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之魔童降世同人] 莲心龙魂》 第1章 [bl同人] 《(哪吒之魔童降世同人)【藕饼】莲心龙魂》作者:井下蚍蜉【完结】 原作:哪吒之魔童降世 cp:藕饼(哪吒/敖丙) 篇幅:中篇(10) 第1章 那敖丙被哪吒打杀,又抽去龙筋,一点魂火幽幽明明,飘至地府。 还未上得奈何桥,便有两名鬼差现身引路,将他领去了另一个地方。 “姓名?” “……” 他只浑浑噩噩地飘着,茫然看着眼前殿中一众残魂鬼魄挨挨挤挤,鬼簿等了半晌,没听见回答,不由得抬头瞪起眼睛。 还没斥责,那点不耐烦的薄怒又成了三分惊诧:“这是哪里来的孤魂?” 敖丙仍旧未答,旁边鬼差殷勤上前回道:“大人,这是东海龙王的三太子。” 鬼簿所持之笔顿了顿:“又是哪位仙家,出手恁狠,三魂七魄竟十者去九?便是等到上面兴周讨纣结束,封神时候,这一缕孤魂哪还有存?” 鬼差道:“说是太乙真人的弟子,灵珠子的转世,如今成了陈塘关李总兵的三子,名唤李哪吒。我二人去往人间时,便见这龙王三太子原身曝于东海口河湾滩上,一身龙筋被全抽了去,等了许久,才引得一点魂火。” “原来是他,”鬼簿听闻,倒不意外,“当初也是太乙真人借了轮回道才去了人间,他是杀星降世,到时少不得还要来个千八百的孤魂野鬼。” 又说:“原是龙筋被抽,怪道魂魄不全,也是可怜。” 说完拿了笔点了一点敖丙,便见那魂火倏然不见,化作一碧色的珠子。 鬼簿将珠子丢给鬼差:“扔进忘川里,拿鬼气压魂,免得散去。这些日子上面神仙打架,人间血流成河,这引魂之事你们可得着紧些,别误了事。” 鬼差应了声,拢袖收了那碧珠,转回头便落在了忘川里。 那忘川血色滔天,哀嚎惨叫声镇日不绝于耳,千万鬼魂逆流而行,想要登岸上桥,求一个投胎转世,却终是不得。 敖丙的一魂落在河里,每日只见这地狱之景,模模糊糊生出一点灵光,又被河水冲刷而去。如此日复一日,别说是生前之事,便是他自己如何落至这忘川河,也全然忘得一干二净。其间也有那恶鬼想要吞魂食魄,却被珠身所挡,倒也无甚大事。 忘川河数万年如一景,也不知过了多久,敖丙那点魂火昏昏欲睡蜷在珠内,忽地被人捞起。 远远的天音传来,敖丙懵懂着听了,直到听见自己名字,才知晓他被封为了华盖星君,要去天上任职了。 将他捞起的鬼差嘻嘻笑道:“星君还不快去,登天道便在轮回道之前,封神大事,可别误了时辰。” 敖丙踌躇道:“吾乃星君?” 鬼差只推着他向前,他茫然回头望着那奔腾不止的忘川河,忽然生出了一点不舍。 “这河里倒待得安稳。”他说。 鬼差催促着他:“这忘川哪比得上天上,星君快去,你魂火太轻,可别路上给耗没了。” 敖丙无奈,只得上了登天道,徐徐向上而去,登天道旁,正见六道轮回,数不清的魂灵落在其上,没入投生之道。敖丙心念一动,却想跳进那轮回中,再回人世,也不知是那忘川里不得超脱的众魂执念所影响,还是他生前有未竟之愿。 然而不等他多想,转眼便离了地府,登天之前,却是先受召去了封神台听封,又跟着百官停留人间一日,方去了天上,做了华盖星君。 敖丙自点化仙身,倒没了失魂之虞,他前尘俱忘,好在天宫府上奉有天书,敖丙读过,始知人间之事。 他原是东海的三太子,因哪吒于九河湾浴身,混天绫搅得龙宫震动,又打死夜叉,他前去拿问,反撞在其锋上,命陨其手。敖丙看得这段故事,却是毫无慨想,宛如旁观他人之事,看过便丢开手去。 华盖之星命主孤独,为众星之宗,星君独住天宫,司其职,朝化龙,昼为蛇,暮作鱼,日日不变。只是仙宫位于九天之上,往来者寥寥,实在有些冷清,敖丙初时还不以为意,时日一久,竟不知怎的,怀念起当初沉落在忘川时周遭的喧闹来了。 这日,宫里的侍者前来禀报,说是宫外来了位仙家。 敖丙将人让了进来,仔细看去,来人是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年模样,头挽双髻,面如傅粉,唇红齿白,偏生眉峰孤峭,双目含光,别有一番威严,想来不是一般仙童。 那少年道:“你便是华盖星君?” 敖丙拱手道:“正是。” 那少年凝目将他看了一看,故作老成地点点头:“模样变了。” 敖丙心里一动,忽然便有了猜测,果不其然,少年接着便道:“吾乃哪吒。” 方才看过的故事,主角这就找上门来,敖丙心中感慨,一时没有作声。 那哪吒见他怔怔的,不知想到何处,问道:“你可是有怨?” 敖丙道:“并无什么。封神之前的事,对小仙来说,已俱是前尘,记不起半点了。” 哪吒“咦”了一声,眼聚法力,看见敖丙真身,一点魂光幽幽弱弱,三魂七魄十去其九,不由得叫道:“怎会如此……” 话及此,却又若有所悟:“难怪。” 敖丙不明所以,见他半晌再未出声,只得问道:“不知道友所为何来?” 哪吒道:“前几日修行时遇到了关隘,百般尝试仍无法突破。师父为我算了一卦,说我乃肉身成圣,命里有此一劫,应在之前凡间所犯的杀戒上。” 敖丙略想一想:“可是要小仙消怨?” 他就想哪吒应不会无缘故前来找他,毕竟两人谈不上有故,真要认真说来,反倒是有杀身之恨,只是凡间诸事,对于已被封神的他们来说,自然早已邈远,又何来怨恨之说。更何况敖丙当初沉在忘川许多时日,是真个忘得干干净净。 莫说哪吒没认真当回事,便是敖丙这当初冤死的人,提起此事也毫无波澜。 哪吒自然也明了此点,皱眉道:“我知你为难,只是此处不过,怕是对修行有妨碍。” 敖丙了然:“不知道友需要小仙如何配合?” 哪吒沉吟一阵:“你魂魄有异,便随我去一趟冥府,看是否有修补之法。” 他也不待敖丙回应,扯了星君衣袖,召来风火轮,便直直冲下云端,前往下界。 幽冥地府无天无日,只有无数鬼火飘荡。 未免惊扰冥府之人,两人一入界便收敛了气息,敖丙颇为意外地望了哪吒一眼,他原以为这是位直接横冲直撞的,万想不到会如此低调。 听说他当初被龙王逼得剔骨还肉,再生之后又被好生磨了一磨杀性,如今一见,果然规矩许多,敖丙此念在心中过了一过,见他这般模样,一时也说不出是什么心情。 黄泉路如同蜿蜒无尽的血途,遍地孤魂野鬼流连在此,依附于黄泉花之上,不时游荡徘徊,试图吞噬新来往生的魂魄。 那些残魂轻易近不得哪吒之身,敖丙自也有仙法护身,只是他终究魂火太轻,不敢多看,只一心垂目前行。 正走着,哪吒忽然张口一喷,一蕊金色火花落在敖丙额前,正正好打落一只悄然接近的鬼魂,那幽灵连惨叫都发不出,便翻滚着如烟消散了。 第2章 得他真火相助,敖丙也算得以松口气,两人皆是隐去了身形,来往鬼差半点未察觉,连孟婆一双白眸盯着两人所在之处看了看,也未曾发现异状。 哪知刚过奈何桥,便有两名鬼判迎上前来。 哪吒便知两人还是露了行迹,他倒也无所谓哪位殿主发觉,直向鬼判问道:“这位乃华盖星君,当初也在冥界留滞一段时间,你们看他这情状,可能修补魂魄?” 鬼判恭敬道:“星君昔时也是正神,当初陨了法身,才至魂魄不全。只是魂魄从无修补之法,殿下吩咐过了,说是与其修补,不如重铸。地府可借星君轮回道,轮回九世,重修魂魄。” 哪吒抱臂听了:“那岂不麻烦?” 鬼判道:“魂魄之事,牵扯天地阴阳,哪有轻易的?何况是星君这般尊贵之人。” 敖丙倒不惧什么轮回,只是此事看似非短时可成,便问道:“须我亲身轮回吗?” 鬼判听他有意,神色便轻松了些,笑道:“这倒不用。殿下说了,星君乃仙界之人,捏个分身投入轮回道便好,待修得余下二魂七魄,再召回原身,也是一样的。” 这便与星君之职无碍了,敖丙想了一想,便拱手道谢:“既然此法可行,在下便回去准备,到时还需麻烦冥府行个方便。” 鬼判哪能受他之礼,忙侧身避过,又满面笑容将二人送出界。 知晓魂魄之事确有重铸之法,于敖丙倒是意外之喜,回去时见哪吒一路沉默,便温声道:“此事既成,可解道友修行之坎?” 哪吒抿唇道:“哪有这么简单,怕是要等你真正三魂七魄归全了,我才算功德圆满。再说那鬼判说的轻易,轮回之事充满变数,天界恁多下凡历劫的神仙,却也有不少没得好结果。” “一旦投入凡间,便是神仙也难插手,免得沾惹因缘,”说道此处,他忽地扯了敖丙衣袖,“我知道了!到时候我去凡间给你护法,免得出了意外。” 敖丙道:“你不怕沾惹因缘?” 哪吒笑道:“难道只有你会化分身?我本就是莲花化身,无魂无魄,与你们不同,化出的分身便如同我本人。” 他这是执意要插手了,敖丙无意与他争辩,终也无奈同意了。 第2章 三日之后,敖丙交代了仙宫之事,便打算开始铸魂。 哪吒之前已和他相约好,两人立于一处云头,各自掐了法诀化出分身,向下投入幽冥的轮回道去。 敖丙在原地等了半晌,忽地想起一事:“这分身去了凡间,却不知如何相寻?” 哪吒闻言一笑,伸手一抹,两人面前现出一面云镜:“我早去地府借了往生镜投影,可观轮回之身在凡间情景。” 敖丙见他得意,不知怎的,对他道谢的话便不怎么乐意说出口。不过他惯于守礼,只是有些不自然地装作无事撇过视线,转过头去看那云镜。 镜面由隐约渐至清晰,只见其中所呈之景似乎是某处山林,敖丙认真盯了半晌,不见景物变化,不由得纳闷道:“难道我那分身还未轮回到阳间?” 哪吒就等他此问,指着境中的树林道:“那不就是你。” 敖丙忙忙看去,过了会才反应过来:“莫不是托生成了草木精灵?” 哪吒说道:“你主魂尚在,那分身不过是个无魂无魄的空壳,也只能先做这草木了。” 正说着,境中终于起了点变化,一只白色的兔子靠近了其中一棵树,趴在那里,嘴一动一动,似乎在吃草。 敖丙微一挑眉:“那这兔子便是你?” 哪吒抿唇不语,也伸过脸来,仔细看了看,闷声道:“是。” 敖丙动了动嘴角,忍下一个笑。 境中很快换了日夜,除了那只白兔时不时出现,再无其他变化。 两人看得无聊,却也不能轻易放着不管,天上一天地上一年,说不得一个错眼,敖丙托生的那棵树便被凡人砍了去,断了轮回。若是更倒霉些,天降雷电劈倒了树身,也是有的。 敖丙对此说法颇不认同:“此树在林中毫不起眼,便是有雷降,也劈不到它身上。” 哪吒说道:“你气运差了些,不然当初怎地一出海便撞我手上?” 敖丙便有些气闷,前尘往事虽是毫无记忆,但此事当初读来便觉得心惊,亏得哪吒能这样无事一般随口提及。 他不欲多说,便看向镜中白兔:“这兔子整日都来树下啃草,难免惹眼,可别被人猎了去。” 哪吒便眯起眼睛笑:“当初说好了在凡间为你护法,只好轻易不离你左右。” 他笑起来眉眼便稍显柔和,看起来没那么可恶了。 敖丙道:“你那分身便是再不一样,也是走过了一次轮回道,托生成了凡兔,既不能为我浇水,也不能为我捉虫。就是日日在我左右吃草,又能有什么用。” 哪吒道:“你再仔细瞧瞧。” 他指尖于镜面轻轻一点,涟漪荡开,隐约声响传来,敖丙不由得凝神去听,只听见空山鸟鸣,却偏偏夹杂了童稚声音。 敖丙吃了一惊,那兔子并不是在吃草,竟是口吐人言,在同那棵树说话。 这一惊之下,敖丙望着那树,一时茫茫然,仿佛神魂皆入了镜中,他成了那棵无知无觉的树,模糊听着一道声音同他说话,却只是蒙昧不解。 哪吒在一旁看着,知他已与分身心神牵引,开始铸魂,便未出声打扰。 如此七七四十九天后,凡间也过去了整整四十九年,这最后一日,哪吒见时机成熟,拍手道:“好了!只差一口气,我来助你!” 敖丙一缕神思只觉渺渺茫茫,一时仿佛林中孤树,一时又好似在九天之上,俯瞰凡尘,如此反复沉浮,猛地听见耳边一声清脆掌音,宛如醍醐灌顶,瞬间清醒过来。 回过神来,还未反应,便见镜中白兔倏然蹿出,直直撞上坚硬树根,随后滑落在地上,扑腾两下后便不动了。那一抹血色染上树根,敖丙见了,只觉刺目,同时心口如遭重击,他不愿失态,便悄然握紧了拳,艰难地喘了口气。 哪吒好似未注意他不适情态,望着云镜嘻嘻笑道:“成了,一魂已得。” 敖丙忙抬头看去,便见镜中树木诞灵,一缕淡薄的红影脱离树身,观其面貌,正是和敖丙一般无二。 那树灵只懵懂飘着,望着树下死去的兔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正此时,树后忽然走出一人,弯腰拾起兔子,一副诧异又惊喜的模样。那树灵见了人,并未远离,只高高飘至树枝上,好奇地看着地上那人。 那原是个农人,此次偶然进山,竟然看见一只兔子自己撞死在树根上,若非亲眼所见,哪会相信世上还有这等好事发生。那农人就地生火,将兔子剖肚剥皮,烤了吃了。 敖丙二人见了那兔子下场,皆想起了当初敖丙的下场,一时都默然不语。 哪知农人就此起了偷懒取巧的心思,日日守着那树根,如此,家里农田日渐荒废,又赶上灾荒,没有粮食,只好吃野菜啃树皮,到了这种地步,原先的侥幸希求成了唯一可能的救命稻草,农人更不愿离开那树根,最后竟是活活饿死在树根旁。 第3章 敖丙皱眉看了,半晌开口道:“果然你不该插手。” “怎么?” “凡间生灵,哪有无故寻死的,你让那兔子撞死在树根上,偏偏被那农人瞧见,”敖丙说,“你引了他的贪欲,改了他原本的命数。这何止是沾了因果?” “是么?”哪吒道。 敖丙觉出一丝不对,但见哪吒神色漫不经心,并不以为然的模样。 似是看出他心中犹疑,哪吒笑道:“你只管固魂,别想过多。那凡人本就是个懒人,若是他上街捡了钱袋,岂不是要日日守着死在街上了?” 敖丙便知劝他不住,也只好先凝起心神,试图收回凡间那新生的一魂。 刹那间,他仿佛再次回到那片林中,脚底是那只死去的白兔,然后有人出现,他高高飘在树冠处,看着那人拾取树下的断枝,升起火来,那白兔便不见了,连血肉模糊的毛皮也被那人带回了去。 那人走后,他飘至地上,看着一地支离碎骨,垂眸不语。 再后来,那人每日前来树后蹲伏,他便一直看着那人,可惜的是,这人并不怎么说话,他听着林中单调的鸟鸣声,一时想起了还未诞灵时,时时响在耳边的声音。 说的是什么,他那时听了,其实也并不解其意。 最后那人倒伏在树根边,不再动了,他依旧日日看着那人,只是那人好似成了四周花草一般的东西,再无动静。 直到某一日,他忽然注意到那人颊边露出森白骨茬,刹那间生出一点明悟。 敖丙缓缓睁开眼睛,伸出手来,掌心静静浮起一点魂火。 “观生死,生灵智,方得一魂。” 再入轮回的时候,敖丙便将这爽灵一魂放入了捏好的分身里。 这还是哪吒所说,以魂养魄,事半功倍,敖丙也想早日功成,便依他行事。 这次轮回,因有一魂在身,敖丙的分身托生为了一只鹿,因为生有灵智,几次逃过猎手,磕磕绊绊地长大了。 哪吒觉得有趣:“你看这小鹿的鹿角和你的龙角相比如何?” 敖丙淡淡回道:“我的法身早就折陨,如今只以残魂点得仙身,哪有什么龙角?” 哪吒听了便要伸手来捉他额上宛如鹿茸般的小角,被敖丙匆忙躲闪开来。 敖丙捂着额头:“道友这是做什么!” “这既然不是龙角,想来是你戴的假物,我摸摸怎地?”哪吒哼了一声。 敖丙耳尖泛起红色,不知是羞是恼,见哪吒转过身去,似乎不再执着此事,方才偷偷舒了口气,一时竟觉出些许狼狈之感。 他们看了云镜半晌,那凡尘之事毕竟甚少有变,一时颇有些无聊,敖丙神思不属,倒是大半注意放在了身边之人身上,提防他什么时候又起了兴致,要伸手来摸他的尾巴什么。 镜中小鹿在林中,每日喝露水,食鲜草,很是自在。 没一会,哪吒哈哈一笑:“这次轮到你日日吃草了。”说罢看了敖丙一眼。 这一眼明显满含了得意,往时敖丙自然不喜他这样,只是哪吒此话一提,他忽地想起上一世那只死去的白兔,一时间眼前仿佛又出现了一抹血色,令他胸前闷闷的。 哪吒没得他回应,有些诧异,又说道:“你可看出这一世我那分身托生成什么了?” 正说着,便见镜中景物变幻,那小鹿误闯了一个山洞,跌落了一处深坑中。 哪吒见此先笑着拍了拍手:“我之前说了什么来着?你这气运着实不好嘛。” 敖丙无言以对。 等了两日,那鹿鸣声渐渐弱了下去,洞中出现了一个道人模样的凡人,听见小鹿哀鸣,便将它救了出来。 原来这山洞是这道人平日闭关之所,道人将小鹿伤口治好了,小鹿却十分亲近他,不愿离去。 敖丙心魂相牵,隐约可感知这小鹿似乎留存了些许前世的记忆,因此并不怕生人。 道人日日诵读道经,小鹿便在一旁听着,时日一久,道人也不再赶它。 道人这一闭关,便是十年之久,十年后,小鹿仍陪伴在他左右。临去时,道人心中感慨,手抚小鹿头顶道:“凡人所求仙道,不过为长生耳,我观你颇具灵慧,每日听我诵经,你可有领悟?” 说罢一笑:“罢了,若靠你自身领悟,怕是寿命先尽,我就为你指一条明路。你一直向山上走,此山有一绝顶孤峰,崖边生有一颗仙草,你寻到它,便一口吞下,可得仙缘。” 小鹿叫了两声。 “老道我舍不得这红尘,”像是听懂了小鹿之意,道人拍了它两下,“去吧。” 那小鹿闻言,亲昵地蹭了蹭道人的衣角,便转身离去。 它一路向着深山跋涉,几次险些葬于兽口,或是跌落山崖,然而心中始终念着道人的指点,终于在一日凌晨攀上了绝顶高崖。 崖顶空无一物,只生着一朵雪白的花朵,小鹿此时已是遍体鳞伤,跌跌撞撞地走了过去,将花含在口中,恰逢此时,天光破云,照亮万物。小鹿心中若有所感,吞下仙草,一种陌生的情绪由心内激荡开来。 敖丙在镜面这端,竟也能感受到那股磅礴的喜意。 这纯粹的喜悦令他动摇出声:“你是那道人?” “不对,”他又喃喃否认了这猜测,望着那被晨曦染成金色的崖顶,猛地抬头看向哪吒,“你是那仙草!” 第3章 得偿所愿,心生喜意,天冲一魄由此得归。 魂魄归位时,敖丙仿佛再次跟着在凡间走过一遭。生为灵畜,因缘寻道,吞下那朵花的时候,天光突破厚厚的云翳,在如淡墨一般的云边描出金线,那一瞬间油然而生的巨大喜意,来自一种整个天地忽然变得清晰起来的畅快感。 敖丙记得,大概和他之前点化仙身时一般,眼中天地,焕然一新。 然而这样的情绪未能影响他甚久,在猜出仙草即是哪吒分身后,那种隐约的不安感骤然清晰起来。 “你,你实在不必……不必这般……”敖丙喃喃出声。 这般如何呢? 不过两世而已,第一世分身触树而死,被人食下又沾了因果,第二世初见便被一口吞下,饶是敖丙如今轻易不动情绪,也觉得着实惨烈。 哪吒好奇地望过来,敖丙却又闭了口,大概在这位太子爷看来,生死向来不过小事,先前敖丙不是没出言提醒,全然未被他当回事,再多提反倒显得他多虑。 敖丙只得垂目敛起那一瞬的震动,或许是因那新归的一魄,他竟在心中生出了一点稀微的、本不该有的欢喜。 敖丙平复心绪,随即转了话题:“你之前说要为我护法,这次却是被我白白吃掉,这怎么说?” 哪吒回道:“这也能问我?走一回轮回道,成了棵没脚的草,原本就该你来寻我。是你来得晚了。” 敖丙摇摇头道:“我说不过你。” 他只作无事,偏被哪吒看出端倪,哪吒问道:“你可是因为吃了我那分身,心内烦闷?” 敖丙怔然,他之前心中纷乱,但若真要细辨,却又分不清楚。 “没什么。”他轻声道。 哪吒分明不信。 第4章 就见他伸手一化,凭空化出几节莲藕来,被他拼凑成个人形,随后指尖灵光一落,那莲藕便化作一个面目分明的小人,丑模丑样的,依稀看得出是个头挽双髻身着肚兜的孩童。 那小童手脚倒是粉嫩如藕,正努力撑着哪吒的掌心立起身来。 哪吒拿手去戳它:“这便是我化的分身。” 小童张口便咬住哪吒的手指,被哪吒抵住额头戳了个跟头:“又凶又丑的,小玩意儿,”他抬头看了一眼敖丙,笑道,“你看它是我?” 敖丙抿唇不语,他第一眼便觉得这莲藕化的小人可亲可爱,不过碍于面子,勉强镇定道:“是丑了些。” 不过若不仔细看,其实和哪吒看起来差别也并不大么。 他忍不住也伸出手去,小童本能觉出他的喜爱之意,乖巧地伸头蹭了蹭他的手指,敖丙指尖一颤,猛地收回手拢回袖内。 无力抵抗的欢喜再次席卷而来,敖丙捏住发颤的手指,仿佛这样便可逼退那不该有的情绪。 没自觉的人偏要火上浇油——哪吒见他如此反应,眼睛一转,将那小人抛向他怀里:“我看它挺喜欢你,不若就送给你,你若是嫌烦了,给你府上添一碗莲藕汤也无不可。” 敖丙手忙脚乱地接住了,那小童离了哪吒掌心便失去灵光,看着如泥塑木偶一般,敖丙拿在手里看了看,却舍不得就此丢掉。 他恍惚着转过身,背对着哪吒说:“我忽觉魂魄尚有些不稳,要回府闭关固魂,十日后再见道友。” 说罢便化云遁去。 倒是真将那莲藕小人收下了。 一回仙宫,敖丙便后知后觉出不对了,哪吒又非凡人,他体内魂魄情况,如何轻易瞒得过哪吒法眼。 好在哪吒倒也不曾出言戳破。 敖丙将手中小人拿起,看了一会,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戳了戳它的面颊——竟是软的。敖丙微微睁大眼睛,再用手指将它的脸向着两边扯了扯,摆出个凶神恶煞龇牙咧嘴的模样,如此把玩了一会,心绪竟渐渐平静了下来。 天宫内原本有一处仙池,敖丙之前并无意摆弄,如今起了心思,没多久,那处水池里便生出了大片的潋滟荷花,他将哪吒的小人摆在荷花上,日日相对,之前那令他无从招架的欢喜慢慢就平常起来。 十日后,敖丙路过荷花池,犹豫半晌,终于还是捞过莲花上的小人,塞进怀里,从容出了门。 待到了那云头,远远看着哪吒孤身立在其上,与之前离去时并无分别,倒像是一直留在原地未离开一般。 敖丙不觉缓下脚步,遥遥向着哪吒稽首道:“道友好。” 哪吒却未还礼,微微侧头看了他半晌,忽地一笑:“我发现了。” 敖丙心头一跳:“发现什么?” “你要保持距离的时候,便会叫我道友,”哪吒道,“之前明明你呀你的叫得很不客气么!” 敖丙早同他相处出了经验,也不争辩,从善如流道:“那该如何称呼道友?” “只叫哪吒便好,本是名字,如何叫不得的,”哪吒回道,忽然又转眼向他望来,认真唤了他一声,“敖丙。” 敖丙不知怎地,心中莫名一恸,勉强笑道:“这个名字早无人叫了。” 哪吒道:“那我以后一个人叫。” 敖丙微微摇头,低声道:“又有什么意思。” 他不欲再谈,捏了一个分身,便投下凡去,哪吒见状,便也跟着照做。 这次敖丙那分身托生为一处山头的小蛇妖,妖力微薄,不过天生是个欢喜的模样,一般也少有同族为难它,故而勉强也得了庇护的地方。 这小妖虽过得艰难,却生来有一枚碧玉相伴。那玉不过凡品,只是向着阳光看的时候格外清透,小妖将它看做无缘父母留给它的东西,便编了个草环将碧玉镶嵌其中,戴在颈上,日夜也不离身。 好景不长。没过多久,一只外来的大妖带领同族占了山头,小妖一族沦为大妖手下,每每与其他山头开战,便被撵上交战处充作炮灰,日常还要饱受欺凌。 小妖法力低微,何况如今也无人有余力看顾它,大妖的族人蛮横跋扈,看不得它整日满面笑容,每次都找借口将它叫去受训。 小妖只战战兢兢,尽力将自己躲藏起来,它无法明白为何会有人不喜欢笑。它天生亲近万物,看见花也欢喜,听见鸟鸣也欢喜,原本隔壁青阿伯见它笑眯眯的,还会塞给它甜甜的蜜花。 它日日生活在打骂中,终于有一次跟着同族被推向战场。 满目都是断肢残躯,小妖恨不能将自己盘在土里,眼见着身边青阿伯被对立那方的大妖撕扯成碎片,蛇血洒了它满头满面。小妖终于笑不出来了。 或许是因它着实弱小,敌人也不屑费力杀它,它从那处炼狱一般的战场上幸存下来,浑浑噩噩地跟着残存的同族被推向“大王”,聆听教训。 “若是你在那处,你如何做?” 镜外,哪吒开口问道。 敖丙正凝神看着,听得此问,沉吟一下,道:“不如何做。” 那化身存有一魂一魄,一魂掌灵,一魄赋喜,之前魂魄短暂归位,连敖丙本身主魂都难免受其影响,如今没有主魂压制,那小妖天生就有所残缺,会如何做,便是他也想象不出。 哪吒笑了一声:“若是我,先闹他个天翻地覆。” 他说的轻描淡写,却是扑面而来的血腥杀气。 敖丙说道:“你道人人都是杀星降世……” 话未说完,镜中生变,那小妖被推搡至众人面前,敖丙连忙收声看去,原来大妖身边的姬妾看中了小妖脖颈上戴着的碧玉,要拿了去,小妖却不肯给。 大妖粗声笑道:“你怎地看上这破石头?” 姬妾娇滴滴地偎在大妖身前:“奴见这玉通身碧绿,配得我那支玉簪,拿来打一对耳坠正好,大王不喜欢吗?” 大妖道:“要这破玉作甚,你看这小娃儿眼睛如何?我看比那玉还要绿上几分,待俺给你取过来!” 说罢就要一爪抓下小妖眼珠来。 小妖站在阶下,双手紧紧攥着那玉,怔怔地看着大妖一爪袭来,却是毫无反应。 敖丙这边看了,心里忽觉不好,果然就见小妖手中碧玉猛地震动起来,小妖拿它不住,脱出手去,那玉发出灿然光华,直直迎上大妖那一击,但听铿锵一声脆响,那玉碎成了两半,摔在了地上。 众人不由得一愣,却见一道黑影闪过,竟是小妖一头撞进大妖怀里,它妖息微弱,平日里谁都看不起他,哪想得到它竟能一手刺破大妖的胸膛。 姬妾滚落在地,发出了第一声尖叫。 小妖的手还插在大妖心口,顺手便掏出心来,张大嘴巴一口吞了,再抬眼望去,无论大妖一族,还是他的同族,皆满眼惊恐地看着他,小妖张了张嘴,未饮下的血顺着它的嘴角流了出来。 它忽地仰天大笑:“我偏要笑!我偏笑!!谁敢阻我?!谁能阻我?!哈哈哈哈哈哈!” 众妖哄然而乱,那饱含怒火的笑声仿佛催命警钟响在心头,待得所有人散去,有那胆大的偷偷试探回转,却再不见那癫狂的小妖,连同消失的,还有碎在地上的那两半玉石。 第5章 敖丙见了那镜中将碧玉捂在心口,死于妖力反噬的小妖,久久未语。 “他因何而怒?”他是真的不解。 一旁哪吒也全程未出一声,此时回道:“欢喜了便笑,此乃天性罢了。他若真心想笑,谁能阻他?” 他说罢转过头,看向敖丙: “敖丙,你敢不敢,真心笑一笑?” 第4章 “敖丙,你敢不敢,真心笑一笑?” 一念将起,内息已乱。 敖丙缓慢睁眼,自哪吒说出这句话,他再次以闭关为由回避了十日。 明日又到了约定时期,他依然杂念未消,本想着在荷花池旁打坐,寻得往日宁静,却偏偏在最后关头想起那句话,搅乱心境。 敖丙静坐了一会,将那莲藕小人从怀里拿出,泄愤似的揉捏了一会,那小人呆呆躺在他手心,嘴巴上翘,是个夸张的笑模样。敖丙一时想起它被哪吒赋灵时候,看着只觉可亲可爱,倒是比本体更顺眼些。 他心里一动,不由得探出头去,荷花池中云海拂开,水如明镜,他看见自己的倒影。 那倒影也在看着他,眉过细,眼过长,鼻过直,嘴过薄,是个天生短命相,也难怪那时与哪吒一个照面便被打杀。敖丙看着那倒影极力抿着嘴,像是这样便能抿出一个欢喜的笑来。 哪吒说,欢喜了便笑,如今回想,之前几次心生喜意竟都是与哪吒相对之时。敖丙想到此处,怔怔凝望那倒影一会,忽地探身伸出手将那水镜搅乱,倒影便一下子散如碎星。 敖丙低声道:“这非是我。” 说罢轻叹一声,转身离去。 再见之时,敖丙提前将那一魂二魄拿了出来,放入早先捏好的分身中,果然再看那哪吒时,心潮再未起伏。 哪吒倒毫不意外,翘起一边嘴角:“这次魂魄可稳固好?” 面对这明显带了嘲笑与试探的挑衅,敖丙神色淡然,一笑置之,哪吒见他如此,反倒觉得无趣。 两人将分身投下轮回道,便见这次云镜里显出一片辽阔海面。 哪吒又来引他说话:“你原先也是海里的,见了这海,可有想起什么?” 敖丙也无意就此不理会他,闻言回道:“又不是忘记了,见了就能想起。你便是将那被抽了筋的龙身抬来,我也毫无记忆。” “啊呀!”哪吒双手一合,“我倒是差点忘了。” 说着将脚上戴的铃铛解了下来,将那绦子抽了出来,递到敖丙面前。 “你的筋我还留着呢。”哪吒道。 敖丙万想不到还有这一事,便呆呆地伸手去拿,哪吒忽地嘻嘻一笑,又收了回去。 “骗你的,”他说,“你那筋早被老龙王讨了回去,和你那龙身一起葬在海里了。” 敖丙听他这样说,便也收回手,他转眼看向镜面,心里蓦地起了一念。 “若是那一魂二魄还在,我这时该是欢喜还是恼怒?” 然而这种疑惑也不过转念就忘,哪吒不来闹他,他也只全神望着境中之景,寻找这世分身何在了。 然而镜中日升月落,潮起潮退,所见之景唯有一方礁石。 “难道这一世都成了石头?”敖丙纳闷。 “成了石头也好嘛,”哪吒在一边笑道,“这下谁也走不掉了!” 敖丙也知他在说笑,除却第一世诞灵十分艰难外,之后二魄得来皆算轻易,想来这第四世也不会有意外。 果然,没过多久,一日夜里,满月升起,那方礁石上爬上了两只小妖,一灰一白。 两只小妖手中各自捧了本体,对着满月吸收月华,敖丙定睛看了许久,也分辨不出那两只妖的本体是什么。 倒是哪吒认了出:“那只灰色的是蛤蜊,白色的是海蚌。” 敖丙道:“那看来我是那只蛤蜊了。” 只见那灰衣的蛤蜊小妖满脸羡慕地望着海蚌的本体,说道:“小白,快给我瞧瞧。” 白衣的那个便张嘴吐出一点银光,落在月光里,却是一颗不怎么圆润的乳白珠子。 “真好看,”蛤蜊道:“我什么时候也能有这个呢?” 海蚌又伸出舌头将那珠子一口吞下:“有这个可不是好事。每日磨在肉里,时时刻刻都痛着,便是好看又怎地?” 蛤蜊道:“我情愿痛着呢。也不知道痛是什么滋味呢?” 它语带天真,竟是对那痛楚和珍珠有着一样的向往。 这两只海物日日缩在礁石下,只有每月满月时才出来吸收月华,直到那海蚌所生的珍珠变得大而圆润,蛤蜊也依旧只是在羡慕着。 敖丙奇道:“怎地这蛤蜊就生不出珍珠来?可是因为魂魄不全?” 哪吒哈哈笑道:“世上只有蚌生珠,哪有蜃生珠?它便是再盼百年,也是无从偿愿的。” 敖丙再去看那认真盼望的灰衣小妖,心里一时不知是何滋味。 这两只小妖在这边自在修炼,那方人间因皇帝极喜珍珠,举国之力四处求购珍珠,更派遣有能之士去往深海,捕寻深海蚌贝。 两只小妖自然对此事一无所知,依然每月现身一次,时日不长便被盯上了。 这日,两妖照旧爬上礁石,蛤蜊如往常一般催促道:“快给我瞧瞧。” 海蚌看它一眼,张口慢慢吐出一颗十足圆润的珍珠来,那珠子在月夜里灿然生辉,几乎要将月光也比下去。 暗处便有人倒吸了口气:“海东珠!” 传闻海东珠极为难寻,一般只有深海巨蚌,历时百年,一生才能蕴生出这样一颗珠子,而随着海蚌死去,那珠子自然也失去颜色,不再值钱。如今见到活的海蚌生成的海东珠,一时前来捕捞的人呼吸都沉重起来。 两只小妖却是惊呆了,它们自来生于深海,相伴也不过彼此,哪里见过如此多人。 献珠所得的回报之丰厚,足以使太多的人心动。前来捕珠的,除了采珠好手,竟还有几位颇有修为的修道者,此时见露了行迹,索性先声夺人:“最近海面无故兴起风浪,多起船翻人亡,原来就是你这两只妖怪弄鬼!” 蛤蜊还待辩解“我们没有”,那海蚌迅速吞了珍珠,一手拉过它,翻身就要落入海中,却发现礁石四周海面不知何时竟已凝冰。 凡人铁钩、修者法宝,齐齐向着两妖打来,海蚌面色一厉,吐出珍珠迎上,众人皆惊,生怕碰着那珍珠,一时慌乱收手。 两妖捉准机会,就要逃走,却听一道破空声响,一条刻满法咒的金鞭猛地挥出,正正打在海蚌胸骨上! 那海蚌受了一击,胸前本体蚌壳竟现出裂纹,它只不管不顾,借着一鞭之力,拽着蛤蜊纵身向后飞去。 与此同时,海蚌本体被他全力掷出,坠在海面冰薄之处,轰然一响,将那冰面生生砸出个窟窿来。 未等两妖落下,那道金鞭再次回来,蛤蜊见状,也要学着将本体祭出抵挡,身后海蚌却一掌拍下,将它击落至那窟窿里。 蛤蜊直直顺着冰洞落入海中,正情急之中,却见海蚌也跟着落入了那一方圆亮处。 蛤蜊便惊喜地伸出手去,海蚌向它笑笑,却是伸手捧住了它的脸,两唇相接,那颗圆润的珍珠便渡去了蛤蜊嘴里。 第6章 蛤蜊睁大眼睛,再次被它向后推去,往海底坠去。它还待挣扎,却是因离得稍远了些,一眼便望见海蚌腰上缠着的,正是那道金鞭,鞭尾穿过它胸前本体,在海水中洇出丝丝血色。 海蚌还在朝它笑着,被那道金鞭倒拽着向后浮去,蛤蜊忽然明白过来,捂住嘴巴向着海的更深处落去。 那颗珍珠被它含在嘴里,原是如此圆润的东西,放在肉里,却如此难受,像是有千百颗尖石一起磨着它的血肉。 它如今终于有了珠子,也尝到痛楚,却宁愿自己仍是那个壳内空空、一无所知的小妖。 它将自己深深埋在海底里,就此沉睡过去。 敖丙看到此处,很是疑惑:“这一世轮回是为气魄,觉哀方生魄。它明明得偿所愿,不是应该欢喜吗?” 哪吒道:“人之情绪,反复无常,我哪里知晓。等到这一魄归位,你自然就解惑了。” 两人便继续看下去,镜中不知又过了多少年,沧海化桑田,这一日,一家农人开垦荒地的时候,掘出一只大贝壳来。 这家小童叫道:“好大的贝!爹爹,有珍珠么?” 农人仔细看了看:“这是蛤蜊,没有珍珠的。” 他们合力将那蛤蜊撬开,剖开软肉,却见血肉中,生着一颗圆润明亮的珍珠。 农人讶异道:“怎生得这宝珠?” “真好看……”那小童张大嘴巴,眼睛盯着那颗明珠,梦呓似的喃喃道。 那如梦一般的神情,依稀宛如当年月下的一只小妖,满眼欣羡地看着月华中身边同伴吐出的那一点银光的模样。 只有高高云端上的两位仙者,透过镜中,看的见那一只大梦初醒的灰衣小妖,站在蛤蜊边望着那颗珍珠,缓缓流下一滴泪来。 第5章 气魄回归时,敖丙闭目仃立许久,方才缓过凡间漫长时光里湮灭的那一丝哀意所带来的冲击。 睁眼之际,他一双灰蓝眼眸闪过水光,又很快隐去。 “继续吗?”身旁哪吒问他,“还是需要再回去闭关固魂?” 敖丙摊开手掌,四点魂火静静漂浮着,仿佛四段各有悲欢的人生,敖丙忽然有了一点不真实的迷茫。自从出了忘川,点化仙身,一切都好似轻飘飘的,如云似梦,让他如今即使一魂三魄得归,也仿佛是凭空攫取了他人的记忆得来的。 此身此魂,是幻是真? 他的目光落在了哪吒身上,长身鹤立的少年一如初见,眉眼冷厉莫测,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软弱与犹豫,这似乎能带给敖丙一点久违的安心。 至少哪吒不会看错人。 “继续。”敖丙说。 第五世,敖丙分身托生成了一只鹰,它的族群和牧民们一起生活,受到精心的照料,鹰族则以猎物回馈。 战争开始后,牧民所在的部落战败,强壮的战士被杀光,普通的牧民则成了俘虏。年长的被当做奴隶驱使或者买卖,留下年幼的一批作为鹰奴照料被捉进笼中的鹰,因为那些鹰是要作为稀罕物献去给京中的大人们的。 敖丙分身托生的那只鹰被分给了其中一位少年,少年细心安抚失去了天空的雄鹰,然而管事却屡屡随意鞭笞鹰奴们,面对在笼中暴躁猛唳的鹰,则时不时拿鞭子恐吓。 临行前的一天晚上,少年抬头望着草原的天,对着笼中的鹰说:“大鹰,阿爸给我取的名字叫塔布勒,意思是‘高高飞翔的雄鹰’,我们就要离开这里了,再也飞不起来了。” 少年蜷在笼子旁哭着睡着了。 到了京中,鹰几乎形销骨立,两只眼睛却冒着湛湛凶光,明显野性未驯。 主人家的问:“这是怎么训的鹰?” 鹰奴塔布勒跪在地上,深深伏下头道:“老爷,要训鹰的话,就把它当做自己兄弟,要精心喂养它,细心照料它。这一路它受到惊吓,才会这样。” 主人家的也不生气,和气笑道:“我又不是养儿子,不过是个玩意儿,拿去熬一熬便好。” 那鹰便被扑腾着拿走了,再送回来时,蔫头缩脑的,十分温驯,倒是真的长胖了些。 鹰生的实在威风凛凛,主人家也乐意时常将它拿出去炫耀,鹰奴塔布勒曾寻了机会远远望了一眼,鹰缩着翅膀,落在黄金打造的树枝上,和那些珍宝一样,“是个名贵玩意儿”。 京中何时缺过稀罕物件,玩鹰的风潮不过一时,没多久,主人家便厌弃了鹰,鹰又回到了笼子里,被鹰奴们照看。 鹰奴们愁眉苦脸,因为若是哪天贵人们彻底不需要鹰了,自然也不需要鹰奴,他们就得跟着滚去做最低贱的奴隶,干最苦最累的活。 只有塔布勒是高兴的,他将自己每日的口粮省出来,换了肉给鹰吃,鹰却懒懒的,吃过两口便不再动了。 某天晚上,塔布勒趁着奴舍的人都睡着了,偷偷将笼子打开,把鹰抱了出来放在院子的空地上。 “大鹰,老爷不要你了,你飞走吧,飞回家去。” 可是鹰趴在地上,任由塔布勒虚虚撵他,扑腾几下又落了地。 鹰不会飞了。 很快第二场战争又开始了,之前的奴隶被赶往战场,鹰奴们原本是留在后方的,他们皆暗自庆幸,对老爷们感恩戴德,塔布勒却主动请求前去。 主人家笑道:“怎么?你想要战功,做我的家将吗?” 塔布勒说:“小人不要做家将,小人想请求老爷把鹰赐给我。” 主人呵呵一笑:“允你。” 塔布勒便带着鹰一起前往了前线,奴隶们吃着最差的饭食,做着最苦的活,号角吹响时,还要尽力跑在前面当做炮灰。有人眼馋塔布勒的鹰,想要夺过来,塔布勒将鹰死死地护在怀里,任由拳脚落在身上。 身边的人越来越少,有死在沙场的,也有做了逃兵的,塔布勒看着渐渐虚弱的鹰,心里终于下了决断。 他提前省出了三四天的口粮,然后在某天夜里,跟着同族一起逃了。 只不过同族逃向关内,塔布勒却向着草原深处逃去。 那里几乎没有人,也没有粮食,塔布勒路上逮了两只兔子,都扔给了鹰,他仍旧啃着冷硬的干粮。 第三天的早晨,塔布勒攀上了一处高崖,这里原本被叫做孤鹰崖,在塔布勒原本的部落里,曾有传说,说草原上有活不下去的人家,便会把刚出生的孩子遗弃在高地,部落的祖先们原本是被遗弃在孤鹰崖上的弃婴,靠着孤鹰崖的鹰族喂养才活下来,因此便在附近繁衍生息。 塔布勒望着天空,草原的天空如此辽阔,即使东方已有晨光,仍有一半灰如淡墨,星子还嵌在其上。 塔布勒站起来,梳理着鹰的羽毛。 “大鹰,我的阿爸阿妈很早就死去了,亲人也在都没了。之前在京中的时候,我只想回家,”塔布勒说,“我终于回到家了。” 他将鹰高高托起,鹰不安地伸展着翅膀。 塔布勒迎着朝阳笑了,他轻巧地纵身一跃。 他们一齐落入风里,鹰歪歪斜斜地舒展了翅膀,久违的风与天空在召唤它,塔布勒手掌轻送,“飞!”他说。 鹰猛地昂头清唳,羽翅展开,乘风而起。 第7章 镜中两道身影,一者高高飞起,一者深深坠落。 敖丙猛地抓住云镜边缘:“为何又是如此……” 他转头去看哪吒:“为何你之分身每次轮回,都要以身死换得我之魂魄觉醒?” 哪吒也在望着镜面,看见鹰的眼中灵光诞生,方才满意回转目光。 “自然是因为这不过是在走捷径了,”他回道,“走捷径自然也需要付出代价。不然你以为我当初为何要分身去凡间为你护法?” 敖丙抿起嘴,此时此刻他才真正觉出当初未曾拒绝哪吒一同轮回的不妥之处,若是哪吒已付出代价,那他得哪吒如此之助,又要付出何种代价? “我并不需要走捷径。”敖丙说道。 哪吒冷笑一声:“若要你自然轮回,仅是第一世,你可知世上草木诞灵需要多久?等你二魂七魄完全归位,又要多久?” 是了,他原本就不是为了敖丙修补魂魄,不过是因他自己修行有碍,才顺手助了敖丙而已。而若是为了修行更进一步,自然越快越好。 敖丙忽然想起一事:“第三世时,你非是那块碧玉,而是那只大妖?” “是,”哪吒道,“那块碧玉还是我送到你身边的。” 敖丙还记得那大妖被掏心而死的惨烈,他深深地看向哪吒,于他而言,轮回的分身似乎不过用过即丢的石头,可对敖丙来说,那是一世又一世真切的记忆。 敖丙不再说话。 等到那一魄归来,他才轻声问道:“这一世,那鹰惧者为何?” 哪吒道:“看也知道了,那鹰既不惧熬,也不惧打,之前温驯不过禽鸟趋利避害的本能,它真切所惧者,乃为飞。” “我知道了,”敖丙说,“只是听闻你借莲花重生,无魂无魄,如今看来,却好似洞悉七情。” 哪吒对他一笑:“随你如何猜测。” 竟是打定主意要刻意隐瞒了。 “还有一事。”敖丙说。 哪吒问道:“怎么?” “如今修得魂魄有五,我想将它们同主魂一起温养,”敖丙说,“若是只放一魂下凡去,可会耽搁道友修行?” 哪吒见他眼中试探之意,哼笑一声:“这等小事,随你之意。不过,仅是四魄在身,你便生出些小心思,不知来日你七情俱全,又是何种模样?” 说罢故作遗憾地摇摇头:“我倒觉得你之前模样可爱些。” 敖丙自然不会将此话当真,得了回答,便迅速捏了个分身,略一思考,择了爽灵一魂放入其中,扔入了轮回道去。 哪吒见他如此动作,果然并不在意。 敖丙原以为这一世仅有一魂,说不定能托生成个愚钝之物,哪想镜中所现,竟是成了一尾墨鲤。 哪吒倒是知晓他的心思,说道:“你还不明哩,你失去的那二魂七魄,修的不仅是你是魂魄,同时也是还复你的龙身。你这九世轮回,和你龙身所像之物,轻易离不得关系。” 敖丙却是真不知晓,仔细想来,还真是如此。 那墨鲤日日于池中游弋,好不自在,池中种了大片的莲花,等待秋天来时,花瓣凋零,墨鲤欢欢喜喜地将花瓣顶在水中沉浮,吐着泡泡玩闹。 敖丙在镜外冷眼看着,问道:“你是那荷花?” 哪吒道:“做什么这般在意?行了,告诉你罢,这一世我托生成人了。” 敖丙见他不似说谎,便缓了神色,这一世是为了识爱,既非同族,想来那墨鲤喜爱荷花可能应是远大于爱上一个人,那哪吒分身再要插手刻意殒命什么的,应当也能避免了。 正想着,镜中又是一年夏,院落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位书生模样的凡人领着一名书童走了进去。 看见那池中荷花,书生眼睛一亮,踱步至水边,摇头晃脑地吟诵了一首诗。 敖丙看着那荷花底下偷偷藏着的墨鲤,正吐着泡泡满眼好奇地望着那书生,蓦地想起来前几世轮回时,仿佛曾听闻过人妖相恋的传闻。 仔细回想起来,传闻的主角,似乎,大概,都是些书生。 敖丙手一抖,险险将那云镜打散。 一旁哪吒见他神色不对,凑近了些问道:“咦?你的脸色怎么变得这么黑?” 敖丙恍惚着转过身来:“道友,若是七魄缺得一魄,应当也是不妨事吧?”他喃喃道,“我不想要这一魄了。” 哪吒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又望了望镜中,蓦地,露出一个笑来。 第6章 七魄缺一,自然不可。 敖丙原也明白这道理,并未抱有希望,因此未等哪吒认真与他分说,便望向镜中,打定主意在这一魄归来之前,权当自己是个毫无干系的旁观者。 镜中墨鲤躲在池塘里,见那书生每日里同莲花说话,偶尔对月饮酒,尚要邀请莲花作陪,酒洒在池子里,被墨鲤悄悄吞了几口,没多久便吐着泡泡静静待在水底,月光透过水幕落进去,墨鲤呆呆看着,觉得像书生的脸。 它只模模糊糊觉得书生亲切,仿佛很久之前,也曾有谁日日这般同它说话,墨鲤自然是不知晓,镜外敖丙却看得分明,大概还是因着爽灵一魂之故,这墨鲤存了第一世的记忆。 虽说放出话来要做看客,偏敖丙实在看那书生不喜,好在书生爱花成痴,全然不知晓还有一尾墨鲤将他看在眼里,日日他对花所言之语,全被另一只精灵听了去。 敖丙便笑道:“听闻凡间有奇事,说是学子或爱花,或喜画,或于某禽畜有恩,那妖感念其情,必要化作美人,与之亲昵恩爱,数十年也是有的。这荷花日日听着这书生吟风弄月,莫非也要留下一段奇闻?” 哪吒摇头道:“你之前还要嫌我行事激烈。这荷花诞灵,与书生相好,你这一世岂不要爱而不得?如何又能识情悟爱而生魄呢?” 敖丙稍稍犹豫:“那若那荷花诞灵,与墨鲤变作一对,日日作伴,也是好的。” “咦?”哪吒诧异,“我还以为你是不想沾惹情爱,那为何花妖爱得,书生便爱不得?” 敖丙道:“书生之前,便是荷花与墨鲤作伴,想来也是与那荷花情深些。何况凡人寿短,欢爱不过一时,不若荷花,谢后再开,年年如此。” 哪吒便笑:“可见果然这一魄缺不得。” 敖丙问:“怎么?” 哪吒嗤笑道:“凡人情爱,往往不知所起,那墨鲤分明只对书生有意。你若想着那荷花与它相伴时日长,怎不盼得那池子里的石头何日诞灵?那石头分明尚在荷花之先么。” 敖丙见他说话不留余地,心头微怒,转过头去道:“那还不如早盼着这一世托生成那石头呢。” 哪吒只是笑。 敖丙又问:“你说的正经,难道你就知情识爱?先前我问你,你只是不说。” 哪吒道:“轮回之前尚有三日准备,我命那土地公搜罗凡间书本数万册,一日便已阅尽,鬼狐之说的话本,自然也看到过。虽则不明,却也知晓几分世情。” 敖丙犹觉不对,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得再看镜中,已是第二年。 书生春闱落第,留在京中过夏,他心情抑郁,常常饮得烂醉,这日,书生醉宿在荷花池边,半边袖子落在池中,墨鲤躲在荷花后面,看书生许久未动,便大着胆子游了过去。 第8章 衣袖在水中飘飘荡荡,墨鲤试探着一碰,立刻甩着尾巴游回荷塘深处,未几,又悄然游出。 它在水中和那衣袖一沉一浮玩得欢乐,冷不丁,书生搭在池边的手落了下来,墨鲤摆动身子避开,又呆呆停住,等待半天,见书生依旧睡得正酣,忽地上前啄吻了一下书生的指尖。 不过一触即分,墨鲤却懵懵懂懂中明了了什么,它迅速沉入水底,一时只见水中渐如墨染,其后不久,那一片由浅至深的阴影慢慢浮出水面,露出一张水淋淋的少年面庞来。 少年只望了睡着的书生一眼,便眨着眼睛再次沉入水中。 书生因那一夜着了凉,缠绵病榻五六日,那墨鲤不见书生,只蔫蔫待在水底,往往大半日也懒得动弹。 又过了几日,书生重整心情,终于不再整日饮酒,只晚上在院中小酌,他正望着星月欲赋诗一首,忽听院中有人说话:“你怎么不来看荷花了?” 书生吃了一惊,四处找寻,才在池塘的荷花深处看见一抹影子。 书生倒也不惊慌,整衣起身道:“不知阁下何人?因何在小生家中的池塘里?” 那黑影慢慢游得近了,依稀是个少年模样,少年十根手指水淋淋地扒在池塘边,披散着头发,只露出一双黑沉沉的眉眼。 “你好几日没来看荷花了,”少年说,“今天也没来和荷花说话。” 书生望了望它身后一整片莲花荷叶,迟疑问道:“你是……那荷花?” 少年眨眨眼睛,道:“我是。你不怕吗?” 书生喜道:“原来荷花当真有灵。” 少年就笑起来:“我就知道你不怕,你这么喜欢荷花。” 两人一见如故,直到月过中天,少年知书生要回房歇息,便和书生道别。 书生恋恋不舍,见少年犹有半身浸在水中,便道:“待我将荷花移入屋中,咱们日日相对,岂不好?” 少年眼神慌乱一瞬,说道:“我于此池中扎根,若是轻易移动,怕是会动了元神。” 书生只得作罢,犹以为憾。 如此两人只在夜里相会,又过数日,墨鲤少年见书生情深一往,忍不住答应了他的请求,脱出水面。 少年赤裸着站在月色中,书生找来自家衣物,将少年裹了,却是衣肥袖长,两人忙乱一阵,又相视而笑。 书生拂开少年湿漉漉的长发,见他眉眼灵秀,不似凡人,虽早已倾心,却仍心有踌躇,怕少年不解凡情,不由得叹道:“莲花开十里,知谁一片心?” 那方镜外,敖丙也跟着叹了口气,默然想着,怕是这墨鲤要做那狐女花妖一般的事了。 果然,听得书生剖白,少年笑言:“君心似我心耶?” 书生不胜欢喜。 两人日渐好,同卧同起,不相避讳。旁人却只觉有异,如书生奴仆,见家中忽然多出陌生少年,只与书生亲近欢笑,再看书生耽于玩乐,面色日颓,连忙去找了有名的道人。 道人一听便道:“此乃妖邪。” 其后跟着奴仆往家中去,一见那书生,便看出端倪,道:“你可知你之寿命被分?” 少年原本见到道人便神色躲闪,闻言不由得神情急切,便要辩解。 书生拦在少年面前,却道:“在下知晓,此乃我之主意。” 少年不由得睁大眼睛,迷茫不解:“为何?” 书生温声道:“因为荷开一季,夏天一过,荷花便要谢了,我不愿你也消失不见,想要留住你,长长久久地和你在一起。” 又对那道人说:“日前在下遇着一位道人,送我一符,说是可以夫妻分寿,白头偕老,我便买了来。” 道人接过那符咒,看罢一扫拂尘,将之焚烧:“此乃邪道,无可解。你之寿命与那一池荷花相系,好自为之。” 见两人神色惴惴,道人掐指一算,笑道:“你二人原有业缘,此生当补之。不过,因此左道节外生枝,生死有数,来日亦不可过多留恋,缘尽自当去耳。” 道人离去,书生复又欢喜起来,却见少年神色悒郁。 书生问道:“卿卿因何不快?” 少年却是眼中含泪道:“我骗了你,我不是那荷花,我只是那池子里的一尾鲤鱼。我去找那邪道,讨还你之寿命,再不见你。” 说罢掩面便走,书生一时讶异,却仍拉住他的衣袖:“你是那荷塘的墨鲤?” 少年咬牙点头,低声道:“我见你实在喜爱那荷花,日日同它说话,很是羡慕它。我不是有意骗你,那天你问我是不是荷花,我一时迷了心,说了谎话。” 书生没应声,也没放手,少年捏着手指,满心惶然,却又不敢轻易回头去看。 他小声说道:“放我走罢。” “我只问你,”书生终于开口问道:“我只问你,你说‘君心似我心’,可是谎话?” 少年急急摇头。 书生又问道:“那,君心还似我心耶?” 少年猛地回头,对上书生明亮双眸,蓦地顿住,低下头道:“我见你,一如你见荷花。” 书生却笑道:“我见荷花,不如我见你多矣。” 少年慢慢回转,只听书生道:“生死有数,有你相陪,百年是一生,一日也是一生。与其浪费时间在旁人身上,不如日日与我相对,岂不好?” 少年终是落下泪来。 二十余年后,那一池常开不败的荷花,一夜之间便凋败零落,而池中,也再不见那一点墨痕。 敖丙见得结局,心中倒是感慨,只静静等待那一魄回归,忽然又想起那道人所言,便问道:“你可知那‘业缘’一说从何得来?” 哪吒不甚在意:“凡人怎算得出天机,大概只是隐约看出你我那分身有些牵系,故作此语,不过胡诌,不必放在心上。” 敖丙却不再信他,暗自留了心。 哪吒看着他收回新魄,待他固魂后,方一睁眼,便倏然凑至他面前,低声问道:“你见我如何?” 敖丙惊恍一下,很快镇定下来,神色淡然,冷声应道:“我见你,实不如我见荷花多矣。” 哪吒大笑,不再多言。 第7章 “还有三世。”哪吒道。 敖丙缓慢点头:“尚有三世。” 随着魂魄逐渐修补,敖丙已然发觉,眼中所见千万年未变之景,如今再看来,却是处处不同了。昨日今朝,心境皆非。 敖丙也曾疑惑,魂魄真能影响至此?自从与哪吒一同轮回铸魂,所历时光,怕是要远多于之前他一人在仙宫之日,等待三魂七魄皆归,或许眼下的这个他也已不存。 这一世他将一魂五魄全数投入分身,托生为一小国的护国神牛。 这一小国的人们祭天皆用牛,在杀死祭品之前,他们会尽力激怒牛,而后在牛怒气勃发之际,让最好的执刀人一刀砍下牛的头来,这样供上的牛头仍怒睁着眼睛,仿佛活物。牛的血则涂上祷钟,人们相信这能使他们的祷告上达天听。 敖丙分身所托生的小牛,天生俱有灵慧,一出生便看见生下自己的母牛被宰杀的模样,不由得哞哞哀叫,流下眼泪来。当时正是在祭祀,大王看见了便觉得很惊奇,将它接到宫殿里,封为护国神牛,派了宫人照料它。 第9章 敖丙看到此处便知晓,这小牛通晓人性,定然不会忘记这段恩怨,何况它生在这样的国家,每一次祭祀,都会使它的怨恨加深,只是不知那哪吒分身是宰牛的执刀人还是那位大王了。 一旁哪吒看出他有些漫不经心,便问道:“你好似并不关心?” 敖丙道:“我在等一个结果。” 若说当初得知哪吒会助他铸魂时敖丙满心都是纯然的感激,那么现在,感激仍在,却更添诸多杂念。哪吒要他七情回归,完完整整地睁开眼睛看这世界,如今他已睁开眼睛,便不会再如往日般混沌度日。 哪吒襄助,是另有目的,他也从不刻意隐藏此点,或者说,他分明在引导敖丙发现此点。 但这并不代表敖丙不能以自己的方法试探出背后真意。 在最后三世之前,他会用其中两世轮回做赌,等待哪吒被他掀翻底牌。 果然,再看镜中,已是数年之后,大王病重,召来全国有名的神医也未见好转,便决定再开祭祀,将护国神牛作为祭品供给上天,祈求痊愈。 祭祀当日,大王卧于榻上,被搬来祭台之下,等待牛头砍下,亲手将鲜血涂在钟上,向上苍祷告。 神牛已生得健硕强壮,数十名大汉奔于场上,来回奔逐,故意戏之,待得牛气喘不已,执刀人上前去,迅速挥刀,就要砍下牛头来。 一刀斩下,那牛突地昂首大叫,其声如人惨嚎,在场之人一时皆惊,就见那牛一头撞上执刀人,随后奔过场地,直直冲向大王所在的地方,奴仆们惊慌失措,轰然走避,大王挣扎不起,被牛角贯穿心口,一下子就死去了。 再看那牛,仍直立原地,双目犹睁,竟是已经死去多时了。 百姓们瑟瑟发抖,纷纷俯下身去,说道:“这是上天降下的惩罚啊。” 人们感念其死前的神威,将神牛的尸体厚葬,从此以后,这个国家便善待家畜,再不随意杀生了。 这一魄得来毫无波折,哪吒看着敖丙收归魂魄后,迅速捏出新的分身,却又停了动作。 敖丙问道:“你可是那大王?” 哪吒不意他有此问,点头道:“是。” 敖丙一笑:“果然。” 说罢便将分身投下凡去,哪吒略一吃惊,皱眉道:“你尚未放入魂魄。” 敖丙道:“如此也可生魄。” 这话听起来像是故意作对,哪吒细细看过敖丙脸上神色,并无半点不忿之意。 哪吒眯起眼睛:“你想故意拖时间?” 敖丙摇头叹了口气,道:“我之前仔细想过,除了第一世,因我无知无觉,你才主动沾惹因缘之外,但凡我那分身有灵,都难逃你之牵引,每一轮回,都要你因我而死。” “三太子,”敖丙望着他,“你可否告知我为何?” 哪吒沉着脸,抿唇不语。 他生起气来的时候,神威散去,反倒是原本的少年之貌凸显出来,敖丙看见他如火灼一般的明亮眼眸,映着自己模糊不清的脸,心头仿佛也被投下一团火般。 “你不愿说,那我再问你,分身轮回,虽与原身有所感应,到底影响甚微。你曾说你所化分身如你本人,凡间诸事,可都是由你之意?” 哪吒冷声吐出两字:“不错。” 敖丙忍不住又一笑,仿佛自嘲:“所以,这一世我只好仍旧扔下一个无知无觉的空壳,这次非为诞灵,道友,你要如何让一个死物生欲?” 哪吒听闻此言,却是放声大笑:“敖丙,你想的甚好,可惜你不信我。” 他笑声猛收,目光更带了咄咄逼人之意:“我向你说过,九世轮回,修的不仅是你的魂魄,还有你的龙身。事到如今,你便是投个空壳下去,你以为还能托生成死物?” 敖丙心一沉。 哪吒忽然反手插入自己心口,捏出一颗金灿灿的莲子来。 敖丙直觉不好,就见哪吒掂着莲子笑道:“你不是问我为何每一世都因你而死吗?”他将那莲子猛地丢下云头,“你以为我每一世所捏分身为何?你可知我拜在师父座下,学得最好的一术是什么?” “是障眼法,”哪吒道,“每一世你所见分身,都是我修得的莲心。” 敖丙阻之不及,面色发白:“你……” “昔日在凡间时,我闯下大祸,累及父母,我便割肉剔骨,还于父母,断绝亲缘,”哪吒道,“如今我乃莲花化身,无魂魄血肉,唯有莲心九子,补你二魂七魄,岂不正好么!” 敖丙宛如承受不住一般,颠倒后退,却是再问不出那两字——“为何”。 他怆然望向那云镜之中,故事已然开始,这一世他那分身果然托生为幼虎,母兽外出猎食时被猎人打死,它眼睛未睁,嗷嗷待哺,被一名山中修行的和尚发现,带回寺中。 敖丙忽然明白了哪吒所言——头似驼,角似鹿,眼似兔,耳似牛,项似蛇,腹似蜃,鳞似鲤,爪似鹰,掌似虎,乃龙形九似。他从一开始,便摆错了赌注。 但好在他尚留了后路。 还有最后一世。 哪吒仍直直盯着他。 敖丙只望着云镜,低声道:“先等这一世终了吧。” 镜中幼虎在和尚身边渐渐长大,初时尚能去山下讨得牲畜奶水喂活幼虎,然而待得幼虎牙齿长成,奶水便吃不饱了。 出家人戒杀生,不食荤腥,和尚不忍幼虎饿死,也不愿放它出去伤人,便带它前往深山。 说来也怪,那老虎毫无凶戾之气,竟跟着和尚每日茹素,偶尔去山林里捡些死去的鸟雀尸体吃。和尚每日诵经,老虎横卧一旁,也听得摇头晃脑。 然而野兽天性,有时老虎饿得极了,便将和尚的手噙在嘴里,只是不吃,被人肉的香味熬得口水流了一地,和尚便叹了口气,道:“我日前做得一梦,佛祖与我说前身罪孽深重,此生寿命不长。待我来日坐化,你便像吃掉那些往生的鸟雀一般,也吃掉我吧。” 老虎不懂人语,自然不解。 之后某一年,天下大旱,和尚再难换得粮食,那虎也跟着挨饿,原本时常就吃不饱,眼看着就没了力气。 断粮之日,和尚为老虎做了顿饱饭,老虎已经没了吞咽的力气,和尚便将手放在它的嘴里,老虎舔了舔,又不动了。 和尚摸了摸老虎的头,叹道:“我的时间到了。” 便将手指在老虎牙上划破,流出鲜血来,又拿来柴刀,割下自己的肉,血气引得老虎本能舔舐,待得饮足鲜血,老虎便恢复了些精神,和尚闭目躺在地上,任由老虎生吃其肉,脸上犹有笑容。 待到此处,敖丙便转过脸去,不忍再看。 一时又道:“你这是要故意舍身饲虎与我看?你以莲心铸魂,是要借我成佛?” 语气不知是讥讽还是感叹。 哪吒道:“我说了你便信我吗?” 敖丙低低一笑,看着凡尘那点灵光悠悠飘上,落至手心,便安然合掌。 哪吒便问:“你如今可是怨我恨我憎我?” 敖丙回道:“七情六欲乃凡人所有,我又怎会有恨?” 哪吒道:“可你先得仙身,后铸七魄,人之七情,你一个不少,怎会没有爱恨?”话及此,见敖丙气息一变,又故意问道:“又或是你喜我爱我恋我?” 第10章 敖丙面向他,忽地躬身深揖。 哪吒却不受他礼,倏然飘至一边,问道:“这是作甚?” 敖丙道:“谢道友为我铸魂,在下实在感佩在心,只是仍有一事不解,若得答案,剩下一世,悉听尊便,若不然,”他看向哪吒,决然道,“铸魂一事,到此为止。” 哪吒好似并不意外,应道:“你问。” 敖丙直起身,与他相对而立:“莲心铸魂,原非我所愿,你所言所行,我只觉惊心动魄。在下自问本是忘川一孤魂,前尘皆忘,幸得点化仙身,实在不知我何德何能,要你这般费尽心思。” “事到如今,我也看的明白,你助我铸魂,意在七魄,”敖丙道,“我想问的是——” “你要我七情皆系你一身,所为者,为何?” 第8章 自哪吒拿出那莲子,敖丙便知,所谓“修行有碍”、“命中有劫”,不过虚假托辞罢了。若真为修行进益,哪吒又何必做出拿莲心为他铸魂这般自毁根基之事? 如今他孤注一掷,问出此语,看似晏然自若,实则心底一片茫然,即便他已七情俱全,却也无法说清自己到底想要得到何种答案。 但只要哪吒回答—— 哪吒却没有回答。 敖丙看他面上复又恢复平静,负手而立,昂首向上望去。 “敖丙,”哪吒唤他的名字,“你可知这九天之上有何?” 敖丙耐心回道:“仙界天庭。” “天庭之上呢?” “星辰,虚空。” “你久居仙宫,可曾想过,天的尽头有什么?”哪吒问他。 敖丙道:“这和我所问有何关系?” 哪吒笑道:“我能历九世轮回,以九转莲心为你铸魂,所为者,又如何用一两句话便能说尽?” 敖丙便不再作声。 “自封神之战后,我隐遁山林,后来踏入至圣之道,的确遇到过修行关隘,”哪吒道,“我应人间杀劫降世,兴周讨纣,可功成之后,我却看不清我的道了。我心有桎梏,便想看一看,何为天之尽头?” 敖丙听到此处,不禁问道:“你看到什么?” 哪吒道:“我踏入虚空,超脱三界之外,方知这浩瀚星空中,尚有三千小界。” 敖丙道:“天外有天,想来并不足为奇。” “岂止于此呢?”哪吒摇头,“虚空之中,无有时间,前后纵横,千千万万年,皆在一眼。那一眼,我在无数他方世界中,看见了我。” 敖丙微微敛眉,听得不甚明白。 “有如佛家护法者,护持佛家弟子,有如玉皇驾下大罗神仙者,入凡降妖伏魔,”哪吒道,“怒杀九龙者有,生擒恶父魔龙、囚之于海滨之下者有,原为神仙、犯下过错下凡赎罪历劫者有……三千世界三千道,哪一种为天地至理?何为我?何为哪吒?” 敖丙不觉震动,若是初见之时,哪吒以此问他,彼时敖丙定然无法理解,可如今轮回八世,便是他也曾有疑问,前身后世,何为真?何为幻? 两人不约而同默然一阵,之后敖丙涩然开口:“那方世界,可有敖丙?” “有,”哪吒回道,“皆死于我手。” 敖丙只觉周身发冷,他想问者甚多,却再开不了口,那方他不曾见过的天地,仿佛某种终不可破的宿命,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他这渺小存在。 他看向哪吒,似乎有些明白哪吒之前所为,在他不过窥得天道一二便心生退避之意时,哪吒仍旧不减昂扬之态,试图挣扎,抑或……反抗。 “那么,”敖丙低下头,“之前所问,到底为何?为何找我,为我铸魂?” “我曾在封神台见过你一面,”哪吒道,“那时便看出你魂魄不全,后来确定了一些事……我找你,是为了一个契机。” “你仍有所保留。”敖丙道,语气却毫无波澜。 哪吒并不否认,转而道:“我之前欺你瞒你,是为尽快铸魂,因我时间不多了。” 哪吒说:“我快入魔了。” 九天之上,不见日月,只有稀微星光,柔和相照。 敖丙看着哪吒转过头来,目光湛湛,在这星光下宛如火烛一般,他从来都是由哪吒想到火,哪吒一看他,那火便直直烧到敖丙的心里,令他头昏目眩,手指微颤。 “入魔?”敖丙问。 他一时疑心这又是另一个谎言。 然而哪吒仿佛知他不信,伸手牵起他一方衣袖道:“你可入我心魔幻境。” 敖丙迟疑一瞬,终究忍不住并起双指,点上哪吒额心。 哪吒闭目凝神,放松心识,敖丙不由得看了他一眼,也跟着闭上双眼。 再睁眼,所见竟是一片赤红,敖丙眨了眨眼睛,方见得这片神识之境竟是一片血海。一人怒发冲冠,持枪立于半空,脚下登有两转火轮,其下血海滔天,百妖痛吼,万鬼惨嚎,更有碎骨支离,残肢断臂,沉浮其中。 敖丙见了,恍惚如见当初忘川之景,然而眼前比之忘川,却是血腥可怖百倍。 “哪吒……”敖丙已然认出,那半空如杀神一般的,便是哪吒的神识。在他与敖丙谈笑自若之时,神识深处竟牢牢压制如此刻骨深沉的杀意。 敖丙疑惑,哪吒既无魂魄,本就得天独厚,又何来心魔相扰? 正疑心时,便见赤色褪去,整片天地换做惨然之白,仃立之人茫然抬头,但见眉目怒横,双唇紧抿,展眼望来,纵是知晓他眼中无人,敖丙仍被激起一背冷汗。 不多时,震天嘶喊声再起,妖魔鬼怪宛如新生,向着哪吒蜂拥而去,入魔之人化现三头八臂,法宝凌空击下,直打的众妖魔脑浆迸出、筋断骨折,却是杀之不尽,随后再次尸堆成山,血流成河,如此反复三次,神识之境重归寂静。那混天绫忽地越空而来,缠在敖丙腰间,将他拉至哪吒身边。 敖丙右手背后,捏住法诀,一面观察哪吒情状,见他双目冰冷,神色漠然,心中不知是惧是忧。 哪吒开口道:“你来了。” 敖丙松了口气,知他已恢复神智,便问道:“为何会入魔?” 哪吒道:“因我生执。” 敖丙问:“何种执念?” “这不重要,”哪吒道,“我要你进入,是有些话,须得在如此境中方可言说。” 敖丙难免讶异:“为避谁耳目?” 哪吒不语,只伸指向上一指。 天道。 敖丙欲言又止,踌躇一阵后,咬牙道:“说吧。” “先前在外面,未和你分说明白,”哪吒道,“我知你心中疑惑,现在便问你,你点化仙身,位居华盖,可曾与其他神官有所来往?” 敖丙道:“不曾。” 想了想又道:“我主孤独,原就需众星避之,你应是第一个主动拜访之人。” 却是牵扯至今,其中纠葛纷杂,更难言说。 哪吒道:“这便是了。你曾问我为何是你,我便答你,只能是你。” “封神之战后,我遇修行关隘,你可知我为何忽然好奇天之极处?”哪吒道,“因我忽然发现,诸天神圣,皆在慢慢隐没。” “隐没?” 第11章 哪吒道:“我修行有碍,自然先去找我师父,然而却不见。所有仙者,皆不见踪影,我多方寻找,终得蛛丝马迹,才发现了一件事。” 他低声道:“自我归山后,这方世界便陷入停滞。” 敖丙震惊道:“那岂不是……岂不是甫一封神……” “你说,”黑发赤目的杀神深深望进他的双眸,“封神之‘封’,到底为何意?” 此言宛如惊雷乍响,敖丙听闻,双手一颤,喉头发紧,却又强抑下去。 “为何,如此?”敖丙喃喃道。 哪吒道:“你之前观轮回之云镜,便如此理。你观云镜,便是分身一世,岂知你我又何尝不是云镜中人?” 敖丙只觉所闻如梦:“难道一切皆是虚妄?” “我曾观凡人百世,也曾一眼看遍三千世界轮转,”哪吒道,“方知世上哪有神仙,不过凡人信之则有。千年香火不断,百世信众芸芸,方才有了我们。不然为何说仙人仙人?终究由人而生罢了。” “可即便是终将消亡之物,也有奋起一搏之决心,无论是人是仙,终究不能让他人决定你我生死,哪怕是所谓天道。” 敖丙再想之前,若有所悟:“所以你找到我。” “我找到你,”哪吒点头,“我曾试探过,发现你前尘已忘,也就是说,你对这方天地毫无认识,也即‘无知无觉’。我曾去往凡间,凡人与你一样,毫无异状。可见只有这高高在上的仙界,因窥破这方世界终将消亡的天机,才被天道抹除。” 敖丙道:“我便是那‘契机’。” 哪吒道:“是。我见了你,便想出为你铸魂之法,你是被天道抹除之下存留的影子,我为你铸魂,生得血肉凡心,便能破此局。我能撑持至今,原是因我无魂无魄,此念一起,便入执,那天道何其狡猾,心神不稳,心魔便生。” 敖丙闭目,平复气息,随后睁眼道:“那我再入轮回,铸得最后一魂,是否此事便成?” 哪吒摇头道:“铸魂一事,借由轮回,原是不可能之事。若我身死道消,你便是最后的仙人,如何修得魂魄?我只有以莲心助你,实则是孤注一掷。” 敖丙想起数次轮回,哪吒分身皆是结局惨烈,便道:“是因天道?” 哪吒道:“不错。第一世,因我助你,便沾了因果,第二世那道人便是前世农人的轮回,第二世时,我那仙草原是他的因缘,但他指点你,便被你吞了去。” “你第一世助我,是为试探天道。”敖丙肯定道。 “一切皆在天之下,”哪吒轻声道,“我知天道默许我散去莲心,因为……” “因为这样一来,你便会迅速入魔,”敖丙接道,“所以,这最后一魂,即便是我愿入轮回,天道也决不会放任。” 敖丙忽然笑了一下:“我今日方知,从始至终,你与天对弈,而我为棋子?” “非也,是我为棋子,”哪吒说道,他向着敖丙伸出手来。 “敖丙,你可敢与天对弈?” 第9章 敖丙不动不语。 心魔幻境,渐起波澜,有妖魔裹挟淋漓血气聚形而生,哪吒仍伸着手,身形未动,只一臂持枪向后一甩,看也不看便将那新生的妖魔钉死在地上。 敖丙微微笑了:“心境不稳,哪吒,你其实并不能确定我会答应?” 哪吒神识一直都是凶眉恶目的杀神模样,虽言语自如,却面无表情,眼沉杀意。敖丙知晓,神识乃一个人最原本的面目,所思所想,也是最真实的反应。奇怪的是,面对这样看似可怖的哪吒,他心内反而如此笃定与轻松。 “你不愿?”哪吒问,随后法宝降下,弭平幻境妖魔重生之兆,“这些心魔不过撼树蚍蜉,丝毫无法动摇我,我可以杀灭它们千次万次,直到你答应。” 他将手中混天绫握起,另一端还缠在敖丙腰上。 “你走不了。”他说。 敖丙笑容不变,也跟着低头看了看腰上的混天绫,忽地叹了口气,握上了哪吒那只仍固执伸出的手。 “你既敢为棋子,任我拿捏,我又有何不敢接此棋局?”敖丙道,“只是我一接手,棋子去留,便如我意。” 哪吒傲然抬眉:“但凭尔意。” “好,”敖丙得此诺,眉眼首现舒展之意,“待出得神识之境,你可有应对之法?” 哪吒摇头:“天道不会允许我拿出最后一颗莲心助你铸魂,我想,或许,你可亲自下凡去。” 敖丙问道:“那是要走一趟轮回道了?若是封住记忆,茫然无知,又要如何铸魂?” 哪吒道:“我自有办法。” 两人便脱离神识,睁开眼时,哪吒手中,尚攥着敖丙衣袖。 自在神识中吐露隐情,两人重回人世,双目相对,一时竟都有些恍惚之感。 敖丙笑道:“初见时你拖我入幽冥,好似也是这般姿态。” 哪吒也想起此处,自若一笑,放开手去。 两人再入幽冥,所见之景一如当初,两人却已恍如隔世。哪吒见他只盯着黄泉路上零零散散的幽魂,便凑近他耳边问道:“可觉出有异?” 他如此一问,敖丙不由得认真看去,不多时,还真察觉出不对:“似乎游魂变得少了。” 哪吒道:“待入了凡间你便知晓。” 两人这次没再过桥,而是顺着忘川逆流而上,前往轮回道。 哪吒扯出混天绫,一端系在敖丙手腕,一端缠在自己手臂,一面又化出一瓣莲花,递给敖丙。 “混天绫可助你我不至分散,”哪吒解释道,“我无魂无魄,不怕轮回道中记忆封尘,此乃我本体莲花的一瓣,你含在口中,可不受影响。” 敖丙闻言面上怔然,随后神色古怪地接过那瓣莲花,犹豫一瞬,便放入了口中。 两人双手交握,踏上轮回道,一时天旋地转,敖丙只觉所触皆无,所感为空,渐渐地,似乎连自己也散如归尘,半分不存。 正混沌间,仿佛凭空生出一口清甜,先觉甜味,后觉清香,敖丙不禁凝神定心,果然不再自失。 待得五感全归,敖丙试探着睁开眼睛,所见已是人间。 这算是敖丙初次下凡,他又早忘记凡间事,因此入眼所见,可说处处新鲜。 哪吒离他两步之距,见他回转过来,便要向他讨回莲花瓣。 敖丙不知为何支吾起来,半晌讪讪回道:“我不慎吞落入肚了。” 哪吒惊讶抬眼,又笑起来:“那花瓣乃我本体一部分,当年我饮得琼浆三盏,吞了火枣三枚,便化出三面八臂。你可当心,说不定何时多出只眼睛来,可不成了那杨戬?” 说到杨戬,便想起这位同门师兄同样失了踪迹。 哪吒敛了笑,敖丙在一旁看着,竟是模糊知晓他所想为何,便故意岔开话题:“对了,在幽冥黄泉时,你所说‘入了凡间便知晓’是何意?” 哪吒果然淡去沉郁神色,道:“你且观一日。” 两人悠闲走着,冷眼旁观,街上热热闹闹,儿童追逐嬉戏,沿途小贩叫卖,好一幅太平之景。 没多久,日落月升,街上散去人声,哪吒带了敖丙寻了一方高处,两人便静静坐在夜风里。 第12章 夜空如墨,天仿佛海水倒悬。 这还是他头一次从低低的凡尘中去看天,敖丙忽然想到,不知前身为东海三太子时,日日在海底所见海面,是否便如此景。 云涛怒卷,如层雪堆积,好似倾倒而来无可避免的宿命。在遥远的天边,一轮黯淡的月,有一小卷子云试图向着那月光逃离,被拉得长而纤薄。 哪吒同样安静坐在他身边,两人之间所系的红绫被风吹得悠悠荡起,敖丙在淡薄的月光与星光里看他,心里一片宁静。 第二日很快到来,敖丙再看,所见竟仿佛昨日重现,所有人都在重复昨日之举,偏偏面容自然,无有所觉。 “这又是何故?”敖丙问,双目凝聚法力细细看去,蓦地低叫一声。 哪吒道:“你看出来了。” 敖丙犹带惊容:“所有人皆是魂魄不全。” 哪吒道:“不止如此。天地失衡,灵气逸散,人之魂魄便是天地之灵,自然难全。如今天界难觅仙踪,幽冥之地也在逐渐消失,只有这人间,依然太平祥和。” 说到此,他嘲讽一笑:“日日如此,人活着,可惜心早已死了。你说,人无心,可活?” 敖丙未答,仿佛轻巧二字便可判这天下生死。 他忽地想起什么,低声道:“我之前在仙宫,便也是如此……” 朝化龙,昼为蛇,暮作鱼,日日如此,日日不变,无知无觉,无心无情,等待与这片天地同葬。 远处天边轰然雷响,哪吒不屑抬眼,向着敖丙道:“不巧说破了秘密,恼羞成怒的来了。” 紫电骤降,万钧之力由晴空之上劈向哪吒,但见他随手将乾坤圈向上一扔,挡住天雷之势,随后握住混天绫就要望天一展,却是带起敖丙手臂。 “啊呀,忘记还牵着你了,”他将红绫一抖,混天绫便乖乖松落,“站到我身后来。” 敖丙手掌微微一动,混天绫从他手心滑开,手上仿佛凭空失却了什么,令他忍不住反而向前一步,与哪吒并肩而立。 哪吒眉头一凛,正待说话,便见敖丙淡然开口: “如今我乃弈棋者,我不动,你怎可落子?” 天雷威势不减,却见敖丙手捏法诀,随后整个人化作一条银色巨龙,盘旋而上,张口一吸,竟是将那紫色天雷一口吞落。 他魂魄不全,化形乃为龙身人首,天雷落入肚中,电得他须发皆张,头如飞蓬。 哪吒回过神来,收了法宝仰头望他,笑道:“我见过你真正龙身时候模样,如今这模样也太丑了些。” 敖丙低下头去,这般形体再看哪吒,只觉得小小的一个,一时恨不能将他整个人盘起来,好似这样便可安抚体内受雷电所灼之热一般。 他很快又变回人形,哪吒好奇地走上前来,伸手摸了摸他发焦的发尾。 敖丙回道:“你那分身不也丑模丑样。” 哪吒也不在意,只问道:“你如何能吞得那天雷?” “此乃我之法术,兴云步雨,驱雷驭电,皆我所长,”敖丙道,“或许是因天道衰微,我才能吞得这天雷。” 哪吒忽道:“那你索性吞了我,第九颗莲子便归了你,铸魂功成,天也奈何不了你。” 敖丙很不情愿:“真到了如此地步?” 哪吒道:“凡世已变至如此,我之前也未曾料到。大概就像那花期过了终究要凋谢,果子熟了自然要坠落一样,这方世界陷入停滞后消亡,不过自然。” “若是我未曾见过那片天外之天,糊涂死去,便也罢了,可我既然见过,便不可能如那无知无觉的花果一般,即便粉身碎骨,也绝不落在泥里腐烂枯朽!” 敖丙听他所言,心中也一时激荡。 “我也不愿再做那无知无觉的人。”他望着周围即便天雷击落也毫无所觉的凡人,回想之前,方觉后怕,然而连这“怕”字,也是由身边之人为他铸得七魄方可觉知。 敖丙道:“你要粉身碎骨,所以才要做那棋子?若我要保你呢?” 哪吒笑道:“你吞得那天雷,是因那不过是小惩罢了。到时整个天地都来阻你,而你手中所有,不过只我一子,你又拿何来保我?” 敖丙口不能言,只望着他,目光黯然。 哪吒知他不舍,难得温声劝道:“这是不可避免的,我知你怨我之前轮回沾惹你之七情,只是我同样分身轮回……虽无魂魄,仍有所感。若我有七情,亦系于你身。” 敖丙道:“这时候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 “我从一开始便选择了你,”哪吒道,“以莲心铸魂,并非自毁根基,我之莲心,便是你之龙魂,这样即使我身死,我的道与你同在,我便与你同在。” “你!”敖丙蘧然抬首。 未及欢喜,但听隆然巨响,天地震颤,乾坤烁动,两人向天望去,流云急转,天似乎往下压了一寸。 天之怒也。 敖丙忽然拉住哪吒之手,驾云离去。 哪吒任他拉着,只道:“所到之处,不过天下,这般奔逃,如何逃得过?” 敖丙道:“即便结局无从改,我也要最后一刻才落子!” 哪吒叹道:“又如何呢?” 烈风吹动两人衣衫,却吹不散这浩荡天地的封闭窒闷。 敖丙于风中回首,飞散的长发遮住他眉眼,让哪吒看不清他眼底神色。 只有风送来一句低语。 “不过是……你若死了,再无人唤我名罢了。” 第10章(完结) 天宫之上,恒星万千。 敖丙带着哪吒迎上天去,避于仙府,随后念诀起阵,巨大的水幕升起,化作结界。 “没用的,”哪吒说,“便是能撑持一时,最终仍抵不过万钧天雷,不如放手一搏。” 敖丙淡然以对:“拿你的性命来搏吗?” “我说过……你既为棋子,观我弈棋即可,你之去留,操之我手。” 哪吒便不再说话。 敖丙像是想起了什么,笑道:“你不是曾说,生死有数,有我相陪,百年是一生,一日也是一生?我便再多陪你几日,如何?” 哪吒也是一笑,转眼望着满池荷花,道:“我不知你真爱荷花?” 敖丙回道:“随便养养。” 结界之外,阴云翻滚,紫雷怒闪,自从哪吒说破天机,天雷便紧追其后,时刻准备劈下。 敖丙望向界外,问道:“若是那日我未曾逼迫你说出真相,而是继续轮回,三魂七魄是否早已得归?” “你何曾能逼迫于我?”哪吒摇头,“原先天道未曾插手,只因我散去莲心,功体确实有损,但若我真将九颗莲心助你铸得三魂七魄,天道便会须臾之间雷霆出手。我是有意为之,若非引你主动发现,如何瞒得过天道?不若如此,又哪还得喘息之机?” 敖丙道:“那即便我吞了你,得莲心铸魂,又如何反过天道?” 哪吒道:“你吞了我,我便告诉你。” 敖丙不想听这话,便捏了法诀,看着水幕结界道:“我还能撑持一日。” 哪吒看了他一眼,道:“也罢。” 他飞身飘至荷花池半空,徐徐落下,于荷花之上闭目打坐,手结莲花印,但见赤色之火由他身下蔓延开来,所过之处,一池莲花瞬间枯萎凋零,败后又开,如此循环往复,其景诡谲靡艳,令人心惊。 第13章 敖丙不由得担心:“这是何故?” 哪吒闭目凝神,开口回道:“之前天雷相引,使我心魔加重。此乃心中业火,无从灭之,我以天池之水将它引出,不过杯水车薪而已。” 此时,界外雷云忽而化作无数天兵天将,那领头托塔之人大喝一声:“汝已入魔!汝非哪吒!” 众天兵便齐声喝道:“汝已入魔!汝非哪吒!” “还不伏诛!” “还不伏诛!” 声威赫赫,动摇心神,哪吒不禁喷出一口血来,口中犹自笑道:“咦?诸天神佛都不见了,何来天兵天将?” 敖丙望去,只见层层浓云之上,无数面目模糊不清的兵将,摆出威严架势,仿佛天道傀儡,居高临下问罪于他二人。 天雷随之降下,水幕顿时摇晃不已,敖丙苦苦支撑,此刻方知哪吒所说整个天地皆为阻碍是为何意。那天雷疯狂吸收天界残存之灵气,每次散之又聚,去而复来,都更添威力,敖丙不过一人,如何抗之? 哪吒静坐莲池中央,上有天雷,下有业火,已知情势之危,他心念一动,手边混天绫便凌空飞去,将敖丙卷了来。 “吞了我吧。”哪吒说,仿佛之前一般向他伸出手来。 “我想再看一次天之极,敖丙,你可愿与我同往?” 他好像从来都是这般坚定,敖丙蓦地想道。 哪吒坐在荷花之上,莲池业火丛生,宛如炼狱之景,敖丙被混天绫卷住向他飞去,好似第一次在那血海滔天的心魔幻境中见到杀神真身一般。 他倏然纵身挣脱混天绫,再次化出巨大龙身,环绕哪吒而落,哪吒便将伸出的手放在他的龙身之上。 “别再等了,”哪吒说,“天雷仍在动摇我之心魔,若我真入了魔,神智皆失,莲心污染,便不可了。” 敖丙便低下头去,用龙角蹭了蹭哪吒的鬓发。 哪吒搂住他的龙角,笑道:“以后你再见荷花,便如见我。” 结界再受不住天雷所击,刹那间崩裂破碎,顿时倾天水幕直直落下,水珠四溅。敖丙于此时张口一吸,便将哪吒吞入口中,他并未立刻吞下肚去,而是像之前含住那瓣莲花一样含住他,哪知哪吒竟自解法身,一身灵力随之全数融进敖丙之躯。 恰逢此时,雷劫降下,两厢交击,耀眼白光湮没一切,一时风愁云惨,天地失色,白光之中,只闻一声震天龙吟,随后龙身冲出,直飞九天,重重撞进那云层之上,与那众天兵战至一处。 敖丙只觉自己此刻分成了两个,一个不顾眼前何人,只一劲冲杀;另一半,却被捆缚神识之境,历经幻象。 神识之中,他终于得见当初哪吒所说的“天之极”,那一眼中,所见三千之界,都化作光怪陆离之景飞速掠过,无数面目将他重重围住,有哭者,有笑者,有欢乐者,有愤怒者,他们齐齐叫道:“何为哪吒?何为哪吒?” “是他耶?”他们幻出一个六七岁粉面朱唇的小童。 “是他耶?”又幻出一位面绘朱砂的冷面杀神。 “是他耶?”这次是一名神威赫然的天庭神将。 “是他耶?” …… 他忍不住道:“我为哪吒。” 那面孔齐齐一变,横眉怒目:“汝为何人?敢称哪吒?汝已入魔!敢称哪吒??” 神思混沌间,那声音不知何时又变作:“何为敖丙?何为敖丙?” 何为敖丙? 他一时愣怔。他是敖丙么?究竟是敖丙,曾经的龙王三太子,还是这独居九天之上的华盖星君?若说他是敖丙,生前的往事他一无所记,若说他是星君——这星君正经封的便是那敖丙。 又或者当初那鬼差根本捞错了人,他本就是不知来自何方、所属何人的一缕孤魂,他便回想起当初被扔在忘川里的日子,好似要轻松自在多了。 思及此,心神险险一松,却有一只手向他伸来。 赤眸黑发的少年向他伸出手来:“可愿与我同往?” 他甚至来不及思考,已然握住了那只手。 “哪吒,”他忽然道,“你为哪吒,我为敖丙。” 哪吒笑道:“世人赞我誉我,抑或诽我谤我,皆为他人之见。就如生前身后事,千百年口耳相传,随后落笔成文,再来口诛笔伐者,从来都是这芸芸看客。他要我斩妖除魔,造福苍生,我便是仙?他要我蛮横凶暴,滥杀无辜,我便是魔?” 他随即轻蔑一笑:“可我哪吒,何须他人承认?” “道之所在,人之所在。我的道便是我之脊骨,我之血肉,我之魂魄,此道心永存,则我哪吒永存。是生是死,成魔成仙,皆由我自己所定。” 他看向敖丙:“此时便和你说,我之计划,不在三魂,不在七魄,而在你的道。我之心魔幻境,便是最后试炼。千锤百炼,得证道心,大道已得,可反此天!” “敖丙,你知晓何为你了吗?” “何为我?”敖丙自问。 他忽有所悟:“天上地下,唯有你莲心,铸得我龙魂。你为哪吒,我便为敖丙,你之道,便是我之道。” 哪吒望着他。 敖丙却抬首向上望去,好似能在这幻境中望见那层层浓云所掩盖的天。 “我命由我,不由天也。” 此言一出,万千幻景,皆烟消云散。 神识回归,敖丙睁开眼睛,龙身已在重围下伤痕累累,天兵天将仍杀之不尽,有那龙神模样之人上得前来,口呼“我儿”,想来是变作那东海龙王。 敖丙一笑,心念一转,又化作人形,却是额生龙角,另有三头八臂各执一宝,头悬龙珠,脚登火轮,不过一个来回,那天兵天将便被冲得七零八散。 神威之能,天不容也。 那众天兵也召来各个法宝,齐齐向着敖丙打去,敖丙将法宝望天一击,却是不敌,七窍皆流出血来,随后再攒灵力,只听轰然一爆,众人皆被庞然灵波冲击。 敖丙直直向下落去,刚止住身形,袍里忽然滚落出一物,敖丙连忙伸手捞住,一时怔然,手中竟是一个莲藕做的小人。 竟是最后一颗莲心。 哪吒瞒过了他,也瞒过了天道。这最后一颗莲心,竟是早已送给了他。 前尘忽往,敖丙心潮起伏,顿时压不住伤势,喷出一口血来,却见那小人身上,引出一点灵光。 但见天地间,那一点微光乍然绽开,缓缓化作一朵莲花。 敖丙忽地笑了,眼中却滚下泪珠来,他双眼重复清明,随后盘腿而坐,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口中笑道:“吾得道矣。” 满天天兵天将一时惊疑不定,没再动手。 只见那不知是魔是圣的人对着那莲花道:“哪吒,我有心了。” 随后超脱肉身,化出一条巨大龙魂,投身到那灿然莲华中。 三魂七魄俱已归,我今觉我证道心。 眨眼一瞬,天地聚合,乾坤倾覆,万事万物皆于这一瞬湮灭于无。 随后数万万年时光推倒重来,追本溯源,重回鸿蒙。尔后混沌中乍开天光,天上地下,唯余一颗—— 混元珠。 【作者有话要说】 第14章 终于写完啦! 旧的故事推倒重来,新的故事由其诞生。这便是写这篇文的最初想法,是魔童电影如何诞生的过程。在旧的故事中,给了两个人物新的灵魂与血肉,随之造就一方新的世界,诞生新的故事。 感谢看到这个故事的你们,希望你们能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