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乙游专心致富[美食]》 第1章 [穿越重生] 《我在乙游专心致富(美食)》作者:沉睡蘑菇头【完结+番外】 沈荔车祸醒来,发现自己穿进了古风乙女游戏《云水录》。 完蛋,这游戏跟她八字不合。 一共就开了三局,第一次被纨绔男主退婚,变成京城笑话,自缢而死; 第二次被将军男主误认为敌国奸细,战场挡刀而死; 第三次被皇帝赐给太子男主做妾,宫斗失败而死; 恰逢这时,系统告知,如果想要回家,就得把里面四个男主的好感全都刷满。 沈荔:......你还是当我死了吧。 系统忙不迭补救:【不走恋爱线,挣够一千万两银子,也可以开启回家通道!】 区区一千万两,就想买断她的桃花运? 沈荔忧郁:可不可以,再便宜一点? 系统:...... * 为了回家,她心无旁骛,专注赚钱。 不过致富途中,总有花花草草想引她分心。 纨绔上门求娶,姿态极低,说是进门就当家,半点委屈都不给受; 太子向她许诺,即便嫁入宫中做太子妃,也仍能如常经营食肆; 将军则言之凿凿,说即便疑心天下人,也绝不疑她半分。 沈荔:......别演。 更有传闻里权倾朝野的宰相乔裴,生得面如冠玉,如高岭之花难以接近,是沈荔唯一没有走过剧情的对象。 虽位高权重,少言寡语,却小意体贴。 甚至挽起袖子,以宰相之尊,在沈记后厨帮忙。 言行举止之间,无不透露脉脉情意。 直到某天,沈荔解锁了系统的好感度功能,随时能够看见人物对她的好感。 系统大喜:【按乔裴的表现,[70]起步,[80]保底,上不封顶!】 巧了,乔裴正坐在沈荔身边,敛袖为她添茶。 一人一统,扭头看去。 四目相对,他抿唇微笑:“怎么了?温度正合适,用些吧。” 而头顶的亮粉色投影,正明晃晃展示着当下好感度: [5] 系统:...... 沈荔:...... * 认清现实,放弃幻想。沈荔继续埋头苦赚,不再为美色所动。 好不容易还完一千万两,进度条清空,她包袱款款,准备回家。 但这位乔大人,好像却不知足了。 辞官不干,说要跟她一起走? 沈荔:怎么,钱刚还上,桃花运就回来了? *命中注定我爱钱沈荔x官场摸鱼王乔裴 *游戏设定和朝代一样,纯纯架空 内容标签: 布衣生活 前世今生 穿越时空 美食 轻松 主角视角沈荔乔裴 一句话简介:没空恋爱,只想挣钱 立意:坚定不移,勇往直前 第1章 穿越 京城沈府,后院一间不大不小的厢房里,茉莉暖梨香幽幽地烧着。 一个中年妇人走到软榻前,轻晃床帘:“二姑娘,该起了。” 语罢,床榻上的少女没有半点转醒的迹象。 妇人无奈。二姑娘虽然乡野出身,但来沈府多日,也没有行差踏错之处。 就是......在规矩上格外散漫。 妇人声音略大了些:“二姑娘,该起了。” 少女这才慢吞吞睁开眼睛。 她抬了抬手:“芳姨,辛苦你,帮我端碗水来吧。” 芳姨点头。这也是二姑娘的怪癖,后院井里每日新打的水不肯喝,偏要喝烧开的。 二姑娘沈荔坐起身,洗脸漱口换好衣裳。 她看着铜镜里面目模糊的脸庞,忍不住长叹一口气。 沈荔自从车祸变成植物人后,就从现代穿越进了古风乙女游戏《云水录》。 半个多月,玩家的背景倒便宜她初来乍到—— 一个无父无母,寄人篱下的倒霉女孩儿。 按照剧情,她应当一进游戏就被赶出沈府,自立门户才对。 但一句‘沈二姑娘初到京城半月,便被大伯母赶出家门’,落在她头上,就是实打实半个月。 也正是这一点,让沈荔意识到这并不再是简单的手机游戏,而是一个真实度极高的世界。 这半个月,她在沈家见了不少、学了不少。 礼仪礼节、穿衣走路,万般不适应。 唯独一样,沈荔还算庆幸,那就是她这具身体不知怎的,似乎是原来自己的身体。 实在万幸,否则堂堂米其林二星主厨,却连菜刀都险些拿不动。 要是让原来世界那些狐朋狗友知道,指不定怎么笑话她。 她随着芳姨走过抄手游廊,经过小花园来到正厅。 大伯母周际已经带着一圈孩子坐在桌前,等她过来说事。 沈家人丁不算兴旺,老一辈早已故去,沈荔她爹这一辈只剩沈大伯。 大伯家里也只有周际一个正妻——乙女游戏嘛,男角色几乎都是一夫一妻。 要不然,玩家看了心里多膈应。 她一面想着,一面经过圆桌前一群同辈。 沈荔年龄排行第二,所以沈府众人叫她二姑娘。头顶上一个姐姐,底下两个弟弟、一个妹妹。 这一圈孩子都是周际亲生,因此格外融洽。 见她出来,姐姐沈蓉温柔地叫了一声:“荔妹妹。” 面容多少有些愧色,大概也知道今天周际叫她来所谓何事。 一桌子小辈除了姐姐沈蓉,还有一个小妹沈芝,两个弟弟沈穹和沈寥。 沈芝沈寥年纪尚小,一人顶着一个揪揪,圆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这个甚少见面的堂姐。 倒是沈穹,已经在京城的白鹿书院念书。 他眉梢挑得老高,似乎对沈荔让自己等候这件事颇为不满。 时不时抬抬腿,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哼。 大伯母照着剧情说了一串‘家资不丰八字不合’的鬼话,最后图穷匕见:“倒已经为你寻好了宅院,就在京城。不比家里这么宽绰,也够你一人暂住。” 差点在饭桌上睡个回笼觉的沈荔立刻精神抖擞:“伯母说的这是哪里话——那地契什么时候给我?” 周际一噎,心说懂点礼数也该知道三推四请,也就沈荔一个村姑没眼界,一座院子也巴巴伸手讨要。 这么一想,她心里舒适些许,招手让人把地契呈上来。 地契上除了位置和主人名,还画了个简略的平面图。 细细一看,发现不只是一座两进小院,后罩房还接着一个临街的小铺子。 买一赠一,赚了。 沈荔心满意足地把契书收进怀里。 “你一个女孩儿独立门户,伯母也放心不下。” 周际拉着她的手拍了拍,“光有一个院子住着不顶事,外面那间铺子也给你,随便操持着卖些什么,总不至于坐吃山空。” 她一派慈爱,又道:“打你进府,一直是芳姨伺候着,便把她给了你吧!她细致妥帖,也能顾着你些。再拨给你两个仆役,都是忠厚可靠的,必不叫你吃了苦去。” 院子不小,铺子也不小。 周际虽说多少有些肉疼,但总比让沈荔住在家里,长年累月地花银子好。 第2章 毕竟院子不一定卖得出去、铺子不一定能赚钱,但银子花了就是花了。 自家夫君在礼部只是当个五品小差,本就是清水衙门,没什么油水可言。 小叔子这个女儿要是赖在家中,肯定得在这里待到出嫁。 这样一来,每季换新的衣物首饰等等不提,光是未来操持她的嫁妆,就是一笔天文数字。 周际光想想,都是一阵心悸。 倒是自立女户......不失为一个可行的办法。 如今北边异族作乱,陛下为了充盈国库,很鼓励女子出来独立门户。 沈荔也没什么意见,这本来就是剧情的一环。 她拜谢伯母,收拾好行囊,带着芳姨和两个伺候的仆役出了沈府。 * 毕竟是古代城市,并不太大。 一行人走了约一炷香,就到了小院所在的梧桐街。 两个仆役赵大赵二去铺子里收拾,沈荔和芳姨先进了居住的院子。 这是一个小两进的院子,大伯母不知是不是怕人多嘴杂,花了心思打干净,正院里红红白白的月季依然开着。 芳姨捧着账簿从外头进来:“二小姐,家里的账跟铺子上的账还是分开的好......” 沈荔接过账簿册子,上面寥寥几笔,写着临走时周际给她包的银两,也是她手里仅有的现钱。 六十六两银子,寓意倒是很好。 虽说也就沈府上下换套新衣的价钱,但要是农户人家勤俭度日,过十来年也够了。 然而......一看这座院子,沈荔便知道不可能。 这么大的宅院,光是维护修缮就不少钱。 再说,铺子如果要做起来,成本也不是说着玩的。 一边想着,沈荔站起身:“我去前面铺子看一眼。” 总要有个来钱的路子才行。 从宅子的后罩房一路走穿,就是铺子的后院。 院子里杂物堆积倒还好说,沈荔推开后门一看,险些一口气上不来。 大伯母送地契时还说,这里早前是个卖面的,生意不错,只是她要收回来送给沈荔,才叫人连夜搬走。 沈荔便想,就算小些,至少原来就是做吃食生意,应该也干净整洁。 却不料今天一看,实在是又脏又窄。 两人小桌,最多紧靠墙摆下四个;酒楼常见的八仙桌,更是连半张都放不下。 那些废弃的桌椅随意靠墙堆着,上边还有不少油腻印子。 灶间遍布着黄黑油垢,熏得连墙都看不清。 后厨窄小得转身都困难,自然不会天天洗刷。 沈荔也是天天泡在厨房的人,一看就知道,这油印要想洗干净,恐怕很难了。 再看灶台,搭得乱七八糟,跟客人们用餐的位置之间也毫无遮挡,怪不得油烟到处乱飘。 连脚底下的砖踩着,似乎都是油滑的。 东西倒是齐全,锅碗瓢盆米面油盐,质量就不提了。 沈荔闭闭眼,呼吸三声,才平静下来。 这是没办法的事,就算她回头再找大伯母讨要,人家也未必拿得出更好的铺子。 再说,谁能保证里面没有剧情的不可抗力呢? 一步一步来吧。 沈荔来之前,赵大赵二正在搬东西。 赵大脚边就是一筐黄瓜,说是今天才送来,还不知道这里已经换了东家。 沈荔低头一看,黄瓜碧色鲜嫩,青葱欲滴。 新鲜又当季,光是看着,似乎都能想象出它脆嫩多汁的口感。 哎呀,馋了。 沈荔原本在首都就是个人尽皆知的富二代,倒不是干了什么伤天害的事,而是她实在不务正业。 沈家是传媒发家,后来跟风做投资,竟然也盘下不小的身家。 她大哥抓住时代浪潮搞互联网,更是风生水起。 唯有沈荔,学业中上,心性中下,居然一头钻进厨房,一副不拿米其林三星不罢休的架势。 哪怕做连锁饭店呢,那也算是大家能点头认可的‘事业’。 但她偏要亲手烹调,没有半点隐居幕后、运营资本的想法。 没格调先不说,手艺倒真给她练出来一点。 沈荔盯着黄瓜看了片刻,正想做点什么换换心情,脑海里忽然一阵电子杂音: 【滋滋滋滋——】 【宿主您好,[欢迎回家]系统为您服务。我是客服号0001,回家途径咨询请按1——】 第2章 黄瓜鸡蛋打卤面 半月以来,沈荔一点电子产品都没碰过。 乍然一听系统富有现代色彩的言语,居然有些感动。 她想了想:“回家途径,是指我能从游戏里回到现实吗?” 系统很礼貌:【是的呢亲,只要能完成四位男主的好感度任务,就能从游戏回到现实了呢亲~】 该说不说,客服味儿还挺熏人的。 “什么好感度?”她问,“男主的好感度?” 系统画风依然很甜腻:【是的,宿主如果想回家,只需要把所有男主的好感度推到[100]就可以了哦~】 所有男主...... 沈荔掰着指头一数,她穿越的这款古风乙女游戏《云水录》,一共四个男主。 文有宰相乔裴,武有将军周钊;贵有侯府世子楼满凤,尊有当朝太子李执。 她当时图新鲜——毕竟厨师做主角的乙女游戏太少。结果去了才知道,这种每一步都要自己做选择的游戏,想打出一个和和美美的he有多么艰难。 沈荔一夜开了三局,分别在纨绔、将军、太子手里拿满了be,死得不能再死。 气得重开一档,发誓要走无cp路线,一路成为大庆首富。 结果因为熬夜玩游戏,第二天开车去颁奖典礼的路上精力不济,出了车祸。 原本这次稳拿米其林三星的,却到这里来了。 沈荔回忆完毕:...... 她深吸一口气:“非得把每个男主的好感度都刷满吗?” 系统元气满满:【嗯哒!虽然亲每次都打出be,但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只要付出真心,就一定能换到真心的哦!】 说完,又给沈荔打气:【没事的宿主!我们一个一个来,先从纨绔小少爷下手,攻略他的要点就是早期好感度要足够,所以前期最好多去偶遇......】 沈荔若有所思:“哦,那算了。” 系统:? 系统被噎,看她不像在开玩笑,一下慌了:【......宿主难道不想回家吗?这虽然是游戏世界,宿主占尽先机,但毕竟是古代哦!】 【手机电脑无线网络,从娱乐到医疗,比现代世界差太多了!】 沈荔点头:“我知道啊。” 系统:【那......】 沈荔:“在游戏世界死了会怎样?” 系统不说话了。 正如沈荔所想,玩游戏有存档有支线,但既然这是一个高拟真的世界,那么在攻略过程中出了差错,就是真正的死亡。 她恋爱线本来就玩得差劲,动不动又是自尽又是挡刀。 如果非得冒这么大风险回家,她还不如就在这儿苟活一段时间。 毕竟...... 沈荔回想起自家大哥恨铁不成钢那张脸。 第3章 有他在,爸妈应该是不愁养老的。 * 面馆里。 赵二几个刷完锅、洗完餐具,见她迟迟不说话,小声问:“二小姐?这筐黄瓜您有什么打算吗?” 沈荔这才发现自己盯着黄瓜看了半天。 正说晚上就做个黄瓜炒蛋呢,面馆的门帘忽然被人撩开。 “我看你们上午没人,还以为今天都不开张了呢!” 来人一身简朴官服,头也没抬,就在门口的一张长凳坐下,张口就道:“一碗素面吧,有没有卤子?” 沈荔又看了眼地上那筐黄瓜,笑道:“黄瓜鸡蛋卤,客人吃不吃?” 那人一听,怎么是个年轻女子的声音? 顿时诧异抬头:“怎的,原先的掌柜生意不做了?” 沈荔点头:“我刚盘下这铺子,面也照常卖的。” 来人若有所思:“这样......” 游戏里对她接手前的故事都是一笔掠过,不过看这人熟练的架势,大概是之前这家面馆的常客。 郑元武本是梧桐街的一名巡捕,家里双亲尚在还没娶妻,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为图方便,常常就在这街巷里随意吃了。 梧桐街富贵人家不多,连带着吃食铺子也都卖些平价东西。 馄饨汤盅烤馍,做面的也不少,但他唯独最吃得惯这家小面馆。 就是可惜,换了掌柜啊...... 不过来都来了,人家掌柜的又亲切。郑元武挠挠头:“那行吧,就黄瓜鸡蛋卤子面,再来碗酒!” 当下时兴的浊酒其实没多少酒精,就是甜滋滋的米酿。 但沈荔环顾一圈,有些抱歉:“今天刚开张,暂时没有酒。” 郑元武点点头,没说什么,心里却难免更少了些期待。 沈荔没多说什么,从筐里捡起一根黄瓜,拎到后院冲洗干净,便放在案板上。 “赵大生火烧水,芳姨帮忙盯着。”她说着,手中菜刀已经干脆利落地将黄瓜斜斜飞成薄片。 听上去哐当哐当,郑元武却提不起兴趣。 本来么,老店换人,又换成个年轻小姑娘——只看面相,都觉得她必然不会做菜! 就在这时,他听见‘呲啦’一声。 一阵浓郁的油香包裹着刚下锅的鸡蛋,立刻在小小一间面馆里炸裂开来。 ——这香味可真霸道! 郑元武一愣,两腿不自觉地就迈了过去。 探头往灶台边一看,只见锅里的鸡蛋在高温下,飞速变得蓬松,金黄香软一片,被滚油包裹着噼里啪啦展开。 沈荔又下了一小撮蒜末,正落在油花里,香味更加复杂诱人。 鸡蛋炒得半熟,一旁椭圆的黄瓜片也跟着下进锅里。 锅铲从中隔开,流动的蛋液一越界,立刻凝固成金黄蛋块。 与此同时,另一边清新的蔬果味中和了浓郁的荤香,立刻变成了郑元武熟悉的,黄瓜炒蛋的香味。 然而虽然是熟悉的菜,这位沈掌柜的动作却格外悦目。 无论是下调料和水淀粉,还是另开一锅煮面,一举一动都流水般顺畅。 细面很快就熟透了。沈荔用一旁的竹笊篱捞起,沥了水就倒扣在碗里。 锅里的黄瓜鸡蛋卤已经变得晶莹浓稠,舀一勺浇在面上,汤汁立刻乖顺地渗入每一根面条里。 “咕咚!” 郑元武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开始不由自主地咽口水了。 沈荔给他送到桌边,附上一碗面汤:“客人请用。” 郑元武忙不迭点头,立刻就是一筷子面条裹着黄瓜和鸡蛋一起送进嘴里。 鲜! 实在是鲜! 打卤面打卤面,吃的就是卤子。 这一口下去,先是脆生生的黄瓜,尽管片得很薄,却半点不失口感,咬开就是清香的汁水。 接着便是软嫩金黄的鸡蛋,有一面略微发焦,却更提供了丰富的滋味。 另一面则柔软弹牙,咬开依然是多汁的,油香十足。 浓稠的酱汁将二者融为一体,微咸的风味里还有蒜末的一丝辛辣,去腥增香,整个调味恰到好处。 对,就是恰到好处! 郑元武可算找到一个词来形容了。 面么,不是很金贵的东西,黄瓜鸡蛋卤子也是素日常见的。 但家常的东西做出最好的味道,那火候调味,都要下足功夫。 郑元武大嚼两口,猛地咽了面汤,这才梗着脖子冲沈荔竖起拇指:“小姑娘,你的手艺是这个!” 说完又改口:“既然接手了铺子,是不是该叫你掌柜?” 沈荔已经开始收拾灶台了,还有剩的卤子,打算一会儿给芳姨几个加餐。 闻言倒是抬头笑了:“我姓沈,客人叫我沈掌柜就行。” 郑元武也跟着笑:“行啊,沈掌柜,我是这条街的巡捕郑元武,要是有谁小偷小摸犯到你头上,叫我就成!” 他吃得肚儿圆,起身问:“沈掌柜这面打算怎么定价?” 沈荔还没来得及做市场调查,客人就上门了,这时只能问:“原来的面馆是怎么定价的?” “这家店原来是素面两文一碗,素菜卤子加两文,荤菜卤子加三文。附近的面馆大多都是这样的价格。” 郑元武想了想,“沈掌柜手艺精妙,其实反倒该定价略高一些。” 他实则是有一层考虑的。要说沈荔提价有没有道呢,成本都是一样的,没得说她买来的黄瓜就要贵几分银子。 这么一看,似乎也不该提价。 但她的面好吃,要是和别家卖同样的价格,那人们自然都来这里吃了。 其他小面馆不能再降价,手艺一时半会儿也提不上去,到时候反而要记恨她。 再说,这碗面本来就值得更高的价。 沈荔于是道:“还要多谢郑捕快指点。那今天的黄瓜鸡蛋打卤面,就合计六文?” 素面还是两文,倒是配料可以提一提价,素的四文、荤的六文。 郑元武爽快地掏了钱,眼看都要走到门口了,回头又问:“沈掌柜,那平时还是开早市?” 沈荔初来乍到,还不太能摸清这儿的人几点吃早饭:“早市是何时开?” “约摸是卯时开。” 卯时是什么时候? 好在系统开了尊口:【大概就是你那个世界的凌晨五点。】 很难说它的语气里是不是有几分幸灾乐祸:【古代官员上朝就是这个点开始,所以俗称点卯。要做这份生意,不起早点可不行。】 它还以为能吓退沈荔,让宿主回头乖乖去刷好感度呢。结果就听见她镇定自若地回答郑元武:“开门的,照常开。郑捕快卯时来就能吃到新鲜的面了。” 郑元武大喜:“那哪天能开张?” 他看这儿桌椅都还是老东家的样子,想来还要收拾几天的。 沈荔思索片刻:“三日后吧。” “行!那三日后,我叫几个兄弟来这儿聚一聚!”郑元武说,“沈掌柜那时可要备上浊酒啊!” 沈荔笑道:“一定。” 送走了郑元武,系统才百思不得其解地开口:【五点开张,至少四点得开始准备,最晚三点半就得起床吧?】 第4章 【宿主确定自己能起来?】 沈荔不搭它。 回家一事了了无期,总不能守着院子和铺子发呆吧? 再说,上辈子她也不是没做过早餐铺子。 不就是三点半起床? 瞧不起谁呢! 第3章 小葱拌豆腐 沈荔一向喜欢先把眼前的日子过好,故而不管系统怎么吆喝,第二天卯时便起床要出门。 人人都知道,早餐小摊是最好上手、利润也相当不错的行业。 君不见多少学校门口卖包子肠粉的小摊,没过几年就盘下一间店面。 吃早餐对上学上工上朝的人来说,都是刚需,这道在哪儿都不会变。 因此沈荔今天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打探一圈周围的早点行情。 再者,就是买几套桌椅回去摆上。 堆在店里的都已经坏得不能用,与其修修补补,不如买几套新的。 不过芳姨为此唠叨她半天,说她没学会走就开跑...... 她一面想着,一面逆着人流走动。 城市的规划相当分明,譬如她身前这一块是住宅区,身后就是能开铺子的商业区。 大多数人这时都从家往外走,沈荔反其道行之,在人潮中很有些醒目。 小摊也用高大的木头隔开,这些木头连成的线内可以摆摊,线外供百姓行走,超过便要罚款。 唔......这么一看,比起有门脸的吃食铺子,更多的反而是这些木头隔开的小摊。 摊贩们都聪明,不会挡在铺子门口坏人生意。 沈荔粗粗看了一圈,最受欢迎的是各色饼子包子。 也不意外,毕竟这是能边走边吃的。 一是方便,二是夹了馅儿就有肉有菜有面,也能吃饱。 再有不着急赶时间的,路边小木椅子一坐,要一碗馄饨或者素面应付了早点。 除此之外,还有卖肉汤的。 多是那些吃了白面饼子,觉得塞了喉咙的人会去买上一碗。 坐着喝的就会把饼撕了小块泡进去吃,那些不肯坐的就站在路边一口气灌下去。 沈荔也凑热闹买了一碗,在小桌边坐下。 一闻香味,便知是羊肉汤。 一碗汤最多两片指肚大的羊肉,再多得单独加钱。 不过因为是在京城的缘故,北边的羊送过来不那么费劲,偶尔能得些上好无膻味的肉。 这会儿还不到早上六点,就算是八月末,微风刮起也有些寒意。 热滚滚的羊肉汤,上头还飘着细小的葱白,鲜香的风味将整个人都填得满满当当。 沈荔一口接一口地喝,美得眼睛眯起来。 “多少钱?”她将空碗放在桌上。 摊主看着约摸四十来岁,笑得和蔼可亲:“诚惠三文。” 没加肉的羊汤比她的素面还贵呢! 沈荔摸了三文钱给他,又到附近的菜市转了一圈。 这时候的菜市也不像现代的农贸市场,有专门的区域规划,只是菜贩子们约定俗成聚集的地方。 她看了看,发现菜场卖的菜量并不多,胜在种类齐全,还有些瓜果花卉,很是丰富。 回到梧桐街时已是晌午,沈荔买了些桃子,挨家挨户送了几颗。 “我是隔壁面馆的,过几日重新开张了。”她带着笑,把桃子塞给卖米面的、做木匠的、开香粉铺子的,“叫我小沈就行,到时欢迎来捧场!” 沈记的铺面位置倒好,周围没什么食谱,都是做其他生意的。 就是旁边还有家铺子,一直没开张,不知道里头卖什么。 别家掌柜收了她的桃子,也笑脸相迎:“一定!一定!” 到时候来不来就是二话了。沈荔也没多嘴,在木匠那儿留了留,先是定了块招牌,再就是想要重做沈记里头的布局。 图她都连夜画好了,给木匠看过后便问:“这一套下来,大概要多少银子?” 木匠捏了捏胡须:“沈掌柜若是肯买现成的,那么四方桌并四条长凳也不过二两银子一套;如只要两条长凳,便是三两银子两套。” “若要照着您给的尺寸来做,价钱就在四两一套了。”木匠据实以告,“原本那些模子都用不上,老朽和徒弟们的工费也得算进去......” 沈记的铺子大致能放下四张方桌,沈荔还想着靠墙再布置几个双人位,谓之“卡座”,也算开创新潮流了。 不过这样下来,没个二三十两打不住。 她那六十六两的银子还要留着每天给菜商面商结账,光买桌子就花出去一半,败家也不是这么败的。 沈荔只得先买下四套双人小桌,木匠见她那图纸就知道日后还得光临,只收了她五两银子。 从木匠铺子告辞,一出门又是热闹的梧桐街。 吆喝声、车马声、街道司的呵斥声...... 鲜活是很鲜活,沈荔却难得叹了口气。 这样看来,果然是不挣钱不行啊! * 好在原先给这家面馆供货的铺子都谈得很顺利。 沈荔让赵大赵二去办,两人回的都是好消息。 “各家都没有二话,答应了继续供货。”赵二说,“想来给面馆供货也是他们的一道财源,轻易不会舍弃的。” 沈荔点点头:“还是按之前说的一日一送,左右我们这儿离菜场也近。” 她刚从外面进来,身上还有点闷闷的水汽。 真不愧是夏末时节,沈荔前脚踏进铺子,后脚外头就狂风大作。 黑云压城城欲摧,不外乎也就是这样的景象了。 片刻,街上就响起噼里啪啦的雨点声。 往外看去,雨雾连成一片,几乎看不清街对面的招牌。 “二小姐!” 赵大刚在后院收捡好今天送来的菜蔬,见沈荔进来,连声问好。 沈荔:“以后叫我掌柜就是了。店里的桌椅换个地方摆,明日咱们就开门迎客。” 赵大应了,走前先把手里的碗递了过来。 沈荔一看,那是碗嫩生生的白豆腐。 她出门前,是叫了赵大去街尾随便买点东西,来给大家垫肚子,但日头已经不早,就只剩卖豆腐的大娘这最后一碗了。 沈荔看着那碗豆腐,陷入沉思。 按剧情,她被赶出沈家数日,即便有些金银傍身,但依然因为至亲的疏离而茫然无措。 忙活好几天,才勉强将面馆收拾出个整洁样子来。 又因为下雨天,其他摊贩早早撤了摊,只能在路边买了碗豆腐,做了小葱拌豆腐吃。 而正是这一碗豆腐,因缘际会开启了和男主之一,宰相乔裴的初识剧情。 沈荔来了之后,面馆开张的进度虽然快了许多,但赵大照样端了碗豆腐回来,倒也完全符合剧情的走向。 系统见状,喜笑颜开:【宿主您看,剧情就是这样难以违背呢!现在开始做准备,可以在客人到来前制作出香喷喷的小葱拌豆腐哦亲......】 沈荔懒得听:“赵大,豆腐给我。” 芳姨放下手里刚洗干净的筷子,不解:“掌柜的,那豆腐怎么了?” 沈荔端着豆腐往暂放在门口的潲水桶走,一面说:“晚上吃豆腐不好,一会儿我给你们做点别的。” 第5章 系统急了:【不按照剧情走,宿主就无法以最高效率得到好感度!就算这里是高仿真的游戏世界,但本质上他们也是程序的衍生!】 【且错过剧情,时间就无法再重启,你真的明白你在干什么吗,宿主!】 沈荔依然不答话,三两步走到门口。 就在这时,“叩、叩”两声,有人敲了敲门。 沈荔抬眼看去,立时眼睛瞪圆。 来人发如墨画,眉如刀裁,一双桃花眼冷峻淡漠,皮肤极白。 唇色和脸色一样浅淡,看上去气色不大好。 外头风雨太盛,只是下马车这两步路也让他衣衫微湿,发梢也有些水润。 不过些微的狼狈并不损他的风采,反而叫他看上去是个无意踏入人界的仙人。 昏沉阴暗的雨夜落在身后,宛如衬托上好美玉的一整片蓝丝绒,令他的面容微微发光。 不过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张脸沈荔认识。 只是平时都在手机里见,一时之间见到3d真人,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但联系一下当下的时间线:她被沈府赶出来不久,面馆开张前的雨夜...... 沈荔愈发肯定了,这就是她还没来得及祸害的宰相男主——乔裴。 赵大赵二早前奉命来收拾,自然是把铺子上上下下打一遍。 门口遮雨的桐油布早就被拆下来,预备带回府里洗净,也害得这位冰雕玉砌的乔美人只能站在门口,淋了片刻雨水。 沈荔干咳两声,莫名有些抱歉。 世界上有一种人,光看着便想将一切最好的东西都捧给他,令他展露一分半分的欢颜,便觉得此生满足。 这种人,人们统称为—— 特别好看的人。 从2d平面走出来,一袭白衣的乔裴,无疑就是这样一个特别好看的人。 沈荔动了动手指,笑眯眯问:“客人可有什么想吃的?” 乔裴对上她的笑脸,声音平静,说出的话与剧情分毫无差:“小葱拌豆腐。” 沈荔面色不变:“店里没有豆腐。” 乔裴视线向下,落在她手里的豆腐上。 乔裴:...... 系统也跟着:【......】 第4章 蟹黄豆花 乔裴表情一滞,显然没想到她会这样回答。 又看了眼她手中那碗豆腐。 身后的随侍也看了那碗眼豆腐,心想这不是睁眼说瞎话吗? 豆腐都有了,做个小葱拌豆腐多简单? 这掌柜就是诚心不想招待。 乔裴定睛看了沈荔片刻,将视线移开:“既然贵店没有豆腐,那在下......” “这位客人,且慢。”沈荔叫住他,“是我说错了,没有小葱,却有豆腐。” 她先招呼着二人进店:“一直淋雨容易受凉,二位还是先进来吧。” 说完便走回灶台边,三两下将豆腐用盐水洗去豆腥味,倒扣在案板上,又握起菜刀。 她抬手叫来赵大:“让你弟弟剥四五个咸蛋黄出来,你来生火。” 乔裴眉梢一动,轻声问:“咸蛋黄?” 沈荔一抬眼,便看见他那张赏心悦目的美人面,顿时又笑起来:“虽不大正宗,但请你吃一顿蟹黄豆花还是行的。” “我这面馆明日开张,你是开张前的最后一位客人,算我讨个吉利。” 系统恨恨:【承认吧!你就是看别人长得好看!】 随即又想起什么似的,没再出声,像是找什么东西去了。 沈荔懒得它,握住菜刀便开始切豆腐。 力道、角度、深浅,每一刀都恰到好处。 碗里四大块嫩豆腐,片刻便都成了匀称整齐、约摸指甲盖大小的小方块。 拿清水一泡,半点多余的豆腐丝都没有,可见刀工麻利。 沈荔端详片刻,很是满意。 好在身体还是她的身体,这么多年练出来的功力,随便丢了岂不太冤。 又抬头叫赵大:“赵大,给客人上杯热......水。” 原本想说热茶,结果话到嘴边才想起这儿哪来的茶?热水都是赵二刚从后院井里打起来现烧的。 赵大应了,端着茶杯过来要给乔裴倒水。 却见他的随侍从外面马车上端来茶炉,声音格外大些:“大人,用杯热茶吧。” 这便是看不上店里的热水了。 店里一静,外头细雨声起,倒让赵大那句‘这水干净’都被咽回了肚子里。 眼见赵大尴尬着动弹不得,乔裴拂了拂手边的陶杯:“无事,我用些热水就是。” 随侍还想开口,又听见沈荔在灶台边道:“赵大,剩下的热水留着,我也要用。” 话音未落,便有‘呲啦’一声,热油里爆开一阵香气。 生咸蛋黄是不流油的,沈荔先将这些橙红的圆球捣碎,再下油锅煸炒。 很快,锅里的咸蛋黄碎便裹上一层金亮的油脂,香气扑鼻。 就连捧着茶炉的随侍都忍不住咽口水,遑论端着热水过来的赵大了。 “掌柜,这会儿下热水吗?”他问。 沈荔摇头:“放这里吧,我自己来。” 咸蛋黄细密地冒出油花和泡沫,腌货特有的咸香爆发而出。 金红的油脂细密地翻滚起来,便将豆腐下了锅,和咸蛋黄混在一起翻炒。 沈荔左臂一抬,金黄的咸蛋黄碎和白玉似的嫩豆腐在空中翻了个圈,又稳稳当当落回锅里。 随侍忍不住吸了口气:“那锅可不轻吧......” 乔裴也看着灶台后的少女。 她身上并不是襦裙褙子,而是更轻便的窄袖衫襦。 灶前温度高,一时面颊泛红,额角挂着汗,实在是......有些不体面。 却非常又生动。 豆腐和咸蛋黄炒得差不多,沈荔往里头加了足量的热水,撒了盐糖调味,将锅盖扣上。 她往手边一看,忍不住拧起眉头。 金华火腿她就不肖想了,要是加上一把新鲜的豌豆、胡萝卜粒,那才够味呢...... 做菜,却不能将这道菜的美味激发到极致,对沈荔来说是一大遗憾。 咕嘟咕嘟片刻,沈荔看着火候,估摸锅里的水量应该差不多了,于是掀开锅盖。 醇厚的香味混着热气,一下就肆虐开来,细细密密地笼罩住了桌边的一对主仆。 “这、这可真香......”随侍不自觉地讷讷。 勾芡、下葱花,一气呵成。 沈荔翻出一个陶盅,舀了两大勺进去。 一人份是绰绰有余,还剩了大半锅。 她随口道:“赵大,锅里的你拿回家,蒸一锅饭,等我回去跟芳姨他们分了。” 赵大一愣,登时乐颠颠地应了,接过勺子继续舀菜。 还好新买了餐具,不然乔裴这随侍还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沈荔用干净的布垫在陶盅下,给乔裴端过去。 “客人当心烫,上菜了。”她弯腰,将陶盅放在桌上揭开盖子。 原本还没上菜就够香了,盖子一掀,扑面而来的香气更是叫人心折。 光看外表也足够诱人,翠绿的葱花、黄灿灿的咸蛋黄和凝脂般的白豆腐,都被晶莹微稠的汤汁裹得牢牢的。 第6章 乔裴看了看碗里光泽诱人、香气浓郁的蟹黄豆花,又看了看沈荔。 也许因为离得近了,他隐隐闻见少女身上淡淡的香。 茉莉? 他低头,用瓷勺舀出一小碗蟹黄豆腐,尝了一口。 原以为是咸味更重,却并不太咸,反而有一种鲜甜滋味。 他又舀了一勺。 因是加了清水煮出来的,只勾了薄薄一层芡,入口也顺滑。 豆腐极嫩,切得齐整小块,每一块都有丰富的咸蛋黄油脂香味。 金黄的咸蛋黄碎则增添了口感,偶尔在口中化开一粒,立刻便是满嘴绵密浓香。 回味片刻,又喝一口。 他胃口不大,也没有狼吞虎咽,但吃饭的姿态赏心悦目,看得人食欲大增。 沈荔站在灶台后看着,不由抿了抿唇,心想这莫不就是秀色可餐? 大约吃了半盅,乔裴放下手里的勺子。 沈记明天才开门营业,且听刚才的话,连沈荔自己都还得回家才能吃上米饭。 他若开口要人家的米饭,反而显得这客人做得不礼貌了。 “这陶盅可以带走吗?”乔裴问。 沈荔:“可以,二两银子。” 随侍眼睛瞪圆:“一个陶盅顶穿了天也就十来文,哪里值得了二两银子?” 沈荔点头:“陶盅不值钱,我的手艺却很值钱。” 她毫不犹豫,直气壮,随侍便也无话可说了。二两银子一道菜,放在大酒楼里是合算,但这儿只是梧桐街的一家小铺子...... 不过刚刚那蟹黄豆腐的香味,虽然他没吃上,却也觉得和那些酒楼相去不远。 乔裴听着他们的对话,动作却不慢,从袖袋里摸出一枚银锭。 沈荔一看便笑了:“这......应该有二十两吧?” 乔裴表情平静:“往后的餐费。” 往后? 乔裴跟她翻旧账:“原本我以为,沈掌柜能做蟹黄豆花,却不能做小葱拌豆腐,是不愿意招待在下。” “但掌柜待人热忱,想来应该不是这个意思?” 沈荔得罪不起当朝宰相,立刻装傻:“当然,当然。” “既如此,应当是沈掌柜用心良苦。” 他手腕一动,绿玉珠串落进指间,悄无声息转个不停,发丝垂到脸边,“是想叫在下知道,世间并不止小葱拌豆腐这一种豆腐。” 沈荔借坡下驴:“自然,自然。豆腐有千百种做法,自然也有千百种滋味。” 乔裴平静道:“那就提前谢谢沈掌柜的千百种豆腐做法了。” 沈荔:...... 她定睛看了眼乔裴的脸,把这位宰相大人看得转开视线,才心满意足地深吸口气。 “沈掌柜这是做什么?”乔裴低声问,“在下脸上可没有多的银子。” “乔大人妄自菲薄了。” 沈荔慢悠悠道,“您又怎知,我不能从您脸上......得到收银子时的愉悦呢?” 直到一路驾车送乔裴回府,随侍都没回过来神。 他的大人,刚刚是被调戏了吗......? 随侍摇摇头,甩开不可思议的想法,驾着马问:“大人,今天的茉莉花茶是新到的,您尝着可还好?” 茉莉花茶? 乔裴抿唇,看向手边飘着热气的茶炉。 “......尚可。” * 开业前一大早,菜贩子便把新鲜的肉菜鸡蛋送来了。 他们倒是更辛苦,因要在食肆开门前将东西送上门,恐怕两三点就起来忙活了。 量是早就说好的,没定太多。 时鲜蔬菜,无非油麦菜这类垫在碗底的,此外还有些莴苣。 肉以鸡和猪为主,活鱼也有两条。 不过东西虽然不多,今天的账也不便宜,因为里头搭了几大块肋排。 比起满身猪肉,一头猪最多也不过三十来斤排骨。 正所谓物以稀为贵,何况排骨多少又是骨头,炖汤也使得的。 “沈掌柜点名要的,今儿最新鲜的上好肋排!”菜贩子搓着手笑,“鸡都是刚杀的,下头还接着血那!” 沈荔弯腰一看,果然,每只鸡下头都用竹竿隔空垫在碗口,碗底还在淅淅沥沥地滴着血。 她往日也是亲手杀鱼杀鸡的人,镇定自若地付了钱,就开始考量今天的菜单了。 “排骨拿来红烧,做汤面刚好。黄花菜和木耳一起炒了,就是一道素卤子......” 她沉吟着,“里头的猪肉先拿去卤起来,莴苣和鸡肉一起切成小粒炒了......” 说着说着,也觉得自己有先见之明:“还好昨天去药铺买了些香料。” 之前还说隔壁铺子久不开门,结果昨日傍晚一看,里头是家药铺。 药铺能买的香料,无非白芷八角桂皮这些,虽说贵了些,但也比不上胡椒孜然的价。 加上卤汤是能一直用下去的,摊到每一天来看,也不算十分昂贵了。 芳姨见缝插针:“二小姐见多识广,手艺精妙。只是香料这东西贵重,倒不如等有些余钱,再......” 沈荔一时难以招架,好在门外的赵大喊了一声:“掌柜,咱们是立时开门,还是再等等?” 她长舒口气:“现在就开门吧!” 赵大赵二对视一眼,伸手揪住罩在招牌上的深蓝厚布。 往下一拽,露出“沈记”两个大字。 若说初来乍到,在沈府住那半个月,沈荔还有些担心,唯恐自己的到来搅乱剧情,以至于无法出府开店;那么如今看着这铁画银钩的招牌,心中微妙的急切感,总算少了些许。 ——可算是开张了! 第5章 红烧排骨面 梧桐街巡捕郑元武是早就盼着再来沈记吃一顿,倒是按时到了。 远远就看见新挂的招牌,样式很简单,就刻画着“沈记”两个字。 进去才发现,不过三天,铺子里几乎是焕然一新。 先是地上和墙上的油渍被洗刷得干干净净,又摆了几株不值钱的绿植在角落。 灶台也不见了,整个搬到后边的院子里去,又把砖拆出个小口,用厚重的油布挡住。 若是客人不放心,想看看后厨在做什么,撩开油布也能看见,不过这样就不至于把油烟散到外头来。 四张小桌整齐地摆在正中,各用几扇小屏风格挡开。 隔音效果聊胜于无,但一下就有了些许隐私感,很叫人满意。 郑元武大喝两声:“好!好啊!光看这布置,就知道沈掌柜心思灵透了!” 沈荔一笑,没答话。 好看吗,拿钱换的。 她顺着郑元武的视线看向屏风,心都在滴血。 桌椅一共才五两,赵大赵二把灶台拆了挪到后头,几乎分文没花。 屏风倒好,八扇屏风一扇一两,还都是二手货,加起来就是八两。 再没有进账,她那六十六两不知道够不够花个三天的。 郑元武倒不知道这个,招呼兄弟几个在桌边坐下。 说是叫上兄弟捧场,其实就是来这儿一起吃个早饭。 不过外面有人见几个衙役一起进了沈记,也跟着凑趣进来了。 坐下才发现这儿面条比外头贵上两三文,也没好意思抬脚就走,而是点了份素卤子尝尝鲜。 第7章 一眨眼,四张小桌就被坐满了。 “就是这家?”另一个巡捕装扮的男人一撩衣摆坐下,“真有你吹嘘得那么厉害?” 郑元武眼睛一瞪:“哪能叫吹嘘呢!我是实话实说!” 说着又摇头喟叹:“是我老郑没读过几本书,没什么文化,否则真该写一首黄瓜鸡蛋赋给你郭辉瞧瞧!” “又来!又来!”一开始说话的郭辉也跟着叹气,“说不过你!那我跟你吃一样的!” 郑元武已然对沈记有了盲目的信心:“我今儿要吃个荤的——” 说着叫了赵二过来:“劳驾,来碗红烧排骨面!” 他一出手就是八文,郭辉也咬牙道:“我也来一碗!” 赵二笑眯眯地应了,提醒道:“红烧排骨面是带汤的,不是打卤面。” 郑元武不管那些:“好吃吧?” 赵二又笑:“好吃的!” “那就行了!” 八文在这些巡捕手里不算多,但也不是轻易能给出去的。 郭辉隔空指了指郑元武:“要是没你说的那么好吃......哼!” 其他几人又连连帮忙说和:“哎唷,这点事值得闹气吗?......再加一个红烧排骨面!” “就是么!老郭老郑,实在不必在外头闹,回去比划比划得了!......我也加一份!” 之所以一面劝架一面点单,是因为灶台那头的年轻掌柜已经将大锅烧热。 一勺红烧排骨汤落进去,被热热地一激,香味便‘腾’地一下冒上来了。 就算隔着油布,香味也顽强地从缝隙里钻了出来,在空气中四散开来。 “可真香!”旁边跟着进来的人也说,“我也要这个......这个红烧排骨面!” “我也加一份吧!” 这一桌人一时冲动点了单,上菜前还有些懊悔,觉得白白多花几文。 不过等面端上来就没人说话了,捏着筷子争先恐后地吸溜,好像晚一步就会被别人抢了一样。 所谓色香味,郭辉捧过碗一看,排骨汤色泽红亮,上面漂着薄薄一层浮油,底下的汤水却丝毫不油腻。 两块拇指长的中排,外加一块大骨头,肉都是颤巍巍挂在骨头上,半透明的筋一看便知道弹软,叫人口舌生津。 其他人碗里的也都差不多,分量是足足的。 排骨的位置大多是中排,拎着一边骨头就能将肉抖落下来,酱褐色的肉汁也跟着滴在汤面上。 也不免有些难啃的位置,不过无一不是被炖煮到软烂,筷子一戳就滑下来。 郭辉这会儿压根想不起跟郑元武较劲了。他端起碗,先是一大口肉汤下肚。 香浓微烫的汤水滑过舌头,直直落入胃里,在这样的晚夏早秋天气无疑是一大享受。 郭辉立即便道:“爽快!” 接着又立刻夹起一块中排,牙齿一碰,排骨肉就要落下去。 郭辉立刻咬住,却又即刻感觉到这排骨肉的鲜嫩多汁。 他原以为用来烧了汤,那排骨不说干柴,至少也有些嚼头。 却没想到这排骨肉依然是嫩滑无比,偏偏又极入味,实在是一个让人欣喜的矛盾。 巡捕每月能有二两银子,折合每天能有六十来文。 不说日日吃肉,那也是常见荤腥的。他却从没吃过这么香的排骨......还有汤! 要熬得连骨髓都融进汤汁里,恐怕才有这样绵密的厚味吧! 红烧的汁水咸香十足,和排骨紧实微弹的肉质相得益彰。 回口还有些微甜,更有种说不出来的复合香气。 郭辉不知道这是沈荔花高价买了些香料的结果,只觉得香!实在是香极了! 就像老郑说的那样,合该写一首红烧排骨赋才对呀! 一筷子面、一块排骨肉,再来一口香喷喷的排骨汤。这一碗面下肚,几人都是笑容满面,纷纷说:“沈掌柜!这面馆可要一直开着啊!” “就是位置太少了些!依我看多加些座儿也使得!” “是啊掌柜的,多几文有什么打紧?要是日日都能吃上这样的早食,我日日上工都有精神!” 店里一热闹,进来的客人就越发多了。 加上之前送过桃子的邻居们,赵大赵二在前头跑堂,忙得脚不沾地。 沈荔半个多月没这么辛苦过,也是太久没掌勺,腿还没习惯。 放在以前,就是在灶前站一天她都不会眨眼...... 员工餐吃完,芳姨将账册给她。 沈记头一天营业,卖了四十二碗面出去。 今天挂牌四样,两荤两素。红烧排骨面卖得最多,黄花菜鸡蛋打卤面次之。 零零总总算下来,赚了三百五十文,约合三钱五分银子。 不算小费,比那天招待宰相赚得还多呢。 沈荔正为这个结论偷乐,结果回到家里,久久不做声的系统上线了。 她随口问:“干什么去了?” 系统一扫昨天的颓废,又支棱了:【客服号0001进行了一次全面升级,以期更好地为宿主服务!】 沈荔不抱希望道:“说说看吧。” 【如果对刷满男主角的好感度感到负担,系统可以视情况为宿主提供新的回家方案。】 系统翻出刚找到不久的新手引导:【经过缜密计算和推演,亲的第二个备选方案就是——】 【赚够一千万两!】 一千万两银子? 沈荔想起今天的收入,三钱五分银子。 照这样算,自己得不吃不喝不休假,连着干...... 七万八千二百七十八年。 嗯,真有盼头。 沈荔幽幽道:“我还是去抢吧......” 系统多少也有些心虚。 七万多年,恐怕它都更新好几千代了。 【咳咳,赚取一千万两,并不是指净利润,】系统声明,【譬如今天的三百五十文,只要入了账就能算入进度条的哦~】 沈荔呵呵:“那我还真是要谢谢你了。” 要说她想不想回家,那还很想的。 做现代人的时候,她去山里挖过蘑菇,连过了三天没信号的日子。 路便不用说,有块石头能踩已经是很便利的条件。 山村里的方言又听不明白,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差点没憋出毛病来。 更不要说古代要什么缺什么,常见的感冒药一个没有,万一染上风寒一命呜呼,那才亏大了。 所以......回是一定要回的。 一千万两银子虽然多得遥不可及,但总是一条路。 刷好感度,她是真不在行。一不小心把命赔进去,可能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赚钱嘛,好歹能颠得动勺,每天有个两三百文进账,不至于看不见希望。 到这时候,沈荔忍不住有些想自家老妈和老哥。 要是她二位在这儿,哪还有她发挥的余地啊! 可惜现在只能她自己想办法,一点点赚出这一千万两银子了。 第6章 新业务 刚开张的新鲜劲儿过了,沈记早上卖面的营收渐渐稳定下来。 “......今天总共是二百八十五文。”回到院子里,芳姨跟她汇报,“目前看来,早市每天最多不超过四百文。” 第8章 沈荔点点头。这几天看下来,平均每天能有个三百文左右。 她眼下只做早上的生意,天气不好就二百出头,人流量高就能接近四百文。 刨除成本,净利润每天能有一百文。 这不是说梧桐街就冷清到每早那几个时辰,都只有三四十个人光顾沈记,毕竟天子脚下,又临近京兆尹府,早上要做活上工的人不少。 只是沈记面馆人手十分有限,铺面又小,能接待的客人数量怎么也多不起来。 加上单价偏高,也不是人人都能天天来这儿吃的。 不过这样一来,沈记跟同条街其他铺子的关系还算不错。 “扩建......雇人......新菜单......” 沈荔往桌上一趴:“怎么什么都要钱啊!” 芳姨失笑,给她倒了碗红枣汤:“做生意不就是这样子,样样都花钱。不过小姐,在能买下隔壁铺子之前,您可先别忙着买桌椅装饰了。” 沈荔扁嘴:“知道啦——” 大约是她往木匠铺子跑得太勤,别说芳姨,赵大赵二都时刻警惕她头脑一热掏钱买下整套的新桌椅。 谁让她穷讲究,银子没赚到多少,重建沈记的图纸已经画好了。 简练整洁的布局和全新的桌椅,精要地点缀上些许花卉或挂画、摆件...... 这才是她该呆的地方嘛! 不过芳姨盯着钱也好。沈荔捏捏眉心,喝了口红枣汤:“总之,要扩建,就必然要就近买下别的铺子。要买铺子,至少得有一百五十两备着......” 隔壁香粉铺子的掌柜很是健谈,闲聊两回就透露了隔壁那间铺子的价格。 五十两!* 香粉铺子也不算大,沈荔一心想攒够钱,把两边铺子都买下来打通,大堂才能宽绰几分。 药铺那边要价更高,一百两是打不住的,遑论后续的装潢布置了。 别说大伯母给她那六十六两,就是加上乔裴留的二十两也不够用。 这样一来,薄利多销就不值得追求了。 要赚更多的钱,光靠数量积累是没有太大意义的。 又不是现代卖薯片方便面,古代没有那么广泛的铺货渠道和消费群体,这种速食就算做得出来也卖不出去。 所以就要卖更贵的菜,来扩大利润空间。 早市可以适当减量,留出空余来经营中午和晚上的两餐饭...... 芳姨也赞成她的想法:“做这样的生意,才更有赚头。” 芳姨对现在的日子已经算是满意。她没嫁过人,也没有孩子,从出生就在沈家伺候。 用她的话说,实在不愿再生一个出来,看着她同自己一样从小就学着伺候人。 所以沈荔想赚钱,她就帮着想赚钱的法子;沈荔要是不想干了,她也没有二话。 人活一世,能有一二小事做到随心,就够难得了。 * 又过了几日,巡捕郭辉照例一早来店里,用了一碗八文的面,付了钱,却迟迟没走。 “郭大人这是有事?”赵二最是机灵,上前问道,“是找咱们掌柜的有事?” 郭辉犹豫片刻,又扭头看了一圈沈记的陈设。 每日那样多的客人,店里依然是整洁干净。 地上墙上没有油垢泥巴,桌上也只有淡淡的木头香气。 偶尔墙上还会挂些干花装点,今日是月季,据说是掌柜家里养的。 更不用说中间用屏风隔开的格局。郭辉在这梧桐街吃了二十多年的饭,还从未像那些高官老爷一样,吃饭都见不着隔壁的唾沫星子呢。 他之所以嚅嗫,也是事出有因。 郭辉正面临着调职的选择。 按当朝巡捕升调的规矩,在京城街道司做满五年,就可以准备调职了。 虽说这肯定也看他的成绩,但京城街道司一般遇不上大事,就算有事,那也还有皇城司跟京兆尹忙着管。 所以郭辉便想着,不如请一个相熟的吏部员外郎,吃一顿饭。 他倒不是想贿赂,否则也不会考量沈记这样名声不显的小店。 只是想心里有个底,也好跟家里媳妇老娘交代。 “原来如此。” 沈荔想了想,平时卖完早上的面不过十点。中午休息,下午再去买菜也来得及。 郭辉度她神色:“家常一点最好!这吏部员外郎是个南边来的......” 沈荔笑了笑:“行吧,那就粗茶淡饭。我这儿也只供得起一点粗茶淡饭了。” 郭辉忙笑:“沈掌柜的手艺,现在梧桐街都知道,没人说一个不好的!” 接着又急着要去上职,连声道:“那过几日就拜托沈掌柜了!” 他定的时间是十日后,约摸九月底的样子。 这也难怪,吏部员外郎毕竟是他的上官,上官的时间不是说约就约的。 这一顿饭对沈荔来说,倒不是什么难事。 高档的食材她买不起,郑辉也不敢请,只要味道够好就是了。 等上午营业结束,沈荔便带着芳姨和赵二去外面菜市转了一圈。 中秋越来越近,荠菜、萝卜、南瓜、莲藕都慢慢多了起来。 沈荔想着,两个壮年男人约摸就是四五道菜。 米饭之外,再来个荠菜馄饨,就绰绰有余了。 将南瓜挖空,里面填了排骨,做成南瓜排骨盅,软糯鲜甜; 接着宰了只嫩嫩的小公鸡,和仔姜茱萸一道炒了; 猪肉八瘦二肥,剁成细细的颗粒,混着荠菜包了小馄饨,鲜美无比。 再用萝卜和剩下的猪骨头炖个汤,猪油炒个油麦菜,三菜一汤一主食。 其中南瓜排骨盅和仔姜小公鸡都是硬菜,很是管饭。 让芳姨他们吃了一回,纷纷说好,好得不得了,再没有比这更好味的东西。 沈荔被他们逗乐,笑了一通,又开始为新业务和新菜单发愁。 新业务,自然是除了卖面,还打算像郑辉这小宴一样,做些正菜。 如此一来,才算是名副其实的小饭馆。 如此,自然需要新菜单。 她一开始学的是西餐,后来又因为一些缘由学了中餐,多少算是两相贯通。 但《云水录》再架空,也是个古代背景,西餐常用的大部分食材不是没有,就是难得。 这样一来,她最拿手的那些菜,就不能立刻端上桌,不得不重新定菜单。 沈荔对自己的手艺倒是自信,但本着对客人负责的态度,总还是要有人来试菜吧? 万一游戏世界的人,口味就是别具一格,不爱她的那些创新,又怎么办? 今天芳姨几人赞不绝口,但沈荔总怕这是‘吾妻之美我者,私我也’,咬牙决定要做个明君,找个能对她说实话的人来。 再考虑到消费群体,现如今能吃得起酒楼的,无非就是大商人、官宦子弟和公侯贵族。 这样的人,她上哪里去请呢? “若说官宦子弟,二小姐何不请大小姐和三少爷来试试?”芳姨见她发愁,将烛火吹灭,迎着月色提议,“沈家也是官宦人家呀。” 这倒是! 沈荔从榻上激动坐起,又被芳姨温柔地按回去,掖好被角。 第9章 芳姨这么一说,倒让她又想到一个人。 乔裴。 这位乔大人位高权重,想必大鱼大肉吃了不少。 再说,他还存了二十两银子在这儿,是个大金主。 比起两个尚且往家里伸手要钱的少爷小姐,这个人选听上去更靠谱一些。 沈荔埋在被子里想了半天,确定剧情里是没有这样一个桥段的。 那么出于搅乱剧情的目的,似乎也是个好主意。 说干就干,大半夜的,沈荔翻身起来点灯写帖子。 桌上还有芳姨记账用剩的墨,她捻起毛笔,手型像模像样地握着,悬在半空。 ......要写帖子。 但古代的请帖,怎么写啊? 【尊敬的宰相大人,您好!】 ......不对,这好像是小学生写信。 【宰相大人,敬启。我是兴盛里梧桐街的一名掌柜......】 ......也不对,这好像是小学生失物招领。 沈荔沉默了。 她看着纸上几个犹犹豫豫的墨点,眼前一黑。 这古代的帖子,到底要怎么写? 第7章 下请帖 眼看宿主陷入僵局,自从提出一千万两后,一直不敢说话的系统怯生生地抬头了:【客服0001号,为您服务?】 它是有些协助模块可以用的,比如‘信函书写’、‘莺歌燕舞’之类的。 沈荔:“‘莺歌燕舞’是什么?” 系统:【可以让宿主即刻拥有当下时代背景最高等级的歌舞能力。】 她沉默片刻,忍不住问:“这么多金手指,给我不好吗?为什么要给你?” 系统尴尬:【这个是选了刷好感路线的宿主才能用的......】 沈荔也没话讲了。看来哪条路都不轻松,要刷好感,就得把自己折腾成十项全能的万人迷;要挣钱...... 那还是挣钱更不容易啊! 毕竟她连金手指都没有! 系统在后台飞快完成了沈荔的要求,不仅把给乔裴的帖子写好了,给沈家姐弟的也写好了。 行文简洁秀丽、字迹明雅端方,甚至连外包装都做好了。 珠红的缎子裁得比信笺略窄,紧紧裹在中间,角落上用金漆点了一枚小小的梧桐叶。 【以后如果还有书写方面的要求,可以直接呼叫我的哦亲~】帮上了忙,系统又翘尾巴了,【在其他人的意识里,都会默认这是你的字体哒!】 沈荔点点头:“对了......” 系统惊喜:【还有什么可以帮上你的吗亲?】 沈荔:“你们后台能不能换一个正常人语音包?” 系统也很吃惊:【宿主不喜欢吗?这是经过大数据分析得出,最受陌生人欢迎的口吻呢!】 接着又沉默片刻,再开口,已经是一副风靡全网的气泡音:【姐姐,这样呢?喜欢吗?】 沈荔:...... 她总觉得,这玩意不是很靠谱...... * 翌日,沈府后院。 花园里的石桌边,沈蓉看着手里的帖子,略露愁绪。 她弟弟沈穹就在一边,目光反而兴奋:“姐姐,这有什么可犹豫的?咱们去就是了!” 沈蓉年方十八,其实早已经定亲,只是对方母亲忽然去世,不得不守孝三年。 如果一切顺利,明年就要出嫁。 沈穹比她小几岁,才考进白鹿书院半年,性子还没定下来。 不过比起那两个小团子弟妹,还是姐姐更能说得上话。 京城有新店开张本来就稀奇,何况算起来沈荔还是他的堂姐,沈穹当然想去看一看。 沈蓉想的则比他多。沈荔小小一个姑娘,从南边千里迢迢来京城投奔大伯,在沈家呆了不过半个月就叫母亲打发出去了。 虽说一个小院一间铺子,还有趁手的银两加在一起,怎么也不算薄待。 就是放在京中让人议论,也说不了她母亲什么。 但出去自立门户和有家宅庇护,总归还是有差别的。 更何况将来议亲,总不能让她一个姑娘家自己出面,跟别人家的夫人谈吧? 虽然这是周际的决定,跟沈蓉本人没有太大关系。但若不是家里周转不开,母亲又怎么会这样做? 将沈荔赶出去,省下来的每一分钱,难道又没有用到沈蓉自己身上? 沈穹心里压根没这些概念。沈荔离府那日他虽然脸色不大好,却是因为在正厅等了一会儿的缘故。 现在收到帖子,早就把之前的不悦忘得一干二净,满心想着出府去玩了。 他见自己的亲姐姐脸色依然不好,不免缓和语气,轻松道:“反正我们又不是不给钱,就当照顾生意,有何不可?” “娘又不会同意......”沈蓉依然有些犹豫。 “姐姐!你总是思量这么多!” 沈穹敲了敲桌子,眉毛已然拧起来了,“娘不同意,咱们就偷偷去嘛!左右看守后门的老张跟我关系好......” 沈蓉瞥他一眼:“关系好?你有多少次求他通融你出门?” 她眉头一皱:“阿穹,你现在正是读书的关键时候,有些事不能太出格......” 沈穹缩缩脖子。 一母同胞的亲姐姐,什么都好,就是有些太爱说教了。 偏她说的都对,又占,沈穹都不好打断。 他苦着脸听完,趁着沈蓉喝茶润嗓,抓准时机问:“那姐姐,去沈记吃饭的事......” 沈蓉无奈:“......去吧。” 沈穹大喜:“我就知道姐姐会应下来的!” 她也想见见沈荔,至少看看她过得好不好。 虽然有芳姨在,但女儿家的私事,有的不好言说,她要替妹妹想到才对。 又想到自己那攒了十几两银子的私房。 沈蓉想,多少分一些出去,也算安她自己的心。 * 与此同时,京城宰相府。 “大人,门房那儿有封请帖,说是给您的。” 随侍照墨脸上表情有些一言难尽:“寅时未到就送来了。” 那会儿天都还没亮呢,真不知道是谁家做事这么不讲究。 按礼数,最好是挑对方主人在家的时候送上请帖,若是主人有意答应,就会把来人请进去说上两句。 如此心意相通,彼此客气有礼,才是大户人家的做法。 照墨原本都不想把请帖呈给乔裴了,不过一想到大人治下的严谨,还是没敢偷偷丢掉。 而且这帖子质地倒好,珠红缎面上一叶金黄梧桐,也很是风雅,许是哪个世家大族的东西呢? 乔裴接过帖子,摆摆手,照墨便转身要走。 走前,又补了一句:“大人,蕲州那头军报搁了两天,在问着神机营的事,您这......” 乔裴眼都不抬:“多嘴。” 照墨立刻退了出去,不敢再出声。 宰相府虽然位置紧要,就在皇城南边,京城的中轴线上,但面积并不大。 不过除了乔裴自己,也没有别人在这儿住着,仆从更是少得寒酸,显得相府清幽静谧。 帖子外是珠红的绢缎,乔裴的指尖在金涂料的梧桐上停了片刻。 梧桐,梧桐街,沈记。 第10章 拆开信笺,一看落款,果然是沈记掌柜。 沈荔。 请帖上的文字并不多,大致就是说,沈记要定制一套全新的菜单,诚邀乔裴乔大人前去品尝。 不过,全新的菜单? 乔裴端起茶盏,却久久没有送到嘴边。 莫非这次,她真的要在那家小饭馆扎根?但这样一来,力有不逮,恐怕更无暇盯住那几人...... 罢了。 他将茶盏原封不动地放回原处,请帖随手搁在旁边的小几上,用一块上好的鸡血石压住。 乔裴起身走向门口。他人影一出现在门边,照墨便立刻站了过来:“大人有何吩咐?” “七日后,我要去一趟梧桐街沈记。”乔裴淡淡道,“那日若有其他事,便推掉吧。” 照墨记性极佳,立刻提醒:“大人,七日后是户部高尚书寿宴,原本说是......” 原本说是要请您去他家谈谈云开军、神机营并北境军务等大事啊!大人! 乔裴嗯了一声,依然兴趣缺缺:“推掉吧。” 照墨还想说两句,比如高尚书是大人您的恩师、军务紧急拖延不得、寿宴不去是不是也该随一份厚礼、但话说回来该去咱们还是去吧...... 但一看自家大人那张冷情冷性的脸,所有的话又吞回去了。 “是,大人。” * 一入九月,满街的梧桐便开始染上金黄,印在天穹之上,照得满街金灿灿。 “今儿咱们去奎香楼?” “凌云阁也行啊......” “凌云阁是不是出新菜了啊?这才月初,去吃一回也无妨......” 沈蓉和沈穹坐在马车上,街道两边行人的交谈落入耳中。 “凌云阁出新菜了?”沈穹立刻便眼睛一亮,“姐......” 沈蓉半垂着眼,闻言,头也不抬:“不行。” “我又没说现在......” “不是现在不能去,是没有必要的时候,都不能去。”沈蓉断然。 就算沈穹跟她关系亲近,这时也有些不满了:“为什么?我又不是吃不起!” 凌云阁和奎香楼,都是京城有名的大酒楼,虽然还够不上皇亲国戚平时宴客的水平——他们大多会高价聘了有名的厨子上门——但消费也很惊人。 像沈穹若是自己单独进去,点两道菜一碗米饭吃了,少说就得花个三五两银子。* 要是宴请朋友,哪怕只是好友小聚,没个一二十两银子,那是拿不下来的。 而沈穹就读的白鹿书院,一年的学费也不过才十五两银子。 原本沈蓉是不怎么管他花钱的,但沈荔被母亲送出府,让她良心太过不安。 家里连多一个堂妹都不舍得养,她弟弟倒还每天想着吃奎香楼......! 沈蓉不说话,沈穹也不说话了。 他多少也有些亏,但不愿立刻服从沈蓉的话。 一会儿还要去沈荔的店里,沈蓉又那么亲近沈荔。要是现在就服了软,一会儿还不知道要被她们俩怎么挤兑。 他可是记着呢!那家伙......走前也没给过他一次好脸色! 既然能开店,也没说在家的时候,做些吃的让他尝尝...... 两人就这么僵持着下了马车。 梧桐街在夏天还看不出什么,一到这时,两旁粗大的梧桐树全都开始挂黄,才是真正的“金风细细,叶叶梧桐坠”之盛景。* 微风一吹,还不算干枯的叶片就轻轻撞在一起,声音清细。 沈蓉鲜少出门,对这样的美景颇为赞叹,正想说点什么,也给沈穹一个台阶,就听见自家弟弟惊喜的声音:“栗子的香气!” 他猛地扭头,眼睛亮晶晶的,把刚才的不愉快立时又抛在脑后了:“姐姐,你闻到了吗!是栗子的香味!” 第8章 栗子鸡 今天试菜,试的主要便是沈荔手里盘出来的大菜,能不能打动大庆上层人士的荷包。 加上准备时间很短,所以不是一套完整的菜单,把重心放在了主菜上。 金秋九月,应季的主菜便定下来了栗子鸡。 栗子是秋天最受欢迎的干果,无论是做糖炒栗子,还是磨成粉做饼,抑或是酿酒酿醋,都是它的妙用。 但要说端上餐桌的大菜,那还得是栗子鸡。 其实栗子鸡的做法多种多样,有的呈出来干香无比,没有一点汤汁; 有的则湿润软糯,又用火腿、大排等上好食材熬成底汤,吃肉喝汤,都有其独特的滋味。 沈荔这回用了最传统的做法,将鸡块炒到半熟,加入香料糖色水炖煮。 最后把煮好的板栗摆上去蒸熟,就是一道香鲜色浓的栗子鸡。 上锅蒸的时候是用碗分开装好的。今天有两批客人,刚好用两个碗。 沈荔刚盖上蒸笼,就已经听见外面的马嘶声。 “荔妹妹......” 沈蓉刚一出声,一边的沈穹就把话抢了过去:“这是栗子鸡吗?好香啊!” 两人进门,扑面一股很淡的花香,不甜,只是清淡的香味。 不像酒楼食铺惯有的酒肉味道,反而幽微雅致,让人心神一下放松。 再环顾一圈,也觉得这铺子狭小了些。 好在沈荔已经收拾过一次,又把灶台腾了出去,所以看上去还算是整洁干净。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招待他们的缘故,店里一个客人都没有。 虽然是间小店,但一个人影都见不着,也还是显得有些冷情。 沈穹甚至有些害怕了:“她、她这样,做的饭能吃吗......” 他的逻辑很简单,这会儿正是饭点,沈记却见不到客人,只能说明沈荔手艺不行。 手艺又不好,又是亲堂姐,万一一会儿上菜难吃,那他是说还是不说? 沈穹这么一想,只觉得自己实在体贴入微,心思玲珑。 沈蓉倒不知道他正在自信心膨胀。 在她看来,这铺子虽然小,但布置是格外用了心的,想来没少花钱。 饭馆这样的生意,每天都有成本要支出去。 如果没有进账,是不可能这样大手大脚修缮布局的。 而且,她似乎听母亲提过,说荔妹妹早年在江南时学过厨艺...... 两人心思各异,又上下看了一圈,没有在正厅看见灶台,反而是角落里一处布帘被掀开,才露出了沈荔的脸。 她面颊微微泛红,大约是被热气熏的,一双圆杏眼却神采奕奕,连带着声音似乎都比平时听着更有劲:“蓉姐姐,穹小弟,快坐快坐!” 手一松,帘子一放,又听见她的声音在更远些的地方响起:“赵大赵二,去前面招待客人。芳姨,把我们上回晒的茶拿出来!” 一声令下,整间铺子平静的表象立刻便被打破。 就像四散的水波纹一样,应和的声音一圈圈响起来了。 “好嘞!掌柜的!” “这就去!” “二小姐,菊花茶还是茉莉花茶?” 沈荔扬声:“茉莉花茶!” 又转过脸对沈家姐弟笑起来:“新晒的茉莉花,味道清新解腻,很适合今天用。” 沈蓉见她这样,也笑了:“你慢慢忙,我们自己坐下就是。” 第11章 赵大赵二将距离灶台最近的那张桌子擦得发亮,请二人坐下。 芳姨也很快从后院捧着一张木盘进来。 盘上一只陶制茶壶,壶盖还在轻轻上跳,配上两只陶制茶杯。 “这是咱们沈记自制的茉莉花茶,刚煮好,不免烫口,大小姐和三少爷小心些。” 芳姨原先在沈府内院伺候,自然认识他们俩。 这时又从盘上取下两只碟子,分别放在他们面前。 “开胃小菜两碟,蜜渍攒盘并蓑衣黄瓜,请慢用。” 沈穹和沈蓉一下便被吸引了目光。殊不知芳姨走后,也偷偷地从后院的门缝里观察着沈家姐弟的反应。 不仅她在意,赵大赵二也同样在意。 谁都知道即将换新的菜单是沈记最重要的新品,他们三人虽然都吃过了,但也很紧张新食客的反应。 就不知道这些贵客的舌头,跟他们这些粗人有什么区别了。 沈蓉看向面前洁白的瓷碟。 这圆形瓷碟底色洁白,上半有一条圆滑弧线,仿佛河水一般; 下半的黄瓜则细细切片,紧密地铺开,褐色汁水将其浸透,却没有渗出,整体看来和上半的弧线刚巧一模一样,遥相呼应。 形态上的巧思总是很直观的,沈荔会心一笑,从中间夹起一片来。 却不料这黄瓜虽然切得极透极薄,但另一侧始终没有彻底切断,她手腕一提,竟然把一串黄瓜全部提起来了。 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线,将这些薄如蝉翼的黄瓜片串在了一起。 这样好的刀工! 沈家虽然也是官宦人家,母亲周际操持内外,也算得心应手,但家里的厨房最多也就是适口。 这么多年吃下来,不习惯也习惯了。 要说后厨能有多精致美味,估计全京城的官宦府邸里,也数不出二十户来。 好在轻轻一夹,就能将那细细的连接处夹断。 再一入口,黄瓜片已经浸透了料汁的味道。 沈蓉说不上来,只觉得一开始是很刺激的酸味,大约是食醋? 紧接着又是黄瓜本身的清爽口感,又脆又嫩,吸饱了料汁。 正当她觉得有些单调时,底下浓郁的酱香味又涌了上来,还有些回甘。 黄瓜片之间,都用料子抹匀,保证每一片黄瓜咬上去,都是汁水饱满、回味无穷。 沈蓉吃完了自己夹的那一块,忍不住问:“这是用的什么酱?香味好浓。” 芳姨便微笑着上前:“据二小姐说,是把芝麻花生等等先焙再磨,又和甜面酱、辣椒酱等等,按比例调和在一起。” 沈蓉点点头:“难怪了......” 说着,又向碟子里夹去。 却夹了一个空。 再一低头,才发现她慢慢品味的时候,沈穹已经不知不觉把剩下的蓑衣黄瓜全都吃完了。 发现沈蓉扭头看过来,沈穹还有些疑惑:“怎么了姐?哦对了,我看你只顾着吃那盘黄瓜,这儿给你留了点蜜渍攒盘......” 沈蓉一下子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只得接过来。 蜜渍攒盘用的则是暗色的陶碟,磨砂的质感,使得蜜渍本身的光泽感格外诱人。 陶碟分了四格,一看便是特意定制,里头便是蜜饯的乌梅、橘子、山楂等等。 也不知道沈荔怎么腌的,寻常的果脯蜜饯,沈蓉吃过不少,却没吃过这样柔和的滋味。 既不过分甜、也不过分酸咸,恰到好处的调味,令人口舌生津。 沈穹没她这样多的想法,只顾着赞叹:“好吃!好吃!” 再喝一口茉莉花茶,略显滚烫,但顺着喉咙下去,清新的花香一路裹挟,将残留的厚重滋味消解,满口生香。 “这茶也不错!”他瞪圆眼睛。 怪事,区区花茶,怎做得比那些上等茶叶更妙? 沈蓉正想踢他一脚,叫他注意仪态,门外又是一道马嘶。 “大人,您注意脚下。” 照墨停了马,站在沈记门口放眼看去,只觉得焕然一新,嘴都有些合不拢了:“这、这是沈记?” 他还记得上次来时沈记是怎样一副简陋样子。今天一看,虽然依然算不得富丽堂皇,但居然能说得上是简练得体了! 那沈掌柜的品味,倒是真的不错...... 沈蓉和沈穹一个闺阁女子,一个尚在念书,自然是不认识乔裴的。 但也能察觉到他身份不同,因此双方只是点头示意,没有多打招呼。 乔裴来得很是时候,开胃小菜之后,又是一道素菜、一道汤品,接着便是主菜了。 素菜是西葫芦,先切片烤到金黄微软,再在鸡高汤中煮得软糯。 取一只红底莲花纹木碗,正中摆上一块蒸熟的芋头,将西葫芦贴上去,围在一处,正好摆出含苞待放的造型。 西葫芦原有的怪味被高温去除,更留下炙烤后的碳火香,又煮到柔软香滑,几乎不用嚼就能吞下去。 芋头本身清淡微甜,作为底子再合适不过。 汤则是当季的莲藕与猪骨熬制,熟藕切成适合入口的大小,瓷碗不过巴掌大小,一碗里只放一块,又浇上熬好的浓汤。 汤底十分浓稠,是时下少见的口感。 乔裴原本有些不习惯,但舀起一勺,浓汤满盈勺中,再送进嘴里,饱满的口感让藕香更加充盈。 再咬一口藕块,绵藕天然的甜味便渗了出来。 沙而软的口感配合汤底的浓郁香气,带给人无与伦比的满足感。 主菜便是新鲜出炉的栗子鸡,用缠枝纹的白瓷碗装上,特意没有装到最满,将精美的纹样露在外头。 汤汁还需勾一道芡,浓浓地淋在表面,更显得油亮鲜美。 沈荔做主厨,只有栗子鸡是自己端上来的。 她一进大堂,就看见了坐在沈家姐弟旁边的乔裴。 他今日换了一身雪白的道袍,外披一件浅灰大氅,墨黑的长发用一枚玉簪随意盘起,露出比道袍还白上几分的脖颈。 眉目低垂,仿佛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一般。 不过面前的几只盘子,倒是被吃得干干净净。 “倒不知乔大人竟是道教中人。”沈荔先给沈家姐弟上了菜,又将碗轻轻放在乔裴面前。 乔裴抬眉看向她。 只是一息,却叫人觉得他立刻活了过来。 “道袍并非信道者专属。”他解释,“官员之中,大多以直缀、道袍、鹤氅为平时装束。” 说着,自然地便看向了桌上的栗子鸡。 不算新奇,是常见的做法。 沈荔注意到他的视线,却没有立刻介绍,只是说:“三位先用,还有一道栗子鸡没有上呢。” 还有一道? 别说沈穹,沈蓉和乔裴都有些好奇了。 栗子鸡不是已经在他们面前了吗? 第9章 又是栗子鸡 沈穹本想把肚子留着吃第二道没见过的栗子鸡,却不防沈蓉已经下了筷子。 沈荔做栗子鸡用的全是鸡腿肉,油脂丰富,软嫩不柴。 汤汁咸香微甜,将鸡肉完全浸透,却又含有栗子的淡香,并不是单调的酱料味道。 第12章 再咬开一颗栗子,牙齿微微一错,内里粉糯的栗子肉就露了出来。 栗子的口感,又和鸡肉全然不同。 鸡肉软弹嫩滑,栗子却粉质绵软,调味以咸为重,微微的甜感和栗子本身相契,恰到好处将两者中和,实在挑不出半点差错来。 沈蓉一向不好口腹之欲,但唯有今天尝了沈荔的菜,才发现自己不是不喜欢,而是往日吃的那些,实在叫她喜欢不起来。 加上分量不多,还要跟沈穹分食,她原本想评价一二,都不愿耽搁这个时间,反而一筷接着一筷。 沈穹慢了一步,就见他姐姐吃得头也不抬。 这怎么忍得住?立刻抄起筷子,跟沈蓉争夺起来。 争着争着,难免有些羡慕隔壁那位大人。 ——吃独食可真好啊! 等两桌人约摸吃到半饱,沈荔又从后院走了出来。 同样是一张木盘,里面是六张瓷盘,三大三小。 沈穹期待许久,一来便探头望去。 只见大的瓷盘里摆着一块炸制的肉排,外壳金黄,小的瓷盘里则是棕褐色的酱汁。 说实在的,怎么看,都看不出是栗子鸡啊。 “这是另一种栗子鸡。”沈荔给两桌客人介绍,“鸡腿排提前腌好入味,裹了栗子粉炸制。配上旁边的栗子风味酱料一起吃。” 这一回没让沈蓉抢先,沈穹迫不及待地下了筷子。 鸡腿排炸好后已经被切开,正是适宜入口的尺寸。 外头的酥壳半点不厚重,只有薄薄一层,在齿间一碰就碎开,内里饱满的肉汁霎时间迸发。 厚实多汁的鸡腿肉和酥香薄脆的外壳,倒是一种新鲜的口感,令沈穹不自觉细细品味起来。 再蘸取一边的酱料,又是另一种风味。 鸡肉本不像猪、牛、羊肉,本身风味是不够浓郁的,但那酱汁却恰好弥补了这一点。 虽说是栗子风味,里面却额外有些醇厚的回味。 倒像是牛乳? 沈蓉连连点头赞叹:“这样吃起来,倒比刚才的做法要适口许多。” 沈穹嘴里包着东西,含混道:“栗子味儿也更足了!” “栗子本身香味清淡,再加其他味重的调料就破坏了这种香味。”沈荔解释道,“要想保留栗子的味道,就要重新考虑调味了。” 新上的这一份栗子鸡并不多,吃饱喝足,芳姨又端上一壶新煮的茉莉花茶。 沈荔便问:“姐姐觉得如何?” “很是不俗。”沈蓉赞道,“我没想到,荔妹妹的手艺如此出众。” 芳姨正替她添茶,闻言露出一个苦笑。 沈蓉奇道:“这是怎么了?” 芳姨不好开口,沈荔就自己说了:“姐姐觉得,是原来的栗子鸡好,还是我改良的栗子鸡好?” 沈蓉沉吟片刻:“若说口味,实则从你手里做出来,可以说不相上下;若说新奇,自然是改良后的更叫人耳目一新......” 她见沈荔立刻脸色一亮,不免莞尔——荔妹妹还是小孩子性情呢。 “不过......”沈蓉话锋一转,“要说哪一种更适合你,还是原来的栗子鸡更好。” “姐姐也这样想?”沈荔却没露出惊诧之色,只是微叹口气,“芳姨也是这样劝我。” 她一开始打的主意,是将菜单全部重新改过,以后上这道栗子鸡为标准。 如此一来,新奇少见,价位至少还能往上堆一堆。 如今京城顶级的大酒楼,大多是素菜一两一碟、荤菜二两一碟。 她的套餐里至少八个菜,三素五荤,就算是单人餐的量,那收个十两,不过分吧? 但被芳姨一说,沈荔自己也消停了,明白这个想法不现实。 沈穹脑子一根筋,愣愣地问:“为什么不现实?” 沈蓉都懒得说他:“若是道道菜都要这样重新改过,怎么去寻找其中风味的最佳搭配?如此一来,初期的开销就不是一笔小数目。” 一旁默不作声的乔裴盯着面前彩蝶扑花的屏风看了半晌,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搁下的时候,发出一声轻轻的响儿。 随侍还以为他有话要吩咐,连忙回神走近,却又被挥挥手打发走了。 那头,沈蓉还在说:“再者,我们刚刚一路过来,可有在这附近看见什么高门大户?” “若是周围的人都吃不起,那么价格高昂的新菜研制出来,又能卖给谁呢?” 沈穹听得长大嘴巴:“姐,你好厉害!” 沈蓉不他,只是握着沈荔的手,言辞恳切:“我见你每道菜都用了不同花色、纹样的器具,想来这是你的坚持。但这样做,又是一笔额外花费,要考量清楚才好啊。” 沈荔点点头,忍不住脸色一苦:“姐姐跟芳姨说的一模一样呢。” 她倒没有对沈家姐弟刚才的你来我往发表看法,毕竟沈穹笨一点无妨,总归沈家家业都是他的。 沈蓉却不一样。 要自己能立得住,日后嫁了人才不会受苦。 话又说回来,她虽然过剧情的时候没带脑子,但依稀记得沈蓉的婚事有些波折......? 转念一想,比起她被退婚、被射杀,又能算得上什么麻烦呢? 沈荔拿自己给自己开玩笑,一时忍俊不禁。沈蓉见了便问:“这是想到了什么,这么高兴?” “就是想到姐姐,明明只比我大一岁,处事却如此周全妥帖。”沈荔说。 这不是敷衍,而是真心话。 曾经沈荔也只埋头在厨房开发菜品、搞创新,平衡收支自然有财务和经在干。 直到因为念不合跟经闹翻自己干,才体会到经营一道的困难。 到了一个新世界,热血上头,又着急回家,差点故态复萌,好歹被芳姨和沈蓉劝住了。 沈蓉自然也看得出她真诚,心里更是喜欢。 家里父亲不常在,母亲行事,与她的想法多有不和;弟妹年幼,沈穹又是个没什么想法的...... 还好,沈荔来了。 姐妹两个你一言我一语,一时谈得无比投机。 乔裴又喝了口茶,手指在桌上轻敲。 那位沈家小姐的话看似周全,实则不然。 虽说眼下为了求稳,是应该用传统做法笼络客人;但日后要谋求更高的收益,却不得不做些新鲜样子。 那些独具特色的菜肴,大可以等根基牢固后再做,有了熟客,自然有人愿意尝试她的新菜,而不必顾虑远近。 以她的手艺,只要吃过一次,便很难吝惜自己的荷包。 又或者提前设好门槛,规定只有在沈记花销超过某个数额,才能有点新菜的资格。 如此一来,即便不感兴趣,这些食客为了新鲜和面子,也会掏钱。 这时候,再将新菜的价格堆高一些,叫食客觉得,这样的价才配得起他们的身份。 如此一来,名声有了、客人有了、银钱也有了。 总之,办法是不会少的。 乔裴端起茶杯,目光不经意扫过沈荔神采飞扬的脸庞。 又静静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她不问,又怎会知道呢? 第13章 又等了片刻,他慢吞吞开口:“不知今天的菜,是否可以外带?” 沈荔这才看向他:“自然可以。” “栗子鸡也可以?” 沈荔指了指一开始那一份:“这个可以。” 炸制的那盘不能久放,有损风味,这一点她是不会退让的。 乔裴点头:“多少钱?” 沈荔蠢蠢欲动,刚想狮子大开口,又念及沈蓉沈穹在一边坐着。 为了形象考虑,笑眯眯道:“陶盅买进来不过二十文一只,您多给二十文就是了。” 乔裴挑眉,看她一眼。 这回怎么不要高价了? 沈荔却不知道想到哪里去了,肃着脸道:“——至于豆腐宴,我也已经有些想法,到时单独请乔大人来品尝。” “豆腐宴?”沈穹探头,“那是什么?” “这之前和乔大人约好的,要做出百种豆腐吃法。”沈荔说,“自然不能食言。” 乔裴倒没想她一直记着,他之所以提出那样要求,也只是权宜之计,并非有多爱吃豆腐、 不过...... “那裴便却之不恭了。” 也正合他意。 第10章 南瓜排骨盅 “不用送了,秋夜天冷,妹妹快进去吧,别受了凉。” 沈蓉往沈荔手里塞了个手炉,“等你的新菜备好,务必下个帖子告知一声,我一定来捧场。” 沈荔顺势握住她的手,摇了摇:“姐姐说的哪里话?到时我一定下帖子请姐姐来吃,不收你的钱!” 虽说这世界里的人个个鲜活,半点不像游戏里只有固定台词的npc,但沈荔面对沈蓉时,总是格外放松自在。 大约因为沈蓉对她本就抱有善意,但也许就只是合眼缘吧? 沈穹受了冷落,也不在意,只眼巴巴地看着她:“那栗子鸡当真不能带回去吗?” 沈荔被他逗乐:“不能!鸡腿排须得现炸,才能保证它质地酥脆、肉汁充盈。回去放凉了再吃,可就不是一个味道了。” 沈穹这才蔫蔫地应了:“这样?知道了——” 将沈家姐弟送走,又该送乔裴了。 照墨将马车赶到沈记门口,却没等到自家大人的身影。 下了马车撩开帘子,才发现大人还在原处跟沈掌柜闲聊。 与其说是闲聊,沈荔倒觉得她更像在跟董事会做报告。 乔裴:“若是挂出新菜单,沈掌柜打算如何定价?” 沈荔:“比着奎香楼等酒楼来,可以适当降一些,约摸十之八|九。” “若是如后上的栗子鸡一般,未曾见过的新菜呢?” “眼下虽不打算做,但以后若是做了,自然要和大酒楼一个价格。”沈荔微笑着说。 先前说一两素二两荤,那也只是酒楼寻常菜的价格。 若是招牌名菜,又或者食材少见,恐怕价格能更高,直奔十两去。 乔裴点点头,手中玉珠慢慢转着:“如此算来,当得纯利几何?” 沈荔抽了抽嘴角,心想大人你还真把自己当精神股东了啊? 但面上还是笑着答了:“约十中占一。” 这都是她早就算好的,心中自然有数。 乔裴思索一瞬,道:“若是沈掌柜不介意,在下还有些建议。” 沈荔:“乔大人请讲。” “一则,今日这几道菜,还是太少。” 乔裴的咬字叫人听了很舒服,不急不缓:“正式供应时,最好能再加些。” 沈荔点头,这是自然的。 今天是试菜,加上食材不足、准备不周,菜色有些寒酸。 若是正经上新菜单,一套下来,怎么也要有十来道菜才够。 “二则,要是一切顺利,只你一个人在后厨,大约是不够的。”乔裴说着,看向沈荔的脸庞,“该是时候招些帮厨、跑堂,账房最好也再招一个。” 这倒是! 她最近忙着定菜单,把招人的事都给忘了。 沈荔顿时笑开,态度更热情了些:“乔大人说的是,只是不知京城何处能招到合心意的帮厨?” 她一笑,乔裴不免移开视线:“......秋收后,京中各处便会有人牙子现身,到那时再买吧。” 沈荔只觉得这位乔裴乔美人,性情很是端方,甚至有些羞涩了。 真是礼仪君子啊,连女子面庞都不肯直视。 不过...... “人牙子?”她皱眉,问,“是说那些卖身为奴的......” 话问出口,她又觉得是自己不知变通了。 这毕竟是古代,不能用现代的眼光来看待。这些被卖出去做奴仆的孩子,多少还有一份活路,总比活活饿死好。 刚刚这样的发言,不像个乡野出身的人家,更像不食人间疾苦的纨绔了。 她有些赧然,不料乔裴却并未嗤笑,仍是容色平静:“既是帮厨,便要学你的手艺。同样,店里的跑堂小厮也不免接触到后厨的方子。” “如此,自然是能买下身契更好。” 为着他自然的态度,沈荔笑容也更真心些许:“我明白的。” 乔裴又问:“需要我帮忙吗?” 沈荔:“什么?” “照墨认识京城所有牙行的人。”他说,“如果你对这些事不熟,可以找他。” 沈荔扭头看了一眼侯在一旁的照墨,笑道:“那就多谢乔大人了。” 乔裴颔首,不再继续聊下去,起身坐上马车回府去了。 照墨在前面赶车,乔裴独自坐在车厢内。 唇边似乎还有些虚无的茉莉花香气。 只是这回他知道,是花茶的味道。 而非沈荔。 * 还有几日就是中秋,这天傍晚,郭辉预定的宴客日到了。 两人一进沈记,便是一阵浓香扑鼻。 赵二机灵,立刻上前:“客人先坐!今日友人相聚,君子之交,小店送一份冬日甜汤,两位客人暖暖胃!” 很快,就端上一壶红枣黑芝麻糊。 那吏部员外郎闻言一笑:“你这小厮倒是会说。” 并不反驳君子之交的话。 郭辉便知道他的态度了,又庆幸自己带的是坛浊酒,否则岂不平白生事? 赵二一面引他们入座,一面笑到:“知道两位客人都是清廉为官,今日也不过三菜一汤,配一道馄饨。” 他嘴皮很是麻利:“仔姜小公鸡,鸡还没杀,鲜嫩嫩的香辣味道,最是开胃;再就是将排骨塞进南瓜肚里,是为南瓜排骨盅;素菜么,简单的一道猪油油麦菜,为二位解腻。” 员外郎坐下,笑问道:“汤......我猜猜,应季的汤,必然是萝卜了!” 赵二捧他:“大人实在机敏过人!” 两人坐下后,就着温热甜香的芝麻糊谈了起来。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郭辉只想知道自己被分到哪里,听到去处比自己原想的还要好,立刻眉开眼笑。 员外郎吐出鸡骨头,又就着汤吞了口馄饨,只觉得遍体暖意,舒适至极。 他一面赞叹沈记的东西,一面也指着郭辉笑了:“好你个郭辉!若不是有求于我,便要把这样好的饭馆藏起来不成?你得罚酒!” 第14章 “罚酒!罚酒!”郭辉哈哈大笑,“我自罚三杯!” 桌上氛围正好,南瓜排骨盅也送了上来。 这菜不如小公鸡下酒,却温和滋补,调味也柔和,更突出了南瓜本身的甜香。 排骨里多余的油脂全都泡进了南瓜瓤里,吃起来竟比吃肉还要香糯。 员外郎比起那仔姜小公鸡,反而更喜欢口味平和的南瓜排骨盅。 吃完还重新叫了一份,用陶盅打包带走。 郭辉留下来结账。也许因为得了好消息,一口气给了沈荔三两银子。 沈荔也不计较。要是按照她往日的收费,这一顿比着大酒楼的价,要个七八两也不过分。 不过郭辉给的价已经按着梧桐街最高级的饭店来了,只能说,这条街的饮食消费本就不高。 人人都说酒香不怕巷子深,却不知她这酒香,何时能飘出这条梧桐街啊...... 沈荔兀自在这儿郁闷着,那头员外郎上了自家马车,正慢悠悠往家里去。 前面车夫忽然叫了一声:“老爷,前面好像有上官。” 这些车夫眼睛都利,马车是低调奢华还是徒有其表,逃不过他们的法眼。 员外郎闻言,立刻叫停了马车,准备在旁边等着上官经过。 可惜天不遂人愿,那马车就在自己旁边停了下来。 员外郎便想,这是有话要说啊!他一撩帘子,正对上隔壁马车的车窗。 只见一张约摸五十来岁的面孔,嘴上两撇八字胡,鬓角微白,面上不苟言笑,很是肃穆。 这人虽然没戴官帽,员外郎却忍不住两股战战:“高、高尚书......” ——来人竟是户部尚书高鉴明! 高尚书目光一扫,立刻锁定了他怀里包着的陶盅。 他抿着嘴不说话,面色极威严。 员外郎也是个妙人,立刻便将陶盅捧着递了出去。 高尚书面色一霁,又牢记着夫人的叮嘱,咳了一声:“本官不白要你的。” 说着,就有侍从上来,一枚二两的元宝交给了员外郎。 于是沈荔这道南瓜排骨盅,又以二两银子的身价,踏上了去往尚书府的路。 一到家,正是晚饭时分。 高尚书叫人把这南瓜排骨盅热了添个菜,自己忙不迭往正厅去了。 正厅里头,高尚书夫人赵琴已经开始用饭了。 “娘子,今日可是运道好!我在路上......” 如是讲了一遍《高鉴明偶遇员外郎、使慧眼买入排骨盅》的故事。 赵琴虽不耐烦听他自吹自擂,却也知道自家夫君在吃这一道上天赋异禀,不由放下筷子期待起来。 很快,南瓜排骨盅热好端了上来。 陶盅揭开,里头南瓜还封了顶。 再把南瓜顶掀开,里面浓郁的香气才飘出来。 排骨软糯,一夹脱骨,裹了少许南瓜瓤,更加顺滑适口。 南瓜则浸满肉香油香,微微的甘甜味充盈口中,竟比排骨还要更诱人许多。 秋天吃上这样一口,香甜滋补,又很是饱腹,实在惬意非常。 赵琴只尝了一口软糯油香的南瓜,便拍了高尚书一掌:“这样好的饭馆,你怎么才找到?” 又剜了他一眼:“枉你整日自夸‘京城好吃客’!” 虽是抱怨,高尚书却听得笑容满面,紧跟着夹了南瓜和排骨进碗里。 ——否则,他娘子可半点不会给他留! 其他菜还没怎么动,南瓜排骨盅已经吃得差不多。 赵琴不免要问:“夫君,这菜是哪家酒楼的新品?” 高尚书诚实摇头:“不知。” 立刻挨了一瞪。 高尚书委屈。他半道截了人家的东西,哪还来得及问呢! 他摸了摸肚子,忽然发现面前的陶盅盖子上刻着点什么。 凑近些,隐隐看出那是两个小字:沈记。 沈记? 没记错的话,他那倒霉学生错过了自己的寿宴,后来补上的寿礼便是沈记的栗子鸡? 再一想,那小官的马车打梧桐街过来。 乔裴似乎也提过,沈记开在梧桐街? 若那道栗子鸡也出自沈记,那般的奇思妙想,酥脆多汁的鸡腿排与栗子酱汁的搭配,牛乳在其中惊为天人的应用...... 高尚书放下筷子,不免轻哼一声。 这臭小子,运气倒好,什么好吃的都让他撞上了。 偏偏是个暴殄天物的。 正想着呢,桌下忽然挨了一记。高尚书吃痛,深感冤屈地看向自家夫人。 赵琴瞪他一眼:“哼什么呢?好好吃饭!” 语罢,又端着碗扭过身去,细细听,还能听见她的嘀咕:“问一句哪家酒楼的菜,都一问三不知。真不知道这尚书是怎么当的,该不是皇上问话也只知道摇头罢......” 高尚书:...... 高尚书:“夫人,我听得见。” 第11章 人牙子 郭辉的事了结后,还有五日就是中秋节。 沈荔还以为来不及卖一波月饼了,却不料这时候也没那么多人提前半个月就开始卖月饼的。 一个是保鲜技术跟不上,再则中秋是个阖家团圆的日子,并不流行亲戚朋友之间上门拜访。 一旦不用拜访,不用约时间等空闲,那么买月饼自然就不是一件急事。 她去各个点心铺子转了一圈,甚至都没几家开始卖月饼的。 一看还来得及,沈荔立刻请了泥瓦匠到沈记的后院,就在她灶台旁边搭了一座小烤炉。 泥瓦匠手脚利索,当天就已经把烤炉打好了。 后厨没有别的材料,就只把先前没吃完的咸蛋黄剥了几颗出来,做了咸蛋黄莲蓉口味。 有传统提浆的,也做了几块酥皮的。 不过酥皮月饼......听芳姨说,去年京城已有不少点心铺子在卖,从南边流行过来的,高门大户都爱吃这份新鲜。 世人都知道,无论是服饰、文风还是饮食,这些年都是从南方开始流行的。 因此这南方的酥皮月饼传过来,不过两三年,就已经成了京城中秋很受追捧的点心。 沈荔叹了口气。原本还指望靠穿越者必备的特色月饼赚一笔快钱,现在看来还是有些困难的...... 那小火炉一炉能烤约十二个小月饼,沈荔揉面揉得胳膊发酸。 可惜剩下三人都帮不上忙。芳姨记账、赵大收拾今天没用完或者不够用的菜、赵二则要去把沈宅后院的空房腾出来。 而他之所以忙着收拾空房间,正是因为沈荔下定主意要买帮厨和跑堂回来。 因此刚将这十二个咸蛋黄莲蓉馅月饼送入烤炉,她就让系统帮忙写帖子,请乔裴的随侍照墨介绍几个人牙子。 系统幽怨地操着一口气泡音:【你就是用时朝前,不用朝后!】 沈荔点头:“说得太有道了,我要把这句话刻在我的墓碑上。” 系统:...... 系统气得一个倒仰:【你怎么那么不要脸呢?】 虽然它早知道自己这位宿主脸皮很厚了! 就在沈荔已经开始折腾奶黄流心月饼的时候,照墨带着一队看上去不过七八岁的小孩来了沈记。 第15章 照墨虽说从第一面就对沈记看不太顺眼,但这是大人交给他的任务,所以态度并不差:“这是京城牙行卢婆子。” 又干巴巴介绍了一番,说是最有善名在外的一个。 他旁边那满头卷发的中年婆子,立刻露出一个笑。 她长得很叫人有好感,虽年纪上去了,但脸上皮肉饱满,并不像许多老人那样贴着骨头。 一笑起来更是亲和度满分,沈荔一瞬间怀疑这些孩子都是被她骗来的。 “沈掌柜,久仰大名!我姓卢,叫我卢婆子就行!”卢婆子的口齿比照墨伶俐许多,忙不迭给沈荔介绍起来旁边这一圈孩子。 “......是年初买来的。春天西边大旱,不少人家都没了活路。家里吃饭的嘴太多了啊!不卖,也不忍心看着孩子活生生饿死,我卢婆子就跑了这么一趟。” 她说话的时候,沈荔一直在观察这群孩子。 他们虽说穿的简朴——甚至简陋,人也瘦小伶仃,头发枯黄细软地搭在脑门上。 但露出来的皮肤,至少没有太多伤痕,也没有缺胳膊少腿的。 说明没怎么鞭打,也没强迫他们沿途乞讨。 “能从春天养到现在,看来您确实很有善心。”沈荔说。 卢婆子摆了摆手,面上还是不免有几分得色:“这是哪里的话?我这一行不就是干这个的?人家把孩子交到我手里,我就尽心完好地送到主家手里去。” 其实她带来的孩子也不多,拢共八个人,六男两女。 沈荔先要了那两个女孩,又随机点了三个男孩,里头有一对双胞胎兄弟。 没办法,这群孩子个个安静得像鹌鹑,连眼珠都不肯转一转的。 要她这么短时间内看出几人的心性,实在太难,且这不是沈荔擅长的事。 不过穷怕了的孩子们做事都谨慎,沈荔并不怕他们不听话。 送走卢婆子,芳姨和赵大赵二便各自领了两个男孩、三个女孩回了院子里。 晚上,一众人便在庭院里吃她今天新做的月饼。 小孩子们肠胃不好,就先吃点白粥细面垫肚子,月饼分一小块尝尝味道。 “原先市面上有的味道,咱们还卖吗?”芳姨说,“我倒觉得这个奶黄流心的馅儿格外香甜。” 赵大点头:“我也觉得,倒不是因为头一次吃,而是实在浓香可口。” 外头的饼皮就不用说了,跟提浆月饼不是一个味道。 奶黄流心这一款的饼皮,沈荔用了大量的奶制品,几乎把集市上能买到的鲜奶、奶油全都包圆了。 也得益于此,这款饼皮吃起来更加细腻香软,跟奶黄馅儿的融合也更好。 “我倒觉得其他味道不必挂出去卖。”赵二提议,“咱们要卖,肯定要比市面上贵许多。但五仁枣泥的月饼,不少人家自己也做,不会花大价钱买的。” 沈荔也认同他们的看法,眼下沈记最重要的就是把品牌做起来。 只是好吃,不足以让人对这家店有深刻的印象和依赖度,所以必须要开发自己的特色。 如今的沈记,最要紧的就是‘新’。 比底蕴、食材来源,比不过那些大酒楼; 比廉价,又比不过其他小摊小铺。 要让客人为多出来的溢价买单,就要足够新、足够好吃。 原本沈荔是想用改良菜单来奠定这个‘新’字的,可惜现在暂时没那个本钱。 这样的话,跟其他铺子撞了口味的月饼暂时不卖。 奶黄流心的新款月饼,可以先在店里打打广告,这种视觉效果极佳的糕点,就是要现场切开才最有吸引力。 不过定价估计不会低...... 见沈荔陷入思索,大家也默契地闭口不言了。 赵二给桌上三人添了茶,又回头去照看那几个安静吃饭的孩子。 恰在此时,一旁的小圆桌边,刚刚被买下的小女孩举起手里的月饼:“这个......凉凉的,好吃。” 她说得很小声,但恰好落在间隙里,显得格外突兀,回过神来,吓得脸都发白了。 卢婆子再心善,也不会放松对他们的管教。毕竟以后都是卖去做下人的,越乖觉,越能保命。 所以将人收到手里,第一件事就是教她们规矩。 首先,就是不能在主人家说话时插嘴。 小丫头手足无措,想学着卢婆子教的那样磕头请罪,却舍不得手里半块月饼。 她手里拿的是沈荔只做了两块的冰皮版本。 冰皮的奶黄月饼跟奶黄流心月饼的口感差别很大,毕竟冰皮是不需要烤制的。 外层冰皮是冰冰凉的糯米,也没多少甜味,更凸出了奶黄馅的甜香。 硬要说起来,其实并不像传统月饼,而是现代雪媚娘的口感。 反而是那对姓周的双胞胎兄弟,弟弟被哥哥拉着,两人肃着小脸,往地上立刻就是一跪:“请掌柜见谅,我愿代为受罚!” 结果把沈荔吓一大跳,让人把他们抱起来,自己则揽着小姑娘,问:“你说好吃,是这个味道好吃,还是——” 她指了指桌上的流心奶黄口味:“这个味道好吃?” 女孩子怯怯地指了指桌上的:“桌上的好吃。桌上的,更好吃。” 她刚听见了,主家想把桌上的拿去卖。 所以,她就得说桌上的更好吃。 沈荔看着她瑟缩的眉眼,原本轻抿的嘴唇翘了翘,对她露出一个微笑。 小女孩便知道她没生气,也反射般对她笑了笑。 沈荔又问:“是凉的好吃,还是热的好吃?” 小孩刚被安抚下来,还没反应过来,立刻答了:“凉的好吃!还漂亮!” 说着,举着手里的月饼给沈荔看。 仿佛沈荔对她笑了一下,就一点都不害怕了,伸着胳膊给她展示被自己啃得不成形状的月饼。 沈荔笑了笑。冰皮是奶白的颜色,远远看着如玉一般,确实漂亮。 她拍了拍小孩的头:“去吧。” 女孩到最后都没发觉自己说的话前后不一,被哄得眉开眼笑,咬着月饼回了自己的位置。 “那掌柜的,咱们就......”赵二琢磨着她的神色,“两样都卖?” 沈荔点点头:“都卖吧。” 奶黄和冰皮都用料讲究,要说沈荔能从中赚多少,大概也和其他家糕饼店差不多。 但即便如此,对眼下的沈记来说,也是不小的一笔钱。 她站起身,伸个懒腰:“行了,都散了吧,明天还要早起呢。” “得嘞!”赵二声音响亮。 被一旁赵大拍了一巴掌:“小点声,吓着孩子了。” 他两兄弟一手一个双胞胎,另一个男孩则被牵在中间。 两个女孩被芳姨领着回去洗漱,沈荔无事一身轻,预备泡个澡,然后美美地睡觉。 系统恨铁不成钢:【亲,这时候对孩子们施以援手,有几率让孩子们在男主面前偶然透露宿主的善良美好,获得隐藏好感度哦!】 沈荔将芳姨准备好的寝衣一把捞起。 “嗯,我听到了。”她施施然起身,“不过你到底为什么这么想让我去谈恋爱?不是都说好了挣钱就能回家吗?” 第16章 “还是说,你有什么目标,是必须进入恋爱线才能达成的?” 系统一下消声。 沈荔也不在意,慢吞吞泡起澡来。 心里却不由得想,这系统,不知道还瞒了她多少东西。 说不定她会穿越,也和它有关呢。 第12章 奶黄流心月饼 第二天一早,沈记照常开业,又是一番忙碌。 等这一批客人的面都上了,沈荔将看火的活交给赵二,自己端着一张木盘到前面去了。 “哎呀,沈掌柜!” “沈掌柜好!” “今天这道鳝鱼面可真是够鲜的!沈掌柜,下次什么时候再上菜单啊?” 沈记的菜单通常用木牌挂在墙上,每天轮换。 如今开张快一个月,基本是每周换一换。 就算食材没区别,也尽量在搭配上花些功夫,做出不同的口味来。 沈荔笑道:“鳝鱼秋天最肥,既然大家想吃,鳝鱼面的牌子就多上几天。” 小小的几声欢呼后,有人注意到她手里的盘子:“沈掌柜,这是......” “看上去像是月饼啊!” “那金黄灿灿的是月饼,旁边白嫩嫩的又是什么点心?” “莫不是贵妃饼?又或玉带糕之类......倒是很好看!” 沈荔抿嘴一笑:“都是沈记今年中秋新制的月饼,拿来给大家尝尝鲜。要是喜欢这味道,可以在结账的时候跟芳姨预定。” 这味道? 什么味道? 客人们面面相觑。他们在沈记吃面,虽然也知道沈掌柜手艺出众,上到黄瓜鸡蛋下到红烧排骨,这些家常菜色都能做出不一般的鲜美滋味,但月饼...... 月饼还能有什么味道? 左不过五仁、枣泥、鲜肉...... 沈荔站在正中,用一把小刀慢慢切开中间那一排金黄油亮的流心奶黄月饼。 银亮的刀锋划开一道细线,露出内里色泽更加明亮的糕体。 那种亮黄色与传统提浆月饼不同,让人看了便觉得,应该是一个更加......更加甜香、细腻...... 但随着刀切得更深,众人便没工夫感叹这月饼的饼皮了。 ——里面橙黄香浓的内馅,像一道甜蜜的泉,汩汩涌了出来。 湿润的流心一点点浸染外层的饼皮,粉糯的糕体紧紧簇拥着中间饱满的内馅,看上去如同一汪金灿灿的湖泊。 扫了一眼众人愣神的表情,沈荔深藏功与名地笑了笑。 不枉她端进来之前专程复烤了一次,就是为了现在这么完美的效果。 当然,不烤第二次也能流心,只是不会这么漂亮了。 人都是视觉动物。果不其然,立刻就有人开始嚷了起来:“沈掌柜,我这桌总能分到一块吧?” “一整块?你想得美!沈掌柜,他是个牛噍牡丹的玩意儿,给了也是浪费,不如给我......” “我可是老熟客了沈掌柜......” “都有,都有。”沈荔安抚,“这是沈记新上的流心奶黄月饼,一直到中秋都能预定。” 冰皮的视觉效果不那么夺人眼球,但吃起来又是另一种口味。 冰凉软糯的外皮,牙齿陷进去后并不能很快触及到内里的馅料。 用力咬断后,却又能立刻被浓郁的奶香包裹。 “这个倒是不那么甜哦!”郑元武跟沈荔更熟,自然地赞叹道。 沈荔点头:“冰皮月饼的饼皮几乎没什么甜味,所以里面的馅料也减少了糖量,也更适合小孩子和老人吃。” 中秋本来就是一家老小高高兴兴团聚的日子。她这话一出,不少本没打算买沈记月饼的都有些心动了。 这时倒没有什么吃不得高油高糖的讲究,反而越能吃,越显得富贵。 只是小孩和老人毕竟牙口不好,这减了糖又更软糯的冰皮月饼,确实更适合一家子分享。 沈荔又适时道:“沈记的月饼礼盒会有六枚流心奶黄月饼,六枚冰皮奶黄月饼,售价五两银子,定金只需付一两银子。” 她顿了顿,又补充:“此外,也会专程为您送到家门口,不必来提货。” 五两银子虽说也不便宜,甚至店里不少人身上都没有五两。 不过若只给一两定金,很多人便立刻能拿得出来了。 再一听,说是不必再来沈记提货,更觉得省事,也跟着掏了钱。 这么算下来,这一早上居然有了十笔订单,直接就是十两的入账。 要知道,沈记卖面卖了一个月,也不过就是十两银子! 再则,眼前虽说是十两银子,等到中秋送了月饼过去,那就是四十两银子的收入啊! 一贯沉谨的芳姨都乐开花了,跟赵大赵二两个以茶代酒,提前庆祝。 却见沈荔依然神色淡淡,难免疑惑:“掌柜的,可是觉得单子太多,忙不过来?” 一盒十二枚月饼,十盒就是一百二十枚。 后面几天说不定还会更多,这加下来可不是个小数目。 沈荔摇头:“当然不是,这不是刚刚有了帮手吗?” 只是她有个想法,也许能赚一些钱,前期投入却很高。 甚至高到,这十两银子丢进去,连个水花都溅不起来。 不过在她真正下决定前,沈荔不打算说出来白白让人担心。 等上午忙完,她就带着几个小孩开始揉面团。 吃饱洗净,换上新衣服后,几个小孩这天起来都是满面兴奋。 因为还没教会他们接待客人,所以上午没让他们去跑堂,不过只是在帘子后面一瞥,也足够叫他们新奇的。 家乡大旱,十室九空,不少他们熟悉的同龄玩伴,乃至叔伯姨母,都不知哪天就消失了。 更不用说县里镇上的那些铺子,十家里能有一家还开着门,已经算是好的。 到了京城,他们才知道世间还有如此繁华之地。 昼夜不分的灯火、人声鼎沸的街市...... 还有,给了他们活路、前程的沈掌柜。 他们都是听得进话的,如何不知沈掌柜不介意他们学些手艺? 这年头,人人敝帚自珍。肯教一份安身立命的手艺,说是再生父母也不为过。 “我说,你们该不是还想回去吧?”年龄最大的女孩宁宁,趁着沈荔转头去准备馅料,回头小声问。 几人都是为求活命才被卖出,以往在家里,都是受过疼爱的。 一路上难免也说起过回家之类的话,无不是眼泪汪汪。 不过今天又格外不一样。 “卢婆婆说,爸爸妈妈他们都不在了......”光头小男孩一德抽了抽鼻子,“没有爸爸妈妈,我也不想回去了。” 旁边几个孩子纷纷应声,细看之下,眼睛还是润润的。 宁宁叹口气,做出小大人的模样:“没办法啦!我们已经没有家了,所以没有地方能回啦!” 周家哥哥周全,这时也应道:“能来这里,是我们的幸运,便不该再挑三拣四。” 他弟弟周安平日更安静些,却也道:“既然已经没有家了,就不该一直想着。” 莲桂却忽然说:“怎么没有呢?” 她两眼圆乎乎,嘴里还叼着沈荔喂她的自制果干:“这里就是呀!” 第17章 周安看她一眼,心中撇嘴。 说得好听,一个食肆铺子,怎么会是家呢? 但终究没再出声。 * 中秋月饼礼盒的最终销量还是有些超出了沈荔的预料,五两银子的价格,最后居然能订出去八十盒。 虽说他们提前三天宣传,每天沈记自己的客人就会订上十来盒,加在一起就约摸四十盒。 但也有些订单数量大,一户人家就定十几二十盒的。 四个大人带着五个小孩一通忙活,将将在中秋的前一天做完了。 中秋当天沈记不开门,这是一早就和客人们说好的。 因此中秋前夜忙得不可开交,就是为了明天能好好休息。 “要是只有我们几个,说不定还真忙不过来。”赵二笑着用手帕擦了擦汗。 他以前当然没这么讲究,但沈记做吃食买卖,总不能用手背一抹又去招待客人吧? 连他哥哥也跟着学起礼仪进退、委婉推辞来了。 兄弟两个走出去,居然还真有些像地地道道的城里人了呢。 小孩子们听出赵二在夸人,很骄傲地挺了挺胸。 莲桂一直黏在沈荔身边,掰着指头数:“还有五盒,五个十二,那就是......” 一德很茫然:“五个十二是多少呀?一个十二是多少呀?” 宁宁白他一眼:“一个十二就是十二啊!笨!” 周全和周安是里头唯二识字的,也识数。 手上便没停,一直在帮忙包装。 一德嘴上闲不住,还在叭叭地吵着:“五个十二到底是多少啊?两个十二是二十吗?” 沈荔在旁边偷听,被这群笨笨的小东西笑得脸蛋疼。 她抬手揉了揉,才开口纠正:“两个十二是二十四,五个十二是......” 她没说完,另一个声音却在门口响起。 “六十。” 沈荔扭头看去。 来人身长如玉,仪态端方,鸦羽般的长睫总是微微垂着,一副非礼勿视的君子姿态。 一身淡绿直缀,腰间一枚莹亮白玉压着,发冠梳得一丝不苟。 他又重复一次:“五个十二,是六十。” “......乔大人?”沈荔多少有些迟疑,“你怎么来了?” ......而且她知道五个十二是多少好吧! 站在沈宅外的照墨不禁抬头望天。 问得好。 他也很想知道,大人说着出来赏月,怎么赏着赏着,就走到别人家门口来了呢? 第13章 送货上门 “乔大人怎么来了?” “我来送拜帖。” 沈荔眉一挑:“拜帖?” 接着,在心里狂戳系统:“怎么回事?拜帖不是只需要让人送到府上门房就行了吗?为什么他自己来了?” 系统美滋滋:【当然是因为宿主魅力无限,想来这位男主角应该是对亲一见钟情,所以才亲自上门吧?】 说着,又循循善诱起来:【恋爱线的辅助功能,亲还没有充分体验到哦~只要您愿意,这边是可以给到亲一个超惊喜的服务的~回家也会简单很多哦~】 沈荔充耳不闻,转头看向乔裴,和他手中的拜帖。 跟系统出品的金红配色不同,乔裴的拜帖以青色为底、墨色娟娟,只看这一笔字,也能感觉到他出众的风度—— 可惜,是压根不认识的字体。 系统小声在旁边翻译:【就是明天晚上七点整,他要上门和你一起过中秋啦~】 【我们的恋爱线有天然优势,也有场外辅助,亲还在等什么呢?】 沈荔无情道:“你还是用回气泡音吧。” 乔裴将帖子递给她,声音轻而柔:“若是沈掌柜方便,明日中秋,裴便上门叨扰一二了。” 沈荔眨了眨眼。 说实在话,她并不是很放心乔裴上门。 一来原本剧情里没有这一条,游戏里头的中秋节,她是回了沈府——大伯母那个沈府; 二来,她总觉得乔裴在打什么坏心思。 从第一次见面到现在,她没体会出多少柔情百转,倒觉得这位乔大人,仿佛设了一个不大英明的圈套,小心翼翼想往她头上套呢。 要说沈荔有多么洞察人性、心思缜密、翻手云覆手雨,她自认比不上自家老妈和老哥; 人家二位百征商场,大局观得失观,大概不是她这样一个小小厨师能媲美。 但既然有了游戏剧情、人设托底,要从乔裴这异样的行为,推出他心里藏着别样打算,倒不是什么难事呢。 乔裴久久得不到答复,秀丽的眉眼微垂。 他生得很白,却不是毫无血色的苍白,而是莹润的玉白。 一双眼睛,剔透精粹,凝目看人时,似万语千言,欲说还休。 这时眉眼低垂,便如高高在上的观音像骤然活了过来一般,缱绻奈何。 虽不言不语,却因为长得太好,而让人心生恻隐。 沈荔斟酌片刻:“......那就来吧。” “沈掌柜此言当真?” “自然。” 反正又不可能调动几十万大军闯进她沈记小店,来与不来,多一次少一次试探的机会,对沈荔来说也不算什么大事。 乔裴得了话,先冲沈荔微微一笑,接着便带着照墨走了。 其余几人并不知道乔裴身份,只以为是掌柜的旧识,也喜气洋洋地冲他拱手。 芳姨倒是唯一一个有些见识的,看衣裳形貌,判断这人有些不凡。 但总归是二小姐说了算,她也就上前一步,送乔裴主仆二人离开。 可谓是皆大欢喜的局面,唯有系统,换上了气泡音,语气幽幽:【什么恻隐、什么判断、什么试探......】 【我看你就是被美色所惑!你馋人家身子!】 沈荔装没听见,洗漱收拾,上床休息去了。 * 中秋当天,沈记一早就按着订单往各府送货。 主力是赵大赵二,外加一帮半大孩子们。 也好在沈记名声不显,在这儿定月饼的大多是梧桐街附近的住户,几人靠步行也能送完。 唯独有一家格外远一些的,等到了地址一看,才发现这家的宅院格外恢弘气派,格调不凡。 再一问门房,才知道这里竟然是当朝户部尚书府。 好在门房没半点傲气,一路将赵二和周全周安兄弟两个引进偏厅去。 这些外头买来的吃食东西,最要紧的,就是经手的人要少,赵琴管家很有心得,不会叫门房从中转递,而是直接把人请了进来。 一路曲曲折折,周家兄弟几乎快数不清自己进了多少道门。 引他们入内的小厮约摸也就跟周家兄弟年纪相仿,最多大个三五岁。 却已经是恭眉顺目,言行举止之间,谨慎无声,几乎看不见面容。 “果然是大庆高官府邸......” 两人互看一眼,无一不是这个意思。 要说在老家,他们二人也算吃过见过,不是其他几个那样没见识的。 却还是等到了京中,才见到天下间如此安定繁华之所在。 更意识到,自己能在沈记,做个吃苦受累、但颇为自由的小跑堂;大概是比卖进府邸,做这引路人一般的小厮,更加幸运许多。 第18章 赵二领着周全周安问了好,将一方方的木头盒子放在旁边的小桌上。 心里却一下释然。原来一口气定了十五盒的是当朝尚书啊,怪不得了...... 赵琴细细一看,发现沈记送来的食盒,无一不是刻着沈记二字,又用一条撒了金粉的红底纸密密封好,稍有破损都能看出,登时感到满意。 再一看红底纸上的一手簪花小楷,措辞雅洁精到,更加心生好感。 “你是沈记的......”她问赵二。 赵二立刻接道:“小的是沈记跑堂,今儿中秋不开门,专程给各位客人送月饼。” 赵琴端起旁边侍女递来的茶,抿了一口:“我听说,沈记的掌柜是一名女子?” 赵二垂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回夫人话,正是如此。” “倒不知沈掌柜芳龄?” “这......小的也不清楚。” “虚岁也不清楚?” “小的也只是一介跑堂,实在不敢打探主家年岁。” 赵琴瞥他一眼,忽然笑了:“不必紧张,我对沈掌柜很是欣赏,想请她来府上一叙,因此才问问年纪。” 赵二只感觉额角的汗都要滴下来了,又不敢抬手去擦:“是、是。” 亲娘咧,这就是尚书府啊? 往日他还觉得自己口齿伶俐,这时却打了结一般,讷讷不能言。 赵琴坐在上面,只能看见他的后脑勺,也觉得好笑。 她是对沈记的小掌柜有些兴趣,两厢都是女子,想来很多话更方便说。 所以想请她来府上聊一聊,说不定能套出不少自己爱吃的菜。 结果把人家的伙计吓成这样。赵琴都有些不好意思了,给了不少赏钱叫人回去。 等她又喝完一盏茶,这才叫人把月饼分好,准备再包上一层拿去送人。 尚书府上除了赵琴和高尚书,再没第三个主子了。就算要吃,最多也就吃得了两盒月饼。 所以那十五盒月饼,有不少是打算拿去做人情送给同僚的。 她和高尚书都是爱吃又会吃的,加上京城他们这阶层的人实在少,不免就结识了一些同样好吃的老饕。 比如人在南州,只有家眷留在京城的薛家、喷遍全朝无敌手的御史郑玉、以及邻街的北安侯夫人魏桃。 这些人家,赵琴都送了两盒月饼去,让他们尝尝鲜。 “等他们吃了沈记的月饼,再去沈记一看......”赵琴给自己夹了一筷子熏鸭,“哎呀,这店怎么只卖面呢?” “到时候不用我说,这几个也会求着沈记的小掌柜多上些大菜的。”她乐呵呵地总结。 一旁的高尚书:...... 赵琴一看他表情,眼睛就瞪起来了:“怎么?你有意见?” 高尚书立刻自救,拊掌大喜:“夫人聪慧!” 赵琴哼他一声:“说起来,你那个弟子,不也常去沈记?” 她看一眼丈夫神情,就知道又在为弟子忧心,忍不住也轻叹:“......中秋这样的日子,难道要叫他自己一个人过吗?” “不如请他过来,咱们三个一道过了。” 高鉴明先是感激地握了握她的手:“夫人体念,我喜不自胜,只是......” 他面容僵硬一瞬:“那小子,我今早着人去请,却说已经有约了!” “有约?” 赵琴诧异。 她夫君的弟子,虽贵为当朝宰相,却无甚亲缘,甚至连朋友都数不出一两个。 按说既然有师傅,却也该有同门,但她夫君情况特殊,也没能让他有说得上话的同窗。 “是谁家的约?总不会是......” 高鉴明摇头:“不是。” 他看向手边食盒,上书‘沈记’标志,一时觉得缘这一字,实在妙不可言。 “正是沈记掌柜的约啊!” 第14章 中秋圆月夜 同样一轮圆月下,沈宅。 乔裴如约而至。 人都来了,介绍一番也是必需的。 这下众人都知道了,这位临门贵客,乃是当朝宰相,乔裴乔相爷。 “这不就是那位,别名‘玉宰相’的?”芳姨惊疑不定,拉着沈荔的手,“二小姐,要不咱们还是将人送回去吧......万一伺候不周,有个什么不好,这可怎么得了?” 招待乔裴是件麻烦事,毕竟他跟沈荔不一样。 沈荔虽说是沈家堂小姐,但人家大伯母又不认账。 乔裴就不同了,人家是正儿八经的高官,高得不能再高——那可是宰相! 一贯嬉皮笑脸的赵二,也拉着自家哥哥细数起来:“第一次见面时还没开张,那时候我想来没有什么冒犯之处吧......?” 赵大同样心有惴惴,勉力安慰:“应当不会,否则乔大人岂不是早就要怪罪下来?” “那就好......” 再一看镇定自若的沈掌柜,赵二不由得钦佩:“果然是掌柜的,临危不惧,这才是成大事的人啊......” 几人都这样了,再让他们跟乔裴坐一桌吃饭,实在是太为难人了。 不过来者是客,沈记今天又关着门,只有自家院子里能坐。 沈荔暗忖,总不能他们聚在一桌吃,乔裴就孤零零坐在另一桌吃吧? 正想着,乔裴已经拎着上门拜访的薄礼,往院子里直直一站。 他今天一身淡白宽袖衫,滚边用金线,宽大的灰绿腰带紧紧一束,将细细一抹腰肢,圈出漂亮的线条。 背影笔挺,独独立于一众热闹喧嚣之外,反而有些寂寥。 莲桂最心软,一下就同情起来了:“叔叔很可怜......” 宁宁安慰她:“没事呀,叔叔是大人,可以吃很多很多月饼的。” 莲桂张大嘴巴:“很多个?可以吃两个吗?” 沈荔给自家烤的月饼当然不止流心奶黄,还有各色传统口味。 但月饼总归是月饼,虽然已经尽可能减油减糖,对莲桂、宁宁这些肠胃还没调好的小孩来说,还是有些负担。 因此即便是中秋,他们每人也最多只能吃一个。 可是月饼有那么多口味,怎么办呢? 周全于是提议,每人都拿不一样的口味,又央求芳姨他们帮忙切成小块,大家一起分着吃。 这下一听乔裴也许能一个人吃完两个完整的月饼,莲桂眼睛都瞪圆了。 真好啊!两个月饼! 她看了乔裴一眼,这下也不觉得他可怜了,圆溜溜的眼睛里又是羡慕,又是委屈。 “......这个叔叔也太大了。”她伸出小手比划了一下乔裴的身高,悄悄跟宁宁说,“我得长好多好多年,才能长到他那样大呢。” 说着,人都消沉下来。 那岂不是很多很多年,她都只能吃一个月饼? 原来莲桂自己才是最可怜的...... 宁宁连忙凑过去安慰她,周家兄弟和一德也立刻跟上,一群小孩叽叽喳喳开始说起了人小的好处。 “小孩子可以分到很多很多口味!”一德咬着鲜肉月饼说。 周全点头:“大人只能吃两种口味,也很可怜。” “大人要花很多钱吃东西的,很穷的。”周安做成熟状,拍拍她的脑袋。 第19章 宁宁最后总结:“所以我们小小的就很好。” 莲桂倒是被哄笑了,徒留乔裴跟照墨在一边陷入沉默。 沈荔又开始憋笑。她发现这群小孩来了以后,她每天总是花很多力气在憋笑上。 一旁的芳姨无奈地给自家掌柜递上一杯红枣茶:“您想笑就笑吧,总憋着也对身体不好。” 沈荔瞥了乔裴一眼,摆摆手:“我怎么会笑乔大人呢。这样吧,你们一起吃,乔大人那边我陪着就行了。” 乔裴听了,开口道:“照墨也留在这边。” 众人都没意见,沈荔就引着乔裴往沈记的后院走了。 沈记的后院跟沈宅的后厢房是连通的,小孩子们和芳姨几个人在沈宅前院吃,她跟乔裴在沈记的后院吃,也能显出对客人的尊重。 不过那头她顾不上,大约会是赵家兄弟和芳姨掌勺。 院子里布局很简单,一头是连着店铺的灶台和烤炉,另一头是两颗极粗大的老梧桐,满树金黄下还有一张圆石桌配三张石凳。 乔裴仰头:“这两棵梧桐......” 沈荔走到灶台边,想着做几道小炒比较合适:“很早之前就在这儿了,估计和街上那些一起种下的。” 乔裴见她动作,不由问:“要生火吗?” 沈荔点头,刚点完,就见他两步过来。 大宽袖用肩头玉石一挂,居然抄起柴火,就要帮忙生火了。 沈荔目瞪口呆,看着这位冰雕玉砌的乔美人熟练地将火烧起来。 这是柴火,比燃气灶差了一万个蜂窝煤,可一点都不好烧啊! 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没想到,乔大人生火也如此娴熟......” 乔裴神情淡淡:“以前常做。” 以前? 沈荔心中诧异。 《云水录》的模式是前期多人剧情,后期根据选择,会渐渐滑向单人线。 而每个人的身世背景,也只会在单人线里展露出来。 可惜,她没来得及打乔裴的单人线就穿越了,竟然不知道他以前常常烧火。 不过这人虽然蹲在一旁生火,姿态却依然好看,有种仙人落入凡间的美。 怎么说...... 就像家道中落的大家闺秀...... 乔裴不知道旁边沈荔在心里怎么编排自己,只听见‘嗤啦’一声,是她将鱼滑下锅煎黄的声音。 他看了看火,直起身来:“沈掌柜没有同沈府一道过中秋吗?” 沈荔想了想,才反应过他说的是她大伯家里。 她给鱼翻了个面:“来了请帖,不过我替大伯母着想,就不回去惹人厌了。” 说着还哼起了小曲,可见心情轻松。 乔裴手指一动,捡起一片梧桐叶。 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这才走近两步,轻声问:“沈掌柜不问我为何过来吗?” 沈荔将切好的料头依次下锅:“只要乔大人存在我这儿的二十两没有花完,我就不会问这样扫兴的话。” 她抬头看了乔裴一眼,挑眉:“不过要是花完了,我就有很多话要问了。” 乔裴的声音还是很轻:“比如呢?” “比如,乔大人......” 她话音一拖,乔裴便不自觉站得更直了些。 她想问什么? 指间的梧桐叶不知何时,随风飘回地面。 沈荔手上不停,已经将酸辣的料头炒好,把两面金黄的鱼重新下锅烧。 盖上锅盖,她看向乔裴:“我想问问乔大人,是真的爱吃豆腐吗?” 乔裴反应了一瞬,才意识到她在说第一次见面的事,耳尖一热:“......我并不挑嘴。” 沈荔盯他一眼:“原来如此。” “是以沈掌柜不必挂怀所谓豆腐宴。”他错开视线,不再同沈荔对视,“沈记将将兴起,正是百忙之时,沈掌柜专心经营便是。” 沈荔抿唇,又说一遍:“原来如此。” 她做菜很快,况且都是些家常小炒。 很快,菜端上桌。 她看了一圈,忽然道:“今天沈记虽然不开门,但乔大人吃我的菜,却不能白吃,是不是?” 乔裴手中筷子一停,看向她故作严肃的脸:“自然。” 沈荔点点头,立刻信口开河地要价:“干烧鱼五两,葱煎鸡蛋三两,清炒茭白三两,干锅五花肉五两,紫菜茼蒿汤三两。” 低头一看,乔裴的筷子又动起来,她也抓紧夹了一筷子鱼肉到自己碗里:“再说,今天是中秋,本来我是不必做菜的。收你五两服务费,不过分吧?” 乔裴欣然接受:“不过分。” 沈荔立刻摊手:“诚惠二十四两,乔大人的存银一分不剩,反而倒欠我四两了。” 没想到乔裴又从袖笼里摸出一枚银锭:“既如此,便再补二十两。” 银锭落在沈荔手心,沉甸甸的。 她看了眼银锭,又看了眼乔裴玉白的脸,笑容不自觉一敛。 但当乔裴抬眼看过来时,又笑起来。 她将银子收下:“大人客气。” 却未免,太客气。 吃完饭,两人便在院中闲闲散起步来。 “此前听说,沈掌柜有意在中午、晚上都开门迎客?”乔裴问。 沈荔也不问他从哪里听来的,只说:“确有此事。” “既然如此,扩店也应当提上日程了。” 沈荔微笑,还是那句话:“确有此事。” “可是有什么顾虑?”乔裴停下脚步,微微偏头看她,“若是遇上什么麻烦,可以来寻我。” 说不上什么大/麻烦,不过是沈荔想扩张店面,原本未雨绸缪,提前去谈,但左右两家铺子不知怎么回事,忽然都不肯卖了。 这背后的事,沈荔闭着眼睛都能想清楚,再复杂,那也是现代经历过两轮的。 但乔裴这话,让她刚刚放松的心绪又慎重起来。 “沈记再怎么说,也只是一间小小食肆。”她说,“如此,岂不太劳烦乔大人了?” “不会。”他目光深深,手指在袖中,隐隐攥住了翠玉珠子,“既是沈掌柜的事,便不算劳烦。” “......是吗?” 沈荔顺着他平顺的眉目、微绷的下颌,一路看向他藏于袖中的指尖。 “那我就提前谢过乔大人了。” 虽说乔裴位居宰相,却也要守京城宵禁的规矩。 吃完饭不久,他就带着照墨离开了沈记。 马车轮沿着梧桐街一路轧过,梧桐叶碎裂的声音哔哔剥剥。 小孩们没把他的来访当回事,赵二却有些犯愁。 他凑到沈荔身边,压低声音问:“掌柜的,这位乔大人是不是想要咱们的店?” 本来嘛!民不与官斗,何况是商? 要说他们这些升斗小民有什么叫官老爷稀罕的,还不就是钱? 赵二自觉警惕也是应该的,毕竟他们几个谁不知道沈记中秋大赚了一笔? 那可是四百两银子! 放在他老家乡下,买个几十上百亩地,盖一栋青砖房起来,就是个富裕的地主了! 在他看来,这位乔大人位高权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三番两次屈就沈记,连中秋这样的日子都孤身前来,指不定在打什么主意呢。 第20章 沈荔却只是微微摇头。 别的说不好,但乔裴作为乙女游戏的男主角之一,大概率是不会惦记女主角的资产。 剧情里的中秋只是一带而过,主要体现了一把主角孤身在京城的寂寥伶仃。 不过她完全没照着剧情来,引发其他角色的情节异化,倒也正常。 但即便如此,从乔裴的人设来讲,也很难解释他中秋上门,又亦真亦假放下二十两银子的行为。 马车早已在街角消失,沈荔的目光却迟迟没有收回。 ......真是个怪人。 第15章 白鹿书院 两旁铺子坐地起价,咬死了不肯卖,怎么看都像是有人从中作梗。 这事暂时没有着落,但钱是不能不赚的。 故而中秋没过几天,沈记就开始全天候营业了。 菜单依然用小木板写了挂在墙上,四凉八热两汤两甜品,热菜里又包括了四荤四素。 “中午和晚上的菜单是一季一换。”沈荔介绍,“什么季节就吃什么季节的菜,等过了十一月,沈记就要换一次菜单了。” 熟客们虽然捧场,但也担心会不会失望,结果当季主菜栗子鸡刚上桌,就知道这担心来得毫无必要了。 粉糯绵软的栗子浸泡着咸香的汤汁,透着点山珍的清甜,竟比嫩滑的鸡肉还要受欢迎。 “看来之前只能卖面,真是委屈沈掌柜了。”有人笑道,“否则这样的手艺,沈记早该名满京城,何以只做咱们的早餐铺子呢?” 还有人提前开始好奇:“沈掌柜,冬天除了萝卜白菜还有什么?” “是啊,咱们这京城天冷,不像南边还有些菜可种。该不是要从南边运过来吧?” “南边一筐橘子,运来京城就要翻上五番!” “不过要是能吃上,贵点也没什么了......” 说着说着,就聊起如今京城的物价了。 沈荔也没在意,回头正要进厨房,又有客人叫她:“沈掌柜!既然中午和晚上都开始营业,那什么时候扩扩店面啊!”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附和起来:“是啊!再怎么说,现在沈记的铺面还是太小了。” “要么咱们也学着其他铺子,建个二楼得了。” “二楼可以做包厢啊,还能隔出一片阳台来。” 众人七嘴八舌地出主意,沈荔一一谢过。 回后院之前却找到了芳姨,问她:“最近是不是有很多新客来店里吃饭?” 她听着这些人说话,似乎并不把从南方千里迢迢运来的、价比黄金的橘子当回事。 说起扩建二楼也是张口就来,还说要做包厢、要隔断阳台。 这样的见识和底气,并不像梧桐街长住的住户。 芳姨点头:“以前来吃面的熟客我都认得,也都是梧桐街的住户居多。做木工的、隔壁医馆的、还有些是早起去码头的。” “不过八文一碗面他们能天天吃,咱们中午和晚上的餐点,价格都接近凌云阁和奎香楼了,吃面的客人们肯花这个钱的不多。” 最初定价时,芳姨和赵大也忧虑过是不是太贵了些。 但沈荔和赵二没让步,坚持定了偏高的价格。 沈记的定位不是薄利多销,否则当然应该便宜大量。 既然不走这条路子,那么一开始就得把价格推上去,让人知道这是一家消费高、格调高的食肆,总比后面一次次涨价要好。 芳姨和赵大最终也被说服了。从结果来看,至少试运营的这十几天没出过岔子。 即使有过一些对价格抱有怀疑的,也在尝过菜品之后咽下了所有抱怨。 芳姨翻出账簿,每一笔后面都备注了客人的姓名、忌口和偏好。 原本是沈荔提醒她注意一下来沈记消费的客人有什么特点,不过芳姨无师自通,已经做出会员服务的雏形了。 “如今常来沈记消费的,一部分是住在附近收入较高的官吏,再就是一些身份模糊的富家翁。” 芳姨总结,“除此之外,还有一部分是白鹿书院的年轻学子。” “白鹿书院?”这熟悉的名字让沈荔眉毛一挑,“这不是沈穹上学的地方吗?” * 白鹿书院外,沈穹正准备和同窗一起去吃饭。 这家书院虽说并不是国子监那样的官方办学,但因为其师资雄厚、名声远扬又资历悠久,依然是京城部分官宦人家和勋贵子弟的首选。 周际当年为了把沈穹送进来,也花了不少功夫。 前几日,白鹿书院里忽然流行起了分享月饼。 沈穹原本还大为不解呢,结果一看,发现是沈记的月饼。 他不仅吃过,还吃的是沈荔着人送到府上的‘人情版本’。 和外头买的十二枚一盒不同,送上门的‘人情版本’分成了六枚一盒,更小巧,包装也更精致妥帖。 冰皮和流心各三枚,分开送给沈蓉和沈穹姐弟俩。 还有一份,让上门蹭饭的乔裴自己带回去了。 那分享沈记月饼的少年名为孙兆,家里有几座矿山,很是富裕,出手大方。 说是中秋吃了一回沈记的月饼,惊为天人,此后常常去吃饭,已经将沈记秋天这一季的菜单吃了个来回,只觉得道道应时应景,滋味鲜美可口。 不过直到一行同窗走到沈记门口,他才确定最近书院里颇为出名的小饭馆,就是自家堂姐的沈记。 被人问起脸色异样时,沈穹也就直接回答:“这是我姐姐的铺子。” 铺子里没见人,估计正在后院灶台边忙活。 他补充:“不过她是主厨,应该很忙,没空出来接待客人的。” 同窗们面面相觑:“姐姐......?” 据他们所知,沈大人家没有庶子庶女。 沈穹的姐姐,莫不是沈大人家业已定亲的嫡长女? 沈穹摇头:“是亲堂姐,我二伯的女儿。” 同窗了然:“哦——是那个从南边来的农户女啊!” 沈穹眉头一皱。 接着就有人便嬉笑:“这要是沈大人的嫡女在后厨忙活,确实不成体统。不过一个农家女嘛......” 说着,互相挤眉弄眼起来。 沈家大伯再如何清贫,那也是京城官员,品级足够他每天上朝的。 沈蓉作为他的嫡女,学学女红、管家便是了,亲手下厨该是下人做的事才对。 不过沈记的掌柜沈荔是南边来的失怙失恃之女,这又是两说了。 话里话外的意思很清楚,不过就是笑话沈荔出身低微,做个商户女、料菜肴卖钱,正是合她身份的事,并不跌份。 因为她本就没什么高贵体统,无须讲究这些。 他们以为沈荔毕竟被赶出家门,想来应该在沈家不受欢迎,加上又捧了沈穹的亲姐沈蓉一把,应当不会惹出乱子。 却不料沈穹当即大怒,两袖狠狠一拂:“诸位倒是清高不染尘,但扪心自问,自己能挣到一文钱吗?挣过一文钱吗?花着家里的银子,可有给家人挣过几分脸面?张兄,这月的考评垫底,你想好回去怎么和令堂解释了吗?” 眼睛一瞟,不屑地冷哼道:“既挣不来银子,又挣不来脸面——好么!居然还在沈记吃着五两银子的席面!倒不如自己中个举人回来,叫我们吃吃举人的席!” 第21章 他可不是什么会看人脸色的类型,想到哪就说到哪:“如此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居然还好意思挑我姐姐的刺!” 那张兄面红耳赤,哑口无言,沈穹却越说越自信。 他愈发挺胸抬头:“我姐姐靠双手挣钱,每一文钱来得都问心无愧,要说起来,我等吃用家里却无功名在身的学生,难道不该反过来自愧吗?” 沈穹生得端正挺拔,此刻目光一一扫过去,那些说话刺人的同窗们一时居然不敢抬头。 “好!” 忽然,角落里传来一声叫好。 众人望过去,只见一位少年直身站起,手上狠狠拍着掌,一双大而明亮的狐狸眼亮晶晶地盯着沈穹这头。 “说得好!本就是如此,小商小贩又如何?各人忙各人的生计,不偷不抢,便是比起将军也不差!” 他一袭宝蓝衣衫,颜色十分出挑,若是换了人穿,压不住这颜色就显得俗气老气。 但这少年相貌贵气无比,眼尾飞扬上挑,脸颊饱满丰腴,微红两腮,如上好蜜桃。 光看柔白的肤色,和头顶成色极佳的玉冠,也知道他身份不凡。 这份气质比宝蓝的颜色更引人注目,衣裳穿在他身上,反而只让人觉得矜贵端庄,调和了他五官的艳丽之气。 有人倒对他的话语耿耿于怀:“说什么将军?真是信口开河......” 旁边同行的一把捂住他的嘴:“小心着些!你以为他是谁?” 那人还不服气:“是谁?” “那可是北安侯世子!” ——北安侯世子! 这称呼一撂,还有意见的人都不开口了。 没办法,既然是北安侯世子,那硬要把将军跟食肆掌柜相提并论,也就提吧。 谁让如今庆朝唯一能被称作战神的大将军,就是他亲爹,北安侯楼知怯呢? 人家自己说自己亲爹的闲话,别人也管不着啊! 小世子旁边的人这时才伸手过来,将他拉回位置上坐好,无奈道:“我说楼小凤,北安侯要是知道你在外面这样说......” 世子梗着脖子:“大不了揍一顿,我可不怕。” “好,好,不怕就不怕......” 楼满凤又是一声哼,目光一转,立刻怒了:“我说这家伙怎么不说话呢!原来是背着我们偷偷吃鱼!” 沈记这道干烧鱼做得实在鲜美,没有半点腥味不说,原本难入味的鱼身也滋味饱满。 鱼皮微微炸酥,和旁边的干香菇一起浸透了香辣微酸的汁水,咬一口唇齿生香。 虽然一道干烧鱼,那必是做了一整条,分量十足,但鱼怎么能和鸡比大小? 是以每桌对干烧鱼的分配都很注意,决不允许任何人多吃一口。 楼满凤惯是个霸王性子,一急就上脸。 这时便两颊绯红地伸手,张牙舞爪地要打人。 那偷偷扒鱼肉的同桌人,正是引他们来沈记的孙兆。 一见楼满凤回头,也不能干坐着,立刻就要逃跑。 笑话,谁不知道楼满凤这厮虽然武学不精,但手劲很大? 傻子才留下来挨揍呢。 楼小世子岂能干看着他逃?立刻追了上去。 两人你追我赶,很是一番绕店而行。 一旁白鹿书院的同窗们,也没什么同窗爱,反而叫嚣起来:“孙兆快跑!别被阿凤抓了!” “阿凤快飞!快飞快飞!不然白叫凤凰了!” 结果孙兆还没跑两步,忽然爆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 这一耽搁,就被楼满凤追上了。 他将人肩膀一扣,转过来就是一张涨红发紫的脸庞。 到了这时,楼满凤也觉得不对劲了。 “孙兆,你怎么了?”他立刻将人放平,目光落在孙兆脸上,立刻慌乱起来,“来人看看!快!” 旁边已经有人看出来了:“这......是不是吃鱼没当心,把鱼刺吞下去了?” “好像是!这怎么办啊!” 隔壁桌的慌不择路地支招:“我娘说鱼刺卡住了要用馒头咽下去——” “用醋!用醋泡软了也能咽下去......” 但孙兆情状实在有些可怖,这时已经开始从喉咙里发出‘呃、呃呃’的嘶吼声,眼睛飞快充血变红。 随着他的嘶吼,脖子上、额头上的青筋也跟着起伏。 楼满凤一时手忙脚乱,虽然已经从外头小摊上买来了馒头,但他无从下手,孙兆的状态看上去实在不好,恐怕连吞咽这个动作都做不出来...... 大堂里候着的赵大赶紧取了醋灌进去,孙兆面色好了些许,但依然没法说话。 如此紧张的氛围之下,不少客人坐不住了。 即便他们知道这是孙兆自己不小心,但难免心浮气躁起来。 白鹿书院里的学生非富即贵,对自己的命看得都重,有的已经叫嚣着叫沈记赔钱了。 赵二上来赔着笑道:“诸位先别急,诸位客人在小店受了惊,赔偿定是有的......” 这时,孙兆又猛然咳嗽两声。剧烈的动静让起哄的人群脸色更难看了:“还赔偿?多少钱能赔得起人家一条命?我告诉你,今天这事没完......” 他是刚刚被沈穹狠狠顶回去的张姓学子,这时自诩抓住把柄、找回脸面,言辞咄咄逼人。 叫他这样一闹,原本没觉得孙兆有性命之忧的,也不由想到那里去了。 于是又呼啦啦站起来三四个人,跟着一起朝后院逼近。 人群涌动着,眼看就要越过大堂后的布帘,闯进后院去找沈荔要个说法。 小孩子们早就吓得缩在一边,赵大赵二和沈穹三人竭力阻拦着。 但他们三人,又怎么拦得下这七八个身强力壮的男客? 眼看压不住了,身后的布帘忽然一动。 沈穹还没扭头,就听见宁宁惊喜的叫声: “沈掌柜!” 第16章 会员位 沈掌柜? 这就是沈记的掌柜? 确实年轻......若不是已经吃过沈记的菜,光是见了这张脸,很难叫这群公子哥们信服她的手艺。 沈荔抬眼一扫:“麻烦让让。” 也不知怎么的,叫她这样一看,原本堵在帘前的众人一下就泄了气。 闹事本就是意气之争,要是一股脑得了好结果也罢,这下中途被人打断,再重整旗鼓就难了。 沈荔并没多分任何注意力给他们。 事情的原委芳姨已经飞快跟她讲了,眼下最重要的是救人。 “赵二,你去隔壁医馆把钱大夫请来;宁宁去准备一碗温盐水;赵大带着人把客人们的菜记下来,方便回头赔偿。” “是、是!” 她有条不紊地安排着,所有人立刻跟着动了起来。 刚才紧绷慌乱的氛围眨眼消失,沈荔则已经走到了孙兆身边。 宁宁把兑好的温盐水端了过来,沈荔一面让孙兆漱口,一面叫她:“再拿个小木勺和一双筷子。” 原来也不乏有这样的情况,再高档的餐厅,噎住喉咙、食材过敏诸如此类,客人闹事也是常有的。 倒不如说,沈记能开得这么顺利,反而叫她大吃一惊。 第22章 因此沈荔露出熟练的微笑:“放松,放松,不要试图吞咽。” 她声音很是亲和,加上孙兆对沈记本就有些好感,这时也不知不觉随着她的话放松了身体。 沈荔接过宁宁递来的小勺,掐着孙兆的下颌将勺子伸进去,压在舌背上左右看了看,心里舒了口气。 还好,能看到。 鱼刺这种东西,最怕的就是看不着。 要是把舌背压下去都看不见,说明卡得很深,要用喉镜之类的专业仪器。 但想也知道这时候是没有喉镜的,万一最后真出了大事,她这店恐怕很难再开下去。 她看向一边扶着孙兆的楼满凤:“楼世子,还请帮忙按住这勺子。” 楼满凤愣愣地点头。 他虽然不通文武、性情顽劣,一贯是京城教育孩子的反面教材,但却是个分得清好赖的。 眼下沈掌柜是在救人,让他帮帮忙当然没有二话。 何况...... 何况这位沈掌柜从容不迫、临危不乱的风姿,倒让他想起了自家驰骋沙场的亲爹...... 沈荔换了双细长的铁筷子。这是店里私下吃小烧烤时专门打的,圆尾扁头,用来给肉片翻面,没想到现在派上了用场。 她手极稳,那双筷子便如长枪直探入孙兆咽喉。 楼满凤都没反应过来,沈荔已经收了筷子。 “好了,这位客人,刺已经取出来了。”她又左右看了看,肯定道,“没有出血,稍微养几天就会好的......” 沈荔余光看见医馆钱大夫已经被请过来了,于是起身让位:“不过,还是让钱大夫帮忙再看看吧。” 她人都走到柜台边去跟那账房说话了,楼满凤的目光却还是没能移开。 从始至终,这沈记掌柜的表情就没有变过。 楼满凤对此感到不可思议。 别说他,就是白鹿书院这些自诩读书人的学生,在这样突然的大事面前照样没了君子端方的自持。 万一孙兆要是出了什么事,沈记少一位贵客、名声扫地不说,孙兆他爹绝不会轻易放过这一间小小饭馆。 楼满凤不相信沈荔就一点不清楚背后的利害关系,但她依然面不改色地替孙兆取了鱼刺。 但凡手抖那么一点,但凡心里惶恐那么一点...... “沈掌柜!” 沈荔正在跟芳姨商量怎么赔偿的事,被人一叫,只能挂上笑脸回头:“有什么事吗,楼世子?” 系统在她脑子里上蹿下跳:【还能有什么事!作为四大男主之一,楼满凤跟你本就有天定的良缘一桩!】 这恋爱脑系统的气泡音似乎都有了粉红特效:【他一定是对你一见钟情了!啊!就像之前的乔裴一样!】 沈荔呵呵。 楼满凤大约也不知道系统正在败坏他的名声,如今危机解除,又是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手里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折扇:“沈掌柜可有考虑扩出几个包间来?” 他很真诚地建议:“这样我就能长久包下其中一间,不必每次都掐着时间来了。” 这其实是如今酒楼常有的运营模式。有的食客手里有钱,又对某家酒楼的口味很是满意,就会出钱长包一间包厢,免得下次来还要等位点餐。 沈荔思索片刻,说:“沈记的确有扩建包厢的打算,但数量有限,暂时不会长包给固定食客。” 楼满凤还没来得及失望,她就话音一转:“不过,可以给客人提供一个会员位。” 楼满凤眨眼:“会员位?” 他的一双狐狸眼单看又翘又魅,这时眨巴起来却很天真似的:“什么会员位?” “客人在沈记预先存下二十两,就成了会员,能得到一个会员位。” 沈荔循循善诱:“沈记会给有会员位的客人留四分之一的位置,大堂包厢都有。客人的消费也可以从预存的二十两银子里扣除。” “此外,换季菜单会提前送到会员府上,沈记会保留一份客人的忌口、调味偏好,同时会有特色点心赠送。点心是不对外售卖的,会员专享哦。” 她笑容和善:“现在办的话,还能享受八折优惠,只需要十六两银子。” 楼满凤倒不在乎那四两银子的差价,但这会员位实在搔到了他的痒处。 要钱,他有钱;要地位,整个京城没几个人敢惹他。 人活到这种地步,还缺什么呢? 缺的就是方方面面快人一步的优越感,和从未体验过的新鲜感。 于是对沈记的会员位非常满意,当即拍板办了。 孙兆喉咙里鱼刺取得很快,他没觉得沈记害人,反而觉得是沈荔救他一命,立刻也跟着办了。 其他客人虽然因为孙兆的事受了惊吓,但沈记反应很快,赔偿到位,孙兆本人又紧跟着楼世子成了第二位会员...... 这架势,怎么好像他们现在不办就是傻子呢? 于是又是一批会员新鲜出炉。 等出了店门,才觉得好像哪里不对。 今天吃饭花了约摸四五两银子,沈记几乎是原封不动地赔偿了。 照这样说,应当是白吃一顿,没花钱才对。 但一摸荷包...... 怎么好像比没赔偿之前还轻许多呢? * 收了白鹿书院的学生们一大笔会员费后,沈记的账面也好看起来。 没过几日,趁着店休,沈荔开了一次员工大会。 赵大赵二和芳姨各坐一张长凳,左右相对,却没怎么谈笑。 芳姨管钱,不管是跟谁,都很自觉地克制着往来。 宁宁和莲桂几个小孩也端端正正坐在店里,仰头看向她。 沈荔先是以今天鱼刺事件为例,讲了些食品安全和应急处。 接着,就是她重点要讲的内容了。 “眼下店里有一些能用的银子。”沈荔说,“中秋卖月饼的钱有四百两,中午和晚上开始卖正餐后,每天也有盈利。” 芳姨手里捏着账本,一一盘算。 沈记现在还没扩店,依然只有四张桌子,最多同时接待十六个人。 中午和晚上各营业一个时辰,半个时辰换一批客人。 满打满算,一整天能招待六十四人。 店里素菜和汤品都是八钱,荤菜一两六钱,价格是奎香楼之流的八折。 每个客人基本要点一荤一素,很少单点汤品,沈记会赠送一碗,每天两种口味。 虽然有额外多点了菜的食客,但也要考虑汤的成本和接待人数的波动。 这么算下来,每天午市和晚市的进账大概在二百七十两银子左右。 听上去很多,但沈记用的食材是一等一的好,工序也多,柴火调料之类的耗费算进来,成本反而更高。 二百七十两银子,除去运营必需的部分,就只剩二十两出头了。 至于沈荔私下练手,做的那些绿豆糕、枣泥酥之类的点心,很少在沈记公开售卖。 之前有客人私底下找沈荔买,一盒三两银子是差不多的价格。 这十几天林林总总卖出去不少,加在一起也有十盒。 传统点心被她改良,成本依然很高,只说利润,差不多在十两左右? 第23章 就是这东西有的走了沈荔私账,有的走了公账,一时不知道账面能见到多少钱。 沈荔想到这里,不免在脑海里问:“所以,我现在经手了多少钱?” 之前系统让她赚够一千万两的时候就说过,赚到一千万两并不是指纯利润,而是过了沈记的账就能生效。 不过沈荔忙着忙着就忘了这回事,只能回头问系统。 【稍等,系统查看中......】 它说完就没声音了,也不知道是卡了还是怎么样。 沈荔叹气。所以她真的很难信任这系统背后的大数据网络啊! 这时,芳姨也正好说完了,开始总结:“先预留至少两个月的工钱、采购的成本和其他杂费,账面上能动的银两是......” 自从中午和晚上都要营业以后,沈荔就给芳姨他们涨了月钱。 一圈的小豆丁也有自己的月钱,不过他们年纪小,早市没把人叫起来上工,所以每个人拿的都不多。 芳姨说道:“......两千四百八十二两三钱六文。” 与此同时,系统也开了尊口:【经统计,宿主目前为止入账了4444.4444......】 接着就一直在‘四’的发音上卡了壳。 沈荔一时不知该感叹这数字不吉利,还是该感叹系统确实不太聪明。 但转念一想,快两个月赚了四千两,成功把还款期限从七万年缩短到四百一十七年了呢! 还是那句话,真有盼头。 芳姨扭头:“掌柜的,您之前说有个赚钱的法子......” 沈荔从自满中回神,被手里的现银冲昏了头脑,脱口而出:“我要盖温室大棚!” 第17章 扩建 建一座玻璃大棚,这是沈荔很早就有的想法。 当她决定要按季节换菜单,不免就要考虑到冬天没什么蔬菜可用的问题。 作为一个现代人,沈荔很难不想到温室大棚。 这东西的作用原其实不算复杂。用高透明度的玻璃或塑料膜,白天充分接收光线并且将温度留存在棚内,这样整个棚内温度上升,就能保证作物的生长。 其他人倒也一听就懂,实际上眼下所谓温室不是没有,将菜蔬种在室内保温,又用温泉水灌溉,只是没有用上玻璃、琉璃而已。 赵大于是担心:“这样的棚子,普通琉璃做得出来吗?” 大庆朝已经能做到把琉璃打造得非常透明,但没办法像玻璃一样完全透明,只能说差强人意。 此外,还有一点显而易见的缺陷,那就是造价绝对不便宜。 沈荔之前也跟琉璃工匠打听过,要做到能充分透光的水平,一块窗户大小的平整琉璃,至少要五十两银子。 也就是说,即便只做出一个能供应沈记用菜的小型玻璃棚,四千五百两的棚身,二千五百两的棚顶,至少也要七千两。 芳姨一听,眉头皱起来:“这样说,我们的钱还不够?” 沈荔摇头:“我只打算用一千五百两银子。” 芳姨一愣。别说她了,最灵活的赵二也愣了。 “一千五百两,应该更不够吧......?” “嗯,所以剩下的钱交给别人来出。”沈荔说。 她看了眼众人懵然的神情,无奈解释:“实话说,若是我们能一口气拿出五千两,自费建了也就建了。只是账面连修一个小的玻璃棚都不够,更何况还有其他支出?” “首先,我们得把扩建的钱留出来,这事必须得办了。”她分析道,“买下左右两边的铺子、扩建整个二楼、接着整间铺子都要重新设计......” 赵大默默道:“一听就不是个小数目。” “这得花多少?”赵二揣测,“二百两?” 芳姨摇头:“如果只花二百两,掌柜就不会留下一千两了。” 沈荔给她竖了个拇指:“还得是芳姨啊!” 她上下指了指:“三间房打通、二楼隔出包厢和阳台,这部分造价应当要二百五十两。” “更贵的是桌椅全部重做,尤其楼上的包厢,桌子要用上好的材料,装饰也不能马虎。这样算下来就是四百五十两左右。” 沈荔把一早画好的平面图拿了出来。赵二看得啧啧称奇:“掌柜的,这个灶台的样式也太新鲜了吧!” 他指着平面图最左侧,楼梯后方的一大块方格:“后面有油烟的明火灶台跟后院联通,前面留一块地做最后装饰,敞亮地给客人们看,确实能让人放心。” 沈荔昂首,很有些骄傲。 她盼了多久,总算盼到改造铺子的时候了! 这回还不能按着心意来设计改建,她就是小猪! 除此之外,她把整个后厨圈起来,一半明厨一半暗厨,明厨的部分还做了板前的样式。 餐桌用整片的厚木板,和明厨外围的石墙直接相连,板前的客人一抬头,就能看见她的操作。 厨房的面积也大多了,足够三四个人在里面忙活。 整体一看,一楼大堂里依然是四张大方桌在中间,能容纳十六个客人。 齐整的一排屏风隔开,右边靠墙是单独的双人小桌,每桌都用木板隔开,这有八桌十六个位置。 左边的厨房板前位置一共十二个,竖着十个横着两个,都是单人位。 左下角,即刚进店门的左手边,则是等位客人们歇脚的地方,茶水小菜都在这里。 “三十六个客人,其实客容量已经不小了。”芳姨若有所思。 赵二连连道:“那是掌柜的心思奇巧,把厨房外头包上木板就成了现成的桌子,一下子就是十二个位置。” 芳姨叹息:“现在最要紧的,是怎么凑上剩下的五千五百两银子。” 对啊! 赵大赵二面面相觑。沈记自己只能出一千五百两,修一个玻璃棚子要七千两...... 一德原本光溜溜的头顶已经长出一层刺手的茸发,这时童言无忌道:“我们不出,让别人出嘛!” 赵大揉了他一把:“说什么呢,谁肯无缘无故掏这么一大笔银子出来?” 沈荔却点点头:“一德说得对。我们不愿意出,那就让别人出。” 这下芳姨也有些惊讶地看向她:“掌柜的,难道你已经......” 沈荔继续点头,脸上已经挂上笑容:“已经找到冤......好心人了。” 一旁的芳姨:...... 芳姨差点笑出来:掌柜的刚才是不是想说冤大头? 门口一阵马嘶,沈荔走过去将人引进来。 “诸位,这就是我请来的好心人!”沈荔飞速改口,“乔裴乔大人,很愿意为我们赞助剩下的五千五百两银子!” 乔裴目光在她身上一停,又扫过沈记的一众大人小孩,微微颔首。 自从沈记开始中午和晚上营业,乔裴就成了常客。 常常见面,加上他除了在沈荔面前话都不多,其他人也习惯了,没有一开始那样畏惧他的宰相身份。 同样,也没人质疑他能不能拿出三千五百两来。 堂堂宰相之尊,有钱没钱,只在他的一念之间。 要是想有钱,还怕没人送吗? 乔裴单独坐在另一张长椅上,垂眸思索。 第24章 他是前些日子来吃饭时,偶然听见沈荔说起玻璃大棚的事。 虽然明知她也许在试探,但乔裴还是插手了。 付出些银两,就能建立起跟她、跟沈记长久的联系,未尝不是一桩划算的生意。 如果有人能在这时看向他的眼睛,就会发现这双天然多情温柔的桃花眼不仅毫无波澜,甚至有些冷然。 可惜孩子们叽叽喳喳,讨论后院要不要再搭个秋千,没工夫多看这位不速之客。 沈荔则在跟芳姨几个计算账目。 有了乔裴的五千五百两,沈记只出一千五百两,剩下一千两的空余足够他们扩店重建了。 “......但咱们得先把两边的铺子拿下,这不好说。”赵大说。 芳姨点头:“人家态度坚决不肯卖,咱们便是出了高价,又有什么用?” 这几人说着小话,沈荔则在考虑大棚的建址。 城里恐怕很难,那么就要在京郊找一块地。 她肯定是没有的,沈家那头有也不会给她,那么就只剩乔裴能坑一下..... 反正他有求于自己,虽然不知道是为什么。 不过既然态度在这儿了,那不是不坑白不坑? 她正在心里盘算着,门口忽然一把飞扬清亮嗓音:“沈掌柜,有什么好事,也叫上我嘛!” 楼小世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我也要出钱!” 出钱算什么好事?值当他笑成这样? 不过他自己乐意,沈荔当然无有不应:“您愿意出多少?” 纨绔子弟嘛,三五百两,不过包场听几回曲的花销耳。 结果楼满凤比了两根手指:“七千两!” 沈荔一口茶差点喷出来。 她知道楼满凤手头肯定有钱,但没想到能这么有钱。 她精打细算累死累活,又诓了乔裴投资,才凑够一个七千两。 楼满凤倒好,一出手就是七千两。 眼看银票都掏出来了,沈荔连忙阻止:“等等,楼世子,你这样花钱,家里人知道么?” 他身边也跟了个小厮,不过和乔裴的随侍照墨不同,这小厮是没有官衔在身的。 这时便解释道:“我家世子月例是一百两,逢年过节礼金收的是五百两。” 沈荔:...... 通、通货膨胀来得好快...... 这大概不是说楼家有意设下门槛,而是因为来往结交的亲友,都是家底殷实的人。 楼家又只有他一个孩子,难得见一次面,给个几百两,不过洒洒水尔。 这话一出,旁边自诩见过世面的赵大赵二都倒吸一口气。 意思就是跟沈荔这样的倒霉蛋不同,人家要挣七千两,只需要乖乖在家里坐着,天上就会掉钱。 沈荔依稀记得楼家侯夫人是个有名的富商,这时也不纠结了,只再三确认:“七千两,只你自己便能做主?” 楼满凤点头:“自然。我自己的钱,有什么做不得主的?” 又凑上来,对沈荔露出一个笑容:“再则,沈掌柜要建那个什么棚子,一定需要一块地。” 他说这话的时候,透着一股不招人讨厌的精明。 也是,这些个公侯子弟,若非家业已经败落,很少有真正的酒囊饭袋。 何况楼满凤长得貌美,面庞白皙饱满,一看就是个富贵窝里娇养的金凤凰,一双眼睛更是清澈明透。 即使他正在揣摩沈荔的想法,也不叫人觉得猥琐,只觉得灵秀可爱。 沈荔莞尔:“是啊,楼世子有何高见?” “沈掌柜需要一块地,楼家正好有许多块地。” 沈荔:“许多地?” “当然,我家在京郊有不少庄子呢!”楼满凤自来熟地往她身边一坐,赵二立刻伸手给他倒上茶水,“或者直接送你一个用着,也免了麻烦。” 沈荔敬他一杯茶:“虽说还需从长计议,但也先谢过楼世子了。” 楼满凤跟她一碰,满目兴奋:“对了,若是你要种地,我家庄子上的农户也可以用......” 他平生最烦别人将他当作讲不通话的黄口小儿。偏偏在家里,他一不习武二不学文,连亲娘熟稔于胸的那套经商之道都不大灵通。 长辈们宠他,也哄他,真有事了,却不会和他商议。 同辈则更不用说,或因他的家世畏惧、献媚,或记恨、蔑视。 倒也有交好的友人,只是大家都才十来岁,尚未及冠,家里也没困苦到需要这群小公子们操持家业,自然做不出什么事业来。 倒是今天,这位沈记的掌柜叫他有了一次机会。 楼满凤再细细一看,沈荔对他确实没有半分轻视,当真以生意伙伴相交,笑容愈发灿烂:“沈掌柜放心,这点小事,包在我身上。” 他态度好,沈荔自然也不会差:“那就托给楼世子了。” 系统依然不合时宜地呵呵:【见色起意而已。】 沈荔才不搭它。 乔裴平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幕,片刻,又垂眸去看自己手里的茶杯。 他没地,也没庄子。 楼家是武功封出来的勋贵,北安侯楼知怯又已经卸了大部分官职,可以说是急流勇退。 这时表现得目光短浅些、贪财好利些也无妨。 但乔裴自己在朝为官,又位高权重,必不能如此。 除了给些现钱,他帮不上沈荔什么忙。 ......而且给的也不如楼满凤更多。 楼满凤的钱很快送来了,一张薄薄的银票,工整地写着‘魏氏钱行’四个小字。 沈荔一看:“魏氏钱行?” 楼满凤没当回事,随口解释:“我娘家里开的。” 沈荔难得地又沉默了一会儿。 她不免在脑海里问:“你说,我要是跟他成亲,再把他噶了......” 系统大惊失色:【请不要有如此残忍的念头!四位男主角都身负世界气运,堪称四位世界之柱,无论谁倒塌都是不可以的!】 沈荔眉一挑,倒也没有继续为难它了。 这下银票送来了,合作敲定了,几人也就要走了。 楼满凤最先被捉走,之所以说是被捉,是因为他娘魏氏很快听说了他支取七千两的光荣事迹,派了下人把这只小凤凰捉回家去。 乔裴喝完手里的茶,也起身准备告辞。 他一只脚已经踏出门去,却被沈荔从后面叫住。 “对了,乔大人还请留步。” 少女信步过来。 她走路的样子也格外不同,大约是操持沈记的缘故,并不如大家闺秀那样怯弱内敛,文秀规矩。 且沈荔一向不施粉黛,又在后厨忙碌,更不用说钗环珠玉满头。 自然也没有了寻常小姐那样环佩叮咚,“迤逦相偎傍”的娇美。* 但要说像男子那样龙行虎步、豪迈十分,又绝非如此。 乔裴说不上来,只是觉得她和寻常男子女子都不一样。 和这世间的每个人都不一样,似乎,毫无规矩。 非礼勿视。 他又将视线落在沈荔光洁的下巴上,半寸都不肯上移了。 “沈掌柜还有事与在下说?”他轻声问。 沈荔将手里橄榄石绿的荷包递过去:“今日新客们来,沈记多了道规矩,凡预存二十两银子,都算作店里的会员。这里头是号牌,独一份的。” 第25章 “下一次来店吃饭前,可以预先告知,沈记会帮会员们留位置。” 她又如此这般说了一通会员的好处,再一抬头,正巧对上乔裴望过来的视线。 能跟乔裴对视的机会,是很少的。 克制受礼四个字,似乎被他咽进骨子里去了,跟人目光相触,便会立刻挪开,平时也尽量避免这样做。 但这会儿不知是收了荷包没反应过来,还是别的什么,总之他没有动。 沈荔便饶有兴致地欣赏起了他的眼睛。 这是一双很漂亮的眼睛,且不说眼型如何、瞳色如何,沈荔负责任地讲,乔裴应该很适合去闯荡娱乐圈。 ——桃花眼天生含情,看着谁都是一股子深情,仿佛欲语含羞。 要是他肯放下身段炒cp,恐怕能让全世界抠出不少眼神糖来。 何况他瞳色极深,不像寻常墨玉、黑曜石之流,只是颜色重,却失之光泽。 反而清明发亮,眸光流转,别有韵味。 沈荔送他出门,最后才说:“若是乔大人得空,可以多来。” 她意味深长:“沈记很欢迎乔大人的光临。” 乔裴又是嘴唇一抿,不再看她:“我知道了。” 他自然会常常光临的。 第18章 大棚 说办就办,既然启动资金有了,玻璃大棚的事立刻就提上了日程。 楼满凤不仅出了钱,还出了他手上的一个庄子。 沈荔倒是每天都来看一看,虽说玻璃的制造周期很长,但她要根据菜单,决定种什么菜、每样分别种多少。 故而庄子上的人看她是很眼熟的,甚至有的农户,已经开始学着叫她‘沈掌柜’了。 楼满凤偶尔也来,不过这位小少爷自是很忙的,忙着上课、交友,自然没什么心思盯着不见影的玻璃大棚看。 如今大约也只是一周一次,算是对他这份小小事业相当勤勉了。 “沈掌柜!今天也来啦?”有农户冲她打招呼,“您看看,这芽都要冒出来了!” “萝卜长得还是最好,果然是合季节的东西。” 这里头多数依然种的是合适秋天播种、冬天收获的菜蔬,但也种了少许其他东西,以绿叶菜为主。 为了冬至预备推出的锅子,绿叶菜实在是必不可少的。 至于白菜、萝卜这些本就应季的,大棚顶多是让它们长得更好些,起不到从无到有的作用。 土豆也还好说,这时候种得很多,作为灾年救命的东西,百姓手里的存粮也不少。 光是农庄里,就能扒拉出不少来。 农户们请她吃饭时,很多便以土豆为主食,今天更是端上来一锅面。 除了顶上几片薄薄鸭肉,熬汤时还加了不少辣子,这时看上去便是红艳艳一片。 但端上来了,沈荔细细一看,觉得倒不大像寻常面条,反而有些微微透明。 再一想,脸上都隐隐浮现了笑容:“这个是用土豆做的?” 那农户也是笑:“哎唷,自家婆娘不懂事,胡弄的,东西尝着还不错,斗胆给贵客品尝一二了!” 沈荔夹起来一看,果然外层透明,内里是浑圆结实的白色。 不像面条,反而像是土豆粉了! 饱腹又惹味,这东西下到锅子里,那是再合适不过了。 这一顿吃完,她立刻请来了农户的妻子。 女人姓马,叫马玉儿,在这儿的庄子上,也算是颇有名气的人物,因为力气不凡、老实能干,人缘很好,众人都叫她马三娘。 故而沈荔开口也叫她:“三娘,这粉条是你做的吗?” 马玉儿点头,脸上多少有些羞涩——这沈掌柜虽然衣着不算顶顶奢华,但气势不凡,叫人羞怯:“是民妇......是我做的。” 说到一半,意识到沈荔和楼家不同,身上没有爵位或官身,又立刻改口。 沈荔点点头:“若是十斤土豆,能做出多少粉条来呢?” 她没记错的话,现代用机器做,出粉率大概是8%-10%,古代的话,再往下调几个点...... 果然,便听见马玉儿说:“之前用五斤土豆,约做了一两的粉,不过那时手生......要现在做,十斤土豆里,也能做个四五两的粉条了!” 一般来说,吃锅子配的土豆粉,大多是250克一盘子,折合下来就是半斤。 十斤土豆出五两粉条,也不过就是一桌子人吃的份而已。 考虑到沈记的上座率,和客人们的热情程度,每桌必点......这说法都有些谦虚了。 尤其土豆粉,又格外不同。 眼下京中不是没有锅子。虽然也用羊肉猪肉、鸡鸭鱼肉做出许多花样,菜色还算丰富,但土豆粉仿佛既是主食,又是菜肴,别有滋味,是不大一样的。 加上很快还要扩建,沈荔不得不往多了打算。 按十桌来算,每天中午晚上,这就是二十桌,就算其中只有一半人点了锅子,也有整整十桌。 每桌半斤,这就已经是五斤,且这还只是一天的量呢! 她又问:“做这东西费事么?” 马玉儿想了想,有心想在沈掌柜面前表现一二,但又怕到时做不完,挨了责罚,最终还是说:“要打出粉来,是有些费事的。” 她没搭旁边丈夫的眼色,一板一眼道:“要把土豆碾得碎碎的,在水里泡一晚上,再拿出来晒干,怎么也要一两天了。” “我自己干,每日说破天去也就是五六十斤。” 五六十斤,这肯定是不够的。 于是沈荔便道:“既然这样,便请三娘先抽空做些,咱们细细磨一磨味道,想些办法来,看看怎么让土豆出的粉更多些。” “至于数量,我告诉你我这头要多少,出价多少;至于你找谁做,怎么供上我的要求,我是不管的。” “若你愿意,我便与你签契子,咱们每月一结。” 她倒是想了想自己办一个加工坊,但说实在的,沈荔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管天赋。 一想到必然会出现的各种冲突矛盾、利益纠纷,她还得在其中调停...... 只能摇摇头算了。 况且如今没有机器帮手,土豆出粉率实在不够高,自家用一用也就算了,要往外卖,一来东西不够,二来利润空间也小。 劳心劳力还赚不了几个钱,她是不愿意干的。 马玉儿愣了一瞬,被身边丈夫踩了一脚,这才反应过来:“原本、原本不是什么值钱东西,沈掌柜若要,拿去就是......” 做农庄佃户,本来就是这么回事。 说好听了,是雇佣的关系,说难听了,你阖家不都在人家手里捏着么? 换做是楼世子在这儿,要她的土豆粉,那自然是十斤百斤都肯送的。 沈荔虽然和蔼可亲些,但毕竟是楼世子的朋友,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们‘决不可冒犯’。 在庄子上做事的,自然都把他们一体看待,视作主子。 但如今,这位主子却说,要和她签契子? 沈荔又重复一遍:“契子是一定要签的,因为沈记要的量很大,且长期地要。” “若是一两斤,三娘你肯送,我也就收了;但日后一天就是五六斤,一个月就是一两百斤,要花用的土豆可不少,这你怎么送得起呢?” 第26章 这样一说,马玉儿的丈夫也觉得有,在旁边道:“您说的是!您说的是!” 他身边,马玉儿抿唇思索,却说:“您是贵人,对这东西肯定也有些要求,不是什么样的粉条都肯要。” 她略长的、微微黑黄的马脸上浅浅露出一个笑容:“若是我做得好,合您心意,咱们再签契子。” “你、你怎么跟贵人说话呢......”她丈夫轻揪了揪她手背,不大用力,只是心慌,“她是好意,就是嘴笨,您别介意......” 沈荔颔首,并不当一回事。 与其说马玉儿是知难而退,不如说,她觉得自己一定能做好,故而才有此一言。 于是她也笑了:“这是自然。你若是做得不好,我便不要你的东西。” 这头事情安排好,她又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 沈荔在庄子上时,沈记缺了主厨,自然是店休,因而芳姨也在身边,唯恐她一个心血来潮,又买了什么华而不实的装饰品回去。 一看她动来动去,笑着问:“二小姐又要下地?” 两人独处时,她还是习惯称二小姐。 沈荔也懒得纠正了,点点头:“也活动活动。” 又回身换上便于行动的棉衣,戴上内里嵌了一层羊皮的宽沿帽。 这菜毕竟是要送到她店里、供给客人入口的东西,加上大棚是她一力推行,若说源头出了问题,那自然是她的问题。 她又不是楼家人,没有人家的生杀大权,要想让农户费心,最好自己也跟着上心些。 为了避免以后的问题,眼下多辛苦,沈荔还是很能接受的。 棚子里不算很冷,沈荔一一看过去,确保农户们没有阳奉阴违,把她要的菜蔬换成自家的粮种。 这里看完,又按以往的做法,到外头去,跟着一起收了半个时辰地。 这样的劳动量不算多,只是刚刚活动开。 这也是她养成的习惯——在灶前长久站着,对身体总归不好,平时就应当抽出时间,活动肢体才对。 等身上发了汗,关节也活动开了,这才和芳姨一道回府。 两人并未发现,庄子门口还另停着一辆装饰华贵的马车。 帘子撩开,露出一星半点艳丽脸蛋。 身边小厮轻声问:“世子,明日还来么?” 楼满凤默默注视着那二人离去身影,半晌没有出声。 他今日来,也只是心血来潮,想看看那些大棚里头的蔬菜长成了什么样。 却没料到撞见了沈荔。 楼满凤来得其实更早,只是远远看见沈荔锄地种菜,便躲到一边去了。 他以己度人,自然以为沈荔和自己一样,只是顺路过来看看,却不料这人竟直接挥起了锄头,下地干活去了。 再左右一问,才知道沈荔几乎是天天都来。 “那她也是天天都下地吗?”楼满凤好奇。 “这个、这个说不准的,大多时候下地,也有几天只是看着。”农户们说起种地的话题,总是要热切些,“不过我看,沈掌柜动起手来,可以说是熟手了呢!” 这也难怪。坐在马车里,楼满凤心想,毕竟她在江南长大,无父无母,传言不也说她是农户出身吗? 勤于农作,似乎也不是一件令人难以置信的事。 但望着渐行渐远的沈荔,他心中涌起的,却不是所应当的平静,而是对沈荔此人,不可抑止的好奇。 以及一种隐隐的、正在破土而出的激动与战栗。 小厮又问:“世子?” 楼满凤垂下眼帘,柔粉薄唇微抿,声音却很坚定:“来。” 自然要来。 他要看看这位沈掌柜,还能做出什么样的事来。 第19章 锅子 若说土豆粉的出现算是一个好消息,那么沈荔很快又得到了第二条好消息。 来自时不时上沈记吃一顿饭的乔美人。 天气虽然越来越冷,但乔裴反而来得更勤了。 用宁宁的话说,‘还以为是我们家的帮工!’,可见来得太勤快,连小孩子们都不再畏惧他了。 沈荔则更不用说,一向拿他当普通食客看的。 今天天气阴雨,沈记便用鸡架熬了热汤,旁边配好各味调料,专用来煮土豆粉吃。 “宁宁说加了辣子的最好吃。”沈荔笑眯眯推荐,“你也可以试试。” 乔裴是没见过这样的东西,点了一碗,往里头撒辣子时,一个手抖,小半碗辣油都倒了进去。 照墨吓一跳:“大人还吃么?要不重点一份吧......” 沈记的辣子是很有味的,不像其他家做出来,只是一片红色,呛人归呛人,没有什么辣味。 这里的辣子,说是辣,那就是真的辣。 一入口,辣得人口齿不清、眼泪长流,慢慢忍下来,底汤的浓香又和辣油本身的回香一道,席卷而来。 吃吧,辣得辛苦;不吃吧,又实在很香,总叫人两难。 乔裴盯着碗里漂浮的辣油看了片刻,慢慢道:“无妨。” 沈荔不知道他那头的插曲,兀自忙了半晌,好不容易得闲,便被照墨找上门,说乔相有话要讲,请沈掌柜去。 她刚一站定,抬眼看他,不由眨了眨眼。 这人也不知道干了什么,眼尾绯红,脸颊也绯红,甚至眼珠湿漉漉的,点墨一样漆黑。 嘴唇更是...... 沈荔愣了一秒,在系统猛烈的咳嗽声中回过神来:“......乔大人这是怎么了?仿佛受了委屈似的......” 可怜巴巴的,可谁能给他委屈受? 乔裴避而不谈,只从袖内摸出张纸来:“前些日子听闻,沈记有意买下两侧的铺子,扩成店面?” 他手指在纸上一敲,连带着下面的木桌轻微作响:“沈掌柜看一看,是不是这两家。” 沈荔一挑眉,没说话,先把地契拿起来看了,果然是两侧铺子的契书。 “乔大人这是要做我的邻居?” 乔裴摇头:“是送给沈掌柜的。” “为何?” “便当作是,我补上的开张赠礼。” 开张,那都是两三个月前的事了。 沈荔默默然,又忍不住为他拙劣的表现发愁。 不接,仿佛对不起他尽心尽力的接近;接了,好像又不太对得起自己的智力...... 啼笑皆非之下,沈荔忖度眼下的需要,还是接了过去。 “那就多谢乔大人。”她想了想,补充,“冬至那日若是有空,倒还想请您来吃一吃将上的新菜呢。” 扩建是一定要扩的,因为桌子不够大、地方不够开阔,肯定谈不上锅子。 但这是要沈荔自己来做,她去哪查背后阻挠的势力? 最后,说不得也要托楼、乔二人帮忙。 不过两家铺子,合拢也就百十几两,不能算很贵。 大不了,算作乔裴的会员余额,给他尽数折算,以后供他把沈记当免费食堂,半算是还上这笔人情。 她主动邀请,乔裴自然无有不应。 冬至这日,他应邀来到店里。 沈荔见他到了,叫他先找个地方随便坐,扭头继续听宁宁和莲桂斗嘴。 第27章 乔裴一看,她这位掌柜的带头,芳姨和赵家兄弟三个大人也都看好戏似的在柜子后面嗑瓜子,听小孩吵架。 他心头微微一动,在一边找了张椅子坐下,跟照墨一起听起来。 沈荔好心好意分过去一捧瓜子:“来,先吃这个。” 乔裴接过来,又示意照墨递过去一盒细腻香软的绿豆糕:“这是来的路上在奎香楼买的。沈掌柜看看可还合胃口?” 京城三大酒楼,奎香楼、凌云阁、满庭芳。其中又数奎香楼糕点做得最好,乔裴也算投人所好。 不过,他家里难道没有厨子? 以沈荔对大庆朝的了解,但凡高级官员,家里养的厨子不少。 大菜也许说不上拿手,但点心是很会做的,因为这也是同僚交往必不可少的礼节。 不过两人也不熟,她并不问,只是礼貌点头:“多谢乔大人。” 客气地交换完礼物,又回头听小孩子吵架。 “若要说,我倒觉得有了上好的羊肉——上次掌柜说的,口外羊?”宁宁说得头头是道,“要是有了那样好的羊,底下的汤锅,就不要再加多余的菜了。” 莲桂嘴巴一扁:“可是菌菇很香啊!” 宁宁恨铁不成钢:“菌菇是香,但下到菌菇锅子里去的羊肉,不都是菌菇味了?哪还有多少羊肉味?” 两兄弟里的哥哥周全,最是和缓的性子,上前劝架:“各人有各人的口味嘛,莲桂喜欢菌菇香的,宁宁喜欢白水的,都很正常。” 一德也说:“是啊是啊,我就更喜欢吃辣的!特别香......” 这下捅了马蜂窝,宁宁和莲桂都看过来:“辣味才不合适呢,笨!” 乔裴听得不免点头,暗暗赞同两个小姑娘对辣味的抨击。 但转而又有些诧异,问沈荔:“沈掌柜这里,似乎有很多种味道的锅子?” 沈荔点头:“也不多,香辣、菌菇、骨汤。若有好羊,也能做白煮的。” 如今,锅子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东西。 陶锅石锅铜锅铁锅,在火候能被控制、油能大量使用之前,就已经让‘炖煮’这种烹饪方式,成为了大庆朝百姓的心头好。 煮好的汤,再用来烫些菜、下几根面,就是饱饱足足的一顿饭了。 “......我尝了京城里最有名的几家,锅子味道大同小异。” 沈荔指了指桌上那锅白水羊肉,“基本都是用白水煮的,再不然,就是肉菜骨汤,能有些姜葱去去腥味已经很讲究。” “虽说京城里羊肉还好,膻味不大,但味道太单调也不好。” 乔裴却盯着她的手指看。 原来不只是走路姿态不同,她的手也与常人不同。 大家闺秀的手应该是什么样的,乔裴并不知道。 但绝不会是像沈荔这样,手心、指节都是厚厚的茧,也并不那么笔直修长,骨节略微有些粗大,一看便很有力气。 大约因为要提锅颠勺,她的手背到手腕,乃至前臂那一段,都是骨骼嶙峋,但又并不清瘦。 皮肉细而结实地包裹着腕骨,手指一动,上面微凸的青筋就跟着动起来。 想必手臂上的肌肉并不少。 实则她有什么样的一双手,并不该是乔裴的关注对象。 沈荔之所以特殊,是在于她的身份,而非相貌品行。 换言之,无论是谁在她这个位置,都该被乔裴一视同仁才对。 很难说这种不知所起的探究情绪从何而来,乔裴并未意识到自己的走神。 就像一扇纸窗,原本完好无损的,戳了一个小洞,便一发不可收拾了。 “乔大人?乔大人?” 那只骨肉匀停的手在他眼前挥了挥。 乔裴眨眼,一瞬就回过神来,将话接下去:“......我并没有吃过,恐怕不能给沈掌柜什么建议。” 沈荔支起下巴看他,含笑道:“所以这不是请了你来,先试吃一次嘛。” 她瞥了眼乔裴挂在腰间的橄榄石绿荷包,里面装着他的会员木牌:“权当是,会员的特权。” 那么多会员,为什么偏偏找他? 再不济,还有楼家的小世子...... 难道只是为了那天,他帮忙将两旁铺子买下来,这一点小小助力? 便要算得这么清? 乔裴心思转了十八弯,最后还是一句反对没提,只说:“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锅子是摆出来现煮的。有辣味的、菌菇的、骨汤的,最后一个是宁宁点名要的,说白水煮开涮了羊肉片最好吃,一定要让大家尝一尝。 小姑娘眼神明亮,格外坚定:“吃了你就知道啦!” 沈荔在后面替她撑场子:“辣的不辣的都有,乔大人试一试,哪个口味最合心意?” 两个人一大一小,眼睛都是同样亮晶晶的。 乔裴手下一顿,筷子拐弯,从辣口的锅子旁边绕开,径直夹了片薄薄的肥羊伸进白水锅里。 见他下了筷子,小姑娘溜溜达达跑进厨房里,片刻,端了碗棕褐色微红的酱料出来。 乔裴试着蘸来吃了,只觉得浓香扑鼻,咸中微甜。 初入口,有些酸辣开胃,但只是浅浅一点,叫他还能接受。 更浓郁的,则是芝麻与花生,这样坚果油润的香气,将新鲜羊肉的肥美滋味,一股脑激发到极致。 一片羊肉下肚,口中半点不涩,反而隐隐回甘。 甘美的回味也许是酱料的功劳,却让他不由觉得,这锅羊肉的确不错。 乔裴便下意识抬头看向沈荔,用目光发问。 虽然一个字没说,但沈荔了然地摇头:“不是我调的。” 说来她也很惊奇,买来的几个孩子里,周家兄弟说是大户人家的家生子,哥哥沉稳弟弟机灵,有些素养也正常。 一德和莲桂,就是两个正常的小孩子,一个格外自来熟,一个腼腆些,说不上什么才能。 倒是宁宁,似乎有一条天生的金舌头。 芳姨还笑呢:“难怪当时来的几个人里头,宁宁是最瘦骨伶仃的那一个,原来是吃不惯赈灾粮。” 这当然是笑话,人实在饿极了,观音土也照样吃的。 只是宁宁也确实特殊——她对调味料的搭配,有一种天然的敏锐。 譬如这之前的土豆粉,因为材料单一,又不是什么上佳的好东西,她便无师自通地多加辣子,掩盖底汤的味淡; 但有了上好的羊肉,她又只选白水,加一星半点不惹味的小料,单独配了一碗蘸酱。 乔裴听完,一时并没有说话。 沈荔还当他也很惊奇,笑眯眯地问:“很厉害吧?” 立刻,他避开沈荔的笑容:“......确实很有天份。” 沈荔对他的反应,说实在有些摸不着头脑。 乔裴有时让人觉得,他在着力向自己靠近;有时又觉得,他仿佛离得很远。 譬如第一次见面,他留下的二十两银子,以及中秋圆月夜那补上的二十两,无疑意味着他想和沈记保持交际。 但有时,他又表现得拒人千里之外。 只是她自己暗忖到底跟乔裴不熟,便也没多吱声,心里却难免有些好奇。 第28章 她走过其他几个男主的线,自然知道他们有什么经历、是什么性子。 唯独乔裴...... 她还没来得及打他这条线,就一头穿越了。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想到这里,沈荔不由发问系统:“说起来,你总说要将他们好感度刷到[100]点,但我上哪里去看好感度?” 她到现在,都还不知道乔裴对她究竟是什么态度呢。 系统神秘一笑,又是那口叫人头皮发麻的气泡音:【这个,暂时还不是时候哦,宿主大人~】 【不过以我看来,乔裴的好感度没有[40]也有[50]啦~宿主真的可以重新考虑一下好感度攻略路线哦?感觉您超擅长的……】 第20章 上新 这日休沐,乔裴难得上一次高府,探望老师和师母。 走前,沈记的点心盒子送到相府门口。 这本是不对外卖的,因为和沈掌柜有些交情,私底下找她订做。 盒子里是八款点心的组合,虽说点心名头都常见——绿豆糕、桂花糕、玫瑰饼之类,一贯是京中待客能摆出来的家常点心,但口感却很特殊。 “......譬如这道桂花糕!”高鉴明放下茶杯,指向餐桌上一起送来的点心拼盘,“说是糕点,吃起来却没有一丁点粉味。” 赵琴坐他左侧,闻言点头,又使眼色让侍女给乔裴再夹一块:“这吃着倒是凉凉的,有些茶味、奶味,桂花香也十足,实在新鲜。” 师母照顾他,乔裴是半习惯不习惯的,只埋头吃饭,并不做声。 倒是听见她追问:“沈掌柜说没说,这是用什么做的?我瞧着,倒像鱼冻、肉冻一般的东西。” 他这才抬头:“学生未曾细问,想来应该是差不多的。” 赵琴也不深究,兀自吃得高兴。 沈记送来的桂花糕说是糕,更像是桂花冻,底下用雪白奶冻,上面搭了层褐色茶冻。 颜色雅致不说,茶冻更是透明,一眼便能看见里头凝了几粒金桂花。 面上再倾一层桂花蜜,清亮动人,将里头的桂花衬得金光闪闪。 一勺下去,层次虽然很分明,奶和茶的香味融为一体,少一份苦,多一分醇,配着清甜的桂花蜜,再没有半分不好的。 和正餐一起端上来的点心,不过是盒子里的半数。 一顿饭完了,赵琴再分走一半,剩下的留给这对师生边下棋边吃。 高鉴明执黑子,先行一步:“沈记近来,生意可好?” “很好。”乔裴答,“沈掌柜精明强干,事事想在人先。” “听上去,你倒是自认不如了?” “学生师从不凡,身居高位,仿佛也没有胜过沈掌柜什么,既然如此,便是承认不如,也未尝不可。” 高鉴明手指一顿,片刻,轻轻摇头:“也不知道你在着急什么......” 有时,他是不大能读懂这个学生的。 明明以往行事,总是谨慎内敛,但遇上沈记,总是显得急躁了三分。 旁的人看不出,他做了这些年的老师,难道也看不出? 只是若说他有心算计,高鉴明又忍不住要叫屈,谁让自家学生忽然笨拙起来,连他都不忍看。 那天听说沈记被人针对,欲买两侧铺子而不得,却连以权压人都忘了,还要自己提醒,才想起来帮人买下,当做礼物送去。 乔裴到底在图谋什么? 这问题,实在叫高鉴明摸不着头脑。 沈记看上去,确然是蒸蒸日上,若是来几个无法无天的皇亲国戚,将人的生意抢占了去,他也不会吃惊,这是常有的事。 但乔裴,全然是个物欲淡薄的人啊。 “地契送过去了么?”他想着这事,便问道。 “送了。”乔裴点头,“这事背后的人,学生还没查到。” 没查到? 高鉴明不由得拧起眉头。 乔裴还没查到,这句话显然不是白说的。 光是这个事实,就足够让高鉴明警惕。 毕竟他的学生,几斤几两、什么能耐,他清楚得很。 “既然如此,不要再伸手了。”他当机立断,“择日进宫,向陛下禀明此事吧。” 乔裴颔首:“学生明白。” 能躲过乔裴追查的人,怎会是一般人? 不是一般人,那么牵一发而动全身,即便还要查,最好也同陛下通气,提前准备,才是正道。 乔裴手底下稳扎稳打,将黑子包围,嘴上却慢慢道:“宫中想必也会有些反应......” “那位公主,你又不是不知道。”高鉴明对着棋盘,愁眉苦脸,“我看就算你不提,她总有一天也会捅到陛下跟前去。” 说到这,他不免犹豫:“我去说吧,你就不要进宫了。” 乔裴盯着面前的棋盘,睫毛也不带颤的:“学生领命。” 无论是叫他进宫,还是叫他不进宫,都没甚特别反应。 几乎让高鉴明忘记,那个一听见进宫,连嘴唇都险些咬破的人,也是自己的学生。 他再一叹气,心就更软,又拐着弯劝:“沈记的东西是很好,换了是我,也想日日都吃,但——” “您想吃也吃不到的。”乔裴一板一眼地回,“沈记扩建,这些日子都停业。” 高尚书一噎,恼羞成怒,抬手就是一步悔棋:“......下棋还堵不住你的嘴!” 乔裴抿抿唇,没对他明目张胆的行为,作出什么不满反应。 或者,他这时,心里其实是有些愉快的。 为什么呢? 是因为让老师哑口无言,还是因为...... 别的什么呢? * 那日请乔裴来试过几道锅子后,沈记因为扩建的缘故,又停业了一阵,直到一月末尾,才将备好的各色锅子一并推出。 虽说京城也有别的店卖锅子,但沈记的食客们听了消息,还是愿意先到这儿来吃一回。 无他,只觉得沈记想必又会整些新东西出来。 果然,还未进门,便看见沈记门口摆了只大锅,中间用十字形木板隔开,分出四个格子来。 光是门脸,已经比往日阔绰许多,可见是将三家店并做一家店的好处。 倒是大锅左侧还有个棚子,里面一张长桌,上又摆了四个桶。 旁边垒了一摞陶碗,不知道是做什么的。 赵二和周安两个在门口,口齿伶俐地叫道:“诸位里面请!沈记新上的锅子,香辣菌菇大骨汤,再加一道原汤羊肉锅,包您冬天也吃得暖洋洋!” 有老客人停在门口,新奇地打量着这门口新搭建起来的棚子。 周安只有赵二腰那么高,人却很机灵,立刻便走上前解释:“这是我们沈掌柜吩咐的施粥棚子,冬至就搭起来了,一直做到除夕呢。” 腊八施粥是老传统,不过从冬至开始到除夕,至少也要个四十来天才算完。 那食客便闭上眼念了句佛:“沈掌柜慈心啊。” 但这话等进了沈记,又忘得一干二净了。 ——不怪别的,实在是这屋子里太香了! 京城的冬日是很冷的,大雪纷飞银装素裹,伸一根指头出去,过会儿都能结冰。 第29章 光看这群客人锦帽貂裘,恨不能把自己裹成野兽的样子,就知道有多冻人。 但沈记店里各处隐隐点着火盆,每桌又都有一只烧得沸腾的锅子,实在冷不到哪里去。 一进店门就是一股热浪,这热浪里又裹挟着浓郁的火锅香味,直接冲着刚进店的食客扑来。 他在外头耽搁,同行的友人已经有几个提前坐了进去,锅子都点好了,只等着上菜。 “老刘,你可算进来了!”绛红大氅的中年男子叫他过来坐下,“先说好,顾忌着张老不能吃辣,咱们点的是招牌四拼锅啊!” “还能这样?”被叫做老刘的人高高挑起眉毛。 “当然了!这可是沈记!” 这可是沈记,要什么新鲜没有? 光说大堂,以前就从没见过用屏风将每桌客人间隔开的。 墙上的书画,和其他盆景摆设,也都恰到好处。多一分臃肿,少一分清冷,如今正是素雅矜贵。 也怪不得早食之外,沈记的常客,都是大大小小的官员、商人。 刘克一想也是,当即坐下甩开膀子开吃。 他们几个多在京城为官,之所以能聚在一起,是因为在同一位老师那里受教。 今天老师致仕,几人便凑在一起请老师吃一顿。 老师姓张,如今已是一头花白头发,胃口倒是很好,就着菌菇汤吃了三盘子鲜羊肉。 “老师到底是精神好!——来、来,我来帮您!”刘克见他握起汤勺准备舀汤,立刻接过来自己动手,“倒是听说沈记二楼已经有了包厢了?” 绛红大氅是京城本地人,早前就常来沈记吃饭了,对这里的情况也更熟:“才改装好没几天呢,今天又是冬至上新菜,据说早就被定完了!” 刘克闻言,难免就有些羞愧:“是学生不好,该请老师去包厢用饭,才更清净些的。” 张老摆摆手,笑得很随和:“你有这份心就够了。再说,这里格外热闹,吃得也尽兴,并不比什么包厢差。” 他一宽慰,刘克和绛红大氅脸色都好看许多。 只是难免还在畅想,沈记的大堂装点得已经如此精致,包厢又是什么样的景致呢? 第21章 好感度 二楼包厢里,楼满凤正对着一名少女怒目而视。 “李小丸,你可别太猖狂!这包厢还是靠我才能订上位置呢!” “楼小凤,告诉过你别叫我那个名字!” 两人互相叫着对方不乐意听的名字,怒目而视良久。 半晌,一边默默涮了半天火锅的青年才抬头调停。 他没站起来,只是略坐直了些。 这一细微的动作,就让楼满凤和紫衣少女噤了声。 “丸丸,今天为兄是背着母.....母亲带你出来的,若是事情闹大,叫母亲知道——” 李挽一听,嘴也不嘟了,手也不叉腰了,立刻乖乖在哥哥旁边坐下。 “阿凤,你也是的。既然沈记是你重要的朋友所开,想来你也不想把这里闹得一片狼藉吧?” 楼满凤思量再三,也不情不愿地坐下了。 只是不免要嘟囔两句:“你们兄妹俩合伙欺负我!” 李挽对他吐舌头:“哥哥不帮我,难道还帮你么?” 眼看又要吵起来,包厢的门却被敲响。 “打扰了,我是沈记掌柜,沈荔。客人现在方便吗?” 一听是她,楼满凤眼睛一亮,立刻应声:“方便方便,沈掌柜快请!” 沈荔一推门进去,便被他亮丽的紫色衣裳闪了一闪。 他本就生得肤白貌美,穿亮色更是鲜妍。 再一笑,更是光芒万丈,美得叫人心软。 沈荔也冲他一笑,手里三个瓷碟摆上了桌。 她还没来得及介绍,脑子里系统就一声尖叫:【太子李执!】 沈荔这才分神,打量楼满凤之外的另一个男客。 虽说她在这个世界里,已经见过了乔裴、楼满凤两个男主,也相当认可《云水录》作为一款乙女游戏,对男主外貌的刻画。 但李执显然又是另一种俊美。 作为皇帝与皇后唯一的嫡子,他的身份自然无可动摇。 从小到大,拥有着掌握他人生死的绝对排他权力,这样长大的人一般只会有两种情况。 一种是目无他人的蠢货,一种是游刃有余的从容。 李执,显然是后者。 他毕竟身份尊贵,沈荔目光微垂,轻声介绍自己手里的点心:“这是以柰这种果子为内馅儿做的点心,近日才制出来,给包厢的客人们尝尝鲜。” 柰,就是古称的苹果。 这是沈荔用小烤炉新做的苹果派,光是牛奶提炼的黄油就耗费不少,以后定价必然不低。 先给包厢的客人们吃,要是这些有钱人喜欢,就可以准备写进菜单里去。 李挽眼睛一亮,三两步过去:“多谢沈姐姐!” 楼满凤一听,不得了了:“你做什么叫人家姐姐?” 李挽白他一眼:“我喜欢!” 接着,又一把挽住沈荔,跟她絮絮叨叨讲着楼满凤这人多小气多讨厌,竟然这么久了才给自己介绍沈记云云...... 但沈荔这时已经不太能听清李挽的声音了,因为系统骄傲地向她展示了自己的新功能。 【没错!作为一个乙女游戏的攻略系统,怎么能没有好感度显示呢!】 这厮用它的气泡音激动道:【当宿主解锁超过一半以上的男主后,就会开启好感度显示功能了!】 一半以上......确实,一共四个男主,现在已经见过三个了。 开启了好感度显示功能,沈荔再抬眼,已经能清晰地看见包厢三人对她的好感度数值了。 李挽作为非主线角色,获取她的好感度不会很难,只是一顿饭,一照面,就已经到了12点。 沈荔拿不太准,问系统:“这是什么程度的好感?” 系统:【是[相处三年、说得上话的高中同班同学]级别的好感哦。】 听上去还不错?沈荔想,她原以为[60]是及格,不过现在看来,也许好感度的测算机制,和她想象的有些出入...... 再看旁边,楼满凤头顶赫然一个明晃晃的[30]。 数字用了亮粉色,还在旋转发光,大概是什么立体投影之类的。 【这是[说好要考同一所大学的高中好友]级别!】 李执则是[10]。 【这是[礼貌和善的路人]级别!】 亮粉色的发光数字实在太显眼,沈荔尽力维持神色平静,将苹果派放下就离开了。 等在楼上包厢转了一圈,她这才下楼,准备继续进厨房忙碌。 却不期然,在大堂的角落里瞥见了乔裴的身影。 毕竟也是男主之一,而且两人相识最早,沈荔便下意识往他头顶一看。 接着,忍不住轻轻一挑眉。 这个数值...... * “依我看,刚刚那盘点心已经极美味了!” 营业结束后,楼满凤眉飞色舞地给出自己的评价,“外头的酥皮口感很特别,一点不干柴,油润润的!” “......里面的内馅也很特别,酸甜口,却不腻人不刺人,比那些甜死人的糕饼好许多。”李挽也凑上来补充。 第30章 沈荔将手指压在唇边,请他小声点:“既然两位喜欢,一会儿我叫人包一些,带回去吧。” 楼满凤乐得如此:“沈掌柜大气!” 原本李挽还有些紧张,怕被人认出来跟父皇告状,不过压根没人抬头,便立刻舒了口气。 “兄长,我看这家店就不错,又隐秘,又小巧,半点不像那些大酒楼一样招摇。” 李挽笑眯眯说完,又掐着嗓子道:“而且沈掌柜还是女子呢。兄长——” 李执无奈:“这不是你我能决定的,要等......父亲派了人来看过,才能定下。况且母亲不是也说了,最好多看多选,挑出京城里最好的一家来......” 李挽便撅起嘴,一看就相当不高兴:“最好的,却不一定是我最满意的嘛!” 她快及笄,宫里一定是会大办的。 但李挽生性活泼,在宫外也有不少好友,只觉得宫内宴席规矩森严,不够她们姐妹间说话的。 于是央了帝后,在宫外也允她自己办一场宴会。 帝后虽然答应了,但也要她自己找出一家合乎礼节规格的酒楼来。 所谓礼节规格,自然不能容她在路边的小吃摊子凑合。 寻常的大酒楼,如奎香楼、凌云阁一流,李挽自己又觉得俗气。 且里面推杯换盏,声音嘈杂不说,客人也鱼龙混杂,想来她的手帕交也不愿去。 倒是昨天来了沈记,才发觉世间也可以有这样的酒楼。 梧桐街这里临近京兆尹和白鹿书院,所居多是读书人和一些京城小吏,祥和清净,少有闹事。 要说治安,除了皇亲国戚和高官府上,恐怕京城里也再难有更好的地方。 店里色调清雅,鲜少有大红大紫。 又极注重私密,大堂里每桌都用屏风隔开。 楼上的包厢也如此,不吝惜空间,四个包厢全都有走廊隔开。 即便竖起耳朵贴在门边,也听不见隔壁在说什么。 将一旁的大窗推开,便是一片阳台,坐北朝南对望着京城密密的青灰房顶。 再远些,就是京郊绵延山脉线,放眼一看,只觉得心情舒畅。 因着这样的格调,客人们也鲜少大声说话,无不自觉压低了声音,织成一片细密的嗡嗡声。 并不恼人,反而比起别家的嘈杂大堂,更觉得热闹又安心。 否则,总要担心隔壁那说话极大声的,是不是下一刻就要砸了酒碗拳脚相加,哪里能安心吃饭? 更何况沈掌柜还是个女子,总是笑眯眯的。 虽在后厨忙碌,见了人却清爽得体。这又让沈记看起来更加安全妥帖了。 李挽心里都盘算好了,到时候给朋友们下帖子,一定着重点明沈记的掌柜是名女子——想来她们也都能让家里点头了! 李执虽没应下妹妹的请求,但也觉得沈记相比其他酒楼,不得不说是处处都好。 虽然略显简陋,但对妹妹并她的朋友们聚会,算是一个很好的去处。 到时只需向父皇秉明,多要些护卫将沈记围住,便不会有什么差池。 他正想着,目光评判似的扫过沈记一楼大堂。 不期然和角落里的乔裴撞在一处。 李执微微一愣,旋即又露出一个温和的淡笑,做口型道:‘乔大人安’。 乔裴点点头,将视线收回来。 竟对皇太子出现在此处,没有流露半分疑惑。 另一头,沈荔被其他客人逮住,立刻说起了今天和锅子一起上的时蔬拼盘。 “......那鲜绿的叶子,可不能是存下来的菜蔬吧?” “刘大人说笑,那是我们沈记自己种的。” “这时节,滴水成冰的,如何种菜?” 李执同样好奇。今天的锅子虽说味道鲜美,羊肉软嫩多汁入口即化,但最叫他惊异的还是那些绿油油的叶子菜。 京城的冬天冷,其他地方也不遑多让。 就算李氏皇族富有四海,叫人快马加鞭从南边送菜来,又或提前备了洞子货,也没有这样新鲜的。 他走近两步,便听见那年轻掌柜含笑解释:“沈记和楼世子合作,在京郊置办了一块棚子,里头多少还能种上一些,也算在冬天给诸位客人解解馋。” 那一开始说话的刘大人,只摸着胡须不吭声,倒是旁听的李执心念一转。 他同沈荔对视一眼,自然地开口:“那京郊的棚子有多大?应当供应得了沈记的运转吧?” 沈荔:“托楼世子的福,棚子不小,供给一个沈记所需的蔬菜,是绰绰有余了。” 李执便知道自己猜对了:“这样说来,岂不浪费?” 沈荔抿唇一笑,心说这位太子还真是个妙人:“我与楼世子也正忧心此事呢。” 李执点到即止。果然,身边这位姓刘的官员立刻便道:“既如此,我等愿为沈记分忧啊!” 本朝重孝悌之道,官员们自然以身作则,哪个家里没有要奉养的老父老母? 一到冬日,饭桌上鲜见绿色,尽是一堆燥人的鸡鸭鱼羊,这么吃下去,身体如何能好? 刘大人越想越是这回事,就拉着沈荔商量蔬菜的事去了。 他虽坐在大堂,但周围一桌子户部官员,品级再是不高,手里闲钱也不少。 一听沈记能供应新鲜蔬菜,还负责配送上门,都乐开了花,当即头脑一热签了契约。 此外,还有些做生意的小富人家,或有些田产家业的耕读人家,也下了单子。 沈荔也乐开了花。她原本的目标客户就是这群中产阶级,真正的高官和有钱的贵族,手里有田产有庄子,想吃什么尽可自己种,或使了大钱朝南边买。 大不了学了她的玻璃大棚,自己建一个也是一样的,倒不必花功夫在她这里定菜。 沈记对外供应蔬菜是按人口算的,府中有几人要花钱买菜吃,就在沈记下几份订单。 赵二顶着笑脸过来,替沈荔跟客人说着话:“每天都挑最新鲜的菜蔬送到府上去,就是冬天种菜不容易,这品类恐怕不方便挑选。” “你们沈记做的东西啊,我放心!能有的吃就行了,哪里还要挑呢?” 照着两个小孩两个老人来算,每个官员府上至少有六份订单。 然自己的父母有了,岳父岳母能没有吗?既是科举出身,座师能没有吗?既然在京为官,上峰能不送吗? 这么一算,每人至少下了十人的单子。 “——今天当即下订单的有包厢客人十六位,大堂客人二十位。” 等客人走得差不多,只剩乔裴、楼满凤几人,芳姨这才向沈荔禀告了今天的收益:“按每人每天一斤的分量来装,价钱就在三十文。” “三十六位客人,拢共下了三百六十单。”芳姨拨了拨算盘珠子,“十天起步,大多数人都是压线下的单子,拢共就是三千六百单。” 她将账本双手奉给沈荔:“今日的入账便是一百零八两。” 太子暗忖,一百零八两,在他看来并不多,不过他一个头冠、甚至一个腰饰的价格。 然一天一百零八两,一个月便是三千二百两。 京中大小官员、勋贵少说三四千人,即便只有半数下订单......* 第31章 况且一人一斤蔬菜,虽说分量不少,但要做成菜的损耗又是另说。 这样一来,发觉不够的家庭还会增订。 太子不免看过来。 这位沈掌柜,很是生财有道啊。 他神情似笑,正要转头,又撞上了乔裴的目光。 如今客人都走了,太子便也不再遮掩,拱手道:“乔大人安。” 乔裴亦是拱手:“太子殿下安。” “倒不知乔大人是沈记常客。”太子道。 乔裴端茶:“偶然途经罢了。” “是吗?孤倒觉得乔大人在沈记颇为自在,应当来过许多次了。” “太子殿下说笑了。” 两人接着便不再讲话,甚至并不看向对方。 但沈荔总觉得空气紧绷绷的,仿佛有无形的刀剑在她面前搏杀,她却一无所知。 不对啊,乔裴不是忠心耿耿、为大庆鞠躬尽瘁的宰相人设吗? 游戏玩家圈子里戏称蜀有诸葛,庆有乔裴,可见他忠诚又机敏。 既然如此,又怎么会跟板上钉钉的下任皇帝李执如此......如此...... 她一时找不到词形容。 原想找个人‘以目示意’一番,结果扭头一看,楼满凤压根没意识到这里气氛诡谲,正跟李挽炫耀他和沈荔合作赚了银子。* 这没烦恼的样子,倒真让她羡慕。 沈荔失笑,将这群要命的贵客送到门边。 李执李挽兄妹俩先登车告辞,接着就是楼满凤,最后轮到乔裴。 沈荔一抬眼,又忍不住磨牙。 原本她都快忘了,临了送客,却又叫她看见了乔裴对她的好感度。 头顶上亮粉发光的立体数字,明晃晃写着: [5]。 5点好感度。 这是什么概念? 乔裴在她这里吃吃喝喝这么几天,好感度居然比才见了一面的太子李执还要低。 用系统的话说——[擦肩而过的路人]而已。 沈荔注视着已经走远的马车,捻了捻手里有些泛白的藏青门帘,忍不住微阖双眼,思索片刻。 怪人。 她想。 这乔裴,越看越奇怪。 第22章 冬日菜单 不过楼满凤和沈荔合作的大棚蔬菜,产量也就那么些,还要供店里每天用,因此沈荔接了五十个客人的订单便打住了。 毕竟菜是日日都要定的,五十个客人定上两个月,那也有稳稳的九百两入账。 倒是沈记每日随着蔬菜,附上系统出品的小楷菜谱,很是赢了些食客们的好评。 觉得沈记上心体贴,事事想在客人前头。 每天送来的菜也是肉眼可见的新鲜,又半点不沾泥,细致整洁。 那批被官员们送给上司们的蔬菜,也收到了效果——没过几日,便有高门小厮来沈记询问,说是主人想吃锅子,但天寒地冻不便出行,问问沈记能否将锅子送到府上来。 今日轮班在大堂跑腿的周全点点头,细细问了锅底的口味和配菜,片刻便提着一只木盒过来了。 盒子红底金纹,依然是小小几枚梧桐叶落在盒盖上。 “上头一层隔了冰放着的,是主家要的配菜。十碟鲜羊肉卷、鸡腿肉、鸭胸肉;八碟沈记特色‘九曲十八弯’、辣腌排骨、嫩鱼片及六碟时蔬拼盘。” 周全照着念完,核对了单子,抬了抬木盒:“底下一层是给客人的赠物,甜咸点心各四道。” 小厮一看,心道这伙计力气真够大的:“那锅子呢?” 周全将他引到门边:“您稍等。” 改建之后,挨着沈记大门的就是打包间。里面摆了十来个小泥炉子,只等着点锅子外送的上门,便把煮开的各色锅底放到泥炉上,烧得微微滚起来,连着炉子一起送出去。 “瞧着您坐马车来的,路上可务必小心!”周全将炉子连锅塞到他手里。 小厮一看,锅子用软木固定,底下炉子也用铁片把火围住,烧起来是不大可能的。 就连锅盖都用细绳绑得死紧,若非用剪刀,必不能拆解,里头的热汤便也不会洒出来。 这样一来,实在没什么可小心的了。 他一回府,将这事当作趣闻跟主家讲了。 众人虽是一笑而过,却也觉得沈记做事实在妥帖周到,事事上心。 “这泥炉还需送回去么?”席上有客人问。 小厮答:“沈记说,不用送还,但凭客人留着用。” 席上又是一阵称赞,说沈记大气,有豪富之洒脱气概云云。 小厮连连点头,心里却想若是到店吃,一份锅底无非五两银子,各色配菜全点一通也就十五两,再多点也不会超过三十两。 而将锅子打包外送,光是这所谓的包装费,就要多收五两银子。 若没有小厮自取,需得沈记伙计送上门,还要收跑腿费二两。 就那么个木盒子,里头塞点软木头,再加一个小泥炉,顶了天也就二两银子打住,哪里值得了那么多钱? 没人知道小厮的腹诽。总之,一次次的宴席后,沈记在官宦勋贵圈子里也算有些名声了。 不少府上不仅点那些新口味的锅子尝鲜,也开始试着去沈记用些别的菜品。 这一试,正巧撞上冬天翻新的菜单。 这日,名家大儒张老做东,请了户部尚书高鉴明、秦悟秦录两名国子监博士,为回京述职的南州巡抚薛旸接风洗尘。 高尚书、秦家兄弟和薛旸都是张老的弟子,也是趁了薛旸回京,才有机会聚在一处。 张老品了口茶,道:“说起这个沈记啊,还是那日有个学生请我来,我才知道梧桐街开了一家如此妙趣的食铺。” 高尚书听了也笑:“巧了,我也是听我那不成器的学生提起,才知道沈记名头。” 他往楼下瞥了眼:“人可多着呢。若不是来得早,哪有包厢坐。” 秦悟和秦录对视一眼:“底下大堂其实也不算喧闹,比起奎香楼好太多。” 张老:“凌云阁奎香楼这些地方,热闹是热闹,却只适合年轻小子们玩笑。” 秦录大叹:“正是啊!我等想找个安静些的去处,竟只能缩在家里喝茶......” 菜单每个包厢都挂了,依然是小木牌用青绿丝线穿在墙上。 “玉腌鱼?这名字倒新鲜。” 薛旸把玩着手里的珊瑚手串:“点一份试试?” 冬天的新菜单,着重的便是各色菜蔬了。 这是沈记有别于其他酒楼的稀罕物,自然要多多摆出来。 玉腌鱼这名字念着拗口,实则是将鱼用盐细细腌过,再往酒坛里过一道,和煎过的萝卜块一起炖了。 汤底用羊骨汤,也凑个鱼羊鲜的趣,两样契合的荤肉一凑,便是扑鼻的香。 腌过的鱼,肉质又和寻常不同。 半点不干柴,反而愈发肥腴,肉质绵软至极,唇瓣一抿就化开。 这种盐腌货,天然有股发酵出来的酒香,缥缈似无,却又相当刺激食欲。 桌上几个信奉少吃养生的,这时也停不下筷子。 “这鱼肉吃着倒是咸淡正好。”薛旸闭眼咽下,只觉得连喉咙口都是香的。 第32章 “毕竟鱼是腌好的,汤便无须再多加盐。”秦悟笑道,“如此鱼肉有味、汤水有味,两者都是刚刚好。” 张老则更偏爱汁水饱满的萝卜块。 玉腌鱼里的萝卜块形状奇特,虽说叫玉,却并不是寻常玉雕摆件的形状,而是刚开采出来的玉石块,很有些质朴雅趣。 一口咬下,清甜的萝卜汁水与浸润的鱼羊汤一道满溢嘴中,在这样的冬日里,实在是一大享受。 他看薛旸吃得高兴,难免打趣:“怎的,京城里也有叫薛巡抚中意的好鱼?” 薛旸常年在东南沿海一带,什么样的河鱼海鱼没吃过? 只是这道玉腌鱼,叫他想起一直守在京城等他回来的夫人和女儿。 他在东南,自然有各样鲜美鱼获可吃。却不知道自己的妻女有没有来过沈记、有没有尝过这道玉腌鱼? 高鉴明一看,这老鬼眼角都有泪光了,连连道:“罢了罢了,还说叫上你一起去明安寺拜一拜,这下只能算了。” 张老也是哈哈大笑:“是啊!吃完这顿接风宴,还是得赶紧把他送回府上,物归原主!” 高鉴明脑子一转,道:“这鱼说不好,不过沈记的其他菜,你家姑娘多半是吃过的。” 薛旸看他:“哦?” “我家夫人常往你府上送些吃的玩的,里头最多的,就是这沈记的东西了。” 高鉴明说,“所以啊,回去时可别苦着脸,让嫂夫人知道了,以为我们这些为老不尊,欺负你一个外地来客呢!” 薛旸直接给他一脚,桌上众人哄笑一片。 五个人吃了十二道菜,这在规矩上来说已经很简朴了,也说明沈记的东西分量十足。 高鉴明想,不说他尚书的品级,就只薛旸这个南州巡抚,往日餐桌上没个二十道菜打不住。 倒不是有心奢侈,而是礼节有此规定,几品官能吃几道冷菜几道热菜,都是有数的。 不过这些念头只在高尚书脑子里转了一瞬就打住了。 无他,因为他又在沈记大堂的角落里看见了自己的好学生,乔裴。 这厮和沈掌柜相识日久,想来是有那什么会员位的,怎会进不去包厢? 却偏偏要在这大堂角落窝着。 高尚书来的次数不少,回回来,回回都见他可怜兮兮缩在那儿吃饭。 要不是沈记的大堂也收拾得干净雅致,他这做老师的,心里都有些窝火。 高尚书头一撇,正想着眼不见心不烦,却见沈荔笑容盈盈从旁经过。 虽说也听了些沈府那头的风言风语,但接触几次便知道,这位沈记掌柜绝非一个‘农户女’便可形容。 进退有度,这四个字听上去容易,然店里来往不少官员勋贵,做起来就难了。 沈荔含笑和几人打过招呼,也不为了他们的名声官位另有优待。 她这回从厨房出来,是为了楼上客人点的柰子点心。 不论是柰子这种不饱腹的水果,还是多用牛乳搅打出的鲜奶油、黄油,价格都很高,只有包厢客人会点。 偏偏赵大赵二、周全周安在大堂忙得不可开交,莲桂在帮着芳姨算账,一德宁宁都在厨房替她盯着火,一时就只能沈荔自己上来送餐。 她歉意一笑,便侧身让客人先下楼结账,接着才抬步上去。 高尚书同她微微点头,对她不直呼官职的分寸有些赞赏。 目光一转,正要去钱柜结账时,却又对上了乔裴的视线。 他那好学生目光游移,没有半分被抓包的尴尬,反而以袖遮杯,遥敬了高尚书一杯茶。 方才他看过去时,乔裴分明还没有抬头。 要说他是在看自己,那目光的方向显然不对。 但若不是在看他,刚才这楼梯口,就只剩沈掌柜了啊。 高尚书脑中电光石火般划过一个念头。 不、不会吧...... 原来这小子,不是觊觎人家沈掌柜的铺子啊? * 隆冬时节,京城常常有雪。 落在平民百姓家门口,那是令人恼烦的碍事东西,但在高门大户,却是雅致清丽的美景。 譬如北安侯侯府。 “世子爷,夫人叫您回话呢!您就别折腾这身衣裳了!” 小厮不见人出来,无奈,只得对着主母派来的丫鬟一通作揖:“好姐姐,世子爷还在里头忙,劳您稍候着。” 楼家谁不知道,这位世子爷是侯爷与夫人唯一的孩子,打娘胎就极受宠。 况且这丫鬟是楼满凤亲娘身边的人,岂敢作色,忙笑道:“说些什么话,世子爷的事,便是等等也无妨。” 好在两人没候多久,楼满凤就推开门出来了。 门一开,里面暖热的炭火气扑面而来。 饶是丫鬟小厮两人将规矩吃进骨子里,却也不由得心里一松。 为冬日里难得的热意,也为面前世子爷惊人的美貌。 楼满凤身形与父亲北安侯不同,虽也有些肌肉,但衣袍罩在外头时,就略显瘦削。 面白如玉,唇红如丹,黑发如墨,容色之艳轻易压住了身上那芥花紫的直缀。 再披一件银鼠裘,折扇后头眼波一转,端的一副富贵佳公子模样。 丫鬟不敢直视,立刻垂了眼道:“秉世子爷,夫人请您去前头鲸饮堂用饭。” 楼满凤点点头,叫了小厮一路过去。 侯府很大,光是他自己住的飞光院就已经是小三进。若一路光生生走过去,恐怕能把人冻成冰。 好在侯府不仅大,还有钱。 从飞光院到正院这一路,所有连廊都细细用绒布遮了,生怕有一星半点冷风进来,冻坏了家里的小主子。 “娘。”楼满凤一进门就露了笑,“今日怎的想起来叫我?” 北安侯夫人斜斜飞来一眼:“怎的,我无事便不能叫自己的亲儿过来一道用饭了?” “能的,能的。我就是说笑嘛......” 北安侯夫人姓魏,名魏桃。 若是有人见了魏桃真容,便不会再疑惑那位粗狂魁梧的楼侯爷,如何能养出玉雕金攒般的楼小世子。 这位魏夫人虽然已经育有一子,但面容饱满、目光明晰,姿容更是明艳大气。 看上去倒不至于像是二八少女,却比寻常年近四十的妇人更加精力十足。 魏桃哼了一声,抬了抬手,后面便有人捧上一枚木匣子。 她素手打开,里面一沓薄纸。 质地不大好,就是衙门寻常写地契房契最常用的纸张。 “京城南郊,前年你舅舅送你那个庄子,拿去做什么了?”她点了点面上第一张,眯眼问。 楼满凤赧然:“娘,你不都知道嘛......” 魏桃不,又翻出一张:“七千两银票,去年秋天才化零为整给你兑的,又拿去做什么了?” 楼满凤见自家娘亲似有勃然大怒的预兆,连声叫小厮:“快来!快来!给我娘看看!” 魏桃面上怒意横生,心里却很平静。 别说七千两并一个庄子,再翻十倍对她魏桃来说都不是什么大事。 但凤儿要给她看什么? 那小厮从怀里也摸出几张契子来。 第33章 楼满凤便一一展开给魏桃看:“娘,这是我和沈记掌柜签的,那蔬菜大棚除了冬天,使用权都归我;其他时候的营收按四六开,她六我四,不是白送的!” 接着又摸出一张,很自豪地给她指了指上面‘魏氏钱行’的字样:“这些是上个月刚赚的!已经存进咱们家的钱行了!” 大棚里的蔬菜收益,一部分来自京城各家订购的新鲜菜篮,另一部分就是沈记自己做菜消耗的量。 而大棚的账由芳姨和楼家统管,和沈记是分开算的。 再按四六开给楼世子分红,这第一个月就已经有了四百九十六两的进账。 这钱在魏家甚至楼家,都是扔进水里听不见响的小数目。 但魏桃毕竟富商出身,略一想,便知道要在这样快的时日有这样多的收益,绝不是一件易事。 沈家的堂二小姐,听说早先是南边的农户女,却没料到能在京城这样如鱼得水。 她脸上的怒色渐消,心里却愈发思索起来。 半晌,没个着落,只能开口问儿子:“凤儿,依你看,那沈记掌柜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第23章 楼家 沈荔是个什么样的人? 楼满凤立刻张口就想答, 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一时有太多想说,竟不知道该先说哪一句。 初见的印象十分浓烈。他好友孙兆被鱼刺卡了喉咙, 半死不活躺在地上抽气, 眼看进气少出气多,四周更是混乱, 那些白鹿书院的学子们, 个个闹着要沈记好看...... 跟一团乱麻似的, 罩在头顶朦胧灰暗,回想起来都心烦。 但沈荔出现了。 她一露面,还没说话, 身上那股沉稳从容的气度, 就足够叫人心折。 接着便出手如雷霆, 眨眼将孙兆救活, 连眉毛都没多抬一下, 后续也处得干净利落,不落人口舌。 这样的气度,楼满凤不是第一次见。 他爹楼知怯, 是沙场拼来的爵位, 伤疤比功勋多得多; 他娘魏桃,是楼家说一不二的女主人,同时还操持着魏家的河运生意, 里里外外一把抓。 虽说形式不同, 但这对夫妻都是靠着自己的能力立身, 从没靠过家里荫蔽。 楼满凤嘴上不说, 心里却也钦慕这样的人。 因此那日初见便想,这位沈掌柜, 倒是和他爹他娘有些像。 再说后来大棚的事,虽然他贴了些钱,也出了地,但真正关照棚子的,一直是沈荔。 楼满凤做事三分钟热度,当场听了个新鲜,给了钱过几日便忘了。 那日出城打猎,偶然路过庄子,才下了马车去看一眼。 他以为沈荔也和自己差不多,毕竟是沈记的掌柜,又是女儿家,无论如何,大约也不会亲自动手干活。 却不料一进庄子,就看见沈荔在棚子里犁地。 那可是实打实地犁地,穿着短打挽起裤腿,脸上都沾了泥。 再走近些细瞧,可见她手上全是水泡,还有些被杂草扎出来的红点。 黑发凌乱地包在头巾里,额角全是混了泥的汗水,皮肤也因为长时间的劳动而泛着粗红。 她却半点不在意,笑着和旁边的庄户们商量,该如何调节棚子里的温度,种不同的菜蔬...... 怎么想,都不能算是美丽动人。 但又别有一种生机勃勃。 魏桃就坐在他对面,眼看着自己的傻儿子开始发呆,心里忍不住叹气。 她不是揠苗助长之人,对楼满凤也没有什么出将入相的期待。 只是偌大的侯府、自家夫君的赫赫战功、和她魏桃手里令人眼馋的财富,总要有个人来守着才行。 这个人不一定要是凤儿,但一定要是愿意护着他的人。 还得是个护得住的人。 处事的能力、经商的能力、与人打交道的能力,更重要的是,面对逆境,仍能不卑不亢的能力。 楼满凤也许不知道,但魏桃对沈记一早就是有些注意的。 这是身为商人的敏锐,也是赵琴送给她那些新鲜吃食起了效果。 何况,沈记要的不少蔬菜水果,都从南边运来,跟她手里的河运商船有些关系。 光是从他们采购单子与日俱增的数目,就能管中窥豹,觉察沈记的蒸蒸日上。 不过便是如此,沈记也并非一帆风顺。 魏桃听说之前沈记想要拓宽铺面,将一左一右两间都买下来,那时就被暗地里阻挠过几次。 按说左边的香料铺子、右边的药铺,都大可不必赖在梧桐南街,换个地方做生意也是一样。 但沈记老早上门求购,两家却迟迟不肯松手。 甚至一再抬价,显然是有意为难。 魏桃从小在生意场摸爬滚打长起来的,一眼便知,这是京中有的酒楼坐不住了。 沈记早先只做早上的面馆生意,对他们没什么影响; 后来菜品口碑传了出去,价钱略少些,东西反倒更好吃,叫那些老字号脸上无光。 脸上无光也就算了,账上的钱也少了。 这实在是不可饶恕的大事,当即便施压过去,不许沈记做大。 魏桃还以为沈荔这样年轻的姑娘家,又有手艺傍身,必会急于出头,却没想到她很沉得住气。 稳扎稳打积攒客人,关系经营起来,不免就有人肯帮忙支一手。 沈记的客人不拘官员,学子、搬工、纨绔都有。 沈掌柜天生爱笑,与人为善,估计那后头捣鬼的都不清楚究竟是谁斩了他们的手,将左右铺子送到沈掌柜手里。 只是不知道,为难沈记的酒楼到底是某一家,还是某一些了。 魏桃想了一圈,一看楼满凤还在出神,忍不住一巴掌拍在他膝头:“行了!下次去沈记的时候,捎带上薛家的小姑娘。” 楼满凤眨眼:“薛家?薛珞?” 他声调一提,脸上藏不住笑:“薛珞回京了?” “南州巡抚薛旸回京,带了薛家小子一起。”魏桃换了个姿势,“他妹妹薛依依这几年都在京里,鲜少出门游玩。你肯定是要请薛珞吃一回沈记的,就把她也带上吧。” 楼满凤别的不行,最是听话,当即拍胸脯:“娘放心,沈记布置颇有品味,沈掌柜为人爽直......” 魏桃有一下没一下的应着,心里却想,薛依依虽说不是皇亲国戚,父亲官职也不高,但品格受到皇后青睐,一贯和公主李挽关系亲密。 再过些日子,就是公主的及笄宴。 魏桃消息灵通,传闻这位不同寻常的公主一直想在宫外找家酒楼办宴会。 至于在哪里办...... 魏桃端起茶杯,轻抿一口。 虽说是个机会,但能不能抓住,还是要看个人的本事。 也叫她看看,这位沈掌柜,究竟有多大的能耐。 * “没有包厢了?” “确实没有了,楼世子,今儿赶巧,元旦连着休沐日。”赵二露出一点为难的神色,“不少客人早早定了要来。” 第34章 楼满凤有些惊讶:“元旦了,都不回家去吃饭吗?” “所以这不大家都赶着中午来了吗!”赵二一笑,“您看看大堂里有没有中意的位置?” 楼满凤也不是什么蛮不讲之辈,只是对着薛依依,有些抱歉:“大堂里的位置也都是用屏风隔开的......当然,若是介意,咱们就下次再来!” 薛依依抿唇,低头看了眼自己新制的裙子,轻声道:“无妨的,坐在大堂也是一样。” 她兄长倒是略有不满,但妹妹和好友都点了头,薛珞也不好说什么扫兴的话。 只是在经过赵二时,神色微沉,低声提醒他不要怠慢了女客。 沈记虽然治安一直很好,从没有过酗酒闹事的客人,但女眷在大堂吃饭的依然很少。 ——或者说,出现在酒楼的女客一直都很少。 赵二想了想,还是去后厨跟沈荔说了一声。 沈荔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指了指身边帮忙切萝卜的宁宁:“把她拎出去招待客人吧。” 宁宁是女孩,年纪又小,看着是比赵二亲切一些。 后者故意露出个委屈的表情,讨了沈荔一口点心吃,这才带着宁宁走了。 到了桌边,薛珞一看沈记立刻换了个小女孩来接待,脸色也和缓了些。 “沈记做事的确细心。”他小声对妹妹说,“你看看,想吃些什么?” 他这位妹妹,小时候倒是活泼开朗,调皮得不行,连公主的发簪都敢扯。 直到父亲外放为官,母亲和依依留在京城没有随行,此后每年见了她,都比前一年更文静些。 好在,依依喜欢新鲜美味的菜肴,这一点没有变。 菜一道接着一道端上来,薛依依好奇:“玉腌鱼里的鱼,用的是海鱼吗?” 宁宁熟练回答:“是哦。虽然河鱼也有这么大的,肉质也细腻,但河鱼多刺,最后选用了海鱼。” “是哪里的海鱼?” “东边潮海送来的......” 薛珞对自家妹妹公然在大堂吃饭就算有诸多不满,也不会对着宁宁一个小孩子发脾气。 况且沈记的东西的确好吃,玉腌鱼的鲜美是他平生罕见。 于是等吃完结账时,也对沈荔露了笑脸:“沈掌柜手艺精到,不知是否愿意承接宴席?” 他盘算着,要是能请沈荔上薛府做一次菜,就能让父母和妹妹都吃上了。 沈荔小幅度摇头:“眼下沈记只有我一个主厨能顶用,暂时抽不开身。” 这种大户人家的宴席,往往要忙上一天来准备,那不就意味着沈记得关门一天? 为了一家子客人,放弃更多的客人,这不是生意人的哲学。 薛珞也不勉强,拱了拱手就要走。 他旁边的楼满凤倒是肉眼可见的更熟稔些:“沈掌柜,今晚要不要上我家来吃饭?我娘也知道你,她还挺想见你的......” 两人都凑在沈荔身前,偶尔对新换上不久的冬季菜单大加赞扬。 这头热闹了,薛依依那头就有些冷清。 不过她对此没什么反应。 薛依依在想另一件事。 她是听过沈记名号的。 父亲在外为官,兄长随行,她和母亲却不得不长期呆在京中。 一来侍奉长辈,二来,她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若要说令人满意的夫君,自然是京中儿郎最佳。 呆久了,也同京中不少人家熟识起来。 高尚书府,正是其中之一。 户部尚书高鉴明原就是父亲薛旸的好友,夫人赵琴更是热情大方,常往薛府送些好吃好玩的小物件。 中秋那次,赵琴着人送来沈记的月饼盒,这才让薛依依知道京中还有这样一家食铺。 且不说东西美味与否,光是独独一位女掌柜,就足够让她好奇了。 毕竟,她以为这样年岁的女子,当同她一样在闺中待嫁才对,不是吗? 可惜薛依依并没有太多机会出门,她不是女户,因而没有父兄陪伴的前提下,只能去家里常来往的绸缎铺、金铺。 尚书夫人赵琴倒是时不时送来食盒,虽都印着沈记的字样,却也常常有些变化。 薛依依往日也是爱吃爱玩的,不免从中看出沈记掌柜的巧思来。 不仅巧,而且以小见大,能品味出她自由的思绪,化作各式各样美妙的创想,落在菜肴中。 神交越久,便越想当面一见。 这位沈记掌柜,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 等真见了,薛依依倒想起另一件事来。 她几日前入宫陪伴皇后娘娘时,和李挽遇上了。 二人关系亲热,难免聊起了过些日子的公主及笄宴。 那时薛依依才知道,李挽已经下定决心,要在宫外也办一次及笄宴。 既然要在宫外办,就必得是宫外的风味,不是叫御厨在外面做一桌就行。 一切跟皇家有关的事,都不是小事,何况李挽是最最受宠的嫡公主。 她的意向,立刻能带动京城至少一整年的风尚。 也就是说,李挽选中哪家酒楼,那家酒楼就能一跃而上,成为京城所有酒楼的领头羊! 即便是新建不久的沈记,也是一样。 薛依依慢慢松开紧咬的嘴唇,抬脸对沈荔道:“我有话想对沈掌柜说。”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轻颤抖着:“......是很重要的话。” * 元旦本来就只开到中午,薛依依开口时,店里的客人都走得差不多。 沈荔不着痕迹地看了眼薛珞的神色,确认这位薛家哥哥应该是什么也不知道。 楼满凤就更不用说了,这位还在跟宁宁争橘子和橙子哪个更好吃。 她若有所思的目光重新回到薛依依身上:“前头说话不方便,薛小姐不如随我来后院?” 薛依依点头,薛珞拦都拦不及,自家妹妹就跟着第一次见面的沈掌柜跑了。 沈记的后院很少有客人来,除了乔裴中秋节那次,连常常光顾的楼满凤都没踏足过。 上次翻修之后,后院也更宽阔了。 三只大烤炉、两只小烤炉摆在进门最左,挨着灶台;中间是那两颗大榕树,最右新辟开一块地,准备用来种菜。 “果然是你能做得出来的事!”楼满凤听了,拊掌大笑,“换做是我,只能想到种些花花草草了!” 他凑近一些,又问:“说起来,沈掌柜喜欢什么样的花?我最喜欢水仙,家里的池塘边都是......你要是看得上,我明日叫人给你送几盆过来!” 他嘴里的几盆,那肯定不是十以内的数。 沈荔笑着摇摇头,婉拒他的好意,又让人送上来几碟点心并热茶,哄他去一边玩了。 楼满凤跟沈记的小孩子们,一向有共同话题,哪怕是教着认两个字,都是开心的。 第35章 他人长得好,脾气却一般,反而叫孩子们更听话信服。 平素热热闹闹的,一有事也能板脸,小孩子对他又怕又爱,长久不见还要问沈荔,说小凤凰哪里去了? 薛依依则和沈荔坐在石桌边,芳姨送来备好的点心和茶。 桌边搭了个小火炉,一边温着茶,一边让后院里不至于太冷。 点心是宁宁忙里偷闲烤的迷你泡芙,不过拇指大。 沈荔实在太忙,倒是宁宁有些时间,让那几个烤炉不至于白白浪费。 “这是什么?”薛依依捏起一块,“倒是很小,像以前在江南吃过的栗子酥。” 有的栗子酥做成板栗形状,大小的确和宁宁的泡芙差不多。 沈荔诧异:“薛姑娘去过江南?” 薛依依点头:“我在北边草原上出生,那时爹爹在烟州做官。后来我和娘亲随着爹爹四下走动,他在哪里做官,我们就跟到哪里......” 她的声音细细,随着火光娓娓道来,几人一时都听住了。 仿佛也跟着小小的薛依依一道,从草原之北,到鱼米江南、苦寒的大漠、富庶的西南盆地。 她的脚步随着父亲薛旸一起,走在每一片景色各异的土地上。 “......不过十三岁后,我就一直呆在京城了。” 薛依依说到这儿,头微微垂下。 楼满凤不解:“为什么不继续跟着薛伯伯......” 话没问完,被沈荔瞥了一眼,立刻乖乖住嘴。 直觉告诉他,这时候别再继续说话最好。 薛珞目有不忍。 他同样不舍让妹妹和娘亲留在京城,长久见不到面。 但妹妹要选婿嫁人,京城无疑是最好的地方。 薛依依端起面前的茶盏,热茶入喉,这才定了定神:“沈掌柜有所不知,我与公主殿下有些交情......” “过些日子,公主就要及笄,宫中将大办宴席。” 指尖掐进掌心,薛依依继续道:“前些日子,公主便和我提起过,想在宫外办一场及笄宴。” 薛珞忙打断她:“好了依依,说到这里就够了......” 能把这个消息透出来,已经是泄密了。 毕竟她自己知道是一回事,说给别人听,又是另一回事。 况且沈记是酒楼、是商家,是能在这次消息泄密中获利的。 一个本分的官家小姐、因为品格端正,得到皇后青眼的公主玩伴,似乎并不该插嘴这件事。 至少,不该从她这儿把消息透给沈记的掌柜才对。 薛依依不是不知道,但、但心里却总是有一股冲动,像是要喷薄出来。 她想做点什么,做点旁人总不让她做的事,做点那些规矩并不允许她做的事。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她找回那个能在草原奔马、在海边放声大笑的自己。 而且这是沈掌柜...... 既然是这位年纪轻轻,就以女子之身支起偌大一家酒楼的沈掌柜,那么薛依依想,只要能帮到她一点,也不算辜负吧? 于是定了定神,不顾兄长的阻拦,咬牙道:“其他几个被考察的......” 沈荔摇摇头,捻起一块泡芙,塞进小姑娘嘴里。 薛依依下意识一咬,里面微甜冰凉的奶油一下爆开。 奶油在嘴里化开的一瞬间,凉意乍然消失,只剩下绵绸轻飘的甜味和奶香。 把她还没说完的话全部堵了回去。 “好了,多的话不用说了。”沈荔看她喜欢,嘱咐芳姨多装些泡芙给薛依依,“你愿意告诉我这些,是出于好意,我知道。” 她看着薛依依的眼睛:“我知道,所以不用再说了。” 她比薛依依高了两个头还要多,这时俯下身去看她,眉眼含笑,神情却十分平静。 薛依依一愣,胸中才烧起来的火,霎时间被浇灭了一般。 “沈掌柜......” 沈荔点了点她的额头,神情中带出一丝无奈:“我怎么会需要你牺牲自己来帮我呢?薛姑娘若是真想帮我,不如多来照顾沈记的生意,反而更好。” 薛依依听出她对自己的回护,还没反应过来,鼻头已经不自觉一酸:“......嗯,好,我知道了。” 眼看着还是没成年的小姑娘,却不得不早早成熟。 虽说心思灵透是好事,但亲眼见了,却难免觉得太过残忍...... 薛依依红着鼻子不说话,薛珞在一旁低声安慰她。 几人又坐了片刻,一人提了一包点心出门,上了马车。 芳姨跟沈荔一起送走客人们,言语间有些迟疑:“能承办公主的及笄宴,当然是好事。但若要为此跟其他酒楼尽数对上......” 之前给她们下绊子、不许沈记买下其他店铺扩张的人还不清楚,沈记要是再出风头...... 沈荔一笑,这已经不是她们要不要出风头的问题了。 她正要解释一二,后面沈宅的门忽然打开。 沈穹一路小跑,闯了进来。 “姐!姐——”他气都喘不匀,结结巴巴地喊着,“姐,我姐不好了!” * 坐在前往沈府的马车上,沈荔却不免在思考刚才薛依依带来的消息。 公主及笄宴,在原本的游戏剧情里也有涉及。 不过和自己眼下的处境不同,游戏主线里的[沈记]并没有这么大的影响力,能够参与到及笄宴的竞争中来。 唯一的关联,就是最终拿下及笄宴承办资格的酒楼凌云阁,花钱从[沈记]买了几个菜谱,让公主吃到,进而也让太子吃到。 以此为基点,促使太子作为男主的第一次登场。 ......不过太子好像早就已经出现了? 所以,现在整个剧情已经被她打乱...... 很多东西不能再作为参考。 沈荔半闭着眼,手指在软垫上轻敲。 沈记扬名、太子提前出场、公主对沈记的好感、薛依依的提前告知...... 系统愤愤然地指出:【现在明白为什么宿主应该照着剧情走了吗?破坏一个细小的节点,就会引发整个剧情的大崩塌,宿主的先知优势也会被抹消......】 它说得信誓旦旦,沈荔却并不觉得有这么简单。 就算这个世界再真实,但也依然被游戏操控,主要剧情应该很难改动才对。 就像她在沈府住了半个月、晨昏定省十五天,大伯母也一分钱没多给一样。 总该有一个触发点,才能让剧情崩坏? 又或者,要满足什么条件,才能改变剧情? 刚想到这,马车便停下。沈穹急得团团转,领着她就往后院跑,连跟大伯母打个招呼的时间都没有。 沈穹毕竟已经十五岁,即便是亲姐姐的院子也不好直接进。沈荔便自己进了沈蓉的院子,他自己去后厨盯着药汤。 虽说是官员之女,但沈蓉院子的布置很轻省,伺候的人也不多。 第36章 加上院外扫除的粗使婆子,拢共也就十个人。 见了沈荔,虽说有些愁眉苦脸,但看上去并不焦急,纷纷叫:“二小姐好。” 沈荔略一点头,进了跨院,就听见沈蓉的声音:“如眉,去给荔妹妹倒杯茶来。” 她声音一出,院子里因为迎接沈荔,而显得三分凌乱的丫头婢子们,立刻肃容起来。 行动间更有规矩不说,步子都轻了许多,更有大家大户、一丝不乱的味道了。 至于沈蓉自己,不能说中气十足,但也不至于命不久矣。 沈荔了然,多半是沈穹那傻小子误会了什么。 她进了门,一眼便看见半躺在榻上的沈蓉。 她盖着一床薄被,屋里被炭火烧得热烘烘,脸颊却依然泛白,并不是健康的颜色。 沈荔摸了摸她的手:“好冰,这炭火烧得不够旺吗?” 沈蓉摇头:“身上是热的,手脚却还是冰凉。” 她左右看了看,丫头们自觉地出去,不由叹了口气,这才对沈荔小声道:“我是小日子来了。” 沈荔恍然:“怪不得,沈穹当是误会了。” 原来沈蓉有个毛病,就是小日子来了,总是格外虚弱些。 倒不会很痛,只是浑身乏力,一到冬天又手脚发凉,这才捂在被子里不让出来。 偏偏沈穹近来常常去沈记吃饭,难保就要给姐姐带些东西回家,两人见面也多了,这才叫他头一次撞上。 “即便如此,气色看上去也太虚弱了些。”沈荔皱眉,“要不要请大夫看看,抓些药来?” 沈蓉咳了两声,又叹气,连声道:“不必、不必,老毛病了,挨过去就好。” “若不叫人看看,万一是旁的毛病......” “不会的。”沈蓉坚持,“我心中有数的。” 沈荔点点头,却为她的态度感到一丝疑惑。 话里意思倒没什么差错,只是语气听上去,好像有些焦急? 不经意间,目光瞥见她榻边掩了一半的璎珞。 说是璎珞,更像是流苏坠子,其中区别,便是璎珞还能多嵌一颗玉石,坠子却只有流苏。 颜色是很正的青色,打好的结上还绣了一枚翠竹。 这花样,女子不常用,反而是年轻男子...... “以往阿穹都是在院外,等我的丫头回话,今天一时不察,让他闯进来看见了。” 沈蓉开口,将话题扯回来:“要是我也能日日去沈记,哪用得着托他带食盒?自然也不会有今天这一遭......” 都说到这儿了,沈荔便自然地接过来:“说起来,我也正想多招徕些女客。姐姐可知,女客在外头用饭有什么讲究?” 这个沈蓉是再了解不过了:“其实若有个兄弟叔伯一起,倒是没什么妨碍,不过我想你应当不是这个意思?” 沈荔点头。她想问的,自然是女客自己出来用饭的忌讳。 “其实如今京城风气开放,不少小姐也会上街买些首饰玩意,并没有那么拘束。” 沈蓉微微拧眉:“只是吃饭用餐......终究不同。” “一来,动作更大,叫人看了难免不雅;二来,手帕交们万一聊些私密话题,哪是能给外人听的?” 这个倒还好解决。沈荔想,留几个包厢专供女客聚餐便是。 单独的女子包厢,更加私密安全,到时选办公主及笄宴,也能让皇家更放心。 沈蓉还在说:“再者,女子口味也与男子不同。闺阁娇客们不做什么体力活,平时也只吃那么半碗饭。” “外头卖得好的大鱼大肉多重油,不适合女子吃。我之前就听说,吴家有位小姐在外头吃饭,回去就病倒了。”* 沈荔继续点头。这个也好解决,在现有菜单基础上调整口味就是。 沈蓉说了半天,这才问:“不过,你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沈荔一笑:“当然是为了让蓉姐姐日日光顾我的铺子。见得少了,我连吃饭都不香了。” 沈蓉嗔她:“油嘴滑舌,惯会哄人。” 但又为她的话,露出真心的笑:“若真能做成,我一定日日去吃。” 沈荔替她掖了掖被角,顺势勾住她的手指:“那就这么说好了。” “到时候,姐姐可一定要来。” * 天气越发冷了,沈记的生意却一如往常地火热。 门口排队的人在棚下坐得满满当当,沈荔不得不安排了几锅热汤,以免让人冻坏、饿坏了。 一片噪杂中,不知何时混进一个脸生的小厮:“诸位客官吃好喝好?沈记啊,味道是好,就是店面太小了,坐不开!” 接着,变戏法似的掏出几枚薄木片,往人怀里一塞:“有空来咱们这儿坐坐,味道一样的好!” 动作之麻利,眨眼就把这一片等位的客人塞了个遍,掉头就跑,很快见不着人影。 客人翻过木片一看,上书【凌云阁】三个字,一时间啼笑皆非。 “现在已经到这步田地了?上别人家门口来抓客人?” “你不知道吧?这几日啊,除了沈记,别家酒楼是一个赛一个的热闹!” 接着,这客人就挨个跟自己的同伴细数了起来。 “先是奎香楼,说自己拿了一批极珍贵的海货,十只鲍鱼只取正中那一点嫩肉,奢侈至极地做了顿海鲜全宴请全城老饕品鉴;” “接着就是凌云阁,仗着自家占地最大、最宽敞,学沈记用屏风隔开,又重新装修,说是‘最隐蔽’、‘体验最好’的酒楼;” “更有意思的还得数满庭芳......” 同伴好奇:“怎么说?” 那人神秘一笑,竖起手指:“他们啊,说自己家有御厨传人呢!” * “御厨传人?我呸!” 凌云阁里,衣着贵重的白须男子忍不住破口大骂:“满庭芳脸都不要了!在对街那么多年,谁还不知道谁啊!就他们那穷酸样,还御厨传人?” 说着还不解气,拍了拍油水十足的肚皮:“邯郸学步的蠢材!我估计秦如意连半点风声都没听着呢,贸然出手,蠢啊!” 旁边有伙计不解:“掌柜的,为什么说满庭芳那儿还没有消息?” 凌云阁掌柜神秘一笑,不做声了。 皇家的事,那是他能议论的么? 再一看自家这伙计,也觉得有些呆笨。 京城里就这么三五家大型酒楼,凌云阁、奎香楼的生意比满庭芳做得要大些,不是因为他们的菜品格外好吃许多,而是因为他们两家背后都有人。 凌云阁自己嘛,暂且不提;光说奎香楼那边,他就知道有个姓李的人物。 李,那可是国姓!消息再灵通,那不都是常事? 所以这两家动得最早、最快,也最不显眼。 奎香楼有了上好的食材,穷奢极欲宴请那些有些影响力的老饕,是惯常有的;凌云阁改改布局,那也不是什么值得说嘴的事。 第37章 唯独满庭芳,顾前不顾后的,一张口就是御厨传人? 那早年怎么没见你说有呢?还不是看奎香楼和凌云阁都有动作,着急忙慌,出了昏招? 奎香楼里,同样有人在笑话满庭芳:“秦如意到底是妇人作态,心思狭隘!一看就是没头苍蝇,撞南墙都撞不准!” 这家掌柜倒不藏着掖着,只小声跟身边人笑道:“那天上的人想吃下头的东西,要的就是不一样的风味。你还非要摆出天上的味道,这不是自寻死路?” 他摇摇扇子:“没见我们都只在食材、装潢上下功夫么?要跟满庭芳似的追求‘御厨传人’、‘宫廷秘方’,那不就彻彻底底走错路子了?” 奎香楼的账房了然:“这样看,满庭芳是不足为惧了。” “他们本来就不足为惧。”奎香楼掌柜不屑地撇嘴,“光说底蕴就没法跟我们比。” 奎香楼、凌云阁两家是从前朝开到大庆的,满庭芳则是大庆开国后才建立的。 账房眼睛一转:“这么说,咱们又得跟凌云阁比划比划了?” 掌柜一听那三个字就厌烦:“张琪那老匹夫!这么大的饼也敢张嘴咬,就不怕硌了牙!” 账房又是一通恭维,什么凌云阁拾人牙慧,连装潢都要学沈记、什么奎香楼深受皇恩眷顾,不必畏惧云云。 掌柜的闭了闭眼,再一睁开,眼里精光乍现:“再就是,沈记。” “沈记?他们才开张不足半年吧?” 掌柜摇头:“不足半年,就已经到如此地步,要是让她们顺心如意地开下去,那还得了?” 说着摆了摆手,阻断账房的话:“叫人去盯着吧。” 他话音里多了几分狠意:“这样好的机会,哪怕我们得不到,也绝不能让给别人。” * 奎香楼、凌云阁和满庭芳几家忙得不可开交之时,沈荔也有些难得的烦恼。 那天见了沈蓉,总觉得哪里不对。 倒没有别的问题,只是一种微妙的直觉。 沈蓉来小月子的毛病,想来是常有的,就算沈穹偶然撞破,但只要能拿出此前的脉案药方,总不至于让他慌不择路,跑来沈记把自己拉走。 所以,沈蓉这次很有可能比往日额外虚弱些,才让沈穹慌了手脚。 但小日子体虚,却也不是什么病症,追根溯源,沈荔也只能猜测,是沈蓉心情不好,影响了身体。 那天见了面,也觉得总是在叹气,仿佛心情不愉。 如此,再一想到剧情里,她的婚事不便,很快就要发生...... 沈荔依稀记得,是因为她另有心仪之人? 有时候直觉般的怀疑,就在那一瞬间,并不需要什么真凭实据。 但察觉异样,便觉得要防微杜渐,哪怕只是一点无端猜疑,也得证实无误才好。 况且,这还跟剧情有关。 沈荔又叹了口气。 挣钱、做菜,她会;但这种棒打鸳鸯的事,她可一点都做不来。 “沈掌柜何故叹气?” 大堂角落,乔裴坐在自己的老位置,平静出声:“若不嫌弃,可说与在下听一听。” 年关将近,沈记的生意一直很好。 但下午四点就来吃饭的,只有乔裴一个。 他照例坐在大堂角落,桌上一碟新泡的酸白菜,一盘金丝芽菜猪肉饼,还有一碗荠菜饺子。 里头的猪肉饼和酸菜都是要上新的,请他帮忙试菜。 又说不想吃米饭,沈荔就给他额外下了碗饺子。 “有个人,想请乔大人帮忙查一查。” 沈荔坐过去,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在意,继续吃,一边讲,“白鹿书院一位学子,名字我不大知道,但年约二十出头,不及三十——” 乔裴见她态度自然,也不囿于礼节,低头咬了一口饺子。 饺子皮不用说,是手檊的,薄且弹牙,隐隐能看见里面通透绿色。 荠菜没有剁得太碎,咬下去还有些脆嫩,汁水满溢,清香扑鼻。 肉饼并不大,不过成年男子半个巴掌,却有拇指指节一般厚。 外头金丝酥香油润,却只有薄薄一层,内里肉饼汁水充盈,一咬,便在口中爆开,鲜香无比。 再来一口清香可口的酸白菜,去油解腻,实在是上佳的搭配。 吃了半碗,放下筷子,又从怀里摸出一张手帕擦嘴。 一切做完,乔裴才慢条斯地抬头。 “或许在下可以帮上忙,不知沈掌柜是否需要?” 后面的照墨真想把脸埋进茶壶里。 人家情况都说完了,您还在这儿‘不知沈掌柜是否需要’? 大人,您这是要帮忙的态度吗?听上去反而像是坐地起价啊? 就像此前宜州兵祸,陛下命自家大人着力找出背后指使,虽已有目标,但大人不急不慢,只设了个陷阱叫那人一脚踩入。 临到头了,才衣袂飘飘走过去,施施然问:“或许在下可以帮忙,不知赵大人是否需要?” 然后? 然后就把那位赵大人苦心隐瞒数十年的证据全数套了出来,轻轻松松,判了个腰斩。 但沈荔却很自然地接话:“乔大人愿意帮忙?那太好了,多谢。” 她猜乔裴可能就是这样的秉性,君不见此前买铺子的事,也是直白地问了要不要帮忙,才有的下一步吗? 也许他就是那种,不懂得婉转回旋、暗中周全的类型? 不过既然如此,那不如多说一些。 这样想着,沈荔补充:“还有一位,姓诸,或有官身......” 谁知这时,乔裴眉毛一抬:“是你姐姐的未婚夫?” 沈荔讶异:“乔大人如何知晓?” 须知沈家不是什么名门望族,沈大伯在朝中也只是礼部一小官。 沈蓉的未婚夫家,虽有些传承,但如今渐渐没落,也不是什么值得关注的人家。 乔裴日万机,怎会有这样深刻的印象,以至于提了姓氏,立刻就能反应过来? 乔裴并不答,只说:“这事我记下了,若能查到什么消息,会第一时间告知你。” “......那就谢过乔大人了。”沈荔也不追问,抬手替他倒上茶。 乔裴凝视她笑容片刻,也接过茶壶替她倒上一杯:“沈掌柜......不必客气。” 话音一落,大堂陷入一种微妙的沉默中。 乔裴恍若不知,只细细品着手里的茶。 上好的白毫银针。 第一次来时,沈记还供不起茶水,只有烧开的温水。 如今却已经有了这样的好茶。 愿意在沈记花钱的人越来越多,物以稀为贵,他的那点银子就不显眼了。 得想个别的法子......更深、更深地捆在一起才行。 他吃得慢,一转眼,沈记都要开始做晚市的准备了,沈荔就叫他去后院里吃。 乔裴也不觉得她冒犯,甚至亲手捧了一只碗,和几个伙计一起往后院走。 第38章 照墨跟看稀奇一样跟在他身边。 大人虽然不是那等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之人,但行事也有些规矩,平素尤为注意风度。 但这点规矩一遇上沈记,似乎就烟消云散了似的...... 沈荔可不知道照墨在想什么,一到点,沈记门口就一拥而入不少熟客,她便立刻切入了营业状态。 “今天有新腌好的酸白菜和金丝芽菜猪肉饼。”沈荔将这两样的牌子挂上墙,笑着说,“先到先得,还没做多少呢。” “有新菜?那感情好,给我这儿两碟泡菜,一份金丝饼!” “一份多少个饼啊?” “多少个都吃得完!沈记的新东西,咱们信得过!” 一眨眼,店里就喧闹起来。 忙过第一轮,沈荔站在厨房门边一看,满意点头:“大家吃得好,我就放心了。所谓客人......” 宁宁仰头看她:“都是掌柜的钱袋子~” 沈荔一愣,扑哧笑了:“数你精怪。” 里头热火朝天之时,沈记大门口出现一道风尘仆仆的身影。 “掌柜、掌柜!”赵大一撩帘子进来。 往日最沉稳踏实的人,竟然也没来得及注意周围的客人。 赵二跟在他后面向人赔罪,脸色也是焦躁难耐。 沈荔一看,让外面周家兄弟暂时别往店里引客,洗了手出来问:“这是怎么了?跟我到后头来说。” 几人便快步到了沈记后院,也是沈宅的后院。 两头院子打通,反而比寻常人家的后花园还要宽绰。 两颗槐树围着石桌,桌边两只橘红小火炉,上头还煨着温热的甜酒。 桌前正坐着一人。 赵大赵二都是一愣:“乔大人......” 沈荔司空见惯地摆摆手:“他在外头坐不惯,你们有什么事直说就是,当他不存在。” 她是直气壮,赵大赵二还有些心虚。 无论怎么说,这都是当朝宰相啊! 又不是沈家大伯那样有名无实的虚职,人家就算当场把自己几个拿下,京兆尹都不敢问责的。 不过自家掌柜态度自然,两人咽咽唾沫,最终还是道:“我们二人原本是照例去菜场采买,回程时经过沈府......” 沈府?她家里怎么了? 哦,不对。 沈荔眨眼,转瞬便懂了。 他们口中的沈府,大概是她大伯家里那个沈府。 “不料......” 不料? 站在沈荔身旁的乔裴,忽然眉心一跳。 这个时间,这个场景...... 他忽然扭头,目光灼灼,看向沈荔。 乔裴一贯冷静自持,说话声音估计从没超过八十分贝。 陡然来这一下,沈荔便条件反射地看向他。 “怎么了?”她问。 乔裴没回答,作势正要起身。 赵大却顺着刚才的话头说了下去:“却不料,沈府门口吹吹打打,说是喜事将近!我和赵二上前打探,才听说......” “听说北安侯夫人魏氏亲自登门,为世子楼满凤求娶沈家堂二姑娘——” “掌柜的,就是您啊!” 第24章 魏桃 沈府原本是个四进院子, 背面是别家的仓库。 不过大伯母周际做事精明,做主盘下来打通,因此看上去倒是有小五进那么大。 沈荔还是头一次从正门进去。 上回来看沈蓉, 她来得急, 又算得上是沈家人,所以直接从侧门就进了。 这次回来, 身边芳姨和赵大陪着, 赵二则在家里照顾几个小孩。 沈荔看了眼头顶铁钩银画的匾额, 恍然有了几分做客人的自觉。 她抬脚走了进去。 今天的沈府比以往都要热闹。 端茶送水的、往后厨传消息的、一路往后门准备去采买的,人人都挂着一张八卦的脸。 人们说话的声音若隐若现:“听说......北安侯府......” “就在正院!就是没想到那魏夫人看上了二小姐......” “咱们大小姐比她可不差什么!” “什么叫不差!大小姐可比那位好太多了,至少啊......” “可惜大小姐定了亲了......” 声音又压低了些, 沈荔听不太见了。 再往前跨过一个院子, 就是沈府正中间的正厅。 “哎呀, 二姑娘来了。” 一进门, 便看见大伯母周际掩唇而笑, 极和蔼地冲她招手:“来,快来见过北安侯夫人和世子。” 周际在游戏里的立绘,一直都是那三件套:杏黄色襦裙、水红外衫、黄铜镀金红宝石簪子。 不过现实之中, 偶尔也有别的搭配, 今天则更加不同。 衣裳换了蜻蜓蓝配菊蕊白,两个颜色的饱和度都很低,素净娴雅。 簪子也不戴了, 换了粉圆的珍珠坠子, 细细垂在脸边。 这样一来, 一旁穿着枇杷黄襦裙的北安侯夫人, 不免被她衬得格外明媚耀眼。 沈荔略扫一眼过去,就知道是什么意思, 心里不免一笑。 她这位大伯母,该精明的时候还是很精明的。 “见过北安侯夫人。”她行礼道,“见过北安侯世子。” 楼满凤原想叫她别行礼,两人又不是没见过,都这样熟了,又何必行礼? 但魏桃一个眼风过来,他自己也意识到不妥,只好闭嘴不言。 然而等沈荔真的同他见礼,一贯含笑的嗓音,轻轻叫他‘北安侯世子’...... 分明是循规蹈矩的模样,但楼满凤总觉得,她半点不在乎北安侯的头衔。 不仅如此,还有些玩笑似的。 他在沈荔眼里,恐怕就只是楼满凤而已。 这个认知,让少年的脸颊一下发起烫来。 魏桃装没看见,拉着沈荔的手请她起来,又顺便给她塞了个镯子:“这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见面一道礼,沈姑娘拿着玩吧。” 别说周际,就是沈荔自己都有些汗颜。 手里这镯子白玉无瑕、触手微温,以她做惯了富二代的眼界看,那也是上好的玉料。 不过给都给了,她也不推辞:“谢过侯夫人。” 魏桃一看,倒对她的态度有些满意:“听你伯母说,沈姑娘今年已经十六?” 沈荔点头:“正是。” “可有定亲?又或者,可有中意的男子?” 沈荔抿唇而笑:“暂时没有。” 该说不说,不愧是乙女游戏的世界观,确实比真正的古代要开放很多。 当然,估计也和这个身份父母双亡有关。 以魏桃的眼力,不可能看不出沈荔和大伯母不和,她自己又颇有主见。 既如此,怎么会把终身大事的处置权力,交给大伯母周际? 所以掠过了周际,直接问沈荔自己的意思。 魏桃松开她的手,端起茶杯:“十六已经不小,定亲六礼走下来,怎么说也要半年。再者,吉日也不是想有就能有的......” 第39章 “成家立业,咱们做姑娘的也该如此。先成家,再立业嘛。” 沈荔依然微笑点头。 虽然没怎么出声,但她应付这样的谈话很有一手,只让人觉得真诚又寡言,并不觉得敷衍。 倒是楼满凤,越听越不对劲了,心里有些不满:“娘,你跟沈掌柜说这些做什么?嫁人不嫁人的,那也得沈掌柜自己喜欢啊?” 魏桃心里的无奈都快溢出来了。 傻孩子,她家就这么一个适龄的,你说她问沈荔的亲事是做什么? 这都看不明白,还不高兴呢。 要是不给他娶个精明能掌事的夫人,叫人论斤卖了,估计都反应不过来。 周际自然也懂她的言外之意,不由得心里咬牙。 不知道沈荔这无爹无娘的农家女,到底走了哪门子好运!竟让北安侯夫人看上了! 她的蓉蓉不比沈荔有学识、有教养?在外头抛头露面的,那都是不体面的人家才会做的事...... 只是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叫北安侯夫人觉得她有所不满,堂堂北安侯府,可不是他们小小沈府能惹得起的。 不如说,整个京城敢得罪北安侯府的,除了皇城里那几位,剩下的一个巴掌都凑不足。 放个沈荔出去,能换来这样一门亲事,倒也不错。 至少日后,她的蓉儿和芝儿能嫁得更好,穹儿和寥儿入朝为官,也有门强力的姻亲相助。 周际思量再三,面上挂起笑来:“侯夫人亲临,这份看重实在叫全府上下感念。” 又怜爱地注视着沈荔:“这孩子命苦,父母亲去得太早,竟无缘今日。我既是她大伯母,便不白担了这份虚名。侯夫人,咱们两家的亲事,倒不如趁此机会......” 她正想说‘细细商议一番’,一旁始终乖乖听着的沈荔忽然开口了。 “侯夫人,大伯母,还请两位听我一言。” 周际眉心微皱。沈荔又要闹什么幺蛾子? 她下意识看向魏桃,却发现侯夫人面上带笑,似乎不以为忤,于是也调整了表情,温声问:“你有什么要说?” 沈荔险些被她逗笑,只觉得自家大伯母实在是个能人。 但正事要紧,她正色道:“我无意太早嫁为人妇。” 周际脸色一肃:“沈荔,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魏桃却打断她:“无妨,你继续说。” 沈荔:“楼世子品格端方,正直爽朗。若当真有此缘分,自然是我的荣幸。” “然一则京中还有不少名门贵女,出身高贵言行有度,夫人不必急于一时;二则我与世子并非两情相悦,彼此也并不了解......” 她抬眼,目光清澈明亮地望向魏桃:“这桩婚事于世子,也许并非最佳,还请夫人三思。” 魏桃沉吟不语。 沈荔虽然在拒绝,但她又不得不承认,这话说得有些道。 沈荔论出身,连一些官员家的庶女都不如。尽管魏桃并不在意这个,但有,自然是比没有要好的。 再说,她也希望凤儿能有一个琴瑟和鸣的妻子,如她和侯爷那般。 小姑娘字字句句站在凤儿的角度考虑,让她的思路不由得就被带跑了。 沈荔不着痕迹地观察片刻,便知道魏桃将她的话听进去了,不免舒了口气。 定亲是不可能定亲的,就算是为了她的生命安全,也不可能定亲。沈荔想。 还好赵大赵二眼睛尖看见侯夫人拜访沈府,加上她嘴快,先一步拒绝。 否则要是等伯母和侯夫人谈妥,两家定亲的事传出去,再回绝,这场面就很难看了。 而她之所以坚决地不肯定亲,也是为了绕过那段知名的剧情杀。 只要是《云水录》的玩家,就没有不在[世子悔婚]这个节点上折戟过的! 楼满凤这条世子线是所有玩家默认的第一条分支攻略剧情线,因为楼满凤出现最早不说,性格又外向好懂,不像乔裴少言寡语,不好接近。 论家世,楼家又不像皇家那样规矩森严,相对难度是最低的。 甚至于在楼满凤的支线里,只要乖乖走固定剧情,就能顺利来到定亲这一步,直到成为板上钉钉的未婚妻,都没有任何波折。 可以说只要足够谨慎小心,打出【如胶似漆】这条he线并没有很大挑战。 当然,为了剧情完整、人设饱满,多少也会设置几个难关。 这整条支线里最大的难关,就在定亲后,还能不能维护好楼满凤的好感度。 楼小世子的人设用两个字形容,就是纨绔。 当然,作为乙女游戏的男主角之一,他的纨绔决不会体现在男女关系上,而是在于他挥金如土、敏感多变、作风奢侈、又脾气固执。 按照剧情,他当然会对从沈府出来自力更生的沈二姑娘心生好感。 但这好感只是浅浅一层,一旦没有在规定时间内,将楼满凤的好感度提升到[80]以上,就面临着他兴趣消退、楼家退婚的结局。 若只是两家一开始提亲就没谈拢,那还好说;被单方面退婚,对家世远不如寻常闺秀的【沈荔】来说,无异于一次重创。 这也正是她在楼世子支线打出be的原因。 想到这里,沈荔心念一动:“系统,显示一下楼满凤的好感度。” 系统的好感度显示功能实在太辣眼睛,沈荔一直是默认关闭的,只有需要时才会打开。 不过一眨眼,就见一个亮粉色立体数字浮现在楼满凤头顶。 [38] 系统很惊喜:【恭喜宿主!楼世子对您的好感度已经接近[40]![40]点以上,就是亲密朋友等级的好感度了!】 经过这几日,沈荔已经对好感度系统的标准有了些许了解。 古人对感情是极含蓄克制的,君子之交淡如水,即便是知己至交,在他们心里最高也只有[80]好感度。 总有那么[20]的余地留给自己,才不至于失去主动权。 更不用说,楼满凤前几天露面时也才只有[30]好感,一眨眼就多了这么多,只说增速,那也相当惊人。 系统开始诱惑:【宿主,这就是你的潜力啊!如果是你的话,打出[100]好感度的结局也不是绝无可能……!】 不是绝无可能? 沈荔心头一动。 这种说法,只能说明在系统看来,[100]点好感度是很难达到的任务目标。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她来做这个任务?又为什么应允她,可以用一千万两白银来代替这个任务? 不过眼下最重要的不是这个。她回过神,大伯母周际正拼命和侯夫人魏桃说着场面话。 一边说,还一边用眼神剜过沈荔。 这没见过世面的泥腿子,果然是个蠢笨的!没药救了! 侯夫人亲自上门求娶,嫁过去就是唯一世子妃,偌大一个侯府将来都是她的东西! 不是两情相悦又如何?这世界上有几个女子有那么好命,能嫁给自己最心爱的人? 周际心中不忿,却丝毫没有表现出来。 第40章 谁让这沈荔走了狗屎运,偏偏说服了侯夫人? 这时也只能陪着笑脸,希望侯夫人别记恨上他们沈府。 她做沈府当家夫人多年,交际起来是一点不差;魏桃商户出身、见多识广,毫无诰命夫人的架子。 沈荔也笑着插话进来,三人一时之间竟然也聊得有声有色。 而轻快的言语中,似乎已经默认了今天上门提亲一事的结局——那就是这事不成。 谈笑风生间,都快说到江南今年最流行的新料子去了。至少表面看来,没人将这事放在心上。 唯独楼满凤对此还有些不满。 他说不出来到底是哪里不满。沈荔拒绝的原因合情合,他听了也觉得,确实不该如此草率地定下终身大事。 但就是…… 不舒坦。 她应该答应的,她可以答应的。楼满凤想。沈荔什么都不必担心,京城里再也找不到比她更特别、更好的女子。 即便是白鹿书院那些志在匡扶天下的同窗,也未必有她紧急之下救人性命的果决和才智、未必有她亲手将沈记从一介小面馆,扶持到如今的见识和能力。 他有一种直觉,沈荔一定会源源不断带给他新鲜的东西。 那些他从未见过、从未听过的神奇事物和想法,沈荔都知道。 而她会以何种方式,让楼满凤见识这些前所未闻的神妙,同样是个未知数。 意识到这一点,楼满凤只觉得心跳加速。 他不想错过沈荔,一点都不。 如果有一个办法能够和她建立长久的、浪漫的联系…… “楼世子?” 楼满凤回神,沈荔正看向他。 那张熟悉的面庞上依然是淡淡的笑,并不为刚刚提及自己的婚事而羞赧,也不为自己三言两语劝退侯夫人而自得,只是淡淡地笑着。 他听见沈荔问:“楼世子觉得呢?” 楼满凤嘴唇轻颤,径直道:“我愿意定亲的!” 沈荔一愣,旁边魏桃反而笑了:“谁问你这个?我们在说丽玥的新料子。” 楼满凤这才知道自己误会了,也不后悔刚刚出丑,只直直看着沈荔道:“若是沈掌柜寻求心意相通之人,我愿同你无话不谈、两厢情生;若是沈掌柜寻求才智双绝之人,我便拼劲儿读书,考取功名再谈亲事。” “若是你想去漠北或江南,我愿与你并肩同行一路;若是你喜欢呆在沈记,那我便举家搬到梧桐街去,定不叫你为难。” “总之,若是沈……沈姐姐青睐,我、我定真心以待。” 他还是第一次叫沈掌柜为沈姐姐…… 楼满凤和公主李挽年龄相仿,比沈荔略小一岁,称一声姐姐也不为过。 这称呼,总觉得格外与众不同、格外亲近。 楼满凤红着耳朵想。 一时之间,整个正厅都安静了片刻。 魏桃打量片刻沈荔的神情,忽然道:“周夫人,我想同沈二姑娘说两句话,不知是否方便?” 周际也从惊诧里清醒过来:“这个......自然是方便的!” 魏桃颔首:“凤儿,你也先出去。” 很快,正厅里就只剩沈荔和魏桃两人。 “沈二姑娘不必多虑。”魏桃先开口,“我知道你的意思,若眼下你当真不愿和凤儿定亲,我不会强逼你。” 沈荔微惊,为着侯夫人堪比宰相的肚量:“多谢侯夫人体谅。” 魏桃话锋一转:“凤儿一向迷糊,如今却难得眼光好了一次。我同他想法一样,二姑娘于经营一道的才华,实在不该被埋没。” 沈荔保持沉默,听她继续说:“沈记以街边小铺起家,如今已经成了京城不可小觑的一家酒楼,二姑娘功不可没。” 那双保养得当的手,从怀中取出一叠银票。 “这是魏氏钱行的票,足兑一万两银子。” 魏桃脸上带笑,气势却一下足了起来:“若是沈掌柜不介意我自作主张,便请收下吧。” 沈荔:“这是.....” 魏桃轻叹:“我并非一心要让凤儿娶了你,只是如果二姑娘是我楼家儿媳、是自家人,帮扶起来就更得心应手一些。” 这位行事总让人诧异的侯夫人冲她抬了抬手腕,手中茶杯作势遥遥一敬:“我也有我的目的,还请沈掌柜莫要误会。” 她不再叫沈二姑娘,而是改口沈掌柜,便是将这事摆到生意场上来了。 沈荔明悟,也清了清嗓子:“那么请问侯夫人,这一万两银子的条件是什么?” 魏桃说:“不是条件,是要求。这一万两银子我总归会给你,也不管你怎么用,但四月的及笄宴......必须落在沈记。” 她看沈荔面不改色,挑眉:“看来沈掌柜的消息,比我想象的要灵通。” “有了及笄宴的名头,这一万两要赚回来易如反掌;如不能成,以沈记的本事,还上这笔钱也不难。如果能成,楼家魏家,还能再往你的沈记投钱。” 魏桃放下茶杯:“到时,我们再说分账的事。” 沈荔悟了。 天使投资嘛!她熟! 既然不是白拿,也不是要用她的婚约作抵押,沈荔拿钱拿得心安得。 一万两银票收进怀里,她笑眯眯地跟魏桃告别:“侯夫人若有空,可以来沈记坐坐。” “必定不会让您失望的。” * 从沈府出来,魏桃让楼满凤将她送回沈记去。 一路无话,到了沈记门口,楼满凤将她送进去,忽然把沈荔叫住。 这位风流倜傥美如玉的小少爷瞟都没往别处瞟,定定地看着她:“是不是等你对我有了情,我们就可以定亲?” “噗——!” “哎呀,你真不讲究......快擦擦!” “小声点,一会儿被发现了!” 背后不知道是谁喷出一口水来,接着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 沈荔抽了抽嘴角。 这群人,该不会以为他们藏得很好吧...... 再抬眼,楼满凤还在固执地等一个答案。 沈荔调开好感度确认,嗯,涨到[40]了。就这两步路,居然就能多出来[2]点。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抢先一步,把楼世子的少男心骗到手了呢。 “世子......” “叫我阿凤就行。”楼满凤两眼晶亮,迎光而闪,灿烂夺目。 像只精神抖擞的小狐狸。 沈荔张了张嘴,努力道:“阿......凤,你我满打满算,也就认识不到三个月.......” “那就从明天开始,继续下一个三个月!” “我们互相并不了解......” “完全可以从现在开始了解!” 沈荔第一次体会到楼满凤死缠烂打的威力,一时有些抓瞎。 还是那句话,让她做菜、挣钱,她在行。 让她处感情问题,多少有些强人所难了。 就在这时,沈记后面连接着后院的布帘被撩开,一道人影从中走出。 身形颀长如竹,长发柔顺扑散,像一片上好的墨面屏风,衬得那张美人面,静白如玉,立体又清隽。 第41章 饶是看了许多次,沈荔还是常常被乔裴的容貌惊艳。 再回头,楼满凤又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美少年。 乔裴若是淡妆水墨,他就是浓抹的水彩——色若春花,形如晓凤,绚烂夺目。 沈荔望天,多少有几分人不由己的愁思。 如果不是攸关她回归现代的大事,这等美色当前,应该放慢步伐细细欣赏才对...... 乔裴却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冒犯之事,上前两步站在她身前。 他是有官职的人,虽然在沈记里,跟沈荔一贯是掌柜、客人相称,但楼满凤见了却不免要拱手,叫一声:“乔相。” 楼满凤一时分不清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这位人人称道的“玉宰相”乔裴,看他的眼神似乎很冷? 他大大咧咧惯了,也不在意,只道:“您......要不让一让?我和沈姐姐还有话要说。” 乔裴淡然:“本官也还有要事要同沈掌柜讲。” 他也不明说,就让楼满凤独自脑补。 乔裴虽然近来举止亲民,但毕竟是宰相。 官商关系,本就微妙,要是他在这儿杵着延误了时机,让沈荔难做就不好了。 这样一想,楼满凤自觉体贴备至,乐呵呵地挥手告别:“那我就先告辞了,明天我再来!给我留个包厢好不好?” “知道了。”沈荔说,“若有没订出去的,给你留一个。” 楼满凤得了诺言,挥着手走了。 沈荔看他挥手的样子奇怪,不是左右摆,而是上下摆。 不过生得好看,做什么样的动作,表情都不显局促,只让人觉得洒脱自如,仿佛一只活生生的招财小狐狸。 沈荔一时忍不住笑了出来。 乔裴听见她笑,回头垂眸。 桃花沾水,粉润濡湿。 “你不讨厌这样的盲婚哑嫁吗?” 他忽然问。 沈荔‘啊’了一声,下意识道:“可是他刚才不是打算跟我培养感情吗?” 乔裴:“有了感情,就可以了吗?” 沈荔越听越怪:“话不是这样说,盲婚哑嫁当然是很讨厌,若一定要嫁,谁不想嫁给心意相通之人?总比相敬如宾要好。” 乔裴闻言,动了动唇。 还没出声,又听见沈荔说:“不过我没有这个打算,所以只是应付一二而已。” 沈荔半句没说谎,她是一点不打算在这古代世界嫁人的。 刚穿过来那半个月没想过,后来有了系统,知道自己要是运气好还能回去,那就更不想了。 她现在唯一最大的愿望,就是赶紧赚够那一千万两银子,然后回现代看一眼她刚装修好的新餐厅...... 乔裴与她目光相触,片刻,挪开视线。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第25章 女客包厢 月黑风高夜。 沈荔正在审讯自家系统。 “为什么侯夫人的一万两白银没算进进度条里?” 系统:【这是侯夫人私下送给宿主的......】 沈荔大怒:“都说了是天使投资啊!天使投资, 你不懂吗?这是侯夫人觉得沈记有发展潜力,提前一步投资的铁证,为什么不能算进去?” 她以前开餐厅, 租金装潢食材人工, 样样都不许含糊,统统要最好的。 尤其沈荔对设计美学有些执念, 不说餐厅装潢, 连摆盘都要用名家出品, 这岂能便宜? 偏偏家里不肯出钱供她追梦,嫌她在外头给别人做饭丢人,手里没钱, 上哪儿买东西? 还是多亏了第一笔天使投资, 她的餐厅才能顺利开业。 但系统还是铁面无私:【能够算进进度条的, 只有通过宿主双手挣到的钱。资本运作不算入其中。】 沈荔略一想, 倒也能解它的意思。 要是她心够黑, 现在就拿着这一万两去放印子钱,做个大庆王熙凤,恐怕翻个手就是几十万的入账。 再者, 就算她恪守本心, 学魏夫人搞天使投资,但大庆终究是个古代世界,资本市场半点不规范。 要是被人有样学样, 害了民生, 她冤不冤啊? 但话是这么说, 沈荔还是大感吃亏, 讨价还价道:“但无论如何,这也是沈记蒸蒸日上、经营得当才有的钱。要是你不认, 那不是前头都白干了?” 她苦口婆心:“经营嘛,就是要张弛有度、赏罚得当。要是把我惹急了,谁来挣钱呢?” 系统一想也是,把沈荔逼紧了,谁来干活呢? 于是气泡音再次上线:【姐姐,你不是想打造一套女客专属包厢吗?只需提供图纸和要求,我会为你完成心愿的。】 【仅此一次,过时不候哦~】 沈荔思索一二,还是应了。系统肯允诺,做出来的东西必然比她在这儿找工匠要好,从保密性到舒适度,都是上上之选。 女客包厢不能出岔子,这可是攸关及笄宴的大事。 得了这么大的便宜,沈荔也不纠结那一万两银子了。 唯独有一点,她很是不解。 交易能够达成,说明双方都有需求。 她的需求当然是早日回家,所以希望建出值得信赖的女客包厢,拿下及笄宴的举办权,把京中贵妇小姐纳入客源,进而广开财路。 那,系统呢? 它咬死自己不放,宁可大费周章,把人从现代拖进游戏里,又是为了什么? * 没过几日,沈记的装修大功告成。 沈荔狠狠薅了一把系统的羊毛,给出去的图纸上除了说好的女客包厢,多了不少别的东西。 首先就是整个二楼的扩建。 原本沈记把左右两间铺子买下来打通,一楼大堂才显得宽敞些许。 二楼却一直都只有沈记这么孤零零的一点,正面远看就是个‘凸’字型,也不美观。 现在有了系统帮忙,干脆在二楼的两边空处也修上房间。 两边按照中间的规格,扩出四个房间,这下整个二楼一共就有十二个包厢了。 这十二个包厢里,沈荔将留了六个出来,其中两个是给会员预约用的,剩下四个就是专用的女客包厢了。 系统在包厢装修上最费工夫的就是隔音和安全,保证站在门口都听不见里面一星半点声音。 里面的布置则不用说,有圆桌有方桌,圆桌配了转盘、方桌则最多是四人位,免得客人夹不到菜。 房间是十分宽大的,无论四人八人十二人来聚会,只消添减桌子便是。 每间屋子的色彩不超过三种,亮度都不高,又有梅兰竹菊、松月风泉等主题,别有一番雅趣。 一楼的布局也略微调整了一下,主要就是把那几张四人桌跟正门之间用屏风做了个隔断。 一来,更有种从‘初极狭’,到‘豁然开朗’的柳暗花明之感; 二来,也让来就餐的女眷少一些被打量的困扰。 系统出品,工期短得令人不敢置信。 但以往所有装修工程都是沈荔去谈,上到芳姨下到宁宁,几人都对她有种迷之信赖,总觉得沈掌柜出马,招到这样神奇的工匠也不足为奇。 第42章 虽说又扩了店面,但沈记的经营时间依然没有变。这天傍晚刚过五点,门口排队的客人们便涌了进来。 临近年关,手里的余钱都多了,请客吃饭的机会也多了。每天中午和晚上,沈记门口都是大排长龙,为此沈荔专门又订做了不少长椅摆在门边。 “哎,高公子!您又来了?今天还有些荠菜,我记得您最爱吃了......” “刘大人,这边请!包厢上楼左侧日字号房!” “楼世子今儿个......用了会员权益预定,那就是天字号房,这边上楼!” 一眨眼就是人声鼎沸,每个进门的客人脸上都带着融融笑意,仿佛是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刻。 且飞快的,就有热腾腾的茶水点心奉上。 客人们坐下吃起来,谈天说地,更是兴味勃勃。 即便看了无数次,宁宁依然忍不住叹气。 这样好的地方,这样好的日子,要是她的爹娘有福享用一天两天的,那就好了。 不过她的工作很繁重呢,譬如现在,立刻就要进厨房帮沈掌柜分担中午的单子。 需要提前处的肉和菜早就准备好了——宁宁也没少帮忙——只是有些炒菜要新鲜猛火才有味,沈掌柜对这一点又毫不退步,只能现切。 这样一来,又多了不少工序。 宁宁撩开厨房的帘子,迎面就是一股热气,扑在她被外院冷雪冻得微红的脸颊上。 后厨连着院子的那道门一贯是开着的,只用两片墨蓝布帘遮挡一二。宁宁走过帘子,在旁边温水里净了手,立刻就开始帮忙捞红豆。 “这一锅,约是八碗的量?”她问。 沈荔对她很是信任,并不回头:“对,楼上包厢来了八位女客,先送几份赤豆金粟甜汤上去。” 红豆已经被熬煮到一种软烂绵密的沙质,勺子轻轻一碾,尚有些形状的颗粒立刻就细细展开,将里头甜蜜润泽的红豆沙露出来。 宁宁取来八只红漆小碗,底下垫了足足的鲜牛乳,一大勺红豆沙搁进去,宛如一座小峰峦。 这之上再一勺鲜打发的奶油,颇有些‘一山更比一山高’的哲思辨。 最后撒上几粒秋天制好的桂花干,便大功告成。 她端着盘子上楼去,只觉得二楼一片寂静,比一楼热闹的大堂冷清不少,像是没客人似的。 “玄字号房......玄字号房......” 宁宁敲敲门,听见里头有铃铛被拉响,才推门进去。 一打开门,便是一阵香风扑面。 八位衣着各异的娇客,都笑盈盈扭头看向她。 “这手里端的是什么?” “是、是免费赠给客人们品尝的甜汤......” “是人人都有,还是只有我们有?” 宁宁哪见过这样的阵仗,脸上立刻就是两团飞红。 好和气、好温柔的贵家小姐......有的灵巧、有的娴静,倒像一副百花图一样展开在玄字号包厢里。 她出身在高原山地,地势高日头足,即便是官家小姐,脸庞都是微黄的。 若不是豪富,能供得起女眷一辈子不出门、不下地,那恐怕手脸的皮肤也是粗糙的。 更不要说香粉、花露这些精致东西,家乡本地是不产的,只能从山外运。 运过来的价格高得让人咋舌,没几个人能买得起,宁宁便以为人人都是这样。 就算到了京城见了沈掌柜,也只觉得她比寻常人白些,手指上依然是厚厚的茧,这是劳动的痕迹。 “快进来快进来!” 几人中间,一个穿着海天蓝长裙的少女冲她招手。 见宁宁愣在原地没有动作,连声让自己的侍女过去把人接进来。 手指相触,宁宁才发现,这些侍女的指尖都是细嫩的。 “这是什么?是红豆沙么?” “我还闻见了桂花香!” “底下白色的是牛乳吧......?” 少女们声音清脆,即便同时开口也不觉得吵闹。 宁宁缓过劲了,一一解答她们的问题。 “红豆沙都是刚刚熬好的,不是昨天提前煮的。” “可以单独吃,也可以和奶油混在一起——上面那一团雪白的就是奶油。” “对,金黄的是桂花干。” “不能放太多,否则会夺了红豆沙的味道......” 宁宁抬眼,发现一众小姐都捧着脸极认真地听讲,仿佛她在说什么十分重要的事一般。 不知怎么,忽然脸蛋一红:“我、我下去端菜!” 人一跑,那海天蓝裙的少女就对身边石绿衣裳的姑娘抱怨起来:“依依!是你说沈记的小姑娘活泼可爱,我们才额外多说了几句,结果人家明明很害羞嘛!” “就是就是,万一恼了我们,不肯再上楼,依依你去哄。” 薛依依告饶:“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但这赤豆金粟甜汤可得趁热抓紧喝,别等它凉了!” 几人面面相觑,觉得很有道,捏着勺子便是一口。 一口,又一口,仿佛停不下来似的。 甜汤材料简单易得,谁家冬天没用红豆煮些甜汤呢? 但沈记的红豆沙不像家里甜腻,沙质里又有些颗粒,牙齿咬开的瞬间,红豆天然的甜蜜滋味充斥口中...... 皮渣滤了又滤,是一点没有的,才能叫红豆沙和底下热腾腾的牛乳浑然一体。 若是像刚刚那小姑娘介绍的一样,奶油和豆沙一起舀,仿佛天上的云落了下来一般。 豆沙香与奶香交织,恰到好处的甜味,如雨水滋润了少女们的唇齿。 桂花干只有几粒,且淡雅无味,香气却持久绵长。 小小一碗甜汤用完,拿旁边的茶水漱了口,桂花香却仍旧幽幽可闻。 “我家兄长定会喜欢这道甜汤的!”一旁有人懊恼,“早知道也叫他一起来了......” 薛依依瞥她一眼:“若是叫上公子,我们可就进不了玄字号包厢了。” 其他人无不点头:“是啊,要是和兄长爹爹一道,坐大堂倒也不是不行。” “但有包厢,谁愿意坐大堂啊?” “听说玄字号到宙字号,四间都是专给女客用的包厢?” 最后这一句问的是薛依依,因着她们今日聚会,全是薛依依一个人张罗起来的。 这位南州巡抚之女在京城贵女圈里,也算小有名气。 一则薛依依爹娘都是江南人,身上也有些江南美人的婉约气韵。 但她在塞外草原降生,随着薛旸四处宦游,天南地北都见过,又比京城闺阁小姐们多了眼界见识。 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杂糅,令这些从出生就没踏出京城半步的小姑娘们很是好奇。 加上薛家从不限制薛依依读书,能读会写,偶尔聚会后写几句俏丽的小文,也让手帕交们赞叹不已。 若说京城诸位小姐,彼此之间毫无半点勾心斗角,那是不可能的,毕竟光是薛依依抢先一步知道沈记这个好地方,都难免叫人轻轻嫉妒一番。 第43章 但若说她们四处见不得人好,那更是荒谬。毕竟京中聊得上话的小姐,又能有几个? 这都不知道珍惜,莫不是喜欢跟大字不识的丫鬟鸡同鸭讲? 那海天蓝裙的郑小姐郑梦娇,家中有个做御史大夫的爹,严苛板正,家里女子即便识字,按规矩也只许读《女诫》《女训》之类的文章。 但这做爹的到底疼爱女儿,郑小姐看些情爱话本,或旁的不合礼数的东西,他也抬抬手就罢。 时间一长,养成郑梦娇直言直语,不受拘束的性子来。 一次聚会里,她偶然撞见薛依依写小诗讥讽一位不许外嫁女归家的老大人,顿觉投缘,两人很快熟悉起来。 这时也轻快地打趣:“依依,我们可都是看了你的文章才被哄过来的。一会儿见了沈记掌柜,说什么也要长包一间,这里可比家里舒服多了!” “少了那么多规矩,能不舒服吗?” “要是让祖母知道我吃饭时还跟人说话,少说得罚我一个月没有新衣服穿!” “就是,依依你都算好的,薛大人又不常在京里。我才倒霉呢......” 抱怨之际,门口又是一阵敲门声。 离摇铃最近的郑梦娇伸手拉了拉上头的绸绳,铃声一响,门被推开。 一名约摸不到二十的少女出现在门口。* 郑梦娇反应极快,抢在所有人之前开口:“是沈掌柜?” 薛依依轻轻瞪她一眼:“是沈掌柜。” 沈荔冲着这群鲜妍多样的美丽小姐们微笑点头:“诸位好,我是沈记掌柜,沈荔。” 她动作迅速,和身后的宁宁、周全周安两兄弟一起上菜,很快就把这张圆桌铺满。 八位客人,即便都是女孩,每样菜品也至少有两份。 一道道介绍过来,沈荔又问了些包厢体验,准备日后改进。 “都很好!就是不能提前预约,叫人有些遗憾。” “是啊,我下个月生辰,要是不能提前预约包厢,万一到时来了没有空位,又该如何?” 沈荔点点头:“诸位所言,我都记下来了。” “包厢目前只有天地两间,开放给会员预约。入会预付二十两银子,除了预约包厢,大堂的位置也可以预约。” 众人面面相觑,却没有犹豫太久,纷纷道: “那我也要当这个会员!” “我也要!” “二十两银子在哪儿交?” 沈荔抿唇一笑,目光往桌上一扫,见这一大桌女客点了骨汤、辣味、清水三个锅子,便想起至今未见踪影的番茄,不免遗憾。 自己忙于沈记琐事,终究不如这些客人们有钱有闲、见多识广,倒不如...... “平日若是见到一些新奇的蔬菜水果,也可往沈记送信,”沈荔说,“若有新菜,会下帖子请会员来尝鲜,再决定要不要对外售卖。” 一众小姐面面相觑。 她们若也成了会员,岂不也能决定沈记的菜单? 自己的意见能这样被重视,还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那我要好生留意了!我家有门姻亲,专做西域生意,每年送来不少新鲜玩意呢!” “我也叫家里堂兄替我关照着!他在鸿胪寺当个小官,也算见多识广了!” “有的海商常往我家送礼,可以探听一二......” 郑梦娇眼珠一转,拉着薛依依的手腕过来,走到沈荔面前:“沈掌柜恐怕还不知道,我这位手帕交是个极有学问的。” “那天她在沈记吃了道玉腌鱼,回家挥毫成章,写了篇品鉴的感悟呢!” “是吗?”沈荔眼睛微微睁大,微微笑着看向薛依依,“不知我是否有这个荣幸,拜读薛小姐的文章?” 她的态度,让郑梦娇自己都有些意外。 若要说正经严肃,那自然是没有的,毕竟沈掌柜生得和气亲切,含笑的模样令人忍不住心里熨帖。 但要说戏谑轻视...... 那更是半点没有。 该如何形容呢?似乎在沈掌柜眼里,女子写文章既不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也不是一桩荒诞逗趣的乐事,反而很、很...... ——很稀松平常。 仿佛在她看来,女子写文章跟喝水没什么区别。 只要是人,就要喝水;那么只要识字会写,就可以写文章,又何关男女呢? 沈荔平常的态度,让薛依依的紧张也少了些许。 不知怎的,她很害怕沈掌柜的反对。 若是沈掌柜流露出一丝一毫的不赞同,她可能都会立刻收回自己的话,日后再也不提笔了。 小姑娘微红着脸,将自己此前写的《评梧桐街沈记玉腌鱼》默了一遍。 不过三四百字的短文,从自己随父亲薛旸在江边钓鱼的儿时经历写起,引入沈记冬日主推的玉腌鱼,最后落脚在对无忧无虑孩童时光的怀念,言辞简练、情真意切、音律谐婉。 其中对玉腌鱼的描绘也就百来字,但生动宛然,光是读上一遍都口齿生津。 沈荔看完,若有所思地望向薛依依。 “怎、怎么了?沈掌柜?”薛依依攥紧了手里的宣纸。 沈荔只觉得这是老天给她辛勤挣钱的报酬,登时露出一个深意十足的笑容:“薛姑娘有没有想过,将这文章投到《大庆风物》上去?” 第26章 《大庆风物》 “我?”薛依依瞠目, “我,投稿给《大庆风物》?” 她一时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沈掌柜说的是她知道的那个《大庆风物》吗? 那个发行全京城,甚至在江南一带都可见踪迹的大庆第一刊? 郑梦娇拊掌:“正是如此!沈掌柜, 且要我说啊, 想找那些新奇的蔬菜水果,还得靠《大庆风物》这样的报刊, 才能广为天下知!” 沈荔不吝赞扬:“郑小姐思维敏捷, 若非提醒, 我还想不到这里呢。” 都是称赞,被沈掌柜称赞,可比被家里祖母称赞更让郑梦娇开心。 刚刚的大胆也不见了, 郑梦娇脸颊一红:“沈掌柜谬赞。” 沈荔发觉这世界的人似乎都很喜欢脸红。姑娘们就不说了, 楼满凤和乔裴这二位亦是, 还没说两句话, 就羞得不行。 还是说, 是她太直接豪爽,所以跟这世界格格不入? 薛依依没注意她的走神,解释道:“并非我不愿, 而是《大庆风物》名声在外, 对稿件甄选要求很高。我兄长曾试着向他们投稿,都没能被接收......” 沈荔问:“《大庆风物》须得实名投稿吗?” 薛依依摇头:“用笔名亦可。” 她又问:“薛小姐笔力与薛公子相比,何如?” 薛依依视线一缩, 偷偷挪到一边去, 求救地看向郑梦娇。 结果后者半点没领会精神, 反而很骄傲地说:“当然是我们依依写得更好!” 薛依依还没来得及反驳, 就听见沈掌柜惊喜的声音:“是吗?既然如此,总归都是用笔名投稿, 试一试也无妨吧?” 第44章 薛依依原本想拒绝的,她当然是应该要拒绝的。 不说文笔功夫,即便她写的文章比自家兄长好百倍,但女儿家的文墨怎么好流传到外头去? 更何况投递给《大庆风物》,闹得天下皆知,皆知...... 皆知,她南州巡抚之女薛依依,是个有才情、有思想、有学问的人。 这很不好吗? 她一点都不想吗? 薛依依动了动嘴唇,终究没有说出反对的话。 或许,她心底其实是很想的...... * 《大庆风物》的主编由国子监博士兼任,稿件来源有国子监学生、有京城乃至全国各大书院学生,更有各处小官,为博文名,或是互相讥讽,专程投递文章。 大多稿件都以笔名投递,这样即便被拒绝,也不至于太丢人。 极少数大学问家是会拿着真名来投稿的,《大庆风物》也以刊登他们的文章为荣。 这日一早,秦悟秦录两兄弟到国子监上值,便见自己桌上摊着一份新稿。 “这期不是已经交付印刷了吗?怎么还有新稿?” “哎唷,这是薛府送过来的,我们难道还敢不收吗?”一旁同僚笑道,“倒是好生看看,若是还过得去,便发了算了!” “薛府?”秦家兄弟对视一眼,“南州巡抚薛旸府上?” 同僚点头:“是的呀,上回他家公子来投稿被咱们拒了,我看着也没生气,不是那等跋扈子弟。这回也帮忙看看吧,不成就不成了。” 看文章前,先翻到末尾看了看署名:折月客。 薛家公子的笔名,似乎并不叫这个......? 秦悟这样想着,翻开手里的文章。 半晌,轻轻合上,递给秦录。 “怎么,还是不成?”同僚探头,面露遗憾,“原以为薛大人家里能出个文曲星呢......” 他知道秦家兄弟跟薛旸大人师出同门,故而才说话松快些,想着也能抚慰一二。 却没想到秦录看了文章,又跟兄长对视一眼,竟一齐笑了起来。 “齐大人,您也看看吧。”秦录给他递过去,“我们二人要是定了,难免有失偏颇,您也点头,那才是真的文曲星呢。” 那齐大人初不以为意,只觉得用语平平无奇,但读着很是顺畅。一遍读完,倒忍不住又读一遍,细细品味一番,这才击节大赞:“我瞧着,这小子比起上回实在是天壤之别!所谓鲤鱼跃龙门,难道不就是这样一回事?” 反而是秦家兄弟,默默不语,只笑着将文章送去刊印处,令他们加紧重印这一版出来。 鲤鱼跃龙门的金龙未见着,倒是有只金凤凰,拦也拦不住,眼看要飞出来了。 * “《大庆风物》的新刊?”京城一府邸内,有人抬高声音招手,“兆哥儿,拿来我看看!” 被唤作明哥儿的,赫然是楼满凤的好友孙兆。 他将手中一册书塞给小厮,小厮紧赶慢赶,跑到说话者身边。 “昭公子慢看!” “嗯,你回去吧。” 那小厮扭身回了孙兆处,说话的昭公子手中翻开大庆风物,一旁有人点上清茶,又从后厨端来三样细点,摆在他手边。 这位可是老爷专门请回来的,说是高中过同进士,眼看要授官,却因为身体太弱而留在京城。 自家少爷的前程,还得依仗这位昭公子教学,由不得小厮不尽心。 “嗯......政论民情......老花样了,又是骂宰相的!”他看着看着,笑呵呵道,“这宰相还真不受老学究们待见那!” 孙兆凑过来:“这《大庆风物》也不说遮掩一番,万一叫活阎罗看着不喜,一把子给人端了......” 昭公子吃块点心,摇头笑道:“你以为他们算不到这一步?” “此话怎说?” “一来,你也说了,那是鼎鼎大名的活阎罗。”他取出折扇,却碍于天气寒冷,只是轻轻摆动,“虽说只有咱们之间知道这个名头,但看他行事,也该知道这位乔大人可不是什么顾忌多多、温润圆滑之人。” 孙兆点头:“自然,他出手狠辣,荤素不忌,这是出了名的。” “光说此前浔州水患,原先那地方官赵大人俨然已经安抚好了百姓,该给的救灾银子也没少太多,几可称得上足量了,却叫他一去就砍了脑袋。” 他说到这儿,想起自己曾几次在沈记见过这位大人,不由摸了摸后脖颈。 还好,还连着脑袋呢。 “二来,不因言获罪,是当今登基后不久定下的规矩。”昭公子抿一口热茶,“要是他仗着圣人一时之宠爱,而肆意妄为,不仅是得罪一众文官,更是败坏自己官声。” 他慢吞吞说完,又轻叹:“有时候,这一点点微不可见的名声,反倒比什么都要紧了。” 孙兆摸摸胳膊:“便是不说,他如今也没有什么名声呀?连我和友人们都知道,他可是个狠人......” “行了。他狠不狠先不提,傍晚你爹要回家来,见你还没默下这一篇书,恐怕一顿狠打是少不了。” 孙兆听得一抖,连忙回了自己位置。 把他打发回去读书,昭公子继续看向手中的《大庆风物》,目光顺着版面下移,却在右下角见到一格闻所未闻的栏目。 “京城滋味......?”他端详这四个字,倒有些怪异,“什么滋味?是做官的滋味,还是读书的滋味?” 再往下,却发现都不是。 这上头写的,居然是京城一家小酒楼里,饮食餐饭的滋味。 昭公子眉头一皱。虽则是风物,但什么风物能入他们这些读书人的眼呢? 一来,与考学有关的。笔墨纸砚,诗词书画,倒还算得上风度翩翩,谈论起来,虽有些不务正业,但也只是公子风流而已。 二来,与朝政有关的。民事民情说不好,但总要分得清朝中各家大势,否则轻易得罪了谁,自己恐怕还不知道。 公然说起饮食俗物...... 这未免太失之雅趣了吧? 看在《大庆风物》一贯注重笔墨的面子上,昭公子勉强自己往下读去。 “下笔倒是精简......前头都不提这菜名的吗?” 他原以为,既然是说吃,便要一开始讲解菜名,细细捋过其历史渊源,最多插些捕风捉影的名人轶事,如此才算勉强能登大雅之堂。 讲讲历史、讲讲名人,似乎才能把‘吃’这一字里头的俗气清除些许。 却没想到,这篇文章看着也不过千把字,前头近百字,都只是在说这作者随其父到地方就官的见闻、经历。 好在并不枯燥,反而平和详实,读起来便如有人在耳边娓娓道来,又如自己也亲见了一般,风景宜人、舒缓清神。 又讲其父曾在海边垂钓,水平却不甚高超,只钓起一尾小鱼,叫人烹做鱼羹,味道了了。 第45章 言语间,其父的洒脱、其母的宽和、其兄长的伶俐,竟跃然纸上,叫人望而生羡。 却不料笔锋一转,讲到作者伺候因故不能继续随行,只得滞留在京,往日那些自在随风的日子,竟然如水面泡影般不可再得...... 这是何等伤怀! 昭公子几乎要忘了这是篇写吃食的文章,一路读到尾巴,才见字里行间提起这沈记的玉腌鱼,吃起来竟然与儿时父亲钓起的那尾鱼别无二致。 作者只尝了一口,便潸然泪下,泣不成言。 昭公子手中捧着新一册《大庆风物》,一时之间,久久不能言语。 他原本也不是京城人士,只是来此殿试,却不料身子太弱,刚张榜就病倒。 若非有个同进士出身,凑巧被孙家请来教导小少爷读书,恐怕哪日孤零零死在一处院子里,也只是给京郊多添一只孤魂野鬼罢了! 他越是读这篇小文,便越是想到自己的故乡。那说起来也不是个令他很熟悉的地方,只是幼时,父母皆在,虽然生活贫苦,却也知道有人支撑、有人盼望...... 如此这般,不由悲从中来。 “昭先生......您、您怎么哭啦!”孙兆捧着课业回头要请教,却大吃一惊。 被他这样一说,昭公子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泪满衣衫。 “孙少爷......”他泪眼朦胧地发问,“不知这沈记,究竟在京城何处呢?” “等我身子好些,我必然是要去吃上一回、十回、百回的呀......” 第27章 朱夫人 “我说咱们店里, 近日是不是人越来越多了?”赵二擦擦汗,忍不住问。 今天跟他一起在大堂轮值的是一德和周全,两人闻言点头:“确实如此。” 沈记虽说一向佳客盈门, 但眼下毕竟入冬了, 许多常客年纪摆在那里,日日冒雪外出确实不易。 因此即便宴请往来的客人不少, 但也不至于一日更胜一日吧? 好在一旁等候的客人们没听见, 否则, 少说也要拽着赵二说上半个时辰。 ——拜托!那可是《大庆风物》! 京中报刊的顶流、无数学子的梦中圣殿,就算是再如何成名已久的大家,也以登上《大庆风物》为荣耀呀! 虽说论学术气质, 《大庆风物》自然不如那些修了再修、验了再验的作品, 但光是它那难以望其项背的发行量, 就说明了这是一份辐射面很广的刊物嘛! 就算这时的学者、学子们, 还不大能清晰地描绘出辐射面广、读者面广能带来的好处, 但新一期《大庆风物》刊发后,沈记的客流量明显大幅增加,甚至比往日多了一倍有余。 其中自然也有年节将至, 宴请之事增加的缘故, 但论其根源,不得不提到折月客在《大庆风物》上发表的一篇小文。 折月客写自己在沈记包厢吃饭的经历,写其中美食、声名远扬的女客包厢, 与沈记掌柜对美好生活的追求, 却也是在写其在朝为官的父亲。 虽不知这位父亲是谁, 却能从折月客笔下读出他对孩子的疼爱, 与其对自身官途的盼望。 将对父亲的敬佩、对儿时时光的怀念,用精到的笔墨, 融入对菜肴和饭馆的描写之中。 以小言大,还不忘点了点亲爹为官不易、所受过的坎坷。 表面写吃,内里写情;欲说还休,又略显矜持,很是合了这群读书人的胃口。 无论是措辞还是立意,实在都是不易多得的一篇佳作。 听完此等解读的沈荔:...... 要不是她亲口拜托薛依依写这篇宣传广告文,说不定都要把传言当真了。 这群读书人,倒是很适合去现代做阅读解。 “事前谁也没料想到,这群读书人也这么能掏钱啊!”赵二咋舌,“都说穷书生穷书生......” 沈荔挽着袖子摇头:“非也,非也——” 她时不时要过目芳姨记的账,故而知道,大庆风物的发行带来最多的新客人,并不是文人。 文人是没多少钱的,而沈记除了早餐,要吃一顿饭并不便宜。 反而是一些谈生意的商贾,又或者和朋友小聚的官员,对沈记新装潢的包厢赞不绝口。 他们看了大庆风物,一面也觉得这篇小文笔墨精炼、文采出众;另一面,却对所谓女客都能用的包厢有了好奇。 本朝虽风气开明,但女子独自上街出门,尤其是来饭馆这样鱼龙混杂之地,仍是忍不住叫人忧心。 试想,沈记的包厢能让这些名门小姐、乃至于让他们背后的父母放心,无论私密性还是安全性,其优越也就可想而知了。 商贾们谈生意也好,官员们偶尔讲些朝中大小事也罢,既然敢说给对方听,那么便认为对方是可信的,唯独怕的是消息走漏。 如今隔音技术做得不好,坐在茶馆隔间里,说话声音大些,整层楼都能听到。 即便那话里没什么绝密消息,但也有失体面不是? 如此,沈记的包厢反而成了他们极追捧的热门去处。 她这之前也读过几期大庆风物,因此那天见了薛依依的文章后便知道必能刊登。 只是没想到影响力如此之大,刚刚扩充出来的十二个包厢都不够坐的。 好在沈记跟这一片的街道司、捕快关系都好,郑元武几个这几个月,没有一天是不来沈记吃面的。 加上沈记纳税积极,因而街道司允许暂用梧桐街街面一部分位置,搭上棚子来给客人坐候。 否则大冬天的,在外面冻坏几个人,街道司也担不起责任。 但这样终究不是长久的办法,沈荔多少有些为难。 以沈记目前的规模来看,再扩张恐怕不容易。 就算能买到铺子,沈记现在能掌厨的暂时也只有她一个。 宁宁毕竟人还小,虽然有些天赋,但帮厨也就罢了,做主厨肯定不成。 要是能有几个充分打好基础、技艺熟练、红白两案都能干的厨师送上门就好了...... 沈荔忙活一天,好不容易闲下来,便抽空做了片刻白日梦,正要回后头院子里歇上一歇,就听见有人叫她:“沈掌柜、沈掌柜!请留步!——我们打个商量,如何?” 闻言抬眉一看,是刚刚从包厢下来的几个商贾,口音倒像是西南那边的人。 西南一带富的极富穷的极穷,再看衣着,嗯...... 应该是极富的那一批。 几人里领头的那位戴着紫色貂毛帽,围了同色围脖,这时便开口:“沈记环境清幽,饮食也样样鲜美,无一处不周到。唯有一点......” 他竖起一根手指,故作神秘:“就是人一多了,这转桌用起来不甚美观啊!” 沈荔听了,也不由得点头。 虽然是系统出品的转桌,质量绝不会差,但最适合的人数也就在六到十人之间。要是人太多,用起来的确不太方便。 古代等级分明,不是人人都敢上手转桌子,且古人没有浪费的观念,一点就点一大桌,满满当当的。 第46章 转起来万一洒了掉了,反倒不美。 她看这富商似乎还没说完,做出洗耳恭听的表情:“那么几位客人是打算......?” 紫貂富商露出弥勒佛般的笑容:“是这样啊沈掌柜,我听说江南也好京城也罢,那些真正的豪富人家都流行每人面前摆一张小桌,自己吃自己的。这不正适合我们吗?” 这样一说,沈荔懂了,那不就是分餐制吗? 她刚开沈记的时候就想这么搞,但被沈蓉和乔裴好说歹说,硬生生劝住了。 这时再被人提起,顿时又蠢蠢欲动,爽快笑道:“杨老板此言有!待我钻研一二,到时出了成果,还要请杨老板拨冗前来啊!” 她答得真诚,那杨老板笑得也就更真诚几分:“沈掌柜为人爽朗,性子豪迈,可见是做生意的好料子。若是我家中儿女能有沈掌柜万分之一的能耐,那我老高又何必千里迢迢跑来京城......” 两人商业吹捧片刻,杨老板并其他几位富商才慢慢离去。 他虽然是头一个提出如此建议的,却不会是最后一个。 沈记自从大庆风物新刊发行后,门前车马喧腾迎来送往,一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态。 客人一多,要求自然也就多了。 可京城能吃得起酒楼的人就这么多,就算吃得起,也不可能天天顿顿都在外头吃。 沈记的客人多了、生意好了,其他家的自然就落下去了。 如奎香楼凌云阁这样的老牌酒楼,虽说也有一些固定客人还能撑一撑场面,但那账本到月末一翻,总是不好看。 凌云阁掌柜张琪‘啪’的一声合上账本,面前的账房乃至于一干伙计、跑堂、大厨等等,都抖了一抖。 虽然没人敢说出口,但谁不知道,自从那沈记发家以来,凌云阁的账面就日渐难看? 他们和奎香楼满庭芳这两家又不同,是靠着菜品食材手艺立足,背后在京城却没什么根基。 有传言,奎香楼背后是个姓李的皇族,而满庭芳则多是说被皇后娘家王家掌控。 叫这两家一比,凌云阁顿时成了小可怜,背后只是一江南富商。 这富商虽财大气粗,在江南产业遍布,但京城亦有京城的规矩。 光靠撒钱,世家贵族当然笑着收礼,却不肯卖这个面子。 因此凌云阁只能在食材味道上下功夫,每日都有从江南送来的鲜鱼菜蔬稻米等等,才在京城餐饮行业撕开一个口子。 偏巧沈记也是同样的路子,而且沈记的菜谱比他们更新鲜,更奇特。 再说装潢、服务...... 张琪又是一声长叹。底下账房怯怯地说:“掌柜的,那咱们要不要也学着沈记修几个包厢?” 凌云阁自然是有包厢的,但他们的包厢和那些茶楼包间相去不远,只是把一层楼分出几个隔间来,如此而已。 张琪瞪了他一眼:“净出些馊主意,沈记的包厢是普通包厢吗?之前说要用屏风隔开位置,我们没试吗?一味东施效颦,又有什么意义?” 底下伙计们面面相觑。有个跟那江南富商沾亲带故的厨娘,细声细气地提醒:“掌柜的,可是朱夫人不是说,不日就要上京城来吗?” 张琪一听‘朱夫人’三个字,手指就是一抖,连带着脸上的胡须都在发颤。 他这般作态,底下其他人更是战战兢兢。 江南这位朱夫人,京城未必人人皆知,但京城做生意的,却绝不会不知道。 此女早年丧夫,唯有一儿一女,和一个日渐落败的夫家。 却以寡妇之身,一手把夫家和自己娘家攒在一起,拉扯成江南数一数二的豪商,其能耐本事,又岂是常人可比? 屋内静了半晌,张琪才幽幽又叹一声:“如此,也只能先下手为强了。” 他也不想得罪沈记,奈何不做点什么,这掌柜的位置能不能保住都难说。 总要在朱夫人上京前做出些什么成绩,以便让对方知道,自己并非束手就擒,才有话可说啊...... 第28章 点心难买 如今京城中, 要说哪个做吃食生意的不知道沈记,那就实在是孤陋寡闻了。 小商小贩们,拿她做自己的楷模, 每日收摊都盘算着有朝一日买下一间铺子, 做大做强; 而原本就已是中大酒楼的几家,则心不能安夜不能寐, 尤为担心一觉醒来, 沈记已经扩张到自家隔壁了。 其中, 又以满庭芳、凌云阁、奎香楼尤甚。 被后两者一齐诟病过目光短浅的满庭芳掌柜秦如意,此刻正坐在自家酒楼三楼窗口,目光虚虚落在远处。 手边一盏清茶, 三碟点心, 却一动未动。 虽然人在三楼, 耳朵却细细听着二楼、一楼的动静, 以保证自己绝不会错过任何事、反应不及。 她年约三十五六, 面容面孔天然带笑,和善亲切。 虽然是满庭芳掌柜,却也没有穿金戴银, 只是穿红黄二色居多, 让人一见,便觉得食欲大开。 满庭芳建年的确不大长久,比起凌云阁、奎香楼这样, 从前朝就名声在外的百年老字号, 只能算是新贵。 不过也正因为是新贵, 才能让秦如意抓到机会, 从一众人中脱颖而出。 否则落在凌云阁和奎香楼,哪轮得到她一个女子上位? 同是女子, 秦如意可不敢小瞧沈荔。 以她看来,在这一行,女人能出头,必然是比男人努力百倍千倍、聪颖百倍千倍。 一家小面馆,成了京中炙手可热的酒楼,绝非什么运气、食材、装潢能够解释的。 秦如意用银筷夹起一块红豆元宝酥,慢慢送进口中。 这碟子红豆酥,是满庭芳上等点心师傅的作品,平素除了顶顶的贵客,连手都懒得动的主。 她咬开,的确是甜蜜香酥,沙沙绵软,却仍不如偶然在沈记吃过一次的千面红酥。 千面红酥,层层叠叠的红色酥皮,却半点不觉得负担,因为酥皮是极薄极脆的。咬进嘴里,却又立刻软化,变得细腻软绵。 且沈记的红豆沙不知道是怎么熬的,那样薄的一层馅,都能吃出红豆的颗粒感。 再佐以上了红曲粉的莲蓉、甜蜜透亮的红糖浆,夹在其中,多种甜味层次交叠,丰富之余,更让红豆本真的香甜愈发分明。 秦如意不知道其他两家的掌柜如何,她是专程去沈记吃过饭的,一开始是为了知己知彼,后来倒只是图那一口味道。 次数还不少,故而能撞上时不时上新的限量点心。 说来,也是沈记人手不足,才没法稳定供应,只能撞运气。 像满庭芳、凌云阁这样的酒楼,不说主厨,就是面点师傅,那也是往两位数的准备。 高峰时期,七八个师傅一起做点心,那都是常有的,否则怎么能招待那么多人? 沈记虽说地方小,客人应当也少些,但全都让沈掌柜一个人做,的确也是天方夜谭一般的事了...... 秦如意想了一圈,思绪重新回到手里的红豆酥上。 第47章 韧性也好,智慧也好,做个铺子的掌柜或许够用。 但沈记不是普通铺子,是个食肆,所以最大的依仗,依然是味道。 就像这碟子红豆酥,她满庭芳,能同时让十个师傅做二十碟出来,供得上二十桌客人吃用,但那又如何呢? 只要吃过沈记的千面红酥,怎么还会对旁的红豆酥感兴趣? 别的行当,或许还有诸多手段可用、诸多名头可说,但吃食...... 好不好吃,那人人不都长着舌头? “掌柜的!赵大人来了,说前日定了位置!” 秦如意扬声:“就来!先请赵大人进天字号包厢!” 语罢,起身往外走去。 风雨欲来,她这头虽然还没什么消息,但光是看那两个上蹿下跳的蠢货,也知道要早做准备,以免提早出局。 满庭芳的菜肴味道,与沈记是没什么可比的;至于底蕴故事、常客老客,也难跟另两家相比。 头名,她恐怕指望不上。但若是想要在其中挖些好处出来...... 秦如意慢慢走下楼梯,脸上早已扬起恰到好处的微笑。 就必须把这潭水,搅得够浑,才有机会啊。 * 沈记的点心难买,不仅满庭芳的掌柜要撞运气,即便是公主亲临,也没有例外。 沈荔实在忙得腾不出手来,宁宁虽然会做些简单的,但自家吃也就罢了,拿出去给客人,必须是最好的。 因此李挽趁着出宫,专程来一趟沈记,却也买不到心心念念的月牙糕。 凡是沾了月字的,大多用雪白的颜色,沈记更是奢侈,旁人用米粉,她家用牛乳。 牛乳难得,月牙糕用的还不只是简单的牛乳,是烘烤后的奶粉,密密洒在浓茶风味的软糕上,就更难得,故而也很少做。 好在这位公主不是个骄纵性子,她虽然集万般宠爱于一身,却很懂得体贴别人难处。 于是又点了几道惯吃的菜——譬如她尤为喜欢的玉腌鱼,让人帮忙打包。 沈记的打包一向是跑堂在做,全看当天谁轮值,多数时候,就是周家兄弟和赵家兄弟轮着来。 宫女们提了东西,回到马车上去,却不由得小声道:“今天来打包的倒是个生面孔呢。” “生面孔?”李挽问,“沈记竟招了新人了?” 沈记的人员变动,若和其他食肆铺子比起来,的确是相当少的。 所谓的月结工,这时其实也并不多,大多都是日结。所以常有跑堂前一天还在店里,第二天就消失不见的情况。 既然难以避免,不少食肆便习惯了重新雇人。 不过沈记情况特殊,沈荔虽然是自立的女户,却也能沾上官宦女眷的边。 芳姨也好,赵大赵二也好,都是伯母周际送给她的,既是伙计,也是家仆,便有了稳定的契约关系。 加上后来收进店里的小孩子,一时倒也够用。 李挽因为常常出宫来沈记和朋友聚会,因而也知道些情况,这时便问:“是个厨子?还是个跑堂?” 这当然是要问清楚的,若是厨子,说明沈掌柜有了空闲,要培养个帮手...... 如此,岂不是说,又多了个人帮忙做菜? 岂不是说,她以后再来,也许就有机会,能想吃什么点心,就吃什么点心? 思及此,李挽的目光都不禁热烈些许。 宫女跪趴在她面前,脖颈柔顺地垂着:“看上去倒不像厨子......是个女子,年纪不小,只说面容粗粝、手脚麻利,像是农户出身。奴婢听见他们叫她‘马三娘’......” “不是厨子?”李挽顿感失望,“那便没事了,咱们走吧。” 马车一路行至宫门,按律,第一道门前,无论是谁都必须下马步行。 不过李挽毕竟受宠,皇帝亲口允准可以乘轿撵入宫,这时便上来一架六抬轿,送她一路往内皇城去了。 “母后!——啊,父皇也在。”李挽笑着走进皇后殿内,身后宫女将食盒转交,小厨房里摆一次盘,再配上七八道精细小菜,才够资格拿出来呈给她的父皇母后。 “怎么,朕不该在这儿?”皇帝挑眉,“小心下回不让你出宫去。” 李挽立刻扑上去,好一通撒娇,哄得父皇龙颜大悦,这才作罢:“......女儿只是想着,父皇平素忙于公务,这时间当在前面看折子呢。” 不过脑筋一转,李挽立即便想通了:“哥哥被抓了壮丁,是不是?” 皇帝笑得险些被茶呛住,忙正色道:“什么叫抓壮丁!执儿为国分忧,尽他作为太子的职责而已。” 李挽满脸都是‘我不信’,不过也没再纠缠于这个话题,转而和母亲聊起沈记的事。 “紫书说,那新伙计是个农户女呢。”李挽很是好奇,“沈掌柜明明那么忙,整日呆在沈记,从哪里认识的农户女?” 皇后让人将热枣茶递到她手边,又加了个炭火盆子,顺便熏上李挽最爱的晚香玉香球,慢条斯道:“或许是楼家庄子上的人?她和楼家那世子,不是一向有些交情吗?” 沈荔这名字,近来在宫中出现得不可谓不频繁。 先是李挽如往日般出了趟宫,再回来,满口都是要去沈记办她的及笄宴; 紧接着,便是听说沈记掌柜和楼家小世子合作,办了个什么‘玻璃大棚’,新鲜的菜蔬险些卖进皇城里,连太子都说,沈记掌柜是最会做生意的人; 更遑论前些日子,北安侯夫人魏桃亲自上门,求娶这位沈记掌柜,闹得满城皆知。 沈荔虽然拒了婚,但两家不知怎的,居然还更加亲密起来,也未曾限制那楼世子平日往沈记跑。 桩桩件件,由不得这对天下最尊贵的夫妻不上心。 “这倒也是。”李挽也并不太关心,只追问道,“不过母后,都这么久了,沈记那女客包厢也没出过什么岔子,先前及笄宴的事......” 皇后一听,立刻伸手夹了块刚送上来的玫瑰酥,放进嘴里,细嚼慢咽起来。 皇帝没她这样快的反应,只能被女儿眼巴巴地盯住,无奈道:“这事还得从长计议,你要在宫外宴请友人,我和你母后并不反对。但宴请,也可以在你自己府上请嘛......” 李挽当然是有自己的公主府的,但在公主府宴请,自然也要走宫内账,又要让那群老学究盯着念叨,那跟宫宴又有什么区别? 一切流程、标准,乃至食物口味,都无趣至极。 李挽不说话,就那么看着皇帝,终究还是后者受不了了,松口道:“想吃些民间风味,也不是不行.......” 李挽眼睛一亮:“真的?那说定了?女儿这就下帖子,到时请人去沈记一聚——” “等等。”皇帝轻咳一声,“既然如此,便在京中下令,公主及笄宴择日将在民间,选拔一间酒楼承接开办。凡是......” 他思量片刻:“凡是京城食肆,皆可参与选拔。” 第48章 “父皇——” “听话,丸丸。”皇帝瞥她一眼,见仍是不服气,只能细细解释,“你毕竟身份不同,及笄宴对你也许不算大事,但对食肆酒楼,却是百年难得的机遇。” “既然事关重大,即便是为你那沈掌柜考量,也要做得尽善尽美,免得落人口舌。” 李挽到底聪慧,深知父皇此言有。否则她凤断独定,虽说是定能去沈记吃上这一回,却失之公平。让人听了,还以为沈记有多么怕比,才要靠公主偏爱上位呢! 她消停下来,又在母后宫里吃了会儿点心,这才回了自己宫里去。 “你也不怕她偷偷将消息透出去?”皇后笑着给丈夫添上茶,“不过说出去,倒也正合你的意。” 皇帝反手握住她手:“还是梓潼知我。” 抬手,半盏热茶滚落喉中,皇帝不由想起那日高鉴明进宫,告知他,京中仿佛有股势力,与几家霸王似的食肆有关,若隐若现,连乔裴都抓不住尾巴。 乔裴有多么好用,皇帝深知。既然连他都抓不住,那便也不必抓了。 他微微眯眼,看向南方。 藏得太深,那么以动制静,未必是聪明的做法。 倒不如摆上一个诱人的奖赏,将让藏匿其中的人,自己动起来...... 那尾巴,不也就跟着露出来了吗? 第29章 规则 宫里的消息来得很快, 不出一月,沈记就收到了一封明黄的圣旨。 看来皇帝是很疼爱李挽这个女儿,否则公主自己, 或皇后下旨, 也是一样的。 只是皇帝亲旨,显得更加郑重, 也让几家酒楼背后之人不好插手。 “上头写了什么?” “是啊, 掌柜的, 圣旨上是怎么说的?咱们得怎么做才能承办这及笄宴啊?” 刚刚那太监宣旨的嗓音太尖,赵大几个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只能翘首以盼, 等着掌柜的给他们讲解。 沈荔展开手中圣旨, 又看了一遍。 “公主生日在四月底, 因此选拔时间在二月一日到四月一日之间。” 她说, “选拔的依据有三项, 一项是这段时日的入账,一项是常客的评价,最后就当然是公主殿下自己的偏好。” “啊?那这规矩, 对咱们可不大有利啊?”赵大立刻皱眉, “不说别的,咱们光是店里能接待的人数,都比其他几家少许多呢。” “而且定价也比其他几家要便宜, 这账面, 恐怕......” 赵二倒不以为然:“话是这么说, 但总共三个名目, 账面来看。不说前头几名,至少不会差太多。至于常客的评价, 这个我们难道还没有把握吗?” 芳姨也颇有些自豪:“只要来沈记吃过东西的,谁还不说一句好?” 刚招进来没多久的马三娘挨着芳姨坐,这时便摸了摸自己的手背,笑得很敦厚:“我只知道,有掌柜的在,咱们听掌柜的吩咐就是了!” 她原本在庄子上自己做土豆粉,得了沈记的单子后,向其他庄户一并收购,再转卖给沈记,省了沈荔不少功夫。 每次结算都保质保量,从未有过缺斤少两。 只是那天来吃饭时,赵二染了风寒,店里实在忙不过来,马三娘就顺便搭了把手。见她完全能跟上沈记的节奏,沈荔当即拍板,请她留下,收土豆粉的活就交给她丈夫去做。 本来嘛,沈记太忙,所以最好是招些新人;但又正因为太忙,根本没空带新人。 偏偏自己规矩又多得不得了,接待客人、上菜顺序,都和其他酒楼全然不同。 如果不是小孩子们那样,从零开始教起,说不定只能添乱,反而帮不上忙。 沈荔的后厨更不用说,她自己忙得团团转,来的人除非已经是很有水准的熟练大厨,有相当的基本功,能很快接受她对菜谱的微调,否则依然帮不上忙。 所以一个马三娘能脱颖而出,已然解决很多问题——至少有她在大堂,就多了一个人能接待女客,不必时时都把宁宁支应出去,让厨房里少了帮手。 她三人的话,多少驱散了赵大心中的不安:“那最后一项,是什么意思?岂不是说公主自己要到店里品尝?” 这个芳姨也说不准了,几人又眼巴巴的看向了沈荔。 沈荔还没说话呢,旁边楼满凤就大喇喇道:“她早来过了,你们不知道吗?” 李挽本就是微服出宫,若闹出事端,此后再想出来,岂不是大为不便?因此每回都掩藏身份,只做寻常富家小姐。 芳姨几个当然不知道,大吃一惊,很是后怕。 他们居然在毫无察觉的时候,就接待过公主这样的贵客了吗? 可有怠慢?可有让人感到不满? 可别一开始就被踢出去了才好! 楼满凤听了他们碎碎念,撅起嘴:“那我也是侯府世子的好吧?” 赵二摸了摸头,讪笑道:“可是世子您要不说,那还真不像个世子。就跟寻常富家小公子一样,虽然看着富贵,但......” 他眼神往大堂角落一瞟。 那儿坐着把沈记当食堂一样的乔裴。 “......没有那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嘛。” 楼满凤闻言挺起胸膛,很是得意地看向沈荔:“是这样吗?我有这么好吗?” 他唇色天然就粉,唇形又圆润饱满,一笑起来,便将笑意带到整张脸上,看上去像只抬头挺胸的小孔雀。 沈荔便顺着赵二的话夸他:“是,是。我们楼世子呢,虽然出身尊贵,但是从来不仗势欺人、目下无尘。反而性子纯善,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楼满凤更得意了:“你夸我?你心里有我。那咱们定亲。” 沈荔一下笑了:“你还惦记着这个呢?” “那当然!不是你说的吗?没有感情就要培养。只要我和你培养出感情,那咱们就能顺成章的定亲了。” “你还真是......” 角落里,乔裴不着痕迹地转了转腕间的青玉珠子。 幼稚,顽劣,分不出哄人与真心。 他如是想着,视线忍不住从沈荔含笑的面庞上掠过。 她应当不会喜欢这样的。 正这时,系统也聒噪起来:【楼世子的好感度可以说是进展飞快呢!尤其是提过亲后,每次见面都能再创新高!】 【照这个速度下去,恐怕不出一年,这位就能被攻略完毕了!】 沈荔缓缓摇头:“要不怎么说你是系统呢,人类的感情你是一点不懂啊。” 这简直是莫大的侮辱!系统连气泡音都装不住了,掐着嗓子尖叫:【你再说一次?你再说一次?】 沈荔闲着也是闲着,就跟它解释:“之所以这么短的时间里,能有这样快的好感度提升,是因为婚约一事将他眼前的窗推开了,让他发现原来除了朋友之外,还存在着另一种亲密关系,那就是夫妻。” 第49章 “他原本只拿我当朋友,觉得投契。眼下却会自然地将我当做潜在的伴侣看待,好感度自然升得很快。” 她说得头头是道:“这就像很多初中生谈恋爱时,并不一定双方真正心意相通了。只是同学起哄,氛围在那,水到渠成地就在一起了。” “这种刺激毕竟是短期性的,时间越长,他就会越认清自己的心。” 系统便懂了:【宿主是说,这种增长的速度没办法持续?】 沈荔点头:“正是如此。” 【你们人类还真奇怪......】 沈荔不它,视线落向大堂一角。 乔裴头顶的亮粉色立体数字,从原先的[5]慢悠悠爬到了[9],真不知道他天天往这儿跑个什么劲。 来就来吧,好感度增长少得可怜。 总不至于,真是迷上了她的手艺吧? 沈荔虽然对自己的厨艺一贯自信,但也知道,总有人在这方面的欲望是很少的。 他们当然能辨别是否美味,只是食物在这类人眼里,只是饱腹、维持生命的工具,并不会带给他们精神和心上的愉悦。 她开这么久餐厅,多少也见过一些这样的人。 乔裴,应该是其中一员才对啊? 沈荔皱皱眉,不再看着乔裴。她果然不适合揣度人心的工作,跟系统说的一样,人类又奇怪又复杂,她只能做好自己喜欢的事。 还是做菜最好,管你是单纯小白还是阴险腹黑,只要好吃就足够。 只能说—— 沈荔摇头:“还好我没答应你提出的那个好感度任务。死了这条心吧,以后我也不会答应的。” 说完,就要起身去找芳姨确认今天的账簿。 经过楼满凤时,发现这家伙正眼睛亮亮地望着她。 那双狐狸眼被他睁得又圆又大。 他长相原本很具有攻击性,是一种凌厉的美,但眼睛圆滚滚,反倒有一种笨拙的可爱。 沈荔忍不住一笑,手指虚虚在半空点向楼满凤额心,示意他回神,这才走开。 系统扭头看了眼楼满凤一脸傻乐的样子,跳脚道:【你不是说不接好感度任务吗?怎么还......!】 沈荔:“哦,因为他好看。” 系统:...... 系统:【真是搞不懂你们人类.....】 * 京城薛府。 薛依依正在自己房间窗前的书桌边趴着,咬着笔杆冥思苦想,窗外却忽然传来一阵的‘嘿’、‘哈’之声。 她咬着腮帮忍了片刻,实在一个字也想不出来,半是迁怒半是真怒,推开窗户便大喊:“哥哥!都说了别在我这半边院子里练武了!” 薛珞擦了擦汗,满不在意:“你可以去爹的书房写你的文章嘛。” 薛依依:“那要走很远呢,这么冷的天,我才不乐意。” 说到这儿,她又急着提醒:“你要是停下来了,也抓紧把外裳披上,别一会着凉了,娘要担心的。” 京城的薛宅面积并不大,没办法给一双儿女都安排上独立的院子,因此这对兄妹俩共用着一个大院子。 平素薛珞也不会有意来打扰妹妹读书,只是最近薛依依埋头写文章,总是窝在房间里。 太久不动弹,又加之是冬天,爹娘担心她染病,因此叫薛珞过来惹惹她。 薛依依心里也知道,并没有真正恼了自家兄长,反而有一些炫耀似的捏着宣纸给他看:“又快写完了,哥哥你读一读——” 薛珞即便重武轻文,并不算很学识渊博,但也读得出妹妹这篇短文音律和谐、形容生动。 正要评论一二,便在这时,外边儿有小厮快跑着送信过来。 他看着这两位小主子,还有些犹豫,不知该交给谁:“——送到咱们门房,说是给折月客的。” 薛珞和薛依依对视一眼,前者冲小厮伸手:“给我吧。” 等人走远,薛珞才转交给窗户里的妹妹:“里头写的什么?” 薛依依拆开,一目十行地读完,面上不禁浮现惊喜之色:“有消息了!” 见兄长不解,她解释:“是沈掌柜说的水果,这之前从未有人见过的,成熟后饱满如红玉,味酸甜!今天有消息了!” “哦?”薛珞挑眉,“看来你在大庆风物上的那几篇文章确实有了很大效果。” 沈荔打从一开始,请薛依依写的就是广告文。 既然是广告文,就要有它的效果。 尤其在郑梦娇提醒下,薛依依的文章里不仅给沈记的包厢、美食打广告,更为了沈荔找寻各色新奇蔬菜水果打广告。 这不,今天就有人送来了好消息。 薛依依开心得不得了:“哥哥,你去帮我备一下马车好不好?我换个衣服就出来!” 薛珞刚练完武,一身大汗,自然不方便跟着。薛依依就一个人紧赶慢赶,赶到了沈记。 她到的时候正是下午休息时间,整个沈记都没有客人。 薛依依本想着这下就能立刻见到沈掌柜,却没想到沈记门口还有另一辆马车。 她毕竟是高官之女,看东西的眼光总是有的。 面前这架马车虽说没有镶金钻玉,但光看到木料就知道是好东西,更不用说马背上的锦缎、顶棚四角的香灯...... 说一句低调奢华,并不为过。 薛依依垂下眼帘,不敢再看,然快步进去却没见到沈掌柜。 一问才知道今日有贵客上门,沈掌柜和那客人都在沈记后院。 后院? 那想必是很亲密的朋友了。 薛依依想,薛家若是有客人拜访,点头之交、普通客人自然会在前头厢房见了就算。 能请到后院的,无不是关系密切、极为交好的朋友。 说起来,她都还没去过沈记的后院呢。 也不知道是谁这么好运,能被沈掌柜留在后院招待...... * 后院。 好运的乔裴正围着炉火、煮着热茶、就着各色细点,颇为慵懒地和沈荔分享着他此前调查的结果。 疑似沈蓉心上人的那位没什么好说的,就是白鹿书院一介学子。因为沈蓉偶尔去照看弟弟,故而见过几面。 乔裴额外查了查他籍贯,说是江南人士,去年到京城来求学。 “其母随行,平素颇有孝名,侍奉无不恭谨。”他总结。 沈荔面色不变,心里却已经打了个问号。 孝顺是好,但孤儿寡母、穷尽一生供儿子读书考学的模式...... 参考一下海瑞海大人的事迹,加上原剧情里,的确也说沈蓉婚事不顺,着实让她有些忧心。 “至于令姐的未婚夫,是京城诸家人,祖籍通州。诸家在开国时随太/祖入京,是为有功之臣。” 乔裴望着火炉边烤得微微蜷曲的橘子,慢声慢气地说:“诸家出过两位国公,一位是开国功臣襄国公,另一位是兰贵妃的祖父成国公,两位是同胞兄弟。” 第50章 “襄国公病逝多年,余威犹在,尤其军中簇拥不少;成国公一脉则有兰贵妃襄助,前途无量。” “只是人死灯灭,襄国公一脉日渐式微,家中嫡长子在南面梅州做四品知州;成国公家嫡长子乃兰贵妃之父,封承恩侯,又领着四品大石少卿。如此,便看出差异。” 京官四品和地方官四品,虽然品级一致,但地位和前途都不可同日而语。 他玉白手指端起茶杯,金鱼紫的陶杯更衬他肤色细腻雅洁,比最上等的羊脂玉更加无暇,宛如透明一般。 喝一口茶,又用手帕压了压唇角,乔裴继续道:“令姐的未婚夫是襄国公嫡长子的次子诸政欣,年岁正好,形貌端正,听说文思敏捷,勤奋善学。” “经查,其人在梅州当地一书院进学,旬考未曾出过前五名。因此评价可信。” “家中并无通房姬妾,也从不踏足烟花之地,得知婚约后尤为约束己身。其父母恩爱,感情甚笃,从家风来看,此条亦可信。” “只是随着其父在任上,人在梅州,令姐需得远嫁。若有不妥,恐怕鞭长莫及。” 沈荔拖着腮听了半天,评价道:“如果乔大人不说,我还以为您是刑部的哪位专门人士呢。” 就那种,专门趴人房顶听墙角的。 这套话说下来,抽丝剥茧层层深入,事无巨细大小皆全,跟调查嫌疑人一样一样的。 乔裴看了她一眼,复又垂下目光:“......也许我就是呢。” 是什么?是刑部人士? 不对吧,他不是宰相吗?宰相统领六部...... 沈荔心说这里头想必有些秘密,多半和乔裴身世有关。再一看这人欲语还休的表情,这秘密可能还不那么令人愉快。 偏偏她唯一没有走过的就是乔裴个人支线,满头抓瞎。 这要有个精于攻略的玩家在,恐怕就能言笑晏晏地充当解语花,为这位乔美人排忧解难,扫除心结了吧? 至于她嘛...... 沈荔呵呵一笑,抓起烤得温热的橘子,往乔裴手里一塞:“来,吃吧,多吃点。” 吃饱了就开心了嘛! 第30章 番茄 这头和乔裴说完, 那头薛依依就进来了。 她送来的新水果不是别的,正是沈荔找了很久的番茄。 从之前做锅子的时候她就馋了,谁都知道汤锅除了牛油麻辣、菌菇骨汤, 就是番茄汤锅最受欢迎。 偏偏这时候牛很金贵, 牛油即便是沈记也不常见,因此做出来的麻辣锅总是少了那样一股香醇的滋味。 在没怎么吃过的古代人看来, 已经美味绝顶, 沈荔倒觉得还有提升空间。 如此种种, 让沈荔更加惦记番茄了,一收到立刻就要拿进后厨做菜。 薛依依送来了三筐,冬天的番茄少见, 这些仅有的都是海外来的。 还没成熟的放到一边, 又留了一部分做种子, 能用的就只剩下两筐。 “这东西可是立刻就能用上?”薛依依迫不及待问。 沈荔想了想, 不大确定地摇头:“恐怕不能。番茄......我依稀记得最快便也只能早春种, 要说做成铺子里的菜品,也得等到五六月了。” “这样啊......” 薛依依难免沮丧。她还以为能帮上沈掌柜许多呢! 沈荔一看,周围几人, 大多都面色怏怏。 她想了想, 实在疑惑:“为什么不高兴?正好春天种下,到及笄宴后,便能收获了。” 赵大无奈:“这不是, 原想着有个新鲜蔬菜摆着, 也好叫人多来光顾, 没想到......” 沈荔更诧异:“可是它好吃啊!好吃还不够吗?能先旁人一步吃上新鲜美味的东西, 叫我说,这就是最大的好事了。” 众人看着她真心实意这样说, 面面相觑一番。 “有时我看着掌柜的,心里真觉得自己还是见的少了。”赵二喃喃,“世上竟真有这样的人呢......” 乔裴默不作声听着,心中却多少有些赞同。 世上,竟真有这样一个人。 * 就这么两筐番茄,宴请所有客人显然不现实,那就只能办一个私人小宴。 定了菜谱,便开始考量该请谁来尝尝鲜。 除了店里的伙计,她在这个世界有联系的无非就是沈家姐弟、薛依依还有乔裴和楼满凤两人,顶多加一个提醒她打广告的郑梦娇。 这么算下来,两筐番茄应该刚刚好能够。 沈荔转了转菜刀,暂时没有做番茄汤锅。 毕竟番茄能做的菜那么多,今天先让他们尝个遍,挑几个最喜欢的,准备等及笄宴后,加到菜单里去。 凉菜当然是糖拌番茄为首,但这样太素。 沈荔又把之前熬好的卤水拿出来,卤了一锅肥鹅,斩成块配上现做的番茄酱。 这酱当然不像工业制品那么浓稠,酸度甜度都差了一些,但胜在新鲜爽口。 至于欠缺的酸甜口,沈荔用梅子补上,既不夺了卤鹅的细腻,又凸出了番茄本身的鲜美滋味。 素菜则是番茄豆腐粉丝煲,底汤用羊骨熬制。 沈荔又在豆腐上花足了功夫,专门找豆腐阿婆要了孔洞多的,两面用羊油煎得焦黄,才放进骨汤里炖煮。 砂锅里爆香葱姜蒜末,先下番茄炒出汁水,不必炒得太软烂,就可以下入豆腐。豆腐吸足了骨汤、有了油香,整道菜的鲜美程度再上一个台阶。 随后用骨汤烫一把粉丝铺在面上,盖上盖子,边缘用甜米酒浇过,再慢慢煨熟。 如此,酒香被高温蒸发,只留下浓浓香气。仔细看去,虽不是汤汤水水的菜,但骨汤浓厚的底和番茄的清香交织,浑然天成。 再来一道番茄杂粮饼,个个都只有半个巴掌大。 面糊薄薄一层,煎得很脆,并不是软糯的口感,而是油香四溢。 里边混着西葫芦丝、荠菜碎、番茄碎等蔬菜,咬开时被蔬菜天然的清甜汁水裹挟,不会过于油腻,非常开胃。 主菜是小乳猪,要现场做,这时还在准备原料。倒是汤品用番茄、当归、羊肉一起炖,已经在锅上煨了许久。 莲桂过来替她摆盘,看见那糖拌西红柿摆得实在漂亮,底下一层红玉上头一抹白雪,忍不住偷吃一块,却被那味道刺激得难受,连连干呕起来。 宁宁吓了一跳:“怎么了莲桂?生病了吗?要不要休息啊?你别忙了,我来摆盘吧......” 莲桂咳得泪光莹莹,捂着嘴摇头:“不是,宁宁姐姐,我吃了那个......” 说着,指了指桌上的糖拌番茄。 沈记的人都还没有尝过番茄,只是本着对沈荔全然的信任,相信这一定是一种极好吃的新鲜食材。 莲桂一说,宁宁震惊扭头看向沈荔,眼里的询问很是明显。 沈荔蹲下身:“生番茄的味道是这样,有的人吃了觉得酸甜可口,清爽解腻;有的人觉得其中一股怪味,很难接受,都是正常的。” 说着,她舀了一小碗番茄汤底过来,用勺子喂到莲桂嘴边:“再尝尝这个。” 第51章 莲桂看着眼前红汪汪的一勺。 虽说嘴里生番茄的怪味还没彻底清除,但秉持着对沈掌柜的信任,还是闭眼张嘴,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来吧!” 她小小一个,头顶还用红绸扎着两个小揪揪。 做出这幅悍不畏死的表情,脸颊嫩肉一抖一抖,实在逗趣。 沈荔忍着笑喂给她,小姑娘刚咽下去就睁开眼睛,很迷茫地眨了眨:“这是我刚刚吃的那个、那个红红的怪东西吗?” 沈荔:“是呀,熟了以后是不是怪味少了很多?” 莲桂猛点头:“是呀是呀。” 沈荔多少也放了心。她还怕大庆的人舌头天生不同,完全吃不来番茄的味道呢。 不过沈荔没再给她喂了,因为客人们已经到齐。 芳姨和赵家兄弟把几个小孩抱回沈宅,他们几个在那边单独开火。 这天正好是除夕的前一天。大庆朝的惯例是年后串门走亲戚,年前和同龄朋友相聚,因此几人都有空,穿得也都素雅清淡。 楼满凤一进门就叭叭抱怨:“我娘说最鲜艳的那一套必须留在大年初一穿,听说我来沈记,就只给我安排了这一套。” 他审美是有点鲜艳在身上的,平时穿得总是很亮丽。 用乔裴私下的评价来说,就是‘花枝招展’。 沈荔虽说尊重个人审美自由,但也解乔裴的评价——这两个人审美仿佛天然相冲。 楼满凤喜欢明亮度、饱和度都高的颜色,如孔雀蓝、珠红、铜绿等等。 她经常想,这人如果生在现代,绝对会很喜欢那些运动品牌出的各色荧光冲锋衣。 相比之下,乔裴就素得像一根白绢。 每天除了银白、鱼肚白就是玉白、雪白,再不济也是淡青、薄绿、湖水蓝。 别说大红大紫了,就连黑色都没见他穿过。 楼小世子被亲娘按头打扮,今天穿着一身罕见月白色长袍,已经算是很素净了。 这时候流行的月白一色并非纯白色系,而是微微泛蓝,是一种比起湖水蓝更浅、比井天蓝更亮的颜色。 这种浅浅的蓝就像浅浅的粉一样,极难驾驭,且很看气质。 压得住,月白就能中和他那双艳丽的狐狸眼;压不住,那就流于天真,像成人穿小孩衣服一般不合适。 不过楼满凤生得贵气、行走坐卧姿态十足,属于很能压得住的那一类。 用时尚界的说法,以往是人消化衣服,今天则是衣服衬托人了。 沈荔忍不住想,果然还是魏女士更了解儿子适合穿什么衣服。 除了楼满凤,沈家姐弟也是不约而同的一身浅色,分别穿着竹绿和嘉陵绿的衣裳。 沈蓉气质娴雅,着嘉陵绿的长裙,如江岸三月杨柳晓风; 沈穹则身姿挺拔,文质彬彬,少年气十足,站在那儿就是一挺翠竹。 沈记里面四处点着火炉,橘红火光烘得人脸颊燥热,然这二人并肩进屋,便如清风拂面,令人耳目一新。 薛依依也和她的手帕交郑梦娇相携而来。两人一粉一蓝,薛依依的粉裙上绣着几朵诸红牡丹,这已经是大堂里难得一见的艳色了。 “今日请大家来,是因为薛小姐给我找来了新鲜食材。”沈荔说,“我试着做了几道菜,好吃不好吃,都请各位畅所欲言。” “好!我一定用心品尝!”郑梦娇头一个应声。 几人都要知道沈荔不是那种爱说场面话的人,纷纷认真答应下来。 里边气氛正好,外头厚重的门帘忽然被推开。 一入冬,沈记的门口除了原先的两扇深蓝布帘之外,又加了厚厚一层皮子隔风。 从外向里一推,大堂顿时被一柄冰剑破开一般。 乔裴也到了。 沈穹已经脱了外头的厚绒大氅,这时忍不住道:“哎哟,这外边可真冷啊!” “是啊,刚刚坐在马车上还不觉得,就下来到进门这一小段路,手指头差点冻僵了。”郑梦娇附和,”我家门口还飘小雨,更冷了。“ 薛依依则看向沈蓉:“沈家姐姐,你们那边下雨了吗?” “没有呢,不过吃完饭就说不定了......” “正巧,我带了伞......” 几人就着这股寒意聊了起来,沈荔却一时没插嘴。 ——实在是,她第一次见到乔裴穿红衣的样子。 他皮肤很白,沈荔是知道的,但平时总穿一身白,反而不显。 毕竟人再白,还能比白缎子更白么? 今天难得穿一身红,虽然并不是明丽的正红,但也很亮眼。 调和些许灰黑的暗红色长衫,衬得他肤白如玉,眉眼似墨。 黑、白、红三色以极霸道的姿态在乔裴身上共存,保持着一个微妙的平衡,无论哪头稍重一些,都会毫不客气地崩塌。 背后是清冷的雪夜,面前是烧着红炭的沈记大堂。 乔裴就夹在这冷与热之间,静静立着。 他被沈荔盯得略有几分不好意思,视线只看看落在斜下方的青砖上。 玉白的脸微微低垂,面上飞起一抹红,也不知是不是热得:“.....沈掌柜。” ......莫要看了。 第31章 除夕 【呵呵, 有些人又被美色/诱惑了。】 在系统的阴阳怪气之中,沈荔回过神来,立刻扬起笑脸迎他进来:“乔大人到了?里边请。” 她忍不住又开了一把好感度显示。 [10]。 沈荔呵呵一笑, 立刻关上了。 客人到齐, 番茄宴很快开始。 虽然名叫番茄宴,但毕竟是年前几人的最后一次聚会, 沈荔还是准备了不少别的菜。 譬如后院正在烤的三只小乳猪。 她倒是想做个烤全羊的, 只是临近年关, 羊肉太紧俏,价格也高,整只羊更是难买。 能买些回来跟番茄炖汤, 已经是她好运气的结果。 烤全羊和烤乳猪一样, 最好选用细嫩的小羊羔, 这样现烤出来肉质细嫩入味、油脂匀称, 才是最佳。 有选择余地的时候, 沈荔不想将就。 “那等过了年。我们还有没有机会吃一次烤全羊呀?“郑梦娇捧着脸,很是期待地问。 她是典型的小圆脸,骨架虽小, 脸上肉多。 一捧起来, 就从指尖鼓浪浪地往外挤。 沈荔忍不住捏了一把:“当然。我要是能买到,立刻就给你们送信。” 楼满凤一看,不得了了, 飞快跑过去, 脸送到了沈荔手边, 抓紧每个机会同她‘培养感情’:“二姑娘喜欢捏脸, 那就捏捏我的呀!” 沈荔挑眉,瞥他一眼, 收回手。 倒是薛依依在旁边问起来:“二姑娘?” 沈蓉给她解释:“荔荔是我堂妹,在整个沈家行二,所以也叫她二姑娘。” 至于沈家关系究竟如何,这又是私密事了,倒不至于随口就说起来。 薛依依只似懂非懂点头:“二姑娘......” 烤乳猪配的蘸酱和卤鹅一样,也是番茄制成,只是比卤鹅的蘸酱更清淡。 第52章 番茄剁碎后略微调味,用淀粉水收拢。 没有刻意熬煮,突出烤乳猪原本的油脂香和番茄自身的清甜。 虽然还没烤到最佳,但看沈穹几个一副馋样,沈荔切了一小块下来让他们尝尝。 “这皮真够脆的!”楼满凤嘴里嘎吱嘎吱嚼着,不忘点评,“但肉却细嫩,半点不柴......” “也没那么油!我以为烤猪肉该是很肥很油的呢!”郑梦娇说。 趁着他们吃得高兴,沈荔将沈蓉拉到一边。 “姐姐,之前也给你去了信,那未婚夫的事,我托人打听了一番......” 却原来在拜托乔裴打探消息后,沈荔给沈蓉写了封信去,只说听人提起她有婚约,问是真是假。 这事本也没必要遮遮掩掩,沈蓉便承认了。后来,又请了沈荔上门,偷偷和她说了自己心上人的事。 实则沈蓉并不觉得自己能瞒得过沈荔——她这位妹妹,虽说看着除了烹饪,对什么都不大所谓,但人是很敏锐的。 既然拿她做亲妹妹看,有的话便不必遮掩,这跟对沈穹又不大一样了。 两人在沈记后院里散步,一片幽静中,身后大堂里隐隐的嘈杂声更加明显。 沈荔声音很轻,将乔裴告知的消息一一道来,抿抿唇,只是道:“另一个,毕竟没有什么关联,我也不甚了解......” 另一个,当然说的是沈蓉心上人。 他不像诸政欣,是有名有姓的世家公子,一介平民出身,往上追查也查不出什么东西。 沈蓉脸颊一红,她实在还不习惯在人前如此大胆地聊起心仪之人。 沈荔见好就收,只劝她:“总之,你二人是名正言顺的未婚夫妻。过年之际,想必诸公子也在京城,倒可先相处看看,再说其他。” 沈蓉微不可见地点头。 面都没见过,要沈蓉立刻接受这样一个人变成自己生命中最亲密的人,确实并不容易。 但她自然也知道,诸家虽看着不是风头正盛,但家风清正、底蕴深厚。眼下最好的选择无非就是顺从父母之命,和那位诸公子定亲、成亲,水到渠成。 故而沈荔这话,也算说到沈蓉心坎上。 只是在哪见、怎么见...... 沈荔听她忧虑,顿时笑了:“姐姐,你可真是把我当外人了,这不是还有沈记吗?” “只要想见,每日来沈记吃饭不就能见了?” 沈蓉面露愧意,她并非没想到,只是...... "这样,倒是太麻烦你。“ “都是姐妹,说什么麻不麻烦的。再说姐姐也帮了我很多。”沈荔说,“我独自出来开府立户,很多事情不能面面俱到,少不得姐姐操心。” 她这话也不纯是安慰,毕竟在古代,女子生活比现代不方便许多。 就算有芳姨在,很多事情也没法准备周全。全靠沈蓉帮忙才不至于手忙脚乱,不过投桃报李而已。 番茄宴宾主尽欢,等吃得差不多了,沈荔才回头收集客户意见。 她看众人吃得干干净净,还以为都接受良好,直到听了反馈才发现,生番茄的味道很多人都不大喜欢。 还好提前试吃了,沈荔默默将新菜单上所有涉及生番茄的都暂时删去。 是她考虑不周,没想到时下人们对生番茄的味道这么难以接受。 不过也不排除个别情况,可以等新菜单开卖,随桌送一些生番茄做的小菜,听听其他客人的意见再决定。 不过煮得熟烂的番茄很受欢迎,薛依依就很喜欢那道番茄当归羊肉汤。 “总觉得有点遗憾呢。”她说,“这红果子炖羊肉确实很香没错,但荔姐姐不是说炖牛肉才最合适吗?” 沈荔点头。 薛依依眼睛一亮:“要是下次我家能买到牛肉,就送来沈记,好不好?” 沈荔没说答不答应,反而先问:“荔姐姐?” 薛依依脸一红:“对。我想着,既然有蓉姐姐,当然也有荔姐姐......” 刚才听楼满凤叫她二姑娘,薛依依就想改口叫荔姐姐了。 否则,难道还能比楼世子叫得更生疏吗?那她是万万不肯的。 沈荔定睛看了她片刻,把小姑娘看得紧张无措,手指差点把袖口捏成咸菜,这才温柔一笑:“你想怎么叫都行。那我也叫你依依好了。” 郑梦娇就在一旁站着,哪里听得了这个?当即上前几步。 接着,就是一番互换姓名、拉近称呼的温馨场景。 乔裴一步都没往前,他不喜欢参与这样人多的活动。 说实话,要不是沈记邀请,他连门都不想踏出半步。 沈荔没看错人,乔裴对吃之一道并不热衷。 吃饭是为了延续生命,只要能吃饱、营养摄取均衡,如此就已经足够,这就是食物的价值。 乔裴不解人为什么如此热衷各色美食,热衷把一种食材做出百八十种变化,有的做法甚至抹除了食材原有的养分。 如鸡肉,本是温中补脾、益气养血的东西。沈荔却爱将鸡肉裹了面糊下油锅炸,那样的做法,长久吃了必然损害五脏。 味道上也许多了些变化,也堪称美味佳肴,但这样又有什么好处? 乔裴想不明白,他不解为什么口味也成了一门学问。 但他从不干预别人的做法、看法、想法,他只是观察。 观察沈荔。 这个沈荔,是一个很特殊的人。 若要说她出生官宦之家,但追根溯源又是一农户女,自然有着京城小姐公子都罕见的豪迈作风与爽直脾气。 但要说她举止粗鄙不知礼节,又绝非如此。 她分明很擅长体贴人心,进退有度,还不忘给自己谋利,不爱吃亏。 洒脱又细致、敏锐又舒朗。矛盾,但这样的矛盾在她身上,又糅合得恰到好处。 乔裴虚虚握了握手指,掌心纹路深深。 至少目前看来,他的判断没有错。 这个沈荔是不一样的。 番茄宴告一段落,几家的马车也都在沈记门口聚集。 乔裴和众人一起坐上马车,沿着梧桐街一路向北,离开沈记。 若说他在沈记里头坐着、在人堆里扎着时,还看得见几分温和气儿,那么一上马车,虽然表情没变,但身后照墨的皮一下就绷紧了。 做大人的随侍,最要紧就是识时务。 他早摸出规律了,只要不在沈记——不在沈掌柜跟前,大人就还是那个大人。 旁人只知大人行事有方、形貌昳丽,别名玉宰相。 然只有极少人知道,大人还有一个别名—— 活阎罗。 * 除夕当晚,沈荔头一次做了自助餐。 不过也不是她自己一个人独自完成。芳姨、赵家兄弟,还有宁宁几个小孩,几乎人人都做了一道菜。 虽然占大头的还是沈荔,但重在参与,劳动的习惯总是一点点养成的。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宁宁莲桂和一德以前在家里也是做过饭的,炒个鸡蛋煮个粥,对他们来说并不难。 第53章 周全周安两个却显得有些笨拙,像是没干过活似的。 沈荔倒也没觉得诧异。他们来沈记有几个月,但一直在前头负责跑堂,很少进后厨。 小孩子嘛,为了安全着想,除了宁宁这一个天赋异禀的、还有一德帮忙收拾食材之外,其他三个都不怎么进厨房。 除夕和年初一,沈记都关着门,所以晚上的自助餐布置在了沈宅的右厢房。 左厢房隔开三间,一间女宿舍一间男宿舍,还有一间供他们清洁起居。 正厅中间用来会客,左右分别是沈荔的起居室和卧室。 右厢房的三大间本来是个还没建好的仓库,除夕夜这天拼上几张长桌,就成了天然的自助餐厅。 虽然水准和装潢跟现代的酒店自助餐没法比,但让自家店里的伙计和小孩满意,那实在是再轻松不过了。 ——毕竟这种琳琅满目的摆法和自己带着盘子挑选的方式,已经非常新奇。 一德顶着刚长出一层毛茬的脑袋,沿着桌子来回跑:“哇!有炸鸡!我求了掌柜好几次都没做的!” “还有好多果子!这个、这个是......”周安冥思苦想。 莲桂往盘子里扒拉最喜欢的清蒸鱼,百忙中分给他一个眼神:“是橘子!” 宁宁扶额:“是橙子......” “唔,它们很像的。”莲桂也不觉得答错了有什么,继续快乐吃鱼。 就连周家哥哥周全也不再是平时那副小大人的面貌,夹了块小蛋糕细细品尝。 沈荔笑着看他们煞有介事地讨论、分配,自己也过去夹了一盘子炸鸡,正好配新鲜出炉的番茄酱。 以她为数不多吃自助的体验来看,最吸引人的莫过于自己选、自己拿。 自己选择吃什么菜,对小孩子来说实在太有诱惑力了。 在这一天,她无论是想吃炸鸡、炸薯条之类的大人禁品,还是想吃无数的奶油小蛋糕,都可以,都没关系。 沈涯女士没法跟在她后面要求她该夹哪些菜、不该夹哪些菜,哥哥也不会用欲言又止的表情劝阻她不要违背亲妈的命令。 嗯......扯远了。 对宁宁这群孩子来说,自助餐最好的则是能无上限地吃饱。 虽说在沈记呆了这些天也算衣食无忧,但此前饥荒逃灾的日子给他们留下太深的印象。 平时的饭菜供应量都是掐着数算的,刚刚好能把人喂到七八成饱,怕他们没节制、吃坏肚子。 但对小孩来说,他们不知道什么样的程度是最健康的,只想尽力把自己的肚子塞满。 所以这顿自助餐反而恰到好处,满足了他们的需求。 孩子们吃完第一轮,又去主攻炸鸡甜点去了,几个大人中规中矩地夹了蔬菜、肉、主食,坐在一边聊天。 聊着聊着,不免就提到二月份开始的及笄宴资格甄选。 “上回我路过凌云阁,里面可是在死命地打折呢!” 虽然周围没别人在,赵二还是压低了声音:“我就站在门口听了一下,说是所有菜品都八折!” “八折?”沈荔挑眉,“那能赚得回来吗?” 酒楼打折,多半是要吸引更多的客人。如果客人增长带来的营业额增长,能够覆盖折扣的亏损,倒还好说。 但凌云阁跟沈记不同,是老字号大酒楼,没吃过他家的新客人少之又少。折扣力度太大,反而得不偿失。 赵二一拍桌子:“哪能啊掌柜的,您又不是不知道,他们那个价格,打了八折也就跟咱们差不多。” “但他们那个食材,有咱们用的好吗?再说了,那凌云阁的手艺跟掌柜您的手艺也根本不能比啊!” 他嘿嘿笑了两声:“要不,掌柜的,咱们也......?” 他话没说完,但在座其他几个都知道他的意思。 无非就是觉得,沈记要不往上提提价,哪怕后面再学着凌云阁打折呢,只要比现在价格更高,似乎都能让账面收入更好看一些。 “那岂不是明摆着告诉别人:因为沈记想入选及笄宴,所以宰你们一顿?”沈荔反问,“换做是你,你能乐意吗?” 赵二抓耳挠腮,一计不成,冥思苦想,又生一计:“又或者咱们再扩两间店出来?只是摆上桌椅,修整不了几天就能开张,如此便能接待更多客人了!” 沈荔叹气:“赵二,我只问你,沈记有几个厨子?” “只......只有掌柜的一个。” “又有几个跑堂?” “......所有人都算上,也只有八个。” “那每日的客人若在翻一番,我们又能不能忙得过来?” 赵二语塞,无从反驳。 “客人来得再多,我们忙不过来,又有什么意义?” 沈荔说:“反而会让人吃得不满意、不尽兴,如此得不偿失。” “掌柜的,我、我知道错了!”赵二面红耳赤地看向她。 沈荔看了他片刻,确认那自从收到圣旨以来的兴奋是真的消退之后,这才徐徐道:“其实之前芳姨就说了,我们的底蕴是拼不过那些大酒楼的。” “像凌云阁、奎香楼,光是铺面,那就是整整一座三四层的小楼,待客数至少是我们的两倍。” “所以我们要下功夫的,一则味道、二则服务、三则新鲜。” 赵二听沈掌柜还在不紧不慢跟自己解释,反而更羞愧地埋下头:“我知道!掌柜的,我、我就是有点太急了......” 他虽然不知道沈荔私底下和北安侯夫人魏桃的交易,但作为沈记中人,总能意识到公主及笄宴是一个极大的机遇。 尤其对沈记这样的新店来说,若能成,那她们就是下一个凌云阁、下一个奎香楼。 若不能成..... 不能成会是什么后果,赵二不知道,但他知道他很想让沈记发展得更好。 “不过上新菜单这事,我也在考虑。”沈荔话头一转,“倒是这番茄让我想到,红色的菜,不觉得和春节很相配吗?” 芳姨笑着点头:“是啊,要是趁着新春佳节之际,咱们推出一套红彤彤的菜单,不拘是什么菜色,想来也会更受欢迎。而且......” 马三娘此前一直沉默不语,这时思考完毕,才缓慢开口:“原来的老菜涨价,影响口碑,这不好;但全新的菜单——又只在春节期间售卖的话......” 沈荔也缓缓微笑起来。 时间限定的隐藏款啊,亘古不变的真。 她点点头,马三娘便像是得到了什么默契的认可一样,没把话说完,埋头继续吃饭了。 赵二:? 赵二摸不着头脑,看了一眼看了一眼芳姨、又看了一眼马三娘。 最后,跟憨厚老实的哥哥缓缓对上了眼。 ——合着我俩才是这桌上的笨蛋呗? 第32章 邀约 不过没等新菜单拟定好, 沈荔先回了一趟沈府。 年节之下,少不得人情往来。 尤其是上次为了退婚,沈荔回过一次沈府, 便不再是毫无来往的人家。 第54章 加之是长辈府邸, 大过年的不去登门拜访,就有些说不过去。 好在大伯母多半也不想见她, 早早地避了出去, 说是走亲访友, 只留了沈蓉沈穹几个在府上。 这回不像上次那样匆忙,沈荔带着大包小包,跟芳姨三人从侧门进来。 沈蓉一见她提那么多东西就板脸:“说了别带, 家里还少你几道菜吗?天天在沈记就够忙的了, 过年也不放松, 好歹休息一下......” 沈穹就站在一边, 一身宝蓝贵气耀眼, 险些把沈荔眼睛晃着。 少年闭着嘴,只一个劲冲她眨眼,一副‘你看她啰嗦吧’的表情。 沈荔被他逗得一笑。 两个人的小动作很快被沈蓉察觉。 她这位长姐在沈穹几人面前显然是很有威力的, 眼睛一瞪, 沈穹就立刻坐好。 “别在这挤眉弄眼的,一会儿把荔妹妹带坏了。” 他? 他带坏沈荔? 沈穹很想反驳,但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只能跟旁边还小小一只的弟弟沈寥大眼瞪小眼。 虽说没什么实际证据, 但他总觉得, 沈荔的沉稳可靠只是表象, 又或者说,只是她想表现出来的部分。 事实上, 这人说不定比他还要任性许多呢! “说起来,我也很久没见到沈芝和沈寥了。” 沈荔从芳姨手里接过几个红封,塞到弟弟妹妹手里:“新年快乐,身体健康。” 沈芝懵懵懂懂地眨眼。她知道这是姐姐,但太久没见面容,声音也有些忘了。 这时只跟着丫丫学语:“新年快乐~” 粉雕玉琢的小丫头穿得喜庆,头上的小揪揪绑着红绸,歪着脑袋一脸茫然学她说话,实在可爱得不行。 沈荔把她抱到自己腿上,罪恶之手伸向幼圆的小脸蛋,立刻就是一顿揉搓。 沈穹一看,大感吃亏,凑过来:“姐!我也可以揉的!你也给我发点压岁钱吧——” 他本只是说着玩,没想到沈荔当真给他塞了个红封。 这下,沈穹反而不好意思了。 按照当下时兴的规矩,一般家庭里男孩上了书院、女孩及笄后都不再收长辈红封。 更何况沈荔并不算真正的长辈,她无非只比沈穹大了那么一两岁而已。 沈穹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沈荔看他那为难的样子,又是一笑:“你忘了,上个月你照样在店里帮忙,这是你该拿的月钱。” 沈穹心想他就趁着课余跑去沈记吃饭的功夫,偶尔帮忙招呼下客人、结个账之类的,哪用得着给月钱? 结果饭后拆开一看,里边包了少说十两银子。 谁的月钱值得了十两银子?更何况他只是没课的时候跑跑腿,从没待满过一天。 里边这十两银子,绝对是姐姐给他的压岁钱。 沈穹不由得心里一暖。多了个堂姐,好像还真是件天大的好事。 说来奇怪,沈荔搬出去,这也才三五个月,此前明明也在沈府住了三个月,并不算短。 但他总觉得,直到沈荔搬出府外开始,他才重新认识了这位堂姐。 也许是因为那一层血缘关系的存在,沈荔在沈记张罗,叫沈穹觉得自己在书院里读书也不是那样一件难以忍受的事了。 有时学得难受、学得心绪动摇,便要想想沈荔——难道还能比她白手起家更难吗? 由那时起,他似乎也更加能够解亲姐姐沈蓉的想法。 有的话,沈穹心知姐姐无法说给自己听,即便他不是弟弟,而是兄长,也是一样的道。但长久的忍耐,只会让姐姐心情更糟。 直到沈荔来了。 一个年纪相仿、坚韧又平和的堂姐,即便只是她的存在,就已经是一件很让沈穹宽慰的事。 他想,姐姐一定也是这样想的。 * 吃了饭,沈穹回去温书,沈荔沈蓉两个在后院消食。 因为天气太冷,沈芝沈寥两个就在廊下烤着火,看两个姐姐散步。 “怎么样?那位诸公子姐姐可见过了?”沈荔问。 沈蓉咬唇,轻轻瞪她,目光含水一般亮莹莹的:“总是在我面前提他,你是何居心?莫不是收了别人红封不成?” 沈荔大感冤枉:“照这样说,我今日还非得上诸公子家讨个红包不可了。” 说着作势就要往外走,一副真要去诸家的样子。 沈蓉连忙拦住她,又笑又羞又恼:“说风就是雨的——没见几次,就说了几句话......” 沈荔看破不说破,她姐姐这副样子,俨然情窦初开。 这两人在沈记见面,因此沈荔也见过几回那个诸政欣。 乔裴给她的消息里,只说这人相貌端庄,沈荔还以为是无处可夸,就跟现代夸别人五官俱全一样。 结果没想到真见了人,明明是个清秀俊雅的公子。 谈吐举止也相当妥帖得体,一看就是他姐姐会喜欢的那款。 果不其然,这两人见了几次聊了几句,沈蓉又不是那种大字不识一个的,很快有了共同话题。 又是未婚夫妻,有这层关系做桥梁的青年男女,脾气都好,一熟起来那才叫一个快呢。 诸政欣为人正派,但又不死板,加上从小在南边长大,对那头很多风物人情信手拈来,谈吐有见地又不失幽默。 沈蓉长久在京城,一听就着了迷。 然她这样娴静端庄又不失韧性的大家小姐,也对诸政欣很有吸引力,两人互生好感简直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但沈蓉依然没咬死肯不肯定亲,沈荔便也不插嘴,只说:“那姐姐还是好好考虑,不着急。总归出了二月诸家才会回梅州去呢。” 沈蓉低低‘嗯’了一声:“我知道的。” 除了沈府,北安侯楼家原本也要拜会一二的。 但北安侯夫人魏桃娘家在东南,这一家子又不缺钱不缺时间,一早就坐船南下去了。 回了家,沈荔整个人软瘫在榻上,让芳姨说就是‘毫无仪态’:“嗯,还有薛家和郑家......” 薛依依和郑梦娇都是常来沈记的娇客,性子也好,沈荔乐得上门。 她正细细数着还有哪几家没去拜访,芳姨在外头敲了敲门:“二小姐?乔裴大人的随侍照墨来送帖子了。” 送帖子?什么意思,要来拜年吗? 要是主动上门拜年,是不是就该给压岁钱? 如果要给乔裴发压岁钱,那该给多少啊? 当朝宰相的身价...... 沈荔一面胡思乱想,一面打开门。 接过帖子一看,发现自己还是格局小了。 这位乔大人的进度还真够快的,楼世子的感情还没培养个一二三呢,他已经直接请她上元节当日一起逛灯会了。 芳姨察言观色:“您要是不愿去,我这就到门口回绝......” 第55章 玉宰相再怎么清高无尘,但跟她家沈掌柜单独出门太多,叫人看了却也不好。 且当初楼世子虽然提过亲,但身上没有一官半职,要说权力,其实不大; 乔大人却是宰相,得罪了他,想有个好下场可就难了。 芳姨看沈荔跟看半个女儿一样,倒不觉得她如此出众是什么罪过,也不为她受追捧而骄傲。只替她担心,唯恐这些男人没安什么好心思。 沈荔自己倒没那么紧张,她伸手接过芳姨递来的帖子,点点头:“好,你请他转告乔大人,我会按时赴约。” 系统在她脑子里傻眼:【怎么回事?宿主你不是不打算做好感度任务吗?】 眼下刚过除夕,离上元节还有几日。按它对宿主的行为数据分析,这人满心想着怎么赚钱,尤其上元佳节是青年男女外出吃饭的好日子,一个头脑清醒的商人绝不会错过这一天。 系统无比茫然,他这个问题好像问过许多遍了。 但这次沈荔没用之前的由敷衍他,反而把玩着手中薄薄的帖子,并不急着打开。 她也想看看,这位举止神秘的乔大人,到底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 除夕到上元之前,还有十五天,沈记自然是要开门迎客的。不仅开门,还顺势推出了全新的‘开门红’菜单。 薛依依送来的番茄余数不多,没办法撑起场面来,只能等及笄宴后再做主角。 于是这菜单所谓‘开门红’,就成了各色辣椒、甜菜和胡萝卜的主场。 开头一小碗简单的酸辣汤,红油清亮,开胃祛湿; 紧接着就是素菜红白太极——将油润的羊肉和胡萝卜、萝卜一起炖了,羊肉的油脂、丰美的滋味全都融进两样素菜中,只取了胡萝卜和萝卜出来装盘,拼出太极图样。 一红一白,铺在黑陶盘里,很有点禅意在其中。 红烧的口味,将两样萝卜本身的清甜软糯烘托到最佳。 微微的羊肉香,更添一分滋润丰腴,将酸辣汤的余韵一扫而空。 素菜后接着一道炸物,便是炸鸡肉丸配甜菜酱。鸡肉剁茸,配新鲜马蹄碎,捏作两个拇指大的丸子,裹上面粉蛋液中火炸熟。 鸡肉泥细滑化渣,搅打出弹性,偶然再嚼到几粒马蹄碎,立刻就是清新脆甜汁液绽放,仿佛别具一格的狮子头,口感极其丰富。 而甜菜酱则以鸡高汤为底,甜菜、南瓜两样天然带有甜味的蔬菜做主调味。* 咸中带甜,只一小碟蘸酱,立刻将略显清淡的鸡肉丸往上一拔,成了美味不可方物的开胃小食。 前菜之后,便是主菜柰子鸭腿。 原本是想用羊作主食的,但又考虑到红白太极那一道里,已经有了羊肉风味的底子,太多重复反而不美,于是选用了鸭腿。 事前处是很麻烦的。先用鸭皮和鸭子身上其余肥腻处慢火煎出鸭油,再将鸭腿用混合香料与盐细细腌过。 以油封鸭腿的做法,将腌好的鸭腿用鸭油完全盖住,小火慢慢烹熟。 温度绝不能高,所以用不了后院的烤炉——实在控制不住温度。如此小火一个半时辰左右,鸭腿熟透,再封存起来。 如此,要用的时候再将鸭腿取出,直接煎熟,再取鸭油、猪油和秘制香料油混合,下入切块的苹果煎香炒碎,再下入少许白酒,炖煮到酒精烧干,只留余香。 到这时,把里面残余的苹果碎滤出来,再下入鸭油混合面糊,将酱汁收到浓稠。 重新煎热的鸭腿用嫩红的苹果皮轻轻裹住,看上去红润可爱。一下筷子,就能轻松将鸭腿脱骨,可见其软嫩酥烂。 酸甜风味的酱汁将最后一点油腻全部消解,配上肥美柔嫩的鸭腿肉,只一口就是极大的满足。 主食接在甜蜜丰腴的鸭腿之后,便是一碗先声夺人的油泼辣子面。 面条不必说,新鲜手擀,嚼劲十足;料汁里的甜味采用甜菜,磨成汁后清新微甜,又额外添了一抹红色。 最重要的红油底子,更是每天现做。沈荔把这一道工序放在台前明厨,在大堂一众客人围观之下,将足足八种品类不同、辣度不一的辣椒焙干,剁成小块。 香味、辣味、红艳艳的颜色,没有一样不叫人馋得流口水。 再细细一品,里头炒至香脆的花生碎、黄豆碎先不提,只是红油本身,就已经有一股令人无法抗拒的香气。又有一种更深邃的香气,让这辣椒红油的回口并不苦涩,甚至有几分甘甜。 “看来不只是用的辣椒多,连这油也格外不同!” 沈荔笑着点头:“油是特制的,用蔬菜、香料等等在油锅里过一过。” “那剩下的都不要了?” “都不要了。” “怪说我家里头怎么也做不出这样的味道!”就有常客感慨了,“要我说,这笔钱啊,合该你沈记赚!” 沈荔是按照套餐的标准做的菜单,其中不免有些改良菜的影子。因此她揣测,应当是年轻人更愿意尝试。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最先开始追捧新菜单的,居然是中年人客户群。 无论是白天起一大早去码头做力工的汉子们,走前来一碗酸辣汤驱寒; 还是开完朝会回家路过,在这儿打包一份红白萝卜、一道鸭腿的京官,都是中年人占了绝大多数。 年前年后都是请客吃饭的高峰期,本来就是各大酒楼大显身手之际,何况沈记又推出全新菜单。 赵二忙得两条腿都快跑细了,脸上却是灿烂的笑容。 “以后啊,我可再也不质疑咱们沈掌柜的想法了。”他笑着说,“我看沈掌柜除了是个厨神,还是财神呢!” 一德和周安跟着起哄:“财神!财神!” 沈荔摇头失笑,抬手往下压了压,让他们别那么大声。 新菜单受欢迎、卖得好,固然很好,不过还有一件事,也值得她高兴。 这毕竟是个游戏的世界,还打着首款“烹饪”、“美食”恋爱手游的噱头。 在这一世界观下,人们对各种美食上的创新态势,应当接受度都很高,且相当热衷。 新菜单大受欢迎,无疑证明了这一点。 她调出系统,确认了一眼目前的进度条:“十万两还差一点啊......” 系统哼哼:【这已经很快了!你还想怎么样?】 确实,对其他商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拿到近十万的流水,即便按餐饮一业惯来不高的利润率算,也能有八千两乃至一万两的净利润。 沈荔想了想,却没觉得自己那么有钱。沈记的投入比起旁的食肆,实在高出太多,光是平素烤些小蛋糕买来牛乳,就要花多少钱呢! 所以她自己个人的财产,可以说得上一句寒酸,家里从没添过新东西不说,到现在连马车都还没买一辆。 第56章 可见她是多么的简朴、无私,所谓大道至简...... 系统听不下去她的厚脸皮:【这只是因为你压根不出门吧!】 但一转眼,它又贼笑起来:【不过你可是答应了,上元节要出去约会的哦~】 沈荔扭过脸观赏莲桂吃饭,不会它的阴阳怪气。 对她,与其说是去约会,还不如说是去...... ‘演员的诞生’现场呢。 第33章 上元节 二月十五, 元宵当天就是上元节。 太阳还没完全落山,街上就已经忙活起来了,各色灯笼在微微暗淡的天色里, 显现出斑斓的美丽。 原本梧桐街这边一向是小吃摊更多的, 但今天又多了各种各样不同的小铺子。 有卖饰品的,折扇玉佩珠花发簪, 无论男女都能选到心仪的物件。 也有卖面具的, 大多是用木头做, 也有用竹子的,都很轻便。 有的只雕出个形状,没有染色, 那些染色的面具就卖得更贵一些。 还有的卖一些奇奇怪怪手工制品, 什么自家雕的木头黄牛、小孩子玩的九连环、用布料攒的小花。 当然, 小吃摊也不少。 只是比起往日那些馄饨包子摊, 今晚更多的是糖人、糖画、炸元宵之类的甜食。 这些东西用糖很多, 成本高,只卖这年节几天。 上元节必不可少的还有灯笼铺。譬如沈荔刚走到和乔裴约定的地方——京城有名的月仙桥下,就已经见到十来个卖灯笼的铺子了。 身边经过的无论男女老少, 几乎人手一盏。小孩提着动物形状的灯笼, 龙蛇马羊,不过巴掌大;年轻男女则多是花灯,莲花梨花牡丹花, 什么形状都有。 如此氛围之下, 不买一盏灯笼拎在手里, 似乎都枉顾了良宵。 “再往里走, 还有更多。”清润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沈荔回头:“乔大人。” 乔裴冲她颔首,顺着少女刚才的视线, 看向旁边的灯笼摊。 “若是沈掌柜想买的话......” 沈荔才知道他误会了:“非也,我不是要买,只是在欣赏。” “欣赏?” 乔裴不吱声了。他发现自己确实很难解这个沈荔的想法。 在他看来,上元灯会人手一盏灯笼是习俗,就像清明节吃寒食一样。 既是习俗,就当遵守。 那么沈荔盯着灯笼看,就应当是想在正式走进喧闹的集市,开始逛灯会之前,完成对这项习俗的遵守。 欣赏......乔裴想,这些灯笼无论做成什么形状,兔子、月亮、鲜花,都只是完成习俗的工具,没有什么值得欣赏的。 正想着,眼角忽然凑过来一道光。他下意识向旁边侧了侧。 “反应很快嘛。”沈荔拎着一盏做成竹林造型的灯,笑眯眯地在他面前晃了晃。 乔裴看了一眼那灯:“沈掌柜这是何意?” 竹子高低错落,簇在一起变成一片林子。 底下用木板托底,染成灰色仿制石头堆积的形态。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这盏灯很适合你,打算买来送给你而已。” 乔裴:“可是一向都是男子买灯给女子......” 沈荔:“你也说了那是一向,我这个人一向不按照一向来。” 乔裴一时无言以对了,因为他发现沈荔说的没错。 她若按照一向来......两人也不会有今日上元节之约了。 这头的灯笼铺小贩也喜滋滋地撺掇:“是啊是啊!这青竹灯笼秀外慧中,造型雅致,很适合这位公子的!” 沈荔给了钱,笑眯眯纠正:“岂止秀外慧中?分明是,‘独有幽窗竹,依然绿玉柯’。” 灯已经送到乔裴跟前,她目光轻轻落在青年俊美的面容上,低低念完后半首诗:“‘当风转孤挺,带湿自婆娑’。”* “如此才对。” 乔裴正要接过灯笼,听着她的溢美之词,手指微微一抖。 但在沈荔看过来之前,又稳住了,接过灯拎在手里,和沈荔一道向集市中走去。 ......那诗他虽没听过,但凭一贯素养,也能品出是以竹喻人。 ——纷纷雨后,窗前绿竹青翠幽然,唯独立在原地,迎风轻摆着光洁鲜亮的枝干,如此孤傲不屈。翠然枝叶裹着细细雨珠,湿润纤细,将原本的绿意晕染得更加深邃,随风而舞,姿态婆娑动人。 当是以竹之姿态,喻君子面对风雨仍初心不改的节操才对。 但被她一念...... 仿佛只是为了,夸他容貌动人。 乔裴想着,不由得手腕轻抬。青竹灯笼的幽光,衬得他指尖愈发白皙了。 ......背也挺得更直了些。 即便是上元当日,在集市里摆摊也要守规矩。依然是几根粗而高的木头沿直线划开,中间是行人行走的地方。 沈荔和乔裴商量,先把左边逛完了,再回过头来逛右边的摊子。 “还好这儿布置成一条直线,否则还真逛不完。”沈荔踮了踮脚,看向远方拥挤的人潮,“这儿至少挤了上千人吧?” “千人倒不至于,六七百是有的。”乔裴回过头,注意到她踮脚的动作,便看着沈荔的眼睛问她:“需不需要将人群驱散开?否则如此拥挤,也不便赏玩。” 沈荔:...... 不是,怎么忽然流露出这种令人恐惧的霸道意味? 视线下移,不免瞥了眼他细白的手腕。清幽灯光衬在一旁,白得近乎透明。 啧啧,多看一眼好像就要断了一样。 不过说来奇怪,他说些‘驱散人群’之类的话,并不叫人觉得厌烦,因为听他语气认真,像是发自内心的提议。 是当真这样想,所以开口问了? ......这就是乔美人蓄意接近她的手段吗? “不用。”她说。 乔裴也没什么遗憾之色,欣然点头:“那便这样走吧。” 沈荔不由得想,若这真就是他的手段,这未免、这未免—— 也太粗糙了点吧...... 两人一路逛一路吃,小吃似乎就是要在这种场景下才格外有味。 沈荔胃口大开,但也没开到哪里去,实在吃不完了,一边乔裴就伸手接过去。 他做得自然,沈荔也没留心,不一会儿乔裴手里就堆积起了不少东西。 “下一位!江州陈老板送上九层宝塔灯笼一盏!” 远远的,可看见一座高高搭起的戏台上头,正有人站在硕大的一盏宝塔灯笼边比划。 那宝塔通体金黄,又因着里面的火光而微微发红。一时间金光四射,竟真有几分镇妖塔的味道。 灯会灯会,最重要的盛事当然是斗灯。 要不怎么说上元节是举朝盛世,青年男女在花前月下、老人小孩在天伦之乐,还有这些争强好胜的富商大贾出来斗灯。 第57章 就连除夕,也没这么热闹。 除了那九层宝塔灯,接着又有小池塘那么大的莲花灯、活灵活现的老虎灯,甚至别出心裁地做了个巨大的糖葫芦灯,亮堂堂的一片橙红,把底下的小孩馋得嗷嗷叫。 人人脸上都带着笑,沈荔也不例外。不说她本来就爱笑,光是这轻松惬意的氛围就够她快乐的。 唯独乔裴,虽然也提着灯笼,甚至还端着沈荔没吃完的炸元宵。 但脸上就是半分笑容都没有。 沈荔奇道:“乔大人若是不喜欢逛灯会,又何必约我出来呢?” 她声音不大,奈何灯会拥挤,一旁的一对小情侣难免听到。 那女子不免诧异,再扭头看一下乔裴,这下也不觉得他长相清俊,只觉得这人做事毫无章法。 就像这笑意盈盈的女子所言,既没兴趣,又何必将人约出来? 虽说影响不了什么清誉——这毕竟是上元节嘛——但总让人心里不愉快不是? 立刻便打抱不平起来:“堂兄,若不是今日金小姐没空,想来你不会约我逛灯会的吧?” 一旁的堂兄愣愣道:“自然自然。” “哦,那堂兄最开始想约金小姐,是为何啊?” “上元灯会一贯是男女互诉衷肠的地方。”她那堂兄一板一眼地解释,“既然有意邀请,必然是因为心里欢喜......” 姑娘瞥一眼过去,却被乔裴不经意扫过来的目光惊得脖子一抖。 刚刚远远看着,只觉得这男子仪态端方、容貌俊朗之余,还有种说不出的清冷意味。 但走近了,才从他眉眼间窥见几分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 这样一个冷冰冰玉石雕出来一般的人物,手里却又是竹灯笼、又是炸元宵...... 好像一下子,就从天上被拽到这人间来了。 她愣神的片刻,两人已经从面前走过。偏偏堂兄不识趣,还在追问:“怎么了?有人约你出来逛灯会吗?” 她幽幽问:“若是有人约了我出来,却又表现含蓄,似乎无心游玩,这是为何?” 堂哥挠挠头:“呃,也许是被迫的?也许他并不想出来?” 她横了自家堂兄一眼,怪不得几年也追不上金小姐。 若是别人也就罢了,若是刚刚那男子—— 大概是想表现好些,又不得章法,只能言听计从、事事关心,以期有个好印象吧...... 乔裴和沈荔并不知路人猜测,两人一路往前走。忽然人群一阵喧闹,有人高喊:“有贼!那个包头巾的!有贼!抓贼!” 上元盛会,无数冤大头齐聚一堂。这样好的机会千载难逢,小偷扒手们蠢蠢欲动,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被偷得一干二净的不在少数。 这个还好,至少看见了小偷的样子。 不过敢在人堆里出手的,那自己都有些功夫在。这包头巾的男人身形瘦小,又很灵活,头恨不得埋在胸口,没人看见他的脸。 加之小偷身份,挨近了,万一自己也被偷呢? 因着种种原因,他一路左支右突,眼看就要冲出人群。 正要与沈荔二人擦身而过时,乔裴抬起手来。 沈荔还以为这位宰相大人看不过眼,要履行一把公务人员的职责。一看他手腕细瘦,还有些担心他拦不拦得住。 却不料这人只是把她往身后拢了拢,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动作。 沈荔一愣。 方才路过的少女和她堂兄就在身后,青年热血上头,伸手去一把将小偷抓住。四面八方的人见小偷被抓,也涌上来,将他团团围住。 那小偷自然是逃无可逃,沈荔侧过脸,神色莫测地看向乔裴。 “乔大人没想拦一把?” “为何要拦?”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不是君子应有之举吗?” 乔裴摇头:“我并非君子。” 他目光沉静,说起来话来一副所应当的意味。沈荔好奇极了:“人人标榜君子,再不济,也以成为君子为毕生追求。乔大人倒是反其道而行之?” 乔裴垂眸看她:“沈掌柜偏好君子?” 沈荔摇头:“并非如此。” 乔裴缓慢点头,目光与她错开:“既然如此,那我是不是君子,也都无妨。” 沈荔难得被他堵住一回话头,一时默默然,不再言语。 斗灯之后,上元夜市也慢慢散去。 宰相府马车将沈荔送回沈宅门口,两人道别,马车便慢悠悠往宰相府去了。 望着那车消失在街角,这熟悉的场面,让沈荔愈发好奇。 乔裴几次三番、用尽手段暗示自己有情,究竟是什么打算? 若是真情,以他身份地位,要下狠手阻拦楼家求娶,绝非难事。 但又藕断丝连,似乎是为了激她主动、调起她的兴趣......? 沈荔摸了摸下巴,懒得再想,扭头回家去了。 第34章 细作 大庆春节放的久, 上元灯会之后,所有岗位才渐渐复工,主管《大庆风物》的国子监博士们也逐一上岗。 秦悟翻看着手里的稿子, 笑道:“这位折月客倒是很喜欢沈记嘛。” 实在是折月客文章里沈记出现的频率太高, 即便他们没想到广告营销的概念,现在也知道折月客恐怕和沈记关系匪浅。 但人家文章写得好, 就算有一点宣传的小心思又如何呢? 何况折月客写的是吃。吃之一字, 无论是皇亲国戚还是平民百姓都离不开。 发行量这东西, 仰仗的就是大众化的内容。 因此即便心照不宣,博士们依然对折月客的文章大开绿灯。 而他们的苦心,俨然也收到了回报。 “书坊那边来信说是这个月的大庆风物最好再多印一千份, 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年前折月客的文章就已经带动大庆风物销量上涨不少, 这时还说再追加一千份的印量......” 国子监祭酒都忍不住竖起耳朵听起来, 别说他们几个博士了。 多印一千份报纸, 放在现在看那简直是洒洒水的程度, 连一点水花都溅不起来。 但在人口稀少、人均购买力低下的古代,一份毫无用处、连草稿都没法打的大庆风物,在原有的基础上还能卖出去一千份...... 秦录脑子最灵, 一下就懂了:“这是想卖到京城之外去。” 秦悟也懂了。京城能买得起的人早就买了, 就一份大庆风物,不至于还要用作收藏。 多半是有商人见有利可图,想要卖到京城之外去。 既然如此, 又为何不答应呢? * 一千份的多余印量, 虽说有不少的确被行商们带走, 运出京城, 但也有不少被京城中人陆续买走。 第58章 口碑发酵毕竟需要一个过程,况且古代消息传递很慢。 折月客的第一篇文章是年前发的, 但直到元宵之后才真正掀起了一股热潮。 京城不少人这才反应过来,开始试着在每天的日常开销之外,多买一份大庆风物看看。 这样一来,热潮是一波接着一波,恐怕未有尽时呢。 赵大赵二高兴的不得了,只觉得那及笄宴选拔的第一项——账面的数目,恐怕都能跟其他几家一较高下了。 沈荔虽然同样高兴,但心里总有几分谨慎。 虽然沈记开到现在还算顺利,但那是因为之前她并不具备跟其他庞然大物较量的资格。 而现在她们已经站在同一个角斗场,奎香楼凌云阁之流,便绝不会轻易放过她。 没过几日的傍晚,营业告一段落,赵大便找上了她。 “掌柜的,有一个人行迹可疑。” 他有条不紊地说着:“我和周全周安他们俩一直盯着,这人连来了五天,每次绝不会点同样的菜。” “如此也就罢了,但他要求我们不能一起上菜,而是每次吃完一道之后,等他叫了才能继续上下一道。” “最开始我们都没当回事,但周全稳重,十分怀疑此人的目的,我便让周安昨日尾随他离开沈记......” 沈荔听完,不由得挑眉:“间谍?” 芳姨揣测:“您是想说细作?” 旁边的周全接过话头:“是,掌柜的,我们怀疑这位是其他酒楼派来的细作。”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吱声地望着他。 周全还是第一次在这样的环境下跟沈荔说话,难免有些紧张,说话也结巴起来:“我、我一直怀疑,没有什么实际证据,不过我曾经听说......听说有的人天生有一根很灵的舌头,多吃几次,就能尝出这菜的配料和做法。” 他一扭头:“——像宁宁那样。” 宁宁听见自己被点名,连忙摇头:“跟我可不一样......” “对,和宁宁不一样。”沈荔说,“宁宁只是对味道的搭配很敏锐。周全你说的这种......” 她想了想:“确实也有可能。” 味觉这东西,九分靠天赋,一分靠经验,后天是很难培养的。 所以这种人才,显然也并不受古代现代世界观的限制。 要是真的让他探知到沈记的菜谱、原材料、做法,无论是哪一家出的手,双方客流量都有天壤之别。那么对沈记来说,绝对是一次莫大的打击。 赵二已经在拍桌子问了:“是哪家?奎香楼?凌云阁?满庭芳?还是......” 沈荔没作声,周安嗫嚅片刻,说:“我好像、我好像知道。” * 与此同时,奎香楼。 “什么?吃不出来?” “吃不出来就吃不出来,你叫那么大声做什么?” 奎香楼的掌柜王华怒目圆睁,恨不得把面前这个若无其事的长脸男子瞪死在原地:“什么叫吃不出来就吃不出来,老子花重金请你去沈记,你当真以为是请你吃饭了?“ 那男人多少有些心虚,但想了想,又直气壮地抬头挺起胸膛:“这不能怪我!食材的味道还好分辨些——那沈记老板再厉害,也不能从天上摘一片云来做菜吧?” 他掰着指头细细数:“萝卜、鱼、羊......这些东西都不难找,就算香料贵重复杂了些,也不是完全买不到的东西。” “但是这做法工序嘛......实在不好说,我又不是厨子......” 王华气得一屁股从竹椅上弹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走来走去,手指头肉嘟嘟地颤着,直直指向中年男子:“你、你!这做菜工序才是最重要的!原料多一分少一分,添一分减一分,外头那些舌头哪里吃得出来?你以为人人都是你啊?金子琼!金子做的舌头,金子琼!” 金子琼慢条斯地给自己倒了杯茶,抬眼看了眼王华,又给他也倒了一杯:“王掌柜,坐嘛,凡事不要这么着急嘛。俗话说欲速则不达——” 王华一脚踹在桌边。还好这桌子是上等老梨花木,又厚又重,他怒火澎湃的一脚过去也没能踹动半分。 “你让老子怎么静心?也不知道沈记那娘们放了什么仙丹?做了什么仙菜,人人都喜欢?还有那个该死的折月客......!说不定,这货就是沈记的老板娘......” “非也非也。我可听闻那沈掌柜是农户出身,说不定大字不识,怎可能是折月客呢?” 金子琼喝了半口茶,又道:“其实我这儿还有一个问题......” 王华差点摘下腰间玉佩砸他:“你还敢有问题?” 金子琼:“我兴许已经被人察觉了。” 他想起沈记那几个虎视眈眈的伙计。 他明明再三叮嘱了,要一道一道地上菜,就是怕放凉了影响他对工序和食材的判断。 以沈记的服务水平,不可能充耳不闻,况且他已经是常客。 但最后一天去的时候,他们一股脑就把菜全上完了。 如果不是有意为之,那就太奇怪了。 王华听完,难免为这意料之外的情况有些慌乱:“那、那怎么办啊?” 他消息灵通,多少知道北安侯家楼世子、当朝宰相乔大人、还有南州巡抚家的一双儿女都常去沈记光顾。 硬碰硬?指不一定砸死谁呢。 金子琼竖起一根食指,神秘道:“咱们呢,就让他们狗咬狗不就行了?掌柜的,权当不知啊!您忘了我那处宅子......” 他微微一笑:“可是挨着凌云阁家张掌柜的呢。” * “你是说那人是凌云阁的?” 赵大皱着眉看向周安。 周安本想点头,但在哥哥的目光提示下,又收回话头,谨慎道:“还不能下定论,只是我一路随行跟他回到家,偶然发现隔壁住的就是凌云阁的张掌柜。” 凌云阁张琪、奎香楼王华、满庭芳秦如意,这几大酒楼的主事在京城餐饮圈当然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既然周安没有看错,那么不能排除那人的确是凌云阁派来的......这样一来......” 芳姨正说着,身后木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 众人回头,发现是莲桂和一德。 这两个坐不住,在他们说到一半的时候就已经跑到后院去了。 这时却在返回过来,指着后院那边道:“那边有人敲门。” 沈记的后院和沈宅的后院联通,也就是说有人在沈宅门口敲门。 赵大去开了门,回来禀报时脸色很古怪:“掌柜的,凌云阁张掌柜说,有急事要和您商量。” 沈荔一笑:“这可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 他们也正想问问这张掌柜间谍的事,人就送上门来了。 第59章 沈宅正厅,沈荔和张琪相对而坐。 这还是张琪第一次亲眼见到沈记传说中的沈掌柜。 这位跟他和王华、秦如意几人都不一样,他们做掌柜只是统筹,最多再看看账,做饭的自然有厨师厨娘。 但这沈掌柜特立独行,人家是要整日下厨的。 据他们的情报来看,沈记能做菜的还真只有她一个。 说实话,张琪甚至想过要不干脆把这沈荔绑了,等及笄宴尘埃落定再放出来。 只要把她绑了,沈记就如断了翅膀的鸟一般毫无反抗之力。 只要把她绑了...... 张琪叹气,唉,他果然还是太善良了。 “张掌柜今日上门,有何赐教?”沈荔问。 张琪缓慢地吐出一口气,看向沈荔的眼睛:“沈掌柜为人直爽是出了名的,咱们明人不说暗话。” 沈荔摸了摸下巴,刚端起茶杯,就听见张琪说:“沈记要多少银子,才肯退出这次甄选?” 他目光恳切,咬牙切齿地报了个数:“凌云阁愿出五万两,买沈记退出及笄宴的甄选。” 沈荔默然不语,芳姨他们倒是统统吓了一跳。 五万两是什么概念? 按凌云阁的营收来算,就算比沈记多了一倍的座位,却不是时时都能坐满。 当然,定价是比沈记高一些,但即便如此,每天满打满算也不过九百两,更常见的不过七八百两。 食材、人工等等成本全都刨除,留下维持运营的钱,利润最多不过一成两成,每天能有九十、一百两就很不错了。 这样算下来,五万两是足足将近两年的纯利。 就算是沈记,每天的营收也只是和凌云阁伯仲之间。 即便拿下及笄宴,又要多久才能赚到这五万两? 况且这还是流动的现钱,不是卖不出去的房子铺子,要做什么,手头都相当宽裕! 五万两,哪怕是在京城再造十个沈记,那也能造得出来啊! 一时间,众人都目光灼灼看向沈荔。 这时候,该怎么抉择? 第35章 沟通 不说跟着张琪一起来的凌云阁账房, 就是赵大赵二几人也面面相觑起来。 五万呐,那可是五万两银子! 沈荔手指在桌上轻点两下,默不作声, 只在心里问系统:“这五万两银子能入账吗?” 她说的入账当然不是算进沈记的账面, 而是能不能算进她那一千万两的进度条里。 系统甜蜜蜜地说:【不行哦,必须是通过您自己的店赚取的钱才行哦。】 “那没办法了。”沈荔叹气。 她半点不关心张琪这五万两银子是从哪里来的, 总归不可能全是凌云阁出。 虽说只要百分百保证能拿下及笄宴的承办权, 五万两想要赚回来也只是时间问题;但只是让沈记退出, 难道就能保证凌云阁万无一失的获胜吗? 显然不可能。 所以这五万两多半是跟别家一起东凑西凑,凑出来的,又或者更甚之...... 沈荔看了一眼面前这位张掌柜。 ——更甚者, 这笔钱甚至可能还没影呢。 她径直摇了摇头:“张掌柜, 咱们既是为了侍奉公主, 那就要拿出最优的能耐。而不是靠着你让我, 我让你, 最后让一家不甚满意的酒楼赢下这次甄选。” 沈荔看着笑容慢慢从张琪脸上消失,而转移到了自己脸上:“到时候公主满意那还好说,要是公主吃得不满意, 岂不是堕了大家的面子?” 张琪便知道她是不打算接受了, 倒也并没有强求,只长叹一声。 也是,换做是他, 胜券在握的时候也不会答应的。 这要是他能做主, 张琪想, 自己一定不会跟沈记硬碰硬。 这家新开不久的饭馆可不是善茬, 至少张琪知道,他暗里也伸过几次手, 不至于迫害,只是想试探。 ——但都没见到效果,手就被斩断了。 可见,沈记虽看上去势单力薄,背地里却也有人保驾护航 至于是谁...... 北安侯府魏夫人、南州巡抚薛家小姐、御史大夫郑家小姐...... 张琪将这几个名字摆出来,自己都觉得苦涩。 跟这样的人斗,有什么赢面? 可惜凌云阁毕竟不是他的酒楼,背后坐镇的,那是远在江南的朱夫人。 原本也只是江南之地一家苟延残喘小店,得了不知从何而来的秘传食谱,加之朱夫人青眼,投了不知多少银子进去,将其一路拉扯成蔓延大庆的名门老字号。 光是想起这个名字,都让张琪坐立不安。 这位朱夫人手里的产业虽不止凌云阁,但对别人的冒犯一向不愿忍受,性格果毅。 若是让她知道自己有意示弱...... 张琪定了定神,又说:“沈掌柜有所不知啊,若是大家势均力敌,全凭实力说话也就罢了,但难免总有一些宵小之徒在背后搞小动作,你我这等安分做生意的反倒吃亏。” 他没注意到对面赵大赵二奇怪的目光,喝了口茶,先赞一句:“这可真是好茶,我从未喝过的味道。” “是从南边运来的。”沈荔笑道,“要是张掌柜喜欢,回去的时候送您一盒。” 张琪也不推辞,继续道:“我虽然不擅做菜,但一向爱吃。此前满庭芳、奎香楼几家我也都吃过几次,不是我自夸啊沈掌柜,风味上也许大家各有取舍,如满庭芳甜口重、奎香楼口味向来平和中正......” 说到这儿,又不由得挺直了脖子:“但要论手艺、要论品味,凌云阁在其中也算是佼佼者......” 他明褒暗贬,其实是在踩奎香楼和满庭芳,暗示他们两家味道做的并不算最佳。 沈荔只觉得有趣,这位张掌柜显然也是个妙人。 她刚用‘应该给公主提供最好的食物’做由婉拒了合作,张琪就反过来踩另外两家不符合沈荔的期望。 张琪自觉也算好意,他真不是自满,在这几家酒楼里,口味最好的也就是凌云阁了。 要不其他几家怎么只敢用那些新奇食材、名门传承做噱头,却不敢正面打擂? 张琪这样想着,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几番面前这位沈掌柜。 沈记东西好吃他是听说过的,如果不好吃,也不可能在偌大一个京城红成这样。 但他自己就是开馆子的,在凌云阁当了这么多年掌柜,自然知道一家店刚开业那几个月,又兴许一年,要红红火火都不难。 归根结底,是因为新鲜。很多东西食客没见过,当然肯买这个单。 但要想真正长久开下去,做成他们这样的百年老店,看的就是真功夫了。 思及此,不免用一种过来者的口吻劝说道:“沈掌柜,揠苗助长,欲速则不达。有的时候步子迈得太大了,未必是件好事啊。” 沈荔微微一笑:“那张掌柜的打算是......” 第60章 张琪顺水推舟:“既然沈记不愿退出,那倒不如和凌云阁合作。” “哦,怎么合作?” “沈记的招牌菜可以放在凌云阁卖,我凌云阁的招牌菜也可以放在沈记卖。双方互通有无,难道不是上上之选?” 他想得挺好,如此一来双方的客人都能吃到新鲜的口味,还能引来不少新客人。 如此一来,营业额、满意度,都不是问题。 按张琪的设想,最佳情况就是凌云阁和沈记能够牢牢占领每一项甄选标准的前两名。 沈荔将他的提议在心里转了半圈,问:“那最后的结果......” 张琪平静道:“自负输赢。” 也就是说无论公主偏向哪一家,最后赢得及笄宴资格的是哪一家,他都没有二话。 哪怕是用这种形式,他也想和沈记联手,将另外几家拦在门外...... 及笄宴的重要性,看来她还是有些低估了。 沈荔在心中默默记下这一点。 再抬头,对上张琪亲切的目光,却没有直接回答。 她慢吞吞喝尽手里这盏茶,突然起身笑道:“张掌柜,过来聊这么久也辛苦,我下一碗面,您将就着吃吃吧。” 张琪跟她原本是坐在正中间一张四方桌上,这时沈荔起身到后厨去做饭,张琪也不好继续坐着,便跟她一起往厨房去了。 只是正经搞餐饮的,天然就知道要尊重别人的配方。 因此张琪只是在外间等着,没有进去查看。 不过片刻,就能闻见里头浓郁的香味。张琪抽了抽鼻子,拊掌笑道:“好啊!这就是你们沈记之前到手的新鲜东西——那个叫番茄的,没错吧?” 赵二不免惊讶于他消息灵通。 毕竟番茄没有公开上过菜单,只是私底下吃用,这张掌柜居然也清楚。 但眼珠一转,又想,你也就笑这一会儿了,一会儿等吃了咱们家掌柜的手艺,就该把刚刚那番联手的话全部吞回肚子里去。 脸上还是笑眯眯的:“是。想来也是为了招待张掌柜这样的贵客,才特意做的吧?府上番茄的库存也不多了。” 很快,沈荔就端了一碗面出来。汤底红彤彤的,细软的面条如同一盘银丝轻轻浮在汤面上。 但这红并不像平日的辣汤那样叫人觉得侵略性十足,反而透着一股温润的酸甜香味。 再看上面的浇头——炖得软烂的羊腿肉,油润入味。 且色泽鲜亮,不像寻常炖煮出来的羊肉,因为泡水久了,表面灰扑扑。 这碗面上的羊腿肉浇头不仅油亮诱人,还被番茄汤汁浇出一种金红灿烂的效果。 张琪先喝了口汤:“这味道......” 他眉头紧紧皱起。 番茄这东西,他听过是听过,但这还是他头一次吃。 这种奇妙的平衡,酸与甜达到一种极度和谐的状态......盐分又调节得刚刚好!多一分咸口太重,不够鲜美;少一分又不能充分调和酸甜,恐怕失衡。 清新的果香,浓厚的底汤,两种矛盾的姿态却能如此浑然天成地搭配在一起...... 再夹起一块羊腿,肉已经炖得相当酥烂,骨头轻轻一抖,那羊排肉就随着滑下来,光是肉眼一看,都能想象出它软嫩的口感。 贴着筋骨的部位又不失嚼劲,摇摇欲坠,口感极佳。 这种做料头的肉,最怕的就是没有味道,但显然吃沈记的面是不用担心这一点的。 无论是番茄的鲜甜微酸,还是淡淡的底汤鲜味,以及羊肉本身的醇厚滋味,一个一个极有层次地在张琪口中绽放开来。 他一边品,一边分析着:“这羊腿应当是没裹粉,直接下油炸过,这一来才能保持色泽晶亮;二来,炸过之后才能锁住羊肉本真的肉汁,保有丰富口感。外头是浓郁酸甜味,里头是羊肉的本味,如此,才是最佳......” “底汤这样鲜美,恐怕不只是骨汤炖了番茄,应当还用海味吊过几回,鲜上加鲜才对。” 沈荔就在他面前坐着,小口小口慢慢地品茶,闻言点头:“不愧是凌云阁张掌柜。” 张琪吃了半晌,放下筷子,又将汤喝得一滴不剩,这才苦笑起来:“我有什么好值得骄傲的,倒是沈掌柜,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沈荔笑而不语。 合作她当然是不会合作的,既然要承办及笄宴、从魏夫人手里吸收投资,那当然要充分证明自己的实力。 再者说她并不觉得不跟凌云阁合作,她沈记就拿不下这次的机会。 但张琪态度良好,沈荔也不好冷言以待,只好用这样婉转的办法来告诉他,沈记很是立得住,并不需要什么合作来撑场子。 张琪毕竟是见多识广的凌云阁掌柜,如此也懂了她的意思,略显惭愧地笑着:“是我托大了。” 再也不提联手合作的字眼,就准备告辞。 只是在走之前被沈荔叫住:“张掌柜,请问前些日子......” 她将自家伙计察觉到的那个奇怪食客,以及一路追查到张家隔壁的事一一告知。 张琪闻言大惊:“没有的事!我凌云阁从没有用这样的办法来探查沈记的菜单!” 他倒并不觉得这办法下作,毕竟是光明正大花钱在人家饭馆里吃饭,只是派去的人天赋异禀,又不是摸黑去别人厨房里偷配方。 但去吃饭可以,吃完还非得假装是凌云阁的人,这就有点太缺德了。 这人若说是毫无挑起沈记和凌云阁之间矛盾的心思,张琪就把名字倒过来写。 他既然意识到这其中的误会,便解释得很诚恳:“沈掌柜,我绝无此意......” 说着,又不免生气起来:“也不知道是哪家该死的,稳坐正中挑拨离间,竟是打着黄雀在后的心思!” * “你是说,你把那人引到了张琪家附近?” 奎香楼里,掌柜王华目瞪口呆地看向金子琼。 “那是自然,做这行的,难道我还不知道规矩吗?总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不是?” 王华大笑:“还是你小子鸡贼。如此,我们兀自看好戏就行了!” 他早已恨沈记恨得牙痒痒,凌云阁就更不用说,和他奎香楼是经年的老对手了。 要是能压他们任何一个一头,都能让王华开心好几个月,更不用说一箭双雕。 他笑完,忍不住捻起一块桌上的绿豆糕,慢慢吐出一口浊气。 整个正月,靠着那莫名其妙的全红宴,沈记可谓是占尽风光,好不得意! 凌云阁的张琪也是没脸没皮,上赶着求人,也不看看那沈记春风得意,哪会搭他? 不过,他们也就是一时的高兴罢了,没个长远的打算,就怨不得他坐收渔翁之利。 等入了春...... 王华微微一笑,和金子琼的茶盏在桌边轻碰。 等沈记和凌云阁两边撕扯起来之时,那就是他渔翁得利的时候了。 第36章 打工仔乔裴 第61章 然而王华和金子琼等了好几日, 一直等到二月过完,三月已至,都没等到沈记和凌云阁闹翻。 这没道啊?王华百思不得其解。 如果两家起了冲突, 那必然有一家会做出行动。 毕竟及笄宴的斗争就在眼前, 无论是谁都会做出一些举措来保证自己的优势地位...... 他想了半天,觉得不能坐以待毙。何况金子琼惹出的事也过去好几天, 不用再担心自己会被发现。 于是挥手就叫了个跑堂的, 让他去看看沈记最近在做什么。 这毕竟不是现代, 一个电话或者上网一搜就能找到竞争对手的消息。 虽然同在京城,但位置相距太远,奎香楼素日想要得知其他家的消息, 都是要靠小厮跑腿去打听的。 不过多时, 那跑堂的便一路小跑回来, 脸上带汗, 气喘吁吁:“掌、掌柜的!沈记、沈记他们......” 王华看他脸色不好, 心里却暗喜。想来必然是那沈记做了些怪事,让他的小厮都看不惯了。 不过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正是及笄宴的关键时刻, 却被凌云阁派人打探菜单,换做是他,不去生撕了张琪都算有涵养。 如此一来, 慌不择路的沈记, 会做出什么荒唐事来针对凌云阁? 凌云阁又会如何反击, 把沈记一同拖入泥潭? 哎呀, 真是想想就开心。 王华于是清了清嗓子,捋了捋胡须, 慢条斯地弄了半天,这才道:“好了,一惊一乍的多没风度,你喝口水,慢慢来。” 那小厮见他不急,自己也不忙着说,猛地灌下去一杯水,又用手背一把抹干净嘴角,这才说:“掌柜的!沈记、沈记他们出了新菜单了!” 又是一杯水下肚:“第一批客人已经吃完出来了!说是、说是......” 小厮一抹嘴,大声道:“特别香!” 王华:? 王华怒喝一声:“又是新菜单?!” 王华人都傻眼了! 不是啊!不该啊!没道啊! 他设想的走向,可不是这样的啊! * 王华挠破头都想不明白,沈记怎么能半点不把间谍一事放在心上,反而开始筹划推出春季的新菜单了。 沈荔才懒得去管别人在想什么,既然沈记先前答应过客人们菜单一季一换,自然不能食言。 那‘开门红’也就罢了,辣椒是常有的,北边也不缺甜菜。 只是冬天那些菜,入了三月实在不合时宜,便要换成春天的时鲜了。 这时机也巧,谁让是二月通知、四月截止呢?刚好能顺成章换两次菜单。 虽然不是有意,但正合了赵二那天的提议。 赵二在下面兴奋点头。哎呀,也不知道怎么的,他一想到沈记能赚钱,一想到别人费尽心思想打压沈记,但掌柜的只需搬出几道新菜就能让大笔大笔的银子哗哗入账,那些小小手段半点也影响不了沈记分毫,就很难不感到开心啊—— 赵大看了一眼摇头晃脑的弟弟,往他腿上拍了一下:“正经点。” 赵二‘哦’了一声,立刻坐好。 他也算是看懂了,他这哥哥原本以为是个正直过头、有点迂腐、多少迟钝愚笨了些的人。 赵二还天天想着,日后自己事业有成,必然要多多帮助自家大哥,毕竟两人从小相依为命,能活到现在,两个人少一个都不行。 但没想到这日子好过了,饭吃饱了,他哥看上去居然比他还要聪明些了。 好在赵二是个心胸收获的人,他机灵、脑子活泛,比他哥多少还是有些长处,不至于心生嫉妒。 再者说了,他们赵家兄弟在这儿互相帮扶的,让沈记更好,自己也更好,这不是三全其美的大好事嘛? 赵二在这美滋滋地想着,沈荔却有些犯愁。 虽说沈记现在已经开始慢慢地限制客流,厨房里又有一德和宁宁帮忙,但这两个再怎么说也是小孩,无论力气还是技巧都有所欠缺。 沈荔倒不指望有人能帮她做菜——这种水平的人,估计全京城也就那几个大酒楼的后厨能找到。 但有些力所能及的事,比如将焯过水的肉或排骨煮好了给捞出来,有人能帮她放好,她只负责伸手调味下锅就好了。 这种活一则离火太近,总是危险;二则要将大块的熟肉排骨从滚烫的锅里捞出来,也不是两个小孩的力气能办到的事...... 沈荔又是一声轻叹。 “沈掌柜有何烦恼?”一旁的乔裴轻声问道。 沈记众人见他又在,也毫不奇怪,并不为这位玉宰相大人长久在沈记大堂逗留感到疑惑。 毕竟来个一次两次,多少还算惊喜; 来个一周两周,就算是常客; 如果这五六个月天天都来,那换做任何人都不会再为此感到惊讶了。 赵大赵二他们都不惊讶,沈荔当然更不惊讶了。 她‘嗯’了一声,将自己的烦恼如数说出。 乔裴便道:“既然如此,我可以帮忙。” 沈荔扭头看过去。 乔裴眼睫一颤,目光轻轻垂落到自己手背:“虽在为厨一道上,并没有什么见地,但只是帮把手,我应当能做。” 他这一说,刚刚还自觉见怪不怪的赵家兄弟和芳姨都震撼了,连声劝道:“乔大人,乔大人您毕竟是当朝宰相,怎能在沈记后厨帮忙?再者说,万一伤到您贵体......” 乔裴一抬手,那绛红的宽袖轻轻一拂,几人便住了嘴——还、还怪吓人的。 几人面面相觑。这气派,果然是宰相啊,也不知道沈掌柜该怎么拒绝好...... 没错,拒绝。芳姨几人所应当地觉得,要拒绝乔裴的话。 本来嘛,宰相常来这儿吃饭,还可说是亲民之举;要是宰相卷起袖子给店里干活,那可就是折寿之举了啊! 但紧接着,他们就听见沈荔点头:“好啊。” “不是、掌柜的!拒绝!拒绝!这时候该拒绝吧——” 赵二眼睛都快瞪出眼眶了。 沈荔依然只是笑眯眯的,看向乔裴:“那就麻烦乔大人了。” 乔裴无视了赵二赵大震撼无比的表情,平静地眨眨眼:“那么,我该做些什么?” 沈荔半点不跟他客气,当即说:“既然如此,乔大人便先替我盯着面吧。” 她想了想,补充道:“半盏茶的时间,能用筷子夹断便提上来。” 沈记做面起家,中午晚上也供应,不少客人就爱这一口。 主食往往不要白米饭,反而要点有浇头的面条,以偿自己平日不能早起来品尝的遗憾。 后厨定制了竹篓子来捞面,一团生面条卷进去,烫熟了捞起来放进碗里,再浇上各色料头就是一碗面。 半点技术含量没有,甚至不需要时刻盯着,因此她放心大胆地指使起来。 第62章 乔裴闻言一顿,在一旁照墨无语的目光里站起身。 红色的大展袖卷起来,找沈荔讨了几根绑头发的彩绳,固定在肩头装饰的玉石上。 他走进厨房,声音也像玉石一样清泠:“只盯着面就可以?” “乔大人还会做别的?”这可是她专门找的最没有技术含量的工作。 乔裴:...... 他很想说自己会做许多其他事,什么点香品茗、琴棋书画,古典经史更是倒背如流,无一不通。 就连那些叫人看了就头疼的政务人事,通达内外,对他也是半点不在话下。 然而站在沈记的厨房里,面对着这些柴米油盐锅碗瓢盆,他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就好像真是什么都不会似的...... 临要进厨房,沈荔状似无意,问他:“最近仿佛常见你穿红色?” 乔裴一滞,黑亮的眼珠很有几分无辜地看向她。 沈荔便只是一笑:“行了,进来吧。” 乔裴抿唇,跟了进去,按着她的话,乖乖盯着锅里泛白冒泡的面水。 “看不出来的话可以自己试一试。”沈荔背过身查看炖煮的汤底,一面不忘叮嘱。 乔裴耳朵一动:“沈掌柜以往也试过?” “你当我生来就会做饭?”沈荔一笑,“最开始当然是自己一点一点试出来的。” 乔裴看着翻滚起来的面汤,忍不住顺着她的话想,沈荔初入行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 是不是也很惶恐,很无措,小心翼翼地跟在师傅后面,学一点算一点? 他对学厨一行的规矩不甚了解,但既然是一门手艺,想来必然严苛。 就算沈荔天赋异禀,大约也吃了不少苦。 不说别的,只说她的臂力,就绝非寻常人能比,而这样的基本功,又不是靠天赋就能弥补的。 他抬头,少女从容的侧脸映入眼帘。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沈荔似乎就一直是这样的神情。她很从容,偶尔也有些叫人难以招架的幽默。 有些话语和举止并不那么稳重,但回想起来也不会叫人厌烦。 大约因为,她的幽默和从容,都来自于她出类拔萃的能力。 而不是打趣、惹怒他人。 一时间,乔裴居然想象不出沈荔初学厨道、茫然惶恐时,该是什么样子。 就好像她生来就该做着自己喜欢的事,站在峰顶,笑眯眯看着底下人追赶一样。 他照沈荔说的,用筷子将面夹断就捞起来,放进碗里,又忍不住问:“学厨辛苦吗?” “辛苦啊。”沈荔头也不回,“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无论冷热都要守在灶前被热烟热汽熏着——这已经是最不辛苦的了。” “练刀工切到自己是家常便饭,一天下来整个手臂都是麻的。” 她将香浓的骨汤舀一大勺到碗里,又道:“站得静脉曲张......哦,就是大腿出毛病,也很常见。每天低着头看案板,脖子也都是问题。” “老师为人严苛,毕竟是要送进嘴里的东西,一点都马虎不得,所以稍有失误便被训斥。” 说到这儿,沈荔忽然笑了,掰着指头开始数:“调味没新意要被训斥、搭配太天马行空要被训斥、教过一次的手法没记住要被训斥......” 乔裴听着,心头微微抽动,原本要保持沉默的,也没能忍住:“那你......” “哦,我半年就出师了。”沈荔耸肩。 乔裴愣了一下:“......啊?” 沈荔见他微张着嘴,难得有些回不过神,忍不住抿嘴一笑:“刚刚说的是其他人的经历,我当然不一样。” “练当然是照样练,不过老师没怎么骂过我。” 火候刚刚好,沈荔指挥他从锅里捞出一根热腾腾亮晶晶的排骨,又一刀将其宰断。 “我不一样。我是天才嘛。” 排骨整齐地码在汤面之上,沈荔冲外头努努嘴,示意乔裴上菜去。 以往一心八用都不在话下的宰相大人,这才回过神来。 ......没错,这才是他那天雨夜见到的沈荔。 那时还没有沈记、没有一干闲杂人等,只有连绵不绝的秋雨,和她。 但即便是在那样阴暗无边的雨夜里,沈荔也如朝日般明亮。 叫人,记忆犹新。 乔裴没再说话,端着手里的排骨面出去上菜了。 与此同时,门口新进的客人仍是络绎不绝。 “刘大人!您又来了!”赵大一边迎着客人进来,一边叫道,“还是老位置?” 户部侍郎刘克和几个好友一道进来,熟门熟路往位置上走,他对沈记是很熟悉的。 这里东西好吃不说,还干净熨帖,有家的味道,叫他们这些远赴京城的游子心里喜欢。 铺面也处处周到,楼上的包间还特意做了隔断,私密又亲切。 他在户部做官,很多消息先人一步,难免想到前些日子凌云阁闹出的事,还想嘱咐两句,叫沈掌柜有事便托他,不必不好意思...... 但一抬头,怎么仿佛在厨房那道藏蓝的帘子后面,看见了当朝宰相乔裴的身影? 刘克傻愣在原地片刻。 他日日上朝,户部侍郎一职也能让他站在前排,自然是见过乔裴的。 不过、但是......在朝中见面是应该的,在沈记见面,怎么就这么怪呢? 大概是觉得乔大人这样玲珑剔透的人,三餐都靠露珠过活吧...... “刘大人?”赵大疑惑,“您有什么想加的菜,上楼吩咐小的也是一样的。” 刘克这样的常客自然是在沈记挂了名字的,爱吃什么忌口什么,都有记录。 他摇摇头,强迫自己不往那头看:“没事,先上楼吧。” “哎!” 这位刘大人没想到,自己是很有眼色,懂得保持缄默,有的人却是不会坐以待毙的。 沈记的后厨格局敞亮,外头用木板围了一块板前桌,是半开放式的,因此很容易就能看见里面有几人在忙活。 这也是客人们对沈记的一大好感之源,毕竟能自己亲眼看着做菜,总觉得更干净更放心。 但没想到今天跟着楼家长辈南下去跟外公拜年的楼小世子终于姗姗归来,舟车劳顿也没回家,正想着来沈记吃上一顿。 进门一看有新菜单,更是期待。 正要点菜之际,就见里边沈荔端着一盘清炒的笋片走出来。 楼满凤眼前一亮,抬手就要打招呼。 ——下一刻,却看见乔裴也跟着从里边出来了。 他眉心立刻皱起,只见乔裴微垂着头,似乎在问沈荔什么话。 沈荔轻声答了,两人相视一笑,竟然、竟然看上去有几分默契...... 楼满凤手心不知何时忽然攒紧。 旁边的小厮吓得不行:“世子......这个、这个,咱们把杯子放下先,沈记的茶杯,那可不兴摔......” 第63章 沈记的茶杯再不便宜,他北安侯世子还能赔不起吗? 但一想这毕竟是沈荔的东西,楼满凤总归是没像在家一样说摔就摔,还是将杯子放下了。 小厮也松了口气。没在手里捏着就好,否则以这位爷的脾气,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摔了呢? 但楼满凤再任性再纨绔,却从不打扰沈记的运营,也知道沈荔是唯一的主厨。 他要是为了一点小事扯着沈荔不放,耽误了沈记,别说是沈掌柜,他娘头一个就不肯放过他。 如此种种,让楼满凤咬着牙等到沈记歇业,才见乔裴和沈荔两人从后厨出来,还分别拿了块布擦手。 ......这家伙,居然真在后厨一直待到别人歇息! 楼满凤忍不住咬牙切齿道:“别人家的未婚妻也不知道避嫌,谁说乔裴是个君子来着?” 小厮:...... 小厮:“沈掌柜那、那不是没答应吗......”怎么就未婚妻了? 楼满凤横他一眼,小厮立刻闭嘴不做声了。 虽说刚出后厨时是并肩走着,但沈荔要去查账,乔裴要回自己原先的位置上,让照墨帮忙熏一熏身上的油烟味,两人很快便分道而行。 楼满凤看在眼里,心生一计,顿时把袍子一撩,自信地上前几步,走到沈荔面前问她:“既然已经入春,沈姐姐要不要一起踏青?” “踏青?” “是呀,京城春景可是一绝,我带你去,保准找到最好的位置!” 沈荔一听,的确有些心动。 楼满凤看出来了,立刻感到很自满。 哎呀,不愧是他,才能想出这样绝妙的主意。 那乔裴和沈掌柜的交集也就这么一点,没看从后厨一出来两人就分道扬镳了吗? 可见并不是一路人。 但他楼满凤就不一样了。年轻貌美,又有钱又有势,还很知道京城有什么好吃好玩的。 不像乔裴,满脑子四书五经朝堂政事,吃喝玩乐一概不知,做人无趣得紧。 只要他能有机会和沈掌柜相处,想来培养感情一事就是小菜一碟,不在话下。 楼满凤扭头看了眼还在熏衣服的乔裴,心里冷冷一笑。 没婚约又如何? 反正,谁也别想走在他前面。 第37章 踏青 说起踏青, 就不得不提大庆入春的习俗了。 大庆是个假期很多的朝代,不仅多,而且每次放假时间都很长。 譬如刚刚过去的新春和元宵, 几乎是连着一口气放到了二月底。 虽说是京城, 但沈荔单凭体感,觉得这里的京城纬度位置可能没有她原先所在那个京城那么高。 回春的时间很早, 几乎刚入三月天气就已经转暖。 但只是天气回暖并不够, 去得太早可没什么春景能看, 草坪依然是光秃秃的。 因此,大庆朝的踏青季往往是从三月的第二周开始,一直持续两周, 到三月底才结束。 这其中也有些讲究, 身份越高的人越能早些去, 越先体味今年最新的春之景色。 毕竟对金字塔顶尖的人群来说, 钱和权都不是问题, 最要紧的就是能跟上京中热潮,不至于显得落伍。 而这第一批权贵们占据了京郊景色最美的地方,其他平民百姓自然不会前往, 所以就成了第二批去京郊踏青的人。 沈荔坐在装饰豪奢的马车里, 听楼满凤眉飞色舞地跟她介绍,颇感兴趣地问:“可春天这么长,京城人又这么多。踏青季只有十四天就足够了吗?” “这倒是个问题......” 楼满凤有些抓瞎, 于他, 只要有的玩就行了, 从未想这么多过。 而另一边软榻上坐着的乔裴却淡淡开口, 替他补充:“有心赏春的很少。” 他这样一说,沈荔就懂了。 在大庆有那个闲工夫踏青郊游、或是在餐馆吃饭的, 毕竟是少数,甚至是极少数人。 况且踏青这项活动,一向是青年人的专利。上了年纪的官员就算要外出,也只会在自己家庄园里歇脚,而不会大喇喇地坐在江边河堤上,铺张布就野餐起来。 所以总的来说,为期十四天的踏青季已经能满足京城不少人的需求。 后期当然也会有热爱景色的富家子弟出京游玩,但那就是更少数了,俗称散客。 初春之际,正是花苞坠在枝头,似开非开的娇怯模样,比盛春时节百花齐放更有些欲说还休的美。 书生文人誉之、公子小姐们爱之,反而没有多少人去赏盛开的花了。 乔裴虽只说了一点,但见沈荔立刻就懂了,不免抿了抿唇。 她似乎,比自己想的还要聪明。 他今日会来,也不过是偶然而已。 原本只是像往常一样在沈记吃饭,凑巧那日是楼满凤和沈荔约好踏青的日子,正好撞上楼家马车来接人。 楼家世子说是接她去踏青,但青年男女单独游玩,总归有伤清誉。 乔裴既然撞见,身为友人,当然要帮沈掌柜一把。因此便跟着一起来了。 他想得所应当,只觉得自己立场公正,也算是尽了心力。 楼满凤却看得极为不悦。 他虽从未尝过男女之情,却总能体会到人与人之间不同寻常的氛围。 沈荔和乔裴两人,话虽然不多,但言未尽而意无穷,不用多言,似乎也能领会对方的意思。 这很难让楼满凤满意。且不说他往日总是众星捧月唯一的焦点,只说这车厢里,仿佛自己被单独割裂出来一般。 这时便挥舞着手里的盒子,试图吸引沈荔的注意:“沈姐姐,这是我娘吩咐人准备的点心,要不要尝尝看?” 见她的目光投了过来,楼满凤立刻得意洋洋地朝乔裴投去一眼,又打开手中的木盒。 那盒子不算小,外头覆着双层镂空雕花做得精美,但里边只放了六块点心,每一样无不精细漂亮。 要说大小,和沈荔上辈子吃过的某咖啡店点心拼盘大小差不多,不过一颗荔枝那么大。 楼满凤殷勤地给她推销:“这个是我家厨房最拿手的玫瑰酥,香味浓郁,满嘴蜜甜。沈姐姐要不要尝一个?” 他托着木盒捧在手心,眼巴巴的样子可怜又可爱。 沈荔遂应了他的好意,伸手捏起一块玫瑰酥。 时下流行的各种点心,为了保持形状完整,无一不做成油酥口感,又或者是粉膏的形状。虽说风味不错,但难免有些燥人。 沈荔吃了两块就不再吃了,楼满凤收过木盒,随手放进马车的暗箱里。 沈荔便看见他手边暗格里还有几个同样的食盒,问道:“楼世子,那也是你带来踏青的食物吗?” 古代车行不便,在京城里走两步倒无妨,但要去城郊踏青,光在路上来回至少也要一个时辰。 更不用说这几日是热火朝天踏青季,在门口排队等待出城的马车多得像夏日的蝉。 第64章 到了郊外又要找地方观景、布置,又是花时间的事。 “——因此不花个一天功夫是弄不完的。”楼满凤说着,眉毛一扬,“对了,我还带了家里新做的青团!” “虽然现在还不是吃青团的时候,但春天了嘛,早点吃也无妨。” 他又很得意地看了乔裴一眼,压低声音,让沈荔凑了过来:“沈姐姐,我家的青团口味可相当特别,你要是吃了,一定喜欢!” 沈荔微笑:“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这马车三面都有软座,中间是一方小茶炉,但因为马车正行驶着,所以没有点燃。 楼满凤是主人,当然坐在主位,沈荔和乔裴便相对而坐。 她刚和楼满凤说完话,余光里边便落入乔裴随风轻摆的袍角。 沈荔抬眼看了过去,得到了一个无辜且茫然的回望。 也不知道这人有没有准备什么吃的,沈荔不免想着,也没见带什么包裹。 她自己当然是备的有,毕竟做了这么多年餐饮,大到米其林二星,小到街头包子肠粉小吃摊,准备一点便携式食物当然不在话下。 无论是自制三明治、饭团这样可以即食的,还是小炒便当这样需要加热的,沈荔都带着。 想到这儿,她不由得摸了摸身边用锦缎包起来的四层包裹。 还好她带的多,否则冰清玉洁的乔美人,可不是要饿肚子了? * 庆朝有两座山最为出名,一座是南边的鱼鼓山,另一座就是沈荔几人今天的目的地——位于京城南郊的漳山。 漳山坐落在京城以南,以山中十景闻名天下。 与其说是山,倒不如说是一片连绵的山丘,与之相伴的还有一条横贯东西的江。 京城连带周边地势都相当平缓,因而草坪树林之类也面积广大。楼家的马车出了城,速度便快了起来,熟门熟路地来到一处地势较高的观景点。 要不怎么说是纨绔子弟才有的享受,楼家马车到时,这一处观景点已被人圈了,只有几家权贵能够出入。 其余人都是在江边观景,远没有这么好的视野。 但楼满凤年年都来,并不在乎这什么视野不视野、景色不景色的。一到了地方,铺开油布,就闹着要看沈荔带了什么吃的。 油布铺在梨花树丛前。梨花还没到盛开的季节,只有几朵零星的雪色,点缀在浅青的草坪上。 再远些,有细细一条玉带般的江水流淌而过。 两畔的色彩更丰富些,深浅不一的粉山茶、嫩黄的迎春、小而密集的粉嫩樱桃花,错落有致地点缀着江岸。 楼满凤与乔裴则坐在如雪梨花树下,一边一个,各不相扰。 楼小世子穿着淡粉绸衫,衬得他面若桃花,头冠用金银雕出薄片的花苞,华贵无双; 乔美人则是一身素色青衫,只在腰间一条碧色绸带将腰细细束起,上头又加一圈白玉,更显得腰肢劲瘦,身姿笔挺。 两人一艳一清,风姿各不相同,但在这幅春景里又是别样的交相辉映。 沈荔大饱眼福,笑眯眯地将食盒提出来,在手边放下。 “里头都有什么?”楼满凤好奇发问。 乔裴仪态端方,目不斜视,却也等着听她的答案。 楼满凤就更不用说了,上身微微前倾,手撑在油布上仰着头。 若非那一头黑发被金冠束得漂漂亮亮,沈荔都想揉揉他的脑袋。 手里包裹外层的锦缎拆开,便是四层装的食盒。 越往下越重,沈荔一一拆开。 “这一盒是蛋糕卷,是甜口的糕点。” “这一盒是三明治......呃,饼夹菜?还有些饭团,里头馅料味道不同。” “最下面的是小炒,一会儿用炉子热了再吃......” 楼满凤看得目不暇接,没听过的词一个一个往耳朵里钻。 他先打开第一个盒子:“蛋糕卷是何物?” “蛋糕......就是用鸡蛋面粉和牛乳做的一种点心。” 沈荔简单介绍了一番,“只是把鸡蛋额外打得蓬松,让整个点心的口感也不那么紧实了。” 要想做蛋糕,原材料倒是很好找,只是要额外注意烤炉的温度和时间。 除了沈荔,整个沈记里也只有宁宁能帮忙做上几块。 她今天准备的蛋糕也不是什么难度很高的,就是最普通的瑞士卷和几个杯子蛋糕,尽管如此,对楼、乔二人来说也已经足够新奇了。 他们俩一人分了一块绿茶口味的瑞士卷,一入口便觉得不凡。 蛋糕和那些粉质又或油酥质地的点心不同,其口感轻盈绵软,糕体之间含有充足的空气,因而咬下去也相当轻盈,毫不费力。 与内里的奶油馅儿搭配起来,口感顺滑至极,仿佛入口即化的云朵一般。 甜度也恰到好处,沈荔调和时加了些盐粒,让甜味更有层次。 奶油虽然甜蜜,但若是量太多吃着难免腻味,好在绿茶调味的清新将其冲抵。 一口接着一口,半个巴掌大的瑞士卷便很快吃完了。 楼满凤意犹未尽,还想再吃。沈荔轻轻一下拍在他的手背:“还有三盒,别太着急。” 被拍了,小世子也不气恼,反而摸着那块儿皮肤傻笑起来:“好、好。” 沈荔把那盒子往乔裴的方向拨了拨:“刚刚在车上乔大人没吃点心,要是饿了的话也可以先用。” 乔裴手指微微一动,在楼满凤的瞪视之下,半点不客气地将那盒子勾到自己面前来:“那就多谢沈掌柜好意了。” 第二盒的饼夹菜也是楼满凤从未见过之物。里头的菜还好说,外层那叫作‘面包’的饼状东西却很新鲜。 “吃起来的口感很熟悉。”他忍不住说:“和面饼有一些相像,只是没那么结实。” 沈荔点头:“没错,所以我就叫它饼夹菜。” 楼满凤粲然一笑,如桃花盛开一般:“沈掌柜倒不像一般酒楼,很少给菜肴取那些风雅之名。有什么说什么,很合我意。” “不是我不想,只是文学造诣不够啊。” 楼满凤听不得她自贬,立刻道:“话不能这么说,像冬天那道玉腌鱼,这名字音律和谐又带雅韵,把白萝卜比作玉,又很有情调。” 他全然忘了刚才还在说人家取名平实,不佶屈聱牙,一看沈荔自谦,立刻又反向吹捧起来。 “哦,这个呀。”沈荔摆手,不以为意,“这是乔大人帮忙想的。” 楼满凤:...... 怎么又有他的事? 他脸一垮,表情立刻不好看起来:“他什么时候都能参与沈记新菜的命名了?” 沈荔便笑了:“楼世子想取名也行啊,这又不是什么大事。” 楼满凤那股无名火还没烧起来,只冒了一撮火苗,就立刻被沈荔的笑颜浇灭了。 第65章 当即兴致勃勃道:“好!那我一定要取几个好听的名字,一定将他比下去!” 说着,示威般瞪过去。 乔裴却跟没听见一样,他慢条斯吃完第二个瑞士卷,轻轻将盖子合上。 连盒盖碰撞的声音都听不见,举动风雅至极。 不学无术,胸无点墨的纨绔世子,怎能帮沈记取出什么好名字? 他没什么好紧张的。 第38章 谄媚 小炒放到马车上炉子边热着, 三个人就正式开吃了。 这一片被圈起来的高地虽说面积并不太大,但胜在人少,赏起景来倒也别有一番滋味。 沈荔几人的位置正靠着梨树, 面前是斜缓的山坡, 视野所及,尽是青翠绿意。 此时正是梨树挂着花苞的时候, 外头白嫩花瓣含羞待放地包着, 其上青色脉络幽然, 像雪白草地里零星几点青绿落花,反而更美。 从穿越到大庆朝来,这还是沈荔第一次出京, 多少也觉得新奇。 乔裴注意到她的目光, 以为她想看梨树开花, 便道:“梨树要等四月后才开花, 那时再来, 才是‘雨歇芳菲白’的盛景。”* 沈荔点点头,不免感叹:“乔大人果然学富五车,诗词歌赋都是信手拈来。” 楼满凤手里握着一块三明治, 腮帮子嚼得鼓鼓囊囊, 好不容易咽下去,才说:“乔大人没考过科举吧......我没记错的话,是陛下钦点入官?” 没考过科举? 沈荔眉头微微一挑, 这倒怪了。 如果是个别的官也就罢了, 地方上一些芝麻小吏, 甚至六七品官, 都是捐了钱就能上任的。 但乔裴不同啊,他可是宰相啊。 要知道科举制发明以来, 就在官吏选拔当中起到了极为重要的作用。有明一朝甚至有“首辅必出翰林” 一说。 翰林是什么呢?是历届科举的一甲,也就是前三名。 由此可见,能入内阁、进入权力中心的必然都是科举考试的佼佼者。 当然,这是科举发展至巅峰才有的盛况。 在这之前,也有<a href=https:///tags_nan/tangchao.html target=_blank >唐朝那样,宰相由皇帝御笔钦点的情形。 虽然不知道《浮云录》究竟是个什么样的背景,但既然不是科举为官,就只能是后者了? 照这样说,乔裴这顶官帽,是皇帝送到他手上的? 不过说来,他毕竟年纪很轻,如今也就不到而立,即便御笔钦点,也该是有什么额外的缘由...... 她正想着,旁边忽然一个人影绕过梨树靠近他们。 “哎!我就说是楼小凤的声音!” “还真是,他这是吃什么呢......” “别说,真够香的!” 楼满凤抬眼一看:“孙兆!” 那几人里为首的是个穿戴矜贵的少年,再细细一看,不由得叫出声了:“沈掌柜?” 沈荔这才抬头,想了片刻:“是那日被鱼刺卡了喉咙的......” 楼满凤抚掌:“没错,就是他,我朋友孙兆。孙兆,你也来踏青啊?” 孙兆点头:“是啊,我们几人早就约好要第一批见见春景,做几首诗,回去让那帮国子监的羡慕羡慕!” 这也是为什么所有人都抢着来看第一批春景。京城这帮有钱的公子小姐们已经站在整个大庆顶尖1%的人群里了,再比什么财力,难于俗套。 只好比起了谁能更先别人一步看见新鲜景色、玩上新鲜物件、吃上新鲜菜式。 沈记也在他们这种风潮中获益不少,是以沈荔起身时,面带笑容:“孙公子,沈记也承蒙您关照了。” 孙兆也是满面笑容:“您这是说的哪儿的话呢?说来,我家里头有位教书先生,也是对沈记惦念许久。要不是他还在修养身子,不便出门,恐怕也要亲自前去,品一品沈掌柜的手艺的!也不知那折月客究竟是何等人物......” 他到底是经商世家出身,说起话来半点不露怯,几乎可以说是喋喋不休。 沈荔看这位孙公子虽然说着话,目光却一个劲儿往她带来的食盒上瞟,心里便明白了几分:“可是家里没有准备踏青用的点心吗?” “那倒没有!准备了,准备了......” 孙兆颇有几分尴尬,咽了口唾沫才道:“只是,沈掌柜这边吃得、吃得很香......” 他这话都很含蓄了,那不是吃得很香,是吃得太香了。 有楼满凤这位捧场大王在,每吃一样,都要大声高呼‘好吃好吃’,‘实在是香极了’,诸如此类的话。 又兼之沈荔带的东西都很新鲜,每一样都细细讲过其原料和做法,教人听得口齿生津。 他们相隔不远,却只能听不能吃,实在是一大折磨。 原本有这天然的梨树林隔开,也不算什么。 但坏就坏在,沈荔带来的小炒在马车上热着,热着热着,香味就出来了。 那可是沈记掌柜亲手做的呀!那香味,是一般菜肴能比的吗? 更何况今天出来踏青,带正经热菜的终归是少数。不少富家子弟就和楼满凤一样,带了些青团糕饼之类的。 想着就着春茶吃点心、赏春景,做上几首诗赋,那也是风雅十足。 但千算万算,却没料到这还有个沈掌柜! 到底是少年人,孙兆又不是那等趾高气扬之辈,这时便低声下气脸红着问:“沈掌柜,实在不是有意打扰,但我等没带够吃食,不知您手里这三枚食盒能否割爱......” 沈荔准备的东西肯定是够的,实际上她只吃一盒也足够了,只是以防万一。 不过楼满凤自己还带了有,应该不会饿着。 至于乔裴嘛—— 沈荔一看,好家伙,这人已经把那装着蛋糕卷的盒子藏得不知所踪了。 怪不得孙兆开口,就只说三枚食盒。 她不着痕迹地瞥了这家伙,后者依然无辜看回来,仿佛在文怎么了。 沈荔心中无奈,只好说:“总归楼世子这里还有吃的,让出两盒也无妨。” 她不开价,是因为知道孙兆此人生性大方,果然,手里便被塞了二十两银子。 一大块银锭,一看就是新打的元宝,模样圆润饱满。 再抬头,这人已经兴高采烈欢天喜地跑了,生怕沈荔反悔似的。 “那就多谢沈掌柜了——” 他声音遥遥从梨树林里传来。 小炒那一盒还在马车上,所以被拎走的是饭团和三明治。 楼满凤尚且还有些怨言——他还没吃够呢! 那饼夹菜口味虽然奇特,但生鲜的菜蔬咬在嘴里,和麦香十足的面包一道,味道竟也清爽宜人,吃多少也吃不够。 但好在小炒热好了,炒菜嘛,总归是更有滋味的。 三人就着楼满凤带来的青团吃得半饱,这才有了闲工夫品茶。 第66章 茶叶也是楼满凤带的,说是应景的白眉银毫。 但沈荔虽说会做菜,却不通茶艺,这毕竟是两门完全不同的手艺。 正想着要不就这么煮来喝了,不料乔裴出声道:“让我来吧。” 他按住沈荔去摸茶叶盒的手,微凉的手指碰到温热的手背,不自觉地轻咬下唇:“在下略通茶艺。” 茶之一道,注重风雅。 无论是动作、器具、品茶的步骤,都讲究‘松涛烹雪醒诗梦,竹院浮香荡文思’的意境。* 沈荔往日是很难欣赏这些的。她倒尝得出茶汤好坏,却对品茶之前的表演一窍不通,只觉得是跟月饼盒子一样的过度包装。 然见了乔裴在这山野花树间的茶艺后,立刻收了那样的想法。 也许她只是从没见过真正美妙的茶艺表演,嗯,是她见识浅薄了。 这不,让真正的美人来表演茶艺,的确是美得不可方物。 不过乔美人怎么学的都是茶道、书法之类,文静内敛的功夫? 比她像大家闺秀多了...... 【有的人既然不想搞攻略,就不要总是有那种肮脏的思想。】系统慢悠悠道。 沈荔即刻一嗔:“这哪里肮脏了?欣赏美人而已,倒是你心思脏看什么都脏......” 不过系统这一打岔,沈荔立刻就想起另一件事来。 那就是今天从孙公子手里赚的二十两银子。 虽说其中有一些溢价在,但照这样算,几乎能抵得上她卖月饼的利润了....... 不,说不定还在那之上。毕竟饭团、三明治这些东西,可比月饼要便宜的多。 糖油用的都少,几乎没什么技术含量,就是一点组装起来的功夫...... 楼满凤见她沉吟,便问道:“沈掌柜在想什么?如此出神?” 沈荔如实说了:“......既然如此,趁着踏青季做些方便携带的食盒套装,倒是有些赚头。” 楼满凤实在佩服极了。他怎么就没想到?他只觉得孙兆出门前思虑不周,活该饿肚子。 但是沈掌柜就是能从这些小事里,挖掘出无限的商机来。 此人顿时满眼佩服,支持道:“不愧是沈掌柜!聪明又敏锐!” 乔裴收了茶具,闻言眉毛都不抬。 手里不紧不慢地给两人倒上茶水,陶壶搁在一旁炉子上温着。 ......谄媚讨好,流于庸俗。 他必是不会这样做的。 * 刚开春,沈记就是一连串的新鲜事儿。 先是春天的新菜单,接着又接着踏青季的春风开始卖那装着饭团、饼夹菜等等点心的食盒,甚至还能专门定制。 无论是点心还是小炒、汤品,无论四菜一汤还是八菜一汤,几荤几素怎么搭配,只需要提前送去定金和要求,第二日一早便能送到府上。 寻常食客没空出行,自然不是这些踏青食盒的受众群体,因而也不知道有多赚。 但像沈穹这样,混迹在京城公子圈边缘的人物,却很清楚。 “十两银子一盒!我的姐姐,你可真是太会赚钱了......” 这样一想,过年时沈荔给他的压岁钱,也不过就是一个食盒的价。 好在沈穹虽说性子有些急躁,却是个本性纯良的好孩子,只觉得沈荔心思敏捷,天生适合从商一道。 这时还不忘摇旗呐喊:“姐姐姐姐,要不我也在你这订食盒吧?” “书院饭菜虽然不难吃,但吃多了也腻味,不如我花钱在沈记订餐......” 他一说,旁边同为白鹿书院学子的楼满凤和孙兆几人就眼睛一亮。 “对呀,我怎么没想到呢?” “沈穹啊,你不愧是沈掌柜的弟弟!脑子一样一样的灵!” 几人等到这日营业结束,立刻拦住沈荔。 “沈掌柜!我们白鹿书院一向行事端正,里头学子们嗷嗷待哺——” 沈荔一下就笑了:“嗷嗷待哺?说得像树上的鸟儿似的。” “可不就是吗!”楼满凤眼巴巴望着她,“沈姐姐,我就如忍饥挨饿的小凤凰一般,等着你点头答应呀......” “不是我不想。说实在的,有钱赚,难道我还不乐意么?” 沈荔摇摇头:“只是手头上实在忙不过来,我还想挖几个厨子到沈记来呢。” 楼满凤想了半天,想不出什么好的对策,只能撒娇:“那沈姐姐答应我,一旦空出手来,就允了我们从沈记订餐食吧?” 沈荔无奈,只得说:“好,只要忙得过来,就去承包你们白鹿书院的饭菜。” 说着微微一笑:“那毕竟也是一大笔银子呀。” 众人一愣,又纷纷笑了。 这奔着钱去的风格,果然是沈掌柜! 不过沈记的出品大家是放心的,有这样的手艺,就算是奔着钱来又有何妨呢? 沈记过得开心,自然就有人过得不开心了。 京城,奎香楼顶楼的某个包厢里,掌柜王华正在大发雷霆。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不是说他们和凌云阁会狗咬狗吗?啊?答应得好好的,现在呢?” “看着我不说话,怎么,我给你解释?你是掌柜的我是掌柜的?” “金子琼,这就是你他娘给我办的事——” 他一顿狂风骤雨,挨骂的金子琼心里也暗恨。 他没想到凌云阁和沈记居然半点冲突没起,还潇潇洒洒地继续做起了生意。 这沈记也是的,要做生意,老老实实做就算了。 三天两头地搞一些新花样,想让他们掌柜的不注意都不行啊。 他再偷偷抬眉去打量王华的脸色,却见这人不再指天喊地怒骂,反而面色阴沉,眉头紧锁,手指在桌边点来点去。 “这样下去不行,绝不行......” 王华喃喃着,仿佛想到什么很不详的东西,脸色都煞白起来:“我必然得想些什么主意,让这沈记被踢出及笄宴的甄选行列才行......” 他想起无意间得知的、奎香楼背后的主子,又想到自己如今早已跟这家酒楼绑得死死......儿子的前程,只消主子手指缝里漏一点都足够用的...... “我必须得、我得想点什么办法、我得想点什么办法......” 第39章 答案 踏青回来, 沈记依然是日复一日的营业。 说实在的,做食肆开铺子,没有什么惊心动魄的大事可说, 每日都是差不多的故事。 一旦掌握了规律, 更是能提前预估明日每样菜大致的份数,做好准备。 倒是郑梦娇送来帖子, 说要请她赴宴, 让沈荔有些微妙的困扰。 郑梦娇虽然平时说话很爽利, 但为人处世,却细心妥帖。 除了沈荔,请的也就只是薛依依等等, 常来沈记的小姐妹、手帕交, 没什么不认识的人。 而按《浮云录》这游戏的惯性, 郑家也不是个复杂的家族。 第67章 郑御史和夫人和和美美, 膝下唯有这一女而已, 上这样的家门做客,想来不会是一件糟心事。 所以让沈荔烦恼的,也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口脂?”沈蓉难得将声音抬高了些, “好端端的, 怎么突然想起这个来了?” 沈荔便将郑梦娇请她上门做客的事讲了:“别的倒好说,就是口脂,我实在用不惯那些红纸。” 沈荔天生浅唇, 到了游戏里, 依然是自己的身体, 便没有什么区别。 现如今市面上流行的口脂, 自然都是纯天然的,形态以色纸居多, 便是将一片纸染红,放在唇间抿一抿,着一些色上去而已。 这样上色,一来不匀称,看上去斑斑点点;二来也不持久,稍喝一口茶、吃一块点心,便全然无影踪了。 若是上门做客,自然要把眉眼脸颊都顾上,脸上便少不了颜色,如此一来,嘴唇脱了色,更显得苍白无力。 好在她曾经受人所托,帮忙开发过可食用的孕期口红,那方子还记得,便默出来,交给沈蓉。 她将方子给沈蓉,是因为沈记事忙,加上她人生地不熟,要找匠人也难。 要的也不多,能做个一两份出来,够她三五不时用一用就是了。 “这方子做出来的口脂,应该是一种膏体。”沈荔说,“到时便像螺子黛那样,用笔上色,反而好些。” 沈蓉一顿。 她默了两息,才眨了眨眼,慢慢道:“你愿意将这样的事交给我,我自然是高兴的......” 但是,你为什么会这样的信任我呢? 她发觉自己,仍然是不够明白这个妹妹。 至少换做是她,沈蓉不敢保证,她会如同沈荔这样,将显然价值千金的方子,就这么交给自己的堂妹。 一个虽然合得来、性子好,但自己却无法掌控,也没有把柄在手的堂妹。 若只是喝喝茶、谈谈吃食点心、品评绫罗绸缎,这样的朋友,沈蓉有许多。 但能毫无保留托付信任的......沈穹,也许算一个,但那也是因为沈蓉自信,他必然算不过自己。 但沈荔...... 若要说她愚笨,恐怕很多人都不答应——一个愚笨的人,怎么能掌握这样精妙的厨艺,怎么能将沈记,从一家不起眼的小面馆,变作可以参与及笄宴甄选的酒楼? 但说她精明,却也有些言过其实,毕竟真正的精明,应当事事为自己想在前头,为别人想在后头。 应当把一切好处往自己怀里揽,让所有关系的主导权,都在自己手中攥着。 譬如这样一张方子,既然价值千金,岂不应该托付给被她捏着卖身契的芳姨? 即便觉得芳姨不合适,一定要托给自己,也该在言语之间,恩威并施—— 她虽然定亲,却有个名不见经传的心上人,这件事,难道不就是一个很好的把柄吗? 还是说,她正是因为这个...... 沈蓉侧目,却只见沈荔吃了一块后厨送上来的枣糕,因为枣泥太细腻,拽着人问是怎么处的。 她的贴身婢女哪里知道,只能看向主子:“大小姐,我......” 沈蓉不免一笑:“叫人把方子写出来吧。” 她握了握沈荔的手,没经过思考,便道:“一会儿你拿回去,照着方子做。若是不成,再来找我就是了。” 沈荔欢呼一声,搂住她的胳膊:“太好了!那口脂的事,蓉姐姐也答应了?” 沈蓉看着她期盼的眼神,又是一笑:“自然。” 也许,正因为沈荔所思所想与她不同,所以才能...... 这样快活吧? * “最近怎么不见楼世子出来玩?正是踏春好时节!” “他?他不知道中了什么邪——” 白鹿书院内,一桌人坐在角落,虽然围在一起,声音却并不小。 “他最近,读书很用功呢!”一个肤色微黑的少年,扬了扬手里的书,“那天我去帖子叫他出来玩,这家伙却在府上温书!” “温书?就他?也不知温个什么劲儿......”旁边有人小声嘀咕。 “嘘!”立刻就有人给他使眼色,“人家是侯爷家的小世子,又有那么一个娘亲,想读书就读书,不想读就不读,轮得着我们说话?” 虽然白鹿书院也有些门槛,但仍算得上参差不齐,如楼满凤、孙兆这一类人,要么极有权,要么极有钱,要么两者兼有,自然是顶尖一档的纨绔。 而中间,自然还有些家世中等的公子哥。 至于沈穹这样的,其实相比起来,简直堪称寒门——只是父亲这一辈用功读书,求了个小官位,和那些世家大族,实在没什么可比的。 不过这也只是家世之分,要说考学的水平,自然又有了别的说头。 譬如最开始开口的,肤色微黑的毕阚,和楼满凤一样,都属于是能读些书,却不大精通,也没心思读。 考个童试,做个秀才么,勉勉强强当是能过;至于再往上考,就有些难了。 而后头嘀咕的、使眼色的陆生和袁泰沙,则是学得还不错的那一批。 要说顶尖,自然说不上,真正埋头苦学、奔着头名去的人,哪来的闲工夫背后嚼人口舌? 但和楼满凤比起来,确实更称得上勤学不辍、好学不倦了。 若要以为白鹿书院因为这样多派别的划分,而整日气氛紧张,那也是不尽不实的。 相反,越是顽固的阶级,越能稳定地运转。 于陆生、袁泰沙这样的人而言,楼满凤其实不失为一个不错的同窗。 虽然学习不上心,但也正因此失去了竞争力——人家摆明了不打算入朝,即便继承北安侯府,那也是人家自己的事,与他们无关。 况且和孙兆这样的巨富一样,都是整日在书院外折腾,对学院里头埋头学习的人来说,倒也不算什么麻烦。 但楼满凤这些日子表现,却像是要认真考学,入朝为官一般了! 这可怎么得了?光是看一眼楼家金光闪闪的名头,诸生都像是要晕厥过去一般,一路从楼满凤勤学、楼满凤科考,联想到楼家使人作弊,将他们这些真正有才华之辈打压下去,捧着自家小世子上位了。 自然,本朝不是没有先例的,因此要说他们的猜疑,仿佛也有些道。 这时就能听见陆生提高声量:“你光顾着充好人!回头自己名额被他压了,你又上哪里说去?” “咱们这些人,本来就全靠着自己念书,搏一个好前程,怎么比得上人家这样的公子哥?” “往日井水不犯河水也就算了,日后都是一根独木桥上的人,你拿什么跟人家比?” 他这话,其实未必没有说到旁人心里去。 只看袁泰沙,已经没话可劝,旁人也是心有戚戚。 第68章 连毕阚都说不出什么来,因他知道,他和楼满凤这样的家世,若是铁了心要读书做官,却又真是考不出来,那么用些手段,那不是不可能的。 屋内一片凝滞,却没人注意,屋外也站了两个人影。 楼满凤立在门边,黑睫微垂,下颌紧绷。 孙兆看着他神情,心里也觉得义愤:“别他们!你爱怎么做怎么做,是他们多嘴......” 说着,想起两人平日也没少被酸,若是撞见,都是直接迎头骂回去,便撺掇道:“不然,咱们直接推门进去,骂个痛快?” 孙兆自诩对这位好友十分了解,毕竟两人相识颇早,又一直在白鹿书院一道读书,有什么吃喝玩乐,都叫着一起。 可以说,见面的时间比起父母还要多些,不能不说一句挚友。 楼满凤跟他,又不大一样。 虽然楼满凤母亲魏桃手里,掌控着江南一霸的魏家商行,跟他爹似乎如出一辙,都是从商;但人家毕竟还有个北安侯亲爹,要说在大庆横着走,也差不多了。 可以想见,这位挚友的脾气,是何等直率执拗,无论何事,只要不如他的心意,便非得要扭转过来不可。 只是今天...... 楼满凤垂眸,不语。 半晌,才扭头,作势要走:“......还不走?在这儿听这个,难道很有意思?跳梁小丑而已。” 孙兆来回看了两遍,才回过神来:“噢,这就来!” 真是稀奇,他还以为这世界上再没有什么,能让楼满凤犹豫不决、举棋不定的呢! 除非...... 除非,他自己,也没有答案吧。 * “乔裴来了?” 皇宫内,金銮正殿,皇帝将笔随手搁下:“想必是南边的事有了进展......叫他去侧殿吧。” 既然是去侧殿,那么便要绕道而行。 引路太监提着灯笼在前,乔裴不紧不慢在后。 他不开口,太监们自然也不会出声。 一时之间,便只能听见细细的风声,卷着一两点雪花而过。 落在玉砖金阶前,不过片刻便被人扫走,不留半分痕迹。 他许久不入宫,竟有些忘了,金銮殿前的景致,原来是这般狭窄。 狭窄的宫道,狭窄的庭院,狭窄的殿室。 狭窄的天。 “乔大人,侧殿到了。”太监躬身请他进去,“您直接进去就是,里头备好了热茶点心,只需稍等片刻。” 桌上拢共八碟点心,以皇帝的身份,算是相当简陋。 不过本也不是正式宴请,只是君臣对谈,便算不得什么。 乔裴见其中有一碟牛舌饼,端详片刻,夹起一块来。 御膳房的手艺,自然是百般精致。一块牛舌饼,叫他们做得酥、软、香、糯,咸的椒盐和葱爆羊肉、甜的枣泥和豆沙,都各有特色,回味无穷。 他吃了一块,放下筷子,又喝完半盏茶,皇帝才从正殿过来。 扫了一眼,笑着问:“如何?朕这宫里的牛舌饼,比沈记的点心是好是坏?” 乔裴答:“自然是陛下宫中,更为精致。” 心绪随之一动,却想不起来刚刚吃的那一块是什么味道。 皇帝也不同他啰嗦,坐下便直入主题:“此前高鉴明报上来的,朕已知晓,且让执儿暗中查过。眼下看来,暗中对沈记下手之人,与南边有些往来。” “牵扯如此之深,便需缓缓图之。”他说话含糊起来,这是皇帝思考时的特征,“务必小心,不可打草惊蛇......” “陛下若想全然放心,不如偷梁换柱,以假乱真。”乔裴说。 “朕与爱卿,心有灵犀啊!”皇帝笑道,“嗯......还好是你在这儿,若是你老师,恐怕又要叫我保重自己为先了!” “如此,便以执儿为首,你也一道乘船南下。”他提起太子,不免轻轻叹气:“......执儿做事,有时还是太急,你多看顾着些罢。” 乔裴闻言,放下茶盏:“太子殿下天资聪颖,仁民爱物,微臣并无处可指教。” 皇帝大笑,也不知是赞许他的谦和,还是因为别的。 片刻,才又开口:“你忠贯日月,朕是放心的。” 乔裴起身行礼:“臣事君以忠,这是自古以来的道。陛下厚爱,臣,定不负所托。” “朕知道。” 皇帝也慢慢起身,走到窗边。 他在偏殿与乔裴谈事,洒扫太监并不敢过来,因而窗台积了一层薄薄雪花。 再远些的地面上,却一点残留都没有,干干净净,让眼前这一捧白,如同幻景一般乍然。 仿佛一开口,便会惊动这雪,让它消失无踪。 “正是因为你忠心,朕才会用你啊。” 他看着乔裴那张毫无破绽的面容,慢慢说:“你也担得起朕的信赖......” “对吧?” 第40章 食盒 踏青季很快过去, 沈记准备的便捷食盒却出人意料地维持着高热度,依然风靡京城。 芳姨盘着账本,都有些迷惑了:“我原以为这就跟中秋的月饼礼盒一样, 是个吃了就过的时兴东西, 怎么还能越卖越多呢?” 眼见着已经是三月末,便当盒子依然维持在每天八十份左右的订单额。 出了踏青季, 自然不能照原价卖。 按照沈荔的吩咐, 这些签了长期订单的客人, 按八两银子的价格包月,每天早上送上门。 原先十两银子买的食盒是四层,跟沈荔那天带出门的配置差不多。 包月的套餐每天只有两层食盒, 以饭团、三明治这类饱腹的食物为主。 包装倒依然精美雅致, 此外还专程派人上门, 细细询问了每个客人的口味偏好和禁忌。 赵二一听, 好奇心也上来了:“怎么会这样呢?呃, 不过当然是卖得越多越好啊,我只是觉得好奇......” 芳姨看着那几十个眼熟的名字,在心里细细盘算一番, 只找到唯一一个共同点:“他们都做官。” “做官?这是什么意思?做官有什么影响么?” 两人对视, 百思不得其解,最终只得看向沈荔:“掌柜的,您一定是成竹在胸, 早有规划了, 您就给我解解惑吧——” “谈不上解惑, 只是有一件事你们不知。” 这还是沈荔从乔裴那儿听来的:“如今的官员们都起得很早, 也常在路边用些早点,但到了金銮殿门口却没法立刻进去, 而是要在前面候上半个时辰,直到人齐。” “这样折腾下来,出门时吃的那点东西很快就没了。又要站一个早朝,怎么可能不饿。” “且宫里是不提供早点的,就算有,也只给极少数高官提供少许点心。三四品官员尚且吃不到,那些末流小官就更不用说了。” 赵二立刻心服口服:“掌柜的果然是走一步算十步的人物,想来您前些日子开始卖这些方便好带、易保存的东西,就已经看到今天了吧?” 第69章 沈荔笑而不语。 不是她能算,而是人食五谷,食欲是最天然的欲望。 再怎么存天灭人欲,也没见谁不吃饭,靠绝食来悟道的吧? 正说着,宁宁从后厨绕道过来:“掌柜的,这批食盒都装好啦。” 莲桂贴着她一起出来,两人黏黏糊糊:“装好啦装好啦!” 装盘这种轻松活都是小孩子们做。赵大一听,也不沉默了,放下茶杯就开始活动筋骨,准备上门送货。 芳姨将单子递过去。赵大一看就笑:“这都是老熟客了啊。” 他跟弟弟赵二送货干得最多,对那些爱吃食盒的客人也极熟悉。 这单子打头第一行第一个名字,工部员外郎上官敏,就是个一口气订了半年食盒的客人。 上官敏在大庆朝堂上,是个可以有,但不可无的中流官员。 为什么说可有不可无呢,虽说他存在感稀薄,无事皇上和上级也想不起有这号人物,甚至记不得给他升职加薪。 但一有工作,就不得不想到他。 作为工部员外郎,他一不会修筑大坝,二不会建园林,唯有一点,他极擅长盖房子。 不是那种皇宫贵族喜欢的漂亮房子,而是有了地震也不易倒塌的坚固房子。 就为这一点,他也不能被工部开除。 不被开除是一回事,平时想不起来、地位低又是一回事。 至少每天上朝,金銮殿厨房的那些特供点心,是轮不到他的。 上官敏和他的员外郎同僚们每天便只能忍饥挨饿,从早上卯时站到辰时,这才慢慢悠悠晃回家去,准备填填肚子。 换做现代人的时刻中,那就是从五点一直饿到七点,甚至九点,中间粒米滴水未进。 大家都是精力旺盛的中年人,身体怎么撑得下来呢? 常有同僚面色惨白摇摇晃晃,不得不互相依靠着,略微眯一会儿。 更有甚者,直接软倒在金銮殿外。 若是运气好没被发现,那彼此打个掩护也就撑过这一天;运气不好,治他一个仪态不端之罪也是没得说的。 因而上官敏每上朝前都多了一丝恐惧。既恐惧长时间的挨饿,又恐惧自己万一出了什么问题,牵连到家人,那才是无妄之灾。 却不料自家那个在白鹿书院上学的儿子,某日回来,提了一个精致的小盒子。 上官家都已习惯自家公子带沈记的盒子回来——门房那头接了,直接送上当晚的饭桌。 但出乎上官敏意料,这不是什么美味的菜肴,而是几个他从未见过的方形东西。 听儿子一说,才知道这是专程为了踏青季制作的,方便易携带,还不怕放凉的食物。 上官敏‘唔’了一声,咬下一口。 确实,这称作饼夹菜的东西不同于他往日吃的那些早点。 早市里自然也有人卖小饼夹菜,不过那都是结实的面饼子里夹了扎实的肉,或炒过的各色蔬菜。 他手里这份只用煎过的肉饼配大片新鲜蔬菜的,吃起来清爽可口。 外层的面饼也不那么死硬,吃着毫不费力,又可果腹。 肉菜营养均衡,上官敏很是喜欢,第二日就提着食盒进了宫。 叫同僚看了,一发不可收拾,人人都知道了沈记在卖如此这般的好东西,很快风行起来。 再过几日,已是人手一份。 好在大庆对官员上朝带了什么要求不严,且金銮殿原本就会为二品及以上高官准备各色点心,因此他们想吃也没人拦。 只要不被发现,他们在底下跳舞都没人管。 只是有一回,上官敏几个人吃着吃着,发现金銮殿上高高在上听政的太子殿下似有所感,朝他们这头看来。 几人生怕被责罚,便慌忙地住了嘴。 还有人讨好地朝太子笑了笑,寄希望于这位仁慈温和,声名在外的殿下能高抬贵手,放了他们。 好在太子似乎不是浪得虚名,上官敏等了又等,确实未曾受到责备。 李执轻笑一声,遥遥地收回目光。 他贵为太子之尊,如何不知道近日宫中早朝流行什么? 就算他不知道,父皇也会告诉他。 至于他的父皇,天下就更没他不知道的事了。 只是他父皇尚且搞不清楚这些东西是从何风行起来,李执却有八成把握。 他不由得含笑,眉眼也舒展开来。 目光一转,无意识落在喋喋不休的礼部尚书身上,让这发须花白的老人不自觉挺直了腰。 想来,必然是沈掌柜的东西...... * 自从这食盒开卖以来,沈穹来得就更勤快了。 他实在眼馋这个方便又好吃的食盒,分量是足足的不说,每天菜色也不同,全看沈荔调配。 加之众望所托,一干同窗都很希望沈荔能跟白鹿书院签个什么供应协议,每天固定送一批食盒过来。 早前也说过,白鹿书院的东西倒不难吃,只是千篇一律,就那么几样。 长久地吃下去,怎么也腻了。 如今的学生又不像现代,初中三年、高中三年,总能换个食堂吃一吃。 古代读书人只要入了学,很有可能从五六岁读到十几二十岁都不换学堂的。 这学堂要是再不换厨子,那更不得了了。 沈穹每次来,要么独身一人,要么三五好友,都是两条腿走着就来了。 今天却有些特殊,不知道是怎么的,还专门坐了马车。 马嘶一响,车在门口停下。 柜台前的芳姨一抬头,喜道:“大小姐!” 原来是沈穹带着沈蓉一起来了。 两人先被迎到楼上空包厢里坐下,等午后歇了业,沈荔才抽空见他们。 沈穹一见她,立刻激动道:“姐姐,我准备今年就下场乡试!” “不会太早吗?”沈荔问。 沈穹怪异地看她一眼:“怎么会啊,姐姐,大家都是这个年龄下的场。再聪颖一些的,说不定更早呢。” 沈荔住了嘴,她就是随口一问,毕竟她半点不清楚如今的正常人该是什么年岁下场考试。 这么一想,她这样没常识的人,长久呆在沈记也算幸运。 否则,岂不是三言两语就被人把老底套出来了? 沈穹专程过来就是为了告知这件事,而后点了两道菜就开始埋头苦吃。 想着沈荔忙了一上午太辛苦,专门请宁宁做,说是权当试菜。 “味道分明很不错嘛!” 他是个钝舌头,大差不差就行了,吃不出什么好坏,凑上去挤眉弄眼:“姐,要我说你也是太辛苦,早些把宁宁培养出来,多一个人帮你忙,那多好?” 第70章 又长叹:“要是能多些人帮忙,是不是就能接我们书院的活了?” 沈荔瞥他一眼:“是我不想吗?” 她可比谁都想省事。早一日有人帮忙,她就能早一日腾出手去研究新东西。 有了新东西,就有了新入账,就有了更早回家的可能...... 两人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通,沈荔这才扭头揽住沈蓉的胳膊,问她:“姐姐今天怎么也来了?” 沈蓉一想到接下来要谈及的话题,多少有些羞涩,拉着沈荔要去后院。 沈荔也遂了她的意,两姐妹在沈记后院的梧桐树边散起步来。 说了一会儿那口脂方子的事,沈蓉说已经雇了人做起来,估摸着就快能见到样子。 接着,又说起些别的话。 “——所以姐姐和那诸公子相处还算愉快?” 沈蓉咬唇点头:“是这样的。此前我未曾见过他,也未曾和他说过话,只知道他是个孝顺懂事之人。然则他谈吐举止文雅,风趣幽默,人也文质彬彬......” 沈蓉越说越小声,扭头一看,沈荔正促狭地盯着她,立刻就恼了。 一拍她手背:“做什么?不许这样盯着我了!” 沈荔换上一副可怜表情:“姐姐现在脾气越来越大了,也不知道是谁惯的。” 沈蓉脸更红了:“真,真的?我有吗?” 听她一说,沈荔才知道原来那诸公子的确是个脾气极好的人,又尤为护短,不是那等不知变通的酸儒。 这两个人除了在她沈记见面,今年的踏青季也一起出门过。 那是诸政欣选的赏景佳处,位置极好,在山上一处小院里头。 他提前付了定金,到那一看,却被人占了。 沈蓉本想着息事宁人,跟他换个地方赏景也是一样的。但诸政欣分毫不让,有礼有节一通炮轰,让对面说不出话来,羞惭而去。 沈荔若有所思:“如此一来,此人倒还算可托付的。” 至少比那些或怯懦或鲁莽之辈好太多。 沈蓉刚点了点头,又觉得不对:“托付什么呀?你要把我托付给谁呀?”追着沈荔就是一通打。 两人笑闹了一阵子,临出门前,沈蓉多少有几分忐忑地揪住自家妹妹的衣袖:“荔荔,你,你会不会觉得我有些......” 她纠结半晌,欲说还休几次,见沈荔始终没有半分不耐烦,这才鼓足勇气道:“我虽和诸公子相处愉快,然长时间未见到原先的......心仪之人,多少还是有几分记挂。” 她面露茫然:“可是按说,守礼的女子,心中应当永远只有一人才对。” “......荔荔你说,我、我是不是有些水性杨花?” 沈荔面露诧异:“姐姐,你怎么会这样想?人有选择,不免要对比挑选一番,这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吗?” “就像刚才沈穹那小子在吃鸡和吃鱼之间考虑半天,都是一个道。心里犹豫、纠结一二,那都是正常的事。” “而且你与那书生本就没有山盟海誓,甚至连他家中几口人也不曾知,没得说你还得为他不看别的男子一眼吧?” 沈蓉脸色缓和些许,仍有些不自信:“是这样吗?” 沈荔立刻趁热打铁:“当然了!再者,就算你和诸公子言谈甚欢,若是后来又遇上更心仪的男子,只要双方还未成婚、彼此有意,都可自由选择。” 她笑眯眯地凑近:“反正有我,这些话你不好同别人说,同我说总是可以的。” “什么呀。”沈蓉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胳膊,“说到底,本就不该有这样的心思......” 但她明白了沈荔的意思,沉默片刻,伸手柔柔地环抱妹妹片刻:“谢谢你,荔荔。” 她来这儿便只是为这件事。虽说积压多日,但直到今天和沈荔和盘托出,认为自己对妹妹再无隐瞒,似乎也对得起她的信任,这才好受许多。 沈穹倒对沈蓉的想法全然不知,只是充当一个合格的马车夫角色,又和姐姐一道回了家。 送走沈家姐弟后不久,沈记的晚市开张了。 这都是驾轻就熟的事,招呼客人收下点单,再往后厨转一圈,就只等着上菜。 但这日外头风极大,赵二看着看着,眼皮跳起来,总觉得不好。 他转过身,正想说什么,忽然门口一声巨响。 竟是有人生生把沈记闩上的木门给撞开了! 那人生得孔武有力,头发衣物却凌乱不堪,粗黑面孔上眼皮红肿,似乎哭了多次。 一进门,往地上一倒,便扯着嗓子大喊:“沈记毒害我弟弟!杀人偿命!” “沈记毒害我弟弟!杀人偿命!” 第41章 报官 这人多少算是有备而来, 没有任何前情提要,也不跟伙计们纠缠。 一声大喊,让整个大堂里的客人全都听见了。 赵大面色一僵, 然而没等他上前, 周全周安两兄弟却先过去了。 两个小孩很是默契,一人一边, 扶住这眼眶通红的大汉:“您有话慢慢说, 来, 往这儿坐——要不先给您倒碗水?......” 那大汉情绪激动,两臂一挥:“谁敢喝你们的水!谁知道你们的水里有没有毒?” 他生得威武高大,腿比周家兄弟腰都要粗, 两臂一甩, 就把两个小孩一边甩飞一个。 虽然之前流浪日久, 但在沈记好吃好喝养着, 也算细皮嫩肉, 一摔就是青肿。 两人灰头土脸的站起来,头发也散乱了,看上去倒更可怜。 如此一来, 原本先入为主, 觉得沈记有问题的客人们反倒冷静些许:“再怎么说也别打孩子呀.......” “就是,小孩有什么错的?” 这一打岔,不少客人也回过味来了。 刚刚他们被下毒两个字哄住, 惴惴不安之余, 没去想其中关窍。 且不说沈记一向是出了名的好名声好口碑, 以往送个火锅外食, 都封得严严实实,不让途中有半点意外, 怎可能无缘无故下毒害人? 退一万步讲,就算那汉子的家人真吃出了什么毛病,也不是这几个小孩的错嘛。 那孔武汉子并不知道自己一推人,印象已经差了一截,反倒更大声叫吼起来:“沈记的掌柜!那臭婆娘在哪儿?我知道是你害的!你这妖妇,不安于室......” 他没说京城官话,而是自有一股口音,在座不少客人无法完全听懂。 尽管如此,却能从他的语气和神态里辨别出说的绝不是什么好话。‘娘们儿’、‘妖妇’之类的词语倒是咬字清晰,让人不禁皱眉。 有人正想打断之时,忽然一簇急而短的风声,紧接着就是‘砰’!‘砰’!两声闷响。 众人定睛一看,只见不知从哪里飞来两根筷子,一左一右,顺着这男人太阳穴两侧深深扎进了背后的墙壁里。 一时间,整个大堂鸦雀无声。 第71章 沈记重新装修后用的都是上好的东西,那墙也是京城最好的红泥砖。 众人看向自己手里的筷子,至少有三指长,再看墙边却只剩一指,可见扎得多深。 那汉子被这样霸道的武力震慑住,战战兢兢抬头往着筷子来处看去。 只见角落里坐着一红衣男子,黑发高束,面如白玉。 他身边站着一个不起眼的青衣随侍,堪堪收手,显然那两根筷子正是从他手中飞出。 而刚刚完成这样的高难度动作,随侍却面不改色,只弯腰垂首,恭敬问:“大人,还继续吗?” 这红衣男子长相清雅俊逸之极,飘飘然如仙,却穿着一身亮眼的红色。 好看倒是好看,也很出挑,就是和他的气质不太搭。 只是这大汉没心思考虑搭不搭配的问题,他有几缕发丝被连带着扎进墙壁里,一挣,头皮就隐隐作痛,提醒他刚才的危险。 他立刻扯着声音大叫:“你!你们谋害我!所有人都看到了,你们这是大庭广众之下想要谋害我!” 乔裴根本连眼睛也不抬,懒得对他说一个字。 倒是照墨放下胳膊,冷哼一声:“有些人仅凭一面之词,就妄图让人偏听偏信。真当所有人都跟你一样是蠢货吗?” “再者,如今沈掌柜还没露面,你就满嘴污言秽语,我行侠仗义而已。怎么,不行?” 众人看了一眼还深深扎在墙里的两根筷子,再看一眼他,只得沉默。 ——这谁还敢说不行啊? 那汉子挣扎着想从地上起来。三月天的青石板,跪着还是生冷生冷的。 但刚动一动膝盖,又是一根筷子直直插入两腿之间。 这位置威胁太大,他狠狠抖了一下:“你、你们......” ’嗖‘的一声,又是一根。 这下他一个字也不敢说了,乖乖跪在原地等着沈荔忙完。 其他客人心里震颤,不由得面面相觑一番。 有认识乔裴的,鼓足勇气走过去,悄声道:“乔大人,这个......虽说咱们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但人命关天,万一是真的,咱们还拖延下去,这沈记的名声......” 乔裴抬起茶杯的手微微一顿——但也只是一顿。 接着,又流畅地举到唇边,轻轻抿了一口。 人命关天? 任是谁的命,又岂能与沈荔的命相比? 既然说不动乔裴,自然就有客人绕道去后厨找沈荔。不过不等他们找,沈荔已经从后厨出来,一眼就看见跪在门边的孔武汉子。 赵二跟在她身边,显然已经将事情经过如数告知。 她该堂皇了吧?毕竟涉及人命,又是做吃食生意的,最要紧就是名声不能坏。就算以往泰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在眼前的境况下,也该紧张起来了吧? 明里暗里,不少人都在观察着沈荔的反应。 很快,沈荔洗了手出来,先冲客人们道:“实在抱歉,诸位,今日发生这等意外,恐怕后面的菜没办法给大家上了......” 大家都很能解:“没事没事,这些都是小宗。” “是啊,沈掌柜,您先解决眼前的事儿吧。我们都不着急。” 倒也有些声音更小的,窃窃私语起来:“沈掌柜看着倒是半点不慌?” “胸中有丘壑,还是无知者无畏啊?” “话不是这么说,依我看,没有哪一次的事啊,是沈掌柜处不了的!上回孙家大公子孙兆,在这儿被鱼刺卡了喉咙......” 沈荔不知道他们在聊什么,扭头对芳姨道:“先记上账,这些客人今天的银子如数退还。” 处完客人们的事,她这才慢条斯走到那人身前。 她自己的店,有没有下毒,难道她自己还不清楚吗? 更何况就算是下毒,难道就这么巧,刚好只毒了这汉子的家人? 要知道同样的一道菜,即便时间不同,但处的手法、所用的配菜和调料,甚至熬煮煎炸的锅,都是一样的。如果是在后厨动手,绝没有只害了一个人的道。 沈荔眨眼间便想通这些关窍,眉头却并没展开。 那,大堂? 这更不可能。且不说赵家兄弟的背景干干净净,他二人跟芳姨在游戏里就是固定人员,无论哪条线都从未有过深刻的背景故事。 至于宁宁几个,因为人小,多数时候是跟芳姨他们搭班接待客人,单独行动的时候少之又少。 再把话说透些,即便真是他们动手,那么毒从哪里来?小孩子们生活出入都在眼皮子底下,沈记又生意火热、忙得要命,更何况他们的月钱很多还存在芳姨手里,又是哪里来的钱买毒药? 她目光落回眼前这人身上。 ......看上去有恃无恐,见了她也半点不露怯。 要么是精于敲诈一道的老手,要么是背后另有倚仗。 又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沈荔目光平静,声音也同样平静:“不知这位客人的......” 旁边赵大提醒:“弟弟。” “......的弟弟,是何日来沈记用的餐?” 那人直气壮:“昨日。” “既是昨日,那么他姓甚名谁,吃了什么?” 那人见沈荔说话有条不紊,似乎并不急切,眼珠一转,立刻暴起:“你这贱妇!下毒害我弟弟不说,还指使人以筷子做暗器伤我!” “如今又是颐指气使、趾高气昂——我告诉你,我要掰断你的手,扭断你的脚......” 沈荔眨眨眼,还没做声,就听见脑后一道极快的风声。 又是两根筷子,一左一右,这回直接扎进了汉子的指缝。 若是再偏一点,就直接扎进他的手指甲盖里去了! “啊!”那人惊叫,“你、你、你们是一伙的!诸位客人,请看这妖女!在大堂里安插奸人,就是为防我们这等在沈记受害之人伸冤啊!他们就是想要杀我灭口啊!” 沈荔并未他,扭头却见乔裴慢吞吞地走来。 “乔大人什么时候练出此等神功了?” 乔裴黑白分明的眼眸瞅她一眼:“是照墨。” “原来如此。不过我原想留这人问话,如今乔大人几根筷子将人激怒,倒让我有些难办了。” 乔裴手指一缩,仿佛心有愧疚,垂下头后退半步站在她左后:“抱歉,下次我会先问过你的意见,再让人动手。” 底下的大汉都惊呆了。这么凶残的招数,还有下次? 但转瞬,他却感受到无与伦比的压迫感。 那毕竟是远在角落都能根根无虚发,瞄准手指缝扎透墙壁的人啊! 方才他敢那样狂妄放肆,就是因为沈荔赵大几人已经走了过来,挡在他面前。想必这助纣为虐的两人投鼠忌器,不敢动手。 却不料他们如此自信,且也确实有这等实力,从细小缝隙也能精准扎进他的指缝...... 大汉目光愈发怨毒:“妖妇!你这般作态,是觉得害了一条人命不够,还想留下我这一条?如此行径,是想死后下地狱吗?!” 第72章 沈荔看他一眼,面上一丝波动也无,只接过芳姨递来的账本翻了翻,问他:“你弟弟叫什么名字?” 又重回最开始的问题,对先前那一出闹剧一个字也不提。 那大汉怒目圆睁,却碍于沈荔身后的乔裴和照墨恨恨道:“胡瑞。就是在你们这儿吃了一顿饭!回家不多久,人就没了!” “胡瑞......” 沈荔动了动手指:“啊,找到了。” “你看!我就说吧,我弟弟果然是在你们这里吃了毒药,这才病死家中!” 沈荔一听,眉毛挑起:“病死家中?刚刚不是说是毒发生亡吗?怎么又病了?” 那汉子微露惊慌,连声道:“对、对,是毒发身亡......” “不对吧?之前你不是说只是中了毒,还没死吗?” 那汉子却已记不清自己到底说了什么,下意识就要跟着沈荔的话继续改口。 但立刻又反应过来:“不、不是!我弟弟确实是被你害死了!你休想威逼利诱我改口!” 沈荔仔细核对一遍账簿,慢条斯将之合上,微笑道:“这不是您自己语焉不详,我也实在想确认一下令弟到底是什么状况嘛。” 不等那汉子开口,她又道:“不过令弟昨天吃完饭没给钱,我家账房心软,允他赊欠一天。” 她看向这人:“既然你来了,那就付账吧。二百两银子,一口价。” 那汉子立时大喊:“你这妖妇,休想骗人!我只给了他二十两吃饭......” “你给他二十两?”沈荔点头,“所以是你让他来沈记消费的?” “没,没错啊,这有什么问题吗?原本我们也是听了沈记名声在外,想必物有所值,才点头答应的。却不料在你这白白送了我弟弟一条性命......” 他说话颠三倒四,时常翻来覆去填补错漏。 从这态度里,沈荔就能确认,这汉子绝对目的不纯。 又恰好在及笄宴的节骨眼上,恐怕是个人都很难不怀疑,这是其他酒楼派来给沈记泼脏水的。 但究竟是哪一家,尚未可知。 一直不显山不露水的奎香楼?还是向来高调的满庭芳?又或者前几日还疑似派来间谍的凌云阁? 不过眼下最要紧的嘛...... 那汉子虽然半跪着,却同样得意。主子有令,要让沈记滚出及笄宴的甄选行列,他齐武业便想了这一招出来。 他当然没有什么弟弟,那人不过是他买通的一病死鬼。 一顿饭就能拿一百两银子,不过换他一条命而已,多划算的买卖。 齐武业虽说人暂时被困,但仍游刃有余。光是买个替死鬼都能给出去一百两,可想而知,他这次行动若是成功,又能拿到多少。 不过受些惊吓而已,又算得了什么? 要知道,他这一招人命诬陷虽然粗糙,有心人都能看出是诬陷,但屡试不爽。 无数被他沾上的店家通常都会选择私了,一旦私了,那价码还不是任由他开? 要说为什么都愿意私了,也不难解。 毕竟开餐馆做酒楼的,那都是开门迎客,最要紧的就是一个声誉、一个人气。 偏偏大庆律令里管得极严。一旦发现有食物不净不洁乃至人命关天之大事,立刻就要当地衙门前来封锁。 少则七日,多则几月、几年,甚至直接封锁到关门大吉的都有,可谓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只要报官,那就是最少七日的封闭期,这封闭期里不能开门营业,就是七天没有收入。 换了平时,齐武业说不得要做得更精细些,最好弄个真真儿的局,当场人赃俱获,让沈记不得不背下这口黑锅。 不过眼下及笄宴近在眼前,时间太紧,沈记又管得严,半只手都伸不进后院里去。他便因势利导,做了个粗些的巧局。 毕竟及笄宴甄选条件的第一项就是营收,七天都是零收入,直接就掉到末尾去了。 要不怎么说,是成也及笄宴,败也及笄宴。 若非时间紧迫,齐武业必然还有更多巧宗用在沈记身上;不过也正因为及笄宴,只需要拖着沈记七天没有营收,就足够达成目的。 如此,这局本身做得怎么样,便不重要了。 他也能向主子回禀,自己尽力效忠...... 他正洋洋得意,却听见沈荔淡淡开口:“我也没什么其他办法了,既然我们两头各执一词,那不如就报官吧。” 什么?报官?他没听错吧?! 齐武业大惊失色,一时连表情都没控制好,抬头看向沈荔。 她疯了吧?若非犯了失心疯,齐武业实在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这沈记掌柜哪里来的胆子,竟然不肯私了,要去报官! 第42章 京兆尹 京兆尹来得很快, 这头沈荔刚安抚完客人、赔了钱,把人一一送走,那头京兆尹就领着人到了。 按说他这职位约等同于京城市长, 应当是事务缠身。 却还能亲自前来处这样一桩小小的食物中毒事件, 一是因为牵扯进去的是公主及笄宴甄选对象之一,一旦出了差错影响到皇室, 那就不是他一个小小京兆尹能担得起的。 二来嘛...... 京兆尹姓萧, 名萧束。他做京官多年, 不曾到地方四处行走,肚腩微鼓,行动也不大便捷。 刚跨进沈记的门, 头也不敢抬, 甚至腰都没直起来, 直愣愣地就跪下去:“下官见过宰相大人!见过北安侯, 见过薛大人!” 这三尊大佛, 究竟是为何,竟齐齐落座在这小食肆里呀! 奶奶的,要不是他手下人跑得快, 来之前恐怕都没想到这小小一间沈记, 竟如此卧虎藏龙! 他问安的话里,实则还暗藏了些品级。北安侯虽说卸了戍边将军的官职,但简在帝心, 这侯爵位也是实打实的荣宠, 不是虚衔。 而南州巡抚薛旸略逊些, 虽则是地方官, 但耐不住人家是从二品,他京兆尹只是从三品。 况且薛旸还兼领着兵部侍郎的职务, 俨然可当正二品来看。 至于玉宰相乔裴乔大人嘛,若论品级,只稍逊北安侯楼侯爷些许;若论官职,那就更不用说,显然是在场最高。 这三位里,若要称呼起来,当然是宰相打头,侯爷居中,薛大人排末尾。 不过无论哪一位,都是他萧束得罪不起的人。 他跪在地上,面容几乎要贴上青石砖,脑中飞快地思索着。 皇城脚下出了这样的事,涉及皇家颜面,自然是他京兆尹的失职。 但毕竟没直接牵扯到公主身上,目前依然可大可小,只看他能不能立刻控制局面,把案子办好。 不仅好,且一定要快。 如今京城有资格查案的拢共三家,一个京兆尹,统管京城大小事,这种治安犯罪当然也囊括其中; 一个大寺,主管涉及大小官员、情节严重的案子; 再一个就是刑部,对流放和死刑犯等刑罚程度重的案子进行复核。 第73章 这沈记食物中毒案,从大小来看,显然是京兆尹该管的;但涉及乔大人、薛大人、北安侯楼侯爷,那大寺插一手也说得过去。 且刑部那头虽然一向只管复核,但有时皇帝亲命,也是能查查案的。 这毕竟是公主及笄宴牵扯出来的,要是莫思远那老匹夫有心在乔大人面前卖弄一二...... 转眼间,萧束就有了定论。既不能让它发酵,以至于影响公主声誉;也不能拖得太久,让别人插手,白白摘了果子。 ——他必须将这案子尽快办出个结果来! 既然已经决定办案宜快不宜慢,萧束便面无表情看向齐武业:“你说你弟弟吃了沈记的东西之后半日腹痛难忍,如今生死不知,那么究竟是生是死,你清楚吗?” 齐武业支吾半晌:“......我来时见他、见他痛得难受,想来挨不过去......” “不要想象!告诉我,你走的时候他还活着没有?” 紧接着又追问:“你家住哪条街哪一户,现在就带我去!” 齐武业咬牙,很是不甘:“但若是这杀人凶手趁机潜逃,又该如何呢?” 趁机潜逃? 萧束都懒得跟这人过多解释。逃,又能逃到哪里去?出京?有号牌吗?有文书吗? 更何况,不逃还有的查,一逃,那岂不是心虚?还用查?直接拿下就完了! “不必你说,沈记是一食肆,售卖入口的东西,却牵扯进命案里,依律自然要封!”萧束顶着那几人隐隐的视线道,“但你若说不出个子丑寅卯......” 沈荔却在这时站了出来:“萧大人,我自然是万分支持京兆尹查案的,按律查封,也是应有之义。只是如今双方各执一词,又无凭无据,只是封了沈记,仿佛却不大公正。” “倒不如沈记乖乖认封,萧大人则留几个人在我这儿。一来做监视,二来,也从沈记这头查出些线索,如何?” 萧束:“从沈记查?” 沈荔点头:“要彻查,便也要连着沈记的公账私账一起查,才好知道我们是如何买了毒药、如何布置死局,才叫证据确凿吧?” 她顿了顿,脸上流露一丝笑意:“不过毕竟是店里的账,要查,还请允了我家账房在一旁看着,也叫两方都放心。” 萧束是什么样的履历,见过的杀人犯不说一百,也有几十,立时便听懂了沈荔话里的意思。 允了账房,那难道真就只有账房一个人看着?如此,说的是留人监视,实则是明晃晃地要伸手一起查案了! 萧束下意识地便要拒绝:“哪有这么办事的......” 虽说这案子不算什么耸人听闻的杀人案,且到底人死没死还是两说。 但就算是个小案,也不能让涉事嫌疑人来办案吧? 否则,成什么规矩? 万一中途沈荔有意毁灭对她不利的证据,又岂是萧束留下几个人就能看得住的? 他正要拒绝,耳边就一阵稀里哗啦的声响。 萧束抬眉,原来是一旁桌子上的筷子筒被人拨弄,发出零碎的响声。 萧束眼角都不敢动,立刻低眉顺目起来。 若他没记错,方才打完招呼,乔大人就是往那方向去坐下了......? 筷子响动片刻,没人说话,反倒是片刻后,身姿英武挺拔的北安侯站了出来。 他虽是侯爵,却没有官位,连将军的职位也交还陛下,说起话来也少了逼人的压迫感,很是轻松:“萧大人,本侯知道这有违京兆尹办事的规矩,但你这儿要查案,少不得要封上几日。” “人家沈掌柜都认了,叫你随便封,倒是为难那些客人了。殊不知京里有不少人,离了沈记,连饭都吃不香了?” 萧束抿了抿嘴,还想再说,楼知怯又若无其事地跟一旁的薛旸搭上了话:“薛大人,我听凤儿说,近来倒是常见令千金在沈记用饭?” 薛旸这才收回打量沈荔的目光,煞有介事地回:“正是如此。依依这孩子,想来是因为受皇后娘娘看中,常往宫里去的缘故,因而也学着公主喜欢上这些新鲜的吃食了吧。” “哎!家里有个女儿就是好,你看我们家凤儿都多大了?还整天惹事儿......” 两个人一番互相吹捧,不提这头。 萧束却立刻明白了薛旸话里的意思。 谁不知道薛家姑娘深受皇后恩泽,常常入宫陪伴,和公主关系也十分亲厚。 若是沈记本就没有入过公主的眼,那他这儿偷懒省事也就罢了; 但听薛大人的意思,薛姑娘和公主口味相近,薛姑娘喜欢沈记,公主想来也会喜欢沈记。 又或者,更甚之,公主早就已经微服吃过沈记的菜品...... 这不是没有先例的啊!当今皇上不是前朝那样奉在庙里的神龛,无论是皇帝皇后还是太子和公主,都常微服到民间来探望民生...... 萧束越是想,就越是一头汗——因为他意识到这里头的纠葛绝不简单。 刚刚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沈记好运气,常客里竟有这样的人物,这时再一想厅堂中众人身份,反而叫人咋舌了。 一个二品大员、一个超品侯爷、一个当朝宰相,背后说不得还有公主青眼。 沈记既有如此背景,又怎会被人随意针对? 既然有人敢对沈记做局,那做此局之人又是什么身份? 恐怕、恐怕还要多谢楼侯爷提醒才是! 如此一来,一面封了沈记、一面两头开查,反倒是最好的选择。 至少能昭示京兆尹,两不相帮,公平为正。 几乎是立刻,萧束便做了决定:“既然北安侯和薛大人都这么说,那么就这么办。稍后本官便将人送来给沈掌柜。” 他想了想,还是顶着三尊大佛的视线,问沈荔:“若是迟迟查不出真相,沈掌柜岂非要一直同本官查案?” 沈荔微微侧过脸,似乎并不解他的意思:“大人是想说......?” “如果七日之内没有结果,且沈掌柜这头没有新的线索,而......” 他瞥了眼脚边仍跪着没起的粗野汉子:“而此人弟弟又确实已经故去,那么本官就不得不依律查封沈记了。” 这里的查封,显然就不只是不让开门这么简单,而是要抄卖店里摆设、地契,将店铺收缴了。 没想到这位沈记掌柜冲他微微抱拳,端看神情,还像是开玩笑似的:“自然,那么不如定下一个时限?” 萧束......萧束有些无语。 他想,这沈掌柜,恐怕觉得有人撑腰,便有恃无恐了?是不是完全没意识到这是多严重的事啊? “......那么请沈掌柜提个数,本官斟酌一二?” 沈荔想了想:“半个月?” 萧束下意识砍价:“五天。” 沈荔摇头:“十天。” 萧束:“九天。” 后面躲着的赵二赵大,对视一眼,欲言又止。 第74章 怎么这看上去格外正经的事,被自家掌柜一插手,就显得那么...... 那么散漫...... 萧束原以为沈荔还要多说几句,却不料她思考片刻,点了头:“九天便九天。” “只是我有一事拜托萧大人......” 九天的时日一定,双方写了契子,又得了三尊大佛见证,如此便签字画押。 “时间一到,若依然没有结果,京兆尹便会查封沈记铺子。”萧束又说一遍。 他看沈荔神情,似乎依然很轻松写意,不由心中暗叹。 还是年轻。查真相是这么好查的?人家既然敢下手,必然做了万全准备。 七天内解决不了,那就等着被查封关门、及笄宴不战而败、声誉一落千丈、食客纷纷散去...... 届时想要东山再起,恐怕也是镜花水月,可望不可即了! 萧束摇摇头,只觉得她初生牛犊不怕虎。 有背景的人大多如此,被宠坏了心性,不知天高地厚。 然而当他押着地上的齐武业往外走,跨出沈记时,又总觉得有些不对。 能在京城稳稳当当立足,凭着一家开业不久的新店进入及笄宴甄选的名单,沈记掌柜会是这样一个毫无成算的人吗? 萧束心头一跳,回头一看,依然是沈荔那张笑脸。 他收回目光,心里暗暗想:不至于吧...... 总不会,她一开始就想好了,要九天的期限? 只有这样,她那句请托,才说得通啊...... 第43章 猜测 门一关, 刚才还一副‘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姿态的北安侯楼知怯就长舒一口气,没骨头似的在乔裴旁边坐下来。 被冷冷睨了一眼,也没当回事, 只拍着胸脯一边灌茶水一边道:“京兆尹这气势实在吓人!下次我再也不干这样的事了!” 他身材高大, 面孔俊朗,声如洪钟, 一说话周围人的耳膜都嗡嗡响。 楼知怯自己却毫无察觉, 一口气灌了三杯茶下肚, 这才好受几分。 正想用手背抹干净,又想起什么似的,从怀里掏出一张绣了几枚粉润桃子的手帕, 细细将嘴擦过:“哎哟, 差点给我吓走半条命!” 一旁薛旸无奈道:“楼兄, 你好歹也是个侯爷, 早年也是上战场一刀一枪拼出来的战功......“ “那又怎么了?”楼知怯眼睛一瞪, “那可是京兆尹!” 薛旸:...... 是怎么个意思?京兆尹比你这超品侯爵还要高一等是吧? “话不能这么说。”楼知怯又是一杯茶,“我做将军,那是因为我能征善战。那萧大人若是要跟我比这个, 我自然不怕。” “但方才我们在做什么?我们在跟京兆尹比探案啊!探案是我的本事吗?那是人家京兆尹的本事, 拿自己的短处去碰别人的长处,我不慌才有鬼了。” 薛旸听完一想,居然还真有几分道, 一时也不知道是自己的问题, 还是楼知怯的问题。 ......他该不是被这楼知怯哄住了吧? 又难道说, 这就是他能纵横沙场、立下不世之功的缘由——从不以自己的短处, 去碰别人的长处? 虽然想了许多,不过该打的圆场还是要打的, 薛旸道:“沈掌柜莫要介意,这楼侯爷虽说为人不着调了些,但该正经时还是很正经。” 沈荔从善如流:“我和楼世子认识许久,他对楼侯爷多有推崇,侯爷的能力我自然放心。” 古往今来,有几个能在沙场靠命挣出泼天富贵,还懂得激流勇退、辞了将军位散了兵权,只做闲散王爷的人? 其能耐、心胸、眼界自然都不是旁人可比。 只不过这性格...... 沈荔看了楼知怯一眼,此人正兴致勃勃地拉着照墨喋喋不休,想跟他研究那飞筷子扎人的本事。 被乔裴看了一眼,老实了。 坐回去没片刻,又抬头找照墨说话。 从一个将军的角度来看,确实活泼了些。但再一想想,大方爽快至极的侯夫人魏桃,和那永远走在不寻常道路上的楼世子—— 嗯,反而觉得这三人合该是一家人了。 “话又说回来,薛大人是几时到的?” “比你早些。” “那是应该的,你府上离梧桐街本就更近嘛。” 薛旸和楼知怯两人都是齐武业上门闹事之后,沈荔去信请来的。只有乔裴是一直呆在沈记。 楼知怯打量他两眼,忽然很惊讶:“乔大人怎么突然开始穿红衣了?” 一说起来,就像打开什么开关似的:“话说回来,这几日上朝也常见乔大人穿红衣?是忽然爱上红衣了吗?” 薛旸也跟着看了一眼,心里不知作何想法,又将脸转开。 乔裴不接话茬,他也不尴尬,就径直道:“要我说啊,就是现在这样穿些鲜嫩的颜色才对。男人的花期才多久啊?一直穿那些青色白色蓝色的,上了四十五十又该穿什么?” 楼知怯看一眼乔裴,又看一眼,脸上不由得带出几分不明显的嫉妒:“二十来岁的年纪穿红衣最鲜妍动人,你倒是命好。” 也怨不得楼知怯哀怨。他夫人魏桃是个好颜色的,当年看中他就是因为他跟别的将军不同,虽有杀伐之气,却无那五大三粗的形貌,反而长得很是俊俏。 经年累月下来,楼知怯自己也对形象很是注意。 如今天,就是一身玄色锦袍,金线暗绣几道苍鹰,配头顶金冠、腰间软缎。 黑金两色低调奢华,楼知怯相貌俊朗堪夺探花之名,气质又自有沙场征战者的血腥,这才压得住。 “乔大人生得好,只是衣品一直不大好,白白浪费好底子。”楼知怯兴致勃勃,拉着乔裴介绍起来,“要我说,除了红衣,淡紫、明黄等等亮色,都很适合......” 一直默不作声的照墨:...... 他不免心想,这楼侯爷实在打错了算盘。乔大人可没有什么打扮自己的心思,最近爱穿红衣,只是因为...... 照墨眼皮都没抬,只摩挲了一瞬刚刚捏着筷子射出去的手指。 因为沈掌柜说,红衣衬他。 所以此后,就常常穿红衣了。 想到这里,他相当恨铁不成钢。 这红衣虽好,但日日穿着,不也就不新鲜了? 沈掌柜是何等人物,沈记里头来往的楼世子、薛公子、李太子,哪个不是风流倜傥英俊潇洒? 这么一想,又觉得楼侯爷说的没错,自家大人虽然有些底子,但衣品一般。 总穿一个颜色算什么事?要时不时换换风味,才能叫人常看常新...... 赵大和芳姨几人探头出来时,大堂正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 方才不是他们不想帮忙,而是掌柜的非让他们去后院等着,人没走前绝不出来露面。 等萧束那头把两个京兆尹衙役送过来,几人才露面。 两个衙役一个叫钱罗,一个叫李欧。 第75章 两人已经有了安排,一个查沈荔和沈记的账簿,寻找私底下异常的钱财往来;一个则顺着沈记客人的名单往下查,排查沈记作为中间者,被买通杀人的可能。 “这话是说出去了,但掌柜的,咱们现在怎么办呢?”马三娘问。 “是不是您已经知道是谁在背后陷害咱们了?”赵二总是对她有着谜一样的信任。 事实上不只是赵大赵二他们,楼知怯和薛旸也很好奇,这沈掌柜打算怎么解决这件事? 他们应邀来坐镇,一半欣赏她为人,一半为自家孩子。 但要说再出手查案,就有点太过了。 像京兆尹萧束担忧的那样,这事涉及公主及笄宴,下黑手的人又身份不明。 只是替她要求个期限还不算出格,但强逼京兆尹下定论结案,两个位高权重又小心谨慎的人,可做不出这种事。 所以这事,必须得沈荔自己来办。 然而无论如何,他们和赵大赵二的想法也很相似。 陷害。 这局做得并不完善,齐武业的反应更是漏洞百出。 沈记一向在干净卫生上是最叫人放心的,怎么会突然让人吃了中毒的东西?更何况是下毒。 再者,其他酒楼天然地和沈记有竞争关系,联想到陷害也是应有之义。 然而自由心证是没有用的,查案要的是实打实的证据。 但要查起来就更麻烦了。这里毕竟不是现代,一来街头巷尾没有监控,就算是这人吃了沈记的饭菜,回家又自己吞了毒药自杀,谁知道呢? 二来,也没有身份证联网的公安系统。现在甚至连那中毒之人究竟姓甚名谁、靠什么维生都不知道,更别说人际关系网。 别看那大汉信誓旦旦说是自己弟弟,哪有弟弟是生是死都不知道的哥哥啊? 京兆尹已经去排查死者身份了,那报案的汉子却没有被控制起来...... “这样,三娘你性子最沉稳,也细致周全,就和赵大一起带着孩子们留守。若是有人想趁机图谋不轨,就跟这二位大人一起将人拿下。” 两人俱是点头:“掌柜的放心!” “赵二和芳姨,你们在京中相识的人不少,要细细打听最近京中有没有意外去世者,又或者突然消失的人家。” 赵二此人能言善辩,又机灵圆滑,很擅长和人打交道。 上到来沈记吃饭的高官显贵,下到买菜时在路旁乞讨的小孩,他都能说上两句。 芳姨心细,加上是中年妇人,很多赵二搭讪不上的人,她却没有太大顾虑。 至于李欧和钱罗两位京兆尹的衙役....... “两位大人留在沈记查案,我自然万分支持;只是也烦请大人,替我向后来的客人们解释此事。”她说,“务必将萧大人允我查案的来龙去脉、时间期限,说得清清楚楚。” 说着,沈荔微微一笑:“毕竟是官府衙役,二位的话,想来大家会听的。” 李欧钱罗二人肃容点头:“此乃我等分内之事,沈掌柜放心。” * 京兆尹为求稳重,排查得相当仔细。 反而是芳姨和赵二一开始就盯着其他几家酒楼,无论大小消息,尽数汇报。巧之又巧,反而让沈记这头先检出一个人来。 根据二人查到的消息,这人是被满庭芳辞退的,不知是跑堂还是墩子。住在京城西郊,家里就他一个想法子挣钱,却偏偏染了风寒。 一病不起,如今邻居长久见不着人,都认为是没救了。 风寒在这时候是能致死的病,一直吊着,又把家里的钱都花去买药,已然一贫如洗。 沈荔皱了皱眉:“这人病了很长时间?” “应当是如此。”赵二说,“我听人说,他这一年都是病歪歪的。” “且他家女眷以往上工的织布作坊把人辞退了。”芳姨补充,“这下家里真是一穷二白,几个小孩偶尔会去的私塾也没再见去过。” “他家没有老人么?” “有,但从他病了,就没大见人出来过。想来是因为家里男人病了,媳妇去作坊做工,孩子们就留给老人带了。” 赵二想了想,半是回想半是说:“确实,我往那织布作坊打听过了,他娘子是从去年才开始往那头去的。” 芳姨感叹:“去年京城雪灾,冻死饿死不少人,老人小孩最多。既能剩下老人小孩,看来原先还是有些家资的。” 赵二也说:“是啊,我这消息就是从路边的乞丐窝听来的,他们最知道哪家小孩多、老人多。” 他看沈荔面色不好,补充:“这种人家是他们最爱去的,因为手里有钱,才养得活这么多人。” 京城毕竟是古代的京城,再如何繁华,乞丐和流民是少不了的。 平时经营看不到,是因为乙女游戏的系统死死控制着日常的梦幻和美丽。 但只要走出玩家所在的固定区域——也就是这条梧桐街——便能看见街头巷尾四处乱窜的乞丐、流民,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大人小孩。 如果说这仅仅是为了补足世界观,一切都是虚构,又未免太过真实...... 沈荔恍惚一瞬,回过神来,钱罗李欧两人也到了。 听完沈荔解释,虽然也觉得太巧,但还是说:“既然满庭芳也涉及其中,我们应当先......” 李欧正要说,应当先派人将满庭芳也封起来时,沈荔却皱着眉打断他。 “李大人、钱大人,旁的事我不置喙,但请二位务必至少有一人,跟我的伙计赵二一道去城门口守着。” “只要有可疑的人或车准备出城,无论如何也要拦下来!” “城门?”钱罗两人毕竟是京兆尹衙役,立刻反应过来,“你的意思,他们正打算出城?” 沈荔点头:“女眷被辞退、孩子不上学,除了死者,家里所有人都开始销声匿迹,这很像是要逃走。” 她的分析很有道,钱罗李欧两人商量一番,叫钱罗跟着赵二一起往城门口去了。 半路上遇见萧束的人马,果然京兆尹那头也是这样想。两路人便在城门口汇聚,守了起来。 京城城门管是出了名的严,即便是坐马车,也须得撩起帘子看看里面究竟有几个人,每个人又都是谁,能否合得上文书上的身份。 如此管制之下,要从众人眼皮底下逃走,实在是天大一件难事。 因此在赵二几人守了四五天却颗粒无收后,就意识到不对。 他们也不是不能解沈掌柜的思路,那人虽病入膏肓,无药可医,但妻儿家人,恐怕却能从他的死里获益。 这多半是他答应做替死鬼的条件之一,否则就算得了钱,死人又怎么花? 既然要保他家人,那这京城多半是不能久留的。 只有出城,才能避开京兆尹、沈记、乃至日后也许可能有的皇宫搜查。 第76章 因此沈掌柜也好、萧束大人也好,才叫人去盯紧各个出城口,以防他们想送这替死鬼的家人出城。 只是没想到,守了好几天,一丁点反应都没有。 难不成,是大家都想错了? 第44章 僵局 调查虽然进入了僵局, 但京兆尹毕竟没有封了沈记。 虽说暂时还是不能开门营业,但若有人要来探望,也并不是不行。 因此这几日听了消息的楼满凤、薛依依等人都往沈记来了。 他们能来, 也是因为家中长辈支持, 本就不信沈记害人,前几日还专程来帮忙, 因此并未受限。 薛依依进门时还微微拧眉, 但一见沈荔, 就不自觉露出笑脸。 沈掌柜身陷囹吾,她不能再摆着一张苦脸。 “沈掌柜,可有探查出是谁在背后出手作乱吗?” 沈荔:“暂时还没有。” 京兆尹给的时限是七天, 此事众人皆知。 如今已经是第六天, 城门口却依然没有任何动静。 店里的伙计们和常客倒还好, 京中却已有些流言, 说是沈记自导自演一出戏、又或是人本就是她杀的, 只是做贼心虚。 接着,便有人开始传她杀人的原因。 有的说是那人吃了沈记的饭却评价一般,被她怀恨在心;有人说是那人居心叵测, 本就是其他家酒楼派来的, 被沈荔发现后将计就计。 但无论如何,都在给她安插‘杀人如麻’的女魔头形象。 至于沈荔为什么会知道这些,还多亏了凌云阁张琪张掌柜告诉她。 除了沈记的伙计, 张琪是对此事反应最大的一个。 这位小老头估计胆子比鹌鹑蛋都小, 一听沈记出事, 立刻传信来说‘与凌云阁绝无半分干系’。 沈荔私心也觉得不是凌云阁出手, 否则此前来花钱找她退出就显得太没必要。 下毒、杀人、栽赃,如此视人命如草芥的做法, 也不像凌云阁往日行事。 为了佐证,张琪语焉不详地向她透露几分满庭芳和奎香楼的背景,都是背上命案也无惧的强势。 沈荔虽然知道他是有意拉踩,但不可否认,她的主要怀疑对象也是这两家。 况且那死者,据说还曾在满庭芳做工...... 一般沈荔事业受挫,就轮到系统耀武扬威的时刻了。 果不其然,这厮从脑海中跳出来:【呵呵,宿主现在知道好歹了吧?】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只向宿主推荐攻略版本的回家路线。想在古代通过经营挣钱完成回家目标,这条线路难度评价太高,并不适合处于电气文明时代的宿主。】 它美滋滋道:【你想,如果你走了攻略路线,按照原剧情线,现在你只是这场及笄宴甄选的旁观者,完全不会参与其中,更不用说被人陷害到连餐馆都快开不下去。】 【只需要坐等最后赢家,然后卖几个方子达成合作就行了。这不是比你走的路简单多了吗?】 沈荔默然片刻,问:“就算是完全按照剧情线走,也很难保证半点影响都不产生吧?毕竟我看这世界还挺真实的。” 按系统的说法,能够万无一失踩着剧情点走,一路顺风地回家当然很好。 如果真有可行性,沈荔也不是不愿意尝试。 只是她在系统到来之前,已经在这世界生活了半个多月,深深知道家里的每个仆人都有小心思。 更不用说众位少爷、小姐、她的大伯母、和作为主角的四个可攻略对象了。 既然人人皆有思想,又怎么能保证只要她不改变行为模式,别人就会乖乖顺着原有的剧情线来走呢? 好比沈蓉,按原剧情,她只是一个与心仪之人无缘、包办婚姻里痛苦的背景板,让玩家意识到古代背景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不合。 但剧情里从未提到她和婚约对象只是缺乏接触,一旦有了了解的渠道,也很可能成为一对佳偶。 她如此这般问了,系统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道:【这一点我们也......】 但又立刻改口:【不是不是,宿主,你应该听我的。只要我们按着剧情路线走就万无一失!】 【眼下这种情形,是您选择了另一条回家路线后才产生的过度运算......】 沈荔听到这儿,没再听了,因为楼满凤也来了。 他一进门就是噼里啪啦一通讲:“气死我了!居然有人当真怀疑沈姐姐,都是什么脑子?这些人就是不配吃好东西——” “还假装中立说什么‘要等事情真相水落石出再评判’,呸!我评判他个大头鬼!” 但跟薛依依一样,一见沈荔,又是另一副面孔:“沈姐姐,我来了!今天有什么进展吗?对了,外面堆了好多东西,赵大赵二他们在收拾,那都是什么呀?” 薛依依进来时也看到了,只是她忧心忡忡,没来得及细想,闻言也看向沈荔。 “哦,那是梧桐街的邻居和住户们送来的。已经连着送了三天了。” 沈荔看过,里边就是些米粮。有的是那包子铺老板的一笼包子,又或者羊汤面小娘子的一捆挂面,还有她常光顾的木匠那里,送来她一早下了订单的木头魔方。 虽说都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但多少代表一份心意,也代表着梧桐街的邻居们愿意相信她。 沈记经营这么久,作风如何,大家都看在眼里。 不说别的,光是每天早晨那份大量足,扎扎实实且从不涨价的一碗面,就养活了梧桐巷多少人的胃啊! 以沈记每天的营收,早上那笔钱连零头都算不上,但为着梧桐巷的邻里爱吃,沈记一直开着早市。 这份心意,大家平时不会挂在嘴边明说,但人人都有数。 更不用说沈记几乎一整个冬天都在施粥,那么难捱的冬天啊! 哪怕是多了一碗粥,说不得就救下一条命呢? 楼满凤一听,大喜:“果然!我就说聪明人所见略同嘛。” 薛依依小声纠正他:“是英雄所见略同。” 楼满凤不在意:“都差不多,都差不多。” “总之,我是一定相信你的,沈姐姐!咱们一定要尽快把这案子调查得水落石出,好好回击那些人的言论——” 他义愤填膺说完,眼睛一转,又到看见角落里的乔裴,立刻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 “乔大人每天倒好像很清闲似的,我都只有上完书院的课才有空来沈记,乔大人却像是天天都赖在这儿。” 一个‘赖’字,充分说明了他对乔裴的不满。 楼满凤当然是不怕乔裴的。其中当然也有他没打算入朝为官的原因,加之又是侯府世子,财势兼有。 但也有部分原因,来自乔裴自己。 他在外形象一贯是清雅端方,君子如玉,待人冷淡,却也不爱和人计较。 用楼满凤的话来说,就是‘软包子一个’、‘读书读傻了’,好像被骂了也不知道回嘴。 第77章 沈荔知道,正因为知道,反而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温雅端方,君子如玉...... 待人冷淡,不爱计较...... 咳咳,当然,穿越之前,她也是这么想的。 当时游戏官方给了三个标签:清冷、风雅、挣扎,一度成为单推人们线下接头的暗号。 沈荔去过几次活动,差点被洗脑。 但真见了人,认识越久,接触越多,越觉得违和。 他在沈记吃饭时,的确安静低调。在角落里雷打不动坐着,沈荔甚至让芳姨把大堂右上最角落的位置给他长久留下来了。 但说话做事,目的性很强。 有时不加掩饰,却又没有经验,反而显得笨拙,让沈荔怀抱一种宽容之心对待他的靠近。 尤其和她说话时,像是很想做好,但又并不熟练,跟他位高权重的身份很有出入。 除此之外,却又像游离在这世界之外,对什么都不感兴趣。 沈荔观察他一段时间,发现乔裴既不爱吃,也不爱穿,对朝堂之事也兴致缺缺,三天两头翘班。 也是,不翘班,哪来的时间天天泡在沈记? 就这么个职场摸鱼王,既然无心揽权,按说应该有些私人爱好消磨时间才对。 但乔裴此人作为古代金字塔顶端的人群,不爱跑马圈地、不爱歌姬乐舞,小厮长年累月只有照墨一个,真不知道做宰相的权、钱都落到哪里去了。 “沈掌柜?沈掌柜?” 被薛依依一叫,沈荔回过神,继续刚刚的话题:“......此前京兆尹萧大人来消息说,闹事的人大约是没有弟弟的,甚至是不是京中人都不一定。” 薛依依问:“这是怎么知道的?” “京兆尹查了他的住所,那宅子是三月才租下的。” “三月,那不是及笄宴刚开始甄选......” 沈荔点点头:“至于那宅子主人的身份,京兆尹也已经查出来了。” “身份?”楼满凤眨着他的狐狸眼,茫然道,“他不是那闹事之人的兄弟吗?” 沈荔:“这一点还没有证实,只是知道,他是从满庭芳出来的厨子。” “满庭芳的厨子......”薛依依冥思苦想片刻,“那是不是说明,这个人是听命于满庭芳?所以才假装中毒来陷害......” 沈荔摇摇头:“暂时还不好说。” 楼满凤正要说话,沈记大门被人推开。京兆尹衙役钱罗大步进来,面色严肃:“找到死者了。” 他语速很快:“那人确实已死。京兆尹召来仵作验尸,也的确是中毒身亡,中毒时间约在七日内。” 这话一落,周围便是一静。 毕竟这听上去也太过不利,不仅人死无对证,中毒时间也和他来沈记消费的时间对得上。 钱罗甚至没有像平日一样,在桌边找个位置坐下,而是站在沈荔面前,神情冷然:“沈掌柜,您现在有何打算?” “又或者,有何说法?” 第45章 夜查 沈记要在七日内查出凶手, 否则京兆尹直接封锁下狱,这已经是京城人尽皆知的事。 如今种种不利都指向沈荔,就算要查, 又要怎么查? 查谁买通了死者?斯人已逝, 再难开口,死者家属又不见踪影。 齐武业更是个嘴硬的, 如今没见证据, 京兆尹不可能对他严刑拷。这人因为是报案者, 也没有被关起来,出入并不受限,比沈荔的日子可好过多了。 钱罗看她不说话, 恐怕走投无路, 也不免叹了口气:“大概也就只能到此为止......” 他被萧束派来守在沈记, 接触下来, 也觉得沈荔不是下毒杀人的类型。 沈记行事可亲, 却要因为证据不足被诬告查封吗? 一直默不作声的乔裴却在此时摇头:“无妨。” 楼满凤两眼瞪圆:“怎么会无妨?” 但目光一转,却见沈荔也是一派平静姿态。 她眉目微凝,仿佛有些出神, 指尖在桌面划着小小的圈:“确实无妨。” 这两人虽一东一北地坐着, 挨得并不近,脸上表情也各不相同,一人淡漠一人浅笑, 但给人的感觉却总是十分相似。 胸有成竹, 泰然自若, 才能流露出这样平稳静定的气场。 沈荔看楼满凤还没反应过来, 抬手给他的茶杯满上,笑道:“既然人人都知道我有权调查七日, 便更知道,若这法外开恩的七日里没查出任何结果,京兆尹便会以更雷厉风行的手段将沈记拿下。” “如此,七日之后再出来就是了。” “可既然他们能藏得让人找不到,又为何不一直藏下去?”薛依依问,“直到及笄宴结束,这件事彻底告一段落......” 钱罗若有所思地摇头:“不可能。人要生活,就一定会流露痕迹。一座空无人烟的院子突然开始生火做饭、原本只有两口人的宅子突然要买六个人吃的米粮......这些都是痕迹。” 薛依依眨眨眼:“如此,果然是越快离开越好?” 楼满凤但仍有些不解:“既然这样,沈姐姐何不约定三日为限?或者更短?这样不就能更快让人狗急跳墙?” 沈荔:“时间太短,不足以叫他们藏不住。死者家属至少有四五口人,两三天忍饥挨饿还行,七八天......” 她活动片刻手腕,又说:“何况,诸位是不是忘了,明天是什么日子?” 钱罗沉思一瞬,眼前一亮:“寒食节!” “正是。寒食节当日,诸多人家要出京祭祖,人流涌动,无疑是混入其中的最好时机......” 沈荔不急不缓,慢慢道:“严密的防守因为七日之约而撤除、寒食节当日众多出城车马的掩护、多日紧绷的心态得到缓解——” 她温和一笑,乔裴就极其自然地接话:“今日子时之后,才是最关键的时刻。” 楼满凤豁然开朗:“怪不得你要了七日!原来是早就算好了!我就说,要七日,为什么不要个十七日、二十七日?我看大寺那群人破个案动辄两三年,我们也能学嘛......” 钱罗听他踩大寺,不免暗爽,嘴上却还是维护道:“大寺查的都是重案要案,不可同日而语。” 他转头,看向沈荔:“只是沈掌柜,萧大人做事粗中有细,大多时候铁面无私。今天之后,七日之期已过,恐怕......” 沈荔看着烛火发神,竟小小打了个呵欠:“谁说我定的是七日之期?” 钱罗一愣:“京中众人皆知......” 但一眨眼,就见沈荔慢吞吞摸出一张契子来。 “从一开始,我和萧大人约定的就是九日呀。”她点了点契书上的字样,“我这个人胆子很小,不喜欢冒险的。” “那京中流言......”薛依依说着说着,自己先没了声音。 谎报日期不为别的,本也只是为了查案,京兆尹肯定不会自乱阵脚。且上门封沈记那日,只有她爹、楼侯爷、乔大人几人在场。 第78章 只要他们几个不开口,又有谁会知道,沈记原本定的是九日之约? 楼满凤微张着嘴,显然已经陷入无止境的钦佩中去:“沈姐姐果然厉害——” 角落里,乔裴却不由得勾了勾唇角。 从事发到京兆尹上门,时间其实很短。她却能飞快下了决定,和萧束约定九日的查案期,又请托他统一口径,对外只说是七日,这不能简单地用聪颖来衡量。 首先,要考虑到那人的作案动机。当时没有人知道究竟是买凶陷害,还是确有其事,她却能当机立断,认定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从而推测有家人躲在京中预备外逃,这是能谋善断; 再者,要考虑到始作俑者的心境。寒食节是最适合外逃的日子不错,但再叠加一个‘沈记法外开恩之期已到’的优势,便能无限度鼓动其人出城的决心,这是她洞察人心; 最后,要考虑到沈荔自己。 错过这几日的银子,对及笄宴的甄选竞争,难道不是一次打击?更不用说如果当真一切失手,虽则乔裴心知自己定能还她清白,但最后沈记被查抄,必然是要一切回到原点,从头再来。 如此,却依然能立刻决断、多方布置,仍旧作为沈记的定海神针,让几个伙计谨守规矩,半点不乱来。 这是她对自己能力的自信。 乔裴轻轻阖上双眼,手指又不自觉地转起了翠玉珠。 越是了解,反而越是好奇。 这是一件好事吗? * “沈记被封锁了!” 从沈记毒发案算起,已是第八日。 比起京兆尹给沈记的七日查案期,已经过去整十个时辰。 京城西郊一处狭窄的小院,幽幽灯火下,一人低声问:“确实封锁了吗?你亲眼见的?” “我亲眼见的!大哥,京兆尹的封条封得死死的。而且......” 另一人贼笑着凑近:“连后头的沈家院子都被封了!” 这偌大京城,谁不知道沈记背后就是掌柜沈荔的住所? 如今不仅沈记被封,连沈家院子都被封,只能说明京兆尹已经有极大把握确认沈荔就是下毒的凶手。 质疑他的中年男人面色虚白,下巴上的胡须留得尤其长,闻言松了口气:“既然如此,那我倒是放心了。” 昏暗室内,只有一盏豆大灯火。落在四周斑驳灰墙上,便是几道摇曳影子。 中年男人举起灯盏,向四周照了照:“如此,便可把这些人送出城去了。” 橙黄烛火微微一闪,底下一排苍白瑟缩、营养不良的面孔。 仔细听,能听见细小的‘嘎达嘎达’声,是牙齿在极度惊惧间碰撞发抖。 他对面坐的那人长相倒和齐武业有几分相似,同样的五大三粗,一看就是个做体力活的汉子。 闻言点头:“自然、自然,未免夜长梦多,今日便趁着夜色送出城去。” 两人兀自说着话,并没关注底下一圈人瑟瑟发抖的模样。 “老王那边说的什么时辰?” “亥时。不过大哥,这么多人,塞得下吗?” “塞得下也得塞,塞不下也得塞。”中年男子冷笑一声,“老王莫不是只运一台车来?怎么会装不下?” “这倒是。不过也没必要非得用......那玩意儿装吧?” 孔武汉子有些讪讪:“一会儿咱们不也得送他们过去吗?那味儿......我可受不了。” 中年男人瞥了他一眼:“不要掉以轻心,没到最后一刻都不是万无一失。不要以为沈记的人没在门口盘查,就万事大吉了。” 他轻叹:“近日来此案闹得沸沸扬扬,京中多少人都有听说。万一留意到他们的异样,扭头跟沈记通了气,又或告知京兆尹府,那才是大事。” 孔武汉子正色道:“是。是我考虑不周。” 没过一会儿,门外一声轻轻的鸟叫,在京城的寂静夜色里显得空灵。 两人便低声吆喝着,将这屋里几人赶出去。 到了门外的月光下,才勉强能看清几人形貌。 原来是一男一女两位老人,和一中年妇人,以及三男一女四个小孩。 无一不是形态瘦弱,脸颊凹陷,不知是饿的,还是病的。 这院外的巷子也同样狭窄,只能容三人并行,或两辆小推车通过。 此刻门口便停了这样一辆小推车,上边排着四个大桶,行进间很是笨重。 每只桶约有六尺高,要是人缩在最底下,是怎么都碰不着的。 那中年男人立刻皱眉:“老王,不是说了不要装在同一辆车里吗?” 被称作老王的人不以为然地撇嘴:“到了前头,我还要重新换桶,一共三车,十二个桶。你就放宽心吧!绝查不到的!” 他看那中年男子脸色依然难看,又反问:“就算打开盖子,难道还有人会伸手往下抓吗?” 说着,贼兮兮地笑起来。 他一向以倒夜香为耻,却没想到却能给他赚上这样一笔外快。 中年男人一听,却也是这份道。 京城的夜香车每晚都往外送,毕竟人口不少,多数时候都是五辆车,二十个桶。 三个男孩一个桶,女孩和妇人一个桶,那对老年夫妻一个桶,如此便只需三个桶。 二十个桶里,恰恰好抽到这三个桶的概率实在太小,更何况就算查到了,门口的守城士兵也绝不可能探头下去看,更遑论伸手去摸里边是否藏了异物。 三个男人说完,目光便挪到瑟瑟发抖的一家七口身上。 这七人俨然知道自己并没有任何话语权,连讨价还价的力气都没有,满面麻木,瑟瑟然就进了桶。 这时的桶还是空的,到了城门附近,那老王才会开始装车。 “咱们不用跟过去看吗?大哥?” “自然是要去的。”中年男人眯了眯眼睛,“总要亲眼见他们出城,此事尘埃落定,我才放心。” 但两人和老王走的不是同一条路。老王的倒夜香车队一行五个人,一人一辆车,走的是最短的路线。 但中年男子和孔武汉子走多方绕行,唯恐被人跟踪。 等到城门口,正好赶上他们装车完毕,一车一车的就要出城。 前边已经走了三车,那中年男子见如此顺利,也松了口气。 心道,今夜过后,一切事了。 也怪王华!自己没本事,叫个初出茅庐的女人压在头上!还有齐武业,张狂无能,想的都是什么馊主意!最后还要叫自己来善后! 若不是侍奉着同一个主子,这起子蠢货,他连多看一眼都心烦。 但一想今晚便是最终,他的心情总归又好了起来。 就算沈记有宰相、北安侯、南州巡抚撑腰,就算沈记深受公主青睐,也不可能枉顾一条人命,硬要抬举她们做主及笄宴的。 第79章 而那人也确实找得精妙,恰巧就是满庭芳的旧人,秦如意恐怕想撇也撇不干净这一身屎...... 说到这个字眼,眼见最后一辆车就要过关,中年男子不愿再看——即便离得这样远,也隐隐觉得有股臭味。 他招呼上一旁的孔武汉子,两人便转身要走。 然就在这时,一股极为不安的预感闪电般扎在他心口炸开。 中年男子猛地抬头,却见城门附近的几道街巷里,先是几盏灯笼晃过,接着,慢悠悠趟出几个人影。 虽穿着官服,但走路姿势歪七扭八、吊儿郎当,拖长了声音喊:“例行抽查——” 中年男子松了口气。例行抽查也是常见的。 几个城门都是京城安防的重中之重,虽有宵禁,但不免有人铤而走险,半夜偷偷出城。 是他太紧张了。 五辆夜香车茫然失措地在城门口徘徊,那几人走过去,嫌恶地掩着鼻子,凑近都不愿,一看就打算敷衍过去。 一旦遇到例行抽查,无论人还是货,都要乖乖停下,否则人家有资格先行扣押呢。 不过他们安排万全,就算有憨货伸手去碰,六尺高的桶,也碰不着最底下的人...... 一惊一乍的...... 他在心里责怪自己一声。 不过这一出,让他刚才隐隐的担忧落到实处,那检查之人敷衍的态度,更让中年男子唏嘘。 越敷衍,对他倒是越好。 这下算是彻底安了心,扭头准备要走。 但就在这时,一串火光伴随着马蹄声,半点不隐匿,响亮地从南边一路赶来! 火光闪得很快,顷刻间连成一片,仿佛一道燃烧的细线,将他的安心烧得一干二净。 紧接着,一支少说十来人的骑马小队,箭一般从巷子里钻了出来! 守门士兵吓了一跳,拔剑要抗敌。 但不等他们发问,官兵小队后边,一辆马车姗姗来迟。 马车看着朴素,其貌不扬,但下车之人的面容却让中年男子悚然一惊。 怎么会、怎么会是沈荔? 第46章 牢狱之灾 沈荔从马车上下来时, 京兆尹的人已经将夜香车拦住。 有她和萧束在,当然要一桶一桶细细地查。 桶太高,就用长长的木棍在里头搅过, 碰到异物, 立刻就要推夜香车的来捞。 此情此景之下,狡辩已然无用。 楼满凤紧随着沈荔从马车上下来, 一落地, 就被扑面而来的臭味吓得差点回到车里去。 ——装人的桶已被掀开盖子, 人也从里面捞了出来。 为了以防万一,这几人都是深深缩在桶里,让夜香盖过自己头顶的。 此时便一身脏污, 臭气冲天。 京兆尹见几人全是老幼妇孺, 心里也有几分怜悯。 叫人取了干净的湿布来, 让他们擦干净头脸。 又让手下衙役把那五个车夫拘了, 很快, 其余人手就把藏在暗处的中年男子两人抓了出来。 “来沈记闹事的齐武业,是你什么人?”沈荔问。 孔武汉子冷冷一笑,并不她。 沈荔也不介意, 倒是旁边那中年男子, 面色惨白,声音虚飘:“你算计至此,又何必骗我是例行抽查?” “所谓瓮中捉鳖......”沈荔温和一笑, “当然要等鳖完完全全进了瓮里, 再说捉它的事。” 中年男子:“所以你是故意拖延时间, 让我放松警惕, 好让京兆尹有时间布置人手?” 怪不得...... 若求速度,便免不得骑马驾车。但这两者动静不小, 叫他跟齐文业听见,必然要抓紧离开。 要是一开始打草惊蛇,他二人拼力反抗,说不定还能逃脱;但先拖延时间、完成包围圈...... 那才是逃无可逃了。 沈荔不答。 萧束也走过来,先将这两人口中塞上布,以免打扰自己审讯,接着便问那几人:“你们和死者是什么关系?” 与此同时,他的手下开始搜那几个车夫的身,意图找到他们和人做交易时得的银子。 这种风险极大的事,从来都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加上又被他们抓个现行,银子还来不及转移,人证物证俱在,才好定罪。 几个人便在一边听了会儿京兆尹审人。只是几个家眷不知是被吓怕了,还是如何,只一味磕头求饶,并不回答问题。 听着听着,楼满凤忽然走到她身边,小声道:“那几人说的仿佛是江南口音。” 沈荔自然是听不出来的,此刻听他这么一说,便若有所思:“竟然如此......如果是这样,那还算好办。” 两人对视一眼,皆是一笑,楼满凤便走上前去。 “......官爷,我们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这、这只是有人来告知,说我家里惹了事,须得逃出京城,我们才稀里糊涂地被塞进夜香车里......” 那两个老人战战兢兢地说着:“实在是、实在是没有别的原因了!官爷!” 京兆尹这个职位,相当于京城百姓的父母官,自然也不想严刑逼供。 他耐着性子又道:“若是你们因为背后指使之人凶狠残忍,而不敢说实情,本官可以向你们保证,京兆尹绝不会将罪责推到你们身上,更会竭力保证你们的安全。” 那七人面面相觑一番,又张了张嘴,最终却依然没人说话。 京兆尹深深吸一口气,思虑再三,正要重新开口之时,一直站在旁边的楼满凤却说话了。 “我听几位是口音,似乎是江南人士?” 那几人条件反射地看向他,其中的中年妇人默默点头:“是、是,确实如此,小公子有何指教?” “谈不上指教,只是忘了告诉你们,我娘是江南魏家出身。” 江南魏家! 四个小孩里唯一一个女孩想了想,忽然哑着嗓子问:“娘,是不是所有人都得找她买糖的那个、那个魏家?” 魏氏商行经营的东西自然不止糖,但却已经垄断了江南大部分地区所有的糖。 中年妇人略点点头,眼里的挣扎之色更浓。 若是江南魏家也肯出手,那么他们的命的确是更有保障...... 自己的枕边人到底是怎么死的,他们又是为什么要逃,自然没有任何人比她更清楚。 京兆尹的保证虽说听上去很好,但他们又不是京城人,当家的死了,自然要回江南熟悉的故土去谋生。 京兆尹只能保证他们在京城不出事,回了江南,谁又管得了? 江南,可是那位亲王的地界...... 但这个小公子既然说到江南魏家,那就又不一样了...... 这妇人还在斟酌,沈荔也紧跟上来,微笑道:“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凌云阁朱老板好像也是江南人士,不知这位夫人有没有听过?” 第80章 那妇人喃喃地重复:“朱老板、朱老板,凌云阁......?莫非,莫非是江南朱夫人?” 沈荔微笑:“然也。” 她叹口气:“虽说不敢保证,朱夫人会对你们多加关照,但能指认一家竞争对手,让凌云阁多几分把握,岂不也是好事?” 妇人嗫嚅片刻:“......怎能如此?难道不该、不该给民女些东西为凭据么......” 沈荔还没开口,乔裴倒是淡淡出声:“人赃俱在,实则京兆尹已经离真相一步之遥。而你迟迟不肯指认,若是让魏夫人与朱夫人知晓......” 妇人身躯立即一晃。 他的威逼,看上去比沈荔和楼满凤的利诱有效果多了。 那妇人抖着身子,跪在地上瑟缩片刻,终是咬牙道:“官爷!官爷!我要说!我说!” “——这一切都是他们指使我们的!” 她指向旁边那两个一直在挣扎的男人。 这时,衙役们也已经从五个车夫身上搜寻完毕。 其他人是倒没揣多少银子,唯独这姓王的身上足足有二十两银子。 钱是老王的命根子,否则也不敢干这样的事。 即便面对着京兆尹府的衙役,他都没退让,伸手抢了两回。 挣扎间,那枚散发着臭气的银锭滚落出去,叮铃铃落到妇人眼前。 她茫茫然望着那枚银子。 它看上去是那么的脏污,还沾了些地上的泥土,甚至夜香,半点不光彩夺目,似乎一文不值。 但没有狠狠穷过的人,又怎么能明白这一锭银子象征着什么?能换来什么? 能换来她夫君的命!能换来她一家子的命! 若不是她的丈夫染了风寒被满庭芳赶出来,无处可去,又怎会被那病耗尽家中钱财,连四个孩子也没法去学堂? 若不是家里除了吃饭,一文钱也省不出来,又怎么会买不起那十几两救命药?! 原本蒸蒸日上的一家子,一个呼吸间,似乎就猛然滑落下来。 无底洞也就罢了,要是这病救得活,又或——说难听点,哪怕是猝死,也不至于将这一家子拖累到如此地步! 妇人盯着那枚银锭。 “银子、银子、银子,买命银子,买命......” 半晌,她抬头看向京兆尹,又重复道:“我愿意说。” 她说:“我什么都说。” * 京兆尹狱中。 因着建在地底,监狱里除了烛火没有一丝光。 沈荔站在湿黏的石板路中间,安静地听着。 “哎,大人,您不能只因为我身上有二十两银子就把我抓起来啊!咱们也得讲讲道,那钱是我自己的!” “大人!大人!来个人把我的钱还给我啊!” 夜香车夫老王将手伸出监狱铁栏,无能地挥动着。 至于剩下两人,就显得有恃无恐了。 一开始被抓的张皇过去之后,甚至连开口求饶的话都没有半句。 他们心里清楚,这死的人是满庭芳的厨子。那一家子晦气人,也只说得出家里的男人被满庭芳赶了出来,不能继续呆在满庭芳,因此没钱看病,家道中落。 无论是他的病,还是他的死,都只和满庭芳有关。 就算他娘子心里有些猜测,那又如何?岂有亲眼所见?岂有什么凭证? 京城里买替死鬼的不在少数,甚至攒起来一桩桩像模像样的生意,其中自有人在中间牵线。 大到科举舞弊、小到杀人受刑,又或者像今天这样,用命去诬陷栽赃。 当然,这些死鬼很有用处,换来一笔钱让家人吃顿饱饭,让孩子上几年学堂,给爹娘买两包药,也算不错。 但无论如何,这桩事也只能跟满庭芳扯上关系。 他们两人没有在任何一家酒楼任职,所以只要他们不开口,查,是查不出任何东西的。 而开口,又何必开口?只要时间足够,主子自然能将他们捞出去。 因着这诸多由,中年男人和齐文业都有恃无恐地坐在地上,打量着面前的几个人。 沈荔一行人随着京兆尹一起过来的,这毕竟是有关沈记存亡的大事,自然要亲自看看下场。 不过看着他们的姿态,沈荔倒也觉得好笑。 她一笑,便被那孔武汉子注意到了。 “妖妇!死到临头了还敢笑!”他狠狠啐了一口,“果然是个......” 熟悉的风声,一只玉簪划破空气,直直插入这人肩头。 接着,又狠狠穿透到身后湿冷的墙壁上。 那汉子力有未逮,被玉簪一并带得往后撞去,肩头鲜血直流。 沈荔不由得侧目:“我原以为那天是照墨出的手?” 乔裴站在她身侧,轻轻揉搓自己的指尖。 “我只比他厉害少许。”他说。 声音低而柔,半点看不出,刚刚一枚玉簪飞射而出,将那汉子扎得吱哇乱叫的样子。 照墨:呵呵。 他用竹筷子扎进红砖里,大人自己用玉簪子扎进石砖里,这能是厉害少许吗? 不过大人睁眼说瞎话也不是第一次了,他已经习惯了...... 那齐文业倒是个耐疼的,虽然额头冒汗,但依然猖狂大笑:“只要我们不说,你们又有什么证据去指控?哈哈哈哈哈哈!” “沈记也好,你沈掌柜也好,就算能洗得清杀人嫌疑又如何?反正......” 中年男人终于有动静了。他抬头看了一眼,齐文业便不再说了,脸上依然挂着阴恻恻的笑。 果然,这两人是打定主意不招供。 如今他们的姿态反而保守,不求给沈记定罪,只求自家主子不被抓出来。 那中年男人显然比另个人要更精明谨慎些,这时死死盯着沈荔,唯恐她又出言询问。 不怪他警惕沈荔,实在是无论那日齐武业上门到沈记闹事,还是这七八日的布局,到今天被瓮中捉鳖,他都意识到,这沈掌柜绝不是一个好对付的。 只要她开口,恐怕答与不答,她都能猜出些什么来。 但他却没想到,沈荔大半时间都没开口,即便开口,也只是跟身边两个极俊秀的公子说些逗趣话。 京兆尹也同样不开口。 他不说话,后边身后的衙役们自然也不说话。 对萧束,人既然已经抓到,这就并不是个迫在眉睫、叫他棘手的案子,不过嘛...... 他回头看向沈荔。 这个沈掌柜,倒也确实比他想象的还要沉得住气。 楼满凤嘟了嘟嘴,伸手拉住沈荔的袖角:“沈掌柜,咱们真的是一句话都不问吗?” 沈荔看着他在昏暗灯火下透着橙黄光芒的脸,含笑不语。 她当然不审,因为压根不用审。 七日之期已到,沈记被彻底封锁,眼下已经是第八天。 第81章 送人出城的行动应该是十分顺畅才对,如今已然一个多时辰过去,却依然没有人回去复命...... 想来幕后主使,只会比她更着急。 能用一条命来陷害沈记,就只为了拿到及笄宴的甄选优势,甚至还不是板上钉钉的资格。 做得出这种事的人,还有什么事是做不出来的? 这时只需等他狗急跳墙便罢了。 沈荔这样想,却不能直接说,毕竟这还有两个人在。 以防万一,总要留个底。 楼满凤看不穿她倒能解,小少爷能想到用魏家的威名给死者家属提供保障,已经很令人赞叹。 只是...... 她目光不自觉一抬,往昏暗地牢中看去。 那支被血染尽的玉石簪子,原本是清雅高洁的颜色,如今却被地上脏血泡得艳红。 黏稠昳丽,风情危险。 她再侧过头,便见乔裴姣好的侧脸,白玉无瑕,半分血色都不曾沾染。 “......沈掌柜?”怎么又在看了...... 沈荔摇头:“无事。” 样貌气质,无不高贵清丽。动起手来,却狠辣无比—— 嗯,反倒更有魅力了。 * “什么?怎么会被抓了?” 奎香楼内,掌柜王华怒而拍桌,却不敢不压低声音。 “齐文业和梅世水两个人不是说万无一失吗?那一家人拿了五百两,开夜香车的王波拿了五十两!五百五十两花出去了,你跟我说他们被抓了?!” 金子琼看他如此生气,只能先安抚道:“掌柜的、掌柜的,只是说至今没回来,可能行动不顺利,也可能路上耽搁了,但不一定就真的是被抓了呀。” 就在这时,被派去望风的小厮急匆匆回来,面上一片惨白,鞋都险些跑掉一只:“掌柜的掌柜的!真的被抓了!我亲眼见着的!” 他们行事谨慎,不仅有两个人盯着王波送夜香车出城,还有一个人在背后盯着齐文业梅世水两个人。 一旦被抓,立刻回来报告。 “没道啊!”王华一下失了力气,跌坐回椅子里,眼瞳涣散,茫茫然道,“这实在说不通,沈记被封锁,京兆尹也盘问完了,谁会想起来去查夜香车啊?” 齐文业和梅世水两人虽说也算硬骨头,但、但万一说漏了嘴,哪怕只是让京兆尹知道了主子的名字...... 光是这么一想,王华登时后背都是一阵冷汗,将绸质的外裳直接浸湿,染出一团深色来。 他手指握着茶杯,一个劲儿地发抖。滚烫的茶水全洒在大腿上,他却浑然不觉。 “不、不行!咱们不能坐以待毙,一定得去、一定得去——” “去?去哪儿?”金子琼小声问。 “去京兆尹的大狱!” 要是没被抓也就算了,要是被抓了,又还活着...... 王华眼神一狠。 那就得叫他们再也不能开口才行。 王华不顾阻拦,带了几个人就往京兆尹大狱奔袭过去。 他们倒半点没想过劫狱——这样动静实在太大。只是想着不是齐文业两个亲手杀的人,就算是偷运死者家属出城,顶天只违背了宵禁,罪不至死,想来不会看得太严。 进去探望一二,倒也说得过去。 果然走到门口一拜托,那守卫的两个衙役便司空见惯地抬手放他过去,还收了三两银子的孝敬。 如此做派,王华原本狂跳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 还肯收钱,那说明这件事还能用钱解决。 又或者,门口的人压根不知道里边的事?这么宽松,说不定京兆尹就没当一回事呢? 不管了! 知道或者不知道,他这一步都走出来了。 既然人都走进了京兆尹的大狱,篮子里的东西就一定要给那两个蠢材吃下去...... 他没带太多人,一个金子琼、一个送信小厮,三人一道提着篮子进了大狱。 越往下走,越是阴暗潮湿之所在。几人小心谨慎,生怕一级台阶踩空,后脑勺着地,命丧于此。 最后一级台阶总算走完,三人皆长长出了口气——脚踏平地的感觉从未如此之好。 又互相看了一眼,再看一眼手里的篮子,咬咬牙,下定决心地向前走去。 然而没走两步,周围忽然一片大亮,如旭日高升一般。 “怎、怎么回事?” 整座京兆尹大狱,漫天燃起了要价最贵、效果最好的白蜡烛。 亮如白昼,却又依然潮湿阴冷,没有半点干暖之意。 如此违和,叫王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嗒、嗒、嗒——” 轻盈的脚步声从正前方缓缓而来。 一道人影徐徐停在三人面前。 沈荔笑容浅浅,颇有礼貌:“王掌柜,咱们二人神交已久,却未曾谋面。今日一见,不知王掌柜心里可有几分欣喜呢?” 王华实在说不出话,只能眼睁睁看着沈荔笑容灿烂些许,声音里似乎也浸染几分笑意。 “沈某在能在这儿看到王掌柜,倒是喜不自胜呢。” 第47章 结局 如此情形之下, 即便是有三寸不烂之舌也再难翻身,何况他篮子里全是一吃即死的好东西。 京兆尹没收了送去验查不说,直接将这奎香楼掌柜王华也跟着一起投入大牢。 “蠢材!废物!白痴!” “你才是蠢材!若不是你叫人抓住, 我怎会来!” “我呸!若不是你无能没本事, 还要靠背地里使阴招才能斗得过沈记,怎么会把我陷进来!” 他们二人互相指责, 沈荔听得倒是很稀奇:“怎么听上去, 那个姓梅的一点都不介意王华要害他性命这件事?” 回头一看, 不止乔裴,连楼满凤都一脸泰然:“成王败寇,虽说不大适合眼下的场景, 但道就是如此。” 他说起这话时, 并不觉得是一件涉及人命的事:“该做的事没有做到, 后果当然也是他自己承担。” 沈荔眨眨眼, 没有再开口。 一番争执后, 王华很快被关进单人间,两臂反绑,却直勾勾盯着沈荔。 他已经冷静下来, 此前极度恐惧导致的思维错乱渐渐消失, 此时忍不住问:“......你是如何猜到......” 沈荔摇头:“不是我猜,而是你们告诉我的。” 王华一愣。 一旁的萧束案子得破,很有些闲情逸致, 叫人送了几个包子过来:“熬了一晚上, 沈掌柜辛苦了。” 见沈荔接了, 也问道:“为什么说, 是王华告诉你的?” “我想萧大人也清楚,会在这个节骨眼用这样的手段针对沈记的, 多半是及笄宴其他几位甄选对象。是也不是?” 萧束点头:“这个自然。就算是旁人纯粹见不得你好,也不至于用一条人命来诬陷。” “而所有甄选对象里,满庭芳、凌云阁、奎香楼,这三家是最有可能的。” 第82章 “但我还以为是满庭芳呢!不是说那人之前就在满庭芳工作吗?”楼满凤插嘴。 沈荔没说话,反而是萧束面露赞扬:“越是被引导,就越该警惕。” “其实奎香楼做事还挺有原则,之前派人来探听沈记菜谱,就一个劲往凌云阁引;今天的事也是,一个劲往满庭芳引。” 沈荔平静道:“这样一来,反而让它自己更显眼了。” “不过若没有沈掌柜在,我们也会第一时间去怀疑、调查满庭芳,说不准就让这家人被送出京城了。” 萧束正色道:“多谢沈掌柜了。” 沈荔微笑:“不过也是因为有京兆尹诸位在,所以我才放心大胆地推测了,该我谢谢诸位大人。” “等及笄宴后,沈记会专门空出一日,招待各位敞开了吃。” 钱罗李欧自忖与她相熟,竟在一旁小小欢呼起来。萧束回头瞪他们一眼,倒也笑了:“如此,便提前谢过沈掌柜了。” “等等!等等!” 眼看沈荔已经要走,王华却忽然大喊:“你怎能半点不疑心满庭芳?若说凌云阁也就罢了......” 是啊,凌云阁也就罢了,毕竟有他们此前引导细作一事在先,反而让凌云阁与沈记关系亲厚。但满庭芳明摆着被牵扯进来不说,难道就半点不怀疑秦如意自导自演? 沈荔心里当然有答案,却没有那么好心,解说给王华听。 半点余光都懒得给,案子剩下的处都交给京兆尹,她回家狠狠睡了一觉。 整个沈家她做主,于是一口气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 一睁眼,就听见芳姨说有人前来拜访。 这时沈宅门前的封条当然早已拆了,客人直接被请到前厅里去。 沈荔梳洗完过去一看,不由笑道:“秦姐姐来得比我想的要早。”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王华绞尽脑汁,想要推脱责任的满庭芳掌柜,秦如意。 秦如意满头黑发油亮,抿得一丝不苟,脸色淡然,先问候了沈荔:“几日封锁、又查案奔波,沈掌柜身体可还好?” 沈荔差点憋不住笑:“秦掌柜,当真要这样同我说话?” 秦如意看她片刻,再开口,音调却尖了许多:“王华那人憎狗嫌的老匹夫,这回该是没命再出来了吧?!” 沈荔笑着点头:“我想京兆尹大狱要是没有被攻破,应该是出不来了。” 说实在的,买了一条性命,再加上陷害沈记,恐怕并不足以让王华性命堪忧。 但沈荔听他们言语,想也知道这事背后还有人藏得更深。 哪怕为了杀鸡儆猴,王华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秦如意度她面色:“你看着倒像是没睡好。” “闻一晚上夜香,秦姐姐恐怕也睡不好的。” 秦如意撇嘴:“得了,少说这些。之前说好的,奎香楼那头,你不许插手。” 沈荔笑眯眯点头:“当然,当然。”她本来也不擅长这个。 若要说她和秦如意是何时结识,其实也只是在沈记被封那几日,来往过几封书信而已。 这位秦掌柜,行事虽然圆滑,信中言语却很直爽,曾坦然直言,对及笄宴并没有兴趣。 【说是没兴趣,其实是没把握。】她写,【我是吃过沈记的东西,所以知道跟你没法比。所以我提前说这一声,是要你不必太过忧心于对付满庭芳。】 她这样示好,自然也不是毫无所求。 秦如意掌管满庭芳多年,家里虽有两三个兄弟,最后这家酒楼还是落在她手里。 其开张时间不如奎香楼或凌云阁的一半,却能在沈记崛起前坐稳京城三大之位,可见她的能力。 秦如意管一向严格,后厨有人感染风寒,那是必须立刻离开的。 有的是暂时离开,大厨的职位依然保留; 不过那人手艺不精,不是什么无可替代的厨师,秦如意就做主叫他回家养着了。 至于养病的时候有没有月薪,那肯定是没有的了。 秦如意又不是做慈善的,别说她,放眼全大庆,没有哪个东家会给可有可无的员工带薪假。 倒是那人妻子儿女上满庭芳来过一次,秦如意给封了五两银子,叫人一路送回去。 若没有身强体壮的伙计跟着,恐怕没到家就要被人抢了。 但也是因此,误打误撞知道了这人的住址。 五两银子虽然看着不多,但那人并没拿去买药,反而换了米粮棉袄,给家里老的小的,这才叫他们安稳过了冬。 等齐武业上门,说要买他的性命,这厨子心知逃不过——若不答应,人家就是亲手宰了他,说是病死的,又上哪里说呢? 唯有原来的秦掌柜,便是只给过五两银子,也是有恩义的。他便使了最后一点存银,请人送信过去,将一切和盘托出。 故而沈记被封那七日,能‘凑巧’在第二日就查到那人,也少不了她的通风报信。 “怎么,舍不得了?”秦如意睨她,“之前可是说好的,我帮你解决奎香楼,也不插手及笄宴,但他们家的人全都归我。” 沈荔苦着脸:“可是我家最缺的就是人——” 秦如意不她:“早干什么去了?答应了我还想反悔,没门。” 沈荔也只是说笑。虽然她的确缺人,但若不是秦如意提前送来消息,叫她心里有数,恐怕即使有些猜测,心里却也不会安定。 心不定,使出什么昏招都不一定。 所以秦如意要奎香楼所有的伙计和厨子,给也就给了,沈荔是不会出手抢人的。 “张掌柜呢?我以为他也要上门来的。” “他说是身子不好,最近一直在家里歇着。”秦如意喝了口茶,“年纪上去了......” 又坐了片刻,她起身告辞:“及笄宴再见了,到那时......” 到那时,沈记便是扶摇直上,在京中势不可挡了。 送走秦如意,沈荔正想睡个午觉,却被芳姨拽住说是贵客临门,万万不敢阻拦,已经请人进来,恐怕走到花园了。 沈荔前去一看,果然是贵客。 太子李执不知为何,跟楼满凤、乔裴一起出现在她家前厅里。 不过再一想,也不是完全不能解。这事闹得沸沸扬扬,又和及笄宴密切相关,要说宫里全然不知,肯定不可能。 只是水落石出之前,无论是什么态度都有失偏颇。 及笄宴事小,沈记的事更小,皇室的脸面才是事大,总不能叫人看了笑话。 因此直到今天,皇家才终于派人来安抚被无辜污蔑的沈记。 果然,李执一见她便道:“家妹任性,坚持要在宫外办一场及笄宴,倒连累沈掌柜被人记恨了。” 这人身穿一件嫩杏色衣裳,但因生得凛然贵气,倒不觉得稚拙。 沈荔微笑:“太子殿下言重了,有能者招人忌恨,这是普天之下通行的道。” “沈掌柜善解人意,孤却该做些什么。” 第83章 他招招手,一帮侍卫奉来两个锦盒。 再一打开,一个里头装着玲珑剔透紫玉蝴蝶头面一套,另一个里则是明晃晃的一万两银票。 沈荔按着自己蠢蠢欲动的手:“这......” “沈掌柜不用担心,这是小妹给的补偿,而非来自皇家。只是如今及笄宴尚且不知花落谁家,所以为了不招人耳目、污了沈记清誉,所以简薄了些。” 也就是说,是李挽从私心出发,给自己偏爱的酒楼掌柜一点礼物。 沈荔便不再推辞,让芳姨把东西收下了。 太子说完,忽然俏皮地冲她眨眼:“不过孤想,以沈掌柜之能,这结果恐怕八九不离十。到那时,父皇母后自然还有重赏。” 这几乎都快说成内定了,不过沈荔依然面不改色—— 以她的能耐,沈荔本来也没怀疑会有第二个结果。 东西收下,自然就该告知对奎香楼的处置了。 原本商业竞争是很正常的事,若是沈荔技不如人,当真被按上‘下毒’的罪名,被踢出甄选队伍也就罢了。 然奎香楼手段阴狠,居然直接拔刀‘杀人’的高度,为此硬生生搭进一条人命,这就有些过头了。 太子人前未有多言,人后提及这一点,却也相当不满。 “孤会同京兆尹那边提一提,尽量重罚。” 他说:“总不能纵容这种风气盛行。” 楼满凤一听,也义愤填膺:“是啊!就该重罚!要叫那人杀人偿命才好!“ “是啊。”太子沉吟片刻,“按律法来看,人不是那王华亲手杀的,便判不了他死刑。不过也是应了他们之前所想,死无对证,又有死者家属力证,判个流放倒绰绰有余。” “不论是去哪儿,路途遥远,危险重重,也能算是对他们的惩戒了。” 楼满凤听了,喜滋滋道:“合该如此,叫他尝尝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滋味!” 乔裴就坐在桌边听着他们说话,一个人用完一盏茶,半句话也没有。 沈荔偶尔瞥他一眼,都怀疑这人到底上门来干什么的。 李执看楼满凤义愤填膺片刻,也觉得好笑,正要开口,脑海里却猛然浮现那晚得知情况时,父皇的神情。 其实奎香楼有大问题,父皇当是早就知道了。京兆尹来报,他并没有什么惊诧之意,只是按部就班地传令下去,叫京兆尹配合乔裴和沈荔行动。 否则,即便当时被哄住,以萧束的能耐,又岂是那么好调动的? 至于是什么问题——沈记虽说也只是及笄宴的甄选对象之一,但观其底蕴,除了北安侯世子楼满凤、当今宰相乔裴、南州巡抚之女薛依依,真正的有心人,难道还查不出李执兄妹也常来吗?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这若不是打虎人,就只能是同为猛虎了。 李执端着茶听楼满凤和沈荔说笑,手指微动,在桌上虚虚写下一个—— 奕。 奕王叔,不知在江南呆这么久,是否已经忘了父皇是个什么样的性子...... 他思索着,倒也不耽误插话,三人聊得津津有味。倒是乔裴,始终沉默不语,直到出了沈记大门,太子和楼满凤都先后驾车而去,他才撩开车帘看向站在门口的沈荔。 嘴唇微动,似乎有什么话要说。 沈荔微微偏头,疑惑地看他:“?” 说,还是不说? 乔裴指间的翠玉珠子慢慢转着,心却不定。 说了,像是他毫无长进,仍旧不懂得怎么讨她欢心,要沈荔亲口指个方向不可;且这事,万一沈荔并不认可他做派,反而得不偿失。 不说,倒叫她不沾染这些脏污,免了明珠蒙尘...... 乔裴抿抿唇:“只是想问沈掌柜,这些日子忙及笄宴,不知沈记还开不开门?” 沈荔点头:“开呀。” 乔裴敛眉:“那就好。” 说完,帘子落下。 马车开始行进,乔裴靠在车壁边闭目养神。 手指尖,那串翠玉珠子缓慢地转动着,一下一下,拨动得很轻。 片刻后,他半闭着眼出声:“照墨。” 声音并不大,然驾车的照墨却立即回道:“大人有何吩咐?” ‘啪嗒’、‘啪嗒’,手中翠玉珠子一环一环转着,碰撞间,细微而清脆的声音在乔裴指尖缠绕。 他的声音却格外冷沉。 “流放途中,首犯几人,一个不留。” 他说。 第48章 及笄宴 公主李挽的生日在四月末, 因而四月还没过几天,就由皇室派人开始甄选。 奎香楼里东西被查抄,人被满庭芳挖走, 自然被踢出了选拔行列, 余下名单里唯一有竞争之力的就是凌云阁和满庭芳。 原本众人还等着要看满庭芳秦如意,和沈记沈荔这两位京中闻名、精明能干的女掌柜斗法, 却没料到甄选现场, 两人竟是如此和谐。 秦如意先到, 一见沈荔来了,便上前两步:“我便提前贺过沈掌柜了。” 沈荔冲她笑,又看张琪还是没来:“张掌柜还病着?” “没好呢, 病去如抽丝......” 凌云阁来的是他们的账房, 口中也几乎默认了最终的结果:“若是顺利承办及笄宴, 还望沈掌柜全力以赴, 不要堕了京城酒楼第一之名。” 凌云阁和满庭芳都这么说了, 其他的小酒楼自然也纷纷附和。 倒不是他们趋炎附势,而是这结果实在显而易见。 果不其然,公主李挽和自家哥哥李执一道出宫, 手里携着空白圣旨, 一一尝过他们三家准备的菜色后,很快便定了下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等太监念完, 李挽立刻拉住沈荔的手:“沈姐姐, 我早就想好了, 反正最后都是我做主, 我必定是要选你的!” 沈荔反握住她的手:“殿下只来过一次吧?能叫您记挂,是沈记之幸。” 李挽拉着她就往外走:“原本还有些担心前头几项, 万一没能成,我这头还得想些法子。结果没想到姐姐这么能干......” 李执听得好笑。即便是再要帮沈记作弊,却也不要说得这样直白吧...... 不过,现在这样的结果,确实是最好的了。 二十天的准备时间并不能说很充分,但好在公主要求的就是民间风味,且再三叮嘱,不要那些过于华贵的食材和精心雕琢的做法。 如此,沈荔自然不会多事,专注调出食物原味。 在食材搭配上,也以春天特色时鲜,不一味追求珍稀少见为主。 李挽本就喜欢沈记菜品,这说明沈荔的手艺和对调味的把控正合她心意,因此多余的步骤便被省去,只在新意和新鲜这‘二新’上下功夫。 到了及笄宴当天,梧桐街拉了漫天红绸,两旁商铺也都新刷了漆,看上去亮堂整洁,光彩照人。 整一片都鞭炮连天,一次噼里啪啦响完一整串儿,立刻又是一串新的拉出来。 第84章 直到响完八八六十四串,公主一行的座驾才缓缓从皇城出发。 “你听说了吗?今儿啊,咱们这儿要招待一位贵人呢!” “贵人?什么贵人?莫不是你小子新娶的媳妇?” “说什么呢?我们哪儿吃得起沈记的菜啊!” “这倒是,沈记味道虽好,就是价格太高。早上吃一碗面尝尝味道确实是不错,但花那么几十两银子就为吃一顿饭......” “嗨,你哪儿懂啊?人家有钱人啊,缺这几十两银子?就缺这一口吃的!” “所以到底是什么贵人啊?” “你忘了,之前那几家比来比去的......” 说话的人挤眉弄眼一番,朝沈记的方向努努嘴:“不就为了争这一下吗?” “如今啊,是咱们梧桐街沈记赢了!所以皇城里的那位,今儿要驾临沈记,就为了吃一顿饭!” “啊?可是这宴席是为了庆贺及笄,难道不该在她自己家里用吗?” “不懂了吧,人家堂堂公主就是想吃这一口——平民老百姓的味儿!” “还平民老百姓的味儿,沈记那儿,一道菜少说八钱银子......” “那你怎么不说人早上卖面照样八文一碗呢?” 路人如何讨论,暂且不谈,只说公主芳驾到梧桐街时,正正好是饭点。 今天沈记当然不会开门迎客,整座酒楼都被公主一行包场。 此番公主及笄,既然是私人小宴,便不会像宫中摆席那样动辄数百人,而是只带了十余位她交好的姑娘,自然也包括薛依依,郑梦娇等人。 这也是为什么沈荔胸有成竹——这群娇小姐要说外出吃饭,那必然是来沈记。 若说对她们口味的把控,沈荔恐怕比其人府上的厨子还要在行。 “公主殿下大驾光临,实在让小店蓬荜生辉。” 沈荔迎上去,将菜单递过去。 “沈姐姐又说笑,叫我小挽就行了。”李挽接过来,“这单子是画在竹片上的?好新鲜!” 这专为及笄宴定制的菜单,依然是系统出品,作为太子送来那一万两银子不能进账的补偿。 大小约摸一个巴掌,用淡紫细线串紧,做成手风琴模样的折叠式。 每页竹片只画上一道菜,图文并茂,栩栩如生。 菜品的彩图写实之余,又将线条处得更俏皮活泼,字当然也是秀美娟丽。 从食材、做法到风味,以及品味的注意事项都写得一清二楚,用词雅洁,叫人光是读着都口齿生津。 李挽一看,愈发期待起来。 沈荔虽然也为及笄宴做了细致的准备,少不了客套两句,但说那些话时,并没有李挽一向厌恶的繁文缛节之味,反而自谦中又透着自信,只叫人觉得进退有度,又不失真诚。 一行人上楼时,薛依依走在最后,跟郑梦娇一起两眼放光,很是激动地对她做口型:恭喜恭喜! 沈荔忍俊不禁。 实在是一群又活泼又可爱的小姑娘。 她带人进了二楼包厢,便让芳姨几个替她听人点餐,自己则下楼做准备。 这可是第一次如此郑重其事、如此礼节盛大地接待这么贵重的人物,不说赵大赵二,就算一贯沉稳如芳姨、平和如马三娘,都有些手抖。 然沈荔却毫无慌张之色,一步一步地走下楼梯。 也许,她曾经也有过这样慌张的时刻。 记不太清楚,但大概有过。怎么会没有呢?她也是从学徒学出来的。 上辈子,第一次接待那些身份不同寻常的客人时,也许有过。 再三踌躇,小心谨慎,生怕哪里吃得不够满意,被人找了麻烦不说,更砸了自己的招牌。 毕竟她离开家的时候说得那么硬气,绝不向沈女士求饶的。 咬紧牙关从法语开始学,因为时间不足,还要兼着练基本功,每天睡不够四小时。 她没多少语言天赋,学出来的法语很不标准,口音很重,在事事讲究优雅的地界没少被人歧视、排挤。 加之长着黄种人的脸,要入门进米其林餐厅做学徒更是难上加难。 好不容易被收做学徒,却只是一个起点,还要更加死皮赖脸向每一个遇到的厨师学习。 任何技术、任何思路都要学,任何处食材的方法、任何搭配食材的公式都要学,因为对那时的她来说,什么都是新鲜的。 原来芦笋可以这样处、原来牛肉还能这样熟成、原来东西两方调味可以这样融合...... 做学徒的时候很辛苦,但也很快乐。 对沈荔来说,永无止境的探索是最快乐的。 她不担心没有结果,不担心学无止境,不担心永远没机会停下。只恐惧没办法向前再走一步。 所以即便是从米其林一星厨师一夜变成街头早餐铺的小老板,从装备丰富又干净的后厨,一夜流落到月租800的出租隔间里蒸包子,她也没有向沈女士求援过。 或者说,她也没有彻头彻尾被打倒过。 说到底,米其林餐厅的客人是客人、早餐摊买包子的客人也是客人,吃的都是她手里做出来的东西。 一切的评价只在于菜色,在于口味。 只要好吃,就会常来;只要她们喜欢,沈荔就会非常高兴。 所以沈荔很喜欢烹饪。 不用过度揣摩人的情绪和思维,因为完全没用;也不用考虑市场热点,因为几乎没有。 炒作更是用处不大,因为味蕾不会骗人。 想做好一个厨师,只需要按照自己的想法处食材,尽力用自己的双手,把食材最美味的一面展露给客人。 只要味道够好,任何客人都能从中感到快乐。 评价的标准既主观又客观,既多样又唯一。 古今上下,海外寰宇,通行的不过‘美味’二字而已。 她最享受的,就是上菜之后让人惊叹:美味!意想不到的美味! 自己经手的菜品让人赞不绝口,再三光顾只为吃那一口,实在是......太让人满足了。 及笄宴的菜单是全新做的,李挽又额外点了沈记刚上的春季菜单。 第一道,上了一品五味笋。 这是一道开胃菜,用五根笋做的拼盘。五种风味,五种做法,五根鲜嫩春笋并在一起,再用米纸隔开避免窜味。 第一口是清炒,味清而微苦; 第二口是海参汤吊出来的,更鲜美许多,味道却依然清淡; 第三口是蘸水甜笋,笋只用清水焯过,用天然的清香配酸辣风味的蘸料,相当开胃; 第四口是油焖,咸甜风味,油润香滑,一口便是去不尽的余味。 最后一口则是最出名的腌笃鲜做法,虽然炖了一整锅,但每盘只取里面一根笋,做拼盘的收尾,风味醇厚无比。 一道开胃菜就如此惊艳,之后的宴席更不用说。 海鲜是一道鱼片,李挽一看就惊讶道:“这是汤?还是冰?” 第85章 被告知是鱼片,李挽愣愣地看了半天,夹起一片放进嘴里。 “竟然真是鱼片的味道......”她仔细端详,“外头这一层是什么?” 宁宁在旁边小声解释:“是鱼肚,又叫花胶,和鱼汤一起炖出来弹软的口感,再在里面包上鱼肉泥和豆腐混合制成的馅儿。” 一入口中,先是弹软的鱼肚,并没有太浓厚的味道,只是鱼汤淡淡的鲜。但牙齿将之咬破,便立刻被无比鲜美的汁水侵占了口腔。 内里的鱼肉泥和豆腐都没有打得太碎,还能吃出各自的口感,凑在一起又分外柔韧,和外层的鱼肚相得益彰。 旁的先不说...... “沈姐姐真是......”李挽捧着脸,也不管旁边吃得头也不抬的友人们,“怎么能想得出这样的做法?” 主菜用了鸽子腿,每只鸽子身上能用的肉只有一点,因此一人至少要配上三只,才够主菜的分量。 常飞行跳跃,使得鸽子肉质紧实鲜美,烤制后更是皮酥肉嫩、汁水丰富。 至于酱汁,正是最近刚送进京的西边货——葡萄酒。 这时候的葡萄酒,跟沈荔熟知的味道还是相去甚远,她没办法,只能又用新鲜米酿调和其中酸涩,尽力只保留酒酿和葡萄的香气,如此东西结合调制的酱汁。 一口咬下,先是微凉酸甜的红褐色酱汁在舌尖滑动,紧接着便是鸽子烤得焦脆酥香的皮。 内里包裹的先是一层油润脂肪,这薄薄一层油脂,竟然成了整只鸽子腿最受欢迎之处,稍一吮就化作肉汁流入口中。 再往下,才是紧实嫩滑的鸽子腿肉。 鸽子腿的肉比之鸡鸭鹅,更胜在细腻无比,每一口都像是在吃什么爆汁的肉丸一般,纤维感不强,又饱含香浓汁水。 京中鸽子做汤的更多,烤鸽子腿反而少见。更不用说酒香酱汁,将鸽子的风味引导到极致,叫几桌客人都印象深刻。 加上公主,今日的及笄宴一共招待十七个人。一桌的价位在五百两,拢共也不过两千两银子出头。 要说收益,其实只是平平。 但谁让这位是公主呢,李挽大方惯了,往日在宫中吃饭吃得好都是要赏御厨的,没道出来吃饭反而吝啬了。 更何况...... 李挽想,这之前沈姐姐还遭了那么多罪!多少有她一点原因吧? 况且她明明中意沈记,却因为皇家态度不能如此明显,不得不办及笄宴,反而徒添波折...... 她手一松,便是几张银票塞进沈荔手里。 沈荔也不推辞,笑着受了赏。 公主都赏了,后边几家贵女自然也得跟上。她们本就对沈记很有好感,平时赏光不说,今天吃了及笄宴,更要大赏特赏。 等人都走了回头一数,少说也有个八千两银子。 沈荔十分快乐,只觉一夜暴富一般,捧着银票对系统说:“这些可都是服务费啊!正当的,合的收入!别想着不算进度条里。” 系统:...... 系统:【有的人真是越有钱越抠门。】 沈荔轻哼一声:“谁能有钱到八千两都无所谓?反正我不行。” 毕竟是四月天的京城,一到傍晚,天色依然暗得很快,因此公主等人走得也早。但他们走后不久,门口又停了一辆马车。 沈荔出门一看,是宫中送了匾额来。 硕大一块,罩着红布,几个力大无比的宫人和侍卫一起,将匾额挂在沈记的招牌上方。 好在有个二楼,还能挂得下,不至于把原来的招牌挡了。 外头夕阳正要落下,还有些光亮,这一片的住户都趁着时机涌出来继续看热闹。 “这可真是闹腾了一整天啊!”有人叭叭着嘴说。 “是啊,就是不知道这匾额上到底写的什么?” “话说回来,这是御赐的吧?” “那可不?我看啊,沈记也当得上就是了!” 讨论声中,宫人们将红布四角拽住,齐声数:“三、二、一!” 手臂用力,齐齐一扯,那红布便如巨大蝴蝶般振翅而飞。 只留乌木金笔的匾额一盏,高高悬挂在沈记二字上方, 只见上头五字草书:天下第一厨,正在黄昏金阳下熠熠生辉。 沈荔半眯着眼,站在门口打量这副匾额。 还不错。 等回家了,也给她那餐厅定制一个。 恰好这时,系统不情不愿的声音从脑海里传来:【......恭喜宿主,您的经营流水已累积达一百万两白银。】 第49章 人手 “芳姨, 搭把手!” “你叫一德吧,我这儿没空!” “周全周全,我来帮你——” “宁宁人呢?” “上楼上蹭菜去了, 你要找人找莲桂吧, ” “神掌柜——唉,算了, 掌柜的这会儿肯定更忙!” 自从及笄宴圆满结束, 沈记受封天下第一厨牌匾之后, 生意是越发热闹起来。 只是这热度对沈记来说似乎并非什么天大的好事,毕竟就像这之前,沈荔和赵二他们想的那样, 沈记接待客人的能力已经到了极限。 客人爆满, 伙计们每天都忙得脚底起火, 沈荔干脆定了每月休八天。 每次错开休, 保证店里勉强还能运转的同时, 也减少身体的负荷。 但无论怎么休息,也拦不住客人一多再多。要不就得在门口长久地排队,要么就只能转投他家。 一来白白流失许多客源, 二来手忙脚乱之下, 有时也难免出错。 等到忙完这天的午市,好不容易歇下来,几人几乎去了半条命, 围坐在大堂正中喝水休息。 “掌柜的, 我觉得咱们是真得扩建了。” 赵二还有些气喘:“如今, 这一家店里人手倒是还够......周全他们几个小孩也很机灵, 虽然人小,但当成年人使是没问题的。” 他表情很真诚:“——但是这客人太多, 吃不到的难道还不抱怨吗?前几天我跟我哥去茶楼进点茶叶,就听见不少人在说沈记排队太长,等得太久,十天半个月未必能吃到一次。” “要不咱们开个分店也行啊。”芳姨提议,“像凌云阁、满庭芳这样的酒楼,虽说在京城独此一家,但且不说京城的店本就面积开阔,动辄三四层楼,他们在江南、西北、西南等地也有不少分号。” 只要是人烟繁茂的城市,多少都能见到几家这老字号酒楼的踪迹。 狡兔三窟便是如此,否则更朝换代动乱之时,怎么保得住家业?又怎么能屹立百年不倒? 沈荔固然也清楚这个情况,她不是不想开分店,而是情况暂时不允许她开分店。 马三娘也想到这一点:“跑堂的伙计、账房,这自然好雇,但沈记有掌柜的撑着也就罢了,若再开一家店,恐怕三五个厨子都打不住。这我们上哪里找?” 赵大点头:“且要雇厨子,也得先紧着沈记。我们还能休息,掌柜的可是很久没休息了。” 第86章 宁宁听得心软软,上前来抱住沈荔的胳膊:“等宁宁再大一点点,就可以帮忙!” “一点点是多少?”莲桂好奇。 “就是......”宁宁答不上来,扭头求助周全。后者耸耸肩,示意她莲桂的好奇心不是谁都能应付的。 几个小的虽然好心,但确实也暂且帮不上忙。 沈荔暗忖,那些经验丰富的大厨,要么被养在大家大户的后院,要么便在其他酒楼里,也不是说雇就能雇的。 若没有这些大厨,即便开了分店,照样只能沈荔一个人来回跑。她难道还会影分身不成? 沈记不讲究用料,只讲究做法,因此菜谱新奇,反而不是一般厨师能立刻完全掌握的。 否则这么久了,怎么不见京城有人复刻出沈记的菜品? 只是就算她手艺超群,体力却也有极限。光从账册就能看到,沈记的营收已经达到饱和,无论每个季度怎么翻新花样,最终都会流于一个稳定的数字。 沈荔摸了摸下巴。无论是为了眼下沈记的处境,还是为了她未来的一千万两银子目标,都该想一些办法来扩展营收渠道才对。 说起来之前,楼满凤和沈穹他们还提过,白鹿书院有意要请沈记来包下他们的食堂,每日提供餐食。 毕竟是做餐饮的,谁不知道承包学校食堂也不失为发财的一个途径? 学校那头只负责按着预算给钱,至于怎么压低成本,全看个人良心。 良心,没错,甚至不需要手段。餐饮业要是想压低成本,实在有太多办法可用。 只说沈记,因为还有酒楼主营业务,大可以每日用边角料拼凑些食盒出来,照样拿正餐价格卖出去。 虽然沈荔不至于做到这种地步,但里面的利润空间也相当大。 只是沈记人气太旺,始终周转不开,最后还是婉拒了。 俗话说人不能惦记,沈荔刚想到这儿,沈穹沈蓉二人就到了,沈穹还带了一份信笺。 沈蓉反而没有要事在身,是专程来吃饭的。她跟宁宁有约在先,要公平公正公开地评价宁宁的手艺距离沈荔还差几分火候,两人这时便已经往后厨去了。 倒是沈穹这小子一见她,就挥着手里的信笺喊:“姐,院长说我今天要是得不到你的首肯,就给我加一倍的课业!” 沈荔失笑,打开一看才知道,原来她拿下天下第一厨后,除了白鹿书院一往情深,国子监也开始蠢蠢欲动了。 国子监比之白鹿书院,虽说教学质量旗鼓相当,但招收的学生更多偏向王公贵族,即宗室皇亲。 官吏之子很少,就算有,也非二品尚书及以上大员子女不招。 其官方性质就已经降维碾压了民办的白鹿书院,此前也从未将沈记放在眼里过。 只是如今沈记竟然承办了公主的及笄宴,算是半个御厨,自然也有了些官方性质。 对于国子监来说,他们一向自诩天下第一学; 那天下第一厨,自然要配天下第一学,这才叫相生相成,相得益彰。 有了竞争对手,白鹿书院态度更加迫切了。 光从措辞就能看出,他们的教监甚至开出了一人二两银子每个月的高价。 白鹿书院,那可是富豪孙家、勋贵楼家都往里送人的地方,往少了说,也是五千打底。 每人每月二两银子...... 简直不能再想了,越想越心痛啊! 可惜无论白鹿书院有多急切焦虑,沈荔暂时也没法接手。 她手指一动,将那信笺翻转过来,暂时扣下。 “若沈记有朝一日能有余裕接手,我自当义不容辞,眼下暂且还忙不过来......”她忍着心痛,到底还是拒了。 角落里喝茶的乔裴见她作态,手指微动,唇边不自觉带上了笑。 就这么想赚钱?却很少见她动用什么手段...... 如此说来,又有一种笨拙的坚持似的。 不叫人讨厌就是了。 眼前明明有金山银山,却连手都伸不了,几人都有些微妙的惆怅。 赵大振作精神,说起另一件事:“掌柜的,最近羊肉和香料的价格似乎有些往下降了。” “是吗?”沈荔挑眉。 “是!及笄宴那时候用的葡萄酒,也都是一批的货。而且这降价已不是一天两天,这几日我和芳姨对过,确实是一直在下降。” 赵大说:“羊肉原本一直在六十文,月初有时是七十文,但如今已降到四十文。” “至于香料,虽然还是要看品种,但我们常用的那些茴香孜然胡椒之类,确确实实也降了十来文下去。” 如今大庆市面上依然很少见到牛肉,就算市场上能买到,品质也一般。 虽说他们这些高端酒楼也能拿到一些专门养殖、供应食用的肉牛,但量实在太少,而且供应时不时就会断—— 事实上,这全凭宫中皇帝一意独决。 要是皇帝想吃,那么不管耕牛多重要,上层都会掀起追捧牛肉的热潮。 不过当今算是个重视农耕的明主,自然就没人愿冒天下之大不韪了。 而猪肉又摆脱不了在文人骚客眼里的贱气,所以尤其北方,吃得最多的依然是羊肉。 香料就更不用说了,就算其他铺子不用,沈记也是一定要用的。 总之,沈记的东西都是肉眼可见的高成本,因此即便价格定得高些,也没人说过嘴。 “这两样东西成本能打下来,咱们的利润又可以往上添一添了。”赵二喜笑颜开,“就是不知道这到底是为什么......” 乔裴大中午在沈记吃了饭,接着便没走,默不作声地在沈荔身侧喝茶。 喝了半晌,听见此言,放下茶盏,轻言慢语:“上月,大庆和北戎的作战,云开军大获全胜。半月后开了北市,从北戎进的羊肉和香料便多了。” 沈荔点头:“原来如此。” 沈穹在旁边托着下巴听,这时忽然惊叫:“啊,对了!说起来我也听说了!云开军不日就要班师回朝,据说他们的头领周将军英武不凡,身高八尺有余——” 八尺,那得是几米巨人? 沈荔在心中换算半天,实在想不起来一尺是几米,干脆作罢。 莲桂和宁宁早就商量完‘一点点’是多少,在一旁嚼着红枣糯米粉糕。吃完咽下,又喝了半口牛乳,忽然问:“掌柜的,掌柜的,最近小凤凰怎么很久没来了?” 沈荔一听,不由得一怔:“这倒是。” 虽说楼满凤有学业在身,但几乎是每日来沈记报道,天天不落,简直要跟乔裴比一比谁签到最多,最近倒是很少来了。 她待楼满凤额外有几分宽容亲近,少年世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傲慢样子,很容易让沈荔想起刚出来学厨的自己。 第87章 手指交错垫在下颌,沈荔思寸片刻,似乎是从及笄宴之后...... 这倒是怪事。同样是和她交好,无论薛家郑家,还是其他常客,及笄宴之后无一不是来得更勤。 唯独楼满凤逆众而行。 系统的声音阴阳怪气:【他为什么不来,你还不知道吗?】 沈荔:? 沈荔:“我怎么知道?” 一问到关键点,系统哼哼两声,又不说话了。 每天经营总结大会开得差不多,众人收拾东西正要各回各家,正门忽然被人闯入。 一中年男人胡须凌乱,满面仓皇,近乎涕泗横流。一看沈荔,差点伸手就去抱她的腿,仿佛唯一救命稻草一般。 乔裴手指一动,照墨便心领神会,伸手过去将人按住。 他没使什么力气,倒是这人自己腿一软,立刻跪倒在地。 他脸上还挂着眼泪,对沈荔喊道:“沈掌柜、沈掌柜!我家主子急请,求您跟我去一趟!” 说着,险些哽咽起来:“掌柜的、我家掌柜的......” 第50章 凌云阁 好像是凌云阁的人?之前在张琪身边见过几次...... 沈荔想着, 心里已经决定要去。 但如果她去了,晚市开业时不一定能回来。沈记没人坐镇安抚客人,她也不放心。 思及此, 她下意识抬头看向乔裴。 “你去吧。”乔裴言简意赅,“我在此处守着。” 沈荔点点头:“看上去不是小事,我即刻出发。” 她随着那人一路往京城更北的位置走去,走着走着, 她反应过来:“你是张琪身边的账房......” 那人抹着泪点头:“是、是,小的是凌云阁账房汪子月。” 沈荔还想追问, 眼前已经到了地方。 这人带她去的并不是凌云阁,而是一座京中别院,位置极佳,四周无人,幽静而宽敞。 门房也半点没有拦,两人连跨三进, 直直走到了正中间最大的一间厢房。 里头赫然坐着一位珠光宝气的中年妇人。 她虽穿着豪奢, 但面孔与手掌却略显粗糙, 并非常年养在后宅的娇怯贵妇人。五官并不秀美, 反而平平淡淡,唯独一双眼睛生得极亮,仿佛有光在其中。 举手投足之间,气概俨然,又让人觉得高不可攀。 凌云阁的账房汪子月一见人, 两腿一软, 立刻拜服在地:“朱夫人!我将沈掌柜带到了!” 沈荔立刻反应过来, 原来这位中年妇人就是凌云阁背后的主人,江南豪富朱夫人! 此前说过, 京城里的大酒楼,往往都和掌柜的没什么关系。换做现代背景,那就是最大股东和执行总裁的区别。 掌柜们大多是被聘请,背后还有真正的主子。 这位江南来的朱夫人,便是凌云阁背后真正的主子。 此时的朱夫人脸上也并非从容镇定之色,而是微皱着眉,略显焦急。 见人带着沈荔到了,长出一口气:“沈掌柜,请坐。” 她话是这么说,但却直接伸手过来,不等沈荔说话,将人拉到自己身边坐下。 如此热情作态,沈荔心里不由得微微一愣。 这是出了什么大事? 朱夫人语速奇快,混着点南方口音,险些让沈荔听不明白:“我家掌柜张琪,我想沈掌柜是见过的。你们二人据说也有些交情,我便直言了。” “他这人很是孝顺,家里母亲病重,想着一定要回去见人最后一面,及笄宴甄选前就动身回家去了。” “但不料行路艰难,张琪路上染了病,如今不得不在老家调养身子。凌云阁这头便空下来了,只剩几个熟手伙计,虽然能用,但眼下毕竟......” 她没把话说透,但沈荔心知肚明。 在及笄宴的甄选当中,沈记脱颖而出,那么其他家的生意多多少少都会受些影响。如此一来,自然都要手段百出吸引客人。 偏偏这时候张琪不在,没人做主出主意,这对凌云阁绝对是噩耗一桩。 “旁的人不堪大用,做个伙计有余,要做掌柜,连张琪的一半都不如。” 朱夫人继续道:“若是我自己无事,那留守京城、坐镇凌云阁也无妨,但——” 她轻轻一笑,眉目间却略含冷意:“国再小,也不可一日无君嘛。我不过来京城几天,家里头猴子都要称霸王了。” 这自然就是朱家有事。既是私事,沈荔没有细问,只道:“那么朱夫人找我来,是想......?” 朱夫人微笑:“不说手艺,只说沈掌柜论世知人的手腕,我朱某便很是钦佩。” “再者,张琪那头临走前也与我明说,别的人他或许不服,但若是沈掌柜你在他头顶,他是一万个服气的。” 朱夫人说到这里,话音意味深长起来:“虽然时机难料,但绝非心血来潮。还望沈掌柜......仔细考量啊。” 沈荔一时沉默,并没有说话。 张琪这个人很好懂,心里对美食有一些追求,但也很务实。 加上年纪摆在那里,按朱夫人的说法,及笄宴的结果初露端倪时,大概就已经有了退居二线,换一个掌柜的想法。 她并不怀疑这个说法的真实性。光是看那日吃了她一口面,就半点包袱没有,直接表露钦佩的模样,就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若按朱夫人所言,沈荔接手凌云阁的掌柜之位,先不说怎么合作,她肯定是要改动凌云阁的菜单的。 以张琪此人的性子,只要他每月拿到的月钱依然不变,就是失去一些话语权,却能换来一套更新鲜、美味的菜单在凌云阁上下施用,张琪未必会反感。 不过在这之前,朱夫人恐怕打算徐徐图之,以期从沈记身上磨出更多好处。 现在嘛...... 她目光斜斜落下,便见朱夫人的手指不自觉地在摩挲桌上刻的半只金凤。 沈荔听说过朱夫人不少事迹,这位豪商跟楼满凤家里魏桃是一路人,两人气质也很相似,是浸淫商场、久居高位的敏锐辛辣。 相比而言,朱夫人更算是白手起家,行为举止比起魏桃,少了两分雍容,多了两分豪爽。 如今却焦躁外露,可见除了张琪不在,朱家那头的事情多半也让她极为难。 沈荔暗暗忖度起来。 无论是眼前收下凌云阁的益处,还是为卖朱夫人这个人情,沈荔都不打算拒绝。 既然如此,她干脆直言:“既如此,朱夫人,咱们便打开天窗说亮话。您是有意让我接手凌云阁,对吗?” 朱夫人暗中松了口气,微微点头:“我虽有些眼光,但对餐饮一道是半点不通的。除了给钱收钱,我向来什么也不管。那头凌云阁里,你想怎么弄怎么弄,我没有二话。” 好处说完了,条件也没藏着掖着:“只一点,账房里至少有一半要是我的人。每三月要往江南报一次,若一整年都往外亏钱,我们的契子就要重新订了。” 第88章 沈荔微笑:“自然,这些都是应有的道。” 朱夫人:“至于张琪,叫他给你打个下手吧。你这边两头跑,毕竟忙不过来。张琪这人死脑筋,只要你把待遇给他管够,他必然也对你忠诚的。” “这个也好说,那么我也说说我的条件。凌云阁的厨子,也要听我的安排,时常往沈记流动起来。” “沈掌柜若不怕泄密,我自然不管的。” “啊,说到这个,若是我当真接手,凌云阁的菜式也要变......” 说着说着,两个人都不再注意措辞,反而有些粗糙起来,话里也不再藏头露尾,而是尽可能让对方明白。 不过正是如此,才能看出双方都是真心要促成这件事,商量起来自然也很快。 一炷香的时间,话便说完。 朱夫人叫人起草了契子,签字画押,双方盖上自己的印鉴,只等汪子月带着东西去衙门办完,一切就尘埃落定。 朱夫人深吸一口气,也没再逗留,跳上马车就往城外南下而去。 “凌云阁便托付给沈掌柜了。”她神情比初见时更自然许多,笑容也自然许多,“要是有机会在江南见面,朱家定然会好好招待贵客。” 沈荔捏着自己那一份契约,送走了朱夫人的马车。她抬头看了看天,来时晴空万里,走时依然不见日落。 这位朱夫人做事,还真是雷厉风行...... * 又过几日,大军将回朝的消息传得越来越响亮。 “今天好几桌客人都在说呢。”马三娘一面收拾着残桌,一面道,“云开军大捷,十年未有之胜仗,叫人心里欢喜!” “有没有说他们什么时候回来?”莲桂眼巴巴地问,“我想看将军!” 宁宁举手:“我也想!” 一德在旁边听着,忍不住捏了根筷子在面前比划:“哈!我是将军!” 宁宁一看,不得了了,第二根筷子遭殃:“我才是将军!” 莲桂左看看,右看看,慢悠悠道:“我是小兵,我做饭——” 他们三个玩得很欢,周家两兄弟倒是没怎么说话。芳姨还以为身体不舒服,想着入春以来气温不定,便让赵大煮了生姜糖水来。 “云开军,是南边的,还是北边的啊?”周安拽拽宁宁,偷偷问。 宁宁想了想:“北边吧?那天不是说,他们在有羊的地方打仗吗?” “羊......” 周安没再问,坐回去捧着碗开始喝糖水。 糖水温温热热,倒是很能舒缓心神,安定静气。 正说着话,门口忽然一辆马车停住。一个戴着斗笠的少女偷溜进来,身后跟着满脸无奈的薛依依和郑梦娇。 “其实除了殿下,再没有人打扮成这样上沈记吃饭。”沈荔憋着笑道,“所以......” 郑梦娇心直口快:“所以你遮了不也是白遮?人人都知道是你!” 李挽才不她:“谁说的?只要我觉得我遮住了,那就是遮住了!” 她今天来,倒没有立刻上楼点菜,反而拉着沈荔道:“沈掌柜,您不知道吧?如今依依可是不得了了——!” “怎么不得了?” 李挽神秘一笑:“她可是京城闻名的才女了!” 听她一说,沈荔才知道,原来她在沈记忙得昏头转向的这些天,薛依依折月客的笔名已经全城皆知。 “父皇还下旨,封她为得月郡主呢!”李挽笑道,“这封号可是我起的,好听吧?” “她要折月,你便让她得月。”沈荔给三人添上茶,“这还能不好听?” 几人笑闹片刻,郑梦娇说有事,提前离席。 来时三人坐着李挽的马车来,走时李挽便叫郑梦娇先坐那唯一一辆车走,她过一会儿再叫宫中人来接。 郑梦娇笑眯眯点头,等出了门,脸上的笑才一点点落下去。 依依得了褒奖,笔名也已然天下知,自己自然是为她高兴的。 郑梦娇扪心自问,并不是那等见不得朋友好、心思狭隘的阴毒之辈啊? 但为什么,心里总是闷闷的? 沈掌柜自不必说,殿下若是想做什么,以她的身份,也是样样都能成。 如今依依也有了她想做的、爱做的事...... 那她呢?郑梦娇不由得想,她能做什么? 她又做得了什么? 第51章 班师回朝 “老张, 老张啊!你怎么还在这坐着呀?” “老徐你急什么?现在奎香楼垮了,凌云阁也不开张了,你我再怎么急着吃饭, 也无处可去啊。” 被叫做老徐的男人一拍大腿:“哎呀老张,这个你可就说错了!奎香楼是垮了,他们咎由自取谋财害命,就算还开着, 你敢去吃?” 老张摇头。 “不过啊,凌云阁今儿可重新开张了。” “什么?凌云阁居然重新开张了?” “是啊!你这老鬼, 我就知道你没听说!虽说张掌柜走了,但好像有新掌柜补上,凌云阁又开张了!” 老张闻言,不由得眼睛一亮。 凌云阁跟沈记又不同,张琪并不管后厨的事,这样说来, 他们味道应该也没变? 他和老徐两个, 如今在京城老饕圈子里, 已经算是异类。 毕竟现在路上随便一抓, 都能抓到一个吃过沈记早餐的路人,从没吃过沈记的京中食客,实在是很少见。 虽说人到四十来岁,在当下已经算中老年群体,有钱有闲, 就好这一口吃的。 但沈记崛起太快, 卖的东西又太杂、太新, 不像凌云阁奎香楼满庭芳一流,似乎还有些明确的百年传承, 他们两人一向是不太能看得上的。 有一次路过梧桐街,本想着来都来了,顺道过去看一眼。 结果门口大排长龙,根本挤不进去。老张老徐双双恼羞成怒,扭头就走,发誓不再踏入梧桐街半步。 两个人你监督我我监督你,每天见面都要问一句,“没去过沈记吧”? 哪怕是中秋、踏青,沈记多次大出风头,两人见面也还是会问,“没买过沈记的东西吧”? 谁知道从及笄宴甄选之后,奎香楼垮了不说,凌云阁也忽然关了门。 两人只得天天在家里吃饭,那真是用什么都不香。 好在今天凌云阁又重新开门了,两个老头兴冲冲地走到老地方。 凌云阁的位置很好,在京城中心大街靠近皇城,也就是偏北的位置。 独独一座三层小楼,从窗边往下看,就是素日状元榜眼探花骑马游街的街道,视野宽阔开敞,周围也都是三进往上的大院子,俗称富人区。 只是和往日不同,今天凌云阁开门迎客时,还在旁边摆了不少新鲜扎制的花篮。 老徐没搞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这还是凌云阁吗?” 前头排队凑热闹的扭头看他一眼:“当然是啊,只不过,也可以说不是。因为这儿的菜单,彻彻底底换了一通喽!” 第89章 老徐看老张,老张看老徐,两人都很惊诧。 不怪他们惊讶,因为如今天南地北的老字号酒楼,主打的就是传承两个字。 越是百年不变的味道,越让人觉得正宗、回归本源,偶尔主菜用的食材产地不对,老客都吃得出来,更不要谈改良和创新了。 这些酒楼从创立以来改换新菜单的次数,恐怕两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今天倒叫他们赶上了。 两人没有立刻扭头就走,反而有些好奇,开始排起队了。 等到了位置上开始点菜,老徐开始觉得有些不对:“这菜单子怎么写得这么简单......” “这些菜么,倒是时鲜,没什么稀奇。”老张说,“看名字也看不出个名堂,简简单单的东西,唉......” 他们这样的老客,对店里的菜谱都是倒背如流,只看名字便能想象这菜是怎么洗好切好、预制下锅的。 面前这道单子,菜名统统平平无奇,只让人觉得寡淡无味。 譬如这道三吃笋,便从做法、口味都让人摸不着头脑。 像油焖春笋、腌笃鲜这样的菜就全然不同,从名字已经能想象出菜品的风味,这样才能有期盼嘛...... 老徐本还附和两句,但等第一道菜上来,两人便噤声了。 无他,实在是一送上来,便能闻到那鲜美的香味。 春笋本就极嫩,而且应季,这道一笋三吃是沈荔从公主及笄宴的那道五味笋改良而来。 原品被公主用过,已经将菜谱送进宫里去了,沈荔就改成了成本更低,但风味同样很好的三吃笋。 用特制的陶器分成三格,一格是白水甜笋,只有笋根泡了蘸料,所以上白下棕,分界平整,如白玉平铺在柚木上,只露出诱人的平切面。 单独吃,白笋鲜甜,棕笋酸辣;合在一起一口咬下,则是恰到好处的风味。 第二格是常见的油焖春笋,味道做得很正,倒也没什么出挑。 但最后一格尤为不同,里面没见到笋,只放了一块雪白糯米糕。 一笋三吃,怎么会有糯米糕呢? 老徐很感兴趣,捻起一块咬开。 那糯米糕外层并不是十分细腻,还保留着米粒的颗粒感,倒也不那么粘牙柔韧,反而一咬就断,只是微微有些弹性。 一咬开,里面香浓咸鲜的汁水便涌了出来。 腌笃鲜乃春天必备的一道名家徽菜。素日里满庭芳和凌云阁也爱做这一道汤点,但今日却别出心裁,将其勾芡浓缩后作为内馅儿,芡进糯米糕里。 汁水将外头的糯米糕浸透,像一种咸口的汤团,但内里的咸肉、排骨肉和笋片又增添丰富滋味。 光是这道三吃笋就让两人燃起了对接下来菜肴的期待,然大快朵颐之际,忽然从二楼楼梯上走下来一身着长裙的女子。 并不是人人都认得她,但却让人人都注意到她。 实在是因为此人气质太过独特,平静行走在楼梯上,却不由得让喧闹的食客们逐渐压低声音,进而没了喧哗,只等着她开口。 “欢迎诸位光临凌云阁,重新开张的第一天,能在这里看到诸位,是我们的荣幸。”这人微微一笑,“我是沈记的掌柜沈荔,同时也是凌云阁以后的掌柜。” 什么? 老张一下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 凌云阁大堂比沈记还要大个三倍。沈荔站在中间,对于窗边上客人们的反应没有那么灵敏。 她只按部就班地宣布着:“......今日是重新开业的第一天,所有菜品一律打八折。折扣持续三天,三天后恢复正常售价。” “菜单及价格都有些调整,一方面保留了凌云阁善作江南菜肴的特色,一方面也结合沈记的选品和出品进行修改,希望大家用餐愉快,我就不打扰了。” 说完,依然是那副平静的笑脸,扭头又上楼去了。 仿佛作为一名不足十七的少女,手中攥着沈记和凌云阁两大京城闻名的酒楼,对她来说竟然显得无足轻重似的。 老张拧了拧眉。只觉得这个菜虽然好吃,但一下子又有些索然无味起来——这要是菜单真照着沈记的要求改过,那、那他们前面那一番番的夸奖赞叹,岂不是很丢人......? 不对他正想着,便跟老徐目光对上。 哎呀,老徐这家伙多半也是这样想的...... 但好酒好菜又做错了什么呢?好吃的东西人人爱吃,实属常。 美食,本就是最公平的。 老张正想宽慰他两句,就见对面这老鬼两眼放光:“你听见没?八折!三天!我非得吃个够本不可!我跟你说啊老张,这三天,咱们这一日三餐都来吧——” 老张:...... 老张翻个白眼:“你以为这是沈记?还给你供早餐的?” 像凌云阁、奎香楼这样的大酒楼,为了保证出品,加上每天招待的客人实在太多,一般早上是不会开门的。 这都不是价格的问题,哪怕出再高的价,运转不过来的前提下,也不会开早市的。 老徐听了,居然有一些失望:“唉,早知道还不如去沈记......” 他话音一顿,眉头一挑:“老张啊,要不咱们以后早上也去沈记吃吧?” 老张只得叹气。 抵制来抵制去,抵制了个什么? 抵制到最后,人家都变成一家子了! * 凌云阁交到沈荔手里不过七日,沈穹从书院来了消息,说是有事相求。 沈荔拆信一看,才知道这小子又坐不住了。 沈穹听闻北伐大军班师回朝,想在路上凑个热闹,看看将军和兵士是个什么模样。 再说,大军回朝必然是走京城正中的大道,岂不正好要经过凌云阁? 芳姨听了也笑:“沈少爷这些日子都潜心研学,为乡试苦读。难得有个机会放风,掌柜便遂了他的心意吧。” 她这样说,也是看出沈荔有答应下来的意思。 沈荔无奈一笑:“他是铁了心要出来,就算不让他来凌云阁,也会去其他铺子里。” 相较之下,还不如放在自己眼皮底下让人安心。 回朝之日,除了沈穹如约而至外,沈记常客乔裴自然也在,此外还有几日没来的楼满凤,也一起坐在大堂里。 叫沈荔有些吃惊的是,太子李执也来了。 “周将军风采卓然。”李执温和道,“孤素日少见,心痒难耐,还要多谢沈掌柜体谅。” 据他说,周钊是他父皇最为赏识的武将,亲手提拔上来,君臣关系亲密无间。 周钊在外带兵打仗,有时情报传输滞后,没有按照皇帝吩咐作战,也没得过半分怀疑怪罪。 此番回京,自然也有宫宴奉上。 按说,他只需在宫中等候周钊进宫就是,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不过,果然还是不愿错过来沈记的机会啊。 第90章 太子端起茶杯,送到唇边饮下一口。 今日既然是来一睹大军风采,话题便始终围着这位周将军不放。 “我听闻他见多识广,从南至北,没有他没去过的地方!” 沈穹道:“据说这位周将军原本是江南人士,因父母亡故被外家接到燕北小住。” 他那声口跟说书似的,抑扬顿挫:“偏偏就在小住期间,北戎骚扰燕北边界,嚣张至极。这还得了?周将军立刻就地参军,随燕州守军立下赫赫战功,那时不过年十四呢!” 沈穹对这些英雄人物的来历一向头头是道,也不知道在书院里和同窗整日聊些什么:“有了功劳,圣上又有意栽培,便又南下平土司之乱,同样顺利非常。” 楼满凤跟他对着干:“运气好而已!” 沈穹可不怕他:“就算平定土司是运气好,击退乌国总不是了吧!” 他说的是周钊从岭南回京,又马不停蹄被派去西北护卫边境,将大庆朝百年来的死对头乌国一口气打出边境线三百里。 沈荔倒是很清楚,毕竟周钊是这游戏的男主之一,他的身世能力必然是万里挑一。 再说,周钊的个人支线她是打过的,虽然最后拿了个惨烈的be...... “掌柜的。” 芳姨忽然到她身后,小声道:“楼家送来帖子,说是魏夫人要办赏花宴,专程请您过几日去北安侯府上赏花。” 沈荔点点头:“帖子收下吧,回去我们再详说。” 就在这时,邻窗的道路上一阵喧急的马蹄声。 这时候没有水泥,用青石板铺路都很奢侈,一时之间黄土飞扬。 街边的小贩们娴熟地从一旁扯了厚布,先罩住自己的摊位,再好奇地伸长脖子探看。 大庆朝也算法治严明,等闲纨绔是不敢当街纵马的,何况这是京城。 想必是什么大人物进京,又或是什么紧急要事吧! 沈荔几人也相当好奇,想必这就是那位大胜回京的周将军了。 于是纷纷将木窗支起,探头向下看去。 暗沉黄土之中,一道银光闪过。 众人定睛看去,只见健壮马背上一个绛红身影,肩披银甲,长发高束,发尾迎风飞扬。 眉眼俊朗之余更多了征战沙场的杀气与豪气,比起京城的公子哥们,略显粗犷锐利,端的是飒爽英姿,矫健无双。 那人也十分敏锐,顺着打量的目光抬眼望过来,毫无犹疑,立刻锁定了凌云阁二楼的小窗。 一见窗口沈荔的面庞,忽的眼神一凝。 “这便是班师回朝的周钊周将军了!果然好生英武!”沈穹抿了口茶,满目兴奋。 楼满凤也看了一眼,撇嘴道:“岭南毒障、西北苦寒,果然是锤炼人风骨的去处......” 言下之意任谁有了这番经历,都能风采出众,不是他周钊格外优秀。 太子含笑:“那便禀告父皇,送你去锤炼一二,如何?” 楼满凤被他打趣,依然自得:“话不能这么说。岭南有岭南的好,京城也有京城的底蕴嘛。孔圣有言,因材施教。我这样的人,呆在京城便是了。” 乔裴坐在另一侧,只是默然地扫了眼底下周钊的面容。 长相还算周正,就是太糙了些。 身强体健,有些武艺傍身,都不算什么令人倾心的优点。 加之言行粗放,想来与她聊不到一块去。 乔裴垂下眼帘,无波无澜地看向手中的茶盏。 不如他。 楼下,周钊的副将也忍不住出声:“将军?” 不是还要入宫复命吗?怎么忽然停在路中间了? 周钊收回目光,扬鞭道:“走吧。” 数年不见,没想到还能在京城重遇。 倒是长大许多了。 沈荔也同样目光一滞。 系统这狡猾的小玩意,不知什么时候偷偷开启了好感度显示,疝气霓虹灯管一样的特效在周钊头顶跳着舞。 荧光粉的数字在黄土银甲上十分亮眼:[32] 才见面,就已经突破30大关了。 第52章 叙旧 不知道是不是大军回朝那日, 凌云阁的菜式吃得满意,总之李执那之后又连着来了好几天,比他妹妹李挽还要勤快。 沈荔偶尔会想, 宫里御厨眼睁睁看着自家太子每天在外面吃饭,会不会委屈得掉眼泪? 但也只是偶尔想想,毕竟李执是大手笔,每次一来至少点个四人份的菜。 他比李挽出宫要自由许多, 帮妹妹带一些吃食回去也是应有之义。 据说还有其他人的份,沈荔就没有多问了。 这天他也照样来了, 到店时已是中午,客人繁多。 毕竟是太子,从正门进太引人注目,万一有两个认得出他的官员在,还扰得大家都用不好饭。 好在沈荔接手凌云阁后,专修了一个从侧面就能上三楼的楼梯, 楼梯用布帘罩住, 保证不泄露半点隐私。 至于凌云阁里原来的员工, 倒没有太多的变动。 小厮、跑堂、账房、大厨, 都还是原封不动地在自己岗位上工作,只是受了芳姨她们一些培训。 譬如眼下就有小厮很机灵地上前,小声道:“爷,您随我到后门来。这道楼梯专给三楼的客人用,走前头啊, 保不齐有人不长眼冲撞了您呢。“ 太子笑了笑, 也应了他的好意, 从后门上到三楼去。 二楼和三楼全都是包厢。沈荔来了之后,将三楼的包厢改成了专供vip和女客的隐秘包厢, 更加清幽安静。 因为凌云阁可用的面积更大,沈荔还专门做了夹层,阳台往里又用一道门隔开。 如此,楼下的路人抬头也看不见包厢里的情形了。 走道边隔几步就是一株盆景,小而精致,清新自然。 李执从中走过,只觉得青草之气淡雅扑鼻,没有用花,反而更加雅洁。 “沈掌柜的品味一向很好。” 他似是闲聊一般,那小厮也不紧张,乐呵呵的:“是啊,沈掌柜来了以后,凌云阁虽说没大改,但小小的变化倒很多。我们私下也说,平时走来走去地传菜也不那么慌乱了。沈掌柜还特意教我们,说这叫、这叫......动线?” 李执饶有兴致地听着,对此很感兴趣。 他从小生长在皇宫大内,虽然大庆皇室礼教不那么森严,也常出宫玩耍,但这些细枝末节的民间小事,对他依然有着别样的吸引力。 但没等他开口回话,位置已经到了。 李执伸手推开包厢的门,里面坐着几个熟人。 一见他来,纷纷起身行礼道:“见过太子殿下。” 李执一抬手,众人又坐下。 “沈掌柜这些日子好像都在凌云阁这边,没去沈记?”李执问。 沈荔正坐在窗边,就着刚制出来的糖酥核桃喝茶,闻言点头道:“是啊,好不容易接手这么多优秀的大厨,我总要偷懒给自己放几天假才划得来。” 第91章 沈记那边也调过去了两个凌云阁的厨子,出品的口味都是再三斟酌调整过,保证以凌云阁厨子的平均水平,也能做得大差不差。 为此,沈荔废了不少脑筋,又要定新菜单,又要教人,抽空还要亲身上阵。 累了好几天,才终于得空来蹭一蹭乔裴定的包厢。 李执的目光落在眼前这桌菜上。 他、楼世子、乔裴、再加沈荔,一共四个人,这一桌却有碗碟大大小小二十道菜,不可谓不丰盛。 对皇太子来说,自然也只是一道简餐而已。 不过他在这儿泡了几天,深知这一桌人的德行。 乔裴是个能吃一道菜不会点两道的,天天往沈记报道,也没见增添多少营收。 楼满凤虽然能说的上一句奢侈无度,但沈掌柜手艺太对他胃口,他在这儿每道菜是必吃完的,因此也只点个刚刚好的量。 沈荔自己就更不用说了,跟乔裴是一道路数。 李执眼睛一眨,问道:“看来还有客人?” 沈荔点头:“是个大食量的客人呢。” 什么样的客人,能跟当朝太子、宰相、北安侯世子同桌吃饭? 很快他的疑惑就被解答。楼道里厚重的脚步声慢慢靠近,木门一开,一张神采飞扬的俊脸出现在门口。 仿佛有些眼熟? 李执想,这人生得英武不凡,唇厚鼻高,眉眼却很锋利,俊朗之余,可见气势非凡。 不过他到底在哪里见过这人? 反而是楼满凤半眯起眼:“周......将军?” 对了!是周钊! 李执反应过来,却扭头向沈荔看去:“沈掌柜和周将军认识?” 否则怎么会轻易将人请来? 否则周钊这样的人怎么会轻易赴约? 沈荔颔首:“童年旧识。” 周钊一笑:“不如说,是被你从小指使抓鱼掏鸟的童年旧识?” 沈荔虽说没有这样的记忆,却知道这是实在发生过的事,做出一副恼怒状:“你再说?” 周钊立刻求饶:“我不说,我不说,我哪得罪得起你啊!” 乔裴的目光也扫过来。 他不像李执和楼满凤那样,把好奇摆在明面上,只余光看了眼男人的长相。 勉强。 不如他多矣。 周钊在沈荔对面坐下,面前同样是一壶清茶。 只不过他面前的点心是肉馅儿咸口,沈荔这头除了糖酥核桃,则是自己手作的奶油蛋糕,同样是焦糖核桃风味。 包厢里两张桌子,一方一圆,方的是窗边小桌,圆的是正中间的大桌。 一共就这么五个人,沈荔和周钊在窗边的小桌,剩下的楼满凤和乔裴就一并在圆桌边坐下。 李执走到圆桌边,特意挑了离乔裴最远的位置坐下。 虽说非礼勿听,但是沈荔和周钊没有要压低声音的想法,自然是不怕他们听的。 三人便默不作声地边吃边听起来。 “一别十年。我原以为要等我回家乡时才能再见你,没想到你却到京城来了。” 周钊饮下一杯茶,笑着说。 周钊的线沈荔是打过的。这人虽然是将军,但另一层身份,则是玩家自己的青梅竹马。 这很正常,每个乙女游戏里都有个青梅竹马,不过周钊性格......略独特些。 寻常的竹马角色普遍都是阳光开朗大男孩,周钊却格外肆意飞扬,说话做事很是强势,长相又太俊美。 再加上杀伐果决的气质,叫人看了有几分邪性。 跟他青梅竹马的身份凑在一起,反而组合成了强烈的吸引力。 至于他的个人线,主场不在京城,也不在他们两人的家乡,而是在云开军驻守的北边烟州。 背景很是宏大,涉及到大庆对外的纷争和边疆军民的生活,以及作为大庆边疆守将,周钊自己的取舍。 没记错的话,纠葛极其复杂,基调也有一些沉重,是最容易打出be的两人之一...... 按说应该是这样的。 按说。 但眼前这个...... 沈荔端着茶盏,就看见周钊左手在桌上轻轻一按,她盘子里的糖酥核桃立刻飞弹而起。 纷纷扬扬在半空中的一瞬,他筷子一转,精准地夹了一颗,放进嘴里。 一咬开,便是浓郁的核桃香,混着糖酥外层的甜脆口感。 再品一口茶,用茶叶的清香温润,冲淡那浓郁的坚果油香。 美味的冲击下,周钊舒适地眯了眯眼,像只晒着太阳的大猫——鉴于他身上不怒自威的气概,不是小猫,而是大猫。 沈荔看着他满足的表情,无言片刻:...... 杀伐果决,锋利邪性...... 可能是她的幻觉吧。 周钊年轻有为,加之是平民出身,身后没有太多势力牵扯,又是能争善战的大庆神将,很受皇帝信重。 因此昨日进皇宫领了宴,甚至在宫内歇了一晚出才出来。 早上自然也吃得很丰盛,到这时还没饿。 之所以肚子不饿,还非得来凌云阁一趟坐着喝茶,也是因为许久没见,想多跟沈荔说说话。 自从他从军到现在,十年未见了。 不过还好。周钊眯了眯眼,只觉得自家青梅十年不见,变化却不多。 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喜欢捣鼓那些新奇的菜。 还是跟小时候一样,瞪一眼就让他不敢造次。 乡人说他克父克母克全家,他就敢放火烧人的草屋;但沈荔瞪他,他就半个不字都说不出了。 “核桃很香。”周钊说,“现在是谁帮你试菜?” 他既然说现在,那么以前自然就是他了? 乔裴听得一清二楚,手腕轻抖,还好回旋得宜,茶水没有洒出去一星半点。 沈荔头一偏,下巴往乔裴的方向抬了抬,说:“他们。” 周钊扭头打量一番,啧啧嘴,没说话,从身旁翻出一本小册子放到桌上来:“对了,这个。” 他点了点那暗蓝色的封面。 这册子做的很是经典,蓝色线装,标题换成《降龙十八掌》也毫无违和。 沈荔看了一眼上面的标题:《秘传食谱》 够直白的。 周钊说:“这是我北上之前,途经你师傅家里,她托我将这个带来给你。” 他说完,看着沈荔的面容,揣摩着她的心情,道:“若是你想,我也可以下次去那儿时,将你师傅顺道捎来京城。” 沈荔没说话。 不过不是因为纠结犹豫要不要接师傅来京城,而是在想她这师傅到底是谁。 她从穿越过来就是孑然一身,没有所谓的记忆继承,这时也只能去打扰了休眠中的系统。 自从她拿下及笄宴的资格后,系统出现的频率也低了不少,似乎已经有点半放弃催她走感情线的个人任务了,很是倦怠,让沈荔偶尔看着十分羡慕——她每天可都忙得团团转。 第92章 不过要问剧情相关,还得是系统。 【一看你就是个不认真过早期剧情的,一早就说了,为了给这个身份以厨艺存在的合性,在父母双亡的农户女背景上,又增添了师傅的角色。】系统娓娓道来。 原来玩家这身份在一开始的背景故事引入里,就提到有一个据说是宫廷御厨传人的师傅,从小教她些做饭的手艺,让她一个孤儿不至于饿死。 而她自己天赋异禀,自然学得也快,融会贯通,所以才能一路到了京城,还靠着自己的手艺立足,谈起了恋爱。 剧情提了一嘴,却不代表她对这个‘师傅’有了多少深刻感情。 不过这菜谱嘛...... 沈荔虽然一向自负自己对菜品组合搭配的创意,但也很喜欢吸收别的厨师的风格。 就像她一拿到了凌云阁也没忙着乱改,而是在凌云阁本有基础上重新做了创意一样,这时便接过那本秘传食谱翻看起来。 旁边的周钊似乎玩上了瘾,一个一个地把那糖酥核桃拍飞起来,又夹进嘴里。 不过他声音很小,倒也没什么干扰。 沈荔头也不抬,将盘子往他那边一推,周钊咧嘴一笑:“谢了。”就在自己面前玩起来。 两人一个玩核桃玩得不亦乐乎,一个垂头看着菜谱,偶尔喝一口茶,就在窗前春景之下,看上去各得其乐,很有一番意趣。 “乔大人,乔大人?” 乔裴收回视线:“怎么?” 李执挑眉。 “没什么,只想提醒乔大人,刚刚走神了。” 乔裴错开他的视线:“方才二位所言,似乎并不需要旁人多么专注。” 若他没记错,这两人刚刚在聊究竟是中秋的奶黄月饼更好吃,还是踏青时出的青团更好吃。 这话题实在无趣,乔裴压根没听进去。 反正第一个吃到的都是他。 旁边楼满凤和李执声音又大了起来,话音像雾似的,一点点变浓。 乔裴人虽还在,神却飘向天外,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了。 旁边一桌人吵吵闹闹,沈荔已翻完了手里的食谱。 薄薄一本,也没什么很难得一见的食材,只是处方法上很多启发她灵感的新颖之处。 再者就是...... “每道菜都要配不一样的酒?师傅果然是个讲究人。” 她刻意把口吻换得熟稔,周钊也没察觉什么异样,只说:“你师傅本就最会酿酒,不过你不喜欢喝酒,自然也不喜欢酿酒。” 他露出一副‘我懂你’的表情:“我也不喜欢手底下的兵喝酒,喝多了不好管啊,爱闹事。” 沈荔深有同感:“是啊,我也是因为这样,才不在店里卖酒的。” “对了。”周钊放下茶杯,声音放轻,“来之前,我给伯父伯母上了炷香。我想他们应该已经转世,过得还行,你也别太惦记了。” 这话说的,换做其他人恐怕都要挨打。 虽然沈家夫妻已经过世多年,但哪有一上来就让人家孩子别惦记的? 不过沈荔又岂是寻常人,闻言轻轻点头:“好,我知道,你也是。” 周钊盯了她两眼,忽然一笑:“果然,还是跟以前一样,喜欢装出一副小大人的模样教训我。” 乔裴在旁边听着,眼睑一垂,神情看上去居然有几分浅浅的刻薄。 和他那美玉般的面庞,实在不般配。 以前? 以前很重要吗? 总是提以前的人,不过是对现在没有把握而已。 太浅薄,她想来......也不会喜欢。 * 皇宫东面,端华门。 车轮滚滚而过,门口卫士奔向阻拦。 只见车夫手中令牌一转,那金黄的光芒让人不敢造次。 “下官不知是太子殿下回城,稍有打扰,还望勿怪。” 车里一道雅致的男声:“无妨,诸位尽忠职守,实在辛苦。” 说着,吩咐自己的贴身侍卫给几个守城卫兵加餐。 卫士们得了赏,都是满脸欣喜,果然是他们运道好,才守到了太子殿下回城。 谁不知道太子公主两人是手头最松、心最好的?只要值夜班碰上了,少说也能得个几两银子的赏,吃吃喝喝的就更不必说了。 李执乘车一路到了内门,这才下车步行,直奔凤栖宫而去。 果然,父皇母后和自家妹妹都在。 他将带回来的食盒送去小厨房热着,自己径直走进去拜见。 皇帝脸上带笑:“快来快来,来父皇这儿坐下。来人,给太子看茶。” 李执眉毛一挑。父皇这等作派...... 他看向自家母后。 皇后无奈地冲他一眨眼,李执便懂了——想来是自家妹妹又要弹琴了。 李挽前几日出宫在万方阁听了几首曲儿,原本皇帝皇后还觉得李挽终于好上男女之情,心里高兴。 觉得这头李挽找几个清倌,那头他们就能把驸马之议提上日程。 结果自家女儿只觉得那里头小倌弹得实在情意绵绵,顿生好胜之心,回来就开始练琴。 自己练也罢了,还非得抓着人听。 这宫中深受其害的,也就是他们三个至亲之人。 好在李婉是个耐不住的性子,弹了两首就不肯再弹,探头出来,说要吃哥哥从凌云阁带回来的菜。 虽是重新热过一遍,但风味依然不错。 李执打包的都是质地偏软的炖菜煮菜烧菜,没有那些油炸或小炒。 即使再热一回,也无伤大雅。 一家子吃得头也不抬,快收尾了,皇帝才有了新疑问:“你是说,小周爱卿和乔爱卿也都常去?” 太子点头。 他本想说这两人都跟沈掌柜关系匪浅,但又觉得不好,于是没有多提。 皇帝却很高兴,拍了拍他:“吃菜吃菜!” 他自然是高兴。周钊爱去、乔裴爱去,他的太子也爱去,天然联系这不就有了? 虽说臣子忠君爱国,但若他们忠的不是自己这个君,皇帝心里过不去;若他们不忠于太子这个君,他又放不下心。 像乔裴和太子一向不和,但这人施政手腕高超,揣度人心他敢说第二,朝中无人敢称第一。 若是能为太子所用,皇帝自然高兴。 周钊则更是如此,他这样年轻的小将军,只要人在,就能守大庆朝至少三代平安。 更不用说楼满凤代表的勋贵集团,这人既是楼知怯的独子,在军中有天然的影响力; 又有着好人缘,跟那些将门公侯之子都相熟。 太子能跟他们交好,皇帝乐见其成。 他吃着李执走前,让凌云阁专门做的那盘腌笃鲜风味糯米糕,一边感叹:“实在是......朕可真是眼光长远。” 吃完一口,又是一口,险些被里面的汤汁烫了:“......好皇帝么,不止看着眼前这一朝,所谓爱民如子,爱子如民,心系天下,眼光要落在百年之后,才叫好皇帝啊。” 第93章 皇后就这么看着自己夫君这么一口一口,把执儿专程送进宫孝敬父母的糕点,吧唧吧唧,全吃了。 皇后:...... 作话: 皇后:会讨厌一些没有边界感的老公 第53章 赏花会 有了凌云阁, 沈荔赚钱的速度几乎是成指数倍往上涨。 虽说她目前只坐镇在京城的凌云阁,西北和江南的分店都还没去过,但菜谱和规矩已经传过去了。 后边可能还得再亲去一两次, 敲打敲打就没事了。 当然,这两家店的收成也算在她的进度条里,偶然间打开一看,几乎是飞快地在往两百万蹿。 这以后再接上白鹿书院的单子...... 沈荔想着, 江南那边书院也不少,多承包几家的话, 想来赚钱的速度会更快。 “掌柜的,北安侯府到了。” 沈荔这才从自己的思维里恍然抬头,面前已经是侯府气势雄伟的大门了。 先前周钊回京时,楼家就传来帖子请她前去赏花。 侯府不说比她自己那个堪堪能住下的沈宅,就是比起她大伯母家那座沈府都要大上不少。 不过侯爷的品级不知道比宰相又如何,乔裴家里要是也有这么大的院子, 就他一个人住, 岂不是静得吓人? 那人看上去也不像是喜欢使唤丫鬟小厮的样子, 随身只见过一个照墨...... 沈荔一面想着, 一面随着指引侍女走过中轴线。 她今日是客人,自然是从正门进。 一路来到正厅,远远地就听见郑梦娇的笑声。 这姑娘性子比薛依依更活泛些,说起话来口齿伶俐、声音清脆:“魏夫人,您今日气色真好。” “是吗?梦娇今天的裙子颜色也很衬你。” “说起来, 最近丽玥裁庄上了一批全新的料子, 颜色染得很亮丽。” “郑小姐的裙子是用丽玥的料子裁的?哎呀, 那可不便宜——” 说着说着,又聊起魏桃今天的气色。 她是主人, 又是魏氏出身,加上侯夫人的身份,众人都捧着她,说今天气色格外好,许是用了新口脂的缘故。 “我觉得是呢,这红格外通透,看上去姣好动人。” “正是如此!若非魏夫人,哪里得见这样上好的口脂?” 郑梦娇一句话,引得后面数百句。 她忍不住往好友身后一躲,压低声音笑道:“她们还真是不会夸人。我说气色好,就都说气色好。” 又探头看了一眼,继续抱怨:“再说,魏夫人那口脂颜色不就是普普通通的红吗?” 不说郑梦娇,魏桃自己也觉得这群夫人夸张了些。 她今天是什么装扮,自己难道不知道吗?口脂也用的是去年京城流行款,今天的客人们十个有八个都用过。 她正觉得无聊,一旁沈荔却说:“我倒有些自己做的固体脂膏,若是侯夫人不嫌弃,倒是可以用用看。” 今日出行宴会,为表尊重,她自然是全妆上阵, 随身的小香囊里还带着她前些日子托沈蓉做的口红,倒也不复杂,只是调了色,混上鲜花精油就能用。 魏桃一看那只木管小巧精致,又很有心地雕了镂空牡丹,只看外表,不觉得便宜低廉,反而很是华贵。 她便试着旋转两下,半截圆柱状的杏桃色脂膏从里边缓缓上升。 如今市面上的口脂还是以大红色居多,若是寻常装扮,自然会显得有些许突兀。 但若不用口脂,只画眉眼,又太没气色,很是奇怪。 这也是为什么沈荔百忙之中,还得抽空去托人帮忙做一管日常色系的口脂。 一来,现在给嘴唇上色用的是色纸,上色效果一般; 二来,让她天天顶着一张大红唇应付所有的场合,这实在有些为难。 像今日这样的休闲娱乐,用她自己带来的杏桃色就很好。 在座的夫人小姐,都是不用外出做活的,除了薛依依和郑梦娇这样,受宠又喜欢往外跑的,平时出门的次数都很少,看上去比沈荔还要白上一些,用杏桃色再好不过。 魏桃自觉跟沈荔关系亲近,也不嫌她用过,上手对着铜镜给自己抹了一番。 等画完,旁边伺候她多年的侍女也忍不住打趣:“夫人涂上这个颜色的口脂,倒显得年轻十来岁呢。” 要说魏桃今年也才不过三十出头,看上去顶天也就二十五六。 但抹掉大红色用上杏桃色之后,确实更显得青春靓丽,而非气势逼人。 两者倒没什么好坏,只是后者更适合今天这样,春景娇艳的交际宴而已。 这变化是肉眼可见的,底下那些夫人小姐们看得心痒痒,只觉得这颜色漂亮极了。 若是自家闺女相看时涂上...... 这么一想,目光便不由自主地投向了带着东西来的沈荔。 ——方才这位沈掌柜是不是说,这是她让人做出来的? 若说沈荔刚来时,这一圈小花园里还有些许不明显的排挤,毕竟她是商户,出身低微,而在座的少说也都是个三品官员家眷。 但这口脂一出、魏桃待她的态度一显,刚才那点似有若无的凝涩之感,便悄然无存。 众人很是热情,纷纷拉着沈荔,要她在自己身边坐下。 魏桃只浅浅扫一眼众人的神色,心知肚明地瞥她一眼,刚好跟沈荔的视线撞上。 她顺着沈荔的目光看上自己手里的口脂,愈发恍然了。 小家伙,一箭双雕。 不只是要打开社交的局面,还想让人帮忙卖货啊...... 真是个狡猾的小狐狸. 她心里笑骂,脸上却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果然,她没看错人。 她魏桃从没看错过人。 这位沈记掌柜,又或者现在该说她是凌云阁掌柜,可实在是个妙人。 若是......能成,有朝一日必能撑起侯府。 “那口脂能做成色纸吗?” “那是不是固体的,要比那纸片更好用些?” “我觉得也是,又方便携带,而且也不怕把手弄脏了。” 更有机灵点的姑娘小声道:“而且若是细细的,还可以像作画一样,给嘴唇描上一些形状呢。” 并不是每个人唇形都长得恰到好处,只是用色纸上色,对形状没什么帮助。 不过将口脂做成柱体,削得细细,不就很方便画一个形状了? 众人被她一点,更加欣喜,只觉得这个口脂没有哪处不好。 在座的里头有个容色极佳的,叫廖婷婷,生得极精致美丽。 小巧的鹅蛋脸上杏眼幼圆,鼻梁高挺,唇形饱满,天然带一丝薄红。 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就已经很亮眼动人。 她身边的贵妇人脸色却不大好。廖婷婷是她继女,生得娇艳动人。偏偏自己的亲女容色普通,每每出来交际都被压上一头,心情怎么能好? 沈荔倒也不知道廖婷婷是谁,只见她独独一人坐在角落里,便请她过来:“请问姑娘愿不愿意试用一番?” 第94章 说着,给旁边薛依依和郑梦娇使了个眼色。 郑梦娇人最机灵,立刻道:“想来是愿意的吧,方才虽然魏夫人用过,但这口脂干干净净,若是不愿,削去上面那一面也能用的。” 她听说过廖家的事,无非就是继母手紧心苦,原配嫡女廖婷婷反而活得没个样子。 因此这话并没有对着廖婷婷说,而是对着带她来的嫡母瞿氏说。 瞿氏自然不敢嫌弃魏桃用过的口脂,只得点头答应。 廖婷婷容色极为清丽,肤白貌美,原本上什么样的妆都合适。 今天为了赏花宴,穿了一身淡淡的桃粉长裙,眉眼画得也不算浓艳,而是有些清淡。 这时嘴唇上抹这一道杏桃色,整个人容色一亮,更显得气质极佳。 郑梦娇上手帮忙涂的,廖婷婷还没看见,沈荔却立刻笑起来称赞道:“果然是个漂亮的小姑娘,这颜色很适合你今天的装扮呢。” 郑梦娇扭头看向旁边自家好友。薛依依正努力地正在她的小本子上奋笔疾书,力求速记一下这女孩儿的形貌,回头才有素材可用。 于是郑梦娇亲身上阵,跟沈荔一唱一和:“沈掌柜说这颜色适合她今日的打扮,照您这么说,不同的打扮还有不同的口脂了?” 沈荔含笑点头:“这是自然,素日我们穿衣,不也会挑颜色吗?” “其实若是更正式些的宴会,着宝蓝正红一类庄重颜色,那么配水红色、正红色口脂都是可以的。不过姑娘今天穿得素淡,杏桃色就比正红色更适合了。” 这些夫人小姐又岂是愚钝的,只需一点便明白过来。 以前未曾想到这一点,因为市面上并没有其他颜色的口脂,就连大红色的色纸上唇颜色都会变浅一调,更何况粉色橘色系? 不过眼前有了更多选择,便将沈荔团团围住:“沈掌柜,您手里要是还能做些今日这样的口脂,有什么颜色都先往我府上送一套吧?” “沈掌柜,那小木盒子也很是精巧,我想着您再雕些纹样,还能卖得更贵一些呢。” “有你这样的吗?还撺掇别人卖更贵些——” 沈荔笑道:“今日有缘遇上诸位,又得各位亲眼,口脂才做得起来,自然要给些折扣。” “就像咱们沈记的会员制一样,诸位要是有意,不若先留个名字地址,日后便是口脂作坊的会员,永远能拿到最低价。” 永远能拿最低价! 没有什么比折扣更吸引消费者。即使原来不大想掏钱的,这时都有些心动了。 十两银子的定金,于她们不过一张手帕而已,有什么给不得的? 况且人人都给,你不给,莫不是囊中羞涩,不如别人吧? 如此氛围之下,给定金的愈发多。 沈荔也不是随口许诺,这毕竟是魏桃的赏花宴,能来的,身份地位财富,总要有一项。 这样的人买奢侈品,难道是一个一个买? 那自然是一套一套往家里运啦! 这样一来,即便给最低价,她又岂会少赚? 沈荔一路顺着人堆收钱,直到最后两人面前才停下。 抬头一看,哎呀,居然是她大伯母周际。 “周夫人。”沈荔亲亲热热叫她,“周夫人不来一支?我看您今天的打扮,也很适合这颜色呢。” 周际老早就看见她来,起先沈荔没人搭话,她还暗自高兴。 毕竟是个商户,哪能轻易搭上这些自恃身份的贵妇小姐? 想她在京城扎根多年,也是近来才有了机遇,因着北安侯夫人上门求娶,才堪堪有机会到这赏花宴来...... 想到这儿,周际不免眉头一皱。 ——竟又是托了沈荔的福! 她虽攀比心重,一向不愿沈蓉输给沈荔,但却又耐不住是个聪明人,很知道眼下不能明晃晃得罪沈荔,于是勉强笑道:“自然,自然,做伯母的是一定要支持荔荔的。” 周际话音一落,便感觉到周身视线怪异起来。 怎么了? 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能强撑着叫婢女给了沈荔十两银子。 倒是沈蓉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不免轻叹。 若说沈荔开口时还没叫她大伯母,众人皆不知双方关系便罢了; 偏偏娘自己叫破,也不知是想显示亲近,还是为何。 总之,一下叫人都知道,她是沈荔的大伯母了。 但问题来了,既然是大伯母,为何刚刚沈荔来时,没有上前替她交际周全,打开局面? 既然是大伯母,为何此前京中人从未听闻过这件事,以为两家都姓沈只是出于偶然? 又为何,沈掌柜开口时只称周夫人,不称大伯母? 几厢巧合凑到一起,结论呼之欲出:沈记,跟沈家不和啊。 自家娘亲自诩聪明,却忘了沈家对于在场众人而言,又跟商户有什么区别? 总归都是低到看不见的小官,人家哪会在乎沈家的颜面,当即看起笑话来。 更何况,以荔荔的本事能耐,到底看的是谁的笑话,还不好说呢。 沈蓉一口气没叹完,一支小圆木管递到她眼前。 她抬头,沈荔冲她轻眨眨眼:“没想到能在侯府见到姐姐,这支就送给姐姐了。” 沈蓉目光凝滞片刻,没忍住,微笑起来:“却之不恭,那姐姐就收下了。” 沈荔故作恼怒:“我和姐姐是什么样的关系,怎么说得上却之不恭?” 众人看在眼里,虽已猜测沈记与沈家不和,但又看沈荔给沈家留了半分颜面——虽下了周际的脸,却哄得好沈家大小姐。 既有态度,又有分寸。 如此行事,不能说不灵透圆滑,对她的欣赏又多了一分。 魏桃总揽此局,此刻低声嘱咐丫鬟几句,又抬头笑道:“诸位,日头渐升起来了,一会儿这小花园里可要热起来,咱们不如先移步正厅吧。” 这群姹紫嫣红的姑娘们便随着魏桃离开,倒是沈荔被她身边的侍女引去了另一处。 “沈姑娘,二书房到了。” 沈荔问:“是魏夫人让你带我来这儿的?” 那丫鬟笑了笑:“是,夫人说沈小姐若愿意,便推门进去;便是若不愿意,便由奴婢带您回去。” 沈荔还没说话,里面的人却忍不住了,从侧边推开窗子便探头出来。 一张俊美面孔上,又是急又是恼怒:“雀云,你瞎说什么呢!怎么能——” 但看向沈荔,又立刻换上笑脸:“沈姐姐,快进来快进来!” 方才雀云说,这是二书房。 既然是二书房,显然不是北安侯本人惯用的书房。 府上又只有楼满凤一个小少爷,那么这二书房里等她的会是谁,自然有所定论。 沈荔走进书房。这房间面积不小,四面墙全是高高直入房顶的木架,摆着满满的名家典籍。 虽然楼满凤自己不爱看书,但楼家自然会为他准备最好的条件。 文房四宝,也都是大庆朝最上等的几处产地直供,可谓侯府严选。 第95章 窗边还有两盏小桌,一桌摆了盆栽,一桌配上一对椅子,便是待客之处。 沈荔便和他在此对坐下。 她从没见楼满凤有如此安静的时候,往日总是叽叽喳喳,像只小鸟,嫩黄色翅膀抖动着飞来飞去,跟在她身边说话,又或者和后院的小孩子们玩闹。 今天却格外沉静。 沈荔看着他。 她目光并不灼热,平静如深潭,但楼满凤却被看得心跳不止。 仿佛觉得,自己的心思,全被她看穿了。 说来也奇怪,原本他并不在意这些,场面、气氛、听话听音,他从不管,一向直抒胸臆。 喜欢不喜欢,想要不想要,都能信口直言。 哪怕这之前,他也能直接了当对沈荔说,要培养感情,再订婚做夫妻。 但在沈荔身边时间久了,楼满凤渐渐就不常开口了。 他绝非一个敏锐的人,并不能很快明白原因,直至那日周钊回城,楼满凤才有所体悟。 在此之前,无论是乔裴待遇特殊,还是李执进退有度,他都没有放在眼里。 只觉得自己和他们不同,不像那整日阴沉沉的乔裴,也不像也不像一肚子坏水的李执。 既然不同,那就有不同的路子可走。 只是尚未摸到门道而已。 周钊却又不一样。 他和自己相似,也是直来直去之人,但在沈掌柜面前却也游刃有余。 什么话都能说,什么话都接得上,这不只是因为他敢开口,而是他能开口。 这就是他该走的路子吗? 楼满凤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想做沈荔身边那个能开口的人,而不是只能呆呆地听着她跟乔裴言谈默契,看他们两人兵不血刃地拿下奎香楼,自己唯独能做的,却是搬出魏家。 跟个呆瓜似的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书房里并无人说话,只有外头隐隐的鸟鸣断续传来,将桌面两盏茶惊出浅浅涟漪。 一盏茶后,楼满凤才幽幽道:“沈姐姐,若我有朝一日建功立业,比那周钊更厉害、更有建树,是不是能与你有更多......更多机会?” 第54章 口脂 楼满凤的表情很真挚。 他这人情绪浓度很高, 喜怒哀乐都是大开大合,想笑就笑,想哭就哭, 很少有这样平静却认真的神情。 沈荔的指腹在茶杯边缘轻轻摩挲,又抬起,指了指旁边碟子里配的绿豆糕。 虽说只是为了家里小主子招待客人不那么寒碜,而送上来的几样茶点之一, 但这侯府做出来的绿豆糕,味道也着实不错。 沈荔问他:“侯府的绿豆糕, 比起沈记的绿豆糕,如何?” 楼满凤作为沈记忠实食客,自然是吃过不多见的沈荔手作绿豆糕。 他不假思索道:“自然是沈记的好吃。” “那么你觉得,是因为绿豆品质不够高,还是做糕点的水不够清甜,才有了味道上的区别呢?” 诧异于他的问题, 楼满凤洒脱一笑:“沈掌柜这是说的什么话, 我自然不会替自家厨师找借口, 只是手艺不好而已。” 沈荔点头:“是啊, 那世子,又何必顾虑?” 楼满凤一愣。 “想要建功立业、功成名就、众人景仰,这是人性,无可厚非。若是你想做,去做就是了。” 沈荔的话音很轻, 却清清楚楚落在了楼满凤心里。 他本不是个反应很机敏的人, 除了他感兴趣的事物, 一切外物都很难入他的眼。 但这时的他,却敏捷地体味到了沈荔话里的意思。 ——不要表现得像是为了得她芳心, 才选择去建功立业一般。 叩问己心,难道没有她,以楼满凤自己的本心,就不想做楼知怯那样的将军,军功满身,受人尊崇? 又或者,去做魏桃那样智珠在握的商行之主,抬抬手指,就是几十上百万两白银的交易? 也许世间有那样并不在意建功立业、不欲立己立人,心思豁达之人,但楼满凤清楚,他并不是。 正因为不是,所以崇敬父亲的伟绩;正因为不是,所以钦佩母亲的筹略。 正因为不是,所以对举手投足间,既肖父又肖母的沈荔,怀了不可言说的爱慕之心。 所以,又何必用她做借口? 明明是他楼满凤有野心,难道羞于直言,却非要拉上沈姐姐做挡箭牌吗? 只是沈姐姐心慈,没有将话说的那么难听,但其中含义却不言自明。 楼满凤脸颊登时一热。不用沈荔说,他也知道自己现在形容必然狼狈,面庞通红。 他敢发誓,至少开口前,他似乎并没有想到此处。 毕竟也是读过书的人,知道以别人为借口来遮掩自己的欲望,是很不体面的行为。 但内心深处,十几年的人生长河铢积寸累,难道没有堆垒起那样的想法? 即便只是一瞬? 人是社会性的动物,即便是纨绔,也有纨绔自己的圈子。 若说书生圈子讲究寒窗苦读,武将圈子讲究沙场拼杀,那么纨绔圈子就讲究一个肆无忌惮。 谁最无能,谁的家世最能撑得起他的无能,谁就是最有脸面的纨绔。 他楼满凤在纨绔圈子也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懒散惯了。 人人都恶他无能,却又羡他有这个家世,足够他无能。 突然要找些门路立起来,做个合格的侯府世子,岂不让人耻笑? 要是沈荔亲口允了,他哪怕中途易辙,也算师出有名。 为了心上人博取前程,总不是那等为了清高名望,否定旧日自己的虚伪之辈。 但这样遮遮掩掩,难道就不虚伪了吗? 难道就不狼狈了吗? 这一问如石破天惊一般,点在楼满凤脑海里。 好在,他绝非不敢面对自己的人。 若是一叶障目,便将叶子丢开;若是目不见睫,那就与能见他、知他、教他的人,再走近一些。 楼满凤抬头,眼睛极亮,明亮的笑容又回到他脸上。 小世子容色动人,一笑起来,就如皮毛最为顺滑的火狐一般明艳靓丽:“多谢你,又指点我一次。” 沈荔手指摩挲茶杯:“是阿凤自己想得开。” 她话里虽然留了余地,但直来直往,意思很明确。 若是寻常男子,被这般驳了面子,哪里还会有好脸色? 如此洒脱,如此胸襟...... 她饮下一口茶,一手托腮,在窗外日光下欣赏楼满凤红晕未退的妍丽侧颜。 的确是个很乖的孩子。 * 也不知是不是有人附着耳朵在外边听,楼满凤跟她的谈话刚告一段落,就有人敲门请她去魏桃所在之处。 等她到了地方,才发现这里除了魏桃并没有别人,先前那些百花齐放的娇客,一时之间都不见了。 “有几个小姑娘嚷嚷着想去府里的湖边看景,我就让管家带她们去了。”魏桃说,“我年纪大了,就不跟她们闹腾了。” 第96章 楼满凤上来就是一通甜言蜜语:“娘,您这是什么话?任谁看了,您也是待字闺中的年纪——” 沈荔险些被他呛到。 若说魏桃的容貌,的确保养得宜,说是二十出头也有人信; 但她那一身气势巍然,若非当家做主多年,是养不出来的,跟待字闺中四个字一凑,多少有点幽默过头。 不像她,魏桃反正是听习惯了,任由他在旁边捶着腿,招手让沈荔在自己身边坐下,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沈荔也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着,两人相视一笑,都知道这是谈生意之前必要经过的一番折腾。 果然说了几句天气、花园、女孩们的衣裳之后,魏桃便直接切入了正文:“方才我见你拿的那口脂,似乎是很新鲜的玩意儿,此前我从未见过?” 沈荔抿唇一笑:“魏夫人过誉了。只是我偶尔想用些别的颜色,却无甚可用时,不免觉得苦恼,才想着做出这一只来。” 这事全然只是她一时兴起,当时也并没有借此谋利的打算,故而沈蓉也只是雇了几个人,时不时做上一支给她送来而已。 如今家里也不过十只出头,只有她手上这一只是杏桃色的,其余都是常见的大红色和水红色。 魏桃也不扭捏,直接道:“我魏氏商行想从沈掌柜手里进一批这样的口脂,不知开价几何呢?” 沈荔沉吟片刻:“如今倒是能生产三种颜色,单支三两银子。若是成套买,八两银子。” 说到这定价,就不得不说这口脂的成本和沈记、凌云阁如今的营收了。 受技术限制,口脂是纯天然的,所有的油脂来自熬制出来的植物精油,香气也是纯天然的花香果香,颜色更不用说了,采取的都是最天然的染料。 因此,在手工上的成本是相当高的。如果后期能够略微规模化生产,大概能把每支的成本降到一两银子左右。 就算定价三两,也不过一支赚个二两银子而已,甚至比不过市面上最昂贵的红纸。 照这么说,价格似乎可以再定高一些,但沈荔没那个想法。 这是因为在接手了凌云阁之后,她仔细估算过自己每一天能到手的流水,以及系统进度条的情况。 首先按人头数算,沈记每天三百名客人保底是有的; 凌云阁那头原本六七百名客人也够,只是沈荔重装之后,把客流量压在五百人左右,尽量保证了顾客的体验感。 不过凌云阁是老牌名家酒楼,菜单虽然调整,价格却没降,人均消费反而更高。 三五好友来聚会,轻易整一桌菜,四荤四素一汤一甜品,也要二三十两银子。 总的一算,大约就是每天八百个客人的流量,人均消费十两到三十两的都有,弹性很大。 不过芳姨按着账簿匀了匀,每天的营收大约是一万五千两,纯利却不过一千三百五十两。 餐饮业的利润率也就这样了,八/九不离十。 要想再高,要么猛推工业化,建设现代工业搞食品加工,要么就要昧点良心。 沈荔别说昧良心,连口味差一丝都不愿,能有这么百分之九的利润,都全凭京城诸位抬爱。 好在系统的进度条算的不是纯利润,只看营业额,这样一个月下来就是四十五万两。 一年到头,再加上中间过年过节的一些突发性收入,六百万两总是有的。 再加上,她还有一个设想没有实现。 若能成,说不定一年不到,她就可以功成身退,从这世界里完美退出。 所以沈荔没有把赚钱的心思完全放在口脂一类的东西上,毕竟她也不专精这个,只能提个概念,动手的也都是别人。 人的精力总是有限,再者她也不热衷这一道,不如让些利出来,稳住口碑人脉。 魏桃点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 她是打算从沈荔手里直接进一批口红,摆在魏氏商行卖,这种做法最是双赢。 一方面沈荔愿意以三两银子的低价供给——这对魏桃来说当然是低价,如今京城好些的香粉,都要五六两银子一盒。 若是加些名头,什么南边来的,什么海外金贵之物,什么前朝秘方,再翻个五倍十倍都不难。 且魏氏商行有着面向全国最广大的销售窗口,无需沈荔自己走街串巷找人来买。 这样一来,大大节省了她的时间,让她能更专注的操持经营凌云阁和沈记。 “魏夫人与其买做好的成品,不如换一种方式合作?”沈荔又说,“我手里虽说是有几个人,但毕竟还是太少。” 魏桃闻弦音知雅意:“那便由魏氏出资,你出方子,咱们建一个工坊起来便是了。” 两人又就合作细则谈了半日,总算磨出来一张像模像样的契子。 大致内容就是魏氏出钱出地出人,沈荔出方子,做出来成品一部分直接供给魏氏商行,一部分抬价卖给其他商行。 无论哪条渠道,两方都是三七分,魏桃七沈荔三——谁让她除了给方子以外什么都不管呢。 不过仅仅这样,沈荔也不至于让到三分利。 “......等我这里有消息,再来找魏夫人履约。”沈荔笑着端起茶杯,同她一碰,“还要多谢魏夫人体谅,愿替我周全此事。” 魏桃轻叹:“你也是一片好心,倒希望你要帮的人,别不领情才好。” “怎会呢?” 沈荔饮尽茶水:“我对自己的眼光,还是有些信心的。” 等两人谈完出去,赏花宴也到了尾声。 魏桃作为主人家,必然是要送一送客的。 楼满凤年纪已经不小,足以称得上外男,所以先前没让他在女眷面前露脸,只单独见了沈荔。 这时也没让他跟着一道送客,只是在隐蔽的小花园送了送沈荔。 就见这位小世子不复之前的黯然神伤,又成了神采飞扬的样子:“沈姐姐,下次如果有空,可一定要再到府上来玩!或者我去沈记找你?” 他长得实在漂亮,又很懂事,沈荔不吝于哄他一哄:“无论何时,都欢迎你来。” 楼满凤被她看得脸热:“我、我知道。” 魏桃和她一道出了垂花门,一众女眷也三三两两地来齐。 见沈荔始终站在魏桃身边,之前也单独在里头说话,就知道这个北安侯夫人,待沈记掌柜确实不薄。 不由得,又纷纷回头去看向周际。 这位礼部侍郎周夫人,方才闲谈时可没少明褒暗贬。 嘴上说着侄女儿能干,实际却无外乎是点她出身卑微,又抛头露面,不是个婚嫁的好人选。 众人知她是沈荔伯母,即便心里不屑,倒也没在脸上表露出来。 人家手握沈记、凌云阁两家大酒楼,又有御赐匾额称‘天下第一厨’,比之沈府,好了不知多少倍。 夫人们操持家计,只需往沈记去上一次,大约就能摸出她每日入账。 第97章 这样厚的家底,哪里稀罕嫁人?若是她们家能养出这样的女儿,捧在手里留作守灶女都是使得的! 方才在小花园里,旁人不动声色,沈蓉却被母亲惹得怒极,一时拂袖而去。 因此打量周际的同时,不少人也偷偷打量着这位沈掌柜的堂姐。 沈荔也是如此。她看沈蓉面色,不像是身体不好,只是脸庞紧绷,似乎心情不愉。 刚刚还好好的,怎么一会儿不见,看着眼圈都红了? 她正想着,魏桃在旁边宣布赏花宴告一段落,诸位可以有序乘着马车离开。 大伯母周际听了,伸手去挽沈蓉的胳膊,却被一下子甩开。 沈荔挑眉。 她都险些吓了一跳。 毕竟沈蓉是她认识的女孩里,最规行矩步的一个,尤其在外,很是注意自己的谈吐举止。 今儿却情绪外露,不知道是闹出什么问题来了。 她上前半步,正想着要不要追上去问一问,却被旁边郑梦娇跟薛依依拖住了。 直到乘上马车,只有三人对坐时,郑梦娇才小声说:“荔姐姐,你别去问蓉姐姐了,恐怕她现在心里也不好受。” “所以姐姐她到底怎么了?” 郑梦娇和薛依依对视一眼,似乎想起什么似的,不免又露出一丝藏不住的嫌恶:“姐姐,我跟你说了,你可千万别生气,就是、就是......” 郑梦娇嗫嚅半天,才咬牙道:“那周夫人实在不是什么好人。我们俩刚才听到她说,说侯夫人和侯府上下都对荔姐姐你很是满意,所以蓉姐姐必得找一个不输侯府的人家。所以、所以......” 沈荔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 莫不是她那大伯母见北安侯府待她亲厚,就想叫蓉姐姐跟她那订了亲的未婚夫诸公子退婚吧? 第55章 南下 沈荔自从穿越过来, 跟沈蓉也认识很长一段时间,算是知道她的性子。 她这位姐姐,虽然循规蹈矩, 比寻常大户人家的女子都要更柔顺婉转、乖巧听话,但归根结底,这只是因为她认为自己该做。 沈蓉心里是有一杆秤的。她不觉得她对规矩的遵守是无条件的,她守规矩, 是因为规矩能给她带来好处。 故而常常唠叨沈穹,令他不要太过任性, 也是因为她坚信,守规矩是有好处的。 听母亲的话,学好妇容妇功,是因为沈蓉自己也清楚,这与她自己的利益不冲突。 只有一位贤惠宜德、名声无瑕的女子,才能嫁进最好的人家做当家主母。 嫁给一个同样品行高洁的君子, 做他的夫人、做夫家的当家主母, 如此, 才是对她后半生利益的最大保障。 若能万事随着心意来, 当然是很愉快的,但长远来看,能给她多少好处呢? 沈蓉看得明白,所以绝不做那样的蠢事。 而在少女时期,她能嫁给一个更好的人家, 同样也和父母的利益吻合。因此听从母亲的教诲, 一来树立自己孝顺的名声;二来也是投桃报李。 她柔顺听话, 说明她即使嫁人后,也会记挂自家, 为沈家带来利益。 因此母亲便会竭力寻找最优秀的夫君,如此而已。 沈蓉鲜少把这样的心事说给人听。至于为什么,她并不能说得很清楚,但她隐隐觉得这似乎是不太算得上正道的。 沈蓉将一切看得很冷清,并没有因为受到圣人教诲,而用最仁爱之心去孝敬父母、友爱兄弟——甚至在兄弟姐妹之中,她也有所亲疏。 如一母同胞、年岁相近,能聊得来、听得懂她说话的沈穹,即使比小弟沈寥顽劣,偶尔也惹她生气,但沈蓉心里是最亲近他的。 至于妹妹沈芝,和沈寥一样,年岁太小。 虽然懂事乖巧,从未惹怒她,沈蓉却也知道自己并没有像疼爱沈穹那样,疼爱他们二人。 更不用说她的堂妹沈荔。 此前只是个偶尔出现在父母嘴里的名字,一开始的漫不经心,又有些看热闹似的担心她养在乡下,不识礼数,未来日子恐怕不好过。 而再之后,则是听说她要来京城,家里如临大敌。 按说两家血亲,只要周际还要名声,就需得将沈荔养在家里。 一个刚及笄的小姑娘,平素吃用并不算很花钱。 周际又一心想混进上流夫人小姐的圈子,如此才好给家里孩子们说亲。 这样说来,该怎么做应该很明显才对。 但碍事就碍事在沈荔已经及笄,养不了多久,也培养不出什么感情,就得准备大笔嫁妆。 且也不能太寒酸,虽然人人都知道这是侄女,不是亲女,但看了婚仪,不免要嘀咕她做人刻薄。 寄养就是这样,横竖都不对。 所以周际才想了个不算办法的办法,把沈荔弄到府外自立女户。 而沈蓉,她自己一开始是有些同情自己这位堂妹的。 大伯早死,大伯母也同样不长命,很早便留下沈荔一个人,孤零零在江南乡村里长大。 父亲母亲说,若非那乡野之地还算是民风淳朴,且江南渔米之乡,一人一口饭省下来也够她吃,否则沈荔断断是活不到上京这一日的。 沈蓉在她来之前便想好了,这位妹妹恐怕未曾读过书,也未曾受过圣人之言,更不知道该如何取舍利益。 且听说年岁比沈穹还大些,若是能听得进去话,沈蓉也愿意教她几分。 若是听不进去...... 沈蓉自觉也不是那等极善之人。 但叫她没想到的,是沈荔能如此快速地融入进沈府的氛围中。 沈蓉父亲,也就是沈荔的大伯,他在府衙内公务繁重,每日早出晚归。 她娘周氏又是那样的性子,只派了几个嬷嬷去教导沈荔一些基本的规矩。 衣裳有得穿便是,反正她又不出门,没人见得着。 按说一个大字不识的乡野村民,并不该学得这样快,但沈蓉却无意间发现沈荔是识字的。 她不仅识字,说话谈吐也自有一种潇洒之气。 所谓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叫沈蓉看来,她妹妹沈荔,似乎正能合得上这文质彬彬之形容。 而她自己,不免有些文胜质则史了。 她是学着规矩长大的,在规矩里懂事,从规矩里获益。 即便再如何聪慧,也仅限于此。 除了规矩,她不知道该从哪里讨要自己的生活。 沈蓉反而很好奇沈荔每天都在做些什么,怎么能如此自得其乐。 她难道不想嫁人吗?她难道不怕,自己娘亲随便将她嫁给一个吃不饱穿不暖的人家吗? 要知道沈荔自己父母双亡,她母亲那头又没一个亲戚,否则她不会千里迢迢远赴京城。 周际作为大伯母,操持把控她的婚事是应有之义,换做任何人都说不出一个字来。 京城里只剩花架子的人家多的是,随便挑一个,就能让她有苦说不出,还碍不着自己的名声。 第98章 沈蓉揣摩她母亲的心性,只觉得说不定一气之下,她真做得出来这样的事儿。 但沈荔却总是出人意料,一点条件不谈就搬离了沈府不说,一转眼,又在京城开了一家自己的小饭馆。 沈蓉原本不明白她那些恣意的底气是从何而来,如今才终于有些懂了。 原来是因为她对沈家别无所求,所以周氏怎么待她,她不在意。 沈荔似乎对同龄女子最热衷的婚嫁之事也无所求,因此从没试过讨好周氏,以期让她给自己挑一门顶顶好的婚事。 更重要的是,她对别人无所求,前提是有自己的立身之本。 无需乞求长辈,也能凭自己的双手挣钱养活自己...... 但沈蓉虽能看清其中关窍,却一时想不到自己该从何做出改变。 从赏花宴回来后,沈蓉便常常走神。 有时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有时她知道,却无法诉诸于口。 恍然抬头,面前都是低眉顺目、不敢直视她的丫鬟们,即便原本想说,也没那个意思了。 只是这日格外不同,贴身婢女从外头进来,代传话说:“小姐、小姐,二小姐到了!已经在院门口了!” 怎得如此匆忙? 沈蓉立刻让人请她进来。 却没想到,沈荔一来便道:“姐姐,过些日子我可能要下江南去。有一事,除了你,我再也找不到别人可以托付了。” 沈蓉见她说得极认真,表情也严肃起来:“你说,有什么我能帮忙的,我一定帮。” 说完又觉得不对:“你怎么突然想着要下江南了?” 沈荔是从乔裴那儿听说,太子受皇帝所托南下,这才起了跟他们一道下江南的念头。 其实自从周钊带来他师傅的消息,那食谱上明晃晃地记了不少好酒的秘方,沈荔就动了心思。 酿酒啊...... 那可当真是个暴利行业。 虽说按照现在的流水来算,沈记和凌云阁两家赚的钱,肯定是够沈荔攒她那进度条的。 只是能早些回去,当然是早些回去更好。 而眼下要说有什么来钱更快的办法,沈荔自觉能力范围内能做到的,也就是食品相关行业。 考虑到保鲜技术、食品加工技术等等的影响,最适合的居然歪打正着,就是酿酒。 古代粮食产量不高,技术差异大,因此酒价也有很大起伏。 若只是普通的米酒浊酒,几文钱一碗也有,不至于让壮劳力没得喝。 但有的名酒小小一个陶瓷瓶,装上三四百毫升,就要价几十上百两银子,也是有的。 刚一听到这报价,沈荔就支楞起来了。 “我决定了。”她一脸大公无私,勇于奉献的热切模样,“不能沉溺于往日的成就,而要将目光投向远方,我的征途还在未来!” 系统冷笑:【别演了,你都快把想赚钱三个字刻在脑门上了。】 沈荔一愣:“啊,有那么明显吗?” 系统:【......你真的有想掩饰过吗?】 刚巧乔裴送来消息,说太子跟几个心腹重臣南下,他也在其中,问沈荔要不要一起。 沈荔心想这大船不蹭白不蹭,安全不说,而且皇家的船必然很是平稳奢华。 她一向有点晕船的毛病,与其自己劳心劳力找个普普通通的船,还不如蹭一把皇家宝船。 这头答应下来,行程安排自然也得跟着皇室走。 留给她的时间并不多,因此沈荔还得忙着安排京中一应事务。 “......而且姐姐,我也不只是为了南下才急着来托付你,原本我就打算请你来帮我看顾这口脂工坊。” 沈蓉一听,不由得神思怔忡:“我?你怎么会想到我?” 沈荔半是撒娇般地拉住她的手,合在掌心轻轻一握:“姐姐,你可是我的亲姐姐。这世界上除了你,我还能信得过谁呀?” 沈荔这话也半点不作假。原本口脂工坊就是误打误撞出来的副业,要是让她花太多心思投入进去,反而得不偿失。 何况她也觉得沈蓉天天闷在家里,白白浪费了她管诸人的天赋和敏锐的眼光。 其实要说起来,她认识的这些女孩个个都很能干。 薛依依就不用说了,郑梦娇在交际手腕上有着与生俱来的天赋,整个京城,竟没有不喜欢她的夫人小姐。 沈荔还打算回去探探口风,问一问她有没有意愿来沈记看顾一二。 倒不叫她做什么事,只是多一双眼睛看着,也好让沈荔放心。 郑家父母倒好说,就这一个女儿,跟薛依依一样备受宠爱,只要郑梦娇点头,他们无有不应...... 至于沈蓉,她不是那种热情大方的性子,若要和食客打交道,难免为难。 但她这位姐姐行事稳重,善于权衡,内宅那样复杂的人心都能料妥当,何况一个不足二十人的工坊? 且方子是沈荔给的,技术牢牢握在自己手里,就更便于沈蓉整合人心,而不像食肆那样,恐怕被厨子牵着鼻子走。 加上口脂这东西只需要跟内宅女眷打交道,再合适不过。 既然她的蓉姐姐在意外界的评价,又受大伯母的管束,那就找个方便些的工作给她做,不就好了? 【你倒是信得过她......】 系统的声音酸溜溜。 “当然信得过。”沈荔心道,“那时口脂方子给了她,但直到赏花宴,我都没见沈蓉用过,更没有见京中有人拿出相似的东西来,可见她从未将方子私用。” “这样的品行,怎么能信不过?” 沈蓉是多的人,自然也立刻解了沈荔为她做的打算。 鼻尖一酸,眼圈都红了,握着她的手轻颤道:“荔妹妹......” “好啦,姐姐,你就当是帮我的忙吧。你想,工坊原定下个月就要开始预生产,但我偏偏要在这时离开京城。若是当真停工,魏夫人那边怨怪不说,这段时间我都得少赚多少银子呢。” 沈蓉破涕为笑,点她:“就你促狭。好,知道了,姐姐一定替你好好盯着,一点纰漏也不会有。若出问题,你只管拿我试问。” 不考虑任何利益牵扯,只为自己愿不愿意做出的选择,也是第一次。这心里燃起无与伦比的热情和激动,是她的人生从未有过的体验。 沈蓉自问自己未必有多热衷这件事,但、但就是...... 这种感觉,的确是非常愉悦。 第56章 登船 除了把口脂工坊托付给沈蓉, 其他几家铺子沈荔也各有安排。 凌云阁是新收下的,还没完全消化,得让芳姨去盯着。 芳姨做事厚道端正, 不像赵大偶尔呆板不知变通,也不像赵二一拍脑袋一个主意,是最合适的人选。 且凌云阁有朱夫人的名头撑着,就算有人想动一动, 也得掂一掂自己能不能惹得起朱夫人。 第99章 相比之下,沈荔手里原本就没几个的人手, 更是都紧着沈记用了。 大堂有赵大赵二两个熟手坐镇,虽然偶尔会和凌云阁互相调换派遣,倒也不成大问题。 后厨有凌云阁的人顶着,宁宁盯好规矩,和周家两兄弟里外呼应,也不至于被人哄了。 就算她不在, 饭菜的口味略有变化也不是大问题。毕竟早在收下凌云阁之后, 两边的厨子就在不断流通。 烹饪这件事, 尤其中餐, 就算拿着一模一样的食谱、每一种调味料都精心用量杯比着来,每个人做出来的口味依然是不同的。 要不怎么叫厨艺?厨艺,这是门艺术。 既然是艺术,又怎么能是复制得了的? 因此凌云阁和沈记都爱吃的客人,也早就习惯了略有差异的风味, 渐渐开始从其中感到乐趣。 甚至开始每天换着花样猜今天是哪个大厨负责, 由此搞起了小型的内部比赛。 吃不出来的, 简直没资格自称京城老饕了呢——谁让他们没有那根一尝就灵的金舌头呢? 大堂和后厨都好说,又有马三娘一把抓, 大事是不会有的。只是唯独她走后,恐怕会缺少一个还算过得去的威慑...... 人常说主心骨,沈荔实则就是沈记的主心骨。她不在,虽不至于说一击就溃,但也多少有些隐患。 外,有奎香楼背后之人虎视眈眈,还有更多潜藏暗处的对手。 平日不言不语,但沈记若出了什么差错,必然是要狠狠咬一口的。 内,赵大赵二毕竟是兄弟,和芳姨也是沈府的老相识。 有沈荔在,两人同心协力是好事;她不在,这两人心太齐,就未必是好事了。 从这一点上来说,托给北安侯夫人魏桃似乎是再好不过的。 只是口脂工坊和魏桃的合作已经很深,沈荔担心若是沈记也和她捆绑起来,万一出现魏家指挥她经营的情况...... 即便只是未雨绸缪,也不能轻率行事。 因而左思右想,她拜托了郑梦娇。 乍一听这人选,似乎有些荒唐,但仔细想想,又不是那么怪异。 郑家的小姑娘要身份有身份,亲爹是每日面见皇帝谏言的人物;要头脑有头脑,看人尤其很准,说话又圆滑可亲,无论什么个性的夫人小姐,都能跟她说上几句。 更别说自从薛依依以折月客的笔名风靡大庆风物后,郑梦娇愈发想在沈记找到些自己的用武之地了。 且沈荔也并不要她跟芳姨、马三娘一样,整日呆在沈记大堂,只需郑梦娇隔几日来包厢坐一坐,看上一圈。 小姑娘也相当兴奋地答应了她,时不时去看看么,这频率还赶不上她素日来沈记吃饭的频率呢。 总之,京城这一头也算收拾得妥妥当当,沈荔于是包袱款款,独身一人下江南去了。 走前,周钊托了几个跟在他军中的老手跟在沈荔身边,扮作侍从。 沈荔为自己安全着想,无有不应。 这样一来,万无一失,似乎立刻就要一路顺风远行江南了。 但她毕竟从没离开过京城,其实在这之前连沈记都很少出,几乎每天都忙着挣钱。 一时间忘记了古代出行有多么不便,行李里头只收拾了这几天要穿的衣服。 结果上了船,被领去一间窄到只能容下四人拥挤站立的房间。 窗户是没有的,一推门就是潮热的湿气。盥洗室也是没有的,毕竟这整间房间约合也就四平米不到,床靠在内里,目测只有一米五。 与其说是床,不如说是个箱笼上铺了白绸,便能供人躺下。 那床单似乎还没换洗过,其他东西更不用说,又潮又脏。 沈荔沉默地看着那白绸床单上一团团污痕,伸手在旁边充当衣箱的木头架子上一抹,指尖顿生灰黑泥垢。 她嘴角一抽,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该怎么说?她原以为这是皇家的船,所以漏算了? 还是该说她本就不是事事周全的类型,绝不是那种旅游之前再三盘算以防万一,连救生包都一并带上的人? 平生所有周密严谨,只尽心尽力用在料烹饪上? 毕竟,其他时候...... 系统幸灾乐祸:【其他时候,毕竟是个现代人啊。】 是啊,放在现代,就算没带,只要兜里有钱都能现场买。 就算不喜欢这间房,只要肯花钱都能升舱。 但在这船上,她上哪儿买? 这船是专营专造的皇家宝船,大而开阔,富丽堂皇。 太子南下带的人又很少,几个心腹大臣和他一起住在三层,简直绰绰有余。 一层是甲板和观景台,二层一半是沈荔等编外人员住的客舱,一半是厨房、餐厅等等船员生活起居处。 三层的达官显贵吃的则是上头随巡的御膳房准备的东西,几乎不会往下头多走一步。 除了把外头弄得干干净净,保证太子殿下从一层上三层,眼里绝不会看到任何一点脏东西之外,哪来的闲工夫还把每一层的客舱都弄得焕然一新? 反正李执又不会踏足。 沈荔看着那一床半新不旧的东西,多少有些为难。 这会儿船上肯定备的有能用的新缎子,但都是紧着楼上用的。就算每天要换三次床单,那宝船也得供着。 别说还有一仓库的备用品,就算还有一整船的备用,也不可能拿来给沈荔用。 倒是把她带来换洗的衣服铺上去,还算能躺一躺...... 正想着,房门被人敲响。 她过去开了门,只见乔裴站在门口。照墨跟在身后,提着两个藤编的大箱子。 “沈掌柜第一次出海,恐怕身边人准备得不周全。”乔裴垂着眼帘道,“吃穿用度,总要精心一些才好。” 他话音一落,照墨便乖乖打开两个藤箱。 除了床上铺的用的,还有各色锅碗瓢盆。 小到日常用的茶杯陶壶,大到沈荔惯用的铁锅菜刀,一应俱全。 沈荔只扫一眼,便知道备齐这些东西要花多少心思。 她的菜刀、锅具都是定制的,没见梧桐街那铁匠自从沈记发家以后,脸都圆了一圈吗?光是沈记的单子他们都接不过来。 这东西必然是乔裴早早备好,却从没向她邀过一次功劳,只怕她准备不周,所以贴身带着。 除此之外,还有一匣子金银珠玉,说是给她准备的盘缠。金银都剪做好花用的大小,珠玉则以翡翠、珍珠等等素净颜色为主。 倒不像是给她买来做首饰的,更像是乔裴自己用的...... 沈荔瞥他一眼,见乔裴不肯对视,笑了笑,并没有追问。 只是突然好奇:“若是我自己也带了,你这些东西又怎么办呢?” 乔裴手指一缩:“......不过万无一失而已。” 对她,当然要万无一失。 沈荔视线划过他紧绷的手背,只说:“好,那就多谢乔大人好意了。” 乔裴站在门口,一打眼扫一圈,便看完了整个船舱,不禁皱眉。这船舱极小,又不是靠着外侧的位置,因此连个窗户也没有,很不通风。 第100章 时值六月,他们三个人同处一室,这才片刻,就已经是一片潮热。 乔裴冰肌玉骨,自然不觉得,但照墨额头上已经渗出汗水。 他看向沈荔。 “沈掌柜......要不要换一间舱室?” 要说想不想,沈荔自然是挺想的。 但毕竟眼下是在别人家船上,又不是她自己包的船。 虽说她跟李执见过几面,从剧情看,也的确是个温和仁爱的太子爷,但皇权至上的世界,别人要她一条命,那也只是一句话的事。 她正想拒绝,忽然听外头有人传令。 尖细的声音叫她:“宣,凌云阁沈掌柜觐见——” * 沈荔随着太监上三楼去,却没料到,宣她的人并非太子。 “你就是那凌云阁的沈掌柜?” 三层,宽敞的正厅里,一中年男子坐在金黄龙椅上以手支颐,颇感兴趣地看过来。 此人目测年逾四十,但保养极佳,除了沈荔欣赏不来他那一挂胡须之外,也能称得上一句儒雅中年美男。 眉眼间,依稀看得出和旁边温文尔雅的太子李执有几分相似。 沈荔心念电转,这几乎不用猜测,一个长得像、气质高华、还能在有太子的情况下坐最上首的人....... 沈荔向他行礼:“参见陛下。” “起来吧。”上首的男子只随意摆摆手。 整间正厅宽敞得可以跑马,皇帝坐在最上首,太子做左手下位,正对乔裴。 苏绣屏风色彩鲜明娇艳,连用二十八扇,绵延不绝将正中围出一块,以供皇帝几人闲谈。 更不用说随处可见的剔透珊瑚,切割成各式形状做点缀,和彩玉、珍珠一道,装点出一派海中气息。 皇帝含笑道:“说来,朕与皇后也时常能在宫里吃到沈记的点心,却从未尝过沈掌柜治膳的手艺。” “能同坐一艘船,毕竟是缘分。不知沈掌柜是否愿意做几道菜,以全朕意?只此一次。” 皇帝说话很有余地,只此一次,便不是要把沈荔当做这船上的厨子,一日三餐地给他做菜。 虽然就算他这么干了,沈荔也能想办法推脱,不过眼下这样,她也不至于不识趣。 此时便从善如流,只说:“既然船行至江心,不如就地取材,做些河鲜。” 京城里的鱼是很少见的,大多都是京郊周围养殖出来的鱼。 又或者偶尔有些海货,但数量毕竟很少。 至于皇宫大内,能吃到新鲜海味的机会就更少了——毕竟这些东西容易腐坏,一旦主子身体出了什么问题,那可不是一般的罪过。 皇帝一听,眼睛一亮,难免想起了以前吃过的那些沈记的点心。 他印象最深的是其中一款绿豆糕,粉质绵软,却不像宫里常制的绿豆糕那样厚重。 一入口,唇齿间几乎感觉不到任何阻力,轻盈却又不失香浓。 含进嘴中,绿豆的粉糯和浓郁的奶香一并混合,那滋味...... 普通的绿豆糕都能做的如此美味,可想而知,这些海鲜河鲜在沈掌柜手里,又会是何等出神入化。 皇帝大笑:“那朕便等着沈掌柜的好消息了。” 三楼有专门的小厨房,沈荔去了便看见里面一筐一筐的鱼,活泼至极地拱着腰,蹦跳之间,一串串水珠往外飞。 里头有一篓鲜活桂鱼,肥美异常,每一条足有人小臂那么大。 沈荔看得满意,指了那一篓桂鱼,又要了不少鲜虾、螃蟹和其他各色鱼获。 “这个,沈掌柜啊,河虾河蟹腥气重,咱们做厨子的,可不能拿这些东西糊弄圣上啊!” 一旁,便有做惯御膳的人开口了。 这一屋子里除了沈荔,都是宫中跟出来的厨子——自然,全是些四十往上的中老年男人。 纷纷抱着手站在一边,互相眼神乱飞,像是有很多话要指教一般。 “寇老,您这就不懂了呀!”有人笑眯眯地说,“这沈掌柜本就是市井中人,做东西不那么讲究,也有人家的道!” “胡闹!都是要入口的,况且是侍奉圣上......怎能不精心?” 又有人站出来,说和一般:“寇老,齐师傅,咱们是从小受着宫里体统教诲学大的,一身本领也是大小主子们吃惯了的。” “海味吃惯了也想要山珍,这大鱼大肉的吃多了......” 他们几人互相挤了挤眼睛:“也难免想要些清粥小菜嘛!” 言语之间奚落意味,自不必多说,沈荔也能听出来。 她手上动作半点不停,一心二用地思量片刻。 按说,有及笄宴的名头在,应当抬了抬沈记的身份才对......不,或许正是因为及笄宴呢? 想来公主放着宫中御膳不吃,偏偏要在民间找一家酒楼来办及笄宴,这事大约是把御厨的颜面放在地上踩了吧? 那么他们对自己这个及笄宴唯一最大赢家感到不满,也是常。 唯一最大赢家啊...... 沈荔回味了一下自己给自己加冕的称号,不由得轻笑一声。 算了,都唯一最大赢家了,被人酸几句怎么了? 原本很想看她吃瘪的系统:【......】 它的宿主就是天下第一厚脸皮又好心态之人! 沈荔若是能知道它的心声,恐怕还要说一句谢谢夸奖。 这时倒只是手腕一抬,大铁锅里金黄灿烂的河鲜顺势翻滚颠倒,宛如一片金云。 无论旁边的人叽歪什么,似乎半点都影响不到沈荔的动作。那些人等不到反应,逐渐讷讷。 倒是被称作寇老的,神态微妙上前,凑到沈荔锅边,深深吸了一口气。 金黄的炸蒜香气扑鼻,火候掌控极为精准,少炸一分则辛,多炸一分则苦。 豆豉包揽了所有咸味,比起盐的调味,更多了一份发酵后的浑厚香浓。 又有河虾河蟹细细炸过,外酥里嫩,鲜甜滋味中和蒜香、辛姜与咸鲜豆豉...... 腥气用浓重的调味来掩盖,至于浓重的调味,又用河鲜本质的鲜嫩甘口来调和...... 恰到好处、恰到好处! 旁边有人看他动作,不禁问:“寇老,您这是......?” 莫不是,终于看不下去这女子瞎胡搞了? 也是,虽然、虽然的确闻着很香,但河鲜这东西一贯不好弄,何况御膳讲究体面周到,过于猛烈的调味一向是不被允许的。 想来定然是有什么他们忽视了的地方,却被寇老发现了! 几人互看一眼,不免洋洋得意:“沈掌柜,要不还是我们来......” 话音未落,就见寇老从锅中飞快夹了一筷子塞进嘴里。 少倾,脸上浮现出幸福的笑容 众人:......? 这、这怎么还吃上了呢? 他们原以为寇老抓住沈荔做菜的漏洞,正想一拥而上,让她看看御厨的能耐。 却不料寇老半点指责的意思都没有,反而央着沈荔舀了一小碗出来,自己吃得津津有味,眼皮都不带抬一下的。 第101章 “为厨一道,当是厨子化用食材,而非食材框限厨子。”沈荔神情淡然,言语却毫不留情,“有能之辈化腐朽为神奇,无能之辈......” 目光在一众敢怒不敢言的御厨脸上扫过,她微微一笑,施施然端着盘子走了。 等走远了,系统不免问:【可是,你平时进货也很挑剔啊?】 它在旁边看着,也记得沈荔对食材品质要求很高。 沈荔直气壮:“怎么,就允许他们说我,不允许我说嘴他们?” 说着,还苦口婆心指点起系统来:“所谓赢了不装,等于没赢。难不成我还得放低姿态赔笑脸?那不如一开始就服软,让他们出风头好了。” 语罢,便不再搭系统了。 系统深以为然,但等沈荔走到皇帝几人所在的正厅门口,它忽然反应过来:【不对!你又偷换概念!】 第57章 行船 除了炒蟹, 又把桂鱼片成异常长的鱼片,先将鱼皮一面烤至半熟,再卷成小卷上锅, 用鲜鱼汤蒸熟,最后以汤汁勾芡裹住。 一人一碗,一碗一片,鱼皮油润弹牙, 脂肪先烤再蒸,全然化作鲜美滋味, 令人唇齿生香。 李执尤为喜欢这一道,压低了声音叫她:“沈掌柜,这道鱼片是否在沈记售卖?” 沈荔看他明明贵为太子之尊,却还是优先考虑旁人行事方便,不由一笑:“没有,一会儿我将方子写下来, 太子殿下回宫也能叫御膳房做来吃。” 河鲜一次也不能吃太多, 便配了些寻常炒菜, 如葱爆羊肉、抓炒里脊等等。 但宫里炒菜实则吃得不多, 因御膳房远在皇宫另一角,往往送来需要一段时间。即便有炉子煨着,炒菜口感也不如刚出锅时。 皇帝有时想吃些大火猛炒的菜,还得去皇后宫中,用她的小厨房才是。 这次倒没了顾忌, 放开胃口大吃, 连说话的时间都少了。 一顿饭吃下来, 几乎人人都满意。沈荔在皇帝面前露了面,在船上也有了些话语权, 不至于要什么都不方便。 皇帝也尝到了心心念念的沈掌柜的手艺——确实名不虚传,比宫中御厨更有滋味许多。 他这次出行虽然另有目的,以至于打着太子的旗号行事,但举手投足间,依然是说一不二。 饭后,立刻就许了沈荔每日可到三层来用饭。 三层地方开阔,是因为把舱室全都打通做了起居室和餐厅,二层自然没有这样宽敞。 沈荔谢了恩,也没客气,有空便上去蹭一蹭御厨的手艺。 还别说,御厨处食材的思路,时常给她一些启发。 譬如这日,又吃上了新鲜的螃蟹。 “今天这螃蟹,吃口倒是很独特。”皇帝感慨。 “父皇喜欢就好。”李执在照例坐他左手边,笑着劝道,“只是螃蟹性凉,父皇也要注意身体。” 这河湖中的螃蟹不如海蟹个头大,腥味也更重,沈荔惯常的做法,是用更浓郁的调味给它压下去。 今天这道却尤为不同,取葱姜汁尽可能去除腥味,再在鱼汤里烫过。 沈荔又夹了一块,再品,这才发现不只是烫过一次。 恐怕是炖了无数锅鲜鱼汤,每一锅里只烫一道。 蟹肉吸饱了鱼汤鲜味,又将腥气一遍遍滚干净,这才算是成了一半。 最后却再用葱油混上鱼酱虾酱,熬煮咸鲜味道的芡汁,藏进蟹壳内。 表面看是平平无奇一只螃蟹,实则内里另有乾坤、返璞归真。 若说她之前采用的避风塘调味是化繁为简,用霸道猛烈压制食材腥味; 那么御厨手艺就是化简为繁,无数道繁复工序,最终做的却是河鲜本真味道。 沈荔也是头一次吃御厨的手艺,只觉得调味温和中正,说不出半分错。 虽然少了些特色,但也有不少值得借鉴之处。 皇帝吃得亦是高兴,乔裴便放下筷子,对上座道:“若是陛下喜欢,臣便着人多捞些螃蟹上来,在后厨预备着。” 皇帝想吃,那当然是随时就要吃。捕捞这种讲究天时地利的活,肯定不能等皇帝想要了才去做,鱼虾哪有那么听话? 但让皇帝等,这更是天方夜谭。 所以倒不如像乔裴说的这样,先把东西捞上来养在后头,有备无患。 若皇帝是沈记的天字第一号常客,按沈荔的想法,大致也就是如此了。 实际现代餐厅里,熟客上门也会提前备好对方爱喝的酒、爱吃的食材,实属常。 譬如沈荔曾经做学徒待的那家餐厅,顶级vip单子里头的十五个人,别说酒和食材,就算他们想让专职做披萨的大厨去做奶油蛋糕,经都会按头让人听命的。 早年她不懂,只觉得菜单就该听主厨的安排,天天跟经闹得不可开交。 后来嘛...... 吃一堑,长一智。 她夹起一块螃蟹,并不插话。 然而听了乔裴的话,一旁的李执放下酒杯:“如此,未免与民争利。” 只要开了这个头,他想都不用想,就能猜到底下人会怎么行事。 或许乔裴想的是每日捞个三五筐备着,但后厨做事为求稳妥,焉能不留些余量? 再则,人人都说后厨油水足,又岂能保证他们不会打着皇家宝船的旗号,大肆捕捞? “未必皇家宝船一经过,河湖中的鱼虾蟹全都归属这艘船了吧?”他皱眉,“那其他渔家捞什么呢?” “有宝船在此,小渔船本就不会在周边搅扰。”乔裴表情很平淡,“太子殿下,着实多虑了。” “即便如此,那么在要吃的时候,着人去捕捞就行了。” “陛下若想吃却不能立时安排,是为臣子的失职。” 乔裴抬眸:“太子殿下不会以为,渔网放下去再收上来,立刻就能捞到鱼吧。” 李执也看着他,脸上虽笑,眼里却无甚笑意:“若是没有鱼,便吃虾;没有虾,便吃蟹。难道还非要吃到自己心仪的那一口才行吗?” 三层虽然宽阔,但也就只坐了他们几桌。 楼满凤坐在太子旁边、沈荔对面,一向粗神经的,这时候都放下筷子不敢吃了。 却见到对面沈荔还在慢条斯地剥着虾,顿时心生一股敬意。 真不愧是沈姐姐!果然是很喜欢吃东西啊!气氛都如此剑拔弩张了,还能吃得津津有味...... 沈荔自然吃得津津有味。 虽说打游戏的时候她就知道宰相和太子政见不合,过太子线的时候,好像还拿了一张[皇太子诛杀权相]的cg图...... 不过,诛杀? 她扬眉,琢磨眼前的情形。 皇帝脾气算好的,太子就更不用说了。 当权的两个不是迁怒臣下之人,她该吃吃该喝喝,朝中之事,她听不懂,自然也不会插手劝和。 只是乔裴...... 按年纪来算,他怎么也能干到太子登基,做个两朝老臣,绰绰有余。 第102章 难道还不知道其中分寸? 好在皇帝还坐在上面,这两人只是唇枪舌战几句,便消停下来。 皇帝将太子和乔裴的神色尽收眼底,心里微微叹气。 太子是他的亲儿子,也是唯一一个嫡子,自然是千好万好。 学识、眼界不说,便是手段,虽然稍显稚嫩,但也是足能掌控权柄的聪颖。 百年之后不用多说,也自然是要传位给他的。 只是心地太过仁善,又或者用仁善二字已经不足以形容——听听刚刚说的什么话?什么叫做没有鱼,虾也可以;没有虾,螃蟹也可以? 当权者,最怕的就是让步,而且是毫无目的的让步。 如此,只会让人觉得软弱,而非仁慈。 倒是乔裴...... 这把刀一贯好用。 太好用的刀,难免伤主,反倒不美。 皇帝握起筷子,细长的银筷直直扎进螃蟹肥美的腿肉里。 不过眼下还不急...... * 皇家宝船在河上缓慢航行着,消息却比这船跑得快得多。 此时的江南烟雨楼,已是人声鼎沸,一众珠光宝气的富商在此围坐。有的惊惶,有的激动,有的畏缩。 “怎么说?那人真的要来了?” “什么那人啊!沈掌柜,那可是京城鼎鼎大名!” “我说老黄,要让那女魔头知道你这样称呼她,小心第一个来削了你——就跟她削那奎香楼掌柜一样,哈哈哈哈哈!” 一片笑声后,复又陷入陡然的沉默。 半晌,才有人瑟瑟开口:“这么说,那人真的把奎香楼王华掌柜的头......砍下来了?” “那怎么可能!”登时就有人怒瞪过去,“别说这种灭自己威风,长他人志气的话!” “再者说了,京城那可是天子脚下,你以为是江南啊?遍地土皇帝?她不过就是一个小小的食肆掌柜,哪敢?” “我倒听说,是奎香楼掌柜技不如人。本来想暗算沈记,结果被她反杀了。” “那、那不也很厉害吗?” “是厉害啊......”有人声音里都带了些叹息,“没人说她不厉害,就是太厉害了,所以才把我们吓得围在这里,就为商量出一个对策来啊!” “谁怕她?谁怕她!在座的可都是江南有头有脸的大人物,衣、食、住、行,哪头不是被我们包揽的?谁怕一个从京城来的小丫头片子?” “唉,不过你没有听说吗?那姓沈的据传啊,原本也是个江南人!” “哎哟,这话当真?” “我就知道咱们江南人杰地灵,合该将天下财富收入囊中才对!” 颇有地域荣誉感的自夸片刻后,还是担忧的心情占了上风。 “不知道这个沈掌柜是个什么性格的人,好不好相处?” “凌云阁都能被她拿下掌管,奎香楼王华直接送进京兆尹大狱,你觉得她好不好相处?” 然而窗边穿紫衣的一位华贵中年男人面露不屑:“凌云阁有什么好?不过是那姓朱的婆娘运道好,夫家没人,死得干干净净,才让她捡了便宜。” 他冷哼一声:“要我说,那姓朱和姓吴的一两家子也是够窝囊的,让一个女人踩在头上作威作福、拉屎拉尿,也不嫌脸上燥得慌!” 他语气很冲,来势汹汹,又是这座烟雨楼的当家,却没几个人敢附和他。 刚才调侃两句京城来的沈掌柜,倒还能说上话、敢开口,毕竟她人生地不熟,他们可都是江南城里的老油条。 但紫衣男人话里带上朱夫人,立刻就没人敢开口了。 虽说毁誉参半,但,那可是朱夫人啊! 蛇蝎蛇蝎,那也得有毒,才能被称作蛇蝎嘛...... 这紫衣男人在江南商界也算有名,是邱记商号的少东家邱啬。 邱家早年不可谓不兴旺,只是做事不地道,往日踩着朱夫人夫妻二人上位不说,又趁着朱夫人相公突发身亡之际,一口气吃了不少对方的好处。 后来朱夫人一人挺着脊骨撑起朱家,自然对邱家穷追不舍,处处打压一头。 以至于邱家虽然有钱,但这几年的势头,总有些不阴不阳。 邱啬见没人附和,便也不开口了,只是眼中怨毒之色更深,只觉得周围都是一片软脚虾,毫无男子气概。 丢了脸面也是活该,骨子里就下贱! 朱曼婷那女人不必说,更是该死! 不过嘛...... 他想到什么似的,忽然勾起唇角。 风水轮流转,今年到我家。 朱曼婷啊朱曼婷,你也该尝尝被人羞辱的滋味了。 他如此这般想着,放下茶盏,记了账直接回家,脸上都还带着笑容。 “爹,咱们这计划是不是可以开始了?” “嗯......就等那皇家宝船靠岸,咱们就可以动手了。” 邱啬志得意满,只觉得一切尽在掌握。 当今微服出巡,正巧赶上今年遴选御供美酒的时机。但除了他们邱家,没人知道皇帝也在宝船上,只以为是太子独自南下。 太子老成持重,一贯不受人奉承,这是出了名的。想来那群蠢货也没想过要好好雕琢经营,好生伺候,白白浪费良机。 如此,只要他们邱家抓住这个机遇,酿出绝佳美酒奉上,便能假作无意送到皇帝嘴边。 只要得了御供的名头,知府知州都是聪明人,便该知道要怎么做。 明年的江南,便是他们的天下了! 到那时...... 管他什么沈掌柜朱夫人,都不过是他们邱家脚底下的蝼蚁罢了! 第58章 遇袭 皇家宝船个头大, 行船也很稳。只要不在上边疾走,或做剧烈的运动,沈荔几乎没有任何晕船的症状。 到了夜间, 行船速度更慢。 毕竟他们不急着到江南,首要保证的必须是皇帝的安危。 因此这几个晚上沈荔都睡得很好,船身微微的摇晃,反而提高了她的睡眠质量。 但今晚似乎有些异常。 半睡半醒之间, 沈荔依稀听见一串‘乒乒乓乓’的声响。 并不清晰,但仿佛就在耳边。 若是现代游轮灯火通明, 晚上做什么的都有,她自然不觉得奇怪。 古代船只这时最多只能在每个房间里点一盏油灯,已经是作为皇家宝船,极奢侈的举动。 便是三层,有皇帝太子坐镇,也没比她们二层好到哪儿去, 不至于大半夜还有人——而且是多人, 在外头活动吧。 这一点怪异让沈荔难再放下心睡觉, 且那乒乒乓乓的声音始终没停。她不由得撑着额头睁开眼, 披上外裳,就要推开门查看。 刚一打开门,便听见身边几侧的房门也开了。 这周围的舱室,住的都是周钊派来随行护卫她的兵士,四五个彪形大汉在昏暗的走廊里一站定, 沈荔顿觉安心不少。 刚才她只是想辨别一下声音究竟从何而来, 那么有了这几人站在身后, 她便想出去看一看了。 第103章 “沈掌柜也听见了?” “嗯。楼上有动静吗?” 五人摇摇头:“没听着。” 见她要上前查看一二,那五人也没阻止, 只是套上软甲、刀兵在手,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 沈荔的舱室在靠近船尾的地方,二层的甲板一头一尾,两边都有,但要往三层上去,却只有船尾的甲板能找到楼梯。 所以外头的人若想上楼,便必须将整个二层杀穿才行。 她抿着唇,小心翼翼往前挪动。越是往前,便越能清楚地听到那声响的清脆。 用拟声词来形容,并不是乒乒乓乓,而是叮铃咣啷。 沈荔眉头一皱,身后的一个兵士已经低声判断:“是刀剑碰撞的声音——夜袭!” 不仅如此,两边似乎势均力敌,但是未有胜负。 因为声音始终未停。 但很快,这个平衡就被打破。刀剑刺入血肉的声音和人的惨叫同时响起,原本想偷摸潜入的敌人似乎还在坚持,眨眼又沉寂下去,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沉重的脚步声越靠越近。 几人面面相觑:“只凭声音,大约有二三十人。” 而沈荔身边,整个二层,也不过五个兵士。 这长廊之外隔着二层的厨房和饭厅,外头就是前甲板,且为了逃生便利,没有铁锁,只有木闩。 若是人一来,首当其冲就是站在走廊里的沈荔几人。 沈荔当机立断:“收拾东西堵门!” 几人二话不说,推着厨房里那一篓篓的菜蔬鲜肉鱼货,还有桌椅板凳一股脑地堆在门口。 外头的人听见声响,立刻重重击门。往里推,发现推不开,便知道是有人从中作梗。 于是压低声音恶狠狠道:“里头的人!立刻开门,还可饶你们不死,否则,等爷几个进去,就把命留在这儿吧!” 沈荔没吱声,心念百转——二层有一头一尾两个甲板,前后不通,不知道这群人有没有设下包围。 光从声音来看,应当没有。水匪劫船,必然人数众多,且带兵器,如果后面也有人,不可能一点声音都不发出来。 船身两侧也没有走廊,只有房间里窄小得无法容人的窗户,跳下去就是幽深河水。 这样一来,无论是来人还是他们,都只能从甲板上进出。 要想上三层,也必须从后面的甲板上才能找到楼梯,前面是没有的。 这种设计,原本是为了防止误登船的人摸上三层扰了贵客,眼下却给沈荔几人开辟了一条生路。 “不知道这群人究竟是何身份,又是何目的。” 她抛出这一个疑问,面前几个兵士思考片刻:“大概是水匪。” “水匪?” “江上行舟,遇见水匪是常事。” 里面为首的叫周雨,这时挡在最前:“不过沈掌柜不用担心,船上有陛下亲卫,定叫那群水匪有来无回。” 沈荔不语,却听见门缝边似有碰撞之声。周雨眉头一皱:“闪开!” 那堵在门缝边的兵士同样听见,立刻下意识向后一跳,恰恰好躲开了从门缝捅进来的刀锋。 “他妈的,敬酒不吃吃罚酒!”外头的人咬牙切齿,已经开始撞门。 ‘咚!咚!咚!’ 一声接一声,面前木门虽然厚而结实,但也在撞击里细细摇晃起来。 既然还有闲工夫跟他们较劲,如此看来,这群水匪在后头的甲板上恐怕的确没有布置,还没能突破到三层去。 否则定然会发现三层是更奢华贵重的去处,就不会再花心思在二层这道门上。 外头撞门的动静越来越大,不知是不是拿了什么工具。如果像攻城那样举一根圆木桩来撞门,那都不是把人撞开,恐怕直接会把门撞飞。 区区五六个人想守住这样的冲击力,还是有些为难。 沈荔表情一动,那几个兵士便察觉到了,很自然地安抚:“沈掌柜,我们都是跟着周将军打拼出来,身手绝不差的。无论如何,我们兄弟几人定能护您周全。” 沈荔眉头未展。这不是能不能护她周全的问题,眼下最棘手的是,三层居然到现在都还没有动静。 这实在不可思议。要知道这刀剑相向的声音落在寂静的江面上,简直堪比村口喇叭开会。 睡得再深,也不至于纹丝不动。 更何况三层全是皇帝亲卫,二层外头估计都是旁边随行小船上察觉异样赶上来的普通侍卫,三层的才是皇帝真正敢放在身边的亲卫。 如此都毫无反应,实在是异常中的异常。 她想到这里,便不免想到乔裴。之所以想到乔裴,是因为想起那日在沈记,他和照墨处置前来污蔑的齐武业。 筷子也好、玉簪也罢,能穿过人体扎进墙砖里,要说他武力平平,沈荔是不信的。 就算其他人都叫不醒,能叫醒这两个,至少也能多些胜算。 所以眼下一则要上楼探查情况,最好能拉两个帮手下来;二则,要守住面前这道门,尽全力减少伤亡。 虽说这几个兵士摆明了要拼上性命护她,对他们来说,也许也的确做好了这样的觉悟。 但让沈荔心甘情愿接受这等程度的牺牲,还是太艰难了。 她思来想去,最终咬牙:“诸位,请听我一言。” * “大人、大人,不好了!我们遇袭了!” 乔裴本就睡得不安稳,总觉得心里惴惴不安,没有落在实处。此刻被人一叫,立刻醒过神来。 只见照墨守在床边,满脸焦急:“大人,咱们似乎遇上了水匪——!” 乔裴匆匆披上外衣,猛地起身,头还有些晕。跟他出门走到三层外头的正厅,一扫眼,也觉得不对:“陛下亲卫呢?怎么没有动静?” 照墨摇头:“我去看了,他们都睡得死沉,一个都叫不醒。” 乔裴手指一紧,脸上连眉峰都一动不动。他心知其中有异,但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是白费。 眼下最重要的,是怎么把水匪赶走,从中安全脱身。 他正要让照墨去把太子、世子几个贵客叫醒,便见两个膘壮汉子从楼梯口冲了上来。 若非身上穿着大庆的甲胄,照墨恐怕直接两筷子过去把人射死。 “乔、乔大人,您已经醒了?太好了!” 两人神情倒不算惊惶,只是焦急,说话也飞快:“底下有水匪袭击,二层的门已经要守不住了!” 二层? 乔裴气息一滞,没再听他们后话,三步并作两步冲下楼去。 一路到二层的后甲板,一片干干净净,却能听见走廊里头短兵相接的声音。 他一个闪身,飞快侧身进去,连抬手推门的功夫都不愿浪费,竟然让跟在身后的两个兵士都看不清身形。 手腕一转,睡梦也不离身的匕首已经出现在掌心。 他越往前,心里越沉,心知沈荔应当就在前面。 乔裴脚步虚浮,甚至不知道自己走了几步、走了多远。隐约间,似乎一切声音都如潮水退去,又似乎把他自己的心跳声放到最大。 第104章 便在这一间隙,听见细细的啜泣声。 “诸位壮士,今日这般情形,我便知道这些宝贝我是留不住了——” 乔裴还未来得及替她的存活松一口气,便又紧张起来。 他从未听沈荔如此柔弱娇软的声音,可见走投无路,已经被逼到无地自处,才不得不说些软话来保全自身。 乔裴嘴唇微动,牙齿错开,才察觉自己下颌发酸。 那头沈荔的声音还在继续:“若诸位不嫌弃,这些宝贝便交给诸位,也免得劳烦搜找。只要留小女子一条性命苟活于世,便足够了......” 不对。 乔裴越走越近,已经能远远看到那群水匪的背影。 人影交错之间,似乎也跟沈荔对上了视线。 她身边只剩下两个兵士,身上都带伤,恐怕已经解决了一个匪徒;两个上楼通知三层,还有一个刚刚在后面甲板见了,大概是在侦查后方情形。 围着她的却有足足十几个水匪,难怪无法动武。 不过...... 乔裴被她看了一眼,心里猛然一定。 若真是走到绝境,她怎还如此镇静?沈荔又不是那等故作姿态之人。 “这匣子宝贝是我多年积攒,如今却只好......” 还没说完,手腕一抖,那重重的木匣子便精准地飞到了一众水匪正中间。 匣口被撞得微开,里头金灿灿的光芒混着绿的翡玉、白的珍珠一并滚落出来。 这群人你看我我看你,眼里霎时间凶相毕露。 这可都是好宝贝!他们走南闯北多年,练就的眼力绝非常人可比,只需一眼就能鉴定这东西成色。 再则,没听见那女人说吗?是攒了半辈子的好东西! 这些女人,别的不会,存钱可是一把好手!想来是一匣子上好的金银珠宝! 水匪的规矩,上船行动是大家伙儿的,能抢到什么,那就全凭本事。 大头要留出来让老大分配,小头自己总能揣一些东西回去。 抢得越多,藏得越多,自然得的好处就越多。 沈荔区区一个弱女子,就算随身带了两个兵士护卫,在他们眼里也只是待宰羔羊。 这时便没人将她放在眼中,只伸手去抢夺中间那一厚重的木匣。 “可要小心啊,那是我仅有的珍藏,若是抢光了,就在没有多了......” 一听此话,众水匪更是如狼似虎,绿了眼睛,恨不得钻进这小小一匣金银里头去。 “老四!你想独吞不成?!” “我要独吞又如何?你抢得过我么?!不要脸的泼皮户,闭紧你的臭嘴!” “刘老四,我看你今天是想找死了!” “你他娘的——!” 抢着抢着,也不知谁先动了手,你踹我一脚,我打你一拳。十来个水匪们居然就这么打起来了。 沈荔被两个兵士扶着,慢吞吞站起来,掠过一众内讧的水匪,和远处的乔裴对上眼神。 她眼睛一亮,微微笑起来的神情,跟往日他去沈记用饭时见到的样子别无二致。 乔裴见她身上没有血迹,似是安然无恙,总算松一口气。 这才有功夫弯腰,捡起地上一枚甩飞出来的银簪,手腕一动—— “嗖!” 只是一声,银簪破空而出,直直扎透一水匪的手掌,令他痛得在地上打滚哀嚎,无暇他顾。 沈荔就在他不远处,还没来得定睛一看,就已经被一片白布蒙住眼。她抬手一扯,发觉是乔裴的大宽袖。 “别看。”他压低声音,“很脏。” 嗯......只听声音,沈荔也觉得这场面估计很脏。 她张张嘴,正想说把那匣子珠玉能捡的还是捡一下,就见眼前忽然绽开一大片血污。 好在有乔裴的衣袖遮挡,才没落在她脸上。 乔裴垂眸看她:“不喜欢?” 沈荔愣了半天,才慢慢道:“......嗯,不适应。” 刚才只听声音还稍好些,直接给她看这样的现场...... 要知道,她是个连《拯救大兵瑞恩》都不敢正眼看的人。 乔裴抿唇:“先跟我来。” 便施力带着她一路离开战斗正中,又道:“闭上眼吧。” 沈荔这时自然信他,乖乖将眼睛闭上。 就在此时,照墨总算赶到,还带了七八个兵士一起,除了沈荔身边的三个人,还有几个是底下小船里爬上来的。 动静一下大了起来,水匪且战且退,已经有些溃败之相。 照墨原想着,他自己就足够牵制三四个水匪,乔大人若是出手,解决全部也只是时间问题。 却没想到自家大人只顾着做屏风,跟沈掌柜站在一旁,跟一对儿玲珑小花瓶似的。 他心中无语,手上却不慢,十三个水匪被尽数绑起来堵上嘴,打晕丢到一边。 里面的解决了,照墨还得去前面甲板帮忙。走前小声问乔裴:“十三个活口是不是......” 就算要细细盘问情况,十三个活口也太多了吧...... 大人往日行事,可从不是这般心慈手软。 乔裴掀起眼帘睨他:“陛下御驾在此,不宜见血。” 照墨看了眼门外血山血海的甲板,再看向那白宽袖后头的沈掌柜:...... 您就胡扯吧! 等他带着五个兵士前去援助,乔裴便将联通前甲板的门关上,又叫其他几个兵士把四周清干净。 又看沈荔神色还好,并没有被吓得神思不属,这才拧着眉擦干净手指,又一番衣冠,虽说仍不大满意,但也无计可施。 最后走到沈荔面前,轻声问她:“方才粗粗一看,却没来得及问,沈掌柜可有受伤?” 沈荔看他这一身凌乱,完全不似往日从容淡定、梅兰竹菊皆可标榜的翩翩公子。 因为从睡梦中着急赶来,发丝蓬乱衣襟松散,称得上披头散发。 却比平常更加可爱许多。 沈荔一时情不自禁,吹了半声口哨:“好俊的小公子,如此英雄救美,就不怕我芳心暗许吗?” 乔裴一顿,熟悉的无奈感浮上心头。 ......她倒是好心情,当真知道眼下是什么状况吗? 第59章 鸽子汤 确认了沈荔安然无恙, 除了那匣子金银毫发无损,乔裴叫人守好后甲板,这才带着照墨出去援手。 好在二层的侍卫还没有全军覆没, 再加上照墨带来的人,以及陆续醒来的三层皇帝亲卫,总算是维持住了局面,没有让水匪大量登船。 折腾了这样一通还没天亮, 沈荔困得不行,来不及跟他们应酬, 回去又是倒头就睡。 睡完醒来,才知道上头皇帝大发雷霆。 原本还想要她来面见,问问情况,不过被乔裴挡了回去。 等船上纪律整顿完毕,再次有机会上到三层时,她发现服侍的人换了不少。 楼满凤在她耳边叽叽喳喳:“沈姐姐, 你没事吧?昨晚我实在是睡得太沉, 不过我平时就这样, 家里还给我抓过几副药, 后来说这是我身体好......” 第105章 原本好好地说着话,乔裴忽然插话道:“沈掌柜不若到三层来住。三层有陛下亲卫,若再遇到水匪,必能护沈掌柜周全。” 沈荔身后五个大汉怒目而视,只觉得这乔大人在看不起他们的战斗力。 虽说五个人的确少了一点, 但昨天晚上, 他们五个人的作用可比五十个人都大。 其中就有人轻嗤道:“若真有那么能耐, 怎么昨天晚上不见亲卫人影?” 兵士们跟随周钊在外征战日久,对皇帝倒还尊敬, 但要说对皇帝亲卫有多敬畏,那是不可能的。 一旁沉默半天的李执闻言,也没觉得恼怒,只说:“昨晚的确是他们的疏忽,父皇会惩戒。但三层宽敞,沈掌柜也能更住得开一些。” 不得不说,这个由比所谓的皇帝亲卫更让沈荔心动。 她之前也看过三层的房间,如果说二层是多合一,四平米大的房间谈不上什么格局,那么三层的至少也是一室一厅打底。 独立卫浴更不用说,乔裴房间里头还有自己的小厨房小灶台,沈荔回想起来都眼馋。 她刚一点头,乔裴就道:“涟漪房就很好。” 沈荔闻言瞥他一眼,见乔裴面不改色地品茶,只觉得好笑,点点头道:“好啊,那就住涟漪房。” 商量完这件事,她便带着兵士们下去将行李收拾上来。 乔裴支了照墨给她用。楼满凤昨晚如他自己所言,睡得死沉,一点血影没见着,这时候也开开心心地陪她下去搬房间。 唯独李执若有所思,见人都走了,叫来侍从问:“涟漪房在何处?” 侍从答:“涟漪抚清波,涟漪房便在清波房隔壁。” 李执点点头,不再说话了。 若他没记错,乔裴就住在清波房吧......? * 昨晚毕竟是沈荔几个首先发现的水匪,又智计周旋,及时传达消息。等她安顿好,皇帝为嘉奖她护驾有功,又想她昨晚受了惊吓,特意着人前来探望一番。 皇帝身边的大太监走后,沈荔又迎来了他的儿子。 李执提着一食盒的点心,亲手送到桌边:“先前不好直言,昨晚让沈掌柜担惊受怕,是皇家亲卫失职。父皇已经着令申饬严惩了。” 他面带歉意:“既已住到三层来,孤向你保证,之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 沈荔一笑:“我想这船也没有倒霉到那份上,一路便遇两次水匪吧?” 李执同样露出笑容:“孤也是如此想。” 虽然没有亲见,但他却知道父皇雷霆震怒,杀了个人头滚滚。皇帝的安危都保护不了,这条命留着又有什么用呢? 便是最仁爱的李执,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既然可能的危害都已经去除,那么正如沈掌柜所言,不会再出现第二次了。 除非,剩下这些人,也都不想要命了。 沈荔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觉得这皇家宝船太气派,招人眼球。 如今能有个两层小船已经是富得不得了,宝船有三层不说,还把外头装点得珠光宝气。 要沈荔说,水匪不抢你抢谁呀? “——这不是摆明了告诉人家,我们人傻钱多,速速前来嘛。” 李执听她说话,脸上的沉肃之色也消去了,只觉得好笑:“沈掌柜还是这么风趣。” 沈荔笑纳他的评价:“这是自然,人不幽默毋宁死嘛。” 系统哼哼:【人家原话分明是‘不自由毋宁死’——!】 两人在这儿闲聊片刻,楼满凤敲门进来。 三层房间的构造,让每个客人进来见到的都是“厅”而非“室”,因此也说不上失礼。 他一见李执,下意识道:“你怎么在这儿?” 李执跟他相识多年,也不计较他目无尊卑、不讲礼数:“自然是来探望沈掌柜。” 楼满凤‘奥’了一声:“我也是。” 他从听了消息就开始担惊受怕,只恨昨晚那群家伙没有先上三楼来。 好在听说沈荔没有大碍,只是劳累,于是兴致勃勃提一篮子水果就来了。 其实这时候并没有探病要送果篮的规矩,看李执送的点心就知道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在船上漂着,瓜果反而比点心更金贵。 李执能指挥御厨给他做点心,楼满凤却不好让船上的厨子给他帮忙——御厨他是指挥不动的,按下不提;那些船上本来就有的厨子嘛,手艺还不如沈荔自己呢。 于是就挑了最新鲜的瓜果,拼成一篮送过来。 “若是忧心,可以搬到我隔壁来住。旁的人靠不住,但我完全可以保护你的呀。”他认真地说。 李执不由笑话他:“就你?到时候可别是沈掌柜保护你。” 说到这儿,又谈起沈荔昨晚临危不惧,智计无双,居然还耍了那群水匪一通。 沈荔听他们两个赞不绝口,虽然并不害羞,但也不由得好奇:“是谁说的......?” 话音未落,门口又是另一个声音:“是我说的。” 乔裴手里拎着食盒,照墨帮忙推门进来。 倒显得他依然风度翩翩,衣不染尘。 好在沈荔搬到三层来了,这涟漪房有客厅餐厅,再来几个人也是坐得下的。要还是她二层的小房间,恐怕乔裴进来都无立锥之地了。 他将手里食盒放在桌上,瞥了一眼旁边那一匣子点心和一篮子瓜果,并未多言。 但楼满凤却立时感到有些不爽快。 他虽一向不把旁人放在眼里,但只要有心,却又是个敏锐的人。 从乔裴的态度里,他自然地体味出一种胸有成竹的漠视来。 他一向有话直言,这时便说:“怎么?看不上我送的东西?” 乔裴轻轻摇头:“楼世子多虑。” “我发现你这人总喜欢说别人多虑。”楼满凤掰着指头开始数,“平时在沈记你就经常说‘沈掌柜多虑’,上了船经常说‘太子多虑’,今天又说我多虑——” 狐狸眼向上一吊,楼满凤面露不屑:“说到底,思虑最多的,难道不是你吗?” 沈荔忍不住一笑。 楼满凤也是一位妙人啊。 虽说阅历和处世的手腕大致是不如其他两位,但经常妙语连珠,不小心就点穿了真相。 乔裴不楼满凤,却对刚敛起笑容的沈荔道:“沈掌柜既然还在修养,想来情绪不宜太激动。” 沈荔拖着腮笑看他:“乔大人可是在报复我方才笑话你?” 接着露出半分委屈的神色:“唉,原本我以为我和乔大人已是知己好友,却不了这点玩笑也不能开,看来,是我自视过高了......” 乔裴虽说经历昨晚后,深知这人的话一句最多能信半句,但看她露出这份表情,依然心里一紧。 “......在下绝非此意。” 他看沈荔神色依然恹恹,又干巴巴补充:“还请沈掌柜,不要误会。” 果然就见沈荔脸色一霁:“是吗?我就知道乔大人心胸最是开阔,要不怎么说——” 第106章 李执似是和她心有灵犀一般,接道:“宰相肚里能撑船?” 沈荔的视线,便不由自主滑向了乔裴的胸腹位置...... 这般无礼,哪里是乔裴扛得住的?登时被他们两人堵得说不出话来。坐了片刻,耐不住了,只能起身告辞。 沈荔托着下巴看他出门,心里却想,早知道,便不笑得那么明显了。 让他留下来,还能再多逗几次。 乔裴一走,剩下两个也没有多呆,留下礼物一道离去。三人都走了,沈荔才去看乔裴送来的食盒。 李执送了点心,楼满凤送了瓜果,都是摆开在明面上的,唯独乔裴,死死扣着食盒不肯打开。 也不知道送个什么宝贝,让他这么藏着掖着...... 盖子一掀,里头热气腾腾的食物味道散发出来。里头虽说没什么完整的形态,但沈荔怎会看不出这是碗鸽子汤? 鸽子汤并不少见,少见的是在这船上做出来的鸽子汤。 航行中的船,什么食材多少都备得有,但鸽子这样的飞禽的确不多。 沈荔对船上的仓储还是有些印象的。新鲜鸽子——如果她没记错——上船第一天就吃完了。 难不成是乔大人亲手打的? 再往下想想,是亲手做的也未尝不可能了。 不过堂堂宰相亲手下厨,多少有些骇人听闻了,恐怕得把三层那群厨子都吓坏。 沈荔笑着摇摇头,端起碗品了一口。 动作一顿,半晌才将碗放下,略显惆怅地看着那碗汤。 嗯,这味道...... 恐怕真是亲手做的。 * 傍晚用饭时,三层的正厅里便只剩下他们几人。 皇帝出于自身安全考虑,接下来几日都不会在外面用饭。 楼满凤多少有些八卦,戳了戳李执:“这么说,是冲着......?” 李执摇头,并不多说。 那帮水匪被生擒的也有,按他们的说法,昨晚是临时起意,偷偷上船。 他们原也不是常在这条江上打家劫舍,所以水性不熟,走错了方向。 以他们被挑拨两句就闹起内讧的举动来看,心性的确平平。计划粗糙行动鲁莽,也不是不能解。 但怪就怪在,整份口供里都不曾提起迷药一类的东西。 三层的皇家亲卫个个身手不凡,却睡得死沉,可见不对。因此皇帝当时便下令查一查他们的饮食,在其中检出了迷药的残余。 既然这群水匪没有下迷药,那么三层的皇家亲卫,又是被谁药倒的呢? 李执敛眉。 再想想父皇此次南下,有意隐瞒消息,营造出‘太子独行’的气氛...... 罢了。 他给自己倒上一杯酒。 “这酒不错的。”楼满凤半点眼色没有,在旁边叽叽喳喳,“说是江南邱家送来给太子殿下享用,堪比御供。” 李执品了一口,入口香气浓烈煞人,但顷刻又只剩柔润暖意。 酒液顺着喉咙下肚,回味微甘,还有浅淡的中草药香。 “的确不错。”李执随口一赞。 一旁侍候的宫人凑趣:“邱家的酒名满江南,说是百年不外传的老方子呢。” 若是平时,李执听他说一两句也就罢了。可惜昨天出了水匪的事,他还有些隐隐头痛,便挥挥手叫人下去。 一顿饭吃完,几人各回各屋。 临要走前,沈荔叫住乔裴。 “这个——”她递过去一个木盒。 照墨原想伸手,乔裴却比他更快,伸手接过来。 入手一沉,他抬眸:“这是?” ......似乎还有些热意。 沈荔似笑非笑:“昨日乔大人来探望,我铭感于内,这就算是个小小谢礼吧。” 说完,笑着扭头走了。 乔裴掂了掂手里木盒,一语不发地回到房间。 打开一看,里头是一盏瓷盅。 乔裴心里登时有些微妙,揭开盅盖一敲,果然是鸽子汤。 ......也不知他为什么要说‘果然’。 “照墨。”他说,“你去查一查......” 照墨眼神一凛。 查?查什么?既然是鸽子汤,是食物,显然是要查这东西是否安全了? 果然大人还是心有疑虑,虽然大概率是沈掌柜亲手烹调,但也疑心有人在其中动手脚? 看来昨天水匪一事隐情颇深...... “去查一查,另外是否还有人收到她的回礼。” 乔裴说。 照墨:......? 照墨面无表情:“是,大人。” 第60章 朱家 与此同时, 江南朱家。 “呜、呜——娘,是女儿不好,女儿没看出那人狼子野心......呜......” 一身着绿裙的女人坐在堂下, 捏着帕子擦眼泪。 她身边的紫衣女子面色端肃,神情严正道:“眼下不是该哭的时候,二妹。更要紧的是接下来怎么办?” 两人对面的粉裙少女,面容娇俏, 神情却也异常冷漠:“还能怎么办?要我说,把那人套了麻袋狠揍一顿, 两腿打断扔到乱葬岗去得了!” “三妹不要说气话......” “那大姐,你说怎么办?” “方子被偷,恐怕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被叫‘大姐’的紫衣女子道,“恐怕他背后还有势力,才能如此有恃无恐。否则偷了方子,吴家又从不酿酒, 上哪去生产呢?” 朱夫人高坐正中, 这时才缓缓开口:“鹮儿说的没错。他背后既然还有其他势力, 就暂时静观其变吧。” 朱夫人说罢, 见二女儿还在抽噎,心里微烦,但也心疼。 那姓吴的原是朱氏商行里一家铺子的小账房,长得清秀,被她给二女儿招作赘婿, 帮她支应一二家中事。 自成了亲, 便没让他沾手商行任何事, 只在家中做个富贵闲人便是。 却没想到姓吴的惯会矫饰,她朱曼婷终日打雁, 却被雁啄了眼! 看上去清清白白一书生,居然是个吃里扒外的贱货! 朱夫人揉了揉太阳穴,微微一叹。 原本是想着让这一方酒,作为朱家新事业的起点,眼下不说更上一阶,却要重新谋划,才不至于大伤元气...... 无论如何,都让这位叱咤江南多年的朱夫人,顺不下这口气啊。 说起来,朱曼婷也觉得自己近日诸事不顺。 先说京城,原先沈荔还没接手凌云阁时,她的存在让张琪心惊胆战,连带着朱夫人这头也多少知道一些消息,一直在思索要怎么对待这位异军突起的竞争对手。 而及笄宴之后,因为张琪出事,她发现把凌云阁跟沈荔做捆绑是最轻省的办法,这才从中脱身回到江南,来处家中事务——娘家人还好,夫家那头的亲戚三天两头就闹事。 只要她不在江南,就恨不得立刻开天辟地做山大王,真是烦也烦死了。 看在他们闹不出什么大事,又给她赚了个好名声的份上,她也不大计较。只是这头风波刚平,那头风波又起。 第107章 她一共三个女儿,大女儿朱鹮小的时候便擅绣,后来为了家业学着烧瓷,竟也很有天份,艺术品味也极高,做出来的瓷器每一枚都是天价。 朱夫人便将自家手里大部分的核心技术人员交给她,绣房、瓷窑乃至刚刚建成的酒窖,都由大女儿看顾。 二女儿朱玉则管着朱家绝大部分生意的账目,出账入账,事无巨细。脾性虽然多有温柔和顺的一面,但细心谨慎,于账目上从未有过错漏。 三女儿朱珍是遗腹子,年纪还小,脾性顽劣,朱夫人一向拿她没办法。但她模样好,在江南也小有美名,算得上朱家商行的一吉祥物。 有什么新鲜首饰物件都叫她先用,也能带起些潮流来。 原本朱夫人以为,最需要自己操心的莫过于这小女儿,却没料到先让她陷入困境的,居然是她自己亲手给二女儿挑的夫婿。 以朱家家大业大,自然不可能让女儿外嫁。因此朱夫人便从江南一干学子里千挑万选,挑了个家贫但孝顺听话的清俊书生,给自家二女儿做赘婿。 这人早年看来,知进退懂礼仪,家里虽只有一个供他读书的老母亲,却不卑不亢,始终侍奉在侧。 他那母亲是个和善人,朱夫人细细打听过,不是那等磋磨人的家里。 旁的不说,这品性看上去也没什么问题,和朱玉也有过一段甜甜蜜蜜,红袖添香的时光。 两人成婚七年,膝下却无一子一女。朱夫人不是没有催过,但自家女儿和自家儿媳妇,总是不一样的。 若真是没那个缘分,她倒也不强求。 况且朱玉之所以没空娇养身体备孕,也是因为她操持朱家一干事务的缘故。 朱夫人问过她要不要暂时把手里工作先交接,给信得过的自己人,等生完孩子再重新回来,但朱玉自己拒绝了。 眼下正是朱氏在江南发展扩张的关键时期,事情交给外人,哪有放在自己手里来得安心? 她这样说,朱夫人也就应了。 还没见到影子的孙子孙女,哪里能比自家亲女儿重要呢? 因此一大家子虽有些波折,但也算风平浪静地走到今日。 说来也是巧了,沈荔这头想以酿酒为支点,撬一撬如今的食品行业,朱夫人也是如此作想。 她去了一趟京城,见了一番当下酒楼一行最尖端的争夺,也知道这些酒楼已经算是饱和。 除非她能立刻让全大庆人口翻番,又或再造出一倍的富商贵戚,否则再豪奢的酒楼,每天入账也不会有太大的波动。 但总没有商人会嫌钱多。几乎是下意识的,朱曼婷便开始试图挖掘成本更低、利润更高的行业。 比起沈荔,朱夫人胜在人脉更广、准备更充分,早早地就搜罗好了酿酒秘方。 这方子主打的就是一个高纯度。搜罗到手后,她又令人试验多次,又蒸又煮用尽百法,最终找出最佳的比例。 粮食酒一贯讲究香醇绵长的滋味,如今市面上的酒,往往是酒精度越高越精品。 有了质的突破,不难想象这一款酒酿造出来之后,不止江南,恐怕到京城都会有不少人为此买单。 朱夫人雄心勃勃,正欲大展拳脚,为此也定好了酿酒工坊,钱都花了出去。 却不料还未开始制作,就发现那个姓吴的竟然吃里扒外,把自家的方子泄露出去。 实则无论如何,她们对非自家人都有一丝防备。 这二女婿即便是老二枕边人,也几乎接触不到任何核心机密。 这一次纯粹是赶巧,因他跟老二已经成亲两年,无所出也未曾有过什么怨言,老二心软,给他安了个自己手底下的闲职。 也因此,叫他和酒场那头有了接触。 酒场那头正焦头烂额,因朱曼婷嫌那酒方造价还是太高,勒令他们改进。 改吧,真没那能力;不改吧,难道他们还敢得罪朱夫人? 于是想着老二夫妻一家子,和睦是出了名的,请谁喝酒不是喝?找二小姐,说不定让朱夫人知道,又是一顿责问,便拜到了这二女婿的山头。 几顿酒喝下来,朱二女婿便察觉到酒场这头有事相求。 他夹在中间,身份特殊,机缘巧合之下被高高捧起。 加之有人从中撺掇、支招,他信心膨胀,居然真从酒场那头把酿酒方子哄了出来。 酒场中人给的时候还不觉得有什么,这姑爷在朱家已有七年,阖家上下都与朱家深深捆绑,几乎不存在背叛的可能。 反正都是老朱家的,要看方子就看吧? 这书生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莫非还会自己酿酒不成? 他们倒也谨慎,只给看了部分。但那姓吴的不是独自行事,背后之人深谙此道,见微知著,看了最重要的一星半点,就将全貌推了个大概。 以朱曼婷看来,背后给二女婿撑腰、从他手里高价买走方子的,恐怕正是江南老字号酒家烟雨楼。 也就是邱家。 烟雨楼虽连年在走下坡路,但底子毕竟是有的。 拿到酒方,立刻就能摸出其中关窍。 他们家原本就是以酒起家,因此才成的酒楼,各色菜式并不算最佳,平素大笔进账都靠卖酒。 算起来,烟雨楼的酒一直是江南最最上佳。 只是朱家凌云阁以菜色取胜,辐射的范围更广,倒把他们的营业额压了下去。 朱夫人心知,那一款新酒比之旧酒,造价虽然高了不少,但味道是冲击性地胜过。 江南富庶,好酒之风盛行,只要味道够好,自然不愁销路。 手指在扶手上轻点,她半阖着眼,漠然想,若她是邱家当家,这时宁可做亏本买卖,低价铺货,让江南人人都尝到新鲜好酒。 从善如流,从恶如登,虽然意思不大对,但喝过上好佳酿,还让人怎么屈就劣等品? 若是不能拿出一款更好的佳酿,那么为了留住客人,朱家的酒楼,势必要反过来向邱家买酒——这事儿倒是越说越恶心了。 朱夫人如梗在喉。 她慢慢咽下杯中绿茶,一字一顿道:“为今之计,若是我们朱家没法再造一款更优越的新酒,便只能为人鱼肉了。” 这话一出,一直在小声抽泣的二女儿朱玉也停了眼泪。 她无意识搓着手,指节因为常年握毛笔记账,厚茧纹路交错,常常划破柔软的绸缎。 不、不仅是她,大姐更是......她目光一转,一旁朱鹮手上虽没有多少茧子,手背上却有不少烧瓷烫出的疤痕。 朱珍注意到二姐的视线,没说什么,只拈起一块点心,当作自己二姐夫的脑袋,一口咬了下去。 正厅之中,一时陷入沉闷的静默里。 就在这时,外头管家进来恭敬道:“夫人,码头有了消息,那皇家宝船靠岸了。” 朱夫人虽仍是心中烦闷,但总算露出些许笑容:“是吗?那就按我说的,去迎沈掌柜来朱家做客吧。” 第108章 * 船一靠岸,沈荔就被朱家人接上了车,只来得及留个口信向这一船贵客道别。 朱家豪富,沈荔自然是单独坐一辆车,后边几个随行的兵士,也两人一辆上了马车。 兵士是五个人,原以为有三个人坐一辆挤一挤了,却没想到朱家又单独安排了一辆,可见行事大度。 马车还没到,朱家人就从里边儿迎了出来。 “沈掌柜,好久不见。” 朱曼婷一看沈荔没拿行李,忍不住微微皱眉,半是埋怨道:“怎么还跟我如此客气?沈掌柜既然来了江南,合该住在我朱家才是,难不成还少你一间房吗?” 沈荔也不管她是真热情假热情,只说:“我坐了皇家的顺风船,难道敢不听人家的安排?朱夫人可别为难我了。” 朱曼婷启唇一笑:“这倒是我考虑不周!沈掌柜,随我来吧!” 沈荔一路进来,细细打量一番朱家院子,这座江南庭院,风格不是京城院落那样大开大合、恢宏大气,而是走的深藏不露路线。 乍一看小巧精致,越是往里走,景色越是开阔。 三步一停,十步一景,建筑设计上不少精致的小巧思,都藏在了这座宅院的细节里。 占地面积更不用说,硬要住,恐怕住个两三百人也是绰绰有余。 朱夫人先向她介绍自己三个女儿,又说:“这是京城沈记的沈掌柜,才华出众、智计无双,很值得你们学习。” 沈荔笑而不语,只觉得朱夫人比往日热情许多。上一次见她如此殷切,还是在京城张琪有事,无法再做掌柜,不得不托付于她时呢。 只需一个照面,两人便有了默契。 沈荔猜测朱夫人怕是有事相求,朱夫人也知道自己一番作态已经让沈荔明白。 如此同心,即便只是普通合作伙伴,也让朱夫人心里暗喜。 果不其然,晚饭之后朱夫人将她留下,一番念唱作打,透露了自己眼下的处境。 她知沈荔在厨艺上天赋异禀,这酿酒,多多少少也和厨艺沾点边。 要是她能有办法造出好酒,自然最好;若是不成,这沈荔也还算是信得过、有能力,可以商量着行事。 毕竟两人利益捆绑,京城的凌云阁,还有她朱曼婷撑着呢。 沈荔听完,沉吟片刻。 她走前,北安侯夫人魏桃同她聊过几次。 只说到了江南,她鞭长莫及。若是有事,一则可以去找她的大哥,也是魏氏如今家主;二则可以求助朱夫人。 又说朱夫人虽钻进钱眼里,有时做事冲动了些,但少有坏心,是可信之人。 倒不是魏桃两句话就能让沈荔应下,而是她原本南下就是为了学习酿酒。 加之雪中送炭,总比锦上添花让人感激。 朱家如今眼看着登高危重,却也是她帮上一帮的好时机。 “我本就是为了深造酿酒来的江南,若朱夫人愿信,便给我三个月。”她说,“三个月若是不成,便不再耽误朱氏的时间。” 烟雨楼定下的新酒发行之日在一个月后。若只是承受两个月的损失,朱夫人自认还耗得起。 这厢颔首,并不多说什么,只道:“沈掌柜放心,即便不成,这也只是我朱家管家不严,绝不会迁怒于你。” 她自然也会再做几手准备,就算没法和烟雨楼争锋,也要尽量把损失降到最低。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好,沈荔微笑:“那就多谢朱夫人信任了。” 系统都有些为她操心:【三个月......】 按眼下的工艺水平,目前市场上的浊酒,四到七天就能出货;至于佳酿,制作时间大多在六十天往上。 也即是说,沈荔要在一个月内,研究出足以胜过烟雨楼的酒方...... 这实在是、实在是...... “太有意思了。” 沈荔喃喃。 第61章 四坛酒 沈荔是跟着皇帝来的, 所以皇帝歇脚的驿站也预留了她的房间。 但朱夫人盛情相邀,她推辞不过,当晚便留宿在朱家, 只让一个兵士回去守在驿站里以防皇帝传召。 朱家阔绰,准备的房间也宽敞精致,即便只是客房,也看得出是精心布置。 还有不少沈荔没吃过的特色小吃、点心在后厨, 一看就知道是朱夫人专门为她备的。 待客之道如此,即便是沈荔知道是有所求, 也多少有些慨然。 说真的,朱夫人要是能收她做干女儿...... 系统已经习惯了:【你为了回去还真是不择手段啊......】 朱家没有男主人,只有前院住着不少小厮和护院,看护府上安全。 到了内院,全是丫鬟婆子,主人更是只有朱夫人和她三个女儿, 因此进出也很方便, 不至于撞见什么人。 沈荔坐在正厅, 手边一碟子小巧玲珑的藕荷花糕, 面前正坐着朱家的三千金。 大女儿朱鹮面容板正,仪态很是端方,有些说不出的紧绷感。 三姐妹里,唯有她的名字随了朱夫人丈夫何家的排辈,从了‘鸟’字。 二女儿朱玉, 出生时朱夫人和丈夫正是两情相悦, 情意正浓, 因此生下这女儿,也待她如珠如宝, 取名为玉,只盼着把她捧在掌心,不让人碰碎。 三女儿朱贞是遗腹子,彼时朱夫人正在和丈夫何家一族争夺家产。这家产虽有大半都是她挣来,但在丈夫死前全都姓何。 想要让这些财产名正言顺地归于自己和三个女儿,朱夫人必是费了一番手段。 从朱贞之名也能看出,想来她至少承诺了不会改嫁,这才保住家业。 至于后来朱家势大,何家一族全都要仰仗她生存,加之丈夫死去多年,这才给三个女儿改了自己的姓,全都随她姓朱。 说起这事时,朱鹮没什么表情,朱玉略有些羞怯,朱贞则言笑晏晏,也可见三姐妹的性子。 沈荔对此的毫无波澜,倒也让朱家姐妹三人有些吃惊。 朱贞快言快语道:“沈掌柜看起来,倒是并不在意我们三姐妹姓朱呢?” 沈荔:“朱夫人才智过人,事业有成,想来对三位也关爱有加。一肩担起双亲之责,姓朱也没什么可惊讶的。” 她能接纳良好,是因为她在现代和哥哥都是随母姓。 沈荔在现代的母亲沈涯女士从小智商超群、跳级多次,没成年就进入大学,二十出头研究生毕业回国。 可以说在家中是智商最为出众一人,几乎是白手起家打下沈氏商业帝国。 而她爸上官先生是个画家——美男子画家。 这两人的爱情故事沈荔知之不详,据江湖传言,是她老妈手腕过人,糖衣炮弹一个又一个,把她爸那个没见过世面的贫穷小画家,打得晕头转向。 只此一生,眼里除了画笔就只剩沈女士一个人。 上官家的亲戚很少,跟她爸关系也不密切,沈女士又有手腕,沈荔从出生以来几乎就没见过上官家的人,更不用说姓上官。 第109章 再说,以沈女士那个强势的脾气,自己累死累活生了俩小孩不跟她姓,恐怕能要了她的命——又或者要了上官一家子的命。 基于此,沈荔能接受朱家三姐妹随母姓,也是十分自然的事。 她态度平静,并没有强掩惊诧,而是全然不在意,这不得不令一旁仔细观察的朱鹮脸色愈发和缓。 朱家大姐和二妹三妹都不同。三妹出生时父亲已去,母亲一人挑起朱家大梁,大权在握,说一不二,没过过多少被人质疑的日子。 二妹性子柔软些,左右为难,但平素行事更合长辈心意,也鲜少被人挑剔。 唯独朱鹮作为大姐,原本是比着闺阁小姐的模子来教养的。直到父亲去世,这才转道去学了瓷器。在朱曼婷之名响彻江南之前,没少被人诟病。 如今见京城来的这位沈掌柜行事作风都与母亲相似,对她陡生几分亲近。 还将自己信得过的侍女红袖送给她作伴:“红袖人谨慎细致,这几日便由她陪着贵客。江南虽不如京城繁华,但庙小妖风大。” 朱鹮说:“沈掌柜且要保重自己。” 沈荔半点不推辞:“这是自然,多谢朱小姐好意。” * 第二日,她便动身去找那传说中的师傅。 周钊怕她离乡多年没了印象,给了她师傅的住址。但古代行路艰难,就算手里有地址,也是乘着马车行了半日,又转道到了山间小路。 江南潮湿,马车容易陷入泥泞里,便自己下来步行。这又走了大半日,才找到山间一片树林。 “这地方还真够难找的。”一直护在沈荔身侧的兵士周雨小声嘀咕。 周钊的云开军里不少捡来的孤儿流民,都随着周钊姓。除了留守驿站的,这四个人里有三个都姓周。 他说的也是实话,这屋子实在难找,不仅要赶半天的路,到了地方却发现眼前是一片树林。树林茂密,阴凉是阴凉了,却连半分房子的影都看不见。 好在周钊还给画了个简易路线图,半是摸索半是找寻,这才弯弯绕绕找到了山脚下这座小屋。 隔着一条两米宽的溪流,踏过竹桥,便是一小片田地拱卫着屋外小院。此时正值夏日午后,水面细细光粼闪动,乍一看宛如游鱼滑过。 如此田园野趣的生活,倒让她这位师傅看上去更加神秘。 沈荔几人刚在门口落脚,还没出声,门便从里边打开。 一梳着道姑头的青衫妇人倏地露面。 她肤色极白,皮肤略粗糙,眉眼透着些冷然之气,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 沈荔反应过来,向她行礼:“此前给您来过信。沈荔见过师傅。” 妇人堵在门口,半步不往后退,似乎根本没打算请她们进去。 她一开口,咬字清晰,如珠玉落瓷盘一般清脆冷然:“你就是沈荔?” 沈荔笑盈盈点头:“是,师傅有何指教?” 妇人眉头都没动一下:“我知你来意。想让我教你酿酒,那便要露些手艺给我看。” 说着,从身侧拎出四坛酒来。 四只酒坛都只有巴掌大,一手便能提住两只。 “这四坛是我得意之作,每种风味不一。”妇人说,“我持家酿酒,决意不能让无谓之徒随意堕了名声,若是你手艺不过关,我是绝不会教你的。” 沈荔接过那四坛酒,便听得她师傅继续道:“所谓过关,便是为这四坛酒配出最恰当的配菜。” 池月两手环抱,站姿并不拘束婉约,反而洒脱不羁:“若是做不到,便回你的京城去吧。” 她态度实在说不上好,朱鹮送到她身边的红袖还算沉得住气,但周雨几人一路过来,也算和沈荔有一些生死之交的情谊,此时险些按捺不住,要拂袖上前。 却被沈荔一拦。 只见这位本该年少气盛的沈掌柜,依然是笑盈盈的模样,抱着其中一坛酒,冲池月笑道:“那是自然,师傅。” “下一次我来之时,便是师傅教我酿酒之日。” 池月轻笑:“是大话,还是自信?” 沈荔:“兼而有之。” 池月更是一笑,显然并不信:“既如此,那便等你的好消息了。” 几人千里迢迢来,又带着四坛酒千里迢迢回去。 一路上周雨都在抱怨,说这青衫道姑虽然是沈掌柜的师傅,却毫无待客之礼仪。但等几人回到皇帝下榻的驿站,将酒坛子一一揭开,周雨便不说话了。 他作为西北军将士,为了御寒,喝酒自然不算少。可以说天下美酒他都喝过,没喝过也在周将军那儿闻过。 ——却从未体味过如此复杂却又美妙的酒香。 爱酒之人,只需一闻,就能判断这是不是好酒。按周雨的眼光来看,这四坛虽各有千秋,但无一不是万里挑一的精极品美酒。 沈荔没注意他发亮的眼睛,将四坛酒挨个倒出一小杯来,细细品味。 若按甲乙丙丁来排号,那么甲号酒香味最是清冽。 回味并不悠远绵长,却很是清爽宜人,大约用了不少山里植物——如松针竹叶之类来做底子。 乙号酒则有着浓郁的果香,约莫是几种莓果的混合?浓重的酸味入口微涩,却让回甘更加明显,一杯下肚,口齿生津。 若是用做餐前酒,想必开胃。 丙号酒则是纯粮食酿造,酒香浓烈。 含一口在嘴里,便能驱散前两种酒的所有余味,很是霸道。 第四种酒的味道最为复杂,层次极其丰富。闻起来花香扑鼻,却一时无法判断是哪种花。 第一口下肚,也不如前几种酒那样辛辣刺激,反而落入肚中,只是微微的暖意,一时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喝酒。 片刻之后,才有蜂蜜的甘甜滋味缓缓升腾起来,叫人又想念起一开始那花香混合的暖意,忍不住一杯接一杯。 沈荔品完,想起池月说的配菜,便有些犹豫。 若要说下酒菜,从古至今莫不是一些炸物、小吃、烧烤之类。至于不同地区就地取材,也有用海鲜、水果、发酵物等等素材制作的品种。 但同这几种风格迥异的酒,似乎都不太般配。 不过万事莫过于尝试,沈荔先动手随意做了些。 正巧赶上乔裴来找她,两人分着吃喝完毕,果然都觉得食物的味道太重,和酒谈不上什么交相辉映,更遑论用食物来衬托出酒的原香。 乔裴在吃这一道上,也提不出什么好的建议。 沈荔看着眼前四坛美酒,难得有些犹豫不决,踌躇不前起来。 第62章 鱼汤 沈荔很少喝酒, 即便是吃饭时配酒,也鲜少把酒当做主体。 她做菜的风格就是这样,菜品的味道为主, 酒水只作为烘托菜肴味道的陪衬。 当然不排除有主厨的风格是将配餐酒搭配其中,风味发挥到极致,但如今陡然要她也用菜品来衬托酒的味道,两者相依相偎、交融一体, 倒一时有些无从下手。 她看向乔裴,后者很自然地懂了她在问什么:“我也不常喝酒。” 第110章 一桌子的炸物烧烤都被收捡下去, 但浓郁的味道还是在屋里飘忽不散。 沈荔走到院外,手里是一杯刚开的乙号酒。并不喝,只是放在近处闻着味道,思索该用什么样的菜品去衬它。 乔裴忽然道:“沈掌柜明日有空吗?” 沈荔扭过脸看他:“有空。有什么事?” 乔裴坐得笔直:“头一次来江南,打算明日出门转转,行一只小舟在河道里缓游。” 他说到这儿, 停顿一下, 片刻后才又开口:“......不知沈掌柜, 是否有意同行?” 目光触及他通红的耳廓, 沈荔心中暗笑。 让乔大小姐此等闺秀问出这样的话,她实在深感荣幸。 “当然,那就明天见。” 乔裴点头,看了眼桌上那杯酒,走前犹豫一瞬, 仍道:“晚上不宜多饮酒, 明日起来要头痛。” 沈荔看着他耳朵尖那块儿从粉红到嫣红, 再看他面容,一时却并不能了解他究竟在想什么。 她忽然觉得这一切都很无聊:“嗯, 这是最后一杯了。” 乔裴见她确实不再喝了,这才起身离开。 即便杯中已经没了酒,但温润的酒香依然在院子里飘荡着。 沈荔坐了片刻,脑海中掠过一抹红,接着又是一路而来的山水江景、山脚下幽密树林...... 似有些许灵感,但又飞快地闪过,让她无法捉住,只得回去睡觉了。 * 第二天早上起来,在驿站里囫囵吃了些早点,便随着乔裴出门去了。他昨晚所言果然不假,只有一只小渔船,中间竹棚隆起一块儿避雨。 “这船是新的!贵客!”旁边的渔女面庞黧黑,笑脸十分灿烂:“上个月才叫做的,只下过两回水,崭崭新!” 乔裴颔首,旁边照墨便递过去一袋子钱。 “贵客,这、这太多了——” 照墨跟她掰扯:“您就收着吧,这船我们占用一天,不知耽误您多少事呢。” “这哪耽误得了什么......?” 渔女自然是说不过照墨的,很快便拎着那一袋钱喜滋滋回家去,想着今儿大可买些贵价的肉存起来,又或者炖了给自己补补身体。 乔裴带着照墨,沈荔也带着红袖,没带周雨。这厮说他要去朱家讨两坛子酒,带回京城给兄弟们分了。 一上船,才发现这船狭窄,船舱正中最宽处能容三个人并坐,再往前,两个人都难。 沈荔问:“不用船桨?” 红袖答:“这种小渔船都是用竹竿撑走的,前面应该有竿。” 乔裴说:“照墨,你去。” 照墨得令,起身就往船尾走,路上还拽走了不肯离开的红袖。 两人缩在船尾,一人划船,一人抱膝坐着,幽幽看向船舱里。 “别看了。”照墨没扭头,认真撑着船,“我家大人脾气可不好。” 红袖不搭他。 她是个认死的人,性子细致谨慎。既然大小姐让她时刻照顾沈掌柜,那她就得无时无刻不盯牢。 照墨见劝不动,也不再多说,只觉得人间无处不迷茫,唯有他自己看得最清楚。 譬如人人都说大人君子端方,他却知道绝非如此,大人只是懒得同愚人计较。 又比如人人都说大人心静如水,恐怕漫天风雨砸落也溅不起半点波澜。 但唯独他知道,这竹竿一撑,船每震一下,恐怕他家大人的心跳都会快上一分。 不是船动,不是水动——只是大人心动罢了。 乔裴自然不知道自家随侍在后边大逆不道地揣摩他的心思,他和沈荔两人坐在船舱靠前的檐下,因为船舱太窄,两人挨得很近。 近到,似乎能听见衣料摩擦的声音。 “这风仿佛是桂花香味。”乔裴状若无意,问,“既是夏日,哪里来的桂花?” 沈荔下意识摸了摸发尾:“哦,我的发油是桂花味的。” 原来是头发。 乔裴又问:“沈掌柜早上似乎吃的不多。是驿站厨子做的不合口味?” 沈荔剜他一眼:“那可是御厨,我哪敢挑剔。” 乔裴平铺直叙:“即便是御厨,也不如沈掌柜的手艺出众。” 沈荔的手指在船沿敲来敲去:“若不是乔大人贵为宰相,无所不能,我都要以为你这么嘴甜,是有求于我了。” ......嘴甜。 是夸他? 他不自觉抿了抿嘴。 似乎也并不是很甜? 乔裴很想将话岔开,但不等他想到合适的话题,却发现这人的目光又不正经起来。 原本礼貌落在眉间的目光,从额头一路飘向他的双眸,此刻再往下滑,便是那张被她说是很甜的嘴...... 他脖颈一僵,唇角微抿,缓缓扭头看向碧绿的水面。 沈荔看他退缩,也不穷追猛打,只说:“这水质倒是很好。” 乔裴不着痕迹缓了口气:“......靠水吃水,合该如此。” 江南水乡小镇,靠水吃水,自然也注重护水。 这几条河道,水面都是清澈见底,除了靠岸边的地方飘着不少绿油油的水生植物,河面一片清透,几乎看不见半点脏污,更不用说垃圾。 河道狭小,顶多只能共两艘狭窄小舟并肩来回。 照墨撑船的速度也并不快,倒真像乔裴昨晚说的那样,在‘河面缓游’了。 一阵水波微动,小船摇曳。 沈荔坐不住了,微微向后一仰头过去,直接躺倒在甲板上。 双目凝视着天边的云,一时觉得云在动,一时又觉得云没有动。 ......她莫名其妙来到这里,最后又毫不留恋地回去,那么对这个世界来说,她究竟存在过吗? 等云看烦了,也差不多到了吃午饭的时候,两岸的砖房里一家一户地冒出饭香味来。 这一带不少小孩喜欢开门对着河吃饭。沈荔一看准一家小孩吃得最欢的,厚着脸皮上前讨了几碗鲫鱼汤。 荆钗布裙的女主人笑得和善开朗,不仅往鱼汤里多添了几块肉,还配了一壶米酒。 “四个人,一人一小杯也够了。”她将酒壶塞到沈荔怀里,“姑娘要是喜欢,下一次还坐船来我这儿!米酒也是卖的!” 这些鱼户人家自己酿的米酒,当然不像现在的工业米酒那么甜。 酒里的甜味很淡,酒精更淡,混合着大米天然的植物清香,将鱼汤里的那点腥味儿消解的半点不存。 鱼汤也是清淡的,只撒了几粒盐。鱼本身并不是最好的品质,处手法也略显粗糙,因此吃起来尚且有股水腥气。 但活鱼现杀,很是新鲜,那鱼肉又极为细嫩。 小小一团在嘴里咬开,细细的鱼肉纤维化成淡淡的甜,跟米酒同样清淡的甜味混合在一起。 二者叠加,原本两样清淡的食物,却混杂出了浓郁的风味。 “很好喝。”沈荔将碗还回去,先付了饭食的钱,又道:“大娘,我想向你买几壶米酒,您看家里还有多的吗?” 第111章 那大娘连连点头:“有的、有的!你要多少?” “来个四壶吧。” “好嘞!” 很快,米酒就到了沈荔手上。 “咱们这儿家家户户都酿,每一家自己酿出来味道都不一样。不过我可给你打包票,我老于家的米酒,绝对是这一片最好喝的。”大娘拍着胸脯说。 “那当然,我相信于大娘的手艺。” 沈荔笑弯了眼睛:“作为回礼,我也做一道菜试试?” 她手上有茧子,看得出不是不通庶务的娇小姐。那大娘便也没拦着,将家里炉子搬出来,就在岸边,让沈荔随便用。 新鲜的鱼虾还很多,沈荔做了一道河虾。 她对食材处做地很精细,将虾线去了、洗得干干净净、头尾切除再下料酒、盐腌制。所有去腥方子全上了一遍,最后出来的成品果然鲜嫩滑美,而没有半点腥味。 河虾味淡,沈荔便将虾脑炒出黄澄澄虾油,又煮一碗鱼汤混合熬成极鲜的底汤,搅入鸡蛋液,虾仁摆在上头,做成嫩滑的蒸蛋。 那大娘吃了,眼睛一亮:“小姑娘,你可是个大厨啊!或者家里有厨艺传承?我在这河边住了一辈子,竟不知道这虾如此鲜美!” 吃到尽兴处,大娘又开了一壶米酒,直接对嘴豪饮。 两口下肚,倏尔眉头微皱:“这酒......” “酒?酒怎么了?” 沈荔最近钻研得头都大了,很是敏感地追问。 那大娘想了想:“刚才喝鱼汤时,还挺相衬的。吃小姑娘你这虾,又有点不搭了。” “不过也难怪!”不等沈荔有所反应,大娘抚掌笑道,“我这酒也就是按着老方子随便酿的,不像你这菜做得那么精细,不搭调也是应该的!” 搭调? 细丝一样的灵感从脑海中划过,似乎在金光下若隐若现一般,神秘又细微。 沈荔沉思不语。 等付了钱上船,红袖问:“沈掌柜怎么知道那家娘子做饭好吃?” 沈荔答:“这一家孩子吃得最欢实,想来东西味道不差。” 小孩子藏不住情绪,好不好吃都露在脸上,况且是家里的饭菜。 船身轻摇,沈荔眼中一抹白衣如月划过。 她看向乔裴,果不其然得到了玉美人的称赞。 “沈掌柜灵透聪慧,在下望尘莫及。” 沈荔托着腮笑:“但我对那些经书典籍一窍不通,四书五经也没背过,这样也算聪慧吗?” “自然。”乔裴点头,“照墨同样不通文墨,但他学东西上手很快,譬如撑船。” 他解释得很认真:“刚上船时还总是摇晃,把不准方向,现在已经撑得平稳迅疾,这也不失为一种聪慧。” 在后边听着的照墨:...... 旁边的红袖听到这儿,才慢悠悠地抬头看他一眼,撇撇嘴。 这位乔大人,长得倒是不错,只是眼神不是很好。 充分解她表情含义的照墨继续:...... 他为什么总是莫名其妙地受伤? 沈荔被乔裴一番话说的笑容绽开:“没想到乔大人还很会哄人。” 她没太留神乔裴的反应,又一次陷入沉思,脑海中无限模拟着各种食材处出来的味道。 酒之一道,香醇绵软。尤其是粮食酒,往往是味越浓越好,但她师傅的酒却滋味各异,又特色鲜明。 有的清纯甘冽,有的霸道如火,千姿百态,绝非寻常的下酒菜就能应付过去。 但处得太复杂,一是损伤食物本味,又跟那酒不相符了...... 细线串联在一处互相纠缠,终于形成一条明显的绳,将方才那些碎片都串联在一起。 沈荔回神,这才发现小船已经快要靠岸。 她在乔裴之后下船,四人启程往回走去。 “这一天过得还真快。”她看着夕阳红晖落在脚边,不由得感慨。 乔裴点头:“的确。” 他没对沈荔方才整个回程一语不发的行为做任何评价,却耐不住沈荔自己要问。 “这一路只是看风景,都没怎么陪乔大人说话。” 她笑盈盈地站在黄昏下,歪头问他:“乔大人不会觉得无聊吧?” 乔裴一抬眼,不期然撞见沈荔眸中小小的自己。 她的眼瞳很干净,是浅浅的琥珀色。 乔裴鲜少直视别人的眼睛说话,更遑论这种奇特漂亮的颜色,一时居然有些看住了。 等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刚才是多么孟浪。 喉结一滚,视线立刻被长睫遮住。 “不会。我请沈掌柜出来,本意也是希望这水上行舟,能解你的烦忧。” 他嘴唇微动,静默片刻:“......不会厌烦。” 真的? 还是因为解了她的烦忧,让她不再埋头忙于这件事,才能更好地像之前那样,接近她? 沈荔眉一挑,弯下腰,从下往上抬头去看他的表情,还很是恶趣味地将脸凑近。 却没想到,乔裴居然向后退了半步:“沈、沈掌柜......” 太近了...... 她这样百无禁忌的人,即便就在驿站院子里,也不会收敛半分的。 接下来会做什么? 乔裴感到耳朵烧得滚烫。 她会不会,再凑近一些? “好啦,不逗你了。” 沈荔却忽然退了回去。 “既然是乔大人陪我去找的灵感,那等新菜做好,也要请乔大人头一个品尝。”她说。 乔裴的呼吸随着她说话起起伏伏,无有不应:“......自然。” 两人便在驿站里的梨树前分道扬镳。沈荔往东回了自己的院落,照墨和乔裴两人站在树下没有走动。 犹豫片刻,照墨还是开口道:“大人,沈掌柜......为人舒阔开朗,对待朋友坦诚大方,您不如......” 您不如有什么想做的,直说就是......虽然他也看不大懂...... 乔裴凤眼一斜,冰凌一般的目光投向照墨。 只是一霎,便叫撑了一天船的随侍不敢再开口。 ......他怎么会不知道? 只是,骑虎难下。 乔裴此前无论做什么,处置如何的高官显贵,也从未有过如此的感觉。 就像站在一面安全的悬崖边。 安全到沿着眼下的路一直走,也不会出现任何危险。 却又始终站在悬崖边。 第63章 试菜 事实上, 第二次试吃会来的人不止乔裴,楼满凤和李执都到了。 “沈姐姐这是要请我们喝酒?” 楼满凤诧异地看着桌上的四个坛子。 他要是没记错的话,沈记一向是不卖酒的吧? 连常去沈记吃饭的楼满凤都感到惊诧, 太子就更不用说了。 两人不由得把视线投向老神在在的乔裴。 只见这人手里攥着万年不变的翠玉珠子,脸上没有半分多余的表情:“稍后自然会知道。” 楼满凤撇撇嘴,看不惯他无波无澜的样子:“不就是运气好,误打误撞陪沈掌柜去采风一次吗?” 第112章 “采风?”李执问, “什么意思?” 楼满凤自然是知道这件事的,他对沈荔的动向一向关注, 于是便把沈荔拜师、求教、乃至于那日和乔裴坐船出门的事娓娓道来。 只是他不知道这其中还有做出下酒菜这一环,只以为沈荔早就拜师成功,那天只是为了钻研新菜,出去找灵感而已。 乔裴听他说的八竿子打不着边,也不纠正,手指却不由得在石桌上轻敲两下。 节奏很是轻快。 很快, 沈荔端着盘子出来。 她这小院自然是带了厨房的, 不过难得的是, 直到端菜出门之前, 三人都没闻到饭菜香。 “这是什么?”楼满凤探头,好奇道,“倒没什么热气呢。” 李执也端详着盘子里的东西:“也有热菜,只是没有旺火炒制,所以外面闻不见味道吧?” “是下酒的点心。”她将瓷盘放在正中, “都尝一尝吧。” 再一看那盘, 是一厚底陶盘, 中间十字分割成四块。 显然,对应着四种不同口味的酒。 楼满凤见其中一包竹叶, 便觉得新奇,伸手拆开,果然如李执所说,是热腾腾的。 两柄叶子左右舒展,里面是两面煎过的糯米糕。 大约就是一个指节的厚度,入口很是方便。 寻常糯米糕,将糯米捶打柔顺,不见颗粒,这一块却粒粒分明。 一口咬下,两面油香焦脆,但很快又触及柔软黏糯的内里。 等完全咬开,内馅浓郁的汁水浸润出来,满口生香。 “这是鸡肉?咦?好像没有吃着肉......”楼满凤一面嚼,一面道,“有菌子?仿佛还有什么——” 他嚼着嚼着,忽然没了声音,片刻后才喃喃道:“真香啊......” 两片薄薄糯米糕里,包着鸡油、猪油等荤油炒熟的杂菌,以及被肉汤煮到软烂的萝卜。 菌子并不是水润润的,而是晒干后炒制,因而越嚼味道越丰富、越鲜美,再配上滑润软烂的萝卜块,滋味简直妙不可言。 沈荔微微一笑,将酒盏推到他手边:“试试。” 楼满凤看也不看,从善如流地端起饮下。 好在沈荔倒的并不多,也就是一口的量,这才没让他呛着。 “唔,这酒倒是很清淡......”他细细品着,“虽然也香味十足,但又很清淡?真是奇怪的酒!” 李执听不下去,正想自己倒一杯尝尝,却又听见他说:“怪事!这一口喝完,嘴里竟然只剩酒香,再没别的味道了!” 抬眼看去,只见这小子两眼微眯,脸上似有若无地笑着,仿佛微醺:“还有些甜呢......香甜......” 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低,接着,‘啪’一声,倒在桌上,眨眼便打起小呼噜来。 李执:...... 李执:“我倒不知道,这小子酒量居然这么差?” 他们相识多年,虽说楼满凤年纪不大,但往日也不是没有一起喝过酒啊? 乔裴也在旁边,慢条斯喝完一杯,轻声道:“大约不是世子酒量不如人意,而是沈掌柜的酒太过香醇。” 李执睨他一眼。 这时候倒是嘴甜。 他没吱声,照着楼满凤的模子,先咬一口糯米糕,再品酒。 按说这糯米糕滋味如此浓厚,应当会在口中久久不散才对。 但一口酒下去,起初没什么变化,只觉得口感顺滑,虽有酒香,但并不刺人。 渐渐的,酒液在口中升温,清淡的香气也浓厚起来,如细细绵绵春雨。 一开始恍如无物,意识到时,已经将那些纷杂的味道席卷一空。 只留下清冽微甘的回味。 李执好奇:“如果是其他的菜,会有不同的口感吗?” 沈荔便将另一碟给他推过去:“试试看。” 李执夹起一块裹满酱汁的鸡肉:“闻上去酸酸的......” 咬一口下去,鸡胸捶薄调味后煎熟,以柑橘为底的酸口酱汁,味道激烈,入口一瞬便让李执皱眉。 他喝一口方才的酒,期待着极酸之后更加浓醇的回甘,却久等不至。 反而和嘴里的味道交错在一起,不伦不类,无论酒或是菜,都失去了自己本有的风味。 “甲号酒清新淡雅,菜品要是太浓重,未免夺走它的本色;要是太清淡,又难以衬托。”沈荔倒上一杯,给他递过去,“你再试试这酒。” 李执又咬一口那薄薄的鸡胸肉,嘴里酸得能拧出汁来,闻言接过酒杯,仰头喝下。 “不酸了......”他挑眉,“不对,不是不酸了,是酒和菜共有的酸涩,如对撞的刀剑一般互相卸力,反而凸出了酒自身的甘美......” “正是如此,没想到太子殿下很会品评嘛。”沈荔捧着脸,两眼弯成月牙,显然对自己很满意:“我也重新做了很多次,才试出这样的搭配,怎么样?很不错吧?” 李执不由莞尔:“的确,很美妙的搭配。就是这名字......” 杂菌糯米糕,也太直白了吧? 哪怕叫山珍白玉糕,都要好上许多。 沈荔难得语塞。她最早在西餐厅工作,的确不怎么讲究取名,只需要把食材堆垒上去就是。 后来出了事自己创业,那也是从早餐店干起。 没见哪个早餐摊,会给自己的包子起名叫‘软玉含金枝’吧? 她干咳一声,立即转移话题:“总之......这菜配上酒,味道如何?若是可以,我便要去找师傅了。” 两人难得统一意见,点头道:“非常美味。” 这二位吃饭不说炊金馔玉,但身份在那儿摆着,都是京城数一数二尊贵之人,平素吃得自然也相当精细。 又在沈记养刁了舌头,寻常美食很难得到如此盛赞。 沈荔放下半颗心,打包一个食盒拎着,往山脚池月住处赶去。 等到地方时又已经是傍晚,这一回她只带了周雨,池月开门见是她,伸手将食盒拿走,却没让人进去, 周雨吹胡子瞪眼:“这老尼也太不讲礼了!怎么将您关在门外?” 沈荔却没出声,站在门口等了片刻,很快,眼前的木门又被重新打开。 池月依然是那副不咸不淡的表情,眼睛却微微发亮:“你那第四坛酒配的糕饼,是用了鸡蛋、牛乳、面粉?怎么做的?” 沈荔微笑:“您让我进去,我就告诉您。” 池月一噎:“......还威胁起你师傅来了。” 随即一个轻飘飘的白眼,将两人放了进来。 至此,沈荔才第一回 走进自家师傅的小院。 在外头看还没个概念,但走进来后却发现别有洞天。 院子很是宽敞,但却让人有些无处下脚。 因为这院落里铺满了各种晾晒的食材药材,乃至花瓣草叶。一个棚子接一个棚子地搭起来,替它们遮雨。 池月脚步不停,一路从前院穿过房屋走到后院。 那里有一整片的池塘,一方小花园和一座亭子。 第113章 与其说是亭子,更像一个瓦顶搭建的棚,因为实在太大太显眼。 大庆朝时兴的亭子是如朱夫人家里修的那样,讲究小巧精致、合情合。 而这个石棚,虽说修了个亭子的形状,但无论怎么看都像是为了吃东西方便,不至于在院落里淋雨才修得这样坚固开阔。 棚下一条长长的木桌,沈荔带来的食盒就摆在那木桌左侧。 周雨没有跟进后院,这毕竟是池月独居的院子,只守在前院护卫周全。 在桌前坐下的,只有沈荔跟池月两人。 她这位师傅半点没有跟她寒暄叙旧的意思,直接开始吃菜喝酒,反而让沈荔松了一口气——说实话,若是池月要跟她叙旧,沈荔还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她可没有跟池月相处的记忆,就连游戏里也没提过多少,最多只是几个闪回,帮助玩家明确走厨艺这条路的信心罢了。 “我想想,这四款酒里头甲号清淡、乙号酸涩、丙号辛辣、丁号是去年的鲜花酒——” “唔,清淡的用山珍反衬、辛辣的用油润消解、酸味对冲了酸味、甜味调动了花香......嗯......虽然不算特色,但没有出错,最终都是为了酒体自身的甘美回味?落脚点在这里啊......” 池月碎碎念完,抬头,看向沈荔:“思路倒是简单......” 又撇撇嘴:“不过还算有效,确实动了脑子。” 她说完,也不等沈荔的反馈,下巴微抬,平静道:“可以,你过关了。” 沈荔还没来得及露出笑脸,又被她雷厉风行地抓住手腕,往前头屋子里带去。 酿酒讲究发酵,发酵就讲究温度,所以酒坛子都是在室内里摆着。 但沈荔没想到她的师傅如此不讲究,这院子明明很大,房间也不少,十来个房间里却几乎每一间都摆满了酒坛。 酒厂的味道,说实话,是有些难耐的。 沈荔上辈子也调研过不少酒厂,无论是外国的葡萄酒庄、清酒厂,还是国内的白酒厂、黄酒厂,厂子里的味道,跟直接打开酒瓶闻到的酒香,是截然不同的。 是一种尚未成熟、混合着工厂气味的微妙酒精味道,绝对算不上好闻。 池月房里虽说全都是手工酿酒,但诸多种酒味混杂在一处,也不能说让人有多舒畅。 但池月面不改色,俨然已经习惯。 她将沈荔拉到一间空房:“你以后就住这里,从明天开始我会教你如何酿酒。” 说完,扭头就走。 沈荔站在门口,失笑片刻,只觉得她该把红袖带过来才对,至少有个人能陪着说说话。 且红袖干活麻利,她一个人在这儿铺床收拾房间,还不知道要折腾到几点。 要是能有红袖帮忙...... 正想着,门又被打开。 池月抱着一床全新的被褥走进来,往她床榻上一扔:“所有厨具都在前院。你若要用些茶杯茶壶之类的器具,在隔壁房间也有。” “被子若觉得太厚可以去换。还有几个木盆,都在隔壁房间能找到。” 她语速很快,噼里啪啦说完,看向沈荔,好像在问她还有别的事吗? 沈荔难得哑口无言一回,摇头道:“没有了,您早点休息。” 池月颔首:“不用你说我也会的。” 又是转身就走。 沈荔看着她背影消失,愣了几秒,不自觉微笑起来。 她这个师傅,还挺有意思。 第64章 来访 “又错了, 对酒曲不加区分,说明从一开始你就没有想清楚要做什么。红枣、枸杞、荔枝、柑橘,这些东西难道能用一模一样的酒曲?平时做菜也这么不精细吗?重新做。” 池月面上冷肃, 毫不留情,心里却不由得感慨。 自己这白捡来的便宜徒弟,实在堪称是天赋异禀。 她手把手教的,自然能看出沈荔之前从未接触过酿酒。从零开始, 却没想到上手这么快,而且一点就通、一通百通。 更要紧的是...... “好, 我再试试。”沈荔没抬头,而是细细品味不同酒曲的风味,究竟有什么不同。 池月看她行事,确实没有一丝半毫急躁,心里倒高看几分。 虽说多年前,两人也有过些缘分, 但自从上京后, 她这便宜徒弟便从一介农家女, 一跃成为无人敢小觑的酒楼之主。 甚至于, 还被选做公主及笄宴的主厨。 这样的经历、这样的身份,即便心中再如何谦逊自持,行为上也会有相当自信。 而这样的自信落在并不熟悉的领域,就会化作急躁。 她站了片刻,又觉得沈荔并不是漫无目的地乱来, 不由问:“你想做什么?” 沈荔便把自己和朱家的约定如此这般一说:“......既然是要一鸣惊人, 便不能和如今市面常见的酒品相似了。” 池月抱着手挑眉:“所以?” 沈荔道:“我既然放弃浓醇精酿, 就只能在口感和香味上下功夫。” 池月心里轻嗤。说得容易。 但看沈荔眼神,最终也没有冷嘲热讽, 只是道:“那你便试试吧。” 这其实也是无奈之举。沈荔品尝过池月的酒,真正要说浓度高、滋味绵长的好酒——就是那天拿来考验她的丁号酒——费尽心力也就那么几坛。 要做起来,不说成本,工序就够麻烦。 至于其余的花酒、果酒,各有所长。若用花入酒,便要唇齿留香;若用果入酒,便要清甜爽口,自然各有趣味,比一味的浓酒,更加馥郁绵长。 几番取舍,只能放弃酒精浓度,突出特色。 毕竟这古代酿造出来的酒,无论如何都无法跟现代工业大机器制造的相比。 虽然也有蒸馏酒,浓度不能说低,但从选材制曲开始,精处的食材、密封的环境、温度的控制,诸多条件都不能比较,更遑论量产。 她在古代钻研八十年,也不如造一个蒸汽机来得有效。 不过话说回来,这纯手工酿法,更注重食材的选择、处,以及其带来的微妙区别,的确给她许多启发。由此,越发觉得自己还有不少东西可学。 在酿酒一道上,沈荔根基到底并不深厚,又有和朱夫人的约定在先,总想着要立刻拿出一款极为惊艳的酒来。 这难免给她许多压力,即便本不是畏惧压力的人,也比往日在京城更加勤勉。 池月看在眼里,并不多说,只是陪她一起熬着。 两人天不亮就一头扎进院子后的酒坊,往往忙上一整天才出来,一日也就吃那么一顿。若非沈荔这是自己的身体,素质相当不错,恐怕早就饿晕过去。 小半月过去,沈荔对基本流程已经烂熟于心。 至于给朱家的酒方,也已经有了想法,只碍于经验不足,前面四五批的发酵效果尚且不尽人意。 她睡得更少,恨不得直接在底下酒窖里打地铺,日日盯着。后来还是池月看不过眼,一路把她提回去塞进被窝里。 第114章 时值仲夏,原本正是赏花赏水的好时候,师徒二人却跟鬼打墙一般,被困在山脚小院里。 又是十来日,沈荔掐指一算,自己已经快一个月没有回驿站了。 池月一觉醒来,经过她卧房,发现人不在,便直接去了酒坊:“就知道你在这里。” 沈荔抬头:“师傅起了?昨天睡得好吗?” 池月嘴角一抽:“还不错。” 却难免想起,昨夜暴雨,她担心沈荔那间房漏雨,起身去看,先留意她房中灯火未熄,又顺着那点光,看见院子里仿佛隐隐有个人影。 人影只站了片刻,等沈荔房里暗下去,池月就没再见到了。 莫非,是鬼? 池月掐了掐掌心,勒令自己清醒些。 若真有鬼,怎么不见爹娘回来,指着自己一通责骂? 可见不是鬼,而是人。 只是她这院子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就算有酒,大多也未到开启的时机。 况且,那人站的位置,显然是...... 她垂头,目光看向瘦了一圈,还在忙不迭准备新一批特酿酒的小徒弟。 看着看着,不自觉点头:“只说眼下,你这一批应当比之前好许多。” 沈荔一听,立刻仰头笑起来:“是吗?我也这么想!等酿好了,第一个就给师傅尝尝!” 池月别过头:“让我试毒?真是好徒弟。” 沈荔笑嘻嘻扯她衣角:“师傅知道是试毒竟也不拒绝?真是好师傅。” 像池月这样浸淫酿酒一道多年的高手,并不一定非要等成品出来,才知道成功与否。以她的经验,只需要看过程步骤,隔个几日去听一听里面声音,便有所判断。 也幸好有她指引,让沈荔避过许多弯路,如今便只等着手上这一批新酒出窖了。 这天傍晚吃饭,池月忽然捧了一坛酒出来:“前些日子那几坛子酒,想来最后味道不会有错。今日便破例开一坛,就当庆贺你出师半截。” 这说法很新鲜,沈荔微笑起来:“师傅说了算。” 两人还没来得及下筷子,前头就传来叫门的声音。 周雨跑来传话,说是太子李执到了。 沈荔斟酌了片刻池月的脸色,发觉她并不很排斥,于是请人进来。 李执也不介意那一整条长桌,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下。 池月不开口,沈荔只好代为做主:“太子殿下要不要一起用饭?若要,我去后头拿碗筷来。” 李执摇头:“来之前已经吃过了,今日只是来看看你是否顺利。” 池月轻嗤一声:“她顺不顺利,当然是我说了算。” 李执也不以为忤,只笑着说:“也想看一看沈掌柜的酒,是怎么酿出来的。” 他贵为太子,却没带几个随从,大约是看出池月不喜旁人踏进院子,全都留在门外候着。 虽然他说不吃,但总不能真让李执看着自己和池月吃饭,故而沈荔还是给他拿了一套碗筷。 李执起身接过,没注意旁边池月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扫了过来。 身高来看,倒是差不多?只是身形,有些不大对。 她想,堂堂太子,大约也不会半夜潜入她这破败院子,只为隔着窗看一看沈荔有没有睡吧? 不过管他是谁,有外人在,池月吃得便不顺心,很快丢下一句‘饱了’,就扭头离开。 沈荔心想一会儿该准备些点心,给师傅补上这一顿,便听见李执说:“看来确然来得不是时候。” 她见李执面色和缓,心里也松一口气:“今天开了好酒,师傅原想畅饮一番,却恐怕在太子殿下面前失仪,收敛了些,殿下见谅。” 李执捏着自己的指节,唇角带笑:“沈掌柜不必如此谨慎,孤并未放在心上。” “今日前来,也是一时兴起,没有提前告知。”他目光平和,忽地抬眼,和沈荔眼神轻碰,“若说失仪,也是孤失仪在先。” 人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沈荔还能说什么?添上酒,便拿自己做陪客,乖乖跟李执一道吃饭。 这位太子不是个话多的主,自然不像楼满凤活泼;但比起乔裴,却也说得上性格开朗善言。 沈荔忙着酿酒,好不容易有了空闲,肚子里也攒了一箩筐话,两人凑在一起,倒是刚刚好。 酒过三巡,沈荔起身在院子里走了几圈,回过头,却发现李执面色有些难得的疲惫。 双眼微阖,不知是不是睡着了。 这位太子殿下一向恪守皇室威严,在外恩威并施,以端方仁慧著称。 沈荔偶尔怀疑他是不是偶像包袱很重——用她的话来说,就是有些端着。 但端着端着,就浑然一体,倒也难得在人前露出这样的疲态。 “太子殿下,这是累了?”她问,“要不要叫人送回去歇息?” 太子睁眼,盯着檐下飞鸟雕纹片刻,慢慢开口:“......只是最近太忙了些。” 又补充道:“觅州知府犯事被判,父皇命我暂领。” 他想了想,轻轻摇头,却又笑道:“只是有的事,和书上学来的,还是太不一样。” 作为太子,他的政治任务在这之前只是熟记、领会学问经典,再就是在一些典礼上走走流程,确保礼仪完善圆融。 即便父皇教诲,大多也是如何在朝堂势力之间周旋、平衡,以最小的代价,达到自己的目的。 李执以前还从未接触过这样繁琐,细小的政务,实在是有些...... 沈荔想了想,多少也懂了。 虽说太子一向接受最顶级的皇权教育,但那都是教他怎么做皇帝,怎么摆布人心、权衡势力,大开大合,很是抽象。 但恐怕没教过他,该怎么处一头疑似无主的牛,到底是归村口王二,还是归村尾张三。 自然,若他顺利登基,有的是人帮忙处这等微不足道的小事。但若自己没有这样的判断,又如何确定臣下的能力和重心? 她当然不会插手皇帝教儿子,况且她自己也不会。 沈荔对自己,总是看得很明白,便只是笑着拍拍少年人的肩,鼓励他:“既然是陛下旨意,那肯定大有深意,殿下只管去做就行了。” 她说得直气壮:“总之,不是还有你父皇兜底吗?” 李执被逗笑:“我看你也很累。一直在这院子里,都没怎么回驿站。” “楼小凤可是抱怨了很多次,说是想约你一起上街逛一逛江南集市,却找不到人。” 他神情温和,难得有些打趣:“要孤来说,酿酒一事不必急于一时,偶尔休息两天也无碍......” 他正说着,身后一道冷冰冰的女声扎来,将两人冷得脖子一缩:“烹饪也好酿酒也好,都是持之以恒才能见到结果,若是把每一天都看得轻飘飘,今日事堆到明日,明日事堆到后日,那又如何坚持?还有何成果可言?” 第115章 沈荔眼睛都瞪圆了,干巴巴地眨了眨。 她师傅还、还真挺厉害的,这可是太子啊...... 沈荔自己不怕,那是天生现代人,骨子里就没有这根弦,而且回家一事已有曙光。 但她总不能不能替池月不怕,于是帮忙打圆场道:“我师傅......就是为人比较严肃,对我要求很高,望女成凤嘛。” 李执是个温润性子,也不在意,笑道:“自然,我父皇也是一样。” 两人对视一眼,不知怎的,也许想到了彼此被长辈压迫的情形,居然还有些惺惺相惜了。 池月冷哼一声,懒得插手青年男女在这儿引为知己,扭头就走。 “沈掌柜的师傅,倒也是性情中人。”李执若有所思道。 沈荔扭头看他:“殿下这话,是认为我也是性情中人?” “自然。”李执眨了眨眼,后知后觉,察觉酒意上涌,“若非如此,怎能随心所欲不逾矩,想笑就笑,想怒就怒?” 他的玉冠微微有些偏移,黑发散碎,落在额前颊侧,让人很有些拨弄的冲动。 尊贵克制的上位者,难得流露些脆弱茫然来。 沈荔想了想:“逾不逾矩,其实并不好说。若按旁人的规矩,我也许已经逾矩太多。” “就算只说我自己的想法,也不能说所作所为毫无约束、放肆洒脱。” 就像是现在,被困在莫名其妙的异空间里,只能靠赚钱回家。 要说她现在最想做的事,当然是回去将那无辜错失的米其林三星拿到手,只可惜不能。 她忽然一笑,手指点点自己下巴,又隔空指了指李执胸口,“只是,规矩可以约束我的行动,却不能约束我的心。” 同李执说着,她却觉得自己眼前也清明许多:“......即使难免遇上身不由己的情况,却不能让自己的心也跟着迷失了。” “这恐怕很难。”李执喃喃。 “当然。”沈荔抬头,看向空中弯月,“但这就是能成事者,和不能成事者的区别所在。” 李执偏头,眼眸因酒意而微眯,像只打盹的猫:“看来沈掌柜也有坚决果断的一面。” 沈荔点头:“倒是你们,总认为我好说话,这可不行。” 她板脸,伸出手去:“今日不请自来,酒菜更贵,二十两银子,拿来吧?” 李执低笑几声,却越来越不受控,笑了半晌,才从袖笼摸出一锭银子:“要不是今日凑巧,我恐怕就要被押在这儿了。” “不过,也没什么不好的。”他将银子塞进沈荔手中,“我总觉得,自己无能为力的事太多,但其实......” 他忽然闭口不言,抬手举杯,脸上浅浅的茫然神色如潮水退去,轻笑之间,又复归那神像般岿然不动的尊贵俊美:“此后心中困惑,我会时时想起沈掌柜今日所言。” “若是仍不能解,是不是可以上门,请沈掌柜解惑?” 沈荔点点头,心想这等美人来找,也不算坏事:“自然。” 转眼又想起什么:“一次十两!” 李执一愣,倏尔大笑:“好,一次十两,必不会少了你的!” 第65章 试酒 与此同时的江南, 沈荔亲手酿造的第一批新酒也已经出窖了。 虽然是最传统的制法,但好歹有了气泡的口感。可惜纯手工酿造,多少有些失败品, 比例大约是五比一,已经让沈荔有些心疼了。 “少在那儿愁眉苦脸的。”池月经过走廊,就见自家徒弟对着酒窖捧脸发呆,忍不住轻哼, “第一批就能成这么多,还想如何?别不知足。” 说来奇怪, 起泡酒的概念和口感,在这时应当十分怪异才对。但她的师傅却接受良好,半点不觉得是对酿酒艺术的玷污。 池月那日尝完粗略成品,虽皱眉半晌,但依然勉强给了个好评:“......倒还过瘾。” 不愧是师傅,轻而易举就讲出了最经典的评价! 这起泡酒里的气泡, 不就是碳酸饮料里的重要成分吗! 碳酸饮料的风靡, 就源于这过瘾二字, 故而池月的评价, 简直说到了点子上。 沈荔考虑几圈,最后还是决定将起泡酒作为开发的重心。 一来口味独特,碳酸气泡能带来无与伦比的爽快,且正好合上夏天炎热的气候;二来起泡酒只要手法得当,几乎不拘什么材料, 性价比显然更高。 “你对食材想法很多, 且不拘泥, 这没什么不好。”池月点了点沈荔的额头,板着脸道, “只是有时要求自己,不必太严苛,否则只是自寻烦恼。” 沈荔抬头望她,两眼晶亮:“师傅是在开解我?” 池月冷笑,狠狠一下戳在她脑门:“想得美!” 说完,甩手就走。只隐隐留下一句“明日试酒”,身影就消失了。 因为是新酒出炉,沈荔做了一桌子配餐,又备了食材,预备现场烧烤。 原本没邀请人的,也不知道那三个人是从哪儿闻到了酒香,大老远从城里的驿站跑来。 池月的小院里,沈荔憋着笑看了一眼师傅的脸色。 “看什么看,开门。” “是,师傅。” 池月脸色当然不好看。原本是自己和小徒弟的私宴,突然多了三个外人,这算什么事儿? 乔裴楼满凤李执三个自知亏,手里大包小包拎着礼物和各色下酒菜,倒也和谐。 五个人坐在一起吃菜喝酒,偶尔赏一赏越来越圆的月亮,倒也是一大乐事。 “说起来,这些日子倒不常见阿凤的身影。”李执说。 楼满凤略有些骄傲地挺起胸膛:“我很忙的,我每天都在忙我的大事。” “你有什么大事?说来我也给你参考一二。” 楼满凤不他:“哪里需要你参考?” 接着又搬着椅子往沈荔身边挤:“沈姐姐,若是我要做江南绸缎的生意,你觉得好不好?” 沈荔还没来得及说话,李执又道:“哦?原来你这些日子是去进货了?” 楼满凤志得意满:“是啊,我已经看好了东西,就等入了库送去京城卖了!” 江南气候适合养蚕,是绸缎的原产地,送往京中也是一个办法。不过上好绸缎在京城早有固定的销售渠道,各家有自己熟悉的老字号,双方都了解彼此需求。 除非这一批缎子额外有独到之处,否则楼满凤贸然插手,恐怕要栽一个不大不小的跟斗。 不过沈荔没太多说,毕竟江南有魏家在,几乎算是楼满凤的后花园,他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只是心里想着,若是有机会,还是帮他一把。 算是全了魏桃与她合作的情谊,也是她对楼满凤的一点爱护之心。 这个话题聊完,李执又讲起了他在县衙的经历。 “......说实在话,自从出了尚书房,孤还从没有那么累过。”他叹一口气。 原以为往日在书房学习,一篇文章就有百八十种不同解,而他全都要熟读记牢融会贯通,已经够累人。 第116章 没想到还不说深入朝堂,只是碰了碰基础的管事务,就叫他忙成这样。 “这些日子一直没能得空来看沈掌柜酿的酒,也是府衙里公务不断的缘故。” 李执说起来都觉得自己可怜:“那儿的路极为泥泞,平时天气晴朗还不觉得,一下雨就砸出一片泥浆,更有甚者,河道也蔓延上来。” 他说着,眼神都有些放空了:“有时你都不知道脚下有路,还以为是水塘,一踩下去整只脚都被抓住似的陷进去。” “路修成这样吗?”沈荔不解,“这山脚下的路都不至于如此......” 修路自然是很麻烦的事,尤其古代,若非大城市,等闲是没几条路的,几乎都是人长久经过,约定俗成的小径。 但这里又多雨,若不将路修得规整些,恐怕容易出事,故而朝廷多次拨款下来,专项给江南几州修路。 李执如此这般解释了一通,楼满凤倒还没什么反应,沈荔却放下酒杯:“那王知府恐怕......” 太子冲她点头:“沈掌柜一点就通。王攀已经押送进京,多半是要流放烟州。” 乔裴夹在中间,一语不发地喝酒吃菜,动作姿态极为优雅,对他两人的哑谜半点不好奇。 楼满凤却坐不住了,脑袋一左一右地转着,问:“什么?什么意思?为什么那姓王的会被判?路难走了一点,做什么判他流放?” 他的思维方式和当下许多人一样:“路修不好,原因总是很多,有时是没钱,有时是没人——毕竟咱们大庆不好私发徭役,也不能全怪知府吧?” 沈荔摇头:“江南一向富庶,虽然重税,但不会比蕲州、烟州这样的地方更差。不说师傅这院子外面山脚下的路,城里的路总不该迟迟还修不好。” “加上......”沈荔笑笑,没把话说下去。 加上,太子亲临。如此贵重的身份,可见事关重大,便是临时抱佛脚也不该如此。都这样了还不修路,唯一的解释便是觅州府里真的没钱。 江南膏腴之地,堂堂一州府衙,怎会没钱? 一州税收加上朝廷拨款的体量,又花到哪里去了? 沈荔只是略微一想,都能想出无数骇人听闻的缘由。搜刮民脂民膏以肥私人,那都是其中最不要紧的一种可能了。 她能想到这一处,是李执都没有想到的,看向她的目光愈发欣赏:“正如沈掌柜所说。那王知府几次三番将修路修桥的经费贪墨,却不忘征发徭役——没有钱,光是征了人去做什么?后来去查,发现他还不止做了这点事......” 说到这儿,他话语一顿,面不改色地转移话题:“虽说一直觉得沈掌柜聪慧过人,今日一听,原来还远超我的想象。谈吐才智,远非寻常人可及啊。” 李执也许不是故意这样说,但沈荔却没法解释。 她也无从解释,因为一个普通的食肆掌柜,是没办法从几句闲话里推断出江南官员生死的。 这不是智力决定的,而是信息量。 作为一个现代人,得到了本地道路问题沉疴顽固、财政富庶颇有盈余、太子亲临仍未有改进这几条信息,很容易就能推断出地方官大概率存在问题。 这是因为现代教育对人的思维有了系统性的培养,接收信息的渠道又太多、太全面,对事物的判断,下意识就能触及古代寻常百姓很难抵达的深层情况。 如果当真是一个普通的食肆掌柜,又是农户出身,不说别的,识字就已经是一大问题。 整合信息对地方知府的处境进行猜测,更是难上加难了。 否则谈及古代的聪明人,又怎会都提名谋士,而非学者呢? 谋士谋士,讲究的就是从多方信息中提取最重要的内容,进而推断出眼下情况。 这在没有互联网、没有手机,通讯极度困难、数据获取极为模糊的古代,的确是最顶尖的聪明人才能做到的事了。 见她沉默两秒,乔裴便自然地接上话:“我往日去店中,也和沈掌柜说起过一些朝中大事,未曾遮掩。想来正是因此有了猜想吧。” 既然有了台阶,那不管这台阶好不好下,都得赶紧下。沈荔连连点头:“原来如此,我是听乔大人说起过,才有了个印象。我足不出户,哪推断得出这么多事来?” 不管李执信不信,反正她是把这个话堵上了。 没有实打实的证据,他也不可能脑洞大开,想到那么荒谬的地方去,最多觉得她天资聪颖。 不过嘛...... 沈荔看向旁边的乔裴。 “倒是多谢乔大人提起这一事。”她一眨不眨地盯着乔裴的侧颜,“若非如此,我自己都要忘记了。” 一番话,说得意味深长。 结果乔美人又不看她了,长睫虚虚掩映着,将原本就细白的脸庞衬得宛如羊脂白玉:“......无妨。” 沈荔抬起手腕,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美人垂眸,自然是无比诱人。他相貌清俊,平素无甚表情,显得凌霜傲雪,冰清玉洁。 这时倒有些别样的......柔婉。 况且乔裴不仅皮相好,骨相也好。微低头时,柔滑线条从脖颈到下颌,浑然一体。 让人疑心摸上去是不是也如美玉一般,触手生温。 ‘啪’的一声轻响,沈荔将酒杯放回桌上。 刚刚打圆场那么会说,现在又不好意思了? 光是看他这样的反应,旁人恐怕都要搞不清楚,谁才是被骗的那一个了。 第66章 对峙 这天一大早, 沈荔带着酿好的酒去朱夫人家。 从双方达成共识那天起,朱夫人便未曾派人打探过酿酒的进度。即便只是着人去池月院子里看上一看,都从未有过。 如此信任, 沈荔自然省得。 她师傅刚一点头,说这一批还算合格,沈荔就带着东西上门了。 刚拐弯,就见朱府门口围着一圈一圈的人。 她好说歹说挤进去两层, 才发现最里边儿有人正在跳脚。 沈荔没看清为首几人的脸,就听到他们叫嚣:“朱曼婷, 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趁着我心情好,你把你那些酒低价卖给我们,这事就罢了;否则,这江南不会有地方买你们家的酒!” 说话这个人姓邱,正是那收买了朱家酒方的人。 沈荔此前也听朱家人说过,应当是烟雨楼少当家邱奋临。 她对这种级别的商业竞争接受良好, 其实不仅是她, 朱夫人自己事实上也接受良好。 其中最让人恼火的无非是作为二女婿却背叛朱家的吴氏, 不过更糟糕的, 朱曼婷又不是没见过。 总不会有人以为她从一介寡妇一步步做成江南著名的富商巨贾,靠的全然是忠贞不二的品质和谦虚温婉的德行吧? 沈荔心知肚明,因而之前也没有太过担心。 不过今日听这话,这邱老板,似乎还能控制酒的销售渠道? 第117章 她正想着, 朱夫人就发话了:“邱少东家此话虽然有, 不过酒这东西对我朱家, 毕竟只是锦上添花,做不成也无妨。倒是邱少当家自己, 要抓稳得来不易的机会,才是最紧要的。” 邱奋临原也不是蠢人,脖子一缩,大约也是想起朱家还有其他产业,酿酒只不过是近来才打算涉足,却没能十分成功的一项而已。 但回过神来,又不禁冷笑:“朱曼婷,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谁不知道你朱家妄图攀附,才下了血本争做酒商?为此折腾许久,没想到半路折戟,如今倒有闲工夫来威胁我了?” 他往前两步,阴笑连连逼近:“朱夫人啊,咱们做生意的,都讲求一个安稳和谐。能平平顺顺挣钱,又何必把脑袋别腰上,跟人掰腕子呢?” “你说你,明明有过机会,却眼睁睁错失了去。就算得了许可开了酒行,又有什么用呢?” 酒行许可? 沈荔眨眨眼,一听这词,便立刻想通朱家问题的关节所在。 她在江南呆这几个月,对市面上行情也有些了解。 朱家主营业务有三项,一项是大姑娘朱鹮掌控的瓷窑、绣坊。这两处主打精品,出品的瓷器和缎子量都少,但金贵。 一套简单的茶具动辄动辄八九百两银子,上千两也是轻而易举。 当然,也有一些普通的瓷窑绣坊,里头出品些平价的成套瓷器和棉麻布料。 这些大多要往京城、西南边陲、又或者烟州等地供货,总之销路甚广,是不用愁的, 第二项是朱夫人手中掌管的各色商行。 不论是在京城都开着分店的百年老字号凌云阁,还是南边最著名的银楼凤求凰,都在朱曼婷手里攥着。 其三自然就是朱家名下的各大农田庄子,供给她们一家四口吃穿用度不说,还能有不少结余。这部分蔬菜瓜果,质量过关的就先一步转卖给凌云阁,若有剩余,就卖给其他酒楼。 看着似乎不多,但每年算下来进项也不少。 即便如此,朱家在整个江南富商圈子里也不算是最顶级的。最最顶级的,应当是北安侯夫人魏桃掌管的魏家一族。 她虽是名义上的掌权人,但毕竟远在京城,江南这里头的生意大多是她哥哥——也就是楼满凤的亲舅舅魏槐在操持。 沈荔同这位魏槐见过几次,那是个外表相当粗犷的中年男人。 看着倒有几分胡汉混血的味道,粗野不说,很难叫人觉得他跟那精雕玉砌的小少爷楼满凤有血缘关系。 不过他看起来大大咧咧,做生意却细之又细。尤其魏家在江南一带经营不少矿山。贵的有翡翠玉石,便宜的有建造园林屋舍用的石块,都由他们开采贩卖。 开采矿山,非精细周全之人不能干的。 更不用说几乎开遍全大庆的魏氏钱行,这些都是不必提的。 若说魏氏是顶层上流人家,朱家算是中上流,那么这邱家就只能算是中流。 他们家虽然人丁兴旺,但有能耐的却不多,手头上最有利的,仍然是早年间祖辈传下来的酒行。 大庆朝因着粮食不足的缘故,对酿酒一行的把控相当严格。 若只是私下酿酒,偶尔上市场卖一卖倒还无妨;但要像朱夫人或邱家这样大批量地酿造、售卖,那就涉及到粮食的大量吞吐。 若没有朝廷的许可,是绝不能成行的。 即便是酒楼采购,也不能直接接触酒坊,而是要通过管控严格的酒行来达成交易,就是为了防止酒坊见钱眼开,私下多酿酒卖给第三方。 且不同等级的许可,所需条件也完全不同。 如朱家头一回申请,以朱家家底和名声作为保证,让朝廷相信她朱曼婷有能力托底,即使把粮食挪去造酒,手里依然不会少了供应江南吃用的份,这才能批上一道丁等许可。 丁等许可,意味着每年酒行的吞吐量受到严格限制,等酒行销量稳定且日渐满足不了需求,才有资格进一步申请丙等、乙等、甲等。 且不同的酒行之间,等级是不互通的。也就是说同属于朱家的酒行,也可能出现四个丁等两个甲等这样的情况。 这也是为什么邱家堪称一家子败家货,却仍然尾大不掉熬到今日,还有力反咬朱曼婷一口了。 毕竟邱家手里大大小小几百家酒行,遍布江南各地。放在现代,说是唯一最大技术垄断商,也不为过了。 原本按朱夫人计划,她朱家新成立的酒行只有几家,名声微弱、渠道狭窄,自然比不过邱家多年积攒。 但有了独特酒方,就能一炮打响,从市场中撕扯出一道口子来。 加上朱家有凌云阁、银楼、瓷窑等等其他产业辅助,总能让酒行慢慢立起来。到那之后,慢慢推动双足鼎立的格局形成,朱曼婷自然有信心应付邱家。 眼下酒方被偷,没了这个优势不说,反而还要被低价收购手里所有的存货。相当于费心费力替人做了白工,实在是耻辱中的耻辱。 再转念一想,若是咬了牙把酒留在手里慢慢卖呢? 这想法只是一瞬,沈荔立刻就知道这不可能。 她见过朱夫人手里的方子,也知道那酿出来的必然还是低度酒。低度数的白酒没法长时间窖藏,因为酒精挥发的速度很快。 越是挥发,酒味越淡,酒体越是发酸。 到最后,就只剩下变质的液体。 不能久放,就只能抓紧卖出去,却偏偏让邱奋临掐住酒行的命脉,如今朱家的处境不可谓不艰难。 不过—— “如何,朱夫人,还要同我叫板吗?”邱奋临神态嚣张,“若你求饶,我不是不能在每坛酒的单价上,让你一两分的。” 沈荔明白的,朱曼婷和邱奋临必然也明白。 两人目光在空气里碰撞出火花。 朱曼婷虽然性子被魏桃亲口批了直率暴躁,却也不是个不能忍让的。商场之争,从来都是如此,谁占了上风谁便得利。 其余人再不甘愿,也要割出血肉以保周全。 即便是她,还曾经给三女儿取名朱贞,来获得何氏一族的信赖。 情势所迫,退让一步也未尝不可。 朱曼婷心里近乎冷酷地想着。 为了朱家,为了自己挣下来的家产和三个女儿,她可以无限度的退让。她可以将朱夫人这个身份,永远放在朱曼婷这个名字之前。 但就在这时,清脆的女声插入了他们的对话:“朱夫人,我来送酒了。” 朱曼婷一下抬头看去。 沈荔站在人群里,笑容恬然,提着一个篮子冲她招手,像是完全没听到刚才的争执一样。 她若无其事,朱曼婷看着她的笑容,却不由得心里一松。 沈荔做事总是一心要做到最好,她既然当真来了,那便是说,新酒确然是酿好了? 第118章 方才被邱奋临逼到极致,到了这样的危急时刻,却忽然被人撑了一把。朱曼婷做惯了挡风遮雨的顶梁柱,沈荔带给她的感觉陌生,却实在美好。 “这又是谁?”那邱奋临忽然被打断,立刻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莫不是你在外头生的......?” 朱曼婷两眼如刀射过去:“闭上你的脏嘴!” 邱奋临被她瞪得又是一缩:“还在这装模作样......你都死到临头了!朱曼婷!” 他压根没把沈荔放在眼里。这样年轻的姑娘,多半是朱曼婷手里酿酒工坊的人。 说来也是她活该,尽找些女子做工。 朱曼婷这种钢筋铁骨的母老虎,整个人世间有这么一只,那都是菩萨不长眼,把人从镇妖塔里放了出来,怎么会有第二只? 君不见,她的二女儿就被自家夫婿给哄得团团转。 若非如此,他邱奋临又岂能拿到这张酒方、将朱家打了个措手不及? 不过嘛,猫抓老鼠,又何必急于一时? 邱奋临乐呵呵地打量朱曼婷脸色,她神色越难看,邱奋临就越高兴。 往日他都是被这朱夫人压在头顶啊,哪成想,还有今日这般快活? “朱夫人,好言难劝该死的鬼。若是你执迷不悟,那我邱家酒行,恐怕也要斟酌着收你家的东西咯......” 他凑近些,故意压低声音道:“等到那时候,就不是你求一求我,能解决的事了。” “朱夫人何必求你?” 沈荔上前两步,人已站在朱曼婷身前:“倒是邱掌柜,怎么还有时间在这儿,跟我们闲话?” “你说什么——” “若我是你,这时就会守在酒坊,一步都不敢动。”她微笑着,目光却极冰冷,仿佛什么事都做得出来,“那可是邱家起死回生的法宝,难免有人起了心,往里头放些不能下肚的东西,混在一起......” “若出了人命关天的大事,邱家还能翻身么?” 邱奋临悚然:“你敢下毒?你竟敢?” 沈荔笑而不语。 这批酒对他太重要,示好不得损失。邱奋临手都在哆嗦:“你、你们都给我等着!最毒妇人心,我算是见识了!这批酒酿完,我要你们好看!” 语罢,摇摇晃晃上了马车,马不停蹄地往自家酒坊奔去。 朱曼婷站在原地,看着邱奋临被她三言两语喝退,默然两秒,问:“你下毒了?” 沈荔眨眨眼:“我骗他的。” 朱夫人摇头轻笑:“我就知道。” 两人一路进了厢房,立刻有人送上备好的茶水点心。 沈荔用了半盏茶,才听见朱夫人慢慢道:“......今日虽然能将他喝退,但等这批酒出来,朱家酒行恐怕也确实站不住了。” 沈荔倒是很能解,这无非就是名声和渠道的不统一。酒行能大批量销售,却无奈成立时间太短,名气不足,不管是其他酒楼二次采购,还是嗜酒之家自己买来解馋,都不会以朱家酒行作为首选。 沈荔若有所思:“如此,自然还是要众人知晓朱家酒行,再说其他。” 朱曼婷苦笑:“沈掌柜是想将朱家酒行的名声一口气打响?我不是没有想过,但那也只是在一开始,酒方没有泄露的时候。” 若酒方没有泄露,朱家酒行自然是好做的。一面有凌云阁缓慢反哺引流,一面有朱家现金流支撑,更重要的,是还有一款滋味不错的新酒。 “再说,就算是那款酒方,也绝没有好到让天下人趋之若狂、让邱家不得不上门求购的地步......” 朱曼婷说到这儿,话音一顿,几乎是不可思议地抬眸看向沈荔。 “沈掌柜的意思是......” 她的目光从沈荔身上,转而落在她带来的那几坛酒上。 沈荔颔首:“天下人趋之若狂、邱家走投无路,上门求购......” “朱夫人,我倒很想见一见,你所说的这般景象呢。” 朱曼婷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她原以为沈荔是极为谨慎周全之人,做事走一步看十步,如无万全把握,便不会轻易出手...... 却不料,她还有如此张狂无忌、傲慢睥睨的一面。 那是一种由心而生的自信与傲然,绝无半点矫饰或虚张声势。 她这样说,是因为她能做到。 如此而已。 朱曼婷看在眼里,心中犹如火烧。 “好。”半晌,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道,“不瞒沈掌柜所言,我也想......见一见这般景象。” 她既然点头,就是愿意继续合作的态度。 沈荔对此很满意。虽然她一个人单干不是不行,但有朱家帮忙,当然是更好的选择。 朱曼婷豪情万丈,一时间竟有种重回二十出头,和夫君一道白手起家的气概:“沈掌柜,你说,你打算怎么做?我都支持!” 接下来是先采购一大批原料?还是雇百来个工人?还是再收购二十家酒坊? 朱曼婷很是期待地看向沈荔。 沈荔抿唇一笑,颇为羞涩道:“那......就先去路边摆个摊吧!” 第67章 新酒 沈荔所谓摆摊, 不是真的要随便找条路坐下来卖酒。 江南夜市文化发达,尤其市中心两河地区,几乎能灯火通明达旦。 这里毕竟鱼米之乡, 光是这几个月呆下来,沈荔就能感觉到当地百姓的生活水平要比她想象中要好很多,比起京城也不差。 夜市的管也相对宽松,因此往往从傍晚天刚刚黑就已经开始, 直到夜色深重才意犹未尽地结束。 她问了朱夫人,挑了一处最为繁华的夜市, 很快租到一间小小的铺子。 这夜市形状大致是个十字,路边全是摊位,摊位背后则留给小商贩们存放货品、也有食铺在后面摆上桌椅板凳,供客人坐下来歇脚用餐。 至于白天,这一片撤出去以后,空缺下来的铺子又留给白天的商贩用。 这其中也是有讲究的。来夜市摆摊的, 往往并不指着这个点子小钱过活, 只是作为日用的补充。 而白天的铺子营业时间长, 拿来做正经营生也是过得去的。 沈荔的摊位就在十字路口的东南角, 人流量最大,租金也最贵。 夜市虽说是归街道司管,但里头也掺杂不少其他权势家族的势力,做得太显眼了惹人注目,难免枪打出头鸟。 所以尽管有朱夫人撑腰, 沈荔还是按照市价交了租金。 “一天三百文, 这个价可不低。”她笑着摇头。 乔裴在一旁收拾摊子, 闻言平静道:“沈掌柜若是嫌贵,我可以帮你去谈一谈。” “真的吗?”沈荔的笑容更盛, “宰相大人帮我谈夜市价格,这还真是大材小用。” 原本乔裴说要一起来,她还有些担心这位一看就贵气十足的乔大小姐,对桌椅板凳、收拾食材之类的杂活很难上手。 第119章 却没想到他干起活来,倒是动作麻利,不用多说,一点就透。 炉子是托了朱夫人,专程请人打的长方形碳炉,因为工匠的手没那么快,一时半会儿没有铁网,只是光秃秃的炉子。 如此,对火候的把控更要小心。 换做正统的西餐厨师,用多了火候随心掌控的各种仪器,都难免束手无策。 不过沈荔从早餐摊干到烧烤铺,再重新开起真正属于自己的餐厅,倒不觉得麻烦。 “那是当然,我们家大人可不是那等子不食人间烟火的纨绔贵公子。”照墨得意道。 沈荔瞥他一眼。 也不知道在拿话点谁。 照墨和沈荔见多了后,不免相熟起来,话也多了。 这时也没注意乔裴的神情,一个顺嘴就说:“自家宅子里也没几个仆从,几乎事事都是亲力亲为,我们家大人啊,跟别人不一样。” 乔裴不想听他替自己卖乖,问道:“梧桐街的铺子,租金多少呢?” 沈荔看他是真心发问,便想起这个人随手拿二十两银子出来买她胡说的菜,都面不改色。 想来照墨的话虽然是真的,但这位乔大人财大气粗、视金钱如粪土,多半也是真的。 又或者说,他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视金钱如粪土。 她于是解释道:“沈记位置已经算好的了,扩建之前的大小,做一个胭脂铺或者绸缎庄子已经足够。但租金也不过每月一两银子——就这,都算是高价了。” 一两银子也就是一千文,折算下来,一天也就三十文出头。 乔裴若有所思:“既然能开到这个价,只说明这夜市上的摊位,生意的确很好。” 他推断的不错,沈荔的烧烤摊刚支起来没多久——甚至还没把菜摆出来,就已经有人寻来问价了。 摊位虽小,但两边都有菜价,荤素都串在竹签上,一览便知。 火炉在正中,无论从哪边过来的客人,只需挑好菜递给沈荔,就可以去后边儿小桌边休息,等着上菜了。 不过她的标价不低,素的六文,荤的十文,都赶得上沈记在京城卖面的价钱。 所以来问的人虽然多,却没几个真正点了菜吃的。 “一串上头也就那么几片肉,还卖那么贵......” “是啊!有这功夫,我不如自己去买个一斤猪肉,回家烧来吃呢!” 诸如此类的话不少,但沈荔没半点求客人留下的意思,只是笑着送走一波又一波来问价的人。 乔裴也不着急,在一旁陪她坐着。 偶然往他那头看去,腰背依然挺得笔直,坐在喧闹夜市间,便像雨中翠竹,格格不入。 不多时,去帮忙交租金的红袖和周雨也回来了。 一见摊位前头冷冷清清,周雨有几分替她着急:“沈掌柜,要不我去前头帮你拉些客人来?” 说着,还往上撸了撸袖子。 红袖:“你这是想去抓两个客人回来吧?” “要你多嘴!” 沈荔摇头。先前也说了,她的摊位位置并不差,游人很多,并不缺客人。缺的只是头一个吃螃蟹的明智之人。 还好她今天备的菜不多,烧烤摊子准备起来不麻烦,一个炉子就足够,但菜最讲究新鲜。 况且南方的夏天,露天放着,今天卖不出去,明天肯定是用不了了。 俗话说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沈荔对自己一般是大胆期待,小心行事。在客流量没稳定下来之前,她必是不会一口气备太多菜的。 正想着,眼前落下两道阴影。 她一抬头,便见楼满凤和李执两人,笑盈盈地站在她面前。 这两人有意打扮低调,都穿了不引人注目的深色衣衫,只是脸长得太好,多少也算一种烦恼。 即便是头顶玉冠摘了、折扇藏了,腰间玉佩也换成了平价款,但有那张脸在,就通通是顶配。 要沈荔来说,这两位,再加上身后的乔裴,和远在京城的周钊,四个男主角哪怕身披麻袋,都是引人注目的。 光是现在站在这小小烧烤摊前,就已经引了不少男男女女,往这边打量。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尤其江南风气如此,对美人的追捧更是不得了。 还有大胆的小姑娘往这一头抛来香囊,被这两人身边的随从尽数挡下。 楼满凤大约也是习惯了如此受人瞩目的姿态,左右挥挥手,笑眯眯将折扇一振,发丝在微风中飞扬,端的一副风流倜傥模样:“沈掌柜,可开业了?这些一道算钱吧。” 话语生疏,却在折扇遮掩下,俏皮地冲她眨眨眼。 沈荔忍不住一笑,接过他递来的一把竹签,分门别类按烤制时间长短放好:“如此,就请公子到后边稍等了。” 李执做不来他那样情态,只是拱手冲沈荔一笑,抬脚和楼满凤一道往后面走去。 人群却不由得发出遗憾的长叹。 这些小摊的桌椅板凳都在后边挡着,一来,是让客人不至于在大庭广众之下吃东西;二来,也是把路面腾清,方便行人走过。 虽是好意,这时却阻碍了他们端详两位的容颜啊! 不过,也有人灵机一动。 若是为此,买个几串又有何妨?就当是自己上当受骗也行嘛! 登时,沈荔这烧烤摊前生意又多了几单。 “啧啧,美色误人啊!” “两张脸就把荷包骗得干干净净,如此行事......” 有人风凉话没说完,鼻尖就涌上一股霸道的香气。 只要是逛过夜市、小吃摊的都知道,夜市一霸,那绝对是各色烧烤、 明火烤制,油香四溢,再加上复合的调味料,那香气能让周围所有食铺黯然失色。 哪怕是在景区,明知道东西并不会好吃,也会为那绝对不正宗的烤羊肉串,付出十元乃至二十元一串的代价。 眼下,同样如此。 江南夜市终归以各色面食汤点为主,也有些蒸菜炖菜,放在热锅里煨着,如此便不需要现点现做,客人付了钱,端一碗就走更加方便。 但若要论香气的统治力,那必然是比不过烧烤摊的。 五花肉片得极薄,腌制入味,也不知用了什么料,刚一放上碳炉,便被底下的炭火烘出令人目眩神迷的香气。 更不要说那肥肉间的油脂全被烤出来后,滴落在炭火之上,发出滋滋的声音。 嗅觉与听觉的双重享受之外,再一看那肉,边缘焦脆,内里却柔韧多汁,油脂咕噜噜往外冒。 各色香料在其中,交相辉映,俨然一支诱人的香气之乐。 不为美色所动的几人,忍不住面面相觑。 “这、这,要不买一串试试......?” “就那五花肉吧......看上去太诱人了!” 第120章 “一看你们就是不会吃的!显然是整条的烤鱼更鲜美多汁!” “什么?!你这家伙,实在讨打——” 吃着吃着,便有人觉得嘴里少了些许滋味,探头来问:“掌柜的,您这摊上有酒卖么?” 虽不知道为什么,那几个老客常客都叫这摊主为掌柜,不过众人从善如流,也跟着这么叫起来。 便想着,若是没有也无妨,谁让这儿东西好吃呢? 大不了去其他地方买些,再过来坐着喝就是了。 却不知道沈荔就等他们问了,闻言点点头,一抬手,红袖便送过去一坛酒。 因只有一桌点了,便只送上一坛。旁人看了倒也好奇,毕竟东西好吃,应当酒也不错才对。 但盖子一揭,却没有叫人如预料般闻到浓郁的酒香。众人正觉得失望,四散开去,便见那桌人倒出四杯到白瓷杯里,纷纷一愣。 “这酒......” 原本都退开了,这时又好奇起来。一众人又探头过来,仿佛什么鬼鬼祟祟的群居动物:“怎的是这样的颜色?” 不说别的,这酒既不微黄,也不米白,虽然澄澈透明,却也不是完全的无色,而是浅浅的微红,仿佛有些粉红了。 酒液落在白瓷杯中,如美人面庞,雪白羞怯,实在美不胜收。 小小一口,冰凉甜爽的酒液在口中迸开。风味不必说,只看色泽便知道当是往果酒那头靠的,细细品味,应当不是樱桃、水蜜桃、荔枝之类常用的水果,果香更淡,倒像是无花果? 最叫人惊奇的,却还是这酒的口感。 “很......很痛快!”头一个喝下去的人只说出这样一句,“这口感,若说辣,其实并不觉得多么醉人,但说不辣......” “倒还是蛮辣口的!”同桌人补充,“不是那种火烧火燎的辣,而是一种......” “仿佛是无数的小泡泡,在嘴里炸开花一样!” 这样的形容不说好不好喝,却实在很少见。许多本不爱喝酒的人不免也买了一坛来尝试,只觉得和一桌子烧烤配上,简直再合适不过。 烧烤味重,油香四溢,这酒却清淡爽口,又是无花果风味,一口下肚,便只剩微甜泛酸的果味在嘴里。 “不说别的,我看倒是很开胃!”有人便说,“倒该给我爹买一坛子去,他一到夏天便不爱吃饭!” 这话一说,其余人也纷纷点头称是:“正是呢,若是将这酒放窖里藏着,用饭之前拿出来,冰冰凉凉来一杯,那滋味——” “沈掌柜,这酒可还有多的?没有也不碍事,总能提前订吧?” 一眨眼,沈荔手头现有的酒便卖得一坛不剩,其余还有坚持要订的,都叫红袖记了名字住址,一人收了一两定金。 见她生意好,李执自然高兴,但他思虑周全细腻,不由担心起以后没见影的事情来。 “......这酒虽然新奇,同夜市小摊也确实般配,但对如今最好饮酒的人来说......”几人在后头远离人群的地方坐下,李执斟酌片刻用词,才慢慢道,“到底有些,不够醇厚。” 如今大庆最爱饮酒的,一则北疆居民,因为天气寒冷而饮酒之风盛行;二则沿江沿海的百姓,万般阴冷潮湿,须得喝酒才能去去湿气;三则江南文人,不必说,饮酒是多么风雅的一件事,便是少了笔墨,也不会少了酒。 起泡酒虽然口感独特,确实能叫人立刻记住朱家酒行的名头,但图新鲜的这一批浪潮过去,似乎就会很快销声匿迹,只是一时的流行...... “怎么会呢?” 沈荔接过乔裴递来的手帕,将额头汗水擦去。 她在炭火前站了一晚,脸颊烤得通红,还多少有些灰黑印记,实在算不上体面。 眼睛却仍熠熠发亮,灿阳一般。 乔裴看着她,便想,那夜秋雨,两人初见,她也是这般。 ......倒不该让这些人看了去。 “殿下顾虑周全,事实也确实如此。”她笑着说,“若是仅靠这一种酒,自然难以立足。” “但我不会止步于此。” 沈荔脸庞微抬,神情怡然自若:“我还能做得更好。” 第68章 朱氏酒行 “虽然只是摆个摊子, 但的确不轻松啊......” 不过几日,照墨便发出如此感慨。 夜市摊子看上去是要比沈记小上许多,更不必说凌云阁、奎香楼那样的大酒楼。然这几日下来, 他却半点不觉得惬意。 提前准备食材自然是辛苦至极,且沈掌柜在吃之一道上,一贯是不肯将就,这不仅仅是说要最好的材料, 更是说要料无数道工序。 不管是谁看了,都要说这钱该叫她赚。 “沈掌柜, 今天也是老时间开摊?”有几个青山书生过来,手里提的赫然是朱氏酒行的坛子,“我们这儿也是老样子,留个座啊!” 沈荔点点头,笑道:“倒是诸位,又去光顾朱氏酒行了?” 书生们嬉笑:“是啊, 总归沈掌柜的酒也是从那儿进, 咱们便省您一回事了!” 之所以有这样一说, 是因为沈荔从开卖酒那一日起, 便声称这酒是从朱氏酒行进的。 按她跟朱夫人的契子,只要卖出的酒是她的新酒,那么便对半分润利益,旁的酒则不算在其中。 这也是沈荔斟酌后定下的,原本她这里的宣传作用必然是带动了朱家所有酒的销量, 但因为她不打算参与任何经营工作, 所以在这一点上让了步。 但朱夫人诚心合作, 也不想她以为自己得了便宜就傲慢,反而把新酒部分的利润给她多划了些。 最开始还战战兢兢的, 怕沈掌柜翻脸,但从朱氏酒行买的次数多了,见她也不介意,便直接提着过来了。 沈荔确实也不介意——都是要到她手里的钱——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坐下。 哎呀,可爱的小钱袋子们。 她将一批点好单的菜放上火炉,一面翻动刷料,一面和身边的乔裴搭话:“乔大人没有公务要忙吗?” 这人天天来夜市不说,最近几天更加猖狂,白天提前准备材料的时候也总见他在面前晃荡。 总觉得,有点格外的......黏人? 乔裴摇头:“不要紧的。” 照墨闭着嘴不说话,在前面忙东忙西,生怕沈掌柜问到自己。 天地良心!他可没有大人那样的定力,睁着眼睛说瞎话。什么不要紧,分明是很要紧,只不过对大人来说...... 这公务再要紧,似乎也没有沈掌柜一句话来的要紧。 若是如此,这番逻辑,似乎也没有什么错漏...... 他一时也有些不大说得上来。 “我还以为你会觉得摆摊不是什么体面的事。”沈荔笑道,“毕竟乔大人清高雅洁,喏,白衣都被灰弄脏了。” 乔裴顺着她手指看去,不由失笑,掸了掸灰,见没什么效果,便也泰然自若地不再擦拭:“我见沈掌柜动作麻利,想来不是第一次做。” 第121章 “既然沈掌柜并不扭捏,我又何必越俎代庖?”他抿抿唇,最终还是道,“只是有些好奇,沈掌柜以往,究竟是以什么谋生?” 虽然他知道沈荔身份不一般,只说心性,便和他所见的大庆人相去甚远。但究其行事,倒也能融入进众人之中,至少能排除许多荒诞的猜测,确定【她】必然是人的身份。 那么,她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在此之前,她又是做什么的人呢? 沈荔瞥他一眼。 他最好问的是农户女沈荔,而不是她这个沈荔。 不过嘛...... “自然是,什么都做。”沈荔慢吞吞道,“毕竟要生活,要钱,面子便没有那么重要了。” 要说她顶着米其林二星的旗号去推早餐摊卖包子,丢不丢面子,答案是不必多说的。即便沈荔自己能调整好心情,却也不能说这是对她职业发展很有益处的事。 收入骤减、环境也不那么体面,更不用说劳累的程度。 “......后来也做别的,比如夜市。”她说,“夜市会好些,至少不用起那么早,但依然算不上什么好出路。” 为了方便,她在叙述时减去不少细节,只说是没上京城之前曾经做过的事。 “有时也怀疑自己,究竟是不是就这样干一辈子,究竟还能不能做到最初想要做到的事。” 沈荔说着,难免陷入回忆里,眼中闪过柔和的光,“当时是很煎熬,但如果能看到现在的我......” 说到这里,一时恍惚,才回神想到自己已经不是那个等着参加米其林颁奖晚宴的自己,而是大庆的沈记掌柜。 乔裴见她忽然顿住,适时地出声:“这样的经历,却叫沈掌柜练出那样好的手艺......可见天赋过人。” 沈荔盯着他看了片刻,看得乔裴挪开目光,才微笑起来:“多谢乔大人赞赏。” 闲谈也只是一会儿功夫,很快,沈荔的摊位前又围满了客人。有的自己在外头买了酒带来,有的则依然在她摊子上点。 但不管是备好的酒还是菜,都消耗很快,一眨眼便卖得空空如也。管中窥豹,也能看出沈荔的忙碌。 烧烤摊前的忙碌,和京城酒楼的忙碌又是不一样的。 酒楼里,她已有相当的地位和下属,即便依然每日守在灶间,倒也不像沈记刚开张时那样左支右突、手忙脚乱; 烧烤摊前,沈记的跑堂账房都不在不说,只是区区一座夜市小摊,露天席地站在摊前招徕客人,如何能与酒楼相比? 但她总是如此甘之如饴。 乔裴对自己的判断,总是有些信心的。一个人到底是伪装镇静,还是确然心境平和,很难完全掩藏。 无论是在地位尊崇的京城三大酒楼之一里做掌柜,还是在这一架小摊前忙得浑身油烟,沈荔看上去总是分毫未变。 便是再急躁的人,见了她,也会从心底感到一丝平和欣悦吧? 夜色愈浓,来夜市的人更多了。沈荔摊前客人来来去去,有不少都从朱氏自己带了酒来。 这不,不远处又有人拎着“朱氏”的酒坛过来。但这回掀开坛口,喷涌而出的香气却格外浓重霸道,不像是无花果起泡酒那么清甜。 “这位兄台,你这也是从朱氏酒行买的酒?”有人吸了吸鼻子,“这味道倒是从未闻过.....” “是呀,前几日去时,也只觉得除了那起泡酒,旁的都是平平,怎么从未见识过这样的好东西?” 带酒过来的人笑道:“没见过吧?我也是昨天去凑巧买上的。” 说着,将坛子倾斜,酒液从中流出。 那酒液香气绵长不说,且又额外有一股别样的熟悉香气。 “这是......花香?”有人便问了。 “是呢!可别小瞧了这酒,要收集夏夜昙花,一片片剥下来洗净晾晒,再入美酒浸泡,足足一百二十片花瓣,才能泡出这样一坛!” 究竟是不是一百二十片,他自己倒也记不太清楚,但众人投过来的艳羡和赞叹,无疑叫这带酒来的客人,胸膛更往上挺了几分。 “说来也怪,无花果这坛不是不好,跟这摊子上的烧烤搭配也是绝佳美味。”他砸吧两下嘴,笑着说,“不过我倒觉得这新买的昙花酒,跟烤出来的肉和菜更加般配许多呢!” “只有昙花酒?”旁人咋舌,“如此岂不是产量极少?” “那倒不是,也有些旁的,往日那些桃花酒梨花酒都有,我想着入了冬,恐怕还有梅花酒呢......” 各人口味不同,有人觉得起泡的清爽口感与烧烤更配,自然也有人觉得醇厚的酒就很好。 不过这昙花酒只看模样、闻香气,也能辨出是一款上好佳酿。 酒液清澄如泉水,香气幽微却绵密,久久不散。再观品酒人面容,一坛下肚,仍没有满面通红,可见此酒品质上佳,且不刺激人体。 这样的好东西,绝不是卷入风波的朱家能研制出来的方子。 不必多想,酒方出自谁手,几人已有定论。 照墨不自觉道:“该不是沈掌柜,一边忙着这头的事,一边还不忘去山脚下钻研酿酒,最后还......” 还真叫她做出来了? 红袖、周雨与有荣焉,在旁边挺胸抬头:“沈掌柜是什么样的人物?这些对她来说,根本就不是事儿!” 沈荔听见,颇遗憾地摇头:“之前做起泡酒的时候写的方子,只是每种花瓣的处方法不同,区分度不高,还不能算很完善。” 闻着空气中弥漫的浓醇香气,以及其中一丝幽微夜昙香,照墨都有些讷讷了。 他扭头看向一旁不说话的乔裴。 大人,您倒是也说点什么呀! 这沈掌柜,能耐是大,但说起话来也忒气人了些...... 乔裴却很平静,细细一看,几乎有些所应当。 其实他也并不懂其中难度,酿酒做菜,经商之道,他统统不懂。 但沈荔......沈荔做出任何成果,说出任何话,有任何叫人难以解的天才之举,都是很好接受的。 因她从来不在乎旁人的眼光。 不管是操持沈记、凌云阁,还是与楼世子、薛小姐这些身份地位较她而言高出许多的人交往,她总是、总是不那么在乎。 礼仪礼节倒也周全,只是,她并不总是需要旁人的肯定或好感。 她的心活生生的,只是做她自己。 沈荔的神采飞扬,似乎便源于这份满不在乎,她只对她自己负责,而不为旁人的观感所累。 叫人看了,实在是...... 乔裴想到许多。想到他在官场中见过的,自诩清流的官员;想到那些恣意妄为,仿佛毫无顾忌的纨绔子弟;想到大权在握,言语定人生死的帝王。 又想到他自己。 实在是......不能不羡慕。 第69章 月色 京城沈记。 “是荔荔的信吗?” 沈蓉百忙之中抬起头来, 见门口芳姨点头,立刻露出欣喜的笑容:“快给我看看!” 第122章 芳姨把信交到她手里,沈蓉连忙打开。 在她旁边坐着的两三个少女也纷纷凑过来。 “......信上说她过得很好, 酿酒也已经学会精窍。只是江南事多,恐怕一时半会儿还回来呢。”沈蓉念给她们听。 郑梦娇正想说什么,就听见下头有客人在叫。 她高高应了一声,扭头道:“我先下去帮忙, 信一会儿留着啊,我还要看一遍的!” 沈蓉嗔她一眼:“少不了你的, 快去吧!” 郑梦娇如今在沈记,虽然挂的是客人的名头,但有沈荔的托付,她自然产生了许多责任感。加上原本就是爱交际的性子,竟然有几分如鱼得水起来。 且她爹是闻名京城的大庆第一喷子......不,言官, 若不是闲得慌, 实在也没人敢对她指手画脚。 眼见她快乐如小蝴蝶地下楼去了, 沈蓉将信递给薛依依:“你先看着, 我把手里的事忙完。” 说完,又和桌边的另一个少女埋头研究起了手里即将推出的全新口脂。 若是沈荔在此,就能认出这少女是那日赏花宴上,被嫡母当众斥责的廖小姐廖清瑜。 在沈荔离京后不久,廖清瑜就辗转找到了沈记口红工坊。她认得沈蓉, 便支支吾吾地说了自己来意。 沈蓉一听, 不由得一愣:“你是说, 你想来工坊帮忙?” 廖清瑜红着脸点头,手中帕子揪成一块皱皱巴巴, 可见心里紧张:“若是不成也没事!我、我就是问一问......” 沈蓉犹豫再三,还是将她留下了。 虽说会惹上廖清瑜嫡母不快,但她既是嫡母,作为当家主母,便不可能随意给人下绊子。 万一被揭露,那丢的是整个廖府的脸面——她自己又不是没有生养,怎敢坏了自己儿女前程? 更何况,她沈蓉也不是吃素的。 于是将人收了下来,还意外发现廖清瑜手脚麻利,在没有精密仪器的帮助下,做出来的脂膏成分比例最是精确,又快又好。 沈蓉原本没打算将她安排在一线做工的,都忘了原本的打算,直夸她心灵手巧。 “我往日在家中就常帮忙做事的。”廖清瑜一被问起,就羞涩笑道,“庶女哪需要什么人服侍?自己把自己看顾好就是了。” 无论是烹饪、女工、绣花,乃至按照沈蓉要求做口脂,甚至简单地修一修桌椅板凳,她都能做,的确缓解了口红工坊一开始人手不足的问题。 而到现在已过去几月,梧桐街周围的不少妇女慕名而来。 知道沈蓉手底下待遇好,工作虽谈不上清闲,但给的工钱高,而且做工的都是女子,传出去也没什么说头。 人一多,重复的劳动就派发了出去,沈蓉便有空和廖清瑜两人来钻研新的颜色、新的配方。 正说着,郑梦娇又上来了。她一进门就是一声叹气,脸皱成一团,假模假样地抱怨:“唉,我算是体会到荔姐姐平时有多忙多累了。” “那些客人们问问跑堂就能解决的问题,非得叫能管事的评评——” 薛依依笑话她:“你先把你脸上的笑藏好吧!” 郑梦娇藏不住,顿时灿烂一笑:“我就是说着玩的,其实我心里可高兴了!” 又看薛依依一味打趣她,眼珠一转,道:“倒是我们折月客,最近许多烦恼呢!” 沈蓉一听,将方子交给廖清瑜,自己凑过来:“什么烦恼?倒是说来我听听。” 她看薛依依咬着嘴唇不说话,又有郑梦娇笑得狡黠,心里一动:“莫不是......薛家有了相看的对象?” 她能猜得这样准,也是因为自己就有如此这般的问题。 果然,就见薛依依慢慢颔首,声音犹疑:“倒是也有,但爹娘喜欢的......” 她摇摇头:“我却不喜欢。” 沈蓉并不惊讶。只看薛家行事,显然是很疼爱她,却又能为了她的婚事,转而不顾她这些时日的憋闷,将人留在京城,就可知道薛家必然想要她嫁一十全十美之人。 十全十美,又哪有那样好找? 况且沈蓉以己度人,想从薛依依举止判断,她是否也暗暗有一个心上人时,反而觉得不妙。 若是有,如她这般,倒也还说得过去。 毕竟沈家与薛家,绝不可相提并论,她要嫁一个平平书生,她娘能跟她闹上九九八十一天,但薛依依若有心仪之人,以薛家之势,就是逼,也能按着头逼出来一个十全十美的对象。 然而...... 她看着薛依依纯然烦恼的面孔,心中笑叹。这薛家姑娘,恐怕是半点成亲的心思,都还没有呢。 * 江南小院里,沈荔也有自己的烦恼。 手工酿造就是这样一回事,尤其在古代,对酿酒者自身的技术、品味要求太高。 甚至于因为要酿造的是起泡酒这样技术难度大、成品不稳定的东西,沈荔自己每回做出来,口感和香味上都会存在细微的差别。 池月倒是很冷静:“酿酒这东西就是这样,时间、原料、酿酒人,都会让它的味道截然不同。你若想用这个一鸣惊人,那么已经成功了;但要长久撑起一家酒坊,那酿酒方子就还要修正。” 她对失败,仿佛是见得太多,所以并不气馁,也不烦躁。 若要沈荔看来,自家师傅便像一块冰,即便融化,也只是冷冷的水,一辈子也不会沸腾一般。 越是这样想,便越是好奇那日太子来访,她忽然的恼怒。 沈荔自忖两人关系还算亲近,便直接问道:“师傅那日对太子殿下的话语那般反应,是因为孑然一身、不怯不畏,所以才......?” 若是单纯的厌恶皇室,那沈荔也要斟酌一二,是否委婉地请李执以后少来做客。 池月瞥她一眼,脸色一僵,竟然一下便拂袖而去:“......你自便,我出去坐一坐。” 出了院子,半空的圆月余晖便更加亮白。池月的影子映在面前地上,凝实又小巧,似乎正回望着她自己。 ......若是面对过去的池月,现在的她,能否抬头挺胸,告诉自己,这些年来她从未躲懒、从未放弃、从未愧对过自己? 池月在院中长椅边坐下,久久看着自己的倒影,默默无语。 她不是沈荔以为的那样不惧皇权,只是情不自禁。听见那样的话,就心里烦闷。 ——哪里用得着这么忙这么累?你是姑娘家,好好休息就是。 ——池家女儿,你家的手艺原也不传女,何苦自己和老祖宗对着干呢? ——女儿总有另一条出路,嫁了人,生计有夫君操心,我的月儿,生来就是享福的命呢! 这样的话,她听的太多太多。 爹说,娘说,她都得听;后来爹娘去了,旁人再说,她就不愿听了,于是搬到这山脚下来独自一人居住。 池家厨艺世家,如今有门手艺的,莫不是捂得严严实实,世代家传。 到他爹这一代却只生下一个女儿,厨艺也好木工也好,这样的手艺一向传男不传女,池家也是如此。 第123章 但池月却知道她爹娘不是那等乐意将女儿贱卖的人家,只是她爹发自内心地认为做厨子太辛苦,实在不适合女孩儿操持。 就算是池月从小天赋异禀,对厨艺表现出莫大兴趣,她爹也只是说,“学几个菜,日后能做给你夫君孩儿吃便罢了”。 连食谱都不让她翻,更遑论放任她进厨房。 若不是池月知道自家菜谱是祖传的宝贝,她都要怀疑是不是自己父亲偷偷拿去烧了。 直到父母因病去世,病榻前都还在叮嘱她。 说那菜谱摆在箱子里,莫要去动它,你只需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快快活活的,日后嫁个好人家,轻松度过一世,便罢了。 池月听了太多次,直到父母走前,都还在听这样的话。 原先的委屈酸涩已经没有,只觉得不解。 为什么? 她知道学厨很苦很累,但为什么从一开始被人就将它撇开,连伸手的资格都没有? 她是倔得要命的性子,于是那之后便拿了菜谱偷偷学起来。 虽说天赋异禀,但这厨艺本就是功夫活。池月比起那些从小就上灶台的练家子,总是差了几分。 明明是个天才,手里也拿着最好的秘传菜谱,却永远没办法触及自己想要的水平,池月怎能不怨? 直到前些日子,她曾经教过几日的便宜徒弟找上门来。 她记得沈荔,但也只是个模糊的影子。虽说是名义上的师傅,却也只是见那孤身一人的女孩太过可怜,教了她几手。 就像她父亲教她一样,只是几道菜,日后能做给夫君孩儿吃也就罢了。 她忘了自己也受困于这样的想法,后来又听说小姑娘去了京城,更没再把这事放在心上。 却不料这次再见,沈荔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说话做事,从骨子里透出来自由洒脱。 池月羡慕她。 她对自己从来很诚实,喜欢做菜,那就是喜欢;对父母有爱亦有恨,那就是爱恨交织;所以羡慕沈荔,就是羡慕。 这样好的苗子,又同她一样喜欢挖掘各色食材潜力,如此合心意的徒弟,却让她听见有人同她说着自家父母那般的话,怎能叫池月不怒? 但扭头走了,自己冷静稍许,池月又有些懊悔了。 她怨的是什么?是做菜吗?是厨艺一道永生无法达到最顶尖的位置吗? 不是啊。 她最怨的,分明是无法决定自己的人生。 既然如此,她又为什么要擅自决定徒儿的人生?她自己愿意一辈子学厨,是她自己的事,却不能强要沈荔也同她一心吧? 若是小姑娘有别的志向,她也不该为一己私心就横加阻拦。 否则,又和那些人有什么两样呢? 池月倚酒对月而坐,在后院走廊下默然不语。 不知坐了多久,只觉得夜露深重,已将衣襟打湿,身后忽然披上一件外裳。 暖融融的。 池月没回头:“你来做什么,还不早点上榻歇下?否则,少不得又有人说我苛待你。” “师傅对徒儿严格是应该的,哪有什么苛待不苛待。” 沈荔也在廊下坐下。 她碰了碰师傅冰凉的手背,干脆伸手握住。 她的手和池月的手,都有一层极厚的茧子。 粗糙、位置不一,甚至有些微微变形。 那是她们日夜握刀提锅练习,剁骨切菜翻炒,红案白案齐上阵,才被时间允许留下的勋章。 “我答应你,师父,绝不为任何事放弃自己喜欢的东西。” 沈荔说。 她虽然没说烹饪,但却比说了还叫池月高兴。 若沈荔承诺一辈子做菜,反而要让池月怀疑是不是迫于自己才如此说。 但沈荔却说,她不会为了任何事放弃她喜欢的东西。 池月自己都没察觉,那冰凉的手指却已经握住了沈荔的手:“此话当真?” “自然。” “好,那就好......” 池月眼角划过一滴泪。 沿着面庞,从下巴滴落,沾湿衣襟,晕染一片冷冷深色。 “那样就好......” 第70章 反响 夜市即便天天都开, 中秋当日也是要关的。合家团圆之际,小商小贩们也一一回家,就着月饼赏月。 沈荔原本想着自家师傅和她一样, 孤零零一个人在江南,也没个亲人。于是备了好酒好菜,准备去山脚下的小院和池月一起过中秋的。 却不料临走前,有公公前来传旨。 说是皇帝下诏, 请她赴宴。倒也不是什么奢华大宴,只是几个亲近人的小聚而已。 既然皇帝有旨, 那无论做了什么计划也只能放下。 沈荔提着那盒准备好的酒菜,直接就赴宴去了。 皇帝很是好奇:“你这是,手里提的什么东西?” 沈荔笑着回答:“是民女准备的一些菜肴。” 另一只手提着坛子:“这是还未开封的酒。” 皇帝早听说她在酿酒——这整个驿站里,每个人无论做什么,自然有人事无巨细向他汇报。 沈荔学酿酒、到去夜市摆摊、以此为契机替朱家的酒铺打开市场...... 只要皇帝想听,自然能把起因经过结果听个别无二致。 皇帝眼睛微眯:“可是那名声在外的果酒?” 谁不知道这位沈掌柜初学酿酒, 就一鸣惊人。如今整个江南五城里头, 喝过她亲手酿造美酒的不多, 但不知道的, 却少之又少。 皇帝如此想着,旁边太监已经将沈荔带来的一坛子酒呈上。 这些吃用东西在进门前就已经被检查过一遭,一会儿倒酒出来时还要再检查一遍,确保不存在任何问题。 沈荔则被引到一旁坐下。依然是熟悉的座次,她和乔裴坐在皇帝右手边, 太子和楼满凤坐左手边。 楼满凤见那酒递给皇上, 便知道自己恐怕是喝不上了, 忍不住对沈荔挤眉弄眼。 小声问:“只带了一坛?” 上头皇帝见他那没出息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 笑骂道:“得了!朕是那种小气的人吗?先找一个瓷瓶来,再......” 他话没说完,密封的盖子已经被太监打开。 皇帝原想着,若是那些烈酒醇酒,他喝过品过不知凡几,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期待。 却不料盖子一掀,浓郁的果香涌了出来。初初一闻,仿佛是山楂的香气,但再仔细探寻,又不止这一样果子。 即便还没有送入口中,这浓烈的香味,已经叫皇帝想起山楂的酸,口中便不自觉生津不绝。喝都没喝到,竟已经胃口大开。 贴身太监最擅长揣摩上意,一看就知道刚才说要分几个酒壶出来,恐怕做不得数。 正要装聋作哑地将这酒奉上,就听见底下楼世子没眼色地追问:“陛下!不是说要分到酒壶里一人赏一壶吗?” 李执当然了解自己父皇,忍着笑替他解围:“楼世子若是想喝,我把我的酒分给你。” 第124章 他说的是桌上这一壶御酒。 楼满凤不乐意:“这能一样吗?我要喝沈姐姐亲手酿的酒。” “笑话!怎么,朕不给你,你还要亲手来夺吗?”皇帝一拍桌子。 楼满凤半点不害怕。他从小就见当今皇上跟他爹两个人互相拍桌子吵架,面红耳赤、拳打脚踢,那是常有的事。 楼知怯的亲卫都从一开始战战兢兢到后来面不改色,他是楼知怯亲子,更是毫不畏惧。 “陛下言而无信!” “好啊!楼家小子,是朕太纵着你了!执儿——!”他叫太子,“狠狠揍他!” 李执忍笑忍得更加痛苦,抬手随便给了楼满凤肩头一拳。 后者立刻委屈起来,捂着伤口,隐隐作痛,抬头想向沈荔撒撒娇。 毕竟是她亲手酿的酒,只要沈掌柜开口,陛下怎么也得给她一个面子吧?不说一整壶,一杯总是有的吧? 但一抬头,却见沈荔微微垂着头,伸手去端小几上的茶碗。 她手腕从袖口露出一截,青蓝的血管微微跳动,脸上再无半分多余神情。 没表情的时候,半点不像平时笑脸迎客、名满京城的沈掌柜,而独有几分冷情。 楼满凤鲜少见她这样,正细细端详欣赏,却瞥见一旁几边的乔裴。 脸色一黑,顿时不乐起立。 这家伙喝茶就喝茶,为何姿势角度,都跟旁边沈掌柜一模一样? 两人如出一辙地抬起手腕,茶盏送到嘴边。喝茶时,头脸纹丝不动,只是手腕轻轻一转,动作优雅至极,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也不知是几世修来的默契......! 偏偏他二人还半点没意识到自己和旁边的人动作一致,让楼满凤连叫破都不方便,唯恐惊动他们,反而让他们知道身边还有个这样的人。 一来一去之下,自己生起闷气,一顿饭都没吃好。 倒是皇帝跟他斗完气,自己偷摸把那坛酒喝了,只觉得惊为天人。 这酒虽果味浓厚,一入口,酸得恰到好处。既给人深刻印象,却又不至于酸倒了牙,叫人难受。 往日常说烈酒烈酒,喝下去如火烧火燎,刀剌喉咙一般,才觉得是血性男儿。 但这坛子新酒别出心裁,称不上多么浓烈,但一入口,仿佛有什么在嘴里噼里啪啦爆开,刺激又舒爽,味道半点不输,口感上融入果香,又更加圆润顺滑,的确是极品。 他不敢多喝,因为太子孝顺,始终盯着他身体,也只能趁宴席散去,一人在房里独酌。 一旁的贴身太监度他神色,笑着凑趣道:“陛下倒不如从京城发一道旨,赞赏这个沈掌柜酿酒技艺高超,配得上您之前发下去那道‘天下第一厨’的匾额呢。” 皇帝一听,便明了这太监的谏言是何意,笑着点了点他:“你这老货,唯独在这些事上显得精明。” 太监忙笑道:“奴都是揣着皇上的意思来的。皇上精明,奴自然也就精明。” 那句从京城发旨,确实说到了皇帝心坎上。他虽身在江南,但此次微服出巡是瞒着众人来的,整个江南至今未有官员知道皇帝亲身在此,只以为是太子驾临。 这之前几个府衙有官员被办,也都是太子出面去做的。 皇帝秘而不发,暗藏此处,自然有他的打算。 只是京中太过安静,久未有皇帝音讯传来也不好。 为了让有些人相信他还坐镇皇城,倒不如像这太监说的,从京城发一道旨,说些无关紧要的东西,顺道抬一抬沈记的地位,让他们在江南做事更活动得开些。 如此两全其美,何乐不为? “这样,传旨下去......” * “酒呢?酒呢?不是说沈记开始卖酒了吗?” “唉呀,你听错了,那是说沈掌柜开始酿酒了——” “那不是一样的吗?” “沈记不卖酒吗?皇上金口玉言,说是天下第一酿,这才紧赶慢赶来的!咱们京城当真没有卖的吗?” “沈记从来都不卖酒哇!你忘了,沈掌柜如今人在江南,即便酿了酒,也是在江南卖。咱们京城啊,还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才见得到一丝酒影子!” “怎么这是?咱们京城人,现在活得还不如江南人了?” 门外熙熙攘攘,拥挤不堪,不少人手里捏着银票都送不出去,怀里藏着银子都花不出去。 至于沈记和凌云阁的包厢里,更是热闹一片。 江南有酒商,难道京城就没有吗?倒不如说京城酒商更多。 越靠北的地方,气候越寒冷。古代燃料都是稀罕物,即便家里不缺,但能喝口酒暖暖身子,岂不更好? 京城爱酒的人,比起江南是只多不少,酒商们自然也活跃至极。 更何况沈记早就名声在外,此时又听说沈掌柜酿了新酒,早已风靡江南,还得了当今盛赞,更是叫人心痒痒。 真想知道那江南士子、贵女们爱喝的酒、当今皇帝爱喝的酒,究竟是个什么味道哇? 只是无论他们问谁——沈记的老面孔芳姨、三娘,又或者常来的郑家小姐,甚至有人往大庆风物上投稿子,隔空遥问折月客——都没个音讯。 越是问不到、尝不到,就越是惦记。甚至有人都已经发起牢骚来了:“这沈掌柜分明是京城人,怎的去江南酿酒了。” 有的老客虎目圆睁:“咱们京城,那也该第一时间喝到沈记的酒嘛!” 芳姨也好,马三娘也好,又怎么好跟他们作色,柔声劝着,又叫赵二往外头跑腿买了两壶酒,这才作罢。 等到了打烊,总算又有了时间,和郑梦娇一道往沈蓉的口脂工坊去了。 “我看啊,掌柜的要是再不回来,我们这几人恐怕就被人包了饺子了!”芳姨半是担忧,半是欣喜道。 郑梦娇也赞同:“是啊,荔姐姐要是人不回来,托商队送两瓶酒回来,叫人解解馋也是好的呀。” 如今沈蓉掌管的口脂工坊虽说小有规模,每日也产出不低,但鲜少有人知道这工坊背后也是沈荔,因此来围堵的人不多。 听完几人等人甜蜜的抱怨,沈蓉失笑着拆开沈荔送来的信。 “......短时间恐怕还回不来。”她笑着说,“荔荔信中说,她只是初入酿酒一道的门槛,还没学到什么能用的,恐怕要在江南多待些时日。” 即便被追捧到极致,沈荔仍记得自己原先的目标。 ——她想做的是便捷、能够走量的食品行业。尽快赚够钱,尽快走人。 能学到一手极佳的酿酒技术自然好,等以后回家去了也用得上。但眼下大受欢迎的起泡酒,却暂时还没办法量产。 没办法量产,就没办法源源不断稳定地供给她的回家进度条。 因此虽说她亲手酿制的一坛酒,已经能在江南乃至京城卖出几百两银子的高价,沈荔依然日日去池月的院子里报道。 第125章 埋头学习,潜心研制,仿佛半点成就都未曾取得,没有半点被追捧的傲气。 池月看在眼里,不褒不贬,只是任由她来,任由她去。这种日子过起来,便如流水一般的快。 就在沈荔刚对新的酒方子有了些眉目时,一日傍晚,两人在亭子里吃饭时,池月忽然放下筷子。 轻轻一声‘叮铃’碰撞。 她抬眼看向沈荔。 “你不是她。”池月注视着她的小徒弟,“对不对?” 第71章 傀儡 沈荔表情不变:“师傅这话是什么意思?” 池月冷哼一声:“还跟我装?虽然我也不能算你正正经经的师傅, 没教过你几天,但此前那个沈荔是什么样的人,我还是知道的。” 她看了一眼桌上的虾仁, 又是一声笑:“......最起码,她是吃不得虾的。” 沈荔一噎。 她自从穿越过来,便一直在一个没人熟悉她的环境里,整个京城知道她名字的也不过就只有沈家人。 有那样一个大伯母在, 自然也不会费心关注她以前吃什么穿什么,又对什么过敏。 原本她还庆幸, 虽然脸变了个模样,但体质和体型跟她原本没什么出入。 却没想到是在这儿等着她呢。 按照池月的说法,小时候那个沈荔也不是完全对虾过敏、吃不得,只是吃不惯这个味道。 所以吃得很少,更别说像她那样吃得那么香了。 也难怪,她就说在京城的时候, 周钊也见她吃过虾, 那时他倒没什么反应? 池月见她沉默, 又说:“也不只是这一点。周家小子参军, 三天两头不着家,跟你也就是数面之缘,有个印象,自然不过分关注你吃得什么吃不得什么。” “但你在我这里学厨,我却很知道......” 她说着, 忽然没了声音。 原来的小女孩父母早亡, 村里人虽同情怜悯, 有心接济,但时日如此, 谁家的日子都不好过。 没让她饿死,已经是天大的善良。 因此性子平直善良,往内探又柔软和顺,不愿和他人交恶,天然的回避风险和小心谨慎,才该是沈荔应有的模样。 没道长到十来岁,送去京城才一年,就变了个性子。 更何况...... 池月夹起一块沈荔炒的虾球。 “既然你是学厨的,便知道手里的菜,会泄露一个人的气质。” 沈荔点头。这也是自然的,她曾说厨艺厨艺,这也是一门艺术。只要是学艺术的,自然知道曲子里可以泄露学琴者的情绪、画中可以寄托作画者的哀思。 如此,一道菜里自然也能展现出厨师自己的特质。 若是旁人吃了,只觉得味道有变;但在池月这样浸淫厨艺一道多年的人眼里,她的变化是无所遁形的。 既然都说到这地步,沈荔也不再隐瞒。她点点头:“我是一年前来到这里的。” 池月:“也就是刚好去到京城?” 她脑子一转,也反应过来这对沈荔是多方便的一件事,忍不住微笑:“倒是便宜你了。” “师傅不觉得这事情奇异?” 池月摇头:“且不说我和那丫头本就没什么交集——你可以觉得我冷酷无情,但你更有天赋。若让我选,我也会选你来做徒弟,而非她。” 池月含了一口酒在口中,将剩下的话吞了下去。 更何况她总有一种微妙的感觉,眼前这个沈荔虽说来得更晚,但却比她原先那徒弟更像...... 更像个活人。 嬉笑怒骂,一喜一嗔。因着她的鲜活,也让自己一潭死水般的生活有了微波。 这感觉很细微,很主观,即便说出来,也只让人觉得她疯了。 池月于是闭口不言。 “我还以为是师傅将我从小看到大的。”沈荔说。 池月摇头:“我也没太深刻的印象了,只知道那时江南水灾,家家户户都没余粮。” “你父母不在,饿成皮包骨,讨食讨到我家门口来,我便喂养你一段时日。又给了你几本菜谱,叫你自学。实则现在回想起来,也并没有手把手教你什么。” 沈荔思索片刻,在心里将系统拽出来:“所以在我来之前,自然会有另一个我,在这里生活?” 她有些担心,是不是为了将她拽来这个世界,系统专程把原来的灵魂赶走了。 结果把系统气得不行,跟被污蔑了一般:【宿主怎么能凭空污人清白?我们是不会做那样残忍的事的!在你到来之前,这里生活的只是一只傀儡和被我们植入的相处记忆而已!】 沈荔若有所思:“那这之前跟傀儡相处过的人,见到我都会感觉奇怪吗?” 系统下意识道:【不会的,带你回家系统已经全程修补过了绝大部分人的意识......】 沈荔意味深长:“修补过了啊......” 系统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套话了:【这、这是游戏里应该有的、正常的填补背景!】 它强做镇定:【作为人物背景,必然有自己的幼年存在。所以捏一个小时候的形象,用来完善故事线也是应该的。】 “既然如此,你大可以让我穿越到小时候啊。”沈荔一针见血地指出,“你可以让我变成刚出生的那个婴儿,穿越到这个世界,如此一切都迎刃而解。” “我会构造属于自己的背景,我将经历真实完整的一生,而不需要任何傀儡的参与,不是吗?” 系统支支吾吾,说不出个话来。 沈荔也懒得逼他,事实上她心里已经有一个细微的猜测。这猜测说到底,还是要感谢她师傅池月。 若说她之前即便有些怀疑,却也囿于【游戏角色】的想法,而未曾往深了考虑,那么池月今天一语道破她的身份,便像是打破了一堵墙一般,让沈荔清醒过来。 不过,她还需要一次验证的机会。 * 江南魏家。 魏家在江南盘踞经营多年,早已成为一条商业巨鳄。虽说魏家大姑奶奶远嫁京城,但有运河这条水道在,两边来往依然密切,魏桃对魏家的控制力也从未削弱过。 她从小便是家里最有威严的一个,同辈的兄弟姐妹都对她很是敬重服从。 魏家家训便是如此,能者为上,因此即便是资历最老的魏家大哥魏槐,也从未有过半句不愿。 相反,因常年见不到最爱重的妹妹,只得宠一宠她和北安侯的孩子,楼满凤。 “只是阿凤啊,实在不行,咱们便不做这一单子了。总归库里还有些银子,拿出来垫了......” 宠爱外甥的好舅舅魏槐追着楼满凤跑,他身强体健倒还无事,反而是楼满凤气喘吁吁起来。 话没说完,便被气呼呼地打断:“那怎么行?” 他狐狸眼圆瞪:“那不就坐实了这一单赔钱的意思?” 魏槐苦笑:“难道到这一步了,阿凤还觉得有挽回的地步吗?” 第126章 原来楼满凤这次下江南,也不只是为了和好兄弟李执一起,更不只是想要同沈荔一道,而是有心要在江南做些生意。 他原本想的也很好,毕竟有魏家保驾护航,做什么不是赚钱? 既如此,就要做最赚钱的行当。 楼满凤自认不说京城第一富贵公子,但也算是吃过玩过见过之人,自然知道什么东西赚钱。 既要贵重,又要少见,最好还得漂亮精致,无一处不美。 这些东西无论是有些用处,还是只能拿去当摆件,都足够让那群公子哥追捧。 只是他没料到,压根等不到他把东西运回京城,光是在交货这一环节上就已经被卡住了。 他原本提前付了定金那家工坊已经人去楼空,是个专骗定金的骗子。 这种人要说抓,实在不好抓,衙门来人细细勘察过了,这一屋子东西全是房东自备的。也就是说剩下的行李多半早就收拾好,如今已逃出去多日。 别看前两天还在江南,这会儿说不定都已经藏进山里,预备偷偷离开这地界了。 即便是为了他下定金的那百十辆银子,也不至于追到外头去。 更何况楼满凤......他实在也丢不起这个脸。 魏槐见他脸色不好,拍拍他的肩:“阿凤,世人各有所长,各司其职才是正道。像是管大寺抓犯人的,你让他去户部,他就不一定干得好,这个道你未必不明白,只是眼下钻了牛角尖。” 楼满凤垂头,不说话。 “何况有你娘、有你舅舅我在,自然能保我魏家百年不衰,长久兴旺。哪里需要你一个侯府世子,亲自出来跑生意呢?” 魏槐实在苦口婆心:“你娘替你操了那么多心,就是希望你能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做自己喜欢且擅长的事就好。实在不必......把自己逼到如此地步。” 楼满凤沉默半晌,才扭过头去,看向窗外淅淅沥沥的夜雨。 滴答,滴答。 冷冰冰的。 “舅舅,你不懂......” 魏槐看他:“不懂什么?” 楼满凤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要怎么说? 说那天见沈姐姐和李执、乔裴等人心照不宣,聊些他压根不懂的话题,心中是如何煎熬? 说即便已经希望渺茫,但他总还是想,让沈姐姐知道他楼满凤也是个可靠的人? 这样的话,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雨丝如细针,一下一下,刺进少年心中。 第72章 来接你 若说楼满凤是愁眉不展, 那么沈荔这几日在江南住着,便是春风得意。 夜市摊子上打出了名声,让人知道沈记好酒与朱家酒行, 这是其一;在池月跟前卸了担子,这是其二。 【我还以为宿主百毒不侵刀枪不入,不会因为在游戏世界中无人知道你的真面目而感到寂寞呢。】系统阴阳怪气。 它当然该是阴阳怪气的。原本整个计划做得很完整,将人送过来, 趁着现代姑娘初到古代心思不稳,哄她签下攻略回家路线...... 情感, 才是维系人类关系最稳定、却也最富变数的纽带。 即便是骗局,也是能让人心有不忍的骗局。 对于人类来说,事实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按照以往数据来看,恐怕并非如此。 系统尽管不是人,却对此深有所感,并打算学以致用。 ......只可惜沈荔压根没给它机会。 “寂寞倒算不上, 只是......”沈荔想了想, “有人知道, 果然还是更好吧?” 仿佛有一个人同她分享了心底最深处的秘密, 便有了一丝一毫的连接。 即便是现代的沈荔,在这古色古香的游戏世界里,也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角落了。 她这日是难得的休息,池月自己有事,让她别去, 沈荔便待在驿站, 燃上一炉茉莉香灰闭目养神。 躺了片刻, 听红袖来报:“朱夫人在凌云阁设宴,请沈掌柜一会。” 江南的凌云阁分店也处处都有, 朱家马车接她从隐秘后门进,一路直上三楼包厢。 除了二小姐朱玉,朱曼婷、朱鹮、朱贞三人皆在。 比起沈荔,朱曼婷一家更是心情畅快无比。 早前也说过,朱家远不像邱家那样一门心思投注酿酒,只是这次投入太多、期望太高,若是做不起来,哪怕对朱家也是伤筋动骨的损害。 ——但沈荔只用几坛子酒,就把局面完全扭转了。 一起一伏,如何叫朱曼婷不喜意凝腮? “沈掌柜,快坐!快坐!”名满江南的女商今日一袭蓝衣,素淡雅致,“我们二人也许久未见,这些日子繁忙,倒少与沈掌柜谈心了!” 沈荔见她衣裳花样眼熟,很快便想起,这件似乎在京城也见朱曼婷穿过。再一看,果然袖边袍角,多少有些磨损的痕迹。 那么,是不是就能说朱夫人是个勤俭的人? 回想起朱家五步一停十步一景的偌大园子,似乎又并不是这样。与其说她勤俭,倒不如说,她总是表现出最有利的模样。 如在她面前,俨然一个有话就说的爽直性子;但之前邱啬上门挑衅,却又见得朱曼婷忍耐怒火,只求降低损失; 而一个勤俭持家、亲切近人的形象,无疑能为她孀居的寡妇身份,增添人们最看重的品德。 这只是一个闪念,沈荔很快露出笑容,在朱家的招待下坐好。 酒过三巡,朱曼婷才不紧不慢地开口:“......若非酒行的伙计三番五次找我,否则我也不想来催促,倒显得我坐不住似的。” 沈荔接话:“朱夫人不来找我,我也要来找您的。” 她拈起一块荷花形状的红豆酥,一咬便簌簌往下落酥皮。 江南甜食花样繁多,口味比京城要做得还要略好些,即便小小一个红豆酥也不例外。 内里豆沙充分熬煮,又掺了牛乳揉做细密的团,里头包一团浓稠的荷香甜羹,外头包一圈莲蓉,再用酥皮定型炸制。 一口下去,酥皮层次分明,微带咸香;莲蓉柔软清甜、豆沙绵密浓郁。 正觉得有些干涩时,甜羹从中间缓慢淌出,将酥皮、莲蓉与豆沙三者柔和地统一起来。 莲蓉与甜羹都含了荷、莲的清香,再佐以莲叶茶,又多了一层风雅意味。 等吃完一个,又用茶水清了清口,沈荔这才道:“如今借着夜市东风,朱家酒行已经有了不少客源,这自然是朱夫人经营得当的缘故。” 她也不算奉承,因为沈荔这些日子自顾自埋头酿酒,每种品种能出多少,全看她能拿到的材料和天时地利。。 三天两头缺货断货,排期排到几个月后去。尽管也有些越炒越热、无法控制的缘故,却也不免要让人心生不满。 然就在这种供应极不稳定的前提下,朱曼婷能转劣为优,将客人的诸多不满全都消化成持久、多次的消费,这当然是她的本事。 第127章 更不用说,这期间她从未上门找过沈荔,实打实将信任托付到了极致。 即便只是为了这个,沈荔也很喜欢她这位合作伙伴。 朱夫人闻言,也很自然地收下了这份夸奖:“这是我的分内事罢了。沈掌柜从无到有,酿出见所未见的美酒,难道便不比我辛苦吗?” 例行互吹两句,沈荔收了神通,直接切入正题:“此前说过,就算我能制出要求不那么严苛、旁人也能上手的酒方,也仍需要一批熟练的工匠来做。” “工场的环境也要有充分的保障,否则只是一点变动,也会对成酒的质量产生很大的影响。” 沈荔面色不变:“这是我不能接受的。” 朱夫人凝眸看她片刻,见沈荔毫不动摇,便慢慢说道:“自然,只是酒场、工匠,无一不是要见钱的。无本的生意我也爱做,有本的生意,便不能太唐突了。” 她语气一转,方才的平直大方中,莫名多了两分锐意:“若是拘泥于此,一年到头,只是那么小猫三两只,这事做起来又有什么意思?” 沈荔:“是吗?但要酒坊顶着我的名字,卖出去不合规制的成酒,这我也是不愿呢。” 两人一言一语间,几乎不留空隙。如此紧迫的对话,使她们的言谈如两柄利刃相接,一碰就是叮当作响。 朱三小姐朱贞毕竟年少,性格又率真跳脱,这时不免忧心起来。 手指在桌下戳了戳大姐朱鹮:“姐姐,要不要咱们......” 她想着桌上毕竟四个人,她和大姐要是也说些话,缓和缓和,便不至于如此剑拔弩张了吧? 朱鹮看都不看她一眼,只把茶水倒满,一语不发地装石头。 小妹还是见得少了。便是再亲密的合作伙伴,真刀真枪利益相对,难道还有看在情谊的份上让步的吗? 若沈掌柜是那样的人物,恐怕自家娘亲一开始,便不会选择跟她合作。又或者,会选一个完全不同的合作办法,直接从她那里重金买断酒方,而不会叫她插手生产了。 “......倒没想到沈掌柜是这样意气用事之人。” “我也从未想到朱夫人是短视之人。” 眼看这话是越说越过分,朱贞越发紧张起来。一看沈掌柜年轻体健,又比娘亲高许多,唯恐她一个不忿动起手来,便把茶杯紧紧握在手里。 只等两边再也忍不住,就摔杯为号,叫外头凌云阁一众小厮进来,保护娘亲。 然就在这时,那似乎不可开交的两人,忽然对视一眼,雨歇云霁,微笑起来。 “看来沈掌柜是不愿让步了。”朱夫人含笑提起手边茶壶,“我也是没有办法,才只能保住你这尊金佛了。” 沈荔耸耸肩:“能做朱夫人的马前卒,我也很乐意呀。” 朱曼婷替她满上一杯茶:“沈掌柜的嘴,比我女儿还要甜。” 一旁真正的女儿朱贞,讷讷问自家姐姐:“她、她们这是......” 朱鹮吃着点心,半晌她一下:“有沈掌柜开口,即便这回酒坊成本略高些,那群倚老卖老的东西也没什么话好说。” 朱家虽说是朱夫人当家,但朱家和何家两头,都还有宗族亲眷插手生意。若是利润太薄,即便明知是薄利多销,日后源源不绝,恐怕也要纠缠一二。 沈荔这样说,便正好给了朱夫人一个挡箭牌,足可以应付他们歪缠了。 朱贞恍然,旋即又有些不解:“但又何必演这一出?直接明了说出来,不是更好?” 朱鹮摇头:“若说出来,其实又是娘亲欠了一回人情......你就当是她二人闲来无事,互相逗趣吧。” 屋里气氛刚归于平静,外面守着的周雨便敲了敲门。 “沈掌柜,乔大人的马车在外头停着,说是、说是......” 周雨总觉得这话怪怪的,但还是复述道:“说是,来接您的。” 朱曼婷一听,眉梢便不轻不重地挑起来。 “这位乔大人,待沈掌柜甚是亲厚。”她没有用感叹的语气,而是如同下判断一般,“若不是见他行事怪异,似乎对万事万物都不上心,我恐怕要替你先担心一遭呢。” 说着,朱曼婷拂了拂脑后玉簪:“咱们这些做生意的,就算家大业大,跟天上的鸟、海里的鱼都说得上话,但在这些人跟前啊......” 沈荔一开始还没太解,听到最后,实在忍俊不禁。 原来朱夫人是担心,乔裴贵为宰相,又见她赚得盆满钵满,会忍不住将沈记夺过去? 说来,似乎曾经也有人这么提醒过她。 好像是蓉姐姐? 不论是谁,沈荔这时都忍不住笑了出来:“那倒不是......” 不过,怎么没人猜乔裴居心叵测,并非图财,而是图色呢? 沈荔一怔,随即摇摇头。果然还是他表现得太不明显。 有心要钓特等鱼,放的饵却连二等都够不着。 乔裴的车夫自然是照墨,这位随侍见她到了,先向车里传话:“大人,沈掌柜到了。” 青色车帘被素手撩开,乔裴那张冷玉雕砌的漂亮面庞便露了出来。 他见沈荔久久不动,面露疑惑。 这人虽然心思颇多,但正如沈荔先前所想——似乎在引人注目这件事上,半点不通。 也罢,只好她费点心,教一教了。 如此想着,沈荔伸手过去。 乔裴以为她要顺着他撩起的地方抵住车帘,为了给沈荔让出位置,正要将手缩回去。 却不料,被人一把握住。 少女的手温热,掌心的茧、微凸的血管与指节,无一不是乔裴想象中的触感。 ......就是,太突然了。 突然到,乔裴甚至忘记,他还能将手抽回去。 就这样让沈荔握着他的手,借力上了马车。 照墨不知道自家主人在后面发愣,见她上了车,立刻驾马启程。 哒哒两声,马车便动了起来。 车里不免有些震动,沈荔收回手去,扶住一旁嵌在车身上的雕花木柜。 手中一空,乔裴不自觉虚握了握。 “沈掌柜......” 沈荔回头:“嗯?” 温热触感犹在。 只是她仿佛并未......放在心上。 乔裴垂眸。 “无事。” 第73章 魏家 乔裴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 也是早早和沈荔约好的。否则以他的性子,怎会轻举妄动,做出上门接人的事来。 而沈荔之所以请他来接, 则是因为今天和魏家有约,要上门一趟。 走过去自然也行,但如今风气,便是乘车更显得重视, 她就麻烦乔大人送一送了。 楼满凤的事,虽说他有心隐瞒, 但耐不住魏槐着急。 第128章 太子那头他是不敢说的,但听说自家外甥跟这位沈掌柜交好,甚至差点定下两姓之好,便动了心思,请沈荔上门一叙。 “......听上去,世子此事似乎有些麻烦。” 乔裴支起车厢中的小桌, 为茶壶添上滚水:“若说办法, 自然也不是没有, 端看世子愿不愿而已。” “我又如何不知......不说世子之尊, 若他愿意将魏家公子身份露出一二,在江南便也能横着走了。” 沈荔揉揉额角。 “奈何,他就是不愿呢。” 乔裴听着听着,眼帘便垂了下去。 为何不愿? 楼满凤如今不过是被人骗了几单生意,对不上给对面的货, 这点麻烦在乔裴看来, 小得不能再小。 要么用魏家的钱摆平, 高价从别的地方收货,吃一笔亏; 要么用魏家的身份摆平, 让人不敢追着他要东西,把风险转嫁出去。 放眼江南,难道有哪家货商敢同魏氏商行对着干吗? 至于他的不愿...... 也不是不能解。 乔裴不语。 目光垂落,看向对面那只茶盏。 车上所用的茶盏都是特制,以防倾洒,不是平时用的开口茶盏,而是小口的茶杯。 这车以往只有他一人坐,定制单子自然也是一壶一杯即可。 多出来的这只杯子,还是去年夏天,叫人加急做出来的。 沈荔未曾察觉他的目光,放下茶杯,继续道:“供货的跑了,催着交单的那头也不是什么恶形恶状之徒。都是本分做生意的人,阿凤愁眉苦脸好几天,也难怪别人察觉。” 阿凤...... “沈掌柜与楼世子,似乎很亲近。”乔裴轻声问。 “朋友情谊,忧他所忧,难道不该?” “沈掌柜高义。”他不说话了。 短短几句话后,一切又归于平静。 称谓算不得什么,不过是个名字而已;但事无巨细,周到关怀的姿态...... 就算这对她来说,也许不是什么费神的大事,但也总让人看着不甚愉快。 抿一口茶,乔裴轻轻慢慢,吐出一口气。 他倒不奇怪沈荔会知道楼满凤经商失败的事。 楼世子性情直率单纯,脸上是藏不住事的,只要有心,人人都能看出些端倪。 但,那也要有心在先,不是吗? 在他的沉默里,马车很快到了魏氏府上。 楼满凤不在,他舅舅魏槐将两人迎了进门。 “倒不知乔大人今日也一道前来,有失远迎,实在失礼、失礼啊!”魏槐拱手。 但等乔裴先一步进屋里,院中只有他和沈荔两人时,又压低了声音提醒:“沈掌柜莫怪我小人之心,实在是我等市井小民,不与官斗才是智行啊!” 他对楼满凤万般宠爱,对沈荔也爱屋及乌:“若说沈掌柜是寻常女子,那么这乔大人常伴左右,无非是看年岁相仿、性情契合,有男女之意。” “但你毕竟不同......” 沈荔听着听着,一下子恍然了。 难怪、难怪...... 原来不是乔裴黏她黏得拙劣,而是她太锋芒毕露了? 是沈记的存在感太强,她的形象与其说是一个年龄正好、亟待婚嫁的适龄少女,不如说是话语权十足的一方富商大贾。 以至于外人眼里,第一时间想到的竟都不是男女之情,而是生怕乔裴觊觎沈记、有心要从她手里抢走这只生钱貔貅了。 “当然了,要是不好推拒,找我妹妹也是一样。”魏槐促狭一笑,“她可是很欣赏你的。” 魏桃作为北安侯夫人,帮沈荔挡一挡宰相威逼,也不是做不到。 然而这里的欣赏究竟作长辈欣赏晚辈、同行欣赏同行、亦或主母欣赏佳妇,就见仁见智了。 沈荔抿唇一笑,不接话,反而问:“这些都是小宗,倒是阿凤的事,您再同我细说说......” 说话间,两人一路穿过魏家同样大而繁复的庭院,来到乔裴等候已久的正厅。 一推门,便见这位高权重、威权在外的宰相大人,正对着小茶炉目不转睛。 他自从被沈荔说过以后,又恢复了以往轻淡素白的打扮,不再整天折腾那些红衣。 又听了照墨的谗言(这些前面都要补上),着意要表露自己和他人不同的‘竞争优势’,于是越发贞静有度,举手投足间,恨不得把优雅大方四个字明晃晃写在衣袖上。 只是这样一来,他守着茶炉的端方模样,看着倒有几分大妇风范了...... 魏槐险些以为自己眼睛坏了,偷偷揉了两下。 沈荔却深以为然。 勿怪魏槐,她不也常把乔裴比作大家闺秀,偷偷叫他乔大小姐么? 所以归根结底,还是乔裴的问题。 她和魏槐刚走过去坐下,乔裴便递上一碗茶:“温度正好,沈掌柜试试。” 沈荔早就习惯,连带着后面红袖周雨两个也都习以为常。 唯独魏槐,被吓一大跳。 这乔裴乔相之名,他也有所耳闻,又因为有北安侯那样一个姻亲,知道得更深入些。 虽然素有‘玉宰相’的美名,但‘活阎罗’又岂是好惹? 光是替当今斩贪除恶、肃清朝堂,做变法之先驱,便绝不是寻常心性。 更别说在北方边线蕲州、烟州几地的大动作。 若说北线安然无恙全靠他,似乎有失偏颇;但说他一人之肩力保北境后勤无虞,似乎也不能算错。 远坐朝中,运筹帷幄千里之外,听上去只是动动嘴皮子的事。但其中对局势的判断,对细节的把握,对人心的控制,一丝一毫绝不能出差错的压力...... 即便对此人人品不大信任,魏槐也不得不说,这是位顶尖能臣。 而能臣的人品不可信赖,这不是从古至今应有之义吗? 这样一个人,居然亲手替沈掌柜煮茶...... 只是他知分寸,没有当面言说,只继续和沈荔说着楼满凤的事:“......凤儿性子倔强,这事说到底解决起来不难。但他既然不想用魏家、楼家的威势迫人,我这做长辈的,也不好伤了他的心。” 刚说到这,乔裴手腕一动,将沈荔手中的茶水满上。 “温度正好。”他言简意赅,“用些吧。” 沈荔便抬手用了。 “......若照沈掌柜所言,替他周全善后、找新的货源,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怕凤儿不愿。” 魏槐说:“绸缎瓷器,这些东西江南处处都有;但凤儿好强......” 不知是不是故意,一只装了凌云阁红豆酥的瓷盘从照墨手里递到乔裴手里,又被他轻轻搁在沈荔面前。 虽然只是轻轻一声,但也不免断了魏槐的话。 一而再再而三,魏槐又不是什么委婉妥帖的性格,当即问:“乔大人可是有话要说?” 沈荔吃着红豆酥,笑眯眯的,不说话。 第129章 “惯子如杀子。”乔裴慢条斯道,“魏家对世子,溺爱太过。” 魏槐一笑:“魏家一不违法乱纪、二不仗势欺人,只是纵了纵家中小辈的性子,何至于杀子?” 大不了,魏家高价买一批绸缎送去,填了那头紧赶慢赶追着要的单子,不就结了? 乔裴本来懒得多费这些口舌,他一向是最不喜欢多说话的人,尤其对着说不通的人。 不过今天既然坐在这里,要么他说,要么沈荔说。 如果他不讲,那就只能让沈荔亲身上阵,为楼满凤悉心毕力、万般周全。 他抿唇,淡淡道:“惯子何须千金?只需哄坏他的性情。” 他这话有些不留情面,魏槐脸色顿沉,旋即又意识到这位是乔相,努力缓和下来。 沈荔夹在中间,看得明明白白,不由得心中叹气。 乔裴的说法,其实也有些道。她和魏槐商量再多,楼满凤这件事要解决,最根本的问题依然在他自己。 他视动用魏楼两家身份、财富为耻,说明他有骨气,也说明他心性上自矜自傲。 ......却毕竟过犹不及。 这一次不能将他心结顺,下一次他依然对自己的身份不满。 长此以往,又有两家兜底,他只会更加跟自己拧着来,万一发展成自我厌弃,性情怎么能好? 这话、这话确实有,但魏槐又岂能轻易认下? 再者,他也实在找不到别的法子教养这个侄儿,没看连这一次的事,都哄不住吗? 两人对峙半晌,互看不顺眼,沈荔只得放下茶杯:“只要能说通他,这事便好解决了。” 魏槐苦笑:“这岂是易事......” 沈荔摇头:“虽然执拗,但他不是不明之人,总能说通的。” 魏槐只觉得满心动容。自家虽说势大,妹妹又嫁了北安侯,但沈荔又哪是惧怕、垂涎这些东西的人? 今天能如此费心,也不过是顾全和楼满凤的情谊而已。 “若是沈掌柜有所托,槐必不推辞。”他正色道。 沈荔微笑,没说什么。 楼满凤性子单纯,但偏偏有股倔劲。 原先沈荔还不觉得有什么,但这桩事一出来,倒让她有些明悟了。 原来的世界里,沈荔头上有一个哥哥,是家里最小的女儿,该说是福窝里长大的也不为过。 顺风顺水一路,按着寻常轨迹,就该名校毕业、海外归来、家族镀金—— 没本事的,找个体面的营生混日子;有本事的,就可以顺风而上,大展宏图了。 偏偏她一样都不选,虽然有些本事,却做了所谓不体面的工作。 为此,宁可放弃沈家所有助力、放弃自己体面的管学学位,从头开始学起。 如此叛逆执拗,没少被沈女士隔空教育。 再回头来看楼满凤,沈荔只觉得,仿佛看到更年少时的自己。 未来的路如何,看不清。 但要不要走? 是一定要的。 只是这只漂亮的小凤凰,就不必像她一样,一个劲儿往南墙撞了。 * 同魏槐商议好,沈荔便和乔裴一道告辞,一路回了驿站。 她今天又是和魏夫人见面、又是上魏家去议事,着实累得不轻,打了声招呼就回房休息了。 乔裴目送她进去,也往自己院子走去。 不像沈荔,身边有朱家给的红袖和周钊送来的几个兵士,乔裴身边随行的,一直只有照墨。 他身边伺候的人一向精简,或者用精简二字已经不足以形容,不如说简陋。 京城至少还能看见一两个洒扫的,一旦出门,就只剩照墨一个。 好在他这人无欲无求,照墨一个人跟着也足够,并不觉得疲累。 他做乔裴随侍,时日不算短,一向最懂得,不在大人思考时说话。 这时却不自禁道:“大人今日......” 乔裴抬眉:“什么?” 照墨思量片刻,最终还是咬牙道:“仿佛有些......有些失控了。” 第74章 失控 失控? 这很新鲜。 乔裴从没体会过失控的感觉。 在其位而谋其政, 在他这个位置,哪怕只是一丝一毫的偏移,也会酿成大祸。 当然, 是他的大祸。 因此处处谨慎小心,事事度着皇帝的心思来做。 这是他学到最宝贵的一课,因此面对沈荔时,往往也是如此。 一步一步, 落在哪个位置、得到什么处境,无不小心慎重, 唯恐被她识破...... 或者,被她厌恶。 那么,现在的他,已经到了哪个位置? 又该做些什么,才是明智之举? 乔裴摆摆手,头也不抬:“下去吧。” 他不愿说, 照墨难道能逼他说不成? 只能诺了一声, 退了出去。 * 第二日早起, 日头正好, 沈荔早早去了池月那里,楼满凤自然去看顾他的生意,整座驿站几乎听不见人语。 “......将蕲州的文书呈来吧。”乔裴对照墨说。 他说这话时,神态里难得流露出一分半分的不情愿来。 照墨对他颇为了解,深知自家大人不是一个勤政的人物——没见之前为了去沈记的试吃宴, 连军报都懒得会么? 只是以往从未做得这样明显罢了。 好不容易来一趟山清水秀的江南, 眼看着沈掌柜请他试菜、品酒, 正是好时机,陛下那头派发过来的东西却无穷无尽, 想也知道大人会是什么脸色。 但照墨自己也奇怪,原先大人明摆着是一副‘爱谁谁吧反正这活我不干’的模样,怎么不知不觉地,似乎又回头是岸了? 只是看上去还是那么不情愿。 乔裴接过文书。 他当然是很忙的,只要开了一条口,源源不断的公务都会从四面八方送来。 大庆东西南北三十六州,有二十州的事务无一巨细要他过目。 与其说是皇帝信他,不如说皇帝不能不信他。 满朝文武关系纵横,即便是他名义上的老师高鉴明,算是一流清官,却也避不开儿女姻亲,和工部颇有瓜葛。 这也难怪,谁不愿自己孩子有个好些的归宿呢? 但好一些的归宿,意味着总要自己的同僚,或是名声响亮的富豪之家,建立密切的联系。 是以,这样的事连忠心耿耿的北安侯都做不了——他也的确做不了,一介武夫,怎懂得文官上书时的春秋笔法? 乔裴慢慢喝下一口茶,心思蹁跹而飞。 沈掌柜,不知见到楼世子没有。 她会当面叫他阿凤吗? “大人,小心烫。”照墨看他面不改色,忍不住自己悄悄哈气,“那壶茶刚煮的,我原想放在旁边搁一会儿......” 乔裴:...... 第130章 乔裴:“无妨。” 他说无妨,便是真的无妨。 乔裴对疼痛的耐受度很高,几乎感觉不到。 沈荔曾经握过他的手,若是再握久一点,就能察觉他的手心里,同样是厚厚一层茧,以及交错深切的疤痕。 痊愈很久,但,不好看。 沈荔大约不会喜欢。 乔裴从来不是一个运气很好的人。在大庆,运气好坏首先验在投胎上。 最好的......当也不是皇宫贵族,而是颇有家资、关系和睦的几口之家。 他自然没有这样的运气,生来就是孤儿,被一又聋又哑的老人养了三年,老人去世,他又上街头流浪乞讨,才偶然被当地的扶幼院捡回去。 刚进扶幼院时,连用勺子吃饭都不大会,更遑论如常人一般走路、说话、劳作。 这样的人,怎么能在扶幼院好好生活下去呢? 幼小的孩子们并没有太多坏心,甚至也耳濡目染教了他许多人类社会生存的法则。 乔裴学到的第一条,就是找到自己的价值。 扶幼院的孩子们不是白白被养育的。即便是再小,也都要上工做活。有的是织布、有的是喂鸡、有的是割猪草,总之,要做点什么。 乔裴却什么都不会。 他在其中格格不入,也许不是什么大错;但他提供不了一丝一毫的价值,这不行。 扶幼院不能养一个白吃干饭的人,于是将他送走。左右都是在城里,卖艺也好乞讨也好,总归饿不死他。 走时还能听见那些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声音,跟他说发达了要常回来,最好带邻家铺子里的牛舌糕回来。 牛舌糕又是什么? 乔裴不知道,他的运气忽好忽坏,刚被扶幼院丢掉,又被老太监捡回去。 那里像是另一个扶幼院,全是小孩子。 老太监没做什么坏事,只是忠于上命,捡些孩子回来,挑出里面最聪慧的几个,培育成才。 不巧,乔裴偏偏聪慧至极。 若是扶幼院能有那个条件让他接触文墨,恐怕也会发现。 他的天才即便是在生疏的学语声中依然如袋中之锥,锋芒毕露,即便是一字不识的文盲,也能看出他的天赋异禀。 毕竟,不是谁都能过目不忘、一通百通。 太监如获至宝,将他推举给了至高无上的皇帝。 他原本就是奉命行事,有了乔裴这样的天才,更显得这一招行之有效。皇帝龙颜大悦,着令他勉力继续。 ——当然要继续,无根无萍的小孩子,几块馒头就可买到忠心,为何不做? 愚钝些的勤学苦练,做个打手暗卫;聪明些的兢兢业业,做个皇党暗桩。 至于乔裴这样万里挑一、千年一遇的天才...... 当然要做最脏、最重的活。 成为李家皇族的刽子手,才是正途。 乔裴在雪夜里行过军,雪与汗浸湿马背上的皮鞍,大腿的皮肉磨烂,周围士兵看了都抽气,他却不觉得如何。 行军,能表明他的态度——支持伐戎;又能得到士兵的信服,何乐而不为? 那次回来,皇帝喜他能文能武,为了给他一个更干净清白出身,将他塞给高鉴明做弟子。 看,这就是价值。 皇帝开价,他给得起,那么皇帝就会给他一样好东西。 第一次在高尚书府听了课,正要回去时,他偶然发现扶幼院就在途中。 不知怎么想的,买了牛舌糕,慢慢走去。 却发现原来的地方,已经是一片秦楼楚馆。 卖牛舌糕的掌柜还觉得他奇怪呢:“早些年就关了门了!这位大人可还记得那场大疫?哦唷,这扶幼院里头老的小的,死了一大片!怎么还开得下去?早早就关门了!” 他心里默算。 原来,他走第二年,这里就已经干干净净,再没有什么扶幼院了。 乔裴默然不语,提着牛舌糕回去了。 并没有吃,放在那里摆了几日,后来被老太监丢了。 听上去仿佛吃过一些苦,但他没多少怨怼之情。 毕竟这就是他的价值所在。 且皇帝又能有什么不对呢? 他善待百姓、以民为本、劝课农桑,处置世家权贵从不手软;又严守边线,无论北安侯还是如今的周钊,带兵在外哪怕不听皇命而为,也从不加以训斥。 当今在位不过三十八年,河清海晏,天下太平;粮仓足满,边境无忧,怎么称不上一句明君? 若是为了这等政治抱负,而建立对百官的监察机制,又要筛出几个知根知底的可信之人,找人养些孤儿,教育他们、安排他们,又利用他们...... 这难道又是什么大事么? 况且最开始那间扶幼院,说是扶幼,扶的也是有回报、能做工的幼。 因此乔裴很明白。 即便是对太子,在他心里,其实本也无所谓什么态度、政见之分。 之所以同他‘计较’,只是因为皇帝想看而已。 这时两人不和,自然是一心盼着年轻的权相能让步、仁爱的太子能学会用人; 但要是宰相和太子伯牙子期...... 漫无边际想了半天,手里的文书处得七七八八。照墨伸手来接,乔裴连再翻一遍都懒得,直接塞给他。 照墨迟疑片刻:“要不......您再看看?” ——这蕲州军务左牵烟州右扯固州,稍有差池,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乔裴却只是摆摆手:“去吧。” 照墨知道他这样必然是心中有数,也不再劝,带着文书走了。 以前都是大人比他忙,现如今,他比大人还要忙一百倍。 这些送来的军务、水患、徭役折子,大人如今只是过过目尔,再不像往日无微不至,细细垂询。 虽说以他的能耐,绝不会出什么岔子,加之密司早已是个成熟的机构,各方运作之下,乔裴有必要亲手批阅的很少。 但事情是这么个事情,态度也该是那么个态度吧? 乔裴听见门开合的声音,心知照墨已经走远。 也许在随侍眼里,乔大人变了许多,但在乔裴自己来看,他分毫未变。 如今,只不过发现他的价值在更重要的地方罢了。 他敛眉,手指拂过腕上翠玉。 毕竟,若整个世界都不再真实,那么这里头的浮华名利、位高权重...... 又算得了什么呢? * 照墨送完文书,又一一和各地密司传过讯,这才回到院子外头守着。 大人是个好静的性子,平日除了他不叫人伺候。 吃穿用度,若不是看在宰相之尊的份上,恐怕不挨饿受冻就已经够了。 唯独沈掌柜...... 沈掌柜,很不一样。 无论是对大人而言,还是这个人本身,都格外不同。 第131章 不知是不是出身乡野,总有种京城难得一见的野性...... 说不好,该是说,活人气儿? 说话做事,让人一看就知道发自本心,绝非教条规矩能养出来的人。 “照墨。”乔裴在里面出声。 “大人有何吩咐?” “备马车。” 备马车干什么呢? 后面又没声了。 不过光是备马车三个字,都能听出自家大人轻微的怨气。 也是,吃着沈掌柜做的点心,喝着沈掌柜送来的茶,文书随便看看就发出去了,小日子逍遥着呢,哪管外头洪水滔天...... 照墨心里胡乱想着,一边备好马车。等乔裴上了车,才又问:“大人,咱们去哪儿?” 乔裴半闭着眼靠在车中:“府衙。” 他心里半烦,为着太子那头折腾出的事情。年轻人初出茅庐,心是好的,事是乱做的,一来就得罪府衙上下。 姓王的掌管觅州府多年,贪污之事想必也不是一日两日,却从未听闻半点消息。 虽说其中也有他威严日盛的缘故,但难道府衙众人,就半点好处都没得吗? 如今太子一来,斩了王知府是一回事,却没给余下人得到好处的机会。 他自是天潢贵胄,在府衙省吃俭用,回了驿站照样能用上宫中细点,但其他衙役小官呢? 就算太子是个可造之材,做事细心妥帖,但也没有到天纵奇才的地步。 一个人,难道还能做二十个人的事吗? 如今府衙撂挑子,半点不露在明面上,只是推脱不做,就把太子原本要修的路全盘搁置下来。太子手里没有自己的班底,难不成还要亲自去挑石头修路吗? 这也是为什么,乔裴正在赶往府衙的路上。 忽然,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浮现心头。 也许正出于一直倚靠的原则,出于对价值的重视,叫他觉得,这些缝缝补补的朝中事,做起来实在是没什么意思。 一时间,他竟想抛下那所谓的府衙大事、皇帝的信重、一切的一切...... 去找想找的那个人。 但就像先前无数次那样,乔裴再次劝说自己。 稳一稳,再稳一稳。沈荔那里......暂时谈不上十拿九稳,那么现有的位置就不能丢。 否则,丢了容易,再想捡回来,哪是自己说了算的? 这样想着,心里的感觉却越来越强,像一柄小鼓,密密麻麻捶了上来,捶得人意乱心烦、燥乱不安。 忽然一道风,将马车帘子吹开。 乔裴向外看去,只见一临街院子里,正门大开,门口守着两个眼熟卫士。 沈荔身影就在其中影影绰绰,仿佛说笑着什么。 “停车。”他忽然说。 马儿长吁,宽大豪华的马车稳稳停下。 “大人,大人?” 照墨在他身侧小声道:“大人注意脚下。” 乔裴嗯了一声。 照墨却忍不住偷偷打量自家大人。 怪事。 刚刚出门时,脸色还同奔丧一样,怎么忽然一下子...... 就春风徐来,春暖花开了? 第75章 工坊 觅州府, 南圩街,一家不大不小的作坊里,沈荔正在其中旁观工人酿酒。 这家作坊——又或称之为工场, 是朱夫人老早搜罗来的。原本的主人也是做酒的,用料良心,周期太长,反而被挤兑得无处存活。 因此将酒场脱手, 卖给朱曼婷,自己拿了钱回江北老家。 正好, 拿来给沈荔做试验场。 当然是需要试验的。尽管方子经过调整,材料不再难以取得,不是动辄便要“去年冬天第一场雪后的梅花”,只是些随处可得的普通食材。 但工匠的手艺和工场的条件,也是沈荔此前和朱夫人多番拉扯的,却必须要再三检验。 总不能大量的原料买来了、销售的渠道找好了, 却最后出不了货吧? 这样一来, 反而要陷进楼满凤的处境去了。 说起来, 楼满凤的事不知道怎么样了。 那天她虽然回去就反复劝说, 小世子当面也答应得好好的,却不知道最后...... 正想着,身边忽然有人叫她:“沈掌柜。” 声音低柔婉转,如暗夜箫音。 是乔裴。 沈荔回头,果然是他:“乔大人怎么在此?” 她没记错的话, 江南篇是他和太子二人的高光。 古代权谋、朝中争斗, 不是远在漠北的周钊和尚一团孩气的楼满凤能触及的。 唯独这二人, 一个高才卓识,一个智略贤明, 在江南篇章里大放异彩。 无论水患还是匪徒,是民忧还是官斗,都展现出无与伦比的智慧与勇气。 以至于江南篇后,几个角色的人气都拉开一截。 沈荔倒从没想插一脚,虽然剧情至今已经有了不少的改变,她也从未狂妄到认为自己可以在这群古代顶尖聪明人面前耍心眼。 只管忙自己的生意,等挣够了钱功成身退而已。 但无论如何,这乔大人怎么到了江南,还是整日无所事事的样子? “偶然经过。”乔裴回答,“见沈掌柜在,不免要问一问。” 沈荔便给他介绍一通,这工场地方不算大,其实也就是一间四合院。只是修建时把前头的院子打通,后面的院子又全修上房屋。 原料在前院处,工人在后头作业。 沈荔领着乔裴主从二人一路穿过中线,来到最后的工艺区。 “这是前些日子出的成品,乔大人试试?” 乔裴品一小口,颔首:“裴虽不胜酒力,亦能体味其中妙趣。” 品酒是一件很玄妙的事,能喝出好处来的自不必说;那些喝不惯的,恐怕此生都难以习惯酒精辛辣冲鼻的气味。 但沈荔的新酒,又有所不同。 没有沿用山楂,而是换了更甜些的石榴。口感依然是清新爽利,但酸味减淡,甘甜的果香更加明快许多。 余韵久久不消,似乎比最开始的版本,还要更加馥郁浓醇。 “沈掌柜的东西,自然都是上佳的珍馐。”他说。 沈荔似笑非笑看他一眼,径直回身往前走:“乔大人高洁无二,怎么也说些谄媚之语?” 乔裴跟在她身后,因着身高腿长,不紧不慢,倒也正好。 “沈掌柜说笑,高洁之人,也有诚心之语。” “哦?乔大人对我心诚?” “......自然。” 霎时间,又没人说话了。 酒场里的都是聪明人,再不聪明,也是本分人。既然沈荔是东家,东家的事又怎么能随便插嘴? 这时候都垂头沉默着。 照墨更不用说了,这几个月里,几乎养成了非礼勿听、非礼勿视的君子礼仪,眼看就要得道成仙了。 众人各有各的沉默,唯独乔裴,心里不安。方才被她一问,下意识答了,却又总觉得不大对。 第132章 沈荔,原本就是这样咄咄逼人的性格吗? 她当然称得上刚直二字,但为人处世,处处妥帖,也很注重给人留面子。 只要同她认识,便少有不中意她的...... 于乔裴,这也许不算什么好事,但也不可否认。 ——所以,愈发显得刚才的举动怪异了。 有的事就是这样,想,是不能细想的。 越想,越难往好处想。 乔裴却控制不住,不由得放任思绪蔓延,渐渐的,一个不好的念头出现在脑海里。 总不会,她已经察觉...... 否则又怎会疑他的诚心? 正当此时,前面的人影一拐,进了左手边一间厢房。 乔裴下意识要跟进去,一抬头,见不少生面孔大胡子端坐其中,很有分寸地停了脚步。 沈荔方才想起还有个人跟在自己身后似的,回身对他说:“一旁耳房里有冰,去那儿坐着歇息一会儿吧。” 乔裴点头:“你这里有没有冰?” “有,你不用担心。” 三伏天,又是江南水乡,没冰的日子难捱。 听她这样说了,乔裴才往耳房去。 还侧过脸吩咐照墨:“你去街上看看,有没有酸梅汤卖,加了冰的最好。” 又怕他不知变通,补充:“只要是冰的,不拘什么,都买一些回来。” 照墨先是应了,犹豫再三,还是开口:“大人,那府衙那边......大人?” 乔裴不搭,他也只能苦着脸出门去了。 * 闲来无事逗逗乔裴,最多算是沈荔繁忙工作日程中的调剂。厢房里坐的,才是她要解决的重要问题。 说句实话,直到现在,整个酿酒生意里,朱夫人都没有让她操太多的心。 譬如脚下这间工场,是朱夫人老早就瞄好了的,守信用的好工场。 她的眼光老辣,沈荔信得过,而试验后的结果也让她满意。虽然也有不少损耗,但对古代手工酿酒来说已经相当不错。 只看朱夫人整日红光满面,就知道其中利润必不会少。 而凌云阁试卖的效果也很好,这意味着之后大量上货也能吃得下。 朱夫人原想做成一家独大,这是她的经验之谈。越是垄断,挣得越多,但沈荔提出了另一条路子。 “诸位,劳大家久等了。” 门里头大多是中年男人,衣衫华贵的有,其貌不扬的也有。彼此之间,虽也挂着笑脸,但总是提防试探,言谈之间,小心探问着对方是做什么生计的。 有的祖籍比江南更南,有的比京城更北。但无论是哪里人,因着谈吐间不自觉流露的神情见识,不免都能猜出对面这人和自己一样,都是跑商的。 既然如此,招徕一屋子行商,沈朱两家的意思便明显得很了——这次他们受邀过来,恐怕是要被挑一挑、选一选的了! 这念头一出,好不容易炒热的屋子里又冷淡下去。 然轻轻一声响,正面的门被人推开,露出一张屋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脸。 “沈掌柜!沈掌柜好啊!” “沈掌柜金安!金安!” “咱们这坐着喝茶吹风,哪里算久等?” 沈荔一推门进来,这厢房里凝滞的气氛便被打破,众人的笑容都真诚许多。红袖跟在她身后,不经意间,露出江南朱家特有的腰牌来。 如此众人便知,沈荔今日是能代表朱夫人和她自己一道做决定,不至于两方扯皮,说话不算话。 先一盏茶,沈荔简单讲了如今酿酒的数目:“——我们所在的这间工坊,已经做出一批货来,供应凌云阁,小坛子一斤装,每两月便能出五百坛。” 这工坊大小,众人皆是目睹。二三十个人,竟能有五百斤的产出么...... “沈掌柜是想,让我们彼此凑一凑,看能不能给您跟朱夫人这头,供上原料?” “是也是也,酿酒耗材一贯多,若是有我能帮上忙的,您尽管开口!” 显然,众人大多以为沈荔说这话,是为了要他们提供一条原料的商道。 但很快,他们就发现自己想错了。 “不是原料,而是酒。”沈荔说,“不知诸位是否有意,替我们卖些好酒,去往大江南北呢?” 这下,一众行商才真是瞠目结舌了。 实际他们自己如今的货单里,以米粮、盐糖、布匹之流为大头,显然是卖些人们不得不买的货。 如此,其质量是否上佳、品味是否高雅、出处是否人尽皆知,并不在商人们考量的范围内。 这实在是很好解的,正如朱夫人一心要将这款酒全数捏在手里,如今的商人,要么如面前这些行商,自己不生产,只做些代批发的活;要么就要自己生产,销售的路子再想办法。 像是沈荔此前的口脂工坊,已经不能算典型的后者,因为魏氏已经充分参与到了生产的过程中来。 这样一来,倒更像是那些顶级奢物,或老字号秘方的样式。 这便是另一种行商的办法,仿的是皇商模子,根基是有绝对竞争力的商品。譬如格外精美的绣品、格外上好的盐糖,又或者传家的酱料方子等等。 这一类货品,其特点就是生产和销售的都是同一个主体。 越是上好的配方,越是具有竞争力的商品,就越能快速地积累前期资本——又或者说,能证明其背后有相当大的势力。 这样的人,自然会把所有销路都掌握在手里。 如此,才能将自家的利益最大化。 也是因此,众人都不敢相信沈荔的话。 “您这话......”总算有个络腮胡子大汉,紧皱着眉,竭力组织起语言,“可是,要将这酒,托给我们来卖么?” 沈荔点头:“正是如此。” 众人小声哄闹一番,却毕竟是见多识广的各方走商,镇定下来又道:“那这价格......” 价格,也是沈荔和朱夫人此前一直权衡的问题。 从原料到人工,再到周期,盘算成本,最后大约一坛是一两银子出头。 听上去不高,是因为沈荔和朱夫人再三试验、调试,将损耗率进一步降低,才能压到这个数。 制成的酒每坛不过五百毫升,便是一两银子一斤酒。 比起所谓‘金樽清酒斗十千’,中间还有足足九两银子的差额可以赚。* 这酒的好处,既然喝过,便没人看不出来。行商在外闯荡,喝酒是免不了的,怎么会品不出其中妙趣? 既然滋味更好、暖身之余,也不至于太容易喝醉误事,那么若要往更高的价格抬,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譬如路边浊酒三五文就是一碗,总得来算,不过一钱银子一坛;那么凌云阁素日卖的酒,大多十两银子一坛,已经很是昂贵。 可见越好的酒,溢价越高,甚至可以成指数型上涨。 行商们便暗自揣摩,若是能轮到他们销卖,对这款新酒,心里头的价位,不免也给得很高。 第133章 若是从沈掌柜手里拿货,似乎能有个......有个十两银子一坛的进价,就已经很不错,是个很有赚头的价格了。 要知道,这东西眼下就只有江南有,若卖到外地远方去,便是几十上百银子一坛,也轻轻松松啊! 这时,只听沈荔手指在桌上一敲:“我等商议好的进价是......六两银子一坛。” “六两?” “怎会只要六两银子一坛?” 众人不可置信。 那络腮胡子因为先前开口的缘故,胆子大了许多,又问:“这样,恐怕损伤您的利益......” 他们倒不是一心为沈荔考虑,而是怕这事不能长久,或者沈荔另有所图。 沈荔摇头笑道:“只是你们卖时,需配着朱家其他货品一道卖。” 众人便懂了,这是有心宣扬自家声名,恐怕是要仿着魏氏商行...... 毕竟,那头也是卖上好绵白糖起家的嘛! 这也是她与朱夫人各退一步的结果——朱夫人接受她经销的提案,为此得了建立朱氏商行的可能,又搭上其他货物;反过来想,觉得沈荔毕竟资本不足,在长远所得上吃了亏,不由得补了她几分利润。 如此,那五两纯利里头,分成三两沈、二两朱,也是情有可原。 不要看这只是一两银子,光是眼下这个作坊,两个月五百坛,尽可卖光,便是五百两的差值,更遑论朱夫人手里还有好几家工坊等着开工。 每两月五百坛的量,其实供应凌云阁都不算够,少说也得要个千把坛备着,才算有备无患。 再说,两人已经商议好,等沈荔回了京城,各自再开的工坊,依然按这个比例来算。 其中联络信任,则有凌云阁做担保,有魏家做中介,又有二人情谊做底子,自然没什么说的。 因此沈荔从中得利,虽不一定有朱家多,但也完完全全超出她预期的数额。 至于具体数字,还是要等朱夫人手里剩下的工坊全都建好...... 沈荔不再深想,和一众行商签了契子,起身送客。 红袖与她一道出门,等一众人物喜笑颜开走远,才难掩好奇:“那络腮胡子,虽是按您吩咐特意叫来,却似乎没有什么优待......” 原来谈事之前,沈荔就留心吩咐过,要她们特意找一个北地的商人,最好是蕲州、烟州方向。 红袖以为边疆走商之人,特意叫来是为了给他些好处,却不料沈掌柜不动声色,仿佛没有过这样的吩咐? 沈荔默然一瞬。 【因为你是掌握剧情的宿主大人呀~】 系统阴阳怪气的声音在脑中响起。 的确,沈荔会做出这样的判断,完全是因为她知道此后剧情里,北边与戎狄接壤处会开放互市。 互市,那是多么大的利益!沈荔甚至怀疑,只要赚上这一笔,就已然离回家不远了。 这当然是和周钊息息相关,但这人......表面桀骜,内里其实很守规矩,绝不会用人唯亲。 所以若是到那时再准备,恐怕她的身份在边疆不会有什么竞争力。 这时候就着人牵线,将沈朱合营的好酒卖到北边去,无疑能提前打好根基。 等她日后...... 【事事料在人先,这难道不是穿越者最大的优势吗?】系统苦口婆心,这是时隔许久,它再一次寄希望于沈荔选择一开始的道路,【难道唯独宿主独具一格,不喜欢自己有着先人一步的优势?】 不能说不喜欢。 沈荔想,换做在现代,要是她能永远料到竞争对手的先机——譬如下一季度要推出什么风味的新菜、做出什么样的全新装修,那必然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 但在这里...... “你总是很希望我沿着既定的剧情走。”沈荔忽然说,“即便现在似乎已经和原剧情相去甚远,你还是觉得,没关系?是吗?” 系统一噎,不敢说话了。 但这一次,沈荔没有像之前一样,高高抬起,轻轻放下。 她一边思索,一边慢慢道:“因为你觉得现在还不算晚?即使现在我重新向剧情线靠拢,依然可以走上你规划中的路线?” “又或者......一开始,就不是为了剧情?” “其实对你来说,比起剧情,更重要的难道不是向我推销好感度路线吗?那么在我拒绝这么多次、甚至一千万两的进度条都攒了这么多之后,又是为什么,觉得现在一切都还来得及?” 沈荔在心中将一切细细数过。楼满凤、李执、周钊...... 电光石火之间,她意识到一件事。 “可以检测他们的好感度,没道不能检测我的,是吗?” 这一瞬间,她像是将一切都想通了。 “所以,他才是你最后的依仗......”系统一派沉默,沈荔却并不需要它的回答。 “原来如此。”她轻轻说。 第76章 白茉莉 这头事情谈完, 沈荔随着乔裴一起去了府衙。 也难怪乔裴不紧不慢,太子那头的事耽搁片刻也无大碍,衙门里头没人做事, 便是闹不起来的。 但等他坐镇,几个命令下去,裁处了在其中煽风点火唯恐不乱的人,又明赏罚, 确定暂行制度,整个府衙居然重新运作起来了。 李执了然:“乔相在这之前, 已经摸透是何人在其中搅混水......” 他就说,即便真的要闹,一群人里,难道只有一个想法?难道在这觅州府衙门里,当真就做到了人人一心,别无二志? 不过他在其中数月, 却比不得乔裴远远作壁上观看得清楚。 虽说破局手法粗暴, 但干净利落, 又胜在刚柔并济, 并不将所有老班底弃之不用,而是择优留用,甚至加以褒奖。 也难怪他作风狠厉,父皇却依然肯用...... 李执正想着,手边落下一杯酒。 “这一批新出的酒, 刚才乔大人尝过了, 你们也试试?” 抬头, 沈荔正冲他眨眼。 李执失笑,心中平复许多:“孤尝一尝。” 他身边还坐了个神情不自然的楼满凤。这时也给自己倒了半杯, 全然没有之前滴酒不沾的模样了。 沈荔度他面容,便没有追问之前那批缎子的事。 恐怕已经接受了魏槐建议,以魏家威势先得一段缓冲时间,再从其他地方搜罗货品补上。不过以他好面子的程度,也很难承认自己的失败,不提也罢。 几人各有各的愁绪,坐在府衙后院,一时竟无声无息。 实际上,无论是何地的府衙,后院都会留几间空房,以备不时之需。 万一官员加班太晚,或天气糟糕,便可以直接在府中住下。 觅州府惯来富庶,府衙修得也算精细,院落宽敞不失雅致,倒也够他们四个人坐。 “......但孤也没料到,沈掌柜会同行商们合作。” 李执说:“江南好酒之风盛行,就算只在本地卖,想来也是供不应求。” 第134章 “当然,若是和朱夫人合作,我们两家单独吃下来,也不是不可以,甚至绰绰有余。” 沈荔低低同李执说着:“只是这些新酒交给行商,便能蔓延到大庆四方去,带动商道是其一。” “二来,行商们有自己的路子,如边境这样的地方,即便是朱夫人也不能轻易触及,但行商们却可以。” 她慢慢说着,像是在想着什么:“这样,倒也方便我们做生意了。” 楼满凤一听,当即笑了,也没了方才那点别扭:“虽然是这样说,但上好的美酒送去边关,那样苦寒的地方,哪怕只是让将士们暖暖身子,多一个人在寒冬腊月里活下来,也算行善积德了!” 太子同样赞赏:“若天下商人皆能如沈掌柜一般,孤与父皇也少许多烦恼了。沈掌柜,堪为天下表率啊!” 大庆商业发达,但管控起来,不免多了许多难度。商人逐利是天然的,若是其他酒商能有这样的机遇,恐怕巴不得将所有渠道攥在自己手里,肆意抬价。 至于买得起的只有豪富权贵,那又如何呢? 沈荔的做法虽然谈不上有多慈善,却也客观上开拓了多方商路。 行商们来自天南海北,若是有利可图,自然会巩固商道,其中好处不必多言;沈记的好酒能送往北疆驻守的将士们手里,这又是一大利处。 若是只让朱家掌控销路,恐怕除了江南、京城这样高官富商云集之处,再难去往其他地方。 李执做事手段也许温和,但眼光是敏锐确切的:“敬,沈掌柜高义!” 两人一时间将沈荔吹得天上有地上无,沈荔也不害臊——她的脸皮嘛,让系统来说,那就是厚比城墙,半点不怵。 唯独乔裴手边的酒杯,一口都没有少。 他不胜酒力,这话不是说说而已。即便只是拇指大小的酒杯,一杯也够他喝的。 刚才在酒坊品过,这时若要再喝,便很难维持头脑清醒。 这在乔裴看来,是万万不可的。 他的目光从酒杯上挪开,扫过面颊微红的楼满凤与李执,又不自觉落在沈荔脸上。 她看上去,倒是分毫未醉。 酒量......似乎很好? 又不免想到她的酒,为了销往北疆,竟愿意让渡许多利益。 乔裴深知沈荔爱财,并不以为忤,反而觉得应该。 人活一世,总该追求些什么,况且是沈荔,爱什么都是应当的。 但那样爱财的人,却肯退让至此...... 为什么? 她的酒量,又是跟谁一起练出来的? 那样多他不曾知晓的岁月里,沈荔身边坐着的,又是谁? 乔裴微微眯眼。 周钊...... 他记得,蕲州密司来报,周钊在北境违背圣令,未曾放开手脚练兵,而是一味屯田? 若做个权臣佞臣,坐实了太子对他的期望,就能更放肆些...... 更近些...... 手指在石桌上一碰,冰冷的凉意令乔裴眉心一皱。 他似乎,有些醉了。 * 又过几日,觅州府上下整顿完毕,风气一清。 驿馆内,皇帝照样坐在上首,左太子右宰相。 “......这么说,看来公主及笄,确实没有办错。” 皇帝穿着常服,坐在榻上的姿态很是放松:“谁能想到,这背后还有......这么多牵扯。” 说着话,手指拨弄着桌上的棋盘,将一枚黑子捻起。 “既然已经有了证据,儿臣......” 太子话音未落,皇帝摇摇头:“不必着急。” 这怎么能算证据? 虽说及笄宴后,皇室下令严查奎香楼以人命诬陷之事,却也没想到最后的结果会如此惊人。 原来支撑奎香楼数年间在京城立足,又扶持其对竞争对手极尽阴损手段,甚至以此为据点,发号施令、违法乱纪的,正是奕亲王! 太子眉头紧锁,复又展开。 这虽然是证据,但经营酒楼,手段不过残暴些,难道皇帝还能为此,治自己弟弟的罪吗? 既然不能,那么便要奕亲王先动,皇帝再动,如此师出有名,不必落下残害手足的罪过。 厅堂里倏然沉默下来,唯独乔裴,将茶盏放回桌上,落下轻轻一声响。 他抬头,正对上皇帝半是含笑,半是冰冷的面孔。 “臣自请,为陛下分忧。” * 这一分忧,立刻就是好几天过去。 乔裴不能不忙,皇帝为了掩人耳目,带来这里的班子除了他,就只剩贴身的一个太监。 虽说这太监识文断字,也能做些公文活路,但皇帝并不肯太给他放权。 到最后,依然是乔裴自己,又批公文,又亲去奕亲王府,说些不阴不阳的话。 只是说话,仿佛还不算非常见效。奕亲王这个人,能一路活到现在,谨慎是必要的,恐怕还得再加一剂猛药...... 他一面想着,一面和照墨回到驿站。 不远处,庭院里,若隐若现两个身影。 高些的那个,清瘦颀长,即便只是影子,也能看出气质非凡。发冠更是太子常用的青玉,而非楼世子爱用的白玉,身份便呼之欲出。 至于矮些的那个...... 乔裴并不觉出什么特点,譬如身形、发饰、站姿,他自觉自己并非通过这些判断—— 但他知道,那是沈荔。 手便不由得攥紧袖中紫檀木盒。 里面装着一支白玉簪子。 这是他在京中买下,一直带在身边的。 沈荔爱洁,身上总有些花朵熏香味道,其中又以茉莉最多。 三串小小的白瓷茉莉花攒在一处,镶嵌在簪头,高低错落有致,略一摇晃,便是窸窸窣窣,如茉莉花迎风吟哦一般,虽则只是白色,却让人挪不开眼。 美,而不是表象的美,是一种气韵的美。 乔裴一见,便觉得与沈荔相配。 用料虽然不名贵,但形状蕴意,无不切合妥帖。 虽然细心呵护,又用上好釉料刷新几次,但这支被红绒布细细包着、又在量身定制的檀木盒里装好的簪子,却显得如此不合时宜。 他远远站着,见李执犹疑中开口:“只是......” 温雅清贵的太子此时略略窘迫,他很少在人背后说这些话。只是沈掌柜为人正直,尽管聪颖过人,但要和乔相比拟,又少了些无所不为的狂妄狠辣。 如此,总是要吃亏的。 想到这里,他语气坚定许多:“只是,乔相这样的人,能远,还是远着些吧。” 说着,又忙不迭补充:“孤虽与他政见不合,但也承认他手腕高明。为官上,虽失之仁和,却也雷厉风行,有经国之才。但作为朋友、作为近人......” 他语速放缓,似乎想找出个贴切的词来:“......太过冷傲。” 冷傲,作‘冷淡傲慢’解。 第135章 事实来说,李执的评价不算偏颇。即便是游戏设定里,给乔裴的定位也差不多是如此。 楼满凤活泼骄矜、李执容华风雅、周钊桀骜豪爽...... 乔裴嘛,冷心冷肺。 若要打出他专属的he线,必须在每个关键节点,坚定不移地选择他。 只要有一次选了别人,再回头,便只能贴他的冷脸了。 玩过乙女游戏的,都知道这种设定多么变态。毕竟大家是来图个乐子,又不是来做舔狗...... 但谁让他实在漂亮?因此要求苛刻,居然也成了锦上添花,给他增添不少人气。 不过以沈荔这些时日的接触来看,冷淡傲慢......乔裴? 恐怕不尽不实也。 她笑而不语,李执只当她脾气倔,又相当自信,要凭自己的亲眼所见去判断,便叹了口气,将话题转开:“说来阿凤同我说,过几日预备设席,大约是想谢你提点,今晚也许就要上门......” 这话没什么不能被人听见的,两人于是往院外慢慢走去。 却没人发现,院外影壁垂花门后,玉白的身影。 她不反驳,恐怕,也是那样想? 又或者其实不是,她并不觉得自己冷淡傲慢......日日都去沈记,事事皆依着她,也算冷淡么? 或许确实有做得不尽善尽美之处,无怪乎她不满意,但他,但他...... 但他从未学过,如何与人亲近、如何让人满意,难道,不该被原谅一次吗? 手中不自觉捏紧了翠玉珠。 玉色上佳,上等的翡翠,是深邃又清透的碧色,衬得乔裴指节细白,近乎透明。 ......罢了。 她如何想,又哪里有多重要? 只要能达成最终的目的,她如何看他...... 都无所谓。 第77章 好梦一场 近日, 觅州府衙上下皆是一片宁静下的躁动。 在其中做事的多少都算是人精,也能看出虽然坐首位的是太子,真正做主的却是玉宰相乔大人。 虽然不知这两尊大佛为何突然驾临觅州, 但多半不是什么好事。 像他们这样的小吏,只求安分度日,不求荣华富贵,自然不会多嘴。 只是...... “照墨大人, 咱们也是实在没办法了啊!”一文书小官将照墨堵在门口,倒起苦水来, “这两位尊者气势逼人,往那一坐,咱们都不敢多言了!” “长久下来,看一本折子的时间,却只够看半本,怎么得了呢?” 他不敢直呼太子、宰相, 只敢口称尊者, 但话语里的意思已经明了。 这二位在上头斗法, 底下的小官就算问心无愧, 又怎能安心? 照墨一时无言。 要说自己大人为何跟太子殿下不和,他心里也多少有数。 里头两成是政见的确不合,三成是陛下龙心所愿,剩下五成...... 他想到这儿,不免缩了缩脖子。 那些事, 可不是他能腹诽的。 “这些日子府衙人手缺失, 的确辛苦。但百姓生计的事, 总还要诸位大人操心。”照墨熟门熟路地安抚着,“再等些日子, 今年的年礼就要下来了。” 大庆的年礼从秋天开始派发,否则大大小小这么多官员,真从年节时分开始发,恐怕要发到第二年夏天去了。 年礼是薪水俸禄的一部分,几乎占了底层官员收入的一半。 故而一提及此事,众人喜笑颜开,也忘了刚才的争执。 照墨这才松了口气。 按大人的吩咐,眼下是关键时刻,觅州府衙受万众瞩目,万万不能有松动。 虽然他不知道是什么关键时刻,但大人的吩咐,上刀山下火海,也必须完成。 如此这般想着,照墨不错眼地守在府衙里,倒也一时相安无事。 与此同时,乔裴也没有闲着。 他这些时日的懒怠表现外露,连最不擅长察言观色的皇帝也从中汲出一两分滋味来。不过乔裴实在好用,年岁正好,留给太子也算合宜,便多有赏赐安抚。 顺便,把该他的公务,又扔了回去。 这回乔裴没再推脱,如往常一样接了下来。 他手指拂过短短一截字,只是扫一眼,便霎时记忆下来。 纸条在烛火上一燎,化为灰烬。 皇帝南下原本就自有打算,太子是外头一道引人注意的幌子,他又何尝不是? 先皇共有八子,到了晚年,夺嫡风云晦暗,只剩两子。一位是当今陛下,另一位封在南边,是为奕亲王。 两人同父异母,非同胞所出,彼此关系不咸不淡,原也不算什么。 但有土有人,还是富庶之地,长年累月经营,如此的亲王...... 皇帝怎么能睡得安稳呢? 早年没有太子时,几乎是夜夜不成眠,唯恐哪日便有臣子为国体议,要求他封个皇太弟。 这些,李执不知,乔裴却很清楚。 ——因这奕亲王逐年累计的野心,几乎是他一手推动,盘根错节拉拔起来的。 想到这里,乔裴思绪不由得一顿。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阴晦暗断,这些东西是他做惯了的。 往日也......并不觉得有什么。 觅州府乃奕亲王治下最繁华之地,按本朝惯例,税赋先让奕亲王刮个五成,才能往京城送。 这样下金蛋的母鸡落在奕亲王手里,即便他没有死罪,也该有死罪了。 可惜帝王做事,不能如此随心所欲,凡事讲究师出有名。乔裴揣度他心思,几乎不用多想,便知道若是能坐实奕亲王的罪名,才叫能臣。 这便是他的办法。 本也没什么。 只是心中烦闷,就连回了驿馆也没能消解半分。 他面上神情倒是维持得好,八风不动走进去,便被皇帝身边太监叫住,说是圣上有请。 “乔爱卿,坐吧。” 皇帝似乎有些兴致,竟跟他问了两句吃穿用度,这才道:“觅州的事,你做得不错。” 乔裴坦然受了:“陛下过誉。” “然行百里者半九十,最后一步之前,都不叫完。” 皇帝半闭着眼,微微仰靠在特制的龙椅上,慢慢道:“乔爱卿,你一向懂得这个道。” 乔裴心里一紧。 皇帝信他,却也知他了解太多私密,因此在他面前从来宽和厚爱居多,从未有过这样敲打的语气。 是前些日子的怠惰?还是他一举一动中似有若无的去意...... 他眉一敛:“臣,谨遵上命。” 无非是做得更绝些,于他,再简单不过。 再,轻松不过。 * 月色皎白,盈盈如水。 乔裴行在其中,一袭衣袍赛雪的白,边角用银线绣了暗纹,走动起来,更是波光粼粼。 只可惜袍角零星几点血迹,因为时间长了,不像红梅,倒像几团污渍落在上头。 第136章 监斩这样的事,要想自己一星半点不脏手,是绝无可能的。 乔裴轻轻吸气,一旁照墨就极有眼色地开口:“大人,就快到了,这身衣裳立刻就能换下。” 他摆摆手:“......走吧。” 这会儿倒也不说无妨了。 沿着月色行车,并不算太难为,但怎么也比不上白日。 照墨驾车驾得很慢,也很稳,乔裴却不知为何,修身养性的功夫比平日差了不少,总是起起伏伏。 再走两步,就是驿站的后院。按要去乔裴的住所,从前面直进是最快最便利的。只是现在夜深,从前院进难免一路戒严,扰了皇帝父子歇息,乔裴做不出这等蠢事。 照墨便绕道从左侧花园小门进。 驿站是四方的格局。皇帝带着太子住在最靠里的内院,外头侍卫层层叠叠。 从正门向里看,左后是花园,因此左侧的厢房比右侧小些,拨给沈荔这没什么随从的人住,绰绰有余。 这也意味着...... “乔大人?” 乔裴抬眉,心道天意如此。 大半夜没睡觉的沈荔,乍然出现在他面前。 沈荔做了一辈子夜猫子,来大庆适应了很久,才习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规律。但到江南认了师傅,被带坏却很容易。 池月独身居住,又随性惯了,日夜颠倒是常有的事。沈荔跟她几乎一拍即合,很快混到一起去,不到日晒三竿绝不起床的。 今晚也是同样,因为试菜太晚,怕就那么睡了不消化,两人先是假模假式地比武,又斗棋,最后沈荔给她唱了几首流行曲,调子把池月吓得不轻,这才被赶了回来。 不巧,正撞上乔裴。 她鼻尖一动:“乔大人受伤了?” 似乎闻到些血腥气...... 乔裴微微后退一步,眉目顺和地垂下:“小伤,沈掌柜不必挂怀。” 照墨就站在旁边听他胡扯。 那是小伤?压根就没伤吧! 分明是为了让奕亲王慌不择路,自家大人草蛇灰线,从亲王长随一外室之子着手,意欲以小动大。 这种人家的少年,稍有差池,便是个张狂恶少,只要有心,什么样的罪名找不出来? 且是外室子,而非正室,平日消息往来本也不多。那长随得知消息再赶来,已是人头落地,再没有可纠缠的,只能回去哭丧一般,报给奕亲王听了。 若不是自家大人监斩时站得太近,恐怕一丝血迹都不会有。 沈荔点点头,乔裴以为已经蒙混过去,却又听见她问:“乔大人缘何受伤?” “......一些无谓匪徒,偶然碰上。” “寻常匪徒也能叫乔大人受伤?”沈荔挑眉,“毕竟,你身手那般好。” 她忽然称‘你’,语气间亲密尽显,乔裴目光骤乱,几乎语无伦次:“只是小贼......事出突然,我与照墨并未防备,总之......” 照墨:? 照墨安然站在一边,甚至更往后退了半步。 苍天有眼,可别让这两位想起他来。 沈荔微蹙着眉,她不大知道乔裴一向在忙什么——政务这些,那就是彻头彻尾的文言文,即便给她看了,她也不一定会懂。 但受伤,这是显而易见的事。 乔裴还在那儿编呢:“......实则我也不常见血,偶然一次,心绪不宁.....” 他小心翼翼抬眼去看沈荔表情:“也许,夜不能寐,并非不可能。” ......还‘夜不能寐’呢! 沈荔自己都没察觉,她轻轻剜了乔裴一眼,这才回身到自己房里,须臾便拎了一只酒坛子出来。 乔裴信口开河,她实在是一个字都不信的。 一则他自己身手不俗,沈荔见识过;二则江南篇章里,自是他运筹帷幄的高光时刻。 若是周钊、楼满凤这样的人物受了伤,似乎也能算其勇气的勋章;但李执、乔裴这样的角色,既然是智斗,自然不会安排他们随便受伤的。 乔裴余光注意着她手中那坛酒,心思百转。 这酒......不知是工坊所出,还是她亲手酿制? 若是亲手酿制,专程拿出来,又是什么意思?是礼物?要赠予他? 又或者,只是拿出来,要送到别的地方去? 说起礼物,那只簪子还在他那里存着,似乎也不是个办法,该重新找个机会送出...... 不过,方才她细细问我受伤的事,莫非是觉得不体面,又或看出我的谎言,要与我割袍断义......送酒断义么...... 胡思乱想,其实也只是一瞬间。 再一错眼,沈荔已经走上前来,将酒坛塞进他手里。 “既然睡不好,就喝些酒吧。”她话音里有些微妙,仿佛的确不太信任他刚才‘夜不能寐’的话,“熏走血腥气,总能送你一场好梦。” 送他一场好梦...... 乔裴接过,低声应了:“好。” 若不是梦,岂不更好? 第78章 谋逆 从那日与乔裴偶遇后, 江南似乎一下紧张了起来。 不说旁的,光是原先销量无甚波动的新造酒,一时都有些卖不出去了。 她虽然不能算是什么洞察人心的政治谋略家, 但只消看看每日采购米粮的用价,便知道这里不大太平。 朱夫人更不用说,连连来信,却不敢上门。驿站里毕竟有皇帝坐镇, 就算她一开始不知,但看太子在觅州府上下忙活, 也能猜出一二。 太子这样的身份,竟也露在外面,想来江南还有更大 如此,连叫沈荔出来一叙都不大可能。 这日,沈荔晨起洗漱,红袖在一旁陪着。 原先她是奉了主家的命, 来伺候这位沈掌柜的, 却不料人家压根用不上自己。 虽说是京城来的富商, 但平素铺床箱、收拾衣物、漱口洁面, 都亲身上阵。 这在红袖看来,是很奇怪的。 要知道,即便是朱夫人,身边也是八个丫鬟随身伺候,不贴身的更不知凡几。如非必要, 恐怕连脚都不会沾地。 这位沈掌柜——正如大小姐朱鹮所说——确实不一般。 不一般的沈荔洗完脸, 托着腮看了片刻晨光, 忽然道:“红袖,叫周雨他们过来, 就守在院前吧。” 红袖一愣,随即应了:“是。” 心里却很疑惑,这是为何? 周雨几个自从来了江南,便没有什么差事在身上。 平时总是分出三人随沈荔活动,另两人便在外头探听各种消息,偶尔也出借给太子、楼世子用一用。 但无论如何,沈掌柜从未管束过他们什么。 因此几人领命过来时,也有些困惑。 “就在院前守着,要吃喝的,我这院子里有间厨房。”沈荔说,“这几日,都不要往外走动了。” “究竟是为何......” 也有人想追问,但很快被周雨压了下去。 这位军衔最高的副统领面色严肃,不复平日说笑之态:“我等明白,必不为沈掌柜添烦。” 第137章 沈荔点头,也懒得解释。 她没有证据,全凭猜测,最多加一点剧情预知的金手指。 《云水录》的剧情结构,大致就是总——分——总——分的模式。 先是在京城地图将众人认个脸熟,接着立刻就进入分岔路。 江南地图的最核心内容就是谋逆,具体是谁沈荔忘了,只记得肯定是个姓李的。 窝里斗嘛,不是异姓上位,那就谈不上战争,只是权谋斗争了。 她倒不算十分紧张,一则这只是个丰富太子人设的剧情桥段,二则她和皇室的联系,要比剧情里更弱许多,总不至于牵扯进去。 不过明明知道有谋逆,还是要不小心提防。 别的也就算了,要是被随机砍了一刀送上西天,那岂不是太冤? 再则,被误认为是谋逆造反中人,也没什么好果子吃。 这几个兵士都是周钊派来的,牵扯其中,首先就要害了自己统领的命。 领兵在外的驻边大将,最不能失了圣心。 因此周雨几个很是听话,这几日连她的院子都没出过,平素吃睡就在耳房。 驿站里的气氛也正如沈荔所言,愈发紧绷。原本四处走动的侍从婢女不见踪影,即使偶尔见着几个人,也都是紧绷着脸。 要想内外进出,更是管控严格如铁桶般,就连周雨这样的熟面孔,也要再三盘查才肯放行。 红袖不由说:“亏得沈掌柜料在前头,否则我们要是从外头回来,还不一定能不能进这驿站的门呢。” 周雨点头:“在驿站里被拘着,虽然行动受限,好歹能洗清一半嫌疑。” 被人盯着,虽说有些恶心,但至少事事留了痕迹。 再有秋后算账,当也算不到他们这些人头上来。 他看了看天色,估摸要下雨:“叫人把沈掌柜晒的那些东西收起来吧。......也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了。” 红袖点头:“我去收。” 沈荔在院子里晒了些果干,因为用糖不少,耗费不菲,故而他们几人都帮忙盯着。 等红袖几人收完,分门别类摆好,已是傍晚。 日头一落,偌大的驿站院子里悄无声息。 小厮丫鬟们走过,也只能听见衣摆静悄悄的声音。 几人都有些松懈,以为不会再有大事发生。加之天色确实已晚,众人便四散回屋,正要歇下。 但躺了一炷香,半梦半醒之间,却忽然听见吵嚷的声音。 依稀能辨别几句,仿佛在说什么“中毒......吐血......”的话。 转眼,火光大亮,竟是被人一不做二不休,放了一把大火! 小院立刻被惊醒,沈荔起身时,周雨几人已经穿戴整齐,将院子团团围住,确保没有陌生面孔混入其中。 红袖则守在她屋内,见她醒来,快而小声地说:“后面院子里,有个试膳太监吐血,说是喝了毒酒,已经不行了。” 那难怪了,试膳太监吃的是皇帝前头一口,他中毒身亡,说明有人要害的是皇帝。 不过话又说回来,明知有试膳太监,还会直接在饭菜里下毒吗? 她坐在正厅里,远远都能听见驿站乱成一锅粥。 天边火光浮现,又是喊打喊杀的声音,好在一个时辰不到就消了下去,火光也隐匿起来,不见踪影。 “结、结束了?”红袖喃喃问。 沈荔正要开口,又是一阵兵甲碰撞声,间或有破开血肉,那种叫人听了便骨髓发冷的声音。 她闭口不言,只攥紧了红袖的手。 红袖的手好冷。沈荔想。 又或者,是她自己的手太冷。 又闹了半个时辰,外面安静下来。 沈荔带上蠢蠢欲动的周雨,又留红袖几个人看住后门,便往前院走去。 刚到门口,从东面冲来两三个丢兵弃甲的人,披头散发,面目模糊,不知是汗还是血,将发丝蒙在面上,竟像是已死之人复生过来一般。 沈荔一时僵站,不敢动作,周雨将她拽回来,与此同时,那几人身后又蹿出一列亲卫,无一不是面目狰狞,劈刀砍下。 斩首的斩首,穿心的穿心,有一个被捅破了肚子,白花花肠子混着脂肪涌出来,一路淅淅沥沥,热气腾腾,淌到沈荔面前。 这人倒下去时,面容从发丝里露出来。 眼睛瞪圆,身量也不高,看上去年龄不大,不过十来岁。 大学都没毕业的年纪。 周雨半挡在她身前:“沈掌柜,不如我们还是回去坐下,吃些东西,休息片刻。” 他语气竟有些轻松,不知是不是看见谋逆之徒毫无反抗之力的缘故:“看上去一时半会儿没完呢。” 沈荔沉默着回去,动了动嘴,想说些什么,却觉得口舌黏连,说不出话来。 很快,驿站里的动静便彻底沉寂下去。 她站在院中,听着侍卫前来传话,说是奕亲王下毒谋害皇帝不成,便起兵谋逆,意图火烧驿站,篡位登基。 好在有亲卫左右坚守,太子、乔相与诸位将士里应外合,保得陛下平安无虞。 一副藩王谋逆被捉的图景,栩栩如生在她眼前展开。 “只是近几日,还是不要过多外出的好。”亲卫知晓这位沈掌柜常常外出酿酒,好意提醒,“外头也不太平。” 沈荔答:“......知道了。多谢。” 她闭目片刻:“周雨,关门吧,今天应该也不会有客人来了。” ......方才的血,还在院前空地上。 热意仿佛未消。 什么权谋夺嫡、决胜千里之外......一家子窝里反,跟旁人又有什么干系?哪里就配得上那么多活生生人命...... 算了。这毕竟不是她的世界。 她的世界,不会这样...... 毫无人性的残酷。 * 藩王之事尘埃落定,太子和乔裴两个人忙得要命。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有人搞了破坏,就有人要善后。 偏偏觅州府跟他二人打交道最久,不得不一力顶上。 楼满凤也很忙,原本走上正轨的绸缎生意因为这桩事,忽然又起了波折。 原本两人商量着,要去南市场的夜市逛一逛,此前沈荔忙着酿酒,好不容易最近有空,反而是楼满凤不见人影。 不过有魏家兜底,无论如何,不会出什么大问题,沈荔并不那么担心。 池月倒是置身事外,还有闲心招沈荔去喝酒,见她神色有些难得郁郁,还出言安慰:“这事,你见得多便不奇怪了。” 说着,便聊起前朝末年的事情来。 俗话说,荒年饿不死厨子,池家既然有厨道传承,便也侥幸从前朝末年的混乱中存活下来。 她道:“这都算好的了,你瞧不起窝里斗,但人家窝里斗至少杀的也是自己人。” 据她说,池家原也不是江南人士,祖籍在更西面的地方,只是前朝末年各方厮杀,百姓流离失所。 第138章 更别提丢在其中的无辜性命,可能一夜起来,便见爹娘亲朋为了一口吃的,被兵丁误杀,全家就孤零零只剩一个。 只剩一个,还不如死了算了。 “就算是手里有兵有粮,难道就会有好结果?”池月将酒杯往她跟前一推,“岂不知成王败寇,胜者手里的命,又哪里会少?” “总之,你我过自己的日子,少管别的烦心事,这也就是了。” 她动动手指,最终还是摸上沈荔的头发:“真要管,哪里管得过来?” 她们这头喝着酒,觅州府衙,太子几人也正在用饭。 只是衙门里坐着,总不像个样子。 他身份毕竟不同,只能跟乔裴对坐,两人只是干巴巴吃着,似乎连味道都品不出来。 “许是忙了太久公务。”李执沉吟片刻,道,“不若我们回驿站去,和楼世子一起用?” 楼满凤今日也是难得在驿站里,李执想,也许他那头的事已经忙完,想必有楼满凤在,桌上气氛也能轻快一些。 乔裴无可无不可,点头答允,两人便又回了驿站。到了楼满凤院门口,一问,却听说他人在沈荔处。 乔裴脊背一绷,人不自觉更挺拔了些。 李执虽没有他那样过激的反应,却也想起前几日他和沈荔的暗语,希望她能少和乔裴接触。 正是进退两难,沈荔身边的周雨从里头出来,说是门口小厮回禀后,沈掌柜请两位一道进去。 “......他这是怎么了?” 李执一进门,便挑起眉来:“吃多了酒,醉了?” 楼满凤趴在桌上,脸颊从胳膊间圆鼓鼓露出一小团,红润满面。 要不是眼睛半睁着,李执还以为他已经醉晕过去。 他心念一动:“怪不得沈掌柜请孤来用饭,原来是打着这样的注意。” 沈荔假装惶恐:“民女岂敢?只是打量着殿下心软,好说话而已。” 语罢,两人都笑起来。 乔裴落在太子身后半步,耳边听着笑声,唇角却冻住一般僵硬。 李执心软,好说话...... 那他呢? 残忍,无情? 楼满凤虽然醉酒,但没过多久,似乎又清醒了过来。 他听着几人谈论觅州府衙的公事,沈荔偶尔说些话,仿佛很得了李执和乔裴认同。 她就是这样的人。无论什么,都做得很好。 所以要配得上她......至少,也该有一技之长,才能勉强挤入行列之中。 他刚一走神,便被李执趁机拖起,甩给侍卫,起身离座。 李执本也不饿,只是在府衙里用饭,心境始终不渝。只是在沈荔这儿坐一坐,就好了许多,便替她顺手解决楼满凤,还小院一个清净。 眼看要走了,楼满凤又耍起赖来。 他神思不属,仿佛纠结着什么一般,冲沈荔伸了伸手。可惜被侍卫箍着,挣脱不开,神情也沮丧下去。 再抿抿唇,言语间,依然勉强保留着同她的亲昵:“沈姐姐,我先走啦。等那头事情办完......” 他目光垂下来,见沈荔的笑容一如平常。 楼满凤看着看着,骤然有些鼻酸:“......那时,再来见你。” 这两人都走了,其余人自不会来打扰,这院子里眨眼便只剩沈荔和乔裴两人。 月色正好,满院桂花树也落了碎金,香气浮动间,仿佛能见金色香风,轻描淡写在半空舞动。 但气氛凝滞。 这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乔裴暗自回思。 似乎,从这之前,就已经有些端倪了。 沈掌柜不喜他。 乔裴想。 今日也没有同他说笑,没有朝他这里多看一眼。 也许是那日太子的话起了效果,也许是更早,她就已经察觉自己人品不堪。 总之,她不喜他。 这种时候,他当然是不愿引人注目,尤其沈荔注目。 但事与愿违。 手指蓦地一紧。 乔裴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腕间玉珠磕碰,发出当啷一声轻响。 糟糕...... 沈荔听见那声响,果然扭脸看过来。 目光定定,仿佛素日在沈记,忙得累了,便看上一会儿乔裴。 那样漂亮动人的一张脸,光是看看,都能消疲解乏似的。 他倒是没什么波澜,一如既往,平和安定,像一枚上好的玉石,温温润润,伫立天地之间。 即便谋算着什么,也总叫人觉得光明正大,被算计许多,也不该怪他。 乔裴被她看得久了,似有不解,偏头过来:“沈掌柜有话要说?” 沈荔嘴角一提,微笑起来。 有的东西,不是死死握在手里,就一定能完好无损的。 她很清楚这个道。 所以,不如讲话说尽、说明。 因此她问:“你早知道我不是她,对不对?” 第79章 坦白 “我想以乔大人的聪慧, 早已经有所察觉。” 沈荔垂眸,手指在桌边轻点:“却不知道为什么,始终没有说穿?” 乔裴不做声。 心中却一片疾风骤雨。 与其说察觉, 不如说,是沈荔——面前的沈荔,印证了他对这世界的猜想。 上京、开店、定亲、江南、漠北...... 乔裴已经活过三次。 每一次沈荔存档重来,他都保留着上一次的记忆, 重新作为【宰相乔裴】,等待着她的到来。 倒不能说是一模一样, 毕竟每次做出不同的选择,发展的路径便会不同。 但总归,大同小异。 对于乔裴这样聪慧的人,一旦有了记忆,很快便能推出这世界的关窍。完全相同的开局、固定不变的问题,以及一定程度的奖励...... 可怜他并没有游戏这个概念, 只觉得这些设置, 似乎无限贴近一场——一场考试。 考验的是谁, 做题的是谁, 尚且没有定论,但他已然有些猜想。 而若能在这次考试中交出一份不错的答卷,又能够获得什么样的奖赏呢? 乔裴能想到的最佳,莫过于从这样的循环往复中脱离。 也许在旁人听来,无限轮回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 无限的生命、无限的时间, 连年龄都限定在二十来岁, 不及而立之年。 他在这样的世界里, 手握权势、地位尊崇,似乎也还是个被选中的重要部分, 等待着做题人的研究与关照。 但,为什么要等待旁人的审判? 最让他难熬的,不是过程,而是未知的结果。 三次重复,几经排查,很容易就能发现连接他、北安侯世子楼满凤、云开军统帅周钊、当朝太子李执的那个人,是京城沈记的掌柜。 这掌柜此前也一直叫作【沈荔】,虽然开了一家叫沈记的食肆,却没有几时在铺子里。 从行为轨迹来看,似乎更注重和其他几人建立联系。 乔裴便知道,他们几个,正是这位【沈荔】要做的题。 第139章 前几次很显然,算是失败。有时香消玉殒、有时含恨而终,总之谈不上圆满。 每每这位【沈荔】收获一个不堪的结局,世间万物便随着她的失败,重新来过。 但,如果成功了呢......? 如果【沈荔】做完了题目,又会如何? 世界从此消失?所有人都在二十来岁灰飞烟灭? 如果她不再做题了呢? 乔裴活了二十多年的这个世界,会从此顺畅地流逝下去,还是永远、永远,停留在她放弃的那一瞬间? 那他呢? 每一次都能保留记忆再次循环的他,似乎格外有些不同。 那么在这世界僵滞不前的无限时间里,他是否,也会保留思绪,成为一个仿佛永生的疯子? 又或者勉力祈求她的继续,以致有那么一两道题目,被她答了出来? 那些被她成功做出来的题目,是否能得幸苟活,乃至去往另一个世界? 如此说来,倒像古往今来皇帝们所求的——成仙。 而【沈荔】,便像一个下到凡间渡劫的仙人...... 一个不擅男女情爱的仙人。 乔相的行动力非比寻常,厘清这一切后,便做了万全打算,要主动结识这位【沈掌柜】。 然仙人做事,怎是他能操纵的? 尽管第二次循环就有了记忆,但乔裴依然只能做到被允许做的事。 譬如在秋雨夜,因为种种原因经过沈记、进门去点上一碗小葱拌豆腐、见【沈荔】独身做生意,留下二十两银子...... 最后,看着她飞蛾扑火般嫁给太子,却因为名声不显被冷落,在深宫中销声匿迹。 第三次,则看着她远赴漠北,种种做法被疑心是北戎奸细,与周钊互无信任,最终被一箭穿心。 虽然称得上一句凄美,但乔裴作为这凄美爱情之中毫无选择权力的配角,说实话,心里并无半点波动。 就算有,也只是竭力思索自己多番靠近,为何半点改变不了既定的路线。 最终得出的结论,便是这世界是围绕【沈荔】展开的。 只有她的决定是至关重要的,其他人,便如路边草芥,只能随风而舞,日晒雨淋,皆不由己。 明确了这一点,便只剩最后一条路。 接近她。 既然任何外力都无法动摇,那么乔裴只能尽力和【沈荔】建立深刻、无法消解的关系。 毕竟,在楼世子、太子、周将军之后,应该轮到他这道题了,不是吗? 那个雨夜,他迈步进沈记,虽多少觉得有些出入,但也依然顺着前三次的轨迹,向她讨要一碗小葱拌豆腐。 沈荔却说:“店里没有豆腐。” 四次循环往复,这是他第一次,听见沈荔有了不一样的回答。 从这一夜开始,一切都不一样了。 乔裴不是愚笨之人,甚至跟愚笨二字半点关系都扯不上。 见微知著,再没有比他更厉害的人。 若说曾经的【沈荔】遵从着一套既定的行为规则,虽然比他们这样的人更自由,但也只是有限。 那么这个沈荔、这个沈荔...... 她分明是不一样的。 除了随心所欲的态度,和对美食一道的偏爱,其说话做事,又可见超前的眼光和深刻的判断。 但真说起读了多少书、对古籍多么倒背如流,她又实在谈不上。 虽然乔裴也不认为经史子集就能概而统揽天下人才,但既然不是用他熟知的古今典籍堆出来的人才,那么那些才干、魄力和眼光,必然有另一套培育的模子。 换言之,一套截然不同的教育体系。 有了这个引子再往下想,很难不去怀疑她的来历。 更何况,是一开始就知道这世界有异的乔裴? 沈荔能从他的接近里察觉乔裴的异样,难道还不允许对方也是如此? 她不是那样霸道无能的人。 相反,沈荔一向自评心胸开阔,舒朗洒脱。 沈家大小姐,说出去那也是首都响当当的身份,不是照样说不要就不要了? 就算一开始众人只觉得是一家子闹笑话,但看她妈沈涯女士的决心,跟她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坚定,多少也有些幸灾乐祸。 不一定跟沈荔有仇,但看她出丑,也是乐事一桩。 即便如此,她依然坦然自若地在海外做学徒,有旧相识特意来看乐子,也照样下厨服务,并不以为是非常丢脸的事。 所以,被乔裴欺瞒、利用,也不应该是一件大事才对。 他所作所为,甚至比不上原来那个设计将沈荔赶出餐厅的经。 不说利益受损,乔裴反而帮了她许多。 她一向算得清楚,看得也开,却不知为何,有些...... 烦躁。 即使面对乔裴秀色可餐的侧脸,也无法消解的,烦躁。 “乔大人本不是平易近人的性子,却一见面就待我和善,蓄意接近,难道不是因为有利可图?” “否则的话,我并不知道自己有什么过人之处,值得乔大人如此放低身段。” 眼前落下几粒桂花。 乔裴手指一动,指腹碾过金色花蕊。 很痛。 他知道沈荔口齿是很伶俐的,平素总能将人哄得开颜,那时面对奎香楼,同样是心志坚定、反应灵敏。 但当自己站在她对面,那张熟悉的脸上,柔和神情一消而散,眉目间竟显得冷冽。 很痛。 他辩无可辩,嘴唇开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从一开始,你察觉到我的异样开始,就已经下了决心。”沈荔盯着乔裴的眉峰,实则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只是一股脑地将自己的分析摆上台前,“那日留下二十两银子也好,中秋当夜,补上的二十两银子也好,都只是要将自己和沈记挂上钩,也就是——” “和我产生关联。” 她说到这里,提及自身,不由得轻轻一笑:“还好,我不是什么自视甚高的人,否则岂不是要怀疑,乔大人竟是真的心仪我?” 一字一句,咬字比平时更硬,更冷。 乔裴下意识反驳:“并非......” “乔大人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沈荔打断他,语速逐渐加快,语气也更生硬许多:“我的异常?乔大人究竟见过多少个【我】,才会觉得这一次的我是异常的呢?” “既然如此,乔大人又岂会不知,这世界本身的异常?” “所以接近我,自然是想探究我、调查我、审视我,从而找到解决异常的办法......” 沈荔顿了顿:“......仅此而已。” 她不想讲得太难堪,却已经讲得很难堪; 她不想说得太明白,好在,也没有办法说得太明白。 游戏、穿越、时间线的循环,其实乔裴已经知道得大差不差。 第140章 至于其他的,譬如她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这连沈荔自己都不知道。 她看着乔裴水盈盈的眼,忽然放慢了声气,轻轻问:“如果乔大人在我这里,永远得不到想要的东西——” 她目光向下一闪,捕捉到男人手背紧绷、青筋毕露的瞬间。 转而唇角微扬:“看来我是不必问了。” 风簌簌吹过,石桌面原有的桂花被一卷而空,树上却又落下许多。 桌上,手上,衣衫上,一片浓烈桂花香气。 ......但属于沈荔的香味,应该是茉莉才对。 乔裴不合时宜地想。 他发现自己有些走神,尽管这并非一个合适的时机。 但思绪,总是很难控制的。 沈荔的神情越是冷淡,话语越是尖锐,乔裴就......越发难以控制自己,回想过去,那些柔软,温暖的时刻。 好像这样,就能从当下的痛苦中逃离一瞬。 而之所以痛苦,是因为他所作所为,的的确确如沈荔所说,居心不良。 他无可辩驳,因为他确然是这样做的。 因为自己切实做过的事后悔,甚至到了不敢面对现实的地步...... 他并不是这样的人啊? 乔裴难得如此审视自己,却十分困惑。 他对世间万物的评判,从来只看价值,因此也足够客观,足够冷静。 即便是最开始,沈荔点穿他知情,乔裴也并不觉得到了末路。 因为说到底,沈荔是个非常、非常善良的人。 这简直不必抽丝剥茧,是肉眼就能看出的简单事实。比起他、楼世子、太子乃至周钊,沈荔实在是个过于善良,在乎旁人的人。 这大概与她来处不同也有关系,但性格里温和的底色是实打实的。 既然如此,即便一开始得知乔裴隐情,心中厌恶,却也不算什么大事。 恐怕百般恳求之下,以她的心软,不说一起离开,至少也能知道这一方世界真相。 即便只是这一点进展,对乔裴而言,也比当下处境好太多。 但真正到了这一步...... 真正面对她的怀疑、冷淡、厌恶...... 乔裴手指攥紧,却忘了珠串不在掌心,兀自掐出道道血痕。 “我......”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如失水的桂花,“一开始或许是、的确是,我无从抵赖,但后来......” 怜悯也好,他有许多,预备等日后再讲的话。 那些用于算计她心软的话,这时竟想不顾一切,倾倒出来,将所有循序渐进都抛之脑后。 竟然、竟然,一到面对沈荔时,他总是做出太多用‘竟然’来形容的事。 但哪怕只是一丝半毫怜悯,让她不再用那么、那么毫无柔情的目光,审视两人所有的回忆...... 也比现在要好百倍,千倍。 “后来的事,其实有那么重要吗?” 沈荔的声音依然很轻。 乔裴喉头一紧,目光随着她慢慢抬起,迟迟说不出一个字来。 沈荔从桌边起身,抖了抖裙摆上的桂花粒。 她目光一怔。 忽然之间,她意识到,又是一年秋天了。 堪称漫长的时间里,乔裴带给她的,倒也是快乐居多。 即便一开始...... 一开始的异样,她不是不知道,不是没有留心,只是,那时候乔裴对她而言,只是一个角色,一个好看的、有些关联的角色而已。 如今再回顾,却像一根刺。 越想拔出来,就扎得越深。 沈荔知道自己是一个固执的人,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是如此。 一开始看中的苹果,即便沈涯女士再三科普,说那看上去就不是最好吃的,她也一定要拿到手。 一开始挑中的小提琴,即便朋友们都说很难练、很痛苦,也不会放弃。 一开始确定的梦想,即便她哥哥沈椎都已经放弃反抗,她却一定要坚持。 难道不放弃就一定比放弃要好? 沈荔并不清楚。 她只知道,后退一步,她就不再是自己。 一开始就充满算计和利用的关系,再如何修补,难道就能焕然一新? 她并不相信。 “既然乔大人没有别的要说,今天就到这里吧。” 她慢慢呼吸着,将桂花的香气深深吸进胸膛,心也渐渐静下来。 “我也没有什么......要和你说的了。” 第80章 出师 桂花越落越多, 沈荔探探天气,一日出门时,顺手买了两件外氅回来。 “眼看着是越来越冷了, 沈掌柜还要每日出门吗?”红袖问。 沈荔套上外裳,又加一件银灰鼠裘,这才觉得温度适中:“要去呀,总不能让师傅来找我吧?” 她依然忙得脚不沾地, 每日要按时去师傅池月那里报道,回来以后, 还要抽空去朱家和朱夫人见面。 先前藩王造反一事牵连太多,两人交流断绝,堆积的事都攒到了现在。 不过她倒是从朱夫人那里听说一个奇妙的消息。 关于烟雨楼邱家。 这些时日,邱家的境况并不算好。 甚至于,因为将手里可流动的金钱全部投入,酿了一大批新酒出窖, 却因为沈荔横插一脚而滞销, 显得不如往日远矣。 “不过, 却没人见过邱啬。”朱曼婷给沈荔添了半杯茶, “他们家承诺的新酒迟迟不出,原先下了单子的酒楼都上门去,却发现邱家已经人去楼空。” “跑了?”沈荔挑眉。 “跑了。我原以为是在这周遭庄子里藏着——就这一两天的事,跑能跑到哪里去?” 朱夫人捻起一块点心,却不吃, 只是在指尖看着, 仿佛邱家邱啬也只是她指尖的一块点心:“但这两日却听到风声, 说是......他们也插了一手。” 话语之间的沉默,实在暗含了许多意思。 沈荔抬眸看向她, 便得到了朱夫人认同的点头。 要说插了一手,以邱家的体量和最后的结果,恐怕是一件大事。 但江南发生的大事,除了奕亲王,难道还有第二样? 也正因如此,沈荔很是不可置信:“他......怎么敢......” 转念一想,又觉得没什么可惊讶的。 邱啬为人狂妄,又对朱夫人事事压他一头极为不满,头脑发热也不是没有可能。 “难怪......”她想起那日驿站起火,试膳太监中毒身亡,“若是邱家好酒,被采买上贡也不是不可能。” “这样一来,事情便都清楚了。”朱曼婷道,“他被人找了去送死,恐怕还以为是什么上好机遇——上达天听,成为御品贡酒,自然是一步登天。” “只可惜......”沈荔用手背贴了贴茶盏,发现已经变凉,“反而成了死棋。” 朱夫人还在细细回想:“那时朱家尚且没有开始大张旗鼓做酒行生意,江南酿酒,唯烟雨楼邱家为尊,一枝独秀,因此被人挑中。” 第141章 却没想过,若是为了讨好,奕亲王大可抢了他的方子,夺了他的酒行,将这顶顶好的生意变成自己的。 一个姓李的亲王,在江南盘踞多年,何必退而求其次,让邱家代为行事? 再者,皇帝既然是微服,又把太子顶在外头,岂会让奕亲王轻易得知此事? 不过反过来想,明知试膳太监的存在,却依然奉上明目张胆的毒酒;明知皇帝来意不善,却依然大张旗鼓行事...... 沈荔手中茶盏,泛起一圈微微涟漪。 恐怕奕亲王,早也不打算活了。 “不过邱家人不见了,烟雨楼还在。”朱曼婷看她神思缥缈,轻描淡写道,“也不知道那位是怎么想,要留?还是要着人代管?” “姓吴的畜生也来过几次,玉儿虽念旧,但也心里有数,未曾会。” 光听称呼,就能听出朱夫人显然更记恨自己二女婿些。又或者,该称为前二女婿。 于她,商业竞争百无禁忌,能人居之,手段下作——她又不是没有不择手段过。 却容不下自己人的背叛。 毕竟据沈荔所知,朱玉已经准备和她的夫婿和离。而古时的和离又不像现代的离婚,要细细分割财产,一丝一毫都有法律规定。 这时候,不过是谁大谁有。 眼下,有的自然是朱家,因此朱玉的丈夫在和离中分不到一星半点的好处。 以朱夫人的脾气,能让他净身出户,都是心有大善。 不过听畜生二字,就知道朱夫人大约是不准备手下留情了。 沈荔对朱家家事不感兴趣,只说邱家:“他们家的酒卖得如何了?” “订单是一窝蜂地接,人不见了,东西却交不出来。”朱曼婷轻笑,“再过些天,下了单子的恐怕都要上吊了。” 按她的想法,自然是往死里拖,才能将自家的利益最大化。 且不提这群在邱家下单子的人,本来天生就已经是朱家的对立面,光说眼下,邱家眼见是产不出新酒,而知晓方子、能接盘的便只有朱曼婷。 拖得越久,开价越高,自然赚得越多。 只不过,跟沈荔交往日久,她也算看出来,这位朱家的大恩人虽然不说仁善慈心,至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若要往死里拖,底子厚些的好说,剩下的难免就要更窘迫许多。 毕竟要做到自己颇有盈利,又能得人人称道,这般尽善尽美的程度,实在耗时耗力,还不一定能成。 故而她往日出手,也是不留情面,有时简直杀机毕露。 朱曼婷张了张嘴,心道若是沈荔不支持,也就罢了。 毕竟是沈掌柜,救朱家于水火,又跟她有亲密无间的合作,长期来看,总是不亏。 便是让几分利,哄她一笑,又如何呢? 却没想到沈荔轻声说:“为今之计,自然是拖字诀。先试探一番,能不能将邱家酒行、酒坊收拢,再说单子的事吧。” 她这话,也不过是把朱曼婷的想法包装一番,用和缓的说法讲出来而已。 “我还以为,沈掌柜要劝我慈悲为怀。”朱夫人含笑道。 “原本是这样想......但是,又觉得徒增烦恼。”沈荔说,“当初邱家设下圈套,人人皆知他偷窃朱家酒方,却还是愿意去邱家下订单。” “虽然商人逐利,但今日占了上风的是朱夫人,要回头惩治这份不义,也无可指摘。” 她说到最后,声音渐弱,手贴着杯壁,却迟迟未有动作。 两人见面,照例是坐在凌云阁里。 因都不嗜酒,桌上不过几碟精细点心、小菜,配朱夫人自己存下来的好茶叶。 朱夫人夹了几块小菜放进碗里,顿了顿,将筷子端正放好,抬头端详沈荔的神情。 ......按说这位沈掌柜神思敏锐,往日被这样细细端看,恐怕是立刻要笑盈盈反问她‘朱夫人有话要说?’的。 今日却,似乎不大对。 果然,朱夫人想,她有些走神。 其实人之心神起起伏伏,是寻常事,即便朱曼婷自己,也不敢说时时精神抖擞、谨慎戒备。 但沈荔——自从与她认识,便从未见她低落消沉过。 她总是精力十足,连懒洋洋的模样都少见,仿佛不会累一般。 从到江南至今,怎么也算不上一帆风顺,朱曼婷却很少见她抱怨、不满、愤懑。 就算是现在,朱曼婷看她神情,也并不觉得有太多变化。 只是她善度人心,观察细致,又和沈荔交往许久,总归体味出一些不同。 朱曼婷自觉两人也算有些交情,于是直接问:“沈掌柜是否有烦恼?” 沈荔回神,自然地又端起笑容:“朱夫人何出此言呢?” “我观你神情,仿佛在想一个难题。” 沈荔默然。 她学着朱夫人的样子,夹了几块小菜进碗里,却提不起什么胃口。 这可是天大的事,毕竟沈荔无论在哪里,对吃是从不怠慢的。 如此,她自己也意识到朱夫人所说。 自己好像是有些烦恼。 “......我被人骗了。”她摊手,“尽管一开始我就有所察觉,一直清楚他在骗我,但当一切都摊开、说透......” “依然,有些不愉。”她说。 ......甚至难受。 原本沈荔并没有把乔裴的事放在心上——并非嘴硬,而是的确如此。 她要忙的事情太多,想到食肆酒行银钱,想到京城沈记,想到回家,便想不起乔裴来了。 可是她也并非时时都那样忙。 等略微闲下来些,有了空余,坐在桌边品着茶,忍不住要想—— 江南凌云阁的点心,比起京城,到底欠缺两分。 这样的茶点,乔裴吃惯了她的手艺,又怎么尝得惯? 如此,便不免又要想到他低垂的长睫、柔白的侧脸。 想到他平和端方的神情,被她打趣‘乔大小姐’时候,红玉一样的耳尖。 想到他居然骗了自己那么久,从未想过要坦白。 若不是被她拆穿,还不知道要瞒到什么时候。 就算再次想起,沈荔也并不生气。 可能因为她早就知晓,可能因为乔裴并未因此伤她分毫。 但不生气,却耐不住心中酸涩。 对面朱夫人忽然拊掌而笑:“沈掌柜,如此才是成大事者。” “......哦?这又是从何说起呢?” “沈掌柜不嫌我多话,我便直说了。”朱曼婷咽下一口茶,清清喉咙,“依我看来,沈掌柜经营沈记,一路应当也有不少磨难,但总归还算顺当,全凭自己能力,也一路扶摇直上,到了今日。” 沈荔听她说沈记,心里却想的是在现代的事。 似乎也......大差不差? 尽管有些波折,但无论如何跌入谷底,凭她的手艺,也能从路边摊做回米其林榜单里去。 “若沈掌柜是个诗人,又或画家,这样的话我是不会说的。”朱夫人思索片刻,斟酌着说,“但咱们这一行,总是要和人打交道。” 第142章 “若是菜色不如别家好吃、东西不如别家罕见,这些,咬咬牙,总能硬扛过去。” “只是有些时候,心里这道坎要迈过去,却不容易。” 朱曼婷也不知想起什么,面容里坚毅的神色软化几分:“世人往往说,和解。像你我这样的人,总觉得这词有些退让的意思,似乎不大好听。” “但无论你对那人是什么样的看法,真正要和解的,都是和你自己。” 她隔空指了指沈荔,笑容里几乎有了些长辈的宠爱意味:“沈掌柜,是原谅那人,再给出一次机会更让你舒心,还是与那人一刀两断,一了百了更让你畅快......” “无须多想,也无须为自己的决定,承担过多的压力。” 朱曼婷垂下眼帘,眼中恍然。 “唯独记住,无论选择什么,不要为了一时义愤,伤害自己的心。” * “——朱夫人是这样说的。” 池月的小院里,沈荔趴在石桌上,相当没形象地向师傅转达。 说来,沈荔其实从未和池月约定过每天一面,却保持着差不多的频率。 她那总说想一个人待着的师傅,也没提出什么异议,反而每日都给她留着门。 池月不置可否:“也挺有道。” 她倒不觉得沈荔会拗着一股劲,最后伤人伤己。 毕竟她这个徒弟虽说脸皮厚、韧劲足,但最最叫人看中的一点,还是她心性疏朗。 这样的人,无论最终选择什么、走上什么样的道路,总不会满心焦躁埋怨的。 池月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让沈荔把酒窖里时间正好的一批酒搬出来。 忙到天黑,沈荔又重新趴回石桌,等着池月亲手下厨的晚饭。 吹着夜风,她顺口提起:“说来,驿站众人最近忙忙碌碌,像是要回京了。” “既然如此,你也该随他们一道回去才是。”池月将最后一道菜摆上桌,淡淡道,“亲卫众多,方能在路上护你周全。江南一带洛水河上,水匪可不少。” 沈荔睁大眼,扭头看向池月:“但我不是还要向师傅你学......” “你出师了。” 池月说。 手中一杯酒,递到沈荔眼前。 她很少笑,这时眼角眉梢,却挂着浅浅笑意。 “酿酒一道,于我而言也十分深奥。我会的,已经全部教给你了,我不会的......” 她微微低头,展颜片刻。 “我没有什么可以再教给你。”池月犹豫一瞬,将手搁在沈荔头顶,“剩下的东西,都要靠你自己了。” 第81章 公务 奕亲王一事解决, 皇帝便要启程回去了。 他此次外出,始终未曾在人前露面,因此回去时也不好露了马脚, 须得不紧不慢。 如此,光是收拾行李,就折腾了小半个月。 而这十来天里,乔裴一次也没在驿站遇上过沈荔。 这不罕见, 因为沈掌柜素日就是个大忙人,除了驿站, 在江南还可外宿师傅池月家里、又或朱家。 所以,并不能以此武断猜测,是沈荔要避开他。 照墨看着自家大人端坐桌前,夹了半天,愣是没把那块滑溜的烧茄子夹起来,实在忍不住偷偷叹气。 就这, 还说自己‘一如往常、未曾受半分影响’呢。 他环顾一圈觅州府衙诸位大人, 虽然知道应该没人敢抬头看乔相吃饭, 却也不由得烧红脸颊。 臊的。 “大人, 不如我来服侍......” 他想说要不咱还是别倔了,就跟以前一样,他来一个个给夹到盘子里,大人只负责吃,不好吗? 照墨都快记不起来, 这相府惯有的规矩是什么时候变的了。不说相府, 大庆有头有脸的人家, 只要着人伺候,无不是这样的行事。 倒是沈掌柜那等身家, 却连个伺候的人都少见,才是怪异。 不过这样的话,他是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说。没见乔大人都跟着学吗? 果然,他忠肝义胆地问完,却只见乔裴摇头:“无妨。” 又握起筷子,跟那盘烧茄子作斗争。 他斗得头也不抬,仿佛其乐无穷。照墨却看不下去,又上厨房端来一碗烧豌豆。 配上调羹一枚。 这下用不着筷子,就算大人再如何心不在焉,总算能把饭吃完。 按说,吃完饭,消完食,立刻就是下午的工作。主官被抓下狱,牵连无数,如今觅州府的事,那是堆积如山。 乔裴的人、太子的人、原本府衙里的人,如此三方协力,才勉强带动一二。 往日太子虽然也看乔相不顺眼,但对他的工作能力多有赏识。但这些时日以来,却被再三拖延,有的文书,明明已经处过,再问乔裴,却是一问三不知。 他这判若两人的表现,很难不引起李执的怀疑。 他倒还是君子风仪,走过两步来:“乔相这几日......可是没有休息好?” 李执指了指自己眼下:“这里,隐隐发青。” 说是隐隐发青,那简直是太给乔裴留面子。 实际上在李执眼里,几乎要怀疑乔裴是不是和奕亲王另有牵扯,才能在尘埃落定之后,还如此忧心难忍,以至于彻夜难寐。 说起来,他是这样耐不住性子的人么? 乔裴雅号之一,‘玉宰相’,不仅是说他相貌温润美极,如上好白玉,更是暗喻他为人处世,虽然内藏硬骨,面上却仍是谨密稳健,心细如发。 素日无论多么紧急的军情,多么繁杂的公务,都有条有、不紧不慢交付奏报的人,面对觅州府这一团乱麻,本也该轻松上手,如无上快刀三两下斩开才对。 对这么一个无父无母,再无牵挂的人,也想不到别处去。 李执百思不得其解,只能猜测,是不是身体有恙,才无法专心处公文。 乔裴懒得他,在皇帝面前也最多虚与委蛇一二,别说太子。 这时便站直身子起来,顺着李执找的借口往下:“身体不适,裴今日先行告退。” 李执一愣:“若是不适,孤可叫太医......” “不必。”乔裴淡淡答,“太子殿下、诸位,辛苦。” 说完,抬脚就走,再一眨眼,人都走出府衙,只剩一片薄薄背影。 李执:? 李执心想,这乔裴乔相乔大人,怎么看上去如此烦闷......之中又有些任性? 往日在父皇面前跟他争得寸步不让,也未曾有过如此这般情绪外露的时候啊。 * “大人,咱们不坐镇府衙,真的好吗......” “无妨。” 照墨腹诽,就知道大人会说无妨! 但这能是无妨的事吗! “身体不适,大人自然要好生歇息。”他用词小心,“但府衙的事也是大事,尤其眼下,这是关键时刻......” 这当然是关键时刻。奕亲王伏诛,觅州府一切规则都有待重建,正是攫取权力的好时机。 第143章 这时候守在衙门,不仅给其他诸位大人以好印象,日后方便行事; 更能安插自己的眼睛,相当于将觅州这样好的一方沃土,尽数收入囊中。 左看右看,这时候回家休养,都不是一个好选择。 再者...... 照墨偷偷看了眼自家大人的脸色。 这也不是回家的路啊? 乔裴走在前面,步子不快,但一点停顿都没有。 他也不知怎的,这些日子坐在府衙里看公文,明明是做惯了的事,几乎不需要动脑子,就能做出恰到好处的决策。 但偏偏,越看越烦闷。 越看,越心不在焉。 ......沈荔究竟是不是在避着他? 如果不是,那为什么这么几天,连人都没见过一次? 如果是...... 如果是,他又当如何? 乔裴想不出来。 十几天未见,他的脑海中,沈荔的面容却越来越清晰。 几乎不用想,都能勾画出她含笑的眼,微翘的唇,永远生气勃勃的神情。 “大人......大人?” 乔裴回神:“何事?” “您这......是不是走错了?” 照墨说:“这儿是南市场啊。” 南市场,正是此前沈荔摆摊的地方,被她叫夜市,实际人家有自己的名字。 之前和楼满凤相约要逛的,也是这里。 乔裴左右一看,确实是南市场。 这时天色还不算太晚,但已经有不少小贩在摆摊卖货。 他陪沈荔摆摊数日,自然是熟悉的,当下就绕开食铺,去了对面的百货街。 梳子、扇子、簪子,果然还是女子用的东西居多;不过再往前,也有些笔墨纸砚、帽子头巾之类,乔裴不感兴趣。 倒是这尊小屏风,只够摆在榻上挡一挡,但面上绣样灵动有趣,是一株桃树。 旁的也就罢了,桃子能吃,沈掌柜想来不会拒绝。 扇子,虽然已经入秋,不算炎热,但女子持扇在腮边轻摇慢晃,发丝微拂、眼睫微颤,无疑是娇美动人的景象。 沈掌柜的话......大约会拿去给烤炉扇火,也不算浪费。 梳子自然也是需要的。上面雕着彩凤双飞的样式,双宿双飞,是吉祥美好的寓意。 看在寓意的份上,沈掌柜应该也不会不收。 至于这枚簪子...... 乔裴想起自己那枚还没送出去的茉莉花簪。 先算了。 便没有买,重新放了回去。 但即便如此,也已经太多。 他也不让照墨拿,全都堆在自己怀里,险些淹没下巴。 照墨弱弱出声:“大人,不觉得有些太多了吗?” 乍一看,还以为自家大人要辞官不干,开几家小铺子谋生,故而进货来了。 要不是他一路跟着,都要以为大人被人夺舍了。 莫名其妙不早不晚,来南市场搜罗一堆用不上的玩意,抱在手里。 这是谁干得出来的事? 反正不是他家大人。 照墨眨了几下眼,试图辨别出眼前这人究竟是谁。 可惜乔裴没让他如愿,依然捧了满怀的小物件,慢吞吞往驿站走。 “照墨,去问问......沈掌柜在不在院子里。” 走至驿站门口,他说。 其实不必问,乔裴想,沈荔这时应该是在院子里的。 从七日前开始,她就已经不再日日都去山脚报道,虽然仍旧常常出门,但更多是去江南凌云阁坐镇。 据说是与朱家有言在先,每日亲手做五道菜。 为此,凌云阁门庭若市,说是百年未有之光景。 因此每天一早起来,在驿站做完早饭,上午便去凌云阁将每日的五道菜做完。 到了下午,便去朱家豪奢的园子里赏景,直到太阳落山,行路不便,才堪堪回到驿站。 乔裴并非有意探听,只是沈荔在驿站,大小算是个名人。 比起不可挂在嘴边的皇家父子,比起并无什么才干的楼家世子,比起性情无趣、冷漠待人的他,沈荔总是人群里最耀眼、吸引人的那一个。 这大约也是她的一种天赋,叫人面对着她,就不自觉地卸下心防。 大约因为她本身心无旁骛,除了做菜,并不关心——自然也不会对别人的选择指手画脚,更不会加以评判,故而是个很好的谈心对象。 但身边的人遇见困难,又毫不犹豫,出手相助,尽力维护对方的尊严。 这样的人,当然不只是他...... 照墨在驿站转了一圈,得到消息回禀:“沈掌柜已经回来了,不过......” 不过什么? 乔裴瞥他一眼,脚下步子不停,从后门往沈荔的院子走去。 若是从正门进,恐怕要走半柱香,后门则更近些,不过片刻,乔裴已经能远远瞧见沈荔院前的小灯笼。 两只橘子形状的小灯,在晚风中一闪一烁,如今夜空中的月色,捉摸不定。 他在门口站定,呼吸随着灯火起伏。 照墨问:“是不是先叫人告知一声......” 按着上门做客的礼节,其实乔裴已经十分失仪。 就像沈荔初次递帖子时,照墨所想的那样,正规的流程应当是先递上帖子,确定上门时间,再说拜访的事。 而不是走到门口了,才去里面知会一声。 乔裴却没会他,眉心微蹙,像是被什么困扰着一样,跨过两道门,无声无息进了后院。 沈荔的院子和他的院子一样,伺候的人手少得可怜。 若是其他几个院子,恐怕没等乔裴到门口,就已经被连声通禀;等他走到门口,已经有人等着引路了。 不过也正因如此,他才能不惊动任何人,慢慢走到后院院门前。 里面隐隐有些说话声,听上去还算热闹。 沈荔大约是笑了,话音里都笑盈盈的,听上去竟然很......甜。 乔裴唇角不由自主地,也跟着扬起些弧度。 他站在院门外,静静看着里面那座青瓦厢房,便想起那天夏夜暴雨,他担心池月那山脚的院子被淹,又或山洪夜间滚落,便过去守着。 即便是远远看着,但知道她在,就已经足够。 乔裴垂眸一息,手腕一抬,将怀里那堆东西抱好。 正要走,却听见另一个轻快的声音,软绵绵地叫:“沈姐姐的手艺是最好的——” 楼满凤? 他怎么会在? 不请自来,还是,受邀而来? “沈姐姐,我有很重要的话,想和你说......” 沈荔也不知看见什么,笑声清脆:“好呀,你等等,我去热一壶酒。” 乔裴手指一颤,仿佛痉挛似的,微微蜷缩起来。 他目光往下轻轻一落,便全是怀里要送给沈荔、讨她欢欣、笑容、又或只是一星半点喜悦的零碎东西。 只是现在看上去,并无必要了。 第144章 他似乎总是,来得不合时宜。 第82章 正室 比之乔裴, 楼满凤其实来得很早。 沈荔原本按着自己的日程,先依着和朱夫人的约定,每日上凌云阁做五道菜, 下午再去池月那里陪陪师傅。 按时按点回驿站,刚好赶在太阳落山前。 今天刚进门,就看见院门口站着一道人影。 楼满凤倒也乖觉,她不在, 也没应周雨几人的客套,直接进去坐下, 而是等在门口。反而让沈荔意识到,他今日想必是要说些庄重的话。 否则以两人的关系,他就是进去在厢房吃着点心等她,也不算失礼。 只是见了人影,沈荔心中便闪过无数念头。 再抬眼,提高声音叫他:“怎么等在门口?不进去坐坐?” 楼满凤回头见是她, 先露了喜色, 连带一双剔透狐狸眼都笑弯起来。 转眼那弧度又落了回去, 显得勉强起来:“沈姐姐, 你回来了?” 沈荔不动声色,只做对他神情不知,点点头:“是啊,你在这儿等多久了?” 说着,慢慢踱步过去。 她手里还拎着一个食盒, 是池月随手做了塞过来的。 原本还想着有些多了, 不过多一个人分着吃, 应该刚刚好。 两人一前一后进门,沈荔自然是先放下东西, 换了身衣服出来。 平日楼满凤来找她,总是坐不住的,要左看看右看看,枯了的树要看,刚结的果要看。 不仅要看,还要点评许多,都是一副天老大他老二的傲娇样子。 今天骤然低落,跟落了水的凤凰一样,可怜又拘谨,连桌上的食盒都不敢碰了。 漂亮傲慢的小凤凰忽然如此,沈荔看在眼里,心中多少有些不落忍。 于是将食盒打开,里头的几个碟子都摆在桌上:“吃不吃?” 楼满凤一看:“你做的?” “我师傅做的。” “哦......” 沈荔失笑,弯起手指敲他额头:“还挑剔?我师傅手艺很好。” “才没有。”楼满凤脸颊一鼓,嘴不自觉地嘟了起来,只是一瞬,又放松回去,“沈姐姐的手艺是最好的。” 他未必有那样灵巧的舌头,也未必能有有据说出沈荔为什么是手艺最好的,但他就是这样说。 明目张胆的偏爱,让沈荔手中的筷子不由得一停。 她的停顿,同样被楼满凤察觉了。 他犹豫再三,口中糕饼竟是半点味道都尝不出来,嘴唇开合,最终只是道:“沈姐姐,我有很重要的话,想和你说......” 沈荔看向他,他便挪开视线。 如此,似乎也只能听他讲。 沈荔想了想,答允下来:“好呀,你等等,我去热一壶酒。” 这回的酒不是她制的,而是厨房备着的浊酒,几乎没什么酒精,只是甜甜的米酿。 几碗热米酒飞快下肚,楼满凤脸色微红。 他不胜酒力,就算是甜酒,照他这样上头的喝法,喝醉也只是时间问题。 沈荔见那双狐狸眼水汽氤氲,脸颊红软,心里也跟着一软,伸手摸摸楼满凤柔顺的黑发。 他说自己有话要讲,迟迟不讲,沈荔倒也不追问。 楼满凤便有些摸不清楚自己的心,到底是庆幸,还是哀怨。 庆幸他不讲,就能在小院里多赖几息; 或是哀怨她对自己的心意,实在没有半分好奇。 心思百转,他又并不是一个藏得住的性子,于是喃喃:“......早知如此,还不如那时就应下婚约。” 做什么意气之争,非要嘴硬? 最后只能察觉到两人之间深不见底的鸿沟,自惭形秽。 却察觉拂过他发顶的手指,却未因他撒气般的话,而有半分停滞。 沈荔的声音很平静:“应不应的,又有什么关系?” “性子合得来,没有婚约束着,也能做亲密朋友;要是合不来,勉强成了亲,也只是怨侣而已。” 她揉揉楼满凤的头顶:“你我交好,难道只是因为婚约吗?” 楼满凤立即摇头:“自然不是!” “所以,即便做不成夫妻,只要你愿意,我们依然是投缘的好友。” 她说得温柔,楼满凤却愈发绝望。 虽然早已察觉,但真当听见这样的话,那残忍的、不愿直面的事实,才终于破开他所有懦弱退让,横冲直撞,展露眼前。 他将头埋在手臂里,并不敢去看沈荔神情:“你从来......只拿我当弟弟看,对不对?” 沈荔这才一顿,缓缓道:“是呀。” “骗我一下,都不愿意......” 楼满凤吸吸鼻子,忽然愤愤:“你对乔裴,也是这样的么?” 沈荔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这和乔裴有什么关系? “若他要......”楼满凤咬了咬牙,最终还是说,“没什么。” 给沈荔夹了一筷子菜:“吃菜吧。” 他咬着牙将话咽回肚子里,心下却难得吃惊。 没想到自己会下意识提起乔裴。 楼满凤任性归任性,看人却很敏锐,这是在北安侯府长大的人该有的天赋。 何况乔裴也好、李执也好,面对人生从未有过的感情,总是藏得拙劣。 若说这两个人对沈姐姐没有存着别样的心思,就是天地颠倒,楼满凤都不相信。 但今天以前,他在心中实则暗暗揣摩过,若是他不成——因为沈荔的态度已然很明显,那么会是谁。 楼满凤那时就想,应该是李执的。 倒不是因为李执与他交好,又或者李执身份更加尊贵,沈荔若与他结亲,便是太子妃、板上钉钉的未来皇后。 而是李执这个人,比起乔裴,性格实在温善太多。 站在全然为沈荔考量的角度,楼满凤想,无论如何也不该是乔裴的。 那样冷冰冰的人,恐怕说两句话,都会被冻成冰块。 虽然在沈记时,没什么怪异举动,但谁不知道他能稳坐宰相之位多年,必然心思深沉、冷酷无情。 无论是伪装、隐藏,还是更深的图谋,这样的人,怎会是良配? ......方才却不知为何,脱口而出了这个名字。 吃了两口菜,又是一坛酒,楼满凤脸越发热了。 他往桌上一趴,沈荔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这个念头让他呼吸发急。 “沈姐姐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就算现在没有,我也可以改,可以学......” 楼满凤几乎觉得过去半辈子了,才听沈荔开口。 “阿凤像现在这样就好了。” 沈荔没让他躲开,直直看进他的眼底:“像现在这样,就最好了。” 楼满凤呼吸一窒,不敢接话,不敢再说,只好沉默吃饭。 一顿饭吃得不上不下,他有心想做得温柔体贴、面面俱到,就像他觉得更合适的李执,又或者伪装滴水不漏的乔裴。 第145章 可惜李执那是与生俱来的修养、乔裴则是无微不至的观察力,都不是一顿饭就能学出来的。 沈荔被他一会儿一个菜夹进碗里,常常有筷子夹不住的时候,也扰得头疼。 但人家又是好心,怎么也不能严词拒绝...... “我来吧。” 忽然,一个人影从前院走近。 是乔裴。 他手里干干净净,倒是后面站着的照墨抱了满怀东西。沈荔只瞥了一眼,还没来得及看清楚都有什么,乔裴就已经走到桌边。 他也不说话,持起公筷,一样一样地给沈荔往盘子里夹菜。 黑发随着动作垂落肩头,脖颈、侧脸,细腻莹润,像一整块光滑的好玉。 布菜的动作熟练,神情温婉端庄,无论姿态、服侍的水平,都不言不语地碾压了生疏的小侯爷。 就像...... 就像,出来宣告存在感的正室一样...... 这形容一出,沈荔后背一层鸡皮疙瘩。 虽说她也常在心里大逆不道,把乔美人比作大家闺秀、乔大小姐,但从未把他跟自己扯上关系过。 更何况两人前几天才摊牌,这时候无论如何,都该是冷战期才对吧? 乔裴又何尝不知,他动作行云流水,心里却忐忑,只做不知沈荔盯着他看。 楼满凤狠狠瞪他一眼,知道这人一时半会儿赶不走,冷冰冰道:“没事呀,沈姐姐,我们就谈我们的,有人愿意站着,让他站着好了。” 乔裴不说话,静幽幽站着,居然跟楼满凤说的一样,不肯走了。 他不走,存在感却不小。 沈荔虽然跟楼满凤不咸不淡说着绸缎生意的后续,却很难不注意到他。 乔裴穿了一身青色,不是他爱穿的白衣,一看就知道,今天应该是去府衙当值了。 他跟太子忙活奕亲王的烂摊子,两个人应该都抽不开身才对。 不过照墨怀里那堆东西,不知道是哪里来的。 “沈姐姐,沈姐姐?” 楼满凤叫她两声,沈荔一眨眼,不紧不慢地回:“......嗯,应该会一起回去的。” “真的?那这次应当能一直呆在楼上了吧?” 他说的是皇家宝船。沈荔前几日出师,酒坊又有朱夫人出手操持,她在江南便没了不得不做的事。 还是那句话,又大又稳的船,能蹭一次是一次。 不知是不是有第三人在场的缘故,楼满凤的精神比方才好许多,又聊了些船上的话题,这才慢悠悠离开。 走前还问:“乔大人怎么还不走?时间已经不早。” 可惜除了沈荔,乔裴面对旁人,总是游刃有余的:“还有要事同沈掌柜商议,世子若忙,便不必顾虑我等,先行离去即可。” 楼满凤一口气险些没上来,差点就要指着他鼻子说行啊那我就在这儿不走了! 总归是想到沈荔还在,刚才他都说了要走,又赖在这里,恐怕姿态不好看,这才咬牙切齿走了。 沈荔见他背影消失,起身看向乔裴,好整以暇:“乔大人要说什么?” 乔裴后退半步,视线错开,方才那点气人的劲儿消失无影踪。 他一下又收敛起来,摆摆手,照墨就上前两步,把怀里的东西展示给沈荔看。 “今天闲来无事,去了一趟南市场。”他说,“沈掌柜若有看得上眼的,可以随意挑些。” 照墨将东西一样样摆上桌,沈荔却没看,只盯着乔裴。 他到底在想什么呢? 有时沈荔觉得自己俨然已经完全明白了乔裴的思路,有时又觉得,她其实根本没有搞懂这个人。 乔裴被她看得屏息,连呼吸都不敢用力,唇角轻轻抿着。 尽力将双肩放平,想要放松些,又想更挺拔些,总是不得要领。 秋风可不暖和,吹得照墨一个喷嚏出来,沈荔才收回视线。 “劳烦乔大人跑一趟。”她看了眼桌上零零碎碎的各种玩意儿,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时间不早,就先放在这儿,明日再说吧。” 乔裴也不多言,冲她颔首,带着照墨回自己院子去了。 那步调,看着竟然有些落荒而逃。 沈荔站在院子里,想了一会儿,忽然哭笑不得。 这人专程进来一趟,又是夹菜又是静候,总不会......只是为了把楼满凤从她院子里赶出去吧? 第83章 抢跑 时值仲秋, 江南一应事务都处妥当,皇家宝船再次现身岸边。 第一批随从侍女,早半个月就已经上船。毕竟在江边停了这么久, 要把里面收拾成皇帝住着顺心的水平,时间是不会少花的。 而半个月后,驿站里的人也要动身了。 朱夫人消息灵通,老早知道, 忙不迭见了沈荔几面。 这次更隆重,身边跟了一串人。 “沈掌柜这次北上, 下次再来江南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她掩嘴一笑,“路途遥远,身边有个贴心的伺候才好。” 语罢,一挥手,身后一串人呼啦啦围上来。 沈荔这才发现,这群人竟全是面容姣好的男子。 清俊的媚气的, 粗野的隽秀的, 清粥小菜满汉全席, 各色都有。 沈荔:...... 定睛一看, 还有几个气质颇佳,说不得是什么出身的,居然也站在其中,含情脉脉看向她。 沈荔继续:...... 不得不说,朱夫人还挺有眼光的...... 她看了两眼, 很欣赏地点点头。 可以的, 不仅长得不错, 还各有特色,随手点几个组团就能原地出道的水平。 话又说回来, 怎么她在现代就没有这样的福气? 系统呵呵:【在厨房呆傻了吧?整天除了做菜就是做菜,你哥哥想给你介绍,都不知道该把人打扮成带戴安牛排还是油封鸭腿。】 这话实在诛心,沈荔讪讪,不开口了。 “都是好性子,选一两个也无妨。”两人已然十分亲近,朱夫人摸摸她的手,压低声音,“不说收用,路上伺候你起居也是好的。” 沈荔干笑:“这......” 远远的,照墨看着不发一语的乔裴,悄悄把手中的木盒往袖子里塞了塞。 这里头装的,是那日大人未送出去的金丝双凤云纹簪。 原想着今天上船离开,大家都是形容匆匆,要是能顺手送出去,了却一桩心事,就再好不过。 不过看眼下这个情形,能不能送得出手,恐怕还是两说。 照墨垂着头,不敢看大人的表情。 ......不过也是,要他是沈掌柜,有钱有地位有空闲,要什么样的男人不行? 平心而论,自己大人确实五官端正,面容秀丽清俊,但无奈嘴拙呀。 这谈情说爱也好、寻欢作乐也好,都不是来找罪受的,虽不是嘴越甜越好,但也不能要个闷葫芦不是? 自家大人,还是输在太过腼腆...... 下一秒,就见腼腆的乔大人上前两步,走到那群莺莺燕燕之间。 第146章 他实在生得好,额头脸颊下巴,浑然如玉雕,眉眼又挺俊,与他笔直的脊背一般,自有一种风骨。 即便是站在人堆里,也如立在鸡群的白鹤。 原本沈荔看着那群男子,也算春花秋月,各有千秋。但乔裴往人中一站,便将八斗风姿全数夺走,只留给剩下的人可怜兮兮两斗,叫他们分着玩。 那话怎么说的......区区萤火,怎可同皓月争辉? 大约就是这个道了。 朱夫人一看,也觉出不对来。 她精心挑选的人才,里头全是相貌端正的良家子,还有些出身很是不俗,只是仰慕沈荔而来。 但有这乔相乔大人站在前头,后面看上去都跟玉石后面的瓦片一样,灰扑扑的。 “这,乔大人?”她不得不开口了,“不如您挪动尊驾,到甲板上赏赏江畔美景?” 乔裴半步不动,眼尾微微上翘,黑玉一般的眼珠看向沈荔:“沈掌柜,裴有要事相谈,不如到船舱中一叙?” 又是要事? 那天支开楼满凤,也是要事。 沈荔看看他,又看看朱夫人,想着两人关系冷凝,自然不如与朱夫人那样亲近,正要拒绝。 却见乔裴嘴唇轻轻一抿,仿佛有了水光。 他上唇薄,下唇却微厚,甚至因为上唇的薄而显得更加厚软。 一看就很好...... 沈荔喉咙微动:“那就请乔大人先行一步,我稍后便来。” 【呵呵,有的人自诩聪明,中了美人计还不自知......】 这种时候,系统怎么能错过?立刻出言讥讽。 沈荔当耳旁风:“朱夫人,这些人你收着吧,我实在用不上。” 她笑道:“我就是一个平平无奇的食肆掌柜,在京城也没有置办出多大的家业,这么些人,放家里都住不下的。” 这话听听也就罢了。朱夫人知道是她婉拒的意思,也不再劝。 沈荔这人,看上去温温和和,说什么都好,其实心里有一杆秤,量得一清二楚。 也不知是怎么养出来的性子。 “邱家那头,也差不多定下来了。”朱夫人声音忽然更轻,“他们犯事被抓,人是跑不掉的。欠的那些单子,都转到我们这头来了的。” “先前说好的,江南的事一应交给您做主。”沈荔说,“不过在商言商,账我是要查的。” 她脸一板,朱夫人就笑了:“我还敢在你眼皮下作假?跟你作对的,可有哪个是好下场不成?” 沈荔笑而不语,两人又站了几息,等搬东西的侍从差不多走过,她才重新开口:“那我这就走了。” “好,你去吧。只是等我再上京,或你再来江南,我们把酒言欢。”朱夫人大笑,“你师傅那头,我也会时时关照。” 这话才说到了沈荔心坎上,她的笑容更真切几分:“那就多谢朱夫人。” “说起来,她不来送送你?” “师傅事忙,再说深山隐居,出行不便。” 沈荔略一侧头,看向不远处的江岸:“......师傅想来也是很舍不得我的。” 所以才未曾远送。 只是站在那里。 池月站在江边,看着船上小如米粒的人影。 她和自己,总归是不同的。 池月从未想,若她活在沈荔的世界,会是什么样的光景。 她只希望,沈荔能够平安顺意。 再是坎坷,也在自己的那条路上,坚定地走下去。 如此,就像是有人陪着她,一直坚持下去一般...... * “我听小厮说,你这些日子吃得都不多?” 船舱三层,李执微皱着眉:“怎么回事?本来舟车劳顿,已经清减了,再不好好用饭,回去岂不是让侯夫人担忧?” 这已经是上船的第三天,李执原本在自己的书房处公务,却听亲近的小厮说,楼世子这几日食不下咽。 几乎是端进去什么样的菜色,就送出来什么样的菜色。 这样下去,身体怎么受得了?李执跟他多年好友,不得不来劝慰几句。 “我没事,只是......” 楼满凤犹犹豫豫,即便是亲近的好友,有的话,他依然说不出口。 李执看他两眼,忽然一拳捶到他肩头。 太子的文武启蒙,一个是当朝户部尚书高鉴明,一个就是楼满凤亲爹楼知怯。 这一拳下去,不可谓不重。 楼满凤吃痛,一双狐狸眼燃起火来,明亮极了:“你这是做什么?” “打你。” “你......我看你是太久不吃教训!” “有本事你便打回来!” 两个人少年意气,你一拳我一脚,竟然真的打了起来。 不过无论是太子身边太监,还是楼满凤身边小厮,都习以为常,并没有吓得两腿哆嗦。 最终还是太子更成熟些,停下动作,叫人送些上药来。 虽然点到为止,但终究都是习过武的,留下淤青也不方便。 他盯着小厮给楼满凤上完药,轮到自己时,这家伙精神抖擞,撸着袖子就要上手。 “行了,你一边去。”李执没好气地趴下,“说罢,到底是怎么回事?” 楼满凤顿时缩了回去,不再叫嚣着要他好看,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李执哼了一声:“闯祸了?放火烧了你魏家的绸缎庄子?还是失手淹了糖作坊?” 楼满凤一脚踹过去:“说什么呢你!” 动作虽大,也只是虚虚作势,并没踹到人身上。 李执更奇怪了:“你可不是这样的性子......” 即便是趁人之危——趁他趴在这儿上药,动弹不得之危,楼满凤会把自己的情绪放在最先,不发泄出来,是绝不会高兴的。 他也只是那么一说,却听见楼满凤蔫巴巴的声音:“我这人果然十分任性,是不是?” 李执也不惊讶:“你不是早就知道这一点?” 实则楼满凤、孙兆,乃至白鹿书院其余纨绔书生,大多对自己的纨绔心知肚明。 平素被人诟病不学无术、游手好闲、任情恣意,偶尔面上过不去,心里却很清楚,并不为此产生什么触动。 毕竟,以他们的身家背景,窝囊退让也是活,肆意妄为也是活,干什么不让自己活得轻松些呢? 今天却跟转了性一样,纠结起这件事来。 李执侧过脸,看他片刻,断然道:“是不是沈掌柜这样说了?” 不等楼满凤反驳,又道:“不会,沈掌柜不是会说这话的人。她看上去,甚至半点不介意你这闹腾性子......” 他越说,楼满凤神情越沮丧。 是啊,半点不介意,还常陪他一起闹着玩,但真要认真做事,又比谁都能干、可靠。 这样好的沈姐姐,偏偏是他求而不得的...... “所以,是你将窗户纸戳破,却没有得到好结果?”李执似笑非笑,“还真够蠢的。” 第147章 楼满凤也不反驳,蜷着身子靠在博古架边。 在李执看来,若非有了十足的把握,贸然开口,只会得到明确的拒绝。 而以沈荔的性格,拒绝就是拒绝,和所谓欲迎还拒、藕断丝连,恐怕没有半点关系。 也即是说,无论楼满凤如何努力靠近,只要沈荔那头没有动心,便不会为了感动、怜悯等等原因,给他一个周全的结局。 “那么,便要放弃了?”李执问。 片刻,楼满凤慢慢起身,走至房内窗前。 眼前洛水景致,与来时别无二致,他的心境却已全然不同。 “我......我也说不好。”他慢慢地说,既是讲给李执,也是讲给自己,“我知道再如何纠缠,也可能没有结果,但要问我现在想不想放弃,我是不想的。” “即便没有结果,我也不想,立刻退回到朋友的立场,只能眼睁睁看着旁人亲近她......李执,你应该懂的,她虽然不介意我的本性,却正是因为我从来都只流露本性。” 说这话时,楼满凤神情有些许茫然,语气却并不游离:“若是尚且没有看清楚自己的心,就贸然答允只做朋友,之后又不知足,非要从中搅局,或仍不放手......” “恐怕才真的是,连朋友都没得做了吧?” 他说到这里,渐渐打起精神,笑道:“至少,我比旁人,还是走在前头的。” “好了,我饿了!”他说,“一会儿去厨房看看,有什么点心,也给沈姐姐送一些去。” 李执点点头,心里却难得有些没底,并未出声附和。 这之前,他也觉得楼满凤应该是离沈荔最近的一个,毕竟他话多,性格外向,沈荔又是好说话的性子。 不过后来又发现,沈荔的随和,底下却是果断毅然的骨子。 这样的人,难道多聊几句闲话,就能将心也贴在一起了吗? 思绪纷飞,忽然又想起宝船在江南岸边起航那日,甲板上诡异的气氛。 看上去,乔相和沈掌柜,似乎闹了些矛盾。 但细细一想,一个冷淡出尘,一个热诚达观,若不是已经十分亲近,怎会闹到有矛盾可言的地步? 他目光在屋内转一圈,从窗边的楼满凤,转到手边的化瘀药膏上。 总不会,让他抢跑在先了吧...... 第84章 晕船 洛水上虽然偶有秋风, 也见得到些许洪波,但总体仍是风平浪静。 沈荔却莫名其妙,犯起了晕船的老毛病。 她晕船无非两样, 一个吃不下东西,另一个就是不爱动。 一动就头晕恶心,换了谁都不想动。 不过唯一好在她这回一上船,就是三层的大房间, 开阔还带窗,通风透气, 还没到吃什么吐什么的地步。 “可惜御厨这么多,我倒只能蹭得上几碗汤。”她面色苍白,但还是说笑着。 红袖是朱家的人,当然回了朱家。 这时候便只剩周雨几个军士,依然在她附近的房间住着,平时白天也会来看她。 “沈掌柜当真是半点胃口都没有吗?”周雨面露忧色, “这几天确实吃得太少......” 他也算是奉命来看顾沈掌柜的, 虽然不知内情, 但周钊将军肯派亲兵一路护送, 想来两人关系很近。 要是出了一星半点事,他赔上自己也不够啊。 沈荔对他的想法心知肚明,笑着安抚:“没事,我本来就晕船,是老毛病了。” 又看了眼外头明亮的天光:“静养就好。外面天气这么好, 你们怎么不去外面钓鱼?” 周雨听出这是她想独处了, 领着一干人出去。 刚开门, 迎面撞上一个玉竹般挺立的身影。 “乔大人......” 问好都没说完,这以往慢条斯、风姿绰约的乔大人, 居然硬生生撞过他的肩头,迈步往房间里去了。 照墨满头大汗跟在后面,替自家大人向几个军士致歉,又赶紧跟上去。 沈掌柜晕船,是这几日才见了影子的事。之前来路上好端端的,谁也没想到回去就能晕成这样,什么准备都没做。 刚上船时,也没太大反应——又或者,是沈掌柜太能忍? 总之,拖了两三天,才让其他人有所察觉。 皇帝乐得做好人,让她在房里好好休息,甚至调了一个太医去看病。 但太医对晕船,实在没什么有效的秘方,只能开个温补的方子,汤药味道也淡,让她即便吃的少了,也不至于立刻病倒。 “沈掌柜。”乔裴先问了声好,才说,“来时的鸽子汤做得粗浅,因此又煲了一次,不知道能不能得你的指点?” 沈荔瞥他。 给她煲汤就给她煲汤,说得那么委婉,还指点...... 系统贱嗖嗖道:【那也没办法啊,人家古代大家闺秀,这样说话都够直白的了。】 【总不能像你一样,直接说‘我好担心你这汤是专门给你熬的你不喝我会很伤心’吧?】 沈荔不它了,转而问:“上船前,乔大人说有要事相谈,是何要事?” 乔裴嘴唇一动,柔软的玫瑰色盈盈欲滴:“......便是想请教沈掌柜,这煲汤技法的事。” 沈荔点点头,不予置评:“那么此前在江南驿站,乔大人又说有要事,请阿凤避让,是何要事?” 被她接连追问,乔裴两眼微微睁大,展露些幼圆茫然的神情。 他总觉得沈荔这样......堪称明知故问的行为,似乎不大对。 但又说不上哪里不对。 乔裴实在没有处这样事情的经验,只能拿出平时应对皇帝的反应力:“那时......也是想商谈此事。请世子避让,是不想有旁人知晓。” “是吗?只是为了让我指点你的汤?”沈荔定睛看他,似乎要看穿他平静面容下,焦灼紧缩的心,“我还以为,乔大人别有二心。” 乔裴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见她神色一敛。 方才言谈时自然轻快,仿佛回到那夜之前的情态,转瞬就全都收拾好了。 “汤已送到,乔大人还有别的事吗?” 沈荔接过他的食盒,眼神遥遥落在门边:“我身体不适,待客失仪,乔大人见笑。” 面容沉静淡然,言辞周到礼貌,和往日总弯着眼笑、一言不合就让乔裴面红耳赤的人,判若两般。 他没话讲,原也不是什么巧言令色的人,即便心里千百句话,也只能闷在胸口。 像窝了一炉炭,烧得热热的,红亮、滚烫。 稍一碰,就隐隐作痛。 “......那在下便先行告辞。”乔裴慢慢起身,“有空,再来探望沈掌柜。” 沈荔颔首:“不送。” 不送? 她又有几时是送过他的?每次分别,不都是他自己坐着马车走吗? 第148章 真正亲密的关系,又怎么谈得上送客? 却说得这样生疏。 乔裴不再看她,和来时不同,步子又平稳起来。 一言一行,不紧不慢,合乎气度。 这是老师教给他的。 人之五感,视听最为重要。 所以要养出一身漂亮的气度,言行举止,赏心悦目,方才能有君子之风。 方才......能压住他穷酸出身的底子。 为官虽说讲究唯才是举,但也有身份的考量。 就像刚出仕时,人人只知他是高尚书弟子,是太子同门,天然便接受他得一个高位。 若是他言谈之间,并没有尚书亲传的姿态和底气,恐怕便难以叫人信服。 更何况他实际出身,简直能称得上一句不堪。 也许万物皆是如此。但乔裴从未因自己是孤儿、乞儿出身而有过半分羞惭。 因为在他看来,出身并不有损他的价值。 毕竟于皇帝而言,一切只看能力。 甚至他的孤苦无依,反而更有助于他攫取权力。 只是,沈荔呢? 她会怎么看? 她知道吗? 她知道自己这个常被她赞‘天人之姿’、‘君子如玉’的人,其实是那样的......卑劣低微、不堪入目的身份吗? 步子一停,乔裴已经走到自己的房间门口。 思绪被骤然打断,他这才回过神,又不禁苦笑。 哪里又轮得到他考虑这么多。 毕竟得知他的欺瞒后,沈荔连多说一句的兴致都没有了,不是吗? 既然这样,出身如何、样貌如何、品性如何...... 又有什么重要的。 正要推门进去,忽然又想起来什么,扭头道:“照墨。” “大人?” “楼下情况如何?” 照墨思量片刻:“沈记的酒不能摇晃、酒坊送上来的制作工具也不能磕碰,此前按大人吩咐,用棉布团一一包裹、隔开。” “酿好的酒虽不能时时打开,但有军中好酒之人,能隔物听声,判断酒液状态,当是万无一失。” “至于船上的仓储,属下已经敲打过了。”照墨挨个数过去,“绝不会发生监守自盗之事。” 乔裴点点头:“这样就好。” 眼看他就要进门去,照墨咬咬牙,还是问:“大人,咱们要不要同沈掌柜提上一句......?” 乔裴瞥他。 照墨便小声道:“这事情做了是做了,但您不说,沈掌柜又从何得知,是谁一路上护持她的酒呢?” 乔裴便沉默。 照墨心里也奇怪,大人又不是那等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总不会,还信奉什么默默奉献的道。 若在官场也如此,恐怕早就被打发到乡下僻远地方,整日忙着秋收春种的活。 屋内一时没人说话。 皇家宝船虽行船很稳,但也难免有些微波浮动,照墨便没有给他倒茶,桌上只有几盘充数的点心和鲜果。 乔裴盯着桌上的点心发呆。 这些点心,莫不是甜腻腻的,吃了恐怕头更晕。 倒是果子,有酸有甜,清新开胃。 就算没什么功用,能让沈荔多用些饭,也是好的。 “果子是每间房都有吗?”他淡淡问。 照墨拿脚想都猜得出他什么意思,伶俐道:“沈掌柜那里,果子应该是不少的。” “毕竟也算是半个客人,陛下的意思,是好生招待着,太医都派去几回了,厨房不敢怠慢的。” 想了想,又小声补充:“楼世子和太子殿下,也都送去不少呢。” 乔裴又瞥他。 “你想说什么?” 他平时本就很少要人伺候,不是那等骄娇二气十足的性子。 照墨虽然说是个随侍,但做些赶车奉茶的活,也从未听过几句训斥。 这里头自然也有他聪慧机灵的原因,但乔裴是个相当不错的主子,这也是毋庸置疑的。 要说善良,那自然有些太过幽默,但比起京中大多富贵人家那样生杀随意、打骂加身,相府的确是堪称福窝窝的去处。 故而照墨胆子也不小,心里来回顺了几遍逻辑,总是忍不住替自家大人操心。 以他看来,大人的做派是很显眼的,抑制不住要关照、保护、支持那位沈掌柜。 这,若说不是心仪人家,难道还有二话可讲? 虽然一开始,他也和旁人一样,多少误以为大人是对沈记这座酒楼心有觊觎——毕竟凌云阁有朱夫人、满庭芳有皇后母族、奎香楼则更别说了,大名鼎鼎的奕亲王出钱出力养着。 要虎口夺食,未免得不偿失,故而忽然崛起的沈记,是个再好不过的选择。 只是看得越久,照墨越不明白,因为大人的言行与他所想,太不一致。 事必躬亲、关怀备至,这些都不必谈了,光是前些日子在江南,不过一场争执,就搅得的人茶饭不思,原本接手觅州府的大好时机,也不管不顾,全然放手给皇太子...... 大人不能说是一个权欲很重的人,但也一向秉持‘在什么位置做什么事’的法则。 既然身为宰相,便应当伸手攫取权力。 手握大权,和滥用私权,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概念。 前者是能力,后者是品性。 若是个品行低劣而能力出众的人物,皇帝恐怕还要犹豫斟酌一番,想一想该如何制约; 但若是一个能力平庸乃至无能的人,连品性如何都不必考虑,这样的人是决不可为官的,更遑论身居宰相高位了。 如此倒推,能将大人的心思动摇到如此地步,再与平日的异常结合在一起来看...... 照墨便想,恐怕是自家大人未尝男女之情,对此太过生疏,故而连自己的心都看不清。 “其实,大人一味自苦,也不是办法。倒是和那二位相仿,恐怕是......” 他越俎代庖,声音越发轻了:“恐怕是,心仪沈掌柜呢。” 然出乎他意料,乔裴面上没有半分怔忡,只是淡然点头:“我知道。” 他怎么会不知道呢? 只是...... 只是不敢面对。 乔裴垂眸,看向自己的指尖。 那日碾过的桂花粒,仿佛依然残留在原处。 隐隐作痛。 第85章 开市 回程的路总是比来时的路更短些, 沈荔晕船两天,好了不少,很快就踩上了京城的土地。 沈记一众人可不像朱家, 还要避嫌,早就在岸边摆了三五辆马车,只等沈荔下船。 可惜沈荔作为一介小民,必须等皇帝几人先走了才行。 第149章 一来二去, 居然从中午硬生生等到了傍晚。 乔裴作为宰相,按说仅次于天家父子, 无论如何,不该比楼满凤更晚下船。 但不知道犯了什么病,平时谨守规矩的一个人,这会儿倒守在船头不肯走。 也不说话,只身长玉立站在那里,时不时地看向沈荔。 换了别人, 恐怕多少要被看得不好意思, 转而问他这是在做什么。 但沈荔的脸皮, 岂是旁人能估量的? 系统:【......你还挺骄傲。】 所以她只是淡淡回看一眼, 对乔裴欲言又止的表情视若无睹。 “周将军,咱们就此别过,多谢你一路照顾。” 沈荔给他塞了一坛子酒,“谢礼,但也要少喝。” 沈荔的酒存货不多, 随船运过来的都是她亲手酿制。 周雨大喜:“多谢沈掌柜了!” 显然把后半句当了耳旁风。 沈荔无奈, 送人谢礼倒也不好反过去把人害了, 只能回头写封信给周钊。 反正是他的亲卫嘛。 她不主动说话,乔裴也不尴尬, 带着照墨跟在她身侧。 亦步亦趋,陪着她一路走到马车边。 今天赶车来的正是赵二和一德,短短几个月不见,小孩子长高不少。 一见她,挥着手叫:“沈掌柜!沈掌柜回来了!” 薛依依和莲桂则坐在车厢里,听了一德叫喊,侧面小小的车窗口撩开帘子,露出莲桂嫩生生的小脸:“沈掌柜——” 小嫩脸被薛依依揉了一把,少女探出半个脑袋,也跟着喊:“沈掌柜——” “真够热闹的。”沈荔摇头。 话是这么说,脸上却露出笑容。 乔裴就在侧后不远处,见她微笑,心里不由松了口气。 笑起来,是不是说明她心情不错? 这么想着,他也走上前去:“沈掌柜。” 沈荔回头:“乔大人有什么事?” “明日......”乔裴唇角一抿,“我能否上沈记做客?” “来者皆是客。”沈荔似笑非笑,“沈记开门做生意,乔大人想来沈记,自便就是。” 乔裴手指一颤,心脏紧紧缩着,小声问:“......那你呢?” 他站在人来人往的码头,背后远去的是皇家金黄的轿撵。 这念头,无论是哪里的码头,脏乱都是避免不了的。 他要是提前和皇帝一行人离去,自然有锦缎包裹的上好轿子等他坐。 但乔裴只是站在这里。 “你会欢迎我去吗?” 他问。 沈荔并不想回答,但看他目光盈盈,指尖将袖口拢得齐整的白纱捏成一团咸菜...... 又舍不得一味硬邦邦的,不会他。 “......当然是欢迎的。”她不看乔裴,唯恐更心软,只淡淡道,“来者是客,我为什么不欢迎?” 乔裴却眼睛一亮,含水桃花眼似乎都圆了几分,露出些可爱之态:“好,我一定到。” 两人简单别过,沈荔便乘着马车回了沈记。 马车一停,里面的人便涌了出来。 “沈掌柜!” “荔姐姐——” “可算回来了,荔荔,身体可有什么不适?” 沈荔上下一看,今天沈记估计都没开门,里面一点油烟味道都没有。 不过也难怪,有她姐姐沈蓉坐镇,估计只想着给她接风了。 “我没事,姐姐。”她先回答沈蓉的问题,又看向郑梦娇,“梦娇,这段时间怎么样,累不累?” 郑梦娇比起她走前看上去瘦了些,却更精神许多,说话口齿格外清晰:“我怎么会累?倒是荔姐姐一路辛苦!后厨炖着甜汤,是先回府休息,还是先用一碗?” 沈荔的手被她拉住,不由得笑了:“几月不见,梦娇仿佛变了个人似的。” “那荔姐姐看,我是往好了变,还是往坏了变?” 沈荔敲她额头:“自然是往好了变。你这几个月都在沈记待着,若是往坏了变,那我成什么人了?” 郑梦娇吐吐舌头,众人都笑起来。 一片和乐融融间,沈荔的行李也已经送回后头院子里放好。 赵大端了甜汤上来,一揭开汤盅的瓷盖,便是一股恬淡的桂花香气浮现。 “这是宁宁做的。”芳姨将躲在她身后的小家伙拉出来,“这不是去年秋天,你做了一道桂花糕,蓉小姐和穹少爷吃了都赞不绝口......” “那菜单被宁宁发现,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的心思,偷偷下功夫琢磨出一道桂花甜汤。” 宁宁也长高不少,她比莲桂大几岁,脸蛋上的婴儿肥都有些消退了,因而把那双猫一样的眼睛衬得更大:“......要是觉得不够好,我再改。” “怎么像是不认识我了似的?”沈荔含笑问她。 宁宁被她看得不好意思,垂眼看向自己的指尖:“只是、只是觉得,我还是差了沈掌柜太多太多......” 她在来沈记之前虽然也经历过坎坷,但毕竟年纪小,又被沈荔视作左膀右臂一般培养,很快就有了些硬气的自尊。 比起莲桂、一德和周家兄弟,她天赋最好,年纪最大,自认有必要挣些脸面。 往日沈荔只让她帮厨,很少让她主做;直到沈荔去了江南,店里人手不足,提了她上来管甜点小菜,这才体味到两人之间的差距。 不、不该说她和沈掌柜之间的差距,哪怕是和凌云阁调来的大厨,都还差了许多。 芳姨等人虽然也温情安慰,但对宁宁来说,需要的并不是安慰。 沈荔看着她,就像看着刚开始学厨的自己。 因为起步晚,总是和别人差了一大截的基础。 偏偏又有些天赋,更不甘于眼下的处境。 但天赋在学厨一行,是最后才开始发光的星星。 “......所以,你知道现在要做的是什么了吗?”沈荔忽然考她。 郑梦娇和薛依依面面相觑,两人听得一头雾水。 怎么就忽然知道了?知道什么了?天赋虽然重要,却要熬很久才能见到效果,这不是让人更沮丧吗? 却见宁宁眼睛一亮,嘴角都扬起来了:“——只要勤学苦练,稳扎稳打,等基本功可与旁人比肩时,就是发光之时!” 沈荔大赞:“不错!正是如此!” 薛依依:...... 郑梦娇:...... 两人又对视一眼。 嗯,确实是沈掌柜能说得出来的话。 吃完这一顿,众人便各回各家去。 芳姨还是如以往一般,给沈荔送了碗温热的红枣汤,又絮絮说着这些日子的事。 “刚走那几月还算平稳,倒是这几日,生意好了不少。” 沈荔穿着缎制中衣,好奇道:“好了不少?怎会?” 芳姨摇头:“具体的,我们也不了解。不过有很多新客,口音听着四面八方的人都有。” 沈荔若有所思,点点头:“其他人呢?” “郑家小姐是个能担事的,店里偶尔有些小麻烦,她都能拿主意。” 第150章 “赵二有时做事太急,好在他哥哥压得住。” 芳姨说到这里,声音放轻:“几个店里来回调,两人不大能合在一处的。今天是接风,才都在沈记。” 沈荔点头:“一德他们呢?” “莲桂和一德,倒没什么异样的,就是个子长得快,做了新衣服也穿不了。”提起孩子们,芳姨语气也软和了,“莲桂还好,有宁宁在,衣服是不愁的。一德和周全差不多大,倒只能等他们穿完,给周宁穿了。” 又不免笑起来,打趣道:“那两个小家伙,在店里看着还算会说话,却不料胆子极小,不肯踏出店外半步的。” 说完,她将蜡烛吹灭,将沈荔的被角掖好:“二小姐好好歇息,明日又是新的一日了。” 沈荔乖乖应了,没再起身,偏头睡得昏天黑地。 * 第二天,乔裴如约而至,来到店里。 秋天的菜单已经换新,他却不像往日那样,有心情一个一个挑拣。 随手点了两素一荤,便坐回自己的老位置去等着上菜。 还好,还好,他的位置还没有被沈掌柜许给别人。 乔裴在角落坐下,心里居然有一丝喜意。 难得照墨没有腹诽,反而眉头紧拧,照例用滚水烫了筷子,拿着帕子把沈记已经相当干净的桌子再细细擦过一遍后,这才小声问:“大人,神机营的事,您真不管了?” 这之前,乔裴虽也没怎么看神机营的折子,但他只以为那是大人心情不佳的缘故,是暂时的。 但这之后一路南下又北上,浔州徭役、烟州军务、乃至觅州水患,大人都多少伸了把手...... 照墨不由得往下想。 为什么偏偏不接神机营的烂摊子? 之所以说是烂摊子,是因为神机营原本被陛下寄予厚望,要钱给钱要人给人。 结果前年秋天烟州求援,神机营一去,被打得屁滚尿流、洋相百出。 回来立刻召人彻查,结果去一个,栽一个。 甚至去年,奉命掌管神机营的张让张统领意外身故,神机营一下烫手起来。 这一下,任谁都能看出,神机营出大问题了。 不管是贪墨粮草、以次充好甚至里通外敌,总要有个人去查,把来龙去脉查个水落石出,才好从中下手。 而最好的人选,无疑是乔裴。 只是这一次,乔裴躲了。 “这便是京中最有名的酒楼?” “往日,不都说奎香楼、满庭芳之流吗?” “哎唷,二位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想来对京中事物不大了解。”旁边就有客人好事,开口解释,“什么奎香楼啊,都是老黄历了!” “就是就是,如今凌云阁都在沈掌柜手里,味道不知提升多少。” “要我说,满庭芳也归了沈掌柜才好呢......” “诶,这话就不地道了。所谓百花齐放......” 最先开口的两桌客人,这时也插不进话了,只能饶有兴致点上几道菜,听一众老客闲谈。 角落里的乔裴,转着翠玉珠子的手指却微微一滞。 若他没听错,第一桌是东南口音,第二桌却是西北口音。 再凝神细听,沈记之中天南海北的客人还不少。 这自然是个异象。 他心中默默梳一遍朝中大事,似乎并无什么促进人口流动的因素。 若说官员,那么述职是要入京的,但观其相貌打扮,倒像是商人...... 商人? 那恐怕便是要趁着冬天未至,先行北上,去跟外族做生意的了。 去年这时,沈记尚且名声不显,故而之前并没见过这些大商队,其实人家年年都来。 这样,就好解许多。 等等...... 北上、商人、开市...... 乔裴指尖一紧,那玉珠被死死攥住。 他记起来了。 【沈荔】入京的第二年,北边破天荒开了互市。 无论哪一次轮回,及笄宴、奕亲王谋逆、北境互市是不会变的。 已然有了结论,乔裴本该停下思索才对。 但思绪却蔓延开去。 寻摸规律,不难发现,主人公的位置总是轮流做的。 楼世子、太子、周钊...... 他们都做过一次主人公,每一次【沈荔】的解题都以失败告终,方法也总是单一。 那就是让他们爱上自己。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 绿玉珠串‘唰’的一声,被收回袖笼里。 那么这一次,是不是能轮到自己,做一次主人公呢...... 第86章 小聚 毕竟是沈荔回京后第一天开张, 除了忙于宫务的太子,众人尽数来了。 时值深秋,梧桐街正是景色最佳之际, 二楼包厢的位置总是抢手,盖因一推开窗,便能被满目金黄涌入。 不过沈荔要定一间,总不会没有的。 她到时, 乔裴周钊二人都在,似乎在说着什么。 “我在楼下看见他, 顺道一起上来了。”周钊说,“你不是说只有七个人?” 沈家姐弟、楼满凤、周钊、薛依依、郑梦娇,再加上沈荔自己,正正好七个人。 她没把乔裴算进来,一则这人素来不爱凑热闹,以前也很少和他们坐一起; 二则他自己常年爱在大堂角落里坐着, 今天又来得早, 已经坐下, 沈荔自然不会去招呼他上楼。 其三嘛...... 她眨眨眼, 目不斜视地回答周钊:“嗯,本来是七个人聚的。” 周钊一愣,转而笑起来,将眉目间冷凝的锋锐冲淡:“怎么?听你这话,倒像是在赌气?” 他不着痕迹扫一眼乔裴, 心里更觉得怪异。 怎么回事?这位不苟言笑的玉宰相, 活阎罗, 方才跟他谈事时锋芒毕露,这会儿倒是偃旗息鼓, 低眉顺目的? 没道一炷香前还是猛虎出笼、恶狼扑食,一转眼就成了笼子里的鸟儿,非得逗着哄着叫他,才肯吱一声了? 这两人必有古怪。 周钊闪电般下了结论,却按下不谈,只做不知地问着江南情形。 沈荔便答了,什么师傅给她考验,答不出便做不了徒弟,又说邱家狂悖,如何犯到她和朱夫人手上...... 听到痛快处,周钊恨不得立刻大饮几杯:“你做事,我实在喜欢!遇了考验、遭了小人,一路破开就是!痛快!” 沈荔睨他:“不是说军中不让喝酒?” 周钊视线一躲:“......我是将军嘛......” 不过沈荔端看周雨态度,就知道他们北境军队恐怕也不是全然禁酒。 毕竟越往北,天气越冷,若是没有足够的衣服、燃料御寒,便少不了一个酒字。 再则,军中受伤者众,又哪有那么多伤药包扎?不管麻痹神经,或是简单消毒,也离不开酒。行军作战前践行,又可愉悦精神,鼓舞士气。 所以周钊管得再严,也只是管平日练兵,更多时候是管不住的。 正说着,楼满凤等人也陆续到了,沈荔做主点了菜,便被薛依依抱住胳膊,要她帮忙看自己最新一篇文章。 第151章 她没空在中间周旋,便更显得这头楼、乔、周三人格格不入。 沈家姐弟不用说,与薛依依也是相熟的,凑在一起看她的文章; 郑梦娇虽然不大感兴趣,但她对沈记熟呀,抓了莲桂来陪聊,问起最近经营有没有什么难处,也像模像样。 楼满凤轻哼一声:“有人不招待见,又何必来掺和?” 周钊默然不语,他想这必然是说乔裴,但乔裴又岂是嘴笨的?这二人必然要争执起来,他只等着看笑话便是。 然而半晌,也没听见乔裴开口。 周钊奇了,扭头看他,却见他目光凌凌,也看向自己。 周钊一愣,险些笑出来。他反手指向自己:“你觉得他在说我?” 乔裴端茶,平静地送到嘴边:“自然。” “乔大人真是自视甚高。”周钊言语带笑,“若我是你,必不会这样。” 他拖长了声音:“——因为,不招姑娘家喜欢啊。” 乔裴放下茶杯:“不劳周将军费心。若如此清闲,倒不如奏请陛下,云开军粮饷,可酌情减些。” “乔大人这般行事,某不敢应答。”周钊依然挂着笑,眼神却冷下来,“便是玩笑,也不该拿云开军来开。” 这一头有些闹起来的迹象,沈荔刚一抬头,就见面前一展平铺开的亮粉色光幕,将那头三个人全数包揽其中。 极富电子感、科技感的光屏,压在三个古风古韵的美男子上,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她默了一瞬,问:【你这又是什么怪东西......】 系统美滋滋道:【恭喜宿主,已经成功累积[350]点以上好感度,只剩最后百分之十的进度条,就可以回家啦!】 【本光屏是永久奖励,可随时调出,查看四位男主所在位置以及好感度哦~】 沈荔心念一动,光屏就收缩回去,动画效果恐怕是照着ppt的棋盘格退场做的,相当零碎。 再一想,光屏又横飞出来。 她定睛一看,上面用几个q版小头像,画出楼满凤、李执、周钊、乔裴四人。 形不似,神却似,光是乔裴那冷冰冰的神情落在一张小圆包子脸上,就足够可爱了。 几人头像旁边,分别标着各自的好感度。 楼满凤:[98] 李执:[92] 周钊:[87] 乔裴:[76] 刚要再细细看一番这几人的q版小头像,菜上来了。 “番茄?”周钊夹起一块羊肉,“就是你之前拿到手的新东西吧?” 他此前没有吃过,初初品味,只觉得酸与甜的口感非常奇妙。若说水果入菜,周钊不免要觉得有些怪异,但这番茄,却又没有那样腻味的甜,而只是恰到好处地开胃。 和羊肉搭在一起,油润酸甜,也是说不出的适合。 “我刚见楼下来了不少外地客,这是到京城来做什么?”楼满凤好奇,“也没听说最近京城有大事发生啊?” “那倒不是来京城的,只是经过此处,还要再往北。”周钊擦擦嘴,回答他。 “再往北?”沈穹探头过来,“都是商人,再往北,又要做什么?” 周钊淡淡道:“蕲州要开市,每年都是这时候。虽说这时候就到京城有些太早,估计是赶着冬天没到,趁天还没完全冷下来,先行北上吧。” “如此说来,开市是在周将军手底下开?”沈穹目露崇拜。 楼满凤看不惯他这样子:“都要去考科举的人了,做什么还尊崇他?” “那可不一样......” 沈荔也很好奇:“开市是个什么开法?一直开下去吗?每天几个时辰?” 周钊一个一个答:“蕲州要办,我自然脱不开身。至于时间,会开上半个月,有些大宗交易可能谈得更久。每天没有太严苛的规定,随着宵禁的时间闭市。” 他说着,忽然笑起来:“刚刚是我问你江南的事,现在轮到你问我了。” 不得不说,他很喜欢这样你问了我、我又问你的巧合。 会让他觉得,两人之间有一种奇妙的、别人难以插足的默契。 周钊托着下巴看她片刻,忽然问:“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沈荔抬眸看他。 “反正你要做生意,而我图你的好酒,那不如来我们蕲州?”周钊一笑,冲她挑眉,“如何?不说别的,只要你在蕲州、烟州几地,我便能许你完全无忧。” 这正合了沈荔所愿——北边开市,外族也要南下采购,而酒对这群生活在更寒冷所在的族人来说,是好得不能再好的东西。 于是自然地点头:“好啊,那等我到了蕲州,还要多靠你照应呢,周将军。” 周钊陪她作怪,以茶代酒:“先敬你一杯了,沈掌柜!” 这一头兀自喜气洋洋,欢声笑语,乔裴身边的气氛,却堪称冷凝如冰。 周钊的话并不是全无道,乔裴想。 至少对沈荔来说,她的酒在北边能卖得更好。 且沈记也好,凌云阁也罢,都没能触及西北的食客,也是一大损失,更别提未来的北境互市,是个极好的机遇。 因此她要去,自己也不应该阻挠,反而要助她行路轻便顺利才是。 ......但若在北境遇上危险,周钊常年待在军营,岂能立刻出手相助? 总归不好。 ......他要是跟去,是不是应该师出有名? 又或者,沈荔并不想他去...... 不是说了么?不招待见,便不要死缠烂打,否则,更不讨人喜欢...... 他脑子里想法纷杂,面上不露声色,掩盖得极好。 却不料千防万防,防不住沈荔用高科技作弊。 她起先就一直没有将光屏收起,只是摆在一边。 这时再看光屏,就见粉色的q版乔裴忽然眉毛一撇,生起气来。 不过小圆脸上做这样的表情,倒有几分委屈可怜,不是一味气恼情态。 一旁的好感度也跟着直坠,从刚才的[76],直接降到[69],轻轻松松,降了9.210526%还要多。 沈荔看着系统秒算出来的那串数字,忍不住沉默:...... 若说从神情动作推断,实在看不出乔裴心里,竟有这样大的波动...... 照这样算,岂不是气他个十次,便直接扣到负数,扣无可扣了? 【亲,千万不要因为一时好奇就贸然尝试哦~】系统苦口婆心,【好感度负数的结果会很可怕哒~我们这边虽然尽量保障......亲你这是要做什么?】 沈荔开着面板,头也不抬道:“不过,也未必一定要去。” “毕竟我在京城,也有放不下的人呢。” 人人都觉得她说的是自己。薛依依郑梦娇如此,沈家姐弟、楼满凤亦如此。 乔裴......也不能免俗。 立刻,就见q版乔美人鼓着包子脸,一下一下往她手边蹭过来。 好感度也紧跟着飙升至[79],卡在[80]这所谓[永结同心]的边缘,竟比一开始还要更高。 第152章 沈荔这才慢悠悠答:【看看你们这个好感度机制是怎么运作的呀。】 心中却并不放松。 不对。 怎么想都不对。 乔裴的好感,明显是随着她当下的话语而变动的,却没道其他几人毫无异样啊? 还是说,其他几个人只会对与自己相关的话,而做出反应? 这推断也不正确,因为沈荔刚才话里同时涉及乔裴周钊两个人。没道乔裴心如鼓擂,周钊就一潭死水吧? 她没做声,却难免想起乔裴。两人之前虽然算是坦诚布公,但还是有许多谜团未解开。譬如,他是一开始就知道这个世界有异样?全凭自己推测? 还是,另有隐情? 若能查清这一点,恐怕这好感度机制,乃至她来到这世界的原因,都隐隐可见了。 第87章 害臊 眼看又是一年中秋, 照样是月饼一炉炉烤出来往外卖,原想着也就这样过了,沈荔却意外收到了沈府的帖子。 去年沈府不来帖子, 她乐得自在;如今既然送上门了,倒也不好拒绝。于是叫了辆马车,和芳姨一道去做客。 她一回来,先着手忙的是酒坊的事。 虽然有方子, 但酒行、酒坊要搭建起来,都不是一日之功。 好在这小半年不在, 沈记也好,凌云阁也好,都冒出些可堪用的人才。沈荔便把几个做得好的记下来,预备提做管。 至于芳姨和马三娘,这样忠心又未有差错的熟手,沈荔便想直接调去接手酒坊、酒行。 她一路盘算, 马车很快便到了, 芳姨在一旁坐着, 提醒她:“掌柜的, 要下车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芳姨早已不再叫她二小姐。 沈荔点点头,又听见她问:“只是今日,按说也可以不来的......” 她们偶尔也能收到沈府递的帖子,只是很显然, 从措辞行文, 便能看出其中敷衍意味。 伯母周际想做个脸面, 沈荔当然随着她来,又不损伤她什么。 况且中秋这样的节日, 意义不同,乃家人团聚之日。可自家掌柜的,与沈老爷、周夫人,难道又称得上家人吗? 不过平白添堵而已。 沈荔摇头:“毕竟姐姐也在。” 她自然可以一口回绝,任谁也说不出她不孝不悌。但沈蓉在沈府,又和她相处日久、关系亲密,有的事便不能这样做。 第一年的中秋,她才来这世界不久,两方走得不近,也不突兀; 但这一年里,沈蓉沈穹常往沈记跑,又对她多有帮助维护,这是实打实落在京城人眼里的。 既然与沈荔颇有交情,却没办法在中秋佳节将人请来做客,这只能是沈蓉这个做姐姐的不好。 没办法友爱弟妹,以至于两家生疏。 芳姨一听,也恍然了:“......大小姐也不容易。” “姐姐喜欢十全十美。”沈荔看着窗外朱红砖墙,“我帮不上什么忙,替她添一全一美还是可以的。” 这次再来沈府,倒觉得不管丫鬟小厮,还是婆子帮佣,都井井有条起来。或是垂手走路,或是抱着东西,总归没有聚在一起三三两两说话。 上次魏桃提亲来时,沈荔还听了不少闲话,这次却连声影都听不着了。 一路被引着去了正厅,难得大伯也在。 “嗯,来了?”中年男人端坐上座,眉眼间有股挥之不去的疲倦,“坐吧,今日好好和蓉儿她们聚一聚。” 又扭头看向周际:“备的东西呢?” 沈荔也跟着看向周际,迎面撞上一脸假笑。 她差点没憋住笑出来,很是努力地忍了下去。 “来,荔荔,这是你大伯和我两人备的一份薄礼。”周际挥挥手,便有丫鬟送上一只锦盒。 她打开给沈荔看,里头是一枚冰透飘花玉镯,色淡,但匀称漂亮。 这份礼光从价格来说,不轻不重,倒是正好。 心意嘛,那就见仁见智了。 沈荔并不挑剔,喜滋滋收了。大伯母表情越肉痛,她就收得越高兴。 只在正厅坐了片刻,沈大伯就让沈蓉把她带去后院歇息。 沈穹也跟在后头,说要让沈荔看看他的功课。 这小子前几日乡试中了,名次还不低,这时正是咋呼劲儿高涨。 三人一道去了后院,找了间亭子坐下。 “今日你应邀来,是不是因为我的缘故?”沈蓉握着她的手,小声问,“若是,下次便不要这样了。” 她问得直白,沈荔也答得直白:“好,那下次就指望姐姐了。” 沈穹好奇:“什么叫指望姐姐?她还能管得着我爹我娘给谁发帖子不成?” 沈荔不答,和沈蓉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沈穹大约是想不明白的,就算知道沈蓉在做什么,他恐怕也不能解。 好端端的,为什么姐姐要跟爹娘争起家中的话语权来? 三人在亭子里坐了片刻,距离晚饭还有段时间,沈穹便乐颠颠带着两个姐姐去看自己的功课。 乡试高中给了他不少信心,连带着字也不好好练了。 翻开新做的一篇文章,便能看出与往日的差别。 沈蓉说他笔画虚浮,心境急躁,要他抄书静心,他还不听。 “乡试能中自然是好事,只是接下来还有会试、殿试,岂能放松警惕?”沈蓉不赞同地看着他。 沈穹扁嘴,虽不敢反抗,却也不愿照做。 沈荔在一旁端着茶盏看了一会儿,忽然道:“说来,我和满庭芳的秦掌柜也有些交情。” 沈蓉:“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这么一想,沈记和凌云阁在我手里,满庭芳我也能说上几句话......”沈荔侧过脸,笑眯眯看向沈穹,“穹小弟,若是我说,沈记、凌云阁、满庭芳都不招待你这位客人,除非照着蓉姐姐的话,乖乖把字写好,你怎么说?” 沈穹:...... 沈穹瞪圆眼睛,又张大了嘴:“我怎么说?我还能怎么说?” 他这人没别的爱好,就喜欢吃喝玩乐。 沈荔一开口,京城三大最爱的酒楼全都不接待他了,那还有什么可玩的? 再一看,沈蓉也只是笑眯眯站在一旁,没有替他做主的想法。 沈穹彻底偃旗息鼓:“好吧,好吧,一天二十页如何?” 沈蓉摇头:“五十页。” 沈穹险些平地摔一跤:“......三十页!不能再多了!” 沈蓉见好就收:“那便三十页,每日送来我看看。” 沈穹生着闷气,去将书抱来抄写。沈荔看着他的背影,小声问:“你是不是一开始就想他抄三十页?” 沈蓉微微一笑,没有否认。 沈穹埋头抄书,姐妹俩则踱步窗前,闲聊片刻。说起薛依依如今如鱼得水,又讲起马三娘做事认真负责。 第153章 把这一圈人聊了个遍,沈荔眨眨眼,问:“诸公子怎么样了?” 诸政欣早已回了梅州,不过常常送信给沈蓉。 文字之间,似乎察觉她心境变化,沈蓉便尽量如实说了。 “我没想到,他居然很欢喜。”沈蓉目光落在窗外池塘边,陷入回忆里,“他说,他本是为了争一口气,不让另一房将自己这一房踩进泥里去,才奋起读书,其实心中并没有什么坚强的意志,又或信念。” “也向我承认,平生最擅治学,而非处事。有时做起事来优柔寡断,并不是个能痛下决断的人物。” “所以听了我的想法,很是欢喜,也很庆幸。” 沈荔动了动手指:“他能这样坦露心迹,其实倒也在我意料之外。” 沈蓉噗嗤一笑:“是不是?都说男儿当顶天立地,坚如磐石,我看他却不是这样。” “不过这样不是更好?”沈荔笑道,“姐姐有主见,便配个没主见的姐夫嘛。也省的他脑子拎不清,还整日管你。” 沈蓉如今听她称诸政欣为姐夫,已然不会脸红,转而说说:“你啊......有主见固然好,只是,也别太欺负人了。” 沈荔瞠大双眼:“我欺负人?我欺负得了谁呀?我最善良不过了!” 正在抄书的沈穹:...... 他这两位姐姐,真是各有各的离谱。 沈蓉却没看他,将沈荔揽到身前,压低声音:“乔大人呀!” 沈荔:“啊?” “人家乔大人脾气好,却也不是你随意欺负的身份。” 沈蓉告诫般道:“我知你讨人喜欢,和乔大人关系也走得近,只是也要守些分寸才好。毕竟人家动动手指,就能让咱们受罪。” 沈荔只觉得混乱,且不说乔裴那样的人岂是她能随意欺负的,只说事实,那也是乔裴欺负她不知道实情,蓄意勾引咳咳咳...... 一旁沈蓉正说着,忽而上下打量她一眼,奇道:“荔荔,你脸怎么突然这样红了?” “可是害了冷风?不若咱们往里面去......” 系统瞥她一眼,冷哼:【我看不是害了冷风,是害了臊了吧!】 沈荔倒是难得的没搭它,连刺都没刺一句。 * 虽说在沈蓉面前否认两人关系亲近,但回京以后,乔裴天天来沈记报道,沈荔却没有说什么。 人家怎么说都是客人,送上门来的生意,哪有店家不做的? 系统揶揄:【送上门来给你欺负,哪有躲得过去的?】 沈荔:【我发现你是越来越嚣张了。】 系统当然有嚣张的本钱。原本见沈荔铁了心要赚够一千万两,它渐渐死了心不再把人往恋爱线上引。却不料宿主天赋异禀,旁的人也就罢了,最重要的那一位,始终叫她攥在手里。 如此下去,恐怕按它原意,以最安全的办法回家,也不是不可能的。 正得意着,一看光屏,又是一声尖叫:【乔裴来了!】 自从得了全新奖励,能随时查看几人的方位,系统用得比沈荔自己都勤快。 也是因此,让沈荔开门时,一点惊讶也无:“乔大人,怎么这个时间上门?” “中秋虽然已过,但月色依然很好。”他难得直视着沈荔,嘴角微微抿着,仿佛很紧张,“沈掌柜若是无事,可愿到府上一叙?” 沈荔抬眼看他。 一见他面容,心里先浮现的,自然是此前被欺瞒的不愉。但再看片刻,又觉得实在漂亮。 漂亮一如初见,叫人见他不安紧张,只想把他双手握住,顺着指节一下一下捏过来,让他微蹙眉头松开,展露笑颜。 乔裴被沈荔盯着看,面上毫无波动,手指却紧攥。 沈荔垂眸,见他手腕空空,心里便想,不知这人平时捏的那串翠玉珠子到哪里去了。 再一看,发现乔裴骨架并不小,手腕看上去细,只是因为没有什么肉。 不过这样的手腕,戴镯子再好不过了。 也不知怎的,点头答应:“好啊,明日就上门叨扰了。” 乔裴一怔,抑制不住的欣喜从心底透出,险些化作一个明朗的笑容。 他轻咬舌尖,好不容易止住:“......裴便在家恭候。” 翌日傍晚,沈荔按约上门。 其实刚一答应,回头她就后悔了。两人分明还冷冷对峙,她就应邀上门做客,还送什么镯子...... 反而矮他一截,没什么志气。 不过宰相府再怎么清幽,也该有十来个人侍奉上下。到时一进门,就可以把东西都交到别人手里,等她走了,乔裴才会拆开,便不至于尴尬。 只是一开门,正前方候着的人影,怎么看上去这么像这宅子的主人? 乔裴难得一身软木黄直缀,滚边乳白,袍角袖口则是木莲花纹,简洁又雅致。 虽然没有姜黄那样明艳,但软木黄也是深浓色调,比起往日白衣更显华贵 “今日难得一聚,我便将零星几个仆从都遣散了。”他度着沈荔神色,慢慢说,“饭菜已经从外头订了,只需在院中赏月就是......” 他看向沈荔手中锦盒:“是上门礼?不若我来拿......?” 沈荔表情实在微妙,乔裴轻轻歪头:“沈掌柜?” 发丝拂乱,落在胸前。 眼中茫然之色澹澹,眼波如水,盈盈浸湿了沈荔的目光。 沈荔叫他这样看着,一时开不了口。最终,也只是半叹气道:“你还真是贴心啊......” 第88章 做客相府 乔裴的相府, 比起沈荔自己住的小院,是要大上三倍不止的。光是惊鸿一瞥的东花园,就已经有她整个沈宅大小, 更别说其他。 沈姥姥进宰相府,却没如意料之中一般,先将全府看个遍,而是直接被乔裴领去后院桌边坐下。 “我还想逛逛呢......”沈荔不免抱怨。 乔裴却难得有些赧色:“很多地方没有来得及打, 不看也罢。” 沈荔:“那刚刚路过的花园,总是打过的吧?” 那处东花园在正门到后院一条直线上, 但凡有客人来,总是要路过。加上面积开阔,那么大片地放着也是放着,想必是会收拾的。 却听乔裴说:“没有的,从住进来是什么样子,现在就还是什么样子。” 被她看了一眼, 又目光闪烁起来:“......恐怕也不能这么说。” 沈荔也跟着无言。 要真是从没收拾过, 那这么久风吹雨打, 恐怕比刚住进来时候更凌乱。 莫不是跟她待久了, 也学得满口胡话? “相府平时没有什么客人吗?”她好奇,“若有,我想乔大人应该是会打花园的。” 乔裴点头,语气很淡:“宰相这个位置,须得是纯臣才能坐。” 所以自然是不会有什么高官同僚上门的。 “朋友呢?高尚书不是乔大人的恩师吗?” 第154章 “没有朋友。至于老师......”乔裴想了想, “老师他也不爱出门。” 一窝子宅男啊。 原本沈荔还以为可以逛逛大花园, 眼下却没了这个机会。不过等过些时候去了西北, 说不定能见些别样美景...... 她正想着,忽而听见乔裴问:“沈掌柜, 这是什么?” 沈荔扭头,便见他已经将锦盒拆开,手上拿着的,不是她带来的玉镯又是什么? 她一惊,连声道:“这个、这个是......” “是送我的礼物?”乔裴的话尾轻轻上扬。 “是......也不是......” 沈荔阻止不及,就见这人手一钻,玉镯轻轻一抖,便套了上去。 该说不说,玉镯虽然不是最上等好玉,更没有镶金嵌银、做什么精致的工艺,但落在乔裴手腕上,便是一片恰到好处的淡淡翠色。 原先看上去像是少了点血色,但这时再看,却多了分玉质的通透。 “是沈掌柜送我的?”他又问,确认什么一般。 沈荔放弃辩解,干脆承认:“是,原本是大伯母送我的,但我想应该很衬你,就带来了。” 这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俗话都说,好玉配美人嘛! 系统:【......】 系统:【这个是真没听过......】 乔裴似乎怕她夺回去似的,袖子立时一掩,将手腕连同玉镯一道遮住。 沈荔见了他的动作:...... 她也没有那么抠吧...... “这镯子,沈掌柜戴过吗?”他问。 沈荔回想一瞬,点点头:“试过两次。” 乔裴便不说话了,只是另只手也偷偷藏进袖子里,有一下没一下,轻轻抚摸着那枚玉镯。 她竟然也戴过。 如此,是不是算两人手腕相贴,十指相扣...... 密密缠在一起。 沈荔虽不知他在想什么,却也自在,起身在院里四处打量。 二人所在的是后院,再往后就是后罩房。照这样说,她其实已经路过了乔裴住的院子? 正想着,照墨从角门潜入,手里提着几大个食盒。 定睛一看,全印着沈记的标。 沈荔又无言了:“既然这样,干脆让我顺路带过来好了,还麻烦你跑一趟。” 照墨可不想掺和进来,笑了两声:“沈掌柜今天是客人,怎么好劳动您?大人,沈掌柜,慢用。” 说完,立刻从后角门跑了。 沈荔微张着嘴,还没反应过来,乔裴已经将食盒里的东西一样样端出来。 “没有要酒?” 乔裴摇头:“我不胜酒力。” 沈荔不信:“江南试酒的时候,我记得你挺能喝的呀。” “只是凑巧。”乔裴替她盛一碗汤,睫毛微颤,“若再多喝一杯,就要醉了。” 酸菜花胶猪肚,暖融融汤汁被花胶收到浓稠,但因为酸菜的存在而不至于太黏口。 汤底金黄,热气腾腾,仿佛将金秋十月浓缩到了碗里。 沈荔捧着碗喝了一口,问:“好喝吗?” 乔裴以为她在调查新菜单的满意度,便答:“还不错。” 沈荔脸一皱:“骗人,你又喝不出什么区别。” 乔裴手一顿:“怎么说?” “我做厨子,至少还是对食客有些了解的。”沈荔夹了块猪肚,“再爱吃的食客,也有自己的偏好。你吃过我做的每一道菜......” 她说到这里,微微一愣,又继续:“但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你最喜欢的是哪道菜。” 乔裴面向她,侧耳凝神细听,认真答道:“我对饮食一道,的确没有什么偏爱。” “那你有什么,格外喜欢的东西吗?”沈荔问。 她一面问,自己也在回想。 乔裴似乎......确实没有什么喜欢的东西。 “似乎没有。”乔裴也这样答,“如像沈掌柜喜欢烹饪这样喜欢一件事,我从未有过。” 沈荔撑着脸看向他:“但为官做宰,不是为了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吗?看到事情按照自己的想法进行,不觉得很愉快吗?” 今晚相聚,乔裴的态度其实很平缓,仿佛两人并没有过任何争执冲突。他如此,沈荔应邀前来,自然也不会有意挑衅。 故而一时之间,院中氛围竟说得上相当不错。 沈荔自觉这话问得已经相当保守,因为沈荔摸不清乔裴的政治抱负到底是什么,便用了个折中的说法,而没有武断地将他划去‘爱民如子’,又或‘唯政绩论’。 如此,应当能说中他一星半点吧? 但出乎她意料,乔裴的神情居然有几分茫然。 ......怎么感觉这段时间以来,这人经常在她面前露出茫然之色? 茫然的乔美人眼神飘到天边,犹疑片刻,慢慢道:“......可是,那并不是我的想法。” 沈荔更好奇:“觅州水患,你和太子殿下一起通宵达旦夜以继日,将灾民安置好,又处一批贪官污吏,让觅州百姓安居乐业。” “这其中,没有半分你自己的想法吗?” 乔裴几乎是立刻答了:“没有。” 他并不觉得自己的回答有问题:“这是圣贤书、朝中上下对宰相的要求,而非我的想法。” “那你自己看见觅州百姓被水灾冲毁房屋、庄稼,又怎么想?” “若论本心,也许我应当是同情的。”乔裴道,“对同类的感同身受,这也许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根本所在。” “但有时身居其位,会做出许多和本心无关之事。” 他即便说着这样的话,神情也是淡淡,仿佛本该如此,又仿佛只是并不在乎:“于我,愿意做的事,和该做的事,总是能分开的。” 如此说来,他倒像是一个......一个可以把自己的感情和目的,完全分割开的人? 沈荔扪心自问,觉得若换做是她,她是做不到的。她这人虽然不能说情感丰富,但一向是随着心意来,要她在想说话时沉默、想伸手时忍耐,简直比杀了她还叫人难受。 也许只有这样的人,才能一路做到宰相之位? 但一转念,她又觉得不对。 沈荔:“那我......” 乔裴也陷入一时的沉默,慢慢地,一字一顿地说:“你是......意料之外。” 沈荔一下不说话了。 无他,这时的心情,叫她什么都说不出来。 若说目的,乔裴对她,又能有什么目的?无非是要捆绑上些关系,或诱惑或胁迫,叫她最后能解决这世界无限循环的麻烦。 要这样做,他自己放低身段不说,头脑也必须清醒,最好是不要她察觉,也绝不能够自乱阵脚。 但他偏偏...... 沈荔沉默片刻,低头一看手里汤碗,里面落了一枚圆圆月亮。 这才想起,这人今天请她来,打的是赏月的幌子。 她抿一口茶,抬脸看向天上月。虽然中秋已经过了几日,但月亮依然圆得憨态可掬。相府屋顶上都是灰青的瓦,衬得月色愈发剔透。 第155章 沈荔一看,便想起各种武侠片里楼顶看月的经典场景。 她深深吸一口气,乔裴却突然出声:“我可以带你上去。” 沈荔险些呛住,好不容易就着乔裴端来的茶缓神,这才想起来问:“怎么带?轻功?” 说到轻功,眼睛都亮了,以为这世界还有武功体系。 这样她是不是也可以练? 说来那簪子扎人的功夫她也觊觎已久,怎么看都不是普通人该有的能力吧?要是能学会一招半式,以后回家去防身用,简直是打遍天下无敌手...... 结果,就见乔裴摇头:“梯子。” 沈荔:...... 沈荔:“倒是挺古朴。” 乔裴......说不好,但他似乎隐隐有一种微妙的幽默感? 还挺呆...... 古朴的方法有古朴的效果,两人就着梯子上了房顶,乔裴手里还小心翼翼护着他的镯子。 “这里月色倒是很好。”沈荔说,“天朗气清,看着也舒畅,并不朦胧。” 乔裴犹豫片刻,还是试探着开口:“如此说来,那里......天色仿佛并不好?” 便如秋冬的京城,照样有来自荒漠的沙尘,这是无论何时都不会变的。沈荔点点头:“比现在还不好呢。” 乔裴点点头。心中却想,如此说来,她的世间,与这里倒也有些相似。 其实从外貌、行事作风、言谈举止也能看出,沈荔即便来自一个全然不同的天地,应当也和大庆有着类似的文化渊源、生活习惯。 只是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经找到了回去的办法。 以乔裴对她的了解,应当是早就胸有成竹。因沈荔是个对一切须有计划的人,这也是她能随心而行的前提。 若是已经有了办法,或许明日,又或下一个眨眼,她就从眼前消失...... 乔裴看向腕间玉镯,手指收紧。 他思绪联翩的同时,沈荔也在思索他的身份。 毋庸置疑,乔裴是这世界里最特殊的一个人。虽然最开始的时候,她并没有察觉到太多异样,但积沙成塔,等有了结论再回头,便很容易能看出,在她的沈记开张之前,那个雨夜来到店里的乔裴,已经从某种程度上知道了她的身份。 而其他人,如沈蓉、薛依依、楼满凤,虽然有的是剧情里未见过的新角色,有的也因为她的变化,而展露出和剧情截然不同的一面,但本质上探寻,她们都并不觉得沈荔有什么额外的异样。 那么,乔裴为什么特殊?他早知道自己不对,又是为什么?那可是第一面,连话都还没说上一句...... 且这样的人,心思缜密——传言还心狠手辣——怎么会用情诱这样不靠谱的办法,来确保关乎世界等级的决定? 不过这思路,怎么和她的系统这么像呢......? 两人各想各的,偶尔对视一眼,也很快错开视线。 深秋夜晚已经很冷,一阵清风拂面,竟有几丝寒意。乔裴想,也该叫她下去了,就算不进屋坐坐,也好过在楼顶吹风。 但一开口,说的话却全然不是那样。 “沈掌柜,会和周将军去蕲州吗?”他听见自己问,这样浅薄愚笨的问题,这样直白无端的问法...... 算了。 他对上沈荔,从来也没有赢过一次。 沈荔并不看他,声音中隐隐有笑意,问:“你不想我和他走吗?” 良久,听见乔裴答:“......我只是,想和你一起走。” 他斟酌许多,自觉自己没那个立场开口要求沈荔什么,又唯恐说得太多,叫她厌烦,连一点点念想都不再有。 只能小心翼翼,表露自己的意愿。 沈荔去哪里都没关系,只要能容许他跟着...... “那......你的宰相之位呢?”沈荔问,“便不大喜欢,但也很难得呀。” 说着,将系统后台的好感度打开。 乔裴垂眸,长睫在夜风里轻颤:“若是......沈掌柜应允,官利士荣,都并不紧要。” 沈荔点点头,目光却落在手边光屏之上。 [88]...... 她暗中撇撇嘴。 这话说的,不知道还以为已经[98]了呢。 第89章 酒行 “地方已经找好了吗?” “找好了, 但是咱们的酒行还没个着落......” 沈荔听芳姨一说,不禁揉了揉眉心。 她回了京城,自然要在京中置办自己的酒行。 否则难道要千里迢迢运到江南, 让朱夫人帮忙卖吗? 但酒行——之前也说过,要买铺子、装修、组人手,都不是什么大事,问题就是需要得到朝廷许可, 才能铺开销量。 若是酒行的量定不下来,她的酒坊规模也要跟着缩小, 都不必细算,只是粗略估计,少说也是几十万的损失了。 这还得了?沈荔以手支颐,思索半秒,还没想出什么法子,就听前头宁宁叫她:“掌柜的, 有单子了!” “来了!”说完, 便卷起裙子往厨房去。 尽管有了凌云阁的人手帮助, 加上朱夫人时不时从江南送来的人, 两家酒楼已经很能周转开,但...... 沈荔做饭,又不是单单为了赚钱。 仅仅这个过程,就够让她快乐的。 况且今年的秋季菜单,不少是凌云阁的师傅自己定的, 对沈荔来说也新奇, 更是喜上加喜。 于是刚回来没不到半月, 又撸袖子上阵了。 沈记的厨房又扩了一次,把后院划了部分进去, 现在七八个人在里面同时忙活也不会挤。 然而帮厨再多,沈荔依然喜欢自己从切菜这一步开始做。 按她的说法,亲手动作,便是从食材成型第一步开始,对它有了细微的感知。 这种感知很微弱,似有若无,但如果直接用切好、腌好的食材,又总觉得哪里不对。 所以同样的菜,她要比其他师傅晚个一时半刻,也不是不能解。 秦如意坐在大堂里,如此这般对自己说。 她这次来,是专程来找沈荔。为暗示她自己在大堂等着,便有意嘱咐小厮“只要沈掌柜亲手做的菜”。小厮还额外为难许多呢,说要吃沈掌柜手作的,排了不少在前头,您执意如此恐怕要等许久。 秦如意一听,不由冷笑两声:“你只管告诉她就是了。” 原本她也不是来吃饭的,只是觉得这样说了,沈荔就知道是她在等——想来有正事商谈,自然会出来见人。 却没想到,居然让她硬生生等到上菜,沈荔都没出来。 “掌柜的很忙呢。”名叫周安的小厮挂着笑容给她上菜,“这是咱们入冬的招牌,玉腌鱼,您慢用。” 秦如意一看眼前,一只两手能捧起来大小的木碗,外头一层清漆,保留木本的原色,底部涂画上栩栩如生的莲花纹。 捧在手里,便像捧着一朵睡莲一般,静谧舒畅,让这初冬的燥意也跟着消散许多。 第156章 再一看,还配了一小盏酒,便问:“这又是什么?” 周安答:“是佐餐的酒,恰恰好配玉腌鱼这道菜,客人可不要用错了。” 秦如意挑眉:“数她规矩多。”手却已经伸了过去。 玉腌鱼虽然香浓无比,但味道柔和,用清甜的萝卜吸饱腌鱼的油脂和多余的咸味,两者已经相得益彰,如何还能更上一层楼? 说是佐餐,恐怕也不过就是解解渴...... 秦如意抿下一口酒,下一刻,却难掩惊讶的神情——沈荔又、倒不如说竟然......还能精进? 初一入口,并不觉得有什么,只是淡淡的酒香,口中却并不刺激,几乎像是寻常人家常做的米酿了。 但片刻后,酒底浅淡的甜香与玉腌鱼残留口中的回味相融,仿佛是什么花,又或者一种别样的草本,清新淡雅,将最后留存的油脂厚味去除。 脑子里还惦念着那一口味道,嘴里却已经只剩酒的绵绵淡香...... 秦如意不由得伸了筷子,又夹起一块鱼肉。 如此反复几次,竟也不觉得时间很慢。再抬手去摸那酒盏,才发觉已经喝完,不由叫到:“帮我加一盏酒!” 待到这时,秦如意才回过神,立刻就了悟了沈荔的用心良苦——送一杯佐餐酒,喝着不好,这也是免费的,并不要你什么;喝着好,那可就遭殃了。 环顾四周,如她这样一盏两盏往上加的客人不少,那进账又岂会少? 吃饱喝足,眼看客人走得差不多,后厨的人都一个个洗净换好衣服出门来,秦如意又等了一炷香,才等到沈荔露面。 “沈掌柜。”她起身。 沈荔引她到后院:“秦掌柜久等。” 后院石桌边也早早烧起了炉火,又搭了屏风,坐在院子里也不至于太冷。 沈荔问:“不知秦掌柜今日特意前来,所为何事?” “自然是为了沈掌柜忧心之事。”秦如意说。 “来都来了,我也不扭扭捏捏。”她挺直脊背,声调往上,“酒行的事,我或许可以帮得上沈掌柜的忙。” 秦家没本事,她却很有本事,手里的酒行不能说多,但解燃眉之急,先吞吐一部分货量,保证酒坊运转,却是没什么问题的。 只是按原先设想,秦如意手里也有自己的酒坊,虽量不多,方子也不是什么独步京城的秘方,但总归是她自己的。 酒行能售卖的量总归有限,收了沈荔的货,她这头自然会少些。 秦如意一笑:“但今日喝了你的酒,便知道是我思虑太多,那些都是不必要的!” 只是一盏酒,秦如意便知道,沈荔南下定然学了不少东西,便是不说竞争,只说两家同时卖酒,又凭什么叫别人不买好喝的,偏偏要买平平无奇的? 与其到时候形势迫人再来谈,倒不如提前说好。 她态度坦然,沈荔更可以说是喜上眉梢。遮掩都没有的,笑容一下就上了脸颊:“当真?秦姐姐——” 一张嘴就成了秦姐姐。秦如意无奈,但对着沈荔喜气盈腮的笑脸,又说不出什么刻薄的话,只能半恼道:“收敛些吧!我可不是来给你送钱的!” “自然,自然,我们互惠互利......” 这样的合作,又比朱夫人和沈荔的合作要轻省许多。因秦如意是不插手沈荔生产的,只提供一个酒行售卖,便从中抽成即可。 但沈荔万般不操心,一切定价售卖的事都交给秦如意,便又让了半分利躲个清闲。 谈完,秦如意自然是要立刻回去拟定章程。沈荔目送她上了马车,忽然在脑中道:【我的进度条怎么样了?】 系统调出来一看:【恭喜宿主~一千万两银子进度条已完成66%,步入最后三分之一~】 这跟沈荔自己算的大差不差,且最后三分之一要赚起来,肯定会比最开始的三分之一更快。 照这样算,最多半年,她就能攒满进度条了。 大概就是......从蕲州回来? 也不知道沈涯女士他们怎么样了。 系统曾经说,她的身体有特殊能量保存,虽然出了车祸躺在病床上,但身体机能并没有退步,相反,还会被长期温养,不会出现任何问题。 又说她回去的时间点可以随意选,只要是她车祸之后的时间,都是可以的。 【且看你重伤痊愈,杀回厨界,一手攫获米其林三星——】系统给她编剧本,【v你三百四十万两,听你的复仇计划!】 【统啊,谢谢你。】沈荔忽然说,【还好有你,我能找人说两句废话,不然这会儿可能都已经疯了。】 系统往日最喜欢跟她抬杠,听她吹捧自己,这时却没吱声。 半晌,才默默道:【不会的。】 【就算宿主是独自来到这个世界,也能活得很好的。】 * 北安侯府。 “人呢?” “没请到!”婆子还喘着气——这时节的京城已经很冷,“说是、说是一早便不在府上!” 毕竟是她突然上门,人家另有行程,也是应该的。 魏桃心里没多介意,吹吹茶,问:“知道去哪里了吗?” “应当是尚书府。”婆子道,“沈家毕竟连着沈记,邻里都注意着呢。”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魏桃点点头,又皱眉:“尚书府?哪家尚书府?” “听说是......高尚书府。” “高尚书?” 魏桃眉一挑:“那不是......乔相的恩师吗?” 沈荔头一次来高尚书府,却一点不觉得拘束,实在是高尚书与夫人赵琴太热情的缘故。 “其实我们念着你很久了,一直想请你来,就是乔裴那小子不准——”高尚书人虽上了年纪,说起话倒是口齿清晰,思维敏捷,“生怕打扰了你,让你觉得负担......” 赵琴与他并排走,将沈荔夹在中间:“叫你听他胡扯?那小子只要愿意,随时都能信口开河。” “哎,夫人,乔裴不是那样的性子,偶尔为之、偶尔为之......” 被夹在其中的沈荔:其实,有没有想过,乔裴的担忧是对的...... 好不容易到了正厅,中间的大餐桌还在布置,沈荔便被带到窗前榻上。 长榻正中一只矮几,上摆着棋盘、茶水、点心,和一瓶子插花。 “这是......”沈荔不解。 看上去,仿佛是一盘残局? 赵琴见她似乎有兴趣,立即怂恿:“不若试一试?” 沈荔往日也是琴棋书画兴趣班连轴转的人,长久不下棋,反而手痒,这时便点头:“好啊,试试吧。” 她答应得爽快,赵琴脸上笑容更盛:“沈掌柜是贵客,便不叫我家那个臭棋篓子来折腾你了,我来陪你下吧!” 两人对局,黑子锐利逼人,杀机凌厉;白子周旋妥帖,以守为攻。 “夫人好棋艺。”沈荔叹道,“这一局我恐怕要输。” “也不过两三目尔!”赵琴摆摆手,旁边侍女给两人添茶,“倒是难得的痛快!往日我与夫君下棋,总是憋屈......” 第157章 却原来这高尚书府,唯有赵琴是棋艺高手,高尚书虽然略懂一二,但却是真正的只懂一二。 每次一起下棋,总以赵琴愤而离席告终。 “也有人夸我下得好的。”高鉴明在另一侧长桌边练字,闻言看向沈荔,胡须随着他的笑容一抖一抖,“我的好学生,那可是个不亚于我的臭棋篓子。” 乔裴? 沈荔大为诧异:“乔大人,原来棋艺不佳吗?” 光看那张脸,就该是个琴棋书画,无一不精的人才对啊? 谁能想象乔裴顶着那样一张美玉无瑕的脸,端庄冷肃、高岭之花的神情,却下得一手烂棋啊? 赵琴不屑:“那是他没遇上个好师傅。跟着臭棋篓子学,自然也只能学成个臭棋篓子了!” 高鉴明摇头:“夫人这话就有失偏颇,君不见世间所谓天才,都是无师自通的,只能说明他啊,还没有聪慧到那个份上......” 沈荔好奇:“乔家没有人教他吗?棋艺......我还以为是这些大家子弟一出生就要学的东西呢。” 赵琴抿抿唇,原本不打算开口的,却见高尚书冲她一个劲儿使眼色,心里反而冲起一股劲儿来:“来,沈掌柜,同我坐一起来。” 沈荔便挪过去,挨着她坐了。 高鉴明看她打定主意要说,自己先溜之大吉,往书房里去了。赵琴远远一看,便知他是要给乔小子通风报信。 报信就报信吧,这恶人也由她来做一次。 “乔裴那孩子,来找我夫君拜师时,年岁已经不小。”她手中握着茶盏,半是回忆道,“大约十好几岁?又或者只是十岁出头,记不大清楚,他原本身量并不高的。” 沈荔想了想,虽说少有跟乔裴并肩而行的记忆,不过要说个头...... 她自己的身体大概能有个一米六九,将近一米七,乔裴却比她要高一个头,怎么也有一米八几了吧? 许是面上露出几分不信,赵琴失笑:“真的,你别不信。他往前数,日子过得苦,后来才补回来。” “苦?”沈荔揣测,“十岁之前,并不会下棋的苦?” 琴棋书画,虽说听上去像是闺阁女子的才艺,但对时下的贵族男子、大家子弟来说,才是不得不学、不得不优的几项课业。 寻常人家负担不起,也就罢了;但稍殷实些的,不说样样精通,至少要有两三样能拿得出手才是。 “我夫君是考学考出来的,幼时家境贫寒,才未学过。”赵琴说。 她这话着实说得委婉。沈荔反应片刻,才解赵琴话里的暗示。 若说高尚书是因为幼时家境贫寒,未能早早开学,后来也没有那么多闲工夫练手,棋艺才如此,那么乔裴呢? 说起来,楼满凤、李执,这二人可说是家庭幸福美满,周钊——按剧情来看,是个遗腹子,爹死在战场,娘亲抚养他长大,后来也因病去世。 虽然各有不同,但至少都是可以追根溯源,看得见摸得着的。 唯独乔裴。 他是从何而来,家在哪里,父母是谁呢? 赵琴端详她的神色,半晌,叹了口气:“旁的人问起来,我自然是一字不提,一句不说。但沈掌柜,若是你......” “我想,也许由我来说,正是他所盼望的......” 第90章 让步 “今日怎么约在满庭芳?” 楼满凤拎着一壶酒上楼, 穿过层叠玲珑的走廊,这才到了李执和李挽所在的包厢。 廊外不少红枫金叶,时不时有小厮来扫干净。 平日李家兄妹与他在宫外用饭, 莫不是去沈记,连凌云阁都很少。 毕竟沈记是沈荔发家之地,便是京城老饕客,也多以沈记滋味为正宗, 认为凌云阁的菜色,或多或少欠了几分。 凌云阁老客, 便又是另一种立场,觉得还得是凌云阁的风味,与沈记的结合,才是万里挑一的巧妙,故而又很少上沈记的门。 两者谁也说服不了谁,偶然在路上碰到, 还要互相嘲讽两句呢。 不过楼满凤与李执顽固地选择沈记, 自然又是另一种意图。 李挽在窗前写字, 没回头, 鸢尾紫长裙恰好坠在脚边。 李执则一身群青色道袍,不比宝蓝那样艳丽华贵,却十分显白,将他养尊处优的皇室气韵托得更高。 他瞥了眼楼满凤手里酒壶:“沈记的东西?” “是啊,前几日沈记便开始卖酒了, 我想是京里的酒行终于有了着落。” “酒行?”李执双眼微阖, 思索片刻, “是找了旁人帮忙?” “那倒没有,她把江南那一套搬过来了。”楼满凤指了指地板, “恐怕这家就是京城的朱夫人呢。” 李执便懂了。应该是沈荔和满庭芳合作,用了满庭芳的酒行渠道,卖她自己酒坊的酒。 他摇摇头,失笑:“早该料到她的脾气。” 楼满凤在他对面坐下,熟练地倒满两杯,推给他一杯:“沈姐姐万事不求人,你是第一天知道?” 酒行的审查是必要的,对吞吐量的判定也相当重要。 如果沈荔一心要建立自己的酒行,把制造、销售的流程全部捏在手里,那就难免要短时间内打通官府关节,在审查这一道工序上润滑一二。 若说对官府的影响,她既可找李执,又可找乔裴,周钊和楼满凤虽说远了些,但也能说得上话。 但沈荔却偏偏一个都没有选。 李执慢慢品味着杯中酒,一瞬的酸苦令他皱眉,转眼便是绵长的回甘:“你也长进不少。” 他看向楼满凤:“是跟魏夫人学的?” “我娘听说我想学一学经商之道,险些把眼珠子瞪出来。”楼满凤撇嘴,“不过说来奇怪,越是努力,越是发觉自己还欠缺许多。” “往日你可不会这样想。” “往日总是觉得,即便文不成武不就,万事不通,我自远是非、寻潇洒,俯仰自得......” 楼满凤说到这里,垂下眼帘:“那样也未尝不好,但那时候我并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当我更加认清自己,再回头看沈姐姐,便觉得......觉得我实在落后太多,太多。” 他虽然又笑起来,但眉眼之间,难免生出几分涩意:“你说奇怪不奇怪?” 原以为李执会宽慰他,再不济便踹他两脚,令他振作,却不料这人竟也消沉下来:“......是啊。有时,觉得她很近,有时,又觉得实在太远。” 楼满凤一听他消沉,自己却欢欣起来:“怎么?你这是遇上了什么事?说来我听听嘛!” 李执:..... 他对自己惨交损友默哀片刻,最终还是开口:“父皇......有意为我赐婚。” “这还不好?”楼满凤下意识道,但立刻反应过来,“呃......好像确实不太好。” 先不说所谓长辈的认同,在他几人之间本就没有什么优势——谁家还没个偏爱沈掌柜的长辈了? 第158章 光说楼满凤家里,魏桃就催促过他无数次。 只说沈荔,她若要选择,必然是以自己的意志为绝对主宰。 赐婚,光是这个赐字,恐怕都要叫她不乐意。更别提,她如今显然对李执没有额外的男女之情。 因此,即便是赐婚圣旨下了,应该也不会得到几分好脸色。 不如说,可能会将人越推越远...... “......再说,要是嫁进宫里,难不成要把沈记和凌云阁全都甩开了?” 楼满凤都替他发愁:“你看我娘,虽说仍然是魏家家主,但做了北安侯夫人,就不能随时下江南去了。” “我舅舅倒没别的心思,但只说我娘,她难道不想去江南坐镇吗?” 楼满凤说着说着,声音都小下去:“只是不能而已。” “沈姐姐要是进了宫,难道也要像你跟李小丸一样,只能时不时出一趟宫?” 李执苦笑。 父皇那天提起这事,也只是轻飘飘的一句‘朕可择日为你们赐婚’而已。李执不是不能解这样的态度,实则回望过去,他自己在很多事情上,也是以这样的态度去看待、去处。 但沈荔...... 不知为何,但李执很相信,如果他用如此的态度对待沈荔,那么他便寸步难进了。 见他神色,楼满凤扁扁嘴,又挖空心思安慰:“既然这样,不若同我学一学,先将两人关系拉近,以真心换真心——” “所谓互相体谅,也要有些底子在,才会让对方心软不是?” 这大约是唯一的办法,李执听得很认真:“便是所谓动之以情?” “那就要先有情可动啊。”楼满凤往桌上一趴,软绵绵道,“沈姐姐——怎的、那般无情——” 眼看都要唱起来了,李执嘴角一动,好不容易要笑。 “可是,沈姐姐难道会因此让步吗?” 一直未曾开口,只是埋头吃菜的李挽,忽然道:“为什么觉得,若是沈姐姐心仪一个人,就会为他让步许多呢?” 她偏头想了想,轻松下了判断:“她看上去,实在不是这样的性子。” 楼满凤一下子便唱不出来了。 李执一怔,像被浇了一桶冷水,头脑也冷静下来。 是啊,她怎么会让步呢。 而他,又为什么会一心想着,要沈荔让步呢? * 冬天的菜单陆续上了也有七八天,一众客人也渐渐发现了其中的变化。 菜色上,倒不是最要紧的,反而是吃法—— “各吃各的,倒更显得尊贵许多。”刘克是老客人了,一来便熟门熟路点好菜,“你就说这玉腌鱼......” 玉腌鱼是沈记冬天的名菜,往日么,一大瓷碗端上来,满满当当,看着确实喜人。如今却是每人一小份,小木碗装着,盖子严严实实扣在上面。 等跑堂送到自己面前,再掀开盖子,立刻就是一股诱人香气扑鼻而来。 且这小碗里的摆盘,比大瓷碗里更加注重。虽然是腌好的鱼块——若是整只鱼,便只能用小鱼,反而不够肥美——却拼成一整条的形状,用玉石状的萝卜四处拱卫起来。 光是造型上,就比原先的合餐制精细许多。 更不必说,为了照顾到每个客人的口味,沈荔特意修订了原本的调味。如原本这道菜放了不少胡椒粉的,如今做成小份,且不说胡椒粉的量要调整,对某些确实受不了这味道的客人,也要悉心照顾好。 于是又把调味品单独备出来,和什么都不加的玉腌鱼一起奉上,客人自取就是。 刘克心中盘算,若说价钱,自然是点一份大碗菜更划算——不说吃多少,反正人人都能沾一口。 但低头一看,这摆得清清爽爽,还有几分留白美感的木碗,以及旁边配好的三样调味品,再附上一杯配餐酒...... 倒也不觉得有多么不划算了...... 大堂里吃得热火朝天,楼上的包厢自然也是如此。 沈记的包厢供不应求,早就是京里好吃客颇为愤慨的一大问题。但一栋楼也就这么高,两层已经是极限,三层便要去江南最富庶的地方才能找到。 故而包厢的数目也就咬死了这么多,能订到一间,几乎已经能证明是一个在京城很有能耐的人。 很有能耐的楼满凤,如此这般向自家娘亲卖乖。魏桃听得好笑,一个白眼轻飘飘甩给他,并不接话,只往窗边一坐。 说来也叫人不可思议,这还是她第一次来沈记的包厢吃饭。 和沈荔相识算是很早了,魏桃想。那时候赵琴叫人给她送了几盒子点心,仿佛是月饼,很快,又听说凤儿胡闹,随手给出去几千两银子。 后来,又上门提亲、两人合作,及笄宴、口脂坊,以及她兄长递来的消息,说是沈荔在南边也帮了凤儿不少忙...... 魏桃轻轻一笑。若说她想不想聘沈荔做儿媳,自然是想,想得不能再想。这样一个人选,能耐、大方、张弛有度、知进退,做人做事,真诚又洒脱。 最要紧的是...... “现在是年轻人的天下了。”魏桃慢慢说,“你也好,沈掌柜也好,越走越高。娘却走不动,只能在这里看着你们。” 楼满凤没察觉她刚才走神,笑嘻嘻的,正想打趣两句,忽然窗外一阵喧哗。他目光一落了下去,就再难收回来。 十二月,京城便已经开始飘起了小雪。 沈记的腊八粥也摆得越来越早,几乎跟腊八没了关系,一下雪就开始铺摊子。 魏桃站在他身旁,顺着往下看,便看见门口施粥的棚子。沈荔站在棚边,半边白雪细细,落在她绣着芙蕖的天蓝斗篷上。 魏桃默然片刻。 虽然魏桃一直以为沈荔是她儿媳的最佳人选,但私下接触这许多次,不自觉将她看做自己本来就有的小辈去疼爱,早已不拘泥那点嫁娶姻缘。 可看儿子这样情态,说不难受也是假的。 “......那时沈掌柜也说过,世上女子万千,如她这样的恐怕也不少。”魏桃勉力安慰,“又或者,还有更适合你的,也未可知啊。” 楼满凤手指紧攥着窗棂,声音却轻,像是怕惊扰这一场雪:“可是......” “我总觉得,不会再有比她更好的人了。” 第91章 腊八粥 母子俩正说着话, 隔壁的窗户也被推开。 沈记二楼包厢有一条露在外头的走廊连接,虽说互相并不紧贴,但既然都开了窗, 便也能彼此瞧见。 “这不是北安侯夫人?”赵琴惊诧,“还有世子,原来是一道来吃饭的?” 魏桃也露出笑容:“赵夫人是一个人来的?” “我自然也是带着自家小辈。” 魏桃眨眨眼。 高鉴明与魏桃一对神仙眷侣,家中早年夭折一个儿子, 便没有再生养。 第159章 莫不是亲戚家的...... 紧接着,便见一张霞姿月韵、流风回雪的面容。 乔裴英英玉立, 站在赵琴身边。 他微微欠身,问好道:“北安侯夫人、世子。” 魏桃也冲他点头:“倒不知乔相在此。” 原来是他陪着赵琴来的。所谓一日师终身父,看来乔相与高尚书府,关系确实亲近。 “能遇上也是缘分,倒不如我们合坐在一处?”魏桃笑道,“这样, 也可多吃几道菜了。” 赵琴也朗笑起来:“好哇!先说好, 我是要喝酒的。” “自然, 来沈记却不喝沈记酒, 岂不白来?” 两人原本就相识,赵琴知道沈记更早,还没少送些沈记的点心果子去北安侯府。 于是两边坐进同一间包厢后,也很有话可说,不至于相对无言。 “尚书大人倒是没见着一起来?”魏桃问。 “他忙着呢, 一份折子能看三天。”赵琴答, “侯爷也不在?” “大冬天的, 去京郊跑马了。”魏桃笑,“他呀, 坐不住的。” 说着说着,便不免聊起了沈荔的事。 “沈掌柜之能,我平生罕见。”魏桃笑道,“她也不过十来岁的年纪,竟然白手博下这样的家业,心性也是一等一的。” 赵琴便说起那日请她上门的事:“......棋下得可好呢!有章法,又有胆气,不是一般人。” 她喝一口乔裴倒的茶,又道:“后来我们一同听琴,她也讲得出许多来,对音律不是没有研究的。以往总说她乡野出身,我看,在琴棋书画上,恐怕也不逊咱们这些闺秀啊。” 魏桃嗔她:“谁是闺秀?” “我是呀。”赵琴挺胸抬头,很是自信,“谁也不能说我不是。” 魏桃笑倒一阵,抚着胸口道:“好,好,你是。不过说实在的,琴棋书画对她,也只是锦上添花的东西,算不得必要。” 吃着菜,赵琴忽然放低了声音:“之前求娶的事,便当没发生过了?” 魏桃一顿,点头:“沈掌柜没那个打算,我还能强娶人家不成?” “其实沈掌柜年纪已经很合适,她姐姐我记得是定了亲了?” “定了。”魏桃对这样的消息是了如指掌的,“梅州诸家。” 提起这人,她神色一动,赵琴便问:“怎么了?” 魏桃左右一看,见乔裴、楼满凤二人自觉地没朝这边坐,便将声音放得更轻:“说是诸家也有人牵连进去。” 牵连进什么里,赵琴连问都不必问:“他们家大房?” “恐怕是。” 诸家大房,正如乔裴此前对沈荔所言,家里出过贵妃,更是有国公之尊。没想到得陇望蜀,还不知足,连奕亲王那里都敢碰。 魏桃看赵琴皱着眉,心知她多半是担心沈荔,便安慰道:“也不至于有什么,毕竟早就分了家了。那未婚夫我知道,是个好孩子呢。” 赵琴便也不纠结,转而一拍桌子:“其实咱们身边,好孩子也不少的!该操心的时候便要操心,你看乔裴,也是正正好的年纪......” 她说得十分含蓄,只是把两个看似不相干的人物拉进同一句话里。但魏桃是什么样的人物,立时便听出她话里的意思。 看似在说沈蓉与诸政欣,其实说的是乔裴,至于与乔裴搭对的女主角,便除了沈荔不做二人想了。 赵琴未必是一定要牵这根红线,只是来暗示魏桃,她有意做乔裴与沈荔的月老。 而之所以告知她,正是因为魏桃此前上门求娶,表明北安侯府有此意向。赵琴若不想跟北安侯府撕破脸,便要提前知会一声,以免双方脸面不好看,关系受损。 魏桃霎时间便想通其中道,但不知为何,又觉得怪异。 ......大约是因为这一切心照不宣、皮里阳秋的你来我往,挂上那位沈掌柜的名头,就显得格格不入吧? 若是她真对谁有意,又或看中了谁,恐怕是不会这样试探来试探去,大约会直言? 又或者,即便是那样的沈掌柜,面对自己的心意时,也会举足不前,犹豫不定呢? 便在这时,底下忽然一阵喧闹。 几人探头看下去,见沈记门前的施粥棚子被人团团围住,也不知里面是发生了什么事。 “娘——”楼满凤立时出声,便要下去帮忙。 魏桃又看了两眼,确认不是人闹事,大约是出了什么小差错,于是点头道:“去吧......” 话音未落,一道雪白身影已经出现在门口,破开人群,一闪瞬就到了沈荔身边。 赵琴瞠目:“乔裴?他什么时候下去的?” 三人面面相觑,一时竟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若说时间,这也不过眨了几下眼,乔裴就算身手再好,那也是靠两条腿走路的人...... 怕不是刚一见出事,就已经动身往下赶了吧? 楼下雪地里,沈荔同样很好奇:“你怎么在这儿?” “和师娘出来吃饭。”乔裴说,“怎么了?粥桶倒了?烫伤了吗?要不要叫大夫?” 沈荔还从没听他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语速很快,桃花眼微微吊起,看上去又凶又急。 被她一打量,乔裴那股气,却又立刻散了:“......做什么看着我?到底烫伤没有?” 沈荔笑眯眯答:“没有,只是人太多,拥挤之下将粥桶碰倒,没有人被烫着。” 乔裴知道她不是逞强之人,便放下心来。 却不由得想,谁会在乎旁人呢? 他只在乎她。 陪着沈荔在外头施粥的,除了周家兄弟,还有马三娘。 这时便指挥人手,重新端了粥桶来,一面又安抚排队的人群:“不用慌!又搬了一桶新的来,人人都有!千万别挤!” 飘雪的天气,她忙得额头冒汗。 好不容易人群又安静下来,马三娘才回过头,站回沈荔身边。 “要是有人重复来领,也随他去吧。”沈荔说,“这么冷的天,肯排长队领第二次,应该也确实过得艰难。” 马三娘不赞同地皱眉:“但是坏了规矩,人人都想多喝一次,到时在我们面前哭求起来,我们是给还是不给呢?” 沈荔语塞:“你说的也有道......好吧,还是按你说的来。” 马三娘和芳姨,又是截然不同的性格。 芳姨虽然也管着沈荔那些莫名其妙的爱好,但说话做事总有些大户人家的讲究,愿意给人留些情面。 马三娘则完全不同,有什么便说什么,任你是谁,都不例外。 她一面忙着施粥,一面小声对沈荔便道:“此前掌柜的不是说,叫我看一看满庭芳么?原也不是什么扎眼的事,只是听说,秦家三房叫人连锅带碗赶出门了。” 秦如意那天登门,虽然按她的说法也能解释得通——预防沈记的酒一上市后抢占市场,不如先下手为强——但沈荔依然觉得怪异。 第160章 毕竟秦如意手里的酒行,沈荔也是想要的,可以说双方各取所需,很是平等。这时先开口求合作,无疑落了下乘,反而不美。 如今听马三娘一提,沈荔才回过味来:“看来秦家里头也不太平呢。” “秦家生乱,秦掌柜急于掌权,所以才不得不放低姿态跟咱们合作。”马三娘笑道,“像掌柜的这样面面俱到,内外兼宜,又有多少人能做到呢?” 她在沈荔去江南时,也代管了一段时间,如今说起话来眼界开阔,已然不是原先那农庄上羞怯的妇人了。 沈荔想了想,拍拍她肩:“等关了门叫大家一起来大堂,也去凌云阁那头叫上芳姨她们。” 乔裴一直默默跟在旁边,即便赵琴乘马车回尚书府去了,他也没有走。 沈荔也并不赶他,任由他跟着自己在沈记大堂里坐下。 “这之后我要去一趟蕲州。”沈荔半点不委婉,直接道,“我不在时,三娘管着沈记,赵大看顾着凌云阁,至于赵二,后头秦掌柜会上门细说酒行的事,便交给你。” “后厨的把控交给高师傅,您是凌云阁的老人,手艺很是信得过。” 她挨个说着:“......至于宁宁,便跟高师傅学,换菜单时商量着来就是。” 又转头看向马三娘:“蓉姐姐那头,我会再和她说。口脂工坊叫她管着,我很放心,三娘你也时不时去看一眼,只是别出什么乱子就行。” 之所以没提芳姨,是因为她去蕲州,也预备在那里重开一家沈记,只身一人总是难做,还是带一个熟手去最好。 所以芳姨大概率是要跟她一起走的,小孩子全窝在沈记也不是事,总要带一个出门走走...... 众人倒是纷纷点头说好,因为沈荔之前南下,也将铺子甩给他们,并没有出现什么错漏,故而这时候听说她要北上,除了几个小孩有些不舍、芳姨有些忧心,倒也没什么焦虑情绪。 唯独乔裴。 这位端坐一旁的宰相大人,手冢握着茶盏,却没心思送到嘴边。 因他凝神听沈荔的话,细细琢磨沈荔的语气,总是觉得哪里不对。 沈荔这个人,他自认是有些了解的。不说做一步看十步,但总是想在前头,这是肯定的。 往日她离京,总是多番考量、制衡,绝不一口气将哪家铺子的大权尽数放给某一人,但这次听着听着,却哪里都不大对劲。 沈记、凌云阁、酒坊、口脂工坊,无一例外,全都交到了别人手里。 倒像是、倒像是...... 再也不回来似的。 第92章 坦诚 宫外的冬天不好过, 皇宫里的冬天,实也没有那么好过。 对在外扫雪的太监宫人们来说,更是如此。 虽说撒盐也能融雪, 但正中轴上的宫道必然要时刻清洁干净,否则出了什么事,他们立时就要脑袋不保。 故而手是不能停的,一直露在外头, 片刻就如肿大的萝卜。 “叫人上花园运些土来,垫一垫也就是了。” 李执从宫道前走过, 回头吩咐贴身太监,“叫他们轮班做吧,雪下不停,怎么也不急这一刻半刻,都歇一歇。” “殿下实在心慈!”太监笑道,扭头去传话了。 李执走进殿内, 皇帝正在练字。宣纸长长铺开, 他不由得屏息凝神, 端看父皇将笔落下。 等这一副字写完, 已然是一炷香时间过去。 “坐吧。”皇帝道,“之前说的那件事,你考虑的如何?” 李执抿唇。 他知道,父皇说的是赐婚一事。 坐在宫中,和坐在满庭芳里, 同楼满凤谈及此事的感觉, 又截然不同了。 满目威仪金黄, 这是至高无上之人才能用的尊贵颜色。 手底下是雕着金龙纹样的扶手,似乎李执一抬手, 便能应声而动,令他心想事成。 权力,权力,整间宫室,无一不在暗示着他,他有着至高无上、无可反驳的权力。 只要他想,沈荔是无处可逃的。她又能逃到哪里去呢?难道沈记、凌云阁,那么多的伙计朋友,说不要就不要了吗? 再说,沈家大伯和伯母她不在乎,难道沈蓉和沈穹,她也不在乎吗? 沈蓉已经定亲,预备要出嫁;沈穹预备科举,今年春闱总是要参加的,难道逃得过吗? 主宰命运、决定生死,只是李执的一句话而已。 他的心,一刹那间仿佛浮在半空,因为坐在天下至高无上龙座之上,即使低头,也看不清底下的人长什么样子。 那么这些人,又有多重要呢? 他们在想什么,喜欢什么,厌恶什么,又何必在意呢? 李执想要的,只要他伸手,就一定能得到。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按照自己的心意,随心所欲、强取豪夺,将旁人的尊严和心意,死死踩在脚下呢? 他深深吸一口气。 “......儿臣,不愿。” “不愿?”皇帝向他走来两步,龙纹云靴停在李执眼前,“不愿,还是不敢?” “是不愿。” 李执握了握手下的金龙,慢慢道,“若是强行令沈掌柜入宫,便等于与北安侯府、乔相、高尚书府结怨,更不提与她交好的薛家、郑家。” 皇帝挑眉,不置可否:“所以呢?” “只是为了一己之愿,而忽略大局,实乃不明智之举。”李执平静道,“如此,愿也变成不愿了。” “不过,那可是你心仪之人,如此明知可为而不为,当真是你所愿吗?” 李执长长呼出一口气,撩袍跪下。 这一刻,他只觉得自己所思所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晰:“儿臣所愿,乃李氏江山永固,千秋万代。” “有悖此愿的,便不能是儿臣所愿。” 皇帝端详他片刻,看得李执后背衣衫尽湿,却始终挺直背脊,未有动摇。 一盏茶后,才淡淡道:“起来吧。” “你是朕的儿子,是大庆太子,若是心仪谁,大可直接降旨抬进宫中。”皇帝的声音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仿佛在讲,将一尊花瓶搬进殿里一般。 他看着李执,忽然笑了一下:“不过,比起往日,也算有些长进了。” 至少知道,不再说那些‘不可强求’、‘两情相悦’之类的废话。 若说皇帝知不知道,李执那些话,只是曲线救国的招数,他自然是一清二楚。 自己的儿子,是个什么样的性子,难道他还不明白吗?李执必然是不愿强夺,更不愿深宫多规矩,束缚那位沈掌柜。 不过肯用这样的话敷衍脸面,已经是很大的长进。 总不可能,朝中百十来个大臣,人人都和说的那样清廉无私、精忠报国吧? 心里不愿,便说自己不愿,这是稚气;心里不愿,却能用体面的由说服上位者,这就是政治了。 第161章 皇帝摆摆手,让李执去后头找他母后,心里却不由叹息。 若李执依然固执,用他那套情意、真心的说辞,皇帝未必高兴;但当真听见他这样恭谨周全,不似原先...... 却也是心疼。 * 李执从父皇那里出来,便去了母后宫里。 到底是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即便皇后平时不问,心里却始终记挂,也很清楚他在为什么而烦恼。 说实在的,皇后心中所想,和皇帝也差不多。若是喜欢,明媒正娶将人引进宫里来便是,总归她这个做母后的都是一生一世一双人,李执想呵护他心上人些,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但既然要入宫,做了这偌大宫城的主人,便要失去些自由,也是在所难免。 这里头都不是皇帝并太子能决定的事。所谓君子不立危墙,若当真做了皇后,如她这样,难道还能随意在外行走?即便是自己保护自己的安全,也不会这样做。 那位沈掌柜,打眼一看,就不是能受得了拘束的性子...... 皇后慢条斯地喝着燕窝羹,这汤羹无味,说是如此才品得出上好燕窝的材质,但——她心里颇有些轻蔑——还不如丸丸从宫外带的那些点心呢。 再一看眼前,儿子直愣愣坐着。方才在皇帝那里发生的事,跟着他的小太监都悄声告知了,自然也有皇帝的意思。 真是,惹了儿子,又叫她来安抚...... 她便叫人送上热茶,又问他饿不饿,小厨房里汤面包子蒸饺,什么顶饱的都有。 “味道自然不如沈记,不过你要吃一口热的,母后倒还是有。”皇后打趣道。 李执无奈笑道:“母后,儿子这时候,不想谈这个......” 皇后看他片刻,忽然道:“你只说你爱慕沈掌柜,那么沈掌柜呢?她如何作想?” 李执犹豫,到底是对着母后,还是直言了:“她......应当是并不心仪我的。” 皇后若有所思:“那么,你同她推心置腹地谈过吗?” “你有没有告诉她,你心仪她,愿意为她做许多让步,再问她是否心仪你,是否愿意为你做些让步呢?” 李执眉头一皱:“母后,我待她,是一心想她快乐、随心所欲,做她爱做的事,而不是要她为我让步......” 皇后并不看他,垂眸吹了吹手里的汤盏:“让不让步的......” 有时,人总会不智的,不是吗? 她到底没让人送汤面上来,反而下了逐客令:“我看你在我这儿耗着,还不如去见一见你那位沈掌柜。到底,问一问她的意思。” 李执面上不大愿意,心里却有些被说动了。毕竟,万一呢? 万一沈荔愿意,万一沈荔其实也有些...... 不至于像妹妹李挽说得那样,万事要她退让,但是只是,万一呢? 那么眼前无数困境,不就都好说了? * 沈荔却并不知道尊贵无匹的皇后母子正在惦记自己。她眼看要离京去蕲州,光是嘴上安排一圈并不够的,其实还忙得不得了,毕竟她这人多少有些掌控欲。 不说别的,菜单就算不能每道菜都考虑到,至少也定个方向,一年四季换着。 乔裴也不知忙些什么,前几日还往沈记跑,后来又不见人影。不过话又说回来,他做宰相,是该忙得脚不沾地才对,反而是以前那么清闲,叫沈荔看习惯了...... 算了,不想他。 沈荔手里并不像样地捏着毛笔,正发愁下一笔怎么写,忽然听见芳姨在外头叫她。 “掌柜的。”芳姨说,“贵客来了。” 如今芳姨说话也有准信的,若是楼满凤,便是世子到了;若是李执,便是贵客来了;若是乔裴...... 乔裴其实并不怎么上她家门,往往是从沈记就在了,反而格外规矩守礼,不怨沈荔说他是大家闺秀....... 如此这般想着,到前厅一看,果然是李执大驾光临。 他一贯是不紧不慢、尊贵无匹,连袍角都压得恰到好处,风吹不乱,如此才是皇家气度。今晚却不知怎的,脸色犹疑不说,衣衫都有些凌乱了。 身上倒是还带着香气,矜贵淡雅的味道,一闻就是从宫里赶出来的。 “太子殿下......” 沈荔还说行个虚礼,却被李执握住双臂:“沈掌柜不必如此,孤、我这次来,是有事想要问你。” 他这样着急,沈荔也正了正脸色:“要不要坐下来谈?” 李执摇摇头。被沈荔注视着,刚才一路奔马过来的激动渐渐消退,又紧张起来。 面对沈荔时,他总是格外紧张。人对自己无法掌控的东西总是这样,李执能够掌控的东西太多,无论是政见不合的乔裴,还是觅州府那一堆公务,即便头疼,却不会叫他紧张。 盖因他很清楚,若他这位太子当真发怒,乔裴也好、觅州府也好,都不是一合之敌。 但沈荔,沈荔总是不同的。 要说为什么,李执也说不上来,只是觉得他那老一套的东西,什么皇权威严诸如此类,总是跟沈荔没有什么关系似的。 她像一抹风,清爽宜人,却并不会为谁停留。如此,规矩自然是束不住她。 “我不知道你是否有所察觉。”李执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看向沈荔的眼睛,“我、我也不是要你如何,只是想你知道......” 沈荔始终看着他,等他说话,脸上挂着似有若无的笑。李执看着她的面庞,和江南那时如出一辙,平静淡然,舒朗洒脱,心里也奇异地平静下来。 “我心仪你。”他说,“只是想你知道这个。” 只是想她知道?沈荔并不信。 果然,很快李执又道:“我知自己也许并不是那个最适合你的人,若是进了皇室,也不如现在自由自在,但......” 他的话,说到这里,便说不下去了。 原因无他,实在沈荔的眼睛里,并没有一星半点的爱意,甚至动容都少得可怜。 “殿下有此情谊,我心中不能说不高兴,因为殿下品行端正,是个值得信赖之人。”沈荔说话很流畅,可见这事对她,并不构成什么困扰,也让李执多少松一口气,“这样好的人倾心于我,没什么不高兴的。” “但我对殿下,并无男女之情。”她说。 李执定睛看她,许久不动。一时觉得自己的记忆出了差错,两人分明还在江南池月的小院里,喝着酒说着话,许多不能跟父皇母后说、不能跟丸丸说的,都可以和她说。 沈荔总是能解,能体谅,能懂得。 当然,他也并不要她无条件的体谅呀,若只是要体谅,任何一个太监侍从,比她低眉顺目百倍。他喜欢的,是她骨子里的劲儿,不是那种执拗顽固、宁折不弯的劲儿,而是对自己所求无比清晰,半点不犹疑的劲儿。 第162章 李执自问,长到这样的岁数,唯独知道想要的,也只有沈荔而已。 至于其他,他难道有得选吗?便是他爱好经商,难道就能去做?连碰都没有碰过,更不必说喜欢不喜欢了。 原来是这样。他忽然的了悟了,他喜欢沈荔对她人生的把握,以及因此绽放出的勇气、果敢、智慧...... 但他李执自己呢? 这样好的品质,他自己没有,又要人怎么倾心他呢? 于是也不再说话,只等心里苦海波涛翻滚,慢慢平复,才振作精神:“是我、是孤叨扰了。” 沈荔打开光屏,看看好感度——[99],还好,并没有倒退:“殿下找友人说些心事,怎能说是叨扰?” 李执失笑。到这一步,她还是将两人之间的颜面留得足够...... 他实在,不必再求其他的了。 虽然这样想,但走到门边,眼前就是清凉覆雪的花园,李执还是脚步一顿。 沈荔还未抬头,又听见他问:“若是应允你继续操持沈记......” 沈荔轻轻吸了口气。她有时,也不想将话说得太彻底,如此即便她没有要伤人心的意思,听上去也不好受。 但感情,好像就是这样,如果不说得那样难听,便不会叫人清醒,仿佛还有一线希望。 她做不出这样的事。 于是她说:“我拒绝殿下,不是想要谈什么条件。不是说,殿下能应允我什么,我就松了口,答应殿下。” 李执垂首,只是苦笑:“我知道的。” 她只是,对自己并没有情意而已。 “所以,殿下也不必烦扰。”沈荔将语速放慢了些,使自己的话听上去,至少没有那么咄咄逼人,“不是殿下有哪里不好,所以我不肯答应。有的事,不是这样算的。” 李执不再说什么,叫她别送,自己骑马走了。 等人走远,沈荔看着光屏,确认他是回了宫了,没四处乱走,这才放下心。 正要收拾洗漱,忽然叫系统抓住,问她:【既然如此,为什么没有拒绝乔裴呢?】 第93章 小气鬼 没过几日, 魏家的请帖又送上门来。 沈荔轻装赴宴,说是宴,其实也就是魏桃、北安侯与她、楼满凤四人对坐, 吃些东西而已。 “我府上的东西可没有你店里的好。”魏桃笑道,“可别嫌弃。” 若只说北安侯府,那东西不如沈记,倒还真有可能。楼知怯显然不是个会以钱生钱的人, 纵然皇帝赏赐再多,也总有花完的一天。 倒是魏桃, 身价不菲,又是个不会亏待自己的人。 只说楼满凤上回踏青带的点心,就已经是上等酒楼的水准。 沈荔这一顿也吃得很愉快,自觉蹭了一顿好饭,被魏桃一叫,就跟着去了此前没去过的书房。 “上回就想请你来了, 只是不凑巧。”魏桃说。 “我听说了, 那日正好去了尚书府, 实在抱歉。”沈荔冲她一笑。 “无妨, 不是什么急事。” 魏桃下意识敲了敲桌面——这是她谈正事时惯有的动作:“只是此前朱曼婷来信,狠狠气了我一通。” 她二人是长久的朋友,虽不说什么挚友,但井水不犯河水的交情是有的。 那时沈荔还没有从江南回来,朱曼婷的口信却已经送到。 她说:“多谢你将沈掌柜送到我跟前来。” 后来魏桃才知道, 沈荔亲手研制出一整套酒方, 不仅把朱家从泥泞里捞出来, 还助她顺风顺水、更上一层楼了。 这样的好事,怎么就没轮上她呢? 不过没有机会, 大可以创造机会。 “我听说了,你打算北上去蕲州一带。”魏桃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魏氏商行也有意往那头布局,想委托你,帮一帮忙。” “帮忙?” “倒不是要你替我做主......”魏桃含笑看她一眼,“只是,凤儿说要去,我怎么能不叫他如愿?” 她这样将话摆在明面上,拜托沈荔照顾楼满凤,反而叫氛围不那么紧张。沈荔也笑,咬了一口桌上的绿茶饼:“魏夫人想要我怎么做?” “倒不是什么难事,毕竟凤儿自己要做,就让他吃些苦头也好。” 魏桃思索一瞬,微叹口气:“......只是,真有他把不住的事,稍拉他一把就是了。” 她脸色严正,冲沈荔微微低头:“先谢过你了。” 再抬头,脸上已经带了笑容:“他自己手里有银子,不过还是多备着一些好。我到时便准备三万两银票,你拿在身上先用。” 沈荔一听,不得了了:“我和世子本就是朋友,照顾一二不在话下。只是——我有一个请求。” “你说?” “这笔钱,就充作楼世子在沈记的账吧。”她这话的意思就是充值会员卡,“这样铺子上的账也宽裕些。” 这种事是常有的。魏桃点头:“好。” 唯一受伤的只有系统:【这点你都不放过?】它心几乎在滴血。 三万两,又进了它的户头,那也就是说,达成一千万回家目标的日子,已经越来越近了。 沈荔:“嗯,不放过哦。” 她眉头一竖:“什么叫这么点?现在你是不把三万两当钱了吗?” 系统:【......】 系统被她训得抬不起头,干脆销声匿迹。 倒是魏桃,好不容易见沈荔一面,细细问她:“跟去蕲州的人,已经选好了吗?” “芳姨是要带的,宁宁能帮不少忙,只好留在店里。”沈荔数着,“莲桂倒是可以带着,七八岁的小孩子,身体也长好了,又是见世面的时候。” 魏桃替她补充:“店里的厨子和学徒,也得带一些走——这么说,你是打算让马三娘留下看店了?” 如今的沈记已然不是及笄宴刚结束时的沈记,不需要战战兢兢,忌惮什么同行倾轧,当然也就不需要郑梦娇拿身份帮忙压着。 沈荔便只打算留下马三娘,盯住沈记和凌云阁的大局就够了。 其实带了莲桂,她也有心要再带个小孩陪她一起。 宁宁是去不了了,就只剩一德、周家兄弟。 一德和宁宁更熟,原本从这头考虑,带一德是不必多想的。 但周家兄弟...... 去江南前还不觉得,但回来之后,才发现他二人早熟沉稳,几乎不像十岁小孩。 即便是古代的孩子大多如此,他们二人却也有些太反常。 若是带上,古代行路艰难,情况颇多,恐怕疏忽;若是要留下,那沈荔不在,万一出了什么事也不好处。 沈荔不喜欢这种定时炸弹一样的感觉。 说来,那个人牙子卢婆子,不是乔裴介绍给她的吗? * 几日后,相府。 “......我知道了,我会查一查他们二人。”乔裴没说那人是照墨介绍的,反而大包大揽,将事情接过去,“若有消息,第一时间告知你。” 第163章 沈荔点点头。 她和乔裴多日不见,再来相府,竟然是秋天冬天都看不出差别,仿佛时间并不在这人身上流逝,连带着府邸都毫无变化。 不过这样倒是叫沈荔信了,这院子恐怕是一个客人也没有的,否则不会上次来时偶然踩到的花,这时都还倒在青石小路上。 两人坐在前厅里,周围家具也是肉眼可见的敷衍,不说上好的材料,有的甚至连漆都掉了一块。 她好奇,便开口问:“你的俸禄不少吧?都用到哪里去了?怎么院子也不修一修。” 乔裴很认真地想,回答她:“院子是陛下赏赐,车马是宰相官位配给,官服之外的衣裳是师父师娘送来。我素日没什么花用的地方。” 沈荔一面听,心里也一面跟着算。京城里要花钱,自然是有地方给你花的,不过乔裴一不听戏二不唱曲,什么养戏子下赌局等等最烧钱的事一样不干...... 哦,想起来了。 吃穿住行,穿住行都不要钱的,那自然是贵在吃上了。至于乔裴吃什么...... 还用说?不是日日都泡在沈记吗? 饶是她脸皮再厚,竟也有些赧然。 “前些日子,太子上沈府来密谈。”沈荔主动提起另一个话题,筷子在盘中拨来弄去。 乔裴看着,便觉得自己的心也在那盘子里,被她随意夹起来,又丢出去一般。 “......既是密谈,自然要保密。”他垂眸,“要不要尝尝这道金沙玉米?满庭芳的东西,也不算太差。” 沈荔看他一眼,笑道:“让秦如意听了,少不得你一个白眼。” “真的不好奇?”她问,“若是乔大人开口问,那我就会答。” 乔裴嘴唇一抿,不得不承认心里猛跳几下,最后却还是镇定道:“不好奇。只要是你的选择,我都支持。” 沈荔定睛看他一瞬,忽然笑起来。 嘴上说得倒是好听。 乔裴见她笑,也微微一笑,温声道:“既然定了要北上,随身的包袱行囊也要备起来。” 语罢,叫照墨从后头送来几个箱笼:“这里不是全部,你先过目一番,若觉得不错,我便照着这样继续收拾起来。” ——这个人不会这几天都在忙这个吧? 箱笼里应有尽有,衣物便不必说了,连沈荔惯用的粗木簪,乔裴都细心备好几根一模一样的。 “发簪若有些许变化,有时便盘不稳头发。”他轻声说,“若是这样,反而不便。” 沈荔看他展示,心神却飘得老远,无端端想起前些日子系统问她,问什么没有那样义正言辞地拒绝乔裴。 是啊,为什么呢? 往日沈荔很少探寻这个问题的答案,一来并不算是最重要的——因为并不影响她回家,二来,乔裴总是静静地呆在那里,一片湖,又或一颗笨拙的石头,一动不动。 似乎非常耐心,也没有任何逼问,即使他表露得并不比其他人更少,但总是比其他人更沉得住气。 沈荔以前觉得,这是他自信心的表现,但现在回过味来,却觉得恰恰相反。乔裴有那样的经历,有那样的心境,怎会不怕?怎会不急? 只是再如何,他也不肯做出强逼的姿态,叫她有一星半点的为难。 且不说沈荔对他不能说毫无情谊,即便是再无情,对着这样一个人...... 她叹口气,最终还是轻轻说:“其实我这个人,脾气不算太好。” 乔裴掀睫看她。 “我自己是知道的,所以不合适的人,我不会因为不好开口,最后落得两头都为难。” 乔裴一怔。 沈荔看他久久没有反应,倒笑了:“还要我说得更清楚些?不是我想要的,话说得再早、再好,我也不会点头答应。” “所以......” 所以,即便他不一定是沈荔想要的,却也不用为了旁人,日夜煎熬自己的心...... 她怎么能、怎么能......这样轻松地,说出自己连求都不敢求的话呢? 她怎么能,给自己留下如此盛大的希望呢? 乔裴凝视她面容,沈荔只是微微笑着,仿佛并不觉得有什么。 但乔裴知道,他从刚刚那一刻起,才真正活了过来。 他是为她而活。 如今,他终于明白。 乔裴久久不说话,沈荔也有些摸不着头脑,干脆打开光屏看看好感度。 一看,[96],涨了不少,原来只是摆着扑克脸。 她放了心,又说:“我过几日便走,你来不来送我?” 乔裴慢慢呼出口气:“自然是要来的。” 说着话,神智又回笼,总算是清醒过来,想起还有些话要嘱咐。 什么蕲州天气、民风民情、行远路要注意的事项,诸如此类,唠叨没完。 “......至于周家兄弟,你也可以在上路前,找周将军问一问。”他提起周钊,也面不改色,“他在蕲州烟州几个地方呆的时间不短,应该更加了解。” 沈荔托着下巴看他,笑眯眯道:“是吗?那我明日便去找他好了。” “嗯。”乔裴应了,垂眸不语。 沈荔看他毫无波澜,打开好感度光屏一看。 [94] 一眨眼,好感度就掉了[2]点。 她轻轻撇嘴。 小气鬼。 第94章 雷声阵阵 “——咱们神机营啊, 虽然在皇城脚下,实话说,是没什么仗可打的!” 京郊神机营, 一片飞扬黄土之外,用深蓝粗布围出一片空地来。 空地之上一座高台,周钊与一长须中年男子并坐。 中年男子眉飞色舞,拍着肚皮道:“但皇恩浩荡, 岂可辜负?故每日操练,不敢不尽心、不敢不尽力啊!” 周钊不看他, 目光落在跑操的士兵身上。 光看这几支,兵甲倒是齐全,也光亮可鉴,并不像朝中传言那般不堪。 再者说,他今日前来,本就是意料之外, 秘密出行。 若说提前准备, 当也不至于。 他看了眼旁边的周雨, 后者会意, 假作焦急道:“将军,今日您还有要事在身......” 那中年男子也是极有眼色的人物,立刻接话:“云开军大统领特意前来,我等上下无不荣幸,却也知道贵人要事, 耽误不得。等您有了空闲, 随时想来便来!” 周钊脸上始终看不出什么情绪, 说是温和,大约也算温和;但说欣悦, 又差得太远。 中年男子暗忖,到底是边境练出来的人,遮掩情绪的功夫就不一般。 周钊点点头:“那我就先走了。” 一番辞让恭送后,周钊带着周雨出了神机营。 他平日身边跟的人就不多,要说武艺,放眼全大庆也难有跟他比肩的,何况今天是秘密出行? 两人上马行了一段路,周雨却眉头微皱:“将军,那曲统领......” 神机营统领名曲源,就是刚才那中年男子。 周钊骑在马上,背脊自然是挺直的,却因游刃有余的姿态,给人一种额外的慵懒之感。 第164章 他侧耳听着周雨的话,抬起下颌,活动片刻脖颈,道:“既然出来了,就别提了。” 周雨立时噤声。 周钊心里却顺着他的话往下想。 曲源态度亲热,甚至有些过分谄媚,言辞之间谦恭礼让,倒不像个兵。 不过人各有志,不好因为这一点小事怀疑他。 倒是神机营,那堆甲胄刀兵,不如传言中那般粗糙劣质,看上去不说精钢强悍,却也比大庆不少军队更好。 思及此,不由想起那日和乔裴见面细谈的内容。 那天沈荔刚回来,在沈记二楼订了包厢,请几人一起用饭。 他和乔裴到的最早,又都在朝中为官,不免言谈几句。 那时乔裴话里,就有意无意提到了神机营之事。 周钊这次回京,虽说是上报军情之故,但还有一个隐秘原因,便是整顿神机营。 而这一件事,除了皇帝和他,当无别人知晓才对。 那时周钊故作不知,并不肯接乔裴的话。 但后者似乎也不需要他搭茬,自顾自道:“......往日神机营吃用皆由兵部直接管辖,并不走户部的账。但援救烟州回来之后,陛下便裁撤了原本的饷官,调了户部专人专管。” “账面的事,说不准。”乔裴说话时语气总是很淡,仿佛万物皆不能入眼入心,“唯有亲眼见一见,心里才能有数。将军以为呢?” 今日亲眼见了...... 自然,一应营房、刀兵、仓库,乃至晌午伙食,周钊都看了一通,实在不觉得哪里有问题。 既然是突然袭击,早做准备的可能便被摒弃,只能说明神机营平素就是如此,吃得好、住得好、用得好。 却不。 不知为何,周钊心中总是隐隐盘旋着一道阴影。 走着走着,两人不知不觉到了凌云阁门前。 比起楼满凤和乔裴,周钊来沈记或凌云阁用餐的次数是不多的。那两人一个财大气粗,一个早已无心官场,有钱有闲,自然可以常来,周钊却不一样。 他回京是有正事的,于是只能抽空前来。 他都这样,周雨来的就更少了,一个伙计都没见过,看了周全周安这对双胞胎,还很惊奇呢:“不说双胞胎,看着还不像,一说倒是越看越像了。” 周全笑着招待他两人坐下:“客人都这么说呢!不过说是这样的双胞胎很特殊,也是有的。” 周全扭头走了,周雨埋头吃饭,周钊的目光却没有收回来。 “将军,怎么了?” “......他叫什么名字?”周钊问。 周雨想了片刻:“周全......吧?” “他还有个双胞胎弟弟?” “嗯,应该是叫周安。” 周雨咂咂嘴,感叹道:“不过这俩小孩,长得还挺精神。沈掌柜找伙计,该不是都找长得好的吧?我还说等打不了仗了,来她这儿谋个生计呢......” 周钊懒得他。 周全、周安...... 他进店时已经不早,吃完后再坐一会儿,很容易就等到了沈荔。 “过些日子去蕲州,把你店里那两个双胞胎兄弟带上吧。” 一见了人,他直截了当道。 周雨在旁边听得一愣一愣:“怎么......?这是为什么?” 沈荔却全无震惊之色,沉思片刻:“两个都带?” 周钊一笑:“你应该也觉得不大对了吧?” “只是一点直觉。” 周钊给她倒上茶,捋捋思路,问道:“他们祖籍是哪里?” “当时说是西北,口音听着也大差不差。”沈荔喝了一口,“这茶不是我们店里的吧?” “上次你说京城茶叶喝腻了,我叫人从商行买了些,是西南的好茶。”周钊耸耸肩,“不过我是喝不出什么差别。” 他说着,又喝一口:“他二人,脸微宽,眼却细长,颧骨高耸,头发虽然包在头巾里,却也看得出卷曲。” 沈荔:“你疑心他们不是西北人?” 周钊摇头:“恐怕是,但比西北,还要更加西北。” 比西北的蕲州、烟州几地更加西北的,还能是哪里呢? 不过就是北边异族的领地而已了。 话都说到这里,沈荔自然答应:“到时把他二人带上就是。不过,这话我能不能跟他们说?” 她自知搞不懂这些事,干脆掰开来问周钊:“他二人在店里,也算是尽心尽力,从未有过异样举动。” “平日我在外头,也很少带他们一起。贸然为之,若他们真像你说的那样别有身份,恐怕要疑心。走投无路下,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 她越说,脑子里的逻辑倒越清晰了:“不如我先问一问,若是看不出什么端倪,也就罢了;若是让我们猜中了......” 周钊挑眉,手指轻点着自己的太阳穴:“若是猜中了?” “你人在这里,我又没什么好怕的。”沈荔看向他,“猜中了,就要麻烦周将军,将人拿下了。” 周钊盯视她片刻,恍然间如捕食前一瞬的猎豹般,肌肉紧绷。 但转瞬又笑起来,神情骤然一松:“自然,我定会护你周全。” * 夜里干响了几声雷,像是要下雨一般,却迟迟没见雨水落下。反而是雷鸣声让几个小孩都没睡好,宁宁睡得浅,起来关窗时不小心把莲桂也闹醒了。 “还没下吗?”宁宁摸了摸墙角的木架,“你看看天色。” 莲桂推开窗:“没下,一丝雨影子都看不见。” “咦?”她揉揉眼睛,“对面也没睡呢。” 沈宅院子里两座厢房,东西相对的就是宁宁莲桂几人和周家兄弟几人。莲桂嘴里的对面,自然就是周家兄弟、赵家兄弟和一德的房间。 这半夜的不睡觉,亮着灯,莫不是也跟她们一样,被雷声吵醒了? * “......你当真这样想?” 东面的厢房里,周全提着半盏残灯,轻声问对面的周安。 他二人和一德住一间房,一德睡得沉,即便有些微弱灯光也无妨,何况周全手里的灯只能让他隐约看清周安的脸。 “嗯。”周安点头,“莫非你以为,今天沈掌柜的话只是随口一问?” 他现在想起来,后背还有些冷汗。 今天原本是个如常的日子,沈记忙得不可开交,却也十分热闹。周安早已习惯了,每天一大早起来洗漱,立刻便是热腾腾管饱的饭食,三下五除二吃完,自己和周全便看着日子分到不同的店里去。 有时他留在沈记,有时要去更远些的凌云阁。 若是要出门,便正好赶上两边的街市开张,肉鱼蔬果、家用百货,小摊一个接着一个支了起来。一眨眼就连成一片,将人们的欢声笑语也串在一起,绵延不绝。 这样的景象,在他的家乡,实在是很少见的。 一到店里,时间便流水般快了起来。跑堂的活虽然很磨人,考验的是嘴皮和眼力,但习惯后便也很好上手,并不叫周安觉得难耐。 第165章 等关了店,便由芳姨或三娘查账,他们跑堂的先回沈记,等沈掌柜回来开个小会,便能四散回去。 一德最是爱闹的,但精力来得快去得也快,一会儿就困了,往往刚洗完澡就睁不开眼睛。莲桂倒是很精神,拉着宁宁聊到半夜,才肯睡去。 周安自己睡得浅,即便是对面的厢房,莲桂闹出一星半点动静他也是没法睡着的,往往要等她们都睡了,才能慢慢睡去。 但这样的夜晚,这样一成不变的日子,总让他感到无比安心。 原以为今天也是这样的一天,但没想到临走前,沈掌柜叫住他二人,无意间问起了两人的籍贯。 只是一两句话,但周全周安两兄弟立身不正,心中疑神疑鬼,越想越是紧张。 “你既然已经决定,那就这样做吧。”周全沉默半天,最终还是颔首,“我想,即便沈掌柜不问,周将军日日都来,也是逃不过的。” 周安一顿,点点头:“是啊。” 周钊,自然也是他这样决定的一大因素。这人的大名,在他的家乡可以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这尊大庆战神镇守北境,叫所有北戎异族耳朵里只知大庆有周姓,甚至不知国姓是李。 父亲当年,也做过多番努力,要从中挑拨,叫君臣不安。却没想到大庆君主对周钊如此信赖,竟然半点的怀疑都不曾有,叫他兵权稳固,边关分毫无犯。 若非如此,那时被迫逃亡大庆,被人当作孤儿卖出时,又怎会下意识给自己取名姓周? 若是那时候登上王位的是父亲...... 周安苦涩一笑。 这时候再来说这些,岂不可笑? “睡吧。”周全说,“明日,咱们找个机会告知沈掌柜就是。掌柜一向心善,便是交给周将军,也不会坐视他......” “都已经这样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又能有什么办法?”周安将被子蒙上头,“睡吧!” 他眼睛一闭,扭头睡去。 第95章 避嫌 一早, 周钊就进宫去了。 正殿里头,北安侯、户部尚书、兵部尚书,乃至乔相都在。 皇帝站在桌前, 细细端详一副江山图。 “朕继位以来,还未曾出过京城。”他将宣纸举起,慢吞吞道,“倒不如诸位卿家, 见多识广了。” 这话怎么敢听?几人顿时唰唰跪倒一片。 尽管不少人都心知肚明,此前江南奕亲王谋逆之事, 皇帝必然亲身坐镇,但只要皇帝不认,那么他就一定是没有出过京城一步的。 兵部尚书莫仁秋战战兢兢道:“陛下,莫非是想出去走一走?眼下天寒地冻的,倒不若等开春,办一场浩浩荡荡皇家围猎, 也松快松快。” 皇帝一笑:“小丸若听了你的话, 必是高兴的。” 小丸是他爱女李挽的爱称, 莫仁秋不敢抬头, 只笑着附和:“能让公主殿下开颜,也是臣之幸。” 又是一息沉默,皇帝才慢慢道:“都起来吧。跪着做什么。” 众人起身,他看向周钊:“你去过神机营了?如何?” 周钊:“臣见其中井然有序,士兵虽练得艰苦, 却也有精神、有韧劲。无论兵刃甲胄, 皆预备完全, 想来曲统领是下了大力气的。” 皇帝看他一眼,忽然笑起来:“朕就说, 这事实在不必叫你去做。你说呢?仁秋?” 莫仁秋又是‘啪’地一跪,叫周钊听了都心疼他那膝盖骨:“陛下——这事还需从长计议啊陛下——” 皇帝一听他拖长了声气就烦,抬手揉揉眉心:“鉴明啊,你怎么说?” 高鉴明拱手:“以老臣看,这事无论交托谁手,总要以大局为重。” “神机营固然是兵部手里一把好刀,却也耗了不少磨刀石、刀鞘,才成就这一把刀。”他不急不缓道,“只是咱们是不是还要再这样磨一次?臣想,还是以陛下圣断为要。” 皇帝听了,也不免点头:“这样讲,不若还是由兵部捏着。只是原先那一班子人便不要用了,” 莫仁秋还来不及嚎啕,楼知怯就点了头:“臣也是这样想。” 周钊立刻跟上:“臣附议。” 高鉴明也道:“臣附议。” 皇帝点点头:“乔裴,你怎么说?” 一直不吭声的乔裴被他一点名,登时成了众人瞩目的对象。 片刻后,他答:“臣附议。” 尽管莫仁秋咬牙切齿万分,最终神机营却也被抛给了兵部。 出门时,他险些直接撞上乔裴的肩膀。 高鉴明年老,撞出个好歹不行;楼知怯和周钊,两个武夫,把他自己撞出个好歹不行。 果然,还得是乔裴。 况且他有所耳闻,这位一直大权在握的宰相,已经有意随潮而退,岂不更可以撞一撞? 乔裴回头,便见他一声冷哼:“乔大人,借过!” 紧接着就只能看见背影了。 周钊平日镇守边疆,回来见了一场闹剧,难免解乔裴那日同他说话时淡然的语气。 以他看来,这人恐怕有心辞官,都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若是他常年累月呆在京城,磨破嘴皮才干成一件早就该如此的事...... 周钊说不好,他大约也会灰心丧气,至于说辞官,又是另一层意义上的事了。 毕竟皇帝待他,有知遇之恩,又无比信任。 前朝之亡故,是因为他们没有优秀的将领吗?不是的。 是末帝明知战机紧要不可延误,却仍坚持要前线将士等到他发号施令再动作,违者处斩,才让原本如狼似虎的军队溃不成型。 有此前鉴,周钊又怎么能不钦服当今的圣明? 至于乔裴,那是他自己的事。 却不知道他跟自己,全然两样的人,又是谁更能让沈荔......青睐? 正想着,乔裴从他身边经过,忽然停步。 周钊见他似乎有话要说,只好跟着停下。 “周将军这是要去哪里?” 周钊挑眉:“沈记。” 他看着乔裴纹丝不动的神情,启唇道:“与沈掌柜有些......私下里的事要谈。” 说完,勾唇一笑:“所以乔大人没有要事的话,我就先告辞了。” 乔裴原地站定,轻轻咬着自己舌根,以此叫自己镇定下来。 没关系、没有关系,这是早知道的事不是吗? 叫他这时冷静思考,乔裴也能辨得出,既然他做不到勉强沈荔,更不可能要求她什么,自然只能乖乖守在原地,等她想起自己。 但即便考量得如此清醒,真到这时...... 他看着周钊远去的身影,心中却不由想,他二人即便不是真正的青梅竹马,但说起话来那样投契,是不是说明,本来沈掌柜就更加喜欢这样的性子...... ——徒添烦恼无数。 * 周钊一路快马加鞭过来,很快到了沈记跟前。 沈荔请他来,他便来了。 第166章 沈记后院,这时并没有客人的影子。 周钊刚跨进去,就听见小孩怯怯的声音:“......也就是这样了。沈掌柜,我二人从未杀过一个人,唯一一次沾血,也只是为了从火海逃生......” 没人阻拦,想来也是得了沈荔的吩咐。周钊于是没有避开,站在原处听了下去。 “所以,你二人是从北戎境内来的?”屋内,沈荔与周家兄弟相对而坐,一边说,一边想,“那么原本的名字,想来也不是周全、周安了?” 周全看一眼周安,这才答:“原本是随着家乡的习俗取名,比如我叫泰斯安,他叫坎伯德,在我们的家乡有许多人都叫这两个名字,分别是平安与勇猛的意思。” 他露出个小心的笑容:“若是沈掌柜愿意,继续叫我们周全周安也是可以的。” 平安?泰斯安?周安?只是发音的缘故吗? 沈荔眨眨眼,正想说什么,就听见门口一声轻咳。 她于是将话咽下去:“周将军来了?” 又转头看向有些无措的周家兄弟:“有什么话,也让他一起听听吧。” 即便见了周钊,周全周安的说辞也没有变化,只说自己是从北边逃来的,这几年战乱纷飞,有人南逃不稀奇。路上遇见人牙,未免口音暴露,便一路沉默寡言跟着来了京城。 路上倒还是学了些习俗和本地语言,所以一开始也没有露馅。 “......周将军驻守边关,对我等故土有所了解,也难怪能认出来......”周全小声说。 周钊一手撑着头,似笑非笑打量他神情:“如此,听上去倒是思乡心切,不若我等过些日子回北境,也把你们捎带着一起送回去?” “周、周将军!”周全立刻有些慌了神,他知道自己若是应付不了周钊,后果恐怕就不是被赶出沈记,“我们也在大庆呆了许久,从未做过任何谋财害命之事,更是从未想过要利用谁、伤害谁,请您明鉴!” 周安连忙跟着点头:“正是如此,我二人绝无他想,还请周将军高抬贵手......” 周钊冷眼看他兄弟二人,只觉得是在做戏。 不同于沈荔,他对边关情形了解很深,关外有哪些国家,分别是什么态势,彼此之间又是何等态度,他都一清二楚。 原本参军只是为了有口饭吃,却不料他仿佛天生就会借力打力,只需顺藤摸瓜,便能叫大庆坐镇不败之地,减少许多兵力损耗。 故而说周钊是个智将,也是半点不夸张的。 早在前年云开军便得到消息,说墨多国内乱频发,皇室争权夺利。这显然是个从中获利的好机会,周钊不打算放过,叫人细细盯着。 后来原国王的侄儿杀了他的表兄——也就是原定继承的王子上位,原王子一家死得一干二净,作为宫斗的失败者,除了上位不正的当权者,没人会给他们多余的眼光。 不过去年就听说墨多的现任国王收了手没再探查,还以为是确认死亡...... 可哪有这么巧?年纪相当、听谈吐显然受过不错的教育、一路从北边活着到了大庆京城,若说不是身份有异,周钊是一点都不会信。 再者说,即便他二人当真不是,只要墨多的国王觉得是,那他们就是了。 周钊心头百转,一时觉得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可将这二人做诱饵、棋子,慢慢向墨多伸手;一时又觉得要慢下步子仔细布局,以免打草惊蛇。 只是,眼下还有一个问题。 ——要不要叫她知道? 周钊沉吟片刻,眼风不着痕迹扫过沈荔面容。 她自然是聪颖的,但对朝堂江湖无涉,城府心胸尚且不好说。更何况,以周钊本心,也并不想叫她牵扯进来。 沈荔只消好好活着,做她爱做的事就足够。有的东西,自己能处的,不叫她知道也罢。 边关苦寒,除了周钊这样从京中派去的官员之外,大多士兵都是本地人。且京官往军队去,大多做的也是监察文官,不大上战场。 这一是因为他们对局势并不了解,坐井观天,给不出什么好的意见;二来,也因为他们并不如当地的兵士那样,肯咬牙坚守,只为了不让异族往前进半步。 毕竟再后撤,要直面铁骑的就是士兵自己的亲人了。 由此可见,异地官员能像周钊这样悍不畏死,实在少见。 也有过将士问他,说周将军您早前就没了爹娘,更别说旁的家人,既然没有人要保护,又是什么让你如此坚定地守在边疆呢? 要说什么尽忠报国,也是有一些的。但这难道就是全部? 换了他们这些直面敌人的将士,那可是一个都不相信。 毕竟血淋淋刀锋都横到跟前了,谁还能想起那个长什么样子都记不清的皇帝老儿啊! 周钊一时被问住,回想起来,唯一能想到的只有沈荔。 也许一开始只是别无选择,但时日一长,每每生死关头都想起的名字,竟然真的误打误撞成了他的灵魂之根。 他心中暗叹,最后还是下了决定:“......不是什么大事,以后若是有机会,再跟你说吧。” 沈荔眼神一动:“......好。” 心中却不由想起了原本的剧情。 她名义上是青梅竹马,却和周钊太久不见,陌生又熟悉。加之他身份不同寻常,比起在朝的文官,这边疆武官的身份更加特殊敏感。 两人之间多番试探,互相都觉得微妙,自然也有股暗流涌动、相爱相杀的吸引力。 至于攻略......周钊不能算难攻略的对象,毕竟天然的情感基础占尽优势。只是想要走他的个人线,就要求玩家必须跟随他去西北。 到了西北还不能随意开口,有的地方必须要给出建议,让他知道自己也不是当初那个单纯无知的小女孩;有的地方却又必须避嫌,否则便会引起大将军的疑虑,让他误以为是间谍。 尽管心中仍有旧情,周钊不会下死手,但耐不过剧情杀,会让玩家在周钊设局验证她身份的时候意外身亡。 当然,如果好感度和信赖都足够低,还能有幸遇上“死前他仍不信你的清白”这样叫人胃痛的剧情。 沈荔敛眉。 若说性格,周钊爽朗又不失分寸,处事成熟之余,情感也相当外放,叫沈荔相处起来觉得自在。 但...... 若是不能坦诚相待,却也有些索然无味了。 第96章 鹿 出城那日, 天气实在不算好。 京城这位置,时不时就有风沙,况且春秋两季。 楼满凤一开始还骑马, 后来被吹得受不了,钻进沈荔的马车里头躲着。 周钊就在车边,说他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这两个人似乎也天生合不来,沈荔想了想, 纠正自己,其实楼满凤应该是跟谁都合不来。 “周将军既然这么空闲, 不如到前面去好好盯着。”楼满凤压根不正眼看周钊,贴过来挨着沈荔坐,“至于沈姐姐,有我照应呢。” 第167章 周钊座下骏马忽然长嘶一声,吓了楼满凤一跳,条件反射地往旁边挪了挪。 周钊见状, 才松了攥紧在手里的缰绳。 牺牲爱马片刻, 换来这楼世子滚得远远的, 很值。 手背青筋毕露, 对上沈荔目光,却笑得风流和缓:“不如我将你店里伙计调过来,陪你说说话?” 既然是行军,自然是要受他管的。每车坐多少人,坐哪些人, 周钊心里都有数。 沈荔和楼满凤坐最前头一驾马车, 芳姨他们依次被安排到后面去。 尾巴跟着的是楼家的车队, 里面货比人多。 沈荔摇头:“也不用这样麻烦,倒是你, 一直在这儿转悠,不用去其他地方盯一盯吗?” 周钊洒脱一笑:“他们听话着呢,不用时时盯着。” 他这话倒是没说错,出城这一路,云开军可谓进退有度、纹丝不乱。 这么多的士兵,读过书的恐怕连百中之一都没有,却能如此令行禁止,不得不说,周钊这支队伍的风气是一等一的好。 饶是楼满凤,也说不出什么诋毁的话,只一味缠着沈荔,要她讲一讲经商的道。 沈荔又能说出多少呢?她自己最擅长的绝非经商——有这些和人打交道、磨心思的功夫,她不知道能做几道菜呢。 不过答应过魏桃的,这时也只能乖乖讲解。好在她有些前世的积淀,说起来不至于空洞无物。 “......也就是说,最重要的不是选择了什么,而是是否有坚持下去的毅力和恒心?”楼满凤想了想,“这样的话,倒是好说了。” 沈荔扶额,不知道他如何曲解到这么唯心的角度来的。 “沈姐姐一言,倒解了我的大惑。”他笑嘻嘻凑过来,“不如以后就称你一句老师,如何?” 沈荔也笑:“好啊,乖徒弟,去给为师煮一壶茶吧?” 言语之间,倒比在江南时轻松惬意许多。 那时她顾虑着小世子心意,不愿太伤他的心,却不料将话说开后,他自己将自己哄得很好,半点不神伤。 不仅不神伤,也没再意图靠近,或者以婚约者名分自居,也让沈荔少了许多麻烦。 这样好的心性,怎么能不让人喜欢呢? 正想着,她新收的便宜徒弟提着茶壶回了马车,一人倒上一杯。 喝了半截,忽然别别扭扭地问:“说起来,乔裴呢?” “怎么,现在对宰相都可以直呼其名了?”沈荔好奇。 楼满凤撇嘴:“他?” 以他从自家老爹那儿听来的只言片语,这人此后做不做宰相,还是两说呢! 不过他多少知道分寸,并没有直言,只是道:“我还以为他一定回来呢?他不就是喜欢做沈姐姐的尾巴?整日黏着!” 沈荔一愣:“有吗?” 楼满凤也跟着一愣:“没有吗?” 他以为这很明显呀! “我们在江南的时候就这样了!他一天天的也不怎么爱去官府,也没什么自己的事做,不是三天两头黏着沈姐姐你吗?” 虽然时隔已久,说起这事来,楼满凤依然抱怨连连:“无论试菜、试酒、夜市还是别的什么,总是他快人一步,当真是烦人透了!” “回了京城,那就更不用说了,无时无刻不在沈记待着!” 沈荔一想,才发觉他说的其实正是事实。 只是平时早就习惯乔裴在身边,所以并不觉得有什么。 “不过没有他,有我也是一样的呀!”楼满凤捧着脸卖乖,“我比他年轻,又比他听话,我还有钱——” 车外,周钊骑着马随行。 心中不禁盘算起来 若论年纪,他也比乔裴更年少,又比楼满凤更大些。 既不像前者死气沉沉,而已不如后者轻佻无知。 岂不是正正好? * 大军行至晌午,便停下步子准备烧火做饭。 他们自己有自己的伙头兵,事情都是做惯了的,每人分些干粮,就等着菜烧好。 行军途中,自然也没有什么油可用,最多就地取材,打些山鸡野兔,再熬出油脂。 讲究什么烹饪手法,就太过奢侈了。 “咱们云开军的伙食,那是一等一的好了!”却有小兵给沈荔宣传道,“周将军心善,半点都不克扣,每顿都能吃饱。沈掌柜,你问问天南海北其他地方,谁能跟我们一样?” 沈荔看他黝黑面庞笑得只剩一排白牙,也跟着笑起来:“是吗?这么厉害?” “那可不?我跟你说,咱们周将军啊,特别懂得爱惜人的——” 他没说完,楼满凤已经一猛子冲了过来,横眉竖目,活像冒火的凤凰:“沈姐姐,走,咱们去后头车上吃,我也备的有点心呢!” 语罢,拉着沈荔就要走。 “阿凤,等等。” 沈荔回身,端详片刻伙头兵的动作,走近道:“这锅要是不用,我也帮忙添一道菜?” 云开军常年在北境驻扎,除了周钊身边几个,其实并不认得她。 见她开口,也不好推脱,半信半疑地将位置让出来。 “我可说在前头,这些东西都贵重,比人贵重,也比你贵重。”最胖的那一个仿佛是伙头兵的领头,眯着眼睛,语速很快,“白白浪费了,我要你好看的。可不管你跟周将军什么交情!” 他叫蒙山,也是云开军的老人了,一贯是擅长用最少的食材料出最多的伙食,因而天然便对那些讲究做法、动辄便把某些材料抛之不用的做法嗤之以鼻。 沈荔一个食肆掌柜,又是京中排头名的,不说酒池肉林,怎么也不能算勤俭小心吧! 蒙山抱着手在一旁,见她伙计上来帮忙,倒也不阻拦,只冷冷看着。 沈荔只要了几只兔子,兔皮一剥,旁边就有人叫好:“好利落的手法!” 只看剥皮,也能看出她究竟是徒有虚名,还是有一把刷子。蒙山心里一哼,会剥皮算什么本事?手法倒是熟练,但这军中上下,谁不是一手好刀工? 再接着,却见她将兔子掏空,内里内脏放在一边碗里,只留一副纯肉骨架。 几息过去,沈荔手起刀落,便将那兔子的骨头完好无损剔了下来! 蒙山顿时睁大眼睛。不说她之后要怎么处,光是这一手剔骨功,就已经相当不凡了! 军中伙头兵难做,不仅是食材稀少、调味难得,更是时间紧啊!若是一点点将骨头与肉分开,当然可以尽可能保留最多的肉,但哪有那个功夫? 若不是能耐到一定程度,光是剔骨就要好一会儿功夫,故而他们平日也不剔,直接剁块一锅炖了。 那样吃着,又哪有脱骨的来得扎实便利? 那肉自然怎么做都香,蒙山听她仿佛是要些野姜,扭头去找的功夫,回来就看见一大锅兔肉已经用山野里各色野菜一并炒了出来。 第168章 野菜的味道他都熟悉,自然也想象的出来。里头竟然还有几枚已经炒软的野果,酸甜的汁水仿佛迸溅开在他嘴里,光是看着就叫人口舌生津。 味道倒是肯定不差......蒙山不由想,毕竟是京里开馆子的,做得差还能活? 倒是另一锅...... 兔肉盛出来,沈荔将锅洗净,很快又开始生火。蒙山不肯把姜直接交给她,便交给小兵转托,扭头扎进树丛里。 等香味四溢再出来时,只见兵士们手里素日吃的灰色干饼从中剖开,那锅里亮褐色的浓稠酱料一勺一勺往里塞。 蒙山看了两眼,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已经跟着排上了队,也用饼子盛了一口酱。 咬下去时做足准备,却不料饼子已经被酱料的汤汁捂得软乎,一点不像平时那么干硬。酱汁是浓稠的,极其有味,酱香浓郁,咸甜为主,回口却是辣的,让人欲罢不能。 看着一勺一勺并不觉得什么,吃起来又很有荤肉的食感,甚至比肉更富有滋味。 蒙山一吃就知道是内脏剁碎做的,办法不能说多新鲜,但这味道确实很好,把内脏的腥臊全部掩盖不说,底子里那股辣味更是开胃至极。 “......你这馅,拿什么调的?”他最终还是问,“倒是好味道。” 沈荔笑笑,也不藏私:“全是内脏,调味的酱是我平时所制,也在周围采了些野菜,回头写个方子给蒙师傅。用兔子的骨汤熬出来,馅料便汁水丰富,能软一软那干巴巴的饼子。” 饼子是干粮,这个她帮不上大忙——毕竟她也不能让粮食丰产。 但有限的条件下,让人吃到最好的,她却有相当的信心。 “鹿、狍子之类常见的大猎物也都能做。”她说,“不同的部位有不同的做法,味道虽然各有千秋,却不会差。” “只是一时遇不上,光凭口述,总归不如当真做一遍。”沈荔惋惜。 蒙山也是惋惜:“是啊!平日这些小的畜生并不好抓,要是能见你做头狍子或鹿,反而更好。” 他这下也不当沈荔是京中来的,不识轻重的随行客人了,非要说白拿她方子不好,自己也回头写个什么秘方交给她云云。 这头吃完收拾了,立刻又要上路。楼满凤原本是自己有一辆马车的,却并不常去,只赖在沈荔车上不肯走。 他自觉这是个极好的时机。沈姐姐不知为何,与周钊那起子武夫有了些微的嫌隙,虽然看着并不明显,但楼满凤察言观色一流,心知两人言谈行动之间,不像出京前那样坦然自若。 若说是往坏了想,是害羞?沈姐姐看上去却不像。 那便只能往好了想。 这二人定是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有了什么冲突,有了什么摩擦。虽然不严重,不至于叫他们形同陌路,但却也让楼满凤看见许多希望。 故而缠着沈荔说话更多,还掏出自己武将世家的底子,谈起了云开军。 “光说人才,其实也没有多少。”他侃侃而谈,“我还能不知道吗?光是我爹,也整天抱怨人不好管,不听话啊!” 他有些晕车,便斜斜往后靠着软垫:“能将一支军队这么多的人心全都攥在手里,他难道会是个好相与的人?” 楼满凤撇嘴,从小荷包里掏出清凉丹,缓了缓胸腔里的恶心劲儿。 一转脸,看沈荔仿佛若有所思,更来劲了:“旁的不说,这些士兵都是上战场杀过人、见过血的!” “他若要将人都制服,令他们全部听令与自己,又要用怎么样的招数才能做成?” 说完,声音变柔,还有几分羞怯:“所以呀,沈姐姐,你若是连他都觉得好,还不如应了我呢......” 正说着话,正前方车帘被人一把撩起,连带着空气都被扇得哗哗作响。 一股浓郁腥臭的血味涌入,本就不舒服的楼满凤险些一口吐出来,只是堪堪忍住。 沈荔忍着笑替他顺气,抬眼看去,只见周钊大手握着鹿角,竟然是单手就将一头偌大死鹿拎上了车! 他瞥一眼楼满凤,半句话都不同他讲,只对着沈荔道:“我听说你们缺东西,不知道这个能不能派上用场?” “你刚刚打的?”沈荔笑着问。 周钊颔首,垂头看向手中鹿首。 想了想,左手一抬,凌厉刀光闪过,竟然直接就将鹿角斩断下来。 刀口齐整,看着蜿蜒崎岖,倒也有些美感。 他右手捧着断角,端详片刻,又用刀刃将切口边缘磨钝,才递到沈荔面前。 “送你。”他说,“虽然不是什么名贵珠玉珊瑚......” 周钊看向沈荔,目光灼灼:“但也不差,对吧?” 第97章 云开军 自这天晌午之后, 每逢开火,云开军的伙头兵无不请沈荔到一旁帮忙盯着。 不说要她下手出力,只是看看有没有什么可改进的, 便很叫人知足。 沈荔也知道这是军营伙食,不是她平素要卖高价的精致东西,因此在尽量减少消耗的基础上,适当调些口味。 好在经历不同、眼界不同, 很多云开军觉得不能吃的,她却知道怎么烹调能消除苦味涩味。原本要丢掉的部位或菜蔬又利用起来, 反而让蒙山更欣赏她的作风。 沈荔在灶前忙活,楼满凤也没闲着。他自下了决心以来,便不像往日,做什么都先顾虑自己的形象。 无论是河边抓鱼还是草丛挖菜,都能做上一做。 只是依然难以习惯,有时便哭丧着脸过来, 找沈荔帮忙擦泥。 “你的贴身随从呢?”沈荔摸出帕子递给他擦脸, 一面问。 楼满凤睁眼说瞎话:“他偷懒呢, 好几日不见人影了!” 要真是偷懒之徒, 魏桃怎会放心让他跟在楼满凤身边? 净说谎。 沈荔没好气地将帕子丢给他:“擦干净了,自己看看吧。” 楼满凤也不看,只笑嘻嘻跟上来:“沈姐姐说擦干净了,那一定就是擦干净了。” 莲桂抓鱼可比他在行,上蹿下跳在一旁笑话他。 他如此直白, 也勿怪旁人察觉, 便有经过的士兵, 以为他和沈荔有别样亲密关系,压低声音笑道:“楼世子不若把帕子洗干净, 再烘干熏香,才好还给沈掌柜呢!” 他这样一说,才叫楼满凤意识到自己拿的是沈荔的帕子,沈荔用过的东西。 这认知叫他脸一红,手里下意识将帕子揉作一团,藏了起来。 正值饭点,士兵来得不少,见他满脸通红,忍不住道:“脸皮这样薄?倒不如回马车里,好好羞个够再出来,这儿有我们将军看着呢!” “正是!瞧你动作,便知在家中也是身娇肉贵的少爷,如何做得劈柴烧火的活?” “沈掌柜,我们将军可跟他不一样,那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 第169章 “是啊,这小少爷皮肉长得不错,但要论可不可靠,那还得是我们周将军!” 沈荔见楼满凤被气得不行,上气不接下气,几乎要上手揪人领子,立刻伸手将他拦下来。 笑话,要真是跟云开军干上,还不知道受罪的是谁呢。 他们这一头打闹不休,不远处,跟几个高级将领一道用饭的周钊,也不免落入旁人的视线里。 周雨来回看了两次,悄声道:“其实,我看他们说的也挺对的......” 周钊睨他:“对什么对?” “哎呀,不说将军你,就说那个小世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能是什么可托付的人?”周雨故作不屑,他表情夸张,显然也不是当真要贬低楼满凤,“到时候去了咱们那儿,不说别的,见了血恐怕都要吓一大跳。” 周钊不由得点头。周雨这话,其实也没什么错,昨天他不就亲眼见了? 他原本觉得,自己毕竟是将军,行军途中,总不可能时时看顾着沈荔。楼满凤再如何,也是个男子,守在沈荔身边,也算是多一分照应。 不过这么一说,又让他不大满意这个人选。 还不如就让周雨去? 可周雨哪有他周全、周到...... 旁边周雨这厮看不懂脸色,还在撺掇:“沈掌柜若是能一直跟咱们云开军呆在一起,那才叫一个万无一失、两全其美呢!” 周钊脸色一冷:“她可不是来做伙夫的。” 周雨忙摆手:“知道、知道,我能不知道吗?我跟沈掌柜一路的日子可比将军你多!” 周钊一顿,立刻便笑了:“怎么,你这是......” 周雨一见他笑,就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连声道:“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觉得,沈掌柜没有瞧不起我们这些粗人,这些大字不识一个的大头兵。她人特别好,我是这么想的。” 深秋的夜色总是浓重的,若没有灯火,连人脸都很难看清。 周钊捧着碗,遥遥看去,便只能看见灶火旁边一道模糊人影。 偶尔他觉得沈荔是一点点变化都没有,和他记忆里那个人一样,不叫他觉得陌生、难以接近。 有时他又觉得,他一点都不知道沈荔在想什么。 她是那样复杂、多变、鲜活,偶尔叫人引以为傲,偶尔叫人哭笑不得。 周雨便看见自己将军脸上,原是用来威慑他的笑容,一点点隐去。 “我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他喃喃道。 * 夜里扎营时,为震慑周围野兽,倒是点了会儿篝火。 燃料并不算富裕,便从周围树林、草丛中捡了些。饶是如此,也只够烧半个时辰。 沈荔还是头一次出行时什么都要省着用,大约也因为是刚开始行程,故而只觉得新奇。 和众人在篝火边围坐成一个圈,对现代那些爱徒步、远足之类的驴友来说恐怕不少见,但沈荔自己是很少做的。她一向不爱亏待自己,尤其行路时,什么都要准备最好的 蒙山几人虽说是伙头兵,却不只是管做饭,连食材从哪来也要一并管。 傍晚那一餐饭里,除了士兵必备的干粮,还有些新鲜的肉菜,这些显然不是从京城带出来的。 沈荔正好奇他们肉菜哪里来的,就见不远处,一行人影渐渐接近。 立刻,她便察觉到身边周钊的肌肉绷紧了。 当真是警惕得很。 好在那行人露了面,是几个面善的老人和孩子。 “这是今天送粮给我们的村民。”蒙山低声对周钊道,“之前回京路上,这一段山贼作乱,叫我们斩了几个。” 云开军军纪严明,一路不说秋毫无犯,却也能算得上鸡犬不惊,绝不像其他军队过境如篦。此前回京路上,更是沿路斩了不少贼寇,叫山上的人半步都不敢向下迈。 “多谢周将军啊!”为首的老人并不上前,颤巍巍向下一拜,“多谢周将军一路剿匪,才叫我等过了几个月的好日子......” 周钊叫人将他搀起来:“老人家这是说的什么话?让我大庆子民安稳度日,本也是云开军职责所在。” 一套话说得相当熟练,一看便知道不是第一次。 再看旁边蒙山,也是轻车熟路,一面从村民又送来的菜蔬里挑些不值钱又好保存的,一面叫了人从后头找几罐油给他们带回去。 蕲州那边牛羊不少,只是路上缺油水,不如送给村民。 沈荔便等他回来,轻声问:“这样的事很常见吗?” “是啊。”蒙山颇骄傲地挺起胸膛,“我们云开军的风评,那都是一次一次靠自己挣回来的!绝不是只靠吹嘘!” 沈荔点头,深以为然。 虽然不能说云开军上上下下,每个人都十分清楚这么做带来的好处,以及同为大庆百姓,彼此之间无形的联结,但论迹不论心,既然这么做了,村民也确确实实受了好处,便是值得敬佩的。 行起路来。天黑的很快,又到了要点篝火停脚的时候。 沈荔带着沈记几人,和楼满凤、周钊、周雨坐在一处,值得一提的是,今天周家兄弟也在。 原本沈荔不想叫他二人出来,越来越往北,万一叫人认出他们的脸,反而不好。但周钊却觉得不必藏藏掩掩,直接露出来最好。 不管是做诱饵还是以虚扰实,叫对方疑虑,都该把这两人大大方方露出来。 “这路上倒是没几个驿站呢?”楼满凤左顾右盼,“此前往江南去时,可是几个时辰便能见一个。” “江南人烟繁茂,商人往来也多,不是西北可以比的。”周钊轻描淡写答了,转而又问,“如何,这几日可还能适应?若不行,我留一队士兵跟着,你们慢慢走也是一样的。” 行军讲究速度,如此可谓是日夜兼程。若是条件舒适些,只是昼夜颠倒也罢了,但这路不平坦不说,吃喝穿用都很不方便。 沈荔摇头:“若说无碍自然是假,但我也想早些到蕲州,便不要在路上耽搁了。” 周钊很忙,只略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去处事务,沈荔目送他走远,回头无意间看见楼满凤鼓着脸,并不满意,不由笑着逗他:“云开军比之侯爷旧日,如何?” “倒也不是不能说一句不错......”楼满凤闷闷道。 但在他心里却知道,周钊和他爹楼知怯,是有些一脉相承的作风的。这并不是说两人之间有什么师承,只是同为顶级将领,又在同一个皇帝手下讨生活,自然有不少相同之处。 “至少都是胆大心细的主。”他撇撇嘴,“陛下知人善任,也舍得放权,但有的人不敢涉险,唯恐秋后算账,依然是一丝一毫不敢越界,照着老规矩做事。” 沈荔若有所思:“但周将军和楼侯爷却敢于用权?” 楼满凤点头:“正是。” 第170章 他犹豫一瞬,语气放得轻松随意,仿佛无意间提及:“除了这个,还有一点也很像呢。” 迎着沈荔好奇的目光,他慢慢说:“譬如,多疑。” * 第二日清晨,天还未亮,沈荔帐子里便飞进一只雪白鸽子。 她睡眼惺忪,还没反应过来,鸽子往她胳膊上一停,小脚伸着,示意她看。 沈荔立刻清醒了。她还是头一次见到飞鸽传信! 这气氛一下便有些武侠起来了! 摘下信纸一看,文字不多,但字很小,写得细细密密,一时只能辨认出落款是乔裴。 这家伙,还说自己不会轻功? 还没来得及看内容,便听见外面有人惊呼:“死人了——” “死人了!死人了!” “周副官死了——!” 第98章 原则 沈荔一听, 心里一窒。 她认识的姓周的副官,只有周雨一个...... 刚一掀开帘子,就见周钊急匆匆过来。 两人眼神对上, 发觉她没事,周钊脚步一顿。 其实他并不该来,这时候第一要务,显然是稳住军中人心, 不至于引发骚乱...... 周钊再看向沈荔,后者冲他点点头, 示意自己确实没事。 他眉心微皱:“先在帐子里呆着,我叫周雨来你这里守着,不会有事。” “周雨没事?” 周钊点头,懂了她的意思:“不是他。” 既然是副官,必然是他身边的近人,这样居然都能出事, 沈荔自然不会随意走动。 片刻后, 芳姨几人也被送来了她的帐子里, 不至于叫她独自在这里等着。 但周家兄弟却不在。 “掌柜的, 这是怎么了?”芳姨对着莲桂,还能强装一会儿镇定,但到了沈荔面前,却不由得话音发颤,“怎么把周全周安给带走了?” 莲桂一路睡着被抱过来, 这会儿也在沈荔的被窝里睡着, 不担心她听见。 “他二人身份有异, 周将军将人接过去了。” 沈荔看她脸色太差,耐心安抚道:“没事的, 他为人公正,如果周全周安两人无事,自然会回来。” “眼下也只能这样了......” 又在帐子里带了约一炷香的时间,外头传来号角的声音。 恐怕是所有人都集合到位了。 果然,很快,周雨就探进帐里,请她几人出去。 “这个......将军做事,一向是铁面无私。往日亲兵犯了军律,也是毫不留情,往死里打的。”周雨说着,小心打量沈荔的脸色,“倒是希望沈掌柜,不要误会。” 沈荔淡淡一笑:“有命案发生,怎能随意遮掩过去?自然要彻查,我不会因此有什么看法。” 周雨也陪笑两声,没有再讲了。 心里却总觉得不大安稳。 比起周钊,他的确是跟沈荔相处时间更长的人。 若说通情达,沈荔自然是其中翘楚,她对人的体贴,不是一星半点财物可表。 只与她说一两句话,就能体味出她是真正想要解另一个人,而不只是傲慢地施舍些东西。 但这样的一个人,却也有相当强的掌控欲。 不是对旁人,而是对她自己。 正想着,几人已经走到集合处。 周钊站在高台上,漠然俯视下来。 “所有人听令!”他喝道,“卸甲!搜身!” 面前空地上聚集了两千多士兵,竟然无一违令,全都已从他的话卸了甲胄,被周雨领着人一一搜过。 沈荔几人站在最后,前排的人被一个个搜过。 身边有兵士悄声安慰她:“倒不必担心,将军虽治军严厉,但若当真没有嫌疑,也会像前头兄弟们那样,抬抬手就放过了。” “是啊,咱们将军为人公正,那是出了名的,只要行得正,哪怕影子斜呢!” 轮到沈荔时,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找来的女子,大约是军中将领的亲眷,将沈荔几个搜了一通。 转过去摇摇头,示意什么都没有。 周钊暗松口气,又道:“军中出现这样的事,自然是要疑心任何一个可能是犯人的人。” “方圆二十里,已经被我军封锁戒严,犯人是逃不掉的。” “若要自首,便趁现在,尚可从轻发落。” 他说完,便让这两千来人站在原地,自己退到帐子里,听周雨细讲缘由。 “死的是副官周良。”周雨向他报告,“平素为人谦和,很少和人有争执,且他有一点不同——” “他母亲是鲁家人。”周钊淡淡道。 周雨点头:“是,所以他若要升,恐怕会由鲁家出力,调离云开军,找个富饶的地方做官。” 副官的职务该是给武将的,不过大庆汲取前朝经验,皇帝并不插手,却也要有一个消息渠道。 故而又分了一个文副官,放在云开军里,就是这位周良了。 这也是为什么,周钊感到无比棘手。 周良既然走的是文官的路子,回头高升,自然要调回朝中。那么其余武将即便嫉妒他身居高位,却也不至于为了自己的前途铲除他。 又或者,是其他恩怨?比如鲁家对他的投入没有得到相应的报酬,毕竟周良的晋升实在不能算快,或是别处的仇人...... 但若是那样,事情却复杂许多,对他来讲实在不好深查。 周钊揉揉额心。 如此,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 周钊翻来覆去,查看仅有的线索时,沈荔和芳姨等人被送进了帐子里。 芳姨和莲桂倒还好,心知自家掌柜是不可能动手,又见过周钊在酒楼里随和的样子,心里并不信他会做出什么事来。周全周安却心有戚戚,担心事情另有缘由,便朝着沈荔走过来。 “......是我们拖累您了。”周全小声说,“原以为......” 周安虽然也同样沮丧,眉眼间却更有些愤愤:“周将军也不如我们所想那样无所不能。” “周安。”周全看他一眼,“隔墙有耳。” 沈荔知道在北境一带,周钊的名头比皇帝好用,却不知道外族人也对周钊的能耐有如此大的指望。想了想,还是替他说了两句:“实在是周良死得突然,又在路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她笑着拍拍周安的背:“至少相信他是公正的就好了,我们没做过的事,自然不会有什么问题落到头上。” 周全见她和周安说话,借机打探她的神色,只觉得沈荔确实没有半分勉强。这倒奇怪,周将军与沈掌柜青梅竹马,以往在京城也是关系密切,不说无话不说,总是言谈皆欢的。 按说,越是亲密的人,越受不了对方的一视同仁、不留情面,但沈掌柜看上去却没有丝毫怒色...... 还是说,她二人关系,本也没有亲近到那个份上? 正想着,忽然又被一个接一个叫了出去。周钊站在高处,面前黑压压一众人头,显然是有了些新的进展,要做决定了。 第171章 沈荔刚找个空地站好,一旁就有此前见过几面的兵士安慰道:“无妨的,军中出这样的事,虽然谁都不想,但周将军英明神武,绝不会冤枉好人。” 他口吻熟稔:“我叫苏歇,这几天事情多,周将军可能忙不过来,你有事也能来找我。” 接着,露出一个微微暧昧的笑容:“照顾好沈掌柜你,也是我们云开军的好事一件嘛!” 这显然是将她和周钊捆在一起才会这么说,沈荔微笑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上面周钊的声音:“周良的尸检显示,他是中毒身亡。” “没有打斗的痕迹,身上也没有明显伤口,因此除了士兵,其余人也都不能排除。”他说。 实际上那毒已经被查明,是来自一种植物的提取物。并不是一种毒性很大、触之即死的毒,相反,若是没有一日三餐地吃,每天适量食用是不会有事的。 周钊闭了闭眼,想起军医那时的神情,和平静的话语:“......唯独要注意的,是它不能跟动物内脏一起食用,两者属性相克,毒性会剧增,足以让人当场身死。” 这实在......不能说是一条好消息。 他没有提及,反而宣布了接下来的措施:“眼下情形不明,所有人全员戒备。两天内行踪能得到至少三人作证的士兵,编队巡逻,其余人呆在帐子里,隔离看管。” 这毒是立即发作的,而内脏也只有这两天里吃过,一天是兔子一天是鸡,再往前却是没有了。再者,毒一定不是下在大锅里,而是单独下给周良的,如此便需要避开许多眼目,而不能假作无意直接在伙头军那边动手。 两天内的行踪要是都能对的上号,至少嫌疑能小到近乎于无。 但即便如此,处置办法也有些一刀切。沈荔想,剩下的人都要看管起来,而且肯定会把亲属好友打散了排布,怎么看都有些严酷。 但一众士兵乃至家眷、后勤却毫无怨怼,齐声道:“谨遵将军命令!” 再看周钊,平素笑意风流的模样早就消失不见。他目光端肃,原本英俊中有几分肆然邪气的五官,这时看着却凌然许多,更有一种坚不可摧的魅力。 沈荔不免又想起剧情里,周钊认定她是卧底后的做法。 平日若不触及底线,他言谈开朗潇洒,和谁都能说得上话,但真碰到临界点,令行禁止杀伐果断,半点不带犹豫的。 谁也不能例外。 片刻寂静。 周钊目光一抬,径直落在了沈荔身上。 “......沈掌柜几人,自然也一样。”周钊慢慢说,“沈掌柜原本是随我军并行北上,然这几日,每逢开火做饭,总是和蒙山等人在一处,同样有嫌疑。” “考量到沈掌柜在军中相识不多,关系不密,因此将你等看管在一处,事情水落石出之前,不得擅出。”他说,“你可有话要说?” 沈荔笑了笑,并不反驳:“好啊。” “自然是听周将军的。” 第99章 立场 “沈姐姐都被关了五天了!我要去见她!” 一处帐房里, 楼满凤挤在看守士兵的面前喊着:“她不可能做这种事的!一定是你们误会,快叫我去看看她!” 士兵自然铁面无私,绝不会叫他随意胡闹。不说沈荔这会儿被单独看管起来, 就是楼满凤自己,因为和沈荔关系亲密,又在灶前帮了会儿忙,同样是洗不干净嫌疑的。 这样的人, 怎么能放他到处乱跑呢? 楼满凤从小到大,岂有过想要而得不到的东西?就算沈荔是其中特例, 但凭他身份,要在其他场合无往不利,实在太简单。 这时为了见沈荔一面,也顾不得那些了。 这时便立刻道:“北安侯世子就这样被关在云开军中,又是什么意思?要跟侯府对着干不成?” 北安侯...... 楼知怯战神之名,便是在云开军, 也是如雷贯耳。且楼知怯和周钊几乎是完完全全的两代人, 可以说, 云开军中不少人都是听着他的神话成长起来的。 倒不至于说爱屋及乌, 对楼满凤也有什么额外好感,只是万一真让这位世子爷出了什么事,心里却也过意不去。 正有些进退两难之际,有人从外头掀开帘子,光线陡入。 但转瞬, 外头的光亮被甲胄挡住, 刚刚亮堂起来的帐子里, 又立刻暗了下去。 “你去吧。” 楼满凤抬头,见是周钊。 他横眉竖目, 正要好好说道说道,周钊却忽然横刀抬起。 刀未出鞘,只是拦在那两个兵士身前:“是我让他走的,以此为证。如果出了任何问题......” 他余光看见下属欲言又止的表情,忽然笑了笑:“我一力承担。” 楼满凤才懒得管他什么表情,见没人再拦,立刻往外冲去。 沈荔的帐子很好找,她挨着周钊住,便是营地里第二大的帐子。 楼满凤撩帘进去,脚步急匆匆,吓得莲桂芳姨一并抬头看过来。 “沈姐姐!你没事吧?这五天里头可有受伤?他们可有为难你?” 沈荔帐子里除了她,还有芳姨、莲桂以及周家兄弟。 说实在的,她还以为周钊会顺势将周全周安接走,毕竟都有人在军营里杀人了,这两个关键人物在他自己眼皮子底下看着,总比在她帐子里要好。 但搜身结束后不久,周钊就将这两个小孩给她送回来了。 沈荔抬头见是他,笑道:“当然没有,不过你怎么来了?不是说不允许随意走动?” “他们怎么管得住我!”楼满凤走近两步,“真的没事?” 莲桂一见他,立刻小手一伸,扑进怀里:“小凤凰!” 楼满凤立刻将她接住,把小孩的脸往怀里按了按,又问一遍:“真的没事?” 沈荔看他抱得稳,点头道:“没事。人家查案,又不是土匪下山。” 楼满凤抱着莲桂打量她神色:“那就好,那就好。” 但往帐子里一看,芳姨坐在最左,沈荔在正中,周家兄弟却在最右。 三头泾渭分明,并不像平时沈记里其乐融融的样子。 沈荔见他面色变来变去,也觉得好笑,只竖起一根食指压在唇边,示意他不要声张。 原本芳姨和莲桂是没有察觉周家兄弟异样的,耐不住周钊叫他两人去单独询问一番,如此,自然是瞒不住。 即便不能说多么气愤,但朝夕相处的一双兄弟忽然身份有异,任谁也不能自然如往常地同他们相处。 楼满凤便没有多言,只说起周钊:“说实在的,我也好沈姐姐也好,怎么看也不可能行到半路,忽然杀了他军中副官吧?他连这点事都想不明白?” “再说,以咱们一路上的交情,他也不该做出这样的事——怎么能把我们如人犯一样关起来呢?” “......他那个人,冷酷无情,做事做绝,能是什么好东西.......” * 在这密不透风的军营里查案并不难,凶手一时半会儿不好逃。只是人多眼杂,且像周钊之前所说,跟沈荔熟识的也不多,不大能为她坐镇,叫她坐在帐子里等候结果,其实也有些出于好心,不想她搅和进来。 第172章 尤其,在对方意图这样明显的时候。 一查出那毒的来源和作用,周钊便意识到这是凶手想要嫁祸。自己跟沈荔关系匪浅,很可能为了遮掩便按下不提,顺带将凶手的线索也抹去。 只是这样一来,如果不能一口气查出真凶,倒也确实不便从中操作了。 万一叫消息泄露,动摇军心,后果更是严重。 周钊便加快了查案速度,这种放在京城里十天半个月都没结果的案子,竟然五六天就有了结果。 “......拿刀来。”他皱着眉对周雨说。 若沈荔再次,定能认出这跪在他脚边的人,就是那天与她搭讪的苏歇。 周钊半句多余的话都不想说,只叫人把他绑好,长刀挥下,只剩点点血迹在靴上。 原本该立刻去看沈荔,但他垂头看了看,又叫人拿来帕子,把血迹擦得干干净净。 周雨在旁边笑言:“人人都说女为悦己者容,我看也不尽然嘛!” 但预想中的瞪视并没有到来,周钊抬起脚,深深吸气,径直出了帐子。 一边往沈荔的帐子走,一边想着前几日他提审周家兄弟的事。那时他便知道,军中暂时还没有人知道这二人身份,否则斩草除根,直接下毒给他们不是更好? 不过虽然不知道,但光是‘疑似’,已经是一条极好的情报。 周良一贯不争不抢、平和中正,恐怕也是撞破人家传递情报,才被杀人灭口...... 一抬头,已经是沈荔的帐子。 还没走近,就听见楼满凤絮絮叨叨的声音:“......他那个人,冷酷无情,做事做绝,能是什么好东西.......” 周钊嘴角一抽,摆摆手,让帐子前惊疑不定的兵士不要在意。 正要抬脚进去,就听见沈荔安抚那跳蚤一样的楼世子:“周钊毕竟是一军统帅,做事顾全大局,要求稳、求快。” “既然杀了人,凶手第一反应必是要逃的,只有立刻封锁、搜身,才能让他逃无可逃。” “至于我的嫌疑......” 沈荔说到这里,话音一顿。 周钊渐渐浮起的心情也跟着一顿。 “其实我倒觉得,他并没有怀疑我的意思。”沈荔想起自己手中的纸条,“只是线索指向我,不能不这么做,否则他在军中威信受损,比这件事的影响还要更坏。” “可是......”楼满凤还有些不乐意。 “我知道你不是想不通,只是担心我。”沈荔说话并不慢,听上去却一点不显急躁,仿佛并不是一个嫌疑深重,被关在帐子里的嫌犯,“但是有一个杀人犯还没有抓到,就在我们身边,这才是最重要的。” 楼满凤还在嘟嘟囔囔,周钊却已经听不见了。 正是如此。 沈荔所言,正是他所想。 让沈荔完完全全猜中了他的心思,这对周钊来说,本该是一件值得警惕的事情:一个掌兵的将领,怎能容许人如此轻易地了解自己所思所想? 但他却抑制不住地欣喜起来。 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唇角微扬,正要抬脚进去,却听楼满凤又问:“沈姐姐能猜中他、体谅他,他却没办法坦诚以对,并不愿意信赖,什么都没有告诉沈姐姐。我是为这个不平呢!” 帐子里沉默片刻,不知是不是两人品了口茶,歇了一瞬。 周钊在外头站着,心也跟着上下浮动,半点不安稳。 “......我想他这样做,心里也不好受。”沈荔慢慢说,“只是不得不处,立场使然而已。” 楼满凤托着下巴想了一会儿,忽然说:“但你好像不是那么喜欢。” 他对人情绪的敏感总是叫人惊讶,沈荔叹口气,也不否认:“智上觉得是应该,情感上却不同。” “我懂我懂~”楼满凤看她神色如常,语气也轻快起来,“就像我也觉得我娘该把我撇开,从我舅舅家里挑几个小的培养,但她这样疼我爱我,我依然很受用一样。” 沈荔凝神想了想,微笑道:“的确如此。” 周钊在外头听着,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他做了这样的决定,自然也接受沈荔的一切反应。但就在这时,楼满凤忽然道:“照这样说,乔裴是不是沈姐姐你最中意的那一种男子?” 乔裴? “你看,他虽大权在握,但又像是没什么公事要做,整日赖在沈记。”楼满凤一样一样数,“身份上来说,能给你许多庇护——虽然你并不需要,但至少看着不寒碜。” “态度上,却又一点不含糊,仿佛没有别的立场,只以你的态度为最紧要的。” “如此说来,他岂不是......” “哗”的一声,帐子被人掀开。 周钊站在门口,脚下是一筐炭火。 “我来给你送些东西,夜里凉,如今分开看管又不能点火,不要着凉才好。”周钊笑着说,“再就是,事情有结果了。” 脸上挂着笑,周钊心里却冷嗖嗖的。 爹的,那乔裴,又是个什么人物?不过是整日往沈记跑,没个追求的食客。 居然也能跟他并列,摆在同一句话里比起来了? 第100章 异样 不配并列的乔裴, 此刻正在宫中,等待皇帝召训。 “微臣见过陛下。”他伏下身,恭敬行礼。 外头正在飘雪, 皇帝一行过来,虽然有太监前仆后继为他打伞,却也不免沾湿衣角。 于是刚进门,就脱了外袍, 叫人拿去炉子上烘干、烘热。 貂皮镶边的帽子也摘了,搓着手龙行虎步进来, 直接到了炭盆边取暖。 一瞥,见乔裴倒还是穿一身白,不过是单衣之外加一层薄袍子,不由笑了:“到底是年轻,穿得这样少,竟也能成?” “臣不过仰仗陛下威仪, 故并不惧天寒而已。”乔裴一板一眼道。 这么多年, 他嘴里说出来的奉承话, 永远都不是旁人那样的调调。 皇帝听得莞尔。事到如今, 他也不吝给两人之间留几分缓和的余地。 信手翻过桌边的折子,只扫一眼,就扣回去。 他语气淡淡:“你是打定主意了。” 乔裴并不起身,白袍角如莲花瓣,铺开在斑斓的绒毯上。 只是将背挺直起来, 语气仍谦恭:“臣才疏学浅, 并不堪此大任。还请陛下, 另择他选吧。” 若说惊讶,皇帝是没有的。恼怒呢, 也许隐隐有一些。 但这不是对乔裴的恼怒,而是对一切超出他掌控、不听他安排行事的恼怒。 “你与执儿政见不合,朕是知道的。只是他未经人事,想法粗浅些,这也不算什么。” 皇帝在一旁榻上坐下,语气很和缓,却并没叫乔裴起来:“你想办成的事,几时失手过呢?” “有的皇帝,御下有方,一意按着自己心意行事,却也没见河清海晏、江山万古啊。” 这话里的暗示意味,不可谓不重,但乔裴声音里并没有丝毫强掩的欣喜。 第173章 “臣只愿为臣,并未有任何他想。” “......是吗?” 皇帝看他发顶,心里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一个人:“难道不是为了那个沈记的掌柜?” 乔裴并不答话,只将头伏得更低。 这个女子,实在是个奇人。 若说她在京中搅弄风云,其实也万万谈不上。只是一个厨艺颇精,经营有道的掌柜。 及笄宴再怎么惊险,面上也只是小丸心血来潮,绝不是故意设计博一个出彩。 但看她身边的那些人。自己一双儿女就不说了,北安侯世子、薛旸的女儿、郑玉的女儿,如今还搭进去一个宰相...... 有的人看着不显,实则有这样一种能量,将那些身份地位比她尊贵、家世背景比她优越的人都聚拢起来。 皇帝熟读史书,也不得不承认,沈记的掌柜是个极有人格魅力之人。 再一想李执,若只是心悦对方,那么接了赐婚圣旨,这时说不定已经在走六礼。 但他的好儿子,一心要同别人两情相悦;若不然,干脆就不要这圣旨,也不肯强求沈记女点头。 不能说心悦,这已然是珍重、爱重了。 这二人认识不过数月,到底如何就到了这样的地步? 皇帝洞察人心,不免觉得,执儿应是在沈记女身上见到了他自己没有,却很珍惜的品质。 故而无论如何,也想保护好这一点罢。 一股脑想了这么多,再看乔裴时,他不由叹气:“......起来吧。” 乔裴依言站起。 皇帝凝目看他面孔,只觉得没有半分波澜、半分怨怼。 所有以退为进、欲擒故纵的假设,在他平静如深潭的双眸之下,都显得那样扭曲多疑。 乔裴,似乎是当真对宰相之位,毫无留恋了。 “若是将你老师提上来,接你的位置,如何?”皇帝问。 乔裴答:“一切以陛下圣心决断,便是最佳。” “那么莫仁秋?” “臣与老师,都听任陛下安排。” 莫仁秋与高鉴明不和,与乔裴更不和。 至于楼知怯、周钊,这两个在他那里,说是眼中钉肉中刺也不为过。 如果当真提了莫仁秋上来,可以说乔裴一系的势力,从朝中到边关,不被拔个干干净净都算好的。 更甚者,追究上一任的过错,将他拖出来安个罪名下狱,难道又是什么难事吗? 而乔裴却仍不为所动。 皇帝偏头,倚着自己手指,按压太阳穴:“......你倒是个情种。” 乔裴垂眸。 他知道这时保持沉默最好,但面对皇帝——一个将他从一窝子小乞丐里提拔出来、送给高尚书做学生、一路扶上宰相位的人,一个动动手指就能改变他一生的人——仿佛总想说些什么。 他看向皇帝。 惊异地发现自己心中积攒的怨怼、痛苦、隐恨,到了这时,都已经消散不见。 他只想立刻、下一秒,就赶到蕲州,去见沈荔。 去见她,听她说话,被她余怒未消地轻轻讽刺两句,说乔大人倒是会演戏也好。 光是想到她,乔裴都觉得整个人轻飘飘的。 他身体里,其实本当有许多复杂、沉重的事物,这时却一点都不剩了。 叩谢圣恩后,皇帝摆摆手叫他自便,乔裴便出了殿外,抬头看向这一方天色。 刚下过雪,其实仍是灰扑扑的,倒有些云彩,衬得更白许多。 不知道那信,她收到没有。 乔裴看着天边细细长长流云,雪白,如茉莉花的颜色。 便又忍不住想到沈荔。 只盼她平安无恙,等到自己赶去。 * 蕲州城门已经隐隐可见,又走了几日,云开军大军一行便到了城门口。 “将军,前面戒严了。”周雨回禀,“当是李大人下的令。” 周钊虽说是云开军统领,在其中威望也非当地官员可比,但政务处依然有知州李大人在,轮不上他插手。 像是之前他回朝禀报军情,蕲州自然就轮到李知州说话了。 一行人往前又走了些,周钊眯起眼打量一圈:“都是辅兵,且尽是老兵,这是敌军压阵北门?” 他与李知州有言在先,在周钊不在的时候,调兵遣将也要纹丝不乱。若是敌军犯边,通常从北边过来直冲北门,便将老兵调回南门戒严,主军调去北边守城。 果然,很快便见几匹快马过来,灰头土脸的士兵叫他:“周将军!周将军!那群该死的戎皮子又来了!” 周钊点头,身上原本带着些杂物早已歇下,立刻安排道:“周雨,你和丁队二十人送楼世子、沈掌柜一行人进城,不得有闪失。其余人,随我赶往边境!” 他一路急行军,尘土飞扬赶到哨卫所,总算停下来歇口气,一边端起凉茶往肚子里灌,一边质问:“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一路上没有任何音讯传来?!” 不错,外族来犯是常事,尤其冬天难熬,总有不少人铤而走险,想从大庆百姓手里抢一笔就走,蕲州应对纯熟,并不怕他们作乱。 但最叫周钊讶异的是,这一路上半点消息都没有,竟然是到了门口才知道这回事? 李知州人不在卫所,倒是他的副手在,此刻支支吾吾,不敢作声。 “说!”周钊将碗往桌上一搁。 副手一抖,差点破音:“是!是这样的!是知州大人叫我们先别提的,说是......” 卫所里除了他跟周钊,还有不少旁人,但见他迟迟不肯出声,周钊摆摆手:“都出去。” 又转头看他,似笑非笑:“现在能说了?” “周将军,咱们知州大人您也是知道的,宁少一事不多一事,若不是事关重大,他怎敢得罪您?” 这话也中肯,周钊示意他继续,副手咽口唾沫,又说:“只是周将军可能不知,您这回是提前回来了,不仅叫李大人和蕲州百姓惊喜,也叫一些人惊讶,坏了他们的计谋啊!” 周钊一挑眉。 这次行军确然比平时要快些,一则皇帝放人放得早,二则路上因为周良被杀的事耽误了几天,后面就走得更快。误打误撞,倒比以往从京城到蕲州更快了。 按这人的说法,岂不是说有人早就知道他的归期,正是算着来犯的?只是没想到这回时间错开,反而被他撞上?要算这个时间,至少要知道他这次从京城是何时出发、走哪条线,又带了多少兵、多少辎重...... 如此,李知州不肯传信也说得通了。 没想到,这蕲州州府,乃至他云开军,竟然都能混入沙子了...... 只是,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第174章 若只是州府也就罢了,他的云开军,每个士兵可以说与北戎有血海深仇,怎么会点头答应做他们的摊子? 转而又想到已死的苏歇。 他那妹妹,不说也是死在北戎手里吗? * 周钊赶往哨卫所,沈荔则拖家带口到了暂住的客栈。 周雨原本想请她去将军府歇脚,但她带的人不少就算了,旁边还有个财大气粗的楼满凤吆喝着出钱,便没有坚持。 “芳姨先带着莲桂歇下吧。”她说,“周全周安,你二人随我来。” 周钊派来盯着周家兄弟的士兵守在门口,沈荔则坐在屋子里,看向垂着头的周安和直视她的周全。 她给几人都倒了茶,热乎乎地捧在手里,驱散几分一路冒雪而来的寒气,忽然说:“其实你们并不是兄弟,对不对?” 周全脸色一僵:“沈掌柜......” “其实平日在店里大家都忙,反而看不出来什么。”沈荔递过去一盘山楂糕,示意他们别紧张,“但这一路上但凡有什么事,总是你在周安之前开口,他则一语不发,这和平时可不一样。” 周安虽然往日在店里也有些认生,但熟起来后便知道,他跟同龄人处得很好,话也不少。 但这一路,连跟莲桂都没有说过几句话,全是周全代为开口,由不得沈荔不怀疑。 是一时的情绪低落?那么作为双胞胎兄长的周全又为什么应对自如? 还是说,正是要让人注意到周全,才能把目光从真正重要的人身上引开? 屋内寂静半晌。 “正如沈掌柜所想。”周安垂眸良久,总算是张了嘴,“我们不是兄弟,他是我的贴身侍卫。” 他声音很小,明知道这座客栈已经被楼满凤包下,门外更是守着云开军的士兵,都不敢松懈:“我是......墨多国前任王子的儿子。” 第101章 酒楼 “将军回来了?” “攒的公务可算能给他瞧过了......怎的不开门?” “莫不是受伤了?” “笑话, 谁能让咱们将军伤着啊!就凭京城那群酒囊饭袋?” “小心说话!仔细你的脑袋......” 周钊的将军府说是将军府,其实只是军营附近一个四进院子,并不算宽绰。 好在里面只住他一个, 偶尔周雨这些亲近的将士来汇报工作,或者对练一番,累了也就将就着睡一睡。 如此,倒还住得开。 这时, 正门前已经站满了人。 有胡子拉碴的武将,手掌一拍, 几乎要把那扇厚重木门一巴掌拍开;有衣冠整洁的文官,怀里一沓沓的文书,皆是要他亲眼过目的。 一回来,便忙得不可开交,是周钊的常态。他坐镇蕲州,要想不受州府管辖, 许多事情就要自己一肩挑起。 军务之外, 少不得还要沾染些政务、财税之类的东西。 “将军, 老刘他们都在门口, 一会儿等急了跳墙进来,我可拦不住。” 周雨叫苦:“您要是不放心,不若就等看完公文,咱们一道去外头看看沈掌柜,不就结了?” 周钊看也不看他。 周家那对兄弟, 未免打草惊蛇, 并没有带回军营, 只是留在沈荔几人暂居的客栈里,额外辟开一层, 还派了人去盯着。 不过沈荔既然是要来这里做生意,那怎么都是要开店的。 要开店,一要铺子、二要钱。 再考虑她在京城铺开的温室棚子,还要不少的地。 要说本金,沈荔自己肯定是不缺的,但铺子和地,那都不是有钱能买到的东西。 周钊这一日,便是为这事发愁。 他心知路上毒杀一案,虽然处妥当,也找出真凶,甚至寻摸出云开军乃至蕲州暗藏的一条线,但总归对沈荔来说,是受了一些委屈。 即便不是为了他自己难以言说的那一点情谊,只为了路上的辛苦,补偿她些、为她寻些方便,也是没错的。 只是这一下,又让周钊有些为难。 他自己虽然是云开军统领,在蕲州地界,也十分说得上话,走到外头去,敬他惧他者不在少数。 但要说口袋里有多少钱,养过兵的人都知道,那是全凭良心说话。 若没良心,便是十足的富家翁;若丧良心,便是说一不二的大豪族。 可惜周钊有些良心,故而自己手里不说拮据,却也不能随意给沈荔安排出一套合心意的铺子、棚子、田地的。 若要开口,便要找蕲州本地的大家豪族,这无疑让周钊觉得不适。 一来二去,居然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时,就听见外头院子里几声巨响,紧接着就是炸雷般的人声:“将军怎的躲着不见人!莫不是不想看这些公文了吧!” 进来的正是捧着公文、美髯絮絮的文官,名楚二枚,声量大得几乎要掀天:“可莫要耽搁了!先说说,京中是何情形?那传闻里头的神机营又是......” 话音一顿,又道:“这是什么事,叫咱们将军都犯愁了?” 旁边跟的武将刘斌,也是一头雾水:“要有什么事,不如说出来,咱们兄弟几个参详一番,也好启发启发嘛!” 周钊看着是位高权重,其实年龄比他们要小许多。 加上又是江南出身,口音、身形、生活习惯,万般不相同,刚到蕲州来时,其实是吃了不少苦头。 不过他性子极狠,尤其对自己毫不留情,竟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叫云开军险些做了周家军。 面对楚二枚、刘斌、周雨,几乎便像自己的亲兄弟似的。周钊于是将自己所思所虑,也委婉说了出来。 只是其中把自己的心意掩了掩,没有说的那样明了。 几人与他也是老交情,怎会看不出,只是没有说穿,纷纷出主意道:“不若你跟我们回军营里住,把这院子空出来送给人家?” “你还真是拎不清的,这院子住人就罢了,难道能开得起酒楼?” “那不是也有别的院子......”说话的人回过神来,轻轻给了自己一嘴巴,“说错话了,将军莫怪!” 周钊眼神都懒得给他:“知道就好。” 什么叫别的院子?周钊名下至今田产不丰,连房屋宅院都只有眼下住的这一间,更不要说什么外头的铺子,简直是天方夜谭。 若要他掰扯出一个别院来,几乎都是明示要他收下城中人的贿赂了。 周钊虽然看着作风豪迈,平素在军营里,也和下属兵士同吃同住,但为官做事却一向小心,这也是他在边境战无不胜的一大原因。 贿赂是一点口子不能开的,就算他知道自己只是为了送一座酒楼给沈荔,但旁人又怎么知道?只觉得他也是个可以送礼的,后头肯定蜂拥而来。 第175章 再说,沈荔难道就会想要这样得来的酒楼吗?周钊恐怕不是这样。 但若不安排,那把人千里迢迢接过来,好像又什么忙都没有帮上。周钊心里过意不去,不管是两人原本的情谊,还是路上不管如何总叫她受了委屈,再加上他又是蕲州这里说得上话的一方军队将领...... 这样想着,不知不觉便到了沈荔所住的客栈楼下。 楼满凤包下整座楼的做法难得得到周钊的认可,他一路跨过院子进来,却是一个人都没有见到。贸然上楼也不好,好在这时楼梯吱呀作响起来,人影一个个接着下来。 “哎呀,这不是周大将军?”楼满凤居高临下,斜斜睨他,“来的好是时候哇!正巧我要跟沈姐姐出门,你就来堵人了?” 周钊心中微微赧然,脸上却不显:“既如此,我便一道同行,你意下如何?” 他问的自然是沈荔,后者相当无所谓地点点头:“好啊,那就一起好了。” 她今天和楼满凤一起出门,原本是要看看这里的市场有些什么好东西,周钊一起也没什么不方便的。 蕲州这里,虽说许多小物件恐怕没有江南做的那样精致,但也别有一番粗犷风味。 尤其传统甜点,多以糯米做成,混合核桃、花生、黑芝麻等,香浓绵密,也许略显粗糙,但也是一种惊喜的口感。 周钊看她吃得开心,不由笑道:“都不是什么值钱东西,你要是喜欢,我叫人送些到客栈。” 沈荔也笑:“好啊!” 她笑起来的神情颇有感染力,叫人看了也想跟着舒畅微笑。周钊嘴唇一动,正想问她酒楼选址的事,一旁楼满凤忽然指着一处叫起来:“沈姐姐!我看这里就很不错啊!” 他扭过脸来:“咱们不若就买在这里吧!” 周钊一看,他指的这一处是整个蕲州城鼎鼎有名的好位置,左右毗邻的不是富人区就是大集市,往后几条街是蕲州最大的书院,可以说从钱到人,这一带都是最热闹的所在。 当然,地也不会便宜,反正不是他能肖想的。 楼满凤还在喋喋不休:“这两处刚好挨着,大小也合适,两座小楼下来也不会太贵,六百两?我想着应当能拿得下来。改装的钱更要多些,左不过一千五百两,我这里出就行了。” 竟还要买两栋挨着的? 沈荔倒是不如周钊那么惊讶。这是魏桃跟她说好的,她在蕲州稍微帮着楼世子做生意,魏桃便送她一个门脸,隔壁贴着的就是魏氏商行在蕲州的分行。 “我看,直接将二楼的包厢位置也留出来,一并修了算了!”楼满凤还在说。 “你倒有信心,不怕这里的人不愿来吃,撑不起包厢的花销?” “怎会?沈姐姐的手艺,那就是一等一的好......” 周钊看着那两座近乎贴在一起的二层小楼,一时神色莫测。 他是一点忙也没有帮上。 这种感觉,对他实在罕见。 * 沈记的招牌,很快又挂了起来。 除了芳姨、莲桂,沈荔还带了几个厨子和帮工、学徒一道,还算做得开,不至于手忙脚乱。 但眼见着开业以来,人一天比一天多,芳姨还是有些发愁。 “掌柜的,咱们要不未雨绸缪,在这儿也雇些人吧?”她的提议其实也颇有道,“反正都是要做熟的,不如早些雇进来,也方便以后用人。” 莲桂听了,举手道:“我想要宁宁姐姐!” 芳姨摸了摸她头顶的小发髻:“宁宁来不了呢,倒是我们莲桂,这头忙完了,说不定就能回京见姐姐了。” 莲桂虽然年龄最小,却是性子最好的一个,什么都不放在心上。被芳姨一哄,立刻眉开眼笑,去后院找驴子玩了。 芳姨的目光便看向沈荔,后者摇摇头:“暂时不急。” “现在来的人多,其实是此前有了些名气,才会如此。但蕲州、烟州这几个地方,不说不如京中富裕,就是吃口也不大相同。” 沈荔想起前几日自己在蕲州街头巷尾,见识过的那些吃食,便不由微笑起来:“菜单这东西,还是得因地制宜,看看这儿有什么好东西能用,才合得上本地人的口味啊。” 芳姨若有所思地点头,又听见她道:“况且,咱们想那样顺顺利利地做下去,也得问过别人的意见不是?” 芳姨一懵,并未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 但到第二日,便立刻领悟了沈荔话里的暗示。 “不是咱们不想,实在是,没有菜能卖给您这儿了!” 原本谈好来送肉送菜的小贩,赔着笑脸把银子放回柜台:“钱您收着,我就先走了!” “哎!哎——”芳姨追了两步,到底没追上,只能回身看向沈荔,“掌柜的......” 沈荔耸肩:“这不就来了吗?” 沈记这样的酒楼用菜,说实在的,质量都是其次,因她原本就要摘除许多部分,再上好新鲜的菜送来都是如此。最要紧的一个是量大,一个是稳定,若两者有一个不能满足,都无法供应酒楼的消耗。 所以这说好的菜贩子一下翻脸,确实叫沈记反应不及,至少要关几天门再说。 这例行公事一样的刁难...... 也好,叫她看看蕲州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地方,究竟是不是个,能叫她挣够一千万两的福地呢...... 第102章 开张 “如此, 那沈记今日当真是没有开门?” “正是呢!咱们从根上断了她财路,可不得叫她手忙脚乱一阵?” 蕲州一处宅院,烧得暖烘烘的屋子里, 一仙风道骨的老者正烤着火。 他白须飘飘,这时便很自得道:“素日听她威名,以为是何等人物。也不过如此。” 脚边跪了个伶俐的小个子,这时忙不迭凑趣:“干爹这话说得, 便是天上的神仙下凡,哪里又能跟您比肩呢?” 老者将手中香末掸去, 依然是漫不经心的声气:“如此,叫她站不住脚跟,收支不抵,亏得受不了了,再说一说方子的事......” 这一套组合拳,是蕲州这里大商户惯用的。 彼此之间, 勾连串通, 才好说分润利益的事。 譬如他们这些做食肆酒楼的, 要截了沈记的菜蔬, 莫非当真学那些流氓做派,让人上门威胁个菜贩子?这怎么落得出好口碑,绵延百年呢? 自然是探听到那人家中有个病重的老妻,再和药商友人提一嘴,让他能便宜些买到所需药材。 如此恩威并施, 才是长久之道嘛。 除了老者, 蕲州城里此时此刻, 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没有开张的沈记,心中暗暗发笑。 什么京城江南, 那一套在蕲州,难道就能吃得开吗? 如此看来,依然没有嘛!一个初来乍到的外地女子,就想将他们这等老商踩在脚下,恐怕还是早了几十年! 第176章 蕲州城里其余老商,也大多都是这样的态度。有的人或许没插手,但也要等着看看沈荔的能耐。 京城、江南那样风调雨顺的好地方,做什么不成? 要他们蕲州的精悍商人看来,那都是没经过风吹雨打的嫩苗子。唯有叫人掂量掂量,看看成色,才好断定以后如何交往。 如此几日过去,沈记始终不见开门,仿佛完全没了对策、没了主见。失望的人有,更多的却也窃喜,心道这位名满京城的沈掌柜来了蕲州,照样是水土不服,过不了这一关呢。 这日傍晚,却见小厮来报:“——沈记又开张了!” 一众商贩心照不宣,找了好时机摸去沈记看了眼里头,却被吓了一跳——怎的客人尽是些剽壮汉子?! 再一闻,那味道绝不是高档酒楼该有的,而是一股子叫人犯馋的油烟气! 如今蕲州上层流行的,其实正是京城的所谓宫廷菜和江南菜系,正如京城时髦以江南为首,蕲州这头风土人情倒还好说,吃食和衣物,也是比这江南跟京城来的。 蕲州本地原先那些酒楼、豪商,一来就给沈荔一个下马威,也有其中的缘故。 但...... 商人掌柜们往里一走,便更清楚地看见了沈记大堂里的情形。每桌的间隔很开,桌边几乎都立着一只烤架,上头或羊或牛,总是大块大块的肉在烤制,香味简直别提,叫人哈喇子长流。 若说这烤架不一定每桌都有,那么另一样东西就是每桌必备了。 “是啊......怎么会忘了?”有人沮丧喃喃,“她的拿手好戏可不止做菜......” 每桌人手边,赫然都少不得两坛子酒! 上头明晃晃的‘朱’字,又有谁认不出是早就畅销蕲州的朱氏酒行? “讨好这些粗鄙镖师,她难道又能落到什么好?!”有人愤愤,“倒要她知道,什么样的客人才配得上咱们这些酒楼的身份!” 他显然是几个人里最为愤慨的一个,喋喋不休起来,叫人招架不住:“我们也要同仇敌忾,绝不给这女子任何机会——” 一转头,人却没了:“都去哪了?!” 再一看,却见其余几个同来的,竟然都找了个院子里的空坐下,还冲他招手呢:“我说老吴,你再不来,这位子我可保不住了啊——多的是人要拼桌呢!” 姓吴的商贩气得跳脚,却又在这时,一只烤架从旁过来。上头半只小嫩羊,烤得油汪汪水灵灵,一个劲儿往下滴油,香味无孔不入,恨不得钻进他骨子里,叫他再也睁不开眼,干脆徜徉进去。 “就、就来......” * 这天收摊,沈记虽不说盆满钵满,但至少比前些日子——蔬菜难买以致不得开张,要好上许多。 芳姨算账,一会儿喜上眉梢,一会儿又愁眉不展。 “芳姨的眉毛好像要掉下来了!”莲桂大声说。 沈荔笑得很大声:“她着急呢!” “为什么着急?” 沈荔弯腰,将小姑娘一把抱起。小孩冬天穿得厚,又是夹衣又是棉袄,暖融融一大团,脑袋上也两个小团,脸蛋两个小团,可爱得不得了。 “是啊,芳姨为什么着急?” 芳姨抬头,就见一大一小,睁着圆溜溜眼睛看着她,心知自家掌柜的童心未泯,又闹腾起来,无奈道:“掌柜的......” 沈荔笑着安抚她:“没事的,虽说镖队来得多,但至今有谁不付账就想走么?” “那是因为咱们还没开几天......” 芳姨之所以着急,正是因为铺子里镖队客人太多的缘故。 蕲州这地界毕竟特殊,加上连年战乱,又地广人稀,要说治安,肯定是比不过京城或江南两处。如此,无论是出行还是寄物,少不得镖队的身影。 这批人从消费习惯上讲,倒是很像水手。因为常年泡在极为危险的情境下,一来口袋里钱多,二来手也松,仿佛过了今日没明日,所以一有机会,便是撒开了花。 沈荔在蕲州新开店,那些原先‘风靡京城’、‘名满江南’的菜谱要用的新鲜菜蔬太多,即便她通过魏氏商行的路子联络魏桃要了一批送来,但眼下还得现出一套菜单应付着。 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不太合如今蕲州上层贵族的颜面,反而倒在镖队里流行开来。 且镖队往往是成群结队的活动,几个镖队之间也不少联系,一下便传开,众人纷纷前来,一时之间显得沈记一楼大堂,左看右看都是镖师了! 芳姨只是偶然扫一眼,就只见人人膀大腰圆,胡子编得花似的,眼睛不瞪起来都如铜铃,又凸又大,极骇人呢! 这样的人,眼见着脾气也不好,手边还放着弯刀、铜锤之类武器,怎么能叫她安心做生意? 万一人家怒火上来,不肯给钱不说,砸了你的店、害了你的性命,又上哪里叫屈呢? 沈荔听她急切讲完,放下莲桂,拉着芳姨的手在桌边坐下:“我知道你的意思,他们人堆堆往那一坐,旁的客人也有怕得不敢来的。” “正是这个道。”芳姨轻叹,“说起来,其实也没有什么解决的法子,总不能不让人来吃饭吧?” “我倒是觉得,他们未必会闹。”沈荔笑道,“便是闹起来了,难道我们就没法子治他们?” 芳姨迟疑一瞬,忽然反应过来:“您是说,周将军?” 沈荔颔首:“虽说我们一路到了蕲州,始终小心谨慎,但毕竟是和云开军一道北上,有心人一探便知。” “再者,周全周安,还要仰仗我们的身份才好护持。” 沈记这铺子毕竟位置好,只是坐在窗边,就有游人如织,穿成密密麻麻线,从旁经过。 沈荔托着腮看出去,说起话来咕咕哝哝,有些不着边际:“虽说我们都知道他二人身份有异,但潜在暗处的人不知道这回事,行动起来就不会那样焦急。” “要等周钊做好万全准备,再将这个消息透露出去,以多算胜少算,大约就是这个意思。” 她摸了摸手边窗棂,并没有什么灰尘,可见沈记众人做事上心:“要掩藏好此事,便要给周家兄弟找一个合乎常的身份。” “——正是咱们沈记的伙计了!”芳姨点头,“所以咱们这儿也是入了将军眼,不至于撒手不管的?” 沈荔笑眯眯点头,芳姨于是也松了口气。她做事细致,总是求稳,只要沈荔亲口给她一个应允,便不再惊惶。毕竟自家掌柜的,那眼光都是往几月几年后看的,不然怎么会从江南开始,就往蕲州布局酒行的事? 若非朱氏酒行的手早就伸到蕲州,她沈记又岂能这么快拿到货——要知道,魏氏商行的菜都才上路呢! 所以沈荔说没事,芳姨便信,低头继续盘起了账。 沈荔搂着莲桂教她认字,小孩很快困了,芳姨将她送回房里睡下,又过来跟沈荔一起收拾店里。 “却不知这样的日子能有几天。”她将椅子反扣上桌,忧心道,“还有蔬菜......” 第177章 “好了,芳姨,实在不必担心。有功夫想这个,不若想想春天的菜单。”沈荔伸了个懒腰,“楼世子在这儿待一天,魏氏商行的东西就不会断,更不会不来,后头肯定是源源不断的。咱们尽可以多想些来选。” 说到这里,由是又想到取菜名这一遭。 这东西对她而言,不能说完全没有头绪,只是不在长处,总是有些为难。 不知道乔美人走到哪里了。 没有他在,谁来给自己的新菜品,起一个文雅妙趣的美名呢? 第103章 烤羊排 天虽然越来越冷, 但老雷上沈记吃饭的劲头是不减的。 他是蕲州城里赫赫有名的镖头,倒不是说他多么家财万贯、人脉广博,而是看他这张脸——斜斜一道刀疤, 从右边额角到左边嘴角,很难叫人没有印象。 他们做镖师的手里有钱,每趟不少赚,但成年累月在外不着家, 故而要成亲始终很难。 可以说不止他手底下这个镖队,其他所有认识的, 能有一两个拖家带口,老雷都要说一句牛。 既然没有家室,这群刀尖舔血的剽壮汉子,又怎想得到攒钱呢?这不是只有花了? 要么便去喝些花酒松快松快,要么便像他这样,尤爱吃些好的。 “雷镖头, 您又来啦!”莲桂仰着脸跑过去。 老雷待小孩子亲切, 虽然长得凶悍, 但时下看来——尤其在蕲州, 越是长得凶壮,越是能顾好家呢。 他摸摸莲桂的头,脸上露出笑容,连带着刀疤都狰狞几分:“今天我可不是自己来的,你们掌柜的呢?” 老雷在蕲州土生土长, 倒也是什么都吃过一些。如今流行的江南菜肴可不入他的眼, 又淡又软的, 成什么样子?血性男儿,就该如沈记这般, 大口吃肉大口喝酒才是! 如此,沈记好,他在内的镖师们才有好酒好菜吃,老雷想着,便寻摸了一个机会过来。 沈荔收拾好出来,就见他身边跟着的一群人。 只看衣着,就知道必然不是镖队中人,倒像是什么来这儿做生意的富商。 其中一个的紫貂围脖分外眼熟,沈荔凝神片刻,笑道:“杨老板?” 那富商脸上顿时就笑意满盈了:“沈掌柜!我就说您是会做生意的!书且不论,只说您对人过目不忘的本事,怎愁大事不成?” 却原来是早前在京城,就去沈记用过饭的客人。因为说话豪爽,又有些口音,沈荔对他颇有印象。 “我听老雷说,蕲州开的店里有大口的肉、大碗的酒?”富商拍腹笑道,“沈掌柜的手艺,我信得过,今天也拜托你了!” “二位是一起来蕲州的?”沈荔引着他们到窗边坐下,一边问。 “正是!”这姓杨的富商拍着雷镖头的肩,一面答,“我跟老雷认识多年,他这人做事,粗中有细,我是放心的。” 难怪了,沈荔刚刚还好奇,这杨富商行走在外,不说遮掩一二,仍是锦帽貂裘一身。 若没有镖队护持,恐怕还没出城,就已经被抢得一干二净。 “......我们南边,好东西也是不少的!” 沈荔在前,这两人在后,又听见他们低低的交谈声:“便是茶叶,你们也不能总念着江南的,而不顾我西南的好茶啊!” 原来如此,还以为是她的客人,结果是雷镖头的客人。只听言谈,大约是杨富商想叫雷镖头往他家乡跑一趟,帮忙运茶叶来蕲州。 茶叶惯常是江南最出名,其次西南、东南都有相当不错的品种。但千里迢迢运来蕲州,自然要有所取舍,只能选最出名的江南茶了。 楼上包厢开了一半,今天已经被占完,雷镖头便和杨富商一道,在窗边挑了一桌坐下。 杨富商点了几个菜,忽然说:“沈记这头在蕲州新开的店,还能不能做早前京城的玉腌鱼呢?我想那一口味道,实在是舍不得啊。” 玉腌鱼端上桌是只有萝卜和鱼,但炖底汤、炸油时却少不了各色新鲜蔬菜。沈荔面露难色,正要摇头,却见杨富商神秘一笑,指了指后院:“这一趟来,可不是空手来呢。” 他一路过来,沿途就收到老雷的信,叫他也带些蔬菜瓜果的,给沈掌柜解燃眉之急。不说多了,这寒天冻地,一周的量还是能存下来的。 沈荔抿唇一笑:“既然如此,自然给您做了。只是鱼也有些区别,口感多有不同,还请您包涵。” 杨富商捋着胡子:“自然包涵,沈掌柜巧手,无论什么样的鱼那可都是逃不过的。” 等人走了,雷镖头才将筷子抛给他:“这回这事还算办的不差。” 两人是老相识,杨富商摆手笑道:“带些东西而已,半点不算事。比不过你蕲州商户,出手如此小打小闹。” 老雷叹气:“还有的闹呢!你看沈掌柜做事那认真劲儿,不大可能抛下店不管,避开他们的。” “倒也是,她在哪儿,哪儿的店便装点得漂漂亮亮。这桌子摸着也好。”杨富商手指摩挲桌面,“纹细腻,抬也抬不动,可见质密,确实是好木料。” “沈掌柜可是讲究人呢!” 雷镖头说完,见跑堂端了份人脸大的手抓羊排,从灶间出来。 那香味,啧啧,简直跟只小手似的,在人心上抓挠。 “这么快?”他奇道,脸上不由自主露出馋意,“老杨,跟你说,这沈记的手抓羊排......” 还未说如何呢,就见跑堂的拐了弯,那羊排被端上了隔壁的桌。 雷镖头硬生生咽下嘴里的话,险些没呛着。只能一边喝茶遮掩,一边偷偷打量。 隔壁桌只有一人,着黑衣的青年男子,生得剑眉星目,端看腰背手脚,如屏息待发的猎豹,想来是个有功夫的。 却又有一头亮而顺的黑发,并白净肤色。 在蕲州这样的地方,却还如此细致、洁净? 雷镖头心下冷哼。 一小白脸耳!却抢了他的羊排,实在可恨! 好在沈记出餐一向快,第二份羊排终于轮到了自己这一桌。肥美丰润,尤其白花花的肥油处烤得微微焦黄,酥脆的口感只是一瞬,接着牙齿便陷入了叫人满足的天堂之境。 空口吃,便只是吃烤羊排自带的些许干料。沈记还提供四种官方酱汁,酸甜咸辣皆有,再不满足的,还可以自己去调制自己喜欢的口味。 雷镖头和杨富商吃得头也不抬,手上嘴边都是丰润油渍。 正推杯换盏呢,一旁忽然叮叮当当闹了起来。 原以为只是小争执,没有抬头,结果忽然一声巨响。两人纷纷抬头,只见正中一张大木桌,竟然直接被人掀翻,其上的碗碗盘盘,都碎了在地上。 无论哪家酒楼,借酒闹事都是常事。沈记因为布置、格局,让客人彼此不能直接相见,已经隔绝不少麻烦,但看来还是没能完全杜绝。 第178章 也不知沈记有没有人拦住他,不若自己上手...... 雷镖头正想着,抬头一看那摔摔打打的人,身上却没几分酒气。 只是口中叫嚷:“什么难吃的东西!放到东边‘菜市’去,都没人会抢的!” 他嘴里的菜市,可不是百姓素日买菜的菜市,而是蕲州城内规模最大的贫民窟。 因早年饥荒,人人易子而食,在此地售卖‘菜人’,故而得名。 “你们掌柜的呢?叫你们掌柜的出来!”那人又是一把,掀翻了身边旁人的饭桌,“敢给老子上这种猪食,简直该死!叫她出来!我要给她好看!” 他生得高大,孔武有力,否则不能轻易将沈记又大又沉的木桌掀翻。 旁边有的食客,倒试探着想拦一拦,又碍于他腰间长刀,不敢出手。 眼见如此,闹事者更得意了,俨然一副要把沈记闹个天翻地覆的模样。 雷镖头听得心烦,站起身来,椅子在青石砖上划出一道‘吱呀’声。 正要抬脚,却见身边一道人影闪过。 竟然是那小白脸?! “喂——!” 那人身上可有刀啊! 雷镖头阻拦不及,青年已经飞快逼近过去。闹事人抽出长刀来,脸上是极度兴奋又扭曲的笑容,眼看就要对着青年当头劈下! “铮!” 只一声,青年不知何时手中也握上了刀,将迎面而来的锋刃拦下。 手腕一转,刀锋在空中急速变向,险险擦着那人面容斩下。 “啊——!”一声惨叫后,闹事者握刀的右臂在半空转了一圈,直直落在地面上。 鲜血四处喷溅,将青年的长靴沾湿。 雷镖头倒吸一口凉气,斩断手臂,听上去仿佛不是什么困难的事,但真正做过的人才知道,要用刀劈断人的骨头,需要的可不只是力气。 巧劲、角度、经验,能做到青年这样,仿佛只是在路边摘取一朵花般轻巧...... 恐怕,得是个杀人无数的穷凶极恶之徒才对啊! 老天,这沈记到底是个什么地方?闹事也就罢了,随便来一个小白脸,竟然都是非同一般的人物? 雷镖头正在心中长叹,就见沈荔从灶间出来。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那青年就已将外袍飞速脱下,扔在那闹事者残缺的躯体上。再一打量,只见这人身材精壮,手臂弯曲便是结结实实的肌肉鼓起。 又是一脚将人连着衣服踹飞一截,腰腹跟着收缩,柔韧有力,一看就是练家子。 雷镖头心一沉,倒是担心起了沈荔。这人来者不善,且与刚刚闹事那个是天上地下的差别,要是骤然发难...... 他正在心里衡量两人之前的实力和距离差,够不够他替沈掌柜挡下几刀,就听见那小白脸开口了。 “抱歉。”他竟然放轻了声音说,面色相当愧疚,“叫他的血污了不少菜。” “若要赔偿,便让我来赔吧。” 第104章 卖酒 周钊很是担心。 尽管他第一时间将这人残躯遮住, 但万一沈荔还是看见了呢? 即便没看见躯体,也能看见这满天满地的血迹。稍微一想,就能想到刚才是怎样残忍凶蛮的情形。 ......她会不会觉得自己很凶残、很粗暴? 这场景对沈荔来说, 确实有些过于恶心。毕竟再是看过什么血腥电影,也不能立刻习惯空气里又是血肉、又是饭菜的味道。 她拧着眉转过身,先叫几个帮厨过来,商量赔偿的事。 客人们的饭菜自然是要赔, 好在蕲州这里民风凶悍,大堂里暂且没有吓得精神失常的, 还算平静。 周钊身上没带几个钱,倒是一旁的杨富商出手,将在场客人的单尽数包下。 “若是一切顺利,在下以后也会常来蕲州。”他捻须笑道,“到时也少不得拜访沈记,还望沈掌柜多出些新鲜吃食, 好叫我一饱口福啊!” 沈荔心知他是卖个人情, 也笑着接了:“自然, 自然。” 店里弄成这样, 自然是开不了张了。 其他人接水的接水,拿布的拿布,纷纷过来将大堂清扫干净,沈荔则领着周钊去了后院。 说来,这还是周钊第一次到沈记后院里来。 当初建成时他人在军中, 事情再三拖延, 久了便没赶上刚开业的时机。但第一次拜访沈记酒楼, 随意挑一天就去仿佛不那么重视...... 一来二去,拖到现在。 “今天来, 也是有正事想跟你说。”周钊在桌边坐下,“依然是那酒的事。” 早前在路上他便提过,想跟沈荔签个单子,定下沈记酒供应军中一事。尽管军纪严明,周钊自己倒能做到滴酒不沾,但蕲州毕竟是天寒地冻之所在,棉衣棉袄并不足够御寒,喝酒实在是无奈之举。 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手下的兵都冻死,还要坚持什么纪律吧?到时谁来打仗?他自己上吗? 再者,他蕲州兵畏寒,需饮酒抵御,难道更北边的就不需要了吗? 想来沈荔也看出其中关窍,认为北上有利可图,才答应和他一道前来的。周钊想,他可不觉得自己在沈荔心中,能比实打实的银子还重要。 “......经你手的,当然都是好东西。”周钊摩挲手指,慢慢说,“刚刚在店里,我也喝了几盏,虽然醇厚绵长,烈酒如火,但到现在也不头痛晕神,浑身只觉得暖和。” 沈荔眨眨眼,又听他继续道:“后边的互市,你也早就知道了。原本我想着,若你嫌麻烦,我便将这件事接过去办了......” 再一看沈荔神情,又笑起来:“但,你应当是不愿的吧?” 当初在京城重逢,又听说沈荔忙于赚银子,虽然不知道她的目的,但周钊已经打算好,要带她来蕲州互市。互市是什么样的地方,只看大庆明知有可能将铁器等等好东西流出去却也忍不住要开市,就知道其中利益丰厚。 那时沈荔在他心里,也只是年幼时模糊的一个影子,周钊便想,若她觉得跟人打交道做生意太勉强,便由他代为操作,怎么也能叫她不吃亏。 但真见了沈荔,真正与长大后的沈荔有了深入的交流,他便知道全然是自己多想了。 倒不如说,沈荔根本不会将这件事托付给旁人。 她一向交游广阔,也知人善任,乐于交托信任,譬如这次随周钊离京,将店铺托付给留守的诸多人手,并没有多么担心。但周钊亦知,这是因为她有了十足的把握,了解旁人性情,且那几座酒楼经营状况稳定,大事是不会有的,故而如此放心。 “可以是可以——”沈荔拖长了声音,“但专供云开军的酒,我自然不能开高价,岂不吃亏?” 周钊看她那刻意露出的小小傲慢,只觉得可爱,顺着话往下问:“你有什么要求,直说便是。” “互市的好位置,这总要有吧?”沈荔看着面前的地图,点了点中心偏左的一家商铺,“不要太好,这里就可以。” 第179章 她抬眸:“还有,在此处开酒行的事,恐怕要请知州大人批示......” 未免周钊觉得不合规矩,沈荔颇有条例地解释:“倒不是我一定要逾矩,实在距离开市已经不剩多少时日,若酒行的规格审批不下来,酒坊便不敢敞开了造酒。” 周钊一顿:“......这个,我会同李大人商议。” 沈荔颔首,扭头继续钻研地图了。 周钊却沉默下来。 其实,她对他,大可不必这样辩解才是...... * 魏氏商行虽然送来了些蔬果,解了沈记的燃眉之急,但粗豪的烤肉和烈酒却依然没有从菜单上撤下。 客人们不仅喜欢堂食,还有不少要打包带回去的。 “您这儿单子上是十坛......”莲桂细声细气地反驳。 “我看不是还有库存吗?我加价、加价总可以吧?” “这......” 莲桂跟新雇来的几个小姑娘面面相觑,一时觉得棘手。 沈记的酒眼下都是从自家在京城的酒行里采买,一来京城距离蕲州并不远,二来蕲州酒坊还没搭建起来,若只是沈荔亲手酿制,成本太高,且魏氏商行免费帮运,并不麻烦。 所以拿到手里的数也很有限,虽然能向外卖一些,却也要小心计算,保住店里的用量。 沈荔在里间院子里晒腌货,听见外头迟迟没有商议出一个结果,便出面道:“卖吧,下一批已经在路上。我前一月收到的消息,恐怕过几日就要到了。” 来买酒的人见了她,显然一愣,下意识抬了抬手,又放下去,很快便叫人抬着酒坛子走了。 莲桂仰头:“掌柜的和他认识?” 沈荔摇头:“我不认识他,但他好像是认识我的。” 要是她没猜错,这恐怕是其他店家派来的跑腿。 而之所以到沈记来买酒,大约是因为客人喝惯了她的酒,便是想吃他们家的饭,也离不开这一口的滋味。 只是一眼,她也看不出那人究竟是哪家店的,又是否之前给她下过绊子——没下过的实在太少,沈荔甚至疑心全蕲州就没几个独善其身的。 不过现在倒是都没声气儿了,不知道是真的还是装的。 如今沈记店里非要她亲手做不可的,一个是烤肉配备的腌料和调料,二则是少部分来点江南菜、京城菜的客人,其余工作交给新雇来的厨子和跑堂小姑娘们。 原本按她想法,跑堂是男女不拘,各半就好,却不想蕲州城和京城、江南总是不同,男孩们大多要在家里帮着搭田间事,便只找了几个手脚麻利的女孩。 好在新人们做事也都靠谱,沈荔反而比在京时闲暇许多,这天傍晚,便央了莲桂打掩护,偷偷溜出门上街闲逛。 这一带向来繁华,各色店铺都有,甚至还能见到卖新鲜花朵的小贩。沈荔心情舒畅地走了几步,却见粮店门前有人在拉扯。 “我上月来,分明还不是这个价的!” “上月当然是上月的价!”粮铺伙计不耐烦道,将袖子从问价人手中扯回来,“你买不买?不买回去吧!” 那人倒也不算失魂落魄,仍是精打细算买了些米。 一面提着回家,一面跟同路人议论粮价。 “怎的忽然就涨得这么快了?虽然还能买得起,但照这样下去,咱们明年就喝西北风吧!” “你不知?最近咱们蕲州啊,酿酒坊开得格外多呢!” “酿酒坊?” 两人从沈荔身侧经过,言语便不自觉进了她耳朵。 “是啊!我们村里原来有块荒地,你知道的,一直租不出去,徐地主都快愁死了。” “怎的现在租出去了?” “租出去了呀!说是租给城里大户人家,现在建起了酒坊,红红火火地开着呢!” “那难怪了......” 怎么难怪了呢?自然是酿酒的多了,能余下来的粮食就少了。 开得起酒坊的,手里的银钱难道会少?大不了高价收购,粮商岂会不应? 结果便是粮价一下涨了起来,叫人难以负担。 沈荔听完,默然走回铺子后院,半晌无语。 当初在江南,毕竟是鱼米之乡,饮酒之风兴盛已久,多了一个她也不至于破坏市场平衡。 回了京城,那也是天下第一繁华之处,更有户部坐镇调控,粮价比她心跳还稳定。 反而是到了蕲州,沈荔的突然闯入,让其他酒楼多了不少危机感。 若说手艺、菜谱不是一日两日能练出来的,那么配的酒,总能下下功夫吧? 如此,也不难解这一连串的蝴蝶效应。 然而想起今日买粮那人忧愁满面的神情,沈荔心中,很难说毫无波澜。 若说过意不去、良心受折磨,那是没有的,毕竟这确然跟她半点关系没有,完全是其他酒楼乱来,才拉高了粮价; 但忧心,多多少少还是会有的。 但要稳定粮价...... 这未免有点太超纲了吧? 若要说有谁能做到这样的事...... 她心里不期然想起一个名字。 也不知乔裴走到哪里了。 前些日子来信,说已经从京城出发,往蕲州来,却连着一个月没有音讯。 真希望他快些到...... 系统适时出现:【到了给你打白工?】 沈荔丝毫不尴尬:“怎么能说是白工?这是积福积德的大好事,他做了不也是给他自己攒功德?” “再说......” 她声音忽然低下去,倒有些莫名的意味:“给他自己攒功德,不也是给我多添点希望吗?” “否则,我要怎么回家呢?” 第105章 非她不可? 自从沈荔说完这句话, 系统便跟死了一样不再出声。 就连素日常有的冷嘲热讽、时不时别扭的安慰,也都消失无影踪。 很难说这是不是因为沈荔歪打正着,说中了真相, 但它的沉默让沈荔最近也有些不大好过。 毕竟这一年多来,也多亏了系统偶尔的阴阳怪气,和一口互联网味道的段子,让她始终坚定着回家的信念。 北边天黑得很早, 尤其是冬天。不过戌时,已经伸手不见五指。 沈荔坐在窗边, 将油灯点起来,便立刻成了方圆几里之中最为光明的一处。 ......每到这时,她便忍不住要怀念往日司空见惯的霓虹都市。 以前还在现代的时候,她从未觉得自己是一个偏爱城市多过于乡村的人。 城市有城市的好,乡村也有乡村的妙处。洁净的空气、天然新鲜的食材、安静的夏夜,当然都非常美好。 但真正到了古代, 见识过未经雕琢的村庄.......和城镇, 她才知道自己是个多么懒悖的人。 不说别的, 只说京城的路面。 水泥自然是没有的, 更不用说沥青。最好最平整的那条中央大道,也只是黄土之外铺了青石砖,其他地方全是土路,一点遮掩都没有。 第180章 下雨的天气,泥泞满脚自不必说, 便是晴天, 也没什么好日子, 因旁人骑马行车,很容易就扬起一片尘土, 让过路者吃个半饱。 连路都这样,况且其他的呢? 她过得处处不习惯,却又偏偏还算过得不错的那一批人。 至少在旁人眼里,她有自己的手艺、有自己的产业,又有一帮子显贵好友,这不算过得好,谁又算过得好? 人对舒适的环境,总是容易产生依赖。 若非系统时时存在,她便是心智再如何坚定,说不定也已经迷失在这里了。 【倒也没有你说的那么好啦......】系统扭扭捏捏出来,【不过......】 它话说到一半,忽然一个激灵:【注意!各单位注意!周钊来了!】 沈荔:“......哪有什么各单位......” 话是这样说,她还是推开窗,趴在沿边,探头向下看去。 她住的倒不是个单独的院子,而是原先就建在沈记和魏氏商行背后的一家客栈。 这种客栈往往都是三四层的小楼,配套的院子和其他商铺的后院连在一处。 那时楼满凤图方便,就直接把客栈也买下来。原是想着让几人在置办住处之前,有个暂时落脚的地方,却没想到沈荔一住就不肯走了。 一楼原本的大堂,改成了沈记的员工食堂和帮厨、学徒、跑堂等人的住处;二楼则是沈荔、莲桂、芳姨等人的。 要她说,比起一整套小院也差不了什么。 而周钊这时,便站在沈记的院子里,抬头望向她。 细微的灯火中,沈荔见他朝自己挥了挥手。 她抿唇一笑,起身收拾片刻形容,下楼去见他。 住所毕竟还有旁人,说起话来难免扰了清梦,两人便在沈记店里挑了张桌子坐下。 “怎么这个点过来了?”沈荔问,“我记得你们不都是戌时以前就收兵吗?” “一军差不多是那时候收兵。”周钊起身烧水,“不过晚上还有别的事要做,便没有回府。” 他恐怕比蕲州府衙的李知州都还要忙。沈荔了然,托着下巴问他:“所以,怎么跑来沈记了?” 周钊看着炉子里闪烁的火光,一时沉默不语。 其实这问题的答案,他自己也说不上来。 回蕲州数日,应当立即处的事也都差不多有了一个了结,他现下不是很忙,这当是一个原因;沈记签了云开军的供酒协议,双方联系密切,这也该是一个原因。 但抛去这些不谈,难道他不能毫无缘由,只因为想见,所以来见沈荔吗? 但对上沈荔只有疑惑的视线,周钊却说不出口。他在一开始便知,两人虽然重逢,但关系必然回不到最初——在江南乡野里,摘果子的摘果子,打兔子的打兔子。 两个孤儿,虽不能说有多么深厚情谊,毕竟没读过书也不识字,恐怕连自己的情绪都无法表达。但总归一路相携长大,百分百的信任,周钊是敢说出口的。 他在桌边凝神片刻:“......我以为你没有变,其实你变了很多。” 沈荔手指一顿,又继续举起桌上酒盏:“那么是变了的好,还是没变的好?” 她不担心周钊也识破情况,因系统跟她保证过,师傅池月能察觉她的异常,是因为她本不是主要角色,差不察觉对情况并没有大影响。 而乔裴,他自然是更加不同。 至于旁的人,楼满凤李执是后来才认识她,这不必多说;周钊...... 他看不穿的,他会永远坚信沈荔就是他记忆里的青梅,只是经历太多,变了些态度而已。 果然,就看他摇摇头:“自然是现在的你最好。” 沈荔很感兴趣:“为什么这么说?”她以为原来那个熟悉的,对周钊来说才是最好。 周钊想了想:“现在的你才是眼下、此刻,最真实的你,对吧?” “所以当然是现在的你最好。”他说。 沈荔心里微微一动,不由调出好感度来看。周钊的q版小人趴在【沈记】的位置,正冲她招手。 头顶的数字已经变成了[98],看上去似乎只差临门一脚,就能达成满点的水平。 不过沈荔却很清楚这不容易。楼满凤早就超过了[95],至今也只是...... 咦? “楼满凤的好感度怎么满了?”她定睛一看,不由诧异问,“之前不还一直在[95]左右徘徊吗?” 【这是机制问题哦。】系统高深道,【宿主觉得,好感度达到[100]是一个什么样的状态呢?】 “非她不可?”沈荔猜测。 【不觉得这样很自私吗?】 沈荔:...... 沈荔:“对不起啊,我是个自私的人......” 【其实类比一下,宿主就会知道了。】系统娓娓道来,【譬如宿舍楼下摆心形蜡烛和鲜花,大声喊话的类型,是不是会给对方造成很大的负担?】 沈荔点头。 【又比如,被拒绝后上门哭求,恨不得砍下自己一只手证明心意之深厚的类型,是不是非常偏执,让人看了只想赶快跑?】 沈荔又点头。 她隐隐有些懂了:“也就是说,越高的好感度,反而要越为对方着想?” 【差不多吧!】系统拍板,【要想达到[100]点,必须是心中仍然喜欢、爱慕,只要得了允许,随时愿意再进一步。同时却非常松弛,即“唯有她的幸福是我毕生所求”的状态~】 【这样的状态,才是最难达到的满点好感度哦!】 * 开市的位置已经定了下来,今天沈荔要跟周钊去看看具体的地点和铺面,顺便商定其他细节。 楼满凤从隔壁偶然听见,岂能放任他二人单独出门,立刻就要跟上。 几人一路走一路吃,却也实在没吃下许多。蕲州的小吃,先前也说了,都很是扎实,随便一个糯米点心就叫人无暇他顾了。 沈荔吃不下太多,却又想多尝几种口味,原想着把手里没吃完的分出去,却又觉得不大好。 这二位也不是乔裴那样枉顾身份的,不管是请他们帮忙拿着还是把没吃过的部分分出去,都不能算礼数周全。 一路往前走,很快经过几家粮铺。因标价不是阿拉伯数字,沈荔还在心里算了算。 ......又涨价了。 粮铺和种地的当然高兴,城中却有失地的平民,怎么抵御得起这样的风险?再穷些,说不定已经买不起米......不,农夫也不一定就能从中获益,所以倒是只有粮商赚了? 放在往日,旁的不说,米价肯定是不必她操心的。眼下遇上这样的情况,沈荔却想不出一星半点好办法...... 楼满凤度她面色,还以为是逛街逛累了,笑嘻嘻问:“不若我背沈夫子回去?” 沈掌柜、沈姐姐、沈老师、沈夫子,她在楼满凤口中的称呼早就换了无数个。 沈荔从思绪中回神,看向他饱满白皙的面庞,便忍不住想起那所谓的满点好感度。 第181章 心里意外地有些别扭,倒不是为此就产生了感激、同情,而是...... 毕竟她没办法给楼满凤回以同等的情谊,再想到系统所谓【唯有她的幸福是我毕生所求】......多少有些不自在。 倒是周钊从底层摸爬滚打起来,比起楼满凤,更快地懂了沈荔的心思:“粮价一事,是多方促成,也并非你之故。” 若说一开始的导火索是酒楼兴建酒坊,那么后来粮商见粮价居高,便囤货炒作,便切切实实与沈荔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沈荔点点头,心情却没有缓解多少。 她这人一向现实,口头一两句话,即便这道她心知肚明,却也起不了什么安慰作用。 只是乔裴到底走到了哪里?她的信送到那人手上没有? 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到...... “砰”的一声,前方不远处的酒楼抛下巨大的花球,与此同时,满街夜灯点亮,排场极大,将周围一圈人的面庞都映得光洁如玉。 沈荔抬头看了片刻,收回目光,正要扭头往前走时,却见一人从一旁街巷灯火暗淡处,徐徐走来。 便是众人在繁华闹市明处,他在灯火幽微暗处,这人却仍从容自得,丰神俊朗,美如冠玉。 沈荔心跳一滞。 乔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她面前。 开口时,声音虽如平日冷然,目光却灼灼:“沈掌柜,实在......长久未见了。” 第106章 满意 “你是什么时候到的?” “今早。” 沈荔上下打量他一圈:“我还以为......” 沈荔及时将话吞了回去, 没有说出来。 乔裴疑惑地看她,没得到结果,也不以为忤, 只是跟周钊、楼满凤二人打过招呼。 倒是一如既往跟在他身后的照墨,大致猜出了沈荔的未尽之语。 说来他也好奇过,原以为自家大人一到蕲州,就会立刻来见沈掌柜, 却没想到他居然先一步找好了下榻的客栈。 还特意嘱咐,要挑一个‘能洗热水澡’的店。 照墨一听要求:...... 有时他真想把大人的皮掀开看看, 里头到底还是不是他认识的那个大人。 不过他是反抗不了乔裴的,只能给他找了符合要求,能洗热水澡的客栈。 所以才有了这一个上午的耽搁,才有了如今沈掌柜面前,照样白衣飘飘、一尘不染的玉宰相大人。 既然乔裴千里迢迢来了,即便只是出于礼节, 几人也得备上一顿接风宴。 有沈荔在, 自然就安排在了沈记。 她也难得手痒, 见今天有上好的羊腿, 便在后院搭上火堆,预备要现烤。蕲州本地就有上好的羊肉,腥味很淡,几乎不用去除。 且有时吃羊这个东西,没有那一丝半点的腥味, 仿佛又不够味了似的。 莲桂烧了一锅水, 还以为沈荔立刻就要用:“要不我放到火上?一会儿凉啦!” 楼满凤怕她烫伤, 连忙伸手过去,接过来才发现把手包了层木头。 于是也不担心了, 只是抬头跟她一起看向沈荔。 沈荔摇摇头:“先放着吧。嗯......要不要试试呢?” 此前她很少用西餐厅的做法,并不在食材处上大费工夫,反而更注重火候、调味。 这是因为西餐对食材的处,有时太讲究科学,譬如发酵、熟成、低温慢煮,没有一两样器械,怎么做得好? 太久没做,今天又很想念那一口味道。 西餐对食材独到的处,能让羊腿肉更加柔嫩。本就是上好的肉,再用低温水浴的做法慢慢从内部熟透...... 哎呀,真是越说越饿了。 只可惜第一步就将她拦住——抽真空。 抽不了真空,更别说恒温水煮。 可谓是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沈荔放弃了这一想法,一边干脆利落地往羊腿上抹好香料、蜂蜜水,架在火上开始烤。 至于那锅热水,则将剩下的羊骨先烤香,骨髓都油润冒泡,再放进去炖煮。 炖到咕嘟咕嘟冒泡,再起一锅热油炒香胡萝卜、葱头、芹菜。 等香味已经蔓延得沈记客人抱怨纷纷,再下沈荔自己随手酿的葡萄酒,与已经变得浓白的骨汤一起煮到顺滑,再过一遍筛。 如此出来的褐色微红酱汁,正是配烤羊腿再好不过的风味。 羊腿是一整只摆在火架上烤,烤得金黄滴油,等到要吃时再切片配上酱料。羊腿细嫩,入口即化,汁水充盈。再配葡萄香气的酱汁解腻,实在是千金难换的佳肴。 羊腿烤着,几人便温了酒,再一旁坐下聊天。 “沈姐姐是什么时候去的信?”楼满凤瞥了乔裴一眼,“乔大人来的好及时。”刚巧在开市之前到了。 许久不见,忽然觉得这家伙比在京城时顺眼些许了? 他再仔细一看,哦,原来是因为旁边坐着一个更讨厌的周钊啊! 那没事了! 沈荔算了算:“若说第一次通信,其实我们刚出京城不久就开始了。” 乔裴慢慢补充:“我是一月前动身的。” 三十来天,确实对得上。楼满凤抛下这个,又问:“那乔大人是来做什么的?” 沈荔本想说是她请乔裴来,为的就是商谈如何保住蕲州粮价,不至于叫城里百姓吃不起饭。但乔裴这人,这时却又全然看不懂她的脸色一般,张口就道:“我担心沈掌柜仓促行路,有所遗漏,故而送来。” 楼满凤不信:“我看你车马也不多,就一个小厮,能带什么?” 毕竟要想在官道通行,车架是不能太大的,故而能装的东西也很少。里头少不得分一半来装自己的物什,剩下那一半又能带多少东西来? 但偏偏乔裴很认真地转头问他:“为什么不能?” 照墨适时走上两步,轻声补充:“我家大人一车里都是想着沈掌柜需要,所以准备的东西。” 锅碗瓢盆和各色调料先不说了,还有沈蓉、薛依依等人塞过来的各色衣物、日用品等等,别看似乎不多,但沈荔归期未定,每样都是可着几个月的分量装,一下便把车里塞满了。 照墨再回想起当时车中情形,自家大人稳如泰山地坐在东倒西歪的包袱堆里,顿时只剩无语。 ......确实是,非常神奇的一位顶头上司。 沈荔一听,再看他自己这身全新的白衣,不由叹气。 心眼全使到打扮自己身上去了。 于是隔空点了点他,对上乔裴略显小心的目光,又不禁微笑。 周钊一看,就忍不住想刺两句。一时忍了下来,只是觉得旁边的楼满凤也不会坐视乔裴如此忸怩做作,讨好沈荔。 但没想到,这小子这回却很沉得住气。 他定睛一看,小世子眉飞色舞地找了另一个话题,和沈荔谈天说地,神情之间没有半分勉强。 怪事。 周钊想,难道转了性了? 第182章 * 等只有两人在时,沈荔才和乔裴说起了城内粮价的事。 说来奇怪,她对着乔裴却没什么不好说出口的,明明是要拜托他想办法,请求别人的口吻,对沈荔来说分明不那么习惯。 她小时能算是很听话,也受宠,家里父母兄长,除了埋头艺术的亲爹,妈妈和哥哥都疼爱她。无论想做什么、想学什么,都无有不应。 直到高中毕业,她原本填好的志愿被沈涯女士轻描淡写改了,甩下一句“这个才适合你,好了,不闹了”就回了公司。 那时沈荔才知道,即便是再亲密的家人帮扶,再疼爱的长辈提拔,也永远比不上她亲手为自己做出的决定。 她出国做的第一份工是中餐厅的帮厨,挣来的第一笔工资,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还上哥哥借她留学的学费。 哥哥说可以不用还,但她不肯。 虽然哥哥不一定会这么做,但只要她还欠着别人什么,就无法感到安全。仿佛她的一切依然被别人掌控,对方一开口,就能操纵她的全部人生一样。 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不欠乔裴什么,反而是乔裴有求于她,在面对这人时,沈荔心中很难产生那样的被威胁感。 即便是现在,也不例外。 “......这样?”乔裴放下茶杯,手指在桌边不自觉敲着,“粮价的问题,其实并不算很难处。若说是大庆上下,我也不能立时解决,但只是蕲州一处,倒还好说。” 沈荔震撼:“不难吗?我想了很久都想不出什么办法来呢?” 最多只是说些‘宏观调控’、‘平衡供需’之类的空话,但具体到要怎么做,她实在一点头绪都没有。 乔裴却说这不算很难处? 被她这样一看,乔裴便不由微垂下头:“......怎么了?” 沈荔捧脸:“没什么,只是觉得你很厉害。” 乔裴半点不觉得这是什么值得骄傲的能力,任谁从小便浸淫朝政之中,也能跟他做个差不离。 反而,沈荔的夸奖,比那更令他开心。 他说干就干,动起手来快准狠。乔裴做事,一贯讲究擒贼先擒王,故而没有对酒楼多加注意,而是直接从粮铺下手。 说是对粮铺下手,乔裴却抽空约了一场茶会。 “茶会?”楼满凤趴在桌上,仰脸问,“他倒是很闲......怎么想起来喝茶了?” 沈荔摇头:“我若是知道,今天就该是我去约茶会了。” 楼满凤想了想,却说:“可是这本就和沈姐姐没有关系,怎么会想到要自己来解决呢?” 他有时不着边际,说起话来却一针见血:“有时我觉得,沈姐姐同我们,简直像是两个世界的人呢。” 沈荔抿唇不语。 和周钊不同,周将军虽然小事上洒脱痛快,但对于大事总是谨慎小心,再三思量为求周全。而楼满凤则截然不同,说话一向直截了当,若他猜出些什么,就会直接问。 所以这时所言,只是一种隐约感觉而已。 “不是别的,只是有时全然猜不着沈姐姐是怎么想的,叫我好生沮丧。”他抱怨,“若是我遇上这样的事,必然不会觉得同我有关的。” 其实不只是他,换做周钊,沈荔也不觉得会认为是自己的责任。 但她毕竟生长在全然不同的环境里,对旁的人有些关心,何况是吃不吃得起饭这样的事,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见她沉默,楼满凤却又是一笑:“不过乔大人好像又和我们都不太一样。” 沈荔好奇:“怎么说?” “他的话,其实好像没有什么想法吧?” 楼满凤皱着鼻子想了想:“好比我也好、周将军也好,面对这样的事,总会有自己的看法。无论是认同你,还是和你有些差别,总归都有看法。” “但乔大人......” 他眉毛拧在一起,为难道:“他好像,对一切都没有自己的想法,只是——” 沈荔:“只是?” 楼满凤慢慢将目光落到她面容上。 “只是,照着沈姐姐所思所想,那样去做而已。” 说不上是好是坏。楼满凤想,因为许多事沈荔也没有想法,而彼时,乔裴却也能谋善断,展露出一朝宰相的气魄。 与其说他是跟着沈荔的步子走,倒不如说,在很多时候,是沈荔省去了他思考的麻烦。 恐怕对那个人而言,许多事都是没有意义的。明明觉得没有意义,还要勉力周全出一个人人满意的办法,才叫人心力交瘁呢。 而对沈姐姐来说,这样的人...... 恐怕也是最叫她满意的,不是吗? 第107章 粮价 那天茶会之后, 蕲州城的粮价确然很快回落了下来。 蕲州城里,周钊没有带随从,自己也穿得随意, 只是顺着路边的铺子散步。 原本是因为不放心乔裴行为,才亲自来街市上确认一番。 粮价回落不说,供应的量也比以往多得多了。 这粮铺能给多少粮,那都是心头有杆秤的, 不是说库存八千,就能报个五千。这时的人毕竟俭省, 又有谁吃饭是冲着能吃饱去的?那都不是过日子的活法。 粮铺若是会做生意,便将新粮说成三千,引得众人以为粮产不足,高价购入,否则又是哪里来的赚头? 如此,这一路过来几间粮铺的行径, 倒有些不可解了。 他沿着街道往人声鼎沸处走, 不免就走到了最为繁华的魏氏商行处。 这里的繁华, 还不只是虚无的人堆, 而是当真消费的人群。魏氏商行吞吐量大,不免就聚集了蕲州本地的豪商,有了商人,摆小吃摊的、卖小物件的,也就赶紧跟上。 众人见这里样式丰富, 也来这里买, 如此良性循环, 自然就繁华了。 沈记的招牌就在魏氏隔壁,周钊犹疑一瞬, 到底是洒脱性子,终究是进去找到乔裴。 这人倒相当悠闲,正坐在后院,为沈荔煮茶。 沈荔是不会煮茶的,这也是周钊近来观察发现。 无论哪朝哪代,总没有崇尚武德胜过文风的,无他,要做官便要学文,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自然,文官们的讲究,就成了所有人追捧的标准。 习字煮茶、吟诗赏花,每个字都是说不尽的风流讲究。 这些东西对周钊这样的武将而言,实在太远。但蕲州大户们却很喜欢,甚至在这苦寒之地仿出一片江南园林来,吟诗作对。 他初来此地时,也为自己的粗鄙鲁莽自惭形秽,后来才渐渐不在意这些。 但沈荔同样不会煮茶,也不会吟诗赏花,此前蕲州本地酒楼攻讦她,也说是农户出身、不通礼仪。 她却安之若素,并不觉得这是什么需要自省的事吗? 即便是当朝宰相坐在身边,举止优雅毫无错处替她煮茶,也不见她有半分局促。 周钊站在院口,凝神看了一会儿。 第183章 ......她和旁人,总是不大一样。 “啊,你来了?”沈荔见他,虽然好奇为什么来,但也招手让他坐下。 周钊也不扭捏,在桌边一坐,径直问:“你用什么办法,叫那群老家伙听命?” 沈荔:“老家伙?” 乔裴不会周钊,先慢言轻语同她解释:“这之前的茶会,我请的并非粮商,而是他们背后的当地豪族。” 粮商想不想挣钱呢?自然是想的。但他们是不是人人都敢把脑袋别在裤腰上,肆意操纵粮价呢? 蕲州全城上下统一的抬价举措,若说背后没有人操控,那实在是不可能的。把粮商当作唯一的谈判对象,那是初出茅庐的青头小子才会做的。 这样的事,换了旁人恐怕还要先在粮商这里废一道时间,说不得还要想些办法去弥补农人,但乔裴见得太多,早已驾轻就熟。 沈荔刚去了信,他就已经在着手调查蕲州的名门望族。 而这一步,甚至也不是为了要确认自己的猜想,只是要找出能够一击毙命的对象而已。 这头恩威并施谈妥,那头粮商自然就乖乖听命,不仅把粮价降了回去,还比往日更低些,说是按乔大人吩咐补偿前几日的损失。 周钊却知道那些豪商可不是什么好说话的人,难不成他的脸面、李知州的脸面不好使,偏偏乔裴来了就好使了? 左不过是更大的权力,又或者更大的诱惑,再加些纵横捭阖的手段...... 咂摸几息,他忽然长长一声叹气,把沈荔吓了一跳:“你又怎么了?” 周钊摇头,只说:“李执那小子,怎么舍得放过你呢?” 乔裴却没什么波动,神情依然平静:“道不同,不相为谋。” 若要说他本心,在沈荔到来前,他确实考量过在李执手下延续自己的政治生命。只从得失角度出发,这是乔裴能做出的最好选择。 但只论两人的思想主张,乔裴心知,那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当今便不提了,若是要在李执手下筹谋一个位置,便要立刻改弦更张,调整态度,从“只要能办事就行”转为“只要心正不办事也行”才可以。 好在他并没有什么想,也不指望所谓君臣相得,便也没有什么所求。只要李执能给他一个安稳的职务,长久做下去,也未尝不可。 只是现在不一样了。 “我倒觉得他不是那样容不下人的。”周钊想了想,“也不多,他恐怕比起能臣,更想要良臣,尤其品行。也是,这一关你可过不了。” 好辛辣的讽刺。沈荔听得好笑,一人倒了半杯茶,权当停赛:“好了,打住。” 她看向乔裴:“那从此以后,粮价......” 乔裴目光一转,落在她身上:“细微的波动总不会少,但不至于像此前那样,叫人措手不及,伤了农人利益。” 周钊看着他们你来我往,心里总是奇怪:这乔裴,看着表情似乎也没变啊? 所以又到底是怎么做到,当他看向沈荔时,整个人就仿佛柔和了百倍千倍似的......? * 乔裴到后不久后,万众瞩目的互市终于开始。 也是因此,周钊这些日子变得格外繁忙。毕竟他一支云开军,既要防范边境异动,又要维持城中纪律,一个人恨不得切成三片。 这也是互市形式所迫,此前并非官方组织,只是双边百姓聚在一起做些买卖,规模大些而已;这一次却要将北边戎族引进蕲州城,虽然不到最繁华的内城,但也深入了居住区。 如此,由不得周钊不谨慎。 沈荔也去官方框出来的互市区域看了一圈,散卖的羊毛制品、奶制品和茶叶,以及许多人家自制的木头工具、草绳草帽等等。 除了这些小商品,大宗商品的交易也在同时开启。 沈荔手里的酒,如果是一坛一坛卖到客人手里,自然也要去那里摆摊。若是一口气签下大笔供应单子,这时候应当约上客人一道倾谈才对。 但她却能在街上闲逛,自然是因为已经将这事托付给了值得信赖的人。 沈记二楼,乔裴正与一长相颇有异域风情的男子相对而坐。 他抬起手腕喝茶,心中却想,沈荔似乎对互市这件事并不着急。 虽然不知为何,但沈荔爱钱,也总想些别样的办法赚钱,这是人人都知道的。那日江南摊牌,乔裴越是思索,越是觉得这钱财的数目应当与沈荔离开一事有关。 否则,赚了那么多的钱,却没见她有什么别样的奢侈玩乐,也不见她以钱生钱,只能说明她想要的原本就不是钱。 所以沈荔没有打算在互市上做出些成绩,乔裴只觉得奇怪。 难道,是她不愿跟北戎打交道?还是说,她该做的都已经做得差不多? 若沈荔知道他在想什么,恐怕要觉得无奈。她不做,只是因为她原本就不擅长,好比和朱夫人、魏桃的合作,都是旁人把经营之事全部包揽。 要她跟人谈判经商,不至于全然不会,只是相当费神,且还不能叫她觉得快乐。 “......乔大人?” 对面的男子操着一口陌生的腔调,“您还好吧?” 怎么动不动就走神呢?果然是中原官僚,故作姿态,毫无霸气。 阿苏卡对他嗤之以鼻,却耐着性子跟他坐下喝茶,无非是看在他这宰相尊位的份上。 天知道这大庆宰相,怎么忽然出现在边陲蕲州城?莫不是和那姓周的狡诈之人联手设下陷阱,要趁着互市的机会将他们一网打尽? 若真是如此,那他们可太过奸猾了! “殿下不必叫我大人,今天既然坐在这里,我只是一个商人而已。”乔裴慢慢说,“您到这儿来,不也是想做一名顾客吗?既然是客人,这沈记的酒,便不容错过了。” 阿苏卡轻哼一声:“谁说我一定要做顾客?你所说的酒,连一杯都不敢给我品尝,如此空口无凭,又能好到哪里去?” 他像是抓住什么把柄一般,心想如此便可占了上风:“若我咬死不买,你又能奈我何呢?” 乔裴长眉轻挑:“是吗?看来王子殿下确实并不打算将这样的好酒收入囊中。” 阿苏卡笑起来:“正是,即便是大庆宰相,也不该强买强卖,对不对?否则这互市岂不成了你们的一言堂,对旁人,还有什么趣儿可言?” 他自觉伶牙俐齿,果然,对面乔裴沉吟片刻,向他一拱手:“是裴考虑不周。” 说完,这中原人竟然当真扭头就走了。 阿苏卡王子看着被他关上的门,一时间都没有回过神来。 这......这人不是要来与他做生意么? 不是应当对他热情备至、卑躬屈膝才对么? 怎的只是被拒绝一次,竟然就当真走人了? 第108章 布局 阿苏卡百思不得其解, 但这对他来说并不重要。 作为王子,也是当今墨多国国王唯一的亲弟弟,他并没有什么政治头脑, 自然也没有背负什么政治任务。真正要紧的铁器、茶叶、羊毛轮不上他来谈,太小宗的他又看不上。 第184章 因此拒绝了乔裴,一时之间倒也无事可做,只好带着一二亲信上街闲逛。 蕲州城和墨多国挨得近, 民风民俗却截然两样,分明都是北边缺水的地界, 却总显得要比他的故乡整洁许多,百姓的面貌也...... \"真是叫人看了就不痛快。\"他嘟哝着。 心中郁闷,鼻尖却忽然闻见一股浓烈至极的香味。阿苏卡下意识抬头看去,并不能立刻看见招牌,只能看见一簇簇的烟从一家铺子里升起,落到天边变成香喷喷的云。 人声鼎沸, 排队的人眼看都要落到他面前了。 这到底是家什么店?看样子应该是卖吃食的...... 阿苏卡不自觉往前走了两步, 这会儿便能见着门匾了, 只见上面两个简单大字:沈记。 沈记?没记错的话, 那大庆宰相要向他卖的酒也是沈记? 好肉配好酒......品味倒是不错。 虽然还没搞清楚其中有什么关联,但阿苏卡的步子已经不自觉地迈了过去。 他走进了沈记。 * “你说已经签了?”沈荔将手背在身后,三步一跳地逛着市场,“他没继续为难你就好。” 乔裴轻声问:“沈掌柜就不好奇签的价格?” “啊?” 沈荔倒是早就从系统的进度条里知道了:“我相信你不会叫我吃亏,对不对?” 乔裴一怔, 旋即慢慢地开始吸气。 ......还好, 没有做出什么丢人的反应。 虽然已经过去好几日, 但互市依然开着,小摊眼见的多了不少。甚至还有江南特产, 原料巴巴从南边运过来,就为了大赚这一笔。 沈荔眼见有卖糯米糕的,上前问价,说是十文两贴。 “料足管饱的!”卖糕的妇人将旁边的几个小桶掰过来给她看,“甜的蜜枣、红豆、糖浆;咸的腌肉、扁豆、酸菜......” 她这糯米糕是粒粒分明的糯米,中间夹上馅儿,再上锅两面油煎。 要说起来,也确实是费事费钱,十文两贴不过分。 沈荔也不怕浪费,反正乔裴在这儿,两贴糯米糕怎么也能吃得完。 于是一甜一咸,要了蜜枣和腌肉的。 “腌肉那份能加些扁豆吗?”她祈求。 那妇人笑盈盈给她掺了些:“客人会吃呢!就是要两掺,味道才最香!” 热油一挨上糯米糕,滋啦啦的响声便涌动起来,又是碳水与脂肪最经典的结合,香味简直要把整条街都吸引过来。 “给我也来一个酸菜的吧?” “我要红豆的,多放些糖浆!” “腌肉的还有一份,别忘了!” 有时小吃摊的生意就是这样,来了一个人,其余客人也都绵绵不绝地跟上了。 好在沈荔二人来得最早,头两贴糯米糕拿到手,立刻脚下抹油跑掉了。 从人堆里挤出来,饶是沈荔也有几分狼狈。倒是乔裴,依然白衣胜雪,黑发飘飘。 沈荔怀疑:“你该不是用了轻功吧?” “轻功是江湖话本编造而成。”乔裴对答如流,“世间本没有轻功。” “那你之前那个投筷子的绝技是怎么练的?” “全凭腕力而已。” “说谎......” 两人避开人流一路走,便自然地走到一处僻静水边。最近互市,人流量很大,蕲州府衙便把这一带水边都扎上简陋篱笆。 虽然聊胜于无,但总归安全许多。 两人顺着水走,倒影在水面蹁跹。乔裴望着沈荔的影子,抿抿唇,最终还是忍不住道:“我也只是斗胆猜测,若是说错了,沈掌柜不要怪罪。” 他停下步子,难得直直看着沈荔的眼睛:“我想,沈掌柜想回到自己的故乡,大约是觉得大庆并不适合你的性子,过得不舒畅。” “京城、江南或许如此,但蕲州民风,洒脱不俗,我观沈掌柜一路过来,心情仿佛也愉悦许多。” “故而,比起为了回去而费尽心力,是不是......” 他声音放轻,语调又柔又缓,生怕冒犯一般:“留下,也是一种选择呢?” 系统听了,不由默默点头:【是啊,西北这里又不像京城、江南,没什么规矩,周钊还是土霸王,你要是待在这里,估计也能过得很快活。】 但沈荔却连一秒的犹豫都欠奉:“我是不会留下的。” 不仅是对系统,对乔裴,她也是同样的回答:“回是一定要回的,我不会因为在这里过得还不错,就放弃回家。” “为什么?”乔裴忍不住问。 系统也一如既往吱哇乱叫:【为什么?为什么?明明用不着啊!你图什么啊!回去了哪还有王子公爵将军头号大官围着你转......】 “嗯......”沈荔想了想,“我也说不好。” “只是,如果我并没有离开这里的愿望,那么我和这里其他人,又会有什么不同呢?” 沈荔慢慢说:“正如你所说,我有还算不错的家人、朋友,有相当出众的手艺,有令旁人艳羡的产业,那么我在这里,应当算是过得相当不错的人吧?” 乔裴点头:“所以......” “所以我更要回去了。”沈荔笑道,“大庆是一个,对过得好的人不加限制的地方。如果我明天失手杀了人,你猜蕲州府衙会怎么判?” 乔裴不语。 以他看来,不说有自己坐镇,光是跟在沈荔身边的楼满凤和隐在其后的周钊,就够让蕲州府那一窝子废物判个无罪了。 若要说公平,自然是不公平到了极点。 实际就像白鹿书院的学生们揣测的那样,楼满凤、孙兆等人,若真是不择手段要入朝为官,恐怕办法是很多的。 先不说枪手不枪手,以北安侯府的地位,便是写出一张堪堪能过县试的卷子,硬生生过了会试,谁又说得出二话? 你敢说,你敢得罪北安侯吗? 更不用说魏氏魏桃。几千两银子砸下来,还怕砸不出一两个枪手吗? 大庆对这些本就过得好的人,确实宽和到了极点。但—— 但这难道不是历朝历代,皆有之义?哪里还没有几个特权阶级? 而皇子,又有几时当真与庶民同罪? 沈荔没注意到他的沉默,捋着自己的思绪,继续道:“只是一次,我恐怕就要心存侥幸。那么日后,突破底线的事只会越来越多。” “当然,也许看上去我是更加融入此地,越来越像一个大庆人,但我并不想这样。” “我应该是什么样的人,本来是什么样的人,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我自己非常清楚。” 说到最后,她的语气轻快起来。乔裴细细端详她的目光,竟没有发现一丝一毫的动摇。 沈荔永远是如此清醒,又坚定。 “只有在原来的地方,才能够达成我的目标。” “所以我一定要回去。” * “今日沈记可还好?” 云开军的营帐里,周钊百忙之中抽空,过问了一句沈荔的情形。 第185章 周雨犹犹豫豫半天,眼看将军快不耐烦了,才道:“......跟乔大人出门去了。” “乔裴?”又是他? 周雨点头。 周钊沉默半晌:“......知道了。” 他抬头,看周雨一脸欲言又止,冷冷道:“闭嘴。” 周雨:“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他虽然挨骂挨得委屈,但看周钊面无表情的样子,片刻后,又有些同情:“也只是一起出去一次而已,将军你跟沈掌柜,那不是也常常见面?” “要我说,咱们也是半点不差那乔大人什么的。” 周钊这回连抬头都欠奉了。这些话初听倒还能振作精神,但心里却跟明镜似的,到底是什么情况,他自己难道还不知道吗? 百般忙碌,反而把良机拱手让出...... 罢了,暂且不想这个。 “之前说的,都布置好了吗?”他头也不抬地问。 周雨面容一肃,方才嬉笑的模样全然不见:“已经按您的吩咐,准备完毕。” “好。”周钊放下笔,“今晚就行动。” 总有些事,对他来说,是比自己还要重要的。等到这一切乱七八糟都处干净,边境稳定,百姓安居乐业,陛下也少了心头大患,他...... 他再...... 第109章 陷阱 第二天, 周钊的将军府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之所以说不速,是因为此人上门的缘由是为了互市一事,但明面上主管互市的依然是蕲州府, 要找也该找知府李大人,而非周钊。 门口的小厮见他也没有拜帖,一时左右为难。 “行了,不必推脱, 这蕲州城真正管事的,不还是他周将军吗?” 门口华丽的马车里, 阿苏卡轻狂的笑脸一闪而过。他浑不在意地跳下车,掸了掸身上不存在的灰,说:“去通禀吧,你家主子说不定还正等着见我呢。” 不一会儿,将军府便府门大开,将他请了进去。 阿苏卡志得意满走进堂中, 也并未向正坐在主桌的周钊行礼, 而是四下打量一圈陈设, 啧啧嘴道:“周将军, 您这将军府还真是挺简陋的,我看着大庆皇帝待你也一般般嘛。” 这样明目张胆的挑衅,自然不会让周钊有任何波动。 他挑挑眉,只说:“我大庆物产丰富,百姓生活富足, 讲求风雅藏于心, 自然也不会像那些蛮族一样金银珠宝不加节制地往身上叠挂。” 说来也巧, 恰在这时,一阵风吹来, 将阿苏卡身上玲珑满身的配饰吹得叮咚作响。 这叮叮咚咚的声音,便像一个耳光一样,狠狠打在口出狂言的异族王子脸上。 阿苏卡本就是个耐不住性子的人,当下怒从心起:“你!这就是你们大庆的待客之道?如此不加掩饰地讽刺远道而来的客人吗?” 周钊不紧不慢地给自己倒了杯茶,又给对面的空杯也倒上茶水:“那也要看王子您是否自认是客。若是客人,入乡随俗,也该学学我大庆的礼仪;若不是客人......” “若、若不是客人,你当如何?”阿苏卡质问,声音难免有些颤抖。 由不得他不害怕,这周钊的杀神之名是怎么起来的?还不是在北境战无不胜,刀下躺的都是北边戎族的亡魂,即便在墨多国也算是如雷贯耳。 墨多本就不是什么国力雄厚的国家,之所以能建国,也仰仗北境各大势力与大庆之间的暗流涌动。 若是当真要开战,周钊恐怕还要顾虑一二;但若只是拿下他这一小小王子,恐怕他的国王兄长,连吱都不会吱一声。 在他胆战心惊的注释下,周钊却只是耸耸肩,往茶杯的方向一抬手:“殿下说笑了,只是想请殿下坐下详谈。” “......早说不就好了?” 阿苏卡嘴上这样说,人却已经坐下来了。陷在将军府里,由不得他不听话,周围士兵个个挂着云开军的印,虎视眈眈盯着这头,仿佛他一个不听话就冲上来强硬得帮他坐下一样。 他今日上门,其实也有求于周钊......对啊!他有求于周钊啊!刚刚不该被他一激就发脾气的。 阿苏卡回过神来,悔不当初,支吾着开口:“是这样,你们那个宰相,怎么会在蕲州啊?” 说到乔裴,他想起那人爱答不的样子,忽然口若悬河起来:“......明明是他要卖酒,结果忽然把客人丢下了!转天我去找他,居然还敢坐地起价......” 周钊抿了口茶,不合时宜地想,这阿苏卡王子的成语倒是用得越来越好了。 性子也够蠢,这个人选确实不错。 “依我看,这蕲州城真正管事的是你!咱们认识可比跟他认识久得多了吧!你得帮帮我!”阿苏卡还在叫着。 既是自投罗网,那周钊便也不客气了。他手中把玩着一串仿佛挂饰的木片,慢慢问:“你想要我怎么做?” “自是教训一顿那不知好歹的宰相!最好,能让他要价更低些......”阿苏卡为了给自己壮大,故意大声起来,“沈记的酒可是好东西!你们这些中原人,龟缩在天堑之内,享受四季和暖的好天气。我们北边的勇士,却顶着刺骨寒风征战,比你们更加需要!” 周雨在后头听着都觉得可笑。既然是你们墨多国急需,那沈掌柜更该坐地起价才对,总不能还想让周将军帮忙说情吧? 他们这位周将军,对蕲州城的百姓是和颜悦色,但你阿苏卡也不问问自己是不是? 然而出乎周雨意料,周钊点了点头:“我不能向王子保证什么,便只说尽力吧。” 阿苏卡志得意满地笑起来:“你出马,有什么事是办不妥......” 他目光一凝,落在周钊没有离手的那串挂饰上:“那是什么?” 周雨也跟着看过去。 哦,那个啊,那不是昨天晚上来的刺客留下的东西吗?要说这些北边的小国也是,刺客暗杀,身上带的东西当然越少越好,以免成了累赘,又或者暴露身份。 不过也没办法,这些异族大多有自己的信仰,随身携带一两件信物是必须的...... “这是我们......”阿苏卡强行制住自己的话头,自以为隐秘地眼珠一转,“” 周钊这回却没有遂他的愿,薄薄一张木片在手中把玩着:“阿苏卡王子......你的哥哥,是现任的墨多国国王,对吧?” 阿苏卡颔首,颇为骄傲:“是我的二哥。” 他对他哥哥一向心有憧憬,无论大哥二哥,都是阿苏卡心中的榜样。大哥温和聪颖,二哥勇猛无双,两人待他都很好。 只可惜当年宫中失火,大哥一家在火海中丧生,好在二哥军功卓越,依然稳住了局势,被拥戴上了王座。 “是吗?”周钊似乎很好奇,“说起来,你们墨多国仿佛并不爱留下后裔?这是你们的习俗吗?” “什么意思?” “无意冒犯,只是如果我们大庆的皇帝......按照法统,应当是他的子嗣即位。” 第186章 阿苏卡摇头:“并非如此,我兄长膝下已有三子两女,至于大哥原来......” 他面上难以抑制地流露一丝悲痛:“大哥早年有两个儿子,年龄正好力大无穷,是出了名的勇士,若他们二人还在,自然无须为王位发愁。但两个侄儿早夭,只留下最小的一个,后来又葬身火海......” 周钊端详他神情,确认他是真的这样想,于是话头一转,又问:“你刚刚似乎对这串木片很感兴趣?” 阿苏卡不做声了。 视线却难以控制地往周钊手上瞟。 那是他们墨多国特有的木头,纹路格外稀疏,只能生长二十年,所以产量和纹路一样稀少。 因为稀少,所以珍贵,一直是墨多国王室专供的东西。除了王室中人,也就是一些贴身伺候的亲信能够拿到。 他有自知之明,从小到大阿苏卡就不是个很聪明的人,手中也没什么势力,所以这木头也不大能用上,最多也就做些器皿放在宫殿里。 如此,那不就只有二哥...... 又或者,大哥? 这事越想越不对劲,阿苏卡当即告辞,扭头就离开了将军府。 周钊没送,只是将那串木片放在桌上,瞧了几息:“周雨,拿去烧了吧。” “是,将军。”周雨半个字不多问,将木片拿下去了。 只盼着这位阿苏卡王子不要让自己失望...... 周钊想。一举成功自然最好,他可不希望,自己的云开军也变成神机营那副鬼样子。 * “觉梦草?” 沈荔跟听天书一样:“这又是什么?” 周钊看了眼一旁不说话的周全周安:“墨多国有一种秘方,通过调配草药,能够制出叫人无条件听从命令的药物。” 这功效......听上去倒是很熟悉? 沈荔不免想到了从京城过来时,云开军中的那位苏歇。 “没错。”周钊看她的目光不由得更赞赏了,“云开军里的将士,一家老小大多都在边境住着,轻易不会背叛,况且那事并没有什么好处。苏歇则不同,他原本就是墨多国派来的暗卫。” 他没说的是,同样的暗卫恐怕在京城也不少,否则不能解释神机营糜烂的现状。 “......墨多国暗卫很多,这也是他们能快速掌握其他国家情况,周旋其中的原因。”周钊解释给她听,其实也是在自己分析,“但这种药物毕竟难得,与他们王室内部流传的一种稀少木头一起生长,二者有些关联。” “你可以解为,只有墨多国王室中人,才能认得并且找到这种特殊的觉梦草。” 沈荔听懂了:“所以你此前一直保密他们二人的存在,直到前不久才露出风声,引来刺客,又把人解决,是为了让现任国王坐不住?” 刺客无法回禀消息,现任国王当然会坐立不安。因为无法回禀这件事本身,已经意味着两个消息:一个是刺客的行动被蕲州城内的人阻拦,动手之人的身份不明;二是作为幕后指使,他的身份很有可能暴露。 更不必说,万一他王兄的孩子还活着,他们也能找到觉梦草。 再万一,他们也能做出那样的药剂,暗中下手布局人证物证,毫发无损地回到国内......那么墨多国里的人究竟会支持他,还是王兄的孩子? 毕竟,他得位不正啊! “若一切顺利,他会先下手为强。”周钊说到这里,抬眸看向沈荔,“你......要小心。” 他今天大可不来的,少一个人知道,就少一分走漏风声的危险。周钊作风豪迈,心思却谨慎细腻,今天却不知道为什么...... 总是坐不住。 不想叫她和这城中所有人一样,一无所知地被他庇护、被他安排在计划的框架里。 而是和他站在一起。 所幸沈荔并没有对他这马后炮般的补救行为作什么点评,只是微笑着点头:“当然,谢谢你提前通知我。” 所以没过几日的某个夜半时分,整个蕲州城被火把惊醒时,沈荔也没有慌乱。 “戒严——戒严——” 报信的小兵在街巷里乱窜的同时,沈荔已经坐了起来。 她看了眼墨色的天,冷静地叫醒芳姨等人:“收拾一下后厨打包好的东西,我们要......” 话音未落,一声声炮响打断了她的话。 无数刚从睡梦中醒来的百姓,立刻惊叫起来: “打仗了!又打仗了!” “打到城门外了!” 第110章 想要 “将军, 已经按您的吩咐全都准备好了,前头的人盯着呢,只要见了火光就放箭!” 周钊点点头, 脸上并没有什么料敌在先的满意:“不要放松警惕,前哨来回过话了吗?” “还有一炷香就能到。” “要是回来了,立刻告诉我。” “是,将军!” 来回话的传信兵出了屋子, 一直默不作声的周雨才开口问:“将军,您这是要......” 只听安排, 将军恐怕是要把战场拖得远些。这也能解,毕竟眼下的驻扎地离蕲州城还是太近,不说别的,只是一二小兵流窜进去,恐怕也要伤了百姓性命。 未免出事,自然是把战场拉得越远越好, 为此, 难免就要主动出击。 但蕲州守军能够动用的人数是不多的呀!周雨拧着眉毛:“您该不是......但您走了, 这儿城里怎么办?” 周钊起身活动片刻筋骨, 身上皮甲随着他的动作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会有人看着的。” “您真是......!”周雨看他动作,意识到自己猜测大概要成真,脸色焦急起来,“这能是一回事吗?再说,您这要是带兵冲锋去了, 谁能跟得上您的动作?粮草调动、斥候接应, 样样都麻烦!” 周钊不反驳他的猜测, 只说:“那你告诉我,怎么能叫蕲州城毫发无伤?” 周雨一噎:“当然是速战速决......但是......” 要速战速决, 便只能是自己这头主动出击,把握主动权,抢先解决对面大部分有生力量。要做到这一点,且还是以少胜多,自然只能由周钊亲自带兵做前锋出击。 只是这种办法用得少,难道是云开军自己不想用吗?当然是因为没人跟得上周钊的节奏了! “您要不要再考虑考虑......” 周雨话没说完,外头又有人来禀:“将军,乔大人来了。” 周钊努努嘴:“这不是?你想要的后勤兵来了。” 他嘴上不客气,把乔裴叫后勤兵,给的权力却很大,当即带着人在军营里走了一圈,下令自己出兵后,见他如见大将军。 “钱、粮、兵器,军营里最重要的三样都交给你了。”周钊状似玩笑,眼神却冷而锐利,“后勤不力,按军法可是要凌迟的,乔大人小心了。” 如此恐吓,乔裴却连眉毛都没动一下:“裴自然会全力以赴。” 话音虽淡,乔裴却知道自己并非全然敷衍。 第187章 即便周钊的性命他不在乎,蕲州城里,却真真正正有了他想要保护的人。 这一次,他确实是“想要”,而非“必须”。 * 周钊带兵,一向讲究出其不意。比起那些动辄几个月一两年的持久战争,他的速度要快得多。 更不必说墨多国原也是小国,后继乏力,并不能支撑与大庆的长久作战,周钊一路快马加鞭过去,遇上墨多国军队再到满载而归,也不过就是四个时辰的事。 他对自己的能力心中有数,早先定下这个计划就是想要速战速决,半点不担心战败。但叫周钊讶异的是乔裴,这人常年坐镇京城,应当没有多少军队后勤的经验才对。 所以尽管嘴上说着要他小心凌迟,但周钊并没有什么指望,只觉得他能顾好营地里那几千人,不叫他们闹出乱子,再能挡一挡遗漏过去的墨多国散兵,就已经是最好不过了。 却没想到,乔裴连他行踪莫测的前锋军都能照顾上,辎重跟不上,就调了一支轻骑兵随身带着干粮等等物资,提前预判等位。 有这一份能力在,他都想从圣上手里抢人了。 既是回程,周钊便不再着急赶路,也算给身后兵士一段时间歇息。但行至半路扎营生火,忽然听见有人小声议论:“也不知家里婆娘怎么样了,是不是吓得不行......” “我家的小女儿,本来就胆子小,猫一样的,好容易才养活,真怕她吓出个好歹!” “还有我的老娘,不过老娘睡得死,恐怕轻易醒不了呢!” 士兵们是苦中作乐,周钊却也想起这回事。他忙着出城,也忘记嘱咐乔裴,以那厮的性格,恐怕是半点想不到要安抚蕲州城里的百姓! 未知最容易生乱,城里百姓哪里会知道周钊的布局,又哪里知道他们其实相当安全? 想到这里,他待不住了,叫来周雨布置后续行军的事,扭头便往城里赶。 云开军和墨多国的战场在距城较远的野外,往城里走,先是乔裴等人所在的驻扎营地,然后是护城河,最后才是蕲州城。故而他一路快马过来,把乔裴也惊动了,几人一道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城中。 想来里头应当是一副乱象......蕲州再怎么说,也是边境最繁华的一座城市,里头人口并不比其他地方少到哪里去,若闹起来,引发骚乱,恐怕...... 如此心神不定,好不容易能看见蕲州城的城门,这时距离周钊整军出发已经过去将近一天。一天,一个不长不短的时间,既能充分让事情发酵,又不足以叫城中情况平息。 周钊咬牙,只能寄希望于李知州不要太过废物,至少做些什么,让里头的情形好那么一分半分,都算他积德了! 城门一开,周钊便下马小跑进去,一路直奔将军府,预备找自己留在城里的幕僚询问情况。 但越往里走,情形似乎越不对劲。 “看上去......”有副将小声开口了,“倒也不像是需要咱们快马加鞭回来的样子......” 周钊一时摸不着头脑,脚步放慢些,逐渐往蕲州城中心走去。乔裴跟在后面,神情淡淡,心里却想起一个人的名字。 虽然她也才来蕲州城不久,但能做这件事,又愿做这件事的,除了她,乔裴想不到第二个人。 果然,一到魏氏商行和沈记所在的街,便看见几条长队。等着到前头领粥的人一扭头看见他,也很激动,高声叫着:“周将军回来了!周将军回来了!” 虽然本就没什么人乱起来,但能见到周钊,意味着仗确实是打完了,这比什么都让人安心。 “这么快就完啦?” “你懂什么,这是咱们周将军年少有为!神机妙算!” “果然啊,沈掌柜的话是没错的!” 沈掌柜的话? 周钊目光灼灼,看向粥棚底下不着脂粉的沈荔。 是她。 这其中关窍,他略微一想便能解。想来是沈荔察觉到城中异样,知道了他领着云开军出城征战,立时便收拢了魏氏商行的人和沈记的伙计,一道稳住了城中的局势。 施粥,确实是一个很好的主意。 一来蕲州城再如何繁华,也只是在边境繁华,吃不饱穿不暖的人要多少有多少,施粥必然能吸引他们的注意;二来沈记如今也是出了名的富户,既然敢开仓施粥,说明上层的人物还不打算跑,其他人的心自然也就定了。 至于楼满凤在其中可有可无的作用,自然是被周钊无视了。 他正要上前两步,身旁却掠过一个青色身影。 刚刚还不紧不慢跟在后头的乔裴,不知何时早就走了上来,直接略过他走到沈荔身边,开始熟稔地帮忙施粥。 “你也去了?”沈荔抬头看他。这人怎么看都和军营两个字不沾边啊。 乔裴言简意赅:“只是做些后勤。” 又将她往后拢了拢:“粥桶滚烫,小心不要受伤才是。” 沈荔也懒得说他来之前一直是自己在做,干脆把东西让给他。忙吧忙吧,忙起来才有点活人气。 周钊远远看着,不知怎么,心中忽然一紧,立刻也跟了上去,站在另一边帮起忙来。 但刚刚那一瞬的心悸依然萦绕心头。 就好像...... 就好像晚了一步,就步步都落在后头一样。 叫他心中空落落的。 * 几日后,京城。 不说蕲州与京城距离不远,只说蕲州城防本就是重中之重,故而那样大的事,很快就有消息送到京中。 听闻周钊乔裴二人联手,不仅在互市中占据上风,更把不怀好意之徒打得落花流水,皇帝自然龙颜大悦。 “你看看,我说这周钊是个可用之才吧!”他叫来李执,笑容里有几分慧眼识珠的得意,“且他年纪还小,有的是你用他的时候。” 李执看着大捷奏折,不免也露出笑容:“周将军确实少年英才。” 心中却想起在蕲州的其他几个人。 楼满凤他是不担心的,这人是楼侯爷唯一的宝贝世子,不管是哪里,只要有军队,便会保他平安无忧。 唯一就是沈荔,她在那里到底人生地不熟,虽说也已经是个大富商,但有的东西跟钱并没关系。好在乔相应该已经赶过去了,他会...... 李执一怔,为自己下意识的想法。 罢了。 有人能始终在她身边护住她,叫她开心,也就足够。 他轻轻一笑。 其他的,都只是奢望而已。 第111章 释然 虽说这个年没怎么顾得上过, 但春天依然如约而至。万物复苏,人的胃口也变大了许多。 沈荔每天依旧早起,不过眼见的帮厨、跑堂们精神状态, 是要比冬天好上不少。 “掌柜的早!” 第188章 “掌柜的,今天送了不少嫩嫩的小羊羔来,咱们要不烫个锅子吃?” “这肉鲜嫩,做烧烤也是一等一的美味啊——” 总之, 沈记众人每日对吃,是有很大热情、很多期盼的。 沈荔早已习惯, 无可无不可地挥挥手:“你们看着来吧,留几只羊腿给我就是。” 环顾店里一圈,来挤早市的多是些急着做工的汉子,还有预备一天不吃不喝,忙着卖东西的小贩。 若是进城来买东西的周遭村人,在这一天还没过完、手中不知能不能有余钱的前提下, 是不会往店里坐的。 沈记在蕲州的招牌, 自然是当地肥美而毫无膻味的羊肉、劲道独特又丰富多样的面食。 在材料上合了本地人的胃口, 又在调味上, 选用了京城、江南等多地的特色。 譬如本季的早市,便有一道玉笋鸡汤面。 放在南边,这面必然是用银丝面,细细软软团成一窝,仿佛将白月绞碎在碗里。一口吞下去, 并不产生半点阻碍, 而是软乎绵柔。 但蕲州面却截然不同, 劲道爽滑不说,便是拉得如同银丝面那般细, 仍是嚼劲十足。 这样的面往往便不易入味,沈荔特地在揉面时加了细腻绵软的鸡茸、笋泥,使面条微黄,色泽鲜明,又自带鲜味。 再配上早春最最新鲜的嫩笋鸡汤,清了三回油脂,制出金黄清澄、宛如一道金泉般的汤底。 一口汤、一口面,便像是将春天含进口中一般,香气扑鼻。 这样一碗汤面,若是不要笋不要鸡,便只要五文;若是要加菜,也不过八文。 再加个香喷喷的煎蛋,又是肉又是菜又是蛋,也才十文钱而已,吃着难道不美? “......早市一贯是这样的定价,我看大家也颇爱吃呢。”芳姨笑道,“也得亏不贵,否则早市恐怕是开不下去的。” 沈荔手上揉着今早最后一个面团,闻言点头:“亏也亏不了几文钱,就当是招点人气了。” 片刻,又问:“乔裴来了吗?” 芳姨一愣,往前面确认一番,才回来道:“并没有呢,我看着,乔大人像是这几日事忙,所以没顾上来用饭吧?” 她这样说着,心里也有些嘀咕。 按说人家堂堂宰相,日日来才奇怪,不来反而是正。但在沈记,这话仿佛又不成立似的。 无他,无论京城还是蕲州,只要是沈掌柜坐镇后厨的店,总能长久地在大堂角落见到那位乔大人的身影。 说起来,蕲州沈记的大堂,似乎布置得格外用心...... 芳姨心念电转,立时看向沈荔。 她家掌柜的手上倒是一丝不乱,但面容之间,多少有些浮躁意味。芳姨说不好这是不是她带了偏见,却也不免想,难道二小姐当真...... 当真,又如何呢? 是啊,便是二小姐当真对乔大人有些难言之情,又如何呢? 换做旁的人,芳姨恐怕要担心两人家世不匹配、身份上也大有差异,但沈荔却很难让她有这样的感觉。 说不上来,大概因为沈荔自己并不在意这些? 且她不是故作不知,也不是‘我以上人人平等,我以下等级分明’,只是,她发自内心地不觉得这些老一套有什么重要。 又或者,因为沈荔自己在厨之一道,也已经登峰造极,算是这里头的‘宰相’? 芳姨不免一笑,按下想说的话,只说:“这几日乔大人都不见踪影,也许是公务繁忙?可能因为春日,染了小病也未可知啊。” 沈荔没听出她话里为乔裴开脱的意思,慢慢道:“公务......染病?” 说来,她还从未见过乔裴生病。 不是都说,有的人平日是不生病的,但一生病就如抽丝般难好吗? 然就在这时,楼满凤到了。 他一身潇洒红衣,精神抖擞进来,黑发也用红绸束起,显得眉眼清爽伶俐。 “沈姐姐可忙完了?下午若是有空,不如和我一道去城外转一转?”他说,“昨日我去外头看了一圈,这蕲州城倒还算繁盛,外头连着城郊一块,该铺的路是铺了的......” 他赶上饭点,店里有笋香、鸡汤香,还有此起彼伏嗦面的声音。楼满凤咽咽口水:“这是什么面......我也要一份!好香啊!” 沈荔擦了擦手——面团的量已然足够,剩下的工序其余厨子也能完成——她走出来,也凑趣要了碗面,跟楼满凤两人在大堂里坐下。 “——踏青?”沈荔挑眉,“又去?” “是啊!”楼满凤腮帮子鼓鼓,嚼了半晌,等全咽下去才说,“春色复苏,光景正好不是?” “且我看蕲州城里的人,也颇爱往外头跑。昨天我还见了乔裴,你说他这个人,这会子不去府衙坐镇,天天游山玩水......” 很难说这是不是楼满凤习惯性在沈荔跟前诋毁乔裴,但这是头一次,他见沈荔露出一两分惊讶之色。 “他昨日出城去了?” “是呀!我今天来时路过府衙,也看见他那随从赶着马车往外走,看方向,确然又是要出城呢。” 沈荔眨眨眼,忽然笑道:“是吗?我知道了。” 原来不是病了,是怕了呀。 * “这几个月的菜倒是更多了?” “你这是日子过糊涂了?都春天哩!菜能不多吗?” “这倒是......” 打一场仗,对人的时间感知影响是很大的。仿佛还留在战争的余波里,春天却已经悄然到来。 蕲州的春天虽然不似江南娇艳、不似京城繁华,却也生机勃勃。 “只可惜没机会再去踏一次青了!”楼满凤抱怨,“沈姐姐,不若我们找个时间,回京看一看?” 沈荔听了,心里也不免考量起这件事。 京中还有蓉姐姐、还有刚考完殿试的穹小弟,还有薛依依、郑梦娇等等...... 回去吗? 她的目光不由得落向系统的界面。 这系统没什么太多功能,除了那些聊胜于无的包装、小楷,和锦上添花的装修之外,也就是好感度和进度条两项了。 而这时,左上角的一千万两进度条,竟已经不知什么时候被填得满满当当,露出100%的金光特效来。大概是北境战争告一段落,进入相对和平稳定的时期后,贸易往来也多了。 她完成目标的速度,也比想象中快许多。 以往达成一百万、五百万,系统都会有所提示,这一次却没有。 沈荔也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情,并没有开口问系统,而是当作没看见。 “蕲州城外也有山水美景。”乔裴说,“若是想去,可以挑一处人少的去处,如去年那般。” “哼,去年......”楼满凤撇嘴,“若不是有人从中作梗,去年踏青本可以更加圆满......” 第189章 乔裴今天是被请来的,沈荔的帖子送上门,再不赴约那就不是什么躲避,而是无礼了。 只是来了以后,若非必要,也不和沈荔对视,唯恐被她抓住一般。 沈荔也不介意,因她靠在窗边,状似听这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盘算春游一事,实则在心中问系统:“既然进度条已经满了,我要怎么做才能回家?” 眼前光芒一闪,系统界面出现:【请宿主点击进度条。】 沈荔手指微动,不着痕迹地碰了碰视野里左上角的位置。 【进度条储存了宿主在大庆净收入一千万两白银,其过程为相关百姓、平民带来的连锁反应。】系统的声音不再像一开始的客服语调,也不再是气泡音,而是冰冷的机械音,【每一点正向影响,储存为1%进度,达到100%进度,即可消除负面影响,回到本来的世界。】 “消除负面影响?”沈荔挑眉,“我不记得我在这儿大闹天宫过啊?” 【并非宿主造成的负面影响,而是在多次重启世界的过程中,有角色意外觉醒人格,保留了记忆。】 系统不紧不慢:【按照原定路径发展,此人将无法承受无数次重启累积的记忆,在世界线中异化。】 沈荔敏锐地捕捉到它称谓的变化。也就是说,一开始确实只是角色,后来......变成了人? 至于是谁,简直连想都不用想。 除了乔裴,还能有谁? 沈荔自己本没有猜测到这么深的层次,她只以为是最基础的穿越论——某种文学作品或者游戏里的世界拥有了自己的意识,因此与她这个罪魁祸首产生共鸣。 却没想到,是全部压在一个人的身上。 ......最初觉醒意识,拥有记忆的时候,乔裴在想什么呢? 当他发现这世界除了他,都只是既定的程序,无论他怎么做,都不会对原定的轨迹产生任何影响时...... 他会感到痛苦吗?会绝望吗?会自暴自弃吗? 可是沈荔却一点也看不出来。 有时想想,他便像一枚燃烧的冰。 看着虽然平静又冰冷,但却在熊熊燃烧。 面前乔裴和楼满凤还在说着话,沈荔目光落在窗外,春光可以称得上明媚,只是树上仍不见几抹绿而已。 “若我走了,这里会变成什么样?” 【宿主留下的影响并不会消失。沈记会继续存在、继续运转,只是创始人会变得神秘。】 系统回答:【就像许多百年老店,只是存在在哪里,但没有人会记得它的创始人是谁。系统会模糊掉这一点,充分保障宿主的隐私和本世界的安稳运作。】 她心中犹豫,却还是问:“那......乔裴呢?” 【他会留在这里。】系统说,【但不是作为乔裴,而是作为角色[乔裴]。】 “......你们会清洗他的记忆?” 【不。】 沈荔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系统继续说道:【记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格。如有必要,我们会抹杀他的人格,保证不会再发生觉醒的异变。】 沈荔胸口一紧,想说的话闷在心头,却怎么都说不出来。 “......不能将这里的人带走吗?” 【论上是不行的。】系统一板一眼道,【带走的这个人必须要对本世界的正常运转没有任何影响,此外,需要他发自内心地同意跟宿主一起离开。】 难度很高很大,因为无论怎么评估,作为男主之一的乔裴是不可能对这个世界毫无影响的。 他身居高位,又是实权。即使退一万步讲,难道他能放下如此尊贵的权柄,去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吗? 系统顿了顿,语气里又泄露一点沈荔熟悉的阴阳怪气:【况且,人家都那样躲着你了?】 躲是躲了,但究竟是为什么而躲,躲避的又是什么,这恐怕还要再议。 沈荔抿抿唇,不跟系统争执,反而看向乔裴那来回跳动的好感度。 不是[99],就是[95],总之,不会低于[90],也从未到过[100]。 虽然只是数字,但这些数字在系统的定义下,却都有着别样的意义。 高于[90],意味着至浓至深情谊;未到[100],又意味着至强至烈执念。 若非有系统在,沈荔甚至很难从乔裴平静的外表下,看清他如此执着的心。 倒不是说有他对比着,其他人就要矮他一截,仿佛不是那样不怕火炼的真心;只是沈荔自己清楚,楼、周、李的释然与放手,多少也与她自己有关。 是她自己从未给过他们再进一步的希望,双方各退一步,自然两厢安好。 但乔裴...... 她说不上来,究竟是希望他达到[100],令她的回家之途能再得一重保障...... 还是希望他永远不要释然,永远不要放手。 第112章 患得患失 墨多国被打得元气大伤, 周家两个小孩也没有被接回去,据周钊说,是阿苏卡没有脸面来见他们二人。 沈记倒是从中获益, 原本商定好的订单价格被往上抬了抬,沈荔想了想,还是将这部分收益单独划出来,作为一种“成长基金”式的保障, 留给周家兄弟。 由此,便不得不把钱放进魏氏钱行里, 毕竟知根知底又值得信任,家大业大的魏氏是最好的选择。 “......沈姐姐是,要将这二人留在蕲州,自己回京城?”楼满凤问。 沈荔打着算盘,没有抬头:“怎么说?” “只是觉得,这不像是你的作风。” 楼满凤笑笑:“合作当然另当别论, 但这种要紧的东西, 你总是自己捏着, 很少托人帮忙的。” 沈荔这才抬头, 看他一眼,笑而不语。 如果她不打算在不久的将来离开这里,或许确实是这样。除了必要的合作,真正要紧的事情沈荔是不愿意交给别人的,不是缺乏信任, 而是比起别人, 只有自己掌握一切才能带给她相当的安全感。 但, 也只是如果。 楼满凤抿抿唇,看了会儿自己手里的账簿, 又看了会儿沈荔给他写的存银单子。看了半天,什么都没记住,抬头问她:“沈姐姐,以后也会过得很快活吗?” 他不问沈荔要去哪里、未来作何打算,也不问沈荔能不能带上他、为什么不带他,只是想知道,未来的沈荔是不是也能像现在这样,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想笑就笑,想哭就哭。 他只希望沈荔能......永远过得快活,就很好。 年轻的食肆掌柜托着下巴凝视他片刻,轻轻笑了:“当然。” 楼满凤也对她一笑,旋即收回视线。 “......那就好。” * 另一头,乔裴暂住的客栈。 他这人不像其他高官显贵,既没有房产遍地,每个大城市都能找到自己的房子;也不跟当地豪族过多来往,住人家的宅院,便只能找个客栈住一住。 第190章 “......沈掌柜今天也在店里。这个,虽然已经入春许久,但蕲州城内的客人依然很热情。”照墨一板一眼地汇报,“也许有蔬果供应跟上的原因在......” 当然有。乔裴坐在窗前躺椅上闭目养神,尽管是躺椅,他依然姿态端庄,仿佛不是在休息,而是在思考什么极为重要的国家大事一般。 沈记原本拿手的就是各色菜肴,而不是单纯的烤羊和美酒。如今周钊在蕲州的话语权越发重了,也没有人敢为难她,蔬菜瓜果一应供应恢复正常后,菜单自然也多样化起来。 以她的库存,每天给这蕲州带来新花样都是简单,实在不必如此大惊小怪。 大惊小怪的照墨还在说着:“不过临近傍晚,沈掌柜放下手里的事,去了一趟魏氏商行,和楼世子二人密谈许久才出来。” 立刻,便见自家大人手里的茶盏一停。 乔裴默了片刻,慢腾腾问:“聊了什么?” 照墨面无表情:“大人,您说过不许私下探听沈掌柜的起居。” 也就是说,只准人在外头远远看着,知道她今天在店里还是出去、安全还是危险就行了,凑近听她在做什么、说什么,是绝对不允许的。 手里的茶汤也不知是有多诱人,乔裴盯着那微波泛泛的茶水看了半晌,忽然将茶盏往桌上一搁,发出一声轻响 。 照墨自觉地从一旁架子上取下外氅:“大人?” 他怎么知道......算了。 乔裴不再多问,出门往沈记的方向走去。 连着十几日没有去,竟然都有些恍惚了。乔裴站在那偌大的招牌下,心头竟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这是他曾经重回扶幼院都未曾有过的。 也有可能是因为,那时的他尚且还不是一个真实的人吧。 “大人?”照墨轻声发出疑问? 您这来都来了,又不肯进去,是做什么呢? 乔裴制止他继续出声的打算,站在沈记门口廊檐下,静静往里看。 里头比平日更加热闹,缘由也很明确——沈蓉带着薛依依几人,一路赶来了蕲州城。 自家姐姐千里迢迢过来,沈荔怎能不招待?更不用说她和沈蓉关系亲密,便立刻请人安置下来,又到沈记架了一只烤全羊。 入了春,点燥热烤物的客人其实少了些许,一来有更新鲜的菜单,二来也容易上火。但不可否认,这种纯粹的荤香和丰富的调味冲击,还是很叫人馋嘴的。 登时,烤肉的订单就多了不少。 油汪汪的烤肉摆上桌,原本不想吃的也想了。如此循环下来,整个沈记里便是连过年都难得一见的热闹景象。 这样的景象,自然跟乔裴是有些不相称的。 照墨也不便劝阻,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家大人站在廊下,静静望着店里沈掌柜忙碌的身影。 大人究竟在想什么呢? 乔裴其实什么也没有想。 他只是看着,十几天没有见过面,沈荔依然可以说是活力四射,她当然会是这样,她有自己的事业,有自己亲密的朋友、家人,她有太多珍贵的事物,乔裴又能算得上什么呢? 就在这时,沈荔忽然转身,视线似乎要往门口投来。 乔裴立刻往旁边一躲,几息后再出来,才发现她早就走了,恐怕并没有注意到自己。 这个乌龙闹得乔裴有些脸热,因为自视过高,难道让沈荔瞧见就会有什么不同吗?难道她就会为了自己,专程走到门口来,暂时地放下那些客人和朋友吗? ......万一呢? 她究竟......是怎么看待自己的呢? 乔裴感到自己像一个束手就擒的异国俘虏,他别无所有,威逼利诱,这些都不是能影响沈荔的东西。况且他能用什么来威逼、来利诱一个既不缺钱也不缺地位,更没什么权势追求的人呢? 乔裴早早就想清楚这一点——他在沈荔面前,是一句话也说不上,一点力也出不了的。 阻拦她?他不愿自己在沈荔眼中太过卑劣。 帮助她?乔裴自问......实在也没有洒脱到这个地步。 但心是不受控的。他不能再和沈荔见面,不能和她交谈,因为每每见到她、听她说话,哪怕只是看着她神采飞扬的面容,乔裴都能感到自己的不受控。 再这样下去,帮不帮她,难道还是他自己能说了算的? 故而只能避开。 但见不到,心却依然不静。他怎么能停止想有关沈荔的事呢?乔裴一贯以为自己是个很有自制力的人,但活到如今,才发现控制自己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 见不到,不免就要想,沈荔对他的躲避是什么反应? 她会不会生气?会不会觉得我不识抬举?也许她有的是别的办法离开,否则不会这样沉得住气。 ......如果她当真走了,是不是会在原来的地方,遇见更适合她的人?她是不是,也会爱上一个跟她更有许多话可说的人? 又或者,将她留下——虽然不知道有什么办法能够做到,但总是有的吧?总要试试......否则,怎么才能甘心地看着她离开? 与此同时,在乔裴不知道的系统后台,他的好感度正在[7]和[99]之间疯狂地上下跳动着...... * 乔裴的好感度来来回回跳个不停,系统也心急如焚,一个劲儿给沈荔发脑内消息。 “再吵下去,我可能会先一步退出这个世界。”沈荔揉揉太阳穴。 【那倒好了。】系统冷哼。 当它不知道呢?有些人一千万两都够了,怎么还赖在这里不肯走,当然是舍不得啊! 所以她口口声声先行离开,压根是一点威胁力度都没有。 沈荔也懒得跟它计较,只说:“周钊来了吗?” 系统调开后台好感度模块——上头同时能显示男主的位置:【啊,太子的好感度也达标了。】 沈荔早看过了,虽然不知道具体是为什么,但总归是件好事。听蓉姐姐她们说,太子如今也开始接手六部事务,渐渐要把实权握在手里了。 人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这再好不过。 她往那半透明面板上瞥一眼,很快就发现乔裴在门边站着。系统撺掇:【出去找他呀?】 沈荔停顿屁那可,最后还是摇头:“......还是不了。” 至少现在,她还不知道要和乔裴说些什么。 又或者,她还不知道到底该不该对他开口。 等营业结束,沈荔清点好库存,又让楼满凤带着沈蓉等人上街逛夜市,这才回头去院子里见周钊。 是她将人约来的,但等两人相对而坐,先开口的竟然是周钊。 “不管你找我来是打算说什么......”他说话一如既往,咬字清晰,语速偏快,声音沉稳有力,“有一句话,我想先告诉你。” “我心慕于你。”周钊看着沈荔的双眼,真正说出来的这个瞬间,他竟然感到一种不可思议的轻松,“虽然我觉得你早就知道了——你从小就很敏锐。” 第191章 沈荔耸肩:“但总不能叫我自己来说吧?那也太......” 周钊挑眉:“还好?毕竟有李太子那样的人物垫着,怎么也不算丢人了。” 两人对视片刻,忽然笑起来。 即便是在原本的世界,沈荔想,她应该也能和周钊做好朋友的。 他的确是一个难得一见的,舒朗洒脱的人。 “但是,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一点而已,不需要你绞尽脑汁给我任何的回复。” 他目光明亮,直直看进沈荔的眼睛,“你知道,我怎么想,就怎么说,所以......” 沈荔莞尔:“好。” 周钊不想她将这份心意太过沉重地挂在心头,她明白。 “原本,我也是不想先开这个口,总觉得说出来了,关系一变,我们便再难回到最初。”周钊忽然笑了笑,“但这样未免太窝囊,不是我作风。” 他抬头,眼睛依然如同回京那日,从凌云阁二楼望下去一般明亮:“停滞不前,不会对现状带来任何益处。无论结果如何,总要把话说出口,再谈其他。” 沈荔若有所思。 是啊,总要把话说出口,再谈其他。 第113章 一起 这天一大早起来, 沈荔便听见外面院子里有叫嚷的声音。 蕲州地广人稀,不像京城寸土寸金,即便是在这人口最繁密的中心街, 沈记和魏氏商行并用的后院依然大得能跑马。 她推开窗一看,发现是薛依依和沈蓉,在跟芳姨、莲桂和几个其他的小姑娘一起放风筝。 春天当然是放风筝的好时机,惠风和畅, 气温也正正好,不像夏天多走两步就热得起汗, 出门游乐的人也多了不少。 沈记生意自然也差不到哪里去,沈荔虽然已经不操心那一千万两的事了,但依然天天到店主厨,这纯粹就是她自己的爱好了。 沈蓉几人虽说是放心不下来看看她,但见沈荔万事过得都好,自己便先一步出城玩去了, 早上从院子里收了风筝, 之后就再也不见人影。 说到底也都是小女孩, 能有二十来岁都算是年龄颇大, 该玩还是要敞开了玩才舒坦。 【请不要用这种长辈的语气发出感叹。】系统刺她。 沈荔也不介意,转而向它再次确认起了之后的事:“你确定她们不会看出破绽?” 按系统的说法,沈荔如果选择离开,她的存在会彻底消失,甚至不会有人察觉她曾经来过这里。 沈记会变成历史上某个不知名的沈姓大厨创建, 契子不知为何落在沈蓉手上的一家名店, 没有人会记得她、知道她。 这虽然听上去残忍, 但对沈荔来说却刚刚好,相处一年多, 她虽然不至于就把人都当作自己的血亲看待,但怎么也算得上私交甚好的朋友,能毫无后患地解决——而不是留下一个感觉很容易被看穿的傀儡之类,反而更让她放心。 “就不必担心什么时候再被你抓回来,让我补漏洞了。”她语气里有一丝友善的讥讽。 系统顾左右而言他:【啊,周钊的好感度达标了。】 从那晚和周钊聊完,沈荔就知道迟早有这一日。只要她足够不留情面,不给其他人一丝一毫展望的机会,聪明人自然能知道投入下去是不值得的。 正巧,这四个男主角都是一等一的聪明人。 唯独...... 她看了眼周钊的头像旁边,乔裴那万年不变的[99]点好感度,忍不住轻轻叹气。 系统也跟着装腔作势地叹气:【也是乔大宰相不争气,否则一千万两的条件能达成,四个好感度满点的条件也能达成了,这不就一带一?两个条件,还多一重保险......】 “是啊.....” 沈荔附和的话音未落,忽然脸色一肃:“你刚刚说什么?再说一遍?” 两个条件? * “——总之,既然你早就知道,我也不想藏着掖着了。” 沈荔坐在院里石桌边,面前是一袭白衣的乔裴:“其中一个条件,你知道的,便是要你、楼世子等人对我产生的......亲密之情。” 饶是她脸皮再厚,也说不出‘好感度’这三个字来。 好在乔裴面无异色,在这尚显寒凉的春夜里,为她温了一壶酒,慢慢道:“看沈掌柜面色,似乎已经小有所成?” 沈荔嘴角一抽,心想最后的绊脚石......算了。 每次对着这张脸,她都生不起气来。 “除了所谓的亲密之情,另一个便是钱财。”她无意识地敲了敲石桌,“经手过一千万两,也可以回到原来的世界。” 若说方才乔裴还有一丝侥幸,揣测自己的有所保留,是不是能卑劣而不讲道地再留下她一段时间,现在则将那最微弱的希望也掐灭了。 他垂眸,眼睫在酒杯的倒影里轻轻颤动:“......这个,恐怕沈掌柜更有把握了。” 沈荔并没听出他话里别样的意味,点头道:“自然,这一条我已经完成,随时可以离开。” 乔裴沉默不语。 “......大致来说,就是这样。”沈荔说完,听着满院寂寂一片无声,不由补上一句,“以我自己来看,条件都还算公道。” 她语气渐渐放慢,想让乔裴听得更清楚:“其实所谓亲密之情,其他人的都好说,如今只差你......我就能凑齐两个条件了。” 说到这里,沈荔微微一停,仿佛在等乔裴有所反应。 但他却始终没有什么反应。 似乎在听,不时礼貌地颔首,还与她交换几个没有意义的眼神。但沈荔想要的反应...... 她看一眼后台的好感度面板,[99]。 又无声地叹口气。 既然这样,她便不抱什么期望,只能直接问了。 如水月色映在酒杯里,露出一只小小圆圆的月亮。 乔裴抬手去握住酒杯,月亮顷刻碎了,转而又黏成一团。 正如沈荔所想,乔裴其实什么都没有听进去。她话语里的意思,了解个大概便算完,要再深入地体会,便是对他这样的人来说,也有些太过残忍。 等她走了,这里会变成什么样呢?沈记、凌云阁、京城......还有他...... 他难得放空了思绪,什么也没想,将酒杯送到嘴边。 梨花白的清香已经萦绕在他的鼻尖。 便在这时,听见沈荔的声音。 “所以,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吗?” 他手指一僵,抬头看向沈荔。 沈荔也是说出口才觉得尴尬,这话问的,仿佛在勾引大家闺秀跟自己私奔...... 不过这么说倒也没错,乔大小姐才貌兼备、温文贤淑,她却是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豪迈人沈掌柜。 都到这一步了,实在没什么好内敛的,不问出口,难道她就能甘心? 于是沈荔长长呼出一口气,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乔裴:“如果我想带你一起离开这里,回到我原来的地方去,你愿意吗?” 第192章 “原先我只能达成一个条件,自己走也就罢了,想带人一起走,条件很是苛刻。”沈荔说,“所以两个条件都达到要求,才好向你开口。” 她后来追问过系统,如果被带走的人自愿,也无法影响这世界绝大部分人的生计——几乎便等于一个没有存在感的家伙,那么是不是就不必付出额外的代价。 但对于系统来说,时空通道是一个要求很高,非必要不开启的转换空间。沈荔能行,是因为她原本就不是这里的人,之前来也只是为了了结因果。 说实在的,即便她不完成任务,好感度和银子样样不达标,只要系统肯叫她回去,总是能毫发无损匠人送回去的。 【只是有了契约的限制,时空通道会更稳定,不至于传到一半出了故障,把宿主困在里面。】 系统如此解释:【而本世界原本的人物想要离开,会大大加强时空通道的不稳定性,容易产生各种乱流和故障。此外,还要考虑到在宿主世界构造全新身份的安全性......】 总而言之,两个条件要是都能完成,那么通道的稳定性会得到几何倍的加强。到那时,除了她自己,还能安稳地再带走一个人。 她摸摸酒杯,拿起又放下,如此重复三次。半柱香后,才又一次开口:“我想带你一起走,你愿意吗?” ——你愿意,多相信我一些,将自己的全部,都交给我吗? 乔裴抿唇。 他神情实在平静,即便是两人谈起这样不像话、神秘莫测的东西也没什么变化。 沈荔摸不清他的意思,一时间心里居然有些忐忑了。 他位高权重,贵为宰相,又深得太子信任。朝中势力根植多年,即便辞官,也能舒舒服服过一辈子,更别提如今远在北疆的周钊也要承他的情...... 这样的人,难道会抛下一切,随她去一个全新的世界吗? 况且,那还是一个能把他的优势全都消磨殆尽的世界。 怪事,多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自打穿越以来,她照着此前创业成功的模板,一步一步前进,心中早有定数,不贪不抢,自然也不嗔不怨。 怪不得佛说,“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爱吗? 沈荔思绪一顿,忽然听见‘叮’的一声。 【恭喜,男主[乔裴]好感度已达到[100]满点!】系统尽职尽责地播报,【您已经达成两个条件,可以任意选择一位角色一起离开!】 她微怔,一抬眼,正好与乔裴的目光对上。 乔裴的好感度,突然满点了。 这实在是不可思议。 毕竟这人之小气、保留、心思深沉,是沈荔两辈子都罕见的程度。 她至今还记得,那时系统刚开启好感度显示,初次见面的太子李执,都比相识已久的乔裴高几点。 怎么会只是因为一个问题...... 沈荔思绪一断,黑眸定定看向乔裴。 ——他莫非,一直在等自己问出这句话吗? 被盯得太久,乔裴面颊不由自主地热起来。他也不想表现得这样不堪,却耐不住自己对沈荔的反应,只是被多看了一会儿,就又羞又怯。 想她继续看下去,又怕她的目光从自己身上挪开。 因此,不由得开口道:“......我愿意的。” 乔裴低声说。 话已出口,他心中涌起一股柔柔的安心之意。 就像浮在半空的云忽然被人搂住,有了去处,不再是毫无目的地飘荡在天上。 只要是同你一起,便是哪里都愿去。 “我愿意,和你一起走。” 将我的全部,都交给你。 第114章 现代番外1 “恭喜来自‘看花落’的主厨, 沈荔女士——”台上的主持人笑容端方,“荣获本年度米其林三星级餐厅荣誉!” 穿着白色厨师服的沈荔也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上台将这份迟到了一年多的荣誉抱进怀里。 正如系统许诺, 沈荔直接被送回了米其林颁奖晚宴前夜,一切仿佛都被按下暂停键。当晚,沈荔将手机一扔,立刻倒头就睡。 ——再熬夜出车祸穿越一次, 她找谁说去? 拿下米其林,回到餐厅里的第一件事, 沈荔找到自家合伙人许玫,她在海外进修时认识的一位想主义者,爱好是垂钓、美食和年轻的小帅哥。 虽然只出钱,平日也经常伪装成领班经在店里出没。 这会儿倒是笑意盈盈地打着电话,口称张总王总李总,多半是在跟餐厅的投资人寒暄——自从拿下米其林三星后, 这些电话是越发多了。 “我说——”沈荔拖长了声音, 只得到许玫一个手势, 示意她接着说。 她都这么表态了, 沈荔当然也不顾及其他,直接说:“我要换菜单。” 话音未落,周围寥寥几个在布置桌面的服务生,面露惊悚地朝她看来。 虽然早就习惯了自家大厨想一出是一出,但这才刚拿下米其林三星, 怎么就又要换菜单? 说实在的, 换菜单对一家成熟的餐厅来说无疑是很具有挑战性的事, 尤其对于米其林星级餐厅来说,客人们冲着米其林的名头来, 自然是想吃能拿星星的菜单,而不是你主厨突发奇想的创新。 许玫声音依然带笑:“这话说的,李总和夫人的结婚纪念日,咱们这儿怎么也能排出个位置,就是包间可能难了......” 投射过来的眼神却极度冰冷,蕴含着‘再多说一个字试试’的复杂意味。 沈荔也意识到自己的话让人误会,修正道:“不是换整个菜单,只是把配的酒都换一换。” 许玫和一圈服务生这才松一口气。不怪她们反应大,实在是沈荔这个人平时倒很好说话,薪水、名气、分红等等,对她都不是最要紧的。 但一涉及到菜单、菜品,她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曾经就有一次,人家某银行行长的妈做寿,听说沈荔是中西结合的翘楚,专门包场要吃一道新式红烧肉。人都坐齐了,蛋糕都送到后厨冰箱冷藏了,沈荔就是不肯动手。 问为什么,因为没有她选中的那款猪肉。 次等的食材如果硬要按照原本的菜谱做,就只能做出次等的菜品。与其这样,不如换了菜谱,把次等的食材做出上等的味道。 没人拗得过主厨,当天的主菜就临时换成了杂豆猪肘。 唯一侥幸的,是她手艺确实过硬,老太太吃了只觉得相当满意,压根没想起一开始要吃的红烧肉。 即便如此,也让许玫一干人等吓得够呛,对她时有时无的任性更有了别样的解。若说沈荔当真要把菜单全换一遍,倒霉的合伙人和服务生们也都相信她是能做得出来的。 “......换餐配酒?”许玫想了想,“你有新的进货渠道?” 如今‘看花落’的配酒也是每道菜各有不同,但因为总归是法餐打底的改良创新,所以配的酒大多是各产区不同品类的葡萄酒。 第193章 许玫可以自信的说,开店前定菜单的时候她跟沈荔是挨个把市场上质量不差的酒品都喝了个遍,挑选出来的搭配,当然是和眼下的菜品最契合的。 沈荔摇头:“不是,我打算自己做。” “......自己酿酒?”许玫眨眨眼,“真行啊你,什么时候学的?” 没等沈荔回答,她眉毛一皱:“不过你是不是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沈荔都已经开始畅想自己亲手给每一道菜配上最合适的配餐酒,新老顾客赞不绝口,‘看花落’开辟卖酒的新业务同时也让她成为最全能的名厨......被许玫一问,茫然回头:“什么事?” 许玫戳她:“许可证啊!许可证!” 跟大庆类似,沈荔自己的世界里要销售酒品,也是需要许可证的。 不过两个世界的许可证也有区别,大庆主要是为了保障粮食安全,限制的是销售数目;而她自己的世界里,则更多是保障食品安全,要通过质量检测,保证是正规出品,才能在市场上流通。 这也意味着沈荔必须先做出所有配餐酒——按照她的龟毛性格,许玫预计是每道菜都一定会有不一样的酒。 这酒喝不喝是客人的事,但沈荔恐怕是一定会做出来的。 排除餐前汤品,如今‘看花落’的主打菜单一共是十三款菜品,那么至少就要十三款酒...... 这么一盘算,许玫更是放下心来,十三款酒,就是让沈荔这样的天才来酿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去。更何况她什么时候学了酿酒......? 她刚松懈一点儿,沈荔又不老实了,兴致勃勃道:“我还打算重写菜单!我自己写!” 许玫狐疑:“就你那一爬字?” 不是她不相信,而是沈荔只说学历,和她原本圈子里那些少爷小姐简直没什么可比的,就连跟许玫比,都差了个研究生学位——许玫怎么说也是在海外商科深造过的。 跟沈荔同辈的圈里人,比如她亲哥,那动辄都是qs前20商科背景出身,才便于后面回国接手家里的产业。 只有沈荔这个奇葩,是国内本科都没念完就溜出国学厨,去年才勉强混了个本科毕业。 虽说许玫也好,沈荔自己也好,都并不在意这个,但亲手写菜单...... “钢笔字写得是不怎么样,但我毛笔字一绝!”沈荔表情相当骄傲,又想到手边没有毛笔,“回头给你写两个看看!” 她在《浮云录》世界里虽然大多时候是托了系统帮忙,但总有自己要写毛笔字的时候,不说有多么艺术,但端正漂亮还是称得上的。 倒是许玫这等人精,看她信誓旦旦,心里信了一半不说,还撺掇起来:“既然要亲手写,那就报个班,多练一段时间,最好去考个级拿个证,这样也师出有名面上有光,要是能给你买个奖就最好......” 她思维转变之快速、想法之灵活,沈荔早已习惯,只是嘴角微抽,心想跟许玫呆久了再回古代混商圈,简直是降维打击。 她自己虽然除了钻研菜谱很少出门社交,但许玫交游广阔,很快从通讯录里扒出一个叫杨旭的,说是国内top高校越宁大学的博士后,最近在准备留校。 他导师的夫人也是越宁大学的教授,汉语言文学那头的顶级学者,趁着假期放松,想办个小型文化传承班。 “——大概能有一个月?”杨旭给沈荔介绍,“而且赵老师在书法协会也小有名望,你要混个登记证书啥的还是很简单的。” 沈荔呵呵,瞪他一眼:“混?” 要说杨旭,那也是首都圈子里小有名气的一位,比起大多数二代花重金送出国镀金,他的越宁大学博士后是自己实打实一步步考出来的,这些年也没少当别人家的孩子。 但他也好,其他别人家的孩子也好,向来只对沈荔服气。 虽然沈荔常年被当做“别人家的孩子之反面教材”,被耳提面命别学沈家那个傻姑娘,但能听凭自己本心,做自己最想做的事,而且还做得相当不错,今年还拿了米其林三星...... 众多食客不会一看到沈荔就想起沈家、想起沈涯阿姨和上官叔叔,反而还有人跟沈家打交道时恍然:沈荔是你们家的孩子?她的手艺我尝过呀! 不以出身为荣,反而让沈家以她为荣,这才是杨旭们最佩服的。 这时被沈荔瞪了一眼,立刻求饶:“不是那个意思,这不是,想着节约您二位的时间成本吗?” 这倒也是。许玫想了一圈,立马调整语气,跟杨旭站到同一边:“能省则省,抓紧把证考了、那边酿酒许可也弄下来,咱们回去开餐厅啊!” 杨旭打头,领着许玫和沈荔往越宁大学的a栋教学楼走:“......精品小班,因为时间不长,日程安排比较固定,早上练字,可能还有些国画基础的入门,下午是老师们领读古文经典,再就是交际时间。” 这种顶级大学的精品小班,虽然也有些学术内涵,但更多的自然在于人脉交换。沈荔门儿清,正要点头,杨旭忽然眯起眼,很神秘地凑近过来:“要是运气好,说不定能撞上我们专业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副教授!” “你们不常出来走动,不知道这个新鲜副教授有多受欢迎!”杨旭一副牙疼的表情,显然对这位优秀出众的同性多少有些意见,“长得贼帅不说,三十岁都没到,已经要升副教授了!” “也不知道什么样的家庭能培养出这种水平的人来......”他念念有词,“这得从娘胎里就开始学古文了吧?不然能那么牛?” “汉语言文学专业的副教授?”沈荔想了想,“不对吧......工科要真有实打实的新发明新发现,破格提升还说得过去,但是文科专业难道不是越学才能越精?” 许玫也反应过来:“是啊,这么年轻就当副教授,要是放材料学、信息工程学我还能信......你小子少骗人,到底怎么回事?” 杨旭摸头:“这个,咱们专业确实不如工科好出成果,不过......” 他一时说不清楚,只能一言以蔽之:“总之!等你们见了他人就懂了!” 这位新鲜出炉的副教授,那简直跟古代穿越过来的一样,言谈举止,无不写意风流,文化底蕴更是深厚无比,对古籍的解轻易就比钻研十几二十年的老教授还要透彻全面。 若非如此,越宁大学汉语言文学的老师们,又怎么能容忍这样的决定呢? “是吗?他今天会来吗?” 许玫好奇,摩拳擦掌地追问。 杨旭摆摆手:“这就不好说了,这副教授神出鬼没着呢,除了上课时间一律见不到人。” “这么夸张?” “那可不?”杨旭撇撇嘴,刚才提及学术水平都没流露的嫉妒,这时反而有了些端倪,“主任还说呢,明年招生就把他摆出去,人形吉祥物!报考的人数不翻倍主任就要禅位咯!” 就算不满,他都没矢口否认这位副教授的容貌...... 许玫从他的态度里感知到一两分,登时激动起来。 第194章 “你说,这人得有多帅啊?”许玫两眼放光,给了沈荔一胳膊肘,“下周我出差,没法坐镇,你得如实给我汇报才行,别忘了!” 她这位合伙人对做菜以外的事一贯不上心,懒洋洋地应了一声,许玫也不在意,捧着脸畅想起来。 “文化底蕴深厚的副教授,稍微走偏就容易好为人师,显得油腻。”她细细分析,“但是杨旭这么小心眼,都没说诋毁两个字的,说明人家是真帅啊!” “同性都承认的帅,那得有多帅啊!” ——能有多帅? 沈荔脸上不露声色,心里却难免要想,说得再厉害,恐怕也只是平平。 难道,还能比乔美人好看? 第115章 现代番外2 说起乔裴, 也不知这个人到底去哪里了。 自从回来之后,系统便像从沈荔脑海里消失了一样,虽说传送开始之前也叮嘱了些注意事项, 但在这之后沈荔再在脑海中呼唤,就再没任何回应。 冥冥之中,她能感觉到系统是彻底消失了,就仿佛整场穿越只是她做了一个荒诞无羁的梦。 要不是手一捏上毛笔, 那种身轻百战的熟练感立时就涌上来,沈荔恐怕要当真以为自己从没认识过一个叫乔裴的人了。 许玫在一边大惊小怪:“你什么时候背着我偷偷练的毛笔字?怎么写得这么好?不对劲!你不对劲——” 沈荔还没来得及搭她, 许玫就被维持纪律的人抓住,礼貌地请去外面休息。 这个精品小班来授课的毕竟都是越宁大学汉语言文学系最顶级的老师,来上课的大多也都是一些有头有脸的人物,要是核查到有人没报名,当下就要请她离开。 连杨旭这个本校博士后的名头都起不了作用,两个人一起被赶了出去, 离开前还在后门跟她依依惜别:“荔荔呀!荔荔你要好好学习啊, 不要辜负我, 一路含辛茹苦把你拉拔长大......” 许玫耍起宝来, 旁边杨旭也拦不住。沈荔深觉丢脸,让他们俩赶紧走,一面撑着头,又想起了系统的事。 如果一切属实,系统确然是把她和乔裴两人都送回来了, 那么按说乔裴跟她经历的过程应该是一样的才对。 沈荔回来时, 只觉得身体一轻, 意识变成了一块流动的、可触的物质,涣散片刻, 很快眼前一黑,便不省人事。 再睁眼时,已经是现代世界,和系统没有联络不说,连打听一下乔裴的位置都没法做到。依稀只记得临走前系统对她留下一句话: “若有缘,便还会再见。” 沈荔对此半是忧心半是无语。上完精品小班的第一次课,很快就收到了有缘人之一的电话——她哥沈耀发消息来问最近有没有空。 沈荔一向雷厉风行,立刻约了他就近见面。 沈耀也在首都,最近正在沈氏集团里上班,混个资历。 “你都人称小沈总了,怎么还需要混资历啊?” 要不怎么说亲兄妹呢,即便对沈荔来说已经有一年多没见,但一看见沈耀的脸,心中立刻条件反射地就要嘲笑一二。 这也许就是血脉亲情吧! 可惜沈耀大概并不想要这样的亲情,闻言正气十足的面容上浮现一丝尴尬,下意识张嘴解释:“这不是因为早年叛逆吗......” 原本从本科开始到研究生,这少说五年的时间里应该全泡在沈氏实习,但他那时被沈荔煽动,一起“追寻梦想”,后来沈荔是找到了,沈耀逛了一圈,发现他还真没什么特别喜欢的。 掉头又要听沈涯女士的话回沈氏,为了了解业务,肯定要从一线开始做起,不然以后太容易想一出是一出。 沈荔解地拍拍他:“也是。你能者多劳,我混吃等死就行。” 沈耀接过服务员端来的咖啡,等人走远,犹豫片刻,才轻声说:“沈女士之前还问起你,我看那意思,是想跟你见一面......” 他话没说完,沈荔就将头别到一边,看向窗外的行人。 拒绝的意思很明显。 沈耀叹口气:“我就知道你会是这个态度,所以已经帮你拒绝过了。” 大概是看他还没背叛,自家妹妹脸色阴转晴,还有心思对他露个笑脸。 沈耀哭笑不得:“什么脾气......顺着你来,你就给个笑脸,不顺着你来立刻就翻脸是吧?” 沈荔嘿嘿一笑:“那不然呢?宁可让别人不好过,我也不会委屈自己。再说了,她叫我我就得送上门呗?” 沈耀摇头:“算了,你也别冲着我撒气。你不愿意做的事儿我是不会逼你的,你们两个的问题,就你们俩自己解决吧。” 这算是他能做的最大让步了。沈荔心里清楚,她这个哥哥本质上来讲,跟她爸是一挂的人。 她爸天生就是艺术家人格,早年还漂泊了一段时间,也没见把性子磨得多坚强。自打遇见沈涯之后更是认清了自己的本性,从此躺平。 而她哥早年就不提了,如今也学着直面自己——他本就是个不想为自己做决定的人,反而觉得把一切都甩给亲妈是一种更轻松的生活方式,从此屈服,再也没站起来过。 即便是沈氏里头给他内定的职位,也不是什么执掌大权的操舵手,只是照本宣科的管岗而已。 虽然沈荔是不会对别人的生活方式插多嘴,但沈耀要是再替沈涯女士劝她,那就别怪她不顾兄妹情谊...... 沈耀感觉背后一凉,不由得转移话题问她:“听说你最近在越宁大学上课?学什么呢?” 看他一脸喜色,恐怕以为沈荔是去学什么正经课程,考个学位回来堵亲妈的嘴。 沈荔岂会让他好过,抬抬下巴:“去看帅哥。” 沈耀:? 沈耀:“帅哥?” “对呀。”沈荔低头吸了口冷泡茶,漫不经心敷衍他,“一个传闻中,帅得不要不要的大帅哥。” * 不知道是不是一语成谶,第二天上课前,杨旭在他、沈荔、许玫三人的小群里一个劲儿消息轰炸:【快来快来!我们大明星副教授今天可算到校了!】 沈荔那精英小班是每周末上课,这样才能不耽误各位大忙人平时上班。 本来沈荔打算趁着周日睡个懒觉养养精神,还想翘课来着,被杨旭这么一说,就算她坐得住,徐梅也坐不住,立刻就把人拽着往大学里去。 还没到教学楼下,周围已经是一圈一圈的人跟她们往同一个方向涌去。其中男女各半,更是让许玫惊叹:“我就说吧!这人肯定是真的很帅,不然哪来这么多男的凑热闹?” 百忙之中,还不忘抽空给沈荔传授经验:“不过会被同性认可的男人呢,你也要小心。这意味着他们在男人堆里性格也能算是吃得开的,这种吃得开,那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话没说完,教学楼已经近在眼前。精英小班还没开始上课,许玫跟着沈荔一起混进去,两人在楼道里转了几圈,愣是没见到一个让人眼前一亮的人影。 第195章 又过了一会儿,才看见杨旭在群里说【晚了,今天又没逮到,说是来学校交了个材料就走了】 许玫看了这消息,也有些不满了:【架子还挺大?】 跟着发了个兔子挥砖头的表情。 沈荔兴致缺缺,心里惦记着不知道落在哪个时空缝隙里的乔美人,这天的课也就那么半混不混地混了过去。 不过越宁大学的老师授课质量确实很高,尤其是杨旭的师母,在古文学上的造诣深厚,讲起课来深入浅出、引人入胜,加上沈荔在《浮云录》期间也很有一些阅读量,竟然也听了进去。 晚上下课,许玫照旧开车来接她。 沈荔出校门时远远看见她的柠檬黄保时捷,许玫斜斜靠在车门边,正在和一个男大说话。那男生跟她又聊了两句,手机收回包里,难掩兴奋地踩着滑板走了。 打扰人搭讪显然是不道德的行为,沈荔远远看着,等他们两人分别才走过去:“怎么样?” 许玫头也不抬,估计还在回刚刚那男生的消息:“还不错,值得一玩。” 虽然只见了背影,但看那体态风度,沈荔就轻轻摇头:“我看一般。” 许玫挑眉看她:“你的眼光什么时候这么高了?不对,你什么时候开始关注这些了?” 沈荔不说话,许玫也知道她不想提的时候,这话自己是怎么骗也骗不出来的,便一路开车给她送回家,顺便叮嘱她:“明天李总跟他夫人结婚纪念日,菜单上周我们确认过,这个你记得。” 沈荔点头:“东西买好了吗?” “岂敢不给你准备好?明天一早就送到。” 李总跟他夫人的结婚纪念日,因这两个人都是江南出身,口味偏咸甜,又更喜欢吃食物最鲜美本真的味道,沈荔便省了腌货,挑的都是应季鲜菜。 回了现代,她更能放开手脚,选择经过多重培育,质量最优的食材。 李总走时还赞不绝口,要说法餐,他也算是吃了不少。如今国内厨师也开始讲究法餐和传统的创新融合,他吃了这么多家,只有沈荔这一顿是让他觉得最舒服的。 既有西餐厨师对食材精益求精,乃至于各类科学手段皆用上的处方式;又有叫他们夫妻二人魂牵梦萦,仿佛回到故乡的调味。 “倒是不知道沈老师还挺了解咱们江南口味的。”李总的夫人姓陈,笑眯眯拉着沈荔不松手,“最后那一碗汤圆哦,也是做得油香油香的。跟你讲啊,有时候那个法餐吃多了哦,就是会想吃一口老家香味嘛!不过那个馅儿感觉不是普通芝麻......” 沈荔便跟她如此这般的解释芝麻要怎样选,又要怎样混合不同品种的芝麻、糖和各色坚果原料,又要怎样炒制研磨,才能做出最好的滋味。 陈太太听得兴致勃勃:“我也要回去试一下呀!” 李总笑着捏她手:“人家的秘方,你就这么回去试呀?” 沈荔笑道:“这说明我这道汤圆做得确实不错,对不对?陈太太先试一试,要是觉得还是店里好,那就还来我们店里吃嘛。” 他二人是今天最后一桌客人,等把两人送走,不少服务员都已经提前下班。许玫今天没到店里,她是个间歇性大忙人,总有些时候飞在空中落不了地。 沈荔和留下来的两个帮厨、一个服务员互相说说笑笑,收拾完这一桌,又确认好明天还要添置的食材。 正忙着,其中一个帮厨站在窗边,忽然叫她:“沈老师,外边下雨了,您带伞了吗?或者要不我开车送你回去?” 沈荔今天到店是许老板送来的,但是许老板送到了以后扭头就去机场出差,这个也是大家都知道的,故而有此一问。 沈荔摇摇头:“没事,大不了我让我哥来接我。”她使唤沈耀还是很顺手的。 帮厨们于是笑笑:“好,那我们就先走了。” 沈荔点点头:“你们走吧。” 她留下来,在吧台边靠着,预备给沈耀发消息。 ‘看花落’的构造是从入口进来后,一条长长走廊,左右都是花园小景,之后豁然开朗,一个容纳20人左右的大堂,和四间包厢。 打烊时,员工也会顺着长廊从前头出去。 没过几秒,沈荔就听见走廊里传来一阵微妙的吵嚷声,既不像是有什么冲突,又不像是熟人临门。 她忽然心里一紧。 吵嚷声渐渐消失,沉默几息,餐厅的内门被推开。 外头是缠缠绵绵秋雨夜,一道穿着浅棕大衣的人影身长玉立,出现在沈荔眼前。 男人头发并不长,但额头两侧的刘海打薄,轻盈潇洒,让那张熟悉的脸看上去有几分陌生的时髦感。 清冷漂亮一如画中人的青年抬眼看向沈荔,眸中似有期待,似有紧张。 “请问,还营业吗?” 第116章 现代番外3 直到把餐盘端上桌, 沈荔都没有回过神。 后厨里剩的食材倒还能支撑她做几个菜,但时间来不及,要想快, 除了面条就是烩饭。 恰好今天最后做了一桌江南口味的菜,烩饭也用了咸甜口的酱汁,先爆香五花肉薄片,和鲜鱼块一起炖出来, 既有浓厚的胶质,又有油润的香气。 晶亮的酱汁裹在每一粒米饭上, 一端出来,整个大堂都是香喷喷的。 沈荔将饭放在他面前,也没走远,就靠在不远处的吧台上,视线一阵乱晃,也不知道究竟在看哪里。 乔裴好像变了些, 又好像一点都没有变。来时撑了一把黑伞, 这会儿放在外头的雨伞架上, 整个人看上去一点都不像冒雨而来, 连头发丝都是干爽的。 脱掉大衣挂在门口衣架,里头只剩一件米灰的针织衫,领口露出来的是银灰的衬衫领,再配烟灰的直筒裤,搭配很单调, 但落在他身上却能说一句简洁高雅。 一句话, 全靠气质撑着。 再仔细一看, 他头发在现代男性当中也不算短,沈荔想, 要是再留个一年半载的,说不定都能扎一个小辫儿在脑后了。 乔裴这张脸,什么样的发型都好看,不过说起来他的刘海是自己剪的吗?不会吧?那难道是去发店? 乔裴去发店...... 沈荔实在很难想象这个冰雕玉砌的人坐在发店的椅子上,任由造型师摆布的样子。 想着想着,居然没绷住笑了出来。 只是轻微的一声响,乔裴便看过来。沈荔仿佛被抓包的小学生,立刻站直:“怎么样?好吃吗?” 说到这儿,她才看向乔裴面前的餐盘。 结果不看不知道,这人居然不声不息的就吃完了,一粒米都没给她剩。 这无疑是对她手艺的无声认可。虽然乔裴一向嘴上说得好听,但吃的这么有胃口却不多见。 他站起身,针织衫并里边衬衫的袖口一起卷到手肘,提着盘子问沈荔:“在哪里洗呢?” 沈荔给他指了指,乔裴便拎着盘子朝她走过来。 不知是不是错觉,但感觉这人来了现代,好像还变得更高了?也有可能古代的鞋没有增高功能吧...... 第196章 沈荔目光往下一落。 ......是她小人之心了,这人的皮鞋一看就一点跟都没有。 说来乔裴有这么高吗?沈荔自己身高本来就不低,将近一米七的个子,又整天在后厨忙活,可以说是小有肌肉。身材是颇为健康的。 但乔裴只是和她擦肩而过,肩宽腿长,沈荔就能感觉到这人几乎能把她整个人都罩住...... 他还用了香水?沈荔几乎都要怀疑眼前这个人到底是不是乔裴了,如果不是他那别无二致的五官,和相当特殊的气质,她几乎都要把这句话问出口。 “......你好像适应得很好。”她不自觉地说。 早知道当时就不要说得那么含蓄了,什么‘你愿不愿意跟我走’,该直接确定关系,也不至于像现在不尴不尬地站在这儿。 要知道他们两人从古代过来时,虽然好像什么都说开了,但实际上是什么也没有说。如今换了个环境,熟悉又陌生,陌生又熟悉,她连乔裴是做什么的、在哪住、是不是常住首都都不知道,更没机会开口问些什么。 乔裴听了她的问题,低头用纸擦干净手上残留的水珠:“这是一个很新奇的世界。” 他语速依然不急不缓,虽然不再像以前用词文雅婉约,但白话文从他嘴里念出来,也别有一番韵味。 沈荔还没接话,乔裴就提出要送她回去,将她一肚子的问题堵住。 从这天起,乔裴日日来‘看花落’报道。 他倒是想花钱,可惜沈荔的店至少是提前一个月开始预约,轻易轮不着他。但看乔裴那架势,要是轮得上了,恐怕要一个月三十天无休地打卡,一点没在怕的。 沈荔不由得想,他到底哪来的钱? 要在‘看花落’吃一顿下来不能说非常贵,比起动辄4、5000的顶级三星来说,‘看花落’1800/人的定价只能算适中,性价比可以算是做到了极致。 即便如此,天天都来,这也耗不起吧...... “怎么了?又在出神?就你这状态真的学得进去东西吗?不要到时候书法考级考不过。最后还是回归咱们经营小游戏。”许玫开着车目不斜视地嘲笑她。 沈荔没好气地剜她一眼:“你就不能盼我一点好?” “不过说真的,你到底在走什么神啊?最近虽说出品质量没下降,不过除了工作,咱们也聊一点私人生活吧?” 许玫在屏幕上戳戳点点,换了首慵懒的爵士乐,在这初秋午后更显得无比契合。 她想起沈荔上次在校门口对那越宁大学男生的点评,玩笑道:“这么说,也有值得一玩的入你的眼了?” 她这话说的,沈荔不由得就想起了某张不可亵玩的美人面,失笑摇头:“哪是我玩得起的。” “哦哦哦!”许玫怪叫起来,“还真有情况!不是吧!我还以为......” 话没说完,先掉个头,又才接着说:“——还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陷入爱情的。” “人家都说智者不入爱河,要我说,我认识的人里最该当智者的就是你了。” 虽说至少有30%的讽刺,但沈荔也能听出她70%的真心。要说谈恋爱,这事当然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但对于许玫等人来讲,也不是每一次都会付出百分百的真心。 很多时候只是情绪得不到释放,找个消遣,彼此也心知肚明,从不会闹得难堪。 但沈荔似乎从来没有这样的时候,她的情绪总能自己调节,这也许是因为她做的永远是她自己最想做的事,从不妥协,从不屈就,所以也不存在不得不往亲密关系里寻找出口的情况。 由此,更不能想象她这样自己一个人就能过得特别幸福、特别美满的人,跟旁人谈情说爱的样子。 “要是真有的话,务必带来给我看看。”许玫给她送到越宁大学门口,总结陈词,“别忘了我就爱看这个。” 沈荔哭笑不得把她打发走,挎着帆布包往教学楼慢慢踱步过去。 时间还早,她一边欣赏着校园里渐渐变多的银杏叶,一边从湖边绕路过去。 越宁大学怎么说也是top校,湖边人也不少,尤其沿湖修了一圈儿廊亭,不少学生在里边儿举着书本念念有词,也不知道是在念咒还是在背书。 再往前走,便是一堆拥挤人潮,迎面涌来喧哗阵阵。沈荔一看,这也不是她们上课的a栋教学楼啊,大周末的,哪来这么多人? 她探头往里看去,只见里边都是阶梯大教室,学生不少,估计是早早就来占座自习的。 一个教室轻易就是一两百人,骚动起来可不得了,正想着要不明哲保身先走远些,忽然看见一个极为亮眼的身影。 “乔老师,乔老师,您真的没谈恋爱吗?” “乔老师您今年到底多大呀?之前我看您好像不是我们越宁毕业的......” “乔老师,您择偶标准是什么呀?” 乔裴被人群拥在中间。耳根泛起一片薄红,他何曾有过如此窘迫的时刻?往日有照墨在,等闲没人近得了他身,即便没有照墨,他身份摆在那,又怎会让人如此吵吵嚷嚷拥在中间? 如今面对着一群好奇心比什么都重的学生,他也说不出一句重话,只能尴尬地抱着课本,另一只手礼貌挡在身侧,试图从中突围。 沈荔这会儿倒不着急了,抱着手靠墙站着。一半是看他笑话,一半是她也不想惹这麻烦, 这群学生摆明了也不是真的要逼问出来些什么,不少人也就是随大流看戏。这种热闹平时哪有得看? 他们倒也不上手,很有礼貌,只是轻易不让他走,来回追问:“乔老师之前上课的时候不是说有心上人吗?在我们学校吗?是老师吗?” “又一个英年早婚的,哎哟,上一个伤我心的还是这周三教线代的杨老师呢。” “你这也太容易被伤心了......” “所以乔老师现在还是单相思?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吧!” 乔裴应付不及,又想赶紧脱身,一时左右为难。一转眼,却看见沈荔抱着手,似笑非笑站在教学楼进口的自动贩卖机旁。 不夸张的说,那真是眼前一亮。 沈荔看他表情,几乎又要笑出声来,但唯恐让乔裴误会她是在嘲笑,只能忍着笑走上前去。 一边走,脑子里一边思索着怎么将他从人堆里解救出来。 说不好是短路了还是灵机一动,她踩着小牛皮靴的脚步忽然轻快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一把挽住乔裴僵硬的胳膊:“亲爱的,等你好久了,后面还有课吗?” 此话一出,整个一楼都安静了。 顿时,只能听见走道尽头教室里老师教课的声音:“这个公式啊,大家记住了啊,期末是一定要考的......” 沈荔感觉到臂弯里的胳膊越发僵硬了,心想乔美人多半不会配合她,只能自己演下去:“走吧,不是说要一起喝咖啡吗?走吧,不是说要一起喝咖啡吗?” 周围一圈学生都看愣了:“乔老师,这、这是......” 沈荔大呼不好,乔裴随机应变的程度她可没什么指望,但却不想这个人忽然反客为主,手克制地按上她腰侧,往怀中轻轻一带:“嗯,是我的心上人。” 第197章 学生们登时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什么心上人啊,这明明都是女朋友了!” “哎呀,糟了,一不小心又被喂狗粮!” “人活在世,果然是危机四伏......” 看完热闹,学生们满意散去,仿佛饱餐一顿的兀鹫。等人散完,乔裴还没松手,沈荔便不轻不重地瞥他一眼,感觉到腰上的手缩了回去,她才后退半步。 帆布包的带子重新往肩膀上提了提,沈荔咳了两声:“......抱歉,刚才是权宜之计。” 抬手一看表:“哎呀,我要迟到了。我先走了!” 沈荔一转身,溜得飞快,眼看已经要出教学楼。就在这时,乔裴从后面叫她,声音清越:“沈......沈荔。” 好像还是第一次听他不叫自己沈掌柜。沈荔想着,转身:“怎么了?” 乔裴上前两步。 他腿长步子大,一步顶别人两步,不过一眨眼,几乎要杵到沈荔跟前。 “也可以,不是权宜之计的……” 第117章 现代番外4 总之, 就这么糊里糊涂的开始交往了。 越宁大学的精品小班每周按时上着,周末乔裴没课,但会来学校陪她坐着听课。 工作日一大早, 享誉全校的乔美人会开车把沈荔送去餐厅,再按课表决定是去学校上课,还是在后厨乖乖等她一整天。 如此和平而无波澜的日子持续了快一个月,沈荔原本不觉得奇怪, 毕竟以往在大庆他也是这样窝在沈记。 但时间一长,她总觉得哪里不对, 某日带着机会问她什么时候学的驾照。 彼时乔裴正在送她回家的路上,闻言调低车载音箱的音量,不紧不慢答:“刚来不久吧。” 说到这,沈荔才想起来追溯最根本的问题:乔裴到底是什么时候来到现代的? 又或者说,系统把他传送到了什么时间点? 好在今天的课已经上完,两个人不着急赶路, 于是在附近随便找了家咖啡馆停下。吧台边街道旁露天的位置, 沈荔点了一杯冰美式, 乔裴只点了一杯热牛奶。 看来是学会了开车, 却还没习惯喝咖啡,沈荔想。 “我来的时候,你并不在这里。”乔裴说。 沈荔听他话里的意思,系统大概是把他送到了将近两三个月前,相当于乔裴独自在这儿待了一段时间之后, 沈荔才姗姗来迟。 “那你......” 乔裴仿佛知道她要问什么, 放下杯子, 语气和缓:“脑海中一直有一个声音自称系统,帮助我适应这里。” 他没说系统为图省事, 甩给他不少网络小说,又引导他玩了几款时兴游戏。 乔裴是何等玲珑剔透的人物,连晦涩无比的古文都能一点就透,何况如此直给的信息流?虽然不能说就如现代人一样信手拈来,但对沈荔和他自己的情况,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解。 沈荔心想还算系统有点良心,又问:“那你的工作?” 乔裴很淡然,对自己的传奇经历浑不在意:“我来时,这个身份已经是学校里的讲师,正好在考评前夕。因缘巧合之下,几位考核者知道了我的......” 沈荔了然:“你的功底?” 乔裴眨眨眼,不说话了。他是不喜欢自吹自擂的,不过沈荔大概也能想到是怎么回事,系统之前说过,捏造身份也需要消耗能量,所以大概率是在职权范围内塑造了一个少年天才的形象——二十来岁在顶级大学做讲师,也已经相当不错。 但没想到乔裴此人跟汉语言文学的契合度这么高,轻而易举又上一层台阶,恐怕比系统原本设想耀眼太多。 只是驾照也好工作也好,这些有的没的大都是在沈荔回来之前那一段时间里办妥,为她省了不少事。 这么一想,又有些感谢系统了。 “你觉得这个世界怎么样?”沈荔捧着脸,笑盈盈问他。 乔裴目光落在她面前的咖啡上:“有的,我尚且还不习惯......” 又落在干净整洁的道路两旁,精心照料的银杏树上:“有的我很喜欢。” “但归根结底——” 他看向沈荔,莞尔:“只要有你在,就很好。” 沈荔清咳一声:“......你还挺会说话的。” 她别过脸,不去看乔裴那张漂亮的脸。 抬手端起冰美式,却不自觉在脸颊上贴了贴。 好险,差点就脸红了。 * 很会说话的乔裴揽下了接送她的任务,许玫就解放了,不过此人一直在小群里吱哇乱叫,跳着脚要见一见自家姐妹春心萌动的第一个对象。 杨旭至今还不知道越宁大学明年的招生金字招牌已经被沈荔拐走,也跟着闹,说要见一见,不过私底下又提醒他消息最好还是不要太多人知道,免得走漏了风声。 至于不能让风声走漏到哪里,大家都心知肚明,自然是沈荔那控制欲超强的亲妈沈涯女士。 除此之外,她爸她哥这两个都是沈涯女士的爪牙,只要知道了一定会向上禀告,所以这两人也是要保密的。 如果事情没有涉及到乔裴,沈荔自己倒无所谓,不过乔美人才来这世界不过几个月,连咖啡都还喝不惯,在沈荔眼里看去,难免有些初生小鹿一般颤巍巍的可爱,叫她心生保护欲,于是也下决心要隐瞒。 好在无论是书法考证还是获得酿酒经营许可证都还算顺利,乔裴跟她的关系也暂时没人知道。 许玫刚催了两次,沈荔就挑了个心平气静天时地利的下午,亲手写了一份菜单。 正准备挂出去,又总觉得哪里不大对。 “你看看呢?”她塞给乔裴。 乔老师的书毛笔字那自然是不用说,琴棋书画四件套,除了棋会被沈荔血虐,其他的都不在话下。 大致扫了一眼,乔裴不做评价,将这份写好的菜谱还给沈荔,慢悠悠调了颜料,就着沈荔公寓整块的落地玻璃外美妙的秋色,继续作画。 他原本是住在越宁给老师安排的教师公寓,不过最近除了睡觉几乎都不在那儿呆。 沈荔看他半天不说话,忍不住拽他袖子,不让他装死:“你说话呀——写得怎么样?” 乔裴沉吟片刻:“我帮你写?” 沈荔刚要点头,忽然反应过来,勃然大怒:“好啊!你是在全盘否定我的劳动成果?” 乔裴忍不住微笑:“或者我教你写?” 沈荔心想这哪来得及,乔裴却走上前来。 哦,他大概是要手把手来教? 这菜谱只用写一份,后边的照着字迹去印就好了,只用写出一份成品应该也能行得通。 沈荔答应下来,两人便在桌前站定。 这是写菜谱,又不是写大字,自然没有大铺宣纸,而是在桌上摊开一张小小硬壳纸本,捏着细头笔在上头写小楷。 为此,尤要凝神静气,靠得近些,才能看清手底下的一笔一划。 乔裴只能再往前半步,虚虚握着她的手,腰弯得极低。 第198章 只是呼吸,都能让沈荔感受到他轻微的颤抖。 奇怪,他抖什么? 沈荔想,自己又不是什么吃人的老虎。 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下写着,乔裴声音轻柔,和风细雨落在她耳畔:“既是菜谱,字便最好是方正内敛,少些连笔,叫客人看得清楚。” “......嗯。”沈荔听得心不在焉。 他身上有一股说不上来的香气,是什么呢? 不知道是不是不专心的缘故,才写了不到半页,沈荔就觉得半边身子发麻。 她咽了口口水,手一摆,赶紧从这人怀里逃出来:“——你自己写吧!” 反正她书法等级证书已经拿到,最后挂个名就好了。 乔裴看她逃进厨房,也不阻拦,一笔一画替她把后半篇写完。 停下笔,他将这硬壳本举起来细看。 虽说字形个个小巧,一笔一划圆融雅洁,藏锋于内,很符合最初的要求,但怎么看都有些...... 书法的意境,总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乔裴以往看过许多好字,有的张狂有的内敛,有的飘飘欲仙,风骨茁然。 但他从未想过自己手底下能写出这样...... 这样柔情小意,情绪外露的字。 若是放在以往,他可能很难想象,仅仅写字,都是一件能让他笑出来的事。 “怎么了?你又在发什么呆?”沈荔端一盘洗好的葡萄出来,在他眼前挥挥手,“写完了就去画画吧?颜料都要干了。” 乔裴回过神,下意识一把握住她在自己面前挥来挥去的手指,力道却很轻:“我......” 沈荔歪头:“你?” “......我们今晚,一起吃饭吧?”他最后说。 沈荔只觉得他莫名:“当然了?回来的时候不是连菜都买好了吗?” 乔裴又是一笑:“嗯,那我给你帮忙。” 沈荔便想起之前还在沈记开面馆的时候:“乔大人手艺应该比那时候好上许多吧。”毕竟这几个月总是要学着自己做菜的。 乔裴点头:“虽一开始摸不清用途,但一些器械确实比往日便利许多。” 他说话时,偶尔还有些文绉绉的味儿,沈荔听得可乐,指使他做这做那。 晚饭不过两菜一汤,但吃完已经快要八点,乔裴将他那副画补完,正要告辞,外边忽然下起大雨。 雷鸣闪电轮番轰炸,不一会儿,路面积水都快到小腿,两人在屋内面面相觑。 “你跟雨还真是有缘。”沈荔评价。 * 虽说乔裴是开着车来的,但这样糟糕的天气,两人又挂着名义上的情侣关系,直接把人赶回去似乎有些不近人情。 “要不然......就在我的书房睡?”沈荔征求他的意见。 乔裴不看她:“好。” 此情此景,倒让沈荔又有了那种面对大家闺秀乔美人时,微妙的手痒之感。 总想欺负一下啊...... 沈荔的公寓原本是三室两厅的构造,但她出于职业需求,将厨房和餐厅全部打穿做了半开放式,客厅和一间侧卧打通,另一间做了书房,没有留其他房间。 书房里有一张折叠床,只是对乔裴来说未免短了些,沈荔思来想去,干脆让他在书房打了个地铺。 秋天毕竟寒凉,地铺垫得很厚,羽绒被也拿了冬天的款式出来。乔裴像是没见过这种蓬松柔软的造物,背着沈荔偷偷揉了好几下。 等收拾完躺下,他还将被子拉到下巴,手指不老实地捏来捏去。 沈荔站在一旁,看得好笑:“你是属猫的吗?” 乔裴认真回答:“属龙。” 原来属龙啊......“我属马。”她说,“这算不算多了解了你一点?” 她顺手关上书房的灯,说了晚安,转身就准备关门。 “其实,我一直有些紧张。”乔裴忽然说。 沈荔:“嗯?” “原本我知道,太子也好、楼世子也好、周将军也好,他们无法成为送你回家的关键。”他慢慢说,“我虽然同样不重要,但多少有些不同,这是我一直以来的依仗。” “然而刚刚我才知道,原来你属马,原来你有许多我不了解的、不知道的事。”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了起来,跪坐在地铺上,姿势很标准,只是凌乱的碎发让他看上去有些呆。 乔裴就这么顶着一头乱发,直直地朝沈荔看来。 “我便想,对你来说,难道不也是一样吗?”乔裴轻声道,“如果日后,你认为我们并不合适,其实,也可以只是权宜之计......” 他的话断断续续,逻辑也乱七八糟。沈荔摇摇头,走过去弯下腰。 乔裴只闻见她柠檬香味的沐浴露,接着额头上就被亲了一下。 “你觉得我不知道吗?” 她学着乔裴的样子捏羽绒被,俨然是把可怜的被子当作某人来发泄:“你觉得我是完全没有考虑过这些,就拉着你来到这里吗?” 乔裴被她亲了一下,整个人都是懵的,几乎来不及反应,只能下意识摇头:“不......”他当然不会这样觉得。 沈荔平素随性,细节上也并不讲究万无一失,但关键时刻是一个很有打算、有远见的人,乔裴早就知道。 尤其对重要的人和事...... 他抿了抿干燥的唇瓣。 难道,对她而言,自己也能算是重要的人吗? 沈荔看他的表情,难道还不知道这人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原本看他这一个多月都很自如,还以为他早接受了...... 但对上他湿漉漉的眼神,又心软下来。 算了,她又不是不知道乔裴的性子。 “相信我——”沈荔侧过脸,蹭了蹭乔裴的脸颊,“也相信你自己吧。这么快就能融入这个世界,也一定能很快就把我迷住的。” 说着,她笑眯眯地捧起乔裴的脸。 立刻,便感到面前人呼吸一紧。 沈荔笑容愈盛,往左偏一偏,又往右偏一偏,仿佛是在端详这人到底哪里叫她喜欢:“以后就要看你表现了,乔老师。” 乔裴忍了半晌,终究没有忍住,下巴轻轻一抬,嘴唇不经意似的擦过沈荔唇角。 “......我会努力的。”他耳根泛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