的牙关,佛若疾风,将她置身于漩涡之中。 可是他的指腹却极其轻柔地抚过她的脸颊,顺着脖颈,虚虚地拢住她的肩膀。 熟稔的触感令她心跳陡然加速,她的耳边依稀听到了一声轻响,脖间忽地一痒,她抬手摸到了一缕柔软的头发。 眼前的黑暗似乎令她的其余感官愈发敏锐。唇上缠绵的触感久违的缱绻,她听见了自己纷乱的呼吸声。 旧日欢愉,今日苦涩,如潮水一般齐齐翻涌而上。 顾淼耳中嗡嗡一响,她伸手推开了他。 “高檀。” 她用了大力气,双肩传来的滞重似乎也牵动了胸腔的沉重。 他的气息比先前更为急促,炙热。 顾淼深吸了一口气,道:“无论是为了皇权,还是旧事,你当然怨恨我爹,可你从前为什么不说,为何不提,榔榆成了你的心病,阿爹是你的心病,可你从来不对我说,忽近忽远,我有时见你笑了,总以为你愿意相信我了,可是过几日,你便又将我丢在一旁,忽冷忽热,如今想来,是你深恨我爹……” 她一面,一面感觉到白纱之下的双目隐隐约约灼痛起来,眼前黑沉沉的昏暗亦如漩涡。 她脑中萦绕的,那个最坏的念头,渐渐清晰起来。 “你深恨我爹,是因为榔榆……因为你娘亲么?阿爹当年既在榔榆,如今却又百般遮掩,定是铸成了大错,因而竭力掩盖旧事。” 她的双目灼痛,“你呢,你从是不是早就心知肚明,从前,你……你是从何时知晓的?” 她的心头漫上了无垠的苦涩,她的声音却清晰可辨:“你既不能置之不,又不能报仇雪恨,你恨我爹,却也在恨我,不是么?杀亲之仇,夫妻之情,两相对照,何谓伦常?” 落在她双肩的那一双手愈发用力地拽紧了她,他掌心的热度透过薄薄的一层衣料,传到皮肉之上。 此时此刻,顾淼仿佛才真正了悟了他的痛苦。 她听见了他的心跳,扑通扑通,一下又一下,沉重而有力。 原来如此。 皇权,血亲,恩与仇。 原来如此。 顾淼觉察到脸颊上的湿意,可她并不晓得自己究竟是不是落泪了。 “既然重来一回,你我自然不必勉强彼此,与其左右为难,两相痛苦,不如就此罢手,一别两宽。你想做皇帝也好,不做也罢,再也无须瞻前顾后。” 第110章 剧烈的头痛丝毫没有缓解,她的太阳穴依旧一抽一抽地跳动着。 她的双肩承受着他的重量。 “若是我爹负了你,害了你阿娘,你欲寻仇,自是天经地义。可是无论他怎么错了,他都是我的阿爹……” “所以你又选择了顾闯……”高檀终于开口打断了她,他的声音落在她的耳畔,“你从来不会选择我,取舍之间,从来被舍下都是我。” 他的语调平淡,“从前我介怀此事,如今,我却已经想明白了。”她听到了他低沉的一声轻笑,“你便是不选我,那又如何?” 轻柔的吻落到了她的颊边,“只要你陪着我,便是不选我,我亦无所谓。” 顾淼嘴唇轻动,将要开口,唇齿再被缠绕。 他牢牢地固住了她的双肩。 顾淼双目刺痛,呜咽了一声,高檀的动作似是一顿。 “我的眼睛痛,高檀。” 他松开了她的双肩,顾淼低声又道,“真的高檀,我的眼睛很痛。” 他的气息终于离她远了一些。 顾淼听到了他的脚步声远了,她适才抬手一摸,摸到了脸上的眼泪。 郎中来得很快,为她施了针,见她疼痛不止,不得不喂了她一碗安睡的汤药。 朗中走后,顾淼终于昏昏欲睡。 高檀再未开口,可她晓得,他却并未离开。 入夜过后,夜凉如水。 烛山泊起伏的山峦在夜幕之下,如同一只蛰伏的兽。 小葛木领了一队人马,自北面折返,好不容易才寻到了烛山泊。 这里曾是顾氏将军的地盘。 他的人四处打探了一番,才晓得近来这座山易了主。 兴许正是当日闯入马堡的那一群强匪。 想到他们,小葛木恨得咬牙切齿。 当夜他们人多势众,马堡的人与马都折了大半。 小葛木侥幸逃脱,到了北处,愈想愈是不甘心,又觉古怪,他们与盗匪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为何突然发难。 仔细回想起来,那一群匪,倒不像匪,皆是武功不俗的武人。 兴许,他们早就与顾氏有勾结,因此夜袭了马堡,如今又堂而皇之地占据了烛山。 小葛木隐身山下树丛,仰头望去,隐约可见山巅的几星灯火。 左右的两只项獒也伸长了脖子,跃跃欲试。 它们肯定记得那个女人的气味。 小葛木侧身,朝四周埋伏的精锐抬了抬手。 今夜他们也要学着对方,如法炮制,来一次夜中突袭。 夜风缓缓吹拂,他们将要移动,树丛之后却传来了异样的响动。 小葛木一顿,连忙示意众人停驻脚步,再度埋伏暗中。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不过小半刻,小葛木只见一队黑衣人与夜中疾行,径自朝烛山而去。 他们腰侧的长剑在月下犹泛冷光,他心中冷笑一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看来,这一伙人的仇家不少。 他只需耐心些,等到他们斗个两败俱伤,他便能轻易报仇。再掳了这些人回去,也好让老葛木瞧瞧他的本事。 第83章 夜奔 山寨的木门紧锁,顶端尖刀高耸。竖起的竹竿之上,白纸灯笼随风轻晃。 莹白的烛光在夜色中缓缓摇荡。 封顶的竹楼瞭望台可将寨门处的动静尽收眼底。 上山的一行人避过了寨门的石径,沿着周围的密林,朝山寨的后侧绕道而行。 这里曾经是顾氏的地盘。 他们熟悉此路,晓得山后另辟出的蹊径。沿着后山的方向,他们可以进入山寨。 顾闯自康安发来的信函,是让他们去寻顾远,倘若邺城没有,便去凉危去寻,到烛山泊去寻。 烛山泊前些时日遇到了盗匪。 寨中余众死的死,逃的逃,其中二人侥幸逃到了邺城以北,被巡逻的军士发现。 他们立即往康安发了急函,告予顾闯,并挪出兵卒,打算直取烛山,诛杀盗匪,夺回山寨。 可是顾闯却并未立刻回函。 邺城大营尚在等待,而刘琮是最先来烛山探听的先遣兵。 他眼下是副将,顾闯南下,并未带上他。 听闻顾闯进驻康安过后,刘琮心头不由愈发焦急,邺城再大,亦是偏僻边陲一城,而康安,新帝在康安登基,顾氏有从龙之功。 刘琮不能一直留在邺城,他急于建功,他要让顾闯对他青眼以待。 是以,即便没有等待顾闯的回信。 三日前,刘琮便带了一队精锐,北上烛山。 在烛山附近暗中观察了几日以后,他渐渐意识到了这一伙“强匪”的不寻常之处。 他们并不是“匪类”,他们不在周围的城镇干打家劫舍的勾当,反而深居简出。 寨门处戒备森严,守卫亦训练有素,他们是行武多年的武人。 这样的一群人忽然强占了烛山泊,实在令人起疑。 刘琮苦守了数日,终于下定决心在今夜动手。 山寨后缘的密林不见灯火,些微的月光被树叶遮挡,四周伸手不见五指。 刘琮按照记忆,找到了后山的机关。 山寨之后用木栅栏与铁剑防卫,可是这一处的机关轻轻一推,高竖的木栅栏与铁剑齐齐下落。 刘琮用力将那黑铁重重朝下一推,许是此处机关常年无人使用。 铁箭与木栅栏摩擦,发出一阵嘎吱嘎吱的刺耳声响。 刘琮不由紧张了起来。嘎吱的声响在静谧的山巅仿佛格外刺耳。 他们握紧了手中的长剑,可那声响转瞬即逝,似乎并没有惊动山中的任何人。 刘琮领着众人,疾步进入了山寨。 冷风卷地而起,隐在阴云之后的冷月露出了头来。 山寨之中安静得不同寻常,唯有耳畔的夜风呼呼作响。 刘琮领人疾步行过了山寨之后的靶场与马厩,却依旧未闻任何人声。 直到此时此刻,刘琮心中忽然升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的眼皮不禁轻跳了起来。 太安静了。 此地仿若空城。 他生生顿住了脚步,扬手示意众人停下。 他左右而望,打算先令人藏身马厩,只留数人潜行,往山寨前部一探究竟。 恰在此时,众人耳边突然听到了几声鸟啼,清悦的鸟啼,在夜中委婉而鸣。 刘琮蹙紧了眉,数息过后,耳畔传来的鸟声却并未停歇。 他心头猛然一跳,只听鸟音忽然急转而上,发出一声尖利的鸣啸。 呼呼的风响转瞬变急,破空之音擦过耳际而来。 刘琮本能地闪避一侧,一支黑漆漆的利箭与他擦肩而过,斜斜刺入了他身后跟随的一人前胸。 他的耳边唯闻几声痛叫,漫天的箭雨密密麻麻地朝他们涌来。 他们中了埋伏! 身在寨中的人早就晓得了他们要通过后缘的机关入寨。 今夜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箭尖冰冷,密不透风地穿透了他们。 刘琮心神大乱,鼻端闻到了越来越重的血腥气味。他们四处逃窜却又无路可逃。 第111章 刘琮匍匐在地,勉力朝西侧爬去,他记得,那里有一小座石台,里面种植了灌木,或许能有暂时喘息之机。 在军中摸爬滚打多年,刘琮身手了得,他险险避过箭雨,顺利地隐入了石台之中的灌木。 周遭破空之声被枝叶隔绝在外,穿透皮肉的声响似乎稍缓。 刘琮背心已是汗如雨下。 他又苦苦等了片刻,方才轻轻拨弄眼前的枝叶朝外窥探。 当务之急,他定然要找到出去的生路,再召集更多兵力而来。 此等“强匪”不得不除,倘若此时不除,他日定然养虎为患。 刘琮屏息朝外望去,黑黢黢夜色不知何时竟然亮了起来。 他仰头一看,天顶之上赫然露出了半轮冰辉。 他眨了眨眼,忽然一道漆黑的阴影投照了下来,遮挡住了皎洁的月光。 一道人影徐徐而来,手中捏着一盏烛山,一灯如豆,橙辉照亮了他的面目。 他身上的白氅袍角随风轻荡,乌黑如墨的头发披散。 他看着自己,无怒亦无喜。 刘琮心头一紧,不禁瞪大了眼。 他认得他! “高……”他口中的话音未尽,一支铁箭自他身后射来,擦过他的袍身,正中刘琮的眉心。 “啊!” 刘琮瞪大了眼,血液顺着他的眉心流淌。 他再无法直起身,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 片刻过后,悟一自高檀身后不远处的树间一跃而下。 他走到刘琮面前,冷哼一声道:“这是顾氏的人,竟然自己跑来送死。” 他垂眼打量了一眼刘琮的死状,脸上未见半分怜悯。 这一群人趁夜而来,打的就是斩草除根的打算。 他默然了须臾,又道:“这个地方不能久留了。” 周围飘散的血腥气味越来越浓。 刘琮带来的人死伤大半,寂然的夜幕之下,脚步声与人声轻响。 悟一立在原地,听人来报,死者之数又收缴了多少兵器。 高檀默然无声,原本也在细听,可他听见了空中鸟群振翅的声响,抬头望去,一群乌鸦自寨前的树林,稀稀落落地飞起又远去。 高檀蹙了蹙眉,旋身便走。 悟一惊道:“你又要去何处?” 高檀脚步不停,只回头问道:“守在前院的,尚有多少人?” 悟一霍然回过神来:“你是怕还另有埋伏?”他匆忙示意众人朝前而去。 可是高檀却在一侧廊道,转了个身,并未朝寨门的方向而去。 不过片刻,悟一了悟,他是要去找那个顾家小姐。 * 模模糊糊的声音在顾淼耳边嗡嗡而响,仿若蚊蝇作乱,将她从昏沉的睡梦中唤醒。 眼前依旧是昏暗如墨,可她脑中的疼痛似乎减轻了不少。 她感觉到身上一凉,有人掀开了薄被。 她听到了细碎的声响,下一刻,一双手臂牢牢地拽住了她。 顾淼心头一落,扬声道:“住手!你是何人!” 来人立即捂住了她的嘴边,轻笑道:“你瞎了么?” 小葛木! 她听出了他的声音。 他怎么会在此地! 顾淼的眼前覆盖着一层白纱,整个房中飘散的淡淡草药味至今未散。 小葛木不过是揣测一番,见到她的神情,他便晓得了,她果然瞎了。 “真的瞎了?看来那一伙强入马堡的盗匪果真是为你而来,你都瞎了,还要如此精心的照顾你,你真是顾氏的人?他们却不是。你究竟是什么来历?” 小葛木在她耳边低沉发笑,几乎是单臂将她固在怀中限制她的动作,一面又死死地捂住她的嘴巴。 他显然并不在意她的回答。 顾淼心中愈发忐忑,她试着动了动双脚,将要发力,一股蛮横的力道制住了她的双腿。 “是啊,金果儿,看好她,这个女人狡猾的很!” 不只一个人,不只小葛木一个人在房中。 第84章 杀与赦 顾淼被金果儿死死按住,半躺在榻上,几乎动弹不得。金果儿一身蛮劲,压住她的一双手臂宛若铁臂。 顾淼隐在大袖下的手,挣扎着,终于悄悄摸索到了枕下。 那里有一柄玉笄。 自前几日起,她便在枕下发现了这一柄玉笄。 触手冰凉,她虽目不能视,却也能猜到是先前高檀送给她的那一柄玉笄。 光滑玉润,实则并不锋利,亦无太多棱角。 可是,此时此刻,她也没有太多别的选择了。 她静默了数息,感受迎面拂来的金果儿的气息,她唯有以此分辨他的具体方位。 正当她要抬手朝他的头面,眼睛的大致位置刺去时,门扉处却轰然一想。 有人闯了进来。 小葛木低喝道:“果真又是你!”声音恼怒非常。 高檀! 顾淼循声望去,漆黑之中,传来了高檀的声音:“小王爷。” 顾淼只觉腰上赫然一紧,两只铁臂将她的上半身拉到了一个人的身前。她的脖上忽地一痛,似乎是抵住了一柄冰凉的铁器。 高檀眉心一跳,只见小葛木将顾淼交给了金果儿,而满脸煞气的金果儿用一柄弯刀抵住了她的喉咙。 “你到底是什么人?”小葛木目不斜视地注视着他。 他的目光虽然只在那个女人身上停留了一瞬,可小葛木不是傻子。 他撞开了门后的铁石,破门而入,自然是来救这个女人。 前院的动静想来还未平息,他却在此刻孤身一人,着急忙慌地来救人。 如果说他先前只是有那么几分猜测,眼下看来,他倒是赌对了! 即便灯火昏暗,小葛木依旧注意到了他的手臂,暗红的血液顺着他的手背流了下来。 他手上有伤。 小葛木狞笑一声:“你不说你是谁,休要怪我不客气。” 他说着,斜睨了一眼金果儿,顾淼脖上的刀尖立刻又深了一分。 “高檀,我是高恭之子。”他答得极快。 见他朝前走了一步,小葛木警惕地捏紧了腰侧的弯刀,又笑了一声:“高公子,你喜欢这个瞎子,对么?” 顾淼喉头刺痛,她敏锐地感觉到一股暖流顺着她的脖颈往下流淌。 她正欲开口,却听高檀的声音缓了一两分:“所以你不必为难她,小王爷是来寻仇,还是来寻救命稻草?” 小葛木皱紧了眉头:“高公子什么意思,什么救命稻草,你在嘲笑本王么,你不怕这个瞎子没了命。” 金果儿忍不住道:“王爷,他杀了我们好多人,我今晚杀了她,也算报仇了,让我杀了她!” 顾淼手中的玉笄正要翻转,高檀却道:“小王爷不怕革铎了么?” “住手!”小葛木脸上一僵,先朝金果儿呵斥了一句。 顾淼只觉脖上的刀刃,松了片刻。 小葛木厉声问道:“你怎么晓得革铎,你是高恭的儿子,山远水远,你从何晓得这个名字?” “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高檀的声音低了两分。 顾淼心头一颤,革铎是老葛木的私生子,老葛木的王妃覃露儿原是北项贵族,势力颇大,老葛木其余的妃嫔都不能生子,老葛木原本只有小葛木一个儿子。 第112章 可是饶是覃露儿心狠手辣,机关算尽,也没想到老葛木在外悄悄又和一个农女诞下一子,一直秘密养在北项关外。 覃露儿的氏族近年来渐渐衰微。 老葛木便将革铎从外接回了北项。 乍一听来,革铎与高檀的身世颇有几分相似。 是以革铎屡次以此为借口,要与高檀“惺惺惜惺惺”,共同坐拥天下,以湪河为界,南北而治。 前一世,老葛木死后,革铎与小葛木斗得难舍难分,二人皆南下征战,谁能赢梁越,谁就是北项之主。 革铎最终杀了小葛木。 小葛木听罢,恼羞成怒,手中弯刀扬起,朝高檀挥去。 高檀左右闪避,却不还击,语调不疾不徐地说:“革铎就在都城,就在老葛木身畔,倘若小王爷不尽快归去,只怕夜长梦多,便是拥立覃氏的部族也会见风使舵,最终离你而去。” “住口!” “小王爷难道不想尽快回王都么?” 小葛木当然想回去,可是革铎心肠歹毒,北去之路满是伏击,他前几日便听说王都母后病危,本打算一心北上,可幕僚劝说,此为革铎之计,目的便是要让他进了圈套,有去无回,若是母后真有恙,定会按照先前约定的法子,给他传密信,而非如此大张旗鼓。 小葛木一想到如今自己被革铎处处压一头,心里格外不痛快。 “我可以帮小王爷北上,将你安全送到王都,小王爷如今缺的不就是防身的兵马么?” 小葛木手中一顿:“我为何信你,你杀了我的人,我还如何信你!” 高檀低叹了一声。 他的叹息轻飘飘地飘进了小葛木的耳朵里:“人皆有软肋,小王爷如此,我亦如此。” 小葛木闻言一愣,回头看了看木榻之上的金果儿,金果儿面露焦急,手中捏着的弯刀离那女人远了两分。 然而,却在此时,忽见那个女人的大袖一挥,一柄长长的东西,突然飞出了宽袖,直直击倒了榻旁的烛台,如豆之火歪歪一斜,顷刻之间,点燃了半壁帘帐,大火熊熊而起。 “歹毒!”金果儿大喝一声,先是一退,避开火光,再抬眼时,顾淼已挣脱了他的桎梏,跳下了木榻,朝门的方向奔去。 “抓住她!”小葛木一面大喊,一面转身,朝顾淼捉去。 顾淼眼前黑暗,可是她却闻到了熟悉的气息。 一只手稳稳地捉住了她的手臂。 “是我。” 高檀。 离得近了,她闻到了一股血腥的气味。 下一刻门扉猛然而响,几道破空声传来。 “按住他们!”她听到了悟一和尚的声音。 凌乱的脚步声响了起来。 铁器铮然相撞,高檀拉过她的左臂,令她转了个身。 “台阶。” 顾淼抬了抬脚,心知自己已然走到了屋外。 周遭火焰的温度骤然低了,凉爽的夜风拂面。 不久之后,她听到了数声惨叫,继而是小葛木的高声大叫:“放开我!” “放开……” 他的惨叫渐渐变得朦胧,大概是被人捂住了嘴。 顾淼心中一动,抬手探去,她的五指摸到了高檀袖下的白纱,纱上濡湿。 她的眉头紧锁:“你什么时候受的伤?” 高檀的手臂动了动,仿佛要挣脱。 顾淼急急拉住了他的袖袍:“你不肯说?” 她心头不由生怒:“你既然什么都不肯告诉我,又何苦要来救我。高檀,我的眼睛是盲了,可是我却也不笨,早晚,我也是要走的,无论你说也不说……” “是谢朗。”高檀的话音突兀地打断了她,“我与谢朗恩断义绝,因而受了伤。” 顾淼的眉头皱得更深。 脸颊一侧却是一凉,他的手指摸到了她的脸颊:“你走也罢,我随你走便是。” 周围嘈杂的脚步声近了一些。 顾淼张了张嘴,又将话音咽回了肚子。 小葛木似乎呜咽大叫着,他挣脱了悟一的手掌,大叫了一声道:“狗男女,你们做戏骗了本王!你们不得好死!” 悟一脸上一惊,连忙又将他的嘴捂得严严实实。 他心虚地抬眼,只见高檀的目光始终未曾向他们投来,他凝眉专注地看她。 顾淼脖上的血迹浅淡,唯有一条鲜红,蜿蜒地顺着衣领朝下流淌。 他忽而身后盖住了她脖侧的血痕,手掌停留在她雪白的衣领之上。 悟一立刻调开了眼神,心道一声,非礼勿看,非礼勿听。 可惜,他的五感敏锐,他的耳畔还是听到了高檀的叹息声:“我不会杀他,从前不会,往后也不会。” 第85章 康安瘦月 秋意愈浓,康安今年出奇地冷。树木纷纷落尽枝叶,庭院里的大树都只余下空落落的枯枝躯干。 新帝暂居明敏园,月余之前,特意将靠近明敏园的一处旧宅,赐名耦园,将其赐给了谢朗,如今的谢朗,已是帝师,新帝亦称其为谢先生。 谢氏四娘,谢宝华一直居于明敏园,高氏,陶氏,李氏,王氏的内眷们在明敏园中小住的不少,个个来了又去,如同雁过无痕,可是,唯有谢宝华一人一直居于园中。 谢氏为后,几乎成了康安城中板上钉钉的事。 可惜,新帝却依旧毫无表示,前日夜中,反而将顾将军召进了园中,“把酒言欢”了大半日,并且特意派人询问了顾氏小姐的下落。 顾闯的独女据说自北往南,已经在来康安的路上。 新帝似乎属意顾氏。 滴答滴答滴答。 窗外传来了淅淅沥沥的雨声。 谢昭华的思绪回转,朝窗外望去,天际的瘦月不知何时,早已被阴云遮蔽。 他调转视线,目光再度落回了眼前的棋盘之上。 铜盏的烛火跳跃,映照出方格上的黑白两色,缠斗其上,难分胜负。 谢昭华斗胆抬眼,定睛又瞧了瞧对面半躺着的谢朗,只见他低垂着眉眼,眼神亦并非注视棋盘之上。 一双睫毛似染白霜,沉沉地压下,在眼下微微凹陷的双颊处落下两片晦暗的阴影。 师傅瘦得厉害,这几日阴雨连绵,也令他的双腿大不好受。 他连坐在木轮车中之时,都苦不堪言。 谢昭华心头暗暗叹息,康安此局,比师傅先前预料得更为复杂难辨。 新帝看似处处有人掣肘,实则亦处处掣肘他人。 他不肯轻易受人摆布,他要用顾闯,作为一柄利刃,摆脱谢氏,摆脱高氏。 顾闯冲动鲁莽,难以预料,却也真为一柄利刃。 倘若师兄还在,便好了。 “你分心了。” 谢昭华忽然听见谢朗道。 他于是立刻垂低眼,道:“弟子错了。” “你在想什么?” 谢朗放下了手中的白子,一双眼朝他望来。 谢昭华只得如实以告:“弟子先前是在想顾氏,也在想师兄。” 谢朗的目光不移分毫,铜盏的烛光跳跃在他的瞳仁之中。 他的表情仿佛丝毫未变,可是谢昭华依旧在他的眉眼之间察觉出了几分凌厉。 第113章 “你为何想他?” 谢昭华心头一跳,答道:“顾将军半月来一直称病不出,对外说是发了头疾,可新帝又将他召进了园中,顾将军的行事似乎有变,不似以往,反倒真有些毕恭毕敬,谨慎了几分。” 谢朗抿了抿唇,嘴角的沟壑愈发明显,他的音调不高不低,却又问了一遍:“你方才因何想他?” 这个“他”,无疑,是指高檀。 谢昭华原本想用顾闯搪塞以答,可是谢朗却不打算就此揭过。 谢昭华垂下了头,原本跪坐之姿,他转而朝前倾身,深深一拜道:“师傅慧眼,弟子确实一直未曾想明白,师兄为何会突然不告而别,离开了康安?他将新帝救出汨都,又捉回了孔聚,本是大功一件,为何忽然就离开了康安?师傅又为何再不提起师兄?” 他问罢,房中默然了片刻。 谢昭华耳边只听到了风吹烛摇的轻响。 他等了片刻,正欲抬头之时,耳边却闻风声。 一枚白棋重重地擦过他的脸颊,落到了地上,丁然作响。 他不由一惊,抬眼只见谢朗面色铁青,怒道:“你休要再提‘师兄’二字,我与高檀早已并非师徒,他以血肉还我,旧日之情,早已酬清。” 谢昭华心头狠狠一落,此话当真? 师兄这是何意? 是谢朗的意思,还是高檀的意思? 血肉还他? 师兄受伤了?莫非,莫非是师傅晓得了四娘之事。 不,不会,若是晓得了四娘先前之事,他肯定早就将她送回了道郡。 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情,师傅才会如此厌恶师兄? 谢昭华一头雾水,可此时此刻,面对谢朗的目光,他却不敢追问。 但见谢朗的胸腔起伏了几下,沉声却道:“你这几日,便去顾将军府探一探将军的病情,倘若将军需要,府中的大夫尽可差遣。” 谢昭华心头一凛,拱手称“是”。 夜雨下个不停。 风声呼啸而过,顺着窗缝灌进了屋中,落在耳朵里,犹如鬼嚎。 顾闯又从噩梦中惊醒,满头大汗。 他是真的病了。 这一段时日以来,顾闯整夜整夜地做噩梦,梦境醒来以后,大多是记不清了,犹记得的唯有梦中的恐惧与焦躁,如影随形。 顾闯的头疼再度发作。 他唤了仆从,将白日里熬好的安神汤药端了进来。 他仰头一饮而尽。 脑袋的疼痛却没有缓解,后脑勺处宛如一根绷紧的细弦,无时无刻不在拉扯着他的脑袋。 孔聚居然还没有死。 他被齐良,被谢朗,被康安的人藏了起来。 顾闯头疼欲裂地躺回了榻上。 他必须要找到孔聚。 早日了结了他,只有杀了孔聚,他的头疾才能好。 隔天,顾闯起了个大早,到了校场,操练过后,便听人来报,说谢氏三郎求见。 他听后,冷笑一声,吩咐仆从道:“请谢公子进来。” 谢昭华一进房中,便闻到了满室药香。 顾闯似乎是真的病了。 他在卧房里见客。 榻前摆着一面竹屏,顾闯的声音响在屏风之后:“难为谢小郎君挂记某。” 谢昭华拱手而拜:“将军抱恙,在下本该早些来探望,是在下不是。” 顾闯笑了一声:“谢小郎君自有要事在身,今日能来,某自是大喜。” 谢昭华顺着顾闯的话,问了问他的病情。 顾闯便如外面所言,说自是是染了风疾,一吹风便头疼,是以不常出面,见人。 谢昭华蹙眉,面露焦虑道:“听闻府中,有一罗神医,不知将军是否已请他瞧过?” 罗文皂。 顾闯晓得这个人。 他医过不少人,也替顾淼瞧过病。 可是罗文皂不在这里。 前些时日,他派人去请罗文皂的时候,便已听说罗文皂出了城,大概是往康安以西,做游医去了。 “谢小郎君竟也晓得罗神医?” “某曾在顾公子身旁见过他,因而有几分印象。”谢昭华答道。 顾闯一听,脑中忽地升起了一个念头。 顾淼跑了,罗文皂是她寻来的人,会不会也去找她了? 顾淼难找,可罗文皂就不一定了。 一想到这里,顾闯显然有些坐不住了。 他匆忙地想送客:“谢小郎君的心意,我心领了,身体抱恙,招待不周,改日再登门道谢去。” 谢昭华拱了拱手,不慌不忙道:“不瞒将军,今日在下前来,还有一事相告。” 顾闯语调隐有几分不耐:“哦?何事?” 谢昭华想起了谢朗昨夜对他说的话,一字一句地重复道:“顺教之中,隐有传言,说将军当日在城楼射杀流民,是为不义,因而打算替天行道,向将军讨个公道。”说着,谢昭华笑了笑,“当然,顺教教徒不过乌合之众,将军之躯,他们自然遥不可及,可凡事唯恐万一,在下因而有些挂怀,特来相告。” 顾闯蹙了蹙眉,顺教,人数不少,可到底是三教九流。 “谢小郎君有心了,某记在心上了。” 谢昭华话已带到,便要告辞,耳边只听顾闯忽而问道:“谢小郎君近日来,可曾见过潼南孔大将军?” 孔聚。 谢昭华摇头,道:“孔大将军,由陛下着人看管,外人皆难得见,在下亦未见过。” 顾闯低应了一声,正欲叫人送客,却听他又道:“不过……听闻陛下已嘱托高将军发信绵州,与孔氏旧部联系,是为招安,想来孔大将军届时亦要在康安与之相见。” 招安孔氏。 孔聚必然不能再回汨都。 新帝不杀他,难道要容他留在康安么! 顾闯的太阳穴突突乱跳,额头又疼了起来。 第86章 游医 东方的地平线升起一轮红日,朝阳的光芒渐渐扩散至天际。 天又亮了。 罗文皂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雾气。 行走了一夜的马队中,传来了几声小小的雀跃的呼喊。 白日行路自要比黑夜行路方便许多。 冬日临近,北地的晨雾如霜,即便旭日初露,亦无法驱赶风中的寒意。 往北行路本已不易,马队行进的速度慢慢地缓了下来。 罗文皂抬眼望去,果然见到前面关隘处有一队巡查的士兵,正在一一盘查路过的行人与商队。 越往邺城去,沿途的巡查越是频繁。 罗文皂心头忐忑,悄悄扯了扯头上罩着的布巾,遮挡住半面脸颊。 他依照高檀的指令自康安往北行,要与他在烛山汇合。 他不晓得高檀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可是他亏欠于他,便是赎罪,一时半会也赎不清。 更何况,自打新帝进了康安,城中更是变得乌烟瘴气,各方势力明争暗斗,高檀不在,他留在高氏或者顾氏,皆非长久之计。 他是个大夫,也只想做个大夫,胸无大志,留在康安,委实不是他所愿。 因而,接到高檀的信函之后,罗文皂便起身往北走。 第114章 起初大半月,行得还算顺利。可是,不知是何缘故,大约三日之前,他察觉到了有人在找他。 有官兵拿着他的画像在找他,找的是“罗神医”。 听说是康安的顾将军发了风疾,特意寻“神医”入京。 罗文皂不傻,他离开康安的时候,顾将军无病无灾,眼下却在到处找他。 他用脚趾想,都能想出其中蹊跷。 康安是断然不能轻易回去的。 顾闯是什么人,他也算看明白了。 是个强人,无所顾忌的嗜好杀人的强人,与高恭实在不分伯仲,一丘之貉。 罗文皂拢紧了头上的布巾。 马队缓缓地经过关隘。 两个士兵各自捏着一张画像,目光慢慢地一寸一寸地扫过经过的人群。 罗文皂不由心头一紧,微微地埋低了头,目不斜视地朝前缓行。 “你站住!” 经过关隘之时,一双铁臂忽而扣住了他的双肩。 罗文皂心头一颤,耳畔听那守卫扬声喝道:“你把头抬起来,脱下头巾。” 罗文皂半眯了眼,正欲抬头,露出个咧嘴的怪相,忽听一阵疾驰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 关隘的守卫也被忽如其来的响声惊动。 那人放开了他,诸人握住长刀,朝声源处看去。 来者是一群骑兵,足有几十人,马上之人穿着不显,皆为灰黑二色的短袍,只是马身上挂着的马鞍,红绿交错,分明是北项人的坐骑。 “北项游兵!” 人群中有人大喝道。 游兵来势汹汹,很快便与关隘的士兵缠斗在一处。 罗文皂所在的马队也被冲散了开来。 他心中哀叹一声,不得不加快脚步朝前面奔去,避开双方的争斗。 孰料,他刚跑了没几步,顿觉身上一轻。 再抬眼看时,原是马上的一个彪形壮汉,如同提鸡仔一般将他捞上了马。 罗文皂不由大惊,将要大叫,却被那人捂住了嘴。 身上的快马,马不停蹄地奔出了好远。 罗文皂惊出了一声冷汗,过了关隘不远,身后的人终于松开了手。 “你是什么人?” “罗大夫,勿怕。” 罗文皂不由一惊,听他又道:“是高公子令某来接先生。” 高檀! 他万万没想到,高檀竟然晓得他的下落。 不过为何他们要扮作北项人。 还是说他们真的是一群北项人。 马速不减,罗文皂脑中念头飞转,头顶的日光越来越亮,他们行了约莫一个时辰过后,马速终于渐渐停了下来。 罗文皂这才终于看清了身后的人的面目,他看上去样貌平常,只是身形较常人高大。 他看上去的确像是北项人。 可惜,他的话不多。 罗文皂被他拉下马后,正欲问话,他却毫不停留地推着他往前走。 空旷的草原中央耸立着一处石堡,周围的荒草早已枯黄。 石堡中央有一座两层来高的堡垒。 罗文皂被他推着,进入了一重石门。 门中立着好几个人,身后的人向他们说了什么。 是北项话,罗文皂听不懂他们究竟在说什么。 他们真的是北项人。 高檀竟然和北项人勾结在了一处? 罗文皂还来不及多想,他便被人推进了另一道石门,而先前的那个北项人却没有再往前走。 “罗神医。”一个身穿缁衣的年青男人走了过来。 这间屋子比前面明亮了许多。 三面的石窗投进了光亮。 他的手腕上还戴着一串佛珠。 “你是何人?” “悟一,罗神医可以唤我悟一。”他笑答道,说罢,朝他做了个“请”的姿势。 罗文皂皱了皱眉,顺着他指的方向,见到了几扇竹屏。 他缓步绕过竹屏,见到了一方躺椅。 椅上静静地躺着一道人影。 熟悉的人影。 顾远? 不,不是顾远,眼前的人影分明已是女郎的打扮。 她身上穿着一袭纱裙,外面罩了一件薄红的厚斗篷。 罗文皂垂下了眼,不敢多看。 可是他注意到了她的眼前覆盖的一层白纱。走得近了,他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药味。 她似乎正睡得深沉。 “罗大夫,可否替她诊脉?” 罗文皂循声望去,果然见到许久不见的高檀。 他身上一袭黑袍,发上并未竖冠,只斜插了一柄黑玉笄。 他的模样并无异样,可眉眼锐利。 罗文皂不禁紧张地拱了拱手:“高公子。”顿了顿,方问,“顾……顾姑娘是何病症?” 高檀垂下眼,不再看他,手指轻划过她面上的白纱。 “眼盲。” 罗文皂心头一凛,不再多问,俯身去探她的脉相。 周遭又陷入了寂静。 顾淼忽然感觉到脸颊发痒,这一阵痒意使她骤然惊醒了过来。 她感觉到有人解开了她脸上的白纱。 “你醒了?” 顾淼分辨了一会儿他的声音后,惊讶道:“罗文皂?” “正是。” 她听见他似乎叹了一口气。 “我睡了很久么?”她开口问道。 罗文皂先是摇了摇头,却见她的眉头微皱,才回过神来,答道:“我并不知晓,我不过来了半个时辰。” 顾淼侧耳听了听周围的动静:“高檀不在此处?这里是哪里?” 罗文皂替她诊脉之时,高檀确实同那个僧人退出了石室,留他一人查看她的双眼。 他斟酌片刻道:“高公子不在,此地似乎是个石堡,在邺城北面。” 顾淼沉默了一小会儿,问道:“罗大夫看过我的眼睛了?能治好么?” 罗文皂谨慎道:“眼下不好说,听说你是摔下了马,撞到了脑袋,兴许很快能好,兴许亦要多等一些时日。” 顾淼低应了一声:“这几日我似乎总是嗜睡,你晓得是何缘故么?” 罗文皂蹙拢了眉头,她的眼盲仿佛比他料想的还要棘手。 莫非是用药的缘故?抑或是别的? 想到这里,他悚然一惊,转念一想,依照方才高檀的举止,他应该不会故意害她。 可是,她的身份,如今想来,她应该是顾闯的女儿? 他暗暗深吸了一口气:“兴许是眼盲之故,我换一换你安神的药方,大抵会有作用。” 顾淼“嗯”了一声,按照罗文皂的说法,他们果然是要在往北走。 高檀与小葛木不知达成了什么协议,他大概是要把小葛木送回北项王都。 在到达王都以前,她得尽快想办法离开。 罗文皂能来医她的眼睛,倘若能医好,自是好事,可是他终究是高檀的人。 顾淼垂手摸到了落在身侧的白纱:“如此便有劳罗大夫了。” 第87章 以眼还眼 入夜过后,石堡内先前还偶尔响起的脚步声通通听不见了。 顾淼如今不太能分辨白日与黑夜,可是罗文皂今日的到来令她清醒了一些。 第115章 他离开时是戌时,眼下应该是亥时了。 石堡内外约莫有百来人,可是她却听不到外面的动静。 她慢慢摸索回了石榻,耳边又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随之而来的,还有草药的气味。 “这是罗文皂新拟的方子。” 她听见高檀道。 顾淼慢慢地转过身,他如同往常一般扶住她的手臂,待她坐回榻上之后,才将温热的药碗递到了她的手中。 这一副药比先前的苦上许多。 顾淼皱了皱眉,索性仰头快速饮下。 “你要蜜饯么?” 冰凉的指腹划过她的嘴角。 顾淼抬手握住了高檀的右手,止住了他的动作:“你找来了罗文皂,可他也治不好我的眼睛。” “他并没有这样说。”高檀的声音听上去无波无澜,一字一句道。 顾淼似笑非笑地追问道:“那他是如何同你说的?” “你总会好的。” 顾淼松开了颊边的手:“撒谎。” 高檀的视线落到她的眉心:“罗文皂方来,容他医治一段时日,倘若不行,大可再寻旁人。” 顾淼不再同他多言,索性背过身去,蜷缩进了石塌之上。 她的轮廓起伏,瘦削了不少。 高檀趁势俯身。手掌落到了她的肩畔,感觉到她身形微僵。 高檀低声道:“便是你盲了,又有何惧,你照旧可以拉弓射箭,照旧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康安也困不住你。” “我想走。”她的声音带了几分倦意。 高檀的笑声落在耳后:“你同我说一说,你想走去哪里?” 顾淼正欲答,只听他道:“邺城么?你以为你爹真能从此对你不闻不问,齐良的心思你莫非看不出来?” 她直觉肩上一沉,高檀将她翻过身来,面面相觑。 黑暗之中,他的气息近在咫尺:“抑或是你还想做个皇后?” 顾淼眉心蹙拢,摇头道:“自然不是。” “那你还能去哪里?凉危城么,小心翼翼,避过风头,同高宴一般东躲西藏?” “这与高宴又有何相干?”顾淼内心升起的倦意越来越浓。 她不得不承认的是,原本她对于罗文皂的到来抱有极大的期望,他是名医圣手,在她的印象里,他鲜有无法医治的疑难杂症,可是他今日的说辞模模糊糊,模棱两可,并非全然自信。 她想同高檀说实话,可眼下却又像是在鸡同鸭讲。 “你先前不肯离开明敏园,若非高宴劝你,恐怕你依旧不愿离开康安。”高檀的声音低沉,气息如风,卷过她的耳畔。 “胡说八道。”顾淼皱紧了眉头,“是我自己要走,若非是我要走,无论是谁也不能带我走。” 她顿了顿,实在想不通高檀为何又突然提起了高宴,起初她能顺利与高宴北上,也承了他的情。 “你……” 夜风扑面而来。 熟悉的观感包裹全身,湿润的气息落在她的脸颊之上。仿佛回到了当时那一个夜晚,顾淼立刻挣扎着要退。 他的手掌却牢牢地按住了她的背心。 他似乎安抚似地拍了拍她的后背。 痒意停留在颈窝处,他的呼吸拂过她的衣领。 “高檀。”顾淼低喝了一声。 “怕什么,你怕我趁人之危?” 他的气息落在颈侧,又痒又麻。 顾淼伸长了脖子,想要后退,动了动双腿,方才惊觉不知何时,他已牢牢地固住了她的动作。 她的身后便是一面石墙。 “你就这样对一个瞎子。” 高檀笑了一声:“我是不是该庆幸,你还盼我光风霁月?” 顾淼神色一僵:“你放开我。” 身后的手臂收拢了些,即便隔着斗篷,她也能密不透风地感受到他胸膛的起伏。 “你不是仇人的女儿么?按来说,不该是我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粉饰太平在这一刻被他骤然戳破。 顾淼心中一颤,双肩落了下来。 她的沉默仿佛激怒了高檀。 她听见他的气息重了一分,原本如同蜻蜓点水一般的轻吻,重重地落到了唇上。 一股蛮狠的力道顶开了她的牙关。 “咚”一声脆响,宛如一颗石子打在了墙外。 高檀手中不禁一紧,重重地捏了捏顾淼的手臂。 他翻身而起,带起一股凉风。 “何事?” 他在问窗外的人。 “是老葛木。”悟一的声音响了起来,“他好像快不行了。” 老葛木在王都病危。 先往北去的先行教众传回了密信。 高檀将消息告诉了小葛木。 小葛木双手被缚,依旧侧躺在石面之上,自从被擒过后,这一段时日,他吃了不少苦头,整个人极其狼狈。 闻言过后,他立刻挣扎着仰面望去,只见高檀举着一盏烛台,居高临下地看他。 赤色火光跳跃在他的脸上。 他就是个阴险奸诈的小人! “我不信!”小葛木梗着脖子喊道,“你有种,把老子放了,和我单挑!” 高檀神色未变,语调冷淡道:“你的母妃也病了,你也不信,等你不紧不慢地到了王都,见到的说不定便是两具尸首。” “闭嘴!”小葛木大叫了一声,额上青筋暴起,他本就虚弱,此刻一声大吼过后,顿觉有些晕眩。 “我可以带你回王都,让你短时之内,不被革铎杀掉。” 小葛木耳中嗡嗡乱响,抬眼见到他手中那一点火光停在了眼前。 话虽如此,高檀的神色仍然冷漠而凌厉。 “我凭什么信你?你会这么好心帮我?” “我也不是帮你。我只是不喜欢革铎。” 小葛木冷哧一声:“你和革铎又有何渊源,我倒是不晓得,你一个住在南面的高公子,还曾见过那个野种!” 高檀不答,小葛木咬牙问道:“你方才说的都是真的?母后她真不好了?” 先前她便接到了这个消息,不过当时幕僚都劝他,说这是革铎的计谋,要引诱他回王都,在路上伏击他。 小葛木眉头皱得死紧:“你又是怎么知道我……老葛木他不好了?”他顿了顿,心头悚然一惊,“难道高恭在北项早有眼线?” 高恭其人,他也曾听老葛木说过,是个狡猾多端的南人。 高檀是他的儿子,父父子子,一样的奸猾阴险。 高檀却不答反问道:“小王爷想回王都么?难道不想杀了革铎?” “我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我和革铎一旦斗起来,便无暇顾及梁越,你自然不喜革铎,可你也不向着北项。” “自然如此。” 出乎他意料的是,高檀毫不遮掩:“我自然也不喜你,我留着你的性命,只是因为我更不喜革铎。” 小葛木一愣,不由怒道:“你杀了我的人,抢了我的马,还把我憋屈地关押在此,就因为你厌恶我!我从前与你从未见过,北项,梁越两方相争,自是天经地义……”说到一半,小葛木念头一转,“还是说,就因为我掳了那个女的,她究竟又是你什么人!” 第116章 烛火离他的面孔又近了一些。 小葛木的双眼忽而感到了一阵难耐的灼热,他连忙往后而退,可高檀显然不打算放过他。 他倾身而至,跳跃的火光几乎要落到小葛木的睫毛上。 “住手!”他大惊道。 “因为你,她瞎了。”高檀语调冷淡道,“若是往后不好,你的这一双眼也要拿来偿还。” 小葛木本能地察觉到他不是在说笑。 他立刻闭上了眼睛。 “不过……”眼前的灼热仿佛远了一些,高檀的声音也远了,“在此之前,我便先将小王爷送回王都。” 第88章 朱门小民 往北项王都而去,须得向北翻跃数座山丘,冬意渐浓,他们一定要赶在急雪之前,到达王都。 老葛木与覃露儿病危的消息此刻已传遍了北项各大部族。 为了捉住小葛木,革铎定然会在前往王都的路途加派人手,等待瓮中捉鳖。 是以,小葛木鲜少露面于人前。 他被悟一如同箱笼一般,装进了一只木箱,木箱里头摆了不少南地运来的药材。 他们扮作的是一支南面而来的药材商队。 顾淼是个盲女,要去北项求药。 北项的游医有一种治眼疾的神药,唤作热切切纳兰草。 据罗文皂说,此草并非杜撰,是真有其物,长在北项以北的雾茫山上,古籍记载可明目,可真实药效在梁越并无记载。 罗文皂说得半真半假,巡逻的北项游兵,仔细地多看了几眼顾淼,又看了看商队中的其他人,待到赵若虚适时地摸出了一包碎银过后,他们才挥了挥手放他们通行。 罗文皂不由多看了他一眼,却最终没说什么。 此行往北,赵若虚也从烛山泊起,与他们一直同路。 他一直是个识时务者,眼下的机会自然不肯轻易放过。 顾氏眼睛盲了,可是高檀没有,他手下还有顺教的人,有小葛木。 赵若虚自觉猜得到他的心思。 从康安北上铤而走险,当然是要啃下北项这一块硬骨头,在高氏立威,在康安立功。 新帝将将站稳脚跟,被三方夹击,夹缝中求生存,正是用人之际。 赵若虚想的后半段自然没错。 齐良,如今的新帝,几日之前,已改了姓名,自然是姓梁,而他的字称为从原。 梁从原,再也不是原来的齐良了。 今岁的康安似乎比往年更早地入了冬。 清晨过后,微白的旭日缓缓升起,丹墀之下的青砖上扑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新帝再度召见顾闯。 “将军,风疾可好些了?” 顾闯抱了抱拳:“谢陛下惦念,比前些时日好了许多。” 新帝细察他的脸色,他的双颊微微凹陷,脸色犹泛青白,直至今日,他才相信,顾闯大概是真病了。 “顾家小姐,还在南下的路上么?” 顾闯眉心一跳,齐良,不,梁从原是铁了心地要见顾淼,回想起来,只怕他早就晓得了顾淼的身份。 他许给顾淼的,许给他的,是后位。 “小女的确还在路上,眼下已入了冬,行路便要更慢了些。”顾闯缓缓答道。他派出去找罗文皂的人有了消息,有人在凉危附近见过罗文皂。 顾闯相信罗文皂此去,定然是去寻顾淼了。 新帝唇角挂着些微笑意:“如此甚好,年关将至,还盼届时将军父女能够久别重逢。” 明敏园中还住着谢氏女郎。 年关,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倘若新帝不识顾淼,顾闯甚至都考虑过让人冒名顶替。 可是坏就坏在,梁从原要娶的是顾淼。 新帝起身,朝他走近了两步:“今日天气晴好,将军何不多留一会儿,午膳过后,随我去园中逛一逛。” 他说的是“我”,而不是“朕”。 顾闯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齐良终归是齐良,他倚重顾氏,欲娶顾氏,往后也要靠他与高氏,与谢氏抗衡。 连日来焦灼的心境稍缓,顾闯颔首,转而问道:“不知潼南的人是否快来了?陛下打算如何处置孔聚?” “将军仿佛一直颇为在意孔将军?” 新帝的目光朝他投来,眉骨微耸,瘦削的脸庞令他的眉眼愈发深邃,原先温雅的气质似已被锋芒替代。 顾闯心虚了一瞬,却面不改色道:“我是替陛下忧虑,孔氏不除,潼南恐怕贼心不死。” 新帝抿唇一笑,却不再接话。 明敏园中仆从众多,可依旧幽静得诡异。 往来的脚步声轻缓,若不仔细倾听,甚至不如窗外的枯枝坠地的声响。 午膳过后,顾闯应约与新帝往花园游园。 跟随他们的仆从原本亦步亦趋地跟随着他们的脚步,可新帝沉下脸色,挥手道:“朕与顾将军有要事相商。” 几个仆从没有立刻后退,反而面面相觑地对望了一阵后,才放缓了脚步。 顾闯心中冷笑一声,不由猜测他们到底是高恭的人,还是谢朗的人。 身侧新帝的脚步更快了些。 顾闯左右而望,冬日里的庭院萧索寂然。 齐良引他游园,约莫是有话要同他讲。 隔墙有耳,便是无人的花厅,亦无法预料究竟有多少人偷听,空旷的庭园反倒是说一说真心话的处所。 顾闯情不自禁地也加快了脚步。 二人逃过几重垂花门,眼前的园子变得愈发空旷,除却几处怪石嶙峋,园中既无草木,亦无人烟。 新帝终于停下了脚步,回身望他。 他的目光暗了暗,正欲开口。顾闯耳畔却忽听一阵古怪风响。他心中一跳,抬眼看去,原是一只黑鸟展翅飞过灰蒙蒙的天空。 “陛下?”他垂下眼,直直望向新帝。 话音将落,又是一阵风响卷来,顾闯本能地侧身,朝音源处望去,电光火石间,却见一支铁箭自怪石后射来,直朝他的背心而来。 他慌忙一闪,伸手欲抽刀,可腰间的长刀早在先前便已被人卸下。 “什么人!滚出来!” 无人应答,破空声响更为刺耳,数道铁箭齐发。 顾闯旋身躲过,他侧目望去,却见新帝立在原地,不动分毫。 他皱了皱眉,忽然抬手捉住了他身上玄衣的袖袍,将他拖到了身侧。 下一刻,怪石之后发出了愈发明显的响动。 六道黑影跳将而出,朝顾闯奔来,他们身后背了铁弓,手上捏着弯刀,头脸上罩着黑布,可身形极快,显然是武人,一伙有备而来的武人。 顾闯又喝一声:“大胆贼人!胆敢行刺帝王!” 说罢,他转身拉着新帝要跑。 他身上本就没有武器,更何况一侧的帝王形同“手无缚鸡之力”。 顾闯分神仔细瞧了他一眼,但见他面容平淡,波澜不惊,对面来人却出刀凌厉,他们没有避开新帝,对他亦不手下留情,分明是真想杀了二人。 饶是新帝一脸无动于衷,顾闯仍旧咬牙连拖带拽地压着他的头颅朝来处的垂花门奔去。 他们刚刚跑出几里,对面忽地又迎面奔来几个面罩黑布的武人,他们手中的弯刀与先前那一伙人无异。 第117章 顾闯定睛一看,刀柄之上赫然有一轮瘦月亮。 顺教! 他一瞬之间想到了,不久前谢氏三郎的话。 顺教的人想杀他,嚣张至极,竟胆敢在明敏园中动手杀他! “来人!救驾!”顾闯拉着新帝,立刻脚下一转,朝旁侧而去。 羽箭擦过他的耳际,从身后而至。 顾闯回身一看,银亮的剑芒正对上他的脸孔。 拉弓之人,双目漆黑,眼神冰凉。 弓弦轻声弹响,却是朝新帝的方向射去。 顾闯脑中念头飞快转了两轮,索性朝前扑去,硬生生将新帝扑倒在地,羽箭并未射中新帝,却插在了顾闯的腰侧。 “来人,救驾!”他再次高呼一声。 此一回,巡园的守卫终于自原处急急奔来。 顾闯抬眼看了一眼,多是顾氏与高氏的守军。 园中一时兵荒马乱,好在守军人数众多,半刻过后,终于降服了那一伙蒙面之人。 他们大多已死,原本有数个活口,可守军一时不察,他们便已服毒自尽。 毒药是个极小的丹丸。 人虽已死了,可他们的兵器还在,瘦月亮的印记亦在。 新帝遇刺的消息不胫而走,不过短短半日,顺教行刺新帝,幸而顾将军英勇护驾的消息便传遍了康安城。 顺教顷刻之间成为了“反教”,而顺教的教首亦浮出了水面,在廉,绵二州水患时,不少人都听说过顺教有个“少主”,而此人正是教首,便是高氏的二公子,高檀。 第89章 惺惺相惜 白絮一般的雪花顺着半卷的车帘丝丝缕缕地拂进了车中,刺骨的冷风随之扑面而来,顾淼微微颤抖了一下,用身上的裘衣掩住了口鼻。 饶是如此,她却依旧闻到了熟悉的浓烈的药味。 罗文皂的声音响在耳边:“姑娘,该服药了。” 进入北项以后,顾淼的用药便由罗文皂亲手照料。 她接过汤药,利落饮下后,方问:“我们今日是到了何处?” “离王都已不远了,听说短则三日,长则五日便能到达。” 顾淼应了一声,又问:“最近可有南面传来的消息?” 北项以南的地界都是南面,他们扮作梁越的商队,队伍里偶尔也会收到南面的来信,经由北项差役盘查。 她自然不关心这个,她问的是康安。 自离开康安后,她亦不能全然不闻不问,顾闯还在找她。 罗文皂沉吟片刻,“许是雪天的缘故,南面最近传来的消息不多。”他压低声又道,“这几日外面的游兵多了起来,想来也有诸多不便。” 老葛木病重,越是接近王都,拱卫王都的守卫越是森严。 革铎的人在找小葛木,王都接连发了急召,召小葛木回王都,可是小葛木至今仍未现身于人前。 顾淼抿了抿唇,罗文皂不会骗她,可他眼下已是高檀的人,也不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她低应了一声,问道:“赵先生如今在何处?”赵若虚随商队北上,扮作的是商队的账房先生。 罗文皂似乎愣了一瞬,才答:“我待会儿去寻他来。” 半刻过后,车队渐渐缓了速度,停了下来。 赵若虚掀帘而入:“姑娘有事寻我?” 顾淼笑了笑,不答反问:“先生近来可好,随行路上,还习惯么?” 赵若虚听后,神色一僵,已然回过神来,进入北项过后,他的确无暇顾及她,高檀待他一直似近实远,他手下虽有几个得力的可用之人,可是北上一路艰难,他因而亦步亦趋地跟着高檀,疏忽了顾淼。 他于是忙道:“姑娘有何吩咐?” 赵若虚一直是个聪明人。 他眼下还肯听她的,不过是当日那一点“救命之恩”。迟早,他也会再择良木而栖。 顾淼又笑了笑:“无事,只是快进北项了,还望先生小心才是。” 赵若虚颔首:“正是。”顿了顿,他露出一点笑意,道,“不知公子可否告诉姑娘了,听说已经打探到了医眼睛的草的下落,仿佛有人已经摘到了几株,进了王都之后,便能见到。” 顾淼一顿,她原以为寻药不过是一个半真半假的借口,没想到这么快竟然会真的有草药的下落。 她又听赵若虚笑道:“倘若真得了神药,姑娘的眼睛定能痊愈。”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马车又缓缓地走了起来。 帘外的风声渐渐小了,雪也似乎停了。 顾淼将要掀开车帘,她脚边的白熊仿佛不安地低低地呜咽了一声。 下一刻,帘外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项獒的吠叫,夹杂着高声的北项语。 他们遇到了巡逻的北项游兵,不同于先前遇到的北项游兵,他们有项獒。 顾淼心头不由一跳。 马车再度缓了下来,车外的人声愈发嘈杂。 顾淼竖起耳朵,听到了赵若虚试图与来人交涉的声音。 无外乎,他们是南面来的药商队,进入王都贩药一类的云云。 可是来人无意交涉,只顾高声喝停了车夫,开始一辆车又一辆车的检查货物,项獒的吠叫断断续续,越来越近。 她感觉到脚边的白熊紧张地站了起来,在她脚边转来转去。 顾淼侧耳倾听,却没听到高檀的声音。她不晓得小葛木究竟还在不在药箱之中,项獒的嗅觉灵敏,可依她对于高檀的了解,临近王都,他大约会另有安排。 顾淼想着,忽觉脸前一股冷风扑面而来。 她脚边的白熊立刻发出一声压抑的吼叫,警告来人。 “快看,这里还有个小狗崽子。”是北项语。 外面的项獒随之吠叫了起来,听声音,大概有两只以上。 可是兴许是被束缚的缘故,项獒并没有上前。 “白熊。” 她终于听到了车外传来了高檀的声音。 白熊暂时停止了吠叫。 “诸位已经搜查过了,我们便可继续北行了吧。”他说的也是北项语。 “你不是梁越人?”一个北项人疑道。 “是梁越药商。” “你们的这只项犬哪里来的?” “市集买的。” 顾淼听他们一问一答,游兵虽然已经搜查过了前面的车辆,可他们分毫没有离开的意思。 “她是瞎子,她看不见,你们怎么驯养的狗,你们的商队里有北项人?” 他们听来万分多疑。 “进入北项以后,商队中请了几个北项向导。” 高檀的声音离得更近了些。 与此同时,车外的项獒发出了几声警惕的低吼。 白熊的尾巴扫过了的顾淼腿部,它似乎纵身一跃,落到了车外。 顾淼起身唤道:“白熊。” 高檀按住了她的肩膀,立到了他的身侧。 外面的马蹄声零碎地响了起来。 赵若虚又开始与北项游兵交涉,这一群游兵虽然也收下了金银,可他们并没有就此离开。 “我们要那一只狗崽子。”其中一人高声笑道。 “不。”顾淼立刻开口道。 这一群北项游兵不知道是什么来历,可分明是在挑衅他们。 第118章 这样的言行做派,她似乎已经隐约猜到了他们可能是谁的人。 一旦想明白了这一点,她便想通了高檀为何要与他们周旋。 临近王都,他想见到革铎。 外面的项獒高声吠叫。 马蹄的声音杂乱,队伍里似乎发生了更大骚动。 远远的,马蹄声越来越近。 先前还在同赵若虚周旋的北项游兵一时缄默了下来。 革铎来了。 细碎的雪沫纷纷扬扬地飘落。 革铎坐于马上,放眼望去,黑布罩着的车马足有二十辆。 这一伙药商,他已经注意了几日。 可是他们做得滴水不漏,委实太像梁越的药商,除了队伍中那几个武人。 药商在北项虽是寻常,可是革铎还是嗅到了其中不同寻常的味道。 他的人一直在找小葛木,可是全无踪影,他的母妃病重,老葛木病重,那个废物竟也没有胆子北上,果然是没种的废物。 可是,他也不能掉以轻心,万一那个废物运气好呢? 真有人从天而降将他秘密送回王都呢? 小葛木在南面的马堡发生了什么,他一清二楚,可万一是一场自导自演的苦肉计呢? 革铎冷笑了一声,打马上前,视线中的人越来越清晰。 他的眉眼锐利,一点银亮的剑芒隐藏在黑裘之下。他的身侧立着那个盲女。 听闻他们此番北上,是为她求药。 士兵朝他行礼,革铎微微颔首,却未下马,专注地看了一会儿他和她的容貌。 他从前确实从未见过二人。 “你叫什么名字?” 果然是革铎的声音。 顾淼听身侧的高檀答道:“刘檀。” 刘,是碧阿奴的原姓。 革铎的眼睛眯了眯:“刘公子,听说是药商?我最近总是睡不好,时常梦到野狗,毒蛇和废物,不晓得刘公子有何高见,有何良药?” “不知阁下高姓大名?” 革铎笑了一声:“姓李,唤作李三。” “李公子可否解惑,我们的商队在此停留了已有半刻,搜查既已完成,不知何时才能进去前行?” “城外风光无限,刘公子何必如此着急进城?” “李公子见谅,我需尽快进城求药,越快越好。” 革铎的目光扫过他身侧立着的女人,她脸上的白纱遮盖了她的一半容貌。 他笑了一声:“你想要的草药,我也有。刘公子赏脸的话,随我来。” 第90章 夫妻二人 热切切纳兰草,长在北项以北的雾茫山上,在北项语中的意思是“死而复生之草”。 革铎手中当然没有这种草药。 他是想拖延这一伙“药商”进入王都的时间,在他查清楚他们的来历之前,他们进不了王都。 车队调转方向,缓缓往西而行,革铎的人马包围了他们车队,“请”他们一同随行。 革铎的人将一只项獒留在了顾淼的车畔,白熊立在车前,目不转睛,虎视眈眈地盯着那一只项獒。 大片的雪花顺着掀起的车帘落进了车中,寒风呼啸,顾淼的手中被塞进了一枚温热的手炉。 高檀并没有离开,转而坐到了她的身侧。 一阵温热在掌心蔓延。 “多谢。”顾淼客气道。 高檀低笑了一声:“不必多礼。” 行了约莫半个时辰,车行的速度才慢慢地变缓。 周围传来更为明显的马儿的喷鼻声。 “这里是一处庄园,外围处有马群。”高檀低声说道。 顾淼点了点头,车外皆是北项游兵,她只得按捺,不再追问。 既然见到了革铎,那么高檀必定已经想办法藏好了小葛木。 老葛木与覃露儿病重,虽然外面传得沸沸扬扬,可到底也不知真假。 上一世老葛木并未死于疾病,而是死在了风雪中的马背之上。 “你下来!”马车将停,车外便有一道男音厉声唤道。 “她与我一道。”高檀似乎笑答道。 外面静默了一小会儿,便听革铎去而折返道:“这是刘公子的亲眷?” “是我的夫人。” 顾淼张了张嘴,高檀紧紧捏了捏她袖中的手掌。 “原来如此。”革铎笑答道,“我怎么会忍心拆散一对鸳鸯呢,还请刘公子,与夫人随我一道而行。” 顾淼动了动手腕,尝试挣脱,可高檀死死扣住了她的手腕。 他将她抱下了车辕,皮靴落地,她听到了一声踏雪的轻响。 车外的积雪转眼已没过了鞋底。 头上骤然一轻,裘衣的兜帽罩住了她的头顶。 革铎道:“二位留心,今日的雪是越下越大了,不如在此稍歇,明日再往北行也不急,若是碰上接连大雪,往北就更难行了,刘公子找到了药草,不如早些回去。” “多谢李公子。”高檀笑答道。 顾淼随他朝前踏了几步,雪中步行本就不易,况且她目不能视物,因而步伐犹为缓慢,刺骨的冰寒自脚踝蔓延。 她暗暗深吸了口气,正欲阔步而行,身上却是忽地一轻,她的双脚离开了雪地。 她的脸颊转而碰到了高檀肩上裘衣的细绒。 顾淼立刻蹙眉低声道:“放我下来,我自己会走。” 高檀并不答,可是也没有放下她。 顾淼不悦又道:“放我下来,刘檀。我自己可以走。” “若是如此,那我们便是到了落日之时,亦走不出这片雪地。” 顾淼愣了愣,她眼盲过后,高檀待她,虽不至于如履薄冰,却也是于幽微处小心翼翼,眼下听到此话,她心中却是不由一松,答道:“那也与你无关。你先行便是。” 高檀闻言轻笑道:“我如何能在外人面前舍下夫人,岂能容旁人瞧了我们夫妻笑话,夫与妻,本就是至亲至爱之人。” 他的话音与风雪之声齐齐落在耳畔,顾淼的手臂密不透风地贴着他的胸膛。 他的心跳仿佛就在她的耳旁。 “刘公子。”革铎的声音自前方传来。“前面是落脚地,还请刘公子将车马停在马棚内,你商队的人亦可在马棚前的院落歇息,你与夫人呢,随某来,我领你们去看那‘死而复生之神草’。” “多谢李公子。” 风声渐渐被抛在了身后,他们大概走到了眼下,吹打在脸上的寒风被一股热流代替,顾淼闻到了焦炭的气味。 “放我下来。” 这一次高檀并未勉强,松开手,任由她落到了地上。 “白熊呢?”顾淼回头唤道,却听革铎笑道,“夫人莫急,我令专人去喂你那项獒,等它吃够了,我自然让人领它来见你。” 顾淼沉下了脸,又听革铎笑道:“二位请。” 愈发炙热的热风扑面而来。 “脚下台阶。”高檀在她耳畔低声道。 顾淼胸中不由生怒,抬手狠狠捉住了他的手臂,抬脚跨上了台阶。 窗外风雪簌簌,屋中炭盆烧得极旺,温暖如春。 有人将热茶碗递到了顾淼的手边,她侧耳倾听,不同的脚步声与人声,这一间屋中约莫,至少有六七人,大多是武人。 第119章 革铎忽问道:“敢问夫人的眼睛是如何瞎的?”语调轻佻。 顾淼道:“遇到了强匪,摔下了马,所以瞎了。” 革铎大笑了一声:“是在何处遇到的强匪,若是在这附近,我定要帮夫人好好出一出这一口恶气。” 明明他们今日才相见,革铎的语气却像是与他们已熟稔至极。 他的性子仿佛从来都如此,口蜜腹剑。 顾淼摇头道:“不劳烦李公子了。往后,等我眼睛好了,我自然会去寻人出气。” “夫人,好大的脾性。” 顾淼耳边听到了“叮当”一声脆响,约莫是他的茶碗与自己手边的茶碗轻轻相撞,又听革铎道,“我先前就注意到了,夫人的脾气,用我们的话来说,就是一匹烈马,刘公子处处陪着小心,可你好像对他依旧不甚满意。” “与你何干。”顾淼眉心蹙拢,“如此挑拨我夫妻二人关系,便是李公子的待客之道?” 革铎沉默了须臾,朗声笑道:“夫人果真好大的脾性,不愧是个武人。” 他瞧得出她习武,顾淼倒不惊讶,她指腹处与虎口的茧子还在,更何况她拇指的扳指亦在。 顾淼随之一笑,只听高檀开口问道:“李公子将才说的药草究竟在何处?” “公子稍安勿躁。爱妻心切,固然可贵,可驯妻如驯马,须得松弛有道,徐徐图之,上赶着拍马屁,拍到马蹄上,你可大有苦头吃。” 他在故意激怒他们。 高檀眉心一跳,绷紧了唇,正欲开口,却见顾淼扬唇笑道:“难怪不见你的夫人,须知只有畜生配畜生,唯有人方能配人,这个道,李公子如今许是不通,往后通了才好啊。” 话音未落,革铎霍然起身。 高檀顺势而起。 二人相顾瞬息,革铎咧嘴笑道:“夫人伶牙俐齿。可是人与畜生又有何别?有人生来锦衣玉食,有人生来便在泥潭摸爬滚打,生死难料,向人摇尾乞怜,于畜生又有何区别。” 他细长的眉眼轻眯,手指慢慢拨弄起腰间玉带:“是人是畜生,到底是旁人说了算,难道不是么?” 顾淼心头一跳,他说的是“身世”。他是农妇诞下的,见不得光的孩子。 他自出现在众人面前的那一刻起,覃露儿便欲除之而后快。 她微微抬头,望向高檀的方向,可是眼前昏暗一片。 风雪扑打窗棂,碎雪风乱之音断断又续续。 “李三公子,是在叹己,还是在叹人。”高檀的语调平淡,徐徐又道,“今日我们夫妻二人随公子而来,是为药草,倘若真有此草,定然不惜重金而购,若是李公子不肯割爱,此际我们便欲告辞了。” 四下寂然了一瞬。 “刘公子留步。”革铎笑意恍惚未减,“公子口中所说重金,是何数?公子只是一介药商?” “李公子有所不知,我家中世代经营药材生意,传至我手中,已略有薄资。某是独子,因家父不幸遭难早丧,某自十四岁余便是家中唯一做主的人。今日为我爱妻,倘若李公子真愿予我药草,便是倾尽所有,世代所积,亦在所不惜。” 第91章 彩云易散 咚咚咚。 窗棂外传来的扑通声响越发刺耳,一声又一声撞击,与先前大为不同,可此刻却已不见了窗上的雪影。 革铎心头一跳,立刻示意窗畔的随扈查看,那随扈伸手推开了窗外,却见不远处一人手掷碎石,正朝窗户投来。一见窗开,他便转身就逃。 他浑身罩着黑裘,根本瞧不出他的头面。 “什么人,站住!抓住他!”随扈大叫道。 可那人发足狂奔,往庄园外而去。 随扈扯过背后的长弓,瞄向了奔跑的黑影。 他正欲拉弓,却见不远处的平地出忽而升腾了滚滚浓烟。 “世子,外面好像有火。” 话音未落,便听一声巨响,数道红光齐齐冲向天际,在半黑的天幕炸响。 “是焰火,好像是焰火!” 革铎立刻探身往窗外看去,耀目的红光点亮了半面天空。 他咬牙切齿道:“这是什么焰火!只怕是报信的信号!” 他回头恶狠狠地瞪向高檀:“我倒不知你们南越药材商人竟还有这等本事,你究竟是什么人!” 说罢,他手握弯刀,朝高檀而去,屋中的其余六人也阔步上前,将他与顾淼团团围住。 高檀拉过顾淼闪身一侧,恰在此时,恍若两道黑色疾风撞破了门扉。 众人定睛一看,竟是两只高大的项獒,它们面容狰狞,高声吠叫,朝六人袭去。 它们的身后还跟着一只白色的项獒,正是白熊。 “这是他的狗?”顾淼低问道。 这个“他”自然是小葛木。 几只项獒顷刻打破了眼前焦灼的局面。 革铎显然也认出了小葛木的项獒,恨道:“你们居然真和他是一伙的!” 话音未落,原上又爆出几声巨响,震耳欲聋。 迸溅的火光如流星闪烁,接连数声,火爆连环。 外面马群长嘶,杂乱的脚步声与吼叫声四起,革铎侧眼去望,火光冲天,兵荒马乱。 他拔出腰间长刀,一刀挥来:“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高檀俯身拔出身侧倒地的随扈的长刀,横刀去挡。 “来人啊,人都死到哪里去了。” 两刀相撞,革铎暴喝道。 外面的风雪早已停歇。 爆破声中,疾行的脚步越来越近。 一道黑影撞了进门。 革铎分神去看,先是一愣,继而惊诧出声道:“金果儿!”那个废物的奴才! 金果儿生得一身蛮劲,他如同一座大山,撞开了眼前阻拦他的人影,大喝道:“革铎,今日我要了结了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他手中猛然翻转,几支铁针自袖中飞出,革铎脸色一变,朝一侧闪躲,险险躲过了飞针。 革铎啐了一口:“雕虫小技,不自量力。” 顾淼听罢,只觉腰上一轻,她被高檀带到了门旁,杂乱的脚步声与他们擦肩而过,铁器铮然相撞。 高檀在带着她一路往外疾行,风雪过后冷冽的空气拂面而至,未散的刺鼻的气息萦绕半空。 火爆连环,高檀曾经用过的破城之计,如今用在了此地。 先前的项獒并没有发现车队中的异常之处,火爆连环定然不在其中。 高檀将小葛木和另一批人安顿在了别处,直到到了革铎暂时的落脚地…… 高檀的可用之人…… 顾淼转瞬想到了肖旗,是了,肖旗,北行一路,她从未听到过肖旗的动静。 “捂住耳朵。”她正思索间,却听高檀在她耳边轻道。 顾淼立刻捂住了双耳。 哗啦啦的声响似乎自地面滚过。 高檀朝外疾奔,他抱着她疾奔,迎面的风愈发猎猎。 轰隆轰隆。 一声巨大的响声,在他们的身后炸响。 大地仿佛在颤,气流仿佛在旋。 火爆连环须臾点燃了连绵屋舍,青赤火焰交错,直入昏昏夜空。 助小葛木进入王都,与其一直躲躲闪闪,不若以攻为守,钳制革铎,小葛木才能真正顺利地进入王都。 第120章 火焰熊熊,直至天色将明,漫天的飞雪扑簌簌落下。 旭日初升过后,天地又是银白一片。 由王都城池的高墙眺望,远处黯淡的原上早已不可辨。 小葛木被拘在一辆四四方方的破车之中,手足俱是冰凉,他眼前依旧罩着结结实实捆着的黑布。 车辇慢慢停下,有人蛮横地扯下了他面上的布巾。 “得罪了,小王爷。” 小葛木嘴里还塞着木球,只得呜呜了两声,以表不满。 他慢慢地眨了眨眼,才渐渐适应了眼前的光明。 眼前的面目黝黑,头竖黑冠,是个南越人,也是个武人。 这几日想来,就是他一路看管自己。 他面不改色,只平淡道:“小王爷,我们已经进了王都了,公子已经履约,将你送回了城,小王爷答应公子的约定,还望勿忘。” 他真的到了王都! 小葛木惊讶得瞪大了眼,犹不敢信。 “呜呜唔!” 他伸手摘下了他口中木球。 小葛木惊道:“当真?” “当真。” 小葛木急欲抬手去掀车帘,却被他以刀背拦下:“小王爷,是不是忘了什么?” 小葛木眼珠一转:“我晓得了,你先送我去城中铜锣坊,我一见到谭家的人,自然将允诺那什么刘檀的东西先给他。” 北项王都,不若康安繁华,也不及顺安与湖阳,却与凉危城有几分相似。 城中大多是石造建筑,造型质朴,没有太多繁复华丽的装饰。 铜锣坊在城西一隅,即便进了城,小葛木也不敢冒然入宫去见老葛木。 他打算等到真正见到谭家的人,知晓母后无碍后,才细细谋划如何入宫。 他要杀了革铎,也要杀了那个刘檀。 他可没有忘记他杀了他的人,洗劫了他的马堡,一路北行,虽然是到了王都,但他也受尽了折辱。 这一点小恩小惠,容他留个全尸。 小葛木到了铜锣坊后,护送他的那个人却没有立刻走。 小葛木洗漱了一番,又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 自净室出来,方见那人与谭家来人相谈甚欢。 谭家派来的人是个生面孔,可是令牌做不得假,他亦通晓暗号。 小葛木急问道:“母后她如何了?” 来人鞠躬,答道:“回小王爷,王后她确实病得很重。” 小葛木眉头皱作一团:“如何病得?你细细说给我听!” 来人便将覃露儿在宫中如何病重的消息说了一遍。 小葛木听后,一万个不信:“偶感风寒,积劳成疾,宫中的大夫是庸医么,母后正当年,身子素来康健,怎会如碎叶一般,像你说得,一吹就倒。”他来回踱步,又问,“父王呢,父王可真病得很重。” “王许久未露面了,奴亦不知,府中收到的消息还是半月之前王后传来的消息,说王有恙。” 小葛木沉默了瞬息,来人躬身再拜:“小王爷不如先随奴回府,等到明日,再与诸位大人一道入宫。” 小葛木颔首,扭头又看了看屋角的男人。 随从旋即抱拳道:“多谢肖公子,大恩大义,在下午后便会将刘公子要的东西送来。” 肖旗抱了抱拳:“多谢。” 小葛木恨恨瞪了他几眼,要报此仇,不急在此一时。 他得先见到母后。 往后再来收拾他们! 他冷哼一声,抬步便走。 大雪落个不停。 天色昏昏,阴云遮盖的夜空不见星月。 罗文皂收到了谭府送来的包裹,巴掌大的包裹里是风干的草药,似蓝非蓝。 他举着烛台,将那风干的草药看了又看,反复确认后,又用指腹撵碎了一点粉末后,方道:“这就是热切切纳兰草。” 他说罢,对面的人却久未回音。 罗文皂抬眼,定睛瞧了他一眼。 高檀的目光亦落在药草之上,眉目漆黑,似乎是在出神。 罗文皂只得又道,“我这便将药草按照医籍所载,熬制过后,替顾姑娘用药。”他笑了笑,“若是记载不假,再过三日,顾姑娘便能瞧见人影了。 说罢,他双手小心翼翼地捧过包裹,转身欲走,耳边却听高檀出声道:“等等。” 第92章 失而复得 门外的人声断断续续,偶尔有一两人进门来照看屋中的炭火。 顾淼摸了摸趴在她身旁的白熊的脑袋,来到王都已有三日,他们住在城中的一处的宅院,谭家的人来过两三回,可是小葛木却未再露过面。 当日,他们从革铎那里脱逃,到底拖住了他的手脚,顺利进了王都。 可是革铎没死。他只是受了重伤。 高檀仿佛是押宝在了小葛木身上。 顾淼正胡思乱想间,一道熟悉的脚步进了门来。 “顾姑娘。”是罗文皂的声音,“今日我新配了一副药,你且试一试。” 顾淼起身道:“是那什么神草么?” 罗文皂沉默了数息,才答:“不是,是我在王都寻到的当地的草药。” 顾淼接过他递来的温热的药碗,慢慢饮下,药味确实与前几日不同,不似先前一般苦,反而有股淡淡的甜味。 “可有不适?” 她喝完后,罗文皂便问。 顾淼摇摇头:“并无不妥。” 罗文皂再未多言。 孰料,当夜,顾淼却发起热来,她的额头连同双目隐隐发热发痛。 她翻了个身,正欲下榻,摸索到床边的水盆,趴在榻旁的白熊却吠叫起来。 不过小半刻,高檀便推门而入。 他摸了摸她的额头,将浸凉的丝帕盖在她额头,问道:“怎么了?可还有别的不适?” 顾淼摇摇头,缓声道:“许是初入王都,连日落雪,着了凉,待我发了汗,再睡一觉就好了。” 她躺在榻上,闭上眼睛,即便头昏脑涨,双眼刺痛,她也佯装要睡。 可惜,高檀并未立即离开,他似乎依旧在打量她。 顾淼心头鼓噪,她疑心是罗文皂用药的缘故,可是今日罗文皂态度古怪,她不打算向高檀提起。 罗文皂虽是高檀的人,可他也是个医者。 她信他不会害她。 顾淼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也不知高檀究竟是何时走了。 隔天白日,她的高热散了,她喝过了新配的汤药,到了傍晚双眼却又隐隐作痛起来,仿佛比前日好了一些。 到了第三天夜中,顾淼再次发热。 她躺在榻上,睁开双眼,青色的床幔在眼前摇摇晃晃,一时有些天旋地转。 一颗白色的头颅探头来望,在白熊吠叫之前,顾淼拍了拍它的脑袋:“别叫。” 白熊低低呜咽一声,双耳朝下,却真地不叫了。 顾淼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她看见它了! 她看清了白熊的模样。 顾淼环顾四周,晕眩的感觉稍缓,可是眼前的一切如覆白纱,雾蒙蒙一片,可到底不再是一片暗无天日的漆黑。 罗文皂给她新配的药方有用。 顾淼的心飞快跳了两下,她缓缓地眨了眨眼,唯恐一切只是一场怪梦。 第121章 她再度睁开眼睛,雾蒙蒙的夜色里,窗外的雪光似乎散发着淡淡的光晕。 她慢慢起身,能够看见眼前的一桌一椅,白熊,床榻。 她按捺住激动与雀跃,并未出声。 她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和脸颊,依旧微微发烫。 她轻手轻脚地走到水盆边,拧了水帕,躺回榻上,将水帕盖在脸上。 顾淼渐渐地又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察觉到了天光。窗外的日影投照在了青色纱幔之上,一点又一点耀眼的金色光斑似在缓慢波动。 她睁大了眼默默看了小半刻,直到门外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 顾淼立刻闭上了眼睛,摸过手边的白纱,重新遮盖了自己的双眼。 “你醒了?”高檀试探地在门外问道。 “醒了。”顾淼不慌不忙地答道。 “今日我会出一趟门,赵若虚会留在此地,悟一的人亦在附近。” 高檀难得地要出门,顾淼猜,他大概是有了谭家的消息,他要去见小葛木,抑或是,要见老葛木…… 城中遍寻良医,他带着罗文皂出去,很有可能是要进宫去。 顾淼低应了一声,翻了个身。 门外静了静后,脚步声方才越来越远。 这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机会。高檀不在,罗文皂亦不在。 她得想办法好好地看一看周遭的环境。 顾淼等了半刻,便起身梳洗,她如往常一般,慢条斯地摸索而行。 白纱遮盖了她的双眼,她推门而出,院落的全貌透过白纱落入了她的眼中。 白石墙下碎雪斑驳,还未化的雪颜色深浅不一,顾淼侧耳细听,院墙之外隐隐约约还有锣鼓一般的咚咚声响。 另一侧的檐下立着两个护卫,可是见到她,却也没有走到近前,只立在原地纹丝不动。 北项王都,顾淼从前来过数回,此地距离邺城,哪怕昼夜疾行,亦需大半月光阴,更何况此刻已入了冬,道途多有不通。 顾淼静下心来,当务之急是想办法脱身,邺城倒也不急于回去。不晓得眼下康安是何情形,也不知阿爹是否还在寻她。 她缓缓地沿着小院走了一圈,白熊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她平日里也来过院中,几个护卫倒也见怪不怪。 顾淼留心看了看各处院墙和门扉。 这个宅子看似普通,实则守备森严,似乎唯有一处进门口,并且高檀先前说过,悟一的人就在附近。 这处院子应该是谭家的院子,而高檀呢,也并非全然信赖他们。 她猜,倘若此一回罗文皂真能替老葛木医病,高檀或许会留在北项徐徐图之。真建功过后,再回南地也不迟。 他和谢朗决裂过后,高恭也不见得能容他,只是高宴跑了,高恭虽还值盛年,亦要想一想往后高氏该如何。 只是高檀…… 想到高檀,顾淼便觉头疼。 日影慢慢升高,惨淡的白日挂在天顶,日光下的王都依旧凄清森冷。 窗棂前的布幔层层遮盖,内殿的情形从外根本无法窥探分毫。 老葛木是病了,可既不是谭氏先前说的微恙,也并非流传一般说的“病重”。 他生了一种怪病。 暗无天光的内殿,仅在榻旁点了一支微茫的烛火。 高檀与罗文皂由一个仆从引领,进入了内殿。 进宫之前,他们身上的配饰都已除下,甚至连发上的玉笄都被宫人拔除。入殿之前,他们除下了皂靴,赤足进了内殿。 地龙暖和,殿内温暖如春,可是空气中飘散着若无若无的血腥气味。 行到纱幔层叠的榻前,宫人叩首而拜,只听纱幔之后传来一声:“退下。” 那宫人便旋身而去。 高檀拱手拜道:“在下刘檀。” 罗文皂亦拱手道:“在下罗文皂。” 殿内默然须臾,榻上的声音微微沙哑:“是刘公子救了我儿?听说你带来了一个神医?” “正是,愿为大王分忧。” 榻上的人低笑了一声:“我那不成器的儿子是不是恨你,反而恩将仇报?他有没有说,你要是医不好我,你们今日有去无回。” 老葛木的声音如同记忆中一般,他同他们说的是南越语,沙哑,硬朗,带着铿锵的北项口音。 高檀随之一笑:“小王爷倒是未曾明言,不过某与罗大夫愿为大王分忧。” 老葛木冷哼一声:“你,上前来。” 高檀抬步上前,只见一只手伸出了纱幔。 青筋暴起,臂上的肌肉清晰可见,可他的手背肌肤上分明覆盖了一层青灰色的斑纹,乍一看去,宛如龟甲。 “你看清楚了么?” 高檀颔首:“看清了。” “另一人上前来。” 罗文皂适才胆战心惊地走上前去,待到看清他手上的纹路,罗文皂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 老葛木似笑非笑道:“怎么了?神医,你难道医不好我?” 此与高檀说得分毫不差,老葛木的确生的是这样一种怪病。 不过他究竟如何晓得,提前便能知晓? 罗文皂脑中念头几转,埋头道:“并非不可治,只是在下需要细细查观一番。” 第93章 孰是孰非 老葛木浑身的皮肤,从脖子到四肢几乎都被灰褐色的,状似鳞片似的疮疤覆盖,模样着实可怖,难怪他不敢轻易露面于人前。 罗文皂仔细触摸他的皮肤,后背渐渐起了一层薄汗。 “罗神医,打算用什么药?”老葛木的声音响在他耳畔,又低又沉。 “药浴。”罗文皂回忆了高檀予他的典籍的内容,“在下打算用药浴医治,辅以汤药。” “我如何信你?”老葛木的目光望向的确是高檀。 高檀拱手道:“某愿以性命担保。” 罗文皂心头咯噔一跳,背心又起了一层冷汗。 日影缓缓西移,日落月升。 院中清幽,高檀和罗文皂并没有回来。 顾淼回到屋中,摘下了眼前的白纱,可是她没有点灯,如同往日一般,任由自己置身于漆黑之中。 她白日里找到了一柄角弓,木头磨得光滑,弓弦却有些松了。 她坐在桌边,小心翼翼地调整弓弦,又摸索了一番自己的行囊。 先前自凉危带出来的东西自然早就没了。行囊里都是后来置备的冬衣,称手的武器,一件也没有。 赵若虚尚在院中,她出门不易,可是若是让他替她寻些防身的家伙,倒也不算太过稀奇。 她舞刀弄枪惯了,原先眼盲时,也练过箭。 顾淼思索片刻,便让外头守着的人给赵若虚送口信。 隔天下午,赵若虚便给她带了一柄银柄的匕首。 “这是何处来的?”顾淼问道。 “集市里买的。”赵若虚答道。 即便蒙着白纱,顾淼依旧看得清楚眼前的赵若虚,他的脸孔黝黑了一些,往日的书生气息因为身上的裘衣,变得有些粗犷。 一路北上,他似乎吃了一些苦。 赵若虚也在看她,只见她的指腹一寸一寸轻轻地摸过刀刃。 第122章 他狐疑地仔仔细细地端详了她一阵。 顾远素来不是个软弱可欺的性子,哪怕瞎了也不轻易放下身段。 这一段时日以来,她与高檀的往来,他也瞧在眼里。 高檀是何态度,他看出了端倪。 可顾远,不,想来,顾远定也不是她的真名。 不晓得她究竟唤作什么。 想到这里,赵若虚赫然顿住了思绪,又把目光投向了她的双目。 他记得她的一双眼黑白分明。 “怎么了?先生还有话要说?” 她忽然出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赵若虚垂首,虚拱了拱手:“无事。”他顿了顿,半退了一步,“既无别事,我便先走了。” 顾淼应了一声。 她耐心地又等了三日。 高檀和罗文皂一直没有回来。 中途谭家的人来过一次,仿佛只是来送一些礼物,各式的毛裘与皮革。 到了第四日的清晨,顾淼便说要出门。 院中无人敢说不,赵若虚想要同她一道,可顾淼说不,他便没有坚持。 只是,出了门后,顾淼便察觉到身后一直有人不近不远地跟着她。 出了铜锣坊,走到城中市集的时候,她窥见了悟一的身影。 她披着兜帽的黑裘,垂下的细绒几乎遮挡了她的头面。 她的眼前还遮盖着白纱。 她走得很慢,白熊由锁链牵引一直跟在她的身侧。 项獒在北项王都并非鲜见。隆冬季节,市集之人行色匆匆。 顾淼的打扮亦不显眼。 王都一切如旧。老葛木应该并无问题。 至少眼下看来如此。 悟一与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悟一对于高檀的忠心其实颇令顾淼意外,他曾是僧人,也是刺客,在加入顺教之前,大多时候皆为钱卖命。 顺教自建立之初,便被人称为乌合之众。 高檀与谢朗决裂过后,悟一选择跟随了他。 不过,与谢朗决裂,亦是高檀之言。 顾淼也不知她该不该信他。 北风迎面吹拂,细碎的雪花被风裹挟,朝她的头面刮来。顾淼又放缓了脚步。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自远处而来,人群中有人高喊着:“避让!避让!” 顾淼徐徐侧身,余光瞄见悟一朝她疾奔而来。 她因而立在原地,宛如眼盲般不辨方向。 蹄音越来越近,下一刻,顾淼便见一道人影顷刻到了身侧,拉住她的手臂,将她往旁侧一闪。 正是悟一。 他急道:“顾姑娘,得罪了。” 几匹快马踏过雪泥,从市集飞奔而过。 此时,悟一方才回头,上下打量了她一会儿道:“你没事吧?” “悟一?” 悟一表情微僵,颔首道:“正是某。” “你一直跟着我?” “得罪了,顾姑娘。”他又重复了一遍先前的话。 顾淼抿了抿唇,轻声问道:“他去哪里了?他会回来么?” 悟一犹豫了片刻,点头说:“公子很快就会回来。”见顾淼沉默,他又道,“姑娘想买的东西买到了么?今日又遇大雪,姑娘还是早些回去吧。” 悟一的表情不像在撒谎。 虽然他不肯说,可是他不肯说,那么高檀约莫真是进了宫。 顾淼自厚重的裘衣中伸出手来,一片轻盈的雪花落到了她的手掌之中,濡湿一点。 “真的下雪了。”她叹息道。 悟一凝神望她,她的唇色殷红。 他调转了视线,耳边却听她问道:“倘若我想走,你会帮我么?” “什么?”悟一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惊诧。 “我留在这里,又没有任何用处。”顾淼徐徐道,“一个瞎子,拖累了你们,倘若不是如此,你们大概早就到了王都不是么?” 悟一皱紧了眉头。 顾淼轻笑了一声:“更甚者,刘檀公子根本不必往北而行。康安,才是如今的必争之地。” 她说得不无道。悟一心中想道,高檀与谢朗决裂,已是不智,谢朗虽让黎明敦劝戒高檀,可也未必就生出了决裂割席之意,高檀是高氏的公子,他擒孔聚有功,若是真留在康安,未必不能周旋一二。 他北上,虽是为了北项,可是这个姓顾的…… 悟一细细凝她一眼。她面不改色,表情几无波澜。 高檀有意,她未必多情。 她开口又道:“若是我走了,你们进可速进,退亦可速退,没了我这个累赘,哪怕是刘檀公子得偿所愿,回到康安,东山再起,亦未可知。”她的手心微微颤抖了一下,“我呢,往后断然不会再回康安了。我于阿爹而言,亦是弃子,留着我亦无甚大用了。” 悟一缓缓眨了眨了眼,脑中忽而想到曾经的“顾远”,早在水患之时,他便能窥见端倪,高檀为了等“顾远”,在廉绵二州久久徘徊,顺教北送流民入康安,如今回想起来,兴许亦有“顾远”之故。 更何况,原本与顾氏相交,是为取顾闯信任。高檀彼时暂时撇下顺教,甘愿随高橫孤身前往邺城,是为顾氏支持。 可是眼下,他暗中相助,帮顾氏逃脱,与顾闯虽不是水火不容,但也实在算不得“恩深义重”。 倘若……倘若没有顾氏…… 悟一定定瞧她一眼,风雪之中,她的身影愈发羸弱。 一个瞎子……倘若没有她,高檀未必不能回心转意。 谢朗固然有怨有恨,可师徒一场,经年恩情。顺教有今日,是师徒之策。 他们未必不能和解。 为了顺教,高檀最好尽快了结了大小葛木,早日回到康安去。 顾淼默默地观察着悟一的脸色。 他的眉目深沉,再度抬眼之时,便已有了决断。 “你要如何走?” 北风呼啸而至,密密麻麻的雪花从天而降。 邺城的这一场雪来得又快又急。 湪河早已结了冰。 顾闯令人在河暗两侧扎下木桩,用数道铁索,将湪河两岸相连,兵士摸索铁索得以渡河。 老葛木病重,正是北上的好时机。 他在康安救驾有功,可齐良口中说得再是天花乱坠,他也不肯因此除掉孔聚。 高恭那个老狐狸趁势邀功,说已有北项部署,可在短期之内,收复邺城以北,被北项盘桓多年的几座城市。 邺城是顾氏的天下,岂容他人染指。 顾闯左思右想多时,最终决定,一记回马枪杀回北地先。 况且,他隐隐有种预感,顾淼就在此地。 第94章 风雪 暗色的云朵逐渐吞没橙色残阳。 无风的夜晚,白雪下得静谧无声。 马车在院门外渐行渐缓,逐渐停下,车檐下的挂着的炭炉早已没了一丝热气。 “刘公子,到了。”车夫扭头唤道。 高檀掀帘而出,独自躬身走下了车。 罗文皂还留在宫里,老葛木的病势有了好转,他脸上灰褐色的斑点开始消退。 老葛木离不开药浴,罗文皂暂时没法出宫,高檀独自先回来。 第123章 院中的守卫默然地立在檐下,四周悄然无声。 高檀披着裘衣,肩上的雪花还未融化。 顾淼。 这几日他一直记挂着她的眼睛。 罗文皂不在府中,虽然留了药包,可是另外的大夫看顾她。 赵若虚虽在府中,可他并不喜欢顾淼过于依赖他。 赵若虚算不得什么好人。 窗上的灯影早已灭了,漆黑一片。 高檀放轻了脚步,推开房门后,门侧的白熊立起了身子,歪着脑袋,无声地打量着他。 他轻轻拍了拍它的头顶,白熊复又趴回了门侧。 顾淼并没有醒。榻上的人影,胸腔慢慢地起起伏伏。 她睡得很沉,双眼紧闭。 面上的白纱,被遗落在了枕边。 但从外表来看,旁人根本瞧不出她的眼睛有何不同。 仿佛一阵凉幽幽的清风自身侧拂过,顾淼侧过身,慢慢睁开了眼睛。 她看见了一团深沉的暗色,定睛再看,方才看清是一个人影,外面冰寒的气息自他的裘衣而来。 顾淼心中一惊,压抑住自己的目光,不敢投向他的面孔。 她缓缓地眨了眨眼:“高檀?” “是我。” 她能察觉到他的视线停留在她的脸上。 顾淼伸手佯装在枕边胡乱摸索了一阵,方才摸到那一节白纱。 高檀却伸手按住了她的手背:“无妨,我不点灯,瞧不出什么来。” 顾淼指尖一颤,愣了片刻,方才松开了五指。 “你的眼睛还疼吗?” “不疼。” 顾淼慢慢坐了起来。 “你从宫里回来了?老葛木好了?罗文皂回来了么?” 高檀低应了一声:“罗文皂过几日才会回来。” 顾淼耳边听到了一声轻响,暗色的裘衣落到了榻边。 “睡吧,时辰不早了,明日清晨再让人仔细瞧瞧你的眼睛。” 顾淼心头一跳,却见高檀坐到了塌边。 他的袍身上传来淡淡的檀香的气味。 顾淼朝内侧避了避,却见他躺在榻上,和衣而眠。 见他双眼轻闭,顾淼在暗中肆意地打量他的面孔,他看上去像是倦极,眼下有一层淡淡的青黑。 他在疑心她么? 顾淼闭上了眼睛,轻轻地转了个身。 风雪在午后稍歇。 王宫之中,沉重的层层叠叠的窗幔终于被人拉开。 覃露儿今日感觉好了一些,她的痰症好了一些,宫人将她慢慢扶坐了起来。 她们小心翼翼地服侍她梳洗。 覃露儿喝过苦涩的药汁之后,方问:“王呢?那边传来消息了么?” 宫人轻声答道:“宫门开了,听说小王爷今晨进了宫。” 覃露儿颔首,又问:“覃家的人一并来了?” “听说是的。” 覃露儿微微放下心来。 宫人将头埋得更低了一些:“听说革铎也进了王都。” 覃露儿目光凌厉了一瞬:“他倒是好运气。” 宫人一时不敢接话。 覃露儿放下了药碗:“那几个南人还在宫里么?” “罗神医还在,但是刘檀公子昨日便出了宫。” 覃露儿沉默了片刻:“待会儿去请小王爷来。” 日头自天顶跌落。 小葛木同送膳的人一道退了出来。 他先前见到了老葛木。 老葛木的脸色虽然有些灰白,可是他今日已经下榻用膳了。 那个南方来的神医果真有些手段。 不仅治好了老葛木的病,还得到了他莫大的信任,也不晓得那个刘檀给他灌了什么迷药。 他想好好整治一下刘檀都不行了,那个姓刘的,毁了他的马堡,虽然把他送回了王都,可是此仇不报,实在难消他的心头之恨。 因而,覃露儿见他的时候,小葛木想到了一个“报仇”的法子。 他笑了笑:“母妃先前问拿捏那个南人的手段,我晓得那个姓刘的身边有个瞎子,似乎是他心爱之人。母妃,何不把她请进宫来。” 覃氏的信函当天下午便被交到了顾淼手中,不,准确来说,是交到了高檀手中。 顾淼听后,面露惊讶:“覃露儿想见我。” 顾淼垂眉,见高檀重重地捏了捏那一枚竹片,留下几道清晰的指印。 他事先并不知晓,是覃氏改了主意? 顾淼别过了眼,道:“论,我还是应该去一趟,能够在宫里见一见罗文皂也不错。” 高檀的目光径自落到了她的脸上,他在观察她的表情。 顾淼眼前虽然蒙了一层白纱,可她也能清楚地见到高檀黑漆漆的目光,一寸一寸地扫过她的脸庞。 她等了片刻,方听他道:“待会儿我便差人送你进宫。” 冬日夜长昼短,顾淼快要进入宫门的时候,天际已经擦黑。 送她入宫的人是悟一。 然而,顾淼没有见到覃露儿。 马车刚刚通过宫门的时候,急促的鼓声自城门的方向,一声又一声传来。 周遭一切似乎都变得风声鹤唳,宫中的数队禁卫朝城门处疾驰而去。 悟一急急勒马,转而掀开车帘,对顾淼道:“城外来了外敌,看来今日我们是要打道回府了。” 顾淼眨了眨眼,听他低声又道:“抑或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她心中一跳,默了须臾,颔首道:“多谢你了。” 按照她与悟一先前达成的共识,悟一可以将她送出王都,往东而行,最近的城池多有通往各处的商队,顾淼可以在此蛰伏一段时日,再往四处而走。 悟一愿意帮她走,是为了高檀。 顾淼并没有料到机会来得这样快。 他们的马车调转出了宫门,朝另一侧的巷道而去。 城门处传来的鼓声越来越急促。 悟一要在北面的城门关闭之前,离开这里。 越靠近城门,身边经过的马蹄声愈发刺耳,北风卷开了车帘,顾淼朝城外的方向望去,见到了一面再熟悉不过的军旗。 顾氏。 在王都之外的“外敌”居然是顾氏军。 阿爹! 她的脸色瞬间大变,可急于驾车的悟一似乎却并没有注意到城外的旗帜。 北门外是游兵,眼下的数量并不算多。守城的侍卫正欲关上城门,弓手急急往城楼之上而去。 马车一刻不停地疾驰过城门。 为了避开冲撞的骑兵,悟一调转马头,往西侧的密林而去。 顾淼掀开车帘,朝那旗帜处望去。 有一伙骑兵已然发现了他们的马车,径自拍马而来,在车后穷追不舍。 他们定然以为他们也是北项的车马。 悟一听到身后的马蹄声,不禁皱了皱眉,他挥了挥鞭,马蹄愈疾。 顾淼扭头去看,几个游兵似乎勒住了马,不再去追,另一道人影却趁势而上。 她定睛一看,认出了来人,自然不是顾闯,而是他麾下的得力副将,龙齐将军。 他身披铠甲,策马追来,拉开了手中的长弓。 他臂力惊人,铁箭顷刻离弦,朝车马射来,如一道飞星飞驰过雪地。 第124章 “坐稳了。”悟一低喝一声,扯过马头,朝另一侧转去。 马车猛烈地摇晃了一阵,铁箭险险擦过了车辕,贯入了不远处的树干。 顾淼只听噼啪数声,马车便朝另一侧栽倒。 她立刻掀开车帘,朝外跃去,卸下力气,滚落进了雪里。 马车在她身侧不远轰然破裂,残骸被奔马拖出了一段距离。 她侧头一看,悟一也跳下了马,落到了雪中。 第95章 至亲至爱 龙齐目光紧随滚落到雪中的两道人影,二人的打扮分明不像寻常的北项士兵。 他定睛一看,只见其中一个落到雪中的人影,几缕乌发自裘衣的风貌垂落下来。 她是个女人。 龙齐赫然收住了手中的弓箭,扬鞭快马而去,走到近处,方见那人缓缓抬起了头来。 龙齐将她的面容看得一清二楚,不由浑身一颤。 “顾……顾……顾远?”他的眉头紧紧皱作一团。 这个人的样貌为何与顾远如此相似,明明是个女郎? 龙齐再度打马而上,正欲细查,却听身后忽然传来几道急促的踏雪之音。 他扭头望去,来者是一伙北项武人,身骑高头大马,飞驰而来,更为难缠的是,他们的马队之前,竟有两只壮硕的项獒疾奔在前。 龙齐从前有和项獒打交道的经验,对付它们,万万不可硬取,更何况眼下敌众我寡。 龙齐想罢,立刻调转马头,打算朝提前布置的退守路线而行,只要再行一段距离,前路便有接应他的部署。 此行北上,大部援军还在其后。 为了收复几座城池,顾氏军往王都之计,不过是一探虚实,声东击西之策。 先前他追逐车马,只若追寻一叶孤舟,然而,眼下情势急转,龙齐因而绝不恋战。 他定定看了一眼马前不远处的“顾远”,骤然拔下身后的另一柄角弓,和两支铁箭,齐齐扔到了她的面前。 倘若此人真是顾远,她凭借弓箭,应该能在此地,保住性命。 更深一步的,她如今究竟“是敌是友”,龙齐无暇再顾,只管掉头而走。 耳畔马蹄声声若闷雷。 顾淼望向落到眼前的弓箭,心念微动,抬眼再看,龙齐的身影已经远了。 黑色马蹄在雪上飞速掠过,他似乎已经甩开了不料下一刻,一人一马自另一侧树后窜出。 他身披黑裘,手中挽弓,径自瞄向了龙齐的背心。 如此不远不近的距离,他要射中龙齐,委实不难。 马鞍之上虽是北项人惯用的马鞍双色,可是风帽遮盖住了他的面孔。 顾淼只见他拇指的扳指擦过弓弦,铁箭霍然离弦而去。 她来不及多想,一把夺过地上的角弓,朝箭行处射去。 两箭在半空铮然相撞,发出“叮”一声脆响,在龙齐的身后数寸之处,顾淼射出的铁箭打落了那一枚铁箭。 龙齐只微微回头,脚下的骏马依旧飞驰而去。 顾淼悄悄松了口气,再度抬眼,却见方才射箭那人收了弓,静立马上。 他抬手掀开了风帽。他的神情不见龙齐脱逃后的懊恼,反而是全然的淡漠。 他的目光并未投向龙齐离去的方向。骑兵手执火把,立在左右,他漆黑的瞳仁中如同跳跃两簇阴阴森严鬼火。 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自己。 高檀。 纷纷杂杂的马蹄次第踏入林地,溅起碎石乱雪。 原本该是轰隆隆的声响砸进雪中,宛如压抑的,晦涩的闷响。 悟一抹了抹头面上的落雪,将从雪地中挺起腰杆,肩上便落下了一柄冰寒如雪的刀锋。 凉丝丝的寒凉缓缓窜入他的颈窝,他感觉到了剑上传来的赤,裸杀意。 悟一抬起眼皮,顺着雪亮的银光,见到了高坐马上的高檀漠然的脸。 悟一登时头皮一麻,此时此刻,他这才幡然醒悟,高檀竟然真会因为这个姓顾的杀了他。 他想让她走,无论是何缘由,高檀似乎早就察觉到了。 悟一喉头轻动,他问过佛,也不信了佛,满手血腥,成了佛口中的生却为恶,然而,求生的恶能在此刻占据了上风。 他缓缓地眨了眨眼,平静地,瞬也不瞬地仰视着高檀,慢慢道:“再也没有下次了。” 呼啸的风声将他的话音吹得颤颤。 顾淼并不能全然听清远处悟一的话音。 四个北项人将她送进了另一辆密不透风的马车。 她眼上覆盖的那一层白纱早就被风雪吹落进了雪中,不见了踪影,再无掩饰的可能。 簌簌风雪渐歇,王都城外的“外敌”来犯并未持续多长时间。子夜之时,城门之外的士卒或撤或降,成了一盘散沙。 顾淼再次回到了王都城中的住处。 她掀开车帘,看到的却是另一间陌生的屋舍。 四个北项人将她“请”进了屋中,龙齐先前给她的弓箭早已被人收走了。 四人奉命行事,待到顾淼坐定后,他们便齐齐退出了屋舍,伸手合上了大门。 门外传来落锁的声响。 方桌之上燃点了一只烛,顾淼望着烛火,不过是半刻之后,便见烛火轻轻一摇。 她扭头望去,高檀推门而入。 难耐的沉默在彼此之间流淌了刹那。 他的视线直直地注视着她的双目。 “是什么时候?”高檀朝她走来。 顾淼答道:“约莫有几日了。” “罗文皂医好了你的眼睛。”他走到了顾淼身前,他的唇角露出了一丝浅笑,可是笑意丝毫未达眼底。 顾淼别过了脸:“我本来就想走,既然眼睛好了,自然要走。” 她听见高檀笑了半声:“你要走到哪里去,回去找你爹,还是身如不系之舟,不知去向。”他顿了顿,脚下一转,走到了顾淼的身侧,他的目光牢牢地盯着她,“对了,我倒是忘了,你在凉危城尚还有一个故人。” 故人?顾淼愣了愣,才想起来,高宴在凉危,高檀口中说的故人是他。 她并不回答。 高檀似乎也并非想要她答,又道:“你不肯停留于此,是不肯寄人篱下,不肯为谁折腰。” 顾淼皱了皱眉,高檀笑问道:“那你究竟想要什么?” 究竟想要什么? 此时此刻,顾淼只想要尽快离开此地,越远越好。 “我想要离开此地。” 高檀朗声而笑:“你见不得旁人受苦,见不得他人受难,左右为难,倘若你一味躲避,以为就此可以脱离苦海,可是何处又不是苦海呢?” “什么?”顾淼抬眼,只见高檀的一双眼漆黑幽暗。 她明白他说的并不是此时此刻,而是彼时彼刻。 顾淼本能地避开了眼:“既然你不肯放我走,关我几日也无用,我自会想办法再走。” “顾淼。”高檀低叹了一声,“你死了心,凉了意,甚至丢了性命。你不怨不恨么?” 顾淼心头鼓噪,蹙紧了眉:“够了,往日云烟,如今再提又有何用。” “怨恨也好啊……”高檀垂低了眼,长睫在他眼底落下一片晦暗难辨的阴影,“你了了怨,平了恨,何至于如此不闻不问,不痛不痒,一味急欲远走高飞。” 第125章 她冷漠的语气,平淡的语调,每一次,他都恨不得撕开她粉饰太平的假面 可是无论他如何说,如何做,顾淼依旧一副无关痛痒的模样。 “我于你,究竟算什么?” 算什么? 顾淼冷笑道:“你以为呢?” 高檀的目光扫过她发白的脸孔:“你救过我,从前救过我,哪怕重来一世,你依旧救过我,你自然是天生侠义心肠,可你我二人本就是夫妻二人,本是至亲至爱,哪来往日云烟。” 他倾身而至,披散的乌发拂过她的肩头,烛火的光晕跳跃在他发间的玉笄之上,隐约的光亮一闪而过。 他的语调愈发咄咄逼人:“我于你,究竟算什么,顾淼。” 顾淼的指尖不可抑制地发颤,她平静无波的表情似乎终于露出了一丝波澜。 高檀感到了一阵快意,他的唇角露出了些微笑意:“阿诺于你,又算什么?” 话音未落,“闭嘴!”顾淼忍无可忍地打断了他。 第96章 扪心自问 “高檀,我从未负过你,扪心自问,亦问心无愧。”顾淼抬手,用力地将他的肩膀推远,“从前也好,如今也罢,便是骗了你,也是无伤大雅。” “我不怨你,也不恨你,不过是因为我只当它是大梦一场,梦醒了,又何须去怨恨梦中人。” 顾淼抬眼,定定地注视着高檀幽深的目光,不闪不躲。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压抑眼底酸涩:“阿诺于我而言,便是噩梦中的一段美梦。” 昏暗的烛光映照下,高檀的瞳孔似乎猛地一缩。 他瞬也不瞬地凝视着她。 顾淼缓声又道:“倘若……倘若你还挂念一点旧情,你便不该拦我,最好便是,容我往后自由来去,倘若你心底有毫厘愧疚,便该祝我长命百岁。” 话音落下,屋中复又归于寂然。 无声的沉默,犹如一张有形的,密不透风的网牢牢罩住了此一方天地。 高檀的神情仿若未变,可顾淼清晰地感受到了来自他身上的森然怒意。 熟悉的,对峙的焦灼,仿若昨日再现。 他的眉若鸦羽,眼眸锐利。 顾淼情不自禁地挺直了背脊。 她太清楚自己该如何激怒他。 “你的所思所想,我似乎从来都不曾摸清,如你所言,你我夫妻二人,原是至亲至爱之人。” 至亲至疏夫妻。 “可是你处处提防我爹,提防我,你身边的人,个个唯恐不能除却我,谢朗也罢,赵若虚也罢,可你从来,从来都不曾笃定地,选择我。你总说是我偏心我爹,是你的枕边人要联合外人害你。可是高檀,我真的害过你么,你冷落我,疏远我,时时权衡利弊,今日给一分,明日收一分,这是至亲?这是至爱?” 顾淼朗声一笑,“即便如此,你也什么也不同我说,什么也不问。我住在宫里,守着四方小院,每天猜测你的心思,到后来,我甚至在想,你之所以愿意娶我,是不是真是因为我是顾闯的女儿,你想要报复顾氏,报复我爹?” “顾淼。”高檀的脸上浮起难得的,显而易见的怒意,他却笑了一声,“你呢?你便对我坦坦荡荡,毫无掩饰?” 他的脸庞近在咫尺,跳跃的烛火映在他的眼眸,明亮火焰焚烧灼人。 “初相识之时,你尚还贪慕新颜,或笑或嗔,一眼便知,而后,你再不与我交心,我又何尝不是时时揣测你的心绪,时时揣测,于你心中,究竟孰轻孰重?” 他的掌心轻轻覆盖上了她的脸颊。 “阿诺,如若不是阿诺,想来,你早已弃我而去,远走高飞……” 顾淼不由蹙眉,正欲偏头闪躲,高檀却忽然倾身而至。 他重重地吻住了她。 顾淼用力一咬,一股血腥气味顿时在唇齿之间蔓延。 高檀不躲不闪,蛮横的力道顶开了她的牙关。 这样的吻十分苦涩。 铁锈的气味弥漫,可是温热的呼吸纠缠其间。 顾淼怔愣一瞬,这个吻却渐渐变得温柔辗转。 太过熟悉的触感令顾淼莫名晕眩。 寂寥长夜,晚风无声,跳跃的烛火在耳畔发出“噗噗”两声轻响。 温热的身躯,不知何时密不透风地拢在背后。 高檀的声音响在耳后:“你亦有情愫,欲、望,至少我这一副皮囊,无论何时,你尚还喜欢?” 顾淼陡然回神,将要转身,腰身却是一沉。 久违的,恍若隔世的光阴卷土重来。 绷紧如弯弓,烛火随风,招招摇摇,周遭仿佛下了一场绵绵细雨,潮湿,温暖,却又有几分涩然。 窗外,枯枝上的月影缓缓西移。 白日云霞之下,喧闹了一夜的王宫终于在清晨寂然了下来。 昨夜南人的突袭是在老葛木的心头敲响了一记警钟。 他一夜未眠,面色又呈现出了一些青白之色。 罗文皂另拟了方子,侍奉老葛木喝药。 “罗神医,这几日不着急出宫。” 罗文皂听得心头狂跳,原本老葛木病愈,今日就该许他出宫。 虽然老葛木一夜未睡,人瞧上去有些憔悴,但根本不影响他的“恶疾”,他的“恶疾”早已痊愈。 一个最坏的念头浮上了罗文皂的脑海,老葛木要“强留”他,兴许还要杀了他。 这世间,真要说起来,唯有死人才能守口如瓶。 他的背心渐起了一层冷汗。 他在心中默念,倘若老葛木真要强留他,希望高檀到时真有办法将他弄出王宫。 眼下高恭的人也不知道到了何处? 高恭欲取王都以南的几座城池,是与高檀里应外合。 高檀带来北项的人除却原本的顺教一流,还有肖旗引来的高氏的私兵。 数路围剿,南北两面夹攻,便是北项要迅速募兵亦来不及。 * 北风卷起,王都以南的佗城与燎城外的草坡愈发凄冷萧瑟。 肖旗已在此地戒备多时。 他仰头望天,阴云遮盖了惨白的太阳,风吹云动,阴云飘散的速度如疾风。 午时将至,他眨了眨眼,不过片刻,一簇白日焰火,远远地升空,在半空中爆发出尖啸般的巨响。 白日焰火,以此为号。 肖旗旋即抬手,埋伏已久的骑兵自两面蜂拥而至。 两座城池的弓手将在城楼站定,便听脚下传来数声巨响。 城楼骤然炸响,脚下的土地裂作数块,土砌的城楼摇摇欲坠。 不过短短半日,两城兵败如山倒。 逃窜的北项士卒往北而逃。 肖旗勒马而停,不再去追。 他们只取二城,旁的,无须挂心。 嘈杂纷乱的马蹄声在他身后停歇了。 他扭头去看,却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黎明敦,如今的顺教之首。 他不知何时亦进入了佗城。 他身后跟了一队人马,黑衣黑带,与其余大部之军的打扮无异。 可是他们策马不停,显然是朝着北项人逃窜的方向追去。 肖旗皱了皱眉,他手下有顺教的人,他当然知晓,不过悟一和尚可从来没说过黎明敦亦会北上。 第126章 肖旗本欲去追,可转念又想,公子让他南下,除了双城以外,最紧要,是要引顾闯北上,顾闯如今出了凉危城,他再不能耽误了,若是此刻去追黎明敦,反倒误了公子大事。 因此肖旗默然片刻,差了几名轻骑往北疾行,传信给高檀,而自己便依照先前的计划,调转马头,去引顾闯北上。 革铎重伤初愈,虽然损了兵折了将,可心性顽强,不肯轻易就范。 最好便是,他与顾闯狭路相逢,两个斗得两败俱伤。 疾风吹散了笼罩在空中的阴云。 王都之中却依旧如同置身阴云之中。 佗城与燎城陷落的消息传到城中。 老葛木气急攻心,可他很快便镇定了下来。 南人如何埋伏,冬日如何北上。 他并未思索太久,很快便想到了冬日以前,北上的“商队”,想到了“护送”小葛木的“刘檀”。 可惜,“刘檀”跑了,铜锣坊覃氏的旧宅早已人去楼空。 老葛木捉来了尚还留在宫中的罗文皂。 他先前早已被人毒打了一顿,脸上青红交错。 两个宫人架着他的两只胳膊,让他勉强半跪在老葛木面前。 老葛木疾言厉色道:“刘檀是什么人?你跑来替我医病,是他的安排?你们到底有何目的?” 被吊着的“罗神医”嘴唇红肿,张了张,却仿佛开不了口。 老葛木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两个宫人放开了他的胳膊。 他应声倒地。 老葛木踱步到了他身前,居高临下地看他。 “你说是不说?”他抽出了腰间的宝刀。 仰面躺着的人张了张嘴,气若游丝,呼哧呼哧。 老葛木盯着他的脸,突然皱紧了眉。 他蹲身而下,听清楚了他口中说的断断续续的话。 他像是被人喂了药,话不成句,可是仔细听去,老葛木听到了北项语,他口中喊的是“救命”。 老葛木伸手去摸他的脸颊,他的指尖细致地摸索过那人血肉模糊的颊边,终于摸到了一处缝隙,他用力一扯。 伴随着一声惨叫,一张薄薄的面皮被揭了下来,露出了那人原本的面容。 依旧血肉模糊,可是分明不是罗文皂! 第97章 鹬与蚌 风卷残云,掩映其中的月影似在轻晃。 驷马牵引的马车在往南奔驰。 顾淼撩开车帘,朝外张望,夜色中的草地漆黑一片,车檐下挂着的灯笼,只在近处投下两片虚虚的白影子。 他们傍晚时便出了城。 佗城和燎城的消息之后才传回了王都。 高檀肯与高恭里应外合,顾淼起初觉得惊讶,后来转而一想,亦是寻常。 高檀此番北上,虽貌似与北项老葛木交好,可是王都以南的几座城池自要夺回。 上一世,佗城与燎城是在老葛木身死之后,才重归南越。 此时此刻,高檀付出的代价当然,比之从前,亦要少了几分。 顾淼放下了车帘,耳边却听高檀道:“顾闯亦在北项,往南再行数日,想来便能一见。” 顾淼心头一跳,默然片刻,方问:“是在何处?” 她并未侧头,可她的余光捕捉到了高檀的视线。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似乎是在审视她的表情。 车中只有她与他二人。 前日过后,共处一室,逼仄的空间令她大不自在。 她垂下眼,等了片刻,才听高檀道:“在渡城,革铎南下去的也是渡城。” 顾淼抬眼问道:“我们要去渡城?” 高檀不答反问:“你不想见他?” 自然不想。 顾闯一门心思地想要把她送进明敏园,与齐良作伴,是为后位,是为了在康安站稳脚跟。 可是…… 倘若见到顾闯,她兴许就能摆脱眼下的境地。 她不想见顾闯,同样也不想再见高檀。 哪怕……哪怕如今的高檀同从前略有不同。 不过,他仍旧令她捉摸不定。 她本就不该,也不愿同他继续下去,前日里只是一时鬼迷心窍。 可是,那又如何! 顾淼想罢,索性问道:“倘若我真不想见他,你便不去渡城了么?” 高檀笑了半声:“我以为你会想见他,渡城倒不是非去不可,不过你们父女二人分别多日,见一见亦是成全。” 说来说去,渡城非去不可。 顾淼闭上了眼睛,不再看他。 马蹄声滴滴答答。 车马摇摇晃晃。 头顶的月色更亮了,白晃晃的月光洒在地上。 顾闯骑在马上,又甩了一记空鞭。 高氏的人竟然真取下了佗城与燎城二城。 他恨得牙痒,心急如焚地往渡城而去。 渡城如今还有北项的游兵,若能驱赶,亦算大功一件。 因此,顾闯三日以来,星夜兼程。 今夜,天明之前,他带的人马便能抵达渡城。 穿过暗沉沉的草原,夜幕下城楼的轮廓隐约可见。 顾闯面上一喜,再度挥鞭。 行到近处,方见城楼之上燃点起了一簇又一簇赤色火把。 有埋伏?是弓手? 顾闯心头一跳,定睛再看,却见城楼上立着的五六人分明都不是北项人的打扮。 他们身上的衣袍,与腰间的弯刀,瘦月亮的标记…… 他们竟然是顺教! 顾闯皱紧了眉,顺教的人怎么会在北项? 这一群贼人妄图在康安谋逆,早就跑得无影无踪,怎么会忽然出现在北项? 这一群人眼下不知是敌是友,顾闯不敢贸然而上。 他令人勒马而停。 下一刻,西侧之外传来了马蹄疾响。 另一伙人来了! 顾闯循声望去,方见火光与骑兵如潮般涌来。 是北项人! 这一路人约莫是援兵,渡城被顺教所攻后,北项派来的援兵。 顾闯一声令下,众人挥刀而去。 城楼上箭矢如雨下。 至少在这一刻,他与顺教的人的矛头通通指向了北项人。 火光照亮了半面夜空,马儿的喷鼻声与铁器撞击的声音汇聚各处,爆发出的响动震耳欲聋。 北项人兵强马壮,其中为首的那个,行事尤其狠厉,刀刀致命。 他策马而奔,早已杀得半面血红。 革铎。 肖旗立在城楼之上,一眼便看清了革铎的样貌。 他手持长刀,而背脊微微佝偻,先前受的伤大抵还未全然痊愈。 如今为了渡城,老葛木急令他南下夺城。 他先前的软弱,王都肯定已经知晓,覃露儿好了,老葛木好了,革铎要在北项立威,此一战非赢不可。 城楼之上的箭矢不绝,可是此刻不能真将革铎杀了,既不能放他入城,也不能真以乱失伤了他。 肖旗想罢,旋身,朝北眺望,火光之外的草原依旧黑黢黢一片,不辨来路。 顾闯征战多年,城楼之上弓手的端倪,没过太久,也被他察觉到了。 顺教的人似乎不是有心御敌,反而是在拖延时机。 第127章 任由他的人与北项人在渡城城楼之下缠斗,彼此消耗彼此。 顾闯不由勃然大怒,一瞬之间,想到了高氏,高檀,当初顺教在明敏园行刺新帝过后,谢朗便说,顺教是逆教,而教首就是高檀。 想不到他竟有如此能耐,顾闯原本有几分不信,可是如今细细想来,倘若真是高檀,他定是与高恭合谋,父父子子,蛇鼠一窝,要在北项拖垮他! 顾闯心头怒火不由烧得更旺。 他手起刀落,径自朝城门狂奔而去。 马蹄杂乱,火把跌落草原,干涩的荒草一触即燃。 一点赤色火星逐渐燎原。 城楼之下,顿时成了一片火海。 肖旗皱紧了眉头,只见一伙北项人,自东面推出了一辆巨大的投石车,数块巨石朝城门袭来。 轰然几声巨响过后,城门被砸出了一个窟窿。 骑兵见缝插针般涌进了城。 肖旗急令弓手放箭。 一时之间,箭矢若急雨,铺天盖地而下。 顾淼坐在车中,先听到的便是箭矢坠落,惊起的烈烈风响,继而闻到了焦土的气味。 她撩开车帘,但见渡城上空火光冲天,恍恍如白昼。 “围城的是北项人?”她急问道。 她实在没有料到,此刻渡城竟能有如此大的动静。 马车未停,高檀答道:“是顾闯的人。” 顾淼心头一沉,不晓得顾氏北上究竟带了多少兵,先前龙齐打到了王都城外,便是掉头而走,再度集结散兵,也不见得能有多少人。 如此多的北项人汇聚在此,革铎是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要再度一搏。 老葛木康复了,复用覃氏,革铎与覃氏终究不能相容。 即便她先前对于顾闯有诸多埋怨,甚至一走了之,可此时此刻,顾闯的安危依旧悬于心上。 顾淼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腰侧。 然而,她并没有佩带武器。 “想救你爹?” 她的神情与动作并没有逃过高檀的眼睛。 顾淼扭头望他,却见高檀神色淡然,无喜无怒地注视着她。 马蹄飞驰,朝北的城门在他们临近时,徐徐拉开。 渡城之中有高檀的人。 虽然早已猜到,但具体是哪一路人,顾淼想来想去,猜测,约莫是肖旗,只能是肖旗了。 在北项王都,她已经多日没有听到肖旗的动静。 悟一和尚,这几日也不见踪影,可她知道,高檀与悟一,已经生了嫌隙,悟一送她出城,无论是何初衷,到底是违逆了高檀的意思。 肖旗骁勇,此时在渡城之中,大抵是与顾氏同仇敌忾,共同对付北项。 不,顾淼心念急转,按照高檀的心思,他兴许更愿意放任顾闯与革铎鹬蚌相争。 渡城守或不守,取或不取,兴许他根本就不放在心上。 顾淼想罢,自己也不由地吃了一惊,她竟是以如此的心思揣测高檀的用心。 马车剧烈地摇晃了起来,车外传来的厮杀声愈发刺耳。 车顶忽而传来“咚”一声巨响,不知是铁器或是石块砸向了车顶。 “公子!”车外传来了马夫的疾呼,“往西去了。” 高檀撩开车帘,见到城中火光冲天,赤色火焰映照着他的脸庞。 他徐徐道:“自要先找一找顾将军。” 第98章 惊怒 火舌舔舐过房屋,木屑与火星往四处迸溅。 顾闯高坐马上,警惕地环顾四周,城中奔驰的,是战马与兵卒。 渡城是座空城,并非无人,而是并无寻常百姓。 他不晓得顺教的人来渡城究竟来了多时,而渡城又何以成了空城。 莫非他们早就晓得,几路人马将要在此处相会,因而事前驱散了城中居民。 顾闯一念至此,还未来得及细想,却听身后传来呼呼风响。 他本能地扭头一闪,一支羽箭斜斜擦过他的耳畔,他险险躲了过去。 他回身一看,是北项的弓手,他手中又拉一箭,径自瞄准了自己的背心。 顾闯冷笑一声,抽出鞍上铁箭,取出背后的长弓,箭头银亮,瞄准了那人。 两箭齐发。 顾闯臂力惊人,铁箭撞上白羽长箭,竟剖开了箭上白羽,速度犹未减,一箭射中了那人的前胸,应声倒地。 马儿似乎因而受了惊,发出一声长嘶,扬起前蹄,朝顾闯急急奔来。 顾闯旋即调转马头,朝另一侧闪避,躲过朝他撞来的奔马。 下一刻,一支流矢却从天而降,他来不及躲闪,流矢射中了他的肩头。 钻心的刺痛自右肩蔓延开来,顾闯抬手一摸,摸到了一手濡湿,鲜血顺着箭尖流淌。 尖锐的疼痛令他的右耳嗡嗡作响。 周围的北项人趁势一拥而上。 他们要“围猎”他! 顾闯挥舞手中长刀,大喝一声,左手却从腰包中摸出一个半指来长的白色瓷瓶。 他熟练地咬下瓶塞,继而仰头,将瓷瓶中的粉末一吞而尽。 胸腔中似乎被一股闷热的气流充盈,肩上的疼痛恍然之间,变得无足轻重。 他手中的长刀朝来人挥去。刀刃刺破皮肉,喷涌的,温热的,鲜红的血液四溅。 顾闯只觉自己身轻如燕,仿佛连同沉重许久的头脑,也在一时间变得轻飘飘。 他的耳朵里似乎灌入了无数的风响。 顾闯杀红了眼。 呼呼的风响大作,他循声望去,一个北项人打马而来,他手中的长弓挽如满月,他手臂的肌肉鼓起,一支巨大的铁箭,离弦而来。 顾闯眯了眯眼,连忙勒住缰绳,偏身而躲。 铁箭飞跃过他的颅顶,径自朝他身后飞去。 顾闯耳边听到“咚”一声巨响,他扭头一看,飞出的铁箭射中了不远处的一辆马车。 可他无心多看,只狠狠一夹马腹,调转马头,朝西侧奔去。 渡城西面是密林山崖,比城中更易脱身。顾闯脑中尚还留有一分清明,敌众我寡,这说不定根本就是高恭那个老贼的圈套,让他和北项人以命相搏。 心头怒意不由陡然而起,他偏要不如他的意! 纷纷火箭落地,点燃了城中堆积的数处草垛,红光漫天。 顾淼撩开车帘,顺势朝西眺望,只见十数黑骑绝尘而去,北项的兵,在追赶什么人。 她心中重重一跳,隐约猜测,他们追赶的人恐怕就是阿爹。 车夫扬鞭,马车剧烈地抖动了起来。 他们也在往西行。 顾淼侧头,细细打量高檀的神情。 高檀转过眼,视线与她的相撞。 她读出了他眼中的讥诮。 “我当然要救我爹。” 高檀笑了一声:“好啊,顾姑娘好本事,自是救得了的。” 顾淼扭过了脸,窗外景色飞速倒驰。 火海渐渐落到了身后,渡城西侧的城楼之下,尸横遍野。 浓重的血腥气味萦绕鼻尖。 城门大敞,像是被巨大的投石器硬生生地砸开了个大洞。 前面的骑兵已然追出了城。 城外黑黢黢一片,燃点的几簇火把,宛若鬼火,越飘越远。 第128章 车夫犹疑道:“公子还追么?” “当然要追。” “可是……” 高檀又道:“自要追去。” 马车往西边的暗林深处奔去。 顾淼撩开车帘,目光紧紧追随前路飘摇的火把。 革铎真能杀得了阿爹? 他们究竟有多少人? 离开城楼愈远,车外愈发阴暗。 顾淼却渐渐有些摸不清高檀的心思,他们身后却并援兵,似乎真的唯有孤孤一架车马朝西追去。 悟一的人马没有跟来,而肖旗也暂时不见踪影。 倘若真要应对革铎,他们又有多少胜算。 顾淼一念至此,耳边却听马儿的长嘶声自远处传来。 扬声大喝,隐约正是顾闯的声音。 他们似乎停了下来,远处飘摇的火把停在了远处。 马车一刻不停,终于奔到了近处。 他们的到来惊动了林中的诸人。 十数骑将一人团团围在中间。 中间那人的肩甲剥落了一般,在火把的照耀下,可见半臂鲜红,披头散发,双目赤红,正是顾闯。 阿爹! 顾淼起身,急欲掀开车帘。 高檀却抬手拦住了她,转而将身侧的一柄角弓和一支箭筒递给了她。 顾淼怔愣一瞬,旋即接过弓弦,由车帘向外,连放三箭。 北项骑兵闪避开来,勒马回头望来。 “什么人!” 他们的弓弦对准了他们的马车。 马夫一拉缰绳,马头朝北侧调转。 咚咚咚几声大响,铁箭射中了车厢。 顾淼再一拉弓,遇见顺着车帘的缝隙处,朝外射去,一连射中了两匹黑马。 马声长嘶。 “杀了她!”他们用北项语大声叫嚣。 顾淼不敢耽误,拉开角弓,朝迎来的骑兵的面门射去。 烈烈火光再度摇晃了起来。 十数骑兵赫然分作了两拨,一拨依旧合围顾闯,一拨来驱赶马车。 直到此时此刻,顾闯的目光仿佛才投向了马车。 他的视线扫过车帘,与顾淼视线相撞。 然而,他的神情依然陌生至极,仿佛并未认出来人是谁。 不对劲,顾淼眉心一跳,说不出此刻的顾闯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下一刻,流矢如急雨,接连朝马车射来。 车夫又一挥鞭,马车愈发猛烈地颠簸了起来。 身后的追兵却骤然扬手,将高举的火把朝车顶掷来。 车夫一惊,猛然一拽绳索,车檐下的占风铎遽尔急晃,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马车险险地避开了火种。 然而,车轮却被铁箭射中,整个车身朝一侧翻去。 高檀侧目望来,眉心紧蹙,他伸手捉过了顾淼的左臂,另一只手掀开车帘,他原本是想与她一同跳下车辕,可是来不及了。 他们所在的林道距离山崖实在太近了。 四周天旋地转,顾淼立刻松开了手中的弓弦,以免误伤。 腰间却是忽地一紧,高檀牢牢地固住了她的身躯。 耳畔迭次数声巨响。 马车在下坠,身侧传来可怖的木头噼里啪啦的破碎声响。 他们在往下坠,马车顺着山崖往黑暗滚落。 磕磕撞撞之间,顾淼的脑袋重重地撞到了车壁之上。 耳边的风响和碎裂响渐渐黯淡了。 黑漆漆的夜空,高悬一轮孤月。 惨淡的白月光洒在她的脸上。 高台之下站满了密密麻麻的兵卒,既像干涸的荒草,又像是无足轻重的蝼蚁。 “顾淼,你下来。” 听到这样的声音,顾淼回过神来。 她看见了自己。 见到了自己的白裙,自己的丝履。 她立在高台的城墙之上,摇摇欲坠。 原来,她在做梦。 顾淼循着人声回头望去,高檀立在高台的另一侧。 不,是皇帝立在高台的另一侧。 他的眉心皱成了深深的川字。一双眼眨也不眨地凝视着他。 他的脸颊紧紧地绷着。 山雨欲来。 高檀看上去老了。 对,是前世的高檀。 她险些都把这个忘了。 “顾淼,朕令你下来。” “我不。”她慢吞吞地说,“臣妾以死谢罪。你放了我爹。” 高檀眉目凌厉,怒意勃发。 “你在以死相挟?”他竟然笑了一声,“顾闯谋逆,刺杀朕,是死罪。你为他求情,还要以死要挟。” 顾淼扭回了头,耳边却听他说:“你连阿诺都不要了么?” “又是阿诺。”顾淼感觉到了一种久违的,深深的疲惫。 “倘若没有阿诺,你是不是连我也要一并杀了?” 顾淼笑了笑,将要挪动脚步,却见高檀疾步奔来,按住她的双肩,将她扑倒在了高台内侧。 他的一双眼灼烧着惊怒,他死死地按住了她。 “自今夜起,你再不能出凌霄宫半步。” 第99章 迷途 顾淼感觉到了心头一跳,刺骨的冰寒自胸腔蔓延。 她张开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大口的新鲜空气顿时涌入了口鼻。 顾淼猛然惊醒过来。 天已经亮了,白蒙蒙的日光令她一时有点晕眩。 她仰面躺在草丛上,缓缓地眨了眨眼,才适应了眼前的光亮。 一排黑羽飞鸟成行,在头顶盘旋了一阵,而更高处的山巅云笼雾绕,一眼望不到山顶。 顾淼挣扎着站了起来,然而一阵锐痛令她的半边身躯几乎动弹不得。 她扭头只见她的左臂无力地坠下,似在轻轻晃动。 顾淼环顾四周,这里的草甸很厚,不远处的车厢摔得个四分五裂,可是马车滚下坡的时候,全靠车厢承受了冲撞。 她才奇迹般地,只是受了一点“小伤”。 无论如何,她得尽快恢复原位,才能尽快从崖底走出去。 顾淼咬了咬牙,虚扶着左边手臂,朝一侧的树干挪步。 她从前有过经验,晓得这样的情形最忌讳犹犹豫豫,绝不能优柔寡断。 她于是在树干前站定,寻得最佳角度,用力朝坚硬的树干撞去。 一声不轻不重的脆响过后,钻心的刺痛自左臂传来。 “啊!”顾淼痛叫了一声,冷汗顺着她的额角滴落。 她立在原地急喘了几口气后,身上的惊痛才渐渐地平复了下来。 她四下张望了一番,抬步慢慢向破碎的马车走去。 马夫早已不知所踪。 她侧耳细听,除了鸟鸣,她还听到了一点隐隐约约的溪流声。 她调转方向,朝水源处而去。 走了约莫小半刻,她果然见到,树木掩映后的一条浅溪。 离溪畔不远,方见一道人影仰躺在水边。 他身上的黑氅颜色深深浅浅,不知是溪水的缘故,还是受了伤? 顾淼加快了脚步,走到他身前,扶着左臂缓缓蹲下。 “高檀?”她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 触手冰凉,她探了探他的鼻息,气息绵延微弱。 第129章 顾淼略略松了一口气,又抬手拍了拍他的脸颊,扬声唤道:“高檀?” 高檀的脸色苍白,眉眼愈显漆黑。 他的眼帘动了动,过了小半刻,才缓缓地睁开了眼。 他的瞳仁慢慢地放大了一些,白日的光亮投射在他的眼中。 然而,高檀并没有立即开口。 他定定地看着顾淼,目光露出了一丝陌生。 他沙哑开口问道:“你是何人?此地是何处?” “什么?”顾淼惊道,她的眉心皱作一团,“你不晓得我是谁?” 高檀的目光陌生地打量了她一小会儿,然后慢慢地摇了摇头,又问:“你认识我?我又是何人?” 顾淼闻言,方才后知后觉地伸手摸了摸他的发间,摸到了一片濡湿。 他的头摔破了。 顾淼用一只手试着扶住了他的后颈,问:“你能动么?你能起身吗?” 高檀瞄了一眼她的左臂,缓缓地转动了头颅,慢慢地坐了起来。 “多谢。”他的语调生疏而客套。 难道真的摔到了头,真的不认识人了? 顾淼思索片刻,问道:“你记得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么?你仔细想一想,你能回忆起来多少?” 高檀低头,似在端详自己的装扮,他在腰间摸索了一圈,似乎是在寻找有无身份印记的物件。 等了小半刻,他才低声道:“我确实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他凝眉仔细地望了一眼顾淼:“我们是如何跌下山谷的?你与我是何干系?” 顾淼脑中灵光一闪,索性答道:“你我同是南人,碰巧跟随同一个商队北上,却被北项人追赶,不幸落下了山崖。我亦不知你是何名谁,只依稀听人唤你叫做高檀。” 高檀眉目沉沉,似在思考她话中的真假。 “高檀……” 他低声重复了一遍他自己的名字,可是语调陌生。 难道真忘了? 顾淼将信将疑,却听他又问:“那你又唤作什么?” 顾淼随口答道:“李三。” 高檀眉心微皱,似是不信,却也没再追问。 他挣扎着站起来,右腿却如泥塑,有些僵硬。 “你的腿不能动?”顾淼低头细看,虽有皂靴遮掩,可依旧能瞧出他的脚踝有些不对。 高檀点了点头。 高檀的伤势仿佛比她重许多。 顾淼心头不由一沉,他们二人落到崖底,一时半会,肯定走不出去。 她抬头看了一眼,空中阴云。他们一定要在天黑前,先找到一处落脚处,好在,他们已经找到了水源处。 顾淼环顾四周,先走到破碎的车厢周围,找到了几支散落的铁箭和一柄短刀。 她的目力不错,眺望一周后,东面离浅溪较远处,似乎有一座破败的茅屋。 “我们先去那里。”她回身走到高檀身侧,“你可以撑住我的右肩而行。” 高檀怔愣一瞬,方才小心翼翼地,生疏地扶住了她的右肩。 “多谢。” 二人颇费了一些时日才走到那一处破败的茅屋前。 茅屋很有一些年头,屋顶早已被雨打风吹去,只留下斜斜的几捧荒草,石壁长满了青苔。 好在屋中并非寻常木质器具,而是有一处石桌与一方石台。 待到高檀在石台落座后,顾淼便开始缓缓地在茅屋四周转了几圈,寻找有无可用之物。 这一间茅屋,这些年来,似乎从未有人来过。 顾淼只找到几方破碎的陶罐,勉强可用。 回到屋中,她却见高檀已从石台下来。 他身上外罩的黑氅半解,露出其中染血的月白中衣。 乍然见到顾淼归来,他似是一惊,连忙披回黑氅,遮遮掩掩。 顾淼一愣,只得背过身去,道:“我去车中寻过了,没见到伤药,等你腿脚好一些了,或许能去浅溪边清洗一下伤口。” 她耳边又听到几声窸窸窣窣,衣料摩擦的声响。 高檀答道:“伤口不大要紧,只是脚踝有些麻烦。这一两日不能走动。” 顾淼“嗯”了一声。立在原地片刻后,索性又捏了几支铁箭,出了茅屋。 陌生的“高檀”令她有些不知所措,不晓得该以何种面目,何种态度面对他。 她是“李三”,萍水相逢的“李三”,自然不能与之太过接近。 她捏着铁箭,缓缓走到溪边。 左臂虽绵软无力,但她的右臂无碍。 浅溪里的游鱼不多,顾淼静静等待了多时,方见几条黑鱼不疾不徐地游了过来。 她暗暗深吸了一口气,眼疾手快地朝其中一条黑鱼用力掷去。 刹那溅起几朵雪白水花,箭头射中了鱼腹,顾淼立刻上前,弯腰一捞,将游鱼提了起来。 她在附近并没有发现任何可食用的浆果。 于是她便先提了鱼回到茅屋,高檀已经穿戴整齐,目光落到她手中的黑鱼上,复又移到了她垂下的左臂上。 他沉默了片刻,问道:“李姑娘,你的手无碍么?” 他口中的这一声“李姑娘”,令顾淼愣了愣,点头道:“倒无大碍,只是要想从这崖底出去,眼下尚还困难,须得好好将养多日。” 高檀便不再多言。 兴许是失了忆的缘故,他的眉目不似往日锐利,额前垂下几缕碎发,表情中隐约有些茫然无措。然而,他整个人看上去依旧漠然。 这个人定然不是她熟悉的高檀,顾淼心想,不免又好奇地多打量了他几眼。 此时此刻的高檀反倒有几分当初在湖阳初见时的模样。 高檀似有所觉,抬眼望来,与她的目光撞在一处。 顾淼立刻转开了眼,弯腰取了一方大一些的破陶罐,出门前去溪中取水。 待到她的脚步声远了。 高檀方才摸出腰中的白瓷小瓶,将其中的药丸抖落手心,仰头咽下。 第100章 种田 天边升起一轮旭日,几天几夜的厮杀过后,渡城俨然成了一座鬼城,静得可怕。 顾氏破了城,可顾氏大部军士死的死,伤的伤,不能算全然破了城,革铎领了北项人来守城,也大多死的死,伤的伤,也不能算全然守了城。 更为古怪的是,最先盘踞渡城的那一伙人在几天几夜之后,全然不知所踪,也不晓得是死了,还是伤了,或是跑了。 天边天色将明,银灰一线镶嵌暗色云际。周段陵奉高恭之令,前来渡城清点人马。 听罢下人来报,他惊讶出声道:“顾闯跑了?” 士卒拱手报道:“禀将军,据说顾将军先前被一伙北项人逼到了崖畔,寡不敌众,本是凶险之极,孰料,似乎又暗中忽然杀出来另一批人马,引得北项人分神去追,顾将军因而得以脱身。” 周段陵沉吟片刻:“自那之后,顾闯便再未现身?” “正是,渡城方圆百里,皆未探得顾将军下落。” 说不定真是死了?抑或伤了? 周段陵想了须臾,此刻尚无功夫寻找顾氏。 高恭令他来渡城,是为顺利取城。他得先进渡城方能取城,至于旁的事情,待到渡城初定后,再说不迟。 第130章 同样不打算找寻顾闯下落的人,还有革铎。 负伤的革铎没能守住渡城,于是当机立断,三日之后,趁夜带了精锐北上,奇袭燎城。因此暂时盘踞在了燎城,与南人霸占的佗城隔了几道城墙两两相望。 虽是冬日清寒,可北项与南越的战事远没有结束。 然而,身在崖底的顾淼自然无从知晓眼下的乱局。 茅屋虽然尚可勉强遮风避雨,可此时节雨打风吹,即便她又寻了荒草遮蔽屋顶,但在茅屋中半梦半醒了一夜过后,她仍然感到疲惫至极。 她的左肩依旧隐隐作痛,但高檀的情形明显比她更为棘手。 他受的伤比她重的多。一觉醒来,他便发了高热,苍白的脸颊多了一分不正常的血色。 顾淼轻轻一探,他的额头触手滚烫。 他双目紧闭,似乎是在昏睡。 顾淼忙将沾湿的布巾覆盖在他的额头上。 “高檀,醒醒。”她拍了拍他的脸颊,滚烫的热度沿着她的指腹蔓延。 “高檀。”她等了片刻,又扬声唤了一声。 高檀的眼帘动了动,缓缓地睁开了眼。 他的一双眼,湿漉漉地,迷茫地盯着她,瞳仁漆黑如墨。 顾淼心中一跳。 “高檀。” 他慢慢眨了眨眼,似乎才将将回过神来。 “李姑娘。” 顾淼暗暗松了一口气:“我再去取些水来。”她说罢,便转身用一小方陶片,往屋外的陶罐里取了水。 高檀挣扎欲起身,可他的身体似乎因为高烧,变得绵软无力。 顾淼只得用右掌虚扶了他的背心,高檀接过她递去的清水,道了一声谢。 他眉睫低垂,眼下隐约有些青黑。 细看之下,他的脸颊仿佛瘦削了不少。 顾淼顿了片刻,又道:“我先前又去马车落处寻了一遍,并未见到有何疗伤,去热的丹药,眼下你只能先以凉水降温,倘若实在不行,我也可以再往山里寻一寻,看是否有可用的草药。” 高檀放下了手中的陶片,抬眼凝神望来:“李姑娘,真与某从前从不相识,当真只是萍水相逢?” 顾淼一愣,点头道:“自是如此。你为何如此问?” 高檀嘴角微扬,似乎自嘲地一笑:“是某多心了,某自不比姑娘侠义心肠,倘若真是非亲非故,跌落崖底,到此境地,某若自顾不暇,断然不会如姑娘一般。”说话间,他的视线落到了她的左肩上。 顾淼皱起了眉头,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他几眼。 他说得如此坦坦荡荡,反倒令她不由心生几分恼怒。 “你我如今也算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助你也是助己,光凭我一个,要想从这崖底走出去,实在太难。等你过几日将养好了,我们便要开始寻找出路,待到出了山崖,便各自珍重了。” 高檀闻言不恼,低笑了一声:“李姑娘所言极是,某受教了。” 顾淼索性不再看他,转而出了门。 直到日影西移。高檀额头的热度才缓缓降了下来。 二人客套而生疏地共处一室,相安无事地度过了三日。 顾淼的左肩已经不大疼了,而高檀的腿也能落地而行了。 顾淼的搜索范围,以茅屋为中心,又再向外延伸了数里。 她因此终于摘到了一些可食用的浆果,蓝黑色的梅子,入口微甜。 她用布巾包裹住梅子,捧了回去,碰巧遇到高檀自浅溪畔捉了一条黑鱼回来。 他虽然失忆了,可是功夫底子还在,用铁箭捕鱼倒不算什么难事。 他瞧了瞧她手中捧着的浆果。 顾淼转开了眼,先将半捧浆果倒入了盛满溪水的半个陶罐之后,才将手中剩下的浆果朝高檀面前一递。 高檀顿了顿,将手中的黑鱼放下后,方才接过几颗浆果,客客气气道:“多谢。” 可是,他捏着浆果一时却没立即送入口中。 顾淼皱起了眉头:“你怕它们有毒?” 高檀笑了笑,摇头道:“李姑娘误会了,我是在想如何引一些飞禽走兽来。” 自然是守株待兔。 高檀将几颗浆果放在了一方碎陶之下,距离茅屋,约有数丈之距。 他们静静立在屋中,等了半刻。引来的却不是兔子,而是一两只灰羽麻雀。 顾淼眼疾手快地拔出了腰间的短箭,这两日她磨了一张简陋的木弓,寻到了屋中的一捆旧鱼线,勉强可以放弦射箭。 她凝神放箭,可弓弦简陋,她的第一箭射偏了,打中了碎陶,发出“叮”一声轻响,惊走了灰雀。 她将叹了一口气,却见远处的灌木丛动了动,一只灰兔子忽而窜了出来。 顾淼暗暗吸了一口气,再度举起弓弦,身侧的高檀突然抬手扶住了木弓的尾端。 如此一来,木弓方能承受铁箭的重量,离弦而去的铁箭不偏不倚地射中了兔子。 箭离弦后,顾淼立刻松开了木弓,嗫嚅了一声谢后,便去取兔子。 高檀并没有说些什么。 隔日,高檀在附近的山洞中寻到了火石与枯枝。 屋中的火堆烧得更旺了一些。 顾淼找到了更多的茅草,加固了屋顶。 落日过后,外面下起了雨,雨滴溅落到破碎的陶罐之中,叮叮咚咚地响了起来。 好在,茅屋顶与篝火使得如今的居所并非难以忍受。 树枝穿起的鱼肉在火上翻滚,爆出噼啪几声响。 高檀沉默地烤着鱼,火光照耀着他的面容。 他看上去平静而安闲。 “你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么?”顾淼不禁问道。 高檀停住了手中的动作,侧目望来,似乎思考了一阵过后,最终摇了摇头:“确实什么也想不来,不过我猜,我大概是会些功夫。” 顾淼“嗯”了一声。 屋中复又归于静谧,唯有外面的雨声滴滴又答答。 山中的这一场雨断断续续下了数日,顾淼的左肩慢慢好了起来。 她的心思因而也渐渐活络了起来。 沿着浅溪而往上行,她已经沿途标记了几处可能会有出路的山崖。 此处山崖,她虽然从前并未来过,可是北项的地形舆图,当年北征时,她也见过不少。她还大致记得河流与山谷交错的地形。 只要找到东南方向,就有走出崖底的可能。 高檀的脚伤如今也好得七七八八了,他们应该花费更多的功夫找寻出路。 再说,天气愈发暖和,最冷的冬日已经过去了。 第101章 大吉 耀日当空,山麓的积雪在悄然融化。 悟一停于潺潺溪水畔饮马,约莫过了半刻,身后便出现了另一道脚步声。 悟一摸了摸手腕上缠绕的佛珠,回头看去,似笑非笑道:“怎么,跟了我这么久,如今舍得出来了?” 来人一袭黑衣,正是多日不见的黎明敦,如今顺教,名义上的“教首”。 黎明敦面上倒不惊讶,只微拱了拱手:“悟一兄弟,别来无恙。” 悟一撇了撇嘴,并不答话,只拿一双眼冷冰冰地凝视着他。 黎明敦笑道:“先生还在等你回去,悟一。” 第131章 这个“先生”自然指的是谢朗。 悟一冷笑道:“谢先生贵人多忘事,岂会惦记一个和尚。” 黎明敦道:“悟一不必自谦,你乃教中栋梁,先生素来都记挂你。” 悟一冷哼了一声,耳边听他又问道:“你为何独自一人在此盘桓,为何不入城,公子呢?” 他也在找高檀。谢朗派黎明敦来北项寻高檀,故技重施。 悟一心中冷笑一声,反问道:“你不晓得公子的下落?” 黎明敦叹了一口气:“公子下落不明,委实不是一桩好事。” 悟一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顺教眼下成了逆教,而梁越传得沸沸扬扬,高檀为其教首,欲行刺新帝,因此人人得而诛之。 悟一笑了一声,摘下手腕上的佛珠,缠到了颈上,冷声问道:“哦?你们欲杀高氏的二公子,高恭将军晓得么?他可不是个泥捏的性子。再说,如今高家大公子不是跑了么,高恭在北地取城,不正是倚靠二公子,谢朗说杀就能杀得了么?” 黎明敦不答反问道:“二公子再如何足智多谋,不也将你撇下了么,不若然,你为何独自一人在这北项荒原游荡,肖旗呢,高檀依旧将他带在身边不是么?就连那个赵若虚,也还留在他身边。我听说,你先前与他生了嫌隙,二公子险些杀了你。” 悟一脸色一变:“你派人监视我?” 黎明敦又道:“悟一,先生真的依旧惦记你,教中尚缺护法,你肯回来,你便还是护法。” 悟一冷笑道:“逆教护法,谁还敢当。” “今日是逆教,明日如何,还看陛下之意。”黎明敦不疾不徐道。 “天底下竟还有如此好事。”悟一皮笑肉不笑道,“所以,谢朗请我回去之前,是要我替你们找到高檀,杀了高檀?” 他的话音低沉,几乎被身畔的流水声遮盖了去。 哗啦啦的溪流,越往上行,溪流下行越急。 顾淼用短刀在溪畔的树干上刻下了一道标记。 她扭头去看,高檀亦在道旁的另一棵树干上划下了另一道标记。 这几日下来,他们沿着溪流往上,一路往东南方向寻找出路。 高檀与她的配合也越发默契。 他的伤势好了不少,可是毕竟仍未痊愈,脚程有限。 但他什么都不记得,反而时常露出鲜有的坦然模样。 他不记得从前的她。 这几日的“相依为命”,令二人“亲近”了不少。 正如此时此刻,他的目光朝她望来,唇角露出一丝浅笑:“李姑娘,要停留此处,稍作歇息么?” 日头高照,他们也已经走了许久的路了。 顾淼于是点了点头。 高檀蹲身,往水囊里灌满了溪水,递给了她。 顾淼接过,道了一声谢。高檀的目光在她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顾淼便问:“怎么了?” “李姑娘可知我是哪里人士?” 顾淼摇头道:“并不知晓,不过你倒是没有特别的口音,想来不会是北地人,邺城周边口音极重,等到出了崖底,回到梁越以后,你大概也需往南去寻,说不定就能找到原先的处所。”最好是走得越远越好,离开北项,离开邺城。 高檀听罢,表情未变,嘴角依旧挂着温和笑意:“原来如此,多谢李姑娘指点。” 顾淼应了一声,仰头去看一眼望不到顶的山峰。 飞鸟展翅而过,发出几声清脆鸣叫。 忽然之间,耳畔如有风过。顾淼脸色一变,本能地伏低了哂,扬声对一侧的高檀道:“小心!”二人朝溪畔较远的一侧闪身而去。 话音将落,几支凭空而降的羽箭落在了他们先前站立的位置。 有人! 有埋伏! 什么人! 顾淼立刻摸到了背上挂着的木弓,侧目看去,高檀的目光亦朝羽箭来源处望去。 下一刻,几支羽箭再度朝二人射来。 二人脚下不停,朝林深树密处奔去,虽是初春,但枝杈遮掩下,羽箭也不易射中。 他们疾奔了片刻,身后响起了脚步声与马蹄声。听上去,来人似乎不少! 顾淼扭头望去,见到了他们身上北项人的装束。 “是北项人。”高檀低声道。 顾淼的确万万没想到,北项人竟真如此穷追不舍,追到此地来。 不过,他们既然能下来,那么也就说明,这条路便是出去的生路! 她加快了脚步,打算绕过树林,朝北项人来的方向奔去。 高檀与她并肩而行,仿佛是知晓了她的意图,跟随着她,往西侧转去。 身后的蹄音越来越近,“站住!”间或传来几声暴露的大吼。 羽箭接踵而至。 顾淼回身拉弓放箭,可她的木箭不快,加之寡不敌众。 马上的北项人险险躲过箭矢,狠夹马腹,朝他们二人冲来。 避无可避,恰在此际,不远处的林中忽地惊起一群黑羽飞鸟,她侧耳倾听,听到马蹄声隆隆作响。 又来了另一伙人! 追赶而来的北项人面上露出惊诧之色。 不是同一伙人! 顾淼侧身望去,一群黑衣人从林中涌出,约莫有数十人,比北项人还多,为首之人,面若美玉,眼波却柔。 高宴! 顾淼不由地瞪大了眼。 他竟真找来了此地! 当日她眼盲之时,见到赵若虚后,她曾悄悄叮嘱他送信去凉危,将她眼盲之事告知于他。 没想到,赵若虚真的差人找到了高宴! 两队人马立刻刀剑相向,北项人见到来者众多,手上又占不到半分便宜,不过小半刻过后,便心生退意,朝东侧撤去。 高宴带来的人并未去追。 马蹄声远去过后,高宴方才翻身落马,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阵顾淼。 他笑道:“想来,你的眼睛是好了?” 顾淼颔首,只问:“你如何找到此地?” 高宴不答,目光转向她身侧的高檀。 高檀的表情漠然,眼神陌生地望了他一眼。 高宴笑问:“他又是怎么回事?” 顾淼心头一个激灵,忙道:“坠崖以后,这位高公子便失忆了,他不记得他姓谁名何,又是来自何地。” 高宴“哦”了一声,笑眯眯道:“原来如此。” 高檀不再看他,转而问顾淼道:“李姑娘认识他?” 高宴挑了挑眉,亦望向顾淼:“李姑娘,不若同他说一说,你我二人究竟是何渊源?” 顾淼念头急转,索性答道:“这位公子是我的旧识,今日特来相救。” 高檀听罢,拱手道:“多谢公子大义。” 高宴唇边的笑意淡了,不再多言,让人牵了两匹马给二人。 他带人下了山崖,自然晓得上山的路。 日影缓缓西斜,直至傍晚,他们终于走到了开阔的平地之上。 高宴打马,行到顾淼身侧,回头看了看离他们不近不远的高檀,压低声,笑道:“他现在是个傻子,此时不占他便宜,何时再占?你就甘心这么骗着他,顺着他,你我还不如趁早走了,容他自生自灭。不若然,等他往后想起来了,你便是想走也走不成了。” 第132章 第102章 强人所难 高宴引众人去的地方距离渡城不远,同革铎的藏身处类似,这里似乎原来也是一处马堡,只是他们来时,原本的马厩早已空了,早春的浅草稀稀落落。 他们住的地方也是帐篷。 顾淼独自住了一处较小的帐篷,其余人,连同高宴的随扈都暂时居在三顶巨大的帐篷中,而高宴说的要占高檀的便宜,也不只是说笑而已。 他在处处刁难高檀。 “高公子,草料仿佛又空了,烦劳你再跑一趟,往马厩再添些干草。” 这样的差事,这几日高宴已经“烦劳”过高檀数回了,而高檀似乎也全盘接受,毫无怨言。 如同他们从前在湖阳一般,高宴在挑刺。 奇怪的是,顾淼看不明白高檀究竟是不是在隐忍,他如此骄矜,从前对于高宴百般忍耐,是迫不得已,可也瞧得出他身上的傲骨。 可是,眼前的高檀似乎波澜不惊,只是平静地朝高宴拱了拱手,便要转身而去。 “等等。”高宴挑了挑眉,又叫住了他,“高公子,打算还要在此地逗留到几时?既已从崖底顺利出来,高公子还是早些南下,兴许能遇到认出公子的人,早日归家。” 这样的说辞,顾淼这几日也听了不少。 说到底,这里是高宴的地盘,他们都是“寄人篱下”。 高檀听罢,面色不变,道:“多谢大公子收留,公子之恩,来日定然相报。只是如今,某伤势初愈,尚需将养,蒙公子不弃。”说着,他扭头看了看身侧的顾淼,“某与李姑娘跌落崖底之下,亦是生死之交,某亦想将李姑娘安全送回李家。” “不用了。”顾淼不是第一次听到他口中这般说辞,也不是第一次直白地拒绝他了。 高檀微微一笑,不再多言,转身撩开帐帘,朝马厩的方向而去。 “你说他是真傻还是假傻?”待到脚步声远了,高宴方问道。 “你们都是姓高的,你说他是真傻还是假傻?”起初,顾淼察言观色,无时无刻不在揣测高檀究竟是不是真地失了忆,可是猜来猜去,她才恍然大悟,自己竟又如同过去一般猜测他的心思。 说起来,如今的高檀失没失忆,又与她有何干系。 高宴笑了一声,审视的目光向她投来,语调嘲讽道:“你到了北项过后就见到了高檀是不是,我猜,是他在小葛木那里救了你,怎么,朝夕相处过后,你们变得难舍难分了?” 顾淼皱了皱眉:“是你没本事打发他走,不必将气撒在我身上,前日我便说了,我的眼睛已经好了,你许我一匹马,我自去便是。” 高宴以手扶额,又笑一声:“李姑娘,好大的脾气,唤我来救人的是你,闹着要走的又是你,我一路舟车劳顿,披星戴月,你半分都不感激么?” “自然感激,如此大恩,改日定要报答,只是我尚还有要事要办,实在无法在此久留。”说着,顾淼朝他抱拳一拜。 高宴敛了笑意:“你还是要去找你爹。”他朝她走近了一步,“渡城如今是高恭的人,如此局势,周段陵能来,定然不是等闲之辈。他都找不到你爹,你独身一人又要上哪里去找。” 高恭的人来得如此快,令顾淼始料未及,可是转念一想,兴许这也是高宴能够这么快赶来的原因。 他和高恭,不,至少是高恭的人,尚还有联系。 顾淼道:“我得尽快找到他,无论多难,也要去找。” 高宴眯了眯眼:“你觉得他有性命之忧?顾大将军骁勇善战,既然能从北项手中逃出生天,肯定会蛰伏一段时日,重整旧部,难道你要回邺城去等他?” 顾淼最初也是如此打算,可是当日在崖畔,即便匆匆一瞥,她依旧看得清清楚楚,顾闯吞下了白瓶中的药丸,继而狂性大发。 细细想来,前世亦是如此,阿爹不知从何时起,性情大变,阴晴不定,急功近利,暴虐非常。 一念至此,顾淼心中沉沉一落,这其中是不是也是顾闯当年杀害碧阿奴的原因,是不是也是他执意要杀孔聚的原因…… 她不能在此虚度时日,她得尽快找到他。 “我打算先在渡城周围找一找,我与阿爹有我从小约定过的记号,我要寻他,自与周段陵寻他大不相同。”顾淼退后了半步,直直凝视高宴的眼睛,“还是说,你与高恭和好了,此番救我,是为邀功,倘若你手中有我,自然也能钳制阿爹。” 高宴的瞳孔骤然一缩,他的神情冷了下来,旋即,却大笑了两声:“你就是这般想我的?” 他朝前迈了一步,步步紧逼。 “你的性子倒是和高檀越来越像了,怎么,同他呆在一处呆得久了,也学了他几分狡诈的性子。他不信旁人,李姑娘如今也不肯信我了。” 顾淼后退了一步,高宴再度欺身上前。 “不是你让我来救你么,如今说翻脸就翻脸,李姑娘从前可不是这样的性子。” 顾淼皱紧了眉头,推开了高宴。 “你有恩于我,我自然改日要报,可是当务之急,是我要去寻我阿爹,无论你如何说,我都要走。” “你……”高宴脸色乍变,正欲再言,却听身侧传来高檀的声音:“李姑娘。” 二人扭头望去,只见高檀不知何时已掀帘而入,神色惊诧地望向顾淼:“李姑娘可是遇到了难处?” 顾淼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答,不晓得高檀究竟听去了多少。 高檀怀疑的目光转向高宴:“公子,真与李姑娘是旧识?” 高宴笑了一声:“不过是嬉闹几句,高公子不必放在心上,我与李姑娘认识的日子可比你长多了。” 高檀抿了抿唇,再度望向顾淼,语调恳切道:“若是李姑娘真想走,我便与李姑娘一同走,你若寻人,我亦可相助,报答你的恩情。” 顾淼正欲摇头,耳边却听高宴冷笑了一声:“怎么,先前高公子不还说伤势初愈,尚需将养,蒙公子不弃,转眼便要走了。”他的目光在高檀与顾淼间逡巡了片刻,“高公子许是不知,李姑娘可是有婚约之人,孤男寡女,蒙难之时,不提便是,如今你们在一同上路,自然便是于不合了。” 高檀表情未变,只答道:“李姑娘有恩于我,我自要知恩图报,何来于不合。”他扭头,再看顾淼,徐徐道,“想来李姑娘订立婚约之人,亦非气量狭窄之人,倘若真斤斤计较,李姑娘还要三思。” 顾淼狐疑地望了一眼高檀,印象之中的高檀决然不会说这样的话。他对于旁人的事情,过问得甚少,更何况如此肆意地评论他人。 “你不必随我走。你留在此处养伤,养好伤以后,往南去寻亲,知恩图报,倒也不必。” 高檀不答,反而再度望向高宴。 高宴挑了挑眉道:“高公子又讨了个没趣,李姑娘是个有主意的人,她不肯你跟她走,你也不要勉强。萍水相逢,多些忌讳实乃常事。” 高檀笑了笑,却道:“公子又何苦强人所难。” 话音未落,高宴正欲开口,帘外却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随扈在外扬声道:“禀公子,五里以外,有北项游兵的踪迹,是往此地而来!” 第133章 北项人来了! 高宴虽有人马,可若是对方来者众,也难以应付,莫非是当日崖底的那一伙人又追来了? 高宴闻言,敛了神情,不过片刻,便道:“令人拔营,往南而去。” 众人立刻出发启程。 顾淼翻身上马,仰头望去,黑漆漆的夜空中挂着一轮雾蒙蒙的月亮。 第103章 恶犬 悟一也抬头瞧了一眼天边朦胧的孤月。 转眼再望,黎明敦的身影隐在一众北项游兵之中,骑在马上,不疾不徐地往远处的马堡而去。 据说高大公子的落脚处便在那里。 可是…… 悟一左右看了看马上的北项人,他们不是顺教假扮的北项人,而是货真价实的北项游兵。 谢朗大概是真的疯了,敢如此这般和北项人不明不白地搅在一起。 只是一时半会儿,他还暂时想不透谢朗究竟意欲为何。 耳畔的马蹄声骤然急切了些。 有人用北项语扬声道:“他们好像要跑了!” 悟一立刻抬眼望去,不远处的马堡外果然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火光,摇摇曳曳,状若鬼火。 速度渐渐快了起来,他们在策马而奔。 “快!追上去!”黎明敦催促道。 马蹄声震耳欲聋,回荡在夜中的草原之上。 顾淼循声回头望去,追兵如同黑影,离他们越来越近。 高宴抬手示意弓手放弦。 箭雨破空的声音接连响起,不远处传来几声马嘶,仿佛射中了。 可是他们的人马太多了。 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急,数道铁箭射向他们的马匹。 “前面是岔道。一队往东,一队往西,在夜郎官道外汇合。”高宴吩咐道,他回身看了一眼顾淼,“你随我往东。” 话音将落,数道铁箭接踵而至,打散了马匹。 顾淼闻声,偏身一躲,铁箭险险侧过马身,她只得猛一勒紧缰绳,马头顺势调转,朝西奔去。 身后的追兵穷追不舍。 顾淼回头一望,只见高檀竟不知何时也自岔道往西而来,紧随其后。 “李姑娘。”他唤了她一声。 顾淼皱了皱眉,正要说话,马后的飞箭又至。 她狠狠一夹马腹,脚下的快马如弦般飞快而出。 身后的马蹄声渐如急雨。 往西的这条岔道,被身后的灯影斜斜罩着,森然若鬼影。 高氏大部似乎都追随高宴往岔道以东而去,西面的林道中,除了她与高檀,剩下的唯有零星的几个高家的随扈。 耳畔箭矢破空声不绝,马蹄声杂乱了一些,一时急一时又缓。 纵然顾淼脚下的黑马狂奔未歇,可是渐渐地,她也被后来者居上,仿若一张黑影似的大网朝他们渐渐围拢。 他们逼停了她与高檀二人。 众人合围,将他们二人二马团团围在当中。 猩红的火光下,顾淼一眼便看见了人群中,高坐马上的悟一和尚。 他面无表情,目光阴冷。 她的眉心一跳,连忙转眼去瞧高檀。 他仿佛真的没有认出来人。 高檀的眼神陌生地扫过四周,最终落回到她的脸上。 他的表情凝重,似乎是在为眼下的境况担忧。 “高檀!”人群中传来一道略微厚重的男音。 话音将落,一道人影自人群后缓缓打马而上。 黎明敦! 顾淼认得他,他是谢朗的人,只听他又道:“高檀,逆教贼手,人人当诛!” 他们是冲着高檀来的。 前些时日,街巷流传的顺教在康安意欲行刺新帝,顺教转眼便成“逆教”。 不过,顾淼没料到的是,黎明敦竟然会以这样的借口,堂而皇之地追杀高檀。 谢朗真的如此不顾念旧情了么? 顾淼凝眉去看高檀,只见他眉头深锁,问道:“何谓逆教贼首,我与你从前认识,究竟是何干系?” 话音落下,黎明敦脸上出现了瞬间的错愕,不过下一刻,又似了然地笑道:“二公子,眼下是在故意推脱么?”他的视线瞄了瞄一侧的悟一,“二公子不识我便罢了,总该识得这个和尚吧?” 高檀陌生的眼神扫过悟一,并未立刻答话,只听黎明敦又道:“行刺圣上是杀头的大罪,倘若你此时认罪,兴许先生还能为你开脱一二,倘若不肯认罪,我等定要捉你回去认罪。” 高檀缓缓眨了眨眼,缓声道:“实在并非某故意推脱,只是实在不记得从前之事,亦不知我与你究竟有何渊源,逆教又是何教,是否行刺帝王,更无从知晓,我既全然不知,焉能知你是不是在撒谎?” 他说得坦坦荡荡。黎明敦仿佛此时终于觉察出了高檀的不对劲,连同他身旁的悟一似乎也瞬间变了脸色。 他的脸色沉了下来:“什么?你不记得从前之事,为何如此?” 高檀答道:“我自山崖跌落后,受了伤后便不记得前事,你口中所说之事,我一概不知,就连你,于我也只是陌生人而已。” 黎明敦绷紧了面皮:“当真?” 高檀颔首:“当真。” 他的视线扫过包围他们的追兵,又调转视线,看了看顾淼,嘴角浮出一抹苦笑:“李姑娘,今夜许是某拖累你了。”他垂下眼帘,表情在微火余照下晦暗不明,他们口中所说之事,我亦不知真假,倘若为真,某竟是如此不堪之刃,委实连累了李姑娘。” 顾淼听罢,横眉望向黎明敦,又扫了一眼悟一和尚:“你们今夜是要捉人,这是非捉不可?” 悟一朗声一笑:“李姑娘还是识趣些,莫要与此等逆教贼首纠缠不清了,你若想走,此刻我便做得了主,放你走罢。” 顾淼犹豫了片刻,脑中忽而却想,在崖底之时,高檀虽然全无记忆,却也依旧与她同甘共苦了一段时日,倘若她此时真走了,黎明敦和悟一真会带他回康安么,还是就此杀了他么, 谢朗呢,谢朗为何真要置他于死地?从前师徒情谊,如今全然不顾?这又是何道? 顾淼脑中念头飞驰而过,瞬息万变,可是她的双手紧紧拽住缰绳,脚下的黑马一时纹丝不动。 悟一笑道:“李姑娘不肯走?” 顾淼抬眼,正要答,耳边突然听到一阵树叶轻响,她旋即回过神来,立刻伏低身去摸马鞍上的箭筒与角弓。 嗖嗖几声风响,几道羽箭从天而降。 悟一警觉地仰头而望,数道身影自林间落下。 是高氏的人来了。他们定是从另一处岔道绕了回来,他们来解二人的急困! 想不到高大公子还能这等有情有义。 马群一时而乱,顾淼趁势放了数箭,逼出一条生路,连忙打马而走。 援兵与追兵缠斗在一处。 她再不耽误,飞奔朝先前与高宴约定的汇合处而去。 高檀也跟了上来。 她回身又放数箭,听到几声人仰马翻的动静。 夜色深沉,他们行了约莫三刻,身后的马蹄声才渐渐停歇了。 头顶的月亮自中天慢慢西落。 悟一擦去刀上的血痕,扭头看了看不远处的黎明敦。 第134章 高氏的人来了不少,也死了不少,但是高檀和顾家姑娘却跑了。 他打马行过地上的尸首,停至黎明敦身前,问道:“先生在北项,亦是扶持了个二公子?” 黎明敦抬眼,脸上并无多少惊讶,悟一向来是个聪明人。 “你如何猜到的?” 悟一答道:“你带来的人身手不错,可北项人最是忠心,小葛木,老葛木的人不会跟你,只有革铎的人,我猜,是你能使唤的。” 革铎也是“二公子”,谢朗扶持高檀也是“二公子”。 老一套的伎俩,换汤不换药。 悟一冷笑了几声,压低声道:“与外通敌,谢朗真的好大的胆子,敢在北项养狼崽子。” 黎明敦抹了抹脸上飞溅的血迹,徐徐道:“先生胸中有大义,是小舍,而为大得。” 悟一哈哈大笑:“革铎争权,与小葛木内斗,又与南越争斗,死了多少人,死的人莫不都是寻常人,这是小舍?” 问罢,悟一忽而想到高檀说过的话,谢朗以人为棋,以天下为局,何来大义,何来大得。 “没有他,革铎杀不了如此多的人。”悟一似笑非笑地问,“他现在又要做什么,搅乱北项,像扼制恶犬一般,拴着革铎。可革铎不是高二公子,革铎是恶犬,他有恶犬的心思。老葛木死后,你以为他还会听从谢朗的话么?” 第104章 坐忘 月亮坠下云端,东边的天际露出一丝金光。 他们到达了先前与高晏约定的汇合地点。 道中清冷,除了几声马儿的喷鼻声,寂静地再无旁音。 顾淼和高檀在原地等了一阵过后,方听远处传来蹄音。 她忙循声望去,晨光之中,她隐约窥见了高晏的身影。 她不再犹豫,拉过缰绳,掉头朝南侧奔去。 高檀一愣,低声惊道:“李姑娘,你要走?” 顾淼头也不回地道:“你且在此处等他,告诉他我有事先走了,不必来追。” 话音未落,顾淼便听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高檀并没有停留在原地,依旧紧随其后。 “我与李姑娘一道来的,自要一道走。” 顾淼紧皱眉头,正欲再言,回身却见高宴的人离他们越来越近了。 她无暇再争辩,甩了一记空鞭,催促马儿继续朝前走。 身后不远处的马蹄声乱了一阵,遥遥地,她似乎听见了高宴的声音。 “顾盈盈……” 顾淼又甩了一记空鞭,头也不回地往南疾奔。 约莫一个时辰过后,他们从旷野到了一座临近的城池外。 石楼高耸,楼门上挂着一块北项语的牌子。 顾淼勒马,拍了拍身上落的灰尘,回头一看,高檀也一身风尘仆仆 “你识得城楼上的字么?”顾淼问。 高檀认识北项文。 可眼前的高檀不认得城门上的字。 他摇了摇头。 顾淼沉默了片刻,听他问道:“李姑娘要进城么,是要寻人?” 顾淼刚一蹙眉,便听他又道:“我是先前无意听见你与高公子说的话,并非有意偷听。” 顾淼垂下眼,冷淡道:“我要进城去寻我阿爹,你自顾自南下吧。” 高檀仿佛苦笑了一下:“李姑娘为何总不肯领情,我先前便说了,某愿意帮姑娘寻人,料想北项以南的城池不少,姑娘一人去寻,不如二人合力去寻?” 顾淼笑了一声:“顺教的人在追杀你,你这样跟着我,真是在报恩?” 高檀语塞了片刻,顾淼又道:“你翻脸若翻书,先前不还信誓旦旦底说,唯恐自己是不堪之人,白白拖累了我,转眼却又纠缠不放,怎么,如今就不怕拖累我了?” 高檀双手紧了紧缰绳,随之一笑道:“李姑娘,何必如此咄咄逼人,你我虽非挚友之交,可亦算彼此扶持过一段时日,我实在是好意,也不知是因何缘故,得罪了姑娘,姑娘要如此三番四次地将我拒之门外。”说着,他抱了抱拳,“倘若真是我无意中得罪了姑娘,我向姑娘赔个不是,还望姑娘见谅。” 他收敛了笑意,直视她的双眼,坦坦荡荡。 面前的高檀就像一张白纸,而她就像是用过去的恶意平白无故揣测他的那一个人。 顾淼面对失忆的高檀,时常会有一种这样的心虚,尤其是在她说了伤人的话以后。 他现在就像个傻子,一个傻子又能懂什么呢。 顾淼气闷地拍了拍马,再也不看他,转而朝城楼走去。 顾淼打马进城,这座城池很小,亦非坐落要地,因此守备不算森严。 盘查的守卫简单问了两句,得知二人是药商队的人,在此处等人后,便也放了行。 进城过后,顾淼依旧被城中的荒凉吓了一跳。 因为北面在打仗,北项的各处城池都在征兵,城中除了守卫之外,已经几乎看不到太多的年轻男儿,虽然日头已经升了起来,但是街上几乎也见不到人影。 顾闯大概不会躲在这里。 顾淼打马绕着城池寻了一圈。容身的处所自是不少,可是这里不能隐于市,谨慎起见,他应该不会选择这样的地方。 顾淼原本打算就此离开,再往南寻,可是经过一处废旧的石屋时,她忽然看见了斑驳的石墙上刻着一枚瘦月亮。 顺教的标记。 顾淼勒马,翻身而下,进屋去查看。 石墙下落了香灰,几片碎掉的竹箭上,弯弯扭扭地写着几个小字:若见诸相非相,即见我道。 高檀走到了她的身后,问道:“你认得这个标记?” 顾淼扭头答道:“这就是那个逆教,你做教首的那个逆教。” 高檀“嗯”了一声,表情漠然地扫过墙上的瘦月亮以及地上的竹简,“这个逆教在北项也有教众?” 顾淼笑道:“从前倒是不知,如今看来,多半如此。” 高檀蹲身,拨弄了一下竹简,在竹简之下,还有几片残破的碎片,上面的字迹愈发渺小,内容却也愈加惊骇:若不得道,便叫我魂飞破灭,度我此道。 他仿佛低叹了一声,又道:“难怪是此逆教。” 顾淼探头细看了一会儿,印象中的顺教并非真的是为修道,更不可能为了得道而真去祭身殉道。 北项的“顺教”不全是顺教。 反倒像是谢朗故意弄出来的“邪道”。 “李姑娘要寻的人,莫非也是逆教的教徒?” 当然不是。 顾淼正欲摇头,脑中却忽然忆起当日顾闯在崖畔服下的白色药丸。 “你听说过顺教有味丹药,唤为坐忘?” 高檀蹙拢了眉:“坐忘?未曾听说过。不过……”他口中复又诵道,“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 他记得此书。 顾淼默然了片刻,目光方自他的脸上移开。 “没错,坐忘据说是为修道而炼制的丹药,令人暂时忘却肉身凡体。” 高檀起身,轻轻掸了掸袍角,垂首道:“看来,坐忘是味古怪的丹药。” 顾淼抿唇不语,转身,翻身又上了马。 此地有教众,顾闯若真服的是“坐忘”,他定然不会离顺教太远。 第135章 因而,她不着急出城,反而在城中找了一处客栈歇脚。 夜幕沉下,打更声过后。 窗外寂然一片,仿佛听不到一点声响。 城中的人果然少得可怜。 顾淼又等了半刻,方才起身,拉开房门,放轻脚步走了出去。 客栈只有一个小二,此刻正在大门旁打瞌睡。 顾淼小心翼翼地拉开一小片门,出去后又轻轻地合上,并没有惊动旁人。 客栈外乌漆嘛黑,云后的月光丝线一般得幽亮。 顾淼去马厩牵了马,按照白日的印象,又往那处石屋的方向而去。 还未走到近处,她便见石屋之中似乎隐隐透出亮光。 她连忙勒马而停,侧耳细听那里的动静。 几乎没有人声,唯有夜风卷来几声细碎的轻响。 顾淼下得马来,将角弓与箭筒背在身后,缓步朝石屋而去。 行到近处,她伏低了身,并未走进石屋,而是从一侧的墙缝朝里张望。 石屋的地上,随意摆了三盏白纸灯笼,屋中有两个人,背对着门,半蹲着身,在窃窃私语。 这样的距离,顾淼听不见二人在说什么。 二人说了一小会儿,便见其中一人自腰间摸出了几个白瓷瓶,递给另一个人,而另一个忽然谨慎地回头望了一眼。 顾淼悚然一惊,只见他的脸上竟然戴着一张傩面,青面獠牙,森然可怖。 她自然看不出傩面之下究竟是什么人,只见他将那几个白瓷瓶揣进了身侧的兜中。 二人继而往石屋外走来。 顾淼闪身躲到了另一处石墙之下。 等到二人走得稍有些远后,顾淼才渐渐跟上那个戴傩面的人。 夜色深沉,他徒步而行,拐进一个巷道之后,他才将脸上的傩面摘了下来。 月色朦胧,顾淼依旧看不清他的脸孔。 他的步速不快,不像是个习武之人。 顾淼尾随他进了巷道,刚走两步,却听身后忽然传来古怪的声响。 有人来了! 她连忙躲闪到一侧檐下,循声望去,却是一个小小的身影,正朝长巷跑来。 原本戴傩面的人回转身来,低声喝道:“别动,立在原处。” 第105章 试药 闻言,那个半大的身影赫然停下了脚步。 巷道内黑黢黢,顾淼只能勉强分辨他的轮廓。 “带银两来了么?”先前戴傩面的人问道。 “带了。”半大的人影低声回了一句。 顾淼似乎认得这个声音。 “你把钱放在地上。” “好。” 小路! 顾淼心头一惊,这是小路的声音! 小路怎么会在北项,他从邺城来的么? 他是为谁买丹药? 顾淼抬头再看,只见小路将银两摆在了地上,而戴傩面的那一个人顺势将手中一个的白瓷瓶朝他掷去。 小路慌忙接过。 起初戴傩面的人影便头也不回地朝巷道另一侧快步而走。 顾淼不打算去追他了。 她要跟上小路,可她也不能贸然与小路相认。 且不说她现在是女郎打扮,她得先看明白小路是在为谁买丹药。 小路将丹药瓶塞入怀中,又在原地立了一小会儿,才往巷道的来处而去。 待他走得稍远了一些,顾淼才抬步跟上。 夜色昏沉,二人一前一后在森冷的街巷穿行。 这显然不是小路第一次来取丹药了,他似乎对于这里的道路轻车熟路。 顾淼跟着他走了约莫半刻,方见他在一处石宅前停下了脚步。 他轻扣门扉,三声过后,石门便被人从里拉开了。 未见人影,最先从里探出的是一盏白纸灯笼。 小路快步进了院门,门扉便被合上了。 顾淼留心看了看四周,记住了此地的位置。 月影西沉,天色将明。 客栈里渐渐有了人声。 顾淼翻身而起,将洗漱罢,便听敲门声响起。 “李姑娘?” 高檀。 “何事?” 高檀沉默了片刻,方答道:“今日还要去寻人么?” 顾淼思索片刻,抬步拉开了房门。 今日的高檀换了一席月白深衣,他因而看上去略显青涩,往日萦绕眉眼之间的锐利似乎悄然无踪。 他的发顶斜插了一柄玉簪,温润流光。 他的唇角露出一点浅笑:“李姑娘。” 他的眼里映着她的脸庞。 顾淼不由愣了愣,方才答道:“今日你同我去一个地方,但需小心谨慎,暗暗打探。” 高檀颔首,并未多问。 半刻过后,二人出了客栈。 日头渐升,街巷之中,人来人往似乎比昨日热闹了几分。 顾淼按照记忆,走回了昨夜的石宅附近。 隔了一段距离,只见门扉紧锁,门外也无往来人影。 “昨夜你见到的小儿就在此院中?”高檀附耳低声问道。 熟悉的气息拂耳而过,顾淼只觉耳边一麻,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他们在原地站了少顷,一个小小的人影探出身来。 小路。 他换上了北项的服饰,兜帽遮住了大半脸孔,快步出了院门。 顾淼正欲跟上,可小路识得高檀,她转念想道,不过高檀失忆了,应该认不出小路。 她于是侧目,对高檀道:“你先在此地等待片刻,看一看石宅之中,还有没有别的动静,我去去就回。” 说罢,顾淼追随小路的脚步而去。 他的步伐很快,穿过了几条街巷,便闪身拐进了一条僻静的巷道。 趁着四下无人,顾淼阔步上前,缓声叫道:“小路!” 小路浑身一抖,似乎吓了一大跳。 他转过身来,表情惊惶不定。 顾淼抬手掀开了他的兜帽。 小路原本觉得此声有些熟悉,可没料到眼前立着的赫然是个女郎。 她的身上穿着束腰的黑衣,可是乌发梳髻,分明是女郎的打扮。 小路转身欲逃,却被她提溜住了领口。 “小路。”她又唤了他一声,语含无奈。 “你的声音……”小路扭回头来,停止了挣扎。 他的视线仔细地扫视过她的脸颊,他的脸慢慢地涨得通红。 “远……远哥哥……” 总算认出她了。 顾淼暗暗舒了一口气,松开了手。 小路转过身来,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语无伦次道:“远哥哥,你怎么变成女人了,不,你是……本来就是远……远姐姐……” 顾淼只点了点头,不答反问道:“你为何会在此地?你何时从邺城来的?” 小路抹了抹额头上的细汗,一五一十地答了。 原来他是悄悄跟随队伍自邺城而来,来了有月余了。这几日在城中,是为了照料伤患。 “伤患?”顾淼蹙紧了眉,“所以你才去向道士买丹药?” 小路顿时瞪大了眼,支支吾吾道:“你怎么……你怎么晓得?” 顾淼追问道:“你口中说的伤患又是何人?” 第136章 小路一愣,默然须臾后,咬了咬牙,一脸哭相道:“是将军,远哥哥,是将军。” 阿爹! 阿爹就在城里! 顾淼虽然心中起了疑,可没想到竟然真是顾闯。 阿爹竟然真地在服丹药,在服用“坐忘”。 小路今日出门也是为了取药,倒不是丹药,而是寻常的汤药。 在顾淼同他一道回石宅之前,她又匆匆将高檀失忆了的事情说了。 小路惊道:“檀哥哥不记得我们啦,那你为什么不跟他说呢?” 顾淼摇头道:“不说自然有不能说的由,你一个小孩子不要瞎打听,待会儿碰上了,你也要装不认识他,便只是说你们是南面来的商队,在此处落脚,商队主人与我是旧相识,因而一道折返。” 小路只得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回到石宅附近时,果见高檀还立在原处。 他好奇地细瞧了小路一阵,转而笑问道:“李姑娘原来认识这个小孩?” 顾淼颔首,将先前的商队说辞说了一遍,顿了顿,又道:“既然我已找到了人,便不劳公子费心了,你也该早些离去,去寻你的家人才好。” 高檀皱起了眉头:“李姑娘,为何又要推拒某,何以如此伤人?不过是旧识初见,便要急欲摆脱某?” 顾淼被他坦然的目光一望,不由地生出了一分歉疚。 诚然,如果真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她绝对不会如此口出恶言。 她正欲再言,不远处的石宅门却忽然大敞,其中一人疾疾奔出,四下张望,终于瞄见了小路。 他扬声急道:“你还愣在那里作什么!伤药去到了么!快快回来!” 小路打了一个激灵,拔腿便往回跑。 顾淼再顾不得许多,也一并跟了上去。 宅门旁的人见到跟来的二人,神色冷然:“你们是什么人!” 顾淼摸出了腰包里的令牌,在他眼前一晃。 那人立刻认了出来,抱了抱拳。 门扉合上,高檀亦跟随进了院中。 顾淼无暇顾他,只因虽然隔了一重院落,她依旧听到人的惨叫,撕心裂肺般的嚎叫。 是阿爹的声音! 她的整颗心都揪了起来。 小路和那随扈一路小跑着去煎药。 顾淼随即而上,穿过一道拱门,惨叫声从正中的矮屋清晰地传入耳中,一声又一声,宛如利刀割伤她的耳朵。 顾淼还欲上前,却被随扈拦住:“你稍留一步,待大人服药过后,再去不迟。” “他究竟如何了?”她的声音隐隐发颤。 随扈摇摇头,叹息道:“具体某亦不知,不过大人伤得很重。”说罢,他便抬脚往屋中去。 顾淼立在原地,心中愈发忐忑。 伤得很重,如何伤得很重? 此地仍是北项,虽是零落小城,亦有北项游兵,更何况顺教,谢朗…… 她不禁扭头又看了一眼高檀。 还有高檀也在此处。 高檀垂眸道:“李姑娘,为何如此防备某,是怕我害了屋中那人?” 顾淼抬眼,眉眼霎时变得锐利,耳边听他又问:“你为何有此顾虑?莫非是我与那人原本就认识?莫非有仇?” 高檀是失了忆,但他不是真的傻子, 她的防备,他都瞧在了眼里。 此刻的顾淼有些后悔,倘若早知道顾闯会在此地,她便早该寻个由头把高檀打发走。 第106章 别鹤 顾淼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却道:“高公子想得太多了。你与商队的主人倒不相识。不过他的伤势不轻,须得安心静养,万不能受了外人影响。我不过是有些担忧。” 高檀随之一笑,眉目舒展,似乎全然不放在心上。 “原来如此。” 屋中传来的尖利嚎叫在此时稍停。 顾淼胸中轻轻一落,顾闯的声音低了下去。 头顶的几缕薄云被风吹散,午后的阳光坠进了院落。 门扉再度被拉开,先前那个随扈去而折返。 顾淼急问道:“如何了?” “大人服了汤药,终于安睡了。你若要拜见大人,此刻便只能隔着帘纱远远一窥。” 顾淼颔首,抱拳道:“有劳了。” 她跟随来人往矮屋而去。 高檀这一回识趣地没有跟上。 房门推开后,一股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 屋中的角落还立着四个随扈,面孔陌生,可能是顾闯此番北上新栽培的心腹。 所幸顾淼身上的令牌是顾闯亲自给的,不若然,她应该也进不了院门。 屏风背后便是木榻。灰黄色的纱帘垂下,躺在榻上的人影轻轻起伏。 他的头发披散着,两鬓发色斑白。 他好像老了,不过数月未见,便老得厉害了。 他的双颊微微凹陷,额头依旧红得异常。 阿爹。 顾淼眼眶酸热,暗暗深吸一口气后,方才开口轻声唤道:“将军。” 顾闯并未回应,他似乎睡得很沉。 顾淼回头看了看身后的随扈,他们摇了摇头。 顾淼默然地打量着他的面庞。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身影忽而一动。 他侧身过来,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他醒了! 顾淼惊喜道:“将军!” 顾闯的表情隐在纱幔之后,模模糊糊。 他睁着眼睛,在打量着她,一时并未答话。 身后的随扈躬身上前,问道:“将军,可要唤郎中进来?” 顾闯此刻仿佛才回过神来,他摆了摆手:“不必了。”却突然又指了指榻前的顾淼,哑声道,“你,上前来。” 顾淼没有犹豫,两步上前,掀开了纱帘,露出一点微笑道:“将军。” 顾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似是熟悉,却又有些陌生。 莫非是在人前不便与她相认? 顾淼正欲开口,却见他的眼睛骤然瞪大,满布血丝的眼中忽然落下两行清泪。 他低沉地说:“鹤娘,是我对不住你。” 鹤娘。 阿娘! 他竟将她认作了阿娘? 顾淼惊得脸色骤变,顾闯素来不爱提她。 从前她甚至不知她姓何名谁,只是偶然在顾闯的书房中窥见了一幅画像,上面写着“亡羊何可问,别鹤不应孤。” 她才晓得,她的阿娘名中,有一个“鹤”字。 那一幅字画到底有些旧了,亦像被火舌卷过,人像隐约,并不清晰。 原来,她和阿娘生得很像么? 可是此时此刻,顾闯在哭,顾淼一声也不敢应。 顾闯说罢,闭上了眼睛,沉默了下来,仿佛又睡了过去。 屋中静谧无声,顾淼不晓得纱帘外的随扈看见了多少,又听去了多少。 不过眼下,他服了药,神志不清,倒也并非异事。 她从纱帘退了出来,回身一望,果然随扈们都埋低了头,一言不发。 丹药,坐忘,看来,这似乎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坐忘这一类丹药,初尝令人飘飘欲仙,恍若求道,可用得久了,服丹者便会愈发依赖此丹,最初可能是一月服食一次,后来渐渐变成一周服食一次,最终可能日日服用,及至万劫不复之地……” 第137章 黎明敦捏着那一颗小小的白色丹药,听来人细细禀报这个“坐忘”丹药的来历。 他越是细听,眉头皱得越紧。 他的目光不由望向另一侧的悟一。 悟一盘腿坐在凳上,手中依旧摩挲着那一串黑色佛珠,表情戏谑地朝他扬眉道:“没想到顺教还有这种玩意,是我先前孤陋寡闻了。没想到先生还能琢磨出这样的好主意。” 拿捏人心,操控教徒的“好主意”。 他的语调令黎明敦心中一沉,不由更感不快。 他摆了摆手,先让随从下去,然后方对悟一道:“莫要胡说,此等歹毒之术,岂能是先生所为,肯定是北项人自己搞出来的东西。” 悟一听罢,哈哈而笑,显然是不信。 黎明敦只得又道:“若真是顺教所为,为何南面没有,偏偏只有北项才有,我猜定然是革铎自作主张,肆意妄为。”说罢,他自己心中似乎也被这样的说辞说服了。 对,谢朗为人,不可能如此,定是革铎。 悟一敛了笑意,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 “你说什么,便是什么罢。” 黎明敦不由生怒,拍案而起道:“你……” 话音未落,门外骤然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和马蹄声。 有人慌张来报:“大人,革铎来了!” 黎明敦不由大惊:“什么!” 按照原本的计划,革铎绝无可能来到此地。他应该驻守燎城,拖住顾氏的大部和高氏的援兵。 黎明敦想不通,他为何忽然改了主意又要南下。 更何况,眼下,革铎带了很多人,远胜黎明敦所领的人马。 他在追捕顾闯。 革铎思来想去,为了在老葛木面前立功,他要做的就是捉拿顾闯。 高恭不在北项,不好捉。 可是顾将军在,听说他受了重伤,此时不去捉他,更待何时。 他猜到顺教的人忽然到了此地来,只怕也是有了顾氏的下落。 黎明敦的人,是他的人。 他要找到顺教的落脚处,简直易如反掌。 黎明敦立在院外,被兵卒团团围住。 他不由一声冷笑:“小王爷,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革铎随之一笑:“好久不见,贵客来了,我自然要亲自相迎,先生虽未来,可见到你,便像见到了先生一般。” “可是你不该来此地,你忤逆了先生的意思,还不速速回去,不然坏了先生的大事。” 革铎大笑道:“先生的大事自然也是我的大事,你们到此地来,自然也是为了先生的大事,按照你们南人的说法,我岂有袖手旁观的道。” 黎明敦心头愈沉,转念便想该如何将此消息传回康安。 革铎的目光滑向也被人推了出来的悟一。 “你倒有些面熟,我们从前见过?” 悟一摇头:“运气不好,应该从未见过小王爷。” “你是顺教的和尚?” 悟一双手合十:“正是。” 革铎不问黎明敦,反而问他道:“你们在寻什么人,寻到了么,住在此地,是等人接应?” 悟一便答:“我们不是找姓顾的,是找一个姓高的,不晓得小王子听过没有,他唤作高檀,是高恭将军的二公子。” 高檀。 革铎缓缓地眨了眨眼,额角突突一跳。 高檀,高家的二公子,单名一个“檀”字。 刘檀。 莫非就是高檀! 当日他谎称“李三”,而高檀自称作“刘檀”。 革铎恨得咬牙切齿,不错,他肯定是高家人,他与小葛木交好,不可能真是个药商。 他背上的旧伤,此时此刻,似乎也隐隐作痛起来。 他右手一翻,将手中长刀直直指向那个缁衣和尚,厉声道:“好好好,我也想要找那个姓高的!” 月夜静谧无声。 白日的喧哗淡去,顾淼住进了顾闯所在的石宅。 按照顾闯的意思,他要在此处服药,将养数日后,便要往北去渡城,将高恭送来的周段陵弄出城去,让他从哪里来便回哪里去。 想得是不错,顾淼心想,可是他服药日深,岂是说走就能走的。 以他今日之态,莫说舞刀弄枪,就是辨个东南西北也成问题。 最稳妥之计,当然是劝他先回邺城蛰伏一段时日,待到丹毒清了,伤养好了,再做打算也不迟。 顾淼正想得入神,忽闻耳边风过,桌上的白烛随风摇曳。 她立刻扭头去看窗影。 树影在外招招摇摇,不过小半刻,她便听到了由远及近,震耳欲聋的马蹄声。 有人来了! 听上去,更是来者不善。 第107章 着相 院中灯火次第点亮,人声微弱,可铁器与弓弦的声响在寂夜中格外刺耳。 马蹄声音渐弱,马儿的喷鼻声如同风响,呼呼而鸣。 顾淼捏着角弓,背上箭筒,走到了院中。 随扈们也来到了四方院落,不见顾闯的身影。 顾淼低声问道:“将军呢?” “将军服了药,仍在昏睡。” “此处可有暗道?” 顾闯行军多年,落脚之处,大多提前布置了临时脱逃的暗道。 随扈沉吟片刻,审视的目光扫过顾淼的脸庞,方才答道:“有一处,不过眼下不清楚外面究竟有多少人,倘若贸然出去,被人捉住,则更为不妙。” 顾淼明白了,这一处暗道,只怕不如邺城附近的暗道四通八达。 北项小城,暗道的尽头只怕也在城中。 倘若外面人多势众,分头封锁了城镇。便是通过了暗道逃出石宅,也是自投罗网。 顾淼心头愈发沉重,凝神去看院门之下缝隙处透出的火光。 赤色的火焰飘摇,人影与马蹄的影子俱是攒动。 不晓得外面究竟有多少人,但是风响愈烈,倘若一人一马,难说外面没有百人,而石宅之中,连同所有的随扈,小路,顾闯,她,以及高檀,不超过三十人。 顾淼四下而望,终于见到高檀自西侧的一道拱门转了出来。 他披散着乌发,身上穿着黑色深衣,似乎是将从梦中惊醒。 他快步走到她身侧,蹙眉问道:“外面来者是谁?”他又看了看她紧握弓弦的右手,“来者不善?可有胜算?” 顾淼脑中念头转了几轮,答道:“外面不知是北项人,还是南人,若是北项人,兴许还有一线生机,若是南人,他们便是来杀人的。” 要杀顾闯的,高恭,顺教,还是谢朗? 顾淼抬眼,定定看了高檀一眼。 他的眸光在微弱的灯火下,晦暗难辨。 他的神色却不见惊慌,蹙拢的眉头,并非慌乱,而仿佛是一种骤然被人惊扰过后的不耐。 直直迎着她的目光,高檀问道:“怎么,李姑娘还是不肯信我?” 顾淼转开了眼,摇了摇头,只道:“你去寻个称手的刀剑,外面的人破门而入,也只是片刻功夫。” 高檀依言而去,寻了一把长剑。 随扈们将热油与滚火搬到了院中。 他们有弓箭,还有一方小巧的投石器。 第138章 外面的羽箭先发,如同铺天盖地的巨网,自黑幕从天而降。 破空声接连不断,众人半伏在厚重的木盾之下。 箭雨稍歇的片刻,投石器将燃烧的草球,投向了院外。 噗噗的坠地声响过后,外面响起了凌乱的马蹄声与嘶鸣声。 “撞门!”有人大喝道。 是北项语! 下一刻,轰隆隆的巨响自院门传来。 两扇门扉被撞得摇摇欲坠。 顾淼扭头便见,两三个随扈往后院疾奔而去。 看样子,他们是要先将顾闯送进暗道。 顾淼毫无犹豫地回身去追。 恰在此时,两扇大门发出一声巨响,外面的木桩霍然已将大门撞出了一个巨大的黑洞。 赤色的火光从外而入,火把顷刻点燃了门畔的木柱。 又是几声巨响,院门轰然而落。 数马齐进。 顾淼再顾不得许多,拉弓放弦,笔直射进了数个马首。 为首的马匹坠地过后,更多的骑兵蜂拥而入。 院中随扈,四散开去。 投石器的火球接连而射,整个院落,燃烧成了一片火海。 红影摇摇曳曳,如同置身地狱业火,顾淼捏着长弓,敏捷地闪避着飞溅的火星,半守半退,朝后院而去,可是她不知道此时此刻是不是已经晚了。 顾闯是不是已经进了暗道。 她若此刻再去,会不会就此暴露了他的踪迹。 纵然心急如焚,顾淼反而愈发冷静了下来。 北项人,是何人? 她闪身于廊后,透过烈烈火光,辨别马上的人影。 寻常的北项兵卒,如何晓得顾氏的藏身之所。 莫非是他们已经跟随顾氏多日,今晚趁势围剿? 莫非随扈之中,顾闯的心腹之中真有内鬼? 她的目光逡巡中众人的脸庞,直到她看见了革铎。 革铎高坐马上,手持长刀,踏过几具尸身进到了院中。 是革铎! 他先前伤得不轻,没想到竟然还有余力,往南行追捕顾氏。 革铎,正如高檀从前所述,是一头不要命的野狼。 他与高檀,出身类似,性情何其相似。 顾淼抿紧了唇,心跳加快,阿爹要是真落在革铎手中,只怕是活不成了。 他急于建功,恨不能杀几个南越大将,在老葛木面前建功,也要在北项贵族之间立威。 更何况,他们之间还有旧怨。 落到他手中,定然凶险非常。 顾淼一念至此,脑中便开始盘算起了逃生之路。 可是,对了,还有高檀! 若是高檀落到革铎手里,他便知道高檀便是当日的“刘檀”。 新仇旧恨,他定然也会活剥了他。 顾淼深吸了一口气,急急四下而望。 先前御敌,自然无暇顾及他人。 高檀武功虽不弱,可眼下也不晓得究竟身在何处。 她的视线扫过了整个院落,地上七零八落的尸首似乎没有高檀,可余下的随扈也不多了。 他们虽然骁勇善战,可到底寡不敌众。 当务之急,定要自保。 他们且战且退,有几人已经跃出了院落,抑或是往东侧的马厩而去。 高檀又去了何处? 难道是已经机敏地逃出了生天? 恰在此时,一枚细小的石子忽地落到了顾淼的脚前,发出“滴答”一声轻响,若非细听,转瞬便被院中的其余声响盖了过去。 顾淼心头一惊,不由地仰头望去,却见廊前另一侧的屋檐之上似有一道黑影。 她定睛一看,正是伏低了身的高檀! 他抬手朝东面一指,过后人影便消失在了屋脊之后。 他是指,往马厩而去。 顾淼心领神会,他隐在高处,只怕已经想到了退路。 她思索片刻,便捏紧了弓弦,朝东侧的马厩退去。 夜风呼啸而过,院中的焦油味与血腥味随风飘散。 革铎用长刀翻过了地上的几具尸首,待到看清他们的面目后,兴趣索然。 他脸色铁青,回身去问被人请进来的黎明敦:“姓高的,去哪里了?怎么都是些小兵小卒,高家的公子呢?” 黎明敦晓得顾氏的落脚处是顺教得来的消息,高檀究竟在不在这里,他从来都无把握。 他甚至觉得高檀与顾氏交好,本就是无稽之谈。 高檀离了谢朗,来到北项,自要如同从前一般,攻城略地,建功立业,与高恭联手合谋,瓜分新帝的天下。 他来寻顾闯做什么? 因而,黎明敦不言不语地沉默了下来。 革铎冷哼一声,用长刀一指,他身后的悟一,又道:“那和尚来说,先前不也是你说的,你要来寻高檀?” 悟一双手被缚,不自在地扬了扬手,慢条斯道:“小王爷这样捆着我,我又如何去帮你找什么姓高的。小王爷要寻仇,却又不肯信我,天底下哪里有这样便宜的事情。” 革铎大笑:“你们这些和尚惯会油嘴滑舌,怎么,我放了你,你就找得到姓高的?” 悟一点头道:“小王爷,有所不知,我与高檀曾经也情同手足,在他要杀我之前,我们也曾经一同出生入死,他为权,我为钱,倒也相得益彰,你将我放了,我以自己为饵,他兴许就能现身了。” 革铎挑眉问道:“他为何要杀你?” 悟一撇撇嘴:“因为我抢了他的女人。” 革铎哈哈大笑,转瞬也想到了当日“刘檀”的“夫人”。 “一个瞎子罢了,脾气也坏透了,居然令你们反目成仇,手足相残,哈哈哈哈。” 悟一垂下了眼。 革铎笑罢,索性招了招手,容侍卫解了悟一手上的绳索。 “好,我倒要看看,你今夜如何引高檀现身。” “多谢小王爷信重。” 悟一动了动手腕,“我与高檀曾有约定,身临万死之险境时,当以口哨为音,倘若一人鸣哨,另一人定要赴约,虽然我与他已反目成仇,可我也曾经救他于水火,今夜我若鸣哨,哪怕他不当即现身,也应回一音,如此一来,你便能辨明他的方位。” 革铎直视悟一道:“你与他是过命之交,你真肯杀了他?” 悟一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 “他欲杀我之时,杀念便起,我与他之间,过去情谊,便如烟云散去。” 革铎敛了笑意:“和尚心最狠。你便鸣哨吧。” 悟一轻轻颔首,继而抬手,双掌相扣,覆于唇前。 他像是轻轻一吹,一阵悦耳的,清脆的鸟鸣便在夜空回荡。 他吹了约有数息。 鸟鸣在烈火中荡得遥远。 悟一吹罢,放下了双手,静立而待。 革铎旋即扬手,四周的兵士原地不动。 嘈杂的声响霎时静了下来,唯有燃烧的枯木时而爆发出一两声“噼啪”声响。 周遭静得出奇,革铎等了数息,便已失去了耐心。 他正欲开口,忽然之间,另一阵缥缈的,清悦的鸟鸣声好似自遥远的天际传来,宛如将才得鸟鸣,却又不同。 第139章 悟一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地笑容,他慢慢地抬起头来,径自朝革铎点了点头。 没错,这一声哨声便是高檀! 他果然就在此时此地! 革铎欣喜若狂,侧耳聆听那鸟鸣,手势翻转,便要领人朝那音源处追去。 黎明敦脸色大变,难以置信地望向悟一。 他是想让悟一找到高檀,可是从他的本心而言,无非是捉高檀回康安,向谢朗低头认错,就算不能重修旧好,亦可作闲散路人,他绝无杀了高檀的真心。 可是……可是悟一!他竟然真的将高檀的性命交到了北项人手中,交给了革铎。 他们二人之间本就有仇,加之高氏之子的身份。 革铎绝不会轻易放过高檀! “你……”黎明敦一时心绪大乱,盯向悟一,而悟一只是云淡风轻地瞧了他一眼,淡然道:“教首着相了,人各有命,岂是你我能轻而易举扭转的。” 第108章 骨肉 夜色依旧沉甸甸,天上的阴云遮盖了星月。 地上的马蹄依旧在疾驰。 革铎迫不及待地引人朝那音源处奔去。 夜中的城镇,除非他的兵马,荒无人烟。 夜色中的城墙仿若无言的巨人默然伫立。 高檀应该是想往城外逃去。 “拉开城门!”他大喝道。 三两兵卒先行,拉开了城门。 城外草甸初露,夜色之中,漆黑一片。 兵卒透过越来越大的城门缝隙朝外张望,试图寻找有无慌忙逃奔的身影。 可是,似乎没有,城外黑漆漆,一丝光亮也无,草甸之上,恍惚没有人影,只有魑魅鬼影。 他眨了眨眼,疏忽之间,他仿佛看见了草甸之上亮起了一点星火,如同夏夜里的萤火之虫。 然而,此时尚值春日,草甸之上,何来萤火? 大概是看错了。 他揉了揉眼,再度向那萤火望去,青色的萤火,忽然变成了赤红,草甸之上,密密麻麻地,腾起了赤红的星火。 不是萤火之虫! 是火把! 城外有埋伏的兵卒! 他回转身,想要朝革铎疾奔而去,禀报军情。 他大喊道:“小王爷……” 话音未落,一道铁箭便从后贯穿了他的胸膛,遽然倒地。 一声闷响,自前方传来,革铎定睛一看,黑色的影子如同潮水一般朝城门涌来。 他们脚跨黑马,手持火把,急速而来。 他们是北项的兵士。 可为首的那个,正是许久不见的小葛木。 他身披铠甲,手持长刀,正是备战之态。 “快!合上城门!”革铎不由大怒道。 但是,已然来不及了。 城门旁的几道身影早已被铁箭贯穿。 如潮的大军涌入。 小葛木带领的兵卒足足有他的两倍。 今夜他就是来杀他的。 两军交战,铁器相撞。 小葛木直朝革铎而去。 不过半个时辰,革铎的兵卒颓势已现。 他是个聪明人,聪明人素来知进退。 革铎猛一调转马头,挥鞭朝城外奔去。 小葛木慌忙去追,却被他甩开了一段距离。 革铎虽然身上受了伤,可论骑术,远在小葛木之上。 他奔出草甸不远,回头望去,似乎已经望不见小葛木的身影了。 废物。 他的唇角露出一丝冷笑。 下一刻,一道如山的黑影,却从另一侧打马而来。 他壮如小丘,手中捏着一柄铁锤。 革铎冷笑道:“金果儿,又是你这个废物!” 金果儿,小葛木的跟班。 金果儿打马而来,气呼呼道:“废物?那我这个废物今夜就要杀了你! 上一回,让你侥幸跑了,今夜你插翅难逃!” 金果儿蛮劲如牛,一锤抡去,革铎唯有闪避,两人缠斗了一会儿,难舍难分。 身后的马蹄声近了。 革铎心头一凛,顾不得与金果儿缠斗,打算弃战而走。 他将拽住缰绳,却闻耳畔风过,一道人影自树端坠落,落到了他的马上。 “谁!” 他将一出声,冰凉的珠子便已勒住了他的脖颈。 悟一! 那一串珠子比他想象得结实,他用力去挣,才发现那珠子不是寻常丝线所穿,而是穿在了柔韧的铁丝之上。 缠绕脖颈的念珠越收越紧,革铎几乎不能呼吸了。 他张开了嘴,气息艰涩道:“和……尚……” 为什么! 为什么要帮小葛木! 悟一的声音冷冷淡淡:“可惜你不中用,没有杀得了顾闯。要是今夜顾闯也死了,往后的事情便好办多了。” 革铎呼吸愈发不畅,脑中却如电光火石间想明白了许多。 悟一根本就不打算杀高檀。 他大概与那顺教的,姓黎的,也根本不是一伙的! 他说什么鸣哨,说什么与姓高的恩断义绝,都是骗人的鬼话! 他帮的是小葛木,鸣哨诱敌,诱的是他! 刘檀,不,高檀从前帮的也是小葛木。 悟一和尚和高檀根本就是一伙的! 当真出生入死,情同手足! 真是演了一出好戏! 身后的马蹄声停了。 “放了他。”恍惚之中,革铎听见了小葛木的声音。 脖子上的珠子骤然一松,革铎摸着脖子,大口大口地喘气。 悟一翻身下马。 小葛木继而打马上前,他手中的长刀指向了革铎的胸膛。 刀尖微微颤抖,发出了细碎的声响。 革铎抬眼,眉目锐利地望向了他:“废物。” 革铎在嘲弄他。 革铎又在嘲弄他。 就像北项其他的所有人一样,觉得他就是个依靠母亲的废物。 小葛木只觉急火攻心,令他一阵头晕目眩。 他用尽了浑身的力气,用力将长刀向前一递。 噗嗤一声响,革铎竟然没穿甲,他没穿软甲。 长刀轻而易举地贯穿了他的胸膛。 汹涌的血迹喷溅而出,血雾融融。 小葛木手中一抖,长刀又被轻而易举地拔出了他的胸膛。 鲜红的血液溅了他满身。 “废物。” 革铎像是笑了,可是下一瞬,他便如破布一般栽下了马。 不过数息之后,他起伏的胸膛便不再起伏。 四周静悄悄的,革铎死了。 小葛木愣愣地抬手摸了摸脸,温热的血液喷溅过后,留在脸上,眼帘上,渐渐冷却,粘稠,潮湿,恶心至极。 直到此刻,他才忽然想到,这其实是他的手足,是他的兄弟的鲜血,是他的父王的骨肉的鲜血。 可是……可是…… 哪里来的兄弟,又有什么骨肉。 你死我活,革铎不死,他就会死。 他的心肠顿时又硬了起来。 他还有覃氏,还有父王。 小葛木慢慢地擦却了眼前的血与泪,扭头,直视另一侧立在暗中的悟一和尚,缓缓问道:“好了,既然革铎已经死了,你们到底想要什么?” 第140章 高檀想要什么? 顾淼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脚下的马蹄在飞奔。 此刻,他们已经走在了出城南下的路上。 天上的阴云被风吹散,星子露了出来,闪闪烁烁。 先前,她刚到了马厩不久,正欲出逃,却听到了两声诡异的鸟鸣。 鸟鸣过后,院中的北项人便由此退去。 一切似乎发生得莫名其妙,直到城外又传来了打斗的声响,声震百里,约莫越是数百的兵卒。 他们因此趁势,自另一处城门先往北上,再绕路南下。 顾闯应该也被人送出了暗道。 城中自然不能久留,但那几个随扈晓得轻重,顾闯重伤未愈,丹毒未清,不可能北上,他们也只能南行,往邺城的方向去。 最好便是,他们在道中能相遇,不若然她便只能先去邺城等待。 可是高檀呢? 高檀又想做什么? 更何况,眼下又多了一重顾虑。 她的目光不由飘向坐在高檀身后的小路。 他们先前去马厩之时,恰好碰见了躲在马厩的小路。 顾淼松了一口气,兵荒马乱之时,小路竟然活了下来。 他们自然要带上小路一起出逃。 躲避追兵本就不易,更何况他们还带着一个小孩儿。 天际慢慢亮了起来。 他们离那座北项小城已经远了。 天亮之时,他们寻到了一处浅溪饮马。 小路下马后,便好奇地打量起高檀。 他虽没说,但顾淼知道他肯定好奇高檀为何忽然“失了忆”。 “高檀哥哥,你真的连你爹娘是谁都不记得了么?” 高檀将水囊递给了他,摇头道:“确实想不起来了。” 小路笑眯眯道:“没关系,高檀哥哥,我也不晓得我的爹娘是谁。” 高檀随之笑了笑。 小路随手摘了一片叶子,递给高檀,又问:“高檀哥哥,你会吹叶子么?” 顾淼不由一愣,一时说不清是该说小路聪敏,还是鲁莽。 高檀似乎亦是一愣,接过那片叶子,答道:“我也不知我会不会吹叶子,权且一试吧。” 他轻轻吹起了叶子,虽不成调,可是他的确会吹叶子。 小路拍了拍手:“你原来也会吹叶子!” 顾淼听得眉心一跳,果见高檀顿住了动作,问小路道:“你从前便认识我?” 小路先看了一眼顾淼,立刻摇头道:“当然不认识,我的意思是说,既然你现在会吹叶子,那么就说明你原来就会吹叶子。我是这个意思。” 勉强能说得通。 顾淼暗舒一口气,只见高檀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 第109章 寻鹤 艳阳升至中天。 他们南行的路上已经途径了几处客栈。 顾淼仔细打听过一圈,并无顾闯等人来过的踪迹。 他们便临时改了官道,沿着密林中的林道沿途寻踪。 他们和顺教的人在林道相遇。 这一伙顺教是北项的顺教。 他们有高檀的画像,奉命捉拿“教中逆徒”。 好在来者唯有十数个,他们二人带着小路,尚能勉强应付。 顾淼万万没想到,顺教对于捉拿高檀竟如此执着。 他们冲出包围圈后,她又回身放了数箭。 人仰马翻,可是他们仍在穷追不舍。 他们在林间穿梭,往西而走。 忽然之间,前面的林地涌出一群大汉。 他们个个身骑高头大马,却并非寻常北项人士的打扮,一身横肉,更像是打家劫舍的豪强土匪。 顾淼想得没错,下一刻,其中一人一挥长刀,大喝道:“留下买路财。” 果真是豪强土匪。 顾淼与高檀勒马,后面的追兵也跟了上来。 见到来者,那一群土匪似乎也并不惊讶,只是为首那个,皱眉,啧了一声:“好生麻烦。” 北项人嚷嚷道:“你们是谁,快点让路。” 土匪们并没有让道,反而拍马而上,与北项人斗在了一处。 顾淼趁势欲溜,却被几个土匪团团围住:“姑娘,这就想走,没那么容易吧?” 顾淼勒马,朝打斗圈中望去,她此刻才发现,这一群豪强土匪手中倒有几分真功夫,见招拆招,又能趁虚而入,很快便制服了那一群北项人,他们却没有杀人,只是将他们打晕了过去,将他们的财物,铁器和马匹悉数收入囊中。 那个为首的大汉转过身来,打量了他们二人一阵,笑道:“你们是南人,来北项做什么?来者是客,好久没见到梁越人了,婆婆肯定高兴,你们随我们回去走一遭,若是讨得婆婆欢心,便放你们走罢。” 他们有功夫,人多势众,若是没有小路,顾淼倒也不怕同他们奋力一搏,可是小路在此,就算他们跑了,若是小路被擒,得不偿失。 于是顾淼点了点头,抱拳道:“恭敬不如从命。” 他们一行三人便被“请”进了这一群豪强土匪的山寨。 说是山寨,但其实更像是一处马堡。 当中有宅院,外围以石墙隔绝了视线。 春日的草甸茂盛,马群足有上百。 可是当中宅院的样式,不是北项马堡一般的圆顶石屋,而是南越一类的木制结构,两进两出的庭院,甚而还种了不少南地常见的白蓝丁香花。 门廊下的白石盆中还生了茂盛的蕉叶,也不晓得在此地他们是如何种活蕉叶的。 这一伙“土匪”与顾淼想象中的土匪比较,相去甚远。 他们的双手被麻绳捆缚,被推到花厅过后,先前那个大汉对顾淼开口道:“待会儿见了婆婆,你嘴巴可得甜点儿,婆婆脾气不好,也不晓得见到你会不会开心。” 顾淼猜他口中的这个“婆婆”大概就是这一伙人的头目,不过年事已高,又是个梁越南人。 顾淼颔首。 大汉留下几人看守他们便转身去寻人了。 他们立在花厅里等了约莫半个时辰。 那个“婆婆”才姗姗来迟。 她是个六旬左右的妇人,发髻雪白,可是看得出来,是个习武之人,步伐矫健,背脊挺直,身穿一袭深紫的袍衫。 她的目光尤其凌厉,进屋之中,目光扫过厅中三人,最终落到了顾淼的脸上。 她似是一愣,脚步停下。 眉眼间的凌厉散去,反而深深地皱起了眉头。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顾淼的脸,一双黑瞳圆睁。 “怎么了婆婆?”他身后的那个大汉疑道。 婆婆不答,反倒两步走到顾淼身前,仔仔细细地端详起她的脸。 顾淼想要后退半步,她离自己不过咫尺之距,近到她能看清她眼角的纹路。 “你……”顾淼迟疑开口道。 “鹤娘!你是鹤娘?”她的话音被婆婆打断,婆婆的眉头依旧紧紧皱着,“不……你不该是鹤娘,你的年岁不对。你……你究竟是谁?” 鹤娘! 顾淼惊道:“你为何晓得我娘?” 她却不答:“是了……对了!你的年岁。”她的双手缓缓摸过了顾淼的脸颊,她的指尖在颤抖,“你的年岁正好,你该是鹤娘的女儿。” 第141章 她笑了两声,“你长得真像她,你是是陛下的女儿……” 陛下,谁? 阿爹何时成了陛下? 顾淼张了张嘴,却见面前的婆婆泪流不停,两行清泪扑簌簌地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流淌。 顾淼嗫嚅道:“你……你是谁?” “陛下遗孤竟然尚存于世,当年我送鹤娘自青州乘船西去,遇上暴雨,从此之后,她便下落不明。老身每每想起,便觉愧对陛下。”说罢,她擦去了脸上的泪水。 青州的陛下? 顾淼转瞬想到了前朝,想到了梁氏一族。 她的声音隐隐发颤:“你是说,我娘是梁颉的……” 婆婆打断了她的话音:“胡说!鹤娘岂会从了那个老糊涂,自然是我们陛下,三殿下,鹤娘是我们三殿下从小便定下的王妃,自然也是皇后。” 梁氏三殿下,粱羽白。 前朝到了末期,君主梁颉腐朽,沉溺酒色,诸位皇子争储日盛,朝中结党营私,斗作一团,可梁颉不闻不问,直到三子梁羽白,毒杀了太子梁献阳,诛杀其余六子,梁颉不得不“禅位”,做了太上皇,可惜梁羽白的皇帝也只做了三月又十一日。 他继位不正,手段残暴,不仅屠尽手足,连皇孙一辈亦不放过。梁氏七子,足足二十七位皇孙通通人头落地。 这样的粱羽白。 多荒唐!多无稽! 顾淼脸色煞白,阿娘竟然曾是粱羽白的妻子。 “不可能!”她急道,“我的阿爹姓顾,我也姓顾!” 那个婆婆皱起了眉头,上上下下地再次打量起了她:“你的年岁正好,又是鹤娘的女儿,当时鹤娘离开青州时,已经身怀六甲。老身不会想错的,你就是陛下的女儿。” 顾淼惊得倒退了一步,她连忙转头,见到了青色的袍角,高檀的右臂垂在身侧,可他的右手的小手指正不可抑制地微微颤抖着。 她注意到了他的手指,目光继而徐徐往上,与他的视线恰巧撞到了一处。 高檀只有在心绪波动之时,才会有如此细微动作。 此时此刻,他的眼中无不透出震惊。 这样的惊讶之色,他甚至来不及隐藏。 他晓得粱羽白,他晓得鹤娘,他根本就没有失忆。 顾淼不禁握紧了双拳,心头的惊惧瞬时被怒意代替。 高檀果真在骗她! 顾淼心头惊怒交加,恨不能扭头便走,离这个莫名其妙的婆婆远一些,离阴险狡猾的高檀也远一些。 实在太过荒唐,实在是无稽之谈。 她怎么可能是粱羽白的女儿。 她的阿娘又可能是粱羽白的妻子。 她的阿爹是顾闯,她的阿爹从来都最爱她阿娘。 阿娘是阿爹明媒正娶的妻子。 她出生在邺城。 只可惜,阿娘身体不好,在她一岁余时,便早早去了。 她根本不可能是粱羽白的女儿! “是你在撒谎,你在骗我。”顾淼直直看向婆婆,沉声道。 婆婆徐徐又道:“我乃青州何家后裔,单名一个璇字,倘若你要查证,尽可去青州寻旧人旧事,我是陛下的旧仆,敢以项上人头担保,我今日所述之事,一字一句皆是真言,倘若是我骗你,便叫我天打雷劈,死无葬身之地!” “婆婆!”一侧的大汉急急劝道。 何璇却又问:“你说你姓顾,你的阿爹是谁,又是何处人士,你若不信,何不问一问你的阿娘。” 顾淼脸色愈沉:“我阿娘已经死了。” “什么?”何璇的脸色一僵,难以置信道,“鹤娘死了?她……如何死的?” “我阿娘病死了。” 何璇身影仿佛轻轻一晃。 第110章 假惺惺 “鹤娘死了。” 她脸上的哀伤不似作假。 顾淼只得别过眼去,目光却再度与高檀相碰。 他的神情已经回复了平静,只瞬也不瞬地注视着她。 他在想什么?他又在筹谋什么? 倘若她不是顾闯的女儿了,她是粱羽白的女儿。 他又要对她做什么? 高檀目光一闪,皱起眉头,眉眼郁郁,仿佛忽而担忧地望向了她。 假惺惺! 顾淼扭回了头,突然只觉天地之间,苍苍茫茫,尽是谎言,她竟无一人可信,无一人可寻,无一人可倚靠。 唯有她自己,她唯有倚靠她自己。 何璇抹了眼角的泪珠,抬头问顾淼:“你还是不肯信我?” 顾淼摇了摇头:“口说无凭,我自然不能信你。”她顿了顿,又道,“更何况,粱羽白是什么人,我也清楚,如此之人,断然不能是我的阿爹。” 何璇脸上闪过一抹惊怒,她想要说什么,却又深吸了一口气后,方道:“你可知什么是成王败寇?你以为你听到的传言便是真的?” 顾淼不答,她也不恼,继而又道:“皇门之内,手足相残,并非异事。梁颉无道,是死得其所。梁献阳,当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是他要杀陛下在先,而陛下若不自保,死的便是他……” 顾淼冷笑了一声:“那其余皇子与皇孙呢?” 何璇眸色暗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若不斩草除根,后患无穷。” “可惜,得位无道,人人得而诛之。” 何璇随之一笑:“不过是借口罢了,他们要的是天下,什么样的借口找不到呢,陛下……”她闭了闭眼,“最后……是陛下他自己想死了。” 顾淼心头一跳,脑中模模糊糊有个念头,缥缈而过,却又捉摸不住。 她抿紧了唇,不再言语。 何璇垂眸看了看她被捆缚的手腕,便动手解开了那一股麻绳,问道:“眼下,你不肯说你那姓顾的阿爹是谁,我自会派人去查,你是鹤娘的女儿,我自要照拂你,旁的,先不必说,你且说一说,你为何会跑到北项这个地方来?”说着,她的目光瞟向高檀与小路,“此二人又与你是什么关系,若是萍水相逢,他们今日晓得此机要,便也只能杀了。” 顾淼忙道:“他们与我是至亲好友,绝不会泄露今日半句。” 小路抬眼,默不作声地把顾淼望着,可他的眼中写满了担忧。 顾淼摸了摸他的发顶,却不再去看高檀,只对何璇道:“我来北项,最初是被人掳来的,后来侥幸跑了出来,眼下要往南去,倘若你是真心照拂我,便容我南去。” 何璇晓得她有所隐瞒,便问:“先前追击你们的似乎是顺教?你与顺教有仇?” “不算有仇,只是有些过节,我见他们向人兜售‘坐忘’丹药,心中不快,便搅黄了他们的生意,因此有些过节。” 何璇笑了笑:“听说你武功不错,是谁教你的?” “是我阿爹。” 何璇不再追问,只招了招手,让旁人解开了高檀与小路二人的束缚。 她没有立即开口,要放他们走,反倒让人准备饭菜。 她笑眯眯道:“我也好久没回南地了,恰逢你们来,不如同我说一说南越又有了什么新鲜事。说起来,我倒是听说了,他们在康安新立了一个皇帝,听说还是姓梁的,是什么太子遗孤,不晓得你们有没有去过康安,可曾见过那个太子遗孤?” 第142章 康安。 今晨下过一场春雨,午后耀日又露出了云端。 一天更比一天热了起来。 谢朗被人推着,自明敏园里缓缓推了出来,东面的宫阙不日即将完工。 这几日,他都留在园里同众人商议,何时将新帝迎入皇宫。 最好便是,与此同时,能够迎皇后入主东宫。 谢朗已经好几日没有回府了。 他将进入牛车,便见一个家仆快马而来。 他躬身入辇,低声拜道:“先生,北面传来消息,革铎死了。” 死了? 谢朗面色未变,只问:“如何死了?” 家仆跪伏而答:“据说是被小葛木所杀。如今北项,覃氏风头一时无两。” 小葛木杀得了革铎,倒是小看他了。 谢朗沉吟片刻,缓声道:“晓得了,稍等三日,再报予新帝吧。” “是,先生。” 牛车缓缓而动。 谢朗闭目养神,家仆依旧跪在车中。 谢朗的神情,分毫不变,可是车中气氛压抑,他的心情并不好。 扶持革铎已逾十载,临到头了,却功亏一篑。 饶是先生心性非常人所及,也定然大为不快。 家仆于是只能一声不吭地跪着。 过了一小会儿,他才复又听见谢朗开口问道:“找到高檀了么?” 家仆脸上一僵,答道:“教中似乎还没有他的下落。” 谢朗“嗯”了一声。 下一刻,家仆却听见一声突兀的脆响,几上翻滚的茶炉被摔到了几下,青瓷的茶杯也碎了满地。 谢朗抬手掀翻了小几。 “先生。”家仆立刻伏身而拜。 谢朗失态了。 革铎身死的消息在康安自然瞒不了太久。 当日下午,高恭便收到了革铎身死的消息。 他对着信函,哈哈大笑了数声:“死得好啊,死得妙啊!哈哈哈。” 革铎死了,老葛木老了,小葛木就是个草包。 他放下信函,兴奋地背着手,在厅中踱来踱去。 他又问传信官道:“周段陵还守在渡城么?” “回将军,正是。” “找到顾闯了么?” “回将军,没有,不过周将军说,顾将军似乎在服丹药。” “哦?”高恭来了兴致,“服丹,什么丹药?” “是北项顺教的一类妖丹,周将军说,他见过的服丹者最终大多力竭而死,形容枯槁。” 高恭不由大笑:“妙极!” 顾闯,堂堂一个威震四海的大将军,竟然也用上了妖丹。 可笑可悲可怜! “你确定那个姓顾的就是邺城那个顾闯?”何璇犹不敢信。 自青州到邺城,山远水远,鹤娘如何走了那般远。 可是那个姑娘的样貌的确与鹤娘生得极像。 普天之下,不可能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个鹤娘。 负责打探的何卫答道:“婆婆,千真万确,他们不说,可邺城顾闯确有一个女儿,据说养在烛山泊,年岁相当,更何况那个小孩儿的武功招式,虽然稚嫩,也瞧得出来是营里教出来的功夫。”何卫思索片刻,“至于当时娘娘何以到了邺城,兴许是因为当日顾闯亦在青州,彼时豪强揭竿而起,齐聚青州,顾闯身在青州,亦有可能,兴许一开始,便是他强掳了娘娘。” 何璇眼神一暗,颔首道:“那个男人又是何人?” 何卫摇了摇头:“他只怕是个顺教中人,昨日那一伙追击他们的顺教徒身上有他的画像,过两日寻个合适的时机,我再捉几个顺教徒好生问一问。虽然不知,姑娘与顺教有何渊源,不过……我看他与姑娘之间,似乎也生了嫌隙。” 何家人,惯会察言观色,他们能在北项蛰伏日久,而毫发无伤,除却手底的真功夫,更是因为他们个个都是人精。 何卫瞧得明白的事情,何璇更是一清二楚。 昨日来时还不觉得,可用膳之时,二人之间,虽是沉默无语,可唤一声“剑拔弩张”也不为过。 何璇又道:“这几日你好好看着他们,要是她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尽管去给她寻来。” 顾淼想要走,想要立刻离开这个莫名其妙的鬼地方。 什么北项人,什么粱羽白,什么康安,她通通不想再听,她只想早日回到邺城,找到邺城,回到从前一般无忧无虑的生活。 第111章 至亲至爱 夜色如水,虽已是暮春,可草原之上清冷的夜风也透过窗缝刮进了屋中,令人生寒。 顾淼躺在榻上,辗转难眠。 她是粱羽白的女儿。 绝无可能。 她是顾闯的女儿,只能是顾闯的女儿。 她的阿娘嫁的是她的阿爹。 她脑中思绪如一团乱麻,疏忽之间,便如一个不断旋转的涡流,要生生将她拖入其中。 倘若她真是粱羽白的女儿。 阿娘为何又会嫁给阿爹。 她是真的嫁给阿爹了么? 是阿爹强留她么?是鹤娘迫于无奈,委身于他么? 当日,顾闯服丹过后,昏沉之间,说的那一句“鹤娘,是我对不住你”又是何意? 如果……如果真是如此…… 顾淼。 她真是姓顾的么? 她做的这一切,她整个人,究竟还有何意义? 顾淼闭上眼睛,只觉胸膛之间仿佛压了一块沉重无比的巨石,压得她五脏六腑难以承受,滞重得无法呼吸。 远远地,抛开这一切就好了。 只要能重回邺城,她就还是顾淼! 她烦躁地翻了个身,睁开眼睛,却见窗上映出了叶影,窗外的蕉叶随风摇摇晃晃。 忽然之间,似有一道人影突然而过。 顾淼心头一惊,连忙翻身坐起,伸手拿起了枕畔的角弓。 下一刻,门扉被轻轻叩响。 顾淼起身,立到门后:“何人?” “是我,高檀。”他低声答道。 顾淼蹙紧眉道:“你来做什么,你回去罢。” “你不想走么?” 高檀是要趁夜而走? 顾淼强压下心头的恼怒,拉开了门扉。 高檀一身黑袍,冠发高竖,看模样似乎也未睡。 她侧身,容他进门,合上门后,她开门见山道:“你有办法?”“ 高檀颔首,一时无言。 顾淼等了片刻,仅剩的耐心所剩无多,垂下眼问:“是何办法?” 高檀却道:“你为何不肯看我,你就如此厌恶我?” 他为何问得如此直气壮,他为何敢问得如此直气壮! 顾淼只觉一股怒意直冲额头:“你说我为何厌恶你,你为何要故弄玄虚地骗我!” “我何以骗你?” 顾淼气得发笑:“事到如今,你还要骗我?”她捉过他的右掌,一字一句道,“你明明都记得不是么?你为何要假装你不记得?是求我可怜你?” 说话间,她牢牢地盯着高檀,满意地见他的神色起了波澜。 他的唇边像是浮起了一抹苦笑:“是啊,我就是在求你可怜我。” 顾淼忽地一愣,她的右手却被高檀反手握住,她欲挣脱,却挣脱不得。 第143章 他的声音又低又沉:“当日你我跌下山谷,我便想你不肯怜我,却肯怜惜一个陌生人,我是做了如何大逆不道的事情,才会让你如此生厌。” 顾淼猛烈地挣扎起来:“你放手!” “我对你不好么?” 顾淼怒极:“你对我好么!” 高檀垂下眼,缓声道:“看来,你是觉得不大好了。”顿了顿,他抬眼却问,“不如,你细说一说,自你我二人重来一遭,我于你,是何处不好?” “高檀,你时时骗我,处处提防,便是好么?” 高檀却是一笑:“李姑娘,不也如此么?” 这一声“李姑娘”刺耳至极,也嘲讽至极。 顾淼垂眼,只觉心头又是一凉:“如今再说这些,又有何意义?你步步紧逼,我也不肯让步,如此纠缠下去,同从前又有何区别。” 她忽地一笑:“哦不,只怕和从前又有了不同,我如今仿佛有了新的身份,于你而言,兴许又有了新的可用之处。” “你当真如此想?” 顾淼抬眼,见高檀的一双眼乌漆漆,笑道:“我当真如此想。” 料想中的怒意并无出现在他的脸上,高檀只是低声道:“你当真如此想,我确实有些伤心。你向来都爱以恶意揣测我,无论我做什么,你总能瞧出别的意思。” 顾淼敛了笑意,听高檀又道:“你为何不肯真的信我,我是为了爱你?夫妻二人,至亲至爱。不过是为了爱你。” 至亲至爱。 他的话音落下,顾淼耳畔唯闻几声“嗡嗡”乱响。 她屏息凝神,窗外的蕉叶似乎也被夜风吹的摇摆,发出沙沙细响,遥远的,渺渺虫鸣,似有若无。 她仿佛一时之间并不能解高檀口中说的话。 这个人真是高檀么? 高檀从来不会如此说话,哪怕缠绵缱绻之时,他也从未如此直白地说过这样的话。 这个人真是高檀么? 顾淼惊讶得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好像无话可说。 高檀的目光幽暗,依旧瞬也不瞬地紧紧地盯着她。 她暗暗深吸了一口气,迫使自己开口道:“从前在宫里的时候,我学过一首诗,说的是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我读后便想勉强而来的东西,总归不长久,不如趁早算了。” 高檀缓缓重复道:“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这便是你的意思吗?” 他的右手仍旧紧紧地拽住她的手。 顾淼用力地想要挣脱开去。 高檀却纹丝不动,不肯罢手。 “莫非你以为我就肯如此罢手而去?”他手中用力,又将她拉得更近了一些,二人不过咫尺之距,他的瞳孔倒映着她有些仓惶的脸颊,“我偏要明月看我。” 顾淼情不自禁地瞪大了眼,只觉气息如火,扑面而来。 唇上骤然一痛,如同被火焰吞噬。 她听见了自己的心跳与高檀的心跳俱是砰砰,一下快过一下。 她的耳旁仿佛又听到了猎猎风嚎,忽然之间,“嘣”一声巨响,即而一道灿烂的金光闪过窗棂,如在半空爆响,刹那之间,照得夜空,宛如白昼。 接连数声巨响,次第响起。 外面是火爆连环! 有人奇袭! 山寨之中,顿时鸣锣,诸人备战。 奇袭的军队足有百人,是寻常的北项兵卒打扮,可他们用的武器都是南人才有的东西。 马堡的外围被破出了数个大洞。 如潮的骑兵涌了进来。 何璇不傻,一猜便知,他们不是来奇袭山寨的,他们是为了那三个人来的。 她差人连忙去寻三人。 可是他们住的地方早已人去楼空,在外看守的四人,不知何时早已昏睡了过去。 何家人毫不犹豫地弃寨而走。 众寡悬殊,又无大利,何必苦苦以死相搏。 不如,南去! 马儿的铁蹄在草甸之上飞驰。 顾淼坐在马上,见到了前方不远的肖旗。 高檀坐于她的身后,牢牢地拽紧了缰绳。 她问道:“你们要去何处?” “回康安,自然是要回康安了。”高檀答道。 “我要回邺城,去找我爹。” “你爹断不会回邺城了,他已经被冲昏了头,他肯定也会回康安。” 顾淼犹有几分不信:“我要去邺城先看看。” “你难道不想知道你娘是如何死的,不回康安,不去青州,不见到齐良,你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 空中尚还弥漫着残留的火爆连环后的气味,刺鼻,难闻,其中混合着枯草烧灼后的烟尘气息。 这座马堡原本的主人早已不见了。 顾闯坐于车中,行过此路,只卷起车帘往外张望。 他侥幸逃脱了那夜的伏击,狡兔三窟,他往西到了另一处落脚点,与十数心腹汇合。 可是淼淼没有跟来。 因为坐忘之效,他不确定当日是否真的见到了顾淼,可是仆从禀报当日拿着腰牌来拜见的人,是个女郎,又与小路相熟,除了顾淼,他实在想不出还有哪个旁的人。 只是……据说彼时跟着她的还有另一个年轻的男子,他不知道那个人究竟是谁? 莫非是高宴,当日顾淼出了明敏园,便是与高宴一道。 顾闯思索了一阵,鼻尖依旧能够闻到草甸上传来的焦草的气息,这一切似乎都令他头痛欲裂。 他抬手一挥,甩下了半卷的车帘。 太阳穴一抽一抽地疼痛,他眼前的景象仿佛又在无休止地旋转,不停地旋转,宛如一个漩涡。 他痛苦地握拳,猛地砸向了车板。 手背传来的惊痛,令眼前的漩涡骤然停歇了一瞬,可惜也只是一瞬,很快,无穷尽的漩涡又开始了循环往复的旋转。 他咬牙忍耐了数息,最终不得不屈从于心中所欲,他再度掏出了怀中的瓷瓶,仰头将其中的“坐忘”悉数吞如空中。 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 第112章 如意 初夏,阴雨绵绵,微雨打芭蕉。 康安城中,东面矗立的巍峨宫殿是新帝的宫殿。 昨日迎新帝入宫,城中热闹了大半日,街巷之中尚还细细铺着一层爆竹落后的碎红。 宫阙之中,正殿的名字唤作朝安。 新帝其实不喜欢这个名字,这个名字是由谢朗提议所取。 不过殿前的那一方牌匾是由新帝亲书。 新帝梁从原写得一手好字,“朝安”二字,风骨峭峻。 他身着朱服,登高眺望。 街巷之中的碎红,远远看去,就像是血。 “启禀陛下,谢丞相求见。”一个宫人的声音响在身后。 “不见,便说朕病了。”梁从原头也不回道。 宫人却道:“谢丞相是为贵妃娘娘而来,前日娘娘报了喜信,诸位大人上书贺喜,今晨,丞相是与礼部的人一起来的。” 谢宝华怀上了龙胎,谢朗如此急不可耐。 梁从原心中发笑,脸上却无表情:“不见,便说朕病了。” 他只是又重复了一遍先前的话。 第144章 宫人静默了一阵后,再次拜道:“禀陛下,奴还听说有一事,顾将军已经回康安了,昨夜便进了将军府。” 梁从原终于转过了头来,他的双眼奇异地亮了起来:“此话当真,顾将军自北项归来了?他可是独自回来的?” 宫人垂低了头:“千真万确,至于顾将军是否是一人独归,奴才便不晓得了。” 梁从原朗声而笑:“好,你即刻派人去将军府,请顾将军入宫,朕亲自为他接风洗尘。” 宫人口中称“是”,转身,自高楼缓步而下。 谢朗坐在木轮车中,尚还守在殿中。 他一见到宫人的脸色,便微笑问道:“陛下,今日又病了?” 宫人不敢抬头:“还请丞相先回罢。” 巳时将至。 谢朗乘坐步辇自朝安殿前的红门而出,与他一道出了皇宫的,还有前往将军府的青衣侍从。 顾氏的将军府在城西。 今晨,顾闯昏睡了一夜过后,才听府中侍卫来报:“顾远小公子,前几日来拜会将军。” 淼淼! 顾闯没料到顾淼竟然先他一步回了康安。 顾淼肯回来,是不是说明她改变了心意? 他慌忙追问道:“她可曾留了何口信,你知道她如今身在城中何处么?” 侍卫为难道:“属下不知。” 顾闯一听,顿时心生躁意,皱着眉头在屋中来回踱步了数圈:“去派人找,到城中去找,去营里找!” 此刻的顾淼自然没有去顾氏军营。 她去见了一个难以得见的人物。 不,是暗中窥见了一个难以得见的人物。 潼南孔聚。 此时此时,高檀与孔聚身处另一间屋子,而顾淼就在他们的隔壁,自她所立之处,可从墙上的一副人像画中暗暗窥见孔聚。 他的面色瞧上去有些憔悴,可是精神尚好。 新帝将他软禁在了此地,是城外的一处旧宅,留有专人看守。 高檀不晓得用了什么法子,将他们二人混了进来。 孔聚一见到高檀,便是冷笑一声:“又是你,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又有何指教。” 他对这个抓住他的高家人万般嘲讽,并无好脸色。 高檀拱手一揖道:“孔将军别来无恙,今日某有一事,特来请教将军。” 孔聚撇了撇嘴,捏了捏耳畔的发辫:“怎么,他们来来去去问了这么多话,你还有话要问?” 高檀开门见山地问道:“将军,听说过青州何家?” 顾淼不由地屏息凝神细听起来。 孔聚蹙眉:“你问他们做什么,何家不过是粱羽白的狗。” “何家的人还活着。” 孔聚挑了挑眉:“真的?你见过?莫不是诓你的?粱羽白死后,他的忠仆也都死了,何家人自然也一样。”他慢条斯地松开了耳畔的发辫,“就算何家人活着好了,你为何要来问我,是有话要说?” “粱羽白的妻子,孔将军可曾听闻?” 孔聚抬眼,蹙眉,仿佛思索了片刻,忽地眸色一变,整个人从方背椅上站了起来,嘴角露出笑意,饶有兴致地问:“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他继而徐徐道:“梁羽白的妻子,似乎是有个短命皇后,据说他当皇帝不久,那皇后便死了。” 高檀颔首:“原来如此。” 顾淼皱了皱眉,这与何璇的说辞显然不一样。 不过也有可能是“假死”,倘若是“假死”,那么何璇的说辞便说得通了。 她耳边又听孔聚嘲讽道:“你是高恭的小儿子,你为何不与他说道说道,反而来与我这个仇家说这些?” “青州的旧事,孔将军最清楚不过。” “所以,那何家人真还活着?他们想做什么,难道还想杀了当今的皇帝给他们的旧主子报仇吗?” “不,何家人想来并无此意。” 孔聚的眼珠转了转,嘴边忽而浮现出一个狡黠的笑来:“难道是你遇上了何家人,他们怀疑当今皇帝?” 孔聚是个极其敏锐之人。 这个“怀疑”,牵扯青州旧事,说的是“血统”。 “梁从原,谢朗说他是梁家子孙,他便是了吗?依我看,何家人要真是何家人,你又该如何。我原以为你也是谢朗的狗。” 高檀无言地笑了笑。 孔聚虽然没多说什么,可是孔聚却也不信“梁从原”真是梁从原。 顾淼只见高檀离开房间以后,孔聚又坐回了先前的方背椅,闭目假寐。 她默然看了一阵,才转身离去,与高檀在院外的游廊处汇合。 顾淼晓得今日他们来寻孔聚的目的。 “你信他的话么?” 高檀摇了摇头:“他并未说得太多,不过以他的为人,自然也不肯吐露多少。” 顾淼今日来之前,其实早就想好了,无论孔聚说或不说,她都要先回到顾闯身边去。 “我明日便回将军府,找他问个清楚。” “你想好了么,你真要去找他?” 顾淼点了点头:“我阿爹此刻正需要我。”且不说忽然出现的“何家人”,顾闯尚还在服用“坐忘”。 “他是不是你阿爹,尚还存疑。” 顾淼语调不悦,沉声道:“高檀,便是存疑,他养我十八载,我自然要顾他。难道你先前说的话又是在骗人?” 说什么尽力助她,绝不强人所难。 高檀一笑:“自是说话算话,你回去便是,倘若之后你还需要人手,再来寻我便是。” 顾淼也露出个笑来,客客气气地道了一声谢。 自从回了康安之后,高檀的态度仿佛真有了一些的转变。 相较前些时日,对她的态度,明显缓和了许多,不再咄咄逼人。 不知,是不是因为他真信了“何家人”的话,她不再是顾闯的女儿,便也不是仇家的女儿了。 顾淼拱手一拜:“多谢你寻人医好了我的眼睛,先前我也与你说过了,虽做不成什么至交好友,但好歹同生共死,哪怕是此一回,也是恩义两全了。保重。” 说罢,顾淼扭头便走,不再去看高檀的神情。 巳时过半。 宫人将新帝的口谕传到了将军府。 顾闯再顾不上许多,连忙梳洗一番,换上了一身新装,随宫人进宫。 他进了宫殿,才发现宫中处处都是生面孔。 他不在康安的这些时日里,似乎是谢朗只手遮天了。 进殿之前,顾闯抬头看了看匾上的“朝安”二字。 他撇了撇嘴角,抬步进殿。 “拜见圣上。”顾闯朝高台上的人影拱了拱手,并未屈身。 梁从原却也不恼,笑着抬了抬手:“顾将军多礼了。” 顾闯抬眼,方才注意到他的手中在把玩着一直木簪,簪上有三道木纹,状如水纹。 新帝似乎又瘦削了些。 顾闯笑道:“臣还未贺喜圣上,喜得一子。” 谢贵妃有喜了,刚一回城,他便听说了此事。 梁从原随之轻声一笑,手指轻轻摩挲着手中的木簪:“是啊,孤也在想,大家都如意了,孤难道还不能要一个孤真正想要的东西么。” 第145章 第113章 宫门 顾闯怔了一瞬,齐良,不,梁从原想要的东西…… 他想要权力,还是旁的人? 梁从原的眼神牢牢地盯在顾闯脸上。 他的眼神令顾闯一瞬又想到了顾淼。 先前,齐良求娶顾淼的时候,他尚还以为是朝夕相处后的水到渠成。 可惜,顾淼并无此意,即便如此,直至今日,梁从原依旧不肯放手。 他火急火燎地将自己请到宫里来,是听说了自己从北项归来,莫非他以为淼淼同自己一道回来了。 顾闯想到这里,胸中升腾起了难耐的不快,甚而有一两分暴戾之气,可这暴戾之气很快被他硬生生压下。 “不知陛下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何东西?” “将军说呢?” 顾闯一时默然,梁从原复又道:“将军于某有知遇之恩,你我二人,原就情谊甚笃,将军难道还不知我心么?” 他说的是“我”,而不是“孤”。 顾闯不由一笑:“陛下还想娶小女?” “我愿许顾淼皇后之位,将军意下如何,梁与顾共天下。” 共天下。 顾闯的喉头仿佛忽而涌起了一股腥甜。 他的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 他暗暗深吸一口气:“陛下,当真一诺千金?便是陛下说了,丞相大人又以为何?高将军又该如何说?” 梁从原紧紧捏住手中的那一支水纹木簪,不答反问道:“将军以为谢朗何以将我认作当年的皇太孙?” 此事顾闯也曾细想过。 梁从原登基为新帝,最初是潼南孔聚说他是“皇太孙”,仿佛南人说了,谢朗便认了。 兴许,谢朗早与潼南人勾结在一处,选了个毫无根基的齐良充作“皇太孙”,一个无根无萍的人最宜拿捏。 他虽曾是自己的谋臣,可是谋臣又无实权。 他往后就算偏帮顾氏,也不过是今日之局面,引得他与其余二人争斗。 顾闯想罢,摇头道:“此事,臣自然千恩万谢,可是小女的婚事还需小女做主,她如今抱恙,恐不能与陛下相见。” 梁从原抬起眼来,一双眼似乎骤然有了光亮:“如此说来,她真回到了康安?” 顾闯低应了一声,心中却在仔细盘算,康安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他要到哪里去寻顾淼。 孰料,待到他回到将军府之时,顾淼已经在等他了。 她仍旧是“顾远”的装扮。 顾闯心头大喜,连忙挥退了众人,立刻一步上前,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淼淼,这段时日,你都跑到何处去了,可曾吃了亏,受了伤?” 顾淼却问:“阿爹,我娘姓何名谁?” 顾闯顿住动作,脸上闪过一瞬的惊惶,转而笑问道:“好端端地,你问起这个作甚?” 顾淼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阿爹,我娘姓何名谁?” 顾闯唇边的笑意慢慢淡去:“你为何有此一问?”他深深看了一眼顾淼,她脸上的表情殊无欢喜,只是平静无波地,有些漠然地盯着他。 这样的顾淼令他感到陌生,甚而有些胆怯。 她长得像鹤娘。 “可是有人对你说了什么?”顾闯皱起眉头,语调骤冷。 顾淼心中一沉,淡然道:“阿爹,莫非不晓得阿娘姓何名谁?” 印象中,顾淼鲜少有这样咄咄逼人的时候。 顾闯脑中念头急转,却听她又问道:“阿爹知道粱羽白么?” 顾闯不禁瞪大了眼,一股无名的怒火自胸腔沸腾而起,几乎令他无法遏制。 他怒喝道:“什么,谁告诉你的?你问他作甚,乱臣贼子,弑杀成性!” 顾淼心头愈沉,顾闯的反应实在出乎意料。 “阿爹,晓得他?他与阿娘可有何瓜葛?” “住口!” “阿爹不肯说?” 顾闯抬眼,直直瞪着顾淼的眼:“你为何如此问,你见过了谁?” 顾淼垂下眼:“阿爹若不肯说,我便只好去问旁人,我想总有从前的旧人晓得。” 顾闯胸腔的怒意并未散去,可是瞧着她的眉眼,他在竭力遏制暴虐的冲动。 “是谁?是谁在你面前胡言乱语?” 顾淼沉默了须臾,顾闯深吸了一口气,忽道:“你要想知道过去旧事,为何不去问新帝,我想,这康安城中,没人比他更清楚过去的旧事。” “齐大人,我自也要去问的。”顾淼抬头,深深望了一眼顾闯,“可是我想先听阿爹说,阿爹说的话,我从来都是信的。” 顾闯烦躁了来回踱了两步,终于下定决心道:“你若想知道粱羽白的旧事,自要进宫去。明日我便送你入宫。” 他不肯说,不管是什么,他也不肯说。 顾淼心中只觉一阵悲凉。 “阿爹是真想让我进宫去寻找旧事真相,还是阿爹没有死心,依旧想把我送进宫去。” “放肆!” 顾淼仔细地打量着他的双眼,隐约可见几缕血丝弥漫。 她哀叹了一口气:“阿爹在服丹,是坐忘么?” 顾闯浑身一颤,原本隐隐作痛的额角猛地剧痛起来。 “你如何知晓?” 此一番归来,眼前的顾淼赫然像是变了一个人。 “阿爹,坐忘不是个好东西,你再如此下去,早晚油尽灯枯,抑或是酿成大错。”她的语气淡淡,“若要进宫,我自会自去,进了宫见到齐大人,我是顾远,而非顾淼。” 顾闯只觉头疼欲裂,他焦躁地捂住了额头。 再度抬眼时,顾淼的一双眼仍然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他记得这样的一双眼。 鹤娘。 他双手按住额角,冷汗一滴又一滴地顺着后脖往下流淌。他摇摇晃晃地走了两步,坐回了方背椅上。 阿爹,兴许真的不是她的阿爹。 这样的感觉比之先前何璇告知她时,更甚。 如果说从前,她只有一二分相信,可今日顾闯的反应,令她足足信了五分。 孔聚不肯明言,齐良未必不肯。 便是他不知,偌大的宫中,兴许亦有他人知。 眼下留在将军府,顾闯不肯说。 往后,由不得他不说。 她也不愿再见他如此消沉下去。 “阿爹,你许我一件事,我进宫之后,这段时日,你便不再服丹,好么?” 顾闯抬头,眼前的顾淼仿佛成了一个模糊的影子。他眨了眨眼,她的面孔才在他的眼前慢慢清晰了起来。 “淼淼。” 顾淼朝他拱了拱手:“将军,保重。改日,我再来看你。” 午时将至。 康安城中已是车水马龙。 何璇坐在黑布牛车中,撩帘朝外张望。 “这城池倒比想象繁华,虽不及旧京,但也有几分气象了。” 何卫策马在侧,道:“先前找的院子,在城北,落脚过后,我再寻人去探那个姑娘的消息?”何璇点了点头:“她是顾闯的女儿,康安城里,找顾闯亦非难事,不过在此之前,莫要轻举妄动,先找到她,不必惊动顾大将军。” 何卫点了点头,又问:“那另外那个公子呢?” 第146章 何璇沉吟片刻,答道:“顺教的人,革铎死了,北面的顺教估计如鸟兽散,只是这南地太久没来,不晓得顺教里做主的人究竟是谁……先不管他了。” 何家人虽是这般想,可到达城北的宅院时,门外已经立了数个黑衣仆从。 何卫警惕道:“你们是何人?” 一人答道:“公子晓得各位大人远道而来,特意请各位大人到府一叙。” 何璇心头一跳:“你们公子是何人?” “公子是大人的故人,一面之缘,救命之恩。” 何璇立刻想到了当日顺教之人。 “你们公子姓何名谁?” 原以为他们不肯说,没想到那仆从爽快答道:“公子姓高,单名一字檀,是高恭大将军的二公子。” 高檀,高恭的儿子。 第114章 求和 艳阳之下,宫门前的两株垂柳细叶被日光照得通透。 顾淼递上了将军府的牌子,求见的人是“顾远”。 她在宫门外并未等得太久,宫侍很快将她迎进了宫。 两面宫墙的朱漆犹新,青石板也被冲刷得格外干净,这是一座崭新的宫阁,迎来了它的新主人。 顾淼心中有些忐忑,上一回见到齐良还是在明敏园里,她对于他的印象已经不是从前的齐大人了,而是一个阴鸷的,受困的傀儡帝王。 如今的康安,比之先前,似乎也无甚变化。 可是革铎死了,老葛木和小葛木还能与南越僵持多久,眼下尚未可知。 高恭,谢朗,连同顾闯,依然虎视眈眈。 只是,谢宝华竟然有了身孕,着实令顾淼有些吃惊。 新帝忌惮谢朗,没想到如此之快,便屈从了谢氏。 顾淼正胡思乱想着,前面引路的宫侍已经停下了脚步。 他并没有将她引到正殿,而是偏殿的一座阁楼,挂着的牌匾上书“藏书阁”三字。 “顾小公子稍等,奴这便去通传一声。” 顾淼见他快步进了楼阁,不过片刻,阁中便出来一个人影。 身着紫衣,头竖玉冠,却是齐良。 梁从原。 顾淼慌忙抱了抱拳,压低声道:“参见陛下。” “平身。” 梁从原脸上带着笑意,朝她快步而来,伸手虚扶了扶她。 “顾小将军,别来无恙。” 他口中的称呼,令顾淼稍稍松了口气。 “劳陛下挂念。”她挺直了腰背。 梁从原在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她的面庞,而她也在打量他。 他的模样依旧瘦削,可是气势上,却比上一回见,仿佛从容了不少。 他好像越来越习惯当这个“皇帝”了。 迎着她的目光,梁从原唇边的笑意深了几分:“难得顾小将军入宫求见,朕略备了薄酒,与小将军好好叙一叙旧。” 顾淼拱了拱手:“微臣惶恐,不胜酒力,愿以茶代酒,与陛下一叙。” 日影西坠。 侍从捧了一壶温酒进门,向高恭禀告道:“将军,听说先前顾远入宫了。” 高恭捉过酒壶,冷笑一声:“哦?是那个小将军?顾闯的亲信?今日早些时候,顾闯不也进了宫?怎么顾家的人都上赶着去讨官?” 侍从笑道:“将军果真妙算,听殿中人讲陛下封那个顾远,做了个读书郎,暂且留在御前编书。” 高恭大笑一声:“一个武人留在御前,编什么书!无非是找个由头,让他留在宫里。”他仰头喝了一口酒,“谢贵妃有孕,梁从原是不是慌了,谢氏占了先机,可是那个孩子怎么来得,只怕谢氏也心知肚明,梁从原在此刻拉拢顾氏,也不奇怪,不过也不是一招好棋。” 侍从殷勤地接过高恭手中的酒壶,又取了玉杯,替他斟了一杯酒:“那依将军所见,顾氏接下来又欲为何?” 高恭撇了撇嘴,不再答话,心中想道,自然是挑唆与谢朗的矛盾。 谢朗素来最惜名,明面上做不来出格的事情,可是背地里的动作不断。 顺教如今成了逆教。 谢朗让高檀背负罪名,既是为了脱身,又想辱了高氏的名头。 高恭心中冷笑,倘若说从前,他尚还不了解高檀的为人,如今也算是看懂了,高檀岂会坐以待毙。 他巴不得他与谢朗恩断义绝,再斗得个不可开交。 侍从躬身拜道:“将军果真高见。” 高恭的预料不假。 仅仅又过了三日,北项送来的求和的书信便到了梁从原手中。 不过在此之前,此封书信的内容已被康安城中人知晓得七七八八了。 北项人不想打了。 他们想要谈判。 梁从原细致地看过书信后,顺势递给了案前立着的顾淼。 顾淼今日穿了一身青衣长袍,头竖黑冠,是一副御前读书郎的打扮。 梁从原将她留在了宫中,暂奉读书郎一职。 顾淼不介意以顾远的身份留在宫中一段时日,这几日下来,梁从原仿佛逐渐又有了从前“齐良”的影子。 可惜,对于青州旧事,他似乎不愿多谈,顾淼此刻亦不能贸然追问。 她得静待时机。 顾淼读了一遍手中的书信:“他们要谈判,陛下打算如何?” 梁从原:“朕去北面与之相见不大可能,他们若真有心求和,他们应到康安城中来。便是老葛木不来,也应派遣小葛木前来。” 北项战事焦灼,眼下,双方虽然暂时都无败绩。 可是主战场在北项,数月烽火连天,长久下来,终会离北项王都愈近。 革铎死后,军中乱了好一阵,即便如今又重整旗鼓,北项也算是元气大伤。 小葛木和老葛木无心再战,谈判是最好的结果。 上一世,北项的求和来得晚一些,是在老葛木死后,革铎当权之时,不过这个大致思路是不变的。 顾淼颔首道:“陛下所言极是,他们来康安,自是最妙,不晓得他们打算如何求和,不过我在北项听说过,老葛木有个女儿待嫁,兴许是想以和亲联姻之策来求和。” 上一世,这也是北项的求和之策。 将老葛木的小女儿送来了南越。 梁从原听罢,眉头却皱了起来,他凝神看了顾淼一眼:“和亲?你真认为此乃良策?” “虽不是良策,却也是一策。若能联姻,换来太平,不也是一桩好事。” 从前,她当然不觉得这是什么好事,因为当时要娶北项公主的人是高檀。 她心里自然不觉得是什么好事,高檀最终也没有和亲。 可是梁从原是新帝,康安各方虎视眈眈,若真能和北项和亲联姻,于他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梁从原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你当真如此想?朕的姻缘也可以拿来做交易?” 顾淼没有料到他会有如此反应,心中不由一沉,转念又想,宫中的谢贵妃不也是如此道。 难道他到如今还没想透? 抑或是,他想透了,可是心中仍旧不甘? 是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哪怕再多时日,谁也无法坦然接受受人摆布的命运。 第147章 于是她沉默了下来。 可是她的沉默似乎愈发激怒了梁从原。 “读书郎,此刻便无话说了?”他的唇边露出一点勉强笑意,“朕还以为,读书郎亲历北项,肯定熟知北项人事,为何不再劝了?” 顾淼抬手抱了抱拳,垂首道:“陛下恕罪,先前是臣失言了。臣不该揣测北项之意,亦不该妄自揣测陛下之意。” 梁从原默然须臾,缓声道:“你是朕最为信重的人,往后你有何想法,自然可以同朕说,可是,顾远,朕不是一个肯轻易受人摆布的人。” 顾淼抬头,见他脸上殊无笑意,耳畔听他又道:“联姻和亲,如此窝囊气,朕早已受够了,忍让再三,到头来,又换了什么,与其如此苦苦忍耐,朕便想,朕想要的东西,便要自己亲手去取,为何要等旁人施舍,由旁人代劳。” 他又笑了起来:“这个道,你懂么?” 顾淼心头涌起一阵古怪,再抱拳道:“臣明白。” “你明白就好。”说罢,梁从原自案上提笔,写了一封书信,派人送出了宫。 他亲书让小葛木来康安谈判。 茶烟缭绕,白烟袅袅飘入半空,檐下的雨帘如丝线一般。 南地多雨。 何璇几乎都有些忘了南地的气候。 对面的高檀抬手舀了一勺茶到她的碗里。 何璇捧着茶碗,笑道:“没想到高家的二公子如此客气。” “前辈难得一见,不能失了礼数。” 这个“礼数”,何璇心如明镜。 高檀晓得他们的行踪,只怕他们一进康安,他便知晓了他们的行踪。 从前再如何,今日的康安亦非从前的青州了。 “高公子盛情难却,老身不知该如何报答?” “不如前辈,与我细细讲一讲梁白鹤从前的事?” 鹤娘。 何璇眨了眨眼:“说得不错,鹤娘是青州白家的女儿。” 她慢慢喝了一口茶,“她与梁羽白是青梅竹马,少年夫妻,情深意重。梁颉是个昏君,治国无道。太子懦弱,可是性子多疑。他派人给三殿下喂了毒。” 高檀眉心一跳,见何璇放下了茶碗。 “往后的事,想来你也有所耳闻。” 梁羽白嗜杀,杀尽了梁氏王朝。 第115章 淤泥 雨水滴滴答答,灌满了石上的细竹,碧竹缓缓地,一下又一下地敲打石台。 檐下人声寂静,一时无人言语。 谢朗坐在木轮车中,目光盯着檐下的雨帘,沉默无语。 侍从跪在雨中,等了又等,最终抬起头来,将求助的目光投向谢朗身侧立着的谢昭华脸上。 谢昭华转眼,又瞧了一眼谢朗冷硬的侧颜。 北项要求和。 这不是谢朗乐于看到的局面。 他原本要用北项之兵,拖垮高恭,拖垮顾闯。 可惜,革铎死了,革铎死得太早了。 况且,师兄……师兄他竟也回到了康安城中。 革铎一死,师兄便回到了康安。 他实在想不通,当初为何家主忽然要与师兄决裂,而师兄为何又执拗如此,不肯轻易求和。 他心里有数,革铎之死,大致与师兄脱不了干系。 家主是执棋之人,而师兄亦是执棋之人。 二人对弈多年,最是了解彼此。 谢昭华心中颇觉涩然,最终还是开口道:“今日雨仿佛不会停了,大人还是早些进屋,以免风寒入了膝,晚间又不好受了。” 谢朗扭头望来:“你欲去探望高檀?” 谢昭华心头一跳:“前日里,我确向将军府递了拜帖,可是还没见过师……见过高二公子。” “他不会见你。” 谢昭华也明白,高檀不会见他,至少眼下不会见他。 “我晓得了。”他缓声答道。 谢朗不再看他,转而轻轻敲击着木轮车的扶手。 他沉默了须臾后,吩咐道:“派人去寻黎明敦,他的事情办砸了,这是他最后一次将功补过的机会。” 跪在雨帘之中的仆从,如蒙大赦,立刻起身答道:“是,大人。”捉过地上的环首铁刀,转身而去。 细雨渐渐停了。 顾淼捧着竹简往藏书阁的方向行去。 “顾远。” 行到拱门外,远处传来一声轻轻的,小心翼翼的呼唤。 顾淼扭头看去,见到一个红裙宫妆的女郎。 她定睛一看,正是许久不见的高嬛。 高嬛朝她招了招手:“顾远。”说着,她提着裙子,朝顾淼快步跑来。 她上上下下地打量顾淼的衣装:“你回康安了?何时回来的?我听人说,你现在在宫里做什么读书郎。” 顾淼颔首,见高嬛身侧并未跟着旁人,疑道:“你在宫里做什么,为何没有仆从跟着你?” 高嬛唇角露出个狡黠的笑来:“那当然是因为我要出宫啦。” “出宫?” 顾淼其实猜得到高嬛在宫里的原因,先前康安氏族的女眷都在明敏园,进宫自然也是为了选秀。 新帝眼下只册了一个贵妃,谢家的贵妃,高嬛竟无分封,甚至还要出宫? 高嬛用手指了指天:“陛下同意了,过几日宫里住着的女眷都要放出宫去了。”她压低声说,“可算熬出头了,这宫里我都住烦了,还不如回家去。” 顾淼不由地皱了皱眉,宫里只有谢贵妃,新帝就不再封妃了,这莫非是谢朗的意思? 高嬛垂首看了看她手中捧着的竹简,又问:“你真当了这个读书郎?我二哥哥呢?我二哥哥晓得你进宫了?” “不关他的事。” 高嬛愣了愣,仔细地看了一会儿她的神情:“你和二哥哥吵架了?” 顾淼不答反问道:“你过几日便出宫了,今日唤我作甚” 高嬛皱着鼻子:“我与你难道不是旧相识,我见到你,心生欢喜,故此攀谈两句,你若嫌弃,我走了便是。” 顾淼笑了笑:“倒也不是,只是宫中人多眼杂,须得小心说话。” 高嬛左右望了望,虽然四下无人,可也晓得她的意思。 她随意地拱了拱手:“那便不多说了,你好好做你的读书郎,等到你出了宫,记得来府中寻我。你我相识一场,不愿最后成了陌生人。” 高嬛走后,顾淼便去了藏书阁。 她素来不爱读书,从前在烛山泊时,顾闯也曾为她请过先生,可是她根本读不进去书。 看多了字便眼晕,还不如拉弓学箭。 这一次,新帝让她来藏书阁,名义上是“修史”,顾淼晓得这里的藏书阁有前朝的旧史,因而她便应下了这个苦差。 孰料,这门苦差,一做便是半月。 新帝还特意令人在阁前临时搭了一个靶场。 虽然顾淼查阅了不少前朝的旧史,对于鹤娘的所知,依旧知之甚少。 她整个下午的时间,大部分便是练箭。 这个时候,梁从原时常也会来藏书阁。 他常常问她北项的事情,譬如老葛木,小葛木,还有革铎。 梁从原笑问:“你真认为凭小葛木一人,便能杀得了革铎?我素来听闻,革铎心狠手辣,而小葛木性情软弱,唯覃氏马首是瞻。” 第148章 顾淼当然并非亲眼所见革铎如何死的,但是那一日他们的的确确遭到了他的围堵与追杀。 她斟酌片刻道:“我猜是小葛木受了覃氏指点,或是另有高人指点,他应该是埋伏在外,引革铎上钩。” “请君入瓮。”梁从原笑了半声,“听上去倒是有些耳熟。” 说着,他顺手取了箭筒里的羽箭,又兀自拿了顾淼放在身侧的角弓,挽弓对准远处的靶台。 箭在弦上却未发。 他扭头望向顾淼的拇指,轻声道:“今日来得急,忘了戴扳指,将你的骨戒借予朕。” 顾淼心中觉得有些古怪,不由升起一丝不快,但他既称“朕”,她仿佛不得不从。 顾淼默然地摘下了拇指上的扳指递给了梁从原。 “多谢。” 他笑着接过,戴在了自己右手的拇指上。 羽箭离弦而去,状若白星,正中靶心。 日影缓缓西斜。 日落过后,宫中的华灯次第亮了起来。 戌时将至,仆从端着一盅汤药,轻手轻脚地进了寝殿,跪地拜道:“参见陛下,此药膳是娘娘特意为陛下熬制,奉奴端来。” 宫里只有一个贵妃娘娘。 月余以来,贵妃娘娘总会亲手为陛下熬制汤药,令人奉来。 梁从原时而喝,时而不喝。 今夜,他如同往日一般,已经早早地上了榻,然而他却并未像往常一般,令人将瓷盅留在帘外。 他起身,掀开竹帘,披头散发地立在了仆从身前。 仆从捧着瓷盅,心头大惊,只敢默不作声地垂首,又道:“奴拜见陛下。” 忽觉掌上一轻,皇帝已经端走了他手里的瓷盅。 不过小半刻,他的耳边便是嗡地一响,继而是一声怒喝:“放肆。” 瓷盅应声落地,碎了满地。 仆从大惊道:“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他抬起眼帘,见到面前的一双赤足,脚背的青筋暴起。 他的声音沉沉,夹着暴怒:“放肆,大胆谢氏,竟然在汤中下毒,意欲毒杀朕,此等毒妇,其心可诛!” 仆从浑身发抖,接连磕头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此间必有误会,此汤乃是安神汤药,如何……如何会有毒……奴实在不知,冤枉啊……”耳畔忽如风过,他的眼前,银亮的光芒突地一闪。 他心头大骇,连忙抬起头来,方见梁从原手持一柄利剑朝他挥来,他的喉咙只觉一痛,便见自己的鲜血喷溅而出,染红了他的白袍。 “梁……” 仆从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死了。 当夜,谢贵妃便因“投毒”被皇帝囚在了宫中,禁足半月,不得外出,留待查证。 隔日,谢朗便到了朝安殿,然而,一同来的,还有顾闯与高恭。 高恭并非独自前来,他与高檀一同入殿。 皇帝见到众人,笑道:“许久不见,高将军能与二公子重修旧好,实在是一桩美事。” 高恭谦道:“陛下见笑了,臣的家事劳陛下挂念。” 梁从原的手指轻轻敲击着龙椅的鎏金扶手。 那一枚白骨扳指因而格外显眼。 高檀的目光不偏不倚地落在了扳指之上。 第116章 诵经 话音落下,朝安殿中静了一瞬。 谢朗坐在木轮车中,忽地开口道:“今日臣来,是为贵妃娘娘求个公道,昨夜之事,实在太过突然,陛下何以笃定,投毒确是贵妃所为,那宫侍已死,死无对证,汤药也洒了,此案要查,委实难办,不知陛下打算如何查证,如何还贵妃一个公道?” 梁从原脸上的笑容淡去:“丞相是在疑朕?贵妃是谢家人,丞相难道不该在此刻避一避嫌?” 谢朗面色未变,又道:“倘若是寻常案件,臣定当避嫌,可贵妃已有身孕,事关江山社稷,非同小可,臣不能袖手旁观,还请陛下明示,此事如何查证。” 高恭心中冷笑一声。 谢朗言辞虽未犯上,可是态度依旧咄咄逼人。 昨夜之事,诸位心知肚明,谢贵妃既没胆子,也没必要,毒害皇帝。 倘若已经生了个儿子,那么皇帝死了便死了。 可眼下,皇帝活着,于她才是好事。 梁从原突然发作,是在敲打谢朗。 况且,小葛木就快要到康安了。 皇帝兴许是真的动了联姻的念头,要拉拢北项人。 高恭只听梁从原轻笑了一声,问道:“此事顾将军有何高见?” 顾闯拱手道:“依臣之见,陛下定要彻查,宫闱之中,最忌讳阴私手段,有毒的汤药昨夜能奉到榻前,便知背后之人已是嚣张至极,若不彻查,只恐陛下日夜难安。” 谢朗斜睨了一眼顾闯:“将军如何知晓,那汤药真有毒?” 顾闯立刻答道:“陛下说了有毒,便是有毒。” 蠢材。愚不可及。 谢朗反而笑道:“将军高见,那依将军所言,如何彻查?” 顾闯随之一笑:“自是将宫中有干系的人,一个又一个盘查到底,听闻贵妃殿中有许多谢氏的旧仆,还望丞相大人见谅。” 谢朗颔首,默然了须臾,转而道:“此番北项人南下康安,听闻顾将军也派了人在邺城相迎,一路护送南下,果是朝中栋梁。” 顾闯再度抱拳:“忠君之事,顾某人义不容辞。” 高恭听罢,这热闹也瞧够,便朝前一步,拱手道:“陛下,可否愿某加派人手,往北迎一迎小葛木,前些时日,虽有护送之军,但南下一行仍遇到了为难的强匪,若是小葛木有了什么闪失,此和谈想来便也不必谈了。” 前几日,小葛木一行遇到了强匪,虽无大碍,可也着实出人意料。 来和谈的路上,横生波折,料想也会令他怀疑南越和谈的真心。 梁从原表情淡漠,只微一点头道:“高将军思虑周全,如此,便令人也去迎一迎吧。” “臣遵旨。” 梁从原将目光投向了一直默然而立的高檀面上。 他背脊挺直,神色漠然,发顶的黑玉冠沉如玄墨。 “高檀,你如今身无官职,不若朕封你做个少将军,如何?” 高檀一笑,拱手道:“臣领旨,谢陛下隆恩。” 梁从原朗声而笑:“好好好,朕有赏。”说着,他扭头吩咐一侧的宫人道,“将朕前日偶得的那一盆雪铁奉来,赐给少将军。” “是。” 不过片刻,一株长在绿瓷盆中的雪铁便被奉到了高檀面前。 实在儿戏,此“少将军”的封赏儿戏,此雪铁盆栽更为儿戏。 高檀接过:“谢陛下。” 梁从原笑意愈深:“少将军,须知雪铁以疏瘦为美,枝杈不可太密太盛,时常修剪,方是料之道。” 夜幕落下前,朝安殿中已是人去楼空。 还有三日,小葛木便要进康安了。今日的争执,并无结果。 谢贵妃依旧被软禁在宫中。一切要待到北项人来了又走之后再说。 顾淼从宫人的嘴里听说了此事。 她不信谢宝华真会给皇帝下毒。 就算谢朗有心,眼下也不是好时机。 第149章 只是不晓得为何皇帝要在此时为难谢氏。 她想了一阵,无果,便也不再想了。 她今夜在藏书阁当值,要在此处守夜,顺道书册。 阁中最里处的几方旧书架要换新的,上面摆着的竹简都要由油布包裹,另觅去处。 顾淼搬出竹简,在灯下细看,发现都是佛与道的竹简。 她用油布,细致地将它们一一包裹。 不知不觉,宫廷深深,夜幕漆漆,檐下的纸灯被晚风吹得东摇西荡。 忽地,一阵夜风吹过,骤然吹开了窗户,吹灭了阁中燃点的铜雀烛台。 室中倏然昏暗,几上的矮烛仅余了半指。 顾淼连忙起身,打算让人将火折子送来。 她探身往窗外望,阁外的仆从不知何时起就已经消失了。 四下无人,唯有惨白灯影摇晃。 她心头一凛,伸手去摸腰间的短刀,冰凉的刀柄贴着她的皮肉。 她侧耳倾听,一道清浅的脚步声果然由远及近而来。 顾淼闪身立到窗后,只听木门被人吱呀一声推开,来人丝毫不躲藏,推门跨步而入。 借着门外檐下的灯火,她见到了他的身影。灯火将他的影子拉长,他身上漆黑的深衣,混入了门外的黑夜,可是他发间的玉冠流光。 他的面孔半明半暗,眉眼凌厉,正是高檀。 她忽地松了一口气,转念又想,高檀为何敢如此胆大妄为。 这里是皇宫,是皇帝的庭院。 他堂而皇之地,趁夜而来。 顾淼不再管他,转身走回了几前,复又包裹竹简。 她没好气道:“你来做什么?” 高檀进入阁中,朝她缓步而来,一时却没答话。 他的脚步停在了她的背后。 顾淼虽未回头,却觉如芒刺在背。 她忍不住回头,又问:“你来做什么?” 高檀的神情淡然,一双眼晦暗不明,目光落在她的手上,不答反问道:“你的扳指呢?” 顾淼这才注意到她空空荡荡的左手,前日梁从原取走了她的扳指,尚还未还。 她蹙了蹙眉,不耐烦地答道:“这与你何干?” 高檀却低笑了一声,人随之俯身而坐。 他的目光自她的手移到了她的脸上。 他的一双眼倒映着她的脸庞,他虽在笑,可是顾淼却本能地觉察到了一种危险。 顾淼起身要走,高檀却猛地拽住了她的脚踝,又将她拖回了原本的跪姿。 她的罗袜被拽落了一截,露出了一截光/裸的小腿。 她浑身一颤,反手便要去推他,却被高檀挡开,两人连过了几招。 高檀猛地拽住了她的手腕。 顾淼低喝道:“你放手!” 高檀轻笑一声,朝前倾身,二人咫尺之距。 顾淼紧紧皱了眉:“你疯了是不是?” “我先前与你假意和解,本打算徐徐图之,可你却进了宫,转而投入他人怀抱。” “你放……” 高檀唇边的笑容愈深:“我自然不能再与你慢慢周旋了,你本就是我的妻,夫妻二人,至亲至爱,岂容旁人肆意插足。” 他左手用力地拽了一把她的脚踝,藏在她腰后的短刀,叮铃一声落到了青砖之上。 顾淼猛然挣扎着,要脱开他的钳制,欲去摸身后的短刀。 “高檀,你放手!” “如何放手,自你一开始说,一见公子玉树焚风起,我便不能罢手离去。”高檀的目光扫过几上的竹简,“你不是被拘在宫里读书么?看来是学道又念佛?” 他的目光紧紧盯着她,漆黑如点墨,“既如此,我便诵一首诗予你。此诗是说,求佛之人原本不系因缘,可最后到底脱不开红尘,放不下尘缘。” “你住口!”顾淼不由大怒。左手终于挣了开来,便去捉他的左手。 他死死按住了她的脚踝,如同捏住了蛇的三寸。 他的掌心烫得惊人。 “日月长相望,宛转不离心。见君行坐处,一似火烧身。” 第117章 因与果 他的声音回荡在空寂的藏书阁中。 顾淼只觉耳中嗡嗡乱响,被他按住的脚踝处宛如火烧。 她本能地察觉到了危险,一直被冰冷包裹的心,突兀地跳快了一瞬。 她愈发剧烈地挣扎了起来。 她伸手往后,摸索那一柄跌落的短刀。 高檀直直地盯着她的一双眼睛,黑沉沉如阴云,如雾霭。 “你为何如今如此软弱了?” 顾淼的太阳穴突突一跳:“你闭嘴。” “你从前的勇毅果敢都去哪里了?”高檀抿唇,似乎笑了笑,“你左右为难,徘徊不定,终到头来困住的唯有你自己。” 顾淼脚下一动,朝高檀蹬去,他并未闪躲,松开了她的脚踝,捉住了她的另一只脚。 “你回了将军府,你问了顾闯,他不肯告诉你,是么?他既不说,你便不再问。你是不想问,还是不敢问?” “你胡说,倘若我不敢问,为何又要进宫来!” “哦?那你自进宫来,半月以来,齐良肯告诉你么,你想知道的事情,如今晓得了么?还是说,你觉得他还是从前的齐良,你留在此地,便觉心安,便可以将顾闯,将旧事抛之脑后。” 顾淼的手指终于碰到了短刀,她猛地朝后一仰,握住了那柄短刀,手中一翻,抵住了高檀的侧颈。 他依旧不躲不闪,开口问道:“你想做什么?你是为了你阿爹?还是为了你阿娘讨个公道?你想做什么?” 顾淼心中的怒意陡然翻滚,怒浪滔天,这一刻,她觉得自己居然恨极了高檀。 没来由的怨恨。 不,绝不能是没来由的怨恨。 她其实,其实一直都在怨恨他。 从一开始,她就一直在怨恨他。 哪怕重来一次,极力掩埋过去,装作过眼云烟,形同陌路。 可是,可是眼前的人,根本不是什么“无辜”的高檀,他就是那个高檀。 托付了性命,错付了真心,纠缠了一生的高檀。 她深吸了一口气:“这与你何干?你有何颜面来质问我,甚至有何颜面来见我!” 高檀眼帘微垂,唇边的笑意淡去:“我的确……没有任何颜面来见你。” 几上的矮烛随风轻轻摇晃了一下,终于熄灭。 周遭骤然暗沉了下来,无人出声,黑沉沉的书阁宛若空室。 不过顾淼的眼睛很快适应了黑暗,她捏着短刀,纹丝不动地抵着高檀的侧颈。 乌云散去,清清冷冷的月色透过半开的轩窗投照进来。 借着一点微幽月色,她清晰地看着他的轮廓。 高檀的声音又沉又缓:“我曾经想要的,无非是斩断你与顾闯的父女恩情,据为己有。想要的,无非是,我与他之间,夫妻,至亲至爱,你心中的第一位是我。” 顾淼闭了闭眼,不禁紧紧地握了握拳。 刀尖由月光染亮,银芒一闪而逝。 高檀低笑了一声:“而后,我才幡然悔悟,你心中的第一位该是你自己。顾淼,你不该总想着旁人。唯有你,唯有你,才是最为紧要的。” 第150章 顾淼怔愣片刻,耳边只听他徐徐道:“你从前为了你阿爹,你为了阿诺,甚而是为了我,进退失据,取舍两难。我从前自私,顾闯亦自私,他自然是求名利富贵,而我求的是你的一心一意。是顾闯的贪欲,也是我的贪欲。” 她胸中沉沉一落:“你眼下说这些,又有何用?” 高檀不答反问道:“你还不晓得那之后的事情?” “之后的事情?” “你自裁之后的事情。” “我并不想知晓。” 高檀笑了一声:“你不想晓得我是如何死的,我还以为你会解一二分恨。” 顾淼心中一跳,抿唇不语。 “你刺我的那一刀避开了要害,我的确没死。可也伤得不轻,罢朝半月,朝中便有了些动荡。我康复过后,便去寻了几个道人,听闻他们,有的通晓招魂之术,有的能借尸还魂,不过都是江湖骗子罢了。” 顾淼依旧不语,一双眼扫过他暗沉的轮廓。 她晓得高檀并非撒谎。 “后来,我便去了邺城,冬日的湪河结了冰,我策马渡河,跌入了冰河,因而死了。” 顾淼皱紧了眉头:“阿诺呢,阿诺又如何了?” 高檀轻声一笑:“我还如何顾及他人?” “他是你的骨肉!” “是又如何?”高檀抬手捏住了她的短刀,“我虽心中有愧,却也不悔,倘若不死,何来重逢?” 顾淼闻到了一股血腥味。 鲜血自刀刃往下滴落。 “你放手!你走罢!”她硬声道,“就当你今夜从未来过。” 高檀捏着刀刃,未动分毫:“你想留在齐良身侧?这康安皇宫,你还未厌倦么?” 顾淼欲收回短刀,他却不肯放手。 “梁白鹤,是青州白氏之女,与粱羽白是青梅竹马,年少夫妻。你爹,不,是顾闯要她委身于他,我猜,你娘要么是自尽而死,抑或是被顾闯逼死。” “你住口!你如何晓得她就是我娘,你如何这般相信何璇的话,你还是想要我与我爹决裂?” 高檀摇头道:“你与顾闯如何,我已不在意。我说给你听的,便是我查证过的旧事。何璇如今便在康安。孔氏的旧人见过她,她便是真的何璇。” 他的视线落在她的脸上,瞬也不瞬:“你若半分都不肯信,怎会在此地?顾闯为何不肯明言,为何不肯告诉你,你难道心中不懂?” 高檀低声而叹:“青州白氏,尚有一技之长,善用毒,你见过的‘坐忘’便是白家的‘毒’,我想顾闯之所以服丹,不过是旧疾发作,无法预料。梁白鹤兴许早已给他下了毒,可是他命大,并未死,只是染上了此瘾。此毒发作时,人便会失去心智,形如野兽。当年榔榆之困,想来,他便已身中此毒。” 榔榆之困。 碧阿奴。 高檀的娘亲死于顾闯之手,却是,却是因为梁白鹤? 顾淼不由怔然,手中一松,短刀终于应声落地。 皎洁的月色愈亮,窗外的蕉影摇摇晃晃。 顾淼缓缓问道:“你从前,你从前便晓得碧阿奴因何而死?” “从前,只知是他,却不知因何缘故。” “弑母之仇,你欲杀他,也实在是伦常。”顾淼垂眼,“若真如此,这前因后果,你我之间,恩恩怨怨,实在也说不清。” “这又如何?”高檀伸手而来,顾淼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偏头一躲,却听他又道,“你无须顾及旁人,最紧要的唯有你一人,旁人的恩怨,不须你背负。生之恩,养之情虽是天经地义,可是顾淼,你已经死过一回了,你的恩情,早已还完了,你再也不必苦苦陷在这个泥团里。” 顾淼笑了一声:“所以呢,你的意思便是让我抛下所有,远走高飞。我先前不就是这样做的么,可是你为何还要苦苦纠缠我,若不是遇见何家人,我又怎么会回来。” “今夜我们便可以走,远走高飞,再也不回康安。” 顾淼摇了摇头,语带戏谑:“你之所以会回来,是北项要败了,谢朗在此地只手遮天,你舍不得康安,你舍不得天下,你从来便是如此,说再多的话,真也罢,假也罢,其实高檀,你从来就没有变过。你舍不得天下。” 高檀一时并没有说话。 宫中的更鼓忽然响了半声。 顾淼浑身一震,朝窗外望去,立刻站起身来。 月光之下,忽然像是有了几丝红光。 她警觉道:“你要杀齐大人?” 高檀一笑,随之起身:“我如何杀得了他?” 高檀能在夜中堂而皇之地来,如何不能杀齐良。 顾淼牢牢地盯着她,窗外的红光更盛。 他缓声道:“我猜是谢氏,梁从原敢杀人嫁祸谢氏,以谢朗的脾性,他自然要吃点教训。” 第118章 相配 夜色仍旧深沉。 窗外的红光似乎终于消散了去。 谢宝华出声地瞧着外面模糊的窗影,她身边的丫鬟青环终于回来了。 “娘娘,寝殿的火终于扑灭了,所幸陛下无碍,听说是厅中的烛台被风刮倒了,点燃了纱帘,因而才起了火。” “这样的鬼话有人信么?” 青环吓得立刻伏地道:“娘娘,慎言。” 谢宝华不信,偌大的宫殿难道就没有守夜的宫人,一盏小小的烛台就能轻易引火 她自嘲地笑了两声,前日梁从原才寻了个莫须有的由头,将她囚在宫中,而夜中忽然起火,他肯定会想到谢朗。 谢宝华不禁抚上了小腹。 青环见她久久不语,不由劝道:“夜深了,娘娘还是早些安寝吧,娘娘如今身子贵重,可不能再这么熬下去。” 谢宝华回身,朝寝殿缓步走去,复又问道:“除了忽而起火,殿中可还有旁的?” 青环摇了摇头:“奴婢只能远远地瞧上几眼,旁的也打听不到了。” 梁从原将她囚在宫中,原先谢氏的人也不见了踪影,偌大的宫中,中用的只留下个青环。 谢宝华闭了闭眼,可是,谢朗不会放弃她,为了这个“龙嗣”,谢氏也要保住她。 这一场火,便是有意激怒梁从原,他也不敢将她如何。 然而,青环不知道的是,大火过后,朝安殿前不知被谁留下了数只死鼠。 血淋淋的,尸首分离的死鼠。 比夜火更令人生忧。 梁从原面色铁青地上了朝。 殿上,宫中禁卫慌忙来报,昨夜孔聚跑了,被囚在别院的孔聚忽而消失了。 梁从原听罢,旋即起身,不由大怒道:“派人去寻,城门内外,严查往来之人。”说着,他的目光扫过立着的群臣。 谢朗不在,他今日称病不朝。 孔聚跑了,最坏便是他一口气跑回了潼南,起兵再反,可如今康安势力虽然四分五裂,可兵强马壮,再捉一个孔聚,亦非难事。 他只是想不透,为何谢朗,抑或是康安的任何人偏偏要在此刻将孔聚放了。 这一点其实就连孔聚自己,也暂未想通。 孔聚突然重获自由,虽不是全然的自由,但也比拘在小院子里,吃喝拉撒,都由人看着的强。 第151章 他们早已出了康安城,却也未走远,只是往山野中去。 他们并不策马,反而是从僻静的密林步行而去。 孔聚并未被束缚手脚。 他索性一面走,一面编起了耳后的小辫。 天光大亮,身后未有追兵。 孔聚侧目又看了看身侧的武人,见他腰悬长剑,步伐轻盈。 “听说你叫肖旗?你是高二公子的忠仆,从前在湖阳就为他卖命?” 肖旗自然不答。 孔聚也不觉自己讨了个没趣,自顾自又问:“你为何要替他卖命?姓高的那么多,在湖阳时,高恭,和高大公子不都比他强?” 肖旗扭头望了他一眼,依旧不答。 孔聚编好了耳侧的小辫,随手轻扬,似笑非笑道:“原来你是哑巴,怪不得,没人比哑巴更能守得住秘密,不过从前我哥哥也有个哑仆,最不好的是,便是他能手握笔墨,高恭抢了我嫂子,便是这个哑仆报了信,你说,可笑不可笑?” 肖旗面无表情,徐徐道:“原来,你也肖想你嫂子。” 孔聚陡然一噎,不由地狂咳了起来,直到咳得额头发红,才渐渐平息。 他瞪大了眼瞪向肖旗:“好生无的笑话!” 肖旗转回了头,淡淡道:“我胡说八道罢了,你勿要当真。” 孔聚心头一凛,高檀是个人精,他身边的人当然也都是人精。 可惜身上并无刀剑,他又不想在此时与肖旗起了风波。 孔聚索性闭上了嘴。 三日过后,小葛木进了康安城。 北项的车架绵延,十数匹宝马犹为显眼,身覆彩鞍,三花耀眼。 城中热闹至极。 皇帝的皇辇亲自去了城门相迎。 何家人趁此时机特意去瞧梁从原。 何璇带着何卫隐在道旁的客栈二楼。四下无人,轩窗半阖。 金轮皇辇在楼下徐徐而过。 皇帝端坐其上,虽面垂旒珠,却能见其貌。 何璇凝神去细看,心中想道,他果然生得不像梁献阳。 何卫沉不住气,低声问道:“像么?” 何璇摇了摇头。 何卫不甘心地又问:“那太子妃呢?” 何璇又摇了摇头,还是不像。 皇辇行远了。 何卫皱紧了眉头,低语问:“婆婆是说,他是假的?” 何璇沉吟片刻,答道:“倒也不尽然,这天底下不也有生得既不像爹,又不像娘的孩童么?” 可是,一丝一毫也不像的,确也少见。 他们隐在窗后,默默看了一会儿,直到皇帝的车辇再也望不见,他们才转身而走。 城门之前,小葛木见到皇辇临近,便翻身下马,抱拳朝来人一拜。 他既是来和谈的,那么架势自然是要做足的。 “久仰大名,某与父王好生仰慕。” 梁从原笑了半声:“小王爷客气了,有客自远方来,是孤有失远迎。” 小葛木随之而笑。 报官将他带来的礼单念了个遍,一行人便直往皇宫而去。 北项队伍的最末,是一辆红顶青布马车。 先前礼单里的东西,似乎并未有一件在此车之中。 诸人于是心知肚明,此车之中,便是北项送来联姻的,老葛木的小女儿。 她的名字唤作衣茹儿。 身为殿前侍奉的读书郎,顾淼在朝安殿中再一次见到了衣茹儿。 她比上一回顾淼见过的她,还要更加青涩几分。 她同小葛木一般穿了北项的赤色长袍,唯一不同,便是发上希了一串金色的小珠子,额前坠着一轮银色的月亮。 她生得美,不是南地的美,是北项女子一般,饱满,生机勃勃的美。 曾经的顾淼,曾经嫉妒过她。 那时的她看衣茹儿,嫉妒的是她的单纯可亲,无忧无虑。 衣茹儿随小葛木盈盈而拜,然后上前数步,将手中的裂唇青铜马牌献给了梁从原。 她的声音清脆:“这十数骑马儿是父王亲自挑选,献给陛下的,此马牌亦是匠人打造,献给陛下。” 宫人双手接过。 梁从原笑了笑:“有心了。” 小葛木的视线落在他的脸上,他毫不避讳地细致地瞧他。 这个新皇帝比他预料得年轻,倒也不是一桩坏事。 他的视线一转,落到了阶前顾淼的身上。 瞎子? 他愣了一瞬,立刻又装作若无其事地转开了眼。 顾淼想,他大概是认出她来了。 不过这也没关系。 梁从原早就晓得她见过小葛木。 小葛木眼见时机正好,便上前一步,将此番和谈来意又说了一遍,最后又细说了衣茹儿和亲一事。 “若有两姓之好,从此南北相安无事。”他笑道。 殿中诸人早有预料,面色未变。 高恭,顾闯各立一侧。 谢朗依旧称病未来。 梁从原缓慢扫过诸人,朗声笑了数声:“你们的好意,孤心领了,只是和亲一事实在为难。” 小葛木倒不惊讶:“不知有何为难?” 梁从原答道:“北项贵女入宫,若要结成两姓之好,便要为后。” 小葛木怔了一怔,虽然他们的确如此打算,可是由梁从原亲口说出,足见他对于此次联姻,并不敷衍。 眼下康安皇宫之中,听说唯有一个“犯了错”的贵妃,听说先前居在宫里的康安贵女们,前段时日,也被皇帝打发出宫了。 “自该如此。”小葛木颔首道。 “可是,此便是为难之处。”梁从原脸上的笑意未减,“孤的皇后,孤心中早有人选,除她以外,再不是旁人。” 第119章 双欢 此言一出,虽不能说是石破天惊,但也实在出人意料。 小葛木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作答。 南越皇帝不似敷衍,不似搪塞,竟像是真的早已有了皇后的人选。 他转而生了怒,姓高的,是不是又蒙骗了他? 他千里迢迢地从北项来了,竟又是被他哄骗了? 厅中诸人面色各异。 顾闯嘴角轻颤,竭力掩饰住面上的得色。 高恭的眼风早已瞄见了他的异常。 怎么?他和梁从原商量好了,顾氏女真要做皇后? 只是,那个顾氏独女,不知身在何处? 顾闯未免天真,谢氏岂能容他? 高恭想到这里,不免又微微放下心来。 皇宫禁军三千,又有多少是梁从原的心腹。 顾闯手中有兵,可他亦有兵。 谢朗不仅手握顺教和私兵,更麻烦的是,他有声望。 谢氏抬手,一呼百应。 他是丞相大人。 高恭心头冷笑,坐山观虎斗,更何况其中一只还是一只纸老虎。 厅中无人言语,衣茹儿侧脸,疑惑地看了看小葛木。 小葛木只好又道:“和亲一事到底关系重大,实在不必操之过急,且待陛下好生思量。” 日影升至中天。 宫中特意设宴,为小葛木一行接风洗尘。 宴饮席间,众人间仿佛一扫先前的剑拔弩张,宾主尽欢。 第152章 金辉坠地后,顾淼才回到了居所。 一方朱漆的托盘静置在屋中的圆桌之上。 托盘之中躺着一枚碧玉。 双欢碧玉,两只野雁首尾相环。 饶是顾淼再迟钝,她也晓得这一枚碧玉的含义。 此双欢玉,堂而皇之地被奉来。 偌大的宫中,除了梁从原,应该没有第二人。 顾淼只看了一眼,不由地皱起了眉头。 这样的“双欢玉”,她的确不能收,也不该收。 梁从原来得很快。 不过半刻,他便已到了顾淼的居所之外,殿前读书郎的居所就在朝安殿的偏殿之后。 他依旧身着白日里的紫衣,发上的冕冠却不见了。 一丝若有似无的酒气萦绕身侧,可是他面色如常,并不见醉意。 顾淼抬手抱了抱拳,耳边却听他问道:“你喜欢此玉么?” 顾淼抬眼,只见他目光灼灼地凝视着她。 她的眉心一跳,缓缓地摇了摇头。 “臣不能收此玉。” “为何?” 顾淼抬手抱拳,答道:“臣是殿前读书郎,顾远,自然不能收下此玉。” “顾远?”梁从原低声一笑,“你知道我是自何时起便知你不是顾远么?” 顾淼回想了一会儿,齐良究竟自何时起知晓她是女儿身,她其实并不知道。 仿佛是自某一天起,他便察觉到了她的身份。 齐良向来敏锐,因而她也并未多想。 顾淼摇了摇头。 他似乎苦笑了一下:“是你入营的第三日。我见到你在溪畔梳洗,你未束发,长发披肩,满面水珠,我一见你便知你是女郎。” “原来如此。” 他并未再开口,周遭静了下来。 窗外夕阳将落,室中尚未点灯。 梁从原走到烛台前,挽袖点亮了烛火。 此一隅骤然生辉。 顾淼看清了他的紫袍角边的江牙海水纹,几星浅红的果酒渍洒落其上。 她垂首看了片刻,却听他开口又问道:“你似乎从来都未曾打算亲口告诉我你是女郎?” 顾淼回想了一阵,她确实从未想过,齐良从前与她,亦师亦友,可是她在他面前一直是“顾远”。 而此一回,是因为“梁从原”。 她尚未答,只听他似乎苦笑了半声。 “你从前可有半分真心待我?” 他的语调,他的言语令顾淼顿时生出了不快。 她待齐良,真可谓赤诚一片,从前她在城门之下,冲入乱马群中,是为救他。 此一回,她亦对他敬重有加。 她抬眼问道:“何谓真心,陛下口中说的真心是什么意思?” 梁从原双眸愈亮,正要开口,顾淼却自顾自又道:“坦诚以待,将真实身份据实以告,才是真心么?朝夕相处,真诚相待就不是真心了么?” 她笑了笑:“既如此,不如你告诉我,你真的是梁从原么?” 梁从原唇角将扬起的微笑,凝固在唇边。 他反问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你在意么?康安城中,有人在意么?” 他们说是,他便是。 顾淼沉默了片刻,最终缓声道:“我在北项之时,遇见了一群强匪,自称是青州何氏,陛下可曾听说过?” 梁从原答道:“略有耳闻,他们是粱羽白的旧部。” 顾淼点了点头:“他们也是如此说的,并且……”她暗暗深吸了一口气,“并且其中一人,晓得我的阿娘。” 梁从原皱起了眉头。 顾闯早逝的妻子? “他们说我并不是我阿爹的孩儿,我娘到邺城之前,便已有了身孕。她原来姓白。” 白氏。 梁从原心头沉沉一落,青州白氏。 顾淼将他骤变的脸色尽收眼底。 “所以……你也晓得白氏?她嫁人过后,便是梁白氏。” “住口!”梁从原低喝一声,人也退了半步。 顾淼又道:“倘若你真的是梁献阳的儿子,若我……若我真是粱羽白的女儿,且不说杀父之仇,你我亦是亲缘。” 梁从原蓦地睁大了眼,耳中似有嗡鸣。 他从来都没怀疑过顾淼的出身。 他原以为她女扮男装,隐在邺城大营已是最为离经叛道的事情。 可是……他却万万没料到,顾淼兴许根本不是顾闯的女儿。 “你为何要告诉我?”她倘若真是粱羽白的女儿,最不该告诉的人便是他。“你为何要告诉我?”她倘若真是粱羽白的女儿,最不该告诉的人便是他。 “因为我信你。”顾淼扬唇笑了笑,“我想,便是你想保住皇位,你也不会杀我,齐大人。” 这一声“齐大人”,齐良明白了顾淼的意图。 在她的心目中,他一直是“齐良”,一直是“齐大人”,或是知遇之恩,或许“兄弟之谊”。 顾淼待他,从来不似他待顾淼。 顾淼看他的神情,也从来不是她看高檀的神情。 梁从原胸膛几起几落,他的声音低沉:“接下来你打算如何做?” 幽深的宫殿,回音荡漾。 顾淼扪心自问,终究道:“我其实也不知道,我该如何做。” 她可以装作无事发生,以顾氏女自处,如此一来,顾闯还是他的阿爹,她依旧还是长在烛山泊的顾淼,进了邺城大营,顾将军麾下的“顾远”。 养育之恩,恩重如山。 可是……可是…… 倘若……倘若她真是粱羽白与鹤娘的女儿。 她的阿娘死于顾闯之手,她又该如何面对? 她不能为母报仇,她绝无可能下得去手,为母报仇。 况且,顾闯似乎早已染上了丹毒。 她难道也要眼睁睁地看他凋零,看他执迷不悟么? 齐良走近了一步,复又问道:“你真不晓得?” 顾淼闭了闭眼睛,摇头道:“齐大人,我的确不知道该如何做,不如你告诉我,我该如何做?” 齐良沉默了须臾,他如同从前一般负手而立,又来回踱步。 他思量过后,徐徐道:“我若不是梁从原,但若你是梁羽白的女儿,梁氏遗孤便是你,这偌大的康安皇宫便是你的宫阁。” 顾淼抬眼看他,他的表情恭肃,分毫不像作假。 他来回又踱几步,步伐越来越快。 “你不想做皇后的话,也可以做皇帝?你便是女帝。”说罢,齐良感觉到胸中一直沉重地压着他的大石轰然落地,此时此刻,他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解脱。 他的双目遽然亮了起来,他一步跨到顾淼身前,语音颤道:“对,从此往后,便由你来做皇帝。” “齐大人……”顾淼怔愣原处。 如此“大逆不道”! 第120章 寺中 “你……你难道真疯了不成?” 夜色深沉,屋中人影晃动。 桌上一灯如豆,将跳跃的人影在窗纸上拉得老长。 孔聚本能地要往后退,面前的刘蝉却咄咄逼人地又近半步:“你答不答应我?” 孔聚只觉幽兰一般的香气扑面而来,令他头皮一阵发麻。 第153章 怎么答应? 如何答应? 他的确是想杀了高恭,可是…… 刘蝉,到底是高夫人,并且是做了几十年的高夫人。 前几日,肖旗将他安顿在了此处寺庙,原本他以为只是换了个地方暂时拘着他,没想到今夜忽有一客,踏月而来,却是刘蝉! 孔聚扯了扯嘴角:“我早听说了女人心狠手辣,没想到高夫人,真想谋杀亲夫,做了这么久的将军夫人,做腻了不成!” 刘蝉紧紧地盯着他,烛火跳跃在她的眼眸:“你明明晓得,你明明就晓得是为何,只要,只要能为了他报仇,我可以杀他百遍。你,你不想为你哥哥报仇吗?” 想啊,做梦都想。 孔聚敛了笑意,语含嘲讽:“这么多年,你不想替哥哥报仇,如今却忽然又想了?” 刘蝉垂下眼帘,岁月并未在她身上流转多少痕迹。 她的模样与从前相较,仿佛只是多了几分轻飘飘的郁郁寡欢。 她抿唇,轻轻笑了:“情之一字,不会咬人。甚而,有时你还会淡忘,只是,只是它会在你不经意的时候,在你最疼的地方,狠狠蛰你一下。不论过了多少年,年年岁岁且如此。” 她抬眼问他,“你以为我没试过么?你以为我早不想杀了高恭?” 她初到高府之时,时时刻刻地,都想杀了他。 高恭为人阴险狡诈,他提防她,她杀不了他。 后来有了高宴,她有了软肋,杀不了他。 现如今,高宴远走高飞,她就算死,也要和他同归于尽。 孔聚凝望着面前的脸孔,思绪却已飘远。 杀高恭。 联合刘蝉杀高恭。 高檀把他救出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杀了高恭么? 高恭不是他的亲爹么? 他就这么恨他么? 刘蝉。 孔聚深深凝视着她的眼,抬手轻轻拢起耳边的辫发:“嫂嫂,莫不是在骗我?” “若有半分虚假,便教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窗外落下了急雨,天边滚过一道闷雷。 齐良负手来回踱步,他的脸上被雷电映亮,映射出一道诡异的白亮光芒。 他像是捉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又道:“此乃万全之策,顾闯必会拥立你,高氏,若是往后高檀真做了主,他也不会动力,难缠的,唯有谢朗,可是倘若高氏,顾氏联手,未必不能压制他……” 齐良走到顾淼身前,脸色莫测,可是嘴角却露出了笑容:“梁氏遗孤,你才是真正的梁氏遗孤。” 事情显然脱离了顾淼最初的预计。 她简直想不通齐良的想法从何而来。 天真,疯狂,毫无凭依。 且不说,她不愿意做什么“皇帝”,更何况,如何证明她就是“梁氏遗孤”。 在她真正成为梁氏遗孤之前,说不定,她便被人悄悄杀了。 她此番入宫,不是为了做什么皇帝,而是为求一个真相。 她摇头:“齐大人,多虑了,我从前就没想过要真地做什么梁氏遗孤,我所求的不过是一个真相。依今夜所见,我想,你兴许真不晓得我究竟是与不是,你大概也不晓得,你自己是与不是。” 齐良皱紧了眉头,顾淼又道:“我不想做皇帝,不想做傀儡,便不是傀儡,也不再想深陷于康安的是是非非。只要我爹能改,我便带着他回邺城,永不回来。” “哪怕他与你有杀亲之仇?” 顾淼下定了决心:“哪怕他与我有杀亲之仇。” 漆黑的天边滚过又一道闷雷。 夜雨未停。 高恭做了一场噩梦。 他梦到了一个许久不见的故人,孔桥。 他第一次见孔桥是在廉州,他的身畔是刘蝉。 他从来没见过如此漂亮的女郎。 他也见过无数美人,可是无一人像她。 不单单只是美,夺人心魄,他只能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他故意走到了他们身前。 她并没有多看他一眼,她只是凝视着孔桥,眉眼含笑。 从那一刻起,他就知道她一定要得到她。 刘蝉嫁给他的那天,高府张灯结彩。 他梦见自己小心翼翼地,雀跃无比地掀开了她的红盖头,可是红盖头下的刘蝉七窍流血,满脸血泪。 一双眼,血淋淋,空洞地呆望着他。 高恭猛然惊醒,惊出了一头冷汗。 扑通扑通扑通。 他的心跳依旧很快,隔了一小会儿才渐渐平复。 他翻身而起,绕到屏风外,提了一盏灯,便往外走。 守在门外的仆从立刻迎上前来:“将军?” “夫人呢?” “将军忘了?夫人白日便去山中寺庙念佛了,明日方会折返。” 对了,刘蝉今夜不在府中。 可是将才的噩梦太过惊悚,高恭心中升腾起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祥的预感。 迎面的夜雨吹打,雨珠飘落面颊,顺着他的脸庞滑落。 须臾之间,他下定了决心,问道:“夫人是在哪一处寺庙?” 雨下个不停。 山中的浅溪混合雨声,哗啦啦地流淌。 天色似乎将明,寺庙外响起了沉重的马蹄声。 寺中的缁衣僧侣前来报道:“夫人,外面是高将军的坐骑。” 高恭彻夜奔来,风雨未阻。 他来得太快了。 刘蝉有片刻的心慌,以为她的计策败露了。 面前的孔聚一瞬之间,也露出了将信将疑的神情。 刘蝉握了握袖中双拳,沉声对孔聚道:“你信我么?” 孔聚左右而望,屋中的僧侣足有八人,步伐轻盈,手缠佛珠。 看样子,他们应该和高檀身边的那个悟一和尚是同一个路数。 他轻轻点了点头:“某自然信嫂嫂。” 寺门被人撞响。 轰隆几声过后。 寺门缓缓拉开。 高恭坐在马上,见到两个披着雨笠的僧人,立在雨中,双手合十道:“施主,忽至此地,所为何事?” 随扈答道:“迎将军夫人回府,叨扰诸位了。” 高恭沉默地注视着寺门中的楼阁。 风雨飘摇,檐下的灯笼东摇西晃。 东边仿佛映出一点微薄的天光。 高恭翻身下马过后,便被僧人引向阁中歇脚的厢房。 刘蝉的一个贴身侍女自内室转出道:“禀将军,夫人此刻尚还未醒,将军稍等片刻。” 高恭心中稍安。 刘蝉无碍。 他果然只是做了一场噩梦。 过了小半刻,内室传来了刘蝉的呼唤声:“将军。” 高恭缓步入内,他身上的雨笠早已摘下,只是半竖的发髻依旧湿润,雨水溅湿了他身上的天青色深衣,一双皂靴也溅了泥污。 他的腰间悬了一柄羊首铁剑,是他惯用的铁剑。 刘蝉似乎将醒,身上松松垮垮地披了一件梅纹衫,乌发半挽,脸上未施粉黛,却是我见犹怜。 高恭心念微动,一步上前,揽住了她的腰身:“夫人不在府中,想煞我也,因而特意早些来接夫人。” 第154章 刘蝉顺势靠在了他的肩头,她的乌发落进了他的颈窝。 “将军待我,向来真心。” 高恭笑了一声,抬手抚摸她的秀发:“夫人知我心便是。” 刘蝉“嗯”了一声,双手轻柔地抚过他的小臂。 高恭只觉手臂酥麻,他扭头看了看窗外的天光,时辰尚早,风月犹在。 他手中一转,解下了衣上的腰带,羊首铁剑随之落地,发出清脆的“叮”一声响。 他追着她的脚步,转入了纱帐之后。 刘蝉双颊飞红,挣脱他的怀抱,压低声道:“佛门清净之地,将军莫要放肆……” 高恭不应,只将她一推,二人滚落到了木榻之上,青色的纱帐软软地落在了他光/裸的膝上。 刘蝉扭头看来,忽而抬手捂住了他的嘴,低声道:“将军,小声些。” 第121章 稚子天真 她的掌心湿热而柔软,如一缕轻纱,又如和煦春风。 高恭心头愈发鼓噪,双手愈发用力,恍若供着一捧易逝新雪,怀抱一朵娇花。 晨钟暮鼓,窗外寺钟嗡嗡嗡响了数声,仿佛已是辰时了。 隐藏在钟声之中,纱帐曳地,发出一两声沙沙轻响。 高恭陡然一惊,想转过头去,刘蝉却牢牢地按住了他。 “将军。” 她的手还在他的唇上。 他尝到了一股苦味。 不妙。 他皱紧了眉头,扬手挥开了刘蝉的手。 可是他的头颅开始胀痛了起来,太阳穴旁青筋暴起。 “你!” 一个巨大的黑色影子突如从天而降。 滞重的铁器敲击到他的头颅,像有溪水顺着他的脸颊流淌。 黑色的影子与红色的影子纠缠在一处。 高恭勉力仰头看去,黏稠的血色遮蔽了视线,他看到了一个摇摇晃晃的黑影。 屋中还有别人。 何时进来的? 抑或是,从一开始,此屋之中,便已有了第三个人。 什么人? 高恭拼尽全力,自榻上摇晃着起身,他欲去取地上的羊首铁剑。 “来人啊……”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嗓音像是桎梏在喉头。 他头痛欲裂,浑身绵软无力。 毒,是刘蝉给他抹了毒。 高恭扯了扯嘴角,想要发笑,可是他根本笑不出来。 另一计重击再度从天而降,黑影人的手中是一柄铁锤。 高恭被击得仰躺在地。 恍惚之间,他看见刘蝉似乎也从榻上站了起来。 她身上的纱衣像是沾了血,变成了红色。 他看不见她的表情。 可是他忽然之间,又记了起来,他初见刘蝉的那一天,她也穿了一袭红裙,裙上是成片的,大朵大朵的殷红石榴花。 他到底还是死在了她的手上。 这就是他二十载的妻。 他的抱负,他的野心,他的可笑之处。 想到这里,他竟然真地笑出了声。 “哈哈哈……” 孔聚低眉去看,高恭一面笑着,大口的鲜血自他的嘴角流出。 刘蝉忽问道:“痛么?” 孔聚:“什么?” “服下这种毒,人会痛么?” 孔聚终于抬眼看了看刘蝉,她脸上溅了不少他的血,可是她的神情平静至极。 “起初不会痛,可是此毒会慢慢进入肺腑,最终他会肠穿肚烂而死。” 刘蝉的眼神闪了闪,仿佛有泪,可孔聚定睛一看,她的眼睛干干净净,何曾有泪。 “那给他个痛快吧。”刘蝉说道。 孔聚再度扬起手中的铁锤。 窗外的晨钟再度敲响。 下了一夜的雨终于停了。 阵阵撕心裂肺般的哭嚎声传遍了寺院。 高恭死了。 高大将军死在了城外的寺院,被孔氏余孽击杀。 不出半日,消息传遍了整个康安城。 实在出乎意料,山岳一般的高大将军,顷刻轰然倒塌。 匪夷所思,难以置信。 孔聚前几日将才出逃,今日高恭便死在了孔氏的刀下。 潼南孔氏,素来阴狠毒辣,可是诸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为何孔氏能在康安城外杀得了高恭。 一石激起千层浪。 高大公子身在北地,不在城中,高氏大部分的亲眷尚在湖阳。 因此,高二公子进了将军府,令人搜查康安城中内外,追捕孔氏余孽。 丞相大人闻之,心中甚痛,哀极生病。 消息传到宫中,皇帝闻之大恸,决定罢朝数日,以表哀思。 * 灵堂设在将军府中。 府中一片缟素,悲声哀鸣阵阵。 顾淼进到将军府中时,天际业已擦黑。 金乌将坠地,西面的天空只余浅淡的一丝灰线。 梁从原起初不肯让她来,是她坚持要出宫。 梁从原害怕孔聚也想杀她,不,是怕孔聚也想杀顾氏。 他没想到孔聚如此可怖,明明被软禁之时,他似乎已然丧失了斗志。 顾淼也险些被他的一副恹恹的模样骗了。 可是,她到底还是没有忘记潼南人究竟有多难缠。 他们爱用毒,心思亦狡诈,更何况孔聚与高恭有家仇。 他欲杀高恭,是天经地义。 孔聚能有能耐脱逃,便有能耐杀人。 只是……只是谁给他递了刀? 而阿爹,这几天也怕也睡不安稳,他太想杀孔聚了…… 顾淼抬步跨过门槛,便见一道颀长人影立在黑木棺椁之前,一身素白,正是高檀。 高檀想杀高恭么? 顾淼扪心自问。 上一世,高恭死于顺教之手,不是谢朗,便是他。 如今,高恭死于孔聚手下。 孔聚为刀,而他才是捉刀人。 高檀既成全了孔聚,又不必背负弑父的骂名。 这个人才是她熟悉的高檀。 心绪淡漠,淡漠得非人。 高檀回转身来,目光平静地直视着她:“读书郎,来了?” 顾淼拱手而拜:“高二公子节哀。” 话音落后,室内又归于默然。 守灯的仆从不发一言地埋首而立,也宛如一尊烛台。 顾淼慢慢上前,为高恭上了三柱香。 高檀缓步而来,对她道:“读书郎能来,实是有心,不若随某去旁侧茶室稍作歇息。” 顾淼颔首。 绕过一节游廊,方是茶室。 室中空无一人,唯有她与高檀二人。 一方红泥茶炉架在火上,茶汤咕噜翻滚。 顾淼晓得这里才是高檀能够说话的地方。 不过片刻,她果听他问道:“你今日来是梁从原让你来的?” 他的语调并非平淡无波。 “不,是我自己想来。” “读书郎有心了。” 汤水滚沸,氤氲袅袅。 高檀垂眸,慢慢沏茶:“你为何告诉他你的身世?” 顾淼心头忽地一颤。 高檀知道,他既然知晓,那么宫中便有他的耳目。 “你太天真了,你以为梁从原能助你么?他尚且自身难保,你与他交心,便会被他拖入泥潭。” 第155章 茶勺落入泥炉,发出一声刺耳的脆响。 顾淼皱了皱眉。 高檀抬起头来,眉目锐利。 “梁从原想让你做皇帝,是将你架在火上烤,你太天真了。” 顾淼笑了一声:“是你太自以为是了。”她将几上的茶杯推远,“我与齐大人本就是知己,我既肯说,便肯认下后果,你在宫中私设耳目,才是大逆不道。我便是梁氏又如何,做不做皇帝,又如何,我本就没想做皇帝,我只想弄清楚从前旧事,没想要你的天下,也不想蹚你的浑水。” “你是如此想我?” 顾淼不答反问:“你也是如此想我的?” 天真,愚笨,优柔寡断,她在高檀眼中,仿佛什么也做不成。 沉闷的风吹进茶室。 高檀再度垂眼,睫毛落下的阴影,在他眼底投下一片青黑。 他的语调黯然了些:“你记不记得从前,你为了救齐良,只身一人冲入乱马之中。” 顾淼一愣,方才模模糊糊地想起来,似乎确有其事。 她不清楚高檀葫芦里又卖什么药,因而并没有立刻回答。 “我当时便想,是何等情谊才会让一个人为了另一个人如此奋不顾身。”高檀轻笑一声,“后来我才晓得,你似乎为了许多人都可以如此。你太天真了。你以为这个世上都是真心便可换真心么?” 顾淼不由地怒火中烧:“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话,是为什么你宁可信齐良,也不肯信我?” 顾淼一怔,原以为高檀会刻薄地继续告诉她,她是何其天真。 她扭头朝窗外望去,灯下缟素飘摇。 她叹息道:“我不肯信你的原因,你还不知么?” 高檀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是因为性情疏离?便是至亲故去,亦无悲无喜?” 心事被他一语道破,顾淼索性说道:“是,你的心里从来没有旁人,你的心里唯有你自己。” 第122章 浑水 高檀沉默了须臾。 闷热的潮湿的雨夜,便是雨停了,湿润的黏腻的水汽也像是蒸腾入空气,攀附了皮肉。 顾淼感到一阵恼怒,被他的沉默所激怒。 她欲扭头而去。 高檀却问:“那又如何?”他笑出了声,“你说得不错。” 顾淼面色愈寒。 “高恭命数如此,今日不死,明日亦会死。他孽债太多,总有清算之日。” 顾淼怒而转身:“所以,你就丝毫不为所动?” “你怎知我不为所动?难道要我学旁人涕泗横流,方是心中悲痛?” 顾淼垂下眼帘,不再看他:“你不说也罢,你从不说,每每诘问他人,自己从不肯示弱半分。” 高檀走得近了些:“重来一回,你似乎比从前了解我。” 顾淼冷声一笑,抬眼道:“不敢当,岂敢揣测你的心思。” 高檀随之一笑,徐徐道:“高恭负了我娘,负了我,他也是个无心之人,倘若说他尚有半颗心,半是为了名利,半是为了孔夫人,何曾有分毫停留在他人身上,高恭常言,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是将才,却也聪明反被聪明误。” 孔夫人? 顾淼心念一动,“你瞧不起他?他之所以被孔氏所伤,到底还是为了刘蝉?”她不禁笑了起来,“旁人此般情情爱爱,令你颇觉可笑?为情而困,在你看来,想来是天底下最愚蠢之事。” 高檀缓缓摇了摇头:“高恭因情而死,倒让我高看他几分。” 果然,高恭的死与刘蝉脱不了关系。 孔聚肯定没有死。 阿爹肯定要着急去杀他。 顾淼脑中念头百转。对于顾闯的隐忧占了上风,她无心再与高檀争执了。 她刚要迈步,却听高檀问道:“所以,你再无话可说?” 顾淼扭头道:“我与你能说的话早已说尽,你若还肯念些旧情,便真地放过我爹,不要让孔聚去寻他,也别让孔聚被他找到。高氏已是你的掌中之物,谢朗虽然难缠,但也不是全无办法,齐大人不过是个可怜人,到时候你也不必赶尽杀绝。” 高檀脸上露出一分了然:“你便如此轻而易举地原谅了你爹?” “什么?”顾淼顿住了脚步。 “倘若如此,你便不信我,那旁人呢,旁人心中便没有他们自己么?” 顾淼皱了皱眉,不落入他的陷阱:“你这是诡辩。” 高檀又笑了一声:“你想查青州旧事,齐良帮不了你,你不信何家人,也不肯信顾闯,其实你心里也清楚明白,顾闯为何遮遮掩掩,他急欲杀孔聚,不过也是为了遮掩旧事。养恩自是如山,可是顾淼,孰是孰非,岂是你一两句原谅便可轻轻揭过?” 顾淼蹙紧了眉:“你一直在怨恨他?” “自然。”高檀移开了炉上茶壶,将黑沉沉的石子投入了炉中火焰。 火苗顷刻窜起,继而迅速委顿,终于熄灭,冒出一缕白烟。 “种恶因,得恶果。你再想保全他,最终也无济于事。” 不详的预感弥漫心间。 顾淼急道:“孔聚去寻我阿爹了?” “你未免太小看顾大将军了,凭你爹的本事,在孔聚找到他之前,他便找到了孔聚。” 顾淼心头狂跳:“我爹在哪里?” 必须杀了孔聚。 顾闯得知高恭死讯的一刻,心中便想,他必须手刃孔聚。 孔聚实在难缠,然而……他转而又想到了刘蝉。 那个女人是有毒的花,就像……就像鹤娘…… 顾闯的太阳穴忽地乱跳,突突突突,耳中似乎被刺入了一根极细的长针,在他脑中翻搅。 他必须找到孔聚。 他必须杀了孔聚。 顾闯因而先找到了刘蝉。 将军遗孀因“忧思过甚”,并不在将军府。她在一处山寺蛰居,等待寺中高僧为高恭的亡魂超度。 然而,顾闯并未料到此时此刻的孔聚竟也如此胆大妄为。 他扮作了缁衣僧人,藏身寺中。 顾闯觉得他荒谬至极。 他大致推测出了孔聚杀害高恭的缘由。 半是家仇,半是天下,还有,隐秘的,他却是为了一个女人。一个原本和他毫不相干的女人。只是他死去的胞兄的发妻。 此刻的孔聚如同一只狗,侥幸地驱赶走了另一只狗后,耀武扬威地盘踞在它自以为的地盘上。 顾闯打算瓮中捉鳖。 趁夜而出,他让人暗中围了山寺。 高恭不在了,高氏的守卫于他而言,宛若空壳,而高檀似乎默许了刘蝉的“置身事外”,默许了他人的打探。 高檀比他想象得还要心机深沉。 高大公子被放逐到了边境,如今的高氏如同一盘散沙。 高二公子成了康安城中的高氏,便是谢朗,是顺教也不能轻易动他。 淼淼…… 顾闯晃了晃剧痛的脑袋。 先杀了孔聚,先杀了孔聚再说。 他口中鸣哨,夜色中,寂静的山寺似乎忽地惊醒。 人影憧憧,树叶被风吹起的沙沙声与皂靴踏过石面的轻响交织成一片。 第156章 顾闯侧耳细听,终于听到了一道清越的鸟音。 找到人了! 他的心跳骤然加快,加快步伐朝声源处迈去。 孔聚素来狡猾,此一回绝不可掉以轻心。 寺中的僧人纷纷惊起,面色彷徨,仿若不知所措。 “施主夜深忽至,所谓何事?” 顾闯恍若未闻,推开拦路的僧人,直朝殿后禅房而去。 禅房的门扉大敞,里面站了数个精卫,一个缁衣僧人被他们团团围住,狼狈地困在当中。 他虽然垂着脸颊,但顾闯还是一眼认了出来。 他根本不是孔聚。 顾闯只觉一股难以遏制的怒意直冲天灵盖。 他瞪大了布满血丝的双目:“孔聚人呢!” 一个侍卫跪地道:“将军……” 他却一脚踹倒了来人,不待众人答,顾闯扭头便走。 先找到刘蝉! 山中鸱枭低低鸣叫了数声,黑沉沉的云朵笼罩了山寺。 僧人点燃了火把,赤色的火光在风中飘荡。 迎着火光,顾淼翻身下马,不顾马后尾随的侍从,直直冲入庙门。 顾闯真在这里! 庙门一侧留有顾氏留下的记号。 她朝着火光飘摇处寻去,身后宫中的侍卫亦步亦趋地追随着她。 所有人都在找孔聚。 梁从原也不例外。 将走到一道拱门外,她听到了一声暴喝:“站住!” 是阿爹的声音! 她握紧了手中的短弓,进了院中。 数个僧人举着火把立在檐下,他们的身后站了精卫。他们举着火把,垂着眼,口中念念有词,似乎是在念经。 杀孽,是罪孽。 院中的顾闯披头散发,正挥舞着长剑在追逐院中数道灵活闪避的黑影。 “孔聚,站住!”他口中又是一道暴喝。 顾淼定睛一看,院中数道黑影,没有任何一个人是孔聚。 他们有的甚至穿了顾氏的军服,其余的,大抵是高氏的守卫,会功夫,只是闪避,并无意与顾闯相搏。 顾闯却像杀红了眼,不管不顾地挥剑乱砍。 “阿爹!”顾淼出声唤道。 顾闯动作一顿,突地扭过头来。 顾淼悚然一惊,赤色火焰下,他的一双眼俱是通红,额边青筋暴起。 他仿若发了狂。 下一刻,不及顾淼多想,他便挥剑砍来:“毒妇刘氏!” 顾淼闪身避过,他认不出她了,他竟以为她是刘蝉。 高恭死了。 顾闯像是疯了。 刘蝉心中发笑,远远地望了望山腰处的火光,合上了车帘。 在顾闯上山之前,她便下了山。 孔聚便藏在车中的木箱里。 马车渐渐停了,矮几上茶盅终于止住了摇摇晃晃。 几前的孔聚朝她咧嘴而笑:“嫂嫂好手段,怎会晓得顾将军要上山来。” “只是运气好罢了。”刘蝉端起茶碗,轻抿一口。 她身着白衣,头覆白纱,露出的手腕柔若无骨。 孔聚伸手一把握住她的手腕,隔着一方矮几,将她拉到了自己身前。 几上茶碗被撞得哗啦作响。 他慢慢摩挲,终于摸到了刘蝉的左手掌,摸到了她的掌心里一枚硬物。 尖利的金簪,若是使用得当,方可刺入他的脖颈。 他轻轻笑了一声,捏住了金簪一头。 “嫂嫂怎么又想杀我了,先前的山盟海誓都不作数了。我伺候你,伺候得不好么?” 刘蝉的脸色白了白:“你住口!” 孔聚将那一枚金簪收入怀中,抬手轻抚她的脸颊:“嫂嫂,其实能够死在你手上,我也不算白来这一回,康安里的人不是常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他的手掌缓缓下滑,忽地顿住,“可是嫂嫂,我还不想死。哥哥没了,高恭也没了。如今的皇帝是个傀儡,我怎么舍得死呢。” 他重重一握,方才散开手去:“此刻也是我该走的时候了,不过嫂嫂,你放心,等我杀了姓梁的,当了皇帝,便让你做个宠妃。” 刘蝉跌坐回了原位。 孔聚撩开车帘,纵身往外跳,接应他的人就在不远处。 然而,他将要落地,胸中忽觉一阵钝痛,一股腥甜涌上喉头,他张口“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血流不止,他的五脏六腑痛作一团。 他摔在了马前,枯草盖住了他的头脸。 他想立刻翻身跃起,可是胸腔的痛楚令他难以起身。 他用尽全力扭回头。 微亮月光下,刘蝉掀帘而出,立在了车前,俯视着她。 “刘蝉,你……”孔聚张口,血如泉涌。 他绞尽脑汁地想,终于明白过来。 她给他下了毒,早就给他下了毒。 不是什么金簪,是在茶里,抑或是,更早些的时候。 她早就想杀他了。 “你……我……”可是他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口。 她却懂了他的意思。 “本就没有你与我。其实又算得了什么呢,从来没有女人该因其而死,你又算得了什么呢?”刘蝉伏低身,低语道,“你其实也不是非死不可,可是我若还想安安稳稳地做将军遗孀一日,旁的人便不能晓得是我与你杀了高恭。”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你与他确有两分相像,可是再像也没有用啊。” 第123章 山火 寺中火光摇晃。 更多的追兵自山门涌入了寺院。 顾淼分神去看,大多是宫中来的侍卫。 刚一转眼,对面的顾闯再度劈剑而来。 她闪身避过,又唤道:“阿爹!” 顾闯动作一顿,顾淼急道:“阿爹!你看清楚你眼前的人究竟是谁!” 顾闯晃了晃脑袋,疼痛难忍的脑袋似乎有一瞬的清明。 似乎是淼淼的声音。 他抬眼,定睛去看,眼前红光虚影俱是恍恍。 他用力眨了眨眼,终于看清了她的脸庞。 仿佛真是淼淼…… 他浑身一颤,手中长剑晃了晃,缓缓地垂了下来。 然而,下一刻,脑中愈发剧烈痛楚,宛若有一柄长刀无端翻搅。 不行,他必须,必须服下坐忘。 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 他伸手惯常在腰间摩挲,可是那一只小瓷瓶却不在腰带之中。 坐忘! 见他动作稍缓,顾淼疾步上前,口中又道:“阿爹,你清醒了吗?” 顾闯抬眼看来,双目俱是通红,他的身子像是摇晃了一瞬,眉宇间戾气乍泄。 “站住,别过来。”他暴喝一声,抬剑又向她挥来。 顾淼心下一沉,正欲跳开,眼前却倏然飞过一支铁箭,直直撞上顾闯的长剑,发出叮一声脆响,缓了他的剑势。 顾淼扭头看去,背光之处,只见一道人影高坐马上,拉弓又朝顾闯射来。 顾淼立刻拉弓,两支铁箭在空中相撞纷纷落地。 他身后举着火把的骑兵此刻方至,顾淼看清了来人。 方才射箭之人是高檀。 此刻的高檀面色不悦,一双眼牢牢地定在顾闯身上。 第157章 来人的动静显然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迎着越来越多的火把,顾闯冷笑一声:“你们也是来捉姓孔的?” “你们来晚了!” 他放下了长剑,回身对一个顾氏精卫吩咐道,“你们立刻下山去追,刘氏应该跑得不远。” 他像是忽然又恢复了神智。 可是他的目光却未落在顾淼身上。 他仿佛还是不晓得她是谁,他径自领着精卫朝山下的路走去。 顾淼皱了皱眉,正欲去追,耳边却听一阵细碎风响。 她微一侧目,一点银亮的光芒一闪而过。 她心头一凛,立刻伏低了身,朝旁侧滚去。 片刻之后,银针落地,恰在她身侧不远的石堆之上,针尖青黑,显然是带毒的银针。 她连忙朝身后望去。 高处是成排的屋舍青瓦,火光不可及,黑黢黢一片。树影婆娑,又似人影。 有人要杀她? 顾淼起身立刻小心追去。 余光瞄见,高檀也策马而至。 她暂未睬只顾朝屋舍后追去。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山中还有人埋伏。 可是为何要杀她?为何要躲在暗处? 她脑中一念忽至,难道是齐良? 不,是梁从原? 这个念头令她自己亦觉惊心。 她先前还口口声声地说,齐大人是她的挚友,如今却转念又怀疑起他了。 她的身世诚然于他,于新帝,大为不妥。 或许,在权力面前,一点旧日感情,又算得了什么呢。 顾淼不由捏紧了手中弓箭,朝屋后追去,绕过几间禅房,身后的脚步声愈发近了。 她听得出高檀的脚步声。 因为房檐的遮掩,四下昏黑,可是房檐之上早已没了人影。 她于是疾步顺着屋后小道,朝院后追去。 寺庙后院有一道小门,可是此时此刻,依旧门扉紧锁,一道铁锁还悬在门上。 此地与她预估的银针射出之处,相距尚有一段距离。 倘若不是来人逃得太快,那么此人便是又混入了人流之中。 寺中各路兵马皆是,宫中的人实在不少。 顾淼心头又是一沉,回头望去,高檀也在离她不过数步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顾淼不愿与他纠缠,扭头而走,耳边却听高檀道:“你以为你功夫了得,便可随心而行么?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读书郎,还是小心为妙。” 顾淼索性停下脚步,低声道:“不劳高公子费心,人各有命,我最是认命。” 话音未落,高檀的神情便像恼怒,不过转瞬即逝,他敛了神情,朝她拱了拱手。 顾淼一笑,也朝他抱拳。 险些丧命,可是她的心境却不若她想象中的慌乱,大概真是死过一次的人了。 她自嘲地想道。 当务之急,还是要先找到顾闯。 顾淼直朝庙门匆匆而去,将走到庙门外,便有宫中侍卫躬身来拜:“时辰不早了,读书郎还是随在下先行回宫。” 顾淼答道:“陛下许我出宫,是有要务,此时要务尚未办成,我如何回宫。” 侍卫再度拱手揖道:“请读书郎随某回宫。顾将军的下落,自有属下们去寻,自也会禀报陛下。” 此话说得客气,可是顾淼听来,便是要让她不要不识好歹。 追到这里就够了。 兴许齐良,不,梁从原对她的纵容也就到头了。 顾淼垂下眼,颔首道:“如此,便有劳各位了。” 天光的曙光将亮未亮,破晓之时,妖风最大。 谢昭华拢了拢身上的披风,沿着宫门内的青石板道而行,前面三步之外的掌灯宫人步伐不疾不徐。 这几日丞相称病不朝,新帝终于撑不住了,昨日召了他来上朝。 听说孔聚也死了。 只是还不晓得真假。 新帝是慌了。 高恭,孔聚…… 也不晓得如今的顾闯是不是已是废棋。 况且,北项人尚在康安城中。 他垂头思索了片刻,身后时而传来另一道脚步的沙沙声响。 前面的宫人在殿前停下了脚步,扭头道:“离朝时尚有三刻,谢大人随奴来,陛下已在偏殿,赏谢大人一口暖茶。” 谢昭华心中一跳,抱拳谢道:“谢陛下恩典。” 宫人脚下一转,朝偏殿行去。 谢昭华抬步跟上,身后的脚步亦相随。 下一刻,掌灯的宫人回过身来,又仔细打量了一阵他身后的随扈,道:“谢大人的家仆便往殿后行去,自有专人奉茶,待到朝时了了,再与谢大人同回丞相府。” 谢昭华还未答,身后的随扈便道:“公子风寒将好,身子尚弱,丞相有令,某与公子需寸步不离。” 掌灯宫人脚步不动,又道:“谢大人自是身子贵重,可宫里的规矩,却也不能坏了,奴也不能坏了规矩。” 话音将落,远远地又走来两个提灯的青衣宫人。 谢昭华心头愈乱,面上却是一笑,拱手道:“既如此,让他去殿后等着便是。” 他身后的随扈快行了两步,几乎与他并肩而立。 他脸型方正,皮肤黝黑,身上穿了寻常的黑袍,生了一副寻常长相,唯有一双眼极为细长,明明生得不胖,但脸上的肉却像将双眼挤出了两条细缝。 他脱下背上的书娄,道:“某若走了,公子的书何人来背?” 掌灯宫人心领神会,索性接过那书篓,在手中垫了垫:“谢大人的书,自有宫侍伺候。” 谢昭华定睛看了一眼随扈:“你先去罢。” 随扈只得应了一声,随来引路的宫侍朝殿后而去。 偏殿之中,火烛明亮,梁从原果然在等他。 明明只是数日不见,谢昭华却敏锐地察觉到了他身上的变化。 宛如蜕了一层皮的走兽,凌厉地展露出初生般的模样。 “拜见陛下。” “谢大人有礼。”梁从原走到近处,虚扶了他一把。 谢昭华拱手再拜道:“不知陛下特意召臣来,是为何事?” “丞相病重数日,朕实在心忧,召谢大人来问一问。” “劳陛下挂念,家主昨夜已能食了,料想,不日便能来面圣谢恩。” 梁从原哈哈大笑了两声,轻振袍袖,道:“如此甚好,待到丞相大好了,朕方能放下心来。” 谢昭华再拜,耳边却又听他问道:“谢大人既来了,不若先饮一杯茶,听闻大人饱读诗书,朕近来确有一事想问。” “陛下谬赞。” 梁从原将桌上的茶盏推到了谢昭华面前。 “朕前日读经,经上有前朝文人批注,说佛道一家,谢大人以为呢?” 谢昭华袖中左手不禁一抖,稳了稳神后,答道:“臣不知,望陛下恕罪。” 梁从原默然了片刻:“不知便是不知,你又有何罪?”说着,他又推了推眼前的茶盏,“谢大人先喝茶,暖暖身。” 深褐色的茶汤轻轻晃荡,倒影出他模糊的面庞。 他或许说得没错。 谢昭华心头愈发鼓噪,仔细一听,几乎可听心跳如擂。 第158章 此时此刻,他万不敢喝茶,他也万没料到梁从原如此大胆。 脑中数个念头飞快转过,他只得抱拳道:“不过,臣来时,带了一卷经书,是前朝僧人所批,本就打算献予陛下,兴许陛下能从中寻到答案。” “哦?”梁从原微微一笑,“这般巧么?朕差人去取来?” 话音未落,守着宫门的宫侍便朝殿外而去。 “谢大人不若先饮一盏茶?”他又道。 谢昭华垂首抱拳:“多谢陛下。”说着,他忽地咳了一声,旋即立刻转过身去,又连绵不断地连咳了数声,几乎咳得面红耳赤,口不能言。 “谢大人这是怎么了?万要保重身体啊。” 谢昭华感觉到身后的梁从原离他又近了几步。 “朕不过是想问禅,莫非是惊着了谢大人。” 他的声音仿佛就响在耳畔:“经上说,不耽乐,不纵欲,要活得像个圣人,方能成佛。朕要做佛子,丞相如此同天下人说,朕亦想求道,道入西天,是不是便是长生,便是刀枪不入。” 谢昭华捂住嘴,终于停下了咳嗽,扭回头去看,梁从原的面目在摇晃的旒珠之后,仿若变得模糊,可是他的声音却很清晰:“朕是皇帝,朕便想,倘若朕不求佛,不求神,自求呢。” 谢昭华深吸了一口气:“这……这是狂禅……” “这许朕要修的禅。”说话间,梁从原捧起了茶盏,朝谢昭华疾步而来。 他伸手抓住了自己的右肩。 谢昭华转身想跑,可那一碗茶却已被捧到了他的嘴边。 梁从原竟然真的对他起了杀心! 谢昭华拼命挣扎了起来。 梁从原的力气比他想象得大。他死死地抓住了他的右肩。 “修禅,求佛,讲的是清规戒律,施主岂能随性杀生呢?”一道声音赫然在殿中响起,仿若从天而降。 悟一! 梁从原仰头看去,只见一道黑影从天而降。 先前谢家的“随扈”此刻已揭去面皮,换了一副模样,正是悟一。 “你!”梁从原大喊道,“来人,刺客!” 悟一抬手一挥,梁从原尚未看清他手中是个何物,便觉手肘一痛,不得不放开了谢昭华。 悟一的手上是一串佛珠。 他的武功了得。 梁从原转身便要朝殿外奔去,却被道一拽了回去,一百零八颗冰凉的佛珠缠上了脖颈。 悟一似笑非笑:“陛下,清规戒律,万不能杀生。” 梁从原随之大笑:“清规戒律,了无生趣。不杀生又如何,倘若人要杀我呢?” 悟一念了一声佛:“我可不敢杀你,不过实在是不忍心陛下杀了谢小公子。如此朝廷栋梁,若是就这么年纪轻轻地死了,多可惜,且不说谢相如何,便是佛祖见了,也要流眼泪。” 第124章 笼中之鸟 “朕以为你早已与谢朗恩断义绝,没想到今时今日还要做谢氏的狗。” 悟一听罢,大笑了一声:“我是出家人,早已与尘世断了恩,绝了义。” 梁从原在他的珠下猛烈地挣扎起来。 悟一双手交叠,在他的颈前结成十字。 “莫动,陛下,我不杀你,只是来搭救谢大人。” 悟一抬眼,瞪了一眼谢昭华,“谢大人,还不肯走?” 谢昭华此时方才如梦初醒,夺门而出。 梁从原再度高喊一声:“来人啊,救驾,有刺客!” 他抬头再望,谢昭华跑出了殿门,远远地,似有几个武人前来接应。 谢氏的人来了。 时机已过,他今日杀不了谢昭华了。 不过今日杀不了,不代表明日杀不了。 悟一的确不想杀他。 谢昭华跑远过后,他感觉自己脖上的佛珠果真松了些。 梁从原冷笑出声:“你自尘世解脱,为何还要趟这一趟浑水。” “和尚爱财,取之有道。” “朕也可以许你金银。谢氏有的,朕亦有。”梁从原说罢,兀自又笑,“错了,是朕说错了,悟一和尚到底是高二公子的狗。” 悟一却也不恼,索性笑道:“高檀与某,是正经买卖,他许我金银,我许他人头,旁的生意,兴许价高,可旁的生意,却也难做。小僧了却了凡俗,又来求财,可不敢以身侍二主,白白坏了财运。” 话音将落,那一串木珠,划过颈项,宛若利刀。 梁从原感到一阵钻心之痛,从脖子传来。 他伸手去摸,却不见一分一毫的血迹。 身后的力道骤然消散,他慌忙转身,方见那一道黑影闪到殿后,破窗而出。 宫中侍卫此刻终于姗姗来迟。 “奴救驾来迟。”几个宫侍连滚带爬地滚进殿中,其中一个双手血迹斑斑,正是先前取了谢昭华书篓的宫人。 “一群废物!”梁从原一手抚住脖上伤痕,一手掀翻了桌上的仙鹤香炉,鹤口衔珠,那一枚碧绿的玉珠子滚落在地,摔得粉碎。 诸人以额触地:“陛下饶命。” 梁从原烦躁地在殿中走了两个来回,侧眼窥见木架上立着一面螭纹铜镜,他凑近了细看,他的脖子前侧赫然青黑,如同囚徒的刺纹。 他转过头来,看向跪在最前侧的三个宫侍,当中那个,他手上的鲜血流了一地,染红了地上的青砖。 “你……”梁从原伸手一指,却见他忽而再度叩首,颤巍巍道,“启禀陛下,读……读读书郎回来了。要奴唤他来么?” 顾远。 顾淼。 梁从原思绪骤然一顿,他放下手来,轻振衣袖道:“传人备膳,朕与读书郎同用早膳。” 旭日浑然跃出了天际。 橙辉初照,水榭之中,何璇终于再度见到了高檀。 她在高府做客多日,既见了高恭的灵堂,又耳闻了孔聚身死。 康安城中,大不太平。 她今日还见了一个和尚,赤手而来,满载而归。 从他口中,她得知新帝要杀谢氏,不是谢朗,而是谢朗的义子。 那和尚毫不避她,只对高檀说道:“梁从原害怕,贵妃既有了龙嗣,便是谢家有人,他是废棋,杀了一个小谢大人,兴许是想一命换一命,谢朗老了,总要死的,没了小谢大人,谢氏哪里还有人。” 高檀不置可否,那和尚便捧了一堆金银走了。 何璇看在哪里,却猜不透高檀究竟是何意。 她又喝了一口茶,忍不住问道:“何时才能见到姑娘?”顿了顿,补充道,“顾姑娘。” 鹤娘的女儿。 高檀方才抬眼,定定看了她一眼。 “前辈见了顾姑娘,打算说什么?” 何璇沉吟片刻:“自要劝她认祖归宗。” 高檀笑了两声:“前辈见过顾姑娘,便晓得她的脾气,要劝她认祖归宗,自是一桩难事。” 何璇心里自也晓得,可她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窝囊气:“哪怕不认祖归宗,那也不能认贼作父。陛……公子虽不是那姓顾的杀的,可围剿青凌二州,强夺鹤娘。他断然不配做姑娘的阿爹。” 旁观者清,当局者迷。 何璇说罢,想到顾姑娘的态度,她铁了心地要回康安寻顾闯,无非是不信她。 第159章 于她而言,顾闯才是养育她的阿爹。 何璇沉默了下来,耳边却听他又道:“顾姑娘困在宫里,想必一时半会儿也出不来。更何况,顾姑娘似乎也并不着急出宫。” 倘若皇帝真要杀谢氏,必是一个心狠手辣之人,姑娘才是梁氏遗孤,倘若……倘若…… 何璇心中怦怦跳了两下,不由道:“若是姑娘想出宫呢,公子,何不暗中助她一臂之力?” 一个和尚,既能在宫中来去自如,他便有法子,将姑娘弄出宫来。 高檀轻笑道:“前辈小看她了,她若想出宫,自有办法出宫。”他为她又斟了一盏茶,“前辈不知,她若知道是我暗中相助,兴许便是想出来,也不会出宫了。” 何璇仔细打量了他片刻。 她年过半百,当然见过这般神情,如此光景。 仿佛一对怨偶,可是他们如此年轻,为何会成了一对怨偶。 她试探地问道:“以你所见,姑娘如今想出宫么?” 高檀颔首道:“顾闯有难,她自然要出宫。” 四周骤然一静,宫人悄无声息地离殿而去。 “你想出宫?”梁从原的声音又轻又缓。他脖上的淤青格外刺目。 顾淼抱拳,再一揖道:“微臣确有此意,望陛下成全。” 他朝她走近了一步:“为何?是朕待你不好么?还是旁人侍奉不周?” 顾淼摇了摇头,抬眼看他。 今晨的梁从原与她前几日面对的齐良截然不同。 面前的梁从原虽然又表现出了一副优柔寡断的帝王作态,仿佛是昔日困于明敏园的傀儡,可是顾淼敏锐地察觉到,他实则已经变了。 他脖上的淤青,他并不愿意告诉她是何人所为。 更何况,不管昨夜山寺之中,暗中朝她放箭究竟是何人? 她的心境已然转变,她已经无法全然相信梁从原了。 顾闯如今身有奇毒,往事如何,兴许也是过眼云烟了。 他再不好,再不济,他也是养育了她十八载的阿爹。 他当年与鹤娘如何,与阿娘如何。 她不晓得。 可娘亲于她,仿佛只是镜花水月。 可是她的第一把弓是顾闯亲手所制,她第一次射箭是他替她拉弦。 她生在烛山泊,自由自在,顾闯过去从不约束她。 他虽变了,可是他到底还是她的阿爹。 “微臣打算回将军府,顾将军身体抱恙,兴许回到邺城养上数年,方能痊愈,微臣想回去劝将军北归,如此一来,对于陛下来说,不也是一桩好事。” 梁从原面色肃然:“好事?读书郎真能劝得动将军?高恭既死,顾将军万万舍不下康安,北项人亦在城中,朕也需要将军,作朕的左膀右臂。” 说着,他忽而抬手,顾淼立刻闪避。 梁从原动作一僵:“你是畏惧朕,还是厌恶朕?” 顾淼抱拳再道:“微臣欲出宫,望陛下成全。” 梁从原静默了片刻,缓声道:“朕送你的双欢碧玉,你不喜欢,朕可以再许你别的东西。” 顾淼又退半步:“微臣敬重陛下,从前如兄长,今日是君臣。微臣不能收下陛下的赠玉,也不能收下陛下所许之物。倘若陛下还念往日情分,不若成全微臣,容我出宫。” 梁从原叹了一口气,说道:“你先下去吧,容朕仔细思量。” 顾淼垂首而拜,先自退去。 出了殿门不远,她便见小葛木与衣茹儿迎面而来。 看样子,他们也是要去见梁从原。 小葛木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挑了挑眉,他应该认出了她。 顾淼索性抱了抱拳,便朝另一侧转去。 待到她走远,衣茹儿方才开口问道:“哥哥,认识那个人?” 小葛木撇撇嘴,照旧没有她,只顾往前走。 她听说那人是读书郎,可这个读书郎分明是个女人。 她长得英气,可也秀气,衣茹儿觉得她生得美,故此多看了几眼,心中想道,这许是帝王闲趣,将一个美人扮作读书郎,天天侍奉御前。 她晓得小葛木心思活泛了起来,动了别的心思。 老葛木不想打了,是因为北项伤了元气。可是高恭将军忽然身死,康安说不定马上就要乱了。 小葛木好像不愿和亲了。 但是她想留下来。 她根本不想回北项。 她是老葛木的女儿,可是不是覃氏的女儿。 她的母亲就是死在覃氏的折磨下。 她若真回了北项,最多嫁到哪个贵族部族去,哪里有留在康安城舒服。 衣茹儿抬头看了看碧瓦之上的天空。 她要想办法,一定要留在康安。 第125章 规规矩矩 谢昭华一路被护送回谢府,依旧惊魂未定。 他万万没想到,梁从原竟然真的想杀他。 不知他究竟是被逼上了绝路,不得不孤注一掷,还是他是被权欲冲昏了头脑,高恭身死,孔聚身死后,他便以为只有谢氏,与之为敌。 谢昭华连饮三杯,心绪方才稍定。 半刻过后,谢朗便来到了他的住所。 “你可曾受伤?” 谢朗坐定后,便挥退了推木轮车的家仆。 他的脸色无波,似是并未生怒。 前段时日,传来革铎死讯时,谢朗仿佛才是真生了气,谢昭华心中默默想道。 他拱手拜道:“劳臣相大人挂心,某没事,幸而援兵来得及时。” 谢朗面色肃然:“听说是悟一救了你?” 谢昭华不敢欺瞒,此事也实在难以欺瞒。 “是师兄前日里派悟一和尚来提醒我,恐新帝起了杀念。” “因此你便信他?” 谢昭华沉默须臾,方答:“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顿了顿,缓声道,“师兄从未害过我。” 谢朗双颊微颤,沉声道:“高檀早已不是你的师兄,他派悟一救你,不过是不愿梁从原权欲膨胀。” 谢昭华皱了皱眉:“若以高氏来说,难道不是宁愿见其两败俱伤。” 说罢,他心中却又想道,倘若……倘若梁从原真的杀了他,谢朗会无动于衷么? 谢朗观他表情,忽地笑了一声:“此时此刻,你心中生了疑,不是么?高檀救你,便是要你心中生疑。” 谢昭华一愣,听谢朗唤他道:“谢三郎。” 谢昭华立刻跪地,耳边听谢朗徐徐道:“高檀与我早已没了师恩情重,他有他的心思,你如今也有了自己的心思,我且问你,谢氏家训是什么,我与你是在求什么?” “志圣,读书,安命,救济。大人与某是求天下安定,河清海晏。” 谢朗颔首,又道:“高檀如今与北项人搅作一团,是与虎谋皮,又将顺教逆众,与廉绵二州的乌合之众一道,是扰乱朝纲,青州何氏更是梁羽白的罪臣,是乱臣贼子的狗,空口白牙,他们便能质疑皇室正统,天底下的是非黑白岂能容他们混淆颠倒。” 谢昭华心头一跳。 青州何氏进了康安的事情,他早已知晓。 至于他们疑心,梁羽白的遗孤亦在康安,谢昭华本是不信的。 第160章 可是谢朗似乎当了真。 难道,梁从原……齐良不是梁氏之后…… 谢昭华心头掀起惊涛骇浪,只得垂首道:“某知晓了。” 齐良若非梁从原,四妹,宝华又该如何? 以谢朗的性子,若真要将宝华腹中之子立为太子。何氏要除,先前那个指认先梁太子遗孤的人……如今又身在何处。 艳阳升至中天。 “那人跑了。” 肖旗自北地风尘仆仆而归,对高檀道,“从前在邺城,那个南陵齐家的仆人早已跑了,无踪无迹,虽是有名有姓,但也遍地难寻了。不晓得是何时跑的,兴许是听说齐良做了‘小太孙’,被孔聚拥立成皇帝那时便跑了,但也可能是早已被人杀了。” 当年南陵齐家死得死,跑得跑,据从前齐良亲口所言,城破之时,齐父将他交予家中一忠仆,渡船而上,先到了廉州,又因那忠仆是邺城人,兵荒马乱,廉州无以苟活,忠仆便引齐良去了邺城。 先前梁从原是不是梁从原不甚重要,是因为孔聚需要一个“梁从原”,康安需要一个“梁从原”。 如今,康安已换了一副模样。 梁从原究竟是不是梁从原,是一个值得细究的问题。 高檀又问:“之前孔聚在廉州找到的,梁氏旧仆又在何处?” “不知所踪,多半是死了。”肖旗垂眉道,“孔聚拥立新帝过后,顺教在廉州停留多时,兴许早在彼时,谢朗便派人将人杀了。” 谢朗铁了心要立一个傀儡,制衡局势,以求太平。 斩断“梁从原”的退路是其中一策。 可是,谢朗从来都会为自己留一条退路。 “再去细察,此人便是死了,谢氏必然要留其亲眷。”高檀思索一阵,又道,“去榔榆瞧瞧。” 肖旗领命而去。 坐在一侧的何璇开口道:“你是想找到旧人,可是当初孔氏既能找到此人,焉知此人真假?” “旁人不知,前辈焉能不知。” 太子亲信,何璇当然一清二楚。 从前他们何家替梁羽白卖命,多是暗卫一职。 太子对粱羽白起了杀心以后,他们对于他及其党羽的防范愈深。 何璇确实对于当年太子旧党一清二楚。 倘若调包计为真,那个‘小太孙’真能托付的人家,其实无多。 虽然,见过‘梁从原’过后,何璇很难相信他是梁献阳的儿子。 实在生得不像。 何璇轻声而笑:“我晓得了,这么些年漂泊北境,老身也渐渐悟出了一个道。真真假假,委实难辨,可是以假乱真,时日长了,人就变不回当初的模样了,自厌自弃,乃是寻常。每日对镜自照,最是难熬。” 因为不晓得自己究竟是谁,又当如何自处。 梁从原仔细凝望铜镜中的虚影,金乌坠了地,阁中的光线渐渐黯淡,宫人悄无声息地点亮了长案两侧的金枝烛盏。 他脖上的淤青清晰可辨。 梁从原额上青筋一跳,索性伸手掀翻了案上的铜镜。 铜镜滚落在地,发出几声零碎脆响,回荡在静谧的书阁之中。 他闭了闭眼,竭力压制心头的暴怒,转而问道:“读书郎如今何在?” 宫奴答道:“在寝殿歇息,宫人一直守在殿外,依照陛下旨意,每隔半个时辰便要来报。” 梁从原听罢,紧皱的眉头稍稍放松。 宫奴躬身又道:“启禀陛下,贵妃娘娘的宫侍已在阁外静候多时,陛下要见一见么?” “来做什么?” 宫奴小心翼翼道:“娘娘听说陛下今日遇见了歹人,受了惊,特意送了安神茶汤来。” “禁足殿内,还能令人送茶汤来?” 宫奴声音愈弱:“娘娘忧心陛下,特意托了人去厨房,令人熬茶,御厨的人许是想卖个好,眼巴巴地送来了。” “向谁卖个好?”梁从原冷笑一声。 谢贵妃虽然被禁了足,可是她腹中胎儿,谢氏门楣,都让她在宫中如鱼得水。 梁从原不禁抚上了脖颈。 杀不了谢昭华,兴许,可以杀了谢宝华。 他的额角乱跳,但虎毒尚不食子。 他如今孤家寡人,不知哪一日,人之将死。 他的血脉…… “启禀陛下。” 他的思绪被进门的宫人打断。 宫人禀报道:“陛下,北项衣茹儿在外求见。” 梁从原抬眼看了看漆黑的窗外,此时,衣茹儿竟来求见。 北项人不似南越人。 他们的规矩不是南人的规矩。 笃笃笃。 顾淼忽而听见了门扉被叩响的声音。 这倒有些古怪,这两日梁从原的守备比前段时日更为森严。 天色已晚,谁又在此时来找她? 顾淼一瞬间想到了梁从原。 她回身将枕下的短刀,插入了背后的腰带间。 拉开门后,门外立着的却是提灯的小葛木。 他的左右已不见了先前的守卫。 顾淼皱了皱眉,问道:“他们人呢?” 小葛木不答反问道:“见到旧友,如此态度?可别忘了,当时你的眼睛是怎么治好的?”说着,小葛木便跨过门槛进到了屋中。 顾淼侧身道:“自是罗大夫治好的。你来寻我,不是为了叙旧吧?” 小葛木撩袍而坐:“你可记得,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若非是我,你如今还是个瞎子。” “若非是你,我也不会瞎。”顾淼没有耐心和他周旋,“没有别的要事,还是请小王爷走吧。” 第126章 至圣 小葛木撇撇嘴:“所以一开始男扮女装的就是你。” “你不是早就猜到了?”顾淼所当然道。 小葛木顿觉泄气:“你的眼睛好了之后一点也不有趣,不过有趣的是,你这个读书郎当得名不正言不顺,皇帝看你不像是君臣,更像是犯人。” “哦,是么?” 她轻松的语调令小葛木愈感不快。 这样的语调让他想到了另一个人。 “你不是姓高的娘子么,怎么又跑到宫里来了,莫非你们南人都爱强抢他人之妻么?” 顾淼回道:“高檀当初骗了你,小王爷。” 小葛木一哽,心中更恼,不晓得为何今日言语往来竟占不到一点上风。 他正欲开口,却转念又想,还是莫要争一时口舌之快,办正事要紧。 “我且问你一问,高恭死后,康安城中是谢朗势大,还是高檀势大,亦或是你亲爹顾闯势大!” 这倒令顾淼微微有些惊讶。 她笑了一声:“康安城中,皆是王土,当然陛下最大。” 说得都是废话! 小葛木皱眉欲辩,却听她反问道:“小王爷这是又改主意了?不与姓高的同一路了?” 小葛木抬眼,听她又问:“你就这么爱打仗么?非要斗个你死我活。” “你……” “你想巴结谢丞相,我猜你是心有不甘,谢相从前看重革铎,扶持革铎,令你不痛快了?” 小葛木恼羞成怒:“闭嘴!你胡说八道!” 第161章 “谢相可不好应付,小王爷难道忘了北项内的顺教,难道忘了‘坐忘’。” 丹毒害人,此事与革铎脱不了干系,便是与谢朗脱不了干系。 小葛木也不自诩什么正人君子,可是丹毒若真在北项阴魂不散,便如附骨之疽,永无宁日。 用心何其歹毒。 他沉默了片刻,似真似假地抱怨道:“可是高檀许我的联姻之机,也不作数了啊。皇帝说不娶衣茹儿,那我的脸面,北项的脸面往哪里放。难道要我怎么来,便怎么回去吗?” 话音落下,阁中静默了数息。 旁侧宫奴早已退去。 “你方才说什么?朕没有听清。”梁从原声音低沉,目光终于落到了她的脸上。 衣茹儿鼓起勇气朝前迈了两步,微微垂下眼道:“我方才是问,陛下难道不喜欢我么,为何不愿我留在康安?” 她的表情仿佛一派天真无邪,梁从原细致地看了她几眼。 衣茹儿与谢宝华其实并不相像,可是此一刻他好像看到了谢宝华的影子。 衣茹儿等了一阵,没有等到他的回应,于是抬起头来,先注意到的是他身前长案上的一支木簪,簪上刻着水波纹。 她硬着头皮道:“陛下的这一支木簪好特别。” “你喜欢?”梁从原终于开口道。 衣茹儿心中一喜,点点头道:“瞧着特别,我喜欢。” “朕也喜欢。” 他的声音离她又近了一些,他衣上的气息随风而来。 衣茹儿紧张了起来。 可是既然踏出了这一步,便再没有回头路了。 夜色之下,宫内烛火幽暗。 顾淼听到窗外传来一声清越的鸟鸣。 她扭头问小葛木:“是你的人?” 小葛木站起身来,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衣袍:“顾姑娘,我乌兰贺虽然笨嘴拙舌,可是心头也明白得很,你现在身在宫中多半也是身不由己,那个皇帝看来是看重你,可是也不妨碍谢贵妃坐稳了,也不妨碍小妹夜探书阁。” 顾淼静静听着,乌兰贺脸上的神情严肃了几分。 “听闻顾将军身体抱恙,可也不妨碍他有十万驻军,高大将军死了,高氏是不是一盘散沙,还未可知,孔聚死了,孔氏余党能不能归心,同样是个未知数。南越乱了,我其实大可高高兴兴地回去。” “只是……顾姑娘有一句话说得动听,不必斗个你死我活。” 小葛木轻轻拍了拍手,许久不见的金果儿出现在了门外。 顾淼猜到了他的意图,耳边果真听他又道:“不管你与姓高的是真夫妻还是假夫妻,你都是顾闯的女儿。劳你和我走一趟,到时候刀剑无言,我手头也好多一重保障。”说着,乌兰贺笑了笑,耳侧的金色圆环发出叮当细响,“我与顾姑娘从前就见过,我终于想起来了。” 在烛山泊时,顾淼便和南下的乌兰贺见过。 她彼时约莫也就十三,十四岁。 “那真是一段无忧无虑的日子啊。”乌兰贺感慨道。 顾淼起身,拱手道:“我随你走便是。这宫里,我反正也不想呆了。” 马蹄声回荡在空寂的街巷,越来越急。 何璇坐在马车之中,趁夜而行,是为赴约,谢三郎的约。 谢昭华比他们先前预料得还要急切。 他果然开始怀疑梁从原了。 谢三郎不是谢朗,至少眼下不是。 他还是个真正的书生,君君臣臣,尊卑有序刻在骨子里的书生。 谢昭华打听到了她的下落,约她面谈。 何璇不是傻子,她索性将他约到了城中另一处宅院。 谢昭华裹了一件黑氅,开门见山道:“你说你是青州何氏,有何证据。” 何璇摸出了当年梁羽白亲赐的白玉,轻羽之状,上书一字“忠”。 谢昭华在榔榆见过此旧物,确是从前乱臣余党之物。 “为何要信你?梁羽白早已死了,梁献阳遗孤是或不是与你何干?难道你们还真想扶持所谓梁羽白的遗孤上位,逆臣之后,你们简直异想天开。” 何璇缓缓摇了摇头:“我老了,也斗不动了,只是谢大人,你不觉得蹊跷么?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孔聚说他是小太孙,谢朗便认下了这个小太孙,他的来历想必你也早有耳闻,邺城的旧仆找不到了,孔聚说过曾有北项人见过当年都城逃出来的人,可是那些人也死了。不蹊跷么?” 谢昭华当然暗中追查过梁从原的来历。 谢朗要以大局为重,故而得知旧人不在时,他便没有再查。 他紧闭着唇,听何璇又道:“谢大人记得革铎么?革铎在北项作恶多端,打得都是顺教的名头,先前天下乱了,谢先生是乱世之才,摆弄权术,操纵人心,他扶持革铎,挑选高檀,继而是你。谢大人,以为血缘重要么?你与革铎,高檀,于谢朗心中,又有何不同?” 当然不同。 谢昭华张了张嘴,可是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 曾经他也以为,师兄绝不会离开。 何璇缓声又道:“你今夜既来寻我,不也是因为你心中尚有几分疑惑么?” 谢昭华抬眼,急道:“先生自有他的道,乱世日久,受苦的还是百姓,唯有天下初定,方能安命救济。” 何璇转了话锋,转而问道:“谢大人以为,皇帝为何要杀你?” 谢昭华一愣,听她继续又道:“是因为龙嗣。贵妃娘娘有孕,皇帝担心谢朗去父留子,还有什么人比一个初生儿更适合做傀儡皇帝呢?倘若谢先生真要求天下初定,为何不能是新帝坐稳了帝位,他辅政有功,留下贤相之名,可是为何偏偏他要一个小儿,为何偏偏新帝忌惮他如斯。”何璇笑了半声,“倘若谢朗腿无疾,再年轻个十岁,你猜,今日登上帝位的人,是不是他?” “一派胡言,尽是诡辩!”谢昭华厉声道。 何璇拱了拱手:“我年岁日长,偶尔胡言乱语也是有的。只是,小谢大人,倘若梁从原真姓齐,而谢朗明知他姓齐,还将天下交予他,又是为了什么呢?是保谢氏百年荣华么?你以为他真的在乎么?” 谢昭华耳畔仿佛听到了她的余音回响。 谢朗真的在乎么? 四妹于先生,齐良于先生,师兄于先生,而人于先生,先生真的在乎么? 第127章 惊变 辰时将至,朱漆宫门缓缓拉开,悠扬的号角声回荡在宫墙之间。 今日皇帝宴请北项来客,特意在城外的猎场设宴。 梁从原自称不是武人,可是他从前在邺城大营多年,亦擅长骑射。 他今日换了骑装,在众人的簇拥下,高坐马上,出了宫门,一路朝西边的猎场而去。 梁从原面带笑意,眉目之间仿佛多了一分从前不常有的志得意满。 北项的示好无疑是好事。 高恭身死,高氏不再是一柄将悬于顶的弯刀,反而有了周旋的余地。 谢朗,在谢氏没有动手之前,他要抢占先机。 还有顾将军。 梁从原自从进了康安,便觉自己危如累卵,可是如今,北项南下求和,康安又逢巨变,焉知不是他的机会。 第162章 小葛木,衣茹儿…… 梁从原听见脑海中似乎传来一声冷笑。 小葛木趁夜带走了顾淼,他的确是动了别的心思。 可他不信了高檀,也是一桩好事。 * 头顶日光,将地上的人影拉长。 小葛木立在旌旗之下,百无聊赖地踢了踢靴前的细砂。 皇帝说要宴请他,可是姗姗来迟。 他倒也不恼,他来康安,本来就是没脸的事情。 任凭怎么粉饰太平,他来康安就是没脸。 好在,梁从原没有让他等得太久。 一刻过后,他听到了远远地传来了几声锣响。 梁从原终于来了,十二匹骏马在前开道,好不威风。 小葛木刚朝前迈了一步,便听周围传来了几声突兀的尖利巨响,仿佛烟火刹那爆响,抬头却又不见火光。 下一刻,他的耳边听到了嗖嗖几声破空之音。 光天化日之下,火箭的亮光起初并不起眼,待到密集的箭雨从天而降,一切便如鬼火。 小葛木不禁瞪大了眼,康安最近怪事频出,虽然料到了今日围猎必不太平,却未料到是如此不太平。 就是不晓得是谁先动的手。 乍来的箭雨扰乱了马群。一时马声长嘶,人仰马翻。 金果儿一步上前,挡在了小葛木身前。 防人之心不可无。 小葛木愈发警惕了起来,微一扬手。 北项护卫呈拱卫之态,将他围在其间。 康安妖风太大,俗话说得好,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此时此刻,万一有人浑水摸鱼,啄了他这只小雀,得不偿失。 梁从原听到了由远及近的呼喊声。 “救驾,救驾!有歹人行刺!” 护卫们打马上前,马蹄杂乱,扬起的飞尘沙石几欲迷了人眼。 分明是万分危急时刻,可梁从原的心中只余冷笑。 是谁又要杀他?谢氏失了脸面,如此着急地要除掉他么? 凭什么! 护卫将他团团围住。 既像是救,也像是围。 他举目眺望,见到不远处奔来一道身影。 他的身影远远地有些单薄,奔到近处,梁从原方才看清他的面孔。 他的双眼骤然瞪圆,是顾闯。 他的面目通红,长发披散,身上着一层薄薄的金丝软甲。 他的目光阴冷,梁从原当即明白过来,顾闯并非来救驾。 如潮般的马蹄音自他身后涌来。 顾闯是要反了。 高恭身死,顾闯竟是第一个要反。 梁从原情不自禁地仰天笑了两声。 果然是个莽夫,中毒已深的莽夫。 他从来不会巧取,他只会抢夺。 马蹄声越来越响,顾闯不知何时,竟将大军藏在了康安城外,就在众人的眼皮底下。 他并非无能。 可是毫无耐心,梁从原心想,哪怕他再多等上几日,说不定,他就真信了他的话,真与他“共天下”。 眼下动手,他也未免太小瞧谢朗了,也太小瞧高檀了。 顾闯越来越近。他的表情满是不屑,他的目光落在别处,他似乎亟不可待,躁动非常。 梁从原身陷如此困局,心头却觉荒谬。 他似乎又变作了一枚棋子,身不由己的棋子。 顾闯抬手拉开了长弓,箭羽直直朝他射来。 周围护卫竖起了木盾,拉开了弓弦反击。 马蹄声如雷,风声,呼啸声从四面八方卷来。 小葛木在护卫的包围下,一路后撤,撤到了不远处的一处矮丘。 坐在马上,他眺望到了大军尽头,另外两路细瘦的军队在后方攻来,冲散了顾闯队伍的尾端。 倘若不是此时此地委实不便,他真想击掌叫好。 康安确实乱了。 此乱局精彩非常。 小葛木侧脸去瞧,却见一个守卫匆匆奔来,面色紧张地朝金果儿摇了摇头。 金果儿转回头来,小葛木沉下脸来:“她跑了?” 顾淼今日没来猎场,被她暂时拘在了城外。 这个守卫便是守着她的其中一人。 可是顾淼跑了。 顾闯在这里。 小葛木皱紧了眉头,望向了缠斗的人群。 顾闯杀红了眼。 杀了梁从原。杀了皇帝,从此以后,他就是皇帝。 他想要什么,从来都是拿来便是。 顾闯脑海中闪过了从前的片段。 自他带兵那日起,他就从未想过要屈居他人之下。 从前总是名不正言不顺,可是齐良凭什么就名正言顺了。 一夕之间就名正言顺了。 他难道就不可以么? 蛰伏数日,与新帝虚与委蛇,等待的便是一击之杀。 谢氏又有何惧! 羽箭过耳,刮来呼呼风响。 他离梁从原不远了,他已是惊惶失措,退无可退。 北项人撤远了些。 康安城中的老爷们可没吃过打仗的大苦,除了跑还是跑。 顾闯低头便见溅落在沙石地上的血迹。 他的双耳忽而嗡鸣,眼前暗了一瞬。 他摇了摇头,视线复又清明之时,一道红影子急急奔来。 她乌发半挽,身披朱红斗篷,脚踏长靴,手举长弓,对准了他脚下马腹。 鹤娘! 顾闯头疼欲裂,定睛再看,却才认出她是顾淼。 顾淼的脸上不见焦急,只是专注地挽弓拉弦,是他教她射箭。 顾闯猛然回身,调转马头,朝旁侧闪去。 顾淼拉弦一箭追来。 顾闯再度闪避,她并非孤身一人而来,她的周围并驾齐驱数骑,黑衣打扮,既非北项人,又非宫中护卫。 顾闯念头一转,忽而记起了赵若虚。 顾淼似乎一直在暗中用他,他在替她招兵买马。 赵若虚在凉危待了多时,自什么时候起,淼淼就在防他。 这便是……便是由于她晓得了他不是她的亲爹。 顾闯的太阳穴突突乱跳。 她果真是鹤娘的女儿,与她毫无区别。 久远的,沉重的,惊起的怨恨在他心中忽地翻搅。 顾闯猛然勒紧缰绳,调转马头,再度朝梁从原的躲避处奔袭。 他身后的侍卫在他与顾淼之间隔了一道人盾。 耳后马蹄声却是大作,数息过后,一道剧烈的轰鸣落在身后。 火光刹那冲天,刺鼻的气息扑面而至。 火爆连环! 顾闯脚下的黑马受了惊,扬蹄朝另一方向奔去。 他拽紧缰绳,伏低身体,试图控制奔马。 然而,快马如电,转眼已奔出了围场东侧。 身后的追兵不歇。 顾闯回头看去,见到了追来的红影。 他心底忽又黯然。 为何她们一个个都要如此。 如此不近人情。 扭头的刹那,眼前黑影一闪,顾闯凭借本能,拽住缰绳,朝左侧矮了身。 几道铁箭,擦身而过。 他尚不及喘息,便见数箭齐发。其中一箭正中马头。 第163章 奔马长声四名,扬蹄而起,顾闯背后一轻,摔到了马下。 一条软鞭缠住了他的腰身。 一道黑影自旁侧奔来,手持细鞭。 他左手刀起,朝顾闯挥去,却见一支白羽箭突地射来,打在刀刃上,发出叮一声巨响。 悟一不禁皱了皱眉,正欲说话,却见顾闯已然摆脱了鞭束,抽出长剑朝他脚下的马蹄砍去。 悟一不得不后撤数里。 再一抬头,顾淼已打马身前。 顾闯侧身去看,二人不过对视片刻,只见顾淼弯腰朝他伸出了手。 悟一撇撇嘴,到底是父女情深。 下一刻,却见顾闯愣了愣,将要伸出手去之时,顾淼策马未停,左手一翻摸出一柄短刀,刀口调转,刀柄重重地敲上了顾闯的后脖。 顾闯脚下一软,顿时倒地。 “你……”悟一惊讶出声,却见顾淼翻身下马,扶起昏过去的顾闯。 他仍是满面通红,披散的头发溅了血污。 狼狈,鲁莽,甚而疯狂。 她近来已经不常想到从前的事了。 可是,在她的记忆里,她分明见过这样的顾闯。 顾淼耳中嗡鸣两声。 她记得,顾闯曾对她说,杀了他,淼淼。 你是他的枕边人,他对你几无防备。 高檀当了皇帝,你我便是弃子。 他从前娶你,是因为你姓顾。 他如今登基为帝,早晚要除掉你我。 一个功高盖主的将军,一个被废的皇后。 你我父女二人何来好下场。 第128章 雨幕 “你要如何救他?” 顾淼听见了熟悉的人声,抬头望去,高檀已打马而至,与悟一并肩而立。 她垂下眼睛,听他又道:“他中毒日深,早已无力回天,他已经疯了,顾淼。不顾伦常,不顾君臣,他要杀了齐良,他先前也要杀了你。” 顾淼抬眼,定定地望了他一眼。 她最恨这样的高檀,仿佛事不关己,游刃有余。 她的目光冷淡,无情,宛如朝阳初露的冰河上满池碎冰。 他的一双的眼直视着她:“你恨我,你难道从不恨他吗?” 顾淼想摇头,却无法摇头。 “你愿意看着更多无辜的人因他而死么?齐大人,不是你的知己,好友么?” “高檀。”顾淼的嘴唇动了动,起初是低语。 高檀略微倾身,只见顾淼扶起了顾闯,抬手将他扣到了马背上,转而朝他走来。 高檀心头一跳,索性翻身下马。 顾淼走到他面前,忽地一笑:“高檀,你混蛋。” 高檀将皱了皱眉,却见她忽地扬手,他不及躲闪,顾淼重重地刮了他一巴掌。 不远处的火爆连环接连爆响,刺耳的响声盖住了此刻的声响。 悟一不由地瞪大了眼,忙转过眼去,不敢再看。 顾淼收回了手,脸上笑意淡去:“你和我爹有什么区别,你们两个一模一样,毫无区别。”说罢,她便转身要走。 高檀摸了摸左边脸颊,刺痛弥漫开来。 他正欲开口,却见天空一道雪白的鸟影划过。 一只雪白的鹦鹉于低空盘旋。 高檀的眉目骤然肃冷,朝顾淼身后望去,果见数骑人马自矮丘南侧转出。 为首之人,身着紫衣,头竖黑冠,眉眼含笑道:“二公子别来无恙。” 高恭将死,高宴本该披麻戴孝,可是却鲜衣过市,一派云淡风轻。 高檀转脸,目光再度落在顾淼冷淡的脸上。 顾淼的目光凝视来人。 高宴回到康安,名为奔丧。 可是北地偏远,倘若真是高恭身死后,高宴闻听死讯,方才赶回康安,最快也要半月之久。 可是眼下,高宴来得太快了。 高恭死前,他便已动身往康安来。 赵若虚,高宴都是今世的变数。 高檀想罢,只见顾淼转身而去,翻身上马。 高宴也在此时勒马而停,与她并肩而立。 今日的闹剧并非小事。 顾闯要杀梁从原,是谋逆。 梁从原没死,此事不会就此匆匆了结。 顾闯的军队不可能顷刻剿灭。 顾淼还在,要保顾氏军,必要后撤。 顾淼屈指鸣哨。 顾氏军中喧闹了一阵。 起初是一个副将,按照哨音,朝西挺进,继而是其余几人。 厮杀的战场仿佛忽然起了退潮。 顾闯要夺城,本就是一场豪赌。 他虽善战,可近日以来的时狂时癫亦被人瞧在眼里。 眼下顾闯被擒,虽在自己人手中,可是将不在,颓势已现,此时趁机退去,方才有韬光养晦的机会。 一旦有一人开始西撤,后面便接二连三有人跟随。 紧紧缠斗他们的军队仿佛有了松懈。 大军一路西撤,奔出了围场,回到了他们原本在康安城外的驻地以西。 乱军之人,梁从原被羽箭射中,虽不致命,可也负了伤,也受了惊。 围猎自然没有进行。 康安城乱成了一锅粥。 宫中的禁军将皇帝送回了宫。 诸臣声讨顾闯谋逆,要集兵乘胜追击,皇帝受惊负伤,众人再请谢相主持大局。 谢相推拒再三,最终应下。 顾闯谋逆,本是死罪,见者即杀。可念在他有从龙之功,要将他活捉,御前定罪。 可惜顾氏大军折损尚微,又蛰伏山麓,易守难攻,单凭宫中禁军难以活捉。 顾氏军开始了西进,似乎是要往北地而归。 诸臣请高氏出兵。 高二公子称家有丧,难以集结军队。 诸臣又见高大公子入城,便去请大公子,不料高宴自返回康安后,便闭门谢客。 康安城中恍若四分五裂,一时之间,人心惶惶。 荒唐,实在荒唐。 城中流言四起,顾大将军本是皇帝心腹,忽然发作,是因为中了邪。 流言甚嚣尘上,过了数日,流言一转,顾大将军不是中了邪,而是被仙人托了梦。 说书人惊堂木一拍,绘声绘色道:“梦中有真假二龙,真龙衔珠,假龙藏水,不料真龙一朝身落,假龙趁势夺珠,腾云而上。可是假龙便是假龙,三爪为假。” 起初听者一头雾水,直到后来康安城中兴起了新的流言。 梁从原不姓梁,他是青州齐氏后人。 真正的小太孙早已病故。 真龙,假龙,小太孙自然为真,而梁从原自然便是那假龙。 顾大将军因而不是谋逆,当真是明眼辨真假。 街市流言愈演愈烈。 众人不信,直到谢氏找到了当年青州旧人。 他们诉说自梁从原登基以来,他们族人如何被害,又如何东躲西藏,直到被谢氏所救,因而有了将真相大白于天下的机会。 诸臣哗然。 康安城一时阴云聚顶。 入夜过后,瓢泼大雨倾盆而下。 新建不久的皇宫静悄悄地伫立。 黯淡的宫灯明明灭灭,像是招摇鬼火。 谢宝华睡不着。 第164章 她时常感到恶心难受,入夜之后,尤甚。 谢氏似乎是要放弃梁从原了。 她前几日过得实在胆战心惊。 昨日她终于收到了胞兄的口信,谢三郎令人暗中传话来,让她务必宽心,谨慎行事,切不可鲁莽行事。 她不知道还能不能信他。 可是转念又想,倘若不信谢三郎,谢氏之中,她再无可信之人。 况且……况且她听说北项的衣茹儿也住进了后宫。 皇帝受了惊,罢朝数日,皆是衣茹儿侍疾。 小葛木也在宫里,尚未离开。 梁从原真的能被区区流言击倒么? 抑或是,顾闯的逼宫根本尚未完结。 谢氏不保皇帝,高氏袖手旁观。 康安是不是又要乱了。 难道顾闯比旁人预料得要老谋深算。 看似莽撞,实则心机深沉。 顾闯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难道真要取而代之? 天边滚过一道闷雷。 玉珠顺着帐幕不住地往下滚。 外面的雨下得太大了。 顾淼放下了帘帐。 今夜又不能急行军了。 他们出了康安,一路往西行。 她的目的地自然是北地。 顾闯的状况委实不好。 他身中丹毒,神智不清。 他清醒的时候,有时暴戾非常,得知西撤过后,更是暴跳如雷。 五六人勉力才能制住他。 顾淼不得不给他喂了安神药。 服药过后,顾闯虽依旧丹毒难忍,但大多时候变得浑浑噩噩,半醒半睡。 顾淼望了一眼车中,仰面而躺的顾闯,不由愁眉深锁。 罗文皂如今下落不明,若是能请他来替顾闯瞧瞧,兴许能有解毒的法子。 顾淼正想得入神,耳畔忽然传来几声敲打车窗的笃笃声。 她回神道:“怎么了?” 高宴从外掀开了车帘。 他的大半面目遮挡在雨笠之下,雨水在他脸前连珠成串。 “往前探路的人回来了,前面有一处旧祠堂,不如你们去躲躲雨。待到天明再赶路亦不迟。” 顾淼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又道:“多谢。” 高宴笑了笑,放下了车帘。 从围猎那日起,高宴便同他们一道往西进。 顾淼原以为高宴定会留在康安。 高恭身死,刘蝉仍旧身在康安。 无论如何,高大公子都该露个脸,主持大局。 她不晓得是不是高宴无意与高氏诸人纠缠,还是不愿与高檀相争。 他甚至没有进康安城。 他领的人自然于她不是坏事,可是顾淼心中到底有几分忐忑。 她摸不准高宴的心思,更不想平白无故欠他人情。 第129章 不速之客 旧祠堂的房檐虽然破败,但也阻挡了大半风雨。 祠堂地上升起了火堆。 顾淼将斗笠蓑衣置于火旁,抬头便见赵若虚也进了祠堂。 他身上的衣衫也湿透了。 他的目光扫过顾淼身侧的高宴,最终落在顾淼身上。 他落座过后,便说起了打探到的关于康安城中真龙假龙的流言,说罢他又狐疑地打量了一眼高宴。 高宴挑了挑眉道:“赵公子是在疑心我?你以为我竟有如此推波助澜的本事?” 赵若虚假咳了一声,调转了视线,又对顾淼道:“总而言之,城中关于皇帝的身份已有猜忌,顾将军是不是谋逆也大有争议。”他犹豫片刻,迟疑道,“因而,亦不是非要蛰居北地,倘若……” 顾淼用长剑拨弄了一下火中湿材,火星爆出噼啪一声脆响,打断了赵若虚的话。 顾淼抿唇一时,并未答话。 赵若虚识趣地闭上了嘴。 顾淼并非不懂,赵若虚眼下做的是“探子”的活路,可是心思敏捷,不肯轻易放弃。 前世,他官拜丞相,心性本就不同旁人。 顾淼用他,可也不愿‘委屈’了他。 早晚,赵若虚终究会离开。 高宴忽而笑了一声,开口道:“我猜是谢相坐不住了,听说城中已有皇嗣,此举委实大胆。” 赵若虚皱了皱眉,答道:“谢氏之中,倒也并非只有谢相,听闻是谢三郎寻到了青州旧人,虽不知旧人是真是假,但谢三郎此举当真出人意料,更何况宫中贵妃娘娘是谢三郎的胞妹,兴许皇帝身份真有纰漏,纸包不住火,瞒不住,不如早些戳破,以退为进。” 顾淼忽然想到了青州何氏,以谢三的脾性,倘若他真见到了青州何氏,必然会想方设法查证,难道何氏手里真有东西抑或是,他们找到了青州“旧人”? 顾淼思索片刻,抬眼却见赵若虚依旧目光专注地望着她。 顾淼问道:“你还有话要说?” 赵若虚颔首,目光又瞟了一眼,徐徐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高宴听罢,挑了挑眉,索性站了起来:“我刚想起来,今日还没喂过鹦鹉,此际正要去车中喂一喂小鸟儿。”话音未落,他便已转身而去。 赵若虚朝他虚拱了拱手。 待到高宴走出了祠堂,赵若虚方才低声道:“跟随我们的那伙人还在不远不近的距离,总是迟上小半日,可似乎也未紧紧相逼。”他顿了顿,斟酌了字句,又道,“今日我见到了那伙人的领路人,正是从前见过的肖旗。” 也就是高檀的人。 赵若虚咽下这句不言而明的话语。 顾姑娘与高二公子,关系匪浅,先前顾姑娘在烛山泊眼盲之时,身畔便是高檀。 如今北撤,高大公子一路保驾护航,当日‘顾远’让他去凉危寻高宴。 他原以为他是去当说客,可是高宴并无需多少说服,便已答应南下。 赵若虚心思转了几轮,终于鼓起勇气问道:“顾……姑娘,真不打算再回康安了吗” 顾淼反问道:“为何要回去?” 赵若虚握了握袖中双拳,答道:“高恭已死,如今城中大有人质疑新皇的血脉,或真或假,乾坤未定,虽有谢氏,可顾氏未必不能与之争锋,就此离去岂不可惜?” 顾淼轻笑了一声:“你说想说,我爹可以做皇帝?” 赵若虚一怔,随之一笑,缓缓摇头道:“某不是这个意思。” 顾淼反倒一愣:“那你是什么意思?” 顾闯的志向不难猜测,他一心想坐上皇位。然而,顾闯性格刚烈、行事鲁莽,注定无法成就大业。赵若虚心中轻叹一声,开口道:“某先前不识顾姑娘,以为顾姑娘是顾远小将军,可是如今既知顾远并非顾远,而顾姑娘胸有乾坤,某自当愿意尽心辅佐姑娘。” “此话当真?” 赵若虚颔首:“此话当真。” 顾淼不由大笑了数声,上一个想让她‘成就大业’的人还是齐良。 赵若虚脸色微变,听她笑罢,问道:“赵大人为何如此执着?” 檐外雨幕沉沉,身前火光摇曳,映照出顾淼似笑非笑的神情,她的双眼倒映火苗,既是直视他,却又像透过他看着另一个人。 赵若虚忽觉口干舌燥,定了定神后,方答:“若你登基,天下尽在掌中。若得归心,于天地于小民,是大善。顾姑娘心思纯厚,可为明君。” 第165章 顾淼摇头道:“不,我是问你为何执着,为何要拜相封侯?” 从前如此,重来以后仍如此。 顾淼问出了心中一直想要问的问题。从前赵若虚辅佐高檀,忠心耿耿,如今又欲辅佐她。 她与赵如虚的相遇是本就是故意为之,赵若虚留在身边,从刚开始一无大用到后来偶有用处,他却不离不弃,是个怪人。 赵若虚张了张嘴,满腹话语要说,却不知从何说起,他拱了拱手,深深一拜:“某愿以此身相佐,护姑娘登临巅峰。” 顾淼笑道:“倘若我不回去呢?倘若我就此北去,回到邺城蜗居,你甘心吗?” 赵若虚正要答,却听顾淼道:“赵公子,不如,趁时趁时,另寻旁人?” 赵若虚心头一跳,听她又道:“高大公子随行一路,终要离去,他兴许真要回康安。” 高恭死了,高宴身为高氏长子,再没有躲藏的由。 “他从前的谋臣死了,如今身无旁人。赵公子与他有些交情,不如试一试,未必不能出人头地。” 赵若虚,皱紧了眉头:“姑娘的意思是劝某离去?” 檐外的雨落个不停,滴答滴答敲打瓦砾,几乎掩盖了人声。 高檀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也不能說是不速之客。刘蝉找上了门来。 昨日她便从山中的寺庙里出来了。 她听说了高宴回到康安的消息,可左等右等却不见他的行踪,忍耐不住,只得来寻了高檀。 可惜,刘蝉的期望落空,高宴不在将军府,也不在高氏的宅院之中。 走进茶室,她抬眼便见高檀立在屋中,起身相迎。 他看上去仿佛清瘦了些,一身黑袍,乌发披散,唯有发顶斜插一柄白玉簪。 “高宴为何不在将军府?” 刘蝉竭力克制,语调中却依旧透露出难得的焦急与不安。 她的面色苍白,形容憔悴,身上披着素白的纱裙,未施粉黛,鬓边簪一朵白花。 一眼宛如,真若痛失亲夫的悲痛。 随从递上茶碗,她略微颤抖的手端起茶碗,茶水微微晃动,冷冷清清。 可是,这样的枯槁确是因为高恭死了,可是不是因为悲痛,而是仇恨泯灭,仇恨曾经滋养了她,如今人死了,恨似乎也湮灭了。 高檀拱手,微微一拜:“夫人节哀。” 刘蝉紧紧盯着高檀,声音里透出几分冷意:“是你从中作梗,不让他进康安城?” 高檀摇头:“自然不是,某如何能阻止大公子进城?” 刘蝉眼中露出讥讽:“高檀,你不必如此自谦。湖阳高氏的人为何迟迟未来,你我心知肚明,整个高氏,如今还有谁能奈何得了你。” 高檀再度拱手,语气平淡:“夫人言重了。某一向敬重夫人,不敢有违。” 刘蝉放下茶碗:“敬重?你不过是一直站在不起眼的位置罢了,看似谦恭,实则不然,但我从未小瞧过你。自从你去了邺城,随高橫一道而去,从那之后,你倒似乎不再那么‘谦逊’了。” 刘蝉柳眉微皱,不耐道:“眼下你又想做什么?高宴既来了康安,我便要见到他。他去了何处?是你让人送他走了?” 高檀垂下眼,神色愈发冷淡:“高大公子自有他想去的地方。” 刘蝉敏锐地察觉到他话语中隐约的不悦,她眼神微微一闪,转而又问:“莫非传言是真的,不仅是谢三郎要为顾大将军平反,高宴也追随顾闯而去了?” 高檀没有立刻回答,目光转向窗外的天色,沉默片刻后才道:“倘若夫人没有其他要事,某便命人护送夫人回去。城中近日偶有骚乱,夫人务必保重。” 第130章 祸根 一夜过去,雨停了,空气中萦绕着雨后的青草与林木气味。 马车继续往北而行。 “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 顾淼听到了角落里传来微弱的话音。 她扭头望去。 顾闯躺在角落,似醒非醒,嘴里念念有词。 她凝神细听,发现又是“坐忘”。 细算起来,顾闯已经三日没有服丹了。 在此之前,听军中副将说,顾闯随身带着个细白瓷瓶,每日都在服食其中丹药。 起初是一日一次,可到了最近,几乎是每个时辰都会吞咽一两颗丹药。 他不晓得顾闯是从何处何人手里得来的丹药。 顾淼心中有个猜测。 “坐忘”与顺教脱不了干系。 她不想以恶意揣测,不过此事若非高檀,便是谢朗。 此时此刻,她认为谢朗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因为‘坐忘’曾传于北项,背后之人仿佛是革铎,而革铎是谢朗的棋子。 革铎死后,“坐忘”并未消失。 顾闯一路自凉危南下,能找到丹药,倒不奇怪,不过,如果丹药亦在康安流行,才是大患。 革铎死得太早了,对于谢朗来说,兴许真是个大麻烦。 前一世,她未曾听闻过‘坐忘’,也许是因为革铎上位以后,肃清了祸根,因而并未南进。 顾淼想罢,又看了一眼顾闯。 他仍未清醒,只在车中一角蜷缩,披头散发。 他在睡梦中翻了一个身,头发随之散落另一侧,露出了他的后脖。 顾淼心头一惊,只见他无衣衫遮挡的后脖上起了一片黑灰的斑纹,仿佛干裂的皮肤凸起,凹凸不平,颜色黑灰,极为骇人。 顾闯毒发更重了! 顾淼心急如焚地回身,撩开他的乱发,仔细一看,发现他露在衣外的脖子已经被漆黑的斑纹渐渐覆盖。 顾淼又抬起顾闯的左臂,手背之上隐约可见几道黑斑,丹毒蔓延得极快。 她眉头紧锁,立刻想到了罗文皂。 她得尽快找到罗文皂。 天边的日头越升越高,晨霜散去。 罗文皂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脚下泥地,黑靴之上满是黄泥。 他长袖掩面,捏着鼻子,只顾埋头往前走。 周围传来的恶臭实在令人难以忍受。 罗文皂简直想破口大骂,可一张嘴,那刺鼻的气味便趁势窜入口腔,令人作呕。 他只好闭嘴不言。 旁边的悟一见状,哈哈大笑道:“郎中没见过这等光景么?我还以为你原先是个乡医,应该见惯了此情此景才对。” 如何见得惯! 腐烂的臭味冲天,棺中的两具尸首浑身青黑,面目难辨。 罗文皂只恨不能走得快些,离后面的抬棺人再远一些。 他是个郎中,不该干仵作的活路。 又走了半刻,他们一行人终于走到了开阔的地界,秋风终于吹散了一些萦绕周遭的恶臭。 两具尸首他先前已经验过了,应该就是丹毒。 此地距离康安唯有半日路程。村中已有人死于丹毒。若是丹毒真在康安蔓延,后果不堪设想。 坐忘,北项马客传来的丹药。 罗文皂此行搜集了数颗,不晓得能不能想出解毒之道。 有毒亦有解。 罗文皂正想得入神,抬眼却见悟一高举火把,扔向了被置于坑底的棺材。 第166章 罗文皂一愣,转念又想,烧了才好。丹毒溃烂,难说会不会传给旁人。 一念至此,他惊出了一身冷汗,目光再度投向悟一。 他就晓得,和悟一出门,定然没有好差事! 面前黑烟腾腾,滚滚直冲天际。 烈火尚为燃尽,悟一抬步便走,一眨眼,人已翻身上了马。 罗文皂急问道:“你此刻要去何处不同我们一道回去了吗”他调转马头的方向与康安城截然相反。 悟一笑了笑,答道:“自有人送你回去,我还有别的要事要办。”他挑了挑眉,“莫非罗大夫也愿意随我走一趟。” 罗文皂连忙摇头:“不必了。” 悟一的差事从来都不是什么好差事。 他摸了摸腰带里的几枚药丸,与其跑去找些不痛快,他还是尽早回去,沉下心来研究研究“坐忘”药方,早日寻到解法方才稳妥。 日影渐上中天。 悟一一路快马来到了约定的地点。 一辆并无装饰的黑布马车停在茅屋外。 谢三郎,已在等他了。 他身着灰衣,一副寻常书生打扮。 悟一策马而至,衣上尚还沾染火光未散的余温。 他一身烟熏火燎,面色却依然从容,拱了拱手,道:“谢三,别来无恙。” 谢三郎站在不远处,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几眼面前的悟一。 他早就不像和尚了,唯一像的地方唯有身上的缁衣和腕上的珠串。 可是悟一的珠串不是慈悲的玩意,是杀人的工具。 倘若悟一真想杀他,只需翻身下马,几步之内即可杀了他。 今日独自赴约,委实鲁莽。 谢昭华心跳快了两分,还礼拱手道:“久闻大名,竟是初见。” 悟一从前虽在顺教做‘护法’,可与谢三并未当面见过。 当然,他从前在榔榆旧宅,暗中见过谢昭华,只是谢昭华没见过他。 悟一翻身下马,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淡淡回道:“多礼了。” 谢三郎随即抬手比了个“请”的姿势:“既是要事,还请里面说。” 二人入得屋中,门一关,气氛顿时凝重了好几分。 悟一开门见山:“谢三公子眼巴巴地将丹毒的消息悄悄传于我,让我去查是否是丹毒死因,为何不自己查?”他语带讥讽,“怎么?是谢家不愿趟这趟浑水?” 谢昭华不答反问道:“罗文皂与你同去么?真是丹毒么?” 悟一既然来了,便晓得自己身上的差事,他无须隐瞒,点头道:“罗郎中虽不敢全然肯定,可除此丹毒,他也一时半会儿确实想不出别的缘由。” 谢昭华心中愈发沉重,神情一滞。 悟一追问道:“以你所见,此坐忘药方与谁有关?” 是谁在暗中搅弄风云? 是何人所为? 谢昭华已经反反复复想过‘坐忘’,辗转反侧,几乎夜不成眠。 谢氏家训,志圣,读书,安命,救济。 谢昭华沉默数息,缓缓答道:“革铎领兵不力,纵容手下人胡作非为,自是其一;其二,北项往来马客不加管束,为谋金银,方才致使今日波及南地。” 悟一耸了耸肩,双臂交握,疑道:“罪祸之根难道不是顺教,不是先生?” 谢昭华心头一沉,耳边听他追问道:“若非先生,此等毒方为何会流传于世?‘坐忘’本是青州白家的‘毒’,祸根便在此处。梁白鹤下毒顾闯,无意加害旁人,可那毒方被谢朗解去了。先有白氏秘方,谢朗稍加改良,方才有了坐忘,难道不是吗?” 悟一说得一派轻松,并不咄咄逼人。 可是谢昭华如坐针毡,如鲠在喉。 因为他晓得悟一猜得不错。 他暗中寻访半月,‘坐忘’确实源于顺教,源于北项的‘顺教’,既是革铎,也是谢朗。 革铎如何御人,起初与‘坐忘’脱不了干系。 谢三郎抿紧嘴唇,目光闪烁不定,却终究无言。 悟一等了一阵,不由冷笑一声,抱紧双臂倚靠墙壁,语气更为讥讽:“谢三郎,你今日叫我来,莫不是要演一出谢氏的孝子贤孙与我看。如今局势失控,是不是已有些晚了。你求你师兄,你师兄应了你,我不过是个中间人,了了这门差事,你要是没有旁的事情,我便先走了,后会有期。”说罢,悟一抬脚便要走。 谢三郎终于忍不住开口道:“我想见一见罗文皂。”他顿了半刻,“我也想见一见师兄。” 第131章 解法 罗文皂甫一回到府中,便开始着力研究‘坐忘’的解法。 他将自己关在药房中一连数日,直到第七日,家中忽然来了一个不速之客,正是赵若虚。 他是被肖旗领来的。 罗文皂微感惊讶,他与赵若虚见过数面,在烛山泊的时候,顾淼眼瞎的时候。 一时半会,他有点想不明白,为何肖旗会领着赵若虚来见他。 印象中,赵若虚是顾家的人。 但很快,他就知道答案了。 顾闯中了丹毒,快不行了。 赵若虚特意来找他,是来求解药。 罗文皂据实以答:“恐怕眼下没有解法。” 赵若虚心道不妙,转念一想,果然如此。 前几日,顾淼忽然让他去急寻罗文皂,因为顾闯丹毒发作,不仅神志不清,身上更是开始溃烂。 罗文皂是个名医,他倒是晓得,不过他是高檀的名医。 赵若虚不晓得罗文皂与顾淼究竟还有何渊源。但是,既派了他来,说明顾淼还在用他,并不像她说得那般绝情。 肖旗见人已带到,便不再多留,与罗文皂告了别。 赵若虚暗暗吃了一惊,没想到肖旗真走了。 他是武人,罗文皂可不是。 高檀似乎并不防着他,也不怕他‘强抢’了罗文皂。 罗文皂细细问了他顾闯的毒症,越是细听,脸色越是凝重,大有无力回天之势。 赵若虚说罢,罗文皂长叹一声,斟酌道:“顾大将军不宜再远行,顾小将军不肯回来么?” “康安如何回得来?” 罗文皂就算再不闻窗外事,也晓得顾将军‘谋逆’,是杀头的大罪。 就算顾氏想回来,恐怕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 除非,除非皇帝忽然不再治罪,抑或是……忽然不能治罪。 罗文皂被自己脑中忽然冒出来的‘大逆不道’吓了一跳,假咳了一声,转了话锋道:“虽然不能根除,但兴许能试一试暂时压制的法子,我写几道方子予你,你带回去给顾将军。” 赵若虚躬身一揖:“多谢。” 领了药方,出门过后,赵若虚脚下一转,并未朝出城的方向而去。 他还要去见一个人。 黎明敦。 革铎身死,黎明敦的差事办得一塌糊涂。 在北项盘桓了数日,最终回到了康安。 谢朗动了杀心。 黎明敦跟他跟得久了,比旁人更能揣摩他的心思,可即便如此,二十载主仆之情,直到今时今日,他亦不能说全然明白谢朗的心思。 有两桩事情,其实他一直有些想不明白。 第167章 一是,为何谢朗会与高檀决裂。 二是,高檀为何要杀革铎。 有革铎,康安反而更为稳妥,新帝初登基,共同的敌人好多,居心不良的盟友。 高檀若仍旧与先生为盟,康安早已股掌之间。 黎明敦心中并不放弃,当先生想见‘顾小将军’时,他便晓得,此举兴许是重修旧好的时机。 黎明敦派人找到了赵若虚,而赵若虚应下了他的邀约。 两人约在城中的酒肆,位置不起眼,隐藏在深巷之中。 “顾将军虽闯下弥天大祸,但也并非不可补救,倘若肯负荆请罪,丞相大人愿为将军求情,陛下皇恩浩荡,亦是惜才。” 黎明敦仿佛循循善诱而赵若虚则似虚心聆听。 二人虚情假意了一阵过后,赵若虚打断道:“丞相大人因而想见顾小将军,是为劝降,也是为了保住顾将军的性命?” “正是。”黎明敦颔首,索性直言道,“先生有解药,顾将军身中的‘丹毒’的解药。” 赵若虚心头一惊,面上不显,只淡淡道:“哦,如此说来,先生猜测顾将军是中了毒?因而失了神智?并非大逆不道?” 赵若虚是个人精。 黎明敦心头生出两分不喜,笑答道:“先生愿与顾小将军详谈。” 赵若虚沉默须臾:“我会把话带到,至于小将军愿不愿意见先生,某便不知了。” 他猜顾淼原因,因为顾闯是她的软肋,亦是累赘。 天色愈暗,街巷之中的酒旗悄然落下。灯火零零星星地飘荡在街巷之中。 第一声更鼓过后,城中人声渐寂。 高墙之内,华灯点亮宫阙,依旧静默无声。 衣茹儿端着汤药,缓步行走在通往寝殿的石阶之上,她的身后跟着两个侍卫,两个侍婢,他们走起路来,仿佛也悄无声息。 皇帝还在养病。 自从顾将军谋逆过后,皇帝受了惊,一直在称病。 衣茹儿垂首去看汤碗,汤药冒着白烟,从药房出来时,尚还滚烫,可走过长阶,汤药便凉了。 皇帝让她去取药,是‘恩宠’。 可衣茹儿猜测他是信不过旁人。 梁从原先前就信错了人。 他错信了顾大将军。 衣茹儿抬头,忽见阶上立着一道人影,正是宫中的贵妃娘娘,谢氏。 皇帝称病过后,她的禁足便解了。 谢贵妃来寝殿探望过皇帝数回,可每一回皇帝都不肯见她。 衣茹儿的目光划过她隆起的腹部,屈膝而拜:“拜见娘娘。”“ 谢宝华立在灯下,衣茹儿的面容迎着烛火,鲜妍,带着一种似乎未经世事的独有的天真。 她情不自禁地握紧了袖中双拳,语调却平淡道:“起来罢,本欲求见陛下,不料他已安睡,改日再来吧。” 她领着一长串宫婢转身而去,衣茹儿方才后知后觉,莫非贵妃是故意等在此地,是在等她? 小葛木昨日传了话来,说要是皇帝死了,她也得殉葬,按说贵妃也该殉葬,可是贵妃怀有身孕,肯定不会死。 她虽然没名没分,可在御前侍奉了一段时日。 衣茹儿心中冷笑,可一颗心沉甸甸的,仿佛要沉到肚子里。 眼见谢贵妃远去,衣茹儿端着汤药,进了寝殿。 “你就不怕你信错了人?” 话音落下,山中鸱鸮应景地啼叫了一声。 笼中的白鹦鹉闻声不安地拍了拍翅膀。 顾淼读罢了信,方才抬眼看向高宴。 赵若虚传信来,谢朗要见她,自称有解“坐忘”的解药。 高宴口中的信错了人是指谢朗,也指赵若虚。 “我无论如何也得见一见他,早不见,晚也要见。” 顾闯的毒发越来越重,罗文皂虽在试药,可并无进展。 谢朗既是‘坐忘’的祸端,兴许真有解法。 高宴皱了皱眉,他瞧不上赵若虚,信不过他。 更何况,这几日,虽然顾淼竭力隐瞒,他与之同路,顾闯的境况瞒不了他。 顾闯身中丹毒,已是强弩之末。 猎场一战,虽是神智不清,可已是破釜沉舟。 他的命长不长要看天意了。 但是,面对顾淼,此时的高宴已说不出如此绝情的话来。 顾淼和他不一样。 “只身前去,有些鲁莽,倘若你信得过我,我便与你同去?” 顾淼笑道:“我为何信不过你?” 高宴不由一愣,见惯了顾淼连日来的疲态,今日终于见她笑了笑。 他假咳一声:“你打算如何行事?” “先去花州。”谢朗定是晓得她不肯轻易去康安,他约她在花州相见。 听到花州,高宴脸色微变,笑道:“花州距离此地不远,看来赵若虚已将行踪告诉了谢朗。” 往西行,去邺城,途径的大城便是花州。 高恭和顾闯在花州附近的观台城打过仗,而高橫也是死在了花州。 彼时,高宴杀了高橫。 顾淼心中忽地一跳,谢朗大概已经猜到了高宴与顾氏同行,而当年高宴杀高橫,也意在挑唆高恭与顾闯二人。 眼见顾淼垂下眼,高宴冷笑了一声:“谢朗的手段确实了得,你人还未到,便要叫你我二人生了嫌隙。” 第132章 厌恶 面前的火堆爆出一两声脆响,声音在空寂的夜里荡得很远。 顾淼细看了看高宴的神情。 他的一双眼牢牢地盯着她。 从一见面,她便晓得高宴是何人。 “高氏旧事自与我无关。”顾淼慢慢说道,“我也无意与你,或与高檀,或是谢朗相争,救了我爹以后,我并不打算再回康安。” 高宴依旧凝视着她:“真的甘心么?你们的兵不争天下。” 顾淼垂眼一笑:“就只能争天下么?不能守天下么?” 高宴沉默须臾:“眼下不能,若是往后有了明君,便能。”他顿了顿,“不过,也只是你能,你的子子孙孙又不能了。” 顾淼忽地一笑:“我都朝夕难保,还管什么子子孙孙。” 高宴随之一笑。 笼中的白鹦鹉学舌道:“子子孙孙,子子孙孙……” 守卫们虽然驻扎在离他们有一段距离的位置,但是鸟语声荡出山道,回荡层林。 秋意愈浓。 前往花州的路多有崎岖,一路行来,时快时慢。 途径的乡镇可见染了丹毒的村民,瘦的皮包骨头,也有人死于丹毒。 村民们都说,是顺教害了他们。 顺教就是丹毒的替罪之羊,而当初顺教在明敏园行刺新帝过后,顺教早已是逆教,而教首就是高檀。 任上的官府只能竭力遏制丹毒的扩散,可是‘坐忘’早已随南下的商队流传,此刻只能遏制,不能根除,没有解毒的方子,死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肖旗心中隐忧更盛,对高檀道:“谢朗是不是早就料到了今日,因而从前将‘逆教’罪名强加在公子身上,革铎死后,北项的‘顺教’群龙无首,只得做起了这‘吃人’的买卖。” 高檀答道:“坐忘之毒扩散得如此之快,想来也是出乎意料,不若然谢朗不会下令康安关闭城门,禁止城外居民进出,只是‘逆教’尚未捅破,时机不对。” 第168章 从前谢朗或许想过借‘梁从原’之手消灭‘逆教’,可是眼下梁从原已经不大听话了。 顾闯有兵,高氏有兵,谢朗还要用顺教。 对于他来说,革铎死得实在太早了。 要扭转局面,他不得不找一个更适合的傀儡做皇帝。 还有谁能比未出世的胎儿更适合。 梁从原活不长了。 肖旗见他沉默,转了话锋,问道:“不晓得谢朗在此时,竟然要往花州,不知是为何?” “赵若虚见过黎明敦?” 肖旗颔首:“当日,他见过罗文皂后,特意去了城中见黎明敦,只是酒肆狭小,跟着他的人不能近身,不晓得他们究竟聊了什么。” 他顿了顿,前后事宜相连,不免猜测,莫非是赵若虚向黎明敦透露了行踪,于是追问道,“公子以为谢朗去花州,是为顾闯?” 高檀亦有此猜测,可是谢朗见顾闯又要做什么,劝降么? 顾闯绝不会轻易投降。 “兴许是,不过谢朗亲自出城,我总要去瞧一瞧。” 此事蹊跷,更何况,顾淼此刻与顾闯在一起。 月明星稀。 花州城门已然在望。入夜以后,城门关闭。 顾淼令大部留在城外,带领一小部分人继续往花州城的方向而进。 入夜过后,一行人寻了僻静的河畔扎营歇息,等待明日早晨城门打开。 顾闯难得地醒了过来。 丹毒日深,他大部分时间都是昏昏沉沉,半梦半醒。 黑色的斑纹已经爬满了他的手臂与小臂。 “阿爹。”顾淼急忙探身去望。 顾闯睁开眼,好在斑纹尚还没有出现在面部。 他许久没有刮胡子了,整个人看上去狼狈而憔悴。 他缓缓眨了眨眼,仿佛终于回过神来:“淼淼?” 顾淼惊喜道:“阿爹!” 顾闯左右望了望,马儿的喷鼻声隔着帘帐传来。 “此地是何处?” “花州。”顾淼答道。 顾闯皱起了眉头:“为何会来花州?你我应该杀回康安。” 顾淼抿了抿唇,低声道:“你中了丹毒,要是再无解药,过不了多久,就再也无力回天了。” 顾闯的脸色在幽暗的烛光下似乎凝了一瞬,他沉默了数息,缓缓道:“你都晓得了?” 顾淼点点头,听他又道:“丹毒本就无解药,你去花州寻解药是向谁寻?” “谢朗。” 顾闯一听,眉头皱得更深。 “胡闹!谢朗如何能有解药。他不过是以此为饵,要捉拿你我。你万不可去!” 他说着,垂首看了看自己的双臂:“中了丹毒又如何,总好过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往后死了就死了吧。” 顾淼心头一跳:“阿爹,莫要胡说,既有毒药,便有解药。倘若好生将养,说不定熬着熬着,便有解了。” 顾闯哈哈一笑:“与其熬着,倒不如我痛痛快快一回。” 他想痛快一回,他还想做皇帝。 顾淼沉默了下来。 顾闯看上去依旧虚弱,这一回清醒之时,也不知道能清醒多久。 顾闯见她不接话,笑意慢慢淡了:“你还是以为我当不了皇帝?” 顾淼抬头直视他。 她的一双眼映着烛火,如盛碎光。 她既不摇头,也未点头。 顾闯别过了眼,不禁问道:“你难道不恨我?” “为何要恨你?” “因为……”顾闯有些难以启齿,“因为……鹤娘……” 顾淼沉默了数息。 顾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她知道她的沉默在煎熬着他。 她的心中如有一团火焰,长久灼烧,可是并不烫人,烧到如今,唯有惋惜,唯有遗憾,可是今时今日,她再无改变从前的可能。 恩恩怨怨,是是非非,孰是孰非,岂是她说了算的。 “阿爹,强扭的瓜不甜,这个道,我从前不晓得,后来才算琢磨明白。从前的旧事,你不愿提也就罢了。鹤娘……我娘与你,究竟如何,旁人说的,兴许亦非全然面目。如今再去追问,又有何意义。” 顾淼缓了语调:“只要你往后好了,清了丹毒,你我回到邺城,天高任鸟飞,做回从前,不好么?” 顾闯怔怔望着她。 顾淼又道:“阿爹,难道不好么?” 顾闯垂下了头,硬声道:“不好。” 帘外传来了脚步声。 顾淼侧目聆听,二人的对话戛然而止。 她听了小半刻,脚步声停在了帐外。 “顾小将军,有飞鸽传书。” 顾淼对顾闯道:“将军早些歇息。”便掀帘而出。 等在外面的人是先行探路的随扈。 他将鸽筒递给了顾淼。 是谢朗发来的消息。 明日午时,他约顾淼在花州天方苑相见,要她孤身一人前去。 顾淼既来花州,本也不打算带着顾闯进城,只是谢朗选在天方苑,她从前就去过,高橫死在了天方苑。 隔日一早,顾淼将顾闯安置在了城外的处所后,便领了三五精锐,直朝花州城去。 守城的侍卫盘查了一番,顾淼身上有高氏的腰牌,顺利进了花州城。 然而,花州城比之上一回顾淼来过的花州城,变化颇大。 街上的人少了许多,秋风刮过,更觉萧瑟。 街上流传说,城中有人得了痨病,因而诸人格外小心。 顾淼只怕他们口中的‘痨病’不是‘痨病’,而是丹毒。倘若丹毒此刻已泛滥花州,料想继而往东而去,也是迟早的事情。 顾淼加快了脚程,径自去了天方苑。 天方苑也不再是记忆中的天方苑,少了莺莺与燕燕,俨然是酒馆。 大厅之中只零零星星几个打扫的仆役。 顾淼默默地背手而立,手背碰到了腰间的短刀。 “顾小将军。”谢朗的声音自上方传来。 顾淼抬头望去,谢朗坐于木轮车上,停在二层的拐角处。 他身穿白袍,白发竖黑冠,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 算起来,这一回,她与谢朗只见过三回。 谢朗的目光落在顾闯身上,落在齐良身上。 只有这一回,他的目光毫无遮掩地,鹰隼似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此一回,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到她的? 顾淼想了想,便是与顾闯在一处时,她当时是‘顾远’,后来去了明敏园,她才是‘顾淼’,园中和宫里到处都是谢氏的眼线,他注意到她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她于是抬眼直直地望向他的双眼。 他的一双眼好似古井无波,无喜无怒。 “娘娘。” 他曾经在水榭之中,坐于木轮车中,平静而冷淡地对她说道,“三殿下天资聪颖,乃是大才,便是北项来人,那又如何。娘娘何须忧虑一时得失。” 她曾经不喜赵若虚,不喜肖旗,是缘于他们对于顾闯的敌视,而她清楚地感受到,谢朗不喜欢她,不单单是因为她是顾闯的女儿,还因为他只是不喜欢她。 第169章 不喜欢她这个顾皇后,甚而厌恶。 他厌恶顾淼。 顾淼轻轻握了握背后的双拳,继而抱拳道:“谢大人。” 第133章 太仓一粟 “顾小将军,别来无恙。” 顾淼今日着寻常骑装,发上只随意绑了个马尾辫,并非遮遮掩掩,但也实在不是一般男儿打扮,可是谢朗依旧称她为顾小将军。 谢朗向来都有洞察人心的本事。 顾淼抬步走上台阶,待到行到谢朗身前,方才凝神去瞧他的脸色。 他的双颊脸色微微有些灰白,精神尚可,不知是不是自康安到花州路途尚远,日夜兼程,一路劳顿的缘故。 然而,顾淼并不打算与之过多周旋,只开门见山地问:“谢大人有‘坐忘’的解药,谢大人如何证明解药为真” 谢朗笑着,转动身上木轮车,行到凭栏前的桌侧,抬了抬手,示意顾淼落座。 “我既知坐忘,便知坐忘的解法,自然为真。” 顾淼落座后,见他提前桌上的白玉茶壶,为她和他自己面前的茶盏,斟满了茶。 顾淼并未去喝,追问道:“你可有证据,证明此解药为真?” 谢朗呷了一口茶:“倘若顾小将军愿意,我即可去寻一二身中丹毒之人前来,为其用药。须知此药需得七日方才见效。顾小将军可有耐心愿意等上七日?” 七日。 顾淼心中想道,顾闯能不能坚持七日,尚还另说。她可不愿意与谢朗一同困在花州七日。其中变数,谁也难料。 她转而问道:“你为何肯给我解药是为劝降” 谢朗轻摇其首:“顾将军猎场行刺,是为正视听,清君侧,亦是为了大义。康安城中如今早已流言飞语甚嚣尘上,真龙究竟是真是假。某仰仗将军多年,既知将军心意,因而特来送药。将军一心为了清君侧,清君侧自是为了国之大义,九州万里,利在千秋。” 顾淼心念一动,好大一顶帽子扣了下来。 “清君侧?谢大人指的是何人?” 谢朗抬眉朝她望来,徐徐又道:“顾小将军既知坐忘,便知坐忘因何而起,因何而流传于世。顺教已落入逆贼之手,自然清君侧便首要清逆教。” 顾淼不由一笑:“谢大人是指高檀高二公子?我与高氏原本无怨无仇,为何要替你清君侧况且,谢大人莫非高看了我,我如何杀得了高檀” 谢朗此刻终于笑出了声:“顾小将军在我看来,便是能杀高檀之人。你与他是旧交,是故友,兴许,亦是知己。可是大义之前,父女情深,应当取舍。取谁舍谁,顾小将军冰雪聪明向来清楚。” “我如何要信你?” 顾淼随之而笑,“好。倘若我真杀了高檀,你便会将坐忘的解药与我。抑或是,你先给我一颗解药,待到我杀了高檀,再许我别的解药。谢大人,又是如何计较?” 顾淼直直端详木轮车中谢朗,愈发漫不经心:“今日我来见谢相,半是求药,半是实在好奇。谢相与我阿爹虽有故交,倘若此刻出手相救,往后是敌是友,还要另说。如今谢相如此急于祛除高二公子,不晓得到底是何缘故?” 谢朗沉默须臾,转了话头:“听闻顾小将军与高大公子近来走得甚近。高氏两兄弟,高大公子性情乖戾,最难琢磨。高二公子与顾小将军有曾在邺城共度的情谊。听闻顾小将军眼盲时,是高二公子求医用药,医好了你的眼睛。不知何故此刻顾小将军却偏偏投向了大公子。” 顾淼抿唇不语。 谢朗又笑:“如此谢某人今日实乃不情之请,并非想令顾小将军陷入不仁不义之中。” “不仁不义。” 顾淼一字一句地重复道,“我以为丹毒横行,算是不仁。师徒之情,翻脸不认人,才是不义。” 谢朗敛了笑意,似乎有些吃惊,他仿佛未曾想过顾淼竟然知晓他与高檀之间的师徒情分。 “顾小将军知之甚深。既然如此,顾小将军以为高檀为何与某失了师徒情义?” 顾淼撇撇嘴:“我不晓得,也不想知道。不如你今日痛快地将解药交予我,倘若真是解药,今日我顾淼便欠你一个人情,来日定再还。但叫我杀人,断然不能帮你杀了。正如你说的,高檀医好了我的眼睛,我如何还能杀他?况且大人有所不知,我杀不了他。我劝你也不要想着杀他,你再不喜欢他,往后见着绕道走便是。” 谢朗眉头蹙紧,一丝不耐在他眼底荡开:“顾小将军是在明知故问,故作天真。眼下天下情势如此,高檀不死,顺教逆贼之争,何以平息,天下何以太平” “这我如何晓得,谢大人实在高看我了,我谈不上什么冰雪聪明。” 谢朗一愣,又道:“顾小将军如此冥顽不灵,是不顾及顾大将军的性命了,还是执意偏袒高檀” 顾淼摇摇头:“我自然想救我爹,也并非偏袒高檀,只是这世上没有白来的午餐。善恶是非,总有对错。” 谢朗反而舒展了眉头:“孝义难道是恶,是过?” 顾淼不答反问:“依我斗胆猜测,‘坐忘’出自顺教,然而,高檀起初并不知情。这顺教既是革铎的顺教,不也是先生的顺教吗” 谢朗轻轻地笑了笑。他的年岁虽高,可每每笑时,眼角却不见笑纹褶皱,眉眼之间反而露出凛然兀傲。 “顾小将军是在疑心我” “谈不上疑心,只是好奇,因而有此疑问。先生既有坐忘解药,便知坐忘之毒,丹毒为何流传,先生大抵比我清楚明白许多。先生此时要除高檀,莫非是想让他顶了顺教的罪过,顶了逆贼的罪过还是归咎到高氏头上的罪过?一石杀二鸟,此事便可结果。” 谢朗暂且不语,只缓缓转动了手中的白玉茶盏。 茶壶里茶汤飘散氤氲茶雾,四下彷若无人,楼下的扫洒之声早已没了。 可是顾淼五感敏锐,侧耳倾听,依稀可辨别似远似近的声响。 天方苑并非一座孤楼,隔墙有耳。 谢朗话音如此直白,定然是不怕什么天机泄露,这里全是他的人。 如果他想瓮中捉鳖,杀了她未必不能做到,可是谢朗不想杀她,他想借刀杀人。借的就是她顾淼这一把刀。 顾淼扪心自问,他想杀高檀吗 起初兴许是想的,但后来渐渐不想了。 她垂眉去看眼前的茶盏,自谢朗为她斟了这一盏茶后,她一滴未喝。此时方才端了起来,顾淼轻轻闻了闻,鼻尖萦绕一阵熟悉的茶香。高檀也素来爱此茶。 她叹了一口气:“我想知道的是,谢大人为何要将坐忘交给革铎?是为了一时得失?” 窗外秋风卷过,撞得窗棂哗啦作响。 “你以为是为何?” 谢昭华听此一问,抬眼定定地望向高檀,“师兄知道,师兄一直都知道,却不打算告知与我么?” 谢昭华垂头,窥见自己袖中双手微微颤抖,他暗暗深吸一口气。 “倘若某斗胆猜测,某以为先生起初,将坐忘给革铎,是为收买人心。革铎虽是老葛木亲生之子,却地位卑贱,难以服众。有了坐忘,他便可用之收买人心,敛财拥兵,扶植自己的势力。北项在此之前,趁着南越分崩离析,北项游兵频频骚扰边境,邺城虽有驻扎,可邺城以北,以西,哪一座城池不曾受到北项侵害?” 第170章 他慢慢又道,“待到革铎起了势,与小葛木内斗成一团,游兵骚扰边境便少了,先生想让他们自相残杀。初有成效,可无奈革铎死了,死得早了。北项虽然元气大伤,可仍有和谈的气力。而那北项商旅,为了敛财将坐忘兜售于民,丹毒难抑,百姓之间流传不休,因而造成丹毒泛滥。” 谢昭华抬起头来:“师兄以为我说的对是不对?” 高檀回身看他,他的一双眼黑沉沉,只问:“是革铎敛财,商旅敛财?大肆搜刮民脂民膏?” 谢昭华一颗心砰砰乱跳,双颊肌肉轻抖,一股闷气憋在心头,不得不发。 “谢相……谢相不会为了五斗米折腰!” “谢三,岂是五斗米。” 坐忘之财,有人倾家荡产只为求丹,钱粮马匹,甚至是人,都可用来换丹。 是啊,岂是五斗米。 谢昭华惨白了脸。 萧瑟秋风忽而大作,猛地吹开了窗,撞到凭栏廊柱,发出一声砰然巨响。 “是为求财。” 谢朗答得平静如常。 “国破山河在,然满目疮痍。康安城虽在,表面光鲜,可内里实则早已崩溃。无钱无粮,空有一个皇帝,空有大义之道的世家,掌兵者残暴,书文者迂腐。没有钱粮,何来光复天下。我为求财,是为天下,是为大义,是为来日河清海晏。志圣,读书,安命,救济,哪一个是空中楼阁既能送来的。我谢朗求财,是为天下。” 第134章 圣心 清风卷过楼阁,吹皱湖面,吹得水榭之上竹帘,发出细响。 顾淼垂首去望谢朗,忽地朝前一步,直视他的双眼。发上的珠翠随着她的动作落了一地,叮当脆响。 “谢大人是想帮我?是在劝我” “娘娘聪慧,历来顾全大局,北项人频频入侵。此举若能换得边境安宁,有何不可。儿女情长自是小事。圣心在何处,娘娘比微臣清楚明了。” “圣心?”顾淼露出一抹苦笑,“今时今日,我哪里还有什么圣心?谢相未免太过高看了我。” 谢朗神情仿佛柔和了一瞬:“娘娘尚还年轻,三殿下年幼,万望娘娘保重身体。一时得失只在一时,九州万里,利在千秋。待到三殿下长成之时,娘娘何愁前路?” 顾淼闭上了眼,数息过后,睁开眼,问道:“谢大人便是如此哄我阿爹的?也是如此告诉高檀的?” 谢朗一愣,旋即蹙紧了眉:“皇帝名讳,娘娘慎重。” 顾淼笑了两声:“赵大人慎重,萧大人慎重。谢大人如今又来劝我慎重,倘若我真是慎重之人,便不会出现在康安城里了。” “康安是圣心所在。往西往北,花州,湖阳,顺安及至邺城,哪一处的风光,可与康安比拟。娘娘莫要再失言了……” 顾淼的耳边,彷佛听到了当日吹过湖面的风响。 萧瑟秋风,不绝于耳。 她再度望向眼前的谢朗。两世轮回,如大梦一般。 谢朗还是那个谢朗。 “是为天下,是为大义,是为来日河清海晏?好大的帽子,好大的口气。” 谢郎似乎微恼,目不转睛地盯着顾淼:“山河之事有何可笑?” 顾淼抿了抿唇:“什么山河之事?同我小的时候过家家有何两样?” 顾淼撒了谎,她根本记不起来小的时候究竟有无此事。 她又道:“幼时我与邻人小孩玩闹,他有三块石头,我有三块石头,就是三城。我俩扮作大将军打仗,我烧了他的城池,毁了他的石头,说的也是‘天下大统’,可到最后,我俩打了数架,斗来斗去,六块石头只余半块石头,哪里还有什么天下,什么山河?” 她眼神愈冷:“坐忘丹毒,残杀无辜,残害流民。虽有钱财,可以换来人命吗?倘若没有人命,何来山河?何来河清海晏?谢大人好大的口气,却也是在扮家家而已。” 谢朗沉默了一阵,抬手又为自己斟了一盏茶。 茶烟飘散,唯有几缕白烟。 茶有些凉了。 谢朗饮一口茶,问道:“顾小将军是不信我?” 顾淼不答,他又道:“信也罢,不信也罢。谢小将军既来求药,某愿慷慨解囊。只是逆教之危,危在旦夕。顾小将军好好思量思量。” 顾淼心头一动:“既然谢相慷慨解囊,我自感激不尽。不过,逆教,顺教,我若有心也无力插手。我杀不了高檀。谢相也杀不了高檀么?” 谢朗摇头:“我确实杀不了他。”眼下,杀不了他。 高檀不愿见他。况且高檀武艺不俗,身边肖旗,悟一个个都武艺了得。 自高恭死后,高檀也鲜少露面于人前了。 谢朗叹息道:“顾小将军停留花州几日,某自将解药奉上。” 五日倏忽而过,大风愈烈,雪沫子被狂风卷着,扑簌簌而下。 谢三捏着手里的奏折,迎着风雪进了康安城。 连日星夜兼程,他打算将拟好的折子呈给皇帝,梁从原。 谢昭华原本想留在花州,他怕谢朗起了杀念,也怕师兄真起了杀念。 更何况,先前梁从原还想杀他。 可是转念又想,此时此刻,最为紧要的是丹毒。 皇帝终究是皇帝。 坐忘之毒,稍有不慎,山河土崩瓦解。 罗文皂在寻解药,可短时之内,不见得定能找到。 此刻如何抑制丹毒流散,方是第一要务。 皇帝病了,此事须得由丞相大人主持大局。 可谢朗不在康安,他的心思也不在康安。 谢昭华不能再等,应奏见皇帝,定要快刀斩乱麻。 破晓之时,城门将开。 谢三亮出腰牌,守卫匆匆放行。 他策马直奔皇门,披着一身碎雪翻身下马,随行的两名随从连忙接过缰绳。 “谢大人,您先歇息一会儿罢,天寒路滑,待到府上来人,换了新靴……”随从话未说完,便被谢三挥手打断。 他的声音又低又急:“没有时间了,我自先去面圣,你回府禀报一声。” 随从面面相觑,谢朗不在,谢昭华不该在此时面圣,他们却也不敢违命。 他们抬眼,方见谢昭华一路疾行,朝宫门而去。 门前守卫冷声道:“陛下病重,非紧急要务不得入内。” 谢三掏出折子,低声道:“谢昭华有折要呈,此折关乎康安大事,请速通禀。” 守卫认得谢氏,多看了一眼他袖中的腰牌与折子,面露犹豫,却也放了行。 这几日宫里说了算的,是谢贵妃。 辰时三刻。 衣茹儿自御前侍奉完汤药后,方从寝殿退出。 她刚走到殿前,便被几位宫婢拦住,贵妃娘娘召见她。 衣茹儿尚未细问缘由,人已被引至贵妃宫中。 谢贵妃端坐于雕花长椅,含笑问道:“你便是衣茹儿?你自北项来了许久,还未细瞧过你。”她微微侧脸,目光从容,分毫不想先前那个‘囚于宫室’的贵妃娘娘。 “拜见娘娘。”衣茹儿款款下拜。 谢宝华上下打量了她一阵,右手轻轻抚上小腹,笑道:“这几日烦劳你侍奉陛下。陛下可见好了?” 第171章 衣茹儿想摇头,可想了又想,又点了点头:“御医换了药方,见好了。” “如此甚好。”谢宝华笑了笑。 衣茹儿正欲再答,却见贵妃的目光落在她的身后。 一个小宫娥慌忙进了殿,对贵妃道:“禀娘娘,小谢大人入宫了。” 谢昭华。 衣茹儿记得这个名字。小葛木说过,谢三郎,是谢贵妃的胞兄。 殿前飞雪不停,殿内灯火通明。 铜漏水滴声响,水珠重重地落入壶中。 梁从原自噩梦惊醒,胸口剧烈起伏,额间渗出冷汗。梦境的残影还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窗外的寒意仿佛穿透门扉,刮在皮肤上。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心绪。 “来人!” 外面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打断了梁从原的思绪。 他的手微微一颤,下意识握住床边的剑,低声问:“谁?” 帐帘被轻轻掀开,映入眼帘的是个年轻女郎。 不是顾淼。 梁从原想了片刻,终于想起了她来,衣茹儿,来自北项的衣茹儿。 她身披薄粉斗篷,斗篷上的水珠在烛光下闪烁着微光。 她的眉眼温和。 “陛下,”衣茹儿轻声开口,“梦魇了吗?” 梁从原愣了一瞬,随即松开了手中的剑。 “无事。” 衣茹儿端起一旁几上的汤药递了过去,语气柔和:“外面下雪了,陛下还是多多歇息。” 梁从原接过药碗,指尖触碰到伊茹儿的手,感到一丝冰冷。 他低声道:“你先前来了殿中,又出去了?” 衣茹儿心头一跳,如实答道:“贵妃娘娘召见我了。” 梁从原顿住了动作:“为何?” 衣茹儿只得又道:“未曾细说,只匆匆见了一见,便叫我走了。听说是因为谢三郎进宫了。” “他为何来,为何无人通报。”梁从原只觉胸中戾气横生,忍不住扬声道,“来人啊!” 雪势愈急。 谢昭华没想到自己先见到的竟是谢宝华。 谢宝华似乎已经不再是他印象中的四妹妹了。 第135章 归零 谢昭华既然已经不是以前的谢昭华了,那么谢宝华自然也不再是从前的谢宝华。 谢昭华躬身而拜:“参见贵妃娘娘。” 谢宝华笑得端庄:“大人快快起身,今日忽然进宫来,究竟所为何事?” 谢昭华听罢,惊愕地望了她一眼。 谢宝华何以问政,他原以为她召他来是为叙旧。 谢昭华心中想了数息,只得将丹毒一事囫囵说了说。 谢宝华面露惊诧:“当真已经到了康安?”她想起身,而一摸肚子,却又坐回了椅上。 “丞相如何说?” 谢昭华沉默了下来,于情,他不知如何向四妹说,于,他不该向四妹说。 谢宝华瞧出了他的犹疑,朝左右一望,宫人便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宫去。 她小心翼翼地起身,走到了谢昭华面前。 谢昭华抬头见到来人,朝后退了半步。 “三哥哥现在是不肯信我了么?” 谢昭华心头一颤,忽觉可笑,数月以来,谴责他不肯信的人委实太多。 他拱了拱手:“娘娘是娘娘,也依旧是臣的四妹。” 谢宝华内心稍安,缓了语调:“陛下病了,丞相大人似乎也病了,许久未曾进宫来。如此大事,全要仰仗谢大人。” “微臣不敢。” 谢宝华又走得近了一些:“三哥哥,况且陛下龙体欠安,我未出世的孩儿往后全要倚仗哥哥。” 谢昭华听得心头大惊,不禁抬眼,却见谢宝华面色平常,毫无波澜。 他正欲开口,殿外却传来宫人的声音:“娘娘,陛下醒了,召谢大人。” 谢宝华皱了皱眉头,旋即又笑:“既如此,谢大人快快去罢。” 茫茫大雪覆盖了整座皇城。 谢昭华到了前殿见到坐在卧榻之上的梁从原。 殿内温暖如春,梁从原只着单衣,可外面分明披了红锦龙袍。 谢昭华先是一拜,不敢怠慢,详细地将‘坐忘’丹毒流传一事上奏。 “……丹毒一事迫在眉睫,微臣不得已才进宫来。” 梁从原听罢,却问:“可是,谢大人先去见了贵妃,不是吗?” 谢贵妃,谢氏。 谢昭华再拜:“微臣并无它意,实无二心。” 最大的倚仗,皇帝最大的倚仗从前是顾氏,是高氏,是谢氏之间微妙的平衡。然而,眼下城中流言四起,怀疑他的出身,怀疑他是否积民怨。 顾闯猎场行刺,是鲁莽,是欺君,是犯上,却也将他推向了灭亡。 梁从原不得不承认,他活得惶惶恐恐。 自从被认作小太孙起,他便惶恐,惶恐地受人摆布。 然而,正当他难得地将要反抗之际,祸事接连而至。 倘若高恭还在,倘若顾闯并未疯癫,三足鼎立的平衡,兴许还能维持一二,兴许他有足够的喘息之机,从长计议。 只是……高恭身死,顾闯叛逃,而谢朗对他早已起了杀念。 谢宝华怀有龙嗣,名正言顺地往后是谢氏的天下。 梁从原垂眸再看跪在地上的谢昭华,道:“谢大人,就照谢大人说的办吧。” 谢昭华离去后,梁从原依旧不甘心,实在太不甘心了。 从前在邺城,顾闯对他器重有加。到了康安,先做了傀儡,而后品尝到了权力之后,人心易变。 他将目光投向一旁默立的衣茹儿。她鲜艳的面容映在灯下。 他朝她招了招手,衣茹儿行到她身前,梁从原捉过她的左手,亲昵地抚过她的掌心,低语道:“朕求你帮帮我。” 金乌坠地。 七日以来,花州城的天色阴郁,仿佛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薄雾。这雾笼得人心发紧。 顾淼进了天方苑,一直未出。 七日之间,她见过谢朗,谢朗也身在天方苑。 然而今日白天,天方院里来来往往的人骤然多了起来。 顾淼又看了看窗外,夜色中的花州城黑漆漆一片,可是远处像是凌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她大概猜到了谢朗的计划了。 她是一个饵,谢朗想用她与高檀相见,可惜他实在太高看自己了。 高檀不会来。 远处的马嘶声高扬而起。 黑潮一般的队伍自花州北门鱼贯而入。 赤色火把自花州暗巷接连升起。 顾淼远眺而望,终于见到了远处的人影,熟悉的身影,高檀来了。 高檀在花州,竟然真在花州。 她皱紧了眉头,如今倘若她是高檀,她情愿自己在康安。 谢朗分明要将丹毒嫁祸给顺教,而将顺教嫁祸给高檀。 高檀如今手上能用的兵,除了悟一手下顺教,不知有没有高氏? 高宴虽有不争之心,可是高恭死了。偌大一个高氏,岂有群龙无首的道? 顾淼不由地握了握腰上的短刀,往外远眺,黑幕层层下,薪火在朝天华苑聚拢。 高檀当真来了,他骑在马上,一身黑衣,肩披轻甲。 第172章 四周的暗影如潮水般涌来,恰如围猎之人终于等到了落网之物。 空中传来了肃肃破空声,乱箭一时齐发。 顾淼立在窗畔,唯见黑色的铁箭,如雨般,自四周齐齐朝下方涌去。 马声长鸣,人仰马翻。 谢朗今夜是铁了心的要杀他。 她不晓得谢朗如何与他说,高檀的身侧虽有百十人,可是谢朗秘密麻麻埋伏的大军自暗夜里倾巢出笼,将围在其中的战圈越围越拢。 悟一亦在圈中,便在高檀身侧。 他们额外提防他,八人团团将其一人一马围拢。 铁箭又下,直朝高檀的马匹而去。 顾闯眉心皱得更近,下望之时,却见高檀恍然抬头,朝她的方向望来。 他的一双眼黑沉沉,注视着她。 顾淼心头一跳,立刻侧身,闪身到了窗后。 夜色深沉,天方苑前火光冲天。 下一刻,天方苑下轰隆发出几声巨响,楼前的石阶轰然炸开,石屑飞溅。 接连又是数声炮响,火爆连环不知何时被人点燃,恰在天方院底下炸开,一时之间地动山摇。 顾淼身形一晃,连忙扶住房中的柱郎站稳了脚跟。 她立刻伺机朝外跑去,守在门房外的几个守卫,此时也慌了手脚,慌忙朝楼下天华苑花厅而去。 花厅之中自有谢朗,谢朗腿脚不便,在如此震荡之中,极易受伤。 天方院的大门此刻已被炸飞,外面涌入的五人再度缠斗,铁器怦然撞响。 守卫护送谢朗朝内间而退。 夜色之中忽而响起了几声响亮的哨声。 这几日,天方苑戒备森严,没有外人能够自由出入。 谢朗微蹙眉头,先前的震荡虽猛烈,却并未伤及他分毫。这并非侥幸,而是缘于天方院的守卫立刻以身护住了他。 不像内鬼,可这却让他愈发觉得蹊跷。 倘若此地真的有埋伏,那伏兵必然早已潜入,甚至在他抵达天方苑之前便埋下了祸根。 然而,天方苑的防守严密至此,又有谁能比他更快地到达? 抑或是,谁能猜中他欲来天华苑的心思。 谢朗沉思片刻,心头隐隐浮现一个名字——赵若虚。这个人原本不过是个小人物,心机却深。 也许赵若虚早已暗中将他与顾淼会面的消息泄露给了高檀,而高檀得到消息后,或许甚而推测出了他们会在花州见面,于是早早布下埋伏。 念及此,谢朗的神情越发冷峻,眉心深锁成川。 他从未低估赵若虚的为人,但这次的埋伏如此迅速,以至于措手不及。 数墙之隔,缠斗声震耳欲聋,铁甲碰撞、刀刃交击的声音回荡在夜幕之下。 朗却稳稳地坐于木轮车中,敛眉深思,神色平静如常,仿佛外面的杀伐与他无关。 他手指轻扣着扶椅边缘,心中却早已翻涌起暗流。 今日之变,无论如何,定要活捉高檀,必要之时,不必活捉。 第136章 是与非 火爆连环短时之内扰乱了大军的布置,可天方苑周围埋伏的武人太多。 寡不敌众,中间包围圈越缩越小。 四面围来的追兵宛如潮水,步步紧逼,箭雨如骤雨般倾泻而下。 高檀终于翻身下马,脚一触地,便觉身旁杀气骤增。数名武人执刃而至,将他团团围住。 “放下兵器!”一声厉喝响彻夜空,语气森冷,杀意逼人。 然而,高檀恍若未闻,目视前方,目光穿过层层围堵,直直望向谢朗所在的方向。 “高檀求见谢丞相。” 他手中长刀脱手。 围拢的武人顿了顿,一时却不敢再近,唯见他一步步向前。 漆黑的天方苑笼罩在火爆后的废墟中,缠斗声似乎停歇了,空洞的大门显得阴森。 唯有外院的火把映出熊熊光芒,赤红的火焰舔舐着夜空,将高檀的倒影拉得长长。 空气中依旧弥漫着浓烈的焦土味和血腥气,跌落的刀刃在火光中反射出冷冷寒芒。 “既已卸甲,让他进来。”高檀终于听到了谢朗的声音。 数人继续合围高檀,亦步亦趋地随他进入了花厅。 谢朗坐于木轮车中,被侍卫缓缓推出了花厅。 他的目光如刀,冷冷地注视着步步逼近的高檀。 高檀四下而望,满地尸首,他带来的人损失惨重。 “你后悔了?”他听见谢朗问道。 高檀抬眼看他:“为何要后悔?” “自投罗网,如何不悔?虽有暗中埋伏,可到底寡不敌众,技不如人。” “技不如人,愿赌服输便是,不必后悔。”高檀停下了脚步,“我既来了,丞相大人可否请顾小将军出来一见?” 谢朗目光紧紧盯着高檀的神色,想要瞧出端倪。 他对于顾闯的女儿甚为在意,在意到令谢朗感到反常。 高檀性情冷清,碧阿奴死后,他就再没长出过圣人心肠。 可是事到如今……兴许是他错看了高檀。 谢朗正欲开口,地下轰隆又是一声巨响,霎时地动山摇。 众人乱了一瞬,谢朗立时回过神来,大喝道:“捉住他!” 话音将落,一枚羽箭自斜上方落下,力道之大,险险擦过面颊,亦带起一阵惊痛。 何人! 谢朗循迹望去,见到半个人影闪身到了柱后。 顾淼? 谢朗还不及细想,木轮车下开始了剧烈的晃动。 先前的爆响在天方苑下爆炸。 随着几声令人毛骨悚然的碎石响动,地上的青砖应声裂开,陡然迸裂。 立在青砖之上的人,齐齐下落。 谢朗的木轮车向后倾倒,侍卫欲来阻拦:“大人!” 地上的裂缝愈来愈宽,诸人开始下坠。 房梁之上忽地垂下一串黑色念珠,高檀眼疾手快地用手腕缠上珠串,踩住将落未落的方桌,朝上跃去。 他几纵几跃,跳到了二楼凭栏之后。 一枚羽箭擦面而过,高檀嘴角微扬,侧脸避过,伸手一拉,拉住了柱后之人的衣袖。 顾淼不得不闪身而出,瞪大眼与他面面相觑。 他的脸上沾染了旁人的血迹和爆破之后的黑灰,甚为狼狈,可是唯有一双眼熠熠。 “你跟我走,下面的地道连通花州城外。” 顾淼探身去望,塌陷的青砖之上隐约可见人头攒头。 谢朗落下去了。 花州,之所以称为花州,是因为前朝之时为要地,梁氏王朝陈兵在此,起初势力幽微之时,为躲避北项南下,城中建有地下甬道,四通八达,形若落花,故称花州。 顾淼脑中念头转了几轮,地下甬道或有高檀的人,今日看似谢朗擒他,实则他擒谢朗。 他的右手牢牢地捉住她的衣袖,趁她分神,他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 “走,再不走,来不及了!” 天方苑外的追兵听到了连环爆破的声响,已朝花厅之后涌来。 顾淼被他一拽,顺势跃上凭栏,随高檀往下跳跃。 内间之下,落地过后,顾淼方见地上铺了厚厚一层细砂。 第173章 刀剑之音自头顶传来,高檀捉住她的手便往西侧的甬道而去。 天方苑之下是密道,连通花州地道。 彼时,高宴之所以会在天方苑杀了高橫,大概也是缘于此。 高檀今日之所以敢赴谢朗的约,大概也是缘于此。 顾淼不禁问:“你今天为什么会来?” 高檀回首望她一眼,黑黢黢的甬道,越往里走,越不见天日。 她只能望见他脸庞的轮廓。 高檀一时未答。 顾淼追问道:“你怎么知道你会赢?” 倘若谢朗再心狠手辣一些,乍一见他,便将其合围,乱箭不休,哪怕他卸甲,亦可以一击杀之。 高檀沉默须臾,徐徐道:“我就是赢了。” 顾淼心中蓦然生出一丝不快,听他又道:“重来一回,我怎么可能输?” 顾淼一怔,高檀依旧死死地拽住她的手腕,拉着她在黝黑狭长的甬道一路疾行。 二人疾奔了一阵,他们来到了一处圆形的分叉路,墙上点燃了微弱的火光。 此地先前有人来过。 高檀停下脚步,在原地默立了半刻。 身后的甬道渐渐传来了木轮车的轱辘声。 顾淼转身,手臂却是一紧,她方才惊觉高檀尚还紧握住她的手腕。 她不耐地抽手,这一次,出乎意料地轻易地挣脱了他的桎梏。 顾淼终于又见到了谢朗。 他被人推着,从甬道来到了分叉口。 他的白袍上落满了石灰,他好像受了伤,血迹浸染了他膝上的白袍。 他的神色却不见灰败,微弱的灯下,他的目光凌厉,直直瞪视高檀,道:“高二公子意欲行凶,谋害朝廷命官,形同谋逆。” “丞相不肯信某是自保。”高檀徐徐道,“丞相晓得某与丹毒毫不相干。顾将军的毒,你也解不了,何苦骗他。” 顾淼立刻望向谢朗,他的目光轻掠过她:“是非曲直,自有公道。我若没有坐忘的解药,你便有么?” 高檀的目光同样转向顾淼,谢朗却又道:“高檀如何有解药,他若有解药,眼下顺教局势何至于失控?”他字字如刀,“顾小将军,便是高檀有了解药,也不会施舍给顾将军,只怕他比旁人更恨顾闯,你可晓得他的阿娘正是死于顾闯之手。” 他轻飘飘的话语便将二人之间的恩恩怨怨轻描淡写地揭了开来。 顾淼背过手去,紧紧握了握拳。 她暗暗深吸一口气,方答:“我晓得,我知道。” 话音落下,四下寂静了一瞬。 谢朗心中的犹疑愈盛。 她既然知晓,为何? 他的目光扫过面前二人,二人不过半臂之距。 谢朗沉声道:“杀亲之仇,不共戴天,顾小将军勿要好生抉择,未必不能翻盘。” 顾淼心中将升起不安,耳畔却听一声细响。 “哒”一声轻响,几道银芒一闪而过,自木轮车的扶手一端射出。 顾淼立时闪避,两道银芒扎入了身后的石墙。 木轮车中竟有暗器! 她从前为何不知道? 想来也是,她从前未曾见过谢朗被逼入如此境地。 高檀亦在刚刚一瞬,同样闪身避过,他的表情虽无波澜,可是眉头微蹙。 他也不知情,这是谢朗的‘后手’。 不知木轮车中究竟有几枚银针。 尚不及细想,唯听谢朗一笑,他手下翻转,又是数道银芒自另一侧扶手射出。 顾淼俯身,一跃到了木轮车后另一侧,高檀身形一矮,却是低了半身。 三枚银针扎入了他身后的石壁。 顾淼一惊,便见他身形一晃,半跪到了地上。 银针射中了他,不是先前的三枚,而是第一轮的三枚其中一枚! 针上肯定动了手脚。 顾淼只见高檀抬手,袖中一枚石子抛出,打灭了墙上的灯烛。 周围立刻暗了下来。 顾淼心跳加快,耳边听谢朗的声音不疾不徐:“他撑不了太久,虽不是剧毒,可也是防身要务,他很快就会失去知觉,顾小将军,你晓得你该如何做么。只要你杀了高檀,你爹也好,你也好,若是想做皇帝,我可以成全你们。坐忘丹毒可解,万里河山,亦在掌中。高氏若无高檀,不足为惧,顾氏大军在握,而我已如枯木,谢氏若得一明君,足矣。” 第137章 帘风 骤然漆黑的甬道内,谢朗的声音朗朗,似乎传得极远,又转而回荡在顾淼耳畔。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亦在耳畔怦怦乱跳。 顾淼立在木轮车后一时没有动,而不远处的高檀悄无声息。 四周黑黢黢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顾苗不晓得高檀受的伤重不重。 他沉默地隐匿于暗处。 无声无息,昏暗无光。 谢朗没有等到她的回音,沉默了数息。 约莫半刻以后,身后的甬道内传来了数道急促的脚步声。 有人出声唤道:“大人!” 来的人是谢朗的人! 谢朗旋即开口道:“顾小将军是个聪明人,定知该如何决断。此时杀了高檀,于你,于顾大将军百利而无一害。康安才是重地,经此一劫,顾将军丹毒肃清,逆教伏诛。谢氏当与你们共商天下大计。” 百利而无一害,确实。倘若此时此刻是顾闯立在此地。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杀了高檀,即便是为了坐忘的解药,她也应该仔细思量谢朗的话。 她星夜兼程来到花州,不就是为了解药么? 可是……顾淼眨了眨眼,慢慢适应了眼前的黑暗过后,她隐约地能瞧见木轮车中谢朗的轮廓。 谢朗实在算不上是个武人。 战场上杀人已是艰难万分。面对一个手无寸铁的人…… “怎么?顾小将军又心软了” 顾淼微微蹙眉,脚下依旧未动。 身后甬道内的脚步声却是愈近了。 倘若高檀真受了重伤,腹背受敌,他又如何赢? 荒谬。 顾淼心中掠过仿佛一丝冷笑,可更多的是沉甸甸的心绪。 她从来都晓得,倘若不能一开始便躲得远远的,反而重蹈覆辙,总有一天她和高檀会再度走到这一步。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杀亲之仇,夫妻离心,师徒割席,权欲人心。 还有她自己。 无论她再怎么假装,她根本杀不了高檀。 杀不了前世的高檀,也杀不了眼下的高檀。 她忽地想起从前高檀说过的一个典故,夫妻情深,妻早逝,其夫便求上苍她能够化作一阵风,如此一来每每风起,烛摇帘动,他便知是故人来。 可是风动烛帘又如何,来时如影,去时成空。 她与高檀做不成夫妻,也做不成陌路人。 谢朗的话真真假假,可是有一句他说的不假。空有一个有名无实的皇帝,空有大义之道的世家,掌兵者残暴,书文者迂腐。 何以为天下。 她暗暗长舒一口气,想要舒尽胸中浊气。 她听见脑中挥之不去的声音说:高檀到底是个好皇帝。 第174章 顾淼抬手,朝前一步,稳稳地扶住了谢朗木轮车后的扶手。 谢朗的鼻息与她咫尺之距。她感觉到谢朗浑身一颤。 急促的脚步声更近了,呼唤大人的声音也更近了。 顾淼语调飞快:“今日我可以成全你。可是成全了你以后,你必须允诺我,从此以后放过我爹,也放过我,再也不许寻我,也不许打探我的消息。” 谢朗呼吸一滞,此时此刻顾淼并不是在和他说话,她是在与高檀说话! “你……” 谢朗只发出短促一声,周围静悄悄地,依旧没有高檀的声响。 顾淼摸到了腰后的短刀。 她闭上了眼睛,猛地按住了他的头颅,利落地手起刀落。身前的谢朗独独急促地哀叫了一声,彷佛此一声无关痛痒。 温热的血液顺着刀柄流向了她的虎口,她听见了谢朗呼哧呼哧的,狼狈的呼吸声。 一击毙命在战场之上最为紧要,既是保命的手段也是致胜的关键,胜负往往悬于一瞬之间。 呼吸声停了,顾淼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如释重负。 谢朗本来就要死的。 顾淼在心中这样对自己说道,无论是谢朗,还是旁人,他们的命运似乎早已注定。 高檀是个好皇帝,比之谢朗,比之顾闯,比之梁从原。 顾淼低头,抹去手上的血迹。 追兵终于来到了身后。 顾淼听到了破空之音,朝她背心袭来。 她回身闪避,追兵豁然撞到了木轮车上,发出砰一声巨响,继而是重物坠地的声音,人落到地上,发出”噗”一声闷响。 “大人!”其中一人惊慌道。 刺鼻的血腥味在密闭的甬道内渐渐清晰,弥漫开来。 有人死了! 谢朗死了! 谢朗怎么会死呢。 不,虽然他也是肉身凡胎,可谢朗怎么会轻易地死去呢。 在许多人眼里,谢朗不会死,绝不会如此寂寂然死去。 侍从寻着落地的闷响,摸索到了地上的人影。 “大人。”他慌忙地去摸腰间的火折,可他太过慌张,手上发抖,火折不慎滚落在地,咕噜噜滑了出去。 顾淼蹲身,正欲伸手去取火折,室中却忽地一亮。 她立刻扭头朝光源望去,却是悟一立在墙角,抬手用火折点亮了壁上的火烛。 顾淼吃了一惊,她甚至不知悟一到底是何时进了此地。 他不露痕迹,身似鬼魅。 顾淼随即望向高檀先前站立的位置。 他并未动,只是靠墙而立。 他勉力支撑,脸上苍白如纸,可是他的目光依旧死死地盯着她,眉心紧锁。 他的一双眼似惊,似怒,似哀,似伤。 似有千言万语,却又不肯说一字。 顾淼调转了目光,而悟一只瞄过一眼地上谢朗的尸身,血液顺着他的脖颈流淌。他不再耽误,猛然跃步上前,接连杀死了追来的两个侍从。 那两个侍从尚在震惊之中,根本不及反应。 顾淼别过眼,只问悟一道:“何处是脱身之地?” 悟一先是一愣,扫过一眼高檀后,朝一处甬道指道:“顺此路出去,便是城外,南门五里坡。” 顾淼略微拱了拱手,抬步便走。 悟一来了,便是高檀受了伤,二人也有办法脱身。 就算高檀与谢朗决裂,他也杀不了他。 她不愿再看他一眼,快步朝甬道而去。 她必须得先出城,与顾闯汇合。 前路昏昏,而身后的甬道静悄悄。 谢朗死在了花州。 谢氏在康安,在南越举足轻重。 谢朗身死的消息,康安城中尚无人知晓。 整座康安如同乌云密布,‘坐忘’丹毒波及甚广,眼下没有解药,唯有只能严查商贩与北项游商。 城中肃杀一片,谢昭华主办此案,宫中侍卫大力捉拿要犯。 城中接连三日,斩首示众者众,人心惶惶。 衣茹儿再次收到了小葛木的口信。 小葛木尚在城中,高檀将他安置在了高氏的宅院里,昔日的将军府。 猎场那日过后,小葛木既没见过高宴,也没再见过高檀。 他知道如今的将军府是个空城。 坐忘丹毒横行,康安城中对于北项,如今有诸多不满。 小葛木生了去意,可衣茹儿一定要留在康安。 康安乱了,于他来说,大有裨益。 留一枚棋子在皇帝身边,方是上策。 今日小葛木正欲出城,将军府中却来了不速之客,正是风头正劲的谢氏三郎,谢昭华,与他一道而来的竟然还有衣茹儿。 小葛木心中大惊,衣茹儿既在宫中,如何出宫?她又为何与谢昭华一道? 他面上却不显,只笑眯眯地起身相迎道:“谢大人来得不巧,府上的二位主人如今都不在府中。” “王爷多虑,某今日来是为见小王爷。”谢昭华拱手道。 ”哦?谢大人所为何事?”他看了一眼一侧低眉顺目的衣茹儿,“为何小妹也来了?可是为了陛下的差事?” “是为革铎。” 小葛木神色微微一变:“他已死了,一个死人还有什么可问的。” 谢昭华再度拱手道:“某近日查办丹毒一案,倘若小王爷能提供从前革铎与坐忘的线索,某感激不尽。” 小葛木又撩袍坐回了方背椅:“恐怕谢大人今日是白跑了一趟,我实在不知革铎从前的勾当,顺教也好,逆教也好,都是他一人之过,与我北项毫无瓜葛。他御人无术,树倒猢狲散,可是他死了,谢大人便是要叫他再死一次也不能了。” 第138章 捕蝉 衣茹儿惊诧地挑了挑眉,继而飞快地埋低了头。 从前她只晓得小葛木不喜革铎。革铎来路不明,如她一般,从来都入不了他的眼,又欲与他争权,小葛木自然对其厌恶至极。 可如今再看,似乎也全然并非厌恶。 小葛木仿佛察觉到了她的目光,目光朝衣茹儿一瞟,又问谢昭华道:“你们同路而来,都是为了革铎?” 谢昭华拱了拱手又道:“陛下差人来是为了旁的事情,某只是恰巧同路罢了。” 他的措辞含糊了些,因为衣茹儿眼下没有封赏,没有名头,亦非女官。她之所以能出宫,是皇帝让她出宫。 谢昭华也觉得这是一件难办的差事,可他不能就此一走了之。 当务之急是‘坐忘’丹毒,他并不愿看到梁从原与北项私下勾结。 衣茹儿听罢,也学着谢昭华的样子向小葛木拱了拱手,慢慢道:“陛下派我来,是同哥哥说一声,你要的东西,陛下应了。” 小葛木一愣:“真的?” 他的惊讶显而易见,谢昭华心中一跳,不晓得他们究竟在打什么哑谜。 梁从原应下的事情是什么? 小葛木来康安是为和谈,梁从原应下的是什么? 他又能够应什么? 谢朗不在康安,梁从原能做什么? 谢昭华立在一侧,一时无言,目光却牢牢地盯住了小葛木,却见他笑了两声。 第175章 “倘若是真的,明日我便动身回王都带回这个好消息。” “且慢。” 谢昭华忍不住问道,“敢问陛下应下北项的是何事?倘若与和谈相关,须得等到朝会时,群臣再议。” 小葛木又笑一声:“谢大人僭越了。天大的事情,难道皇帝还做不了主么?” 这般明知故问,谢昭华不欲与他多纠缠,梁从原没有实权,哪怕应下,小葛木也不能轻易离开康安。 他正想再问革铎一事,抬头却见远处本来一个仆从。 谢昭华认出是谢氏的仆从,不,是悟一曾经与他传话的仆从,是高檀的人。 他心中忽而升起了不祥的预感。 那人匆匆而来,在谢昭华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谢昭华缓慢地眨了眨眼,只觉眉心一阵刺痛,他竭力遏制脸上细微的抽搐。 仆从说罢,退后半步,恭敬一揖,扬声道:“请大人先随某回丞相府吧。” 谢昭华耳畔仿佛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砰咚,砰咚,砰咚…… 谢朗死了。 谢昭华怔立原地,不由地攥紧了袖间双拳,掌心顷刻被汗浸湿。 过了数息,他垂下眼帘,终于抬步,声音冷淡道:“走吧。” 他回首朝小葛木一揖:“今日家中有急事,某先行一步,改日再来拜会小王爷。” “后会有期。” 小葛木正襟危坐,细致地察看谢昭华的神情。 谢氏肯定出了大事,他看似面无异色,可心中的波澜绝不止于此。 待到谢昭华走匆匆离去后,衣茹儿还立在花厅里。 小葛木挑眉道:“怎么?陛下的话你都带到了,还有话要与为兄说?” 衣茹儿左右而望,似乎是怕隔墙有耳。 小葛木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转而用北项语问:“你有什么话要说?” 衣茹儿顿了顿,同样以北项语答道:“求哥哥救我,谢贵妃想让我杀了皇帝,而皇帝也想让我杀了谢贵妃。” 小葛木听后哈哈大叫了两声:“妙得很妙得很,狗咬狗。” “那我该如何做?” 小葛木抬起眼皮,睨了她一眼:“你是个聪明人,衣茹儿,你晓得该怎么做。” 衣茹儿摇头道:“我不晓得。” 小葛木笑问:“依你看,是谢氏厉害,还是皇帝厉害?” 衣茹儿想也不想,答道:“谢氏厉害。” 小葛木一摊手:“那你便晓得了。” 衣茹儿愣了一下,抿唇道:“谢氏是厉害,可若是我真站到了谢贵妃那边,皇帝要是知道了,我连活命的机会都没有。” 小葛木低低笑了两声,半是揶揄,半是戏谑:“你倒也清醒得很,晓得谢氏再厉害,你也不过是颗棋子。” “所以哥哥到底想让我怎么做?”衣茹儿急道。 小葛木一挑眉,目光从她脸上扫过,语气轻飘飘地道:“我管不了你要做什么,你自己保住你的命就好。” 衣茹儿眉头紧锁,却也没有再多说,只得愁眉不展地离开了将军府。 与此同时,谢昭华回到了丞相府。 谢朗死了。 谢昭华先是不信,后又细想,这是师兄传来的信息,杀人的人并非师兄。 整个康安,眼下除了他自己以外,谁都不能知道此事。 谢朗在,谢氏余威犹在。 先除丹毒,再安朝政。 而师兄…… 高恭虽死,可高氏仍掌兵,倘若谢朗身死的消息传开,康安又乱。 师兄是不是…… 谢昭华顿住了思考,不愿过多揣测高檀的意图。 只有先肃清丹毒,稳住谢氏,往后才不至于大乱。 入夜过后,白日的风雪停了。 衣茹儿被召进了寝殿。 她心中忐忑,小葛木的意思再清楚不过,她进宫以后,是死是活,他都不管她了。 皇帝的口头允诺,也只能讨得他的一时欢心。 康安的乱局,说不定,他早已派人传回了北项。如果老葛木有心再战,太平不会久了。 她不能指望北项。 衣茹儿垂头,手掌轻抚上了腹前的白纱裙。 殿内灯火通明,塌前的跪人烛台灯火摇曳。 梁从原醒了,他的病仿佛已经大好了。 他今日难得地穿戴整齐,黄袍加身,盘腿坐于榻上。 衣茹儿拜后,将白日里小葛木的喜形于色告诉了他。 梁从原却问:“谢大人说了什么?” “谢大人……除了说丹毒,并未多问什么。”衣茹儿思索片刻,又道,“不过后来,丞相府来了个仆从,将谢大人匆匆叫走了。” 梁从原步下榻来,追问道:“那仆从同谢昭华说了什么?” “他是附耳低语,我并未听清。” 梁从原面色愈沉,来回踱了数步。 衣茹儿咬了咬牙,开口道:“不过哥哥猜,是谢氏有了谋逆之心。” “什么?”梁从原霍然顿住脚步,“他如何说?” 衣茹儿垂下眼帘,一颗心宛若跳到了唇边。 “哥哥说,谢朗在康安只手遮天,谢贵妃有孕,是天命所归,与其等待陛下面对流言蜚语,力挽狂澜,不如趁早釜底抽薪,逼帝王立储,谢朗便可顺成章地摄政,名为一人之手,实则依旧只手遮天,还可保谢氏百年荣华。” “混账!无耻!” 梁从原面色铁青,愈发急躁地原地踱步。 衣茹儿目光投向几上的汤药,缓声劝道:“陛下莫急,先将太医院送来的汤药饮了,陛下病已见好,莫要为了旁人又坏了身体。”说着,她手捧药碗,以汤匙喂梁从原服药。 她照料梁从原多日,晓得他的恶脾气,他不过饮了两口,便将药碗推远。 “此药太苦,明日嘱托太医院换药方。” “是。” 衣茹儿放下药碗,梁从原胸中的恶气还未散。 他凝眉怒瞪衣茹儿道:“小葛木如何说,他肯帮你么?” 梁从原想要借刀杀人,借的是‘北项’的刀,要杀的是谢宝华。 “哥哥并未明言。” “怎么朕许他一个燎城,他尤嫌不足?” 梁从原的口头允诺便是将燎城让与北项,不过这只是他的缓兵之计,先压服谢氏,再与北项周旋。 望着沉默的衣茹儿,梁从原脸上露出及其失望的神色。 衣茹儿忽地上前一步,拉住了他的袍袖,低语道:“陛下莫急,我有办法,哥哥肯定会帮我,而谢贵妃腹中胎儿也不足为惧。” 梁从原回过头来,低眉定定地瞧了她一眼。 她的长睫在灯下发颤,双颊微红,哪怕竭力掩饰,他依旧看出了她眼中深藏的不甘。 “什么办法?” 衣茹儿抬眼,手掌抚上了肚子:“陛下的子嗣不只谢贵妃一人有。” 梁从原只觉耳中嗡鸣两声,脑中登时空白一片。 他旋即想起的是邺城围城,与北项人对峙的日日夜夜。 南越的江山,北项人……她的野心,比之谢宝华…… “胡说。放肆!”他抬手挥开了衣茹儿,“你是什么人,你也配染指南越的江山。” 第176章 衣茹儿一时不察,被他挥退半步,拖曳在地的纱裙令她脚下一滑,猛地朝旁侧栽去,撞倒了榻前的跪人烛展。 火苗点燃了榻前帷帘,赤色火焰,转瞬烧作成片。 “来人啊!”梁从原高声叫道,跨步便欲朝殿外奔去。 衣茹儿朝前一扑,捉住了他的脚踝。 “你骗我!原来你从来都不在乎我!” 梁从原本欲挣脱,可浑身却如棉絮一般地向下滑去。 他忽地清明起来:“你给我下的药!” 他的头脑昏昏,眼皮沉重,却抬手死死地拽住了衣茹儿:“你!你先前也是在骗朕!” 梁从原浑身愈发软绵无力,衣茹儿挣脱了他的束缚,站了起来:“自然是骗你,可你若是能有一二分怜惜,左不过就是今晚多睡一会儿,可是你根本就瞧不起我,从来都瞧不起我。” 衣茹儿回身,掀翻了榻前另一侧的跪人烛展。 炙热的火焰扑面而来,她提起裙摆朝外飞奔而去。 离去之前,她扭头又再看了一眼摔落在地的梁从原,浓烟滚滚,火势顺着布帘蔓延。 今夜,不会再有人救他了。 第139章 黄雀 衣茹儿匆匆奔出寝殿,夜色中几个黑衣宫侍悄无声息地快步跟上了她。 转过一道月亮门,衣茹儿并没有跑向谢贵妃所在的宫殿,转而调转了方向,一路跑向了西侧门。 夜色暗沉,西苑灯火疏淡,借着树影,衣茹儿发足狂奔,终于甩掉了跟在身后的工人。 西侧门是一道宅门。 门扉半开,门外唯有一辆青布牛车。 她果真没有骗她! 衣茹儿急忙撩开布帘,见到了里面端坐的妇人。 她身着素衣,乌发半挽,平静地凝视着她。 衣茹儿握紧拳道:“我要离开康安。今夜我就要离开这里!” 刘蝉抬眉细瞧了她一眼,颔首道:”看来你做成了此事。” 衣茹儿深吸了一口气,不再犹豫,一跃上车。 小葛木有一句话说得不错,在谢氏与梁从原之间周旋,她不过是个棋子。 唯有跳出此局,才能破局。 刘蝉便是她的破局。 高恭将军死后,刘婵派人找到她,彼时高大公子将要进城,刘蝉找上了她。 衣茹儿先前从未见过她,可是除了刘蝉,她也再无旁人了。 谢贵妃送药给她毒杀梁从原,而梁从原让北项杀谢贵妃。无论最后谁生谁死,余下的另一个只会杀了自己,永绝后患。 可刘蝉许她的却是天高任鸟飞。 如今梁从原死了,她还活着。只要她活着,便是刘婵手中的刀,一柄随时可以刺向谢贵妃的刀。 她要活着,还要好好地活着。 牛车驶出了城。 天色渐渐亮了。 康安皇城作业起火的消息,迅速传遍了城中,火光映照天际,自然瞒不过城中诸人的眼睛。 然而,皇宫整整三日未传出任何消息,仿佛熊熊烈火只是虚影,毫无干系。 皇帝称病罢朝,一直未曾现身。 谢昭华在这三日间动作频频,将潜藏的最后几个丹毒隐患一一处决,宫内外看似已恢复平静,但所有人都料到,这只是风暴前的片刻宁静。 三日过后,谢昭华收到了一封来自宫中的密信。 信中寥寥数语,却字字沉重——谢宝华亲自传话,命他即刻入宫面谈。 谢昭华捏着信纸,指节泛白。宫中沉默三日,如今突然召见,他缓缓起身,整了整衣襟,对随侍吩咐道:“备马,进宫。” 皇帝死了,皇帝驾崩了。 顾淼听到此消息时,已是七日过去了。 顾闯的毒发愈发严重。 她将顾闯藏在花州以西的一处村落。 此处是个废弃的村庄。从前顾氏有驿站分布于此,送信的马兵会在此短暂落脚,可进了康安过后,此地便被荒废了。 她一面照料顾闯的伤势,一面派人急急去寻罗文皂。 往东去寻罗文皂的人还未找到人,却提前传回了消息。 梁从原死了。 听闻消息一出,康安城中乱了大半日,可皇帝的遗诏被诸臣找到了。 遗诏册封谢贵妃腹中胎儿为皇储。 皇储降生过后,便是新帝,由丞相谢朗为摄政,其余诸臣辅佐幼主。 如此看来,康安城中似乎还无人知晓谢朗已死的消息,谢氏暂且稳住了康安局势。 这几日,顾淼已经不做噩梦了。 前几日,她总是梦见谢朗,可这些时日顾闯的丹毒令她无暇顾及其他。 康安离她已经很远了。 顾淼捧了酒菜,进了营帐。 顾闯原本在睡,听到足音,醒了过来。 他微微侧转头来,一双眼有些茫然地盯住了她。 顾淼不知他是不是清醒,却脱口而出道:“齐大人没了。” 顾闯眨了眨眼,仿佛没听懂她说什么。 顾淼将酒菜轻轻放到了他身前,顾闯一时没有动。 顾淼枯坐片刻,抬手将杯中酒洒在了地上。 她站起身来,忽觉脸上一痒,她伸手一摸,却摸到了眼泪。 恰在此时,帘外传来了人声:“高公子来了。” 高宴。 顾淼放下了酒杯,用袖子抹了抹脸,掀帘而去。 自花州而退,顾氏军分作了两路,一路继续西进,退守邺城,一路首在此地,而高宴领的人也留守在了此地。 今日,他忽然来寻她,应该也是为了康安。 她收到了消息,高宴自然也收到了消息。 果然,高宴开门见山地问:“你真不打算回康安了吗,便是罗文皂,说不定也在康安?” 顾淼摇摇头:“我不能再冒险了。” 顾闯的病情是要事,她杀了谢朗,也回不去康安了。 高宴沉默了一瞬,才道:“高氏送信来,刘夫人得了急症,城中似有乱,我须得先回城一趟,之后再去北地寻你。” 念恩与念慈还在北地。 顾淼朝他拱手一揖:“大恩不言谢,高公子的恩情,他日必定偿还。” 高宴的目光沉沉,忽地一笑:“不必如此客气,顾小将军。” 顾淼抬眼,随之一笑:“你多保重。” 高宴走后五日,顾淼终于见到了罗文皂。 悟一带着他来到了顾淼面前。 悟一受了伤,脖上露出了一截白纱。 顾淼闻到了他身上的草药味:“你怎么来了?” 悟一笑答道:“你不是在找他?外面兵荒马乱,我特意将他送来,还没有一个‘谢’字?” “多谢。”说罢,顾淼望向了他的身后。 悟一心领神会,叹了一口气:“你不必忧心,高檀不会跟来。他已经动身回康安了。想来你也听说了,宫里出了大事。” 顾淼收回了视线,只听悟一又道:“再者,你的话说得如此决绝,什么你爹欠下的,你已还了,更何况你杀了谢朗,就算高檀想来,也是不能来了。” 顾淼垂下眼:“既然人已送到,若无别事,便不强留了。” 悟一双手抱胸:“我还不能走,如何能走,罗文皂是来研制解药,有了解药我才能走,须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得将解药带回康安。”说着,他瞟了一眼一侧默立的罗文皂,“我还得照看大夫。” 第177章 罗文皂在听说顾淼杀了谢朗时便心中一跳,恨不能捂上自己的双耳,如今又见悟一不肯走,更不敢乱说话,只能强转了话题,道:“事不宜迟,旁的之后再说,先让我看一看顾将军。” 顾闯的病症比罗文皂预料得严重。 黑斑遍布了他的后背,就像他先前见过的那些因为丹毒而死的人的尸身一般。 现在的药剂只是暂时地压制住了他的丹毒,如若找不到根治之术,顾闯撑不了太久。 罗文皂摸出了中衣里夹着的药方,纸页已微微泛黄,这是谢昭华找到的药方,谢朗藏于榔榆旧宅的药方。 他细看过,这兴许就是最初‘坐忘’改良前的药方。 哎。 罗文皂默默叹了一口气。 因因果果,是是非非,医者仁心,他也无暇再关心了。 夜里又下起了雪。 谢昭华依旧睡不着,他不知道还能瞒多久。虽然花州并未有消息传来,仿佛密不透风,可追随谢朗的人尽无一人传回消息,可想是何等惨烈。 可这几日城中来寻谢朗的人络绎不绝,当日遗诏之事,谢朗未出面,群臣已是颇有微词。 眼下还能说,谢相不日便会折返,可这样的谎也不能维持许久。 梁从原突然死了,死于一场大火。 为何夜中起了火,为何无人救驾,皆是无法细究的疑问。 谢贵妃,四妹…… 谢昭华正想得入神,忽见窗外雪影似是一停,人影憧憧。 他心中一跳,自己的书房外无人。 耳畔只听门扉轻响,他抬眼望去,惊道:“师兄!” 他立刻上前,仔仔细细地打量他。 人似乎瘦削了一些,身上斗篷染了雪沫。 他压低声问:“师兄是将从花州回来?” 高檀颔首,却道:“你近日受累了。” 丹毒在城中已被大力肃清,谢氏并无谢朗坐镇,谢昭华担此大任,极为不易。 谢昭华拱了拱手,目光黯淡了些。 “究竟……究竟是何缘故?” 他虽未明言,可高檀晓得他问的是谢朗。 “他欲擒我,花州两军交战,不幸为流矢所伤。” 第140章 始末 谢昭华的心中又酸又涩,明知谢朗防备高檀已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可他毕竟是谢朗。 若无谢朗,没有谢氏今日。 若无谢朗,亦无高檀今日。 从榔榆到康安,他不知昔日师徒为何翻脸。师兄为人寡言,可他对于谢朗,从来恭而敬之。 顺教,北项,丹毒,兴许横亘在二人之间的距离实在太远。 谢昭华沉默了数息,心绪稍定,方又问道:“师兄深夜忽至此,可是有要事?” 高檀凝眉看他,他的一双眼深沉肃穆,似深水无波。 谢昭华没来由地绷紧了脊背,垂下了眼,目光正落在面前的一盘残棋之上。 黑白交错,胜负莫辨。 耳畔脚步声近了,高檀道:“不如你我再下一局?” 谢昭华颔首,执黑,先行一步。 高檀撩袍落座,执白,落后一步。 室中寂寂然,唯余棋子落盘之声。 谢昭华忽听高檀问道:“谢贵妃打算如何?你如何?谢氏如何?” 谢昭华一怔,慌乱落下一子。 黑子落地,他才惊觉不该落于此处,可落子无悔。 在此关头,谢氏断不能乱。 谢氏在城中是诸门表率,便是谢朗死了,谢氏亦不能乱。 他是谢朗亲自栽培的家主,他应谨守本分。 放眼康安城中,眼下唯有高氏,高氏二子若是内斗,局势亦会不稳。 更远一些的,便是廉绵二洲孔聚的旧部,若趁谢朗之死北上,定又是一番恶战。 诚然,城中还有小葛木,北项。 谢昭华脑中转了几轮,抱拳道:“某定竭尽所能稳住谢氏。稳住谢氏,稳住皇城,稳住康安。” 高檀落下黑子,谢昭华定睛一看,满盘皆输。 他拱手道:“是我输了。” 高檀起身:“你既有对策,我便不久留了。” “师兄!”谢昭华也站了起来。 “谢三,往后你不必再叫我师兄了。” 谢昭华蹙眉,见他转了身,终于鼓起勇气问道:“高二公子打算如何?二公子若能驱策高氏之军,又有顺教一众,积威日深,又与小葛木往来已久,倘若……倘若……” 余下的话,谢昭华说不出口了。 倘若谢朗坐忘丹毒败露,谢氏名声一落千丈。 倘若梁从原身份败露,小皇孙本就子虚乌有。 师兄,难道不想做皇帝么? 亦或是,师兄本就想做皇帝? 他心头发颤,见高檀回身,他立在灯下,摇晃的灯影仿佛令他的面容有些模糊。 谢昭华不安地眨了眨眼,方见他的眼宛如深潭,他露在袖外的双拳紧握。 他远没有面上显露的平静。 谢昭华想道,他本该害怕,害怕师兄起了杀念,谢朗死了,若是谢昭华也就此死了。 谢氏虽不会立刻变作一盘散沙,可也无法短时之内在康安恍如昨日。 可是,他清清楚楚地感知到,师兄不想杀他。 他的耳边听高檀问道:“你的家训是什么?” “志圣,读书,安命,救济。” 高檀唇边微动,似是一笑:“他从前教我的,唯有用人,杀人。” 谢昭华浑身一颤。 他是谢昭华,谢家三郎,而高檀,虽是高氏二公子,但在谢朗眼里,从来都不如是。 谢昭华惶惶然,说不出一个字,却见他目光幽然,微微侧目,发上的玉笄映出一点灯影微茫。 他又问道:“谢三,你能做到么?” 谢昭华反应了一瞬,方才明白他问的是,他能不能做到,志圣,读书,安命,救济。 谢昭华撩袍,拜道:“我能做到。” 大雪愈疾,一连下了七日,整座康安城皆被皑皑冰雪覆盖。 将军府中,刘蝉终于等来了高宴。 高氏族中,几位高恭的同辈都从湖阳赶来了康安。 高宴风尘仆仆赶来,见刘蝉如常地坐于花厅之中,着一身素衣,端坐方背椅。 他立刻明了:“你未有疾?” 刘蝉笑道:“我不如此说,你肯回来么?” 高宴不答,只拿一双眼默默望向她。 刘蝉缓声道:“宫里传了旨,追封将军为郡王,爵位承袭,因而你不得不回来,你是长子,自要袭爵。” “我没有兴趣。”高宴转身欲走。 “站住!”刘蝉起身,走到了他身侧,“倘若你不袭爵,说不定便会落到高檀身上,你甘心么?” 高宴冷笑一声:“你该问,高檀甘心么?” 刘蝉面色未变,顿了须臾,低声问:“你呢?难道你不想么?” 高宴定睛看了一眼刘蝉。 刘蝉看似柔弱却从不柔弱。 “原来如此,你煞费苦心,是为了走高恭的旧路?” 刘蝉眨了眨眼:“我自不是为他,我是为你,难道你没有想要的东西么?宫里只余一个贵妃,谢三是读书人……” 第178章 权欲,她早就知道了,有权才能有欲。 高宴蹙了蹙眉,一时觉得刘蝉的面目有些陌生。 想要的东西。 高宴垂下了眼,转而问道:“这几日,高檀可在城中?” 刘蝉压下心中的不快,答道:“听闻他在与谢家三郎一道,同内阁几位大臣同修新律。” “小葛木人呢?” 刘蝉语调似有不满:“高檀将他从将军府弄走,安置在了别处。” 高檀大概是将小葛木暂时箍在了康安。 修新律,为了谢氏,到头来,东奔西走,都是为别人做了嫁衣。 高宴朗声而笑。 * 冬日清寒,康安城中甚为凄清。年关在即,可城中也没有丝毫庆典的氛围。 漫天缟素,皇城沉默地伫立着。 谢朗的尸身被悄悄地运回了康安。 即便外面冰天雪地,可他的样貌也实在不好看了。 谢昭华只敢看了一眼。 他不得不召集了谢氏族老,将谢朗的死讯先告诉了诸人。 诸人面面相觑,一时震惊大过了哀恸。 在此紧要关头,谢朗死了。 众人的脸上露出了显而易见的恐惧。 “他……他是如何……” 谢昭华缓声答道:“谢相是为丹毒流传一事,去了花州,却被北项游商与逆教一流伏击,不幸身中埋伏……” 此时提及北项是上策,皇帝将死,无论如何康安不会同北项因为游商和逆教大动干戈,而此死因也保全了谢朗的名声。 其中一个族老张了张嘴,仿佛要说什么,可最后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谢朗因为剿灭丹毒而死,在康安掀起了轩然大波,甚至比梁从原身死更甚。 城中原本对梁从原的身亡便有诸多猜测,以为是谢氏杀了他的人亦大有人在,而谢朗为了避嫌,因而才蛰居了本月。 然而,谢朗却是为了丹毒,亲去了花州,因而身亡。 朝野大恸。 顾淼听闻谢朗丧仪之隆重已是半月之后,谢朗之死成就了谢氏之名。 她颇觉可笑,可如此忠义之名下,也保全了她。 顾淼沉默了一会儿,方问来人:“罗大夫吩咐找的鸽子,找到了么?” 随扈点头道:“已交予大夫了。” 顾淼起身去了罗文皂的院子。 这一段时日,为了研制‘坐忘’的解药,罗文皂一直在用鸽子试药。 顾淼一进院子,便见悟一对着一个偌大的鸽笼念诵经文。 虽然她晓得他从前是个和尚,可她鲜少见他诵经。 待到诵经完毕,悟一方才转过脸来,对顾淼道:“无亲无故,以身试药,这些鸽子是有大功德。” 罗文皂虽有白氏药方,可坐忘是改良后的丹药方子,他调制出的药剂目前只是遏止黑斑的蔓延,并不能治本。 是以,他调整了更为激进的解药,用鸽子试药。 这是送来的第五个鸽笼了。 罗文皂披头散发地用房中出来,眼下两层青黑,只管提起鸽笼便要往里走。 “大夫,等等。”悟一叫住了他,“寻解药自是紧要,可你也是肉做的,自要歇息一番。这附近有处温泉,我带你去走一趟,也算松松筋骨。” 罗文皂想要拒绝,可悟一拉着他的袖袍便往外走。 他只好半推半就地随他走了出去。 第141章 无常 二人走后,顾淼便去另一处院子查看顾闯。 他们的队伍又向西进了一些,寻了一处寻常院落供顾闯疗伤。 近来,顾闯大部分时候都是半梦半醒。 顾淼轻声推开院子的木门,踏进幽静的小院。 西边的夕阳洒下一片金色光辉,映得檐上的瓦当微微发亮。 屋中却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香,顾闯正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眉头紧锁,似在梦中挣扎。他偶尔喃喃几句,顾淼却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 顾淼立在床边,低头看着顾闯。 黑斑的蔓延缓慢了一些,至少他的脸上还未有黑斑的痕迹。 屋外风起,吹动窗棂微微作响,屋内没有点灯,光线昏暗,只有窗外的余晖透进来,洒在顾闯虬须覆盖的脸上。 他看上去苍老且虚弱。 顾淼抿了抿唇,心绪翻涌,终于开口问道:“阿爹,你后悔吗?” 床上的人似乎听见了她的声音,眼皮微微动了动,但并未完全睁开。 顾闯的喉间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低哼。 顾淼眼眸低垂,等了片刻,本欲转身而去,可顾闯的眼皮终于缓缓抬起。 他的目光涣散了一瞬,旋即落在才顾淼的脸上,仿佛认出了他。 他的嘴角微微动了动,声音虚弱得几不可闻:“……后悔?我从不后悔……” 顾淼心中微微一震,却见顾闯闭上了眼睛,不愿再多言。 “阿爹……你为什么要留下我?” 他的胸膛微微起伏,他的眼皮颤了颤,分明是听到了这句话。 他没有立刻回答,过了一小会儿,他才缓缓睁开眼睛:“……爱屋及乌吧。” 顾淼愣了一瞬,这个答案并非出人意料。 “爱屋及乌。” 是为了鹤娘。 顾闯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最终却只是闭上了眼,声音又低又哑:“让我照顾好你。我欠她的只好这样还。” 顾淼牵动嘴角,憋出一个微笑:“我想阿娘还是会高兴的,从前你把我照料得很好。” 屋中寂然,再无回响。 夕阳西照,罗文皂随悟一回到了炼药的院子,脸色变了又变,真是一言难尽,最终化成一句硬生生憋回去的长叹。 罗文皂钻回了屋中,调制新药。 五日过后,天空飘下了雪花。 顾淼在为顾闯擦脸颊时发现,他的耳边长出了指甲块大小的黑斑。 她心中一沉,立刻去寻了罗文皂。 罗文皂赶来一看,也是心头一惊。 先前缓解丹毒的药草不大起作用了。 顾闯胸腔起伏,呼吸也仿佛变得轻浅了。 如此下去,说不定顾闯撑不过几日了。 顾淼急道:“罗大夫先前说的新的药方,可能用了?” 罗文皂皱紧了眉头:“药剂确已调配,只是……尚又缺憾,还需调整配方,最快,最快也要三五日才能以查效用?” “是何缺憾?可是大缺憾,若是小错,如今也顾不得了。” 罗文皂犹豫片刻,据实以告:“那药丸鸽子食了,虽未死,可都成了盲鸽。” 顾淼追问道:“你先前说过,鸽毕竟是鸽子,便是成了盲鸽,人若用了,也会变盲么?” 罗文皂晓得她是心急如焚,可心中也不由得捏了一把汗,嗫嚅道:“按说,人也是会盲的……” 顾淼抬眼朝他看去,罗文皂立刻转开了眼,飞快道:“不过我有办法调制配方,只需三五日,便可知晓能不能给将军用药?” “三日还是五日?”顾淼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罗文皂瞥了一眼不远处的悟一,咬牙道:“三日。” 顾淼长揖道:“多谢。” 第179章 吓得罗文皂立刻伸手去扶:“你先起来,你快起来!” 说罢,他再不耽误地回到了屋中调配解药。 当夜,顾淼难以入眠,听到了窗外的马声,推窗瞧去,是悟一趁夜策马而去。 三日过后,顾淼终于等来了罗文皂新制的药丸。 “虽有一定毒性,但此刻只能先试一试了。”罗文皂为难道。 黑斑已经爬上了顾闯的脸颊。 顾淼不能再等了。 她接过药丸,道:“便是小错也无妨了,只要能救他一命,便是盲了也是盲了。” 顾闯半梦半醒,就着清水,服下了药丸。 此刻,罗文皂的额头出了一层细汗。 他抬手抹了一把汗,坐到了榻前的椅上。 “今日我就守在此处,倘若有变,也好随时应对。” 顾淼颔首,也坐到了他的身侧。 二人照料顾闯多时,对于他脸上黑斑的变化最是清楚。 二人守了一日一夜,惊喜地发现黑斑并不像前几日一般蔓延,甚至脖上有几处,隐有结痂脱落之势。 宛如一块大石落了地,罗文皂兴奋地振袖道:“许是成了,再观察三日,若是可行,我便将药方送到康安,送到谢三手中。” 罗文皂的估计不错。 三日过后,顾闯的黑斑再无蔓延。 可病去如抽丝,过了整整三月,他脸上,脖上,背上的黑斑才结痂退却。 他头疼的毛病也缓解了不少,可是丹毒伤身,要彻底肃清余毒,是个漫长的过程。 药方早已被送进了康安。谢昭华将药方于南越推行,甚而惠及了北项,而谢贵妃,如今的谢太后,虽是早产,可也顺利诞下了麟儿。 是个男婴,单名一字‘佑’,梁佑。 顾淼捧了两坛陈酿,去寻罗文皂。 小院中的鸽笼已空了大半,全须全尾的白鸽都放了,剩余几只盲了的白鸽,都被罗文皂成日好吃好喝地供着。 顾淼一掀开坛盖,罗文皂便寻着味出来了。 “好酒!这是哪里寻来的好酒!” 罗文皂从前爱酒,现在也爱酒,只是克制了许多,眼下已无要事,又遇好酒,自然两眼放光。 顾淼提起酒坛为他斟了慢慢一碗酒:“大恩不言谢,特意寻了周围的好酒来,送给罗大夫。这酒唤作醉酒,听说千杯不醉的人,也要分外当心,醉酒初识不醉,待到醉识,已不分东西。” 罗文皂挽起袍袖,咕噜噜先饮了一口,大呼痛快。 顾淼提起酒壶也为自己斟酒,与之对饮,从日头当中,饮到日落西山。 罗文皂早已醉得呼呼大睡,可顾淼清醒得很。 罗文皂自酒坛饮酒,她自酒壶饮酒,孰真孰假,实在无须多言。 小院的天光一点一点地黯淡。 罗文皂被人抬回了屋中,顾淼也敛了唇边的笑意。 她挑了一匹快马,一路朝北而去。 找到那一处马堡之时,周遭已是黑漆漆一片。 马堡之中,唯有一方阁楼,楼檐飞宇处挂了几只白灯笼。 她策马跨过,跃过矮墙,迎面便是一支铁箭。 她闪身避过,只见一人打马而出,正是多日不见的悟一。 先前,是他将药方送到了康安。 顾淼猜他也会回来。 悟一笑了一声:“罪过,我还以为是哪个小贼,原来是顾姑娘。” 顾淼打马上前,只问:“高檀在这里?” 悟一又笑一声:“何必明知故问,容我猜一猜,顾姑娘是如何找到此处的?”他顿了顿,叹道,“罗文皂是个酒鬼,什么话说不出口。” 顾淼没有会他话中讥讽,只一夹马腹朝小楼而去。 “岂能说话不算数,先前说好了老死不相往来。”悟一抽出腰间长剑,意欲挡她,顾淼闪身,抽出背后短刀,与他一撞。 “叮”一声响后,她矮身而过。 悟一,也不是真要拦她。 奔到近处,她才惊觉四周幽静,连风声也无。 她心跳蓦地快了两分,勒了缰绳,翻身下马。 除却一个悟一,楼外仿佛再无旁人。 顾淼推门而入,门扉发出吱呀一声响。 楼中并未点灯,她心中不由一沉。借着檐下的微光,扫视了一圈,并不见人影。 顾淼顺着西侧的楼梯往上而去。 楼上一点幽亮,随着她拾阶而上,愈发光亮。 她听到了轻缓的脚步声。 抬眼望去,一道人影已走到了楼梯的尽头。 他逆光而立,一身白衣,发上的玉笄隐隐流光。 “高檀。”她开口道。 他朝后退了一步,屋中的光芒洒在他的面上。 他的一双眼依旧如点漆,如沉墨般。 “顾淼。”他唤了她一声,目光却没有朝她望来。 顾淼两步跃到他身前,咫尺之距,他眨了眨眼,双眸漆黑,几与平常无异。 顾淼抬手往左,被他的右手稳稳接住,可她右手再动。 高檀本欲抬手阻拦,可落了空。 他发上的玉笄被她轻而易举地拔了下来。 顾淼沉下脸道:“你真瞎了?” 第142章 烛影成双 随她动作,高檀的乌发立时半落了下来。 顾淼这才惊觉,他的颧骨微耸,整张面目似乎瘦削了不少。 她不由一愣,只见高檀转身欲走,嘴上却道:“没瞎,他们哄你的。” 顾淼蹙紧了眉,转而低头细看他的脚步。他的脚步轻缓,倒也不算有异。 她抬眼再看屋中摆设,一桌一椅一榻,并无旁的多余陈设。 高檀兀自坐到了桌旁,垂眉道:“顾姑娘倘若没有要事,我便不多留了。 顾淼笑了一声:“高檀,你是不是……装神弄鬼?”她皱紧眉头,“你是不是假仁假义?” 说罢,顾淼立刻去看高檀的手,他垂在桌侧的右手小指微微颤了颤。 高檀在说谎。他远没有话中的云淡风轻。 顾淼感到一阵久违的怒意,耳中嗡嗡乱响了两声,她情不自禁地扬声道:“我看你就是……”自讨苦吃! 高檀终于侧目,朝她望来,可一双眼如古井无波。 “顾姑娘何必出言不逊?你我不是已经恩恩怨怨一笔勾销了吗?你不是说你爹欠我的,你已经还了么?” 顾淼正欲答,脑中忽地想起,悟一对着鸽笼说的话,说鸽子无缘无故,舍身取义,以身试药是大功德。 好一个大功德! 她不由更怒,两步走到高檀身前。 高檀脸上微变,一时却没有动,任由她居高临下地看他。 灯影跳跃在他的发上,光晕随之流转,可他的目光实在黯淡。 “高檀你为何不在康安?罗文皂便如此予取予求,由着你替他试药?” 顾淼怒火中烧,可喉头苦涩,说到这里,终于说不下去了。 她不禁抬手,想摸一摸他的眼睛,可抬起手来,五指却在发颤。 她索性握成了拳,背过手去,说道:“我先前也瞎过,罗文皂将我治好了。想来他也有办法,医好你的眼睛。” 她别过眼:“你现在躲在此处,也躲不了多久,无论谢氏也好,还是刘蝉也好,亦或是小葛木,他们若晓得你真盲了,说不定……”顾淼顿了顿,“说不定……你便活不成了。” 第180章 “顾姑娘何必杞人忧天。我盲与不盲,在此地抑或康安,又有何所谓?” 顾淼眨了眨眼,暗暗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心绪,问道:“你是怪我杀了谢朗?杀了你的师傅?” 高檀蹙了蹙眉,抬头朝声音源处望去,可是他看不见她的表情。 他只平淡地答道:“我为何要怪你?当日若不杀他,他便要杀我。” 顾淼心头一颤,低头再看高檀。他的目光落在桌边。 他竟真看不见了,竟是因为顾闯。 荒谬。 顾淼想要一笑了之,可怎么也笑不出来。 他的眸色如同无月的寂夜,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身上。 顾淼心中哀声一叹,朝旁侧走了半步,坐到了他的身侧。 桌上一灯如豆,两条影子纠缠映在地上。 二人默然数息。 “你……” “你……” 高檀抬了抬手,顾淼便道:“罗文皂如何说?” 他抿了抿唇:“并非全无可能,但我约莫要瞎好一阵子了。” 他话中的云淡风轻,令她不由生怒。 “你好似全然不在意?” 躲在此处,何时才能回康安。 顾淼咽下半句没问。 “木已成舟,又能如何?” 好一个木已成舟。 顾淼不禁苦笑了一声,终究忍不住问道:“你不做皇帝了么?你不回康安了么?若真要人试药?你何愁找不到旁人?何苦要你来以身试药?” 高檀循声望来,黑漆漆的一双眼默然凝视她。 桌上灯火轻摇。 “你知道是为何?” 顾淼双肩一落,她晓得高檀向来有的是手段。 她沉默了下来,耳边听高檀又道:“你自然光明磊落,而我从来就是个小人。” 顾淼慢慢地眨了眨眼,眼眶微微发热。 她握了握双拳,沉声问道:“你……你不恨我爹么?” 碧阿奴不是鹤娘。 碧阿奴是真正地陪伴过高檀的阿娘。 从前高檀说过,碧阿奴惯爱在檐下听雨。 可过去也好,现在也罢。 顾闯从来都没打算放过高檀。 “恨啊。”高檀垂眸,“恨又如何?” 顾淼牢牢地注视着他。 他似是一笑,半真半假道:“你最好长命百岁。你在一日,你爹便能活一日,你若死了,我第一个便要杀他。” 顾淼呼吸一滞,听他又道:“我的确不想再见到你死在我眼前了。” 他的话音又低又沉,目光黯然。 前尘往事从未退却。 她险些忘了,她的确曾经死在了他的眼前。 顾淼双手微颤,立刻强迫自己扬了扬下巴,缓声问道:“那康安呢?若等你养好伤再回去,说不定小皇帝已经坐稳了皇位。你拘着小葛木,也拘不了多久。” “坐稳便坐稳吧,也是他们的本事。” “你不怕谢氏在只手遮天?又是另一个谢朗?”顾淼蹙紧了眉。 高檀却摇头道:“谢三不会。” 谢昭华不是谢朗。 顾淼再坐不住,站起身来,高檀随之仰头看她,眉心紧皱。 她想伸手去摸一摸他的眼,却又收回了手来。 她转身走了两步,方回头道:“我……我明日再来看你。” 自马堡匆匆而出,顾淼打马狂奔,奔至小院前,抬头一看,遮蔽明月的乌云已经散去。 天边一轮冷辉,照亮了寂夜。 她丢开缰绳,抬手一摸,摸到了脸上的水迹。 顾淼用袖子轻轻拂去,翻身下马,原地默立了小片刻后,方才进了院子。 流云映月影,转眼便是一夜。 罗文皂一觉睡得分外深沉,醒来之时,只觉口干舌燥。 他洗漱过后,又饮了热茶,方觉浑浑噩噩的脑袋清明了一些,细细回想了昨夜之事,顿时大惊。 他都说了什么! 恰在此时,顾淼又找上了门来。 二人只简单说了说顾闯的情况。 罗文皂便听她问道:“你能医好他的眼睛么?” 他心头一跳,这个‘他’不言而喻了。 罗文皂心虚地支支吾吾道:“兴许……兴许能治好。” 顾淼面露不解:“既是用药毒瞎了,既知药方,难道找不到解药?” 罗文皂正色道:“此事难解。坐忘是剧毒,解毒之药亦有毒性,相生相克,可高二公子先前没中毒,因而……兴许能找到解药。” 顾淼‘嗯’了一声。 罗文皂见她脸色,心下一沉,不禁宽慰道:“某定当竭心尽力,此毒不解,我便不走。” 顾淼颔首,想了想,又道:“此事,你切不可再告诉旁人。” 罗文皂晓得其中厉害轻重,昨夜真是喝酒误了事。 “自然守口如瓶。” 冬去春来。花州外的湪河冰融雪化。 顾闯身上的丹毒基本肃清。 他虽尚不及从前,可也不再缠绵病榻。 大部驻军回了邺城,花州附近只余数千人,康安的消息自然也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谢朗竟然死了,小皇帝即了位,而摄政辅国的既有谢氏,亦有康安城中的诸门,今春甚而还有科考选官。 顾闯只觉恍若隔世,没了‘坐忘’的头痛,长久压在他身上的重压似乎已经卸下。 回想起猎场种种,他甚至觉得自己实在鲁莽,亦是可笑。 碍于顾氏强兵,至今康安还未有人来找他麻烦。 当然,也是顾淼的功劳。 他能从丹毒解脱,既是缘于罗文皂,也是顾淼的缘故。 可是,顾闯依旧心中不甘。 他想回康安。 这几日,他一直在寻机会,想与顾淼长谈此事,可是他发现顾淼并不时常在院中,而她似乎也没有去花州。 他问过她,而她闪烁其词,只说是去花州买药。 顾闯本能地不信。 她是他的女儿,他养大了她,还能不晓得她? 顾闯养病期间,此地军中大部分人都唯顾淼马首是瞻。 他不能堂而皇之地派人跟着她,于是顾闯打算自己暗中跟着她。 他行军多年,追踪隐迹,向来得心应手。 第143章 左右 天色将明,顾闯听到了马房传来的动静。 他立在一墙之隔的院落,待到听到马蹄远去,方才闪身而出,挑了一匹快马,追了上去。 清晨薄雾中,顾淼一路往北而行,选的也是僻静小道,显是为了避人耳目。 顾闯心中愈发生疑,不晓得究竟是何缘故。 顾淼策马疾快,可他也不敢跟得太紧,怕被她中途发现,前功尽弃。 越往北行,晨雾越浓。 不过是小半刻的功夫,顾淼的踪迹便隐入了雾中。 顾闯勒马而停,默立一刻,待到几缕清风吹散过雾气,复又策马而行。 他在林中绕过几圈,才见一条小路继续往北而行。 天边的橙日升得高了些,顾闯终于见到了一座空旷的马堡,石墙之中,唯有一座木楼高耸。 果真有异。 他环顾四周,却未见一兵一卒。这里断然也不是顾氏的落脚处。 第181章 顾淼却在这里。 顾闯勒马而停,正准备翻身下马,进入马堡,远远地却见一团白色的影子由远而近奔来。 犬吠声若平地惊雷,乍然而起。 项獒! 顾闯从前和它们打过交道,此犬极为凶悍。 他伸手去摸腰后的短刀,却听顾淼的声音道:“白熊,回来!” 那项獒听到人声,竟真停了下来,朝后一望,又再扭回头看了一眼顾闯后,转身奔了回去。 顾闯心头一凛,见顾淼自小楼里走了出来,那一只项獒走到了她的脚边,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膝盖。 这是她的项獒?为何她会在这里? 二人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立了片刻。 顾淼率先抬步朝他走来。 顾闯没来由地紧张了起来。 待到走到近处,顾淼问道:“阿爹为何来了?今日身上可有不妥?”她朝他身后的马匹望了一眼,又问,“阿爹是跟着我出来的么?” 她的声音听上去平静如常,似乎并未恼怒,而那项獒亦步亦趋地跟着她,一双圆溜溜的黑眼珠却紧紧地盯着他。 顾闯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我……”他斟酌道,“今日身上并无大碍,我见你这几日忙忙碌碌,因而……因而前来查探……我……”他难以启齿道,“并非有心窥探。” 顾淼笑了一声:“阿爹既来了,也见到我好好的,此地并无威胁,阿爹好些早些回去吧,晨时霜露重,还是等养好了身体,再骑行赶路吧。” 言语客套,亦是关心,可顾闯皱了皱眉:“此地究竟是何人居所?” 顾淼抬眼望他,话音坦荡:“是一故友,并非敌人。偏安于此,是因不喜打扰,阿爹还是快回去罢。” 顾淼劝他离去,他也应该离去。可顾闯脑中忽地有了一个模模糊糊的猜想。 他还记得当日他在猎场如何被擒。 故友? “是姓高的住在此地?”顾闯声音沉了两分。 康安的消息,他早已听说,高恭虽是,可宫里将爵位给了高氏,封侯之地是在康安以外富庶之地。 为何姓高的会躲在此地? 高宴竟如此窝囊么? 他抬脚便要上前。 顾淼伸手一挡,顾闯定睛一看,见到了她袖中露出的半截刀柄。 顾闯不由一惊:“你真要拦我?” 顾淼敛了笑意:“阿爹已是不请自来,此地清静,不便多扰。” “你就这么向着姓高的,我要去会一会他都不行?” 顾淼徐徐道:“若无高檀,便无罗文皂,没有他,阿爹不可能就此痊愈。丹毒害人不浅,罗文皂是阿爹的恩人,高檀也是。” 是高檀而非高宴! 顾闯心中一跳,万万没料到高檀还肯救他? 莫非孔聚并未将榔榆旧事告诉他? 对,高檀不会知道。 倘若知道,高檀绝不会救他。 顾闯怔在原地,脸色变了又变。 耳边却听顾淼声音平静道:“往后阿爹还是不要再见他了。杀亲之仇,不共戴天。高檀虽然救了阿爹,可恩恩怨怨,岂能说忘就忘。高恭从前或可不在乎碧阿奴,可高檀忘不了。” 顾闯脑中霎时空白,立刻抬眼牢牢地盯住了她。 顾淼面色未变,既无憎恶,亦无鄙薄。 她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 顾淼为何知晓,从何知晓? 对了,一定是孔聚!肯定是孔聚! 可是,孔聚已经死了啊。 顾淼只见他的面容刹那惨白。 她早该如此说了。 “阿爹,还是回去吧。” 久不见天日的过往,仿若陈尸,早已枯朽,却被人硬生生扯了出来,在日光下暴晒。 顾闯避过她的眼神,语调艰涩道:“他也晓得?” 这个‘他’是高檀,是碧阿奴的孩子。 顾淼点了点头:“知道。” 顾闯双肩落下,牙关紧咬,双颊肌肉微微发颤。 以德报怨,他想,可笑的高檀居然真是在以德报怨。 而顾淼…… 他闭了闭眼,压下心中惊涛骇浪,转而问道:“今日你是故意引我来?” “是也不是。”顾淼答道,“我其实并没想到阿爹会痊愈得如此快。” 顾闯握了握拳,开口问道:“我打算回康安,你呢?” 顾淼蹙了蹙眉,话到嘴边,本欲相劝,可最终只摇了摇头:“我不回康安。” 此时此刻,顾闯终于明白顾淼的意思。 她救他,她还认他是阿爹。 可是她再不肯任他摆布了。 不,从很早开始,顾淼便不肯由他摆布了。 顾闯颓丧地转过了身,一路走到了马旁,他回身再看,顾淼已不见了踪影。 耀日缓缓攀上了中天。 顾淼轻手轻脚地上了二层。 高檀早已醒了,正坐在桌旁以手触摸桌上的竹牌。 这是一种特制的竹牌,上面刻有不同的纹样代表不同的文字,地点与事项。 高檀眼盲过后,特意刻了竹牌,悟一和肖旗等人一直用竹牌与他传信,既省时亦可保密,可惜竹牌也只能表达精简的意思,大多时候,他也需要有人为他读信。 顾淼见状,开口问道:“你什么时候醒了,是谢三又来信了么?” 高檀朝她望来:“顾大将军来时,我便醒了。” 顾淼神色一僵,虽知肯定瞒不过他,却没料到他竟能如此轻飘飘地说出口。 她沉默一瞬,听他又问:“怎么?你先前将你爹气走了,心中还是不痛快?因而在楼下盘桓抹泪?” “胡说!”顾淼下意识地抹了抹眼,转念又想道他根本瞧不见,于是硬声道,“你想太多了,我现在早已是铁石心肠。” 铁石心肠,高檀倒希望她是铁石心肠。 高檀抿了抿唇,朝她扬了扬手边的书信:“谢三确是来了信,你来帮我念一念。” 顾淼顺势坐下,接过他递来的书信,一字一句地念了起来。 谢昭华还在修新律,时常托人寄信来,问询高檀的意见。 今日的书信里,他问高檀,是否要前往珑郡。 珑郡是高氏的封地。 刘蝉如今留在康安的将军府,高氏族人有一些已经动身去了珑郡。 谢三不晓得高檀盲了。 去了珑郡,倘若高氏诸人不服高檀,便如从前在湖阳无异。 可是顾淼晓得,眼下‘顺教’虽然不复存焉,可是高檀手下,悟一,肖旗领兵的便是从前的‘顺教’。 顺教者众,从前最高时足有十五万余。 顾淼料想,‘坐忘’过后,虽有折损,可高檀在北项亦有收兵,若真去了珑郡也不会吃亏。 更何况,据谢三所知,高宴尚未承袭高恭的爵位。 高氏子女虽多,能够名正言顺袭爵的却不多。 顾淼念完信,便拿一双眼望着高檀。 他的表情从始至终都无甚变化。 他要回信,自有书童研磨,代笔。 他并非不能书信,只是字迹不若从前,怕被谢三瞧出端倪,节外生枝。 第182章 顾淼正欲开口,却被他抢了先:“你真不打算回康安?哪怕你爹执意要回去,你也不去?” “不去。”顾淼答得干脆,“我在康安从来都不快活。有的时候,我做噩梦都能梦见康安雨夜,雨打芭蕉的声音。” 高檀轻声而笑,将信纸丢入了一侧的香炉。 顾淼原以为此事就此打住,耳边却听他问道:“那珑郡呢?你可曾去过珑郡?” 顾淼心中一跳,旋即皱起了眉头:“我不会跟你走的。” 高檀手中尚还捏着一方竹牌,他垂下眼,指腹轻轻摩挲过牌上痕迹。 “倘若我跟你走呢?” 跟我走? 顾淼心跳快了两分。 她要回邺城去,她早就想好了,天高皇帝远,像从前一样自由自在。 高檀面上含笑,说得似真似假。 顾淼不知如何答。 “邺城临近北项,是军机要地,你便是回了邺城,也无法自由自在。”高檀转过眼来,一双黑白分明的眼映着她的脸庞,“如若康安势微,邺城更是是非之地,唯有守住邺城,方能守住北项。”他低笑了一声,“我随你去,亦非全然随你。” 顾淼顿觉脸上犹如火烧。 他总是如此。 高檀总是如此,总有一大堆冠冕堂皇的由等着她。 她负气地问:“如果我说珑郡好呢?如果我要去珑郡呢?” 第144章 尾声,正文完结 高檀眉目含笑:“珑郡确也是个好去处,既是富庶之地,又临康安,倘若要去康安救人,一日亦可来回。高氏虽不大中用,可亦是望族。” 顾淼气得笑了:“如此说来,珑郡是个好去处,更何况高宴想来往后也会迁居珑郡,倘若阿爹真在康安,总能照应一二。” 高檀慢慢敛了笑意。 “你信他?” 这个‘他’是高宴。 他的眉目凌厉了些:“你知道他本不该在此。” 顾淼听懂了他的意思。 高宴本该死了,如同前世一般,可他没有死。 “我当然信他。”用人不疑,疑人勿用。 高檀扔下了手中的竹牌,落到桌上,发出“啪”一声轻响。 他唤过白熊,起身往下走去。 顾淼在原地坐了小半刻,虽逞了一时口舌之快,但心中也不大痛快。 高檀耳聪目不明,腿脚也不会太快。 她索性也站了起来,往楼下去。 高檀并未出马堡,只与白熊嬉戏。 他做了一颗竹球,扔远了去,白熊便兴高采烈地捡了回来,头颅挤到高檀膝前,用力地拱了拱他的小腿。 高檀便又掷一球。 一人一犬,掷了数十球。 顾淼便立在檐下,看他们掷了数十球。 日光渐渐淡去。 顾淼原本要走,可一想到今日与顾闯说了重话,待会儿又要相见,便觉浑身不自在。 她犹犹豫豫之时,日落月已升。 夜中之时,林中缓缓腾起了浓雾,天边的月华被阴云遮蔽。 夜空落下雨来。 腐木的霉味混着马粪气息隐隐萦绕鼻端,顾闯将绊马索打上最后一个活结。 他特意选了马堡东南角,借着林地的阴影,这里既能远眺马堡,亦能整兵行军。 他到底放心不下,他要会一会高檀。 戌时三刻。 轻缓的马蹄声混着车轮吱呀声碾碎了雨音。 顾闯带了一对精锐,急速地涌入了马堡。 静谧夜色中,他们将一翻入石墙,便有五个守卫自木楼而来,手持长剑。 尖锐的鸣哨响彻了夜空。 顾闯冷哼一声,不欲与他们缠斗。 他今夜要见的不是他们。 顾闯扔出手头的灰包。几声惨叫过后,他避开了众人,直朝木楼而去。 顾闯的速度快得惊人。 今夜,他终于感觉到他又是曾经的自己了。 顾闯推门而入,不料门上传出叮铃铃几声铜铃响动。 有人的速度比他更快。 一把长刀自暗中横扫而来,黑影憧憧,顾闯眯起眼睛,回身抽刀一挡。 二人都用了全力,铁器相撞的力道震得他手臂发麻。 那人收刀,却未停,又是一刀劈来。 刀刃斜刮,若有阴风。 他感觉到了来人身上的杀意。 顾闯后颈寒毛竖起,侧身时险险避开擦过耳际的刀尖。 顾闯矮身急欲避过来人,借着窗外的一点幽光,他仿佛看清了来人的身影。 她并不若外面的守卫高大,她并非男儿。 顾闯心中大骇:“淼淼……” 对面身影似是一怔。 恰在此时,顾闯只听头顶传来脚步声,吱呀数声,足音踏在楼梯之上。 顾闯立刻侧目去望,但见一人一身黑氅,手持灯盏,缓步而下,正是高檀。 他披头散发,黑氅半披,似乎是将从榻上而起。 幽亮烛火之下,顾闯的眼神只在面前二人之间扫了一扫,立时举刀朝高檀而去。 “住手!” 他听见了顾淼的声音,可他脚下未停。 下一刻,耳畔如有风过。 顾闯举刀朝高檀而去,而后者纹丝不动。 刀尖将要落下,却被另一柄刀弹开。 刀柄掀翻了高檀手中的灯盏。 周遭复又堕入一片黑暗。 顾闯动作未停,背心却被人猛地一拽。 失衡的刹那,刀刃的寒芒已抵住脸颊。 顾闯感觉温热血珠的滑过脸庞。 他犹不敢信,愣愣地转过头去:“淼淼?” 顾淼的声音又低又冷:“你为何还要来?” 顾闯难以置信,顾淼竟然为了一个外人伤了他,为了一个高檀伤了他。 “淼淼……” “你回去吧,短时之内,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她说话之时,冰冷的刀刃依旧抵着他的面颊。 冷冰冰的刺痛自他的脸颊蔓延开来,顾闯只觉那疼痛仿佛直抵胸膛。 “你……” “阿爹,还不懂么?你欠高檀,而非高檀欠你。恩恩怨怨,早已是还不清了。你今夜若还想杀他,便是恩将仇报。”顾淼的声音响在耳畔,“从前你不是如此教我的,而我也不能坐视不管。” 顾闯和顾淼交过手。原本有脱身之计,可此时此刻,他已顾不得许多。 他执拗地侧身而过,任由刀刃擦过他的脸颊。 温热的鲜血霎时涌了出来。 顾淼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手中不禁一抖。 顾闯挣开了她的钳制。 他却不再去管高檀,只拿一双眼牢牢地盯着顾淼的身影。 “你说的原来都是真心话?” 顾淼心中一紧,麻木地点了点头,硬声答道:“当然。” 她听见了顾闯的呼吸猛地一滞。 他却不答,伸手推开了她,抬步便往外走。 外面的厮杀声停了。 火把点亮了。 可是顾闯却再没有回头看她。 马蹄声渐渐远去,顾淼无心去看今夜这出闹剧,究竟输赢如何,顾闯去而折返,未尝不也是刺探的心思。 第183章 她手臂发颤,索性甩开了手中长刀,落地之时,砰然而响。 外面的守卫却没有近得楼来。 阶上的高檀又点亮了另一盏烛灯。 借着光亮,顾淼低头去看,她的身上并无血迹,阶上唯落一两滴微小血迹,若非细看,根本难以察觉。 高檀垂首看她,他似乎并不意外顾闯的到来,只是平静地望着她,一双眼跳跃着烛火。 顾淼无心说话,冷着一张脸欲往下行。 高檀开口道:“我以为你不会救我。” 顾淼立刻回头:“我若不救你,我还是人么?” 高檀难得地露出了怔忡之色。 顾淼心头顿时火起,索性踏步走上台阶。 灯下高檀的影子细密地覆盖着她。 她抬手拽过他的衣领,与他面面相觑。 他的睫毛几乎碰到了她的眼皮。他手中的灯盏落在阶上,再度熄灭。 “你一直以来,就想看一看是不是,等待这一天我们刀剑相向,父女离心?” 高檀默然了数息,气息拂面,她几乎听到了他的心跳声。 扑通扑通,可他的语调压抑,声音沉沉:“不,我是等待终有一日,你会选我。” 顾淼皱紧了眉,胸中怒意,愤然俱是翻腾,一丝久不见天日的愧意亦露出头来。 她正欲再言,腰身却是倏地一紧。 唇上落下重重的一吻,顾淼尝到了草药与松柏的气息。潮湿的睫毛扫过了她的脸颊,仿若微雨后的轻羽飘然。 她一时忘了挣扎。 “如今,我早已不在意了,你的心里,我与顾闯,孰轻孰重,我早已不在意了。” 他的双手牢牢地抱住了她。他的心跳落在耳畔。 明明是微寒的夜晚,她却如由焚风吹拂,热烈而牢固地捆缚了她。 衣衫落地一地,帘帐随风轻摇。 将晓之际,窗外原本寂寥无声,可似乎又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雨打花蕊,颤巍巍地招摇。 春雨顺着细细流淌,新日一丝一线般初升,照耀粼粼水泽。 昨夜的风雨已经过去。 顾淼醒来之时,正对上高檀的一双眼。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眉目之间含着疏朗笑意。 顾淼眨了眨眼,开口道:“高檀,你是不是骗了我?” 高檀敛了笑意,抿唇不语。 “你是不是已经不盲了?” 高檀抬手捂住了她的眼睛:“你猜的?” 顾淼挥开了他的手,没好气地问:“你何时不瞎了?” 高檀不答反问:“你如何猜的?” 顾淼冷笑一声,“昨夜你下楼时,忽然点了灯,我便觉得蹊跷,加之后来,你……”说到这里,她硬生生顿住了话音,脸上犹如火烧,“总之,眼下想来,昨夜你便已不瞎了。” 说着,她便想翻身而起。 高檀按住了她的双肩:“我确有好转,可也并非如常,我能见到的是模糊的影像,只有及至近处,才可瞧得清楚些。” 顾淼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但见高檀凑近了一些。 他的眼映着她的眼:“如此咫尺之距,我便能看清你。” 顾淼不自在地转开了眼:“所以,你还是骗了我,高檀。” 高檀笑着摇了摇头:“倘若你不问,过几日我也会告诉你的。” 顾淼转回了眼:“过几日又是哪一日?” 高檀俯身而至,熟悉的气息再度包裹了她。 暖风吹皱帘帐,心旌摇摇曳曳,迟迟春日已至。 第145章 番外之遗响番外 天和五年。 沉寂数年的北项人再度蠢蠢欲动。 前年老葛木因病而逝,北项乱了一阵,可到底小葛木也顺利地接过王位。 去岁南越数州接连遇到了大旱,驻扎北地的军队南下了数州,慎王领兵南下珑郡与丞相摄政。 康安从最初的流言霏霏及至习以为常,不过三月有余。 小葛木推测康安仿佛又要变天了,于是天和五年一开年,北项人便往南屯兵数万,欲经湪河而下,绕过邺城与凉危,直抵花州腹地。 顾淼在湪河之上,见到了久别重逢的小葛木,乌兰贺。 两军隔河而望。 顾淼披一身银甲,冠上红缨招摇。 经年未见,她眉目如旧。 乌兰贺定定看她几眼,语调讥讽。 “顾将军,好生威风,对我穷追不舍,足见对南越朝廷忠心耿耿。不过……”他笑了一声,“不晓得你的忠心是向着谁,是小皇帝,还是姓高的,听说高檀去了珑郡,是要自己当皇帝,想来你们夫妻二人苦心孤诣,到底还是打得如此算盘。” 顾淼皱了皱眉:“废话少路,你若退回去,便既往不咎。” 乌兰贺哈哈笑了两声。 他如何退得回去。北项初定,他便是装模作样,也要来打一打南越,才能让众人心悦诚服。 两军于湪河而战。 战事持续了足足两个月。 两军各有伤亡,最终顾氏军险胜,乌兰贺退守北项。 援兵至南地而归。 暖春悄然而至,北地再度若磐石之固。 天空扑簌簌落下绵绵细雨,浸润了大半土地。 康安城落雨数日,久旱过后,诸人皆大松了一口气。 除却此一件大事,城中尚有一件小事。 皇帝有了新的老师。 原本谢丞相与内阁诸老兼任帝师。 今春过后,皇帝有了新的帝师。 新的帝师姓崔,是去岁新进的状元郎,崔棠。 崔棠自凌州而来,出身微末,在康安城中虽大有人拉拢,可还尚未有过从甚密的朱门。 崔棠高中状元后,本有满腔抱负,可谢丞相将他召入观阁修律后,便一直不闻不问。 直到见到慎王高檀之时,他才醒悟过来,先前谢昭华是有意为之,不,抑或是,高檀是有意为之。 他要自己做帝师,一个无牵无挂的帝师。 崔棠立在长案前,而慎王立于书架之前,负手而立。 他与自己想象的‘慎王’相去甚远。 在今日见到他之前,他听说的‘慎王’无一不是弄权,暴虐,拥兵自重,弹压下臣,又曾与‘逆教’纠缠不清,虽原是高氏二公子,可与高氏不合,经年不见。 甚而有传言,说他是个脑满肠肥的瞎子。 今日一见,崔棠方知高檀绝非脑满肠肥,也绝非瞎子。 他生了一副罕有的好皮囊。 即便衣装素然,只着白衣黑氅,乌发黑冠。可他眉眼锐利,直视之时,宛若能轻易窥探人心。 崔棠应下了帝师的差事,半是欣然,半是畏然。 恰在此时,书阁外门扉轻动。 崔棠循声望去,见到一人转过屏风,掀开竹帘而入。 来人并非寻常女郎的打扮,而是黑衣裹身,腰缠帛带,足下一双黑靴,背悬角弓,英英玉立。一双杏眼黑白分明,而发上只系了一缕红丝。 崔棠怔愣原地,旋即反应过来,她究竟是何人。 顾淼。 镇守凉危的顾将军。 崔棠不由多望了一眼,却忽地感到另一道目光落到了自己脸上。 第184章 他微微侧目,正对上高檀的视线,他的唇角仿佛露出一点笑意,可眉宇凌厉,目光迫人。 崔棠心头一惊,后脖陡然落下冷汗。 他连忙垂下头去,不敢再多看二人。 他拱手拜道:“既无别事,下官告退。” 他只听高檀应了一声。 崔棠再不敢停留,垂首退出了书阁。 他走出不远,方听一个女音问道:“他就是状元郎,你找的帝师?” 崔棠不得不加快脚步,不敢再听。 高檀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声,见到她的装束,却问道:“你将来珑郡不久,不好好养伤,可是着急出门见一见故人?” 顾淼在湪河确受了伤,不过是小伤,在来珑郡的路上已经好了大半。 可顾淼听懂了高檀的弦外之音,诚实答道:“我先前见到了念恩与念慈。” 自然还有高宴。 高檀薄唇紧抿,走到了她身前。 “念恩与念慈如今似乎与高嬛走得极近。” 顾淼想了想,仿佛确实如此,先前二人说话也提到了高嬛好多次。 高嬛嫁给了康安陶氏,倒也不住康安,反而和陶氏一同住在珑郡,少了纷扰,多了清静。 高檀见她不语,转而问道:“除却她们二人,可还见了旁的故人?” 顾淼反而一笑:“高大公子盛情难却,邀我一同去了天鹤楼。” 天鹤楼是城中酒楼。 高檀笑了半声:“大公子确实盛情难却。” 顾淼不接话,自顾自地坐了下来,给自己斟了一盏茶。 她喝过之后,才慢慢地问道:“谢三好些了么?什么时候回去?” 谢三病了。数年夜而忘寐,万虑千愁,他去岁入冬过后便病倒了。 大旱初至,他不入朝,是为治旱,可长此以往,难免众人不疑。 因而高檀来了珑郡,半是治旱,半是掩人耳目。 “渐有好转,料想天暖过后,兴许便能好了。”高檀坐到了顾淼身侧,“顾将军想什么时候回去?” 顾淼思索片刻,她先前已经去康安悄悄看了一眼顾闯了。 顾闯这些年都在康安,不缺兵,也不缺战。 皇帝封赏不断,显然是捧着他,可廉绵两州,尚有孔氏余孽作乱。 顾闯领兵剿匪,是有功之臣。 转眼数年过去,他身在康安,仿佛真做了一个“臣子”。 今日匆匆一窥,顾淼却觉得他苍老了不少。 ‘坐忘’丹毒虽已肃清,可兴许是伤了根基。如今的顾闯已是满头白发。 她沉默了下来。 高檀随之沉默了片刻,开口道:“不若五月,待到五月风暖,我们便启程北行。” 五月,尚有一段时日。 顾淼抬起头来,见高檀眉目疏朗,读懂了他的意思。 “好,待到五月启程。” * 天和八年。 梁佑自懂事以来,便晓得他虽然是宫里的皇帝,可是他必须要听群臣的话,就是崔先生口中所说的‘纳谏’,而群臣之中,又有两人最为紧要,一者谢丞相,既是丞相,亦是舅舅,本就血浓于水。 梁佑心服口服。 二者,他却不服,因为天下人都知道慎王摄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名义上,是在他这个小皇帝之下,可实际上,众人都说他是‘小’皇帝,而慎王是摄政王。 慎王甚至不住在康安,也不在珑郡。 他远在天边,远在邺城,只偶尔临近年关时,才会入京,便是入了康安,他也见不到慎王。 慎王要见的人比大殿檐上的瓦当还要多。 更何况,这两年,他多有懈怠,连康安也不大来了。 可朝中大大小小诸事,慎王无一不知。 就连丞相,他的亲舅舅,也唯慎王马首是瞻。 梁佑不忿又不解。 终于在天佑八年,这一年,他微服私访要去邺城。 出门之前,谢丞相与帝师崔棠本百般阻挠,说什么邺城太远,舟车劳顿,恐暑热太盛,并且北地毗邻北项,恐有埋伏。 他苦苦说了数月,都说不通,可忽然有一天二人便答应了他的“微服私访”。 于是,梁佑带着一众侍卫,乔装打扮,一路走马观花,走走停停地到了邺城之时,已过去了月余。 梁佑终于见到了高檀。 他进了慎王府的花厅,四下无人伺候,唯有一人立于花厅。 他长身玉立,身上着常服,雨过天青色深衣,袖纹若三道水痕。 “你就是高檀?” “正是。” 梁佑仰头再问:“见到朕,你为何不拜?” 不料他反问道:“我为何要拜?” “放肆。”梁佑生气道,“你是臣,我是君,你便要拜我。” 高檀于是伏低了身,平视他的眼。 梁佑虽然比寻常人家的小孩要高出不少,可是面对高檀,他自觉自己实在居于下风。 他耳边听高檀道:“你我二人在此,何必拘泥于虚礼。” 梁佑更觉气恼,可他也劝告自己不能中了他的圈套,于是暗自深呼吸了几次,转而问道:“你知道朕为何称你为‘慎’王么?” “哦,这我倒有所不知,我是自己选了‘慎’字。” 事实的确如此。 他当时太小了,将出生还不足周岁。 高檀便恬不知耻地封自己为慎王了。 梁佑心有不甘地又问道:“朕微服私访而来,听说慎王似乎与顾将军多有龃龉?” 高檀微微一笑:“哦?我与夫人琴瑟和谐,有何龃龉。” 梁佑自觉终于占了上风,狡黠一笑道:“朕说的是顾老将军,在康安的顾将军。” 高檀面色不变:“这我倒没听说过。” “你胡说!”梁佑忍不住道,“他们都说是顾大将军弄瞎了你的一双眼,因此你才抢了他的女儿做夫人。” 高檀敛了笑意:“你听何人说的?你身旁的宦官说的?” 梁佑面上一僵,莫名感到有些害怕,否认道:“不,我……我是听路上的人说的。” “原来如此,你不必在意道听途说,随崔先生多读书,方是紧要。” 梁佑脸上一热,扬声道:“高檀,朕今日来,就是想告诉你,总有一天我会长大,而你也会老的。” “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 “不,我的意思是说,你不可能永远压我一头,我不可能永远听你的!” 高檀听罢,颔首道:“你说的倒也不错。” 梁佑愣住了:“真的?” 话音落下,几声足音响起,梁佑扭头去看,只见花厅又进来一个美人儿。 她一身红裙,乌发上斜插了一柄黑玉笄。 他在细细看她,而她也在目不转睛地打量他。 “你又是谁?”梁佑问道。 顾淼并未从小皇帝脸上看出齐良的影子,心中颇有几分失望。 兴许是被他瞧出了她的失望。 小皇帝拉长了一张小脸,仰头问道:“朕问你话,你又是谁?” “顾淼。” 梁佑恍然大悟,“你就是顾淼。”顿了顿又说,“我看你长得不像顾将军。” 第185章 顾淼笑了:“我看你也长得不像齐……先帝。” 梁佑有些不高兴了,面前的这两个人,谁都不会说好话哄他。 他背过手去,在花厅中踱了几步,问道:“我今晚就住这儿?” 顾淼点头道:“正是。你住上三日,便可打道回府了。” 梁佑瞪大了眼:“为何才三日,起初说好了,可以住半月。” 顾淼反问道:“你不会弓马骑射,留在这里有何用?” 梁佑双手抱胸,气鼓鼓道:“谁与你说,我不会弓马骑射。” 顾淼笑道:“那你随我去马场?” “去就去!” 梁佑如愿地在邺城停留了半月,临别启程之际,他的心中忽然生出了几分不舍。 不,他肯定不是舍不得这里。 隔着一道车帘,梁佑坐在车里,车外立着慎王和顾将军。 “朕要走了。”他仰头道。 “慢走。”顾淼答道,而慎王却没说话。 梁佑望向慎王,重复道:“朕要走了。” 高檀方才道:“保重。” 梁佑生气地一把扯下了车帘。 待到马车渐行渐远,顾淼方才朗声而笑。 高檀回头问:“有何可笑?” 顾淼答道:“只是想起了一个故事,你从前同我讲过的故事。” 高檀默然须臾:“是恶犬与鹿的故事。” 顾淼点头:“正是。” 一个村庄里原本有鹿,后来又来了恶犬,因为恶犬,鹿才变得警觉与迅捷。 “你说梁佑是鹿,而我是犬?” 顾淼摇摇头,恶犬与鹿像是曾经的谢朗与高檀,而如今的高檀与梁佑却并非如此。 “倘若梁佑是鹿,你便也是鹿,不过你是假装鹿蒙虎皮,引火上身。”她笑了一声,话音渐低,“只是不晓得往后梁佑会不会领你的情?” 高檀随之一笑:“领情如何,不领情又如何,但求俯仰无愧。” 便是他不领情,往后他也有让他领情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