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卧关山》 醉卧关山 第1节 名称:醉卧关山 作者:香草芋圆 晋江vip2025-01-26完结 总书评数:3015当前被收藏数:10314营养液数:5372文章积分:203,339,184 文案: 1. 萧挽风被从边关召回,将军卸甲,做个京城的富贵闲王。 宫宴歌舞升平时,堂下缓缓走过一个素衣美人。 赫然正是最近卷入大案的罪臣谢氏之女。 谢家嫡女明裳,容色鲜妍,性情骄纵。 纵然戴罪之身,依旧扬着下巴,黑白分明的眸子斜乜,递来冷冰冰一记白眼。 帝王笑指美人,“听说谢家在边关时,与五弟有旧怨?朕做主,将谢氏女赐你可好?” 萧挽风手握金杯,平淡道,“谢皇兄。” 2. 河间王萧挽风,话少独断,手腕铁血。 谢明裳正式见河间王的第一面,在自家里。河间王缺个王府,据说看上了谢家宅子。 谢明裳:? 两人正式相见的第二面,在宫宴上。 谢明裳作为被赐下的美人,冷冰冰朝他翻了个白眼。 提着包袱进河间王府的那一刻,她觉得,自己活不到谢家平反、家人重逢的时候了。 入王府第一个月,想死。 入王府第二个月,她还好好地活着。 入王府第三个月,她开始怀疑,河间王该不会喜欢她?? 后来,京城春夏换了秋冬。 冬日懒怠,她把白生生的脚趾头踩上河间王的膝盖,懒散叫他帮穿鞋。 他也只用温热手掌捂着她冬日冰凉的脚,问她:“穿哪双?” 3. 当年,关山大漠风沙起,单骑绝尘照月来。 萧挽风的无数个梦里,始终有个十来岁的娇俏小姑娘,挎起弯刀饮马河边,咬着甜杏,翘着小靴等他。 一别多年再相逢,当初那个小姑娘长大了……不记得他了。 【食用指南】 1.正文女主视角 2.男主暗恋多年,酸甜拉扯口味,双向救赎。微权谋向 3.背景架空仿唐宋勿考据 4.自割腿肉放飞写文,谢绝写作指导,愉快看文哈~ 5.想到再加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正剧先婚后爱救赎 主角:谢明裳萧挽风 一句话简介:捧在心尖的白月光 立意:破茧成蝶 第1章 围门 奉德五年的暮春,雨水比往年来得更多些。 辽东王谋反叛国的消息二月里传入京城,朝野哗然。朝廷一轮轮地清查逆党,西市处斩的血水一遍遍地被雨水冲刷。 牵扯进叛国大案的朝臣,仿佛沾染上瘟疫,朝中同僚们避之唯恐不及。 到了三月中,城西长淮巷的谢宅,成了最新的瘟疫。 * 三月十五凌晨。 大批甲胄鲜明的禁军出现在长淮巷口,团团围拢谢宅。一名紫袍大宦站在敞开的大门外,高声往门里喝问: “谢家丁口三十六人,名册俱全,清点下来少了谢氏嫡女明裳主仆两人,谢家妇刘氏一人,又少了家丁八人。大清早的,人都去何处了啊。” 谢夫人站在细雨庭院中央,不冷不热道:“我家丫头喜欢乱跑,家里管不着,谁知道去哪处了。黄公公差人四处寻寻看?” 姓黄的内监“嘿”了声,“咱家奉命清点丁口,还得替你家寻人?坐等着!谢家姑嫂两个归家,咱家回宫交差复命。人要不回来,咱家去圣上面前好好说道说道。” * 四更正。浓云压月。 南北御道街车马匆匆,都是赶着上朝的文武官员。 靠近御街边上,有座京城出名的梨花酒楼,每逢春夏交接,满庭院梨花盛开之时,生意最好。 伸出酒楼院墙的梨花枝下,有个早市馄饨摊。 摊子不大,只有两张木桌。 一张木桌挤挤挨挨坐满八名魁梧家仆。 谢明裳独坐在另一张木桌旁,瓷匙拨几下汤碗里的热馄饨,若有所思。 “我成瘟神了?一天天地躲我,去他家总找不到人。” 并未指名道姓,但隔壁木桌的家仆们都听得明白,愤然道:“杜家欺人太甚!” 谢明裳却不再提了。舀了舀馄饨汤,只道:“这家馄饨不错。空等人无趣,你们都吃些。” 暮春的天气已经不太冷,但夜里风大,她出来时还是披了件长披风,戴了风帽,从头到脚包裹得密密实实,只从手腕处露出半截品红色织金线的锦缎袄袖。 青葱般纤长的手边,放了一枝刚刚折下、带着露水的雪白梨花。 四更末,斜对着南北御街的青衣巷口,拐出来一行人。 几名长随提着灯笼前面引路,六品青袍打扮的年轻文官匆匆拨转缰绳,上了御街。 谢明裳盯着那文官公子的身影,手里搅动馄饨的动作停了。 她冲御街那边一颔首,吩咐众家仆: “从马上打下来。” 一阵呼啸风声,直奔马上的文官公子而去。 黑黝黝的东西打在肩背,咚地沉重声响。 文官公子被打得一个踉跄,差点栽下马,长随扑过来死死扯住马缰绳,才把人扶稳了。几个人惊怒交集,原地停下,四处找寻肇事人。 馄饨摊处传来一阵哄笑。街边阴影里走出来一个家仆,高声喝道,“杜二!” 被称作“杜二”的文官公子大名叫做杜幼清,出身清贵门第,父亲任职四品国子监祭酒。 敢在御街边上掷他的,除了和杜家定亲的谢家六娘,还有谁? 杜幼清捂着剧痛的肩头,回头怒道: “谢明裳!” 谢明裳放下瓷勺,接过帕子,仔细擦干净了手,冲街上勾了勾手指。 “下马,过来说话。” 杜幼清深吸口气,翻身下马。 杜家另一个长随在地上摸索了片刻,找到了袭击的物件,捧倒杜幼清面前。 哪里是什么暗器,分明是几个吃干净的大荔枝核儿。 杜幼清捂着肩膀痛处,两根手指掂起荔枝核儿,走到街边,把‘暗器’掷回谢明裳的怀里。 他今天刻意躲人,从偏门里出来,没想到还是被人抓了个正着,心里又惊又愧。 再定睛望去,谢明裳居然带着一群健壮家仆,就坐在人来人往的酒楼围墙边上,夜里也不知被多少人撞见了,满腹的惊愧,又转成了满腹的火气。 “尚未出阁的小娘子,夤夜不归。”杜幼清皱眉道,“成何体统。还不快趁夜回去。” 谢明裳不冷不热道,“急着回去做什么。等着官兵围门抄家么。” 杜幼清呼吸一窒,半晌才道,“事还有转机,尚不至如此。” 谢明裳轻笑了声,“骗我。若是谢家之事还有转机,你躲我做什么。” 杜幼清无话可说,最后只得 道:“父亲嘱咐我最近当心。辽东王谋逆大案非同小可,若杜家也牵扯进去,如何能替你家奔走。” 谢明裳从木桌起身,几步走到街边,抬头望着杜幼清,“你有心替我家奔走?” 她在家里娇养惯了,向来喜欢鲜亮的颜色,今日虽然披了一身银灰披风,里面照样穿得鲜艳招摇。酒楼的灯笼烛火映照之下,品红色的袄裙衬得肌肤如雪,原本就明丽的眉眼,更加娇艳了几分。 杜幼清心里微微一漾,刚才当街挨打的怒气顿时消散了个干净。 “明珠儿。”他换了旧日熟谙的昵称,放缓了声调,低声劝慰她。 “我知道你几次找我。你莫怕,我和父亲确实正在为谢家奔走。谢家这次虽然牵连进了谋反大案,罪责应该不至于灭族,至多抄家流放。父亲说了,其中大有可操作之处。” 谢明裳的指尖摩挲着掌心的荔枝核儿,“你这话我听不懂了。如何操作,详细说说看看。” 醉卧关山 第2节 “一旦抄家,财帛身外之物,是不必再想的了。全族男丁流放,少不得一番奔波苦楚。但流放何处,是去东南州郡的厢兵营垦田,还是西北的荒漠之处戍边,其中大有门道。此其一。” “抄家后女眷的去处,我也问清楚了。”杜幼清的声音更低,“家里未出阁的小娘子,通常有三个去处。要么入宫为奴,要么入教坊为……为乐伎。要么通过官府,被人赎买。” 说到这里,他忽地有点心虚,不敢看面前人的眼睛,快速道: “明珠儿,这些时日我奔走疏通了不少门路,力求不将你没入宫掖为奴,更不会教你落入教坊,而是走官府赎买路子。届时,我定会赎买你。” 谢明裳站在御街边,有阵子没说话。 良久才笑了笑,“有意思。若不是今天来找你,我还不知,你替我如此打算。” 杜幼清的情绪也有几分起伏,跟上一步,急促道: “只是走个过场而已。我已经知会了京城的亲友同僚。杜家在京城交游甚广,家姐又嫁入了庐陵王府,就算是公卿勋贵家的子弟,看在我的薄面上,定不会与我相争。明珠儿,你安心等我。” 谢明裳点点头,又想了一会儿,“你把我买下,我肯定做不成你的正妻了。以后,我就是你家奴婢?这便是你替我谋算的出路?” “这……”杜幼清涨红了脸。 谢明裳一抬手,杜幼清刚才吃了大苦头,惊得连忙倒退两步,迭声道,“你听我解释。除此之外,再无他法。“ 他本以为对面的骄纵脾气上来,又要当场发作,吩咐家仆动武,没想到她抬手,却只是伸手抹平了自己被风吹乱的衣袖。 谢明裳对他笑了一下,那笑容极清浅。 “其实,你这些天日日躲我,我便知道答案了。”她平静地道。 更深露重,一滴晶莹的露珠沾在谢明裳湿漉漉的长睫毛上,她眨了下眼,露珠滑落,仿佛一滴泪落了下来。 杜幼清的心尖一颤,急遽跳动了几下。 谢明裳的性子,他是了解的。谢枢密使接近四十岁才老树开花,生下谢明裳这女儿,父母哥哥一起娇宠到大,要月亮不给星星,养成了眼高于顶的脾性。 不管对方的家世再显赫,她看不上就是看不上,偌大个京城里,公侯显贵子弟,受过她白眼的,被她当面讽过的也不知多少。 偏偏她又长了副明艳照人的容貌,碰到不喜的人,连个正眼都不会落下。斜睨瞥过,起身就走,被她瞪的世家子还愣愣地在原地发呆。 从她十五岁及笄起,说亲的人家几乎踏破了门槛。 放着满京城的公侯贵戚,谢家挑来拣去,最后却看上了杜氏的百年清贵家世,士人书香门第。 这样的一门亲事砸到头上,杜幼清被几个好友屡次打趣,说娇妻人美如花,奈何有个彪悍岳家。杜氏与其说是迎娶,不如说是入赘,杜幼清还闷闷不乐了许久。 这样的天之娇女,若是身契落入自己手里,将满身的骄纵脾气尽数收起,从此做个予取予求的房中解语花…… 杜幼清心里一荡,无数绮丽的念头从心底升起,口干舌燥。 在他对面,谢明裳的手指纤如青葱,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掌心的荔枝核儿。 杜幼清鬼使神差般伸出手去,趁夜色握住了她的手腕,低声道,“纵使不能为正妻,也定不会委屈了你……必当筑金屋以藏之。” 谢明裳垂下眸,望着自己被握住的手腕。 她想起上个月的某个夜晚,自己赴宴大醉而回,杜幼清护送她回府,路上她借着醉意,死活要勾一勾他的手指。 当时,杜幼清忙不迭地让开了,还斥了她几句,说道礼法不可废,夫妻一日未成婚,一日便要守住规矩,莫要叫人诟病轻狂,堕了两姓声誉。 言犹在耳。 谢明裳笑了声,“现在就把我当奴婢了。我还没入你杜家呢。“ 杜幼清猛地清醒过来,慌忙松了手。正尴尬时,谢明裳却已经轻描淡写转开了话题去。 “其实你说错了。家里犯了事的女眷如何发落,并不是你一个区区六品文官奔走几次就能决定的。” 杜幼清急忙道,“事在人为。在京城行事,钱财还是其次,主要是看情面。” 他口口声声的看情面,谢明裳却不肯给他一个情面,直截了当道: “好个事在人为。你我早有婚约在身,你杜家想出手帮扶的话,早几日便该上门议婚了。如今压根不提,只谈什么赎买……怕我们谢家牵累了你们杜氏吧。” 杜幼清的脸色又蓦然涨得通红,嘴唇翕动几下,却没有吐出半个字来。 一阵死寂般的安静。 话题硬生生停在这里,两人再也无话可说。 谢明裳点点头,往后退了两步,“我知道了。” 掌心的荔枝核儿,被摩挲许久,沾染了人体体温,隐约发热。 “你我认识这么久,留个纪念罢。”谢明裳把荔枝核儿掷去对面,“京城少见的春荔枝,种在你家庭院里,运气好的话,十年八年或许能结果。”说罢转身往对面的青衣巷里走去。 杜幼清追在后面喊了两声,她都没有应。 正好一阵风卷过长街,从酒楼里伸出庭院的梨树枝桠上簌簌落下了一地雪白的梨花来。 谢明裳踩着梨花走过御街,穿过青衣巷,之前月下承诺的一生一世,举案齐眉,犹如这满地梨花,俱被雨打风吹去了。 青衣巷深处缓缓行驶出一辆马车。兰夏含泪掀起车帘子,远远唤道:“娘子。” 谢明裳捏了捏兰夏胖嘟嘟的脸颊,“哭什么。我们谢家人不爱哭鼻子。”解下系带,把披风递给兰夏。 正踩着小凳上车,身后御街方向的地面忽地传来隐隐颤动。 谢明裳起先没在意。等马车起步,缓行到青衣巷和御街的交叉口时,御街远处的马蹄奔腾声响已到了近前。 赫然上百佩刀披甲轻骑,狂风暴雨般疾驰过宽敞御道。 轻骑由南向北直行,遇车马而不缓速,前方行驶的官员车马慌忙左右躲避不迭,骂声抱怨声不绝于耳。 谢家马车在巷口勒停,目送上百轻骑排成锥形护卫阵型,簇拥着当中一匹雄健黑马,马上的应是他们主将,远远地看不清身形,只见身后烟尘滚滚,笔直往北面的皇宫方向呼啸奔腾而去。 “御街不是禁驰马?”谢明裳放下车帘子,往后厢壁一靠。 “这是哪家入京复命的武将?胆子不小。大清早得罪满街的文臣,明天递进六部的弹劾奏本能淹了他。” 第2章 寻路 马车沿着御街转过半圈。晨光映亮长街时,谢明裳领着兰夏,又站在梨花酒楼面前。 “贵客来早了。”酒楼掌柜的开门过来招呼,“小店午时才开张。您看……” 谢明裳从荷包里掏出一枚沉甸甸的金锭,丢在柜台上。“我要一个靠窗临街雅阁子,二楼清净包场。能不能现在进店,够不够包半天的。” 能。当然能。 黄澄澄的二十两金砸下去,不仅叫酒楼今天提前开了张,坐在二楼最好的靠窗临街雅阁子,还附送满满一桌的上好早点。 谢明裳把所有人全留在楼下,只带兰夏进二楼阁子。 直到窗边落座,兰夏纳闷地问:“我们不 回家去,却来酒楼包场做什么呢。” 谢明裳并不急回复,夹起一个热腾腾的梅花汤饼,放进兰夏碗里,“跟我吹了整夜的风,难为你了。吃点热的吧。” 坐下想片刻,才跟兰夏说:“京城门路广。杜家的路走不通了,我想找一找其他路子。” 兰夏似懂非懂地一点头,道,“不管情形如何,我们主仆总归在一起。” 谢明裳抿嘴笑了笑,拍拍她的手。 谢家从边关调入京城五年有余,她平日里随母亲走动赴宴,四品以上京官府邸的闺阁千金们认识的不少,结下交情的却不多。 倒不是她孤芳自赏,不屑于结交;而是本朝风气重文轻武,武将在朝中颇为不受待见。品级相同的文官和武将在京城街头狭路相逢,车马避让的必然是武将那边。 谢明裳的父亲以武勋出身,领兵镇守西北门户,半辈子在战场摸爬滚打,立下显赫战功,终于在五十出头的年岁坐镇二品枢密使的高位,可以说是当朝武将第一人了。即便如此,从边关调入京城后,还是受尽文官鸟气。 朝中风气如此,自然会影响到京城的官宦夫人千金的交际圈子。 谢明裳和文官家的闺阁千金们,向来不多来往的。 这几年玩得最好的闺中密友,要算大长公主府上的端仪小郡主。 ——毕竟身份高到宗室皇亲的地步,便不怎么在乎手帕交的家族出身,是文官武将,还是世家勋贵,只看脾气性情合不合了。 前些日子,朝中就有隐约的风声传出来,谢氏卷进辽东王谋逆案,这次要不好。 五日前的那次朝会时,果然众言官同时发难,辞锋激烈地弹劾谢家父子。 端仪郡主探得了消息,急忙派人递口信给谢明裳。 仓促间无法定下时辰,只约好今日在御街边最显眼的梨花酒楼见面,不见不散;谁先到了,便在临街窗外插一支新鲜梨花。 谢明裳推开雕花木窗,把清晨折下的满枝梨花插在窗棂边,转回身坐下,开始吃朝食。 酒楼里的朝食置办得丰盛,小银碟摆了满桌。两人吃得半饱时,遮挡坐席的六扇锦缎山水屏风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从楼下踩着木梯上二楼。 兰夏纳闷咕哝着,“不是包场了吗。” 谢明裳却并不意外,放下筷子抬头去看。 有人屈指在屏风木座上叩了叩,从屏风外转进一个紫袍青年。 那人二十出头年纪,玉犀冠,绛紫暗花袍,眉宇间满是矜傲之气。 转过了屏风来,也不走近,只站在七八步外打量着谢明裳。 “我听说有人早上在御街边拦堵杜二,杜二早朝都迟了。又听人描绘了形貌,就猜到是你。” 他从头到脚把人打量完,直言:“你家如今的情形不好,不该放任你一个小娘子出来寻人。” 谢明裳的情绪早已平复下去,并不动怒,动筷夹菜: “有话直说,骆侯。” 来人正是城南武陵侯府的当家人,骆子浚。 骆子浚是谢家大公子的同窗好友,结拜义兄弟的交情。虽只有二十五六,已经袭了爵,平辈们见面要正经行礼,尊称一声“骆侯”了。 骆子浚跟谢家兄妹都熟识,彼此并不见外。 坐下伸筷子也夹了个春卷儿,几口吃了,不再耽搁时间,直接道明来意: “你家的情势不好。打探来的消息,男丁怕要流放三千里。” 他以筷子沾茶水,在木桌上勾勒出一幅简陋的本朝疆域地图。 “以京城为中心,往南三千里,在岭南。东南三千里,在闽越。西南三千里,百瘴之地。” “非要在三者选其一,岭南是京官贬谪之地,你父亲有故旧好友在岭南,还是去岭南好。” 醉卧关山 第3节 骆子浚以指腹将茶水地图抹去了,伸出筷子,又点了点谢明裳。 “至于你,杜二最近四处奔走,要把你通过官府赎买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想什么。但要我说,他处置得不妥当。事办得顺利,也不是他自己的本事,只怕后面有人暗中推波助澜。” 兰夏在旁边奉茶,听到‘赎买’两个字,惊得茶杯掉在地上,咕噜噜滚出老远去。 谢明裳早有准备,接过兰夏手里两杯茶,一杯推去骆子浚面前,“怎么说。” “官员犯了事,家族女眷的去处,若要我说,最稳妥的还是入宫。走些门路,打声招呼,去内省六司清清静静做个女官,岂不是最好的结果?如果定下赎买,你落到谁手里,可就说不准了。” 谢明裳自己喝了口茶,反问:“杜二赎买不下?” 骆子浚嘲讽地一笑。 “杜家号称‘百年清贵世家’,呵,京城里犯了事,清贵何时管用过?杜二自己区区六品闲职,他父亲也不过是个四品国子监祭酒,主管国子监的一亩三分地,朝中要紧的政务八竿子沾染不上。大家不好当面说他杜家没落了,见面只得口头上赞一声清贵,他竟还当真了。” “杜二赎买不下,是钱不够还是面子不够?” “都差得远。” 骆子浚斩钉截铁道,“明珠儿,我跟你交个底,我这处备了五千两银,准备赎你家女眷。按理说足够了。但京城勋贵多如牛毛,若到了赎买当日,有哪家以势强夺,那就不是银钱的事了……我也只能退避三舍。”说罢端起茶杯,倒像是酒杯似的,一饮而尽。 谢明裳捧着茶杯想了一会儿,开口道谢,“已经做得足够多了。骆候诚心待谢家,我也实话和你说一句,这些准备都用不着。” 骆子浚一怔,抬起头来。 谢明裳轻声和骆子浚透了几句底。 她父亲,谢家的当家之主:枢密使谢崇山,虽然和朝中文臣不怎么对付,但军中的许多将领和谢枢密使有交情。 昨天傍晚,一位姓常的禁军中郎将匆匆赶来谢宅,冒险泄露天机,说道: 圣意自有决断。 驳回了谢家女眷交钱赎买的提议。这两日会发禁军围谢宅,清点丁口,谢家女眷不是流放就是入宫。要谢家提前做好打算。 “有件事不瞒骆候。”谢明裳黑琉璃般的剔透眼睛注视过来, “我家嫂嫂上个月探出了身孕。孕相不稳,消息未传出家门。不管流放还是入宫,嫂嫂的孩儿怕保不住,嫂嫂自身的性命也有风险。” 骆子浚吃了一惊,几乎站起身,按捺着坐下。 “你阿兄这么大的事也不跟我说!” “这算什么大事。更大的还有,骆候敢不敢听?” 骆子浚:“你说!” 谢明裳抬手一指酒楼外停着的谢家马车,“嫂嫂昨夜随我出门,此刻人就在车里。我想送她出京。骆候,看在我阿兄和你多年的交情上,敢不敢帮?” 骆子浚咕噜噜喝几口闷茶,把茶盏砰地扔回桌上。 “若要我隐匿谢家男丁,我还需斟酌斟酌。帮扶一把嫂夫人,只要谢家信得过我骆子浚,把人交给我。” 谢明裳长长地呼出口气。 从昨夜起就堵着的心头通畅了。 骆子浚原地闷坐一阵,反过来劝解她。 “说起来,你父亲身上背着不少武勋。当年突厥大举南下侵袭,几乎酿下灭国之祸,好在你父亲悍勇,秋冬落雪季节领精兵翻越关陇道,千里驰援中原,追着突厥轻骑后头穷追猛打,这才有了后面的渭水大捷,把突厥驱赶回关外之事。” “天子当年困守京城,对千里驰援的你父亲必定留下深刻印象。倘若起了宽宥之心,谢家或许不会到那一步。嫂夫人的事交给我安排,回去告诉你阿兄,不必太过忧虑,吉人自有天相。” 说完留下自己的名刺,嘱咐事急时可以去城南侯府找他,告辞离去。 谢明裳和兰夏主仆俩坐在窗边,注视着谢家马车从路边转进小巷停住。很快跟来一辆小车,跳下两个小厮。 骆子浚亲自在巷口盯着,嫂嫂刘氏被贴身女使搀扶下车,悄无声息换坐去骆家小车里。 骆家马车缓行出巷时,不知为何却又停在路边。嫂嫂刘氏掀开半截车帘子,眼眶隐约含泪,仰头往梨花酒楼上方转来。 两边对视片刻,谢明裳冲大嫂微微而笑,挥了挥手。 兰夏紧张得吃不下,低声催促:“昨晚常将军的消息说,朝廷发兵围门就在这两天了。娘子,车在等你!寻到了出路 ,娘子赶紧跟着去……” 谢明裳夹起一筷春卷:“我不去。” 兰夏反应激烈地大喊:“为什么!”慌忙又降下音调:“机会难得,娘子快走。” 谢明裳只摇头。 小车在街边苦等,谢明裳始终摇头,小车终于放弃等候,缓缓往城南行去。 “总算做成一桩事。不枉费整晚上折腾。” 谢明裳轻声感慨,夹起最后两只春卷儿,兰夏和自己的盘子里每人摆一只。 “再等一等端仪郡主。寻一寻谢家其他的路子。” 第3章 坏胚 谢明裳和兰夏主仆俩继续吃朝食。 才吃了没一会儿,却又有脚步声上二楼,屏风外有人叩木座,问道,“谢家千金可在这处阁子。小的替我家主人送请帖来。” 谢明裳和兰夏互看一眼,兰夏起身出去,接过了请帖,双手奉给自家主人,纳闷道,“来的是个小厮,穿戴得倒是整齐。也不说是哪家府上的,直接把请帖塞过来就走,如此无礼。” 谢明裳翻开请帖封皮,看了眼内容,直接合起,把请帖啪的扔去地上。 兰夏捡起翻看片刻,啊的惊呼道:“林相府上,林三郎的请帖?他不是去年求亲遭拒,放话下来,与我们谢氏老死不相往来了么。” 谢明裳抬手续了杯茶水,嘲讽地弯唇,“与谢氏老死不相往来,意思说他那边再不登门。却不耽误他送来帖子,叫我上门去求他。” 兰夏愣了片刻,反应过来,大怒骂道,“呸!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就凭林三那文不成武不就的纨绔子,他也配想!”直接把请帖扔进了纸篓。 没想到林三郎的请帖只是个开头。 陆陆续续,一上午功夫,又递来四五张请帖。 都是府上的小厮长随送上楼,什么话也不说,只把请帖递进,抬腿走人。 谢明裳翻了翻名字,有的认识,有的却很陌生。 其他几个倒也罢了,有一个裕国公家的世子,正经受了朝廷册封的国公府承爵人。论家世身份,骆子浚的侯爵比不过他。 谢明裳盯着裕国公世子的请帖。 谢家的武将门第,是从祖父那辈开始,从边军士卒一步步摸爬滚打、实打实靠战功积累升上来的。虽然她爹位高权重,但三辈往上布衣出身,跟京城的开国勋贵们不是一个圈子。 她半晌也没回想起,自己何时见过这位,怎么得罪的他。 如今谢家落难了,还特意送个帖子过来冷嘲暗讽,写好时辰地点,等自己上门苦苦央求。 多大仇多大恨这是。 谢明裳正对着满桌子的帖子琢磨,屏风外又有人叩了叩,这次送进一张红底黑字的名刺来。 谢明裳第一眼还以为看错,翻来覆去翻看几遍,硬生生给气笑了。 皇室姓“萧”,本朝尚红色,名刺底色正红,四角勾边的云纹套印了赭红色,署名处大剌剌地署上名刺主人引以为傲的‘萧’姓。 居然庐陵王遣人送来的。 杜二的嫡亲长姐嫁入的,岂不正是庐陵王府? 杜幼清算是庐陵王的妻弟,她跟杜幼清有婚约在身,如果早两个月嫁过去杜家的话,两边算正经亲戚。 如今谢家遭了事,杜家退缩不敢再提亲事,但两家婚约未退。庐陵王这厮连面皮都不要了。 堂而皇之把自己的名刺送来酒楼,在空白处随手写了几行字,‘谢氏危矣’,邀她夜里‘登门商议'。 这些天家贵胄,不要脸起来,真是破廉耻。 谢明裳伸出手,掌心紧抵住胃部,微蹙起眉。 兰夏慌忙起身问,“怎么了娘子,是不是又犯胃疾了。” “没事,就是突然有点犯恶心……给我杯酒。” 不是外面酒楼售卖的酒,而是谢氏早几年重金求来的药方,每月由固定药铺调配的温补药酒。 自打谢家从边关迁来京城,谢明裳身子始终不大好,无论去何处,温补药酒都要随身带的。 她抿了口温酒,带着酒香的暖意滑下喉咙,直达胃里,感觉好多了。因为疼痛而略微发白的唇色恢复了几分浅淡血色。 她抬手把庐陵王的名刺撕吧撕吧,往纸篓里一扔,吩咐兰夏坐去窗边,盯着御街上来往的车马,看看端仪郡主是不是快到了。 端仪郡主如今还没有出阁,住在母亲的大长公主府。 大长公主府的马车向来华丽气派,比普通马车大了两倍有余,车顶又有鎏金宝盖装饰,隔着老远就能认出。 兰夏搬了个木凳坐在窗边,认认真真盯了好会儿,欣喜地一拍手,“端仪郡主来了!” 谢明裳过去窗边,居高临下望去,果然看见队伍前呼后拥,仪仗卫士开道,众多亲卫驱散了拥挤人群,仆婢以清水浇洒长街,一辆华贵马车缓缓行驶过洁净御道。 那驾鎏金宝盖顶的马车行过梨花酒楼,停在路边。车帘猛地从里掀开,露出端仪郡主惶急的面容。 谢明裳眼尖,一眼看到她这位闺中好友鼻尖通红,眼角噙泪,视线紧盯酒楼临街窗外的雪白梨花,往上四处张望。 谢明裳这厢看见了人,端仪郡主那边也同时望见了她,两边视线对上一瞬,端仪郡主急忙把手探出车外,冲着她晃了晃,什么还没来得及说,马车里却又伸出一只养尊处优、圆润白皙的手,毫不留情地把车帘子拉上了。 兰夏愣住,“这……郡主她明明看见我们了,为什么不下车啊。” 谢明裳浓黑的长睫低垂下去,遮掩住失落神色。 “马车里不止她一个人。和郡主坐着的,定然是她母亲大长公主。如今我家出了事……也许,大长公主不希望我们再来往了。” 她伸手探出窗外,拔出那枝依旧鲜妍怒放的梨花。 “见到人就好。”谢明裳摸着雪白的梨花瓣,“有这份心意就好。不枉我们相交一场。” 兰夏泪汪汪地坐在窗边,“如今连端仪郡主都帮不上忙,我们怎么办呢。” 谢明裳把梨花枝随手搁去长案,正好压在早上收到的一摞请帖上头,坐回桌前,捡起银盅里一颗炒南瓜子剥开。 趁兰夏张嘴哇哇地哭,直接往她开开合合的嘴巴里塞了一颗。 “慌什么。兰夏,祸事临门,躲是躲不开的。须得找寻别的出路。” 兰夏顿时不哭了,嚼了嚼南瓜子仁儿,“怎么找寻别的出路。” 醉卧关山 第4节 谢明裳自己也说不清。 她索性走到窗边,把几扇木窗全打开,窗外满树的雪白梨花随风簌簌地吹进二楼阁子。 湘妃竹帘卷起半扇,她斜倚窗前,俯瞰御街人来人往的热闹景象。 “既来之,则安之。兰夏,你也来看看。难得一次包场,莫辜负好春光。” 兰夏哪有心情赏春光,嘟嘟囔囔地剥南瓜子,谢明裳站在窗边嗑瓜子。正欣赏京城繁华盛景时,二楼木梯又传来脚步声。 扇屏木座再次被人‘笃笃’轻扣。 一名体面管事打扮的中年男子站在门边行礼,替主家传话道: “小人奉大长公主殿下吩咐,有几句话带给谢家千金。” 谢明裳转身回望,来人是大长公主府的辰大管事。 辰大管事站在阁子门边,并不往里进,只尽职尽责地转述主上口谕: “我家主人说道,朝堂里的事,大长公主府向来不理的。” “虽然谢六娘子和我家郡主玩得好,但私交归私交,政事归政事。谢家在朝中出了事,殿下不想管,也管不着。郡主年纪太小不懂事,为了私交,竟然想往政事里插手,已被严厉斥责了。今日大长公主陪同郡主出城上香,谢六娘子想在酒楼等郡主的话,不必再等,请回罢。” 谢明裳早有心理准备,听完了也无什么反应,淡淡地应下。 “劳烦大管事带一句回话。大长公主的叮嘱,明裳字字不落地听到了。明裳与端仪郡主相交一场,岂为了害她?殿下放心,不会为了谢家的事拖累郡主。” 辰大管事见她不怨不闹不恨天尤人,绷紧的脸色放松几分。 他没有离去复命,却绕过大屏风往里走,直到谢明裳身前两三步时才停下,又深深行礼。 “谢六娘子和我家郡主交好多年,不管外面如何风言风语,六娘子的品性,大长公主这几年看在眼里。其实我家主人今日派遣小人过来,主要有个故事,想 说给谢六娘子知道。” 几句话大出意料,不只兰夏瞪大了眼,就连凭栏斜倚的谢明裳也侧过身来。 辰大管事清了清喉咙,郑重道,“谢六娘子听好了。许多年前,有个战功卓著的小将军——” 小将军得胜凯旋归来,入京当天,意气风发,鲜衣怒马,引得临街遥望的贵女一见倾心。 那贵女身份极高,并不忸怩,直接托人表达爱慕之意,不在意门第差距,愿结秦晋之好。 不料,小将军早已心有所属,更直接地拒绝了。 贵女虽然惋惜,但并不强求缘分,本来以为此事就此了结。 没想到世事无常,仅仅半年后,小将军卷入朝堂争斗,被扣上‘杀良冒功’的罪名,全家锁拿入狱,判下斩监候,只等秋季问斩。 那小将军绝望之下,想起了当初向他表达爱慕的贵女,在一个深夜私逃出狱,冒着瓢泼大雨,湿漉漉地出现在贵女的闺房外,长跪不起,声声泣血。 “几日后——案子被驳回重审。复审判定证据不足,斩监候的罪名太重,改判小将军去官职,贬为庶人,送回原籍。” 说到这里,辰大管事顿了顿,“几个月后,小将军重新被征召入禁军为中郎将,回到京城,和贵女成了亲。” 兰夏听傻了。 判了全家斩监候,还能翻身?这位贵女了不得,只怕是皇亲国戚…… 想到这里,兰夏忽然一个激灵。 大长公主是当今天子的亲姑姑,可不就是正宗的皇亲国戚?! 谢明裳已猜出了故事的真相,良久没说话。 大长公主府的驸马,看着斯文儒雅,当年却是边关征伐的武将出身。京城里知道的人不多,也不算少。端仪郡主曾经悄悄跟她说过几句。 她点头道谢,“多谢大长公主的故事。” “谢六娘子仔细思量思量。”辰大管事意味深长地道。 “两姓联姻乃家族大事,不管何等的朝廷重臣,都会仔细挑拣姻亲,唯恐亲家遭遇祸事,自家受了连累。京城之中,最不挑姻亲身份,不必担心遭受连累,姻亲出事了还能伸手捞一把的……只有宗室皇亲子弟。” 他从袖中掏出一张薄薄的信笺,递了过去。 “大长公主亲笔手书的宜婚宗室子名单,请谢小娘子过目。” 谢明裳垂下眼,把手里的信笺打开。 言简意赅,一排齐整的名单。 十几个名字,全部皇室‘萧’姓,简单写明出身,年纪,在何处供职。 事情的转折太过荒谬,谢明裳居然有点想笑。 大长公主毕竟身居高位惯了的,做事的风格简单粗暴,直接把京城没有婚娶的宗室适龄男子全录下姓名,名单丢给她,叫她自己凭本事拉郎配。 她把信笺折起,放去桌上:“多谢大长公主心意。多谢郡主关怀。我也有几句话,正好辰大管事来了,劳烦替我转达给大长公主。” 辰大管事凝神细听。 谢明裳道:“昨晚传来的消息,朝廷最近一两日就会发兵围谢宅,出入困难。这份名单,明裳只怕用不上。” “谢家之罪,至今还未定论。但趁机威逼欺压于我,试图仗势欺人的坏胚子们可是板上钉钉,有一个算一个,全在这里了。” 谢明裳指了指桌上摊开的六七张帖子。 又把纸篓里撕碎的庐陵王的名刺拼凑拼凑,塞给辰大管事。辰大管事震惊地捧在手里。 谢明裳拍拍手上的灰: “大长公主府不沾染政务,朝臣家几个混账的帖子就不转交了。但庐陵王是宗室子,并非朝臣。看在我和端仪平日的交情上,劳烦大长公主给这坏胚子点教训吧。” 第4章 攀花 辰大管事的背影消失在楼下。 谢明裳把大长公主手书的信笺折成四折,抛给兰夏。 兰夏慌忙把信笺捞住了。 “哎,娘子!这可是大长公主亲笔写的名单,千金难求的好东西。留着吧。说不定有大用。” 谢明裳道:“来不及了。” 兰夏到底没舍得把贵重手书扔了,小心地收在荷包里。 “走罢。” 谢明裳今日没见到约见的人,却接二连三遇到了意料之外的事,好坏兼半,心情复杂。把剩下的半杯茶饮尽,起身便要下楼。 想了想,又转身走回窗前,盯着窗外盛放的满树梨花,出了会儿神。 兰夏以为她触情伤情,想起杜家二郎,心里一酸,幽幽地道,“娘子别难过了。去了旧人,才来新人。娘子值得更好的。” “胡想些什么。”谢明裳不客气地敲了她额头一记,看兰夏龇牙咧嘴,又伸手揉了揉,“我看梨花开得繁盛,在想着摘走两支。” 大长公主面冷心热,嘴里说着不理朝中事,但还是遣人过来,又讲故事,又给名单的,给谢家指了一条出路。 虽然此路行不通,毕竟心意在。 这梨花酒楼也不知以后能不能再来了。她想摘走两枝上好的梨花,给大长公主和郡主送去,借花献佛,略表谢意。 “娘子想摘便摘呗。”兰夏嘀咕着,“黄澄澄的足金锭砸出去包个二楼阁子,带几支花走都不行?谁敢拦你,我去打下他的门牙!” 说的很对。 谢明裳理直气壮地召来家仆,把二楼窗户全都大开,竹帘卷到最高,窗外盛开的花枝挨个挑选过去。 “这支,不,那支更好看,对,远处凉棚子下的那支。” 家仆半个身子探到窗外,正在奋力掰扯时,楼下蓦然传来一声怒喝, “哪家狂奴当街撒野,扯得满树花瓣下雨似的往下掉,全掉我家主人身上了!” 那马车停在酒楼欢门边,车主人下车时,正巧被纷纷扬扬的花瓣浇了一身。 兰夏探头往下看清来人,立刻像被蛇咬了似的缩回来。 “呸!怎么又是这厮!阴魂不散!” 楼下的来客也抬头看见了兰夏,两边都认识,当即冷笑一声,高声道,“我当哪家豪奴,在天子脚下也敢撒野,原来是谢家的。” 御街上人潮汹涌,看热闹的也多。听人在酒楼门外高声喊一嗓子,便有三三两两的人群聚集过来,指指点点。 酒楼临街,视野开阔,从谢明裳的角度往下望,一眼便看了个清楚。 难怪兰夏说阴魂不散。 来的不是旁人,正是早上刚送请帖来的林相家三郎,林慕远。 去年求亲不成,号称和谢家老死不相往来的那个。 林慕远此人相貌倒也看得过去,就是嘴角无意识往下撇,仿佛全天下每人欠他五百贯似的;人站在酒楼欢门下,摆出一副矜贵姿态,偏偏眼风忍不住地往二楼上飘。 两边的视线一对上,谢明裳神色冷淡,将湘妃竹帘放下半卷,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一小截雪白的精致下颌。 林慕远蓦然激动起来,抬脚就往酒楼大堂里奔。 谢明裳倚在窗边,连动都懒得动。 她昨夜带出来的八名家仆,都是她爹爹中军帐里退下的亲兵,个个真枪实刀血海里杀出来的,对付花拳绣腿的京城纨绔子弟,一个能打十个。 果然,没过片刻,林慕远连同他的几个小厮长随,被谢的健壮家仆架着手脚,挨个儿‘请’出了一楼大堂。 “对不住,我家主人包场。”领头的谢氏家仆客客气气地说,“郎君改日再来。” 酒楼掌柜的也赶过来,连连告饶,“实不敢怠慢贵客,楼上有客人包场了。二楼实不好上去的。” 林慕远冷笑连连,“笑话!派小厮送帖子都能送上去,现在林某亲自过来,居然还上不去二楼了?” 掌柜的也懵了,“既然已经派贵府小厮送去请帖,郎君怎么又亲自来了?” 林慕远噎了下,“我……” 门外看热闹的百姓越围越多,他自然没脸当众讲,早上听说谢家小娘子在梨花酒楼等人,他即刻送去请帖,坐等美人上门,梨花带雨地哭求自己英雄救美。 谢家眼看不行了,以他父亲林相的权势高位,赎买个罪臣之女,来个金屋藏娇,应该无妨的。 他这两天连打算藏娇的小院子都看好了! 坐在家中等来等去,却听说去梨花酒楼送帖子的人越来越多,京城有那么多混球敢觊觎他林三郎看中的人! 醉卧关山 第5节 林慕远满肚子的龌龊心思说不出口,只冷 笑往店里喊:“二楼被人包场了,一楼今天总没人包场吧!林家包下了!” 店掌柜的连连告饶,“这……若是提前包场,小店闭门不迎客也就罢了,一楼大堂现已坐满,哪有把客人往外赶的道理。贵客见谅,贵客见谅!” 林慕远脸色一沉。林家豪奴纷纷叫嚷起来,“你们酒楼怎么做生意的,一楼客人太多不给包场,二楼没人又不让坐!” “我家三郎爱清净,要么一楼包场,要么二楼给腾出个清净阁子。没本事招待贵客的话,你们这酒楼索性关门罢!” 动静闹得大,酒楼门外围了一溜儿看热闹的百姓。 大堂处闹哄哄的,两边争执不休,谢府八名家仆只管挡在二楼楼梯口处,抱臂冷眼旁观。 门外看热闹的众人正伸长脖子张望时,忽然有个长方形状的硬底请帖,轻飘飘地从楼上掉了下来。 啪嗒,落在地上。 空荡荡的二楼长廊尽头,风从临街大开的木窗吹进来,吹起了阁子门帘,露出遮挡门户的山水锦缎大屏风。 谢明裳站在长廊扶手处,垂眸往楼下看。 高门女眷出行常用的黑纱帷帽,将五官肌肤遮挡的严严实实;婀娜身段也隐藏在宽大的披风之下,若非极熟识的亲近人物,绝对看不出二楼贵女的身份。 店掌柜的赶紧上来连连致歉,“惊扰了贵客,惊扰了贵客。” “二楼确实景致绝佳,难怪招人惦记。——让他上来坐吧。”谢明裳厌倦地道,“反正我也要走了。” 在谢氏家仆的簇拥之下,谢明裳几步下了木梯,于一楼木楼梯口转弯处,与发怔的林慕远擦肩而过。 “帖子拿回去。”擦身错过的瞬间,谢明裳轻声道,“脏了我的眼。” 谢明裳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药香。 那是长期服用药酒方子,身上残留的药味,像雪后腊梅的冷香。 那药香极淡,若有若无,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只有极近身的时候,才能闻到细微丝缕的浅香。 林慕远心神发飘,站在原地发起了愣。 直到抱着梨枝的纤长身影走向门外,林府长随拾起地上的请帖递给自家主人,他终于回过神来,怒喝,“谢六!” 谢明裳的脚步停在门口,回睨一眼。 她是父亲膝下的独女。她爹将近四十岁的年纪老树开花生下了她,她在谢家宗族同辈姊妹当中排行第六,最小的一个。 外头不知晓她闺名的儿郎们,平日提起她时一个个神色莫测地称呼“谢家那个难缠的六娘”,火冒三丈时连代表女儿家的“娘“都省下了,直呼“谢六”。 “你……你……我……”林慕远磕巴了几句,终于找着借口,扯着自己衣裳抖了抖,抖下几枚雪白的花瓣。 “我上好的衣裳,头天新上身,被你家不长眼的家仆给毁了!” 他扬起下巴,示意自己的长随:“去,把帖子扔回给她!不赔林某的衣裳,这事没完。” 林家长随不敢真的把帖子往贵女身上扔,朱红请帖硬邦邦地双手递过去,谢明裳指尖一松,又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哎哟……”林府长随还没来得及捡,谢明裳已经从袖中抽出一叠纸交子,看也不看,递给了兰夏,踩着地上的请帖出了门。 兰夏把纸交子的面额展开,展示给所有人看。 “大家都看好了,面额二十贯的交子五张,各大商铺皆可兑付。一百贯整,便是金子织的衣裳也够赔的了。” 兰夏高声喊完,把纸钞卷吧卷吧,往赶过来的林府长随手里一塞,“一百贯买个清净,以后别来烦我家娘子!”跟随主人身后,也踩着地上的请帖出了门。 黑压压聚集的酒楼门口,人群轰然议论开了。 “我个天,什么金贵衣裳值上百贯?普通人家整年吃喝都用不了百贯。” “哪家的林三郎,穿着人模狗样的,其实是做讹人活计的街头浪荡儿吧。” “天子脚下,当街讹钱。也不怕被人报官缉拿了去。” 林慕远面皮涨红,又渐渐青白,他身边长随还不长眼地把交子纸钞喜滋滋奉过来,“得了一百贯。小的清点无误……” 林慕远劈手就是一记耳刮子,冷声道:“谁要她一百贯!交子还她,林某手里送出去的请帖,她不想拿也得拿!” 围观看热闹的议论声中,谢氏家仆早护送自家娘子出了门。 谢明裳怀抱着刚摘下的两支梨花,顺着长廊往外走。 周围闹哄哄的,木廊两边点缀的花枝遮挡住了视线,不留神间,竟未察觉前头刚出酒楼的家仆猛地停步,几乎撞在一处。 人来人往的御街上,不知何时出现大批拒马叉子[1],拦阻两边道路不让出入。酒楼门口的谢家马车不知被挪去了何处。 八位家仆里领头的姓耿,外号‘耿老虎’,是关外退下来的老兵,天不怕地不怕,当即挤开乌泱泱围观的人群,寻官兵问话。 片刻后,脸色难看地回来。 “娘子,今天不凑巧,刚好碰着御街封路。这帮孙子不打招呼把我们的马车挪走了!” 谢明裳:“问问他们,封多久?为何封了御街。” 耿老虎:“问过了,他们不肯说。只说有护送差事,等路口解封了再行马车。小人想取回马车,两边推搡几下,对方亮了腰牌,是皇城司的人。皇城司这帮孙子惯常捧高踩低,今天是不是故意反水,为难我们谢家?” “嗯?”谢明裳纤长的手指抚摸着梨花枝。 谢家人此刻已走到酒楼廊子尽头,隔一道欢门便能看到街上的动静。 不知何时挤出百来个便衣佩刀汉子,驱散靠近酒楼的围观百姓,又在御街两边组成人墙,摆上拒马叉子,果然是皇城司出动办事的架势。 靠近酒楼这边的御街上,勒停了一溜排几十匹骏马。 几十名精悍轻骑团团簇拥着当中一匹雄健高大的黑马,马上男子穿戴寻常,一袭简单海青色交领窄袖袍子,乌皮长马靴,腰间什么佩饰也无,领着数十轻骑收拢住缰绳,隔人群望向酒楼这处。 既不发话,也不走。瞧着像路过看热闹的模样。 原本停在酒楼门外的谢家马车,果然被挪去了对面。 皇城司人墙堵住酒楼大门,倒把谢家人和后头追来的林家人堵在一处。 “确定是皇城司的人挡我们的路?”谢明裳问。 经过漫长的夜晚,又被堵在酒楼门口,帷帽下的娇艳眉眼泛起淡淡的疲倦和厌烦神色。 “皇城司的人讹钱也得有个数。过去问问,要多少钱才让道?讹得少给他们,讹多了报官。” 她说话并未刻意压低声音。酒楼门里和大街不过隔着几步距离,周围耳朵听得清清楚楚。 背对酒楼组成人墙的确实是皇城司麾下。三两句被人定下“讹钱”,齐刷刷扭头,纷纷露出受辱愠怒的目光。 御街边上看热闹的百姓噗嗤乐了一片。 众多议论声和笑声里,街上停驻的几十匹轻骑却毫无动静,视线警惕锐利,从周围人群面上逡巡而过。不怎么像看热闹,倒像临战的悍兵。 一名皇城司都尉急匆匆走向众轻骑。轻骑的包围圈打开一个口子,放他进入。那都尉站去黑马面前,往马背上抱拳行礼,低声说几句。 谢明裳站在酒楼廊子边,也在远远地打量黑马上那男子。 距离远又背光,看不清相貌五官,倒能一眼看清身材体貌。此人是个身材挺拔的盛年男子,宽肩蜂腰,身量颀长,单手拢缰绳坐在马上的姿态熟谙而放松,显然是个弓马娴熟的好手。 出动皇城司清道护送,不知是个什么来头。 兰夏不知留意到什么,忽然一扯谢明裳: “娘子,你看他肩膀!他马鞍上……哎呀!咱们刚才掰的梨花枝!” 几乎同时,黑马上的男子又转头看向酒楼方向。 谢明裳这才赫然发现,那人原来不是穿着海青色衣裳搭配白交领,而是肩膀胸前堆满了白色梨花瓣。 只一个转头的细微动作,便有几瓣雪白的梨花从他肩头缓缓飘落,随风落去海青色的前襟,袖口,衣摆四周,乌皮靴面。 马上男子盯了眼廊子这边的谢明裳主仆,抬手又拍了下马鞍。 几十瓣梨花碎雪般地簌簌滚落下来。 第5章 管教 谢家人和皇城司杠上,早不是一次两次了。 皇城司隶属禁军,按理来说归属枢密院的主官:枢密使谢崇山管辖。 但皇城司衙门的职责特殊,充作天子耳目,可以密报直达天听,又时常奉天子密令行事。谢枢密使这个外来的主官不怎么管得动皇城司。 公务上的龃龉牵扯不清,给谢家留下恶劣的印象。 总之,谢家人和皇城司,在京城十分的不对付。 人墙分开一个缺口,皇城司都尉过来理论。 “闹市争吵,成何体统。误了皇城司公务,何人担待得起!酒楼大堂里那位自称林相公家的三衙内,眼前这位想必是谢枢密家的千金了?你们为何争执,皇城司不管。刚才哪个张口污蔑皇城司讹钱的?岂有此理!出来赔罪!” 对方放着林三郎不问,偏在众目睽睽之下堵着谢家问话,分明拉偏架。 谢明裳抬着下巴冲兰夏点了点。 兰夏心领神会,即刻上去对阵,叉腰反问: “皇城司专心公务,不想讹钱,你们为何单扣着我家的马车不放?青天白日的,林三郎放肆纠缠官眷家的女郎,如此恶行你们不管,我家娘子欲离去,你们不去拦林三郎的人,偏堵住我家娘子的路干嘛?好狗还不挡道呢。” 说到最后着实不客气,皇城司都尉给气了个倒仰,反唇相讥。 “天子脚下,号称官眷,你们当真是谢枢密家的官眷?怎的从车夫到家仆,一个个遮遮掩掩,藏头露尾?哼,形迹十足可疑,我看该不会是假冒的——”话还未落地,旁边几个皇城司同僚赶紧把人拦去后头。 但已经迟了。 被言语激怒的谢家这边:“……”拳头硬了。全硬了。 谢氏父子同时遭了言官弹劾,去职待查,谢家在风口浪尖。 谢明裳昨夜出门寻未婚夫杜幼清,自然要避人耳目。坐的是雇来的乌篷马车,家仆也换下平日里的谢家家仆装束,换了身成衣店里现买的成衣,戴上斗笠。 从耿老虎往下,各自低头打量自己“藏头露尾“的装束,气得一阵心梗。 耿老虎张口就追着骂,“吃软饭的小白脸,身板没个三两重,不够两斧子削的,全身只有一张嘴硬,狗眼看人低!——” 刹那间,仿佛一瓢水泼进热油锅里,两边轰然对骂,拔刀的拔刀,亮拳头的亮拳头,剑拔弩张。 从头到尾,谢明裳抱着花枝,漫不经意地站廊子边上看着。 兰夏没骂错,好狗不挡路,骂战也是战。 醉卧关山 第6节 谢家应战从来不输阵。 谢家五年前调入京城,爹爹对她耳提面命,京城满地的高官宗室,勋贵郎君,一个个在锦绣堆里养得身娇体弱不经打,一顿拳头下去容易出人命。钱能解决的事,千万别动手。 不动手,那就动嘴。 谢家家仆都是战场退下来的老兵油子,荤的素的张嘴就骂。骂得难听怎么了?嘴上骂几句不疼不痒的,对方受不了当街扭打起来,哦,当然对方没理。 反正先动手的不是谢家人。 眼看两边叫骂得差不多了,再骂下去就得动手,谢明裳这才伸出洁白的手腕,不怎么尽心地阻止了一下。 说起来,谢家这边也有小错。 小错出钱消灾。 街上停驻的数十轻骑不走,黑马上身量颀长的男子依旧盯着酒楼这边。海青色的袍子底色深,衬得肩头一层梨花瓣雪白,至今还未打理干净,风吹过便落下一两片。 男子身上穿的袍子看着不似昂贵缎料,谢明裳瞧了几眼,从袖中取出两张交子,递给兰夏。 兰夏嘟嘟囔囔地捏着纸钞过去了。 “林三郎身上的衣裳好歹还绣了金线,这位倒好,一套半新不旧的细布袍子赚了四十贯。” 也不等回话,把纸交子往皇城司都尉手里一塞,“拿稳了,当面交给人家,我家娘子给街边那位郎君买衣裳的钱,可不是给你们皇城司的!可以让路了吗!” 皇城司都尉不敢自行决策,忍气攥着纸交子送往正主处。兰夏已经小跑回去,扶着谢明裳往门外便走。 耿老虎领着家仆赶上前头护卫驱赶,习以为常,边走边喝,“拿了钱还不让路!讲不讲规矩!” 皇城司人墙:“……” 街上围拢的轻骑打开一个缺口。一名年轻幕僚下马接过纸交子,快步呈交于主上的坐骑前,轻声询问: “殿下,交子要不要退回去?” 说话间,只听一阵细微的环佩叮当声,谢明裳在谢氏家仆的护卫下,已经搡开人墙,走向街对面的谢家马车。 数十匹轻骑人马在街上围拢一个大圈,谢家倒也不招惹,两边擦身而过。 年轻幕僚立着的街侧边,始终未发言语的主家突然勒转缰绳,转过半个身子。原本背光看不清的面容便显露出来。 谢明裳正好抱着花枝路过,本能地回瞥一眼。 两边当街打了个照面。 谢明裳自己带了帷帽,所谓照面,其实是她隔着黑纱把对方看清楚了。 黑马上坐着的是个二十来岁的面生男子。肤色不似京城里的贵胄子弟白皙如豆腐,而是晒多了日光常见的小麦肤色。 天庭饱满,浓眉朗目,鼻如悬胆,相貌生得英武贵气,以至于身上这身寻常衣裳都被人衬得贵重三分。 相貌不俗……谢明裳想了想,确定京城没见过这号人。 年轻幕僚得了吩咐,快步走回谢家队伍,把两张交子原封不动递还给谢明裳。 马背上的郎君就在这时开了口。 “林氏子为何事找你麻烦。” 他开口的语气倒是和缓,只是嗓音坚实有力,用的肯定句式,听在耳中便觉出平静语气遮挡不住的坚硬底色。 谢明裳抬手拨了下微微晃动的黑纱,心里升起几分不悦。 相比于和缓的嗓音来说,男子从高处俯视她的目光过于锐利了。 如果视线有钩子的话,倒像要把眼前的帷帽揭开,探看帷帽里的贵女真容一般。 谢明裳抬手虚虚地一挡。“我们不认识。别问那么多,不关你事。” “衣裳钱我给了,你不肯收,我们算两讫。”她扬起下巴,冲身后点了点,“后面姓林的烦人精要来了。” 对面男子未言语。 当头照下的日光下,平缓的唇线弧度忽地抿起。下颌骨抬半分,原本锋锐的俊美相貌便透出几分居高临下的淡漠疏离。 他拢住缰绳,往闹哄哄的酒楼大堂方向扫过一眼,未再追问什么,拨转马头,当先行去。 与此同时,谢明裳已抱着花枝穿过御街,上了谢家马车。 门外聚拢的上百皇城司将士未再为难他们,挪开拒马叉子,放马车出去。 兰夏才扶着谢明裳在车里坐下,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从身后响起。 原来是林家众豪奴追出酒楼大堂,为首的林家小厮顶着个鲜红的巴掌印远远大喊,“谢六娘子留步!我家三郎有话说——” 四散的皇城司人墙重新聚拢,又把酒楼正门堵住了。 片刻后,脚步声纷乱响起,原来是林慕远听闻人竟脱身走了,领着长随追出门来。 谢家马车飞驰而去的烟尘尚未消散。 林慕远愤然喝道:“人墙让开!牵马!她的马车在街上行不快,我们进巷子抄近路!” 黑马上的颀长男子被众轻骑簇拥着,依旧驻马街边,视线从谢家马车消失的方向收回,盯了眼追出酒楼的林三郎。 …… 短短片刻后,林家众豪奴尽数被压翻在地,林慕远挣扎怒骂着被提溜出酒楼门外,捆缚在毛皮油亮的雄健黑马尾巴后头。 围观人群的轰然议论声里,皇城司都尉吃了一惊,急忙在马前拦阻。 “殿下久不在京城,兴许不认识,这位林三郎并非寻常家儿郎,乃是林相公府上的三衙内。” 皇城司都尉存心卖好,继续悄声泄露内情:“林相公府上的两位公子都不幸英年早亡,膝下只剩三郎这位幼子,难免宠得厉害些。林相公近年极得圣人倚重,殿下头一日进京,刚刚入宫面圣回来,尚未安顿,委实不必伤了与林相公的和气……” 被称作“殿下”的萧挽风神色纹丝不动。 不等皇城司都尉卖好求情的言语说完,长靴轻轻一踢,军马开始小跑前行,被捆缚马尾的林三郎跌 跌撞撞地跟在后头奔跑。 都尉大惊之下竟想扯住缰绳拦阻,萧挽风抬起马鞭,一鞭子毫不留情抽在马臀上。骏马长嘶着往前纵跃,试图拦阻的都尉顿时四仰八叉摔去边上。 两名亲兵过去,把人左右架起拖去路边。其余众亲兵围拢护卫主帅马前。 黑色骏马沿着御街轻快地四蹄小跑,路边看热闹的百姓指点议论不休。 萧挽风一圈圈收拢马鞭,平淡吩咐下去: “取本王名帖,递送林相府。传话说:林家教子无方,本王替他管教。” 第6章 福祸 晃晃悠悠的谢家马车上,谢明裳放下纱帘,抱着引枕,往后一靠。 她想了会儿街上的那人,对方举动莫名其妙,停在路边半天不走,不肯接赔偿,却在街上寻她搭话,倒像是刻意搭讪的手段似的。 口音倒听着像京城人氏。也不知哪家远行的儿郎返京。 她整夜在外奔波,支撑到现在,已经疲惫到了极点,实在不想再为意外小事费心。 “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都有。”谢明裳喃喃道一句,把引枕抱在怀里,很快就把身后的人抛去脑后,和兰夏两个肩头靠在一处,两人在平缓起伏的轮轴滚动声里闭眼小寐。 昨夜实在累了。 一条巷子未走完,人便陷入模糊朦胧的梦境中。 她又梦见了下雪的山野。 雪花大如车轮,从半空漫无边际的洒落,远处群山峰峦起伏,在大雪里只剩下轮廓。 梦里的她起先是一只麋鹿,顶着巨大的鹿角在雪地里奔跑,鹿蹄子踩进碎雪里的冰凉触感无比真实。 跑着跑着,鹿蹄子太冷了,她打了个哆嗦,摇身一变,忽又成了雪地里奔跑的豹猫儿,腾身一跃,便轻盈地越过面前雪堆,又越过冰封的大河,直奔雪山之巅。 漫天飘舞的雪花里,群山幽谷回荡着豹猫儿得意的占山宣告:“喵呜~~喵呜呜~~” 谢明裳从睡梦里笑醒了。 迎面却撞见兰夏泪汪汪的眼。 “太欺负人了。”兰夏早醒半刻钟,越回想越难过,抽抽噎噎道,“咱们谢家还没倒呢。就有不长眼的坏胚子过来欺负娘子了!先是阴魂不散的林三,后面又不知是哪家阿猫阿狗,故意撞上来看笑话!” 梦里愉悦的感觉还残留着,谢明裳浅笑摇头。 “那人有皇城卫护送,必有官身的。京城没这号人,兴许是地方州府巡视的监察史回京了?或者哪处的刺史入京述职。不至于专门跑来就为了欺负我们。应该是偶遇。” 兰夏还在嘀咕那人:“长得倒是相貌堂堂,但眼神吓人,盯人像雪亮亮的刀子一般,瞧着不和善。实不像文官,像领兵打仗的。” 谢明裳回忆起擦身而过瞬间的惊鸿一瞥,疲倦地抬手遮住小呵欠。 “确实眼神锋芒尖锐,控马的姿态又熟谙。可能和爹爹从前一样,也是个镇守边境的将军也说不定。” 谢家本就是武将门第出身,再凶悍的将军她也不怵。比起京城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笑面虎来说,“边境来的将军”这几个字反倒在她心里感觉更亲近些。 “路上这么久了,在大街小巷里弯弯绕绕的,还没到家么?”她扬声问耿老虎。 “娘子真的要回?”耿老虎慢腾腾地赶着车。他心里有顾虑。 “昨晚常将军送消息来,说起发兵围谢家的事……” 悄悄给谢家递送消息的常将军,负责值守外皇城的中书省值房那一片,消息向来精准。 “娘子人已出门,为何要回去。万一……岂不是自投罗网。” “不回家去,又去哪里?”谢明裳反问。 耿老虎苦劝:“娘子既然把少夫人送出了京城,送娘子出去也是一样。今日出城方便。” 谢明裳隐约猜出耿老虎为什么只绕弯子不回程,又三番两次地劝她了。昨夜出门前,爹爹多半叮嘱了他些什么。 但梨花酒楼独坐半日,她已想得清楚。 “不,就因为送走了嫂嫂,我才不能走。” 京城谁不知,父亲膝下只有她和哥哥一双儿女? 记录在案的谢家人已少了个大嫂刘氏,如果连她都消失不见,必然会催发皇榜缉捕,祸害了留在家里的父母哥哥,牵累所有好意帮扶的人。 远的不说,今夜跟随她出门的耿老虎八人,酒楼露面的兰夏,都会从重论罪。 “福祸自有论定,让它来。”谢明裳坦荡荡道,“谢家风光的时候,我得了许多好处;如今家里出事,我这谢家人一起担着便是。你无需再劝我。” 醉卧关山 第7节 耿老虎缄默无言。 马车在下个巷口调转方向,不再蜿蜒穿梭,笔直向城西行去。 兰夏跟着折腾了整夜加上早上,直到现在才似乎突然回过神,抹着眼泪,小声嘀咕了一路。 “抄家问罪的祸事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但凡有别的法子,能不到那一步,千万别走到那一步。娘子,你、你可要想清楚了。” 她把大长公主手书的宗室公子名单从荷包里摸出来,重新塞进谢明裳手里,眼巴巴地望她。 谢明裳捏了捏精致的信笺纸张,笑了一下,没继续掰扯,伸手把兰夏脸蛋沾湿的泪水抹去,大长公主的纸笺收进荷包里。 “天无绝人之路。别担心,总有法子的。” 城西长淮巷,谢宅的青瓦院墙近在眼前。巷口现出大批披甲禁军。耿老虎眼皮子狂跳,马车停在巷口,低声唤:“娘子!” 谢明裳早看到了。无事人般跳下车,拢紧肩头披风,当先往大门处走去。 她这边甫露面,值守的禁军即刻围拢上来。 一位佩刀披甲的禁军中郎将迎面堵在巷子口。 两边打了个照面,中郎将高声喝问“来者何人,身份报上!”不等回答,却又压低嗓音叹口气:“六娘,你怎么回来了?” 谢明裳一怔。怎么这么巧。 今日奉命领兵封堵谢家的禁军中郎将,居然是父亲的老部下。 ——正是昨晚冒险递交消息的常将军,常青松。 身穿紫袍的御前大宦黄内监,得了报信,急赶来巷口,阴阳怪气打量。 “哟,这不是谢六娘吗。好个小娘子,出去逛了整夜加大早上?倒叫咱家好等。你大嫂刘氏人呢,别磨磨蹭蹭了,赶紧下车。已经清点过一轮谢家丁口,只等你们姑嫂回家,谢家人齐了,咱家也能回去复命。” “什么大嫂?”谢明裳和兰夏互相搀扶着往门里走,甩下一句:“我昨晚出去吃酒。偷偷摸摸出门,哪能带上大嫂。” 黄内监震惊地抬高嗓音:“什么?!刘氏人没和你一处?” 谢明裳人已迈进门里,不耐烦道:“大嫂不好好待在家里,又能去哪里。公公少左拉右扯不相干的,不是要清点人口?我人已经在家了,公公赶紧清点吧。夜里偷偷出去吃个酒都不安生。” ———— 谢宅后院的庭院空地中,火焰升腾,青烟缭缭。 谢枢密使坐在石凳之上,将一封封书信丢入火中。 谢夫人坐在对面,拿铁钩子缓缓拨拉着火中的残纸灰烬。 谢家大郎君打横陪坐,望着明灭的火光发呆。 谢明裳便在这时踏进院门。 她换回了平日里家中的穿戴,简简单单挽个垂云髻,石榴红色的十二幅明霞罗裙,冰蓝缠枝纹半袖,耳边坠明月珰。 谢夫人迎面见了她,原本平静无波的神色忽然一阵颤动,手一抖,铁钩子掉进了火里。 “明珠儿,你……“谢夫人抖着嘴唇埋怨,“昨夜一身衣裳穿得好好的,走了便走了,却又回来作甚!” 谢明裳坐到哥哥对面,足尖轻轻一踢,从火堆边把铁钩子踢出来,重新扒拉起残纸,统统送进火里烧干净。 “回来陪你们。”她轻松地道。 谢枢密使眼珠微动,转过视线。“昨夜见过杜幼清了?杜家不愿收留你?” 谢明裳只摇头,“爹爹,忘了杜家吧。” 谢枢密使垂下斑白的头,不再说话了。 “阿兄。”谢明裳从袖中掏出骆子浚留下的名刺和手书,对发着呆的兄长说: “骆侯在想办法替我们家奔走,嫂嫂已经托付给他看顾。他说事急时可以去城南侯府找他。” 谢大郎君精神一振,接过书信名刺,翻来复去看了几遍,神色倏然轻松许多。 “极好,极好。子浚挚友,我没有交错他——” 谢枢密使劈手夺下书信,扔进火里,沉声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莫要连累了人家。” 火光熊熊,一家人安静对坐,许久无言。 谢夫人忽然嘲讽地笑了笑,“现在知道不要连累人家了。爷们在外头犯了事,连累的还是家里人。阿琅,明珠儿,我与你们说个笑话。从前我说居安思危,你们父亲说建功立业。我说京城的枢密使位子不好坐,坐上去的武将有几个善终的?不如继续留守边关。你父亲说身正不怕影斜,旁人坐不住的位子,他坐得住。呵,谢家入京才几年?位子烫屁股了?” 谢枢密使在儿女面前被老妻猝然揭破面皮,羞恼不已,“你糊涂了。都什么时候了,还在翻旧账。” 谢夫人咬牙道,“叫我如何装不记得。从前在边关过得好好的,非要蹚京城的浑水。身正不怕影斜,你坐得直,行得正,怎么陷浑水里了?” 谢枢密使恨恨道:“与你说过多少遍了,我和那辽东王毫无干系!这次是被朝中政敌陷害。” “你和辽东王毫无干系,说给家里有什么用?你手中亏空的二十万两军饷去向呢?” “二十万两军饷”六个字传入耳,不止谢枢密使哑了,对坐的谢明裳兄妹两个也齐齐抬起头来。 这次谢家之所以卷进辽东王叛乱大案,最根本的缘故,就是追查叛乱案时,意外查出二十万两军饷的亏空。 谢崇山身为枢密院主官,说不清巨额军饷的去向;朝野渐渐升起风言风语,消失不见的军饷被私运去了辽东王叛军处。 流言越传越广,三人成虎。 谢大郎君单名一个琅字,是家中长子,轻声道: “儿子并非质疑父亲。这次彻查辽东王谋逆大案,意外查出历年发往边关九镇的军饷累计亏空二十万两。这笔银子真真切切,不翼而飞。父亲总领九边军务事,可知道其中线索,银两流落何处?” 谢枢密使苦笑,“我若知道军饷去了何处,此刻还会困坐在家中么。” 谢琅沉默了。 对于老爹的话,谢明裳却并不全信,坐在火堆面前,拿着母亲的铁钩子继续拨弄着残灰。 “爹爹和辽东王毫无干系,女儿相信。家里人也都相信。” 但京城房价极贵,谢家开销又大。她最近都在想,只靠父亲的俸禄,怎能买得下这么大一间好地段的宅子,雇得起那么多的仆妇小厮,再加上二叔那边的供养花销…… 谢明裳眸子里带出探究之意:“爹爹手里不翼而飞的二十万两军饷,到底去何处了?军饷巨额亏空,当真毫不知情?家里没有外人,爹爹给个实话。” 谢枢密使这下当真又急又怒,脖颈上青筋都浮出。“……你老子没有贪污军饷!” “老夫只不过按京城的惯例,收一点地方将领官员的孝敬罢了!地方上棉衣多要几套,军械多领几支,米粮多拉走两车,睁只眼闭只眼放过去。谁知查出二十万两的窟窿!” 谢明裳:“哦,所以是收了下面的孝敬,平日里睁只眼闭只眼,整出一笔糊涂账,替人做了冤大头。” 父女倆面面相觑。 隔片刻,谢枢密使又愤然道: “自古武将难善终。你老子军功第一,‘功高盖主’四个字你没听过?老夫想明白了,没有辽东王谋逆案牵连谢家,还会有旁的大案牵连,谢家迟早有今天!” “女儿知道。女儿不悔做谢家人。”谢明裳直视她父亲道:“爹爹无需跟我说这些,去跟娘说。娘跟着爹爹半辈子辛苦,没过几天舒坦日子。” 谢枢密使哑然良久,长叹一声,从墙边的武器架上提下一把木刀,转头对谢夫人道: “总归是我对不起你们。谢家不知还能团聚几日,要打便趁今日打吧。” 谢夫人拿刀背狠打了他肩背几下,抛下木刀,捂着脸跑进正屋。 庭院里一片静谧,只剩头顶木叶沙沙声响。 谢琅默不作声把火里的残纸都收拾完,熄了火。 谢明裳问,“该烧的都烧完了?阿兄,爹爹,我去看看娘。”说着站起身。 但黄内监今日领命来谢家,看在谢明裳主动归家让他可以交差的份上,黄内监愿意卖个面子,在前院等候少许时辰,并不意味着他愿意长长久久地等下去。 紧闭的内院门很快被敲响,黄内监扯着嗓子高喊: “日头过晌午了。寻不到谢家妇刘氏,不能耽搁了宫里的正事。谢家两位小娘子,谢五娘和谢六娘,还不快快出来,验明正身。” 庭院里的谢家父子齐齐吃了一惊,站起身来。 “这厮胡扯什么‘验明正身’,又不是上法场。”谢琅低声道。 谢枢密使面沉如水:“以不变,应万变。出去听他如何说。” 第7章 不迟 对谢家小娘子所谓的“验明正身”,虽然并非囚犯上法场,却更严苛得多。 谢明裳被领入一间厢房,黄内监带来的宫女守在屋里,闭门点灯,仔细询问过生辰年月,籍贯出身,又将谢明裳的外貌,体态,逐个记录在案,甚至让她张嘴验看牙齿。 谢明裳老实不客气地一巴掌过去,把碰触唇齿的手打去旁边。 “这是哪家的规矩。查牙口,你们卖人呢?” 那宫女倒也不怒,公事公办道:“宫里规矩如此。谢家两位娘子的情况是‘宫籍备用’。有‘备用’二字,少填写一两项无妨。但今日不填写,迟早要查验的。” 谢明裳盯了眼桌上摊开的薄薄纸张,也就是所谓“备用”的“宫籍”。 之后屋里两人未再交谈。宫人过来量身,记录身高腰身尺寸,谢明裳随她去。之后要求脱衣查验,宫人的手伸来解衣裙系带时,谢明裳抬手又是一巴掌,推门出了厢房。 兄长谢琅在庭院里等候。 “宫籍。”听到转述的两个字,谢琅露出浓重忧色:“那是入宫的宫女需填写的户籍名册。你和五娘……” 昨晚常将军递来的消息原话说: 外皇城的中书省值房里,两位中书舍人草拟圣旨,拟着拟着争论起来,常将军手下的人隐约听到几句。 着重争执的字眼,谢家的情况属于“籍没[1]”还是“罚没”。 有个中书舍人说道:圣上的意思,籍没惩处太重,适当罚没即可。 谢琅心往下沉。他是精擅公务典籍的文官。 黄内监只寻谢家未出阁的五娘和六娘录入宫籍。短短刹那间,谢琅脑海里已经把中书省的草拟圣旨补全—— 【谢氏女,罚没宫掖。】 “宫籍备用。”谢明裳补充两个字,“备用什么意思?” 谢琅不熟宫里规矩,沉默着摇摇头。 对面厢房的谢家五娘正好推门出庭院。却是眼眶通红,脚步虚浮,眼角还挂着泪花的模样。 见了庭院里站着的谢明裳,五娘颤巍巍走近几步,带哭腔喊一声:“明珠儿。” 醉卧关山 第8节 谢家五娘玉翘,是谢家二叔那边的堂姐。 二叔生养的孩儿多。这位五堂姐是二叔的第三个女儿,和她同岁,性子却绵软得多。 谢明裳见玉翘的神态便猜出,屋里被脱衣查验了。她过去拉着五娘的手站在一处。 庭院里无人开口交谈。隔几十步距离外,黄内监和谢枢密使正说场面话。 “宫里的事向来说不准。咱家今天奉命办差,上头吩咐什么,咱做什么。” “上头要清点谢家丁口,咱家过来清点。上头要谢氏女的宫籍备用,谢家几位未出阁的小娘子有一个算一个,宫籍填妥,咱家可以回去复命了。” 黄内监临走前打着哈哈:“谢枢密脸色不好看,这趟差事咱家也不想来。进谢家一趟,回家还得洗晦气。谢枢密,保重哪。” 谢崇山面色冷硬,保持着送客的手势,站在院门边良久未动。 谢明裳强忍疲倦等了半晌,泪汪汪地抬手,掩住一个困倦的呵欠。 “都累了。”谢家的当家之主最后道:“都回自己屋里歇着去。睡醒了再商量。” 谢明裳确实累了。眼下已过晌午,细算起来,她已经整夜加半个白天没合眼。 她的身子向来不大好。千金虎骨制成的药酒整日带在身边,当做寻常温补药酒那般一年四季的喝,也不过让她在每年春秋换 季的时节少病几场而已。 夜里外出时不觉得,等空闲下来,整夜积攒的疲惫仿佛江南梅雨天的湿气,从骨头缝里往外丝丝地冒。 她忍着困倦和父亲告退:“我回院子睡。爹,别再和娘怄气了。你们加起来都过百岁的人了,消停几日。” 谢枢密使背身站着,冲她的方向摆摆手。 谢明裳往内院方向走出几步,忽地感觉身后有视线窥探。她敏锐回身,只见黄内监站在谢宅门外的台阶高处未走,揣着宫籍,正眯眼上下打量。 见她察觉,嘿地一笑,转身走了。 —— “黄公公辛苦。”奉命看守谢宅的常将军客客气气把黄内监送到长淮巷口。 “谢家清点丁口,少了个长房媳妇刘氏。卑职职责所在,黄公公看如何应对,要不要追捕……” “谢家儿媳妇跑了也就跑了,犯不着花大力气缉捕。”黄内监眯着眼笑说:“谢家小娘子可不能少。” “尤其是谢枢密的嫡女六娘,长得好啊。将来兴许有大用。常将军把人看紧了。” 常青松隐约感觉不对,谨慎地探口风:“卑职驽钝,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有大用的意思是……?” 黄内监哈哈大笑起来,“老常啊,你确实驽钝。” “不和你掰扯了。”黄内监看看天色,吩咐车驾赶紧回宫。 “贵人入京,这两天宫里日日开宴。今晚办小宴,两天后还有个大的。咱家得回去盯着。” * 日头落山,水面洒金。 布置在水边的宫宴气氛热烈,歌舞正酣。 今日天子设洗尘家宴,众多叔伯辈分的宗室皇亲作为陪客相随,席间主宾只有一个。 当今天子奉德帝,正当而立之年,精力鼎盛。 东北边境野火燎原的辽东王叛乱,似乎没有给奉德帝留下任何阴霾。他举杯笑对今日宫宴的主宾: “吾家有健儿,不羡飞将军。弱冠领兵,北驱虎狼,收复河朔,关陇四捷。诸位,敬河间王。” 天子御座的下首主客位。 萧挽风左手横放膝头,单手摆弄金杯。神态瞧着有七分醉了,细看却又觉得目光寒冽锐利,人分明警醒如猎豹。 再细探究时,这只猎豹的锐利眼神只对着酒杯,敬酒来者不拒,有多少喝多少,人懒洋洋地倚趴着,就连天子的问话都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答,分明就是醉了。 入京头一日便得罪了林相。天子端详着多年不见的堂弟,神色越发和蔼。 “促狭。“奉德帝语气温和地笑斥他。 “林相家的三郎早晨在街上冲撞了你,不知者不罪,押他当面陪个罪也就罢了,怎能把好好的儿郎捆在马后拖入驿馆,又栓在马厩里半日。河间王,得饶人处且饶人。” 又笑指他对在座众宗室皇亲道,“朕这兄弟自小性子便生得野,朕少年时管教过他。如今长大了,天生野性化作将才良质,劝诫两句足矣。” 萧挽风带七分醉意模样,摇摇晃晃起身敬酒。 天子大笑着下御座,亲手搀扶肩膀。 “河间王替朕镇守边关多年,落下满身旧伤。如今回京长住,调养身体,总不能一直住在驿馆。该有个王府了。” 满座恭贺道喜之声。 觥筹交错,兄友弟恭。 宴罢出宫,人人带着醉意。萧挽风身上满是酒气,并不理会京城街道禁纵马的出行禁令,领着数十轻骑在街巷中肆意穿行。 京城这个暮春始终多雨少晴,天黑得早。黯淡暮色天光里,轻骑时不时地撞上几个街边铺子,果子杂物洒了满地。 亲卫停马路边、取银锭掷给苦主时,领头的黑马便状似不在意地换个方向。 下御街,绕路,再绕路,经往西南。 天色完全黑沉下去。伪装的七分酒醉随夜风四散,人清醒如鹰隼。 一行数十轻骑快马疾驰,再往前两条街,便是长淮巷。远远地可以看见长淮巷口明亮的火把光芒,围住谢家的禁军甲胄军械在火把下点点反光。 越行越慢,不等靠近便已勒马停在路边。萧挽风从远处凝视院墙内探出的几枝迎风颤动的桃花影子。 等候在附近的幕僚匆匆迎上马前,递过解酒汤药,细语几句探听来的动向。 “我们入京前夜,谢家便被禁军围了府邸。一路紧赶慢赶的……殿下,这趟还是来得有些迟了。” 萧挽风并不下马,就在马背上接过解酒汤药。喝完扔开碗,拨转缰绳回程。 “人还在,事就不迟。” 第8章 动荡 盯着黄内宦钻入车里,消失在谢宅门外,谢明裳才继续往内宅走。 走出没几步,谢琅也跟父亲告退。“我送两位妹妹回后院。” 谢明裳:“阿兄歇着去。难道我在自家里还能迷路?” 谢琅坚持送她。 “今时不同往日。家里最近乱了套,我送你们一趟安心。” 谢家最近确实乱了套。 自从进三月,京城的风声一天比一天严酷,谢家人心浮动,仆从们暗地传主家这次要倒。 谢家调入京城五年,管事仆妇大都是雇请来的本地良口,见主家动荡不稳,纷纷求去。 谢明裳院子里的人也跑了不少。所幸兰夏、鹿鸣,两个相伴多年的亲信女使,依旧自愿跟随她。 兄妹三个踩着满地无人扫的落叶往后院方向走,主院敞开的木门逐渐落在身后。 谢明裳问五娘玉翘:“昨晚我送嫂嫂出门,也知会了你。你怎的没来?现今几个门都被禁军看守住,再想出门难了。” 五娘玉翘低垂着头,慢腾腾走出七八步才说:“二房还有瑄哥儿。瑄哥儿不走,我这个做姐姐的如何能先走,倒把瑄哥儿留下?” 谢明裳听得眉心紧锁:“瑄哥儿是谢家男丁,父亲的嫡亲侄儿。谢家少了瑄哥儿哪能轻易敷衍过去?必然引发官府缉捕,只怕满车的人都走不脱,反害了帮扶谢家的人。送你和嫂嫂出京更稳妥。” 玉翘只摇头。 正好几人走到抄手廊子尽头,前头过一道垂花门是大房女眷住的后院,沿着院墙往东是二叔住的东苑。 “多谢你的心意。不必送了,我自己回去。”谢玉翘最后道了句谢,告辞往东走。 等玉翘的背影走远,谢琅走近谢明裳身侧,压低嗓音叮嘱小妹。 “这两天你不要去二叔的院子,二婶昨夜闹得凶。” 谢明裳诧异反问:“二婶不是天天闹?怎么,昨夜闹得格外不寻常?” 谢琅张嘴又闭上。半晌只说:“你只管回去歇着,无甚大事。毕竟是自家血亲。” 追问了几句,谢琅死活不肯说。 谢明裳脚步一顿,撇下前头进门的阿兄,自己直接沿着院墙往东去了。 等谢琅察觉追上来时,谢明裳已经立在东苑侧边的院墙下,侧耳听院墙里传来的呜呜咽咽的哭声。 少女哭声幽细,五娘谢玉翘前脚才回东苑,居然就被母亲骂哭了。 二婶天生泼辣性子,嗓音比女儿大得多,嗓音隔着院墙听得清楚。 “你老子娘还没哭,你倒哭什么。别在自家院子嚎,对着你大伯哭去!” 二婶劈头盖脸的一通骂,骂玉翘的老子没本事,比不过大伯光宗耀祖。二房上京城那阵,老家的亲戚邻居们都说弟弟沾了哥哥的光,来京城享福了。福没享到多少,如今大伯犯了事,二房倒要连坐。 “早知有今日,还不如当初不来京城,跟老家几个堂兄弟一起守着几十亩祖田过日子,至少能安稳老死在自家炕上。玉翘嫁个乡下富户收租种地,也好过在京城被人挑挑捡捡,五年都嫁不出去!” 二婶骂声不绝,玉翘的哭声越来越大。 片刻后,二叔的嗓音隔墙传出,叹着气说:“你心里不痛快,骂玉翘作甚,嘴上省省吧。瑄哥儿都被你吓哭了。” 二婶也开始呜呜的哭,边哭边骂,“你还记得瑄哥儿?我和玉翘被你家牵累了,妇道人家大不了拿根绳子上吊去。可怜瑄哥儿还小,你连你自己唯一的儿子都不顾?还不去找你大哥求情,叫他想法子送瑄哥儿回老家,好歹给咱们二房留个血脉。” 二叔连连叹气:“讲讲道理,现在门外都被禁军围了,大哥自己的儿子都留在家里。走不脱,走不 脱。” 二婶边哭边骂:“放你狗屁,他儿子有官身当然走不脱!大伯家的女儿媳妇是金贵眼珠子,昨晚静悄悄送走了,我们瑄哥儿难道不是眼珠子了?你现在就去大房那边,让大伯把瑄哥儿也送走。” 风声里传来瑄哥儿惶然的哭声,二叔和二婶你一句我一句的争吵越来越大。玉翘细细地哽咽道:“六娘没走……”没人听她的。 东苑围墙外,谢琅急忙去拉妹妹的衣袖,一个没拉住,谢明裳已经上前敲了下紧闭的院门。 哭闹不休的院子里倏然安静下去。 “谁说我走了?”谢明裳在门外高声道:“好叫二叔和二婶娘知晓,昨夜出门办事,办完便回家来。二叔二婶想送瑄哥儿回老家,我和阿兄都听到了,回去便知会长辈。” 谢明裳说完转身便往自己院子走。谢琅站在院墙下无奈摇头,几步追上来。 醉卧关山 第9节 兄妹两个并肩走出十来步,身后的院门打开了。谢玉翘站在门边,不安地捋过耳畔一抹发丝,试图遮掩通红的眼角。 谢明裳冲五娘摆了摆手,示意回去歇着。 对于家里这位五堂姐玉翘,她始终觉得,在二房过得不容易。 谢家在老家算大户,二叔的头两个女儿都嫁给了本地乡绅,谢玉翘本来也早早许了人家。 谁想到七八年间,镇守边关的谢家大房随着战功发了迹,一路升官进爵。留守老家的谢家二房行情水涨船高,原本门当户对的乡绅富户变成了门不当户不对。 谢家大房升调入京城、前程鲜花似锦的那年,二婶做主退了老家的亲事,把快要及笄的三女儿玉翘带来京城,打算寻个富贵门第高嫁,博个诰命夫人。 但京城的显赫门第却也不是随随便便缔结姻亲的。 挑来拣去,高不成低不就,谢玉翘今年十九岁了,依旧待字闺中。 “倒是连累了五姐姐。”谢明裳若有所思地侧了下脸。“昨晚和嫂嫂一起送出去就好了。” 身边的谢琅并不言语。 一路护送谢明裳到居住的小院,兰夏和鹿鸣两个贴身女使迎上来。 谢琅离别前对谢明裳说了句:“你顾好自己。二叔那边的事你不必管,家里还有父亲和我。” “我晓得。阿兄也好好歇着。” 谢琅欲走,忽地又转身回来:“对了,昨夜杜家具体情况如何,你和我详细说说。” 谢明裳抬手掩了个呵欠。“睡起来再详说。” “总之,我昨夜和杜二当面说清了。杜家躲避谢家如瘟神,就如他家所愿断交。咱们谢家犯了事,又不是犯了贱,不必一趟又一趟地受他们鸟气。” 心里话说出来,昨夜梗在喉咙的一口气登时舒坦了。寝屋里鸭绒软衾拉开,帐子放下挡住日光,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 等她睡眼惺忪地起身,居然跨过傍晚黑夜,直睡到第二日清晨。 这边刚洗漱完毕,母亲传唤她去主院说话。 谢枢密使昨夜把自己关在书房熬了大半夜,此刻正在屋里呼呼大睡,鼾声隔着门缝传出老远去。 谢夫人已经用过早食,她兄长谢琅坐在下首,兰夏立在旁边回话。 谢夫人表情严肃,正和儿子商议着什么。 见谢明裳进来,屋里几人齐齐闭了嘴。谢夫人挥挥手,示意兰夏下去。 谢琅起身关门,屋里只剩下谢家人。 “你来的正好。昨日晨间你在外头的事,兰夏都说了。” 谢夫人淡淡道:“说你在酒楼包场等人,一个早上收了七八张请帖。帖子呢?昨天怎么只拿了贺小侯爷那一张出来?” 谢明裳早有准备。刚才进屋时兰夏冲她猛打眼色,她早瞧见谢夫人手里压着倒扣的一摞眼熟帖子。 谢夫人面无表情打开第一张,正好是林三郎林慕远的帖子。 请帖在谢家兄妹面前打开晃一晃,啪的合拢,被谢夫人扔在桌上。 “林相公和你们父亲在朝中是有些交情的,怎的家风如此败坏?林三郎去年求亲不成,林谢两家没有声张,合力把事压下了。林三郎怎能不顾两家颜面,又下这等无耻帖子?” 谢琅把请帖拿过去,扫了几眼署名和帖子里的遣词用句,唇线便绷住了。 “杜家知道么?”他问谢明裳。 谢明裳照实答:“在酒楼等端仪时收到的。杜家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 谢琅把整摞的请帖都拿近前,一张一张看过。藏在精致请帖里的嘲讽言语突兀呈现面前,他啪嗒关上帖子,片刻后又翻开去看末尾署名, “……裕国公世子?” “裕国公府,说起来也是京城有名的勋贵功臣……怎能对未出阁的小娘子做出嘲弄讥讽、落井下石的恶事。” 谢琅把整摞请帖整整齐齐码好,问谢夫人道, “娘这里有没有包袱?全包起来。儿子想请门外把守的常将军通融通融,让儿子今晚出门一趟,拿去给杜幼清,看他如何反应。” 谢夫人冷笑连连,“你指望那孙子能有什么反应?当初这门亲事,我就不想答应。都是你老子脑子糊涂,我们家好好的武将门第,偏要上赶着去抱他们清贵文官的臭脚!” 谢明裳看了眼低头不语的谢琅,哭笑不得,“娘,说什么呢。哥哥也是文官。” 谢夫人:“啊,琅儿,我可没说你。” 谢琅道,“没事,母亲。儿子想去看看杜二的反应,若他不行,索性禀明父亲,把明珠儿的婚退了。” 谢明裳微微一怔,扶着桌面的手指不自觉地蜷了蜷,又松开。 谢夫人转怒为喜,连道几声:“好。”又转头观察女儿的神色,“明珠儿,你觉得呢。” 谢明裳经过了昨夜,对杜家已经彻底死心,“退婚”二字入耳,更像是半空悬着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要退便直接退吧。杜二多半不会见哥哥。” 话说到这里,谢明裳自觉得已经交代清楚,坐在摆满了粥菜的方桌前,正要用些早食,谢夫人却眼神古怪地盯她,问:“还有呢。” “还有什么。”谢明裳搅动着汤匙,深深地嗅一口,熟悉的鲜香气息盈满鼻尖,她满足地品了品:“极鲜嫩的鲈鱼豆腐羹,许久没喝着了。娘大清早去厨房炖的?” “汤勺放下,先把正事做了,少不了你的汤。”谢夫人嗔怪地拍她一下,在面前摊开手掌: “大长公主给的名单呢。拿来给我看。” 第9章 梁子 大长公主殿下手写的宗室子名单,要不是被老娘提起,谢明裳自己都快忘了。 她四处摸了半天才寻到,谢夫人倒是郑重其事地洗手焚香,把名单双手捧去书案上,叫上了大儿子一起商量研究。 一家四口分作三处,老娘和哥哥在东次间低声议论;老爹的鼾声此起彼伏,从主屋里槅门传来。至于谢明裳自己,坐在堂屋里低头慢腾腾地喝炖汤。 两刻钟后,东次间房门打开,母亲面上隐隐显露忧色,在女儿面前却强做镇定说:“大长公主给的单子,人选多了些,还需要仔细斟酌斟酌。” 谢明裳只嗯了声,心里清楚,她自己都能想到的事,母亲和哥哥哪能想不到。 谢家情势危急,嫁入宗室避祸这条路,譬如河流下游的鲤鱼想要逆流跃入龙门。 由高处往下挑拣容易,哪能站在低处强求高就?说是条通天路,仔细计较起来走不通顺。 谢明裳把手里的半碗汤羹喝完,随口道:“昨天我就和兰夏说这名单用不着。如今娘也看过了。哥哥拿去烧了吧。” 谢琅不肯。把宗室子名单收入怀里,说:“先留着。明珠儿吃好朝食了?跟我出去走走。” 谢明裳莫名其妙地随兄长走出主院。 谢琅沉吟着,“谢家如今的情势……明珠儿,趁父亲此刻没起身,我和你交个底。父亲当面时,只怕不会允许我和你说。” 说得郑重,谢明裳点点头,两人一路去后花园。 精心置办的后花园少了园丁打理,才三五日便显出野草疯长的痕迹。 站在落满花叶的莲花池小木桥上,谢明裳侧耳细听。 谢琅深思着,缓缓道:“昨日你和五娘的宫籍被录下带走,父亲思虑了整夜,对你有打算。” “宫里规矩太大,入宫不是条好路子。家里犯事入宫的小娘子,比寻常宫人还要 矮一头。你脾气又不好,要你忍辱负重是断然不能的,父亲怕你一怒之下冲动犯傻——” “行了行了。”谢明裳不满地打断他:“大清早跟你出来是听你数落的?我还不如待房里听娘数落呢。至少娘那边还有鳜鱼豆腐汤喝。” 谢琅哑然片刻,长话短说: “所谓备用宫籍,用不上便是废纸一张。家族获罪不及出嫁女。你赶紧嫁了,越快越好。” 谢明裳:“……” 谢琅:“爹娘昨夜商谈这件事。两人都同意,现今只差个人选。大长公主考虑得很妥帖,宗室子弟是最好的选择,其次外戚门第。父亲说丧妻续弦的鳏夫最有可能成事。明珠儿,父亲已经知会了门外把守的常将军,打算入夜后悄悄出门商议。一两日定下人选,尽快送你出嫁。” 谢明裳:“……” 谢明裳呛了一口风进喉咙,剧烈地咳嗽起来,精致面孔发了白。谢琅慌忙替她拍背顺气,不远处候着的兰夏和鹿鸣也冲上来,一个挡风,一个取出药酒服用。 “你们就这么琢磨的?” 谢明裳平复下咳嗽,人给气笑了。“昨天才说的回来陪你们,原来没一个人信,只有我当真了?“ 越说越气,她掉头就走。 走出几步忽地回身,谢琅站在木桥上,眼神复杂伤感,抬手似乎想喊她,却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 谢明裳又几步走回小木桥上,牵着她哥往主院方向走。 “站风里吃风作甚?回娘屋里继续喝汤去。“ * 兄妹俩来回折腾一趟的功夫,屋里鼾声震天的谢枢密使睡醒了。 此刻人已起身,披衣站在内院门口,一位身穿禁军皮甲的佩刀汉子寻他说话。 ——赫然是奉命看守谢家的常将军的手下。 风里送来断续的话语声:“常将军叮嘱卑职转告,门外有可疑人物出没,或为皇城司的眼线……谢帅这几日多静少动。” “宫里新传来的消息……河间王已入京……” 等谢家兄妹走近时,正听到父亲沉声问:“消息可靠?怎的如此突然。” “亲眼所见。据说只带了两百亲兵入京,未打出旗帜仪仗,应是秘密奉诏返京。宫里昨日办了一场家宴,正式的接风宴定在两日后,京城里五品以上的朝臣和宗室勋贵都会到场,消息确凿。常将军叮嘱谢帅近期多留意。” 那禁军汉子尽忠职守地回禀。 谢枢密使一座山似的站在庭院门里不动。半晌,惊醒般转向谢明裳,问的却是谢琅: “叫你别提,你还是跟她提了?” 谢琅道:“事关小妹终身,怎能隐瞒不说。” 谢枢密使盯着谢明裳不知不觉抿住的唇角:“从前挑挑拣拣,满京城的儿郎不愿嫁,眼睛顶天上去。现今匆忙要嫁不知哪家的鳏夫,叫你委屈了?” 父兄注视过来的视线里,谢明裳抿住的粉润唇角往下一撇: “爹爹别瞎折腾了。谢家眼下的局面,杜家不敢娶我,找个鳏夫就敢娶了?别被人给哄了,表面上说得堂皇,一顶轿子把我抬去家里做个婢妾,关在后院磋磨,没三两天不是我死就是他死。爹爹你流放三千里去岭南,耳目闭塞,等京城这边的消息隔了一年半载才传去流放地,我怕你当场气死。” 莫说一年半载之后了,谢枢密使眼下差点就被气死。 醉卧关山 第10节 蒲扇大的巴掌拍去门框,啪地一声巨响,木屑纷纷而下,谢枢密使怒喝:“什么你死我死的,你老子还没论罪流放呢!” “谢家还没论罪,爹爹把我瞎嫁出去算什么。我死也只想死在谢家。” 父女两个站在敞开的庭院门口你一言我一语地吵了起来。 替常将军通传消息的禁军汉子人还没走,站在门边,目瞪口呆瞧着谢帅被自家女儿气得脸红脖子粗,心头旺火弹压不住,张口把京城各家骂了个遍。 骂杜二不顶用,骂林相家的纨绔子吃了熊心豹子胆。 骂杜二那个混账姐夫,庐陵王萧措,狗日的杂种也敢打谢家女儿的主意。 一怒之下没留意把整个宗室都骂进去了,谢琅赶紧把传消息的禁军汉子拉去旁边,细细询问起刚才传来的消息。 他果然没听错。 镇守朔州的河间王萧挽风奉诏入京,人已在京城。 谢琅的神色微微一动,指腹隔着衣袖摩挲几下大长公主手书的宗室子名单。 谢家父女吵不久,三言两语就吵完了。谢明裳情绪动荡起伏引发了轻微心悸和咳喘,坐在门边咳了几声,谢枢密使慌忙冲过来拍背。 谢明裳在门边歇了一阵,等她这边的病症平复下来,谢枢密使独自站在门里窝火闷气。 谢琅走近妹妹身侧,撩袍坐在门槛边,侧头低声问起。 “明珠儿,我久居京城,你是随父亲在关外长住的。可曾听过河间王此人,他在边关声名如何?” 谢明裳当然听过这名号。 河间王萧挽风,当今圣上的堂弟,当朝唯一以战功封王的宗室子。一战收朔北,关陇四大捷,京城家喻户晓,哪个不知。 但她在关外时没听过。 “我十四岁随爹爹入京,河间王第二年领兵打的河朔?我在京城才听说的他。怎么了?” 谢琅从袖中掏出宗室子名单。 “突然想起,河间王身为萧姓宗室,似乎也未婚娶……” “他不行!”门里传来斩钉截铁的声音。 谢枢密使隔着老远抱胸冷冷道:“这小子从前在关外领兵跟老夫有过节。卡在谢家出事的要紧关头,什么狗东西都上来踩谢家一脚,河间王不插手作妖,已经谢天谢地了!你家妹子不能托付给他!” 谢明裳露出细微惊讶神色。 身为武将之女,她对武勋卓著的河间王印象其实不错。 “河间王和我们谢家也有过节?怎么到处都是和我们谢家结梁子的人?”她低声问身侧坐着的哥哥。 谢琅张了张嘴,又闭上。对着倦怠病容掩不住动人殊色的小妹,回头再看一眼脾气暴躁的亲爹。哑然摇了摇头。 借着门边阴影的遮挡,谢琅把大长公主拟定的名单来回看了两遍。 其中确实没有河间王,萧挽风的名讳。 * 谢家被禁军围得水泄不通,白日里连只过路的麻雀都没有,到了入夜后,偏生事多。 这天掌灯时分,谢家人还在用饭,先前替常将军传递消息的禁军汉子又匆忙赶来,送进一封书信。 “庐陵王府送来王妃的手书一封,声明递送谢六娘子亲启。常将军命卑职转交。” 庐陵王妃是杜幼清的亲姐,杜家谢家两边婚事议定后,召谢明裳入王府见过一面,记忆里颇为温婉可亲。 也就在那趟,叫她撞见了庐陵王那色胚。 她接过书信,在手里掂了一掂,正想着打开还是直接撕了,站在旁边的谢琅从她手里抽走了信。 “先看看里面写些什么。” 送来书信的禁军汉子也道:“庐陵王妃送信的管事婆子还等在门外,说要带回六娘子的回信交差。” 谢琅当场把书信打开,略看几眼,眉头当即皱起,挡着不给谢明裳看,握着书信转身回禀父母:“父亲,母亲。庐陵王妃来信。” 书信中以姐妹相称,声称要纳了谢明裳入王府,许她孺人的封号,催促谢家点头。 谢枢密使和夫人放下饭碗,接过书信翻看到尾。看完两人相对冷笑几声。 娘家弟媳纳为后院姐妹,这位庐陵王妃可真够胸怀大度的。 谢夫人道:“庐陵王妃来信,理应我出面招待。” 随即高声喊身边几个亲信女使的名字,很快召集来四五个,俱是在关外战役时跟随谢夫人上过城墙的,一群娘子杀气腾腾往前院方向走去。 谢家人继续吃饭。谢明裳才放下碗,紧闭的门外又有人敲门。 一名谢家护院匆匆握着一支铁箭,面色紧张地报讯。 “郎主和夫人可在此处?方才有支不知何处而来的羽箭射入前院,箭身携带一封密信!” 谢琅起身接过被雨水沾湿的密信和箭身,放去桌上。 谢明裳在灯下拨弄几下羽箭。是军里常用的白翎箭,铁箭头被拔去,留下个光秃秃的箭杆。 随羽箭射进谢家庭院的密信轻而薄,封皮并未署名,只简单写着—— “谢帅亲启”。 第10章 故人 春雨淅淅沥沥,打湿京城街巷。 位于城东的河朔驿馆里,两百亲兵赤膊操练,呼喊阵阵。 雨中响起一阵绵密的木棍连续击打声响。庭院里有两人手持厚布包裹铁尖的长枪,冒雨激烈对战。 砰一声闷响,亲兵卫长顾淮退出去两尺,倒摔在地上。萧挽风在细雨中长枪收势,肩背肌肉隆起分明,缓缓直起腰身。 雨水沾湿他浓黑的眉锋,眉心热汗一滴滴落入青石地面的水洼中。 他把地上的顾淮拉起,“再来。” 身穿青袍的幕僚就在这时撑伞匆匆走近檐下,递来最新消息。 萧挽风把长枪扔给观战的亲兵,接过干布擦拭满身雨水,幕僚跟随他去屋檐下。 “臣属昨晚亲眼盯着羽箭书信射入谢家前院,被护院捡起,送到谢枢密手上。但至今未有回复。” “兴许……”幕僚斟酌着道:“因为送信的时机不巧,正好撞上庐陵王府的人去谢宅投递书信。” “庐陵王府?”萧挽风的视线从雨帘转开。“哪个?” “庐陵王萧措。说起来是殿下的远房族兄。咳……他家王妃修书一封,交送给谢六娘子。不知写了些什么,连人带信给谢家护院扔出门外。” 萧挽风唇边噙冷意,什么也未说,扔开湿漉漉的布巾,入屏风后更衣。 出来后吩咐幕僚,“打探一下细节。” * 暮春时节阴晴不定,乍暖还寒。这两天接连夜雨,谢明裳小心提防着,还是病了一场。 角落里咕噜噜熬煮着药汁,苦涩味道弥漫四处。 谢明裳沉沉地闭目躺着,有脚步声进屋坐下,微凉的手摸了摸她发热的额头,叹了口气。 “年年如此,原以为今年调理得好些了……”谢夫人带几分感伤道。 鹿鸣的嗓音响起:“夫人莫忧心,奴等尽心照看娘子。” “阿琅夜里去杜家的事,你和兰夏两个管住嘴,莫和你们娘子说。” “奴知道。” 谢明裳半梦半醒,紧闭的眼睑下,眼珠飞快转动几下。 纷纷扬扬的大雪如鹅毛,将她笼罩在静谧的雪山林里。她在梦里又是头麋鹿了。 蹄子踩着及膝的厚雪,轻快地四处蹦跳,鹿角顶开松林枝杈,一个蹦跳便飞跃过了峡谷,再一个蹦跳飞跃过山头。耳边除了咯吱咯吱的踩雪声,只有山顶雪水淙淙的流淌声响。 灌入口中的苦涩浓汤把她刺激得惊醒过来。 “娘子,睡了整天,该醒醒了。”鹿鸣扶着药碗,小声催促。“家里事多,娘子别只顾着睡,醒来拿个主意。” 谢明裳疲倦地“嗯?”了声。 她的眼睛依旧睁不开,睫羽颤动几下,恍惚道:“阿兄……” “大郎君来看过一次娘子,被夫人叫走了。夫人临走时叮嘱我们不许说。但奴和兰夏都觉得要说给娘子知道。” 鹿鸣附耳悄声道:“庐陵王府的脸面廉耻都不要了!前日才把他家冒犯的书信连同送信的婆子扔出去,顾及娘子颜面,未闹出大动静。结果那边若无其事又遣人送来第二封信,说什么‘三顾茅庐’,把夫人气得不轻。我们都觉得,遣人送信的多半不是王妃,而是庐陵王自己。” “大郎君夜里出去寻杜家讨说法,听说带了岳家刘公的拜帖,杜家依旧闭门不见。大郎君清晨回来时的脸色不大好。” 谢明裳抬手揉了揉酸涩眼睛。 “扶我起身,我去见母亲。” * 谢家庭院升起一盆炭火。 谢夫人坐在火盆边,默不作声地以铁钩子拨了拨木碳。火苗窜升起老高。 火苗中燃烧的,赫然正是庐陵王府送来的第二封书信。 这回的书信落款依旧是庐陵王妃,末尾钤的却庐陵王萧措本人的私印。 谢琅坐在火盆对面。 昨夜他出门办事,整夜未眠,火盆的热焰映亮年轻沉稳的面容。 谢明裳裹着一身不合时令的银鼠毛披风走进庭院,引来母亲侧目:“你怎么来了?” 谢明裳装没听到,也在火盆边坐下,抱着膝盖,问她阿兄:“叫你别去你偏去。吃闭门羹了吧?” 谢琅失笑拍了她脑袋一记,继续和母亲解释: “婚约事大,需得正式做个了断。杜家不肯开门是杜家的事,我夜里一番折腾,把两家退婚的事说破,由不得杜家装聋作哑。” 谢琅昨夜从西角门出,先去了趟城南桃余巷杜家。 醉卧关山 第11节 杜家果然闭门不见。 谢琅早有准备,并不纠缠,转头去了岳父家。 出身将门的谢琅,却是个罕见的读书种子,少年在国子监求学时,国子监任教的翰林院学士刘长霖对他青眼有加,结下师生情谊,许下儿女婚约。 谢明裳随着爹娘从边关调入京城的那年,正好赶上大哥谢琅登科入仕。隔年,嫂嫂刘氏嫁入谢家。 多年师生默契外加翁婿半子情分,刘家和谢家走得近。谢家千金和杜家二郎的这桩姻缘,正是刘学士居中牵的线。 “谢家如今尴尬,岳父不便直接出面,便将他的名帖给了我,又吩咐刘家管事带七八名健仆随我去杜家。” 刘家大管事领着多名健仆簇拥着谢琅回返杜家,递上名帖,道明来意。 杜家把名帖迎了进去,谢琅在门外等了两刻钟,门房却回复说,家主不在。 谢琅便问:杜家家主不在,二郎可在家。叫杜幼清出来说话也可。 门房又说:二郎也不在。家主傍晚时分访客,携了二郎同去。 “儿子当时便知道杜家存了‘拖’的心思。亲家遭遇祸事,临阵退亲的名声太难听,结亲他们又不愿,便想着把事拖延过去。等朝廷处置谢家的圣旨下来,谢家人论了罪,那时杜家随便如何说辞都可以。” 谢琅昨夜看明白杜家的心思,便当着杜、刘两家的面,硬邦邦地放下话。 说道:杜家心存两意,谢家亦不想勉强。过几日谢家退回定亲礼时,还望杜家归还女方婚书,成全两姓最后的颜面。 “事已闹开,只要杜家还剩余一点羞耻之心,再登门一趟归还迎亲礼,便能顺利了结退婚事。” 谢琅抬手掸去火炉飘散的烟灰,对母亲说:“岳父对谢家还是有心帮扶的。苑娘有了身孕,如今送出去养胎,岳父嘴上虽然不提,心里畅熨。” 谢夫人拿起铁钩子,把烧得红亮的黑炭用力扒拉几下,火盆里残余的庐陵王手书烧了个干净。 “一场祸事倒把人心照个亮堂。脱下外头那层衣冠,里头装的是人是鬼,现在看得清楚。不论你媳妇腹中这个孩儿能不能保得住,阿琅,以后对媳妇好些。” 谢琅道:“是。” 谢夫人扔下铁钩子,目光转向谢明裳。 神色复杂难言,最后只道:“明珠儿,你这趟回来,轻易就出不去了。退了杜家的婚事,烧了庐陵王妃的帖子,后面遭逢的兴许更差。会不会后悔?” 这句喃喃的“会不会后悔”,与其问谢明裳,不如说谢夫人扪心自问,夜里辗转难眠的难解之题。 谢明裳起身过去谢夫人身侧,脸颊贴过去,依在母亲的肩头。 “只要娘别跟爹爹一起押着我嫁鳏夫,我就不后悔。” 谢夫人破涕而笑,拧了她一把:“你爹老糊涂,我才不会听他的。” 烧得差不多了,谢明裳从墙边寻来铁盖子盖在火盆上,把整盆炭火熄灭。 “我去看看爹。”她跨过门槛去外院书房。 谢枢密使“寻鳏夫急嫁女”的事,终究没能便瞒住夫人。 谢夫人知道后发了一场脾气,谢枢密使被赶出内院,这两天歇在外院书房里。 谢明裳跨进书房院子时,正看到二叔从书房里走出。 两边迎面撞了个正着,装看不见都不行,谢明裳在廊下停步行礼:“二叔来寻父亲?” 谢二叔嘴里含糊寒暄几句,脚下反倒加快了步子。 他存心躲着谢明裳,但谢明裳没打算放二叔轻轻松松地走。 她在身后道:“二叔来找父亲求情,想把瑄哥儿送走?但瑄哥儿身为谢家男丁,送走哪是轻易事。瑄哥儿又养得娇,路上一旦哭闹泄露了动静,门外闭眼放瑄哥儿走脱的常将军,沿路护送的忠心将士们,冒大风险收养瑄哥儿的人家,全躲不过窝藏连坐的罪过。几十条人命填进去,不知能 不能让二叔的独苗苗活。” 谢二叔躲不过,尴尬地转身道:“大哥为难,我这个做兄弟的哪能不知。都是你二婶的主意,妇道人家见识短,说不通道理!” 谢明裳笑了笑:“二叔为人老实,坏事都是二婶做的。二叔入京这几年,赌坊砸钱,青楼嫖宿,开销从家里公帐上出,日子过得可舒坦?” 谢二叔嗫嚅几句,也不知辩解什么,听不清楚。正好谢琅匆匆追进院子,两边打了个照面,趁谢琅行礼的功夫,谢二叔逃也似得快步奔出院门。 谢明裳问:“阿兄跟来做什么?” 谢琅:“娘叫我来看着。怕你说不过父亲,当真随便嫁个鳏夫。” 谢明裳往虚掩的书房门前去:“我在家里惹爹娘不安稳。有时候我想,会不会我嫁出去了,不管嫁鸡嫁狗,有个夫家,至少爹娘心里安稳了。” 谢琅叹了声:“你若匆忙嫁个不好的去处,爹娘一辈子不舒坦。” * 书房的红木长桌上放着两只白翎箭。 铁箭尖都被卸下,只剩两根长箭杆,铜镇纸在桌上镇着一张打开的信纸。 谢明裳进屋时,谢枢密使正坐在长桌后,手握第二张信纸,另一只手烦恼地遮住眉眼,连脚步声也未听见。 谢明裳几步走到父亲身前,探头去看桌上摊开的书信。 不知何人写的一笔遒劲狂草手书,气势几乎划破纸面。她嘴里念道: “……关陇一别,倥偬五载。老骥伏枥,千里忧怀……” 谢枢密使一惊,鲤鱼打挺坐直身子。 “你们来书房做什么。” “早晨吃过了,来看看爹有没有饭吃。”谢明裳理直气壮地说。 谢枢密使挥手,“出去出去。别弄乱桌上的信纸。” 说话时不留意分了心,谢枢密使手上抓的第二张信纸被揉成一团。 他烦躁地几下把纸捋平,皱巴巴的扔去桌上,两张书信用铜镇纸镇在一处。 谢琅早就留意到桌上的第二只羽箭,问父亲:“又是羽箭传书?” 前日收到匿名射进家里的第一份羽箭传书,谢家父子当时便猜测,羽箭传书是军里做派,书信可能来自谢枢密使的故友。 “两天过去,父亲想到何人了么?” 谢枢密使长叹一声,人又烦恼地坐回木桌后。 “书信里以故人口吻提起旧事。‘关陇一别,倥偬五载。’” “但老夫想来想去,关陇边地分别,五年不曾见面,如今又在京城任职的老友,一时想不出哪个!” 第11章 断尾 谢枢密使身为谢家之主,自有他的顾虑。 信里约他密谈,又不提写信之人身份。谢家被不知多少眼睛盯着,会不会是个陷阱? “如今第二封信又送来,依旧不提身份,却给老夫出馊主意。写信之人到底是哪个,究竟是敌是友,老夫都想不通了。” 谢琅吃了一惊,把第二封信拿去细细地读。 谢明裳也凑过去看。 第二张书信连开头寒暄都无了。 直截了当只写八个字: “认贪墨罪,退廿万银。” 谢琅神色微微一动,视线盯向父亲。 “父亲……“ 谢枢密使一愣,随即勃然大怒,激动得衣袖都颤抖起来。 “你也要老夫认贪墨罪?” “认罪退银,那不就坐实了贪污军饷了?老夫戎马半生,一辈子清白,就算收了下属一些孝敬钱,但贪墨军饷这种污臭勾当,老夫决计不认!” “儿子不敢污父亲清白。”谢琅缓缓收起书信。 事态危急,他身为文臣,从短短八个字里已经看出言外之意。 谢氏牵扯进了辽东王谋逆大案,谋逆是不赦死罪。但谢家至今坐实的罪名,只有亏空军饷一事。 谢琅一字一顿地劝说。 “父亲如果上书认罪,把亏空不见的二十万两银的去向认作贪墨用途,而非接济辽东叛王。再赶紧把亏空的军饷补上,求个减免罪名。虽然从此落下污名,至少……谢家从谋逆大罪中撇清了。” “此乃断尾求生之策。请父亲三思。” 谢枢密使不止衣袖抖动,连斑白的胡须也颤抖了起来。 谢明裳把阿兄手里的第二封羽箭书信接来,反复细看那八个字,又拿过第一张书信比对。 字体飞舞狂草,两封信出自同一个人之手。 “莫查看笔迹了。”谢琅把书信又拿回:“眼下的关键时节还敢往谢家射箭投书的人物,不可能自己亲笔书写,落下把柄。两封信应是幕僚代写的。” 谢明裳指着第二封的八个草书大字:“认贪墨罪,退廿万银,说得倒轻巧。二十万两的军饷亏空,又不是两千两。谢家如何能筹得出这么多钱。” 说着便要把书信放回桌上。 谢琅又取走书信。 “再想想。筹备二十万两银虽不容易,总归是个脱罪的法子。” 谢明裳若有所思:“虽然困难,总归是条路。跟大长公主写的宗室子名单一个道理是吧。” 谢琅不否认:“贪墨军饷的罪名污臭不堪,军中大忌。沾染在身上,谢家从此出门再抬不起头。填补亏空只怕要倾尽家产。但后果再不堪,总好过牵扯进谋反大罪,抄家流放,满门离散。” 说着起身把两封书信交还给父亲桌案上。 谢枢密使原地坐着不动。 谢琅那几句话哪里说给妹妹听,分明说给他这个父亲听的。 这几天他也感觉到不对了。 禁军围住谢宅已经超过五日。朝廷有心论罪的话,十个谢家都已抄没了。 至今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不定罪,不下旨,似乎在等候什么。 把谢家娇养的小娘子入册宫籍“备用”,人又不带走。悬于头顶而不落下的刀,像极了某种隐晦威胁。 醉卧关山 第12节 他与朝廷僵持,不肯认下贪腐军饷污名,亏空的二十万两银不知去处,便脱不开辽东王谋逆大案。 半生戎马,不肯自污,换来的是家族抄没,佳儿流放,妻女流落不知何处…… 谢枢密使的呼吸越来越粗重,衣袖抖成了风中的落叶。 谢琅眼看父亲状态不对,不敢言语催逼,急忙起身搀扶:“投书之人身份不明,但看来似友非敌。父亲再想想——” 谢枢密使突然伸手握拳,狠狠砸向桌案,黑漆木桌硬生生砸出一个裂缝。 他握着滴血的拳头,一言不发地起身离去。 书房里只有谢家兄妹两个互相坐看着,半晌谁也没说话。 不多时,门外却又传来敲门声,“常将军命卑职送来消息。” 传话汉子匆匆进门:“事关河间王。前几日河间王来了一趟,远远驻马打量,常将军当时没留意,只当贵人路过;今早河间王却又来了一趟长淮巷,停留打量的时间颇久。” “常将军入宫打探回的消息说,宫里打算给河间王赐王府。兴许河间王看中了谢家的宅子……只等抄家,充作河间王府。” “谢帅最近时刻留意,多静少动,切莫授人以柄,留下任何获罪的借口啊。” 汉子退出去后,书房里又陷入静默。 兄妹两个无言对视。 “河间王……看中谢氏宅子了?” 谢琅苦笑:“他如今风头正盛,被这位殿下看中了宅子,只怕我们谢氏无罪也保不住。” 谢明裳的心火腾腾地冒。人在自家里,说话万分不客气。 “我还当他是个人物。落井下石的狗东西,难怪父亲和他有过节。谢家还没抄家呢!” * 日头渐渐落山。暮春的风里带出几分燥热气息。 京城的暮春燥热和关外的燥热大不相同,风里带着温软花香,不像关外漫天的黄沙石,张嘴便是沙土。 萧挽风在京城并无王府,入京后暂住在河朔驿馆。 几名亲兵忙忙碌碌,把新鲜采摘的梨花枝插去窗下细口梅瓶,随风簌簌地落下几片雪白花瓣。 今日驿馆中有客至。 客人未到近前,笑声先远远地到了。 “五弟!你这落脚处可寒酸得很。等你的王府正式赐下了,做兄长的必当给你准备重礼,好好布置一下厅堂。” 萧挽风站在窗前,注视着来人走近。 这位锦衣华服、看似爽朗热络的族兄,正是庐陵王萧措。 萧措今日受邀而来,一无丝竹管弦,二无张灯结彩,此地主人连个笑容都没有。 萧措心里嘀咕,表面上笑得更加热络,亲亲热热抬手要搭肩膀: “兄弟两个多少年未见了?上回在京城见你,似乎还是你父亲带你入京觐见先帝的时候?那时你个头还没蹿高——” 萧挽风站在窗前不动,亲兵卫长顾家兄弟在面前一左一右挡住萧措的手。 身穿青色襕袍的幕僚走上一步,引萧措往花厅里走。 “庐陵王,这边请上座。” 萧措端详着自己落在半空的手。 “不愧是领兵的主帅,气势十足啊。自家兄弟都亲近不得。”悻悻然撩袍坐去椅里。 萧挽风依旧站在原处,并无迎客的意思,只转过半边肩膀,斜倚木窗望进厅堂。 雕花窗棂的影子映在他脸上,脸颊半边明暗,眼睛在暗处闪亮。 萧措心里咯噔一下,想起了相熟的宗室子弟悄悄传递的流言。 这位是放出笼子的猛兽。 山野外咬残了猎物,圣上想把猛兽收回笼子里。 年轻幕僚姓严,是今日的陪客,坐在下首位,和贵客你来我往地寒暄几句。 等气氛松快几分,萧挽风在主位居中坐下,好歹摆出会客的姿态。 庐陵王的目光隐晦闪烁,“听闻五弟这次被圣上召回京城,为了养病?五弟今年才二十三吧。英华盛年,究竟何等伤情,非得抛下军务养伤。身子如何?可还能回边城领兵?” 说到最后一句,又自来熟要上来勾肩搭背。 萧挽风抬手挡住。 右手的拇指食指按住庐陵王萧措的虎口,仿佛一把钳子发力,牢牢地钉在桌面上。 萧措疼得脸色都变了,勉强笑说:“自家兄弟,这是做什么。” “劳兄关心。”萧挽风缓缓地松开手,带几分嘲弄注视着萧措闪电般往后缩。 “旧伤伤及筋骨,短期并无异样,可以跑马开弓,但会落下长久病根,圣上召令回京医治。如此回复可满意了?” 萧措握住疼得发颤的虎口,咬着牙笑:“还好短期无恙。京城无需征战开弓,只要还能跑马,能喝酒,能写字,能搂美人腰。在京城做个富贵闲王,有这四样足够了哈哈哈哈……” 萧挽风没有笑。 他下帖子把庐陵王约来,却又不寒暄。 他原本生得就不亲和,又比寻常人高出半个头,看人都是俯视。此刻没什么表情地坐在对面,眸光半阖,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一枚精铁扳指。 黝黑扳指在他修长手指间翻滚出残影,厅堂只有细小的叮叮当当声响,反倒比开口说话时更多出强烈的压迫感。 萧措的笑容很快绷不住,挥了挥手。 庐陵王府长随送上一只沉甸甸的长木匣。萧措当着此地主人的面打开木匣,整整齐齐摞了整箱的金铤。 “黄金八百两。” 萧措笑容满面,把木匣往前推了推,“这是为兄对五弟的一点心意,不必客气。” 萧挽风把沉甸甸的木匣子推回去。 “今日邀约相见,岂为钱财俗物?说起来,确实有件小事劳烦。” 萧措打着哈哈,不等说出口便推脱:“五弟,接到你的帖子我就来了。但为兄我呢,在京城里不争气,朝堂上的大事管不着。若论各处好吃的好玩的,哪处花楼的姐儿生得美,哪家小倌儿骚浪,这些只管问我,我带你四处逛去。” 萧挽风半阖的眸光抬起,盯他一眼。那眼神尖锐,仿佛扎破了皮肤。 萧措不自在地细微挪动一下,心里嘀咕,天子圣明。冲着这双不安分的眼睛,就该关进笼子里。 只不过锦绣繁华、十丈软红的京城哪能算笼子呢,野兽当然要关在野地里。挪个地方关才好。 心里起了恶念,脸上却越发地笑意盈然。宗室儿郎都天生好皮囊,庐陵王也不例外,笑着打圆场: “怪我话急。五弟先说说看,能帮到的我尽力而为。但丑话说在前头,京城这处一山更比一山高。最近大长公主看我不顺眼,拦了我不少好事。为兄有心无力啊哈哈哈哈。” “我所求这桩事,于兄来说,举手之劳而已。”萧挽风不再看他,起身又走去窗前。 燥热春风里隐约传来远处的操练呼喝声。 “驿馆太小,入京的两百亲兵挪腾不开。圣上允诺赐下王府,某这几日在京城走马观花,最合心意的宅邸位置,不巧已经有人住了。” 萧措恍然,哈哈地笑起来,“我知道了。五弟看中的那处好位置,可是城西长淮巷,枢密使谢崇山的宅子?稍安勿躁,谢家案子未定论,那处还需再等等——” “谢宅太小,不够跑马。”萧挽风打断他。 “某看中的是城北榆林街,庐陵王府。” 萧措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个干净。“……什么?” 萧挽风道:“还请兄长挪一挪住处。” 萧措震惊地坐在原处。 呆滞片刻,啪地砸了果盘碟子,起身指着鼻子怒喝:“萧挽风,你什么意思!” 萧挽风转身过来,直对这位勃然大怒的族兄。 萧措的腰间挂着一把名贵佩剑,镶金嵌玉,装饰出几分盛气凌人的贵气。只可惜大怒时未想起拔剑,却拿手指着他。 萧挽风走回几步,直接便抽出了佩剑,随手挽了个剑花。剑身泓光如泉水。 “好兵器。可惜了。” 他握着萧措的右手掌,轻轻一下便割开了手掌皮肉。鲜血喷涌如箭。在突如其来的一片死寂里,满意地道:“宝剑沾血,从此才算开了锋。” 滴滴答答的流血声如小溪,萧措捂着几乎割断的右手跌坐回去。 痛饮了主人之血的佩剑被推回剑鞘,挂回金玉腰带上,萧挽风随意抹去手上血迹: “给兄长半天,回去把王府收拾干净。傍晚我去时,要看到一个清静宅子。” 萧措跌跌撞撞地奔出了门。 幕僚专心地烹茶。直到贵客走了,一壶茶才烹好,正好全奉给主上。 “殿下的恶名要传遍京城了。” 年轻幕僚姓严名陆卿,在满室茶香里,斯斯文文地笑说: “如今的局面,殿下在京城的名声还是恶些好。各方对殿下的忌惮越多,宫里那位对殿下的忌惮反倒少些。” 萧挽风扯了下唇。 严陆卿又道:“京城里的眼睛太多,流言传得太快了。殿下四处转了转,便传出了看中谢家宅子的流言,实在离奇。今日强夺了庐陵王府,明日又不知会传出什么离奇的流言。” 萧挽风抬手拨了下窗前的雪白梨花枝,平静道:“让他们传。” “教他们明白,以势强夺者,人恒夺之。” 第12章 实话 相比于谢家风雨飘摇的前程来说,谢家一座宅子的归属,又算多大的事呢。 书房的灯整夜亮着。 谢家之主谢崇山年纪大了,执掌边军多年,脾气刚硬固执,不肯窝囊低头认下贪腐污罪,一天天和朝廷僵持着。 醉卧关山 第13节 朝廷旨意始终不下。 谢家人的心,一天天地悬在喉咙口。 不止主院的灯整夜亮着,就连东跨院的二房一家人,乃至兰夏、鹿鸣,夜里睡着睡着都会突然惊醒过来。 生怕沉睡片刻,便漏过什么了不得的消息。 只有谢明裳,自从出门寻杜家的那夜看清了形势,回来后该吃吃,该睡睡。 但她身上风寒咳嗽的症状断断续续始终不见好。千金虎骨治成的昂贵药酒,每日早晚节省着喝,家里存量还是见了底。 门外把守的常将军睁只眼闭只眼,放兰夏从西南角门出,抱着一包银子寻相熟的郎中配药。 兰夏后半夜眼睛红红地回来。她敲开相熟的药铺门,药铺郎中怕事,死活不肯再配给谢家,给钱也不肯要。 这天掌灯时分,谢明裳在母亲的主院用饭食。 大房一家围坐用饭。当家之主谢崇山不在屋里,谢夫人吩咐捡几道饭菜送去书房。 老夫妻多年不合,相见不如不见,就连谢琅也没劝说什么。 谢夫人吃喝完毕,放下筷子,开口问:“阿琅,今晚准备好了?” 谢琅道:“准备好了。” 谢明裳正小口抿着药酒,谢琅伸手过来,晃了晃装药酒的葫芦,空底。 谢琅和谢夫人道,“儿子今晚出去一趟。若事顺利的话,再去趟药铺,给小妹带些药酒回来。” 谁也没问谢琅今晚出去何事。 但杜家去年底送来谢家的三十二抬迎亲礼被收拾清点,整整齐齐地摆在院子里。 每个人心如明镜般。谢琅今晚打算去杜家退亲。 谢明裳:“阿兄最近别出去。没听常将军说么?谢家门外的眼线多了几倍,等着拿我们的错处。等谢家数罪并罚,再一股脑儿抄了我们家,把宅子赐给河间王作王府。” 说到这里,柔软漂亮的唇线撇了撇: “阿兄和爹爹都在闭门戴罪的期间,出门容易落下把柄。杜二在我心里已经不是人了,随便找个谁替阿兄走一趟都行。我喜欢这处宅子,不想送了河间王。” 这些道理谢琅心里早已绕过几圈。 对于宫里迟迟不下的圣意,他心里隐约有些猜测,却不敢说出口。 他最后只说:“圣心难测。朝廷事说不准。退婚事却是宜早不宜迟,我亲自盯着稳妥。” 依旧拿了药酒葫芦,命人清点迎亲礼,只等入夜后抬出门去。 内庭院各处的廊子灯笼点亮,将庭院中央的三十二抬红漆木箱映照得清晰,耿老虎带着十来个护院准备抬箱笼。 谢明裳披着银鼠皮披风站在打开的木箱前。 迎面摆一座雕工精细的象牙制妆奁盒,盒面雕刻着精美的龙凤呈祥图案,四角嵌螺钿,象牙在灯下闪耀着细腻荧光。 她打开象牙盒盖,熟练地拨开机关,弹出上下双层妆奁匣。 匣子里整齐摆放着八样精巧珠钗。 杜家百年清贵书香门第,清贵的另一层意思是不怎么有钱。 这件象牙妆奁盒是杜家迎亲给的最贵的一件礼。 谢明裳抚摸象牙盒子片刻,啪地又关上,扔回箱笼中。 吩咐众护院:“箱笼抬回库房。今晚不出门。” 众护院一怔,齐齐看向大郎君谢琅。 谢琅吩咐道:“准备箱笼,入夜后出门。” 谢明裳点点头:“也行,箱笼入夜后出门。阿兄不出门,我带着箱笼去杜家。” 谢琅沉声道:“胡闹,哪有小娘子自己登门退婚的道理。你今晚留在家里,母亲看着你。退婚的事交给我。” “母亲领着我去。阿兄在家里待着。” 兄妹两站在庭院众多箱笼当中,正你一句我一句地互相说服对方时,耿老虎不知留意到什么,忽地抬手指向西北方向,惊道:“有人窥伺!” 谢明裳本能地一扭头,往西北望去。 庭院往西北方向的两百步外,有一处京城新建不久的酒楼,叫做“风华楼”。 楼高三层,斗拱飞檐,张灯结彩的廊台楼子背对着谢家宅院,只有转角旮旯处的几扇后窗朝着谢家方向。 此刻,面向谢家方向的转角后窗处罕见地亮了灯。 之前从未见几扇后窗打开,更不见亮灯。居然不是楼道死角暗处,居然也修了间阁子。 后窗纱帘半掩。 帘后影影绰绰站了几个人影。 耿老虎和几个护院疾步挡在主家面前:“有人窥伺谢宅。大郎君,六娘子,你们先回屋。” 谢明裳被谢琅拉着往屋里疾走几步,忽地停步回头,眼睛里带深思,迅速估了下酒楼距离谢家的位置。 约莫两百步出头距离。居高往下开弓,硬弓的射程更远。 之前谢家收到的两封羽箭传书,会不会是从阁子射来的箭? 她极目眺望远处酒楼显露的几个人影。 隔一层纱帘,只看出站在帘后的有三个男子身影,看不出其他。 下一刻,酒楼阁子里的灯光忽地黯淡下去,里面有人放下纱帘,窗户关拢。后面的再看不清了。 —— 萧挽风走出三楼转角旮旯处的偏僻阁子,沿着木长廊往前。 城西这家“风华楼”兴建得华丽敞阔,新开张不久,贵在清静,是京城众多纨绔呼朋引伴吃喝的一处新乐地。 风华楼今日被清了场,楼上几十间阁子都安静无人,处处有禁卫严密把守。只三楼中央一间灯火通明的雅致大阁子传出热闹声响。 幕僚严陆卿在身侧,边走边回禀: “谢家人留意到这间阁子了。我们如何应对,要不要退了阁子?” 萧挽风道:“不必。阁子继续包着。” 严陆卿又问:“谢帅至今未上认罪书。可要飞羽传进第三封信,再催一催?” 萧挽风:“谢崇山那犟驴性子,催也无用。” “那……这么干耗着,等谢帅自己想通了?圣上若决心查办谢家,一道圣旨颁下,想要转圜就难了。” “辽东王的叛乱未平,圣上还想用谢家。再等等。” 两人沿着木廊子走出几步,严陆卿道:“谢家院子里的红漆箱笼三十二抬。这数目,瞧着像……” 萧挽风打断道:“看到了。” 严陆卿闭了嘴。下方大堂传来清亮琵琶之声,两人同时停步,做出驻足下望的观赏姿态。 琵琶声响亮,足以遮盖住对话嗓音。两人在琵琶乐声里继续交谈。 严陆卿笑说:“先把谢帅寻个罪名打压,又把殿下急召入京。宫里那位莫非想坐看两虎相斗?选个可靠的领兵平叛,把不可靠的那个扔去旁边。” 萧挽风一哂:“两虎相斗?捧太高了。宫里只想要条好用的狗。” 严陆卿哎呀一声,摇了摇羽扇: “殿下这句,却又说得太难听了。” “实话。”萧挽风神色不动地扶栏下望。 “京城容不下虎,只容得下狗。” 前方木廊传来脚步声。 头戴高冠、身穿华贵蜀锦袍的中年儒雅男子笑着迎来:“挽风,四处走了走,可醒酒了?” 萧挽风一颔首:“去旁边阁子歇坐片刻,好些了。姑父不必客气。” 他虽然口里称姑父,态度却不怎么客气,肩膀只转过来一半,姿态散漫地侧倚着围栏。 被称作姑父的中年男子反倒摆出恭谨垂目姿态,前方亲自引路。 “挽风难得回京,本该在大长公主府好好置办一场家宴。但大长公主殿下喜静,多年未在府中办宴了。” “今日在外头设宴接风洗尘,定要吃喝得尽兴。” 前头引路的儒雅男子,正是本朝大长公主的驸马,姓莫。 当年也是武将出身,不过自从尚了大长公主后,久不领兵。 如今人有些发福,俨然一副翩翩雅士姿态,婉转低眉说话时,再看不出当年横刀跃马的英气了。 “大长公主说不必请庐陵王。但圣上前日召见,问起你从驿馆搬去庐陵王府之事……我还是自作主张下了帖子,哈哈,莫怪莫怪。” “都是自家萧氏宗亲,纵有什么大小事,席间敬酒几杯,把事当面摊开说也就过去了。” 前头引路的莫驸马带笑边说边掀开帘子。 阁子里声浪如沸,酒香混杂着暖香扑鼻而来。 今日大长公主设宴,驸马出面邀请各方,应约的都是年轻一代的萧姓宗室儿郎。 众多沾亲带故的贵胄子弟纷纷起身相迎。 庐陵王萧措受伤的手掌厚厚包裹纱布,神色讥诮,坐在座椅上不动。 萧挽风唇边带嘲弄,视若无睹往阁子里走,嘴里道: “有劳姑父斡旋。” “不过今日接风酒宴,诸事不宜,只宜喝酒。” 第13章 明暗 谢家被人窥探,忙乱一场,酒楼阁子高处早没了人。 醉卧关山 第14节 谢明裳被兄长亲卫护送着,回到自己住处。 “从未见那几扇后窗打开过。原以为不是楼道便是柴房,没料到也修了阁子。” 鹿鸣忧心忡忡:“酒楼人来人往的,以后有客人包那处阁子,岂不是可以俯视谢家内院?” 谢琅思忖着道:“两百余步距离。阁子高处往下望,看见庭院摆放的三十二抬箱笼,有心人能猜出我们今夜的打算。” “所以阿兄不能出去。”谢明裳坐在桌边,取一只羊毫笔,在白纸上涂涂画画。 “有人窥伺谢家行踪。是敌是友还看不分明。阿兄今夜出去,怕被人抓个正着。” 谢琅道:“退亲事宜早不宜迟。迟则生变。” “至少先把箱笼收了,不要明晃晃摆在院子里,叫人一眼看穿。”谢明裳边画边道。 安静下去的屋里,传来落笔的沙沙声。 谢琅走近细看桌上铺陈的画纸。 谢明裳的画法也不知从何处学来的, 和京城流行的写意画法大不同,极度拟真。 寥寥几笔,勾勒出三个身形。 三幅画像都没有脸孔。 其中两个体型健硕而腿修长,看着像武人身材;一个穿直缀袍子的像文人。 谢明裳指着线条说:“阁子里站了三个男子,身影透上纱帘。当中这个长袍戴冠的是主人。旁边那个多半是护卫。穿直缀拿羽扇的这个像幕僚。” 谢琅侧身细看。 “占据阁子,窥伺谢家动静。对方意图如何,眼下还说不清……以静制动,再等等。” “确实。”谢明裳放下笔墨洗手,“看看有没有第三封羽箭传书,是不是从那处阁子里射来的。” 谢琅卷起画纸拢入袖中:“画纸我带去和父亲商量。天色不早,看你困倦,赶紧歇着。” 谢明裳确实困倦了。 兄长走后,吹熄屋里几盏大灯,只在床头的月牙墩子留一盏小灯。 她之前那场风寒还未痊愈,时常感觉疲倦,靠在床头洗漱的功夫,人几乎已经昏睡过去。 内室的交谈声让她骤然惊醒。 鹿鸣的声线很低,正在拦阻深夜访客:“实在太晚了,我们娘子已睡下。五娘子有事明早再来?” 耳边传来一声微弱的抽泣:“我却等不得明日了。” 谢明裳彻底清醒过来,拉开帐子:“五姐姐,有事找我?” 内室里坐着的,正是谢家五娘玉翘。 几日不见,人看着精神不大好,灯下显得消瘦苍白。 “这几日不大安稳,我来坐坐便走。”她略不安地坐去床边,“你也知道的,我娘她……” 二婶婶的脾性,谢明裳自然知道的。她同情地拍了拍谢玉翘的手。 谢玉翘却仿佛溺水之人抓着了水流中的树枝,用力攥住,哽咽一声,泪珠滚滚而下。“明珠儿,我简直活不下去了。” 谢玉翘挽起袖子,展示手肘处几处青紫淤青。 “……家里不好,瑄哥儿整日啼哭,母亲心思烦乱,看见我便叱骂。父亲有时也骂。仆妇跑了许多,院子里洒扫的人不够,许多事要我亲自做。我何时做过粗重活计!洒扫才慢了几步,母亲便抄起木杵,当着剩余仆妇的面,劈头盖脸地打……我简直死了算了!” 谢明裳轻轻地摸了摸几处淤青,吩咐找跌打伤药来。 “家里不好,大人担不了事,在女儿身上撒气算什么本领。五姐姐,你索性在我这处过几日。” 她握着阿姐的手,撩开帐子,望床里挪了挪。 但谢玉翘今夜鼓足勇气偷跑过来,哪为了住几日躲避责骂呢。 她含泪说:“谢家还不知要围多久。在家里被母亲整日整夜的骂,我迟早一个死。但你我都录下宫籍备用,我又怕死在家里惹祸。早晨听父亲和母亲说起,家族事和出嫁女不相干……” 其实二房夫妻是在谈论谢明裳和杜家婚事不成的事,被谢玉翘听去了三言两语。 “我听说,庐陵王妃遣人送信,有意接你入王府?庐陵王妃不正是杜家二郎的长姐?可见杜家虽然婚事不成,但对谢家的情谊还在……” 谢明裳听到半途,握着谢玉翘的手便松开了。 她冷淡地往床头一靠:“杜家对谢家的情谊还在,所以说动了庐陵王,接我入王府做妾,救我于水火之中。阿姐如此想?” 谢玉翘窘迫地捏着帕子:“我听说了。允的是王府孺人的位子,虽说有封号,毕竟不是正头娘子,惹得大伯娘不喜,把王府送信的人驱赶出去了……但谢家如今的形势,你我也知道的……挑剔不得许多。” 几句对话间,鹿鸣寻来膏药,替谢玉翘涂抹手臂淤青。 谢明裳感觉疲惫,门未关好,夜风吹到身上又冷,拢着被子闭眼道:“五姐大半夜的来寻我,拐弯抹角的到底什么事。我身上病气未退,乏得很。有话直说。” 谢玉翘迟疑不肯说。 等鹿鸣涂抹好膏药退下后,才吞吞吐吐道: “你我虽是一家姐妹,但我也知道,我家阿父就是个田舍翁,万万比不上大伯父厉害。母亲更比不上大伯母。我自然万万比不上六妹妹矜贵。妹妹不肯要的,我、我不嫌弃。” 谢明裳倏然睁开眼,直视过去:“你想嫁入庐陵王府,做他后院妾室?” 她说得不客气,谢玉翘羞耻得满脸通红。喉咙间哽一声,泪珠子又落下来。 “哪家女儿不想风风光光地出嫁,做人正妻,相夫教子,举案齐眉?” 她哽咽道,“但我都十九了!高不成低不就,家里惹得爷娘嫌弃,我还有什么指望!明珠儿,像你这般处处都好,杜家竟也不敢迎娶你,可见谢家的险恶局面。不论嫁鸡嫁狗,先嫁出去,人好歹囫囵保全了,不必落到入宫任人磋磨的地步……” 谢明裳闭着眼。 她昏昏欲睡的中途被唤醒听了一通说辞,困意上涌,太阳穴嗡嗡地响。 “谢家落难,五姐姐想做庐陵王的妾室,囫囵保全自身。但五姐姐可知道,庐陵王此人无耻,入他的后院做妾,日子不好过,你不见得能保全自身。” 谢玉翘咬着唇,过来前心里已盘算了几轮。 “王妃是杜家女,听说性情温婉,应不会太过苛待下头的人。虽说是妾室……王府的孺人,和普通人家不同……有封号的。” 谢明裳气笑了。 “现在盘算这些,当初为什么不随嫂嫂出去,人早出京了。” 她揉着发烫的太阳穴说:“二叔来求了父亲几次,想把瑄哥儿送出京城。要我说,二房不如把你送出去,少个二房的小娘子不见得引人注目。你看大嫂走了,也不见禁军追捕——” 还未说完,谢玉翘已连连摇头。 “不成的。瑄哥儿不送出去,我哪能先走。” 谢明裳靠在床头,静静地注视神色惊慌的五姐。 纱帐垂落,帐子里只有亲近却又陌生的谢家姐妹两个。 她其实从没有真正了解过这位五堂姐,正如五姐也并不真正了解她。 “为什么不成?” “明珠儿,我知道你对我好。但家里有瑄哥儿在,我如何也越不过他去。如果我出去了,倒把瑄哥儿留在家里……爷娘会一辈子恨我入骨。” 说着说着,谢玉翘的态度也坚决起来:“让大伯父想法子送瑄哥儿出去罢。二房只有瑄哥儿一个男丁,女儿家有女儿家的出路。我今晚过来,只求你帮忙写封信给庐陵王妃,和她提一提我——” 还要再说时,谢明裳抬手阻止,“夜里冲动,你回去想想。” 随即拉开帐子喊,“送五娘出去。” 兰夏和鹿鸣两个进来内室。谢玉翘脸色苍白地起身,举步欲走,倏地回头抓住谢明裳的手: “我今夜来得唐突。无论允不允,莫告诉家里人,算我求你!” 谢明裳隔着纱帐道:“我知道五姐的心意了。但事关终身,你自己想好了。” 谢玉翘低声道:“来之前便早想好了。”快步出门,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兰夏送完人关门回返,嘀咕着:“五娘子三更半夜地过来诉苦,还以为要歇下,厢房才备好,怎么说几句话又回去了。” 谢明裳摇摇头。 五娘谢玉翘,虽说年纪比她大几个月,但性子绵软,又自卑于乡郡出身的口音谈吐,平日不怎么出门交游,见识的人太少,想法明显钻了牛角尖。 玉翘走后,鹿鸣催促赶紧睡下。谢明裳错过平日入睡的时辰,反倒睡不着了。 抱着被子,单手支颐,想了好久。 不知不觉时,夜色深了。 鹿鸣剪完灯花,担忧地摸摸谢明裳的额头:“娘子,出汗了。我看今晚先歇下,有事明早起身再说。” 谢明裳抱着被子:“有点冷。取个披风来。” 她捂嘴低低咳嗽几声:“庐陵王这厮喜爱玩弄良家女,后院妾室一堆,五姐还上赶着往他后院里凑。……她到底胆小还是胆大?” 越想越睡不着,又想起被人从高处窥探谢家的酒楼阁子。谢明裳在床里翻覆几次,倏然坐起身来,倒把鹿鸣吓得一跳。 “不睡了。出去走走。” 她起身披衣,叫上兰夏鹿鸣,三人提灯去前院。 大半夜的,耿老虎也没睡。带着三两个护院,面色冷肃地站在庭院当中 ,直勾勾盯着远处阁子敞开的后窗。 两扇后窗虽敞开着,阁子里头无人,黑漆漆的,夜风吹动纱帘,偶尔晃动几下。 “自从傍晚亮了半刻钟的灯,之后三人熄灯出阁子,再无人出入。”耿老虎回禀说。 谢明裳仰头注视着后窗,“会不会凑巧?平日酒楼生意不好,这处边角阁子无人问津。今晚生意兴旺,连角落朝向的阁子也被客人包下,酒客随意开窗下望,望见了我家庭院。” 耿老虎一愣:“也有可能……” “耿叔从傍晚盯守到现在?”谢明裳留意到耿老虎熬出血丝的眼睛,出声赶人: “人不年轻了,少熬大夜。四十大几的人了,还当自己二十岁呢?耿叔赶紧回去歇着,叫年轻的几个守夜。” 护院们善意地哄笑起来。 耿老虎哭笑不得,嘴里咕哝着“四十岁怎么了,老子当年……”嘀嘀咕咕地被推搡着走了。 果然剩下两个年轻护院,退避到廊下值守。 谢明裳提着灯笼站在原地,眸子里带深思,继续仰头打量两百步外的黑黢黢的阁子。 醉卧关山 第15节 凑巧,还是刻意? 往下窥探谢家庭院之人,究竟是偶尔路过的酒客,还是暗藏不可言说的心思? 其实只需多查看几日便有结果。 只可惜谢家现今最缺的,便是时间。 …… “娘子!” 兰夏忽地惊呼一声,抬手就要指阁子,“那阁子有——” 谢明裳从沉思里惊醒,反应极快地把兰夏刚抬起的手臂按下。 远处黑暗而幽静的阁子,竹帘卷起半截,露出窗边影影绰绰的薄纱。 有人影站在暗处。 借着黑暗遮掩,纹丝不动地倚在窗边下望。纱帘被夜风吹动,偶尔撞在那人身上,半途改变了方向,这才显出轮廓行迹。 “娘子,快走。”兰夏侧身背对着阁子方向,小声劝说: “我们在明处,他们在暗处。我们瞧不见阁子里的人,他却不知盯娘子多久了。呸,登徒子无耻。” 确实一个在明,一个在暗。 谢明裳手里还提着盏灯笼,暖黄灯光映亮了周围半尺地面,姣美的面容朦朦胧胧地映在夜色里。 谢明裳提着灯笼慢腾腾地往靠近院墙的草地走。 走出十来步,背身站去院墙下,忽地抬手把灯笼戳到兰夏面前,“吹熄了。” “啊?” 噗~灯笼熄灭了。 谢明裳站的角落瞬间陷入黑暗。 黑魆魆的阁子后窗边,影影绰绰的侧影忽地动了下。一只修长的手探出窗棂。 窗后的人今夜喝多了。长久凝视的目标在眼前忽然消失时,人本能地会寻找追踪。酒意放大了本能。 院墙阴影笼罩下来,谢明裳站在大片黑暗里,仰着头,漂亮的潋滟眸子微眯起。 她在关外马背上长大,夜视追踪目力极好。 短暂刹那,却已被她看见窗边探出的男子的手,瞬间暴露在浅淡月光下的半截腰身。 广袖锦袍。金镶玉带。筋骨分明的成年男子的手。 好一把结实悍腰。 下一刻,阁子里的人往后退半步。 窗棂边探出的手,连同半截腰身轮廓消失在月色下。 第14章 敲打 谢明裳这天晚上折腾地着实不轻。 被五娘的到访耽搁了睡意,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大半夜出去庭院转一圈,又撞到阁子窥探之人,思量了好一阵。 真正入睡时,已到了三更末。 她睡下时就感觉身子有点不对,天气分明不冷,却总觉得有寒气从骨头缝往外冒。往常可以喝杯药酒暖一暖肠胃,但今日药酒不巧喝完了。 到后半夜,睡梦里感到一阵熟悉的晕眩,人空落落地,仿佛脚下踏空沉进了软絮,耳边听到有人呼喊,却又醒不过来。 隐约听到鹿鸣的惊呼:“……药酒没有了么?” 兰夏惊慌地回复:“没了!晚上在夫人房里吃用飧食,喝的便是最后一杯……” 呼喊声在耳边时远时近,谢明裳微微地睁开眼,视野旋转个不休,她又闭上眼。 恍惚间,有许多人匆匆赶来,舌尖下放置了新鲜切的参片,屋里药味弥漫。 帐子外说话的是谢琅。 “等不得了,儿子现在就出门寻郎中配药。” 兰夏急道:“大郎君快去!奴等守着娘子。” 谢夫人最后道:“看看你们自己乌青的眼睛。回去歇着,天亮后换你们,夜里有我看着。我比你们小丫头耐折腾。” 屋里安静下去。身边一沉,有人坐了下来。 坐下的人半晌未动,只紧紧握着她的手。 谢明裳睁不开眼,反手摸索着过去,冰凉的指尖摸了摸筋骨清瘦的女子手背,唤道:“娘。” 谢夫人眼眶含泪,声线却不显悲伤,听来如平日那般镇定,令人安心。 “好好睡一觉。谢家还有你爷娘哥哥在,天塌了也掉不在你头上。你只管安心养病。” 谢明裳闭目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仿佛魂魄离开了身体,从高处俯视布置精致的闺房。 谢枢密使听闻消息,从书房赶来探视。没惊动女儿,在床前站了片刻,被谢夫人叫出门去,两人压着声线在院门外争执一场。 凌晨前后,谢琅带回了虎骨药酒。 散发着热气的药酒从喉咙处灌下去,热气一路冲击肠胃。四处飘散的魂魄被拉了回来。谢明裳咳嗽几声,呕出几滴药酒。 视野一阵阵的白光。 等她真正能睁眼时,天色已经大亮,兰夏趴在床头守着,眼睛熬得通红。 “许久没有这般厉害的发作了。会不会是五娘子大半夜的——” 鹿鸣眼疾手快拦住了兰夏的嘴。 “五娘子半夜过来的事,我们没有告诉任何人。” “做得好。”谢明裳慢慢坐起身:“五姐的事让家里知道了,爹爹必然罚她。回去二房再打骂几次,五姐一个想不开,人就活不成了。” “嘘~”兰夏小声说:“大郎君还在院子里。” 院子里临时升起小火。 谢琅亲自盯着小炉温酒。片刻后,捧一杯热气腾腾的药酒进屋。 “趁热喝了。你睡下时灌不进酒,只喝两三滴,倒泼出大半杯。” 谢明裳接过去抿了一口,烫得舌尖发麻。 谢琅不走,盯着她把整杯药酒小口抿完了,这才收拾空杯,把灌满药酒的葫芦递给兰夏收起。 “药酒其实早配好了。郎中怕事,不肯卖给谢家而已。加钱也不肯卖。” “后来呢。”谢明裳仰着头问。 “后来,”谢琅淡淡道:“既然言语说不动,我出了郎中的房门,换耿老虎领人进去。之后便带着药酒葫芦回来了。” 谢明裳止不住嗤地笑了。 “阿兄也学会了强买强卖?谢家名声更差了。” 兰夏和鹿鸣低头忍笑。 谢琅沉郁多日的面色上也显出细微笑容,“谢家名声够差了,不多这一桩。至少留了钱给郎中。” 不知想到了什么,难得的笑意很快隐去。 谢琅坐在床边,郑重开口: “明珠儿,听好了。父亲昨夜过来看了你。我和父亲说药酒喝完,郎中不肯卖给谢家,我需亲自去一趟取药酒。之后母亲在院子里和父亲争吵一场。父亲回去书房后,不知如何想的,连夜写下了认罪书。等我回家时,事已定局。” 谢明裳心头一震。 “父亲认下贪墨军饷的罪名了?” “认了。今日清晨,父亲亲笔书写的认罪书已经交由门外禁军,转呈朝廷,今日就会呈上御前。” 大事当前,谢琅神色凝重起来。 他虽然劝说父亲认罪,但两厢其害取其轻,心里却也并无十足把握。 ‘父亲认下贪墨之罪,谢家断尾求生。今日上书之后,谢家如何论罪,能不能从谋逆大案顺利脱身——就看圣心如何了。’ …… 一行大雁排成人字,自湛蓝色的天空北行,飞越过京城北面皇庭的明黄琉璃瓦。 侍从沿着汉白玉台阶整齐排列,大殿内外寂静无声。只有窗下的滴水竹管偶尔翻转,发出“哒”的脆响。 哒,殿内也传出清脆一声。 奉德帝落子于棋盘:“挽风,你最近动静不小。京城暮春天气燥暖,人心易躁。今日召你进宫无甚大事,随朕手谈两局,静静心。” 萧挽风抓起一 把棋子,冰凉的黑玉滑过指尖。 他往纵横棋盘随意摆下一子:“臣不善对弈之道。” 奉德帝摆下白子:“过谦了。朕看你下得不错。” 萧挽风右手执棋。 和天子对弈的同时,左手摊开在小案上,一名御医跪倒在他身侧,正在凝神屏气的诊脉。 奉德帝在落子间隙开口:“河间王身子如何?” 御医收回诊脉的手,低头谨慎地道: “河间王殿下正当盛年,阳气旺盛,寻常风邪不侵。但这几年征战落下不少旧伤……这个,旧伤。身子调养不好的话,年岁稍大些容易落病。臣等尚待仔细查勘。” “那就在京城多居留几个月。叫御医随身侍奉,看看调理得如何。” 奉德帝亲近地拍拍手背:“河间王,国之重器也。朕体恤的岂是朕的五弟?体恤的是边关将士万民的福祉啊。” 醉卧关山 第16节 萧挽风不明显地一哂,继续落子:“谢皇兄体恤。” 御前内侍捧着整摞奏本,无声无息地走近,将奏本放置于圣上手边。 奉德帝随手翻开第一本,略打量几眼,准备落子的动作便停住了。 “何时呈上的?” 内室躬身回禀:“今晨刚刚呈上。林相不敢擅专,恭呈御览。” 萧挽风仿佛并未留意御前的小声交谈,攥着黑子,目光望向窗外枝头的鸟鸣出了神。 棋子敲击棋盘的清脆敲击声拉回他的视线。 奉德帝继续落子,和他说起另一桩事。 “庐陵王昨晚在宫门外哭了一场,人来人往的,惊动不少朝臣。今早朕便收了两本弹劾你的奏本。挽风,你看看。” 从棋盘下取出两本奏本推过来,玩笑般问对面: “不是说大长公主设宴给你接风洗尘?何事在宴席间说不拢,非要跑来朕的宫门外闹腾?” “姑母安排的接风洗尘宴,败了兴致不好。臣只喝酒,未谈事。” 萧挽风翻阅几下,随意推回。 “皇兄恕罪。驿馆太小,挪腾不开。臣弟这两日歇在庐陵王府,闲时跑一圈马,很是合意。” 奉德帝落子,视线却盯着堂弟的脸。“比庐陵王府更大的宅子,京城也不是没有。” 萧挽风:“之前藏了句话未说。臣看不惯庐陵王。” “哦,怎么讲。” 萧挽风便把入宫随身携带的长木匣取出,当面打开。露出整匣黄澄澄的金铤。 “臣与庐陵王会面,称呼臣‘五弟’,自称兄长,私取八百两金相赠,说让臣放心取用,不会教宫里知晓。” 在奉德帝的注视下,他淡淡道:“臣岂缺这八百金?庐陵王又算什么东西?五服之外的旁支,也敢攀附大宗,自认兄长。臣之先父,高祖皇帝之子。臣之兄长,只有高祖皇帝这支的四位兄长。臣当真缺钱花用,不来宫里寻皇兄赐金,倒要不相干的旁支故作亲近,拉拢示好?” 奉德帝听到半途便大笑,把木匣推回去。 “难怪,难怪。我道你为什么突然占了他的王府,原来是他自作聪明招惹你。此事朕知道了。金子无辜,你收着便是。” 两人走几步快棋。 奉德帝边放子边说:“你动作实在太快。朕本来看好一处宅院,打算赐给你做王府。中间出了点差池,兜兜转转,拖延了些日子。好在最后入了正轨。——长淮巷谢宅,你得空去看看,那宅子可合你心意?” 萧挽风捻了捻冰凉的棋子。“枢密使谢崇山的宅子?” 他若无其事道:“臣去看过,位置不错,占地小了些。连个马场都无。” “谢家宅子虽无马场,有射箭场,够你平日用了。” 萧挽风未做声,右手食指掂黑棋,视线盯着纵横交错的棋盘,陷入长考。 哒,窗外滴水竹筒发出清脆的声响。 内室奉来朱笔,奉德帝在奏本上圈写几个字,想了想,又涂抹去。 萧挽风个头高。两人棋盘前对坐着,从他这处一抬眼,轻易便看到了对面奏本末尾的“臣谢崇山”四个字。 他的视线又转去窗外,盯着枝头洁白的广玉兰,不经意般问:“皇兄政务繁重,臣先告退,下次再入宫对弈。” “不急。”奉德帝笑说。放下朱笔,合拢奏本,随意放在棋盘边。 “政务虽繁重,有些政务紧急,需得即刻处置。有些么,晾个两三日无妨。你我兄弟难得对弈,把这局下完。” 对弈一阵,两人复盘棋局。奉德帝心情愉悦,拍了拍木匣。 “庐陵王给的一匣子金你留着。等谢家宅子收上来,朕再开内库贴补你一些,把谢宅修缮齐整,充作你的河间王府。” “他的王府你住几日不妨事,等新住处安置妥当了,你还是搬去新宅,物归原主。毕竟都姓萧。” 萧挽风出宫时,正是晚霞漫天。 朱紫色霞光映在他的织金四爪蟒祥云纹袍子上,金线熠熠闪亮。他回头看眼朱红宫门。 宫门外等候的幕僚严陆卿快步上前迎接:“今日宫里如何?” 萧挽风拧了下眉:“有一道谢崇山的本章奏入御前。” 严陆卿诧异道:“未曾听说风声,谢帅奏了些什么。” “不知。”萧挽风简短地说。 但宫里那位借他的手敲打谢崇山,意图明显。 “谢家留不住宅邸了。” 几名亲兵牵马过来,两人上马,萧挽风吩咐下去: “准备名帖,递去谢家。明日登门拜访。” 第15章 狭路 长淮巷,谢宅。 谢枢密使自从递上认罪书后后,人便关在书房里闭门不出,饭也不吃。如此过了整日。 掌灯后,帐下服侍多年的亲兵耿老虎亲自送宵夜给主帅,依旧送不进书房。 当夜,谢琅前来父亲的书房门外,从二更长跪到凌晨。 等谢明裳早上睡醒,听到消息急匆匆赶去外院时,谢夫人已到了,拉扯儿子起身。 “阿琅,你做错了什么?谢家这场大难又不是你招惹来的。劝你父亲上书认罪,谢家‘断尾求生’,我也点了头的。你一心为了谢家着想,何错之有!” 谢琅不肯起。 “父亲主动认下贪墨之罪,免去谢氏谋逆大祸,是谢氏之幸事。只有父亲,从此污名在身……抹杀了父亲刀枪箭雨拼杀出的赫赫军功。毁了父亲的一身清白骨,千古文史名。” 谢琅低声说:“儿子对不住父亲。” 谢夫人咬牙道:“你太高看你老子了。分明是他牵累了我儿,毁了你十年苦读的大好前程。你起来!” 谢琅死活不肯起身,谢夫人回头喊女儿:“明珠儿,过来帮手,把你阿兄拉起来!” 谢明裳蹲在阿兄面前,打量几眼谢琅固执的面色,开口说: “阿兄何罪之有?谢家和谋反的辽东王毫无关系,牵扯进这场无妄之灾里,你和父亲都有何罪?有罪的,难道不是宫里高坐的那位,借着辽东王谋逆大案逼迫父亲,令谢氏被迫自污,抹杀了父亲半辈子军功的当今圣上——” 刚才死活不肯起的谢琅霍然直起身,拿手紧张挡住谢明裳的嘴。“莫说了!” 谢明裳才不怕被捂嘴,声音反倒更大了。 “都喊着圣上,圣上。宫里那位当真是圣明天子?父亲刀枪箭阵拼下的军功,一笔抹消干净不说,身上从此背上了贪墨军饷的污臭骂名,以后出门都会被人戳脊梁骨。这些都不提,亏空的二十万两银子记在谢家头上,谢家多半还得变卖家当填补国库。阿兄,你算算帐。你算算我们谢家几十年侍奉君王亏不亏?” 书房木门砰然从里拉开,谢枢密使脸色铁青地站在门里:“莫说了!” 几句话激得父亲现身,谢明裳即刻闭嘴。 转身去拉扯谢琅,这下轻轻松松便把阿兄拉扯起身,替他拍了拍身上尘土: “好了,父亲开门了,阿兄也不必担心内疚了。他老人家的精神比你好十倍。阿兄回去歇着罢。” 谢琅:“……” 谢枢密使神色复杂,喝住女儿:“刚才的欺君言语,哪个教你说的?你活够了,想掉几个脑袋?” 谢明裳站定在原处,清凌凌的眸子回望。 她病中尚未痊愈,肌肤失了几分血色,人站在风里,仿佛枝头迎风摇摆的羸弱花儿。神情言语,却和柔弱毫不相干: “没人教我,自己想的。爹 爹扪心自问,是不是大实话?” 确实是大实话,但谢枢密使不愿听。 “够了。”他沉声喝止:“忠君报国平生愿,计较什么亏不亏!二十万两银从老夫手里不见,罪责难逃,担着便是。” 他撇开话题,和老妻商量: “我在认罪书中写明三月之期。三个月内筹措银两,补足亏空,只求减免脱罪。二十万两银子不是小数目……怕要卖宅子。” 谢夫人冷冷说:“奏本都呈上御前了你才与我说,难道我还能拦着不卖?” 谢枢密使噎了下,气势便弱下去七分: “一切等圣上旨意。若圣上允了三月期限,谢家侥幸不必抄家……” “谢家侥幸不必抄家,填补二十万两亏空我们也认了。” 谢夫人接口道:“谢家被禁军围着出不去。等圣旨下了,索性让阿琅写张告示,张贴在大门外头寻买主。不论哪个阿猫阿狗出价,够三万两就卖。” 谢枢密使立刻道不可:“明晃晃地贴在自家大门外,两三日便当做笑话传遍京城了。你倒可以避着不出门,只丢我的人。不成,让老常悄悄领个屋宅牙人来办。” 眼看家里爷娘两个又像斗鸡般杠在一处,谢琅苦笑去拦: “父亲,母亲,歇一歇,圣上的旨意还未下,谢家前途未卜。如何卖宅子的事以后再谈。” 谢明裳站在风里,微微打了个寒战,兰夏和鹿鸣急忙奔过来搀扶。鹿鸣劝说:“娘子先回屋去,前院风大,当心病又不好了。” 谢夫人甩开谢枢密使那边,也奔过来查看女儿。 几人围拢着谢明裳查问,又催促她往廊下避风处休息。短暂的争执停歇下去。 大门方向传来一阵匆匆脚步声。总替常将军传信的禁军汉子走近书房,这些天他的脸都看熟了。 谢明裳远远地站在书房前头的廊子下避风,伸手招他过去。 “常将军又有消息转给父亲?” “正是。”禁军汉子踌躇道:“消息来得急,常将军的原话说‘等不得’。但谢帅这边……是不是不大方便?” “方便方便,你来得正好。” 谢明裳即刻引人过去,站在互不理睬的爷娘当中。 “常将军有消息,十万火急。” 谢夫人深呼吸几次,转身去了后院。 醉卧关山 第17节 谢枢密使闭目道:“何事。” 汉子道:“河间王来访。人已进门。” 谢枢密使倏然睁开眼睛:“……他来做什么!” —— 马步禁军指挥使常将军,这回算好心办了坏事。 身为谢崇山的老部下,常将军在关外待过几年。 他记得这位河间王殿下当年初出茅庐、名声未显时,第一次出关领兵,似乎在军营大帐里和谢崇山起过冲突。 河间王投递到谢宅的拜帖,落在领兵看守谢宅的常将军手里。 常将军琢磨了半日,河间王贵人得势,怕老帅受辱,做主婉言回绝了。 谁知河间王今日下朝,直接驱马便来了长淮巷。 随身亲兵搡开守门禁军,河间王抬脚便往门里走。 常将军慌忙亲自在前头领路,暗中命人去后院传消息。 但人来得太急。 等谢崇山整顿衣冠、准备赶去前堂会客时,贵客早已不在前堂候着了。 * 谢明裳停在半道上,细微地拧了下眉。 狭路相逢的男子,穿一身宽松的海青色广袖直缀袍,螭玉冠,腰间蹀躞带,乌皮靴,站在垂花拱门前,仰头打量攀爬的藤蔓粉色蔷薇花儿。 这身穿戴贵气,但京城能这般穿戴的人家多了去了。 谢崇山和常将军一左一右站在身侧陪同。 两边狭路相逢,相逢的位置不巧在谢家女眷内宅大门外。 作为谢家之主,谢崇山的面色不算好看。 鹿鸣和兰夏吃惊地拦在前头, 兰夏低声嘀咕:“贵客走错地方了罢?谢氏会客前堂要往回走,拱门后头是谢家女眷居所。郎主怎的不拦他。” 站在拱门边的几位亲兵听到动静,齐齐注视过来。 萧挽风站在门外,并未回身,只侧了下头。 他此刻正好站在阳光和围墙阴影当中,显露出宽阔的肩膀,身量几乎与高墙齐平。 浓眉星目,视线笔直近乎尖锐。被这道目光凝视的人仿佛被针扎了一下,谢明裳的脚步停下了。 谢崇山面沉如水,勉强道一句:“这是老夫家中小女。”毫无招呼女儿上前,引荐两边相识的意思。 不请自来的贵客的态度更为淡漠,并不搭腔,只一眼扫过便转开视线,任凭谢崇山硬邦邦的一句话落在地上。 尴尬寂静中,常将军急忙居中说和: “拱门后头便是谢家女眷的居所了。殿下,游园尽兴即可,还请止步啊。前堂的瓜果冷碟想必布置好了,还请殿下随卑职去前堂稍坐如何?” 萧挽风一颔首,三人在谢明裳面前转往前堂方向。 谢明裳接过鹿鸣递来的团扇,挡住半张精致面庞,只露出黑白分明的清澈眸子,上下打量几眼背影。 常将军称呼的那声“殿下”,她听到了。 这位的身份不言而明,必然是今日不请自来的河间王,萧挽风。 不知怎么的,她总觉得贵客的眉眼轮廓有点熟悉…… 兰夏也看出来了。 兰夏吃惊地小声嘀咕:“娘子快看,是不是那天我们从酒楼出来,梨花洒了他一身,赔了四十贯没拿的那位?还好当天他没穿这身贵衣裳。” 谢明裳以团扇掩面:“真是他?” 鹿鸣震惊地瞪大双眼,半晌才说出一句: “哪怕是位郡王……擅闯内院还是无礼。” 主仆三个停在道边的玉兰花树下,远远站着打量这位战功卓著的河间王。 兰夏捂着嘴悄悄说:“跟随贵客的幕僚,瞧着也脸熟!不会错了,就是当日街上那位四十贯。娘子,河间王会不会还记得当日的事,记恨咱们无礼?啊,他又回头看娘子了!” “哪里在看我呢。”谢明裳轻摇团扇,悠悠地说: “当日我可未露脸,一顶帷帽从头挡到肩膀。他兴许记得你?” 兰夏瞳孔震颤:“他,记恨、记恨奴婢……” 谢明裳忍俊不禁,动人明眸里溢出明晃晃的笑意,伸手把兰夏肉嘟嘟的脸蛋捏了一捏。 “把拎到喉咙口的那颗心安稳放回去。都多少天了,街上偶尔撞见一回,我都快不记得,他一个新入京的宗室王,肯定日夜亲朋邀约,宴饮交游,谁还会记得芝麻那点小的事。” 鹿鸣忍着笑。兰夏长呼口气。 难得气氛松快,主仆三个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笑着往门里行。 谢明裳嘴上说得轻松,心里却并不十分笃定。毕竟京城自视甚高的奇葩太多。 比方说裕国公世子,她连名字相貌都记不起,更不记得自己何时得罪了人,还不是在梨花酒楼接到了对方冷嘲热讽的帖子? 走出七八步,正好道路拐弯的当儿,她的脚步微微一顿,不动声色地回眸而视。 谁知萧挽风不知何时停了步,人正站在廊子边,似在和谢崇山说话,目光却凝望向玉兰花树道边。 谢明裳一回头的功夫,两边视线远远地便撞上了。 萧挽风冲她弯了弯唇。 眉眼生得锐利不亲和,笑意又不明显,一闪即逝。 落在谢明裳眼里,看不出是愉悦的笑,还是嘲弄的笑,亦或兼而有之。 谢明裳脸上浅浅的笑消失了。 团扇上抬,以遮挡阳光的姿态挡在眉眼间,扇了几扇。收回目光,转身便走。 走出十几步,又斜瞥一眼。 萧挽风已经走远。但他身后跟随的幕僚却停下脚步等着。直到她再次回身,笑着冲她拱拱手,这才快步远去了。 谢明裳微微拧了下眉。 兰夏认出了河间王萧挽风和其幕僚,对方也借着兰夏认出了她? 堂堂八尺儿郎,街上冲撞的那点小事至今都还记着? 心眼怕不是只有针尖大? 第16章 来意 谢琅中午过来,神色有些古怪。 谢明裳正在喝药,艰难地抿一口药汁,看一眼谢琅变幻不定的面色。 “出什么事了?难得见你发呆。” 谢琅从沉思中惊醒,提起此刻还在前堂的那位贵客。 “我去前堂,和父亲、 常将军一起作陪贵客。中途问起河间王的来意。” 谢琅:“说是来看宅子……宅子还是小事,只怕河间王对谢氏怀有恶意。” 之前他便私下问过父亲。谢家和河间王的梁子,究竟如何结下的,能不能解。 谢崇山并不肯细说,只笼统说从前在关外领兵时,他是中军主帅,萧挽风当年只是个初领兵的年少宗室子,两边起了龃龉,在边地大营里争斗一场。 “听父亲的意思,梁子结得不小,轻易化解不得。” 谢明裳喝完药,屋里却寻不到蜜饯,只得借着茶水压下满舌尖的苦药味。 谢琅看在眼里:“我那边还有点甜渍乌梅,回头给你送来。” 他今天确实有些心不在焉。 河间王今日带来的最新消息,让他想了许多。 牵连进辽东王谋逆大案的其他几位朝臣,早已雷厉风行定罪,流放的流放,处决的处决。 只有谢家。朝廷既不处置谢家,又不撤除禁军包围。谢琅越来越觉得,朝廷在用一个“拖”字决。 至于父亲递呈的认罪书,是不是圣上耐心等候的东西?以谢琅的眼界,尚看不清。 谢明裳问发呆的兄长:“所以,河间王今天来谢家,当真准备强夺我家的宅子?所以四处转悠,直到女眷后院也不停步。” 谢琅摇头:“河间王并未看中谢宅。直言说谢宅占地太小,不够跑马,并非他中意的宅邸。” “那他来看什么?”谢明裳奇道:“该不会存心羞辱谢家吧。” “这倒不是。圣上对他露了口风。谢宅收缴入官府、赐为河间王府之事已定下了。因此,河间王来看他的王府。” 谢明裳一怔,视线转过去。 谢琅的面色不知不觉变得严肃:“圣意已决,对谢家只怕不会轻轻放过。逃脱了谋逆大罪,还是要借着‘贪墨’的罪名惩处。” “宅子已定下收缴,人会惩处到何等程度……我们不知。” —— 春风吹过谢宅前厅,风里传来宾主寒暄。 贵客的声线低沉而缓,听不出喜怒: “贵千金面色苍白,有羸弱之态,人似在病中?怎么放任四处走动吹风。” 谢崇山沉着脸道:“膝下只有六娘一个女儿。被家里宠坏了,当面竟忘了见礼,叫殿下见笑了。” 萧挽风:“不妨事。” 醉卧关山 第18节 顿了顿,又问:“病多久了?” 谢崇山:“……” 今日贵客不请自来,摸不透此行意图,人又在谢宅四处转悠,竟然在内院门外撞上了女儿。谢崇山的心情显然不怎么好,说话便带了刺。 “女儿家娇惯,春夏季节免不了头疼脑热地病一场,谢某家事,不牢殿下记挂。圣上有意把谢宅赐作河间王府,究竟怎么回事,还请殿下长话短说。” 春夏交替季节,总要病一场…… 萧挽风沉吟着,问起一桩不相干的事。 “谢家和杜家的婚约纠缠至今未退。是谢家尚想挽回,不愿退;还是杜家不愿,不能退?” 谢崇山心里恼怒,忍了又忍,冷冷道:“殿下才入京几日?耳聪目明,叫谢家事入了殿下之耳。但小女的婚事,上头还有老夫做主,轮不到殿下操心。” 萧挽风盯了他一眼。眸子幽亮蕴锐光。 “谢家家事,确实轮不到本王操心。” 他姿态淡漠地往后靠坐:“但谢枢密倔如黄牛,越老越倔。谢家在谢枢密的引领之下,如无头苍蝇四处乱撞,调入京城五年便牵扯进倾覆大罪。令千金的婚事,谢枢密当真做得了主?” 谢崇山大怒,斑白的胡须都颤抖起来。 正要发作,旁边作陪的常将军眼疾手快抓住他手肘,用力往回扳。 谢崇山强忍着脾气喝茶,手却气得发颤,放下茶碗时,边缘嗑在茶案,砰地一声响,居然碎了。 地上汤水横流,外头几个小厮瑟缩着不敢进屋收拾。 “不必绕圈子了。殿下拐弯抹角不谈正事,老夫直说。” 厅堂里嗡嗡地回荡谢崇山的洪亮嗓音:“二十万两军饷在老夫手里消失不见,是老夫之罪。但谢家世代忠心报国,辽东王的狗屁事和老夫没关系!圣上想要老臣的命,直接下圣旨,老臣当场领旨自戕,何必派你这小儿来羞辱老夫。” 谢崇山激动起来,什么会面贵客的京城规矩都抛在脑后,手指差点戳到贵客脸上。常将军慌忙挡在两人中间,左右说和,无奈厅堂里没人听他的。 萧挽风端坐在木椅上,缓缓抚摸大拇指末端的精铁扳指,眼风都不动一下。 眼见谢崇山越骂越激动,口水几乎飞溅到贵客的衣袍上,萧挽风身后的幕僚严陆卿不得不上前,和常将军合力拦阻,好言相劝。 “谢帅冷静些!谢帅细想,殿下若对谢帅心怀恶意、意图行羞辱事,岂会身无寸铁地登门?谢帅看看殿下今日的打扮,对谢家并无防备之心啊。” 谢崇山一怔,骂声停下了。 兵器是武将的命。只要经历过沙场厮杀、枕戈待旦的人,刀剑再不离得身。他自己困居家中,佩刀尚且随身挂着。 厅堂里坐着的萧挽风,腰间蹀躞带上居然只挂了两块玉珏,可不正是身无寸铁? 常将军立刻大声说和:“正是!殿下对谢家绝无恶意,今日登门只是为了、呃,为了……” 严陆卿咳了声,接口道:“上门看看谢家宅子。” 谢崇山颓然坐了回去。 默然半晌,他哑声道:“老夫失态了。但殿下对谢家当真毫无恶意?老夫却是不敢信。” 当着在场人的面,他扯开衣襟,露出旧伤斑驳的宽阔肩膀。 “殿下当年一刀砍在老夫肩胛骨上,老夫伤得可不轻。殿下当年只是偏将,军营袭击主帅之事,按军法当斩,老夫做主压下了。事后泄露了风声出去,非老夫之意。” 萧挽风放下茶碗,隔着衣襟按了按自己胸膛。 “谢帅确实把事压下了,知道的人不多。但谢帅当年赐下的一枪,至今留下疤口。不敢忘。” 常将军瞠目结舌,冷汗唰得滑下脊梁。 他只隐约知道两边素有旧怨,谁知竟是这般伤筋动骨的怨仇! 刚才气氛有松弛的迹象,门外的小厮才敢匆匆入室打扫满地碎瓷,不想才说两句又剑拔弩张起来。 两个小厮快速清理地面,飞快添茶,逃命般小跑出去。 仿佛暴雨前夕的压抑气氛对萧挽风却毫无影响。他无聊般地吩咐笔墨,提笔在白纸上写写画画。 “谢帅把衣襟合拢起来罢。本王少年时武艺生涩,那点陈年小伤,再过个两年便长好了。倒是谢帅那一枪,直奔心口,本王侥幸留下一条性命,叫谢帅失望了。” 寂静的厅堂一时无人说话。 谢崇山脸色难看,闭目道:“殿下今日登门,不可能只来看宅子。有话直说。” 萧挽风在纸上信笔涂抹,只见墨汁淋漓,边涂涂画画边漫不经意说道: “早说过了,萧某今日登门看宅子。” “贵宅太小,跑不得马。萧某无女眷,偌大后院无用,把二门后东边的亭台屋舍拆去,和射箭场连在一处,充作马场应够了。” 抖了抖纸张上的墨迹,递给谢家之主。 不止谢崇山细看,常将军也探头看纸张。 纸上仿佛兵部舆图般的画法,几笔勾勒出简易的谢宅地形图,删删改改,涂去一大片。 图纸空白处,龙飞凤舞写下两行狂草大字: “河间王府图例” “此处应有马场” 谢崇山闭了闭眼。手腕处的衣袖无风自动,细微抖动了起来。 常将军眼疾手快,抢先按住谢崇山的手,强笑道:“殿下好记性。只走过一遍,谢宅的布局如成竹在胸,尽在笔下哈哈哈……” 常将军和稀泥的好意落了个空。 剑拔弩张的宾主两个,一个强忍怒意、闭目不搭理贵客;一个漫不经意端详着马场图,继续对主家说话: “五年不见,谢帅还是当年的犟驴脾气。全族的性命前程担在肩上,谢帅也不肯往后退半步?” 谢崇山霍然睁眼,瞪视过去。“何意?” 萧挽风深深地看他一眼,抬手点了点马场图: “这张马场图纸谢帅收着,闲暇时多看看,多想想。谢家的退路 前程,在谢帅一念间。” “最近萧某都在京城,得空再来看宅子。”说罢起身走了出去。 身后的严陆卿快步跟随出厅堂。 严陆卿忍到出门后才说话。 “当众留下手书还是太冒险了。人心难测,常将军不见得可靠。之前两封书信不知被谢家烧了还是留着。若笔迹上露了破绽,被人密报入宫,平白引来宫里那位猜忌。” 萧挽风策马跑出一段路,直到禁军看守的谢家大门落在身后,才道: “做事哪有万全。能成事即可。” 严陆卿叹气:“还好谢家有大郎君谢琅。” 查验一下笔迹,应该便能看出,之前羽箭传的两封书信,和今日自家殿下留下的草书,同自同一人之手。 “希望谢家早日抛下成见,寻殿下商议出路。哎,也不知谢帅上书都写了些什么。奏本压在御案,祸福难料啊。” —— 厅堂里。多年的老上峰和老部下对坐无言。 谢崇山琢磨了很久,皱眉问:“老常,他最后几句什么意思?谢家连宅子都保不住,还能有什么前程?他河间王在京城又如何?他能给谢家个退路?” 两人把河间王留下的话翻来覆去地思量。 常将军犹豫着道:“河间王的意思莫非是……他并无登门羞辱之意,但想要谢帅主动低个头,服个软。河间王可以高抬贵手,不计较旧怨,在圣上面前替谢家求个情?谢家的退路就有了……” 谢崇山大怒:“老夫早成孙子了!这处低头,那处服软,捏着鼻子认下贪墨军饷的臭污罪名,自筹二十万两银填充国库还不够软和?老夫还能如何服软?跪在他河间王面前,把谢家宅子双手奉上,求他笑纳?” 常将军慌忙安抚:“谢帅息怒,息怒。” “呵呵,谢家宅子他还看不上,嫌小,要拆了半爿后院跑马。”谢崇山愤然把跑马场图纸揉成一团,扔去字篓里。 “不必想了。这小子就是存心上门羞辱老夫。” 第17章 放下 谢琅身边的奉墨下午过来谢明裳的院子,送来小半罐甜渍乌梅。 谢明裳尝了一颗,差点酸倒满口白牙。 “我知道了,肯定是大嫂留下的。这么酸……可酸死我了。”她含着屋里最后一颗蜜饯,唤来兰夏: “你替我跑趟东苑,跟二房要一罐蜜渍杨桃片来。家里的蜜饯十之七八送去瑄哥儿房里,好好的男孩儿吃成个胖墩,不差他几颗蜜饯。” 兰夏干脆地应下,转身要出门时被鹿鸣叫住。 鹿鸣有顾虑:“往日讨要倒不妨碍。但最近二房为了瑄哥儿的事闹得厉害,怕二夫人不给。” 兰夏嘟囔:“禁军围门看不见么?能送出去的小娘子不送,不能送的小郎君拼命要往外送。” “好了,都少说两句。”谢明裳拦住话头。 “又不讨要什么稀罕物件。一罐蜜饯罢了,讨得来就讨,讨不来算了。” * 兰夏提个空罐子出去,过大半个时辰才回来。 乍晴时雨的暮春天气,兰夏硬生生出了一头一脸的热汗,瘫坐在内室扇了半天扇子。 “这趟蜜饯讨得折腾!奴过去东苑时,里头正吵得鸡飞狗跳,五娘坐廊子里哭得要死要活的,也不知为什么事。奴见不着二夫人。问了一圈,没人搭理。” 东苑没个安宁地界,屋里屋外都在哭,瑄哥儿扯着嗓子又哭又喊,没人理睬兰夏。 她等得受不了,打算自己去东苑小厨房翻找蜜饯。翻找到半途时——五娘谢玉翘居然捧着蜜饯罐子过来了。 “娘子尝尝?”兰夏把蜜渍杨桃片的罐盖打开,捞起几片杨桃送去床边。 一封信也同时递呈过来。 谢明裳诧异地捏着信封。信封开口处被人用蜡仔细封住,封皮上的字迹显然是五娘自己的清丽笔迹,用词谦恭,写道: “庐陵王妃亲启。” “她这要做什么?” 醉卧关山 第19节 “五娘子说她思来想去好几日,已想定了。她身边无可用之人,劳烦娘子帮忙递去庐陵王府。” 谢明裳什么也没说,把书信扔去枕头下面。 只吃了小半片杨桃片就扔回碗里,迭声唤茶:“太甜了。甜得齁嗓子。” 鹿鸣捧着一盏热腾腾的汤水进屋。 捧来的却不是清亮的茶汤,而是浓酽乌黑的药汤。 “正好到了喝药的时辰。娘子,就着蜜渍杨桃片,把药喝了罢。” 谢明裳捧过乌黑药汤。一口口抿药时,眼睛望着窗外草木繁盛春光。 “这日子不是我想过的。” 鹿鸣轻声说:“娘子好好养病。等病好了,日子自然好转起来了。” 谢明裳把齁甜的杨桃片含在舌下:“是么。” 兰夏边收拾蜜饯边安慰说:“娘子莫担忧。无论什么情况,我们总陪着娘子的。” 齁甜蜜饯和浓黑药汁的滋味交织,在舌尖滚了几滚。谢明裳笑了下,抬手捏了捏兰夏的脸。 —— 这天入夜后,谢明裳迷迷糊糊一觉睡醒,察觉屋里亮了灯。 有个人影在床边坐着。灯下的身影如山。 谢明裳掀开纱帐,唤道:“爹爹。” 谢崇山坐着不言语时气势威慑惊人,见她醒了,神色间居然带出几分紧张:“莫叫你娘知道我这么晚来看你。深夜适合谈事,你我父女安静说几句。” 鹿鸣捧来披风,披在谢明裳肩头。 她夜晚打散了发髻,乌发垂散在洁白脸颊边,人仿佛又年少了几岁。 谢崇山打量着女儿,目光渐渐柔和,替她把额前一缕碎发捋了捋:“一晃长这么大了。” “为父有些后悔,不该把你带入京城。” “关外戈壁半年沙尘风暴、半年落雪的鬼天气,没耽搁你好好地长大。结果来京城的头一个月,碰着三伏闷热天气,家里行囊还没安置好,你就水土不服病了一场。” 或许深夜人静的缘故,谢崇山神色带出几分伤感。谢明裳却不以为然。 “朝廷调爹爹全家回京,说得好像我可以留在关外似的。” “而且关外山地那些年,小时候的印象还清晰,越长大后越模糊,似乎有段日子一直在生病?我娘说险些烧坏了脑子。反倒是京城这五年印象更深些。” 谢崇山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沉默着继续捋女儿的头发。谢明裳“嘶”了声,从蒲扇大的手掌里扯回发疼的发尾: “爹爹,别乱想,谢家人不怕事。爹爹深夜来找我,可是退婚的事准备好了?三十二抬箱笼原封未动,归还给杜家吧。” 谢崇山的胸膛起伏几下。谢明裳的直觉精准得惊人。 谢崇山深吸口气:“你哥哥也如此催促。但老夫最近想着,留下婚约,于你多条退路。和杜家断绝瓜葛……你又是谢家女儿了。你在宫里落了宫籍的。万一这两天圣旨下来,留在谢家,怕你两边不靠。” 谢明裳在灯下注视着父亲斑白的发鬓。 父亲健壮骁勇,向来比同龄人显年轻,五年前入京时还满头黑发。 谢家围门仅仅半个月,夜不能寐,发髻零零星星的白斑明显多了许多。 父亲怕了。 谢明裳靠在床头,眼神明澈而平静地望着父亲:“女儿不后悔退杜家的婚。” “比起两边不靠,女儿更怕的是:生不能留在谢家,死后却要葬去杜家坟里。” 谢崇山沉默着坐在床边。侧影如山岩般不动。 良久,他长吐出胸中一口郁气,沉声道: “说得好。是我谢家养出的女儿。退婚事交给家里,你休息罢。好好睡一觉,事便过了。” 再没有劝一个字,起身离去。 谢明裳目送父亲的背影离开。 谢崇山人已走到门边,脚跨过门槛时却突然想起一桩事来,登时停步,不放心地回头叮嘱。 “今天河间王言语间提起你。这厮有狂躁之症,发作起来癫狂伤人。我听老常说,他入京不到半个月就发狂伤了庐陵王。你当心,下次若再撞到当面,离他远些。” 说完大步出门去。 谢明裳听到最后倒笑了。 “癫狂伤人?伤了庐陵王?” 这可是今天第一个令人愉悦的消息。 她回想了半日,依稀记得河间王浓眉星目,英武里带贵气的姿态。癫狂起来什么模样? “人不可貌相。”她自语地感慨说。 父亲谢崇山临走前的话,暗 示退婚事定在今夜。谢明裳也睡不着了,把兰夏和鹿鸣叫进内室。 兰夏和鹿鸣慌得很。 “别满屋转悠了。兰夏,去两边侧门看看,杜家的三十二抬定亲箱笼抬出去了没有。从哪边侧门出。” 兰夏飞奔出去。 谢明裳把五娘写给庐陵王妃的书信从枕头下摸出,放在手里捏了捏,若有所思问起: “说起来,五娘多久没出门了?” 鹿鸣一怔。“没细计较……但五娘不常出门的。” “人不常出门,整日关家里不是哭便是挨骂,怎能不钻牛角尖。” 谢明裳把五娘的信塞回枕头下,打开私房匣子取出两枚二十两金锭,沉甸甸地放入荷包里,附耳叮嘱鹿鸣几句。 鹿鸣有些不安:“当真要包酒楼一整天的阁子?娘子上次去时,不少眼睛盯着。” “事做干净些,不露破绽即可。” 谢明裳在灯下思量。 “趁今夜退亲,我们也做点事。”她仔细想了一回: “城北御街边的梨花酒楼,包个临街的二楼阁子。捡梨花开得最盛的雅阁子包下。” 带五娘去酒楼阁子,摆一桌席面好酒,赏整日的京城繁华盛景,日出日落,再顺带观赏路过御街的形形色色的人物。 家里待太久,容易忘了外头自由自在的好处。 “我想把上次送走嫂嫂的地方指给五娘,让她看一看。” 鹿鸣这几天见多了她病恹恹的姿态,反倒心下大安,脸上也显露出笑意,“娘子有主意就好。” 兰夏很快急奔回来,气喘吁吁道看清楚了,禁军包围漏了个口子,箱笼从西侧门出。 大郎君的岳家派人在门外接箱笼,耿老虎领八个护院同去。 “鹿鸣换身小厮衣裳,跟着耿叔出门。我去打声招呼,让耿叔亲自陪你去。” * 这一夜始终过得不大安稳。 谢明裳半梦半醒间,感觉屋里有人走动,眼皮却睁不开,含糊道: “荔枝……春荔枝,三年开花,五年结果……” 谢夫人忍俊不禁,轻手轻脚把纱帐拉拢,遮住灯光:“还说梦话呢。再睡会儿。” 脚步无声无息地走去外间。 外间很快响起了低低的对话声。 “她还在睡。杜家情况如何,你先和我说。” 随即响起谢琅的声音。 谢明裳迷迷糊糊听了几句,心里忽然咯噔一下,意识到,阿兄昨夜还是冒险亲自出门了。 她瞬间清醒过来,靠着床头撑坐起身。 名义上是谢琅的岳父刘家代谢家退婚。昨夜三十二抬箱笼先悄悄抬去刘家,再从刘家送去杜家。 “岳丈担心杜家闭门不见,叮嘱孩儿说,事态若不对,箱笼扔在门外,由刘家人看管,隔天叫岳母过去寻杜家主母。” 不想杜家的大门却于深夜敞开着。 刘家人去时,杜家的家主带着嫡长子,两人正衣冠整齐地站在敞开的大门前,似在等候贵客。 机不可失,刘家大管事即刻上前交涉,替谢家退婚,当面交割礼单。 谢琅站在门外,注视着杜家二郎杜幼清被父亲招来,面色苍白地站在庭院里。 刘家健仆当场打开箱笼,清点礼单无误,把定亲当日送去谢家的三十二抬箱笼原样抬回杜家。 “此事说来也巧。就在儿子来回奔走的中途,不知哪家贵人给杜家递去一份名帖,说要拜访。杜家即刻敞开正门迎接。杜家父子大晚上地站在门外喝了半夜的风,贵客却未去。倒叫儿子赶上,当面把婚事退了。” “昨晚明珠儿的退婚事在刘家见证下办得顺利。以后谢家和杜家再无关系。” 谢夫人从头到尾听完,心口憋着的一股气才松懈,喃喃念句佛,祝祷道: “希望霉运从此跟随杜家而去,谢家否极泰来。” 谢明裳没忍住笑了下。 外间的谢琅道:“母亲回吧。我陪陪小妹。” 母亲还在叮嘱他:“你妹子梦里惦记着吃荔枝。叫老常帮忙弄一筐来?” 谢明裳抬高嗓音喊不必: “早不记得了。梦里的话,娘也较真。” 等谢夫人走远后,谢琅进来内室坐下,和谢明裳说:“昨夜杜二郎失魂落魄,给你写了封信,被母亲收去了。” 谢明裳冷淡地哦了声:“收去便收去吧。” 醉卧关山 第20节 “他昨夜看见了我。神色激动地奔近前,说这些天他依旧为你奔走。又说你赠他的春荔枝核,他栽种在书房前,日日浇水,精心养护,很快就会发芽,质问你为何转脸绝情。明珠儿……你当真送了他春荔枝?” “送了。” 谢明裳嫌弃说:“荔枝核没能打死他,便送他了。跟他杜家有关的东西,我一件都不留。” 谢琅:“……唔。” 谢琅在灯下仔细看她神色,表情放松几分: “放下便好。母亲说得对,否极泰来,以后会有更好的夫婿。” 鹿鸣送进药酒,浓郁的酒香弥漫室内。 借着服侍喝药的机会,鹿鸣轻轻地冲谢明裳一点头。 昨夜出门顺利,四十两金包下梨花酒楼一整日的二楼临窗雅阁子。 谢明裳低头喝了口药酒。 “否极泰来。但愿如此。” —— 城北榆林街,庐陵王府。 郡王府邸占据了整条街,青瓦白墙整齐延伸。 清晨日光的映照下,庄严瑰丽的青色琉璃瓦耀耀闪光。 王府门外,依旧两排甲兵把守,肃穆威严。 从外表丝毫看不出,这里几天前闹哄哄大乱一场,原先的主人被狼狈赶去别处,偌大个王府被初入京的新主人鸠占鹊巢。 新主人习惯早起身。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萧挽风和亲兵演练过一遍刀法对战,拿细布简单擦拭身体,换了身衣裳,此刻站在河间王府的第三进内院边角头。 不显山不露水的僻静地界,内里别有洞天,暗藏一处布置精致的跨院。 “内院停好一顶粉色软轿。新糊的明窗贴满囍字,屋里备齐龙凤蜡烛和红帐子,瞧着像迎新人的婚房。” 这回跟随主上入京的亲卫队副:顾沛,风风火火地转了一圈,把新发现的这处藏娇小院当个乐子对萧挽风说了。 “庐陵王打算纳妾?准备得十分齐全,殿下如果迟几天搬进他的王府,新人就抬进来了。哟,还新开了个汉白玉的泡澡池子,池砖花纹拼满了鸳鸯……打算鸳鸯戏水呢。” 顾沛乐得止不住:“准备得不错,都归殿下了。殿下得空用用澡池子,泡澡舒坦。” 萧挽风站在池子边,垂眸往下看。 汉白玉池子未放水,每块白砖精细镂刻了花纹,细看果然处处都是并蒂莲花,合欢花草,鸳鸯戏水图案。 庐陵王在歪路子上的心思倒细密。鸳鸯戏水汉白玉池,没有整个月的工料做不好。 想必谢家出事的消息才传出,他便开始准备这处藏娇的金屋。 萧挽风默不作声地盯着池子,挨个看过汉白玉砖上雕刻精细的合欢、鸳鸯、并蒂莲,耳边听着顾沛“藏娇小院”的说笑,脸上渐渐没了表情。 又一道脚步声走近汉白玉池子。进来的是亲卫队正:顾淮。 顾淮性子比兄弟稳重得多,把张嘴乱说话的顾沛直接拎着衣领提走。 萧挽风沿着空池子缓缓绕了半圈,转身往张贴大红囍字的屋里去。 确实是个精心布置的清静藏娇小院。刻意挑选的僻静位置,院落幽深,大声呼喊也传不出去,就连枝头的蝉鸣声都比别处少。 屋里分内外间。外间像模像样地布置了书桌,文房笔墨俱全。书桌下方藏两处暗格。 他抬手四处试探摸索几下,轻轻一转桌面上的玉屏摆件,暗格便打开了。 暗格里整整齐齐放了满层的助兴药丸,各种淫器和脂膏瓶罐。 萧挽风坐在长书案后的黑檀雕花木椅里,盯着那两处暗格片刻,啪地重重关上。身子往后靠,俊美的面孔轮廓连带着大半个宽阔肩膀笼罩进暗处。 透过窗纸映进屋的晨光只照到桌面上,摊开的左手掌缓缓握紧。 分明什么也没做,屋里越来越压抑的气场却令人喉咙发紧。 萧挽风独自坐了片刻,起身走去内室。 内室隔开东西两间。东间连接着那处新修的汉白玉池子。西间是庐陵王精心布置的卧寝。 锦绣堆砌的卧寝西屋里,摆了一张极大的黄梨木雕花架子 床,纵深宽敞,足以平躺三个人绰绰有余。 架子床落下的双层帷幔后藏了东西,隐约露出一截圈形,映在帐子上。 萧挽风站在床边打量片刻,抬手摸索几下,扯住圆圈。冰凉坚硬的触感像精铁。 他皱了下眉,扯着细精铁圈往下发力,居然扯下一截细链子。 小口径铁圈加细链,一看便是扣住手腕的镣铐。 庐陵王府的床笫间暗藏风月,镣铐做工当然格外精致,精铁圈里嵌细软羊皮套,赤金双股绞缠而成的细链做成灵蛇造型。 除了用来扣住手腕脚腕的细链镣铐,床中央还有个精铁圈粗得多,不像是扣手脚用。 萧挽风扯着铁圈,估摸了一下尺寸。 脑海里闪过谢宅闲逛当日,内院门边狭路相逢、惊鸿一瞥的印象。 手执团扇的小娘子立在广玉兰花树下。身子还没好全,人恹恹的,唇色泛起病态的白,她却偏要穿红,像一朵风雨中逆时盛放的娇艳花儿。 她惯常我行我素,向来不理睬自己穿什么好看,什么搭配不好看,只管自己喜欢什么衣裳,想穿什么颜色便穿什么颜色,想穿什么式样便穿什么式样。怎么穿都好看。 少女腰肢盈盈一握。架子床中央最大的精铁圈,圈的是腰。 赤金细链子哗啦啦地响。 萧挽风立在床边看了良久,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转身走出屋去。 院门外等候的严陆卿迎上来。 “下一封帖子,递送庐陵王的新住处。与他说……”萧挽风慢慢地道: “听闻庐陵王泪洒宫门诉苦?萧某愿出力,为他再挪一挪住处。” “约明晚,城北御街边的梨花酒楼,三楼包场,随他任选阁子。” “告诉庐陵王,他若不至,本王亲自登门请他。” 第18章 得罪 宫城肃穆。 大批禁卫披甲值守在殿外,耳边却寂静无声。 奉德帝取过一份奏报。领兵围谢宅的禁军中郎将,常青松,每日例行送一封奏报到天子案头。 常青松是谢崇山的老部下,奉德帝知道。 命常青松看守谢宅,仿佛鱼钩下的香饵,他想钓一钓,看看能钓上多少大鱼来。 常青松递来的奏报中规中矩: “三月二十九日。河间王登门谢宅,停留一个半时辰,言曰‘奉旨看宅子’。臣不敢拦阻。谢枢密相迎……” 奉德帝神色显出几分阴郁。 好个“奉旨看宅子”。 帝王心术,有意拉拢示好,和河间王漏了两句口风。正式旨意还未下,居然被河间王直戳到谢崇山面前去了。 河间王并非毫无城府的耿直性子,他想做什么?谢崇山又如何想? 冯喜是御前伺候笔墨的大宦,听得奉德帝冷笑几声,只低头装作听不见。 奉德帝忍怒继续往下看。 翻到后半截时,目光忽地一凝,把密报拿近细阅。 看着看着,失笑起来:“一个刀砍肩胛,一个枪|刺心口。原来他们曾有这一段旧怨?朕竟不知。有这一段故事,登门示威倒说得通了。” 当场招来皇城司指挥使,吩咐下去,“哪年哪月的事,可有人证。遣人快马去朔州关外大营细查。” 案头的另一封密报并不来自常青松,而是皇城司探子的密奏。 送来的是谢家字篓里取来的一团纸。原本被谢家之主大怒丢弃,又被有心人仔细拼接完整,重新显露出墨迹淋漓的勾勒图案,狂草手书如银龙,在纸上肆意涂抹。 “河间王府图例” “此处应有马场” 奉德帝忍不住地笑,指给冯喜看。 “即便两边有旧怨,河间王也不该纵着性子闹事。登门闹一场,把表面都撕破了,以后见面岂不尴尬?” 冯喜躬身捧过图纸,笑说:“河间王毕竟年轻。” 奉德帝翻了翻密报。 “河间王性子确实乖戾了些。才半个月,得罪多少人了?入京头一天,把林相家的三郎捆在马后游街。没几日又伤了庐陵王,强占王府。京城里无人敢招惹他,他自己倒找上谢家惹事。” 冯喜小心道:“有些事说起来巧……河间王入京当日,和林相家的三衙内起的一场龃龉,老奴听说,和谢家千金有点关系。” “怎么说?” 冯喜便绘声绘色描述了一番听闻。 林家三郎和谢家女郎在酒楼里不知为何起了争执,梨花洒落在路过的河间王身上,河间王勒马看热闹。 奉德帝沉吟着,翻了翻御案上的弹劾奏本。 有言官上书弹劾谢氏,说围门期间,谢氏父子不知悔改思过,竟私出府邸,暗寻杜家退儿女婚事。 “谢崇山对他家女儿似乎爱重得很?” “只有一女,简直视若掌珠,珍爱得不得了。听说养成了目下无尘的骄纵脾气,和林相家的三衙内在酒楼门口争吵,两边推推搡搡的。河间王路过看到,倒喜爱谢家娘子的性情,当街纡尊降贵,停马搭话……” 冯喜在御前侍奉多年,见奉德帝露出感兴趣的表情,便详尽地往下说: “可惜谢家小娘子当真刁蛮,丝毫不理会,甩下河间王便走了。河间王当众落了面子,极为不悦。迁怒于林相家的三郎……这才有了后头的事。” 醉卧关山 第21节 奉德帝果然露出饶有兴味的神色。 “河间王当街停马搭话?却还是被谢家小娘子甩下走了?” “河间王当日微服入京,穿戴普通,兴许谢家小娘子未认出身份?总之,确实如此,皇城司当值的将士不少亲眼见到,一问便知。” “有趣。” 冯喜察言观色,既然提起了谢家,顺势从御案边堆积的奏本中取过一封留中多日的奏本,放在醒目的位置。 “谢枢密使五日前有本上奏……” 奉德帝略翻了翻,随手合拢,又扔回大摞奏章里:“搁着。” —— 这两日雨水暂停,接连出太阳。京城的暮春小跑着入了夏。 谢明裳的病症明显好转。 到了四月初一清晨,早起洗漱完毕,她坐在庭院里,懒洋洋借着晨光晒太阳。 天气眼看要入夏,梨花酒楼的满枝梨花极盛将衰,要赏花得抓紧最后几日了。 她想指给五娘看,嫂嫂上回的车马,便是从梨花酒楼下驶过。 沿着敞阔御街一路往南,穿过南城门,驶出界碑,百二十里路就出了这繁华京畿。 只要屁股后头没有官府追捕,外头有可靠的人接应,“送出京城”四个字,并没有想象的那般可怕。 并不值得一个花样年华的妙龄女郎,为了躲避想象中的可怕,匆忙把自己托身去令一处虎狼窝。 “我去看看娘。兰夏替我走一趟东苑,悄悄地跟五娘说:叫她今夜亥时单独过来寻我,西角门见。我有事找她。” 谢明裳领着兰夏起身,“收拾收拾,现在就走。” * 谢家如今冷清,庭院少人打理,草木虫孑疯长,前两天护院才驱赶了一条横爬过庭院的长蛇。 兰夏坚持把谢明裳送去主院。 谢明裳站在院门边,目送兰夏匆匆去东苑方向的背影消失不见,这才进了主院,远远冲堂屋里喊: “娘,我存在你这处的刀呢。” 西厢的窗牗从里推开。 谢夫人身边两个亲信陪房妈妈都在,李妈妈掀开挡风帘子,迎谢明裳进屋。 谢夫人这些日子心力耗损,正在闭目歇息,躺在床边并不睁眼,只问:“怎么突然想起刀了?你都整年没摸了,谁知道搁在哪处压箱底。” 谢明裳坐在床边,接过冯妈妈手里刚拧好的帕子,替老娘把额头渗出的细汗擦去。 “就是因为手生了。想拿回去练一练,最近躺太多,偶尔活动几下对身子也好。” 谢夫人睁开眼,带点怀疑打量女儿。 “你病才好,别又折腾自己。” 李妈妈在旁边笑着帮谢夫人说话:“六娘大病初愈,多静养为好。” 冯妈妈也打趣:“六娘的刀,不正好好地收在五斗柜旁的红漆箱子里头?新年正月忙得很,六娘还惦记着拿出来细细擦过一遍,这才过去三个月。放心,没生锈。” 谢夫人脸上露出点笑意,这点笑意却又转瞬即逝。 新年时确实忙得很。家里小娘子准备出嫁 ,日夜赶工刺绣活计,要绣出新娘子出嫁时带去夫家,用来铺婚床的全套被褥帐子。 谢明裳喜动不喜静,比起骑马坐车郊游访友,向来最不耐烦做绣活。 但新年前后那段日子,她时常见女儿坐在绣房里,纤长脖颈低垂,玉色的指尖按住绣案,一针一线认认真真绣交颈鸳鸯的模样。 谢夫人的眼神里带出几分痛心和愤怒。谢明裳坐在床边和母亲对视,神色却极平静,无事人般绞干帕子,继续擦拭母亲额头新渗出的细汗。 “天气燥热,母亲心火太旺。要不要吃点凉果子,静静心。” 谢夫人咬牙说:“我的心火太旺,都是气的!杜二那混账还给你写了封信,被我扔进火盆烧了!你可别怨我。” 谢明裳已经掂起一颗桑葚吃上了,边吃边说:“烧得好。哟,桑葚好甜,娘也吃几颗尝尝?” 谢夫人一口憋在心底的火气登时撑不住,散了。 “刀拿去罢。”她哼道: “咱们武将家的小娘子,出得厅堂,上得马场,练得刀枪。这些都是实打实的功夫,练好了一辈子受用。不必理睬京城那些文官说的鸟话。”吩咐冯妈妈拿钥匙开箱笼。 冯妈妈很快回来,红绸包裹刀身,露出一截刀柄,捧到谢明裳面前。 谢明裳掀开红绸,露出一把半月形状的弯刀。 谢夫人不放心地叮嘱她:“太久没练手生,弯刀一招没使好,容易割破自己的手。你三天两头生病的,都多久没练了?拿回去小心些!” 谢明裳握住刀柄,抽出一截。秋水般的泓光映亮眉眼。 她满意地打量片刻,刀身归鞘。 刀拿到了,人还不急着走。削葱指尖一下一下轻敲着刀柄。 “娘,兰草和鹿鸣的身契,都收在你这处?” “在。怎么了?” 谢明裳不应答,只道:“她们的身契,娘取给我。” 谢夫人意识到不对,神色严肃起来。 两位陪房妈妈互看一眼,起身暂避,屋里只剩下母女两个说体己话。 谢夫人掏心掏肺地劝女儿。 “这两个丫头都是入京路上买下的,签的十年身契,跟随你五年多了,你待她们一贯亲厚,她们也都知恩图报。我私下问过她们两个,都愿意跟随你陪嫁去夫家。” “眼下谢家正在困难关头,忠仆难得,正是鼓励忠勇的时候。你该不会想放她们出去,你自己身边落得连个帮手都无?” 相比于母亲的激动,谢明裳却表现得波澜不兴。 “我还不知落在哪头,说什么陪嫁,平白害了她们两个。” 早在今日过来母亲院子之前,从取回弯刀,到讨身契,她早已想好了。 “谢家人同舟共济,爹娘兄嫂都在船上,为什么只把我往船下推?爹爹最近私下又在忙着安排婚事,但我退了杜家的婚,便不打算再嫁了。” 对着震惊哑然的谢夫人,谢明裳催促道: “娘,把兰夏和鹿鸣的身契取出烧了罢。谢家犯了事,谢家人担着。放她们出谢家。” ———— 入夜了。 鹿鸣抱着擦拭一新的弯刀,踩上木凳,小心地挂去内室墙上。纯银刀鞘擦得锃亮,正对低垂的帐子。 “总算不是空空的一面白墙了。”鹿鸣感慨说,“差不多有半年没看到这把弯刀,怪怀念的。” 兰夏歪头打量:“本来挂得好好的。自打和杜家定了亲,文官家里破事多,非说小娘子的闺房里放置刀兵不祥,好好的刀被收走了压箱底。” 谢明裳抬手掩住呵欠。 “拿回来就好。握刀生疏了,明天重新练起来。” 鹿鸣坐在床头小声追问:“听说娘子今早在主院和夫人吵了几句嘴?究竟为什么事,可是为取回这把刀?” 谢明裳不以为然:“刀原本就是我的,有什么可吵的。” “那为了什么?”兰夏也好奇起来。 “这些你们别管。”谢明裳掩着呵欠,略得意地说:“总之,我吵赢了。” “又不肯说……”兰夏不满地嘟囔着。 鹿鸣探头往窗外看头顶月亮位置,估摸了下时辰。 “快到亥时正了。娘子,这么晚出门?” 兰夏那边已经熟练地收拾起包裹,披帛,风帽,药酒,备用衣裳,麻利地扎好,往肩头一背。 “出个门还要犹犹豫豫的?娘子说走我们就走。” 谢明裳探头打量清亮月色,又坐等了约莫两刻钟,眼见一轮勾月避入云层深处,夜色变得朦朦胧胧的,当机立断起身:“走。” 她和耿老虎提前打过招呼。 走得还是西角门。 耿老虎领着四个护院站在门边。门外的禁军显然提前通过气了,空荡荡的,小巷里停一辆马车。 耿老虎叹了口气,比划出个“二”字:“两趟了。娘子不能总瞒着谢帅。” 谢明裳笑盈盈上马车:“上次定酒楼阁子,今晚过去喝酒。不会有第三回 ,有劳了。” 耿老虎跳上马车,正欲赶车启程时,谢明裳忽地喊停:“再等等。你看远远有个影子,是不是五娘过来了?” 在夜幕遮掩下,气喘吁吁地提着裙子急奔西门而来的,可不正是五娘谢玉翘? 谢玉翘今夜偷偷过来,为了遮掩行迹,穿得一身黑黢黢。深黛色窄袖短襦衫子,烟灰长裙,焦虑得行坐不安。 “我来了……” 她喘着气扶门道:“但、但话先说清楚,我们究竟要去哪处,几时回来。我娘那边——” 谢明裳跟耿老虎道:“赶时间,推一把。” 谢玉翘还没反应过来,后心被发力一推,直接推上马车。 马车静悄悄奔出长淮巷。常将军佩刀站在巷口,盯两眼马车,挥手放行。 谢明裳这时才道:“我们去梨花酒楼。临近御街的二楼清静阁子,包整天。” 谢玉翘细细地抽一口气,带几分不安神色,抬手整理钗钿妆容。 “可是和庐陵王妃那边约好了在酒楼见面?但王妃出行,不会在半夜……难道约的是明早清晨?” 谢明裳的嘴角翘了翘。 “谁说约了外人。就我们姐妹俩个,上梨花酒楼喝酒吃席去。” 醉卧关山 第22节 谢玉翘大吃一惊,骤然起身,身子晃几晃才意识到自己在行进的马车上,只得重新坐下,几乎急哭。 “就我们两个?凌晨上酒楼?!万一迎面撞着喝醉的浪荡儿……” 谢明裳从角落里取出两个黑纱帷帽,兜头给她套上。 谢玉翘:“……” 梨花酒楼不是头一回来,掌柜的和谢家人算认识了,提前准备好二楼一处临街雅致阁子,又亲自引她避开人头涌动的正门,从后门直接进楼。 谢明裳十分满意,痛快地给赏钱,又吩咐敞开阁子里所有的窗,上好酒好菜。 京城看热闹有讲究,许多乐子白日里见不着。五娘难得出来一趟,当然要带她从凌晨开始吃吃喝喝,夜赏梨花,顺带瞧瞧白天里见不着的场面。 提前定好的整桌席面连带两壶好酒还没摆上桌,头顶木板忽地一阵抖动,灰尘簌簌落下。 耿老虎大步走去窗边张望,回禀说:“有人在三楼阁子里打斗。” 谢玉翘惊道:“什么?!”就要起身。 谢明裳把她按坐回去:“没事。店家继续上菜。” 酒楼里打斗常见事,店小二都懒得多看一眼,继续高声报菜名上菜。 八道热菜,四道冷盘,十二道大菜摆了满桌。头顶的木板依旧时不时地微微震动,仿佛轻骑奔腾路过的动静。扑簌飘落的灰尘有少许飘进酒杯碗碟里。 店小二习以为常,熟练而麻利地支起一大片细纱罩布在席面上方,殷勤劝酒,退了出去。 谢玉翘瞠目盯着挡灰尘的细纱罩布。片刻,目光又盯向震动不休的头顶木板。 三楼闹事的动静越来越大,呼喝骂声模模糊糊地夹在丝竹弦乐音里回荡。 谢明裳给自己和玉翘各倒了杯酒,轻轻一碰酒杯: “五姐,难得出来,莫管不相干的人,赏赏京城夜景罢。” 窗外的梨花确实开得繁盛。 月色下的梨花皎洁连片,如烟如雾,被夜风吹动时,雪白花瓣仿佛一场花雨掉落地面。 谢玉翘难得露出点笑意,酒杯轻碰,浅饮一口美酒。 终日忧郁蹙起的眉眼舒展开三分,安静地倚窗赏了 片刻花,谢玉翘开口说: “明珠儿,我知道你对我的心意。但——” 楼上传来模糊的喊叫。有条黑魆魆的影子从高处掉落,自敞开的窗外闪过便消失,笔直摔落楼下御街。 砰地落地闷响,激起酒楼内外一片惊叫。 谢玉翘正好站在窗边,瞧得清清楚楚,惊得肩头一抖,强忍着尖叫,惊恐指向窗外: “楼上,掉人下来了……” 酒客在酒楼喝醉出事屡见不鲜,谢明裳没放在心上。 “梨花酒楼最高只有三楼,摔不死人,最多摔胳膊断腿的。出不了人命。” 话音未落,砰砰,又摔下去两个。这回从另一侧摔进酒楼的内庭院里。 耿老虎警惕起来。 “接连摔人下来,不像是酒后失足,倒像被扔下去的。” 耿老虎即刻领着几人下楼查看。片刻后查探得大概,皱着眉回禀道: “两边都带了大批护卫,瞧着像富贵人家的郎君争狠斗气。娘子,咱们避一避风头,莫卷进风波——” 话音未落,三楼忽地响起一阵齐声惊呼! 楼上某处灯火通明的大阁子,七八扇窗棂全敞开,人影晃动,眼睁睁又从高处扔下来一个。 砰一声闷响,先摔在酒楼长棚子上,又滚落庭院里。 周围灯火映照得亮如白昼,谢明裳看得清楚,这回被扔下来的倒霉鬼穿戴华贵气派,瞧着像大族出身的儿郎,惊起的动静也比刚才激烈十倍。 楼下的护卫争先恐后地给他做肉垫,没做成肉垫的跪倒一大片。 “什么来头?”眼前的大场面反倒激起谢明裳的好奇心,她目不转睛地张望。 瞧架势像个身份不低的。什么事大半夜的争风打斗,从酒楼阁子和人打去地上? 窗边的耿老虎已经看清楚了那倒霉鬼面容,骤吃一惊:“——庐陵王!” 坐在地上那人,玉冠簪子都摔裂,头发狼狈地披散下来,几层人肉垫子护着,依旧还是磕破了嘴唇额头,血迹蜿蜒满脸。 被人从三楼扔下去、当众丢尽颜面的,居然是个堂堂郡王。 庐陵王萧措坐在地上,一时起不了身,指着他摔下来的三楼阁子恨声大骂: “萧挽风!自家兄弟,绝情至此!我不曾有得罪你之处,你却步步紧逼,欺人太甚!你入京才几日,凭什么把我赶去城外!今夜众多人证在场,明日我告去御前,看你有何话说!” 谢明裳:“……嗯?”河间王,萧挽风? 三楼阁子敞开的窗棂边,探出半截宽阔的肩膀。身量颀长挺拔,眉眼轮廓瞧着……有点眼熟。 前两天自家里才撞见过。 萧挽风今夜同样锦袍广袖,犀皮玉带,金丝小冠,通身富贵气派打扮,侧身倚阁子窗边,垂眸下望。 “谁和你自家兄弟?” 他手里的金杯居然还没放下,冷眼旁观楼下的庭院乱象,欣赏萧措头破血流的模样,满意地抿了口酒。 “你这张脸顶着萧姓在京城晃来荡去,便是得罪于我。” 第19章 磨爪 灯火通亮的酒楼里,廊子四处、楼上楼下站满了人,各处阁子都有人推开窗户往下探头看热闹。 谢明裳起了兴致,唤来递送吃食的小二,老实不客气地又叫来几道时令好菜,八宝鸭羹,梨花酥,再把酒楼出名的梨花酒温好送来。 品一口温酒,兴致勃勃看一眼,不忘叫受惊吓的五姐放宽心。 “法不责众。把人扔下楼的正主儿还好好地坐在三楼阁子喝酒,我们只是路过看个热闹,怎么会追究。放宽心。” 谢玉翘紧张得面色发白,抿了口酒,鼓足勇气,颤巍巍探头去望。 这一看便半天没把头缩回来。 “……那个当真是庐陵王?”她瞳孔震颤,瞧着难以置信的模样。 “天家贵胄,箕坐于地,头发散了也不扎起,只顾着骂人,满脸狰狞之色……” “我的五姐姐,你把这些龙子凤孙当做白玉京高处的神仙呢?被扔下楼,满脸的血,换谁都狰狞。等他骂完了,更狰狞的还在后头呢。” 围拢在萧措周围的众护卫把主上架起,挪去旁边廊子坐下。萧措捂着满头满脸的血,走出几步,忽地一脚把身侧搀扶的护卫踹开,“废物!” 那倒霉护卫被踹滚出去半圈,吐出一口血,跪倒在原处不敢动弹。 萧措冷冷喝了几句什么,身边护卫疾奔出去十几个,片刻后扛着大堆柴火,堆在酒楼前。 耿老虎脸色微变:“他们要放火烧楼?!” 酒楼各处小跑下去四五人,瞧着都是锦袍华服的儿郎,显然平日认识说得上话的,扯着萧措的衣袖意图说和,没两句就被指着鼻子大骂滚蛋。 片刻后,楼下当真燃起滚滚浓烟。 眼看放火烧楼的事态成定局,几个华服郎君慌忙领人离去。 这一下不得了,楼里探头看热闹的酒客争先恐后往门外奔。 浓烟滚滚,楼上站着河间王,楼下那些护卫并不敢当真纵火烧楼,只寻找风头,借着风势引浓烟往酒楼阁子这边倒灌。 谢明裳隔两三个阁子,从二楼往上望。 酒楼通明灯火清晰地映照出河间王淡漠的神色。对着眼前纵火,他倒像是寻常看热闹,丝毫不在意。 萧挽风身侧一名箭袖窄袍打扮的亲卫长领命出去。片刻后,许多脚步声踩着木梯上了三楼。 哗啦一声,有人扛起大木桶往下浇水。大桶里的水提前装满,显然早有准备。 位置既高,准头又好,三两下便把柴火堆燃烧的明火浇灭。滚滚浓烟在庭院里蔓延,楼下萧措连同他身边的护卫们一个个衣裳湿透,落汤鸡似得站在庭院里,被湿烟呛得死去活来。 谢明裳唇角没忍住细微上翘,今晚的乐子有点大。 “这位河间王有点意思。” 等楼下湿烟终于被控制住时,萧措把湿淋淋的头发绾起发髻,勉强维持住体面,仰头注视三楼的神色近乎阴沉,吩咐了一句。 二十余名亲卫呼啦啦散开半圈,围城半月攻击阵形。 前后两排,后排护卫主人,前排单膝跪下,引弓搭箭,对准三楼斜倚着阁子窗前的颀长身影。 酒楼四处响起零星惊呼。 原来楼子里居然还有几个胆大留下看热闹的酒客,这回再也坐不住,狂奔下楼离去。 被寒光箭尖直指胸膛的正主儿倒似没看见似的,不急不慢喝完酒,把金杯从三楼窗口扔下楼。 扔下楼的金杯仿佛一道信号,三楼不同方向的七八间阁子窗户同时打开,弓弩探出往下,从四面八方团团指住庭院当中的庐陵王。 耿老虎迅速关窗,插紧插销。 “今晚事态要闹大。弓弩互射危险。娘子,看不得了,我们赶紧走。” 谢明裳不肯走,把木窗又打开一条缝。 “我花钱包了整天阁子,打算坐到明天傍晚。现在回去算什么。” 耿老虎震惊道,“出来这么久?” 两边弓弩互相威慑,在下方的显然更危险,趁对峙的功夫,能躲开的酒客早溜了个干净。喧嚣的酒楼只剩灯笼还亮着。 萧措藏身在暗处,人不现身,站出来个亲卫高喊: “河间王!我家主人有言,自家兄弟,何必闹得难看。大家各退一步,化干戈为玉帛——” 从谢明裳仰头注视的角度,可以清晰看到三楼阁子窗边的人影动了一下,做了个军中常见的手势。 萧挽风道:“清场。” 醉卧关山 第23节 下一刻,弓弦声锐利鸣响,撕裂空气。 楼下几名侍卫把萧措扑倒地上保护,一名中箭的侍卫在地上翻滚。浓烟的空气里传来血腥气息。 耿老虎霍然起身,“出人命了。此地危险,两位娘子安危要紧,我们必须离去了。” 门被重重敲了敲。 有个似曾相识的斯文嗓音在门外道:“我家主上吩咐清场。刀箭无眼,还请贵客离去。今日阁子费用我家主上代付。” 不等回答,门被推开了。几名亲兵往门口不声不响一站,摆出送客的姿态。 谢明裳拢起帷帽。 门外说话的年轻文士,正是跟随河间王入京的亲信幕僚。 楼下传来一声强做镇定的高喊,声线却微微发颤: “萧挽风,众目睽睽之下,是你先动手!” 高处传来萧挽风的嘲讽回应。 “谁先动手,谁后动手。你当是村头顽童扭打,打完 回家告状?” 耳边只听到一阵连续不断的弓弩声响。箭矢如雨互射。 踩着木梯转下楼时,谢明裳扶住帷帽,仰头瞥了眼楼上。 三楼有一处阁子敞开着。纱帘被风卷动,一个颀长身形影影绰绰地站在窗边。 谢明裳收回视线,在耿老虎几人的护卫下,从酒楼后门快步出去。 河间王的几名亲兵盯着她们一行出门入小巷,抓着弓弩转头往庭院方向杀气腾腾而去。木门随即关闭。 嗡——耳边隐约一声闷响,是弓弩扎进肉|体的声音。 马车进不来窄巷,停在巷口。谢明裳和谢玉翘互相搀扶着,耿老虎带人前后护卫,在小巷里缓行向前。 闷响声在身后不断响起。浓烈的血腥气飘散,随风四处弥漫。 浓烟弥漫,卷入小巷。紧闭的后门里传来一阵齐声大吼:“弓箭扔下!缴械不杀!” 一道浅浅的血河,蜿蜒从门缝下流出。 “呕~~”谢玉翘停步俯身干呕起来。 谢明裳取出两条帕子,沾水打湿,一条递给五娘,一条帕子掩住鼻下的血腥气。 “五姐,如今你也算和庐陵王见过面了,感觉如何?还要不要嫁去他家后院?” 谢玉翘脸色苍白,连连摆手: “勋贵门第,吃酒一场争执,竟会死这么多人。我又算什么。我、我再想想…… “出来一趟不容易,五姐想清楚。我们二楼的阁子包了整天,要不要再回去看一眼庐陵王。” 身后不断传来箭矢入肉的闷响。 夜风裹挟着浓烈的血腥气,一阵阵地涌入鼻下,谢玉翘当真吐了,扶着墙,边流泪呕吐边踉跄前行: “……再不必提了。快走。” 耿老虎持刀护卫,两位头戴帷帽的小娘子在夜幕下撤出后巷,在街边迅速登车。 朴素的马车驶离御街时,远处转过来一堆甲胄鲜明的禁军,为首武将大声呼喝,往酒楼方向疾奔而去。 谢明裳坐在车里,放下布帘子,心里回想着惊鸿一瞥看到的景象。 三楼某个门户大敞的阁子,里头打得破破烂烂,阁子门外却插着一支新鲜摘下的雪白梨花。 她心里默念:“看两边撕咬倒是有趣。只可惜了好梨花。” —— 暮春时节的大雁从南向北,飞过金黄琉璃瓦殿顶。 宫城肃穆,内殿紫烟升腾。 林相在丹墀下手持玉笏板,往高处回禀。 “……事情大致就是如此。庐陵王惊吓而走,人已经出京外,连夜递上了弹劾奏本。河间王无事人般通宵宴饮,之后回府休息了。” “死伤多少?” “河间王清了场。禁卫赶到后,只护送着庐陵王单独离开。河间王的说辞是,无人伤亡。但庐陵王的说法,他携带亲卫二十余人,全数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奉德帝坐在缭缭青烟笼罩里,看不清神色。 “朕这位五弟的性子确实过于桀骜恣意了。朕顾念他身上四大捷的军功,轻易不愿责罚……林相觉得当如何处置。” 林相应声而答:“当值禁军护卫京城治安不利,不能及时阻拦两王争斗,应当重罚。当值的拱卫司步军指挥使、都虞侯两人撤职查办。” “就这样处置。”奉德帝满意地转开话题,“太胡闹。谢崇山也是武将,性子稳重得多。” 林相笑禀道:“河间王年轻,且是长居边地,血战厮杀长成的勇壮儿郎。乍入京城,日子过得安逸……无事也生事端啊。” “林相何意?有话直说。” “猛兽空闲时,也要磨砺爪牙。此乃天性,遏制不得。庐陵王这回与其说得罪了河间王……不如说,河间王空闲无事,缺个磨爪的物件,正好盯上了庐陵王。” “庐陵王不堪用。” “宗室子贵重,怪不得庐陵王。京城容纳百川,总能寻到合适之物供猛兽磨爪。” 奉德帝思忖片刻,摆摆手,命林相退下。 猛兽空闲,若不磨砺爪牙,便要生事。 在帝王眼里,军功威望过人的河间王,和东北边地叛乱的辽东王,两者并无太大区别。宁可养一只闲极生事的猛兽,也好过纵了链子,以后再收不回。 只可惜庐陵王那软骨头,不堪猛兽磨爪,三两下就逃出了京城外。 奉德帝沉吟着,在堆成小山的奏本里翻了翻:“谢崇山的奏本还压着?” 冯喜从一大摞奏本里取出谢崇山的谢罪书,奉上御前:“留中未发。” 奉德帝挥挥手。殿内众内侍宫人退出后,又召入皇城司指挥使,这次问的却是: “谢氏女你可见过,是个怎样的小娘子。” 皇城司指挥使一怔:“相貌确实是个极出挑的美人,性情么,谢枢密使的膝下独女,家里养得娇惯,颇有些轻慢骄纵……” “详细说说。” 皇城司指挥使便添油加醋地仔细述说。 “谢六娘子身子骨不大好,病歪歪的,不经常出门。即便这样,也得罪了京城许多人家。时常见谢六娘子的车驾停在路边,和人骂架,观者如堵。一言不合,两边动起拳脚也是常事。谢六娘子出行必带众多健仆,骂又骂不过,打又打不过,只得目送她扬长而去……” 奉德帝大笑起来。“谢崇山这个女儿,确实养得骄纵啊。可见家里宠爱。” 想了一阵,挥退臣下,摊开谢崇山奏本,御笔蘸朱砂,朱笔落下第一个字。 —— 雪白梨花簌簌,随风飘落几瓣,落在长案上。 萧挽风站在敞阔的王府厅堂里,抬手摩挲着窗边斜插的两支雪白梨花。 经历了一场烟熏火烧,梨花酒楼盛景不再。枝头最后几支幸存的梨花,被他高价买下,插在梅瓶中清水供养。 严陆卿站在身侧。 代掌王府各处司职的严陆卿,虽说自称‘布衣幕僚’,但明眼人谁不知,身为河间王最倚重的亲信,只等河间王府赐下,王府长史的位子必然归严陆卿莫属。 但这位未来的王府长史,大清早地对着两支梨花叹气。 “殿下,闹腾得有些过了。如今殿下凶名在外,京城人人谈之色变啊。” 萧挽风并不搭理他。 相比于传遍京城的恶名,他此刻凝视花枝的眼神过于沉静了。 严陆卿等了半天等不得回应,叹着气说:“是,是。我们这边越是闹得凶名在外,乖戾恣睢的恶名传遍京城,宫里那位便会想起谢帅的好处了。但凡事总得有个度。殿下难道想一辈子困在京城?” 萧挽风神色不动,只抬手摩挲几下随风颤动的梨花: “变数太多,空想无用。谢家死局尚未盘活,且等对方落子。” 急匆匆的脚步声便在这时传来。 “殿下!” 亲兵卫长顾淮撩起衣摆,急匆匆一路小跑进厅堂,高喊:“宫里急报!” “处置谢家的圣旨已颁下!刚刚传来的消息,传旨内侍出宫门,朝着谢家方向去了!” 第20章 解围 谢家之主谢崇山上书请罪的第十日,圣旨颁下。 谢家门户敞开,香案铺陈。谢明裳跟随在父母兄长身后,跪倒在前院听旨。 这是一封措辞严厉的旨意。 圣旨斥责谢崇山立身不正,居高位而贪墨巨额军饷,贪蠹成性,国法难容,谢家父子即刻革职为庶民。 念在谢崇山曾经领兵救驾、千里赴国难之功勋,责令限期三月,如数填补军饷亏空,将功折罪,否则严惩不贷。 措辞虽然严厉,但谢家人最忧心的“抄家”、“缉拿”几个关键字词始终未出现。 也未提及辽东王谋逆案。 谢明裳从头听到尾,听到“救驾”,“限期三月”“将功折罪”几个关键字眼后,心弦微微一松。 这封圣旨看似申斥严厉,实则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谢氏未抄家,谢家父子只革职,未流放,大有转圜余地。 似严实宽的一道圣旨宣到末尾时,就连谢琅都长出一口气,轻轻捻了捻袖中准备好的沉甸甸的钱袋,准备厚礼相赠传旨内侍—— 圣旨末尾却话锋突转,又以大段斥责收尾。 醉卧关山 第24节 谢氏父子弹劾闭门思过期间,头顶贪墨渎罪,不知反省;交接大臣,意嫁女而后悔婚。暗行私事而废弛 公心,岂有悔改之意? “谢氏全族留京戴罪。谢氏女罚入宫中。主者施行。” 谢明裳:“……” 前方的谢琅肩头一震,迅速回头后瞥。 谢明裳和兄长对望一眼,望见谢琅眼底的焦灼。 又顺着他的目光,转向前排跪倒的父亲。 谢崇山面无表情。 —— 颁旨内监在前院等着领人入宫。 来谢家颁旨的,还是上回领着禁军围门的黄内监。 提前准备好的赏赐钱袋,临时加两倍分量,沉甸甸地塞过去。 换来一句含糊不明的应承:“贵家千金接入宫中等待处置,乃是御笔亲提的圣意,中书省奉圣意草拟的诏书。至于入宫之后的安排,说不准。” 谢琅便揣着这句含糊不明的“说不准”,沉甸甸地回书房。 谢家老夫妻两个一言不发坐在书房里,琢磨着这句“说不准。” 男丁革职为庶人,留京戴罪,这些都是受贬罢官的官员常见待遇。怎么偏把未出阁的小娘子罚入宫中? 官员未下狱而女眷获罪,从未听闻过! 谢琅字斟句酌地劝说:“父亲母亲冷静些。圣旨只说‘罚入宫中’,并非‘罚没掖庭’。不见得是罚没入宫掖为奴。平心静气才好去问。” 但如何才能平心静气? 按照宫里来的传旨使者的说法,圣旨写明“谢氏女”,谢氏未出阁的小娘子,自然有几个算几个,全要带入宫里。 颁旨之后,谢家两个女儿,五娘玉翘和六娘明裳,即刻被禁军领入前院两处厢房里看管,只等更换宫里带来的衣裳,就要把人带走。 后知后觉自己要被罚入宫里的谢玉翘,心头也升起“罚没宫掖为奴婢”的猜测,想起上回录入宫籍脱衣验身的受辱场面,抹着泪哭了一场,借着单独更衣的机会,静悄悄卸了衣带要上吊。 头一回上吊不熟练,踹翻凳子的动静太大,被门外把守的禁军听到,大喊着把人从房梁高处救了下来。 消息隐瞒不住,闹腾得人仰马翻。 ——倒显得隔壁谢明裳那处厢房,格外的安静不寻常。 谢崇山面沉如水,当先起身:“先别惊动宫里的人,我们去看看明珠儿。” * 谢明裳这处的厢房,几扇门窗全部大敞开,屋里两个人影对坐。 宫里宣旨的黄内监原本在在前院等着领人,惊闻谢家五娘上吊寻死,惊得他扔了茶点,忙不迭地赶来亲自看守。 “哎,千金贵体,何苦来哉。两位娘子想开些,莫要钻了牛角尖。” 黄内监皮笑肉不笑地劝慰:“入宫之后具体如何咱不好说。但咱家这次领命,听到的风声……总之,不像罚没掖庭做苦役之类的苦差事。” 屋里一声清脆的嗑瓜子声。 谢明裳撇开南瓜子皮,又掂起白瓷盘一颗炒瓜子,不冷不热道: “黄公公听到了风声,却说得含含糊糊的,叫我如何想?进宫不做苦役,难道要入宫做娘娘?” 黄内监咳了声,依旧模棱两可地道:“是不是做娘娘……谁知道呢。这次谢家两位娘子乃是圣上御笔钦点入宫,少见的情形哪。宫里的事,向来说不准。” 咔哒咔哒响亮的声响,几片南瓜子皮落在地上。 谢明裳笑了声:“真好。原本我还没多想,被黄内监含含糊糊劝两句,我都想上吊了。黄内监把我们两姐妹的尸首带回宫里,也不知算不算交差。总之,尸首给你罢。” 说着把南瓜子扔去桌上,当着黄内监的面解了披帛,拧成一股绳形状。 黄内监慌忙大喊:“使不得!” 门外把守的禁军蜂拥而入,一通忙乱,才把披帛抢去,谢明裳站在桌边,轻轻一抬手,啪嗒,装南瓜子的瓷盘扔在地上摔成碎片,作势弯腰去捡。 禁军慌忙抢上几步,把人请去门外。七八名禁军涌入屋里,把满地的瓷盘碎片捡拾干净。 黄内监长长地松口气,转眼去瞧谢家这位不省心的六娘子,却见谢明裳站在门边,形状漂亮的唇角嘲讽上翘,削葱般的手指间不知何时夹了一片尖锐碎瓷。 “何必呢,黄公公。”谢明裳悠悠地说。 “与其藏着掖着,不如把事情敞开来说。我心里敞亮了,说不定还能去隔壁劝劝我那想不开的五姐,我们姐妹俩老老实实地随你入宫。” “黄内监偏不肯透口风,害得我心里不敞亮——还是两具尸首给你罢。” * 安静的厢房内闭门密谈片刻。 再开门时,黄内监面色不怎么好看跨出门槛:“咱家知道的,都对娘子透了底。娘子对咱家的承诺需得记住了。” 谢明裳道:“放心,不寻死。免得黄公公难交差。” 黄内监冷笑道:“别以为咱看不出,真正想寻死的人哪有六娘子这样的?都像你家五娘子,不声不响地去。咱家能帮衬的地方尽量帮衬,六娘子看好你家姐妹。” 谢明裳在屋里啪嗒啪嗒地嗑瓜子。扬声道:“黄公公答应的让我辞别爹娘呢。” “等着!” 门外忽地一声重敲。 谢明裳往虚掩的门外打量,还以为黄内监去而复返,没想到迎面撞见一双哭肿通红的眼睛。 禁军把隔壁厢房的五娘谢玉翘送来了。 “谢五娘子想开些。多听听六娘子的劝。”黄内监站在庭院里高声道: “毕竟——是六娘子的父兄围门期间不知悔罪,为私事而害公心,惹得圣上不悦,才有了把你们罚入宫中的圣旨。犯事的是谢家大房,六娘子才是正主儿,五娘子是捎带上的。现在六娘子人好好的,五娘子倒寻死觅活——何必呢。” 谢明裳冲门外喊:“好个心胸狭窄的黄内监。在我手里讨不得便宜,转头言语离间我家姐妹,你就这点本事?” 门外冷笑几声,黄内监拂袖而去。 禁军把谢玉翘引来门前。 谢玉翘脖子上一道明显的青紫勒痕,不等谢明裳打量清楚,玉翘便急忙拿手捂住。 手哪能捂住全部瘀痕,谢玉翘露出难堪神色,慌乱中又咳嗽不止。 谢明裳对着空空的桌子,转往门外喊:“送壶茶进来!” 门外宫人道:“黄公公吩咐,茶盏茶壶再不能送进屋了。免得六娘子又藏起碎瓷片,不知要做什么。” 谢明裳冲门外喊:“没有茶盏怎么喝茶。五姐姐难受,连口水都没有!” 屋里的谢玉翘突然爆发了。 她伤了喉咙,喊不高声,只能流着泪以气声说: “我是早该死的人了。只恨之前怕死贪生,以至于有今日的祸事落在头上。明珠儿,看在我们姐妹一场,你莫拦我,让我安安静静地去。”说罢就要发力撞墙。 谢明裳急忙起身拦阻,谢玉翘无论如何都要撞墙寻死。 两人在屋里不出声地争执片刻,谢明裳拦阻不住,索性停了手,直视五娘通红的眼睛: “黄内监的挑拨言语被你听进去了。祸事砸在头上,你心里有恨,对不对?但你心头的恨又不敢对着旁人宣泄,不敢恨别人,这股恨只能转回头对着自己。所以才想自尽,想毁了你自己。” 屋里寂静下去。 谢玉翘心头不断升腾的死意,仿佛新萌生的气泡被针戳出一个洞,散了个干净。她哽咽一声,捂着脸跌坐回床上。 谢明裳坐在玉翘身前,打量她脖颈上的青紫勒痕,平静与她说道: “这回犯事的是谢家大房,五姐确实被无辜牵累。” “你实在活不下去,恨自己恨得想死,不如来怪罪我。找个人恨一恨,总好过自己寻死。” 谢玉翘肩头一颤,捂着脸的手忽地放开,显露出一双通红肿胀的眼睛,拼命摇头。 “我心里是有恨,但我恨的不是你!” “上回难为你夜里带我去酒楼赏梨花。家里谁真心对我好,我分得清。明珠儿,这次你也落难,我如何能恨你。” 姐妹俩坐在床边,无声地拥抱在一处。谢明裳的肩膀被五娘紧搂着,耳边听她的哽咽渐渐停了。 “说得好。不枉我们姐妹一场。” 谢明裳握着五娘的手,心头畅快不少,声线也高了些。 “这回明显有人刻意为难谢家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无论谢家如何做,该来的灾祸都会来。躲也无用,怕也无用。” “这次祸事总归冲着谢家 大房来的,天塌了有我在前头担着。五姐姐,莫怕。走一步看一步便是。” 谢玉翘低头默默思忖着。 门外偷听到三言两语的黄内监却又忍不住插嘴了。 “哪个刻意为难谢家了。”黄内监高声道:“分明是你们谢氏自己作死啊。” 谢明裳朝屋外撇撇嘴:“记住这厮的嘴脸。五姐,下次恨得不想活了,不如去恨他。” * 等谢崇山夫妻赶来时,只见厢房门户大敞,十几名禁军如临大敌地守在门外窗下,谢明裳安安静静地坐在临窗的桌边,桌上一片南瓜子皮。 谢玉翘坐在床里,黄内监面色难看地站在庭院里监视。 走近的脚步声明显,谢明裳侧头望来,眼睛一亮,远远地招手:“爹,娘,阿兄。” 谢崇山上前交涉,居然轻易便被放进厢房。 谢家人关起房门,谢夫人低声询问女儿:“你答应了他什么?叫他同意我们和你单独辞别。宫里的阉人心眼狭窄,不是好相与的。” 谢明裳避重就轻,指尖发力捏开一颗南瓜子,嘴里只说: “他并不知道许多内情。只说宫里对我的安排‘遵从圣意’。我故意问了句‘进宫做娘娘’,他居然也没反驳。显然入宫后的安排他吃不准。你们放宽心,等我进宫看看风头,再想法子告知你们。” 谢夫人心里几乎被焦灼填满,才低声斥了一句:“你以为宫里好进的吗?谢家才犯了事,你爹护不住你。一个小娘子无声无息殁在宫里,连个动静都不会有……” 谢明裳摇摇头,撩起新换好的素青长裙,轻声说: 醉卧关山 第25节 “时间紧迫,这些无用话不必再说,听女儿说两句罢。谢家暂时脱离险境,但还称不上安稳。填补二十万两亏空军饷不易,爹爹多和阿兄商量商量,别又踩坑了。娘照顾好自己,每次和爹爹吵架,气的是娘自己的身子,犯不上。爹娘不必记挂女儿,女儿会照顾好自己。” 门外重敲了两下,黄大监高喊:“时辰不早,该回程了。” 谢夫人快速地递过两个大包袱:“你的包袱里有药酒,准备了碎金银和纸交子。家里常用的物件包成大包袱装车,不知能不能送去你手上,药酒喝完了再想法子送进去。二房准备的包裹给五娘。” 门外又传来高喊,隐含不耐:“该回程了!耽搁了宫门下钥,进宫头一天就想吃板子?” 谢明裳接过包袱,退后半步,平静拢起新换好的素青长裙摆,向父母拜倒。 “爹娘供养女儿多年,如今到女儿回报谢家的时候了。” * 谢明裳出门时,春末夏初开始灼热的阳光映照天空。 门外人喊马嘶,围困谢宅多日的五百禁军正在分批撤走。 她停在门边,回身看过一张张送出门的面孔,悲喜各异的熟悉的脸。母亲强忍着哀恸,父亲隐忍着委屈,阿兄压抑着悲伤。 更多的当然是欢喜。 门外分批撤离的禁军,是圣意宽仁、宽赦谢家的最明显的体现。 常将军没有注意到身穿宫人青色衣裳的谢明裳和谢玉翘,只看到了送出门来的谢崇山夫妻。 常将军满脸喜气洋洋,远远地追上来道贺: “圣上挂念着谢帅当年京城解围的救驾之功!圣意似严实宽,仅仅革职罚银的惩处,还有起复的可能!谢帅想开些,银两可以慢慢筹措,名声就当个屁放了,谢家转危为安才是大幸事啊!” “两位小娘子入宫不见得是坏事。说不定出个娘娘呢——” 谢明裳听着,唇角微微上翘,算是捧场地笑了下,拢着宫里规制的素青长裙迈出门槛。 所谓“入宫做娘娘”,她压根是不信的。 只能说,天家还想用谢家。 按照天家的一贯手段,父亲哥哥贬谪为庶人,留京戴罪,父子四处奔走筹措二十万两;再把谢家女儿扣在宫里。 如果银两筹措得力,二十万两军饷有了,过十天半个月,依旧叫爹爹领兵。 东北边地的辽东王叛乱声势不小,北面的突厥虎视眈眈,战乱从没停歇过。不论哪边出兵,总之,爹爹必须玩儿命地打。打得大胜,才算“戴罪立功”。 那时再把谢家女儿放出宫去,又成一桩恩典。 “这些人,真贱啊。”她喃喃地说。 旁边玉翘没有听清,红肿的眼睛瞥来:“什么?” 谢明裳回头打量朝阳映照下的谢家宅子。后知后觉,脸上显出一点疑惑神色。 她突然想起,今天的圣旨从头到尾,并未提到把谢家宅子抄没官府。 “河间王上回登门,口口声声说宅子会被抄没赐做河间王府……骗人呢?” 第21章 宫宴 对于这场短暂的入宫,谢明裳并没有留下太多印象。 她印象最深的一幕,兴许是进宫当日,阳光映在大殿高处的琉璃瓦上,黄澄澄的颜色极好看。 按照黄内监的说法,谢家两位小娘子奉圣意“罚入宫中”,不是普通宫人的入宫路子,接引宫人只简单收拾了一处偏殿,让两位谢家女郎住在一处。 地方荒僻,偏殿不大,统共只有三间屋,倒派来了四位女官看守,走一步盯一步,轻易不许出偏殿。 谢明裳猜想,兴许之前把黄内宦得罪得不轻,给她们准备了下马威。 她和谢玉翘的包裹入宫便被拿走,搜查一通,拿走了大半的“可疑物件”。 谢明裳摸着扁下去的包袱,和女官商量说:“至少把葫芦给我。葫芦里装的药酒,我每日早晚都要喝用的。” 几名女官拒绝给她,理由是“谁能担保葫芦里头装的是药酒,还是其他可疑药物?” 谢明裳捏了捏瘪下去的包裹:“家里给的金银少了一多半去,也不知你们几位分到多少,我不计较了。实在身子不好,最近换季,药酒一日离不得。各位拿人钱财,不能通融通融?” 四位女官里年纪最长的姓章,人称章司仪。听完谢明裳的话,缓缓露出一个微笑。 身为宫里训练有素的女官,章司仪举手抬足皆是标准仪态,笑不露齿,谦恭姿态下暗藏嘲讽。谢明裳不喜欢她的眼神。 章司仪轻声细语道:“宫里讲究人证物证。无凭无据的事,谢六娘还是莫妄言了。闹出去只会你们姐妹自己受罚。何必呢。” 包袱里的金银少了多少说不清,反正掌事女官压根不认帐,药酒也不给。 谢明裳没和她们多争执,转身进屋收拾被褥。 这处偏殿僻静,僻静的意思是少人打理。整套被褥虽然准备齐全,但入手摸着冰凉,也不知多久没在阳光下晒过了。 谢明裳抱着被子和女官商量晒被子,又被一口拒绝了。 “宫里有宫里的规矩。”章司仪不冷不热道:“谢娘子在自家过得散漫,想要晒被子随时吩咐人晒出去。宫里哪能如此随心所欲呢。” 谢明裳挨个瞥过四位女官的脸,眼神有些奇异。 “晒被都不允许,我想换家里带来的软枕用,瓷枕容易引发头疼。想必更不行了?” 无人应答。 她也没再说什么,抱着冰凉的被子回了屋。 当天晚上,她吃喝完宫里送来的简单膳食,没有喝药,枕着冰凉的瓷枕,盖着冰凉梆硬的被褥,在背阴少光的偏殿里入睡。 ——当夜就病倒了。 这场病来势汹汹,她半夜身上起了热,呼吸急促,人惊醒过来,却不吭声。 因为身边没有兰夏和鹿鸣随时盯着的缘故,同屋的谢玉翘又心情低落,早早地睡下了。直到女官隔天清晨过来喊她们起身,左请右邀,死活请不动谢明裳下床,一把掀开帐子。 众人才惊觉,谢家刚入宫的六娘子人已烧得脸颊通红。 …… 谢明裳再清醒时,发现自己被挪了地方。 不知哪处的殿室,明显精致敞阔了许多,采光也更好,布局坐北朝南,不像偏殿,倒像正殿布局。 灌进嘴里的药汤显然是家里带来的虎骨药酒。 谢明裳的眼睑细微抖动,浓黑睫羽露出一条缝隙。 谢玉翘坐在床边,正在给她喂药。称得上楚楚动人的杏眼早哭成了金鱼泡,鼻尖下巴都被泪水浸得通红,一抽一抽的。 “明珠儿……你,你怎么 连家里的药酒都吃不进了。你别吓我,别丢下我一个……我们姐妹两个进的宫,也要好好地一起出去……呜呜呜……” 谢明裳肩头微动,在谢玉翘蓦然瞪大的目光下,从被褥里伸出手。 冷玉般冰凉的指尖先摸了下被褥。质地极好的蚕丝鸭绒被,轻软又保暖,是家里备给她的。 再去摸枕头。同样是家里带来的松软又安神的荞麦药枕。 “等病倒都拿来了。早听我的……咳咳咳……” 谢明裳忍着喉咙里的痒意,沙哑地说:“把该备的都备好了,什么事都不会有。” 谢玉翘忽地反应过来,噙着泪花,脸上又哭又笑:“你醒了!你昏睡了整日,御医都来过三轮——” “别凑过来。不要做出担心我的样子。” 谢明裳接过酒杯,在玉翘愕然的表情里,把整杯药酒饮尽,空杯递过去,人重新躺倒。 “喂药可以再敷衍一点。装出相看两厌,互不搭话的模样。别叫他们看出我们的情谊。” 谢玉翘惊愕地坐在床边,没听明白,茫然间手一松,药酒杯落到青砖地上,碎得四分五裂。 她猛地清醒过来,弯腰慌忙要捡拾碎片,谢明裳阻止:“别捡。” 她急促地喘口气,低声往下说: “——做戏。做出相看两厌的姿态,免得被宫里的人拿捏住弱点,拿你要挟我,又拿我要挟你,做出种种恶心戏码。眼泪擦一擦,别再盯着我哭。有人来了。” 两名陌生面孔的宫人听闻声响,快步来床前查看。谢明裳闭着眼说: “五姐没见过我发病?我发起病来……咳咳,就是这般磨人。五姐受得住便留着,受不住自己走。” 谢玉翘把脸扭向床外,在周围宫人的窥探眼神里,盯着地上摔碎的药酒杯,嘴唇翕动几下,终究什么也没说,咬牙直接起身走出去。 宫人过来服侍喝药酒。谢明裳感觉疲惫,喝完第二杯药酒重新睡下,闭着眼说: “如果有人问起怎么发病,你们如实说,之前四位女官照顾的不得力。我这身子在关外落了病根,不能受一点亏待的。” 把该说的软刀子捅完了,人放心地又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似乎是个夜里。 光线黯淡,暮色浓厚。透过一层薄纱帐子,依稀看到两三个守夜宫人坐在床边。 她这处细微地动一下,立刻便惊动宫人查看,服侍吃粥吃药,又迅速奔出一个内侍找御医。 训练有素的动作里透露出紧张。御医不到两刻钟就赶到,神色凝重地诊脉。 谢明裳没忍住笑了下,这些宫人只怕把她当做风吹就灭的美人灯了。 紧张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在某些人眼里,她还有用。 谢明裳放松地摊平手臂,任凭御医诊脉,心思飘去了十万八千里外。 颁下圣旨的当天,围困谢宅的禁军便撤走。爹爹上书请罪这一步暗合圣意,做对了。 谢家断尾求生,逃脱谋逆死罪。 从此剩下的都是零零碎碎的活罪。 爹爹卖了半辈子命,卖完还不落个好。 等二十万两军饷筹措得来,爹爹多半要领兵出征继续卖命。得一场大捷,才会换来天家的恩典,把扣在京城的谢家儿女给放了。 谢明裳心里估摸着,自己运气好的话,爹爹凯旋归来,兴许能赶在二十岁之前放出宫去? 万一运气不好,没等到爹爹凯旋归来,自己就病死在宫里…… 醉卧关山 第26节 她想了想,觉得倒也一了百了,没什么不好。 只怕五娘要哭死。 谢玉翘显然还记得“相看两厌、免得被人拿捏住弱点”的叮嘱,得知谢明裳醒了,强忍到第三天才来看她,临走两人还装模作样吵了一场。 没想到当天晚上,谢玉翘又匆匆赶来第二趟。 她和黄内监前后脚过来的。黄内监坐在外间和御医寒暄谈论病情,隔着一道镂空隔断,声音清晰地传进内室。 只听黄内监道:“人可不能在这清凉殿里出事。用几味重药,把精气神吊起来。咱家有话问她。” 谢玉翘坐在床边,想说什么又不敢,默然对坐了半日,啪嗒,眼泪先掉下来。 入宫这几日,她哭起来连声音都没了,只默默地低头拭泪。谢明裳抬手递帕子,立刻被紧紧攥住,半天没肯放开,引得服侍宫人侧目而视。 谢明裳无声地叹了口气,说好的“相看两厌”呢? 谢玉翘其实没忘,但她实在受不住了。 “明珠儿,事不对!黄公公找我说——” 谢明裳将纱帐放下,隔断远近几道窥视的视线。 帐子里的谢玉翘低声说起黄内监找她的事。 起先问她谢家可有教习女郎才艺,琴棋书画,歌舞丝竹皆可。谢玉翘琢磨不准,便称姐妹俩并无学习什么才艺。黄公公惋惜地记录在案走了。 “刚才……他竟领个教坊女子来,跳了一支水袖舞,问这样的软舞,你会不会跳!说宫里这几天设宴,定下要你上场献艺。学乐器肯定来不及了,可以试学一支舞。我们又不是教坊女子,作甚要你上场献艺!” 谢明裳拧了下眉。听着确实古怪。 谢玉翘还在惊疑复述:“我说你身子不好,人病着哪能赴宴。黄公公说不算赴宴,走个过场,露个面。能跳舞的话还是——” 谢明裳轻轻一推,示意她松手:“姓黄的进来了。听他如何说。” 才拢下的帐子被服侍宫人重新勾起挂好,露出帐子里对坐的两位女郎。 黄内监领着几个小内侍,哈哈笑着从外间走进来坐下。 “听御医说六娘子病情堪稳,好事啊!” 他带来的说辞,和玉翘那边大抵类似。 “最近春夏换季,百花盛开。宫里打算设宴,广邀宗室勋贵赴宴赏游,投壶赏花,乃是四月里的一场盛事。” 黄内监上下打量大病未愈的谢明裳,似乎想从她的身材样貌上查勘出细节,打量半晌,试探地问: “谢六娘子瞧着身段柔软,手脚纤长。宫宴当中献舞一曲……选一支不甚费力的软舞,六娘子可以做的罢?” 谢明裳靠坐在床头,弯了弯唇:“软舞不会,没人教过。只在关外学过几年弓马,会舞弯刀。可要我献一段弯刀舞?” 黄内监还当真琢磨了一会儿,遗憾地摆摆手:“御前动刀剑不妥当。” “六娘子身子未痊愈,走个过场,宫宴当中露个面也就罢了。只是衣裳要赶制。”黄内监招呼两个宫女上前量体裁衣。 谢明裳坐床上懒得动弹。趁宫人慢腾腾量身的当儿,不经意地问一句: “宫宴哪会少了歌舞鼓乐?我病中不能舞,家里又顶着戴罪立功的尴尬名头,偏要我露面扫兴。宫里哪位贵人的意思?这个过场非得要走?” 黄内监哈哈地笑,说得还是牛头不对马嘴的含糊说辞: “美人如花靥,人比花更娇。难得的赏花宫宴,当然少不得美人,大家喜闻乐见啊。六娘子这个过场,非走不可。” 谢明裳睨着黄内监假笑的嘴脸,忽然想起和杜二闹翻那夜,杜幼清看她的眼神,轻佻抚上她手腕的拇指。 那时候他正在四处奔走,试图把她买下。她在杜幼清的眼里已经不是个人了。 具体算什么?会喘气的物件?身价名贵的私藏品?兴许和她在端仪小郡主那处看过的夜明珠差不多。 价值珍贵,值得用个贵重的楠木盒搭配绸缎内垫,把夜明珠仔细放置,兴起时拿出赏玩。 宫里如今对她的态度也差不多。 宫宴献舞,赶制衣裳。她露面不叫赴宴,叫“走个过场”,有资格入席坐着的宾客才叫“赴宴”。 她原先猜测的“抵押在宫里为质”,原来还是高看了对方。宫里压根没打算放她回谢家。 入宫一趟,好好的人,就成了宫里的物件了。 “真贱啊。”她靠在床头,喃喃地说。 黄内监居然听清了,震惊地一张嘴,“啊?” 谢明裳突然翻脸发了脾气,把服侍宫人都骂出去,和五娘对视一眼,示意她也离去。内室只剩她自己和黄内监,边喝药边说她的想法。 “咱们两个也算认识不少日子了,说句实话罢黄公公。” “把我弄进宫里,原没想着这么快用我,打算把我晾一阵子。却没想到我身子骨这般不好 ,一场病闹下来,打乱了贵人的筹划。死在宫里不好和谢家交代,索性把我扔出去,货与下家。死在旁人家里,总归和贵人没关系了。” “过几日宫宴,非要我‘走个过场’。是不是宴席上有等着我的‘下家’。” 黄内监嘿得一笑,居然竖起大拇指。 “聪慧人。跟聪慧人不说虚的,总之,贵人也不想你出事。贵人的安排,遵从便是。” 黄内监还惦记着刚才听到的那句“真贱”,上下打量着面前小娘子苍白病容遮掩不住的殊丽颜色,打着哈哈说: “谢六娘子倒也不必妄自菲薄嘛。毕竟是是堂堂二品枢密使家中的嫡女,官宦人家的女郎,并非那些贱籍女子。不同的,不同的。哈哈哈。” 谢明裳正好喝完了药,嗤笑一声。 “黄公公误会了。你当我说哪个下贱?这皇城内外,谁作践人,谁下贱。真贱。” “哎哟。”黄内监不敢接话了,赶紧抬腿走人。 走到半途人又弯回来:“六娘子,你我既然交了底,之后这几天,你家五娘可不能和你见面了。免得你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出去。” 谢明裳懒得多搭理他:“让我们传信,我只捡能写的写给五娘便是。每天传一封信,我好好吃药。五娘的信不到,过几天宫宴,黄公公自己上去走过场罢。” 黄内监拂袖而去。 第二日清晨,谢玉翘的信如期而至,忧心忡忡问起:“不知宫里打算如何处置我们?” 谢明裳回信写道:“宫里已对我定下去处。” “倒是五姐姐你,你心里自有想法的。打算出宫,还是留在宫里做娘娘?想想自己的前程。” 谢玉翘没看出‘留在宫里做娘娘’的戏谑之意,认真回了信。 “宫里规矩大得吓人,我不行的,留不得。你会去何处?” 是个好问题。 谢明裳想了良久,她被人当做棋子挪来动去,多半不会好的了。 回信里写道:“你最好别跟我。如有机会,我想法子放你出去;如无法的话,等父亲立下军功,他必会求放你出宫。” “别怕,五姐姐,前头还有路。你只管好好地活。” * 日子慢起来难熬,有时却又快得如流水。谢明裳在宫里养病这些天,珍贵补药不要钱似的吃用,各种药一天四顿的喝,反正她不心疼。 四五天过去,连续下了重药,她的精神居然看起来不错。 尚衣局把赶制的衣裳送来,极为合身,料子也是上好的织锦绸缎,只是里里外外几身衣裳俱是素色的。 上身浅淡的月白色,衣襟银蓝色滚边,还算有点颜色。 下身长裙索性用的素白色绸缎,银白滚边,在极明亮的光线下才隐约看出长裙上银线暗绣的梅枝映雪纹。 谢明裳从未穿过这么素净的衣裳。 从上到下穿戴起来,大病初愈的瘦削肩膀和苍白气色在素色映衬下倒更显得恬淡出尘,越发彰显出一头浓密乌黑的长发,一双黑白分明的澄澈眼睛。 仿佛早春枝头俏生生的栀子花。 四月二十八这天,花堆锦簇,宫中设宴。 第22章 一更 宫宴这日,天光刚亮,黄内监便领着几个宫人来给谢明裳梳头上妆。 薄薄的一层口脂在下唇涂抹开,气血不足的浅淡唇色显出嫣红,铜镜里的容颜彰显出七分秾丽颜色。 宫人正欲在眉心和脸颊点上鲜妍花钿,却被跟随黄内监而来的另一位御前大宦叫了停。 御前最得势的冯喜,今日亲自来了。 冯喜从各个角度打量面前的素衣美人,满意地赞赏: “增一分颜色则太艳。妆容素点好,素点配这身衣裳。贵人都爱颜色素净的,显得人干净。” 谢明裳的视线从铜镜挪开,盯了眼说话的冯喜。 黄内监在排场更大的冯喜面前,也不是个人了。低头哈腰拍了好一阵马屁,这才回来冲谢明裳道: “前头奏乐开场。等这支琵琶奏完,就该谢六娘子上去献艺。都知道你身子不好,上去走两圈,圣上叫停你便停,圣上不叫停你便继续走,御前行礼,轻轻松松便退下来。” 谢明裳像是听到笑话似的:“我还能退下来?” 黄内监瞄一眼旁边的冯喜,又开始模棱两可的说话了: “要看圣上叫停还是不叫停,这个可说不准……” 谢明裳甩开他,视线通过铜镜盯着冯喜:“我父亲和兄长贬为庶人,正在京城戴罪立功,应不会在宫宴上?” 冯喜的态度倒是和蔼,不介意透出点口风。 “不在宫宴上。谢六娘子无需忧虑,尽管大胆出去,丹墀下走个半圈,御前行拜礼即可。” 谢明裳人坐着不动,又问:“谢家二十万两银筹措到位了?” “嘿。”黄内监皮笑肉不笑道:“别问了,多问有何用。琵琶过半了,六娘子赶紧起身准备上场——” 谢明裳冲着铜镜里妆容素雅妥帖的美人笑了笑,抬手毫不客气把唇上新涂的口脂给抹了干净,又把白玉耳坠挨个摘下。 在周围宫人惊恐的眼神里,两个耳坠子往地上一扔,啪,接连清脆碎玉响。 “难得的赏春宫宴,我这个家族戴罪之女上去走一圈有什么乐子。黄内监有本事,把我拖上宫宴去,拖着我绕丹墀半圈,叫圣上和所有赴宴的贵人都来看乐子。” 醉卧关山 第27节 黄内监脸色乍青乍白,与其愤怒不如惊慌更多些,回头夹着嗓子求助:“冯公公你看——” 冯喜居然还能撑得出笑容。 “谢家的二十万两银数目还差了点。好在筹措及时,不到一个月便筹措到七八万两银。头一批五万两已充作军饷入库,令尊也已领了恩典。虽说枢密使的职务还空缺着,但圣上恢复了令尊的车骑大将军封号。谢六娘子还有什么想问的?” 谢明裳听得满意:“冯公公站得高,旁人不知道的事,我猜冯公公都知道。军饷分批筹措,我阿兄留在京城,父亲恢复了大将军封号。后面对我父亲还有什么安排?全说了罢。” 冯喜笑赞:“娘子聪慧。” 他抬手挥退所有宫人,附耳和谢明裳悄悄道:“令尊谢公的官职要降一降。但差事已经定下了征讨辽东王,只等时机出征。” 谢明裳点点头,同样摆出附耳悄悄话的姿态: “我上场走一圈就下不来了罢?我家五娘总不能一直待在宫里。冯公公觉得呢。” 冯喜沉吟片刻,“宫里放人出去的规矩大,要么要有皇后娘娘的手谕,要么年纪够了才够格放出。这样,娘子上场之后乖顺,咱家在御前提一句,圣上有心放归的话,当场口谕便放归了。总比按宫里规矩放人容易。” 谢明裳想了想,答应了。 重新抹上口脂,挂上耳坠子,琵琶曲已经结束,空余尾音缭缭。 谢明裳拢着披帛走出几步,冯喜在身后问:“谢六娘子问了家里所有人的安排,不问问此刻坐在宫宴上的贵人是哪位?” 谢明裳:“管他哪个。” 宫宴琵琶声早停了。耳边响起的是一曲丝竹乐音、小桥流水的婉转小调。却因为帘后的美人始终不出现,小调吹了一遍重头开始,场上舞姬开始旋舞第二回 。 谢明裳站在纱帘后头,定睛瞧了半圈,周围的十几名乐人都在紧张觑她。 第三遍从头开始奏乐,临近几个乐人的手指开始细细发颤,场地中央翩翩起舞的舞姬几乎绷不住脸上的笑。 她觉得没什么意思,掀开帘子便走了出去。 领舞的舞姬露出近乎感激的眼神,水袖轻扬,大片回旋后,众舞姬退了下去。 载歌载舞,看似满堂热闹,等她一身素衣缓缓穿过人群时,歌舞退去,笙歌止歇。 她冷眼扫视四周,原来并非想象中满座贱人、觥筹交错的模样。 宫宴只有主宾两个。 皇帝高坐御案高处,香炉紫烟缭绕,看不清高处的天子面容,只听到貌似爽朗的笑声。 主宾两人正在喝酒对饮。 “今日你我兄弟家宴,朕私下里说一句,五弟的眼光太挑了。听说接连退了几家相赠的美人?等河间王府建成开府, 偌大府邸找不出一个后院女子,岂不叫人笑话。” 坐在御案下首的贵客穿一身团龙祥云织金袍子,体格强健,肩宽腿长。 谢明裳定睛去看,赫然是见过几面的河间王萧挽风。 萧挽风道:“哪个笑话臣?臣上门找他当面理论。” “你少找旁人晦气,庐陵王都被你吓去城外了。”奉德帝笑指他: “说起来,听闻谢帅当年在关外时,和五弟有一段旧怨?五弟当时年少,受了臣子欺负,怎的不提?” 萧挽风瞧着已经八分醉意了。提起多年前的旧怨,随手一扯衣袍,毫不在意地把里外华服全扯开,当着天子面前袒露出大片健壮胸膛。 心口上方一块不明显的旧伤疤。 “多年前的小龃龉。动手一场,互有损伤。谢崇山也没落得好处。” 伤口袒露得随意,嘴上提得更随意。萧挽风散漫地把衣襟拉拢,换来一声赞赏。 帝王仔仔细细盯看那道旧疤痕无误,疑心散去,带笑抬手往下指。 “五弟是爱憎分明之人。旧事不多说,来看美人。” 谢明裳一身素衣惹眼,立在朱红蟠龙柱子边上,满场的眼睛都悄然打量了好几轮。 “谢崇山家里的女儿。谢氏的军饷贪墨案情恶劣,念在谢崇山从前救驾的大功份上,小惩大诫,只罚了他女儿入宫。不知五弟见过没有。” 谢明裳低垂看地的浓黑睫羽抬起,顺着手指方向,睨一眼御案上方,紫烟遮蔽,看不清天子面孔。 她又往侧面睨视。 曾见过几面的河间王萧挽风,眼瞧着醉意浓重,视线低垂,只盯着手里金杯。 被天子带笑连续催促几声,他才敷衍般转过视线,眉眼不动,仿佛打量陌生人般,漫不经意往朱红蟠龙柱边的素衣身影扫过一眼。 等视线真正转来查看时,却又从发顶往下,近乎一寸寸地仔细打量。 谢明裳被这道细细审视的目光盯得不耐烦。 黑白分明的清澈眸子斜乜,当着满堂宫人的面,冷冰冰冲着河间王翻上一个白眼。 讥诮的神色太明显,那道视线转了回去。 “见过一两面。”萧挽风应答得冷淡:“谢枢密家的千金,脾气自然是大的。” 高坐御座之上的天子大笑起来。 “脾气虽大,确实是个难得的美人。朕赐了你如何?” 天子举杯敬酒,玩笑般说道:“这等美人若再不入五弟的眼,朕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谢明裳冷冷盯着席间亲密交谈的皇家兄弟。 萧挽风饮完一盅酒,手中发力,渐渐握紧金杯,摆出的的态度却比刚才更加淡漠,无可无不可: “容貌尚合眼。谢皇兄。” 黄内监奔过来谢明裳的落脚处,看似搀扶,实则推搡着她往河间王的落座方向走。 谢明裳往旁边半步,厌烦地躲过推搡,任凭黄内监催促,人死活站定在红柱边不肯走,只睨着天子身后站着的冯喜。 冯喜和她对视一眼,往天子身侧靠近,附耳低语几句。 奉德帝心情正好,笑道:“谢家还有个小娘子在宫里?……不必带上来了,你斟酌处置罢。” 谢明裳收回目光,不等黄内监再推搡,自己径直走过河间王的案前。 河间王并不看她,还在自顾自地执壶倒酒。 不知醉狠了还是怎的,美酒倒满整个空杯,倒酒的手却未停,酒洒了满桌。侍奉宫人慌忙上前擦拭打湿的桌面。 浓烈酒气扑鼻,激起谢明裳一阵反胃,早晨喝下的药几乎全呕出来。 这就是她被交付的“下家”。 谢明裳嫌弃又厌倦地打量一眼,走了出去。 * 日头过午,又逐渐西斜。 谢明裳坐在偏殿后头的隔间。 耳边丝竹鼓乐之声渐渐消失不见,殿里服侍宫人脚步匆匆,奔来跑去,侍奉御前的大宦高声唤步辇。 看这架势,宫宴告一段落,皇家兄弟两个打算换地方继续饮酒。 谢明裳坐得累了。清晨早起耗空了她的精神,困倦如潮水涌上心头。 她如今不算宫里人了,“下家”还在殿里宴饮,无人招呼她,索性往榻上合衣沉沉睡去。 再惊醒时已经到了黄昏。周围露出昏黄幽光。 周围似乎围起屏风,有人影在细绢屏风外不住晃动。 谢明裳睡得眼皮发沉,微微睁开眼帘,眼珠子刚转动几下,外头便有人道:“谢六娘子醒了?” 她这才赫然发现身下竟是移动的。 清漆木板的空隙露出前进中的地面。原来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被人挪去一顶小小的步辇上。 周围哪是细绢屏风?分明是小辇四周放下的细纱帘子。帘子外头密密匝匝都是人。 她卷起一边细纱帘往外打量。 时辰确实到了黄昏掌灯前后,人还在宫里,有个身穿箭袖软甲的陌生相貌的年轻武人跟在边上。 两边打了个照面,那年轻人冲她拱手行礼,转去后头,将个鼓鼓囊囊的大包袱提来她面前。 “我家殿下吩咐,六娘子带进宫里的物件原样带走。还请六娘子查验。短缺了什么卑职去寻。” 谢明裳抬手捏了捏包袱,首先捏到装药酒的葫芦。 她当面打开包袱。不止药酒葫芦在包袱里,家里收拾带入宫的被褥枕头换洗衣裳都塞回包袱里,依稀是入宫当天鼓鼓囊囊的模样。 “差不多了。” 年轻人不等吩咐,自己把包袱背去肩膀,瞧着像大户人家的贴身小厮。但这身软甲可不大像小厮。 谢明裳打量他几眼。 年轻人扭过头来,自来熟地冲她笑了下,一口白牙晃眼,“卑职顾沛。” 谢明裳:“卑职?有官身的?” 人高马大的“小厮”道:“卑职任职河间王府六品亲卫队副,任命书已下来了。” 谢明裳冷淡地哦了一声。 原来是跟随河间王入京的亲信狗腿子。 她放下右手边的纱帘,随手掀起左边的纱帘往外张望。一眼便望见了远处禁卫把守的巍峨宫门。 前方的宫道当中,河间王喝得酩酊大醉模样,两个青袍内侍搀扶着他往前行。他身躯健长魁梧,内侍搀扶得摇摇晃晃,颇为吃力。 距离宫门几百步,小辇远远地停下。 谢明裳被人引着下辇,听顾沛说:“今日临时奉了圣命,来不及备马车,委屈夫人跟着殿下的马走。宫里规矩大,既然夫人醒了,继续乘辇不合规制,劳烦夫人步行几步出宫。” 谢明裳没吭声,跟在顾沛身后走出百来步,身子微微一晃,扶住了道边的柏杨树干。 顾沛人在前头走,一只眼睛始终盯着这边,急忙奔回来询问。“夫人不舒服?” 谢明裳:“你叫我什么?” 顾沛一愣:“夫人……” “被你喊吐了。”谢明裳避开他的搀扶,依旧扶着树干。 醉卧关山 第28节 “别碰我。再喊一声恶心的称呼,当面吐给你看。” 顾沛脸上五颜六色,前头被人搀扶,醉得路都走不稳的河间王忽道:“松手。” 顾沛本能地一撒手,“殿下,卑职没碰夫人……谢六娘子。” 河间王原来是吩咐搀扶他的两个内侍松手。 他转身走回几步,隔七八步距离,远远地打量片刻,问谢明裳: “你身边伺候的两个女使怎么未跟随进宫。” 他身上酒气浓烈,宫宴上的美酒也不知被喝下去了还是全洒在衣裳上,混杂在春末夏初的暮风和热气里,顺着风势弥漫四处。 谢明裳从清晨起整天没吃喝,被刺鼻酒气一激,空空的肠胃顿时翻江倒海。 她捂着口鼻,往避风处退开半步,面色发了白。 下一刻,捂住口鼻的衣袖忽地被拉扯开,萧挽风站在她面前,借着天边的晚霞余晖映照凑近,于近处打量她胭脂也遮掩不住的泛白的面色。 “哪处不舒服?” 谢明裳:“……呕!” 宫道边一阵短暂的混乱。 谢明裳蹲在树边吐了一场,吐不出什么,全是早晨喝下的药汤,满嘴苦涩余味。耳边听萧挽风吩咐下去: “找冯喜,弄辆马车来。” 马车弄来容易,但宫门口还得步行过去。 谢明裳捂着口鼻,慢腾腾地挪步子。 她这些日子在宫里早 晚拿药当饭吃,正经饭食反倒用得少,肠胃其实不怎么好。 为了今日这场“走个过场”的宫宴,从早晨到傍晚没进食,人虚得很。 刚才跟着顾沛走出没十步,眼前就开始一阵阵的发黑。 她走得慢,河间王在前方走得也慢。行出两三步,人停下,站在原处等她挪。 如此走出十七八步,萧挽风开口问顾沛:“她的药酒在何处。喝一杯再出宫。” 顾沛麻利地翻找包袱,打开葫芦木塞双手奉上。萧挽风也不去寻酒杯,直接把葫芦递来嘴边。 清香略苦的药酒气味弥漫开来,冲散了刺鼻混杂的烈酒气息。 谢明裳抿了口药酒,其实没有什么大用,主要是饿的。但熟悉滋味的微辣的药酒滚下喉咙,五脏内府传来暖融融的熨帖感觉,兴许是心里慰藉?她感觉舒坦多了。 萧挽风近身喂药酒,身上的酒气没引发她吐第二场。 就在她歇息时,宫门边不知为何引发一阵轻微骚动。有个亲卫急匆匆跑近,瞥了眼树下坐着的谢明裳,欲言又止,只道:“殿下,武定门外堵了。” 萧挽风把酒葫芦递给顾沛,示意来人近前说话。亲卫附耳低语几句,后退两步: “……总之,两边在武定门外见面便扭打起来。杜家父子哪是对手?三两下被打破了头,血流满脸,连家也不回,入宫告状去了。许多人在武定门外看热闹。” 谢明裳慢腾腾地擦拭着嘴角。有人在宫门外揍了杜家?姓杜的朝臣可不多,该不会是她想的那样? 杜家父子被人堵住宫门外暴揍,打破了头?……爹爹来了? 谢明裳没什么同情心地想,那可真活该。 萧挽风把酒葫芦递给顾沛:“两边无意撞上,还是一方刻意堵人?” 亲卫也说不上来。 搀扶萧挽风出宫的其中一名年轻内宦忽地开口道:“奴婢知道一些。” 萧挽风看他一眼。年轻内宦上前两步,附耳低语: “谢公今早上就来啦。长跪在武定门外,说听闻女儿病了,要求见圣上。但明眼人都知圣上不会召见他。谢公自己也知道,却一直不走,直等到杜家父子吃完宴席出宫……殿下,武定门不方便,换个门出宫为好。” 低语几句毕,谦恭地退下。 萧挽风淡漠道:“小公公看着眼熟,似乎御前见过。” 身穿绿袍的年轻内宦抬起头来,露出讨喜的笑容: “有劳殿下记挂。奴婢逢春,御前殿外伺候。” 谢明裳身子不舒坦,脑子没坏。瞥一眼前方又开始摇摇晃晃走路的河间王,心里雪亮。这厮弄得满身都是酒,其实听他说话,人压根没醉。 如果武定门外揍杜家的是她爹爹,他往武定门走那才叫真正醉狠了。 前头宫道往左是西尚直门,往右是武定门。河间王果然绕过武定门,往西尚直门走。 等一行人慢腾腾地挪过宫门,马车已经安排好了,等候在西尚直门外。 送车来的正是黄内监,殷勤笑道:“巧了。咱家去寻冯公公要马车时,冯公公正好也要寻殿下说事。冯公公叮嘱说,河间王身边似乎没有女婢服侍?殿下的亲兵怕侍奉不好谢六娘子起居,要不要调派几个宫人,跟车去府上继续照应?” 萧挽风握着缰绳踩蹬上马,道:“不必。谢六娘子有人照顾。” “有人照顾”的谢六娘子独自在马车上颠簸。 御道街上还好,青石平整,车才转下御道街,剧烈颠簸几下,谢明裳叫停了车,下车在街边又吐了一场。 吐完她不走了。 萧挽风骑的还是那匹高大黑马,出行未打起前后仪仗,人领着亲兵已经奔出去整条街,她非要传话把人喊回来。不见到正主儿死活不上车。 跟车的顾沛不敢碰她。僵持一阵,当真替她传了话。 前方引路灯笼回转,十几匹轻骑风沿着街道小跑奔回。 毛色油亮的黑色骏马勒停在三步外,骏马喷着响鼻不耐烦地踢踏,萧挽风坐在马鞍高处,俯视路边抱膝坐着的小娘子。 谢明裳入宫折腾这一场,眼见得比谢家撞见那日消瘦得多了,黑而亮的眼睛倒似乎大了一圈。 谢明裳仰着头道:“我要单独和殿下说话。” 萧挽风一颔首。身边亲兵分散奔开,附近十丈之内清了场。 天色几乎全黑下去了。辽东王的谋反两个月还未平定,今年的京城比以往春夏季节萧条许多。街边叫卖的小贩早早收了铺子回家,只有远处两三间酒楼还灯火辉煌。 谢明裳坐在入夜冷清的路边,身上再妥帖的衣裳,接连吐了两场都不妥帖了。 临时备的马车里当然不会有换洗衣裳。顾沛也没想起给她准备一套衣裳在马车里。她身上的味道和马上那位的酒气简直半斤八两。 入京五年,她还是头次遇到今天这么荒谬的场面。 想想早晨冯喜说的那句“贵人都爱素净的,显得人干净”,看看自己这身“干净”,再抬头看看眼前面色看不出喜怒的“下家”,谢明裳心里升起一股古怪的想笑的感觉。 “刚才宫门外把杜家父子打破头的,是我父亲?” 马上的郎君不承认也不否认,只问:“你想说什么。” 谢明裳翘了翘唇角:“殿下,你这回被人坑了。把我弄回家去,哪是供殿下取乐呢,分明都在等着看殿下的乐子。我这条性命不剩多少了,丢在河间王府,我父亲必要寻殿下的晦气,两边落不了好的。” 她迎风咳了几声,好心地出主意。 “好在马车刚下御道街,转右直行,可以把我顺路送回谢家。我在自家屋里含笑阖眼,父亲挂念你的好处,以后和殿下化干戈为玉帛,坏事也成了桩美谈……呕……” 这回把刚才宫门口喝的药酒呕了出来,全呕在衣袖上。 该说的说完了,吐也吐完了,谢明裳坐在路边不想动弹。 暮色里晃了片刻神,她的“下家”不知何时踩蹬下马,走近面前注视她片刻,解下披风,裹住素衣下消瘦的肩头。 她被半扶半抱地扶上马。 马主人翻身上鞍,浓烈的酒气从身后传来。她本能地捂住口鼻,被自己衣袖的气味冲到,赶紧又把袖子扯远些。 裹上来的披风倒是没什么酒臭气,闻着有皂角洗过的干干净净的味道。 身子不舒坦的时候,舒坦是大事,其余都是小事。 比方说谢明裳擅骑马。上马后反倒比马车里少点颠簸。她顺着马儿奔跑的节奏骑坐在马背上,感觉舒坦多了。 比方说披风包裹全身,暖和避风,气味又好闻,她一路紧搂住披风不放手。 比方说身后贴上来的热烘烘的陌生男人的身躯,她只当是个热烘烘的汤婆子。 有节奏的马蹄声里,谢明裳身子往前,枕着披风,熟谙地搂着马脖子,不知不觉竟眯了一会儿。 闭眼眯觉的时辰应该很短。再醒来时,骏马还在长街上缓行,长街尽头转向,前方出现一间灯火通明的大宅子。 她此刻以侧躺着的姿势,不伦不类地横在马背上。 从下往上看人的角度很少有好看的,萧挽风下颌骨的弧度凌厉,从她的角度看,居然不难看。 谢明裳从片刻的神游天外回到了红尘人世,散茫的视线转为清明。她在马上稍微动了下,弄出点不大不小的动静,即刻被察觉了。 萧挽风低头和她对视片刻,抬手很轻柔地摸了摸她耳边垂落的一缕乌发。 他像在看什么物件的眼神呢。 谢明裳想,有点像瑄哥儿六岁时抱回一只小猫儿。 那真是个丁点大的小奶猫。瑄哥儿难得的耐心,抱在手里哄了半日,准备食水,兴奋地大半夜没睡着。接连几天绕着那奶猫儿转。 后来她身子不舒服。半个月后再去二房时,那只奶猫儿没了。 “瑄哥儿哪有耐性养,五天便死了。”瑄哥儿的乳母笑说一句。 “死了也好,养上一回叫瑄哥儿歇了心思。再也不会整日嚷嚷着喊养猫儿。” 谢明裳路上眯了一觉,养回来点精神,有力气开口冷嘲 热讽。 “在皇宫里鼓乐闹腾,倒还答得有来有回的。出宫就成聋子了?刚才路边说了半天,放我回家里自生自灭,好过三五天死在贵府里。殿下一句没听见呢,还是装作没听见,还是懒得答。” 萧挽风听若未闻,停在大宅子敞开的正门前勒停,自己翻身下马,缰绳扔给亲兵,把谢明裳从马背上抱起。 谢明裳整个人悬了空,一只有力的手臂横过她的腰,一只手臂托举她的腿弯,脚碰不到地。就着这个抱孩子的姿势,她居然被掂了掂分量。 轻得像只空麻袋。军营里堆土的麻袋分量比她重。 谢明裳一只手死拽着缰绳不放,挣扎着要踩马镫。萧挽风轻拍了下马臀,黑马咴咴叫着跑开,他抱着她往台阶下走。 就着悬空抱起的姿势,两人平视了一瞬。 “你父亲护不住你。”萧挽风平静地道,把她放在台阶下,当先往门里走去。 醉卧关山 第29节 谢明裳被简短而尖锐的七个字扎了一下,人反而笑了,站在台阶不动。 “护得住护不住,是我谢家的事。谢家和殿下没交情,轮不到你说这句话。” 萧挽风站在台阶高处回望。灯笼映在俊美的面容上,明暗光线交织,看不出什么表情,只见唇线渐渐绷直,总之不是个愉快的神色。 他什么也没说,只抬起手,把刚解下的大披风扔回她头脸上。 谢明裳眼前一黑。拉扯几下没扯动,人又被半扶半抱着过了门槛。 “……”什么狗东西! 第23章 二更 宅子大门敞阔,从门里气喘吁吁跑了个穿直缀衫子的文人出来,谢明裳瞧着像河间王身边总跟着的亲信幕僚,众人都唤他“严长史”。 谢明裳的情况瞧着不好,严陆卿面色凝重,即刻命人请郎中。 请来的郎中是个熟人,居然就是多年替谢家调配虎骨药酒的那位李郎中。大晚上从城西药铺被人架来城北的深宅大院“看重症”。 倒霉李郎中眼神惊恐,坐立不安,诊脉的手都在发颤,只怕大宅女眷的重症看不好,被迁怒在自家头上。 隔着帐子战战兢兢请了半天的脉,却惊疑不定起来: “这位娘子的脉像确实不康健。从远处说,似乎年少时伤了身子根基,需要仔细调养;但从近处说,像是……缺食水。” 李郎中怕挑破了大户人家内宅隐私,小心翼翼问: “敢问娘子,几日未用食了?不能用,还是不愿用。” 谢明裳莫名觉出几分好笑,隔帐子道:“昨日吃的药膳,汤水太苦,吃用得不多。今日整天没用饭食,饿得心慌。路上马车颠簸,又吐得头发晕。郎中帮我治一治。” 李郎中迟疑说:“贵府厨房进些清粥,即可缓解……?” “郎中好医术。”谢明裳隔着帐子喊:“严长史都听到了?回去如实禀告你家殿下。” 站在外间旁听的严陆卿嘴角抽搐几下,转身出门去。 不久后,果然端上一小碗清粥。上好粳米煮得软烂,粥里放少少的南瓜山药,入口滋味微甜而香,配了四碟小菜。 谢明裳这些日子被宫里一天四顿的药喝倒了胃口,入口滋味觉得香甜,也不过喝小半碗,再喝就感觉顶着胃了。 河间王府果然从里到外都是亲兵服侍干活,女婢半个也无。 垂落的纱帐掀开一点缝隙,谢明裳注视着两个膀大腰圆的亲兵忙忙碌碌收拾碗碟,打扫地面,又把碗碟全取走。 名叫“顾沛”的河间王亲信狗腿子进来转了一圈。 顾沛自称是六品王府亲卫队副。除了上头还有个队正,他排第二号,统领王府亲卫,在王府里官职不小了。 不知为何,却亲自来她屋里问查良久,表现得如履薄冰,不大安宁。收走桌上青瓷质地的笔洗,熄灭铜灯台,道了句“娘子休息”,阖拢门栓退出去时,居然把灯台也拿了出去。 谢明裳觉得更好笑了。 屋里能拿走的全拿走,顾沛怕什么?怕她摔了瓷盘扎脖子,还是对着灯台尖角撞上去? 门外有人把守,耳边传来巡值走动的脚步声,却无人交谈。这处宅子的布局和谢家大不同,护卫的人手多了几倍。 外头廊子的灯笼光漏进屋子里。枕头倒是她带进宫又带出的药枕,又松又软,被褥也是暖和的蚕丝鸭绒被。 软枕其实不是用来枕的,她习惯睡觉抱着。谢明裳翻了个身,在黑暗里抱着软枕,仰头打量花纹富贵的描金帐子。 河间王自从进府便没有现身。谢明裳理所当然把他抛去了脑后,只想谢家。 所以,这间大宅子才是赐下的河间王府?谢宅没有被充作河间王府,谢家人还好好地住在自家里? 鼻下传来枕头里宁神助眠的草药幽香气味。 谢明裳揪着被角,想着想着,睡了过去。 —— 她被一阵沉闷的击打声惊醒了。 声响像在击打布袋子。有人在数数:“六”,“七”,“八”…… 一声压抑闷哼传来,谢明裳倏然睁眼。 庭院里正在动刑。 垂落的描金帐子外有几个人影晃动,身形窈窕,绝不是王府亲兵。她眼神带警惕,缓慢地坐起身。 帐子外的几名女子已察觉她醒来,掀开两边帐子,挂上鎏金铜钩。 两边打个照面,居然是认识的,谢明裳诧异地“咦”了一声。 床边站着的四名服侍女子低头齐齐万福,动作标准如出一辙。 “谢六娘子万安。” 谢明裳没急着叫她们起身,挨个打量过去。 床边伏身行礼的这四位,赫然就是宫里为难她的那四个女官。 好个阴魂不散。 她的身子往后一靠,索性靠坐回床头,人不起来了。 “有阵子不见你们四个。”她抱着软枕,懒洋洋地说:“宫里得罪了人,被赶出来了?” 四人里为首的女官章司仪,倒也沉得住气,开口解释:“听闻河间王府无女子服侍。谢六娘子是从宫里出来的,冯喜公公回复了圣上,遣我等来,看顾谢六娘子起居。” 谢明裳嘲道:“记得昨晚河间王当面回绝了?怎么还把你们四个给硬塞过来。冯公公还真热心。” 她挨个打量四张低垂的面孔。 明晃晃插进王府后院的四双眼睛,河间王那边肯定不想要。冯喜把人硬塞来,当然不会因为他性情热络。 冯喜跟了圣上二十多年。 冯喜的意思,很多时候不是他自己的意思。 谢明裳弯了弯唇:“有意思。” 人都送来眼前了,她也不委屈自己,当即招呼更衣洗漱,把四个女官使唤得团团转。 她身子虚,更完衣出了一身冷汗,虚掩的门就在这时被人敲了敲,有个陌生男子嗓音沉声道:“六娘子可醒了?卑职奉命送朝食。” 谢明裳坐在床沿,目视一个腰间佩刀、相貌沉稳的青年将领带几名亲兵送来朝食。 几人忙碌着摆放碗盘布菜。屋里的细微响动,衬托出屋外的寂静。 谢明裳倏然意识到,就在屋里闹腾的时候,外头的刑棍已结束了。 青年将领送了朝食并不急着退走,回身把门推得大开,吩咐门外: “把顾沛领来,当面和六娘子请罪。” 谢明裳的瞳孔微微收缩,望向门外。 两名亲兵把一个上身赤膊、只穿条鼻犊裤的年轻儿郎拖到门边,两边手一松,那赤膊年轻人摔去地上,身上还在滴滴答答地流血。 血腥气顺着风传进屋里,谢明裳忍着冲上来的干呕,捂住口鼻。 被打得满身伤的可不正是顾沛? 她原本以为顾沛是外头监视行刑的人。万万没想到,庭院里闷声不响挨罚的,居然是身为六品亲卫队副的顾沛本人。 一名女官接过朝食漆盘,把盘里的小碗清粥和小菜挨个布好,碗筷奉来手边。 谢明裳把清粥推开。半点吃不下。 顾沛身上伤瞧着严重,他自己倒不觉得严重,从地上爬起身,单膝跪倒在门槛外,一副低头听训的沮丧模样。 门边站着的青年将领 肃然道: “其一,顾沛身为王府亲卫队副,领亲卫四人跟随主上入宫,谢六娘子整日未进饮食,未能机敏详查。全队领失察之罪。” “其二,未尽职责,不能随机应变,令谢六娘子在宫中步行脱力,顾沛领失职之罪。” “失察在先,失职在后。顾沛愿独自领下全队罪责,主上命罚三十军棍。可有不服?” 顾沛沮丧地道:“卑职认罚。娘子恕罪。” 谢明裳坐在床里道:“你主上罚你,我没什么好说的。顾队副不要记恨到我头上便好。” 顾沛低头不吭声,门边站着的青年将领代他开口:“不会。娘子放心。” 顾沛被人搀扶起身,顶着满脊背的棍伤,一瘸一拐地走远,两名亲卫熟练地泼水洗净地上血迹,萦绕满屋的血腥气也随之散了。 谢明裳并没多少胃口,喝两口清粥便放下碗,望向门边盯着清理地面的青年将领。 “罚了顾队副……你应该是河间王府的亲卫队正了?” 青年将领并未否认,转身过来拱了拱手。 “卑职顾淮。” “哦,顾淮。”河间王府亲卫队正,拱卫主上安全,河间王身边的武臣亲信一把手。 谢明裳舀了舀炖到软烂的小米粥,继续抿一口进嘴,忽被烫到般放下瓷匙: “你也姓顾?你和刚才那个顾沛……?” “顾沛是卑职家中的兄弟。”顾淮神色如常地应道。 谢明裳越听越不对,追问:“他是你堂兄弟?族兄弟?” 顾淮:“同母嫡亲兄弟。” “唔……”谢明裳沉默地舀了勺粥含进嘴里。 眼看庭院一路滴来门前的血迹洗净,重新洒上黄土掩埋痕迹,顾淮又往屋里拱拱手,说了句“卑职告退,娘子好生休息”,领着亲兵转身走出了院子。 谢明裳嘴里含着的一口清粥半天才咽下。 来河间王府头一天,就叫哥哥狠打了亲弟弟,还把人拖来门口认罪。 很好,得罪人的名录上又多两个。这顾家兄弟俩以后多半要跟她过不去了。 谢明裳越想越没胃口,放下勺子,不小心碰着碗,清脆地一声。 醉卧关山 第30节 她还没紧张,身边伺候的女官倒显得比她更紧张似得,惊得手一颤,衣袖在她面前晃动如水波。 谢明裳若有所思地抬起目光。 不止她身边伺候布菜的这位,向来最不动声色的章司仪脸上都出现紧绷神色,视线盯着门外新添的黄土。 在宫里吞了谢家大批金银还刁难谢家女的时候,章司仪可没有半点紧张。 谢明裳心里微微一动。 她抬手把粥碗给掀了。汤汤水水洒了满地,四个女官齐齐惊得面色一变。 “这么滚烫的粥,想烫死我?”谢明裳把筷子也摔了,“再盛一碗来。” 四个女官互相眼神示意,无人和她争执,安静地洒扫干净屋子,毫无异议地重新盛来一碗粥,退了下去。 入口果然不冷不热,恰到好处。 谢明裳喝完半碗,放下帐子,细细地想之前跟河间王的几次短暂见面。 河间王有凶性。看似平静如山的表面下,不知隐藏着怎样一副狰狞爪牙。 对自家萧氏兄弟都弓弩见血,臣属犯错打得血流满地。 生性酷烈之人的眼里,下仆奴婢的命哪算是命?鸡毛蒜皮小事引起不喜,一句话轻易便把人的性命断送了。 谢明裳大致想通了河间王的性情,撩起帐子。四名女官大约也想通了,神色紧绷,正远远地低声议论什么。目光时不时看一眼门外,警惕里隐现惊惧。 谢明裳安心地往床上一躺。 她在哪处不是一样养病?在哪处躺着不是躺着?比起自己来说,她们四个才叫悬着脑袋办事。 进门被人一场下马威,吓着了吧? —— 河间王府的主人是入夜后过来的。 谢明裳在宫里一天四顿的喝药,精神瞧着还好;自从出宫当日断了药,精气神渐渐地便感觉不足。 头一晚才入王府,第二日睁眼又有四个女官在面前晃来晃去,她连眼都懒得睁了,更没有胃口用膳食。这天掌灯后,只喝了几口粥便推开碗筷睡下。 也不知睡了多久,人忽然惊醒。 有个颀长身影坐在床边。 夜色已深。描金帐子不知何时被掀起,屋里点着一盏黄豆大的小灯,灯下朦朦胧胧映出萧挽风宽阔的肩膀轮廓。 他正低头凝视着她的睡容。 半梦半醒间,谢明裳的视野不甚清晰,但病中嗅觉反倒更敏锐,鼻下隐约传来皂角的清香。 这股陌生的清香气味令她彻底清醒过来。 她翻了个身,视线便落在床边坐着的男人身上。 河间王萧挽风的头发湿漉漉的,似乎沐浴过。小冠随意地把浓黑的头发束起,肩膀洇湿了一大块,显露出流畅有力的肩胛骨形状。 他的眉眼轮廓长得凌厉,身上皂角的清淡香气和人不怎么搭。宫宴当日满身的烈酒气味和他更搭配。 “听说你不舒服,晚膳几乎未动。”萧挽风对她说话的嗓音低沉而和缓,怕惊吓到她似的。 “哪里不舒服?” 那股不搭的感觉更强烈了。 谢明裳仰起头,眼神带几分怀疑审视,打量面前的男人。 骨子里暴烈的人,肩头洇一点沐浴后的水汽,乌黑的眉梢发尾带着潮湿水意,入夜后安静地坐在她身侧,在暖黄朦胧的灯下单看外表居然也显得平和。 给她的感觉像什么呢。 像火山表面覆盖住一层灰岩。 不知出于什么想法,河间王在她面前刻意地收拢起火山岩浆暴烈涌动的那个部分,只展露给她看表层稳定的灰岩。 谢明裳觉得有点意思。 “哪里都不舒服。”她靠坐在床边,不甚在意地回应。 “早和殿下说过,我大半条性命已不在了。宫里一日四次的灌药,勉强吊起精气神,哄骗着殿下把我领回来。趁我这两天精神还不算太差,赶紧一辆马车送回谢家,让我死在家里的好——咳咳咳……” 喉咙间突然升腾起一股忍不住的痒意,谢明裳伏身去床沿,捂着嘴咳嗽几声。萧挽风身子骤然一动,抬起手肘,看姿态想要拍她的肩背。 谢明裳动作剧烈地躲开了。 闪避的动作太大,几乎从床沿滚落,嫌弃溢于言表。 等喉咙间翻滚的一股痒意咳尽,谢明裳自己支撑着重新靠坐在床头,目光带警惕望去。 萧挽风往后缓缓退了两步。 “你在宫里饮食不当,药又用得重,导致身虚气衰。但尚未到不可挽回的程度,莫多想。” 他起身去门外吩咐了句什么。 不多久,门外送来一碗热腾腾的八宝温粥。 萧挽风接过温粥,居然亲自端来床边,拿汤匙舀起半匙,吹去热气,喂到谢明裳的唇边。 谢明裳好笑地看着。她不熟河间王的性子,新领回家的爱宠不知在他眼里能新鲜多久,但今天是刚入府的第二日,显然还新鲜着。 她倒也不拒绝,对方执意要喂,她便张嘴含下了。 如此喂食了三五口,肠胃里忽然一阵翻江倒海,谢明裳又扑到床沿,“呕~~” 才喂进的几口热粥全数呕了出去。 “殿下,你瞧。”自从昨日出宫接连吐了几场,她如今也不讲究了,自己抬手抹干净唇角,仰起头,冲身侧的男人微微地笑了下。 “不是我不想吃。”谢明裳轻声道:“对着殿下,吃不下啊。” 一声轻微脆响,粥碗被放置去小案上。 萧挽风不知何时已站起身。高大身形立于床边,投下长长的暗影,谢明裳的大半个身子都被拢在暗影里。 她毫不退让地仰着头,病中消瘦的肩膀挺得笔直,乌黑眸子幽亮。 然而对方的阴影几乎把她整个人都拢住了。谢明裳不喜欢。 她缓慢地往床里挪,挪到床中央时,终于能避开阴影之外,顺手抱起荞麦软枕,以抵挡的姿势抱在胸前。 那是个明显的防御动作。 落在萧挽风的眼里,他如何想,谢明裳不得而知。从她的角度,只看见对方抿紧的唇角 ,微微抬高的绷起的下颌线。 萧挽风什么也未说,转身走了出去。 第24章 他打量她的眼神,有隐忍…… 自从谢明裳半夜惊醒,纵着性子当面讽了句“吃不下”,之后几天都不见河间王来后院。 她乐得他不来。 辰时,午时,申时,亥时。 养病的时辰掐得精细。每天定点四顿粥,早晚两副药,晚上一盅药酒。 王府长史严陆卿代主上跑了一趟,把谢明裳在宫里吃用的药方子讨来一份,交给李郎中验看。 李郎中指着药方大骂害人。 对个病中的小娘子下重药,就好像对着火苗刮飓风。等熬干了年轻身子,岂不是油灯尽枯? 李郎中为了能早日回家,精心开温补药调理;四位女官进府当日见识了一顿下马威,服侍得还算卖力。 调理到第四日,谢明裳能起身在屋里走几圈了。 第五日傍晚,她慢慢地走出门,沿着庭院里的鹅卵石小路,漫无目的地四处闲走。两名女官如临大敌地跟在身后,亦步亦趋。 才转过一片假山石,走过小竹林,在林子里的石凳上略坐一坐,两名女官便鹦鹉似得催她回去。 谢明裳听得烦了:“我才出来多久?躺床上时叫我起身,我起身出门了又催我回去。我养病还是你们养病?有本事你们把我架回去。” 其中一名姓陈的女官,叫做英姑,是四个女官里最好说话的,叹着气说: “黄昏天晚了,河间王殿下随时会回返。娘子昨日气色好转,我们早早地报上去了,也不知殿下会不会来探望娘子。贵人起兴探望,却扑了个空,扫兴之下,谁知道会做出些什么……” 谢明裳似笑非笑地听着。 另一个姓朱的女官露出讥诮神色,打断陈英姑说:“娘子何苦笑话我们。说句不好听的,我们和娘子半斤八两,都是初来乍到王府的人。惹得贵人不快,发作下来,娘子自己是金身菩萨,还是过河的泥菩萨,谁知道呢!” 谢明裳笑起来,“才五天,就把你给急的。满肚子恶气憋不住了?” “英姑,你看着她。我去前头打听一下。”朱红惜沉着脸,甩袖欲走。 没走两步忽地又转身急跑回来,作势搀扶谢明裳的胳膊。 谢明裳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小竹林外人影晃动,最前头的人快走时腿脚还有点瘸,他自己倒不在乎,连蹦带窜进了小竹林,探头打量片刻,露出喜色。 “娘子在这处,叫卑职好找。” 谢明裳视线微微一凝,随即云淡风轻点点头:“顾沛啊。我在这里歇一会,不碍你的事?” 顾沛连声道“不碍事”:“娘子尽管歇着。卑职接到通报,殿下过两刻钟回府,人已经转过街角了。早晨听说娘子身子大好,可以出屋走动,殿下多半要过来探望。娘子这边准备起来。” 谢明裳看看自己,“我准备什么。” 顾沛张口道:“殿下赴宴回来,多半没吃饱,娘子这边的小厨房加个菜。还有醒酒汤之类的……” 竹林外有亲兵远远地喊了声:“队副!队正寻你!”顾沛飞快地加一句:“林子里风大,娘子歇一会还是回罢。当心风吹着凉又病了!”小跑出林子去。 谢明裳望着跑远的利落背影。走路时看不出伤,跑快了腿脚依旧有点瘸。 记吃不记打? 挨罚才几天?怎么自己又凑上来了。这顾沛……莫不是个憨憨? 河间王身边怎会留个憨憨? 醉卧关山 第31节 谢明裳想了一会儿,想起了宫里伺候御前的冯喜,微笑时的神色也颇为和蔼。 比起河间王身边跟个憨憨…… 顾沛类似冯喜,生得面甜心苦、口蜜腹剑的性子,这样更说得通。 林间起了风,吹起她的披帛,耳坠子叮叮当当地响。她咳了几声,摘下耳坠子,扔给陈英姑。 “没听到顾沛说的?赶紧回去盯着小厨房加个菜,再煮碗醒酒汤,好吃好喝地把贵人伺候好了,别来烦我清静。我想再晒会儿太阳。” 陈英姑小声跟朱红惜商量:“咱们回去一个,留下一个。回去的跟殿下禀一声,叫殿下来小竹林寻娘子。” 朱红惜不乐意,硬邦邦地顶回去:“嘴里称一声‘娘子’,你真把她当做宫里的娘娘伺候了?她什么身份,值得贵人来寻她?” 谢明裳坐在石凳上,依稀听朱红惜说:“章姐姐说过了,宁得罪这位,莫得罪贵人。” 两人正商议时,第三个女官气喘吁吁跑进喊,“章姐姐请娘子回屋。” 这下便无异议,三人一起搀扶谢明裳回屋。 年纪最长的章司仪早等候在屋里。只派陈英姑一个去小厨房盯着菜食,谢明裳坐在妆奁桌前,其他三个女官一起动手,耳坠子重新戴上,涂抹上薄薄的胭脂和口脂。 章司仪站在身后,解开她被风吹乱的简单发髻,亲自梳起繁复的宫髻。 谢明裳透过铜镜,目光笔直盯着背后的章司仪:“打扮我,连问都不问我一声?” 章司仪手里动作丝毫不停:“自然会挑最合适娘子的妆容。” 其余几个女官合力抬进一个热气腾腾的浴桶,放在隔间的屏风后头。 章司仪熟练地挽起发髻,掂起一支蝴蝶金钗的同时,轻柔细语道: “谢六娘子是聪明人,聪明人不必多说。如今的情形,和宫里又不一样了。我们四个是宫里册封的女官,品轶在身。责罚我们之前,先得看三分宫里的薄面。” “但娘子被赐进河间王府,就像断了线的风筝,失了根的草木,性命前程从此牵系在主子一人手里。说句不好听的,惹主子不痛快,就如庭院里的花儿草儿,花开得再美,拔了也就拔了。” “从前娘子在家里的脾气大,那是因为背后有谢枢密扛着。如今谢家犯了事,已扛不住娘子的脾气了。娘子还是收一收罢。性命只有一条,哪个不惜命呢。” 谢明裳望着铜镜里逐渐成型的娇美妆容。 “章司仪的意思说得够明白了。我现在呢,是个没根的花儿草儿,除了攀附主子没剩下第二条活路;至于你们几个,背后站着宫里的主子,河间王打狗也得看主人。所以不是你们求着我攀附主子,是我该求着你们帮我攀附主子。” 章司仪满意地微笑,称赞道:“聪明人果然一点就透。等河间王殿下过来,服侍吃喝之后,奴婢等伺候娘子沐浴。娘子开个口,让殿下今晚歇在这处。娘子就不再是无根的花儿草儿,可以落地生根了。” 谢明裳耐心听她说完,最后才悠悠地道:“章司仪矜持带笑,必然以为劝动我了。其实我这个人并不聪明。章司仪也不像你自以为的那般聪明。” 梳头的动作倏然停住。谢明裳冲着铜镜里神色渐渐难看起来的章司仪,嘲弄地笑了。 “你们是不是忘了,我这身病怎么在宫里弄出来的。” 傍晚微风拂过的安静的屋里,忽然哗啦一声大响。之后传来接二连三的巨响。 萧挽风刚刚走近主院的步子停顿住。 下一刻,他忽地加快脚步往前,三步并作两步穿过庭院。 屋门敞开着。堂屋满地都是碎瓷。 四名女官围站在堂屋里,各个脸色苍白,神色难掩惊恐。 宽敞的堂屋中央,提前备好的桌子椅子翻倒在地,这还不算什么。翻倒的桌上已备下了整桌席面,十来道荤素热菜、冷盘果子全翻落在地上,杯盘满地狼藉,汤水四处横流。 所有人都站着,只谢明裳独自坐着。繁复挑起的宫髻还有一缕乌发没有收进发髻里,散落在肩头。素白手指握一只金色蝴蝶发钗。 当着众人的面,她反手把乌发绾拢,显露出柔白纤长的脖颈。发钗上薄薄的金色蝴蝶翅膀颤动几下,插入发髻。 谢明裳无事人般转过身来,对漠然立在门外的萧挽风道: “对不住殿下,我这里没得吃了。改地方罢。” * 萧挽风过来后院 的时辰,其实比顾沛通报的两刻钟更久一些。 他花了点时辰沐浴。 换下赴宴沾染酒气的衣袍,洗净手脸,身上残留着淡淡的皂角清香。 以至于正赶上了主院里的掀桌大戏。 陪同主上前来的顾淮,脸色不怎么好看。 章司仪领着四位女官迅速跪倒在门边,口称恕罪,谦卑伏下脊背,言语暗藏软刀子: “殿下,娘子不慎打翻桌椅,毁了一桌好席面。奴婢等看顾不力,当面请罪。奴婢等会好好地劝慰娘子。” 顾沛慌得单膝跪倒:“刚才还好好的……臣属马上再去整治一桌菜来。” 谢明裳插嘴道:“省点事。置办一桌席面不容易,整桌子掀翻花不少力气。累着我了。” 萧挽风的视线缓缓扫过屋里如台风过境的场面,落在谢明裳身上。 两人隔着铜镜对视片刻,萧挽风眉峰陡起,什么也未说,往后一步,退出门外,转身走了。 顾沛慌忙跟出门去。 章司仪领着其他三位女官收拾桌子,冷言冷语道:“谢六娘子厉害。前两日人瞧着病得路都走不动,昨天才下地,今天就能发狠把整桌席面给掀了。殿下今日忍了,谢六娘子继续作死,看看殿下能忍几日。” 谢明裳懒得多搭理她。 “你愁什么。就如你说得,打狗还得看主人。等我把自己作死了,你们四个调回宫里,不就皆大欢喜?” 章司仪神色阴郁。 她们背后站着皇宫不错,河间王却不是寻常京中识进退的贵人。 谢六娘死不足惜,河间王一怒之下,把她们四个同赐死,却也不是不可能。 章司仪和她的副手朱红惜对视一眼。 谢六娘是个什么性子,冯喜公公不知道?她们几个和谢六娘有过节,冯喜公公不知道?却还是把她们四个遣来。 一方面让她们做河间王府安插的眼线,却也有管教王府后院的意思。 若连一个无名无分赐入王府的谢六娘都管教不好,她们四个凭什么在王府后院立身? 章司仪的眼珠微微转动,道,“慢着收拾。你们几个随我出去商量——” 顾淮就在这时进了屋:“殿下召谢六娘子。” 所有人都闭了嘴。 亲兵匆忙洒扫地面,几个女官重新围着谢明裳梳洗打扮,到底还是把她肩头垂落的那缕长发绾进了高髻,蝴蝶金钗扔回妆奁台上。 谢明裳噙着一丝漠不关心的笑,素白指尖摆弄着金钗上的蝶翅。 蝴蝶金钗从她手指间被抽走了。 “金钗尖锐,还是留在屋里的好。”章女官语气平平道:“谢六娘子不懂事,免得……” 免得什么,没说下去,但言外之意都懂。 谢明裳什么也没说,任她们摆弄泥偶娃娃般打扮完毕,将她盛装送出门。 顾淮在院门外等着。章司仪领着朱红惜要跟随时,顾淮抬手一拦:“殿下只请谢六娘子一人去。” 四名女官都被留在后院,只谢明裳一个跟在顾淮身后。 “去做什么。”她冷淡地问。 顾淮答得同样简短:“娘子去了便知。” 谢明裳跟着顾淮沿着王府廊子漫行。 廊子走到尽头,前方出现一片合欢树林。穿过林子,推开一道不起眼的窄门,视野陡然开阔,里面别有洞天。 赫然是个极敞阔清幽的院子。 顾淮的耐性极好,也比他兄弟顾沛有眼力得多。谢明裳沿路走走停停,有时走着走着径自去旁边石凳坐下休息,他并不催促,耐性地站边上等。 前方有一道汩汩的溪水蜿蜒流过。 “你家主上会挑地方。”谢明裳若无其事地开口夸赞,仿佛刚才翻脸掀桌子的不是她似的,对附近美景不吝赞叹。 “小桥流水,别致清幽。” 顾淮默了默。 这道流水……其实是池子的泄洪口。 池子……当然是庐陵王赶工兴建的汉白玉鸳鸯戏水浴池子。 谢六娘子占了主院,殿下当夜搬去了隔壁不远的僻静偏院,被顾沛玩笑称呼“藏娇小院”的那处院落安置。 这些当面都不好说。 顾淮沉默地领着人走过小桥流水,越过几株绿荫葱茏的大合欢木,前方现出清幽书房。 顾淮上前敲门:“殿下,人带到了。” 门虚掩着,一推即开。 谢明裳站在书房门外,整了整身上的衣裳,把腰间系着的环珮绦子在掌心捋平,摸了摸浓密发鬓的两把玉梳。 对于河间王召她之事,她有隐隐猜测。 毕竟,正如章司仪所说的,以河间王的恣睢性情,忍她一次两次,难道能忍十次百次? 初入王府的半路上,入王府的第二夜,她已经当面叫他吃了两顿排揎。 他忍了她两次了。 俗话说:事不过三。 掀翻整桌席面,用尽她病中的全身力气,掀桌子的手臂至今酸软发疼。但她还是掀了。 入王府后院才五天,于她感觉却似过了五十年。 自从被赐入河间王府,她左思右想,眼前再看不到其他前路。前方剩下的唯一的出路,便是章司仪提点她的攀附路。 她只想想,已觉得厌倦了。 她今年十九岁,正是小娘子最爱美的年华。如果今日注定是她谢明裳的祭日,她不想像进王府大门那晚一般,满身狼狈、不干不净地离开人世。 谢明裳向来喜爱明艳颜色。但比起服饰颜色来说,她更爱干净。 醉卧关山 第32节 就像此刻,身上打理干净,穿戴妥帖齐整,体体面面的走法就很好。 谢明裳做好准备之后,镇定地推开了门。 河间王侧立在轩窗边。 他面前放置着一张长桌案,笔山架着几管粗细不等的笔。手里有一封打开的信。见她进来,那封信便合拢在手里。 “用饭。”他吩咐下去。 几个亲兵麻利地提着食盒进出,围拢着书房外间厅堂的一张圆桌上菜。 那是一张沉甸甸的实木桌。 不是轻巧灵便的一块方木板搭架子,可以供人轻易挪进挪出的轻便木桌;而是从百年树干截取的一整块原木料子搁在地上,只粗粗打磨,留下原始的粗粝形状。 百年古木死去的顽强生命力,似乎依然包裹在木料子层层的瘤纹里头。 谢明裳的目光被吸引过去,目不转睛地盯了良久。 当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看得太久、泄露了喜爱情绪时,倏然挪开视线。这时她才留意到,窗边的男人一直在注视她。 那是个刁钻的位置。或许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他本能地选取光线阴影交错的暗处,窗棂透进的光散乱地打在身上和周围,叫人一眼看不清身形,像极了山林中蛰伏藏身的野兽的本能。 这样的人擅长伪装和隐藏。 谢明裳的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下一刻,她自己都被逗笑了。 擅长伪装和隐藏的人,当街和自家看不顺眼的堂兄弟弓弩互射?屠得血流满地? 河间王今年二十三四年岁,军功赫赫,地位尊崇,正是男人张狂肆意的年纪。蛰伏,或许是从军行伍几年养出的本能。他现在打量她的眼神,有隐忍的意味在里头。 自从谢明裳走进书房,萧挽风始终没出声,人也没动。 他只是从暗处注视过来,目光落在她身上。 从头顶繁复精致的宫髻,到白玉般的耳垂,碧玉耳珰,纤长如鹤的脖颈,对襟短襦上的刺绣卷草花纹,一寸寸地往下细细打量。 谢明裳被看毛了。 没等他看到中段,她抬手一指书房厅堂的实木桌,硬生生打断了单方面的凝视。 “摆上来看的还是吃的?” 打量的目光收了回去。 萧挽风把手上的书信收起,以镇纸压回桌面。人从窗边阴影里走来厅堂。 “吃饭。”他当先撩袍坐下。 谢明裳整理好身上衣裳、踏进这道门后,便没什么可在乎的了。 桌上有道新鲜熬煮的鱼羹放在桌面当中,以砂锅盛着,香气浓郁扑鼻,青葱段在乳白汤里沉沉浮浮,她起了些食欲。 桌上有荤有素,萧挽风吃喝得动作并不快,切了块炙烤羊肉,缓缓地咀嚼 。再夹一筷子菜蔬,却又不吃,搁在盘子里。 比起他自己用食,看她进食的兴趣似乎更大些。 谢明裳自顾自地喝羹。 鱼羹的滋味确实鲜美,汤色乳白,有三分像母亲家里做的鲈鱼豆腐羹的味道。 她又舀了两勺,放下碗。 京中做客的规矩,主人不放碗筷,客人不好放,停筷失礼。谢明裳不是不懂规矩的人,她今天纯粹不想讲规矩。 王府之主的胃口果然被她提前放碗的动作打扰,举着筷子,神色淡了下去: “吃两口便饱了?” 谢明裳:“有话直说。叫我过来何事。” 对面继续动筷夹菜,夹了菜蔬他自己还是不吃,放在谢明裳的碗里:“说过了。” “说什么?” “吃饭。” “……” 谢明裳觉得古怪,古怪里又带诡异。澄澈的眸子垂下看自己的碗,思忖着。 吃饱喝足了再发作? 河间王今日的胃口看起来不怎么好,吃喝并不快。她在等候当中多看了两眼,留意到他的头发湿漉漉的,鼻下传来皂角的清香。他又沐浴过了。 萧挽风自己用了半碗饭,见谢明裳始终不动筷,夹给她的菜蔬原封不动地留在碗里,并未动怒,更没有她想象中的发作,只平静地问她:“喜欢喝鱼羹?” 整瓮鱼羹推了过来。 谢明裳:“……” 第25章 狠狠咬住侵入的手指,就…… 这顿饭吃得诡异。 萧挽风放筷后,亲兵奉上两碗茶汤。顾淮也在这时进厅堂,奉上一张密密麻麻的字纸。 萧挽风看完,顺手折起,依旧以镇纸压在桌上。 “宫里派来的四个女官,和你有怨?” 谢明裳没搭理,慢慢地喝了口茶。入口清香,像家里自制的舒缓安神的茉莉花茶。 “仇怨最大的是哪个?” 第二句问话时,顾淮行礼退了出去,谢明裳才意识到在问她,喝茶的动作一停。 萧挽风的手搭在实木桌上,并不催促,视线甚至都不望过来。 但一个身躯精悍强健的盛年男子坐在对面,影子笼罩大半个桌面,即使人不言不语,只坐着就觉得压迫。 谢明裳不喜欢被压迫。她起身走出那片影子,站在立灯架边上。 “仇怨最大的,当然是为首的章司仪了。年纪长,心思深,几人以她马首是瞻。怎么,我当面告状,殿下能替我除了她?宫里调派来的女官,殿下打狗不看背后的主子?” 萧挽风的视线从窗外的合欢树荫转过来,不置可否。 “吃饱了?回去歇着。” 顾淮进屋做出一个请的姿势。 谢明裳往书房门外走出几步,忽地回头,唇角嘲讽地翘了翘: “但这座河间王府里和我仇怨最大的,哪是她们几个,分明是殿下啊。寥寥几句言语,拨动后院的女子们互恨互斗,殿下坐在场下闲看热闹,心情可舒爽了?” 书房里没有动静。 萧挽风坐在长桌后听着。 这不是他第一回被谢明裳当面嘲讽了。或许早有准备,他望过来的目光波澜不兴,仿佛山雨欲来前的暴风眼的宁静,右手缓缓摩挲着左拇指的铁扳指。 谢明裳心里微微一跳,升起古怪的直觉。再撩拨两句,面前这份伪装的风平浪静就要掀起,露出底下噬人的爪牙来。 她转身便走。 顾淮只把她送出小院窄门,在门外等着送她的却是顾沛。 “六娘子。”顾沛叹着气说:“殿下心情不好,少说两句惹他吧。天都黑了,阿兄奉命大晚上的罚人,下手轻了重了都不妥当。” 河间王心情不痛快,王府晚上再次动刑,对于谢明裳来说,倒像等候的靴子落了地。 她早就觉得,沐浴后的浅淡皂角清香不适合河间王,跟他这个人的感觉十分不搭。 晚上下令动刑的举动,跟河间王这个人就很搭配了。 谢明裳又把身上微乱的衣裙皱褶压平,腰间系着的玉佩穗子打理整齐,把浓黑发髻间的两把玉梳抿了抿,做好直面迎接暴风雨的准备,平静问了句: “打谁。” 她居住五日的敞阔庭院里,十来个石灯座和周围廊子悬挂的灯笼尽数点亮。 顾淮站在庭院中央,沉声喝道: “奉主上谕令,四位女官看顾谢六娘子不力,犯失职之罪。每人杖十。” 四名女官从各自屋里被拖出庭院,两两分组地趴在长凳上,布巾堵了嘴。 这次责罚用的不是军棍,而是内院罚人常见的木杖。 谢明裳穿过庭院时,杖行刚刚开始,亲兵开始计数:“一”,“二”…… 她迎面看见朱红惜凶狠的视线。如果人不被压在木凳上,必定扑上来撕她的脸。 这也是一头表面伪装得宁和雅淡的恶兽。 撕开外表那层驯化的温婉伪装,便能露出底下的狰狞爪牙来。 河间王府后院有这几个蹲守着,还好五娘没跟来。以谢玉翘的软性子,三五日就被这些恶兽们吞吃得骨头都不剩。 谢明裳脚步丝毫不停地穿过庭院,耳畔传来此起彼伏的沉闷击打声。 计数声不停歇:“四”,“五”,“六”…… 河间王没当场把她拖出去打死,多活了一天,是好事。 河间王被她气得不轻,却找四名女官的晦气,是好事。 女官们挨了十杖,明天必然不能变着花样折腾她了,是好事。 感觉明天会是个好日子。 不等外头打完,谢明裳蒙头便睡了下去。 —— 这个梦做得很长。 她很久没有做雪山的梦了。 醉卧关山 第33节 太阳高挂在雪山顶上,映照得冰川闪闪发亮。山脚下冰冻的河流冰层融化,清澈见底的水流平缓流淌,像闪亮的绸缎子,温柔地包拢山川林海。 她在梦里化身为一只花豹,身形矫健,飞奔如风。她停在清澈的水流岸边,舔舐够了甘甜的山川雪水,愉悦地“嗷呜~”一声,纵深长跃,瞬间便跃入了大片胡杨林中,追逐慌张奔跑的黄羊。 身后传来同样慌张的奔跑声,追来的却不是跑昏了头的黄羊,而是同类。 一只毛色稀拉的小黑豹歪歪斜斜地在山林里奔跑。跑得笨拙,时不时地被树根磕绊到。她稍微放慢脚步等了两回,那笨蛋又摔了。 她不耐烦地甩下同类,往前纵身一跃。跃过胡杨林树梢,越过大半个山头,直接扑倒了黄羊。 …… 谢明裳睁开眼时,依稀还能感觉到梦里喉咙间的血腥气。 黄羊被她咬破了喉咙,花豹尖利的牙齿刺破血肉,鲜血汩汩地流淌过喉管…… 她撑起身,捂着喉咙低低地咳了起来。 梦里的雪山景象壮美,化身为麋鹿花豹的感觉其实很不错,但梦境的走向有时让人一言难尽。 喉咙干渴得厉害。 她咳得满嗓子都是血腥气。 初夏的晨光映进屋里,天已亮了。垂下的描金帐子外头,影影绰绰闪过两个窈窕的影子。 谢明裳隔着纱帐冷淡地看着。 身子骨不错,也不知是四位女官里头的哪两个。昨晚才挨了板子,今早居然还能无事人般站在屋里,照常服侍。 相看两厌,却不得不相见。心底满怀怨憎,表面笑脸迎人。 只想一想,屋里的空气都仿佛淬了毒。 “今天不必你们服侍了。”谢明裳靠着床头,沙哑道: “有人问起,便说是我吩咐的,不想看你们的脸。都走远些。” 屋里的两个身影却并没有走远,反倒靠近几步。 有个陌生的少女嗓音怯生生地说,“娘子的声音有些哑,可要喝水?” 谢明裳诧异起来,听声音居然不是女官中的任何一个。 “你们是谁。” “奴等原本就是王府里的人,平日负责守后院一小片林子。原主人搬走得匆忙,把奴二人漏下了,新主人昨晚寻了奴来伺候娘子……” 又是原主人,又是新主人,什么乱七八 糟的?谢明裳听得不大明白,但她懒得深究了。 总归是这河间王府里的人。 “不许过来。” 她沉沉地又睡了过去。梦里四处撒欢儿的感觉太好,她不太想醒来。 不知睡了多久,有人在耳边喊她,轻轻地推她,试图把她从睡梦中叫醒。她闭着眼不愿醒。 既然推不醒她,便有人试图把她扶起身喂水。 她紧咬住牙关。 瓷匙撬不动嘴唇,温水顺着尖尖的下颌滑落下去衣襟。 有人慌忙拿来细布巾手忙脚乱擦拭一通,她闭着眼不搭理。之后不管如何地喂,始终喂不进一口。 耳边嗡嗡的,许多人在屋里同时说话。依稀有个少女嗓音带着哭腔回禀: “拒绝进食饮水,从早晨到晚上水都未喝一口。灌也灌不进……” 有个声音低沉地说了句什么。满屋的人声都消失了。 一只有力的手臂挽住她的后背,半搂半抱起身,又有人拿汤匙抵在她唇边,试图喂食汤水。 她反应很剧烈地闭拢嘴唇,把瓷匙顶了出去。 汤水沿着唇角漫溢。 味道苦涩里带清香,像家里配置的虎骨药酒。谢明裳心里惋惜地想,可惜了,药酒好贵的。 想归想,嘴唇依旧紧紧地闭拢着。 从她迟迟不愿自梦里醒来的一刻,有些事便注定了。 在谢家时,家里有爹娘兄嫂,有兰夏和鹿鸣。他们照顾着她,她回应他们的照顾。 哪怕入宫那段日子,身边还有五娘玉翘。谢玉翘依赖着她,她回应着玉翘的依赖。 但此时此刻,身在河间王府,她既看不到前路,也不剩下任何留恋。 她抗拒河间王府后院的一切,包括药酒,包括她自己。 她不属于这里,她自有归宿。 有手指试图撬开她的嘴唇。她反应同样剧烈地闭拢嘴唇,咬紧牙关。 咬的太紧,几乎耗费她全部的力气。探进来的手指却同样地坚持,持续地试图撬开她抿紧的唇,打开牙关。 她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咬住侵入的手指,就如梦中咬住黄羊的咽喉。 喉管真实地尝到了鲜血的血腥味。 狠咬住不知多久,直到咬不动了,她的牙关才微微松开一条线。 受伤流血的手指停在原处不动,仿佛被咬得躺倒不能动弹的驯服猎物。谢明裳在半昏沉间也觉得很满意,牙尖又微微地松开一点。 有条柔软温热的东西从牙关松开的缝隙顶了进来。 送进苦涩回甘的药酒。 第26章 他性子酷烈得多 谢明裳半夜惊醒过来。 仿佛眼前移去纱雾,身体重新开始运转。 她感觉到了空荡荡的肠胃饥饿,喉咙干渴,身上难受。她止不住地咳嗽几声,翻了个身。 床上翻身的动作骤然停顿在半途。 她身边躺了个人。 室内昏暗,放下的帐子外头留了一盏油灯。灯光小如黄豆,映进床里,只模糊地映出男人宽阔的肩背轮廓。 男人背对油灯侧睡着,面朝着她。一只手臂还压着她散乱的发尾。谢明裳翻个身的功夫,发尾就被扯到了。 咳嗽的动静已经惊醒了睡在身边的人,男人倏然睁开眼。 两人在近距离面对面,她太惊讶,对方睡梦中骤醒,一时谁都没有说话,只彼此互视着。 眼睛适应了昏暗的光线,谢明裳认出了对方的脸。鼻梁高挺,浓眉朗目。河间王萧挽风哪怕在睡梦中,神色也显出压抑,唇角抿起,并不显露片刻的放松宁和。 喉咙里的咳嗽压不住,她放弃了翻身,又翻了回去,面朝着床里。 下一刻,男人却撑起半个身子,从上方俯视过来。 影子瞬间压近,把谢明裳的头脸和大半个肩膀都笼罩在阴影里。从她平躺的角度,轻易看到了萧挽风线条分明的下颌轮廓。 谢明裳不喜欢被人打量,更不喜欢被从头顶压迫的感觉。她把被子拢起蒙住头脸。 下一刻,人却被从被子里挖出。纱帐撩起,灯光照进床里。她抬手挡住黑暗显得刺目的光线和打量。 “渴了?”相比于强硬的动作和仔细审视的目光,萧挽风的声音过于和缓了,和他这个人的感觉十分不搭。 室内只有他们两人。萧挽风没有喊人服侍,自己披衣下床,寻茶盅倒温水。 男人宽阔的肩背离开了帐子,压迫感跟随离去。当他站回床边时,压迫感随着阴影回来。 谢明裳靠坐床头,注视着男人的动作。 谢家出的一场祸事,像撕开了京城高门彼此刻意维持的体面,魑魅魍魉,原形毕露。 河间王在她面前,至今还维持着外表的体面。 对她的态度,不像对待一个罚入宫里、宫宴赐下带回府的美人,倒仿佛还把她当做二品枢密使家的女儿。招待她的方式,仿佛招待同僚家里登门做客的千金。 昨晚召她过去用饭,表现得平和风淡,疏离中自带界限。对她的挑衅也并未雷霆发作,只拿四个女官杀鸡儆猴,轻轻放过了。 之后,半夜不声不响入了内室,和她同床共枕。 表现得仿佛丈夫照顾病中的妻子,并不假手于他人,亲自披衣起身,沾着水汽的温水盅递到她干裂的唇边,甚至还很耐心地等待了一阵。这场面让人觉得讽刺。 她推开水杯。 小半杯水泼湿了被褥,杯盏咕噜噜滚落地面。 谢明裳垂着眼,把鸭绒被费力地又拢去肩头,裹紧了些。 “别费劲了。”她沙哑地道。 “早和殿下说过,把我弄回来取乐,你找错人了。” 她捂着嘴咳嗽几声,喉咙火烧火燎: “……还不如那天直接把我送回家去,是不是?” 灯火摇曳,萧挽风的影子在灯火微风中也在微微地晃动。 他站在床边,面容笼罩在大片阴影里,锋锐的眉眼变得模糊不清,只有居高俯视的一双眼睛灼灼幽亮,叫谢明裳倒想起了梦里见过的雪地灰狼。 站在山崖高处的头狼的眼神,大抵是这样幽亮野性的。 无欲则刚,无所求,也就无所惧。她平静地说出从第一次见面心里就搁着的想法: “殿下的眼睛,真像虎狼啊。” 萧挽风站在床边俯视下望。 对于不动听的言语,他显得无动于衷,只淡漠道:“你回不了谢家。宫里并未把你放归,谢家留不住你。” 谢明裳被两句话刺了一下,倏地抬头瞪视。 醉卧关山 第34节 两边无声对视了片刻,萧挽风却又问她,“你不喜我看顾你。想要谁来看顾?” “不必看顾我。”谢明裳躺了回去,又拿被子盖住了头。 萧挽风转身离开内室。 离去的步子太大,带动起风,熄灭了那点如豆的油灯。内室陷入黑暗。 谢明裳在床上翻来覆去。 她想回到美梦中,化身麋鹿、花豹,随便什么动物都行,总之绕雪山一圈做个告别,只可惜始终无梦。 再睁眼时,天光大亮。透过窗户碧纱,细细点点的阳光映照在纱帐上。 谢明裳躺在床上,依旧满喉咙的血腥气,抬起手,注视着映上手背的模糊日光。 这是她在河间王府的第七天。 屋里又站着两个窈窕的身影。她这边一动,外头便察觉了,两个身影停下洒扫动作,同时转向床边。 “别动帐子!都退下。”谢明裳喝道。 帐子外的人却并未听话退下,反倒快步靠近。 床边的那个听到动静,转身抢先掀开帘子:“娘子醒了!” 那声音极耳熟,清脆声线满怀惊喜。谢明裳吃了一惊,原本向着床里的视线霍然转向外侧。 掀帘子探头进来的,赫然是兰夏。 谢明裳这回的吃惊比睡梦中被满喉咙的血腥气惊醒更甚,居然一下子撑坐起身,抓住兰夏的手: “你怎么来了?谢家——” “谢家好 好的,我们都好好的。郎主和大郎君把罚银筹得半数了,十万两送去兵部,圣上恢复了郎主的车骑大将军封号。” “辽东王的叛军听说过了河,逼近虎牢关下,京城人心惶惶,传说什么的都有,还有大户人家往南逃难的。许多贵人前来拜访我们郎主,劝郎主请战出征,讨伐逆王。” 兰夏憋狠了,竹筒倒豆子的冒出大段最近发生的事都不带停歇,末尾没忍住,弯出一句哽咽。 “大家都好好的。只有娘子你,怎么来河间王府了……” 另一侧的帐子也被撩起,鹿鸣探头进来,噙着泪又噙着笑,冲着床头坐起的谢明裳深深福身。 “我们服侍娘子更衣。” 谢明裳靠坐在床头,难得露出几分茫然。大清早的,脑仁一阵阵地发疼。 “我来河间王府是宫里的意思。你们两个来河间王府做什么?身契的事,母亲没和你们说?” 兰夏和鹿鸣互看一眼。兰夏忍不住嘀咕。 “夫人说了。娘子把我们两个的身契烧了,放我们出府。然后呢?我们就该收拾收拾东西走了?我们两个从小跟着娘子到大,娘子原来没把我们当谢家人。” 谢明裳抬手缓缓地捏眉心,她恨不得自己还在做梦。 眼前这两个在梦里出现,梦醒了还能踢回谢家去。 “亏得你们不是谢家人。你们要是谢家人……咳咳咳……” 喉咙太干渴,说了半句便再也说不下去,捂着嗓子咳嗽起来。 兰夏慌忙捧着茶盅来。 “刚才听娘子说话,声音哑得厉害。快喝点水。喝完了再慢慢说话。” 谢明裳就着兰夏的手喝了半盅温水。 原想喝两口润润嗓子,好好地骂一通这两个扎进虎狼窝的傻子,再把人劝走。 谁知干渴已久的嗓子就像干涸开裂的土地,碰着水源就止不住地吞咽,直喝完了整杯才停下。 她呛咳了一阵才继续往下说。 “……你们要是谢家人,现在还陷在宫里哪处旮旯哭呢。谢家这艘破船漏水,做谢家人有什么好,放你们出去有什么不好。还来河间王府,我娘叫你们来你们就来了?没见过河间王当街杀人,还是没听到外头挨板子?” 鹿鸣捧着衣裳站在床边。 她向来话少,但说出口的都是深思熟虑千百遍的话。 “说来说去都劝我们走。娘子去寻杜家的当夜,郎主早打通了关节,有意放娘子出京城。那夜娘子为何不走?娘子对谢家不离不弃,我们也对娘子不离不弃。同样的事,娘子做得,为何我们却做不得?” 兰夏叉腰道:“对!我们哪里是夫人吩咐过来的?说句不客气的,我们又不是夫人院子里的人,想跑早跑了。我们担忧娘子才来的。” 谢明裳点点头:“你们不是奉命过来,是担忧我才来河间王府照顾。你们的心意我听得清楚,但你们明白河间王府是个什么地方?” 她抬手指窗外:“你们过来时没看到院子厢房躺着的四位女官?说起来还是宫里派来的人。两天前,她们四个在庭院被人捆着打板子,血腥气半夜才散了。” 兰夏不以为然,“打板子算什么。郎主在家里有时火气上来,还会拿军棍亲自罚护院呢。” 谢明裳心里泛起一点后悔。她和五娘夜去梨花酒楼的那趟,怎么没带上兰夏呢?关门清场的血腥场面,没叫她亲眼见识一回。 “河间王和我爹爹不一样,他性子酷烈得多。你们来得太莽撞了。” * 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三位小娘子同时闭嘴。 虚掩的门被人敲了敲,顾沛在门外道:“卑职奉命送朝食。” 鹿鸣和兰夏警惕地站在两边,谢明裳坐在床沿,注视着顾沛带几名亲兵送进朝食,忙忙碌碌地摆放碗盘。 这一切仿佛几天前某个早晨的重现。 最明显的变化,屋里取来清粥布菜的,换成了鹿鸣。 第二个变化,顾沛的话比他兄长顾淮多得多。 “娘子尝一尝粥的味道。冷了热了,哪处不合口味,直接跟卑职说,我命人端回厨房去重做,娘子莫要摔碗。” 谢明裳耳边听着顾沛絮絮的叨念,心里想着冯喜。 面甜心苦。口蜜腹剑。 有兰夏和鹿鸣在身侧,她未说什么,任由顾沛摆好朝食,把桌上冷掉的茶水换成热水,领人退下。 兰夏大着胆子把人送出院子,栓好院门,关好房窗,三人闭门说话。 药酒葫芦显眼地挂在床头,鹿鸣清晨进屋便看见了,眼见谢明裳的气色不对,只靠床坐着片刻,额头便渗出一层晶莹的细汗。 鹿鸣心细,上前擦拭干净细汗,摸了下谢明裳的后背,满手的汗,单衣都浸湿了。 鹿鸣大为吃惊:“娘子后背出了许多冷汗。赶紧换身干净衣裳。” 又急忙取下药酒葫芦,喂谢明裳服下。 谢明裳喝下一杯药酒,精神舒缓不少,轻声叮嘱。 “院子里有四个宫里派来的女官,不好说话。你们两个靠近过来,把帐子放下,我们小声说几句。” 低声问起她们两个到底是怎么来河间王府的,来多久了。 兰夏连说带比划,说起昨夜的事。鹿鸣偶尔补充两句。 原来自从谢家接到圣旨,谢家两位女郎罚入宫中,谢夫人坐在谢明裳的空院子里哭了一场,把兰夏和鹿鸣召去,直说她们的身契已烧了,谢明裳放她们出谢家。 又把院子里其他几个洒扫的小丫头的身契也当众烧了,遣散众人。 原本剩下的人就不多,想走的早走了,剩下的四五个丫头婆子,倒有三个坚决留下。 兰夏和鹿鸣也不肯走。 依旧每日打扫空院子,门窗桌案擦拭得整齐干净,坚持等谢明裳出宫回家。 谢家两位小娘子自从入宫便杳无音信。 时隔大半月之后,昨夜半夜三更的,河间王突然遣人敲响了谢家大门,讨要谢明裳在家中的服侍女使。 兰夏:“昨夜河间王遣人上门讨我们,我们才知道娘子落在河间王府。夫人当时便说了,我们在谢家并无身契,乃是自由身,把我们两个唤去当堂询问。我们想好了才同意来,来了就没打算走!” 鹿鸣想得多,轻声道:“这次实在侥幸。若不是四位女官被打了板子,王府找不到人服侍娘子,河间王哪会想起派人来谢家寻我们?” “清晨我们过来时,娘子一个人在内室躺着,屋里无人照应,隔间躺着四个女官,其中有一两个看我们的眼神阴沉沉的,瞧着就感觉不对。这哪是人过的日子。娘子,这次万般侥幸才能重聚,我只觉得庆幸,千万莫再提让我们回去的事了。” 谢明裳直视过去,挨个扫过陪伴多年的两位小娘子青春明丽的面庞。 兰夏和鹿鸣的目光坦荡荡地回望过来。 对着面前熟悉的两张面庞,谢明裳忽地想起了五姐。 谢玉翘和她在宫里相依为命,却装作“相看两厌”,为什么? 不就是怕被宫里人拿捏了姐妹情谊,拿玉翘的性命要挟她,再拿她的性命拿捏玉翘? 她想起,河间王其实在谢家撞见过她一次的。 当日春光正好,她和鹿鸣兰夏两个嬉笑着迈进后院。他知道她们三个情谊深厚。 她独自一个入了王府,轻易辖制不了她。把四个女官打趴,杀鸡儆猴也吓不住她。 现在兰夏和鹿鸣两个就入了王府。 河间王下次杀鸡儆猴,会不会改拿她们两个动刀? 谢明裳不敢想下去了。 她轻声复述这几日在王府里的经历。 ‘……刚才送饭食那个顾沛,前几天被他家主上罚了三十棍,就在外头庭院,前两天走路还有点瘸。” 兰夏倒吸一口凉气。 “罚他的理由是因为入王府那日饿着了我。” “我一个从宫里领回的女子,在他眼里算什么?顾沛犯的哪算什么大错?为了我这无关紧要的人,打了跟随入京的亲信三十军棍。可见河间王生性苛酷,毫无容忍之心……” 说着说着,谢明裳渐渐敛起笑容,“你们不该来 的。” 她挨个看过两张青春洋溢的面庞,目光里带痛惜,忽地冲门外喊: “来人!她们两个探望过我了,我有话带给母亲,领她们回去。” 鹿鸣和兰夏齐齐吃了一惊,站起身来。 醉卧关山 第35节 但门窗关闭,谢明裳喊不大声,院子里空荡荡的,一队护院不知巡逻去了哪处。喊了好几声,始终无人答应。 “好娘子,别把我们送走。”兰夏着急得跺脚,“我们走了,这处只剩你一个,你如何过!” 鹿鸣也焦灼地说:“娘子病着,好歹把病养好了再说——” 外头传来了院门打开的声响。 章司仪站在院门边,抬高嗓音喊:“来人!娘子要把两位女使送回谢家。你们还不传信给前院!” 兰夏和鹿鸣脸色都变了。 “她想送走我们!等我们走了,她们四个岂不是想如何磋磨娘子就能磋磨。这女人果然不是好东西!” 但章司仪喊得大声,果然有亲兵在门外高喊“可是娘子的意思?” 谢明裳走去窗边,把虚掩的窗户大开,“是我的意思。你们去问。” 亲兵飞奔前院而去。 片刻后小跑着回返。 “主上传话说,娘子身边缺人服侍,兰夏和鹿鸣是知根知底的老人,多留一阵。” 鹿鸣和兰夏长松口气。 兰夏当着章司仪的面,把窗户重重关上。 “娘子下次别这样。”兰夏小声道:“我们想好才同意来,来了就没打算走。” 鹿鸣把粥碗拿来床边。 “好了,也算差人问过,河间王让我们多留一阵。娘子安心吃用点粥吧。” 人已来了。事来挡不住,惧怕也无用。 事已至此,只得走一步看一步。 谢明裳闭目想一会,点点头:“好,从此不多说。你们倾心以待我,我必以此身报之。” 兰夏笑开了:“别赶我们走就好。” 鹿鸣起先也笑了一阵,很快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 消息来得急切,谢明裳入河间王府,到底以什么身份入的王府?在皇宫里遭遇了什么,突然被送入河间王府? 谢夫人都不清楚。鹿鸣更不敢当面问,怕惹娘子伤心。 鹿鸣吹了吹粥碗,舀起一勺子温粥,递去谢明裳唇边。 “这里厨房的粥熬得不错,粥里放了切细的鸡丝和鱼片笋干调味,似乎还卧了个蛋?闻着好香。娘子多吃点。” 谢明裳深深地看她一眼,垂下眼睑。 张口抿下了粥。 第27章 能吃 后院这几天难得的清静。 四位女官还在屋里不死不活地躺着,章司仪逞能开了一次院门,恢复格外地慢些。 萧挽风吃了谢明裳一场排揎,半夜从她屋里出去,接连几日未露面。 这处院子夜里值守森严,白天却没几个服侍的人,一队护卫经常不知巡查去了何处,留个空荡荡的大院子给三个小娘子。 谢明裳恢复正常饮食之后,每日有熟悉亲近的人陪着,心神略安。入夏天气又暖热,病情很快好转。 这天清晨用完饭食,她下地走两圈,领着兰夏和鹿鸣去庭院转悠。 院门虚掩着,并未有人阻拦。 这处王府大宅白天里四处空荡荡,两百亲兵不知去了马场练兵还是跟随主上出门办事,总之,她带着兰夏和鹿鸣,试探性地走出老远,直到藤蔓攀爬的垂花拱门边,才转过几名亲兵挡住前路。 “过前头这道二门,就是前院了。今日前院有访客,娘子止步。” 谢明裳远远地瞧一眼二门,回身往后院走。 这一趟探得远,走出一身薄薄的细汗,中途在竹林子里头歇脚。 兰夏嘟囔着:“来得匆忙,家里扇子没带来。谁知道王府里连把团扇都没有?我早晨在娘子的屋里转悠,箱笼摆设那叫个干净。” 鹿鸣叹着气说:“别说团扇了,晚上居然没灯座,只有小油灯。这哪像个王府?我们谢家都没这寒碜。” 谢明裳恍然想起,“前两天顾沛把灯台拿走了。没还回给我们?去找他问一下。” 顾沛容易找。 这几天早晚三顿饭食都是他领亲兵送来。 顾沛确实话多。头两天小心翼翼地叮嘱,见谢明裳始终没什么反应,饭食吃得也顺利,这两天眼见得越来越叨叨了。 谢明裳提起晚上灯台的事,顾沛恍然一拍脑袋: “主上说屋里前主人用的物件不干净,叮嘱卑职全清走。等新灯台赶制好就送来。” 随即又详尽解释起不让谢明裳去前院的事。 原因是宅子太大,护卫人手不够。前院经常有外客,人多眼杂,平日前院的护卫只跟着主上一个人走。 突然多出个谢明裳,怕护卫出差错。 “主上带入京的人手说起来不多不少,统共两百来个。但王府场地太大,到处都是院子,府里的马场又太小!弟兄们早晨得分批去马场练兵,耽搁不少功夫。还有抽调办事的,跟谁主上出行的,白日里各处院子分布的人手少。娘子如果找不到人,就是去马场操练了。娘子等一等。” 说着说着跑了题,顾沛絮絮叨叨地抱怨起王府马场如何的小,弟兄们如何挪腾不开。 “贵府上有马场不错了。”谢明裳舀着清粥,不咸不淡地说。 “京城地贵,比不得关外地广人稀。谢家的宅子不就因为占地太小,修不得马场,被你家主上嫌弃了一通?” 说起来,京城的好地段早被各家占完了,公侯府邸都修得一副挤挤挨挨的小气相。河间王新赐的这间宅子居然还有马场? “……你家主上该不会吃了吃人生地不熟的闷亏,被人以次充好,王府宅子赐到城郊外去了?” 谢明裳说完,自顾自地低头喝粥。 这几日胃口渐渐恢复,她也察觉出这里的小厨房做饭确实不错。上好粳米炖得软烂清香,实话实话,比谢家的厨子手艺好。 她喝下第二口。 顾沛道:“这处不是朝廷赐下的王府。算是——暂借的落脚地?不过,原本就是个王府,出去巷口上御街,肯定算京城的好地段。” “嗯?”谢明裳停了吃食,倒有些意外。“哪家王府大宅子空着,借给你家主上了?” 顾沛乐了。 “娘子还不知道?这处原本是庐陵王府啊。被我们主上借来暂住几日。” 谢明裳噗地喷了含在嘴里的一口粥。 “……庐陵王府?” 她看顾沛话多,原本存了套话的心思,谁知套出这等离谱东西来! “庐陵王三代人住在王府里,怎肯借给你家主上……不对,你们住进来,庐陵王府一大家子人呢。” 顾沛理所当然道:“搬去城郊外住了。” 谢明裳彻底没话说,哑然喝了口粥。 想事的时候会忽略手上动作,等她回过神时,不知不觉用完了整碗清粥,肠胃传来饱胀发撑的感觉。 她按着进食过量的胃,牙疼般吸了口气。 “原来……如此。” 鹿鸣收拾碗筷,放回漆盘。顾沛留意到空碗时,人还显得很高兴。 “娘子今日用的多,可见一日比一日好转了。”顾沛捧着漆盘,领亲兵脚步轻快地离去。 谢明裳吃得撑了。 下地走了两圈消食,坐回床边,抬手摸了摸质地上乘的织金纱帐子,打量挂帐子的鎏金铜钩,床头镶嵌的螺钿云母片。 细看摆设的桌椅床榻,有了年头的整套黄花梨。再看墙上看似随意闲挂的几幅山水大家真迹,窗上糊的透光碧纱,细节处处彰显富贵。 哪家会把象征着先祖荣耀的祖宅借出去? 谢明裳轻轻地笑一声:“庐陵王这宅子若是借给河间王的,我把吃饭的勺子吞了。” 强夺来的吧。 有点意思。 —— 王府前院待客厅堂。 宫里派来的胡御医诊完平安脉,偷窥一眼对面坐着的王府之主,字斟句酌地回话: “气血流转通畅,并无明显的凝滞阻碍之处。但,这个……旧疾么,表面恢复如常 ,暗中伤损身体根基。春夏时节减缓,秋冬寒冷时节症状加剧。殿下的身体情形如何,还要等秋冬季节看。” 萧挽风把衣袖拉回肩膀,掩盖住肩头胸口几处旧疤痕,淡淡道:“劳烦。” 目送胡御医出门后,陪坐的王府长史严陆卿皱起了眉: “听话里意思,至少在京城要留到秋冬了。” “几个秋冬也有可能。”萧挽风起身走到屏风后。 心知肚明,出了辽东王叛乱事,朝廷不会再轻易让身为宗室王的他掌兵。 萧挽风吩咐:“无中生有的‘旧疾’先放一放。把正事做起来。” 今天的正事和王府宅子相关。 登门求见的工部官员被引进厅堂,主位却不见河间王的身影,只有王府长史严陆卿坐在侧边座上,摇了摇羽扇: “汪主簿,说好的河间王府赐宅呢。偌大个宅子怎的没动静了。” 工部派来的汪主簿,嘴皮子着实利索,当即长叹一声: 醉卧关山 第36节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河间王府的事,工部难做啊。” 隔着一道六座屏风,萧挽风坐在罗汉床上,手头搁一盘杏子,听外头两人你来我往,围绕着“河间王府”掰扯。 御口赐下的河间王府,位置早定好了长淮巷谢宅。 但不知哪处环节差错,发落谢氏的圣旨里却少了一句,未将谢宅收没入官府。谢宅至今还是谢家的宅子。 “谢家在筹措银两,填补二十万两亏空。如何愿意轻易舍了贵价的宅子?工部奉旨修缮河间王府,青瓦、青砖,长条砖,梁木,琉璃瓦当等诸物件和工匠都已准备到位,就差个宅子。” “下官实话实说,工部批下五千两银。下官前日去谢家商议买宅子的事宜,谢家一口回绝了。说低于三万两不卖。这……工部哪来的三万两银买宅子?” “河间王府迁移修缮之事……就卡在这处了。只需宅子到位,工部便能开工修缮。”汪主簿起身长揖行礼,眼角瞄向屏风背后影影绰绰的人影: “劳烦严长史,将下官的原话转述给河间王殿下。” 汪主簿退出去后,严陆卿转过屏风抱怨。 “事难办啊。分明御口定论,把谢宅赐作王府,圣旨却少了句话,板上钉钉的河间王府没了个着落;宫里又催着我们归还庐陵王府。怎么感觉自从入了京城,处处都卡着,处处事不顺呢。” 萧挽风平心静气地坐着剥杏子:“我们在京城事不顺就对了。处处事不顺,才显得出京城里谁做主。” 严陆卿叹着气说:“常青松常将军在外头求见。他领来一个人,是谢家护院的头头,绰号耿老虎。他们背后站着谢崇山,多半为了谢六娘子而来。殿下,有人坐山观虎斗,我们和谢家成了戏台上互斗的老虎了。” 萧挽风一哂:“早说过,京城容不下虎。在座诸公想看的,是狗咬狗。” 严陆卿笑道:“有人要看戏,后院正好有安插进来的四双眼睛,我们做戏给他们看便是。只是辛苦殿下,需当着那四双眼睛做几场戏。” 萧挽风剥好杏子咬一口,皱了下眉。 酸。 依旧严陆卿坐在厅堂侧位,招待常将军和耿老虎两人落座。 耿老虎神色冷然,并不坐下,站着昂首说:“谢帅有话带给河间王殿下,劳烦严长史转达。” “河间王上回登门,赐下的马场墨宝,谢帅不敢忘。想谢家把宅子转让作河间王府,只需河间王殿下带着谢六娘子,近日再登门长淮巷一次,谢帅愿当面商议宅子事宜。” 严陆卿摇了摇羽扇,眼角瞥过屏风背后的人影。 那道颀长身影转来他的方向,简短地一颔首。 常将军还在两边哈哈地试图打圆场: “谢家宅子对外报三万两。如果殿下亲自登门商议,数目必然可以降一降。话说回来,钱财死物哪比得上活人呢。谢帅疼爱六娘子,自古父母为儿女操不完的心,殿下这边也要体谅谢帅……” 长篇大论的场面话没说完,严陆卿已经应下: “可以。我替我家主上应了。近期携六娘子登门商议。” 耿老虎追问:“长史说话算数?谢帅叮嘱尽快登门,哪日可以?” 严陆卿略一迟疑,屏风背后传来回答,斩钉截铁三个字:“三日后。” 耿老虎冲屏风后抱拳行礼,转身大步便走。 场面话还没说完的常将军:“……啊?” * 谢明裳一觉睡到傍晚,眉眼间的倦怠少了些,气色也有好转,就是背后又出了身汗,人懒洋洋的。 “病中多睡少思,身子容易恢复。” 鹿鸣捧来干净衣裳,“娘子身子还是虚,才会睡梦中盗汗。但出汗比之前少得多了。” 谢明裳换好衣裳,在屋里起身走了几圈,这时才留意到兰夏神色紧绷地站在庭院里,紧盯几个人高马大的亲卫,搬抬一个大物件进了院子。 院子里没点灯,暮光里看不清晰什么,仿佛是个黑魆魆的整东西,重的很,四个人健壮亲卫抬得吃力。 鹿鸣急忙把新送来的簇新铜灯台点亮。 直到抬进堂屋,众人这才看清了,居然是个大实木圆桌。 椭圆形状的木桌放置在堂屋中央,又抬来两座木墩。 同样是百年巨木肆意生长的原始形状,树干当中横截开两尺长短的圆木,充作木墩子。 谢明裳瞧这实木桌眼熟,扬声问庭院里站着的顾淮。 “你们主上书房里的桌子,怎么抬我这里来了?” 顾淮行礼答话:“主上吩咐,这套桌椅分量沉,娘子掀不动。以后就放娘子堂屋里了。” 谢明裳点点头:“行,你们主上眼光不错。今晚该不会又要来我这处用膳?” 顾淮居然道:“正如娘子所言。殿下掌灯前后过来用膳。还请小厨房准备饭食。” “……” 谢明裳趿鞋起身时,兰夏正在院子里和顾沛吵嚷: “我们两个服侍娘子足够了,她们四个跟过来作甚?” 顾沛应道:“四位女官服侍娘子,是宫里调派过来的。她们职责所在。” “她们跟我们怎么比,我们服侍娘子多年了!” “殿下和娘子用膳食,你们六个一起服侍也使得。” …… “兰夏回来,吵得头疼。”谢明裳推开窗冲外喊。 兰夏嘟着嘴回来了。 “压根都没吵起来,那个姓顾的一瞧嘴巴就不厉害。我肯定吵得赢他的。” “你吵赢他了,然后呢。”谢明裳放下帐子更衣: “他知会他家主上,那边一声令下,给你十板子,打得你如隔壁那几个女官似的起不了身,你就老实了。顾沛因为我的缘故刚挨了三十棍,你觉得他兄长顾淮会不会对你手软?” 放下的帐子里,谢明裳最后劝慰兰夏: “别争嘴上一口气。现今我身子不好,跑也跑不动。等身子养好了再图商议。” —— 当晚,萧挽风走近敞开的院门时,刚刚下过一场雨。雨水洗过庭院,桂花树枝叶油亮亮的。 堂屋里只谢明裳坐着,兰夏和鹿鸣以护卫的姿势左右守在身侧,四个女官都站在门边,动作整齐地拜倒迎接。 灯光很亮,萧挽风清晰地看见,谢明裳只扫来一眼,目光便又转回去,继续专心剥银盘里的杏子。 圆木桌确实很重,她掀不动,也没打算再掀翻一次。 今天的饭菜上齐了。 王府之主似乎习惯在用膳前沐浴。接连几次都是眉眼发梢沾染水汽,肩头洇湿地进她的院子。走过身侧时,干干净净的沐浴清香气息传入她的鼻尖。 他的腿很长,擦身而过,一步就迈过去对面坐下。谢明裳盯着他明显沐浴后新换的整套干净衣裳。 兴许过来之前,他刚刚刑讯了人。 也许杀了几个,踩过满地躺倒的尸体血污,弄脏了衣裳,因此习惯在用膳之前沐浴。 如此想一回,有种悬空的脚踩回地面的感觉,她感觉踏实多了。 与对面撩袍坐下的王府主人镇定对 视一眼,谢明裳继续剥杏子: “饭菜上太多了。两个人哪吃用得了十六道。” 萧挽风没接她的话。 院子里人多,他的目光并不像上回在书房用饭时一寸寸地从头到脚打量。略扫一眼便收回,拿起筷子。 “新上市的杏子酸。” 谢明裳不咸不淡说:“能吃。” 两人的对谈到底为止。谁也没提起上回半夜同床共枕,谢明裳几句话把人挤兑走的事。 萧挽风坐下时,四名女官便走近桌前。 为首的章司仪领着朱红惜站在他身后,摆出服侍布菜的姿态。另外两名女官犹犹豫豫地往谢明裳这处走。 兰夏和鹿鸣如临大敌,左右紧贴谢明裳,目光怒视,恨不得拿身子把人硬挤开。 章司仪冷冷从对面注视着。 谢明裳瞧着好笑。王府后院破事多,吃个饭也能吃出剑拔弩张的意味。 她夹了一筷子兰夏布进盘子里的软嫩多汁的煎豆腐,汁水抿进嘴里含着,抬起黑琉璃般剔透的眸子: “两个人用饭,倒有六个围着布菜。殿下吃得下?反正我吃不下。” 萧挽风并不在意这种小事,吩咐道:“你身边的两个女使布菜足够了。”示意兰夏把那道煎豆腐挪去对面。 章司仪领着人无声无息地退下。 话题到此结束。两人开始用饭。 兰夏和鹿鸣忙碌着布菜。四个女官站在角落,不言不语如木桩子,只有四双窥探的目光如影随形,落在堂屋用膳的两人身上。 这是明晃晃塞进王府后院的四双眼睛。 操控着这四双眼睛的人想看什么? 谢明裳思忖着,视线落在对面的萧挽风身上。 他神色如常地用饭食,似乎完全忽略了身后四双眼睛。膳食用到半途时,开门见山和她道: “三日后会带你去长淮巷谢宅,和你父亲面谈宅子事宜。你准备一下。” 谢明裳心头一震。 病中细而缓的心跳忽地激烈跳动几下。表面上装作不显什么,低头喝了口汤。 “我准备什么?” “你父亲要本王带着你。你觉得需要准备什么带去。” 谢明裳想了想,“活人带去就行吧。” 萧挽风正喝着汤,动作一顿,直直抿着的唇线忽地弯了下。 醉卧关山 第37节 他的相貌绝不平易近人,领兵说一不二的威压气势又重,被他盯一眼就会感觉压迫。坐在厅堂里不言不语用饭时,谢明裳坐在对面,被压迫感只会更明显。 突然弯唇而笑的神色落在她眼里,一时间,她居然辨认不出愉快还是嘲讽。 谢明裳看不清,还在带着思忖打量时,萧挽风的唇线又拽平了。 谢明裳垂着眼,舀一勺色泽碧绿喜人的碧涧羹慢慢咽下。耳边听他开口说: “人去就行,但病着去不好。你父亲脾气不小。这两天身子可大好了?若不好,拖几日也可以。” 谢明裳几乎死去的心在胸腔活泼泼地跳动,忽然又鲜活起来。眉眼都明亮了。 她强压着心绪波动应承下来:“身子已然大好了,三日后可以。” 萧挽风的视线终于投过来,带几分估量,从上往下地细细查看。 “人还是消瘦。身子吃力直说,无需勉强。” 谢明裳肯定应下:“可以。” 萧挽风一颔首,此事便定下。把盛着碧涧羹的青瓷盅推去她面前。 “谢家传话说,开价三万两转让宅子。” 谢明裳咽下一口热羹,琢磨了几遍他的言外之意。 “殿下的意思,让我跟父亲去谈价钱?给个底价,太低了不成。谢家缺钱。” 萧挽风眉梢跳了跳。盯她一眼,继续喝汤: “人去就行。不必你谈价。” 吃完喝完,两人对坐饮茶,亲兵过来收拾干净桌子,谢明裳其实颇为喜爱这个实木桌,手指轻轻划过一圈圈的年轮,摩挲了几下才起身去内室。 然而萧挽风用完了晚膳却不走。 “准备寝具。”他吩咐下来。 正奉茶入内室的鹿鸣和兰夏齐齐一怔。兰夏的脸色变了,眼看就要开口质问,被鹿鸣拿手肘挤去旁边。 鹿鸣深深地伏身万福:“殿下恕罪,可是要奴等准备寝具,让娘子早些歇息就寝的意思?” 萧挽风已经起身往内室里走:“准备寝具。本王今晚歇这处。” 第28章 服侍 西边卧寝传来水声。 沐浴需要的热水只靠鹿鸣和兰夏两个,怕不要折腾半个时辰。四个女官被打发去烧水抬水。 谢明裳褪去衣裳,只穿一层薄单衣,人坐进浴桶,纤长脖颈后仰靠在边沿,回想着女官们退出去前探究的眼神。 探究什么? 热水哗啦啦地倒入浴桶中,兰夏恨得咬牙。 “前阵子娘子病成那样,这才好起来几天?留个狗屁宿!河间王那狗东西——” 谢明裳抬手拍了下水面,激起响亮的水声,把兰夏的大不敬言语遮挡住了。 “在人家后院,他爱留宿哪处就宿哪处。有什么好说的。” 谢明裳缓缓地坐进浴桶:“避个嫌,你们今晚别宿在东梢间了。找两边厢房的空屋自己住去。” 她在水里褪去单衣,露出新雪色的肩膀脊背,招呼鹿鸣过来帮擦背。 “也不是头一回留宿。他上次睡在我这处,半夜被我骂走了。你们进王府之前的事。” 鹿鸣眼角泪花正闪烁,被哽了一下,那点泪花就散了个干净。 “竟有这种事?娘子怎么骂的。” “骂他像野地的狼还是狗来着?忘了。总之当面骂了一通。” 兰夏吃惊地小声问:“他就被骂走了?” “什么也没说,起身走了。几天没过来。”热水沐浴很舒服,谢明裳雪白的手臂懒洋洋地搭在浴桶上,不大想动弹。 “让我想想说辞,今晚怎么骂他。” 震惊太过,以至于有点好笑,反倒把兰夏和鹿鸣的伤感冲散了。 “你们留在东间,我骂他被你们听到了,他恼羞成怒反倒不好办。”谢明裳开了个玩笑。 “你们躲远些,我随便骂他,总归没人听见,他受着也就受着。” 沐浴完毕起身,开门放女官进内室布置就寝用的枕头、被子。抬木桶倒水的重活计,也不客气地教她们做了。 堂屋东边的东梢间被王府主人占据,顾淮领着亲兵进进出出,放置许多新的物件。鹿鸣和兰夏两人抱着简单行李挪去庭院两边的厢房空屋。 兰夏不放心地频频回头,神色满是担忧:“娘子……” 谢明裳安抚地拍拍她的手:“怕什么。又不是他头一回留宿。你们只管歇着去。” 几番言语终于把人哄走了。两人出屋时,正好和四名女官擦身而过。 两边隐约划下楚河汉界,兰夏鹿鸣两个服侍她,四名女官服侍河间王。只要不越界,谢明裳随她们去。 四名女官还在有条不紊地抱来瓷枕,准备被褥,铺床设帐。 章司仪放下锦绣软衾被,意味深长地回身瞄一眼,当着谢明裳的面,在大红色的被褥中央放下一块素白帕子。 谢明裳的目光落在那雪白帕子上。 宫里出身的女官,可不像两个未出阁的小娘子好糊弄。 章司仪当着谢明裳的面,把白帕子摆弄得端端正正,格外显眼。 “娘子今夜初次服侍殿下。宗室血脉不容混淆,娘子恕罪,明早奴婢需得验看帕子,报入宫里。” 章司仪眼里现出嘲弄。 兴许隔门听见了之前谢明裳糊弄兰夏和鹿鸣的说辞,“初次服侍”四个字从她嘴里吐出,咬得格外清晰。 章司仪姿态无可挑剔,端正福身,嘴里轻言细语: “殿下对娘子足够体贴了。耐心等候娘子病愈之后方才留宿,三天后还会带着娘子回门。” 谢明裳睨她一眼,直觉这女人后头还有半截话。 章司仪果然露齿而笑,轻拍了自己脸颊一下。 “说错话了。成亲三日,夫婿领着新婚发妻才称 作回门,娘子这样的身份……也不知该叫什么。” 章司仪微微地笑,“奴失言。” 谢明裳的视线转过半圈,仔细打量她身侧仪表端正的女官。 她倾身靠近章司仪耳边。 “身上受的杖还在疼吧?怎么忍着疼做出那副云淡风轻的表情的?不怨恨给你板子的河间王,倒恨在我身上。这份表里不一的功夫,章司仪教教我。” 章司仪不止忍着疼,更忍着恨。 她虽受了杖刑,但她恨的不是赐她十杖的此间王府主人,而是在主人面前撕下她体面的谢六娘。 河间王府只有一个主子,旁人都是奴婢。她见不得奴婢偏做出主子样。 从前身为官宦千金站在云端上那是从前的事,如今既已掉下云端,陷进比她们还不如的泥污里,凭什么装得和从前一样高贵体面呢。 章司仪伪装的云淡风轻很好,忍着心头肆虐的恨,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雪白帕子,挂着得体微笑退了出去。 萧挽风走进内室时,谢明裳坐在床边,手里攥着一张雪白帕子,看过来的眼神很奇异。 萧挽风的脚步微微一顿。 谢明裳靠在床头,摆弄着那帕子,似笑非笑地打招呼:“殿下来嫖我了?” “……” 萧挽风明显地吸了口气,又把这口气缓缓吐出去,掀开里外隔断的珠帘,迈开步子往床前走。 “谁给你气受了?” 他的影子居高临下笼罩下来。谢明裳被笼罩在暗影里,不大舒坦,把床头的小油灯往里挪了挪,暖黄灯光便驱散了兜头拢下的影子。 萧挽风留意她手里摆弄的雪白帕子,意识到什么,把帕子从她手里抽出,扔去床里。 谢明裳又从床里把帕子摸出来。 当着他的面,雪白绢帕摊平在大红被子中央。 “有人和我说,宗室血脉不容混淆。今夜的情形要报进宫里的。殿下今夜把帕子用好了,免得以后有了孩子,有人拿孩子的血脉说事。”说完人往下躺,端端正正平躺在白帕子上。 萧挽风几步坐回对面的圈椅上,问她:“哪个女官和你说的。” “重要么?” 萧挽风闭目道:“哪个说确实不重要。” 他倏然起身走了出去。 穿过珠帘时的脚步极快,珠帘子哗啦啦地乱响。 刚歇下的厢房灯光又亮起,四个女官被亲兵们拖出庭院。 庭院里的石灯座挨个点亮,照得各处亮堂如白昼,纷乱的火把光芒映进堂屋和内室。 不止主院里伺候的洒扫仆从,厢房的兰夏和鹿鸣,就连其他院子值守的仆婢也被喊来,齐齐跪倒听训。 庐陵王匆忙搬走,王府里漏下的人不少,黑压压的足有五六十号人。 章司仪领着女官跪在庭院青石地上,脊背端正,谦恭中带体面,姿态仪表无可指摘。 “我等恪守规矩,不知犯了何事,惹来殿下责罚。” 萧挽风在庭院当中的座椅撩袍坐下。 满庭院的灯光聚在他身上,神色冷峭,眸子半阖,并不看下头跪着的人,只淡漠道:“有人问你话?” 章司仪一惊,倏然闭嘴。 醉卧关山 第38节 “拖下去,杖十。” 映照得通亮的庭院里针落可闻。王府之主动了真怒,无人敢说话,恨不得把呼吸都屏住。 刑凳是早就架好的。众人耳边响起了沉闷的击打声和数数声。 十杖很快打完,章司仪血淋淋地拖回庭院当中。火把的影子乱晃,她咬牙挺直脊背跪好,隐忍着不吭声。 萧挽风看在眼里,点点头。 “很会审时度势。不愧是宫里出来的人。” 他在灯光下挨个打量四位女官,眉眼里现戾气。无人敢和他尖锐的目光对视,女官们纷纷低下头去。 “宫里册封的六品女官出身,当做护命符了?谁给你们的想法?” 四个女官脸色骤变,听到头顶上方传来冰冷吩咐: “拖下去,杖十。” 第二个十杖计数完,章司仪又被浑身是血的拖上来,额头触地,颤抖地伏地行礼:“奴等错了。求殿下恕罪。” 萧挽风在灯下打量着她,神色平静无波,浓烈血腥气萦绕鼻下,生死在他眼里不值一提。小院里所有仆婢都跪倒在地,仿佛拜的是阎罗殿中手持生死簿的判官。 萧挽风连责罚的理由都不给了。 摩挲着左拇指处的精铁扳指,平淡道:“拖下去,杖十。” 沉闷的击打声里,庭院死寂一片。被杖刑的人昏死又醒来。 “王府宗室血脉纯正与否,要受你们几个的监视,由你们断定,报入宫里。是你们自己的意思?冯喜的意思?总不会是圣上的旨意?” 跪在最前头的三名女官肩头颤抖地伏身下去,无人敢答。 萧挽风问:“不答?谁是第二个管事的?” 两名资历浅的女官悄眼去觑朱红惜。 头顶上方的视线缓缓落在朱红惜的脸上。 朱红惜扑倒在地,嘴唇颤抖:“冯喜公公叮嘱的。冯喜公公好意,知道殿下初入京城,府上人手不足,叮嘱奴婢等照应着后院……” “谁负责密报?” 朱红惜颤声道:“章司仪!只有章司仪一人知晓如何密报入宫里!” “现在只能由你代写了。”萧挽风坐回木椅,缓缓摩挲着精铁扳指: “给她纸笔,当面写密报。密报差一个字,刑杖不停。” 沉闷的木杖声里,被杖刑的人彻底昏死过去,如同死肉,动也不动。 鲜血漫溢流淌,朱红惜跪倒在血泊里,哆嗦着奉上墨迹淋漓的密奏。章司仪人已昏迷,朱红惜膝行几步过去,抓起她的拇指,蘸了蘸地上汪成血泊的一滩血,在密报最后画押。 庭院中央端坐的人起身走到朱红惜面前,脚步顿住,接过密报阅览,又把鲜血手印沾满的密报递回面前。 朱红惜跪在血泊里,面色发白,肩头如筛糠般抖个不住,接了几次才接住那张薄薄的密报。 “明日天明后,把章司仪送回宫,让她当面呈交密报。去了就不必回来了。” 血水缓慢地往四周低洼处满溢,萧挽风坐在庭院中唯一一块干净的地面处,视线居高往下,淡漠扫过朱红惜趴伏颤抖的肩膀。 半晌,弯唇一笑:“以后本王的后院,还要劳烦三位女官继续照应。” * 外头庭院闹到半夜才落幕。 谢明裳起先在屋里听着,当中撑不住睡了一觉。入睡的时间应极短暂,她醒来时,庭院里依旧通亮,只并无任何人声响动,只有树梢此起彼伏的蝉鸣。 她听到一声:“都退下。” 凌乱的脚步声这才细微响起。仿佛任何动静都会惊扰了地下沉眠的恶兽般,众人悄无声息地四散去。 门外响起单独的脚步声,珠帘脆响。 萧挽风的身影映在帐子外,纱帐随即被撩开,锐利的探视目光望进床里。 “吵着你了?” 谢明裳睡过了头,现下很清醒。 “确实有点吵。殿下撒完气了?”她仰着头,平静地道:“准备回来嫖我了?” 萧挽风第二回听到这个字眼时,表情已经和谢明裳同样平淡了。 他没什么反应地松开手,帐子垂落下去,遮掩住大半灯光,坐在昏暗的床边,长腿踢开乌皮靴。 残余的血腥气隐隐约约往鼻尖里钻。或许是庭院里的血四处流淌,他走过时沾了点在乌靴底。 谢明裳抱着被子往里头让了让,开口商量。 “今夜折腾这么一场杀鸡儆猴,还要多谢殿下手下留情,放过兰夏和鹿鸣两个。今夜明裳服侍殿下,殿下收点劲,三天后还要回谢家。我爹爹脾气是真不好。” 萧挽风眉头一跳。 他正在取发冠,动作顿了顿,没多说什么,取下骊龙冠,随手放去床边,又把外袍挂去床头。 “别多想。夜深了,歇下。” 谢明裳把被子敞开,露出单薄瘦削的肩头,乌发披散在腰后。她只穿了件质 地柔薄的朱红色单衣,从床里摸索了半天,终于寻到那条雪白帕子,端端正正展开,垫去身下。 萧挽风盯着她的动作,脱外袍的动作停下了。 谢明裳解释说:“宫里的女官自作主张,惹殿下不喜。但还做的准备还是得做。免得明天早晨殿下提裤子走人,过两天不认账了,非说我混淆了王府后院血脉,怪罪到我身边的人。毕竟,殿下赐杖的威风大家都见识了……” 萧挽风没什么表情地坐着,眉峰拢住,这是个压抑的神色。 手背搭在膝头不动,仿佛按捺着心头即将喷发的火山,把浓烟升腾的火山口灰岩强硬堵上,唇角绷成一条长直线。 屋里的灯火映亮他的半边侧脸。谢明裳仰着头,目光带思索,打量着灯火下显现的压抑和隐忍。 说句实话,她不太明白他在装什么。 吩咐留宿,她沐浴妥当,一切顺理成章,他偏偏还在她面前维持着伪装的和善,表面客气的面皮。 只要火山下有熔岩涌动,火山迟早喷发,表面一层伪装的灰岩能堵得住什么? 与其心惊胆战地等待不知何时剥开这层画皮,露出下面翻滚的狰狞,她宁愿直接站在火山口,直面喷发。 萧挽风抽走她身下的白帕子,不知扔去了哪处,站在床边。他的肩膀宽阔,筋骨健壮结实,比她父亲谢崇山更像一座山,近距离之下更显压迫。 谢明裳躺在床上未动。眸光垂下,思忖片刻,若有所悟地开始解自己的单衣。 此刻她的柔顺显然并不令他愉悦。 萧挽风在近距离俯视,目光几乎扎在她脸上,看不出喜怒地开口:“今夜不打算睡了?” 谢明裳惋惜地说:“真不能留个证据……?” 话音未落地,萧挽风扯开被子一抖,谢明裳肩膀以上的部位被兜头罩住。 她面前的视线陡然陷入黑暗,微微一怔,本能抬手去扯被子。 扯被子的手却又被按住了。 黑暗中感觉肩膀被按住,往侧面发力,她不由自主地被拉扯着翻了个身,人成了俯趴的姿势。被子还覆盖着头脸。 挣扎了几下的结果,两只手都被握住,压在荞麦软枕间。 另一只手按在她后背单薄的蝴蝶骨处,没有用劲,虚虚按压了几下。 谢明裳没有和男人洞房过,不知这位什么毛病。现成的姿势不用,偏选稀奇古怪的姿势。 她感觉之前可能会错意了,萧挽风同意带她去谢家,或许并不想用她和谢家压价。 军功赫赫的河间王,也许身家巨富,压根看不上区区三万两。也许他只想故意把她弄得凄惨,再带去谢家展示她的凄惨,当着她父亲的面洗刷当年旧怨。 温热的手掌带着人体的热气覆盖在她的后背上,她的皮肤如冷玉般微凉,登时激起一身鸡皮疙瘩。 黑暗中不能视物,触感敏锐,感觉那有力的手掌按压了几下蝴蝶骨,又往周围按。 她本能地想要把身子蜷缩成弓,才挣动几下,却不轻不重地被拍了一记。 啪地一声,一巴掌拍在她后腰。拍的力道不重,响声却清脆地传出去老远。 谢明裳索性趴着不动了。 爱怎样就怎样罢。 那只温热有力的手在她的肩胛四处捏了几下,发力并不重,只激起一片酸麻,同样不严重。 整个头脸都被蒙在被子里,俯趴着动弹不得,谢明裳破罐子破摔地任人四处揉捏。 黑暗里感觉那只手按压过消瘦的肩胛,单薄的蝴蝶骨,顺着后背的脊椎骨,一截截地往下揉捏,力道逐渐加重。 谢明裳忽地剧烈挣扎起来。 脊椎要害,被捏断一截,人从此只能瘫在床上。 她低估了河间王的凶性。他是不是打算把她弄瘫了抬去谢家? 挣扎又被强硬按住。按在她脊背上的手掌力道不轻,不顾剧烈挣扎继续往下捏,捏到尾椎处,又原样往上一截截地按捏。 “血气凝滞阻碍,筋骨不通畅。”隔着被子,男子低沉的嗓音模模糊糊地传来耳边。 “你多久没练刀了。” 被子里的剧烈挣扎忽地止歇住。 谢明裳隔着被子,声线带出警惕:“谁告诉你我练刀的。” “挂在墙上的弯刀,不是你的?” 谢明裳这才想起,对方遣人去谢家请来了兰夏和鹿鸣。当夜看到她屋里挂的弯刀,并不出奇。 “谁家墙上没几件装饰。” 谢明裳不冷不热地应道:“只不过,京城文官家里的千金闺秀喜欢挂琴挂画,我们武将家的粗人喜欢挂刀挂箭。殿下没见识过?” “见识了。”萧挽风的声音道。 两人短暂的对话到此为止。 谢明裳以诡异的姿势趴着,衾被严实盖住头脸,动弹不得地被按压在床上。 醉卧关山 第39节 要紧的脊椎骨被上下反复按捏过两遍。如果存了捏断的恶意,早发力捏断了。 她意识到自己的猜测不准确,渐渐松开挣扎的劲,趴在床上懒得动弹了。 中途还打了个困倦的呵欠。 “困了?”被子外的手还在揉捏。这次挪去别处,发力按压肩背几处关键大穴位。 瘦削的肩头又细微地绷紧,随即放松。 “不碍事。”谢明裳忍着呵欠说:“还可以服侍殿下。” 随着她的剧烈挣扎消失,控制按压的力道也减弱了。萧挽风平铺直叙地道:“谁服侍谁。” 谢明裳蒙在被子里的头颈动了动:“……唔。” 第29章 炽烈 谢明裳试图缩回手,手腕依旧被铁箍住似的不能动弹。她索性又趴了回去。 “想服侍也没法服侍。殿下按上瘾了?那行,下面一点,左边一点,肩胛骨有点不舒坦——” 脊背上逡巡的手重重压了一下。 不知按压到何处关节,她整个人仿佛游鱼往上弹跳,又落回床上,蜷缩着吸了口气,忍着没喊疼。 “筋脉僵而不畅,伤及了根本。”萧挽风淡漠说:“身子多病,庸医总叫你躺着?越躺病更重。” 身上被重重按的那下正好按在筋骨缝里,剧疼里泛起难忍的酸,谢明裳真被惹毛了。 章司仪的那套阴阳怪气被她现学现用:“大半夜的出诊医治病人,殿下太好心了。” “总归人没死在王府后院,还能服侍殿下。到底要不要我服侍?说个准话,别零零碎碎地折腾人——哎哎哎。” 身子吃疼得按捺不住,她在被子里闷闷地喊出声。 萧挽风的手劲大得可以开两石弓,被这样一只手蓄力在关节筋骨处重重按压,谢明裳疼得几乎五官扭曲,挣扎着裹在被子里乱扭,后腰背又被警告性地拍几下。 她起先还忍着疼,但筋骨被强硬掰揉的疼痛越来越剧烈,实在忍不住,呻吟几乎冲破喉咙。 蒙在被子里喘不过气,呼吸急促地起伏,眼前一阵阵地发花。 等蒙着头脸的被子被掀开时,她急促地呼吸着,身子忍不住细细地颤抖,手背抹掉疼出来的泪花,又疼又热,出了满身的薄汗,几缕乌发丝湿漉漉地贴在脸颊上。 萧挽风无事人般地从床上起身,取过床角落的白帕子,擦了擦她沾湿泪痕的脸颊和下巴。 吹熄了油灯。 室内陷入黑暗。 谢明裳瞪视着随手扔去床边的白帕子。 沾染了些汗渍泪花,依旧雪白颜色,在黑暗里看得清楚。男人在她身侧睡下了,背靠着她,面朝着床外的帐子。 她急促地喘了半天才喘匀呼吸,翻身向着床里睡下。 她已经脱得只剩一层蔽体单衣了。二十来岁的壮年男子和她同床共枕,在她身上又捏又揉了半个时辰,逼迫得她在床上扭得像条蛇,最后居然没碰她,自己翻身睡下了。 战场上伤了身子不能人道?还是今晚刑杖见了血,人已经满足了?床上那点事刺激不够? 总之有病吧! —— 谢明裳半夜被折腾得不轻,整夜无梦 。等一觉睡醒时,居然已经过了辰时。她极少睡得这么沉。 兰夏和鹿鸣两个坐立不安地守在内室。她这边身子微微动弹一下,几乎立刻被察觉了。 兰夏扑过来掀开帘子,泪汪汪地喊:“娘子……” 鹿鸣轻声道:“娘子沐浴罢。浴桶和衣物已准备好了,灶上刚烧好的热水,洗一洗心情舒畅。” 谢明裳昨夜出了整身的热汗,没多想,由鹿鸣搀扶着起身去屏风后沐浴。 热水烧得温度正好,水里加了舒缓疲乏的草药,热水淹上肩头的时候,简直舒畅得骨头都酥了。 她长出口气,将手臂搭在木桶上。 无意中一扭头,鹿鸣却也泪汪汪的,抹眼泪时还刻意避着她。 谢明裳抬手抹了下鹿鸣眼角的泪花,“怎么了,谁欺负你们。” 鹿鸣还在强忍着泪说无事,兰夏抱着衣裳转进屏风,一愣,汪地哭了。 “娘子的肩背……” 雪白的肩背后头,出现许多处淤血青痕。 痕迹并不深重,奈何数目太多,沿着脊椎骨往下,左右两边到处都是指印和瘀痕,斑斑点点落在雪白的肌肤上,瞧着触目惊心。 兰夏扑过来抓着谢明裳的胳膊,雪白胳膊的肘弯关节隐蔽处竟也有淡青指痕。兰夏心疼得眼泪啪嗒啪嗒掉进浴桶里。 “我……我给娘子要些伤药擦擦。” 兰夏的反应太大,大概是误会了什么。不敢喊大声,怕被人听去,只忿然道:“欺辱娘子的狗东西不得好死!”跑了出去。 谢明裳被她的反应倒弄得一怔,抽回手肘摸了下,处处酸疼。她恍然记起,昨夜被翻来覆去地揉捏,大概是手劲太大弄出来的瘀痕。 鹿鸣显然也误会了,忍着泪继续轻柔擦拭她的脊背。 “娘子忍一忍。再过两日就能回谢家,娘子找个机会和夫人私下见面说一说。郎主如今恢复了车骑大将军的封号,谢家迟早会起复……总有法子的。” 谢明裳:“唔,昨夜……其实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不说还好,鹿鸣的眼泪也啪嗒掉进浴桶里。 娘子的性子,她能不知晓?轻易不肯示弱的。若不是疼狠了,哪会那样地喊。 娘子开口安慰,鹿鸣也只能把泪花迅速擦去。 “热水里泡久了头晕,娘子起身罢。两日后回家时,人要养得好好的。身子骨好了,才能尽量寻得机会。” 说的很对。 今日奉上的朝食比前两日更丰盛。除了惯常的养胃米粥配爽口小菜,还端上来一盆热气腾腾的炖肉。 顾沛指着炖肉说:“主上出门前特意吩咐下来的。说娘子身子骨弱,固然有久病的缘故,但日常吃用得太少,肉食荤腥几乎不碰,如何能养得身子强健。” 兰夏怒道:“你们以为娘子不想吃么?身子不好,清粥养脾胃,肉食吃多了犯恶心。你们要看娘子吐几次才行?”一番话口气太冲,鹿鸣急忙扯她的衣袖。 谢明裳倒是无可无不可:“既然你们主上吩咐下来的,放着罢。” 顾沛被迎面冲了一场,倒也没发作,只尴尬地原地转两圈道:“不拘多少,娘子吃点,卑职也好交差。” 病中久不碰荤腥,确实不大能用羊肉。羊肉腥膻,如何烹煮都有一股浓烈气味,对于病中敏感虚弱的嗅觉来说,过于冲了。 她挑挑拣拣,吃了两小块腱子肉,又把肉汤浇了点在粥碗里,顾沛捧着空碗退走,这场朝食应付过去。 鹿鸣悄悄说起昨夜庭院里的那场观刑。 “原来广陵王府留下的人竟有四五十个之多。河间王昨夜训诫众人道,‘不论你们是被旧主子漏下的,还是故意留下的,在本王手下讨日子,要认清形势’。” “昨夜庭院里血流得满院子都是,人几乎被打烂了。许多人被吓得走路都不稳当,跌跌撞撞地出去,着实可怕。我感觉他们不敢违逆新主。我们想要在府中找寻帮手,不容易。” 谢明裳思索着问:“章司仪死了没有。” “没死,还留一口气,昏迷着抬出去了。据说要抬回宫里,叫她亲自递送密报给冯喜。” 谢明裳听着听着,感慨了一句:“打人不打脸。京城里习惯了背后互捅刀子,见面依旧客客气气的。这位倒好,当面啪啪打脸。” 话说回来,这位身为宗室王,又有一层功臣光鲜身份,担得住他的恣睢性情。 她又问:“那三个女官如何了。” 鹿鸣朝庭院方向努嘴:“吓破了胆。装孙子呢。” 昨夜被揉搓了半夜,今天起身后浑身筋骨都酸疼。谢明裳忍着疼,绕庭院走了两圈。 剩下两名女官低眉敛目,忙忙碌碌擦洗整理了整个早晨,总之,忙活完手上的差事,不声不响退守在廊下,竭力把自己当作庭院里矗立的灯台石柱子。 谢明裳停步留意看一眼,蹲在廊子里的是陈英姑。 陈英姑眼睛都不敢抬,蹲在角落里,低头用力擦拭着回廊石柱,把廊柱子底座擦得光亮如新。 “朱红惜呢?”谢明裳的脚步停在身侧。 陈英姑慌忙福身行礼,“朱红惜清晨送章司仪回宫。” 谢明裳抬头看看接近午时的天色,“这么久不回,人还会回来?” 陈英姑呐呐地道:“奴婢不知。朱红惜在宫里认识的人多,兴许……” “哦。”谢明裳打断道:“章司仪送回去了,朱红惜求人告奶奶地躲入宫里不回来,王府后院只剩你们两个了?” 陈英姑大为惊恐,不知联想到什么,闪电般跪倒开始磕头:“奴婢只是奉命行事!对娘子并无恶意,求娘子放过奴婢!放过奴婢!” 她这几下磕头磕得实在,额头瞬间破了皮,几滴血溅在廊子青砖上。 谢明裳厌倦地垂眸看着地上新添的血迹。 “听说昨夜淌了满院子的血?大清早地擦洗了半天才擦干净。又溅血了。” 陈英姑的脊背僵直了。 她露出绝望的神色,不再磕头,也不再动弹,深深地伏身下去,摆出任人发落的姿态。 谢明裳回身往屋里走。走出几步,停下道: “都是心不甘情不愿被人发落来的。不得不住在一起,不互相体谅倒霉,却偏要捅刀子寻晦气,似乎不把我踩下去,就显不出她站得高似的。只可惜,我这石头垫着硌脚。” 没明说“她”是谁,陈英姑怔忪片刻,渐渐回过味来,后知后觉显出狂喜神色,又伏身大礼投地:“奴婢和她不同!奴婢尽心服侍娘子。” “我不差人服侍。”谢明裳厌倦地说。 “我不喜欢这处,你们也不见得喜欢这处。只可惜被人按着住在一处,抬头不见低头见。大家安安静静地住着,两边井水不犯河水,你们别来踩我,我也不去踩你们。就不能安生点过日子?” 说完抛下庭院里的两位女官回屋子里去。 兰夏和鹿鸣两个时不时地回头张望,悄声禀告:“她们两个把廊子里的血迹擦干净了。” “人退去角落里,不知做什么去。” 醉卧关山 第40节 谢明裳道:“不老实的两个都回宫了,这两个算老实的。井水不犯河水六个字,希望她们两个记住就好。” 说话间绕着院子散步,身上出了薄薄的汗,精神却好了些,叮嘱说:“我们的饮食用水还是别让她们两个碰。” “我们晓得。”鹿鸣郑重应下,“那给她们什么差事?我看洒扫庭院的人手足够。她们两个不安排活计,怕人太空闲,琢磨生事。” “东间不是新添置了河间王许多东西么。” 谢明裳随口说:“谁知今晚他来不来。河间王相关的事,全丢给她们做。够她们两个忙。” 萧挽风今晚没来用膳。外头有宴请,他赴宴去了。 谢明裳打探清楚,安心睡下。 谁知人都睡沉了,大半夜的,忽地感觉到屋里又点亮了灯,咚 地一声。她迷迷瞪瞪地睁眼,看到一道强健颀长的背影坐在床边。 咚一声,第二只马靴也扔去地上。 帐子被撩开,沐浴后的清新皂角气息笼罩过来。萧挽风坐在床边,从上往下俯身,似乎在打量她睡了没有。 谢明裳昨夜被揉搓出的满背瘀痕还没消退,走路肌肉筋骨都发疼。 她对这位在床上的癖好估摸不透,疯了才会“惊醒过来伺候”,理所当然地闭上眼继续装睡。 对于久病缠绵的人来说,装睡实在是一桩简单不过的事。 她只需抱着软枕,动也不动地侧身面向床里躺着,呼吸浅而急促,口鼻间吸进惯常的安神助眠的药枕气息,刻意忽略上方压下来的阴影。 几个须臾间,人几乎真的要睡着了。 一只手掌忽地搭在她露出衾被的左肩头上。 谢明裳心里一震,人依旧抱着软枕不动。看似平静阖拢的眼睑下,乌黑眼珠细微震颤几下。 她想起一桩不相干的事。 昨夜准备的白帕子,后来被他用来擦拭她满脸的热汗和泪痕,似乎扔去地上了? 后来再没见到。帕子呢? 脑海里想得乱糟糟,五感越发的敏锐,似乎连阴影晃动都能感觉得出。 她感觉到人影靠得很近,温热的呼吸拂面,一只手探过来,摸了摸她的脸。 京城天气入了夏,谢明裳夜里睡得脸颊暖热,刚刚沐浴过的骨节分明的手带着冷水凉意,触在脸颊上冰凉。 她强忍着没动,继续装死。 对方近距离凝视半晌后,手指探到她鼻下。 谢明裳:“……?” 不知不觉屏住的呼吸在黑暗中强行呼出。 清浅鼻息喷在对方手指上,谢明裳心里默念:“一,二,三,狗东西,四,五……” 呼吸急促,浅细而又均匀,属于病中常见的气促。 对方耐力很好,谢明裳的耐心也不差。直等到二十余次呼吸后,对方终于抽回手指,没再继续探下去,把她裹紧的被子往外拉了拉,侧身面对床外睡下了。 谢明裳睁开了眼。 黑暗的室内,视野看不清晰,背对她睡下的男人没盖被子,侧睡的身形轮廓露出模糊影子。 耳边传来平缓而有力的呼吸,她的视线逐渐适应了黑暗。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隐约灯笼光,可以模糊望见眼前线条流畅的肩胛骨,单衣下包裹的坚实肌肉,随着呼吸缓缓起伏。仿佛一只蓄势待发的豹子。 性子也像野豹。 只扑活食,不动死物。 谢明裳心里琢磨着,以后多装死? 鼻下传来软枕里填充的药草清香,她在黑暗里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夏季夜里闷热。 病中的人起先还不觉得,习惯性地把软被裹住全身,直到后半夜她被热醒过来。 床板在微微地晃动。 她抱着软枕,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面前模糊的身形轮廓,一时反应不及。 直到下刻,耳边传来一声炽热的呼吸,叫她骤然惊醒。才弓起的身体悄无声息地伏回去。 男人背对着她躺着,呼吸急促,却又不同于她病中呼吸的浅细急促,黑暗中传来的呼吸里带炽烈的意味。 床板又微微晃动起来。 谢明裳骤然意识到他在背身做什么,乌黑眼睛里露出几分不可置信。动也不动地侧躺片刻,药枕缓缓往上挪,遮住自己的脸。 帐子里的黑暗为掩护,沉睡的安静成为背景,窗外树上断断续续的蝉鸣都被忽略了,耳边仿佛只剩下黑暗里偶尔泄露的一两声肆意的喘息。 片刻后,药枕无声无息挪开,露出两只黑暗里乌亮剔透的眼睛,注视着前方单衣覆盖下的肩胛贲张肌肉。 良久,背对她侧躺着的男人沉重低喘一声,把沾湿的帕子扔去床下,面向床外的肩背转过来。 谢明裳瞬间闭眼,柔软的药枕覆盖住整个头脸。 房里窗户半开着,夜里通风,但药枕盖得太紧,有点难以喘气。 谢明裳屏着呼吸,一动不动地侧卧装死。她闻到他身上不同于皂角清香的浓烈气息了。 下一刻,遮盖住头脸的药枕被挪开,搁去旁边。头顶上方的阴影笼罩下来。 凝视片刻,抬手揉了揉她喘不过气而微微张开的唇珠。 他起身走了出去。 黑暗的帐子里,谢明裳睁开眼,抬手摸了下被搓揉得隐隐作痛的唇珠。 远处传来四更天的梆子响。 第30章 听话 兰夏和鹿鸣第二天清晨进屋来,借着蒙蒙亮的天光轻手轻脚地打扫屋里。 “呀。”鹿鸣忽地轻呼一声。 兰夏凑过去看,“帕子脏了?斑斑点点的,拿出去洗一洗罢。” 鹿鸣捧着地上捡起的帕子,隐约猜出这帕子昨夜的用途,尴尬得手脚都无处放。 “要不要等娘子醒了,问问她如何处置……” 两句对话的功夫,谢明裳已醒了,隔着帐子说:“鹿鸣扔回去,原地搁着。河间王的东西用不着你们两个动手,叫女官进来收拾。” 鹿鸣匆忙出去喊人。 兰夏这时也终于回过味来,涨红着脸皮抱怨:“娘子不早说!” 急忙开了窗通风,过来服侍谢明裳起身,又端来洗漱用具。 初夏清晨的光从敞开的窗棂照进屋里,兰夏仔细打量谢明裳干干净净的脸颊和肩颈,想象里的青紫痕迹都寻不见,只眼下隐约泛青,夜里睡得不大好。 兰夏又心疼又气:“自从他搬过来,娘子夜夜睡不安生。昨夜没听到动静,还以为娘子终于能安睡一晚上,谁知道还是没睡好。那狗——” 谢明裳听到门外细微的脚步声接近,抬手把兰夏的嘴按住:“有人来了。” “不要落下话柄。那位现今还披着人皮,让他继续装。我倒要看他装到什么时侯。” 两人分开时,鹿鸣正好领着两名女官进屋。 陈英姑在四个女官里不算话多的,另一个女官话更少,平日总跟随在其他几个女官身后,安静地像个会走路的影子。 谢明裳这两日才问清,她叫做穆婉辞。 据说家里犯事,穆婉辞四五岁便入了宫。年纪不大,倒是四个女官里头在宫中待得年份最久的。 两位女官被召来屋里,穆婉辞不等吩咐便把地上斑点狼藉的帕子收拾走,垂首退到陈英姑身后,把帕子交付过去。 陈英姑接过帕子,倒像是接了个火炭,显出不安神色来。 等收拾干净屋里,人还不走,脸上显出挣扎,时不时地瞥向妆奁台前坐着的谢明裳,显然有话想说,指望她开口问一句。谢明裳只当看不见。 陈英姑踌躇良久,一扯穆婉辞,两人跪倒在谢明裳面前。 “不敢隐瞒娘子。” 陈英姑低头道:“宫里、宫里传话下来,向奴婢等询问娘子入王府后的情况……奴婢等毕竟宫里出身,如果不报回去,耽搁了上头的交代,奴婢等的性命也不知能活几日了。” “没人拦着你们不报。”谢明裳淡淡地说,“河间王白日里都不在王府,我又不管你们做事。” 陈英姑几乎带出哭腔。 “宫里催问娘子的侍寝情况,和河间王殿下的关系如何。奴婢……奴婢该如何上报,奴婢不敢不问过娘子,还请娘子明示!” 说到最后领着穆婉辞长拜下去。 谢明裳的视线转动,透过铜镜,望向身侧伏身拜下的两个女子。 她明白这两人的打算了。 夹在当中,两面不是人。萧挽风前夜几乎把人打烂的威慑太大,她们恐惧之下,索性把暗事摊开在明面上,倒向王府这边,好歹求个活路。 “知道了。你们该怎么报怎么报。密报送出去之前,先拿来给我看一眼。” “是!”两名女官如释重负地起身。 谢明裳叫住她们:“丑话说在前面,我只管自己的一亩三 分地,河间王那边我管不着。你们密报的动作藏小心些,被河间王那边知晓了,再来一场刑杖,我也救不了你们。” 两位女官低头不语,陈英姑最后吞吞吐吐地说: “其实,奴婢等的意思,密报送去宫里之前,除了奉给娘子过目,也给河间王殿下……看过。” 谢明裳终于明白这两位的心思了,啼笑皆非。 “你们两个真怕死啊。” 醉卧关山 第41节 陈英姑呐呐说不出话,向来寡言少语的穆婉辞却应声接上一句: “蝼蚁尚且偷生。娘子体谅奴婢等的艰难,奴婢感激不尽。” 谢明裳若有所思地收了笑,凝视片刻,点点头。 “之前没看出穆女官是个聪明人。这回出主意的应是你了?还是那句话,你们不为难我,我也不为难你们。但你们选的这条路看似讨巧,同样凶险,不容易走通顺。好自为之罢。” 两位女官退出去后,谢明裳想了一阵,好笑说: “宫里讨要密报的是冯喜?他这么空闲?皇宫里的污糟事管不够,还要把手伸进王府后院。手够长的。” 鹿鸣猜测:“为了记录在案,保持宗室血脉纯正?” “王府里有长史属官,轮不到皇宫里的管事太监插手。四个字送他,狗拿耗子。” 猜测归猜测,当晚,穆婉辞果然小心翼翼捧来一份密报供她翻阅。笔迹婉转清丽,瞧着有功底,不似初通文墨的女子。 谢明裳翻阅密报时随口问了几句,穆婉辞原来竟是罪臣家的女眷,多年前罚没入宫掖。 “家祖父和家父都曾经为官,奴婢四岁开蒙,家中习柳体。” 穆婉辞把密报放在桌上,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 “河间王殿下那边……” 谢明裳知道她的意思,摆摆手,让她出去了。 密报记录得详尽,密密麻麻写满整张纸。 谢明裳自从入后院,与河间王用膳两次。夜里共寝一屋。之前的一次当众掀桌争吵如实记录在案。她边用饭边当乐子翻看。 密报最后写道:河间王将携谢六娘赴长淮巷谢家,当面商议宅子转让事。 河间王府的主人当晚依旧外出赴宴。不过这天回府比昨夜早了整个时辰。 谢明裳刚擦身换衣,握着半湿半干的长发窝在小榻上,在灯下才翻过两页书,院门外便响起凌乱的奔走脚步之声。 院门随即左右敞开,许多道嗓音齐声见礼。 她惋惜地扔开书卷,“失策。早知道就不看书了。” 装死都来不及。 兰夏磨磨蹭蹭地不肯走,谢明裳推了她一把,催促她随鹿鸣出去。 门窗敞开,门外响起鹿鸣和兰夏的见礼声,随即响起一道近日听得耳熟的男子低沉嗓音,道:“免礼。” 桌上的灯影随风剧烈摇晃几下。萧挽风裹挟着夏日热风气息,自屋外大步迈进来。 他回来得急,快马奔腾,额头一层热汗,也没来得及沐浴,身上此刻闻不见往日皂角清香,倒留有几分青草泥土蒸腾的气味。 谢明裳被他身上的气味呛了一下,扭头咳几声,不等人走近便抬手往外挡。 “去隔间,把身上衣裳换了。” 萧挽风停在两步外,深深地打量一眼榻上放松蜷着的小娘子的柔软姿态:“今天没睡下?” 转身去东梢间。那边摆放了两身换洗衣裳。 谢明裳攥着绣帕,捂着口鼻。 今天没睡下? 分明是个问句,她却莫名听出几分欣慰的口吻。 她突然想起这厮的习性像个山林里的野豹子,不碰死物,只碰活物。 狗东西该不会卡着时辰赶回来折腾她? 两位女官入东梢间服侍王府主人更衣,却很快被赶出来,不声不响地退去角落里。 隔着屏风传来窸窸窣窣的更衣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更显得刺耳。 谢明裳莫名有点烦躁。他怎么这么听话?事出反常必有妖。 她从小榻坐起身,坐去铜镜面前擦自己头发。 东间亮着灯,屏风映衬出影影绰绰的影子。 萧挽风正在更衣,强健的脊背肩胛的影子映上屏风。 他边换衣裳边平缓地问:“身上沾了什么味道?我今天没喝酒。” 谢明裳没吭声,缓缓地擦拭乌发。视线落在妆奁台边搁着的密报上。 密报两个字牵扯敏感。如果激起他的暴戾性子,‘宫里密报’四个字,就是角落里站着的陈英姑和穆婉辞两条性命。 若他今晚心情不错,倒可以试着提一提。 萧挽风今晚的心情应该很不错,在东间主动提起话头。 “去赴一帮勋贵子弟的宴。宴席办在城外野林子旁边,说在林子里放了野味,射不中者不得吃喝。” 所以去野林子滚了一身泥回来?莫名有点好笑。谢明裳的唇角翘了下。 然后呢。 该不会费半天辛苦功夫没猎着吃喝罢。 耳边听他继续道:“才入野林子,不见野味,倒有人拦在马前问起你。” “三两句起了龃龉,对方人多,在林子里提前设下埋伏。费了些功夫,把人都处置了。” 当真是三言两句,语焉不详。既不知对方是谁,也不知如何费了些功夫“把人处置了”。 谢明裳起先没在意,听着听着,心里忽地一跳。 她想起哥哥的好友骆子浚。 骆子浚平日的交际,有半数在勋贵子弟圈里。 她装作不经意般接着话头问起:“该不会是哪家的公侯世子?京城勋贵多,你得罪人了,至少把名号记住。” 几句对话间,萧挽风已换好衣裳从屏风后转出,当真想了想: “似乎是哪家世子,姓蓝。骑术差劲得很,对不住祖上武勋。” 世子……今天倒霉的显然不是骆子浚了。 等等,姓蓝?蓝姓少见。 曾经在谢家落难时递帖子做讽诗的裕国公世子,不正姓蓝? 今天倒霉撞在河间王手里的,原来是那货色。 铜镜里的小娘子细微地翘了翘唇角。 东间里搁着洗脸用的银盆和皂角。萧挽风洗干净了手,皂角清香冲淡了原本身上的草木灰尘气。 脚步声走来谢明裳坐着的妆奁台边,隔着铜镜对视一眼,他抬手按在她肩头。 谢明裳原本歪歪斜斜坐着,被温热的手掌拢住肩背,肩头细微一颤,瞬间坐直了。 下一刻,她手里有一搭没一搭擦发的细布又被接过去。 谢明裳注视着铜镜。 站在身后的男人很自然地把她肩头垂落的湿漉漉的头发握住一绺,拿布替她擦起发尾。 领兵征伐的将帅,握惯了沉重兵器,指节修长而有力。 结满硬茧的指腹蹭过她单薄的肩背,偶尔划过耳后敏感部位,触感鲜明而强烈,谢明裳装做无事地忍着。 身后的男人还在隔着铜镜注视着她。 他今天显然没喝酒,目光清醒得仿佛高崖上准备猎捕的鹰隼。 此刻站在身后俯视的姿态,从她的角度可以看清楚他弧度锋锐的下颌骨。 谢明裳毫不畏惧地回视。谢家人从来不输阵。 身后鹰隼般锐利的目光挪开了。萧挽风开始专注地擦拭手里滴水的乌黑长发。 谢明裳这时才留意到铜镜里坐得笔直的自己。无声地呼出一口气,肩膀缓缓放松下去。 屋里谁也不说话。萧挽风手劲大,有时扯着头皮,谢明裳也不吭声。 两个人便在诡异的气氛里一坐一站。 萧挽风拿一块不大不小的细布,仔仔细细反复擦拭,花费足足两刻钟,硬把垂落腰后的半干半湿的长发给弄干爽了。 谢明裳放松的肩膀又缓缓绷直三分。隔着铜镜,盯他下面的动作。 仿佛路过山林径的行人和出洞觅食的野豹狭路遭逢,需得紧盯着猛兽的每个举动,预判即将到来的袭 击。 萧挽风把细布扔去面盆,走近身前,结有硬茧的指腹摸了下谢明裳肩头湿漉漉的水痕。 “衣裳湿了,换件干净的歇下。” 谢明裳看了眼窗外挂在半空的月色。 还没有升到中天。他今晚回府的时辰确实早。 萧挽风已经坐去床边。两名女官又上前去服侍脱靴。 他今晚的心情看来非常不错,并未呵退女官。任由她们服侍脱靴,把灯台蜡烛吹灭,只留床边一盏小灯,他自己扯开帐子,当先躺了下去。 ……狗东西今晚果然提前回来扑吃生食。 没吃到嘴里的生食总觉得格外好滋味。等跟她当真在床榻滚过一圈,他的心情还能不能这么美好,谢明裳自己也说不准。 毕竟她的脾气跟了爹娘,脾气上来天王老子也拦不住,着实算不上好性。 妆奁台上的密报已经搁置了整晚。 她打量着萧挽风眉眼间不明显的愉悦,把密报拿在手里,灯火蜡烛重新拨亮,走去床边。 陈英姑和穆婉辞站得仿佛两根木桩子,四只眼睛紧盯她的动作。 穆婉辞轻轻地冲她一点头。 萧挽风才躺下便重新起身,盯着密密麻麻的遣词造句看了两遍,捏在手里,并不看角落里站立的两个女官,只问谢明裳: “她们投诚于你?” 醉卧关山 第42节 谢明裳用了个更稳妥的说法。 “投诚于殿下。” “想两边讨好?是个聪明法子,却也要命硬才够格。” 萧挽风一哂,转向角落问话:“你们两个里头,哪个主使?” 陈英姑低头不敢说话。 穆婉辞跪倒道:“奴婢的主意。” 萧挽风捏着密报起身出去。 两名女官惊疑不定地停在原处。 片刻后,顾淮领四名亲兵进屋来,对着谢明裳行礼毕,把两名女官按倒拖出了门。 谢明裳一惊,几步奔去窗边,远远地注视着庭院动静。 两人神色惊惶地跪倒在萧挽风面前回禀,两边短暂交谈几句,萧挽风起身走开。 围着门楣点起半圈灯笼,亲兵们取来刑杖和木凳,就在院门边开始布置行刑。 谢明裳心里一沉。 她揣摩了半个晚上,原以为揣测得八九不离十,没想到头一步就踩个空。 她特意挑选了最适合的时机把事挑明,之后的发展却出乎意料之外。 这次和之前大张旗鼓的处刑不同,静悄悄的。 顾淮往卧寝方向打量一眼,不欲惊扰人似的,两名女官被拖去门外行刑。 但耳边还是能听到计数声:一,二,三——七,八—— 数到十时,萧挽风抬了下手,陈英姑的行杖到此为止。 穆婉辞的杖刑却在继续。 毫无起伏的计数声不停歇:“杖十。” “杖十五。” “杖二十。” 谢明裳想起被几乎打烂了的章司仪。不知怎么的,又想起穆婉辞那句“蝼蚁尚且偷生”。 穆婉辞从前也是官家女眷,家里犯事被没入宫掖,在宫里好容易熬出头做了女官,又被抛掷来河间王府。 如果自己换做她的位置,有什么更好的出路? 计数终于停在二十五杖。 萧挽风最后只训诫四个字:“好自为之。” 两名女官劫后余生,软倒在地上。陈英姑隔半晌才起身,搀扶着满身血污不能动弹的穆婉辞,拖着步子回屋里。 谢明裳屏住的呼吸也骤然松开,漫长的,深深吐出一口气。 她松开扣住窗棂的手。 短短的片刻间,窗棂木框碎屑有几片被她扣进指甲里。指甲渗出血丝,被她随手擦去了。 庭院里的脚步声已经走进正房门。 萧挽风路过桌前时,再度吹熄了蜡烛。 谢明裳坐回床里。他看起来心情依旧不错,只不过这回鞋底又沾了血,甫一进屋,鼻下便传来隐约血气。 谢明裳靠床头坐着,眸子幽幽地望向门边。 “明日确实带我去谢家?” 萧挽风略一颔首,在床沿坐下。 谢明裳抱着被子往床里让了让,转去床里,闭上眼睛。 背朝床外的侧身却被人往后扳。 萧挽风伸手在她打湿的肩头捻一捻,皱眉道:“湿衣裳怎的还没换?” 谢明裳仰躺着,眸子带烛火幽光。 她回了句不相干的:“今晚见血了。还睡不睡我?” 萧挽风背身坐在床沿。自从她嘴里说出两回粗俗的“嫖”,第三回 说“睡”,他已经毫无反应了。 如同初次留宿那夜般,拉下帐子脱靴上床,不回头地吩咐: “把衣裳换了。” 床里良久没有动静。萧挽风似乎意识到什么,回身注视过来。 谢明裳果然睁着眼,一瞬不瞬地望向他的方向。 人陷在阴影里,睫毛浓黑,肌肤瓷白,乍看仿佛个安静乖巧的小娘子。 萧挽风侧身凝视片刻,伸手摸了下她的脸颊。 “事已处置好了,和你无关。把湿衣裳脱了再睡,听话。” 谢明裳冲他笑了笑。 下一刻,她抬手把洇湿的单衣脱下。这一下脱得利落之极,萧挽风抚摸她脸颊的手才收回,大片雪白肩头骤然出现在如豆的暖黄灯光下。 “听话。” 谢明裳继续解肚兜带子,不冷不热道,“在殿下手里讨日子,怎能不听话。” 第31章 拨弄 室内灯光暖黄,映照得肌肤莹润如暖玉。 谢明裳不像表面显露得那么平静。 她被鼻下萦绕的隐约血腥气刺激,面前的男人在她眼里缓缓变幻形状,化身成喜怒不定的噬人恶兽,平缓坚硬的表面下满是狰狞爪牙。 兰夏和鹿鸣要在他手下讨日子。心头压不住的敌意喷溅出来少许分量。上去踩一脚火山表面的灰岩,要当心狂暴喷涌而出的熔浆。 谢明裳边脱边问:“打她们两个,今晚见了血,殿下觉得舒坦还是刺激?非要把我从宫里带回府,如今王府的后院事当真成了旁人的乐子了。殿下如今看我,还觉得是能取乐的美人?” 动作实在太快,不等阻止,已经脱了个精光。 大红衾被扔去床里,两条修长小腿笔直跪坐在被褥间,擦干的满头乌黑长发柔顺地垂拢在后腰。谢明裳不甚在意地把长发往后拨拢,浑圆丘陵毫无遮掩地曼妙起伏。 “最近生病瘦了。身上没三两肉,殿下也能取乐?真不挑。不过我听说军营待太久的都不挑。衣裳脱完了,不用换新衣,直接来吧。” 萧挽风无甚表情地望着面前大堆新雪风光,搭在床沿的手背青筋一根根地隆起。 良久,头往后仰,忍耐地吐出口气。 他从床边起身,把床头搁着的干净里衣扔去她身上,掀开帐子起身走了出去。 开门时砰地一声大响,惊动所有人。各处都有目光惊恐窥探。 院子里新添的众多仆婢鸦雀无声,许多双眼睛注视萧挽风大步走出了院子。 兰夏和鹿鸣吃惊地跑进内室查看。 帐子两边垂拢着,谢明裳坐在床边,正慢慢把一套簇新的水红色单衣拢上肩头。 兰夏愣了一会儿,扑过来欢喜道:“娘子果然又把他给骂走了?娘子好厉害。” 谢明裳其实有点纳闷。 今夜又见了血,她自觉得逃不过,已做好了准备。嘴上不过冷嘲热讽几句而已。 衣裳都全脱了……生肉喂到野豹子嘴边,被几句话刺激得掉头走了?正常的二十来岁男人这种路数? 谢明裳琢磨了一阵,否认:“今夜我可没骂他。讲真,我觉得……他有些病在身上。” 虚掩的房门又一声大响。 两扇沉重的厚木门被从外推开,砰地撞去两边。萧挽风背手站在门外,声线凛冽得像冬季朔北大漠的风。 “衣裳换好了?出去。” 谢明裳一手拢着散落长发,拢紧单衣起身就往门外走,萧挽风堵在门口不让路。 视线如寒冰,转向边 上的兰夏和鹿鸣。 …… 兰夏和鹿鸣被搡回自己屋里,惊慌地推开窗户探听动静。 桌边摇曳的灯火熄灭了,坐北朝南的正屋卧寝屋里陷入黑暗。夜风里隐约传来一声:“趴着。” 内室又安静片刻,忽地传来一声难捱的呻吟。 —— 谢明裳这个晚上过得难熬,大半夜被翻来覆去当个面团狠揉搓。 她三言两语把人顶走一回,萧挽风再回来时果然摆出不和她多言语的态度。 除了把兰夏鹿鸣斥走的那声“出去”,之后再不开口说半个字,直接动手,把她按趴在床上,和两人初次同床共枕时那次一般无二地开始揉搓她。 这回的力道用得更大,一寸寸地筋骨拽拉。 谢明裳在京城这些年隔三差五地生病,家里把她当菩萨般供着,怕她受风雨病倒,只要出门必坐车,出行以帷帽避风,身子养得娇惯。 如今家里不惜重金养出的细致肌肤上瘀痕密布,全是被巨力揉搓出的痕迹。 她起先还咬着下唇忍着不出声,后来被扯着小腿拽筋,腰肢往下的大小骨头被拉扯得格格响,腿肚子当真转了筋。 谢明裳趴在床上的身子扭成了弓,疼出来的热汗渗进眼眶,痛骂萧挽风无耻下作,被骂的人只当没听见,把她拼命挣扎的两只手腕按在软枕里,被子又蒙了头脸,下手的力气半分不减。 直揉搓了大半个时辰,全身从上到下被按捏个遍,估摸着不剩几分好皮肉,对方终于揉搓得够了,把牢牢圈拢的手腕放开。 谢明裳喘息着扯开被子爬起身。 醉卧关山 第43节 挣扎间身上一层单薄衣裳早扯散了,水红色的单衣衣襟大敞,勉强遮挡住前胸浑圆,露出脖颈到前胸的一大片雪白肌肤,形状漂亮的肩膀也露出半截。 床前点亮的豆大的一点灯火居然还没熄灭,发散幽幽的黄光,隔着帐子照进床里,朦朦胧胧映出两人的轮廓。 谢明裳低头打量自己疼得发颤的肩膀和上臂,果然一片淤青,斑斑点点的指痕还在缓慢地从雪白皮肤上凸显出来。 她扯着衣裳正打量自己时,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把她敞开的衣领拉回肩头,灯下袒露的大片肌肤全遮挡住,又把两边衣襟拢了拢,衣带子系拢。 萧挽风的指腹布满茧子,动作却极灵活,片刻就把散乱不成体统的单衣打理得整齐妥帖。 谢明裳衣着整齐地坐在床上,刚刚扯开被子坐起时的狼狈半分都不剩下,只有喘息未定,沾染着泪花的眼角和浓黑睫毛依旧湿漉漉的。 两人面对面的对视一眼,谢明裳的眸子里盛满愠怒风暴,萧挽风平心静气地说:“夜深了,明早还要去谢家。睡吧。” 不等回答,吹熄了床头月牙墩子上的豆大油灯,靠着床外侧躺下去。 屋里陷入全然的黑暗。 谢明裳浑身都疼,被强行拉拽开的筋骨缝里疼里泛酸,酸意一阵阵地冲击头皮。 全身骨头动一下就咯咯响,被拉扯得抽了筋的小腿肚至今还在一抽一抽地疼。叫她如何谁得着。 她勉强躺着,视线逐渐适应黑暗,显出背对着她侧睡的身形轮廓。随着平缓的呼吸,健壮有力的身躯细微起伏着。 黑暗的室内很久没有其他动静,只有两道呼吸声响。 久到谢明裳几乎真的睡过去时,萧挽风在黑暗里突然开口道:“睡了么?” 谢明裳清醒时绝不会搭理这句问话。但现在半梦半醒,她迷迷糊糊“嗯?”了声。 萧挽风依旧背对着她躺着,又问:“没有睡?” 谢明裳困倦地长长“嗯”了声。 “敢于两面讨好的细作,天生狡狯危险。每次消息传递,你都不会知道,她这次出卖的是哪一方。军中碰着这种人,通常的处置办法,直接推出去斩首了事。” 谢明裳听着难得的长篇大论,人清醒过来。 “刑杖她们两个,意在威慑?穆婉辞多杖了十五,让她老老实实不敢生事?” 黑暗里传来两句简短言语: “疼痛很有用。通常让人记得很牢。” 谢明裳磨了磨牙。 她现在就感觉浑身疼痛。抽筋的小腿在睡梦里还时不时地抽搐一下。 但疼痛对她没用。她感觉不到疼痛带来的威慑和恐惧,只感觉到心底翻涌的反抗意志。 她最近的情绪着实不大好。 兰夏和鹿鸣在的时候,还能压一压。但现在她们两个都不在。 河间王是个嗜好异常的人,于她来说不算怪异。对于经历过大规模杀戮的武将来说,嗜好异常的人比正常人要多得多。 也许对河间王来说,刺激并不是床上的男欢女爱,而是注视旁人的失控。 她是谢家的女儿,父亲和他有仇怨。高高在上地注视谢家最宠爱的女儿在他面前失控,她的眼泪,她止不住的颤抖,她在床上扭动得像条蛇,给他带来强烈的愉悦也许超过了一场欢爱。 谢明裳翻了个身平躺,嘲讽道:“殿下喜欢看人在床上哭叫扭动?嗜好当真与众不同。” 难怪之前许多人家往河间王府塞美人,他都不肯要。离奇的嗜好当然越少人知道越好。 背对着她侧躺的身影毫无反应,并没有被激怒,连个手臂肌肉挪动的细小动作都没有,只平淡道:“胡乱猜测。今晚刑杖惊吓到你了?” 谢明裳不答只问:“这么好说话。刚才揉搓得舒爽尽兴了?” 这回连答话都没有了。除了乱糟糟的被子,只有此起彼伏的呼吸声横亘在两人当中。 直到良久后,黑暗里又传来一句话:“谢家没有养好你。” 谢明裳坐起身,把药枕重重地横在两人中间,躺了下去。 药枕挡住视线,把床边朦胧的身影轮廓遮挡住,清香的药枕气味屏蔽去男子身上传来的气息。 她转身侧对着床里,闭上眼睛,呼吸渐渐地平缓细长。 又过了很久很久以后——黑暗里流逝的时辰令人失去觉察力,说不出两刻钟,亦或是半个时辰。总之,谢明裳在半梦半醒间忽地清醒过来。 身侧没有人。 耳边传来哗啦啦的冲水声。 垂落的帐子被纤长手指撩起,乌黑剔透的眸子隐含警惕,透过缝隙往外探看。 门半敞开着。 朦朦胧胧的月色下,一个颀长坚实的背影立在庭院当中。上身未穿单衣,露出赤裸有力的肩胛后背,满背湿淋淋的水痕,在月下仿佛绸缎似的反着光。 哗啦——又一声泼水声响。 手臂发力举起木桶,整桶水当头浇下,水流瀑布般的沿着线条优美的脊背滑落下去,在庭院青石上汇流成四散溪流。 水声渐渐停了。 脚步声往门里而来。 谢明裳飞快松开勾起的帐子,重新抱着药枕滚进了床里。 东间传来了窸窸窣窣的更衣动静。 灯烛没有点起,屋里还是黑黢黢的。更完衣的人摸黑走进卧寝间。 帐子被掀开的那个刹那,初夏夜晚略燥热的夜风气息连同冰凉的水气扑面而来。 谢明裳动也不动地侧躺着,闭眼装死。手里牢牢抱着药枕不放,药枕里中正平和的药草清香在鼻下萦绕,冲淡了瞬间侵入的外来气息。 这是河间王的王府后院,他爱做什么便做什么。比起大半夜把她弄起来继续揉搓得乱扭乱喊,大半夜睡不着在庭院里冲冷水又算什么事。 然而冲完了冷水的王府主人依旧没有睡下。谢明裳闭着眼,却能敏锐地感觉到那股冰凉的水汽靠近过来,似在俯视打量她的睡容。 片刻后,紧紧抵住鼻尖的药枕居然被挪开了。井水湃得冰凉的手指递来她的鼻下。 初夏燥夜的庭院青草气息和水汽一下子盈满了鼻尖。 鼻息温热,指腹冰凉,硬茧时不时地刮过柔软的肌肤。谢明裳发狠地闭眼不动,任由病中细而急促的鼻息一下下地扑在冰凉的手指上。 直默数到三十下,被鼻息扑得暖热起来的手指才挪走了。 床板细微挪动,男人的身躯在床边重新躺下。 谢明裳在黑暗里漫长而缓慢地呼出积 压的气息,细微挪动药枕,打算重新抵住鼻尖睡下。 然而下个刹那,她意识到情况不对。 男人不是面朝床外睡的。而是面朝向她的方向侧躺下,呼吸长而灼热,几乎扑在她面上。 她几乎本能地屏住呼吸,抱紧药枕。 被她呼吸扑得暖热的食指又伸回来,这回搭在她呼吸不畅而微张开的唇瓣上,指腹发力,轻柔地按压几下柔软的唇角。 谢明裳继续清浅而短促的呼吸。 狗东西扑吃生食的喜好明显,她决意把装死贯彻到底。 下刻,抵在唇边的食指却试探地探入她微张的唇齿间,动作极轻地拨弄了一下柔软的小舌。 被粗粝的指腹刮过敏感舌尖的滋味难以形容。谢明裳只觉得脑海里嗡地一声,牙关瞬间合拢。 舌尖四周弥漫起淡淡的血腥气。 她被激起防御,近乎本能地凶狠一口咬下,犬齿牢牢叼住侵入领地的食指,瞬间咬得皮破血流。 被狠咬住的食指却丝毫不挣扎,不试图抽出。仿佛被咬中喉咙的黄羊,驯服地原地躺倒,任凭鲜血汩汩流淌。 这种场面再想装死也装不下去。谢明裳狠咬着手指不放,浓黑的眼睫抖动几下睁开。 门窗都没有关死,黑暗的帐子里漏进一点浅淡月光。 萧挽风和她面对面地侧躺着,彼此的呼吸近到可以相闻。 手指还汩汩流着血,他却毫无意外神色,既不发狠,又不惊怒。两人对视间,语气平缓地问她: “吵醒你了?” 谢明裳的牙关缓缓松开,让那根湿漉漉的流血的手指抽了出去。 萧挽风似乎当真不在意这点伤口,借着那点透进帐子的夜光,甚至还抬起食指看了看。 “这次咬的比上次轻。” 谢明裳并不应答。目光里带警惕,抱着药枕往床里倒退,直到紧贴床板才停住。 什么上次? 她隐约想起点什么,又不太记得真实经历还是梦境,带点疑惑探究的意味,再度瞥向那根淌着血的食指。 萧挽风随意地在被子上擦拭几下,擦干净了湿漉漉的唾液,指腹处两道深深的咬痕便显露出来。 一道显然是刚咬破的,一道新结了疤。 没有人说话。谢明裳远远地避进床里,药枕挡在床当中。 黑暗里只有朦朦胧胧的月光在帐子上晃动。梆子敲响了四更天。 …… 回谢家的日子,定在今日。 不论夜里如何的龃龉不合,牵扯到河间王府选址的要紧事,萧挽风今日必然带她回谢家。 第32章 回门 夜里没睡好,接近午时都清醒不过来。 半梦半醒间被人推起,兰夏拿沾湿的帕子替她擦拭额头细汗,谢明裳忽地惊醒起身。 鹿鸣轻声在旁询问:“娘子,昨夜三更末,那位怎么自己在庭院里冲凉水。两位女官挨了罚,院子里无人服侍他,我们要不要服侍?” 谢明裳不想提昨夜的事,只摆摆手道:“兵营里征战过的人,哪需要那么多服侍。他不提起,你们就当没这回事。” 醉卧关山 第44节 兰夏和鹿鸣今日没有跟随回谢家,打开衣箱挑拣半日,寻出一件簇新的石榴红绣百蝶十二幅湘裙,服侍穿戴妥当,她上车后便闭着眼假寐。 睡到半途中,人自然醒转,精气神缓回来不少。 入夏后京城天气渐渐热了,午时前后的马车里热得像熏笼。她扬声问外头:“热得很。车帘子不能掀起来半截?” 不能。 才掀起一个角儿,又被外头跟车的亲卫扯下。 顾沛的声音响起说道:“娘子见谅。主上吩咐下来,大街人多,泄露了行踪不好。等下转入巷子就可以随意了。” 谢明裳在车里问:“我见不得人?” 外头安静了瞬间,改由顾淮应答:“娘子见谅。朝廷最近在商议讨伐辽东王的人选,多半落在谢帅身上。但也有些提议殿下出征的,两边吵得厉害。今日殿下领着娘子登门拜访,不引人注意最好。” 谢明裳思忖着,未再出声问询。 沿街又往前行了半刻钟,马车转入小巷,缓缓停下。 车帘子被人掀起,谢明裳弯腰出车厢,只一眼便认出身在长淮巷。 谢家敞开的大门就在对面,几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门边等候,众谢家护院如临大敌地围拢在家主身侧。 停住的马车这边,河间王府亲兵同样列成人墙聚拢护卫主上。 空荡荡一道小巷隔开两边人群,隐隐露出楚河汉界、泾渭分明的感觉。 车边伸过一只手搀扶。谢明裳眼皮子微微一跳,盯着面前筋骨分明的男子宽大的手。 昨晚被她黑暗里狠咬住的,是这只手的食指,还是另一只手? 萧挽风长身立在车边。他今日穿一袭质地厚重的正朱色窄袖织金夑龙纹锦袍,搭配两指宽的墨色镶边,服色贵重。螭龙玉冠,金玉腰带。 夜里分明没睡好,人在阳光下的精神气势却足,镇压得满场无声。 宽阔肩膀对着前方谢家门楼,环顾一圈出迎的谢家人,萧挽风转来车边,伸手搀扶谢明裳下车。 他伸的是左手。在阳光下五根手指摊开,手掌上抬,做出搀扶的姿势,并无任何伤口。 所以,昨夜咬的是右手食指。被他若无其事藏在衣袖里。 白天阳光下华服出行、气势令人不敢直视的天潢贵胄,就如被他藏在袖中的咬痕,谁知道背地里还暗藏了多少见不得人的癖好。 谢明裳收回视线,避开递过来的手,拢住裙摆就往下跳。 车边的手掌始终稳稳地朝上抬,见她不接,萧挽风倒未说什么,在谢明裳跳车的中途把她悬空接住,扶腰抱下马车。 簇新的石榴红绣百蝶长裙在阳光下摇曳落地。谢明裳好笑地想,这场景倒当真有七分像新婚回门了。 除了两边气氛明显不对。 站满了人的长淮巷里鸦雀无声。谢家人表情各异,神色紧绷。 谢崇山立在谢家敞开的大门边,面色冷硬地抬手往里,肃然道:“河间王,请。” —— 谢家敞阔的待客厅堂里,气氛算不上和睦。 双方泾渭分明地对坐着,勉强没有撕破脸,但客气寒暄半句也无。 谢崇山面沉如水:“小女如何到的贵王府?” 萧挽风不答反问:“令千金的病何时起源?怎么养成今日这般地步。” “小女在家里娇惯,吃穿都讲究,轻易照顾不妥帖便生病。入你王府之后的饮食起居如何?劳烦贵府回去个人,把小女身边的兰夏鹿鸣叫一个来,谢家有话问她们。” “不必。今日主谈宅子。谢宅开价三万两银,情况属实?” “兰夏和鹿鸣为何未随行?难道有什么不能见人的地方?” “顾沛在王府担责看顾令千金。谢家想问什么,可以问顾沛。” “呵呵。圣旨未抄没谢宅,宅子定价三万两,却不见得要卖与河间王。” 两边虽在对话,态度都强硬,话题仿佛两条并行的河流,并不能交融。 两边沉默地对视片刻,萧挽风道:“令千金已经带来贵府。有什么想问的,当面直问便是。” 谢崇山硬邦邦地道:“她们母女自会闭门说话。不必河间王教导。” …… 谢夫人关闭门窗,并不多话,直接把谢明裳的衣袖从手腕捋去肘弯,露出白藕似的手臂,在面前仔细检视。 头一眼便惊见肘弯处未褪的瘀痕。 她急忙把衣襟拉扯开,当即露出肩头的几处指印。雪白肌肤上显出明显的青紫瘀痕。 谢夫人的声线都颤抖了。“他……他凌虐你?” 谢明裳把衣袖拉回去,一时间居然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被子蒙住头脸,把她按趴下,狠命地揉搓拉拽身上各处关节,拉拽得小腿抽筋,算凌虐么? 她心情略复杂地说:“也不知算不算……但不像娘想的那样。河间王这人不大正常。 兴许在军营太久,有些古怪的癖好……” 有些私密事母女间也说不下去。 谢夫人闭了闭眼,把话头避开。 “你不要冲动行事。如今你人在他的王府里,他刚刚返京不久,圣眷优隆,若在自己王府里出了意外,身边人全部处死也有可能……无论如何,先保住你自己。” 她附耳低声说:“兰夏和鹿鸣在你身边很好。明珠儿,耐心忍着,蛰伏一段时日。你父亲最近起复了,朝廷还需要他领兵平叛。等你父亲立下足够的功勋,抹平谢家头顶的污名之后,再找机会,见机行事……” 见机行事,行的什么事,谢夫人斟酌着,尚未来得及说完,紧闭的房门被扣响两声。 顾沛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我家主上吩咐,近日谢六娘子在王府里的起居,谢夫人有什么要问的,卑职这处有起居记录。卑职递送进来了。” 多个顾沛在场,谢家母女同时闭了嘴。 谢夫人慢慢地翻阅起居记录。 顾沛守候在门里,还有个顾淮守在门外。 谢明裳挨个打量过去,嘲道:“你们兄弟俩不跟着你们主上,都跟着我做什么。怕我跑了?” 顾淮在门外拱拱手,居然不否认。 “主上吩咐下来,命卑职跟好六娘子。六娘子身子急需调养,安稳日常的起居有利于加快康复。以六娘子如今的身体情况,不宜过东躲西藏的隐匿日子。还请六娘子体谅。” 谢夫人冷冷道:“惺惺作态。” 谢明裳听得倒笑出了声。 “看在你们主上这么用心的份上,你们提醒他一句,对爹爹说话客气些。我看今日河间王登门又没带兵器?爹爹习惯随身带刀的。两边说话起了冲突,爹爹一怒之下拔刀把他砍了,那可算他倒霉。” —— 谢崇山的腰刀向来不离身,此刻就放置在桌上,强忍怒色,手掌反复摩挲着刀鞘。 萧挽风坐在对面,缓缓抚摸着大拇指处黝黑的精铁扳指。 两边沉默对峙,已持续半刻钟。谁也不说话,厅堂里的气氛仿佛凝固的岩石。 谢崇山深呼吸几次,按捺着开口道:“小女无名无分的跟了殿下,这算什么?谢家之罪,在老夫头上。如今朝廷已经恢复了老夫的将军封号,允许老夫将功戴罪。小女并非罪臣之女,而是官眷。殿下给个说法。” 萧挽风并不看他,目光盯着远处院墙高处迎风摇摆的桃枝。 “今日把令千金带来谢宅,本王已给了谢帅一个态度。眼下的情形强要更多,反不是好事。” 刀鞘皮被手掌捏得格格作响。 谢崇山强忍狂怒:“哪里要得多了?谢家拉扯养大的女儿入了你王府,只不过要求给个名分!” 说到后半截已经压不住声量,怒吼声震得耳边嗡嗡作响。 萧挽风始终注视着远处桃枝的目光终于转来厅堂内。目光沉静,言辞平缓。 但从他这张淡漠的薄唇里吐出的字眼,落入谢崇山的耳中,仿佛字字带讥诮之意。 萧挽风平静地陈述:“令千金是宫中赐下带回的宫人身份。无媒无聘,宫籍未除。此刻论起名分,连个孺人封号都给不了。谢帅,再等等。今日先谈一谈宅子转让之事。” 谢崇山动也不动地坐在椅上,茶案上平摊的手掌渐渐紧握成拳。 良久,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 旁边作陪的常青松骤然感觉不对,慌忙起身大喊:“谢大郎君!” 下首陪坐的谢琅和常青松同时起身,两人左右拿身体压住握拳暴起、眼看要扑过去痛殴贵客的谢崇山。 谢琅急喊:“父亲冷静,登门是客!想想小妹!” 站在萧挽风身后的严陆卿叹了口气,扬声道:“亲兵进来,护卫主上。” 门外把守的数十名王府亲卫鱼贯涌入,包拢成护卫人墙。 萧挽风视若无睹,目光又转向厅堂外,遥遥继续注视着风中摇摆的桃花枝。 春末夏初,花时已过,众多桃花从枝头飘落化做花泥,枝头只剩最后一两朵生命力顽强的嫣红桃花,迎风盛放而不败。 “谢帅,把老犟驴脾气收一收。本王无意和你动拳脚,说的句句实话。” 萧挽风放开精铁扳指,手搭在木椅上,头淡漠地往后仰: “谢家缺钱,本王缺王府。宫里催着归还庐陵王府,总不能带着令千金搬来搬去,没个落脚地。两厢合适,谈价罢。” 谢崇山面色冷似寒铁,胸膛起伏几下,道:“阿琅,老常,让开。老夫和他谈价。” 谢崇山直勾勾盯着萧挽风锋锐的俊美面容: “谢宅可以转让给河间王殿下,东边如何翻修马场随殿下的意。但老夫有个要求,小女居住的晴风院格局不动。让小女带两个随身女使,依旧住在她原本的院子里。” 萧挽风一颔首,“可以。” 谢崇山又道:“京城屋宅贵价。谢宅偌大的好地段,当初买下时便花费两万余两。开价三万两银并不算多。但看在小女的面上,只要殿下承诺好好对待小女,老夫可以让价——” 萧挽风打断道,“不相干的人退下再议。” 下首作陪的谢琅和常青松两人互看一眼,常青松摸摸鼻子,自觉地起身:“卑职告退。” 萧挽风盯着常青松领众禁军离开。 厅门合拢,厅堂里只剩谢家父子,萧挽风、严陆卿四人。两边开始具体议价。 谢崇山神色冰冷,重启话头:“看在小女的面上,老夫可以让价。数目折半——” 醉卧关山 第45节 王府长史严陆卿即刻起身,同时开口道: “我家主上的意思,看在谢六娘子的面上,将入京带来的五万两银交与谢家购宅子。” 谢崇山没说完的话音一顿:“……你家主上什么?” 第33章 得了允许的男人却不任她…… 谢明裳在母亲的屋里说了一会儿话。熟悉的气息和布置令她安心,她拉着母亲的手,不知不觉困意袭来,蜷在母亲的卧榻上睡了小半个时辰。 再睡醒时,鼻尖传来浓香,一碗热气腾腾的浓汤放在床头。 谢夫人舀起乳白鲜香的鱼羹,递到女儿唇边: “天色不早,前院应该议得差不多了。家里熬煮的汤羹,喝点吧。” 谢明裳闭着眼喝鱼羹。 她被宫里下重药伤了的肠胃始终未完全恢复,饮了半碗便喝不下,推开问:“前头父亲议得多少价钱?二十万两军饷筹措不易,关系到父亲和阿兄的前程,我们家的屋宅别贱卖了。” 谢夫人捧着残留半碗喝不下的汤,心里一阵阵地酸疼,嘴上装做无事道:“你别管那么多。你父亲心里有数。” 盯了眼外头守候的顾家兄弟,又轻声问:“我看王府记录的日常起居册子,你吃喝得倒还不错。当真如实记录?还是他们捏造作假,弄个假册子给我们看。” 谢明裳好笑地答:“日常吃喝有什么值得捏造作假的。实话实说,王府里的厨子手艺不错。粥膳做得好吃。” 谢夫人不大信。每天好吃好喝供着,怎么瘦成这样回来?她心疼怜惜地抚摸女儿的肩头。 “无需多说,你只管好好把自己养着。不论想做什么,养好了身子才能徐徐图之。” 谢明裳也如此想。 “娘,我的刀能不能想法子弄进王府来?” 谢夫人也不知想歪到哪处,瞪眼道:“太明显了!岂不是明晃晃的把柄递去人手里?不能用自家的刀。” 谢明裳:“……娘,你想什么呢?我在宫里接连生病,身子虚得厉害,想练一练……” 前院小跑来一名河间王府亲兵,找顾淮嘀嘀咕咕地说事。 “前头宅子的事多半商议定了。”谢夫人压低嗓音。 “弯刀的事我想办法。前些日子谢家撤了围门禁军,你那手帕交:端仪郡主登门探望你。我说你被旨意召入宫去,端仪哭了一场,临走前留下她的名帖,叮嘱有事去长公主府递帖子找她。我看她是个能交的。明珠儿,我想去寻端仪郡主,叫她去河间王府探望你。” 谢明裳听得心里泛起喜悦又有些酸楚,微微地笑了下。 “我刚认识端 仪的时候,记得她生得伤感多情的小女儿性子,秋天把地上一堆落叶分门别类,还对着不同颜色的叶子写不同的酸诗,我笑了她半天。这两年好多了,怎么登门做客又对着娘哭。” 前院的正事果然议定,河间王府的人准备告辞。 顾淮过来敲门,客客气气道:“六娘子,主上传话,我们要走了。” 谢夫人拉着谢明裳不肯放。 谢明裳反握了握母亲的手:“叫端仪给我下帖子,她自己千万别贸然登门。河间王性情暴烈,他现今住的王府是从庐陵王手里强抢来的。庐陵王是个狗东西,河间王也不是个东西。端仪跟河间王算作姑表兄妹,但河间王凶性上来,谁知道他认不认六亲。” 她叮嘱母亲:“我无事,在王府住得还算好。母亲不要冒险燥进。端仪的请帖递进王府,如果我侥幸能获准出府相聚,母亲陪着端仪前来,莫叫她出意外。” …… 顾家兄弟在前头守卫,谢夫人搂着女儿走在后面。 一路低声细细叮咛,直到谢家大门外,即将上车时,叮嘱声才停下。 谢夫人眼眶发红,强装无事送女儿上车。 “对了。”谢明裳忽地想起久没有音信的五娘玉翘: “今日没看到五娘。她从宫里放出来了吧?最近可好。” 谢夫人点点头又摇头,欲言又止:“人是从宫里放出来了,但五娘她……下次得空再说。对了,你嫂嫂归家了。在家里好好地养胎,你无需挂念。” 谢明裳正要追问时,萧挽风已经和谢家之主简短地告辞,朱袍猎猎,往台阶下马车处走来。 谢明裳闭嘴不言,转身上车。 王府马车的车蹬子做得高,她拢着长裙摆正抬脚踩车蹬子,萧挽风在身侧扶住后腰,发力把她抱去车上。 谢夫人站在车边,视线冷冰冰盯着女儿腰后扶着的手,又挪去萧挽风脸上。 如果目光化作刀尖,立刻便活剐了他。 谢崇山站在门边,自从前院厅堂商议完毕,便仿佛成了个木桩子。人站在台阶高处,面无表情看着马车边的女儿和河间王,从头到尾一个字也未说。 隔半晌,在风里抬手狠揉了把自己的脸,转身进门。 膘肥体壮的黑马跟随在车边小跑缓行。不知是不是谢明裳的错觉,她感觉回程这一路黑马主人骑行的动作颇为轻快。 谢明裳隔着车帘子问,“我家宅子买下了?” “买下了。” “殿下瞧着心情不错,带我上门一趟,我爹让价了多少?” 萧挽风转过身看她一眼。唇线微微翘起,果然颇为愉快的模样。 他姿态放松地在马背上握缰缓行,并未回答。 身后跟随的王府严长史瞧着心情却不大好,叹着气说:“六娘子上门一趟,折进去两万两。” 谢明裳:? 她几乎怀疑耳朵听错了。谢家开价三万两,顾虑她的缘故,折进去两万两……她爹一万两就把谢家大宅子给卖了? 谢明裳大为震惊之余,乌黑眸子怒视严长史。 一万两买下京城上好地段的大宅子,这厮还叹气不止,觉得亏了? 物以类聚,河间王府有一个算一个,都什么狗东西! —— 兰夏和鹿鸣两个未回谢家,担惊受怕了整个下午。马车刚刚回府,两人便小跑着从院子里出迎。 谢明裳下午和母亲相伴,睡了一觉,又喝了家里熬煮的鲜汤,气色不错,脸颊隐隐显出几分睡足惬意的血色。 但想起一万两贱卖的谢家宅子,心里火气又蹭蹭蹭往上窜,进门就被鹿鸣察觉神情不对,追问了半日,她不肯说。 回程路上,谢明裳一路在听顾家兄弟两个念叨扒了东边院子修马场的事。 之前河间王不就嫌弃谢家地方小? 她听顾沛嘀咕:工部要动工做大修缮,只把充门面的前院会客厅堂留下,两边弯弯曲曲的廊子,后院亭台楼阁,能扒的地方都扒了,王府要修个大马场。 晴风院在谢家宅子东南,多半留不住。 她不是伤春悲秋的性子,住了五年的院子要随风而去,多说无益,只简单和面前两位小娘子提了句:两边议定转让。 鹿鸣还在安慰她:“买下谢宅充作河间王府,唯一有个好处,娘子能搬回原本的晴风院住了。熟悉的地方有利于养病。” 谢明裳摇摇头。 鹿鸣惊呆了。 “怎么、怎么能这样呢。”她难以置信地叨念着:“好歹把晴风院给娘子留下啊。” 门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兰夏交涉疑问的嗓音。 屋里停止说话,谢明裳端坐在小榻边,注视着顾沛带领几名亲兵,吃力地抬进一张大贵妃榻,在屋子里团团转了半天,最后挪开一张小几,把贵妃榻放置在东边窗下。 “主上早几日吩咐做的贵妃榻。特意找寻的上等黑檀木料子,市面上最好的提花蜀锦缎面。整块黑檀木料难寻,最后拆了张有年份的黑檀木床架子,这才凑齐木料,做了张大的。” 这张贵妃榻确实大。贵妃榻通常供内宅女眷使用,女子单身侧卧的尺寸有限,两尺宽、六尺长的贵妃榻,已经算大的了。 新抬进门的这张贵妃榻,至少八尺长、四尺宽,更像张床的尺寸。 谢明裳以目光估量着,自己平躺上去来回翻身也足够了。 如果今日送贵妃榻的是顾淮,回禀完拱拱手便走,偏生送榻来的是话多的顾沛。 顾沛忙活着安顿好了贵妃榻,不知怎的,居然伤感起来。 “六娘子,这贵妃榻要得急,又用的顶好料子,十足贵价,花费了上千两。还好工钱早两天付了……再过几天,王府账面也不知能不能支撑这么一笔大开销。” 谢明裳不乐意听了。 哪家才登门占足谢家两万两的便宜?账面上多出两万两,什么样的贵妃榻买不来? 谢明裳不冷不热说:“得了便宜还卖乖,说得就是你们王府了。谢家的便宜没占够,非要别人白送才乐意是吧。” 顾沛听得也不乐意了。 他已走去门边上,气得转回来分辩:“六娘子讲讲理。我们王府占谢家什么便宜了?原本开价三万两的宅子,五万两成交——” 谢明裳一怔。 身后亲兵忙不迭地拉扯顾沛。顾沛的两句抱怨没说完,硬生生咽回去,满脸憋气模样领着亲兵走了。 屋里的谢明裳和鹿鸣、兰夏两个互相对视。 兰夏怀疑地问:“真的假的?谢家不是开价三万两?” 鹿鸣也悄声问:“竟然高卖出五万两?差得着实多!有没有法子问一下。” 谢明裳仔细回想严长史半路上叹息的那句“折进去两万两”。 三万两的开价,往下折两万便是她以为的一万两。 难不成,两边谈着谈着,还能往上折两万,叫河间王府吐给谢家五万两? “不急,稳住再打探打探。” 她轻声叮嘱:“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五万两银可不是小数目。” 这天掌灯前后,晚食照常送进院子,依旧是炖得软滑的肉粥,外加两道京城出名的肉菜,两道时令鲜素,一瓮精细熬煮的大骨羹汤。 谢明裳边吃边瞄着新搬进屋的贵妃榻。用完饭食,人便往贵妃榻躺下。 柔细光滑的蜀锦包裹全身,人躺下便懒洋洋地不想动弹。 她惬意地左右翻了个身,从左边翻滚到右边,贵妃榻的扶手沿着软榻边沿半尺,正好挡住人不掉下去。 醉卧关山 第46节 “这榻躺着舒服。” 兰夏许多天来始终紧绷的脸上终于显出个笑模样。 她把八盏烛台的落地大铜灯挪近榻边,点得亮堂堂的,捧来书架上的许多闲书,坐在贵妃榻边,一本本地在谢明裳面前摆开供挑选。 等选好了书,谢明裳蜷在榻上翻阅时,兰夏又取过团扇,轻轻地扑走蚊虫。 鹿鸣洗了些时令新果子放在几案上,樱桃, 杨梅,甜柰,五颜六色地盛在银盘里,三个小娘子边闲聊边吃喝。 正说笑得畅快时,院门外远远地传来大批杂乱的脚步声。众多仆从亲卫,包括两边厢房挣扎着起身的两位女官齐齐在庭院里拜倒。 恭谨见礼之声次第响起:“殿下万安。”“殿下万安。” 随即响起低沉铿锵的回复:“起。” 王府主人归家了。 兰夏脸上的笑容消失个干净,以身体遮挡住谢明裳,做出护卫阻挡的姿态,肩头紧绷地站在贵妃榻前。 谢明裳心里一阵隐约酸疼。 比起鹿鸣来说,她更担心的是兰夏。 比起生性内敛多思的鹿鸣,兰夏的性情更为外露,情绪更难隐藏,几次险些在王府之主的面前闹出事端。 谢明裳从贵妃榻上坐起身,把团扇从兰夏手里抽走,摆摆手,示意她退去身后。 萧挽风迈进屋时,目光越过珠帘隔断,头一眼看到的,便是谢明裳懒洋洋地蜷在浅紫色的新贵妃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团扇,浓长眼睫半开半阖,有些困倦慵懒的模样,正和旁边两位女使轻声说着话。 他的脚步停在原处,站在明堂里看一阵,神色渐渐和缓下去。 谢明裳轻声说:“鹿鸣,带着兰夏出迎见礼。” 两位小娘子出内室时,萧挽风正好掀起珠帘走近。 两边擦身而过,鹿鸣扯着兰夏拜倒,他未多留意,只简短道:“起。” 谢明裳躺着舒服,人便不大想动,保持懒散蜷着的姿势,注视着一身水汽的萧挽风走近面前。他又沐浴过了。 “听闻工部准备修缮王府了?晴风院能不能留下。” 她语气轻松地商量:“我住了五年的院子,推平做马场,怪舍不得的。” 新搬来的贵妃榻实在大得似床,谢明裳整个蜷在榻上,还空出一大片。 但等萧挽风撩袍在榻边坐下后,两条长腿占得地方大,软榻上突然便挤挤挨挨起来。 谢明裳套着罗袜的脚趾似乎踩着什么冰冷物件,脚掌瞬间往后缩。原来踩着了他腰间佩的一把腰刀。 萧挽风把鲨皮腰刀解下,扔去几案上。“晴风院”三个字对他并不算陌生。 他开口道:“原本就打算留下给你。” “嗯?” “登门商议宅子时,你父亲提出,晴风院留给你和你身边的女使。” 谢明裳以团扇遮着半张面容,垂下的睫羽良久不动。 人离了谢家,原来父亲还在尽力庇护着她。 她感到一阵久违的暖意。这份来自父亲的暖意,加上母亲炖煮的鱼羹融入肠胃的暖意,再加上端仪郡主惦挂的心意,在她的心里回荡澎湃。 这次回谢家的短暂半日给她带来极大的心情舒缓。连带着领她回谢家的河间王,在这个晚上也顺眼了几分。 鹿鸣有句话说得不错。熟悉的院落布局,总能让人心神放松宁和,安心调养。 比起她自己,谢明裳感觉兰夏现在的状态,更需要搬回晴风院。紧绷的心弦在熟悉院子里放松,对兰夏有好处。 “谢殿下。” 她在卧榻上仰头,直视着身侧宽阔的肩背,三个字难得说得真挚。 萧挽风也感受到了这份难得一见的真挚,转过头来。 两人距离隔得近,他稍微靠近半分,便仿佛一座山岩从头顶俯压了过来。 谢明裳整个上半身笼罩在骤然压来的阴影里。她没有往后退避,只拧了下眉,抬起团扇挡在两人中间。 萧挽风的瞳孔里倒映着八盏落地铜烛台的明亮烛光。时常锋锐如刀的眼神,或许因为倒映着暖黄烛光的缘故,此刻居然显得温和。 他近距离地凝视片刻,越过团扇,抬手抚摸了下她的脸颊。 带有硬茧的指腹的鲜明触感,顺着白瓷般的脸颊往下,落在柔软的淡粉唇角,轻轻地按揉几下。 谢明裳可以感受得到对方刻意收拢的力量。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她其实能感觉到,河间王对她确实有几分喜爱。 这些喜爱表现在无言的容让上,表现在刻意压制轻缓的动作里,表现在两人伪装相安无事的体面应答里。 这份喜爱落在一个宫宴领回的美人身上,持续了半个月还未有消退的迹象,河间王令人意外的长情。 或许他真的不想她死得太快。 毕竟,新领回家的爱宠没几日就死了,想想就扫兴。 谢明裳升起探究的心态,噙着浅浅笑意开口问:“殿下究竟花费了多少钱财买下的谢宅?给个数目?” 萧挽风轻缓摩挲她的动作停下,食指停在脸颊,视线依旧盯着她淡粉色的唇角,只说:“钱财小事不重要。” 顿了顿,反问她:“东边一片院子推平做马场。晴风院门拓宽,门外修直道,从马场直接骑马来回。你觉得如何?” 谢明裳笑了下,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 心情好的时候,她并不是个扫兴的人。 从一大片马场里保住了晴风院,将来可以带着兰夏鹿鸣搬回熟悉的院落,现在她的心情就很不错。 当指腹关节再次缓慢地摩挲起她的唇角时,她感受到无声的渴望,微微地仰起头,张开了唇瓣。 她以为这次探进来的又会是食指,亦或是拇指,随便哪根手指。 耐心蜷在榻上等待片刻,等来的却是逼近的大片阴影。 得了允许的男人从榻边倾身往下。 几乎就在谢明裳反应过来的同时,萧挽风已经逼近到身前,她几乎面对面地和他贴在一处。 平日锋锐气势下被忽略的俊美轮廓呈现在亮光下,于近处被她吃惊地凝视。 萧挽风的眸子里倒映着她:“可以?” 是个问句,却早有肯定答案。 谢明裳只来得及张了张嘴,还没说出什么,就被意料之外的浓烈的吻淹没了。 “……” 屋里灯火明亮摇曳。翻滚升腾的汹涌情潮淹没了贵妃榻。 谢明裳保持着仰躺的姿势不动,震惊之余,人有点反应不过来,团扇还搭在手里。 她被握着下颌深吻。舌根传来的舐吻触感令人头皮发麻,心跳如鼓,浑身发烫。 她剧烈地喘息着,本能地就要阖拢牙关。 但今日得了允许的男人却不任她咬了。 就在她狠咬下的同时,修长食指浅浅地探进半分,撑住牙关。 她的舌尖舐到了指腹上两道新旧不一的疤痕。 第34章 这回要记住了 喘息很久才平复下去。 谢明裳侧躺在贵妃榻里,团扇早不知扔去了哪处。她抬手挡在嫣红肿胀的下唇,咳了几声。 刚才有几个瞬间,她几乎以为自己被当做生食被猛兽扑吃了。 萧挽风坐在软榻外侧,情欲翻滚,身体的反应强烈到遮掩不住,缓缓压抑着呼吸。 身体几乎化身成野兽,嘴上却只字不提。见她咳嗽得厉害,还拢着她的肩头搀扶坐起,拍了几下清瘦脊背,问她:“药酒服一杯?” 谢明裳闷咳几声摇头。 她清楚地感受到他动了欲,为了躲避他才退到软榻最里头。迎面却又对上一张无事人般淡漠问她喝药的脸,只令人感觉到巨大的荒谬。 荒谬之余又升起起几分新奇。 温情脉脉。这位还扮上瘾了? 谢明裳觉得有意思,又起了几分往深处探究的心思。 垂眼想了一会儿,换了副柔软的好声气回答:“困了。不想喝药,只想睡下。” 又问:“我可以睡下么?” 萧挽风并未即刻答复,从榻边起身,捧过半盏温水让她饮。 就着手喝水时,却听他问起不相干的一句:“你可还记得我的名姓?” 谢明裳有点想笑,但没有显露言表:“河间王萧挽风的大名,天下谁人不知。” 她回答得柔和,萧挽风的声线比她更和缓。 “挽风是我的字。我在宗室里行五,先父赐名单字‘折’,萧折。这回要记住了。” “记住了。”谢明裳边喝水边说:“我在家中行六,名叫明裳。” 萧挽风在灯光下明显地弯了弯唇,“记得。” 他看看窗外暗沉的天色,“天色晚了。你若不急睡, 拉筋锻体还是每日固定做一次的好。我看你那两个女使还算忠心,只不过拉拽的手法若不对,容易伤筋动骨。不能交给她们,还需得我来做。去床上趴下。” 说到“拉筋锻体”时,谢明裳喝水的动作便停顿下来。 难得从他嘴里听到长篇累牍言论,她耐心听着。直听到最后五个字时,才没撑住笑了。 醉卧关山 第47节 “原来如此。拉筋锻体?殿下太好意了。” “但我不大明白。只听说给五六岁练武开蒙的小儿郎拉筋锻体,小孩儿身体柔软,容易拉开筋骨,习武容易。从没听说十几岁已长成的小娘子需要拉拽筋骨的。殿下喜欢看小娘子在床上又哭又扭,直说便是,犯不着套用冠冕堂皇的字眼。我身子不好,卧床养病还能多活几日,被殿下日日揉搓得简直活不下去了。” 萧挽风起先还微微带笑,听着听着,唇角便绷直了。 谢明裳一口气把想说的说完,不再言语,只继续咕噜噜地喝水。 屋里安静了良久之后,才传来萧挽风低沉的嗓音,慢慢地道: “我与你说的话,你一个字都不信。对不对。” 谢明裳把整杯温水都喝完了,推开空杯,平静地仰头直视。 “我不是豆蔻年纪的小女孩儿了,殿下。不过,既然在王府后院讨日子,殿下想要我信什么,我都可以信。” 说完从贵妃榻起身,径直去卧床躺下。 “殿下叫我做的,我都做了。叫我记住的,我都记住了。之前承诺的晴风院之事,还请金口玉言,说话算数。今晚还要揉搓我?只需吩咐下来,我奉陪便是;今晚没有兴致的话,我便睡下了。” 萧挽风看不出喜怒地坐在软榻边,一条腿屈膝抵着墙。 良久,头往后仰,深深吐一口长气,起身走到床边。 居高打量几眼床上已经朝里侧躺下的身影,抬手把人翻过来。 单衣下包裹着清瘦的肩胛小臂,脊背单薄易折,不像初入王府那时消瘦得吓人,但状态气色依旧算不上好。 萧挽风说:“趴下。” —— 紫烟缭绕的大殿内,满殿静谧。内侍悄无声息地来去,只有窗外的流水竹偶尔脆响一声。 奉德帝在淡色紫雾中伏案沉思。 御案上放置着两本奏章。 一本是四百里军情急报。辽东王的叛军前线已推进到虎牢关下,号称精兵十八万,和守军隔河对峙。虎牢关距离京城仅两百余里,守军八千人。 另一本是谢崇山的请战书。自请领五万兵马出征。 朝廷这些年接连打了两场大战事。多年前被突厥人南下打到渭水,险些围了京城,那场京城护卫战伤筋动骨。 第二场便是五年前先帝在位时,那场损兵折将的北伐之战。 两场大型战事,消耗了不少禁军精锐,至今未恢复。 京城禁军号称二十万。奉德帝心里清楚,称得上“精锐”的禁军数目不超过八万。五万拨出去给谢崇山,防御京畿的还剩多少? 朱笔停在谢崇山的请战书上迟迟不动:“河间王没有上书请战?他最近在忙什么。” 林相在丹墀下笑答:“明面上说,河间王在京中调养身上旧伤。说到实处,河间王在为王府费心。前阵子亲去了一趟长淮巷谢宅,出面盘买下谢家宅子。最近日日召见工部侍郎主簿,亲自过问王府马场的兴建细节。” 奉德帝听着听着,也露出点笑意。 “让他有些事做也好。好过静极思动,在京城惹是生非。” 林相退下之后,奉德帝翻了翻谢崇山的请战书,搁置旁边,打开一封皇城司直禀内廷的密报。 密报里仔细描述了河间王登门长淮巷、商议谢家宅子的当日,携了谢六娘子同去的场面。 谢六娘子的神态动作对河间王多有防备敌意。谢家人站在大门迎接贵客,如临大敌。 奉德帝翻阅完密报,满意地问御前伺候的冯喜。 “谢崇山的女儿在河间王府,后来如何了?” 冯喜应声而答:“不敢隐瞒陛下,闹腾得可厉害。吃饭的桌子也掀了,我们宫里派去伺候的四个女官也打了。前几天打坏了一个,送回宫里来,还在养着。” “闹腾得过了。”奉德帝嘴上虽斥责,神色却颇为愉悦。 “谢崇山果然养了个性情刁蛮的女儿啊。搁在河间王的后院倒合适。” “可不是。”冯喜凑趣地添补几句:“自从谢六娘子入了河间王府,京城里再没听闻关于河间王的大动静。——精力全落在自家后院里折腾了。” 奉德帝仰头大笑起来。 笑到半途忽地停下,目光盯住冯喜:“河间王的后院事,你倒清楚得很。” 冯喜谦卑地低下头去,身子几乎弯折成弓。 “陛下夙兴夜寐,忧劳天下九州大事。奴婢残缺之人,碰不得大事,只想在小事上为陛下分忧。天下之大,总有些地方,譬如说……河间王的后院,即便皇城司的耳目也不能及。但宫里赐下的宫人内侍却是能来来去去的。” 奉德帝笑指他:“你这老奴,说来说去,还是惦记着跟皇城司争风斗气。罢了,传旨下去,新组的千羽军两路禁卫,你领一路去做事。” 冯喜大礼拜下,五体投地:“谢陛下恩典。老奴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 初夏晴好的阳光照不进暗室。 皇宫西北边,一整排朝北方向倒座房的末端窄屋舍里,昏暗的油灯幽幽发光。 这些阴暗潮湿、远离华美宫阙的朝北屋舍,是供生病的宫人养病的居所。 养得好了,回去继续当值;养得不行了,西北边有道西华门,直接拉出五里便是掩埋宫人尸体的安葬地。 前几天清晨被抬回宫的章司仪,人已爬不起身了,却还借着油灯光吃力地写一封密报。 屋里气味不好,朱红惜坐着榻边,掩着鼻子道:“姐姐快些。等下我还要上值。耽搁早晨这点功夫,密报就要等晚上才能送去冯公公那处了。” 章司仪在密报末尾一笔一划地署上名,来回查验两遍才放下心来。 颤抖的手把密报放入竹筒里,以蜡封口,叮嘱朱红惜:“尽快送去。替我当面求一求冯公公,看在密报的份上,请位太医来治治我。” “这密报当真有用?”朱红惜翻来覆去地查验密报竹筒: “我们的身份,太医可不容易请。” 章司仪趴在床上,失血苍白的面色露出一丝狠意。 “只要圣上还盯着河间王府,这密报就有大用,我章凤宜对冯公公也有大用。等我翻身了,红惜,我不会忘了今日你雪中送炭的情谊。好了,快送去。” 朱红惜把竹筒藏入袖中,快步出门去。 人却没有直接去寻御前大宦冯喜,脚步一转,先回了自己屋里。 清晨屋里无人,她点起蜡烛,烛火慢慢烤融竹筒上凝固的封蜡,取出笔迹颤抖的密信,快速浏览一遍。 寥寥数十字的密报赫然写道: 【谢六娘入河间王府半月,并未侍寝。谢六娘尚为处子。 河间王夜夜同床共枕,不知其内情如何】 朱红惜吃了一惊,惊里又带喜。 河间王跟谢六娘的关系如何,河间王府和谢家的关系如何,是冯喜公公提点她们四个着重留意的关键处。 她急忙关闭门窗,提笔蘸墨,把寥寥三四十字的密信在白纸上誊写一遍后,撇开末尾的“六尚司仪,章凤宜”署名,在新的密信末尾写下: “六尚司簿,朱红惜。” 毫不迟疑把原本的密信烧尽,新的密信封入竹筒,在衣袖里握着,匆匆出门去寻冯喜公公的徒子徒孙。 —— 谢明裳这天早晨睁眼时,身上又处处酸疼得仿佛被马踏过。 她倒吸着气坐起身,揉着几乎被搓散了架的腰腿,在帐子里慢腾腾地更衣。 兰夏的嗓音从庭院里传来,正在跟顾沛交涉。 “娘子还未起身。朝食搁院子里,待会儿我们送进屋。”说完便撵人出院子。 顾沛不肯走。 “朝食放哪处倒是无所谓,但你看看今天送进来的大堆箱笼。不行,我得等娘子起身了,当面问一声。” 箱笼? 王府后院,除了河间王本人点头,还有谁能送进箱笼来。 谢明裳自觉昨夜两人已经撕破了脸,连表层伪装的体面也再保持不住,她以后晚上只怕不好过。 隔天大早晨却又若无其事地抬十几箱笼送进她院子……什么意思? 她披衣撩开帐子,屋里等候的鹿鸣即刻迎上前来。 “箱笼里什么东西?”谢明裳低声问鹿鸣。 鹿鸣也不知。 “问问。” 院子里的顾沛倒不藏着掖着,爽快地高喊:“谢家送来的箱笼啊。” “六娘子昨日不是刚回了谢家?谢家大清早送了许多箱笼来,说是六娘子家中常用的小物件,谢夫人收拾好给娘子送来了。主上吩咐拿给六娘子挑拣,有用的留下,不用的退回去。” 鹿鸣惊喜地打开屋门。顾沛领人把大大小小十来个箱笼抬进内室。 谢明裳摩挲了几下红漆箱笼盖。式样瞧着眼熟,像母亲屋里的。她挨个打开。 谢家送来的箱笼里放置了许多她在家中穿用的衣裳。她收在闺房的各式小摆件,随手的涂涂画画,练习绣工的刺绣,家里无事读的闲书。 挨个打开的箱笼里,装着她在京城度过的十五岁到十九岁。被母亲仔细收拢妥当,送来她的新住处。 最大的一个箱笼里堆满冬衣。厚厚几层秋冬衣裳最下头,以丝绸包裹着一把银鞘弯刀。 正清点着箱笼物件的兰夏一惊,闪电般把弯刀藏在大堆衣裳底下,眼神示意鹿鸣过去看。 鹿鸣也惊得肩头一颤,以气声道:“这个留不住。” 兰夏小声商量:“弯刀找个稳妥地方藏起来。” 鹿鸣觉得不行。 “院子里洒扫仆妇来来去去,还有厢房躺着的那两位……” 鹿鸣对着两位女官养伤的屋子方向努嘴。 “等伤养好后,还要继续服侍东间那位,日日在屋里进出。这么大一把弯刀,哪里藏得住。” 谢明裳站在箱笼边,指腹轻抚过弯刀银鞘流畅的线条。 “藏,肯定藏不住。但为什么要偷偷摸摸地藏?” 醉卧关山 第48节 她决意定下,高声喊人。 庭院里等候的顾沛很快赶来。谢明裳理直气壮吩咐顾沛:“外间堂屋的墙上钉四个钉子。家里送来的物件要挂上墙。” 顾沛领着两个亲兵抗来木梯,立在堂屋墙边,哐哐地钉钉子。 四个钉子钉完,用手挨个拔一遍,确定无论如何徒手也没法子把钉子弄出墙才放心,顾沛站在木梯上问: “娘子要挂什么,卑职直接挂墙上。” 谢明裳便正大光明地当面打开谢家箱笼,取出两幅字画,一副绣品,连同压箱底的弯刀捧给了顾沛。 她做得坦坦荡荡,顾沛居然也没觉得哪里不对,自觉把两幅字画陈列在堂屋左右,绣品摆去侧面,弯刀挂在明堂当中那堵白墙上。 挂好之后,顾沛跳下木梯打量了半晌,夸赞说:“好弯刀!挂在堂屋,整间屋子的气势便出来了。娘子有眼光!” 兰夏、鹿鸣:“……” 谢明裳翘了翘唇角,谦虚道:“家里的珍藏。谬赞。” 随即漫不经意地又提起:“堂屋的布置改了,得空跟你们主上提一句。” 顾沛连连摆手:“主上哪管这种小事,娘子随意布置。” 说罢带着两个亲兵扛着木梯风风火火地走了。 鹿鸣惊疑不定地望着远去的几个背影。 刀鞘形状再漂亮的弯刀,刀刃雪亮开锋,便是一把足以杀人的利器。 河间王起居的堂屋里多了把利刃,居然没人觉得有问题? “这顾沛……是个铁憨蛋吧。” 鹿鸣迟疑地道,“昨天送新贵妃榻过来时人瞧着不大高兴,今早过来又上蹿下跳的。瞧着不像记仇的性子。” 谢明裳盯着顾沛快步走远的矫健身影:“日久见人心,有人藏得深。再看看。” 第35章 身上一股酒味儿,喝酒没…… 萧挽风往常起的便早,今日起得格外早。 天边才泛起鱼肚白,他从黑黢黢的内室里走出,叫来顾淮。亲兵递上包裹住铁枪尖的两杆长木枪,两人在庭院里练了半个多时辰。 初夏清晨的阳光这时才照进院子里。顾沛忙活着送朝食,烧热水,把拧干的热布巾递给主上跟他亲哥擦汗。 卯时末,萧挽风走进主院的庭院青石道。谢明裳还未起身,西面卧寝间静悄悄的。 透过堂屋敞开的两扇木门,布置瞧着与以往明显不同。 他站在门槛边,盯着明堂中央新挂起的弯刀。 顾沛这时才想起过来回禀:“昨日六娘子家里送来的弯刀。六娘子说是多年珍藏,向来跟这些画儿刺绣一起挂墙上。昨天卑职便帮着打了四个钉子,挨个挂上了。殿下瞧瞧挂得可好?有哪个需要挪动的地方?” 萧挽风打量着弯刀鞘,道:“银光黯淡了。” 顾沛愣了下,走近细细打量,花纹确实有些暗。 “看这刀鞘像纯银质地,有阵子没擦了罢?擦亮就好。”说着便要上前把刀取下。 兰夏和鹿鸣都已起身了,此刻两人在内室洒扫除尘。兰夏听到响动,几步冲出堂屋挡在弯刀前,被撞起的隔断珠帘哗啦啦地响。 “我们娘子的弯刀!娘子不喜别人碰她的东西。” 顾沛一愣,手悬在半空,还在说:“把银刀鞘擦亮了再挂回去……” 这时天光已经大亮。短短一个瞬间,萧挽风在堂屋门外已看清了兰夏脸上的防备,视线转向顾沛,吩咐道: “出来。” 顾沛莫名其妙地走出堂屋,跟他哥并肩站一排,小声嘀咕。 “年纪不大,脾气不小。弯刀虽然稀罕,我们王府又不是没有。殿下隔壁的院子里不就存了把更好的……” 嘀咕了半天,顾淮只说跟他两句: “闭嘴。” “给六娘子送吃的去。” 萧挽风坐在庭院里,清晨对战的两杆长木枪被他吩咐取来,此刻搁在石桌边,他拿起细布仔细擦拭其中一杆的木枪身。 敞开的西窗里传来顾沛劝用朝食的嗓音,谢明裳带着困倦抛下一句“知道了,放着”,之后便换成鹿鸣应答。 三言两语之后,顾沛被兰夏撵出屋来。 萧挽风手里缓慢地擦拭木枪,侧耳听着。 顾淮拿过另一杆木枪,坐在主上对面的青石地上,两个人不吭声地把两支木枪擦完了。 顾淮低声道:“殿下,六娘子对我们似乎多有误会。弯刀开了锋,挂在堂屋,合适么?” 萧挽风把长枪递给服侍亲兵,回望一眼堂屋。 阳光已经照进屋里三尺。堂屋左右两幅山水字画,当中挂一把纯银刀鞘的弯刀。好看自然是好看的。 但就如他所说,纯银质地、花纹繁复的刀鞘,十天半个月不擦,纹路间的银光便黯淡了。 “这把刀不适合挂墙上。” 萧挽风起身往院门外走,边走边吩咐下去:“开库房箱笼。有一把刀柄嵌红宝石的波斯弯刀,取来给我。” —— 谢明裳两天没见王府主人的影子。大清早突然人进来院子转了一圈,半句话也未说,坐庭院当中拿布擦了一回木枪杆,转身又出去了。 临走前隔窗遥遥地回望了她一眼。谢明裳便知道,今晚人肯定会来。 天黑后,她借口睡前看会儿书,把鹿鸣跟兰夏两个撵去厢房休息。 鹿鸣告退前把贵妃榻边的落地铜灯八盏灯台全点亮,时令鲜果子摆好整盘。 八盏灯照得室内亮堂堂的,谢明裳蜷在贵妃榻里翻家里送来的闲书,偶尔掂一只果子吃。 最近杏子大量上市,鹿鸣知道她爱吃,果盘里零星摆了五六颗色泽鲜亮的红樱桃做点缀,大半盘满满摞的都是洗净的杏子。 黄澄澄的鲜甜杏子,被谢明裳拿在手里咔嚓咔嚓地啃。 闲书游记又写得有趣,她读着读着入了神,不小心沾了些汁水在书页上,视线舍不得从书页上挪开,在榻边上摸索擦手的细绫布—— 有人从头顶高 处把细绫布递到她面前。 谢明裳诧异地合拢起书本,仰头望去。 萧挽风穿一身赴宴用的华贵襕袍,上好的蓝缎织金麒麟纹料子穿在身上,衬得肩膀宽阔,腿直而长。 人站在敞开的西窗外,贵妃榻刚好靠墙放在窗下,他手臂又长,直接越过木窗把软榻扶手处搁着的细绫布递了过来。 谢明裳擦着手,转头望了望窗外的天色。 还早得很。一轮圆月刚挂上树梢头。 赴宴不留下喝酒,这么早回家做什么。 窗外的脚步绕了半圈,往门边走来。宽肩窄腰的武人强健身影出现在珠帘外。 谢明裳眸光里带估量,上下打量几眼,把擦手细布搁回原处,人又懒散躺了下去。 “身上一股酒味儿,喝酒没尽兴?来我这里有何贵干?” 两句话的功夫,脚步已经到身前。萧挽风站在贵妃榻边,俯视下望。 他今晚看起来又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淡漠姿态,唇线平直,并不怎么想开口说话的模样。身上酒气虽浓重,人显然没喝醉。 落地铜灯台的光亮被他挡住大半,俊美的眉眼落在光影暗处,眼神幽亮如旷野之狼。 两人对视一眼,萧挽风撩袍坐在她身侧。 长腿抵着墙,取过果盘里一只剥开的杏子,吃了一口,细微皱下眉,把杏子搁在几案上。 谢明裳瞧在眼里,好笑地说:“那是我吃过的。王府没穷到这份上吧。” 萧挽风道:“有点酸。” 那只杏子是有点酸,所以谢明裳咬一口,搁盘子里了。 她冲白瓷盘子抬了抬下巴,“还有几只没动过的。这批大抵是甜杏。” 萧挽风不动那几只完好的杏子,却又把咬过两口的酸杏拿到手里,剥去皮,慢慢地吃了。 还真是不讲究。谢明裳目光闪动,似笑非笑地打量。 军里打滚久了的人,管你什么贵重身份,吃用上都这么不讲究。她爹在家里也这样。 两人前夜撕破了表层的客气,谢明裳把许多的尖利言语当面射箭般地射了出去。心底积蓄的黑汁喷溅完了,今日再见时,反倒能心平气和,客客气气地寒暄几句。 不过寒暄完了也没什么其他好说,她蜷在贵妃榻上,掂着杏子问:“今晚过来吃杏子聊天的?还是去床上?” “墙上的弯刀不错。”萧挽风放下杏子核儿,边擦手边说道。 谢明裳:“嗯?” 什么叫驴头不对马嘴? 萧挽风说起弯刀,便起身走出内室。片刻后,珠帘晃动,他手握一把亮闪闪的弯刀回返内室,想必进门时搁在堂屋里。 镶嵌了宝石的刀柄在灯下光亮闪耀。仿佛随手给出一件漂亮的小饰物般,萧挽风把红宝石弯刀搁在贵妃榻边沿。 “这把弯刀如何?” 弯刀在中原不常见,是马背上的民族爱用的兵器。谢明裳面前的新弯刀,刀柄处镶一颗硕大的红宝石,色泽鲜艳耀眼,价值不菲。 这还不够,刀鞘上又镶了一溜排的五颜六色的宝石。摆出七星拱月的形状。 就冲着这份五颜六色的花俏,谢明裳觉得,不大像北边突厥人的作风,更像南边传来的波斯刀。 花俏归花俏,波斯刀锻造得精美,还是很好看的。 谢明裳沿着那一排七星拱月的宝石挨个摸过去。 “漂亮。”她实在地夸赞一句。 醉卧关山 第49节 “喜欢?”萧挽风简略和她说起刀的来历。 “波斯商人带入京城售卖的宝刀。我看红宝石耀目,便做主买下了。这把刀挂去墙上如何。” 谢明裳:“……” 她把弯刀放回小案,人又躺了下去。 “墙上挂一把弯刀好看,挂两把,成了卖刀的铺子了。” 萧挽风赞同。 “确实。”他起身又走出外间。 珠帘晃动不休,这回他握着原本挂在堂屋白墙上的纯银鞘弯刀,随手搁在软榻边沿。 “镶宝石的波斯弯刀挂墙上,这把你随身带着。” 谢明裳没吭声,明澈的眸光瞥去一圈,接过弯刀,从软榻上坐起身。 素白的指尖按在刀鞘上,拔出刀身。 雪亮刀光闪过室内。在满室亮堂堂的灯火映照下,仿佛半轮明月乍现视野中。 萧挽风搁在膝头的左手背微微一凉。 锋锐雪亮的刀锋压上他的手背。无需用力,沉重的精铁刀背便把小麦色的皮肤压得略下陷。 “我这把刀可是开了锋的。”谢明裳翘着唇角。 “弯刀最适合割喉咙放血。挂在墙上也就罢了,任由我随身带着?殿下不惜命?还是太小看谢家女儿了。” 萧挽风泰然坐着,搭在膝头的左手臂丝毫不挪动,薄唇吐出简短的问话: “你还记得如何用弯刀?” “殿下确实瞧不起谢家女儿。” “不,只是问问。” 两人并肩坐着,谢明裳手里的弯刀在王府主人的手背上压出一道白色压痕。萧挽风低头看她手里的刀。 “持刀的姿势熟谙。以前练过?” “当然。”谢明裳说。 “弯刀非中原本土的兵器,不易找师父。你随父亲学的刀,还是随你母亲学的刀?” 谢明裳的眸光细微闪动了一下。 她居然被问住了。 这把弯刀是她从关外带回来的随身兵器,她握在手里,挂在马上,时时擦拭,自然地仿佛吃饭喝水一般。 但自从入京之后水土不服,她经常生病,请来的郎中都让小娘子静养,一养便是大半个月。她有时提着弯刀去庭院里练几招,都觉得气喘吃力。 母亲的刀法枪法都了得,不过自从入了京城便再不动兵器,说京城人家的女眷不时兴动武,怕传出去吓着别家娘子,不好给家中儿女议亲。 父亲偶尔会带着她去射箭场对练几招。 但父亲惯用的是大开大合的长陌刀。重甲冲锋,一刀斩敌于马下。她病中又缺力气,弯刀和父亲的陌刀对撞时脱手飞出去老远。 练了几次,父亲便不再寻她练弯刀,只和她骑马射箭。 说起来,她的弯刀刀法,和谁学的呢。 滴滴答答的流水声传入耳朵。 水滴声缓慢,像打湿的布巾没拧干。 谢明裳久久地思索着。起先没留意滴水声,直到鼻下传来一股新鲜血腥味道,刺激得她回过神来,她骤然惊觉,滴滴答答落在地上的,竟是鲜血。 在她低头思忖的时候,握着弯刀的手不自觉加了些力气,锐利刀锋陷进萧挽风的手背,竟割出一道细长口子,鲜血滴滴答答地落在青砖地上。 弯刀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半月弧光,闪电般归鞘。 这一下动作几乎出于本能,目光不落而刀入鞘,利落之极。 谢明裳也的确没留意刀鞘。 她的目光紧落在河间王手背上深而长的伤口上。 这次和之前几次的言语挑衅不同,货真价实地刀伤了河间王府之主。实实在在落入人手的把柄。 兰夏和鹿鸣在他手下讨日子…… 鲜血面前还在滴滴答答地流淌。地上聚集起一小滩血泊。 短短的刹那间,谢明裳连呼吸都屏住了。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回想起几乎被打烂扔回皇宫的章司仪;又想起自作主张两面讨好、被打得至今行动困难的穆婉辞。 她忽然明白,千军万马中冲锋敌阵而无畏的父亲,在谢家被禁军围门的日子里,为何会惧怕得难以入睡。 此刻厢房里的兰夏和鹿鸣应该睡下了。今夜,她们会不会因为自己无意间的过错,被暴怒的王府主人下令拖去庭院里刑杖? 谢明裳迅速起身寻来一张干净帕子,搭在萧挽风流血不止的手背上。 绢帕表面瞬间洇出血痕,伤口被她三两下包扎起。 她深深地呼吸几次,目光从包扎仓促的手背处抬起,直视过去。 “我无意伤殿下。弯刀误伤手背,是我一人的过错。不要——” 萧挽风在笑。 受伤的手背依旧动也不动地 搭在膝头,头微微往后仰,这是个习惯的倨傲姿态。 但他此刻的唇角却明显弯起,目光盯着她飞快收拢入鞘的弯刀。 “刀法还没忘。”他的笑意一闪消失,平静地点头道:“很好。” 捂着手背包扎简陋的帕子,起身走了出去。 谢明裳:“……” 谢明裳坐在榻边,目送那道背影走出庭院。琢磨着,等待良久,庭院里始终静悄悄的,毫无动静。 他就这么走了。 谢明裳在原处坐着,目光难得带出点茫然,缓缓扫过面前留下的杏子核和两把弯刀。 过来吃了个酸杏,赠她一把波斯弯刀,在自家内院被割了一刀,血如泉涌,居然冲她笑了? 还夸赞“很好”。 哪里好? 细想毫无头绪,处处一团乱麻。 谢明裳低头慢慢地擦拭干净刀锋沾染的血丝,抱着弯刀,望着窗外一轮圆月逐渐升上天顶。 她睡不着。 今夜是五月十五,她入王府的第十七天。 半个月接触下来,她发现,自己完全不了解这位河间王。 第36章 鬼使神差地抬手,秀气的…… 端仪郡主的请帖,隔天大清早送来了河间王府。经过几道手,转到谢明裳手里。 请帖里果然定下时辰,邀约她出门见面。 约的还是御街边上的梨花酒楼。 “我能去?”谢明裳扬起手里的精致请帖,漫不经意地问顾沛:“你家主上允我自己出门?” 顾沛应声答道:“端仪郡主是主上的姑表兄妹,没什么不放心的,领几个人跟出去即可。约的那日主上不巧有事,吩咐娘子先去,主上得空来接娘子。” 谢明裳上上下下地打量顾沛不显芥蒂的动作言语。顾沛领着亲兵屋里屋外转悠了一圈,确定无事即将出去时,谢明裳忽地叫住他。 “你家主上昨晚满手血的出去,如何跟你们说的?” 顾沛一愣:“刀划了手啊。那么长一道刀口,裹了满手掌的纱布,谁都看到了。” “刀划了手……他没跟你们说,如何在我房里,叫刀划了手?” 顾沛原本还真没多想。被追问一句,反倒被吓着了。 “新拿出的波斯弯刀,主上说刀锋太利,挂墙上去了。……不是被弯刀划的吗?” 是。又不是。 谢明裳没多说,摆摆手,让顾沛出去。 被刀锋割了手,接连两个晚上都没人来揉搓她。东间的长桌案空了两天,她安安生生地睡了两晚好觉。 第三天便是和端仪约好的日子了。 兰夏和鹿鸣跟车出去时,马车拐进人潮汹涌的御街,耳边传来熟悉的喧闹人声,还有些难以相信。 “就这么……放我们出来了?” 谢明裳掀开窗纱,望着久违的御街,行人车水马龙,两边叫卖的铺子此起彼伏。 她难得起了点打扮兴致,取过铜镜,在车上点了胭脂,遮掩住脸颊略苍白的气色。 五月夏日,梨花谢尽。一支雪白的宫绢花横插在二楼临街阁子窗边。 她抬头仰望着那支精巧绢花,微微地笑了。 —————— 端仪郡主姓莫,闺名君兰。比谢明裳小一岁,同样去年底议定了亲事,只等今年出嫁。 郡主出降礼节繁琐,真正成婚要等年底。 谢明裳转过阁子外间的遮挡屏风,敲了下木座,唤端仪的乳名:“阿挚。” 端仪又惊又喜,应声回头:“明珠儿!” 醉卧关山 第50节 两人牵着手坐在一处,端仪身边跟着的亲信女使寒酥也和兰夏、鹿鸣都相熟,坐去旁边低声说话。 端仪谨慎地抬眼看向门外。屋门半敞着,一道珠帘放下,隐约显出门外顾沛等几个佩刀等候的年轻儿郎身影。 她低声叮嘱寒酥把屏风挪过半尺,完全遮挡住屋里几位小娘子的身形,又吩咐丝竹乐音调高些,唱曲儿的声音大些。 弦音转调,轻快乐声响起。端仪这才细细地打量半日: “人瘦了,精气神倒还好。今日难得相聚,多吃些,我做东。” 提前订好的席面流水似的送上。耳边丝竹声高涨,乐人咿呀呀地唱起一支抑扬顿挫的“鹧鸪天”。 端仪在乐音里轻声问:“到底怎么回事。我听闻你被罚进了宫,听说安置在‘清凉台’?四月里央母亲带我进了一回宫,清凉台周围戒备森严,许多的禁军把守,我进不去。终究也没寻到你。” 谢明裳失笑:“错了,不在清凉台,在清凉殿。” 端仪懊恼地哎呀一声。 “无妨。我在清凉殿没住多久。”谢明裳夹起一块时令新鲜的银丝脍吃了,语气轻松提起那段日子: “宫里一天四顿地喝药,清凉殿被我住得一股子苦药味儿。你不去也好。” 借着拨弦转调的功夫,端仪悄声说:“我求母亲找表兄说话,想把你接来大长公主府。表兄派人传话拒绝了,说他可以看顾你。他当真有好好看顾你?” 谢明裳心情微妙。 衣食住行,其实没的说。王府小厨房比家里的厨子还好。 但既然同床共枕了这许多日子,知晓了他的许多怪癖,料想自己不会被放出去了。 “叫你这位表兄好好看顾他自己吧。兴许战场杀人多了,一身的毛病。我才不缺人看顾。” “一身的毛病?”端仪吃了一惊,追问谢明裳又不肯说,只得转开话题:“你母亲来了。人在对面。” “嗯?” 隔着一道宽敞御街,对面酒楼临街的二楼纱帘掀开,露出侧坐的妇人高髻轮廓。 谢明裳起身把竹帘也卷起,衣袖探出窗外,抚摸几下雪白绢花。 对面的侧影果然转过身来,两边隔着敞阔御街对视,母亲远远地凝望片刻,神色略放松几分,微微地冲她点头。 “你母亲说,她会想办法把你接出来。”端仪在咿呀呀的唱戏声里小声说: “你母亲问你,王府后院的看守可有什么破绽?人数多少?既然表兄未拦着你我见面,正好尽量详细知会我,我转告她那边。” 谢明裳拆着端仪带来的小巧五色粽,冲门边的顾沛努努嘴。 “日常守着我的就门外那傻大个。白日里院子人不多,你表兄带进京的亲兵统共就两百个,庐陵王府地方又大。” “但问题也正出在地方大。白日值守的护院并无固定路线,随处转悠查看。不知何处便能撞上一队。” “和母亲说,城北榆林街这处王府宅子住不久,河间王迟早要搬。等搬家再说。” 端仪乌溜溜的杏眼转了转,神色倏然轻松下去几分。 “确实。河间王新定下的王府不就是你家长淮巷的旧宅?谢家格局布置,谁有你熟。” “我家现在住哪处?” 端仪顿了顿,安抚地说:“放心。你父亲的旧友不少,有地方住。”却绝口不提具体哪处街巷宅子。 谢明裳便明白过来,想来是父亲的老友腾出一处宅子给谢家人凑合着住。但再想住得像长淮巷时敞阔,不容易了。 两人吃吃喝喝,室内伶人咿呀呀地唱起杂剧,无人在意听,反正耳边热闹得紧,依稀唱的是一曲京城最近时兴的名叫《眼药酸》的滑稽戏。 对面人影忽地一阵晃动。纱帘放下,母亲的高髻侧影起身消失在窗边。 谢明裳的视线转向母亲消失的地方。 御街远处出现一行轻骑。行进的速度不算快,前后未打仪仗,但有佩刀禁军呼喝清开道路,气势不小,路人纷纷躲避。 谢明裳一眼瞧见当中那匹膘肥体壮的黑马,马背上的颀健身形这些天她看熟了。 萧挽风策马在御街当中缓行,由北往南,径直奔梨花酒楼而来。 谢明裳想起早晨顾沛那句:“得空来接六娘。”没忍住细微拧了下眉:“他还真来了?” 前头佩刀禁军呼喝开道,敞阔御街很快被清空,黑压压的行人被驱赶去街道两边的廊子下暂避。与此同时的街对面,由南向北策马缓行而来的几匹马,在空荡御街上显得格外扎眼。 留意到那几匹不让道的马时,谢明裳又是一怔。 为首那位骑者年纪已不小了。发髻胡须斑白,马背上的魁梧身形依旧挺得笔直,身穿软甲,腰 间悬刀。 来人居然是她父亲,谢崇山。 两边队伍迎面撞上。按官职来说,谢崇山当让道。但他丝毫不让,动作强硬地牵扯缰绳,两边面对面地停住,互相打量。 端仪也留意到御街上的无声僵持了。 “你父亲连日请战。”她凑近耳边悄声道:“沿着御街往北是宫城门,今日他老人家或许又去宫门外递请战书。” 谢明裳点点头。御街上的短暂僵持并未持续下去,萧挽风和谢崇山在马背上同时一颔首,几乎同时牵动缰绳转向,两边擦身而过。 谢明裳目送着父亲的背影往北面宫门方向而去。 “父亲瘦了。”她轻声说。 萧挽风的护卫亲兵轻骑已奔到梨花酒楼门下。酒楼大堂清场,楼下散座的酒客纷纷识相离去。 端仪的神色透出细微紧张,她的贴身女使寒酥不安地从桌边起身,站到主人身后。 “我留不住你了。”端仪盯着梨花酒楼门外下马的众轻骑说道。 谢明裳坐着没动,不急不慢地喝茶。 端仪抓紧时辰,轻声说起最后一桩事: “你母亲托我和你说。河间王买谢家宅子出了五万两银,出手豪阔。你父亲说,河间王或许对谢家示好,但谢家不敢贸然定论。” “你有机会多留意些。看看他当真有意示好,还是别有所图。” 谢明裳听到“五万两”三个字时便一怔,停下喝茶的动作,视线扫过楼下御街迎面而来的黑马。 但离别在即,她抓紧时辰,问起最后一个心头关心的问题。 “我家那五姐情况如何,我娘有没有和你说。” 端仪的关注力被拉拢回来。“你家五娘的情况,你竟不知?” “上回家里没见到她。我娘也未提起。” 端仪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你那五姐,不在家里……在白塔寺。” 白塔寺是京城出名的大庙,京城东郊白塔山的半山腰,香火鼎盛,女尼众多。 谢玉翘在端午后被静悄悄放出宫去。人送回谢家时,正赶着谢家挪腾宅子。 入了一趟宫,气性见长,归家没三五天便和家里爷娘大吵了一架。趁着谢家搬家忙乱,一个小娘子夜里孤身跑了出去,惹得家人急寻了好几日,总算在京城东郊的寺庙里寻到了人。 据说寻到当时,人已经把带出去的全副身家舍给了佛门,自称看破红尘,央求住持剃度。好在白塔寺住持不肯给她落发。 “至今不肯归家。闹着要皈依佛门。人还在白塔寺。” 谢明裳:“……” 木梯传来细微震动,大批脚步声上楼来。 再细说来不及,端仪抓紧最后机会道:“你母亲叫你当心,万事先保重自身。” 耳边已经听到顾沛在门外行礼道:“殿下!” 萧挽风的嗓音随即响起:“今日如何?” “今日诸事顺利。六娘子和郡主叫进一桌席面,在阁子里边吃边听曲儿。听了一出滑稽戏,唱功不错……” 屏风六尺高,加底座七尺,从谢明裳坐着的位置,可以越过屏风高处,隐约看到门外郎君的螭龙发冠。 谢明裳收拾东西起身,在众人护送下出门。 路过门边时,脚步微微一顿,斜睨了顾沛一眼。 “今天的戏唱得确实不错。刚才唱到哪段了?” 顾沛果然哈哈地笑答:“快收尾了!那酸秀才,不会治病非装模作样给人治眼睛,笑死个人!” 这厮还真的在门外认认真真听了整时辰的曲儿。 ……当真是个铁憨蛋吧! 萧挽风站在门外等候。谢明裳撩起珠帘走近时,隔半尺距离便闻到他衣襟身上传来的尘土汗水气息。 她扇了几下手里团扇,不咸不淡开口:“今天骑马出城去野林子里狂奔了一圈回来?” 问话其实不怎么好听,对方居然一颔首:“差不多。去京畿驻军营地走了一圈。” 萧挽风的手随意扶着木栏杆,端仪走近两步,突然留意到他手背上新结疤的伤口,震惊地手指着问:“表兄,你手怎么了?” “刀伤。”萧挽风拂了下衣袖,袖口盖住那道鲜红疤痕,冷淡道:“你竟看不出?” 言外嘲弄之意明显,端仪低头不说话了。 谢明裳在旁边摇了摇团扇,不大高兴:“听不懂人说话还是怎么的。端仪哪里是看不出刀伤,分明在问你怎么弄出来的刀伤。” 端仪身后猛扯她衣袖,示意她态度和软些,把话头接过去: “是我少见多怪。五表兄是行军领兵的将领,身上偶尔多几道刀剑伤,乃是寻常事……” 萧挽风一抬手,鲜红色的刀疤在谢明裳面前晃了晃: “家里弄的。你没告诉她?” 谢明裳装没听见,把拦在面前的手啪地拍去旁边,拉着端仪,两个小娘子并肩下楼。 端仪边下楼梯边频频惊异回望。 走去楼梯转角处时,谢明裳的脚步不停,嘴里说:“他手背那道是我的刀割的。” 端仪早在听到那句‘家里弄的’就隐约有预感,默默走出两步:“你用弯刀……” “并非故意,不小心割破了一道。他这个年纪气血鼎盛,两天就结了疤。过两天再见你家表兄,说不定手背上的疤都掉了。” 端仪忍笑加快步子下楼梯。 “说起来,阿挚。”谢明裳想起萧挽风手背那道意外的刀疤,就忍不住想起另一个问题。 醉卧关山 第51节 “我们认识这么久,我有没有告诉过你,谁教我的刀法?” “当然是你娘啊。”端仪诧异道:“你提过两次。” “嗯。”谢明裳隐隐约约也觉得是娘教的。从前她的弯刀也总交给娘保管。 但再仔细回想,娘最拿手的武器,分明是长枪。 偶尔见她用刀,都是中原的长直刀。从未见过娘身上佩弯刀。 母亲的侧影早已从阁子纱帘后消失,今日想必不能当面亲见了。 谢明裳站在马车边,抬头遥望着御街对面的酒楼,眉心蹙起,不自觉陷入漫长的思索。 熟悉的晕眩感毫无预警袭来,视野里的东西开始旋转。脚下仿佛踩着棉絮,软绵绵的,又似踩入了虚空。 她身子一晃,扶住马车木柱。 身后的兰夏和鹿鸣惊呼着奔来搀扶:“娘子!” “娘子又发作了!快拿药酒。” 她被人拦腰抱起。 身子骤然悬了空,她本能地用力往外推。推的力气还不小,不知抓着哪里,耳边传来一声闷哼。 有只手伸来,把她抗拒乱推的两只手腕拢在一处,抱去车厢里坐下。 “每次喝药酒便能缓解?”耳边传来萧挽风的询问声。 “药酒能缓解。”鹿鸣笃定地道:“娘子入京后多病,前前后后换了十多个郎中,配了许多个药酒方子。只城西李郎中的虎骨药酒最管用。” “拿一杯来。” 熟悉的苦涩回甘的药酒气息萦绕在鼻尖。低沉的嗓音哄说:“嘴张开。” 谢明裳合着牙关不松,药酒只灌进几滴。 捧药酒的人换成了鹿鸣,在耳边轻声唤:“娘子。” 谢明裳紧合的牙关松开,喝进整杯。 温热药酒入腹,感觉松快了些,晕眩感没有之前那么强烈。不知过了多久,她微微地睁开眼。 自己被整个横抱在怀中。 萧挽风坐在马车中央,低头往下注视,面庞依旧看不出外显情绪。 “刚才和端仪吃酒吃得不好?” 谢明裳心里腹诽,如果现在说一句不好,以后是不是再见不着端仪了? 她按捺着解释:“和端仪吃酒说笑很开怀,很久没有这般舒畅。只是身上旧疾发作不讲时辰。” “怎样的旧疾?如何引发的。何时开始的症状。和劳累有关?还是忧惧伤神。你如实说。” 谢明裳没忍住,澄澈眸子抬起,在对面的注视下,小声叨了一句。 “怎么跟郎中问诊似得的。殿下会医?这是要替我治病了?” 萧挽风听在耳里,居然并不恼怒,反倒把她抱紧些,未受伤的右手摸了下额头。 “精神健旺些了。药酒果然有用。” 谢明裳:“……” 额头抵着胸膛,沉稳有力的心跳从耳边传来。随着马车的行进,眼前时不时地晃动着鲜红新结的疤痕。 约 莫是被晕眩糊了脑子,她瞧着瞧着,竟鬼使神差地抬手,秀气的指尖摸了摸那道疤痕。 指腹下传来凹凸不平的触感。她小瞧了盛壮男子的恢复力,愈合速度比她想的还要快。几乎横贯手背的细长伤口,才四日功夫,结的疤都要开始落了。 耳边沉稳的心跳忽地加快了几分。砰砰,砰砰。 谢明裳听得清楚,随意抚弄疤痕的动作停在原地,抬眼往上瞄。 萧挽风往后靠坐,头淡漠往后仰,依旧是那副八方不动的模样,还在问她:“你的弯刀呢。不是叫你随身带着。” 谢明裳纳闷地听着心跳,朝边上努嘴:“角落里搁着。京城哪个小娘子出门访友身上挎刀的。” 嘴上这般说着,却又起了几分试探心思:“我可以随身带刀?和殿下一起时也可以?不怕我又伤了殿下?” 萧挽风低头看她一眼。谢明裳的眸子眨也不眨,仰起头,带几分探究等待着。 眼瞧他伸出手臂,取来角落处的银鞘弯刀,放在膝头,却又开始解他自己腰间的缠金蹀躞带。 在谢明裳骤然防备的眼神里,他将解下的蹀躞带系拢在她的腰上,绕了一圈半,玉环扣抵上最小格。 把半月弯刀挂在她腰上。 第37章 她虽然不再记得他,至少…… 谢明裳头疼了一路。 真的疼。 母亲并不用弯刀。那她的弯刀,到底跟谁学的呢。 有些事,不想的时候理所当然,一旦思虑起来,处处都是疑窦。只要想得深一些,头疼晕眩的感觉便隐隐来了。她抬手按揉自己突突跳动的太阳穴。 有只手在替她按揉。 萧挽风坐在她身侧。他的手掌宽大而有力,指腹温热,按揉起来舒服。 谢明裳起先还在躲,后来被揉捏得舒坦了,索性松了绷紧防备的肩胛力道,闭眼使唤人。 “轻点。” “再轻点。” “左边一点,眉骨往下也突突地跳着疼,轻轻地揉。” “我两边都疼。” “……” 马车里没有人说话。只有车轱辘驶过街道有规律的滚动声响。 谢明裳歪歪斜斜地侧躺着。萧挽风并没有低头看她,令人感受到压力的锐利视线盯着角落。 他两边拇指搭在她两边的太阳穴上,修长指腹沿着她秀气的眉骨挨处揉捏着。 姿态放松而愉悦,仿佛轻柔地揉捏她是一件令他感到极度舒适的事。 谢明裳盯着男人唇边细微的弧度。 这厮顶着杀神的凶名,该不会喜欢和人碰触吧。 只要碰触揉捏活人皮肤,对于他来说比床笫那点事还要更舒坦? 这究竟是个什么怪癖? 古怪里带好笑,她懒得追究了。 他喜欢揉捏她,揉得还蛮舒服……让他一路继续揉吧。 谢明裳抱着弯刀,细微地调整了一下侧躺的姿势。 今日和好友见面说话了整个早晨,是自从这个春夏以来难得的开怀日子。精神高兴,但身体疲惫。她渐渐地阖拢眼睑,在马车有节奏的咕噜声响里,居然就这么睡了过去。 许久不曾入梦的雪山梦境不期而至。 她今天的梦境里化身为一只矫健的豹猫儿,站在高崖之颠,舔舐着漂亮的长毛,时不时地回望半山腰一只脏兮兮的瘦黑豹。 那只黑豹病了。四条腿似乎不会走路似得,山道走得七扭八歪,尾巴艰难支撑着平衡。山路艰险,它走几步便摔倒一次。 她已经耐心地等那病歪歪的小瘦豹了。那黑豹居然还冲她凶狠地龇牙发脾气。 高崖上的豹猫儿脾气更大,尾巴甩了几甩,一扭头便走了。 豹猫儿的“走”可不是那种病歪歪的走法。 她轻轻一跃,便跳过了深而高的山谷。跳去了高崖对面的雪松林中,几只松鼠惊慌地四处乱窜,她懒得搭理。 雪地上落下一连串轻盈的脚爪印。 她轻轻松松地沿着雪松林小跑出去几里地,忽然又回头望。山对面的半山腰处,躺着一个小小的黑点。 刚才还气势汹汹的瘦黑豹仿佛被抽空了精气神,突然失去求生的渴望,动也不动地趴伏在雪地上,任凭雪落在身上,不一会儿便埋了半截身子。 耳边又响起了吱嘎吱嘎的踩雪声。 毛色漂亮的豹猫儿踩着轻快矫健的步子,把雪松林里叼来的肥松鼠扔去瘦黑豹头上。 瘦黑豹病了不少日子了。它在雪里蜷缩成一团,本来已经陷入半昏睡的状态。 被个肥硕的松鼠砸脑袋上,给硬生生砸醒了。 豹猫儿把猎物又扒拉过去一点,扯着病黑豹的爪子,非让它摸松鼠肚皮上的肥肉。只要跟着她的同族,就没有养不活的道理。 这么年轻又脾气大的小豹,哪有真不想活的。 肥松鼠半死不活地吱哇乱叫。病黑豹虚弱地睁着眼,身体本能的凶性被激起,它疾扑过去,凶狠地撕咬猎物。 漫山遍野都响起豹猫儿骄傲的叫声。 “嗷呜~嗷呜呜~” 谢明裳在睡梦里笑醒了。 哪有豹猫儿“嗷呜”“嗷呜”叫的?可见梦境离奇。 意识到被同车的另一人注视时,她脸上的笑意还没褪尽,眉眼间漾着浅浅的笑,放松地换了个姿势—— 冷不丁和一双眸子对上了。 萧挽风低头凝视着她。揉捏她眉心太阳穴的动作居然还在继续。谢明裳可以感觉他的指腹缓慢地划过她的眉骨。 对视片刻,萧挽风平稳的呼吸深重起来,他收回了揉捏的手,视线挪去别处。 谢明裳原本舒坦侧躺着的身子同时微微一僵。马车狭小,两人紧挨着,她的侧腰硌着了什么硬东西。 醉卧关山 第52节 她今年十九,年岁不算小,同龄的小娘子已有出嫁做娘的,该知道的早知道了。 马车半途上都能发情的是什么物种的野兽。 梦里带出的笑意倏然收拢,谢明裳面无表情地坐起身,远远地避去角落,抱着刀闭上眼睛。 再次惊醒时,马车已停在城北榆林巷的王府大门外。 鹿鸣和兰夏搀扶她下车,阳光映照在前方的绿色琉璃瓦上方。严长史等候在台阶下。 萧挽风下车时,已经完全看不出半途动了情欲。严长史快步走上车前,附耳说了几句什么。 谢明裳斜睨一眼,只见萧挽风细微皱了下眉,道:“该如何就如何。把河间王府的规矩讲与他们知道。” “是。” 两人今日同乘车回返,理所当然地一起往内院方向走,又并肩进了屋里。 谢明裳入内室更衣,萧挽风抬脚往东间走。两名女官入内服侍,被呵斥出来。 隔着两道隔断,可以看到东间丝绢屏风后头隐约晃动的颀健背影。 用饭也是两人一起用。 晚上掌灯后对方居然还不走。人坐在东间的大书案后,新送来的文书摞满半桌子,灯台把东间映照得亮堂,几名亲兵里里外外地传递消息。 谢明裳觉得不可能。但什么事落在这位河间王的身上都有可能。 她坐在西边内室,隔着堂屋扬声问东间。 “殿下,看看你自己手背上还在收口的疤。你今晚该不会想歇在我这处?” “已经耽搁三日,今晚继续做起来。”东间传来平淡的应答。 谢明裳:“……好,很好。” 从马车上动了欲,她就该知道今晚是这个结果。 鹿鸣临走前满怀忧心地吹熄了灯火,只留下床头朦朦胧胧的一点灯光。 这点灯光摇摇晃晃,映上夜晚垂落的描金帐。 帐子里的人又挣扎叫嚷了半夜。 谢明裳被揉搓拽拉了足足半个时辰,手脚腰背酸麻得几乎不是自己的了,崩溃地趴在床上,扭头对着床里。 拒绝往床外看的动 作却又被人硬板过去,萧挽风取来一张帕子,仔细擦拭她眼角的泪痕。 兴许见她哭得太惨,今晚多说了两句。 “筋骨比头一次柔韧许多,气脉经络也打开了,不再僵而不畅。现在随我出去。” 谢明裳哑声说:“大半夜的,你还要怎么折腾我!” 萧挽风起身把桌案上搁着的弯刀拿来床边,在床头居高临下盯着她,说道: “带你的弯刀去庭院里。拔刀攻击我。” 谢明裳给气得笑了。 揉搓小娘子的刺激已经不够,还得见血了才够刺激? 她把塞进手里的弯刀扔开,人往床里滚,被子紧裹住身体,扯着被角死不撒手。 萧挽风皱了下眉。 耐着性子劝说几句,见被子始终蚕茧般紧裹着,里头的蛹连耳朵都蒙上了,他也不再劝,上前直接动手掀被子。 谢明裳倒也没硬扯着被子不让他拉走。 唰地一下,包裹住她全身的大红被褥被扯走扔去旁边。 萧挽风道:“起——” 他只来得及说这个字。 留意到此刻被子里的情况,后面的半截话骤然卡在咽喉里。 被子里的小娘子已脱得只留一件银粉色肚兜,雪白胴体横陈。 在床边的哑然注视下,原本面向床里侧蜷的柔软躯体还翻了个身,带几分明晃晃的挑衅意味,平躺在床上。 这么多日子折腾下来,谢明裳早就破罐子破摔了。 她不想大半夜地起身和人对砍,谁也别想把她弄起来继续折腾。 “殿下,有病得尽早治。” 她尽量语气真挚:“揉搓我一通能觉得舒坦,不如索性真刀真枪试一试,说不定觉得更舒坦,之前的毛病都能扔开了。” “……” 床边站着的男人仿佛变哑了。 萧挽风沉默着,把扔去角落的被褥扯回来,朱色软被再度覆盖上雪白的肩头,里外重重裹了两圈,连身子带脖颈包裹得严严实实,只剩下鼻尖以上还露在被角外头。 这下可比谢明裳自己裹得紧多了。 人被裹得动弹不得,横蚕似的卧在床上,她还能说话: “装什么呢。刚才被子一掀开,殿下不是已经起兴了?还要和我拿刀出去庭院对打?” 萧挽风深深地吸气,又呼出。转身出门去。 谢明裳裹着被子等了整刻钟,人果然没再回返。 她轻轻地舒口气,原地细微挪腾了半天,把身上紧紧包裹的软被挣松,这才起身翻找单衣穿上,把扔去床角落的弯刀找回,熟练地抱在怀里,裹回被子,闭上眼睛。 人却始终睡不着。 兴许是被“弯刀攻击我”那句话刺激到,她的脑海中,始终闪动着几个零碎画面。 弯月。戈壁。胡杨树。 狼群。 狼群眼睛化作莹莹绿光,在夜色里成群结队地围拢上来。 弯刀亮如月光,割断头狼的咽喉。鲜血喷涌如瀑。 那是怎样的一刀? 脑海里零碎画面闪现得不清晰。但她却本能知道,那一刀该如何的握法。如何地横推。如何轻快而又狠准地上挑,一刀割喉。 那流泻如月光的一刀,在她的脑海里反反复复地上演,精神越来越亢奋,她已经无法平静地躺在床上了。 吱呀一声轻响,虚掩的房门被从里推开。 谢明裳握紧弯刀,踩着月色出了门。 —— 弯刀在深夜出鞘,发出细微的嗡鸣。 谢明裳立在草木葳蕤的庭院角落,周围晃动的灌木遮挡住她大半的身影。她仿佛舞蹈般缓慢平推,以手腕和手臂力量挥舞弯刀。 但今晚这次即兴练刀却出乎预料地顺利,身体出乎意料地协调。 不止手腕。手臂,手肘,肩胛,手腕,四点连成一线,仿佛奔腾的江水中一道活泼流淌的溪流,顺其自然地挥舞。 纤瘦的身躯骤然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道,弯刀如半月,在夜幕中划过一道闪电般的雪亮弧光。 平推横斩,刀光寒气激起风势。 近处的一圈灌木丛木叶纷纷凌乱斩落,四五根削断的细竹枝乱糟糟地躺了满地。 谢明裳急促地喘着气,慢慢站稳。 她还是不记得谁教了她刀法。或许还是娘,亦或小时候在关外另请了师傅,年纪太小,她不记得了。她下回见面时着重问一问。 一刀下去力竭,身体内积蓄的力量仿佛被抽干了,半天缓不过来。 但这一刀平推斩无比熟练。仿佛之前练过千百次般,毫无凝滞。和之前在家里跟父亲的陌刀对打,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她站在原地喘息良久,急促的呼吸才平复下来。人几乎脱力,原地站着都摇摇晃晃的,心情却难得的愉悦舒畅,纤长手指来回地抚摸纯银刀鞘。 她把弯刀宝贝似的抱在怀里,坐在庭院石桌休息,对着头顶夜空出了好一会儿神,才起身慢慢地走回屋。 床头油灯熄灭了。 西寝屋重新陷入了黑暗。 良久。 萧挽风从漆黑的廊子下走出,远远凝视着入睡后安静的寝屋。 半月形状的刀光雪亮横斩,如百尺飞瀑泼溅,仿佛还映在他的视野里。 她虽然不再记得他。 至少还记得自己的刀。 —— 浴池子里响起大片水花。 这是被原主人刻意建在露天的浴池子。处处精雕细刻着合欢并蒂、鸳鸯戏水图纹的汉白玉池子里,冷水放了满池,在夜色下粼粼倒映着星光。 王府之主湿淋淋地靠在汉白玉池子边沿。头后仰着,对着深夜星空,俊美冷峻的眉眼俱是忍耐。 白日里的马车上,倚在他膝头沉沉入睡的小娘子从美梦中笑着醒来。眼里带朦胧水光,仰着脸对他,盈盈笑意如春风拂面。他几乎融化在春水盈光里。 雪白胴体如软玉。小小的银绸肚兜压根遮掩不住什么。 冷水池中泄露出沉重的喘息。 夜色下的人深陷入情欲中。 第38章 值得 谢明裳第二日睡到辰时末才起。 醉卧关山 第53节 深夜挥出的那一刀当真抽干了全身力气,腰背肩胛处处酸疼得厉害,几乎难以行走。兰夏边低声咒骂边替她揉捏肩背。 谢明裳舒服得昏昏欲睡。 小娘子轻柔的揉捏才叫揉捏,姓萧的所谓“揉捏”那叫酷刑。 鹿鸣欲言又止,借着上前服侍洗漱的机会,附耳谨慎道了句:“娘子慎重。我们毕竟在他的王府里,亲卫众多。直接动刀的话……娘子不容易全身而退。” 谢明裳侧过脸来,打量鹿鸣隐约的不安神色。 “你瞧见我昨夜练刀了?” 鹿鸣点点头。 谢明裳想了半日也不知如何解释两人的怪异相处,最后玩笑般地轻松笑说一声:“放心,我心里有数。真走到那一步,提前叫你们先跑就是。” 鹿鸣:“……娘子!” 谢明裳被追着打闹了一阵,被压在床上笑得喘不过气,讨饶了半日,又叫过兰夏说:“等下顾沛送饭食过来,你少骂两句,我有话问他。” 兰夏对河间王府的人极有成见,嘀咕说:“王府里没一个好东西。谁知道说话真假。” 谢明裳叮嘱她听话。“端仪郡主昨日见面跟我提起,河间王这次买宅子,确实花了五万两银。我探探口风。” 今天顾沛居然不是一个人来的。 王府长史严陆卿摇着羽扇,一同送饭食进门来。 “稀罕人。”谢明裳的视线饶有兴致地绕着严长史转半圈:“送朝食的小事,怎么劳动严长史亲自来了?” 严陆卿笑道:“昨日娘子出门时有桩小事,主上吩咐说,需得和娘子这处交代。” 前些日子借口送章司仪回宫、从此一去不复返的朱红惜朱司簿,居然被宫里送回来了。 朱红惜这次还带来了一名精膳食的年长宫人,一名姓胡的御医。 严陆卿道:“这回说是天家恩典。辽东王逆贼逼近虎牢关下,谢帅屡次上书请战,圣上感其忠勇,问起谢六娘子的病情,于是宫里便赐下了这三位,服侍谢六娘子起居。” “主上吩咐卑职转告,娘子无需隐忍。若 有哪个惹了娘子不痛快,只管告知主上,寻个借口打杀了便是。” 谢明裳听到“朱红惜”的名字时便拧起眉。四位女官里,她看这位朱司簿不怎么顺眼。听到后面反倒没忍住笑了。 “你家主上还真成了京城里的煞神了。宫里借着恩典名义赐下的人,打杀倒是容易,打杀完了怕不是要跪宫门请罪?我不信你家主上想不到这些。” “严长史,明人不说暗话。你家主上图什么呢。” 对着神色严肃起来的严陆卿,谢明裳并不藏着掖着,当面直说。 “谢家宅子三万两,我不值当额外的两万两银。你家主上一时兴致上头,觉得我有趣,什么样的应诺都能说出口;等过几个月觉得我无趣了,后悔也迟了。可别想着跟谢家讨回银子。” 严陆卿没急着回话。原地踱了两圈,忽地摇头一笑。 “有话直说是好事。娘子的原话,我带给主上便是。至于主上如何回应,值不值当的问题,让主上自己当面和娘子说罢。” 摇着羽扇悠悠然走了。 谢明裳目送严长史走远,目光里带深思。严陆卿听到“五万两银”时并未否认,也未露出任何意外表情。 被单独甩下的顾沛一脸懵。 人站在原地,和鹿鸣、兰夏两个面面相觑片刻,还是按部就班地准备朝食,记录今日吃用,查验屋里屋外安全。 就在他忙忙碌碌地里外转悠时,谢明裳冷不丁问他: “你们主上好生阔绰。王府账上划走五万两,不缺钱花用?关外打突厥积累的身家全带进京城了?” 顾沛正招呼着亲兵把墙上挂的波斯弯刀拿下来擦,在厅堂里纳闷地答话: “六娘子也在关外待过的。打突厥何时能积攒身家了?不被那帮草原蛮子打秋风就算好的了!我家主上这几年战功累计的赏赐,这回全扔进去了。” 谢明裳并不全信,想了想,换了个角度问他。 “饿死的骆驼比马大。你家殿下毕竟是位宗室王。手指缝松一松,掉下几千上万两银还不容易?天天听你喊王府账上没钱了,我看王府里吃用也无甚差别,院子里的小厨房都还没撤。” “吃用都是小钱,娘子看不到主上的难处啊。”顾沛居然还感慨起来了。 “带入京城的两百亲兵,吃喝不说了,也是小钱。兵甲武器修铸可是一笔大开销!户部压根不认,全走主上的私帐。娘子不知,最近新王府那边修马场,工部预算少的可怜,主上又要求修得大而好,那边也填进不少钱。” 谢明裳边吃听着。 这边吃用好了朝食,那边顾沛也领人擦好弯刀,锃亮地挂回墙上,记录下今日饮食,絮絮叮嘱半日“用弯刀小心割手”,领着几个亲兵捧着食盘走了。 兰夏冲背影远远地呸一声:“新王府,那不就是咱们谢家宅子吗!马场修得大而好,岂不要把谢家宅子全拆光了?” 鹿鸣也眉头紧蹙:“这顾沛……到底故意提起谢家宅子讥讽咱们,还是说话缺心眼?” 谢明裳起身几步踱到厅堂,抬头打量墙上新挂好的波斯弯刀。 刀柄处耀眼的大颗红宝石不见了。 顾沛至今还以为他主子手背新添的伤是拔刀时不小心划的,特意拿细绫布把弯刀柄连带红宝石给裹得严严实实——防滑。 谢明裳走回内室:“别多想。这货是真缺心眼。” 鹿鸣:“……” 敞开的院门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低低的交谈声随即响起。 兰夏探头看查片刻庭院里的动静,人警惕地站去门口。 “娘子,朱红惜领人来了。三位女官围在一处正在悄悄说话。” 留在王府的两位女官,陈英姑、穆婉辞,很快随同朱红惜往正屋门前走来。 十几日不见的朱红惜低着头。阳光下看不见她的脸,只见拖着步子缓行,看她绷紧的姿态便觉得沉重。 谢明裳站在窗边打量两眼,厌烦地扭过头去。 “看她的受罪样。这回第二趟进王府,她自己肯定不想来,也不知被谁强按着头压来的。罢了,先听她说说来意。”坐在靠窗的贵妃榻边。 朱红惜很快进屋,跟着另外两名女官,僵硬地低头见礼。 谢明裳观察得并不错。河间王府留给朱红惜的印象可怖,她压根不想回来。 把章司仪的密报烧毁,改由自己署名密奏上去,她只想争功。 章司仪眼看着人快不行了。等她咽了气,“司仪”的职务便空了个缺。朱红惜想把自己“司簿”的女官职位再往上提一提,补上“司仪”的缺。 她却没想到,密报奏上去后,冯喜公公极为赞赏,当场吩咐下来,叫她这个功臣领两个人再入河间王府立功。 朱红惜强忍着悔意,作出一副殷勤态度上前行礼。 “奴婢奉命回来服侍六娘子。宫里领来一名主膳食的任姑姑,每日诊平安脉的胡太医,共同服侍六娘子起居,愿贵体早日康健。” 任姑姑和胡太医站在门外行礼。 谢明裳略打量两眼,对朱红惜说:“这次回来态度恭谨多了,说话也好听。原来朱司簿的嘴里也能吐象牙。” 朱红惜恨得几乎咬碎银牙,强忍着低头道:“奴婢从前不识大体,回宫被教训了。奴婢知错认改,请六娘子给个悔改机会。” 谢明裳嗤笑一声:“不是我给不给你机会,你自己当真知错能改?” 见朱红惜咬牙不说话,颇觉得无趣,挥挥手把人都打发出去。 穆婉辞慢慢地走在一行人最后。她被打得重,至今未痊愈,拖着腿脚走出七八步,已落后其他人许多。 谢明裳眼瞧着穆婉辞脚步一转,悄无声息转回她面前。 穆婉辞附耳密报:“朱红惜领了冯喜公公的密令,要着重查探娘子跟河间王的关系好坏。朱红惜刚才进门便问,娘子与河间王殿下圆房了没有?” 谢明裳一怔,手里摇动的团扇停了停。 穆婉辞拖着受伤不便的腿脚,迅速往门边走几步,继续慢慢地挪出去了。 鹿鸣迅速关门,凑近过来问:“穆女官方才可有密报什么要紧事。” 谢明裳皱眉不答。 翻来覆去地想几遍,还是觉得匪夷所思。 冯喜……好歹是个御前掌权大宦,宫里的大堆事不够他管的? 手伸这么长,当真监管起河间王的后院事来了。她跟河间王有没有圆房,关冯喜什么事?! 她扇了几下团扇,越扇越热燥气,索性把扇子往软榻边上一扔。 “抽个空单独寻穆女官,跟她说:她密报我的事,叫她原样跟河间王说一遍去。” 以河间王的性子,她不信他能忍。 目送着鹿鸣寻找机会出去带话,她忽然后知后觉地感觉出几分好笑来。 圆房是不可能圆房的。 自从她两次当面把衣裳脱得干净,河间王却两次甩下她出门,她就确定了。 人哪,同样米养百样人。 河间王床上的古怪癖好,冯喜这阉人,哪能明白呢。 当晚入夜后,萧挽风披着头顶星辰迈入房门,才从东间换衣裳出来,便察觉到谢明裳若有若无打量的明眸,似笑非笑的神色。 他看在眼里,坐榻边问,“什么事。” 谢明裳咔嚓咔嚓咬着甜杏:“今日穆婉辞有没有单独寻殿下说话。” 萧挽风神色不动地一点头:“朱红惜受了宫里的调遣,意图刺探王府内院阴私之事?说了。” “殿下打算如何处置?” 萧挽风从银盘里挑拣了个个头最大的杏子,递过去谢明裳嘴边:“看你如何想。” “我?”谢明裳抬手接过杏子,试探着咬下一口,甜的。她满意地继续咔嚓咔嚓地吃。 “殿下的事,推到我身上做什么。” 萧挽风更正说:“我们的事。” 谢明裳对榻边坐着的男人微笑。 团扇遮住下半张面孔,只露出一双乌亮剔 透的眼睛,带几分微妙心态坐起半身,凑近过去萧挽风耳边,以浅浅的气声和他说: “我们的圆房事……还是得看殿下一人的意思。” 醉卧关山 第54节 萧挽风原本闲坐在贵妃榻边剥杏子。听她在耳边说悄悄话般吐气,剥杏子的动作便停下了。 目光锐利地在谢明裳脸上转一圈。 谢明裳很久没被这种针扎般的视线盯过了。但看他的神色,依旧是那副辨不出喜怒的淡漠模样。 “想和我圆房?可以。”萧挽风平静地说。 谢明裳嗤地笑了。 “行了殿下。没有取笑你的意思,你也无需恼羞成怒。” 她早习惯了这位表里不一的姿态,表面越冷淡,谁知道内心如何恼火。 她忍着笑又躺下。虽说有病得趁早治,但眼下不是内讧的时候。 “宫里派来的人确实得要殿下出面。但如何把人处置了,而不会连累得殿下跪宫门谢罪,连带着牵累了后院的我们,还得殿下斟酌。” 萧挽风支着两条长腿,继续剥杏子。 他自己剥了却又不吃,只把剥好的杏子递到谢明裳嘴边。谢明裳老实不客气地张嘴咬下。 连吃了三个甜杏,之后却接连咬了两个酸杏。 酸得她几乎倒牙,捂嘴怒视,怀疑对方是不是故意专挑酸杏的时候,萧挽风终于停下递杏子的动作,开口道: “往后拖一拖。你父亲这几日要出征,不宜横生事端。” 谢明裳一怔。 宫里对她父亲的打算,她听冯喜提过一次。但当时说得是“等待时机”。 圣旨给谢家三个月的时间补足二十万两银,如今才过去一个半月。 清凌凌的目光转去灯下,望着身侧的颀健身影。“这么快?” 就是这么快。 萧挽风边剥着杏子边慢慢地说起缘由。 “一来,你父亲连续上表请战。战意坚决。” “二来,”萧挽风一哂:“圣上坐镇京城,苦心筹谋多日,终于把谢家捏在手里。但两个月过去,边境谋反的辽东王势力壮大数倍,叛军在虎牢关下集结,号称义师十八万,距离京城不到两百里——军情危急了。” 谢明裳听得想笑,事关父亲,却又笑不出,索性躺回榻上去。 “天子圣明。”她嘲讽地摇了摇团扇: “我爹爹出征在即,人和军饷总要给足了罢。” “点禁军精兵三万。头一批十五万两军饷已筹备好。” 谢明裳垂目思忖着。 以三万对十八万,乍听似乎差距巨大。但两军对垒,人数并不是决定性的胜败因素。 三万精兵主防守的话,加上虎牢雄关的屏障,并非无胜算。 再说了,打过仗的都知道如何把牛皮吹上天,叛军吹嘘的所谓“义师十八万”,谁知里头水分有多大。 谢明裳细微绷紧的肩头放松下去。她爹爹出征经验老道,轮不到她担心。 心念如电转,忽地有个想法闪电般钻出脑海。 “这紧急筹措的十五万两的军饷里头……该不会有殿下买谢家宅子的五万两?” 萧挽风又在剥杏子了。 边剥边道:“当然。” 谢明裳没忍住笑出了声。 “哎呀,这算什么事。殿下和我父亲当年在关外有过一段旧怨的。捏着鼻子买不喜欢的谢宅也就罢了,还出了五万两这么多,家底该不会都掏空了?” 她半真半假地道:“殿下如何想的?这笔账左算右算,你都亏大了。早晨我托严长史和你说,不值当。” 萧挽风在灯下不明显地弯了弯唇。 他平日少言笑,细微的愉悦表情落在谢明裳的眼里反倒凸显得分明。 萧挽风剥开银盘里的最后一个杏子,放去谢明裳嘴边。她之前接连咬了两个酸杏,很坚决地捂着嘴拒绝,连头都扭去床里。 萧挽风便把剥好的杏子拿回,取榻边搁着的银鞘弯刀切成两半,自己咬了一口,把另一半再递过去谢明裳嘴边。 “甜的。” 谢明裳半信半疑地咬下一口。 果然很甜,比今晚吃的大部分杏子都要甜。她满意地张嘴把半个杏子含住。 萧挽风坐在贵妃榻边,继续吃自己咬过一口的半个甜杏。 “值得。”他简短地说。 第39章 殿下,你敢不敢? 这晚萧挽风没有歇在主院。 过来半个时辰,把整盘的甜杏剥开,喂谢明裳吃了个肚皮滚圆,说了一会儿话,人起身走了。 这是他第几回过来剥杏子?也不见他自己多爱吃。 谢明裳半夜迷迷糊糊醒来时,忽地想起这桩事,无端觉得好笑。两边相处近整个月,她明显感觉到,他是真的喜欢喂她吃东西。 有几次他喂得急,她手来不及接,索性直接张嘴叼走,他神色间的愉悦遮掩不住。 喂的都是她爱吃的,不惹她反感。洗剥得好好的放在嘴边,她这边吃得满足,那边看得愉悦,偶尔会透几句谢家的事给她。 在这位河间王手下讨日子,有时也并没有之前想的困难。 谢明裳对着黑暗的帐子无声地笑了下,困意上涌,又睡了过去。 朱红惜次日领着胡太医请诊平安脉时,借着收拾东间的借口,遮遮掩掩问起萧挽风夜里未留宿主院的事。 “有两套主上的换洗衣裳留在东间,瞧着几日未动了……” 朱红惜摆出一副谦卑姿态:“奴婢刚来,不知主上的习性。大约几日需要备一套新的在东间?还请娘子示下。” 谢明裳摊平手腕诊脉,好笑地看一眼朱红惜的低眉小媳妇模样。 这位不简单,从宫里杀个回马枪,忍功见涨。 “你不是跟我前后脚进的王府?现在又装起刚来的新人了。你不知的事问我也无用,直接问正主去。” 朱红惜恨得几乎咬碎银牙,强忍着挤出笑容:“哪敢。娘子也不清楚的话,那奴婢斗胆把主上过来留宿的日子记录在案,日后也方便查备。” 正好诊脉结束,谢明裳收回手腕,盯着朱红惜告退出门的背影。 兰夏砰地关上门:“这女人窥探娘子的眼神像毒蛇!昨晚她过来问娘子的葵水情况,我没告诉她。她今天居然当面问起姓萧的哪天留宿了!” 谢明裳思忖着,道:“她再来问你葵水事,你如实告诉她。” 兰夏:“啊?” “她这次杀个回马枪,打着‘恩赏谢氏’的幌子,连御医都带回一个,可见过了宫里的明路子。和上次假托‘王府无女婢看顾’塞过来的情形不同了。兰夏,鹿鸣。” 谢明裳把两位小娘子喊来身侧,低声郑重道:“防备心留着,但不要在明面上表露出来。不要在明面上挡她的正事。免得有人拿你们的错处开刀。” 鹿鸣点头应下。 但兰夏还气鼓鼓的,“那就任她耀武扬威?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横着走?” 谢明裳失笑:“你看她的样子,哪像横着走?河间王的后院是好待的?她自己心里也惴惴不安。你们放宽心,她这回成了明面上的镖靶子,还是待不长久。” “倒是不声不响的陈英姑和穆婉辞两个……你们多留意这两人。如今院子里多出个奉命而来的朱红惜,情况又有变化了。” 有人提醒过她。 敢做双面奸细的人,秉性靠不住。 “好了,别满脸忧心忡忡的模样,出去叫人看了笑话。” 谢明裳拍拍两人的手,“时辰不早了,先用饭吧。” 自从宫里带回一个擅膳食的任姑姑,谢明裳每日早上的清粥小菜换成了药膳。 今日配着黄澄澄的小米粥,上了一小盅补气养血的当归人参鸡汤。任姑姑在门边行礼,殷勤介绍: “小米粥养脾胃,里面放了四味温和的养气滋补药。老奴昨夜三更起身,细细熬到五更天,小火炖足两个时辰,正好供娘子吃用。最近天气转热,当归人参鸡汤大补,清晨喝 一小盅即可。补再多就过犹不及了。” 谢明裳听完没多说什么,点头道:“辛苦。” 任姑姑笑容满面地退了下去。 鹿鸣不声不响地拿过一个小碗,挨个舀小勺的粥和汤,放进嘴里品尝。 谢明裳一怔才反应过来,好气又好笑地叫她停下。 “你还试起毒来了?用不着,直接拿来吃。她是宫里打着‘恩赏谢氏’的名头派来负责膳食的人,如果我在她照顾下出了事,叫我爹爹如何想?他老人家马上要领兵出征了。” 这是谢明裳头一次明确提起谢家即将重新掌兵的事。 鹿鸣差点摔了碗。 兰夏激动得眼角隐现泪花:“真的?谢家起复了?” 谢明裳经过这次谢氏的大起大落,父亲起复领兵的事已不能轻易触动她的情绪了。 “眼前是起复了,将来的事将来再说。说不定。”她淡淡道了句,低头抿了口鸡汤。 “不愧是宫里掌膳食的老人。汤的滋味真不错。” 顾沛就在这时风风火火地跑过院子,在门外高喊:“娘子!准备准备,要出门了!” 谢明裳猝不及防,喷了口汤,呛咳起来。 “赶集也没你这么急的!” 兰夏老大不高兴地往门外喊:“时辰不早不晚的,叫我家娘子出门干嘛?” 顾沛道:“谢帅今晨领下帅印,大军定在午后出征!主上吩咐,要带娘子送一程。” 醉卧关山 第55节 谢明裳喝汤的动作一顿,即刻放下碗。 * 消息传来得急,大军召集于城外誓师,午后便要启程出征。马车在出城的路上赶得飞快,谢明裳在车里颠得七荤八素。 在京城里还能强忍着,等马车出了东南门,两个车轱辘在城外一条四五里长的碎石路上磕磕碰碰。 谢明裳实在受不住了,捂着嘴,脸色煞白地掀开窗帘子:“颠得我要吐了!” 跟车的顾沛驰马往前方报信,片刻后打马狂奔回返问:“主上问娘子可要歇一阵?” 父亲出征在即,谢明裳哪肯歇脚耽搁时辰,撵着顾沛去前头问:“有没有多余的马?让我乘马!” 片刻后,前方烟尘滚滚,十几轻骑护卫着萧挽风回返,勒马停在车边。 一名亲兵翻身下马,把缰绳递给谢明裳。 谢明裳急问时没多想,如今缰绳握在手里,抬手摸马鬃毛,心底倒生出几分异样来。 “我能独自乘马?” 她仰头问马背高处的萧挽风:“不怕我骑马跑了?” 萧挽风攥着缰绳,黑马在原地来回踢踏着,从高处低头望下,并未回答。 不回答,那就算默认了。 谢明裳理直气壮地踩蹬上马。 说起来,她上回独自乘马还是去年秋季。 当时皇家秋猎,重臣随行。她沾了父亲的光,跟随去城郊皇家园林狩猎。 秋猎在九月,距离现在已有半年,按理来说,半年未练骑射该生疏了。 但于生长于关外的谢明裳来说,上马的动作仿佛脑海里生来便打上的烙印。 她不必多思考,手脚动作比她的想法更快,攥着缰绳,熟谙地安抚马儿,一只手摞起长裙摆,直接一个极漂亮的翻身旋上马背。 “驾——”马儿瞬间奔出去十几丈,倒把萧挽风的黑马甩在后头。 颠得她几乎呕吐的碎石子路,如今到了马背上便什么都不是了。她身子前倾,几乎贴着马鬃,配合着马匹有节奏的奔跑,速度越奔越快,前方有陷下地表的地坑拦路,她抬手往后重重一拍马臀,骏马鸣叫着腾空跃起,把陷坑甩去身后,留下一路烟尘。 身后有众多马蹄声疾奔。 谢明裳纵马奔出去百来丈,身后萧挽风的黑马当先疾奔赶来,前后相差了两三个马头距离。她勒停马在路边等候。 “心急什么,我又跑不了。”谢明裳笑说:“兰夏和鹿鸣还在河间王府呢——咳咳咳咳……” 两句话功夫,雄健黑马已经奔过她的位置,在前头勒停调头,骏马缓缓小跑回来。 谢明裳被迎面扑来的沙尘搂了个满头脸,呛咳着抱怨: “吃了满嘴沙子,你是不是故意的?” 萧挽风停在她面前,打量片刻,问她:“不想吐了?” 说来也怪,剧烈跑了一场马,肠胃反倒不再翻滚想吐了。 谢明裳起了点玩笑心思,两边并肩往前行时提起: “只要道路颠簸,坐马车必吐。从前在家里也是这样。要不然,王府以后给我专备一匹马?出门不用车,改乘马。” 说是玩笑,其实带了点故意为难人的戏谑之意。 从前在谢家,因为她玩心重,经常自己不声不响溜出门玩耍,父亲都没给她专门备马。 没想到萧挽风直接应下了:“喜爱什么马,回去自己挑。” 谢明裳诧异地扭头望去身侧。马背上的男子脊背笔直,视线直视前方,驱马缓行,神色间看不出玩笑的意思,居然像认真的。 她盯看得太久,以至于萧挽风策马行在前头都察觉,瞥来一个“何事?”的眼神。 谢明裳催动马儿小跑几步,拢着缰绳和他继续并肩前行,似笑非笑道:“想好了再应诺,殿下。马儿赐给我之后,我便会讨要出门的机会了。” 萧挽风依旧直视前方,纵马快跑几步,道:“何时不让你出门了?” 谢明裳:“……?” 她驱动缰绳追上前方的黑马。重新并排前行时,一时却又想不到说什么,两边陷入短暂沉寂。 转过弯,前方出现长段上山道,山上隐约显出一座凉亭。萧挽风指着那凉亭:“去那处等你父亲。” 上山道边有禁军精兵把守。顾淮上前交涉,禁军都尉遣两个探子快马奔去大营方向请示。 不多时,快马急奔而归,禁军放行。 “驾——”骏马小跑着轻快上山。谢明裳在有节奏的跑动马蹄声响中思忖着。之后上山的两刻钟,她一句话也未说。 路上得来的承诺,实在得的太轻易了。 众轻骑汇拢在山坡高处的凉亭外下马。谢明裳走进凉亭下望。 凉亭下方原来是一处山谷。 京畿大营就在附近,山谷里聚集即将出征的三万精兵。祭旗誓师的行动已完成,前锋营正在有条不紊地分批出发。 众多黑压压的人群中,她一眼便看见了父亲。 父亲今日穿了身光耀夺目的明光铠,骑一匹高大雄健的枣红骏马,陌刀横放马背,立于山坡高处。头戴盔鍪,远远地看不清面孔,只看到披甲的身躯稳健如山。 麾下大将领兵出发前,先来寻山坡处的父亲拜下。父亲一颔首,勉励几句,将领回身启程。 山风呼啸着刮过身侧,山风呜呜作响。谢明裳远远盯着父亲的身影。 隔这么远距离,他必定看不见她这处的。 谢家这番大起大落,连阴谋都算不上,明晃晃的阳谋。 朝堂上众多的聪明人借着辽东王谋逆案做下一个套子,谢家捏着鼻子往套子里钻。 谢明裳被朝堂事恶心得不轻。也曾埋怨过父亲疏漏大意,让谢家被有心人拿住把柄。 然而此时此刻,她眼看着即将出征的父亲。 也许在父亲谢崇山眼里,讨逆大战当前,京城龌龊事不值一提。 忠君报国平生愿,心怀七字足矣。 谢明裳盯着父亲披甲的背影,心绪激荡,如平湖骤起千尺风浪,视线不知不觉模糊了。 大军分批开拔,聚拢精兵的山谷逐渐变得空荡。 几名亲兵簇拥着谢崇山下山坡。身为主帅,他也要出发了。 一名亲兵忽地凑近过去回禀几句什么,往凉亭这边遥指。谢崇山顺着指引勒转马头张望。 谢明裳又惊又喜,急扑上前两步,按着凉亭围栏,身子往前探。 她向来穿得显眼,今日又是一身鲜亮的海棠红色对襟窄衫子,往亭子外头一探头,谢崇山的目光即刻被引过来。 谢明裳往父亲的方向用力挥手。 只见父亲在山道间勒马停顿片刻,抬起铠甲手臂,冲凉亭方向遥遥地一招手。 策马转身而去。 山风呼啸而过,谢明裳忍着泪,脸冲着山谷方向,两手撑凉亭栏杆,原地动也不动地站着,任凭山风把热意涌动的眼眶吹到冰凉。 她这时才仿佛什么也未发生般转过身来。 “走罢 ——哎。” 萧挽风几乎贴身站在她身后。谢明裳毫无提防,迎面差点正撞着对面的胸膛。 距离实在太近了,近到呼吸相闻,伸手就可以环住她的腰。 “站这么近做什么。”谢明裳脱口而出,打量过近的距离,却又若有所悟。“该不会怕我翻出凉亭跳下去?” 萧挽风往后退了半步,依旧伸手可以把人捞过来的距离。 “山风太大,有备无患。”他简短地说。 原来是怕她被山风吹下去?谢明裳纳闷指着自己。 “殿下当我是纸人?风一吹就掉下山头?我没那么轻。” 萧挽风当先出了凉亭,边走边道:“轻得很。” 谢明裳:“……” 两人上马沿着山道下行,谢明裳半真半假道:“还得多谢殿下站在暗处没现身。我爹爹刚才看见我了,还冲我挥手来着。如果看到你也探出亭子,我爹爹今夜肯定气得睡不着了。” 萧挽风居然赞同地微微颔首:“谢帅的气性确实太大。” 谢明裳:“……” “我在跟你说这个么?”谢明裳在呜呜呼啸的山风里转过头来,黑白分明的澄澈眸子里带出点恼火: “你跟我说的分明是两个意思。我爹气性哪里大了?他对我好得很!” 萧挽风握着缰绳沿路缓行。 “在家里不同。谢帅在军中的脾气说一不二。” 谢明裳:“我爹爹比不上殿下。殿下不止在外头说一不二,在王府里同样说一不二,威风得很啊。” 萧挽风道被她不轻不重地叨了一句,听若未闻般,长靴马刺轻轻一踢马腹,黑马小跑前行,不怎么动听的话便轻飘飘随风散去了。 谢明裳攥着缰绳慢悠悠跟在后头,若有所思地望着前头的背影。 那是个健壮而精悍的身躯。筋骨舒展,控马动作里饱含力量。 细想起来,每次她当面说了不动听的言语,他的反应似乎都是淡漠地走开。 隔两日若无其事地回来。自己不提,他也不提,事便过去了。 以他的力道,如果一巴掌扇过来,自己这条命早没了吧。 平心而论,入王府这个月,刨去他那些不能为外人道的怪癖,单看两人的平常相处,他其实对她不错。 当然了。仅凭着这份“不错”,要她当面诚挚地道谢一句“多谢殿下带我出城送父亲出征,感激不尽”……做梦呢。谁稀罕入他的王府。 山风越来越大,浓云翻滚,前头开道的顾淮策马奔回高喊:“要下雨了,殿下,我们未带雨具,快些走为好。” 醉卧关山 第56节 萧挽风从前方勒马,回返谢明裳身侧叮嘱:“尽快赶去山脚下。马车停在道边。” 脚程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四五里山道。 谢明裳抬起手掌,已经能感受到细小雨丝。她开口道: “想要尽快赶去山下的话……殿下,你敢不敢。” 萧挽风正在和顾淮说话,说到半途便停下,目光转来。 谢明裳唇角微微上翘,眼神发亮,手里攥着马鞭,往前方山脚下一指。 “跑个马。各凭本事,看看谁先到山脚下。” “晚到的输。被雨淋湿的输。” “如果我们两个都输了,那就罢了。如果我侥幸赢了一场,殿下,来点彩头?” 说到跑马轮输赢时,顾淮便握拳咳一声,勒马往后退。 等说到“彩头”,两人周围三丈之内已经无人了。 亲兵们自觉地清了场。 萧挽风的神色依旧看不出什么,只平淡地地一点头,当场拨转缰绳后退几步,两边马头齐平。 这时他才问:“你想要什么彩头。” 谢明裳愉悦地笑了。是个好问题。 “就赌一匹马。” “我已应下了给你准备马匹。你不信?” “那不一样。” 谢明裳伸手抚摸身下马儿油亮的鬃毛:“殿下心情好赐下的马,跟我凭本事赢来的马,怎会一样?” 萧挽风沉吟片刻,居然点头应诺下:“可。” 谢明裳裹好挡风的蓑衣和风帽,率先在毛毛细雨里打马下山。 萧挽风的黑马显然更加雄健,奔跑有力,谢明裳临时借用的马儿很快被追上。 萧挽风并不刻意让她。两边并头行时抛下一句:“战场上你死我活时,敌方的战马比你的雄骏,难道你还能和敌方换马?” 说罢打马闪电般奔出去,瞬间把谢明裳的马儿抛在山道后头。 谢明裳给气得不轻。 “好马儿,看你的了。你虽然没有前头那匹大黑健壮,但我比大黑上坐的那位轻啊,咱们不见得输。” 她伸手抚摸马鬃,小声地哄:“这回咱们赢了,我给你起个好听的名字,每天给你刷毛,早晚两遍好干草。听懂了吗?来!” 第40章 圆房罢,殿下。试试看正…… 大雨即将到来的前夕,风满山道。头顶枝叶摇晃作响,几滴雨星子落在手背上。 四五里地的下山道上,前后奔驰追赶的两匹骏马如流星。 谢明裳的视线紧盯前方的黑马。马鞭稍握紧,快马加鞭,“驾!” 风帽是最先扔掉的。 山风呜呜地从耳边刮过,夏日的风带点山雨细丝的凉意,落在额头并不很冷。 厚重碍事的防雨蓑衣也被扔去山道边。哪家跑马穿厚衣? 山道有积水洼,下山道难行,前头黑马再健壮也不能发力全速疾驰,两边冲刺的速度差不多,前后相差两个马身。 谢明裳三两下甩去身上累赘衣物,只穿一身海棠红对襟薄衫子,看准时机,马鞭往后甩,重重敲在马臀上。骏马一声长鸣,凌空跳跃而起! 这下直接越过一处水洼和大片碎石山道,前后拉近半个马身。 骏马四蹄落地时,马背上的红衣小娘子松开缰绳,搂住马脖子,往前伏身,重心下沉。 整个人以马蹬为支撑,人与马几乎合为一体,身子在马鞍上撑起半悬空。 勒紧套牢的缰绳辖制放松,骏马感觉到久违的自由,快活地仰头嘶鸣,兴奋加速疾驰,在山道上甩开蹄子狂奔。 山风在耳边呼啸,吹乱了额发。 谢明裳眨了下细雨沾湿的长睫。她身上淋湿了吗,她输了吗,还没有! 黑马在她身侧了。 黑马落下她一个马头。 谢明裳的马当先风驰电掣般奔过山脚处的亭子,直奔出大半里都不停。 风里传来她清脆的大叫大笑:“我就要这匹马!好马儿,从今天起,你叫得意!” 春风得意马蹄疾,是个好名字。 萧挽风勒马停在路边,前方的小娘子旋风般卷出去大半里。衣摆猎猎,红裳在大风中摆动耀眼,她选的马也是一匹红马,人亲昵地和马儿搂在一处。 耳边传来顾沛在身后跟他兄长的低声议论:“六娘子骑术精绝,怎么练的?京城也能练出这身好骑术?” 顾淮道:“京城连马场都难寻,多半是跟随谢帅在关外练出来的。” …… 确实在关外。 戈壁里的人离不开马。人牵着马儿,马儿随着人,日夜骑行,翻山涉水,亲近到不分你我。 山道周围树荫碧绿,只有前方视野里一抹鲜艳的红。萧挽风驻马凝视那抹红,直到山雨落下,视线不曾挪开。 * 谢明裳跑得尽了兴也脱了力,坐马车回程时,还时不时地掀起车帘子,打量她的“得意”。 萧挽风的黑马冒雨在前方缓跑。 她如今知道了,他的爱马名叫“乌钩”。 夏天雨急,一阵铺天盖地的山雨,马车顶棚子哗啦啦地响。 谢明裳掀起窗帘边角,视线才转过一圈的功夫,眼睁睁瞧着同行几十轻骑被大雨浇了个透,瞬间变成落汤鸡模样。 “雨太大,看不清路!” 探路的顾沛打马回来,大声道:“前头一段路坑坑洼洼的,怕折了马腿!” 行进中的队伍停下避雨。搭避雨棚子的,拉扯马儿的,暴雨来得又急又快,四处忙得乱糟糟。 谢明裳独自坐在遮风挡雨的车里,正忍笑瞧热闹,车帘子忽地被人掀起,一个湿淋淋的人影裹挟着湿气钻进了车厢。 “……” 原本就不大的车厢里变得挤挤挨挨。 谢明裳几乎缩进角落头,扔 过去一条干净细缣帛。萧挽风不甚在意地随手捞起擦几下湿衣裳,湿哒哒的缣帛扔去旁边。 雨水依旧滴滴答答地从他身上滚落四处。 谢明裳寻不到第二块缣布,把自己身上披着的刺绣披帛扔了过去。 “身上擦干,别把我的靠枕弄湿了。我待会儿还要躺着。” 萧挽风看她一眼,直接把自己还在滴水的衣裳脱了。 料子厚重的外裳原本就大而挺括,吃雨水后更沉重,扔在地上一大团。 他掀开车帘子打量外头肆虐的狂风暴雨,“大雨不持久。等雨势转小了我出去,不会弄湿你。” 顿了顿,抓着谢明裳扔过来的披帛又问:“没带出第二条?野外风大,当心着凉。” 谢明裳靠着软枕,斜睨他道:“还当我风吹就灭呢?我如今身子好多了。今天跑马跑得也痛快。” 萧挽风一点头,颇为赞同的模样。 他抓着披帛四处擦拭身上雨水,忽地开口道:“筋骨拉开了。周身气血通行而不凝滞,感受到好处了?” 谢明裳给他气笑了。 “原来不是兰夏跟鹿鸣服侍得好,也不是宫里来的任姑姑一天三顿药膳得力,原来都是殿下每晚揉搓的功劳?我还得多谢你了?” 她这边说话开始不动听,萧挽风那边就一副充耳不闻的姿态,镇定地叫人怀疑他是不是生来有把耳朵关上的本事。 车里安静下去,耳边只有瀑布般的雨声。暴雨果然开始减小了。 今天城里到城外这趟够折腾的,趁两人困在雨中的当儿,谢明裳开口跟这位打商量。 “我累了,殿下,今晚别歇我那处成不成。让我好好歇个觉。不管你要揉搓也好,要我和你弯刀对打也好,明晚再来。” 萧挽风的视线应声转来。 眼神带估量意味,往谢明裳蜷着的角落盯住片刻不动。不必多想也知道,他在思考她今晚还能不能受得了一顿揉搓。 他身上湿透,料子挺括厚重的织锦外裳脱去,只余单薄的两层单衣贴在皮肤上,显露出形状优美的肩胛和有力的手臂肌肉。 打量片刻,冲她的方向抬手。雨水浸得发凉的指腹覆盖在她的额头上感受温度,片刻后满意地挪开,又轻轻地贴了下她柔软的脸颊。 动作轻柔和缓,言语却正相反,决断又强硬。 “脸颊有红润气色,比之前好许多。” “既然有用,就不要半途而废。贵在坚持。” 谢明裳瞠目瞪他。 萧挽风神色坦然,说完那句“贵在坚持”便不再开口,谢明裳赌气也不说话。寂静横亘在车里,耳边只有瓢泼大雨打在顶棚上的震天骤响。 半刻钟后,暴雨转成了山间小雨,萧挽风掀开帘子下车,吩咐继续启程。 谢明裳把车底板上的湿衣裳扔了出去。 城外被暴雨耽搁半个多时辰,车马回城北榆林巷王府时,天已经入了夜。 谢明裳一手提灯,一手亲自牵着“得意”去马厩安顿,过程还算顺当。王府从此有了专属于她的马。 醉卧关山 第57节 但转回院子的头一眼,就看到了糟心的人。 朱红惜挂着谦卑的笑容,守在院门边,摆出做小伏低的讨好模样迎上来。 “娘子回来了,路上辛苦。” “今日傍晚时落雨,不知娘子在路上有没有遭逢雨势?着凉不好,娘子可要奴等服侍沐浴。” 兰夏厌恶地上来赶人。 “娘子自有我们服侍。谁要你假惺惺示好?” 朱红惜并不多争辩,假笑着退了下去,“奴去烧水。” 兰夏忙忙碌碌准备木桶和烧水时,鹿鸣小声回禀: “今天朱司簿果然又来问娘子的葵水情况。兰夏按照娘子的吩咐告诉她了。但兰夏心里不舒坦。” 谢明裳叮嘱她们多留意,“朱红惜明面上没有犯错,不要和她扯破面皮。” 今晚的沐浴却和以往不同,添加了不知什么中药在木桶里,略苦的药味弥漫室内。 “胡太医擅长药浴,准备了许多温养身体的好药给娘子调养身体。” 朱红惜站在门外假笑道:“皇恩浩荡,泽被谢氏。娘子身为谢帅之女,要领受天恩啊。” 谢明裳穿着一件贴身里衣,搅了搅浴桶里的药水:“谢家感受天恩,但皇家泽被谢家的恩典,用不着你朱司簿夹在当中废话。下次叫胡太医直接送药浴过来。” “你也不必杵在我门口,河间王和我一道回来了,傍晚城外淋透了雨,既然你空闲,灶上多烧点热水给他送去。” 三两句把人支使走,谢明裳躺在浸泡药水的乌黑透亮的药浴木桶里,感受皮肤微微蒸腾的热意。 药浴似乎确实有温补暖身的作用。 奔波了大半天,人坐在热腾腾的水汽当中,眼前热气蒸腾,心头也渐渐地升起些惬意来。 雪白手臂搭在木桶边沿,她眯着眼小睡了片刻。 这回梦的雪山和之前不同了。 她站在高处俯视山腰,一个黑点在积雪融化的桦木林间奔跑。 小黑豹长壮实了,虽然还是瘦,但远不是之前瘦骨嶙峋的模样,毛色漂亮了许多。 时节眼看着开了春。雪山融化,许多冬眠的小动物钻出洞穴,压根不缺吃的。一个冬天过去,小黑豹学会了许多猎捕技巧。 她自己趴在山顶的巨石上,眯着眼晒太阳,小黑豹半个身子潜伏在正在融化的雪中,动也不动,仿佛雪中露出半截的黑色岩石。 林间众多小动物毫无察觉地从“黑岩”旁边跳跃着跑过。 黑豹潜心静气,目光幽幽盯着远处一队路过的黄羊。 她知道这家伙年纪不大,心气不小,总想抓个大的给她看。 黄羊在雪地里奔跑如风,往各个方向四散而去。 小黑豹在思考左扑还是右奔,短短一瞬间的迟疑,左右两边的黄羊都闪电般奔远了。 笨蛋! 黑点沮丧地往回走。雪地里一连串新添的脚印,尾巴低垂着,仿佛雪地里一条垂落的黑绳。 黑点继续动也不动趴在雪地间,藏身在一块真正的岩石后头,只把尾巴露出半截,仿佛一条小黑蛇,时不时地抖动两下。 雪地里爬动的“小蛇”引来了猎捕者。 一个黑影从天而降,呼啸如风疾扑而下。那是一只饥饿的秃鹫,“小黑蛇”气息奄奄的模样激发了秃鹫的凶性。 秃鹫利爪如风,抓向“小黑蛇”的同时,岩石后扑来一个黑影,闪电般扑倒了秃鹫,凶狠地撕咬秃鹫的翅膀,扯断了秃鹫的咽喉。 这是它整个冬天以来捕获的最大的猎物。 “嗷呜~嗷呜呜~” 山野里回荡着小黑豹骄傲的呼啸声。 谢明裳从短暂的梦里笑醒了。 什么乱糟糟的梦。秃鹫的习性喜爱吃死物腐肉。 伪装成“小黑蛇”的黑豹尾巴活蹦乱跳的,并无活物将死的气息,怎会引来秃鹫? 但久违的雪山入梦来,毕竟是一桩愉悦的体验。 小黑豹似乎是梦里豹猫化身的同伴,笨拙归笨拙,冲着山顶“嗷呜”时还是蛮可爱的。 她在满室水雾气中渐渐清醒,这时才意识到室内多了个人。 睡梦中放松搭在木桶边沿的手臂,被一只有力的手攥着,防止她滑落水中。 只隔着一层湿透的单衣,手掌热度传来,比浴桶里的水还要热。 她的身子一动,闭着的眼睑缓缓睁开,攥住她手臂的手便松开了。 纤长如鹤的雪色脖颈后仰,靠在木桶边沿。她的视野上方出现了一张最近看熟了的俊美面容。 萧挽风站在身侧,按住她手臂防滑落的手松开,另一只手还攥着她睡着时蜿蜒垂落在木桶边沿的乌发,防备湿漉漉的发尾落在地上。 谢明裳困倦的眸子半睁着,隔着朦胧雾气,留意到他浓黑眉峰间聚 拢的水雾气。 在她迷迷糊糊在浴桶里睡去的那阵子,他站在她身侧的时辰只怕不短。 绷紧的瘦削肩胛又缓缓放松下去。 挽着她乌黑长发的那只手挪近肩胛,只用一两分力道,轻柔地捏了几下。 “泡好了?”男人的嗓音在耳边响起:“换衣裳起身。时辰不早,再帮你拽一拽筋骨。” 谢明裳还是有点困倦,不怎么想动。 明澈的眸子半阖着,湿衣包裹的手臂又搭回木桶上,姿态懒洋洋的,身子往下沉,单薄的肩胛浸没入了药浴里。 她不肯起身。“何必呢,殿下。” 围着她就像豹子扑吃生食似的。闻着血味儿不下嘴,只用爪子盘着舔□□弄。 “我这一天天在王府后院过的……上回母亲问起,我都不知该怎么回说。” 不知是不是今晚的药浴令人精神松懈的缘故,亦或是短暂睡过去的美梦留下的印象令她感觉愉悦。 也或许因为今日出城送别父亲出行,父亲回身遥遥地一挥手,至今清晰留在她的脑海里。 总之,她在腾腾热水雾气中仰着头,红润柔软的唇瓣缓缓开合叙述。 “朱红惜今天来问过我的葵水日子了。” “这次她带回了胡太医,日日地请平安脉。任姑姑一天三顿地药膳调理,我的身子眼看着好转起来了。下次葵水再来时,她就会顺理成章地问起,这个月同房几次,记录在案。我是说谎呢,还是每个月牢牢记着呢。” “后院有些事殿下都不会留意到。”她掰着手指头细数: “只要我报上去同房,接下去必然要开始在细节处遮遮掩掩了。宫里出身的女官眼睛毒,章司仪在时就没瞒过她的眼。现在这个朱红惜也不是好糊弄的货色。一次两次还能遮掩,每个月几次,叫我如何弄?想想都累得慌。” 她这边难得心平气和地说,萧挽风侧耳不出声地听。 这段说的长且慢,她边说边拨弄着水花。满室蒸腾的白雾气弥漫,几乎看不见彼此面孔。 萧挽风听进去多少,她不清楚。总之,隔着模模糊糊的雾气,他的声音依旧是清晰而有力的。 “归根到底,你想说什么。” 谢明裳抬起被药浴浸湿透了的柔软的手臂,反手按在木桶边摇晃的织金衣袍上。 捋起他一截衣袖,露出坚实的手臂。被水泡得湿漉漉的雪白指尖压在他小麦色的手腕关节。 “归根到底,都省点事。” “圆房罢,殿下。试试看正路子。” 第41章 湿热 内室水声哗啦啦地响。 白色雾气升腾,若隐若现。 靠窗的紫缎榻上人影翻滚。 谢明裳满衣裳满身沾湿的水,全滚到贵妃榻上了。身下湿漉漉的,人水淋淋的。 湿透的乌黑长发从软榻边缘蜿蜒垂落,眉眼唇角俱是水光。 她沐浴时穿了身薄薄的单衣在浴桶里。 水红色的丝绸单衣浸泡入水几乎半透明,粘哒哒地沾在她的手肘肩头,半透明的红衣里隐约透出瓷白肌肤。 贵妃榻边的八盏铜灯台还在熊熊点亮,灯火明亮地映上软榻,浅紫色的缎面沾湿后显出深紫色。谢明裳仰躺在软榻上,被压得有点喘不过气。 内室升腾的水汽太多了,太过湿热了。 她被按着深吻。 形状漂亮的唇珠早肿了。不止唇珠那小小的一片充血肿胀,就连舌根都仿佛要被吞食似的,口腔深处被长久地入侵,敏感的舌尖被激烈得吮吸地发麻。 她的年纪不算小了。京城贵女多晚嫁,通常也不会在家里留到二十岁。她这些年陆续地听说了不少女子出嫁后的闺房秘事。 她感觉自己的皮肤发热。不用碰触也知晓,此刻的脸颊多半是晕红欲醉的动人颜色。 不知热水泡澡泡的,亦或是药浴的药草起了温补作用,总之舌尖被吮吸得发麻时,她浑身都燥热了起来,难耐地喘了声,睁开半阖的眼帘。 浓黑的睫毛泡足了水,至今也湿漉漉的,在灯光下投下大片暗影。 灯光太耀眼,她眨了下眼,浓睫上沾染的水雾仿佛一滴泪珠般滑落脸颊。 压在她身上的精悍身躯的重量忽然减轻了。结实有力的手肘支撑着躯体,往后缓缓撤离半尺。 萧挽风还握着她的下颌,拇指缓缓抚摸过肿胀的唇珠,在近距离凝视她的表情。 此刻他的目光,正追随着她脸颊滑落的一滴“泪珠”。 他的声音依旧是听不出喜怒的。惯常压抑情绪的人,语调平且直,并无多少波动。 “后悔了?” 醉卧关山 第58节 谢明裳有点想笑。后悔什么呢? 眼前的这档子事哪值得她后悔。 这辈子她最后悔的事,当然是从前矫揉造作的一段花前月下、怀春笑嗔,大半夜强撑着不睡觉等候杜二偷送情诗,自己关在待嫁绣房里认认真真绣鸳鸯被面的那些日子。 点点滴滴,回忆起来,越想越恶心。 面前的河间王萧挽风,她至今觉得烈酒缠绕的气息适合他。 但不知是不是闻得次数久了,闻得习惯了,现在笼罩在她周围的皂角清淡味道,闻起来的感觉居然不坏。 不惹她恶心。 平心而论,人长得也不错。俊美而锐利的相貌,宽肩蜂腰的英武身材,她不吃亏。 初夏暖夜,萧挽风进内室时,自己身上穿的也不多。 抱起湿透的她在贵妃榻上翻滚一通,他那身湖绸衣裳同样浸透了水汽,同样湿漉漉地粘在身上,手臂,肩头。 健壮的胸膛洇湿了一大片。 从她峰峦突起的胸前沾湿过去的。 问到眼前的那句“后悔了”,她只笑不答,被半透明单衣裹住的雪白手臂抬起,去勾萧挽风的脖颈。 他的呼吸灼热地喷在她湿透的手腕上,人却又往后撤开几寸,居高盯着她的眼睛,再次问一遍:“不后悔?” 谢明裳仰着头,乌黑浓睫湿漉漉的,眼底倒映进面前俊美的面孔,带几分催促之意,鼻音模糊地嗯了声。 他的唇线又抿直了。 她伸出的手没勾着他,萧挽风撑着榻边,人缓缓起身往后退,两条长腿重新坐回塌边。 这种时候还能退? “问个清楚。”萧挽风重新坐回灯下,未束发冠,只简单扎个发髻,发髻也扎得随意,几缕发尾卷曲着垂落在肩头。 对着眼前透亮的灯火,还是淡淡地说那句:“怕你事后后悔。” 谢明裳明白他沐浴后总是洇湿一块的肩膀是如何来的了。 她盯着那几缕还在滴着水的卷曲的乌黑发尾。 夏日晚上的风吹过室内,卷曲成小圈的发尾就在她身侧微微摇晃着,一滴水滴在她手背上。 她没忍住,抬手拽了一缕过来,沾水捋直了。 手一松,那缕发尾居然又重新卷曲起来,依旧湿漉漉地搭在他肩膀上。 “哎?”谢明裳纳闷地坐起身凑近打量。“殿下的头发有些天生卷啊。” 天生卷发的中原人少见,她好奇地打量片刻,抬手试探着又捏一下发尾。 发质黑且硬,确实天生几分卷曲。每日梳理得整整齐齐、发髻束在冠里时看不出,发尾沾水垂落时格外地明显。 萧挽风目光直视着灯火,并不看她,也不搭理她称得上冒犯的小动作。 “不必顾左右而言他。后悔了直说,不必害怕。” “没什么可后悔的。”谢明裳不甚在意。 人既然入了他的王府后院,难道能一辈子不圆房?迟早有这天。 她揪着他的一小段发尾,感觉有趣,试探地往自己小指头上弯弯绕绕,缠上三四圈。 他要应答,她就给他明确的应答。 “我愿意。试试。” 侧坐着的男人转过肩膀,注视着她把发尾在小指上随意缠绕的动作。 谢明裳自己的长发半湿 半干,发髻早松散地不像样。 乌亮长发顺着脸颊轮廓瀑布般地披散下来,部分散在肩头,部分柔顺服帖地贴在后背,随着动作微微地摇摆,几缕长发尾散在他膝上。 萧挽风也挑起一缕她的发尾捏在手里把玩。 她的头发浓黑而柔滑,发梢笔直,和男子硬而黑的微卷发质截然不同。 他把玩片刻,把她攥在手指头里玩弄的微弯曲的黑硬发尾给抽走了。 两股不同发质的黑发尾在他的手掌上绕了个圈,粗硬柔细,泾渭分明。 他低头看了片刻,又开始绕第二圈。 这一下扯到了头皮,谢明裳疼得嘶了声,把自己的发尾抢了回来,抬手按住被扯得生疼的发根部位。 萧挽风安抚地摸了下她散乱的发髻,起身吹熄了灯台跳跃的火光。 落地灯台的八盏铜灯逐个熄灭,明亮的室内黯淡下去。 黑暗仿佛潮水淹没礁石,谢明裳的心砰地剧烈一跳。 她仿佛礁石上站的人,如今脚边感觉到升涨的潮水了。 室内只剩下最后一盏床前的小油灯。黑暗里灯光如豆,摇曳明灭,把灯台边的背影拉得老长。 那个颀长健壮的身影转向她坐的方向,脚步声走近,停在贵妃榻边。 谢明裳手指不自觉揪了下柔滑的紫缎面,又松开。 她至今觉得萧挽风那双眼睛像荒野地游荡觅食的虎狼。黑暗处的眼睛灼灼幽亮,钉在她身上时,那种被猛兽盯上的感觉更像了。 但和野地的虎狼滚在一处也没什么不好。 这只关外来的虎狼护地盘,狰狞爪牙对着外头。 每次在外头凶性毕露、打得血淋淋回家来,第一件事便是把身上洗干净,带着清淡皂角香气往她身边凑。 想起皂角清香,鼻尖下就传来淡淡的皂角气味。 ……他今晚又洗过了。 谢明裳忍不住地有点想笑,然后形状漂亮的唇角当真翘了翘。 也不知这浅浅的笑容在黑暗里有没有被看到。 总之,面前的人低头凝视她片刻,沾染了水汽的健壮身躯凑近过来,吻住她红润微肿的唇角。 又是那种几乎吞食般的侵入性的深吻。 筋骨有力的手从后方按住她的腰,确认般停在那处不动。谢明裳没有躲。 扶着后腰的手缓缓发力,颀健的身躯压下,又压着她往前迎合。 谢明裳被压得几乎喘不过气,舌尖再度被吮得发麻,就连喉咙深处也被舐过,酸麻的感觉冲上头皮,玉色耳垂不知不觉地都滚烫通红。 她失力地往后倒,重新倒回榻上。 身上单薄的衣料早不剩下什么,她挣扎几下,从围困里挣出一点喘息余地。 柔软水光的红唇开合着,她仰着头,湿漉漉的浓黑睫毛半开半阖,凑去耳边吐着气抱怨:“硌着我了……” 肿胀的唇瓣碰着了滚烫的耳垂。 一阵夏风吹过内室,床头遗留的最后一盏照明小油灯豆大的灯光剧烈抖动,两个人影在湿透的软榻上翻滚。 谢明裳吃疼地低低吸着气,突然感觉有点不太对。 “等等,等等……” 寂静的深夜庭院当中,突然响起一声痛喊。 鹿鸣和兰夏已经睡下了,被这声痛喊惊醒,一骨碌翻起身时,又听到一声更大的痛喊。 兰夏急匆匆穿衣裳,拉开屋门冲出去探查动静时,正好听到敞开的西屋窗里哗啦一声大响。不知什么打碎了瓷器,清脆的响声惊起了枝头夜鸟。 谢明裳的侧影映在窗纸上。声音都疼哑了,纤长手指笔直指着屋门,带几分急促而恼火的喘息,怒冲冲地喊: “出去!” 急促的脚步声穿过庭院,鹿鸣也跟着跑了过来。 两人在紧闭反闩的屋门外砰砰地敲门,兰夏隔门大喊,“娘子!怎么了娘子!可要我们进屋?” 谢明裳有些哑的嗓音收敛了些,对门外道:“别进来!” 门里响起另一个低沉的声音,听来不怎么痛快。 “事到临头,反悔了?” 谢明裳的声音斩钉截铁道:“反悔了,怎么着?” 一声转轴声响,敲不开的木门忽地从里拉开。 萧挽风唇线抿成一条长直线,身上衣袍半掩,衣摆半湿不干,无视门边立着的两名女使,迈步走了出去。 在鹿鸣和兰夏的瞠目注视下,不回头地大步直走出院门。被拉开的厚重院门敞开在夜色里。 两人紧张互看一眼,急忙跑进内室。 谢明裳湿哒哒地蜷在贵妃榻上,身上搭一条薄丝被。地上全是水。 鹿鸣把熄灭的八盏铜灯台重新挨个点亮,搀扶着榻上蜷着不动的自家娘子起身更衣,兰夏忙碌着收拾满地的水和碎瓷。 兰夏忽地惊喊一声。 四处沾水的深深浅浅紫色的贵妃榻上,柔滑缎面上沾染着几丝血迹。 “怎么回事?动刀了?”兰夏紧张地追问:“谁受伤了?” 谢明裳走动困难,从软榻上起身上床这短短十几步,疼得几乎面容扭曲。 她同意圆房就是想引人走正路子。 想免去歪路子越走越偏斜,她每夜被人死命揉搓、揉搓完了还得拔刀对砍见血的一场活罪。 却没想到,走正路还是免不了活罪。 兰夏和鹿鸣两个迭声地追问怎么了,到底有没有动刀,刀伤了哪处,谢明裳只肯说:“没动刀,没人受伤。” 有些话当着两个未出阁的小娘子实在说不出口。 把两人哄走后,她关上门,在灯下独自磨着牙生闷气,半晌才咬牙吐出三个字:“那驴货!” 醉卧关山 第59节 第42章 你管我疼不疼? 谢明裳在马厩里刷马。 刷子和水桶早备好了,都放在“得意”的面前。得意面前的马槽里干草堆得满满当当,大脑袋扎进干草堆里就没抬起过,喜悦地大嚼不停。 谢明裳坐在小杌子上,刷子沾水,仔仔细细刷起马鬃。 兰夏提着另一只水桶进来马厩,捂着鼻子道:“味儿冲死我了……娘子,这马儿咱们必须要刷吗?” “它叫得意。”谢明裳把刷子放桶里,清洗刷子上缠绕的鬃毛。 “马儿有灵性的。你对它好,有空多陪它。它看在眼里,才会对你亲近。” 马儿有灵性之类,兰夏听得半信半疑。不过她还是按照娘子的吩咐取来两个新刷子备用。 鹿鸣提着一篮子甜柰小跑进马厩。 “取来了,娘子。” 三个小娘子每人嘴里叼个甜柰,取刷子刷马。 谢明裳试探着拿小刀切了半只柰递给得意,得意的鼻孔翕动几下,从马槽里抬起大脑袋,闻了闻味道,舌头毫不客气把甜柰卷走了。 马槽里响起一阵嘎吱嘎吱的咀嚼声。 “好了,不能吃太多。吃多了果子蛀牙。”谢明裳投喂了整只柰,把继续讨要的大脑袋推开,几下刷完马腹。 在早晨的阳光下,把全身洗刷得油光水滑的得意牵出去马厩外。 得意是一匹年轻健壮的母马,毛色红白相间,搭配纯黑的一套马辔鞍具,在阳光下极为漂亮。 谢明裳牵着得意走出十几步,翻身上马背。 在马鞍上坐实的瞬间,漂亮精致的面容细微扭曲一下。 两天了,还疼。 她还是大意了。只留意外表的皮相俊美,身材挺拔健壮。 从前出门交际时,她曾经听几个出嫁后的小妇人私下隐晦地议说几句,鼻梁高挺如悬胆的郎君“好用”。 好用?跟个木杵似的,哪里好用?? 她做好了准备的第一次圆房,折戟沉沙。昨天日头落山前她就吩咐把院门关了,敲门也不放人进来。 算那位识相,没下令砸门,掌灯时辰过来转了一圈,静悄悄走了。 谢明裳身上不舒坦,心里也就不怎么痛快。 她不痛快的时候,便出来寻旁人的不痛快了。 缰绳勒转方向,抛下跟随的马厩小厮,马鞭轻轻一敲,得意长长地一声嘶鸣,奔跑速度陡然加快。 直奔马场方向 而去。 这间抢来的庐陵王府里的马场确实不大。比起练兵跑马,更像为了附庸风雅而修建的场地。 马场周围的布置刻意凸显大漠风光,不知从哪处移栽了几颗胡杨木在马场边,在京城水土不服,半死不活,光秃秃的树干对着蓝天。 马场里堆的黄沙土当然也不是真正的戈壁千百年日晒风干的碎石砂砾。 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河道土,遇水成湿泥。 几十名亲兵在马场里刚操练了两轮,踩得满地泥泞。就连站在马场栏杆边上低声交谈的两人,身上也都一副灰扑扑的尘土模样。 谢明裳远远便看见了马场栏杆边靠站着的两位。 一个是顾淮,另一个便是昨晚在她门前吃了场闭门羹的正主儿。 萧挽风正好面对着她打马而来的方向。一眼看见马背上高坐的窄袖红衣小娘子,交谈便停止下来。 谢明裳隔着十来步勒停了马,“上回殿下承诺的原话,这匹得意赐给我了。可算数?” 萧挽风并不和她打太极,直接一颔首,肯定地道:“算数。” “那就好。”谢明裳满意地策马原地转半圈。 “殿下上回还说,从未拦着我出门。我今日就想骑着得意出门转一圈,可使得?” 夏日阳光炽盛,萧挽风不明显地拧了下浓黑的眉。 “今日?” 谢明裳在阳光下看得清楚,心里一凉,原本微微上翘的嘴角不由往下撇。“不可以?” 萧挽风不置可否,上下打量她骑马的动作:“身子不疼了?” 谢明裳:“……” 旁边的顾淮始终原地站着,显然事未议完。 原本只是冲着谢明裳马匹的方向拱拱手,听完两人几句对答,忽地一个大转身,倒退两步,跳过马场跨栏走了。 谢明裳:“……” 虽说是河间王身边的亲信,大小事无需瞒着。但顾淮反应太快,尴尬得就是留下来的人了。 谢明裳尴尬之余大为恼火,说话不客气起来: “你管我疼不疼?我问你的话先答了。” 萧挽风想了想,直接应下。 “奔马不要离开京畿地界即可。等下我要出门,顾淮性子稳,叫他跟你。” “……” 萧挽风见她不应,又问:“当真不疼了?” 谢明裳在马背上斜睨着前方肩宽腿长的郎君。 她今日不痛快找人撒气来了,既然找着了人,自然要当面撒气。 “殿下说什么呢。”她抬着下巴不认账:“分明什么也没发生过。什么疼不疼的,我竟听不懂了。” 萧挽风的长腿倚在栏杆边,神色平静地跟她商量:“无事发生最好。那今晚主院可以开门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 谢明裳哼一声,没搭理,拢着缰绳便走。得意咴咴叫着奔跑出去。 她今日只是找人撒气来了,并未真的打算带着顾淮出门闲逛。 既然当面得了应允承诺,得意一路轻快小跑回马厩。 谢明裳把最后一个甜柰喂给了得意,提着空竹篮,领着兰夏和鹿鸣回小院。 “你们两个当心点。我进门要做戏了。”她低声叮嘱一句。 昨天一整日又疼又恼火,她既没搭理关在门外的萧挽风,也没搭理院门里服侍起居的几位宫里的人。 今天出去跑了一趟马,情绪好转不少,她有心情和院子里这几位虚与委蛇了。 朱红惜果然远远地迎上来,脸上谦卑带笑,觑看进门几人的动作神情。 谢明裳抿着嘴,心情似乎不大好的模样,和兰夏鹿鸣一路沉默着进门来。跨进门槛时,五官表情明显地扭曲了一下,吸气招呼:“扶我一把。” 兰夏和鹿鸣两边搀扶着,像捧着易碎的瓷盏,小心翼翼把人搀扶进庭院。谢明裳不住地吸气。 眼见谢明裳慢腾腾地挪腾过庭院,朱红惜眼里带估量,并不靠近,反倒回身去小厨房寻任姑姑。 没多久,任姑姑在屋门外敲门,小心翼翼问:“昨日便见娘子心情不好。不知老身可有能帮得上的地方?娘子可有想吃的肉菜汤食,老身赶紧出门采买去。” 鹿鸣扬声道:“劳烦任姑姑,弄些调养补血的好菜。娘子她……” “别说了!”谢明裳坐在靠窗的贵妃榻上,出声打断,语气明显不好。 “别弄了,哪吃得下!” 鹿鸣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够隔墙偷听的人隐约听清: “娘子身上疼,要不要请胡太医来看看?” 谢明裳幽幽地叹了声:“那种地方弄出来的伤……不好给人看。” 鹿鸣掐了兰夏一把,兰夏泪汪汪地大喊:“娘子!欺负娘子的人不得好死!” “别说了。”谢明裳捂住兰夏的嘴,还用那种幽幽的口气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既然入了他的后院,随他折腾去罢。” 兰夏又大喊:“娘子!你想开点,呜呜呜……” 这回是鹿鸣捂住了兰夏的嘴,不大不小的声响劝说:“娘子忍着。等郎主出征回来,再从长计议——” 但具体如何从长计议,三人都是临时念的戏码,鹿鸣一时想不出如何接下去唱戏,后半截便卡了壳。 最后还是谢明裳以咬牙发狠的语气收了尾。 “忍着,等着!等我父亲平定叛乱,带着煊赫军功凯旋归京,便是我们脱身的机会了。我必饶不了他!你们莫忘了,这屋里可有两把弯刀的。两把刀都是开了锋的利器……” 屋里寂静下去。 宁静良久,兰夏蹑手蹑脚地透过门窗缝隙往外看,悄声说:“人听完了墙角,偷偷溜去西边厢房找朱红惜说话了。” 谢明裳饶有兴味地琢磨了一会儿:“你们觉得,她到底会传什么话过去?报入宫里的密信又会如何写?” 鹿鸣有些迷茫,她其实不大分得清自家娘子说得真话还是假话。 想了半日,悄悄问:“如今到底是怎么个局面。” 谢明裳随手取过窗边搁着的一盘象棋。 象棋棋盘居中的长线划分楚河、汉界。 “我爹爹在棋盘上,兴许当得起一只马?”她把一只黑“马”摆上棋盘。 “至于我,只是棋盘上不足道的小卒子。被人扔上棋盘,顶个卒子的身份,活了死了都无所谓。” 但小卒子也是有想法的。 她轻轻提起一只黑“卒”往前挪动几步,“看,小卒子过河了。” 醉卧关山 第60节 兰夏茫然地盯着棋盘上过河的“卒”。 “小卒子过了河。所以,我们要吃掉对方的帅?” 谢明裳抿着嘴微微地笑。提起“卒”,横着走两步,又改竖着走。 “小卒子过了河,便不必听从旁人心意走。如何对我们自己有利,如何走。” 她收起象棋,漫不在意道:“弯刀在墙上多挂几日。河间王这个人有点意思,琢磨不透。我再看看他。” —— “确定了。” “之前老身就和朱司簿说过,那夜大喊大叫的动静,必定两人圆了房。而且多半是河间王强行拉着谢六娘行房事。谢六娘如今,恨他入骨啊。” 爬藤静悄悄地爬过墙角。光线昏暗的西厢房里,暗中密会的两人窃窃私语。 朱红惜面露狐疑:“不见证据,房里只泼了满地的水。谁知当真行了房事还是故意糊弄我们。” 任姑姑自认见多识广,当即笑了。 “谢六娘倒还有耐心糊弄我们。河间王殿下何等的贵重身份,哪会为了个后院女子费心应付我们?二十来岁血气方刚的盛年男子,情热上头,想要便要了,哪想得那么多。” 朱红惜依旧半信半疑,“当真圆了房?我可是要报上宫里的,丝毫错不得。若是报错了,任姑姑也要担干系。” 任姑姑十分地不高兴:“朱司簿打得好算盘。从谢六娘子那边套话的风险老身担了,密报归朱司簿一人操持,宫里的好处必然没有我等的份。万一报错了还要老身担干系?”说着做出一拍两散的姿态起身。 朱红惜急忙赔笑把人拉回坐下:“哪能的事,必然福祸与共。密报署名少不了任姑姑。宫里将来赐下多少好处,任姑姑分一半去!” 两边各自挤出笑容万福告辞。 任姑姑笑道:“既然圆了房,后续便是子嗣上的事,胡太医也該用起来了。是调养谢家娘子的身子,叫她容易受孕呢;还是调养身体,防止她受孕呢。只等朱娘子吩咐下来。” 朱红惜关了门,脸上笑容即刻消失,坐下面无表情地地写密报。 先报上圆房的消息,再把任姑姑询问的原话写入密报里,询问宫里。 是调养谢家娘子的身子,叫她容易受孕;还是调养身体,防止她受孕? 她说的哪算数?当然是宫里说的算。 宫里要她作什么,她便做什么。冯喜公公向来是圣上面前的红人,最近圣恩隆重,又新领了一路禁军千羽卫,正是招兵买马的时候;她死心塌地为冯喜公公做事,这份忠心,冯喜公公看得见。 也不知章司仪咽气了没有,司仪的位子空出来了没有。 她实在听够了‘朱司簿’三个字。身上的女官职位,必定要往上提一提,才抵偿她在王府捱得这许多辛苦。 至于密报的署名,当然只有她一个人的名字: “六尚司簿,朱红惜。” —— 夏风吹拂下的京城热气蒸腾。 高大的合欢木在书房窗外摇曳,枝叶树影遮蔽阳光,给庭院里带来少许凉意。 汉白玉泡澡池子白天未放水。萧挽风站在空池子边,挨个看过浴池边搁着的几个小木盒。 皂角,香胰子,纱布巾。没了。 他思索着,弯腰取过柔滑软腻的香胰子,闻了闻气味,拧了下眉,又放回去。 “殿下寻什么?”顾沛正好从庭院里路过,热络地跑上前:“皂角要添置新的了?” “香胰子的气味冲鼻子。”萧挽风问他:“可有其他好闻气味的香胰子?” 顾沛愣了下:“香胰子还有分好闻不好闻的?不都是拿起来往身上搓几下冲干净?”边说边疑惑地取过木盒里的香胰子猛嗅:“蛮好闻啊。” 萧挽风转身盯了他一眼。 那眼神盯得顾沛无端心虚起来,抓着香胰子,“殿下不喜欢这个的气味?…卑职去换一个?” 萧挽风摆摆手,把人打发出去。 他绕过空池子,走进书房外间。走过书房外间的黑漆大桌案面前时,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脚步一顿。 抬手按住桌案上的玉屏摆件,缓缓转动半圈。 书桌下方隐藏的双层暗格打开。 之前早已被他清理过一轮,暗格里的瓶罐秘药全扔了出去,两个格子如今空荡荡的,行房事用的脂膏一瓶也不剩。 萧挽风没什么表情地看过片刻,暗格关上。 出去庭院又捡起池子边的香胰子,闻了闻,拧了下眉。 军中用东西不讲究,这香胰子不知从店铺买的还是自制的,气味冲鼻,她必定不喜欢。 正好严陆卿匆匆进来院子,萧挽风抛下香胰子问他:“京城里卖女子香膏的店铺,你可有相熟的?” 这句问话把才思敏捷的严长史堵得半天答不上,琢磨了好一阵才道: “可是谢六娘子用?正好娘子惯用的药酒也快喝完了。要不然,臣属去城西李郎中的药铺买药酒的时候,顺道问一句?李郎中长居京城,必定熟悉这些店铺。” 小事好解决,严陆卿今日过来书房另有正事。 他从怀里掏出一管细竹筒,双手奉上:“宫里有密报。” 消息从御前殿外伺候的逢春小公公[1]处传来。 虎牢关战事不利,朝中几位言官弹劾谢崇山按兵不动,任由逆贼攻下虎牢关周边两座小城而不发兵救援,有意拖延平叛战情,奏请朝廷下旨换将。 又有朝臣上书提起,召回谢崇山,改由河间王领兵出征。 萧挽风唇边噙着冷意,抽出竹筒里的薄纸,几眼看毕,放去灯台火焰上烧尽了。 逢春的密信里提起,奏请河间王领兵出征的奏本被天子扔去地上,惊得殿内服侍的宫人跪了满地。 他在殿外听到少许动静,却不知这道奏本出自何人手笔。 “几道奏本都留中未发。宫中、政事堂两处均毫无动静。殿下,我们该做些什么。” 萧挽风坐回大桌案之后,手肘随意搭上木椅扶手。 窗外浓密树荫遮蔽下的细碎光影爬满肩背,他的面庞隐蔽在暗处。 “以静制动。” “账上划一百两金,给逢春送去。” 第43章 死也不试,没第二回…… 谢明裳心头的无名火消散,院门便再度敞开了。 傍晚掌灯前后,王府主人果然如常过来用晚膳。两人在堂屋各自落座,谁也不提昨天院门紧闭,门外敲了半日也没敲开院门的事。 今晚的膳食摆上大圆木桌,谢明裳隐约感觉哪里不对,留意数了数碟盘数目:“哟,改十二道菜了?” 四荤八素,加一瓮天麻乳鸽汤。 她随口问了句:“殿下总算知道我们两个吃不完十六道菜了?” 萧挽风淡定夹起一道荔枝白腰子,放进谢明裳的碗里。 “宫廷名菜,鲜香滋补,吃点尝尝。” 谢明裳原本没多想。 十二道菜和十六道菜于她来说没差什么,反正吃用不完。 但两人用罢膳,正围坐饮茶时,王府严长史来堂屋禀事,正好看见满桌许多碗碟原封不动地撤走,满脸忧心地开始劝谏: “向来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王府账目吃紧,新宅子那处兴建的马场规模超过预计,工部时不时地过来哭穷讨钱。殿下,这每日晚膳的支用能否再减减……” 萧挽风当众摔了茶盅。 茶水横流,碎瓷满地,庭院里外鸦雀无声。 严长史满面惶恐地跪倒长拜下,“臣属忠心劝谏,日月可鉴……” “你要谢你自己的忠心。否则此刻人头还能顶在肩膀上?”萧挽风漠然道。 无声的怒意在屋里激荡。严长史果然不敢再劝谏一个字。在满院的窥伺视线下,撩起茶水浸泡湿透的衣摆,诚惶诚恐地倒退了出去。 谢明裳坐在堂屋里,边喝茶边瞄着。 王府之主发怒的动作很真;严长史脸上的惶恐瞧着也很真。 但这两位凑在一处,为了晚膳的开销用度发作了一场,她感觉有点不对劲。 毕竟,以她的观察,河间王是个能忍的人。 她之前作天作地,刀锋割手,言语冲撞,萧挽风都忍下去了。 哪怕这位当真是座熔岩翻滚的暴烈火山…… 她现在十分笃定,火山口遮挡喷发的灰岩,估摸着有百十丈那么厚,轻易踹不动。 以严长史这位亲信在他心里的分量,为了些钱财开支小事,萧挽风突然不能忍了?突然对亲信翻脸,当中发下一顿雷霆训斥? 不至于。真的不至于。 但满院窥探的眼睛里,似乎只有她嘀咕着不至于。 同样在堂屋里伺候的陈英姑和穆婉辞两位女官,面对这场突然发作的雷霆之怒,早已深深地低下头去。 穆婉辞的手指攥得发白,陈英姑的肩头细微发抖。 之前几场夜晚杖责,显然给她们留下了深刻印象。 这份无声的恐惧,在众人之间互相影响,无声地传扬回荡。 直到王府之主起身走入内室,恐惧源头消散,堂屋里僵立服侍的众人才同时无声地长出口气,绷直的肩膀放松下去。 朱红惜小声招呼各人收拾地上碎瓷和茶汤。 她眼里同样惊恐未散,但惊恐里又暗藏兴奋。落在她眼里的事越多,她能报上去的密信越有价值,她就越可能早日离开这处鬼地方。 谢明裳看够了,招呼兰夏和鹿鸣两个随她去内室。 “才用完膳就发大好一通威风啊。”谢明裳声音不大不小地道,“严长史惹怒了殿下,还请不要牵累到明裳身边的人。” 醉卧关山 第61节 萧挽风坐在贵妃榻边,两条腿支得老长,远远地看 着她抑扬顿挫地念白。 谢明裳摇着团扇走近榻边,忽地弯腰下去,附耳小声问:“真穷了?” 萧挽风没绷住,唇线明显地弯了下,很快又拽平了。 “不差几个菜。”他缓声道。 谢明裳直起身来,扬声冲身后喊:“兰夏,鹿鸣,屋里不要你们伺候。别惹殿下眼烦,都退下去。” 兰夏摸不着头脑,被鹿鸣推着退出屋外,关好了门。 安静下去的内室里,只剩一站一坐两个身影,朦胧映在窗纸上。 谢明裳站着摇了摇团扇,琢磨不太透彻,又弯腰附耳问:“下面什么戏码?提前说一声?我这边也好应几句。” “无需你应什么。”萧挽风抬手捻了下她鬓角边的碎发: “以不变应万变。你只管好好地养病。新王府的马场修建得敞阔,等你病再好些,我们搬去新宅子,骑着你的马每日去马场转几圈。人多动动,百病不生。” 谢明裳往他身侧坐,抬手搡几下,把人往另一侧挤,自己懒散地整个人蜷在贵妃榻上。 “当着我的面提新宅子,大晚上的想吵一场是不是?我好好的谢家宅子都不知被你扒成什么样了。” “你的晴风院没动。” “除了我的晴风院没动,其他院子全拆了建马场对不对。” 萧挽风不应也不否认,把话头远远地扯开。 “今晚可以再试试。” “试什么?” “前夜未成的事。” 谢明裳有一搭没一搭扇团扇的动作倏地停顿了。 停顿片刻,又开始慢慢地扇。但这回扇起的不是凉风,是火气。 她身子朝外侧卧着,不冷不热道:“前夜说得还不够清楚?我就临阵反悔。没下回了,别惦记,忘了罢。” 说完连扇子都不扇了,往地上一扔,躺平装死。 但之前不成功的那次圆房尝试,显然改变了对方的想法。 萧挽风沉吟了片刻,起身去妆奁台前翻找。 谢明裳起先忍着不问,隔了半晌,人却还在镜子边翻找物件。 她静悄悄翻了个身,团扇搭在鼻尖,乌黑剔透的眼睛悄悄睨过去。 铜镜映出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正在把她日常用的装胭脂口脂眉黛的瓷瓶银盒挨个打开,看一眼又放回去。 团扇轻轻扇了两下,谢明裳心里嘀咕:他找什么呢。 片刻后,人攥着一个蔷薇纹鎏银勾边的小圆盖盒走回榻边,在她面前晃了一晃。 “这是你惯常用的香膏?” 谢明裳瞧得清楚,不甚在意道:“是,早晚洁面过后擦脸用的。殿下喜欢只管拿去用。” 萧挽风便拿着那鎏银小圆盒去床边,随手搁在床架上备用。 在谢明裳蓦然瞪大的注视下,坦然拉下帐子,除下发冠,解开犀皮腰带,搁在床头。帐子里朦胧映出精悍的男子身躯。 “上次不顺,是脂膏未准备妥当的缘故。今晚可以再试试。” 谢明裳:“……” 她一时居然不知该说些什么,哑然片刻,往贵妃榻里滚两圈,面朝里侧睡下。 上回疼得太狠,她惊疑之下动手摸过了。 是她想不开,偏要把人从歪路子掰正了走正路。左右都疼得想死,还不如继续任他揉搓去。 “死也不试,没第二回。实在心头火旺的话,我就躺这里了,继续揉搓罢。” 说完一言不发地装死。 内室里静悄悄的,只有两边频率不一的呼吸声。对方忍耐着,很久没有说话。 谢明裳闭目听动静。这回依旧没有冲她发作。 耳边响起了轻微的金玉撞击声响,解开的犀皮玉带又扣了回去。 食色性也,人之本性。 他连本性也能按捺得下。 她现在隐隐约约地估猜到了,覆盖着火山熔岩口的那层灰岩,厚度超过她的想象。 下面虽然有熔岩狂暴滚动,但只要他不想冲她发作,应该是她狠命踹也踹不开……? 那就令人放心了。 夏日炎热,谢明裳侧身向里躺了一会儿,闷出满肩背的热汗。正好脚步声又走回,人坐回榻边,带着人体热度的膝盖贴住她的小腿。 她自觉地往里蜷了蜷,让出半个软榻,掩着呵欠翻回身去,扯了扯身边的衣袖。 “困了,想睡。劳烦殿下帮我熄个灯。” 萧挽风手掌向上,视野里闪过一道耀目银光。 她起先以为是那个鎏银盒子的反光,看清物件时,瞳孔微微收缩。 他握着她的弯刀。 半月形的银刀鞘,日日擦拭得晶亮,在灯下耀眼夺目,晃入了她的眼帘。 谢明裳的眼睛盯着未出鞘的弯刀。 “什么意思?” “天色还早,不急着睡。” 萧挽风抬手把刀鞘戳过来,神色依旧淡淡的。 “拉拽筋骨也持续不少日子了,看看成效如何。拿刀出去,对我出招。” 谢明裳:“……” ——— 入夜后的安静庭院里响起一阵不寻常的响动。 乍听像风,细听却又像沙土翻腾。突然嗡地一声响亮鸣。 弯刀在月色下脱手飞去,扎在半尺外的地里。 萧挽风缓缓直起身来,手里倒提着木枪。 被削断的一截木枪尖掉在地上。 “你疯了吗!”谢明裳急促地喘着气,倒提刀柄,怒冲冲指着对方的鼻子: “我这把刀利得很,你握木枪直冲刀来什么意思!手指头没给你削断几个算你运气好!” 萧挽风皱了下眉。 但他皱眉却不是因为大晚上挨了骂,而是另有原因。 “你也知道是木枪尖。怎的轻轻一挑,你的刀便脱了手?和你说过了,无需让我。” 谢明裳不搭理他,喘匀了呼吸,捡起地上的弯刀便往屋里走:“打过了。可以让我睡了吗。” 萧挽风站在身后,思忖着,盯着她手握紧的弯刀。他总觉得少了什么。 谢明裳才进屋又被撵出屋。 “去马场。”萧挽风吩咐道。 谢明裳不肯去,在院子里发脾气。萧挽风抱臂站在门边,看着她闹,反正堵着不让她进屋。 谢明裳赌气去爬窗户,爬到一半又被拉扯下来,气得她反手一巴掌扇在他身上。 闹腾的动静不小,惊起满院子的人。 兰夏和鹿鸣两个都趿鞋急跑出来,惊喊:“娘子怎么了?” 见到她们两个,谢明裳反倒冷静下去几分,也不试图爬窗进屋了,拍拍裙摆沾染的灰尘。 “去马场一趟就能回来睡觉?万一你还是不满意呢?” 萧挽风从地上捡起弯刀,拍去灰尘,再度递来面前:“牵你的得意,上马再出一次刀。之后让你回来睡觉。” 谢明裳提起弯刀,转身就往院子外走。 直接去马厩牵出得意,翻身上马,积攒的怒气不减反加,快马直奔马场而去。 今夜是个下弦月,浓云星淡,月色时隐时现。 她急奔去马场时,黑马乌钩已经等候在场地中。 萧挽风依旧提了一杆长木枪,木枪尖以布包裹,催动缰绳,沿着马场木栅栏缓慢小跑。 谢明裳又累又倦,满肚子的无名火,手背往后重重击打马臀,喝道:“驾——!”得意嘶鸣着腾空跨越过木栅栏,直奔黑马而去。 奔近五步时,谢明裳一句废话不说,直接挥刀。 黑暗的马场骤然出现一大片扇形雪亮弧光。由下而上,从胸腹直撩咽喉。 这是她积蓄了半夜的愤怒和燥火的一刀。挥刀出去的刹那,她自己都没多想,也丝毫没留情。 嗡——一声闷响。 木长杆再度被削断,枪尖掉落沙地。 然而那一刀的刀势丝毫不停,借着奔马的力道,雪亮的刀光如涨潮的潮水般往前席卷而去,从下往上直撩咽喉。 等谢明裳意识到自己含怒挥出的这一刀的威力时,瞳孔骤然收缩。 被这样的刀近了身,一刀就能将对手开膛破肚!河间王今夜没有穿甲! 但刀势已出,强行收也收不回了。电光火石间,对面的长木枪头被削断,咕噜噜掉落沙地,人却并未勒马避 醉卧关山 第62节 让,反倒纵马迎面直上! 两边马匹交错的同时,萧挽风抽出腰刀,铛—一声大响,挡住这险些开膛破腹的一刀。 他的臂力大得多,两边刀撞在一处,谢明裳整条手臂都被震得又酸又麻。力竭手松,弯刀掉落地上。 “呀!”她知道这马场铺的泥沙有多脏,急忙踩蹬下马,把泥里滚得脏兮兮的弯刀捧在手里。 马蹄小跑奔向身侧,得意乌溜溜的大眼睛注视着她,低头拱了她一下。 无声地催促,催促她上马去。 谢明裳心里涌起古怪的熟悉的感觉。 分明这是她头一次踏足马场,脏乱狭小,绝不是她喜欢的地方,手臂脱力发麻到失去知觉,但不知为什么,心头升起的喜悦的感觉挥之不去。 奔马挥出的那一刀,让她感觉痛快。不,痛快这个词还不够形容,那一刀让她十分的畅快。由内而外地畅快。 仿佛长久凝滞在体内的某种阻力,骤然脱出身体。她感觉到了轻盈。 但等她回过神时,又发现“轻盈”其实描绘的是心头的感觉,而不是身体。 她浑身都脱了力。发麻的手在发抖,几乎抱不住刀。 裙摆早就在沙地上拖脏了。她索性直接坐在马场泥泞的地上,抚摸着得意拱来拱去的大脑袋,抬起头,仰望着头顶云层间隐现的弯月,月下几棵光秃秃的胡杨木,枝杈树影对着天。 又一匹马缓慢地小跑到她面前。她坐在泥泞的黄沙泥土当中,马儿挤挤挨挨蹭着她,怀里抱着灰扑扑的刀,出神地凝望夜幕天空。 黑马上的郎君低头注视着她。 惊险之极地躲过那致命一刀,萧挽风什么也没说,从马背上伸手拉她起身。 谢明裳脱力的手臂还在时不时抖一下。被他牢牢攥住,从地上拉起。 起身后她才留意到他右边的衣袖被刀割破了长长一道口子。也不知人受伤了没有。 形状漂亮的嘴唇翕动几下,想笑他没挡住刀,又想和他解释她自己也不知怎么挥出的那一刀。 但真正开口说出的却是:“可以回了么?好累。” 两匹马沿着王府青石道前后慢行。 重新入卧寝间已三更末。谢明裳累透了,也脏透了。 她只来得及把落满泥点的长裙扒下,只穿单衣扑倒在床上,心里嘀咕着“真是个乱七八糟的晚上……” 人沉沉地睡了过去。 东间的灯光在夜里持续亮着。屏风后显露人影。 萧挽风褪去外袍,把右小臂一道细而长的刀伤仔细包扎妥当,重新换了身干净衣裳。 黑暗内室里的人早已睡沉了。 她习惯侧身抱着软枕睡觉,少女单薄而优美的肩胛轮廓在月色下随着呼吸细微起伏着。 他凝视片刻,把搂抱得过紧的药枕从口鼻间拉开一点点,手指探去鼻下,听她的呼吸。 呼吸均匀而平缓,人陷入熟睡中。比起刚来那阵子细而急促、时断时续的呼吸,情况好得太多了,已不怎么像病中。 他默数了二十下,食指收了回去。 视线里又出现刚才那道雪亮如潮水拍岸的刀光。 人无畏,刀无惧。带足了一往无前的磅礴勇气。 她骨子里从未变过,出刀从不留后手。哪怕人已忘了,但身体还记着。 庭院里瞻前顾后、出手迟疑的那一刀,不是她的刀。 马背上疾冲而来的那一刀才是。 那是他们当年关外并肩摸爬滚打时,她在戈壁斩杀头狼、救下他性命的一刀。 第44章 殿下这右手,到底怎么了…… 萧挽风这几日出入朝廷,右手臂突然不能用了,偶尔需要动笔都左手提字。 散出去的帖子署名改用一笔古怪的狗爬字,倒叫最近接到帖子的朝臣心下惶惶不安。 宫里这日中午留膳,当着圣上面前,萧挽风还是用左手拿的筷子。奉德帝的眼神飘来几次,他只当没看见。 没过多久,冯喜亲自过来替他布膳,当面问了一句,“殿下这右手……到底怎么了?” 萧挽风便挽起宽大的朝服袖口,露出纱布层层包裹的精壮小臂。 纯白纱布早晨起身那阵子换的,到中午时,表层渗出星星点点的血迹。 “哎哟。”冯喜惊道:“怎么伤着这么大一道伤口!好大的胆子,谁敢伤了殿下贵体!” 萧挽风把袖口拢起,继续用左手筷夹菜:“冯公公,别问。” “怎么回事。”奉德帝状似不在意地开口闲问:“莫非是带入京的亲兵操练时误伤了你?” 皇帝开口亲问,萧挽风便放下筷子回禀。 “亲兵哪能伤了臣?是臣的后院人。皇兄恕罪,家丑不可外扬。” 御座高处飘过来的眼神更见兴致。 “朕记得你的后院人统共也就一个?前两个月宫宴领回去的谢氏女?怎么,这次又是她闹出事端?” 萧挽风明显没有吃喝佳肴的情绪了,开始停筷喝闷酒。 整壶美酒下肚后,带几分醉意一拍桌案,神色冰冷道: “虽说美人多刺,谢崇山这女儿,骄纵太过!见她体弱多病,宠得多了些,倒把她宠得无法无天,对臣也敢拔刀。皇兄不必多问,臣心中自有计较。” 奉德帝听得大笑。笑完道:“圣人曰,惟女子和小人难养也。近之不逊,远之则怨。五弟啊,你把后院人放得太近了。”说罢举杯。 两人遥遥互相敬酒。萧挽风道:“谢皇兄教诲。” 奉德帝笑着摆手:“后院小事哪值得教诲二字。” 奉德帝今日宫中设宴,当然不是来叙兄弟情谊的。酒过三巡,把话题引去关键处。 “虎牢关战事不利,谢崇山此人堪不堪用,朕还在观其后续。五弟,谢崇山这次上书请战,请求朝廷拨五万精兵,朕只拨给他三万。你觉得谢崇山领三万兵,可还能抵挡得住辽东王叛军?” 萧挽风略一沉吟,并不直接答是否,只陈述事实。 “谢崇山打法稳健,镇守关外多年的战役,也都以防守居多。给他三万兵,外加虎牢雄关天险,以他的打法,把叛军在虎牢关下拖上一年半载,应不成问题。” “拖上一年半载”六个字,奉德帝显然不大喜欢,听着听着,嘴角便挂下去了。 “整年战事太久了。”奉德帝沉沉地道。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朝野如今闭口不提五年前令先帝北狩的那场龙骨山之战。朕也不提,唯恐伤及了先帝颜面。但不得不说,龙骨山之战遗毒甚广,不止朝廷损兵折将,更亏空了国库。朕这个临危受命的天子,伤神哪。” 萧挽风边饮酒边听着。 相比于他的无动于衷,奉德帝那处慷慨顿挫,说到伤感处还落了泪。 “朕看兵书写道:临阵换将不祥。朕无意承担不祥。既然启用了谢崇山,先不换他。但五弟你擅长奇袭,可有速战速决的法子?” 萧挽风放下酒杯,目光盯着殿内红柱,看似陷入漫长的思索。 “镇守朔州大营的威武将军唐彦真,擅长轻骑奇袭。可调派入关,召为前锋营主将,辅佐谢崇山的稳健打法,或有奇效。” 奉德帝拍案赞叹,当场吩咐中书省拟旨,召唐彦真入京。 皇家兄弟亲亲热热地喝过几轮酒,萧挽风满身酒气地出殿去。受伤的右臂依旧藏在袖中不动弹。 内殿大屏风后转出林相。 目光带深思,注视着萧挽风远处的背影。 奉德帝垂着眼皮喝茶。 “林相这次料错了。河间王并未举荐自己领兵,而是推举了一名擅长奇袭的大将调派去谢崇山麾下。以奇兵辅佐防守,一奇一正,相辅相成……林相,河间王的提议乃忠臣谏言啊。” 林相并不多辩解,长揖拜下谢罪。 “老臣惶恐。但说起擅长奇袭之将帅才,河间王自己才是朝中武臣第一。自从入京后,河间王却从未请战过一次。” “刚才见河间王手臂受伤,之前也听闻身有旧疾,入京养病……不知河间王是否当真身体有恙,不能领兵,因此才荐举他人?” 奉德帝垂着眼皮,视线盯着碧绿色的茶汤久久不动。 林相没有说错。河间王的关陇四大捷,倒有三场是轻兵长途奇袭,以弱胜强之战。 朝中论起擅长奇袭的将帅才,头一个要数河间王自己。 他为何不举荐自己?反倒举荐起远在关外的大将? 不愿?还是不能? 殿里沉寂良久,直到窗外一声流水竹筒倒转的脆响,奉德帝惊醒般道:“退下。” —— 暑热多日的京城,这天淅淅沥沥下了整天的小雨,天气骤然凉爽下来。 谢明裳的药酒葫芦见了底。 王府长史严陆卿亲自跑了一趟城西李郎中的药铺。倒不是为了询问女子香膏这等小事,而是打算重金把虎骨药酒的药方子买下。 谁知重金不管用,开价到五十两金,依旧被李郎中坚决地拒绝了,只愿意以二十两银的价钱继续卖他一葫芦药酒。 严陆卿想不通这人如何想的,纳闷地提一葫芦药酒回城北王府。半路停车在京城极出名的祥凤斋,买了许多女子香膏带回,直接送来谢明裳的主院。 今日户外落雨,出门浇成落汤鸡,屋里的三个小娘子都围坐在东间。 严陆卿敲门转过东间的屏风,头一眼瞧见谢明裳正在摆弄的东西,心里突地一跳。 她在摆弄萧挽风留在东间的大沙盘。 三尺见方的大沙盘捏出蜿蜒起伏的地势,标注城池河流。 京城城墙位于沙盘西边,往东两百里便是京城东侧的屏障虎牢关,浣河在虎牢关下蜿蜒流过。 上游下游互成犄角的两座小城,东河城,聚凤城,已经落入叛军之手。 虎牢关下的浣河水流湍急,以天然地形隔绝两军。浣河东岸驻扎着叛军大营,浣河以西是她父亲谢崇山领的三万精兵。 醉卧关山 第63节 谢明裳手里捏着代表她父亲驻扎地的红色小旗,在沙盘上东一下西一处地扎出四五个小洞。 严陆卿急忙把扎去浣河上游的红色小旗拔起,插回原处。 “事关军情战事,不好供娘子玩耍的。” 严陆卿奉上药酒葫芦,又打开朱漆镶贝母片的名贵方木盒,捧出八盒做工精致的鎏金纹小圆盒。 “我家殿下叮嘱臣属寻来的香膏。铺子里八种不同配方的香膏,臣属全买来了。娘子闻闻看,喜爱哪种味道,以后专买那种。” 谢明裳原本接过药酒葫芦时还微微带着笑,颔首冲严陆卿道谢。听到“香膏”两个字,笑容就一敛。 形状漂亮的唇角扯了扯,她接过精致银盒,摆弄几下。 “严长史,你也够狗拿耗子的。还一次买八盒?够你家主上用好久了。最近都不用再买了。” 严陆卿:? 主上哪会用香膏,分明是买来给娘子用的啊! 严陆卿是个文人,叫起屈来也含蓄:“祥凤斋这间香膏铺子在京城抢手得很,买香膏要提前订制,排上十天半个月的队才能到手。” “主上曾经吩咐道,给娘子花用的钱不计较。臣属就做主,当场出十两金,找了位拎着香膏刚出铺子的买家转卖了给我们。” 绕了个大圈子把前因后果解释清楚了,特意突出“十两金”的买价,严陆卿感觉对得起主上的心意,再度奉上香膏。 谢明裳的注意力却被带跑了:“不是说王府穷了么?怎么还有钱一掷十金地买香膏?严长史,这里没外人,别哄我。吐两句真话。” 严陆卿笑答:“前几日当真差点揭不开锅,还好最近宫里赏赐下黄金八百两。” “明面的说法,主上的新王府快搬迁了,圣上开私库道贺;实际上的缘故,约莫是我们王府叫穷,消息报进宫里,赶紧赐金安抚。” 八百两黄金的赏赐不多不少,总之,讹到手就好。严陆卿留下香膏,拱手告辞离去。 谢明裳把价值十两金的八盒香膏摆弄几下,扔去妆奁桌上。 “七拐八绕说了半天,原来严长史都不知道他主上打算怎么用香膏。” 兰夏纳闷地插嘴:“香膏还能怎么用,擦脸上啊。这么贵的香膏,还能用来擦手脚?” 谢明裳:“呸。不跟你们说。” 等人走了,三个小娘子关起门来继续玩沙盘。 谢明裳把红色小旗又拿在手里,四处扎了几个小洞,最后还是把旗子扎回虎牢关西北,浣河上游的河道拐弯处。 “这处怎么了?”兰夏没看明白,指着上游河道问。 “为什么旗子一定要扎这里?” 谢明裳捏着红色小旗敲敲沙盘。 “这处我跑马去过。” 皇家打猎的林苑就在虎牢关东北面。 沾爹爹的光,每年皇家行猎,重臣家眷可随行。她跟去行猎过三次。 “有一次是秋冬天枯水时节去,我骑着马可以涉水过河。水到马腹。第二年春夏换季时又去,当时不清楚情况,还以为可以骑马过河。才下河就险些被暗流冲走了。” “那天爹爹揪着我的耳朵痛骂了一通,至今没敢让娘知道。” 战场在河边。对方人多势众,我方占据地利。如何用这条河…… 谢明裳把旗子又插回去上游。 “今年京城雨水多。总之,这条河可以做一做文章。” * 连绵如珠的雨势到午后渐渐转小了。 王府的主人早晨入宫赴宴,午后踩着小雨回府,傍晚时惯例来主院用膳。 堂屋里摆好晚膳,谢明裳落座时,视线落在实木圆桌上扫一圈,撑不住笑了。 前两天才削减的十二道菜份例,今日又削了四道。桌上只剩八盘热菜,四荤四素,加一瓮乳白鲜香的鱼羹。 八道菜,两个人吃,其实分量也足够。 但毕竟堂堂王府晚上一顿主膳,八道菜的份例连许多富商人家都不如,传出去有点不好听。 四周窥探的视线遮遮掩掩,都在瞄大桌上显出寒酸的八道菜。 谢明裳拿筷子尖挑挑拣拣一根新鲜的菘菜,放在嘴里慢慢咀嚼着,视线偶尔瞄一眼堂屋中央端坐的人影。 ……今天又要开场什么戏? 萧挽风自从进了堂屋,并未坐在桌前用膳,只远远地坐着。 堂屋中央高挂的红宝石弯刀光芒耀眼,坐在弯刀下方的河间王府之主手里握着酒杯。 他并不看独自吃喝的谢明裳,目光望着天边漫布的晚霞,偶尔喝一口酒。 原本盯着桌上八道菜的窥探目光,渐渐察觉出今日的异样,改而惊疑不定地转去窥探王府主人。 堂屋里无人说话,压迫感越来越浓重。众人都仿佛感觉到了什么,窥伺的眼睛惊恐低垂,兰夏和鹿鸣不安地站来身侧守护。 谢明裳拍拍她们的手,示意她们退回去。 她今晚吃喝得不算多。用了小半碗饭,几筷子菜蔬,两块鸭肉,鱼羹倒是喝了两碗,放下碗筷,捧起饭后习惯用的舒缓安神的茉莉花茶。 前日夜里用刀脱了力,手臂至今还酸疼地抬不高。正捧着茶盏慢慢地啜茶时,耳边传来一句听不出喜怒的问话: “吃喝好了?” 谢明裳喝茶的动作一顿。 事先没商量好,她琢磨不透今天要上演个什么戏码,但看架势似乎要唱一出大戏? 她捧着茶盏道:“吃用好了。殿下不来用点晚膳?” 萧挽风并不看她,漠然道:“再给你个机会。你最好多吃点。” 谢明裳:? 她思索了片刻,没搭理这句话,任凭硬邦邦的一句落在地上,自顾自低头喝起茶来。 耳边又传来一声冷冽言语。 “敬酒不吃吃罚酒,本王果然宠你太过。放任你骄纵至此,是本王的过失。” 谢明裳:? 好长的一段念白。今晚果然要上大戏? 萧挽风以左手斟酒。左手的动作不甚熟练,美酒泼出来一点在桌上。 他低头望着那点酒渍,俊美的面色满是冰霜。 穆婉辞和陈英姑两个快步上前擦干净桌面,又无声无息地低头退下。 王府之主今晚的心情显然不佳,视线锐利如刀,环顾堂屋四周。服侍众人纷纷低下头去。 耳边听到一声漠然吩咐:“来人,撤了席面。” “把谢六娘带下去,拘押于合欢苑耳房。” “三日不给水食。私自探望者斩。违令擅送水食者斩。” 谢明裳微微一怔,正琢磨着“合欢苑”是哪处?顾淮已经奉命进堂屋,站在谢明裳面前,抬手往门外,肃然道:“谢六娘子请!” 她莫名其妙地起身跟随顾淮出门。大惊追来的兰夏和鹿鸣得了她眼神示意,两位小娘子留在门里发怔。 身后传来语意寒冽的训诫:“王府后院岂是骄纵狂妄之地。尔等众人,以她为诫。” 堂屋里无人敢抬头,众人深深地伏身下去:“是。” 谢明裳被推搡出院门。 顾淮在前头领路,沿着廊子往前几百步,弯来拐去,拐过廊子尽头的假山石,又走过一大片合欢木林时,谢明裳心里微微一动,停步抬头注视头顶遮天蔽日的绿荫。 合欢木,合欢苑…… “委屈娘子了。” 走到这处幽静所在,闲杂人等抛在身后,顾淮肃然绷紧的神色终于放松下来,带几分歉意道:“刚才在众多眼睛前做戏,搡了娘子两把。莫怪。” 谢明裳没放在心上。 毕竟,顾淮轻轻搡的那两下,哪比得上她马场那那夜出刀后的浑身酸疼麻痹?都几天了,还没好全呢。 “你家主上演戏都不提前知会一声的?戏本子差点没接住。”她嘀咕着,沿干涸的小溪浅道走进窄门。 这里便是萧挽风平日独自居住的幽静跨院了。 她初入王府的头几日被领来一次,清晰地记得迎面有座极大的书房。 那次进门之前,她刚刚发脾气掀翻了整桌席面,自忖必死。 这是她第二回 来。 心境截然不同,眼里看到的景象居然也完全不同了。 庭院东边赫然修了个极大的汉白玉澡池子, 她上回怀着必死之心而来,进门直奔书房而去,这个大个池子居然没瞧见。 “原来这里叫做合欢苑?”她好奇地四处打量着:“关我三天的耳房呢。领我去看看。” 顾淮默默地在前头领路。 谁知道这处院子叫什么名字?以前他们私底下都玩笑叫做“藏娇院”。主上今日随口命名“合欢苑”……那就叫合欢苑了。 顾淮领着谢明裳直奔书房。 穿过书房外间的堂屋,撩开珠帘隔间,指着往西边的卧寝间恭敬道:“娘子请。” 谢明裳:……? 这处卧寝间分明比她的主院卧寝还要大两倍。进门一对四尺高的大梅瓶,对面靠墙的古玩架上摆满层层叠叠的精巧物件,书架顶天立地,黄梨木架子床大得可以让她横躺。 卧寝间横穿过中间明堂,东边出去的院子,便是那座新修的精巧汉白玉澡池子。 谢明裳指着这比主院还要精致豪奢数倍的新住处:“没弄错地方?接下来关我三天的耳房……这里?” 顾淮肯定地道:“就是这处。” 醉卧关山 第64节 谢明裳里里外外转悠了几圈,蹲在浴池面前,摸了摸雕刻精细的汉白玉石砖,赞叹:“三天不吃不喝也值得。” 顾淮在身后咳了声,道:“主上过来了。” 谢明裳蹲着没起身,还在仔细打量这座精巧的浴池。 身后的脚步声越走越近。 一盘黄澄澄的大杏子放在面前,“今晨刚采买来的甜杏。” 谢明裳忍着笑,故意不拿杏子,只睨问来人:“不是说违令擅送水食者斩?你下令不算数?” 萧挽风撩袍蹲在她身侧,取过一个杏子开始慢慢地剥。“当然算数。” “所以他们都不敢送。只得我亲自送。” 第45章 没见过睡相比你更差的…… 谢明裳坐在汉白玉池子边,叼着甜杏,仰头望向星空。 毫无遮蔽,幕天席地。池子里放好了热水,满池暖汤在星空下雾气朦胧,泡澡的时候仰望天河星子,别有一番风味。 门外响起敲门声。 谢明裳没搭理。 院门是她自己反闩的,确保连只鸡都没留下,全撵出去了。 “等等。”她冲院门外喊:“忙着呢。” 浴池子边上有一排小木盒。她挨个打开,首先捏起香胰子,好奇地放在鼻下闻了闻。一股浓烈到刺鼻的香气,她嫌弃地扔回盒子里。 皂角的香气清淡许多。闻着有点像萧挽风每次沐浴后身上的气味。 再寻洁面的香膏,居然找不到。一排四五个木盒里,放的全是香胰子和皂角。 “真不讲究。”她把木盒盖挨个盖回。 谢明裳心里有些懊恼,她屋里搁着许多盒的香膏不用,早知道就带一盒来了。 门外再次响起笃笃的敲门声。 “谁呀。”她还是不开门,隔着门理直气壮道:“天晚了,有事直说。我可要不吃不喝关三日,任何人不可以探望的。” 禁止任何人探望,违令者斩。敲门的当然只有下令之人自己。 萧挽风在门外道:“你身边两个女使不在,自己照顾自己,头发擦干了再睡。最近多夜雨,当心着凉。” “空碗碟从门上小窗递出,自会有人拿走。” “有事可写于纸条上。我不在时,投书门外即可。” “除我之外,没有第二人会进合欢苑。夜里听到响动不要怕。” 脚步声走远了。 谢明裳在热腾腾的浴池子里泡到池水温凉才起身。 她拢起湿漉漉的长发,以布包裹住,站在窄门后研究了片刻,果然摸索到一处可打开的小窗。 半尺见方的小窗开在木门中段,原本安装了向外的铜插销,可以从外部关闭小窗。 不过铜插销已经被取走,她轻轻一推便推开了。 盛碗筷的漆盘推去门外,外头看守的亲兵即刻拿走。她来回拨弄了一阵小窗才关上。 这是她“被严厉责罚”的第一个晚上。 谢明裳在尺寸巨大的黄梨木架子床上翻滚了两圈,拉开被子捏了捏,蓬松暖和的鸭绒被。 床头摆放着一对新赶制的荞麦枕头,跟她从谢家带来的枕头类似,软枕里同样放了助眠的草药。 浴池子里的热水里添加了胡太医配的药浴汤剂,药性发散,全身暖洋洋的。 一场药浴后,酸疼不止的胳膊能抬高了。 谢明裳满意地吹熄灯,躺倒睡下。 —— 半夜时,她果然被一阵内室动静惊醒。 “你来了。”她迷迷糊糊道。 男子精悍的身影映上了帐子,“打扰你睡了?” 谢明裳抱着软枕,往床里挪了挪。 “太晚了。”她带着浓浓的困意说:“那么大的主院,不差你睡觉的地方。东间不够你睡的,还有卧寝间呢。非跟我挤一处……” 说到半途顿了顿,像忽然想起什么,她翻身朝床边方向摸索。 也不知摸着身上哪处的肌肉,总之一阵捏,含糊问: “你手臂的刀伤厉害么?让我瞧瞧……” 萧挽风坐在床边,任她四处乱按:“不严重。只要你现在不用力狠捏,刀疤很快要收口了。” 半梦半醒的人没听出话里的细微揶揄。 “嗯?”谢明裳睡眼朦胧地继续抬手乱摸。 萧挽风握着她的手腕,把她乱摸乱捏的不老实的手放回身侧,顺势摸了下她洗沐后披散得满身的乌发。发尾已经擦干了。 又攥了把肩头的衫子,并无水渍。今晚她把自己照顾得不错。 但熟睡了还是老毛病,踢被子。 萧挽风把踢开的被子从床角落里拉回来,拢在她腰腹间。 “你半夜会踢被子,自己知道么?” 谢明裳不记得自己如何回答的了。或许完全没有回答也说不定。 耳边又道:“没见过睡相比你更差的小娘子。” 她似乎迷迷糊糊抬手打他一下,不记得了。人陷入混沌的梦中。 —— “没见过睡相比你更差的。” 自从那夜马场含怒挥出凌厉一刀后,之后的雪山梦境里,她就不再是花豹了。 雪山场景出现了人。 梦里视野朦朦胧胧,映出少年背影。高而消瘦,身上披几件缝缝补补的褴褛衣裳,瞧着寒碜得很。 少年此刻的心情应该跟他身上的衣裳一般褴褛,姿态硬邦邦的像块石头。 深夜戈壁地表,刚刚度过一场肆虐风暴。两匹马儿蜷在悬崖下的避风洞里,人蜷在马匹温暖的腹下。 彼此看不清脸,只听得见声音,伸手能摸到 人。 少年身上裹着的原来是兽皮。用各色毛皮凌乱缝合而成,手艺惨不忍睹,层层叠叠地堆在一起,有点像传说中东拼西凑的百衲衣。倒是足够厚实保暖。 风暴过去,少年从马腹下钻出,坐在被大风暴雨浇灭的柴火堆前,试图重新生火。 他已经忍很久了。昨夜戈壁风暴难熬,仿佛地狱发出的尖锐呼啸声席卷大地。 他蜷在马腹里听着,起先惊悸难眠,后来困倦占了上风,刚积攒些混沌睡意就被身侧躺着的人踢醒,如此两三回,整夜无眠,忍无可忍。 “站如松,坐如钟,行如风,卧如弓。中原人人都懂得的道理,你家里父母竟没教过你么?” 谢明裳梦里的视野只见头顶山崖,看不到第二个说话的人。 耳边有个困倦的少女嗓音在说话。 “你吵死我了。我们关外的人爱怎么睡就怎么睡。上千里的戈壁滩上,找不出第二个像你这样每晚非得用同个姿势睡觉的怪人。难得风暴过去,别吵我,再睡会儿。” 梦境里的兽皮褴褛少年被噎得说不出话,开始发狠地打绒石,黑暗里飞溅起许多火星。怎奈何柴火太湿,始终没办法点燃柴火。 他深重呼吸几次,抬手把绒石砸去地上。 划痕累累的绒石咕噜噜滚去视野死角。一只有点眼熟的纤长秀气的少女的手追过去把绒石捡起。 看不见脸的少女蹲着挑拣了几根松木枝「1」,小刀批成细条,横三条竖四条地垒起,绒石凑近松枝细条,耐心地一次次击打火花。 随意地擦上十来下,呼一声,火苗砰地燃起。 “这不就点着了?用巧劲,别用蛮力。说你笨你还不认。” 谢明裳在梦里不厚道地笑出了声。 朦朦胧胧的梦境里映出明亮的火焰光芒。山洞里兽皮少年的背影如水波般抖动融化。 戈壁风暴过去,一轮明月高悬崖顶。 —— 谢明裳完全清醒过来在四更前后。 窗外天还黑着,梦境里的山洞也黑,她一时竟分不清真实和梦境,本能地抬手摸了一把身侧。 被褥凌乱,身边睡整夜的人已起身了。 萧挽风立在床边,正在系犀皮带,整理护腕,往腰间挂刀。 他今日上半身披了甲。 听到帐子里细微的动静,不回身地道:“天还早,你继续睡。” 谢明裳侧躺着看他披挂甲具的动作。 两当铠属于轻便的甲具,前头一片甲具护心,身后一片甲具护后背,肩头和胳膊没有穿戴护甲。 大将在城头巡逻、不必冲锋陷阵时,时常披挂轻便的两当铠。 她还是问了句:“今天怎么要披甲?朝廷派殿下领兵出征了?” 萧挽风转过身来,视线在她脸上转过半圈。 醉卧关山 第65节 “我若领兵讨逆,你父亲就要召回。你不会高兴的。” 谢明裳:“……” 狗嘴里吐不出一句好听的,白瞎她的关心。她把帐子拉下,蒙被又躺下去。 帐子外的人继续准备穿戴。 甲具沉重,通常要亲兵服侍穿甲,但内室里有她睡着,显然不可能吩咐亲兵进来服侍。 他一个人倒也熟练地穿戴好,博古架上翻找片刻,摸出一把匕首,插入靴筒,转身往床边走来。 帐子缝隙间勾着的小指飞快地缩回去。 萧挽风掀开帐子,抱着兜鍪,居高临下地冲她一颔首,叮嘱道:“莫担心,虎牢关兵马布置不动。今日随驾外城,城头上检视禁军而已。” 说完大步出门去。 谢明裳侧躺在床上,抱着软枕,思索着那句“我若领兵讨逆,你父亲就要召回”…… 他心里到底如何想的。想领兵出征,还是不想出征? 她忽地吸了口气,撑坐起身。 等等,今日随驾检视禁军,他只怕会在外头整天。 合欢苑被他下了死令,除了他自己没有第二人敢进出。她今天岂不是要饿上整天? 谢明裳倒吸着凉气,趿鞋披衣,去外间翻找昨夜留下的吃食。 半盘杏子。一壶凉茶。 她掂着杏子松了口气。少归少,总算聊胜于无。 厚底长马靴特有的沉重脚步声,就在这时传进屋里。 谢明裳一抬头,正望见萧挽风提着一罐汤瓮,一个竹食盒回返室内。 放下汤瓮和竹食盒,他直接取走冷茶壶,抬手捏了捏她睡醒泛粉的脸颊,转身走了出去。 谢明裳坐下打开汤瓮,热腾腾的浓香气息扑了满脸。 汤瓮里整罐鲜甜乳白的鱼羹。 —— 萧挽风不在的这天,果然无人敢进出这处院子,谢明裳打开竹提盒,从里头取出热茶。 幽静的庭院里直到晌午才听到人声。门外传来一声高喊:“何人窥伺!” 庭院树荫下摆了一处小憩用的紫竹床,正在竹床上打蒲扇的谢明裳倏然扭头。 任姑姑的嗓音在门外传来:“兰夏和鹿鸣两位小娘子担心得受不住了。老身瞧着实在不忍心,斗胆请开恩,放两位小娘子近前看看情况。谢六娘子病中的身子才好转没多久,三日不吃不喝,人受不住啊。老身送了些炖汤……” 把守亲兵二话不说拔刀,高喝:“主上有命,靠近探视者斩!私送水食者斩!” 任姑姑慌忙道:“老身这就走,这就走!” 门外没了动静。 谢明裳起身走去院门后,拉开小窗注视着任姑姑惊惶跑远的背影,叹了口气。 “顾淮,两天了,还在唱戏呢。我倒不打紧,怕鹿鸣和兰夏不知情,担心坏了。” 顾淮站在门外,也有些为难:“两位小娘子人在主院,许多眼睛盯着,没法和她们交底。怕她们态度突然转变,引来怀疑,白唱了这出戏。” 谢明裳想了一会儿:“我不想为难你们,但你们也不必为难鹿鸣和兰夏。这样罢,你们主院巡值的调度松一松,她们两个看在眼里,必然会想办法出府求救。” “等她们出府之后,你们半路把人拦住,悄悄地告知情况,找个妥善地点安置一两日,我这边‘不吃不喝三日’满了再把人放回来,大家继续唱戏。怎么样?” 虽然麻烦了点,确实是个好主意。鹿鸣和兰夏这两日在主院闹腾得不轻,顾淮也怕她们出事。 顾淮当即应诺下来:“卑职这就去办。” 谢明裳满意地躺回竹床。早晨送来的那瓮鱼羹喝得饱足,肠胃暖和熨帖,人逐渐恢复了进食的胃口,刚过晌午便觉得有点饿。 她用过午食,抱着药枕看完一卷书,在枝叶浓密的合欢树荫下小睡了一阵。 猛烈的敲门声打断了午后好梦。 “娘子!”兰夏带着哭腔大喊:“娘子!你在里面可好!” 正是黄昏时分,日晦交替,谢明裳自睡梦中乍惊醒,头顶树影娑婆,心跳急遽,她坐在竹床上懵了好一阵。 门外还在砰砰地砸门,“娘子!” 不是已打算好了,晚上把她们放出去,再告知情况? 人怎么提前过来合欢苑了? 谢明裳茫然地趿鞋往院门边走。 小窗从外头打开,她远远地看见乌溜溜的圆眼睛往门里探看。 门外的是鹿鸣,乍见到现身的谢明裳,声音也带了哭腔。 “娘子,关在里头将近两日无水食了,身子可还好?我们带人来救你了!” 谢明裳:……? 她确定,之前筹划得好好的打算,必定哪里出了岔子。 她站在门后高喊:“顾淮,怎么回事?” 顾淮不得空。 他此刻正领着合欢苑外的几十名亲兵组成人墙,边解释边试图阻止贵人靠近。 但贵人此行带上了大长公主府的上百精锐亲卫,气势汹汹地直奔合欢苑而来,顾淮不敢损伤贵体。 “其中有误会!还请郡主停步,屏退左右,听卑职详 细解释——” 贵人的脚步反而更加快了。 窄门敞开的小窗口,显出庭院里谢明裳的身影。贵人大为惊怒,把面前阻挡的顾淮亲自推搡开,站在关闭的窄门外高喊: “明珠儿,别怕!我来救你!” 门外赶来“营救”她的,赫然是端仪郡主。 端仪眼气得眼眶都发红,一挥手,大长公主府众亲卫二话不说上去砸门,没几下便砸开,上百健壮亲卫一拥而入,簇拥着端仪郡主进门,拉起谢明裳就往外走。 谢明裳喊:“等等,阿挚,你怎么来了……” 兰夏和鹿鸣也加入了队伍,气势汹汹搡开闻讯赶来的顾沛,扶住谢明裳往河间王府大门外疾走。谢明裳的喊声消散在纷乱的脚步声里。 事情变故实在大出意外,她只来得及以眼神询问顾淮: 【怎么回事?】 顾淮神色无奈。 之前商量得好好的筹划到实行时,确实出了点岔子。 他故意放出“急调人手替主上办事”的消息,将王府各处巡值的亲卫抽走五成。 原以为两位小娘子察觉了漏洞,会等入夜后逃出王府;没想到两人胆大得很,午后动了心思,下午光天化日就跑了。 跑的方向还不是谢家,直奔大长公主府而去。 顾淮派人半路上紧急堵人没堵着,两个小娘子去端仪郡主面前报信哭求,端仪郡主大惊,又听闻河间王不在府上,即刻便奔来救姐妹。 端仪郡主是主上的表妹。京城远近诸多的皇亲里,也只有大长公主这位姑姑跟河间王萧挽风的关系还不错。 眼下端仪郡主居然上门抢人来了。 天还亮堂着,街上行人不少。河间王府和大长公主府的亲卫当众来一场抢夺火并? 顾淮大感头疼,一边领着人不远不近地缀着,一边急派人去外城寻主上报信。 谢明裳这边被人群簇拥着登上大长公主府的马车,听鹿鸣和兰夏激动叙述一通,也大概明白过来。 端仪今日奇袭,成功把人顺利救出,自己倒紧张万分,揪着谢明裳的手后怕起来。 “明珠儿,我是不是把河间王得罪狠了?我都没来得及告知我娘……” 谢明裳无语地放下车帘子。眼前究竟是个什么局面? 顾淮的人还在马车后头隔着二十来丈紧缀着不舍,看得她牙疼。 她长长地吐出口气,不管其他,先上前紧紧地拥抱了一下好友。 “你临危来救我,阿挚,我心里一辈子记得。” 端仪郡主眼角泛起泪花,既后怕又愤怒。 “若不是你的女使奔来报信,我竟不知他如此严酷对你。你放心,以后我不把河间王当做亲戚看待了。你只管在大长公主府住着!他敢上门来讨你,我叫母亲把他狠打出去!” 谢明裳啼笑皆非:“端仪,有些事我如今不好说,但其中有隐情……这样吧,等河间王登门,听他自己当面解释。” 兰夏从袖中捧出热腾腾的馕饼,含泪奉上:“娘子,刚才路边买的,多少吃一点罢,两日未进水食了。” 鹿鸣急忙按下馕饼,奉上水囊:“吃食倒还能忍耐,无水怎能活?娘子赶紧先喝几口水。” 谢明裳握着水囊,欲言又止。 “鹿鸣……你刚才透过小窗往庭院里看,没看到地上有个大浴池子吗?” 鹿鸣一怔,她确实没注意地上的池子。刚才兵荒马乱,只顾着抢娘子了。 谢明裳:“浴池子里放满了水,满池子的水。你说我缺不缺水?” 鹿鸣:“……” 兰夏愤愤道:“好个狗东西,竟然逼娘子喝洗澡水!他是不是人呐!” 谢明裳:“……等等,兰夏,你冷静点再说话。” 第46章 反骨 大长公主府[1]的朱漆铜钉大门敞开着。 醉卧关山 第66节 辰大管事在前头引路,谢明裳被好友带领着,两个小娘子乖巧地入后院拜见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刚用完晚膳,穿一身家常的秋香色轻绡长裙,懒散斜靠在罗汉床上打量: “听说谢家小丫头被罚了?关去耳房饿了两日未给水食?瞧着倒不显憔悴。” 谢明裳心里感念大长公主在谢家落难时的提点,说多了又怕坏了萧挽风布置好几日的大戏,只行礼拜下: “殿下恕罪,等河间王上门当面解释可好?” 大长公主似笑非笑地拿团扇指她:“你们啊。十几二十岁的年轻人就会闹腾,下次别闹腾到本宫面前,当做看不见了。” 挥挥手,吩咐她们退下。 谢明裳:……? 大长公主今天这么好说话的吗? 轻易过了大长公主这一关,谢明裳还在边走边回眸打量,端仪拉起她直奔自己的院子。 两人从前就时常去对方家里玩耍,谢明裳对端仪郡主的住处并不陌生,领着兰夏和鹿鸣熟门熟路地歇下了。 半夜迷迷瞪瞪地突然被推醒。 端仪带三分紧张神色坐在床前:“河间王上门讨人了。” “衣裳穿好。走,我们去屏风后头听他和母亲说什么。” 谢明裳接过温水浸过的凉帕子擦脸,人清醒几分,迅速起身穿衣。 —— 亮堂堂的厅堂火烛,映出主宾三位的身形。 萧挽风和大长公主姑侄两个在会客厅堂里分主宾对坐; 大长公主府的莫驸马,坐在下首位作陪。 端仪郡主悄悄地一拉谢明裳,两人蹑手蹑脚地从内室通道走近会客厅堂,贴着墙角转去大屏风后。 透过六座琉璃屏风的缝隙,四只乌溜溜的眼睛不出声地往外探看。 萧挽风身上依旧披着白日出城阅兵的两当铠,显然在城外接到消息后直接登门,铠甲在灯火下明晃晃地反光,坐着不言不语,压迫气势却惊人。 大长公主也不说话,斜靠在罗汉榻上,只管上上下下地打量这位多年不见的侄儿。 偌大的厅堂静默久了,便显出尴尬。莫驸马坐不住,带笑开口打圆场: “都是自家人,有何事不好开口?挽风,半夜登门,想必有急事。有话直说——” “谁要你多嘴?我们姑侄说话,你出去。”大长公主淡声道。 厅堂里尴尬的人成了莫驸马。 莫驸马起身匆匆倒退出去,临走前关上了门。 谢明裳眸子里带思索,望向莫驸马狼狈离去的背影。 大长公主府的辰大管事曾经带给她一个故事。 故事里的天骄贵女对白马入京的小将军一见钟情,历经波折,最后喜结连理,也算是个好结局。 怎么眼前瞧着……大长公主和驸马,关系不大好? 厅堂里剩下的姑侄俩开始闭门交谈。 大长公主对萧挽风开口时,语气也谈不上客气,胜在直截了当。 “为你后院那位谢六娘来的?”大长公主单手支颐,开门见山跟萧挽风道: “我只有一个女儿,谢六娘是阿挚结交多年的好友。阿挚心疼她,接来家中住几日,不碍着你什么。回去罢。过十天半个月,等你的新王府整治好了,我这处把人直接送过去便是。” 萧挽风对这位姑母的态度还算客气。 “半个月太久,两日后侄儿登门接人。” 大长公主并不应诺,慢悠悠晃起团扇。 “怎么,眼前见不着人,舍不得了?之前把人关在耳房三天不许吃喝的威风呢。消息传来,险些把我家阿挚气哭了。连我这边都来不及禀,直接点了一百将士冲去把人抢来。谢家和本宫倒是无甚交情,但我这做母亲的,怎么也得护着女儿的颜面。” 萧挽风皱了下眉,道:“劳烦姑母把人请出,问问谢六娘自己的意思。她若愿意跟侄儿回去,还请姑母不再拦阻。” “哟。”大长公主笑了。 “你还吃定人家小娘子了?我看谢六娘不像忍气吞声的性子,她家里什么把柄落在你手里,叫她任由你摆布?” 气派堂皇的琉璃屏风 后头,端仪郡主气得喘不匀,猛扯谢明裳的衣袖:“你可千万别想不开跟他回去了!我定说动我娘,叫长公主府给你撑腰!” 大长公主眼尾带笑瞄一眼屏风背后闪动的人影。 她在罗汉榻上换个姿势,团扇继续慢悠悠地扇风:“才入夏的天气就有蚊子了?耳边嗡嗡的吵人心烦。” 谢明裳反扯了一把端仪的手,端仪倏地闭嘴。 萧挽风也瞄了眼光华耀眼的琉璃大屏风,视线转去其他方向。 “姑母误会了。我和谢六娘之间并无把柄,更谈不上摆布。姑母可单独问她。” “今夜登门拜见姑母,厅堂有杂音,劳烦姑母换个清静地。” 大长公主拿扇子柄敲敲木扶手,“不必换地方。阿挚,听够了便下去。你放心,为娘不发话,长公主府不至于连个小娘子都留不住。让为娘和他单独谈。” 端仪赶紧一扯谢明裳,两人静悄悄的沿着墙壁转回内室。 起身时难免细微响动,外头坐着的两位应都猜到屏风后藏了人。 谢明裳人已走近内室通道,忽地回瞥一眼。 透过琉璃屏风座的缝隙,萧挽风端坐交椅,目光直落在她身上。见她停步回眸,两边目光一碰,细微地弯了弯唇。 她如今可以清晰地分辨出了,这是见到她的愉悦神色。 端仪在前方气恼地嘀咕:“我还当他为你深夜而来,心里多少记挂你几分。你被他关了两日,饿了两日。你看看他,哪有一句问起你死活!” 谢明裳:“……唔。” 谢明裳瞥一眼周围提灯引路的众多女侍,把“他没饿着我”五个字吞回去:“回院子私下说。” 两人轻声交谈着回返端仪的院子。 关起门窗,命身边几个亲信女侍看守庭院,端仪在屋里说悄悄话。 “听我娘的意思,这回要把你留住个十天半个月。等他的新王府建好了,再把你送去。” 河间王的新王府,不就在长淮巷,谢家宅子原址? 端仪在回程路上思虑许多,有个大胆的想法在脑海里成型。 她郑重道:“我有个主意。我明早就给谢家你母亲那处递消息。叫她那边提前安排起来。” “隔十天半个月,母亲送你去新建成的河间王府,你只管去。” “河间王领着他的人新搬入王府,肯定少不了琐事挪腾。众人又刚搬去陌生所在,人生地不熟,就算两百亲兵日夜巡值也不大顶用。但那片地界你熟啊。明珠儿,大好机会不容错过。” 谢明裳神色微微一动,视线抬起。 端仪郡主也压抑着隐隐激动注视过来,在灯下握住谢明裳的手。 “我尽量让母亲多留你一阵,给谢家留多一点布置安排的宽裕时日。争取……一举成功,逃离魔爪。” 谢明裳失笑,反握了握端仪的手。 门外把守严密,屋里只有一心向着她的好友,也没什么可隐瞒的。 她附耳过去,悄悄道:“你的心意我收下了。” “有件事我原本看不清晰,也就一直瞒着没和你说。就连家里也不知情。但最近我看清七八分了。河间王这人虽凶性,性子却护短。我自入了他后院,他似乎把我圈进他的地盘里……总之没伤过我。这次所谓三日不吃不喝,假的。” 端仪大为吃惊。吃惊之余发起了怔。 “假的……为什么要假装罚你?” “嘘,这要问河间王自己了。他今夜找你母亲单独说事,兴许你可以悄悄地问一问你母亲。” 端仪坐着琢磨了好一会儿都回不过神:“三日不吃不喝,假的?” “没饿着我。” “难怪你瞧着气色不错……哎哟!那我把你抢来,岂不是犯了五表兄的忌讳!” “我倒觉得正中他下怀。不论他为何要安排这场假惩戒,反正,有你突如其来把我抢走,旁观的人必定疑心尽去了。” 端仪露出哭笑不得的神色,“我误打误撞地还抢对了?那你母亲那边呢。我还要不要给谢家送信安排你逃脱的事了?” 谢明裳想了想:“信还是送。告知母亲我的近况,免得她担心。” “和母亲说,先不急着筹备。河间王府如今热闹得很,我多留几日看看热闹。” 端仪露出点困惑的神色,又带心疼握紧了好友的手。 “机会难得。错过这次搬家的机会,下次脱身不知要等到何时了。” 谢明裳不甚在意:“人的一辈子长着呢。” 一辈子长的很。没必要瞻前顾后,被恐惧驱使而匆忙行动。 河间王府的这位主人表里诸多矛盾,迷雾重重,她看他仿佛隔着云雾打量远山,捉摸不透。 留下的兴趣,超过了逃离的兴趣。 河间王心中有什么图谋,他不曾告知,她也没问。 看在他对谢家人不错的份上,他想要做戏,她协同他唱好这出大戏,也算对得起他这些日子的厚待了。 —— 门户紧闭的待客厅堂里,只有团扇偶尔来回扇风的动静。 琉璃屏风后大胆旁听的两位小娘子静悄悄地离去了。 在大长公主打量的视线中,萧挽风环顾四周,目光扫过美轮美奂的精巧布置。 “姑母人在京城,心在远野。正所谓‘大隐隐于市’。京城朝野交口称赞姑母识大局。” 大长公主微笑:“谬赞了。” 醉卧关山 第67节 萧挽风道:“识大局三个字,还有个别称:识时务。自从龙骨山之战后,先帝北狩,圣上登基,姑母身为皇家嫡亲长辈,不曾发一声质疑。姑母果然识时务。” 上下两句,语气同样平淡,言外嘲讽之意却明显。大长公主脸色微变,摇着团扇的动作停下了一瞬。 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继续摇了摇,唤萧挽风的单名。 “阿折,你话里有话啊。不过姑母这个年岁,更难听的话也经得起。有话直说。” 萧挽风却也到此为止:“侄儿该说的已说完了。接下去,要看姑母如何说。” 大长公主笑看他一眼:“年轻人气盛。质问我的话,憋心里多久了?” 萧挽风又不答了。 握起大长公主府的待客茶盏,低头喝一口。 “好茶。可惜冷了。” 大长公主笑叹:“何止是茶冷呢。姑母一把年纪了,历经那么多寒暑,该冷的,不该冷的,全搁冷了。瞧瞧你那姑父,当年和你现今的模样差不多,英气勃发,从头到脚一股讨喜的牛犊子横劲儿……瞧瞧他现在那怂包样。他还自以为长进了,跟我说什么温润圆融。” 萧挽风把茶盏放回几上,淡淡道:“姑母把姑父留在京城,想不到会被磨成如今这般模样?” 大长公主嗤之以鼻:“谁留他在京城?阿挚出生第二年,我便觉得他不对,催他出京领兵。他自己心气低了,被家里那场祸事给吓倒了,不敢再领兵,图京城安稳富贵。人哪,心气消磨了,还能成什么事。罢了,不谈他。” 萧挽风点点头:“好,不谈姑父。说说姑母自己。长居京城,也消磨了心气?” 扇风的团扇又一顿。 大长公主笑着以扇柄指点灯下神色冷峻的侄儿。“你小子今晚打定主意不放过姑母了是不是。” 姑侄两个灯下对视。一个带笑,一个淡漠。 大长公主唇边始终挂着的无谓的笑渐渐消散。她从罗汉榻上坐直起身,嫌热般猛扇一阵风,扇柄又往堂下端坐的贵客指了指。 “如今还敢提‘北狩’两个字的人,京城没几个了。贺风陵当年的威名如何?贺帅提刀镇山河的年画,当年家家户户过新年都买一幅贴在门上,天下传颂英名。莫说你还年轻,谢崇山名声最盛时,声势也远比不上贺风陵当年。” “贺风陵现在尸骨落在何处?龙骨山大败之后,天下还有谁提他?”大长公主说累了,又斜躺下去。 “识时务三个字,你觉得不好听,扎耳朵。到了我这把年纪,但凡有用,管它好听不好听。” “退下罢。就当你今晚只为谢六娘来一趟。我还 是那句话,在我这处留一阵子。等你的新王府修缮好了,人给你送去。” 萧挽风放下茶盏道:“留两日。两日后的傍晚,侄儿过来接人。”起身开门走了出去。 大长公主独自留在富丽堂皇的厅堂里,目送着侄儿矫健的背影着夜色里走远。 “这小子。”她喃喃道。 萧挽风他爹生前是个软蛋,先祖传下的封地被突厥人抢去了,顶着个空壳子爵位,入京觐见看谁都矮一截,见人唯唯诺诺的,她向来看不起。 他家那位嫡兄活着的时候又是个八面玲珑的性子,两兄弟习性半点不像。 这小子一身反骨脾气到底跟了谁。 大长公主心烦气躁地打扇子,忽地高喊一声:“你以为京城好混的?多想想自己处境!” 萧挽风脚步丝毫不停,隔着半个庭院远远挥了挥手。 第47章 正好路过,给你送些钱来…… “两日后就来接人?”端仪大为震惊,“昨夜我才把你在我这处的消息递出去给谢家!” 谢明裳倒并不觉得意外。 “在你这处得两日空闲,差不多也够了。” 屋里堆着河间王府大清早送来的红漆箱笼。 谢明裳随意打开翻看,箱笼里头装的都是日常物件,她每天抱着入睡的软药枕,轻而薄的蚕丝鸭绒被,几套簇新的换洗衣裳。 端仪坐在她身侧,心浮气躁都地摇着扇子。对上这位凶名在外的五表兄,她有点后怕。 “这些箱笼明面上送物件给你用,实则示威给我看呢。他又当着我娘的面撂了话,两日后必定来接你回府的。你当真要随他回去?你可想好了。” 谢明裳也热得很,慢腾腾地摇着团扇,在成堆的衣裳里翻翻检检,找寻夏日透气的薄纱衣。 “你看我像个傻的吗?河间王府当真是个火坑,我还自己往里跳?放心,我回去好得很。” 倒是兰夏和鹿鸣这回吓得不轻,她想把她们两个留在端仪郡主这处歇一阵,压压惊。 端仪紧张地说:“万一情况不对赶紧给我送信!不对,她们两个留下,你身边哪还有人能送信。” 死活要送一对信鸽给谢明裳带走。 再借着侍弄信鸽的名头,塞两个她身边信得过的人去河间王府。万一情况不对,好歹能个传消息出来。 谢明裳推辞不得,只得啼笑皆非地收下。 “河间王府后院如今成了大锅烩菜了。各家都塞几双眼睛进来,你五表兄不介意就好。” 大长公主发了话,也只能把人留两日。端仪问起谢明裳有没有想做的事?趁这两天赶紧做起来。 “我想见我娘。上回远远瞧着,她眼看瘦了。” 母亲这些日子只怕日夜挂心。谢明裳眨了下眼,把眼角隐约的薄雾眨去。 “能不能这两日出门悄悄地见一面。” 端仪一口应诺下来。 “定哪处?” 谢明裳沉吟着:“找个清静的所在。京城闹市耳目众多,城郊人少一些。寻个不引人注目的地方,知会母亲同去……啊,有个地方。” 她忽然想起:“我家五姐,是不是还在白塔寺求剃度出家?” 被她提醒,端仪也想起了。 自从谢崇山领兵出征,谢家重新起复,出入谢家门第的公卿车马又多了起来。谢五娘闹着出家的事最近已经鲜少听人在耳边闲话。 “人应该还在白塔寺。” 具体如何如何,端仪这个外人也不大清楚。 “选白塔寺清静佛门和你母亲见面,倒是合适。” “顺带探望五姐。”谢明裳道。 事情决定下来。 但上回梨花酒楼见面,谢明裳在马车边发作了一场急症,端仪是亲眼目睹的。她心里有顾虑。 “出城上山,体力消耗不小。你身上的病……” “夏季天热,最近又一直药浴,病症大有好转。”谢明裳起身在室内轻快地旋转两圈。 “看,最近走动时感觉肢体轻盈了许多,精气神也好转。前几天晚上跑了马,还练了刀。” 端仪欣慰离去。 说起“药浴”,送来的箱笼里正好翻找出胡太医的药浴包,索性又泡一场。 在热腾腾的满室水汽里,谢明裳泡澡到浑身舒畅时,忽然意识到,前些日子挥刀后的剧烈疲乏感和全身酸麻脱力的痛苦,不知何时已经消退得无影无踪。 身体恢复的速度加快了。 除了胡太医药浴的功劳……总不会当真有那位夜夜拉筋锻体,把她浑身僵而不畅的筋骨脉络拉拽开的作用? 呸,夜夜揉搓得她死去活来,难不成还得谢他?想得美。 哗啦,她从浴桶里起身。这晚上和端仪挤一处睡下,两个小娘子低声夜话到后半夜,睡得踏实而香甜。 —— 翌日是个多云微风的好天气,宜车马出行。 谢明裳期待而上翘的唇角,才出门没多久,看到马车后方跟随的十几轻骑时,上翘的笑意便捋平了。 打头的年轻将领身影眼熟,可不正是河间王府的亲卫队正:顾淮? 她招招手,示意人上前说话。 “怎么今天换你来了?向来不都是顾沛跟着我?” 顾淮在马背上一拱手,“主上吩咐,卑职疏忽捅出来的篓子,卑职自己想办法填上。填补的这两日再出差错的话,回去要挨罚。娘子见谅,今日车驾去何处?” “和郡主出城上香,你爱跟就跟着。” 放下车帘子,端仪忧心忡忡地说:“他们跟这么紧,今日出门见你母亲的事只怕瞒不住。” 谢明裳哼了声:“见自己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就要理直气壮地去。” 掀开帘子又招呼顾淮近前,“今天我会见我母亲,你想报给你家主上尽管报去。” 顾淮:“是。”当真遣人快马去报信。 “……他还当真去报了?”谢明裳瞠目瞧着路前方一骑打马狂奔而去,“狗拿耗子也没这么勤快。” 两位小娘子面面相觑,顾淮在车外道: “娘子见谅,主上吩咐,这两日娘子只要人不在大长公主府,去何处,见何人,卑职都要及时报上。” 谢明裳听在耳里,黑白分明的眸子带出几分估量意味,上下打量顾淮: “如此说来,你打算跟我一整天了?这许多人的开销不小,你主上给你拨钱了没有。” 顾淮:“当然。开销走河间王府的公账。” “巧了,我出门没带钱。拿出来花用。” 顾淮:“……” 顾淮哑然片刻,还是取出钱袋,沉甸甸的的递给谢明裳。 谢明裳当面打开清点。二十贯面额的纸交子,钱袋子里七八张,百五十贯上下。二十两银锭两枚,碎银铜钱若干。 这趟去白塔寺,无论上香、捐香油钱、再包庙里一间清静会客房,置办一顿上好的斋菜,绰绰有余。 谢明裳把抢来的钱袋子往端仪郡主怀里一扔:“今天你五表兄做东,请我们出城玩儿。” 端仪忍笑摆弄着河间王府的钱袋子:“这也行?” 醉卧关山 第68节 “谁叫他们硬跟来?”谢明裳理直气壮地拎起钱袋子,晃了晃。 “谁跟车,谁出钱。” —— 车里的两位小娘子低声说笑了一路。 车马入了山。 白塔寺香火旺盛,前山的上山道挤挤攘攘都是香客,后山道却清幽少人,轻易不开放。 提前打过招呼,寺庙的知客僧在山脚下相迎,将大长公主府的马车引入后山道。 山道清幽,自然生长百年的古木遮天蔽日,随着车行往半山腰,谢明裳的说笑声渐渐停下了。 越思亲,越情怯。 听知客僧提起,母亲清晨天未亮便到了山中。 知客僧这些天来回地接待谢家人,言谈间并不拘束,实在是个自然率性的和尚。 “今日 来的是谢六娘子罢?劝劝你家谢五娘。小僧的师父昨晚讲经四谛十二因缘,讲到四圣谛之一的‘苦集谛’时,微笑掂指,指向门外之人。” “只为众生自寻烦恼,采集苦因而为苦果,以苦为乐。此为苦集谛[1]。哎,可不正是贵家五娘?” “佛门广开,只渡有缘之人。谢五娘尘缘深重,和佛门缘分浅薄,这门窄啊,不必往里强钻。” 谢明裳听了一路。 马车行到半山腰的一处清静会客院落停下,谢明裳下车时合十道谢:“多谢大和尚指点。” 面前的院落打开了。 谢夫人端庄立于庭院当中的柏树下,身边两位亲信陪房妈妈眼眶含泪,远远地福身行礼。 “六娘来了。” 端仪郡主下车道:“我四处转转,待会儿再过来。”领着人随意沿着山道往周围踱去。 谢明裳的目光带暖意,目送好友缓步走远。 她清楚端仪的好意,身为外人自行避开,让她们谢家人方便说话。 她的视线再往后转时,却又没忍住,嘴角撇了撇。 端仪身为郡主之尊都知道避让旁人家中的内务事,身后跟了一路的顾淮……人还跟着呢。 “不许进来。”她抛下一句,领着兰夏鹿鸣当先进门。 时隔半个月再度见面,谢夫人并不和女儿多客气寒暄,拉着她入客房坐下,直截了当道:“长淮巷的河间王府快修缮好了。昨日我去看时,正门已经按王府规制扩建完工,门口正在挂匾。” “你这次在大长公主府能住几日?能不能拖一拖,住到新王府修缮完工的时候?” 谢明裳摇头:“河间王昨晚去了大长公主府。我只能住两日。明晚傍晚就要随他回去。” 谢夫人露出恼怒的神色,重重一拍几案。 “那混账!你爹临出征前还反复跟我讲,河间王此人行事难以捉摸,或有隐情。有个屁的隐情!” 谢明裳神色微微一动。 “娘别急着着恼。听我说。我最近在他的王府后院遇到的许多情况,和娘心里想的并不同。” 谢明裳附耳过去,在母亲耳边悄声说了几句。 说起王府后院安插的四双眼睛。 被萧挽风杀鸡儆猴,打得半死扔回宫的章司仪。 说起宫里有来有往、又重新赐下的几双新眼睛。 最近王府持续上演的几场大戏。 “王府后院实在热闹。各方你登台唱罢换我登台,时而在台下看戏,时而粉墨登场,有意思得很。” 谢明裳想起自己身上背着的“关耳房三天不许吃喝”的戏本,没忍住笑了。 “娘别担心我。河间王性子护短,不对我动手。虽然不晓得他在对着哪家对手唱戏,总之,我在他后院吃吃喝喝,反正不吃亏。” 谢夫人瞠目听完,面无表情地开始喝茶。 缭缭升腾的茶香里,谢夫人喝完了整杯佛门酽茶,把茶盏重重一磕: “不早说,险些气死我!昨夜睡不着磨了半夜的刀,磨刀石都被我磨废一块。” 谢明裳眼睛笑弯成了浅浅的月牙儿。 她从对坐的矮茶案起身,坐到母亲身侧,亲昵挽住母亲的手臂,下巴靠去肩头上。 “谁不知谢门程夫人弓马卓绝,是关外出名的女杰?谁敢欺负娘的女儿,娘横刀拍马,一刀把他劈作两段!” 谢夫人矜持地把女儿揽在怀里:“那是。” “河间王是个郡王,那又如何,你无需怕他。” 谢夫人压低嗓音:“宗室王的封号,也就在京城管用。从前镇守关外那些年,死在你爹娘刀下的突厥小王,一只手都数不过来。” “不瞒你说,前阵子你落在宫里消息全无的那阵子,你爹隔三差五去跪宫门,有个屁用,连御前说得上话的冯喜都见不着。当时为娘已经在暗中筹划着……” 母女两个靠在近处,小声说了好一会儿话。 谢明裳听着听着,眼睛渐渐瞪大。 “娘,你把家里的钱拿去收买常青松常将军?他不是爹爹的老部下吗?!” “老常对你爹确实有几分旧情谊。但三番五次地求老常做人情,旧情谊能抵得几日消耗?你爹脾气死倔,拧不过这道弯。提一次他发一次脾气。” 谢夫人撇嘴道:“瞒着你爹没提。我做主,给老常私底下送去三百两金。老常收下了。传消息回来说,他会拿这笔钱通融宫里的路子。” 后来常将军传话给谢夫人,谢明裳这边有圣上过问,没法子了。五娘谢玉翘顺顺当当放出了宫。 “出宫之前找寻可靠的路子,把五娘的宫籍除落了。老常亲自把人护送回家来。” 谢明裳凝神听着。 “五娘的宫籍除落了?冲着这点,三百两金就花得值。” 谢夫人略得意地抬起下巴。 下一刻,神色却又黯淡几分。 “五娘的宫籍花钱便除了,你的宫籍却无论如何也除不去。老常兴许知道些内情,当面却又支支吾吾不说,只说花钱也找不到路子。如今你人在河间王府,宫籍却还压在宫里……” 只要宫籍还在,谢明裳就不是谢氏女,而是宫里的人。谢家留不住她。 母亲言语之外的担忧,谢明裳看得出。 “娘别担心,最近我过得还不错。” 她说了个冷笑话。 “比起我自己,我怎么觉得,河间王在京城过得更不安稳呢。时常有种感觉,我在王府后院过得好好的;倒是他自己,仇家满京城,说不定哪日出一趟门,人就回不来了。” 谢夫人被逗笑了。 “比起你爹爹,河间王的年纪脾性,确实都更惹人忌讳。但忌讳他,也就无人轻易敢动他。” 她忽的想起谢崇山出征前的叮嘱:“说起来,你父亲临走前提起过……” 河间王有意和谢家示好。 或许他感觉到京城局面诡谲,存了两家化敌为友的心思。 “而你。”谢夫人怜惜地摸了摸明裳的脸颊:“正好人在他手里,便成了他和谢家交好的契机。难怪五万两银他掏得那般爽快。” “明珠儿,你看人比你爹准。你觉得,河间王此人的性情,可值得谢家和他化敌为友?两家一旦决定交好,将来会不会被他反手捅刀子?” 事关重大,谢明裳不敢贸然下定论。 “让我想想。” “慢慢想。在你爹出征回来之前,谢家不急着点头。” 正说到这处时,门外有人敲门。 鹿鸣声线带出点紧张,“夫人,娘子,河间王前来拜访。人已在院门外了。” 谢明裳纳闷地问:“他来做什么?我和自家母亲进寺庙上香吃顿素斋,又没说明天不跟他回去。” 外头安静片刻,再回话时,开口的却不是鹿鸣了。 萧挽风沉洌的嗓音在门外响起:“听顾淮说你出门没带钱,拿了他的钱袋子?” 谢明裳咔嚓咔嚓地咬鲜果子,真真假假地道:“拿了顾淮两百贯,全捐给寺庙供奉香油了。怎么着?还追着我讨回去不成?” “顾淮跟车钱带少了。正好路过,给你送些钱来。” 谢明裳正在啃果子,没忍住抿嘴笑了下,又被呛得咳住,赶紧把啃了一半的鲜果子放下。 路过? 他最近不是天天去京畿禁军大营?禁军大营在西南郊外,白塔寺在城东郊外,怎么个绕法才能“正好路过”? 她悄然瞥了眼自家娘亲。 自从听闻门外有贵客不请自来,谢夫人便面色冷肃地直身端坐,片刻前亲近温柔的神色早消失得无影无踪。 谢明裳想了想,扬声道:“进来罢,正好见见我娘。” 第48章 又去城郊大营了?一身泥…… 河间王的所谓“路过”,是打城西 南二十里外的京畿大营探查完毕,领着众轻骑在城外绕了个大圈,绕来城东郊的白塔寺。 谢夫人端坐在会客房里的矮茶案后,上上下下地打量不速之客。 萧挽风泰然走近室内。 寺庙的会客静室并无高脚木椅,只摆放了几个打坐蒲团。他取过一个蒲团搁在谢明裳身侧,撩袍盘膝坐下,和谢明裳挤挤挨挨坐在一处。 醉卧关山 第69节 谢明裳被他身上的青草泥土和汗水混杂的气味呛了下,皱眉拿扇子挡在中间扇了扇: “又去城郊大营了?一身泥里滚过的味儿。” 萧挽风睨她一眼,视线很快又转过去,端端正正地直面着谢夫人,颔首示礼。 谢夫人冷淡还礼。 “清晨入营检视操练阵法。过来得仓促,路上来不及沐浴。”萧挽风简短地应谢明裳一句,又道:“鼻子比猎犬还灵。忍一忍。” 谢明裳抬手把他往边上推。 随手搡一把当然推不动。萧挽风眉眼间细微的笑意转瞬即逝,保持着不苟言笑的仪态,和谢夫人寒暄。 说寒暄并不恰当。谢夫人目光里带尖锐打量,比起寒暄更像质疑。 “端仪郡主是小女好友。被郡主接去家中,多住几日又何妨。殿下为何咄咄逼人,非要两日便接回?难道河间王府对待小女什么不可见人之处,怕暴露于光日下?” “京城局面多变,尽早接回令爱,惟有保护之意。” “殿下的意思,堂堂大长公主、当今天子姑母的府邸,难道竟会有人图谋害小女?” “大长公主不会,端仪郡主更不会。但暗箭难防。” 萧挽风直截了当地应答:“谢帅如今领兵在外,萧某闲居京中,乍看宁静无风波,但宁静岂能持久?静极而变,会有个破口。” 谢夫人目光落在谢明裳身上。 “殿下的意思是,京中局面从宁静转为动荡的破口,会落在小女身上?” 她冷笑一声:“殿下今日登门,故意危言耸听来了?小女不过是个年纪未满双十的女儿家,体弱多病,家里养的娇,门都不常出。管他京中局面如何,何至于落在她一个小娘子身上?” 萧挽风平静地道:“自从令爱被罚入宫一趟,又入了河间王府,她便不是谢家女了。” 谢夫人愠怒起来:“不牢殿下提醒!” 萧挽风稳坐不动,仿佛风浪中扎根的礁石,并不被谢夫人的怒气影响。 “谢夫人眼里,令爱是个未满双十的小娘子。但更多人眼里,令爱只是局中的一把刀。” 谢夫人倏然闭了嘴,注视着萧挽风泼倒茶水,在茶案上画出两个兽形,圈在大圆圈里。 画得潦草,乍看像互扑的猛虎,但仔细打量时,称呼为野豹也可,鬣狗也说得过去。 圈外另有潦草的几只野兽形状。两只兽形在大圆圈内,一把双刃刀同时抵在两兽的腰上。 “令爱若折在萧某的王府里,两家仇怨不可解。” “令爱若伤了萧某,谢氏从此落下大把柄。” “若萧某和令爱相处融洽,河间王府和谢氏往来密切……这是局外人最不想看到的。”他抬手抹了一下,将双刃刀从中间截断。 “令爱这把刀就要折了。” 谢夫人字斟句酌地道:“殿下今日登门,究竟想说什么。” 萧挽风已经起身,从袖中取出一个钱袋子,抛去谢明裳怀里。 “说过了,听说令爱缺钱,送钱来。”转身走了出去。 谢夫人原地坐着,注视萧挽风走出门外的背影,目光久久不动。 谢明裳掂了掂钱袋子,纳闷地取出一枚黑黝黝的铁令牌,翻来覆去地端详。 “口口声声地送钱来……怎么扔下一块铁牌子就走?” 谢夫人从沉思中惊醒。 “明珠儿,你听到他的说辞了!你觉得几分真几分假?他当真有意护你安全?!” 谢明裳把令牌收入荷包里,安抚地反拍了拍母亲冰凉的手背。 “听到了,娘。兴许是真的,那又如何。” “哪怕就如他所说,京城有人把我当做一把双刃刀,插在谢家和河间王府当中……” 她随手把茶渍涂抹去,轻松地道:“我这把刀,没那么容易折。” —— 中午山间起了雾,眼看要落雨。 提前预定好的素斋席面早已准备妥当。 谢夫人招待,以端仪郡主为主宾,谢明裳做陪,三人就着窗外云雾缭绕的山景尽情吃用了一顿素斋。 端仪有些困倦地抬手掩呵欠。 “阿挚,累了歇一会儿。”谢明裳叮嘱好友,“难得来一趟白塔寺,我去看看我家五娘。” 谢夫人起身同去。耿老虎领七八个谢家护院前头带路。 谢五娘的住处也在后山,只是要转过半个山头。山道中途落了雨,好在雨势不大,谢家自己带了雨伞油衣,顾淮又赶上来送蓑衣。 “河间王府真怕我出事。”谢明裳回身指点给母亲看。 “山道上追来的领头大高个,是王府亲卫队正,身手很不错,为人处世也得力。河间王从关外带回的亲信,以后放出去了能当将军。” 谢夫人挑剔地把顾淮从头打量到脚。 看完哼了声:“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像他家主上。” 谢明裳:“……噗。” 已经走近身侧的顾淮:“……”直接把手里的蓑衣递给谢明裳。 谢明裳掂了掂厚实的蓑衣,问顾淮:“你家主上城西南到城东绕了一大圈,也没见他喝口茶,直接下山回京了?他自己带没带雨具?” 顾淮道:“主上的蓑衣留在卑职这处,说给娘子用。下山前只拿走了斗笠。” 谢明裳抬头看看云层翻滚的阴天:“还好今天雨不大,淋不着他。”把厚实的蓑衣让给母亲穿戴。 谢夫人哪肯用河间王的东西。 最后还是谢明裳自己穿在身上。山风被厚实的蓑衣阻隔,便感觉不出风里裹挟的山雨丝丝缕缕的凉意。 谢夫人边走边打量女儿。她也察觉女儿的气色比五月初回谢家商议宅子那次好转许多。 日光下的唇色不再苍白得仿佛干纸一般,在山间步行出百来步后,白玉色的脸颊升腾起十几岁小娘子常见的淡淡红晕。 “每日吃用得确实不错。宫里新近赐下一个膳食姑姑,一位胡太医,药膳滋补,时常药浴。晚上有时……嗯,活动筋骨。” 谢明裳含糊带过最后一句:“总之,最近走动感觉轻捷了许多。也不会早晨起身就觉得倦怠。” 谢夫人神色带出欣慰,嘴里没说什么。 沿着半山道走走停停,走出了两三里地去,前方一片雄伟佛家大殿的穹顶显现眼前。谢五娘居住的修行居士们的集中住处,便在大殿后方。 谢夫人盯着前方的灰瓦白墙,和谢明裳简短提起她最近一次的劝说。 “上回过来是四五天前。和你二婶婶一同来劝。原想着母女连心,心里有什么芥蒂不方便在我面前说,总能和自己亲娘讲开了。谁知……还不如我自个儿来。” 那日谢夫人并未进屋,人站在院子里等候,目送着谢家二房这对母女前后进屋,闭门详谈。 也不知如何谈的,只听屋里高声喊了句:“人越活越大越不听话,你存心要气死我和你爹!” 之后便见五娘开门跑进庭院,泪汪汪地看了眼谢夫人,扭头跑了出去。 之后整天没见到人,也不知跑去后山哪处躲藏起来。谢夫人只得领着弟媳下山。隔天庙里才送消息说,入夜后人自己回返了。 “五娘性子向来温婉。二婶婶到底说了些什么,把五娘刺激成这样?” “你二婶不肯说。问几句就哭,边哭边骂女儿入宫一趟心野了,不服父母管教。翅膀长硬要自己飞了。” 谢夫人道:“从你二叔嘴里倒是掏出两句,据说想把五娘送回 乡下老家议亲。五娘不肯去。” 宁可出家也不肯应下…… 谢明裳点点头,“知道了。母亲待会儿先别进屋,让我和五娘单独谈谈。” 谢家提前遣人知会过了,谢玉翘今日见面时显得平静。 她穿一身修行居士常见的素布衣裙,粉黛不施,连个耳坠子也未戴,素净的耳垂显露出耳洞,手里握着经卷。 “劳烦大伯母又来探望。”谢玉翘镇定地起身打招呼:“上回玉翘失了分寸——明珠儿?!” 今日的来客叫她大感意外。谢玉翘吃惊地连尾音都上扬,啪嗒,经文落在桌上。 “是我。今日端仪郡主接我出城上香,听闻你也在白塔寺,过来看看你。”谢明裳说话间解下蓑衣,随手扔在地上,走近五娘身侧。 身后传来细微声响。 谢夫人在小庭院里撑伞站着,果然未进门,冲屋里的女儿微微一点头,两位陪房妈妈上前把房门关上了。 屋里再无外人,谢明裳说话也不再客套,直截了当问:“把你送回乡下议亲,是二婶婶的意思?还是二叔的意思?亦或是你家爷娘两个共同的意思?” 谢玉翘听到“送回乡下议亲”六个字,强撑的外表体面登时被戳破个大洞,泪珠滚滚落下。 “我不知道!”她捂着脸哽咽一声。 姐妹两个入宫一场结下的患难情谊,远胜过之前五年不咸不淡的相处。谢玉翘在明裳面前并不隐瞒什么。 “我娘说是父亲的意思,父亲嫌弃我嫁不出去,又闹了一场入宫出宫,成了京城里人家挂在嘴边的谈资,父亲出门觉得丢人。” “我不信,私下里去问父亲。我父亲说我娘自己拿的主意,他并不想送我回乡下嫁了,但拧不过娘嫌弃我,他也没法子。” “我……我何曾想惹爷娘嫌弃?我在家里待得实在受不了了,便想着索性出家图个清静。谁知……谁知……” 谢玉翘泪汪汪地说:“方丈也嫌弃我,不肯渡我入佛门!” 这一下可真是伤心处催动肝肠,她抓着谢明裳的手,形象全无地大哭起来。 谢明裳啼笑皆非,想起知客僧大和尚说的那句“门窄,硬往里钻。” “佛门取的是心灯向佛之人。你满身纠葛不尽的尘缘,哪里是真的想出家,分明只想从一处逃去另一处躲着。方丈不肯渡你,又哪会是嫌弃你呢。不想你后悔罢了。” 谢玉翘捂着脸哭个不住,边哭边嚷嚷:“就是嫌弃!谁都嫌弃我,呜……” “谁说的。”谢明裳抬手拍她哭得一耸一耸的肩膀,放软声音哄她: “你再想想。我嫌弃你就不来看你了。我娘嫌弃你也就不会三番五次来劝你回家了。‘谁都嫌弃我’,你再想想这句气话真不真。” 谢玉翘毫无形象地放声大哭一阵,人反倒痛快了些,哭声渐渐止住了。 她哪里不知自己说的那句是气话呢。 醉卧关山 第70节 但她心底气苦的,是从前只以为自己不得亲娘疼爱,父亲性子温和,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她这女儿的。 谁知从娘嘴里听出那句“你爹嫌你丢人,埋怨你让他出门抬不起头,催着我把你送回乡下嫁了”。 父亲却又矢口否认,说是她娘的主意,倒栽赃在他身上。 叫她不知该信哪边说的真话,哪边对她谎言。 想起一次,心里就仿佛被尖刀扎过一般的疼。 谢玉翘人在佛门清静地,心不得清静,面色看起来反倒比大病初愈的谢明裳还要憔悴三分。 好容易停了哭声,掩着红通通的眼角勉强笑说:“别说我了。难得姐妹相见,我请你吃素斋。白塔寺这里的素烧鹅是京城一绝,我这回捐给庙里的香油钱,够吃十年素斋的,你一定要尝尝。” 谢明裳:“还用你说?晌午在半山腰就和我娘吃过一顿了。不过难得姐妹相见,陪你再吃一顿素烧鹅,就当下午茶点了。” 谢玉翘破涕为笑,开门出去,冒雨小跑去门外高声喊来两个小沙弥,吩咐准备几道素斋。 谢明裳撑伞站在庭院里,若有所思地打量许久不见的五姐。 其实家里有句话说的不错。虽然五姐还是爱哭,但宫里经历一趟出来,人确实改变了不少。 和家里爷娘闹翻,一怒之下裹了闺房所有细软,孤身奔去寺庙长住,亲娘屡次三番催促而心意不改,坚决不下山。 ——倒也不是京城所有人家的小娘子都能做得出的。 谢明裳在细雨中遥遥注视着五娘瘦削的背影。 决议做出‘山中修行不回家’的决定,对于五娘自己来说,是坏事么? 倒也不见得。 需要强行催逼着五娘下山么? 她此刻心结未解开,把人強拘回家里,日日夜夜又对着她爷娘,岂不是把人往死路上逼。 “反正你已经跑上山了。想要多留一阵,多住几个月也无妨。” 她撑伞走近五娘,“但你有没有想过长远打算?总不能在这处小院待一辈子。” 谢玉翘此刻想不到长远。 “先住几个月再说。”她不愿意多提将来,更不想提乡下老家的亲事,随口漫应: “山中多奇遇。兴许,下个月我能山中遇仙,被仙人点化了呢?” “又或许,下个月在山中不小心救下某个山野精怪,引来一场报恩,化身为人形登门求娶呢。” “又或许,等不到下月,这个月就失足摔死了呢?——” “好了好了。”赶在谢玉翘越说越离奇之前,谢明裳打住她的胡思乱想。 今日是六月初五。两人约定,每个月的初五日,她无事便亲自前来探望,有事会派人送信给她,互道安好。 两边轻轻地拥抱一下,姐妹两个告辞。 “娘,我们回去罢。” 谢明裳回身走近同样撑伞远远看着的母亲身侧。 谢夫人的想法显然也差不多,觉得五娘心境平和地在山上起居,远好过在家里发疯,只是嘴上不说,把谢家送来这处居士小院的四名仆婢叫出,训勉几句,叮嘱在山上好好看顾五娘。 母女两个转身往山下走。 走到半山腰时,正好阵雨停歇,天边挂起一道彩虹,朦朦胧胧地横跨云端。 端仪午睡醒了,换了双长雨靴站在水洼里。谢明裳上前揽住她,两人仰头瞧了一阵难得的山间彩虹美景,和母亲告辞,分头下山回返京城。 半路上路途无趣,谢明裳无聊当中四处摸索,突然摸到了荷包里的硬物,从里头翻出新得的那块黑黢黢的精铁令牌,放在手里盘弄。 端仪好奇凑过来打量。 “五表兄给的令牌?做什么用?” “似乎是调动王府开支用度的?” 萧挽风抛下令牌就走了,谢明裳也不大清楚怎么用,索性把跟车的顾淮叫来。当面把令牌晃了晃。 “你家主上刚才给的。凭这块令牌,我能调动王府多少银钱?” 顾淮盯着那令牌,沉默了须臾,答:“王府帐上所有的钱。” 谢明裳眼前一亮。是个好东西。 她饶有兴致地追问:“说说看,你们王府帐上,到底有多少银钱?” 当着同车的端仪郡主,顾淮不肯回应,只说:“娘子回府之后,可以找严长史询问。” 谢明裳不大满意,摆弄了一阵令牌,收进荷包里,又把早晨抢来的沉甸甸的钱袋子扔回给顾淮。 今天进山她压根没机会用钱。母亲请吃一顿素斋,五姐又请了一顿。香油钱母亲也提前捐过。河间王府的两百贯,现在依旧好好地躺在钱袋子里。 “没用着,拿回去罢。” 钱袋子失而复得,顾淮反而显得更担心了。 纵马跟车走出十几 步,他到底没忍住问:“娘子今晚回大长公主府歇息。明日傍晚……娘子会跟随主上回王府的罢?” 瞧见了他隐藏不住的担忧,谢明裳一个没忍住,嗤地笑了。 顾淮作为王府里的老人,算是眼看着她一路如何折腾过来的。 他在担忧…… 谢明裳拿话稳住河间王府,趁今夜的最后机会,连夜翻墙跑了。 谢明裳笑吟吟地晃了晃手里的令牌。“你家主上都不担心我带着令牌跑路,你担心什么。” “大长公主府做客两日足够了。叫你家主上明日早点来接我。” 第49章 越压抑,越强烈 隔天来大长公主府接人的队伍大张旗鼓。 萧挽风于申时前后亲自来了。夏日昼长,当时天还亮堂着,他从城郊外的京畿大营直奔城北大长公主府。 随行亲兵俱披甲,一行上百人杀气腾腾地停在大长公主府门外,早惊动了当值禁军。 负责京城治安的拱卫司指挥使大惊失色,亲自领兵赶来盯着。 门外动静落在谢明裳的眼里,倒觉得十分眼熟。 有那么七八分像萧挽风领她回谢家当日,两边人群泾渭分明、彼此针对的紧张气氛。 只不过今日大长公主府门前的人群分作三堆,更热闹了。 ——又在做戏? 大长公主府知不知道河间王在做戏? 她的目光带着思索,转去身后。 把她领出门来的正是大长公主本人。接到河间王登门姿态不善的消息后,带着驸马和众亲卫赶来前院看情况,边走边散漫地掩着呵欠。 驸马像真担忧。远远地见河间王亲自堵在门前,围门盔甲刀光闪动,莫驸马脸色都变了。 至于大长公主……要么当真满不在乎;要么,大约,是知道内情的。 谢明裳站在门里,又眼瞧一场大戏开锣。 大长公主站在敞开的正门里,摆出长辈口吻厉声呵斥;河间王并不多言,一挥手,亲兵蜂拥而上就要闯门。大长公主府亲卫迎上去对阵。 拱卫司指挥使急忙领人冲上前,把两边对峙的兵马冲散,陪着笑脸居中调解,左右说和。 谢明裳起先在正门后头站着,后来看累了,搬来个小胡床在门厅边上落座,又招呼神色不安的端仪郡主也坐下。 “做戏呢。”她附耳过去道,“仔细看你母亲,刚才脸转过去侧边,没绷住笑了。” 端仪郡主:“……” 谢明裳摇了摇团扇:“河间王演得比大长公主殿下好,瞧着气势怪吓人的。具体怎么回事我也不清楚,回头你悄悄问你母亲。对了,先别跟你爹提。” “……” 门厅里瞧热闹的两位小娘子猛摇团扇。 日头光影在地上缓慢挪动,色泽转金。门外人声鼎沸,大长公主和河间王都不说话,只有拦在中央的拱卫司指挥使喊得声嘶力竭。 直闹腾到晚霞漫天的时分,两边各自收拢卫士,大长公主走去门外,示意河间王单独进门说话。 在众人紧张的视线下,河间王踏进大长公主府门里。周围清场,这对姑侄单独交谈了约半刻钟,河间王转身走出门外。 大长公主府的辰大管事亲自过来门厅请谢明裳。 “我要走了。”谢明裳惋惜地起身,握了握好友的手: “多谢你接我小住。下回等河间王府的新宅子修缮好了,我给你下帖子,请你来玩。” 端仪心里残留的三分不安顿时化作哭笑不得,抬手拍她一记。 “河间王今天差点砸了我家大门,你还要下帖子请我去他家玩。你不怕我也领人去砸河间王府的大门?” 谢明裳压根无所谓:“砸就砸了,又不是我家大门。砸完消了气,我带你去新修的大马场骑马。” 端仪捧腹笑个半日,起身牵她的手送出门去。 当着河间王这位凶名在外的表兄面前,端仪到底没敢骂他,只绷起脸肃然道: “我当面把人交回给表兄。六娘是我好友,她愿意跟表兄回府,还望表兄好好待她。” 谢明裳和好友交握的手才松开,又被一只宽大温热的手掌牢牢攥住。 萧挽风简短地道:“放心。” 谢明裳被他牵着手,慢腾腾地跟随身后走向河间王府的马车。 大长公主府门前被三方兵马堵住,全是黑压压的人头。萧挽风当前走向车边,沿路人群潮水般分开,数百道目光齐刷刷盯着这处。 各方人马神色各异,有气愤,有欣慰,最多的是如释重负。 今日大长公主府门前没闹出人命,负责京城治安的拱卫司新任指挥使避免了倒霉前任的命运,此刻的眼神简直感天动地,热泪盈眶。 醉卧关山 第71节 谢明裳抬起团扇挡住下半张脸,乌亮的眸子若有所思,往四周转了转,把众人神色收入眼底,拢着长裙摆踩镫上车。 王府马车的车镫子还是高。 她抬脚踩了一下,身后伸来只手扶住后腰,发力把她抱上车。她拢裙摆在车厢坐稳,车帘子摇晃着放下了。 马车行驶出小巷,转上御街。大长公主府同在城北,回程路途并不很远。 萧挽风的爱马“乌钩”跟在车外。 乌钩脚程快,时不时地轻快跑去前方,又被主人勒住缰绳等候,乌黑的大脑袋重新出现在车窗帘子外头。 车轱辘平稳的滚动声里,谢明裳把碧纱帘子卷起半截,枕着手臂趴车窗边上,冲外头笑问: “今天唱得这出大戏,精彩归精彩,但我没看明白?” 萧挽风控着缰绳缓行,骏马时快时慢,身侧小娘子的盈盈笑靥始终不离自己视线之外。 眼睛盯得紧,嘴上答得倒寻常。“没什么精彩处,你回来就好。” “啊。”谢明裳忽地想起一件事。 “我把鹿鸣和兰夏留在端仪那儿住一阵。她怕我身边无人用,给了我两个人。说好等王府新宅子落成,搬家那阵子再把人换回去。事先没和你商量就领了新人回府,你不会生气罢?” 萧挽风瞥去马车后方。 两个陌生面孔的年轻女使远远地跟车步行。 “后院事随你安排。”萧挽风不甚在意,长靴马刺轻轻一踢,乌钩小跑着跟上马车。 谢明裳一路都在追问各种各样的问题:“还没问你王府新宅子何时能修缮好?我们什么时候搬?” “半个月。” 眼下是六月初。 半个月后,六月下旬。大暑天。 谢明裳心里估算时日,倒吸了口气,搬家那阵子岂不是要热死。 “大热天的事多,哪边都不消停。” 当天晚上,独自泡在药水乌黑的浴桶里,谢明裳被热得不轻,在满室蒸腾的水汽里扳手指细数: 六月大暑天,虎牢关下的战事——还在继续打;王府新宅子——得收拾物件准备搬家。方方面面的大戏——还得继续往下演。五娘——还在山上待着。 这么说来还是五娘最省心。 盘算完毕,持续半个时辰的沐浴也告一段落,不起身也不行了。门外被人敲得哐哐响。 “娘子沐浴得太久了。”朱红惜故作关切的嗓音在门外响起: “娘子逃奔出去一场,回来怎么不见了鹿鸣、兰夏两位贴身服侍的女使?可要奴等进屋服侍?” 出门两日,差点忘了这位。 哗啦一声水响,谢明裳湿淋淋地从浴桶里起身。 “不必你服侍。你只管领其他女官服侍河间王去。” 门外笑了声:“殿下也不必我们服侍,忍怒出了王府。出门前叮嘱我们道,等娘子沐浴好了,还把娘子送去合欢苑。” “殿下的原话说——‘三日不许吃喝,时日未计满。既然人回了府,还得重新算起。’” “……哦。”谢明裳慢吞吞地擦拭发尾的水珠。 接下去几天还得照本念戏。 门外的朱红惜见她不回应,不知想歪到哪处去,按捺不住得意,不依不饶地追问。 “鹿鸣、兰夏两位女使呢?这两位未能跟着娘子回来,端仪郡主也没能救得了娘子。这次再度幽禁,娘子身边可没人再去别处通风报信了——” 不等她说完,紧闭的木门已从里拉开。 谢明裳 拢着湿漉漉的长发跨出门外,并不搭理檐下站着的朱红惜,从她身边走过。 “幸灾乐祸得太早了,我还没死呢。等我死了你再高兴也不迟。” 甩下院子里的三位女官和小厨房里探头探脑的任姑姑,径直走去敞开的院门外,对等候在外的顾淮说: “还是去合欢苑?走罢。” 陈英姑远远地站在廊子后头,目光隐现恐惧,目送着一行人走远,院门关闭。 自从穆婉辞提出两面讨好、夹缝求生的大胆提议后,她如今唯穆婉辞的马首是瞻,小声询问:“要不要报给宫里……?” 穆婉辞站在廊子阴影里,无声地摇头。她此刻的目光却是盯着朱红惜。 “有朱司簿在,不能抢她的功。让她先报。” “那、那我们呢。”陈英姑的声线压不住颤抖惊恐。 “我们成了无用之人,会不会被宫里忘了?等朱司簿立功调回宫里,我看谢六娘也不见得能活多久,只有我们被长久地留在这鬼地方……不成!婉辞!我们必须得——” 穆婉辞安抚地挽住同伴的手:“莫怕,英姑。越怕越招来祸事。你看,朱司簿此刻按捺不住扬眉吐气的得意神色了。” “走,去打听打听她的想法。这次牵扯到了大长公主府,先听听看,她会如何向宫里报。” —— 夏日夜风不小,吹得头顶高大绿荫的木叶刷刷作响。 向来只有亲兵进进出出的合欢苑,今晚新添了寒酥、月桂两位女使,一对咕咕叫的大白鸽子。 寒酥、月桂,正是端仪叮嘱谢明裳带回来的两名大长公主府女使。 寒酥是端仪身边从小跟到大的亲信,月桂擅长养鸽子。 此刻,从端仪院子的鸽舍里精挑细选抓出、又一路抱来河间王府的这对大白鸽子,已经扑棱着翅膀踩遍了新地界,正满地飞奔啄食小米。 顾沛抱臂在旁边盯着,不住地摇头: “不行啊,娘子。鸽子多脏,哪能养在咱们这处干干净净的院子里头?旁边那池子是主上经常沐浴用的,弄俩鸽子……不成不成。换个地方养。” 寒酥奉命而来,只管谢六娘子的安危要紧事,才不管其他人。 “六娘子住哪里,鸽子养哪里。这是我们郡主的原话。” 寒酥又洒了一把小米,在两只大白鸽子咕咕咕地欢快啄食声音里柔声道: “河间王殿下若有不满,下令打杀了郡主的鸽子,我们自无话说。若只是顾队副心中不满,找我们郡主当面说去。” 月桂捧着一盘新洗好的时令鲜果子奉去谢明裳身前。 “娘子晚膳用了不少羊肉,再用些鲜果子罢,解腻消食。” 谢明裳也正腻得慌。 今晚被领来合欢苑“重新惩处计时,三日不许吃喝”,关了院门就送来半只鲜炙羊,一大瓮乳白的炖羊肉汤。她领着寒酥和月桂,三人加一起都没吃完那半只羊。 今晚的鲜果子主要是甜瓜和葡萄。三人咔嚓咔嚓地啃甜瓜。 顾沛盯着那对鸽子半日不肯走,嘀嘀咕咕:“殿下晚上多半要过来歇的。” 最后月桂看不下去,说了句“奴婢负责清理,定不会叫鸽子弄脏了干净院子。”顾沛这才走了。 月桂盯着庭院里的鸽子,寒酥主动担起服侍起居的职责,去内室里铺床铺被褥,手脚麻利地点起临睡前的安神香。 “娘子不必担心兰夏和鹿鸣。”寒酥边掀开铜炉盖熟练地点香边道: “郡主待人宽厚,院子里下人又和睦。她们两个在郡主那里休养上半个月,必定喂胖一圈回来。” 谢明裳听着听着,脸上露出点笑意。 脱鞋上床,抱住两日不见的荞麦软枕,在极宽敞的大床里滚了一圈。 安神香是端仪郡主特意叮嘱带来用的。宫廷方子,效果极好。谢明裳很快沉睡了过去。 萧挽风半夜子时前后回来。 撩开帐子上床的动静都没能把沉睡中的谢明裳弄醒。 她隐约感觉微凉的指腹搭在鼻下,睡梦中的呼吸悠而绵长,暖热的鼻息一下下喷在指腹上。 睡梦中的小娘子抱着软枕不撒手,男子筋骨强健的手臂搭在她身上,隔着枕头抱了一会儿,无法忍受地把软枕从她臂弯里缓慢往外抽。 她本能地抱得更紧。 两边你来我往地缓慢抽拉了片刻软枕头,对方放弃了抽走的尝试,任由她继续抱着枕头。 有人把她轻轻翻了个身,从面向床外的睡姿改向床里,把沉睡中的小娘子拢近身,整个人拢在怀里。 睡下了。 谢明裳后半夜热醒过来时,身子汗津津的。仿佛被一只火炉抱在怀里。 她困意未褪,半梦半醒地,只听到另一个呼吸声。炽热的鼻息喷在她的脖颈间。 身后拥着她的人在缓缓地吻她的后颈。 怕扰醒了她,吻得极轻,仿佛一片羽毛轻飘飘地落下雪地。如果她当真沉睡的话,或许不会醒。 但她既然醒了,耳边传来一声声低而炽热的喘息,火热的身躯紧贴在身后,又哪能睡得着。 身后挨着她的男人明显动情了。喘息低沉,落在她的耳廓,下一个吻落在柔软的耳垂。 温热的唇贴近她的耳垂,缓缓厮磨着,难舍难分,轻轻地含舐几下,仿佛下一刻就会被吞吃一般。她的耳垂忍不住地发烫,不必摸也知道,眼下定然红彤彤一片。 谢明裳难耐地轻轻地动了下,彼此紧贴着,即刻就被发觉。 “吵醒你了?”耳边传来的嗓音带出沙哑,身后的人缓缓平复着呼吸。 谢明裳抱着软枕,面向床里,不确定眼下该不该转身。 “……热醒了。” “确实热。”说出第二句话时,身后的人已恢复了平日语调,往后撤几寸,两人不再紧贴,但手臂依旧搂着她不放手。 他在强行抑制着渴望。但渴望始终都在。 越压抑,越强烈。 脖颈后的呼吸滚烫,一下下地扑在她裸露的肌肤上。雪白的耳后肌肤被热气蒸得发了红。 谢明裳刚刚从沉睡中惊醒,脑子有点乱,一时没有回应。 醉卧关山 第72节 昏暗的照明油灯下,纱帐里的影子朦朦胧胧的。拢住她的那只有力的手臂在试探着把她往外扳。 她的呼吸细微屏住一瞬,又长长地吐出去。她也有点好奇他想做什么。 她没有抗拒,顺着他的意思翻了个身,面朝床外,只是荞麦软枕依旧抱着不撒手。像最后一道防线般,柔软地拦在两人当中。 软枕又能挡得住什么。再度探过来的手落在她柔软的唇边。 带着强烈的渴求意味,那只手开始反复摩挲她形状漂亮的唇珠。 就这?谢明裳有点想笑。 在刚才翻身的短短刹那,她脑海里天马行空,想到的可比他实际要的多得多了。 她顺着那股力道微微地张开了唇瓣。 黑暗里凝视着她的目光幽亮闪动,有点像丛林间盯紧猎物的猛兽幽光,又有点像深夜天河间闪烁的星子。 “可以?”低沉的嗓音问她。 她没有回答。她此刻的动作便是最好的回答。 黑暗里的强健身躯靠近过来,重压在她身上。谢明裳被按着深吻。 她很快发现了今夜的异样。 意料之外的出府两日,这段短暂的离别经历,似乎给河间王府这位说一不二的主人留下了不小的刺激。 他嘴里什么也未说,白日言行如常,在床上两人相处时却表现出来。 谢明裳已经很久没有被钳住手腕按得动弹不得了。 舌尖被吮咬得发麻,喉咙深处都被舔舐过,可怜的唇珠从一开始便被咬肿了。她起先还在迎合,后来受不住开始躲。 躲也躲不掉。 精悍的身躯压得她动弹不得,后来人被深吻得脱了力,她失神地躺着,耳边听到几声床板响动。 他在床头找寻香膏。 第50章 那一刀抽空身体全部力气…… 帐子里的喘息短而急促。 人被深吻得浑身滚烫,好在对方短暂停止的期 间恢复几分清明。 “别找了,这里没有。两次都过来得急,忘了从主院带香膏来。” 谢明裳摸了下自己的唇珠,被咬得有点发疼,肿得厉害。眼角也不自觉地泛泪花,眼前的人影轮廓都看不清,她抬手掩住雾蒙蒙的眼睛。 后怕之余心头又升起点庆幸。 大意了,一个没留神差点被他吞吃了。万幸合欢苑这里没放香膏。 寻不到香膏的人翻坐去床边,两条大长腿支着床沿雕花木板,没说话。 “别闹腾了,我们睡了好不好。”谢明裳撑坐起身,在黑暗里四处摸索着不知所踪的软枕,萧挽风缓缓地平复呼吸。 良久,从床下把软枕捡回来拍了拍,扔给她,重新躺下了。 呼吸长而沉重,半晌都未能恢复如常。 谢明裳侧躺在身边。他既没有应她的那句“别闹腾了”,也没放她去睡。 坚实的手臂搂着她不放,她几次想翻身往床里都翻不过去,耳边传来他胸腔里急促强劲的心跳,砰砰,砰砰。 谢明裳耳边听着心跳,不知为何,自己的心跳也有些快。她把话头扯开。 “晚上才回府就出门,做什么去了?” 萧挽风隔了不短时间才回应,回答很短。“宫里传召。” “宫里的天子?大晚上召你作甚?” “去大长公主府接你的事被急报入宫。”萧挽风漫不在意地道,“训斥了一顿,又留下用膳。” 谢明裳嗤地笑了,“这是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呢?” 笑着笑着,她心里带出点担忧。 “下午的事,晚上传达天听,传得够快的。你这河间王瞧着也不甚稳当,该不会王府的马场还没修好,哪天你就先倒了……” 话音未落就被重重揉了一把。 伸过来的手掌没收力道,揉得她发尾乱蓬蓬的。 “这场闹得恰到好处。原本没合适机会寻姑母说话。前夜登门大长公主府,正好和姑母摊开来说一场。” 萧挽风淡淡道:“姑母心里倒向我这边了。” 谢明裳:? 这又是什么不声不响的进展? “如此说来,我在大戏里串个场,唱得还不错喽?” 注视她的眼神在黑暗里幽亮,她说话间微微开合的唇珠又被指腹按住,发力揉了揉。 “好极了。” 言语说得简单,落在唇珠上的指腹却揉个停不住。谢明裳吃疼,把他的手推开。 被推开的手很快又摩挲起柔软的脸颊,沿着眉眼轮廓,最后落在耳廓,揉捏得她耳朵滚烫通红。指腹离开的同时,嘴唇贴近过来。 唇齿间又溢出细微的喘声。这回两人谁也没说话,动作摩擦间肌肤升温,帐子里越发地热。 黑暗里过了许久,才听他问道:“现在清醒了?” 谢明裳捂着滚烫的耳垂,模模糊糊地“嗯?”了声。比起应声,倒更像疑问。 “离天亮还有一会儿。今日宫里无朝会,不急着起身。你还要睡?” 谢明裳敏锐地察觉潜藏的危险,抱着软枕没吭声,装死。 萧挽风语气平淡地往下道:“每回招惹了我就装睡。你能睡着?我睡不着。” “……” 谢明裳捂着耳朵,把持续揉捏个不停的手甩开,抱着软枕往宽大的床里退:“睡了。” 没退两步就被抓住,牢牢按着吻下来。 合欢苑里没有香膏。 天明前夕的夜色最浓。 衣衫褪尽,浓重夜色把帐子里头翻滚的动人胴体遮掩得严严实实。一片混乱中,谢明裳想不清楚,没有备下香膏究竟对她是好处,还是不好。 她几乎失神地揽着男人肩头,手掌下的皮肤滚烫。黑暗仿佛一层放下的帷幕,帷幕后的人卸下伪装。 他的拇指、食指和中指都结有厚茧,放肆地探触,她鲜明地感触到他的碰触。唇珠又被揉搓得生疼,疼痛里带灭顶快乐。 院子里还歇着寒酥和月桂,她不想惊动了她们,在黑暗里忍着不尖叫,忍耐到最后捂住自己的嘴,喉咙里溢出一声声的喘息,肩头颤抖得止不住。 后来她发现自己的隐忍毫无必要,压根不可能发出尖叫,连喉咙里的喘声都被深吻住,黑暗的帐子里能发出的只剩鼻音。 之后如何睡着的?天何时亮的?她完全没有印象了。 耳边只有带着哑意的一声声唤她的“明裳”。 这个难得的朝廷休沐日,帐子低垂,里头的小娘子睡得天昏地暗。 —— 隔天晌午起身时,月桂还好,亦步亦趋跟着庭院里转悠的那对大白鸽子; 寒酥进内室打水服侍洗漱,目光无意中落在谢明裳的后颈,吃惊地停住片刻。 谢明裳的视线也飘移了一下。 寒酥是好友身边的亲信女使,回去后如果和端仪提一嘴…… 想想就怪尴尬的。 她扇了扇团扇,大晌午的有点心浮气躁。 肇事的人不见踪影,不知是不是又被召入宫了。 正好顾沛听闻她起身,端着朝食送进院子里,谢明裳摇着扇子,不冷不热地问顾沛: “你家主上一天天神出鬼没的。人又去哪儿了?不是说今日休沐嘛。” 顾沛实话实说:“今日朝臣休沐,工部辖下的匠工不休。工部早晨报来说,王府新宅子主体修缮得差不多了,只差一些边角活计,请示七月初一那日乔迁可否,殿下说七月太晚,催加急。六月中就要搬。现在人在前厅见工部侍郎。” 谢明裳边听边慢慢地喝粥。 喝一口就感觉出不对。 “这粥不是任姑姑的小厨房熬的。” “任姑姑眼里,娘子还在‘三日禁食禁水’呢。娘子将就两日。” 顾沛乐呵呵道:“亲兵自己熬的。火候当然比不过宫里的御膳姑姑,我试了试,还能吃。”退了出去。 谢明裳拿白瓷勺舀了舀清粥,喃喃自语: “粥底下糊了一层锅巴。……也没说错,还能吃。”将就喝了半碗清粥。 粥不好吃,锅巴的味道居然出乎意料地不错,又脆又香。 谢明裳就着腌酱小菜,咔嚓咔嚓地咬脆锅巴。 河间王府后院的日子一天天地过,隔三差五有惊喜,过得还蛮有意思。 —— 前院会客厅堂。 工部官员擦着热汗匆匆离去,换胡太医进厅堂来,恭谨坐到萧挽风对面。 今日又到了固定请平安脉的日子。 醉卧关山 第73节 胡太医的目光里带探究。 “殿下身体强健,眼下又正值盛夏季节,阳气鼎盛。兴许因为节气的缘故,殿□□内阳气充盈……有阳邪燥热之脉象。” 他谨慎地道:“脉象容易缓解。一来,饮食上调养,多服用些祛除邪火、降热滋阴之物,譬如苦瓜,莲子。下官这就知会任姑姑,膳食调养,殿下最近可以适当多用些。” “二来,女子主阴。阴阳调和,天地之道也。殿下最近,咳,若许久未去后院的话,适当可以去一去。” 萧挽风不置可否地听完,依旧平淡道两字:“劳烦。” 严陆卿起身送胡太医出厅堂。 回转时关了门商量:“宫里的太医都是老滑头。不同的太医,后头站着的人各不相同,外人轻易摸不清底细。这位胡太医,至今未摸清背后站着哪个,奉谁的意思行事。” “继续盯着。他一日不露马脚,当做寻常太医对待便是。” 严陆卿想了想,“胡太医身后的人不知哪位。但朱司簿身后的人确定是冯喜。臣属派人盯着胡太医,看他和朱司簿私下有无联系,彼此如何态度。至少可以确定,胡太医是否从属于冯喜一派。” 萧挽风微微颔首,“可。” “胡太医的请平安脉的诊治记录必然发回宫里。他留下的医嘱……” “遵医嘱。降热去火的苦瓜、莲子,这两天采买几斤来。全府一起吃。” 严陆卿应下正要走,萧挽风思忖着,又道:“找个机会通知穆婉辞。” “ 传我的话:六月搬迁王府,本王不打算带后院那么多双眼睛一起搬。想要投诚于本王,展示她本事的时机到了。” —— 胡太医背着医箱,热汗腾腾地从前院回住处,被朱红惜迎面堵在半道上。 “胡太医贵人事忙。”朱红惜笑:“躲着我啊。” 胡太医心里咯噔一下,脸上习惯挂起了笑,谦逊道:“岂敢岂敢。刚刚给河间王殿下请了平安脉回来。朱娘子有何贵干。” 比起朱司簿,朱红惜更喜欢朱娘子这个带尊敬意味的称呼,神色当即和缓下去三分。 “宫里传来的消息,好好地调理谢六娘的身子,留住性命,不能有孕。” 胡太医谦卑地低头称是。 “卑职斗胆,敢问宫里的消息来自何处?圣上御前?太后娘娘处?皇后娘娘处?敢问可有手谕示下?卑职日后回宫禀事时,也好说个分明。” 朱红惜脸色微微一变,“问那么多做什么。胡太医是宫里的老人了,岂不知问的越多,出事越快。” 胡太医谦卑地低头称是,却又问了一遍:“敢问朱娘子,可有手谕示下?” 朱红惜强忍着怒气,从袖中取出一份白绢书,在眼前晃了晃。 “看清楚了?明面上冯公公的意思,暗中是圣上的意思。还不老实做事!” 胡太医诺诺而退。 朱红惜矜持注视着胡太医走远。 太医在宫里的地位,其实远在她这司簿女官之上。如今借着冯公公的东风,才叫她能感受到手握权势、颐指气使的好滋味。 回头走出百来步,主院门外有人出迎。 穆婉辞谦恭地福身行礼道:“朱娘子回来了。” 又是个识趣知大体的人。 见穆婉辞始终福身不起,朱红惜满意地一笑,摆出上对下的宽容姿态道:“起来吧,婉辞妹妹。都是自家姐妹,找我何事?” 穆婉辞果然极为识趣,立刻改了口:“有事寻朱姐姐。谢六娘眼见要失宠,想和朱姐姐商议商议,等她挨罚回来之后,我们如何地应对,是否要改变态度……” 朱红惜笑道:“问我就问对人了。” 两人边说话边走回院落去。 —— 这天晚膳果然有一大盅的苦瓜鸡茸汤,配当日河里新采来的新鲜莲蓬。 谢明裳闻着苦瓜的气味便皱眉,一大碗苦瓜鸡茸汤原封未动地端出去。莲蓬在北方少见,被她捞在手里,撕开莲蓬挨个地找寻莲子,吃个新鲜。 才放下碗筷,外头送来一包药。 谢明裳拿在手里掂了掂,隔着小窗听外头的亲兵说明原委,没忍住笑了。 人哪有不出错的呢。今天就有人接连出了差错。 胡太医住前院,没得着后院的消息,不知她又被“罚进”合欢苑,今晚还是按部就班地送一包浴药去主院“给谢六娘子用”。 被朱红惜随手扔给穆婉辞,吩咐她找个地方处置了,和以往倒去池子的药渣一样,莫叫王府的人拿走查验药物成分。 穆婉辞温声应下,转头直接把药包送来了合欢苑。 谢明裳散漫地坐在庭院石桌上,两只脚悬翘着,两只大白鸽子咕咕叫着绕她脚下转来转去,药包在她手里拆得七零八碎。 “寒酥过来瞧瞧。”谢明裳招屋里的寒酥走近。 “你从小在阿挚身边长大,听闻学了些医药?帮我看看药包里都是些什么药。” 寒酥和兰夏、鹿鸣的情况不同,是长公主府的家生子,自小被挑选服侍端仪郡主身侧,主管饮食,顺带研习了多年的药理。 不能说精擅医药,但辨认常见的中药材不成问题。 寒酥快步过去细查。“娘子可是察觉药浴哪里不对?” “泡澡时倒没觉得不对。这药泡得身子热得很,确实有补气血的功效在。就是太热……” 有几次泡澡出来,气血涌动,也不知天气热的缘故还是药物的缘故,浑身情热燥动不安。她有点怀疑药包里加了□□。 以往熬煮药水,都由几个女官亲自经手,把煎煮得乌黑的药水哗啦倒进浴桶里。今天难得的机会被她碰到药包,当然要细细地查。 寒酥是个内秀的聪慧人,听着上半句就猜出下半句,当即和月桂两人合力把屋里的两三处落地铜灯都提来庭院,在亮堂堂的灯下仔细拆解药包。 “淫羊藿……”寒酥吃惊地拨弄着药包碎末,不敢确定。 谢明裳捻了捻指腹的碎末,“淫羊藿这味药,药用有什么讲究?” 淫羊藿一般开给男子补阳用,寒酥了解得不多,只记得医书上记载也有祛风除湿、强健筋骨的功效。 “给肾虚的男子用的多。”寒酥脸色隐约发红, “但若开给病中体弱的女郎辅助药浴,扯上强健筋骨的功效,倒也说不出错处……” 谢明裳把沾染了淫羊藿碎末的手指放在银盆里仔细洗净了,叮嘱神色不安的寒酥。 “你无需记挂这些。等河间王回来,我自己和他说。” 萧挽风不知何时才回,但穆婉辞把药包直接送来明令“禁止靠近”的合欢苑,明显里头有猫腻。 谢明裳索性去书房写了个纸条子,把可疑之处写下,叮嘱门外亲兵连纸条子带药包给严长史送去,急查胡太医。 萧挽风今晚又外出未回。谢明裳抱着软枕在宽敞的大床里来回滚了几圈。 京城的局面扑朔迷离,她这个被摆上棋盘的小卒子,入河间王府两个月之后,居然还被人记挂着。 药物明面上没问题。但身为双面奸细的穆婉辞,不声不响把药包送来明令“不许靠近”的合欢苑,本身就暗藏着大问题。 正如萧挽风当日在山中和母亲所说的,她这把双刃刀,也许在某些人眼里,只有日日夜夜地横插在河间王府和谢家中间,扎得两边都鲜血淋漓,才是最好的用法。 父亲如今重新领兵,在外人的眼里,谢家“沐浴皇恩”,“家族起复”,只等父亲凯旋归来,就能重返昔日荣光。 却不知父亲能不能凯旋归来? 哪怕当真大胜而归,替朝廷剪除了辽东王叛军的心腹大患…… 等待谢家的,到底是无上荣光,还是新一轮的打压? 经历浴血、凯旋归来的父亲,如果再突兀地经受一次打压,谢家福祸倒转,父亲向来脾气不好,如此颠倒黑白的委屈,如何能忍受…… 想着想着,谢明裳感觉,有些细微喘不过气。 旧疾隐约有发作的迹象。 她捂着悸动的胸腔,清楚知道,继续放任不管,视野就会开始模糊旋转,浑身失力,她很快要绵软地倒下了。 今夜鹿鸣、兰夏两个不在,屋里静悄悄的。谢明裳急匆匆喂自己喝下两杯虎骨药酒,仓促间药酒泼洒了半杯出去。 心悸稍微缓解,手脚还是无力。她坐在桌边缓了一阵,不知为什么,忽地怀念起马场里挥出的那一刀。 那一刀抽空身体全部力气,却又带给她力量。 她怀念挥刀那一刻充盈心肺的力量。 想到什么就做什么,谢明裳索性起身披衣出庭院,在月下哐哐地敲院门。 “你们姓顾的队正队副两兄弟人呢。随便叫一个来,叫他帮我把主院的弯刀取来!” “我要练刀!” 第51章 掌控不是坏事。喜欢,便…… 今夜又是个浓云多风的天气。天明只怕要落雨。 萧挽风在呼啦啦刮起衣袂的夜风里回返时,正看到顾沛大夜晚地不睡,跟几个亲兵挤挤挨挨扒拉着小窗往里头探看。 越走越接近,顾沛的惊叹声在夜色里远远传来。 “好招式啊。” 顾沛心醉神迷,他自己也是擅用刀的高手,眼里看着,手里已经跟随比划起来。 弯刀的路数和 中原长刀不同,变化更多。 瞧这一下突然上挑,弯刀钩住咽喉的杀招! “你们几个都来看!”顾沛不回头地往后招呼众亲兵: “六娘子使的一手好弯刀!用刀的都学一学——” 一只手从背后伸来,直接把他扒拉到旁边去了。 萧挽风立定在小窗边,不声不响往庭院里打量。 醉卧关山 第74节 大半夜不睡,在木叶摇落的庭院里练刀的,岂不正是谢明裳? 刀势倒不快,一招一式缓慢地演练。她似乎对招式记得并不很熟练,中途时不时地要停下想一想。 想好了,再挥一刀。这一刀却又动如脱兔,迅疾刀光如雪白瀑布,在夜色里骤然亮起,映照在眼帘中久久不退。 也不知她练了多久,瞧着喘息急促,握刀的手腕也微微颤抖,人已力竭的模样。 寒酥和月桂两人早被惊起,在旁边低声相劝,谢明裳不肯停手。 歇片刻,等手腕不抖了,又挥出一刀。 夜色里再度骤然亮起半扇雪亮如飞瀑的刀光。 院门里人反反复复地演练刀法,院门外的人隔着小窗安静看着。 直到一套刀法慢腾腾地练完,月桂迎上前抱走了刀,寒酥搀扶着力竭的谢明裳往屋里走,夜色下传来门轴轻响。 萧挽风推门进院。 他接过弯刀,打发走两名女使,握着谢明裳的手继续往内室里走去。 “往日喊你起来练刀你都不愿,今夜怎么想的,练那么久?” 交握的手指传来时不时的一阵细微颤抖,指腹掌心被刀柄磨得通红发热,也不知破皮没有,他把柔韧纤长的手指攥在手里。 谢明裳今夜练了整个时辰的刀,身上热汗淋漓,手足俱酸软。 坐在内室的铜镜面前,打量自己剧烈活动后气血充盈泛红的脸,她忽地笑了笑,说:“痛快。” “殿下,我有点明白你见血的心情了。练刀累得慌,但推刀横斩时,周围三尺之内枝叶乱飞,草木横折纷纷而下,而我执刀在手,稳稳立在地上,当真痛快。” 正在取茶盅倒水的萧挽风耳听着,把温水递来桌边,人站在铜镜面前,趁谢明裳咕噜噜喝水的当儿,视线落在她水润光泽的唇上。 “觉得痛快,所以,大夜晚一遍遍地练刀,练到脱力也不停?” 谢明裳今夜实在痛快,笑着点头,又摇摇头。 痛快的其实不只是练刀。 “周围草木掌控在我手,随我心意。我要斩断这方草木,便斩断这方草木。我要留下彼方花枝,便留下花枝。” 她自铜镜里直视:“我觉得痛快的,是挥刀那一刻的力量。” “殿下喜欢见血,喜欢的应该也不是血,而是生杀予夺的权柄?” 两人隔着铜镜对视一眼。萧挽风镇定地继续地倒茶水。 “你为什么觉得我喜欢见血?刚进府那几日,连着几场刑杖,吓着你了?” 谢明裳:“……” 嘴上没说,漂亮的眼睛里明晃晃地露出几分疑问。 这不是很明显的么? “现在知道我在演戏了。想不到当时我也在演戏?”萧挽风放下杯盏,回想片刻。 “我入京当日,在御街边的酒楼见你第一面。后来入谢家看宅子,撞见你第二面。第三面便领着你回府来。” “三次场面都甚为平和……给你留下的印象如此之糟糕?” 谢明裳脱口而出:“你跟庐陵王当街弓弩对射的那次呢?” 萧挽风视线一动。 “你在场?” “我带着五姐正好出来喝酒,就在梨花酒楼二楼。” 时节跨越春夏,当夜的场景依旧历历在目,谢明裳掰着手指细数。 “你站着的三楼阁子往南,隔两间阁子往下,就是我跟五姐姐吃酒的二楼阁子。你从楼上往下扔人的时候,可把五姐姐给吓坏了。” “后来严长史奉命清场,我们从后门出去酒楼小巷,血水流过整条巷子,五姐姐扶墙边走边吐,我至今还记得弩箭钉进肉的声音。” 萧挽风:“……唔。” 原来竟有这么一段。 清场闭门、屠尽庐陵王亲卫的场面叫她撞上了? 当夜着实血腥,倒怪不她心生偏见。 他想说些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没说,把她手边喝空的茶盏拿去倒满了水,放回桌前,道:“庐陵王该死。” 这句话倒是深得谢明裳的心,她也赞同。 “庐陵王该死。所以殿下的意思是,和庐陵王打杀一场,是他该死,不是你嗜血?” 萧挽风给她倒茶,自己却取来窖藏的美酒,小罐开封,倒进自己的空杯里。 内室里罕见地弥漫起酒香。 “萧某征战,因为边境战事不能不打,并非本性嗜血。” 他喝了口酒,对着铜镜里的明眸道:“无需怕我。” 谢明裳其实已不怎么怕他了。 但今夜是个难得的机会,让她可以剥开表面层层的迷雾,能往里多看清几分内里的真实模样。 “既然殿下说不嗜血,那我便信了。” 她捧着茶盏抿了一口,“殿下说自己不嗜血,却偏偏几次三番动用铁血手段。京城人人忌惮,凶名在外。图什么呢?殿下争的——还是生杀予夺的权柄。对不对?” 内室里两人,一个站一个坐,一人慢吞吞地喝茶,一个靠窗边喝酒。 谢明裳边说边瞄窗边那人的动静。 虽说她觉得不大可能,但万一三言两语碰触逆鳞,刺激得人翻脸…… 他就会扔了酒杯,一言不发地走出去了。 萧挽风喝完那杯酒,随手把空杯搁在窗边。人并没有走出门去。 “权柄是个好东西。”他如此回应道。 “手中掌权,你可以杀,也可以放。手中无权柄,你只能任人生杀予夺。” 他从窗边走近谢明裳身前,伸手摸了下她身侧搁着的刀鞘。 “你喜欢练刀。刀在你手中,让你感觉舒畅的,也是挥刀那刻的掌控感。你和我骨子里并无不同。” 这句“骨子里并无不同”倒叫谢明裳琢磨了半天。 琢磨到最后,人笑出了声。 “哪敢,我和殿下可太不同了。殿下天潢贵胄,眼界看得高远,所图远大。至于我呢,只要自家的一亩三分地安然无恙,我也就满足了。练刀图个强身健体、不要动辄生病拖累别人而已。” “明裳。” 谢明裳微微一怔。这是他头一次在床帐子外喊她的名字。 家人好友都习惯称呼她的小名“明珠儿”。外头不熟悉的人称呼她“六娘”。当面叫她“明裳”的人并不多。 这两个字听在耳里,感觉陌生又新奇。 她诧异地抬头,萧挽风通过铜镜盯着她的眼睛。 “掌控不是坏事。喜欢,便牢牢抓紧。” “手里一无所有,刀都握不稳,谈什么自家的一亩三分地?凭什么护住那一亩三分地?你连自己的前路都掌控不住。” “无法掌控自身的人,只能依附。” 谢明裳内心最为隐秘柔软的地方,仿佛被针尖扎了一下。原本微微上翘的漂亮唇角抿直了。 “殿下喜爱掌控权柄,那你也来错地方了。” 她仰起头,言语同样的直来直往,毫不相让。 “关外才是殿下领兵掌权的地方。你在京城领不了兵,掌不了权。只能做个富贵锦绣堆里的闲王,被忌惮,被监视,被上头掌权的人生杀予夺。殿下,你不该奉诏来京城的。” 她应答得尖锐,直戳根本,原本已经做好了碰触逆鳞的准备。 但萧挽风的逆鳞显然和她所想的不大相同。 她这句直白的反驳,居然丝毫未戳到他的痛处。 萧挽风站在她身侧,低头注视乌黑的发顶片刻,抬手摸了摸她柔软的发丝,缭起一缕卷在手里。 “我必须来。” 抚弄发丝的动作轻缓,他的声线却极坚硬,在寂静的夜色里显出不容置疑的意味。 “边地累聚的权势,不来一趟京城,便无法化成真正的权势。辽东王是前车之鉴。他如今什么称呼?逆贼。” 这一夜过得很慢。 谢明裳面向床里,抱着软枕,在黑暗里久久地睁着眼。 “掌控不是坏事。” “无法 掌控自身的人,只能依附。” “我必须来。” “不来一趟京城,便无法化成真正的权势。” “辽东王是前车之鉴。” 在她身后,同床而眠的男人呼吸平稳悠长,人已睡沉了。 他每夜睡得并不多,早起晚歇,一天睡不到三个时辰,白日还有许多精力消耗在京畿兵营。一旦睡下,便睡得很沉。 她无声无息地翻了个身,在黑暗里睁开眼帘。 沉睡中的男人,眉心依旧细微拧成起,唇线紧抿,睡梦中也不露出半分松懈。 她在黑暗里盯看良久,抬起手,轻轻地摸过他抿直的唇角。 他今年二十三岁。 其实也不过比她大了四岁。 醉卧关山 第75节 野心勃勃。渴望权柄。 她还是不太明白他为什么坚持“必须来”。为什么冒着极大的风险,抛下他在边地累年积攒的威望权柄,只带着两百亲兵入京。 天子卧榻边的富贵闲王岂是好做的?这一趟入京,当真能给他带来更大的权柄? 自己都能看出的凶险,他看不出? 远处隐约传来四更天的梆子响。 他很快要起身了。 梆子的缭缭余音还未断绝,枕边人果然睁开了眼睛。 他睁眼的瞬间,抬手把唇边不老实四处乱摸的纤长指尖给攥住。 谢明裳却也不怎么怕。 被攥住的手指头,依旧停留在薄而柔软的唇角处不动。 趁他睡着摸两下又怎么了? 同样的事他对自己都做过多少回了?气壮胆粗四个字: 跟他学的。 谢明裳在黑暗的帐子里告知今日浴药包闹出的动静。虽然表面看不出问题,但穆婉辞亲自送药包来合欢苑,本身就代表着大问题。 萧挽风什么也未说,只一点头,表示知晓。 人却依旧侧躺着未动,不老实的秀气的手指头依旧被他攥着。 目光里带无声的催促。 谢明裳若有所悟,搭在他唇边的指腹又轻轻地摸索几下。 指腹传来柔软的触感。 她沿着唇线往下摸,碰触到脖颈下方突出的喉结,好奇地停在那处抚摸。 被好奇抚摸的人依旧动也不动地侧躺着,喉结却明显地滚动几下,呼吸深重起来。 谢明裳瞬间缩回手,改往上摸。沿着线条分明的下颌胡乱摸索时,一个没忍住,又不老实地捏了下耳垂。 乱摸乱动的手指头即刻被捉走,牢牢握住。 这回容忍不再,她被搂紧去怀里四处狠揉,揉得她乌发散乱,两人滚入床里,喘息半天才止住了。 黑暗笼罩的大床深处,谢明裳把想了半夜的那句话说出了口。 “我若协助殿下,等殿下日后掌了更大的权柄,对谢家——” 萧挽风止住她后面的半截言语。 “谢家的事,我会和你父亲谈。” 黑暗里看不清楚面容,他把谢明裳散乱的长发拨去背后,露出皎玉色的肌肤,一双漂亮的眼睛在黑暗里乌亮剔透,眨也不眨。 这句话可以有很多种解释。谢明裳故意追着问: “殿下的意思是,我在谢家说话不算数?谢家的事得找我爹才算数?” 萧挽风抬手拍了她一下。瞧着手重,谢明裳躲了下没躲开,真正落在头顶上时却轻得几乎像抚摸。 “跟谢家相关的事我找你父亲。我们之间,只是我和你两个。你只需代表你自己说话。” 说罢起身出了院子。 谢明裳撩起纱帐,远远地目送他离去。 第三天傍晚,“三日不吃不喝”的“严厉惩罚”结束,合欢苑里打开一盒色泽雪白的香粉。 寒酥道:“等下就要回主院,娘子扑点粉,做出憔悴面色。持续憔悴个三五日,看着才真。” 谢明裳忍笑接过香粉。 寒酥在旁边帮忙巧手装扮,香粉扑到一半时,顾沛正好过来禀事: “主上转告娘子,兰夏和鹿鸣可以接回来了。工部加紧日夜赶工,王府新宅子提前准备妥当,这两日就可以搬。搬家的箱笼打理,还是要信得过的人经手才好……哎哟娘子这脸色!” 白色的香粉扑上嘴唇,嫣红润泽的唇色显出骇人苍白。 眉黛轻轻一抹,眼下青黑。 “这么快就要搬了?” 谢明裳边对着铜镜散漫地扑粉边道:“主院没什么紧要东西,不急着把人接回来。” “兰夏鹿鸣两个不在我身边,朱司簿的反应才有趣。” 第52章 处置 咕咕叫唤的白胖鸽子最先被抱去主院。 谢明裳狠练整个时辰的刀。累到刀柄都拿不住,走路手脚发颤,保持如此的绝佳状态,由寒酥、月桂两个搀扶着,颤巍巍跨进主院敞开的大门。 许多双目光隐秘地打量,并无人上前问候说话。 缓慢走过庭院时,寒酥轻声嘀咕:“穿过一个庭院,简直跟过龙潭虎穴似的,被瞧着不自在。难怪娘子要把兰夏和鹿鸣留在郡主的院子里休养。这种日子过久了,人容易出毛病。” “不会太久。”谢明裳轻声道:“我看河间王忍不下了。过几日搬家,不知会不会把院子里的眼睛留下几双。” 这天晚上又送来一桶乌黑透亮的药水沐浴。寒酥好言好语地商量,娘子受罚体虚,泡不得澡,怕人晕厥在浴桶里。 寒酥言语上好声好气,行动半分不相让,这晚终归没用药浴,谢明裳在床边蘸着清水洁了身。 “龙凤斋的香膏。”月桂在内室帮忙收拾箱笼时,意外寻到个好东西,欣喜呈上。 “我们郡主常用的,原来娘子这里也有?这家香膏的香气清雅持久,在京城极受追捧,得提前半个月跟铺子预定。” 谢明裳差点都忘了这茬。 手捧一盒龙凤斋出品的小鎏金圆盒打量,不知她想起什么,忽地噗嗤一笑,跟月桂说:“你拿的那盒味道好不好闻?” 月桂打开盒盖闻嗅,当然是好闻的。手里那盒正好是清幽浅淡的白檀香。 谢明裳接过那盒白檀香膏,在手背上抹一点,闻了闻甜香,随手搁进妆奁盒里。 “收着备用。十两金买来的金贵香膏,总不能扔了。” —— 河间王府之主接连两天不在府中。 虎牢关下战事紧急,叛军开始大举进攻夺关,军情日夜急报入京。政事堂昼夜议事,宫里也时常半夜召朝臣入宫。 谢明裳白日散步时撞见严长史,当面把人叫住问了几句战事情况。严陆卿倒也不跟她隐瞒。 “战事胶着,互有胜负。谢帅浴血守关,无暇写家书。” “你家主上最近会不会领兵驰援?” “朝中尚未有消息。”严陆卿想了想又道:“殿下说,会尽力避免此局面。” 谢明裳突然想起,萧挽风有个夜晚曾对她提起:“我若出征,朝廷会召回你父亲。你不会高兴的。” 她心里反复琢磨着这句,慢慢回院子去。 父亲这次领兵出征,头上顶着“将功戴罪”四个字,只能胜,不能败。 未能退敌而中途被朝廷召回,不必多想也知道,谢家之后的局面,必不会好了。 她把自己关在房里,摆弄沙盘里的红色小旗子。 只能胜,不能败。 眼下最大的问题在于,朝廷给不给父亲时间。 宫里那位天子的耐心能够维持多久,是否足够让父亲谋划用兵,等来一个大胜的时机。 谢明裳思索着,辗转良久才睡着。 睡前用多了心思确实损耗精神。 临睡前惦记着父亲和谢家,心神不安,被她惦记着的亲人果然入梦来。 她罕见地梦到爹娘阿兄。 梦境四周模糊朦胧,雾气四散,视野里只有爹娘的背影。 父亲端坐在马背上,兵器横放马身,头戴兜鍪,全身披甲,正如山谷出征那日,她在凉亭惊鸿一瞥的伟岸背影。 梦里的母亲终于没有再跟父亲争吵了。 母亲也身披软甲,腰间挎一把弯刀,背影利落飒爽,和父亲并肩骑行。 跟随在 爹娘身后的,当然是长兄谢琅。 谢琅人如修竹,穿一身直缀袍子坐在马上,跟随在父母马后送别。 谢明裳站在原处,目送三人越走越远。她急切地想跟随上去,脚下却动弹不得,心里大急,在梦里喊出声: “爹,娘,阿兄!你们去哪里,等等我啊。” 她为何不能动?她的马呢? 下一刻,她发现自己原来正坐在马上。胯下一匹红白相间的漂亮马儿,岂不正是她的“得意”? 谢明裳大喜,急忙催动缰绳急奔,很快便追上了前方的谢琅。 她高喊:“阿兄!” 长兄果然应声回头,带笑喊她:“明珠儿。” 看清阿兄的瞬间,谢明裳却惊得猛然一个勒马! 回身在阳光下冲着她微笑的,压根不是谢琅清雅温文的脸。 竟是个陌生男子。 “……”谢明裳从梦里猛然惊醒过来。 醉卧关山 第76节 心跳激烈如鼓,梦里惊骇的情绪引发轻微心悸。 她扑倒在床边撕心裂肺地咳几声,惊起守夜的寒酥。 寒酥急奔入内室,按照鹿鸣和兰夏的叮嘱寻虎骨药酒给她服下。 一杯药酒入腹,熟悉的苦涩回甘的滋味弥漫在房间里,肠胃熨帖得微微发热。 谢明裳缓解良久,急促的呼吸才喘匀了。 “没事。”她抱被坐起身,抬手压住胸口,心跳依旧不大平稳:“做了个离奇的噩梦。” 耳边传来脚步在庭院里走动的细微声响。她瞥了眼紧闭的窗牗。 “什么时辰?这么早便有人在院子里做事?” 今日顾沛来得确实极早。 辰时初,天刚蒙蒙亮,顾沛便领着十来个亲兵过来忙碌收拾,把东间萧挽风落下的大小物件一一清点装箱。 东间的大沙盘最先被四名亲兵扛走。其次是摊了满桌案的文书邸报。 谢明裳洗漱完毕时,一眼正撞见顾沛招呼着亲兵合力抬起堂屋里的实木圆桌。 那桌子着实沉重,四名膀大腰圆的亲兵抬得手臂腱子肉贲起,吆喝着抬出门去。 动静闹得不小,院子里各处房门都开了,许多双眼睛不出声地窥探着。 谢明裳耐心等他们把整套实木桌椅都扛走,才招呼顾沛过来问话。 “搬这么急?连我吃饭的桌子都搬走了。该不会今天就要搬家了吧。” 顾沛拱手回禀:“虎牢关下全面开战了。” 他的嗓门亮堂,从屋门边直传到庭院里头。 “朝廷在商议我家殿下领兵出征之事。正好工部也日夜加紧赶工,王府新宅子即将修缮完毕。” “搬家和出征,搞不好哪个先来。严长史吩咐我们两手预备着,得空便赶紧把要紧的先搬过去。” 吃饭的桌子每日要用,当然是要紧的家具,头一批搬过去。 屋子里新做的贵妃榻当然也是要紧的家具,同样今日搬过去。 吃饭的桌子和睡觉的床榻都搬走了,难道还能把谢明裳留在空空的主屋里? 今天当然也得搬家。 谢明裳领着寒酥,月桂抱着两只咕咕叫的大白鸽子,三人挤挤挨挨坐上马车时,刚好见顾沛从马厩里牵着得意出门来。 “我们就这么搬了?”谢明裳被打了个猝不及防,惊讶里又带好笑,不愧是领兵出身,搬个家都雷厉风行。 她扬声问车外头:“院子里其他人呢?就扔那儿了?还是会分批搬过去。” 跟车的是顾淮,拱手答道:“先把娘子安置妥当要紧。至于院子里的其他人,各自有安排。” 谢明裳抚摸着咕咕叫唤的大白鸽子:“顾队正答得可真是滴水不漏。什么都说了,细听又什么都没说。得了,回头我问你弟弟去。” 顾淮是个嘴紧的,无奈碰着谢明裳,只得多漏出两句: “娘子稍等个三五日。留在榆林街这处的人会分批安排处置。五日后还未送去新宅子的,就不会去了。” 谢明裳跟月桂道:“鸽子放一只走。跟你们郡主报平安,再跟她道个谢。五日后你们就回大长公主府罢。叫兰夏和鹿鸣直接去长淮巷河间王府寻我。” 扑啦啦~ 一只雪白鸽子飞上夏日京城高空。 —— 主院的院门关闭了。 顾沛领亲兵搬出去整套的实木圆桌椅,再回返时气势陡然一变,披甲拔刀,杀气腾腾地围住整个主院。 被留下的众人脸色骤变。 胡太医被五花大绑着扔去主院当中。 顾沛把一包浴药扔去胡太医脸上,喝道:“看你准备的好东西!要不是这两日忙着搬家,收拾东西时从你院子里无意翻出,我等至今还被蒙在鼓里!” “皇恩浩荡,将你赐入王府照顾我家主上和谢六娘子起居,你竟给我家娘子沐浴用的药里放滑胎的麝香,居心险恶!想要保命的话,还不如实招认,谁指使你做此恶毒事!” 药包泼洒了满地,其中混杂着昂贵的麝香粉末。浓郁复杂的药香弥漫小院。 朱红惜看到胡太医事发就脸色大变,屏息静悄悄往人群后躲。却又哪里躲得掉? 胡太医哭天喊地,不等刑罚上身便当众指认:“是朱司簿做的!” “朱司簿声称奉了宫里密令,逼迫下官在谢六娘子的浴药里放避孕滑胎药物!” 胡太医接下去当众大喊自己冤枉,自称世代行医,麝香滑胎,妇人近身有大害,他不愿做此恶毒事啊。 胡太医坚称:他准备的药包里并无麝香。 肯定是朱司簿私自把麝香放入药包中。 朱红惜无处可躲,被压到庭院中央。 听到中途她的脸色早已红红白白,厉声高喊:“我只是个司簿女官,如何能接触得到麝香!胡太医冤枉我!我只每日熬制药浴水而已,麝香出自他自己的手笔!” 两人便在众目睽睽之下你一言我一语地互相撕扯起来。 言语越撕扯疏漏越多,胡太医提起朱红惜在他面前晃过但没叫他看清的“宫中手谕”。 朱红惜慌忙间掩饰不住,被她当做宝贝随身携带的“手谕”当场从身上搜出。 王府长史严陆卿在边上静观热闹,这时才慢悠悠地踱出人群,接过手谕细细查看一通。 “这手谕……是何方的手谕?谕令并非朝廷敕书制式,显然非出自中书省。” “若是内廷手谕,怎无天子玺印?——难道是宫里哪位娘娘的手谕?但河间王乃是外臣,宫里娘娘的手谕,又怎会发来河间王府?如何解释都不对啊。朱司簿?说说看。” 朱红惜紧紧地闭上嘴。 她也不是蠢人,从当中被指认的激动情绪中回过神来,盯着把自己极力撇清的胡太医,她隐约知晓,这回自己脱不了身了。 这手谕是何方的手谕?当然来自御前大宦冯喜公公,代表圣上的意思。 但这封手谕见不得光。 她甚至不能当众把“冯”这个姓氏说出口来。 上回章司仪被打得半死,还能从河间王府抬回宫去等着医治; 如果她当众把这封手谕和冯喜公公对上号,她回宫也只剩个死。 朱红惜瞪视胡太医的目光里闪过怨毒。 做事露马脚的蠢货!药包竟提前包好了放在自己屋里,被人借着搬家的借口,一搜一个准! 她随即又开始懊恼自己:冯公公的手谕,应该如章司仪那般,收到看完便烧了的。 但这是她头一回接到冯喜公公这种大人物的手谕,她舍不得烧了。 此时后悔也无用。 在各处聚集而来的复杂各异的眼神里,对着无法解释的手谕和扔在面前的药包,她能做的,只剩下直挺挺地站在庭院当中。 紧紧地闭上嘴。死也不认。 —— 沉闷的刑杖击打声,持续很久才停下。 胡太医手软脚软地出门去。鼻下依旧萦绕着浓烈的血腥气。 身后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他惊慌回身,眼睁睁看着两幅竹担架抬出院门。 一副空着,另一副 担架上抬了人。 抬出去的当然是受刑的朱红惜,此刻以白布蒙住头脚,不知死活,血水滴滴答答流了一路,形成蜿蜒血线,越过呆若木鸡的胡太医,血线继续在前方延伸出去。 胡太医歪歪扭扭地走,但如何走都避不开满脚的血,惊慌之下一脚踩进血泊里,人软倒在路边。 呕~~!他扶墙呕吐起来。 严长史始终陪伴在胡太医身侧,把他搀扶起身,又亲自送他回前院。 “打得重,但人没死。朱司簿是个惜命的,挣扎到最后还是招了供。喏,抬出去治一治,录完供,依旧送回宫里去。” 胡太医边吐边勉强答话:“应该的,应该的……” 他和寻常人见血惊悸的呕吐不同。 见惯了生死的御医,怕的当然不是抬出去半死不活的烂肉,后怕的是河间王府准备的第二幅空担架。 被打烂躺在竹架上抬出去的,险些就是他自己。 “呕~~~” 严长史在边上悠悠地道:“宫里的太医都是万里挑一的杏林圣手。我家殿下征战多年,见多了来不及救治而死伤的同袍兄弟,心中痛惜。殿下深知医者难得,舍不得折一位太医在王府里啊。” “胡太医的屋里查获了麝香,但并未用在谢六娘子身上,可见胡太医医者仁心。” “我家殿下特意叮嘱严某,今日务必把胡太医保下。还好胡太医明理听劝,言语间多有配合,严某幸不辱命。” 胡太医扶墙吐了一场,劫后余生的后怕庆幸盈满胸腔,眼泪汪汪地道谢。 “多谢严长史言语提点!多谢河间王殿下顾念下官的难处!” 严陆卿微笑。 “外头马车备好了。等下第二批出行,胡太医搬去新王府。劳烦胡太医以后好好给谢六娘子诊脉养病才是。” 朱红惜还是怕死。 最后关头撑不住,录下口供。 如今严陆卿手里拿着三张纸。朱红惜的口供,胡太医的口供,以及来自宫中的手谕。 手谕的意图明显:河间王的子嗣,不能出自谢氏女腹中。 两家结下之仇怨,不能借由下一代的血脉和解。 “极好的口供。”严陆卿叫来顾沛。 醉卧关山 第77节 “你领几个人,把朱司簿身上搜来的手谕,她录的口供,胡太医的口供,当面都给主上送去。” * 河间王府的消息由亲卫打马直送出府的同时; 谢明裳的马车停在路边。 “我见不得人?” 谢明裳牵着缰绳,得意的大脑袋凑在她手边亲昵地蹭来蹭去。 “如果不是见不得人,为何不能骑马去长淮巷新宅子?你家主上都不拦着我骑马出门,你非让我坐车?” 顾淮当然有他的考虑:“娘子的安全重要。坐车比乘马安全得多。” “你家主上的安全更重要。他出入骑马,你怎么不劝他坐车?就是觉得我没有自保之力。把人瞧扁了,顾队正。” 谢明裳把弯刀横放马鞍前,摸了摸得意的大脑袋,踩蹬上马,稳稳坐在马鞍高处。 “我有自保之力。” 她轻轻一踢,得意往前轻快小跑起来,辨认片刻方向,熟门熟路地抄小道往城西长淮巷奔去。 “护卫娘子!”顾淮急点十余名轻骑疾追上去,摆出雁形护卫阵势,把谢明裳护卫在当中。 轻骑沿路奔驰而去,风里传来前方远远的笑声: “顾队正,一个急拐弯就被甩去后头了,你这骑术还差点!” “顾队正,雁形阵跟不上我,你该下令变阵了。把跟着你们主上急行军的锥子阵拿出来。” 顾淮急喝:“变阵,跟上娘子!” 城西。 京城出名的李郎中药铺子门前。 挂出门外的药幡旗帜在大风里摇摆,十几骑轻骑踩着盛夏阳光呼啸而去。 身穿直缀长袍的白衣郎君提着药包,站在药铺子长檐下,吃惊地注视着红衣猎猎的小娘子在众多轻骑簇拥下快马驰过城西长街。 正是罢官闲居京中的谢琅。 第53章 合作 寒酥和月桂两个的马车慢悠悠停在长淮巷河间王府气派的鎏金铜钉大门前时。 谢明裳早把各处转悠了个遍。 站在熟悉又陌生的晴风院门前,团扇掩住吃惊微微张开的唇,她瞠目打量周围。 偌大个谢家宅子,原本绕内宅围成的青瓦粉墙绵延数里,当中许多精致的亭台楼阁,曲折廊子,大小跨院,假山鱼池……消失得干干净净。 视野当中,矗立一间翻新过的晴风院。院门扩建过了,比原先大了两倍。院门外修宽敞直道,足以两匹马并行。 紧挨着晴风院的,是一大片木栅栏圈起的马场。 眼前旷野平阔,天低云高,新铺的草场无边无际。 栅栏里散养着七八匹马儿,正在悠闲地甩着尾巴低头啃草。一眼瞧不清木栅栏到底圈了多远,总之,站在木栅栏边极目远眺,可以直看到马场尽头的外院墙。 没了。 谢明裳:“……” 她住了五年的谢家宅子?给拆成这样了? 几名亲兵卸下得意的马鞍,牵入马场吃草。得意绕着栅栏小跑几步,低头啃几口草,却又回身奔近身边,隔着栅栏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衣袖,讨要鲜果子。 她摸了摸得意的大脑袋,从荷包里取一只甜杏,喂它吃了。边投喂边瞧着不远处眼熟又陌生的晴风院。 等得意咔嚓咔嚓啃完整只甜杏,谢明裳也从最初的无语里回过神来,咂摸出几分好笑。 内院拆得这么彻底,喂马倒是方便了。 但他就没想过给自己留个单独住的内院? 住在榆林街抢来的王府时,两人又不是没吵闹过。 她恼火上头把主院门关了,他那边吃个闭门羹,至少还有合欢苑可以歇下。 如今搬过来倒好,两人再吵闹起来,她把晴风院的院门一关,他岂不是只能跟爹爹从前那样,去前院睡书房? 谢明裳踏进久违的晴风院。 明显翻新过了,梁柱门窗重刷漆,墙面粉刷一新,房梁上头的青瓦也重新铺过。 但大体布局还维持原样。 院门边种植的蔷薇爬藤,庭院里的石桌椅和小凉亭,窗前的芭蕉都还在。穿堂风吹过庭院,芭蕉叶在风里沙沙地响。 谢明裳停在西窗前的芭蕉树下,抬手抚摸宽大的树叶,仰头透过繁茂的芭蕉枝叶,注视着头顶上方熟悉的檐角在视野里延伸出去的夏日晴空。 檐下的燕子巢还在,她微微地笑了下。 仿佛经历了狂风海浪的帆船返航,远远眺望到岸边熟悉的港口景象依旧。 一颗动荡的心,在旧日闺房当中,忽地安定下去几分。 晴风院只有新搬来的三个小娘子,难得的宁和静谧持续到晚上。 掌灯前后,门外响起一阵响亮的妇人嗓门。 “六娘子在晴风院?老婆子求见六娘子!” “老婆子是哪个?老婆子从谢家宅子挂匾的头一天就在谢家了!上千个日夜,老身一直在晴风院勤勤恳恳服侍我家六娘子。做人要讲良心呐,老身早无家可回了,六娘子当初允诺养老送终,这晴风院就是老婆子的家,你家新主人不能昧了良心把老婆子赶走啊!” 门外吵闹声越来越大,谢明裳细微拧了下眉,转身往院门外望去。 院门没关,外头灯笼光亮,她一眼撞见那自称“老婆子”的妇人面容。 妇人欣慰地笑起来,远远福身请安。 门外故意撒泼闹出动静的,分明是母亲身边跟随多年的亲信陪房,李妈妈。 人是顾沛从大门外领进来的。顾沛站在晴风院门口问:“娘子,这婆子自称谢家仆妇,赖在门外不走,口口声声说在晴风院服侍娘子多年。娘子可认识她?” 谢明裳快步走出门外,把李妈妈的手拢住,拉她进晴风院。 “确实是院子里服侍我多年的老人。河间王府不差多一个人罢?李妈妈留下陪我 。” 谢家不放心女儿,送个稳妥老人进来服侍,顾沛心眼再实在也明白这道理。既然谢明裳把人认下了,他麻利地把李妈妈的包袱帮忙扛进院子。 顺便转达主上口信:“殿下吩咐转告娘子,今晚宫里唱一折大戏,娘子先睡下,勿等。” “知道了。” 等晴风院重新安静下来,谢明裳终于找着机会问李妈妈。 “我娘吩咐你来寻我?可是家里有事?” 李妈妈谨慎地关门闭户,激动神色难以抑制,迎面拜下:“娘子大喜,谢家大喜!” “大郎君白日出门那阵子,刚巧瞧见六娘子搬来长淮巷。晚上夫人正念叨六娘子时,喜讯入家门呐。” “信使从虎牢关下快马报信入谢家——虎牢关大捷!” “虎牢关大捷”五个字,仿佛一记强心猛药,谢明裳原本还困倦地蜷在软榻上掩着呵欠,人瞬间清醒,直接翻坐起身! 紧闭的窗上映出对坐的人影。 李妈妈眉飞色舞,低声讲述一遍从信使那处听来的前线战报。 谢崇山领兵蛰伏多日,缓慢拖垮敌营的嚣张气焰。 趁对方疲乏之时,从浣河上游决堤放水,深夜冲垮叛军大营。所谓的十八万大军争相溃逃,溺死、自相践踏而死者不计其数。 “已擒获了辽东王的两个儿子,大军正在追击贼首辽东王。夫人说,这次若能顺利擒获辽东王本人的话,谢家算是否极泰来,之前往谢家身上泼的脏水就能全部洗净了。” 李妈妈难掩激动,噙着泪又哭又笑: “郎主这次立下讨逆大功,返京之后,必然会为娘子上书请命。娘子,你这次定然能够除去宫籍了!” “河间王府搬家,各方都忙乱,眼下岂不是最好的脱身时机?夫人已经安排好了,趁前线捷报入京,近期想法子接你脱身。娘子,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脱身”两个字出口,谢明裳瞬间明白过来。 原来母亲始终没有放弃营救她出王府。 派遣李妈妈过来,打算来个“里应外合”,趁最近搬家混乱、父亲领兵取得大捷的机会,把她救出火坑。 她啼笑皆非,“不急着走。李妈妈,你听我说。” 她附耳悄声说了几句。 李妈妈越听越震惊。“……娘子不急着走?留在王府……对娘子有什么好处啊。” “也没什么坏处。首先,王府这处并非母亲所想的火坑。你看我,最近都吃胖了。” 谢明裳想了想,叮嘱李妈妈回去跟母亲详说。 “其次,宫籍毕竟未除。此刻跑了,头上岂不是新顶个‘宫人私逃’的罪名?对于谢家来说,又是个递给仇家的大把柄。对于河间王来说,他必须派人抓捕我,否则难以跟宫里交代。对于两边来说,都是有害而无利的事。” 李妈妈听得云里雾里,“如今到底是个什么局面,娘子打算怎么办?” 是个好问题。 谢明裳慢腾腾地扇着团扇。 自从合欢苑某个夜晚的长谈,彼此窥得几分内心,她大约看清河间王这趟入京的所图了。 “替我和母亲转达四个字:唇亡齿寒。两家可以合作。” “我暂留在河间王府不动。” 父亲还在虎牢关,战事结局未定,凯旋回京后谢家的待遇是个大变数。以目前的情况看,两边合作,好过两厢厮斗。 但这份合作不能放在明面上,得暗地里来。 “……”李妈妈今夜怀揣着营救娘子的坚定决心而来,越听越迷茫。 醉卧关山 第78节 “所以,河间王府并非坑害了娘子的火坑……谢家以后,要跟河间王府合作?” “对。” 李妈妈浑身一个激灵,“哎哟,那河间王殿下,是不是成了我们谢家的姑爷了?” 谢明裳:“……” 手里原本缓慢摇晃的团扇忽地快扇了几下,心浮气躁往旁边几案一搁:“不对。” 李妈妈迷茫地眨着眼睛。“那老身回去如何跟夫人说?” 谢明裳搜肠刮肚地想。 从这些日子两人模糊不清的边界里,勉强寻找合适的词语关联。 她最后如此形容两人的关系: “跟我娘说,我暂且在王府后院过日子,他就是个……搭伙过日子的。两边定下暗中合作,他护我周全,我想法子助他。至于什么时候了断这种搭伙过日子的关系……” 后半句倒卡住了她。 京城局势瞬息万变,不确定的点太多了。 往近了说,五天之后,王府内院里安插的那些眼睛,有几双搬来新宅子,几双被留在榆林街,不确定。 往远了说,萧挽风心里如何想,两家达成合作、各取所需,河间王手中握住了更大的权柄之后,会不会放她出后院?她也不确定。 她最后选了个确定的锚点回复母亲。 “跟我娘说,先搭伙过日子。具体两家如何合作——等父亲回京之后再商议。” 当天夜里,把李妈妈安置在厢房里歇下。谢明裳歇在久违的晴风院。 服侍的寒酥吹熄灯台,只留床边一盏小灯,退了出去。 谢明裳撩起帐子,注视着西窗下摆放的紫色缎面贵妃榻。 看了一阵,又越过隔断,打量外间堂屋新搬来的实木大圆桌。 床倒还是谢家留下的闺中的红木架子床,她闭眼都能摸着床头的细小刮痕。 兜兜转转一圈,人再回晴风院,终究有许多细节和从前不一样了。 夜深人静时,她忽地想起顾沛转达的口信。 【今晚宫里唱一折大戏】 差不多二更了。也不知大戏唱完了没有,效果如何? * 今晚皇宫内院的动静不小。 申时末,六部官员陆续散值,萧挽风在宫门外求见天子。 虎牢关下战事胶着,已持续整个月。粮草兵马源源不断地消耗,成效却不大,主帅谢崇山坚守不出,任凭叛军在浣河对岸叫骂。前锋营大将唐彦真领兵出击数次,互有胜负。 屋漏偏逢连夜雨,唐彦真久居关外多年,这次奉诏急入关领兵,正好赶上京城盛夏雨水连绵的湿热伏暑天气。 前日军情急报入京,唐彦真小臂中流矢,伤势不算重,唐将军自己也未在意,人却意外地病倒了。 前锋营不可无大将,朝野呼吁河间王领兵的呼声越来越大。 对于天子的态度转变,萧挽风自然感觉到了。 奉德帝口口声声说:“临阵换将不祥”,“朕不欲承担不祥”,其实心里早动了换将的念头。 天子不欲承担不祥,便等着旁人承担不祥。 他在等萧挽风主动上书请战,顺势把让他耐心消磨殆尽的谢崇山撤换下。 因此,这几天落在萧挽风身上的圣眷十足优渥,不是赏金,就是赐宴。 也因此,萧挽风傍晚时分求见,即刻便被召入寝殿接见。 奉德帝自以为今晚会如愿以偿,接到河间王的请战书;没想到大晚上等来的,居然是河间王送进宫来的一出大戏。 打得半死不活的朱红惜被血淋淋地抬进宫里,作为活证据,此刻就搁在殿外。 “有奸人大胆伪造宫中手谕。伪令传入河间王府后院,意图谋害臣的后院人,谋害臣将来之子嗣。” 萧挽风把搜来的手谕和口供甩去案上。 “最可恨之处,此奸人分明是臣仇家,却利用宫中女官之手做谋害事,挑拨之意明显。臣若信了挑拨,岂不是兄弟离心?” “好在这封‘手谕’破绽百出,显然伪造。” “还请皇兄彻查!” 奉德帝脸色难看之极。 “何人如此大胆!冯喜。” 他传来冯喜,把手谕和口供扔去地上,冷冷道:“传朕令,此事彻查。还河间王一个公道。” 冯喜跪倒接起地上的证物:“老奴奉旨。” 萧挽风弯唇道谢。漫不经意间提起 ,河间王府这两日正打算搬迁,总不能把祸害带去新府邸? “后院服侍谢六娘的几位宫人,需得细查才好。” 冯喜笑容满面,迭声道:“殿下说得有理!早日查得清楚,才好把奸邪撇下,把忠心的带进新王府。老奴必定尽快查明,回禀陛下和河间王殿下。” 奉德帝未等到请战书,安插在河间王府的眼线却出了纰漏,心情大为不悦,冷冷看一眼冯喜,拂袖而去。 萧挽风转身出寝殿。冯喜手持拂尘在身后相送。 两边客客气气寒暄着走下汉白玉台阶,走过台阶下滴血的木担架时,覆盖在担架上的染血白布晃动几下,突兀地伸出来一只颤抖苍白的手,悬空抓了几下。 萧挽风的脚步一顿,意味深长道,“人还有气。冯喜公公想救的话,能救。”径自走出前方殿门。 冯喜的面色沉了下去。 站在大殿台阶下,绕开那封“手谕”,先打开两份口供。 朱红惜的口供承认手谕来自宫中,她奉命做事;并无交代手谕来处,只极力攀咬了胡太医。 胡太医的口供更简单,大喊冤枉,称自己什么也未做。 冯喜仔细看过三遍,神色缓和下去,吩咐叫来了殿外值守的千羽卫两名正副指挥使。 “千羽卫新成立不久,正是建功之时。两位立功的机会来了。” 他把“手谕”和口供递给千羽卫:“我看这手谕的笔迹,有几分像御前伺候茶水的杨宝和杨内监的手笔。劳烦两位,把人请来问一问。” 杨宝和杨内监也是服侍御前多年的老人了,跟冯喜向来不大和睦。 千羽卫的两位指挥使心领神会,三言两语将主谋人选圈定下来。 两边有说有笑地往上走,千羽卫新上任的指挥使殷勤引冯喜上台阶: “地上有血水,冯公公这边走,当心脏了鞋底。” 冯喜远远地绕开木担架上台阶。 木担架伸出来的苍白的手还在四处空抓,微弱的声音哀求:“冯……冯公公……我没说、我没说……” 飘荡在空庭的微弱声音呜呜咽咽,有点瘆得慌。 千羽卫指挥使心里不大安稳,加紧两步跟上冯喜,赔笑问:“河间王吩咐抬进来的担架,如何处置?” 冯喜脚步不停,嫌恶地捂着鼻子,挥舞去血腥气。 “这种脏东西也能抬到殿前?冲撞了贵人如何了得。从西华门抬出去,赶紧埋了。” 殿门远处隐约有人叫喊。 服侍殿前的宫人们起先无人在意。宫里是个懂事的地方,不懂事的小崽子自会有人呵斥,惊扰不到天子。 过了片刻,殿外的喊叫声反倒更大了。许多声音加入喊叫,隐约听不清晰叫喊什么,只听到喜悦之意。 十几名禁军簇拥着一名兵士狂奔入殿门,当中有人双手高捧竹筒样的物件,边往寝殿方向狂奔边扯着嗓子高喊:“前线军情六百里急报!” 仿佛平静的湖面被人扔进一块巨石,涟漪圈圈地往外扩散。 大殿四处都是奔走匆忙的脚步声,无数个声音大喊:“前线军情六百里急报!” “虎牢关大捷!” 萧挽风的脚步停在宫门下,目光里带深思,注视着背负急报的兵士翻滚下马,军马跑得满嘴白沫,兵士颤抖着手将急报竹筒取出,在众多禁军的簇拥搀扶下急奔入宫门。 顾淮领众亲兵牵缰绳走近。众人簇拥着萧挽风离开宫门。 顾淮眼中带忧虑,频频回望皇宫方向。 虎牢关大捷。 却不知是个怎样的大捷? “若能一举歼灭叛军,是谢帅之大功,谢家之幸事。但对我们不见得……殿下,一山不容二虎,河间王府以后在京中会不会受打压?”顾淮忧心忡忡地问。 严陆卿策马行近右侧。 和顾淮的忧虑不同,严陆卿此刻望向主上的目光里却炯炯闪动,隐藏兴奋。 “虎牢关大捷,京中的局面要变了。” “一潭死水不利蛟龙。不怕大变激起千尺浪,就怕无风浪啊,殿下。” “虎牢关下大捷,到底是个怎样的大捷?我们如何利用这波风浪?其中大有可操作之处。” “目前最重要的关键,我们需得尽快知晓虎牢关大捷的具体战况,再随机应变。” 左右两边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同时落入萧挽风耳中。 萧挽风神色不动,翻身上马:“先回府。” “不能指望宫里传消息。入夜后遣人去谢家问。” 第54章 我在你心里,是个废物?…… 醉卧关山 第79节 谢明裳半夜睡得迷迷糊糊的,感觉有脚步走进内室,帐子被撩起,身边床一沉,有人在身侧躺下。 她睡沉不久,困意浓重,心里模糊闪过念头:人回来了。宫里今晚的戏唱得怎么样…… 滞涩的眼皮却睁不开。只觉得身边拱过来的躯体太热,她受不住热,本能地往床里侧翻让了让。 晴风院原本就是给小娘子准备的闺房,内室比榆林街抢来的王府主院小了三成。 床没有挪动,还是谢家原本的架子床,放置在室内大小正合适;但西窗下新添一张紫缎贵妃榻的缘故,室内布置便有点挤挤挨挨的。 等屋里多出第二个人,掀帐子上床,更挤了。 谢明裳往床里滚半圈,没用,还是肩膀贴着肩膀,胳膊搭着胳膊,热得她背后起一层薄汗。 她闭着眼抬手往后搡,搡的力气还不轻。 结果压根没搡动。 贴着她肩背躺下的人反倒更靠近了。 有只手扳过她的肩膀,谢明裳半梦半醒翻了个身,困倦地咕哝着,眼睛依旧睁不开,还在把人往床外推。 她被抱进怀里,身躯交叠,脑袋搭在宽阔的胸膛上,耳边传来了规律的心跳声。 揽住她的手臂有力而温热,她俯趴着,被她压着的坚实胸膛同样地热。 人体的热度隔着单衣源源不断地传来,男人耐心极好地不动,指腹轻轻抚摸她柔软如凉玉的脸颊肌肤。 ……可把谢明裳给热醒了。 她扭动着想从火炉子上翻下去,翻身到半途又被抱回。两人汗涔涔地在抱在一处。 罪魁祸首还在问她,“吵醒你了?” “今天过得如何,看到马场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谢明裳抬手一巴掌。 “连我娘的院子都没留下。” 萧挽风压根没躲,啪地一声,捱得结结实实,反倒笑了下,顺手捋起她蜿蜒披散在床褥间的乌发,发尾一圈圈地缠在手掌间。 她母亲人还在,倒也不必记挂旧居。 “马场还是大的好。小场地跑起来憋闷。明早你牵着得意跑两圈就知道好处了。” “留在榆林街王府的那几双眼睛,短期之内不会跟来。可以先把你身边两个女使接回。” 两句对话间,谢明裳彻底清醒过来,挣扎着四处摸索大蒲扇,往身上急扇了几扇。 蒲扇被接过去,规律的凉风开始习习涌动。 谢明裳满意了,不再挣扎着往侧边翻,原样趴回去胸膛上,侧耳听着心脏沉稳的跳动。 “宫里的大戏唱得怎样?”她终于有心情问起今晚宫里发生的事。 萧挽风并不瞒她。深夜的内室床帏间,本就适合说几句私密话。 “敲锣打鼓,戏方开场。” “京城诸公喜欢看狗咬狗,今晚入宫送了一场狗咬狗。” 谢明裳听个八成明白,琢磨道:“……把麻烦扔回宫里,叫他们自己内斗?” “差不多。” 萧挽风抚摸着柔软的发尾,又道:“你父亲今晚报了大捷。” “……嗯?” 谢明裳有些意外,这等军情大事也不瞒几天,当夜便告知了? “军情急报入京,细节还待打听,明早应该便能收到。” 萧挽风简短地说个大概,之后却又闭嘴不言,思绪不知被牵引去何方,指腹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她的脸颊。 谢明裳感觉到哪里不对。他今夜的情绪有些不对。 萧挽风性情强势,极少泄露情绪,大多数时候表现得像一块坚不可摧的岩石。但眼下,他罕见地走神了。 她心里咯噔 一下,想起之前他曾说过:“我若领兵,你父亲便要召回。你不会高兴的。” 如今事态往相反方向发展…… “我父亲在虎牢关下大捷,对殿下来说,不算好消息?” 两人的目光在黑暗里对视片刻,萧挽风开口道: “短期而言,对谢家是好消息,对河间王府不算好消息。” “长期而言,难说。” 谢明裳:?“难说”是什么意思? 萧挽风又走神了。 他走神的时候,目光笔直望向头顶漆黑的帐子,思绪飘去两百里之外的雄关战场,手却还在一下一下抚摸着柔亮的长发,指节把她的发尾圈起,无意识绕出七八圈。 “嘶~”谢明裳捂着头皮,吃疼地推他一把。 沉在思绪里的人惊醒,松开发尾,歉意地摸几下她乌黑的发顶。 抚摸的力道却又没收着,重得很,把她整个脑袋压在他自己的肩膀上。 谢明裳的下颌磕到肩胛,磕得还不轻,嗒地一声细响。 她倒吸口凉气,下巴生疼,恼火地按住那只还在抚摸自己发顶的手,直接拍一巴掌,推出去了。 “想事就想事,别乱摸。”她翻身往床里。 “嗯?”身侧的郎君显然并未意识到哪里不对,她没完全转过去的身子被他按着肩头扳了一下,力道不重,显露出挽留的意味。 谢明裳不肯顺着他翻回来,但拢住肩头的手又不放开,她保持着侧躺的别扭姿势瞪他。 萧挽风的注意力终于被拉回来八分:“怎么了?谁惹你生气。” 说话间又扳了一下,她保持不住侧躺的姿势,还是翻个身面向他,有力的手臂即刻把她拢回怀里。 谢明裳的下巴抵着男人胸膛,人给气笑了。 “扇子怎么不摇了?”她索性不客气地开口使唤, “换只手拿蒲扇。别只顾着扯我头发,扇风去。” 两人汗津津地抱在一处,萧挽风果然把蒲扇换去右手,继续一下一下地摇扇鼓风,帐子里又有阵风流动。 萧挽风其实已思索很久了。 从宫里回返的路上就在想。 回返王府后,严陆卿领着几名关外千里投奔而来的幕僚,众人闭门商议整晚,想出个离奇的主意。 但这个离奇的戏本子里包不包括谢明裳在内?萧挽风和众幕僚的意见相左。 严陆卿的意见,谢六娘已经知晓河间王府许多秘密,不能放回谢家。 萧挽风不同意。 道出商议结果时,萧挽风手里扇风的动作没停,还在一下一下地摇着蒲扇鼓风。 “你父亲这次大胜返京,多半要上书讨你回家。” 他慢慢地道:“不必等你父亲回返。明天你就回谢家。” 走向实在太出意料,谢明裳没忍住笑了:“怎么回事?” 萧挽风却没有笑,声线极为平静地重复了一遍。 “你母亲今日遣人探望你,被你留下了?明早送回去。你一起回谢家。” 谢明裳在黑暗里停顿了一会儿,“送我回谢家?” “送你回谢家。” 她留意到,萧挽风嘴上平淡地几次提起“送你回谢家”五个字时,打蒲扇的动作都停顿片刻,才又继续无事般晃动。 这个短暂的疏漏,叫她捕捉到了对方此刻深埋在心底的心思。 谢明裳两只手肘交叠在胸膛上,下巴搁在手腕间,这个姿势正好和半躺着的郎君面对面。 她在近处打量萧挽风。 他的眉眼轮廓冷峭,身躯坚实颀健,整个人具有锋锐的攻击性,就连打扇子的动作都隐含力量。 清醒半卧着打扇子的场景,如果换个人做,或许会流露出安宁悠闲的韵味;被他做起来,却完全不会令人联想到“悠闲”两个字。 倒仿佛在山林间迎面撞上一只趴在岩石上、随时暴起伤人的野豹子。 从外表到动作,处处彰显坚硬的底色,看不出丝毫温情。 ……这人可真能藏心思。 他在担忧什么? 谢明裳趴在他身上问:“把我送回家有什么好处?” 萧挽风不答反问:“不想回家?” 她恼火地拍他一下:“我问什么,就不能直接答我?非要拐弯抹角的。” 萧挽风却又闭嘴不说了。 他不想言语的时候,仿佛岩浆凝固形成的百尺灰岩,不管如何重重地敲,哪怕跳脚狠踹,也踹不出裂缝。 从他刚才打扇子的几次短暂停顿,谢明裳隐约察觉到“不舍”的情绪,亦或是“担忧”? 再试图确认时,却又寻不到一丝端倪。 萧挽风的声线冷静而坚硬: “之前说过,谢家合作的事,我找你父亲谈。你自己的事,我当面问你。” “明日送你回谢家。有什么意见?” 谢明裳猜不透他的想法,偏偏不要按他的安排来。 醉卧关山 第80节 “如果我不要回呢?” 萧挽风并没有露出意外的表情。蒲扇依旧慢慢地摇着,风在帐子里均匀地流动。 “为何不要回家?找个理由说服我。” “为何突然要把我送回去?把背后的原因告诉我。” 两人的视线在黑暗里对视,彼此都不退让。 萧挽风始终未应答,手里缓缓地打着扇子,直到谢明裳开始恼火地扯他的蒲扇。 “说话呀。” “别光打扇子,说话呀。” “说话呀,再装哑巴我要生气了!” 蒲扇被扯了两回,几乎扯破的撕拉声响里,萧挽风松开手,终于开口道,“安稳不能持久。等你父亲回京,差不多要起变数了。” 谢明裳听他简短地陈述几句。 赫赫战功之大将,于朝廷来说——就像烧得通红的火炭。 冬季不能缺一刻,夏日惹厌弃。不小心还会烫到手。 辽东王叛乱,朝廷坐观两虎相斗,选听话的那只领兵出征。前些日子,天子对谢崇山起了疑心,有意换将,对行事恣睢放肆的河间王府容忍有加。 如今谢崇山大胜。若能一举成功平叛,凯旋而归,战功声誉堆积在谢家头上的同时,原本能忍之人就会变为不能忍,原本能忍的事也会变为不能忍。对河间王府的打压要开始了。 “这是短期的局面。”萧挽风话锋一转,“长期局面,要看你父亲这次大捷怎么个胜法。” 如果一举擒获辽东王本人,叛乱根源连根拔出,危机彻底解除,对谢家却不见得是好事。 “胜得太彻底,危机拔除。你父亲于朝廷就无用了。” “无用之武将,功勋难持久。” 萧挽风在黑暗里平稳地陈述着,谢明裳被有力的手臂拥在身侧倾听。 听来的感觉像耍百戏的走高索……不能败,但又不能大胜,胜败都对谢家不利,怎么做都落不下好。 身侧的手一下下地抚摸她柔软的发丝。 “帝王御人之术。你父亲不会理会这些,该打仗就打仗,该追击就追击。具体战报如何,我已遣人问你母亲。” “有意思。” “下面一段日子的去处你想好了。留在河间王府会不太好过。” 谢明裳思忖着这句“不好过”。 萧挽风又接下去道:“这个夏季回谢家好。你父亲大胜凯旋,这个夏秋,谢家比河间王府安稳。” 帐子里实在太热,谢明裳摇着抢来的蒲扇,呼啦呼啦地扇风。 说话选用的词句,往往微妙地泄露一个人的思绪。 萧挽风接连提起两次“安稳”,无意中泄露了他心底最深处的想法。他想她安稳。 父亲也想她安稳。 母亲同样想她安稳。 每个人都想她安稳,都想把她庇护在羽翼之下,想让她仿佛雏鸟般无忧无虑。 但对于长不大的雏鸟来说,鸟巢之外皆天敌,依靠亲人的庇护过日子,哪有真正的安 稳。 躲在亲人身后担惊受怕的日子,经历过谢家围门的那半个月,足够了。 送回谢家,重新被爹娘哥哥庇护,哪里安稳?她心里丝毫不安稳。 谢明裳觉得燥热,索性拉开帐子角,窗外灌进室内的穿堂风吹动额发,她觉得凉快多了。 “想不想听我一句心里话?” 身侧的目光果然即刻注视过来。 对方专注的视线里,谢明裳撑着他坚实的胸膛,柔软的唇瓣往上贴近耳边。 “嘘,听好了。我的心里话可只说一次。” “前些日子还天天逼我练刀。跟我说,不能掌控自身的人,只能依附。眼看要出事就把我往安稳的地方送。殿下,你可真是门缝里看人——把我瞧扁了。” “我在你心里,是个废物?” 萧挽风:“……” —— 母亲递来的前线战报,被她简短地讲述几句。 这次虎牢关大捷,并没有擒获贼首辽东王,只抓捕到两个儿子,父亲还在领兵追击辽东王的残兵。 萧挽风从头到尾未说一字,只听着。 听完,问她短短两个字:“不走?” 谢明裳答得明确:“不走。” “我已知会母亲了。河间王府接下去打算演什么戏本子?提前说说看。让我有个准备。” 室内安静下去。萧挽风揽着她,有一阵没说话。 人体的热度隔着薄单衣传来,耳边规律的心跳忽地加快几分。 砰砰,砰砰。 谢明裳侧耳听着逐渐加快的心跳。 嘴上言语能骗人,心跳骗不了人。 耳边听着激烈的心跳,不知为什么,她自己胸腔里的心跳也在加快,身上似乎更热了。 热得她趴不住,腰肢细微地动了动,骤然碰着下方不知何时起势的火热之处,磨过细嫩的肌肤。惊地她一下撑坐起身,就要跨去床里。 才起身的腰肢却被牢牢按住,往下拉。 她原本好端端坐着,不知怎的就上下颠倒,被压在身下,圈在手臂当中。 忍耐已久的吻落了下来。 —— 纠缠身影在黑暗垂落的帐子里翻滚。 这张女子闺阁中的雕花床秀气。尺寸和贵妃榻差不多大小,两人挤挤挨挨的,灼热呼吸喷在彼此的脖颈间。 谢明裳喘息着把人往外推:“今天是搬家的头一天。东西都没收拾好,在箱笼里堆得乱糟糟。” “所以?” “所以,没香膏。” “故意的?” 倒也不是故意的。“十两金买回的贵价东西,没扔。” 谢明裳理直气壮地说,“找不着有什么法子。” “没扔,但也不用。藏着不让我看见。” “让你看见怎么着了?”谢明裳索性耍赖了: “实话告诉你,有一罐就收在妆奁盒里。我不答应,就算香膏搁在床头你也用不上。” 说的很有歪理。萧挽风长长地吐口气,翻身坐去床沿,抬手去掀帐子。 衣袖却从后方被扯住了。 “内院被你拆得只剩个晴风院,你去哪里睡。” 萧挽风:“外书房。” 谢明裳坐起身瞪他:“我跟你吵架了?你跑去外书房睡算什么。” “现在不让我走,不怕我做出什么事来?” 谢明裳睨着黑暗里的背影,想起越来越快跳动的心跳,掩饰在平淡言语下的护她安稳的心思。 她有点想笑,又忍着笑。 手只管扯着他的衣袖不放。 “就不让你走。看你能做出什么了不得的事来?” 萧挽风坐在床沿不动。帐子已经被他单手撩起,忽地又扯下。他回身往床里一滚,把嘴皮子惯惹事生非的小娘子抱去怀里。 蒲扇从床沿掉去地上。黑暗里响起时断时续的促喘,被堵住的唇齿发不出声响,只有含糊鼻音。 床里响起了水声。 第55章 (小修)好好的人不做,…… 黑暗帐子里的小娘子化身成了摇摆的游鱼儿,又像捞出水的鱼儿在岸边蹦跶。她身上只剩下个银粉色的肚兜了。 到处热得发慌,热里又带着潮湿。 人湿哒哒的。 谢明裳失神地攥着男人的肩头,手掌下的筋肉贲起。 他黑硬的发尾微卷,拂过她的腰腹。 她眼睛失焦,茫然地望着头顶的纱帐。其实什么也没看见,眼前朦朦胧胧的,都是雾气。 怎能做出这种事来呢。 耳边的声音忽远忽近,带着忍耐问她:“舒服?还是不舒服?” “嗯……”她长长地应了声。舒服地简直要融化了。 醉卧关山 第81节 他放开她颤抖的腰,居高凝视片刻,把她抱在怀中。两人互相搂抱着亲吻。 她的舌尖被吮吸得又痒又麻,人被压得几乎喘不过气,完全不像从前看过的风月话本子里什么“轻怜蜜爱”,“小意温存”,倒像野外迎面浇下一场狂风骤雨。 突如其来的狂风骤雨把她浇了个透,喘不过气倒也不都是因为被压着。漫长黑夜助长无边放肆,她几乎被舔化了,又被揉成了水。 带有茧子的指腹沾染潮湿水汽,至今还在抚弄她的腰,细微碰触也能引发一阵敏感颤抖。 交错的呼吸带出更多忍耐,以至于越来越灼热。 刻不容缓的关头,谢明裳感觉到久违的危险,浑身一个激灵,当初在紫缎面贵妃榻上捱不住的疼痛记忆又回来了。 “……”她本能地蜷缩起来,一边躲闪一边发力推身上压下的肩膀,拼命推几次,萧挽风察觉到她的异样,动作停下: “还是不行?” 怀里的小娘子不吭声,把自己蜷得更紧,仿佛一张绷紧的弓。以至于他有个错觉,只要稍微松开桎梏,她即刻便会像弓箭离弦——夺路而走,狂奔出室外去。 “……”撩了就跑? 他从她身上翻下去,自己挪去床边,深深地呼吸几次,帐子掀开,重新捡起地上的蒲扇,缓缓地扇着风。 风又流动在帐子里,吹去灼热的空气。谢明裳把薄绸衣拉回肩头,面向床里,吐出一口积攒至今的长气,绷紧的肩胛逐渐放松下去。 气息至今都是灼热的。心跳如鼓。 她低估了他的危险。 被按倒得动弹不得,激得游鱼般乱跳的时候,她心里早后悔了。 但嘴硬,就不说。 她佯装无事人般,“河间王府当真危急了?” 身后道:“对着墙说话?你怕什么。” 谢明裳怕什么?她死都不怕。 她当即腾地一个大翻身,中途不忘拽紧衣襟,自己尽量往床里挤,好容易挤出一个狭窄缝隙,把软枕重新塞回两人当中。 “对着殿下说话,请讲。” 两人的目光在黑暗里对视,萧挽风眼神幽亮:“不好说。” 谢明裳:“……”好好的人不做,好好的话不说。非吊她胃口? 床小,两人肩膀被软枕隔开,但腿脚还挤挤挨挨靠在一处,正适合踢人。谢明裳着恼起来,抬起酸软的小腿踢了他一下,又气鼓鼓地转向墙里——摆出绝不搭理的姿态。 身后的郎君细微地动了动,似乎在笑。她摸不准。反正她不回头看。 耳边听他道:“人心不齐。” 这四个字从薄唇吐出时,萧挽风手里扇风的动作没停,还在一下一下地摇着蒲扇鼓风。习习凉风在帐子里流动。 话少之人,倒也不是存心吊胃口。黑暗里传来两句补充解释。 “人心不齐。文官内部的心也不齐。” “杀一批,拉拢一批。朝野风向可以扭转。” 流动的风吹在谢明裳身上,寒凉的字眼也从耳朵里窜入肺腑肝肠。 帐子里闷出来的热气逐渐退去,她周身都凉飕飕的。 “人心不齐”四个字,叫她想了很久。 她已经要睡着了,又挣扎醒来,带着浓重倦意问: “我怎么帮殿下?我们家和文官不熟。杀人的活计我也不太熟。” 萧挽风的声音清醒得很。 “你每天好好的不折腾,就是在帮我。” 谢明裳从半梦半醒间被刺激得彻底清醒过来,气笑了。 “好哇,说半天,还是看不起我。” “没有的事。” “就有!” “没有下次了。” “……嗯?”话题突然跳开,倒叫乍睡醒的小娘子摸不着头脑:“什么没有下次。” “你刚刚睡过去一觉了?我睡不着。” 萧挽风抬手重重揉了她一把,翻身朝床外侧躺下:“今夜半途而废的事,不会有下次了。” 谢明裳按着凌乱的发尾:“……” “下次想好再留我。” —— 局面改变的起初,并没有令人印象深刻的大变动,而是润物细无声的细微变化。 起先是“虎牢关大捷”五个字被亲兵们挂在嘴边低声议论。 隔两三日后,谢明裳从马场伺弄饲料的小厮嘴里听到了这五个字。 十四五岁的两名小厮满脸兴奋,边轧草料边起劲地议论着这次胜仗打得多么威风,十八万叛军如何被三万朝廷禁军打得屁滚尿流,辽东王的人头马上要送回京城。 “进出京城之人,只消抬头望一眼,那高挂在城墙的人头,便是作乱的辽东王……”小厮吹嘘得仿佛亲眼见到一般。 第二个小厮听得目瞪口呆,“当真?我可要去城墙下看!你可别吹牛皮。” 头一个小厮涨红了脸喊:“哪个吹牛皮?外头所有人都这么说。辽东王的人头传回京城,就在这几日了!” 谢明裳走近木栅栏边,呼哨一声。正在马场远远吃草的得意见到主人,轻快小跑奔来栅栏边,红色的大脑袋起劲地拱她衣袖。 旁边争论不休的小厮也瞧见了人,慌忙打开栅栏,备好辔头,准备把得意牵出马场。 谢明裳抬手拦住。“不出马场。我想跑马。” 但马场正有人用。她远远地看见东南边烟尘滚滚,上百亲兵打着赤膊捉对厮杀。 “他们要练到什么时辰?” 小厮哪知道。 “顾队副领人进马场还没满半个时辰,至少得练一两个时辰罢。娘子你看……” “那么大的马场,我跑一圈,不耽误他们练兵。”谢明裳翻身上马,绕过练兵的东南边,往西北边角去。 西北边角的内院亭台池子早被拆成平地,只剩一堵外院墙。马儿跑到靠近后街窄巷的那面外墙时,隔院墙可以清晰听到后巷的喧闹动静。 有卖货的货郎路过小巷,清脆的拨浪鼓声响起,卖货郎哼唱起京城时兴的小曲儿。 “谢家军,三万兵。 辽东王,莫猖狂。 贼兵号称十八万,阵前呐喊齐归降——” 许多孩童笑闹跟随,整条后巷里都是清脆的笑声和拍巴掌声。 谢明裳在院墙下勒马听着。 许多道清脆的童声跟随货郎的拨浪鼓声,一路蹦蹦跳跳地跟唱:“谢家军,三万兵……” 谢家军。 哪来的谢家军? 自从今上登基,朝廷频繁调换九边驻守的将帅,又把边帅帐下的亲信大将分散调去别处,关东调去滇西,河北调去闽南。 驻守关陇多年的父亲以“升调”的美名被调入京城,防的就是“谢家军”! 驻守朔州多年的河间王被召入京城,防的就是“河间军”! 紧挨着后巷的院墙下,谢明裳不知不觉时已经抿起了唇。 耳边依旧充斥着稚童们清脆的笑声和歌声: “谢家军,三万兵……” 父亲大军尚未凯旋入城,福祸难辨的歌谣已传遍街头巷尾。 她记不清自己何时牵转缰绳回返的。得意载着她漫无目的在马场前行,儿童尖利的歌声和笑声在耳边挥之不去。 微一晃神间,前方卷起的烟尘呛进她鼻下。她猛地勒停马,呛咳了两声。 顾沛领着上百亲兵演练骑兵冲击阵型,正分兵两路、喊杀声震天时,眼睁睁瞧着谢明裳单人匹马地晃过来,直冲阵脚。 “停下!”顾沛大声喊停,拍马迎上几十步,横刀拦住去路,“东南角正在练兵,娘子去别处跑马!” 谢明裳心浮气躁,心绪起伏难平,视线定在迎面拦阻的刀锋上。 顾沛的兵器是中原常见的直刀,一看便是带上战场的实用兵刃,血槽开得深,刀背沉重,刀被擦得锃亮。 明亮反光映进谢明裳的眼里,她抬起刀鞘挡住刺目反光。 “顾队副,你也是使刀的?” 顾沛这时还没意识到谢明裳问话里暗藏的危险,不仅实诚地应下,还多嘴夸了句: “是,从小使刀。六娘子也使刀的罢?有天夜里在合欢苑看到娘子练刀法,赫,好弯刀——” “正好都在马场,练一练。我要出刀了。”谢明裳道。 顾沛:“……啊?” 顾沛没领会她当面说“出刀”二字的含义,嘴里还在商量:“娘子要练刀的话,稍等片刻,等我们练兵练好了腾地方——” 眼前出现半扇银月色的刀光。 弯刀出方向诡谲难测,顾沛后半截话还在喉咙里,匹练刀光已出现在他眼前! 刀尖挑起,直钩咽喉。 随刀而来的疾风扑上面孔,雪白刀光盈满视野。 顾沛后背的寒毛都竖起,大叫一声,格挡已来不及,他匆忙间勾住单侧马镫,搂着马脖子往另一侧伏身滚鞍大翻倒,险之又险地避开这凌厉一刀。 银月色的半扇刀光从马鞍上方旋过,两边骏马交错奔远。 醉卧关山 第82节 谢明裳轻轻地咦了声,握着弯刀勒马,回头赞道:“骑术不错嘛,差点小瞧了你。” 顾沛险些被迎面削一刀,骨子里的血勇却被激发,勒马回转大喊:“刚才那一刀不算,再来比!我出刀不留手,娘子当心!” 谢明裳:“谁叫你让我了?拍马过来,让我见识顾队副的刀。” 话音刚落下的刹那,顾沛引动战马直冲而来! 马场烟尘四起,上百王府亲兵兴奋地呼哨呐喊。 两边骏马接近五步之内,顾沛果然出刀不留手,一记平推横斩,迅疾如雷电,直劈对手的小臂! 这一刀力道强悍,刀身又沉重,如果被斩上,整条手臂连肉带骨都能被直接砍断。 谢明裳直视横斩而来的刀身。 电光火石间,她手腕一挑,弯刀以极刁钻的姿势旋开半圈,把横斩来的刀势格挡住,刀尖短暂碰触划过,发出刺耳的锐鸣。 薄而轻便的弯刀被沉重外力从侧面击打,却借着这股力道上跳几寸。 这一下突兀地刀身跳起大出顾沛的意料,他一怔时,谢明裳已经轻巧地转动手腕,跳起的弯刀正好以弯月弧形锁住了前突斩的直刀。 两边骏马再度交错,顾沛的直刀被锁在弯刀的半圈圆弧里,刀身碰撞。 刺耳锐鸣再度响起,刀尖划过刀身,火花飞溅。 顾沛握刀的手腕暴露在弯刀刀锋下。 弯刀没有顺势斩下,反倒收了回去。 马匹短暂交错,又很快分开。围观亲兵们轰然叫好。 谢明裳捂着被蛮力震得发疼的手腕收刀入鞘,把弯刀搁回马鞍上,远远地笑喊: “顾队副,我刚才那一刀如果斩下去,你右手腕没啦。” 顾沛勒马奔回:“好弯刀!” 那么多双眼睛之下,输赢分明,想赖账也不可能。顾沛大方地认输,跳下马来啧啧称奇,“弯刀的刀法好生古怪。娘子这弯刀不是在中原学的罢?” “那是。”谢明裳踩蹬下马,把缰绳递给亲兵,领爱马去边上吃草:“从前在关外学的。” 顾沛凑过来摸刀鞘。“没听说谢帅和谢夫人用弯刀。关外哪位高人教的娘子——” “快打住。”没等顾沛问完谢明裳就喊停: “我不能想的。你再追问几句,我往深里想下去,就要跟上回酒楼见端仪郡主那次一样,要当街发病了。我今天没带药酒出来。” “啊?”顾沛惊得不轻,赶紧道:“快别想了。卑职不问就是。” 面前的谢六娘子穿一身胭脂红的窄袖薄绸衫子,刚刚剧烈跑过马,白皙脸颊显露出十几岁小娘子常见的粉 扑扑的气色,脚步轻快,瞧着极康健的模样…… 但顾沛记得清清楚楚,四月底宫宴那日谢六娘子出宫时,还是走上百来步就喘不上气,唇色苍白的憔悴病中模样。 那时候她半途走不动、气喘吁吁歇在宫道边的树下,夕阳里显出单薄如纸片的肩背,眼瞧着一阵风就能把她吹走。 这才过去两三个月。 病根子说不准还没消除呢。 顾沛亲自护送谢明裳出马场,沿着木栅栏走出百来步,还好,没发病。 顾沛还是担心,两边分别时追问了一句:“娘子这病症到底怎么个根源,怎么往深里想事也会发病?” 是个好问题,谢明裳也想知道。 她分明记得自己在关外长大,但成长的多年岁月却成为模糊的一团背景,如雪泥鸿爪,只零星地留下散乱片段。反倒不如在京城的五年岁月记忆得完整。 爹娘都和她说过,她初入京城的那个夏天,水土不服,入京便卧床不起,浑浑噩噩地高烧了半个月,人几乎烧没了。 病好后她忘却许多事,也几乎不认人。花不少时间才重新认出爹娘。 谢家起初也遍寻京城有名的郎中登门问诊。好好的小娘子为何会忘事?为何一想从前的事就会发作旧疾,心悸、晕眩,甚至于昏厥? 众多名医束手无策。有名医隐晦地暗示:“小娘子是否生有癔症……” 谢夫人惊怒之下把人赶了出去。 “癔症”两个字,如果落在年纪轻轻的小娘子身上,意味她在京城再寻不到一门好亲事了。 谢家从此再请郎中来看病,就只看风寒、发烧、晕眩这类的明显症状。 “十几岁时大病过一场,之后便不记得许多事。”谢明裳简短地提两句: “就好像这弯刀,我记得怎么用,也记得从前在关外学的。但如何学来的,学了多久,哪处学的,怎么都想不起。” 顾沛扼腕连道“可惜”:“关外使弯刀的高人可不容易找。哪怕我出一趟关,没个具体地方,多半也找不着人。娘子老家在什么地界?” 谢明裳牵着马儿正往晴风院的方向走,走出十几步去,脚步微微一顿,回望向远处气势磅礴、有三分像关外草原缩影的马场。 她的老家? 她心里默想:在京城这些年如何都想不起。 如果我回一趟关外老家,说不准,见人就能想起来了? “回关外老家”这个突兀的念头出现在脑海里,她牵着缰绳,边走边思索着。 其实是个荒谬的念头。谢家已经举家入关,爹娘兄嫂都在京城。 她一个女郎孤身启程,出关迢迢千里路,无论和哪个商量,哪怕最开明的兄长谢琅也不会同意的。 但这个荒谬的念头却在心底挥之不去。 出刀激起的余波依旧在胸腔间回荡。马儿在身侧轻快地小跑,视野里红色的长鬃毛晃来闪去,她随手抚摸几下,心念忽地又一动,停步侧目,以全新的眼神打量得意。 如今她可是有马的人了。得意是她自己的马! 她不止手里有马,荷包里还揣着一块精铁牌子,可以调动河间王府账上银钱。 眼下京城局势不稳。 等局面稳定下来,她有马有钱,挎上弯刀,再想法子弄一张通关文书……回关外老家看看,谁说她不行? 她可以做! 想到这里,谢明裳胆气陡壮,豪迈丛生。仿佛有个存在很久的庞然大物在她面前轰然消散,骤然满身轻松。 旁边的顾沛忽地抽口凉气:“娘子,想什么呢。” “我想什么得告诉你?” “不是。”顾沛赶紧比划着:“娘子你刚才眼神不大对,直勾勾的,贼亮贼亮的,一瞧就不像盘算好事……” “呸!贼亮贼亮的?你骂谁呢。”谢明裳骂完自己倒没忍住笑了,牵马进晴风院。 进门两步又回身走出来:“你家主上允我出门的对不对?” “替我跑趟前院,告诉你家主上,刚才跑马听到一首街巷歌谣不对劲,我想回趟家里。问他能不能陪我去。” 第56章 你和河间王的孩儿,莫急…… 消息传到前院时,不太巧,王府主人正在诊平安脉。 萧挽风端正坐于主位,脱衣诊脉,下首侧坐的胡太医满头冷汗。 “……不、不知殿下,哪里不舒服?” “哪里都不舒服。”萧挽风淡漠道:“胡太医也知道,萧某身有旧疾,这次回京是来休养身体。” 胡太医额头的细汗更多了,密密麻麻的,擦完又渗出。 “殿下盛年体壮,战场旧伤早已痊愈。咳,下官斗胆道一句,所谓旧疾,都是浮云……盛夏天气又是阳气鼎盛的季节,哪怕身体当真有病灶,也不该夏季发作才对……” 不等他说完,萧挽风斩钉截铁道: “不。萧某身有旧疾,盛夏大暑之际,发作了。” 胡太医额头的细汗唰一下,流进眼睛里,狼狈擦汗不止。 “殿下的旧疾,于盛夏大暑之际发作了……这,为何啊?” 萧挽风眼风都不动一下,慢慢地把衣袍拢回肩头。 旁边陪坐的严长史笑道:“是啊,为何在盛夏大暑日发作了?胡太医是杏林圣手,擅长疑难旧症,一定找得出缘由。劳烦胡太医仔细想想?” 胡太医的脸扭成苦瓜,绞尽脑汁地构思“缘由”。 朱司簿抬回宫里当天人就没了。朱司簿是冯喜公公的人。 撇清胡太医自己的那份口供咬死了朱司簿,也成为他胡振淸的投名状,他如今上了河间王府的船,想再下船就难了。 胡太医烦恼的长嗟短叹声里,顾沛急匆匆小跑进厅堂,附耳回禀几句。 萧挽风神色一动,“她今日要回?倒是不巧。”盯了眼兀自苦苦思索的胡太医,吩咐顾沛:“今日身体有恙,不能出门。你陪她去。” 顾沛应下便往厅外走,严陆卿追出来叮嘱:“少说两句。只说殿下不得空,不必详细展开讲病情。” “喏!” 厅堂里的胡太医忽地一拍大腿:“有了!” “威武将军唐彦真,不是入关后水土不服,病倒在阵前?” 胡太医眉飞色舞道:“殿下同样多年镇守关外,头一回经历京城的盛夏大暑天。就用这个理由,京城湿热,水土不服,引发旧疾!” 萧挽风一颔首:“好病症。但还不够。” 严陆卿出言谋划:“殿下,可以循序渐进。先报上去病症,再慢慢加码。” 胡太医提笔唰唰急写诊治方案,写到中途忽地停下,小心翼翼问:“报几日病情?” 萧挽风垂目思忖,指腹缓缓摩挲着拇指的铁扳指。 “病去如抽丝……先报七日。” * 河间王今日不得空相陪,谢明裳倒不觉得惊讶。这位行踪难测,有时候不声不响消失个三两天不见。 萧挽风陪不陪她回谢家不打紧,只要她自己能回就行。 醉卧关山 第83节 顾沛转头去马场点出五十亲兵。按照萧挽风的吩咐,高声喝令:“你们五十人去大长公主府门外,把兰夏、鹿鸣两位小娘子讨回来。大张旗鼓地去,声势闹大些无妨。” 有这五十人吸引街头巡值的拱卫司禁军和皇城司探子的注意力,谢明裳静悄悄回一趟谢家,便不会招惹注目。 五十名儿郎风风火火离开马场后,顾沛又捧出一个沉甸甸的木匣子:“殿下吩咐,娘子回家,总得带些礼去。” 谢明裳随手打开木盒。金灿灿亮光迎面扑进眼帘,几乎闪瞎眼睛。 一匣子金饼? 她啪嗒合拢匣子。“拿错了罢?你再去问问严长史。” 顾沛咧了下嘴:“主上当着严长史的面吩咐下来的,不会错。” 宫里前几 日赐下金饼十斤。十六两一块金饼,十块,整整齐齐码在匣子里。 谢明裳打开数了数,一块不少。 “天天听你喊穷,我看你们王府也不怎么穷。太贵重了,我娘肯定不会收。” 顾沛抱着木匣倒紧张起来,“谢夫人不收,交给谢大郎君成不成?可不能带回来!礼送不出去我得挨我哥一顿打。” 谢明裳:“……” 她想了想,吩咐顾沛准备八样点心提盒。四盒点心提在手里,又准备一份礼单,把御赐一匣十斤金饼写在礼单里装车。这才像京城里人家正经走动送礼的模样了。 “走罢。”她招呼顾沛上马,“点心提盒在手里提好了。上门跟紧我,免得不留神落了单,被耿叔找人把你堵在廊子角落,打一顿扔出门去,你挨打也白挨。” 顾沛:“……” 顾沛转头去马场又点出十名亲兵随行。 都是二十上下的精壮儿郎,从操练场下来,擦把汗牵马就走。 谢明裳牵着得意出门时,正听到身后的顾沛吆喝说:“主上不得空,命我们跟随娘子去谢家走一趟。儿郎们听好了,万一谢家护院把你们堵在廊子角落,打一顿扔出门去,算你们倒霉,挨着!今天只要人在谢家门里,兵器不得出鞘!” 众儿郎齐声道:“喏!” 谢明裳已经换装上马,回头嘁了声,“当我们谢家龙潭虎穴呢。都老实一点,别学你家殿下当面说欠打的话,谁耐烦揍你们。” 身后众亲兵又闹哄哄道:“娘子出门了!”“快跟上!” 得意嘶鸣着轻快小跑,盛夏阳光照在肩头,谢明裳归心似箭。 谢家早前借住城西一处宅子,前后小三进,只有两个跨院,七八间屋宅。 谢家两房人连带几十名仆妇同住,拥挤不堪。耿老虎领着众护院索性扎起帐篷,住在庭院廊子边。 自从谢崇山重新领兵出征之后,亲朋故旧恢复走动,许多家争相出借大宅子给谢家。 谢家不肯要,全推拒了。 谢家两房人至今住在局促的城西小宅子里。位置距离长淮巷倒不很远,跑马一刻钟便到门前。 窄门半敞开着。今日谢明裳突然登门,事先并未打招呼,门外只有谢家的两个老门房闲坐着聊天。 直到得意的马蹄停在门边,马鞍高处跳下一位穿箭袖窄身骑射袍子的唇红齿白的小郎君,老门房眯着眼睛打量片刻,忽地惊站起身:“——六娘子?” 在众轻骑簇拥下,换装打扮成少年郎骑行而来的,岂不正是谢家六娘? “哎,吴伯,于伯!我回来了。”谢明裳熟谙地叫过两位老门房,探头往窄门里张望,“娘在不在。” 两位老门房激动溢于言表,一个急忙过去牵马,一个敞开门户引她进院子,“在,都在!” 不止谢夫人在家,大郎君谢琅也在家中。 谢明裳迈进二门时,迎面正看到阿兄坐在窄小的庭院当中,手握一把蒲扇缓慢摇动,面前的小炉灶烟雾蒸腾。 鼻下传来熟悉的中药苦味。 谢琅正在庭院里煎药。 听到急匆匆的脚步声,谢琅诧异抬头,兄妹的视线隔半个庭院撞上,谢明裳眼眶发热,忍着喉咙冲出的哽咽喊:“阿兄!” 谢琅手里的蒲扇险些掉落在炉灶里,他迅速起身迎上,“明珠儿?你怎么不声不响回来了!” 拉着她打量片刻身上穿戴,把人带进院子里,又往她身后的来处望去。 顾沛亦步亦趋地跟在谢明裳身后。 谨防上门挨打,众亲兵进门至今没张过嘴,见了谢家大郎君也只抱拳行礼。 谢琅眼里藏警惕,不动声色把妹妹挡在身后,视线打量起高壮沉默的随行众人。 刚开口道:“河间王府派遣各位来——” 顾沛眼疾手快把今天的登门礼往谢琅怀里一塞,露出幸不辱命的神色,退了下去。 左手点心提盒,右手抱整匣金饼的谢琅:……? “河间王府送来的礼,哥哥只管收着。”谢明裳忍笑接过点心提盒,放在石桌上,对还在发怔的谢琅说: “河间王府这两天搬来长淮巷新宅子。听闻你们的暂居处不远,想来看看你们,今天就过来了。临时起意,没来得及提前知会。” 谢琅露出啼笑皆非的神色,把沉甸甸的木匣子放在石桌上。 当着众多河间王府的佩刀亲卫,毕竟心里还有防备,他拉谢明裳站在阳光下,上上下下地仔细打量妹妹的气色,半晌只道:“能出来就好。” “母亲在家。”他引谢明裳往第三进的内院深处走,“来,我带你去见。她老人家天天在家里念你。” 庭院里的小炉灶依旧冒着火光,谢明裳跟随在阿兄身后,闻着满溢鼻尖的苦药味,随口问道:“家里谁生病了,劳动阿兄亲自煎药……哎呀,莫非嫂嫂病了?” 她依稀记起,五月初谢家还在长淮巷未搬家,父亲还在家时,萧挽风带她上门谈宅子,当时母亲便欣慰提过一句,“你嫂嫂接回家里养胎。” 鼻下的中药苦味缭绕不去,走入第三进院子时,隔着院墙依旧能闻得清晰。身侧的谢琅始终未答话, 谢明裳忽地有些不安,追问:“阿兄?到底谁病了?嫂嫂,还是娘?” “母亲安好,无需担心。” 两人在遮挡阳光的长檐下又走出七八步,谢琅打破沉默:“你大嫂……最近身子不大好。” 谢明裳心里一沉。 “什么病症,郎中如何说?嫂嫂现今怀着身子,会不会有影响?”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第三进坐北朝南的正屋门前。 谢琅推开门,谢明裳探头进堂屋,喊:“冯妈妈!” 外间正坐着缝制衣裳的冯妈妈大惊,惊里又带喜,腾得起身,“六娘回来了!”扔下针线篮奔进内室回禀主母。 谢琅深吸口气,趁堂屋里无旁人,回头低声叮嘱:“等下先别跟母亲提起。” “你大嫂刚怀身子家里就出事,忧思过重,这一胎始终不稳……孩子前夜没了。” “母亲期盼孙儿多年,怕会伤心。我还未告知母亲,只说你大嫂风寒病倒。好在父亲前线传来喜讯……等过几天再找个适当时机提起。记住了?” 谢明裳抿住了唇,进门时的笑意不知不觉已抹平:“嗯。” 但家人重逢毕竟是喜事。 等谢夫人从后院急奔而出,紧紧握住谢明裳的手坐下,面前摆满了点心果子,又迭声地传膳食。 谢家母子三人重新坐在一处用膳,两位陪房妈妈热热闹闹地陪坐吃席,谢明裳终究还是重新露出笑容。 席间提起了早晨无意间听闻的街坊传唱的歌谣。 提起“谢家军”的字眼。 又提起百姓传言的“辽东王人头送回京城示众”的流言。 父亲刚刚前线报了大捷,人尚未回返,辽东王贼首尚未捕获,而京城歌谣流言四起,正是福祸难辨之时。 “阿琅。”谢夫人询问儿子意见,“你是懂京城文官那一套的。你觉得,我们家该如何应对才好?放置不理睬如何?” 谢琅不假思索道:“不可!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君不见多少家族祸事起源于流言。绝不可放置不理,听之任之。清者自清四个字,只适合山间隐士,在京城行不通。” “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流言,童子们在家门口唱唱跳跳,百姓们私下口耳相传,怎么防?”谢明裳问。 是个好问题。 自古防口耳流言,难于防川。 谢琅思索一阵:“虽然流言难防,提前知晓,好过一无所知。今晚我去岳父家里商议。” 正事商议妥当,谢家母子三人继续用饭。 谢明裳边吃边打量面前这间占地不大的堂屋。有件事她进门就想问了。 “说起来,这间宅子是哪家旧友借给我们的?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难道是哥哥的岳父刘家?骆子浚骆候?常将军?” 谢夫人摇头。 “谢家三四月里的局面多窘迫?这几家虽然暗中帮扶我们,哪敢在明面上借宅子。” “是你爹当年在关外同袍作战的旧友。不过人家祖上是开国勋贵门第,不像你爹三代往上光脚百姓,十来年前便回京承了爵,和你爹多年没走动了。” 谢夫人笑叹说:“不想谢家落难时,直接借我们一处宅子容身。患难方见人心呐。” 谢明裳听到云里雾里:“娘跟我也卖关子? 说了半天都不知是哪个。” “急性子。就不能多等我说两句?城东定襄坊,裕国公府。” 谢明裳原本边吃菜边说话,听到“裕国公府”四个字,秀气的眉尖顿时拧起。 “……裕国公府?” 谢家很少提起这间国公府,两家确实无多少交往,但听在耳里却感觉熟悉?感觉不大愉快。 为什么事不愉快? 谢明裳忽地停筷道:“裕国公家的世子,是不是曾经递帖子写讽诗骂我来着……” “好了。”谢夫人打断道:“既然裕国公雪中送炭,我们记着这份情谊,等你爹回来登门道谢。他家儿子的糊涂事,不计较了。” “嗯……”谢明裳思忖着,拿筷子挑起几粒米饭。 吃喝到中途,谢夫人忽然想起什么,指着席间一道莲藕鲜时蔬,对谢琅说道:“你媳妇喜欢吃莲藕。这两天她风寒卧床,昨天我去看她一回,人憔悴得很。你回去时把这道鲜时蔬带回去给你媳妇,叫她好好养病,安心多睡。孕期难熬,吃不下也尽量多用些。” 谢琅垂眼应是。 谢明裳吃了半碗饭,又喝半碗母亲熬煮的鱼羹,放下碗。谢琅虽然陪坐用饭,筷子始终未放下,这顿饭却没吃用多少。 醉卧关山 第84节 饭后关门,屋里只剩谢家人,母亲拉着她的手详尽地问,把河间王府的细节问了个遍才住嘴。谢琅坐旁边侧耳细听。 听完谢琅道:“对待明珠儿确实不算怠慢。河间王府有意跟谢家合作的话,与其互害厮斗,不如合作两利,各取所需。就是不知河间王此人的性情——” 谢明裳道:“野心勃勃之枭雄,非口蜜腹剑之小人。不像背后捅刀子的那种,可以合作。” 喝了口鱼羹,她又补充一句:“短期可以合作。却不知这份合作能维系多久。” 谢琅道:“短期合作互利,对于谢家足够了。三五年后,谁知京城当家做主的是哪个。” 这句话说得大不敬,若是被皇城司耳目探子报上朝廷,必定要吃弹劾论罪。 谢夫人骤吃了一惊,原本还在喝茶的手一抖,茶水泼溅去桌上,抬眼瞠视儿子。 谢琅面色却沉静,说一句便住嘴,起身拿细布擦拭干净桌案,又取来那道莲藕鲜时蔬,放在提盒里,跟母亲告辞。 谢明裳:“我送哥哥回去。” 她原意想跟去探望大嫂,谢琅却不让她入室内探视。 “你大嫂刚滑胎,昨夜哭到早晨天亮才睡下。我趁她睡着才出去煎药。她若见了你这小姑,只怕激起心中愧疚,又要哭个不住。” 谢明裳的唇不知不觉又抿住了。“……嗯。” 谢琅却也有话私下里和她言说。 “母亲把李妈妈送进河间王府极好。” “两家合作之事,我也赞同。等父亲返京,我和父亲详说。你放心。” “我只有一句话交代你。你虽人在河间王府,但记住,你依旧是谢家女儿,谢家永远有个院子留给你。” “谢家永远有个院子留给你”这句暖心,从承担谢家门楣的长兄嘴里说出,便是一辈子的承诺。谢明裳的鼻尖隐约发酸。 她今天高高兴兴入谢家来,不愿意眼泪汪汪地出门叫顾沛笑话,几下眨去模糊泪光,换成轻松语调说笑: “我晓得。我当然是谢家女儿。” 谢琅看她的眼神却凝重。 下面要说出口的,才是他今日想叮嘱妹妹的最重要的一句。 “女子和男子不同,女子会诞下孩儿,那孩儿会成为终生的牵袢。明珠儿,仔细想好了。两家合作各取所需;至于三五年后如何,难说。莫让你自己陷入两难境地。” “你和河间王的孩儿,莫急着要。” “……”谢明裳神色复杂听得满耳朵。 兄长不愧是进士出身,心思缜密,处处替她考虑周到。 但不需要。真的不需要。 河间王后院的圆房尝试,至今未成功…… 哪来的孩儿?? 她张了张嘴,想解释两句,又闭上。在自家哥哥面前,怎么提纠缠不清的内帷事? “想多了。”谢明裳最后只轻描淡写说:“不可能有孩儿。” 谢琅眼含欣慰,也不知想歪到哪里去,“很好。” “跟河间王只结盟,莫要孩儿。等父亲回京,想法子接你归家,阿兄必定尽力替你寻一门远胜杜家的好亲。” 第57章 忙生病 谢琅送妹妹出门前,又低声叮嘱半日。 兰夏和鹿鸣两个未出阁的小娘子毕竟有些事做不方便。 若急用避子药,派遣李妈妈回家一趟来取。 谢明裳:“……阿兄费心了。多半用不着。” 送到大门外,她翻身上马,谢琅立在门边,眼带思索,还在打量众多护送轻骑。 谢明裳斜睨跟身后上来的顾沛,人看着精神不错,全须全尾的。 “今天没挨打?耿叔没领人堵你们?” 顾沛扬眉吐气出门来,笑说:“娘子吓唬我们。谢家给河间王府面子,弟兄们没挨打,耿老虎还招待我们吃了顿饭,饭菜还挺香。” “呸,耿叔给过谁面子?那是你们今天够老实。” 谢明裳缰绳拨转马头,依依不舍地告辞。谢琅在门边目送,忽地开口问:“河间王殿下今日为何不能陪同舍妹同来?” 顾沛道:“殿下忙。” 谢琅冷不丁又问:“忙什么?” 顾沛噎了一下。 出门前严长史吩咐不必多说,但主上的大舅哥问话,当面撒谎骗大舅哥会不会不太好…… 他纠结片刻,谢明裳也察觉出不对了,缰绳勒马停在前头,眼神似笑非笑回望过来。 顾沛赶紧添上两个字:“忙生病。” 谢琅:“……” 谢明裳:“……” 谢明裳拨马直奔巷口,“走。回去看看你家主上忙成什么样了。” * 回程路上,谢明裳咂摸着那句“忙生病”。 渐渐咂摸出一点不寻常的意味来。 连人带马转入长淮巷外时,她不急着进门,只仰头看王府朱漆大门气派鎏金铜钉。 刚刚修缮建成的王府新宅子,里外都静悄悄的,她原本没多留意,只觉得地大人少的缘故。 但因为那句意味深长的“忙生病”,忽然之间,叫她留意到四周这份安静里隐藏的不安定。 虎牢关下一场大捷,引发京城局面震动。 山雨欲来的,又岂止是谢家呢? 那五十亲兵也不知如何大张旗鼓去大长公主府讨人,上午出门,下午她回返时,兰夏和鹿鸣还没接回府来。 连人带马停在晴风院门外时,寒酥和月桂两个也都未走,两个小娘子蹲在门口的石灯台边,低声嘀嘀咕咕。 谢明裳诧异地问寒酥:“不是说好了她们两个回来,换你们两个回去?” 寒酥摇摇头,起身盈盈下拜。 “一来,昨日鸽子回来了。郡主回信吩咐不急,命我等继续服侍娘子。” “二来,娘子早晨不在时,严长史也来寻我等说话,说……多留几日。” 听到严长史留人,谢明裳心里骤然明白过来八分。 她们两个贴身服侍她一场,无意间窥得河间王府的部分内情,轻易不会放她们回去了。 心弦微微动荡,她当即握住两个小娘子的手:“如实跟我说。你们想早日回大长公主府的话,我想法子送你们回去。” 出乎意料之外的,两人却齐齐摇头。 “郡主让我们留下帮手,严长史早晨也说得明白,我们在王府一日,王府贴补我们双倍月例。加上我们原本那份,就是三份。” 寒酥笑说:“我们认识娘子多少年了?多待几日怕什么。只是后院那几双眼睛烦人。” “还好这几日都不在,难得清静。”月桂插嘴说,“我们两个没什么活计做,倒领起三份月例,叫人怎么好意思。” 谢明裳听着听着,眉眼渐渐舒展开:“有人愿给,你们只管收着便是。” 几位小娘子说笑几句,月桂指着石灯座:“娘子,我们刚才擦洗时发现,这对灯台是不是没修好。” “嗯?”谢明裳挽起长裙蹲下 查看。 晴风院前的门道是新扩宽的,黄土夯实,从马场一条直路延伸过来,每隔二十步起一座石灯台。 明亮的日照阳光下,她蹲下端详几眼,便留意到之前忽略的细节。 靠近院门的最后一对石灯台果然未完工。 灯台底座的鸟兽纹路突兀地少了半截,显露出被磨平的石面。远看尚不明显,细看分明匠工没来得及把纹路雕完。 谢明裳站起身,视线里带思索,往四下里打量。 她当日搬得急,比工部说好的日子还提前了几天。工部官员原本满口应下留几个匠工继续修一修细节。 比方说,灯笼彩带挂上树梢,添一添新王府的喜气; 再比方说,墙角窗下漏刷的清漆再刷两道。 晴风院里缺一副楹联,还得再寻翰林学士的墨宝添补添补。 ——修缮细节的匠工呢? ——添喜气的灯笼彩带呢? ——空缺的楹联呢? 谢明裳当即把告辞要走的顾沛给叫住了。 “工部该不会是故意怠慢你们?” “你们主上人呢?这些小事没报给他,还是他懒得管?” 顾沛也说不清。 谢明裳转身去前院寻严长史。 ——说来也巧,她找到严长史的同时,顺道也寻到一个匠工。 外书房的敞阔庭院里,散落着长短木料子,严长史和一个木匠肩并肩蹲在地上,面前摆着图纸,两人正对着那图纸嘀咕。 顾淮眉头紧皱,站在旁边抱臂听动静。 醉卧关山 第85节 谢明裳就在这时自己进来了。 “总算找到个匠工。”她拉着木匠就走,“去看看晴风院门口的石灯台底座。你能做就做,做不了叫工部相熟的石匠来做。再喊几个人来把灯笼彩带挂齐全了。顶着工部的名声,好歹把事干完了再走,留一堆烂摊子膈应谁呢。” 那木匠瞠目结舌,被拉出去七八步才张嘴喊冤,“小人不是工部管辖的匠工啊。小人家里单干的!” 谢明裳也惊诧了。 “你不是工部的匠工?那谁派你来的?” 严长史在身后咳了声,“忘了告知六娘子。这木匠不隶属工部,是臣属自己找的。” 谢明裳:? 打发走木匠之后,严陆卿客客气气交代几句。 原来,工部三天没派人过来了。上门催也催不动。 严陆卿亲自登门问了一次,工部官员们嘴上的态度倒是热络得很,但问起匠工,一律是: 匠工们调派其他地方急用。 河间王府已经建成交付,匠工们之前在做的,属于锦上添花的细活儿。 都是匠工们闲着自愿做的,不归工部管。 “总之,工部不愿再派人来,其心可见,也不必再去催了。臣属就自己做主,找了个口碑好的匠工,把王府各处最后一点修缮事收尾,也算是个了结,过几日好正式知会各处,河间王府开府——娘子?” 不等严陆卿说完,谢明裳震惊地围着他转了两圈。 “严长史,你丢人啊。” “平时看你像个精明人,怎么大事糊涂了?工部分明在试探敷衍你们河间王府,你就这么忍气吞声,咽下去了?你今天代表河间王府忍了工部的试探,叫其他衙门看在眼里,明日开始三省六部一起敷衍你们。你信不信?” 严陆卿还在含糊道:“这个嘛……” 谢明裳揪着严陆卿还在摇的大羽扇就往书房长桌方向去。 “你家主上今天在何处?写一封急报给他,叫他别回王府,直接杀去工部衙门。” “要么领几个匠工回来,要么抽工部的管事官员一顿马鞭,随便他高兴做哪个。” “别晃你扇子了,纸笔给你,快写。” 严长史在笑。眯起的笑眼里又藏思索。 手里的羽扇艰难地摇了几摇,被谢明裳揪掉的长翎毛一根根掉去书桌上,笔管塞进他手里。 严陆卿放下羽扇,终于下定决心般,转过桌前,冲着谢明裳郑重撩袍拜下。 “是臣属以小人之心,度谢六娘子之腹了。臣属告罪。” 这种跪拜大礼不常见,王府属官跪拜后院女子更稀罕。严陆卿从来见谢明裳只是客客气气平揖礼就过去了。 谢明裳眼皮子一跳。 “严长史,做什么呢。” 她侧让避开莫名其妙的大礼,“你可是有官身的。拜你家殿下就好,拜我干什么?” 书房内室摆放的六座大屏风后忽地传来细微声响。 有个颀长身影从屏风后转出,走来书桌边:“让他拜。” 低沉铿锵的声音听着耳熟,可不正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王府之主? 原来人就在书房里,压根没出门? 谢明裳斜睨着萧挽风走近,又回头去打量那扇内室屏风。 ——人一直坐在屏风后头,看了多久了? “今天又在唱哪出戏呢。我在台上还是台下?事先都不说一声的。” 这句话她虽带笑说的,但心里恼火藏不住,从晶亮的眼睛里明晃晃溢出几分。 她原本站在书桌侧边,如今萧挽风站在身侧,她便绕开半圈,人转去书桌另一侧。 纤长的手指尖摆弄着铜镇纸。只要一句应答不对,即就要砸了镇纸发作。 萧挽风把满桌子乱飞的长翎羽拨开,坐去长桌后。 瞥过谢明裳不善的面色,他把她手里来回摆弄的铜镇纸抽走,拿去镇了羽毛。 严陆卿见缝插针,再次对谢明裳拜下。 “娘子恕罪!” 他之前对谢明裳信任不足,三番四次地劝诫自家主上不要把筹划告知她。 谢明裳进书房前夕,他还在劝。 “六娘子闯入书房是个意外,却也叫臣属意外得知六娘子的想法。臣属知错。” 谢明裳这时也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难怪刚才严陆卿几句似是而非的应答,不像他平日为人……原来竟在试探她的反应? 她哼道:“你错什么了?你身为王府长史,防着我这外人,怕我害了你家殿下,理所应当嘛。我可担不了长史的礼。”说完侧身往旁边走。 严陆卿保持长拜的姿势,追着她转半个圈,谢明裳不领他的礼,他索性不起身了。 难得见精明人狼狈,顾淮在旁边求情,“六娘子,放过长史这一回。” 谢明裳沿着书桌转半个圈,不知不觉转到了萧挽风身侧,索性直接把严陆卿的这位主上当做挡箭牌,抓着面前宽阔的肩膀,自己往椅子后头一蹲。 苗条身影在椅背后消失,只剩一截绯色衣角留在外头。 严陆卿:“……”这还怎么拜? 萧挽风从头到尾看着,唇角不明显地弯了弯,并不阻止: “他拜你的这个大礼,你受得起。担着。” 谢明裳:“哼。” 她生气起来可不是三言两语轻易哄好的。 严长史心眼多,有意试探她,她非要把前因后果刨个清楚才消气。 椅背后探出半截乌髻,一双澄澈分明的眼睛,往在场所有人身上清凌凌转一圈: “整天闭门不出,‘忙生病’,究竟在筹划什么戏本子?倒来个人给我说说看。” 严陆卿心虚不敢答话,萧挽风代答:“你已经知晓了,生病。” “生病?大暑天的,烈日炎炎,你生病?” “当初什么理由把我召入京城,你忘了?” 萧挽风牵起她的手,试图把人从椅背后往外拉,谢明裳死活不肯动。 萧挽风放弃跟她拉锯,直截了当道:“旧伤难愈,入京调养。因伤而生病。” 谢明裳反复琢磨这十三个字,又回头打量那扇内室屏风。 “所以今天没出门……?” “告病第一日。” 她琢磨着新鲜戏本子:“不好蒙骗。京城好郎中太多。” “不骗。确实有旧疾。” 室内都是亲信,萧挽风撩起长袍衣摆,露出膝盖以下被缎裤包裹的修长小腿,敲了敲小腿骨。 “腿疾。” “腿疾?“谢明裳一惊,视线唰得落在面前修长的腿上。 河间王府每日请平安脉,她撞见过几次。历来御医查验的都是肩胛、心口、腰背几处旧伤,从未见郎中查验他的腿。 严陆卿咳了声, 把地上的图纸寻来,双手奉给谢明裳:“臣属等商议之后,刚刚在寻木匠画图纸。从画图到完工尚需要些时日。” 谢明裳终于磨磨蹭蹭地从椅背后钻出,抓过图纸细看。 图纸上画出一副木椅的模样。但那木椅和寻常座椅却大不同,椅背宽而深,扶手厚重,下头安装四个轮子。 萧挽风平静地问她:“近日身子恢复得如何?能不能推动木轮椅?” 谢明裳:“谁坐轮椅?” “我坐轮椅。” “……” 见她不答,萧挽风又问:“木轮椅四十斤,我一百四十斤。能不能推得动?” 谢明裳:“……” 她抛下图纸,吃惊地环顾书房众人——看神色,居然都是认真的?! “能推得动木轮椅,想帮我推,便留下。” 萧挽风按着那图纸,肩头微偏了下,锐利的目光正对她的眼睛: “推不动轮椅,不想推,也可。这几日寻个借口,送你回谢家暂住一阵。” “……”原来竟是这么个戏本子! 谢明裳:“你之前跟我说,留在河间王府,会有段日子不好过,就这?替你推木轮椅?” “不,从腿疾开始发作,到必须坐木轮椅,当中还有一段日子,需得循序渐进。” 谢明裳想不明白:“打什么哑谜呢?” 严陆卿却也在犯愁。 “主要是中间这段戏本子,大戏究竟怎么个唱法才不露破绽,臣属等还未推演完成。” “从腿疾发作,到必须坐木轮椅。中间要如何地衔接,才能瞒过各方耳目,在不引起猜疑的同时,又能令殿下全身而退,以‘休养的名义’闭门谢客,轻易不卷入京城旋涡当中。” 书房里安静下去。 室内所有的目光,都带凝重思虑,从患有旧疾的小腿,挪去图纸上的木轮椅轮廓。 醉卧关山 第86节 严陆卿开口道:“倒也不必急于一时。稍后今晚,臣属召集几位幕僚再集中商议……” “循序渐进的意思,原来是找个不引人猜疑的理由,叫能征善战的大将正当坐起轮椅?哪里困难了?”清脆的嗓音突然插进。 不知被她想到什么歪点子,谢明裳斜睨身边的王府之主:“走正道不容易,走歪路简单的很。” 严陆卿的眼神也亮了:“愿闻其详。” 谢明裳却又不急着说了,漫不经心地盘弄自己发尾:“我说的有用?你们会听?我这外人——” 不等她说完,萧挽风开口道,“在听。” 极简短的两个字,掷地有声,谢明裳升到嘴边的嘲讽言语咽了回去。 她干脆一点头:“好。既然殿下在听,那我说。” 再开口时,谢明裳换了副语气,不再是半调侃半嘲弄的语调了。 “你们刚进京不清楚,我在京城结下不少仇家,挑一两个合适的,可以用起来。” “装作路边偶遇,两边开始骂战。眼看要动手时,殿下及时出现,随便找个借口加入骂战,冲突加倍,跟对方扭打成一团……” “只要殴斗起来就好。” “只要当街殴斗,无论从马上滚落到地上,或者被人推搡了,破皮了,总之,把事闹大,罪责全推对方头上,殿下只管去坐轮椅。” 萧挽风深深地看她一眼。 严陆卿恍然大赞:“可行!” 第58章 今天的戏本子是乖巧 河间王府静悄悄的。 王府之主告病,闭门谢客,不管外头如何议论,总之,亲兵们每日按部就班收拾箱笼,清扫庭院。 河间王告病的头一日,王府亲兵去大长公主府“抢”回两名女使。 河间王告病的第三日,众多朝臣的拜帖纷至沓来,求见探病,毫无例外吃了闭门羹。 河间王府告病的第五日,宫里慰问的使者来到河间王府。 谢明裳听到消息,从马场出来时,正巧瞥见胡太医沿着马道匆匆往前院去。 几天没见,胡太医眼看着憔悴了不少,人瘦下一圈。 谢明裳把他叫住:“前几日好好的人,突然告起病,再过几日出门就要坐轮椅了。总得有个缘由?河间王的平安脉是胡太医每天请一次的,胡太医说说看,为什么?” 胡太医浑身一个激灵,高声道:“旧疾发作!” “下官之疏忽!河间王殿下之前并未说明身有腿疾,下官也只着重查验殿下胸口的旧枪伤,忽略了更为紧要之伤处啊。” 谢明裳步步追问:“河间王殿下为何不和你说?” 胡太医幽幽地叹了口气:“人之常情。真正严重的旧伤处,春秋换季疼痛,日夜交替疼痛,殿下引以为耻,不喜暴露于人前。” “很好,去吧。”对答如流,谢明裳把人放走。 木轮椅的图纸还在修改完善,但旧疾发作,从健步如飞,到不良于行,却也不能太快。得有个逐渐发作的过程。 还得有个关键的冲突事件,促成河间王在众目睽睽之下“引发腿伤旧疾”,从此坐起轮椅。 接下去的要紧章程,在于圈定冲突的另一方人选。 书房里众幕僚落座,萧挽风端坐在中央,静听众人议论。 一名幕僚发问:“杜家和谢家有退婚之大怨,杜家是最合适的人选。为何不选杜家?” 另一名幕僚摇头:“可惜,杜家三代文官,满门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搜罗良久,居然找不到一个擅长弓马的杜家人……” 驻守关外多年的河间王,总不能被弓弦都拉不满的羸弱书生给伤了。 “杜家不合适。”严陆卿也开口劝阻。 “杜家和谢家交恶,因此反倒刻意讨好河间王府,几次上门送礼递拜帖,有意和我们交好。前些日子上书朝廷让殿下领兵的奏本里,也有杜家父子。留着杜家有大用。” 杜家不行,改选别家。 萧挽风闭目思忖片刻,问:“庐陵王人在何处?” 幕僚连连摇头:“庐陵王不在京城!” 原来庐陵王全家被撵去城外,前阵子辽东王叛军聚集虎牢关下那阵子,京城风声鹤唳,不少大户人家仓皇南奔。庐陵王人在城外,跑得格外快。 “据说有人目睹庐陵王沿着大运河水道逃往南边,此刻人应该还未回返。” 萧挽风吩咐下去:“宗室子私自出京触犯律法。起草一道奏本,弹劾庐陵王。” 众幕僚:“喏!” 萧挽风又问:“林相家的三郎林慕远,人在京内?骑射如何?” 严陆卿笑道:“林三郎弓马骑射马马虎虎,倒是个不错的标靶子。只不过,选中林三郎的话,我们就要和林相正面对上了。谢六娘子得罪的人可不少,有没有其他更好的人选?” 谢明裳得罪的人确实不少,此刻在萧挽风手边的,正是谢家送来的一摞子“请帖”。 谢家之主还未凯旋回京,但谢家大郎君谢琅做主,两家暗中达成合作。 萧挽风早晨遣人去谢家问了声,和谢明裳闹得不和睦的京中人家,可有什么人证物证? 他去寻人晦气,也好有个证据当面甩人脸上。 结果谢琅直接派小厮送来一摞帖子。 正是三月中谢明裳去梨花酒楼包场等人,结果被一群坏东西不怀好意送来的“请帖”。 谢夫人原本要把晦气东西扔火盆里烧个干净,被谢琅留下了。 每个帖子都是意图趁谢家之危、欺辱谢家小娘子的实证,都可以直接扔去对方脸上。 萧挽风神色淡漠地挨个翻开,扫一眼落款,扔去旁边。翻到第四张时,动作微顿,指腹按在落款上: “裕国公世子,蓝孝成。” 裕国公世子这名称,他有印象。 初夏某日,他入京不久,有京中勋贵子弟邀他赴宴,号称入林子猎野味,射不中者不得吃喝。 野味没寻着, 倒被有心人在林子里提前埋伏人手,意欲给他个教训,被他反给对方个教训。【1】 那位在林子里埋伏他的勋贵子,面孔早不记得了,却记得他拦马怒喝:“关外来的狂徒,配不上京城明珠”…… 似乎正是裕国公,蓝世子? 萧挽风的手指关节在拜帖署名处轻轻叩了两下: “裕国公世子,蓝孝成。此人骑射功夫同样马马虎虎,想些法子,可以用他成事。” 书房大屏风后敲了敲。 谢明裳的声音从屏风背后传出,“裕国公对谢家有雪中送炭的旧友情分。谢家现在暂住的宅子,就是裕国公赠的。不好找他家儿子晦气。” 严长史手里摇的羽扇停下,惊问:“怎会是裕国公相赠的宅子?” 谢明裳也诧异起来:“我娘亲口说的。怎么就不可能了?严长史说道说道?” “臣属不知具体内情。”严陆卿往屏风后拱拱手: “但臣属和裕国公打过几次交道,这位老国公,咳,是一位擅长审时度势的人精。要说顾念旧友的人情味,倒是不怎么多……” “好了,不要旁生枝节。”萧挽风出声打断:“既然谢家现住的宅子是裕国公相赠。有这份交情在,先不动裕国公府。” 书房里众幕僚又七嘴八舌议了一阵,严陆卿起身问询: “几位人选各有利弊。具体圈定哪位,还请殿下决意。” 萧挽风的心里早有决断,开口道:“我们在京中,不可能避开林相。迟早要对上。” 严陆卿神色凝重起来,确认:“所以,选林相家的三郎?” 萧挽风一锤定音:“林三郎。” 引发冲突的另一方,最后还是圈定和谢明裳、萧挽风两边都落下过节、身手马马虎虎过得去的林相家三郎,林慕远。 幕僚退下之后,书房里只剩下萧挽风居中坐在长案后,依旧挨个翻看手边的一份份过时的旧请帖。翻完又数了数数量,七张。 他把七张请帖依旧堆成一摞,放置在案头,拿镇纸压住,起身道:“去前院走走。” 谢明裳从屏风后走出,两人并肩往前院方向慢腾腾地走。 今日是萧挽风告病的第五天,宫里派来探视的使者还在前院晾着,谢明裳留意到他今日走路的速度,比平日慢了三成。 各处亭台廊子拆得精光倒也有个好处,四下里敞阔,藏不住人。 沿着新修的马场直道往前院会客堂方向走,头顶阳光亮堂堂的,透过头顶绿荫映照地面,一眼能看清周围百来丈的动静。 说话无需顾忌。 十丈之内除了他们两个,只有兰夏、鹿鸣两个远远跟着。谢明裳的视线下斜,瞥向身侧男人衣袍下的长腿。 “小腿旧疾是怎么回事?多严重?” “你旁边只有我,能不能说?” 她敢当面问,心里自然有胆气,笃定他八分会和她说。 一个敢问,一个也敢答。 “左腿旧疾。”萧挽风撩起左边衣摆,“当年头次出关,年少气盛,并不觉得雪山可畏,秋冬季节强行翻山越岭,冻伤。” 谢明裳大感兴趣,迭声追问:“后面呢后面呢?如何从雪山里出来的?” 后面没了。 萧挽风只简短和她道一句“冻伤”,之后便闭嘴如蚌壳。 谢明裳再追问时,他只沉默地盯她一眼。 那道眼神幽亮而奇异,落在她身上,仿佛雪地里聚拢的阳光,片刻就能滋滋灼烧出个洞来。 谢明裳被这道奇异的眼神盯得不大自在:“不想说就不说,盯我干嘛。这么凶。” 醉卧关山 第87节 幽亮的眼神转去别处,改盯着远处绿叶。 “后来,被人救下,侥幸保住了腿。” “明裳,你在关外长大,还记不记得,雪地冻伤的人,如何保住腿。” 谢明裳踢着路边的小石子往前走,这点简单的小常识可考不住她。 “雪地里冻伤的人,不严重的话,当即拿雪把伤处糊了。” “冻伤处拿雪糊满,再用力狠揉,揉搓到通红发烫有救,可千万不能抬去火边烤。” “但人若冻得久了,用雪搓不顶用,来不及救,得赶紧找个避风地,用活人贴上去,拿体温温暖冻伤部位。” 谢明裳撇撇嘴,有些不高兴。 “关外谁不知这些常识?傻子都知道。殿下问我这些,可真瞧不起我。” “并非如此。”萧挽风以缓慢的脚步平稳前行,“这些关外常识,关内长大的傻子不知道。” 谢明裳噗嗤笑了。 身后的脚步越走越慢,她停步回身打量。萧挽风在树荫下缓步前行,走路时左腿比右腿拖下一些。走几步便顿一顿,难怪走得慢。 腿疾旧伤,装得可真像。 谢明裳折返走回几步,重新站在他身侧,打量片刻,假模假样地伸手搀扶他,“我扶你?” 萧挽风居然真的把手臂伸过来。 “有人在前院门边窥探。不要回头。” 谢明裳赶紧把他手臂扶住,两人慢慢地往前院方向去。 萧挽风也有话问她。 “裕国公世子对你无礼,上次梨花酒楼收到的帖子有他一份,我看到了。但究竟怎么回事。他父亲裕国公帮扶谢家,为何裕国公世子却下帖嘲讽于你?” 谢明裳:“不记得了。” 萧挽风拧了下眉:“这处没有旁人。” 谢明裳:“我说的实话。裕国公世子是哪个,长得什么模样,完全没有印象。我也不明白何时得罪的他。” 正好兰夏和鹿鸣从大长公主府接来长淮巷,此刻正跟随身后,她索性把两人叫过来问一问。 兰夏同样一问三不知。 倒是鹿鸣心细,回想了半日,“去年秋季,皇苑猎场秋弥,娘子跟着郎主夫人去了。奴在帐篷里等候。有天娘子回来抱怨了一场,说打猎中途,原本盯上一只黄鹿,却被人故意挡了道,那只黄鹿跑了,实在可厌。似乎……就是裕国公世子?” 谢明裳自己完全不记得,被鹿鸣这么一提,倒记起几分模糊印象。 “对。黄鹿跑了,谁也没打着,回程半路上骑马挡道讨说法的那个。马倒是不错,人只觉得讨厌。长相忘了。” 萧挽风道:“你不记得他,他清楚地记得你,还知道你家中小名,在我面前挑衅地唤你‘明珠儿’。” 谢明裳吃惊地转过视线。 两人你瞧着我,我瞪着你,谢明裳恍然道:“呸!那小心眼子!就为了只猎场的黄鹿,他还记恨上我了?” “你如今知道为什么我得罪许多人了?都是他们脑子有病,我可没问题。” 说话间两人停在院门边,萧挽风眼瞧着面前小娘子得理不让人的姿态。 “你平日出门,就这般语气和人打交道的?” 谢明裳高抬起下巴,理直气壮道:“是。怎么着了?看不惯也没法子,我可改不了。” 萧挽风脸上细微的笑意一闪而逝,唇角很快又绷住。 他抬手抚过她走动泛粉的脸颊,“就这样很好,你不必改。不过等下见宫里来使时,好戏敲锣开场,还是收一收张扬姿态。今天的戏本子是‘乖巧’。” 两人回身往前院走。 “真像。”谢明裳边走边好奇地瞄身侧:“腿坏了的人,走路确实都这样,有点晃,慢慢走看不出,走快一点不大稳当……” “当然像。”萧挽风淡淡道:“昨夜弄来一桶冰,小腿埋进冰里,废了不少功夫才引发旧疾。” “……”谢明裳震惊了。 她以为是装的。他还当真弄出了旧疾?! “小事。”萧挽风缓慢而平稳地往门外走:“有舍,才有得。” 舍的是小腿,是灵活行走能力,是旧伤复发的忍耐,谢明裳看在眼里。 他想获得什么? 不受制辖的权柄?权倾朝野? 谢明裳目光里带思索,盯着前方缓行的身影。两人前后入前院厅堂。 随行见过宫里来使居然是个老熟人。 有几个月未见了,瞧着还是阴阳怪气的模 样,赫然是从谢家把她征入宫里的黄内监。 胡太医和黄内监已经口舌间厮杀了一番,忙不迭地起身退下。 黄内监刚才借着观摩王府的借口偷偷摸摸觑了半日,真正想看的一早偷窥入眼,当面便只说废话。 “殿下这腿,哎哟,好端端地怎会如此!” “还是赶紧好起来,免得圣上忧心哪!” “好在殿下坐拥佳人,逍遥不羡仙。奴婢今日瞧着,似乎安分不少?羡煞众人啊哈哈哈哈……” 萧挽风漫不经意落座:“毕竟养了三个月。哪怕是只猫儿狗儿,养上百日也养熟了。” “谢六娘是个聪明的。知晓审时度势,逆着本王落不下好处。” “对不对?”他勾起身侧的小巧下巴。 小娘子柔婉地侧趴在膝上,乌发蜿蜒垂落,仰着脸,谨记今天“乖巧”的戏本子,处处显露乖巧。 “殿下说的是。” 黄内监的三角眼精光闪动。 废话连篇的寒暄完毕,当面问过病症,假惺惺道一句“殿下保重身体啊”,起身告辞。 走出没多远,黄内监忽地脚步一顿,“哎哟,咱落下个香囊,回头找找。”当即快步走回。 厅堂里隐约传出细声软语:“还请殿下为明裳做主……” “刚才那姓黄的内监可不是个好东西,在宫里欺负过明裳……” 黄内监心里一紧,赶紧贴近细听。 里头的河间王再开口时,却是一副无动于衷的凉声: “想挑动本王替你做事可不容易,谢六娘。自己身上几斤几两,掂量好再开口。估错后果你担不起。” 下一刻,厅堂里传来呜呜咽咽,“殿下……轻点……饶了明裳……明裳知错了……” “黄公公的香囊还未找寻到么?”顾淮握刀出现在外堂阶下,冷声喝问,“要不要进厅堂里找找?” “不必不必,不用惊扰河间王……”黄内监哈哈干笑着快步离去。 他听到了什么大动静! 这谢六娘关在王府内院里教训几个月,完全被降服了! 内院早不折腾了,河间王还接连七八天不出王府,静悄悄没个动静,可半点不像这位闲不住的猛兽性子。 ——真生病了? 回头赶紧报上去! 厅堂里细小的呜咽声还在继续,“殿下……轻点……饶了明裳……” 谢明裳被抱坐在膝上,贴近耳边断断续续地哼: “殿下……轻点……殿下气血健旺,被明裳在耳边喊一喊,就受不了了?话得提前说清楚,这回是你要求的,可不是我故意招惹你……” “你没故意招惹我?”萧挽风气血动荡,声音不知不觉已哑了。 谢明裳没应声,小扇子般的睫羽忽闪几下,忍笑又带狡黠,仰起头来,冲他甜甜地一笑。 厅堂里传来闷响,纠缠的身影倒在书桌上。 桌上的文房墨宝落了满地。 第59章 闲情 当天晚上,王府上下两三百来号人一起吃莲子绿豆羹、苦瓜鸡茸汤。 “殿下火气旺,倒叫全王府的人跟着吃清火降热的莲子苦瓜。”谢明裳嫌弃地推开苦瓜汤,拨了拨莲子羹,舀一口清甜的绿豆送进嘴里。 萧挽风装没听见,坐在实木大圆桌对面,神色不动地喝完了整碗苦瓜鸡茸汤,空碗搁在桌上。 几位女官还留在榆林街待查,服侍主上的差事落回王府亲兵身上。 今晚服侍的亲兵是个实诚人,还在帮自家主上说话:“没办法,胡太医开的食补方子,殿下也是遵医嘱。” 谢明裳神色似笑非笑,视线瞄着空碗。好嘛,那么苦一碗汤,喝得涓滴不剩。这位真心想降火。 “前堂摔碎的整套文房墨宝换齐全了没有?殿下火气太旺,也不知吃苦瓜莲子有没有用。下回我可不敢跟你进会客堂了。外头那么多亲兵值守,好丢人。” 萧挽风夹菜的筷子顿了顿,瞥她一眼:“你也知道丢人?说说看,我惹事还是你惹事。” 谢明裳转头招呼亲兵:“再给你家殿下来一碗苦瓜汤!” * 河间王府闭门谢客第五日,宫里遣人探望;第六日,派太医看诊。第七日,派另一波太医看诊。第八日,派第三波太医看诊…… 左腿处的冻伤旧疾确凿,京城湿热大暑天和关外干燥寒冷天气相差太大、诱发关节旧伤的说法,倒也说得通。 每一拨太医吃惊地诊验完毕,都会叫出胡太医当面怒斥:“河间王殿下腿脚有冻伤旧疾,为何之前未报上?” 胡太医便摆出一副颓丧面孔,低眉耷眼直接认罪:“下官的疏忽!下官资历浅薄,医术不精,还请宫中另派高明御医前来河间王府,把下官撤换了……” 醉卧关山 第88节 谁想来河间王府? 河间王腿疾旧伤发作,脾气更加阴晴不定,暴戾无端。 就在前两天,工部匠工人手不够,稍微怠慢了点王府修缮收尾事,青天白日之下,工部侍郎以下六七名主事官员被从官衙里揪去门外,当街挨了河间王一顿马鞭,抽得满地打滚、陀螺一般。 谁没事想来河间王府吃马鞭子? 宫里接连派遣三拨太医来看诊,无一例外当面怒斥胡太医疏忽无能,回宫后赶紧各走门路,求情的求情,送礼的送礼。 过几日宫里传下旨意,胡太医罚俸半年,依旧叫他留驻河间王府,“尽心医治,将功折罪”。 胡太医早晨接了罚俸半年的旨意,中午就从河间王府账房领回五十两金,严长史温声抚慰了许久。 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说的?胡太医捧着五十两金抹泪道谢。哪怕河间王府是艘贼船,他也认了。 一场大雨浇灭京城盛夏暑气,日头进了七月。夏末初秋之际,京中期盼的大军凯旋却没有到来。虎牢关下只押送辽东王两个儿子入京。 辽东王领着溃军一路北逃,谢崇山领兵紧追不舍,战线伸展拉去黄河东北的大片平原,那里是辽东王老巢所在。 战事未绝,粮草补给线拉长三倍,朝中文武齐齐哑了炮。宫里也一时没了动静。 七月初三,立秋。长淮巷爆竹之声响彻云霄,千响爆竹从早晨响到中午不停。趁最近各方都心神不宁的当儿,河间王府正式开了府。 ——只接礼单,不见人。 王府主人正“病着”。御医都瞧过几轮了,确实旧疾发作。 理所应当地闭门谢客。 —— “楹联挂得歪了点,对,右边这幅挪一挪,挂正了。” 晴风院里的小凉亭,正挂上新写的一副黑底金字楹联。 上联写道:“蒲叶桃叶葡萄叶,草本木本”,下联道:“梅花桂花玫瑰花,春香秋香”。[1] “字写得不错。”谢明裳仰头打量着楹联对句:“内容是不是敷衍了点?我们这小院子里哪来的蒲叶,桃叶?梅花,桂花?原本谢家挨着外院墙还种了几棵桃花,修马场,全砍完了。” 萧挽风坐在长檐下,远远地打量凉亭的楹联。 他今日家中燕居,穿了身简单的青色袍子,坐一把厚重檀木椅,俊美的面容轮廓有大半笼罩在长檐阴影里,只露出习惯抿直的薄唇,线条清晰的下颌。 他问谢明裳:“寻的是今年新科进士榜眼提字。你若不喜,打回去叫他重写。” 谢明裳笑起来,摆摆手:“这两天河间王府的威风够大了,楹联收下罢。意境其实不错。” 她转身走出凉亭,轻快的脚步停在屋檐下,打量几眼对面:“带轮子的木轮椅还没做好,殿下现在就提前准备起来了?” 萧挽风坐在屋檐下的廊子边,两条长腿随意地支去台阶边上。谢明裳站在两级台阶下方。 两边一站一坐,视线正好齐平,萧挽风瞥过她脸上的促狭表情,抬手拍她脑袋一下。 谢明裳歪了下头,瞧着像要躲,动作却懒怠得很,躲闪得不怎么尽心。 落在发顶的手便往下,不轻不重捏了捏她莹白泛粉的脸颊。 “中午吃什么?” 谢明裳斜睨他:“早上才问了句一模一 样的,朝食吃什么。中午又问?可见今天真的闲。” 萧挽风不甚在意。 忙时不乱,闲时神定,都是要学的功课。 他招招手,“上来。” 谢明裳踩着台阶上去一级。 “再上来。” “嗯?”再上去一级台阶就脸贴脸站着了。谢明裳身子略微前倾,问:“要我帮忙拿什么?” 萧挽风伸手一揽,就把面前磨磨蹭蹭的小娘子抱在怀里。 “快下雨了。” 这两日雨水不断,果然下起阵雨。探出天空的长屋檐挂起雨帘。耳边响起芭蕉叶落雨的沙沙声。 谢明裳被手臂揽着,两人挤挤挨挨地坐在木椅里,坐看雨中的晴风院。 这两日王府闭门谢客,前院少了往日的嘈杂人声。各方安插的眼睛都留在榆林街,晴风院门户关闭,除了庭院里偶尔跑过一只咕咕叫的鸽子,竟是整个夏日以来难得的闲情。 谢明裳看了一阵急雨打芭蕉,人有些倦怠,抬手掩住泪汪汪的呵欠,问:“午膳还未送来?” 萧挽风收回看雨中院景的视线,低下头,改看海棠春睡:“饿了?” “倒也不怎么饿……” “那就等等。” 虚掩的院门口响起细微的脚步声。鹿鸣和兰夏两个撑伞送午膳进来时,对着小凉亭方向的长檐下,雨帘细密如瀑,雨帘后坐在木椅上的两人正在亲吻。 鹿鸣扯了下兰夏的手,两人未惊动那边,把食盒拎进堂屋,杯盏盘碟摆放妥当,又静悄悄原路出去,反带上了门。 但雨中踩着水洼的脚步声还是惊醒了屋檐下拥吻的身影。谢明裳懒洋洋地抬手去推,没用大力气:“她们来送午膳了。” “去吃?” “去吃。” 说着“去吃”,两人谁也没动,依旧抱坐着,耳边听着雨声沙沙地响。 自从她回了一次谢家,两边定下合作,绷紧的心弦便倏然松动几分。 两家短期合作,三五年后难说……在她眼里,三五年,长着呢。 之后很长一段年月,河间王府都会是她的安全地界。 看人如看景,四季景观各有不同,而远近观人也各不同。她还有足够的时日,可以细致而全面地观察。 这段时日,她想和他在一起,就可以和他在一起。 “我父亲传话回来说,辽东王贼首尚未擒获,他不急着回京,继续领兵追击贼首。大军不返京,满京流言都成了无用物。阿兄也说,如此处置最好。” 谢明裳散漫地半躺半卧着,仰着头看雨帘:“那殿下的腿疾,也不急着坐木轮椅了?” 萧挽风:“急不急,要看林三郎。” ”嗯?” “林三郎何时跟着他的狐朋狗友出门冶游,冲撞了你我,便开始坐木轮椅。” 谢明裳想象那鸡飞狗跳的场面,无端咂摸出几分好笑来。 “当真要跟林相对上?那可是只老狐狸。我爹在他手里吃了不少闷亏。” “迟早要对上。” 萧挽风抬头看看天幕垂落的雨帘,雨声急促,越发显得庭院静谧。 如瀑布满怀的柔顺发丝被他握着不放,一圈圈地勾起,吻住片刻分开,又问:“今日下雨,林三郎多半不会出门。午膳已摆好,你不急着吃?” 谢明裳懒洋洋地说:“不急。难得天气不冷不热……” 不冷不热?抱着她的人现在热得很。 胸腔里的心脏有力地跳动,每一次短暂的亲吻,心跳似乎就快一些。强健的后背肌肉覆盖一层薄薄的汗。 但谢明裳确实觉得今天不冷不热,是个清静好日子。她在芭蕉树的沙沙雨声里慵懒地半阖拢着眼帘。 她喜欢今日难得的不甚激烈的亲吻,不会让她有被吞吃入腹的感觉。她在自己住了五年的晴风院里,闭着眼睛都知道庭院里每一株花草在雨中伸展的模样。 她觉得心神安逸时,便不怎么抗拒,偶尔还迎合着探出嫣红舌尖,带几分挑逗意味勾卷上去。 萧挽风忍耐着不动。漫长而不被推拒的亲吻难得,彼此都在试探界限。 他忍耐着把她的舌尖舌根都细细舐个遍,舐过她喉咙深处、堵住她声音的欲望。 雨中的亲吻时断时续,隔很久,沙沙的芭蕉叶响中才重新有人说话。 “胡太医今日早晨诊脉,你听见了。” 如今王府大小事都不瞒她,谢明裳早晨确实听见了。 胡太医一本正经地献言:阳气太盛,以至于淤积燥热。滋阴降火之类的食补只是辅助,适当的房事有助于阴阳调和。啊,娘子是否顾虑殿下的腿疾?娘子放心,只要不用太耗力的姿势,不会影响到腿疾…… 谢明裳当即把他给骂出去了。 胡太医临走前的眼神还很委屈。 如今旧事重提,她的手也被攥住。攥着她的手掌汗津津的,掌心滚热。 谢明裳仰起头,不服气:“今天也不是我先主动的。晚上要喝苦瓜汤降火气,怪不得我身上。” 萧挽风的身躯火热发烫,视线灼灼地落在她身上,让她有烫伤的错觉。说起话倒还理智。 他承认,“是我主动。” “就是。”谢明裳满意了。 “顿顿喝苦瓜汤也无用。抱着你便心浮气躁。” “……” “进屋?” “……” 抱拢后腰的手忽地发力,就要把她抱起往屋里去。 谢明裳心里突地一个激灵,抬手扯住他衣襟。“别去屋里!” 抱她的动作停下了。头顶上方传来一声深深地吸气,又长长吐出。 从她的角度看不清面孔神色,只看得到线条清晰的下颌,喉结隐忍地滚动。 两人重新坐回雨帘后的木椅。 “别怕,”萧挽风的嗓音不知何时哑了,忍耐着安抚她:“不会做什么。” 雨势不小,雨帘落在台阶上,四下里飞溅。檐下的木椅扶手也时不时地溅上雨丝,雨丝落在衣摆上。 无人说话,也无人计较飞溅过来的雨丝。 醉卧关山 第89节 嘴上说着不会做什么,但两人在越来越大的雨帘后又开始漫长地亲吻。 这回的吻却渐渐地带上侵占的凶猛意味。 谢明裳半阖的眼睁开,同样带几分失神,看面前的人亲吻时也细微拧起的浓黑眉峰,看他缓缓落下额角的汗滴,看他的沉醉和忍耐。 她鬼使神差地抬起手,去摸他滚动的喉结。沾了雨丝的手指微凉,脖颈裸露的皮肤滚烫。 这一下突如其来的抚摸似乎带来不小刺激。 才轻轻抚过喉结的手,下一刻,闪电般被攥住,阖拢的眼睛瞬间睁开! 两人几乎面对面地直视,萧挽风紧盯着她,气息不稳,黝黑瞳孔都微微收缩。 “……”谢明裳心虚地缩手,攥住她手腕的力道却大得仿佛钳子。 她吃疼地吸了口气,手腕间力道却又骤然放松七分,只松松地圈着她的手腕不放。除此之外,并没有其他动作。 不阻止,也不放她。他在等待什么?忍耐什么?默许什么? 谢明裳不知自己如何想的。细微的抚摸动作却引发剧烈反应,她反倒被隐约的兴奋击中。 她喜欢看他沉醉在欲望中的模样。 她眼神发亮,带点难以言喻的跃跃欲试,又胆大地再次轻轻抚摸喉结。 面前的喉结明显地滚动几下。 他彻底动情了。身体火热,却还强自按捺道:“站起身。” “嗯?” “站起身,我出去。” “又去外书房?” 对面没有回答,只递过来一个忍耐的眼神。不去外书房,他去哪里? 她的手又被攥住。这回力道没有收,手腕只怕都起了淤青。带着强烈的暗示意味,攥着她的手缓缓往下。 谢明裳不知自己如何想的,为什么不起身让他出去。 她忽地想起,初入王府的某个夜里,他守着病中的她,两人同床共枕,深夜难熬时,他曾背对着她自渎。那晚上什么气味? 她忽地很想知道他身上除了血腥气和皂角清香之外,其他属于他的气味。 —— “午膳怎么吃了那么久?”门外等候的兰夏低声嘀咕,“里头没喊,我们要进去收拾么?” 鹿鸣撑伞坐在院门直道旁边的石灯座上。 “我劝你别进。” 兰夏还在嘀咕着:“在榆林街的时候,整天防备这个,防备那个,日夜紧绷着。自打搬来新王府,娘子把门一关,又不喊我们,整天闲着没事做。” “今天下雨么,雨天总是闲的。”鹿鸣扫一眼紧闭的院门。 寒酥姐姐早领着月桂躲出去了。果然就如她所说的,河间王和娘子都在晴风院,今日又下雨,稍微有点眼色的都不会过来毁清静 。这才叫无人又无差事。她和兰夏是不是也该躲远点—— 兰夏忽地一扯她,“来人了。” 鹿鸣:“……” 前方脚步匆匆,冒大雨从前院撑伞而来的,赫然是顾沛。 顾沛压根没留意两边小娘子使眼色,上去砰砰地敲院门,敲得山响。 “娘子,林三郎出门了!弟兄们都准备好了,追踪的人远远地缀着,就等娘子这边发话——要不要上街堵他!” 院门里静悄悄的,始终无动静,也无人回答。 “娘子!“顾沛以为下雨天听不见,敲得更起劲了:“机不可失啊娘子—!” 院门从里打开了。谢明裳站在门边,眼神明亮,脸颊嫣红,气色瞧着比寻常还要更好几分,跃跃欲试:“堵他!走,去马场牵马。” “哎!”顾沛喜形于色,正要冒雨跟上,视野里冷不丁又出现一片衣角,他大为吃惊,转身冲院子里跪倒, “殿下也在这处?卑职……是不是惊扰了殿下小睡?殿下恕罪!” 萧挽风衣着整齐地走出晴风院,只在前襟和衣摆处留下几条不明显的压痕,难怪被误会在白日小睡。 他脚步不停,神色冷淡地越过行礼的顾沛,侧目盯他一眼,“今日难得下雨,没看见?” 顾沛茫然地抬头看天:“看见了……” “看见还来?” “……” 萧挽风吩咐下去:“牵马,滚去门外等着。”自己往马场方向走去。 第60章 他也配抢你? 傍晚时分雨水渐小,谢明裳精神抖擞,准备出门找人晦气。 “说起来,有阵子没听到林三郎动静。他怎么下雨天出门?” 林三郎,那就说来话长了。 自从河间王入京当日,在御街边撞着和谢明裳争吵的林慕远,把他绑在马后拖拽一路,林慕远脸面丢尽,销声匿迹了几个月。 他父亲林相老谋深算,眼看河间王风头正盛,把爱子安置去京外庄子,暂避锋芒。 三四个月过去,盛夏步入末尾,开春的事差不多被京中各家忘了个干净,各方都紧盯着激战的虎牢关时,林慕远静悄悄回返了京城。 等到虎牢关大捷的消息传遍街头巷尾,林慕远早就呼朋唤友,继续横行。 为什么今日冒着大雨出门? “因为他收到一份难得的邀约。” 谢明裳在细雨里撑伞前行,负责筹划冲突的严陆卿如此解释道。 京城文官家族和勋贵门第,互相走动得不多。 林慕远这位相府出身的纨绔儿郎,和国公府出身的另一位纨绔儿郎,两边虽然认识,这还是他头一次接到对方的宴请帖子。 林慕远扬眉吐气,当即呼朋唤友,冒雨赴宴。 严陆卿笑说:“说来也凑巧。若不是这两天着重盯住林三郎,我们竟不知,林三郎和裕国公世子,两边也能搭上交情。” 谢明裳的眉心一跳,当即笑了:“裕国公世子,跟林三郎?绝配。” 这才叫做粪坑见粪坑,彼此臭味相投,谁也不嫌弃谁。 “他们约在哪处喝酒?” 严陆卿抬起羽扇,往西北角方向远远地一指:“相约喝酒的地方也巧。距离王府近的很。” 赫然正是距离长淮巷仅仅两百余步,名著京城的新酒楼,风华楼。 —— “鲜花插在牛粪上!” 热闹阁子里推杯换盏,人声鼎沸。林慕远又是眼红又是惋惜,借着酒意吆喝:“怎么叫他正赶在三月回京城!” “大好京城名花,倒便宜了那关外野种!” “好了好了,三郎少说两句。”有胆子小的赶紧和稀泥: “那位毕竟是宗室王,他父亲邺王虽说失了封地让人诟病,但邺王这一支确实是高祖之后裔,正经皇室血脉。骂不得,骂不得。” “哼!”林慕远闭嘴喝酒。 阁子另半边,裕国公世子:蓝孝成,微微冷笑而坐。 虽同在一间阁子里喝酒,人群却分坐两处。蓝孝成身边簇拥了一群勋贵子弟,并不怎么和林三郎这边搭话,显然看不上醉鬼。 然而人确实是蓝世子下帖子邀约来吃酒。当然别有目的。 “林三郎为何不继续说下去?”蓝孝成自顾自地喝酒,“我也听到些风声,已故邺王之嫡次子,当今这位河间王殿下的来历……你父亲林相三朝老臣,想必知道得更多些。” 林慕远今天喝得不少,却还不至于真喝高了,手指蓝孝成: “蓝世子不厚道。我若真知道点皇家密辛,今天当众抖落出来,过两日禁军登门寻我林三郎的晦气,可不会去找蓝世子!” “河间王,已故邺王之嫡次子。邺王世子封号落在他兄长头上,袭爵轮不到他,邺王又丢了先祖封地。他索性投身军中,自己靠军功挣了个郡王。怎么着,还有别的说法?” 说话间酒气直冲面门,蓝孝成嫌恶地拂拭衣袍。 “想清楚再说话,林三郎。本世子邀你喝酒,难不成看中你的酒量?本世子身边缺喝酒的人?” 两边话不投机半句多,林慕远醉眼斜乜: “蓝世子心高气傲,看不上我林某人。今晚坐在一处喝酒,无非因为你我同仇敌忾。蓝世子有何打算,可以当面商量;想三言两语驱使我林三郎替你做事,却也不那么容易。” 蓝孝成目光闪动,上下打量,让出身侧的位子:“坐。” 两人坐近,低声密语起来。 随行朋党自觉起身走远,三三两两混在一处。 三五个人影走出酒气弥漫的阁子。当中一个紫袍玉冠的高挑青年,被几个好友围拢着劝说,却不肯停步。 ——正是城南武陵侯府年轻袭爵的掌事人,骆子浚。 “今天来错了,以后蓝世子的约再不来了。替我跟蓝世子告辞。”骆子浚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脾性不投契的人,即便坐在一处商议,显然并不很愉快。 蓝世子不久便冷笑连连:“林三郎抱怨本世子驱使你做事,我看正相反!你说自己不得家族助力,不像本世子可以调动兵马。怎么,想驱使我替你做事,自己坐收渔人之利?” 他起身打开轩窗:“你们可知,长淮巷谢宅,如今的河间王府,就在这风华楼背后。” 众人谁不知?长淮巷河间王府最近可是京城一等一的是非之地。 虎牢关大捷,京城的风向也变了。谁知下一场狂风骤雨会不会落在河间王府上? 众人相约来城西风华楼吃酒,都刻意绕开长淮巷走。 醉卧关山 第90节 蓝孝成冷笑道:“你们这些蠢货,只知道河间王府坐落在背后,却不知风华楼三楼楼道尽头,有间终年落锁的阁子,可以窥见王府的出入动静。那间阁子被河间王包下,不许人入内窥探。” “三郎借着醉酒的劲头骂个半日,‘鲜花插在牛粪上’,京城名花配关外野人……只敢背后骂算什么英雄。敢不敢砸开河间王府常年包的阁子,当面看看王府里的谢六娘?” “去做回来,我认你林三郎有胆识,你我继续喝酒;这等小事也不敢得罪,直接回家罢。” 林三郎胸口邪劲上涌,霍然起身砸了杯子。 “不敢的是畜生!走!” 气势汹汹直奔三楼而去。 —— 今晚雨势忽大忽小,谢明裳停在前院等探子消息。兰夏最先察觉不对,惊道:“娘子,你看!” 西南方向,背对着王府的风华楼,三楼边角旮旯处,窗牗终日关闭的某个阁子,忽地亮起灯盏。 关闭的木窗被人从里推开,阁子里人影晃动。纱帘卷起半扇,晚风吹过,隐约现出当中一个年轻华服男子,喝醉酒的模样,摇摇晃晃地站在窗边,探出身子往下张望。 旁边有人试图劝阻,把探出的肩头往回拉扯,反倒被不耐烦地扯去旁边 。 窗边那人吩咐句什么,下一刻,阁子里的灯火陡然亮堂数倍,三四个年轻男子乱糟糟围拢窗边,一个个争先恐后地探头张望。 谢明裳站在躲雨的长檐下,远远打量片刻,抬手一扯身侧郎君的袍袖,悄声道,“快看快看。当中那个瞧着眼熟……你还有没有印象了?” 萧挽风凝目打量片刻,“林三郎?” “就是他!”谢明裳倒有些吃惊,“三月里当街偶遇一回,你至今还记着?你居然这么记仇的?” 萧挽风道:“不记仇。但记得他。” 谢明裳:? “记仇还不认账。”她小声嘀咕。 她至今还记得,三月里萧挽风初入京城,两人当街撞见,那日她带着帷帽,心情不好,言语没怎么客气。原以为几句路人口角,谁也不记得谁…… 结果倒好,隔一阵子,这位去谢家“奉旨看宅子”,一眼就认出了她! 不是什么好话,自然不会说得大声,萧挽风没听清,回头问:“什么?” “唔……”谢明裳轻飘飘一记太极,把话题给转移开了: “窥伺寻常人家宅院也就罢了,窥伺王府宅院,犯不犯律法?” 萧挽风对这等小事并不在意。 “当面逮住,打死也无话说。你不喜林三郎的话,换个人继续筹划便是。” 眼看他当真召来顾淮,吩咐点兵,谢明裳赶紧叫停:“可别冲去酒楼把人打死!” “我们这回要引蛇出洞,脏水全泼对方身上,事后还能敲鼓喊冤。林三郎有用得很。我都想好了!” 萧挽风一挑眉,“你要怎么用他?” 谢明裳眼神发亮,下巴微微上扬: “我有个好主意。听着。” 下雨天黑得早。晨晦交替,天光已暗,满京煌煌灯火还未亮起。 谢明裳领着兰夏、鹿鸣两位小娘子,三人沿着马场走了小半圈,逐渐走近西北方向的外院墙。 谢家有个角门开在这道院墙,出去就是北边窄巷,平日里僻静。王府改建时没动角门。 “可惜不能带你同去,你别不高兴。”谢明裳摸摸得意的脑袋,放松缰绳,轻拍了马臀一记。 得意跑开几步,又停步回头,等待主人召唤。 谢明裳冲得意挥挥手,“去!” 得意嘶鸣一声,终于跑远吃草。 “刚才那一幕,像不像含泪挥别爱马的场面?”谢明裳领着两个小娘子沿着外院墙疾走,边走边小声叮嘱: “咱们正在逃离王府,掉脑袋的勾当!动作再鬼祟些。” 兰夏、鹿鸣两个露出啼笑皆非的表情。 三位小娘子稍微把腰弯下,贴着墙壁,鬼鬼祟祟摸去角门时,两个王府亲兵在门边站得笔直。 谢明裳眼疾手快,从荷包掏出两颗黄澄澄的大杏子,挨个塞进亲兵手里。 亲兵掂了掂,忍笑。 装作收到金锭“验货”的模样,把杏子搁嘴里咬一大口,收进怀中,静悄悄开门放行。 小娘子们蹑手蹑脚地趁着夜色“逃离王府”。 —— 沿着狭窄的北巷走出一段路,兰夏悄声提醒,“那间阁子熄灯了。” 谢明裳停步望向风华楼风向。果然,面向王府方向恢复一片漆黑。 鹿鸣也悄悄道:“人走了还是追出来了?” “我们慢慢走,有心人自然会追上来。” 按照常理推断,小娘子私逃出王府,都会直奔家门才对。谢家如今住在城西。 谢明裳换了个方向,沿着巷子往西。 荷包里沉甸甸的,她随手摸出三个甜杏,三个小娘子人手一个,咔嚓咔嚓地边吃边走。 鹿鸣是三人里性子最谨慎的,边吃边提醒: “娘子走快些。” “别只顾着吃杏子,走得太从容,显不出奔逃的鬼祟。” “七月杏子不多见了。这批山上的晚熟杏,滋味尤甜,好东西可别浪费。” 谢明裳把吃干净的杏核儿丢下,取帕子擦干净手: “行了,都准备好,鬼祟起来!” 三位小娘子的动作神情一变,沿着路边碎步疾走,时不时地还惊慌地回头张望,迎面走来路人时,三人急忙低头遮掩。 如此可疑的行迹持续没多久,就有路过行人狐疑地盯上她们。 谢明裳满意地道:“快走!” 三个小娘子飞快绕过停步围观的路人,夺路而逃,混入主街人群当中。 自从传来虎牢关大捷、叛军溃散的消息,京城萧条多日的早晚市集终于恢复几分昔日热闹,掌灯后还有不少临街铺子未收摊。 主街人流不算少,叫卖吆喝声,行人说笑声,街角茶铺的书生争论高声不绝于耳。 寻常的夜晚街头嘈杂声响突然被一阵杂乱的马蹄响动打破。 众行人慌忙闪避不迭。有太学生怒喝:“集市禁驰马!” “穷酸让开!”七八匹快马从集市奔出,众人酒后胆气壮,不耐烦地高喝:“让路!” 惊慌逃窜的三位小娘子的背影,就在前方了。林慕远简直不敢相信今晚的好运气。 若不是蓝世子拿言语挤兑他,他酒气上头、直接砸门闯进河间王府常年包下的三楼暗阁子,有哪能正好叫他撞见心心念念的谢六娘? 不,不止撞见一面而已。她趁雨夜少防备,竟然领着两位女使,意欲私逃王府! 撞进他眼里…… 简直求仁得仁!老天助他! 林慕远强压兴奋,撇下一无所知还在喝酒的蓝世子,领着众亲信直奔出风华楼抓人。 心心念念的佳人就在前方,惊慌快走的背影在他眼里如此可怜又可爱。 他驱马把人逼停在道边。 “私逃是大罪啊,六娘。”林慕远醉醺醺地抬起手臂,带几分畅怀得意,点了点面前的窈窕背影,压根没意识到对方看不见自己动作。 “你实在运气好,不等被河间王府全城搜查,先被我撞见。我林慕远,有人有马,有安全的藏身地,跟我走保你无事。你若继续沿着大街走,被那么多眼睛看到,等下河间王府抓捕的人追来——” 他故意把话停在半截,顿了顿,以言语引发恐惧,把人逼去墙角。 带几分酸意,又带几分解恨的怨气,他以马鞭居高临下去压小娘子的肩头,意欲把人压转过身。 “对着墙作甚?几个月不见,胆子小了一截,被河间王磋磨了?吃了一通教训,如今才知道哪个对你好——” 不等马鞭碰到身上,面向墙壁的小娘子自己转过来。纤长的手指头掂起鞭梢,嫌弃地扔回马上。 “闭嘴,林三郎。几个月不见,你说话更恶心人了。” 林三郎此人再有用,谢明裳也听不下去了,漂亮的眸子里明晃晃满是嫌弃: “狗嘴吐不出象牙,谁私逃了?从哪处灌得满肚子黄汤,敢当街撒酒疯?” 林慕远满腹的火气腾得熊熊烧起。 “你敢做不敢认?我可要把你私逃的好事广而告之!” 谢明裳站在墙边懒得动:“你告啊!把我送回去,给河间王邀功。” 林慕远领人冒雨追出几条街,又岂是为了把人送回王府邀功的? 面前的小娘子靠墙站着,睫羽发梢被细密雨丝打得湿漉漉,眸如点漆,肌肤瓷白,柔软樱唇水润。 入河间王府三个月,养得仿佛个妖精一般,眉眼神气居然比从前更动人了。 林慕远强忍激动又暗自发狠,催动马匹步步逼近,墙边的小娘子果然被一步步逼退角落。 他往身后打个手势,示意随行众亲信不要轻举妄动,有耐心方能成事。 他嘴上假意地哄:“六娘,我们毕竟认识一场。把你交回河间王府,我可不忍心。你该不会想逃回谢家去?想清楚,莫害了你家人!我在城西七里桥有处空院子,你先安置几日,避过王府搜捕的风头……” 话还没说完,那边老老实实贴墙站着、安静到被他完全忽略的两名女使,忽然间一个灵活弯腰,双双绕开马前奔去街上,亮开嗓门,往人来人往的长街放声大喊: “——当街抢人了!” 林三郎:“……” 这句放声大喊仿佛是个信号。长街尽头,灯火暗处,又一阵风骤雨暴风般的马蹄狂奔而来。 醉卧关山 第91节 大地震动,十余名佩刀轻骑片刻间便急停在路边,奔来的距离压根不超过三百丈。 左右闪开,雄骏黑马越众而出。 两 边打个照面,萧挽风握着缰绳,马鞭收拢于鞍前,平静冲对方颔首: “好巧。偶遇。” 坐在马上的林三郎瞳孔因过分震惊而剧烈收缩:“……好巧。殿、殿下晚上出门,吃酒?” 萧挽风俯视着他,“不,寻人。” 林三郎心里突地一跳,这么快便察觉谢六娘私逃了?!可别让这阎王迁怒到他身上…… 下一刻,只见河间王的视线果然缓缓转向路边的三位小娘子,挨个打量。 下句开口却道:“谁当街抢你们?” 林三郎:? 街上百姓早乌泱泱围拢过来大片,不敢靠得太近,都远远地看热闹。 众目睽睽之下,谢明裳仰头冲马上的郎君嫣然一笑,毫不心虚地抬手直指林慕远:“就是他!” 林慕远:“……” 萧挽风一哂。压根懒得理睬林慕远,只和谢明裳说话。 “他也配抢你?” 林慕远满身酒气都化作冷汗,瞠目注视谢六娘拉住黑马缰绳,仰脸笑盈盈闲说几句,面前这位喜怒难测的河间王终于冷眼盯住自己,缓缓将马鞭一圈圈地收拢,握在手掌中。 这可不像“你追我逃”! 究竟哪里不对劲?! 喝醉酒的脑子嗡嗡地想不清楚,但林慕远本能地察觉危险,匆忙拨转马头,就要打马远离是非之地—— 谢明裳这时候倒几步小跑过来他马前了! 稳准狠地抬手一抓,猛扯缰绳,林慕远的坐骑一个急停,她随即温柔地抚摸惊慌中的马儿鬃毛耳朵, “别慌,别慌,吁……” 马儿乖巧地停在路边,不走了。 林慕远:??!! —— 主管京畿治安的拱卫司禁军匆忙赶到时,早已尘埃落定,地上一滩血迹。也不知人血还是马血。 短暂而剧烈的冲突已结束。 “两败俱伤啊,好惨,好惨。” 谢明裳坐在街边观战完毕,掩着呵欠,被河间王府的马车接走时,还在心不在焉地念词: “把殿下的腿都伤着了……抽林三郎一顿马鞭子哪里够。” 第61章 我想出关看看 一起迅速而惨烈的殴斗发生在暮色昏茫街边。 河间王据说腿脚旧疾被惊马踩踏,听着惨烈;林相家里宠爱的幼子当街狠挨了一顿马鞭,着实惨烈。 随行的亲卫队正顾淮,闻讯赶来的王府长史严陆卿,王府贴身亲卫若干,挨个入马车探视主上伤势,时不时爆发一声惊慌大喊。 负责京畿治安的拱卫司指挥使脸色煞白,看起来也凄惨,神色仓皇地追在王府马车后头询问伤情。 “殿下的腿……伤得可严重?可需要奏请宫里太医看诊?” 萧挽风坐在车里,两条长腿随意一屈一伸,手搭在左膝。“王府有太医。” “禁军不拦阻车马,现在回去或许能救。” “是,是!”拱卫司指挥使慌忙下令撤除路障:“殿下赶紧回府诊治,腿脚大事,可怠慢不得!” 谢明裳坐在车里,斜靠车壁,似笑非笑地打量身侧“被惊马踩踏重伤”的“受害者”。 河间王府得理不让人,却不肯就此轻易走了。 严陆卿愤然高喝:“林三郎此獠,当街抢人在先,重伤宗室王在后,其罪可诛!禁军总不会和稀泥,把人放了?” 拱卫司指挥使慌忙道:“严长史放心,伤害宗室王的罪名非同小可,林三郎已拘押待审,必会审出个公道!” 夜晚细密的雨丝浇不灭桐油火把,众多火把光芒熊熊,映照得路边亮如白昼。两边交涉完毕,河间王府的马车缓慢启程。 夜风卷过长街,卷起车窗碧纱帘,于一瞬间显露出车里小娘子昳丽的侧脸眉眼。 拱卫司指挥使心里嘀咕,就为了她!大名鼎鼎的谢家六娘,两边当街争斗,可真是红颜祸水! 车里的小娘子手攥一截雪白纱布,转身侧坐,袖口挽起,看似要替河间王裹伤。 拱卫司指挥使目不转睛盯着,下一刻,被夜风吹起的碧纱窗帘又晃悠悠地落下了。 马车于长街上疾行,把拱卫司禁军甩在身后。 摇摇晃晃的马车里,谢明裳抛下纱布,挽起袖口,两根纤长手指按在据说被“惊马踩踏”的左膝上。 “看一眼?” 萧挽风不让她看。 “无事。只被马近身冲撞,蹭了一下。” 她的手腕被捏着挪去长裙上,却又伸回来,纤长指尖继续按住他的左膝。 “骗谁呢。我看见了,分明被马踢了一下。”谢明裳有些不痛快: “马蹄上有铁掌。让我看一眼,我就不计较你骗我。” “……” 圈住她手腕的手撤开了。 被惊马踢中的冲击力道可不小,虽说这次冲突原本就打算留下伤势,但膝盖以下乌紫淤青肿胀,瞧着颇为吓人。 谢明裳打量几眼,神色严肃起来,“踢得这般严重?该不会真的伤了筋骨?” 领兵出征的大将,装伤病也就罢了,哪能当真腿脚落下伤病根子。 萧挽风却不甚在意地捏了捏小腿伤处。 “这条腿当初没留在雪山上,便是雪山留给我。这点小伤算什么。” 谢明裳没忍住,抿嘴笑了一下。 却又莫名觉得有点熟悉。 “没留在雪山上,便是雪山留给我……” 零星片段骤然闪过脑海,雪山脚下的密林,丛林间的兽爪,身后漫长无尽头的脚印。 她喃喃地道,“说得真好。我们关外似乎确实是这么个说法。” “当初关外救我之人的说法。”萧挽风仰着头,似乎陷入回忆中,声线也不知不觉间温和下去。 “敬畏雪山。山中的食物,雪水,雾气,风暴,取走你的腿,亦或留下你的腿,都是雪山给人的恩赐——我至今记着。” 谢明裳在心里琢磨了两遍,越琢磨越诧异: “分明就是关外常见的说法吗。我记得很清楚。” 萧挽风低头安静地注视片刻,伸手把她揽进怀里,摸了下细雨打湿的肩头。 “胡太医的药浴方子如今可以放心用了。回去热水药浴,当心着凉。” 谢明裳没应声,下巴搭去他的肩窝。 精心筹划的大戏一场落幕,好笑之余却又觉得有些厌倦,她缓缓抚摸着怀里的精铁腰牌。 “京城破事太多。入关许多年,想回关外了。” 周围细密的雨声里,她漫不经意道了句。 拥着她的人没有即刻说话,只抬手抚摸她的脸颊。 “秋冬出关危险。” “我晓得。秋冬天气不好,又有劫掠打秋风的人祸。” 谢明裳散漫地往下道,“只是随口说说。” 当真是随口说说? 半真半假。几分真心几分假意,她自己也说不清。 一出大戏收场之后的倦怠和厌烦是真的。 “我还是想出关看看,不拘秋冬季节。等父亲领兵回返,我身上的宫籍若能侥幸除去……跟殿下讨一张通关文牒,去关外看看。殿下准不准?” 萧挽风沉吟着,隔半晌才问:“从哪个关口出?去哪处关外?” 自然是从关陇道出,去爹娘常住的陇西关外看看。 下次回家问问娘。他们当年在关外的驻地,究竟在陇西郡哪处关隘。 见见被自己忘却的关外戈壁雪山,说不定还能重逢旧人,见到从前教自己弯刀的师父,当面叙叙旧。把高烧忘得七零八碎的记忆碎片找回来一些。 谢明裳心里盘算着,隐隐约约地升起期盼,嘴里却不多说。 她只道:“随便走走。殿下也知道的,我自从入京,兴许水土不服?隔三差五地便发病。听我爹娘说,从前在关外时倒不怎么生病。殿下觉得呢。” 萧挽风听着,开始缓缓抚摸她被细雨打湿的柔滑垂直的乌发。 隔很久之后,答道:“这个秋冬出关危险。” 谢明裳垂目琢磨着这句“危险”。 似乎回应了她的问话,却又似 醉卧关山 第92节 是而非。这句“危险”,或许是种委婉的拒绝。 她并不觉得意外。毕竟,连自己爹娘都会拒绝的事,如何指望认识才几个月的外人。 她抚摸着荷包里的精铁腰牌,不再说话了。 沙沙小雨笼罩下的车厢静谧,久到她几乎睡过去的时候,萧挽风才再度开口道: “以后有机会,和我去朔州关外走走可好?” “……嗯?” 谢明裳骤然醒了。 她想去爹娘驻扎多年的陇西旧地,去河间王经营多年的朔州大营作甚? “不去。”她想也不想拒绝。 拒绝的两个字脱口而出,萧挽风原本摩挲她发梢的动作便一顿。 谢明裳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似乎,拒绝得太干脆了? 太干脆的拒绝,伤人颜面。 她翻了个身,这回换了个稍微委婉的说辞。 “不合适。” 不论说辞如何,不想随他去朔州关外是真的。 朔州是河间王领兵发家地,他在朔州大营的旧部众多。她以什么身份陪同他去朔州? 见到她,当然会有嘴快的人当面问起身份来历,河间王不尴不尬地道一句‘身边人’。 等以后他有了王妃,夫妻同去朔州时,又见旧部……岂不是膈应。 谢明裳简直要同情起未来的河间王妃了。 想归想,等真正说出口的时候,她只说三个字: “不合适。” “我想去爹娘当年的驻地看看,顺便拜访故人,看看旧地。朔州和陇西相隔可远得很。” “殿下,不合适。” 自从她那句“不去”,萧挽风眉眼间的舒展神色便消失了,唇角不自觉地绷直。视线落下片刻,望向别处, “谢家驻守多年的陇西大营?你不必去。” 这下意外的换成了谢明裳,她吃惊地仰起头:“为什么?” 无论她如何追问,萧挽风却再不说话了,只继续缓缓抚摸着她柔软的乌发。 谢明裳死活追问不出第二句,气恼地从他手里抢回发尾,在自己手里捏着。 “我明白了。直说不准我出关,我还敬你说话直截了当。偏偏绕着弯子说话……明面上‘你不必去’,实则‘你不许去’。对不对?” 萧挽风道:“并没有这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你不愿随我去朔州,又是为什么原因?” 谁也不愿意回答。 沙沙的绵密小雨声里,垂落肩头的乌黑发尾又被温热的手掌握住,缓缓地一圈圈攥在掌心。 谢明裳几乎睡过去了。 直到马车停在长淮巷王府门口,下车前夕,车里的静默气氛才被打破。 萧挽风起身之前,扶起睡眼惺忪的谢明裳: “无论你想出关去哪处,再等一等。这个秋冬出关危险。” * 七月初的这个夜晚注定是个多事之夜。 马车在王府台阶下停稳,谢明裳撩起马车帘,护卫的亲兵一窝蜂涌上前搀扶主上。 顾沛三步并作两步冲下台阶,扯开嗓门震惊高喊: “殿下,你的腿怎么了!哪个杂种敢害殿下,卑职要为殿下报仇——” 未受伤的右腿踩着地面,受伤的左腿缓慢地往下挪,萧挽风拧了下眉,“太吵了。” 顾沛倏然闭嘴,小声道:“后院眼睛回来了。殿下和娘子留意。” 谢明裳上的脚步一顿。 这么快便回来了?这次送来的又是哪几双眼睛? 顺着顾沛的手势,她望向王府敞开的门里,影影绰绰立着几个人影。 顾沛小声道:“就那么巧,今晚娘子刚出门,宫里后脚头就把人送来了。” 来得还是老熟人,黄内监。原话说的是: “榆林街的三名女官送回宫里,严查半个月,剔除了一名和朱司簿勾结往来的奸邪,剩余两名忠心老实的,添补两名内侍,送来服侍殿下和谢六娘子。” 半敞开的朱漆铜钉大门前,穆婉辞低眉敛目,领着擅长膳食的汪姑姑,两名面孔青涩的少年内侍,四人齐齐拜下,迎接王府主人回返。 总是跟随穆婉辞身后的陈英姑不见踪影。 —— 扩建后的晴风院面积敞阔的很,多住下十个八人也不显得拥挤。 新来的四人殷勤服侍,主动烧水,准备沐浴药汤。厨房几口大锅水汽腾腾。 热腾腾的热气弥漫内室。鹿鸣往木桶里添加热水,谢明裳坐在浴桶里,头往后仰,心里无端咂摸出几分莫名好笑。 小小一个晴风院里,有谢家的人。 有大长公主府送来的助力。 如今宫里又重新塞进四双眼睛。王府后院,再度热闹起来了。 哗啦一声,她自浴桶中起身。 “穆婉辞不好说,这位汪姑姑,显然和朱红惜一丘之貉。” 上回她被“囚于合欢苑,三日不进水食”,汪姑姑前来窥探,倒拿兰夏和鹿鸣两个做挡箭牌。谢明裳从此牢记了这位。 “汪姑姑这双眼睛不能留。” 兰夏拿过一块布巾仔细擦拭长发: “寒酥姐姐领着月桂盯着新来的几个呢。刚刚听她说什么‘三倍月钱,受之有愧,如今到出力的时候了’……什么三倍月钱?” 谢明裳原本还绷着脸色,听到“三倍月钱”,唇角顿时没绷住翘起: “她们自愿留下帮忙,除了大长公主府那一份月例,严长史格外发了两倍月钱。你倒提醒我了,明天我也去找严长史,给你们两个添月钱。” 鹿鸣忍笑说:“怎么好意思。我看王府账面也不怎么宽裕,还养着那许多亲兵。搞不好还没有咱们谢家宽裕。” 兰夏哼道:“关王府什么事。娘子找严长史拨下的月钱,那就是娘子给的,我们只管拿着!” 三位小娘子正低声说笑时,远处忽地隐约传来胡太医的高声惊喊: “严长史,了不得!殿下被伤处被马踩踏,筋骨错位啊!” “不能再勉强行走了,王府有没有木轮椅?没有?!赶紧赶制起来!” 余音缭缭,冲破院墙,谢明裳赞许地微微点头。 衔接得好,转折自然。 有这句来自御医的诊断,木轮椅就能正大光明地推进王府。 兰夏和鹿鸣却是猝不及防,彼此交换吃惊的眼神。 兰夏惊问:“那位当真被马踩踏了?这可不是小伤!伤筋动骨,万一以后腿瘸了,那、那不是残疾了吗!” “很好。你们这样想,其他人也都会这样想。” 谢明裳欣慰道:“三两个月内,就当做他残疾了。” 兰夏:“……” 鹿鸣:“……” 片刻后,院门打开。满院服侍之人跪倒迎接。 顾沛搀扶着自家主上,胡太医在旁边紧张看顾,缓慢地走进正屋。 胡太医不放心地叮嘱:“这几日殿下多留意,伤处再不能有任何碰撞……啊,这卧榻极好!尺寸足够,又靠近门,适合轮椅出入。” 几人合力搀扶萧挽风在西窗下的贵妃榻坐下,胡太医转头又对谢明裳慎重道: “娘子恕罪。这几日殿下需得独自睡一处,腿部不可受力……咳,禁房事。” 谢明裳忍着翻白眼的冲动:“你对我说什么?去跟他说。” 门外响起细微的脚步声,屋里几人齐齐住了嘴。片刻后,穆婉辞的嗓音在门外道: “娘子沐浴好了么?奴婢进门倒水。” “进来!”谢明裳扬声道。 穆婉辞独自进得屋来, 反手关门。并不避讳屋里的胡太医,直接跪倒在谢明裳面前: “娘子,奴婢告发汪姑姑!她乃是宫里派遣的眼线,别有目的!” 胡太医大吃一惊,“啊哟”一声,起身便要走,被谢明裳眼疾手快给拉住了。 “贼船都上了,还想着独善其身呢?人家穆女官都没避讳着你。听着罢,胡太医。” 穆婉辞口齿清晰,三言两语便讲个清楚。 汪姑姑是宫里有资历的老人,手稳嘴稳,平日只管在厨房里伺候主子膳食。传递消息密报之类的危险事,汪姑姑一概不碰。 “冯喜公公的原话说:关键时才会动用汪姑姑。” 醉卧关山 第93节 穆婉辞垂首道:“奴婢只知这句而已。‘关键时’指代何时,奴婢也不知。” 萧挽风坐在贵妃榻边,听完开口道:“关键时用她。平日负责传递消息密报的,想必是你了?” 穆婉辞并不否认,跪转过半个身子,伏身向贵妃榻方向,额头贴地。 “知道了,出去。”萧挽风吩咐道。 谢明裳目送着穆婉辞吃力地抬起木桶,走出屋门。 汪姑姑肯定不能留。 穆婉辞这双眼睛,能不能留? 等她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胡太医居然还没走。 他如今窥得几分王府密辛,感觉自己彻头彻尾绑在河间王府这贼船上了,必须尽力尽力地救治主上,免得大船连带船上的自己都给沉了水底。 “木轮椅明日进王府。但是殿下,被马蹄铁踢中的部位筋骨确实有些错位,得赶紧治起来。” 萧挽风:“放一放。” 胡太医倒吸口凉气:“放不得!错位的筋骨长歪容易出事!” 但萧挽风的决意难以更改。 “宫里得了消息,派遣太医来看诊,也就两三日的事。” 他再度吩咐:“放一放。” 等房里众人退出之后,谢明裳关了门,并肩坐去贵妃榻上。事已至此,谁也没再提腿伤。 萧挽风开始慢慢地剥一颗黄澄澄的杏子,室内甜香弥漫。 谢明裳手里也没闲着,拨开莲蓬,把新鲜莲子剥下一颗,随手递去身侧郎君的嘴边。 萧挽风瞥她一眼,把没剥去莲心的莲子叼了去。 “从今夜开始,我们就不出门了?”谢明裳问他。 未去莲心的莲子苦得很,萧挽风拧了下眉,却没吐出,慢慢地咀嚼着。 最初的苦涩过去后,清香溢满口腔。 “近日我不出门。你有想去的地方?” “那我可说了,城东白塔寺。我和五姐姐相约每月见面,七月还没去呢。” 萧挽风一颔首。 当夜,谢明裳久违地抱着软枕独自睡床。 一觉睡醒,还在半夜。她盯着黑漆漆的帐顶,不知为什么,脑海里却明晰地浮现那句:“——和我去朔州关外走走可好?” 深夜垂落的帐子里响起一句轻声询问: “当真要带我去朔州关外……殿下,想过王妃没有?” 没有应答。问话轻飘飘落了地。 黑暗内室呼吸均匀,另一侧榻上的人睡沉了。 第62章 苦里带甜,便觉不出疼…… 这一夜窗外细雨时断时续,雨打芭蕉。 谢明裳抱着软枕翻了个身,陷入短暂梦中。 梦中又是爹娘出征的场面。这回比上次梦境更清晰许多,众多兵马在戈壁当中夜行。 头顶明月高悬,映亮母亲马上的弯刀。 母亲这次却没有穿软甲了。 她穿了身贴身小袄、摇曳长裙,浅黄色裙摆从马背上飘飘荡荡地落下,盛开优昙花一般,裙摆下方露出小截羊皮靴。 谢明裳在梦里也感觉这套装束不大对,不似骑马夜行出征的戎装。 定睛再看时,娘骑的哪里是战马? 分明是只大骆驼。 双峰骆驼驮着主人在明月下前行,驼铃悠扬,驼峰上摆放的银鞘弯刀倒映月光。 这套装束就对了。 谢明裳在梦里觉得满意,挪开视线,开始寻找父亲魁梧的背影。 然而父亲在梦中不见踪影。众多出征将士队伍逐渐虚化成为背景暗影,化作夜空戈壁的一部分。 只有一处背影清晰。年轻男子骑在马上,和母亲的骆驼并肩前行。 她分明知道,那是哥哥谢琅。 但不知为什么,她却不敢上前喊他。 原本平稳的呼吸逐渐急起来。陷入梦中的小娘子不安地快速转动眼珠。 然而梦中的她自己是有马的。得意领着她在戈壁轻快穿行,片刻间就赶上了母亲和哥哥。 大骆驼转过脑袋打量着她,肥厚的嘴唇还在不停咀嚼沙棘。 “娘。”她绕开哥哥,靠近母亲的骆驼:“爹爹呢?” 母亲却没有回头。浅黄色的长裙摆在夜风里飘荡摇摆,轮廓也开始虚化,母亲连同骆驼消失在夜空下。 映照戈壁的明亮月色里,只剩下顶着陌生面孔的“哥哥”,从马上转过头来冲她微笑。 “明裳。” “过来啊。” “我是你阿兄。” —— 垂落的帐子里响起一声压抑急喘。 这是个极短暂的清醒梦,骤然醒转时还未到凌晨,帐子里依旧黑黢黢的。 谢明裳翻身急坐起,捂着激烈跳动的心脏,呼吸急促,抬手去床头摸索药酒。 不想却摸了个空。 自从身体好转,她有大半个月没用药酒了。上回用药酒还在旧宅子合欢苑里。 药酒葫芦也不知有没有带来新王府? 屋外细雨不知何时停了。一抹月光从敞开的窗牗映照进屋,地面模糊光影,榻上的郎君还未醒。 谢明裳抱着软枕翻来覆去。噩梦引发轻微的心悸,算她运气不错,侥幸没发作晕眩旧疾。 但这夜再睡不着,她索性起身推门出屋。 京城繁华,深夜城中依旧璀璨灯火处处,歌舞彻夜不休。倒显得头顶的苍穹星子黯淡。 梦里戈壁的月光泻地如水银,映亮大片砂石地面,比她此刻抬头望见的云层后的浅淡弯月,亮堂多了。 几乎不像同个月亮。 谢明裳坐在廊子下,仰头看头顶的淡月微星,有些失望。 但这分明是京城惯常见到的夜色,雨夜能见月已经算难得,心头涌起的失望显得没道理。 但还是失望。 廊子太暗,她起身坐去台阶下,朦胧的月色笼罩在肩头、衣袖、手背。手腕翻转,随意做出一个鞠起月光的动作。 片刻后,她凝视自己空空的手掌心。 少了点什么? 东方启明星升起,远近雄鸡开始鸣叫。晨光渐浓,京城又一个白日就要到来了。 今日阴霾大风。 晴风院里响起一阵悠扬的乐音。 乐音起先不成调,偶尔还转过一个尖锐破音,暂停片刻后,再吹响时,之前的破音处被修正,乐音圆润起来。 断断续续的乐音重复几次,逐渐成调,可以吹出简单的五音。 谢明裳满意地抛下小刀,把新做成的骨管捧在手掌心,吹去骨尘。 这实在是个极简单的乐器。她半夜去小厨房里就地取材,找出一截大小合适的细羊骨,骨内中空,刻出孔洞,磨制圆润,调制乐音,便可以吹奏出简单的曲调了。 说起来,关外的曲儿,调子都是极简单的。 有一首曲儿,在她费劲地打磨骨管时,便在她的胸腔里活泼泼地跳动,几乎要跳出来了。正适合大风天。 不住卷动芭蕉叶的阵阵穿堂风里,乐音悠扬。 萧挽风起身走去门边,门半敞着,他一眼便望见秀丽窈窕的背影坐在台阶下,手握一截小巧的骨管。 她在专注地吹奏一支小曲,曲调简单隽永,回旋反复。 那是久违的塞外小曲。曾经有人玩笑地念歌词给他。 “我念一句,你就念一句。” “如果你太笨,两遍都背不下,我就再不念给你了。” 那是一支来自塞外牧民的曲儿。据说是突厥人祖先留下的曲子,谁知道呢。 塞外贫瘠,口耳传唱的小曲并不多,这支是最出名的。所有牧民都 会唱这支小曲。 北风号卷,乌云茫茫。 牧马野原,牛羊未归。 我的羊儿啊,你慢些跑;风暴将至,快回羊圈。 醉卧关山 第94节 我的马儿啊,你快些追;套住头牛,快回牛栏。 …… “娘子,这是哪处的曲子?”兰夏匆匆洗漱起身,同坐在台阶边,细听完整支曲子,吃惊笑问,“之前竟从未听过这种转折奇怪的调子。” 悠扬的骨管乐音停歇,余音缭缭消散。 谢明裳把骨管递给她,闲说:“关外常见的曲儿。我竟没吹给你们听过?” 兰夏好奇地来回摩挲骨管。 鹿鸣也走近过来,蹲在台阶边笑:“没听过。娘子头一次吹给我们听。” 谢明裳仔细回想,恍然想起,兰夏和鹿鸣两个,似乎都是谢家入京的半路上,在京畿附近雇请来的小娘子。 从未听过关外的小曲,不奇怪。 “今日尽兴了。以后高兴时候再吹奏给你们听。” 谢明裳把骨管握在手里,起身伸了个懒腰,“去问问顾沛马车备好了没有。今天去城外山上探望五姐姐,我们早点启程,包几份馒头糕点路上吃便是。” 马车昨夜便备下好,随时可以走。 她回屋更衣,这时才惊觉萧挽风不知何时已起了身。 台阶高处的屋檐下,常年备一把厚实木椅。 此刻他便坐在檀木椅上,两条长腿随意地交叠着,筋骨分明的指节搭在木椅扶手上,神色平静地下望庭院。 谢明裳走上三节台阶,便走去木椅面前。两边几乎面对面地对视一眼,她晃了晃手里的骨管:“吹得太响,吵醒殿下了?” 萧挽风醒的时辰其实早得多。 早在她推门出去时便醒了。 谢明裳在廊子挂起的灯笼光下专心地打磨羊骨头,他便在屋里看着。 他的视线望向雪白小巧的骨管,转了一圈,最后只道了句:“塞外牧民小曲?很好听。” “那当然。”谢明裳理所应当地收下称赞,扬起下巴, “殿下也听过?下次得空时再吹。” 坐在台阶上反反复复吹奏塞外小调,从黑夜到黎明,她越吹越清醒。 昨夜深更半夜满脑子转悠的,以后出关的事——想什么呢。 眼下离安稳还早得很,想想昨晚才塞进晴风院的四双眼睛! 京城动荡,风雨欲来,昨晚才算计了林相家三郎,以后免不了一场混战——想什么出关呢。 不管是陇西关外,亦或是朔州关外,今年不可能。明年也不见得可能。 昨夜她竟然开口问他有没有想过王妃,脑子简直被驴踢了!还好没叫他听见。 萧挽风当然不知面前眼神忽闪的小娘子心里在嘀咕什么。 他抬头看了眼晦暗天色,还在叮嘱她:“今日只怕有大雨。出城带件厚实披风。” 谢明裳应下,往室内走出两步,忽地想起什么,原地一个大转身,弯腰查看他缎裤包裹下的长腿。 从他此刻放松闲坐的姿势,丝毫看不出腿脚受伤的迹象。但她昨晚在马车上分明才查探过,被马蹄铁踢中的膝盖周围青紫肿胀,不可能一夜消退,他还拒绝医治。 “伤处疼不疼?”她轻轻地碰了下左膝盖,“要不要召胡太医来看看?” 萧挽风不觉得怎么疼,他向来惯于忍疼。但昨晚被喂食的莲子,倒叫他依旧记着。 “临去前替我剥几颗莲子罢。” “……啊?” “莲心苦而莲子清甜。偶尔吃几颗,苦里带甜,便觉不出疼。” 谢明裳并不很明白所谓的“苦里带甜,便觉不出疼”是怎么个回事。 但这位惯常嘴硬,嘴里说“觉不出疼”,肯定是疼的。 剥莲子又不是难事。 她很快端来两个新鲜大莲蓬,坐在台阶下,当场剥给他。 剥出三十来颗新鲜莲子,白嫩嫩地装满大银盘,索性又剥开四个黄澄澄的甜杏,和莲子摆在一处。 “莲子只能算清甜,这批山里杏才叫真甜。”她把大银盘搁在萧挽风膝上,匆匆往屋里换衣裳,边换边说: “只管拿去吃。多吃点甜的,把疼全忘了才好。” 今日顾沛跟车。三个小娘子手提着朝食、换洗衣裳、披风雨具等大小包袱,正准备出门时,穆婉辞却也提着包袱,和汪姑姑两个不声不响跟在出行队伍末尾。 兰夏当场眼睛便瞪圆了。 顾沛急忙把即将发作的兰夏拦住:“别多问!殿下刚才吩咐下来的,她们两个随行去白塔寺。” “让她们跟。”谢明裳无所谓:“今天去山里看五姐姐,连累她们空跑一趟,只怕寻不到有用的密报内容。” 当先迈出院门时,她的脚步顿了顿,侧身回望。 萧挽风依旧坐在屋檐下。 手里掂一颗洁白莲子,目光遥遥地追随而来。 两边目光在半空碰撞,谢明裳隔着庭院喊:“我走了。” 萧挽风略一颔首,视线挪开。 谢明裳沿着门外直道走出七八步外,忽地被身后的响动惊扰,又停步回身望去。 身后的院门正在缓缓关闭。 从今日开始,河间王府的主人便要以“腿疾”的名义深居简出。 仿佛蛟龙自锁,盘踞深潭,对于习惯于马上征战、千里奔袭的大将来说,滋味想必不怎么好受。 京城当前的局面下,如此韬光养晦的决策对不对?会带领河间王府走向何方,与河间王合作的谢家走向何方? 谁也说不清。 谢明裳边走边思索。她只知,开弓无回头箭。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便不能再回头,只能往前走。大不了一路走到黑,撞南墙。 谢家人从来不怕战。撞了南墙,撞破便是。 这是谢明裳自从搬来新王府后第三次出门。 但这次出门的感觉,和第一次回谢家的归心似箭,第二次的“鬼祟逃离”都截然不同。 她沿着院门直道轻快走出几步,脚步忽地又一停,回身冲门户紧闭的晴风院方向高喊: “晚上回来吃!要鲈鱼羹,菌菇炖鸡子!” 清脆嗓音越过院墙,又越过庭院,传入廊子长檐。萧挽风无声地弯了弯唇。 放下莲子,取过甜杏,咬了一口。 第63章 那不可能是恶人! 车马才出城不久,果然又开始落雨。 等行到城东郊外的山脚下,弃车步行,一行人沿着盘山路上白塔寺半山腰,走近修行居士居住的大片院落时,时辰已接近晌午。 留守小院服侍五娘的何妈妈出来迎接。 “六娘稍等片刻。五娘早晨出门未归,我等还在寻找五娘……” 谢明裳诧异地迈进门去。 “五姐姐不是传信说崴了脚?” 两边原本约好每月初五见面,但七月初四那日,她突然接到五娘玉翘的来信,说雨天山道湿滑,不慎摔倒受伤,崴了脚踝。 幸好得贵人救助,安然回返,但初五必不能相见了,改日再来。 谢明裳这才推迟几日上山探望。 何妈妈:“确实初四那天崴了脚!请来郎中看诊,当面劝诫,三日不要走动,十日不要上下山……哎!怎奈何五娘……” 后头的半截却死活不肯说了。 再追问时,她只含糊道:“等五娘回来,六娘当面问她。六娘觉得不妥当的话,还请告知夫人那处。我等身为下仆……不好说。” 听到那句“身为下仆不好说”,谢明裳心里隐约有些揣测,盯了眼欲言又止的何妈妈: “五姐姐信里说,她在山间采摘花果时滑倒,被贵人救助。却不知救她的贵人,是男是女?” 何妈妈当即狠拍一下手掌,叹气不止:“是位进山上香的年轻郎君!家族显赫,仆从开道,前呼后拥!要不是京中有来历的人家,又怎会从后山道上山?” “从清静后山道上山,正好撞着五姐姐摔倒,那郎君出手,把人救下了?”谢明裳追问。 “不不不,并非郎君出手!” 原来事发当日,山中下雨。跟随五 娘的女使匆忙回转取雨具。 五娘独坐无聊攀折花枝,摔倒在山间。那郎君正好从后山道上山,前方开道的仆从路过时,见谢玉翘摔倒狼狈,仆从赶紧招呼随行仆妇,几个膀大腰圆的仆妇把谢玉翘搀扶起身。 谢明裳:“仆妇救助,关郎君什么事?” 何妈妈:“原本五娘只想客气道个谢,谁知两边见了面,一来二去的——” 何妈妈终究还是没忍住,叹气道:“六娘,老身瞧着不大好。劝劝五娘,早日下山吧。” 谢明裳坐在待客禅舍里,边喝茶边等人。 运气不错,五娘谢玉翘不久便急匆匆回返小院。 “明珠儿,你怎么今日来了。”玉翘在女使的搀扶下,一步步地挪进屋子,行走确实不大便利。 但抛开扭伤的脚踝,谢玉翘的气色却比上个月相见时好上数倍。 不止憔悴苍白的气色转为红润,就连哭泣太多而经常肿成烂桃的一双眼睛,也显出原本漂亮灵动的神采。 眉眼还是同样的眉眼,但气色不再黯淡,仿佛娉婷含苞的花儿终于迎春绽放。 醉卧关山 第95节 谢明裳抬眼打量片刻,把会客禅房的门窗闭紧,回身对坐,姐妹重逢的第一句话便直问:“你看上的郎君是哪家的?” 谢玉翘张嘴才打算寒暄,顿时憋了回去。 “他……”她的脸升腾起绯红:“何妈妈告诉你的?你可别跟我娘说。也不许跟你娘说。” 这便是默认了。 得谢明裳的承诺,烂在肚子里,绝不告知谢家长辈,谢玉翘这才把何妈妈也不清楚的后半截秘密交了底。 “初四那日山道边,我摔得半幅裙子泥泞狼狈,哪敢见人?原本只想远远地道个谢,圆了礼节,就此躲开……” 谁知那郎君瞧着外表孤傲,为人却随和。 不止给她送帕子擦拭裙摆泥污,还询问起她一个年轻女郎为何孤身立于山道边,家住何处。 两边对答几句,郎君意外得知她乃是谢家五娘,便抚掌称赞,说两家有故旧的交情,难怪今日山道相逢。谢家如今暂居的城西宅子,乃是他父亲相赠…… “……等等!” 谢明裳越听越不对劲,中途叫停,“你再说一遍?” 谢家暂住的城西宅子,是他父亲相赠?? “那位郎君有没有明说他父亲是哪个?” 谢五娘点点头。 她只是少交际,人并不愚笨。她听大伯母提起过,谢家现今暂住的宅子是裕国公府暗中相赠,便装作不知情地问起对方来历。 郎君当场解下一块玉牌,色泽温润通透,一看便是随身温养多年的贵重玉件。 玉牌上刻有家族姓氏:蓝。 “蓝姓少见。他父亲,确实是家住城东定襄坊的裕国公。” 谢五娘羞涩地道:“两边长辈是多年的旧识,我和他……也算认识了。他不止亲自护送我回返,还留下他的名刺,相赠于我。我没敢接,推拒了几次,他倒不悦起来,扔给我便走。” 谢明裳:“……” 五年从未走动的人家,近日怎的频繁出现在谢家人周围? 这场“山间偶遇”,实在巧合。 往好方向去想,裕国公府儿子不少,兴许,不是她想的那个呢? “五姐姐,你遇到的这位,家中排行第几?总不会是他家那位蓝世子?” 五娘白皙的脸颊顿时飘起绯红:“正是蓝世子,你也知道他?他……人品贵重,性情随和大度,又、又貌如潘安。如此佳男儿,竟然还出身簪缨世家,可见老天厚待……” 谢明裳沉默了一阵,喃喃地说:“那粪坑……” 谢玉翘没听清:“什么?” 不对劲。谢明裳虽然不知哪里不对,但肯定不对劲。 林三郎锒铛下狱之前,还在和蓝世子喝酒。这两位臭味相投,蓝孝成可不像什么随和大度的品性。 “五姐,据我所知的蓝世子,绝不是什么人品无暇之贵人。他在你面前装模作样,其中必有蹊跷。你仔细跟我说说所谓‘偶遇’,其中可有刻意人为的痕迹?” 谢玉翘吃惊地发了片刻怔,脸颊羞涩绯色褪去。 她咬唇低头不语。 自家姐妹固然为了她好,但蓝世子…… 那日斜风细雨山道,濯濯如春柳的郎君走近两步,将帕子递给她擦拭裙摆…… 那不可能是恶人! 谢玉翘低声辩驳,“明珠儿,你是不是误会了人家。裕国公府雪中送炭,出借宅子给谢家,确实属实。哪里当不得一句‘人品贵重’?” “谢家记得裕国公府这份雪中送炭的情谊。” 谢明裳实话实说:“但宅子是他爹作主借给谢家的,和蓝世子本人没什么关联。” “有他!”谢玉翘急忙道:“和蓝世子有关系的。裕国公府是开国武勋出身,和谢家同为武臣,蓝世子说,他始终都记挂谢家。” “哦。”谢明裳不冷不热道:“他始终记挂谢家,这句话我信。因为去年围猎场的一只黄羊,我都忘了,他倒好,记恨我到今年。蓝世子这种小心眼子——” “明珠儿。”谢五娘涨红了脸分辩,“你也未见过他几次,怎好轻易臆断人品。其中必有误会。下次我引荐你们见一见,什么围猎场,什么黄羊,当面把误会谈开,好不好?” 眼见玉翘漂亮的一双杏眼又隐约泛起雾气,谢明裳当即闭上了嘴。 五姐姐长得清秀,眼睛弯起笑时,其实好看的很。 “好了,五姐姐,别总是哭,你笑一笑。”谢明裳叫进两杯热茶,推过去一盏哄她: “笑一笑,我就不骂那姓蓝的。再多笑一会儿,我捏着鼻子夸他两句。” 谢玉翘破涕为笑。 十来岁青春未艾的小娘子,哪有不好看的呢。玉翘展颜而笑的时候,眉眼如弯月,别有温婉动人韵致。 山间绵密的落雨声里,姐妹两个对坐密谈,又一起用了素斋。 这顿素斋丰盛,不止寺庙里最拿手的素烧鹅,其他如炒什锦,八宝素肉,蜜汁素鸡,十八道素斋,满满当当摆开整桌。 “怎么今日叫来这许多斋菜?”谢明裳都有些吃惊,“我们两个人,哪里吃得下许多?” 谢玉翘劝她多用些。 “上回和我娘怄气,直接把家里带出来的细软全捐给庙里……今天的整桌素斋席面,仔细算算,可以吃用三年都不止。” 谢玉翘神色间露出几分懊恼,“早知道,就不捐那么多了。” 谢明裳:“……” 她在心里揣摩几遍“不捐那么多了”,心头一动,嘴上装作不经意地提起, “五姐姐,你在山上修行将近两个月。京城最近局面不大稳当,要不要接你回家去?” 谢玉翘咬着嘴唇摇头。“我回家去,我娘还得逼我回乡下嫁人。” “你娘不逼你呢?” 谢玉翘眼睛微微地发亮,随即又黯淡下去。 “我娘坚持的话,连我爹都拦阻不得,只怕大伯母也不能做主……她毕竟是我亲娘。” 话虽如此说,谢明裳看得明白,五娘心里动摇了。 两边起身告辞时,谢明裳说:“我回去跟我娘说,劝一劝二叔二婶。有好消息的话,上山来接你。” 谢玉翘没说什么,低头笑了笑,把她送出院门边。 有句话,她心里独自盘算了许多遍,直到姐妹轻轻相拥告别,相约下次见面时才终于说出口。 “我娘当初退了乡下的亲事,把我带来京城,就是想谋一桩好亲。如果我确实能谋得一桩高门好亲……” 谢玉翘撑伞立在门边,眼神如水波潋滟,“你说,娘会不会改变主意,不再送我回乡下了?” 谢明裳心里微微一沉。 她猜出谢玉翘的打算了。 雨水淅淅沥沥,从伞面飞溅四散。 谢明裳沿着山道缓行下山。 五娘始终未说她今日拖着崴伤未痊愈的脚,出门去了何处。会不会就在这山道间来回行走,期待第二次的不期而遇? 走出百来步,她停步回望雨中的灰瓦粉墙。 这山间不再清静了。 “裕国公世子,蓝孝成。” 她喃喃道:“他还真是忙。七月初四,来白塔寺上香。七月初九,约林三郎吃酒。他在忙活些什么?” 顾沛便在这时从身后山道撑伞快步走来。 “娘子,出事了。”顾沛的神色出奇地严肃,声音也难得正经起来。 这么乍一瞧,倒确实和顾淮是同母亲兄弟。 “出什么事?说说看。” 谢明裳难得看见顾沛眉头打结的模样,带几分好笑问他:“在山里不小心把带出来的钱袋子丢了?坐骑丢了?总不会把带出来的人给丢了?” 没想到顾沛居然一 点头,“下山清点人数,少了个人。” 谢明裳:……? 上山十五人。下山十四人。队尾的汪姑姑不见踪影。 中午谢明裳留在五娘那处吃素斋时,队伍男女分开用饭。兰夏、鹿鸣两个小娘子和小院里相熟的谢家人一起用饭。 正好山里大雨,无人在意之处,穆婉辞和汪姑姑两个静悄悄撑伞出了院门。 “等队伍下山时,回来的便只剩穆女官自己。问她汪姑姑人呢?穆女官极镇定地和卑职说了八个字。” “雨中失足,落下山崖。” 穆婉辞撑伞站在雨中山道。她今日穿一身黛色对襟薄衫,杏色长裙,眉眼素淡,人如雨中幽兰。 谢明裳站在她面前时,穆婉辞面不改色,依旧镇定地答同样的八个字: “雨中失足,落下山崖。” 谢明裳盯看她恬淡的面容。除了顾沛寸步不离站在她身侧守护,其他人都被调开。 她此刻的问话,除了此方山神天地,只有三人知晓。 “汪姑姑从何处落下山崖的?” 穆婉辞抬手指往斜侧面。 并非常见的缓和山坡,而是一处陡峭石壁,雨天雾气缭绕,望不见底,掉下去不可能活。 谢明裳问她第二句,“你自己的主意,还是得了河间王的吩咐?” “不知娘子这句什么意思。” 穆婉辞温婉地低头答话:“汪姑姑雨中失足,落下山崖。奴婢眼睁睁不能救。” 醉卧关山 第96节 谢明裳放弃再追问,回头吩咐顾沛,“找人守在这处。等雨停了,从其他路径绕下去搜寻,把尸体运上来。需得给宫里一个交代。” 她沿着山道走出几步,身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穆婉辞低眉敛目,居然又安安静静地跟在队伍末尾。 才走几步便被顾沛高喝往后赶。 “站远些!别站在人堆里。” 穆婉辞撑伞停在原处,远远地相隔五十步左右,才重新跟上队伍。 “鸡皮疙瘩都吓出来了。”兰夏猛搓手臂嘀咕: “娘子,姓穆的这女人才叫不显山不露水,真正凶悍。汪姑姑分明被她骗去山崖边,推落下山。她不仅不认,连神态都镇定如常啊。” 谢明裳回望时,穆婉辞依旧维持着五十步距离,不远不近地缀着。 “兰夏,鹿鸣,你们觉得……”她转头继续前行。 “早晨出门前,河间王吩咐这两位随行。中午就掉一个下山崖……我觉得,像河间王吩咐的。她听命从事。” 兰夏还在嘀咕:“听命从事也有听命的法子。当面拔刀把人杀了,谁也没话说。这位——” 她回头瞥了眼,“手段太阴狠,无声无息就弄没了一个。以后谁敢和她站在一处?” 鹿鸣也越想越后怕,低声叮嘱:“娘子,以后千万不要和她单独相处。当心她背后捅刀子。” 谢明裳安抚地拍拍她们的手。 看似与世无争、从不出风头的穆婉辞,做事手段狠辣,说明心中隐藏的欲望强烈。 求生的欲望强烈? 亦或是往上爬的欲望强烈? “让我猜一猜。河间王下令,叫她在外头把汪姑姑这隐患铲除了。把人骗去山崖边推下,应该是穆婉辞自己的主意。” 比起具体杀人手段,谢明裳倒更想知道,昨天宫里才拨来四人,今天就没了一个,她这做眼线耳报的,打算如何往宫里报。 事情一桩接着一桩,山中雨雾空朦的美景也失去吸引,谢明裳有些意兴阑珊。 她只想早点回去,喝一碗滚热的鲈鱼羹,把今晚睡过去,等明日清晨起身时,又是新的一天。 “后头跟的空车,拨一辆给穆婉辞单独坐。毕竟也算是给王府做事的人。” —— 鲈鱼羹的鲜香从小厨房里四下飘散。王府雇请的厨娘固然不如宫里的御膳姑姑,总归有几道拿手菜。 晴风院门紧闭。面容青涩的少年内侍跪倒在雨中,大礼叩拜。 此人昨日才跟随穆婉辞入王府,正是新调派入王府的两名少年内侍之一。 “求殿下开恩,救救杨宝和杨公公!” 雨势绵延,自屋檐倾泻而下,仿佛一道透明水帘。萧挽风坐在檐下,阴影覆盖大半张面孔,看不清神色。 “杨宝和是哪个?跟本王有何干系。” 御前大宦杨宝和,也算宫里老人,这么多年唯一的错处,就是跟冯喜不大对付。 司簿朱红惜谋害河间王后嗣一案,主犯朱红惜抬入宫里当日便暴毙,却牵连了杨宝和,被冯喜圈定为主谋。 “千羽卫把杨公公抓捕入狱,不分青红皂白,酷刑催逼,杨公公屈打成招,无奈认下主谋……但杨公公并不认识朱司簿!” 少年内侍伏身哽咽:“杨公公是奴婢恩人。御前殿外伺候的逢春公公指点奴婢,叫奴婢来河间王府寻殿下求情。还请殿下开恩,赦免了杨公公……” “他既认下主谋,本王救不了他。” “事已至此,只有他自己可以救自己。” 高位者冷冽的嗓音混杂着雨声,少年内侍满脸泪水混杂着雨水,敬畏中带茫然。 耳边听萧挽风重复道:“他既认下主谋,谁也救不了他。” “他想活,只有翻供。” 少年内侍忍着震惊战栗:“翻供的意思是,杨公公指认主犯另有他人?翻供之后,殿下会救杨公公?” 萧挽风不答。 “不知……不知……杨公公应当指认哪个……还请殿下明示!” 萧挽风依旧不答。 耳边沙沙雨声不绝,庭院死一般的寂静。冷汗爬满少年内侍的脊背,他咬牙拜倒: “奴婢斗胆!奴婢想法子知会杨公公,指认京中和殿下仇怨最大者为主谋!还请殿下开恩!” 萧挽风终于回应了。 “杨宝和自认从犯,咬死主犯不松口。” “他咬死的主犯分量足够,本王便开口救他。” 第64章 要救我这可怜人出苦海?…… 雨天下山路难行,一行车马从东城门入京时,已过了掌灯时分,防水羊皮灯笼在小雨中泛起晕光。 城门下等候已久的十余骑王府轻骑和车队汇合,护送回程。 谢明裳掀起一角车帘,听众轻骑传达的今日最新消息。 林三郎昨夜入狱,酷刑压根没上身,只叫他观摩一番刑讯,就吓得他气焰全无,当夜录供,把肚皮里那点货色乱糟糟倒了个干净。 “林三郎高喊,蓝世子害他。” 林慕远招供道,他原本不知风华楼三楼有个角落阁子可以下窥河间王府。 都是裕国公世子蓝孝成,下帖子请他去风华楼赴宴,又以言语撺掇于他。 他酒后经不起刺激,砸开锁头闯入阁子,无意中看到谢六娘子携两位女使出逃王府。 林慕远大喊冤枉,坚称他领人追去街上,只想好心把谢六娘送回王府,绝无伤害河间王贵体之意。 林慕远被惊吓得彻底醒了酒,蹲在大牢里越想越气,把罪责全推去蓝世子头上。 “蓝孝成不怀好意,存心害我!” 小雨连绵的京城街边,跟车的王府轻骑转述完毕: “这就是最新的进展了。殿下道:京中常见戏码,狗咬狗,想必娘子也喜闻乐见。吩咐卑职报给娘子知晓。” 谢明裳听到中途便笑出了声,团扇遮挡住笑意,只露出愉悦弯起的乌亮眼睛: “你们殿下嘴上话不多,心里坏得很。” 又问众轻骑:“ 你们傍晚出门的时候,王府晚膳做好了没有,今晚有没有鲈鱼羹?” 众王府轻骑一呆:“出门时确实闻着香气诱人,是不是鲈鱼羹,那可说不准……” “炖的不是鲈鱼羹,菌菇鸡子羹也行。”谢明裳催促:“脚程快些,赶回去吃饭。” 今晚注定事多,晚膳早不了。 马车停在王府气派大门前,众人冒雨进门。谢明裳撑伞当先跨进门槛,沿着前院没走几步,身后的兰夏一惊,猛扯她衣袖: “娘子,快看!那酒楼阁子里又有人了!” 谢明裳本能停步。 视线透过细密雨帘,凝目远眺两百余步外的西北角方向—— 远处阁子里灯火隐约,在雨水中闪烁微弱光晕。距离隔得远,又在下雨,若不是兰夏习惯了每次经过前院都盯一眼西北方向,还不容易发现。 几扇木窗敞开着,纱帘被风吹起,显露出窗前一名广袖玉冠的年轻男子身影。 其人手撑窗棂,撩开纱帘,往窗外下视……赫然正在窥探王府庭院。 “好得很。”谢明裳凝目注视片刻,笑说:“才下狱一个,又来一个。这些京中浪荡儿当真不知窥伺王府有罪呢,还是胆子太大,不信自己会被拖出去打死?” 鹿鸣回身就要喊顾沛,谢明裳喊得比她还快。 “顾沛,快领你的人避开。顺便把车队末尾的穆婉辞也远远领走,别耽搁我看好戏。” 顾沛:“……啊?” 顾沛茫然领命,执行起来倒是不含糊,把众亲兵连同穆婉辞赶去另一侧的廊子。 细雨声声,庭院空旷,很快只剩下谢明裳和兰夏、鹿鸣三位小娘子,在雨中提着羊皮灯笼,沿着前院直道慢行。 谢明裳今日穿的浅绯色窄袖薄衫,石榴红长裙,颜色扎眼,沿着庭院中央的青石直道走出十几步,故意转了个大弯,离开直道,笔直往僻静的灌木丛方向走。 阁子下窥的视线却也跟随而来。 身后的兰夏肺都快气炸了:“那登徒子盯着娘子看个不住!” 鹿鸣心细,多打量几眼后,却惊得声音都变了: “娘子当心!阁子那人手里……是不是拿了把弓!” 谢明裳凝目注视,她夜视的眼力极好,绵密雨帘也遮挡不住什么: “啊,他确实在张弓搭箭,瞄准王府庭院这边。他要做什么?” 兰夏和鹿鸣大为吃惊,连撑伞都顾不上,扔开伞齐齐扑上来,意图保护自家娘子,谢明裳一手一个把她们拉住:“别慌。” 不是她看不起这帮京中纨绔子弟,相隔两百余步距离,又在下雨。看他开弓的架势,硬弓拉不到底,羽箭能射进庭院才有鬼。 女使们惊慌的动作却令阁子里的广袖男子愉悦起来,远远看着像在笑。 那人居然毫不避讳把纱帘拉开,完全显露身形,回身吩咐了一句。 当着庭院里停步瞠视的小娘子面前,把硬弓抛给身侧的侍卫。 那侍卫身材魁梧,从窗口弯弓搭箭,硬弓直接拉满。 “哟,这位倒是能把箭射进庭院。躲一躲。”谢明裳抬手一手拉一个,快步闪进廊子里。 细密雨声里响起尖锐破空声。 一支白翎羽箭扎入庭院灌木丛泥土,箭身抖动不休,箭尾处赫然绑了一封密信。 醉卧关山 第97节 ——羽箭传书? “军中老花样了。跟人学的?” 面前的景象似曾相识,从前谢家被围期间,不正有人接连两次以羽箭绑密信,暗助谢家? 但那两次做得不留痕迹,只见羽箭不见人。哪像眼前这位,恨不得把羽箭射来她脚底下。 谢明裳目光多了思索,抬头打量。 阁子窗前那广袖男子矜持地冲她点头,身影消失在纱帘后。 片刻后,木窗关闭,灯火熄灭。 对着王府前院的酒楼阁子,又恢复往日黑黢黢的模样。 谢明裳撑伞走去灌木丛边,捡起羽箭,掂了掂薄薄的密信。 “从前收到两封信,都是狂草。这封信笔迹对不上。我瞧着,也不像寄给河间王的?” 密信封皮空白,只字未写,寄信人笃定她不会泄露消息,但也谨慎地没有留下任何泄露身份的证据。 当面射箭传书,收信人显然不是河间王,而是是谢明裳。密信只写了两行字: 【存善不忍,愿渡苦海之众】 【宫宴当日,把握脱逃之机】 “存善不忍。遇到个跟林三郎一样的好心人,要救我这可怜人出苦海?” 谢明裳略嘲弄地念了一遍,把信纸收回封皮,连同羽箭攥在手里,四下里高喊:“顾淮,顾队正!人呢。” “风华楼有人给我寄信。你现在就领人追过去,别打草惊蛇,暗中看清是何方神圣。” —— 三楼逼仄转角处的木梯响起一阵脚步响动,众人簇拥主人下二楼,走入一间华丽敞阔的气派阁子。 蓝孝成把黑木硬弓扔去地上。 书信当面送了出去,他心里痛快,脸上难得露出几分笑意,继续坐下喝酒。 在他身侧坐着的亲信幕僚,神色却有些不安。 “那谢六娘,是河间王后院专宠的女子。助谢六娘逃脱,动了河间王的禁脔,世子……我们是否要禀告老国公知晓。” 蓝孝成笑了。 动了河间王的禁脔?他喜欢这说辞。 “不止要助谢六娘逃脱,本世子还要纳她为妾室。” 蓝孝成带三分微醺醉意道:“一个妾室,纳便纳了,哪需要提前告知父亲。” 幕僚吃惊不小,“世子三思!” 助谢六娘脱逃还能暗中进行,同时示好于谢家。若要纳她为妾,那岂不相当于当众打脸,大大地得罪了河间王?! “哎哟,不止得罪了河间王,说不准也同时得罪谢家。” 幕僚苦劝,“世子,如此大事,我等必须要告知老国公啊!” 蓝孝成微微冷笑。 “今时不同往日了。还当谢六娘是枢密千金呢?如今她声名毁尽,纳她为妾,得罪谢家?不,谢家该感激我。” “你不见林三郎纠缠谢六娘多年,现今也只打算给她个宅子,安置她做外室。我蓝孝成愿意纳她入府,愿给她个世子良妾的位分……” 蓝孝成举杯一饮而尽,心情畅快无限:“谢家只会感激我。” 上山一趟,“偶遇”谢五娘,从她嘴里掏出不少东西。 他意外听谢玉翘提起,谢家曾经接到两封飞羽传书的密信。 虽然不知密信内容,但必定暗中帮扶谢家。帮扶之人匿名,谢崇山至今还在苦苦搜寻密信的恩人。 山道中途,谢玉翘满怀期待地问起,谢家最为艰险的关头,那匿名帮扶之人……是不是,也来自裕国公府? 当时,蓝孝成不置可否,回答以微笑。 所谓“飞羽传书”,其实容易做的很。翻墙头可射信入庭院,从侧门缝可投信入庭院;马车经过门外,也可掷入庭院。 像他今晚临时兴起,从风华楼的阁子里,还不是一样“飞羽传书”,把书信交给谢六娘当面? 谢家泥腿子乍富贵,眼皮子浅。 父亲审时度势、出借一处空宅子给谢家,多大的事?就轻易换来谢家的感激。 如果暗示更多的恩情呢? 谢家将以何为回报? …… 这边心思早飘去了百里外,那边幕僚还在苦劝:“谢家先不提,那河间王难缠。虎口夺食,可不好相与啊!” 蓝孝成冷笑不止。 “虎口夺食?哪个是虎?” “京城缺什么都不会缺宗室王。为何二月辽东王叛乱刚起,圣上三月就把河间王召回京城?” “谢崇山收拾了辽东王。你觉得,下一个要收拾的轮到谁?” “京中自有京中的规矩。且等着,看他这外来的宗室王猖狂到几时。” 烈酒燥热,即将虏获美人、胜券在握的快意更加燥热。蓝孝成起身开窗,心情舒畅。 说起来,他要多谢林三郎那纨绔子。 林三郎匹夫之勇,激他闯了一次三楼阁子,倒叫他正撞见谢六娘出逃王府。 谢六娘事不成,被河间王当场追捕回去。娇滴滴一个小娘子,也不知如何受罚,可怜,可怜。 很好。吃的苦头越多,被他救出之后,就越会感激于他。 蓝孝成醉醺醺地下楼离去。杂乱的脚步声消失在酒楼门外。 一楼喧闹大堂的角落屏风后,转出几个佩刀儿郎。 “就是他?”顾淮远远地注视广袖华服的贵胄子背影。 酒楼掌柜的左右为难,一张苦瓜脸藏不住:“正是蓝世子。小人苦劝不要进三楼王府阁子,不肯把钥匙给他们,蓝世子不听啊!硬把钥匙夺了去,强行破门而入……” “我们来寻你问话的事,守口如瓶,莫告诉裕国公府。事后论罪,不牵连你风华楼。” 酒楼掌柜噗通跪倒,连连感激作揖。 “去罢!今日无事,继续忙你的。” * 这天晚上,谢明裳终于坐下吃用晚膳时,却有些心不在焉,一只手舀鱼羹,一只手摆弄着密信。 【存善不忍,愿渡苦海之众】 【宫宴当日,把握脱逃之机】 翻来覆去看几遍,汤碗里的鱼羹不知不觉见了底。 萧挽风坐在对面,瞥了眼发呆的小娘子,把整瓮鱼羹推过去她面前,打开瓮盖。 鲜香弥漫,乳白色的羹汤里几段青葱沉浮,雪白鱼片翻滚。 谢明裳的注意力登时被吸引过来,把密信推去对面,汤碗里添满,继续喝汤。 “有人要救我出苦海。却不知密信里提起的‘宫宴’在哪天?” 萧挽风放下密信:“七月十四。赶在中元节前,宫中设宴放河灯。” 谢明裳边喝汤边问:“顺便准备了一打太医,替殿下看腿?” 萧挽风的唇线细微地扬了下,“差不多。宫里的说辞是:御医会诊。” “必须得去?” “必须得去。” “木轮椅呢?” “今晚就能送来。三日之后,你推我赴宴。” 谢明裳点点头。赴宴的事就此议定下来。 两边开始安静地用晚膳。谢明裳今晚的胃口一般,吃半碗饭便放下,开口道:“穆婉辞的事,我想不通。” 萧挽风并没有问“穆婉辞何事?”,反倒回应:“她不错,可以用。” 谢明裳筷子挑着饭粒的动作一顿,往对面递去一瞥。 其实就是默认了他主使吧? “我还是想不通。”她低头抿了口汤,“除去一双眼睛,有很多别的法子。逼出她的激烈手段,亲手铲除同伴,难道能让她更加效忠于王府?我觉得不见得。我不大喜欢。” 话其实不太好听,好在萧挽风并不觉得逆耳。 “明裳,你讲人情。” “但京城不是讲人情的地方。在乎人,便难以御人。” 谢明裳喝汤的动作又停住,眉心拧起,想这句“在乎人,便难以御人。” 啪嗒一声,她把汤匙扔去木桌上。 “我看不惯。穆婉辞以后在王府到底算什么,自己人还是宫里的眼睛?膈应得很。殿下给个章程。” 萧挽风自己喝了口汤,平静地和她说:“可用之人。” 谢明裳开始拿筷子一根根地挑青葱,边挑边问:“那严长史,顾家兄弟,还有从朔州千里投奔而来的几位幕僚先生,他们在殿下眼里又算什么?也是可用之人?” 萧挽风道:“战场可交托后背,可信之人。” “可信之人”四个字分量不轻。 谢明裳满腹乱窜的无名火气被浇灭下去不少,继续拿起筷子吃菜。 两边对坐吃用得差不多,饭后的茉莉花茶端来两盏,萧挽风在缭缭清香里问她: 醉卧关山 第98节 “一个个都点名问过了,怎么不问你自己?” 谢明裳偏不问。 “既不是千里追随的可信之人,又不是殿下想要的那种可用之人。我有什么好问的,喏。”她抬手指了指桌上的鲈鱼羹。 “跟殿下搭伙吃饭的人,就是我了。” 萧挽风唇线突兀地弯了弯,似乎想笑,很快又拽平,说:“不要妄自菲薄。我心里,你极重。” 谢明裳用膳的动作一顿,垂下的浓睫毛倏然忽闪几下,咬住了筷尖。 萧挽风紧随着问:“你心里呢。如何看我?可用之人,还是可信之人?” 谢明裳咬着筷尖不应声。 话少之人多犀利,她一时竟不知如何应答才好。 明亮的眸子忽闪几下,她纠结地思索着,感觉怎样答都不太对,飞快地瞄一眼对面,又更快地垂下眼帘。 两人对坐在实木大圆桌两边,她见他悬空冲自己方向抬手,似乎想拿什么,但够不着。 他随即把碗放下,起身慢慢地走近身侧。 谢明裳盯住他的腿,“胡太医不是说尽量少走动?殿下要拿什么,我替你拿。” 萧挽风其实没什么东西好拿。他走近身侧,只抬手捏了捏她白里透粉的脸颊,把她还叼在嘴里的鎏银长筷抽了出来,放去桌上。 谢明裳:“……” 下一刻,她直接被拦腰抱起,抱着她的人稳健地往穿过珠帘隔断,笔直往内室里走。 谢明裳目瞪口呆,“当心你的腿!” “慢走无妨。” “胡太医说禁房事!” “我们哪有房事?” 说得好有道理,谢明裳一怔间,人已被平放在紫缎贵妃榻上。 萧挽风坐在榻边,俯身吻了下来。 第65章 只挂你的弯刀 这个晚上,实在不提也罢。 谢明裳顾忌着伤腿。 受伤的人自己倒不怎么在乎腿。 偏偏贵妃榻的尺寸,两个人挤挤挨挨地睡正好,想要耳鬓厮磨又不磕着碰着,那可太难了。 谢明裳都不大敢动弹,身子蜷成一张侧弓,尽量远地避开他的腿。 居然还被得寸进尺起来。 她的小腿连带脚踝都被握住,缓缓地往两边拉开。男人精悍的身躯沉重地压了下来。 胡太医说禁房事。两人之间确实没有房事。 他们只亲吻,抚摸,探索。按着她不许躲,亲得她仿佛游鱼一般乱跳。 谢明裳捂着吻肿的唇珠推他:“别咬……别咬……” 说亲一下就好了,都亲了多少下了!舌尖都吸肿了…… 萧挽风的眉眼难得舒展开来,在近处凝视着她,低头,又落下一个吻。 没人搭理的油灯闪了闪,被风吹灭。 室内黑灯瞎火的,失控的狼狈里咂摸出一点欢愉滋味。 两人在黑暗里汗津津地紧贴着,她时不时地会被抬起脸亲吻,可怜的唇珠终于被放过,亲吻落在脸颊,耳垂……他似乎对每处都感兴趣,每处都细细地厮磨。 在他心里,她的份量到底有多重? 谢明裳琢磨不清。关起门来的私语总是难以追根究底,她也不想追根究底。 但话少之人偶尔蹦出一句罕见的甜言蜜语,听起来总是格外地舒坦。 想起那句“我心里,你极重”,她的眉眼也舒展了。 “为什么你都不出声的?” 谢明裳仰着头,说话就在他耳边,温热气息喷在敏感耳廓,萧挽风的呼吸沉重起来。 “说什么?”他缓了片刻才开口说话。 “随便说什么。”谢明裳仰着头,黑暗里的眼睛晶亮,凑近他耳边计较:“哼一声也行。出点声,为什么只有我出声。” 他不出声。 直接把她按住,开始舐咬小巧的耳垂,咬到她哼哼唧唧地喊停。 两人滚在一处。后腰被反复地揉捏,暴露于空气的肌肤敏感惊人,指腹厚茧擦过的鲜明的触感,蹭得她一下子蜷起身。 房间里响起了细微搅动水声。 侵占性的强烈探触,刺激得泪花都渗出,脑子嗡嗡的,她失神地望着榻边铜灯的黑影,隔很久才想起医嘱:“禁房事……” 萧挽风自上方俯视着她,撑在身侧的手臂肌肉贲张,渴望里又带忍耐,低头吮了下被咬肿的可怜的唇珠:“不算房事。” “……?”谢明裳哑了壳。 不算房事,什么才算房事?难不成现在出去问胡太医? 她困难地思索着,想不通,索性抬手去摸对方的喉结。 他任她抚摸。她揽着肩颈把人往下拉,他就再往下俯身一点。足以伤害致命的脆弱部位在她手指间滚动,他明显地忍耐着。 他越忍耐,她越兴奋。 谢明裳想起了上次雨中被打断未成的事。他动了情,将她抱坐木椅中,在沙沙的落雨声里,在她耳边哑声喊她的名字。 她还是想听他出声。 两人都陷入情热,为什么从头到尾只有她一个人哼。 刚才把她揉捏得仿佛离水鱼儿乱跳,他说不 算房事,如今的……也不算房事。 握着她手腕的力道惊人,却又不阻止她大胆越界的碰触。她终于听到他压抑的闷哼。 后半夜又落雨。雨落青瓦的细密声响里,贵妃榻乱得一塌糊涂,她被送回架子床,帐子落下,抱着熟悉的软枕,几乎瞬间便睡沉了。 不知睡了多久,突然有人轻轻地敲西窗,生怕惊醒其他人似的,气声喊:“殿下,急报。” 敲窗时谢明裳没醒。 直到门轴转动的声响惊醒了她。 她半梦半醒地撩开帐子,正好顾淮低声道“恕罪”,迎面推了个黑魆魆的大物件进门。 堂屋里灯烛被点亮起一盏,昏暗光线映下,所谓的“大物件”,原来是图纸里看过的木轮椅。 堂屋里响起几声压低交谈。 “唐将军半夜来了。正在前院等候。” “带来一个活的‘重礼’,不知何处安置。” 有脚步声缓慢而平稳地走近床边,颀长人影立于床边,掀开帐子,打量床上沉睡的小娘子。片刻后,帐子又放下。 “还在睡。莫惊扰了她。” 萧挽风走出内室,在堂屋里道:“送来的重礼,先放去外书房密室。” “得令。”顾淮应下,又道:“雨天道路湿滑,殿下正好试试木轮椅,卑职推过去如何?” “试试。” 门轴声再度轻响。房门被从外关拢。 谢明裳在黑暗的帐子里睁开了眼。 唐将军? 从关外急调入京,协助父亲防守虎牢关的威武将军,唐彦真? 唐将军原本就是朔州大营的守将,被萧挽风荐举入京,阵前病倒,最近在养病备战,深夜来河间王府拜见并不意外。 但送来的一个“活的‘重礼’”,什么活物? 爹爹每次跟娘吵完架就被撵去住的外书房,何时又有个密室了? 这次修缮王府,好像修出了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帐子里伸出一只玉色的手,把纱幔左右拉紧,谢明裳困倦地翻了个身,陷入梦乡。 ———— 木轮椅在隔天清晨正式推进晴风院中。 木料沉重厚实,用的是坚硬耐霉的黄梨木,谢明裳一眼望去,感觉这把轮椅不止四十斤重。 背后的扶手有一尺长,做成鹿角形状,左右成对。精心打磨过了,握紧不打滑。 顾淮当面演练给谢明裳看。 “娘子,这把木轮椅造价不菲,注意看下面四个轮子,极其灵活,前后左右转动皆可。” 谢明裳掩着泪汪汪的呵欠,注视着顾淮沿着庭院直道,前后左右地推行。 “看起来不错。”她起身几步,打算上手试一试。 顾淮不肯放手。担心神色溢于言表。 “娘子,这轮子实在灵活。上手小心。” “小心什么?” 醉卧关山 第99节 “小心,轮椅不要推进湖里。” 谢明裳连带身边的兰夏和鹿鸣,廊子下观看的寒酥、月桂,几个小娘子笑成一团。 但顾淮没有笑,表情还很严肃。 他真的怕。 “宫里规矩森严,殿室禁甲兵。七月十四那天中午入宫赴宴,王府亲卫不见得能跟随殿下四处走动。” “若卑职等被拦阻在殿外,只能交由娘子推木轮椅。” “娘子,木把手处握稳了,轻易不要走斜坡,当心湖边,当心雨天地面打滑。千万莫要脱手,叫木轮椅冲出去。” 正好外头湿滑地面,谢明裳推着空木椅转了两圈,并不吃力,回头喊:“殿下!” 其实不必她扯开嗓子喊。萧挽风就坐在长檐下。 新挂起的楹联不是写着“槐花”、“桂花”?晴风院这两天紧急种下一堆花种子,指望来年花团锦簇。 萧挽风无事时便会取一包散装的花种,坐在檐下那把厚实木椅上,不拘什么花种,就像鱼塘里抛鱼食那样,随意地四处洒。 谢明裳喊了两声,萧挽风视线转过来。不等她往下问,自己抛下花种子起身。 新来的小内侍疾步上去,左右搀扶,慢行下台阶。 谢明裳当即把木轮椅推去台阶下,跃跃欲试,当着众多双眼睛,嘴里只说: “放心,木轮椅稳着呢,才不会推进湖里。对了,殿下会水么?” 萧挽风在众人面前向来不苟言笑,薄唇淡漠地弯了弯: “你大可以试试。上一个想水淹本王的人,死得不怎么好看。” 所有有意无意窥伺过来的视线瞬间垂下,谢明裳也不吭声了,等人坐好,直接动手往院门外推。 心里嘀咕,好凶。 自从王府之主传出腿伤的消息,王府各处所有的门槛都被拆卸走。木轮椅看着笨重,做工精巧,一推即走。 “推殿下去前院。”谢明裳推着鹿角形状的车把手,沿着院门外的夯土直道推行。顾淮不放心地紧随身后,随时准备拉一把。 前方传来小娘子刻意压低的清脆的嗓音:“怎么个不好看的死法,说说看?” “随口说说,别当真。” “哼,鹿鸣被你吓着了。” “没吓着你就好。” “你三言两语就想吓着我可不容易。” 推出去片刻,谢明裳还是有点担心,低声追问一句:“你会水的罢?” “会一点,入水不至于沉底。” 左右无外人,萧挽风居然开了个玩笑:“你放心推去湖里。” 谢明裳忍笑忍得肩头细微耸动,无意间却觑见顾淮此刻的脸色,简直紧绷到可怕,笑意顿时一敛: “顾队正,放轻松,不至于。我推给你看。” “平坦直道没问题。”她轻快地推着木椅,“转弯——” 从直道转去马场边砂石地,吃力地转了个大弯,“沙地上转弯吃力。还行。” 得意发现了主人,咴咴叫着小跑过来,讨要甜果子。谢明裳笑着过去揉一把大脑袋,“今天没带出来,改天再给你。” 萧挽风坐在木轮椅上,也抬起手来,却捏了下身边小娘子气血充足的泛粉的脸颊。 “别闹我。”谢明裳笑着往木车后头躲,嘴里故意吓唬,“闹到我手松开,车自己打滑跑了,掉进湖里!” 嘴上这么说,手到底没松开,人躲去车后又被拉出来狠揉一通,揉得她哎哎地叫,“我头发,发髻乱了!” 轮椅停在马场栅栏边,谢明裳按住散乱的发尾,以金钗一点点地抿进发髻。 金钗的蝴蝶翅膀薄如蝉翼,随着她的手指动作颤动,在日光下闪闪发亮。 得意被吸引过来了。她这边忙碌时,得意趁她背身拢着发丝,大脑袋倏地探过来,叼起一缕发尾,津津有味地咀嚼起来。 谢明裳被扯得头皮发疼:“……得意!” 几乎在同时,萧挽风眼疾手快,把嚼得湿漉漉的发尾从得意的嘴巴里一把拖出来,交还给谢明裳。 谢明裳攥着湿哒哒的一坨发丝,两人的目光落在上头,齐齐沉默了须臾:“……” 谢明裳:“……常有的事。” 萧挽风:“回去沐发?” “才推几步路?现在直接回去,我怕顾队正担心得睡不着觉。” 谢明裳坐在木栅栏边上,拿帕子仔仔细细地擦发尾。 常有的事? 确实是常见的事。得意到现在才啃一次她的头发,已经算乖的了。 但之前谢家的马儿从未咬过她头发。 啊, 对了,她在谢家都是坐车,出门很少乘马。 偶尔跟随父亲出猎,都提前把发髻梳得整齐,纹丝不乱,免得在外人面前失了仪态。 为什么她还是觉得,被马儿嚼头发是常见的事?哪匹马儿经常嚼她头发? 头顶的秋阳照在肩头发顶,日光逐渐灼热起来。视野里的砂石地景象变得朦胧扭曲,仿佛水波扭动…… …… 手里忽地一轻,帕子被抽走,叫她猛地回过神,捂着发闷的心口,深重地呼吸几次。 隐约窒息的感觉很快消散。 “别多想。”萧挽风把她的湿发尾拢在手中,拿细布一寸寸地擦拭,“想多了头疼。顺其自然。” 谢明裳抬手挡着日光。有些零碎片段滑过,她似乎抱着一只黑马的脖子,鬃毛油亮,总喜欢叼她头发……黑马? “殿下,你的乌钩,喜不喜欢嚼头发?” “乌钩?没试过。”萧挽风手里还在细细地擦头发, “它寻不到机会。” 确实,男子梳髻,不会披散头发。 谢明裳靠木栅栏坐着,目光沿着椅背往上,越过宽阔的肩膀,开始打量萧挽风的发髻。 他今日头发梳拢得整整齐齐,皮弁小冠收束在发顶。 如果披散下来,他的头发是卷的。 话说,黑亮微卷的发质,应该更有嚼头……? 有些话可以搁在心里想想,绝不能说出口。休息得差不多了,她起身往前继续推轮椅。 绕着偌大的马场转过大半圈,经由夯土路,砂石路,鹅卵石路,青条石路,沿路平安无事,轮椅停在路边。 谢明裳想起一桩要紧的事:“木轮椅需要改。从上到下,只有两个扶手,没地方挂我的弯刀。” 萧挽风并不意外,抬手指向鹿角。 “扶手制作成鹿角形状,其用意,便是挂刀。” “要挂也是挂你的腰刀。” 谢明裳挨个摸了摸两只木鹿角,“挂一把刀正好,没法挂第二把刀。勉强挂两把,碰撞起来,伤了好兵刃。” 萧挽风:“挂一把。毕竟宫里出入森严。只我一人能佩刀,随行亲卫都要卸刀剑。” “啊,那就是鹿角挂腰刀了。”谢明裳惋惜地说:“我的弯刀……” “不挂我的腰刀。只挂你的弯刀。” 谢明裳大为意外,“怎么说?” 萧挽风回头深深地看她一眼。 随行顾淮的目光也极为复杂。 谢明裳的视线从顾淮脸上,缓缓落去萧挽风脸上,忽地反应过来,吃惊地指着自己: “你们该不会指望我护卫?顾淮,王府亲卫队正的牌子可是挂你身上。” 顾淮比她还紧张。 这趟入宫凶险,主上坐起木轮椅,便不能轻易动手,他的心都快揪成八瓣。 “宫中自有禁卫,卑职等十人随行护卫殿下。若顺利的话,卑职一路随行,全程无需娘子推轮椅。” 顾淮绷紧的心弦难以隐藏忧虑: “但宫里毕竟事多……有备无患。” 谢明裳:“……” 她推行往前几步,倏地往下一个大弯腰,面对面地问萧挽风: “谁提议的?严长史?顾队正?总不会是殿下自己?” 萧挽风直身坐着,指节随意地搭在扶手上,轻轻地敲几下,答:“我的提议。” “知道了。”谢明裳继续推着木轮椅往前走。 走出几步,又弯腰下去,这回附耳悄悄地问: “这么相信我?这趟入宫万一真出事,我担不住殿下的信重,我的弯刀挡不住意外,怎么办?” “那也没办法。”萧挽风平静地说:“任何选择总有代价。你呢?怕不怕?” 得人信重,以性命交托。怕不怕?她一点都不怕。 谢明裳停下木轮椅,以手抚摸挂刀的鹿角片刻,乌亮的眼睛仔细打量纹路走向,心里默默盘算,哪处挂刀最合适,如何拔刀最快。 她不觉得恐惧,只觉得兴奋。既得了信重,尽力而为,对得起这份信重便是。 醉卧关山 第100节 “就挂我的弯刀。” 第66章 鱼饵不入水,钓不出大鱼…… 宫宴设于七月十四,中元节前夕。 宫中制得千盏河灯,十四、十五,接连两日,宫里放河灯,各色灯笼沿着太清池水晃悠悠飘出宫墙,称得上京城一景。 宫宴设在阳气最盛的午后。 说是宫宴,其实每年中元惯例的臣子入宫领灯。只不过今年要处置前线押送的辽东王叛贼二子,显得格外郑重其事。 一场战事从开春拖到初秋,朝野充斥太多疑虑,急需一场狂欢提振士气。 午时正,市集人群围观如堵,辽东王俘虏送京的二子被当众斩首。鲜血泼洒,万众喝彩。两个血淋淋的首级被悬挂高处示众。 与此同时,宫中宴席歌舞起。或震惊或晦暗不明的众多视线里,一架沉重的木轮椅被推入临水宴殿。 河间王姗姗来迟。 只喝两杯酒便早退。 在奉德帝的亲自过问下,太医署所有的御医齐聚宴殿不远的东阁,给河间王看腿疾。 * 谢明裳坐在东阁花厅里,手边一盘宫里御膳房出品的油酥鸭卷饼。 制作得工艺顶顶精致,可惜放凉了,入口不大好吃。 这次设宴地点就在太清池边,距离东阁不远,隔着水面可以听到飘渺乐音。 宫里太清池,连通渭水,从城北流向城南,穿行过宫里。据说每年夏季清理池泥,都能打捞出几具宫人尸体…… 谢明裳默默腹诽:“难怪顾淮不放心。” 东阁临水。 她此刻坐着的地方往窗外可以眺望一片水面。 如果有人不怀好意,把轮椅往湖里推……也就眨眼的事。 顾淮等十名王府亲卫,如临大敌地守候在东阁。 …… 东阁里压抑而安静,只时不时响起几个苍老的声音询问病情,讨论药方,偶尔激烈争论几句。 看样子,没一两个时辰不得结果。 宫宴会从午后持续到傍晚。亮灯之后,千盏河灯飘满太清池,顺水流出宫墙,供万民捞取祈福。这场宫宴才收尾。 入宫之前,众人商议过,白日里时段相对安全,日落后危险。 东阁目前还算安全,她今日有旁的事做。 如果她留在东阁的话,鱼饵不入水,钓不出大鱼。 顾淮此刻守候在内间,两边视线碰触,谢明裳随意一挥衣袖,难吃的油酥鸭卷饼便砰砰掉落地上,瓷盘在青砖上摔个粉碎。 正在聚精会神诊断的太医们猝不及防,几个人影颤巍巍起身赔罪。 内侍惊喊:“哎哟!老太医的银针下歪了!” 萧挽风低沉愠怒的嗓音自东阁内间传来:“何事喧闹!” 谢明裳“慌乱”起身,冲着纱幔遮掩的内间方向,娇娇柔柔地喊:“惊动了殿下,罪该万死。妾不甚摔破一个盘子……” “废物误事!”萧挽风冷冷道:“滚出去外头站着。别待在屋里碍本王的眼。” 谢明裳捂着脸,“是……”委委屈屈退了出去。 走出去二十来步,回头瞪一眼,低声嘀咕:“好凶。当这么多人面骂我。” 清秀宫人守候在殿外,轻轻地一点头,“谢六娘子?端仪郡主有请。” “是我。她人在何处?” “太清池边,假山凉亭。距离东阁不远,沿水走一刻钟便到。”回身快步往前带路。 两边顺利接头,谢明裳松了口气,端仪送来的一对大白鸽子实在好用。 昨日鸽子来回飞一趟,便约好了今日宫里见面的时机。 太清池水清澈,宫人忙碌在河边准备灯笼,远处影影绰绰立着不少朝臣,应是赴宴吃喝尽兴,出来观看放河灯的盛况。 “今日赴宴的官眷夫人们都在河对岸。”领路宫人低声道:“需得过桥,六娘子跟随奴婢来。” 横跨两岸的七洞汉白玉桥显眼,需得沿水往下游走。谢明裳沿着河边走出几百步,那道汉白玉桥居然还未到。 “这得走出多久去?”她回头看了眼东阁方向。 阁楼已经遮挡在竹林绿荫当中,只高处露出几个檐角。 “我不能出来太久。” 那宫人也有些焦灼:“过了那道汉白玉桥,便是郡主等候的凉亭——啊,”她忽地一喜,“郡主过桥来相迎了!” 前方领着三四个亲信女使,穿戴华贵、急匆 匆拖着长裙过桥而来的女郎,岂不正是端仪郡主? “明珠儿!”端仪喜道:“我还以为鸽子误事,约错日子了!” 谢明裳加快脚步迎上:“阿挚,你来得正好。” 时间紧迫,两人不多寒暄,谢明裳掏出“密信”,低声跟好友商议起后续打算。 “蓝世子此人无耻。装模作样,恶心我也就罢了,还把我家五姐姐牵扯进浑水里。这回饶不得他。” “尽量不惊动大长公主……” 御河里船来舟往,两岸宫人穿梭。两人捡清静地界走,边低声议论着,一行人缓步过桥,打算去端仪刚才坐着等候的僻静小凉亭说话。 不想来回才一刻钟的功夫,那凉亭已经被四五个年轻官员占据了。 “桥这边是夫人官眷开席处,朝臣们怎么私自过桥了?”端仪纳闷地问。 谢明裳绕过假山石,拨开灌木丛远远地打量片刻,走回来说:“都是年轻资历浅的文臣。勋贵重臣扎堆的宴席里开不了口,不声不响过桥来,找清静地好骂人呢。” 端仪噗嗤乐了,说:“过去听听。” “你最好别去。”谢明裳抬手一拦。人堆里看见两张熟面孔,去听了怕膈应。 端仪好奇心却升起,笑问:“年轻文臣,叫你为难的,我猜猜,里头莫非有杜二?” 谢明裳摇了摇团扇,没应声,转身就要往桥上走。 换成端仪郡主扯着她不让走。“你怕他作甚!分明是杜家对不起你谢家,我当面替你出口气!” “不是,谁怕他?”谢明裳喊:“你别去——” 端仪郡主已经领人拨开了灌木丛。 四五名年轻文官团团站在假山上方的亭子里,正议论到激昂处,凉亭里唾沫横飞。 几人正在抚慰一名垂头不语的年轻文臣:“河间王强横,逼迫你替他的后院书写楹联,乃是迫不得已,非卢兄之耻啊。” “该羞耻的,不是书写楹联的卢兄,而是河间王府后院的谢六娘。谢帅当代豪杰,怎么生出这么个女儿,日日屈身服侍河间王,竟还惜命不肯自尽,今日河间王还带她入宫来——” 旁边有人从暗处走上两步,一扯说话之人,瞥了眼旁边沉默不语的杜二郎:“好了,少说两句。莫惹杜兄伤怀。” 此人从暗处转出来亮光下,看清这人相貌的同时,端仪郡主顿时瞪圆了眼。 她终于知道谢明裳为什么一反平日性情,要拉她走了。 站在凉亭里温声雅语、大和稀泥的人,正是和大长公主府结亲,她今年底准备出嫁的未来夫婿,京中富有才名的年轻文臣,君兰泽。 “知道我为什么拉你走了?”谢明裳自身侧扯她衣袖, “现在还不迟,走罢。我们过桥说话。” 端仪不肯走。 两人在假山石后拉扯几下,高处凉亭的对话隐隐约约传入耳朵。 凉亭里众人纷纷议论:“谢帅知耻而后勇,以战功洗刷贪腐罪名,不愧真男儿。只可惜谢六娘贪生苟且,堕了她父亲威名。” “杜兄如何觉得?” 杜二郎脸色时青时白,勉强道:“杜家和谢家已经了断干净。不必再提此女……就当她死了。” 被迫给河间王府题写楹联而郁郁不乐的那位“卢”姓文官,忽地高声道: “下官打算写书信一封,投寄给谢六娘,相劝以大义。身为名将之女,无名无分地苟活在河间王府,叫谢帅情何以堪?” “她活一日,便令谢家蒙羞一日。她若还剩羞耻之心,接了下官的书信,就该寻无人处自尽,顾全谢帅威名,顾全谢家声名。” 凉亭响起叫好之声,几名文官四处寻找笔墨。 端仪气炸了肚皮,怒冲冲捋袖子就要现身,谢明裳把她往身后一推,“和你无关,你别露面。” 绕开面前的大片假山石,描金石榴罗裙曳地,直接走了出去。 “我怎么就成谢家耻辱了?说说看。” 原本喧闹的凉亭骤然一静,几道目光震惊望来。 “各位都是嘴皮子利索的,说说看,我怎么就该死了?”谢明裳拾阶而上,走近那目瞪口呆的卢姓文官面前,两人在阳光下打了个照面。 “今年新科榜眼,卢编修?久仰。我便是你怒斥该寻无人处自尽的谢六娘。” 卢编修陡然涨红了脸,眼神飘忽,想从明艳小娘子脸上转开,又惊艳地挪不开视线,呐呐说不出话。 谢明裳裙摆拖曳,踩着石阶进凉亭,走近杜幼清面前,睨一眼这位前未婚夫。 杜幼清不敢看她的眼睛。 “你不是早当我死了?谢家被围那阵,我几次去寻你,你始终躲避不肯见。杜家怕被谢家拖累,意图悔婚,你倒是直接退亲啊。又怕被人指指点点,退亲也不敢,只拖着。” “没拖死谢家,算你们运气不好。四月里被我爹在宫门堵住狠揍了一顿?你可真活该。” 杜幼清声若蚊蚋:“明珠儿,别说了。” 醉卧关山 第101节 谢明裳偏要说,笑吟吟地当面骂。 “杜家,世代书香翰墨,百年清贵门第……全家软骨头。” 给好友面子,绕过君兰泽身前,对剩下两个瞠目无言的文官笑道: “京中风气崇文,很少被人指鼻子骂罢?今天让你们见识了。文人傲骨,各位有骨气!只敢背后骂女郎!不敢得罪河间王,张口只敢骂王府后院的谢六娘不知耻。不想得罪我父亲,只骂他女儿辱没门楣——辱没你家门楣了?别只盯着别人家,低头先看看自己身上的软骨头。” 谢明裳笑吟吟指着鼻子骂完,转身出凉亭,路过卢编修面前时,脚步略顿: “我原本好好在谢家待着,怎么入的河间王府?何人授意,哪方执行?谁的旨意让谢家受尽屈辱?卢编修想过没有?还是不敢想?” 卢编修仿佛被锤子重击,脸色发白地往后倒退两步,险些摔下凉亭。身侧的君兰泽急忙把他扶住。 端仪在假山石下仰头张望,目光闪亮,谢明裳远远地打手势叫她不要现身,端仪哪里忍得住,领人迎上去,挽着好友的手臂下石阶, “骂得爽快。” 两个小娘子手臂搀手臂,说说笑笑往桥上走。 “那是,”谢明裳不客气地笑说:“说起骂战,京城没几个骂得过我的。” 走上桥时,凉亭里众人早不见踪影,只剩卢编修一人呆立在凉亭里。 谢明裳嫌弃道:“这姓卢的,楹联写得意境不错,就是沾染了京城不把人当人看的下贱风气。好好一个文采斐然的年轻士子,眼看要成贱人。” “端仪郡主。”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呼唤。 君兰泽不知何时快步追来,停在桥下,“还请郡主折返说话。” 他手里托着一份精致荷包,显然今日入宫提前准备了盂兰盆节的礼物,准备见面相赠。 端仪过去接礼时脸上还带着笑。两人互道几句,听君兰泽说几句话后,端仪的笑容便消失了。 “要你管!”她远远地喊了一声,气冲冲撇开君兰泽下桥来。 谢明裳倒有些吃惊,“怎么了?” 端仪难忍怒意:“他说你性情太锋锐,易伤身边人,要我以后不要和你往来了。他凭什么管我!我还没跟他成亲呢。” 谢明裳停步回望。 君兰泽站在桥下,正躬身长揖送别,仪态端方。 她知道端仪郡主中意他。这桩婚事,大长公主是不满意的,她原本替爱女挑选的几位人选都是勋贵门第出身的英气儿郎。 是端仪自己中意君兰泽,和母亲僵持了差不多整年,最后她母亲才勉强点头。 端仪把荷包扔去女使手里。人本来高高兴兴地,明显地不太高兴起来。 “我早和他说过,母亲管我管得严,成亲之后,望他少管我。他当时应答得好好的, 现在就‘为你好’、‘你要听’了!” 君兰泽看不惯她,谢明裳自己倒在不怎么在意。 “看不惯我的人京城多的是,不差他一个。只要不当面骂我,我只当不知道就是。你犯不着为几句言语和他怄气。” 但端仪怄气的,哪只是几句言语呢。 她下桥沿着河岸散漫地走,有些心神不宁。 “我就是喜爱他温文雅貌,不像母亲生气便翻脸骂人,行事先问我心意。成亲之后……如果他变脸了呢?” 成亲之后如何,事前如何能看得出。 杜幼清想方设法半夜把缠绵情诗往谢家送的那阵,哪能想到后来翻脸躲她不迭? 谢明裳想了半日,也只能说:“真的假不了。只听说能遮掩一时,没听过遮掩一世的。时日够久,契机足够,总能看得清。” “嗯。” 两人并肩走出几步,身后女使见她们说完话,这才托着信封上前回禀: “刚才等候郡主时,身后跑来一个面生的内侍,塞进奴婢手里,说给谢六娘子的。塞完人便走了,不曾交代来历。” 谢明裳诧异地接过书信。翻了翻。 若有所悟,从荷包里取出之前“存善不忍”的飞羽传书,在阳光下对比笔迹。 “怎样?”端仪郡主凑过来看。 谢明裳把两张信纸捏在一处,笑了下:“鱼儿上钩了。” 第67章 好凶啊,殿下 宫宴酒过三巡,赴宴朝臣三三两两聚集在太清池边,说笑走动。 谢明裳和端仪两个沿着七孔汉白玉石桥走过时,也不知被多少有心人看在眼里。 谢明裳取出薄信,里头只有三行,十六个字: 【今日行事】 【缄默勿惊】 【出宫途中,静候接应】 “故作玄虚。”她拢起纸条,在端仪郡主面前展示,“出宫路上不知被人安排了什么。” 端仪心里飞快地打算。 “寒酥和你身材相仿。我现在召她来。今晚出宫之前,叫寒酥和你互换装扮,她替你坐车,看看所谓的‘接应之人’把她带去何处。” “大长公主府亲卫提前埋伏,在后头跟着。若有什么不轨举动,当场锁拿了送官。对方是个国公世子又怎样?见色起意,强掳大长公主府的家生忠仆,罪名够他吃一壶的。” 谢明裳觉得危险。 “不小心跟丢车,倒害了寒酥。我叫顾沛装扮了去。” 提起顾沛,端仪有印象,噗嗤乐了。 “经常跟你出门的那傻大个?手长脚长,体壮如牛,要怎么装扮他才能叫对方错认成小娘子?” 谢明裳也想不出。两个小娘子闷笑着往东阁走。 “今日入宫这一趟,主要帮衬你五表兄推轮椅。若他的木轮椅好端端地推出宫门,那还是我自己坐车回程。”谢明裳阐述她的打算。 “我带弯刀登车,叫王府亲卫在后头远远地缀着。当场抓获,狠打一顿,给他个教训。再叫他录下供状,拿去给五姐姐看,叫她看清这厮的真面目。” 端仪还是不赞成。 “虽说能给对方个教训,但还是把你牵扯进事中。一来,跟丢的风险还是有。其次,传言出去,你的声名受损。” 端仪停下脚步,转身注视向她,目光隐隐含痛惜。 “明珠儿,我知道你不在意,但我在意。我实在不愿再听任何诋毁你的流言了。君兰泽在桥下那番劝我与你不再往来的话,我为何那么生气?因为早不是他第一回 说了。” 谢明裳听着听着,心弦渐渐波动,如平湖起波澜。 她也停步转望身侧,“阿挚。” 两人停在宫道边,端仪郡主仰着头,注视前方的高仞宫墙。 “只恨我人微言轻,不是真正的公主。我娘听到一句不喜的话,只需沉下脸色,我父亲哪敢劝第二句?君兰泽明知你我多年好友,情谊固不可破,却几次三番试图让我舍弃和你的情谊。” “明珠儿,你说,我和娘抗争整年,苦求来的这桩亲事……我究竟在抗争什么?在他眼里,我究竟是个什么?” 端仪和她未来夫婿之间的私密事,谢明裳不清楚,也不想插手干涉。 她只知道一件事。 “历朝受气的公主也不少。你母亲说话分量重,因为她有大长公主府。你父亲处处听你母亲的,因为你父亲在你母亲手底下讨日子。” 端仪哑然片刻,视线从宫墙上方转过来,幽幽地盯着好友。 “……我没有公主府。今年年底,我要嫁入他君家的。” 谢明裳:“阿挚,你身为郡主,君家会敬重你。不打压,不纳妾,夫妻举案齐眉,已经算难得的好姻缘了。” 端仪在心里咂摸几遍,摇头。“这不是我想要的姻缘。” “我想要他听我的。他才入仕,便整日忙于案牍公务,早出晚归。我想他婚后告假三个月,陪我出京走走。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我想去看看曹公曾经驻马东观的沧海。他说,职务繁忙,恐不得空。” “我说,三个月太久,那就一个月,随意出京走走。他说,等明年冬日祭祖之时,可以带我回返他祖籍乡郡,来回差不多一个月……谁想随他一大家子去他祖籍老家!” 说着说着,端仪忽然罕见地显出点恐慌。 “明珠儿,我没有公主府。我想找个合意的良人,像我父亲陪伴我娘那样,只我和他两个,快快活活地过日子。……很难么?” 谢明裳抿了下唇。 实话得罪人,平常她也懒得说。 “像你父亲陪伴你母亲那样,处处以你母亲为重,夫家不敢惊扰,清清静静地过日子……阿挚,非公主府权势不能得。即便你身为郡主,想找这样的夫婿也不容易。你自己心里其实明白的,对不对。” 端仪怎会不明白。她自小心思聪慧,又时常出入宫廷,见识的多了。 否则也不会笑说那句“人微言轻,不是真正的公主”。 端仪吸了口气,转开话题,笑说,“难得我们见面,不说那些不痛快的。来,我们继续商议如何对付蓝家那坏坯子。” 前方转过一道弯就是东阁地界。 两人沿着草木扶疏的宫道正缓步低声商议,忽地又匆匆跑来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内侍,喘着气喊:“前头可是谢、谢六娘子?” 谢明裳停步回身,那小内侍跑来面前,俯身双手奉上来物。 ——居然又是一封信! “杜幼清杜官人,托奴婢急送信给谢六娘子。求娘子当场拆看,当场回复。杜官人此刻在太清池边等着。” 明显是仓促写就的一封信,连信封都无,只密密地对折又对折,信纸折成手指大小,以一滴蜡滴在缝隙处,充作封蜡。 确实是杜二郎的手笔。他就喜欢琢磨这些细枝末节,从前他翻墙把情诗扔进谢家庭院的那阵子,她收得满屉手指长的情诗。 陆陆续续收集了几个月,一把火便烧个干净。 事后只觉得可笑。 谢明裳毫无触动,把手指大小的信封接过去,封蜡拆开。 看着看着,倒露出点细微的笑意,把纸条挪到两人当中,招呼端仪也看看。 醉卧关山 第102节 “看来刚才当面骂得还不够。” 端仪郡主好奇地瞥去,满纸娟丽簪花小字如泣如诉。 迎面头一句便是:“众目睽睽之下,心头苦衷难表。”把端仪给看笑了,“他有什么苦衷难表?” 谢明裳跳着往下看,越过大堆“夜阑惊坐、对影愁眠”,“梦回山盟未断时”之类的酸句,末尾两句总算点题: “幼清泣求相见,当面陈情。” “还请择取时日,告知信使。” 那十岁出头的小内侍还在目光炯炯地等着。 谢明裳想了想,相约见面,大概就要当面陈述他的委屈无奈了? “杜官人给你多少钱,叫你跑这趟?我给你双份,你在这处等着,我当场写一封书信回复,你 替我把回信当面带给他。” 那小内侍乐颠颠地原处等着。 端仪吃惊道:“你还当真打算回信给他,相约时日见面?” 谢明裳走去隐蔽处,手头收到的两封信叠于一处。 一封信说道:【今日行事,缄默勿惊】,第二封信道:【泣求相见,择取时日】。 “嘘……我有个好主意。” 她把来自蓝世子的“今日行事,缄默勿惊;出宫途中,静候接应”的十六字信,慢悠悠地折叠成细细一条,手指粗细,以荷包装起。 在端仪的瞠目注视下,走去小内侍面前,把荷包郑重递给他。 “喏,我当场书写的回信。你可要当面交给杜二。” “告诉他,机会难得,错过这回,可没有下次了。” 端仪:??!! ———— 这趟来回花费约莫两刻钟。 谢明裳推门进东阁时,日头还亮堂着,东阁老太医们的问诊声已停止了,纱幔重重的内间静悄悄。 倒把她惊得不轻,还当自己回来晚了,耽搁正事。 还好下一眼便望见守卫原处的顾淮。 顾淮冲她比划手势,谢明裳会意,无声无息地走去临水窗下,靠着小桌重新坐下。 内间传出一个似曾相识的阴柔嗓音。 “殿下好生休息。腿疾非同小可,还要仔细调养,莫落下长期病症才好。劳烦诸位太医。” 看诊的老太医们原来都在内间,这时齐齐出声道,“冯公公放宽心。”“下官等必将尽心医治。” 临窗小桌新摆上两盘宫廷细点,谢明裳捏起一只形状精致的梅花枣泥糕,才咬上一小口,听到“冯公公”三个字便呛了下。 纱幔从里挽起,萧挽风的轮椅被顾淮推出,一名紫袍大宦跟随在身后。虽说几个月没见面,谢明裳还是一眼认出来人。岂不正是冯喜? 冯喜谦恭低头,正跟萧挽风笑说:“上回朱红惜意图谋害的案子,老奴这边已经查出分晓了。向罪人朱红惜下达手谕之人,乃是宫中一位御前内监,叫做杨保和,说起来也是侍奉了先帝和今上两朝的老人了……哎,他糊涂。” 萧挽风并不和他多绕圈子:“本王不认得什么杨保和。他背后想必另有主犯?” 冯喜一拍大腿,赞道:“殿下英明!那杨保和供认不讳,他果然是从犯,已招认出背后的主谋之人……”他附耳过去,悄声说出一个名字。 萧挽风的唇线突兀地弯起,看似在笑,仔细看时,也可以说是嘲笑。笑容一闪而逝,很快恢复原本的冷漠神色。 “供出的主谋,居然是他?本王觉得不像。” 冯喜为难地说:“供状便是如此,哪有像不像的。供出的那位也确实和殿下不甚和睦啊……” 声音突然一顿,两人同时留意到窗下坐着吃糕的明艳小娘子,冯喜的视线转了过来。 “哟,谢六娘子?久违了。” 谢明裳感觉自己此刻的神色,应该也是挂满嘲讽的。 “久违了,冯公公。” 冯喜笑容满面地寒暄两句,见到谢明裳就想起另一桩要紧事,转身另起话头。 “林相在宴中不得脱身,托老奴传话给殿下说,要多谢殿下。” 萧挽风脸上又露出嘲讽神色,口中不应声,听冯喜自问自答地往下接话。 “老奴问林相,为何事谢河间王呀?林相道,为了家中三郎。” “林相道,政务太繁忙,以至于家中幼子疏于管教,长此以往必将犯下大错。好在河间王及时出手小惩大诫,给此子一个教训,不至于将来走上歪路。林相为此感谢河间王。” 冯喜复述完毕,热络笑唤道: “殿下,林相家的三郎年纪还小,免不了犯错……” 不等他说完,萧挽风抬手阻止: “冯公公不必把本王捧得这么高。替我转句话与林相说,本王没那么大度。区区一句‘小惩大诫’,赔不了本王的腿。” 当着冯喜面前,萧挽风撩起袍子,露出膝盖以下青紫肿胀的伤处: “再告知林相一句,本王的左腿若保不住,他家三郎也卸条腿,这笔账就算两清。” 冯喜脸上顿时微微变色,又强笑出声:“殿下息怒,息怒。”好言劝慰几句,离开了东阁。 冯喜走后,老太医们从内间鱼贯而出,去东阁外的廊子里团团围拢,激烈地争论起药方来。 谢明裳叼一块枣泥糕,从顾淮手里接过木轮椅,往门外推。顾淮亦步亦趋地跟随在身侧。 “殿下气闷了罢?沿着太清池走走如何。池边清静。” 萧挽风手里也被她塞进一块枣泥糕,拧了下眉,托在掌心里打量。 “宫里的御膳糕点中看不中吃。”谢明裳推着轮椅,亲亲热热地说起话来:“冷掉的鸭卷差点吃吐了。冷掉的金丝馓子软塌塌的。只有冷糕好吃。” “殿下尝尝看,微甜不腻,冷着吃风味最好。尝得合意的话,妾也不讨赏,之前打碎个盘子的小事,就别生妾的气了,好不好。” 嘴里甜腻腻地撒着娇,木椅滚轮沿着木搭板下廊子,绕开神色微妙的东阁宫人,木轮椅推近太清池边。 水面漾波,十丈之内没有外人。 谢明裳把木轮椅停在路边,寻来半块青石卡住滚轮,无意中一抬头,顿时笑出声来。 萧挽风对着池子,正慢悠悠地吃手里那块枣泥糕。 “你还真吃呀?”谢明裳蹲在滚轮边仰着头,眸子里盈满笑意:“刚才一通废话糊弄过宫里的人,才好顺理成章,推轮椅来清静池子边说话。放冷的枣泥糕味道其实也一般。” 萧挽风低头看她,抬手替她擦掉唇边少许碎屑。 “确实微甜不腻,好吃。” 池边每隔十步起一座石灯台,谢明裳坐在灯座上,把出去转一圈钓上两条鱼的事略提了提。 “……蓝世子的书信,转交给杜二了。” “不管今晚出宫路上,蓝孝成打算如何安排我,总之,随机应变,叫他们狗咬狗去。” 钓鱼是顺带为之,今日这趟入宫最重要的,还是确保萧挽风全身而退。 日光如金,斜映水面。时辰已到申时末。距离日落不太久了。 斜阳映上椅背,鹿角形状的推手上挂一把锃亮弯刀。 谢明裳坐在石灯座上,轻轻推一下刀鞘。弯刀晃荡几下,眼前漾出银光。 “好凶啊,殿下。拒绝林相讲和,张口要卸了林三郎的腿。刚才冯喜都给你吓着了。” 萧挽风道:“凶悍有凶悍的好处。不会吓到你就好。” 谢明裳哼道:“才吓不到我。” 他说得对。表现的越凶悍,越不依不饶,宫里越不会起疑腿伤之事。 你看,此刻望去东阁廊子下,老太医们神色一个比一个紧张,生怕治不好河间王的腿,倒叫林相的爱子也被切掉一条腿……这可是难以消解的大仇怨! 她的视线转回轮椅边,忽地升起些好奇。 功勋卓著的宗室王,战场威名赫赫,京城凶名远扬。 展示于人前的咄咄逼人的凶悍,是装出来的凶悍?还是真凶悍?几分真,几分假? “刚才吓唬要卸了林三郎的腿……是吓唬罢?” 萧挽风平静注视着面前的水波。“你觉得呢。” 谢明裳在水面倒映的粼粼金光下打量他轮廓凌厉的侧脸。 她说不清。 骨子里野性的人,哪需要装凶悍。 她甚至时常觉得,他是正好相反,在她面前刻意收敛本性,装温驯。 就在她默不作声上下打量时,萧挽风抬手指向河边:“开始点河灯了。” 天色渐渐暗下,晚霞密布,宫里四处高喊“掌灯”,值守宫人迅速把各处灯火点亮。 今晚准备的河灯密密麻麻停在池岸两侧,千盏河灯逐个点亮,推入水中。 对岸赴宴的女眷三三两两地向池边聚拢,观赏宫中放河灯的胜景。 谢明裳也饶有兴致地坐去池边观赏放河灯。 东阁来人传话时,她起先没留意,直到争论声传入耳朵,隐约居然有点耳熟? 她回头望去,好嘛,来传话的紫袍内宦,居然又是老熟人,黄内监。 顾淮在和姓黄的吵什么?她当即起身掸了掸裙摆,快 步走回木轮椅边。 黄内监正在高声呵斥顾淮: “圣上口谕,召河间王殿下去御花园赏灯!” “御花园里有众多娘娘们陪伴圣驾,岂是外臣能进入的?宫里还缺服侍的人?你们在东阁等着!”回头招呼一名小内侍推轮椅。 醉卧关山 第103节 顾淮哪肯放人靠近主上,冷冷道:“殿下不喜外人服侍!” 萧挽风并不说话,挂在轮椅背后的银鞘弯刀,此刻被他握在手中,缓缓摩挲着刀身。 第68章 破局 河间王手里握刀……谁知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不止小内侍瑟缩不敢靠近,黄内监也眼皮狂跳,躲得远远的。 顾淮和谢明裳对视一眼,谢明裳过去道:“殿下不喜外人服侍,黄公公你也适可而止,惹怒了殿下,有你好果子吃的。这样罢,轮椅我来推。我总不会冲撞了御花园里的各位娘娘。” 萧挽风盯着黄内监的心口,把弯刀递给谢明裳,重新挂回轮椅背后。 僵局终于打破,黄内监擦着满头冷汗,殷勤地当前引路。 “太清池边的直道最快。六娘子顺这条道往前推,过前方的七孔桥,下桥不久便是御花园。” 嘴里殷勤,人还是离开远远的。 河间王这煞星,连林相的示好都不理会,林三郎误伤了他都得赔上一条腿。 谁知会不会走得好好的,背后挨河间王一刀?死了也白死! 他在前头跑得快,谢明裳渐渐地追不上了,在后头喊,“黄公公停一停。” 黄内监早上了桥,远远地冲桥下喊:“六娘子,快些啊。耽搁了时辰可不好。圣上还在等着哪。” 把谢明裳给气笑了。 木轮椅四十斤,上头的人一百四十斤,她在王府各处演练推行时,可没想到会推着沉重的大家伙上桥! 七孔汉白玉桥的上桥路既陡又长,她这下当真连吃奶的劲都使上了,推到半途喘得不行,黄内监那厮还远远地袖着手高喊:“六娘子,太慢了!” “慢你个鬼!”谢明裳忍不住爆发了,高喊:“没见上桥吗?等着!” 黄内监又高喊小内侍过去帮忙。那小内侍都已站在七孔桥另一头了。满脸畏惧,磨磨蹭蹭地回返过桥来。 谢明裳这边已经快扛不住。好在推久了有经验,桥面青石总有磨损缝隙,她觑准一处凸起的青石条,把两个后车轮卡进青石条停住。 轮椅扶手处的沉重压力倏然一松。 趁那小内侍还没走近,她搭着扶手大喘气,边喘边凑去萧挽风耳边嘀咕: “我看木轮椅不、不止四十斤。你吧,多半,呼……也不止一百四十斤……这趟可累死我了。” 萧挽风搭在木椅扶手处的衣袖一动,似乎想替她拭汗,又强忍住了。 他注视着面前白皙额头一层晶莹的细汗,低声叮嘱: “叫黄内监身边的小子过来帮你推。” “不行,外人近你的身危险。” 谢明裳想也不想回绝了,又喘口气,冲那小内侍高喊: “殿下不喜外人靠近,原地站着!等我慢慢推过去——” 变故就发生在瞬间。 掌灯令下,宫里处处亮灯,天色尚未全黑,桥面灯光明亮,桥下陷入大片暗影。 有道黑影从七孔桥的黑暗桥洞下翻出,仿佛夜色里一缕黑烟,无声无息翻上灯光明亮的桥面。 谢明裳听到身后响起的呼啸破空风声。 她还没来得及回头,远处的河岸边,忽地传来一声喊:“谢——!” 那是个年轻男子嗓音,越过水面而来,声线里带惊慌又含怒气,听在谢明裳耳里陌生。 那嗓音终止得却又突兀,喊了个字便消失,倒仿佛被人扑过去捂住嘴似的。 随着那声喊,迎面慢腾腾走近的小内侍像被定住了。 从他的角度,似乎看到了极其可怕的景象,他骤然张大嘴巴,双目瞪大,定定地看向谢明裳身后,露出惊恐之极的神色—— 灯光明亮的七孔桥上,突兀地亮起两道雪白刀光。 两道弧光亮起的前后略有参差,却几乎于同时消失。 谢明裳此刻站着的石桥栏杆边,正有一座灯台,鲜红色的液体呼啦啦飞溅进灯台,飞溅进油灯芯里。 灯芯晃了晃,火光黯淡片刻,又重新明亮起来。 谢明裳手中握一把半月形状的弯刀,刀鞘滚落地上,倒映出明亮灯火;开锋的刀尖雪亮,映出对面蒙面黑衣刺客一双仓皇的眼。 黑衣刺客的右手齐腕而断,掉落在桥面上。断手还紧握着一把薄刃刀。 浓烈的血腥气弥漫鼻下。到处都是喷溅的鲜血,谢明裳的衣摆上滴滴答答地流血水,又落去萧挽风的衣襟上。 谢明裳的眼睛盯着对面刺客,萧挽风的目光盯着身前手握滴血弯刀的小娘子。 刺客的断腕还在涌血。血水如细水柱般溅落桥面。 发愣的刺客终于意识到,刚才片刻间发生了什么。 眼前容色昳丽的小娘子,仿佛一朵枝头盛开的精致花儿,凋零徒惹怜惜。 他于桥下藏身处冷眼看她上桥时,对于今日注定陪葬的这位谢家小娘子,心里还闪过不忍…… 木轮椅后头挂着的弯刀,竟不是河间王的兵器!是这谢六娘的兵器! 她竟然不回头,只听风声便估出他出刀的方向。 那惊人一刀,后发而先至,角度极度刁钻,直接削断了他的手腕…… 刺客捂着断腕,怨恨地瞪视令他功败垂成的小娘子,踉跄倒退两步,跳下桥去,消失在桥下黑暗中。 桥上小内侍放声尖叫! 喊叫包含惊恐,尖利地冲破水面,传入池两岸的众多双耳中。 距离七孔桥不远处,水边上百宫人齐声惊喊,响彻天际! 不,亲眼目睹桥上一场刺杀的,岂止是宫人而已? 奉德帝压根不在太清池对面的御花园。御驾此刻正沿着太清池边往下游走,缓行观灯。 林相立于奉德帝身侧,大批文武重臣随驾,众人目瞪口呆…… 数百双眼睛,俱都看得清楚! “护驾!护驾!”不知哪个宫人尖声大喊! 附近禁卫俱被惊动,仿佛无头苍蝇般,一股脑儿急奔向桥上,跑到中途又仓促奔来天子驾前。 乱哄哄奔走动静里,几名禁军指挥使匆忙赶到,跪倒在圣驾面前惊惶告罪,又询问如何处置。 奉德帝面沉如水,并不说话。 身侧的冯喜高声道:“宫中进了刺客,还需圣上下旨处置?禁军各就各位,搜查宫室,务必要把行刺的刺客翻找出来!” 众将领齐齐应喏,正要领命离去,林相开口补充道: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务必给河间王一个交代。” 奉德帝目光沉沉,凝视远处。 七洞汉白玉桥高处,他的五堂弟,河间王萧挽风,依旧稳稳地坐着。 在两岸数百道目光下,桥上遇刺,从头至尾,他没有离开过轮椅。 奉德帝的视线闪动,和身侧的林相对视一眼,林相垂目看地。 奉德帝的目光里怒火升腾。 蠢货! 打草不成反惊蛇! “刚才出声惊动刺客的,是哪个?”奉德帝冷声质问。 太清池岸围拢的群臣神色各异,纷纷退避,人群让开一条通道。 通道尽头的河岸边,跪倒一名面色苍白的年轻贵胄子弟,伏身行礼道,“是微臣,蓝孝成。微臣不慎——” 人群里忽地走出一个身高体胖、面如重枣的紫袍老臣,二话不说,抬脚把蓝孝成踹翻地上,上去接连几道响亮耳光,回身跪倒: “老臣教子无方!此子胆小,惊见刺客,以至于御前失仪。陛下开恩!” 奉德帝冷眼斜乜面前跪倒的父子两个。 正是裕国公之世子蓝孝成,在刺客现身桥上、众人察觉之前,隔水大喊一声“谢——” 才发出第一个字,便被他老子扑过去捂住了嘴。 捂嘴又有何用,该惊动的人,已惊动了。 今日精心设一场局,原本十足把握能试探的事,未能试探 出结果。 蠢货! 奉德帝走过跪倒的裕国公父子两个面前,冷冷道:“御前失仪?那便按御前失仪的律法,从重论罚。”拂袖而去。 天子御驾离去,大批禁军护卫和重臣随驾离开太清池,对岸的女眷也急匆匆全数回避,池边聚拢的人群片刻间减少大半。 但还有众多赴宴朝臣在水边逡巡不去。 上百双眼睛,默不作声地注视着七孔桥中央的河间王,直面刺客白刃而泰然不动,被身后的小娘子推着木椅滚轮,由闻讯急赶而来的禁军团团护卫着,缓步下桥来。 斩断刺客手腕的那把弯刀,依旧挂回了椅背后头。 —— 谢明裳推着轮椅走过人群时,银鞘弯刀在厚实椅背的鹿角把手上来回摇晃,反光明亮,映照入众人的眼中。 红裙长摆摇曳,也不知是原本织染的红,还是血水沾染的红。 一名禁军手托漆盘,漆盘里放置着刺客的断手,急匆匆小跑而去,浓烈的血腥气四处飘散。 背后忽地有人高喊:“谢娘子好刀法!” 醉卧关山 第104节 又有人叫道:“将门虎女!可是谢帅教的刀?” 谢明裳眼风暼去。人群里叫好的,原来是几个身穿虎豹纹官袍的武将,面孔陌生,从未见过。 “过奖!关外自小学的弯刀。”她清脆地喊了声,加快脚步往宫门方向前行。 但人群还是离得太近,一个不留神,滚轮在碎石子上颠簸两下,木轮椅转去旁边,正好压过路边一只乌皮官靴,压得那人倒吸口气,忍痛往后连退两步。 “哎!”差不多两百斤的分量! 谢明裳随口问,“没伤着罢——”那人却抢先道:“无事的,无事的。” 声音微颤,听着居然有点耳熟。 谢明裳原本已推过去了,闻声一个急停,留意打量片刻,又喊一声:“哎?是你。” 可不听着耳熟么?下午才见过,正是凉亭里被她指着鼻子骂到面红耳赤的卢编修。 桥上反杀刺客的那一刀,刀势石破天惊,至今还映在卢编修的视野里。 卢编修的面孔残留震惊,茫茫间躬身长揖,却揖去谢明裳面前。简单的寒暄话语到嘴边,不知为何却说不囫囵了。 “谢六娘子,好身手……刀光如水势如虹……逢凶、逢凶化吉。” 谢明裳斜睨这位的大红脸,故意挑他的刺: “拜错位置了。河间王殿下当面,礼仪都忘了?” 卢编修这才猛地回过神来,大惊之下,慌忙转个方向深深拜下:“河间王殿下万安,逢凶化吉。” 谢明裳忍着笑。萧挽风脸上却无笑意。 漠然打量一眼面前行礼的青袍文官,问身侧的谢明裳:“他是哪个?” 谢明裳弯腰去他耳边,悄声道:“晴风院小凉亭里新挂的楹联,桂花槐花那个……便是出自这位卢编修手笔。” 卢编修保持着长揖行礼的姿势,低声道:“正是下官。” 萧挽风的视线淡漠掠过,仿佛面前站一团空气,还是只问谢明裳:“你认识他?” 谢明裳可不认,“我哪认识这位大才子。他不是在拜殿下么。” “拜过了。走。” “走。”谢明裳把滚轮的小碎石子踢开,推着轮椅继续不慌不忙往宫门外行。 这场刺杀虽然事发突然,却在预估之中。 入宫之前,严长史领着众幕僚推演今日的宫中之行,特意叮嘱过谢明裳,当心刺客。 衔接太清池两岸的七孔拱桥仿佛一条玉带,长且安静,并无多少人过桥。 桥上除了安坐轮椅的河间王,只有吃力推轮椅的小娘子—— 谢明裳下午第一眼望见七孔桥时,便觉得,这座桥的位置太适合行刺了。 试想,刺杀迎面而来,桥上无人可求救,桥下人赶不及上桥。河间王唯一的武器,却挂在轮椅后。 仓促之间来不及拔刀的河间王,要么,引颈受戮。要么,抬起阻挡的手臂被斩断。要么,匆忙起身闪避。 太清池正在放河灯,朝臣聚集,众目睽睽。 号称腿疾严重、进宫赴宴都不得不坐轮椅而来的河间王,如果当众起了身,利落地闪避开刺客的刀—— 他还不如被当场斩断一只手臂。 只要他起身闪避开刺客突袭,便足以证实:他的腿疾并不严重,河间王撒谎欺君。 欺君大罪的罪名扣在头上,足以扒掉一层筋骨。 谢明裳缓慢地推行着,滚轮滚过青条石地面,她在有节奏的轱辘声中,仔细地回想今日七孔桥上一场刺杀。 这就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阳谋。 和谢家当初被按上贪腐罪名的手法有八分相似。 只要河间王坐轮椅入宫,陷阱在前方已经张开罗网。 遇刺反抗——欺君之罪;遇刺不反抗——当场重伤,乃是殒命。 谢家当初陷入的,也是类似的阳谋: 二十万两银去向何处?交代不清,涉嫌通敌叛国。想要交代清楚,只能自认贪腐。 谢家当初没能逃脱,捏着鼻子认下贪腐的罪名,自筹二十万两银赎罪。 河间王今日……算全身而退了? 顾淮那边终于和禁军交涉完毕,河间王意外遇刺,即刻出宫;宫里有刺客的消息,即刻知会王府。 琐务处理妥当,顾淮赶上来接替谢明裳推轮椅,难以掩饰激动情绪,压着嗓子大赞: “娘子,好弯刀!一刀破局!” 谢明裳从沉思里被惊醒。 前方的晚霞几乎散尽,高处火把的光芒映亮巍峨宫城。两侧宫门开着,河间王府的车马静静停在宫门外。 确实一刀破局。 她的语调都轻快起来,“我们要出去了。” 顾淮强忍激动道:“我们避过一劫,可以安然出宫了。” 谢明裳脸上带出笑意,加快几分速度,众人沿着宫道快走。 眼看前方就是鎏金铜钉朱门,她的脚步忽地一顿,“不对。” 顾淮才松弛的脸色顿时绷紧,声线都变了:“哪里不对。” 谢明裳停在路边,掏出荷包翻了翻,翻出那张“存善不忍”,要渡她出苦海的飞羽传书,拿给萧挽风和顾淮看。 “我都要出宫了,善心的蓝世子怎么还没出现呢?……哎!” 她又想起第二个人来,“我下午把蓝世子的信交给杜二,马上要出宫了,杜二怎么也没出现?他可真不是个东西。” 顾淮紧绷的神色、贲起的肩胛肌肉同时放松下去,露出个哭笑不得的表情:“娘子,说正事呢。” 谢明裳理直气壮说:“就你家殿下的事算正事?我这桩也算正事。牵扯到我家五娘,怎么不算正事?” 两边正你来我往打嘴仗,萧挽风忽地一摆手,示意顾淮把轮椅停去宫道边。 “杜二跟上来了。” 第69章 捉弄 浓重暮色里,杜幼清加快脚步,跟紧前方河间王一行人。 他自下午接到回信,便借口身体不适远离人群,早早在出宫必经的宫道边徘徊。 苦等到掌灯时分,华灯映亮,他只见周围宫人惊慌来去匆匆,却不知为何,也不想关心。 他在聚精会神地准备说辞。 凉亭中惊鸿一瞥,数月不见,她竟比从前更娇艳三分。仿佛牡丹盛放,满园春光失色。他转头便忘了她骂他什么,只记得惊心动魄的美。 京城出名的美人,一颦一笑皆动人,仿佛明珠熠熠生光,原本是他的。本该是他的。 从前两家定亲时,他日日受好友同窗调侃“入赘”,心里也嫌弃谢家势大,嫌弃谢明裳性情不够温婉。 等真失去了,他还是时常受好友同窗调侃,暗讽他无能,窝囊护不住美人,两家都已定亲了,还能叫河间王得手去…… 他懊悔之余,日夜辗转反侧,又一桩桩记起她的好。记得她明亮如火焰的热烈,世间罕见的大胆和坦诚。 去年皇家林苑秋猎时,她在马背上轻捷如飞燕,夺去所有年轻儿郎的目光,她的马儿却停在他一人面前,笑 意盈盈将猎物投掷到他衣袍上。 众人对他投来的嫉羡目光,他至今忆起时,心头还隐约发烫。 等下和明珠儿单独相见,他要告诉她,他和那些损友已割袍断交,求她回心转意,两人和好如初…… 他看到她了。窈窕夺目的小娘子,穿一身金绣牡丹红罗长裙,娉娉袅袅,正跟随在河间王身侧缓步朝宫门方向而来,时不时地弯腰下去,附耳亲昵地说几句话。 酸涩又嫉妒的滋味翻江倒海。 杜幼清站在灌木丛后,握紧手掌心的回信。 他知道,眼前的表面和睦场面都是假的。河间王性情戾烈,明珠儿被迫服侍于他,必然有不得已的苦衷。 两人同样地身不由己,他不怪她。 如今的她吃了苦,推己及人,想必也能了解自己听命于父亲,不得已躲避她、躲避谢家的苦衷了…… 掌心发热。攥的纸条也发热。 细细的折叠再折叠,折成手指大小,她没有忘记他们从前半夜隔墙投掷情诗的甜蜜过往。 相约出宫路上相见,叫他缄默等待时机…… 杜幼清急忙把手里提的灯笼吹熄,远远地跟随。 眼看前方不远便要出宫,他心中也焦灼起来。她陪伴在河间王身侧,他万万不敢上前的。 难道今日无机会相见了?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关头,河间王的轮椅却停在路边。 谢明裳似乎有求于他,扯他的衣袖撒娇,好言好语说了半日,河间王终于点了头。 众多王府亲卫簇拥着主上出宫门,只留下两名王府亲卫,陪伴谢明裳等在宫道边,左顾右盼,似乎在等什么人。 杜幼清心里一喜。难道在等他? 但王府亲卫在场,他还是不敢贸然上前搭话。 不久后,四五名女使开道,簇拥一名锦绣华服的贵女缓步而来。 来人杜幼清是认识的。 原来谢明裳在等端仪郡主。 端仪郡主毫不客气地把两名王府亲卫驱赶去远处,两名小娘子并肩说说笑笑地前行,四五名女使簇拥去宫门外时,谢明裳没有坐河间王府的马车,却上了端仪郡主的车。 醉卧关山 第105节 宫门下灯火明亮,杜幼清远远跟随出宫,清晰地望见,谢明裳登车之前,在马车边频频回顾,娇艳如春日牡丹的眉眼露出失望之色…… 杜幼清心里猛地一颤!狂喜席卷心头。 她在等他!! ———— “杜二怎么还不过来。”谢明裳歪在车里,失望地放下车帘。 “跟车的只剩几个女使了,他还不敢现身?胆子比耗子也没大多少。阿挚,车再慢些,等等他。” 端仪郡主扬声吩咐车夫行慢些。 “他胆子太小,死活不敢现身的话,我们也没办法。总不能把他绑了来。” 两名小娘子正对坐犯愁间,马车转下御街,驶入长巷,忽地剧烈颠簸一下,车夫急忙勒马下车,“郡主,小人挪开挡道石头。” 谢明裳托腮靠坐着,百无聊赖地揪碧纱帘玩儿,视野后方出现一个躲躲闪闪的身影,她忽地精神大振,猛拍好友的手: “他来了他来了!” 端仪:“……噗。” 端仪的目光里带三分释怀,笑说:“如今我相信你放下了。其实我早就觉得,杜二过于温吞软弱,配不上你。但见你喜欢他,杜二的诗词文采也确实出众,之前我不敢说。” 谢明裳摆弄着膝头刀鞘,想了一会儿,笑了笑。 ‘温吞’跟‘温和’,其实相差得不远。 她见多了她爹那种一言不合就动手的鲁汉子,又见多了林三郎、蓝世子那样自以为是的混账,乍瞧见温文内敛的杜二郎时,被他才情惊艳,又被他含蓄的赞美打动。 “我没见过杜二这种诗书人家的儿郎。” 春夏夜不能寐的那段日子被她熬过去了,她如今已经可以坦然地提起。 “第一眼我便知他软弱。性情软弱的人多良善,我原以为他不会伤害我。” 他确实没伤害她,谢家出事后,只躲着她。 “软弱,原来还是伤人的。”谢明裳长长吐出一口气,道:“不多说了。两家早已了断,杜二却又来纠缠不清。他就没有想过,如果我在河间王府日子不好过,被发现了呢?我会落得什么下场?” 端仪面若冰霜:“他该死。” “死倒不至于,吃点苦头罢。” 比起寒酥、顾沛,其实杜二扮起小娘子来,更不易露破绽,也不必担心跟丢了车危险。 谢明裳抬手抵住唇边,“嘘~他来了。” 车外壁响起轻轻地叩击声。 “端仪郡主,杜幼清斗胆拜访,明珠儿……我知你在车内。得你下午回信相邀,我、我来了。” 谢明裳没说话,端仪带着掩不住的火气呵斥: “你也知你大胆!河间王府的两名亲卫远远地跟车,被他们发现,回禀给河间王知道,明珠儿会落得什么好!你还不走!” 杜幼清今晚没见到人,死活不肯走,只苦苦哀求。 “求郡主垂怜,让我见她一面,说几句便走。” 端仪气冲冲掀帘子下车去。谢明裳独坐在车里,开口道:“你要说什么。” 杜幼清终于等到佳人开口,激动地扑来车边,颤声道: “我情非得已!只恨父亲以家族相逼迫,只恨误交损友!我已经和他们——” 端仪在车外冷冷道:“河间王府的亲卫被我撵去前头开道,我们停车太久了,他们随时会回返查看。听,马蹄声来了!杜二,你还不走?” 杜幼清准备满腹的言语才倒出第一句,如何肯走。 他激动恳求:“求郡主带我上车!明珠儿,当面再说几句,多说几句就好!” 谢明裳在车里扬声道:“你糊涂,郡主的车驾岂是外男好上的?” “劳烦郡主,寻一套女使穿戴的衣裳,叫杜二套上罢。好在有夜色遮掩,轻易看不出破绽。杜二,穿好上车说话。” 杜幼清一怔,但不知紧张还是轻骑回返查看,耳边确实传来了隐约马蹄之声。 急切之间,哪有更好的法子? 初秋卷风夜,他急出一头热汗,他咬牙道:“女使衣裳给我!我换!” ———— 蓝孝成面色阴沉地跟随父亲出宫。 被当众打的几记耳光响亮,他两边脸颊至今还肿着。比起火辣辣的疼痛,当众掉的面子更令他感觉难堪。 众长随宫人远远地提灯跟随,留父子两个单独说话。裕国公恨铁不成钢,边走边骂。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圣上信重我裕国公府,将今日的大事交予老夫手中筹备,你就是这么回报圣上信重的?” “就为个谢六娘,当众喊破,坏了精心布局!河间王的腿真伤假伤,如今再难查明了。你在圣上面前露了趟好脸!以后你的仕途呢,国公府的前程呢,你喊那嗓子的时候,有没有想过!” 蓝孝成忿然不服。 “父亲,之前的安排可没有谢六娘!说好的指派个小内侍推轮椅的呢。怎的那小内侍跑下了桥,黄内监也不拦着,倒叫谢六娘跟随河间王,眼睁睁看她送死?” “谢家难缠的小丫头,死了便死了,你喊作甚?” 蓝孝成怒道:“儿子对她另有安排!”脱口而出便觉得失言,紧闭嘴唇。 裕国公冷笑道:“原来如此。老夫当你这两天暗戳戳地调动国公府亲卫做什么。原来指望着河间王今日出事,忙着安排谢六娘?” 忽地抬高嗓音,厉声叱骂:“混账!”劈手又甩去一耳光,怒冲冲当先走了。 蓝孝成捂着脸颊停在原地。 裕国公胖而高壮的身形消失在宫门下,身后长随撞着胆子上前:“世子,我们提前在宫门外的安排,要不要撤了……” “谢六娘人在何 处?” “宫门边撞见了端仪郡主,谢六娘求过河间王点头,人上了端仪郡主的马车。我们的人远远地缀着。” 蓝孝成脸上的持续阴霾终于散去几分,显露快慰。 “哪会那么巧?分明是她自己有心逃离,下午便和端仪郡主约好了,装作出宫偶遇罢了。” “世子英明。” “老糊涂。”蓝孝成心里默默咒骂。 今日推轮椅上桥的如果是普通内侍,河间王早毙命当场!偏偏叫谢六娘推轮椅上桥! 谢六娘的马术弓刀都好得很,她那性情,撞到刺客夺她的性命,哪有不反击的道理? 他心旌复杂,喃喃地道:“她被迫拔刀反击,却间接救下河间王,此刻心中不知如何懊恼……今晚她只怕处心积虑,也定要出逃了。” 蓝孝成等他老子走远了才出宫门,预先布置好的五十国公府护卫轻骑自暗巷中现身,行礼道:“世子!” 蓝孝成上马,抹了把火辣辣的脸颊,吩咐众轻骑:“远远跟着端仪郡主的马车。” “看谢六娘直接进大长公主府,还是半途下车。” 幕僚拍马上前:“谢六娘之前不是奔逃过一次大长公主府?结果还是被河间王堵门要回去。吃一堑,长一智,今晚她必定半途下车,等着羽箭传书、搭救她‘渡苦海’之善人。” 蓝孝成大悦,阴云密布的脸上终于展露出今晚头一个笑容。 “说得不错。本世子等她。” 前方报信的快马很快接连传来好消息。 “端仪郡主的马车停在暗巷。” “端仪郡主下车了!领几位女使,另坐马车离去。” “马夫也走了。只剩谢六娘一个,留在先前那辆车里。还请世子示下!” “谢六娘留在车里。她今晚倒是听话得很,果然听从本世子的书信安排……” 蓝孝成深吸口气,强忍着捕获猎物的兴奋:“快马加鞭,去一个人,告诉她——缄默勿惊,静候接应。她等的人马上便来,切莫跳车。” “接去僻静地点,才好单独说话。” —— 端仪郡主中途换乘另一辆小车离去。原本那辆大马车,卡住车轮的石头至今未搬走,连车夫都不见了,只留一匹马儿孤零零地留在原地。 暗巷深处,传来细微的马蹄声。京城浅淡的月色下,一列轻骑身影隐现。 众轻骑身披软甲,腰间佩刀,骏马口带嚼子,马蹄铁以布包裹。 这是前线潜入敌境刺探军情的装束,众河间王府亲兵做来驾轻就熟,人马悄无声息,等待行动指令。 一匹红白毛色的漂亮马儿被牵出,辔头交给谢明裳手里,正是她的爱马得意。 谢明裳此刻却穿着一身不起眼的女使青裙。 摸了摸得意的鬃毛,她踩蹬上马,布条包裹的马蹄铁踏地无声,和前方小巷尽头等候的王府轻骑汇合。 “顾队副,今晚瞧你的了。”谢明裳笑道。 顾沛也嘿地乐了,露出一口白牙:“瞧好罢,娘子。今晚乐子大了。” 御街方向传来马蹄急奔声响,听来像成群结队的奔马声,来人数目不少。 巷口探子急奔回禀:“蓝世子的人正过来。佩刀未披甲,人数五十上下。” “把马车留给他们。分兵两路,一路跟着顾队副,盯紧蓝孝成,一路跟我去接人。” 谢明裳吩咐完毕,数十王府亲卫勒转马头,静悄悄消失在暗巷深处。 —— 杜幼清忐忑坐在马车里。 他换上一身小娘子的粉衣红裙,谢明裳却下了车,把他独自留在空车里。跟他说:“等着。我先送郡主回府。” 杜幼清原以为她只把郡主送出巷口便回,没想到佳人却一去不复返。 他独坐在车里,心里发慌,懊悔起来,想要把身上不伦不类的衣裙给换回,却寻不着原本的男子长袍—— 谢明裳临走前,把能带走的全顺走了。 醉卧关山 第106节 他越发地心慌意乱,把车帘掀开一条细缝,只露出两只眼睛四处张望时,却有人快步走近马车,悄声和他道:“我家主人吩咐——缄默勿惊,静候接应。他马上便来,切莫跳车。” “接去僻静地点,才好单独说话。” “缄默勿惊,静候接应”四个字,是谢明裳给他的回复原话。杜幼清心神大定,车里安静下去。 片刻后,果然有车夫跳上前方车辕,利落地甩鞭赶车,马车离开暗巷。周围马蹄声阵阵,众轻骑护卫着马车在夜色里疾行,全程并无人出声。 车里的杜幼清也不出声。 他在车里胡思乱想,又惊又喜。 他今晚原本只求当面能说上话,不叫她厌弃自己,有机会再续前缘…… 看她的意思,竟打算直接把他接去僻静地点,两人对坐,单独叙话? 确实,河间王今日遇刺,自顾不暇,顾不上她。她送走了端仪郡主,又把自己带去僻静地单独说话…… 她对自己,难道,也有余情未了……? 马车行驶中途换车,护卫在车外道:“端仪郡主的车驾太扎眼,我家主人吩咐,换个车稳妥些,免得被人盯上。” 杜幼清怕撞见熟人,把谢明裳留在车里的帷帽顶在头上,拢着裙摆扭扭捏捏下车,换去小马车。 小车越行越偏远,最后停下的地点,确实是某处极为僻静的小巷,前方窄门小院敞开。 有护卫敲了敲车壁。“到了。我家主人静候多时。” “静候多时”四个字令杜幼清心头火热。他戴起帷帽、拢着裙摆下车,跟着前方引路的护卫往门里走。 巷子里戒备森严,处处有佩刀汉子把守,杜幼清起先还没在意,只当是谢明裳自娘家带来的心腹。 跨过第二进小门,小娘子的住处,理应只有女使出入,却依旧处处可见佩刀把守的精壮大汉。 杜幼清心里迟疑,脚步逐渐慢了。前方引路的护卫见身后人不走,回身催促道:“我家主人就在堂屋等候,娘子请随小的来。” “娘子”?? 杜幼清心里膈应,停在廊子台阶下,捏着身上长裙,幽幽地叹了口气。 他明白了,原来明珠儿心里还是恼他,先哄他换长裙,再戏称“娘子”,今晚存心捉弄于他。 “罢了,我既然随她来,任她捉弄便是。只是切莫再胡乱称呼了。她在堂屋,我自去寻她。” 说罢,他别扭地拢着裙摆,拾级而上。 在他开口说第一句时,前方引路的护卫便仿佛被雷披中头顶,神情呆滞,缓缓张大嘴巴。 “你……” 面前帷帽遮掩的红裙“女郎”在他面前拾级而上,直奔堂屋而去,浅淡的月色映照下来,隐约露出长裙下一双乌皮官靴……那大脚的尺寸可不像女郎! 护卫悚然而惊,指着“女郎”高喝:“你站住——!” 旁边同僚把他拉去旁边,“嘘,别坏了世子好事。” 那护卫汗如雨下:“不对,错了!我们拉回来的那个……那是个男的!” “……什么?!” 头戴帷帽的“女郎”已来到堂屋门外,正要推门而入,吱呀一声,堂屋虚掩的房门抢先从里打开,廊下灯笼光朦胧,隐约映出蓝世子自负的面孔。 两边打一个照面,蓝孝成矜持道:“六娘,你还是来了。”直接把面前惊呆的“女郎”拉进门去。 …… 马蹄声踏地几乎无声,自城南某个偏僻清幽的小巷外奔过。 一辆京城常见的青篷小车,就停在前方不远处的路边。 谢明裳快马赶上前方的青篷小车,跳下马来,熟稔地掀开纱帘,探头往里招呼。 “五姐姐,刚才巷子里前后进的两拨人,你看清了么?” 第70章 猎捕 青篷小车里头坐着的小娘子,两只漂亮的杏眼发红微肿,显然暗中哭过了。正是谢家五娘玉翘。 今日大清早,她被端仪郡主的马车接回京城,传话说“明珠儿寻你”。 在大长公主府里被精心招待了两顿饭食,却没见着郡主本人,也没见着谢明裳。 空闲整个白日,大晚上的,她却被马车接出,沿着京城长街一路狂奔,看了场好戏! 不知哪家的女郎,被成群结队的国公府护卫簇拥着,小车直接拉来城南僻静小巷。 她眼睁睁看着,蓝世子现身在那女郎的小车后,一路随行而来。 小车停在僻静小宅门外时,蓝 世子率先进门,那粉衣红裙、头戴帏帽的女郎不久也下车,跟随进了门。 大晚上的,孤男寡女入同一个宅子,还有什么好事…… 谢玉翘还没有来得及交付出去的一颗芳心碎成八瓣,坐在车里默默地流泪。 “他,怎么是这样的人呢。” 门前有灯笼。她看得清楚,他下马之后,先绕着小车转了两圈,笑了下,才进门。 他似乎和人打斗过?脸上有伤。盯着小车那一笑,怎么……怎么感觉……不对了?! 蓝世子站在灯笼光下。人还是那个人,但今晚脸颊青紫,五官有点变形。那笑容,眼神……和山间偶遇时的清贵出尘感觉,截然不同。 叫她觉得害怕。 谢明裳趴在车窗边。她下面要说的这段话,怎能算添油加醋呢,当然算“实话实说”。 “我可没冤枉他。从头到尾都是他自己的筹划。裕国公府亲卫是他提前备下的,运人的车也是他准备好的。这处宅子当然更是他提前备下、准备藏人的金屋。五姐姐,这厮不是良人呐。” 谢玉翘捂着脸说:“我要回去了。” 谢明裳抬头打量夜色,“城门夜里不开。送你回大长公主府,郡主的院子里歇一夜,明天早晨再送你出城,回山上清修地如何?” 谢玉翘捂着脸摇头:“不回去山上。” “……啊?” “我心里乱的很。怎么许多人都有两张面孔。”谢玉翘呜咽一声,“明珠儿,送我回谢家吧。让我想想……我好好想想。” 谢明裳听着听着,神色郑重起来。 “真想好了?五姐姐,回家之后,你又要直面二叔和二婶了。” 谢玉翘捂着脸不放手,从手指缝里幽幽地吐出一句话。 “我不怕直面爹娘。至少,我爹娘对我从来都是同一种脸色,也就谈不上翻脸……我有准备。” “……”说得好有道理。 谢明裳哑然片刻,吩咐小车转向,拨出四名王府亲卫,护送五娘回城西谢宅。 顾沛拨马走近几步,指向小巷深处,眼睛兴奋闪亮:“娘子,快看,闹起来了。” 原本清幽寂静的小巷子里,突然接连传来巨大响动,似乎有人翻倒桌椅。 似曾相识的男子嗓音气急败坏,放声高喊:“我乃朝廷命官,放我出去!救命!有没有人,报官!!这里有人私扣朝廷命官呜呜呜——”似乎被捂住了嘴。 但夜里喊得大声,早惊动了邻里,有几户巷子里的人家推开门窗,惊疑不定地探头打量。 谢明裳忍着笑:“杜二平时细声细气的,气急起来原来也能喊这么大声。听到没有,喊报官呢。” 顾沛点出两个机灵的亲兵,叮嘱他们找路边围观的闲汉,多给些钱财,叫闲汉们去寻街上巡逻的拱卫司禁军,报信说城南有人打杀朝廷命官。 谢明裳抬头看看夜色,估摸着禁军赶来,还有好一阵子。 “我们这边好戏接近尾声,你家殿下那边如何了?听顾淮说是大戏,什么样的大戏?” 顾沛也说不清。嘟囔着抱怨,严长史不肯告诉他。 下午时分,顾淮派人从宫里急传密信给严陆卿。 陆卿看罢密信,当即点走几个弟兄,都是功夫好、性子稳的,据说要“搞大事”。 顾沛自告奋勇加入,严陆卿嫌弃他嘴巴不牢,容易漏风声。 “就把我踢来陪娘子了。”顾沛叹了口气。 “我们这边追踪啊,报官啊,给杜二郎个教训啊,都是芝麻大的小事,比不上主上那边搞大事——” 话没说完就被谢明裳白了一眼:“就你这张嘴,我也想把你踢去旁边。禁军来人之前,你别说话了。” —— “殿下遇刺!” 寂静的窄巷里忽地响起厉声大喊! 呼喊声惊天动地,惊得附近筑巢的鸟雀扑啦啦深夜惊起,在枝头檐下四处乱飞。 河间王府马车停靠在小巷边。萧挽风坐在车中,撩开车帘,把一只惊慌乱飞乱撞进车里的麻雀扔回街上。 呼喝声和兵器击打声很快消失,几个“行刺”的人影迅速消失在街边。 事情发生得太快太短暂,不过几个眨眼的功夫。等前方开道的禁军闻讯大惊赶回时,只看到暗巷里孤零零留下半截斩断的衣袖,几支射中马车壁的羽箭,留作这场“未遂刺杀”的证据。 遇刺的小巷位置在城西北,距离宫城不很远。负责京城治安的拱卫司禁军指挥使就在场,对着满地狼藉,惊得面色煞白。 拱卫司指挥使姓刘,说起来是老熟人了。 自打河间王和庐陵王春日里一场当街火并,朝廷追责拱卫司,撤换了前任指挥使……他四月里走马上任,对于这位河间王殿下,从来都当一尊大佛供着,敬畏有加。 刘指挥使惊得小腿肚子差点转筋:“怎么、怎么会接连遇刺呢。” “就是接连遇刺。”严陆卿神色肃穆,“头一回在宫里行刺,不果;刚刚出宫来,就遭遇第二波伏击。可见有人急切想要我家殿下的性命。此刻人还未逃远,要严查!” 刘指挥使肃然道:“必须的。河间王府随行的弟兄们可看见刺客逃逸何处?” 顾淮抬手,笃定往南一指:“从小巷南口逃逸。直奔城南。” 拱卫司众兵马往城南急奔而去。 片刻后,几个暗影从小巷北边静悄悄绕了出去。 醉卧关山 第107节 “‘行刺’的几个弟兄换下衣裳,直接回王府了。我们再停留一阵。” 严陆卿手持火把走近马车,略打量车里自家主上的坐姿,笑说:“殿下,太随意了。一天之内遭受两场刺杀,刺客都当场逃脱,哪怕没有惊慌失措罢,愤怒的姿态总该有的。” 萧挽风两条长腿随意地屈伸着,道:“等刘指挥使未搜到人,回来谢罪再说。” 严陆卿从衣袖里掏出一张纸条,递给萧挽风:“今日未见到娘子,还请殿下查验,蓝世子暗中递给娘子的那封回信,是否同样内容?” 萧挽风接过纸条展开。 读书人都会写的极端正的正楷小字,分三行写道: 【今日行事】 【缄默勿惊】 【出宫途中,静候接应】 “就是这十六个字。”萧挽风把字纸递回给严陆卿,“趁禁军未回返,放罢。” 严陆卿装作翻看地上的袭击物证,顺便把字纸塞进半截衣袖里。假模假样地查验片刻,高喊一声: “都来看!斩下的半截衣袖里藏一张纸条。这可是关键证据,要仔细收好了。” 刘指挥使半刻钟后回返,抹着冷汗谢罪:“殿下恕罪,未、未能寻获贼人踪迹……卑职先护送殿下回府,再奔赴城南,继续搜查刺客——” 马车里的贵人没有动静。严长史喊住他,郑重其事地递过半截衣袖,展露衣袖里的纸条。 “刚才搜寻地面,寻获刺客遗留的重要物证!还请严查。” 刘指挥使精神大振,展开纸条,在火光下念道: 【今日行事】 【缄默勿惊】 【出宫途中,静候接应】 “好哇!”刘指挥使又惊又喜,惊的是贼人大胆,竟然预先谋划,相约截杀宗室王,可见京城暗藏乱党! 喜的是,案子越大,若能一举擒获,他的功劳就越大,升官有望。 刘指挥使指着纸条道:“这分明是两批贼人以纸条相约起事,一批潜入宫中动手,若事不成,还有第二批!埋伏在河间王殿下出宫的途中动手。” 严陆卿赞道:“刘指挥使大才!一语中的!” 始终沉默不语的萧挽风,终于开口说话了。 马车里传出的嗓音沉而冷冽,满是嘲讽。 “本王何德何能,一日遭逢两场行刺?拱卫司只管去抓捕刺客,本王同行去看看,如何?” 被行刺的苦主不依不饶,谁敢说个不字。 刘指挥使把半截衣袖连同纸条郑重收起,“弟兄们,打起精神来,护卫河间王,去城南抓捕刺客!今夜掘地三尺,也得寻到刺客踪迹!” * 抓捕贼子没抓着,先被人拦路报官,引去城南一处清幽小巷子口。 “……谋害朝廷命官?这巷子里?”刘指挥使难以置信:“ 虚假报官之人,可要押去衙门吃刑棍!” 但报官的两位闲汉指手画脚地比划,他们亲耳听闻巷子里不寻常的吵闹动静,又绘声绘色地复述听到的喊叫: 【我乃朝廷命官,放我出去!】 【这里有人私扣朝廷命官!!】 “小人报信时人肯定还在。现在隔小半个时辰了……也不知人还在不在。” 报信的闲汉指天发誓,“句句实言,附近的乡邻许多都听见了。” 刘指挥使青筋突突直跳,纵马奔去王府马车边,陪着小心问:“殿下……能不能稍等片刻?性命攸关,总要去看看……” 河间王今晚倒是难得的通情达理:“去看看。免得朝廷命官遇害。” “喏!”刘指挥使额当即调转马头,急奔回禁军队伍里,点起两百人马,直冲小巷! —— 小巷深处的僻静小宅院,堂屋门窗紧闭,里头骂声不绝。 “无耻!蓝世子,平日衣冠楚楚,杜某想不到,你竟是个卑鄙之人!”杜幼清指着鼻子痛骂。 蓝孝成面无表情:“本世子也想不到,清贵杜家子弟,竟会穿成这幅鬼模样,假扮女子。谢六娘指派你来的?” 杜幼清愤然不答:“你先放我出去,约个日子地点说话。扣着我算什么!” 蓝孝成冷笑:“放你出去了,约个日子地点,你会来?还是今晚当面把话说清楚。谢六娘和你,明面上退了婚约,暗地里还藕断丝连?你们如何联系?” 杜幼清心里三分酸涩七分苦涩。 谢明裳哄骗他在先,撇下他在后……如此失颜面的丑事,他绝对不会说出口的。 “你管不着。”杜幼清冷冷道;“你把我当做她。把她挟持来此处幽静宅子。蓝孝成,刚才丑态毕露,你想对谢六娘做什么?” 蓝孝成:“先答我的问题。” 杜幼清:“先把我放了!” “如实回答我,自会给你一身袍子,放你衣冠整齐地出门去。你和她藕断丝连,如何相约见面,私会几次?你今日扮成她的模样,引开我的注意,她想必逃出城去了?逃往何处?” 杜幼清瞠目结舌,一个问题也答不上。 “她一个孤身小娘子,哪会逃出城去?此刻多半回了河间王府。” 蓝孝成嗤之以鼻:“这般拙劣谎言,只能骗骗蠢货。指望本世子会信?我看你今夜不想出去了。” 杜幼清也豁出去了:“穿女人衣裳出门,丢脸而已!私扣朝廷命官的罪名,蓝世子当真不怕?” …… 禁军破门而入时,蓝孝成和杜幼清两人还在堂屋里僵持。 耳边忽地传来叫喊声和接连巨响,不等屋里两人反应过来,下一刻,堂屋门板轰然倒地。 踢门冲入的禁军高喝:“拱卫司执行公务!哪个是被私扣的朝廷命官?” 杜幼清大喜起身:“我是!” 蓝孝成稳坐不动,嘲讽道:“你看他这身打扮,像么?某姓蓝,乃是裕国公府嫡长子,国公世子。” 众禁军正迟疑时,门外传来高声喝令: “河间王殿下吩咐,把屋里的人先绑了再审!搜查物证!” …… 萧挽风在灯下展开字纸,慢慢地念: 【今日行事】 【缄默勿惊】 【出宫途中,静候接应】 这是从杜幼清身上搜出的第二张纸条,放置在一个精巧的荷包里。 萧挽风念完,顺手把荷包收入袖中,字纸递给刘指挥使:“意外收获。” 刘指挥使满额头的冷汗。 一只手托着行刺现场搜寻来的纸条,一只手抓着杜幼清身上新搜来的纸条,互相比对,难以置信。 “杜家世代清贵,杜二公子,是文人哪!他竟然、竟然牵扯进……行刺大案里?!” “不见得是他。” 严陆清有理有据地开始推测:“屋里有两人。也有可能是蓝世子,听到动静不对,硬塞给杜二郎身上。不论如何,行刺殿下的贼首,只怕就在这两位之中。” 严陆卿悠然感叹:“这处宅子里深夜闹出动静,或许是二人起了内讧,争吵声被人听见,这才恰巧报官。真是,得来毫不费工夫啊!” 刘指挥使握着两张纸条,呆滞良久,转头向正主求情: “殿下,其中是不是有误会……” 萧挽风的轮椅推进堂屋来,此刻人正端坐在堂屋中央,嘲讽地弯了弯唇: “怎么,裕国公势大,杜家人清贵。行刺本王的重罪,两人也抓捕不得?” 刘指挥使满脊背的冷汗蹭蹭往外冒。 杜家,世代清贵文臣,杜二郎的父亲:杜祭酒,学生满天下。得罪了杜家,也就得罪了朝野文人,从此名声就臭了…… 万一被言官弹劾,官职保不住! 再说裕国公府,开国五公府之一,手中领兵马调度,圣上腹心之臣。 他家世子岂是轻易动得的?! 他先前还豪情壮志,想着抓捕贼人立功。 但眼下这局面,抓捕了这两家的郎君,别说立功……罢官、乃至送命,就在眼前! “且、且慢移送府衙!”刘指挥使噗通一声,单膝跪倒在萧挽风面前:“殿下,要不要,先问问?” 萧挽风:“先问问?” “先问问。字纸的来历,为何深夜争执。兴许这两位……有苦衷呢。” 萧挽风低头注视地上五花大绑、狼狈翻滚的杜二郎、蓝世子两人。 “不能押送大理寺,过堂供问?” 刘指挥使低头便对上杜二郎愤怒的眼神、蓝世子阴沉的视线,满脑壳的冷汗: “私下里、私下里问问。先不过堂,寻个清静地……殿下觉得如何?” 今夜的河间王出乎意料地好说话。 严陆卿过去低声商议片刻,萧挽风点了头。 严陆卿过来笑道:“寻个清静地,私下里问一问,倒也不失个好办法。” “我家殿下的意思,今晚不要声张,带回王府,先问一问。若是一场误会,当场放了。” 醉卧关山 第108节 “刘指挥使跟着。如何?” 刘指挥使大喜过望,连连点头:“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杜二郎、蓝世子两个被五花大绑押入小车,一路呜呜叫个不停。 刘指挥使叹气劝说,“两位小声些,眼下不是说话的时机。刺杀宗室王可不是小罪名!河间王殿下大度,放两位一马,此事能私了,还是尽量私了啊!” “呜呜,呜呜呜……” 萧挽风坐在木轮椅上,被顾淮推去马车边,众人服侍上车。禁军前后开道护卫,直奔河间王府。 马车平稳的行进声里,萧挽风吩咐下去: “两人分开关押。” “蓝孝成押去书房密室。用些不留痕迹的逼供手段,把他知道的裕国公府密辛全吐出来。” “至于杜幼清,用点软硬手段,叫他录下口供:今夜是蓝孝成逼迫他前来城南小宅。他身上搜出的字纸也是蓝孝成硬塞给他。他全然无辜。叫他做人证。” “坐实蓝孝成身为主谋,为一己私怨,图谋刺杀宗室王的罪名。” 第71章 密室 蓝孝成、杜幼清两人被捆成粽子拎出宅门时,谢明裳领十几轻骑,静悄悄缀在后面随行。 这一路可看了不少热闹! 当值的龙武卫、神武卫,浩浩荡荡上千禁军护送河间王一行回返。 半途中,裕国公府五十护卫轻骑当街拦截,试图抢回世子;众禁军大惊失色,以为遭逢贼人第三次行刺,两边毫不含糊动上了手。 还是刘指挥使见势不对,急忙下令把动手双方冲散,好说歹说,勉强把冲突局面平稳下来,约好今夜“私底下问一问”,明早来河间王府接人。 谢明裳瞧够热闹,快马抄近路,抢先进了长淮巷王府。 等上千禁军护送王 府马车回返,乌泱泱塞满整条巷子,有人猛敲门时—— 她领兰夏、鹿鸣两个女使,叫上顾沛,呵欠连天地站在王府门里,泪汪汪困倦出迎。 “妾早回了王府,左等右等,入夜都不见殿下回返,又不敢先睡下……” 王府主人的木轮椅已经推来门边。 明亮火把映照下,身为一天被刺两回的苦主,萧挽风浓黑的眉峰聚拢,面有煞气,视线尖锐寒冽,眼瞧着要寻人晦气。 周围禁军大小将领都不敢吱声,纷纷低头回避。 刘指挥使一个健步抢进门里,紧张地小声提点“殿下二度遇刺”,之后也赶紧低头装鹌鹑。 一行人明火执仗,却又鸦雀无声,静悄悄地往前院走。耳边只有凌乱的脚步声。 谢明裳被拱在最前头,想了想,顶着这副震惊神色上前问候:“殿下,怎么又被人行刺了?” 轮椅越过她身侧,两人对视一眼,萧挽风漠然问:“回来多久了?” 谢明裳:“……” 这么晚了,不打商量直接抛戏本,也不怕她接不住? 她掐起手指头算时辰,委委屈屈道:“掌灯后出宫,直接坐车回府,约莫一个时辰之前的事。之后就一直在王府里等候殿下。殿下不信的话,可以问顾队副。” 萧挽风果然当场唤来顾沛:“她说的可属实?” 顾沛飞快眨了下眼,高声道:“卑职寸步不离守着娘子,娘子说得属实!” 萧挽风的神色和缓几分,对谢明裳道:“无事了。睡你的去。” 又对身后的刘指挥使道:“谢六娘不必查了。她最近老实乖巧,行刺和她无关。” 刘指挥使:“……啊?” 刘指挥使赔笑道:“殿下说笑。谢六娘子下午在宫里刀斩刺客,立下大功!禁军都传遍了。行刺大案,当然和谢六娘子无关。重点还是落在蓝世子、杜二郎两位身上。” “确实。”萧挽风意味深长地叮嘱道:“要当心这两个贼子狗急跳墙,随口攀扯无关之人。” 一出大戏唱完,“老实且乖巧”的谢明裳领着顾沛告退,无事人般回去睡觉。 只是今晚睡得始终不大安稳。 起先是身上的血腥气久久不去,惊到了鹿鸣和兰夏两个。 她自己倒不觉得稀奇。在她印象里,身上染血似乎是件寻常事。 一刀斩断刺客手腕,鲜血溅满衣裳,在鹿鸣和兰夏的眼里算得上惊骇世俗的一桩大事,居然没能引起她太大的情绪波动。 若不是她们两个惊问不休,她自己险些都忘了。 临睡前,前院隐约传来的嘈杂声里,谢明裳坐在床头,仰望床头挂起的弯刀。 她心里想,从前在关外模模糊糊的那十几年,自己是不是经常跟随爹娘上城墙? 从小见惯了战场厮杀、血肉横飞?才会觉得司空见惯。 她忽然又想起,上次回谢家,分明有机会单独问询母亲,问几句从前关外的旧事,问起她学弯刀的师父,谢家驻扎在陇西关外具体哪处…… 为什么当面见到母亲,她却想不起问呢。 后半夜开始下雨。雨打芭蕉的沙沙声响里,她被前院一阵嘈杂声响惊醒过来。 前院灯火通亮,人声鼎沸,也不知在忙些什么。 嘈杂声持续不绝,许多人在前院进进出出。明亮的灯火照亮半个夜空。 黎明前夕,雨势越来越大,前院的动静逐渐转小,屋檐下的雨水冲刷声里,她终于睡了过去。 —— “娘子昨夜没看见,前院那叫个热闹!” 第二天清晨,顾沛冒雨送朝食进晴风院。 人明显整夜没睡,胜在年纪轻,精神居然还很健旺,兴致勃勃转述给谢明裳听。 “起先只是拱卫司调兵,乌泱泱站满庭院。中途不知怎的泄露消息出去,把皇城司的人也引来一堆。” “裕国公府半夜来讨人,上百人在门外骂战,弟兄们直接拔了刀。对峙半夜,他们没敢动手。” “到最后,连新成立的千羽卫也来了人,说宫里问消息。刘指挥使出面,大和稀泥,好说歹说,把人挡回去了。” “还有各路慰问伤情的、送礼压惊的、刺探消息的,一拨接一拨,严长史也整宿没睡,忙着应付这些门第。” 谢明裳坐在妆奁台前边梳头边听着,只听都觉得热闹: “你方唱罢我登场,京城有名有姓的都来了,简直跟滑稽戏似的。闹了整夜,最后闹出个什么结果来?” 顾沛笑说:“闹了整夜,咱们从此清闲了。” 谢明裳:? 顾沛扭头正要走,谢明裳把他叫住,“话说清楚再走。昨夜前院忙得厉害,怎么突然又清闲了?” 顾沛:“这可不是我说的。殿下大清早吩咐下来的。” 就在这个清晨,河间王府通传各处: 【河间王宫中遇刺,出宫半途再度遇刺。可见京城有乱党,蓄意谋害。】 【乱党擒获伏法之前,河间王府关门谢客。除非圣上亲临,谁也不见。】 “抓获全体乱党,认罪伏法,谁知道猴年马月的事?总之,最近王府闭门谢客。可不就有空了?”顾沛道。 谢明裳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遭遇两场刺杀是个绝好理由,河间王府从此可以理直气壮地闭门谢客。 京城这摊浑水,不趟了。 “你家殿下人在何处?”她起身道:“我还想问问他昨晚的事。” 顾沛不很确定:“我看殿下每次回来晚了就睡外书房……兴许,现在人在外书房歇着?” 兰夏原本蹲在书架边擦拭木架,听到“睡外书房”几个字,忽地一扭头,噗嗤乐了。 在她对面,鹿鸣也忍着笑。 顾沛倒纳闷起来,“你们笑什么。我说错什么了?” 谢明裳慢悠悠往院门外走,边走边说:“睡外书房,是我们谢家的保留笑话。你不是谢家人,当然听不懂。” 顾沛:……? 修缮过的前院外书房,谢明裳去过两次。布置比从前精致许多,布局大体没动。 一张八尺高的檀木底座大屏风隔开书房内外,屏风后通往内室。 内室里的床没换,还是谢家原本那张。 那也能叫做床?只能算两块木板,随意一拼,勉强凑成个床的样子。 外书房是什么地方? 从前还是谢家宅子时,每次她爹跟她娘吵架了,都被她娘撵去外书房睡。 指望她娘亲会好好布置外书房的床?做梦呢。 有两张木板不错了。 谢明裳原本没留意,被顾沛无意中提了一嘴,倒纳闷起来。 “修缮王府时,动动嘴皮就能换一张上好的木架子床。你家殿下如何想的,怎么没把木板床换了去?” —— 白日里的前院静悄悄,耳边只有沙沙雨声。 昨夜进进出出的大批禁军人马已离去,五花大绑捆入王府“私下问一问”的两名嫌犯,分别录供画押。 杜幼清留下一份口供,签字画押。 口供里写道: 醉卧关山 第109节 荷包里的字纸——蓝世子塞给他的。 为何会身穿小娘子衣裙,出现在城南小院——蓝世子逼迫他的。 送他来的小车——蓝世子的车,蓝世子的人。 无论蓝世子意图逼迫他做什么——他都不从。深夜大声呼救,被许多人听见。 杜二郎把自己从昨夜的浑水里摘个干净,如释重负,被拱卫司护送离开,作为人证,暂居秘密住处保护起来。 至于蓝世子,有字纸作为物证,又有杜二郎作为人证,“刺杀宗室王”罪证确凿,禁军不敢怠慢,把人秘密拘押入狱。 蓝孝成半夜被绑来河间王府的路上愤怒挣扎个不停,清晨出门时却几乎瘫软成一滩烂泥,被两个禁军汉子搀扶拖走。神色恍惚,一言不发。 没有几个人知道他昨夜遭遇了什么。 也没有几个人知道他在王府书房的密室里,深夜扛不住酷刑,吐出了多少要命的秘密。 蓝孝成只知道一件事。 认下刺杀河间王的罪名,他一个人死; 不认刺杀罪名,河间王把他昨夜被迫吐露的,裕国公府的诸多秘密公之于众…… 蓄养私兵。 私自铸甲。 侵吞皇田。 贪墨军饷。 最为致命的一桩,父亲裕国公某次喝酒大醉之后,醉醺醺和他吐露的,关于五年前,先帝御驾亲征,于关外龙骨山大败之后,“先帝北狩、薨于龙骨山”的秘密…… 只要放出风声,裕国公府上下几百口人,一个也逃不过。 全都得死。 “果然是蓝世子主谋?”刘指挥使整夜没睡,唉声叹气,不住地搓脸。 “他到底跟殿下结下何等的仇怨哪,以至于丧心病狂,一日行刺两回……” 萧挽风坐在书房里 ,唇边带讽意:“这要问蓝世子本人了。” 刘指挥使几度欲言又止,小心翼翼提起:“殿下,蓝世子糊涂,但裕国公似乎并不知情。早晨裕国公府遣人来,意欲和殿下商谈。不知殿下的意思,是否能有转圜的余地……” “裕国公要商谈?” 萧挽风漫不在意道:“可以。谈不拢的话,还是过堂录供。” 刘指挥使大喜过望:“谈得拢,老国公出面,一定谈得拢!卑职这就约个地方商谈,两边私下商议解决最好,能不过堂,尽量不要公开过堂啊。” 门外忽地传来一阵大喊。 急匆匆冒雨跑来一个禁军都尉,在书房外单膝跪倒: “殿下,刘头儿,不好!蓝世子刚才出门时,突然暴起,意图撞墙自尽!撞得头破血流!” 还好身边盯他的人多,有个汉子眼疾手快挡了一把,人没事,只头上伤得不轻。 刘指挥使大惊起身:“他要畏罪自尽!赶紧取木枷,把人枷起来!哎,何必如此想不开!” 人命要紧,刘指挥使匆匆告辞,亲自盯着人押送。 书房恢复了清静。 良久。 萧挽风对着空无一人的书房,起身离开木轮椅,缓慢而平稳地走去屏风背后。 狭小方正的书房内室里,靠墙放置一张木板床。 和书房整体的清雅布置截然不同,纯粹两张木板搭成的简陋木床,是谢家留下的旧物。 当初工部修缮书房时,提议扔了这不相配的木板床,另寻上好木料打一只架子床,被萧挽风一句话打回。 “谢帅能用的床,本王为何不能用。” 这张简陋的木板床,至今摆放在大屏风隔开的书房内间,靠墙放着。 萧挽风走去床边,垂目注视片刻,动手把木板挪开,露出床下三尺见方的青石地面。 木板床边有个落地鹤嘴铜灯,工部修缮书房时统一配置的。却又被河间王府另寻巧匠,额外做了些布置。 整个王府里,也只有寥寥三四人知晓。 萧挽风按住铜灯座,用力往下扳—— 青石地面无声无息地掀开,露出一个三尺见方的大洞。直通地下。 * “娘子,殿下吩咐不许人打扰。” 把守书房的亲兵婉言劝说:“昨夜的大阵仗,娘子没见着。庭院里的人乌泱乌泱的,门外也聚拢许多人。” “总之,昨夜弟兄们没合眼,殿下也整宿没合眼。两刻钟前才送走了刘指挥使,书房里没响动——殿下正睡着呢。” 谢明裳撑伞立在雨中,捏着湿漉漉的裙摆。长裙下的鞋面也湿透了。 “你们殿下的好主意,把遮风挡雨的游廊都拆个精光,看我走来一趟身上淋的。” “来都来了,我进去看看。他若睡了,我便出来,不打搅他好梦。他若没睡下,我正好有点事问他。” 把守亲兵迟疑片刻,互相瞅瞅,眼神无声互问: “让不让?”“娘子冒着大雨来看殿下,有啥好拦的?”“让?”“让!” 众亲兵默不作声让开道去。 谢明裳脚步轻快地推门进书房,当时她还没多想。 书房里静悄悄的。 木轮椅留在檀木底座大屏风后头,谢明裳绕过屏风,狭小的内室一览无余。内室里居然也没有人。 人不在书房?但轮椅分明就在此处。 谢明裳纳闷起来,四处走动搜寻,无意间走来床边,她忽然留意到,靠墙摆放的木板床被挪开了。 原本合拢的两片木板,此刻分开一人宽的缝隙…… 缝隙下方的青石地面,露出一处敞开的,三尺见方的洞穴。 谢明裳震惊地盯着那洞口。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噗通,噗通。 某个半梦半醒的夜晚,飘入耳边的几句对话,她原以为自己忘了,此刻却在脑海里清晰浮现。 “唐将军带来一个活的‘重礼’,不知何处安置?” “送来的重礼,先放去外书房密室。” “密室……” 密室就在眼前了。 谢明裳转身便往书房外走。几步绕过大屏风,脚步忽地又一顿,回望地面敞开的洞穴。 她进门时没想着瞒人。只需出去问一句把守书房的亲兵,就知道她进来过,她瞧见了。 急着退出去又有什么用! 谢明裳转身又走回内室。站在父亲睡过多年的木板床边,一咬牙,冲敞开的洞穴口喊: “明人不说暗话,我瞧见了。” “殿下,你在密室里头?我瞧见了,你实说罢,怎么办!” 耳边的雨声仿佛更大了。静谧的内室里,只有她自己逐渐急促的呼吸声。 其实只过了几息,但感觉却仿佛过去很久。 谢明裳蹲在黑黝黝的洞口,踌躇片刻,冲下头喊: “我下来了。” “我真下来了。” 无人应答。她拢起湿漉漉的裙摆,踩着石阶而下。越往下走,光线越暗,脚步回音越响。 石阶很快下到了底。 石阶下方原来是一处地下通道。两边墙壁以青砖砌起,墙上铜灯没有点亮,黑黢黢的。地下甬道延伸到未知处。 黑暗的地下,谢明裳摸索着墙壁前行。 太安静了,她可以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砰砰,砰砰。七分紧张掺三分兴奋,越来越剧烈。 甬道前方有灯光。 这条甬道的尽头,才比较像密室了。有油灯,有桌椅,有通风口。约莫十丈方圆大小,气味不怎么好闻。 谢明裳掩着鼻下隐约不散的血腥气,走去油灯光亮处。 两盏长明灯上方,供奉着一处小小的龛笼。 此刻,她便站在香烛供桌前,仰头注视龛笼里摆放的两个牌位。 长明灯火闪烁,映亮黑底牌位上的金字。 先考:邺王萧缇之灵位。 先兄:邺王世子,萧括之灵位。 谢明裳抬头,久久凝视着供奉于密室的两座灵牌。 河间王萧挽风,出身宗室子,以战功封王,如此种种事迹,她在京城早听得耳熟,他却从未和她当面提起自己的出身。 原来竟是那位丢了封地、为世人所笑的邺王之子…… 身后传来一句低沉清晰的人声。余音缭缭,在幽静密室里激起回音,反复回荡。 “你不该下来的。” 谢明裳猝不及防,惊得退出两步,闪电般转过身。 醉卧关山 第110节 灯影照不到的暗处,萧挽风抱臂靠墙,平静地注视着她。 “既然是密室,藏着的,都是不欲人知的东西。” 第72章 (小修)他真的从头到底…… 砰砰,砰砰。 心脏剧烈跳动,在静谧的地下密室里仿佛也激起回音。 谢明裳本该害怕的。 私入密室的下场,最常见的,便是灭口。 但不知怎的,暗处那道颀长人影离开墙边,向龛笼方向缓步走近,萧挽风冷峻的眉眼轮廓逐渐展露在光下——她却并不觉得很害怕。 她反倒低头去看他的腿。 行走得步伐虽稳,但速度比前两天更加慢了。 腿伤,至今没治么? 片刻功夫,萧挽风已站在她面前,她背靠龛台;他向着光,低头望她。 两边视线碰上一瞬,谢明裳问:“我不该下来?” 她在灯下仰着头,目光眨也不眨。萧挽风惯常地拢着眉峰,不算愉快,但也谈不上发怒,轻易辨不出他的情绪:“怕了?” “但我已经下来了,怎么办?” “胆子太大,密室也敢闯。不怕被灭口?” 其实还是有几分紧张的。但心里想的“灭口”两个字被他直接挂去嘴边,不知怎的,谢明裳心头绷住的那口气便消散了。 足以扼杀野狼的有力的手抬起,落在她脸颊上。阴影也随之笼罩下来。 带有厚茧的指腹触感温 热而粗糙,擦过湿漉漉的脸颊,她飞快地眨了下眼。 “雨水?”萧挽风捻了捻指腹。 “不然呢,”谢明裳轻哼,“当我吓哭了?” 其实还有点紧张的。密室里只有两人,交谈声嗡嗡回荡。这样的情景原本就引人不安。 然而下一刻,她微微翘起的唇珠被不轻不重揉了一下。 萧挽风牵起她的手,几步绕开龛台。 等他再开口时,她心底最后那点紧绷情绪便消散了。 “地下主阴,龛台灵位又是阴物,小娘子不要靠太近。” 谢明裳被他带去密室另一侧,点起墙壁火把。 室内灯火光芒大量,掩住了长明灯微弱的光芒。 密室里藏的,都是不欲人知的东西。 然而她视野所及,除去供奉父兄的两座灵牌,其他的物件看来都很普通。 普通的桌椅,普通的文房四宝,洗漱用的几个水盆,几条半湿半干的布巾,角落里堆几个屯土的麻袋,几把寻常的长短刀剑挂在武器架上。 没有想象中挂满墙壁的刑具,也没有任何其他活物。青砖地面被水洗过不久,干干净净的…… 她的脚步倏然一顿。 被水彻底清洗过的地面,残余鼻尖的血腥气。这间密室不像表面看得那么干净。 萧挽风握住她的手紧了紧,示意她绕开面前木椅。 “你身边的木椅,蓝世子昨夜坐过。不干净。” 谢明裳倒有些好奇,路过时额外打量几眼。 “蓝孝成坐过的木椅,怎么就不干净了。” 萧挽风嘲讽地弯了下唇。 昨夜蓝孝成坐在那张木椅上,起先嘴硬得很。拣军里常用的的几道拷问刑罚,一道道给他加刑,熬不过两刻钟,他便浑身抽搐,失了体面。 脏得很。 “有些事,还是别追根究底的好。” 谢明裳歪着头想了想。“我能问什么。” “你只管问。”萧挽风道:“我能答的,便告诉你。等出了密室,便不要再问了。” 密室连通书房地面的甬道并不长,约莫七八丈距离。 萧挽风牵起她的手,当先走在前方,走得并不快。走出三五步,甬道里回荡起第一个清脆的问题。 “谢家可没有挖过密室。让我想想,从书房出去七八丈……书房侧边的跨院。似乎有个冬天储冰的地窖来着?” 萧挽风并不否认:“确实是冰窖。稍微改一改,连通书房,不花多少功夫。” 再走出几步,谢明裳问:“你的腿,不打算治了?” “不急,再过两天。” 第三个问题要不要问,她不很确定。 “书房有密室,虽说今天才撞见,有次顾淮深夜来晴风院寻你,我被吵醒,听到一点……什么活的重礼,放进书房密室里……刚才没见到活物?” “这个,能问么?” 萧挽风依旧缓慢而稳健地领她往前走:“那活物是个突厥人。” “……” “潜入边境,递送情报的突厥探子。被唐彦真抓获,送到我这处来。逼问出口供,人已处置了。” 谢明裳万万没想到,那活物居然是个异族俘虏。哑然走出几步,不知道该不该往下追问。 萧挽风却攥着她的手,一路说与她听。 辽东王领溃军逃回关东老巢,不甘失败,秘密联络北面的突厥人,意图引突厥轻骑南下入关,把死局盘活。 唐彦真抓捕的突厥奸细,正是奉突厥可汗之命,潜入中原探听战报消息的探子。具体两边商谈得如何,突厥人会不会发兵,还是未知数。 谢明裳吃惊地听着。突厥战力可不容小视! 多年之前,突厥曾有一次大举南下,一直打到了京城北五十里的渭水沿岸,险些攻陷了京城。 “这事我爹知道么?” 黑暗里,萧挽风握著她的手前行,反问:“你父亲在何处?” “……” 战线拉得太长,谢崇山带领的追兵在辽东何处,无人说得准。 “为什么不上报朝廷,却送到殿下这处来?” 前方肩宽腿长的背影停顿片刻:“是个好问题。”继续攥着她的手往前走。 谢明裳抿了下唇。他没有答。 说话间,两人已停在甬道尽头,书房的日光下照密室,在地上投射一圈晕光。 萧挽风站在第一级石阶上,日光映上他浓黑锋锐的眉眼。他不回头地问:“再没有旁的要问?我们要上去了。” 身后的谢明裳站在石阶边。 其实,她有个最想问的问题,在嘴边滚过几轮,始终没问出口。 地下主阴,不大吉利。过世血亲的牌位,怎会供奉在地下? 密室藏着的,都是不欲人知的东西…… 绝口不提的过世的父亲和兄长,也属于他“不欲旁人知晓”的一部分? 她难得地踌躇了片刻。 脚步停在原地不动,手指头勾了下对方温热的手掌。 “你父兄的……算了,不问了。” 她忽地改变主意,越过他身侧,当先拾级而上。 两人前后上书房,萧挽风扳下铜灯台,青石板严丝合缝地关拢。这时他才开口道:“最想问的,怎么突然不问了。” 谢明裳心想,问什么问。 人家父兄血亲的家族阴私事,平日一个字都不提,灵牌秘密放在地下。被自己意外发现,居然没有被问罪,平平安安地送上地面来……还要戳人肺管子? 自己以什么身份问,凭什么问?管那么多作甚? 心里旋风般转过一大圈,嘴上只说:“突然不想问,就不问了。成不成?” 萧挽风慢慢地走回木板床边坐下,看了她一眼。谢明裳心里一跳。她多久没被这种锋锐似刮骨刀的眼神盯过了? “刚才就与你说,你只管问你的。答不答,是我的事。你怕什么。” 谢明裳怕什么? 她当即也坐去床上,翘着鞋晃悠几下:“我怕什么?我没什么可怕的。” “没什么可怕的,你为何不敢问。” 两人并肩坐在床边,萧挽风盯着身侧的小娘子,谢明裳扭头盯着窗外的落雨。 隔片刻,不知他如何想的,转提起之前的话题:“突厥俘虏之事重大,我未答你,生气了?” 谢明裳:“没有。” 向着窗外的脸忽地被两根手指扣住,扳回内室方向,萧挽风垂眸打量她的神色,“当真没有?” “么有。真滴么有。”谢明裳推他的手,推不动;说又说不清,脸颊都捏得鼓起来了。 一来二去地掰扯几回,她着恼起来:“你自家的事,你想说就自己说,不想说就咽回肚皮里,非引着我问作甚?我是你家什么人,非得追着问你家父兄的事?昨夜闹腾得不轻,好困,我要睡了。” 醉卧关山 第111节 说完当真扯开被子就往床上倒。 但这木板床和她睡惯的床不大一样,身下只有薄薄的单层布料覆盖,咕咚一下躺倒,硬木板硌着肩胛骨,疼得她一下蜷起身子。 “嘶~” 身后伸过来一只手,拢住她的肩膀,把蜷成弯弓的柔软身体往后揽,半截被褥垫去身下,揉捏几下吃疼的肩胛。 蹙起的昳丽眉眼舒展开了。 “往下一点。”谢明裳闭着眼睛,索性开始使唤人:“左边一点。再下一点,哎哎哎就是这里磕得疼……嗯……”她当真困倦了。 昨夜睡得不好。书房外头屋檐落雨的声响又引得人昏昏欲睡。 她侧躺在床上,柔软暖薄的被褥半截垫在身下,半截搭在身上,眼皮逐渐往下坠,睁开,又往下坠。 “睡一阵。”她含糊地说:“昨夜惊醒几次,困……” 确实是困了。嘴上还在嘀咕,身上却松了劲。 身后温热的人体贴着她,揉捏她肩膀的手发力,不轻不重地把她往后扳 。她困倦地转过半个身子,小巧的下颌被捏住亲吻。她任由他亲吻。 带有侵略性的吻逐渐越了界。 不知是不是外界刺激的缘故,这场梦也做得光怪陆离,她在梦里大胆得出奇。 梦里的她反压着对方亲吻。把高大健壮的郎君压倒在床上,压制得他动弹不得,衣袍一件件地扔去床下。 肩宽腿长的英武贵胄儿郎,平日里少言戾烈、令人敬畏,总是一副漠然姿态俯视众人。却在梦里衣衫大敞,被她激得彻底动了欲情。 乌黑而硬的长卷发沾了水,湿漉漉地垂下,带点沐浴后的皂角清香气息,被她一圈圈地绕在手掌里,拉扯他低头…… “嗯……” 半梦半醒的小娘子难耐地扭动着,身上燥热,原本好好搭着的半截锦绣被褥也被她踢开了。 唇齿间的亲吻蔓延去了耳后,肩胛,圆润雪峰。 梦里梦外的双重刺激之下,床上被压着亲吻的人反客为主,纤长白皙的手臂主动拢住郎君的脖颈,颇为困难地翻了个身,就如梦里场景那样,如愿把对方压在身下。 …… 谢明裳醒来时,发现自己趴萧挽风胸膛上。 他的外裳凌乱扔在四处,单衣大敞,露出整块小麦色的胸膛。她的侧脸正贴着他心口,心跳声有力地在耳边跳动着。 他似乎昨晚整夜没睡?难怪此刻呼吸平缓悠长,人睡得正沉。 应该保持同样的姿势压很久了。胸膛被她压出红印。他入睡时,还被她紧紧攥着一截乌黑微卷的发尾。 谢明裳费了不少功夫才把两人纠缠不清的头发解开。 翻身躺在木板床上,手里还捏着几根长卷发。 怎么变成这样的?她纳闷地盯着手指头缠绕的几根乌黑微卷的发丝。 起先吵了几句嘴,吵得困了,她就地找床睡下。睡着睡着就…… 木板细微地动了动。身侧的人也醒了。 萧挽风整晚没睡,两个时辰的补觉不算多,沙哑地道:“醒很久了?” 谢明裳乍睡醒,人倦怠得很,懒洋洋地不想动。“刚醒。” “这头发……你的?” 萧挽风打量几眼,“我的。” 第二句说出口时,已恢复往日的清醒,“被你缠在手上不放,又扯我衣裳,扯下不少头发。” 谢明裳:“……这不可能。” 不管是不是她做的,嘴上绝不认输,她掀开薄被,赶紧把那几根卷发罪证毁尸灭迹。 正要起身趿鞋时,身后却又伸过来一只手臂,把她按了回去。 沙沙的雨声里,萧挽风开口挽留:“下雨天无事,说说话。” 雨天懒怠,谢明裳其实也不大想动弹,顺势躺回木板床上,抱着薄被翻了个身:“殿下想说什么便说。我可不问。” 萧挽风似乎笑了下,笑意却又不明显。 他抬手揽她的肩头,谢明裳连人带被子被他拢进怀里。 “心里还是防备我。” 谢明裳飞快地眨了下眼,依偎在他怀里,没应声。 窗外雨声连绵不绝,更显得室内寂静。她裹着被子侧趴在他身上,耳边听着男人坚实有力的心跳。 她原以为他会提起地下的两个牌位。 然而萧挽风开口时,却提起了她父亲,谢崇山。 “你父亲谢崇山是征战沙场的男儿,你母亲程夫人也是巾帼女杰。可惜,不是每人都有这运气。” 谢明裳心里一动,想起了京中流传的故事。 十多年前突厥南下入侵中原那次,入关的路线经过朔州。邺王的封地正好在朔州。 突厥在中原劫掠一通,很快放弃大部分的占地,回返草原。但不巧,有少部分富饶丰沃的朔州土地,从此被突厥人侵占,被当做牛羊放牧场。 其中就包括了邺王在朔州南郡的封地。 不等萧挽风提起第二句,谢明裳先道:“多说无益。失去的封地,我记得殿下已抢回来了?” 萧挽风一哂。 地皮倒是抢回来了。 “封地居住的万户百姓,千顷良田,通通化作草原荒漠。这笔账算不清。” 谢明裳屏息静气,听他说下句。 萧挽风接下去的两句却又极其简洁而冷淡。 “我那兄长,身为亲王世子,失封地之前,便羡慕京城繁华;失封地之后,不以为耻,反倒庆幸从此可以长居京城。只可惜,最后还是丧命在他不喜的朔州苦寒地。” “——他们两个的牌位,放在地下,适合他们。” 没了。 三言两语,述完父兄两人生平几十年。 谢明裳瞠目听着。这是她听过的最不走心的盖棺论定。 短短三句话,她只听出他的不痛快。 嘴唇动了动,她想说,其实你不必说给我听的。 话到嘴边,不知怎么的,变成:“越说越不痛快,何必非要说出来。” 萧挽风果然不太痛快,薄唇不知不觉时早已抿成一条直线。隔片刻,或许早已习惯了,自己化解了这份不痛快,神色渐渐地舒展开。 “统共没几句,说也无妨。” 谢明裳斜睨他。他却也转过目光,原本盯着窗外屋檐大雨的视线落在她脸上,转了一圈。 “以后有话直问,别说赌气话。” 不知被谁拉扯得门户大敞的单衣至今松松地半敞着,露出精悍结实的胸腹肌肉。 他躺在她身侧,姿态慵懒而危险,像一只野地里懒散卧着、随时可能暴起的豹子。 谢明裳的心里涌起某种奇异的感觉。 人人都有不可碰触的逆鳞。 哪怕是她爹,也因为她出门太会惹事,不给她单独配马;哪怕是她娘,也因为小娘子舞刀弄枪不容易嫁出去,收了她的刀。 自从入了河间王府,这几个月她可没消停过。 却几乎碰触不到他的逆鳞。 行事恣意如烈火的人,怎可能没有逆鳞? 她极少被限制,想做什么,几乎都能如愿。她爹娘也做不到的事,他却可以?他为什么可以?! 谢明裳睨着身侧男人放松的躺卧姿势。心头微微触动,忽然升起些坏念头。 她故意伸手过去,贴着松散的衣襟,把手伸进他半敞的单衣里。贴着坚实的胸腹肌肉,一寸寸地往下摸。 精悍的肌肉在她手下渐渐绷紧起来。 人却依旧躺着没动。 分明一挥胳膊就能把她推去地上,却连试图拨开的动作都没有。动也不动,容忍她不老实的手。 似乎在她面前没有任何底线,能一直容忍下去。 谢明裳垂下的长睫飞快忽闪几下。心想,她之前的感觉没有错。 他在她面前,真的从头到底,都在装温驯。 第73章 (小修)忍耐滋生纵容…… 忍耐滋生纵容。 大雨落在屋檐,声响如雷鸣,遮住了书房里的细微动静。 躺卧的男人忍耐且纵容,除了呼吸急促些,并不出声。 散乱衣襟敞开,胸腹间块垒分明的肌肉贲起,他情动了。 谢明裳想不通,所以她的动作越来越不老实。 梦里残留的印象在脑海里若隐若现,刺激得很。 她坐在他身上,跃跃欲试,想扣住他手腕,以身体重量压制住面前高大健壮的郎君…… 压不住。 醉卧关山 第112节 他平躺着不动。但手腕直接挣脱她的压制,从身后按她的后腰,把她往前按。 再驯服的野豹子,依旧会咬人。他被刺激得不轻,这一下发力极重,她坐不稳地往前冲,趴伏在他身上。 脸对着脸,鼻尖对着鼻尖。 “就不能让让我。”谢明裳嘀咕着,“只许你压我,不许我压你?” 萧挽风额头起了一层薄汗。 他闭目深深呼吸几次,再睁开眼,俊美的脸上露出隐忍表情:“我没让你?” 谢明裳理直气壮:“你再让让我!” 萧挽风的声音不知何时哑了,“别再蹭了。” 几乎被她蹭出火来,刚才按着她后腰发力那一下,直接把不老实的小娘子往前推出半尺。 柔韧的腰还在扭,他抬手把她两只手都攥住,反拧在身后,不许她继续肆无忌惮地摆布他。 更多内容请搜索qq频道:西图澜娅 “手疼疼疼……” 谢明裳迭声地喊几声疼,萧挽风松开辖制的手。 她跨坐在他小腹上,正在揉发疼的手腕,啪地一声脆响,她浑身都僵了僵。 罗裙包裹下的挺翘臀尖居然挨了一巴掌。 萧挽风起身走去窗边,把紧闭的 木窗敞开。窗外的大风裹挟着雨丝劈头盖脸地扑进屋里, “之前和你说过的忘了?”他呼吸不稳,面对着窗,任由雨丝扑在脸上身上,“不想留下,别招惹我。” 谢明裳不大满意,捂着发疼的臀,慢腾腾下床趿鞋。 作天作地,终于作得他受不了,出手拦她。但试出了他的底线么?她感觉不算。他依旧在容忍。 今天她满床胡作的时候,胡太医在书房外通传两次了。 谢明裳拉开书房门时,衣裳倒是齐整,但面色晕红,气喘未定,唇珠唇角都肿了。 胡太医咳了声,目不斜视地进书房去。 说起来,胡太医昨日跟随入宫,过得也不容易。 面对太医院众多前辈的质问,左支右绌,狼狈应付,冷汗流了一箩筐。大晚上地被留在太医院,整夜挑灯商议河间王腿疾的药方,具体轻重如何,该怎样医治。 今天清晨宫门开启,他才被放出来。 胡太医在书房里密告:“昨夜里,太医院的老医正,趁身边无人时偷偷问下官,是打算好好地医治呢,还是表面上治一治。” 萧挽风此刻又坐在木轮椅上了。 木轮椅靠近窗边,雨丝飘进室内,落在身上只觉得凉爽。撩拨他半日的小娘子笑盈盈坐在对面,无事人般旁听着,他身上燥得很。 身上燥热,脸上反倒半分表情也无,他身子往椅背后仰,筋骨分明的手背搭在木椅上,漠然道:“你如何说。” 他面无表情起来,倒把胡太医紧张得说话都不利落: “下官、下官哪敢多说什么。下官当即噗通跪倒,求医正指个明路。倒把医正吓得不轻,也噗通跪下了。” 两边跪倒互拜半天,被同僚拉起。 太医院众御医商议到半夜,共同拟定下一张无功无过的内服药方:吃不死人,也治不好伤病。 外加十日一次的针灸:稍微减轻些腿伤疼痛。至于能不能治好,那就他听天由命了。 萧挽风听完一点头,赞赏道:“应对得不错。” 胡太医高高拎起的心这才放回胸腔。 这边开始诊脉,那边谢明裳心不在焉地听着。 胡太医问起,既然入宫赴宴已经平安度过,何时开始治腿疾?被马蹄铁踢伤的筋骨有少许错位,不能再耽搁了。 萧挽风答得还是那句:“不急。等两日。” 胡太医诊完脉,又说:“还是阳盛过于燥热的症状。天气都入秋了……下官再开点食补方子。” 人退出去后,谢明裳问:“闭门谢客,又不急着治腿,这几天做什么?” “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谢明裳眨了下眼。真的? “外书房宽敞。白天我都待书房这边,可不可以?” 不论哪家宅邸,外院书房都是家主会客议事的机要地。 在河间王府可以自由出入外书房的,只有王府长史严陆卿、亲卫队正顾淮两个。顾沛都不够资格。 谢明裳故意这么问。人人都有逆鳞,她想试探他的逆鳞到底藏在何处。 萧挽风居然毫不在意应下,“可以。” 谢明裳:“……” 书房机要地,真不要紧? 她开门出去,招呼门外把守的亲兵,去一趟晴风院,把她日常惯用的东西全搬来。 淅淅沥沥的秋雨声中,书房亲兵来回地搬。 洗漱的银盆,面巾,铜镜,梳头的篦子,装秋衣的五斗柜,放零嘴盘子的几案,银鞘弯刀,都堆进书房。 原想把贵妃榻也搬来,尺寸太大,放不进狭小内室,丈量半天作罢。 “兰夏和鹿鸣呢?她们两个可不可以进书房陪我?” 萧挽风坐在三尺宽的大沙盘边,手里掂一枚红色小旗,说:“不可。” 谢明裳瞥他一眼。 这是第二桩被他喊停的事。 只容忍她自己出入书房。身边亲信不可。 下午,严陆卿领着众幕僚齐聚外书房。 众人默契地绕过五斗柜和零嘴盘子,没有一个人对书房窗边叼着乌梅慢悠悠擦刀的小娘子提出疑问,围拢在三尺见方的大沙盘边,争论得激烈。 耳边隐约传来:“谢帅……”“不,谢帅应在这处……” 谢明裳扔下擦拭半截的刀鞘,走近沙盘边,盯着起伏绵延的地势。 新捏起的沙盘明显不是京畿附近的地形了。 大片平原丘陵当中,夹杂南北走向的凸起山脉,北面一斜排的小方砖墙——她认出了,那是长城。 萧挽风左手按一处山脉,沿着凹陷的峡谷,往西北方向寻觅。手指停在长城南部。 西北面的长城零散,有许多小破口。 “无人知道谢帅追击辽东王残部,追击到了何处。”他在山脉南部点了点:“补给线五天前已经断了。断在太行山北麓。” “最常见的可能,绕过太行山,继续往东北追击,直击辽东王老巢。”他在太行山以东的辽东地带,插下一面小红旗。 他沿着长城破口往北,插下一面小红旗:“若辽东王往西北关外奔逃,谢帅追出关外,可能由这处出关。” 严陆卿绕去北边,在长城以北插下一面小黑旗: “北面是突厥地盘,可能遭遇突厥小王。” 谢明裳蹲在沙盘边,仔细估量尺寸,估猜太行山北麓到出关口的路径。算完摇摇头。 “我爹不会追出关外的。” “他惜兵,也知道突厥骑兵战力。粮草和冬衣不够,他不会冒险领兵出关追击。” 谢明裳取过几个红色小旗,绕着太行山北麓插满。 “爹爹可能堵死出关的退路,逼迫辽东王继续往东北奔逃,顺便等待朝廷的下一批粮草补给。” 萧挽风拧了下眉,“朝廷没有下一批的粮草补给。” 不等他说完,谢明裳就惊站起身:“什么!” 严陆卿叹气:“确实没有粮草补给,消息确凿。朝廷昨日已下令退兵。” 补给线拉得太长,朝廷吃不住了。 昨日早晨下诏退兵,昨日中午,退兵令快马送出京城,六百里急报奔传前线。 萧挽风问谢明裳:“你觉得,你父亲会不会听命,班师回京?” 谢明裳抿了抿嘴,摇头。 “我爹这次领兵出击,要的是大胜。” 只有擒获贼首,全然大胜,才能洗刷得掉谢家头顶着的所谓“贪腐案”的耻辱。 只有全然大胜,班师回潮,爹爹才有足够的胆气,可以上书求情,恳请抹除女儿的宫籍,恳请起复儿子的官职。 以她父亲的性子,只要还能打,不会退兵。 “或许等军粮殆尽,爹爹会改变想法。但只要军粮还有,兵力还在,辽东王未剿灭,他不会提前班师的。” 书房里众人沉默下去。不知谁推开窗户,风雨扑进室内。 有人喃喃地道:“将在外,不受命。这下变数更多了。” 之后整个时辰,众人反复推演沙盘,将红黑小旗插得满山遍野都是,又一个个地拔起。 “怎么办。” “没什么办法。” “变数太大,皆有可能。” 沙盘推演的小旗最后留下四路。 “要么,赶在军粮殆尽之前,谢帅斩获辽东王的人头,班师回京。皆大欢喜。” “要么,军粮殆尽,辽东王贼首未擒获。谢帅惜兵,或许会改变想法,班师回京。你父亲不大欢喜,但毕竟算一场大胜,朝廷欢喜。” 醉卧关山 第113节 “或者,军粮殆尽,辽东王贼首未擒获。谢帅班师回京。回程路上被辽东王反咬一口——大胜转败,损兵折将,不算好兆头。” “最糟糕的局面,军粮殆尽,辽东王贼首未擒获。谢帅班师回京。回程路上被辽东王反咬一口,拖住大军,不能返程。突厥又从北方南下,袭击中原——” 沙盘上摆出两路夹击的阵势:一路东北回咬关中;一路从关外草原,翻越长城,直扑往南。 萧挽风点了点沙盘最南边。 沙盘摆不下的最南方位,一 条渭水蜿蜒而过。渭水再南五十里为京城。 “谢帅带走三万兵,虎牢关布防两万,这五万兵是真正的精锐。” “万一突厥南下,京城兵力不足,守卫告急。所谓京畿二十万禁军,大半是银样蜡枪头,中看不中用,只能摆摆仪仗。——需要征召边军勤王。” 众人的神色凝重起来。 萧挽风起身走去窗边,这次把所有的窗都推开,吹了片刻雨丝夹杂的冷风,长长呼吸几次,走回来。 “将在外,不肯受命。也没有什么办法。”严陆卿叹着气说,“只能四个字:静观其变。殿下觉得呢。” 萧挽风盯着红黑两色小旗插满的沙盘,只吐出一个字: “等。” 等事态发展。显露趋势。 众幕僚退出书房后,谢明裳依旧站在沙盘边,摆弄着红色小旗,下唇被她咬出个深深的齿印。 萧挽风关门回来,揉了揉她抿紧的唇角。 “别咬自己,不必太担心。” “嗯……” “担心也无用。你父亲那倔脾气,从来不听劝。” 谢明裳的注意力终于被挪开,哑然失笑。还真是大实话。 她把小旗扔回沙盘。 远在千里之外的战场,局势瞬息万变。京城这边担心也无用,只有等。 她注视着萧挽风慢慢地走去轮椅边,依旧在轮椅上坐下了。 “说起来,殿下的腿,打算什么时候开始治?我听胡太医说……” 胡太医悄悄和她说,其实情况不算太严重。 但拖得越久不治,受伤筋骨使不上力,恢复期越长,想要恢复巅峰状态,越艰难。 身为上马交锋的武将,一条腿迟迟不能恢复,岂是好事…… “他说给我了。”不等说完,萧挽风抬手制止:“没到时候,再等等。” 萧挽风坚持不治,旁人无法置喙。 也只有等。 —— 七月末的这场秋雨绵延,几乎没有放晴的日子。偶尔半天不下雨,头顶依旧阴云密布。 “哈——” 马场呼喝声震天动地,马蹄声凌乱如鼓。 趁今天没下雨,顾沛早早领上百亲兵在马场南边操练。 马场北边,谢明裳踩蹬上马,绕着马场栅栏小跑。 一场秋雨一场寒,京城天气转冷。往年这时候,娘亲就要往她身上套秋衣了。 但今年不一样,宅子里新添的大马场,可以活动整天。 她觉得身上泛凉时,就裹上披风,牵马冒着风跑几圈。跑得身上热腾腾冒汗,寒气祛走八分。 马场南边一声响亮鸣镝,竹笼打开,上百只鸟雀扑啦啦飞起。小如鸽子,寒鸦,大的有鹞子,大雁,甚至还有几只中等体型的隼,大小品种各不相同,争相飞往天空。 马蹄声急响。数十匹轻骑拉开半月阵势,急奔而出,追逐鸟雀。 开弓声响个不停,视野里被密密麻麻的箭矢遮盖。 没来得及飞远的鸟雀纷纷中箭,仿佛下雨一般,从半空噗噗地往下掉鸟。 顾沛骑马压阵,起先还很满意,视野里远远地闪过一匹红白相间的马儿,马上的红衣小娘子接住一只半空掉下的中箭寒鸦,抛在地上。 顾沛大惊!大惊之余大骂:“哪个混账往北边射箭?!没看到娘子在跑马?” 奔回来几个亲兵告罪:“追着鸟,没注意就……” 话音未落,远处的马儿却转了个向,勒停在栅栏边,马上的女郎弯弓向天,利落地一箭,直接把一只灰色鹞子从脖颈处射了个对穿,掉在马场中央。 众亲兵轰然喝彩,“好准头!” 顾沛大喊:“弓箭无眼,娘子当心!” 谢明裳笑喊回来:“往天上射的散箭有甚好怕的,我看着呢!” 那边亲兵吃了教训,都呼啦啦拍马散开,追逐飞往南边的鸟雀; 这边谢明裳停马在最北边,慢悠悠地拉弓瞄准,专捡被漏下的大鸟,飞来北面一只,开弓射一箭,头上掉下一只鸟。 如此射下一头雁、一只隼,之前掉在马前的寒鸦被她翻检片刻,嫌弃太小,扔回地上。只把两只大鸟拿绳子捆了,挂着马鞍边,跑马回晴风院。 时机刚刚好,才回返时,便落下雨点来。 萧挽风和顾淮在庭院里对坐,每人手里握一只长枪,将土地当做沙盘,演练排兵布阵,枪尖把地面划横一道竖一道,纵横纷乱。 见谢明裳走进庭院,顾淮起身提过两只鸟,吃惊道:“这是今天马场练骑射的那一箩筐鸟?娘子提过来作甚?” 谢明裳理所当然道:“我猎的,提回来煮了吃。” 顾淮:“……” 谢明裳晃悠悠拎着两只鸟,站在萧挽风的轮椅前,打量他片刻,纳闷地问,“你笑什么?” 萧挽风时常这样,笑也不出声,外人轻易看不出情绪; 但几个月相处下来,她如今一眼便看得很清楚了。 比方现在这样,浓黑凌厉的眉眼舒展开,眸子光亮,唇线微微上翘,便是心情极好的模样。 “厨房不缺吃的。”萧挽风早认出鸟的品种:“猎的是白头雁和红隼?肉都不怎么多。” 谢明裳当然知道王府厨房不缺食材。 不过她手痒。多久没打猎了? “我射下的猎物,当然要煮了吃才不浪费。”她把红隼的翅膀拉开,骄傲展示猎物: “等下去厨房找个大炖锅,跟鸡羊一起炖煮,保管好吃。殿下吃不吃?” 半空开始滴落雨点,萧挽风把手里的长枪抛给顾淮,示意他推轮椅去庭院里的小凉亭。 “鸟拎过来。” “拎去亭子里做什么?”谢明裳奇道。 “你用炖锅之前,不拔毛的么?” 拉起帐子避风的小凉亭里,两人盘膝对坐,收拾野味,地上一堆鸟毛。 谢明裳不记得自己上次拔鸟毛是什么时候了。 她跟随爹爹去过几次皇家林苑秋猎,猎回大大小小的猎物,往厨房里一扔,自有人处置。 但等她当真动手收拾起来,拔毛放血开膛取内脏,动作利落得出奇,连想也不必细想,手上已熟练处置妥当。 “果然没几两肉……”她拎着光溜溜的红隼,食指中指顺着脖子往下一捋: “瘦得很,全是骨头。你那只呢?” 萧挽风手里的白头雁还剩半圈绒毛,被她接过去,浸入盆子滚水里翻滚着烫一烫,掐着时辰数:“一,二,三,四,五,好了。” 从滚水里提出,她哗啦啦把绒毛撕了个干净,同样以食指中指夹着脖子往下捋,“这只……肥一点。能吃。” 招呼兰夏鹿鸣两个收拾凉亭里的满地鸟毛,谢明裳提起两只光溜溜的鸟,脚步轻快走向厨房。走出两步才想起,人被她留凉亭里了? 脚步一顿,回身把轮椅从凉亭推出。 雨势渐大。 顾淮赶过来撑伞,谢明裳推着轮椅,背后的鹿角把手上,摇摇晃晃挂两只收拾干净的野味。 这样的场面出现在气派王府后院,其实不怎么应景。 但她瞧着高兴。 轮椅推过庭院水洼,她时不时地抬手拨一下野味,心底说不出地雀跃。 顾淮搭起木板,她把轮椅推去廊下,萧挽风重新坐去屋檐下的那张檀木椅上,小雨滴滴答答,挂成细帘垂落地面。 “用油脂多的松枝柴,火烧得旺旺的,大锅炖一个时辰出锅。” 谢明裳晃悠悠勾两只拔了毛的光鸟儿,弯腰问他,“想要加什么配菜?” 萧挽风的唇线依旧微微上扬着,说:“随便。” 既然说“随便”,那就随她的便了。她拎起两只鸟,哼 着不知名的小曲儿,轻快地往厨房走。 萧挽风在身后叫住了她。 “上次你做的骨管,还在么?” 骨管?差点都忘了。 谢明裳掏出荷包,把里头所有的小玩意都倒出来,才翻找出有天清晨兴起、用一小节羊骨做的骨管,递给他。 萧挽风把骨管放去唇边,挨个试了试音。 他居然也会吹骨管。 雨声里掺入悠扬转折的乐音。他吹起的,正是谢明裳刚才无意中哼的,关外牧民人人都会的塞外小调。 醉卧关山 第114节 厨房灶火腾腾,大锅里水汽弥漫。谢明裳熟练地分拆野味。 骨管吹响的调子实在熟悉,也衬她手里的活计。她随意地哼唱起小调: 北风号卷,乌云茫茫。 牧马野原,牛羊未归。 我的羊儿啊,你慢些跑;风暴将至,快回羊圈。 我的马儿啊,你快些追;套住头牛,快回牛栏。 …… 悠扬的塞外小调吹了两遍,缭缭消散在雨中。 柴火烧得旺了,厨房热气腾腾,忙碌炖煮野味的小娘子还在轻声哼唱着曲儿,清脆的歌声从敞开的厨房传去廊下。 萧挽风背对厨房,侧耳听着。 头两句唱的中原官话。其实官话吐字不大合塞外小调,她自己也觉得拗口,哼唱第三句时,自然而然地换成了关外胡语。 转圜太过自然,或许她自己都未意识到。 ——我的羊儿啊,你慢些跑;风暴将至,快回羊圈。 ——我的马儿啊,你快些追;套住头牛,快回牛栏。 第74章 报答 愉悦的哼歌声夹杂在雨中,声音不高,只听得见曲调,吐字听不清晰。不熟悉塞外小调的人应辨不清,她唱得是官话还是胡语。 听不清晰才好。 萧挽风背对着厨房小窗,骨管在手中紧握。他仰头凝视着京城的雨。 长檐瓦当,秋雨如帘。这是塞外不可能看到的精致雨景。 塞外的雨,要么稀稀拉拉几滴,未落到干涸地面便消散;要么惊天动地,跟随风暴沙尘而来。 关外的人值得思念;关外的雨和风暴,不值得思念。 迁居京中五年、精心呵护长大的花儿,重新移栽去关外,还能适应关外的雨水跟风暴么? 轻盈的哼唱声缓缓消散在雨中。 萧挽风依旧坐在檐下。修长有力的手搭在木椅上,指腹来回摩挲洁白的骨管。 —— 野味和鸡羊同锅,炖得香烂。晴风院里每人分了几口,虽然骨头比肉多,谢明裳还是觉得,好吃。 这个白日分明度过得很平静;下雨天气也适合入睡。入夜之后,不知为何,她却辗转许久才睡着。 梦里那位面目陌生的“阿兄”,她如今已看得熟了。 今夜他又出现在大漠明亮的月下,手臂健壮,肩背厚实,和清隽如松竹的谢琅绝不相同。 梦里的这位“阿兄”,如今已经会回过头来,笑着同她招呼。 “小明裳,骑马过来。” “追上我。” “怎么骑那么慢,早晨没吃饱吗?过来喊声好听的,阿兄分你一半馕。” 月光照亮一张英气勃勃的浓眉大眼。梦里她的这位“阿兄”,身量早已长成,言语却戏谑,嗓音清亮,是个十八九岁玩心重的少年人。 谢明裳在梦里拍马上去,不远不近地缀在少年阿兄的马后。 “阿兄”还在催促她,“快点来啊。娘等着我们。” 梦里的娘亲在前方晃悠悠骑着骆驼。 今夜她又穿着羊皮小袄,山野小花同色的淡黄色长裙,一条浓密的长发辫盘在脑后,银鞘弯刀放置在驼峰上。 铜铃悠扬,娘亲在轻哼着塞外牧民小曲。 “北风号卷,乌云茫茫。 牧马野原,牛羊未归。” …… 谢明裳如今不敢跟的人,变成了母亲。她驱马绕去“阿兄”的身侧,轻声问:“爹爹人呢。” “阿兄”在马上扬鞭指向梦境远处的浓稠黑幕,“出征了。昨日送行,你不也去送了么?” 谢明裳怔住。昨日送行? 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身往后看。果然看到半截敞开的城门,遮蔽在黑雾当中。 她这处踌躇不前,娘亲的骆驼却也越行越慢,在前方频频回首,最后索性停住了。 “阿兄”笑说:“娘喊你去。你还不快去?娘生起气来我可顶不住。” 谢明裳不知为什么,突然从心底泛起恐慌,当即勒住缰绳,就要拨马往回走。她要回城门里去。 “阿兄”却赶上来,不由分说给了她的马一鞭。 马儿嘶鸣,放开蹄子奔跑,片刻便赶上了前方骆驼。骆驼上的母亲闻声回头,带几分薄嗔语气训她: “溜出来几天了?你阿爹出征了,我看你还有什么借口跑出来玩儿。今天老实跟我回去,我轻轻地罚你。” 声线柔美动听,带三分恼意,却发作得并不厉害。 母亲当场逮住贪玩的女儿,都是这般教训的。 母亲在骆驼上转身同她说话时,她也同时在月色下清晰看到了母亲的脸—— 一张空白的脸。 …… “娘子,娘子,不好了,快醒醒。” 谢明裳在黑暗里猛地翻身坐起,在床头急促地喘息着,呼吸不畅,揪紧自己的胸口。嘴唇发了白。 兰夏摸黑撩起帐子,还在焦急地喊:“娘子快醒醒,谢家刚刚大半夜递送来急信,少夫人情况不大好,问娘子能不能回去看看。” “大嫂?”谢明裳捧着昏沉的额头,“嫂嫂怎么了……啊!” 她忽地想起,上月回谢家那次,正好撞见阿兄谢琅在院子里给嫂嫂熬药。 谢琅私下里和她说,嫂嫂身子不好,滑了胎,还在瞒着母亲。 等嫂嫂的身子休养回复一些,家里的情况转好一点,再寻个合适的机会告知母亲。 “嫂嫂怎么了?”她唰的掀开被子下地。 “兰夏,替我给前院传个话,家里大半夜地传消息来,只怕事急。我今夜就过去……”身子微微一晃。 兰夏疾跑出门传话。 鹿鸣守在屋里,点起油灯,无意中望见谢明裳的脸色,顿时惊得冲过来摸额头,又摸她后背。满额头满脊背的冷汗,薄单衣都湿透了。 “怎么了娘子,多久没发作了?怎么今夜突然就——” 谢明裳坐在床边,喘匀气息,安抚地拍拍鹿鸣的手。 “做了个噩梦,又被家里传信惊到,下床动作大了些……没事,歇歇便好。” 鹿鸣四处翻找药酒葫芦。找寻半日,在一叠夏衣下翻找出来,急忙要倒出服用时,忽地惊喊:“哎哟!” 原来太久没用药酒,最近又接连搬动箱笼,木塞不知何时松动了,药酒漏得半箱底都是。 漏了倒还无妨,就怕药里混进不干净的鼠蚁虫孑。 鹿鸣脸色都变了,谢明裳赶紧喊无事:“不严重,不用药也无妨,歇歇便好。”只寻来干净里衣更换。 她静等这阵子发作过去。视野里残留几点烛光旋转不休,脚下像踩着棉花,心悸不止,恶心欲吐。 趁闭目休息的空档,她索性回忆黑暗里的梦境,试图从梦境碎片中抓住些痕迹。 就如梦里的阿兄不是谢琅一般, 骆驼上的“娘”,也不是她母亲。 梦里的她,倒仿佛附身去另一个小娘子身上,在这世间某个天涯海角,还有另一个家似的。 如此怪异而连续的梦境…… “从前几次做噩梦,也不见发作得这般厉害。” 鹿鸣拿帕子仔细地替她擦拭冷汗,低声抱怨,“会不会今天吃的野味有问题?野鸟身上不干净,娘子下次别乱吃了。” 谢明裳睁开眼,梦境碎片便消散了。 她失笑摇头,“不相干的。” 前院很快传来消息,顾沛大半夜居然没睡,很快和兰夏一道急奔赶回。 “前院有外客。”顾沛护着谢明裳匆匆往外走, “殿下吩咐下来,卑职护送娘子先回谢家。等送走外客,殿下也去谢家探望,顺道接娘子回返。” 一行人快步往北边僻静角门走。 “今夜前院那位外客,哼,可带来不少人。殿下吩咐,当心他们狗急跳墙,暗地里搞动作。我们这边护卫多带些。” 大半夜开院门动静不小, 整个晴风院的人都被惊动了,李妈妈和寒酥她们跑来询问。 谢明裳回瞥一眼,见穆婉辞也安安静静站在廊子灯下,眼睛黑而亮,不出声地注视着。 她会如何报去宫里? 这个念头在脑海里只闪过一瞬。谢明裳快步出了院门。 这一趟带出五十披甲精兵,够劫个法场了。 众人去北角门外上马,四周都是王府亲卫,谢明裳这时才问:“王府闭门谢客,怎么还有外客?” 醉卧关山 第115节 顾沛捂着嘴:“严长史不让讲!” “……哦。” 但她这边不问,顾沛自己反倒憋不住。 “说给娘子应该不要紧。”凑过来悄悄提了几句。 谢明裳听罢终于明白,萧挽风一直拖着不治腿伤,在等什么了。 裕国公深夜拜访。 带来百年老参一对,京城声誉卓著的名医四人。 “深夜带着名医和贵重药材秘密拜访,来示好?还是来求情?” “谁知那老狐狸打得什么心思。”顾沛原话转述。 “严长史再三叮嘱说,裕国公狡猾,表面说的再冠冕堂皇,一个字都不能深信。喏,叫我们护好娘子,当心被国公府的亲卫半道给劫走了,以娘子要挟殿下。” “夜里穿这身,他们认不出我。” 谢明裳今晚又是一身小郎君的窄袖袍打扮,长发高高束在脑后,身披护心软甲,腰间佩刀,乍一看和周围亲兵差不多装束。 眼前视野还残留着旋转晕眩迹象,走路有点发飘。 她没多说什么,扯住缰绳,翻身上马,只和顾沛说,“半夜起身,有点晕乎。慢些跑马。” 所幸两家同在城西,路程不远。大半夜的,谢家灯火透亮,正门大敞。 谢明裳匆匆下马,和谢家两位老门房打个招呼,老门房满脸唏嘘,催促她赶紧去看看少夫人。 “六娘回来得正好,现在去还来得及……” 她心里登时一沉。 来不及和迎出来的耿老虎打招呼,把缰绳扔给顾沛,急匆匆赶去内院。 “大嫂!” 嫂嫂身边陪嫁来的两位陪房妈妈守在门前,眼肿得像烂桃,噙泪深深道一个万福,掀开门帘。 这是她自从春日离开谢家之后,相隔四五个月,首次见到嫂嫂刘氏当面。 内室迎面浓烈的药味,激得人头脑昏涨。 躺卧在床上的年轻妇人,唇如淡金色纸,消瘦得几乎脱了相,精神却反常地健旺。听到脚步声,自己撑起身望向门边。 谢明裳见嫂嫂第一面便知道不好,分明回光返照的迹象。 她忍着几乎冲出喉头的哽咽,佯装无事般上前坐去床边: “大半夜的喊我来,嫂嫂想我了?” 刘氏露出一个细微的笑意,顺着她的话道:“嗯,嫂嫂想你了。” 她温言细语地提起,上个月谢明裳回家那日,她当时躺在屋里养病,心里想不开,没喊小姑进屋坐坐,后来后悔了好些日子。 “今夜我便想着,这次再不能后悔了。” 大嫂温柔沉静,嫁入谢家之后,姑嫂相处得融洽。谢明裳初入京时哪会什么绣工?看得过去的绣活,都是大嫂教的。 沉静多思的女子,心窍天生细密。自从谢家三月里遇祸,刘氏自此夜里辗转难安,再难睡个整觉。 落胎于她来说雪上加霜。 谢家冒极大的风险把她送出城外,夫君的好友骆子浚,冒极大的风险收留她养胎。这一胎,却终究没能留住。 她悲痛欲绝,难以接受,哭求夫君谢琅替她隐瞒。原想等前线传来大捷,大军凯旋,趁全家欣喜若狂的时候,才敢开口,把落胎的噩耗告知婆母…… 但前线大捷消息久久不至。谢家家主至今未返。落胎的迹象瞒不住,终究还是叫全家人知道了。 谢夫人强忍悲痛抚慰媳妇,但刘氏依旧陷入强烈的自责之中,整日整夜地暗泣。哭尚未成型便过世的孩儿,哭对不住期盼孙儿多年的婆母。哭自己无福。 孱弱已久的身子一下便病倒了。 天气才入秋不久,几场秋雨,天转寒凉,卧床不起…… 人竟已露出油灯尽枯的迹象。 她在弥留之际惦记着谢家小姑。 当初谢家风雨动荡,谢家父子被弹劾闭坐家中,亲友故旧吓得绕门避走,谢家女眷不知会被如何发落。 就连她自己的父亲刘翰林,都不敢出面去谢家接女儿回家养胎。 是小姑明裳挺身而出,带着嫂嫂出门,寻找机会送出京外。 后来果然寻到机会,托付给骆子浚,把她接出京城安稳养胎。 刘氏惦记着这份情谊。 她想报答这份危急关头显露的珍贵情谊。 “我父亲身为翰林学士,可以御前面圣。我写了封信留给父亲。我想,由父亲出面,求圣上旨意除去你的宫籍,放你、”刘氏喘了口气:“放你归家。” 谢明裳心里默想,不会放的。 她这把注定要插在河间王府和谢家之间的双刃剑,这么久也未能显出功效,把她掷上棋盘充做棋子的人,不会轻易放她回家的。 “嫂嫂不要再操心这些事了。你只管好好养病,其他的事等爹爹回来——” 刘氏眼睛大睁,因为脸颊消瘦而越发显得瞳仁黑且大,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脸。谢明裳被她盯得说到半途便不下去。 谢夫人在床边沉声道:“答应她。” “……好。”谢明裳握住大嫂的手,勉强笑应下: “就劳烦刘老大人,劳烦他上书,替我去除宫籍,放我归家。” 刘氏吃力而欣慰地笑了。 消瘦到戴不住镯子的手腕四处摸索,在枕头下摸出一封字迹颤抖的书信,郑重交付谢明裳手里。 第75章 站稳 谢明裳紧攥书信,不知不觉间,呼吸已乱了。 耳边听嫂嫂又喊:“琅哥。” 谢琅坐在妻子身侧,紧握她另一只手:“再等一等,已知会了你母亲,她马上便来探望你。” 刘氏摇头:“等不了了,琅哥。等我走后,你守我半年。半年后再续弦罢……我要去陪我们的孩儿了。” 交握的消瘦的手渐渐松开垂落。 刘氏的眼睛闭上了。 谢明裳握着微凉的手发愣。也不知枯坐了多久,她颤声说:“娘,阿兄……怎么,突然就这样了。” 谢夫人早已泪流满面,眼泪一滴滴地落在地上,不出声地恸哭。 良久,谢夫人沙哑道:“是我害了媳妇。她和阿琅成婚三年无子,我时常念叨孙儿。她失了孩儿,心里愧疚于我,不敢告诉我,瞒我那么久,却叫我撞破了……那晚上我为什么要过来!我为什么不能假装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 “和家里人无关。”谢琅俯下身,手指抚过发妻仿佛沉睡的容颜。 “苑娘三四月受惊太过,怀着双身子,吃不下,整日呕吐,又忧思难以入睡,那段日子大伤元气。这一胎的胎相始终不稳。” “是何人让谢家日夜受惊?让苑娘日夜受惊?是何人害了我妻儿?” 谢琅的声音极沉冷,一字一顿:“母亲,另有其人。不是你。不是我们谢家任何人。” 门外传来一阵急促响动,刘家人深夜赶来了。 谢琅起身,大步出房门去。 谢明裳握着嫂嫂的手,茫茫然坐了许久,不知哪个跑进屋里禀事,母亲起身出门前拉她一把,她又茫茫然跟随母亲出门,在耳边众多嘈杂声响里,前后走出后院。 前院的人更多,灯笼火 把四处点亮,火气熏得人眼睛睁不开。她追随母亲的背影走着走着,竟然踉跄一下,差点摔下台阶。 台阶下伸来一只手,把她接住。 萧挽风的轮椅停在长廊边。 他深夜会罢客,并不休息,直接赶来谢家。 谢夫人得下人报讯,领着女儿出门来寻的,也正是河间王。 谢夫人的眼角泪痕早已抹干净,冷淡而客气地道: “家中媳妇不幸过世,深夜急召小女回家见最后一面,惊扰殿下深夜登门。如今赶着治丧,人多忙乱,恕谢家接待不周,请回罢。” 萧挽风并不多言,只一颔首,道:“节哀。” 谢夫人深深地看一眼女儿:“明珠儿,把你嫂嫂的遗信给我。”取过谢明裳至今攥紧手心的书信,转身去前堂。 萧挽风握着谢明裳的手,她的手心汗津津的,全是冷汗。心跳激烈,仿佛散乱鼓点。 “能走么?”他在灯笼光下打量身侧人的神色,“要不要喝口药酒。” 出来的匆忙,谁想得起带药酒? 谢明裳觉得疲惫,懒得挑地方,直接坐去木轮椅停靠的石台阶边,只闭目说:“歇一歇。” 她缓缓地调匀呼吸。 如今的身子情况比往年入秋季节状况好上许多。心跳剧烈引发的轻微心悸,连带着缓慢旋转的视线,脚下虚软感觉,歇上一阵后,逐渐好转几分。 披风裹住她的头脸,有只手在给她擦汗。深夜大风天气,冷汗细细地往外冒,额头,鼻尖,下巴。渗出一层,跟着擦去一层。 擦拭的力道太大,擦得还细致,磨得脸上生疼,她被擦得难受,闭着眼推一把:“脸都擦红了没看见?” 那只手扳过她的脸细看。这回力道轻了八分,轻柔擦拭过冷汗细密的额头。 谢明裳任由他擦。 羊毡披风的遮挡下,两滴泪滚了出来,滚落脸颊,亮晶晶地挂在下颌。 很快被擦走了。 “现在回王府?”萧挽风道。 醉卧关山 第116节 “再等等。等一等阿兄。灵堂如何安排,停灵几日,哪日过来祭奠,总得问好再走。” 歇了好一阵,谢明裳才惊醒般接下去道:“殿下先回。你坐着轮椅,不好久待在外头。” 萧挽风道:“出都出来了,不急着回。” 这处偏院是特意空给河间王的。满院子的人都是随行亲兵。谢明裳掀开披风,分辨出近处佩刀守卫的顾淮,院门外拔刀看护的耿老虎。 她的心弦一松。 笔直坐在台阶上发了片刻愣,温暖的手掌过来摸她的额头。额头冰凉。谢明裳没有拒绝,也没应声。 她觉得疲惫,把手掌扯住,蒙住自己的眼睛。 生离死别,其实她心里早做好准备的。 当初被带去宫里,春日里拜别爹娘,她当时已做好了回不来的打算。 父亲出征,谢家上下嘴上不说,心里都做好准备。武将阵亡沙场,马革裹尸,不算意外事,只分早晚。 母亲私底下提起过,家里给父亲准备的厚漆棺木,他出征之前,自己看过满意才走。 谁能想到,谢家最先走的,是未出世的小侄儿;其次走的,是嫂嫂。 “嫂嫂才二十一岁。” 被她抓着蒙住眼睛的手掌蜷了下,似乎在摸索她的眼眶,查探她有没有流泪。 “别摸了,没哭。”谢明裳按住他手背,他的手盖着眼睛。 “当面忍着没哭,等人走了更没什么好哭的。哭给谁看。” 但覆盖她眼睛的手还是动了动,四处摸索。 萧挽风替嘴硬的小娘子抹去眼角渗泪,“哭得没停过。” “……”谢明裳着恼起来,甩开他的手,披风裹住头脸,动也不动地坐在台阶上。 裹着头脸不出声地闷哭一场,披风里闷得喘不过气,她唰的掀开披风,扔去旁边。 身侧又扔来一个斗篷,比披风更宽大厚实,把她从头到脚罩在里头。 谢明裳鼻尖通红,抓着斗篷恼道:“跟你说别管我了。” “继续哭你的,当我不在。” 萧挽风并不看她哭得通红的眼角和鼻尖,对着远处天幕道:“斗篷穿好,别着凉。” 谢明裳裹着斗篷无声哭了一场,心底郁气散去不少,耳边听到门外的交谈声。阿兄谢琅赶来了。 谢琅此刻已恢复镇定神色,并不走近,站在院门下道:“殿下,借一步说话。” 谢明裳一眼看见阿兄手里攥的嫂嫂遗信。 她默不作声地往旁边挪了挪。 萧挽风的轮椅被顾淮推动,她注视着谢琅当先引路,严陆卿跟随,四人消失在院门外。 ———— 顾淮推着轮椅,四人去一处僻静厢房中。谢琅关闭门窗,并不展示手中遗信,却回身拜倒。 行的是叩拜大礼,就连轮椅后持刀守卫的顾淮都吃了一惊。 萧挽风盯着谢琅反常的举动:“平日不见谢郎如此客气。” 谢琅大礼不起:“殿下三月奉诏入京,长居京城,安然若素。琅冷眼旁观数月,心中亦暗有揣测。斗胆敢问殿下,这次入京,只想做个富贵闲王?” 萧挽风并不接他的话:“富贵闲王,有何不好?” “若殿下此行入京,只想做个富贵闲王,琅拜完便出去;若殿下另有大志,琅不才,愿自荐辅佐。” 萧挽风:“你愿辅佐什么,说清楚。” 这句话说得并不客气。谢琅踌躇片刻,再度拜下,这回答得斩钉截铁,毫无迟疑:“天子失道,琅愿辅佐明主。” 一句十字,掷地有声。 萧挽风听罢,却没有急于回应。站坐着四人的厢房里寂然无声。隔良久,他才扯了下唇角。 “你父亲谢崇山听到这句,会打死你。” 谢琅:“……” “你对你妹妹不错。好好做个谢家长兄,无需你蹚浑水。出去罢,本王当你没来过。” 谢琅拜倒不起,不肯离去。 “殿下如今的难处,在于手中无兵。龙困浅水,寸步难行。可曾想过借势迎风起,扶摇九万里?” 萧挽风纹风不动地坐着,只听,并不回应。 “殿下有兵。兵在朔州大营。如何能想方设法,把朔州兵马调来京城,殿下手里便有兵了。” 屋里回荡着谢琅沉着的嗓音。 “京城兵力不足。倘若此刻突厥发兵南下,围困京城,朝廷必然四处求援。朔州边军便可以竖起勤王大旗,正当入关,南下京城。” 萧挽风缓缓摩挲着大拇指的精铁扳指。说话声线平静,扫过的视线却尖锐。 “你的想法,要本王暗中联合突厥,引突厥发兵南下?” 谢琅抬起头,直视锋锐目光:“看殿下的意思。下官擅长突厥语。文字、口述,尽皆流畅。可以伪造突厥来犯的消息,催逼朝廷发令勤王,调动朔州边军入关。” “但如果殿下想来一场假戏真做,引突厥发兵南下,两边合围……亦可。” 萧挽风闭目思索:“所以你自己的意思是,伪造突厥信件,造成大举南下的错觉,引发朝廷调兵。” “是。” “你出去。” 谢琅苦笑:“殿下不信我?还是觉我无用?” 萧挽风:“本王之意是,不必你费心伪造。突厥已在和辽东王暗中勾结。南下入侵中原的场面,若他们谈得拢,下个月你就能见到了。” 谢琅:??!! “先出去。” 谢琅还要说话,萧挽风抬手拦阻,加重语气,“突厥人的事再议。先出去看看你妹妹。” 谢琅依旧不肯走。 “还有件事想和殿下商议。亡妻留下一封遗信,恳切岳丈出面,御前求情,去除舍妹的宫籍。臣以为,可行。” —— 谢明裳拢着斗篷,盯着天边若隐若现的星子发呆。 五娘玉翘坐在她身侧。玉翘也刚哭过一场,眼睛通红,喃喃地说:“嫂嫂去寻她的孩儿了。” “明珠儿,你说,女子为什么活着呢。 人世里翻滚一趟,吃许多的苦头,流不尽的眼泪……就为了寻觅良人,出嫁,生孩儿,再把孩儿拉扯大?” “但长兄他,天资聪颖,少年入仕,和嫂嫂琴瑟和鸣,后院无妾室,性情又温和。分明已经算天下难得的佳男儿了……” 谢玉翘哑着嗓子,陷入巨大恐慌之中,“怎么嫂嫂,还是这么年轻去了呢。” 五娘从前也求过死的。谢明裳不想惊吓了她,想轻松说几句,开口时才发现自己的嗓子也是哑的。 “谁让阿兄身为谢家长子呢。外头风浪太大,谢家这艘船不够大,颠簸得太厉害……嫂嫂晕了船。” 谢玉翘笑得比哭还难看。 “嫂嫂性子那么好,还经不住风浪,晕了船。那我岂不是只能跳船淹死了?” “像谢家风浪这么大的,却也不多。”谢明裳裹着斗篷,盯着头顶几点星子。 “五姐姐,你也算熬过来了。不想再遭风浪的话,去平湖里寻一寻。平湖里虽然小船多,胜在无风无浪。” 谢玉翘也对着天幕发起呆。 良久,不知她在想些什么,幽幽地问,“河间王府,算大船还是小船?” 谢明裳想了一会儿。“算大船罢。四处窟窿漏水的大船。” “……” “一直行船一直漏水。狂风暴雨,兜头盖脸地下;雷鸣闪电,尽盯着船上的人劈。胜在划船的人动作快。舀出去的水比漏进来的水多,时不时扔两个细作下水。船还在风浪里飘着。” “……” 谢玉翘露出一言难尽的神色,短暂地破涕为笑。 “听你形容,怎么这般好笑。” 谁说不是呢。 谢明裳心里默想,一言不合,戏本子抛来手边,大戏就得当场开锣;隔几天,院子里多几个人,又少几个人。 晚上入睡,谁也说不清第二天起来吃用的朝食,是精美的御厨汤羹,还是亲兵烧糊的锅巴…… “日子确实过得好笑。只不过,当真身处其中的人,自己不大能笑得出来。” 她裹着斗篷想了想,又补充一句:“等事过了再回想,其实蛮有意思。” 谢玉翘侧耳听着。 谢明裳说得平静。玉翘听着,看着,望向六妹的眼里带几分欣慰,又带几分羡慕和失落。 关外长大的小娘子,和关内的教养不同,极为刚强。她一直隐隐地羡慕家里这位同年的堂妹,去哪里都能过得好好的,似乎从没有东西能难倒她。真好。 谢玉翘展颜而笑。然而片刻后,这点笑容便消失了。 “这次回家,我娘想让我留在京城;我爹想让我回乡下,嫁人生子。” “明珠儿,出去修行一趟还是有好处的,至少我看得比从前清楚了。母亲倒是从头到尾同一张面孔,不曾欺瞒于我。她始终想我嫁个高门,做勋贵人家的夫人。寻得到好门第,她便高兴;寻不到时,她便嫌弃。” “我父亲……” 谢玉翘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最近才发现,他也是两张面孔的人。” 父亲分明更不喜她。嫌弃这女儿丢他的颜面,想把她远远地送走,表面却做无奈模样,声称受母亲胁迫,不得不把女儿送去老家,承诺会给她许个家境殷实的好人家。 老家当真有他所说的“好人家”? 醉卧关山 第117节 “明珠儿,如今我不知该走还是该留了。无论爹娘哄我,骂我,劝说我,责怪我,我都觉不出好。我一个字都听不进。” “我在自家里,都快要站不稳了。” “嫁出去又怎样?嫁出去难道能比娘家好?昨夜听到嫂嫂的噩耗,我忍不住的哭。我怕啊……” 谢明裳把厚实的大斗篷解开,迎风抖了抖,把玉翘也裹在里头。两个小娘子肩头靠着肩头,谢玉翘不出声的流泪,很快打湿了肩头。 滚热的泪沾湿了肩头。谢明裳心神微微震颤,她察觉到了五娘的依赖和示弱。 “其实我没你想的那么稳,五姐姐。” 玉翘吃惊地停住了抽噎。 从何说起呢。 谢明裳回想起来,四五月间,她也有那么一阵子不稳的时候。 表面装作镇定无事。其实那阵子她的精神不好,还极力瞒着旁人。 越隐瞒,越反噬。 毕竟是肉体凡胎,会疲惫,会愤怒,会受伤。在风浪里颠簸久了,不知不觉晕了船。哪有什么金刚不坏之身。 “晕了船,差点跌进风浪里。后来慢慢才站稳了。” 为什么站稳了呢。 谢明裳慢慢地回想。掰着手指头一桩桩地细数。 “有匹叫得意的马儿,它是我一个人的马。它喜欢我,现在只许我给它刷毛,不许旁人碰。” 第76章 谁说你是棵沙棘? 得意是匹很聪明的马。表面很乖,其实淘气的很,谢明裳偏爱它,它便格外喜欢追着她讨果子,只追着叼她的头发。 如果没了她刷毛,它死活不肯别人靠近;没两天便会是一匹满身泥点的斑点脏马儿了。它很依赖她。 京城数一数二的大马场,植满绿草,乍看三分像关外草原,看着就觉得敞阔。她常跑马。 不是心情好的时候才跑马。其实很多时候,心情不好也去跑马,多跑几圈。心情便像这片草场般敞阔起来。 “身边有个叫顾沛的憨憨。有时心情特别不好,我就去找他练刀。人憨实了点,刀法着实不错。最重要的一点,他不会让我。” 实打实地赢他几场,她便知道,哪怕战乱当中,她也能护住身边的人。 弯刀不离身,此刻就在腰间挂着。谢明裳抚摸着弯刀银鞘。 不知整夜没睡的缘故,还是要下雨?视野有些模糊,天幕上的星子变得朦朦胧胧的。 但五娘落在她肩头的泪水还湿着。她便对着朦胧的星子,若无其事继续往下说。 “人站在风浪里颠簸久了,哪有不晕的呢。得有东西支撑,才能稳稳地站住。” 兰夏、鹿鸣。端仪,母亲,哥哥。 “还有……” 有个毫无底线地纵容她的人。他打头站在船头狂风暴雨里,他身后所有的人,也都稳稳地站在风雨里。 不止接住狂风骤雨,还接住了她尖锐的怀疑、质问、试探,纵容她的脾气,圈出安全地界,放任她四处溜达。 分明是艘风浪尖剧烈颠簸的危船,她在船上待久了,居然不再感觉晃荡。 斗篷里有点闷热,谢明裳解开斗篷透风,露出两位小娘子三分相似的秀气眉眼。 “五姐姐,二叔二婶从来都撑不住你。你如今看清了,他们连自己都撑不住。” “仔细看看周围,看看自己。在你自己身上、在周围,找一找能撑住风浪的东西。” “站住了,站稳了。想留京城也可以,想回老家也可以。” 玉翘露出似笑却又似哭的神色,抖着嘴唇说道: “明珠儿……我和你不一样。我身边哪有撑得住我的东西呢。我自己的爹娘靠不住,弟弟还那么小,这么多年攒的私房细软,被我赌气全捐了庙里……” 谢明裳扬声召来耿老虎:“耿叔,劳烦你去前院找一找阿兄,转句话给他,帮我拿点东西来。急用。” 耿老虎大步离去。 隔不久功夫,提一个京城送礼常见的黑漆大提盒回返,沉甸甸地放在谢明裳面前。 “大郎君说,上回送来十块整。家里融了三块,剩下的都在这处了。” 谢明裳当面打开提盒,取出一张金灿灿的足金饼,摆在谢玉翘手里。 “拿着。” 谢玉翘握着沉重的金饼,猝不及防,惊得瞳孔剧烈震颤。 金饼下还压着第二张金饼。谢明裳当面清点,一斤重的足金饼,七张摞在一处。 她把金饼连带提盒递去谢玉翘手里。 谢玉翘惊得一下子站起身来,“不成!太贵重了,我不能——” 谢明裳感觉眼前晕眩,玉翘的动作晃得她更发晕,她把提盒放在玉翘身侧,闭上眼睛,对还在推拒的五娘说话。 “你身边当真没有能支撑的人?还是你看不见?你在山上修行那阵,我娘一趟趟地往山上跑,你看不见?守着你不离不弃的何妈妈,你看不见?” “别只找我诉苦。七斤金饼拿去。撑着我, 把你自己撑住了。” …… 寂静的厢房里,谢琅提前离去。 萧挽风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回廊远处。 身后护卫的顾淮把刀重新挂回轮椅,打开房门,沿着清静长廊推行。 严陆卿这时才轻声喟叹:“京城藏龙卧虎啊。谢大郎君平日不显山不露水,心中自有韬略。做个小小的文史馆六品修撰,屈才了。” 萧挽风收回目光:“你也听到谢琅那句‘假戏真做,引突厥南下,亦可’。他和他父亲的性情大不同。” “可以用谢琅,但用他需小心。” 一行人转下廊子,护卫轮椅走近院门时,正好看见谢玉翘吃力地抱着个黑漆双层大盒,眼睛通红微肿,神色恍惚地走出院子。 不知她在想什么,竟没看见迎面而来的萧挽风一行人,脚步飘忽地沿着廊子离去。 “谢家的五娘。”严长史冲那道窈窕的背影低声道。 “蓝世子录供时,问出一些令人惊讶的内容,跟这位谢家五娘有关。拱卫司秘密送来过目,臣属看完之后觉得不妥当,怕毁了小娘子清誉,当即烧去。” “蓝世子不知如何结识的谢五娘,从她嘴里套问出,曾经有人两度‘羽箭传书’,示警谢家。” “蓝世子便也学着羽箭传书,把书信射入王府庭院给娘子。他甚至想暗示谢家,之前的射入谢家庭院的两封‘羽箭传书’,也是出于裕国公府的帮扶,想换得谢家感激。” 严陆卿笑说:“殿下,从前两封羽箭传书的事,咱们还闭嘴不提?再不澄清的话,倒要被裕国公府拿去示恩以谢家,以恩人自居了。” “说给谢崇山,他会信?”羽箭传书示警之事,萧挽风并不想提。 “裕国公府为何要示恩以谢家?” 严陆卿打了个比方。 “譬如赌场摇骰子。看准时机,买大买小,逐利而已。” 裕国公实在是个精明人。三月送入谢家的一道圣旨似严实宽,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众朝臣还在旁观动静,裕国公却敏锐地猜出谢家即将起复,当即借宅子,送人情。 再后来,从宫里又探听到一些消息后,裕国公决意拉拢谢家。 原本逢年过节都不走动,借着出借宅子给谢家的这份恩情,突然亲近起来。 蓝世子并不明白始末,只不过从父亲那处听到一些皮毛。 萧挽风弯了下唇。看准时机,赌骰开盅? “如此说来,他们从宫里听到确凿的消息了。” “确实。”严陆卿感慨说:“这次着实惊险。如果不是我们提前预备下‘腿伤’,以轮椅不便的原因,回绝了众多邀约。殿下人在京中,免不了隔三差五地赴宴应酬,还不知有什么阴谋在前头等着。” 严陆卿说得含糊,萧挽风自己倒不忌讳: “拟定的应是‘铲除’。虎牢关下一场大胜,逆王危机消解。宫里那位或许觉得,不必留我了。” 严陆卿隐含担忧。 “殿下的腿伤,还要尽早治起来。” 轮椅推进庭院门。夜色正浓,灯笼光大亮。 萧挽风远远地见一个大斗篷囫囵裹住头脸,坐在廊子台阶边。不必细看便知道是哪个。 锋锐的目光柔和下去。 他示意众人退下,轮椅停在台阶边,沿着斗篷边沿掀开一条缝隙,顺手摸了摸斗篷下小娘子白皙的额头。 “和你阿兄议过了。关于你的宫籍事——”说到半截骤然闭嘴,他摸到满手的冷汗。 斗篷唰地掀开,露出冷汗涔涔的苍白面色。 谢明裳闭目靠坐在廊柱边,汗滴滚落,往日白里透粉的动人脸颊,在灯下显出煞白。 “哪里不舒服?” “眼睛睁不开。”谢明裳晕得厉害,还惦记着嫂嫂摆设灵堂的日子,“让我歇歇,等阿兄过来,当面问他……” “留个人在谢家问。”萧挽风当即吩咐:“回王府。” 谢明裳今夜感觉实在不对,扯了下额头覆盖的手掌:“路过城西李郎中铺子,拿药酒……家里的药酒葫芦洒了。” 王府马车很快停在李郎中药铺门口,深夜里传来砰砰的敲门声。 严陆卿站在车外,低声回禀:“救命的药方,岂可受制于人?五月臣属便来过李郎中药铺,想把药方子买回去。出到五十金的高价,李郎中居然不卖,只肯以二十两银的价钱单卖一葫芦药酒。” 萧挽风靠坐在车里,听完只说:“不拘什么办法,今夜就把药方子取来。” 严陆卿领命而去。 醉卧关山 第118节 谢明裳躺卧在他身侧,身上依旧披着那件斗篷。人躺下之后,恶心欲吐的感觉减缓不少,满头满背的冷汗终于不再疯狂外渗了,只是还睁不开眼。 “顾沛说你夜里出来便不大舒服。” 萧挽风挨处地摸她的后背,后心触手冰凉。冷汗浸湿了几层贴身单衣,直浸透到外衣来。 “旧疾发作,忍整夜不说?” 谢明裳摇摇头:“谈不上忍不忍的。” 从来都是这样,发作了就捱着。喝杯药酒,缓解症状,捱到这阵子发作过去,自然而然便好了。 说是旧疾,其实从没有郎中真正能摸出病根。 有名医曾经试探地道一句“癔症”,被母亲大怒赶出了家门。 抚摸后心的手掌收回去。 片刻后,耳边传来撕拉裂帛细响,不知从何处弄来一块厚实布料。 她的外裳被解开,露出贴身里衣,布料被塞去衣裳里垫着,隔在后背肌肤和冰凉寒湿的衣裳之间。 裂帛声响?紧闭的眼睑动了动,睁开一道缝。 乌黑的眼珠沿着面前男人的肩头往下打量,很快在他的衣袖发现端倪——左边衣袖少了一幅。 把衣裳撕了?谢明裳失笑,抬手捻了捻。 “你这厚锦料子,想撕下一块……还挺不容易的。手劲蛮大。” 又是撕拉一声,萧挽风当她的面撕下第二幅布料:“眼睛闭上,别说话。” 第二块锦料被他当做蒙眼布,直接把她眼睛蒙上了。 视野陷入黑暗,谢明裳咕哝几句,只能闭上眼休息。 睁眼晕得厉害,现在什么也看不见,脑子倒格外清醒,思绪转个不停。 深夜街头传来一阵惊慌叫声,不知发生了什么。她动了动,身上的斗篷掉落半截,被捡起披回肩头。 萧挽风按着她不大老实的肩膀,继续八风不动地坐在车里。耐性十足,静等。 她想,他可真像一块石头。 稳稳地站在四面漏水的船头,领着身后的人直对风暴雷电,岿然从不动摇。 像一块个头高的大石头,沉得很,压舱。 但人又不是石头。是什么撑住了他,让他稳如磐石?从不动摇半分? 关陇四大捷立下的赫赫战功,建立起极度自信? 她忽地意识到,只怕因果倒反了。先有稳如磐石的心性,之后才能立下四大捷的战功。 不能细想,越想越好奇,简直百爪挠心。 谢明裳拢着斗篷动了动,想扯开蒙眼布,却被牢牢按住,扯几个来回,她终于还是放弃蒙眼布,只揪住他撕开毛边的衣袖:“你从小就这样么?” “从小怎样?” “就……”谢明裳在半空比划几下,寻找合适的字眼。 “像块压舱的大石头。你站在船上,哪怕是艘四面漏水的破船,有你压舱的缘故,也会有很多人愿意追随,不会急于跳船。” 压舱的大石头,实在是个古怪的比喻。 萧挽风在不出声地笑。 “如今我是石头了?”他的声线听起来平缓冷静,若不是胸膛微微地震动,只听他说话的声音,几乎难以察觉愉悦。 隔片刻又道:“压舱石这个比喻不错。比沙棘好听。” “沙棘?”谢明裳听笑了,沙棘不是大漠里头常 见的骆驼食料么。 “谁说你是棵沙棘?” 萧挽风居然并不瞒她。 “几年前。雪山救下我之人的说法。” 沙棘,外皮覆盖棘刺,生得张牙舞爪,果实颜色鲜艳,瞧着像剧毒物,吃起来滋味却甜美可口。 性情强硬决断的河间王曾经被人比作“浑身是刺却好吃”的沙棘,谢明裳在难受的晕眩里也觉出好笑,嫂嫂过世的浓烈悲伤都被冲散了少许。 “夸你还是骂你呢?” 对于萧挽风口中的救命恩人,她有几分印象。 “就是雪山里救下你冻伤的腿,告诉你,‘这条腿没留在雪山上,便是雪山馈留给你’的那位?” 萧挽风一点头:“是她。” “难怪。既然是你的救命恩人,他调侃你,你只能认了。” 谢明裳的脑海里浮现出乱世英雄话本子常见的,“孤峭明月峡、佩剑长吟啸”的高人形象。 她肃然起敬。 “可是这位救命恩人,以经验悉心教导,教诲你许多长者才懂得的道理,比方说,’生生死死,非物非我,皆命也‘之类的……?” 雪山一场生死劫难,外加前辈的悉心教诲,叫他以二十三岁的年纪磨砺心性,从此稳稳地立在世间…… 这便说得通了。 虽然看不见,却能明显感觉到,萧挽风又在无声地笑了。 他的回答叫她大出意外。 “不,她把我骂得狗血淋头。” 第77章 卷头发让我摸摸 他说得其实还是不算多。寥寥两句。 少年时的他,似乎和如今大不同。 “年少时性情孤僻,受不了一个字贬低。” “一个眼神,足以让我拔刀。” 谢明裳听得诧异,又觉得不可思议,正细听时,萧挽风却转开了话题,跳去雪山那位“前辈”的教诲: “后来治腿那几个月,被骂到面不改色。她骂她的,我吃我的。” 蒙眼布覆盖眼睑,谢明裳在黑暗里想那场面…… 难以想象那场面。 面容严厉的长须老头儿,坐在火堆面前,浑身是刺的少年人坐在火堆另一边。 一个不善的眼神足以叫孤僻桀骜的少年人拔刀,老头儿怎样的本事,才能叫他边挨骂边吃饭? “你这是,被骂到没脾气了?” “不。因为我发现,她骂得对。” 积蓄整夜的雨水还是落了下来。马车顶部响起细小的落雨声响。一时没有人说话。 药铺那边不知发生了什么,去取药方子的严长史良久未回。 谢明裳遮着蒙眼布,困倦里带晕眩,想呕又呕不出,索性蜷起欲睡。 思绪却转动不休,脑海里不自觉地描绘起一个半熟悉半陌生的形象。 桀骜如孤狼的少年人。自尊心极强,受不了半分委屈。 十七八岁?兴许更年轻些,十六七岁,终日佩刀。身量应已长成了,肩膀还没有后来的宽阔健壮。 未加冠的少年郎,束发在头顶,几缕微卷的散发垂落在年轻青涩的眉眼间。 怒发冲冠的时候,满头微卷的发尾会不会突然翘起来? 她乱七八糟地想。倦意袭来,蒙眼布下的眼睑微微转动,她当真困倦了。 几乎睡过去的时候,耳边又传来萧挽风平缓的话语声。 “我这次入关,很重要的一件事,便是要找寻这位救命恩人。” 谢明裳困倦地嗯了声:“他入关了?” “几年前便入了关。” “寻到了?” “寻到了。” “运气不错。”她掩着呵欠回应:“在中原千万人里找一个人,仿佛大海捞针……能被你捞到那根针,你们有缘分……” 声音越来越小,马车里又安静下去。 车顶时大时小的落雨声里,萧挽风没有说话。 缘分?关外的人都相信缘分。 草原牧民顶礼叩拜长生天。迁徙途中遇上陌生人会叫进帐子喝一杯马奶|子酒。他们相信,能够在茫茫大漠里狭路相逢,是长生天让他们相遇。 他不怎么相信虚无缥缈的缘分。 哪有什么茫茫人海里捞起的一根针。这么多年,他始终关注,探听,不去打扰。 她随谢家入京城。踏青出游,皇苑行猎,结识了新的手帕交,和杜家议婚。 明艳张扬的谢家千金,我行我素,碰着喜欢的人青眼以待,碰着不喜的当街骂走,她的性子一直都没怎么变过。 他原以为,她过得很好。 厚实斗篷下快要睡着的小娘子,肩膀忽然细细颤抖一下,仿佛从梦里惊醒,又像是野地里打盹的豹猫儿受了惊。 在萧挽风的注视下,她伸出手来,四下摸索着什么,指尖碰触他的手肘,又沿着手臂往上摸。 他握住她四处乱探乱摸的手,“不舒服别乱动。睡下。” 醉卧关山 第119节 谢明裳才不听他的。她挣脱他继续往上摸,摸到坚硬的肩胛骨,又继续往上,指尖碰触到他温热的脖颈皮肤,耳廓,刀裁般的鬓角。手指停在鬓角边。 她的声音很含糊,凑近细听才听清。 “头发。”她在咕哝着,“头发让我摸摸,我就睡。” 萧挽风:“……” “头发。” “你的卷头发。” 面容冷峻的郎君坐在车里,瞥了眼路边火把映进车里的亮光,抬手扯下车帘子,密实拉好。 头顶束得整整齐齐的皮弁冠被解下,扔去旁边。 谢明裳四处摸索的手指头终于摸到她想要的,把硬而微卷的发尾攥在手心里。 厚实斗篷拢在肩头,她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在阵阵雨点声里,蜷拢着睡下了。 —— 凌晨黑夜里的惊慌喊叫声并未持续多久,但引来了附近巡逻的拱卫司,两边交涉花费不少功夫。 严陆卿冒着细雨匆匆折返,一只手攥药方子,一只手提药酒葫芦。身后跟着五花大绑的李郎中。 李郎中看似刚被从被窝里揪出,衣冠不整,呜呜叫个不停,被亲兵堵嘴提上马去。 严陆卿面容难得严肃,站在马车边回禀: “李郎中铺子配给娘子的药酒,似有问题。” —— 谢明裳又梦到天涯海角某处的“母亲”和“阿兄”了。 没有脸孔的母亲骑着骆驼,英气勃勃的少年阿兄骑马,两人并肩走在前方,说说笑笑。 “母亲”的声音很好听,时不时地转头回望她。她担心落在后头的小女儿。 虽然是没有五官的空白面孔,但依然能看出,那是张姣好的鹅蛋脸。少年阿兄浓眉大眼,脸型其实和母亲很像。 骆驼慢悠悠地走,肥厚的嘴唇始终在咀嚼。母亲骑骆驼的姿态很悠闲,淡黄色的长裙晃悠出美丽的弧度。 梦里的她落在后头跟随一路,看着看着,心里的恐惧不知何时已消散了。 前方黑幕的雾气散去,露出一截沙土上建造的城墙,城头上方旌旗飘动,现出许多将士身影。那是爹爹把守的城池? 城门敞开,母亲领着阿兄走入城中。 谢明裳拍马跟上。得意嘶鸣着,轻快地往前疾行,眼看就要跟随入城时…… 雾气涌现,模糊视野。 城门在她面前缓缓关闭。她被孤身遗留在旷野里。 她心里大急,催动坐骑,马儿却又跑不快。 母亲的骆驼已经越过城门,她在前方转过头来,空白面孔上没有嘴,也不知声音从何处发出。 她清晰地告诫她:“别跟着我们。” “回你的地界去。” 面前视野倏然转动,坐骑消失不见,沙土和城墙也消失不见,她从平地升到半空,从高往下俯瞰。 明月映亮千里旷野。山峦起伏,雪山环绕。山脚下小溪环绕如玉带。 她看到北风卷过山坡,秃鹫盘旋山野。 白骨兵戈,零落散于山涧。 雪水融化的清澈小溪平缓流淌,绕过山脚。一层层的染红,化作血色玉带。 —— 人渐渐醒转时,意识一时还未归位 ,仿佛她还飘在半空,注视床上昏睡的自己。 六尺高的大屏风遮挡在身前。屏风外又加设一道竹帘,隔开内外室。 她仿佛被铁锤锤过颅顶,耳边嗡嗡的响。隔很久才意识到,有人在竹帘外说话。 胡太医的声线不大稳当:“药书有云:骨正筋柔,气血以流。不大好的情况,则是:‘骨错缝,筋出槽’。殿下的腿伤情况,呃……” “直说。” “是,下官斗胆。如今殿下的情况,骨正,但腿部血气淤滞,显然之前被马铁伤到的筋络没有养好,应有微小移位。” “下官先以正骨手法查验,配合针灸,力求‘骨合缝,筋归槽’。每日正骨一次。平时则要加紧锻炼伤处,防止筋骨粘连,让气血流动顺畅。持之以恒,自会好转。” “要说坏处么,正骨疼痛,正骨之后挪动伤处,短期内更加疼痛难忍,但不动不行。必须动起来。” “我知晓这些。劳烦。” 隔一道竹帘,胡太医送上一块布巾,也在颤巍巍地喊“劳烦”: “下官要正骨归筋了。劳烦殿下咬住,免得疼痛难忍,伤了舌头……” 萧挽风背对竹帘而坐,接过布巾,随手扔去旁边。 “不必。治吧。” 细微的筋骨拉拽声响,在安静的室内连续响起。乍听仿佛过年时门外炸响的爆竹声,只是声响细微许多。 被正骨归筋的人一声不吭,胡太医自己倒出了满头的汗:“殿下疼痛的话,喊出声也无妨的,无需强忍。” 室内还是静悄悄的,除了时不时响起的筋骨拉拽声,毫无声息。 谢明裳在床上翻了个身,面对屏风和竹帘。身下传来鲜明的硬实感觉。 是书房里那张木板床。 隔着竹帘,她注视着背对她方向的宽阔肩膀。肩胛肌肉时不时拢起绷紧片刻,又放松下去。 随手扔去旁边的布巾,最后被胡太医自己拿走擦汗。 “明日下官再来。”胡太医背着药箱退出书房。 谢明裳只清醒看了片刻,视野里的屏风又开始缓慢旋转,屏风绣的几只仙鹤白鹿转得她晕得慌。 她闭上眼,诧异地想,这次发作怎会持续这么久。李郎中没有提前备好新的药酒? 她不是很想继续睡下去。梦境越来越诡异了,曾叫她欢喜期待的雪山豹猫儿和陪同的小黑豹呢? 哪怕再梦见山洞里笨手笨脚不会点柴火的小少年也行。 但精神实在不好,半数困倦半数晕眩,总之,她闭上眼,很快又陷入昏沉假寐中。 人看似睡熟了,听觉却未完全关闭。 她听到严长史走进书房,站在竹帘外轻声回禀。 “昨夜臣属去寻李郎中,起先他还笑容满面,直说药酒已提前备好了。之后再次拒绝了五十金买药方子的提议。” “臣属带去的人亮了刀。直接告诉他,奉河间王令,不能不卖。李郎中当时脸色大变,臣属就觉得不对。” 谢明裳的药酒每两个月配一次,是李郎中药铺的大主顾。药铺里有一处小隔间专门用来配谢家的药。 早已配好一葫芦新药酒,等人来取。 李郎中把药酒葫芦奉上,却又借着写药方的理由躲进小隔间。 严陆卿感觉气味不对,领人闯入隔间,发现李郎中升起火盆,正抓着一把药草往火里塞。 他当即做主把人擒下,连人带药押回王府询问。 “药方子请胡太医辨认过了。方子本身并无问题。其中主要的两味名贵药:虎骨,虫草,都是对症之药。” “有问题的,是李郎中打算烧毁灭迹的一味药。” “这味药,并未出现在药方子上,却被用在药酒里。” 萧挽风取过烧去半截的几支草药。放在手里打量。 “花?” 严陆卿:“此花可入药,甚毒。种子毒性更大。来源于天竺,岭南偶尔也有种植,中原不常见——曼陀罗花。” 严陆卿的神色严肃起来。 “李郎中并未写于药方,却暗中使用曼陀罗花和种子入药。方才讯问口供,他还大声喊冤,说此乃以毒攻毒之法,以致幻之药,医治幻症。非曼陀罗不能治谢家六娘子的癔症。” “以致幻之药,医治幻症……”萧挽风慢慢重复一遍:“判定为癔症?” “是。李郎中说,他曾和京城几位名医,共同会诊过谢家六娘的病症,当时小娘子才刚及笄。” “众位名医都觉得,小娘子身体康健,却每每毫无预兆地发病。每次发病的契机,都是遭逢恶事,心情低沉。典型的心因而外显于表。又遗忘了许多事……像受过过度刺激之后,表现出的癔症。但谢家不愿提,也就没人敢提。” 众多京城名医治不好谢家小娘子的病症,大胆提出“癔症”的郎中被谢家怒赶出去,险些砸了招牌。之后谢家放榜重金求医。 李郎中求财又求名,一横心,直接用上曼陀罗花种,调配以虎骨药酒,送去谢家,居然有奇效。 从此谢家只用李郎中的药酒,一用便是五年。 “曼陀罗花有毒。种子剧毒。少量服用有镇咳,镇痛,迷幻之功用。量大可致死。” 严陆卿越说越心惊:“虽说以毒攻毒,恰巧对症,但长期服用下去,谁知有什么不好的效果?” 李郎中提前调配好的一葫芦药酒已取来,此刻就在书房。 萧挽风接过药酒葫芦,放去手边。 “知道了,退下。” 书房里恢复了安静。 萧挽风摩挲几下药酒葫芦的木塞,从轮椅起身,掀开竹帘,提着葫芦走进内室。 “醒了?” 谢明裳听到半截时便醒来,听着听着,没忍住翻了个身,弄出细微动静。只眼睛还不能久睁,睁眼晕得慌。 透过朦胧的视野,她望见竹帘外的颀健身影站起,绕过屏风,坐来床边。 耳边听萧挽风说:“你都听见了。李郎中自己都不敢写入药方,必然对人体有大不好。继续服用下去,无异于饮鸩止渴。” 醉卧关山 第120节 “药酒取来了,服用可减轻旧疾发作,你喝完便能起身。但要不要服用?你想想。” 谢明裳手心一凉,被塞进一只药酒葫芦。 她早已听清了,并不费心多想。 “难怪。难怪之前发作,喝了药酒便减缓。但每次喝完药酒之后,人倒是不晕了,接连好几天都零零碎碎、好像一晃眼便度过,异常平静,也不留下多少印象。” 她原以为养病睡得多、把日子睡过去的缘故……原来是被以毒攻毒了? “都说我得了癔症。”她清浅地笑了下,“心因而外显于表。巧得很,我自己也想知道,究竟何等了不得的心因,叫我把从前事都忘个干净。我不需要什么以毒攻毒。不喝了。” 手一松,葫芦咕噜噜滚去地上。 视野里依旧模糊,她看不清萧挽风此刻脸上的表情,但大动作倒是能看见—— 他提着葫芦站起身,立在床边盯她。 谢明裳:? 嘴唇翕动,她刚想说“不必劝我了……”萧挽风却也同时开了口。 “很好。”他语气含赞许:“我亦如此想。” 之后,他提着葫芦走到窗前,极为决断地一抬手——把药酒葫芦远远抛了出去。 耳边传来碎裂声。 谢明裳:……很好。很干脆。 视野里模糊的人影又几步走回床边,继续盯她几眼。她莫名仰头回望。 一块素帕扔过来,不容置疑地蒙住她睁开的眼睛。 “你用惯药酒,停用会不舒服。继续睡,睡过这几日便好了。” 说罢转身欲出去,脚步才抬起便一顿。 就在他说话的空档,衣角被扯住了。 谢明裳倒是乖巧地没掀开蒙眼布,手却扯着他衣摆不放, “什么时候添的竹帘?左右掀开。把屏风也挪开。我不喜欢面前遮遮挡挡的。” 萧挽风拢了下眉峰:“你不是晕得看不清?” “你管我能不能看得清。我就不要遮挡。你让不让搬?” “你松手,我去搬。” “真的?你可别糊弄我。” 谢明裳松开手,视野里模糊的身影走去屏风边。旋转个不停的仙鹤白鹿终于被挪走了。 竹帘也被挂起。书房内外室再无遮挡。 现在视野里缓慢旋转不休的,变成一道颀长的侧影。 一走动便重影,晃得她发晕。 晃个不停的重影走去窗边,终于坐下不动。 萧挽风不回头地叮嘱:“遮眼布不许拿下来,好好睡。别耍花样。” 谢明裳眨了下眼,把遮眼布悄然挪回原处盖好。 困倦袭来,她又要回去诡异的雪山梦中了。 这次千万不要再梦到空白面孔的母 亲和黑雾中关闭的城门,更不要梦到满地流淌的血河。 让她梦见大雪封锁的山洞罢。 面色严厉的长须世外高人和桀骜不驯的少年郎,一个以理服人地骂了整顿饭,一个边挨骂边镇定扒饭……应该挺有意思。 第78章 人不清醒,就开始胡闹?…… 北风呼啸。雪地上一长串脚印,又很快消散在风雪中。 两匹马儿蜷在山岩下的避风洞里,人蜷在马匹温暖的腹下。依旧看不清脸。视野里朦朦胧胧,显出一个皮衣包裹的少年。 看到这身褴褛皮衣,她即刻便认出了。 这次入梦的,原来是山洞里躲避暴风雪,不会生火、不会缝衣服,脾气却很大的少年人。 也好,不是满山谷的尸骸血河就好。 陷入睡梦的小娘子翻了个身,微蹙的眉头舒展开来。 视野里出现属于少女的秀气灵巧的手。面前堆积许多木条,宽窄不一,以绳索麻利点捆扎在一处。不多时,便做成一个类似木筏的长方物件。 梦里的少女牵起两匹马儿,把木筏拴去马后,满意地说:“弄好了,你躺上去。” 身后没有回应。皮衣裹身的少年动也不动地侧躺在地上,蜷成半张弓,人死了一般。 “喂,你躺上来!”她喊了两声不得回应,索性蹲在少年的身后,用手猛推他。 “你可不能睡,当心直接睡死过去了。风雪马上就停,你挪上筏子,趁天气好多赶几里路。” 少年压根没睡着。却不肯回头,只漠然道:“你我原本就不相干,管我作甚?无需你可怜我,你走你的。” “真的?我真走了。” “你走。” “你以为冬天会有很多人翻越雪山?几个月都不会有人路过这里的。我走了,你肯定冻死在这处石头下了。我带你走吧。” 背对她的少年忽地发怒起来,厉声喝道:“走你自己的!少管我的事!” 耳边一声呼哨,两匹健壮马儿踢踢踏踏地跑过来,一匹毛色油亮的黑马,一匹通体雪白、只有马蹄乌黑的白马。 两只大脑袋亲昵地拱她的肩膀。 “走了。得意,雪钩。”梦里的她摸了摸两匹马儿沾雪的鬃毛。解开绳索,把木筏子掷在地上。 马蹄声消失在远处。 睡梦中的谢明裳翻了个身。抱着软衾,在梦里轻轻地笑出声。 她知道梦里的少女会做什么。 你瞧,视野一直没离开山岩洞不是么。 马蹄声消散,耳边又只留下北风呼啸声,吹进山洞的雪花滚落在少年的肩头上。 万籁寂静,少年缓缓坐起。面无表情,盯着遗弃地上的木筏。 他拖着伤腿,站不起身,手脚并用才能爬行几步。 满地乱爬的还叫人么?他宁愿死,也不愿在旁人怜悯的目光下爬行。 如他所愿,山洞里再无第二人。唯一怜悯他的人被他赶走了。 少年吃力地拖着伤腿爬行几步,拖着木筏挪去山洞边。 坐在木筏子上,茫然地注视山岩外呼啸的风雪。 风雪确实转小了。但放眼白茫茫,往何处走?如何才能翻越这片雪山? 少年呆坐良久,雪花蒙住眼睫。 他忽地沙哑地开口喊: “喂。” “喂。” “有没有人。” 呼喊在雪山间回荡,很快便消散了。旷野当然不会给他任何回应。 这处白茫茫的关外野地,几个月也不会有人经过。 他维持了自己的尊严和脸面。但他很快要死了。 少年又呆坐了一阵,仿佛失去身上全部力气,裹着皮衣原地躺倒,像一具真正的尸体,躺倒在风雪里。动也不动。 雪片很快覆盖睫毛,脸颊。他如今看起来有五分像冻死的尸体了。 胸前突然一凉。 尚有体温的皮衣上被堆起一大团雪。 “你就继续作吧。”梦里的少女蹲在半死不活的少年面前,毫不客气把一大捧雪堆去他身上。 “拖条冻伤的腿,在雪山上想活难,想死还不容易?你等等,趁你现在还活着,我这就把你埋了。给你砌个上好的雪坟。” 说来也怪,原本已经活气消散、原地等死的半死之人,被人往身上堆雪,口口声声地“给他砌雪坟”,神色忽然激动起来,一把攥住少女的手腕。 这一下力气极大。直接把少女的手腕攥出淤青。 他直勾勾地张望过去,黝黑眼睛大睁,嘴唇剧烈翕动,却什么也没有说。 少女嘴上喊得凶,却任由他攥着手腕。温热的体温透过皮肤传递。稍微动弹几下,他身上堆的积雪便簌簌地掉下去。 “雪坟”堆不成了,他依旧紧攥少女的手不肯放。 “死简单得很,活着才不容易。”少女蹲在他面前,边说边擦去少年脸上头发结的冰。“你想死,继续躺着就行了。想活,你就得爬起来。” “刚才看你爬出洞口,爬得确实怪难看的。但你人好看啊。不肯爬的话,只能留在雪山里做尸体了。尸体可比活人难看多了。” 少女对发愣的少年说,“等你好好地出去了,对人吹嘘,我冬天爬过整片呼伦雪山——谁管你用什么姿势爬的。” 做好的木筏子,还是拴去两匹马儿身后。趁着风雪减弱,清亮呼哨一声,两匹马儿轻盈地跑过雪地。地上留下一片木筏子拖过的浅浅痕迹。 很快又消失在风雪中。 —————— 谢明裳在沙沙的动静里逐渐醒转,人短暂没动。 最近梦到的东西越来越古怪。梦里的她把少年郎连人带皮衣绑在木筏子上,捆成粽子一般,骑马扬长而去。梦里她还觉得好笑。 醉卧关山 第121节 等她清醒过来……哪里还笑得出?只觉得梦不对劲。 那少年郎的眉眼轮廓,在梦里她就觉得眼熟。 像一个人。 话说回来,她当真从梦里清醒了? “娘子醒了?”耳边响起的呼唤声,叫她骤然睁开眼睛。 “兰夏?你怎么来了?” 兰夏嘴巴张张合合,说中午在书房外求见,说送进两套换洗衣裳,又取过一份零嘴盘子给她看,两层大银盘几乎摞满,捧着放来床头。 谢明裳人从梦里惊醒,耳边却嗡嗡作响,听不清晰。兰夏说了一大通,她只抓起白底滚银边的绫料,诧异地问: “怎么选这么素净的衣裳?我不爱穿这么素的衣裳。” 兰夏露出震惊失语的表情:“娘子,你忘了?家里大少夫人她、她昨夜……这两套衣裳,是娘子清晨回返王府后,叮嘱我们急寻出来的素服呀!” 谢明裳的脑海里骤然闪过大段片段。 嫂嫂过世了。临终前把她喊去,靠在床头,消瘦的手握着她不放,细细叮嘱。 “我想起来了。”她慢慢地坐起身。但眼前还晕着,摘下蒙眼布,勉强看得清。 “嫂嫂,过世了。过世之前,似乎拿个东西给我?叮嘱我什么来着……” 兰夏手足无措地站在床头片刻,转身急奔出去,跪求喊胡太医。 谢明裳晃了下神。 再回过神来时,胡太医已经出现在书房里。 萧挽风背对她坐在外间窗边,兰夏正跪在王府之主的面前,急促嚷嚷:“娘子情况不对,求太医开个方子治一治!” 胡太医叹着气说:“什么方子也没用。旧 疾发作,又停了药酒。身体不习惯,必然有反噬。这段日子娘子得熬过去。” 萧挽风不回头地道:“这两天人留在书房。我看顾你们娘子。” 兰夏噙着泪拜了一拜,不情不愿地告退。胡太医也告退。书房里清静下去。 从她的位置,可以看到萧挽风宽阔的肩膀。他似乎一直坐在同个位置。 谢明裳诧异地想,半天都不挪位的吗? 心里升起些好奇心,她慢慢地坐起身。 送进来的两套都是颜色素净的衣裳,她捡更素净的一套衣裙换上。晕眩还在,恶心欲呕。实在没有胃口吃用什么。 萧挽风视线抬起,带几分诧异,注视着她摇摇晃晃地绕过木隔断,走来外间。 砰一声,她靠在罗汉榻上,又躺下了。 罗汉榻正对着萧挽风坐的那扇窗,谢明裳也就看清了书房外间的情形。 窗前原来挂着一张大型舆图,描绘北境边界。 他面前摆放着沙盘。 难怪坐那么久不挪窝。整个早晨,他都对着舆图,一点点地捏沙盘。 三尺方圆的大沙盘,已经捏好小半。代表长城的小砖挪了位置,地势起伏的山峦形状,和之前的沙盘截然不同了。随着他的动作,耳边又想起细微的沙沙声响。 “出来做什么。”萧挽风手里一寸寸地捏山峦地势,开口道:“蒙眼布盖好,回去继续睡。” “木板床躺得不舒服。”谢明裳把蒙眼布扔开。 晕还是晕,似乎看得清晰许多了。“你做你的事,我就躺躺。” 萧挽风起身走近,抚摸她的额头。冷汗疯狂外渗的情况已止住了:“要吃什么细点果子?我拿给你。” 谢明裳说:“莲蓬。” 莲蓬?兰夏捧来的零嘴儿银盘里,全是她爱吃的鲜果子和软糯细点,哪有莲蓬? 萧挽风没说什么,开门唤人。亲兵飞奔去厨房取莲蓬。 片刻后,他取一支新鲜碧绿的大莲蓬走近罗汉榻,自己剥开一个莲子,递去侧卧的小娘子嘴边。 谢明裳只闻了闻清香带苦的气味,便嫌弃地往后躲。她压根就不爱吃莲子,但非要讨莲蓬。 把新鲜采摘的大莲蓬抓在手里,慢腾腾地剥。剥出一个新鲜白嫩的莲子,放在掌心,喊:“殿下,来吃。” 萧挽风没走远。他从刚才就坐在罗汉榻边,从近处坐看她这处的动静。 谢明裳托着莲子,晃了下手,从四面晃动的重影里摸索真人。 萧挽风顺着她的手倾身过去,接过莲子,放在嘴里嚼吃了。 又起身寻来一块帕子,以手蒙在她眼睛上,声线很温和:“你不舒服,睡吧。” 谢明裳这回却死活不肯再蒙眼睛。 乌黑的眸子眨也不眨,直视面前的众多重影,直勾勾盯着她认为是真的那个: “你喜欢吃莲子。多吃点,吃完别哭了。” 萧挽风挑了下眉。哭?谁哭? 她对着空气念叨什么?那药酒果然甚毒! 罗汉榻上的小娘子翻来覆去,嘀嘀咕咕,良久都不能入睡。 “睡太多了,越睡越晕。”谢明裳不肯睡,只说:“你忙你的,我躺我的。” 萧挽风把整盘莲蓬都端来罗汉榻边,走回原处,继续捏沙盘。 书房里安静下去。蒙眼布被悄悄掀起。 萧挽风坐在窗边,从她现在的位置,透过众多重影,可以望见他的许多个侧脸。 他正凝视沙盘,浓黑眉峰微皱起。 鬓角如刀裁,下颌线条锐利,这是一张属于成年男子的刚硬的侧脸。她梦里的裹着褴褛皮衣的少年,眉眼有八分像他。 在她的梦里,她险些把八分像他的少年给拿雪给埋了,又绑在木筏子上雪地拖行。 这算什么?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还有那少年身上东拼西凑的兽皮子是怎么回事?她在梦里连完整衣裳都不打算给人一身? 谢明裳眼皮跳了跳,不再往深里想,又取过一只莲蓬,开始剥莲子。 安静的书房里,只有簌簌的细沙声不断。莲蓬的清香逐渐弥漫开来。 谢明裳手里慢腾腾地掰着莲蓬:“地形捏错了怎么办?” “大致不会错。河套以北这片丘陵我走过。” “哦。” “你父亲昨日传回了最新战报。他此刻就在贺兰山以东、河套以北的丘陵地带,和辽东王残部缠斗。这片丘陵地不小,却不知具体在何处。你父亲的战报里未写明。” “哦。” 萧挽风又道:“你了解谢帅。他果然不肯退兵,传回朝廷的战报请求继续追击。” 谢明裳这回不说“哦”了。她笑出了声。 “父亲故意不写清楚。他怕又来个京城使者,给他第二封退兵令。” 萧挽风侧头盯她一眼。清醒了? 谢明裳侧卧在罗汉榻上,却也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压舱石,怎么会哭? 胡太医给他“正骨归筋”,筋骨被拽开的细微格拉声响听得渗人。也没听他喊一声。 所以,刚才自己为什么莫名其妙觉得他会哭,还取来他喜欢的莲蓬,剥莲子哄他? 梦里眉眼八成像他的少年郎,半死不活地躺在雪地里,紧闭眼角一颗颗渗泪,泪珠子不等滚落就冻在脸颊上,下巴上……纵横交错,自己废半天功夫才把人擦干净。 果然是自己梦里杜撰出来的罢? 完全不同的两个人,怎么会按上河间王萧挽风的脸呢。 视野里的重影越来越多,谢明裳飞快地眨了下眼。 过去那一夜,真实和梦境的边界互相渗透,她时而入睡时而清醒,其实有些怀疑。 当真是她做的梦么? 还是因为没有服药,癔症发作了? 比方说,面前的男人,浓眉压眼,神色冷峻,坐在窗前不言不语地摆弄沙盘,心里不知在想什么政事,眉心拧起,瞧着委实严肃。 换个人在书房相陪,肯定要正襟危坐、满脸肃穆等待召唤的。 所以,昨夜自己和他同车回王府时…… 沙沙下雨的凌晨黑夜,自己在马车里躺着,头晕欲裂,烦躁得慌。 真的开口跟他提了那个荒唐的要求? 他还当真照做了? 是不是自己的另一场荒唐梦境? 萧挽风摆弄红黑两色小旗的动作都停下,在盯她了。 “想什么?可以直说。” 谢明裳顺着男人健壮的肩膀往上望。越过锦袍衣领,望向他一丝不苟、整齐束在发顶的金丝小冠。 “头发……”她现在很清醒,心里越想越疑惑,开口也就不那么确定。 两人隔半个书房距离一坐一卧,她面朝窗边,小声说: “卷头发……放下来,让我摸摸?” 隔那么远,居然还叫他听去耳里。萧挽风掷下红黑两色小旗,去旁边面盆洗净手,走来罗汉榻边,居高下望。 面前许多道重影,重叠出一个谈不上欣悦的神色。萧挽风抿着唇线,浓黑眉心微微拧起。 醉卧关山 第122节 “头发有甚好摸的?” 不等回答,他便拧着眉,走去书房门边,反插门栓。 又走去窗边,把大敞的窗棂挨个关紧。 书房里的光线昏暗下去。 谢明裳注视着他四处走动关门闭窗,最后走来罗汉榻边坐下,两条长腿一屈一伸地撑开,侧看她一眼。 谢明裳不着痕迹地往后蜷了蜷。许多个凌厉的眼神重影在一起,好凶。 “不能摸么?你自己讲的,有话直说。” 萧挽风几乎无奈地看她一眼,抬手解下金丝小冠。 他束发花费的时辰久。昨夜马车停在王府门外,他一刻钟没下车,所有人在门外冒雨等了他一刻钟。 ——他在车里束发。 “书房随时有人来寻我。” “人不清醒,就开始胡闹?” 发冠下还有玉簪。解下玉簪子,还有束发的发带。 微卷而硬的发尾塞进她手里。 谢明裳把卷发尾绕在食指上,抿嘴笑了下,卷了十来道,攥在掌心里,终于老老实实地闭上眼睛。 所以嫂嫂去世的片段,是真的。 昨夜马车里种种,不是她妄想的癔症,也是真实发生过的。 那之前木筏子拖着小少年翻越雪山的梦……也不是梦,也是真的?? 她还在晕晕乎乎地想。想着想着,又睡过去。 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声。 胡太医的声音再度响起,这回听语气更不安稳: “娘子出现记忆错乱的情况,医书罕见。下官觉得,稳妥着想 ,还是给娘子继续服用药酒为好。” “继续服用药酒,虽然癔症无法治愈,想不起之前十几年……至少以毒攻毒,可以维持目前的现状安稳。短暂停用药酒,娘子出现记忆错乱,继续停用下去,之后会发生什么,谁也说不清啊。” “殿下觉得呢?” 书房里并未寂静多久。萧挽风的声音很快响起。 斩钉截铁,毫不迟疑。 “以毒攻毒,饮鸩止渴,哪有真安稳。” “她清醒时已下决定。听她的决定。” 第79章 承担苦痛,而后成人…… 顾沛送朝食来书房时,谢明裳安静地抱膝坐在罗汉榻上,对着窗外小雨出神。 顾沛喊她几声,她也未应。 “娘子还没醒神呢?”顾沛小声嘀咕着。 萧挽风牵起谢明裳的手,把她安置去窗边长桌,“多给她点时间。” 顾沛忙前忙后地布菜,回禀王府日程,亲兵操练情况;谢明裳似乎完全没留意到他,全程盯着窗外长檐落雨。等顾沛告退出门时,却被叫住了。 谢明裳清晰地说:“顾沛,劳烦你跑一趟谢家,喊我娘来。” 顾沛:? 萧挽风把长筷放去谢明裳手里,不抬头地说:“去。” 顾沛应下,抬脚要走,谢明裳又叮嘱他:“叫我娘穿那身好看的淡黄色长裙,骑骆驼来。” 顾沛:??!! 萧挽风:“原话传给谢夫人。” “喏。” 顾沛满腹疑窦地退出书房不久,严陆卿求见。 严陆卿带来了朝中最新的消息,萧挽风边用朝食边听。 “唐将军上回擒获的突厥探子,早早报于朝廷,结果没人搭理。唐将军没奈何,送到我们这处来。殿下可还记得?” 萧挽风有印象,“密室里处置的那个。怎么了?” “前日,谢帅的前线军情报入京城。六百里快马送回的不只战报,还有第二位突厥探子。” “谢帅报上同样的军情:辽东王和突厥可汗密谋勾连,欲联合突厥,引兵南下。” 萧挽风用饭的筷子停住,“这回探听得确凿了?” “探听确凿。” 事关重大,严陆卿把新捏好的沙盘拖来面前,指着沙盘回禀最新情势。 这次被谢崇山擒获的突厥人,不再是探听中原战况的探子,而是突厥信使。 身怀密信,传达突厥王庭的意志。 同意与辽东王联兵,挥师南下。 “突厥可汗讨要大量金银茶帛,讨要云、朔两州。长城以南的千顷肥美土地,曾被他们占据十余年。突厥可汗要求辽东王事成后,割让两州土地,供突厥做牧场。” “最致命的是,一旦云、朔两州割让,长城防御从此无用。突厥可以随时从朔州越过长城南下,直捣中原。” 萧挽风神色不动地听完,夹起一筷子鲜甜莼菜,放入谢明裳的粥碗里。 “他们想得不错。” 严陆卿喟叹:“确实想得极好。还未发兵,两边就已豪言壮志,谈论如何分割疆土。这回证据确凿,朝廷再不能不搭理了,必须整军应对。” 说到这里,严陆卿的情绪激动起来:“殿下,谢帅领兵在外,京城守卫空虚。我们的机会来了——呃,娘子有话说?” 谢明裳不知何时已放下碗筷,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面前两人。 “我爹在哪里?” “……”严陆卿哑然片刻,抬手指向沙盘。 “谢帅目前,约莫在太行山东北。” 谢明裳赞同地点点头:“我爹出征了。” 萧挽风把饭后用的茉莉花茶倒出一杯,热茶推去谢明裳手边。 “你父亲出征未回。你母亲很快就来看你。喝茶。” 谢明裳捧着茶盏,摆弄沙盘红黑小旗。萧挽风任她摆弄。 “突厥后续事,非一两日能化解,妄动无用。” 萧挽风吩咐下去:“知会朔州大营加倍防御。等局势进展,等朝廷反应。” “是。”严陆卿领命,换了个话头:“关于李郎中的处置,已和拱卫司禁军打过招呼。此人玩弄医术,本性欺诈,不能轻饶……” 谢明裳放下小红旗,轻飘飘插进一句:“打一顿,放了吧。毕竟药酒管用,免了家里五年担心。” 严陆卿眉头大皱,试图劝说:“确实,药酒表面上缓解症状,谢家误以为有效。但用的药不治本啊!停药即有反噬!李郎中此人,求名又求财,以欺诈手段隐瞒用药。用得还是毒药!怎能不严惩……” 正反说了一大通,怎奈何谢明裳压根不听他的,只低头摆弄沙盘。 萧挽风开口问:“原本定的什么罪名?” 严陆卿:“证据确凿,以投毒论罪。原本拟定的斩监候,秋后处决。” “死罪换刺配,流放边地。告诉他,谢六娘怜悯其医术,饶他性命。家产不动,留给妻儿。” “遵命。”严陆卿应诺退下。 书房安静片刻,胡太医求见。 窗外的滴雨声清晰起来。谢明裳放下温茶,又抱膝坐在木椅上,望着窗外小雨出神。 昨日的正骨归筋,导致小腿淤肿更显严重。以至于今日花费的时辰格外多。胡太医满头大汗退出书房后,萧挽风长吐出口气,起身走去窗边。 屋檐下雨帘成细线。溅落青石地面,黄叶纷落,又很快被人扫去。这是属于京城的秋雨。 “看这么久了,在看什么?”他站在小娘子身后,扶着椅背,低头问她。 谢明裳喃喃自语:“八月还在下雨。怎么不下雪?” “八月的京城不下雪。关内大部分地界,十一月才下雪。” “哦。” 谢明裳察觉身后有人,仰起头,注视片刻,“殿下?” 萧挽风扶着椅背下望,望进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瞳: “无需唤殿下。我告诉过你我的名字。” 谢明裳想了半日,想起男人经常被人挂在嘴边的字号,以及不怎么被人提起的单名。 “萧折?” “连名带姓称呼不好。”萧挽风更正她:“京城里不成文的规矩:仇人相见,才会当面直呼姓名。” 谢明裳从善如流地改口,“阿折折。” “称呼成年男子,叠字也不大好。” “哦。”谢明裳又想了一阵,换了个称呼,“挽风。” 萧挽风弯了下唇,“这样称呼甚好。” 谢明裳并不怎么在意称呼。对于她来说,称呼只是称呼而已,重要的是人。 醉卧关山 第123节 她的视线从窗外落雨转来室内,问身后的男人:“是你吗?” “冻伤了腿,穿兽皮子,被得意和雪钩拖着木筏子走,脾气很大很倔的少年郎。他长得像你。” 萧挽风握住椅背的手骤然发力,手背青筋浮起,又按捺着,缓缓放松力道。 “是我。”他凝视面前的小娘子。“你记得了?” 谢明裳却没有注意到他片刻的失态。 她沉浸在自己散乱零落的思绪中。 “不对。”她蹙起秀气的眉头,“我的得意分明是红白毛色的马儿,怎么变成黑马了?黑马是你的乌钩才对。” 萧挽风闭了闭眼。 只听声线的话,他回复的语气依旧坚实而平稳,听不出半分动摇。 “你有两匹得意。” “红白相间的那匹得意,是今年认下的。此刻正在马场。你想它的话,现在便可以牵来。早前那匹得意,是匹强健的黑马。” 谢明裳越听越疑惑,仰着头追问:“那匹黑马得意呢?” 萧挽风深深地看她一眼:“留在雪山上了。” “哦。” 书房里安静下去。 谢明裳所有的疑问都得到答复,满意不满意只有自己知道。她转过视线,继续抱膝盯着窗外 落雨。 少顷,又喊:“殿下。” 萧挽风长吸口气,胸腔一阵闷疼。 他若无其事地再次叮嘱:“私下无需称呼殿下。刚才你如何喊的?” 谢明裳还记得,很快改口:“挽风。” 萧挽风压抑的浓眉舒展开来。 他坐回窗前,把沙盘拉来面前,按照最新的战报修正沙盘。 才捏起一座小山丘,眼角不经意地发现,对面的小娘子早不再看雨,改而侧转身,若有所思地瞧他捏沙盘的动作,瞧了好一阵了。 “何事?”他不抬头地道:“想说什么,直说无妨。” 谢明裳上下打量对面肩宽腿长的男人,开口喊:“阿折折。” 浓黑的眉峰果然即刻细微皱起,流露出不赞同的神色。 人却没有更大的动作,只看她一眼:“别闹。” “你们中原人不喜欢这种称呼?”谢明裳笑盈盈地喊他:“但我们关外都喜欢喊叠字,显得亲昵。很好听呀,阿折折。” 萧挽风起身去银盆洗手,边洗手边道:“关外也不会以叠字称呼成年男子。” 被当场戳破的小娘子眨了下眼,迅速改口:“挽风。” “你不是喜欢叠字,你是故意捉弄人。”萧挽风擦干手,走近她身前,在瞪大的乌亮眼睛注视下,指节重重刮一下柔软的脸颊。 “淘气。” 午饭后,谢夫人撑伞走近书房。 敞阔的书房里静悄悄的,除冒雨而来的访客,只有年轻不苟言笑的王府主人,和趴在桌上专心作画的素衣小娘子。 谢明裳的绘画路子极为写实,和中原写意画法截然不同,不知从哪处学来的。 手持一截炭笔,仔细地描绘体态五官,人物跃然纸上。 她起先在画的,是个浓眉大眼的少年。发丝乱蓬蓬的,肩背披甲,抱着头盔开怀大笑。少年人特有的活力几乎洋溢出纸面。 第二幅画的是个妇人。鹅蛋脸,浓密乌发编成长辫。上半身穿小袄。 鹅蛋脸上却空白无五官。 谢夫人走近打量女儿画作时,谢明裳正好也在犯难。 “这是我阿兄。”她指着浓眉大眼的少年郎,“谢琅也是我阿兄。” “我有两个阿兄?娘,为什么谢家从来不提有个二郎?” 谢夫人的脸色极为难看。她勉强笑转开话头:“你这小丫头,带话要穿淡黄长裙?为娘都这把年纪了,好容易翻箱倒柜找出一条。” 她今日果然穿了一条浅黄色的长裙来。谢明裳欢喜地看了片刻,抱着母亲说:“娘年轻的很,穿得好看。” 谢夫人的神色舒展几分,紧紧地抱住女儿。 谢明裳却又回身继续动笔,把画中妇人的轮廓勾勒完整,炭笔细致画出一条拖曳及地的长裙。 屋里两人的注视下,她推开木窗往外张望:“娘,你的骆驼呢?” 谢夫人自入王府始终保持的平静神色,仿佛平湖表面被人掷下一块大石,瞬间裂开缝隙,眼眶发了红。 谢明裳没有察觉母亲的异样。她真的疑惑。 疑惑之余,拿起画纸反复比对。 她有两个阿兄,这没什么。很多人家都有两个阿兄。 “但我为什么有两个娘?” 她握着鹅蛋脸妇人的画纸。谢夫人的脸型坚毅略方,骑骆驼的娘,分明不是眼前的娘! 她吃惊地问谢夫人:“我爹呢?我要问他!是不是爹娶了两房夫人?娘,我是你亲生的对不对?” “劳烦殿下!”谢夫人忍泪,腾得起身往外走,不回头地道:“老身有话说。请一步,书房外说话。” 主宾两人都未打伞,冒雨站在庭院里。书房周围清场。 隐约争执声响自雨中传出。怕惊扰了书房里的人,两边说话声都不大。 谢夫人沉声道:“来路上,老身便和贵府严长史说,她的药酒不能停!停药则癔症发作!” 萧挽风的回复更简短:“以毒攻毒,焉能持久?药酒必须停。” 谢夫人强忍着泪,心疼酸楚又愤怒,胸膛剧烈起伏:“她在谢家五年都好好的!我好好一个聪颖机敏的女儿,在王府里变成这幅模样!殿下不心疼她,我心疼我自家女儿!” 雨水四下里飞溅。谢夫人的语气越来越激动,几乎爆发时,被萧挽风一句话打断: “她想起她真正的兄长了。谢夫人想她重回昏昧?” 谢夫人激烈的质问突然哑了。 隔片刻,哑声道:“殿下什么意思?” 萧挽风锋锐的目光穿过雨帘,直视谢家主母:“她当真是你谢家女儿?” “……” “殿下知道多少?”谢夫人仿佛被当头浇下一桶冰水,激烈的情绪突然冷下去:“我家老头子告知的殿下?” 萧挽风不答反问:“她的事,谢琅可知道?” “……” “看来谢琅不知。”萧挽风一颔首:“夫人疼爱女儿,路人皆知。” “但饮鸩止渴的爱法,不可。夫人放心,我会看顾她。慢走不送。”说罢,回身往书房行去。 谢夫人浑身都在细微发抖,雨水落得满肩。 自从谢明裳画出那两幅小像,谢夫人心头就升起强烈预感,她要再一次失去她的女儿了。 激荡的情绪再难按捺。平日绝不会言说的大不敬言语,此刻冲口而出。 “殿下护得住她?河间王府自己都风雨飘摇,不知前程!谢家带她入关,护了她五年!谢家护得住她!” 谢夫人在雨中颤声呼喊:“她想起越多越痛苦!把我的女儿交还给我!谢家可以一辈子护她!让她一辈子安稳无忧!” 萧挽风继续往书房行去。身后的颤抖呼喊不能让他停步片刻。 “不错,谢家护了她五年。” 看顾她及笄,隐瞒她的病症,割裂她的一部分,让她安稳度日。 他的言语冷静到近乎冷酷:“但她已长大成人。她不想被一辈子护着。被谢家护在身后,你以为她不痛苦?” “承担苦痛,而后成人。谢夫人,是时候放手了。” 第80章 我是他 画纸铺满长桌。 从早到晚,谢明裳趴在桌上作画,她自己烧的木炭枝堆了半桌子。书房灯火亮到深夜。 这天清晨,顾沛再次送进朝食时,收拾半天才把满桌画纸和木炭清开,空出位子摆放饭菜。 “娘子,歇一歇,用朝食了。娘子?” 连喊几声都无人应,顾沛发了急:“这都画几天了?早前还偶尔应个声,这两天娘子连人都不搭理了!” 萧挽风绕过桌案,牵谢明裳的手去水盆边洗手。 “再给她些时间。” 不搭理人有个唯一的好处,她前两天藏掖着不让人多看的画像,如今整摞摆在桌上,随便拿去翻阅,她也不管。 顾沛趁收拾时翻了翻。有三幅肖像画得格外细致,他一眼分辨出其中两幅,分别是谢夫人和谢琅;第三幅浓眉大眼的少年将军,他不认识。 “……哎呀这张!”第四幅肖像画得同样细致,发髻斜插的野花儿、长裙边的花草绣纹,妇人骑的骆驼都被细致勾勒,面孔却是空白的。在阴霾雨天里乍看有点瘆人。 顾沛赶紧把空白脸孔的妇人画像收去最下面压着。 其他画像的篇幅小上许多,但同样形貌具备。 谢崇山的小像乘马立于山坡上,挥手呼喝,四周旗帜飘扬,像大军出征的场面。 顾沛把谢帅的小像和谢夫人、谢大郎君的画像摞在一处,往后翻了翻,乐了。 醉卧关山 第124节 “娘子这张画像,画的是我吧?”他乐颠颠捧起一副小像,奉给萧挽风过目。 萧挽风把饭碗放去谢明裳面前,抽空瞥一眼。 小像画得简略,但寥寥几笔,抓住人物精髓。年轻儿郎骑马横刀,手里提几只鸟雀,没心没肺地咧嘴而笑,露出满口白牙,画的可不正是顾沛? 顾沛捧着小像,越看越喜欢,大大咧咧地转身跟谢明裳讨要。 “娘子,这幅画儿送我吧?” 萧挽风夹起鱼鲊的长筷一顿,并未阻止,留意对面安静吃食的小娘子的反应。 顾沛原以为这 回又要连喊七八遍,没想到才开口,谢明裳便干脆地一点头,把桌上小像推过去。 顾沛大为感动,画像郑重收入怀里。 “哟!”他又递过一副小像给萧挽风看。 “娘子这幅,画得是不是殿下?” 这是一幅尚未画完的小像,画的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周围以大片木碳涂黑,面前一处火堆,似乎在黑洞里生火。 画得是侧脸。少年不悦地抿起嘴角,浓眉锁紧,怒视手里的打火绒石。 侧脸轮廓画得清晰,但头发画得乱糟糟的,仿佛大团缠绕的线团,发尾落到肩胛边。少年郎的半截上身画满了豹纹斑点。 顾沛看得倒疑惑起来:“细看又不怎么像。” 萧挽风放下碗筷,瞥一眼便道:“是我。” 伸手欲接画像时,谢明裳却抢先把小像抽走,塞去长桌大摞的画纸里。 萧挽风的手接了个空。谢明裳叼着长筷尖,开口说: “骗人。” 这是她整天说的头一句话。 萧挽风收回手,若无其事地用饭。 等顾沛退出书房后,他再次翻出那副小像,摆在两人中间:“没有骗人。确实是我。” 谢明裳打量小像里的少年,又抬眼上下打量对面的男人,瞧了半天,粉润的嘴角往下一撇,也不说话,摆出一副“我看你继续骗人”的神气。 萧挽风起身关好书房门窗,指着小像中乱麻般的头发:“他是卷发对不对。我也是。” 谢明裳似乎想起什么,目光抬起,越过男人宽阔的肩膀,线条清晰锐利的下颌,对着他整齐束好的发冠出了一会儿神,迟疑着抬手,做出想摸的姿势。 萧挽风坐去她身侧,微微地低下头来,任她抚摸。 但她很快自己缩回手去,继续撇嘴。 别以为她好骗。关外的卷头发多的是。突厥人,回纥人,波斯人,十个里头有八个卷头发。 成千上万个卷头发,但被她救下的少年郎只有画像上这个。 面前这位关内贵人打扮的男人,显然二十多岁了,比她认识的少年郎大好多。 “你才不是阿折折。”谢明裳小声嘀咕,继续低头吃饭。 萧挽风在她身侧坐了片刻,继续引她说话:“因为没穿兽皮子?” 穿起兽皮子,当然也不是。 天底下每个人都可以套一身兽皮子。但她亲手缝的兽皮子,只给了画像上那个脾气大的少年郎。 谁让她把他衣服扒了烧火呢。 关内人可怕的很。那么大个头的少年郎,看身量几乎是个成年男人了。他昏迷在雪地中,她扒了他衣裳救命,换成关外人,必定感激涕零地道谢。 他醒来不仅不谢她,居然小媳妇似的羞耻哭了。 她还给他留了条裈裤呢。 谢明裳不吭声,长筷尖继续一粒粒地拨着饭,漂亮的眼睛斜睨身侧男人,从上往下打量。 广袖玉冠,深墨色重锦袍,金线红绫滚边。什么都不缺的关内贵人,居然想骗她的画?她又不好骗。 “穿起兽皮子,也不是他。”她笃定地道,放下碗筷,抓起木炭枝继续作画。 萧挽风坐在身侧,良久未动。 她现在画的,是个年轻温柔的女子。几笔轮廓下来,勾勒出新妇发髻。峨眉婉转,素手握针,正在低头刺绣。手腕上挂一只玉镯。 她在画谢家嫂嫂。 嫂嫂刘氏的轮廓画出大半,谢明裳停笔开窗透气时,萧挽风才继续说话。 “石洞里的阿折折,是不是伤了左腿?我也伤了左腿。我是他。” 谢明裳吃惊起来。他说得对,她救下的少年郎确实伤了左腿。 探究的视线往下瞄,看不清楚,谢明裳索性起身绕去萧挽风对面蹲下,把他左腿缎裤卷起,查看他行动不便的伤处。 只一眼,谢明裳给气着了。 又骗人! 阿折折的左腿是冻伤,面前这条左腿分明是马踢伤。分明是两条不一样的腿好不好。 她唰的把裤管卷下,翻了个大白眼,又趴回长桌,继续细致描绘起嫂嫂的容颜。 这回无论萧挽风再如何跟她搭话,她都不理他了。 窗外细雨落下。 书房里的安静没有持续多久。严陆卿领几名幕僚进书房。 几人站在沙盘边,低声争论,时不时地挪动红黑小旗位置。萧挽风居中而坐,听他们争论。 屋内沙沙的作画声响里,时不时夹杂一两句“谢帅”。 “推论无错的话,谢帅军中粮草即将在近日消耗殆尽。” “粮草殆尽,谢帅会退兵?” “谢帅用兵谨慎,八成会退兵。” “如果追击有成效,辽东王眼看就能擒获呢?” “退兵中途遇到意外又将如何?” …… 谢明裳不知何时停下画笔,侧耳细听。听着听着,她开始喃喃自语。 “我爹真娶了两房夫人?关外一个,京城一个?等我爹领兵回来,我要问他。” 书房沙盘边密谈的几人停止交谈,露出复杂表情。 萧挽风镇定如常地接话:“谢帅没有娶两房夫人。你再好好想想。” 谢明裳扔开纸笔,抱膝对着窗外发呆。 严陆卿咳了声,转开话题:“宫里的来使在前堂等候两刻钟了。殿下依然不见?” 这是行刺案之后,宫里首次遣使者来慰问。 “所谓‘刺客’的来历,今日想必会给个交代。殿下,听一听也好。从刺客来历的敷衍程度,可以推断出宫里对我们的态度。” 萧挽风:“宫里来的是哪个?” 来得是个老熟人。 “之前得罪了娘子的那位,黄内监。殿下上次宫里遇刺,也是黄内监引殿下上的桥。此人有点本事,居然全身而退,依旧做他的奉旨差事。” “他?”萧挽风一哂:“不急。让他等。” 他起身走去窗前,把满桌乱摊的画纸归拢: “谢帅只有一房夫人,就是发妻谢夫人。谢家五年前领着你入京。之前十四年,你都在关外生活。” 他把混乱堆叠的谢夫人、谢琅、嫂嫂刘氏,和谢崇山的小像归拢一处;空白面孔的骆驼夫人,浓眉大眼的少年将军归拢在第二处。 两摞左右分开,对面前逐渐睁大的乌黑眼睛,缓缓道:“你现在如何想?” 谢明裳头晕目眩,脑壳几欲裂,“想睡觉。”砰地倒在桌上。 众人齐齐吃了一惊。 “去内间睡。“萧挽风搀扶她绕去内间,安置在木板床上。又放下竹帘,遮挡内外间。 严陆卿站在外间等候,低声出谋划策:“殿下,黄内监此人心胸狭窄又贪生怕死,城府不算深,可以诈他一诈。” 萧挽风吩咐推轮椅:“慢慢地去。再晾一晾他,才好说话。” —— 黄内监这趟来河间王府,在前堂□□晾了半个时辰,晾得他咬牙切齿。 河间王府的架子明显拿大了,上回还不敢如此慢待于他! 苦等半个时辰,王府之主才姗姗来迟。黄内监挤出笑容上前迎接。 谁叫京城的风向变了呢。 突厥人意图发兵,圣上也突然想起了沉寂多日的河间王府。今日不就派他来传旨施恩了? 能屈能伸,灵活才能长久。 黄内监上前去,二话不说开始扇自己的耳光。 边扇边咒骂自己蠢笨无用:“上回殿下宫中遇刺,奴婢在桥下反应不及!刺客现身的那一刻,奴婢便急奔上桥,只可惜相距太远,有心护卫而无力!幸好殿下吉人天相!” “永小安那狗奴才,当时就在桥上,却眼见殿下涉险而不以身挡刀!那狗奴才已按宫规处置了……” 萧挽风的木轮椅停在他面前,果然一副看蠢货的神色。 “谁让你来的?” “奴婢奉圣上旨意,向殿下转述宫中行刺大案的始末……” “谁让你来的?”萧挽风不等他说完便打断: “他送你给本王示好,你还懵然不知?” 醉卧关山 第125节 黄内监谄笑的表情僵在脸上。“送什么、什么示好?” 萧挽风一哂。 木轮椅自黄内监身侧经过。“你对本王岂止见死不救?” “矫诏传召本王上桥,圣上却不在桥对岸的御花园。你和刺客无勾连?” 萧挽风唇边嘲弄之意明显:“不管你如何在宫里脱罪。你胆敢来本王地界,赐你死罪,不算枉你。” 黄内监面色如土,噗通跪倒,大喊冤枉: “刺客当场被谢六娘子斩断手腕,后来禁军寻到刺客时,失血过多,人已毙命!奴婢是宫里人,和宫外的刺客毫无关系啊!” 严陆卿慢悠悠地地跟进前堂,不忘添油加醋,拱火几句:“刺客已死,黄公公指望死无对证?所以今日才敢大胆入河间王府。岂不知,我们殿下越想当日之事越可疑。” “黄公公身为引殿下上桥之人,推说不知情,找个十来岁的小内侍顶缸,就想把自己干干净净地摘出去?世上哪有如此轻易逃脱的恶行呢。” 严陆卿真心实意地替他叹息:“究竟哪位让黄公公来的?和黄公公说好‘化解干戈为玉帛’之类的说辞?他在糊弄黄公公顶缸,以黄公公你的一条性命让殿下消气啊!只可惜……” “只可惜,”萧挽风森然道:“本王向来不怎么大度。区区一条贱命,也配抵消本王当众遇刺的恶气?” 他冷声吩咐:“来人!把这狗奴拖出去,杖杀。” “尸体扔回宫门口,问冯喜,他这御前第一人,对黄内监勾连行刺的背后之人,清楚不清楚。” 门外亲兵大声应喏,当即有四个亲兵如狼似虎,把黄内监踢翻捆倒,提溜着就要往外走。 黄内监惊恐得浑身发抖! 所幸身上被捆了,却无人堵嘴,他还能说话。他当即大喊大叫:“饶命!饶命!奴婢哪有什么背后之人?奴婢奉圣旨而来,奴婢有宫里的好消息带给殿下啊——殿下饶命!” 压根没人搭理他,众亲兵虎狼般把他提出门外,压倒在刑凳上。 提刑杖的亲兵问:“杖多少?” “殿下说,杖杀。” 黄内监涕泪横流,绝望大喊:“冯喜老贼,你害我!你说得好听,叫咱赶紧登门讨个好,又说河间王毕竟是圣上兄弟,不会对传旨天使动手!哎哟哟饶命啊殿下,奴婢知道许多宫里阴私事,冯喜老贼以为我不知情,其实我知晓啊!奴婢愿意说给殿下,只求免死——” 萧挽风纹丝不动地坐在厅堂正中,等黄内监实打实挨了两三杖,鬼哭狼嚎入耳,这才吩咐道:“暂停刑杖。人拖回来。” “录他口供。” ———— 刘氏的画像大致完成,放在桌上。谢明裳用过中午饭食,坐在木椅上,从零嘴盘子里掂一块甜糕吃。 吃两口,在画像上补几笔。 耳边传来滚轮轱辘声。她停下动作,隔窗注视木轮椅在小雨中推进庭院,又推进书房。 胡太医跟随进书房,开始准备今日的正骨拨筋。 银盆装好温水,备好布巾,恭谨地卷起缎裤至膝盖。“殿下,下官要开始了。今日殿下感觉如何?” 萧挽风没有回答。黑眸盯着窗边的小娘子。 谢明裳抛下作画的木炭枝,把木椅拖过来轮椅边,坐在椅上,看胡太医小心翼翼地正骨拨筋,一寸寸捏过小腿淤肿部位,极小心地拉扯推拿,发散淤血。 她坐看片刻,忽地站起身,跑去银盆边洗手,把整盆清水洗成灰色。 胡太医听到水声才察觉,大为吃惊:“等等,娘子,洗手的银盆在别处,这盆是清洗伤口专用……哎哟。” 他摇摇头,无奈端起银盆,去厨房打新的温水。 谢明裳洗干净了手,蹲在木轮椅前,定睛打量片刻,伸手捏了捏淤肿严重的小腿。 “被马踢的。”她笃定地道,“踢伤了没好好治,才会有这种发散的肿胀淤伤。你的小腿都快肿成馒头了。” 她缩回手,仰起头:“你不是他。他的腿是冻伤,你的腿是踢伤。你还要骗人?” 萧挽风低头凝视明澈的目光:“没骗你。是同一条腿。” 谢明裳嗤了声,摆出不和他计较的姿态。 她沿着膝盖往下的肿胀筋骨,四处揉捏几下,忽然惊讶地扭头望向窗外: “你看,窗外闪过什么东西?” 萧挽风垂目思忖片刻,顺着她的目光望向窗外。 就在他视线挪开的刹那,谢明裳得意地翘了翘唇角,关内人也蛮好骗的嘛。 她手里猛然发力,下狠手按。 书房里传来一声闷哼。 胡太医前脚抱着银盆踏进书房,后脚就惊得浑身僵直。 他大惊失色地急奔过去,“娘子,你在按什么!伤处轻易动不得啊!” 谢明裳不想搭理人的时候,谁也别想进叫她搭理。 食指拇指寻准地方,继续发力猛按。 萧挽风被她一下便按出满头满背的冷汗,强忍不喊出声,冲胡太医摆摆手:“无事,让她做。她家族代代相传的推筋拉骨手法,有奇效,但——” 他闷哼一声:“猛烈。” 胡太医心胆震颤,几步冲上来,蹲在近处细看。 瞠视片刻,高高悬在半空的心终于落回胸腔—— 谢明裳显然极为熟谙推筋拉骨的手法。人体穴位也精通,一按一个准。 她不止能游刃有余地推筋拉骨,还分出三分心思骂胡太医。 “庸医。”她不客气地数落:“慢腾腾,温吞吞,揉淤血都不敢用狠力。照你那推筋手法,连推三五天,几处大筋都推不回原位。” 胡太医自己挨骂都顾不上了,他心惊胆战:“娘子专心看手上,别分心说话!” “娘子,稳妥至上啊!用力如此之大,牵拉的位置稍微不对就——” 又一声闷哼。 小腿肿胀处被用力扭,骨头缝里传来的剧痛和奇酸几乎升上脑壳。萧挽风闭了下眼,他多少没尝过这滋味了? 谢明裳边牵拉筋骨边骂胡太医:“还稳妥?膝盖骨下都淤肿成什么样了。被马踢伤后耽搁了多少天没治?小毛病拖成大毛病。” 话锋一转,改用哄病患的语气,好声好气地跟萧挽风商量: “急症要用重手。你忍忍啊,今天给你疼个狠的,保管你明早起来腿脚再没今天疼。” 第81章 仿佛被激怒的幼兽,正狠…… 胡太医从头到尾哑然旁观全程,越看越疑惑。茫然之余,升起欣喜切磋的心思。 “娘子族中传下的正骨推筋手法,和下官所学,似乎本源大不同。敢问师从何脉?依照的可是黄帝内经?还请娘子赐教……” 谢明裳充耳不闻。 她刚才兴起,说了一大通哄病患的好听话;等按捏一阵收手后,却又迅速失却兴趣,压根不想搭理人了。 在胡太医留下的银盆里洗净手,她抓起木炭枝,继续趴回窗前,一笔一划地勾勒新画作。 萧挽风开口道:“她的手法是族中多年经验积累。实用之术,不讲究什么医书、本源。” 胡太医呐呐告退:“下官,下官回去再研究研究医书。明晨再来给殿下请脉。” 书房恢复安静。 萧挽风慢慢地站起身,去内间换下汗湿的衣裳,走去窗前,低头看伏案的小娘子作画。 这次画的,却不是人物小像了。 画中出现重重叠叠的雪山。 山下大片野白桦和胡杨林子,半山腰的积雪融化,谢明裳在用木炭尖,在林子树梢头肆意地戳黑点。 “这些,是栖息在枝头的鸟雀?”萧挽风看了一阵,指着黑点问。 谢明裳勾勒的动作停住,斜睨他一眼。 关内贵人,脑子怎么想的?冰雪融化的初春,天气比隆冬还要冷,哪有笨鸟站在枝头挨冻? 萧挽风还在猜测:“不是鸟雀,那是松果?” 谢明裳听不下去了,更正说:“秃鹫。” 她指着纸上密密麻麻的黑点,“秃鹫。全是秃鹫。” 萧挽风微微一惊,画纸已经被谢明裳压在身下,不给他看了。萧挽风沉思着,走远几步,坐去沙盘边。 谢明裳满意地坐起身,这才继续勾画。 大片雪山脚下,勾勒出一条平缓流淌的小河。初春冰雪融化,小河水量不多。 相比于四处雪山峰头,山脚下的小河勾画得并不细致,轮廓初显,谢明裳便停了手,坐在木椅上盯着画纸发呆。 “我的胭脂呢?”她忽地喃喃自语, 站起身来,去五斗柜里四处翻找。 “书房里没胭脂。”萧挽风接道:“你要胭脂的话,叫人去晴风院取。” 晴风院?感觉名字有点耳熟。什么地方来着? 但她等不及从劳什子晴风院取胭脂了。 她从装秋衣的五斗柜里翻找出五色针线篮子,捧来长桌前。 萧挽风皱了下眉。 谢明裳对针线活计向来兴致缺缺,入王府几个月,从未见她动针线。今天怎么了? 人在沙盘边端坐不动,视线跟随而去。 在他的默然注视下,谢明裳坐去桌前,摆弄片刻针线篮子,取出一根大头针,抬手便在自己中指狠扎一下,血珠涌出。 萧挽风骤然一惊,当即起身! 不等扎第二下,他已赶过去抓住她的手。但谢明裳又陷入了只属于她自己的思绪中,并不反抗。 醉卧关山 第126节 她任由他抓着自己的左手,自顾自地取一只柔软羊毫,蘸取指尖流出的鲜血。 在粗略勾勒的小河轮廓当中,一笔一划,涂抹上血色。 “……” 半融化的雪山环绕之下,山脚一条静静流淌的血河。 谢明裳满意地收起最新的雪山画作。仿佛寻常画儿一般,塞进成堆画纸里。 抬手掩住呵欠,她困了。 滴血的手指很快便止了血。萧挽风握她的手,引她去内室歇息。 内室灭了灯。谢明裳在床上来回翻滚几圈。木板床还是硌的慌。 她一骨碌起身,想和前两天那般,继续睡外间的罗汉榻。罗汉榻虽然小了点,睡起来可舒坦多了。 但这几天和她早晚都在一起的关内贵人不再妥协。他把她按回床上:“今晚和我睡。” 谢明裳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侧卧在她身边的男人似乎也睡不着。 内室黑暗很久之后,还能听到彼此细微的翻动声。 萧挽风闭上眼,那条鲜血涂抹的血河便出现在视野里。 他哪能睡得着? 血河里有尸体。所以,树梢上才蹲满秃鹫。 树梢上的秃鹫,去血河里啄食腐肉…… 她亲眼看到的?还是想象? 萧挽风思忖着,翻了个身。黑暗里骤然对上一双明亮大睁的眼睛。 床里的小娘子目不转睛,也不知盯看了他的背影多久。 萧挽风:“……” 他怕惊吓到了她,极缓慢地伸手,在她略紧张的目光跟随下,修长有力的手落在柔软的脸颊上,轻轻抚摸几下,又安抚地拍拍她紧绷的肩胛。 绷紧的肩膀放松下去。谢明裳主动凑近一点,开口和他说话。说得极小声。 “我想通了。” “想通什么?”萧挽风不动声色地接话。 “为什么我有两个阿兄,两个娘。还有两匹得意。” “说说看。” 受到鼓励的小娘子一骨碌坐起身,赤脚下地,轻盈地小跑去桌边,抱回来大摞画纸。 萧挽风重新点起床头油灯,两人肩并肩坐在床边。谢明裳很快翻找到浓眉大眼的少年郎画像。指着他说:“第一个阿兄留在了雪山上。” 又翻出谢琅的画像,“第二个阿兄出现在京城陪我。” 她很快翻出空白面孔的妇人:“第一个娘,也留在雪山上。” 又指着谢夫人的画像:“第二个娘出现在京城陪我。” “还有得意也是。第一匹得意留在雪山上,第二匹得意出现在京城陪我。所以。” 盘膝坐在木板床上的小娘子越说越觉得有道理,神气地一歪头,对深夜陪伴在身侧的男人说:“我现在知道了,你确实没骗我。” “石洞里的阿折折死了对不对?就像我第一个阿兄,第一个阿娘那样,他也留在雪山上。所以你出现在京城陪我。你就是第二个他。” 谢明裳以全新的眼光,再次上下打量面前颀长健壮的男人。 虽然还是关内贵人的打扮,但她不再防备他了。 谢明裳放松地吹熄油灯,咕咚,睡了下去。 内室又陷入黑暗。 萧挽风不知如何说起,坐在床边沉默片刻,开口说: “他没有死。开春雪融时,他走出了雪山。” “他留在雪山上了。”谢明裳坚持说:“所以你才出现在京城陪我。” 萧挽风还要再说:“他——” 秀气纤长的手在黑暗里摸过来,捂住他的嘴。 谢明裳从身后拉扯他手腕,眼泪汪汪地打呵欠,“别说话了。我脑壳疼。我们睡了好不好。” 萧挽风无言地躺下,身后的小娘子却又主动翻滚过来,贴在他身后,纤长的手指轻轻地拉扯他的发尾。 粗硬而卷的发尾很快被她一层层地圈在手指头上。她来回把玩一番,打了个呵欠,脑袋亲昵挨着他的肩背。 黑暗的内室里很快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她很快要睡着了。 萧挽风深深地吸气,又长呼出去。 如今的她,是十四岁时的她,还是十九岁的她?亦或失落在两个人生阶段当中的某处,迷失在零碎记忆长河里? 只需往深里多想一点,细细密密的焦灼,便会从心底升起,传入四肢百骸。 焦灼如烈火,萧挽风任由烈火燎烧煎熬。声线依旧沉稳而坚定,字斟句酌地说。 低沉的嗓音回荡在安静内室,唤醒了即将入睡的小娘子。 “石洞里的少年郎没有留在雪山。你仔细想想。好好地想。” “你领着他,翻越了整片呼伦雪山。从东往西,朔州入,凉州出。想想你的爱马雪钩,是不是赠给了他?” 谢明裳困倦地泪眼朦胧。 她依稀想起全身雪白、只有四蹄乌黑的爱马,喷着响鼻,依依不舍地用大脑袋蹭她。 但雪钩的缰绳,已经被她交给少年郎手里。 她站在马前催促:“你走吧。” “我要去找我娘了。你得继续往西南走,绕过前面那座雪山,穿过山脚戈壁往南,才有你们关内人聚集的兵镇。” “我娘的村子就在这片山里。我不需要马儿了,但你没有马儿还是会死的。” “带着雪钩走吧。” 少年郎的背影,比初见时健壮许多。他牵着她赠的雪钩,揣着得意留下的四块马铁,沿着积雪融化的山坡,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 走出了她的视线。只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 “对呀。”谢明裳喃喃地说:“他没有留在雪山里。” “他走出去了。” 谢明裳点点头,忽地带出吃惊神色,震惊地盯着面前接话的人。 她救下的少年走出去了,没有留在雪山里……那出现在京城陪她的面前这人,又是哪里冒出来的! 她短暂地想了一会,感觉头开始疼,拉起被角就要把自己埋进被子里。萧挽风扯住被角不放手。 “你说,你有两个阿兄,两个娘,两匹得意。就连山里遇上的少年郎,也被你问起,是不是有两个阿折折。” “明裳,你从头到尾没有提起过……你有两个父亲。为什么?” 谢明裳震惊地想了好一阵,喃喃地说:“我父亲出征了。” “出征的是哪个父亲?”萧挽风在黑暗里步步追问: “领兵追击辽东王的谢帅,还是你关外那个父亲?” 谢明裳大为意外,连呼吸都停住。屏息片刻后,她忽然捂住头,头疼欲裂: “我好晕,我要睡了。我娘说,不能多想的。睡一觉起来就好了。” 萧挽风扯着被角不让她睡下。 谢夫人心疼女儿,平日里哄她服下药酒,痛痛快快地睡下。等醒来后,她便把所有不痛快的情绪都忘却了。 当真忘却了? 还是抛去记忆的深处,从此成为内心不可碰触的黑暗部分? 他的唇线抿得笔直,握住小娘子微微发抖的手腕。 “好好地想一想。为什么从头到尾,你有个母亲没有面孔,你的另一个父亲,始终没有出现在你的画里?” “按揉我伤腿的,是十四岁的你。对不对?” “十四岁记得的事,十九 岁不记得。” “你完全想不起你关外的父亲了。现在的你,是十四岁,还是十九岁?” “十四岁的你,和十九岁的你,都想不起他。发生了什么?” 黑暗里爆发剧烈啜泣。 谢明裳肩膀在颤抖,仿佛有重锤在敲打颅顶,耳边俱是嗡嗡剧响。眼前有无数的黑雾从未知名出席卷而出,把她淹没在黑雾里。 她激动大喊:“我爹出征了!” 她的父亲出征了。 出征的,是哪个父亲? 她面前蹲着一只庞然巨兽。这只巨兽被笼罩在黑雾里,多年来,她始终视而不见,两边相安无事。 但如今,遮盖巨兽的薄薄一层遮羞纸被无情撕落,黑雾汹涌而出,又四散而去。 蹲在原处的的巨兽,在她面前显露出狰狞面目。而她无处可躲,只能直视这黑暗里隐藏多年的庞然大物。 强烈的痛苦淹没了她,但这股强烈的痛苦自无名处来,又无处可发泄。不知什么存在要把她撕扯成碎片。 谢明裳一反这些天来的安安静静,激烈挥舞手臂,撕扯周围可以触摸的一切东西。 撕拉之声不绝,那是之前被她珍惜抱来床上的画纸。 醉卧关山 第127节 画像碎了满床,她挣扎着要下床拿弯刀,萧挽风从后抱住她,按着她,低沉的言语安抚她。 她完全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只听得耳边高低起伏的声调和话语中隐含的力量。 出奇的冷静感染了她,仿佛暴风雨中一块屹立的礁石,她站在礁石上。激烈挣扎甩脱的动作逐渐减弱下去。 深夜闹腾的书房终于安静了。 很久之后,等她自己五识回笼,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被按在他的肩窝,他的手在缓缓地安抚她的后背。 她靠在男子坚硬有力的肩胛骨边,仿佛被激怒的幼兽,正狠狠地撕咬他的肩头。 口腔里全是铁锈味。 血流了满肩膀都是。 鼻下全是浓郁的铁锈血气味,谢明裳被呛得咳嗽起来,牙关松开,萧挽风原本已经停止流血的肩头又开始汩汩流血不止。 “咳咳……咳……”她捂着嘴,跌跌撞撞下床倒水。 头晕的厉害,只倒小半杯,倒洒出去大半杯。她颤抖着手喝水。 萧挽风按着肩膀,肩头还在流血。他迅速起身,把站立不稳的人抱回床里。 “头晕?还是想不起?” 谢明裳剧烈地摇头。 薄薄一层遮掩纸被撕下,她想起太多太多。但混乱之中,一个字也说不出。蹲在黑暗里的庞然大物依旧在凝视着她。 她精疲力尽,说不出话,只能抬起手,歉疚地抚摸萧挽风流血不止的肩膀。 被她救下的少年郎,跟眼前男人的眉眼有八分相似,但神情绝不相同。 她混乱地想,是他吗? 萧挽风误会了她剧烈的摇头动作。 他低低叹口气,抬手蒙住她的眼睛。 “是我催逼得太紧。慢慢来,不着急。” “你累了,睡吧。” 谢明裳精疲力尽地睡了过去。 她碰触到了黑暗中隐藏的庞然大物。她想起了关外的母亲。 鹅蛋脸,白皙肤色,琼鼻,樱唇。生得极为美貌,又带几分娇憨,高兴起来载歌载舞的母亲。 也想起了她在关外的父亲。 他的无头尸身躺在河岸,鲜血从脖腔汩汩流淌,汇入血河。 第82章 (修)这是十四岁的她,…… 晨光映亮内室。 竹帘拉下,几个人影在外间晃来晃去,说话的似乎是严长史。怕惊扰了休息的人,刻意压低嗓音。 谢明裳困倦地伸手往旁边摸,摸了个空。床边冰凉,陪她睡下的人应该起身有一阵了。 缠绕在手指头的发尾不知何时抽走的,只剩下凌乱一两根。 她在黎明微光里抬起手,打量手指间缠绕的发丝。 严长史还在回禀:“……昨日审了两个时辰,赶在宫门落钥前,把黄内监送回宫去。对宫里的说辞是,河间王府设宴招待宫中来使,耽搁了时辰。” “当然,说辞而已。宫里随行七八人,昨日黄内监拉出去杖刑,瞒不住他们。” “黄内监的供词在此。”严陆卿奉上满满几十张口供: “供出的宫廷阴私事不少,但于我们有益处的却不多。” 竹帘放下,隐约现出萧挽风宽阔的肩背。他抬手接过口供,右手略一动,严陆卿骤然惊道:“殿下肩膀在渗血……” “无事。”萧挽风不甚在意,继续翻看口供。 黄内监供出多少,并不要紧。 “最有用的供词,昨日他已当众喊出口了。” 昨天把黄内监拉出去刑杖,绝望之下,他当众崩溃大喊: 【奴婢知道许多宫里阴私事,冯喜老贼以为我不知情,其实我知晓啊!】 【愿意说给殿下,只求免死!】 绝望大喊而出的这两句,才真正致命。 利用得当,可以攻心。 黄内监在宫里毕竟也算有地位之人,随他传旨的宫人迫于威吓,或许会隐瞒不报。 萧挽风问:“有什么法子,把这两句传去冯喜耳中?” 严陆卿想了半日,忽地失笑:“殿下的后院里,不是供养着一双眼睛?是时候用起来了。” 两人对视一眼,萧挽风吩咐顾淮:“传穆婉辞来书房。” 顿了顿,又额外叮嘱:“叫她带盒胭脂来。” 竹帘后人影晃动,谢明裳望了一会儿,又沉沉睡去。 —— 辰时正,天光大亮。胡太医如常进书房请平安脉。 萧挽风坐在罗汉榻边,衣袍袒露。 胡太医忙碌地止血、敷药,又取来纱布,层层裹住他肩头新添的咬伤。 亲兵清扫出满簸箕的碎纸片,惋惜地拼凑半天,但撕得太碎,只有几幅小像幸存。 谢明裳趴在窗边,继续专注地作画。 这回画的,还是骑骆驼的鹅蛋脸妇人。浓密长辫盘于脑后,身穿长裙,弯刀挂在驼峰上。 与之前那副撕碎的不同,她画出鹅蛋脸后,并不停歇,而是一笔一划地添加五官。 琼鼻,樱唇,双眼皮。眼神灵动,似笑还嗔。 谢明裳放下木炭枝,捧着画像出了一会儿神。她昨夜清晰地看见这位母亲了。 篝火热闹,歌声嘹亮。光芒映亮半边天幕,圆月挂在山腰。母亲手持弯刀,正向长生天献舞。 族中一年一度的盛事,本该肃穆敬畏的时刻,母亲却在连串的旋舞当中一个急停,面庞笑盈盈地转向篝火边,冲抱膝坐着的懵懂年幼的她顽皮眨了下眼。 大胆而无畏的母亲,几乎任性了一辈子,几乎笑了一辈子。 在人生最后时刻,流了满脸血泪。 鲜血掺杂泪水,覆盖住美丽的面庞,五官因为痛苦而扭曲变形。她寻到母亲时,几乎认不出她了。 几片黄叶从窗外飘飘悠悠落在桌上,被谢明裳拂去。 一盒精致胭脂,摆放在作画的案头。 她把母亲发髻上的小花绘出几朵,停笔默想片刻,旋开胭脂盒。 色泽饱满的胭粉色,是她需要的。 抹一点胭脂在手指尖,沾水化开,她以细羊毫笔尖蘸取胭脂,细心地涂抹画像的嘴唇,勾出上翘的形状。 顾沛送朝食进书房。摆放上桌时,顺带瞄两眼桌上摊开的画,惊叹:“娘子在画顶好的美人图哇——” 话没说完就被谢明裳剜了一眼。随手捞起白纸,蘸着胭脂飞快写下几个字,纸团扔去顾沛身上。 顾沛莫名其妙打开纸团,念道:“聒噪。” “……娘子,我在夸你呢?” “等等,娘子,你怎么改扔纸团骂我了?平日不是直接骂的吗?” 趁顾沛的大嗓门吸引众人注意,对面的罗汉榻边,胡太医壮着胆子询问病情。 “殿下,娘子今日清晨起来,突然不肯出声说话了……昨日请平安脉,人还好好的。下官斗胆,敢问昨夜,发生了什么——咳!” 萧挽风递过锐利的一瞥,胡太医瞬间闭嘴,转过话头: “那今日的正骨归筋,到底由下官做,还是娘子做?” “你正常做你的。她想替你时,自会过来。” “遵命。”胡太医按正常步骤,去厨房端来半盆温水,又开始准备布巾,针灸用的铜针套。 准备妥当,刚刚告罪撩起萧挽风的缎裤,露出肿胀的小腿伤处—— 谢明裳把最后一团纸砸去顾沛身上:【走走走,少惹我清静】,起身来胡太医的盆里洗手。 胡太医自觉地让开座椅,蹲在近处,仔细观摩了一场堪称罕见的拨筋手法。 连声惊叹:“哎?”“哟!”“着实古怪啊。” 谢明裳扭过头,白了胡太医一眼。长生天赐下的救治手段,天神赐予人间,当然有效。这庸医说什么“古怪”呢?你才少见多怪。 萧挽风这回做好准备,全程并不出声,只搭在木扶手上的手背青筋时不时浮起片刻,又缓缓放松下去。 谢明裳从清晨起身便不再开口说话,她自己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干脆利落地拨一回筋,比昨日手法更为娴熟,花的时辰也少。 只是从头到尾连闷哼声都无,安安静静,怪不习惯的。 不疼么? 她起身洗手,边洗边纳闷地回瞄。 属于成年男子的骨节分明的手搭在木扶手上,青筋毕露的手背,暴露了疼痛和忍耐。 她恍然抓过布巾,搭在萧挽风汗水渗出的额头。 青筋未褪的男子的手,却反握住她的手腕。 从谢明裳主动接替胡太医时,萧挽风便默不作声地观察她熟谙的动作。他想知道一桩事。 醉卧关山 第128节 “明裳,你如今几岁了?” 谢明裳:? 她只是不想说话,一个个当她脑壳坏了吗? 她回身趴在桌上用炭枝写:“八十九岁高寿。”展示给他看。 萧挽风:“……” “别淘气。”他握着她的手追问:“十四岁,还是十九岁?再写一句。” 他用的是左手。昨夜右肩胛被她咬得血肉模糊,右手使不上劲。 谢明裳瞥了眼他肩头裹伤的纱布,从赌气写下的“八十九岁高寿”六个字里,圈出“十九”。 萧挽风盯着纸上圈出的“十九”。 她自称十九岁。 记起了族中代代相传的正骨拨筋手法,又记得关外母亲的脸……她可还记得京城的五年? 正思忖时,谢明裳跑去窗边,又写下一行字,展示给他看。 【嫂嫂停灵几天了?我要回家祭奠嫂嫂。】 不再对话后,谢明裳行动反倒更干脆。扔个纸团,抬脚就走。 萧挽风皱了下眉,站起身来。已走去门外的小娘子却又回返,继续写纸条。 【你腿脚未好,歇着。我自己去。】 顾沛震惊地旁观全程:“娘子如今醒神了还是没醒神?她回谢家……无事么?” 谁知道。 萧挽风吩咐:“寸步不离地跟着。她有什么要求,能应诺的,一律应承下来。” “若谢夫人强留她在谢家,赶回来报信。” ———— 这是谢家灵堂摆放的第五天。吊唁亲友已经来过一轮。 谢明裳走进灵堂时,宾客不多,谢琅眼底通红,赶出迎接。 “母亲这几日熬夜厉害,凌晨时才睡下。我做主,没有惊扰母亲。” 谢琅的眼里带出几分探究,“那日母亲去王府探望你,回来痛哭整夜。明珠儿,那天究竟——” 谢明裳在灵前大礼拜下,上香完毕,熟门熟路地取出纸笔,在谢琅吃惊的眼神里,往香案上一趴,开始写字。 【我想看嫂嫂。阿兄帮我开棺木。】 谢琅大为震惊,盯着小妹上下打量片刻,从外表看不出异样。 他强做镇定道:“尸身已收敛,棺木开不得。” 随即抓起字纸,大步走向王府众人,追问领头的顾沛:“六娘失声了?!” 顾沛委屈得不轻:“娘子根本没失声。胡太医说的,她自己不想理人罢了……娘子今天还在骂我呢。写在纸上骂而已。” 身后传来一声嗡响。谢琅质问间,谢明裳已在试着推棺木盖。 停灵棺木并未钉死,稍微用力便推开一道缝隙。 谢琅大惊,急忙奔过去:“明珠儿,你作甚!” 谢明裳抓起纸笔飞快地写:【棺木尚未落钉。我想见嫂嫂最后一面,再赠礼给嫂嫂随葬。为何开不得?】 写得有理有据,条理清晰,和谢琅原以为的失心疯大为不同。 他握着纸条,吸了口气:“你要送什么给嫂嫂随葬?” 谢明裳从怀里掏出一副小像。 昨夜激烈挣扎时,几乎所有画像都被撕了个干净,但嫂嫂刘氏的小像落在床头缝隙里,逃过一劫。 她把刘氏的小像展示在谢琅面前,顺着打开的棺木缝隙往里送。 谢琅这回没有阻止。 沉默地任妹妹送进随葬小像,看她跪倒在棺木边,和过世的嫂嫂喃喃告别,把棺木盖再度合拢。 他如今也看出,妹妹不是说不出话,是心智大变,不想跟活人说话,闭口不言罢了。 “不知母亲睡醒了没有?”他提起话头:“你随我去后院探望,如何?” 谢明裳摇头。蘸墨写下: 【让母亲休息。】 【阿兄为何叫我明珠儿?从何开始的?】 谢琅握着字纸出神。 为何叫她明珠儿?当然因为妹妹迁入京城后,父母都这般叫她小名,自己跟着称呼而已。 细想起来,妹妹年幼随母亲长居关外,自己身为谢氏嫡长子,留在京城读书。 母亲早年间来往书信里的称呼,似乎不是“明珠儿”,而是亲昵的叠字:“珠珠。” “你小时候,似乎唤你珠珠?后来你长大了,再以‘珠珠’称呼豆蔻少女,想来你也不喜。‘明珠儿’好听许多。怎么了?” 谢琅敏锐地察觉出某些异样之处:“哪里不对?” 谢明裳冲他微微地笑,写:【多谢阿兄解惑。】 谢琅上下打量妹妹。怎么突然问起小名? 门外忽然跑来一个谢家老仆,气喘吁吁道:“大郎君,怪事!庐陵王府与我们谢家向来不合,不结仇就不错了!庐陵王妃,居然亲自前来吊唁!人已经在门外。大郎君,迎不迎?” 谢琅起身正衣冠:“来者是客,先迎进来。我去探问究竟。” 走出几步,始终不放心,他又回身叮嘱八分不对劲的妹妹:“你别乱走。等我招呼好外客,再回来寻你说话。” 谢明裳点点头,坐在灵前喝茶,安静地陪嫂嫂,坐等兄长回返。 谁知等来等去,谢琅不见踪影,吊唁的庐陵王妃倒单独走进灵堂。 她以吊唁的名义而来,却和谢家长媳刘氏素未谋面。人在灵前,连上香都忘了,只快步走近谢明裳面前,微红发肿的眼睛定定瞧她,勉强笑道: “许久不见,六娘。可还记得我?我是杜家二郎幼清的长姐。你和二郎定亲后,我们见过的……当时相谈甚欢。” 毕竟是朝廷册封的郡王妃,甩开随行仆妇单独而来,又突然主动搭话,实在不大正常。 但谢明裳最近状态更不正常。 她斜睨一眼,坐着纹丝不动,继续慢悠悠地喝茶,当然更不开口说话。字纸也懒得写。 她这般爱理不理,庐陵王妃反倒心中忐忑。 她这才记得掂香去灵前致敬,走回姿态敷衍的谢明裳面前,踌躇片刻,忽然噙着泪盈盈拜倒。 “之前是我庐陵王府对不起谢六娘子。” “求谢六娘子,看在我们认识一场的份上,还请在河间王殿下面前美言两句。自家同宗兄弟,求河间王高抬贵手,放过庐陵王。” —— “庐陵王?” 肃静的书房里,萧挽风长身鹤立于沙盘边,念出这个久未提起的名字。 “杨宝和在狱中翻供,供出了庐陵王?他运气不大好。” 严陆卿啼笑皆非:“说起来,还是当初朱 红惜那个案子。搁置日久,最近京城风向变了嘛,这桩案子也就继续审了。” “谁想到,原定的主谋杨宝和当场翻了供,声称自己是从犯,把庐陵王供为主谋……咳,庐陵王的运气当真不好。” 说起杨宝和,也是宫里的御前大宦,不幸跟冯喜不大和睦。 当初朱红惜案发,被打得半死不活、送回宫里问罪。冯喜顺水推舟,把“教唆宫人、意欲谋害河间王后嗣”的主谋罪名,按去杨宝和头顶上,人至今押在狱中。 朱红惜早死透了,但杨宝和还活着。不仅人活着,居然翻了供。 严陆卿笑说:“昨日黄内监带来的‘宫里的好消息’,就指这桩事。杨宝和翻了供,宫里顺水推舟,打算把庐陵王按以‘主谋’的名头,扔给殿下消气。” 萧挽风一哂,“我要这废物何用?” 严陆卿也扼腕叹息:“杨公公也太老实了,怎会想起咬庐陵王呢。庐陵王是个打趴的软虫,咬死了他,于我们也并无益处。” “不说咬死杨相罢,哪怕咬死个裕国公,于我们也大有好处。” “给他点时间,让他想清楚。”萧挽风起身在书房慢走:“这手棋还没走死。” 他从罗汉榻踱去窗前,又绕过沙盘,来来回回地踱步。 严陆卿的视线跟着他四处转悠:“殿下的腿伤还肿着罢?这般快走无碍?” 萧挽风:“无碍。” 谢明裳这套推筋手法有奇效,就是疼。 腿伤疼得钻心,反倒带回某些熟悉的记忆。萧挽风在窗前停步,推开木窗。庭院不知何时开始落雨。 去谢家多久了? “她最近情况不稳。派人问问。” “遵命。”严陆卿正要出门喊人,远远地却见一名顾沛手下的亲兵狂奔进院子。 “殿下!顾队副急报!” 亲兵跑出满头满背大汗,传来惊人的消息。 “娘子在谢家灵堂,被庐陵王妃堵了个正着!” —— 庭院里开始落雨。细碎雨声夹杂着庐陵王妃的恳请声,入耳听不清晰。 谢明裳坐在灵堂里,从头到尾,一个字未说,也不听;黑白分明的澄澈眸子,只斜乜面前神色凄楚的贵妇人。 庐陵王妃和过世的嫂嫂压根不认识,更无半分情分。借吊唁名义,专程堵她罢了。 醉卧关山 第129节 灵前聒噪,置亡者于何地? 谢琅哪会看不出?此刻他已赶来灵堂,面色冷寒。 庐陵王妃还在哀求:“宫中追查的麝香谋害河间王后嗣一案,那肇事宫女,似乎叫朱红惜?庐陵王府对此女一无所知,不知为何被宫中的杨宝和攀咬。” “劳烦谢六娘子,向河间王求情,高抬贵手,放过庐陵王!” 谢明裳忽地站起身,走去嫂嫂的黑漆棺木边坐下,肩头倚棺木,脸颊搭在冰凉棺木盖上。 “好烦哪。”她和过世的嫂嫂喃喃低语: “扰亡者清静者该死。嫂嫂,灵前把她杀了,会不会吓到你?” 她甫一起身,谢琅和顾沛两个便跟着动了,寸步不离地跟随身后,同时听了个清楚。顾沛追问:“娘子认真的?卑职真动手了?”谢琅沉声制止:“不可!” 谢明裳听若未闻,从腰间解下不离身的银鞘弯刀,横放在膝头。 谢琅再次阻止:“交给我处置。你嫂嫂不喜见血,她会害怕。” 啊……谢明裳惋惜地把弯刀挂回后腰。 庐陵王妃还在试图靠近,恳求声不绝。谢明裳从荷包里取出两枚香丸,堵进自己耳孔。 她今日冒雨而来,就想和嫂嫂安安静静告个别。 生者悼念亡者,在生与死的交界处短暂停留,倾吐怀念,不留遗憾,彼此珍重告别。 从此,亡者去往永恒安眠之地,生者背负希望继续向前。 这是十四岁的她,欠缺的一场悼念与告别。 第83章 人活世上,当行快活事…… 谢夫人还是以家里留饭的名义,把谢明裳留下了。 亲自下厨熬煮羹汤,强做镇定地和女儿说话。尾音时不时颤抖几下,却很快被掩饰过去。 谢明裳坐在厨房里,在缭缭烟雾当中,仰头注视灶台边忙碌的母亲。 这是一张憔悴又坚强的中年妇人的脸。 这是她第二个母亲。刚强地把她护在身后,打算护一辈子的母亲。 “明珠儿……”谢夫人的尾音又在细微发颤:“你为什么,不和娘说话了?” 谢明裳留意到母亲微微颤抖的嘴唇,起身过去抱住她,像从前那样,撒娇地把下巴搁在母亲的肩膀。 谢夫人紧绷的肩背倏然放松下去。 她把长柄木勺搁去灶台,也像平日那般,动手把粘住自己的女儿从身上撕下来。 “乱撒娇。好了,不想说话就不说,谁没个心情不好的时候呢。今天难得回来,喝碗热汤再走。” 嫂嫂停灵期间,家中停鱼肉。热腾腾一瓮素汤端上桌时,谢琅也送客回返。 谢夫人问起他如何应对的庐陵王妃。 谢琅瞥了眼靠墙抱刀护卫的顾沛。 并不隐瞒,也不刻意降低声线,直言不讳:“庐陵王妃慌不择路,儿子给王妃出个主意,她便走了。” 庐陵王妃在灵前苦苦哀求,谢明裳一个字都不应,后来听得厌烦,直接起身避走。庐陵王妃匆忙要追。 谢琅把人拦住,与她说:“庐陵王、河间王,嫌隙深重,求情无用。” 庐陵王妃泪落如雨,险些瘫倒。谢琅却不声不响,将提前写好的纸条递与她看。 纸条上写了两个姓氏。 “相府:林;裕国公府,蓝。” “这两家与河间王府仇怨更深。” 谢琅轻声给庐陵王妃指路:“求情无用,不如攀咬。宫里人无端攀咬庐陵王,庐陵王为何不索性去攀咬这两家?自认一时糊涂,从犯而已,另有主犯。” “咬死别家,自家好脱身。” 庐陵王妃捏着纸条发愣。人也不求情了,急匆匆转身便走。 “儿子给庐陵王妃出的主意,王妃觉得可行。送走王妃一行人,儿子便回来喝汤。” 谢琅说罢,又瞥了眼身后的顾沛。顾沛从头到尾听得清楚,眼睛瞪得铜铃般老大。 谢琅镇定自若地舀素汤。“对了,母亲,刚才小妹问起我一桩事。” 谢夫人心不在焉地听着,给谢明裳添汤。 自从女儿回家,她全幅注意力都在女儿身上了。 谢琅边喝汤边道:“小妹问起我,明珠儿的小名从何而来。儿子告诉她,她年幼时似乎还有个小名,叫做珠珠。” 谢夫人添汤的木勺猛地一抖。 半勺汤水洒落桌上。 谢琅迅速抓起细布,把汤水擦去了。 自从听到“珠珠”两个字,谢夫人原本平静的面色大变,手腕细微抖个不住,几乎握不住木勺。 “你……”谢夫人死死盯着儿子,哑声道:“你,告诉她了?” 谢琅回身望向目瞪口呆、脖子都拽直了旁听的顾沛,平静道:“谢家私事,劳烦。” 顾沛恍然急退出门外,替谢家人把门合拢。 桌面上的汤水一滴滴地滴落青砖地,谢琅继续拿干布擦拭: “多年前的小名而已,为何不能说?母亲,儿子之前问过几次,小妹身上到底有什么事,叫母亲一直不愿说给儿子,隐瞒至今——” “我没什么可隐瞒的!” 谢夫人骤然爆发了。 当啷一声巨响,谢夫人摔了木勺,胸膛剧烈起伏,一巴掌拍在桌上:“你妹妹难得回家!就不能好好吃个饭!你闭嘴!” 谢琅带几分震惊,注视母亲难得的失态,迅速起身告罪:“儿子不孝。母亲——” 谢夫人眼角通红,起身欲走! 始终安安静静喝汤的谢明裳放下碗,追上去抱住谢夫人的肩膀,把人拉回桌前。 谢夫人闭目不言,任由女儿温暖的体温环拢自己,泪水渗出眼眶。 良久,胸中憋闷的一口气终于吐出,谢夫人沙哑道:“明珠儿,你突然问起你的小名,你……都知道了?” “你今天踏进谢家就不肯说话。你……”谢夫人声线控制不住颤抖,“你心里,怨我们?” 谢明裳连连摇头,四处寻纸笔。 在谢琅的默然注视下,第一句写道:“珠珠是娘之亲女——” 最后一笔尚未写完,谢夫人已捂住脸孔,踉跄起身。 她果然都知晓了!她想起了从前,也想起谢家的隐瞒。她要再一次失去她的女儿了! 不等谢夫人躲入内室,谢明裳再次追上前,把匆匆写下的第二句直戳在谢夫人面前: “我是娘第二个女儿,谢家明裳。 养育之恩不敢忘。” 谢夫人抓着字纸,浑身颤抖、似哭似笑。 谢明裳过去一把抱住她,如寻常那般,把整张脸都撒娇地埋进母亲的肩膀,揽住母亲因为紧张恐惧而绷得僵硬的肩背。 上马征战的巾帼英雄,面对箭雨枪林尚且毫无畏色,何时这般恐惧过! 谢明裳轻柔地反复抚过母亲僵直的肩背。谢夫人心跳激烈,泪水泉涌而出。 极度的紧张和恐惧如潮水般涌上谢夫人全身,片刻间,她竟然难以动弹。 真相隐瞒了太久,遮蔽在黑雾中太久。 相比于真相本身,隐瞒这个举动,反而无限放大了恐惧。 多年之后,当隐瞒成为习惯,谢夫人最恐惧的,竟然已不是真相泄露,而是被女儿戳穿。 其实说开了,也没什么好恐惧的,真相本身并不令人恐惧。 谢明裳张开双臂拥抱母亲,感受这份潮水般席卷而来的莫名恐惧,又如落潮般缓缓退去。 她抬起头,冲默然站立桌边的阿兄谢琅微微地笑。 终于说开了。 母亲从此不必再担惊受怕“被戳穿”这件事了。 真好。 —— 车马回返河间王府的中途,顾沛压低嗓音训话:“行了,你们都别瞎操心,我听见娘子说话了。” “没跟任何活人说一个字,哪怕谢夫人和谢大郎君也没能让娘子开口,嘿,她只跟谢家过世的少夫人说话。” “总之,不是开不了口,是不想开口。人没毛病。你们都小声点,别嘀咕娘子,叫她听见了反倒担忧。” 旁边有个亲兵嘀咕:“顾队副,你自己的嗓门降一降。” “……” 谢明裳坐在车里听得清楚,抿嘴无声地闷笑。 思绪却很快又飘散出去。 黑暗里的庞然大物依旧蹲在原处,她如今一闭眼,就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它了。 那是记忆最混乱破碎的深处。昨夜,她短暂地碰触到它,它在她面前展示了狰狞。 她凝视它,同时也被它凝视。难以承担的痛苦令她昨夜失去控制,人几乎发了疯。 所以她从它身侧绕开了。 醉卧关山 第130节 躲开它的凝视,也失去了对它的凝视。它依旧静静地蛰伏在暗处,她知道它的存在。它也知道她知道。总有一天,她会继续碰触它。 但昨夜短暂的碰触,漏出的记忆,已经足够多了。 谢明裳在回程路上都在出神。不出声地抿嘴而笑,偶尔低语两句。 “真是娘教我的弯刀啊。” “四岁就开始学了?刀鞘比我腿都高,我好厉害。” “呀,哭得好傻。” 头一天摆弄弯刀就割破了手背,女娃娃跌坐沙地嚎啕大哭。边哭边打弯刀。 母亲笑盈盈往她嘴巴里塞一个新烤的热馕,塞得她嘴巴合不拢,又把她抱去骆驼上擦眼泪。 “别打弯刀,不是弯刀的错,哎呀,也别打自己,小明裳不是小笨蛋。” “小明裳从小跳舞就好看,学刀也会很快的。都是你爹笨手笨脚,传给了你。” “你爹走路会左脚绊右脚,我撞见过好几次,就像这样:我招呼他过来,他走着走着,突然脚底下一絆,跌跌撞撞冲到我面前来——啊,你可别学给你爹看。” 遥远而模糊的回忆,带一点久远尚存的温热,被她点点滴滴回想起。 母亲生前鲜活嗔笑的面孔,和临终前鲜血披面的扭曲的面孔,不再令她感觉割裂。两张面孔都是母亲。 她记忆里的亲生母亲,不再是一张令人生畏的空白脸孔了。 马车停在河间王府大门外,谢明裳自己轻快地跳下车。 嫂嫂临终前招她回家,和她当面告别,把遗书交付她手里。她在停灵五日后,带着绘制的小像去灵前告别。 她经历了一场完整的告别。有始有终,安置了死亡,也安置了自己混乱动荡的十四岁的一部分。 那时还没及笄呢。 会慌乱,会害怕,因为恐惧而不敢注视母亲死亡后扭曲的脸。以树叶蒙住母亲的面孔,边哭边匆匆下葬…… 对十四岁的少女来说,其实,已经做得很好了。 她感受到了久违的坦然和宁静。脚步越发轻盈起来。 她踢踢踏踏地踩过庭院里的积水,隔半个院子,望见窗边的身影。 萧挽风正在和书房里众人说话,远远地望见她走近便停下言语,侧过半个身子,在雨中凝目望来。 谢明裳愉悦地冲他笑。 脚下步子加快,踩得地上积水哒哒响。几乎一路小跑进书房。 严长史领几名幕僚同时推出书房,行礼擦身而过。 她像一只突然起了玩心的林间小鹿,横冲直撞而来,从门外笔直撞进萧挽风怀里。冲力太大,接住人的同时,萧挽风后背被她顶去窗棂边,咚一声响,撞得还不轻。 谢明裳扎进他胸前衣襟里。脸颊上沾有雨水,湿漉漉的,几下把衣襟蹭湿了一片,还没来得及继续蹭,就被抬起下颌,上上下下地打量。 “怎么突然这般高兴?”萧挽风问得平静,却并不跟随她高兴,目光反倒带出几分探究。 开口询问的同时,手臂不动声色揽过她的腰,从后腰按住弯刀。 他担心判断错误。她并非真的高兴,而是如昨夜那般情绪激动失控,瞬间伤了她自己。 谢明裳猛拍他手臂,叫他放手。她要去拿纸笔。 白纸黑字,四个大字明晃晃杵在他面前:“我想通了。” 萧挽风眼里升起警惕。 她昨夜说过同样的话。 “想通了什么?说说看。”他不动声色,从窗边走去她身后。从这个位置,伸手便可把她牢牢抱入怀里,防止任何自伤动作。 谢明裳冲窗外的雨出神好一阵。 母亲的离世太仓促了。没给她留下任何告别和悼念的时间。她无处安置自己的悲伤。 所以事后,她才会反反复复地想,没能好好地安葬母亲。应该把母亲的脸擦拭干净、再换身干净衣裳下葬。不该用树叶遮挡面孔,应该可以做得更好的。 行车时想,临睡前想,卧病时想。从关外入京的一路上都在想。 想到内疚焦灼,把自己逼出了癔症。 药酒治标不治本,这些内疚和焦灼从未离开她的身体,只被压去意识暗处,变成了庞大的不可触摸的一部分。 但爱重她的人,只想她过得好好的。 她活得越好,爱她的人看在眼里,越高兴。 刚才她在谢家时,看到谢夫人强忍恐惧,假装无事地说话熬汤,竭力粉饰太平。 她爱重母亲,看在眼里,心里难受得很。 原来自己折磨自己,爱重她的人也不会高兴的。 谢明裳提笔飞快地写: 【人活世上,当行快活事!】 萧挽风站在身后,把纸上九个字默念一遍,倒把写字的小娘子从头到脚打量三五遍。 ……怎么跳来这句的? 昨夜一场失控的狂风骤雨,早晨起来便不肯说话,要求去谢家祭奠灵堂。他送人出门时便已有打算: ——无论她泪莹莹地回返,裹挟着风暴回返,还是拒绝回返,他都做好了准备。 结果她高高兴兴地回返,说她想通了。 人活世上,当行快活事。 “说得好。可惜世上快活事少,烦忧苦多——” 说到半途 ,萧挽风自己停住,转开话头:“这是十四岁的你想通的关窍,还是十九岁的你想通的?” 谢明裳眨了下眼,没应答。 “世上快活事少,烦忧苦多”这句,她觉得有点意思,琢磨两遍,提笔录在纸上。 没想到,才写半句“——快活事少”,便被萧挽风看出她的记录意图,当即接过笔管,蘸墨把整句涂黑。 “不必写我的。写你的就好。” 谢明裳抢不过他,心里腹诽,这人的密室可不止建在书房底下!嘴上也严严实实挂一把锁。 想法总喜欢藏着掖着是吧,在她面前都不肯说齐全了。 她提笔写:“十九。” 萧挽风抬起左手,指节压在“十九”两个字上,黑眸盯住面前号称“想通了”的小娘子,目光里带探究。 “当真十九?不是十四?” 谢明裳白了他一眼。难得老实答他,他还不信? 她抛开笔管,跑去水盆边洗干净手,避开他受伤的右肩膀,扯住他左边衣襟往下拉,示意他低头。 萧挽风误会了她的意图,顺着拉扯力道,微微偏下头,将今日束得整整齐齐的发冠展露在她面前。 但谢明裳今天可想摸的,可不是他的头发。 她继续扯着衣襟把他往下拉,又拉又推,萧挽风盯她片刻,顺着她的力道坐去桌边木椅上。 一个坐着,一个站着,谢明裳终于比面前的郎君高了。 人活世上,当行快活事。 快活事少,烦忧苦多? 世上的快活事其实一点都不少。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快活,两个人有两个人的快活。 她飞快地弯腰,摸了摸萧挽风的唇角柔软处,啾~~落下一个吻。 不同于男人主导时的纠缠,她动作太快,动静反倒更响亮些。 啾~,清脆而短暂,唇瓣相接,清浅的鼻息扑去对方脸上,浅浅地吻吮片刻便分开,唇角残留着茉莉茶香气。 萧挽风有点回不过神,坐在木椅上半晌没动。 谢明裳已经够满意了。 想亲就亲,原来这么快活! 她原地转身,旋开胭脂,继续伏案作画。 她要画一副最好的小像赠给过世的母亲。 时隔五年之后,完整地悼念,好好地送别,也送别自己心底潜伏多年的内疚和焦灼。 —— 窗外响起一声咳嗽。 窗外人去而复返,不,压根就没离去。重要关节谈到一半,严陆卿怎肯走人?屋里亲热完,总能谈正事了罢。 严陆卿刻意把身子转去对着院门,以表示他压根没看见刚才的密吻。 背对书房方向,清了清喉咙:“殿下,娘子,臣属有事继续回禀。臣属可否进书房——” 啪,窗棂从背后重重关上,发出一声可疑的闷响。 严陆卿:?? 第84章 你不怕我了? 耳边传来闷响。谢明裳被压在窗棂边。 隐忍太久的男人,后知后觉地回过滋味,仿佛乍出山林的饥肠辘辘的野豹,叼着肉食不放。 谁也别想叫他松口。 俯身压下,近乎贪婪地攫取芳馥蜜汁。 醉卧关山 第131节 沾染雨水的小娘子的柔软脸颊,才擦干不久,又被亲舐得湿漉漉的。微微上翘的红润唇角,沾染晶亮色泽,脸颊泛起动人晕红。 她被亲得喘不过气,居然没有闭眼,被压在窗边攻城略地的间隙,又在猛拍他手臂,连推带拉,指旁边的木椅。 俯身亲吻的男人露出压抑的忍耐神色。 按住后腰的桎梏缓缓松开,但人没有动。鼻尖对着鼻尖,彼此互视。 谢明裳明亮的眸子飞快眨几下,带几分期待,盯着木椅,又轻轻地扯他一下。 随后,她眼睁睁看萧挽风——放开手,取来帕子,沿着她的脸庞往下,睫毛,脸颊,唇角,仔细擦拭干净,转身去木椅坐下。 “别怕。”他平复呼吸:“可以开窗了。” 谢明裳:?? 被放开的谢明裳一点都不高兴。 她慢腾腾地从窗边挪开,没有开窗,反倒抓起桌上纸笔,奋笔疾书。 萧挽风也有话问她。 两人的疑问几乎同时问向对方。 “为何不说话?” 【为何不抱我?】 白纸黑字明晃晃地杵在面前,五个字,萧挽风看了三遍。 为何不抱她?不是她连拍带打,要他放开? 两边的问题同时问出,谁先答? 谁也不肯先答。 谢明裳不肯张口。字也不写,把笔管扔去桌上,气鼓鼓地瞪他。 只能萧挽风先说。 他也没什么好说的。 手臂伸去,把开始生气的小娘子往前一揽,从长桌边直接揽进怀里。 他坐在木椅上,谢明裳坐在他膝上,额头抵住宽阔肩膀。 她的额发还有点湿,被萧挽风拨去耳后。浓长睫毛不住忽闪,一双乌亮眼睛看天看地,赌气不看他。 “谁说不想抱你?一直想抱你。” 萧挽风把人抱紧,“刚才不是你把我推开?” 谢明裳翻了个大白眼。 腿伤未愈,不能久站。她刚才指木椅,意思还不够明显? 谁知道她轻轻一推,人居然走了?? 还叫她开窗?? 开窗做什么,喊外头的严长史领一群幕僚进书房,看他们吵嘴? 薄怒里升起三分好笑,谢明裳不怎么生气了。 一场误会,总之,现在他抱她坐下,就是她的原意。 一个愿意抱,一个愿意让抱,还气什么? 她仰起头,明亮眼睛忽闪几下,柔韧的手臂主动揽住脖颈,把人往下拉,继续讨要亲吻。 一开始居然没拉动。萧挽风在仔细地观察她,不很确定她现今的状态。 她揽住他的脖颈,把人轻轻往下拉几下,动也不动,谢明裳抿了下唇角,有点生气,开始重重往下拉。 男人带有厚茧的指腹,又开始来回摩挲她粉润的唇瓣,力道不轻,柔软的唇珠磨得有点疼。 萧挽风盯着她的眼睛问:“你喊我什么?” 谢明裳莫名其妙,但纸笔已经递来面前。她把纸张按去他衣襟,写:“殿下。” 写完准备递过去时,忽地想起什么,把两个字涂黑,改写:“挽风。” 萧挽风把纸笔扔去地上,抬起面前小巧的下颌,亲吻圆润的唇珠。 谢明裳感觉有点痒,但这点麻痒并不激烈,她不怎么想躲开。 她还记得他肩头的咬伤,小心避开伤处,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窝在他怀里,微微地张开唇瓣,迎接久违的亲昵的吻。 纵容的结果就是过界。她的后颈被按住了,不许往后退。 有力的手臂环过后腰,把她牢牢箍紧,辖制得动弹不得。既不能往后退,又被按着后腰往前推。 推到两人之间毫无缝隙。男人结实的腰腹肌肉紧贴她小腹,她仿佛坐在灼热火山上,舌尖吮吻得发疼,人被吻得喘不过气。 哗啦一声闷响。长桌上的文书砚台掉下地面。 谢明裳被骤然抱起,压去身后长桌,后背撞上木桌面。 她一惊之下张开眼,迎面撞见亮如幽火的黑眸。她的嘴唇翕动几下,腿又不要了?! 她抬手推了一下,指他的腿,又指木椅。 仓促间推力其实并不大。萧挽风察觉了,深深压抑呼吸,往后退开,坐回木椅上。 “别怕。”他开口还是哑的,缓缓平复呼吸。“不会对你做什么。” 这是他今天第二次跟她说“别怕”。 谢明裳呼吸同样急促而纷乱,从木桌撑坐起,整理揉皱的裙摆。 她怕什么?他为什么总觉得她害怕? 她轻轻一推,他便全然后撤。 她跳下桌,从地上捡拾起纸笔,把刚才自己写下的问句涂去一个字,添上两个字。 【为何不敢碰我?】 白纸黑字明晃晃地杵去萧挽风面前,他只看一眼便挪开视线。 男人的气息尚未平复,手背搭在木扶手上,头往后仰,靠住椅背,闭目深呼吸。 眉眼锐利的男人,一旦摆出 这幅姿态,便显出拒人千里的倨傲和冷淡。 谢明裳如果不是见惯了他,多半会以为他恼怒。 或许确实有点恼怒?不很确定。 她又磨磨蹭蹭地要抱。蹭了几下,萧挽风把人抱坐去膝上。 他现在开口的语气,说实话,不大好。撩了又跑,再撩再跑,几轮下来,没几个正常男人能心平气和地说话。 为何不敢碰她? “你自己不肯。如今倒忘了?” 萧挽风发力往下按,坐在他膝头的小娘子被他按得动弹不得,顺手把碍眼的六个字拂开。 口口声声要跟他圆房,结果喊疼反悔的是哪个? 送去十二盒香膏,全收着压箱底,一盒不肯摆出来。生气就跟他嚷:“别想,再没第二回 ”的……是哪个? 她入王府那段日子,两人之间的开头不算好,她心里始终有防备。他也知晓她心底的防备。她不提,他也不提。 萧挽风几乎又被蹭出了火,按住不老实的小娘子,一巴掌拍在动来动去的翘臀上:“别乱扭。” “谁敢碰你?” “事到临头,次次后悔。” 被按得动不了的谢明裳,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 谢明裳眼睛都瞪圆了:??!! 她挣扎着抓回纸张,按去他大腿上,愤然往下写。 【我为何后悔,你装作忘了?】 【我早应下和你圆房!都是你那驴货——】 不等她写完,臀尖又挨了一巴掌。萧挽风直接把她手里的笔管抽走,把最后一行全涂黑,连纸带笔扔去地上。 “做不到的事,别嘴硬应诺。”萧挽风犀利地盯她一眼: “别找借口。你说多了,我会当真。” 谢明裳才坐上来片刻,屁股火辣辣的疼。气得从他身上挣扎着往下跳。 萧挽风没拦她。 手一松,气鼓鼓的小娘子便跳下地去,把地上涂抹得乱七八糟的字纸揉成团,扔进字篓。 他原以为她泄愤之后会打开木窗,招呼庭院等待的严陆卿进书房,顺带好一阵不理他。 没想到她依旧不开木窗,从地上捡起笔,跑去桌边展开新纸,蘸墨连写十行。 【不是借口】 【真疼】 【你入耳当真,难道我存心哄骗?】 【说到做到】 【给我两日准备】 【我要送别母亲】 【三日后晴风院】 【应诺无悔】 【字纸为凭】 【来——】 醉卧关山 第132节 写到半途,萧挽风便起身去她身后看着。不等写完,攥住笔管,又要从她手里抽走。谢明裳这回早有准备,按着不放。 两边争执片刻,萧挽风不和她拉锯,松开了手。 谢明裳把最后一行补完:“来晴风院寻我。”在末尾签字画押,写下小字:“明裳。” 满意地吹了吹墨迹,转身打开木窗,冲庭院里几乎等成枯树的严陆卿招招手。 严陆卿大喜,匆匆出去院门寻众人。 谢明裳又打开房门,走去水盆边洗干净手上墨迹,趴回桌前。 取出一张白纸,从大堆木炭枝里寻出最好的一枝,沉心静气,开始描绘母亲的小像。 萧挽风转身坐回木椅,坐在谢明裳身后。 视线始终跟随面前小娘子的举动,带着思索。 等待众人入书房议事的短暂时刻,他开口问,“你不怕我了?” 问出口的是“怕不怕”,没有问出口的言外之意,还有很多。 比如说:“你不再防备我了?”比如说“愿意交托自己,你想好了?”比如说:“你当真不会后悔?” 谢明裳描绘小像的动作并不停顿,依旧在慢悠悠地勾勒轮廓。 她如今可以清晰地看见了。 之前那么多的怀疑,防备,尖锐的冲突和试探,根源其实不在于萧挽风那边做了什么。 她手里描画着,心里默想: 人不自信,而对外多防备。 发源于心底的不自信,仿佛深山野林间弥漫的瘴气,她赤手空拳,自知虚弱,穿行于瘴气之间,当然对任何人都带防备。 哪怕这人从未伤害过她,从一开始便展露善意,站在她身前遮挡风雨……强大本身,足以引起防备。 笔下渐渐出现大片远山轮廓,谢明裳心里出神地想。 现在,她还怕他么? 她为什么要怕他? 如今的她,早不是当初那个赤手空拳、穿行瘴气的自己了。她有她的根基。 她拿过另一张白纸,蘸墨写下:“怕!” 萧挽风看在眼里,浓黑眉峰拧起。不等他开口询问,谢明裳又飞快地写个“谁”,举给身后看。 “谁怕!” 身后一时没了动静。 萧挽风眉头还拧着。两个字不足以说服他。 他慢慢地问出今天最后一个问题。其实也正是他最开始问的问题。 “谁都不怕,什么都不怕……你为何还是不说话?” 为何不说话? 谢明裳只要闭上眼,就可以清晰地觉出,它依旧蹲在那里。 黑暗里的庞然大物,裹挟大量混乱记忆和痛苦,短暂碰触便令她发狂。 它静静地蛰伏于暗处,凝视着她,随时等待反噬机会。 “嘘……”谢明裳竖起食指,搭在柔软的唇上。 她提笔快速写下四个字:【它在看我】 萧挽风浓黑的眉峰拧成川。他从木椅上起身,走近谢明裳身侧。 一个多余的字也没追问,只拢住她的肩头,稳稳地抱住她,接过字纸,扔去旁边。 “没什么可怕的。让它看。” 谢明裳高兴地弯了弯眼。这句说得对极了。 只要她比它强,它只能躲在暗处窥探。 男人主动靠近身侧,她的鼻尖下便再次闻到了他身上的气息。不是沐浴后明显的皂角清香,倒像昨晚残留的皂角余香,混合了他身上的气味。 闻起来,有点像……雨后山中弥漫的草木气息。 很好闻。 她又想亲他了。 严陆卿领几名幕僚走进书房,喊声“殿下”,刚绕过两张桌椅摆设,迎面的景象叫他脚下一个急停。 “咳。”严陆卿原地一个大转身,把才跨进门槛的几名幕僚往外轰。 “诸君止步。” 几人站在门外,严陆卿重重敲两下门,重新往书房里走。 “殿下,臣属等进来了。” “臣属等正从门外走进书房。” “好大的雨啊。雨势迷眼,殿下稍等片刻,臣属等擦擦脸。” 重新绕过外间几张桌椅摆设,这回面前的景象终于能看了。 萧挽风衣袍整齐,面向门口,端坐在长桌后;谢明裳靠窗趴在桌上,专心致志地描画肖像。 画几笔,她似乎突然想起什么,把桌上摊开的一张字纸往对面推了推。 从严陆卿的方向,可以瞥见那纸上长长短短,似乎写了十行短句?末尾有小字署名。至于具体写的什么,署的是谁的名字,那就看不清了。 不等众幕僚走近,萧挽风把字纸捞进手里,密实对折,收入怀中。 谢明裳继续在纸上涂涂抹抹,抿着嘴,低头无声地一笑。 第85章 上半章,待补全 谢明裳趴在内室的小案边。两耳不闻窗外事,专心地画过世母亲的小像。 画起伏山峦,画黑幕下的天河的星子。画咀嚼沙棘的骆驼,画骆驼脚下的沙。画母亲簪在浓密长发间的小花。 书房里进进出出,沙盘前聚集五六人。有她认识的严长史和王府幕僚,另两个她不认识。 八尺高的大屏风被挪回原位,隔断竹帘也放下,把内室伏案作画的身 影遮掩得严严实实。她只在有人快步出书房时,偶尔从屏风的缝隙间瞥去一眼。 耳边有人提起林相和裕国公的名号。 “这两方势力,一文一武,在京城经营多年,根深蒂固。” “林相,三朝老臣,先帝时仕途平平。五年前,先帝北狩,离奇驾崩于龙骨山,此人最先拥立今上。以拥立之功封相,从此一步登天。” “裕国公,今上心腹。这次宫中行刺一案,蓝世子提前知晓内情,显然这场所谓‘遇刺案’,裕国公府参与其中。” “同时与这两方开战,两面为敌,必有一场恶战。” “最好稳住一方,腾出手来,专心应付一方。我们胜算大许多。” “殿下,是做决定的时候了。先动林,还是蓝?” 所有视线聚集过来。 萧挽风站在沙盘边,面前摆着红黑两色小旗。 象征林相的红色小旗,背后势力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更重要的一点,林相身上的拥立大功,把这对君臣牢牢绑在一处。 动林,必将引起宫里那位的警惕,稍微应对有差,就是万丈深渊。 象征裕国公府的黑色小旗,同是今上腹心,有京畿禁军的部分调度权。 谢崇山做了五年的枢密使,却始终调不动的皇城司禁军兵马……据传和裕国公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河间王府只有两百亲兵。动蓝,极有可能迎来一场火并,兵力悬殊,生死难料。 眼前这个关键的决定,决定京城未来几个月的走向,乃至于在场所有人的身家性命。 先动林,还是动蓝? 所有人屏息静气。注视着萧挽风伸手入沙盘,拔起象征裕国公的黑色小旗。 “裕国公此人,颇多算计。” “开国勋贵门第,富家巨室,岂无私心?” 林相的爱子林三郎,被栽上冲撞“重伤”河间王的罪名拘押入狱,几轮讯问下来,林相居然能沉得住气至今,连托人求情的动作都无; 裕国公的儿子蓝世子被拘押没几天,裕国公便深夜秘密来访。 深夜带来四位名医,验看萧挽风的腿伤,把御医会诊开出的医治方子痛骂得一钱不值。 “一群顶尖御医会诊,开出庸医不如的狗屁方子。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拖来拖去,岂不是要拖坏殿下的腿?” 当夜,裕国公一个字不提他自己的儿子,只以过来人的口吻,提醒萧挽风。 “同为武人,深知将才之可贵。老朽年纪大了,见不得黄钟毁弃,兰摧玉折。殿下治腿伤,勿轻信太医院一面之词哪。” 卖了个好,抬腿就走。 表面越是只字不提他儿子,心里越看重这个儿子。 “裕国公爱重蓝世子。人有私欲,可以谋之。”萧挽风把黑色小旗插回沙盘,拔出红色小旗,扔去地上,言简意赅地定论。 “动林。” ———— 书房里聚集的人退走大半,只剩两三人。 有人开始提起“谢帅”,又起几句“谢六娘”,“刘氏”,“遗书”。 谢明裳没留意听。 醉卧关山 第133节 她的笔下,逐渐出现母亲的轮廓。长发辫,鹅蛋脸,浓密如小扇子的睫毛,挺直的鼻梁…… 画着画着,她忽地停笔,咬着笔管思忖一阵,起身四处寻铜镜。 铜镜里显露出姣美的小娘子相貌。长发垂直如瀑,继承自母亲的鹅蛋脸,琼鼻,浓睫,白皙肤色…… 她长得虽然不大像谢夫人,也不怎么像爹爹谢崇山,但兄长谢琅也不怎么像,之前她从未多想过。 仔细回想起来,谢琅的所谓“不像”,其实更多的是气质温文,清隽不类乃父。其实单论相貌来说,谢琅的眼睛像母亲谢夫人,轮廓像爹爹谢崇山。 而她的生身母亲,生得不似中原人相貌,高鼻浓睫白肤,轮廓深邃,美貌惊人。 谢明裳凝视着铜镜中的自己。 单看相貌,其实和母亲有五分相似。 女娲造人鬼斧神工,她亲生父亲必定是中原人,生下她来,看不出来自母亲的异族血统。 她的亲生父亲…… 父亲的无头尸身,躺在血河边。 一声轻响,铜镜被按倒。她有点喘不过气,起身把几扇木窗推开,庭院里的细雨夹带凉意扑进室内。她站在窗边,深深呼吸几次。 早在出事之前,母亲和父亲就激烈地大吵一架,决然分开了。 父亲带着阿兄留在边关兵镇,母亲带着自己回返关外族中。 但住惯了热闹镇子的自己,不大习惯地广人稀的大漠,一年总要偷偷溜回去几次探望父兄。但每次见到的都是阿兄,父亲似乎总不在。 失去了头颅的父亲,只要她闭上眼,他便站在那里,仿佛无头刑天,沉默地质问。 第86章 补完 谢明裳停下笔,透过竹帘和屏风的缝隙,敞开的窗外,顾淮领一人走进书房,口称“殿下”,和萧挽风见礼。 那嗓音耳熟,等人走近前,赫然是她阿兄谢琅。 谢明裳的目光吃惊地顿住片刻,若有所思地咬起笔杆。 此刻的书房里除了萧挽风,只剩个陌生面孔的魁梧男子站在沙盘边,抱胸旁观,并不插嘴。 萧挽风扔下沙盘,走去长案后坐下,注视谢琅: “你父亲至今未返程。朝廷下第二封退兵令,你听到了。” 最新的消息已传遍京城。军中粮草殆尽,大军却依然紧咬辽东王残兵不舍,朝廷又发下第二封措辞严厉的退兵令,急送前线。 谢琅道:“这次父亲追击平叛,未能斩获辽东王的人头,怕有后患。臣属白身庶人,无权上书朝廷。但殿下有意的话,臣属这里有一封名录,名录中几位言官,皆愿上书陈情。只要殿下愿意引领,振臂一呼,足以改变朝廷风向。” 萧挽风不置可否地接在手里。 但谢琅今日求见,并不只为了递交名单,而是为另一桩事而来。 第二封退兵令送出京城当天,他的岳丈刘学士便上书朝廷,将女儿刘氏的临终遗书呈上,替谢家求情,恳请去除谢氏女明裳的宫籍。 刘学士上书的时机,把握得恰到好处。 谢家之主谢崇山领兵在外,是否奉旨退兵,在主帅谢崇山一念间。 正是朝廷施恩的时候。 “岳父上书两日,臣属听闻,中书省已在草拟诏书了。” 萧挽风一颔首,“很好。” 谢琅不知小妹就在书房内间,回禀完正事,行礼道:“所以臣属今日求见,斗胆敢问殿下,除去宫籍之后,小妹可否放归谢家”。 萧挽风原本正对窗外,闻言转过视线,注视谢琅:“你母亲没有与你说?她并非你谢家人。” 谢琅垂目道:“只要小妹认下父亲母亲,她便是谢家人。” “所以,你已知道了。” “是。”谢琅并不否认:“小妹最近精神不济。留在王府,只会耽搁殿下的正事。等宫籍去除后,臣属打算领小妹回谢家,由母亲照顾调养一段日子,求殿下成全。” 竹帘忽然动了动,哗啦被人从里掀起,谢明裳走了出来,拉住吃惊站起的谢琅,把白纸黑字杵来他面前。 【我很好,无需看顾。阿兄放心。】 谢琅的视线转向萧挽风,欲言又止。 说实话,他不清楚河间王的想法。 妹妹头上顶的宫籍若能顺利去除,按理来说,她身为谢氏女,理应归家。但身为河间王唯一的枕边人,萧挽风是否愿意放她归谢家? 他虽然投效于河间王府麾下,但对这位新主上的脾性,还摸不清。 谢琅不答,萧挽风抬手接过字纸,放去旁边。 “放与不放,等宫籍除了再说。” 这句便是结论。谢琅行礼告退出去。 书房里只剩下一位面生的魁梧男子,抱胸靠在沙盘边,上上下下地打量面前的小娘子。 “这个便是小明裳?” 谢明裳纳闷地瞅他。素不相识之人,怎会知道她闺名? 那魁梧男子三十七八年岁,声线爽朗,自报家门: “某姓唐,唐彦真。你小时候经常跟随你父亲走动,唐某教过你骑马。十多年了吧……想必你不记得了。” 唐彦真! 谢明裳吃惊得瞪圆了眼睛。 镇守朔州多年,今年夏季奉诏入京、协助虎牢关防卫战的威武将军,唐彦真……居然见面就认出自己。仿佛多年 不见的长辈般,一口叫破她名字。 十多年前教过她骑马? 她原本往内室走,脚下一个急停转回,白纸黑字杵到唐将军面前:【我父亲,谢崇山?】 唐彦真飞快地瞥一眼去萧挽风的方向。 萧挽风开口道:“再想想。不是谢帅,是你另一个父亲。” 唐彦真刻意放慢几分语气:“不是谢帅驻军的关陇西。我们在朔州北,位置差得远。朔州最北面的驻军边镇,武安镇——记得么?” “当时我二十郎当年岁,年轻力壮,选中做你父亲帐下亲兵。” “你五六岁,扎两个小辫,个头还没马腿高,只能骑蒙古小马驹,但骑得可神气!上马就跑,一点都不怕摔。我们几个跟在马驹后头大呼小叫地追。” 武安镇…… 记忆里闪过喧闹的军镇。大风里裹黄沙,碎石被风吹得地上乱滚。不戴头巾围拢头脸的话,张嘴说话先吃一嘴沙。 天似乎总是灰蒙蒙的。有食物的烤香气。眉清目朗的少年郎蹲她面前,拿热腾腾刚出炉的馕逗她说话。 “小明裳,喊阿兄。阿——兄。来,往这边站,当街大声地喊三声,喊到周围人都听见,我手里三块馕,肉的素的,全给你。” 年幼的女童果然乖乖换了个方向,面朝西北,迎风放声大喊:“阿——兄!阿——唔!呸呸呸!”才喊两声便被风扑得满嘴都是沙。 少年郎捧腹大笑:“武安镇名菜,沙子拌馕!好不好吃——哎哟哟!”才到马腹高的小女童一边呸呸地吐沙子一边愤怒地追打,“坏人,你不是我阿兄了!把我的馕给我!”…… 谢明裳忽地跑去窗边长桌,把镇纸压住的一副小像取在手里。 那夜情绪爆发,她几乎撕碎了所有的画像,只侥幸留下两张,一幅嫂嫂刘氏的,一幅梦里的兄长。 意气飞扬的少年郎,发丝乱蓬蓬的,肩头披甲,抱着头盔爽朗大笑。 她指着画像,望向唐彦真。 唐彦真露出黯然神色。“小将军他……” 战死龙骨山。身中数十箭。守护军旗到最后一刻。 “小将军好样的。虎父无犬子。”唐彦真眼眶微微发红,悲伤混杂愤怒。 “他的尸身被弟兄们收敛归葬了。咱们这些关外野人,不晓得京城大人物们想什么。战死沙场的英雄拿不到追封,反倒被打成叛贼,朝廷的大道理咱们听不懂,也不服。总之,每年小将军祭日,香烛肉菜酒,弟兄们供奉得足够。你放一百个心!” 谢明裳听完,忽地又跑进内间。 片刻后,取出一副勾勒大半轮廓的画像草图。 画像里远山层叠。山脚下小河蜿蜒。将军躺倒在血河边。 披甲,佩刀,无头。 谢明裳把草图推去唐彦真面前,指着失去的头颅。 谁斩下了父亲的头颅?! 唐彦真一眼便看得明白,神色极为复杂,抓起草图迅速走去萧挽风身边,低声问询: “殿下,她当真忘事了?这不是记得很清楚么?” 萧挽风把草图摊平在桌案上打量。 无头尸身躺在地上,鲜血汩汩流淌,融入山脚下的小河。 和其他精雕细琢的小像相比,这幅草图画得并不精细,缺乏细节,分辨不出画中季节。 但无头将军的指代意味,太强了。 “画得可是发现尸身当时的场景?”萧挽风指着血河边的无头尸身问。 唐彦真摇头。 尸身发现时,并不在河岸边。 他低声道:“在河里飘着。上游飘下来几千具尸身,河道阻塞,几乎断流。弟兄们在河边挖了几个深坑,就地捞出尸体,就地安葬。中途意外发现了……贺帅的尸身……”说到最后五个字时,几乎以气声发音。 多年刻意淡忘,避忌不提。 原本习惯挂在嘴边的荣耀字眼,成为如今不可言说的禁忌。 唐彦真压抑得眼底血丝通红。 深重呼吸几次,把草图交还给谢明裳:“恕罪。失踪头颅的前因后果,我也不知。收敛尸身时,已是如此……弟兄们在河里来回捞了半个月,始终未能寻获。” 醉卧关山 第134节 他转身向萧挽风抱拳告罪:“末将多嘴了。过两日便要回返关外,末将出发前再来辞行。” 萧挽风一颔首:“盯好北面突厥。” —— 书房里只剩下谢明裳和萧挽风两个。 谢明裳低头盯着画像出神。 萧挽风把窗户关上,回身问:“怎的突然从内室出来?你母亲的画像画好了?” 画像当然还没有画完。但不急于一时,她给自己留了两天时间慢慢绘制。如果不是谢琅出现,她不会中断的。 她把萧挽风拉去桌前,提笔疾书:【别生阿兄气。】 萧挽风看罢,接过纸张,以镇纸压去桌边。 谢琅虽然投奔他麾下,却没打算把妹妹长久留在河间王府。 这也是谢家一贯的态度。 眼下登门的是谢琅,态度尚且客气。等谢崇山领兵返京,再登门跟他讨人,两边只怕要见血斗一场。 他抬手揽住柔软的腰肢,把谢明裳抱去膝上坐着:“你莫生气就好。” 谢明裳:? 她疑惑仰头,正对上萧挽风平静漆黑的眸子。 “无论你的宫籍去除与否,你都留下。” 第87章 你的女儿平安长大了…… “留下”的意思,有很多种诠释。 萧挽风原本可以多说几句。 比如说,她不可能平安归家。 身为一把横插在河间王府和谢家当中的双刃剑,尚未扎得两边鲜血淋漓、互斗不休,却放她归家去。之后呢? 谢家领回女儿,两家化干戈为玉帛,开始议亲? 毕竟,在京城大部分人眼里,谢家把女儿嫁给河间王,以一场体面婚事,洗刷曾经的耻辱,这是谢家最好的选择。 局面如此发展,当初布局之人岂能忍受? 她不可能平安归家。 放她归家,她这把双刃剑,只怕要被人生生断折。她平安不了几日。 但萧挽风偏偏只说一句“你都留下”。之后半句解释都无,只垂眸打量谢明裳的神色,等她的反应。 一觉睡醒便不肯开口的小娘子,在纸上落笔写“谁怕!” 于她心中,是否当真如她笔下那样想通了,不再畏惧提防,不再怕他? 她今日想通了,主动依偎上来,亲密无间。突然而来的亲昵,仿佛一场美妙的春梦。梦醒了无痕。 今日写给他的承诺书,明天是否还作数?谁知道。 两人拥着叠坐,谢明裳难得乖巧地坐在怀里,仰头听他说“留下”,乌亮眸子闪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皮肤温度透过布料彼此渗透,男人有力的手按住她后腰,掌心发热。发热的掌心下压着字纸。 那是谢明裳兴致上头写给他的承诺书。如今还在他衣袖里揣着。 过去的五年,她彻底忘了他。前两日,她短暂地想起自己的十四岁,想起他们之间的一段过往,又很快遗忘。 兴许明早清晨起来,她又换了副样子。再次遗忘她今日的承诺和不怕。 萧挽风经历了太多的失望,也就放低了期望,准备迎接下一次的失望。 “谢琅今日讨你归家。之后登门讨你的,或许还有你母亲,你父亲。但不管哪个来,你都留下。” 他平淡道完,取过纸笔,摊开桌面,把怀里的小娘子转过半圈,笔管塞进她手里。 “想什么?写给我。” 谢明裳莫名其妙抓着笔,盯着面前摊开的白纸。 写什么? 后腰被 圈得太紧,她挣扎起来。他搂得实在太用力了。 谢明裳提笔写:【放手】 身后的萧挽风果然微一松手,她便跳下地。 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她背身写字,手拦着不让身后的人看。写完把字纸藏在身后。 萧挽风静等她的下一步动作。 无论纸上写的什么,无论她态度如何反复,他都早做好准备。 谢明裳转身瞧着他,神色果然不大高兴,把白纸黑学杵来他面前。 【本就说好不走】 【既然不走,当然留下】 【我只是不说话,又不是人傻】 【眼神好凶】 【不许对我凶】 趁萧挽风默念的瞬间,谢明裳弯下腰,“啾”,浅浅亲一下他的唇角,趿鞋跑回内室,继续坐在小案边写写画画。 被掀起的竹帘哗啦啦乱响。 萧挽风盯着那晃动竹帘,原地半晌没动。 ———— 八月初十这日。圣旨下。 追着第二封退兵令送出京城。赶在谢崇山兵马班师回京之前,皇恩浩荡,施恩于臣下,免除谢氏女明裳身上宫籍。 这回的传旨天使是个面生的清秀小公公,不再是黄内监了。对谢明裳摆出热络姿态,交接了圣旨之后,笑吟吟上前贺喜。 “六娘子不记得咱了?咱家逢春,原本在御前殿外伺候,新近换了差事,调入殿内伺候。时不时地出宫跑个腿。” 逢春小公公生得一张讨喜面孔,含笑提醒:“四月底,谢六娘子出宫当日,咱家搀扶河间王出宫,和六娘子随行过一段路。” 谢明裳隐约有点印象。 逢春人年轻,比黄内监有眼色的多。萧挽风入京不久,逢春便看准形势,暗中投效河间王府。 两厢合作,情报传递,河间王府不吝银钱扶持,逢春在宫里窜出了头。 借着“请喝茶”的功夫,逢春把宫里的最新情形一股脑倒了个干净。 最近宫里不大不小的震动。 黄内监出事了。 御前内监黄有台,说起来也算是宫里一号人物。人精明却又不大聪明,趋炎附势,捧高踩低,阉人该有的毛病他都有。奉德帝偏就忍了他的这份不聪明。 奉德帝登基五年,黄内监在宫里顺着风势往上爬,居然也混成了御前数得上名号的紫袍大宦。 这次突然塌了台,事先谁也没想到。 “黄内监得罪了冯喜公公。”逢春轻快地细数,“具体如何得罪的,咱家也不清楚,宫里什么流言都有。总之,头天人还好好的在御前当差,傍晚就被千羽卫拘走。说牵扯进殿下被行刺的宫中大案。不知如何用的刑,当夜舌头割了,两只手也废了,半死不活,只剩口气吊着命。” “处置黄内监,是冯喜公公自己拿的主意。圣上隔两天不见黄内监,随口问起一句,才知人下了狱。再追问一句,又道牵扯进行刺大案,人已折腾废了。” “冯喜公公这回可捅了马蜂窝。” 奉德帝并不在意身边服侍的内侍。御前侍奉茶水的杨保和,说起来也是服侍两朝的老人了,借着朱红惜的案子,被冯喜整治得半死不活,奉德帝连多问一句都无。 奉德帝平日对黄内监嫌弃得紧。冯喜看在眼里,并不觉得此人重要。直接把人下狱拷问。 “这次不知怎的,为个平日不怎么待见的黄内监,圣上发下雷霆之怒。当场下旨剥去冯喜公公的衣袍,赐杖二十,收回千羽卫统领之权。冯喜公公这回要倒大霉了。” “宫里最近乱的很。” 逢春细细地详说,萧挽风端坐上首位,无事人般地听。 黄内监如何得罪的冯喜? 当然是因为他在河间王府受了惊吓,大喊出的那两句要命言语,传进了冯喜耳朵里。冯喜再容不下他。 【冯喜老贼,你害我!】 【许多宫里阴私事,冯喜老贼以为我不知情,其实我知晓啊】 无论他知晓的所谓阴私事到底是哪些。总之,被割去舌头又打断手的黄内监,是再也开不了口了。 “黄公公废了,冯喜公公却也没落下个好。大家私下里都道,冯喜公公这回聪明太过头了。”逢春嘴里感慨着,脸上却笑得开怀,喜悦遮掩不住。 “宫里往常都说,冯喜公公的意思,就是圣上的意思。如今看来不确实。冯喜公公揣摩出的意思,哪怕就是圣上心里的意思——圣上不见得高兴呐。” 奉德帝为何突然忍不了冯喜了? 黄内监人不够聪明,奉德帝表面嫌弃,心里却满意他的这份不聪明。 冯喜揣摩人心的本事一流,时常揣测天子之意行事。奉德帝忍不下的,就是冯喜的这份过于聪明。 逢春还在请示:“殿下有什么吩咐奴婢做的。如今宫里乱的很,可以趁乱浑水摸鱼。” 萧挽风盯了他片刻:“不急着踩冯喜。他还没死透。” “砸重金,走门路,顶上黄有台的位子。你敢不敢坐?” 黄内监的殿上回事职位,可是宫里炙手可热的好肥缺。逢春喜形于色,噗通跪倒,大礼叩拜。 “奴婢愿赴汤蹈火!” —— 醉卧关山 第135节 谢明裳捧着黄绢圣旨,回了趟晴风院。 鹿鸣、兰夏,乃至于寒酥、月桂,各个泪水涟涟。 李妈妈噙着泪水,把圣旨供奉去香案上,喃喃念佛不止:“老天可怜见的。皇恩浩荡,谢家有福,有这道圣旨恩典,六娘终归可以回家了。” 说着就开始收拾箱笼,嚷嚷着今天就要和谢明裳一起回谢家。 烟雾升腾的香炉面前,谢明裳眼神奇异,睨视香案上供奉的黄绢圣旨。 皇恩浩荡? 当初一道圣旨,把谢家如待宰牛羊般圈禁;如今把她原本的自由身还她,就皇恩浩荡了?谁的恩典?算什么恩典? 谢明裳提笔写:【回家向母亲报信】 【福兮,祸之所倚。此刻归家,福祸未知】 【告知母亲,且等父亲退兵,再做打算】 鹿鸣识字,低声念给李妈妈听。谢明裳把纸张烧去,吩咐收拾箱笼,把震惊的李妈妈送出晴风院。 院门敞开,穆婉辞远远地站在廊下,眸光幽幽盯着院门边拎包袱辞别的李妈妈。 谢明裳走回时,感觉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她停步直视廊下,正看见穆婉辞福身行礼:“恭喜娘子,重获自由身。” 谢明裳站定在她面前。穆婉辞生性善于隐藏,从此刻平静无波的神色,看不出心底起伏。 高兴,难过,酸涩,嫉妒?也许有几分酸涩和失落。 穆婉辞留意到她的打量,自嘲道:“娘子母家得力。谢帅战功显赫,力挽狂澜,谢家中兴有望。娘子是有大福气的人。奴婢没这个福气。” 谢明裳写:【你想要什么?】 穆婉辞垂眸敛目,深深福身下去:“苟全自身而已。” 她说谎。细微的情绪波动,被穆婉辞隐藏去更深处。此刻应答的,是个完美温婉的外壳。 谢明裳不再问询,擦肩而过。 吩咐晴风院关门闭户,只留下可靠的兰夏、鹿鸣、寒酥、月桂四人,其余人一律不用,净手焚香。 她还有一整日的时间,细细描绘过世母亲的小像。 内心不可名状的深处,有风暴动荡,从未止歇。撕裂她的内心,喂养黑暗中不可碰触的庞然大物,令她至今难以开口说话。 她要静心,仔细地聆听内心深处的动荡。 谢明裳铺开画纸,提笔写下从唐将军处听来的字眼: 【贺帅】 短短两个字,便引发心弦激烈起伏。仿佛平湖风波暗涌,暴风眼正在形成。 谢明裳其实隐隐约约记得一些的。 她只要闭上眼睛,站在暗处的无头尸身便会冲她转过身来,发出无声地呐喊。 安静的室内,她压抑急促的呼吸,站在桌前,一笔一划写下: 【贺帅】 【贺风陵】 热烈地爱慕母亲多年,生下一对儿女,最终却又和母亲反目的阿父,贺风陵。 她开始描绘最后一幅母亲的画像,母亲美丽的眼睛里蓄满泪水。 母亲抱着她骑坐在骆驼上,穿走羊皮小袄和长裙,带走弯刀,决然地抛下身后的父子,仿佛当年私奔而来的那个傍晚那般,骑着骆驼穿过热闹而混乱的边陲兵镇,不回头地踏进茫茫戈壁。 “再回头看一眼你阿父居住的地方,小明裳。” 母亲不再以柔和的中原官话和她对话了。踏出兵镇之后,母亲便换回了族中的 回纥语。 “你的阿父为了他的天子,要征讨我们的族人。要把我们驱逐出世代居住的呼伦神山和呼伦戈壁。” “他先放弃了我们,我们便放弃他。” “从今晚开始,你只是我阿支娜一个人的女儿。” “你也生在十二月的满月之夜,小明裳。你带着长生天的祝福来到人世,我的族人都知道你。继承我的弯刀舞,你将是我族中下一任的萨满圣女。” “愿长生天保佑我的女儿一生平安。” 一滴泪水滴落在画纸上。 谢明裳眨了下眼,将模糊的视野眨去,指尖蘸水滴,在母亲蓄满泪珠的眼眶边,轻轻一抹。 你的女儿平安长大了。 第88章 院门开着,温酒 严陆卿踏入书房时便吃了一惊。 前几日才捏好的大沙盘被推平,象征长城的小砖从沙盘北边被挪去最南边。 大片的草原戈壁地貌,占据了整片沙盘。 雄俊山脉起伏,支脉延伸,山峰顶部洒上细细的白面粉……那是长城以北的广袤戈壁,以及西北面连绵的呼伦雪山。 北境舆图挂在窗前。谢明裳和萧挽风在沙盘边并肩而坐,不约而同地凝视沙盘,对比舆图,时不时捏起一座山脉。 两人并不交谈,但眼神偶尔互视,往沙盘上指一处,对照舆图,很快便察觉误差,更正地貌。 一面红色小旗,笔直插在长城北面豁口边。那处是朔州北的边军驻扎地。 令一面小红旗沿着长城向往西北走,插在西北豁口。那处是凉州,陇西边军驻扎地。 两面小红旗的直线相隔并不很远,约莫三四百里。但直线行不通。 红旗之间的地貌,穿越了整片呼伦雪山和周边气候恶劣的戈壁。 严陆卿并不惊动沙盘边的两人,静悄悄走近沙盘,仔细观摩。 谢明裳似乎陷入回忆当中,捻起一枚黑色小旗,搜寻位置片刻,插在南北走向的雪山山脉某条支脉当中。 萧挽风凝目注视片刻,“突厥地界?” 谢明裳点点头,又摇摇头,把黑旗拔起,重新冥思苦想起来。 严陆卿不明所以,看了片刻,问:“娘子在找寻什么?” 萧挽风思忖着,取出五六面小黑旗,着重圈出南麓一处绵延山脉:“龙骨山,在这处支脉上。” 谢明裳却连连摇头。 她要搜寻的,并不是龙骨山。 萧挽风又问:“回纥九部的位置?” 他把龙骨山圈起的小黑旗尽数拔出:“并不固定。” “回纥九部内部的纷争不少,并不聚集在一处。” “至于你的部落,这两年的放牧地,在主脉东南草场。” 嘴里如此说着,他沿雪山主脉往东南,落下一面黑旗。 谢明裳吃惊地盯着那面小黑旗。 她给母亲画小像时,才想起母亲的族人……对方怎么知道的?! 谢明裳扔下手里一把小红旗,腾得起身。片刻后小跑回来,纸上五个大字,墨迹淋漓未干: 【为何你知道?】 萧挽风的视线扫过五字,很快又落回沙盘上。 “你说过。” 谢明裳抓着白纸奋笔疾书:【不可能!】 “你没有直说。但从你平日的闲谈、动向,猜得出。” 萧挽风如此说着,随手把小黑旗插在呼伦雪山两条支脉当中的山谷。 “你的族人狡兔三窟,戈壁几处绿洲、避风谷,都有你族人留下的暗号标记。” 突厥人在关外势大,来去如风。谨小慎微的做派,只可能是人数不多的小部落。 萧挽风开始东一只西一只地插小旗,每处小旗都是谢明裳母亲的族人经常路过补给的绿洲。 谢明裳瞠目瞧着沙盘上越来越多的小黑旗。 戈壁贫瘠,能有几处绿洲?族人的老底几乎都被掀翻了。 插到第六只小旗时,谢明裳愤然抓笔疾书:【狡猾的关内人】 不等她写完“人”字,萧挽风直接把笔管从她手里抽走,最新一行字迹墨迹全涂黑,更正: “你也是关内人,明裳。京城长住五年,可还记得?” 谢明裳坐在沙盘边,这回抓着字纸,想了很久。 想一会儿,浓长的眼睫忽闪几次,若有所思地瞄一眼身侧的男人。萧挽风只当看不见。 谢明裳对着沙盘,伸手把黑色小旗全数拔出,扔去旁边。 这回只写两个字。 白纸摊开,墨迹淋漓的两个黑字杵去萧挽风面前: 【狡猾!】 萧挽风伸手把纸张面朝下按进沙盘里。他不认。 谢明裳把字纸往上翻,明晃晃杵进他眼里。 两人在沙盘里不出声地拉扯字纸,细沙飞溅。旁边静观的严陆卿猝不及防,被溅了满肩满袖的沙,尴尬地拍拍肩头衣袖。 “殿下,娘子,臣属还在这里……有军情回禀。” 醉卧关山 第136节 萧挽风松开手,“说。” 谢明裳赶紧从沙盘里捞起“狡猾”字纸,悄悄捏去手里。 严陆卿今天为了回禀一桩军情而来。消息明确无误,并无任何可议之处。他言简意赅道: “谢帅退兵。” 谢明裳的注意力被吸引过来,抓一支红色小旗,指向沙盘。 严陆卿会意,抓起一把细沙,顺着沙盘南边的长城,继续往东南方向延伸,以细沙漏出太行山脉的大概走势。 “谢帅上书朝廷,大军已返程。返程日期早于第二封退兵令。当然也更早于朝廷施恩、除去娘子宫籍的那道旨意。” “辽东近期骤降一场冰雹,将士们穿的还是夏衣。谢帅预见不能持久,决意退兵。” “大军即将回返关中。” “返程顺利的话,半个月内即能入虎牢关。” 萧挽风听完一颔首。 北面秋风起。突厥人虎视眈眈,确实该退兵了。 严陆卿回禀完正事,人还磨蹭不肯走。萧挽风扫过他面色:“还有旁的要紧事回禀?” 严陆卿咳了声,道:“还有一桩,倒也不算要紧事……谢夫人得了圣旨消息,想接娘子归家,被谢大郎君劝阻,人未登门。” 人未亲自登门,但放下的话可不大好听。 这次被谢琅劝阻,下次可不见得。说不准等谢帅回返之后,谢家老夫妻会气势汹汹并肩上门讨人。 严陆卿正犯愁,谢明裳忽地从沙盘边起身,把袖中一封写好的书信递去他手里。 封皮上以娟秀小字写道:“母亲亲启。” 严陆卿如释重负,脸上终于露出松快笑容:“娘子的亲笔信交付给谢夫人,如此甚好!”取书信匆匆出门去。 萧挽风不置可否,并未阻止谢明裳传信,也并未查验书信内容。 只坐在沙盘边,目光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谢明裳把人送走,关上房门,走回沙盘边。手里摆弄细沙,眼风却也往室内另一人的坐处回瞥,打量他的神色。 萧挽风任她打量。 之前他紧盯对方的动作,等人关门走回身侧,他的神色便明显和缓下去。瞄一眼窗边悬挂的舆图,抓一把细沙,继续捏北境山脉。 谢明裳站在沙盘边等,萧挽风居然不问。 对于她提前备下给谢家的书信,一句盘问的话也没有。就这么直接送了出去。 谢明裳撇撇嘴。之前还怕她跑了,警告她:无论谁来讨你,你都留下……她送回家的书信,查都不查? 她趴在桌前写字。写完把纸藏在身后,静悄悄走近。 萧挽风仿佛没有留意她这处的小动作,对着沙盘思索片刻,修正一处谬误,在峭拔的雪山峰间按出一小道豁口。这处有山谷。 谢明裳远远地打量片刻,走近两步,晃了晃字纸。 【不问书信内容,不怕我 跑了?】 不见他反应,再走近半步:【实话与你说。刚才写信给娘,约好时辰,里应外合跑路——】 萧挽风的眼角余光从未离开过她身上。 觑准时机,直接一伸手,把面前摇晃字纸的小娘子拉坐下来,收走字纸,揉成一团,扔去纸篓里。 谢明裳震惊地坐在他腿上。 两人在近处对视片刻,她把手心收拢的纸团又摊开,明晃晃杵来他面前:【狡猾!】 萧挽风还是不认,抬手要收走字纸。谢明裳不让他拿走。 两边拉扯片刻,萧挽风松开了手。谢明裳把“狡猾”两个字往他心口处啪地一贴,忍笑起身跑开了。 片刻后,搬来小杌子坐回他身侧。 接下去的整个时辰,两人继续不出声地捏沙盘。蜿蜒数百里的呼伦山脉完整成型。 萧挽风握着谢明裳的手去面盆边洗手,替她把指缝间的细沙清洗干净。 这时才开口问她:“捏了一下午的沙盘。你母亲的画像画好了?” 谢明裳跑回窗边,从铜镇纸下取出一摞画像,站在桌边,不回头地冲他招手。 萧挽风走近她身后,伸手揽住柔韧的细腰,垂目注视桌上摊开的七八副画像。 “都画的很好。打算如何处置?” 谢明裳取出一张母亲坐在骆驼上回眸微笑的小像,在纸上写: 【这一副最好看,打算留下。其他烧给母亲。】 她点了点其余画像,并不跟他客气:【给我个火盆,送晴风院】 —— 雨后的晴风院,庭院水洼未干,鼻下泛起泥土清香气息。 又夹杂着烟火气。 悬挂楹联的小凉亭当中,三面挂起避风帘子,只留面向院门的一面进风,凉亭当中点燃一个火盆。 谢明裳盘膝坐在火盆边。 凉亭里青烟缭绕。她抓起铁钎子,拨了拨火苗。 母亲各式各样的的小像,骑骆驼的,迎风微笑的,月下献弯刀舞的,喜悦的,生气的……伴随着缭缭青烟,逐渐消失在火中。 母亲信奉长生天。在遥远的苍穹某处,应该收到了她的思念吧。 火舌舔舐小像,青烟升腾,一股股消散在空中。谢明裳站起身,目光追随着青烟消散,心头感觉久违的轻松。 无形无影、却又压在心底深处的沉甸甸的心事,终于跟随青烟四散而去。 漫长五年之后,她终于可以坦然面对母亲的死亡。终于可以摆脱少年时的混乱和愧疚,不再苛求自己,也就终止了心底日夜焚烧的焦灼。 对着头顶澄澈如水的雨后秋空,她深长地几次呼吸,微微地笑了。 轻松的感觉,真好。 兰夏站在身侧,也学她的样子,仰头追逐升腾天空的青烟。 “娘子祭奠好了么?” 这是谢明裳自从病情发作以来,十来天里第一次回晴风院过夜,兰夏高兴得很。 “顾沛过来好几趟了。问今晚是不是在晴风院用膳食。” 谢明裳点点头。 鹿鸣也过来问:“穆女官问娘子几次了,需要她进院服侍么?” 谢明裳失笑摇头。 兰夏巴不得外人都退得远远的,只有自家娘子和谢家人留下。 “那,今晚就还是鹿鸣和我两个留下,让寒酥、月桂两位姐姐回房休息,其余人都打发走。等顾二把晚膳送来,我们就把院门关了。” 谢明裳不知想到了什么,忽地噗嗤笑出声,连连摇头。 兰夏惊问:“今晚院门还得开着?等谁来……啊!” 鹿鸣在身后扯了她一把,兰夏霍然瞪圆了眼睛:“他还来?!娘子病着呢!” 谢明裳提笔悠悠写下两行字: 【心病非病】 【院门开着,温酒。今晚等人用膳】 想了想,又嫌弃地写下最后一行字:【劳什子圣旨扔箱底去,进出看得碍眼】 * 秋日昼短夜长,申时末,天光转黯,晴风院掌起灯火。 萧挽风踩着灯影,走进大门敞开的晴风院。 堂屋廊下四处亮灯,小凉亭里三面放下挡风帘子,只面向大门的那面帘子卷起半扇。 今晚备下的膳食是热锅子。 铜锅子咕噜噜冒水汽,极新鲜的兔肉、羊肉,切成薄薄的鲜红小片,肉片整整齐齐装盘,上好的酒温在小锅里。 谢明裳没特意等他,铜锅里水滚沸,她自己已吃了一阵涮锅子。上好的新鲜羊肉小半盘下肚,吃得人从里到外热腾腾的,玉色脸颊蒸起暖意绯红。 听见脚步声响,兰夏和鹿鸣两人掀起挡风帘子,自凉亭走出行礼。 她们提前得了叮嘱,就连向来不放心的兰夏也没说什么,直接退出院外。 小凉亭的石桌上除了肉菜盘子,并无备下笔墨砚台。 萧挽风走近热气腾腾的铜锅子,一眼便留意到小小的疏漏,开口问询: “怎的不备笔墨?等下你想说什么,无纸可写。” 谢明裳摇摇头,在脚步走近身侧时,扯了下他的衣袍,指向身边。 萧挽风原本要坐铜锅子对面,脚步一顿,改坐来身侧。 凉亭地方不大,两人挤挤挨挨地坐在一起。谢明裳夹起几片鲜美的羊、兔肉片,下进铜锅子里。 清凌凌的眸子朝旁边温酒的小石锅处斜睨,示意萧挽风倒酒。 两人挤在一处涮锅子,哪需备笔墨。 且吃饭,且喝酒。 第89章 入口什么滋味? 醉卧关山 第137节 酒足饭饱,两人喝完整壶酒,吃完四大盘肉,铜锅子里的肉菜捞得干干净净。 谢明裳吃喝得尽兴,绯色的脸颊又升腾起微醺的酡红,扯着萧挽风的手把玩他的手指头,又抬手去戳挡风帘子。 晚上起风,风还不小,挡风帘子被她戳得不停转动,入秋夜晚的寒气丝丝缕缕地渗进凉亭。 萧挽风索性把挡风帘子卷起,回身要扶她,谢明裳白了他一眼。 这才喝多少酒?关内的酒都温吞吞的,连喝十八碗都不会醉,哪需要人扶。 谢明裳腾得起身,利落地迈出小凉亭。 半斤酒确实醉不了她,但喝酒对人还是点影响,她是三两步跑出去的。披风也丢在凉亭里。 人只穿一件绯色对襟衫子在庭院中穿行,半途被穿堂风刮在身上,又觉得冷,蹦蹦跳跳地往回跑。 萧挽风依旧在凉亭里坐着。 涮肉的铜锅子被他挪开,单单把温酒的小石锅提来桌上放着,松枝柴火点旺。 火焰升腾,映亮他深黑色的眼睛。 谢明裳撩开挡风帘子,从另一面钻进凉亭时,从她的视野,正好看见萧挽风从袖中取出一张整齐折叠的字纸,当她面前打开。 纸上是她自己的字迹。 前两天一时兴起,在书房提笔写下十行的长短句,当面留给他的承诺书。 【你入耳当真,难道我存心哄骗?】 【说到做到】 【三日后晴风院】 【应诺无悔】 …… 纸张在面前摊开,灯下字迹分明。谢明裳升起玩笑的心思,正想着:要不要装作反悔的模样,把字纸抢来手里…… 摊开的字纸却被萧挽风收了回去。 他抽出半截松枝,拨了拨小炉火,明黄火苗遇风,腾一下升起老高。 下一刻,手中字纸,被他直接递去火里。 字纸边角被火舌舔舐,瞬间窜起火苗。往炉火塞的动作太快,谢明裳想要阻拦,哪里来得及? 她恼火地猛扯他的手。好端端的,烧她的字作甚! 萧挽风任她拉扯,视线盯着明亮火苗。 “你的心意,我看到了。” “口说无妨,却不必白纸黑字书写承诺……中原人的字纸,约束力强。” 说到这里,他的视线才转过来,两人对视一眼。 “你记得很好,不记得也无妨。” “我留你,并非为了看你后悔。” 短短几句言语间,谢明裳的手书在小炉中已化作一团明火。火光熊熊,在对视两人的瞳孔中跳跃。 谢明裳起先吃惊,继而恼火地猛扯他的手。 但听萧挽风提起“字纸约束力强”,“并非为了看你后悔”,她脸上闪过若有所思的神色,停下拉扯动作。 两人的视线齐齐盯住小炉中燃烧的火光。片刻间,明亮火焰转暗,字纸化作灰烬。 萧挽风这才起身,卷起四面挡风帘子,牵着谢明裳的手出小凉亭。 吃饱了酒肉的小娘子,手掌肌肤温暖,人热腾腾的,以至于谁也没想起披风。 两人手牵着手在庭院里走出十七八步,冷风吹过发烫的脸颊,谢明裳在 风里打了个寒战,萧挽风这才察觉她穿得单薄,停步回望凉亭。 谢明裳站在前方半步,手指勾着手指,轻轻拉他一下,示意他继续往前走,不必回头。 两人在冷风里加快步伐,敞开的堂屋就在面前了。 萧挽风把人送进门来,谢明裳站在门里,手指头依旧松松地勾着他。 角落里温着一壶茉莉花茶,香气弥漫,这是谢家饭后惯用的安神茶,她示意他去倒茶。 萧挽风去长案边倒茶时,耳边哗啦一声轻响。 房门被谢明裳关上。清脆珠帘响个不停,她捧纸笔去内间的贵妃榻边,正趴着写字。 珠玉撞击声再度响起,萧挽风掀开珠帘,把饭后的茉莉清茶放一盏去她手边。 谢明裳仰头冲他笑了下,举起字纸。 萧挽风的视线随意瞥过字纸,看清内容的瞬间,递茶动作微顿。 【如今是我不信你,还是你不信我?】 【你不信我承诺?】 手指又轻轻地勾住他的手,往下勾。谢明裳拉他坐下,使出七分力,居然没拉动人。 萧挽风就站在面前。摇晃的茶盏泼了他满手,他盯着纸上两行黑字,任她拉扯,居然继续往杯盏里添茶。 把谢明裳给气笑了。偏不松手,发力狠命地往下拉,连拉带拽。 还是拽不动。屋里没有点灯,庭院里亮堂的灯火从窗缝投射进来,明暗相间,看得清身影,看不清面孔。 此刻立在贵妃榻前的高大影子,倒有几分像大漠里的沙棘树了。 外表粗粝坚硬,张牙舞爪,滋味甘甜好吃。 谢明裳舔了舔唇角。上次亲吻是什么时候?似乎是前几日的某个下午,门窗紧闭的书房里? 入口究竟是个什么滋味,她几乎都忘了。只记得那天她轻轻推一下,他就停手往后退,仿佛早做好被拒绝的准备。 人退出八丈远,远远地坐在木椅上,还不忘安抚:“别怕。不会对你做什么。” 如今是她想对他做点什么。 连拉带拽都拽不动人,她索性站起身,在光线黯淡的室内伸手摸索,一抬手便碰触到温热的嘴唇。 她抚过唇角,沿着棱角分明的脸颊,刀裁鬓角,继续往上抚摸。 发冠怎么拆解?她四处摸索,摸到男人扎得整整齐齐的发冠,乱七八糟地拆解。 也不知有没有扯到头皮,总之,用力拉扯几下,一缕硬而微卷的发尾被她攥在手里,绕手掌几圈。 她得寸进尺,扯着发尾把人往下拉。 贵妃榻边的高大影子终于动了。 宽大温热的手掌,掌心滚烫,攥住她不老实的手腕往下按,按得她站立不稳,倒在软榻上。 窗棂缝隙投射进的明暗相间的灯光,正好有几缕投射在贵妃榻前,模糊映亮两人的眉眼。 谢明裳仰头注视着面前男人浓黑的眉峰。 头顶扎得整整齐齐的发冠果然被她扯乱了。犀利浓黑的眉间落下一小缕散发,仿佛放归山林的猛兽撕下遮掩伪装,显露出原本的强烈攻击本能。 他居高凝视片刻,一只手肘撑着软榻,咬痕未愈的右手拨开她散乱乌黑的长发,拇指缓缓抚过她柔软的唇角。 视线仿佛短暂碰触,又仿佛对视了很久。黑暗里时辰流动得不分明,谢明裳有点恍惚。 不知何时,两人已经拥在一处,开始细密地亲吻。 入口是个什么滋味?有酒的浓烈气味,有他自身的气息,夹带着茉莉花茶的清淡香气。她忽然很想说点什么。 她当真张了张嘴,想说:把你比作一棵沙棘树的那人,该不会是我罢? 又想说,不管那人是不是我,总之,有眼光。 “浑身是刺却好吃”的沙棘,这个比喻其实好准的。 但她已经很多天没开口说话了。 许多个句子同时冲来嘴边,一时间却又不知先说哪句。 她张了张嘴,又闭上;再张嘴,又闭上…… 反复摩挲着唇角的拇指,便在这时按去她唇上。 萧挽风凝视片刻,“张开。” 谢明裳微微地张开唇,粗粝带茧的指节轻轻拨弄几下小舌,不容拒绝地往里压。 浅浅的亲吻变作深吻。 把所有的声音都吻在喉咙深处。 从她决意留他、两人滚倒在软榻的那一刻,他便不再让她有拒绝的机会。 第90章 疼狠了,可以咬我 夜幕半圆的月移向中天,透进窗棂的月光缓慢变化形状。 无人的庭院静悄悄,草丛里只偶尔传来一两声蚱蜢鸣叫。 谢明裳眼前朦朦胧胧的。除了汗水,还有泪光。 噙不住的泪花不受控制地淌了满脸,她挣扎着往外推。 夜色如水。 朦胧的也不知是泛起水光的眼角,还是窗外的月色。 视野里显出男人宽阔的肩头,肌肉隆起,忍耐地暂停顿片刻。 他在近距离注视她噙着泪花的失神的眼,注视片刻,伏下身来,近乎温柔地吻过湿漉漉的眼睑。 但他的动作和温柔的吻正相反,极为强硬,不容拒绝。 他的手指至今还在抚弄她柔软的舌尖……自从得了她的允许,粉润唇瓣微微张开的瞬间,骨节分明的指节便探进来,占据他的领地。 醉卧关山 第138节 窗外草丛的蚱蜢还在此起彼伏的鸣叫。 室内传来的响动也模模糊糊的。 很长时间没有人说话。 从头到尾,只传出一声叮嘱。 “疼狠了,可以咬我。” 细微呜咽冲破喉咙。 室内的响动声,逐渐盖过了庭院里断断续续的蚱蜢鸣叫。 —— 谢明裳困倦地睡了过去。 这一夜,她闯入光怪陆离的梦中。 梦里有花香,有鸟鸣,有松针落入雪中的簌簌轻响,有雪后大山清冽寒冷的气息。有血腥气。骆驼柔软的皮毛夹杂着泥土腥气。 浓郁的血气弥漫不散,沙土满脸。她昏昏沉沉抱着骆驼。 许多声音围拢了她。 “活的!” “别碰,人还有气!” “去个人回禀大营!一只无主骆驼穿出戈壁,驼出个活的小娘子!” “喊军医!” 真冷啊。 铺天盖地的冷笼罩她全身。母亲的骆驼携带长生天的祝福,助她躲过戈壁几场致命的风暴,骆驼丰厚的毛皮让她免于大漠寒夜失温冻死。 但她还是觉得浑身发冷,抱住骆驼皮毛厚实的脖子不放手。 有人试图掰开她的手,抱她下骆驼,她冻得僵直的手指咯咯作响,握紧刀鞘,拔刀。 周围发出嘈杂惊呼。 远处马蹄声如狂风暴雨,震得大地嗡鸣。 周围人七嘴八舌地喊:“谢帅来了!”“小娘子手里有刀!”“军医近不了身,救治不得!” 有人下马走近骆驼,打量几眼,忽地咦了声。“这把银鞘弯刀……老夫见过。” 身材魁梧如山的军中主帅拉住骆驼,按下弯刀,仔细端详她灰尘满面的眉眼。 “小丫头,镇守朔州的贺帅:贺风陵,是不是你父亲?” “莫紧张,老夫谢崇山,和你父亲有战场上过命的交情。你手上这把弯刀可是你母亲的?” “你母亲把你带去关外,你每年都偷跑回来见你父亲,对不对?你父亲带着你巡边,老夫见过你几次。” 蒲扇大的手几下擦去她脸上的灰土,把她抱下骆驼。 “你叫做……明裳?小明裳,把刀放下。这里都是自己人,别害怕。” “你怎么孤身来了凉州?可是戈壁风暴迷了路?” …… 有人从后拥住她的身体。身躯火热,拥抱有力,让人感觉温暖而安心。 谢明裳往后蹭了蹭,把拥住她肩头的健壮手臂拉过脸颊边,枕着手臂,想继续沉沉地 睡去。 但接下去的梦境令人不安,她睡不安稳。 她用力地拉扯身后拥着她的人,想汲取更多的力量。被拉扯的人感觉到她的不安,另一只手安抚地摸了摸她的脸颊,温暖干燥的手掌覆住她的眼睑。 视野陷入全然黑暗。被覆住的眼睫不再细微忽闪。 肌肤紧贴,人体的热度从身后传来,她睡得舒坦一些了。 半梦半醒间,她隐约感觉自己总是在生病,高烧不退,说胡话。抱着母亲的弯刀死活不肯撒手。每次喂药都得谢帅亲自坐镇。 只有谢帅在场,才能从她的手里把弯刀短暂地拿走片刻,才能把药汁灌下。 她昏昏沉沉拉着谢帅不放,喊:“爹爹”。 谢崇山照顾后辈般照顾她,起先每次都严肃纠正: “喊错了。圣上御驾亲征,你父亲正在朔州随驾征战。老夫这边也在等朝廷调令下。何时调令到了,老夫发兵增援你父亲那处。等战况稳定之后,让你父亲来接你。” 然而,调兵令迟迟不来。朔州最新的战报却传来惊人消息。 谢崇山再来探望她时,面容冷肃,沉默无言。 有人觑准时机劝说:“贺风陵乱臣贼子,通敌叛国,此女留不得。所幸大营里知道她来历的人不多。” “谢帅,事态紧急,要么,今日就把她悄无声息处置了;要么,索性把人交给朝廷,让朝廷处置——” 谢崇山冷冷道:“你说的不错。不幸中的万幸,大营里知道她来历的人不多。”话音落地瞬间,谢崇山拔刀。 血光四溅。 开口劝说之小人,被立斩于刀下。 谢崇山喝令耿老虎进帐:“把尸身拖出去。所有知道贺明裳来历的人,排查一轮。居心可疑者斩。” 当夜,军中处斩十余人。秘密从此封存。 又有人低声相劝:“大帅,两名军医都斩了。贺小娘子的病情始终不好,人烧得昏昏沉沉的,怎么办?” 谢崇山沉声道:“去一趟军镇,把留驻镇子的军医调来。” “遵令!” —— 谢明裳后半夜被热醒了。 屋里依旧没有点灯。深夜万籁俱寂,透进室内的灯笼光反倒显得亮堂。 身上热得慌,衾被捂得严实,又被人紧抱在怀里,后背肌肤紧贴胸膛,仿佛身后贴了个火盆。大半夜的,额头渗出一层薄汗。 她依旧枕着男人的手臂。几缕微弱的光从窗缝投射来榻边,谢明裳掀开被子,抬起手在光下看了看……松开两圈发尾。 又把扯脱的几根乌黑微卷的硬发悄悄扔去地上。 贵妃榻上衾被堆砌,乱得一塌糊涂。她撑着手肘想起身,没想到人稍微动弹一下,立刻僵在原处,表情细微扭曲。 疼,叫人想满嘴骂人的疼。 她又躺了下去。 躺下去又热。沉睡中的男人下意识地搂住她。仿佛烧得正旺的火盆子贴上来,给燥热身上添了把火。 沉睡中的萧挽风,浓黑眉峰习惯性地微拧起,睡梦中也不见宁和。 平日里紧绷的唇线倒显露难得的放松弧度。他把怀里的小娘子搂紧三分,谢明裳身体的重量压在身上,唇线微微上扬。 但这个侧躺的姿势谢明裳疼。嘴里无声地吸着气,细微地左右挪腾,想挪腾出一个轻松不疼的姿势。 好容易慢腾腾挪到躺平,绷紧的肩胛刚刚松弛下来,身后的人抬手把她揽住,揽着人往后拖,又把她侧搂紧。 两人肌肤紧贴,毫无缝隙,手臂搭去她腰上。 “嘶……”细细密密的疼直冲头顶。谢明裳火气上来,抬脚想踹他一下。抬脚也疼。 下一刻,心神转念,脚下松劲。算了,他的肩膀也被她咬得不成样子。 半夜睡不着的小娘子,又慢慢地挪腾到躺位,视线往身侧瞥。 透进窗缝的灯笼光,映亮萧挽风的小半张面容。光线微弱,明暗交替。 经历过沙场鏖战的人,睡梦似乎都不大好。 他习惯晚睡早起,稍有动弹便醒,她难得见他放松沉睡的样子。 她抬手抚过身侧郎君挺直的鼻梁,轮廓分明的俊美的脸颊。 指腹停留在睡梦中也不见舒展的眉峰,轻轻地往下按,试图抹平。 积习深重,难以抹平。 他今夜难得放松沉睡。被不老实的手指头扰动再三,似乎有醒转的迹象,谢明裳赶紧松手。 梦中醒来的男人眼帘半阖,借着窗缝透进来的微光盯她片刻,不知想起什么,抬手拢住她睁开的眼帘。 谢明裳的视野又陷入黑暗。她眨了下眼,浓长睫毛拂过温热掌心。 “睡罢。”萧挽风完全清醒了,耳边传来清晰沉着的语声: “不必怕它,让它看。” 精壮手臂牢牢揽住她的腰,把两人圈在一处。谢明裳又开始慢腾腾地蹭来蹭去。 艰难翻了个身,她终于蹭到一个舒服姿势,额头抵住对方肩胛,手指顺着坚硬的肩胛轻抚下去,无意识地摸过右肩头的咬印。 似乎咬的有点狠。咬印重叠着咬印,之前结疤的几处破了。 谢明裳心里半梦半醒间想,“下一次咬轻点……” “等等,这次又没用香膏?难怪疼得像被劈开的竹子。” “呸,不好好做准备的人没下次。” 抚摸咬痕的两根纤长的手指忽地被握住。 视野被遮挡,她看不见那情形,却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手腕被拉去对面,温热呼吸喷在她手背上。 他在逐处亲吻手腕内侧柔细的皮肤。 留下层层叠叠的吻痕。 被手掌遮蔽的睫毛剧烈颤抖。 …… 潜伏在黑暗尽头的不可碰触的庞然大物,无声地窥伺着,瑟缩颤抖,一步步地退却去深处。 醉卧关山 第139节 第91章 被看了个通透 胡太医每日清晨准时拜访,给王府之主给一次请平安脉。 但今天这场平安脉可不太平。人进书房没多久,换下大片染血的纱布。 胡太医坐立不安。 昨夜新添的新鲜伤口在面前杵着,身为医者,他这双眼睛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 这都咬成什么样了? 伤口流血不止,胡太医洒了两遍金疮药才止血。他唉声叹气地劝谏,“娘子的离魂病症,夜里转重的话……人的牙齿其实相当尖利,总不能放任娘子下狠劲撕咬……” 还专盯着同一处咬!右边肩膀伤痕累累,新上叠旧伤,瞧着触目惊心。 “殿下,肩头伤势影响到手臂发力了,总得采取些措施才好。比方说下次再被娘子撕咬,咳,可以适当地拦一栏,或者把人暂时捆缚片刻,等清醒了再……” 内室竹帘哗啦啦地响,从里头扔出个竹筒,笔直砸在胡太医脑门上。 “哎哟!” 胡太医捂着额头红痕,狼狈起身连连致歉,“不知娘子在书房……” 人昨晚不是歇在晴风院的吗! 书房内室里躺着的,可不正是谢明裳? 她自己倒也不想大清早地过来外书房,没奈何萧挽风四更末起身,不肯放她单独留在晴风院,直接把人扛过来。 书房的木床硬邦邦,谢明裳怎么躺都不舒坦。隔一道竹帘,没好气的瞪视外间的胡太医,默默腹诽:狗拿耗子闲操心,说得就是你了。滚滚滚。 胡太医背后悄悄递话表忠心,却被当面撞上,人也再坐不住。扛着药箱,狼奔豕突而去。 萧挽风掀开竹帘问里间:“不要胡太医给你看一看?” 谢明裳嫌弃地举字纸:【谁要他看?】 【上好的金疮药拿点来】 这句纯粹胡闹,哪有金创药往娇嫩处涂抹的道理? 但既然开口要伤药,昨夜显然伤到了。 萧挽风不多说什么,关好书房门窗,掀竹帘进内室,把八尺高的大屏风推来床边挡着,走来床边,直接把被子掀开。 抱着衾被打瞌睡的谢明裳:…… 早晨起来,连贴身小衣都穿不得,她穿片刻便喊疼脱下。如今倒好,清晨的光映照床头,被看了个通透。 谢明裳大窘,窘迫之余升起三分恼火,脸颊升腾起绯红。 半夜黑黢黢的 暗室里也就算了,眼前可是白天做正事的书房。合适么?! 她一脚踢过去,扯开被子躲藏。 萧挽风任她踢。等她踢完了又掀被子,这次把脚踝抓住,仔细查验完了才放开。查验完毕,开门把没走远的胡太医召回,转述伤情。 胡太医压箱底几个月的宫廷密药,今天终于献上了。 这回人学了乖,压根没敢进书房,立在门外,捧着大小几个玉瓶,一一展示给王府之主: “殿下,此玉瓶之药膏外用,此玉瓶之药丸内服调理。” 今天胡太医除了献药,还有一桩要紧事。他心头闹腾许久了。 “关于娘子的身子如何调理……之前宫里借朱红惜之手,意图操纵王府后院,当然了,下官绝无听从之意,当即告发了朱红惜!但娘子的身子到底该如何调理……咳,确实需要进一步示下。下官斗胆,当面请示殿下。” 胡太医弓着身子拐弯抹角地说;萧挽风站在檐下,不动声色地听。 听他提起朱红惜,又隐晦提起“如何调理身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宗室后嗣,从来都是宫廷最敏感之事。 胡太医真正想问的是:身为王府后院枕边人的谢明裳,应该用药协助她有孕,还是用药防备她有孕。 胡太医自认委婉地问出心里最要紧的疑问。等了半晌,没等到回复,却见长身立于檐下的王府主人缓缓侧过身来,盯他一眼。 那道眼神尖冽,仿佛刀锋刮过他的脸。 “子嗣由天定。尔等岂能左右之?”萧挽风一字一顿地道,心底泛起淡漠杀意。 “你确实大胆。” 视线泄露而出的杀意,不知被胡太医领受到几分,但他显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胡太医浑身一抖,惊恐拜倒:“下官多嘴!下官多嘴!” “殿下说的极是!子嗣天定,非人力能左右。下官每日给娘子请平安脉,药补食补,调理身体康健,去除旧疾隐患,其余事不多嘴!这才是下官的职责!” 萧挽风漠然听着。 听完一颔首,道:“说的好。玉瓶留下,出去。” 胡太医拍马屁拍去马腿上,连滚带爬奔出庭院。 两只长颈小玉瓶留在窗边,被萧挽风握在手中,转身回书房。 谢明裳隔得远,几道屏风竹帘屏蔽视线,看不到外头动静,只隐隐约约听到最后几句对话。 见萧挽风托两只药瓶回转,她抱着被子,好笑地打量他的面色。 胡太医怎么犯在他手里了?听外头扯着嗓子嚎那几句,她还当胡太医要被下令拖出去砍了。 漂亮的眼睛明晃晃露出疑问,萧挽风只当没看到。 他坐在谢明裳身侧,借日光细查两只玉瓶上的标记,挑出外敷的那只玉瓶放在床头,抬手掀开被子。 谢明裳:?又来?! 脚踝这回被提前按住,谢明裳躺在木板床上,心里默默腹诽:这种事不都是贴身女使做的?他还真不拿自己当外人。 罢了。 反正伤就是他弄的,愿意擦药,不弄疼她,随他去。 宫廷秘药确实是好东西。 仔细涂抹两回,临近中午,淤肿明显好转。萧挽风把被子盖上,终于开口说了一句。 “胡太医人还有用。” 谢明裳趴在床上唰唰写字。 【他怎么招惹你了?】 萧挽风看在眼里,不答,只抬手摸了摸她柔软的长发,起身出书房,几步走下庭院,抬头注视远方。 今年一直多雨,这两日难得晴好天气,碧天如洗,天边五六只黑点翱翔,远看像鹰。 ——但京城地界哪有那么多自由翱翔的野鹰。多半是哪家贵胄子弟浩浩荡荡出猎用的猎鹰。 门外响起脚步声。严陆卿匆匆走入庭院,隔十几步道: “殿下,有件不大不小的事,还需要报给——” 萧挽风摆摆手。 严陆卿瞥他脸色,当即闭嘴,静悄悄走回院门外候着。 萧挽风仰头对着碧天长空,良久,长吐出一口气。 愤怒从何而来? 胡太医与朱红惜不同。他并不是宫里安插入王府的眼睛。 胡太医说那番“如何调理娘子身体”的话时,居然发自真心实意,替他这主上着想。 正是因为这份替他着想的真心实意,拐了个弯,落在谢明裳身上。 只需他点头,便可以用药调理她的身体,促她有孕,亦或控制她无孕。胡太医只来问他这王府做主的人,丝毫不觉得,需要问一问此刻就在书房的小娘子。 难怪她在京城过得不好。 她没有错。 错的不是她,是这片地方。 身处鲍鱼之肆,怎能不被沾染恶臭? 整日浸泡毒液之中,如何能不中毒? 萧挽风视线尖锐而凛冽,环视四顾。 他身处在安静庭院当中,头顶碧空,耳边鸟鸣,并无人敢打扰。 然而,透过表面的这份静谧,却有无形无影的压抑从四面八方而来,他站在当中,感觉到熟悉的窒息。 少年时,他曾有一段跟随父兄居住京城的时光。 失去封地、处处抬不起头的父亲,急于融入京城的兄长,格格不入的自己……当时他便感觉到同样的窒息。 年少的他想不明白。如今的他,想明白了。 内室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萧挽风转身往屋里走。 谢明裳感觉好些了,人便躺不住。衣裳穿戴得整整齐齐下床来,往外走一步,表情细微地扭一下。 眼见萧挽风穿过竹帘,向她迎面走近,谢明裳心里默数:一,二,三…… 隔几步距离,直接往地上扑。 萧挽风一惊,疾步赶上,及时把人接住。 砰地闷响声传来,谢明裳结结实实栽在他身上,鼻子撞上胸膛,震得眼前嗡嗡地晃。 她捂着泛酸的鼻尖,人却在笑。 早就知道他能接住自己。 她喜欢小小的危险游戏。 醉卧关山 第140节 人站稳了,还有只手扶住她的后腰,萧挽风怕她又摔了,搀扶得紧。低头望来时,习惯性地拧眉: “急着起身作甚?回去歇着。” 谢明裳才不要。手指轻轻地钩一下,笑盈盈勾着他越过屏风往外间走,人在罗汉床边坐下。 锦绣织罗堆砌的罗汉床舒服多了。 她坐去罗汉床上,攥着衣襟把人往下拉,仰头讨要亲吻。 萧挽风盯着罗汉床边的小娘子。 看她盈盈带笑的眼睛,看她灵动暗藏狡黠的神色,看她松松扯着自己衣襟不放的亲昵姿态。 自从斥退胡太医便显得沉冷的眉眼,不知不觉舒展开少许。 他顺着力道,侧坐在罗汉床边。 两人交换一个短暂而克制的亲吻。 谢明裳扯着衣襟不放的手,被他握住拉开,把两人凌乱的衣襟皱褶整理好,和缓道:“别闹我。严陆卿还在外等着。” 谢明裳点点头,却又把他才拉好的衣襟又扯住。直盯着面前郎君深黑的眼眸,不轻不重继续往下拉。 她就故意闹他。 胡太医如何招惹的他,他不肯说。 凶名在外的王府之主,轻易不把情绪挂在脸上,旁人眼里的他喜怒难测。但他情绪低沉起来,就会像刚才那样,避而不答。 伪装什么也没发生,若无其事压去心底,等它自己消解。 以萧挽风的身份,他自己撇开话题,京城没几个人敢当面再提一次。 ……谢明裳偏要当面提。 左手扯着他衣襟不放,右手疾书:【去捏沙盘】 她中途停笔,澄澈的眸子抬起,对视一眼,继续写:【捏完沙盘,你心情便好转】 【胡太医那厮,狗嘴吐不出象牙。说什么戳人痛处的话了?此人胆小如鼠,必非存心。夏虫不可语冰,不值得你心境消沉——】 不等写完,字纸便被萧挽风抽走,扔去旁边。 萧挽风语气淡淡:“他确实不值得。” 胡太医算个什么东西?哪值得他计较。 无非是一句无心之语,卷出沉积多年的旧情绪。 心头杀意翻滚,不断酝酿。此刻的不痛快已经显露于言表。 谢明裳又轻轻地扯他一下。萧挽风凝目注视过来。 她提笔快速地写:【说出来就好】 【说出来,人舒坦】 写罢轻轻一推,抬手指耳朵,示意他开口,自己在听。 萧挽风人坐着不动。 他早已习惯压抑。把情绪压抑去深处,无事人般照常处置日常事务 。 面前的小娘子,偏偏一举一动牵引他的情绪。 要他开口说出来。 萧挽风坐着不动,幽深的眼睛转来直视,开口道:“言语安抚不了我。” “捏沙盘,并不能让我心情好。” 谢明裳一怔,对着面前神色冷峻的郎君,飞快眨了下眼。 萧挽风近距离凝视着她,缓缓俯下身来。 动作并不快,给她足够避让的时间。 谢明裳没有躲。 下一刻,她被压倒在罗汉床上。对方居高盯她片刻,吻住她的唇珠。 谢明裳手里还攥着笔,不留神间,狼毫刮在朱红衾褥上,涂抹出一道长长的墨痕。 “……” 这回的亲吻凶猛,带有掠夺的意味。和片刻前克制体贴的亲吻截然不同。 捏沙盘并不能让萧挽风心情好。沙盘主征战,专注地捏沙盘,只会让他战意沸腾。 只有她主动接近,两人坐在一处捏沙盘,耳鬓厮磨的短暂愉悦,才让他心情好转。 心头浓烈的杀意,往往被他隐藏,压去深处。 只要他自行压抑下去,无人敢当面提起。事便过去了。 今日却被她翻动浑水。尚未完全压抑住的杀意升腾,仿佛熔浆喷发,化作另一种浓烈的情感,倾泻而出。 “……”谢明裳仰躺着,人被亲懵了。 直到身上才穿不久的衣衫被褪下,露出吻痕斑驳的白皙肩头,冷得她一个寒战,抬手把人往外推。 推了几下,人不动。萧挽风低头盯住她,眼神灼灼幽亮,仿佛野地头狼猎捕的眼神。谢明裳用力推他。两人近距离对视片刻,他深吸口气,从她身上往后退。 谢明裳被搀扶坐起,褪下肩头的衣衫拢起系带,掉落在罗汉床上的蝴蝶金钗也被萧挽风捡起,插入她浓密发髻,从上到下重新打理整齐。 谢明裳反手按颤动不休的金钗,眸光若有所思,注视面前男人的背影。 萧挽风翻坐去罗汉床边。两条长腿伸展,深重地呼吸几次,起身喝完半杯冷茶,打开房门,传召院门外等候的严陆卿。 “进来说话。” 第92章 开弓再无回头箭 严陆卿带过来的消息,乍听意料之外,细想却不出奇。 宫里查办朱红惜案,牵扯进的人物越来越多。杨保和起先被定为主谋,后来又翻供乱咬一气,居然把庐陵王给咬进去,供作主谋。 如今庐陵王也被千羽卫禁军拘走,蹲了诏狱。庐陵王妃四处奔走,在谢家求到谢明裳面前。 几日不见动静,庐陵王妃慌乱之下,又想起了自家的庐陵王府。 河间王喜爱城北榆林街的庐陵王府、曾经公然占据数月。 庐陵王妃想来想去,想献上王府,换一个求情的机会。 但今时不同往日,河间王已有自己的王府。即便想献上庐陵王府,人家不见得愿意收。 庐陵王妃拐弯抹角,委婉提出:将庐陵王府赠给谢家。 谢家失了自家宅子,一家两房,几十丁口,至今借住在城西一处小宅院,岂能长久? 庐陵王妃遣人来寻河间王,口口声声道: 只求接庐陵王出狱。愿将庐陵王府赠给谢家。 “庐陵王妃遣来的人说:全府人已搬出城外居住,榆林街王府空出,地契、锁匙俱都备齐,谢家随时可以入住。” 严陆卿头次遇到这种事,啼笑皆非: “王府宅子,说让便让。这位庐陵王妃为了救夫,算得上不惜代价了。也不知庐陵王得知后,会不会感激自家夫人。” “殿下,献上的庐陵王府,我们要不要?” 萧挽风坐在长桌后,缓缓摩挲着拇指上的铁扳指: “庐陵王妃愿意献王府与谢家,为何不要?” 谢明裳蜷在罗汉床上,抱着零食盘子,若有所思地扫过对话的二人。 谢家收下宅子,岂不是要把庐陵王从诏狱捞出来?膈应得很。 耳听萧挽风哂道:“庐陵王,废物而已。用个废物换一处上好宅子,值得。” 严陆卿也道:“确实,庐陵王被打灭气焰、奔逃出京城后,便是个废物了。谢家又正好缺宅子。殿下,庐陵王妃的交易可以做,但不能按她的提议做。臣属有个想法……” 两人低声商议一阵。 严陆卿起身告退:“臣属这就去知会庐陵王妃那边。” 萧挽风起身关门,走回罗汉床边坐下。“你听见了?” 谢明裳咔嚓咔嚓地嗑瓜子。清澈分明的眸子抬起,带催促之意。 商量个什么结果,你倒是说啊。 萧挽风三两句干脆地交了底。 “传话给庐陵王妃,不要王府地契。让她把王府宅子估价典卖。估价的银钱交予谢家买宅子。” 谢明裳:“……噗。” 她笑得差点被瓜子呛住。这主意,太损了。 毕竟是个王府大宅。不同于寻常民宅。 哪怕庐陵王妃出面转让地契,哀求得楚楚可怜……万一庐陵王出来后不认账,把事捅去宫里,谢家说不定要吃大亏。 但换个法子,叫庐陵王妃出面把自家王府估价典卖。不管她会不会真卖,总之,把估价的银钱交给谢家置办新宅子。 ——新宅子的来处干干净净,跟庐陵王府再没半点干系。 谢明裳越想越好笑。庐陵王并未除爵,封号还在,现任郡王的王府岂是好卖的?哪怕王妃做主转赠给大臣居住,后续只怕也有巨坑。 鬻卖王府,多半卖不出去。但估价可不会便宜! 眸子弯起如月牙,带出明显笑意,她提笔唰唰地写: 【狡猾!】 萧挽风看在眼里,不认账。 醉卧关山 第141节 “提议赠宅子给谢氏的是庐陵王妃。提议把王府估价折银的是严陆卿。你说哪个狡猾?” 谢明裳斜睨身侧坐着的男人一眼,抬手指指他心口。 庐陵王妃给出的优渥条件暗藏陷阱,严长史出损招应对。但最后拍板拿主意的,不是你自己? 她提笔又添了个字:【都狡猾】 萧挽风绷直的唇线微微一弯,若无其事抬手,把写有“都狡猾”的纸张收走,扔去字篓。 “裕国公狡狯,你父亲谢帅耿直,两边非同路人。裕国公府出借给谢家的宅子,还是尽快归还,两清为好。” 谢明裳抱零食盘子嗑够了南瓜子,盘膝在罗汉床上,取来弯刀,拿一块干净细布,开始认认真真地擦银刀鞘。 萧挽风坐在长桌后,摊开北境舆图,盯看了整个时辰。 期间书房来人络绎不绝,带来各方面消息。 八月十五,中秋在即,宫里设中秋宴。 这是阖家团圆的大日子,推拒不得,哪怕坐轮椅也得赴宴。 谢明裳:“嗯?” 她的视线从刀鞘挪起,瞥向萧挽风的方向。 萧挽风此刻正站在窗前,正对着沙盘,默听顾淮回禀。两条腿修长而笔直,走动如常。 他的腿伤原本就没有传出去的那般重,休养这许多日子,早已好得七七八八。 顾淮报完宫里的消息,也在担忧地打量主上的腿。 “今日宫里来的还是逢春公公。严长史正在前厅接待。托卑职前来问一声,殿下中秋赴宴,还打算坐轮椅?卑职等皆有顾虑,殿下的腿伤即将痊愈,如果宫里再来一次御医会诊,只怕这次会被查出破绽……” 萧挽风道:“不去。” 顾淮:“……” 噗嗤,轻声闷笑,从罗汉床那边传来。谢明裳忍笑低头,继续擦弯刀。 纯银刀鞘早已被她细细擦拭干净花纹,如今她在擦弯刀薄刃。刀锋擦得锃亮。 宫宴如鸿门宴,顾淮也觉得不去好。但如何不去,令人头疼。 “中秋乃是宫中大宴,殿下不去的话,总得有个理由?逢春公公在前院等回话。” 萧挽风站在窗前,一只手按窗上挂起的北境舆图,对比沙盘起伏山脉片刻,走去沙盘边,掂起一只黑色小旗,插入山脉当中。 纵横数百里的北境雪山主脉支脉当中,已经插下三面黑色小旗。 萧挽风不抬头地道: “报去宫里,腿伤即将痊愈,可赴中秋宴。” “中秋到来之前,设个局,人不去。” “喏!”顾淮行礼快步离去。 书房短暂地宁静下去。正好时辰过午,今日的午食送进书房。 厨房现做的红枣参茸粥热腾腾地送了进来。补气养血的滋补药膳,不必多说,当然是给谢明裳准备的。 她舀了舀热粥,抿进几口,嫌弃地吐出一段参,苦。 才把热粥放去床边,萧挽风的视线从沙盘上抬起,扫来一眼,抬脚走近罗汉床,把粥碗又塞进她手里。 “不喜人参,把参挑出来,粥多用几口。” 两边推拒几下,谢明裳还要往外推,萧挽风说:“挑吃拣喝,手上没有力气,如何握刀?你擦亮弯刀,只为了挂墙上好看?” 说得一针见血。 谢明裳把整晚红枣参茸粥喝了个见底。 空碗砰地放去床头,斜睨一眼,满意了? 萧挽风把空碗放去桌上,走回来捏了捏她粉润的脸颊,叮嘱她去内室。 “等下你阿兄过来,莫让他看见你。有些事当你的面,他不好做。” 谢明裳坐回内室,继续慢腾腾地擦拭弯刀。屏风和竹帘两道屏障隔绝内外,看不见外间的情景,只能听到声音。 谢琅很快被领入书房。 萧挽风开门见山问他:“你说你精通突厥语,文字、口述,尽皆流畅。据我所知,你自小在京城长大,从未出关。如何能够精通突厥语?” 谢琅只当书房里并无第三人,直言不讳。 谢明裳在内室听着。 擦拭刀锋的动作不知不觉停下了。 即便是相处多年的兄妹,有些心底之言语,谢琅也从不会说给家中人。她之前从未听闻。 谢琅道:“父亲是镇守边关之武将。身为武将之长子,臣属自小留在京城,入国子监读书……殿下也知道,其中当有质子之意。” 萧挽风微微颔首,“朝廷惯例。” 大部分留京读书的武将之子,既无父亲之庇护教导,又无习文之资质。长大之后,文不成武不就。 但谢琅却偏偏自小立志,走科举从文路。 “臣属侥幸有几分习文的天分,又深知边关领兵之大将,在朝中处处掣肘,诸多难处。” “十岁起,臣属便四处搜寻京城中的西域商人,其中有不少精通突厥语的人物,重金延请为师,苦学突厥语。本想着科举入仕,入鸿胪寺,借由两国外交纵横之机会,臣属可以从官场帮扶父亲……” 不等他说完,萧挽风直截了当道:“鸿胪寺?你去不了。” 谢琅苦笑。 正如萧挽风所说,他去不了鸿胪寺。 十五岁时,少年甫束发,国子监学业一骑绝尘,前程似锦,意气昂扬。他的恩师刘学士,第一次听少年谢琅提起“平生愿”。 只愿将来入仕,和父亲一文一武,西北战场平敌寇,鸿胪寺舌战四方。 老师失笑连连摇头。 他这才知晓,朝中有不成文的规矩。父亲为边关领兵大将,身为人子,接触外国使节的鸿胪寺,他注定去不了。 不止鸿胪寺去不了,但凡牵扯关键政务的职位,他都去不了。 后来进士及第,他果然被分去做小小的文史馆六品修撰。 史书一修便是四年。 书房里陷入短暂沉寂。谢明裳盯着屏风缝隙。外间晃动的人影透过竹帘隔断,映上屏风。 谢琅的声音很快又响起。 “殿下今日传召臣属,可是需要准备突厥文书?” 萧挽风:“不妨和你说清楚些,需要伪制突厥文书。你可做得?” 谢琅踌躇片刻:“家父正在退兵途中。” “放心,不会影响到你父亲。” 萧挽风起身走去沙盘边,抬手抽出一面黑色小旗。 “突厥王庭,位于呼伦山脉以北,大漠深处的都斤山中。” “我需要你伪造一封突厥文书,佯做信使口气,写明:突厥可汗同意发兵。和辽东王并肩作战。十万突厥铁蹄,将分兵三路,打通长城豁口,会师京城。” “文书里要求辽东王发兵,把谢崇山大军牵扯在关内。” “以突厥人语气,要求牵制谢崇山,不得回返凉州关陇大营。” “听清楚了?事关重大,你可写得?” 谢琅起身郑重应诺:“写得!臣属即刻便写,尽快交付殿下。” 谢琅出去后,书房又陷入短暂的寂静。 竹帘哗啦声响,谢明裳慢腾腾地挪去外间,走来沙盘边。 凝视沙盘的萧挽风闻声抬头,两人的视线在半空里交汇片刻。 谢明裳指了指沙盘中代表突厥王庭的黑色小旗。 目光抬起直视,明晃晃地问,这便是你说的:中秋到来之前,设个局,人不去? 眼睛透出的疑问明显,萧挽风点了下头。 “你父亲尚未回京。突厥发兵的消息必然引起恐慌。中秋之夜,我不赴宴,改去京畿大营清点兵力,无人敢说什么。” 谢明裳思索了一阵,点点头。 赶在中秋前,伪造一封真真假假的突厥文书,号称联合辽东王,发兵三路南下……确实够清闲日久的朝臣们忙乱一阵了。 但萧挽风今日让谢明裳旁听,想告诉她的,远远不止伪造的突厥文书之事。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腿伤的借口抵挡了一个月,借她手中弯刀护卫,侥幸躲过宫中行刺,但腿伤总有痊愈的时候。只要人在京城,躲得过中秋宴,躲不过重阳宴。 天子寡恩,今日热络拉拢,明日或许便有一场刺杀。总不能一直提防下去。他更不是防守的性格。 伪造突厥文书,便是打算转守为攻的第一步。 第一步之后,当然有后续的第二步、第三步。 开弓再无回头箭。 有许多事,他准备和她说。 比如说,突厥今年异动频频,突厥可汗和辽东王的勾连之事确凿。他可以伪造一封突厥文书,但更多真正来自突厥王庭的勾连文书,或许正在某处传递。 若时机已到,他便会上书请战,领兵离京。 若你父亲迟迟不归。登门提亲之事,只怕要后延。 再比如说,你想好了没有?留京危险。 此行随我去,前路生死未定,但你我同行。你可愿意? 刹那间,心神电转。他心里想过很多,却一句还未诉诸言语。 醉卧关山 第142节 不等他说出口,谢明裳却已慢腾腾地挪去桌前,在纸上涂涂写写: 【伪造突厥文书非小事,后续难善了。你准备离京了?】 萧挽风凝视面前的一行字,开口道:“对。” 为何要伪造突厥三路发兵的消息? 突厥南下,向来走朔州,偶尔走凉州。这两处都设有军镇,防备的就是突厥大军。 捏造出三路发兵的消息,第三路入关路径难测,必然引起朝廷惊慌。 他便可以上书请战,寻找机会,领兵离京。 萧挽风深深地看一眼谢明裳,道:“这是长远打算,不会太快。至少要等你父亲领兵回返虎牢关。否则,京畿空虚无守。” 谢明裳摇摇头,提笔疾书:【你尽快走】 墨迹未干的四个字杵过去,在他眼前闪了闪,谢明裳继续往下写: 【王府亲兵太少。你留京危险】 【我父亲未回返之前,北有突厥,京城无大将坐镇,他们不敢动你。你尽快走】 萧挽风抬手把字纸抽走,揉成一团,扔去纸篓里。“还未到危急时,再说。” “眼下是第一步而已。且等你阿兄的书信写好。你身上不疼了?” 谢明裳被拉去罗汉床躺下,萧挽风把零食盘子装满南瓜子塞给她,继续坐回沙盘边摆弄小旗,居然还说了个冷笑话。 “你阿兄自称精通突厥文书,也不知写一封文书需多久。若他抓耳挠腮,三日写不出,我这筹划的第一步就要折戟沉沙。” 谢明裳:“……”呸!别看不起谢家人! 她提笔唰唰地写:【阿兄生性谦逊,他说精通,必然三倍精通!你且等着。】 【晚膳时若阿兄写不好文书,我把 粥里的苦参都捞出吃了!】 萧挽风瞥一眼,起身把字纸抽走,以镇纸压在桌上。 “我不见得会烧去你每一封承诺书。” “中原人的字纸承诺,白纸黑字,需算数的。” 第93章 人想不开就会谋反 别看说得正经,谢明裳才不当真。任他把字纸拿去铜镇纸下镇着,继续咔嚓咔嚓地嗑瓜子。 嗑完瓜子起身,慢腾腾地挪去桌边,把纸取回来,笔尖蘸墨,添上后半截。 【晚膳时若阿兄写不好文书,我把粥里的苦参都捞出吃了】 【晚膳时若阿兄写好文书,你陪我吃苦粥】 白纸黑字推过去,萧挽风一颔首,纸张重新压去镇纸下。 谢明裳忍笑。她了解自家阿兄,谢琅称“精通”的事,哪会需要等到晚膳。 果然,不出一个时辰,顾淮敲响书房门,捧进两本文书。 “谢大郎君写下一式两份,第一封是突厥语, 第二封是译后的文书,交予殿下定夺。” “谢大郎君人还在前院等着。若有需要修改之处,可即刻改正。” 萧挽风逐字逐句看过,把汉文译书扔进火盆,焚烧干净。 “很好,不必修改。替我转告谢郎,道一声辛苦。” 把谢琅新写就的突厥文书递给顾淮,吩咐下去:“即刻快马出京,往北急追唐彦真队伍,当面交给他。他知道如何做。” 顾淮:“喏!” 顾淮收拢文书,快步走出。书房恢复了安静。 然而这份安静,如今落在谢明裳眼里,变得不再寻常。 看似静谧的秋日下午书房,动荡暗涌,暴风眼正生成。 她站起身,走去沙盘边,俯视萧挽风插下的四面黑色小旗。 最北面一面小旗,位于呼伦雪山以北,大漠深处的都斤山。 那是突厥王庭所在。 其余两面小旗,插在朔州北,凉州北,长城在这两处有豁口。年年修复,年年破坏。 突厥人熟悉这两处的地貌,南下惯常进攻路线。 最后一面小旗,如今被萧挽风握在手里,落下几个地点,又拔出。 盯着沙盘,谢明裳脑海里渐渐浮现出北境砂石满地的地貌;以及长城以南,辽阔广袤的中原山陵。 所谓“三路大军南下”的消息即将散布出去。 “若我是突厥可汗,当真发兵三路的话……”萧挽风手中的小黑旗依旧落在朔州。 朔州地界曾被突厥人占领十余年。大片山林砍尽,充作放牧草场,最适合轻骑兵冲锋。 “一路走凉州,牵制西北军镇兵力;两路走朔州。” “一路牵制朔州军镇兵力。一路绕过军镇,疾速南下,直扑京城。” 在谢明裳的注视下,萧挽风握起一把细沙,沿着长城以南,虚虚地洒下。 千里丘陵地界,以突厥轻骑快马的脚程,四日即可穿越,直达京城北五十里的渭水北岸。 谢明裳思索着,提笔唰唰地写:【为何突厥人从前不这么做?】 “他们不熟悉中原地貌和气候。也不了解城池兵力分布。” 如果说关外戈壁是突厥人的主场,中原各种古怪地貌,星罗密布的城池和紧咬不放的守军,令他们望而却步。 但这次局面不同。 辽东王主动勾结突厥人。 辽东王的主力被打残,两个儿子斩首于京城闹市,辽东王已陷绝境。穷途末路之人为求翻身,不知会向突厥人出卖什么。 萧挽风拖过一只木椅,让谢明裳坐下。两人并肩坐在沙盘边。四只眼睛齐齐落在直插朔州的第四支黑色小旗上。 萧挽风道:“这是最坏的推测。突厥人虽然和辽东王勾结,却不见得会多路发兵。” 毕竟,突厥人少。 多路同时发兵,至少征发十万轻骑,配备二十万匹健马,随军牛羊无数。 对于突厥人来说,意味着发动多个部落的几乎全部壮年男子参战,只能胜,不能败,失败则伤筋动骨。突厥可汗不见得会做。 谢明裳耳听着,坐在沙盘边,反复摆弄着沙盘上的四面小旗。 她想起一个之前从未深想过的问题。 【辽东王为何谋反?】 “是个好问题。”萧挽风唇线弯起,似乎在笑,细看却有嘲弄意味。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正好到傍晚掌灯时辰,亲兵进书房点灯,又送来厨房的晚膳。室内弥漫起饭香。 萧挽风从沙盘边起身,挽着谢明裳洗净手去桌边。亲兵忙忙碌碌把饭菜从漆盘端上桌。 厨房今晚给谢明裳备下的果然还是参茸粥。 听说谢明裳抱怨粥苦,里头除了红枣,又新添桂圆和红糖,热腾腾地端来面前。 “闻着更甜些。尝尝看。” 谢明裳试探地舀一小口,果然甜滋滋的,滋味比早晨好上不少。她吃去整碗才放下。 萧挽风盯她吃完,自己才动筷夹菜,谢明裳却起身拿来空碗,从粥瓮里厚厚的舀一大碗粥,递给萧挽风。 萧挽风夹菜的筷子一顿。 谢明裳忍笑从镇纸下取出压了几个时辰的纸张,展示在他面前。 【晚膳时若阿兄写好文书,你陪我吃苦粥】 今晚的粥不苦,齁甜。 萧挽风喝了整碗甜粥。 他不嗜甜,一碗红糖参茸粥喝完,默不作声灌了整杯冷茶下去,把打赌的字纸扔去火盆烧了。 谢明裳倒来两杯茉莉茶,把萧挽风喝空的茶盏换成花茶。一人捧一杯饭后清茶,她把字纸又往前推了推。 【辽东王为何谋反?】 为何谋反?萧挽风如此陈述: “人想不开就会谋反。” “这几年谋反的人,特别多。” 谢明裳眨了下眼。 乍听像在说冷笑话。看对面郎君的神色,却完全没有玩笑的意思。 “辽东王罪证确凿地谋反。你父亲谢帅,距离谋反只差一线。” 萧挽风嘲讽地弯唇:“我若继续留在京城,谋反论罪,只怕也不远了。” 谢明裳坐在桌案对面,清凌凌的眸光对视片刻,伏案唰唰快写,举起纸张:【贺风陵?】 看清这三个字,萧挽风拧了下眉。 “他是你生父。” 谢明裳摇摇头,继续往下写,把整句补完,纸张戳来眼前:【贺风陵,以谋反罪名处斩?】 所以将军无头? 醉卧关山 第143节 萧挽风却明显不愿意接贺风陵的话题说下去。 他抬手把纸张抽走,揉成一团,扔去字篓,话头转去辽东王。 “说起来,谋反的这位辽东王,同是高祖皇帝之后嗣,今上之堂叔。” 也算萧挽风的堂叔。封地在辽东营州,原本还算老实。 五年前,先帝亲征不利,意外驾崩于龙骨山,今上在京城登基。号称:“先帝北狩,临危受命”。 天下不可无主,兄长薨、弟受命,原本没什么好说的。辽东王这个堂叔当时也上表朝贺。 谁知没过多久,就有流言传递得沸沸扬扬…… 都道,先帝没死。 朝廷用的措辞是“先帝北狩”。流言道:天子虽然战败,但并未被突厥人俘获,并无所谓“北狩”,更未亡于龙骨山。 天子还在人世,被朔州将士拼死救下。今上也知兄长活着,但拒绝把兄长接回关内。 又有流言绘声绘色地形容,有先帝模样的男子在夜色下高声叩关,号称“吾天子也。”边关将士无令不敢开城门。 包括辽东王在内的各路宗室王上书询问,上书被一一退回,驳斥为“妖言”。贬谪了一批声音大、跳得高的宗室,杀了一批官员。 各地州县搜捕流言源头,处斩四千余人。流言沉寂下去。这就是奉德元 年的“妖言案”。 远在辽东封地的辽东王,表面不言语,暗中却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花费几年功夫招兵买马,号称“拨乱反正”,“驱伪帝,迎正统”,悍然起兵。 谢明裳思忖着,点点头。 辽东王“驱伪帝,迎正统”的口号,京中虽然严密封杀,她还是隐约听到过几句。 她唰唰地写:【宫中那位,果然伪帝?】 萧挽风只看一眼,便抽走字纸,扔去火盆里。 何谓正统?何谓伪帝? 坐稳了龙椅的,便是正统;坐不稳的,便是伪帝。 “多说无益。茶可冷了?冷茶刺激肠胃。” 他摸了下茶盏,打算续添热水。 谢明裳抬手盖住杯盏。 冷茶刺激肠胃,他刚才自己倒咕噜噜地喝下整盏早晨的冷茶,当她没看见? 她又不是自小喝热饮,碰不得冷水的肠胃。 幼年时的记忆陆陆续续地回来了。 她记得自己少年时,深一脚浅一脚地过雪山,渴了饿了,随手抓一把雪吞下,冰凉滋味从喉咙口滚到胃袋。 但身体习惯了抗冻,哪会轻易生病? 倒是来京城后,谢家养得精细,不等换季便厚衣裹得严实,冬日不碰冷水,夏天不碰冰饮,出门不吹风……中原大家闺秀的教养方式,反倒叫她病得不消停。 谢明裳低头喝了口冷茶,放冷的茶水顺着喉咙管滚下胃袋,冷得她一个激灵。 对着面前男人不赞成拧起的浓黑眉峰,她弯了弯眼睛。 自小放养惯了的人,继续放养就好。 整天卧在遮风挡雨的马厩里,吃细粮、喝净水的马儿,有几匹能熬过大漠风雪沙暴,于戈壁旷野肆意奔驰? 谢明裳连坐都不肯坐了,把零嘴盘子扔去桌上,捧着茶盏,在书房里来回走几圈,又把窗户全打开,让庭院秋风裹挟雨丝扑上面孔。 对着窗外萧瑟落叶细雨,慢悠悠地喝冷茶。 关于【贺风陵】的字纸,萧挽风不肯答她,依旧搁在桌上,被她拿铜镇纸镇在角落。 面前这位不肯答,总能找到愿意答的人。 顾淮很快去而复返。 唐彦真两日前辞行,领两千兵马回返朔州,走得不远。 挑选一名可靠信使,把伪制突厥文书快马急送出京,消息经过唐彦真的手,应该能赶在八月十五中秋前夕,传入京城。 顾淮回禀完正事,人却未走。咳了声,道:“顾沛人在门外,问殿下和娘子,此刻是否有空,抬个东西进来。” 谢明裳喝冷茶的动作一停,余光睇过去。 顾沛要抬个什么玩意儿进书房,还得知会她一声? 顾淮也有点尴尬,清了清喉咙:“咳,早晨,庐陵王妃不是主动提出,要把王府转让给谢家?地契钥匙都装盒送来,又道宅子已清空,谢家随时可入住……” 叫顾沛听在耳里,心里惦记上了。 他跟谢明裳走得近,耳听过她几次说笑,道外书房的木板床简陋,从前谢家老夫妻每次争吵,谢崇山都被夫人撵去睡书房,哪是正经休息的床?睡得人肩背疼。 顾沛琢磨着,庐陵王府的合欢苑里,不正有一张黄花梨的好架子床?王府都打算赠给谢家,抬他们一张床给自家主上跟娘子住怎么着了。 庐陵王妃的人还在前院未走,他兴冲冲领人就出去了,直奔城北庐陵王府。 萧挽风挑眉:“抬来了?” 顾淮咳了声,“抬来了。马上进院门。” 谢明裳忍笑隔窗远眺,果然远远地听到一阵吆喝之声,八名亲兵气喘吁吁进院门,腱子肉鼓起,抬得满头大汗。顾沛打头,正吆喝着把一张沉重大架子床往书房里抬。 上好的黄梨木架子床,可供三人平躺,床板雕工精细,美轮美奂。 谢明裳定睛去看,可不正是当初她在合欢苑里住过几夜的那张床? 动静太大,前院刚送走逢春公公的严陆卿也跟来了。 顾沛满脸热汗,给他主上行过礼,跑来谢明裳面前请功。 “书房里的木板床是谢帅留下的,卑职听娘子抱怨许多次,说太硬,睡不安稳。” “庐陵王府不是打算空出来给谢家吗?卑职一想,床抬来给娘子用,正好!” “卑职就抬来了。” 谢明裳看顾沛满头热腾腾的白气汗,抱臂在窗边不出声的萧挽风,跟在门外看热闹的严长史,表情忐忑的顾淮,啼笑皆非。 一声招呼不打就把人家王府的床抬来了? 两边还没说好如何处置庐陵王府呢。 但抬都抬来了,难不成退回去?毕竟这份心意,就如顾沛脑门上挂满的汗,热腾腾的。 她提笔写下两行字,递去顾沛面前: 【有劳。 收下了】 顾沛咧嘴一笑,“小事。上回娘子送卑职的那副小像,画得极好!投桃报李,送娘子一张好床安睡。” 正吆喝众亲兵把木架子床往内室里抬,萧挽风开口道: “别动木板床。抬去晴风院。” 顾沛茫然地“啊”了声,木板床还留着? 但主上既然发了话,几名亲兵费大力气挪腾半天,把木架子床原样扛出书房院子,直奔晴风院而去。 顾沛抹了把汗,正跟主上告辞,萧挽风盯他一眼: “其他人搬床,顾沛留下。顾淮,把人带出去,罚他五棍。” 顾沛:!! 谢明裳:……? 顾沛嘴巴开开合合,还想说什么,他亲哥两步过来,拎着衣襟把人拎出去了。 墙边现成的军棍,庭院里扒了裤子,原地按下就打。 谢明裳眼睛都瞪圆了:??? 严陆卿还在书房里,开口求情:“顾沛这小子犯浑,殿下恕罪。他并不知密室之事……” 书房密室的开口,正藏在木板床下方。需要用时,直接把木板挪开一块,人便能下密室。 顾沛不知情,弄来张沉重的木架子床,直接往书房送,差点把密室入口给挡了。 萧挽风一哂:“入京半年,也不见他长进。打他五棍,长长脑子。” 严陆卿笑说:“还是性情天真,历练太少的缘故。臣属说句实话,这小子记吃不记打,打也白打。只怕他挨打都不知为何挨的。” 这边两句话功夫,庭院里五棍已经打完了。顾沛哼哼唧唧,满腹委屈,果然在问他哥:“一张床而已,殿下为何打我啊。” 顾淮火冒三丈:“一张床而已?你领着河间王府亲兵,大摇大摆扛走庐陵王府的床,一路不知被多少人看在眼里,有心人可以大做文章!你以为你顾沛出面,只代表你自己?你背后站着河间王府!” 萧挽风从屋里走了出去。 站在顾沛面前,垂目注视他片刻,道:“河间王府不怕事。但只能我们挑事,不能被别人挑事。” “这五棍,打的是你头脑发热,冒进盲动。” …… 啪嗒一声轻响,谢明裳站在窗边,把两扇木窗虚虚合拢。 转身对着室内未走的严陆卿,竖起字纸。 【我有疑问,还请严长史解惑】 严陆卿一怔,长揖道:“不敢当,娘子请问,臣属尽力作答。” 谢明裳飞快地瞄一眼窗外。透过缝隙,萧挽风还在训诫顾沛。 她挪开镇纸,把镇纸下的纸张抽出展开,递去严陆卿面前。 【贺风陵,以谋反罪名处斩?】 “贺帅啊。”严陆卿并未多想,只当谢明裳关窗避风,压根没想到她关窗的缘故,是不让自家主上听见书房里的对话,开口拦阻。 女儿问起先父生平,那不是极正常的事么? 醉卧关山 第144节 正好他长居朔州多年,知道的内情委实不少,严陆卿站在沙盘边,清了清喉咙,娓娓道来。 “娘子问臣属贺帅生平,那可就问对人了。” 第94章 勒到发疼才好 贺风陵,年少出名,领兵奇才。 经历大小二十余战役,无一败绩。二十岁拜将军。二十八岁坐镇云州,统领一方军镇大营,人称“贺帅”。 “殿下今年二十三岁,坐在贺帅当年同样的位子上。但殿下出 身贵重,初领兵便拜了将军。你父亲贺帅乃是普通军卒出身,一步步脱颖而出。这声‘贺帅’,殊为不易。” “贺帅坐镇云州的全盛时期,长城以北五百里,俱是我朝疆土。突厥人不敢犯。” “十二年前,突厥犯境。特意避开贺帅坐镇的云州,从旁边朔州绕道南下。” 谢明裳心里默默地盘算年份。 十二年前,就是突厥南下、围困京城百日、几乎攻破京城的那次。 爹爹谢崇山当年在陇西,领一路兵马翻越关陇道,千里勤王救驾,她记得。 也就是这次突厥南下,夺走朔州大批土地做放牧场,导致萧挽风的父亲邺王失了封地。 “多亏贺帅领兵勤王,渭水一战,三千铁甲军、甲子马,大败突厥两万骑兵,把突厥人赶回关外。京城危机解除。” 严陆卿陷入往昔回忆当中,还在感慨:“之前你父亲的威名,只在边地军中流传。经此勤王战后,那才叫:一战成名天下知。” “你父亲拜骠骑大将军,兼领云州、朔州,两州行台,声望远播,大江南北都建有你父亲的长生祠,乡野老妇人也识得你父亲的名字。” “新年腊月间,满大街售卖的成对门神图像,一个是关公,一个是贺帅。那年,贺帅不过三十五岁……娘子?娘子?” 谢明裳怔坐着。 窗户并没有完全关紧,还能听到庭院里的动静。 萧挽风已训诫完,顾沛跪倒认错,顾淮却气急,请求褫除弟弟的王府队副职务,把人送回朔州军营历练。顾沛嗷嗷地哭,抱着萧挽风的腿不肯走。 风声裹着雨点声响,点点滴滴落在长檐上。木叶摇动,又一场秋雨欲来。 谢明裳恍惚地想:三千铁甲军、甲子马,渭水一战,大败突厥两万骑兵。 战力好强啊。 她见过这三千铁甲兵的。 千捶百打的精铁,制成全套铁甲披具。 选军中体格最为精悍的将士和最健壮的马,人披铁甲,马披皮甲。既有重甲震慑的威力,又能冲阵如风。 记忆深处,缓缓涌现出大批的眼睛。 铠甲护卫下的人的眼睛,皮甲下露出的马的眼睛,漫山遍野都是,失去了平日温和善意,视线森冷如铁。 她在哪里见过这些铁甲兵? 是在父亲坐镇的朔州大营么?不,每年她都会偷跑几次入关。跟随父亲的将士都认得她,笑脸相迎。 有几次她跟随父亲戍边,偶尔也会遭遇铁甲兵,但这些健儿们都会除甲下马,哗啦啦跪倒一大片,目中满是狂热崇敬,齐声高喊:“见过贺帅!” 她在哪里见过这批视线森冷的铁甲兵? 漫山遍野的铁骑,摆出作战攻击前的阵势。气势如刀锋寒铁,等待冲锋号令。 族人们沿着积雪融化的山野四处奔逃。 母亲手握银鞘弯刀,刀未出鞘,一步步踩着积雪往前,站在山坡上高喊: “你们贺帅呢?派你们攻打我们部落,却不敢露面?” “回纥九部不参与你们天子和突厥人的征战!带上你们的兵器和马,滚回龙骨山!” “叫贺风陵出来说话!” “啊……”书房里传来喑哑的声响。 谢明裳太久没开口说话了。冲破喉咙的,是一声沙哑低呼。 也不知她此刻的面色如何不对,严陆卿蓦然住嘴,起身惊喊:“娘子!” 谢明裳想提笔写【我无事】,狼毫却从她手中脱出。衣袖仿佛秋日枝头的落叶,无风自动,掀翻了桌上的茶盏镇纸。 啪嗒,茶盏滚落地上,摔得粉碎。 庭院外的声响安静下去,就连嗷嗷哭的顾沛都停下。 片刻后,虚掩的窗牗被从外一把推开。 严陆卿强忍震惊,把谢明裳询问他的字纸取来,展示给主上。 萧挽风站在窗外,视线尖锐而寒冽,盯在纸面黑字上。 【贺风陵,以谋反罪名处斩?】 “娘子询问贺帅的死因,又问起叛国罪名,事关贺帅的身后名,三两句难以定论,臣属便从头说起贺帅生平。这,还未提到死因啊,才说到贺帅战功,娘子突然就……” 谢明裳头痛欲裂,昏沉沉按着额头,身子摇来晃去,在木椅上坐不安稳。 身体晃动越来越大,即将慢慢滑倒去地上时,一双手按住她肩头,把她按坐回去。 掌心干燥而有力,萧挽风的嗓音从她头顶上方传出: “说得太急了。” 贺帅身上必然发生了什么事。谢明裳每次提起父亲,指代的都是谢崇山。提起生父贺风陵时,反倒直呼其名。 对她生母和谢夫人,她从不会如此。两边都称呼母亲。 对待贺帅的疏离态度背后,必定藏有某些秘密。 什么秘密? 除了死去的人和她自己,再无旁人知晓。 严陆卿懊悔不已,低声请罪:“臣属思虑不周。只想着详细描述贺帅生平,或许有助于娘子早日想起从前的事……” “她的记忆从未丢失。” 萧挽风扶住小娘子摇摇晃晃的肩头,打量她失去血色的苍白唇色:“只是有些事过于痛苦,让她不愿意想起。自己压制住了。” “这些事,多半和贺帅有关。” “臣属当如何做?” “多说无益。让她歇一歇。” —————————— 黑暗深处的庞然大物桀桀而笑。它于暗处蛰伏多日,从不曾放弃反扑。在近处凝视它片刻,便足以撕裂内心,带来难以言喻的痛苦。 母亲美丽的面孔流着泪。 你父亲为了他的天子舍弃了我们,我们便舍弃他。 那年她七岁,只比骆驼高一点,母亲带着弯刀,抱起年幼的她,穿过兵镇决然离去。 七岁的她并不很明白发生了什么。揪着骆驼丰厚温暖的毛皮,仰头问母亲,“娘,你哭什么呀。” “我们就走了吗?不和阿父跟哥哥告别吗?哥哥昨天才说要带我出镇子射大鹰。” “娘,我们下次什么时候回来呀。我喜欢镇子上的烤馕。” 母亲哭得像个泪人儿。 她看着看着,一扁嘴,跟着母亲哭起来。 母女两个一路走一路哭,哭得伤心欲绝,直到天明后才发现,骆驼走歪了路。 伤心的母亲压根不纠正方向。 骆驼往哪里走,她们便往哪里走。骆驼停下吃什么,她们便顺道吃点什么。 骆驼吃路边的野果,她们架起篝火烤野蛇。骆驼吃戈壁生长的骆驼刺,她们吃沙丘边缘生长的沙枣。 骆驼停在一处小型绿洲,跪在月牙泉水边咕噜咕噜喝水,母亲猎杀了一只前来喝水的野狍子,凑足母女俩五天的口粮。 母亲伤心够了,牵引着骆驼往西北方向走。她要带女儿回归族人和雪山的怀抱。 在大漠里游荡的第十天,父亲领兵赶了上来。 当着她的面,母亲激烈地和父亲大吵一架。语速太快,年幼的她完全没听懂他们在吵什么。 只看到吵着吵着,父亲突然大步走近,把母亲从骆驼上抱下来,不管母亲怎么骂,怎么打,紧紧地抱在一处不放手。母亲又哭成个泪人儿。 母亲和父亲莫名其妙地和好了。 说“和好”也不确切。因为母亲之后再没去过关内军镇。 每两个月,父亲会来找母亲相聚几日。每年把她带回关内住几个月。 两三年后,她从懵懂女童长成豆蔻年华的小少女,才拼凑出“和好”背后的真相。 父亲的天子下令,清扫边境蛮族。父亲原本打算遵令。 大军出征前两日,他劝说母亲,放弃族人,投奔关内。 他说,自古至今,异族通婚者,岂有善终时? 阿支娜,当年你愿意为我私奔而来,今夜请你再做一次决断,再一次投奔于我。 我已安排好你的新身份。我们就在军镇成婚,以后你是我贺风陵的发妻,我们的一双儿女,在关内会有好前程。 母亲当夜决裂。 父亲第一次抗了命。放弃攻击母亲的回纥部落,领兵深入大漠,灭了 一个突厥小王的部落。 但毕竟从此生出裂痕。 沉睡中的浓长眼睫颤抖几下,谢明裳翻了个身。 醉卧关山 第145节 她在睡梦里也在盘算着日子。她七岁那年,十二年前……正是突厥人大举进犯中原的那年。 父亲领兵勤王,渭水一战大捷,以少胜多,打破突厥人骑兵神话。父亲声名显扬天下,拜骠骑大将军,领云州、朔州两地行台,声望鼎盛。 之后,接天子诏令乘胜追击,清扫边境蛮族,差点下令攻灭母亲的族人,母亲决然离开,父亲放弃攻击…… 原来也都发生在同一年。 挟军功之大胜、世间之赞誉,回返朔州军镇的父亲,想必意气风发地向母亲开口劝说罢?他一定没预料到之后的事。 她如今可以模模糊糊地记起一张面孔了。 那是领亲兵在大漠里寻着骆驼踪迹苦苦追寻十日,风尘满面、胡子拉碴,一张意气消沉的男子面孔。 —— 谢明裳睡醒了。 她其实并没有睡过去太久,睡醒时刚过子时初,夜阑人静时,萧挽风还没有睡下。 屋里亮着灯。 她张开眼,稍微翻了个身,身下的木板吱嘎一声响亮。 坐在床边的男人转过身来。 他的肩背厚实,身材高大,早已是成年男子的身形,乍一眼看过去,有七分像父亲谢崇山的背影。 谢明裳凝视片刻,抬手扯住面前男人的手肘,往下拉。萧挽风顺着她的力道往床里倾身,谢明裳张开手臂,拥住男人坚实的肩膀。 萧挽风伸手抱住她,任她急促清浅的呼吸扑在肩头,声线低沉而和缓:“想要什么?” 谢明裳摇摇头。 感受活人的温度,一个有力的拥抱,足以让她区分梦境和现实。 如今她回到现实来了。 她接过纸笔写:【别罚顾沛了。】 “小惩大诫,已然罚过他。放心,不会送他回朔州。” 谢明裳果然放下心,仰头冲他笑了下,又写:【睡多了。睡不着】 “睡不着起来走走。外头没下雨。” 萧挽风想搀扶小娘子起身,谢明裳自己倒一骨碌翻坐起,趿鞋下床。 大半夜的,两人在积水庭院里手牵手散步。 萧挽风道:“没带纸笔。不想写点什么?” 谢明裳摇头。 萧挽风深深地看她一眼,又道:“你对贺帅生出好奇心,我不该拦阻你。想问什么,可以直接问。” 谢明裳还是摇头。 问什么?分分合合的父母亲,多年之后,她这女儿已长成十四岁,父母亲究竟如何走到最后一步,让铁甲军围拢了族人的部落,摆出攻击阵型? 漫山遍野的铁甲军阵里,有没有一个头盔之下,隐藏着父亲的面孔? 谁砍去了父亲的头颅?会不会是母亲的弯刀? 她不能往下想。 黑暗里的庞然巨物蹲在她面前,她已经离它很近,再深想下去,就要被它撕裂了。 谢明裳开始猛扯身侧男人的手,拉着他往院门外走。 萧挽风被拉扯片刻,察觉她的意图,把纤长的手指头反握在掌心,稳稳地走在身侧。 在萧瑟夜风里,两人笔直穿过马场,往最北边的角门方向行去。 顾淮中途惊动赶来,送来避风的羊皮灯笼,又询问要不要牵马。 谢明裳连连摇头。 不需要骑马,步行就好。 羊皮灯笼灯光晕黄,两人从北面角门出,在深夜狭长窄巷里穿行。每走过一户,她便停下,以灯笼映亮百姓家门外的贴画。 百姓人家惯例,新年时贴上家门的门神贴画,震慑各路魑魅小鬼,要贴上整年,来年才会换下。 眼下才八月。许多人家门上贴的门神,还未被雨打风吹到褪色。有些看着还鲜亮的很。 谢明裳挨家挨户地辨认。 关公,钟馗。 关公,钟馗。 关公,尉迟敬德。 关公,钟馗。 验到四五户过去,萧挽风便察觉了她的意图。 他仔细问过严陆卿,要他一字一句复述,查找导致谢明裳剧烈头痛发作的字眼。 严陆卿说起过:【新年腊月间,满大街售卖的成对门神图像,一个是关公,一个是贺帅。】 萧挽风握着小娘子纤长的手,把人领去院墙边。 “你在找贺帅的门神贴画?京城不会有。” 谢明裳诧异地抬起头,眼睛里明晃晃地闪过疑问:为什么? 萧挽风看着她的眼睛:“你没记错。贺帅后来确实被定下谋反罪名。” 通敌叛国的罪人,哪能再充作门神? 不止京城,大江南北,以贺风陵为门神的贴画,乃至于各地生祠,几乎在一夜之内被毁个干净。 谢明裳点点头,原地站了一会儿。又继续沿着小巷往前走,依旧灯笼,一家一户的探查。 萧挽风跟着她走。 走出三四十户人家的窄巷,穿过凌晨的菜市集,又继续往另一处小巷里去。 顾淮领亲兵从后追赶上来。数十亲兵簇拥左右护卫,谢明裳一口气走过七八条小巷,看过两三百幅门神贴画。不是关公,就是钟馗、尉迟敬德。 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旁人告诉她的,脑海里混乱的记忆,到底哪些真,那些假? 梆子敲响四更天。他们已经漫无目的地在京城小巷里穿行整个时辰。 现实和梦境开始错乱,谢明裳在一处小巷尽头停步,抬眼打量周围密如蛛网的小巷片刻,忽地停步,回身扯住萧挽风的手,又扯他的衣襟。 萧挽风盯着面前的小娘子。这是个索要亲吻的姿势。但他们眼下在街边。 天色虽然未亮,但早起的小贩来来往往,时不时从街边走过一两个。 谢明裳坚持扯他的衣襟,重重地往下拉,示意他低头。 萧挽风又被拉扯几下,回头盯了眼顾淮。 身后跟来的顾淮急令众亲兵散开成圆,围拢成一道人墙。人墙中央的高大郎君被小娘子扯着衣襟,面对面地低下头去。 谢明裳满意地仰头冲萧挽风微笑。她松开拉扯衣襟的手,敞开自己手臂,抱住宽厚的肩膀,感受被紧紧搂住的力道。 她要亲吻。 要激烈跳动的心跳,要把她紧拥入怀的怀抱。勒到她发疼才好。 她要来自人世间的鲜活而又热烈的亲吻。 她要许多真实确定的温暖,以战胜来自黑暗意识尽头的阴冷窥伺。它蛰伏在暗处,从未放弃撕裂她。 让它看。 第95章 说好的回来亲呢? 数十名高大护卫背身而立,组成一道人墙,围拢在街边。早起的小贩不敢接近,纳罕地看一眼,纷纷绕道远走。 良久,人墙才散开,里头的高大郎君和小娘子衣着打理得整齐,谢明裳的手被紧握着,萧挽风把她带去街边。借墙阴影遮挡,抹去她唇角晶亮水光。 谢明裳呼吸急促,脸颊红晕未退。 幕天席地亲吻,发生在京城清晨的街边,当然是极放纵的。 她却感觉说不出的痛快。 她要肆意地亲吻。唇齿交缠,鼻息扑面,有人陪伴着她,同时沉醉其中。 她感受到鲜明的“活着”的感觉,便可以从过去中抽离,鲜活地活在当下了。 天快亮了。 东方启明星闪耀。 她随意选中一条巷子,还要再往下一处走。 严陆卿从背后小巷骑马赶来,气喘吁吁下马,拦住谢明裳:“娘子,京城千百条巷子,你这般找寻,走到虚脱也找不到啊。” 谢明裳纳闷地瞅瞅衣履齐整的严长史,再抬头看浓黑夜色。 四更凌晨,你不好好睡觉,跑面前干嘛呢? 她这边纳闷地瞄,严陆卿那边咳了声,表情歉疚。 要不是他多嘴…… 自家殿下和娘子,何至于大半夜的满京城晃悠,到处找不可能找到的贺帅门神画像?他失职啊! 严陆卿大半夜地睡不着,赶来弥补。 “娘子想寻的东西,绝不可能贴在大门上。但以贺帅当年的威名,私下里偷偷收藏的人家应该不会少。娘子先请回,臣属暗中问问,三日之内给消息。” 得他这句承诺,谢明裳点点头,转身往回走。 亲兵牵来两匹坐骑:乌钩和得意,萧挽风当先上马,谢明裳跟上。 醉卧关山 第146节 寻找门神画像的执念破去,理智便回笼。 她跑马过半条巷子,忽地一踢马腹,从后面追上。 两骑穿过小巷时,她抬手扯住乌钩的缰绳。乌钩嘶鸣一声,慢下脚步。 严陆卿知道的事,萧挽 风会想不到?为什么他一个字不提,任她拉着走遍七八条巷子? 大半夜的,自己拉他出门,他当真什么都不问,只带数十亲兵,在黑黢黢的暗巷里穿行了整个时辰…… 京城盯着河间王府的眼睛不少,这举动可不安全! 她这边扯着缰绳不动,引得马鞍上的男人勒马侧身。 萧挽风大约误会了她此刻扯住缰绳、近距离凝视的意思。对视片刻,拧了下浓黑的眉峰。 “天快亮了,路上不方便。回王府再亲。” 顾淮原本跟在身后,一个勒马急停,略紧张地打量周围地貌。 刚才敞阔街边也就罢了,亲兵人手可以把主上和娘子围拢个严实。 这处狭窄长巷,只供两匹马穿行,不好围拢护卫! 萧挽风话音才落地,顾淮脱口而出:“亲不得!” 后方的严陆卿:“……” 前头的谢明裳:“……噗。” 谢明裳忍笑松开缰绳, 亲什么亲?你家主上乱说,你们也来凑热闹。 马鞭轻轻地击打马儿后臀,得意嘶鸣一声,驮着主人轻快地往前小跑而去。 河间王府的北面角门就在前方了。 一行人依次进入王府角门。 顾沛领几名亲兵上前迎接,接过马匹缰绳,眼角还有点肿,郑重递来一封军报。 “殿下前脚刚出门,后脚便传来的前线急报。信使说:十万火急。殿下尽快拆阅。” 萧挽风边走边拆开军报,里头只有一行字: 【谢帅兵马已入虎牢关】 他的视线微微一凝,随即把军情急报收起,转头问顾沛。 “哭完了?” 顾沛蔫头耷脑,带鼻音“嗯”了声。 萧挽风:“自己捅的篓子自己补。去趟城外,寻到庐陵王妃,替我转两句话。” 顾沛精神大振:“遵令!” “头一句话:收贵府一张床,王府宅子不要。折银二十万两,交予谢家。” 第二句话,跟谢琅有关。 庐陵王妃为了救她夫君,曾经借着吊唁名义,亲赴谢家灵堂。不止苦苦哀求谢明裳,还曾经向谢琅问计。 当时,谢琅写给她一张纸条,列出两个姓氏。 相府:林;裕国公府,蓝。 谢琅对庐陵王妃道:求情无用,不如攀咬。 “第二句话,替我原话转达: 当日谢大郎君的意思,便是我的意思。” “喏!”顾沛飞奔而去。 萧挽风穿过马场往往前院走,边走边展开前线急报,递给严陆卿。 【谢帅兵马已入虎牢关】 虎牢关,距离京城,也就两天脚程。 严陆卿一惊:“这么快!” 萧挽风道:“提前准备起来。两刻钟后书房议事。” 严陆卿也匆匆离去。 萧挽风还有两刻钟的空闲时辰。 他沿着马场栅栏往前走出几步,脚步忽地一顿。 走在前方的小娘子裙摆摇曳,没有去晴风院,也不去书房——牵着得意,拎起毛刷子草料桶,人在马场边坐下了。 ……说好的回来亲呢? —— 得意凌晨牵出去一趟,溅了满腿泥浆。这马儿还认主,不让陌生人近身清洗,专盯着谢明裳。走一步盯一步,拿大脑袋地起劲地拱她。 谢明裳抬一桶上好的草料至得意面前,取两只大毛刷子,坐在马场栅栏边,花整个早晨功夫,把马儿红白相间的鬃毛刷得油光亮滑。 期间萧挽风走到她面前,站了片刻,看她刷马,帮忙递了两刻钟的毛刷子。 谢明裳心里感激,仰头冲他甜甜地笑了几次,目送人往前院方向走远。 晌午时分,她又看见顾沛了。 顾沛未来马场操练。清晨在角门递交了一封急报之后,人似乎被派出去做事?来去匆匆的。 谢明裳盯着年轻儿郎的背影。 昨晚听他在书房外头嗷嗷地哭,似乎为自作主张抬来那张床的事,他兄长顾淮生了大气,主张把他送回朔州大营重新历练。 萧挽风说:“小惩大诫”,也不知后续如何? 谢明裳抚摸几下得意光亮的皮毛,把缰绳交给马厩小厮。 顾沛才办完正事回来,就被提溜来了晴风院。 晴风院今天中午又闭门做起热锅子。 小凉亭里,铜锅子滚水沸腾。切得细薄的鲜红羊肉、兔肉各四盘,菜蔬两盘,一字摆开,围绕石桌放四张木墩子。 今天日头好,小凉亭的挡风帘子放下半截,不挡风,主要挡晴风院各处的眼睛。 谢明裳面向大门迎面坐下,鹿鸣、兰夏两个坐在左右,空出一个位子,谢明裳招呼顾沛过去。 顾沛踌躇地站在凉亭外:“娘子叫卑职来……吃铜锅子?卑职也有份?” 谢明裳往空位子上指,示意人入席。 顾沛大喜过望,兴冲冲钻进凉亭,道了声谢,拿起筷子直奔羊肉盘子而去。一筷夹起半盘子羊肉。 兰夏大翻白眼,鹿鸣忍笑不言语。 咕噜咕噜冒泡的铜锅子声响里,谢明裳提笔在纸上写: 【不罚你回朔州?】 “回娘子,罚过了。”顾沛边涮羊肉边叹气: “打也打了,认错也认了,殿下罚的五棍都不算什么,昨晚我哥还加罚我……就为了一张床!” 兰夏插嘴:“娘子,我也觉得,抬一张好床给娘子,算什么错处——” 顾沛瞪眼道:“别乱说话!我知错了!” 其实早晨萧挽风叮嘱他去城外,找庐陵王妃传话,他隐约便知道,自己大摇大摆从庐陵王府扛出一张床的举动,多半打草惊蛇,扰乱了主上的部署。 或许主上的计划里,原本不会这么早回应庐陵王妃。 或许会晾个几日,等庐陵王妃沉不住气,再次遣人登门哀求。可以谈个更好的条件,榨出更多有价值的消息。 他头脑发热扛出一张床,导致部署打乱,和庐陵王府的合作提前摆上明面。也不知后续如何,对河间王府是好是坏。 顾沛越想越懊悔,低头闷吃,两盘羊肉薄片瞬间风卷残云,只剩下空盘。 兰夏瞠目瞪视空盘,鹿鸣忍笑说:“慢点吃,还有许多。当心烫坏了喉咙。” 谢明裳慢悠悠地写:【烫坏喉咙,说不了话,就得送回朔州大营——】 没等写完,顾沛就炸毛了:“卑职跟随主上出来,尸首可以送回朔州大营,活人不回去!” 谢明裳提笔写:【跟随你家主上出来时,可有听过归期?】 顾沛摇头。 边关大将被征召入京,兵马虎符留在边地大营,随行只带二百亲兵。大家都知道此行艰险。 跟出来的两百人,没打算活着回去。 顾沛边解释边喝酒,他喝酒姿态痛快,四两容量酒碗,一口闷整碗。 谢明裳今天请他吃铜锅子,一来看他倒霉,有安抚意味;二来,有话想问他。 她提笔写:【你在朔州时,可听过贺帅生平?】 顾沛精神一振,肉都不吃了。“朔州谁不知贺帅!” 看他的架势要从头开始描述,谢明裳赶紧抬手喊停。她最想问的其实只有一句。 【三千铁甲军、甲子马,还在朔州?】 顾沛“咦”了声:“娘子也知道铁甲军?折损不少,险些没了。” 原来,自从五年前龙骨山大败,铁甲军折损大批精锐。 后来萧挽风入主朔州时,军营大点兵,当年声名赫赫的铁甲军,居然点不齐一千人马。大批铁甲残破不全,堆于军库仓。 “殿下亲自挑选全州精锐,补充了一批新人。如今约莫两千铁甲军,大部分在朔州。” 大部分在朔州? 谢明裳听得稀罕,唰唰写:【少部分铁甲军去了何处?】 醉卧关山 第147节 顾沛喝酒喝得比吃肉还快,几句对话功夫,一壶酒已经见底,开始喝第二壶。这第二壶酒是给谢明裳准备的,兰夏拦也拦不住,白眼几乎翻到天上去。 但顾沛喝酒上了头也有个好处,说话干脆,对谢明裳知无不言。 他抬手指自己:“大部分留朔州,少部分在京城啊。卑职就是,我家阿兄也是。跟随殿下来 的两百人,都来自铁甲军。” 谢明裳:!! 不止谢明裳吃惊地停下涮肉动作,旁边挨坐着的兰夏、鹿鸣两个,无不瞳孔巨震。 兰夏震惊指着顾沛:“你这傻大个居然出身铁甲军……不可能!” 顾沛不服气了。 “我怎么不能是铁甲军?少把人瞧扁了。铁甲军每年春秋两次军中大比,我次次排前三,我哥都打不过我。” 吃喝得热气上头,他喝到七八分酒意,居然还记得起身四处巡查,避免被人窥伺,走回来唰的把衣襟掀开,露出脖颈上挂的黑黝黝的铁物件: “看,入铁甲军当天,殿下挨个亲自发下来的信物,非铁甲军没有——” 谢明裳起身,直接把他衣襟扯回去。 喝点酒就犯浑!胸肌都露出来了!兰夏鹿鸣两个都还没出阁呢。 她视线敏锐,一瞥之下,便看得清楚: 顾沛脖子上挂的黑色物件,是个小铁环。 工艺制作得古朴,黝黑色一圈精铁,外部雕刻雄鹰展翅的图案。 乍看是个不起眼的铁环,细看倒有七分像铁扳指。 谢明裳神色微微一动,忽地想起。 萧挽风的左手拇指上,也经常佩戴一枚类似的精铁扳指。 第96章 就不许动! 还好今日晴风院关门闭户,除了凉亭里四人,再无其他人,也不怕泄露动静。 小凉亭里继续吃喝。顾沛喝多了酒,话格外地多。一会儿嚷嚷:被挑选入铁甲军多不容易;一会儿又汪汪地哭,喊殿下别不要他。 鹿鸣小声对谢明裳道:“喝多了。人瞧着不开心,有几分以酒浇愁的意思。要不要拿点醒酒汤来?” 谢明裳示意她去。 晴风院里眼睛不少,王府两百随行亲兵都是铁甲军的事,可别醉后嚷嚷出去。 鹿鸣去小厨房里烧醒酒汤,兰夏留在凉亭陪伴谢明裳,满脸震惊,对边上自言自语的顾沛,还在小声嘟囔着: “这不可能。” 谢明裳起了玩笑的心思,笑睨她一眼:怎么不可能了?你见过铁甲军? 兰夏咕哝:“娘子也知道的,我家里遭遇盗匪,爹娘没了。原本我也该一起没了的。” “是贺帅救了我。” 谢明裳的目光里带出思索。兰夏家的事,她知道。 谢家几个贴身女使里头,兰夏是第一个送来她身边的。 当时她还在入关的路上,水土不服,整日整夜发低烧,坐马车又颠簸,吐个不消停。 兰夏刚送来身边时,便是个机灵的小娘子。据说家里遭逢盗匪,爷娘没了,阿兄年少养不活她,她自己做主和谢家签的身契。 那段时间中原乱的很。先帝亲征大败,天下流言沸沸扬扬,一阵子传“天子被突厥人俘虏而去”,隔一阵子又传:“天子败亡龙骨山”。 再过几日,流言变成了:“贺风陵叛变投敌,导致龙骨山大败。贺风陵乃是国贼!” 一时间,各地官府茫然无措,天下大乱,山林盗匪四出。 兰夏的家人,便不幸遭逢一股流窜盗匪,爷娘在家中遇害,年幼的她侥幸逃脱…… 和贺风陵有什么关系? 谢明裳递过疑惑的一瞥。 贺风陵是她生父,兰夏应不知道的。 “家家户户都供有贺帅的年画嘛。”回忆太过深刻,以至于兰夏复述起来,依旧清晰,仿佛昨天刚刚发生的事。 十岁出头的小娘子,惊慌失措地爬进厨房灶台里,贴最里面的石灶壁躲藏。 厚厚的草木灰尚温着,她极力把草灰往外推,把匆忙撕下的贺帅年画紧紧抱在胸前。年幼的她相信镇子上的说法:年画驱邪。 一支长枪戳进灶台,在草木灰里乱戳。她眼睁睁看着年画被枪尖戳穿,拖了出去。 外头传来一声骂,盗匪扔下年画,转身走了。 “贺帅的年画替我挡了枪尖。”兰夏至今坚信不疑。没有年画,枪尖再探一寸,就会扎进她的身体。枪尖沾血,她还如何能活? 谢明裳提笔写:【当真有贺帅年画?】 “当然有了。”兰夏比划着:“家家户户,过年门上都贴。左边关公,右边贺帅。” “后来不知怎么的被打成反贼,”兰夏眼眶微微发红,“我可不认。” 谢明裳的眼眶也隐约泛红,没再写什么,抬手摸了摸兰夏的眼角,抹去几点泪花。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她的生父:贺风陵,当年在中原各地的威望是真的,民间爱戴也是真的。 大江南北,无人不识。声名显赫的大英雄,是否曾为他的天子和大义,背弃了他关外的妻儿? 肩头细微摇晃几下,隐隐头疼泛起。谢明裳知道,自己不能多想了。 她摇了摇酒壶里的残酒,倒出两碗,一碗递给兰夏,一碗留给自己。 【年画,能不能画出来?】 兰夏可不大会画。 抓笔在白纸上涂涂抹抹,隐约抹出个轮廓。讲解得倒是详细,就是描述的内容,和桌上画儿有点搭不上。 这坨墨汁是身体,贺帅英武,魁梧强壮!粗细不一的黑长条,那是贺帅手握的长枪。 最大的那坨墨汁?哦,战马啊。 兰夏总结道:“虽说画得不细致,但轮廓还是很明显的。贺帅跃马横枪,威风凛凛!” “哈哈哈!”顾沛拍着桌子大笑,“这画的什么玩意儿!” 兰夏脸都黑了。 “呸!”她小声嫌弃说:“贺帅的三千铁甲军,神鬼无敌,多么威风!怎会有这种傻大个充数?” 铜锅子吃喝完毕,每人喝一碗醒酒汤,谢明裳盯着贺帅的年画发愣。 顾沛喝得上头,在亭子里嚷嚷: “我做错了事,殿下开口把我送回朔州,没话说,认罚就是。殿下都没提,我哥偏要把我送回去!我不服!” 鹿鸣赶紧又倒醒酒汤。 “顾队副,你喝醉了。声音小点,大白天呢。” 兰夏撇嘴:“让他嚎。传到顾队正耳朵里,又要挨顿打。” 谢明裳在纸上写劝慰话,没奈何顾沛压根没留意。 酒意上头,越说越伤心。 “从小我哥就比我聪明,我只有这把子蛮力。都是我哥指哪儿,我打哪儿,我认了!” “我哥文武双全,坐稳王府队正的位子,大家都服他!但我这亲卫队副的位子没掺水分,也是军里年年大比,次次前三甲的排名,实打实挣来的!” 顾沛嗷嗷地哭:“脑子发热,事先没知会主上,是我的错,我认!但我哥不能跟主上说我不配做王府亲卫队副啊!我跟主上来京城半年,每天带着弟兄们操练,打理王府大小事,我还在跟严先生学认字!我哥要把我扔回朔州,我不服……呜呜呜……” 谢明裳在纸上飞快地写:【你兄长担忧你,怕你在京中出事】 【呸,不是说你认字吗!看啊!】 顾沛压根没看见纸上的字。酒意上头,趴在桌上又哭又喊地耍酒疯。 兰夏看不惯,上去一巴掌拍他脑袋上。把顾沛给打懵了。 “没见娘子在安慰你吗?顾队正更担忧你!” 兰夏火大道:“要我说,你这性子,在京城当真不好混!顾队正肯定怕你哪天脑袋发热跑出去,来个横死街头。与其把尸首扛回朔州,不如把你人先送回去。” 顾沛坐在原处发一阵懵,大喊:“尸首可以回,活人不回!” 谢明裳捂着嗡嗡作响的耳朵,起身唰得卷起挡风帘子。 挡什么风,再挡下去,耳朵要聋了。 四面挡风帘子卷到最高,鹿鸣担忧地道:“如此便不能遮掩声音了。晴风院周围来来往往不少人。娘子,吃饱喝足,散了吧。” 谢明裳起身往院门方向走。鹿鸣提前两步打开院门。 不想才开院门,抬头望见外头的景象,鹿鸣登时一惊: “……殿下?” 院门外立着两个高大身影。萧挽风领着顾淮,也不知隔 道院墙听多久了。顾淮脸色铁青。 凉亭里的顾沛还在摇摇晃晃起身行礼,顾淮过去就是一巴掌,揪着衣襟出凉亭。 “喊痛快了?谨言慎行四个字,被你灌点黄汤就忘干净了?就你这副德行,谁敢留你在京城!” 顾沛还在呜呜呜地哭,反手把兄长抱个了满怀。“阿兄!” “阿兄,我也担忧你,但我从不会想把你送回朔州!你信我一点啊~” 顾淮满脸的怒火消散了个干净,化作无奈神色。揪着人高马大的弟弟,拖一只灰熊般拖去萧挽风面前,“殿下,这小子醉了,卑职告退。” 顾沛还在口齿不清地喊:“把我送回去,你万一受了伤,手下哪个能顶上?留我在,我可以替你冲锋……” 醉卧关山 第148节 谢明裳站在门边,眼看顾淮兜头拍了一巴掌,喝道:“闭嘴,还不够丢脸的?跟我回去。”顾沛嘟嘟囔囔地跟在阿兄身后。 两兄弟拉扯走远的背影落在眼里,谢明裳没忍住,抿嘴微微而笑。 初秋的阳光照在肩头,她感觉到温暖。 争来吵去,热热闹闹。置身在鲜活人世间的感觉,真好。 盘踞黑暗意识尽头的不可名状的庞然大物,无声无息地窥视现世,始终不曾放弃反扑。 如今,它被这股由内而外的暖意烧灼,一步步往后退却,退入更深的黑暗之中。 谢明裳小跑过去萧挽风身侧,扯了下他的手,仰头无声地笑。 眼睛弯成月牙儿,仿佛盈满了蜜。饮两碗酒后的脸颊泛起娇艳晕红,呼吸间带着美酒甜香。 萧挽风低头打量片刻,捏了下红扑扑的脸颊:“中午一顿铜锅子,吃这般高兴?” 又哪是铜锅子的事呢。 谢明裳笑盈盈地睇他。轻盈地往前几步,旋身小跑回来,以眼神询问:你呢,中午得空了? 萧挽风确实暂时得空。 书房议事完毕,过来晴风院知会一声。 “清晨急报,你父亲领兵入虎牢关。最迟两日,就会进入京畿地界。” 谢明裳的脚步吃惊地顿住。 这么快? 她抬起手指头,开始快速地细数日子。 一,二,三。 还有三天到中秋。 萧挽风散出去的突厥假消息,会赶在中秋前夕传回京城。 父亲也即将领兵回返京城。 竖起的三根手指头被按了下去。吃饱喝足晕红的脸颊随即被不轻不重捏了一下。“莫担心,有准备。” 萧挽风握她的手往晴风院里走。 “吃好了?” 谢明裳飞快地眨了下眼。 当然吃好了。兰夏在凉亭里收拾铜锅子,眼看都快收拾完了。 萧挽风紧握她的手走上台阶,反手关门,引谢明裳往内室走。走到贵妃榻边时,回身看一眼。 “早晨看你刷马刷得起劲。身子养好了?” 谢明裳刚点了下头,忽地警惕起来。 靠西窗摆放的贵妃榻明显清洗过了,紫色缎面干干净净,瞧着跟以往并无不同。 但视线撞进这片紫色,令人情不自禁想起……某个光影朦胧的夜晚,软榻上一塌糊涂的模样。 谢明裳站在贵妃榻边,先点了下头,又连连摇头。 前夜他那次,兴许多出几分经验?明显比很久之前的第一次尝试小心得多。 她在书房里被照顾整日,早晚两顿参茸粥吃下去,感觉好转多了。 早晨骑马回程时短暂疼了片刻,下马后不怎么疼。 话虽如此,她还不想这么快再做一次被劈开的竹子…… 谢明裳转身就往外走。 内室狭小,没走出两步就被从后搂住。下一刻,她被拦腰抱起,横放去软榻上。 男人火热身躯压了下来。 谢明裳:!! 漂亮的眼睛瞪得滚圆,她伸手往外推:又不准备香膏!! 萧挽风呼吸深重,乌黑眸子灼亮,声线里带忍耐: “说好了回府亲。马也刷过,铜锅子也吃过,到下午了,还不许亲?” 谢明裳:?谁跟你说好了? 彼此近距离瞪视片刻,她忽地回过味来,只要个亲吻? 推拒的力道立刻放松下去,往外推的手臂改成了拥抱。 她亲昵地抬起手臂,松松地扯男人的衣襟,往下拉。 萧挽风居高凝视片刻,顺着她的力道低头。小娘子柔软的唇凑过来,在绷直的薄唇边落下一个带着酒香和热气的亲吻。 总是绷直而显得冷硬的唇,其实亲起来也很软的。 唇齿亲昵交缠,被允许的男人很快反客为主,濡湿的吻逐渐越了界,带出肆意放纵的意味。 “啊……”软榻上一声低而哑的轻呼。 不是说好了只亲? 谢明裳混乱地躺在贵妃榻上,衣襟褪去手肘下,露出大片圆润丘陵。 一开始只是亲,亲得很舒服,蹭着蹭着……怎么到这步了? 被劈开的感觉又回来了。她从短暂的失神里清醒过来,开始猛推。 汗滴滚热,从男人眉心一滴滴地落下,落在身下小娘子光滑如绸缎的肩颈肌肤上。 被推几下后,萧挽风深吸口气,抽身往后退。 谢明裳疼得一个激灵,又猛锤他,不让他后退。 身上的男人低头凝视片刻。不知是不是误会了她拒绝后退的用意……又开始缓缓地往前推。 泪花一下子涌了出来。谢明裳疯狂地捶打。 萧挽风:“……” 门窗紧闭的室内,传来忍耐询问:“进也不行,退也不得。你到底要我做什么。” 谢明裳恼火地瞪他。扯住他衣襟,两只手齐齐按在他胸膛上,一只拉,一只推。 我要你别动! 近距离泪汪汪的瞪视,彼此眼中倒影出对方的影子。噙着泪花的湿润眼角仿佛被水洗过似的,动人之极。 萧挽风凝视片刻,忽地伸手抹了下她的眼角。沾湿眼睫的泪花,先沾湿他的指腹,剩下的少许又被他舐去。 浓黑长睫湿漉漉的,麻麻痒痒。眼睫水光被舐个干净,谢明裳如今可以清晰地看见对方了。 浓眉星目的俊美面容,离她这么近。 下颌骨轮廓锐利,骨子里的攻击性压不住。幽黑的眼睛里,全然倒映她自己的影子。 萧挽风近距离地凝视片刻,再一次缓缓地往后退。 吃疼的小娘子果然又扯住他不许动。 进退不得。 萧挽风停在原处,忍耐地深深呼吸。他的声音也早哑了。 “明裳,讲讲理。” 漂亮的眼睛恼火地睁大了。谁不讲理呢? 谢明裳扯住他衣襟的手指头加大三分力气。就不许动! 软榻吱嘎一声。 她被抱坐起身,直接坐在男人结实的腹肌上。 第97章 谁不讲理? 午后的晴风院安静。 京城这个秋天罕见的晴好天气,阳光映入窗牗,映照出各色不同花纹。 光影缓慢移动。起先映在紫色缎面,雪白莹润的肩窝仿佛羊脂玉。 来自窗外的光影持续移动,从小娘子形状漂亮的肩窝,移去对面宽阔的右肩胛。 肩胛处几道深深的咬痕都已落疤,露出淡粉色的新肉,和周围小麦色的皮肤对比明显。 有那么两处还没落的疤痕,在新长出的粉色皮肤边缘隆起,被玉色的指尖反复按过。 谢明裳下狠劲地掐。 刚才那一下突然抱起,几乎要了她的命。 但看起来,她也几乎要了面前男人的命。 萧挽风任她掐。额头抵着莹润的肩窝,缓缓遏制深重的呼吸。 来自本能的攻击性难以压抑,床笫间几乎失控。 好在失控只在瞬间。理智很快回笼。 谢明裳在猛掐他。 一边掐一边抬手往妆奁台方向戳指。 “要什么?”萧挽风开口哑声问。 他放开扶腰的手,把身上难以承受的小娘子抱坐去软榻上。谢明裳手软脚软地从他身上翻下去。 萧挽风起身 坐去榻边,手肘搭在膝头,深深地呼吸几次,平复周身汹涌澎湃的情潮。 醉卧关山 第149节 纷乱而沉重的呼吸逐渐平复下去。他转过身,把身侧小娘子散乱的衣襟拉拢,又拢过她肩头揉搓得乱糟糟的凌乱长发,以手指梳理整齐。 掉落在地上的金钗也捡起,被谢明裳接去,自己插入茂密乌发间。 萧挽风起身拿纸笔,放来面前。 谢明裳趴在榻边奋笔疾书:【谁不讲理?说好的亲一下呢。】 白纸黑字杵来面前,萧挽风沉默了片刻,承认:“我不讲理。” 谢明裳满意了,把字纸揉成一团,扔去字篓里。 又拿过新纸,写:【去拿】 拿什么? 萧挽风顺她手指的方向望,谢明裳笔直指向妆奁台。 他起身把桌台上的几个盒子连同玉梳、胭脂圆盒,一起拿给她。 谢明裳没要玉梳和脂粉,把乌木嵌紫檀的长方首饰盒子打开。 盒子下层,放置有两盒精致的鎏金纹小圆盒。 谢明裳取出其中一个小圆盒,当萧挽风的面旋开,展示给他看。 清淡白檀香。浓郁牡丹香。 京城祥凤斋铺子出品的香膏,以十两金的贵价弄来八盒,送来她手里……你居然能忘了? 谢明裳把两盒都打开,挨个闻了闻气味,收起浓烈牡丹香,把香气淡雅的白檀香膏递去对面手里。 萧挽风接过鎏金纹小圆盒,垂眼打量片刻。 时隔久远,确实差点忘了。 他们尝试过两次,第二次便成功,当真需要香膏? “一定要用?”他旋上小盒,问:“前夜我们那次,你出的水够了——”没说完就被谢明裳抬手猛锤。 前夜那次叫成功么?那叫侥幸。那夜她吃喝得七分醺然酒意,浑身软得像水……总不能要她次次喝醉?? 谢明裳提笔飞快地写:【没香膏,没下次】 白纸黑字又杵去对面,在萧挽风的视野里猛晃。 萧挽风看得清楚,一颔首,应诺下来。 “可以。” 字纸扔去字篓里,他起身把香膏盒子放去新搬来的黄梨木架子大床头。 室内短暂安静下去。 谢明裳懒洋洋地蜷在软榻上,眼看人又走回榻边坐下,衣摆碰着她的小腿,她懒得动弹,两人便挤挤挨挨贴在一处。 墙角漏刻,午时末尾了。 进门时听他说,中午放幕僚们用饭,抽空来一趟晴风院。待了两刻钟还不走?今天这般有空? “还有一刻钟。”萧挽风也在看漏刻。 “未时初外书房议事,马上走。再歇一歇。” 谢明裳斜睨他。 歇一歇?怎么个歇法?今天被毫无预兆抱坐起来的姿势,实在要命。 她提笔写:【用点吃食?】 萧挽风:“吃喝不急。想和你歇一歇。” 无人打扰的室内,两人抱在一处歇息。 意料之外的纵情仿佛平地起巨浪,却又中途戛然而止,浪潮退却需要时辰,余波远未消退,谁也不想动。 一个姿态散漫地躺着,一个慵懒地趴着。谢明裳是趴在胸膛上的那个,萧挽风任她压着。 人马上要去前院,她没动男人的发冠,改而抓他的手,懒洋洋地把玩手指头。 萧挽风今天没戴铁扳指。 但显然经常佩戴,以至于落下了痕迹。左手拇指虎口处,有经常佩戴铁扳指开弓磨出的一圈薄茧。 她想起顾沛胸口挂的黑黝黝的精铁环。那是铁甲军的信物。 朔州最勇壮的健儿被选入铁甲军当天,萧挽风会挨个发下一枚。 顾沛贴身携带的信物,她当然不好要来细看。但眼前这位不也有一枚? 好奇心升起,谢明裳抓起面前骨节分明的左手,来回抚摸左手拇指处的薄茧,明亮眼神示意:你的铁扳指呢?拿来看看? 含义明显,萧挽风很快明白过来。 精铁扳指? “在唐彦真那处。” 他言简意赅地道:“谢郎那封突厥文书,事关重大。铁扳指做为信物,递交给老唐。他跟我多年,识得此物。” 谢明裳点点头。 想必是随身佩戴多年的旧物,并且和寻常铁甲军的信物形制稍微不同,身边的老部下容易辨识。 抚摸拇指虎口薄茧子的动作停下,改去继续摆弄他的手指头。 她这边不再提铁扳指,萧挽风却把话头扯回来。 “关于铁扳指的来历,想想看?” 谢明裳:?想什么? 她停下遮掩呵欠的动作,纳闷扭头,打量墙角的漏刻。 一刻钟马上过了,还闲话?不急着去书房议事么? 萧挽风看的不是漏刻,而是慵懒掩呵欠的谢明裳。盯一眼便挪开,目光转去别处。 白昼的光线下,他眸子浓黑锐利,有情绪翻涌。 她还是想不起。 为何大部分的记忆都恢复整合,却单单遗漏了当年雪山上那段? 十四岁的她,分明记得的。 记忆深处到底有什么东西,阻碍她全然想起过去? ……急不得。 既问起铁扳指,便只答铁扳指。 浓烈翻涌的情绪,很快被压制下去。 “不急。两句话而已,说完便走。”萧挽风道。 谢明裳没在意。趴在肩头,隔两层衣衫,正在反复抚摸他右肩胛处凸起的疤痕。 耳边听萧挽风平缓道:“还记不记得,你有两匹得意?” 谢明裳隐约记得,有这回事。 一匹得意正在王府马厩,她今天才好好地刷了一通。 之前还有一匹得意,似乎是黑马?她有印象。印象却又不大深刻,朦朦胧胧的,仿佛隔一道纱。 “你的第一匹得意,留在雪山上。” “得意留下的四块马蹄铁,被我带下了山。” 萧挽风缓缓抚摸着怀中人柔软光滑的长发。 “我手里这枚精铁扳指,便是融了一块得意留下的马蹄铁,锻造而成。” 第98章 中秋夜,回来吃饭。…… 马场操练,呼喝声阵阵,直穿过院墙,传进晴风院。 谢明裳坐在小凉亭里,四面竹帘都卷起,聚精会神地描画一匹黑马。 神气活现的马儿,马蹄飞溅起碎雪。 这世上马儿的轮廓大抵类似,勾勒到上半身时,她的手便停住,开始仔细勾勒马蹄,蘸墨细细涂抹。 萧挽风随身佩戴的精铁扳指,是以得意的马蹄铁制成。 得意的马蹄铁,又怎会被萧挽风带走的呢? 留在雪山上的那匹得意,她有点模模糊糊的印象了。 得意的大眼睛灰蒙蒙的,仿佛蒙上雾气,在她面前吐出最后一口气。 那似乎是冬天最冷的时候,呵出的白气瞬间成雾。 她抚摸着得意还温热的身体,滚热的泪滚出眼眶,不等落下雪地,便冻在脸颊上。 当时陪伴身侧的,除了不断哀鸣着的另一匹白马,还有谁? 细碎脚步声响起。鹿鸣送一盏蜜水进小凉亭,探过来打量:“这马儿画的真好,活灵活现的。嘴里嚼什么呢?干草?” 谢明裳从回忆里惊醒过来,笑着摇摇头。 哪是干草?这马儿调皮,最喜欢追着人叼头发。屡教不改。 这些日子,她坐着写画太多、动得太少。是时候动一动了。 谢明裳抛下纸笔,出门向马场方向走。 她想念得意了。 * 中秋前夕的京城,接连几天晴好天气,正符合秋高气爽四字。 醉卧关山 第150节 七八月阴雨连绵惯了,罕见的明媚天气反倒显得不寻常。 谢明裳牵过得意的缰绳 ,翻身上马,绕栅栏往北面跑过半圈。 马场东南角的练兵场,此刻箭靶林立,箭矢如雨。 京城流言快如风。短短两天功夫,街头巷尾都传言说: 天气转晴,那是老天爷都知道得胜大军返程,出太阳照亮路呐。 谢明裳纵马疾跑一阵,勒缰缓行,抹了把额头细汗,仰头注视暖洋洋的日头。 爹爹要返京了。 按宫里传出的安排,这次平叛有功,圣上大悦,宫里广邀群臣,打算把中秋宴办成庆功宴。此时此刻,爹爹原本应该快马入了京城才对。 不知哪里出了岔子,今日已经八月十四,平叛大军依旧滞留京畿界碑处,距离京城东城门五十里,距离京畿大营也有二十里。 爹爹迟迟不被召入京。 谢家已经暗中遣人问过几次动向。 谢明裳小跑半圈,收拢缰绳,安抚地抚摸得意的鬃毛,若有所思瞥向东南角。 今日的亲兵操练不寻常。由顾淮亲自带队列阵,两阵冲锋,长枪交错,呼喝如山。 攻防双方都格外凌厉,带出一股不寻常的紧张气氛。 “娘子!叫奴等好找。”寒酥领着月桂,快步寻来马场,双手奉上一封书信。 原来是多日不见的好友端仪郡主,自大长公主府鸽子传书。 端仪郡主在书信里问她,谢家这回必有大封赏。谢帅官复原职,指日可待。问谢明裳可有打算回谢家? 若河间王府不不放人,她可以让母亲大长公主出面帮忙。 握着来自端仪的书信,谢明裳的心思微动。 大长公主是个厉害角色,演起戏来,跟河间王府配合绝佳。小事不必请动大长公主出面。 她在河间王府多待几日不要紧。 但寒酥、月桂两个,在晴风院里助她打理庶务,盯住各方眼睛,辛苦整个月,局面眼看开始混乱,该把她们两个接回大长公主府了。 端仪的书信写了许多最近的趣事,又问了谢明裳许多事,只在末尾处一两句,简短提到她自己的婚事。 “婚期定于十月,六礼成四,小定已下。明珠儿,我心甚乱。” 谢明裳捧着好友的书信。 我心甚乱。 她想起了端仪的那位未婚夫:君兰泽。 诗礼端方的名门公子,令好友一见倾心,不惜和母亲争执整年,大长公主最后勉强点了头,两家开始议亲。 没了来自长辈的阻止之后,宗室贵女和名门郎君,这对同样心高气傲的佳偶,彼此间的问题却逐渐显现。 谢明裳想起宫中行刺案当日,端仪和未婚夫在桥下争执。两人言语不和,端仪怒冲冲转身离开,和她抱怨了一路。 谢明裳提笔写回信。 在信里谢过寒酥、月桂,提起把她们送回,挨个答了好友的提问,最后在回信的末尾添两句。 “几时得空,何处相见?当面详谈。 我在河间王府处处安好。勿牵挂。” 鸽子携带书信,扑啦啦飞上晴空。 * 这一夜,她半夜果然被惊醒过来。 亲兵奔跑声阵阵,呼喝不绝。火把光芒笼罩王府各处。 谢明裳披衣急起,快步出院门时,严陆卿正好匆匆来寻她,见面来不及寒暄,直接边引她去前院,边走边说: “宫中急传殿下入宫。” “事发仓促,却也在意料之中。” “殿下叫臣属传话给娘子,勿牵挂,勿担忧。” 谢明裳往外书房方向做一个手势。他人呢? “宫中使者陪同,人即将入宫,已在正门外。” 严陆卿压低嗓音,隐晦地道:“谢大郎君的那封文书,辗转几个来回……于今日递送入京了。” “宫中有求于殿下,催促得急,只为问兵策。顾淮领亲卫陪同入宫。娘子出去面见殿下交代两句,回去安睡。” 谢明裳哪里睡得着? 加快脚步往前院走。 往日轻易不开的王府朱漆铜钉正门,此刻两边大敞开。门外亮如白昼。 走到门边才感觉到气氛紧张。 谢明裳吃惊地注视着眼前局面。 萧挽风穿一身极正式的正朱色织金五爪蟒朝服,束玉带,厚底马靴,立于高大黑马边。 宫里的来使果然还是逢春公公,拢着袖子,正轻声感慨说: “殿下远见。这两天宫里兵荒马乱的,圣上心烦,就想起旧人了。就在奴婢出宫之前,刚传来消息,圣上饶恕冯喜公公的不敬罪名,千羽卫重新交给冯喜公公掌管……嘿,毫发无损,重新起复。” 萧挽风不动声色地听。听罢问起千羽卫。 “才把千羽卫移交给裕国公。还没抓稳兵权又送还回去,裕国公可服气?” 逢春叹气。“裕国公服不服,奴婢可不晓得。总之,冯喜公公又起来了……啊,娘子来了。”逢春极有眼色地上前行礼。 谢明裳上去牵乌钩的缰绳。 缰绳扣在手里,清凌凌的眸子瞄向马匹侧边。 两边对视片刻,萧挽风开口说得第一句,也是“勿担忧”。 “勿担忧。这次去宫里,为的是突厥三路发兵之事。” 萧挽风仿佛初次听闻一般,若无其事道:“圣上急问策。昨夜才传入京城的绝密消息,切勿泄露给其他人。” 谢明裳听他这句,便知道,对于眼下的局面,确实是“意料之中”,早有准备。 她环视周围。长淮巷内倒还算清静,两边巷口却挤满了甲兵,处处都是奔跑的披甲禁军,火把光芒映亮远处长街。 萧挽风言简意赅道:“京城戒严。” 两人在火把光下对视一眼。 谢明裳扯住缰绳不放,眼睛明晃晃地只有一句疑问: 【此去当真无事?】 萧挽风翻身上马,把她的手连同缰绳握在手中,轻轻地捏一下,示意她放手。 “不会有事。” 谢明裳放开了手。站在台阶下,目视马上的颀健背影离去。 乌钩嘶鸣,往巷口奔出几步,萧挽风似乎想起什么,勒马转回王府台阶下,补充一句;“对了,中秋宫宴取消了。” 谢明裳:?所以? “中秋夜里,回来吃饭。” 谢明裳:……? 当着眼前那么多人,特意跑回门前叮嘱她——就差这口饭吃? 萧挽风还在凝视着她,眸光灼灼幽亮。她忽地感觉有点不对,拢起裙摆,几步小跑去马前。 萧挽风果然在马上俯身下来,气息拂过她耳边。 耳鬓厮磨的亲昵动作下,他低声叮嘱她准备的,当然不止他自己的一顿中秋饭食。 “京城戒严,你父亲兵马驻扎在京畿界碑边,也不知有没有人犒军。” “多准备点中秋饭食。米饭备两千桶,肉、菜,各八百桶。必要时,给你父亲军里送去。” “如何送,你和严陆卿商量。” 谢明裳:??!! 萧挽风高坐回马背上,把长直腰刀挂去腰间,长靴轻轻一踢马腹,纵马出巷。 目送一行人马去远,谢明裳慢腾腾地往回走。 严陆卿跟在身后,边走边低声说起今日突发的京城戒严令的状况。 也不知这次河间王府的运气好呢,还是运气不好。 昨夜,八月十三夜。惑星过境,夜犯紫微。 惑星,自古大凶之兆。惑星现身天幕,预示天下不稳,灾难降临,不利天子。司天监大为吃惊,郑重其事上书警告朝廷。 就在刚刚,诏令下。 直接下令京城戒严。 严陆卿轻声感慨:“这道戒严令,不止防备突厥人进犯,也直接把返程大军拦在城外。宫里那位天子,还是防备谢帅啊。” 谢明裳笔直往晴风院方向走。严陆卿追在后面喊:“娘子,殿下刚才是不是有事叮嘱——” 谢明裳往身后摆摆手。她要拿纸笔。 正好顾沛兵荒马乱地疾跑过附近,远远地望见谢明裳,脚步猛地一个急转,跑过来喊:“娘子,大半夜的四处晃荡什么?卑职护送娘子回——” 谢明裳顺手扯住顾沛,抓着他一通比划,示意他去点一百兵。 她知道萧挽风的顾虑。 谢崇山领兵在外时,京城便有“谢家军”的流言四起。 醉卧关山 第151节 中秋犒军食物,这是朝廷的事,谢家不能送,河间王府更不能送。 但刚刚凯旋的大军还未入京受赏就被戒严令挡在城外,将士必然感觉委屈。 如果中秋这顿节日宴还吃喝不好,满营将士岂有不怨愤的? 所以萧挽风才叮嘱她:必要时,得送去。找严陆清商量如何 送。 怎么送,她心里大概有个路子。但两千桶米饭可不是个小数目! 那边顾沛得令,茫然道:“点一百兵做什么?” 正好严陆卿追上来递过纸笔。谢明裳飞快疾书两行: 【厨房架锅煮饭】 【煮米饭两千桶】 顾沛:!! 第99章 羊羔跪乳,中秋思亲。…… 锅灶咕噜咕噜煮饭。 前院来人进进出出,各方消息不停传递。 京城戒严,十二方城门严厉盘查进出京城的车马行人。 “兵部犒军物已准备好,被禁军拦在城门下盘查。上百车的活鸡鸭猪羊被扣下,也不知要查到什么时候?总之送不出去。” “城门下一片混乱。几位主事郎中和禁军中郎将吵得不可开交。兵部两位老大人亲自赶去城门下询问情况,说要进宫问旨。人一走大半天不得消息,上头没个准信,禁军不开城门。” “临时从城外西郊的京畿大营调去五十车米粮。哪里够?” 突然而来的一道戒严令,各方阵脚大乱。 “娘子,准备好了?人都在门外了。”严陆卿道。 谢明裳抬头看看天色,起身往门外走。 今日八月十五,凌晨四更,天还未亮。门外影影绰绰立几个人影。 顾沛领众亲兵扛出米桶,鸡鸭羊肉桶,装满五十辆大车,满满当当停在前院。谢明裳清点完毕,迈出王府大门。 暗处静悄悄立着的中年男子此刻才走上台阶,在谢明裳面前行礼,道:“小人见过谢六娘子。” 灯笼光映亮中年管事的眉眼,赫然是大长公主府最得力的辰大管事。 谢明裳看清了来人,倒纳罕起来。 大长公主府那边,由她放出飞鸽,经由端仪郡主联系她母亲。一日几个来回,商议妥当。 原本和大长公主商议好的,今日由端仪的父亲:莫驸马,秘密登门行事。 人呢? 谢明裳提笔唰唰地写:【贵府莫驸马,今日不来?】 辰大管事微笑道:“大长公主道,莫驸马不参与今日事。调派百名以下的大长公主府亲卫,小人能做主。请六娘子放心。” 谢明裳若有所思地收回视线。引辰大管事入前院,清点大车米粮。 谢琅得信早已赶来,此刻人就站在门外墙边。从暗处走出几步,凝视灯笼光下的妹妹:“可行?” 谢明裳冲阿兄笑了下。提前做好几手准备,有何不可行? 停满的五十辆黑篷大车,先赶出两辆,停在门外。 谢明裳走下台阶,和兄长每人坐上一辆大车。耿老虎领二十来名谢家护院,前后簇拥大车,耿老虎自己跳上头一辆车,亲自赶车出长淮巷。 此时四更正,天色还未亮,街上少行人。一行人马浩浩荡荡往城南明德门来。 二十余人、两辆大车,汇集的声势可不小,守城禁军早早便察觉了。严阵以待,隔十丈距离就高声喊停,厉声喝问:“来者何人!” “不拘你们什么来头,京城戒严!禁出入!车马原地掉头回返!” 谢家人倒也不争执,把车停在城门下。 他们特意赶这么早时辰来城门下,当然是有缘故的。 四更末时分,天色将亮未亮……全京城的夜香车,此刻都往各城门处送。 观察夜香车的通行情况,是严陆卿的主意。 京城戒严的次数罕见。上次京城戒严,那要追溯到五年前,今上登基那阵了。 所谓“戒严”的严宽程度,从来都没个准数。这次到底是从严,还是从宽?严起来到底有多严,冲撞者是否格杀勿论? 谁也说不清。要通过观察而来。 凌晨固定出城的夜香车,是个观察的好机会。 挨家挨户整夜收集而来的夜香,送不出城去,那可要命。 停在路边的第二辆黑篷大车,车帘掀起小半截。露出一双清澈分明的眼睛。 谢明裳目不转睛盯看城门下的混乱。 守城禁军捂着鼻子翻检两回,放夜香车出去了。 京城不同街坊的夜香车,由不同的车把式赶来,气味一样的馊臭。禁军查验动作越来越快,陆陆续续放出去三四辆。 谢琅看在眼里,心里对这次京城戒严,也有个大致估量。夜香车都出了城,可见无事禁出入,有急事还是可以放行出城。 谢琅斯斯文文地上去求情。 “京城戒严,我等晓得厉害。我等乃谢家人,家父领兵驻扎城外,今日中秋,家里熬煮了一些肉食,送给家父过节,不知可否开城门?” 禁军一听便惊了,“谢帅家人?!” 不敢拿主意,飞奔而去。片刻后,城楼上匆匆下来两名中郎将。其中一个面生,另一个可眼熟的很。赫然正是有阵子不见的马步禁军中郎将,常青松。 常青松脸色不大好看。 京城戒严期间,看守城门的职责重大,每处城门配备两位禁军中郎将。他是副手,他身边的中郎将才是正的。 京城谁不知他跟谢家有交情?越有这份交情在,被众人盯着,越不敢当众徇私。 常青松高声寻谢琅说话。 “谢家给军中送食物?兵部犒赏的鸡鸭活物还在城东门压着,等宫中定夺。老实与你们说,物资轮不到谢家送。请回罢!” 谢琅回身把两辆黑篷车指给常青松。 “统共只有两车米面肉酒,哪里够送给军里做犒赏?谢家儿女记挂父亲,送些家里的中秋过节食物给父亲罢了。” 谢明裳从车厢里摸出一面旗帜,迎风展开,端端正正插去车头。旗帜上黑底描金绣了八个大字: 【羊羔跪乳,中秋思亲】 禁军里引起一阵轻微的骚动。 常青松叹了口气,回头把同僚拉去旁边,低声商议:“做儿女的送两车吃食给自家父亲,孝心有加,此乃家事啊。和国事不相干的。” 同行的另一名中郎将姓钟,不怎么好说话。 钟将军反过来劝常青松。 “老常啊,谢家人送两车中秋吃食出城,你别揽事。送出去了,城外谢帅中秋好吃好喝一场,咱们兄弟俩没得好处,说不定还要落罪:送不出去,城外谢帅也就少吃一顿,咱们没坏处。好歹尽忠职守了是不是。” 常青松脸色一阵青一阵红,半晌没说话。 两边正对峙时,背后长街尽头忽地传来一阵快马疾驰的呼喝声。几匹轻骑呼啸而来,在城门下急停在,喝道:“大长公主车驾马上便到!” 片刻后,鎏金宝盖大车缓行而来,前后打起仪仗,车前有女使不断洒水除尘,正是大长公主出行的架势。 两位中郎将眼皮子疯狂抖动。 怎么会赶在这个节骨眼儿出城?怎么会专程从明德门出城? 拦,还是不拦? 两人踌躇未定时,大长公主的车驾已经到面前。 车中服侍的女使掀开窗帘,露出半截贵人侧脸。 大长公主今日说话算极客气的:“本宫出城上香,为国事祈福。此事已知会过宫里了。还请两位行个方便。” 钟将军心里嘀咕,“此事已经知会过宫里了”,上嘴皮一碰下嘴皮,谁不会说? 正经犒军的上百车兵部物资,就因为未能从宫里得到准信,至今还堆在东门城下未放行; 这边出城祈福的微末小事,倒先得了宫里的准信放行?这些贵人的话,惯会唬人呐。 钟将军堆笑上前:“非常时刻,京城戒严,各门严禁出入。京城内也有几处极出名的道观佛寺可 供上香。还请大长公主殿下莫要为难小人——” 大长公主眉梢挑起,视线这才转过来,笑了声:“当真清闲日久,没人把本宫当回事了。这位将军,哪是本宫为难你?分明是你为难本宫啊。” 钟将军还在连声道“不敢”,大长公主懒得再理他,径自点出四个人名。 四名精悍护卫下马,二话不说,抓起马鞭围住钟将军,劈头盖脸一顿鞭子。 钟将军说起来也是堂堂从四品中郎将,被抽得满地乱滚。 常青松目瞪口呆瞧着,不敢上前拦。 “你们这些杀才。发下来的谕令分明是,‘非急要事禁出入’。到你们嘴里,怎么就成‘有事无事都严禁出入’了?” 大长公主隔一道马车帘子道:“本宫身为皇亲,哪会故意违令?赶在中秋,去城外名刹白塔寺上香,为国运祈福,为天子祈福。早晨专程入宫,知会过圣上了。——圣上手谕在此。” 车里扔出一本绢书。 不等手谕落地,常青松赶紧抓在手里,细细查实无误,钟将军鼻青脸肿地开城门。 大长公主的鎏金宝盖香车率先出城门。护卫、随邑,侍女,众多车驾马匹跟随前后。 更多的黑篷大车跟随在仪仗车后。 常青松震惊问询:“大长公主殿下的车队,怎会如此之多啊。” 醉卧关山 第152节 堆得满满当当的米桶,肉桶,不见头尾,到底装了多少辆大车? 辰大管事跟随车队末尾压阵,闻声笑道:“去城外名寺祈福上天,求得是国运。供奉物哪能少?” 钟将军、常青松都不敢接话议论“国运”,呐呐道:“说得极是。” 钟将军被打得鼻青脸肿,形象难以见人,早早奔回城楼去。常青松独自留在城门下,心里默数车辆:四十八,四十九……哎? 他忽地一个激灵,留意到这不寻常的第四十九辆车。赶车那汉子眼熟,居然是谢家的耿老虎?! 常青松急忙定睛回望,谢琅果然已经不在街边。 谢家的车,如何混进的大长公主府车队?! 他再急看车队最末尾的第五十辆车,车里影影绰绰露出的少女身影……谢家六娘,谢明裳? 秋风吹过长街,掀起半片车窗帘子,露出谢明裳两只乌黑的眼睛。黑底金绣的八个大字在常青松面前一晃。 【羊羔跪乳,中秋思亲】 常青松咬牙。去他娘的,夜香车都能放出去,谢家人给谢帅送中秋饭食,如何不能放出去! 他背身挥挥手,示意谢家两辆车跟在后头,趁无人计较,赶紧出城! 浩浩荡荡五十余辆车的车马长队,出城便加速疾行,一口气驶出五里地才停在官道边。 谢明裳下车,快步赶来大长公主的车驾前,深深福身道谢。 大长公主撩起半扇窗帘,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睨她:“你这小丫头,敢拿我做出城幌子,胆子也是极大了。” 谢明裳唰唰地写:【殿下大恩不敢忘】 白纸黑字落在大长公主眼里,倒引来她一声轻叹: “哪来的大恩?今日出城,举手之劳罢了。本宫也是自己图个安心。” 将士凯旋归来,疲惫饥饿,未曾受赏。人被挡在城门外头,犒军酒肉被挡在城内……今夜又正好赶上中秋。 仰头见明月,低头发牢骚。 大长公主幽幽地叹息: “本宫怕,军营今夜哗变哪。” 谢明裳心里一惊。 她倒未想过这么深远。只觉得中秋佳节,不能亏待了将士,冷了将士的热血。 大长公主短短三两句便提起“军中哗变”。 萧挽风呢。 他被临时征召入宫议策,叮嘱她送酒肉饭食给父亲时,是否也想到了军中哗变的可能? 她这边低头思忖着,那边大长公主从细微喟叹中回过神来,开始上上下下打量面前的小娘子。 谢明裳的近况,端仪知道,也跟母亲说过一些。 “至今还不能说话?” 谢明裳摇摇头。 “请个高明的郎中来,给你看看?” 谢明裳连连摇头。 提笔飞快地写:【心病非病,郎中无用】 “你也是个不省心的。” 大长公主半是嗔怪半是怜惜地道,“我家阿挚跟你两个,说起来性子不像罢……折腾起人来,还真是半斤八两。没一个省心的。” 大长公主在车里换了个斜倚姿势,闭目道:“说起来,河间王算我嫡亲侄儿。这次你求上门来,我只当河间王托你求我。别担心谢家欠我人情,欠我的是我那位好侄儿。” “你无需顾忌什么。过几日烦了我那侄儿,可以来我的大长公主府,跟我家阿挚一起住着作伴,你们两个小娘子互相折腾去。” 谢明裳听到一半便忍不住地笑。 大长公主说话虽不大动听,但言语间的关心几乎满溢出来。 她两只眼睛弯成浅月牙儿,盈盈福身谢过。 车马在官道边拆分两队,长公主的车驾继续往城东白塔寺而去。 四十八辆黑篷车脱离大长公主车队,加入谢家车队。 五十辆大车前后成列,浩浩荡荡地直奔城城东大军驻地而去。 谢明裳还是坐不惯马车。晃晃悠悠,叫人想吐,不久便赶紧换坐骑。 五十里不远不近,一路疾行半日,休息片刻,又奔马跑过一片野山林,远远地听顾沛喊:“月亮出来了!” 天色其实还明亮着。一轮圆月,早早从天边升起,仿佛挂在蓝色天幕的一抹虚影。 谢明裳山道边急勒马,出神地盯着那轮早出的圆月。 她思念父亲了。 众亲兵从身后赶上,正好看到前方马上的小娘子低头摸索了一阵,从荷包里摸出骨管。 时辰尚早,不急着赶路。她单手握缰绳,沿路溜溜哒哒,散漫地吹起乐音。 骨管悠悠。 那是一首众人之前从未听过的陌生的曲子。 谢琅从不知妹妹会吹骨管,吃惊注视良久。 天色黯沉下去。黄昏暮色渐浓。顾沛跟在身边嘀咕:“娘子,换个曲儿。来来回回都是这首,吹了能有三四十遍?耳朵都生茧子了。” 谢明裳才不理他,继续吹自己的。 眼下,她满脑子都是这首不知名的奇异曲儿。来回吹三四十遍,碍着谁了? 前方出现岔道口,一面山林,一面高坡。小道居中通过。 路边远远地停着几匹人马,形貌有点像巡视轻骑,刚从山林间钻出,顾盼敏锐。 “前头是不是军里的探哨?”耳边传来耿老虎激动的声音,“探哨现身,大军或许驻扎不远。我们上前问问?” 谢明裳停下骨管,正凝目往路边细看,头顶上方忽地传来一声炸响般高喝。 “哪个在吹关外的骨管?” 有道人马停在半山坡,居高临下,看不清来人面目,只看见魁梧的身形。路边停的四五匹轻骑迅速奔上山坡,簇拥来人。 被轻骑围在当中的魁梧将军,隔得老远,火冒三丈地吼:“唢呐笛子笙管不够你们小子吹的?!” 官道上二十余名谢家护院齐声勒马。谢琅仰头凝望。 谢明裳骤吃了一惊,惊完又大喜,手一翻,把骨管飞快藏荷包里。 她也跟阿兄那般仰起头,注视山坡上横刀立马的老将军片刻,唇角翕动几下,滚热的泪意瞬间涌上眼眶,又被飞快眨去。 她认出来人了。 毫不犹豫,拨转缰绳,拍马直冲山坡。 那边谢崇山还在远远地骂:“车队杵在路中央作甚?停路边!吹骨管的小子是哪个?籍贯何处?何时去的关外?给老夫报上来——” 一匹红白相间的马儿撒欢儿直扑面前。 马上的小娘子飞快地滚落鞍马,拢着长裙疾奔上山坡,笔直冲向骂着骂着突然目瞪口呆的老父亲,上前一把抱住,欢快地无声呼唤:【爹爹!】 第100章 你始终是我谢家的女儿…… 临 时驻扎的东郊大营,篝火点燃了。 大营将士开始准备中秋晚宴吃喝,处处弥漫酒肉香,耳边都是喧闹笑声。 谢明裳抱膝坐在篝火堆边,木柴拨了拨火。 顾沛站在谢崇山面前,正在详细交代五十车犒军物资。 “这次送来米饭两千桶,鸡鸭肉四百桶,羊肉四百桶。仓促之间只能备下这些,更多的来不及备了。谢帅将就着用。” 谢崇山颔首:“足够了。替老夫转达给你们殿下,多谢。” 正好城西的京畿大营临时调来五十车米粮。加上河间王府送来的五十车米饭美酒好肉,三万将士筹办一场丰盛的中秋宴席,足够了。 顾沛还在乐呵呵请功:“我家殿下只留下一句叮嘱便入宫了,这两天多亏娘子出力,盯前盯后地筹备!大长公主府那边愿意帮手,也都多亏了娘子居中联络的功劳——” 谢明裳冲他挥挥手。走走走,拍马屁不缺你一个。自己找个地方吃喝去。 顾沛真心实意的夸赞居然被人嫌弃了,讪讪拱手告退,把中军帅帐前的篝火地盘留给谢家人自己。 目送顾沛带领河间王府亲兵走远,谢崇山面色和缓少许,开始上下仔细盯女儿:“人看起来气色还好。怎么不说话了?” 他抬高声问谢琅:“为父不在京城这几个月,发生什么事。” 谢琅沉吟着,从停用虎骨药酒说起。 “自从停用药酒之后,小妹想起许多事。也已询问过母亲。” 谢琅隐晦地道:“父亲,母亲已告知我们,明珠儿这个小名之前,谢家小妹曾用另一个小名……叫做珠珠。” 听到“珠珠”二字,谢崇山彻底沉默下去。在篝火前闷坐片刻,拍开酒坛,举起酒坛对嘴咕噜噜灌下一大口。 “骨管是你吹的?”他转头问右侧坐着的谢明裳。 谢明裳双手抱膝,点点头。 谢崇山未在继续追问下去,沉默着,蒲扇大的手掌伸过来,揉几下女儿的发顶,开始大口喝酒。 整坛美酒很快喝空一半。谢崇山把酒坛子扔下,开口道:“你始终是我谢家的女儿。” “你不肯说话,可是对谢家隐瞒你的出身来历之事有心结?写下来,为父答你。” 谢明裳冲爹爹笑了下,摇摇头。哪有什么心结呢。 性命危难之时,被爹爹救下,被娘悉心养护,从关外迢迢护送来京城。谢家于她,只有养育之大恩。 醉卧关山 第153节 谢崇山面上笼罩的阴霾散去大半。倒一杯酒给女儿,又拎整坛酒扔给儿子。父子并不多话,拎酒坛开始对饮。 谢明裳如今酒量有所长进,两口便喝完整杯酒。空杯递过去,讨第二杯。 谢崇山倒酒的同时,盯住女儿:“珠珠的事,是你娘心里一根刺。她肯定不会全说。你呢,想不想听?” 谢明裳喝酒的动作顿住。肯定地点头。 谢琅坐在父亲身侧,垂目思索片刻,起身避让:“如果儿子不适合听的话,父亲,容儿子告退。” 谢崇山喝止他。 “自家事,有何不能听的。你坐下。” 转头对谢明裳道:“你听好了。生死自有命,人要出事,老天要收人走,防也防不住。珠珠的事,跟你个小丫头没关系。” 说完沉闷良久,开口硬邦邦道:“你们娘记恨我,老夫却也不认。” 谢家幼女珠珠,自小随爷娘在边关驻军镇长大。 说来也巧,和谢明裳同年出生。只不过珠珠早产了一个月,身子自小不大好。 关外天气苦寒,半年雨雪,半年风沙。珠珠因为早产的缘故,每当风沙起时,容易犯急病。 好在家里人多,照顾得精心。哪怕战时,谢夫人需要日夜防守边关,珠珠身边也总有两三个陪房妈妈看顾,情况一有不对,便急喊镇子上的军医救治。如此倒也安稳长大了。 “是她命里的劫数。”谢崇山大口地饮酒,空酒坛子扔去地上。 那年春天,西北边吹来极大的一场沙尘暴。 当年,天子英年锐气,亲征边地,大军和突厥人激战。天子亲征誓师时豪言道,一举攻破突厥王庭,立不世战功,青史留名,就在此战。 军中将士热血沸腾。 当时,谢家夫妻分别两地。 谢崇山屯兵凉州大营,秣马厉兵,时刻准备接军令,即刻开拔赴朔州战场增援。谢夫人领爱女留守军镇。 三月开春,雪水融化,戈壁回春。 凉州最北面的驻军大营地势深入戈壁。某日,戈壁深处漫走出一只骆驼,骆驼上驮出一个气息奄奄的少女。 听到这里,谢明裳心神剧烈一颤。她有印象。 当时她抱着母亲的骆驼,任由骆驼在大漠里漫无目的地乱走。骆驼还能支撑,她却已撑不住,心神混乱,失去大部分知觉,冻僵的手本能地紧握弯刀。 谢明裳抬起目光,注视着谢崇山花白的鬓发。 爹爹描述的场景,把紧握弯刀不放的她从骆驼上抱下来……她记得的。 “老夫做主收留下了你。”谢崇山停下喝酒的动作。他也陷入久违的回忆之中,严肃面容上露出一丝罕见的笑意。 “你母亲的弯刀很出名。” “你父亲有次过年喝多了酒,当场醉倒。弟兄们便把他就近抬去军帐里宿下。后来有个偏将也喝多了,醉醺醺走错了帐子,两人勾肩搭背地歇在同一张床上。” “你父亲曾答应你母亲,那晚会去寻她,后来喝醉未去。后半夜,你母亲提着弯刀出来找人。” “帐子里黑魆魆地看不清,你母亲以为你父亲寻了其他女人鬼混,边哭边拔刀,弯刀直接抵上脖子,你父亲差点被割了脑袋。” 那晚聚在一处喝酒的,都是彼此相熟的边地大将,当即轰然传开了。 贺风陵在边地驻守多少年,这个离奇的笑话就在边地高级将领间悄悄流传了多少年。 “反正直到五六年后,我们见你父亲一次,还要忍不住提起笑说一次。” “你父亲也笑。后来再没有喝醉过酒。” 听起来着实好笑。谢明裳抿着嘴,笑容一闪而逝。 谢崇山露出的怀念笑容也并没有持续太久。 难以忘怀的往事,往往欢喜少,而苦痛尤多。 “我见过你母亲。所以,当日一见你的弯刀,对应年纪,我便认出你了。当时只以为你在大漠里走失。后来……” 朝廷调兵令迟迟不至。凉州大营五万兵马日夜焦灼等候。 等来的,却是一场龙骨山大败。 龙骨山距离凉州大营,直线距离,仅三百余里。 亲征大败,镇守边境的英雄被打成国贼,大营人心浮动。有人暗中劝说,交出贺风陵的女儿,向朝廷请功。谢崇山直接拔刀斩杀了撺掇他告密之人。 当夜,口风不稳的两名军医被秘密斩杀。 被骆驼驮出大漠的小娘子高烧不退。谢崇山紧急调来军镇驻守的军医。 炙肉的香气弥漫鼻下,月光高悬,谢崇山面前摆放了两个酒坛。 “这就是命。”谢崇山沉沉地道。 军医紧急调来大营不久,便收到了调兵令。三军开拔,急奔朔州危急战地。 军医,当然随军行动,奔赴朔州。 “那年春天的风沙暴特别大。珠珠又生了场急病。军医给她留了常用的咳嗽和伤寒药包。但她这回发作的病症是哮喘……或许是因为这年的沙尘暴持续太久了。” “人没救回来。你们的娘送走了她。” “人各有命。”谢崇山道,“珠珠这般早产孱弱的孩子,原本在边关苦寒地就活不长久。你们娘不信。每次说起就骂老夫。” 谢崇山烦闷地一饮而尽,砰地把酒碗扔去地上: “军医军医,战时随军!珠珠葬在边关,这是她的命!明珠儿被骆驼从大漠里驮出来,上天给你留下一条活路,这也是你的命!你们的娘想不开,追来朔州,哭喊让老夫偿珠珠的命……” 谢崇山自胸膛里沉重地吐出口气。抬起蒲扇般的大手,安抚地摸摸她的发顶:“老夫当时在行军驰援的途中,又气怒又难过,人 也犯糊涂……” 家国骤变。 天子失踪,传闻被突厥人掳走,又传闻已被杀害。 多年同袍好友,浴血百战;一夜之间,打为国贼。 女儿传来死讯。 老妻赤红着眼提刀拦路,要他偿命。 谢崇山的援军遭遇前线后撤的大批溃军,原地驻扎整编残军。大军气势极度低落。 谢崇山身为主帅,目视大厦之将倾,而无回天之力。气怒之余夹杂无限悲凉。 “当时也不知如何想的……老夫一怒之下,把病得昏沉的明珠儿连担架抬出来,扔给了你们娘。” “告诉她,病殁了一个女儿,赔你一个女儿!” 谢明裳浑身一震,瞬间抬头。 “老夫和你们娘说,珠珠的病,军医留在镇上也不见得能救活!这是贺风陵唯一剩下的血脉。好好地治活她,从此她就是我们的女儿;你不想她活,抬回去,把她葬在珠珠的墓穴边上。” 谢琅骤然听到“贺风陵”三个字,吃惊地瞳孔紧缩。 泪雾模糊了谢明裳的眼眶。 世间阴差阳错。痛失爱女的谢夫人,把根源归咎于丈夫身上,恨丈夫恨得咬牙切齿,提刀追出几百里质问。 却在看到和爱女同龄、同样病得虚弱不堪,半昏迷着喊爹爹,喊娘的她时……把这股心底的恨抛开了。 心生怜悯。怜悯生爱。爱抚慰伤痛。 谢夫人果然把她留在身边,静心照顾起居,从此把她当做第二个女儿。 照顾她的病情,仿佛珠珠还在世那般地疼爱她,抚慰心底深处的伤痛。 明珠儿。 明裳和珠珠,各取一字而成的小名。 “说来三言两语,回想也是五六年前的事了。”谢崇山喝空第两个酒坛,放在面前。 “罢了。今晚趁好酒好月色,说与你们知晓。以后莫再提。” 粗粝的大手抹去谢明裳脸颊上一滴滴滚落的泪。 “哭什么。” 谢崇山沉声道:“还是那句话,人各有命。老天在头顶上看着,个人有各人的命数,强求不得,哭也无用。” “老天让我失去一个女儿,又给我送来一个女儿。这就是我谢崇山的命数——别哭了,喝酒。” 谢明裳眨去浓厚的泪雾。 谢家父女三人,每人抱一坛酒,对着头顶明亮月色,举起酒坛,咕噜噜地痛饮。 就连向来最为含蓄雅致的谢琅,今夜也醉到八成。 谢明裳喝得歪歪倒倒,视野时而模糊时而清晰,人却还清醒着,自己也心知自己喝得多,手指向远处辕门出现的几个模糊身影,猛扯身边阿兄的袖子,示意他去看。 谢琅便摇摇晃晃站起身,顺着妹妹手指的方向打量几眼,自然而然地接口道:“主上来了。” 谢崇山喝得虽然多,反倒是谢家人里头醉得最轻的。 谢琅脱口而出的这句“主上”,叫他骤吃了一惊,放下酒坛,皱眉望去。 定睛眺望片刻,谢崇山收回视线,神色复杂地盯一眼儿子,沉下面色端坐在篝火前不动。 今夜的值守副将,此刻正引贵客从大营辕门远处走来。 亲兵飞奔报信,跪倒在谢崇山面前。 “大帅,河间王带亲随四五人,自京城求见。自称奉天子密令!” 谢崇山稳坐不动,下令道:“把几名亲随带下去吃席。贵客一人迎进中军。” “遵令!” 亲兵飞奔去辕门传令的同时,谢明裳却也起身,牵过了得意,翻身上马,向辕门方向奔去。 临时驻扎的大营辕门,距离主帅谢崇山端坐的中军大帐篝火处,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一里来路。用脚走要走上一刻钟,骑马片刻即到。 马停在来人面前,谢明裳下马时站不稳,歪歪斜斜地扯面前的郎君一下。你怎么来了? 萧挽风今晚穿的,还是那身极正式的正朱织金五爪蟒服。伸手扶住臂弯,把明显喝多了酒的小娘子搀扶稳当。 远处中军帐前的谢崇山已站起身来。 醉卧关山 第154节 顶着中军主帅杀气隐约的视线,萧挽风镇定低头和谢明裳道: “昨日不是说好了?中秋夜里,回来吃饭。” 第101章 殿下,给个交代。…… 谢崇山端坐中军大帐前。 站在面前的,不是他下令请进的“贵客一人”,却有三人之多。 逢春公公作为传旨内监,手执天子密旨,前来城东郊大营传令; 虎背熊腰的裕国公,手持锦木盒,奉天子口谕,协同传旨。 谢崇山目光如炬,挨个审视过去,落在三人当中唯一空着手来的河间王:萧挽风身上。 “本王为何来?”萧挽风淡淡道:“本王和两位贵使一同出宫,顺道过来——接人回家,过中秋。”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顺着萧挽风的眼神,纷纷落在他身侧醉眼朦胧的小娘子身上。 自打谢明裳在辕门边下马,两边打个照面,她便被萧挽风握住手腕,至今没松开过。 谢崇山面沉如水,半晌不接话。 逢春公公是个机灵人,眼看情形不对,急忙打圆场: “河间王太过谦了。哪是顺道过来呢。分明奉了今上口谕,和裕国公、咱家一起,协同传达天子密令啊。是不是这个道理,裕国公?” 裕国公手捧锦木盒,站在旁边,含糊应一声。 谢崇山起身整理衣袍,冷冷道:“那还等什么?天子密旨,劳动三位大驾前来。大营简陋,并无迎旨香案,老夫已准备好,三位,传旨罢!” 逢春公公往前两步,高举起黄绢圣旨,正欲打开宣旨,萧挽风在旁边出声阻止: “慢些宣旨。” 他抬头望向浓黑天幕。时辰还早,明月尚未越过中天。 “难得中秋。”他对逢春道:“等满营将士吃完饭,再宣旨。” 逢春和裕国公都无异议。 两人把传旨信物各自收起,被亲兵领去空帐子里上酒肉,吃喝款待。 只剩宣称来“顺道接人”的河间王萧挽风不走,挽着谢明裳的手走出四五步,走去篝火对面,不远不近地坐下。 篝火两边面对面坐着。面朝南坐着谢家父子,面朝北坐着谢明裳跟萧挽风。 火光熊熊,映进中军主帅的眼里。谢崇山面色带沉思。 “吃完饭再宣旨” 这句话背后的意味深长。 ……刚才谢琅脱口而出的那句“主上”,什么意思? 这小子喝酒误事! “阿琅,你回去!”谢崇山沉声把儿子喝走。 正欲从萧挽风手里夺回女儿时,对面的谢明裳倒先站起身,摇摇晃晃地甩了下手。力气看着不怎么大,然而,出乎谢崇山意料之外,人轻易挣脱开了。 萧挽风并未如谢崇山所想的,紧扣住女儿手腕,把女儿拖回身边。 谢明裳只轻轻一挣,他便松开了手,任她轻轻松松地离开身侧,走向篝火对面,抱膝坐回父亲身边。 谢明裳跑马去辕门相迎,谢崇山是看在眼里的。萧挽风却又当面摆出不冷不热态度。心头疑窦翻滚,他沉声问女儿:“你和他之间,到底……” 谢明裳捡起一块小石头,在篝火边的沙地上飞快地写:【外人面前做戏】 写完抬脚更快地抹去字迹。 显然这些日子,以手书代言语,早已做得熟练之极。 她手里那石头是随手捡的,短而粗粝,写字不怎么好用。萧挽风起身走出几步,从角落里检出一根趁手的树枝,递去对面。 谢明裳并不跟他客气,扔开石头,接过树枝,继续写字给老父亲。 谢崇山:“……” 谢明裳飞快地写:【爹爹不在京时,阿兄出面,两家合作——】 不等她写完,谢崇山便把字迹抹去了。 “眼下不必说。”他沉声阻止。目光抬起,以极度审视的视线,上上下下打量篝火对面的年轻宗室郡王。 这次开口问:“十五中秋夜,风尘仆仆跑一趟老夫这处,劳烦了。殿下坐近些说话。” 谢崇山一个字都不提儿子谢琅,当面只说女儿明裳。 “谢家武人门第,三代往上都是泥腿子。我们夫妻粗野惯了,不怎么会养女儿。明珠儿在我谢家,养得不算好。” 谢崇山这回出人意料,居然先开口致歉。 谢明裳大为震惊,飞快地瞄了眼老父亲。 但谢崇山这句致歉只是个引子。话锋一转,他接下去道:“但殿下不同。宗室贵胄,天家门第。我女儿在河间王府,理应过得比谢家好十倍,百倍。” 萧挽风纹丝不动地听着。眉峰都未动一下。 谢崇山说着说着激动起来,一把抓起女儿的手,指着谢明裳手里的树枝,喝问:“她四月才入你河间王府,至今不到半年,为何话都不说了?!” “殿下,给个交代!” 举着树枝的谢明裳:“……” 谢明裳啼笑皆非,换左手接过树枝,在沙地上写:【爹爹误会了——】 不等写完,谢崇山斥道:“你写什么?让他说!” 萧挽风便直截了当地道:“心病非病,药石难医。她想开口时,自会开口。她不说话,因为心里有未知物,阻碍她说话。” 谢崇山大为不满:“她想开口时,自会开口??河间王,一句话轻描淡写就想搪塞过去,你当老夫好骗的?!” 喝问声中已霍然起身,喝道:“来人,拿老夫的陌刀来!河间王今日不给个交代,老夫只能请河间王下场赐教了!” 两名亲兵扛来长陌刀,第三名亲兵飞奔去牵马。附近喝酒庆功的七八名将领闻声惊起,纷纷跑近相劝。 谢明裳吃惊不小,腾得站起身,伸手拦截。但谢崇山脾气上来,谁能拦得住? 再看对面坐着的萧挽风丝毫不避让,居然也站起身来,吩咐牵马。 中军帐外,篝火熄灭,改用火把照耀,两匹骏马牵来空地。 这处动静不小,围观看热闹的将士乌泱泱站得四处都是。到处都有人问怎么回事,和大帅动手切磋的贵人是哪个。 将领里认识河间王的可不少,消息当即哄传出去。 谢崇山沉声道:“乱七八糟,成何体统!清场。” 中军帐子外清出一大片跑马空地。 场地清空,这场动手切磋,更显得正式了。 谢崇山心里其实存了激女儿开口说话的念头。 任由谢明裳拉扯,还是提刀上马,坐在马背上道:“明珠儿,你开口说一句缘由,为父即刻下马。你不开口说话,为父就去找他讨个说法。” 谢明裳停止扯缰绳,原地轻轻吸了口气。小跑奔回去拿树枝。 谢崇山看在眼里,闭了闭眼。 心病非病,药石难医。明珠儿到底得的什么心病?摆出提刀对阵的架势,也逼不出原因? 帐子里喝酒吃席的两位贵客:逢春公公和裕国公两人,都飞奔过来拦阻。顾沛喝酒喝到一半,闻讯也大惊奔来:“怎么了怎么了?好酒好肉的中秋庆功宴,怎么突然要打起来了?” 萧挽风牵起坐骑乌钩的缰绳,并不急于上马,对横刀策马、来回踱步等候的谢崇山道: “莫逼迫她。心病难医,急不得。” “心病难医。”谢崇山冷冷道:“她一个二十不到的小丫头,能有多少心病?老夫说句不客气的,她入关来京城这许多年,过得好好的;去贵王府不到半年,身上病痛、心病,全都出来了!” “老夫把撂话在这处!所谓心病,为何不愿开口,她今日愿意说出缘由,老夫听她说。她不肯开口,当然算贵府照看不周的过错。” 萧挽风唇角露出细微嘲意:“实话实说,谢家确实没养好她。” 她在京城这许多年,过得好好的? “她想不起从前关外事,谢帅不觉得古怪?” 谢家疼爱女儿,说爷娘没有尽力看顾,那倒冤屈了他们。女儿病倒,四处奔走请郎中;一小葫芦二十两高价配的药酒,不要钱似的随身携带服用。 谢家家风粗犷,谢家老夫妻两个都不是心思细腻之人,只看得到身上的病症,精心照顾身体,看不见心里的病症。头疼医头,脚疼医脚。 “心病难医。”萧挽风重复这四个字,踩蹬上马。 “意思是,病根无形无影,却扎在心里。” 谢明裳入关那年,病根便已扎下。入京这些年,从未拔除。入王府后,病根松动,显露于光下,看得见了。 “谢帅要比试,萧某奉陪。” 乌钩健壮,在沙地来回奔跑半圈,马蹄飞溅起的沙尘,溅进逢春公公眼里。 逢春捂着眼睛哎哎地叫。 “谢帅,河间王殿下,停一停!莫打了!哎哟,咱家这眼睛迷得睁不开,还如何宣旨啊……” 搬出宣旨二字,硬生生把一场即将发生的争斗叫停。 谢崇山火冒三丈,怎么看面前年轻恣睢的河间王怎么不顺眼。 河间王府先前送来五十桶犒赏酒肉时,老将军心头升起的感动,这个瞬间被他抛去了九霄云外。 他沉着脸色,把沉重陌刀扔给亲兵,怒冲冲走回清空的沙地中央,准备接旨。 才撩起袍子准备拜倒,谢明裳扯着袖子把人往后拉。 一手扯着老爹,一手扯住萧挽风,把两人往同个方向拉扯。萧挽风顺着她的力道走去。 谢崇山往后连退五步,火把光芒消散,人站在帐子阴影侧边,脚踩在一行字上。 在场两人的注视下,谢明裳蹲在帐子阴影里,贝齿咬着下唇,几乎咬出血来,树枝在地上一笔一划,艰难地写出七个字: 醉卧关山 第155节 “心病,和父亲有关。” 谢崇山心头的火腾腾地往外冒!抬脚擦去字迹,怒视对面抱臂而立的颀健身影。 “怎会和老夫有关?岂有此理!明珠儿,你可是被河间王撺掇?莫听他的!——” 谢明裳蹲在面前,安静地注视父亲。 谢崇山猛然住嘴。像突然想起什么,声线低下去,“……他?” 谢明裳确认地点头。是他。 她的生父。 记忆深处制造混乱,撕扯她的内心,只略想一想便产生难以言说的痛苦,她至今不能深想。 爹爹怒冲冲盯上萧挽风讨说法……歪到哪里去了? 萧挽风也看着地上那行被抹去的字迹。 沉思良久,发问:“提起他,不头疼了?” 谢明裳略一点头,又摇头。可以提,不能深究。 第102章 攻击力汹涌而出…… 密旨下。 惊闻突厥三路发兵,间不容发。 车骑大将军谢崇山,即刻领虎符、持节出关。奔赴凉州驻军大营,严防突厥南下。 城外三万禁军精锐,留守京畿。 谢崇山不必入城觐见。城外整顿,当夜出发。 “臣遵旨。”裕国公打开锦木盒,谢崇山接过虎符信物,往京城方向拜倒。 “辛苦谢帅,今夜就得启程。”逢春笑说,“至于城东郊这处的三万将士,要承担起京畿守卫重责,不得不留下啊。” 谢崇山并不意外。目光转过去,挨个扫过面前的裕国公和河间王。一个老将,一个少壮。 “兵权移交给哪个?” 逢春往京城方向拱手:“圣上的意思,此处三万兵马交付给裕国公和河间王两位。裕国公老当益壮,坐镇中军;河间王英武善战,协领军务。具体章程嘛,还得两位自个儿商议。” 谢崇山眉头大皱。 他即便远在辽东征战,也隐约听闻了京城七月的行刺大案。 裕国公府的蓝世子,据说牵扯进行刺河间王的案子,至今还在拘审…… 这两人有仇,如何共同领军? 但他什么也未说,只吩咐亲兵:“中军升帐。点校尉以上全部将领,一刻钟内全给老子滚过来。” 往中军大帐方向一伸手,肃然道:“两位,请。” * 军中升帐,篝火填平,酒肉收起,热闹过节气氛转为肃穆,轮值将士来回巡视大营。 谢明裳被耿老虎护送着,乘坐乌篷大车悄然离开。 她今夜吃够了酒,困倦醉意又过了劲头,人清醒得难受,索性拢起车帘子,抱膝坐看天上一轮皎月。 城外无甚灯火,头顶圆月便显得亮堂。此刻映进车厢的银亮月色,有水银泻地的感觉了。 银刀鞘搭在膝头,谢明裳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刀鞘上年代久远的花纹。 记忆里面目模糊的生父,似乎总带些郁郁不展的苦闷神色。 偶尔和她说话,高大阴影笼罩在她头顶,看不清五官 面目,声音倒是温和的。 “小明裳,你娘呢。没有随你来?” “又是自己偷跑过来?太危险了。下次提前传消息来镇子,让你哥哥去接你。” 当时自己答了些什么? 只记得自己那时候年纪不大。和父亲说话,还要踮脚仰头。 “我认得路。”年少的自己亲昵地抱住父亲的腰。 “阿父你看,我带了两匹马,好多好多的干粮。我认路很厉害的,自己就可以来,阿兄去接我,我还怕他迷路。” 倚靠着父亲是什么感觉?不记得了。 倚靠着父亲,对么? 脑海里嗡一下,剧烈的头痛仿佛木锯,瞬间锯开头颅。 谢明裳用力按压额头,手指紧扣窗棂。膝头搁着的弯刀鞘啪嗒一声,落在车厢里。 骏马长嘶不止,耿老虎在前头听到动静不对,回头惊问,“六娘子,怎么了?” 马车急停,谢明裳抱着弯刀坐去野林子路边,低头深深地呼吸,手指抵住突突跳动的太阳穴。 “歇一歇。娘子喝点水?还是来点吃食?”耿老虎担忧地递过水囊。谢明裳推开水囊,要了酒囊。 大地在隐约抖动。 远处传来大片马蹄声。 京畿官道附近,时常有官兵驰马。谢明裳起先没在意,坐在路边,一口接一口地抿酒。 她急需喝醉。醉倒免烦忧,思绪陷入混沌,也就不会头疼了。 耿老虎起先也没注意奔马,蹲边上絮絮叨叨地念,小娘子喝太多酒不好,别再喝了,酒囊还我。再喝下去,要把醉倒的大郎君叫醒劝你了…… 不等耿老虎劝完,谢明裳举起酒囊,咕噜噜猛灌。 熟悉的醺然感觉从心底升起,压过了剧烈头疼。她浑身发热,血管舒张,几乎可以听见自己砰砰作响的心跳声。 远处急奔的马蹄声转瞬近前。原本松散围拢路边的二十余名谢家护院当中,忽地有四五人同时站起,盯住来人方向,厉声示警:“耿头儿!” 蹲坐路边的耿老虎和谢明裳同时扭头望去。 明亮如水银的月色下,清晰映出来人身影。 显然是军伍出身的精悍重骑兵。人披铁甲,马披皮甲。精铁盔甲在月光下反光。 身材健壮的将士坐在高大战马之上,人马皆披甲,组成一个奇异的巨大身影。谢明裳坐在草丛中,从她的角度仰视,仿佛有两个人叠起那般高大。一组人马便仿佛一道铁墙。 砰砰,砰砰,心跳骤然剧烈搏动。 谢明裳的呼吸,从第一眼看到铁骑时,便屏住了。 心跳剧烈,激烈得仿佛将死之人最后的搏斗。她的视线却又毫不退缩,笔直盯住来人。 耿老虎跳起拔刀! 二十余名谢家护院兵器同时出鞘!一半冲回去护卫大车里醉倒不醒的谢琅,一半冲来谢明裳身前,以身体组成肉身人墙。 “来者何人!”耿老虎厉声大喝:“车骑大将军,谢崇山之家人在此!你们是哪方军中弟兄,报来历!” 为首一名重骑兵策马缓行靠近。铠甲护卫下的眼睛,连同皮甲下露出的马的眼睛,在月光下同时幽幽发亮。 居高临下的一双幽亮眼睛越过护卫人墙,盯住后方的谢明裳。 谢明裳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视线同样越过人墙,毫不畏缩回望。 喝到七八分的酒气,尽数化作冷汗,从全身毛孔钻出。后背泛起阵阵凉意,她不自觉地握紧自己手中弯刀。目光盯住重骑挂在马鞍边的长枪。 心跳激烈如鼓。砰砰,砰砰。越跳越剧烈。 她见过重骑兵冲锋的阵势。就是挂在马鞍上的这种长枪。八尺长枪杆,加上重骑自身的重量,一次加速冲锋,足以把挡路的耿老虎连同身后三四个人同时挑飞。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思绪忽地又有些恍惚。视野开始扭曲。 谢明裳毫无预兆地推开面前几个护卫背影,站去人墙前头。 耳边传来愤怒又急躁的呼喊。耿老虎冲来要把她推回后面。谢明裳躲开了。 即便躲避时,她依旧毫不退缩地仰头,目光直视面前重骑兵的盔甲。 蒙面重甲下,藏着谁的脸? 谢家防御出现短暂混乱,马上的重骑兵没有趁机冲锋,反倒开始解头盔。 “娘子,是我!”月光下赫然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顾沛把头盔抱在手里,晃了晃翘毛脑袋,没心没肺地冲她笑,露出满口白牙,“这身甲具吓到娘子了?” 谢家众护卫齐齐陷入呆滞。 短暂窒息般的沉寂后,耿老虎怒吼,“你小子什么毛病!” 顾沛还在乐,回头道:“弟兄们,卸甲!” 身后重骑纵马奔近。披甲重骑,一组人马仿佛一座小山,铺开的气势惊人,细数其实也就十七八骑。 在近处细看,其实也就顾沛一人的战马披了马甲。 十来个汉子纷纷除去盔甲,月光下露出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都是这次出城同行护卫的河间王府亲卫。 顾沛在马上冲气得发狂的耿老虎拱手:“耿头儿见谅。主上下令护卫娘子,弟兄们这就来了。” “这身甲具?主上要我们披上,我们便奉命披上。为何要这么做?我等不知,要问主上啊。” 谢明裳站在路边发怔。 马上十来个重甲将士已卸甲,露出一张张熟悉带笑的年轻健儿面孔。 不,不该这样的。 应该是什么样的? 记忆开始混乱,记忆暗处有无声的咆哮嘶吼。她的视野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醉卧关山 第156节 是她的错觉么?明亮月色之下的天野尽头,有一匹重骑,头戴兜鍪,身披银亮重甲、肩吞、披膊、护心镜,马鞍边挂圆盾、长枪。这是铁甲军中高级将领的装束。 重骑踩踏月色缓行而来。道上众骑勒马避让。 巨大的阴影渐渐笼罩住她的影子。披甲战马喷着沉重的响鼻,停在谢明裳身前。马上端坐的将领居高下望,凝视片刻,唤她:“明裳——” 一道雪白刀光划过黑暗。 仿佛地面新生的半月弧光,划破夜色。 从不离身的弯刀,刀锋被擦得雪亮。就在马上将领开口的同时,谢明裳毫不犹豫地拔刀上斩! 嗡鸣声震响。 马上重骑将领没有举长枪圆盾,只拔出腰刀格挡。 刹那间,雪亮弯刀和腰刀交错。刀刃反射月光,映亮周围众人震惊的脸。 弯刀弧度几乎化作圆形,又化作大片虚影,以某个古怪的角度斜向上挑,腰刀格挡了个空。 铛——一声巨响! 披甲将军抬手阻挡,被迎面一刀疾斩在臂弯处! 好在披挂全身的精铁重铠,惊险挡住这凌厉一刀。刀锋未能穿透铁铠,发出令人牙酸的尖锐摩擦声。 刀光消失在夜里。 谢明裳握刀急促地喘息着。 这毫无保留的一刀,爆发出她身体全部的力量,也卸下了她心底最深层的掩饰,攻击力汹涌而出。 脸上的汗水、泪水,连同隐藏多年的浓烈的憎恨情绪,滚滚倾泻而下。 第103章 是你么? “殿下!”顾沛领亲兵呼啦啦围上去:“殿下无事吧?” 刚才那一刀,好生凶险! 要不是谢明裳站在马前,个头不够,哪会一刀只斩在臂上? 顾沛咂舌,娘子动起手来真狠呐这是。 马上的将军除下兜鍪,月下露出萧挽风俊美而锐利的眉眼。 他抬起右臂,打量几眼铠甲上新添的深而长的刀痕,卸去甲胄,把腰刀扔给顾沛。翻身下马,走向谢明裳。 谢明裳浑身已脱力,弯刀撑地,肩头细微发颤。 发自心底的浓烈的憎恨,带着难以抑制的悲伤倾泻而出。她几乎被这股强烈的情绪淹没,泪水不知不觉流了满脸。 一只手抹去她脸颊簌簌滚落的泪珠。 “想哭就哭,这里没外人。” 谢明裳还在落泪个不住,人被往下按,满脸的泪全擦在男人宽阔的肩胛衣料上。 萧挽风转过半个身,对旁边目瞪口呆的耿老虎淡漠地一颔首:“劳驾。” 耿老虎猛 地醒悟过来,急领谢家护院走远几十步。 谢明裳自己都不知这股突然迸发的情绪从何而来。但情绪弥漫全身,她索性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没人敢碰她手里的刀。她哭了半天后,自己想起弯刀,把刀归了鞘。 萧挽风等她自己慢慢恢复,牵来战马,让她辨认。 披甲的战马,乍看气势惊人,仿佛巨兽。仔细去看,分明就是乌钩。 谢明裳取一捧草喂给乌钩,抬手轻抚过乌钩身上的皮甲护具。 铁甲军,甲子马。 传说中的国之精锐,活生生地站在面前了。 “我吩咐他们披甲。”两人坐在寂静官道边,顾沛领着众亲卫早已卸甲。甲胄沉甸甸地挂在马鞍边,众人牵马散开。 谢明裳目光专注,盯着唯一一匹未卸甲的乌钩。 萧挽风的目光盯着她。 头一次意识到铁甲军对谢明裳的特殊之处,是在她某个中午突然兴起,召顾沛吃热锅子的那天。 他召来顾沛,随口问起娘子可有跟他闲话些什么。 不想顾沛却回道:“娘子问起铁甲军。” 铁甲军。 始终被她避而不谈的生父。 贺风陵一手打造的铁甲军。 从那日起,他便留意适当机会,想试一试铁甲军对她的影响。 今夜,谢明裳在信赖的养父谢崇山面前,主动提起她的生父:“心病,和父亲有关。” 他觉得,是时候了。 突兀出现在面前的铁甲军,似乎开启了记忆深处的大门。谢明裳终于看够了甲子马,低头凝视自己玉色的双手。 记忆深处卷起惊涛。沉沙泛起。 这双手少年稚气时,曾经沾满一名铁甲军将士的血。 她认识他。他是父亲贺风陵帐下亲兵,年少一点的时候,有阵子跟他玩得很熟。姓秦,叫什么……忘了。 只记得相貌生得老气,年纪轻轻的,一抬头额头中央便横出三道皱纹,大家都开玩笑地叫他老秦头。 彼时,正是春雪初融,雪水汩汩盈满山涧、春花初绽季节。漫山遍野的铁甲军,杀气腾腾,握枪持盾,等待冲锋战鼓响起。 族中战士们匆忙集结应战,老弱族人仓皇奔逃,来不及带走的牛羊散了满山谷。地上初绽的零零星星的野花儿被踩成了泥。 母亲手握银鞘弯刀,站在半山坡上高声质问。 无人应答。 年少的她拒绝被族人带走,挣扎着从骆驼背上滑下,握自己的弓箭一路疾跑向两军对峙的山野。 她是从山谷一条狭窄石缝小路抄过去的。 当她从半山腰的石缝里探出头来,发现自己正位于铁甲军后阵上方。 一名头戴兜鍪的健壮将领压阵,领十余名亲兵骑马立在小山坡上,俯视战场,正在发出指令。 他们所在的位置,正好在她爬出的石缝斜下方。 从她的角度可以清清楚楚看到:那位指挥战局的将领,每抬手挥动一次,便会暴露出他的侧脖颈。 石缝里静悄悄伸出一支铁箭矢。 相隔八十步。谢明裳无声无息地弯弓搭箭。 那年她十四岁。靠自己的本事,刚刚成功地在雪山里熬过一整个冬季。虽然被母亲追着骂,但族人们大为赞誉。她对自己的本领很是骄傲。 她毫无疑问地相信,相隔八十步的这支箭,只要射出,便能射穿那将领的脖子。 指腹几乎放开弓弦的前一刻,她的心弦忽地剧烈颤抖一下。 她听到母亲在远处高声喝问:“叫贺风陵出来说话!” 她已经整年没看到父亲了。 铁甲军的铠甲又过于厚重,套在盔甲里的人到底是哪个,如果不除下头盔,难以分辨。 以至于她难以确定,被她箭尖所指的这位身材魁梧的将军……会不会是阿父? 石缝里的箭尖悄悄缩了回去。 她想,如果是阿父的话,娘在对面喊话,阿父一定会拍马过去说话的。 只要把兜鍪摘下,让她看一眼;哪怕不摘兜鍪,只要说两句话——她就能笃定马上的魁梧将军是不是阿父了。 哪怕不是阿父——也是阿父一手创建的铁甲军麾下的将军。哪有不认识阿娘的? 那年她十四岁。 把很多事想得天真。 所以,之后发生的事,大出她的意料之外。 小山坡上的魁梧将军既没有摘下兜鍪表明身份,更没有拍马上去和母亲说话,只站在原处,冷冷地注视远处喊话的母亲片刻,决然地往下一挥手—— 攻击鼓声响起。 铁甲军收到来自主将的冲锋令。 漫山遍野都是喊杀之声。山野半融化的雪水融进了汩汩流淌的血水,在她的视野里,化作满地粉红。 战场上发出一声悲痛的呼喊。 属于少女的清脆的嗓音,在惊恐和愤怒当中变了调,她愤怒大喊的同时,手中箭矢离弦飞出! 八十步距离。 箭尖笔直射中侧脖颈。斜插入颈项。鲜血喷溅。 那将军再坐不住马,身躯摇晃几下,滚落山坡。 护卫亲兵惊恐大喊起来。他们发现了上方石缝趴着的人影,箭矢如雨,谢明裳飞快地往石缝另一头攀爬。 她要去救母亲。 混乱的战场已经倒下不少尸体,突然间,耳边响起一阵大喊! 她本能地回头眺望,不知族中哪位勇士,在混乱中拍马冲上阵前,一刀割下了中箭将领的人头,高高举起示众,又很快淹没在长枪阵里。 双方战士交错拼杀,仿佛两个方向的潮水冲撞在一处,满江碎沫。 鼓声惊天动地。 醉卧关山 第157节 铁甲军集结冲锋。长枪冲锋之处,攻势难以抵挡。活人仿佛田里待收割的稻子那般齐刷刷地倒下,以至于显出可怖。 谢明裳奔跑在漫山遍野的混乱里,和一名斜刺里冲出来的铁甲军几乎撞了个满怀。 那名铁甲军一把抓住了她。 “不要动。”铁甲军隔着盔甲和她嗡嗡地喊:“你娘活不成了,你不要喊。” 虽然隔了一整年不见,她在对方开口说话的头几个字就听出,是父亲帐下绰号“老秦头”的亲兵,骑术很好,可以一箭射下双雁,她有阵子整天跟他学骑射。 她更加拼命地挣扎。满眼都是尸体,她早不想活了。 老秦头把长矛挂回马鞍上,翻身下马,抽出腰刀,刀柄毫不留情地抽在她后脑勺上。 谢明裳后脑重重地挨了一记。 人瞬间昏迷过去。 等她迷迷糊糊地醒来时,头晕得想吐,她发现自己被扔进一个大坑里。 满坑都是铁甲军的尸体。 冻土难挖。挖过的人都知道,积雪初融的季节,在关外山脚挖个埋尸坑多不容易。哪怕是战力精悍的铁甲军,也放弃了深埋安葬的想法,只浅浅挖一层,把战死的同袍整整齐齐埋进尸坑。 尸体上穿戴的铁甲当然都被剥离了。谢明裳的左右摆着两具苍白的尸首。一具被砍断双腿,一具被割了喉。 她身体上方也压了一具沉重的尸体。高且壮,手长脚长,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的身形手脚被上方的魁梧尸体完全遮掩住了。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扔进铁甲军安葬自己将士的坑里。 鼻下传来浓烈的血腥气息。她上方的尸体在滴滴答答的流血。 鲜血浸湿她的衣裳。尸体受的致命伤似乎在右边胸腹,血流如泉涌,她的右手从手肘往下,几乎被浸泡在血水里。 有人站在坑边,高声念送悼词。许多声音齐声高喊:“壮哉英魄,守卫八荒!” 沙土从坑边洒了下来。 谢明裳被重击过的后脑勺剧痛,身上沉重的尸体压得她喘不过气,抛下的沙土又令人窒息。她强撑着知觉动也不动,不久又昏迷过去。 等她再度清醒时,周围已没有活人声响了。右手边的血已凝固。 说来侥幸,她周围的沙土只落下薄薄一层。令她在昏迷中未窒息而死。 夜幕降临山野。水银般流泻的月光下,她摇摇晃晃地扒出尸坑。 压在她身上的魁梧尸首。是她认识的人。 正是战场上一把抓住她,用刀柄把她打昏的老秦头。 他身上的致命伤,是右腹部一处极深的刀伤。全身的血几乎从伤口流光了,尸体呈现苍白色。 满山谷都是死去的族中战士尸体。谢明裳寻到了母亲的尸首,哭着寻来一把树叶子,覆盖在母亲临终前 痛苦而失去了美丽的脸上,匆匆安葬了母亲。 给母亲单独挖坑花了整夜。天明时,她在战场上意外地捡到了母亲的银鞘弯刀。 做工精美的弯刀,居然没有获胜的铁甲军带走收做战利品,而是随随便便地扔在尸坑里。 她万般珍惜,抓几把雪洗净弯刀血迹,紧握在手中。 尸坑里的铁甲军尸体,有不少眼熟的面孔。她每年都偷偷跑去父亲的兵镇,认识不少人。许多人见面时都会说笑两句。 被她射杀、又被族人割去头颅的魁梧将军,兜鍪下的脸孔,应该不是她阿父贺风陵。贺风陵武艺高强,不可能随随便便被个十四岁的半大少女射杀的,对不对? 尸首其实就在坑里,她沿着尸坑反复绕了几圈,却最终没去翻看。不敢还是不愿?说不清。埋葬了母亲之后,她已经陷入极度的混乱中。 最后,她只把老秦头的尸身摆放整齐,给他添了几抔沙土。 浑浑噩噩地走出半里地。身上的鲜血气味太刺鼻。她把泡足了血的外裳扔了。 母亲的骆驼跟了上来。 …… 久违的悲伤溢满胸腔。化作泪水,滴滴答答的落下。 谢明裳盯着远处的铁甲军,甲子马。坐在身边的男人抬手给她擦拭,泪水却越擦越多。 萧挽风察觉到不对,停下擦拭的手,改而抬起她下颌,近距离注视:“怎么了?” 谢明裳哽咽得停不住。 她怎么能把老秦头忘了这么久呢。 征发铁甲军精锐出战,意在斩草除根。射杀了对方大将的自己,怎能在这场灭绝战役中幸存下来的呢。 只需她冷静下来,稍微多想那么两刻钟,她就知道答案了。 老秦头打晕了她。 把她扔进尸坑,用他自己的尸身遮挡住她的身体。他不可能自己做到这点。必然有共同合谋的同伴。 他们又怎么笃定昏迷不醒的小娘子突然醒来,发现自己在尸坑中,不会惊慌坏事呢。 老秦头沉重的身躯覆盖在她身上时,腹腔的伤口始终在滴滴答答地流血。不知流了多久,直到她的右手肘到手腕全都泡在血泊中,流血始终没有停。 老秦头躺进尸坑的时候……他还没死。 一动不动地躺着,伪做尸体,护着她,防止她醒来乱动,掀翻了尸体,被人发觉。又在她昏迷不醒的期间,奋力扒开周围的沙土,避免昏迷中的她窒息。 做完这一切,老秦头躺回坑里,残留的生命点点滴滴流逝,直到流血凝固,变作一具真的尸体。 护下她一条命。 谢明裳的胸腔深处发出一声剧烈抽噎。 老秦头为什么拼死护下她性命?因为她是贺风陵的女儿。 他一把抓住自己,说:“你娘活不成了,你不要喊。” 他不是一个人。他身边还有其他秘密合谋的将士,他们共同效忠于父亲。救不了母亲,就拼死救下了她。 策马站在小山坡上,冷酷下达攻击令的将领,极有可能不是她父亲! 恨。无比浓烈的憎恨。她曾经深恨父亲。恨他一手创建的铁甲军。恨她曾认识的关内军镇上的每个人。 但这份彻骨的痛恨里,又掺杂强烈的自我憎恨。被她一箭射杀、又被族人割去头颅的,到底是不是自己的父亲? 尸首就在尸坑里,为什么连翻看尸首的勇气都没有? 混乱、纠缠和怀疑,彻底堵住了她。如果说母亲的死亡让她怀念和悲伤,父亲的死亡,让她连回忆的勇气都没有。 这段混乱而黑暗的记忆,被她刻意遗留在见不得光的暗处。 不可触及,伤痕累累,被黑暗所蓄养,养成庞然大物。 如今得以有机会重新审视混乱,她忽然惊觉,之前的种种怀疑,或许都是错的,不必要的。 也许她射杀的并不是父亲。下令进攻、害死母亲的也不是父亲。 仿佛淤积已久的堰塞湖,突然间降下雷电,撕裂淤塞。 堰塞湖敞开大口子,积水倾泻而去。 她有勇气追问了。 她飞快地写:【我父亲贺风陵,死于何时,何处?】 一个敢问,一个敢答。 萧挽风并不隐瞒。“五年前的三月,死于朔州。” “先帝亲征朔州期间,他寸步不离,守卫天子;也正是因为此。亲征大败时,贺风陵才百口莫辩,被打为国贼。” 【但铁甲军三月出现在呼伦雪山,我母族的居所!】 “确定是铁甲军?你须知道,亲征期间,所有兵马调拨权都归属天子。” “至少有一点可以确定。”萧挽风盯着她的眼睛,斩钉截铁道: “你父亲,从二月到三月,从头至尾,寸步未离开朔州。” 这句确定,足够了。 谢明裳抬起头,夜幕明亮的月光落在白瓷般的脸颊上,泪水纵横。 她噙着泪花微微而笑。 她不敢深想的种种最坏的可能,其实都没有发生。没有背叛,没有杀妻,没有弑父。 天底下最令人恐惧的事,往往不是事实,而发源于内心的黑暗。 经常郁郁寡欢的中年男子的形象,忽地清晰起来。眉目沉郁而刚毅,并不多言。言出必践。 父亲这辈子最大的一次食言,兴许便是向天子承诺征伐回纥部落;他一生中最狼狈的一段日子,便是在大漠里苦苦追寻负气出走的妻儿。 萧挽风问了两遍都得不到回答,不再追问,只把滚滚而下的泪水用衣袖擦去。 “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谢明裳想起了很多,很多。 她张了张嘴。 太久没有说话,以至于再度开口时,嗓音显得微弱而沙哑,几乎气声发音。 “是你么?” 萧挽风正在擦眼泪的动作顿住了。 目光落在她翕动的唇上,确认地停驻片刻。 谢明裳在重复问他:“是你么?” 问得没头没尾,然而萧挽风不需要更多。 三个字,足够了。这一刻,他已经等待得足够久。 “是我。”他继续擦拭她湿漉漉的眼睫,沾湿的柔软脸颊: “二月走出雪山,你和我告别,让我牵走了雪钩。我继续往西南,绕过山麓,入凉州地界。” 谢明裳委屈满腹:“你没来。” 她等了他整个月。二月初等到三月初,直到族人出事,他都没来。 醉卧关山 第158节 为什么铁甲军精准地伏击了族人的居所? 是父亲告密?被父亲麾下的将领们追踪? 怀疑情绪最浓烈时,她甚至曾怀疑过,会不会是自己救下的少年,她无意中指给他族人的聚集地,被他告的密? 谢明裳越想越气,抬高嗓音,气鼓鼓地重复:“你没来!” 萧挽风放下衣袖,低下头,注视面前满腹委屈的小娘子。 “我来了。” 二月入凉州。只身一人,穿戴奇异,被当做奸细,扣住盘查了半个月。直到朔州那边相关官员赶来领人,两边核对无误,他才脱身。 那时已入三月。朔州战事大乱。 一个月内,他快 马回返朔州,又来凉州,再返朔州。战时边境关闭,无故不得出关。 四月,他从朔州再度横穿雪山。这次春夏天气,翻越雪山容易许多。 他循着记忆追寻而去,只寻到战场满地尸骸。 直到某日,无意中听到一桩奇闻传说,骆驼自大漠中驮出个小娘子…… “听到传言,不知为什么,我直觉那小娘子是你,即刻赶去凉州边镇打听。” 萧挽风平静地重复:“我来了。” 第104章 白檀香 马车在城外官道缓行。 谢明裳蜷在车里睡了一觉。睡过去的时辰并不很长,再醒来时,还在夜间。 车轱辘滚动,夹杂有节奏的马蹄声。她掀开车帘,迎面望见一只乌黑的大脑袋。 乌钩不紧不慢地跟在车边小跑。 夜风里夹杂泥土和青草的气息。谢明裳深深地吸了口城外清新的风。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轻松的感觉了。仿佛卸掉沉重的壳,连呼吸都是轻盈的。 她趴在车窗边,手肘枕着下巴,冲外头喊:“殿下。” 马上的男人听到动静,侧过头来。 萧挽风眉骨棱角分明,不苟言笑时便显得冷峻,被他视线盯着,简短一两个字问话时,时常令人感受压迫。 如今他坐在马鞍高处,目光转盯片刻,问:“醒了?” 谢明裳偏不应答。粲然一笑,反倒又喊:“挽风!” 萧挽风也不应答。脸上淡淡的没什么表情,抬手勒缰绳,拨转马头,乌钩小跑接近马车。 两边原本隔着三五步,现今只相隔一臂的距离了。萧挽风抬起手,重重揉一把她浓密的乌发。 谢明裳冲他嚷嚷:“得意有没有牵来?我歇够了,我要骑马!” 得意当然一路跟着车。 顾沛又惊又喜,稀罕地追问:“娘子愿意说话了?”“娘子再说一句?”“哎哟,该不会只能跟殿下说话,对其他人还是说不出话来?娘子,说一两句试试看——” 把谢明裳给烦得不轻:“你还啰嗦个没完了?闭嘴吧,把缰绳给我。” 顾沛唰得闭嘴。谢明裳踩蹬上马,溜溜达达赶上前方,和乌钩并肩骑行。 启明星升在天边,亮堂堂的,早起的鸟雀在枝头盘旋。谢明裳目光里带喜悦,仰头打量枝头的鸟雀。 “后面的不问了?”萧挽风问她。 谢明裳带笑睨一眼。 后面还有许多的细枝末节,远在朔州的少年郎赶到凉州,如何追踪探查流言,花费多少时日寻人……以后有时间,可以慢慢地细说。 她现在不想再问了。 仿佛堰塞湖般堵住她好几年的的黑暗情绪,满腹的委屈、怀疑、对旧人的不信任,被压抑的憎恨和自我憎恨……曾经不可碰触的巨大伤痕,如今可以碰触了。 如同黑暗石洞劈开一道裂缝,阳光映照进暗处,积雪融化,缓慢消融。她只需更多的时间,让它自己消融殆尽就好。 眼下,她想要更多的阳光照进来。 “跑不跑马?”她指向前方官道。 距离京城不远了。巍峨的城郭轮廓,在黎明前的晨光里若隐若现。约莫还有五六里地。 萧挽风干脆地拨马往前:“跑。” 谢明裳数数:“一,二,走!” 官道上烟尘翻滚。得意嘶鸣着往前撒蹄子狂奔。 说时迟,那时快,前方原本还在缓行的两匹轻骑,瞬间消失在滚滚烟尘当中。 被抛在身后的谢家护院和王府亲兵都懵了。怎么回事?三言两语,说跑就跑?!谢大郎君还在车里酣眠呢! 谢家众护院护住大车,继续缓行,顾沛吆喝众王府亲兵快马跟上。 “娘子愿意说话了,劲头就是足哇!弟兄们打起精神来!” * 清晨带寒气的风从耳边呼啦啦刮过,谢明裳感觉痛快。 全身难以言喻的轻松和畅快。 身后传来急促的奔马声。乌钩呼呼喷着热气,大脑袋出现视野里,瞬间超过半个马身。 “咴~!”乌钩昂着头,毛皮油亮,威风凛凛。萧挽风纵马疾驰,并不有意放水,衣摆被大风呼啦啦吹动。 马头交错的瞬间,萧挽风控缰勒马,视线转来,在小娘子被风刮得发红的耳垂上转一圈。 “冷不冷?”他抬手要解披风。 谢明裳在马上冲着他笑。 她的眼神晶亮,笑容愉悦又带狡黠意味,抬手往前比了个手势,纵马绝尘而去。 大意了吧,没跑完呢!说什么披风! 等王府众亲兵赶上时,前方两匹马已跑得尽兴,改成溜溜达达地漫走。谢明裳身上系着萧挽风的披风,两人并肩前行,沿路低声说话。 “你坐回车里,随我入城。京中戒严令下,今日之后,再想出入京城不易。” “风浪既起,妖孽尽出。莫轻易出王府,当心有人下暗手。” 谢明裳听着听着,听出几分话外意思:“叮嘱我这么多……今日送我入城,之后,你又要出城了?” 萧挽风并不否认。 密令“协防京畿”。领了“协防”二字,他之后要常驻城东大营。 密令下旨,裕国公为正,持虎符统领中军,他为副手。 蓝世子至今还背着“行刺河间王”的罪名未查清,却让他们两个正副搭配,其中隐藏着深深的恶意——多半出自林相之手笔。 “先送你入城。”萧挽风简短地道。 谢明裳坐进乌篷大车。河间王府一行人和守城禁军开始交涉。 奉天子密令的理由足够正当。城门很快开启,一行人被放进城去。 两边分道扬镳,谢琅正好从大醉中清醒过来,站在萧挽风的马前告别。 萧挽风叮嘱:“我不在时,看顾好你妹妹。有事想法子知会城外大营。” 谢琅应下,人却又不肯走。看一眼妹妹的马车,对萧挽风道:“身为臣属,不该追问。但身为兄长,为舍妹终身大事,不得不冒昧追问一句……” 说到这里,微微一顿。言外之意,被萧挽风清晰地领受。 他直接打断道:“你放心。你父亲一行还在京畿界内。我今日出城便去寻他。” 谢琅深深地躬身长揖,不再言语,退了下去。 马车继续往城西长淮巷行。谢明裳坐在晃晃悠悠的车里,抱着长刀,思绪飞散去远方。 她想明白了,为什么母亲的弯刀没有作为战利品带走,而被随意扔在尸坑中。 当日的铁甲军,并非父亲率领的铁甲军,应是临时更换了统帅。 虽说军从将令;将士征战,奉命而已。 但人心毕竟非铁石。 有将士选择护下她的性命。 有将士选择悄悄把母亲的弯刀扔去尸坑。纵然不能保住性命,至少留下遗物。 谢明裳抱紧母亲的遗物。 指腹珍惜地抚过曾被不知多少人的鲜血浸染过的繁复花纹。 车窗帘子就在这时被人从外掀起。萧挽风出现在车窗外,单手控马,一只手掀车帘子,瞥进车里。 谢明裳纳闷地:“怎么了?” 听见清脆的嗓音,萧挽风的神色便舒缓下去:“车里静得很。看看。” 谢明裳恍然。 她忍着笑问:“怕我又不说话了?” 萧挽风没应答,把车帘子又放回去。 车帘子虽然放下,但马蹄声始终未离远,谢明裳知道人一直不远不近地跟车。隔着帘子,她便时不时地开口说一句。 “车到哪儿啦?” “还没到长淮巷?” “还没到呀?” 问得其实都是废话。车外的回应也简短,两三个字。 醉卧关山 第159节 “没到。”“快了。”“进巷口。” 马车停在王府大门外。 谢明裳被扶下车,握住她手指的掌心滚烫。 两个人在路上时,你一言我一眼闲说了一路,入得王府门来,手握在一处,却谁也不再开口了。 路过前院时,谢明裳的脚步微微一顿。去外书房,还是去晴风院? 前方的脚步却毫不迟疑,绕过外书房,引她往晴风院方向走。谢明裳心里砰地一跳。 走着走着,飞快地往身侧瞄一眼。 萧挽风笔直注视前方,把她的手攥得极紧。脚步越走越快。 晴风院门敞开,迎接主人回返,又很快关闭,恢复了静悄悄。 谢明裳被引进内室时,心里已经估猜出了七八成。 靠西窗下放置的紫缎贵妃榻映入眼帘,她想起一件要紧的东西。 太久没说话,动作成了习惯,尾指轻轻钩一下男人的掌心,她抬手去指床头。你不是又忘了什么? 这 时她才想起说话,“香膏。” 萧挽风醒悟,攥着她的手往大床方向去。 谢明裳坐在床头,伸手摸索片刻,这回顺利地摸出了鎏金小圆盒。 她略得意地旋开,递去萧挽风鼻下,“闻闻看,白檀香恨好闻的。” 萧挽风没有顺她的意思低头去闻白檀香气。 他只从她手里接过打开的香膏,看了眼满满的乳白色脂膏,挑起一点,指腹捻了捻,把圆盒放回床头。 谢明裳坐在床边看着。看他放下铜钩帷帐,转过身来,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自己。“明裳。” 他此刻的眼神有灼热渴望的意味。谢明裳的心里砰地一跳。 她喃喃地回应:“挽风。” 声音极小,几乎是气声。萧挽风道:“听不清。” “挽风。”谢明裳重复喊,音量抬高很多。 “再喊一次。” “挽风。”这回甜甜的。 萧挽风坐在床边,抬起手,抚过面前白瓷般的柔软脸颊。 沾染香膏的骨节分明的指腹,抹过嫣红唇角。淡雅的白檀香充斥帐子。 谢明裳眨了下眼。下一刻,她被推倒在床上。 * 放下的帐子里弥漫淡淡的白檀香。 床头放的香膏盒子空了。帐子里衣裳扔得到处都是,长发交缠,散乱垂落床头。 彼此交换的绵密漫长的吻,几乎停滞了时辰。浑身发热,心口也发热。 细细的汗铺满小娘子秀气的鼻尖。萧挽风凝视片刻,低头舐去了。 衾被散乱地遮住雪白肌肤。被遮掩看不到的被褥深处,唇舌放肆挑弄。谢明裳断断续续地哼。 她忽地挣扎起来。原本平缓温和的海浪忽地转变为惊涛骇浪,一波波的海浪击打,轻舟被猛地堆上浪尖。 黑深的眼睛从头顶上方凝望着她。凝视片刻她失神的表情,男人抬手按压在形状漂亮的唇珠上。 吻住她的唇,堵住所有的声音。精悍的身躯往下压。 呻吟难以抑制,冲破了喉咙。 ———— 紧闭的晴风院中午时分打开。 前院精兵整装待发。 “殿下,都准备好了。”顾沛牵过乌钩,萧挽风翻身上马。 “人齐了。奉殿下之令,耿老虎领谢家护卫二十三人,已给家人留下告别家书,收拢行囊,前来点名完毕。” 萧挽风犀利环视四顾:“本王征召你们随军。有异议者,现在出列,另行安排。” 昨夜的铁甲军、甲子马,暴露在谢家护院面前。 虽然都是谢家知根知底的老人,但毕竟人多,无意中泄密出去,入京的两百王府亲兵,乃至于萧挽风自己有大风险。 萧挽风告知谢琅,即刻征召谢家护院二十三人,跟随谢崇山一行,奔赴凉州大营随军征战。 无人出列。 自耿老虎往下,一个个毫无惧色,反倒精神抖擞: “四十岁了,还能跟随谢帅征战,是我等福气!同行二十三人,家书都留下了!” 萧挽风颔首:“好。” 一行人即刻出行。屋里的谢明裳还在酣睡。他也给她留下一封手书,此刻就静静地搁在床头。 兰夏和鹿鸣在院门边行礼相送,院门在身后缓缓关闭。 萧挽风:“走。” 众骑直奔南门而去。 镇守城南明德门的禁军叫苦不迭。 往城东郊的驻兵地去,怎么都走南门来? “殿下。”看守明德门的钟将军是再不敢轻易接近这帮贵人了,站在城楼上喊话: “殿下昨夜出城宣旨,今早清晨入城复命,皆是公务,末将等自当放行!但殿下这次再出城去,便是奉旨前往大营,无诏令不得入城了。还请殿下明鉴啊!” 萧挽风高坐马上,淡漠扫过一眼。 “怕本王讹你们,再赏你们一顿鞭子?放心,讹不到你们头上。” 刚刚挨了大长公主一顿鞭子的钟将军尴尬至极,勉强赔笑:“殿下言重了……” 城内纠缠不清,偏巧城外也有人喊门。 有个嘶哑声音高喊:“开城门!” “狗屁戒严令!六百里加急军报,你们耽搁不起!开城门!” 城外那汉子浑身灰土,嘶哑大骂几声的功夫,坐骑马儿居然开始口吐白沫,脱力倒在地上,把城外的信使将士掀翻在地。 这当众一倒,半天没爬起身。 城楼上的禁军细微骚动起来。 “六百里加急军报”不容怠慢,众人飞快开城门,把摔倒的信使搀扶进城。 萧挽风道:“给他点水。” 但这一跤似乎跌去信使全身的力气,人几乎要陷入昏迷。 顾沛急忙下马把人抱起猛摇,“别昏!六百里加急军报还在等你报,你可别昏在城门下头!醒醒!” 摇了几摇,信使醒转过来,竟然开始口吐血沫,一边呕血一边虚弱得道:“河、河间王殿下,六百里急报,急报……告知殿下……” 他居然是认识萧挽风的。 围观众人见情况不对,急忙奔来几人查验。这才发现,信使的后背中箭,箭身被他自己斩断,箭头始终未处理。 刚才马上跌落时,箭头不幸扎入后心,人眼看要不行了。 萧挽风踩蹬下马,托住那气息奄奄的将士。 “本王在此。有什么急报,拿出来。” “丢了,丢了……”信使气息奄奄,拼最后力气道: “边境急报,六百里急报……突厥人南下,绕道云州……攻破烽火台,已入中原……不止一路……不止一路南下,快……” 信使失去了呼吸。 萧挽风放下尸体,目光转向身侧。钟将军早已从城楼上急奔下来,常青松倒是从头到尾都在城下。 “本王急出城。两位立功的机会到了。”萧挽风起身道。 钟将军大喜过望,萧挽风这句话的意思,便是把六百里急报成功传递的功劳让给他们。 钟将军连声感谢不迭。急点出两名亲信,托住尸身,飞马往皇宫方向急奔而去。 常青松在城门下守着。 “你怎么不去?”萧挽风策马出城时,停步问他。 “立功是钟将军的事,至于把守明德门,才是末将这副手的职责。” 常青松自嘲道,“城门不得久开。殿下要出城,请!” 萧挽风多看他一眼。 “马步禁军中郎将常青松,本王记得你。三月围困谢宅的差事不好办,公私两难,你处置得不错——现今反倒降成副手了?” 常青松苦笑拱手不言。 两人未再说话,相送出城外。 萧挽风勒马停步,对常青松道:“本王奉命协防京畿。如今突厥人坐实南下。常将军,你愿继续领把守城门的安逸差事,还是愿搭上性命,随本王出战?” 常青松浑身一震。 他咬牙道:“武人岂愿安逸死?末将的刀还没生锈!只愿马革裹尸还!” 萧挽风略一颔首,从常青松身侧行过。 “很好。记住你今日之言。” 醉卧关山 第160节 第105章 这笔狂草,瞧着有点眼…… 水汽氤氲。 内室响起沐浴水声。 谢明裳挽起半干的长发,坐在窗边。面前摊开一张信纸。 等她醒来时,屋里只留下一封狂草手书。 她捏着信纸晃了晃:“人这就走了?临走前没交代你们什么?” 人走得急,午食都未用,当然没留下什么交代。但鹿鸣和兰夏高兴得仿佛过年。 “娘子不肯言语的病终于好了,多说两句,我们爱听。” 谢明裳:“……拿我当刚说话的孩子哄呢?” 三人说说笑笑,谢明裳拆看萧挽风留下的手书。读着读着,唇角边的笑意渐渐消散了。 书信里提起铁令牌。 留下八个字嘱托:协理内务,清理隐患。 指腹按在“清理隐患”四个几乎飞舞而去的狂草字上。谢明裳思忖片刻,喊鹿鸣。 “我有阵子收在荷包里的铁牌子,收去哪里了?巴掌大,长方形状,据说可以调动王府账上银两的黑黝黝的精铁牌。” 鹿鸣从贵妃榻下拖出一个小藤箱,摸出铁令牌。 “从来不见娘子用,铁牌子沉重,奴便收起压箱底了…… 这铁牌子当真有用的?” 谢明裳把沉重的铁令牌握手里打量。 并无多余花纹,只正面刻一个篆体“令”字,反面刻有:“萧折信令”四个小字。 她把令牌放去桌上。 “有大用。待会儿送去前院,交给严长史。叫他把最近两个月的王府开支账本拿来看看。” 吩咐完毕,目光转落萧挽风留下的书信上。她总觉得忽略了点什么。 等等,这笔狂草……瞧着有点眼熟? * 河间王府的所有仆从,被集中喊入晴风院。黑压压站满了五六排。 谢明裳取一把木椅,坐在院中央。手边摆一张茶几,茶几上放两本厚账本,一块铁令牌。 河间王府仆从人数不算多,来处各异,细数也有五六十号。一个个垂手立着,眼皮子狂跳。从不见娘子摆出今日这架势,怎么瞧着,像要整治人? “河间王出城了。把王府内务丢给我打理。”谢明裳斜倚在木椅上,手指点着厚厚的账本。 “我就拿起账本随手翻了翻,呵,赤字累累啊。” “严长史,说说看,是不是河间王殿下允下,随便打理,只要不闹出人命,怎样都行?” 严陆卿起身拱手,“娘子过谦了。主上原话,若有必要,杀鸡儆猴也无妨的。王府压得住。” 谢明裳笑睨一眼在场众人,“那我便杀鸡儆猴了?” 鸦雀无声的晴风院里,只听谢明裳拿起花名册,散漫地点几个人:“七月初九,宫中赐下四人。两名女官,两名内侍。上前吧。” 穆挽辞心里一紧,领两名少年内侍,低头走出三步。 谢明裳明知故问:“怎么只有三人呐。” 穆婉辞轻声道:“还有一名汪姑姑,于七月初十不幸坠崖。尸身送入宫中,已结案了。” “刘胜是哪个?” 两名少年内侍当中,更为清秀机灵的十六七岁少年上前一步,小心翼翼道:“是奴婢。” “守角门的亲兵上报,你在七月十四、二十、二十八,以回家探望亲人为理由,贿赂亲兵,私自出门三次。八月,私自出门两次。” 刘胜面色微微一变,麻利跪倒,边磕头边道:“奴婢知错!奴婢实在进宫多年,好容易有了机会出宫,想念家中亲人,偷偷溜出去探望……奴婢糊涂!” “三心二意,吃里扒外,王府留不住你了。思念家中亲人,你便回家罢。” 刘胜脸色唰得大变,磕头嗑得更急,“求娘子开恩!无故送出去,奴婢要被宫里问责的——” “笑话。宫里问责,王府不问责?”谢明裳随手把名册中的“刘胜”划去,吩咐:“人拖出去。打十杖,赶出王府。” 上来两个亲兵,直接把人按倒拖出院外。 谢明裳点起第二个少年内侍的名字:“张采。” 张采出列跪倒。这是个老实到几乎木讷的少年,上前趴倒,只看得见脊梁。 谢明裳翻了翻严长史给的备注。 人不可貌相哪。张采这小子,顶着一张老实的脸,才入府第二日便求到萧挽风面前,求他救下宫里卷入朱红惜案的杨保和。 蘸墨的笔尖越过“张采”的名字,谢明裳道:“看着像个老实的。留下罢。” 张采默默地磕头,退回人群里。 谢明裳漫不经意叮嘱:“穆女官,当初赐下你们四个,作为对谢家的恩赏。眼下王府遣散一个吃里扒外的,可不是谢家不领恩。你如实知会宫里。” “是。”穆婉辞并不多说什么,福身应下。 眼看今日动了真格,内院静悄悄的,针落可闻。 耳听谢明裳道:“家在京畿,免不了思念家人,不是你们偷偷归家探望,便是家人偷偷来探望你们。我也不想为难你们,京畿本地人氏,自己站出来罢,领遣散银子。” 陆陆续续站出来二十来个。谢明裳挨个问过姓名,花名册上把名字涂黑,当即遣散。 剩下三十余人,都自称外地人氏,本地无亲,愿意一心一意侍奉王府。谢明裳无动于衷地听她们大表忠心,再按花名册点名,点到的仆妇依次出列。 答话可疑的,眼睛咕噜噜乱转的,来历不清不楚的,随口按上个“王府财政吃紧”的名头,把人遣散。 宫里送来的人都被责罚遣走一个,有这个先例在前头,无人敢吵闹,老老实实收拾包袱,两刻钟时辰又遣散出去七八个。 院子里只剩下二十余人。集中在采买、厨房、洒扫粗使活计,看护马厩。看起来一个比一个老实本分。 “负责采买的那几个,差事交上来。”谢明裳懒洋洋蜷起身子。 “王府地方大,正好又是秋天,整天的落叶子,洒扫活计忙不过来。月钱不变,你们几个分去各处院子,帮把手,四处洒扫。” 几个采买婆子当即都不干了,愤然道:“谁要做洒扫活计!”吵嚷着求去。 谢明裳随她们吵。二话不说,询问姓名,把名单划去。 “厨房帮手的人呢。都站出来。” 她挨个询问家里情况,留下两个签长契的厨娘,其余厨房帮手的仆妇全开革。 王府仆从五六十人,重重盘查之后,只留下二十人。 两个厨娘,十来个各处洒扫粗使,马厩小厮两人。晴风院留下的,只有鹿鸣、兰夏、寒酥、月桂,穆婉辞五个。 被留下的仆从月钱翻倍,又惊又喜,仿佛劫后余生又接到了漫天富贵,简直喜出望外,一个个笑得嘴都合不拢地退了出去。 “行了。”谢明裳删除大半的花名册,满意地放回茶几,伸了个懒腰。 “严长史,负责采买活计的六个婆子全开革了,我得跟你讨几个人补上。” “厨房人手不够,也得劳烦补几位略通厨艺的亲兵,帮忙煮煮饭,切切菜。顺道盯一盯厨娘。” 严陆卿笑说:“采买、厨房,都是关键紧要的地方,确实要抓在手里才放心。” 三下五除二把庶务清理个干净,谢明裳笑盈盈冲院门边喊,“穆女官,别急着走,留下说话。” 穆婉辞早有准备,即刻转身走回近前,福身拜倒:“娘子愿意留下奴婢,奴心里感激。” 谢明裳并不接着她的话往下客套。坐在木椅上,直截了当问:“穆女官轻易不离开晴风院。往宫里传话的差事,交给刘胜做的?” 穆婉辞一怔,当即闭嘴。 谢明裳不等她开口便摆摆手:“别说那些糊弄言语。彼此心知肚明,假话不必提。趁今日清静,我们两个把话摊开来讲一讲。” 穆婉辞艰难地认下:“求娘子体谅。奴婢夹缝里求生,活得不容易。” “你确实不容易。”谢明裳笑了声:”但聪明人总有许多取巧的法子的。” “穆女官,当初你领着陈英姑,寻我这处投诚。哀哀戚戚道,蝼蚁尚且偷生,求我体谅你艰难……这么多天了,我没看明白,你究竟想跟我呢;还是想借我之力,上青云路,跟随河间王?” 穆婉辞脸色当即微微一变,张嘴欲分辩。 “慢些说话。”谢明裳摆弄着手里的铁令牌:“想清楚再说。” “汪姑姑的事你交代不了。宫里那条路,早堵死了。聪明人不会吃回头草。” “你前头有两条路,穆婉辞。要么死心塌地跟我,要么死心塌地跟河间王。跟着我,不保你荣华富贵,只保你平平安安放出去,手头有私产,过安稳日子。” “跟河间王,不保你性命,但可以保你有功封赏。你一个女子,立足男子之间不易。你得拼命地立功往上爬,稍一疏忽,便无葬身之地。” “两条路,选吧。” 穆婉辞几乎咬破了下唇。只迟疑片刻,她便坚决拜倒行大礼。 “娘子说得明白,足见信赖。” “奴不惜身。只愿以奴之力,洗刷干净我家族祖上蒙受之罪名。将获罪家人自流放地召回,平平淡淡度此余生,奴死而无憾。” “你祖上什么事获的罪?” 穆婉辞抿嘴:“十二年前,突厥人大举来犯京城。家父当时 身为朝廷官员,曾上书劝先帝南下避祸……事后,被主战派追责。” “哦,原来是劝说先帝南下迁都的一派官员。”谢明裳纳闷地说:“你家的罪名,不冤呐?” 穆婉辞脸色青青红红,咬唇不语。 “行了。”不管穆家获罪的缘由冤不冤,两边算是正式通过了气。话里几分真假不提,总归有七分真实情绪。 谢明裳道:“你想追随河间王,建功立业,洗刷你父族的罪名。我不拦你。” “晴风院非你志向所在。明天出晴风院罢,去找严长史。就说我吩咐的,让他给你在前院寻个位置。” 醉卧关山 第161节 穆婉辞吃惊不小:“娘子……放心奴婢在前院做事?” 谢明裳漫不在意地摆弄铁令牌:“你自己说的,为洗刷家族罪名,你不惜身。你既有主意,我拦你做甚?去前院好好做事,立功有封赏;作奸犯科,军棍打死。无甚好说的。” “……” “去收拾东西罢。” 穆婉辞退下后,兰夏高高兴兴跑近身前。 “太好了。晴风院以后关门只有我们四个和娘子。鹿鸣不必说了,寒酥姐姐和月桂姐姐也是信赖得过的。我们以后可以关起门来过清静日子了。” 谢明裳抬手捏捏兰夏肉嘟嘟的脸。“寒酥和月桂要回大长公主府。” “啊?”兰夏又吃惊又不舍。“就不能多留几日吗?” “已留得够久了。”谢明裳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你不见京城已经四处戒严,严防突厥人?河间王府也是时候戒严起来了。” 寒酥和月桂两个是大长公主府的家生子。对于她们两个来说,当然是回大长公主府更安全。 “让她们两个准备一下。明日得空,我亲自送她们过府。” 兰夏退下去后,谢明裳独自留在房里,萧挽风留下的手书依旧静静地放在桌上。 她凝视着这笔不常见的狂草笔迹。 记忆里闪现出两封匿名狂草手书。 谢家被围期间,匿名书信捆在羽箭上,射进谢家庭院。 爹爹谢崇山在书房里烦恼整夜,如何也想不出,这两封提点谢家的匿名书信,来自于哪位旧友。 曾经被她仔仔细细研究过的两封狂草匿名书信,和面前摆放的这封,笔迹瞧着,有点像? 摆在面前,越看越像。 “……” 门外响起急匆匆的脚步声。严陆卿去而复返,在这时敲门进房来,劝阻说:“寒酥、月桂两位小娘子,知晓王府不少事,放不得!还是留在王府妥当——” “寒酥、月桂两个,严长史先别记挂了。” 谢明裳自窗边转过身来,握着狂草手书,以全新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严陆卿,看得他背后起一层鸡皮疙瘩。 “咱们先说说,你家主上的这手好狂草?” “我怎么瞧着有点眼熟呢。说起来,谢家被围门期间,曾经收过两封匿名书信,都是一笔好狂草。” 严陆卿猛然想起旧事,吸了口气,主上不让提。 他含糊道:“这个……不大好说。” “等等,严长史,我想起来了。你夏天最喜欢拿一把鹅毛扇子,整天摇啊摇的,扇子呢?” 严陆卿莫名其妙:“早收起压箱底了。娘子要鹅毛扇作甚?” 谢明裳只笑。 她慢悠悠地抬手比划。 “严长史或许不知,三月谢家围门期间,总有人喜欢站在风华楼三楼角落的阁子里,大半夜的往下看谢家庭院。那处阁子距离谢家两百余步,高处开硬弓,兴许,可以来两次羽箭传书?” “咳,”严陆卿张嘴要分辩,谢明裳打断他: “别想借口了。有次被我撞见个正着,阁子里三人的形貌,我可都画成小像留存作证。画像至今还在晴风院里哪处箱底压着呢。” 一位人高马大的武人,一位手拿羽毛扇、身材瘦削的直缀文士,簇拥着居中一位华服广袖、身量颀长的主人。 她之前怎么从未想到呢。 “所以,今年三月里,谢家把杜家的三十二抬红漆箱笼抬出来清点、打算退婚的那个傍晚,有三人站在风华楼阁子窗后,直盯着谢家庭院看个不停——” 漂亮的眼睛里带估量,谢明裳抬起手,在半空中虚虚划出高度,比划三人的个头和身形: “顾淮,严长史,你家主上?” 严陆卿:“……咳!” 主上明鉴,他可什么都没说! 第106章 萧某诚意求娶。 谢崇山当夜领圣旨,当夜移交兵权,只领亲兵百人,十车粮草辎重,天不亮便往凉州方向动身启程。 一个上午未走出二十里地。 为什么?因为裕国公坚持要“送行”。 絮絮叨叨地送。 一口一个“谢老弟”,“当年的同袍情谊”,热络拉扯交情。 谢家借住的宅子是裕国公府的。谢崇山嘴上不提,心里感激裕国公雪中送炭的情谊,一路慢行闲聊。 说起来,谢崇山心里也有一桩藏了半年的困惑事。 “三月谢家被围期间,有两封羽箭射进庭院,绑两封匿名书信,指点谢家认下罪名,退银减罪。看书信口气,是关外故人。” 谢崇山拢缰绳慢行,看了眼裕国公,“莫非是……” 裕国公大笑起来,不承认,也不否认,只连连摆手说小事不必提。 “谢家否极泰来,乃是谢老弟自己的决策啊。至于那两封匿名信,不必提,不必提!” 谢崇山神色更加和缓,自觉猜测不错,之前果然是裕国公府暗中襄助。他拱手道:“大恩不言谢。” 老天留客,午后下起了大雨。众将士围拢着粮草车搭油篷子休息。 借着隆隆雨声,谢崇山低声问起裕国公这次奉命镇守京畿,河间王做他副手,调度起来可有难处。 “耳边听到些传闻,蓝老兄你跟河间王,似乎有些不对付?可会耽搁了正事?如果为难的话,我可以代为上书,替蓝老兄陈情。” 裕国公呵呵一笑:“目前表面功夫还撑得住。若到了急需老弟出面帮扶的关键时,为兄厚着脸皮求上门来,还望谢老弟莫忘了你我的交情才好。” 谢崇山道:“不会忘。” 风雨里传来一阵奔雷般的马蹄声。 数十骑奔马快速从京城方向的官道而来。谢崇山听声音不对,早早地站起身,迎着大雨望去。朝中又下令了? 大将领兵出征,早晨开拔启程,傍晚就被朝廷追回,朝令夕改之事并不少见。 但这次追来的却不是朝廷令使。 风雨里纵马急追而来的,居然就是两人之前私下谈论的正主儿,河间王本人。 众人齐刷刷的目光里,萧挽风勒马停在路边,解开湿透的大氅,盯一眼吃惊站起的裕国公,目光转去谢崇山那处: “听闻谢帅深夜启程,本王前来送一程。” 裕国公识趣地避让告辞,先行回程。把油篷子让给萧挽风一行避雨。 萧挽风的发冠衣摆还在滴水,拿布随手擦几下,不以为意地走近谢崇山对面。雨水一路滴滴答答。 谢崇山面无表情起身,“老夫何德何能,值得河间王冒大雨相送城外?小女安全送回京城了?” 萧挽风道,“今日正为了令爱而来。” “怎么说?” “谢帅此去凉州,不知何时归程。去之前把日子商议妥当为好。” 谢崇山瞪眼道:“商议什么日子妥当?” 萧挽风并不多言语,冒雨走回马鞍边,取出一封油布包裹严实的长方物件,当面打开层层油布,取出一本沉甸甸的厚书本。 谢崇山定睛望去,萧挽风随身宝贝似的携带来城外的,居然是本家家户户都有的黄历。 这一趟雨中来回,萧挽风才擦干的全身又开始滴滴答答地落雨,只有防水油布里的黄历是干的。 他当面打开黄历,挑选出几个诸事大吉的黄道吉日,一一指给谢崇山看。 “诸事大吉,宜嫁娶。谢帅不在京城期间,谢家有令夫人和令郎 ,可代为主持。” “八月准备礼单,九月可过定。十月亦可。最迟不要超过十一月。” “明裳的生辰落在十二月十五。生辰加新年,撞在十二月,过定礼怕操办不及。” 谢崇山猝不及防把黄历接在手里。 越听越冒火。 眼下已经过八月半了。九月可过定?! 京城体面人家成婚,只要有爵位在身的,哪家不筹备个半年以上?河间王府说起来也是一等宗室贵胄,一两个月就想把谢家女儿娶走? “婚姻大事,为何如此仓促?”谢崇山把黄历放去地上,沉着脸道:“老夫的女儿虽然暂住在贵府,也不见得要把终身大事交付给河间王府!” 黄历放在地上,片刻间便被雨水浸得湿哒哒的。 萧挽风盯着沾湿的黄历。“明裳的终身大事,不交付给河间王府,交付给何处?” 谢崇山噎了一下。 其实裕国公早晨沿路闲谈时,曾经隐晦提起,自家有爱子,谢家有好女,同为武将门第,若小儿女们相处得来,两家结下姻亲之缘分,倒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但谢崇山没在萧挽风面前提一个字。 眼下的局面够古怪了,他有种直觉,提起裕国公府,只怕更坏事! 谢崇山冷静下来几分,把打湿的黄历捡起,重新翻了翻被挑选出的几个吉日,以放水的油纸重新包好。 “婚姻大事,让老夫考虑考虑。却不知殿下之意,打算给明裳个什么名分?我家女儿的脾气,老夫是知道的。若她上头压的人太多,她脾气压不住,迟早出大事。给的位分太低,不如就此算了,殿下把她送回谢家来。” 萧挽风抬手抹去脸上的雨水。深黑色的眼睛不再看周围落雨,转去直视谢崇山。 “王府后院没别人。” 谢崇山道:“殿下别拐弯抹角的,直说名分!” 萧挽风道:“想要名分,得通过宫中赐婚。谢帅,两家婚姻事,不宜经过宫廷。” 醉卧关山 第162节 这小子什么意思?谢崇山的火气腾腾地往上冒: “殿下的意思,是我谢家女儿没名没分地跟你?!” 两边毫不相让对视片刻,萧挽风道: “萧某诚意求娶。” 在谢崇山的瞠目瞪视里,萧挽风起身又走去马鞍边,取出第二封油布包裹严实的长方物件,打开层层油布,这回取出一封大红烫金硬壳庚帖。 第二趟冒雨来回,才擦干的眉眼又重新沾满雨汽,更显浓黑锐利。 “父母兄长离世,族老远在朔州。萧某庚帖,当面交给谢帅。” 谢崇山震惊地把庚帖接在手里,仿佛捧了个烫手山芋,原地发愣片刻,难以置信。 他翻来覆去地打量庚帖。 长方形,轻且薄。大红硬壳烫金封皮。 内里以一笔簪花正楷小字,写明父族三代、母族三代,各自籍贯出身、封号、官爵,儿郎姓名、家族排行、出生年月八字…… 这是河间王本人的庚帖? 不可能!假的罢? 庚午年生,二十三岁。年纪倒是对上了…… 再眯眼细看父族三代籍贯来历,祖父那一栏,明晃晃写:【高祖成庙皇帝】 谢崇山眼皮子剧烈一跳,啪嗒,把庚帖合上。 他心里疑窦丛生。男方送庚帖,这是要明媒正娶的意思?却又说“父母兄长离世,族老远在朔州”…… 他是高祖一脉的宗室嫡支!京城里哪会少宗室? 宫里那位天子,不就是两代内的血亲堂兄弟? 谢崇山越想越觉得不对,沉着脸道:“殿下不存心戏弄谢家的话,只需入宫求天家赐婚即可。哪怕给不了王妃的位子,给个侧妃,殿下诚心对我家明珠儿,谢家也可以考虑。何必冒雨亲自送来庚帖,又当面含糊不给名分?老夫听糊涂了!” 萧挽风的目光倏然犀利起来。 “不能赐婚。” “为何不能求天家赐婚?” 两边针锋相对地对视片刻,萧挽风弯了下唇。嘲弄之意挂在唇上。 “不愧是谢帅,到老都是头老犟驴——三月里一场祸事,谢家头顶的贪腐罪名洗干净了?” 谢崇山火冒三丈! 至今未洗净的贪腐罪名,是他心里不能戳的隐痛。戳则暴怒。 谢崇山抬手把黄历又啪地扔去地上,愤然道:“冒雨追出城来,当真诚意送庚帖的?老夫不怎么信。昨夜东郊大营未能如愿打一场,殿下今日追上来,言辞咄咄逼人,可是想和老夫继续比试比试?老夫奉陪!” 他霍然站起身,喝道:“来人,拿老夫陌刀来!” 黄历滚落入雨中,顷刻间浇得湿透。对面雨篷子的耿老虎见情况不对,赶紧急奔过来捡起。 远处守候的谢家亲兵隐约听到“拿陌刀”,正面面相觑,耿老虎挥手示意别多事。 萧挽风纹丝不动地坐在原处,任谢崇山隆隆怒吼,反手拧身上滴水的衣摆。 一滴雨水从浓黑的眉梢间滴落。他此刻的眼神幽亮得惊人。 “萧某诚意求娶的,是贺家女,贺明裳。” “不能赐婚。明裳不会想被宫里那位天子赐婚。” “选吉日先定亲。等明裳恢复本家姓氏之后,再成婚不迟。” 萧挽风的话语混杂在雨声里,声线冷冽,并未刻意抬高嗓音。入谢崇山的耳,却仿佛字字惊雷。 先定亲。不赐婚。恢复本家姓氏…… 字字都蕴含危险。前方仿佛出现一条陡峭窄路,通往悬崖峭壁,走上便无法回头。 谢崇山的怒火瞬间浇灭下去,人坐回原处。 雨篷子里安静了一段时间,谁也没开口。最后,还是谢崇山打破沉默:“你到底在想什么?” 萧挽风不答。 抬头看了眼转小的雨势,站起身来,吩咐回程。 亲兵冒雨牵来乌钩。萧挽风重新裹上湿漉漉的大氅,翻身上马。 今日出城送别,他想送的,都已送出;想说的话,还差一句。 临行前最后抛下的一句话,和谢崇山的问话并不相干。 这是他送给谢崇山本人的一句送别语。 “贺帅当年如何死于关外?谢帅,你一片忠心耿耿——自有人执刀过来,让你剖心验证。” 谢崇山闭目不言语。 马蹄踩踏雨点声渐起。错身而过时,身后传来谢崇山的追问:“你早知她是贺风陵的女儿?你何时知道的?” 谢崇山在隆隆大雨里抬高嗓音: “你五年前疯癫一般闯入老夫营帐,跟老夫讨人。那时候,你便知道了?” 无人应答。 马蹄声奔雷般去远了。 雨声更加响亮,谢崇山合拢庚帖,坐在雨篷子里,斑白头颅低垂,良久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雨势渐渐小了,暮色渐起。远方又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耿老虎走近急禀:“大郎君来了!” 谢崇山诧异地注视着浑身湿透的儿子下马。 ”你不是昨夜来过了?何事又来?” 谢琅道:“父亲见谅,急事。” 京城出入不易,谢琅快马急奔出城,走动了常青松的关系,为的是谢明裳午后急送谢家的一封小像。 这是一幅三月里绘制的小像,纸张被放置了几个月,边角早已隐约泛黄,所幸小像还清晰。 谢琅快步走近父亲身侧,把泛黄的小像展示面前。 “明珠儿中午把这幅小像快马急送给儿子。儿子觉得,有必要呈给父亲过目。” “三月里谢家被围,有人占据两百步外的风华楼阁子,探看谢家动静。父亲当时便道,那两封匿名羽箭传书,极有可能从阁子里射进谢家——父亲还记得么?” 谢崇山沉默不语,翻看女儿在三月里描绘的小像。他记得很清楚。 阁子里站三位男子。画像寥寥几笔,勾勒出三个身形。 其中一个体型健硕,明显武人身材;另一个穿直缀、拿羽扇,是个清瘦文人。 居中而立的主人,长袍带冠,肩宽腿长。 谢明裳的笔迹,墨迹新鲜,在画像依次添上名字,显然刚添加上不久 。 “河间王府队正:顾淮” “河间王府长史:严陆卿” “河间王:萧挽风” 谢崇山瞠目盯着,半天没言语。 谢琅强忍激动,又取出两封书信,轻声道:“儿子比对过笔迹了。父亲看,第一封是河间王今日留给明珠儿的手书。第二封是谢家三月收到的匿名信。狂草笔迹,力透纸背,出自同一人手笔。” “父亲,三月里暗助谢家的,确实是河间王无误。” “河间王自入京起,对谢家始终暗中襄助至今。父亲,眼见为实啊。” 谢崇山来来回回地比对笔迹。 比对了足有一刻钟。证据确凿。 他闭目片刻,喃喃地说:“裕国公这老贼,蓄意骗我。” 撕拉声响里,谢崇山把书信几下撕扯粉碎,取出火绒点火。 雨篷子下点起一把小火。几封书信扔进火里烧了个干净。 暮色渐浓。越来越小的雨势里,众将士纷纷收拾油篷子,赶出辎重车,准备继续奔赴凉州。 出发在即,谢崇山只剩最后一句话问自己儿子。 “阿琅,坐过来。为父有话问你。” 谢琅诧异地坐去父亲身侧。 谢崇山摩挲着烫金硬壳庚帖,斑白头颅低垂着,注视小火里烧尽的纸张灰烬。 “你来的正好。为父想起,昨晚营地庆功过中秋,你喝得醉了,见到河间王当面时,脱口而出一声‘主上来了。’” “你那句主上,什么意思?” “……”谢琅也紧紧闭上了嘴。 雷声隆隆。 风吹树动,下一场山雨欲来。 第107章 快刀斩乱麻。 萧挽风冒雨回程。 并不意外的,撞上了路边等候的裕国公一行。 “这雨总算止歇了。”裕国公打马赶上来,笑容满面道:“殿下,你我难得并肩骑行啊。” 醉卧关山 第163节 萧挽风弯了下唇。笑意一闪而逝,看不清微笑还是嘲弄。 “确实。” 夏末秋初的某个深夜,裕国公秘密拜访,带来名医四人,“善意”提点萧挽风,御医开的方子不足信,想治好腿疾,还需暗中另寻名医。 那夜,萧挽风客客气气把人送出门去。 两边达成无言的默契。 可以谈。不掀桌。 城外细雨官道,两边看似和睦地打马并行,三两句寒暄,谈起不在场的关键人物,裕国公世子,蓝孝成。 “老夫早晨和谢帅提起,家中犬子尚未成婚,正好谢家有女……” 裕国公斜觑萧挽风的脸色,笑道:“千万莫误会,谢家六娘倾城色,谁不知是殿下枕边人。老夫说的是谢家还有一位温婉可人的五娘,和我那不成器的长子孝成,曾经在城外上香途中偶遇,互通名姓,颇有缘分。原本老夫还想着,要不要去谢家议亲……” 他叹了口气:“孝成是个糊涂小子,被人撺掇着犯下大错。他若侥幸留下一条性命,老夫对他也没什么期盼,只愿安安稳稳关起门来过日子,成婚生子,儿孙绕膝,老夫足够感激了。” 萧挽风八风不动地听着。 “蓝世子确实糊涂。刺杀宗室王的大罪,也想全身而退?” 裕国公呵呵地笑了。 “他哪有行刺的胆子。他那夜犯的错处,无非是戏耍同僚,领杜家二郎去城外喝酒罢了。” 发生在夜晚街头的所谓第二次行刺河间王案,疑点重重。 裕国公心里清楚,自家儿子多半是掉进了别人挖好的坑里。 今日他为何冒着瓢泼大雨,也要停在路边等萧挽风? 当然因为城外少人,回程一路,正好是密谈好时机。 裕国公试探一句道:“犬子有没有行刺的胆子,殿下心里其实如明镜一般,对否?犬子有错处,也受了不少日子的活罪。殿下还不解气的话,想怎么罚他,尽管开口提。只要老夫有的,必然双手奉上。” 好个心如明镜。 萧挽风眼神犀利如刀锋,在裕国公的面皮生生刮过一圈。 “本王的性子就四个字,刨根问底。令郎不是主谋,宫中行刺案的主谋到底是何人?裕国公当真不知?” 他纵马当先而行:“揣着明白装糊涂,你叫本王如何想?” 裕国公猛地勒马,停在路边。脸色沉了下去。 好一句有来有回的“揣着明白装糊涂”。 宫里那桩行刺案,意在试探河间王的腿伤真假。 参与谋事的人么,裕国公府当然有份。但他为何要蹚这趟浑水?还不是因为上头发了话! 再说了,他只是个奉命行事的,真正出谋划策的阴损人,可不是他! 河间王知道多少内幕? 继续往下交涉,仅仅言语口舌糊弄,不见真章,只怕糊弄不过去了。 裕国公心如电转,眼前难得的商谈机会,错过这次,下次不知要等何时! 他纵马追上,继续试探:“我那犬子蠢笨不堪,若殿下要他一条性命,老夫也救不得。拿去便是!” 萧挽风淡漠道,“本王要你那蠢儿子的命作甚?” 裕国公的眼神亮了。 两边迂回试探几次,底牌呼之欲出。裕国公把话放去明面上。 “殿下要什么?直说无妨。老夫先直说一句,老夫有对不住殿下的地方。惟奉命而已,并无私怨。” 惟奉命而已,并无私怨。 逼出裕国公这九个字,萧挽风微微颔首。 投桃报李,他也放出一句“肺腑之言”。 “本王三月入京,处处被人掣肘,日子过得不舒坦。提议召回本王的人,据说是林相?本王咽不下这口气。” 裕国公目光闪动。 难怪,难怪,入京头一天,这位便去寻林三郎的晦气。 人人都说河间王看上了谢家六娘的缘故,如今听来,倒像早有预谋,蓄意报复林家? 裕国公含糊应了句:“林相,天子身边第一得力的重臣。轻易动不得。” “轻易动不得。原本忍着。” “忍着忍着,林家老的,处处谋划卡脖子。林家小的,觊觎谢六娘,金屋藏娇的宅子都备下了。” 萧挽风目视远方,淡淡说:“此仇不报,岂为男儿?” 话里狠意,叫裕国公一惊! 萧挽风转过头来,两边目光交汇。 “老国公,承你的情,这条腿救回来了。京城局面如此,下回还有人卡脖子,动刀子。老匹夫动动嘴皮,你我便有刀兵相向之日。这种日子,你忍得?” “他日,若不得不和林相那老匹夫针锋相对,他必调用你。老国公,相煎何太急。” 接连两句“老国公”的亲近称呼,满耳朵含恨言语,恨意直冲林相而去……裕国公恍然之余,心神大定。 他拍着胸脯打包票:“殿下的难处,老夫晓得!老夫把话撂下来,林相想调用老夫对付殿下,有的是办法搪塞!” 萧挽风果然露出满意的神色,干脆给出应诺。 “蓝世子在狱中过中秋,为难他了。好酒好菜多住几日,回家过重阳罢。” 裕国公大喜过望。 雷鸣隆隆。 短暂雨歇之后,又一场大雨倾盆而下。 ———— 大雨倾盆。 一辆马车停在长淮巷,河间王府门外。 “雨大风冷,娘子多穿点!”鹿鸣追出来送披风。 谢明裳收拢油纸伞,坐去车里,叮嘱跟车的寒酥、月桂:“你们回去之后小心些。这边的事嘴上莫提。” 寒酥、月桂两个脆生生应下。 时局不稳,突厥人从云州南下的消息确凿,天天有新的军情急报入京,人心浮动。 京城街头肉眼可见地冷清下去。 “这两天最热闹的地方,要数十二处城门了。”同车的兰夏小声嘀咕: “城门下天天塞长龙。前天听说西南边的应阙门放出去几家,昨天跟疯了似的,都往应阙门下挤。车马排出十几里地,有人撺掇自家妇人出面哭闹撒泼,被禁军当场痛殴一顿,拘走几十个闹腾得厉害的才罢休——喏,娘子看,不知哪个城门下排队出城的车马,排到这儿来了?” 谢明裳掀开雨水打湿的车帘 子。 面前宽阔的长街,果然被一长列车马占据,排队不见头,几百辆大车停在雨中等候,车夫焦急地频频探头张望。 河间王府马车的出现,也引起一阵骚动。 王府马车的规制与寻常车驾不同,有心人都识得。马车刚拐出小巷,顺着长街往北行片刻的功夫,就有几家管事匆匆撑伞赶来说话。 “我家主人请河间王金安,请谢六娘子安。” 几位管事同时报自家来历,乱糟糟地听不清楚,谢明裳耳边只抓到“某某伯府”,“某某郡公”字眼,都是身上有官有爵的体面人家。 几家管事争先恐后地问起,河间王在城外可好,城外防守状况如何,突厥人距离京畿还有多远,京城能不能守得住,这次的戒严令持续多久…… 谢明裳总算听明白了。 原来是病急乱投医,京城里消息闭塞,都指望从她嘴里掏出点新鲜消息呐? “城外一切安好。”谢明裳隔窗道,“京畿有精兵强将,专等突厥人来痛殴之。回去告诉你们主人,突厥人不可怕,可怕的是恐惧之心,杯弓蛇影。自己把自己先吓死了,何苦来哉。” 有管事不死心地追问:“敢问谢六娘子今日去何处?” 谢明裳笑出声来。 “日子过得太无聊,去手帕交家里走走,赏赏菊花,说说闲话。各位听得可满意了?散了吧。” 风雨阵阵,马车缓停在大长公主府外。 端仪郡主闻讯迎出来时,正好看见谢明裳领着寒酥、月桂走进门里,撑伞停在一盆雨中盛放的蟹爪菊边,赏玩片刻,笑盈盈掐一朵在手里。 “送她们两个回来,掐一朵菊花走。不心疼吧?” 端仪郡主好笑地迎上去,“平日也不见你喜欢菊花。怎么今天稀罕起来了?整盆搬走都随你。” 说完当场吩咐仆妇把两盆蟹爪菊,两盆更名贵的绿牡丹直接抬出门去,搬上河间王府马车。 谢明裳并不跟她客气,大大方方把四盆菊花收下。 她今日才进门来就感觉气氛不大对。 大长公主府向来有护邑亲卫的,但平常也不至于五步一人,十步一哨,各个面色冷肃,全身披挂,明甲执刀站在雨中。 哪像个公主府?倒像城外的军营。 谢明裳心里嘀咕,大长公主府也下令戒严了? “今日你家可方便?方便的话,我去你院子说一会儿话;不方便的话,在花厅聊几句便走。” 端仪郡主叹了口气,瞥一眼四周肃立的披甲亲卫。 “也没什么不方便的……进院子说话罢。” 大长公主府早在三日前就戒严。防备的却不是外头的突厥人。 “之前你飞鸽传书,母亲同意送五十车酒肉吃食出城犒军。她老人家轻易不出府,定下的两边接洽人选,原本是父亲。” 谢明裳轻轻“啊”了声。 她想起了,两边确实商议好的莫驸马。八月十五当日清晨,来的人却临时换成了辰大管事。 醉卧关山 第164节 “临时出了什么岔子?” 端仪烦恼地揪下一瓣蟹爪菊。 “父亲也不知如何想的……母亲前脚把消息透给他,他后脚就出门,险些把消息泄露给外头!” 谢明裳的记忆里浮现出莫驸马儒雅却显露尴尬的面孔。被大长公主呵斥,狼狈退出门外的背影。 当年一段佳话,年少无忧的天家贵女,一眼相中意气风发初入京的小将军…… 历经多年之后,那点初心,早被岁月消磨得面目全非。 谢明裳直截了当问:“你父亲莫驸马,他是无心,还是有意?” 端仪咬住了下唇。一朵蟹爪菊被她撕得零零碎碎。 “明珠儿,你啊……你这句问话还好没被母亲听见。” 端仪轻轻叹息着:“好一句无心还是有意。这次可扎进母亲心里了。” 莫驸马自从成亲后便不再领兵,只在禁军里担个闲职。 女儿诞生之后,大长公主有意保举他出任将军,去边境继续领兵。 莫家上下苦求他不要去。投身沙场,刀口舔血,不就为搏个功名富贵? 京城安逸,身为皇亲国戚,人人见面都客客气气捧着。此地有富贵,何苦还回那边境苦寒地吃沙子! 留在京城,和公主再生几个孩儿,儿女双全,莫家的前途富贵便稳住了。 莫驸马坚决留在京城。 弓马功夫不进则退,闲上三五年后,军营里打磨出的锐气俱被消磨干净。 莫驸马开始追逐起京城时兴的古玩书画,金石玉器。和几个同样爱好古玩的宗室子走得近,日常倒也能呼朋引伴地赏玩珍品,一掷千金,得人赞一句翩翩风雅。 大长公主却也从此对他冷淡下去。 再生几个孩儿、稳固前程的打算终究落了空。 大长公主再不让他近身了。 “我娘虽说冷着父亲,时常寻几个新鲜面孔进来陪一陪……说句实话,只当鲜花儿看着,不曾真正收下一个做面首。以我娘的身份,算难得了。” 屋外大雨,更显得室内寂静。端仪手里无意识地撕扯花瓣,倾吐心事。 “早前更别扭的几年都过去了。如今母亲年纪上去,看鲜花儿的心思都淡了。去年我跟母亲闹婚事的那阵子,我眼瞧着,母亲烦恼起来,时常抓着父亲喝酒,关系反倒恢复了几分……我以为他们重归于好了。” 花是谢明裳拿进屋的,反倒被端仪一瓣瓣扯碎洒落地面。满地狼藉,满地烦恼。 谢明裳看在眼里,扬声叫门外廊子伺候的女使再搬一盆菊花进来。 片刻后,精挑细选的一盆名贵墨菊被女使们搬进屋里。 谢明裳毫不含糊地掐下一朵盛开的墨菊,放去端仪面前。 “撕吧。越名贵的品种,撕起来越痛快。” 端仪原本眼角隐含泪花,顿时绷不住破涕为笑,拍了她手背一下。 “你今天就来糟蹋我家的花。” 打了个岔,端仪低沉的情绪也好转几分,抬手拭去泪花,带笑嗟叹。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么多年过去,父亲虽然人还时时陪着母亲,他的心,和母亲早不在一处了——他们是好不了了。” 大长公主的失望躲避,闲时召几个年轻俊朗的后生陪着说笑,看看鲜花儿解闷……落在莫驸马眼里,自认毕生之大耻辱。 出去再被所谓的好友们明里暗里说笑几句,隐忍压抑的不满逐渐淬了毒。 年少时坚决留在京城,誓愿常伴公主左右,如今倒成了忍辱负重。 端仪把名贵的墨菊又撕了满桌子。撕完之后,压抑地吐一口气,说出大长公主府压下的密辛。 “母亲想启用父亲。中秋犒军的酒肉米面秘密送去城外大营之事,母亲交托给他。父亲觉得机会来了。他想告发母亲,踩着母亲上去。” “父亲半夜出府,意图告发。但母亲早防备着他。一路跟踪,当夜抓捕……现今不知被母亲拘在哪处。” “不提他了。”端仪气闷地打开木窗。 大风裹挟雨汽呼啸涌进内室,把满桌花瓣扫荡一空。 秋风刮过谢明裳的脸颊,雨丝冰凉。她坐着默想整件事的前因后果,越想越荒唐。 中秋前夕,京城戒严,犒军物资送不出城。 宫里那位天子在意的是:惑星过境,夜犯紫微,不利天子。 她自己想得简单,怕委屈了城外凯旋将士。 萧挽风和大长公主这对姑侄,不约而同担忧,犒赏酒食不够,引发军中哗变。 到了莫驸马这处,倒成了翻身的把柄。 “真有意思。” 端仪也笑:“真有意思。” 敞开的窗外,有仆妇匆匆冒雨走近,从远处高声喊:“听闻谢六娘子来了?大长公主召见。” 谢明裳整理衣裳,被端仪领着去见她母亲。 大长公主在灯火通明的内殿里举杯小啜。 刚刚碾压一场未遂的背叛,保养得宜的面容上却不见颓唐,寻常般招呼两位小娘子:“免礼,坐。” 大长公主在自家穿得随意,一袭百褶长裙斜搭在长榻边,拢着披帛,斜睨一眼自己女儿。 “听说谢家小六娘进门就被你拉去房里嘀嘀咕咕,闭门两刻钟都不见你们出来?把自家那点破事给抖落完了?” 端仪在母亲面前不敢造次,站起身告罪。 “女儿心里憋闷,憋不住就……略说了几句。母亲不要怪罪明珠儿。” 谢明裳跟着起身,举手立誓:“大长公主殿下知道的。我记性不大好,出门便忘了。” 大长公主喷笑得几乎呛咳起来。 “好容易开口说话了,你又咒自己忘事?” 她是听闻过谢明裳最近不少动静的。这小娘子折腾起来可不轻!也亏得她那好侄儿扛得住。 她抬手点点自己女儿,对谢明裳说: “无需多虑。今天本宫召你来,只想当你的面,有句话说给阿挚。做娘的话,很多时候不中听。阿挚若听不进去,你身为她的好友,在旁边看得清楚,劝她一劝。” 殿里两位小娘子屏息静气地听训。 “为娘毕竟多活了二十年。活到如今的年岁,眼睛比你毒。阿挚,你看上的那君家小子,只有个皮囊光鲜;里头装的货色,比你父亲更靠不住。” “记住五个字,快刀斩乱麻。忍一时痛,胜一世祸。” 大长公主抿了口酒,挥挥手,“说完了,下去罢。” 端仪还在发愣,谢明裳轻轻一扯她,两个小娘子福身行礼,退出殿外去。 临出殿时,谢明裳若有所思地回眸。 大长公主独自斜靠在金碧辉煌的榻上,仰头饮尽杯中酒。 第108章 闲荡几圈,镇定人心。…… 雨势越下越大。 谢明裳撑伞出门时,短短几步下台阶便淋湿了裙摆。 大长公主府几名仆从冒雨追上来,捧四本极名贵的墨菊,小心挪去马车上。 “看我这车上摆满花盆的架势。”谢明裳好笑地跟兰夏说,“大长公主殿下太大方,这下真成了上门讨花儿了。” 载满名贵菊花的王府马车一路招摇回程,不知被多少双眼睛看了去。 走着走着,兰夏扯住随风乱摇的车窗帘子,纳闷地嘀咕:“来时挤满整条街的车马队伍,怎么不见了?” 谢明裳注视大雨中的长街。 不知从哪处城门下排到城北大街来的车马长龙,确实消失了大半,现今只零星剩下几十辆。 谢明裳直觉不对,叫来几名跟车的亲兵,吩咐他们询问缘由。 问来的缘由大出意料之外。 原来之前问话的几家管事把她的话传回主家后,有几家多事的,一路跟她的车,跟去了大长公主府。 回来便绘声绘色描述,谢六娘子没说假话,闲暇无事登门做客,端仪郡主亲自迎出来,两位小娘子秋日赏花呢。 大长公主府今日兴许闭门设赏花宴?总之,一盆又一盆地往车上抬名贵菊品…… 听说两家相约闭门赏花,如此闲情逸致,丝毫不见大军压境的惊慌失措。 排在城门下的许多辆马车便纷纷散去了。 谢明裳啼笑皆非:“如此说来,我应该每天约了端仪出来,在大街上闲荡几圈,镇定人心——” 她忽地闭了嘴,视线回望马车。前后摆满的八个大花盆枝繁叶茂,在雨中也极为显眼。 “好个大长公主殿下。” 难怪追出来又送了四盆墨菊,把河间王府的马车塞得满满当当,走在街上,扎眼得很…… 确实拿她镇定人心了? 天边亮起刺目闪电,雷鸣震响,站在雨中的跟车仆从们忙不迭地躲避。 谢明裳并不畏惧雷电,反倒把车帘子全掀开,任由大雨随风洒落身上肩头,对临街屋檐下躲雨的众马车方向喊话: “下这么大的雨,急于出城,又去何方呢。河间王领兵镇守京畿,京城稳固,诸位回家罢!” 轰鸣大雨声里,清脆的嗓音一遍遍高喊:“京城稳固,无需惊慌。” “诸位回家罢!” 街边躲雨的马车掀起帘子,雨帘中露出许多张迟疑的面孔。 醉卧关山 第165节 来自四面八方的数百道目光,注视着大雨中满载花盆的河间王府马车从街上驶过,转入小巷,往城西长淮巷王府方向扬长而去。 一辆接一辆的马车静悄悄离开队伍长龙,回返各自府中。 …… “今天好大的雷雨啊。娘子赶紧换身干净衣裳。” 河间王府门前,鹿鸣小跑着迎上前,撑开大油纸伞,遮住肩头衣摆湿漉漉下车来的谢明裳。 不止肩头淋湿,发尾眉梢也沾湿了雨水,浓密的长睫毛沾满水汽。谢明裳在秋天罕见的滚雷声响里快步上台阶,眨了下眼,一滴雨水滚落下脸颊。 就在抬脚进门前夕,耳边一声咔嚓巨响,天地间白光刺眼,仿佛银色巨龙坠落地面。 门前众人齐齐被惊得一震,同时停步回头,震撼地注视北边落下的雷电。 刺眼的白光在视野里闪过瞬间便消失。 天地间的落雨声依旧响亮。 有眼尖的亲兵指向北方惊呼,“刚才那道雷劈到什么了?那边是不是在冒烟?” 谢明裳凝目望去。 瓢泼般的雨帘里,升腾起一股不祥的浓烟。 刚才那道惊天动地的雷一定劈到了某处屋宅……北边烧起来了。 —— “承乾宫走水!” 宫人们冒雨奔跑大喊,无数脚步往承乾宫方向急奔而去。 天子内殿失去了往日的静谧。除了震耳欲聋的雨声,时不时还传来呼喊声,奔跑声,禁军将领发号施令的叫嚷声。 奉德帝坐在殿中,林相坐在对面。两人手谈的棋局,早已停滞不下。 秋日雷雨罕见。 被雷劈大不祥。 而今日不仅被罕见的降雷劈了殿室,引发走水。被雷劈塌了一个角的殿室,居然是皇城东边的承乾宫。 承乾宫,俗称东宫,储君居住之寝宫。 奉德帝手执棋子,此刻的脸色仅仅“难看”两个字,不足以形容。 大雨中逐渐响起某种嗡嗡的奇异声响。 雷击殿室不祥,宫里急请来城内几处皇庙的数十名大和尚念经做法事,外加几家出名道观的数十道士打礁做法。 此刻两方人马齐聚承乾宫,佛家道家各施法术,上百来人的念经打礁声响彻天地,盖过了雨声。 奉德帝面色稍显好转,啪嗒,手里迟迟不落的黑子,终于落在棋盘上。 他语气沉沉地道:“朕昨夜梦到他了。” “短短几日功夫,惑星现身天幕,又出了雷击殿室的恶事。林相,朕在想,是不是镇压得不够?被他逃出鬼门,化作惑星过境,犯我紫微。” 林相郑重起身拜下:“圣上龙气在身!区区惑星,妖异也,如何能犯得龙气正统?陛下担忧镇压得不够,等这次突厥事了,再遣人去关外施法,多镇压一两道即可。” 奉德帝喃喃道:“不错,朕乃真龙天子,龙气在身。他即便转生成惑星,也是妖异。” 耳边的做法打礁声越发地大了。铜锣钟磬木鱼之声嗡嗡不绝。 桌上棋盘收起,摊开北境舆图。 天子的另一名心腹:裕国公,冒雨急入宫,当面阐述军情。 “陛下请看,这次突厥三路发兵。除了每次必走的凉州、朔州两条老路之外,今年的第三路,走的是云州。” “谢崇山领旨急赴凉州,人马已出京畿。凉州有谢帅镇守。” “唐彦真离京更早,人马已到朔州。凉州有唐将军镇守。” “云州被突厥人攻破。” “陛下无需忧虑。老臣和河间王领旨镇守京畿,已经点齐人马,整装备战。老臣打算领两万精兵过渭河,摆阵渭河之北,防御突厥——” 奉德帝突然打断裕国公。 “你打算领两万兵,摆阵京畿以北的渭河岸边……你把河间王留在京城外?” 裕国公一呆,偷觑天子阴沉的面色,心神电转: “不不不,河间王他……他领五千前锋,另有安排!” 奉德帝阴沉的面色缓和少许。 “让他做前锋 。五千兵太多,给他两千即可。” “行军布阵时记住:任何时候,他在前,你在后。若河间王有不臣之心,你可当场斩之。” 奉德帝在雷鸣大雨中站起身来,手放在裕国公肩头,重重地一拍。 “蓝卿,你是国之重器,受朕之信重。千万莫忘了,你的身后,站着京城,站着朕!一步也后退不得。” 裕国公喏喏退了出去。 殿室里没有点灯,风雨中显得昏暗憧憧。 六七岁大的男孩儿,身高不过四尺,打扮得却如同小大人一般,拘谨地站在殿门外行礼:“皇叔父。何事相召孩儿?” 奉德帝召侄儿进殿,吩咐点灯。 御案上摆放着两张画像,点起灯来,便看得清晰了。 “来,商儿,看这两副画像,你可认得?” 男孩儿踩着小碎步无声无息地走近,仰头察言观色,小心翼翼道: “分别是……五叔叔,和谢老将军。侄儿听说过他们,打仗都极为厉害,是我朝的大功臣……” “错了!”奉德帝厉声冷喝,吓得小孩儿浑身一个哆嗦。 “你的好五叔,伪装腿疾,意在欺君,其心叵测。” “谢崇山此人,表面老实,内藏奸宄。领兵耗尽朕的国库,依旧放脱了辽东逆王,不知其居心!” “识人不清,你可知错!” 男孩儿吓得浑身颤抖,趴伏在地上,两只小手交握在额头,颤声道:“侄儿知错……知错了。” 奉德帝面色和缓几分,把人拉起,指着画像。 “此二人居心难测,朕却迫于形势,不得不让他们领兵,不得不继续拉拢他们,封赏他们。朕身为天子,坐于高处,孤家寡人的境地,又有谁懂得。商儿,你可听得懂朕的难处?” 男孩儿呆呆地望着画像,什么也说不出。 奉德帝厌烦起来,斥道:“子肖其父!把这蠢货带下去。” 殿内影影憧憧,奉德帝的面前摆放着三张画像。 除了先前摆出的两张,第三张画像的眉眼,分明是个稚气未脱的男童。 面目画得细致,赫然是刚刚被逐出殿外的小男孩儿。 “惑星犯境,夜犯紫微。雷击承乾殿,大不祥。” 奉德帝独坐在暗色殿室,自言自语。“大兄,可是龙骨山镇压不住你,你逃出来索命了?” “你这蠢蠹!倚仗着比朕早生了一年半,占据嫡长子的名头,处处占先!” “朕御极五年,河清海晏,哪处不如你?你有何面目出现在朕的梦中?向朕索命?” “你化作惑星,犯我紫微……哪个乱臣贼子,听从于你这妖星?” 窗外雷声隆隆,电闪不绝。 * 风雨大作,夜晚寒凉。谢明裳大半夜没睡。 前院外书房大晚上的灯火透亮。王府的防卫布局图被她拿在手里,研究了一晚上。 “留守王府的人统共没五十个,防卫各处的亲兵倒留了八十个。哪用得着这么多人护卫?” 她召来严陆卿,商量说:“留三十亲兵,调拨五十个出城罢,跟随你们主上。” 铁甲军的威力不容小觑。去战场上,多一个重骑护卫,便多一分杀出重围的力量。 严陆卿不同意。 “主上临走前交代,娘子这边若出了事,留下的人以命抵罪。” 京城内若出大事,八十重甲兵出其不意,还能往城门外冲一冲。 只剩三十兵,冲什么阵? “还是带入京的人手太少了。”严陆卿叹了口气。 “若能带一千铁甲军来……” 谢明裳唇角一翘,似笑非笑:“带一千铁甲军入京,造反呢?” 当初贺风陵威震天下的渭水大捷,大破两万突厥骑兵的致胜之战,也就用了三千铁甲军。 严陆卿咳了声。造反两个字也是能说的? “娘子,有些字眼……心里想想,嘴上莫提。” 大半夜的,王府防卫布局图搁在桌上,对着捉襟见肘的兵力分布,半夜睡不着的王府长史也抓来一把南瓜子,啪嗒啪嗒地猛嗑。 谢明裳嗑瓜子的动作突然一停,说:“你家主上的铁扳指,被唐将军送回来了罢?我又见他套拇指上了。铁扳指为信物,朔州大营忠于你家主上的精兵,调动不得?” 严陆卿连连摇头:“目前我们只是未雨绸缪,暗中谋划提防。娘子这主意,明着造反啊。” 谢明裳:“……” 严陆卿琢磨了片刻,也提出个主意:“看守南边明德门的常青松常将军,和谢家交好。走他的门路……” 谢明裳摇头:“他自家满门几十口,都在京城里。”小事可寻他,大事不可。 风雨声阵阵,书房里对坐的两人谁也睡不着,正猛嗑瓜子苦想间,雨声里隐隐约约传来叫喊声,听不清晰。 醉卧关山 第166节 严陆卿起身打开紧闭的木窗,模糊的叫喊声便传进了耳朵。有人在大雨里扯着嗓子喊,谢明裳听来,居然有点耳熟。 “六娘!”“放我进去,我寻我家六娘,我是她二叔!”“我真是她二叔!哎哟哟快松绑吧,救命啊,六娘!” 说曹操,曹操便到。才提起常青松,常青松就在王府门外深夜求见。 被大雨浇成落汤鸡似的,只带两个亲信,大半夜拖了辆马车来找谢明裳。 “末将奉命守明德门。” “子时前后,有个男子自称谢家二叔,驾车来明德门下,偷偷摸摸塞来一块足金饼,企图重金行贿,夜开城门放他出去。追问了他几句,他婆娘就开始嚷嚷,喊谢大郎君可以出城,为何不放谢家二房出城。我把人堵了嘴,连车带人送来,咳,问问六娘子的意思。” 谢明裳不等听完便站起身,“金饼呢。” 常青松赶紧从怀里取出一张黄澄澄的金饼,烫手山芋似的捧给她。 谢明裳掂了掂分量,一斤上下。 不必多看就知道,这金饼,必然是她留给五娘的七块金饼之一。 她什么也没说,金饼放在桌上,撑伞走出书房。 庭院的水洼当中静静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伴随着隐约呜呜之声。 谢明裳绕着马车走两圈,取过亲兵手里拿的火把,掀开车帘子,往车里晃了一晃。 “呜呜,呜呜呜!”车里坐着的,谢家二叔,二婶子,二婶边上坐着的瑄哥儿,大小三个被绑成三只粽子,齐声扭动呜呜大喊。 谢明裳扫过三人涕泪齐下的脸,单扯下瑄哥儿的堵嘴布,问他:“你阿姐人呢?” 瑄哥儿抽抽噎噎地说:“阿姐不肯走,留在谢家了……” “你阿姐的金饼,怎么到你爹手里了?” 瑄哥儿觑着爹娘的面色。也不知被提前叮嘱了什么,摇头不肯说。 谢家二叔二婶齐声呜呜大喊,争抢着要说话,谢明裳把二婶的堵嘴布取下,“二婶说。” 谢二婶急道:“六娘别见怪,知道金饼是你上回给玉翘的,我们从来都不敢多拿。这回好说歹说,求了一块金饼来,指望着赠给常将军开路,放我们一家老小去乡下躲躲……” 谢明裳直视二婶的眼睛。 “突厥人南下,爹爹领兵急奔凉州,人心浮动的关键时刻,你们身为谢家人,要奔逃出城?” 二婶张口就哭喊,“谢大郎君都出城了!瑄哥儿为何出不得?六娘,虽说隔出一房去,好歹也是自家堂兄弟。一笔写不出两个谢字!你也心疼心疼瑄哥儿——” 谢明裳把手里的破布捏了捏,捏成齐整的圆形,又塞回二婶嘴 里。 “我哥出城,可不是逃难避祸去的。” 谢琅人出城而不复返,必定去了京城东郊的大营。 “留在城内不见得有祸;出城避难不见得是好事。二婶,这次你送瑄哥儿出城,瑄哥儿身为谢家儿郎,这辈子的前程就此毁尽了。二婶多想想。” 呜呜叫声里,她最后抽走谢家二叔的堵嘴布,直截了当问他,“从五娘那里拿了几块金饼?” “一块,就一块!” 瑄哥儿的大眼睛吃惊地盯住自家父亲。 谢明裳:“瑄哥儿,你爹爹说的不对吗?” 瑄哥儿很是纳闷,“阿姐给了娘一块,背后又给了爹爹一块。娘的那块也给了爹爹,两块金饼都被爹拿走了嘛。爹还跟阿姐要第三块——” 谢二叔大吼:“你闭嘴!” 瑄哥儿圆乎乎的脸蛋被吓得一抖。谢明裳正好把手里的布团成正圆,麻利塞回二叔嘴里,解开瑄哥儿的绑绳,抱他下车,叮嘱严陆卿。 “派个人去谢家,把五娘接来说话。” 第109章 人皆有私心。 谢家五娘玉翘,深夜也没睡。 四更天被接来河间王府,下车时,眼睛肿得烂桃子般。 谢明裳一眼便留意到玉翘的肿眼泡。 “哭成这样,舍不得自家爷娘?听闻你自愿留下,我还当你想开了。” 谢玉翘低声说:“明珠儿,我对不起你。你给我的七块金饼,我……” “全被你爷娘掏去了?”谢明裳打断问。 谢玉翘急忙分辩:“哪能呢,我在城南置办了两间铺子,手里还有些余钱。爹娘那边……给了三块。” 谢明裳:“还好,长进了。”好歹整治了两间铺子傍身,没全撒出去。 说话间正好走过前院中庭,大雨里停住一辆马车,里头呜呜之声不绝。 谢玉翘才展开的眉眼顿时又紧蹙起。心里针扎般地痛,盯着那辆车,脚步不知不觉停住了。 谢明裳领五娘绕过马车。轰鸣雨声中,若无其事问她。 “我娘定不会同意你们二房离京。我看这马车不像谢家的车,外头花钱雇的?怎的不雇大车。你爷娘都说你自愿留下,我若是不知情的,还当车坐不下四个人,把你扔下了。” 她这句话说得轻巧又刁钻,挠在谢玉翘心头碰不得的地方。 谢玉翘当场把伞扔了,两只手遮住脸。 一时间,竟然分不清天穹下的雨大,还是玉翘脸上流的泪急。 她天生的懦弱性子,自小乖巧到大。之前一怒跑去城外山上修行整个月,已经算她这辈子最为离经叛道的事迹了。 哪有未出阁的女郎自愿和爷娘长久分开的道理? 她苦劝爷娘留在京城,没人听她的。二房这次不声不响弄了辆马车来。 京城逃难的人家天天在城门下排长龙,各家车马行生意火爆,谢二叔花费重金才弄来一辆小车。 正如谢明裳一眼看穿的,如此窄小的车,哪能塞进一家四口? 谢二婶哭着问她,“瑄哥儿这么小,一个人留在京城,夜里哭喊起来要爹娘,你这做阿姐的忍心?罢了,玉翘,你抱着瑄哥儿跟你爹走,我这不中用的半老婆子留下。” 谢玉翘噗通跪倒在母亲面前:“娘抱着瑄哥儿走罢。瑄哥儿还小,离不了娘。女儿留下。” …… 前夜刚刚发生的事,记忆犹新。谢玉翘哭得止不住。 安静的会客厅堂里回荡她一个人的哭声。无人开口相劝。 哭着哭着,玉翘自己渐渐停下了。 谢明裳捧一盏茉莉花茶,静静坐在对面,耐心等她哭完。 玉翘:“……” “所以,你就自愿留下了?”谢明裳倒了杯热茶给她。“你这所谓‘自愿’,我看倒有十二分的不情不愿。你既不情愿被单独留下,为何又不直说?” 玉翘大哭了一场,人冷静下来。 “直说也无用的。家里爷娘的心思,我清楚。我总是被落下的那个……” 她噙着眼角泪花,又重复了一遍:“说也无用的。” 谢明裳盯着玉翘彷徨的神色。 总是家里不受宠的那个,五娘自己也习惯了。大事临头,旁人在她面前哭一句,她就受不住了,总是急着最先舍弃自己。 上次谢家围门时如此,这次还是如此。 仿佛天底下只剩下这最后一条路,急着把自己舍弃了,成全其他人。 但急什么呢。慌什么呢。天底下的路多着呢。何必急着一头撞进死胡同。 “远的不说,你母亲自己提议她留下,让你抱着瑄哥儿上车。你为何不允了她?” 谢玉翘一怔,坐立难安起来。 “娘向来嫌弃我。她的话,听听而已……当不得真的。” 谢明裳听明白了。起身去厅堂外喊常青松。 常青松刚换了身干净衣袍过来,被谢明裳堵在厅外叮嘱,今夜多谢把谢家二房送来,有家务事处理。 等下请常将军站在厅堂里,无论她说什么,只需点头就好。 常青松莫名其妙被领进厅堂,抱臂站在旁边,只把自己当根木柱子。 谢明裳扬声传人。 片刻后,大雨里被晾了半夜的谢家二房夫妻两个终于现身,动作拘束地踏进河间王府会客厅堂,谢玉翘抱着困倦的瑄哥儿急忙起身迎接。 谢家二房人聚齐了。 灯火大亮的会客厅堂里,谢明裳居中坐着,谢二叔挤出个笑容,上前正要说话,被毫不客气拦住。 谢明裳的目光挨个越过面前四张谢家人面孔,嘴角一翘。 “你们二房要出城,我没意见。但常将军有意见。” 常青松想起谢明裳的叮嘱,双手抱臂,在谢家二房夫妻惊疑不定的眼神里,肃然点头。 谢明裳懒洋洋地斜靠在紫檀木交椅上: “常将军的顾虑是,你们雇来的车太小,马太老。挤挤挨挨坐两个大人加一个半大孩子,出城几天就会累倒老马。放你们出城,万一你们的车回乡半路上出了事——常将军如何跟我爹爹交代?” 常青松靠在墙上,继续抱臂点头。 谢二叔急忙过来长揖,“敢问常将军,那要如何是好?能不能看在我家兄长的脸面上,调一匹军中的好马拉车?” 常青松脸都绿了,“不可!” 谢明裳笑盈盈说:“二叔真敢想。战时盗用战马,这可是处斩的大罪,别为了匹马害人家性命。常将军的意思是,小车老马,只坐两个人,尚可以赶路。三人不可。对不对,常将军?” 说到这里,她的语音一顿,目光扫过面前神色各异的几张脸孔。 常青松冷着脸,面无表情点头。 谢家老夫妻惊疑不定,谢玉翘抱着瑄哥儿,吃惊地坐回椅子里去。 醉卧关山 第167节 三人不可,只有两个人能走? 谢二婶高声道:“瑄哥儿必须得送走!” 谢明裳无可无不可地一点头,随手取来白纸,写上瑄哥儿的大名“谢瑄”。 “所以,瑄哥儿算一个。第二个呢。” 话音还没落地,谢二叔已经高声道:“瑄哥儿年纪小,如何能独自回乡?瑄哥儿跟我走。” 谢明裳提笔在纸上写下“二叔”。 “所以出城的两个人选定下了。二叔和瑄哥儿走,二婶和五姐留下。你们觉得如何?” 谢玉翘低头默默无语。 谢二婶愣了良久,嘴唇嗫嚅几下,勉强扯开一个笑容:“也好。瑄哥儿跟着他爹回老家,不能大富大贵,好歹能安安稳稳长大。” 说着就走去玉翘面前,抱走了熟睡的瑄哥儿:“玉翘,别怪娘。瑄哥儿是我们二房唯一的男丁,你爹是咱家的顶梁柱。他们两个走,你就跟娘留下罢。往好处想,突厥人也不见得能打进京城来……” 谢明裳在旁边冷眼看着。谢玉翘低着头,啪嗒,一滴泪落在地面上。 谢二叔喜笑颜开,迭声道谢,正要抱过儿子上车,谢明裳悠然拿起白纸:“慢着!” 众人眼睁睁看她提笔把纸上两个名字划去了。 “人皆有私心,我也不例外。三月谢家围门时, 没能送走五姐,以至于后来我们姐妹两个进宫吃了一趟苦,险些没能熬下来,我身上的宫籍上个月才除了。二叔,二婶,我心里这份疙瘩啊……直留到今天。” 谢明裳半真半假地说笑,当众人面,在白纸上一笔一划写上新的名字。 “既然常将军把你们送到我面前,我只有个要求:玉翘在车上。” 在谢玉翘震惊的倒吸气声里,白纸上新出现“玉翘”两个字。 谢明裳满意地挪开笔尖。 “好了,这算第一个人选。至于第二个人选……我叫玉翘选。” 谢玉翘茫然坐着,视线里带无措,扫过面前焦急的两张面孔。 谢二婶还抱着瑄哥儿,急道:“玉翘,发什么愣啊,带瑄哥儿走——” 不等说完,谢二叔怒吼一声,“玉翘,你自己就是个不顶事的丫头,再带个小娃儿如何活!我带你回老家,给你选一门好亲,让你安安稳稳出嫁!选你爹!” 谢二婶勃然大怒,指谢二叔叫嚷起来:“你个老货!虎毒不食子,你要占了你亲生儿子的活路啊!” 谢二叔厌烦地把老妻推开,只对着女儿温情脉脉劝说: “别听你娘的,她厌烦你也不是一两日了,心里只有你弟弟,哪次向着你?爹虽然也疼爱你弟弟,还是偏疼你多几分。玉翘,你从小懂事,这次可要选对了。爹跟你说句掏心窝的话,小娘子活得艰难,你弟弟只会拖累你。你跟爹走,爹对你好一辈子。” 谢玉翘泪盈于睫,哽咽着起身喊:“爹。” 谢二婶扑上来要挠谢二叔的脸,谢二叔一把将老妻推去地上,转头对谢明裳喊:“大家都听到了,玉翘选我这个爹!第二个上车的是我!” 谢明裳神色不动,果然开始一笔一划地写“二叔”,边写边问:“玉翘,选好了?” 谢玉翘轻轻地嗯了声。 人皆有私心。其实她心中早有偏向。 爹娘都跟她讨金饼。她给了每人一块,私下里又额外多给了父亲一块……若说心中毫无期盼,连她自己都骗不过。 谢二叔当众说出那句“爹虽然也疼爱你弟弟,还是偏疼你多几分”,听在谢玉翘耳里,仿佛琼台仙乐,当即感动得潸然泪下。 谢二婶鬓发散乱地坐在地上,头上金钗掉落在地上都忘了捡。瑄哥儿随她跌落青砖地,顿时摔得疼醒了,抱着母亲哭起来:“娘!” 谢二叔喜气洋洋揽过女儿的手臂,仿佛揽住护身符一般,急吼吼要坐回车里,迭声催促连夜赶路出城,别等到天亮了。 谢玉翘挣脱父亲的拉扯,回身跪倒在母亲面前,心中极度歉疚。 毕竟,这是生平头一次,她主动舍弃了母亲。 “娘……” 谢二婶眼神发直,瑄哥儿的哭闹在她这处罕见地失了效。 她把瑄哥儿塞去女儿面前,逼问女儿:“你当真要你爹?不要你弟弟?你弟弟不会拖累你一辈子。拉扯他五六年,他就长大了。等你弟弟长大了,娘家有人撑腰,你嫁去夫家才能抬得起头。” 谢玉翘深深地低下头去,大礼伏地,哽咽道:“孩儿对不起娘。对不起、对不起瑄哥儿。” 谢二婶嘴唇颤抖起来,咬牙说,“好,好。”当面抬起手掌。 谢玉翘肩背一颤,直觉要挨打,强忍着跪倒不动。母亲的巴掌没有落在身上,却抚过她头顶乌发。 谢二婶紧抱着哭闹的小儿子,揪着女儿头发凑近她耳边,急切地说:“听着,你谁都别选,索性带着何妈妈出城去!千万别选你那老子!他只会祸害你!你带何妈妈回老家还有活路,你跟你老子同回去,那老货铁定把你高价卖了!” 谢玉翘瞳孔剧烈震颤,听母亲飞快又急促地附耳叮嘱她。 “你老子说话没一句真的!他偷拿你两块金饼,从头到尾瞒着我不说!三块金饼,我只见到两块!那老货外头有不止一个姘头!指不定拿你的金饼,贴给了哪家姘头!他在外头烂赌烂嫖,这么多年我忍着不说。以后没我盯着,他更肆无忌惮,你随身带的钱财,跟着他,你半文钱都留不住!” 谢玉翘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难以置信,“我爹爹他……”烂赌烂嫖?外头有不止一个姘头??拿她的金饼,贴了外面的姘头?! 谢二叔隔几步等候片刻,感觉不对,喝道:“你个老货,跟女儿嚼什么舌根!” 谢二婶把泪花恶狠狠憋回去,急促对女儿继续吐露:“他一直嫌你在京城嫁不出去,丢他的人,要把你带回老家许配人。” “他自己的原话说,哪家出的聘礼高,就嫁哪家。我死活不肯,老家那些名堂我还不知?聘礼出越高的,都是白发老头娶续弦,继子们的年纪比你还大!莫怪我这两年催你催得凶。你在京城嫁出去了,你老子也就不会打你主意了——” 谢二叔冲过来又搡一把老妻,拉扯谢玉翘起身:“玉翘,别理她,跟爹走。” 谢玉翘泪眼模糊。几乎失去站起身的力气。耳边是瑄哥儿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哭喊。 水雾朦胧的眼帘里,一个窈窕身影起身挡在谢二叔面前。 谢明裳抬手拦阻:“二叔,别拉扯五姐。五姐的袖子都要被你扯破了。” 谢二叔手上松了几分力气,还不肯放开女儿,讪讪说:“不会。这不是眼看着要四更末了,等天亮了不好出城……” 谢玉翘猛地爆发了。 她一下子挣脱父亲的拉扯,扑到谢明裳身上:“我不走!我留下!” 谢明裳并不意外,轻轻地回抱一下五姐,盯住面色焦灼的二叔。 “玉翘自己不愿意走。马车空出来了。” 她无事人般询问:“现在登车的只有二叔自己了。二叔独自出城,可使得?” 谢二叔想也不想,连声道:“使得,使得!” 谢明裳扬声吩咐:“送二叔独自上马车。人自己要走,我这做侄女的留不住。” 紧闭的厅堂门打开,谢二叔一刻也等不得,伞都不要了,疾步往大雨里奔。 谢玉翘木然坐在木椅上。谢二婶抱着儿子哭,边哭边骂,“老天无眼啊!六娘,怎么我们娘儿三都留在京城里,那老货却独自送出城了呢。他带走了我们二房所有的细软啊!!” “二婶莫急。”谢明裳慢悠悠说:“车不是还停在前院么。叫人把细软箱笼拎下来便是。” 说着便扬声吩咐亲兵去车上抬箱笼。 大雨里传来谢二叔的叫喊声。 “别动细软箱子!留下几个!至少留下一个箱笼!我随身钱袋子连雇车费用都不够啊!六娘,给二叔留一个箱笼——呜呜呜。”嘴里又堵上布了。 谢明裳仿佛压根没听见般,给五娘和自己的茶杯添热水,低头啜了口温香的茉莉花茶。 “还是那句话,出城避祸的未必是好事,留下的未必是祸事。” “二叔坚持独自出城避祸,就让他出城。至于二房的细软么,当然留给二婶你们娘三个。” 她放下茶盏,“谢家家务事乱得很。劳烦常将军了。河间王府筹备了几车军用粮草物资,天明送去城外大营,马车出城的正当理由便有了。” 常青松一拱手,“如此甚好。”大步走出厅堂外。 谢明裳吩咐备车,把二房的细软箱笼提进王府马车,准备送回谢家。谢二婶千恩万谢地抱着瑄哥儿出门上车。 抱着儿子走到门前,谢二婶脚步忽地一顿,回头望向厅堂里垂头坐着的女儿。迟疑片刻,喊:“玉翘,跟娘回去?” 谢玉翘忽然捂住了脸。 人仿佛被触动了什么关窍,从木椅上滑下去,蹲在地上大哭起来。 第110章 有钱在城外好办事。 谢二婶等了片刻,等不得女儿来,喃喃道“这丫头犟什么?瑄哥儿沉得很。瑄哥儿,我们去车上等阿姐。”不再等候,当先出门去。 谢明裳蹲在大哭不止的玉翘面前,“今夜一场好戏,看清了?” 谢玉翘完全看清了。 父亲心里没有他们,连瑄哥儿也没有,一颗心只塞满了他自己;母亲心里也早没了父亲,满心都是瑄哥儿,偶尔留一星半点边角地方给她。 谢明裳安抚地拍了拍五姐的手背。 “有没有发现?你娘对你,和对她自己,其实是一样的。” 谢家二婶,从头到尾没提出过,她自己上马车。 二婶这样的妇人,早习惯了把男人放在前头,夫君指望不住便把全副心思扑在儿子身上。遇事不假思索地舍弃自己;也同样如此地要求她的女儿。 和二叔争吵不休,也 是为了维护她儿子。 谢玉翘含泪道:“遭逢这样一对爹娘,是我的命。” 谢明裳极干脆地道:“你爹娘的性子,这辈子改不了了。你别指望他们改。下面你打算如何?还回谢家去?” 谢玉翘坚决地摇头。 经过今夜一场闹剧,她彻底看清了,也彻底放下了幻想。 “我盘的两间城南铺子,有一间带小院子,可以住人。原先没想好,要不要带着何妈妈过去住……” 何妈妈是玉翘身边的管事妈妈,二房入京时便跟随她。这么多年不离不弃的,也只剩个何妈妈了。 “想好了?”未出阁的女郎搬出去自立门户,容易惹人非议。谢明裳慎重地多问一回。 “母亲弟弟还在家中,你搬出去另住,耽搁你的婚事。” 谢玉翘早已在心里翻来覆去地想过许多回了。 醉卧关山 第168节 “我的婚事……那是我娘想要的。” 谢二婶这辈子过得不甚如意。乡下时还不觉得,入京之后,谢家两房住在一处,谢家两兄弟一个天一个地就不提了。就连大房的妯娌、儿女,也处处把二房比成了泥。 谢二婶年轻时残存的那点心气,全用在最美貌的小女儿身上,指望女儿高嫁,指望女儿的夫家是个人人称羡的公侯门第,她这乡郡出身的妇人,出门也有足够夸耀的东西了。 谢玉翘入京这五年,处处讨好母亲;但母亲想要的,却偏偏是她这女儿家给不了的东西。 直到今夜,谢玉翘终于看得清楚,想得清楚了。 “我娘想我高嫁。我之前也想过高嫁入国公府,如何风光……”谢玉翘自嘲地摇摇头。 裕国公府的蓝世子,当面斯文温雅,在她眼里仿佛皎月一般的人物,谁知道背后第二张面孔,叫她心惊胆战! 之后又传出行刺河间王的大消息,其中真假,她连问都不敢问。 “自家爷娘两个,我都花费了十几年才看清楚……当真嫁入京城的高门深宅,背后蛛网似的勾连。不说各房主子了,家生仆婢都有几十上百个。这里头的弯弯绕绕,我要何时才能理清楚?” 谢玉翘如今彻底冷静下来了。 “你说的对,明珠儿。小船经不起大风浪。留在家里跟母亲同住,我娘不会歇了让我高嫁的心思。她一定会想方设法说动大伯娘,给我寻个京城的高门第,让夫家帮扶瑄哥儿。” 玉翘噙着泪笑了笑:“我娘对我这女儿还剩点怜惜,不让父亲毁了我,知道也就够了。我打算带着何妈妈去铺子里住。” 说得坚决,显然决心已定,谢明裳不再拦阻。 “等你的新铺子开张后,我这边拨三五个亲兵,每天过去转一圈,把场面撑起来。新铺子容易招惹不长眼的地痞浪荡儿,若有痞子敢惹是生非,痛殴一顿扔去街上。” 谢玉翘感激地道谢:“再好不过。” 这边处理妥当,那边严长史冒雨匆匆走来。 王府这几日准备好的五车军用粮草物资,米面,冬衣,稻草,帐篷,紧急装车。顺便把谢二叔塞进车厢深处藏着。 以王府名义拉去城外,交付河间王兵帐下。 “都是些不牵扯军械的粮草辎重。自家花钱筹备的,大战前送去军营,谁也挑不得刺。” 严陆卿指着账簿上的最近一项大入账,“黄金三千两,折合白银三万余两。我们要不要一起送去?” 谢明裳惊讶地取过王府账本翻了翻,“前两天还赤字,怎的突然就盈余了?这笔三千两金的大入账哪来的?” 严陆卿凑近两步,低声吐出四个字:“庐陵王妃。” “哦。”谢明裳恍然。 庐陵王被朱红惜的案子牵扯进去,至今还等着萧挽风开口求情,从大狱把人捞出来。 庐陵王妃上次登门谈好的价钱,似乎是二十万两银? “这是第一笔定金。”严陆卿指着三千两金的入帐, “庐陵王妃传话说,庐陵王完好无损地从狱中脱身,尾金如数支付。” “叫她等着吧。”谢明裳只一眨眼的功夫便决断: “你家主上在城外,缺人又缺钱,上头还有个裕国公压着。趁今天车马出城,这三千两金即刻送去他手里。有钱在城外好办事。” 严陆卿同样如此想,一拍即合。 三千两金装进两个小木箱,拎起极为沉重,箱子本身却不大,混在辎重里并不起眼。避开谢二叔那辆车,塞去后头辎重车成堆的帐篷里。 常青松亲自押车,五车粮草辎重自河间王府侧门出,直奔城南明德门而去。 ———— 城外东郊。头顶天幕电闪雷鸣。 时辰已到清晨,大雨中的天色依旧黑黢黢一片,仿佛黑夜。 京城东郊临时驻扎的大营里,桐油火把四处点燃,把一顶中军大帐映照得纤毫毕现。 萧挽风坐在大帐里。 身披软甲,配腰刀,脚下厚底马靴,两条长腿散漫地屈伸出去,侧对着帐子里的中军主帅。 这个姿势算不上恭谨。 “所以,老国公的意思是,”萧挽风缓缓拨弄拇指上的精铁扳指。 “本王任前锋,领两千兵马北上,对抗突厥两万轻骑。” “老国公领两万精兵,于京畿按兵不动?” 裕国公干咳几声。中军大帐居中摆放的这把虎皮大帅座椅,他感觉坐得不大稳当。 突厥轻骑弓马强悍,他也不想只拨两千兵马。奈何宫里天子开了御口,他又能奈何?! 裕国公只求今日糊弄过去,把面前这尊大佛送出中军帐。 “突厥攻破云州南下,但轻骑人数不可能有两万之多。” 裕国公起身指向大帐中央的沙盘,“突厥这次分兵三路。如果每路兵马都有两万之多,岂不是汇集了六万骑兵?突厥人没这么多精锐。” “老夫大胆推测,必定是前方探哨报来的兵力有误。殿下,放心领兵。” 萧挽风凝视着沙盘上的三路黑色小旗,唇边带嘲弄意味。 “如果探哨报来的兵力无误,南下云州的突厥轻骑,确实有两万之多呢?本王领两千兵北上,以一当十,只能以身殉国了。” 裕国公连声道不可能,伸手划向京城以北的渭水沿岸,拍着胸脯发誓:“老夫领两万精兵坐镇后方,必驰援之!” 萧挽风一哂,站起身。 “前锋营两千精兵,我亲自挑选。”掀开帐子走出中军大帐。 前方不远处,冒雨站着个等候的人影,有点像顾沛。 萧挽风凝目望去,可不正是顾沛那小子?顾淮也在,兄弟两个正低声嘀嘀咕咕。 “殿下!”顾沛听到动静,猛一抬头,兴冲冲小跑过来。 “卑职奉娘子的吩咐,押送五车粮草辎重前来大营。都是王府自己筹备的辎重,请殿下收用!” 顾沛从怀里掏出一本尚带着体温的账册。萧挽风接过,随意翻了翻。 米面一车,冬衣百件,稻草一车,帐篷五十顶…… 翻去第二页时,他的目光凝住。 黄金三千两? “藏在五十顶帐篷下头。”顾沛悄悄比划着:“两个小木箱,卑职亲自盯了一路,刚刚转交给阿兄。” 萧挽风听在耳中,并不作声,若无其事翻去下一页。 目光又凝住。 铁骑五十人?? “站住。”他喝住转身欲走的顾沛:“五辆辎重车,多少人押送出城?” 顾沛如实回禀:“娘子说,这趟物资贵重,要我们多出点人手。卑职点了五十人来。” “……” 萧挽风默然往后翻。 谢明裳的娟秀笔迹,在账册最后一页写下三行字。 【顾沛等五十人交予你。我有自保之法,无需他们看顾】 【我信你在城外领兵无恙】 【你亦信我在城中可自保】 末尾画了个漂亮的花押:明裳。 大雨打在油纸伞面上,雨丝飞溅。萧挽风抬手抹了把眉宇间沾湿的水汽。 浓黑的眉眼锐利。 指腹摩挲过三行小字,最后落在“明裳”两个字的漂亮花押上,重重地按了按。 第111章 驱虎吞狼,虎狼齐灭。…… “快,快!” 京城大小街道,处处有甲胄鲜明的禁军快步跑过,时不时高喝:“京城戒严!”“在街上滞留作甚,无事回家!”“拥堵城门者一律拘押!” 持续多日的一场罕见大雨终于转停,满街积水。 车轱辘声阵阵,河间王府的马车照常出门,慢悠悠驶过大街小巷,又停在城北大长公主府门外。 这回小厮仆妇们跑进跑出, 往王府马车上装酒坛子。 哄传出去的消息道:大长公主府酿出了今年份的菊花酒。端仪小郡主邀请好友谢六娘子登门,闭门赏新酒…… 怎么说呢。 酒确实是好酒,只有些寡淡。 布置富丽堂皇的内殿里,谢明裳跟端仪郡主两个并坐在食案后,每人喝了四五杯新酿的菊花酒,跟蜜水也差不了多少。 上首位坐着的大长公主殿下面前放的,才不是菊花淡酒。 京城上好的“三白泉”,清烧酒,后劲大得很。 此刻大长公主喝得醉意朦胧,斜靠在罗汉榻上,跟小辈们闲来说笑。 “给你们说个今天新得的笑话。” “八月十五那天,我不是大清早讨来一封手谕,出城去白塔寺上香祈福?” 谢明裳记得很清楚。五十辆犒军大车,就是借着“上香祈福”的借口才顺利送出了城。 大长公主晃着酒杯笑:“怎么说呢。虽说顺道做了点别的事,但本宫实打实地去了趟城外白塔寺,花费整天功夫,步行上山,挨个在佛前上香供奉,为天子、为国运祈福,这份心意做不得假……结果呢。” 今日大清早,身边的辰大管事被召入宫里,接受了一番质问。 天雷劈了承乾殿。圣上要问责。问来问去,追问到大长公主头上。 醉卧关山 第169节 拐弯抹角地问,八月十五当日去城外白塔寺上香,祈福过程可有异常?香油供奉,祈福言语,可有怠慢之处? “怀疑我上香供奉之心不虔诚,想把雷劈的罪过扔到我头上哪。听得我这颗心,凉飕飕的。” “方士们胡诌什么‘雷击于东,不利社稷’。东边有什么?东北有辽东王。没错,宫里的天子是我侄儿,谋反的辽东逆王是我堂弟。但我这大长公主,不替这天下的正统祈福求国运,难不成,我还能替逆王祈福不成?” “步行上山,敬香拜佛,满殿大佛一一拜过去,拜得我后腰疼……这份心意,喂了狗了。” 谢明裳和端仪互看一眼,举起酒杯,起身敬酒。把不好接的话题轻轻带过。 话题转来新酿的菊花酒上。 “花酒果酒味道都寡淡,也就你们十来岁的小娘子爱喝。”大长公主噙着笑吩咐下去,“取八坛新酿的菊花酒,抬去河间王府马车上。谢家小丫头带回去随意喝。” 谢明裳举杯道谢,“八坛酒送王府不少了。不过还想跟大长公主殿下多讨两坛酒。最近河间王府人手不够嘛,地方又大,王府亲卫看顾不周。我想着,要不要索性搬回谢家住几天。” 大长公主笑睨她,“话里有话,说给我听呢。河间王给你留了不少人,怎么突然人手不够了?” 谢明裳便笑吟吟往下说:“怕河间王被人从背后捅刀子,送五十人出城护卫他。” 大长公主笑得几乎喷了酒。 “这种事你也敢挂在嘴边?真拿我这处不当外人了。” 谢明裳还真敢继续说。 “河间王也是大长公主的侄儿,王府有难处,有什么不敢说的?确实人手不够,万一遇事了,喊人都来不及。我想跟大长公主讨几个人,又不敢开口,索性只多讨两坛酒,搬回谢家住一阵。” 大长公主笑指她,“你还不敢开口?讨人讨到面前来了。河间王府如今在风口浪尖上,多少双眼睛盯着?哪有明着蹚浑水的?人给不了,本宫只能多给你两坛酒。” 谢明裳起身谢过:“多两坛酒也行。不为难大长公主殿下。”居然再不提此事,若无其事地吃吃喝喝起来。 这番毫不纠缠的干脆脾性,直撞进大长公主的心坎上。 两边对饮一杯酒,大长公主笑问:“送出去五十个,偌大王府留下的亲兵,只剩三四十了?确实防什么都不够。我这边的路子行不通,你下面要去哪处再借人?谢家?” 谢明裳继续往杯里倒酒:“不借了。搬回谢家住是句玩笑话。谢家那点护院能防什么?” 大长公主的视线意外撩起,听面前的明艳小娘子若无其事往下道: “既然人手不够,回去之后就把王府的院墙砌高三尺,再把不用的院子封了。所有人和物件挪去几处跨院集中住下,容易管辖。” “高筑城墙,坚壁清野。这是战前的常见打法。小丫头,京城尚在天子管辖下,禁军戒严着呢。你提防的是外敌还是内贼?” 谢明裳坦坦荡荡地举杯喝酒。 “不知道。哪家半夜领兵往王府冲,就是我们要提防的对手。” 大长公主嗤笑:“真有兵半夜往河间王府冲,你砌高三尺院墙,指望区区三四十个亲兵,封得住,挡得住?” 端仪感觉气氛不对,起身嗔唤道:“母亲,别吓唬明珠儿。” 谢明裳抬手按住居中劝和的好友,注视向主位的天家贵女。 她笃定地道:“我虽为女郎,亦有马,有刀。” 对视间,两人脸上原本寒暄带笑的表情不知不觉都消散了。 大长公主垂下眼帘,懒洋洋晃起手里的美酒。 “好一句有马有刀。多少年没听京中的小娘子说过如此胆量气势的话了?不过对方胆敢冲门,必定人多势众,你有马有刀又如何?难道能逃得过?河间王没给你留几样关键的护身符?” 谢明裳忽地一笑,两只漂亮的眼睛眯起,弯成一道狡黠月牙。 她起身敬酒。 “有马有刀,你来我挡,喊杀震天……城西长淮巷河间王府,距离城北大长公主府,快马也就一刻钟脚程吧。大长公主殿下听得清清楚楚,当真不来救我?” 大长公主拍着桌案大笑。 “救!” 当场唤来辰大管事,吩咐下去:“我们大长公主府,向来不沾染朝中浑水的。不过河间王都去城外领兵了,谢家小娘子独自留在王府,我这个做姑姑的,替河间王照看几天他内院的小娘子而已。有人问起,便如此回话。” “府里报信用的鸽子给她两对带走。河间王府急用人时,有鸽子飞来,你领三百兵过去看一看。”辰大管事躬身应下。 咕咕叫的信鸽子两对,连同十坛新酿好酒,送上河间王府马车。 年长的天家贵女带两位年轻小娘子,三位女郎闭门吃酒,新酿的菊花酒喝空两坛。 再寡淡的酒,喝多了也起后劲。谢明裳喝得脸颊绯红,浑身热气。秋季昼短夜长,眼看天色开始擦黑,酒席尽兴,正打算起身告辞时—— “你们两个没醉罢。没醉跟我去城外走一趟。” 大长公主敲着酒杯道:“我那好侄儿河间王,领两千兵,今夜就要开拔出征了。” 谢明裳:!! 端仪惊得一跳,“母亲,我也得去?好好地喝着酒……” “在家里好好地喝着酒,就没事找你了?天真。还是历练得太少。” 大长公主哼了声,起身道:“酒杯放下,两人都换身衣裳,喝碗醒酒汤。马车已备好,走罢。” 端仪郡主:“……” 谢明裳:“……” 两个半醉的小娘子晕晕乎乎上了马车。 等醒酒汤起效,马车已和城下禁军交涉完毕,城门开启,通行城外。 出城的理由是:犒军送行。 “指望宫里那位天子侄儿出城犒军?做梦呢。” 大长公主倚在马车上喝醒酒汤:“清晨 得了一顿训斥,晌午我便递上一封奏本,自愿去城外犒军。” 晌午递上,午后手谕发下,批复得比劈下来的雷电还快。 天子觉得大长公主以行动请罪,很满意。 至于大长公主心里如何想的,谁也不知。 端仪按着酒后发晕的脑袋:“犒军送行的差事是礼部和兵部的,母亲揽来作甚?我们不是从不沾染朝堂政务么……” 大长公主把醒酒汤又塞一碗给女儿。 “上游洪水往下涌,你站在岸边,衣裳鞋袜干干净净,指望洪峰绕着你走?多喝一碗,醒醒脑子。” “……”端仪哑然喝汤。 出城后还有一大段路。车行期间,谢明裳听了满耳朵的密辛。 “君家最近闹腾得不轻。” 君家,端仪未过门的夫婿,君兰泽家里。君氏祖上开国文臣出身,祖孙三代都入仕为官,朝中势力不小。 雷击承乾宫,寓意不祥。君兰泽的父亲秘密上书,言曰: “内不平则外不安。不如驱虎而吞狼。虎狼齐灭,天子可安。” “老掉牙的驱虎吞狼之策,当宝贝似的献给天子。” 大长公主冷笑:“外来的突厥人是狼,京城领兵的河间王是虎。驱虎吞狼,虎狼齐灭——指望着两败俱伤呢。” “君家这是自诩为忠臣了。谁给他们的脸?河间王姓萧!我萧氏宗室儿郎,难得出了个勇武的,人在前头领兵御敌,背后被这帮小人算计。” “阿挚,你说说看,你那未过门的夫婿君兰泽,他知不知道他老子上书的内容?” 端仪郡主的酒彻底醒了。“母亲勿恼,我去查一查。” “查出君兰泽知情呢?” 端仪紧紧地抿住下唇,坚持:“先查一查。” 马车里短暂安静下去。 谢明裳掀开车帘子,让旷野的风吹进车厢,吹去满车酒气和凝滞的空气。 越来越浓的暮色里,京城东郊临时驻军的大营遥遥在望了。 ———— 大营辕门开启,放车马一行进入。很快有人恭谨请大长公主下车。 两位小娘子留在车里未出,被引入一处中军帐篷边停下。 透过敞开的车帘子,周围兵士疾步来往,火把光影憧憧。不时有将领带一队人匆匆小跑过去。听动静,大军正在列队迎接前来犒军送行的大长公主。 谢明裳轻轻“咦”了声。 照亮四周的火把光芒里,一个熟悉的身影直奔马车方向而来。来人交涉几句,被顺利放行,走近车边,敲了敲车壁:“明珠儿,下车说话。” 赫然是几日不见的兄长,谢琅。 谢琅自从出城急送父亲,之后便未回京。谢明裳猜测他投奔了京外大营,果然没错。 谢琅脱下城中的文人直缀衣袍,换了身布衣,外套护心软甲。见面连寒暄都顾不上,开门见山直问: “送来的那三千两金,来处干不干净?” 谢明裳吃了一惊。秘密送出城的三千金,她托顾沛当面交给他主上,谢琅如何知晓的? 除非…… 她上下打量阿兄的军中装束。 谢琅简短解释:“我投奔河间王麾下,如今任职行军主簿,负责后方统筹。三千金在我这处——能不能放心用?” 谢明裳听明白了,给了个明确回复。 “来处干净得很。送钱的人比我们更怕露马脚,阿兄放心大胆的用。” 谢琅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露出笑容。 “如此甚好。这笔钱要买粮草辎重,还需秘密置办马匹军械。今晚前锋营就要出发,钱不大够。能想办法再筹集些来最好。越快越好。” 谢明裳越听越诧异。“怎会需要自筹?朝廷调拨的粮草辎重呢?” 谢琅警惕看看左右,声线压低。 “出征前无异常,该送来的辎重都送到了。但殿下昨夜交代下一句话来。他说——” “做好一应准备,防备腹背受敌。” 醉卧关山 第170节 谢明裳心里一震。 她也压低嗓音,飞快地询问:“防备腹背受敌,为何不索性在大营里拖几天再走?多磨点辎重粮草军械带走,多带个百十车,后续的麻烦也能少上许多。” 四周明晃晃的火把,映出谢琅奇异的脸色。 “拖不得。” “越往后拖,拖到朝廷回过神来,召回父亲,那才叫真正的腹背受敌,进退维谷。” 砰!谢明裳一颗心剧烈的跳动几下。 之前被忽略的水下暗影,直到今夜才浮现出水面,现出了庞然真身。 “召回父亲……什么意思?父亲不是奔赴凉州大营,防御从凉州南下的突厥人么……啊!”她忽地低低呼喊一声。 她意识到之前忽略的微妙之处了。 突厥三路发兵的消息确凿,来自于被一封拦截的突厥文书。 但那封文书……是伪造的!出于阿兄谢琅之手! “没有三路发兵。”谢琅直视着妹妹:“从突厥兵力推测,只有两路。一路在朔州边境激战,一路攻破云州南下。凉州无突厥人。” “伪造三路发兵的消息,就是为了调开父亲,让父亲远赴凉州驻守——好过留在京城,被人用做棋子,和殿下兵戈相向。” “所以,一定要快。赶在朝廷意识到凉州无外敌,把父亲从凉州大营调回之前,把京城的局面稳定下来。” “一定要快,速战速决。” 谢明裳站在帐篷边的空地上,目送阿兄的背影快步离开,脑壳嗡嗡作响。 大营远处的高台之上,大长公主姿态雍容,正代表京城内的天子,向四周即将出征的将士勉励喊话。 宣讲完毕,高举一碗出征酒,扬声道:“今夜出征,痛饮此酒;驱逐胡虏,护我河山!” 浪潮般的呼喊声响彻云霄。 无数只手臂,高高举起出征酒,痛饮整碗烈酒。 “驱逐胡虏!护我河山!” 虎背熊腰的主将裕国公,站在高台之上,众将士瞩目之下,将一碗出征酒捧起,长篇大论地喊话: “艰难困苦,玉汝于成。诸位,到了尽显男儿英勇锐气、报效家国的时候了!敬前锋营将士,敬河间王!” 谢明裳遥望的目光凝住。 大片呼喊当中,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肩披明光铠,长刀马靴,长腿两步登上高台,接过裕国公的出征酒,却不饮,转过身来,将烈酒洒在台上。 出征前夕,群情奋昂,萧挽风此刻的平静显得格外不寻常。 他只说了一句话。嗓音凛冽,掷地有声。 “前锋营众儿郎听着:血战到底。” 第112章 望君早归。 谢明裳急回程。 大长公主的马车入城后便分开,快马奔回王府时已入夜。 不等歇息,她喊来严陆卿。 “你家主上今夜出征,手头缺钱。庐陵王妃那边不能任她拖延了。二十万两银,想个法子,叫她尽早吐出来。” “这么快便出征!”严陆卿大惊之余,冥思苦想: “庐陵王还在诏狱里。人未放出,案情也并无进展,庐陵王妃那边不容易松口……等等,可以反过来推。臣属有一计。” 严陆卿这一计,可谓以毒攻毒。 “想办法弄到庐陵王在狱中穿的衣裳。再弄根手指、脚趾,放木盒里送去庐陵王妃。性命威胁之下,方寸大乱,她多半就会松口了。” 谢明裳听得直摇头。 “庐陵王妃是杜家女,书香门第出身,极少经历生死倾轧的大事。性命威胁之下,方寸大乱,谁知她会做什么。” 情急之下,万一被她跑去跪宫门,把事情捅去宫里,那才叫两败俱伤。 两人合计了半夜,想出个折中的法子。 想办法入狱见庐陵王。告诉他二十万两银可换他出去。弄来庐陵王亲笔写的血书一封,交给庐陵王妃。 血书求救,方寸大乱——她多半就会松 口了。 庐陵王拘押在禁军诏狱,皇城里头。外人进不得诏狱,还得宫里的人去。 严陆卿神色微微一动,“前几天送来前院做事的穆娘子……” 双面奸细,是个极好的人选,用不用她? 谢明裳:“试试看。” 严陆卿:“可信么?万一她入宫后竹筒倒豆子,把我们卖给冯喜,我们就极为被动了。” 谢明裳的想法不同,“用人哪有百般笃定的?” 所有人里,穆婉辞最有可能成事,便给她机会试一试。 “事不成,则此人不可用。传扬出去,我们也不过意图讹庐陵王二十万两银子。多大的事?” 就此敲定下来。 谢明裳扬声传唤穆婉辞。 深夜的外书房灯火通明。严陆卿细细地说,穆婉辞凝神静听。 “能不能做?”谢明裳问她。 穆婉辞思忖良久,肯定地点头。 “前些日子刘胜被娘子打了十杖,赶出王府。没了递送线报之人,奴正好可以回宫一趟,寻找机会。如果侥幸成功的话……” “如果事成顺利,记一大功。你从此在王府前院站稳脚跟。”谢明裳毫不含糊地承诺。 穆婉辞眼底光芒闪动,深深福身下去:“奴尽力一试。” * 这时已经三更末,万籁俱寂,京城早起的人家再过一个时辰就得起身了。 谢明裳呵欠连天地回晴风院。 鹿鸣服侍沐浴,边倒水边惊问:“城外今夜出征?何时能回来,有没有说。” 谢明裳困倦地眼皮打架:“出征哪能说得准?能说得准的事也有,明天开始,院墙要加高三尺……” 三言两语交代完,谢明裳困倦地躺去床上,上眼皮搭下眼皮,才陷入浅梦不久—— 居然又被叫醒了。 严陆卿满眼的血丝,站在晴风院门外喊人。 “宫里的逢春公公来了,娘子起身罢。今夜睡不得了。” ———— 逢春入夜后急传宫里的消息。 “河间王出征了?”逢春急得跺脚,“可能派人追回来?至少出城递个信也好!” 他今夜在内殿值夜。圣上今晚留人议事,几个老臣半夜都还在宫里。 大晚上的,他奉茶入内殿,听到圣上开口笑说:“驱虎吞狼,虎狼齐灭。这八个字,妙得很。” 随后有个苍老的声音谦虚推辞:“臣愧谢不敢当。毕竟是位宗室出身的贵胄……” “妙得很。”天子再度道。 奉茶出殿前,逢春偷偷瞥了眼开口答谢的老臣。 “是君家的老大人,资政殿大学士。家里幼子在跟大长公主府的端仪郡主议婚,说起来也算半个皇亲国戚了。圣上倚重君老学士,这两天时常召入宫里问政。” 逢春琢磨来琢磨去,感觉实在不妙。 “驱虎吞狼,虎狼齐灭。哪个是虎,哪个是狼?哎哟哟咱家越想越不安心,正好手头有一桩出宫急办的杂事,赶紧来知会一声……” 谢明裳:“知道了。多谢逢春公公的消息。等再过几日,开始有交战军情送入宫,半夜有将领秘密入宫奉命,快马出京之类的消息,劳烦逢春公公盯紧点。” 送走逢春后,严陆卿彻底睡不着了,来来回回地走。 “驱虎吞狼,虎狼齐灭。好生狠毒的八个字呐。娘子,宫里确凿要下手了。殿下这一去,无论交战胜负如何,宫里都打算好了,要‘齐灭’。” “腹背受敌。”谢明裳想起军营里听来的这四个字。 “你家主上警惕得很,这四个字是他自己说的。还未出征,他已经在提防背后了。” 严陆卿叹息道:“只有天天做贼的,哪有天天防贼的?战局上每一分变数,伏兵,士气,意外伤亡,甚至天象,都可能导致胜负反转,大胜转为大败……哪提防得过来!” 至少好过毫无提防。 严陆卿:“宫里传来的那八个字,必须得送去殿下手里,越快越好。” 谢明裳坐回桌边,翻了翻王府账目:“又赤字了啊……想点法子,抠也得抠出几车辎重来。” 借着送辎重出城的机会,把那八个字送去前线。 该做的事都做了,其余的,只剩下一个字: 等。 * 轰隆。天幕雷鸣阵阵。 刺目的闪电光里,探哨疯狂打马奔出山林,边打马边大喊:“发现小股突厥人轻骑!前方三里!约莫百人!” 轰!惊雷动地。 领五十轻骑队的前锋校尉急勒马,高喝:“急报后方!弓箭手预备!” 醉卧关山 第171节 这是一次野外的不期而遇。 两边派出的探哨队伍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意外遭逢。 突厥百余轻骑,刚刚呼啸着钻出山林,便对上严阵以待的中原骑兵方阵。 漫天羽箭激射对面,仿佛一场箭雨劈头盖脸落下,突厥人高呼疾冲而来! 对垒双方如点燃的火星,瞬间撞在一处,喊杀声响彻云霄。 火星又很快沉寂下去,旷野大风呼啸。 * 前方遭遇突厥探哨的消息,当日传达后方三十里处。 萧挽风勒马站在缓坡高处,下视平原。 以往突厥人不熟悉地形,往往沿着秦岭山脉往南走。山路崎岖,有众多的峡谷沟壑可供伏击。 这次不同,他们受了指引,行军往东南绕了个大弯,避开复杂山脉地界,沿着河东平缓丘陵地带直插而下—— 渭河以北三百里,大片平原丘陵起伏,并无御敌的天然屏障。 但天底下并无绝对的康庄大道。避开一个坑,另一条道上有不同的坑。 突厥轻骑这次避开险峻的峡谷沟壑,他们行进的路上便多了山林,多了河。 山林拖慢骑兵行进速度,不利冲锋。纵横交错的大小河流,在大片丘陵当中流过。 今年中原多雨,几条主河今年的水流深而河岸广,把大地切割成两块,渡河不易,突厥人不会搭浮桥。 “突厥大军主力距京城三百里。两个日夜快马可到京畿。” 萧挽风沉吟着,缓缓摩挲几下拇指虎口的铁扳指,又松开。 “传信后方,求援中军。” “洛河边渡口埋伏。等对方过河。” 怀中带着人体温度的薄册子,被他取在手里,翻去末页,在旷野大风中添了一笔。 这是领兵出征的第三日。 第一个“正”字写出三划。 * 城外大军出征的第五天。快马急送军情入京。 “前锋营大捷!” 前线驰回京城的报信使拉起军旗,沿着御街一路疾驰而去,放声大喊:“前锋营大捷!” “洛河东渡口,击杀渡河敌军千人!溺毙两千余人!” * 领兵出征的第八日。 薄册子末页的“正”字记录下一个半。 后方驰援的几十辆辎重大车往北一路急奔。这天傍晚,最前头的两辆辎重车,终于追上了快速移动的前锋营将士。 谢琅筹措来的大批辎重粮草还在赶来的路上。最先到的两辆辎重车来自河间王府,十名王府亲兵跟车押送。 比辎重更重要的,是跟车送来的两封密信。 “娘子和严长史叮嘱,务必要亲手交给殿下手里。若送不到,就得把两封信毁了。” 押送辎重车的王府亲兵赶路赶得满身尘土,单膝跪倒在主上面前,双手奉上密信:“幸不辱命!” 萧挽风此刻身上也干净不到哪里去。前锋营和对方主力在渡口激战一场,兵力悬殊过大,对方紧追不舍。 人少唯一的好处是动静小。两边相隔一条大河,河岸山林茂密,可以隐藏踪迹。 这几天 ,他领兵边打边走,一日一夜换了四处驻扎地。 两辆辎重车能顺利追上前锋营,有运气的成分在里头。 萧挽风撕开第一封信,薄薄的信纸开头写下八个大字,来自严路卿的字迹: “驱虎吞狼,虎狼齐灭。” 后头整页信纸详细描述了这八个字的来由,逢春从宫里秘密传出的消息。 虎狼齐灭…… 萧挽风一哂,把信纸揉成团,扔去火里。 顾沛左手臂受了点小伤,被主上传召时,军医正在换药,他匆匆裹了就走。奔得太快,上臂裹的纱布渗出一点血迹。 也因为跑得太快,气喘吁吁奔来萧挽风面前时,扔进火堆里的纸团还未燃尽。 火光明灭,在山林暮色里映亮萧挽风凌厉的侧脸轮廓。 他正转头看向对岸突厥人出没的山林,眼神锐如刀尖。乌钩在不远处甩着尾巴啃食地上的野草。 第二封信被他握在手中,并不急着拆开,先问押送亲兵。 “城内情况如何。你们十人押送辎重出城,王府里只剩二十亲兵,防卫得住?” “防卫得住!”亲兵简短地描绘起王府砌高三尺围墙,集中人手的防御举动。 又绘声绘色地形容大长公主府时不时地邀约娘子过府赴宴。娘子最近风头正盛,接到许多家的宴请邀约,出门频繁。 连带着白天盯着河间王府的眼线都少了……都知道白天王府没人。 “前两天在御道街边撞上林三郎,和娘子起了争执。林三郎在临街的酒楼上叫骂,娘子可不客气,把林三郎当街狠狠奚落一顿。” 萧挽风挑了下眉:“林三郎?他放出诏狱了?” “是。正是林相家的三郎,不声不响放了出来。谁也不知何时放出来的。” 萧挽风腿伤的黑锅,全推去林三郎头上,他头上结结实实顶着“蓄意伤害宗室”的罪名被拘走。如此重罪,居然能被林三郎无声无息脱了身。 起先人还老实关在相府里闭门思过。天生的纨绔性子,没安生几天就溜出门喝酒。 街上车马人流少了,张扬出街的河间王府马车,在宽阔的御街上格外显眼。 至于当街喝酒的纨绔子做派,在京城戒严期间也格外扎眼。 两边就这么撞上了。 “林三郎骂不过娘子,怒不可遏奔下酒楼,才露了个面,还没吭声——娘子指着林三郎当众道:‘最近我和旁人都无冤无仇,只和你林三郎起龃龉。我若最近了出事,定是林家报复于我。我若最近消失不见,查一查林三郎名下的城西七里桥宅子。’” “——林家人脸色都变了。林三郎被林家自己的人拖走。这是两天前的事。” 萧挽风拆开第二封书信。 入眼的,果然是谢明裳娟丽的字迹。 信里写道:大军出征第二日清晨,林三郎即出牢狱。如此巧合,简直可疑。 又写道:争吵激烈时,林三郎嘴里漏出一句威胁,很值得琢磨。她原话抄录下来。 【你等着!河间王那短命鬼是有去无回了,我看你嚣张到几时!】 “你半夜领兵出征,他清晨便出牢狱。绝非巧合,只怕刻意人为之。” “慎之,慎之。望君早归。” “明裳。” 漂亮的“明裳”两字花押展现眼前,萧挽风以指腹逐个抚过书信小字。 慎之,慎之。望君早归。 书信的主人盼望他早归,也有人打算让他有去无归。 求援后方中军的急报发出去两封,增援大军迟迟不至。距京城三百余里,哪怕点兵耽搁了时辰,三日,总该到了。 “手臂伤碍不碍事?”萧挽风盯着火里的灰烬,问顾沛。 “一天三百里急行军,换马不换人,撑得住?” 顾沛想也不想地应下:“撑得住!跑个十天半个月没问题。” “很好。”萧挽风赞许地一颔首,当面除下左手拇指佩戴的精铁扳指,递给顾沛。 “此扳指为信物。唐彦真认得你。你挑选一队十人,渡河北上,去朔州。” “自朔州大营调兵五千精锐,即刻南下驰援。” 顾沛接过沉甸甸的精铁扳指,毫不迟疑单膝跪倒:“卑职遵令!” 把铁扳指信物贴身藏好,顾沛点起十个骑射出众的亲兵,带足干粮,众人牵马便走。一阵凌乱的马蹄声消失在山林远方。 顾淮快步走近火堆。同样灰尘满面,但精神极为振奋。抱拳回禀: “殿下,放出去的探哨查获对方主力约一万骑,正沿河往西北走。突厥人不擅造船,抢来的舟船又被我们烧毁一批,他们打算挑选一处水浅河口强渡。” 萧挽风起身拍拍乌钩的马鬃,取过缰绳,踩蹬上马。 “重伤将士随辎重车送回后方。” “其余儿郎上马,走!” 第113章 即刻出京。 秋雨断续,谢明裳这夜睡得不大安稳。她又梦见了爹爹出征的场面。 其实是四月里的事了。山谷大军集结,即将奔赴虎牢关,爹爹乘马挎刀立在坡上,被亲兵提醒,回身眺望半山腰凉亭里的她,远远地冲她一挥手。 回身挥手的瞬间,烙印在她视野里,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 但毕竟是几个月前的旧事。爹爹已经凯旋归京,又急奔凉州。为什么又入她梦中? 出征虎牢关的场景在梦里散去,化作另一副出征场面。 身披明光铠的高大将领,站在高台之上,面对台下将士,把出征酒洒向地面。 醉卧关山 第172节 无论动作还是声音都过于沉冷了。和誓师场面慷慨激的高昂气氛并不相容。 萧挽风在高台上道:“血战到底。” 随着这四个字,洒落地面的出征烈酒,变成血红颜色,洒满高台。 梦里出征的场面忽地又变了。 哪还有高台?台下的将士也消失不见。大地裂开黑魆魆的裂口,站在高台之上的年轻大将,低头凝视深渊,把血红烈酒洒下。 地面敞开大口的黑暗深渊,吞下鲜血,回报以凝视。 谢明裳惊醒了。 窗外雨急,鹿鸣捧着桐油斗篷追出门外。她披着斗篷,撑起油纸伞,往灯火透亮的前院走。 严长史满眼血丝,站在外书房的大沙盘面前。 京城北三百里。西有邙山,东有洛河。红黑小旗沿着洛河河道散乱布下。 出征第五日,洛河东渡口大捷,歼灭三千突厥。 出征第七日,前锋营半夜突袭,烧毁一批渡河舟船。 出征第八日,后方辎重追上前锋营将士。 押送辎重的王府亲兵回禀,前锋营一日四换阵地,轻骑沿着洛河河道急速行进,意欲堵截北岸的突厥主力。 消息从此中断。 如今日子已到九月初,前锋营出征第十四日。接近半个月了。 “今日依旧无消息。”严陆卿对着沙盘道,“娘子,两千前锋营轻骑,孤军在前,直面突厥主力。接连六日没有消息……不似好兆头。” 谢明裳把桐油斗篷挂去墙壁上,走近大沙盘,垂目注视错综不明的战局。 “至少没有坏消息。” “等坏消息传来,只怕迟了。”严陆卿从长桌镇纸下取过一张书信,递给谢明裳。 “臣属职责在身,不得不每日催促。娘子,主上手书在此,娘子何时启程?” 书信随着押送辎重的十名王府亲卫回返,当面呈交给谢明裳。 前线战局紧张,力透纸背的一笔狂草,只来得及写下四个大字: “即刻出京。” 谢明裳把书信又压去镇纸下头:“再等等。” * 轰隆!天边银蛇狂舞。大地忽明忽暗,山林阴影如鬼影。 大雨混杂着鲜血冲刷地面。无名山野成战场,无数个声音同时大吼! “冲!冲!杀过去!踩过去!” 弓弦声齐响,箭矢如雨互射,鼓声震天,喊杀声动地。双方骑兵同时发起冲锋,谁也分不清劈头盖脸落下的是雨还是箭。 滚雷震响,紫电撕裂天地。 双方冲锋骑兵在大雨里混在一处,长枪捅穿人体,刀劈马踏,滚落地面的骑兵嘶吼着扭打,被马蹄踩进泥里。 身后战鼓声如雷,杀红了眼的骑兵们大吼:“冲!冲!” 瓢泼大雨浸透铁甲。萧挽风策马立在山坡上,注视着雨中混乱战局,神色近乎冷酷。 远离战场之外,几列重骑矗立在山林重影之下。人披铁甲,马披皮甲,长枪如林。一骑人马,仿佛一座铁山。 雷声轰鸣,闪电光映亮大地,地面开始震动。 激战缠斗的骑兵感受到异样,无数声 音震耳欲聋高喊,“重骑!重骑!” 前锋营激战当中的众校尉队正齐声大喊:“儿郎们左右闪开!!变阵!变阵!压住左右边翼!” 重骑兵方阵出动,仿佛铜墙铁壁洪流,碾压过激战阵地,持续推进,不可撼动,不可抵挡,把突厥轻骑往河边驱赶。 突厥轻骑战意大溃,呼啸着往两边溃散而去,又被左右边翼等候的前锋营骑兵驱赶回来。 三面合围,唯一的开口在河岸边。突厥轻骑被分割成几块,一步步驱赶向河岸。岸边负隅顽抗者,长枪扎死;跳河逃亡者,弓箭射死,溺死。 喊杀震天的山野逐渐安静下去。 暴雨后的大河水深而阔,满河尸身浮沉。失去主人的战马漫山遍野地哀鸣。 顾淮身披重甲,翻身下马,大步急奔山坡。 “殿下,一战全歼突厥左军两千四百余人,只剩下跪地投降的八十余人未杀。擒获战马千五百匹。左军领兵的是一名突厥小王,人已投降生擒。如何处置。” 萧挽风不回头地吩咐下去:“战马编入前锋营。战俘不留。突厥小王的头割下带走。” “遵令。” 河边响起一阵凄惨哀嚎。一颗血淋淋的头颅送上山坡,交由萧挽风看过,收入木盒,以石灰镇住,挂去马鞍边。 “伤亡如何。” “战死弟兄三百八十余人。重伤者五百余人。轻伤还能上阵者未计算。” 萧挽风目光居高临下,扫过山坡下的战场。 前锋营将士们冒雨在战场留下的数千尸首间徘徊,一一翻检,没断气的突厥人补刀,替阵亡的弟兄收尸。 前锋营以少胜多,两战大捷。士气足而人疲惫。 战力只剩半数,对方主力大军紧追不舍。 “原地修整。半个时辰后出发。” 半个时辰就走?顾淮震惊道:“阵亡弟兄们的尸首来不及入土为安……” 萧挽风牵过战马缰绳,站在山坡前方,凝望向不远处奔流汹涌的大河。 流水涛涛,水广而深,一视同仁地容纳了护卫家国的儿郎和入侵中原的敌人。 他牵着乌钩往山坡下缓行。一路前行路过之处,疲惫不堪躺卧休息的前锋营将士纷纷跳起行礼。 面前这位年轻的主将,身为宗室贵胄,与将士们同吃同卧,同样尘沙满身。以精准敏锐的洞察力,坚定作战,带领他们以少胜多,两战两捷。 关外的传奇人物,关陇四大捷战功在身,如今活生生地站在他们面前。他们毫不怀疑,他会带领着前锋营奔赴下一场大捷,立不世战功。 一张张年轻的面孔上满是狂热和敬意:“殿下!”“殿下!” 萧挽风冒雨站在前锋营将士中央。他的命令,向来是简短而铿锵有力的。 “收敛阵亡将士铭牌,尸身水葬。等退敌之后,来河边招魂。” “原地修整,保持战力。” 他的目光扫过面前众多疲惫而激动的年轻面庞: “大战还在后头。前锋营儿郎们听好了——血战到底。” 河水涛涛,一道道沙哑而激昻的呼喊响彻云霄。 “血战到底!” * 谢明裳半夜猛地惊醒过来,心跳狂剧,仿佛预感到什么大事要发生。 有模糊的呼喊声传入耳朵。兰夏推开窗户,远处传来的呼喊声便清晰了几分,呼喊声来自王府外,老少都有,不约而同带出喜悦意味。 她趿鞋下地时,院门外正好响起砰砰的敲门声。 “娘子,醒一醒!军情急报!” “前锋营洛水大捷!一举歼灭突厥左军两千五百人!斩杀突厥小王,首级已送入京师!” 兰夏和鹿鸣急打开院门。 严陆卿领几名王府亲兵站在门外。 相比于众亲兵脸上的狂喜,严长史此刻的表情,过于凝重了。 “宫里也传来消息。天子闻战报毫无喜色,急招林相入宫议事。” “林相今夜奉诏出城。逢春公公听到几个字眼,据说,林相出城的目的是,‘犒军送行’。” 犒军送行四个字,隐藏的含义,太多了。 前锋营出征半个月,后方大军,原来始终未出京畿大营。 天子急招林相入宫议事。林相亲自出城,犒军送行。 “林相和河间王府,始终站在敌对两面,各为其主,敌意不可消解。” 严长史慎重说:“京中恐有变故。娘子收拾一下,奉殿下手谕,即刻送娘子出京。” 谢明裳站在院门边想了想,道:“牵我的得意来。”回去屋里拿弯刀。 兰夏几乎惊哭了,追在身后喊:“娘子,我们、我们当真要走了?我们去哪儿啊。” 谢明裳穿过庭院进屋的功夫,人已经想清楚了。 她扬声叮嘱鹿鸣,把大长公主府带回的两笼信鸽子从厢房取来。 “你们只管安心地住。”她把信鸽子交付给鹿鸣和兰夏。 “河间王府的亲兵各个好战力,披上重甲,关门闭户,足以抵挡一两个时辰。有突发急事的话,把信鸽子放出去。大长公主府亲卫兵力一刻钟便赶到,端仪郡主会照看你们。” “谢家同在城西,谢家护院会来得更快。” 谢明裳抓着弯刀出门,拉过得意的缰绳往外院方向走。 “库仓准备的辎重粮草搬出来装车。我今夜跟车出城,问问消息。” 城外有阿兄谢琅在兵营里。 留在城内,消息迟滞,出城总能问出个究竟。 严陆卿跟在身后追问:“娘子的箱笼呢?换洗衣裳不带几套?娘子出城还打算回来?” 谢明裳听得笑了,反倒催促他:“你有空管我,不如赶紧准备辎重大车,多装几匣子金。” 醉卧关山 第173节 穆婉辞好用的很。入了一趟宫,又去了一趟庐陵王府。轻言细语,不露痕迹地,从庐陵王妃手里抠来五千两金。 庐陵王妃抱着庐陵王在大狱里撕下衣袖匆匆写的“血书”,哭得跟个泪人似的。 “庐陵王还真富裕。上半辈子兜拢进账的钱财,这回全吐出来了。怎么说呢,感谢庐陵王替前锋营大军筹备辎重。” 庐陵王府现成兑好的金铤,一根二十两,在库房码得整整齐齐,装箱利索得很。 谢明裳交代完毕,确认出城,轻松地把弯刀收在腰后。 梦里全身甲胄的男人站在深渊边缘,洒下鲜血,和深渊互相凝视的场面,让她心神难安。 出城打探消息的决定反倒让她呼吸都顺畅了。 她叮嘱严陆卿: “跟常将军那边通个气,我们早去早回。” 第114章 置之死地而后生。 京城东郊。临时驻扎大军的军营,辕门半夜敞开。 裕国公亲自赶去辕门,迎进京城来的贵客。 “现成的高台和美酒。只等清晨列兵完毕,林相便可犒军送行。” 林相被引入中军大帐,裕国公小心询问:“这次犒军送行,圣上可有什么话,交代给老臣?” “圣上自然有口谕转给裕国公。”林相意味深长地转述。 “洛河渡口大捷,洛河二度大捷。河间王的前锋营威风不小。却不知裕国公领主力出征,打算点多少兵马,北上增援河间王的前锋营?如何个增援法子?” 裕国公试探道;“前锋营伤损不小。老夫打算点五千精兵,点一员猛将领兵,北上增援。” 林相:“呵呵,五千兵倒也罢了。增援的时机如何?” 裕国公眼神闪动:“圣上觉得,眼下不是增援的好时机?” “裕国公乃是军中主将。”林相似是而非地道: “增援的最佳时机,自然由裕国公定下。” 言语间伸出手,官袍大袖下递过一张手谕。 裕国公急接过手谕。天子朱批的笔迹,他认得的。这封朱批只写了八个字: “驱虎吞狼,虎狼齐灭。” 裕国公心头急转,抓着手谕小心收入袖中,笑容满面道谢:“多谢林相提点。圣上之意,老臣领会了。” 林相矜持地微微颔首,赞许道:“裕国公,国之重器也。明日出兵增援、剿灭虎狼之事,一切仰仗裕国公。”说罢坐在中军大帐里,闭目养神起来。 裕国公几次试图提起话头,从林相嘴里多套几句都未得逞。 四更末,天边泛起鱼肚白,断断续续的夜雨停下了。 “雨停日出,这个秋天难得的好天气啊,此乃出征吉兆。”林相假寐了一场,微笑捻须走出中军大帐,往准备好的高台方向行去。 裕国公停在中军大帐外,面色阴沉,取出袖中的手谕,借着微弱晨光打开细看。 “驱虎吞狼,虎狼齐灭。” “这老匹夫。”裕国公磨着牙骂,“动动嘴皮子,黑锅全推给老夫。” 当他在城外不知? 林相家里唯一剩下的幼子,林三郎,早几天就被求去圣上面前,静悄悄从诏狱里捞出了人。 “他的儿子不声不响接出来了,老夫的儿子还在诏狱里吃苦。这老匹夫一句不提。” 轻轻巧巧“国之重器”四个字捧来头顶上,就要裕国公府揽下所有的脏活计。 要把突厥人赶回关外,要大胜,还要‘虎狼齐灭’。 河间王十日斩获两场大捷,战场距离京畿只有三百里,万众瞩目,突厥小王首级传京,他如今在民间的威望正盛。 朝野瞩目之际,把领兵栋梁在战场上灭了,稍微露出点马脚,他裕国公府上下都得被人戳脊梁骨骂一辈子! 裕国公沉着脸色走出几步。 骂名都还是虚的。他的爱子头顶的罪名,可是“涉嫌行刺河间王”的重罪! 如果河间王完好无损地回京,当面小惩大诫,事情也就过去了。如果河间王死在战场呢。 为国战死,马革裹尸。他会成为万民眼里真正的英雄。 顶着“行刺河间王”的重罪的自己儿子,蓝孝成,又会是个什么下场? 裕国公的脚步忽地一个急停。 手指隔着衣袖抚摸天子手谕。 驱虎吞狼,虎狼齐灭。 灭的意思,倒也不必河间王身死。 他想到增援的最好时机了。 ——当然要选前锋营和突厥主力双方搏杀死斗,前锋营全线溃败,突厥主力元气大伤的时机。 届时,己方主力冲入战局,扭转乾坤。驱逐突厥人出关,前锋营死绝,河间王只身幸免。 中军大胜,前锋营大败。自己身为主将回京领功,河间王押回京城,定战败之罪。 战败之将,即使活着,虽生犹死,谓之“灭”。 晨光照亮裕国公老谋深算的脸。 阴沉了整晚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个满意笑容。 * 谢琅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他投奔河间王,领一个行军主簿的职务,分管后勤物资。虽说行军主簿的铭牌在军营出入方便,但进不得城! 这两天各方都有消息传来,真的假的都有,军情流言,泥沙俱下。他感觉苗头不对。 正如坐针毡时,城内增援的十辆辎重大车缓慢行驶进辕门。 严陆卿坐在大车前头,远远地招手:“谢大郎君!” 谢琅眼前一亮,几步奔过去,不等车停就疾速道:“林相夜里来了。清晨大点兵,裕国公点五千精兵,号称北上增援前锋营。” “但他点的领兵大将,是他自己心腹!” “前锋营只有两千人马,增援兵力五千。增援会师之后,军中到底哪方说了算,说不准!” 严陆卿开口道:“谢大郎君冷静些说话——” 谢琅如何能冷静?他还听闻了更大的消息。 “凉州那边的军情传来京城了。报说凉州无突厥人踪迹!” 谢家在军中积攒的人脉不少,以他谢家长子的身份,在军中打探消息容易。 “朝廷已经知晓,突厥三路发布的消息不实。裕国公说道:调兵令已下,急调父亲回京。” “等父亲领凉州大营精兵,回返京城,”谢琅浑身发冷。 他想起了萧挽风临走前的那句“腹背受敌”。 倘若父亲奉命袭击河间王…… “朝廷调兵令已下。等父亲回京,也不知朝廷会如何调派父亲用兵,对战哪方……情况更难测了!严长史,想想办法!” 垂下的车帘子从里头掀起,露出小娘子雪白的下颌。谢明裳递出一个水囊:“阿兄,冷静些说话。” 谢琅:“……你怎么来了!” 谢明裳的指尖缓缓拂过后腰刀鞘:“我不来,如何亲耳听得消息?多谢阿兄告知。” “对了阿兄,河间王在出征第八日给我写了封手书,让我即刻离京。我现在觉得,可以听他的了。” 谢琅:“……” 严陆卿大感不妙:“娘子,你出城前还说早去早回?即刻离京可以,你要去何处?” 谢明裳不答,拎起半截车帘子,望向谢琅:“阿兄,你身上这身布袍软甲不错。有没有最小号的,给我两身?” 谢琅:“……” 谢琅接过水囊,咕噜噜喝了一通水,人冷静下去。“布袍软甲有得是。你要去做什么?” 谢明裳倒也不瞒他,把自己的打算坦坦荡荡说给兄长听。 “我在城里等待战况这些天,时常夜里惊醒,不知自己该做什么。听到阿兄刚才几句,我便知道我该做什么了。” “朝廷调兵令已下,父亲接令便会返程回京。我快马往西北,一路沿着驿站急追信使——拦截调兵令。” 严陆卿听得眉头大皱。 “不必娘子亲去。河间王府亲兵点一队,上路追赶便是。” 谢明裳晃了晃手指头。 河间王府亲兵上路追赶,只能拦截信使,抢夺调兵令。 如果来不及,调兵令已经送到爹爹手里呢?河间王府亲兵又能做什么? “如果来不及拦截,我还可以见爹爹,当面劝说他:缓行军,慢归京。” 缓行军,慢归京。 短而有力的六个字,叫严陆卿沉默下去。 轮到谢琅摇头了。 “劝说父亲轮不到你去。我去。” 谢明裳趴在车窗边,借着晨曦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兄长。 有个疑问,她心里藏很久了。 醉卧关山 第174节 “阿兄,你投效河间王府的事……爹爹知不知情?” 谢琅的表情空白了一瞬。 短暂的不自然神色,即刻叫谢明裳看出端倪。“爹爹知道了,对不对?” 谢琅默然不答。 如果谢明裳不追问,这件事会被他藏心里一辈子不提。 上回冒雨追出城外,被父亲谢崇山当面质问:中秋军营喝醉,他脱口而出的一句“主上来了”,什么意思? 谢琅闭嘴不答。 然而无论他答不答,答案早已昭然若揭。无形的沟壑横亘在这对父子当中。 谢崇山当场暴怒,一记耳光把他打翻在地,四处找马鞭子,被耿老虎领几个老亲兵扑上来死死把人抱住,谢琅这才仓促脱了身。 他脸上那道肿起的巴掌印,三四天后才消退了。 谢明裳看他的表情,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阿兄别去。爹爹见了你,你言语劝说只怕无用,反倒让爹爹火气更大。” 谢明裳扳着手指头琢磨,越琢磨越觉得,再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你们都知道的,爹爹看在我生父的面子上,对我格外容让。我当面劝说,他老人家总能听进去几分。” “再说了,”她竖起第二个手指头:“快马急奔西北,论骑术,信使不见得跑得过我。运气好的话,能提前拦截了信使,免得爹爹为难。所以——” 白生生的手掌在阳光下摊开。 “阿兄,拿几套换洗衣袍子来,干粮水囊多多备下。” “严长史,你得自己赶车回京城了。跟车的十名王府亲兵跟我走一趟。” “就这么说定了。晌午准备,午后出发。” *** 整夜小雨断续。夜风呼啸刮过桦树林,木叶飒飒而落。 大河岸边,疲惫的将士横七竖八地合衣躺倒在滩涂上休息,兵器就枕在后脑下。 带有人体温度的薄册子从怀里取出。篝火光下,萧挽风把薄册子翻去末页,划上重重一横。 前锋营出征第 二十天。末页记录下完整的四个“正”字。 前锋营两千人,减员七成。保留战力的,还有六百余人。 后方增援大军前日已至,就在约莫二十里外的山丘驻扎。 此刻,领军增援的将领或许正驻马山头,隔一条河,往前锋营这处遥遥眺望。 不靠近,不接应,不远不近的尾随。 前锋营昨日一日三战,二十里外的援军毫无动静。 好个“驱虎吞狼,虎狼齐灭”。 身后传来匆匆的脚步声。“殿下。” 顾淮满眼血丝,强忍疲惫:“探哨回报,东北、西北方向,两面出现突厥轻骑踪迹,人数两千以上,追着我们包抄而来。天亮了,河边不可久留,殿下,我们该走了。” 萧挽风并不动身,反倒传令下去:“叫醒儿郎们起身,埋锅做饭,杀羊。” 顾淮一惊。 前锋营一直都在急行军,辎重车跟不上,随军的活羊只有五头。 埋锅做饭,宰杀羊肉,将士饱餐一顿,这是大战前奏! 萧挽风盯着篝火光。 七日前的洛河边,前锋营三面包围,一面开口,把突厥左军两千五百人尽数驱赶去河岸歼灭。 今日,前锋营驻扎河边滩涂,对方优势兵力自东北、西北两面合围,显然抱有同样的打算。 往南躲避围堵,死路一条;往北突围,还有一线生机。 东方升起鱼肚白,晨光映亮河岸。萧挽风熄灭篝火,起身吩咐:“取铁甲。” “准备桐油,点火烧林。” * 天光大亮。今天是个多云天气,头顶浓云聚集,天色虽然暗了些,好歹没下雨。 裕国公策马停在山丘高处,极目远眺北面山林。 二十里地,这个距离不算近,以今天的天光看不清晰动静。 “前锋营又在和突厥人交战?”裕国公眯着眼,视野尽头有黑影摇晃,看不清那黑影是树木还是旗帜。 “剩下那丁点的兵力,他还能怎么打。” 裕国公自言自语道,勒马准备下山坡。“多派几队探哨,再探虚实。” 身边几位亲信将领忽地惊呼起来。“大帅,看远处!” 裕国公勒马猛回头。 二十里外的视野尽头,他看不清树影还是旗帜的地方……正在熊熊冒出火光。 * 油助火势,桦木林陷入熊熊大火中。 河边滩涂驻扎的前锋营将士把最后一块羊肉捞起吃干净,踩蹬上马。战马在火光里不安地嘶鸣着。将士们纷纷用布蒙住爱马眼睛。 今天白天刮西风。 大风从西往东,山林间的滚滚浓烟带着烈火吹往东面。烈火形成一道天然屏障。 秋雨天气,山火烧不久,下一场雨便浇灭了。但这道短暂的山火屏障,可以阻隔东北而来的追兵。 萧挽风撕下布条,蒙住乌钩的眼睛,拨转马头,往山火未起的西北面山坡上走。 他今日披的不是明光铠。身披铁重甲、肩吞,披膊,头戴兜鍪,长枪挂在马鞍边。乌钩披挂起马甲。 在他身后,百名重骑兵列阵跟随,披甲重骑,一组人马仿佛一座庞然小山。 朔州大营的铁甲军天下闻名。边地重甲军无诏不得出朔州。如今却出现在中原战场。 前锋营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却无人提出质疑。 数百前锋营骑兵毫无异议地拨马追随,跟上前方重甲军,仿佛本该如此。 战场追随主将,本该如此。 熊熊大火裹着浓烟往东面吹过,热浪扑面。东北面的追兵被山火拦阻,西北面的突厥轻骑正呼啸而来,来自草原关外的奔马快若闪电,相隔数里旷野,可以看到一个个小黑点急速逼近。 萧挽风玄甲兜鍪,长枪握在手中。铁枪尖指西北。 后有豺狼,东有烈火。前有悍敌,置之死地而后生。 他的声线沉冷而坚决,毫不退缩,毫不避让: “儿郎们,冲杀过去!随我突围!” 战鼓如雷,战意如虹。主将悍然无畏,当先赴战场,身后将士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呐喊: “冲杀过去!血战到底!” 兵力悬殊的两军遭逢于旷野,仿佛滚滚洪水当中两股奔腾急流,轰隆,撞在一处。 第115章 血战到底。 嗡——! 斜刺里一支冷箭,角度刁钻,扎进铁臂甲缝隙当中。顾淮忍着钝疼,扯下冷箭,扔去地上。 血水飞溅。顾淮抹开满脸鲜血,大喊:“护卫亲兵,跟上殿下!” 漫山遍野都是突厥轻骑。叫嚣着听不懂的呼喊,自四面八方潮水般涌来,打掉一波又涌来一波,西北路的敌军远远不止两千人! 萧挽风冲得太前,人马背影消失在顾淮的视野里。 周围都是呼啸来去的突厥轻骑,四面八方都是冷箭和刀锋。顾淮奋力打马往前冲。 “嗡——!”又一支冷箭迎面射在额头,被铁头盔挡住,未扎进皮肉。但巨大的冲力冲得顾淮在马上一个踉跄,眼前发黑,死死勒住缰绳。 他恍惚间起了幻觉,视野尽头,似乎有大片烟尘滚滚,不知是东边燃烧的山林火转了风向,还是突厥人马又添增援? 不止幻视,还起了幻听。他的耳边传来一阵雷鸣般大喊。突厥人身后传来的喊杀声居然是熟悉的中原腔调,有无数嗓音嘶吼:“冲!冲!” 四面八方围拢的突厥人被冲散出缺口,有快马飞奔近前,似曾相识的嗓音大喊:“哥!” 魁梧高大的铁甲军勒马急奔身前,头盔一把扯下,露出顾沛焦急的脸。 顾沛远远地高喊:“哥!清晨大老远地看到山林起火,我就猜这处有战场。你受伤多重?满身都是血——” 顾淮嘶声大吼:“头盔戴回去!去寻殿下!他孤身陷在阵中!” 顾沛大惊,匆匆戴头盔,拨马便往厮杀最猛烈处急奔。 “儿郎们,跟我冲!” 铁蹄滚滚,大地震动。上千铁甲重骑,组成铜墙铁壁方阵。 突厥轻骑的阵脚压不住,被轻易撕裂几处大口,重骑如洪流滚滚涌入缺口。 萧挽风四周都是悍勇敌骑。各个方向围堵的重压汹涌,一波又一波涌来,无数的刀锋冷箭叮叮当当砍上他身上重甲各处。 乌钩长声嘶鸣,高高腾跃起,惊险之极的避开砍向马腿的弯刀。 对方突厥将领看打扮是个部落小王,大声喊什么,似乎要“抓活口”。 不等那厮喊完,两马交错,挽风手里的长枪直接把那突厥小王捅翻马下。 大地震动,铁蹄声响震耳欲聋。来自四面八方的重压忽然消散了。 醉卧关山 第175节 无数个嗓音齐声大喊:“殿下!” 当中有个格外响亮的大嗓门,顾沛疯狂打马横刀,杀穿一条血路直冲过来,“殿下受伤了没有!” 萧挽风抖去长枪尖的血,勒马往回转半圈,接过顾沛递过的黝黑铁扳指,抹去血迹,戴回拇指虎口。 “回来了?带来多少人。” 顾沛:“带来五千精兵,一千铁甲重骑。卑职护卫殿下去后方休息。” “不必。”萧挽风调转马头,视线遥遥注视开始后撤的突厥轻骑,“机会难得,随我冲锋。一举全歼的时机,就在此刻。” 山势缓慢起伏的旷野上,咚,咚,进攻鼓声响起。 两路精兵会师战场,各路校尉队正队副们齐声大吼: “冲,冲!跟重骑往前冲!冲散他们的阵脚!一举全歼,就在此刻!” 漫山遍野都是喊杀之声。战局反转,全歼时机稍纵即逝。 顾沛领一队铁甲军,浑身盔甲溅满鲜血,咬死前方一路突厥轻骑紧追不舍。被他追击的突厥轻骑队形大溃,往四周分散溃逃。 身后忽地传来大声惊呼!无数个声音大喊:“顾队正!”“顾队正!” 有人拍马奔来急喊,“顾队副!回去看看队正!” 顾沛大惊,猛地一个勒马急停,长枪挂回马鞍,从远 处急奔而回。“怎么了怎么了!” 顾淮坐在战马上,身形摇摇欲坠,满身满脸鲜血。他身上披挂的铁甲,早已被刀砍得破破烂烂。 铁甲军各个都被冷箭射成刺猬,大部分箭尖射不进甲胄,箭杆歪斜挂在甲上。也因如此,这么久时间竟无人察觉,一支不知何处而来的冷箭,从顾淮背后铁甲的破口扎入后心。 顾淮坐在马背上,身形摇摇晃晃,越来越模糊的视野里,依稀看见顾沛那傻小子打马急奔而来。 漫山遍野的,都是己方将士。山火在身后熊熊山绕。突厥人丢下满地的尸体。最危险的局面已过去了。 顾淮干裂的嘴唇翕动几下,问奔来身边的弟弟:“殿下可安全?” 顾沛的声音在耳边也变得朦朦胧胧的:“殿下身边有上百铁甲军护卫,安然无恙!” “我们,胜了?” “胜了,我们大胜!”顾沛带哭腔喊,“大获全胜,前锋营立首功!哥,快下马来!我扶你去后方医治。” 顾淮身体晃了晃,砰,栽倒下马。 顾沛目眦欲裂,冲上去抱住兄长满身鲜血的身体。 顾沛语无伦次:“哥,快醒醒,这次立下大功,论功行赏,你这回必定可以升做将军了,你不是一直想领兵做将军的吗!哥你醒醒,别睡,你知道我没脑子!没你带着我,以后我怎么办啊!” 顾淮勉强睁开眼,带点无奈,看向泪流满面的弟弟,以气声叮嘱: “没脑子……就长脑子。以后……靠你自己了。”吐出最后一口气,满怀遗憾、不舍,缓缓闭上了眼。 浓云卷过天边,才亮了半日的天光逐渐转阴,雨点又从头顶落下。雨势雨来越大。 东边燃烧的山林火势,逐渐熄灭在雨中。 旷野中的两军厮杀还在继续,鲜血融入雨水,漫山遍野的土壤染得血红。 满山将士大吼:“血战到底!” * 黑幕浓重。 一行十余轻骑化作小黑影,在崎岖山道间减速夜行。 头顶有什么飘了下来。 谢明裳拍拍得意的马脖子,示意它行慢些,抬手接住一片随风飘来的轻盈小物。触手冰凉,融化在掌心。 啊,下雪了。 东方渐渐亮起。他们连夜急赶四十里山路,成功地绕去前方。 此刻,一行十余骑勒马停在陡峭山崖高处,借一大片茂密松林的掩护,俯视下方山路。 守株待兔。 一日疾行百五十里。七日奔出千里。 前夜他们路过新城驿,这是位于兰州新城县衙的一处小驿站。 他们赶到新城驿时,前方的传令信使一行刚刚启程不久,两边擦肩而过。 得到了准信,谢明裳领众亲兵入新城,好好修整一夜,顺带买了些必要物件。 第二日继续启程,急赶四十里山路,赶去传令信使队伍前头。 跳出松林枝头的一轮深秋日光里,谢明裳解下厚氅衣,在风寒料峭的山道高处吐出一口白气,搓了搓冻得冰凉的手。 “我们运气不错。”她喃喃地道。 这次朝廷发调兵令,往凉州方向去的传令信使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队伍。 ——除了携带调兵令的信使本人,另派了监军随行。 监军,当然来自内廷太监。监军勉强能骑马,但这行进速度可就慢得很了。 调兵令发出十日,传令队伍居然至今还未出关拢道…… 被他们顺利堵在兰州地界内,追上了。 天光大亮,山崖下方的山道远处传来一阵轱辘滚动之声。 内廷出身的监军受不得骑马奔波之苦,弄来一辆小车,躺车里不动弹。传令信使还骑着马,领七八名官兵,满脸晦气地跟车慢行。 嗡——弓弦轻响。 谢明裳盘膝坐在山崖边,居高临下,对着拖拉缓行而来的传令队伍,食指扣弦,轻轻地试了试弓弦松紧。 “还有点远。等他们再近两百步。” 在她身后,蹲着十名王府亲卫,各个体格健壮,虎背熊腰,身上的行头早换过一身,都穿起山中猎户常见的粗布短打衣裳,配毛皮坎肩,兽皮靴。 大白天的脸上蒙布,手提砍刀,一副拦路剪径的山匪架势。 谢明裳逐个打量过去,并无破绽,满意地挪开目光,视线继续盯下方。 下方山道的车马队伍正在缓缓驶进弓箭射程。 三,二,一。谢明裳弯弓搭箭,对准队伍马背上的传令信使。 嗡——羽箭离弦。 精准命中目标。 传令信使后背中箭,一个跟头摔落马下,躺在山道边不动了。 前后跟车的官兵惊慌勒马大喊! 嗡——又一支羽箭扎在小车木壁上,震颤不休。 拉车的马儿惊得嘶鸣而起,往前乱冲,掀翻前方两三个骑手。 手持砍刀的“劫匪”轻骑在一片混乱中现身,从山坡上旋风般冲下山道,把队伍冲散成两截。 小车里传来内监变了调的尖声怒吼:“何方大胆蟊贼!你们要造反不成?!我等乃朝廷派——” 鲜血溅上车窗。车里人被惊吓过度,倏然没了声音。 山道里响起一阵连续的闷哼声、惨叫声。短暂打斗声响很快停歇下去。 一名亲兵弯腰搜索片刻,从传令信使的怀中摸出细长竹筒,快步上山坡,双手奉给谢明裳。 “娘子查验下,是不是这个。” 谢明裳揭开竹筒漆封,从里头倒出一封敕令,打开略读了读。 果然是朝廷调令。却不是调兵令。 凉州大营兵马原地不动,只调主将谢崇山一人急返京。 从头读到尾,谢明裳漂亮的嘴角一撇。 打突厥人哪有不调兵的?凉州大营兵马不动,只调爹爹一人回京……明显没打算打突厥吧。 谢明裳扫过末尾的朱红印章,合拢敕令,原样塞回竹筒里,随身携带。 “就是这封调令,拿到手了。首尾打扫干净,我们走。” 射出去的几支羽箭被全数取回,包括射中传令信使的那支箭,也被血淋淋地拔出。免得被人追查军械来源。 谢明裳擦拭干净箭头,把羽箭又放回箭筒,挂去马鞍边。 她一箭射中传令信使后背,避开了后心致命处,人落马昏迷没死。运气好的话,能留下一条命。 谢明裳牵着得意绕过茂密松林,边往山下走边想。 在关内追上信使队伍,伪装山匪劫道,劫走调兵令。镇守凉州大营的爹爹压根没有收到调兵令,自然不会回京。 以最小的损失,避免最坏的结果,这是设想里最好的局面了。 她叮嘱:“活着的马儿我们牵走。空车和尸体推山下去。” “传令信使丢了朝廷调令,这是掉脑袋的大罪。他和剩下几个官兵侥幸能活,也肯定不敢回京复命。必定会找个地方隐姓埋名躲一辈子,别管他们了。” “至于马车里的监军……”她还没想好如何处置监军。 内廷出身的太监,除了宫廷无处可去。把人放走倒是个大祸患…… 下方的山道传来砰砰的闷响声。 亲兵们按她的叮嘱清理痕迹,马车和尸体都被推下山崖。 山道上空荡荡的,只剩几摊血迹。亲兵们正在四处撒沙土,掩埋血迹和打斗痕迹。 谢明裳起先没留意,瞥了一眼便收回,牵着得意往山坡下走几步。 脚步忽地一个急停。 她吃惊地几步转回山崖边,瞠目望向空荡荡的山道。 没有监军。 醉卧关山 第176节 车里还活着的监军,随马车一起被推下了山崖。 也没有信使。 中箭昏迷的信使,几个剩下的活口,和尸体一起被抛了下去。 只剩几匹马还活着,被王府亲卫牵着走回山坡高处。 为首一个亲兵带几分歉意,把缴获的最健壮的一匹马儿领来谢明裳面前,抱拳低声告罪: “娘子见谅。严长史临行前吩咐过。紧 要大事,不留活口。” “若早知道信使队伍走得这么慢,至今还在关内,没惊动谢帅那边,弟兄们来就好了。” 亲兵越说声音越小,“惊吓到娘子,是我等的过错。……坏了娘子的心情。” 谢明裳没应声,接过缴获的马儿缰绳,抓过一把豆子喂食,摸了摸马脑袋。 牵马下山途中,她回身深深地看了眼被彻底打扫干净的山道,踩镫上马。 众轻骑无声无息地返程。 刚刚发生一场血腥截杀的深秋山道静悄悄的,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第116章 蹲路边,看一眼。…… 出征第二十五天。清晨。 萧挽风取出贴身收藏的薄册子,翻去末尾,在四个完整的“正”字旁边,第五个“正”字重重划下最后一横。 晨光渐亮,今日无雨。涛涛大河在远方奔流不止,彻夜回荡。 自从朔州大营增援的兵马会师后,战局大变,前锋营开始主动追击。四日七战,七次大捷。战线往北推进四百里。 水流汹涌的黄河渡口边,身后的主力兵马追上了前锋营。 这次出征的领兵主帅:裕国公,传信要见萧挽风。 中军帅帐临时设在山谷间,萧挽风带来的三百亲卫被拦住。他只带顾沛一个随身亲卫,掀帘子走进大帐。 大帐里站满了这次出征领兵的大小将领。 裕国公坐在虎皮帅座上,神色笃定。他手里握住了萧挽风的软肋,不怕对方不服软。 “河间王,好胆略。好战功。呵呵,好大的胆子啊。” 萧挽风站定中央,目光扫过大帐,没给他准备座椅。裕国公坐在大帐中央,抬手笑指他: “镇守朔州大营的铁甲重军,无诏令而被你私调出朔州,证据确凿,按军法当斩首。河间王有何解释?” 萧挽风挑眉:“老国公打算治萧某之罪?” “犯下如此大事,老夫想替你隐瞒,也隐瞒不得啊。你身为宗室王,轮不到老夫治罪,但也不能任你继续领兵下去了。” 几名大帐亲兵上来卸刀,萧挽风任他们取走腰刀。 裕国公打开准备好的文书,当众高声念道:褫夺萧挽风身上前锋营大将的任职,即刻押回京师受审。 萧挽风冷眼听着。 “押回京师受审”几个字语音落地,大帐里响起一阵骚动。几名将军急站出来跪地请命。 其中一个性子急的大声嚷嚷:“前锋营出征不到一个月,七成战死!统共只有两千兵力,没有铁甲军助阵,如何能大捷!大帅,又要骡子跑又要骡子不吃草,天底下也没这道理——” 不等嚷嚷完,裕国公沉着脸一挥手,几名亲兵上去把那大喊不止的将军架出大帐。 大帐里安静下去。无人再请命。裕国公满意地吩咐:“来人,把河间王绑了。押出去,备囚车。” 萧挽风一摆手,“慢着。老国公,私下里说几句。” 众多将领环绕,孤身入大帐,卸去兵器,仿佛猛兽被拔了牙。裕国公并不怕眼前这只没了牙的猛兽暴起伤人。 两人之前可以密谈,现在依旧可以密谈。 他今日故意大张旗鼓地当众抓人,本就打算占据上风,私下再谈的时候,开出更有利的条件。 突厥人大溃败,眼看要被赶回黄河北岸,河间王的战功是压不住了。他身上私调铁甲军的罪名也实打实地瞒不住。 裕国公早想好了,回京后以主将的身份替河间王求情。换取河间王开口承认,自己的爱子蓝孝成并不曾参与行刺案,把人尽快捞出大狱…… 萧挽风几步站在面前,阴影笼罩下来。 出征不到一个月,大小二十余战,他明显地消瘦了一圈,浓眉压眼,面庞轮廓更显锐利,气质也更加得不像京城里的宗室贵胄……像旷野里游荡的野狼。 此刻,萧挽风站在大帐长案前,黝黑的眼睛带出某些奇异意味,眼神幽亮,直勾勾地盯在他脸上,仿佛被他的眼神扎穿了个大洞。 裕国公被盯得发毛,心里发狠。 气焰如此嚣张,还没到谈条件的时候!等把人押进囚车,回京前夜,再跟他谈! 他往后坐了点,冷冷道:“眼下没什么可谈的。河间王,受缚罢。你认罪受缚,老夫再和你单独——” 视野急剧变幻。砰一声闷响,裕国公的额头狠狠撞去桌案上,鲜血糊了满眼满脸。 一片血红色里,他听到了吱嘎吱嘎的切割声响。 大帐里死寂无声。鲜血喷涌流了满地。 片刻前还气势凌人的出征主帅,裕国公,脑袋被重重砸去桌上。萧挽风一手按住他,从长靴里取出早备好的匕首,当所有将领的面,利落一刀切开了裕国公的气管。 一刀一刀,吱嘎吱嘎地切,用一把割肉食的精光锋利的短匕首割下头颅,拎在手里。 无头尸身砰然倒地。 裕国公麾下一名亲信,终于从噩梦般的场面里猛地醒神,大喊拔刀! “逆贼!!!” 与此同时,帐外等候的顾沛也闻声猛冲进帐,疾步上去挡住对方,同时拔刀横斩!毫不含糊把对方一刀从肩膀劈开。 血水喷溅。亲信的尸身也闷响倒地。 大帐后方砰地一声响。萧挽风把裕国公的头颅割下,随意往桌案上一扔,自己站在大帐中央,环顾目瞪口呆的众将领。 “确实是逆贼。裕国公此国贼,秘密勾连辽东逆王,图谋叛国,证据确凿。” 他从怀中取出一封密信,扔去地上的无头尸身边。 “前线查获的辽东逆王密信,裕国公投敌叛国。辽东逆王许诺他,事成后封王。” 几名大将冲过来查验密信。一时半刻间,哪分得出真假? 但有心细的将领,细想裕国公这次领兵出征,确实处处透露古怪。 前锋营只拨两千兵马。坐视前锋营和突厥主力在前方胶着死战。前锋营战死七成,几次求援,中军拒不增援。 河间王领前锋营,于绝境之下反败为胜;突厥人尚未驱逐出关,裕国公反倒急切地把河间王召来问罪…… 如此想来,果然有通敌叛国的大嫌疑! 中军大帐里短促的打斗很快结束。顾沛刀势猛如烈火,裕国公几名心腹亲信被砍杀殆尽,其余十余名将领默不作声看着。 鲜血缓缓流淌过满地尸体,血河隔开两边,一边立着十余名将领,一边立着萧挽风。 其中一名将军打破寂静,沉声喝问:“军中还有两万精兵,失了大帅,仗还没打完。河间王打算如何?” 萧挽风道:“仗还没打完,继续打。军中两万精兵交予我手里,全歼突厥主力。” 又有个天生一双虎目的将军追问:“当真能全歼?大帅……”他不自然地瞥了眼裕国公的尸首,改口:“大长公主当初誓师时,也只要求我等:将胡虏驱逐出关,护我河山。” 萧挽风站在满地血水里,声线极镇静而笃定。四日七战,七战七捷,他有笃定的底气。 “全歼突厥,不放一个出关。胡虏不灭,誓不归程。” 提问的两名将军出列,单膝跪地行军礼,掀开帐子走了出去。 之后陆陆续续有将领出列行礼,一一起身出帐。其中一个留短须的偏将眼神闪动,低头跟随众人出帐。 萧挽风盯着那短须将军的背影,吩咐顾沛:“他是裕国公身边亲信。杀了。” 顾沛追出去把人按倒在大帐外。片刻后,提着血淋淋的头颅回帐子。 帐子外传来惊慌的呼喊声。萧挽风从怀里取出一份名单,一式两份,一份张贴去大帐外示众。 第二份拿在手里,问顾沛:“名单上的人尽数清理干净,不在名单上的人不能枉杀一个。若你兄长还在世,这差事 会交给他办。如今交给你,你能办得好?” 顾沛眼眶倏然发了红,忍住泪意,高声道:“可以!” 萧挽风把名单递给顾沛。带来的三百亲兵迅速搜捕清理裕国公留在军中的心腹。各路将领冷眼旁观。 裕国公死不瞑目的头颅依旧摆在桌案上。 萧挽风坐去虎皮帅座,取过帅印,摩挲了几下印章的白玉虎头。 ———— 谢明裳从兰州回返。 回程不赶时间,行程放缓,十五个日夜入固县。 到了固县这处,已经极靠近京畿地界了。十月深秋季节,满地落霜。 回程这一路,她陆陆续续听到许多的传言。有说前锋营大胜的,也有说损失惨重的。听来听去,还是大胜的传言比较多。越靠近京畿,前方大胜的消息越笃定。 固县这处的军情消息最为新鲜。打探消息的亲兵强忍激动: “大胜!大获全胜!击溃突厥主力于黄河北岸!捷报已经飞报入京,大军正在分批返程。第一批凯旋将士据说这两天会路过固县。” “娘子你看,沿路搭起的彩篷子,都是县衙新搭起来的,县衙在准备犒军物资,等大军回程路过时献上。” 谢明裳多问了一句:“前锋营大胜,还是中军大胜?打听到细节没有。” 亲兵脸色的激动淡去三分。 “只听说中军支援前线,前锋营和援军会师于黄河,兵力大壮,这才有了大胜。至于具体的论功行赏……” 最大的功绩,到底归于增援的中军主力,还是浴血而战的前锋营? 牵扯太多,外人说不准。 醉卧关山 第177节 “都传说凯旋大军这两天会路过。娘子,我们要不要……” 谢明裳环顾周围一张张期待的面孔。 “固县休整两天,等一等,看一看。若能等到回返大军最好,等不得的话,我们先进京。” —— 当日,十几轻骑歇在固县驿站附近的农家。 谢明裳单独坐在农家土屋里,晃了晃竹筒。 竹筒当然是空的。里头要紧的调兵令,被她藏去了别处。 爹爹对朝廷的忠心,谢家人都清楚。这份忠心能不能被善用,难说。 她想留个证据,以后必要时,让爹爹亲眼看清楚。 凉州兵马不动。急调谢崇山一人返京。 谢明裳默想,调爹爹一人返京。朝廷准备启用爹爹,对付哪方? 这几天她睡得不大好。 时不时的就会想起,掉下山崖的马车,空无一物的只剩血迹的山道。山间下的小雪。 原来关内九月也会下雪。但短暂的山间夜雪,比起关外的鹅毛大雪来说,太细小了。 有时候半夜睡不着,她会起身吹起骨管。 一行轻骑歇在山野的时候多,骨管幽幽咽咽,在旷野传出老远。除了有时会吵得同行人睡不着觉,其他倒不碍着什么。 她有时想,这些天在忙什么呢。奔波千里,截杀了一车队的人。 其实只为拿走调兵令。 但为了夺取调兵令,需得灭了在场的所有活口。 严长史叮嘱灭口,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兰州山道的行动,已经是损失最小、最好的结果了。 为什么心里难安? 今天歇脚给足了铜钱,农家在忙着杀鸡招待。隔墙听到农家儿子小声嘀咕:“爹,少杀两只,咱家就这四只母鸡。好歹留一只。全杀了心里难受。” 农家爹在训斥儿子:“人家给了半贯钱,能换多少只鸡!杀了招待贵客,这几只鸡就不算白死,你心疼个啥。安安心心地杀鸡!” 安安心心四个字传进耳朵,分明谈论的事绝不相干,却叫谢明裳心里微微触动。 那日山道上,她一箭重伤信使,抢夺调兵令,下手毫不迟疑。 车上的监军,让她仔细想想,她也会下令杀了。内监无处可去,多半会回返京城。人留着危险。 但中箭昏迷的信使,押送队伍的几名官兵,都不是必死的。 他们失了调兵令,犯下失职死罪,也就背负了杀头的罪名,只会像离群落单的大雁般仓皇飞走,哪会再回京城复命? 放过他们一条性命,就像她半夜睡不着起来吹骨管,并不碍着什么。 只可惜没那许多假设。他们出现在那山道上,就得死。 中原有句人人都耳熟能详的成语:“斩草除根。” 还有很多类似的词语:“防微杜渐”,“未雨绸缪”。 龙椅之上那位天子,使出种种手段对付谢家时,也是这样的想法:“未雨绸缪”,“防微杜渐”。 谢家有没有反心,不重要;提前捏住谢家的七寸,才令天子安心。 这就是京城的处事法子。暗潮涌动,人人自危。 人人自危,所以抢先一步下手,去除隐患,令自己安心。 不论是谁,不只是奸人。任何人,只要他坐镇于暗潮涌动的京城,周围人人都如此行事,“未雨绸缪”,为求自保以伤人,他必然只能如此行事。 做和周围人同样的事,做得更抢先,更狠辣。 三月的谢家,六月的河间王府,在天子眼里,是隐患。 九月山道上,押送调兵令的信使和官兵,在河间王府眼里,同样是隐患。 一阵细微的窒息感涌来。谢明裳把窗户全推开,四野的风哗啦啦冲进破口的窗纸,清新的空气传入鼻腔肺腑。 “戈壁上射杀了鹰,都知道把巢穴里的雏鸟留下。鬣狗猎豹吃饱了,也不会把整片羊群猎杀干净。” 弥漫的炖鸡香气里,她低声咕哝着: “中原这里倒好,斩草除根。好的坏的草,全给你拔了。” 两名亲兵送饭进屋,一路早混熟了,开玩笑地问:“娘子坐在屋里,又不点灯,黑灯瞎火地一个人嘀咕什么呢。” 谢明裳把声音放大点:“不喜欢京城,不想回去。” 亲兵们都没当真,大乐起来,把一大盆热腾腾的炖鸡端来面前:“王府和谢家都在京城,娘子不回京城,去哪儿呢。” 打开陶瓮盖子,浓郁炖鸡香气直冲鼻下。谢明裳深深地吸了口香气。 窗外几个等食的亲兵抱臂站着说说笑笑,笑声回荡在黄昏宁静的农家小院里。 眼前的画面如此美好,仿佛一阵风,把之前细微的窒息感吹散殆尽。 谢明裳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早提过了,等京城情况好转,我想出关走走。下次见着你们主上,我再跟他商量一回。” 亲兵笑说:“那有什么难事!等殿下凯旋归来,娘子提什么,殿下都会答应的。” 谢明裳边夹菜边笑说:“真的?我可真要当面跟他提。” 确凿消息是在第二天晌午传来的。 凯旋而归的大军还隔着三四十里路,早有邻镇帮闲的小子撒丫子狂奔回乡报信。 只短短半个时辰,附近十里八乡都听说了。 午后,赶去打探动静的亲兵回返,对着面露期盼的同伴们摇摇头。他远远地看清了大军旗帜。 “并非前锋营旗帜。前线第一批回返的,是中军人马。” 中军主将,那不是裕国公?谢明裳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张面如重枣的老脸。 他率先领兵回京? 伤亡惨烈的前锋营被抛在后头? 各种猜测在脑海里闪过,众人的脸色都不大好看。农 家小院依旧平静,但心境陡变,谁也待不下去了。 “穿戴别露破绽。” 谢明裳叮嘱众人:“我们混在出迎人群里。蹲路边,看一眼。” * 黑底金边的军旗在旷野大风里猎猎作响。 萧挽风拒绝了附近几个乡郡知县的迎接宴,吩咐原地休整片刻,天黑前行军入固县。 固县,位于京畿界外,却又距离京畿最近的几个县乡之一。 “固县有个驿站,就在前头几里。”顾沛走近马前询问: “殿下,驿站备的马料好。要不要牵着乌钩去驿站歇一歇?” 萧挽风抬起马鞭,倒转半圈,拿马鞭梢重重敲了下顾沛的脑袋,敲得他龇牙咧嘴。 “说话又没过脑子。” 顾沛:“……得令!兵马不入驿站,直奔固县休整。” “进固县地界后扎营。固县上下官员前来拜访,一律拦在大营外不见。” “派几个将士去驿站,把他们屯的的上好马料搬来。” “得令!” 沿路都是自发聚集的百姓。军中将领都披甲戴盔,路边人群也分不清哪个,只起劲的欢呼。 许多人家往队伍里挤,高高献上自家肉食,行军中的队伍不受。又有半大孩童跟在队伍后头载歌载舞,拍着巴掌跟随,将士们随孩童们撒欢儿去。 萧挽风今日戴盔披甲,穿一副军中常见的两铛铠,腰刀马靴,跟军中诸多的校尉打扮得差不多,行在队伍当中,除了身形高大了些,乍看并不扎眼。 但细看便能察觉,在他周围围拢的,并非寻常军士,而是精挑细选的亲兵精锐。 此刻,亲兵队伍里一阵细微的骚动。许多张面孔吃惊地望向同一个方向。 顾沛猛地一勒马:“……娘子?” 听到这两个字,前方的萧挽风也不假思索一扯缰绳,来个急停。 正值黄昏时分,寒鸦归林,明暗交错。 蹲在道边黑压压人群里,一张俏生生的面孔抬起,正吃惊地盯住前方马背上挺直的强健身形。 她闭着眼也能认出盔甲下的人,萧挽风! 谢明裳:……他不是前锋营大将么?怎么人在中军??被裕国公那老匹夫抓了?! 第117章 把你交给我。 只蹲在路边看一眼……蹲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谢明裳:“……” 战马分明就是乌钩!旁边跟着的大个子是顾沛!齐刷刷勒马望向路边作甚,求救吗?! 路边蹲的几人相互打手势,悄悄往人群后退。 大军当中的萧挽风勒马片刻,吩咐两句,又往前继续缓行。 队伍里跑出一个王府亲兵,追出两里地,把正打算回农家小院商议解救法子的众人喊住了。 谢明裳这才听说,原来中军早换了主将,中军兵马帅印都在萧挽风的辖制之下。 醉卧关山 第178节 至于原本的主将裕国公去了何处……谁也没问。 天色黑透时,一行轻骑牵马拎包袱,随大军进入固城,就地扎营。顾沛领他们进营地。 “顾队副,你瘦好多。”跟随谢明裳的几个王府亲兵激动地上前打招呼,“这次跟随主上打突厥大胜,顾队副砍了多少脑袋?论功行赏,会不会升队正——” 顾沛忽地停步回头,递过尖锐的一瞥。无论消瘦的侧脸轮廓和凶狠的眼神,几乎都不像从前大大咧咧的队副。 几个亲兵吃了一惊,齐齐停住脚步。 旁边随行的两个副将赶紧把人拉开几步:“快别说了,这次打得艰苦,前锋营阵亡七成,顾队正人没能回来……” “到了。”顾沛指向一处临时搭建的帐篷,“弟兄几个歇这处,娘子随我去大帐见主上。” 谢明裳原地震惊停步片刻,又继续跟着往前走。边走边打量前方的顾沛。 周围人都散去各处军帐,只剩他们两个,走出去十几步,顾沛抬手狠狠地抹了下眼角。 身后一只手搭上肩头,轻轻地拍了拍。 谢明裳在背后道,“英灵永在。” “逝去的亲人会化作山川水流,路边的风,脚下的沙。他会继续看顾着你。见你开心,他也高兴;见你难过,他也会伤心的。” 顾沛以鼻音重重地应了声,胡乱又抹了把脸,掀开中军大帐门帘:“娘子进去吧。殿下在里头休息。” 谢明裳提着包袱走进大帐。 里头点起一盏小油灯,帐子占地不小,布置简陋,只摆放一套桌椅屏风,屏风后摆放了一张休息用的行军木床。隐约有个人影躺在床上,影子映上屏风。 谢明裳站在屏风边,探头往里看。 萧挽风枕着刀鞘,合衣而卧。人显然疲累了,正沉沉地睡着。 许久不见,他明显消瘦许多,人晒黑了。原本就棱角分明的轮廓更显得锋锐,鬓角如刀,在睡梦里也紧抿着唇。 谢明裳绕过屏风,轻手轻脚地往里走。 还没有走到木床边,沉睡的人霍然睁开眼。深黑色的眼睛幽亮,直勾勾地注视过来,一只手反握住头枕下的刀柄。 谢明裳拢起长裙往前快走两步,灯光昏暗,怕他看不清动手,人索性蹲去木床边,两边视线齐平。 随着她的动作,一路紧盯不舍的幽亮目光也缓缓转动,从屏风旁转向床边。 ——这是还没睡醒呢? 不,分明醒了。目光清醒得很。 谢明裳的眉眼舒展开了。 重逢的喜悦在胸腔涌动,他们多久没见了? 八月中出征,那时雨后的天气还偶尔闷热;如今已入十月,清晨满地白霜,漫山遍野的落叶都快掉完了。 “是我。顾沛领我来。”谢明裳抬起手,白生生的手掌在那道紧盯的视线前晃了晃。 “傍晚在固县郊外路边,你看到我了?” 握住刀柄的手缓缓松开。 萧挽风从睡梦中骤醒,声音带几分沙哑,“看到你了。人群里那般显眼,我听他们喊娘子,一侧身就看到了。” 谢明裳很是不服气。 “我拿碳灰涂了脸出来的。静悄悄蹲人群里,谁看得清?要不是队伍经过,当中有个骑马的身形像你,骑的黑马像乌钩,我才不会抬头四处张望,教你们轻易察觉了。” 长篇大论还没说完,萧挽风的手已经抚上她脸颊。 “碳灰涂黑了脸,人还是显眼,在人群里像金子,亮闪闪的,一眼就能看到。” 谢明裳撑不住笑了,抬手拍他一下。“你才是个亮闪闪的小金人。” 胸腔里情绪激荡,视野不知不觉浮起朦胧雾气,想哭,却又肆意地笑。 两人相隔只有半尺,在灯下不错眼地打量对方,看气色,看细微的变化,以气声说话也彼此听得见。 谢明裳蹲在木床边,正悄声说:“你出现在中军队伍里,我们都以为你被裕国公那老匹夫给扣住了,吓得不轻,还在商量如何营救你……” 一只结实有力的手扶住她的腰,把她从蹲在床边的姿势拉起,谢明裳顺着他的力道坐去床边。 按住她后腰的手却不松开,依旧不轻不重地按着,发力把她往前压。 谢明裳趴去了他身上,鼻尖对着鼻尖。身后那只手还按着她不放,隔几层衣裳,缓缓地摩挲后腰四周,磨得她后背起了一阵细小的战栗。 她不想说话了。 有那么多时间可以说话,慢慢讲述这段漫长的离别;两人单独在一起的时间那么少。 粉润的唇瓣往前,轻易便突破两人之间仅剩的几寸距离,蹭了蹭面前男人的脸颊,顺势蹭过下嘴唇。 下巴上没剃干净的胡茬扎在她柔软的唇角上。有点疼,又有点痒。 不老实的小娘子舔了舔麻痒刺痛的唇角,不很满意,把瞬间呼吸粗重起来的男人往床上推,要他继续躺回去:“扎得疼。” 推一下没推动,两人反倒更靠近了。 后腰上的手臂猛然发力,天旋地转,她被按在床上。 原本平躺的男人撑在她上方,一只手扣住她的下颌,粗粝的拇指缓缓摩挲过她才被胡茬扎过的唇角,摩挲得极重,几下便发了红。 谢明裳肩头一凉,衣襟被解开了。 “……” 她瞠目躺在板床,人有片刻没动。她在想刚才一路走过来,经过的上百个帐篷,大营里来回走动的值守将士…… 一层厚牛皮搭的帐篷不隔音!里头的影子都能映去帐子外头! “中军帐子里外双层牛皮。确实不隔音,声音小点。”萧挽风回应道。 两句对话功夫,深秋风冷,一阵夜风呼啸着缝隙刮进帐子,小油灯摇晃几下,噗嗤,熄灭了。 帐子里陷入黑暗。 只有上方男人的眼睛是亮的。在黑暗 里灼灼闪光,仿佛夜幕天河闪烁的星星点点的的星辰,又有点像关外大漠深处游荡的野狼群的眼睛。 谢明裳抬起一只手去摸他。 摸他消瘦而越发显出刚硬的脸颊,摸他的发鬓,摸他浓黑的眉峰。 萧挽风任她摸。 一声细微裂帛声响,长裙被撕扯开,扔去地上。谢明裳吃了一惊,喊:“我的裙子……” 才喊出声就感觉不妥,后几个字压在喉咙里。但还是气不过,她凑近耳边,以气声恼火地喊:“我就带出来这一条裙子!平时都穿得跟个男人似的,今晚来见你才穿的裙子!” 又一声细微裂响,这次被扯开的是短上襦,挂在手臂上。粉白莹润的手臂露出来,在黑暗里白生生的耀眼。 萧挽风在耳边叮嘱:“喊我。” 声线里带浓烈强忍的欲。谢明裳小声抱怨:“我没衣裳,也没裙子了。” “明天帮你找一身新的。” 谢明裳得了承诺,那点火气很快消散了。她贴着耳廓喊他的名字:“挽风。”又小声说:“没带香膏。” 萧挽风没说话。骨节分明的指节探进长裙深处。细小的水声搅动。 被屏风格挡的简陋内室里,响起一阵细细的喘息。喘息声很快变成了小声惊呼。 谢明裳吸着气喊:“什么东西硌着,冰凉……” 是套在左手拇指虎口的铁扳指。她很快反应过来,腰往后躲:“别碰,别碰,摘了吧。” 萧挽风不摘,只停了停。深黑色的眼睛在黑暗里闪着幽光。 两人几乎鼻尖对着鼻尖,说话时稍微往前一动,便能碰触到嘴唇。他俯身吻怀里小娘子的唇角。 “得意留下四块马蹄铁,融了一块做成的铁扳指。不必摘。” 他说的是五年前留在呼伦雪山上的那匹得意。那段失落的记忆,谢明裳如今可以清晰地记起了。 她想了片刻,带出点怀念的神色。 柔软的身体已经敞开了。谢明裳小声哼哼着要抱。 健壮精悍的男子躯体果然抱拢了她。挺直的鼻梁擦过她的脸颊,萧挽风低声耳语:“再喊一次。” 漂亮的唇角细微地翘了翘,谢明裳有点想笑。喜欢在床上听自己的名字怎么回事? 但谁没点毛病呢,这点小小癖好不算什么,她也有些小癖好。 莹白的手臂搂住脖颈,去扯他的发冠。束得齐整的发冠被她拉扯几下,掉去刀鞘边。 发簪子叮地一声落在地上。 几缕发尾落在雪白的肩膀上,痒痒的。谢明裳勾住发质粗硬而微卷的发尾,在尾指绕几圈,满意了。 她甜滋滋地喊:“挽风。” 萧挽风在近处凝视她,“愿不愿意把你交给我。” 谢明裳一怔,浓睫飞快地眨了下。她自己走进他的大帐,自己转进屏风,走近他休息的木床边……还有什么不愿意的? “我不会伤害你。”面前的男人依旧在极近处凝视她:“信不信我?” 谢明裳手心里勾着微卷的乌黑发尾:“我当然信你的。” 萧挽风抬手在她唇边摩挲几下。没有收着力气,重重地碾过,有点疼。 他的眼睛在黑暗里灼亮,仿佛烈火熔浆翻滚其中。 他扣住身下小娘子精致的下巴,凝望片刻:“把你交给我。” * 半夜了。 原地驻扎的大营寂静。除了值守将士在营地间来来去去的脚步声和甲胄摩擦声,几乎听不到其他动静。 中军大帐里漆黑,五丈方圆内没有人。偶尔有一两个将士急匆匆来寻主帅,隔老远便被值守亲兵拦住道:“殿下休息了,请回。” 帐子里静悄悄的,偶尔有细小呜咽从帐子缝隙里漏出,被夜风卷走,几乎听不清晰。 谢明裳浑身都疼,满眼泪花。 醉卧关山 第179节 到骑虎难下时她才明白过来,把自己交给他……原来除了同意和他共赴巫山云雨,还有另一层意思! 上了他的床就开始失控,中途再喊不了停。唇舌被堵住,凶狠地吮吸掠夺,模模糊糊地喊也喊不住。 她吃疼,发狠地揪扯他的发尾,也只能扯得身上的男人短暂停下动作,目光抬起对视片刻,把她的手腕按去床上,按得她动弹不得,撞得她几乎散了架。 夜深了。 床上趴着的小娘子像条缺水的游鱼儿,还在呜呜咽咽地弹跳。 深秋冷夜的,光洁细致的后背肌肤滑腻腻的,全是激出来的热汗。一只手从身后绕来身前,按在柔软小腹上,把她往后按。 谢明裳受不了这要命的姿势,一声接一声的叫。叫声被结满厚茧的手掌捂在嘴里。她噙着满脸的泪花,发狠地张嘴咬,狠命地咬堵她嘴的手掌,直咬出血来。 身后的男人任她咬,撞的更狠。 拇指虎口佩戴的精铁扳指冰凉,扣在温热的脸颊边,她的鼻尖下隐约残留血气。 谢明裳觉得自己要死在这里了。好丢脸的死法。 她放弃了咬手,把手咬穿了他都不会停,改往身后用力推。推了几下没推动,两只手腕却又被并拢攥住,往后一扯,她身子悬了空。 细小的水声汩汩流淌在黑暗的帐子里。被屏风遮挡的简陋内间里一阵又一阵的急喘。 终于被放开时,也不知到了什么时辰,精疲力尽的小娘子手脚摊开躺在木床上,连盖被子都忘了,直接睡了过去。 片刻间睡得人事不知。 * 再次缓慢地醒来时,好久都没能醒神。 谢明裳的眼睛睁开又合拢,合拢又睁开……视野里传来的亮光终于唤醒了她。 身下传来轱辘的滚动声。 她正坐在一辆马车里行进。 浑身像散了架又重新拼起来,动一动就扯得四处筋骨疼。摸了下自己身上,倒是穿得整整齐齐的……一套军里最小号的夹袍、夹裤和软甲。 她昨晚那身难得的女子衣裙还是无了。 日光越过头顶往西,时辰过午。马车混在行军队伍里浩浩荡荡地往前行进。 昨夜扎营在固城,大军原地休整一夜,今天却又急行军,不知行往何处。 车帘子掀开细缝,里头露出一只清澈眼睛。谢明裳安静地查看行军官道,越看越生出几分眼熟意味。 逐渐出现在前方的巍峨雄伟的城墙轮廓,叫她眼皮子剧烈地一跳。 难怪瞧着眼熟……这条官道,她来来回回曾走过几十趟——正是京城外往南的一条官道。 原来他们早入了京畿地界。 前方的城门,岂不正是京师十二门之一,位于城南的明德门? 不知为何,凯旋大军没有按惯例在京城郊外二十里外停驻扎营,反倒一路疾行,直奔京师城下! 第118章 事发于北,剑指人主。…… 深秋季节天黑的早。 申末酉初,天色昏暗下去。城头高处早早亮起火把灯笼,众多守城禁军往下张望。 天生一双虎目的将军站在紧闭的城门下,对城楼上高声喊话。 “我等乃中军凯旋将士!” “中军返程的军报已提前递送京城,告知朝廷。为何不开城门,放我等入京复命!” 明德门守城的主将,禁军中郎将:钱将军,站在城垛高处打量。 他认得喊话的这名虎目将军,确实是隶属中军的几名大将之一。之前随谢崇山平定辽东王叛乱,之后又被调拨入裕国公麾下,奔赴北方击退突厥人。 钱将军拎起的心放下去大半,回头跟身侧站着的常青松笑说:“自己人。” 自己人归自己人,京城戒严的规矩还在。钱将军往城下喊话,“诸位辛苦了!将士凯旋回返,为何不去二十里 外扎营休息,来城门下作甚?” “朝廷已定下五日后开城门,迎凯旋大军入京。礼部兵部正在筹措当中。将士们,且退去二十里外扎营休整,耐心静候啊!” 城门下的虎目将军高喊:“头一批凯旋返京的儿郎八千人,已在二十里外扎营,城下五百将士乃是跟随主将的亲兵!前线有要紧战报,十万火急!我家大帅亲自入宫面圣,当面回禀圣上,还请放行!” 我家大帅…… 中军大帅,不正是裕国公? 钱将军心里嘀咕,裕国公,那可是圣上心腹! 之前裕国公在城外大营领兵时,听说好几次被圣上半夜召入京城,一路长驱直入皇宫秘密议事。 这般炙手可热的人物,他可拦不得。 钱将军急往队伍中央打量。黑底金边的中军旗帜在大风里呼啦啦地展开。 旗帜掩映之下,远远立着一匹雄健的黑马,马上主帅穿明光铠,戴铁兜鍪,身躯高大健壮,长矛挂在马鞍边,众将士乌泱泱簇拥在身侧。 虎目将军在城门下喊罢,调转马头回去复命。和黑马上的主帅交谈两句,又急奔回来。 “我家大帅问,明德门到底开不开?明德门不开,我家大帅自去别处城门下入城!耽搁了前线要紧军情,不能及时面禀圣上的后果,钱将军一人担下!” 钱将军倒吸口凉气,即刻从城楼飞奔而下,连声招呼禁军开城门。 铁绞索吱嘎响起,沉重城门缓缓敞开。 钱将军亲自站在门洞下,迎接中军主帅入城,远远地抱拳谄笑: “老国公辛苦!需得老国公亲自赶回面圣,必定是极紧要的军情。末将职责所在,问询两句而已,岂敢拦阻?老国公这次驱逐突厥,立下护国大功,末将提前恭贺——” 说话间,城下等候的将士已经开始入城。五百亲兵俱是披甲骑兵,乌压压聚集在城下,气势可惊人得很。 钱将军心里嘀咕:从前裕国公在京城时,出行最多带五六十亲兵。出去打了一场胜仗,回来亲兵就变五百了,好大的架势…… 远处中军旗帜簇拥之下,全身耀眼亮甲的主帅乘黑马往城门下缓行而来。两边交错时,钱将军满脸陪笑寒暄: “许久不见了,老国公。上回末将见老国公还在中秋前,老国公下马入宫,健步如飞呐!当时末将同行。老国公可还记得?” 马上主帅的目光转来城门侧面。 铁兜鍪下的视线森然尖锐,在钱将军的头脸脖颈间刮过一圈,什么也未说,驱马行过城门下。 钱将军目送马上主帅挺拔的身影从面前行过,隐约感觉,哪里有点不对劲。究竟哪里不对劲…… 等等,裕国公壮得很!虎背熊腰,大腹便便! 刚刚策马行过他面前的“中军主帅”,虽然个头同样高大健壮……身材不对!裕国公上了年纪的大肚腩呢?? 钱将军突然大喊起来:“等等!且慢放行,关——” 迎面出现一道闪亮刀光! 中军主帅的黑马后,一名精悍轻骑横马跃出,正是顾沛。不等“关城门”三个字吐出喉咙,钱将军的头颅已凌空飞起! 鲜血飞溅。无头尸身闷响倒地。 附近守着铁绞索的几个守城禁军惊得目瞪口呆。城门下一阵惊惶大喊。 不远不近抱臂站在内城墙边的守城副将常青松大惊失色,霍然站直身! 钱将军这守城主将三言两语赶下城楼,热络攀谈交情,大拍勋贵马屁。拍马屁的活计轮不到他这守城副将来做,常青松索性站得远远的,懒得凑上去热脸贴冷屁股。 谁知道被他旁观了一场意外惊变! 城墙附近的天色已全黑了。黑洞洞的城门敞开,城外不知来处的精悍轻骑仿佛潮水般往城门里涌进。 常青松的头皮几乎炸开,想也不想拔刀,怒吼着就要往城门下冲! 铛—— 响亮的刀锋碰撞声激烈响起。 身披明光铠的“中军主帅”不知何时驱马回头,腰刀出鞘,迎面拦下常青松的一刀。 守城禁军的火把散落满地,把城墙周围三丈范围照得通亮。不知来历的“中军主帅”取下铁兜鍪,露出一张年轻冷峻的面孔。 常青松的眼睛霍然瞪大,难以置信! “河间王……”他抖着嘴唇道。 伪装中军主帅,冒名喊开城门,杀守城主将……河间王,叛变了? “裕国公勾连辽东叛王,通敌叛国。”萧挽风开口头一句,便镇住了众守城禁军。 他在马上居高临下,盯住常青松的眼睛:“前锋营孤身应战突厥主力,裕国公拒不发兵增援,前锋营几乎死绝,战事险些大败。军中所有将领皆为人证。” “今日本王秘密入京面圣,只为揭发裕国公此国贼;连同朝中其他叛国逆党,连根拔起。以国贼之性命,祭奠前线阵亡将士,令将士英灵安息。” 中军几名将领围拢过来。 刚才喊门的那天生虎目的将军,常青松也认识的,目中含泪上来劝说:“枉死了许多儿郎,老常。放将士们入城,拨乱反正,令将士英灵安息。” 常青松脑海一片混乱,木愣愣站在城边。 到底哪方是叛党?哪方是国贼?他要不要放面前五百精兵进城? 耳边又传来萧挽风的嗓音。 眼前一片混乱的局面里,他的声线镇定有力,更显得坚如磐石。 “八月时,本王曾问你,愿意继续领把守城门的安逸差事,还是愿搭上性命,随本王出战。” 常青松还记得。 当时,自己毫不犹豫答道:“武人岂愿安逸死,只愿马革裹尸还。” 一张绢帛手书扔去常青松面前的地上。 常青松混乱地捡起展开。黄绢帛书上赫然写下八个字: 【驱虎吞狼,虎狼齐灭】 “这帛书是从裕国公那国贼身上搜出的。” 醉卧关山 第180节 几名中军大将情绪激愤,纷纷嚷道:“虎,代表突厥人;狼,代表河间王。虎狼齐灭,好狠的毒计呐!” “林相秘密勾连裕国公,两个老贼伪造手谕,企图借突厥人之手,全灭前锋营将士,证据确凿!” 大战中失去了几名挚友的虎目将军大吼:“这老贼几乎成功了!前锋营将士战死七成,全员负伤!河间王殿下几次陷在阵中,差点阵亡!” 常青松惊得目瞪口呆,翻来覆去地查验。 极上等的黄绢帛……分明是宫里手谕的制式!但内容……不可能!圣上不可能发出如此荒谬手谕! 眼前手谕,必然是臣子伪造! “林相……这奸臣,如此大胆!勾连辽东叛王,意图谋害宗室王,谋害前锋营全体将士!” “是。朝中有奸臣,蒙蔽天子目。常将军,随本王出战的时候到了。” 萧挽风直视常青松:“放将士们入城——除国贼,清君侧。” 常青松浑身一震,回望身后敞开的黑洞洞的城门。 * 马车停在路边将近半个时辰。从天光暮色等到天色全黑。 酉时正,前方停滞许久的轻骑队伍终于开始快速入城。 车壁外响起几声敲击。顾沛在外头道:“今天赶路紧张,耽搁娘子用食了。城门已被喊开,主上叮嘱,叫娘子安心稍等片刻,等回王府再好好的用一顿餐食。” 谢明裳掀起半截车帘子问:“你家主上呢,他回不回王府?” 顾沛道:“主上今夜不得空。娘子,车帘子放拢,我们要入城了。” 谢明裳放下车帘。 以入京进城门的速度来说,马车行驶得过于快了。车身摇晃不止,连带着车帘子也在风里晃动不休。 挡风布帘短暂飘起来的瞬间,她惊鸿一瞥,在周围熊熊火把光芒映照下,看清了城门边握刀站着发愣的常将军,常青松。 他脚边有一大片新鲜血迹。身后的城墙边有黑黢黢的东西躺着,有手有脚,像尸体。 谢明裳还没来得及看清晰,布帘子晃晃悠悠地飘了下来。 马车入城后疾行得更快,车轱辘简直飞起一般,谢明裳被颠得几乎要吐了,抬高嗓音喊:“顾沛,车行慢点!顾沛!” 车外没有顾沛的应声,倒有个随她奔赴兰州的亲兵接口道:“顾队副不在此处,随主上办事去了。娘子见谅。” “哦。”谢明裳才放下车帘子,又被颠得七倒八歪。想想不对,掀起帘子问:“你们主上大晚上的办什么急事?我这马车轱辘都快起火星子了。” 跟车的亲兵默了默,道:“极重要的大事。主上吩咐,尽快护送娘子回王府。耽搁违令者斩。” 从城南明德门,到城西长淮巷河间王府。只用两刻钟赶到。 谢明裳半辈子没坐过这么疯癫的 马车,等车终于停稳,她捂着嘴从车上晕乎乎地跳下,身后众多亲兵簇拥着她涌入王府。 大门随即紧闭。 刀箭甲胄早已堆在前院,亲兵们飞跑着取兵器,披起全甲,迅速各就各位。 谢明裳站在庭院当中,吃惊地环顾四周。跟她入王府的亲兵,至少百二十人!全是铁甲重骑! 借着庭院灯火,她仔细打量过一张张熟悉却又陌生的面孔,无一例外都消瘦许多,晒得黝黑。 经历了一场短暂而残酷的生死风雨之后,神情更显坚毅刚强。 萧挽风带去前线的王府精锐,活着从战场回返的,全数跟随她入王府镇守。 王府长史严陆卿早就得到消息,站在前院等候。快步迎上前,深揖到地:“娘子千里赶赴兰州,顺利拦截朝廷调兵令,娘子此行辛苦!” 谢明裳从马鞍的夹层里取出一个牛皮囊,倒出调令,给严陆卿看过内容,叮嘱他收好。 “先别急着毁了。等时机合适的时候,我想拿给爹爹看一眼。” 叮嘱完毕,她拖着被马车几乎颠散了架的身子往后院走,边走边问:“严长史,今晚到底有什么大事?捡能说的说两句。如果实在不能提,你直言一句‘不好说’,我去晴风院睡觉……你家主上累死我。” 穿过整个前庭,几乎走到会客花厅面前时,她隐约感觉有哪里不对。说起来,视野里确实有处地方不太对劲…… 脚步骤然停住,她望向西边。 王府西边安安静静的。越过砌高三尺的围墙,再往西边眺望—— 原本矗立在河间王府两百余步外,入夜后灯火辉煌、亭台飞阁的气派酒楼,消失了。 夜空下显出一大片的空地。没有酒楼,也没有灯火。夜幕下几点星子,视野里除了院墙,只显出远处的山峦轮廓。 谢明裳惊指西边:“原本那座三层高的风华楼——” 严陆卿一乐,言简意赅两个字:“拆了。” “娘子临行前吩咐,围墙砌高三尺,人手聚集于几个院落。臣属想来想去,王府还有一处大隐患。” 他抬手指了指消失的风华楼方向:“风华楼有处阁子,可以下视王府。” “你就领人拆了?”谢明裳啼笑皆非,“京城眼睛多,鸡毛蒜皮的小事都有人跳出来指手画脚。你领人拆了一座酒楼,如此嚣张行径,居然没有言官弹劾河间王府?” 严陆卿眯着眼笑:“京城的风向变了。臣属觑准时机动的手。” 前锋营洛河二次大捷的战报急送入京不久,突厥小王的头颅也被传入京城。朝野战意高涨,群情激昂。 突厥小王头颅传递入京的第二天,严陆卿领着所有王府亲兵出门,把河间王府的拆楼告示贴去风华楼门外,当场把酒楼拆了个干净。 “忍很久了。真痛快啊。” 谢明裳忍笑走出几步。她还惦记着入城时地上的几摊血迹,常将军发愣的眼神。 “今晚到底什么大事,当真不能说?不说我可睡觉去了。” 严陆卿手里还捏着那封千里抢夺来的调令,笑叹一声,“好险。” 好在调令被中途劫夺来了。设想谢崇山在凉州接到调令,快马一路急奔入关,十天半个月功夫,如今差不多正好入京畿…… 朝廷会如何用谢崇山? 不敢细想的局面。 “王府哪有不能跟娘子说的事?”严陆卿转身往北一指。 “今夜事发于北,剑指人主。娘子看,那边已开始了。” 谢明裳一只脚已经踏进晴风院门,闻言骤然一个急停,转身往北。 事发于北,剑指人主……逼宫?! 北边坐落的大片皇城宫殿,巍峨殿宇、鸱吻飞檐,笼罩在京城夜幕当中,向来庄严而寂静。 但今夜的北边不寻常。 京城北边黑魆魆的夜空,隐约现出大片火红。 第119章 掀起太平皮。 逼宫。 这是身为臣子想也不敢想,提也不能提的两个字。 “剑指人主”,何等狂妄! 谢明裳站在晴风院口,脑袋嗡地响了一下。 她想起,昨夜被引入他的帐子。他从睡梦中乍醒,目光定在她身上,两人在黑暗里火热交缠。当时就感觉到他拥抱自己的强烈渴望,床笫间罕见的不容拒绝。 她以为他在军中作战压力太大。 如今回想起来,一切有迹可循。他确实担负巨大的压力,却不是因为已经发生的战事,而是即将来临的宫变…… 他在想什么?! 严陆卿还在劝她回去晴风院歇息。 哪能睡得着?? 谢明裳又看一眼北边天幕映出反常的红色,转身往前院走。 “我可睡不着,我看严长史也别睡了。来,说说看,你家主上不声不响搞这一出,图什么呢?” 前后两人快步穿过甲兵巡逻的庭院,直奔外书房而去。 关紧门户后,谢明裳站在大沙盘边,目光扫过密密麻麻插满各处的红黑小旗,思绪转得飞快: “夺权以自保?” 严陆卿站来沙盘边,神色严肃起来:“不止。” “娘子,浮云蔽日,不见长安。五年前龙骨山大败,先帝离奇薨于关外,贺帅被打成国贼。桩桩件件地积压至今,京城不能提,全天下的口耳都不敢提,静悄悄地压下去,摆出一副国泰民安的气象,仿佛从未发生过。” “但牵扯那么多性命,影响如此深远的一桩国事,如何能装作没发生过?!” 朔州军镇,每年祭日前后,家家门前竖起招魂白幡,户户都在祭奠亡故的亲人,那几日镇子上扬起的香灰比沙尘还大。 “疑窦不平,人心浮动,国岂有宁日?今年有辽东王叛乱,明年、后年,还会有其他的叛乱。” “殿下这次从朔州大营入京,比夺权以自保更重要的,还有第二个目的: 把桩桩件件不能提起、不被记录的旧人、旧事,重新提起。今上自欺欺人,粉饰太平——殿下欲掀起这层太平皮。” 严陆卿侃侃而谈,谢明裳不作声地耳听着,听罢点点头:“原来如此。好一句‘掀起太平皮’。听明白了,谢严长史解惑。” 严陆卿说得口干舌燥,咕噜噜喝下半碗茶水,“事态紧急,未能提前知会,娘子不见怪就好。” 谢明裳手里的红色小旗啾一下,笔直插进沙盘上一圈小砖代表的皇城内苑。 “不怪你。等你家主上回来了,我找他算账。去睡了。” 起身就走。 严陆卿懵了一瞬,追出去喊:“算账……算何账啊,娘子?主上殚精竭虑,也是为了替贺帅平反,追究龙骨山大败的真凶啊。” 谢明裳不回头地道:“我昨晚见着他了。今天的行动打算,哼,他一个字没跟我提!净说废话了!” 两人交谈的短短几句言语,净说些不相干的废话,什么人群里亮闪闪的,像金子发光…… 等等,细想起来,废话都没说完十句,她凑过去亲了一下,他直接把她拉上床,之后就翻来覆去,贴来贴去了! 醉卧关山 第181节 他甚至连一句“许久不见,甚为想念”都没说! 气鼓鼓地踏进晴风院前,谢明裳又回身去看北边天幕反常的红色。 那是满宫室灯火透亮映出的光芒?亦或是宫室烧毁的熊熊火光? 五百兵入京逼宫……京城里驻扎各路禁军上万! 即便打个出其不意,还是好大的胆子,好大的风险。 如果今夜不能迅速入宫平定事态,等各处驻扎待命的禁军回过神来,就有大麻烦了。 “睡醒再说。”谢明裳继续往院子里走,和急迎上来的兰夏和鹿鸣互道安好,在她们的簇拥下进主屋。 事已至此,箭已离弦,着急有何用?静候其变就是。 她索性还去洗了个热腾腾的澡。 路上长久奔波而疲乏不堪的身体泡在大浴桶里,眉眼彻底舒展开来。 两只雪白手臂靠在木桶边沿,谢明裳心里翻来覆去默想的,还是那一句“掀起太平皮”。 替贺帅 平反,追究龙骨山大败的真凶。 上千个日夜过去,京城歌舞升平了五年。 原来还有人记着。还有人较真地追查,试图把沉入水底的真相捞出水面。 白色蒸腾的水汽里,谢明裳仰起头,无声地笑了下。 哗啦水响,她自木桶里湿漉漉地起身。擦拭干净自己,又抱起刀鞘,开始仔仔细细地擦亮弯刀。 ———— 火把熊熊,照亮内廷宫阙。 大批宫人惊起,惊慌失措地躲藏在各处阴影暗处,无数双眼睛紧盯着不知来处的将士披甲执锐,急奔过宫廷殿宇。 远处偶尔传来一阵呐喊搏斗声,很快又陷入长久的寂静。 今夜入城的,远不止五百精兵。 明德门顺利开启,继五百轻骑之后,一千铁甲重骑入城。 这是来自朔州大营的绝对精锐,萧挽风麾下直系兵马。在黄河北岸击垮了突厥主力,又随主将南下,直入京城。 宫门下钥前夕,奉德帝人在寝殿。起先,他听禀告说,裕国公提前返京,人在皇城门外紧急求见。有前锋营相关之重要军情,求见面圣,请求定夺。 当时,奉德帝噙着笑,摊开御案镇纸下镇着的一张空白绢帛,提笔写下“驱虎吞狼、虎狼齐灭”八个大字,对左右笑说: “朕这位国公的性子,朕是知道的。他上赶着主动觐见,必然报好消息来了。传他进殿。” 左等右等,没等到觐见的好消息,却有内侍跑入内殿,哭哭啼啼地跪倒:“大事不好,皇城门下喊门的不是裕国公,是河间王!借口觐见,领兵冲入宫门,河间王要造反啊,陛下!” 奉德帝难以置信,暴怒惊起:“他敢!” 然而,短短片刻间,“河间王叛军”已旋风般攻破几层防御,直奔寝殿而来。众多将士们怒吼:“除国贼,清君侧!” “河间王被奸相所害,险些战死!前锋营几乎全灭!将士浴血奋战,被国贼背后暗害!” “禁军儿郎们让路,吾等不欲对战!河间王求见圣上,除国贼,除奸相!” 匆忙奔来迎战的皇宫千羽卫禁军迟疑起来。 有千羽卫校尉小声指点:“河间王找林相晦气?林相不在内廷啊,各位去外皇城的政事堂寻他……”话音未落就被毫不客气按倒在地,“缚了,卸兵器!” 哗啦啦卸下大批兵器。 火把晃动,奔跑中的甲胄震响。门户紧闭的内殿当中,众内侍面色如土,耳听奔跑脚步声越来越近,火把光明晃晃映上了内殿窗棂。 奉德帝高坐在丹墀御座之上,冷声道:“朕这位好五弟,自小性情孤戾,不似宗室众儿郎。鹰视狼顾,动辄噬人。朕早知道,他会有谋反之日……朕早该除了他的。” 大殿内一片死寂,除了他自己嗡嗡的回音,并无任何声响。 奉德帝抬高声音:“冯喜,人呢。” 蟠龙柱后转出一个人影,冯喜跪倒在丹墀下,“老奴在此。老奴陪伴圣驾。” “出殿去。”奉德帝冷冷道:“替朕传话给河间王。” “老奴遵旨——” “去,当众高声地传:河间王萧挽风,并非邺王之子,亦非高祖之血脉。其母邺王妃,失陷于突厥乱野中一日一夜,归而有孕。其父邺王隐忍家丑,将此子抚养长大。” “逆贼萧挽风,冒领宗室萧姓,血脉不明之奸生子也,何敢动摇我社稷?” 奉德帝把心中积蓄已久的毒液吐露了个干净,大为畅快,喝道:“你这老奴可听清了?为何还不去殿外传话?” 冷汗一滴滴地,从冯喜的额头滴落金砖地面。 冯喜带着哭腔哀求:“老奴奉命出殿传话,触怒了河间王,老奴就回不来了。老奴侍奉陛下二十余年,忠心耿耿,老奴舍不得陛下啊!” “陛下,河间王今夜所图,无非“清君侧,除奸相”。陛下为何不顺应时局,处置了林相,下令河间王退兵?老奴还想继续侍奉陛下啊……” 奉德帝暴怒,“你这老狗!不敢置生死于度外,还敢说效忠于朕?朕这些年待你不薄,换不得你一条命?!河间王就在殿外,你去是不去!”声色俱厉,御座上愤怒按住剑柄。 冯喜大惧,拼命磕头道:“老奴愿意,老奴愿意,陛下息怒!”急忙起身奔向殿门。 沉重的内殿门打开了。奉德帝满意地放开剑柄,注视冯喜的背影从门缝里挤了出去。 阉人一条贱命何足道? 以冯喜一条命,把河间王从小说不清楚的存疑身世散布出去,换河间王身上一辈子洗不清的脏水。 血脉不明,不堪为社稷主…… 冯喜一条命,值得! 他满意地竖起耳朵细听。 等来等去,却始终未等到他想要的言语。耳边只传来冯喜一声大喊: “河间王殿下……老奴愿意投诚啊!!” 众多披甲将士团团围拢在寝殿四周,明火执仗,几百双眼睛无声地注视着冯喜——这位煊赫一时的御前大宦,从内殿门缝里抖抖索索挤出殿外,小碎步快下几十级的汉白玉台阶,直奔萧挽风面前。 “殿下,老奴愿意投诚!老奴密报,天子如今正坐在内殿里头!”冯喜凑近两步,含糊地告密: “天子不肯处置林相,有威胁殿下之心。” 萧挽风勒住躁动的战马,讽刺地一弯唇,“天子有威胁之心?威胁什么。” 冯喜唰的往地面上一趴,在马前五体投地: “具体想拿什么威胁殿下,老奴没听清,老奴急着奔出殿外投诚!内殿如今防御空虚,里头只剩十几个内侍宫人,都不顶用!殿下推开殿门直入即可。” 头顶有一道犀利目光往下,如刀锋缓缓刮过他头皮: “这些年,天子对你不薄。你临阵叛主?” 冯喜不敢抬头,以五体投地的姿势连连磕头分辩: “老奴弃暗投明!老奴统领内廷多年,知晓许多的宫廷暗事!老奴愿意投奔明主,把这些暗事如数吐露给殿下啊——” 脊背猛地一疼,萧挽风牵着战马,抬脚从冯喜背上漠然踩过。 “宫廷暗事,与本王何干。本王今夜求见御前,为的是:清君侧,除奸相。” 冯喜龇牙咧嘴,不敢动弹,趴伏在地:“是,是,清君侧,除奸相……” 又一只脚从他背上踩过。 萧挽风身后,一队又一队的披甲将士跟随往前,走向前方通往大殿的汉白玉台阶。 一只接一只的脚从冯喜身上踩过。 等众将士迈上台阶各处,散开护卫,齐齐注视着萧挽风高大的背影走近内殿时—— 冯喜还在台阶下歪歪扭扭地趴着。 曾经风光无限的御前第一大宦,经手过无数见不得光的宫廷暗事,一辈子捧高踩低,今日被无数只脚踩踏而过,浑身抽搐,倒毙在给予他权柄风光的内廷台阶下。 呀地一声轻响。虚掩的沉重正门被推开,萧挽风抬脚踏进内殿。 第120章 打了胜仗,都要抛一回…… 内殿空荡荡的。 被风吹灭的灯盏无人点亮,敞阔大殿里半明半暗。亮堂的地方纤毫毕现,熄灯的地方暗影憧憧,仿佛鬼蜮。 有个人影端坐在大殿深处的御座之上。 萧挽风脚步迈入殿门,隔几十丈距离,对御座上端坐的人影平静道:“皇兄,臣弟入宫清君侧。冯喜无德无才,我替你杀了。” 奉德帝冷笑几声。“叛主的狗奴才,杀得好。” 殿外耽搁片刻,奉德帝已从短暂的失控暴怒中恢复了冷静,从御案上取过一封新写的手书,捧在手里。 顺着他的动作,未干的淋漓墨迹流去绢帛边角。 “河间王,你的意图,清君侧,除奸相,朕听见了。” 奉德帝一步步走下丹墀,隔五步距离,把手书扔去萧挽风面前。 “拿去!凭朕手谕,诛杀奸相林知观。河间王得偿所愿,可以从朕的皇宫内廷退兵了 !” 萧挽风接过展开,略扫过字句,把手谕收起。 投桃报李,他也从怀中取出一封同样质地的绢帛,当面展开。 “我这处也有一封手书,赠还皇兄。” 同样出自宫廷的细绢帛书,甫一展开,刚刚露出头两个字:“驱虎——”奉德帝脸色微微一变,劈手夺下,扔去炭盆里。 彼此心知肚明的两兄弟,面对面站在丹墀上下,大殿里一片寂静。 良久,奉德帝冷冷道:“你果然是来逼宫的?你血脉出身不明,也敢觊觎天子位?” 萧挽风道:“我无意逼宫。” 醉卧关山 第182节 “那你来作甚!” 对着声色俱厉指着鼻子怒吼的这位皇兄,萧挽风不退反近,从容走上两级丹墀: “先帝,臣之大兄。先帝留下的侄儿,今年六岁了。听说他住在含章殿?” 奉德帝一惊,随即冷笑起来。 “你提他作甚?你要做什么?怎么,你要杀了朕,拥立他为幼帝?”他怒吼:“你做梦!天下忠臣会于各处起兵,讨伐乱臣贼子,替朕复仇!” “不会有起兵。”萧挽风无论神色还是声线都过于冷淡了,冷淡到近乎冷漠。 “皇兄,你谋害先帝嫡兄,嫁祸贺帅。所幸留下小侄儿一条性命,也替你自己留下一条性命。” 笔墨,砚台,朱砂,凌乱地陈列在御案上。 萧挽风踩过丹墀走近御案,从镇纸下取出压着的第一封绢帛,上面已经写了字。 打量片刻上面的字迹:“驱虎吞狼,虎狼齐灭”,墨迹还新鲜,显然今晚刚刚写就。他一哂,把绢帛扔去火盆里。 四处翻了翻,取出一张空白绢帛,摊开在御案上,提笔蘸墨。 “奉德五年,天警不祥。” “辽东逆王叛乱在先,后有惑星现踪于野。” “九月,雷劈殿室于东,不利社稷。” “天警不祥,寓天子失德……” 写到最后一条时,他半途停笔,把朱笔递给奉德帝。 “皇兄,你当下罪己诏。接下去写罢。” 秋风吹过空荡荡的殿室,奉德帝脸色阴晴不定:“朕下罪己诏,你即刻退兵?” 大风呼啸,内殿某个蟠龙柱背后,躲藏暗处的内侍衣袖被风吹得鼓起,落在萧挽风眼里,随即被一只手惊慌地扯回柱子后。 萧挽风停下交谈,往殿外走回几步,抬高声音吩咐下去:“有人藏身内殿,窥探机密。来人,搜殿室,杀了。” 一队甲兵五十人奔跑入殿。 惊慌大喊求饶声里,内殿各处角落搜出十来个躲藏的宫人,当场杀个干净,尸身拖了出去。 被拖出去的尸体淋漓滴着血。 总是擦拭得明净无尘、光可鉴人的寝殿地面上,划出一条条纵横交错,触目惊心的鲜血痕迹。 冷汗爬满奉德帝的脊背。藏在内殿的,都是他身边亲近的内宦。他这辈子养尊处优,虽然下令处死无数人,却从未亲眼见过血淋淋的屠杀场面。 仿佛胀气的牛皮被戳破了个大洞,身为天下主的倨傲漏了个干净。他抖着手开始写罪己诏。 “天警不祥,寓天子失德。朕甚愧之……” 寥寥几句,俱是口不对心的敷衍言语。罪己诏写完,奉德帝扔去丹墀下,色厉内荏地怒吼:“够了吗?” 一个小小的身影站在敞开的殿门外,探头往里看。 大殿里斑斑点点的拖拽血痕,叫孩童惊得浑身一颤,才探进的脑袋猛地缩了出去。 片刻后,男孩儿颤抖着小小的肩膀进殿。声线细的像猫儿。 “孩儿……孩儿见过叔父。见过……呃……”对着大殿里面容陌生的高大戎装男子,他卡了壳。 萧挽风几步走近殿门边。在男童陡然瑟缩的视线里,抬手摸了下男童的小发髻。 “你可是商儿?我是你五叔父。萧挽风。” 在男童震惊的视线里,他牵着男童的手,逐级上丹墀,毫不避让地站在御案面前。 “五年前的龙骨山大战,内幕如何,知道的人不多,但也不少。” “皇兄德行不堪为天子。商儿身为先帝之子,理应取而代之。” 奉德帝的面容扭曲了几下:“果然如此,朕就知道……”他突然指着萧挽风厉声高喊: “商儿,你听着!你这位五叔父野心勃勃,他领兵逼宫,扶持你这小小孩童登基,有意挟天子以令诸侯,他要效仿曹阿瞒!而你就是那汉献帝——” 男童吓得瑟缩成一团,似懂非懂,想哭又不敢哭,小小的身体不安地扭来扭去。 萧挽风不为所动,把惊恐的男童抱起拍拍,“别怕。”又掂了掂分量,“太轻了。以后多吃点。” 摸一把小脑袋,把男童抱去殿外的汉白玉台阶上坐着,吩咐他:“看远处的宫墙,不要看身后。” 男童眼里汪着泪花,正襟危坐在台阶上,乖乖盯向远处的宫墙。 身后的殿门关上了。 萧挽风摊开第二张空白绢帛,放在奉德帝面前,扬声唤:“顾沛。” 顾沛持刀进殿,捧上一个锦盒,放在奉德帝面前,当面打开盒盖。 石灰的气味刺鼻。扑腾起来的石灰粉洒满桌案。 裕国公死不瞑目的头颅,方方正正地放在木盒当中。奉德帝瞳孔剧烈收缩。 “再写一道禅让诏书。皇兄退位,移居行宫荣养。” “坚决不写禅让诏书,亦可。” 萧挽风取过腰刀,放在御案边,充作镇纸,压住了空白绢帛。 “臣弟替皇兄出殡。” —— 天色渐渐亮起,今日天阴无雨。 谢明裳一觉睡醒,走出房门望向北方。夜色里映得发红的北面夜空,在晨光里已恢复正常。 原来昨夜北边殿室并未起火。夜空的红色,是皇宫内众多火把灯笼映照整夜的缘故。 守卫王府整夜的亲兵们在四处疾跑,查验各处安全。 几人奔来晴风院,强忍激动神色,知会昨夜行动一切顺利、王府之主即将回返的消息,又急奔往前院列队出迎。 王府紧闭整夜的朱漆铜钉正门缓缓开启。 虽然正门大敞迎接主人,但守卫亲兵们甲胄武器不卸,依旧各就各位,目带警惕,准备好迎接任何意外局面。 谢明裳想了想,带着大半夜擦得锃亮的弯刀出去。 她走去前院时,正好一阵奔雷似的马蹄声停在门前。萧挽风全身披甲,抱个沉睡的孩子,在黑压压大片将士簇拥下,从门外走进来。 “我侄儿。宫里养得不好,接出来养几天。” 谢明裳把沉睡中的男孩儿接过来,入手的分量叫她一怔,“怎么这么轻——”男孩儿浑身一抖,惊醒了。 乌黑的大眼睛里满是恐惧,扭来扭去,一双小手紧搂着萧挽风的脖子不放。 萧挽风动作不怎么客气,把小孩儿撕膏药似得撕下来,放去身后。 在谢明裳的注视下,他走近前来,披甲的有力手臂揽住了她的手。 手掌滚热,甲胄冰凉。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交汇片刻,谢明裳的视线挪去萧挽风身后,还在问:“哪家宗室的侄儿?几岁了——”紧握住她的健壮手臂改而揽住她的腰。 她的身子突然一轻,整个人被凌空抱起。 “……”谢明裳眼睛瞪得滚圆。 当所有人的面,萧挽风把她往上抛起了两尺高! 耳边是呼呼的风声,急速上窜又下降的视野,心跳如鼓鸣,谢明裳几乎喊破了嗓子:“啊————!!!”她被接住了。 萧挽风把她稳稳地原地抄接住,长裙摆飘荡着落了地,顺手还理了 理小娘子风中凌乱的发尾。 谢明裳恼火之下,忘了肇事者身上还披着甲,一巴掌抽他手臂上,甲胄啪地一声响: “魂都被你吓掉了!” 萧挽风弯了弯唇。眼睛、唇角、眉梢,都在无声地笑。 身后随行亲兵们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说:“娘子,我们朔州军中打了胜仗,都要这么抛一回的。” 萧挽风身后悄悄探出一只乌溜溜的眼睛,吃惊盯着眼前的场面。 男孩儿很快被从身后拎来身前,迎面对上谢明裳,不许他躲:“这是你五婶婶。” 男孩儿扭了几下躲不开,只能转过身来,细若蚊蚋地喊:“五婶婶。” 谢明裳:“……”呸!教小孩子乱喊什么呢? 就这么进门抱起人往上一抛的功夫,气氛陡然热烈起来,不止跟随将士们大乐,顾沛也露出久违的笑容,笑出一口白牙。 谢明裳把半夜擦得锃亮的弯刀挂回后腰,“看起来,昨晚诸事顺利?” 萧挽风一手牵着小侄子,一手牵着她往院子里走: “诸事顺利。京城各方都知会过了,暂且压制得住。” 谢明裳:“……暂且?” “暂且压制住局面。变数太多,走一步看一步。” 说到这处顿了顿,萧挽风抬头看天色:约莫辰时。 连夜拘捕林相。禁军宫卫替换。今日罢早朝。天子下罪己诏。 照常上朝的文武百官,此刻都知道消息了。宫门外想必乱成了一锅粥。 “京城会乱几天。”萧挽风言简意赅地道:“最近加紧戒备,出入严防,谨防有亡命徒铤而走险。” “得令!”周围亲兵收了笑容,肃然领命。 严陆卿从人群里走出几步,压抑激动:“殿下!说好的拨乱反正,讨回公道?” 萧挽风道:“欠下的公道,讨回来了。” 谢明裳眼眶有点发热,无声地笑了下。 晨光的笑意绽放即逝,萧挽风身后的小侄儿又悄悄探出一只眼睛打量她。 谢明裳想起了刚才乱七八糟的称呼,“等等。”弯腰抱起男孩儿,“你叫什么名字?” 这回男孩儿没有躲,怯生生道:“商儿。” 醉卧关山 第183节 “商儿。”谢明裳更正他:“别听你五叔乱喊。你喊他五叔,喊我六娘。” 男孩儿茫然地:“五叔,六娘?” “哎。”谢明裳满意地说:“跟我去晴风院。好乖的小娃儿,怎么瘦成这样?我那里有个零嘴盘子,你看看喜欢吃什么……” 身后响起脚步声,萧挽风把小男孩儿从她怀里捞过来,扔去旁边,严陆卿接了个满怀,手忙脚乱把这小祖宗给抱稳了。 萧挽风牵起谢明裳的手,不回头地吩咐说:“把商儿带去书房,弄点吃食。我去晴风院歇一歇。” 谢明裳跟着走出几步,漂亮的唇角微微一翘:“你去晴风院歇啊。” 萧挽风这时还没意识到不对,“怎么?” “没怎么,正好。我看你精神抖擞,不急着睡?来,有笔之前的帐没清,咱们关起门说道说道。” “什么账?” “咳!”严陆卿心中敲起警铃,来了来了,主上回返王府,娘子找他算账了! 他麻利地抱起小皇子,“臣属告退。”掉头疾奔而去。 萧挽风:“……” “来。”换成谢明裳笑盈盈勾起他的手,“去晴风院。” 第121章 这不是能听得懂人话吗…… 说关起门算账,萧挽风还是在晴风院先睡了一觉。 没法子,人躺在床上立刻便睡着了。 谢明裳眼看着人合衣躺下去,当时还在对她道:“清算什么账?说给我听。” 她坐在靠窗的紫缎贵妃榻上,默想了约莫两个弹指的功夫,开口问: “前夜固县扎营,我去你的帐子里,分明见了面,你却不跟我提一字即将发生的大事,只捡些不相干的琐碎事跟我叨。你想什么呢——” 耳边响起平稳悠长的呼吸声。 谢明裳:“……” 晨光流逝。窗外的日光渐渐大亮,午时前后,萧挽风睡醒了。 睡梦中乍醒的男人缓缓睁开眼。映入目光的,是对面西窗边,正低头摆弄着什么物件的小娘子的侧脸。 气血充足的脸颊白里透红,姣美无暇,映照在日光的浅金色光晕里,仿佛最上等的玉器。 有什么东西摆在她面前,亮堂堂的,晃眼睛。 萧挽风起先以为她在擦拭向来不离身的银刀鞘。 片刻后,视野逐渐清晰起来,他才意识到,刀鞘搁在榻边。亮堂堂晃眼睛的,是摆在她面前的零嘴大银盘。 两层零嘴盘子上摆满瓜子。 小娘子盘膝坐在床对面的贵妃榻上,百无聊赖,正在咔嚓咔嚓地嗑南瓜子。 听到床这边响动,磕瓜子的动作一顿,漂亮的眸子斜睨,递来似笑非笑的神色。 “醒了啊。晴风院的床睡得好不好?还记得我问你什么?” 萧挽风坐起身。 感觉事态有点严重。 他默想入睡前隐约听到的几个字眼,记忆模糊,早抓不清楚。 想了半日,皱眉问:“你说‘前夜固县扎营’,后头什么?” “……”谢明裳直接给气笑了。 她还打了半天腹稿,力求问话有理有据——好嘛,原来只听六个字就睡着了? 打好的腹稿早被丢到脑后,她也不想讲理了。 “前夜固县扎营,领帅中军、说一不二之主将。好大的威风啊,河间王殿下。”谢明裳咔嚓咔嚓地嗑瓜子: “把我往马车里一塞,我掀开帘子才知道自己进京了。回王府问了严长史才知道你领兵入宫了。一个字不跟我提,觉得事太大,怕我担不起?” 萧挽风并未急于辩驳,起身更衣。 昨夜入宫,外袍星星点点地沾染不少血渍,被他扔去地上,赤着上身去东间取新衣袍换上。 谢明裳盯看他小麦肤色的赤裸上身,视线随他的走动来去。 这趟出征运气不错,胸前没刀口,后背没中箭,胳膊上几道深浅不一的新伤,刀箭擦伤都有,背后几处青紫淤伤,肋下两道刮伤—— 等等,右肩头靠近脖颈处一道细而长的鲜红色刀疤。看痕迹,险些被人割喉。 不等她看清楚那道骇人刀疤,萧挽风已更换好衣袍,拢起衣襟,又开始盥洗。 东间早备好了几盆清水,热水变成冷水……反正一样用。 东间响起一阵水声。擦身沐发,速度很快,不到一刻钟,梳洗干净的男人带着满身皂角清香气息,发尾湿漉漉地走回内间。 不坐去大床上,反倒坐来靠窗的贵妃榻上,屈起一条长腿,抵在榻边。 谢明裳坐在榻上没动,浓黑的长睫眨了几下。 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眼前的场景有点眼熟,沐浴后的皂角清香气息,潮湿的乌黑发尾,两边肩头洇开的水汽。 她想起来了。 闻着这股熟悉的皂角香,她想起从前刚入王府那阵子…… 每次他来寻自己,原来都这么洗完过来的。 当时自己心里还嘀咕,他身上怎会次次都有皂角清香?太淡了,跟这人的气质丝毫不搭。性情酷烈的河间王,理应满身烈酒气味才对。 谢明裳的唇角细微地往上翘了翘。有点想笑,忍住了。 人还是那个人,身上还是同样的香气,但人的性子嘛,坚如磐石,倒也谈不上酷烈。身上皂角的清香满好闻的。 心里积压的那点不痛快,不知不觉消散去了爪哇国。她不生气了。 洗沐后的男人没有戴冠,只用发簪子簪住湿漉漉的头发。她侧身靠近一点,伸出名指,不老实地勾他肩头垂落的几缕微卷粗硬的头发。一圈圈地勾在手指头上。 几圈头发还没勾完,后腰就被箍住,人直接被抱坐去萧挽风的膝盖上。 两人开始亲吻。 舌尖残余的南瓜子的清香,弥漫在唇齿间。 百褶长裙在半空中晃荡不休,悬空的脚尖时不时地绷紧一下,绷紧的脚弓又松开。 白色足衣不知什么掉落在地上,露出白皙莹润的两只脚掌,并排悬空晃荡着,粉色的脚趾甲暴露在窗纸映进屋的日光下。 拥抱不够,亲吻不够。断断续续地亲吻,断断续续地说话。 两人拥坐在一处,谢明裳心底堵了两天的疑问终于问出了口。 萧挽风很是意外,想了想,如此回答她:“固县那晚,和事大事小无关。” “见了你,不想多说废话。只想抱你。” 谢明裳:“……”你管领兵逼宫的大事叫废话? 她琢磨了一会儿,人又给气笑了 。这歪理! 正好坐得近,男人的小腿贴着她的雪白脚踝,她抬脚结结实实踢一下:“见面不想多说废话,只想抱我?我见面还只想亲一亲你呢。看看你后来干的好事。” 萧挽风低下头来。不知被他想起什么,深黑色的眼睛深邃幽亮,盯向面前微微翘起的诱人水泽唇角。 踢过来的小腿被他握住,顺着光滑白皙的小腿肌肤往下,圈住了脚踝。 谢明裳的右脚掌忽地一凉,脚被握住了。粗粝带茧的指腹摩挲过娇嫩脚底,刺激得她细微地弹跳一下。 她本能地蜷起小腿,把另一只脚蜷进百褶长裙里,左脚踝却也被握住,从长裙下拉出,笔直纤长的小腿白得几乎发光。 被分开两条腿,结结实实坐去男人怀里的谢明裳:“……” 行了,知道你想抱了,别抱这么紧行不行! * 人被抱得喘不过气,圈住后腰的坚实手臂紧搂不放,她迭声地喊腰勒得太紧,手松开些。喊一声,松开两分;过片刻不喊,渐渐又被紧抱住。 吻到动情,浑身燥热,衣衫散了满地。 身上忽然一凉,雪白肩头暴露在空气里。冷风吹得肩背肌肤一阵颤栗。 “……”谢明裳本能地扯住敞开的单衣不放。 固县那晚的事还没说道清楚,她可不要稀里糊涂再受一次! “倒杯茶来。”她手脚并用地坐回软榻上,把乱糟糟的衣裙打理齐整,随口把人指使远点。 萧挽风坐在原处不动,深深地呼吸几次,起身去隔间倒茶。 温茶捧来,谢明裳喝了两口,随手搁去旁边,又喊茶水苦,要蜜水。 萧挽风开门吩咐下去。片刻后,亲兵敲门送来一碗温热的蜜水。萧挽风端来内间,坐看着她喝。 谢明裳舀起半匙甜滋滋的蜜水,心里也甜滋滋的。 这不是能听得懂人话吗? 同样一个人,现在如此好说话,说什么应什么。前两天怎么又那副样子,说什么都不应? 她边喝蜜水边盯着萧挽风看。看了一阵,伸出手,先抚过他棱角分明的脸颊,沿着刀裁鬓角,仔仔细细地上下摸。 萧挽风人没动,任她摸。只问:“摸什么?” 谢明裳的嘴角微微上翘,“摸人皮面具啊。看你皮子底下是不是换人了?” 萧挽风露出点难以言喻的表情,把不老实四处乱摸的手指头捏住,按在膝头。拔下发簪,散下半湿半干的乌黑发尾,塞一截进她手里。 “摸这处。少生乱七八糟的心思。” 谢明裳当真捏了捏。果然还是中原罕见的微卷粗硬的发质。皮子下没换人。 醉卧关山 第184节 “真没换人?”谢明裳斜睨身侧的男人,“固县那晚上,我进了你帐子,后来怎么回事?我喊了多少声停停停?你总不会耳朵出了问题,白天听得见我说话,晚上就不听我说话了?” 话音未落,人又被抱去怀里。萧挽风开始缓缓抚摸她纤长的手指,顺着手指抚摸掌心。她吃痒,本能地缩了一下,指尖蜷缩起来,又被拉开。 “我问过你了。你同意把自己交给我。”萧挽风说。 把谢明裳给气的,脆生生的语调立刻抬高三分,想吵架。 “那是因为我信你不会害我。瞧瞧你后来做的事!跟上刑似的,人差点散架了。” 幽深的眸光垂视过来,粗粝的指腹抚过她的手心,握住手腕。“你未受伤。任何情况,我都不会伤害你。” 精致小巧的下巴被抬起,两人开始亲吻。 平心而论,亲吻很舒服。刻意放缓的节奏,显露亲昵,却少了被侵占的不安。谢明裳闭起眼,享受唇舌交缠的亲昵的吻。 但不知怎么的,总有种感觉,仿佛舟船行驶在平静的海面上,看似无波无澜,安全无虞,却只有近处给她看的一点天色是湛蓝的。远处的海面,惊涛骇浪,暴风黑云层层聚集。 她仿佛行驶在暴风眼中央。 亲昵够了,湿漉漉的吻分开,谢明裳开始怀疑地仔细观察面前的人,抬手轻轻抚摸过轮廓分明的眉骨。 一个半月不见,人瘦多了。 她想起固县那晚,她步入帐子,刻意放轻了脚步,却还是把睡梦中的人即刻惊醒,他连眼睛都未睁开,手已本能地握住刀鞘。 “这次出征极为艰苦。顾队正也没能回来。你……该不会出了问题罢?” 萧挽风任她抚摸脸颊。闭目良久。 “正如你之前说过,沙场征战之人,哪有不出问题的。” 隔半晌,他才平缓地道:“缓一阵就好了。我无事。” 当真无事? 谢明裳细细地打量。她想起了刚才更衣是瞥见的新伤疤,手指头抚摸过他肩头伤处,试探着除衣验看,萧挽风任她解开衣襟。 刚刚愈合不久的鲜红色的刀疤仿佛百足蜈蚣,横爬过肩头。 谢明裳吃惊地注视着这道不深却极长的刀伤:“好狠的一刀,直奔着割喉而来。谁伤得你?” 萧挽风不怎么在意,“死了。”当时他躲开致命一刀,反手一枪就把敌手扎去马下。 比起记不起面孔的死去的敌手,他更在意的倒是另一件事。 “刀砍的不是地方。”他沿着新鲜刀疤摸了摸,露出略惋惜的神色。“正好挡住了旧疤。” 旧疤? 谢明裳忽地意识到,所指的“旧疤”,原来竟是自己陷入癔症那阵,在右肩狠咬下的几处旧疤痕。 “旧疤没了就没了罢。”她抚摸着狭长的刀疤,带点好笑,故意道“以后再咬几个,压住刀疤便是。” 萧挽风居然点点头,郑重地应下。 谢明裳啼笑皆非,再有满肚子的火气都散去了。 她索性当面追问,“你真的无事?固县那晚上只是个意外?以后你又要我把自己交给你,我答应还是不答应?” 萧挽风睁开眼,直视她。 “有时心境低,言语不能抚慰我。”他回答得过于直白,以至于听来难以理喻。 “固县那晚,你把自己交给我,于我心里大定。”他缓缓道:“第二日领兵入京,从头至尾,我心中笃定,不疑,不畏,不怒,而大事成。” 谢明裳:“……” 答应把自己交给他,如何就叫他心里大定了?这里头的道理,她琢磨半天也没琢磨明白。 想不明白,她索性不想了,仰头更直白地追问,“那以后床上我喊停有没有用?” 萧挽风深深地看她一眼:“开始前,我会先问你。” 谢明裳:…………??!! * 这个白天的京城过于风平浪静,以至于显得不大寻常。 午饭过后,各方面的消息回禀进王府。 今日罢早朝。宫门不开。文武百官数百人聚集宫门下,求问究竟,要求面圣。 辰时,天子下《罪己诏》;下《奸相误国诏》。 两份诏书最先张贴于宫门前;午时前发出千份,贴遍京城各处告示牌坊。 文武百官大哗。满京议论的,都是这两份不寻常的天子诏令。 “今日我们风平浪静,因为朝廷百官分成两派,正在激烈地互相攻讦。还有少数清醒的在宫门下大喊大叫,责问这两封诏令是否与昨晚入京的裕国公有关,追问裕国公人在何处。裕国公府门外围满了官员。” “等他们回过神来,就轮到河间王府承压了。” 严陆卿站在门外回禀,“殿下,需得尽早做好准备啊。” 萧挽风吩咐下去:“加快审讯林相,罪证查实,尽早结案。” “喏。” 萧挽风 转身走回内间,开始披甲。边穿戴甲胄边对谢明裳道:“晚上不见得回来。你自己歇下。出入当心。” 谢明裳歪头打量他披甲的动作。看了一阵,自己趿鞋起身,取过一只铁臂甲,试着摆弄片刻,替他佩戴去肘弯处。 “你自己当心。” 鲜明暖热的人体温度自她手心传递去铁甲,冰凉的甲胄一件件添上人体温度。 萧挽风微微动容,等全身甲胄一一佩戴完毕,抬手把替他穿甲的小娘子紧抱在怀里。 “好凉,好凉!”胸前铁铠贴在暖扑扑的脸颊上,冻得谢明裳哎哎叫,“再拿冰凉甲片贴我的脸试试看?” 萧挽风不出声地笑,浓黑的眉峰舒展开来。手臂一松,被冰得受不了的小娘子飞快跑出去七八步。 目送人出门前,谢明裳突然想起一件要紧事,几步站回门边叮嘱:“抽空拜访一趟大长公主府。大长公主和你站在一处。” “知道。下午就去。”萧挽风简短地道,披甲佩刀的身影走出院门外。 第122章 静到反常即为妖。…… 石墙四周火把通明。 萧挽风领一名文官走入石室,自己居中坐下,吩咐文官:“你只管如实记录。” 那文官是弘文馆一名年轻编修。官职虽小,不卑不亢,拱手道:“今晚卷宗将录入史册,下官自当秉笔直书。”坐去边角的书案后。 这人正是新科榜眼,卢编修。 ——也正是给河间王府后院:晴风院的凉亭楹联题字的那位。 卢编修今年刚入仕,一副楹联写得不甘不愿,觉得河间王府以势强逼,引以为耻,差点辞官。 萧挽风没留意此人,以为他早辞了官。没想到卢编修居然没走。 不仅没走,今晚萧挽风去弘文馆寻史官,几个值守文官惊见他现身京城,大惊失色,猜出宫中的种种反常多半跟河间王有关,纷纷支吾搪塞,不肯随他来。 倒只有年纪轻轻的卢编修越众而出,自愿随他前来,记录所看所听,充作文史。 此人为何心态转变,愿意帮他做事,萧挽风也不在意。 他只抬手指了指另一侧战战兢兢坐着的杜家家主,杜幼清的父亲。任职国子监祭酒,倒也是个合适的记录人选。 “记录卷宗,本王不缺人手。本王看中的是卢编修的弘文馆资历。” “如实记录,送你平安回家。” “胡乱撰写,送你人头落地。” 言语警告卢编修,倒把对角坐着的杜祭酒吓得不轻,连连作揖:“下官必然尽心记录。还请殿下高抬贵手……” 卢编修鄙视道:“谢六娘子说得不错,杜家果然一家都是软骨头。”提笔蘸墨,铺开白纸。 “文臣证史。不管好的赖的,有利于殿下的还是不利于殿下的,下官尽书于笔下。有一字虚假,只管砍我的头!” 石门再度打开了。手脚镣拷的重犯被押解入石室。 今晚审讯的犯人只有一个。 曾经权倾朝野的林相:林知观。 陪审的倒还有一个林三郎。先被狠打过几轮,凄凄惨惨地拖进石室,扔去林相面前。 石室里立刻热闹起来。满耳朵都是林三郎的鬼哭狼嚎: “爹,看孩儿被他们打成什么样了。不论他们问什么,爹招了罢!” 林相无动于衷。 “林家遭逢河间王,注定有此一劫。身为人臣,岂能惜身。吾家三郎这条性命,随河间王处便是。” “好个忠臣口吻。”萧挽风在长桌后坐下了。 抛却血脉亲情不顾,林相论起心狠,远超裕国公。难怪爬得高。 他从桌案上翻找几下,寻出一封手谕,扔去林相面前。 “只可惜,天子手谕,已论定忠奸。” 林相吃了一惊,展开面前的绢书细读。 极为眼熟的天子亲笔,开篇写:“奸相误国!” “河间王,你胁迫天子作此手书!”林相愤然抛下手谕。 萧挽风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起身绕过书案,把愤怒抛掷去地上的手谕又扔回林相怀中。 “文臣武将,刀笔兵戈,讲究个生前身后名。林相,有这封天子亲书的手谕在,你已注定‘奸相’骂名。” 萧挽风立在林相面前,淡淡道:“当初构陷贺帅,毁他一世英名,同样如此。林相何来愤怒?” 醉卧关山 第185节 沙沙笔尖记录之声顿了顿,卢编修抬起震惊的脸。萧挽风吩咐他:“继续写。” 林相的脸色同样空白了一瞬。 “原来如此……”他忽地呵呵笑起来,“原来如此。你竟为他复仇而来。你和他非亲非故,以你的年岁,理应没见过他几面。你竟然会为他复仇。” “并非复仇。”萧挽风答得极平静:“本王与贺帅非亲非故。本王想和林相讨回的,是一份拖欠的公道。” “公道?”林相仰天大笑:“所以才说,天下衮衮诸公,皆是庸碌之人。河间王,你也不例外!” “尔等庸人,只看到眼前三寸地界,仿佛未开智的蠹虫那般,有功追讨赏赐,有过追究刑责。哼,公道。却罕有人深究天下大势,罕有人看到眼前风光无限之盛世,会思索三五十年后国运如何。君不见,多少盛世埋恶果,无限悲凉始昨日!” 沙沙记录之声不绝,几名文官飞快地书写,萧挽风并不打断,坐回长案后听。 【林相言曰:多少盛世埋恶果,无限悲凉始昨日。】 卢编修抄录完毕,忍不住高声质问。 “林相之意是,五年前,贺帅叛国的罪名,果然为林相构陷?为了在盛世当中,‘除恶果’,免去三五十年后的悲凉?” 林相颔首:“冒天下之大不为,极力劝说人主,方成就此功。”他环顾左右。 “诸位,你我身为文臣,都知晓:武将势大,灭国之兆。贺风陵声望之鼎盛,当朝文武百官无出其右。大江南北,处处建有贺风陵生祠;云朔边地,只知贺帅,不知天子。” “天子御驾亲征关外那年,贺风陵四十有二——正当男子力强、野心勃勃之时。” “当时,我便觐见先帝。御前直言:欲克关外敌,先除关内敌。” “欲拓关外之疆土,先斩贺风陵。” 石室里安静无声,卢编修、杜祭酒两个,听得目瞪口呆。卢编修喃喃说:“倒也不无道理……” 萧挽风坐在桌案后,蓦然问: “欲拓关外之疆土,先斩贺风陵。林相如愿斩杀贺风陵,五年过去,关外之疆土拓了多少?” “……” “先帝看不上林相是对的。”萧挽风一哂起身: “自恃甚高,腹无才德。正所谓志大而才疏。贺帅,百年难得之将才;先帝,胸襟锐气之英主。竟毁在你这小人谗言下。” 林相冷笑:“老夫一心为国谋划,并无有任何利己之处。斩杀贺风陵,乃是为了社稷安稳!哪怕冤杀了他一个,亦是为国去除隐患之义举。老夫不悔——” “得了吧。”石室下方一处空心铜管里忽地传来女子的嗓音。 片刻后,石门开启,隔壁石室旁听的大长公主长裙曳地走了进来。 “河间王年纪轻,京城有些旧事他不晓得。但本宫年纪大了,不巧记性又好。” 大长公主懒散地往木椅上一坐,“挽风,京城的笑话多的是。本宫跟你说几个陈年笑话。” “你们知不知道,贺帅与林相生于同年?” 两人都出身寒门,同样年岁,一文一武。贺风陵年少成名,声望鼎盛。逢年过节时,他的门神画像贴满京城家家户户大门。 至于林相当年么。 大长公主盯着林相笑:“仕途不顺,写诗大发牢骚,说寒窗十年苦读,原来文不如武,欲投笔从戎去,踏破关山……不想被同僚撞见醉诗,戏谑了好几年。林相,当年有没有这回事?” 林相面沉如水,视线挪开不答。 “看到贺风陵的威风,林相嫉妒了?先帝御驾亲征,点贺风陵为主将。本宫记得当时满朝都在议论:这次出征大胜,贺风陵必定要封侯。寒门白衣出身,二十八岁拜将,四十二岁封侯……可谓平步青云。” 大长公主轻笑出声:“同样寒门白衣出身,四十二岁还默默无闻的林相呢?听得如何感受?” “宁愿战事大败,也要向天子献谗言,毁了贺风陵?” 沙沙笔尖记录之声不绝,卢编修不等写完,已是满脸嫌恶,啐了一声,“无耻!” 林相面无表情。 “后面的还有。本宫敢说,就不知你们这些小文 官敢不敢录了。” 大长公主轻笑,“林相献上谗言,但先帝的胸襟好歹比今上广阔些,斥退了他。并未采纳谗言,也未临阵换将,依旧以贺风陵为主将,从朔州出关亲征。” “可惜……”大长公主脸上的笑容淡了些。 “这番谗言呢,还是令先帝升起了疑心。” 谗言入耳,仿佛美酒中沾染毒液。一滴毒液,毁了整缸美酒。 不知何时升起猜疑,也不知在先帝心中翻滚了多久。 “总之,朔州出征后不久,先帝把战力最强的铁甲军,从贺风陵手里调走了。似乎调派大将,征伐了关外一个回纥小部落?贺风陵似乎有个漂亮相好在那小部落里……停停停,你们别记。” 说到关外传闻,大长公主也不是特别确定:“本宫耳边听人说的,无凭无证,删了删了。“ 旁听的萧挽风却斩钉截铁接下道:“有此事。那女子为贺帅生下一双儿女,贺帅为那女子终身未婚。” 室内响起轻轻的吸气声。 为贺帅生下一对儿女的女子,族人却被贺帅亲手创立的铁甲军所铲灭……情何以堪? 难怪会有君臣离心的说法! “君臣起了猜疑,战事不顺。战事不顺,则猜疑更甚。” 大长公主冷眼望向林相。“林相这番谗言攻心,到最后,还是成功了。” “林相有何话说?” 林相冷冷道:“大长公主重武将而轻文臣,偏见甚多。” 大长公主笑得止不住,“本宫不是重武而轻文,单纯看不惯心胸狭窄的小人罢了。林相,说说看,贺风陵被你构陷,背上个叛国的大罪名,他可没叛国。” 既未叛国,更未弑君。 虽说龙骨山吃了个大败仗……比打败仗更可怕的,是传出先帝驾崩的消息。京城人心惶惶。 一片混乱当中,林相最先上书,国不可一日无主,请求令选天子。 短短几日后,今上登基。 登基第二日即下圣旨,把贺风陵打为国贼,传令九边诛杀。 大长公主回头问萧挽风,“挽风,你这几年都在朔州。当年的战事多多少少留下点文书记录罢?查得如何?” 萧挽风在桌案上翻了翻,找出两本泛黄的书册。 “行军主簿有记录。” 五年前的三月初十,今上登基,改国号为“奉德元年”。 远在关外的出征大军未收到关内的消息,每日的行军记录,依旧记载着先帝年号:“广业四年”。 广业四年,三月初十。大漠急行军五十里。大军饥渴甚,掘地取水,杀马以食。 …… 广业四年,三月十五。龙骨山南麓,伏击突厥,一日双战。死伤两千余人,灭敌五千。 …… 广业四年,三月二十八。遭遇伏击。 行军记录断在三月二十八这一天。 早已逝去的不知名的某位行军主簿的记录册在众人面前展开。 干透的褐色鲜血涂满半页纸,“同袍反目,刀兵屠戮,言指贺帅叛国。” “为何如此!!!” 静悄悄的石室里,呼吸声仿佛都停下了。 被斑斑褐色血迹固定于书册的静止的绝望呐喊,跨越五年时光,充满整个房间。 萧挽风神色不动地把书册往回翻。 由军中不同的两名主簿记录下的行军日志,都停止在广业四年的三月末。 泛黄的旧书页一页页回溯,停在某处。 “诸位看,三月十六日记录。” “广业四年,三月十六。天子抱病出帐,取御帐小米十升,羊一只,慰问将士。贺帅跪谢领御食,分之诸军。 吾愿圣上安康,愿我大军凯旋。” 两本行军日志,均记录天子赐御食的场景。 三月十六,新天子已在京城登基,先帝御驾却依旧好好地在关外大军护卫当中。 贺风陵随驾,还在策划伏击突厥,意图洗刷龙骨山战败的耻辱。 石室一片寂静。先帝薨于龙骨山的可怕真相呼之欲出。 杜祭酒停笔不敢抄录,把自己缩成个鹌鹑。卢编修硬生生掰断了笔管。 林相面无表情道:“不知来历之两本书册,谁人伪造不得?河间王,你血口喷人,暗示先帝薨逝于龙骨山乃是人祸,老夫不认。” 对于先帝的死因,林相矢口否认并不令人意外。大长公主厌烦地站起身。 “他认不认都无妨。三月十六,先帝抱病出帐赐御食。这件事只要发生过,当日军中几万将士都知道。本宫不信他们杀光了所有将士,一个活口没留下?挽风,能不能查。” 当然能查。相隔不过五年,幸存的将士人数不少,只要噤声的当事人敢张嘴说话,不难查。 “那就行了。”大长公主笑说:“只需证实三月十六,先帝人还好好的在军中,贺风陵随驾,显然既未通敌,也未叛国。林相,这是你经手的第一桩大案。诬陷贺帅致死的罪名……你可跑不掉。” 以己私怨,诬陷大将,以致屈死,直接导致御驾亲征失利。 “啧啧,足够把你林家全族押去菜市口斩首一轮啊。” 林相沉默良久,开口道:“死又何妨,记录下老夫今日之言语!贺风陵,今日之栋梁,明日之祸根。老夫宁受天下詈,拔剑斩除祸根。身死名裂亦不怕,剖取丹心以证天。” 好个“身死名裂亦不怕”。 萧挽风唇边挂着嘲意,“不,林相怕得很。沽名之人,最怕名裂。” 林相最后这般姿态,显然比起死,更怕名裂,宁死也要留下忠臣的贤名。 大长公主听烦了,甩袖而去。萧挽风起身送人回返,走去石室另一侧,被所有人忽视的一个人面前。 林家幼子,林三郎。被打个半死,又凉透了心,早哭得出不了声,浑身抖个不停。他虽然不够聪明,但也不傻! 醉卧关山 第186节 他听得清楚,父亲放弃了林家,包括他这不成器的儿子的性命,一心一意要保他自己的身后名了! 林慕远绝望地想,河间王能饶得了他?早知有今天,他当初怎么会想不开,跟河间王抢女人呢! 早知有今日,他早该把谢六娘双手奉上,自己跑去江南,跑去边塞,随便跑去哪里,总之离河间王远远的,也离自家狠心的爹远远的……奶奶个熊,他还是舍不得谢六娘啊! 脑海里浮现起一张姣美的脸。 眼高于顶的小娘子,全没有大家闺秀该有的贤淑谦良品质,精巧的下巴翘得朝天上去,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睛从不正眼看他。难得正眼看他一次……他高兴得过年似的。 林慕远哭得眼泪鼻涕齐下,捶胸顿足:去年被谢家拒亲,他就不该恼羞成怒,发狠放话说再不登谢家的门! 早知有今天,他就该跟牛皮膏药似的粘上谢六娘,缠得她受不了,跟自己拜堂成亲。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呜呜呜…… 满脑子胡思乱想,耳边却传来要命的阎王话语声。 萧挽风站在他面前,俯视片刻:“想死还是想活。” 林慕远也豁出去了,哽咽大骂:“河间王,你休想哄我。为个谢六娘,我林某人是得罪狠你了。我说我想活,你必定让我死。我自知今日死路一条——我选死!!” 萧挽风干脆地一点头:“你我私仇本不至死。但你选死,那就死。”转身就走。 林慕远懵了一瞬,在身后大喊:“我选活呢?” 始终闭目养神的林相忽地睁眼喝道:“孽子闭嘴!” 无人搭理他。林三郎也不搭理他父亲,迭声大喊:“我选活呢 ??” 萧挽风不回头地道:“你父亲在家中做的密事,吐露的私语,捡有用的说来。立功,即可免死。” 厚底长靴踩在整块青石地面上,发出清脆声响,笃,笃,响声在耳边如雷鸣。 萧挽风吩咐:“开门。” 石门轰然开启。萧挽风刚走出门外,只听身后的林三郎大喊:“有,有!” “我记起了,我爹有次宫中大醉回家,醉醺醺念叨着,什么‘镇压’,什么‘以煞气压龙气’。我问我爹什么意思,我爹即刻酒醒了,痛骂了我一顿。” 以煞气压龙气! 萧挽风的脚步顿住。 旁听的几个文臣脸上遽然变色! 石室里的审讯方向即刻大变。追索“镇压”什么;“以煞气压龙气”里的“龙气”指代何意? 林相只有瞬间失态,很快又恢复神色自若,并不理会厉声质问,一双老眼盯住萧挽风,忽地微微一笑。 “河间王对谢家六娘,其实喜爱的很罢?” 萧挽风不答。林相继续说:“老夫也不是全无耳目。养在宫里的小皇子,听说被河间王接回府上照顾?甚好。” 萧挽风:“何意?” 林相的脸上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微笑。 “河间王这场兵变,虽说抢占先机,令老夫输了一手……河间王,你也没赢。” 萧挽风站在门边,注视林相古怪的笑意,思忖他话里提起的两个人。明裳,小侄儿。 林相被拘捕整日,京城始终毫无动静,静到反常即为妖……不好。 他忽地大步走出石室:“顾沛!” 顾沛从甬道尽头小跑过来:“殿下?” “有意外。即刻点五百兵,急回王府查看!” 第123章 (小修)重重地抱一抱…… 耳边有呐喊震响。 谢明裳在浅梦中被一阵喊杀声惊醒,猛地坐起身,“兰夏,鹿鸣!” 天幕黑黝黝的,廊下挂的灯笼光逐个熄灭。 嗖——尖锐蜂鸣,一支铁箭扎在窗棂边。 兰夏大叫着跑进屋里,手里抓一只厨房的铁煮锅挡着,飞快关窗。 “娘子快起身!不知何处来的贼人,趁天黑袭击王府啊啊啊——” 晴风院外,亲兵们敲门大吼:“娘子这处可无恙?” 谢明裳抓起兰夏的铁锅,挡在身前,快步打开院门,“晴风院无恙,情况怎样了?” 几个亲兵不由分说扔来一套铁甲具,“危险!娘子穿上!” 是铁甲军的整套重甲,谢明裳哭笑不得,抓起一块沉甸甸的铁臂甲,比划自己手臂,“不合身!有没有贴身的软甲?” 几个亲兵狂奔去寻软甲。剩下两个护卫在院门外,快速回禀情况。 王府正门,东、西、北三处角门,同时遇袭。 好在之前砌高王府墙头时,把三处角门拿砖堵住了两处,只剩一个北角门开着。 “我们集中兵力堵前后两处门,他们暂时攻不进来——” 谢明裳忽地把人往旁边一扯,亲兵跌出两步,正好躲开一支冷箭。 嗖——不知何处而来的一支羽箭呼啸扎入地面,亲兵惊喊:“娘子小心!” “你们自己小心。”谢明裳没好气地说:“别以为披挂甲胄就能防冷箭。刚才那支箭盯着脖子来的。” 又一只冷箭迎面射来。谢明裳听得风声不对,反手拿铁锅子一挡—— 铛! 耳边巨响,震得手臂发麻。 “好箭,射手准头不错。”有人影在墙头一闪消失。 谢明裳盯住黑影消失的位置。距离晴风院不到两百步,墙头开硬弓可以直射入院内。 九尺半高的围墙,她不信来人身高如此之巨。 下头不是踩着梯子,就是踩着凳子。不论哪个,移动的速度不会太快。 两支冷箭的功夫,几个亲兵已急寻来一套软甲,“娘子,披甲!” 得意也被牵来,披上马具皮甲。谢明裳把轻便的皮软甲穿在身上,拍了下得意,“动作快些,别被箭追上。得意你行不行?” 得意嘶鸣一声。 木盾有点重,沉甸甸地挂在马鞍边。谢明裳踩蹬上马,忽地想起一个人:“商儿呢?” 鹿鸣隔着院子遥喊:“小郎君好好的!奴等誓死护卫小郎君!” “一个都不许说死,都好好地活!” 窗棂从下掀开一点点,缝隙里露出一只圆溜溜的乌黑眼睛,半是惊恐,半是好奇,打量院门外闪过的红白相间的骏马。 马背上身影纤长利落,满头乌发扎起,肩上背着弯弓。 商儿吃惊地喊:“五婶婶……” 鹿鸣急忙把小郎君抱离危险的窗前,更正说:“六娘。我们家娘子是谢六娘。” 商儿纳闷地说:“谢六娘,就是五婶婶呀。” 兰夏蹲在旁边咕哝:“小郎君可不能这么说。你家五叔跟我们娘子,一个未娶,一个未嫁,你可别瞎喊喊,赖上我们娘子。” 商儿吃惊地张圆了嘴巴:“啊??” 风声尖锐呼啸,又一支冷箭射进庭院,击穿地面。巨大的冲击力掀起一大片草皮,泥土四溅。 屋里两个小娘子和年幼孩童齐声尖叫:“啊——!!” 三人声线都是又高又脆,尖叫声清晰地传出庭院。 不等尖叫缭缭余音消散,远处传来一声惨叫。片刻后,谢明裳在院门外喊:“别叫了,冲晴风院放冷箭的箭手被我从墙头射下去了。” 晴风院里传出一阵欢呼,小娘子们的嗓音隔门高喊:“娘子当心!” 谢明裳往里头喊,“无事!你们少出点声音。” 晴风院里安静下去。 周围墙头几个射手都被清理干净,谢明裳领一小队护卫亲兵,沿着马场边的木栅栏急奔。 拆了内院建马场,敞阔是敞阔了,但敞阔也就意味着没遮挡。 少了内院常见的曲折回廊,明暗阁子,骑马在一大片敞阔空地急奔的感觉……有点像活靶子。 谁知道王府也有被贼兵攻打的一天呢。 这一波来势汹汹,对方藏头遮尾,数目众多,喊话也毫无回应,琢磨不清敌人来自哪方。 谢明裳喃喃地道:“看来还得多修几个院子。只剩个晴风院,那不是明晃晃告诉人,女人孩子都藏这里吗。” 对方的目标,显然不是女人就是孩子—— 冲杀之声全冲晴风院来了。 原本集中攻打前后门的贼人兵力,发现目标后,迅速往靠近晴风院的院墙集中。 大批贼人开始搭梯子,攀爬高墙。王府亲兵急奔墙下防守。 箭声不绝。发现了她这活靶子,各处箭矢如雨,直奔她身上而来,对方没打算留活口。 所幸得意跑得快,身上又披了甲。一支箭扎在马甲上,没穿透,被她用力拔出,扔去地上。 亲兵门也发现情况不对,大喊:“箭都冲着娘子去了,掩护娘子!” 十八名重骑组成两层圆墙,竖起圆盾,结结实实把人围护在内,往墙外射箭迎击,双方箭密如雨。 谢明裳这处安全无虞,对方发现一时半会伤不了她,外头下令,转换目标。 众人发现,箭的方向变了。 各处墙头射来的箭雨,齐往晴风院方向而去。扎在门窗之上声响不断。隐约响起男童的惊呼声,又被飞快地掩住。 醉卧关山 第187节 片刻后,一只带火的箭划过天际,扎入晴风院的庭院当中。轰一声,火油溅开,烧起周围青草藤蔓。 “不好!”谢明裳猛勒马。贼兵用火攻,晴风院不安全了! “重骑人墙撤了,摆长翼阵,回晴风院救人。” 十几重骑哗啦啦散开,摆出长翼阵型,圆盾在两翼展开,直奔晴风院起火的院门而去,马蹄踢开起火的院门,直冲入遍地火苗的庭院! 屋里屋外浓烟滚滚。男童放声大哭,边哭边喊:“娘娘!娘娘!”哭喊:“五叔!”又绝望地喊:“皇叔!” 兰夏和鹿鸣轮流抱着商儿,手忙脚乱地打灭火苗,试图以湿布巾捂住男童口鼻,商儿恐惧之下扭动着拼命躲。 砰一声巨响,屋里三人齐齐一抖,惊恐望向敞开的门外。 红白相间的骏马踢开了房门,屋里滚滚的浓烟往外冲散。 披软甲的小娘子跳下马直奔进屋里:“兰夏,鹿鸣,商儿!快出来!咳咳咳……熏死我了。人呢?” “娘子!”鹿鸣急奔出来,递过湿布巾:“小郎君吓狠了,躲在床下死活不肯现身。” 谢明裳湿布巾捂住口鼻,挥开浓烟往内间走。 “商儿,是我,咳咳咳……我跟你五叔是一起的,你五叔对你好,我也对你好,我不会害你的。赶紧从床下出来,随我出去。” 暗处恐惧的大眼睛忽闪个不停。缩在床下的男童喃喃说:“可是,你 都不是我五婶婶。” 谢明裳哭笑不得,“好好好,我是你五婶婶。乖商儿,听婶婶的话,赶紧出来。你再不从床底下出来,被烟熏坏了,你五叔也会很难过的。像你五叔那么大的人,哭起来很可怕的。” 商儿赶紧手脚并用地往外爬。 谢明裳张开手臂把商儿抱出,随手递给他一个铁煮锅。 “顶头上。出去如果听到头顶叮叮当当的,那是有坏人想拿箭丢你,你别怕,丢不中的。” 商儿笑起来,果然把铁锅顶去头上,挡住了整个头肩部位:“我知道,就像投壶。坏人拿我当玉壶,用箭扔我。我才不让他们投中。” “商儿好聪明,盖严实点,别让坏人投壶中分。” 谢明裳把男孩儿抱上亲兵马背,自己上马,鹿鸣和兰夏也被亲兵营救上马。 火势已经连起,空气火热,战马在不安地骚动。 院门烧成了火框。 长翼阵摆开,亲兵重骑大吼:“冲!” 马蹄冲过熊熊火光。战马飞跃而起的同时,马背上的众亲兵弯弓,数箭齐发,西面墙头几处同时爆出血花,几个黑影无声无息地摔下了高墙。 一匹接一匹战马冲出火苗燃烧的院门,奔驰交错,亲兵们大喊,“他们架云梯!贼人攻进来了!” 墙下防守兵力出现缺口。一列黑影从墙头跳下,直冲晴风院院门前的小队疾奔而来。 身后的熊熊火光显露出贼人的面目,赫然都是披甲执刀的军士。 来人早有准备,绕过护卫重骑,专挑马上有小娘子和孩童的重骑下手,砍马腿。 战马惊嘶,一匹战马踉跄着哀鸣倒地,把马背上的重骑摔落地上。 那亲兵重重倒地,依旧抱着小皇子不放手,把男童护卫在怀里,怒吼着拔刀反击! 袭击贼人当场被砍翻一个,但其他人仿佛闻到血腥味的鬣狗,蜂拥围拢过来,大喊:“小娃儿在这里!” 商儿头顶的铁锅早在刚才那一摔便摔去了地上。 几把乱刀同时砍下,刀光映在孩童恐惧瞪大的眼底,商儿惊吓得没了声。 一道雪亮的刀光闪过视野。弯刀出鞘,倒映出身后的熊熊火光,仿佛半空出现的第二轮弯月。 红白相间的披甲马儿疾冲而来,巨大的冲击力直接踏倒面前一个贼人,被马踏过的脊骨发出响亮的断裂声。 从不同方向砍向男童的两把刀,不约而同停顿在原处。 近前的贼人原本已露出志在必得的神色,拔刀下斩的动作突然停下了。 仿佛木偶人僵硬站立片刻,两人脖颈细细的一道刀口才开始喷血。血箭喷的老高。钢刀脱手落地。 两具尸体脖颈还喷着血,直挺挺倒了下去。 马儿喷着白气停在商儿面前,马背上的谢明裳握刀探头往下看。 “商儿?商儿?” 商儿颤巍巍站起来,喷得半个肩头胳膊都是血,这时才开始放声尖叫:“啊———!!” 倒地的重骑被同僚拉起,身上受轻伤,换个亲兵把商儿继续抱去马上护卫,滚落地上的铁锅继续搭在小皇子头顶上,奔来谢明裳面前。 商儿还在噙着满眼泪花大叫:“啊啊啊啊———!!” 谢明裳借着火光打量片刻,把小男孩儿脸颊上溅的血点抹干净,叮嘱他,“别叫了,商儿。回头看看刚才为救你受伤的阿叔,他的马儿受伤快死了。” 商儿蓦然闭了嘴,安静回望一阵,小声问,“阿叔,你的马……” 蹲在爱马面前的亲兵带着哽咽鼻音,“它战死了。誓死护卫小贵主,应当的。” 说罢起身一瘸一拐地走近几步:“谢娘子相救。” 谢明裳把弯刀归鞘,也说:“应当的。” 突袭而来的一队贼人被清理干净。将士们迅速补上防守缺口。 火势渐大,眼看要扩散,众人拨马正欲去前院,身后忽地传来一声惊呼,兰夏不回头地冲进火门里。 谢明裳勒马惊喊:“兰夏!” 片刻后,四支灰白相间的大鸽子扑棱棱飞起,升上天幕,飞向北面。 兰夏满脸烟灰地急奔出庭院,边跑边得意大喊:“大长公主府给的两对鸽子,一直养在厢房里,我可没忘!放出去了!” 谢明裳冲她大喊:“你裙子起火了!赶紧在地上滚两圈灭火!” “啊?”兰夏这时才发现裙角起火,扯着裙子尖叫:“火火火——” 一匹战马疾冲回去,跳下个重甲亲兵,抬手把兰夏拍去地上,原地滚了几圈,把火苗压灭了,又把人拉上马。 兰夏满脸都是烟灰,惊魂未定地跟上重骑小队,战马加入长翼阵。 谢明裳目送信鸽消失在视野,忍着心头激荡:“好样的。” * 河间王府后院亮起熊熊火光,夜幕被映照得通红。 马蹄声疾奔震响,前院抽调人手急奔后院救火,半途正撞上后院方向疾冲而出的重骑小队,前院亲卫们大吼,“娘子和小贵主可好?” 重骑小队一个急停,展开的护翼当中奔出一匹红白相间的骏马,谢明裳骑在马上,两边照了个面: “安然无恙。前院防守可好?” 前院亲兵们披甲行礼:“前院守得住!谢家望见火势,派遣护院赶来支援,谢夫人来了!”往后院继续奔去。 守卫前门的王府亲卫齐声呐喊。 攻打王府正门的贼人原本就是虚张声势,意图牵扯王府亲兵主力,方便攻打后院。 如今谢家人赶来,攻打正门的贼人腹背受敌,不多时便如退潮般散去。 经历了一场激烈战斗的王府正门轰然打开。谢夫人全身披甲,领着谢家护院急匆匆入前院。 “我家六娘呢?哪处来的贼子,狗胆包天,攻打王府!我家六娘要有个三长两短,我跟河间王府没完——” 迎面冲来一匹披甲马儿,马上一个披软甲的满面尘灰的小娘子。 谢夫人起先还没看清晰,马上的小娘子却直冲到面前,脆生生地喊:“娘!” 谢夫人眼眶发热,几步冲上前,把女儿一把揽进怀里。 “今晚哪里来的贼子?河间王人呢?” 谢明裳也说不清贼子来自何处。 “挽风午后便出去了。他这两天忙。” 不等说完,谢夫人怒呸一声,“忙什么呢?忙到自家王府院子都烧了。你还替他说话!” 谢明裳:“……” 严长史正好闻讯过来,赶紧上来劝和:“等主上回返再做解释。眼下不是说话的时候啊,谢夫人,还请寻安全处暂坐。贼人尚未退去,冷箭无眼,您老人家可千万别出事……” 谢夫人把女儿往严陆卿那处一推,“领着我家六娘去安全处坐。我的刀还没老!贼人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害我女儿,这口气我可忍不得!” 领着谢家护院,气势汹汹就往后院起火处走。 没走上几步,谢明裳抓着弯刀追上来,笑盈盈说:“娘的宝刀未老,女儿的刀也还年轻着。女儿跟娘一起去。” 谢夫人又好气又好笑,两人正你一言我一语掰扯时,门外传来一阵喊叫声。 许多嗓音齐声高喊:“王府出了何事?卑职等奉大长公主命前来问询。府上谢六娘子可好?” 严陆卿大喜过望:“大长公主府的援军到了!” 声线还未落地,门外又传来一阵更为响亮的欢呼!望眼欲穿的王府亲兵们激动呐喊: “殿下领兵回返了!” * 大长公主府的援军赶到不久,萧挽风领五百重骑自皇城赶来支援。 攻打王府的贼兵三路受敌,眼见精锐重骑加入作战,战意大怯,扔下满地尸体 ,四处溃散。 追兵紧跟不舍,满城追索。 萧挽风身上甲胄未卸,面无表情,唇角绷成一条长直线,大步进书房院门时,谢明裳正好听到动静迎出去。 两边打个照面,萧挽风加快脚步,边走边伸手,看架势过来就要抱住她不放。 谢明裳赶紧喊停,上回两人见面,她二话不说被抛起两尺高,心有余悸。 “你可别又抛我一回!” 萧挽风这回不抛她。伸来的手搂住她后腰,把人重重地抱一抱,借着灯火仔细打量半日,确定人无事,这才放开。 “贼子该死。”他的声线极为冷硬,几乎不像平日。眼神尖锐如刀锋,缓缓扫过远处后院残火的红光。 醉卧关山 第188节 “这次饶不得。” 谢明裳也气鼓鼓的:“确实饶不得!才修好的晴风院,一把火给我烧去半片!” 她这里嘀嘀咕咕,萧挽风握住她的手往书房里走。 谢明裳还在问:“背后黑手是哪个?我们抓了几个活口,务必要问出来。” “幕后身份已知晓了。” 萧挽风站定打量几眼,忽地伸手抹去她脸上血迹。“受伤了?” 脸颊和下颌两处细微擦伤,不明显,她自己都没察觉,也不觉得疼。萧挽风却在灯下扳起她的脸细看,越看眉眼越沉冷。 看完默不作声地取细布擦拭干净伤口。 身上也有血迹。谢明裳低头打量染血的裙摆和鞋面,想了一阵,恍然。 扇形血迹。马背上弯刀割喉,是那两个贼子的血飞溅到她裙摆上。 “身上没受伤,都是别人的血。”她轻松地扯一下裙摆,想把血渍掩去身后。 那片裙摆布料却被萧挽风握在手里,查看扇形血渍,又低头闻了闻新鲜血腥气,幽深目光抬起,凝视面前染血的小娘子片刻。 他把虚掩的房门反闩,转身回来,牵起谢明裳的手往屏风后走。 第124章 心中不安稳。 前院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严陆卿急匆匆往外书房方向来,边走边喊:“殿下,大长公主亲自来了!刚刚探望了小贵主,正在前院听审贼人,殿下要不要去——”看看。 两个亲兵现身,把人拦在院门外。“长史,殿下吩咐,任何人不得进入。” 严陆卿脚步一顿,望了眼灯火隐约的书房:“娘子也在?” “娘子也在。”亲兵小声嘀咕:“娘子似乎受伤了?殿下很不高兴的样子,领娘子进书房说话。” 严陆卿恍然:“那我等等再来。” —— 油灯火光在夜风里摇曳,光影映上屏风。 书房桌上的灯台被挪去内间,加上原本木床边摆着的落地铜鹤灯,两盏灯齐点亮,把狭小内室照得通透。 染血的衣裳散了满地。 谢明裳拢着身上最后一件单衣不让脱,“早和你说过了,身上没受伤。” “衣襟有血点。” 鹅黄浅色的单衣,沾染上一点鲜红血渍格外明显。 萧挽风的视线此刻便盯住单衣上触目的血点,抬手抚摸血渍片刻,勾住单衣的衣襟,往下拉。 光洁细腻的肩头显露在暖黄灯光下。没有受伤,但两边肩头都有几处明显的瘀痕,仿佛美玉微瑕。 萧挽风的目光凝在泛青色的瘀痕处,视线静止不动。“怎么回事。” 谢明裳这才留意到自己肩头的瘀痕。想了半天想起原因,哭笑不得,“身上穿的软甲!软甲带子勒的!早和你说了,亲兵护卫得紧,我没受伤。这点瘀痕算什么伤?” 压在瘀痕上的指腹发力按了按。按的力道还不轻,谢明裳吃疼地嘶了声。 下午出门时还好好的,回来又听不懂人话了?? 等等。 她忽地意识到什么,搓了搓自己冻起一层细小疙瘩的手臂,直接张开双臂,抱住了面前神色肃杀的男人。 萧挽风一怔。绷紧的凌厉神色渐渐和缓下去。 他反手紧抱住面前温暖柔软的身体。 胸腔里的心脏激烈地跳动。温热的身体互相拥抱,体温渗透单薄衣料。有段不短的时间,两人只是紧抱在一处,谁也没说话。 夜风从门窗缝隙刮进书房。书房占地大,也就不怎么保暖。谢明裳小声咕哝:“抱好了吗,冷。” 萧挽风终于察觉到小娘子肩头手臂被冻起的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拉过床上厚实的被褥,盖去她肩头。 被褥是鸭绒的,暖和得很。谢明裳裹紧被子,身上舒坦了,嘴上开始不客气。 “怎么回事?我说我好好的,亲兵护卫得紧,身上没有受伤,就跟没听见似的。你觉得我撒谎骗你呢,还是只信你自己的眼睛,不信旁人说话?” “你这趟领兵回来,多半出问题了,你想法子好好缓一缓。” 萧挽风任凭她数落,从地上把四处散落的衣裳衬裙都寻回来,里衣,夹衣,外裙,重新替她一件件地穿起,拉拢衣襟,系上裙带,又把小娘子散乱的发尾梳拢整齐。 染血的两只绣鞋和足衣是最先被脱下的,早不知扔去哪处。好在之前从晴风院搬来一只装秋衣的大五斗柜,搁在书房外间。 萧挽风起身去五斗柜里翻找,寻来两只雪白足衣。 谢明裳坐在木床边,瓷白脚掌搭在男人的膝盖上,眼看他低头给自己穿足衣。 暖黄的灯光打上他浓黑的眉峰,棱角锐利的脸庞轮廓落下大片阴影。 细微的异样感觉升上心头。 她刚才只是在说气话。但说着说着,她开始觉得,自己赌气说的气话,搞不好竟是八九不离十。 谢明裳歪头打量片刻,伸手抚摸过面前的锋锐眉眼。萧挽风的视线抬起。 对视片刻,谢明裳抬手,轻轻地戳了下他。 “怕我出事?” 萧挽风不答,继续仔细替她把两只足衣穿好,握着纤细脚踝放回床上。 “鞋面沾血了。等下替你找几双新鞋来。” 他避开不答,谢明裳却不放他轻易转移话题。 “身上沾了点血,被你从上到下地查验伤口。怎么说都不听。”削葱指尖不轻不重地戳男人心口,半开玩笑半认真地: “这里,该不会怕的不得了吧?” 才戳几下,没等她自己缩回手,指尖带手腕都被抓握住了。抓握的力道还不轻。 萧挽风抬起深黑色的眸子,“想听?听完想装没听过,已迟了。” 谢明裳才不会轻易被吓到。 扯了两下扯不脱,任他抓着自己手腕,“你说。你敢说,我就敢听。” 萧挽风凝视着她,她毫无惧色地回望。 对视片刻,他开口说:“心中不安稳。” 短短五个字,仿佛打开了某个闸门。洪水倾泻而出。 抓握她手腕的力道越来越大,不止握住手腕,还按住了手肘,把裹被子坐着的小娘子往后压。 压得她坐不住,身子往后仰躺,鸭绒被褥呼啦啦罩住整个头脸。 谢明裳挣扎着把被子掀开,原本坐在床边的男人不知何时已倾身压向前,在她上方低头俯视。 浓眉压眼,面色冷峻,不苟言笑。在这么近的距离下对视,压迫感强烈。 萧挽风凝视着她,缓缓开口说第二句:“愿不愿意把自己交给我。” 谢明裳:“………等等。” 她还想挣扎着坐起身:“你冷静点,我好好的。” “愿不愿意?” 被褥里的小娘子不动了。被角遮盖住鼻梁以下,只露出精致眉眼,浓长睫毛飞快地眨几下。 得不到回复的男人还在等。等她回应。 谢明裳心里忽然涌起个古怪的念头。如果自己拒绝呢。 他不会勉强她,会无事人般放她起身。两人闲说几句,再互相拥抱一阵。他去前院继续做他的事。 自从两人在京城相逢,他给她的感觉用四个字形容:坚如磐石。 坚硬,冷静,稳固,毫不动摇。 今晚他却开口对她说:心中不安稳。 厚厚的岩石下方百尺深处,是同样坚实的岩石?还是大片滚沸涌动的熔浆? 行驶在暴风眼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了。 越过她眼前这小小一片风平浪静的湛蓝晴空,后方不远处,大片暴风雨早已成型。黑云翻滚千尺,紫电撕裂天穹。 谢明裳出神地想了好一会儿。 猛然回神时,后腰被紧抱住太久,以至于勒得发疼。 男人在吻她的唇角,亲吻的力道倒不大,渴望里带强烈的隐忍。 其实不必那么隐忍的。她其实很喜欢和他亲呢接吻,喜欢他的拥抱,喜欢他身上的清爽气味。 谢明裳微微地仰起头。这是个默许的姿态,两人开始拥吻。 谢明裳想,再给次机会看看。 把话说清楚,愿意把自己交给他的意思,可不是任他为所欲为。 被窝里伸出一只纤长的手,扯住男人的衣襟,把人往下拉。萧挽风顺着她的力道俯身下来,直挺的鼻梁几乎碰触到她的鼻尖,深黑色的眼睛灼亮惊人。 谢明裳望着他的眼睛说:“上次力道太重了。你动作轻点。” * 三更末,严陆卿捧着一卷书册过来书房,又被挡在院门外头。 “早睡下了。”把守院门的两个亲兵指着黑黢黢的书房:“长史事急么?若不急,让殿下好好地睡一觉。长史明早再来。” 若不是急事,哪个三更半夜来寻人?严陆卿远远地喊了声:“殿下见谅!大事!” 书房亮起了灯。有个高大人影映上窗纸,披衣起身,把木窗推开半扇:“何事?” 醉卧关山 第189节 严陆卿站在院门外喊:“殿下,撬开口供了。” 口供并不意外,贼兵果然为林相指使。 皇城兵变之夜,林相自知必定被捕,河间王必定会亲自提审自己,索性以他自己为诱饵,来个调虎离山—— 在他被捕的当夜,调兵攻打王府,诛杀谢六娘和小皇子两人。 令人意外的是贼兵来处。 “并非林府蓄养的私兵。居然是正规禁军。自称奉皇命行事,诛杀奸邪。” 新近成立的千羽卫分两路,一路千羽卫调拨给冯喜,常年在皇宫值守;第二路千羽卫,原来被秘密蓄养在京城近郊,直接听命于天子。 “攻打王府的贼兵来自千羽卫。大部分兵士奉命行事,并不知晓他们要诛杀的女子和孩童的身份。只有领头的两个正副指挥使知晓内情。” “殿下,这份诛杀密令,好生恶毒。” 诛杀谢家六娘。谢明裳在王府后院身亡,谢家人必定不依不饶,两边从此反目成仇。 诛杀年幼的小皇子,更加恶毒百倍。 严陆卿轻声感慨:“小贵主乃是先帝遗留下的独子。如果今夜小皇子在河间王府出事……后果不堪设想。” 兵变当夜,萧挽风把刀放上御案,奉德帝大惧,写下一封退位诏书。 如果小皇子不在了,大位让给谁? “名不正则言不顺哪。”严陆卿越想越后怕。 先帝唯一遗留的血脉,若在河间王府里丢了性命,“逼兄杀侄、图谋篡位”的脏水泼在萧挽风身上,这辈子再洗不清。 历经艰险讨回的公道,转眼间功亏一篑,反被打成包藏祸心的乱臣贼子,天下群起而攻之。 “知道了。”萧挽风的反应平稳如泰山,毫不迟疑下令。 “把攻打王府的贼兵身份揭出去。” “昨夜发生了什么,如实对外说。” 昨夜发生了什么?千羽卫伪装贼人,火攻河间王府,意图谋害先帝遗留的小皇子,幸被河间王府护卫舍命护住,小皇子安然无恙。 如实宣扬出去……杀弟杀侄的屎盆子,轮到宫里那位天子的头上结结实实顶着了。 严陆卿喜道:“如此甚好。臣属即刻去办。” 他匆匆走出几步,脚步一顿,急转回来。 “对了,还有一桩事不知要紧不要紧。” 贼兵攻打王府不成,四处溃散而走,京城各处混乱不堪,昨夜有几名轻骑趁混乱闯出城门而去,不知所踪。 “臣属怀疑,会不会是宫里那位天子,派遣死士出城搬救兵……” “调派人手,追。” “喏。”严陆卿匆匆离去。 书房外的庭院安静下来。 萧挽风走回书房,把临窗点亮的几盏油灯吹熄,转回屏风后。 床上的鸭绒被鼓鼓囊囊的,里头的小娘子气鼓鼓的。萧挽风重新上床,连被子带人抱在怀里。 “人走了。还能再睡一个时辰。” “别气了,理理我。” 被角掀开,露出半张姣美的面容。泪汪汪的,愤愤不平。裹紧被子,仿佛个人形蚕蛹般,慢腾腾地扭去床里。 就不理他。 也不让他抱。 谢明裳浑身关节都疼。木板床硬邦邦的,她手疼脚疼背疼膝盖疼,仿佛人被拆散了又装回去,要不是严长史半夜来寻人,这边还没完没了。 她对墙忿忿地说:“听不见叫你动作轻点吗?没下回了!” 萧挽风:“没用劲。” 谢明裳恼火万丈,“非得我死了才算用劲?” 亏得木床结实。如果床板被他们弄散了架,明天可真没脸见外头亲兵。 萧挽风不说话了。黑暗里伸来一只手臂,把她连人带被子抱在怀里。 被褥掀开一条边,里头气得发疯的小娘子露出半截肩膀,被身后的人拢着肩头轻轻往回扳。 温暖的鸭绒被密密实实地裹住两个人。谢明裳死活不肯转回去。肩头被拢得急了,直接踢了身后人一脚,萧挽风任她踢。 但之前她的膝弯小腿被扳得太狠,这一脚踢得她腿疼。谢明裳吸着气,慢腾腾地扭过半个身子,继续不理他。 温热的胸膛从身后靠了上来,仿佛个暖烘烘的火炉子贴在身上,大冷夜里熨得人舒坦。 她困倦地掩住呵欠,开口使唤人:“抱住我。”“只许抱,不许再碰我。” “老老实实做个汤婆子。” 人肉汤婆子很老实。把她浑身捂得熨帖发热。 也不知哪个先起了睡意,谢明裳在木床上困倦得翻来覆去,换了无数姿势,总之,最后一头扎进萧挽风怀里,互相抱着睡了过去。 ———— 四更天的王府前院,依旧灯火通明。 “严长史!来看这封信。”几个幕僚脸色都变了,捧起一封林府书房新查获的书信。 严陆卿急奔过来查看。 这封书信里提到了关于谢崇山的调令。 之前被千里拦截的那封调令,自京城发出之后,如泥牛入海,杳无消息。 宫中催促。 半个月前,林相追问兵部。 十二日前,兵部补发了第二封调令! 林家书房查获的,就是兵部补发完调令后,兵部尚书亲自写的一封书信,送来林相府,试探圣上心意,希望林相在圣上面前美言几句。 这封秘密补发给谢崇山的调令,已经在无人知晓时,送出京城,奔赴凉州! 严陆卿的脸上也微微变色。 调令发出十二日,算日子,只怕追不上了。 “派人快马急追。能在关内追上,和上次一样处理。” 如果追不上,调令已送去谢崇山手里…… 严陆卿按下心头升起的凉意。 “京城局面急迫,娘子险些遇袭,不能再让她出京遇险。” “若谢帅已奉调令入京……派人打听消息,务必拦住谢帅,劝说拦阻。就如同娘子上回的提议,劝说谢帅;‘慢行军,缓归京’。” 主意议定,众幕僚继续翻找文书。严陆卿急去寻萧挽风告知。 天边浓云翻滚。梆子响起四声。 四更天了。新的清晨即将到来。 京城已变了天。 昨夜贼兵攻击河间王府,意图谋害小皇子,京城连夜缉捕。凌晨的街头,处处都是奔跑的披甲将士和一列列绳索捆扎缉拿的重犯。 四更末,萧挽风穿戴一身极正式的九旒冕冠,正朱织金五爪蟒朝服。金线蟒在火把光下熠熠闪耀,走出书房,门外上马,朝皇宫门去。 昨夜安然无恙的小苦主:商儿,这一夜睡不大好。 清 晨睡眼朦胧地被叫醒,靠在五叔宽阔的肩膀上,不住地打呵欠,泪汪汪地问:“五叔,我们去哪儿啊。” “去宫里。” “啊……”商儿有些恐惧:“五叔要把我送回皇叔那里吗?我、我可不可以不去。” 萧挽风低头看他,“昨夜差点被火烧了,不怕?还要在五叔这里住?” 商儿小声说:“商儿不怕。” 五叔这里虽然半夜起火,可怕得很……但五叔这里也有长得好看又对他好的五婶婶呀。 五婶婶半夜骑马踢开屋门,把他从起火的屋里抱出去的那一刻,他就好喜欢她了。 五叔这里还有许多忠心护卫的阿叔。有个阿叔为了救他,心爱的马儿都死了。 商儿想了半天,说:“皇叔那里比火更可怕。” 萧挽风拢缰绳的手抬起,捏了下小孩儿粉嫩的脸蛋,捏出个红印子。商儿小声地吸气喊疼。 萧挽风说:“商儿别怕。” 商儿的脸蛋被他扳去东边,看东边泛起的一抹鱼肚白。 “看到东边的晨光了?过了今日,你再不必怕你那皇叔了。” 今天是个大日子。 宫中即将下《退位诏》。 第125章 我陪你去。 京城确实变天了。 谢明裳一觉睡醒,天子退位的诏书已贴遍京城各处告示榜。 奉德帝自己有个年幼的儿子,他并未传位给幼子,而是传位给侄儿。也就是先帝之子,今年年方六岁。 “年纪如此小。”谢明裳吃惊地道:“这小天子……”等等,六岁??商儿也是六岁! 醉卧关山 第190节 商儿,小天子? 接连而来的大消息震得她回不过神。 细雨连绵的京城街头巷尾,围观告示榜的人群三层外三层,观者如堵。京城继续戒严,披甲将士还在四处搜捕重犯。 多少公卿显贵,昨日还在穿朱戴紫,不可一世,今日捆成一列粽子,垂头丧气被牵过长街。 裕国公府抄家,全族下狱,缉捕朋党。 林相革职抄家,全族下狱,缉捕朋党。 鹿鸣赶早市采买菜蔬回来,悄声和谢明裳嘀咕:“刚才走过街上,正好一队上镣犯人被驱赶着走近。娘子猜猜看,我在犯人队伍里看着谁了?” 谢明裳猜:“林三郎?” “呸,不提那晦气东西。林三郎早下狱了,哪会轮到今天才锁拿。”鹿鸣低声回禀: “资政殿大学士,君家。端仪郡主定了亲的未婚夫,君家郎君,也在犯人队伍里,和他父亲一同被锁拿走了。” 谢明裳轻轻“啊”了声。君兰泽也被抓了? 资政殿大学士,君家…… 不就是御前献策,提议“虎狼齐灭”的那个? 谢明裳往椅子背上懒洋洋一靠:“君家这次倒霉,不冤枉。” 谢夫人在她这处。 晴风院被一把火烧得零落,几间主屋厢房都受损,庭院里的凉亭倒奇迹般得未受火烧,眼下用挡风帘子拦住一圈,谢家母女两个围坐在凉亭里用饭食。 热腾腾的铜锅子端了上来。后院厨房也被烧了,晚膳从简,吃铜锅子涮肉。 谢夫人这几天冷眼旁观,所见所闻,感触尤深。 “京城风向变了。” 周围无外人,谢夫人低声细数:“入宫兵变,天子退位,侄儿登基。河间王这做王叔的……打算做摄政王了?” 兰夏和鹿鸣震惊地瞪大了眼。 谢明裳心平气和夹起一筷子新涮好的羊肉,放入母亲面前碗里。 “他做事有他的道理。娘,尝尝看。铜锅子涮羊肉滋味鲜嫩,寒凉天气吃来极美。” 谢夫人哪里吃得下。把碗勺往前一推,从怀中取出一封精心包裹的油纸纸包,拍在女儿面前。 “你爹临去前,交代你阿兄转交给我的物件。” 谢琅这些日子进不了京城。这封油纸包一直在他那处放着,前两天才转交给母亲手里。 谢明裳诧异地打开油纸封皮。 里头包着一张正红色硬壳庚帖。她随手翻开,“萧挽风”三个字赫然在目。 谢明裳:“……” 谢夫人哼道:“这封庚帖可不是谢家上赶着讨要。按你爹的说法,他出京那天,河间王在城外冒雨追上他,亲手把庚帖交给你爹手里。你爹叮嘱说,不拘九月、十月,也不必等他自凉州回返,两家定亲事宜尽快办起来。” 谢夫人把庚帖仔细收好:“明珠儿,你私底下和他商量过没有。他打算以什么名分迎你过门?总不会这么无名无分、稀里糊涂地过下去?” 谢明裳没有即刻回应。 思索着,长筷拨了拨铜锅子热汤,夹起一筷子羊肉,放进热汤里。 谢夫人登时急了。“你跟了他几个月,难道从来没问过?” 她抓起女儿的手追问:“他的王府后院,你住得安心?你们两个一个不娶,一个未嫁,你总不能这么住一辈子?你如何想的!” “娘。”谢明裳放下碗,反握住母亲的手。 “娘想要我嫁入河间王府。嫁过去之后呢?女儿今年十九,出嫁后的大半辈子如何过,娘想过没有。” 谢夫人想也不想道:“当然跟河间王要王妃的位子。我家女儿和他同甘共苦,如何做不得他王府的内院主人?这件事不必你插手,为娘和他当面谈!”说着就要起身。 谢明裳不让母亲去。“娘去要,他给了呢。要来河间王妃的位子,以后女儿的后半辈子,如何过?” 谢夫人一怔。小娘子出嫁后还能如何过? 她一心一意给女儿讨要最好的结果,她要让女儿做河间王府的女主人,最好内院没有旁的莺莺燕燕,河间王的子嗣,只出自女儿腹中。 谢家家世底子单薄,三代以上赤脚布衣。女儿阴差阳错,跟河间王有了纠葛。她倾尽全力托举女儿,所能想到的最好的打算,也就是如此了。 谢明裳顺着母亲的想法,想了想未来五年,十年。 “嫁入河间王府,做后院主人,打理中馈,生儿育女,和京城贵女圈子交际。谈笑风生,探查各方动向,替各自的夫君递交话头,稳定人心。” “再过几年,年纪大了,儿女也开始长大,开始替各家儿女相看。” 谢明裳遥想了一阵,摇摇头,又去夹铜锅子里的羊肉。 “娘,这不是我想要的日子。嫁入河间王府,这样的日子过五年,十年。京城里那位河间王妃,已不是我了。” 谢夫人愕然坐了片刻,目光里含担忧,抬手欲抚摸她的额头。“你的癔病……” 谢明裳笑起来,任凭谢夫人的手掌贴上额头。 “心病非病。娘,之前的癔症全好了,我很好。我知道自己说什么,知道自己要什么。”说着说着,居然又继续夹一筷子羊肉给母亲碗里。“娘,趁热继续吃呀。” 谢夫人急得跺脚。之前夜里披甲冲杀贼兵阵脚,都没有眼下心里急得慌。 “你个小丫头,到底想什么?” 想得可不少。 谢明裳站起身来,撩起一边挡风帘子,让深秋呼啸的冷风吹进凉亭,散去少许热气。 “娘,等京城这阵混乱告一段落,局势稍安,我想去关外走走。” 去寻找生父的墓地。 “如果能顺利寻回尸身,我想把他和过世的母亲归葬在一处。” 再去寻找从前关外的故人。 呼伦雪山中的部落居所,记忆里最后的场面太过血腥。这么多年过去,也不知被屠戮的族人有没有被幸存者悄悄回返安葬,死者能否安息。 “想去祭拜族人。” 谢明裳出神地想了一阵,“也想去凉州看一看。据说骆驼驮着我从戈壁里走出来,我爹发现时,就在凉州大营边境附近。” “娘,我想去珠珠的墓前祭拜一次。她是我未曾谋面的姊妹……娘?” 谢夫人不知何时,已经无声无息地泪流满面。 谢明裳急忙起身替母亲擦拭泪水。“娘也想念珠珠了?要跟我一起去么?” 谢夫人忍着泪:“你有这份心就好。娘不去了。” 她心中顾虑重重。 “你爹如今在凉州领兵,谢家留在京城的家眷,说句不好听的,都是留京的人质。哪有那么容易出关的?” “你若能出京,去看看珠珠也好。关外风沙太大,替娘去珠珠墓前,把她的墓好好地扫一扫,多奉些祭品。” 对于谢夫人的心思,谢明裳有些诧异。 “娘想太多了。等挽风回来,我问问他。他会同意娘出关祭扫珠珠的。” 谢夫人只笑。笑容里带点苦涩,摸了摸女儿发顶。 “为娘毕竟四十多的人了,京城里这些门道,看得多。不论京城哪个当政,先帝也好,刚退位的今上也好,摄政的河间王也好……都一样的。” 她郑重地叮嘱谢明裳:“你千万莫跟河间王提我要出关的事。免得他心里对谢家起忌惮之心。” 越说心中担忧越甚,“你想出关的事,最好也不要提,先议亲。等王妃的位分定下来再……” 敞开的晴风院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奔走之声。 浓重的京城暮色里,大批披甲亲兵自前院方向奔跑而来,各就各位,持刀护卫在道路两侧。 王府主人回返了。 萧挽风领几名文官往晴风院方向走来。众人在烈火灼过的院门外站定,寒风里传来他的低沉嗓音。 “诸位,这便是贼兵袭击当夜,被火箭焚灼的内院。商儿当时藏身于此内院,险些葬身火海。” 院门早被烧塌了,原地只剩下乌黑的木柱。 有眼尖的悄悄往庭院里探看,被火油焚过的庭院草木惨不忍睹,至今残留几支深扎入土的歪斜箭矢,主屋房梁烧倒一片。 对着面前惨状,诸位官员倒吸凉气,纷纷道:“小圣上洪福齐天。”“实证在此,罪不容恕。” 萧挽风道:“眼见为实。你们回去如实上奏,该写什么些什么。” 官员们查看无误,在晴风院外告辞。萧挽风独自往焦黑的庭院里走。 走出七八步,庭院里唯一逃过大火的凉亭高处,挡风帘子从里掀起,露出小娘子姣美动人的侧脸。 谢明裳坐在凉亭里,听到脚步动静,探头往外瞧:“滚沸的铜锅子,上好的鲜羊肉。要不要来点?” 萧挽风绷紧的唇边露出点细微笑意,“周围一股子焦糊味,还吃得下?” “所以才拿厚实的挡风帘子把凉亭遮严实。除了遮风,主要挡味道。” 谢明裳把一片帘子往上掀,催促,“焦糊味儿进来了。快点快点。” 萧挽风加快脚步往凉亭里走。 不等他走近,谢夫人掀开厚布帘子走出凉亭。两边迎面撞上。 萧挽风略一颔首,“谢夫人。”谢夫人端正敛身万福,“不打扰河间王吃席。” 谢夫人欲言又止,看了眼凉亭中的女儿。终究什么也没说,两边交错而过。 萧挽风掀帘子进凉亭时,脚步一顿,回身打量谢夫人远去的背影。 “你母亲想说什么?”他撩袍坐下。 谢明裳招呼兰夏和鹿鸣换碗筷碟盘。铜锅子加水,再上四盘薄切的鲜红羊肉。 “她想跟你说的多得去了。顾忌太多,不敢跟你提。” 萧挽风举长筷夹肉:“只管提。” 谢明裳夹两块羊肉放进铜锅子里,等肉涮熟的功夫,侧身定定地看他片刻。从头看到脚,从脚看到头,萧挽风夹肉的动作被她看得停住。谢明裳眨了几下眼,继续涮肉。 醉卧关山 第191节 并不拐弯抹角,她直截了当提起:“我娘有个女儿病故在凉州,墓留在关外。她想女儿了。想出关祭扫又不敢跟你提。觉得谢家人留京为质,怕你起疑心。” 萧挽风听完有片刻没吭声,把铜锅子里滚沸的两块羊肉夹起,递去谢明裳盘子里。 “你如何想?” 谢明裳:“我当面问你了。给个说法。” 萧挽风:“你母亲多心。叫她来问我,我当面允她。” 谢明裳边吃边说:“我娘想多点没事,有我在中间传话。外头其他人如何想,你得多掂量掂量。这几日事太急,领兵入宫,逼退天子,扶持小天子上位。‘河间王摄政’的名头,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了。” 萧挽风夹起几块鲜红的生羊肉,神色不动地放进铜锅子里涮煮,“知道。我听说了。” 谢明裳:“我也有桩事想问你。你那庚帖怎么回事?从我爹手里转交给阿兄,阿兄转递给我娘。兜兜转转,刚才摊在我面前。” 所以,谢夫人欲言又止的的第二桩事,便是这庚帖了。 “庚帖是我递送给你父亲的。你母亲得了嘱托,身为谢家长辈,为何不跟我提起?” 谢明裳边涮肉边道:“因为我不让她提。” 萧挽风涮肉的动作顿住,视线瞬间抬起,锐利扫过谢明裳的脸上。 面前的小娘子吃得唇瓣嫣红,脸颊热腾腾的冒红晕热气。被他盯得也停下涮肉动作,对视一眼。 “眼风跟刀子似的。这么凶看我做什么?” 萧挽风默然转过视线,改盯看铜锅子里浮浮沉沉的肉片。 盯着盯着,其中一片肉被捞起,均匀地蘸满葱油芝麻酱料,谢明裳吹了吹热气,把熟羊肉递去对方嘴边。 “涮了半天肉,没见你吃一块,全盯着看了。肉好看吗?好歹尝一块。” 萧挽风张嘴吃了。 心底疑虑翻滚,嘴里不知肉味。 谢崇山把庚帖转交给谢夫人,谢夫人又拿来河间王府,便是谢家有意允下。她为何不让她母亲提起? “庚帖之事,怎么说。”他直视过来,“心里有何疑虑?当面问我。” 谢明裳夹起一块新涮好的羊肉,蘸得满满的芝麻酱,芝麻清香混着羊肉鲜香放进嘴里。 “庚帖放一放。”她边吃边说,“先把另一桩心事了结了。我很久之前提过,也不知你还记得么。” 短短两句对话,萧挽风神色已镇定如常,边涮肉边道:“你说。” 谢明裳自己倒停手想了想。从何处说起呢。 “还记得嫂嫂过世的那个晚上,我发了晕眩,躺在车里不能动弹。你撕下一块布遮住我的眼,让我好好休息。” 回程那一路,两人在车里散漫闲谈。 “当晚,我第一次和你提起,想出关走走。” 前些日子,她领十名王府亲兵急追父亲的调令。在兰州成功拦截信使队伍,却也把队伍的人统统截杀了个干净。 不舒服的感觉,从那时便在骨子里开始升腾。离京城越近越翻腾。 京城有她众多亲友。谢家爹娘哥哥对她都极好;河间王府上下众人对她也尊敬有加。端仪郡主视她如姐妹。 但还是不喜京城。待得足够久了,足够了解,以至于越来越难以忍耐。 “这里,”她虚虚地比划天地四周,圈起一个四方笼子形状。 “自有规矩。” “规矩多且严整,细如毛,密如网。把所有人圈在里头,自小训诫。稍微违背半分,便是离经叛道。我呢,在这大笼子里格格不入。” 谢明裳夹起一块鲜肉,放入滚沸的水里慢慢涮着。 “从前总以为是我自己的问题。为什么旁人都觉得这套规矩如天地方圆,天经地义。为什么我却觉得厌烦。我以为自己在关外长大的缘故。关外长大的人不怎么懂中原规矩。” 她抬手指了指自己。“如今回想,实在难怪。我可不只是关外长大,还是在关外的蛮夷部落长大的。瞧瞧我母亲教了我什么。” 萧挽风注视着她:“我知道。你母亲爱慕你父亲,自关外私奔而来,与你父亲厮守,生下两名子女……他们未成婚。” 谢明裳笑起来,坦然承认。“我母亲的例子在前头,中原礼数拘束不了我了。” 她把涮好的羊肉分成两份,一人一半,边吃边说。 “但我母亲教我的,可不只是为父亲私奔。” 爱慕父亲弓马英姿,愿意为他私奔而来,不计名分,只求厮守。 却在父亲攻打族人的前夜,毅然抱着年幼的女儿割席而去。 母亲生在十二月十五,传说中长生天的诞辰。每年这天,族人于雪山脚下盛大祭祀,母亲对山峰圆月,跳弯刀舞,献舞于长生天。 离开父亲而去的头一年,母亲回归族中,抛弃汉姓,恢复族名。十二月十五这夜,一曲弯刀舞如月下惊鸿。 年幼的自己抱膝坐在篝火面前,迷茫地从头看到尾。 为什么日子变化这么大呢。 母亲热汗涟涟地跳完弯刀舞,把满脸困惑的她抱起怀里,捏了捏脸蛋,“别想那么多。” “一辈子短得很,小明裳。”母亲抱着她,指她 去看山峰边高挂的满月。 “千万年前,月亮便在山那处了。千万年后,满月依旧挂在同样的高处。想想永恒的长生天,千万年不变的山和月亮,想想月亮下的千千万个我们。不同的我们在不同的地方,向长生天献上千千万支弯刀舞。” 那个晚上,母亲和她笑说最后两句: “去哪里都能活一辈子,怎样都能活一辈子。当然要顺自己的心意活。” “小明裳将来长大了,在哪里都要活得好好的。” * 热气蒸腾,熏得眼眶有点发热。 谢明裳把铜锅子里的熟羊肉全部捞出,全推去对面。 她想心平气和地谈一谈。 “庚帖递来我这里,谢家爹娘哥哥都允了我们的婚事,挽风。” 她直视过去,“只要我也点头,我很快便要嫁入河间王府了。你如何打算我的将来?” 萧挽风一言不发地听着。听到末尾,简短道:“王府女主人,我之发妻。” “河间王妃。”谢明裳点点头,“这四个字,便是后半辈子的我。有这四个字顶在头上,我还能轻易出京么?” 萧挽风盯着她的眼睛:“你想出京,随时可出京。” “出京的那个是河间王妃。王妃出行,自有王妃的规矩,”谢明裳抬手比划示意。 “前后仪仗打起,前方有人浇水灭尘,后方旌旗、宝盖,一样不许落下。沿途官员接待,接应规格都要按照朝廷规矩来……按规矩,王妃出行乘马车。我还能骑马吗?” 谢明裳边说边摇头,“被规矩捆缚死的河间王妃,也不再是我了。” 她想得清楚,把庚帖推去对面,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对碰: “我对你的心意,你知道的。但庚帖放一放,挽风。我想先去关外走走。你答应过我的。” 萧挽风把庚帖接在手里,放回桌上。 回答言简意赅。 “好。我陪你去。” 短短五个字,回复得过于明确,倒叫谢明裳原地发了一阵怔。 她起身掀开厚实的挡风帘子。被帘子遮挡住的焦黑庭院,烧塌的屋檐,地上没拔走的箭头,再度明晃晃地出现在视野里。 “你陪我去?京城乱成一锅粥,你怎么抽身陪我去?” 萧挽风走出凉亭,沿着草木焦黑的庭院,把几支箭头挨个拔出,扔去路边,人走回来。 “等我半个月。”他简短而不容置疑地道。 “半个月,京城事了,我陪你出关。” “……” 半个月,京城这堆破烂摊子事能了? 谢明裳难以置信,萧挽风干脆地撂下一句承诺,继续坐下吃铜锅子。 “事分轻重缓急,加快进展即可。半个月后出关。” 桌上的庚帖,被他随手又递还给谢明裳。“在你这处放一放。出关回程后再议不急。” 谢明裳收起庚帖,依旧放回桌上。半开玩笑半认真地: “出关我可不见得回来了。” 萧挽风夹肉的动作顿了顿。 深黑的眸光抬起,谢明裳笑盈盈地冲他做了个鬼脸。萧挽风挪开视线,继续吃铜锅子。 “我也不见得回来。” 谢明裳:?? —— 兰州。新城驿。 暮色笼罩荒野,秋风卷地,寒鸦惊起。 简陋的小驿站外,一行数十轻骑奔雷般踏过,为首将军勒停在驿站外。 新城驿丞连连躬身,回答贵人问话。 “九月确实有一拨来自京城,往凉州送调令的队伍,下榻本驿。当中还有位宫廷来的公公。小人记得很清楚,那位公公的脾气可不大好。小人准备饭食慢了些,那位公公抬起马鞭就打。” “只住了一夜,第二日清晨便离开驿站。” “小人知晓的,就这么多了。之后队伍去了何处,为何不曾抵达下处驿站……小人也不知情。” 新城驿丞让开路,牵马迎贵客入住: “谢帅这边请。下榻小驿,蓬荜生辉。” 醉卧关山 第192节 第126章 其罪罄竹,十恶不赦。 谢崇山把缰绳递给驿丞,走入驿站。耿老虎跟随在身后,脸色不大好看。 五日前,朝廷信使八百里急入凉州大营,当众质问谢崇山,为何不奉调令入关? 谢崇山答:“并未收到朝廷调令。” 两边比对,赫然发现,传达第一拨调令的信使队伍十余人,连人带马,队伍里还有个内廷出身的监军……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二拨信使急忙宣读调令:“如今谢帅收到朝廷调令了。京城事急,还请即刻出发!” 调令里写得清楚:凉州兵马不动,急调谢崇山孤身返京。 谢崇山只带亲兵五十人,当日出发。沿路询问,终于寻出了异样。 一行人入住新城驿,耿老虎关门道:“第一拨调令信使,肯定在兰州地界出的事。我看附近多山道,搞不好悍匪拦路,截杀了信使队伍。” 谢崇山点头。他也觉得,极有可能。 两封调令前后相隔半个月。他接到第二封调令即刻上路,但无论如何,都已迟了。 “不知朝廷急调大帅入京何事?”临睡前,耿老虎还在嘀咕,“入关南下的突厥人听说被河间王打得大溃。朝廷想大帅领兵追击残部?现成的凉州兵马,为何原地不动?” 谢崇山闭目道,“莫多想。接到调令,只管赶路。” 无需多想。 事自己会找上门。 当夜,一阵嘈杂乱声响彻小小的驿站。京城急报九边的快讯,传到兰州新城。 天子下《罪己诏》;下《奸相误国诏》。 谢崇山大半夜急起身,提灯对着驿站门外新张贴出的告示,目瞪口呆。 随行亲兵们议论纷纷,耿老虎低声道:“大帅,京城局势不对啊。我们要加快返京,还是缓行返京?” 谢崇山脸色难看之极:“河间王……” 耿老虎没听清:“大帅?” 谢崇山面沉如水,传令下去:“先不急着入京畿。打探动向,沿路缓行。” 这一夜漫长。 第二天启程后不久,往京畿方向缓行的队伍,却被来自京城的不速之客迎头追上! 来人风尘满面,拦路厉声喝问:“调令发出一月而人不入京。谢帅欲反天子也?” 谢崇山勒马冷冷道:“谢家世代忠心奉主!” 亲兵们忿然上前解释,第一封调令遗失,第二封调令送去凉州大营当日,谢帅便奔赴京畿! 耿老虎高声质问来者何人?京城派来的传令天使,为何孤身一人上路?文书、信印、使节杖何在? 大出意料之外,来人捧出一只密封竹筒,开始嚎啕大哭: “无文书信印、无使节杖。有天子血书一封!京城宫变,河间王谋反,林相被缉捕下狱,我等九死一生才奔逃出京哪。林相命我等在入京路上等候谢帅。谢帅,接天子血书!” 随行众亲兵大惊失色。耿老虎失声问:“什么!哪里弄错了吧?” 谢崇山面无表情,驱马上前取过竹筒,撕破封蜡,果然倒出一封写于黄绢细帛的血书。 确认笔迹印玺无误,众亲兵下马,齐往北边叩拜,谢崇山展开血书细读。 读着读着,谢崇山的手却无风颤抖起来。 “岂有……岂有此理!” —— 京城。 寒风冷雨一阵阵地刮过城西菜市口。 菜市口开始密集地处斩犯人。鲜血混合着雨水,冲淡了又加深。 谢明裳每天早晨起来,都听说:今天要处斩十三名官员,诛杀两族。 今日处斩九名官员,诛一族。 今日继续处斩官员。 今日继续…… …… “裕国公蓝氏全族、奸相林氏全族,今日押去菜市口处斩。告示榜已贴出来了。” 胆子向来大的兰夏,这两日也看傻了。她只在头一天兴冲冲去西市观刑,看吐了,之后再不肯去。 但今天的处斩告示不寻常。 裕国公府桩桩件件的罪行写出五六十条之多。其中第一条首罪,赫然写道:“谋害先帝于龙骨山。屠戮良臣,取首级以镇之龙骨山下,谓之‘镇压 龙气’。” “其罪罄竹,十恶不赦。” 对比林相的罪行第一条,同样写道:“先帝亲征关外,流言肆虐京中。御帐尚立,知情隐而不报;嫁祸良臣,蒙冤以至屈死。” “其罪罄竹,十恶不赦。” 告示书被兰夏揭下一份,如今放在谢明裳面前。她的手指抚摸过字迹工整的公告。 “屠戮良臣”,“取首级以镇之龙骨山下”…… 暗指她的生父,贺风陵么? “这一对国贼,十足该死!”兰夏愤愤不平。 “两个国贼犯下惊天恶事,居然让他们窃居高位这许多年!一刀砍头,便宜他们了,要我说啊,就该拉出去千刀万剐。” 谢明裳抬起手指,挨个敲了敲裕国公和林相的罪状。 “杀他们半点不冤。但我看,这两个也都是推出来背锅的。身为臣子,以下犯上,谋害先帝,犯下诛全族的大罪,只换来五年显赫官职,于他们来说,不划算啊。” “真正得了好处的那个,人还好端端活着呢。” 兰夏吃惊地道:“娘子说的那个‘真正得了好处的’……莫非是?” “退位的那个。”谢明裳伸了个懒腰,起身推开窗户,打量窗外的庭院。 火后的庭院还在修整中。烧焦的草木拔去,熏得黑漆漆的院墙重新刷白。但想完全恢复原状,短期内是不行了。 好在焦黑的气味散得干净,不再熏人。 亲兵站在门外回禀,王府马车已经备好,随时可以出发去。谢明裳扬声对东间喊:“商儿,我们要走了。” 商儿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 旧帝禅让,新帝登基,一系列繁琐的禅让仪式,三五天不可能走完,商儿如今依旧是皇子身份。 许多人已经私下里改口,喊商儿“小天子”、“小圣主”。 谢明裳不管那许多,还是喊“商儿”。 宫里一轮轮地清洗,谈不上安全,萧挽风亲自带商儿上下早朝,其余时间把小侄子留在王府守护。 今天大长公主府传消息来,想见小皇子。 鹿鸣跟在身后捧碗追过来,“娘子,小郎君一碗饭只吃了四口!” 商儿咕哝:“我不饿,吃饱了。” 谢明裳抬头看看天色,收拾了几块糕点包起。 “小小年纪,肠胃在宫里养坏了。路上带着吃吧。走,我们去探望大长公主。” 商儿有些期待,又有些害怕,“大长公主姑奶奶,很凶吗?” 谢明裳牵着他的手跨过门槛,“大长公主么,对坏人很凶;对喜欢的人,一点也不凶。” “那大长公主姑奶奶,会不喜欢商儿吗?” “大长公主不喜欢的都是坏人。商儿是坏人吗?” 商儿居然迟疑起来,低头说:“商儿不好……” 体重过轻的小小身子被抱起。谢明裳抱着商儿走出门去:“商儿哪里不好了?说商儿不好的那个,才是坏人。” 商儿不信,还在小声坚持:“商儿不好。商儿蠢笨,学东西慢,还克爹娘……” 额头被毫不客气弹了一下。商儿捂着额头:“哎哟!” “把脑子里的坏念头都扔出去。教你这些话的人,可太坏了。”谢明裳抬手把缰绳递给商儿,“替我牵着马儿。” 其实得意好好地栓在马桩子上。但商儿不知道,紧张得动也不敢动,手心攥缰绳攥得发红。 片刻后,谢明裳从马鞍边的褡裢里摸出一把上好的大豆,递给商儿。 “谁说你学东西慢了?今天就教你喂马儿。来跟我学。” 商儿学着她的样子,把大豆摊平在手掌上,掂起脚,小心翼翼送去得意的嘴边上。得意老实不客气地伸出长舌卷了个精光。 湿漉漉的马舌头舔过商儿的手掌心,痒得他笑个不停,乌黑大眼睛里满是惊喜,“五婶婶,你的马儿喜欢我!” 谢明裳把小孩儿抱进车里。 “喜欢你的多着呢。大长公主姑奶奶也会喜欢你的。” —— 日光缓慢移动,透过镶嵌云母的窗棂,投射在富丽堂皇的内殿地上,一团团的光晕涌动。 萧挽风也在大长公主府。 此刻坐在下首主客位,不着痕迹地看了眼窗外的日头。 晌午了,人还没来? 上首位的大长公主坐在罗汉床边,手里握一份今日的处斩告示。 醉卧关山 第193节 “先帝薨于龙骨山的旧事,全抖出来给天下人看……挽风,下定决心要给贺风陵翻案了?” 萧挽风一点头,“理应如此。” “蓝、林,这两家,杀完了也没甚好说的。”大长公主扔开处斩告示,懒洋洋斜卧下去。“但宫里退位的那位,你打算怎么处置。” 萧挽风:“移居行宫看守。” 大长公主笑着抬手指他,“不愿犯下弑兄的恶名?挽风,你还是年轻。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哪。” 萧挽风神色不动:“他一死不足惜。但眼下京城局面不稳,废帝这条性命,留着比杀了有用。” 大长公主赞同地点点头,又笑问:“你拥护登基的那小侄儿,打算怎么处置。眼下孩子还小,但长大也就一转眼的事。将来想让他亲政,还是不想他亲政?” 萧挽风细微地拧了下眉,不答。 大长公主倒诧异起来。“你该不会真打算好好教导,让他长大了亲政罢?等你那小侄儿亲政,你这摄政的王叔,可没好日子过了。” 萧挽风又细微拧了下眉,感觉有点气闷,起身推开几扇木窗。 地上大团光晕散去,深秋雨后寒风呼啦啦吹进殿室,带来清新的空气。 萧挽风抱臂站在窗边,开口道:“姑母,我无意摄政。等京城局面安稳下来,侄儿有意请姑母协助商儿,垂帘摄政,平衡政局。” 大长公主这才叫真正的大吃一惊,人唰地坐起。 “把京城这摊子丢给我?你呢。你做什么?” 萧挽风的目光转向北面,“回朔州。继续镇守边地。” 大长公主人给气笑了。“胡扯!” 她站起身,绕着自家侄儿围转了两圈:“领兵逼宫,掌控京师权柄,人头砍翻满地——你还想回朔州边地?做梦呢!你老老实实留在京城,摄你的政。” “回朔州有何不可?”萧挽风转过身来,眸光幽深而亮。 “姑母怕什么?怕侄儿领兵撤出京城之后,京师局面反弹,废帝反扑?侄儿临去之前,把废帝杀了。” 大长公主抬手去按额头,两边青筋突突地疼。 “有个词叫做骑虎难下啊,挽风。如今你已站在摄政的高位上,众望所归,你骑虎难下了。” 她指向窗外一阵阵刮过庭院的秋雨寒风,“最近你杀了多少人?满城文武为什么静悄悄的,任你搜捕?满京百姓为什么任你挨家挨户地搜查乱党,京师无暴动?” “你身上背着护国战功。百姓服膺你。” “你揭发先帝之死因,逼退废帝,扶持侄儿上位。你为兄长复仇,占了理,百官服膺你。” “杀了这么多朝臣,空出这么多位子。少帝登基,权柄空悬……所有人都静悄悄地不出声,等着你领人填补上空缺的这一块。” “如今你撒手要走?自己领兵回朔州?叫我垂帘摄政?” 大长公主气得抬手打他,“你要我们娘儿俩的命啊!” 萧挽风:“……” “把废帝杀了,我也走不了?” 大长公主收敛了全部笑意,极郑重地说:“你走不了。信姑母一句。你在京城镇守摄政,万事无虞;一旦你让出摄政权柄,领兵退出,一月之内,京师必大乱。姑母只怕活不长了,你在朔州也不见得能活久长。” “……” “姑母也想问你,好不容易攥到手的权柄,说放就放。你怎么想的。” 萧挽风沉默下去。站在窗边,视线凝望向不知何时开始的细雨,有段不短的时间,人仿佛雕像,动也不动。 隔半晌,直到窗外长檐开始细密流下雨帘,才开始道:“明裳要走。” “嗯?谢家小六娘?”大长公主愣住片刻,忽地喷笑,“我们萧家出了个痴情种子。她要走,你不能想法子把她留下?” 萧挽风手撑窗棂,深吸口气:“留过了。送上庚帖,许以正妻结发……她不肯要。” 大长公主吃惊地停步,想了半日,“你如何留她的?她如何拒绝你的?一个字都别漏,细细说给我听。” 细密的雨声里,萧挽风对着窗外模糊景致,从头开始叙述: “事出有因。她极厌恶京城。” …… …… “所以,谢家小六娘说,嫁 入你的王府,做你的王妃,处处被规矩束缚,她就不是她了。她不想做你的王妃,想去关外走走。” “对。” 大长公主心思急转,“被她拒绝后呢。你没死缠烂打?没当场跟她赌咒发誓,说必不让小娘子受王府规矩束缚,只求小娘子做我的发妻?” “………………” 萧挽风沉默了很久:“没有。” 啪,大长公主捡起桌上一把玉扇,结结实实掷去不省心的侄子身上。 “她从头到尾只说不愿入王府,不愿做被规矩束缚死的河间王妃,她何时说过不愿意嫁你?”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你不去追根究底地问一回,如何知道她的心意?” 萧挽风把玉扇放去窗边,对着窗外蒙蒙萧瑟的雨汽,又站了好一阵。 回身道:“多谢姑母指点。” 远处撑伞疾走来一个仆妇,停步在殿外,恭谨回禀道:“谢六娘子领着小圣主来了。马车已入府。” 大长公主笑说:“人来了。你随我坐一阵,我看看商儿这孩子。” 萧挽风说:“有急事,姑母自己看商儿罢。还请姑母拨个可靠院子,我和明裳说几句。” 大长公主回身打量他的面色,噗嗤笑了。 —— 众多护卫组成人墙,前后簇拥。谢明裳牵着商儿,冒雨走进大长公主府。 相比于上次拜访来说,这次公主府内的景象,显得平和多了。不再有披甲卫士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雨中的府邸处处鲜花盆景,显出雍容气度。 但端仪郡主迎出来时,素银色衫子、月白长裙的罕见打扮,倒叫她多看了几眼。 两个小娘子性情相投,端仪平日也喜欢穿鲜亮颜色,不常穿素色衣裳。 端仪神色没什么异样之处,礼数一丝不苟,先对商儿大礼拜下,商儿怯怯道“表姑免礼。”端仪笑说,“对商儿的礼不能免。”这才起身。 重重护卫之下,端仪牵起商儿的手,领他往内殿方向去:“我母亲,也就是你的姑奶奶,在内殿等候商儿,准备了许多好吃的好玩的,商儿莫怕。” 谢明裳在旁边开玩笑,“我呢,把我扔路边了?” 端仪笑瞥她一眼:“当然去我院子。等着,我送完商儿见母亲,出来送你。” 片刻后,商儿送入内殿,两个小娘子闲说笑着往院子里走。 端仪神神秘秘道:“我院子里有客。罕见的稀客。” 谢明裳这时还没觉得出奇,猜测:“最近京城可不太平。哪位落难千金来走你的门路?” 端仪撇撇嘴,道:“落难千金没有,是位不大好说话的郎君。” 谢明裳:? “不可能,哪家外男能进你的院子。” 说话间,两人转下回廊,走近院门,端仪把她往前轻轻一推,“自己去看。” 谢明裳一抬头,越过庭院的假山草木,迎面见到个极熟悉的宽阔背影。 螭龙玉冠,剪裁利落的海蓝色窄袖厚织金袍,宽肩长腿,腰间佩长刀,背身站在廊子里。也不知等候多久了,闻声侧转过头来。 两边遥遥地对视片刻,萧挽风冲她的方向一颔首。 谢明裳:“……他为什么在你院子里?” 端仪:“你问我,我去问谁?” 她好端端地坐在自己院子赏花,母亲身边的人过来说,有急事。 郡主的院子需挪用一阵,五表兄河间王想寻个可靠院子跟谢六娘议事……她就被撵出来了。 端仪叹着气走出院门。“你们快些议事,议完把院子还我。” 谢明裳:议什么事?谁说要议事?? 谢明裳平日来端仪郡主这处,偶尔在厢房留宿一夜,对院子倒也不陌生,几步走近回廊,站在台阶下,仰头问: “什么话不能回王府说,非得在别人地盘里说?” 萧挽风几步下台阶,攥住她的手,转身往厢房里走。 “急事。就在这里说。” 第127章 嫁给我。 撤走所有仆妇的院子里空落落的,落雨打在假山上,雨声更显幽静。 厢房对庭院的几扇窗敞开着,传来断断续续的话语声。 “衣裳都被你揉皱了。” “把我哄进屋,说话呀。到底商议什么要紧事,回去都等不得,非得占了端仪的院子说……唔……” 亲吻来得炽烈,缠绵里带浓重压抑,点点星火燎原。 靠窗的两人在长檐雨声里拥吻。 不止衣料子被揉皱了,谢明裳出来会客穿戴的簪子发钗步摇叮叮当当掉了满地。被长久亲吻的唇角发肿发麻,也不知道有没有破了皮,她吃疼,抬手挡在两人中间。 “衣裳都湿了。”她带点恼火说。 细雨丝自敞开的窗外飘进屋里,她背靠着窗,后背肩头湿了个透。 萧挽风伸手摸了下她的后背,默不作声转半个圈,自己后背靠去窗边,把着恼的小娘子抱在怀里,指腹摩挲过发肿刺痛的唇珠,轻轻地捏。谢明裳把他的手拍开。 深黑色的眸子垂下,注视片刻,把小娘子精巧的下颌抬起,带着雨汽的热吻再度落在发热滚烫的唇珠上。 醉卧关山 第194节 这次她没有拒绝。 心跳一声声响亮,混合着雨声。 缠绵的亲吻分开,谢明裳仰起头,隐隐猜到些什么,她的心跳同样有些快。 “你也决意要走了?” 萧挽风清晰地听到句子当中的“也”字。 “我走不了。”他简短地道。 谢明裳有些吃惊,又有些失落。要说全然意外,却也谈不上。 之前半个月出关的允诺,她当时便觉得,太仓促了。 “京城事多,你慢慢来。给我一封出关文牒就好,我先去。” 京城往西北,走兰州,出关陇道,入凉州。 她爹爹在凉州,可以提前写一封信给他,叫他派人接应。 谢明裳板着手指头细数:“给我拨十名护卫,二十匹马,最好带几头骆驼。趁天气还没入冬,赶在大雪封山前尽快出发。五日内启程,不能再晚了。” “等京城这堆烂摊子收拾干净,你再启程来寻我不迟。让我想想,出关要去的地方不少,怎么沿路留消息给你——” 男人的手掌捂在翕动开合的唇瓣上,把后面半截言语捂在喉咙里。 “我出不了关。” 萧挽风声线沉而冷:“我不能离开京城太久。” “等我半个月。半个月后,护送你出关。” 谢明裳吃惊地挣开他的手掌,眼睛瞪圆了。“你送我出关,你自己回京?” 萧挽风此刻的声线依旧显得平静而镇定,重复一遍:“我不能离开京城太久。” 窗边拥抱的两人一时间都没再说话。 窗外细雨声阵阵。谢明裳的脸颊贴在男人的胸膛,失落的情绪翻腾。 “我们要分开了?” 罕见的情绪波动,自萧挽风心底升起。仿佛平静海面下涌起巨大的漩涡。漩涡疯狂涌动,又一场风暴即将酝酿成型。 后腰被坚实手臂牢牢箍住,越箍越紧,谢明裳感觉被勒得慌,反手推对方的手肘,箍住她的力道不放松,反倒更紧了些。 继续推了几下,脚下一轻,她居然被抱离了地面。 萧挽风以自己的后背挡住窗外雨丝,直接把她抱孩子般地抱在怀里。 谢明裳的视野蓦然高出一大截,腿本能地夹住男人的腰。视线和面前的发冠齐平,两只手撑住宽阔肩头上,吃惊地下视。 “你做什么?”两人近距离对视片刻,她抬头去看房梁,“你可别抛我。我会撞头的。” “不会。”萧挽风说:“想抱抱你。” 他凝视近前的小娘子片刻,一只手按住她的后脑,把她微微地往下压。 两人又开始亲吻。 风暴黑云在心底酝酿涌动,外表显露出的,却是暴风眼中央的宁和。 但这片宁和不大寻常,以至于还是泄露出一点异样。 “你怎么了?”谢明裳身子彻底悬了空,有点不安稳,害怕倒不至于。原本撑着肩头的手,在亲吻时不知不觉已经拥住他的脖颈。 此刻,她正诧异地打量对方的面色,手指抚过轮廓分明的脸颊。 面无表情的男人,不知何时已紧紧抿住唇,下颌弧线绷起冷厉的弧线,浑身像一张绷紧待发的弓。 看起来心情很不好的样子。 谢明裳越看越担心,“你现在的表情好可怕。你可别哭了。” 萧挽风不知现在的自己看来如何一副表情。 他和姑母讨要一处安静可靠的院子,不是为了说这些的。 谢明裳搂着他的脖颈,靠近耳边,还在跟他小声商量: “能不能把我放下地?腿有点挂不住了。” 萧挽风不放她。 两人之间的距离如此地近,说话的鼻息扑去对方面上。他觉得,这样的亲近,很好。 他把她继续往上托。 谢明裳试了几下都没能下地,索性往宽阔的肩头一趴。 “就这么抱我回去吧。”她半开玩笑半耍赖地说: “有人来问,我就说,没商议出结果,河间王不放我下地。让大长公主府上下的人都开开眼界,瞧瞧河间王不讲理起来是个什么样子。” 说着说着,她自己倒想起先前忽略的话题:“占了端仪的院子议事,到底要议什么紧要事——” 话音未落,萧挽风抱着她便往外走。 谢明裳大吃一惊,连声地喊:“哎?哎?你等等,你还真出去……?” 深秋寒风裹挟着雨丝,劈头盖脸地刮在身上,才出门就冻得浑身一阵寒颤。 谢明裳心里的火气腾腾往上冒,“今天发什么疯?不声不响把我弄来这处,又把所有的人都赶出去,到底要跟我商议什么要紧事,你倒是说啊!总不会就想把我抱出去院子淋雨,眼睁睁看我们两个浇成落汤鸡??” 萧挽风抓起外墙挂的蓑衣,把怀里的小娘子从头到脚盖住,只露出一双瞪大怒视的漂亮眼睛。 乌黑灵动的眼睛沾湿了雨水,湿漉漉地,气鼓鼓的。两人相隔只有几寸,清澈分明的眼瞳里倒映出他自己的面容。 长檐挂下的雨帘在阶下哗啦啦地响。 “嫁给我。”萧挽风在空无一人的庭院里,迎面冲着半空落雨,也迎面对着怀抱里震惊的小娘子,一字一顿道: “嫁给我。” 雨声太大了,谢明裳吃惊地拨开蓑衣:“你说什么?” “嫁给我。” 谢明裳瞠目片刻,大喊:“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萧挽风半个身子被飞溅的雨帘沾湿,浓黑的眉眼、发梢、鬓角都湿漉漉的,平静如岩石的表面下有灼热熔浆涌动。 “我心悦你。明裳,嫁给我,做我的结发之妻。我们生同寝,死同穴。” 谢明裳手忙脚乱地要从他身上下去。萧挽风抱紧不放。 谢明裳大喊:“蓑衣,我的蓑衣掉了!” 两人急扯住掉落的蓑衣,但已迟了。 短短几句对话功夫,大风斜雨,外加台阶下的雨水四溅,站在边沿的两个人浑身浇得湿透。 一缕湿漉漉的乌黑发尾垂落在小娘子洁白的脸颊上,发尾的水一滴滴落在萧挽风的肩头。 谢明裳单手撑住面前宽阔的肩背,另一只手勾蓑衣,两条腿夹住对方的腰,自己的腰腿还被紧箍着不放。 她以高出半个头的姿势下望,迎面看见男人湿透的浓黑锐利的眉眼,也从对面幽亮的眼瞳里看见浑身湿透的自己。 “好狼狈。”她喃喃地自语道,“真会选时机,真会选地方。” 手一松,勾住半截的蓑衣被扔地上。 身上都湿透了,还要蓑衣作甚,她要把两只手空出来有大用。 浑身湿透,她索性不管雨水了,抹了把脸颊滴落的雨水,散开的一缕乌黑湿发捋去耳后,把自己打理齐整。 现在她两只手都撑在男人宽阔的肩头上了。 居高临下,注视近处灼亮如烈日的眼睛,毫不退缩,毫不迟疑,极干脆地应下:“好。” “我愿嫁你。我们生同寝,死同穴。能把我放下了吗?” 应得太直截了当,想要的承诺太顺利入耳,以至于萧挽风晃了下神。 后背浇个湿透的小娘子猛拍他的手:“放下放下,把我放下!看我们两个都淋成什么样了。放我回屋烤火!” 萧挽风默不作声地抱起她往屋里走。 谢明裳被放去小榻坐着,身上还在一滴滴地往下滴水。 好在屋里早早点起炭盆。萧挽风把炭火点旺,炭盆搁小榻边,又寻来薰笼,把湿透的外裳除下,架在薰笼上,自己坐在小榻另一侧。 从头到尾,人异常沉默。 谢明裳坐在小榻边烤火,视线时不时地斜睨去一瞥。身上衣裙烤得半湿不干的时候,身侧坐着的男人依旧一言不发。 ——刚才在雨里大喊个不止,进屋反倒不说话了? 谢明裳瞧得稀罕,抬起小腿,轻轻地踢过去一脚。力道不重,猫挠似的。 “想什么呢?” 萧挽风盯着炭火盆良久,终于开口问:“是不是我催逼得太急?” “嗯?”谢明裳没听明白,“催逼什么?” “逼得你只能应下。” 话音才落地就被谢明裳又踢了一脚。这一下不是玩笑的打打闹闹,踢的力道可不轻。 “谁能逼我做事了?” 萧挽风没躲,结结实实挨了一下,漩涡中的心神倒安稳下,视线侧转过来。 谢明裳起身跪坐在他面前,“听好了,我不愿接你的庚帖。” “庚帖上历数三代先祖出身爵位,不是给我的,是给家族的。河间王府可以送,谢家当然会收。” “但谢家收下庚帖,我还是要出关走一趟的。两家议婚走礼,拜堂那天,我可不见得人在京城。传扬出去,丢两家的颜面。” “我既不想委屈自己,又不想你们任何一方丢颜面。想来想去,庚帖还是放一放。” 萧挽风神色微微触动。 这些显然发自心底的言语,谢明裳之前从未跟他提过。 醉卧关山 第195节 他的喉咙突然有点干涩,以至于声线不似惯常的平稳,显出几分沙哑波动。 “所以,你不愿接庚帖,却愿意嫁我……其中并无勉强?” “嫁入河间王府做王妃难得很,但嫁你简单多了。别忘了,我母亲当初如何嫁我父亲的?只带一把弯刀,一袋口粮,牵起骆驼便奔来了。” 谢明裳笑盈盈地指着自己心口。 “生同寝,死同穴。我问自己愿意吗?这里说,愿意。我们已经生同寝了,死后同穴应该也不难。所以我就——” 话未说完就被一把抱过去。简直像龙卷风,把她连根拔起。 谢明裳坐不稳,身子往前扑,高挺的鼻梁直接撞上硬邦邦的肩胛,半湿不干的衣裳贴上脸颊,她捂着发疼的鼻梁哎哎 叫。 “凉,冰凉!” 萧挽风紧紧拥着她,心跳如鼓。 早已成型涌动的肆虐风暴,在心底翻滚激荡千尺,忽地云开雾散,消散于无形,显出湛蓝晴空。强烈而罕见的喜悦仿佛甘霖洗涤心田。 他哑声说:“我知你心意了。” 谢明裳无声地笑了起来。她放开发疼的鼻梁,反手搂住宽厚的肩头。 傻子。 早在固县大军驻扎那夜,她轻手轻脚入他的军帐,他明显状态不对,眼神凌厉警惕,肌肉紧绷似一张拉满的弓,仿佛山林野地间暴起噬人的猎豹,在黑暗里把她按倒,问她:“信不信我。”“愿不愿意把自己交给我。” 她说,愿意。 那时候,她就已经把自己的性命交付给他了。 —— 端仪在前院等讨回自己的院子,一等就等了两个时辰。 等到天色擦黑,一场秋雨从小而大,又渐渐停止,紧闭的院门终于打开,关门“议事”的两人前后走了出来。 谢明裳眼笑眉舒,心情极好。就连向来罕见言笑的五表兄萧挽风,眉眼唇角都挂着不明显的舒缓笑意。 端仪仔细去瞧,呵,手拉着手出来的。 再多瞧一眼,呵,进门时衣裳齐齐整整,出来时满身衣裳褶子怎么回事。 “正事议完了?院子能还给我了?” 谢明裳闻声回眸,这才发现廊子下站着的好友,加快脚步迎上来。她眼下快活的很,眼角眉梢都是掩饰不住的笑意。 “院子完璧归赵,厢房里的小榻弄湿了一块,你找人擦一擦缎面。” 弄湿了一块……? 端仪瞬间露出古怪的眼神,视线往两人外裳裙摆数不清的皱褶处飞快一扫。 谢明裳后知后觉地会意过来:“呸,乱想什么呢!小榻被身上滴滴答答的雨水弄湿的。” 虽说被雨水弄湿了衣裳,但此刻她的里外衣裳早烤干了。倒是萧挽风身上的厚锦金线袍子半湿半干的,露出点水痕。 端仪确认两人无需更衣,点点头,“湿衣裳烤干了就好。” 端仪这个下午过得不算好,心里有事压不住,叹息着说: “你我冒雨同行赶路,我虽身上被狂雨浇了个湿透,所幸还有你烤干了衣裳。哎,我眼里看着,心里倒也安稳些。” 谢明裳听得莫名,但显然话里意有所指。 端仪平日里说话并非这种弯弯绕绕的路子,只有心情极不好的时候,才会说几句隐晦打机锋的言语。 她一旦隐晦起来,接下去就要开始伤春悲秋。谢明裳索性和她打破砂锅。 “谁得罪你了,叫你难过?” 谢明裳松开勾住萧挽风的手指头,走过去路边,拉起端仪的手,两个小娘子并肩往偏僻处走几步。 端仪掩饰说:“我不难过。只是有感而发罢了。” 谢明裳打量她的面色,不客气地说:“你分明就是难过。难过还强忍着,装作没事人一般。中午进门时我就想问,你好好地穿一身素衣,怎么回事?” 端仪抿嘴不语。 视线不自觉地飘向另一侧。 谢明裳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那是一处寻常的耳房。平日供下人居住,亦或摆放洒扫工具。 木窄门虚掩着,并未上锁。 谢明裳商量着:“我去看看?” 端仪悄悄说:“先叫五表兄回去……” 萧挽风站在前方,捻一下被松开的手指,脸上淡淡没什么表情,直接两步过去抬脚踢开窄门。 君兰泽面色苍白,浑身湿透地跪在耳房里,闻声遽抬起头。 第128章 私心太多,纯粹太少。…… 谢明裳原本打算进耳房看看,骤见里头的人,脚步停下。 转身又走回去廊子下,和端仪并肩站着。 “他怎么来了?” 君家早几天满门下狱。也不知如何寻的门路,叫这位君家的落难公子给逃了出来。 端仪扭头不去看耳房方向。“如今你知道我为何穿一身素了?” 端仪扯了下自己月白银绣长裙。 “君家把事做绝。‘驱虎吞狼,虎狼齐灭’的毒计,由他父亲献上。他不止知情,还帮忙出谋划策。如此大事,一个字不跟我提……我只当他死了。” 人当然没死。 不止没死,还私逃出狱,活生生地出现在大长公主府门前,冒雨跪求未婚妻救命。 “你母亲知道么?”谢明裳若有所思地瞧着耳房方向。“被挽风看见了君兰泽,他多半活不过今日了。你想救他,赶紧去寻你母亲。” 端仪心乱如麻。 她把人藏去耳房,就是眼不见为净的意思。 “母亲不会救君家人的。”端仪烦恼地咬住下唇。“君家自取灭亡,于情于理,大长公主府都不会出手相救。” “你自己呢?你自己想救,还是不想救。” 端仪偏头不语。 谢明裳的视线转向耳房方向。敞开的窄门內,清晰显露出跪倒的年轻男子身影。 萧挽风站在门外冷眼看着。 “私逃囹狱,长跪于贵女面前,效法莫驸马当年?” “莫驸马当年被陷害‘杀良冒功’,含冤越狱。你君家有何冤屈?” 君兰泽答不出。 面色如纸苍白,湿透的肩头摇摇欲坠,直身跪在门边,眼睛直勾勾望向远处廊下—— “郡主!” 君兰泽哑声唤道:“你我相识相知,也曾花前月下定情,缱绻传尺素。求郡主出手,救兰泽性命!” 端仪背对着耳房,面上露出细微挣扎神色,握住谢明裳的手:“明珠儿,把他留予我处置。” 谢明裳不肯动。 “君家犯下不赦大罪,献策弄权,陷家国于不义,多少前锋营将士死于他们的毒计?君兰泽从狱中私逃,显然毫无反省。不想法子藏匿自身,却来求你救他,陷你于不义。” “你当真要救他?” 端仪咬唇道:“至少,莫让他当我的面,被五表兄亲手斩杀。” 谢明裳叹了口气,可不是么。这边几句话的功夫,那边杀意已起,长刀快出鞘了。 她小跑过去,勾住萧挽风的手,把压上刀柄的拇指按住,挽着人往前院走。 “满身杀气收一收。毕竟在人家府上做客呢。看在阿挚把自己院子挪出来借我们的份上,人留不留,让阿挚自己看着办。走走走,我们去接商儿。” 萧挽风沉吟片刻:“有理。”松开刀柄,反握住谢明裳的手,往前走出几步,谢明裳边走边回瞥。 君兰泽垂首长跪在门边,仿佛黄昏暮色里一抹幽魂。 萧挽风迎面走去端仪面前,抛下一句话: “想留他性命,一辈子把他留在大长公主府,今生不要出门。” 端仪盈盈拜倒道谢,起身走去耳房门边。身后响起低声而急促的细语。 隐约听端仪问:“一辈子不出大长公主府。诚心悔过,抛却从前旧姓,赐你新名,在藏书阁整理书册古籍。你做得到么?” 君兰泽凄凉道:“隐姓埋名,抛却前尘……罢了。兰泽愿终生服侍郡主。只愿郡主待我如从前。” 谢明裳转过回廊,轻声感慨:“阿挚对君兰泽还有旧情未了。如果他当真能做到诚心悔过,抛却前生,这条命就留下吧。” 萧挽风嘲讽地弯了弯唇线:“君兰泽做不到。” 他一定听说了莫驸马的故事。不止效仿求救,还心想着迎娶贵女,借势乘风起,重振君家门楣。 “此人不能留。” 寒风里遥遥传来的交谈话语突然中断了。 端仪沉默了很长一阵,摇头道:“不可能待你如从前。兰泽,君家犯下大错,你我回不去了。我知你爱书,愿收留你入大长公主府,于藏书阁整理古籍书册。但那藏书阁,我不会再去了。君郎,就此长别,祝愿安好。” 身后又寂静了片刻,端仪拜下起身,正要离去时,君兰泽的声线激动起来:“兰泽实想不到,郡主如此薄情!如此安排兰泽,与幽禁终生有何区别?你不如现在就杀了我!” 廊子下传来一阵混乱的惊呼声。谢明裳听得不对急回头,远远地见端仪的手腕被君兰泽扯住不放,君兰泽跪倒在面前声声恳求。 端仪慌乱挣扎几下,挣脱不开,忍泪哽咽喊:“你求我救你性命,我已求了五表兄留你性命,你还要作甚!” 醉卧关山 第196节 谢明裳扬声喊:“阿挚!可要我帮手?” 扯着裙摆小跑出两步,才转过廊子转角,视野里却出现了一片鲜亮摇曳的石榴红长裙摆。 大长公主牵着商儿的手,从另一侧花道漫步而来,远远地打量廊子下的争执,也不知看多久了。 “阿挚。” 大长公主出声发话,短暂的混乱顿时停止下来。四周仆妇亲卫齐齐拜倒。 君兰泽也急拜倒。被他扯住不放的手腕衣袖这时才松开,端仪低头整理凌乱衣裳。 大长公主远远地扶额叹息:“还记得为娘的话么?快刀斩乱麻。” “阿挚,忘了你父亲的教训么?” 端仪忍着泪,道:“女儿明白。”深深万福起身。 君兰泽还在大礼拜倒不起,苦苦恳求大长公主,念在和郡主交往多年的深情,成全他 和郡主,发誓他日后必定好好服侍郡主。 大长公主神色不动地听着,等君兰泽发愿完,吩咐下去:“看在阿挚对你情谊的份上,许你全尸。来人,取鸩酒,赐君家郎君一杯。” 端仪一咬牙,不回头地疾步离去! —— 回王府的马车在街上缓行,不等到长淮巷,天色已黑透了。 商儿趴在谢明裳怀里,小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瞌睡。 谢明裳心里堵得慌,想说话。 她掀起车帘子,趴在窗上喊:“挽风。” 高大黑马喷着响鼻小跑近车边,视野里出现萧挽风轮廓锐利的侧脸,“有事?” 没什么事。找人说话不算事。 车帘子掀开,一个趴在车窗边,一个骑马跟随,两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说。 “眼看着两边情投意合,又眼看两边分歧日深、吵吵闹闹,想过他们或许会分开,却料不到今日的局面。” 谢明裳叹息说:“京城这鬼地方被人下了咒?好事多磨,鲜有善终。我入京五年了,就没见过几家关起门来欢欢喜喜过日子的。” 萧挽风不说话。 谢明裳追着他问:“说说看,你怎么想的。” 萧挽风当然不觉得京城被人下了咒。 “无非是私心太多,纯粹太少。” 他拢缰绳在街上缓行,“天子皇城,权势所在,人人都想做人上人。各个上敬权柄,下敬衣冠,什么都想抓在手里。” 马背上黑黝黝的眸子转过来,隔窗看了眼车厢里困倦得东倒西歪的商儿。 “不踩着旁人上去,把千千万人踩在脚下,如何做人上人?” “即便把千千万人踩在脚下,却也免不了被其他人踩在头上。今日踩别人,明日被别人踩。汲汲复营营,居高位而心凄惶。如何高兴得起来?” 两人边走边说,边听边琢磨,谢明裳觉得有道理。从公主府出来便郁郁的神色逐渐舒展开。 “私心太多,纯粹太少。确实。”她喃喃道: “犯下斩首死罪就想着保住性命。眼看能保住命了,又想要更多。端仪在他眼里是什么,通天路?” 萧挽风道:“脚下石。” 风平浪静时万般皆好,置身烈火才辨出金铁。 谢明裳出神想了好一会儿,忽地回过神来,趴在车窗上下打量。 “稀罕事。都说你话少三句定生死,许多人见你张嘴就吓得腿肚子转筋,今天居然冒出好长一篇大论,看来是有感而发了?” 萧挽风神色不动,拍了拍乌钩的鬃毛,示意爱马行慢些。 “夸我还是骂我?” 谢明裳说:“你猜。”把窗帘子放下了。 车里响起商儿的声音:“五婶婶,冷。” 风里传来谢明裳哄小孩儿的清脆嗓音:“春捂秋冻,商儿穿得不少了。身上觉得冷,那是动得少。下车以后跟我活动活动,打一套五禽戏,叫身上暖和起来,好不好。” 商儿应下,又好奇问:“五禽戏是什么呀?” “五禽戏就是五种动物嘛。虎,鹿,熊,猿,鸟。中原老祖宗的发明,模仿动物强身健体。来,商儿,学个老虎。” 车里传来认认真真的一声嚎叫:“啊呜~~~” 谢明裳这趟回程兴致始终不大高,冷不丁被商儿一嗓子笑喷了:“让你学老虎的动作扑人,谁让你学老虎叫哈哈哈……再来一次,学个老虎扑。” 车外跟随的众王府亲兵各个面无表情,强憋,不敢笑。 萧挽风扫过摇晃的车布帘,眉眼间的冷冽锐意渐渐舒展开。 即将登基的小天子,身份贵重至此。依旧喊“商儿”,当做寻常六岁孩子看待的,京城也只有她一个了。 掌灯时分,马车停在灯笼大亮的王府门外。萧挽风站在车边,把商儿抱下车。 谢明裳拢起长裙摆正要跳下,车边伸来两只手,拢住两边侧腰,把她也抱去地上。 领去书房,当面打一套五禽戏。 商儿大感兴趣,还在哼哼唧唧要再练一次,谢明裳也觉得再练一次也无妨:“好啊。” “不好。五婶婶累了,明天再练。”萧挽风直接把人撵了出去,关上院门,领谢明裳进屋。 就连平日把守书房门外的亲兵也被撵出院子去。两人在寂静庭院里穿行,谢明裳察觉了什么,轻飘飘斜睨过去。 “才掌灯,我不累。这么早把人都撵出去作甚?” 萧挽风不答,脚步加快三分。 两人手挽着手去书房门外,萧挽风推开房门,忽地一个停步转身,谢明裳在身后紧跟一个急停,还没来得及问话,后腰被两只有力的臂膀拢住,她直接被抱进屋里。 屋门关上了。 —— 二更末,夜阑人静,严陆卿夹一封急报,脚步匆匆赶往外书房。 书房院门关着。院墙下转来两个亲兵拦人,“殿下早早睡了。娘子也——” 严陆卿抬手说:“我知道。娘子也在,轻易不要打扰。手上没急事,哪个半夜三更来打扰殿下好梦?” 他沿着门缝往院子里高喊,“对不住殿下,六百里军情急报!事关辽东王!” 黑暗的书房点起灯火。 木窗从里推开了。萧挽风披衣起身,站在灯火幽亮的窗边,自严陆卿手里接过军报。 “辽东王还在苟延残喘?” 严陆卿叹气说:“还在。” 南下的两路突厥兵力,倒叫人忽视了辽东王。不声不响四处流窜,居然又被他苟活了两个月。 “最新动向,辽东王残部出现在黄河以北,无定河支流附近。” “南下的突厥主力于黄河北岸被击溃,溃兵四散,突厥残部各自奔逃。或许,辽东王意图与突厥残部接洽,收编残部为己用。” 萧挽风神色不动,看完急报,“连夜转给兵部。打生不如打熟,围剿辽东王,继续交给谢崇山。” 严陆卿长舒口气:“谢帅人在凉州,正好领凉州兵马打辽东王去。等辽东王这摊子收了尾,立功完满,谢家头顶上的污糟贪腐案子查清翻案,也就顺理成章了。” 萧挽风颔首:“就这么办。今夜还有事?” 严陆卿一怔:“暂时没有。” 萧挽风站在窗前盯他片刻,道:“最好没有。” 窗户关起,室内灯火熄灭了。 脚步声走回内室。 最近几天的书房内室大变样。晴风院被火撩过,抢出完好无损的黄花梨大床,无处安放,亲兵们吭哧吭哧抬来外书房。 谢家留下的那张木板床,到底还是扔了出去。 但今夜哪怕睡在花纹精细的黄花梨大床上,不再被简陋木板硌得腰背疼……床上的小娘子还是泪汪汪,气鼓鼓的,大晚上累得半死。 严陆卿的脚步声远去,窗户关起,谢明裳抱着被子艰难地翻了个身。 “在外头人模人样的,怎么上床就听不懂人话了?” 她按着腰,往后慢腾腾的挪,后背抵着床板,恼火地嚷嚷:“没下次了!” 萧挽风把被子掀开,裹住两人身上,温香软玉抱个满怀。 “为什么没下次?这次好好用了香膏,还疼?” 放在床头的香膏,一次用去整盒。疼倒说不上疼。 谢明裳吸气。她已经不能直视床头那块雕花精美的黄花梨床板了。 刚才被抵在那处小半个时辰,两只手腕从镂空的雕花格子探出去,人被压在雕花板上,躲都躲不开。 她把两只雪白手腕硌出的雕花印子给肇事者看,喊:“手疼。” 大半晚上的揉了半天。 揉着揉着,两人渐渐从抱坐在怀里的亲呢姿势,变成另一种抱坐姿势。呼吸声渐渐沉重,唯一的一盏小油灯被风吹灭了。 黑暗的内室里,人影交缠一处,不老实的小娘子左右乱扭。男人低沉的嗓音在耳边哄,“多吃点。” 坐在身上的人影不停地躲,气喘吁吁,“吃不下了。” “吃得下。” “……??” 谢明裳给气得不轻,抬手就是一巴掌,结结实实打在面前结实的肩胛上。“你说的算还是我说的算?说吃不下就吃不下。” “吃得下。” 醉卧关山 第197节 后腰被牢牢按住,往下压。 哗啦,气急的小娘子四处拉扯帐幔,不小心竟从帐子顶拉下一截铜环。细金链子哗啦啦地响。 萧挽风:“……” 谢明裳:??? 远处又响起一阵脚步声。 严陆卿的声音远远地响起:“殿下,实在恕罪!六百里军情急报,今夜传来第二封!事关谢帅!” 漆黑的屋里沉寂了好一阵,内间再次响起窸窸窣窣的穿衣声。 萧挽风披衣起身,点灯推窗,脸上淡漠没什么表情:“何事。” 严陆卿快步走近,显露出罕见的慎重忧色: “散去黄河沿岸的同一批探哨传来的急报。就在黄河以北,不定河沿岸,距离辽东王残部扎营地不远处,意外发现谢帅行踪。” 萧挽风皱了下眉。 “殿下,谢帅不在凉州大营镇守。以谢帅的性子,若无诏令,绝不会离开凉州……”严陆卿叹息着奉上军报,“事不好。” 萧挽风捏着急报,声线沉下去:“兵部第二封调令,他接到了。” 第129章 流言。 哗啦,哗啦啦。 谢明裳坐在黄花梨大床边,摆弄床顶拉下来的铜环。纯金细链在晨光里闪耀金光。 女子手腕粗细的铜环,床顶竟然藏了四个。她昨夜吃惊地四处摸索,又在床中央扯下第五个铜环。第五个铜环粗上许多,也不知做什么用。 但之前的四个铜环,安置在床头床尾,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用处! 昨晚她扯着铜环质问,萧挽风沉默了一阵,回答她:这床是庐陵王府,合欢苑抬来的…… 差点被忘个干净的庐陵王,今天大清早得了一封处置文书。 宫里的逢春公公把事情处理妥当,赶来回禀。现在人就在书房外间。 “庐陵王贬为庶人的旨意已传达。奴婢亲自送废王出诏狱。庐陵王妃……啊,不,庶人杜氏在宫门外把人接走。” “庐陵王府抄没收回,千羽卫已领了条子去封门了。赫,那可是地段难得的一处好宅子!不知殿下打算如何处置庐陵王府宅子?” 萧挽风的背影在屏风外晃动:“谢家缺个宅子。庐陵王府修一修,把逾制的琉璃瓦当去了。等谢帅回京,宅子赐给谢家。” 逢春有些吃惊,但什么也未说,躬身领命: “奴婢得令。奴婢今日选了几个机灵的内侍前来服侍殿下,不知王府可有内务要处置?” 萧挽风说:“无。” 谢明裳扯着铜环,在内间扬声道,“我这里有点小事,不好叫身边人动手,劳烦逢春公公。” 拆床上的铜环,总不能找严长史?还是交给宫廷的人做。宫里的人见多识广。 逢春果然一个字都没问,进内室看两眼,召来两个年轻内侍,利落地开始拆铜环金链子。 耳边声声细微响动,谢明裳趴在萧挽风长桌对面,低声咕哝,“好丢脸。庐陵王那污糟东西,他的王府还不知怎么藏污纳垢。给谢家住?” 桌上摊开一张六尺大舆图,萧挽风手按黄河北岸,沿着不定河支脉流域,一寸寸仔细查看。 “污糟的是人。等你父母亲搬进宅子,必定气象一新。” 谢明裳才不信:“我家爹娘搬去哪里,必定还是吵架。你看着罢,新宅子的书房里,我娘肯定继续放一张硬木板床,等着吵完架给我爹睡。” 萧挽风唇边显出细微的笑意。但目光落在舆图上,短暂的笑意便消逝了。 “明裳,给谢帅写封家书。” “嗯?” “多写些家里的琐碎趣事,告知他京城动向。多提几笔商儿。” 谢明裳听着听着,意识到什么,脸上的笑意也渐渐收敛。“我爹那边出事了?” 萧挽风提笔蘸墨,往不定河西岸重重一圈,“你父亲人已不在凉州——出现在黄河北。” —— 内室的叮叮当当声响并未持续多久。逢春领两个小内侍,提个包袱走出来。 “奉娘子的吩咐,五处链子都已卸下。”逢春飞快地瞥一眼室内。 谢明裳远远地坐在书房另一侧角落写书信。萧挽风在桌前查看舆图,并未抬头,只“嗯”了声。 逢春靠近两步,悄然问询:“娘子发了脾气,奴婢只得应下。却不知殿下的意思……可要隔几天,把取下之物重装回去?亦或再安置些好物?” 萧挽风查看的动作一顿,目光从舆图抬起,带几分尖锐寒意,在逢春脸上转过一圈。 逢春恭谨垂手垂目。 “她的意思,便是本王的意思。”萧挽风继续查看舆图,神色淡漠:“无需妄自揣测,自作聪明。” 逢春急忙应下:“是,是,奴婢蠢笨。” 逢春又轻声提起第二桩事。 “最近京城街头巷尾有流言传递,千羽卫抄录了一些,俱极为离奇。奴婢觉得,或许有对手暗中造谣污蔑,有必要尽早处置,免得流言越传越烈,不好收拾……” “流言?”萧挽风接过千羽卫搜罗的流言,略看几眼,唇边一哂,放去桌边。“不必理会。” “什么流言?”角落那边的谢明裳插嘴问。 逢春嘀嘀咕咕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她没留意听,但萧挽风的声线低沉清晰,耳边听得清清楚楚。 逢春:“呃……” 萧挽风道:“关于我身世的流言。你先写信,等下与你说。” 逢春不敢再停留,急忙告退。 走出门时,逢春又飞快地瞥一眼屋里角落专心写信的小娘子。视线隐含估量,从头到脚仔细扫过。 确实是个难得的美人,难怪盛宠不衰,竟然越过主上,连床上物件也自作主张拆了。主上嘴里说随她,脸色瞧着,可不大好。 逢春的衣袖动了动。床头丢弃的空香膏盒子,被他悄悄捏在手里。 —— 谢明裳给爹爹谢崇山写的家信,花了半个多时辰。 什么琐碎事都写一些,包括京城夜晚动乱,贼兵围攻王府,商儿遇袭,娘带着谢家护院营救,也包括兜兜转转递来她面前的庚帖。 书房里没外人,她边写边问:“什么身世流言,说说看?写信不耽误我听。” 萧挽风还在低头查看舆图,边看边平静道:“关于我非邺王之子的流言。” 谢明裳捧腹笑得止不住。 “太恶毒了。哪家政敌抹黑你?你非邺王之子,那你是哪儿钻出来的?邺王又为何要认你为子,把你养大?他就不能把你扔在朔州某个旮旯自生自灭么。” 萧挽风淡漠道:“因为他自己也不确定。” 谢明裳书写的笔停下了。 她咬着笔杆,默想这句“他自己也不确定。” “怎么说?” 萧挽风看好了舆图,把六尺大舆图折起,不答反问, “你总喜欢摸我的发尾。中原人卷发少见,你从未想过,其中的可疑之处?” 谢明裳:? ? 萧挽风对自家父兄态度冷淡,她向来知道的。邺王父子的灵位至今在密室地下搁着,很有几分眼不见为净的意味。 先帝意外薨于关外龙骨山的真相被压下五年,如今从千尺海底捞起,重新显露于日光之下,朝野撼动,文武百官几千双眼睛紧盯不舍,大小事都被翻出追究,每日上朝激烈辩论不休。 谢明裳也听各方小道消息传说:萧挽风的父兄,邺王和邺王世子,都跟随御驾亲征。 贺风陵多年征战从无败绩,邺王父子约莫指望着捞点战功,一举洗刷丢失封地的窝囊名声。 不想龙骨山大败。御驾亲征军大溃。 邺王父子尸身被发现处,却又不在关外的龙骨山附近。而是在相隔数百里的关内,朔州地界—— 也就是说,亲征大败之后,邺王父子即刻逃离战场,溃逃奔回关内。 也并非死于突厥之手。 而是死于溃军之中,被抢掠践踏而死。 生得窝囊,死得丢脸。 有这样一对父兄,听起来确实够丢人的。难怪不受萧挽风待见。 ——没想到居然还有别的隐情? 萧挽风把舆图折起,走来身侧。“信写完了?” 谢明裳才写到一半,笔下正在写:“爹爹,我甚想你,母亲阿兄也甚想你。今年聚少离多,八月中秋一别,已有两月不见,爹爹胡须可长到两尺长了?务必打理干净再进家门。母亲提起数次,甚为嫌弃——” 后面的写不下去了。 她的目光从信纸上挪开,带几分吃惊思索,上上下下打量身侧的高大郎君。看他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发冠下浓密的乌发。 中原人卷发确实少见,不像关外卷头发的胡人多……但越靠近北面,汉胡混血的后嗣越多。 谢明裳抬手摸摸他的鬓角,理直气壮说:“往上数三代,看看你先祖里哪家混了胡人的血。父族没有就看母族。我娘还是纯胡人呢。头发卷一点而已,多大事?” 萧挽风坐在旁边,深黑色的眼睛幽光闪动,弯了弯唇,似乎在笑,但眼底毫无笑意。 “你说得不错。父族上数三代,家祖母正是胡汉混血。出身不高,但生得美貌,被高祖纳入后宫,生下父亲。” “父亲并未继承胡人血统,生得极为纯粹的汉人外貌。” “我母亲是个纯粹的汉人女子。” 醉卧关山 第198节 出身朔州名门的大家闺秀,温善雅默,被选入宗室,纳为王妃。 起先倒也琴瑟和鸣,生下长子,众星捧月长到三岁,立为世子。 为了庆贺世子册封,外祖家里恭请母亲回门省亲。母亲欣喜乘车回门探望亲人。 不想,这一趟出行,却成了终生祸事。 “出行半路上,遇到一小拨南下劫掠的突厥散兵。母亲的车队被冲散,护卫亲兵寻不到主母,慌忙回返王府报信求援。” “援军在出事的荒野附近搜索一日一夜,最后在荒废的石窟里寻到了母亲。母亲领着几名忠心仆妇藏身在石窟佛像背后,安然无恙。” 受此惊吓,回门省亲之事当然取消。邺王妃急返王府。 人倒是安然无恙地回返,怀疑的种子,却从此种在邺王心里。 王妃车驾遭遇突厥散兵,失散一日一夜,藏身于荒野石窟…… 弱质女流,如何活下来的? 有没有失身于突厥人,换取性命? 邺王妃磕破了额头,血流披面,发誓并未遭逢突厥人,自己清清白白,身边跟随的仆妇可为人证。 邺王冷笑而去。 日夜以泪洗面的邺王妃,当月的月事未至。她怀孕了。 查询王府内帷记录,省亲出发前日,邺王宿在王妃处,日子却也对得上。 在流言蜚语中出生的嫡次子,便是萧挽风。 萧挽风坐在旁边,深黑色的眼睛凝在纸上,看谢明裳写给谢崇山的家书。 “我父亲从未给我写过家书。当然,我也从未给他写过。” “你母亲呢。”谢明裳边写边问,“母亲没给你写过家书吗?” 母亲留下的印象太过久远,萧挽风回想了好一阵: “我六岁时,母亲病重过世。过世前油灯尽枯,无力写家书。” 瘦成只剩一把骨头。临终前还在声声地喊,阿折,唤你父亲来。临死之前,其言也善,我要告诉你父亲,你是他的亲生子嗣,要他信我…… 邺王当然不不会来。 他在外头寻欢作乐,王妃过世两天后才一脸不耐烦地踏进灵堂。 他兄长,邺王世子,当时已十岁了,知晓世态炎凉。 亦步亦趋地跟随父王身后,学父王模样,一脸嫌弃地站在母亲灵前,敷衍上香。 父子两人极为相似的嫌弃神色,落在六岁的幼子眼里,留下终生磨灭不去的记忆。 “我更嫌弃他们。”萧挽风神色淡淡地道,“灵牌放地下,一年祭祀一回,对得起他们了。” 谢明裳不作声地听完,低头继续写信。 把家信洋洋洒洒写完,封进信封,揉着手腕随意往后一靠。萧挽风果然从身后把她抱在怀里。 谢明裳仰起头,抬手抚摸男人轮廓锐利的下颌。 “人死如灯灭,挽风。他们的灯早灭了,你这大活人和死人继续计较,无甚意思。” 萧挽风回应得漫不在意,“早淡忘了。” 谢明裳嗤地笑了。“早淡忘了,还专门把牌位放地下,和死人较劲,存心不让他们好过?” “等黄花梨大床挪回晴风院,地下牌位移出,我们两个一起,给你父兄坦坦荡荡上柱香罢。香火散尽,随便往哪里一塞,你也就淡忘了他们。” 萧挽风露出触动神色,目光转向屋里,对着密室入口方向,凝视良久。 心田积淤多年的堰塞处,无声无息松动开少许。 他颔首应下:“好。” 午后,一道轻骑飞奔出城。携兵部的最新调令,外加谢家几封家信,六百里急传出京,直奔黄河以北、不定河方向而去。 —— 黄河渡口以北,百二十里。 寒风呼啸,蒿草茫茫。 不定河支流纵横,从这片丘陵平原蜿蜒而过。 天入初冬,水面夜间结起一层薄冰,又在阳光下破碎。大块的尖锐碎冰随涛涛河水翻滚而下,光芒反射耀眼。 河边临时驻扎地,披甲兵士结成队列,刀枪剑戟齐备。许多双满怀恶意的眼睛,无声注视今日的不速之客。 “谢帅,稀客啊。”成列卫士尽头的大片沙地中央,木椅独坐一位四十岁上下的壮年男子,“如何也料想不到,本王和谢帅竟会有结盟之日。” 谢崇山须发斑白,肩头落霜,风尘仆仆。身后只带耿老虎一名亲兵,两人都被捆缚双手,面无表情,沿着成列卫士往前走去。 京城信使手捧天子血书,战战兢兢跟在最后。 谢崇山道:“辽东王,你手下残兵,还有万余人?” 沙地中独坐的中年男子,正是今年征战不休的老对头,辽东王。 辽东王呵呵地笑:“没法子,谢帅之前追击得太狠,打得几乎全军覆没。好在本王在辽东经营多年,新招来不少儿郎。” “如今你我皆奉天子血书,化敌为友,同讨逆党……呵呵,之前的旧事不提了。谢帅上前来详说?” 辽东王注视的目光满怀恶意。 一代名将,曾领兵追索得他狼狈不堪,此刻单枪匹马站在面前,身后只跟随一名老亲兵,一名京城信使。 只要一声令下,即可人头落地,车裂炮烙,五马分尸,砍成肉酱……随意处置。 辽东王满意地大笑起来:“谢帅对奉德天子的忠心,本王看见了。一封天子血书,召谢帅来本王面前。化敌为友,同讨逆党。谢帅,以后我们是同路人了——” 谢崇山冷冷道:“哪个和你这贼逆化敌为友,同讨逆党?天子血书何在!” 气氛僵硬起来。跟随谢崇山的信使急忙上前两步,左右说和。 “谢帅,谢帅!稍安勿躁。天子确实有一封血书,送给辽东王。” 又急忙对辽东王讨好道:“谢帅已奉天子命,只身前来贵地 接洽,诚意十足。辽东王还不快快奉出天子血书,共议大事?” 辽东王笑说:“先拿你们的血书出来看看。” 京城信使急忙奉出天子血书,展示给辽东王面前。 血迹淋漓的绢书上写道:谢崇山即刻北上,接洽辽东王。 血书里痛骂河间王狼子野心,叮嘱谢崇山联合辽东王,竖起勤王旗,讨伐河间王,救天子于危厄。 辽东王身边也跟随一名京城信使,当即取出第二封天子血书,展示于众。 给辽东王的血书内容长得多。 开篇深情款款写道:辽东王,朕之皇叔也。偶有行差踏错,而秉质朴性不改。幼时叔侄情谊难忘,朕甚挂念。 承诺只要辽东王愿意领兵勤王,讨伐河间王,救天子于危厄。奉德帝不计前嫌,愿将东宫储君之位,许给辽东王之子孙。 谢崇山面沉如水:“天子血书求援,辽东王当真愿意勤王?拨一半兵马给老夫。” 辽东王笑说:“入京勤王,本王乐意至极,但兵马先不急着拨给谢帅。咱们先议一议。” “谢帅对天子的一片忠心,只怕错付了。谢帅没有想过,为何天子放着凉州兵马不动,却偏偏要谢帅和本王合作?” 辽东王起身走近两步,眼神闪动如毒蛇。几乎吐出嘶嘶毒信。 “凉州精兵调拨给谢帅,打入京城,剿灭了河间王……天子疑心,万一谢帅自己登基做天子,如何是好?” “天子不放心谢帅哪。” “本王何许人也?臭名昭著的叛王,天下人人讨伐。谢帅跟本王结盟,借本王的兵打入京城,哪怕为了救天子,谢帅的名声,也熏臭了。” “谢帅奉旨和本王结盟,入京救得天子,你以为效忠了?呵呵,你收到几封血书?本王如实告诉你,收到两封。” 辽东王取出第二封血书,展开给谢崇山看。 谢崇山瞳孔剧烈收缩。 给辽东王的第二封血书篇幅小的多,只有寥寥寥两句,赫然写道: “谢崇山部众甚多,其心难测,反骨难平。勤王事成之后,辽东王可即杀之。” 辽东王呵呵笑说:“谢帅,你是否也收到两封血书?第二封也秘密叮嘱你,勤王事成之后,诛杀本王?” 谢崇山闭目不答。 宫中送出的竹筒里确实装有两封血书。辽东王的猜测,竟然丝毫不错。 血书求救两边,两边下令诛杀。 辽东王冷笑。 “奉德天子的好算盘。许以储君大位,调谢帅的人,借本王的兵。打入京城、剿灭河间王之后,再挑拨我们自己内讧起来。好叫他从中得利,从从容容把咱们两个都收拾了——但本王为何顺他的意,做这等吃力不讨好的蠢事呢。” 众目睽睽之下,他忽地拔出腰间佩刀,反手一刀,斩入身后的京城信使胸膛! 血水飞溅。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他又一刀,把谢崇山身后站着的京城信使从肩头劈开! 两名京城信使,竟被当场斩杀。 辽东王毫不在意地抹一把脸上血迹,拿过布巾,亲自替谢崇山擦拭喷溅满脸满身的鲜血。 “天子无道,把谢帅送来本王这仇敌手中,谢帅居然当真孤身赴险。若不是本王惜才,谢帅已被千刀万剐了。何必愚忠至此?随本王,顺天命罢。” 谢崇山面无表情,闭上了眼。不言不语半晌,沉声道: “天子无道。” 辽东王喜上眉梢,更加热络地劝降。 “你我同仇敌忾,竖勤王旗帜,共诛河间王。本王承诺你,放过奉德侄儿,成全你的忠心。” 又拍着胸脯保证:“之后分得天下,谢帅,本王与你共坐。” 劝降良久,谢崇山闭目缓缓道:“身为臣子,不敢共坐天下。先把随老夫而来的老亲兵解绑了。他跟随老夫半辈子戎马,吃够了苦头。” 辽东王大笑挥手,即刻上来几个人,解开耿老虎的绑缚。耿老虎急步上前:“大帅!” 醉卧关山 第199节 谢崇山闭目道:“追随老夫戎马半辈子,末尾却要牵累你归降辽东王,老夫对不住你。” 耿老虎含泪道:“追随大帅,是卑职的福气。” 辽东王哈哈大笑起来:“本王今日得一员虎将!谢帅,前锋营三千兵马归你,剑指京城,横扫河间王那小儿!”上前亲自解开绑缚,又搀扶谢崇山的手臂往前入座。 谢崇山反托住辽东王的手臂,送他入座,单膝跪地拜倒。身后的耿老虎一同大礼拜倒。 “末将谢崇山,愿追随吾王,共讨河间王,千岁,千岁,千千岁——” 辽东王正眯眼笑看着,跪倒在身前的谢崇山突然暴起! 身后半步的耿老虎同时暴起! 两人默契无间,一个抓辽东王臂膀,一个卡死脖颈,瞬间把辽东王牢牢固定在座椅上。 一声清脆鸣响,辽东王自己的腰刀被抽出鞘,谢崇山拔刀横斩! 惊天反转发生在眨眼刹那,在场上千人目瞪口呆,辽东王身后的几名亲信最先反应过来,疾步拔刀前冲,厉声大喝:“护王驾——” 刀光飞过,血水飞溅。辽东王表情呆滞的头颅凌空飞起! 对着四面八方砍来的刀光剑雨,谢崇山毫不躲避,和耿老虎一起仰头大笑。 “哈哈哈……” 数十刀枪剑戟齐齐扎入□□,发出可怖闷声。 耿老虎前胸后背中刀无数,喃喃地说:“终于痛快了一回,大帅……”仰面倒了下去。 谢崇山须发怒张,无视围拢人墙愤怒的大喊戳刺,直对头顶苍天,缓缓张开手臂,带无尽感慨,又怀无尽苍凉。 “我谢崇山此生……不负,家国!” 沉重的身体砰然倒地。 第130章 谁更该死。 京城初冬的细雪无声无息落下,混入漫天白幡当中,难以分辨。 辽东王首级悬挂于城门之上。 戒严多日的京城十二城门逐一打开。西城门下,百姓自发聚集十余里,迎接剿灭辽东王残部的兵马返程。 目送谢家人扶灵柩入京。 万民追随,纸钱洒地,护送最后一程。 灵堂设在城北榆林街,谢家新府邸。谢夫人全身缟素,扶黑漆棺木入灵堂。 “老头子,看一看,这是谢家的新宅子,你的军功挣来的。随我来,莫进错了家门。” 谢明裳快步上前,和兄长谢琅一起,把摇摇欲坠的母亲搀扶去后堂。 噩耗传入京城半月,谢夫人起先镇定如常,见一双儿女哭得几乎晕厥,还平和地劝慰他们:“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你们父亲早把自己棺木准备好了。” 取出家里存放的黑漆厚棺,叮嘱谢琅,再亲手刷一遍清漆,准备收敛父亲尸身。 漫长的半个月过去,北面的消息一日日快马传回京城。 谢帅和辽东王同归于尽。辽东王残部万余人群龙无首,后撤云州,意图接洽突厥残兵,奔逃关外。 京城大点兵。顾沛拜将军,领铁甲军北上追击。 镇守朔州大营的唐彦真同时接令出兵,两军合围,大破辽东王残部、突厥人残部于云州。 寻获谢崇山尸身,护送回返京城。 消息确凿无疑。谢明裳和谢琅从巨大的悲痛中逐渐走出,接受了父亲过世的消息,准备奠仪,布置灵堂。 谢夫人却一日比一日显得神志恍惚。起先还能处理事宜,冷静接待登门哀悼的亲友;渐渐地,谢明裳发觉,母亲开始整夜整夜地不睡觉。 夜里对着空屋子自顾自地言语,仿佛父亲就在屋里某处,和母亲对话。 最近几天,谢明裳索性搬来母亲屋子暂住,日夜看顾母亲。 今日灵柩入京,赶来谢家灵堂吊唁的人家络绎不绝。谢明裳搀扶着母亲坐在后堂,阿兄谢琅答谢吊唁的对话声隐隐约约传入耳朵,铜炉点燃的香火烟气缭绕四周。 谢明裳捧起一碗蜜水,强忍担忧,佯做无事般奉给神色木然的母亲,“娘,天气冷,喝点热蜜水,暖暖身子。” 谢夫人愣愣地捧着蜜水。碗身倾斜也丝毫未察觉,谢明裳急上前扶 住水碗。 这碗蜜水,终究一口没喝。 入夜后细雪变大,天黑湿滑不利出行,前来吊唁的宾客才渐渐减少。灵堂里答谢的谢琅嗓子早哑了,才喝两口茶,惊见母亲从后堂现身,急忙放下茶盏奔来搀扶。 谢夫人站在灵前,伸手抚摸棺木黑漆片刻,忽地发力狠推棺盖。棺木钉死,当然推不开,谢夫人四处寻锤子,开始一根根地撬钉死棺盖的长铆钉! 谢琅脸色都变了,扑上来阻止:“母亲!让父亲安歇!” 谢明裳从身后拉住兄长,“让娘看!” 谢琅咬牙道:“我在城外收敛的父亲尸身!父亲尸身……” “父亲尸身损毁。我们都知道。”谢明裳眨去眼角的泪意,重复道,“让娘看。娘不亲眼看过,她后半辈子再活不安生。” 灵堂里响起铆钉翘起的刺耳声响。一根,两根,十根…… 一声沉重声响,棺木盖推开了。 安静的灵堂里响起一声悲怆大喊。谢夫人崩溃地倒在地上。 谢明裳跪地搀扶痛哭不止的母亲;谢琅捡起锤子,把铆钉根根钉回原处。 踩着细雪的马靴脚步声响起,停在灵堂外片刻,跨进门来。 萧挽风注视眼前混乱的灵堂片刻,解下沾雪大氅,从地上捡起两根长铆钉,递给谢琅。 棺木盖重新钉死,谢琅精疲力尽地起身行礼,“谢殿下。” 萧挽风摆摆手,走去谢明裳面前。两人合力把哭到脱力的谢夫人搀扶去后堂歇下。谢明裳又倒出半碗蜜水,奉给母亲,“娘,喝点蜜水。整日水未沾唇了。” 谢夫人昏昏沉沉地喝了两口蜜水睡下。 谢明裳坐在榻边发呆。猛醒过神时,一碗蜜水递来唇边,萧挽风盯着她干裂起皮的唇角,“你也喝点蜜水。” 谢明裳把整碗蜜水喝了个干净。萧挽风接过空碗放回桌上,“今晚还是不能回?” “今晚不得空。”谢明裳握着母亲青筋毕露的消瘦的手,“明晚再回。” “那我明晚来接你。” 谢明裳仰头冲他笑了下:“去爹爹灵前上柱香吧。你把爹爹迎回京城,他老人家在天之灵,不会计较从前你跟他吵架的小事了。” 萧挽风一颔首,转身走了出去。 这个长夜漫漫。谢家兄妹夤夜无眠,护卫着昏睡的母亲。 窗外细雪声簌簌。谢琅白日在宾客面前极力维持谢家体面,深夜里才失态地通红了眼眶。 “父亲这一生,盖棺论定,无愧于英雄二字。” “明珠儿,”他哑声叮嘱妹妹,“莫忘了在河间王殿下面前提一提,至今顶在谢家头上的二十万两军饷贪腐案子,要继续查。查个水落石出,还谢家以清白。” 谢明裳捧着温热的蜜水,慢慢地喝:“挽风心里记着。我也记着。” “那就好。”谢琅露出欣慰神色,微微地笑了下。“等贪污案子也查出真相,谢家的污名洗清,足以告慰父亲的在天之灵。” 谢明裳却冷不丁地道:“阿兄,不够。” 对面的谢琅抬起头来。 谢明裳捧着蜜水,神色极为平静,乌黑剔透的一双眸子里却光芒耀动,亮得异常。 “阿兄,只洗清谢家被污蔑的贪腐污名,远远不够。” 她慢慢地说:“爹爹迎战辽东逆王,大胜凯旋,又被调去凉州大营驻守。凉州大营有精兵三万,辽东王残部只有万余。只要爹爹领一万凉州精兵,不,只要八千,就可以全歼逆王残部,再度大胜凯旋,亲手把逆王的头颅挂在城墙下。” “爹爹却战死了。他本不必死的。” 在谢琅的注视下,谢明裳抬起头来,黑亮的眸子仿佛有火焰灼烧。 “谁之错?谁害死了我们的爹爹?” 谢家兄妹在静室内互相对视,谢琅缓缓道:“明珠儿,你说的很对。” —— 谢夫人昏睡到第二日午后才醒来。 灵堂里一场悲恸哭喊,是承认,也是哀悼。 谢夫人恢复了平日的稳定,不再对着空无一人的屋子说话了。 她只对女儿偶尔念叨两句。 “我对你爹这个人没什么好说的。你父亲脾气倔得像头驴,从来不会好好说话,我也不是软和脾气。我爹相中了他这女婿,说他必成大器,我只能嫁他。” “我跟你爹关系最好的时候,是什么时候呢?”谢夫人陷入年轻时的回忆,笑了下,摇摇头。“打仗的时候。” “每年都有突厥人打过来。你爹驻守凉州十几年,每年都要打仗,每次身上带大伤小伤的回来。我又气又心疼,每次裹伤换药的时候张嘴骂他,他打了胜仗心情好,不顶嘴,只对我笑。” “后来我们在凉州生下了珠珠。珠珠体弱多病,分去我大半心神照顾。你爹一出征就是三四个月,整天不着家,偶尔在家也不知道如何照顾珠珠,经常帮倒忙,我看他就烦。” “后来,珠珠出了事……” 谢明裳握住母亲的手。 谢夫人反过来拍拍女儿的手背。“都多少年了,娘受得住。” 珠珠在一场春天罕见的沙尘暴里犯了哮喘。哪怕医术最好的军医齐聚镇子,也不见得能挽救珠珠的性命。谢夫人自己心里也清楚。 但眼睁睁看着女儿在怀里咽下最后一口气,不找个人怪罪,她简直快要活不下去了。 谢夫人日夜打马急追,从凉州追入朔州境内,跑死两匹马,硬生生追上了行军队伍。 “……疯了似的,找你爹大吵大哭大闹,要你爹偿珠珠的命。你爹也快疯了,把你抬出来扔给我,说你是贺帅遗下的孤女,同样快救不活了,叫我看着办。当时的你啊……” 也病得神志不清,蜷着跟个小猫儿似的,跟随行军队伍日夜颠簸,眼看着活不久。 谢夫人见到病重的少女就想起珠珠,心里一疼,才从魔怔里醒了神。 醉卧关山 第200节 “但珠珠发病的时候,他这个做爹的不在身边,停灵,送葬,七七都过完了,他还在朔州打仗……始终咽不下这口气,还是怪他。你爹梗着脖子,也从不肯服软认一声错。” 谢夫人回忆着,慨然长吐口气,喃喃道:“如今想来,各人有各人的难处。我这做娘的有做娘的难处,你爹领兵有领兵的难处……罢了。” 她起身去灵堂,点燃三注线香,插入香炉中。 “老头子,吵了一辈子,不吵了。” —— 日夜交替,又一个夜色笼罩京城。 细雪簌簌飘落。谢明裳拢起厚斗篷,戴起风帽,走出谢家门外,接过得意的缰绳,踩蹬上马。 顾沛领八十亲兵提灯护送。 顾沛领兵奔赴黄河以北,追击辽东王残部,又扶谢帅的灵柩回返。一个月不见,人消瘦了许多,从前略圆润的脸颊轮廓变得棱角分明,身上的轻狂少年气几乎褪尽。 在昏黄灯笼光下乍看去,顾沛的侧脸和神态,有八分像他过世的兄长顾淮了。 谢明裳收回打量的目光,问他,“才打了一场苦战,回京不歇两天又到处乱跑?你都不累的?” 顾沛在马背上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这时才又有点像从前没心没肺的样子。 “小小个京城,从城北到城西跑一趟的小事,谈什么累。”顾沛解释,“护送娘子回王府,卑职心里也安稳些。今晚皇宫可不太平。等送完娘子,卑职还得进宫看看。” “哦,皇宫今晚怎么了?” 顾沛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神色肃穆起来,便显得像他的兄长了。 “小天子明日登基,废帝定下今日退位,移居行宫。行宫车驾中午就准备好了——人闹腾着不肯走。” “闹腾一个下午了。殿下傍晚进宫,严长史不放心,叮嘱卑职送完娘子,去皇宫看看进展得如何,有没有需要卑职出力的地方。” 说话间,一行数十轻骑已经奔出榆林街,上了御道。河间王府的方向穿过御街往西,皇城方向沿着御街往北。 顾沛正招呼着:“娘子,这边往西。哎,方向错了——” 谢明裳原地一个急停勒马,拨转马头 ,径直往北。 “宫里那位擅长作妖。先不回王府,直接去皇宫看看。顾沛,跟上!” 顾沛大声下令,数十轻骑沿着御街往北转向,冒雪急奔而去。 —— 一架描金步辇静静地停在汉白玉台阶下。停放的时辰太久,以至于步辇上方落满一层细细的雪珠子。 被强行架出寝殿的奉德帝厉声喝骂不绝。 “你们敢!” “我乃真龙天子!你们这些大胆犯上的狂徒!千刀万剐,不能恕尔等之罪!” 一列甲兵立在敞阔的殿前四周。 灯笼火光映亮殿前空地。 萧挽风站在七十二级汉白玉台阶的中央,注视着奉德帝被架住两边胳膊,强行拖拽下一级级台阶,拖过身边。 奉德帝撞见他,陡然爆发全身力气,居然被他暂时挣脱了桎梏,停在面前。 奉德帝满眼血丝,死死盯住面前的堂弟。 “河间王,你很得意吧。” “为大兄复仇,扶持侄儿登基。你以为你和朕大不同?不,坐拥天下之人主,到最后都一个样!” “朕之今日,你之明日!” 萧挽风漠然视之,丝毫不回应。 奉德帝被拖拽得不堪,厉声高喝:“让他们放开手!朕自己有脚,朕自己可以走!” 萧挽风吩咐道:“放废帝自行上步辇,去往行宫。” 拖拽的卫士应声松手。奉德帝整理衣冠,昂首挺胸,维持最后的体面,一步步走下台阶。 逢春站在步辇边,请废帝入车。 短短十几步距离,奉德帝却又不肯老实过去。 人停在台阶下,阴沉沉的目光扫过四方,借着明亮灯火,观察周围众人身上打扮。 留意到众多将士身上不约而同扎起的缟素布料,生麻腰带,奉德帝目光闪动,忽地讥诮笑了。 “是不是谢崇山死了?军中为他披麻戴孝?辽东王呢?辽东王其人可还活着?” 萧挽风一步步迎着风雪走下台阶,声线和落雪的夜晚同样寒冽:“辽东王的首级悬挂于城门下。废帝,请登步辇。” 奉德帝放声大笑起来。 “竟是同归于尽,哈哈哈!大快人心哪。” 无数悲愤含怒的目光从四面八方射来。 奉德帝满意之极,快慰之极。这些乱臣贼子,就该一个个死在他前头。 萧挽风冷眼看他放声狂笑: “谢帅忠心为国,你为何对他处处仇视,意图置谢帅于死地?” 奉德帝蓦然收了大笑,却还是冷笑不止。 他当然知道,谢崇山忠心报国,为人耿直,效忠朝廷正统。 十二年前,谢崇山领兵冒雪翻越关陇道,奔袭千里驰援京城,解救京城陷落之危机…… 如此忠心,如此耿直。 五年前的仲春三月,奉德帝在京城登基,传诏九边,诛贺风陵。 那一整年,奉德帝心头最大的恐惧,便是先帝在关外其实未死,死的那个是假的。真的先帝,被谢崇山发现藏起,被谢崇山秘密护送回京,夺走他的皇位。 他反反复复地派人查验先帝尸身。挖起又埋下,挖起又埋下。 先帝确实死透了。尸身化为白骨。 奉德帝接受林相的建议,取贺风陵的首级,寻方士做法,制作为厌胜之凶煞物,秘密埋在先帝葬身的龙骨山下,“以大将之煞气,镇压天子龙气。”要镇压正统天子身上的龙气,免得他来寻自己报复。 奉德帝又开始新的恐惧。恐惧先帝不能来寻自己报仇,却去给忠臣托梦,讲述他如何在龙骨山冤死于袭杀贺风陵的乱军之中。 谢崇山有没有收到先帝的托梦?会不会替先帝复仇?他一定会。 奉德帝把谢崇山调入京城,架空他的兵权,把猛虎锁在身边时刻看管。 奉德帝沉沉地笑了。 害他这么多年辗转反侧,难以安睡。谢崇山这耿直忠臣,该死啊。 比野心勃勃的辽东王,更该死。 奉德帝缓步走向装饰华丽的步辇,他并不急着走,步子慢得很。 “谢崇山死了,辽东王死了。还有你,萧挽风。”他抬手指向不远处的萧挽风。“莫看你今日张狂得意,你必定死在朕前头。” “这么多该死之人死在朕前头,痛快啊。” “如此说来,”萧挽风的声线森然,“谢帅之死,确实是你有意为之?” 奉德帝冷笑。他已经如此地步了,还能更糟么?不会更糟了。他不屑于否认。 “略施小计,谢崇山和辽东王同归于尽,只可惜逃脱了你萧挽风。朕认下了,你又能如何?河间王,你敢下令弑君?” 萧挽风目光森然,并不应答,开始缓缓抚摸拇指虎口处的精铁扳指。 奉德帝笃定得很。 “河间王,你不敢。朕在位五年,乃是真龙。弑杀真龙天子的罪名,天下无人担得起。五弟,你我血亲兄弟,你更担不起!” 奉德帝把心底的毒液肆意吐了个干净,畅快之极,他走向步辇的脚步,竟也变得从容。 “朕乃真龙天子,天下无人敢动朕。你萧挽风也不敢动朕。朕会在行宫坐等好消息,看你们一个个如何死法。” 越说越痛快,奉德帝畅快笑着坐上步辇。之前他畏行宫如牢狱,如今竟仿佛成了避难之乐土。 四个内侍前后抬起步辇,奉德帝高坐上方,仿佛自己还是统领四海的风光天子,对周围甲兵悲愤目光熟视无睹,抬手指点四方。 “拔刀啊?放箭啊?你们不敢。” “弑君的罪名,无人当得起!等你们这些乱臣贼子都死绝了,只有朕还好好地活着!朕——” 嗡—— 弓弦轻响,一支羽箭从人群之中凌厉激射而出,化作一道笔直流光,射入奉德帝仰天大笑的嘴中。 张嘴入,后颈出。 咯咯之声不绝,鲜血从后脑喷溅。奉德帝从步辇上栽倒下地。 无数道目光或惊骇、或复杂、或震撼,从四面八方聚集过来。 无人搀扶濒死的天子。 奉德帝嗬嗬倒气,鲜血从后颈的大破洞汩汩流出。 涣散的目光里,一个模糊人影走到他面前,跨过血泊,垂目打量缓缓软倒在地的一代天子。 “我敢杀你。” 谢明裳平静地俯视面前濒死的大睁双目,“谢家之女,为父亲谢崇山报仇。” 弓弦抛掷于地,踏过天子之血,径自分开人群离开。 寝殿内外,鸦雀无声。 第131章 正文完结(上) 谢家后堂静静摆放第二副棺木。 家主谢崇山的灵牌下方,赫然出现第二个灵位,黑底小字写道: 醉卧关山 第201节 谢家六娘之灵位。 有心细的吊唁客人惊见谢家六娘灵位,愕然问起时,谢琅红着眼眶答: “吾家六娘,忧思过重,韶华芳年暴得急症,已随父而去。” 果然病逝?亦或自尽?被害?这位河间王枕边人的骤然离世,会不会与河间王有关? 如何的旁敲侧击,也无法从谢家得到半句口风。 有心人暗中走访棺材铺子,骇然发现,就在谢帅棺木进门当夜,谢家急订第二副棺木。也就是说,谢帅灵柩入京的当夜,谢家六娘便已香消玉殒。 众多猜测沸沸扬扬。许多暗中流言传说,侍君如侍虎,谢家六娘其实早已陨在河间王府。只不过秘不发丧,等谢帅灵柩入京,一起办丧事罢了。 深夜,谢琅送走最后一批吊唁客人,走入后堂。停步静静地打量第二幅副棺木片刻,穿过后堂,去后院。 收拾好的箱笼正在装车。谢夫人提灯站在门边,一个窈窕身影披斗篷站在夜色下,盈盈拜倒:“娘,女儿走了。” 谢夫人道:“临去前,给你爹爹灵前上柱香。” “一定。” 披斗篷、戴风帽的小娘子转过身来,赫然正是已经“急病离世”的谢家六娘,明裳。 谢家兄妹重入灵堂,谢琅点燃线香,递给妹妹。 烟火缭绕,笼罩住谢家兄妹两人的眉眼。 线香火点在眉间额前闪亮,谢明裳低声祝祷:“爹爹的大仇,我们已报了。愿爹爹在天之灵安息。” 谢琅也举香祝祷,轻声道:“以德报德,以直报怨 。此事并非明珠儿一人孤行,儿子也参与其中。废帝无德,天下共讨之,愿父亲莫要责怪。父亲在天之灵安息。” 灵柩入京、母亲哭得昏厥过去的当夜,谢家一双儿女便暗中筹划,找寻时机,为父复仇。 谢琅出谋划策,定下金蝉脱壳之计,连夜急订一副棺木。 只没想到机会来得这么快。 “做得还是急了些。”缭缭烟雾中,谢琅轻声对妹妹道: “等废帝出宫后寻暗处动手,更稳妥些。” 谢明裳:“没有最稳妥,只有最合适。当断则断,久则生变。” 废帝离宫当夜,寝宫周围已清场。在场的都是铁甲军嫡系。 废帝冤杀贺风陵,连带贺风陵麾下出征龙骨山的将士死伤无数。朔州军镇几乎每家每户都有因废帝而死的阵亡儿郎。 其中仇怨,难以压制。铁甲军将士们自发祭奠的,岂止谢崇山一人? 将士们自发祭奠含冤而死的贺风陵,祭奠阵亡在龙骨山的数万出征儿郎。 废帝竟然毫无察觉,还以为自己真龙天子,理应得到天下庶民将士的顶礼膜拜,对士卒粗野无礼愤愤不平。 “消息压住了。”谢琅把线香插入铜炉: “废帝当夜正常乘车去往行宫,小圣上顺利登基。目前还没有行宫出事的消息传出。应该打算多遮掩几日,再传废帝病死。” 谢明裳抬头注视着父亲灵位:“我今夜就走,尽快出关。” “打算多久回来?” 谢明裳想了想,“明年开春后吧?挽风叮嘱我,等他的消息。” 谢家六娘“急病身亡”。在京城停灵七日,之后会送出关外,回返谢家真正的六娘,珠珠的出生地:凉州安葬。 与此同时,京城这边重启卷宗,追加证据,平反贺风陵身上背负的叛国罪名。 “在关外多待一阵。”谢琅叮嘱,“等贺帅平反,方方面面准备好,你便可以作为贺帅之女:贺娘子的身份,重新现身——” 紧闭的厅堂门被人从外一把推开,雍容华贵的京城贵女长裙拖曳走进门来。 “胆子太大啊,小六娘。” 谢家兄妹齐齐一怔,谢明裳上前迎接,“寒冷冬夜,大长公主怎么亲来了。” 大长公主笑睨她:“寒冷冬夜,当然有要紧事,才会不请而至。刚才你们嘀咕什么,本宫可没听见。” 灵堂前上香毕,取出一封大红庚帖,在长明灯下郑重展开。 “灵前打扰,谢帅勿怪。实在是小辈们让人操心哪。眼看着小儿女们要各奔一方,本宫想了想,还是赶在今日登门跟谢帅商议商议,你这做长辈的在天上做个见证。” 谢明裳:“……” 谢琅:“……” 大长公主郑重其事地祝祷完毕,回身道:“劳烦谢家郎君,请你母亲出来。” 片刻后,谢夫人素服现身,肃穆行礼。 只听大长公主道:“我那侄儿挽风,君子守正,敏而高行。胸吞百川,凤欲求凰。” “今有贺帅家中千金明裳,仙姿玉貌,林下风致。日月入怀,豁达尘世。” “今晚当着谢帅之灵位,谢夫人当面,本宫这个做长辈的愿做月老,替萧、贺两边小儿女牵个红线。谢夫人,这见证,谢家做不做得?” 谢夫人听到那句“凤欲求凰”,便含泪带笑,走去谢明裳面前。 “萧、贺两家成就好事,谢家自然乐于见证。老头子的牌位在上头看着,他也高兴。明裳。”谢夫人挽住女儿的手,“你听见了,你觉得如何?” 谢明裳坦坦荡荡地说:“女儿之前早应下挽风,愿意嫁他了。但当着大长公主面,我还是得说,嫁他容易,做他河间王府的王妃,难——” 谢夫人心里咯噔一下,即刻扯住女儿喝止:“等提完亲再商议。你爹听着呢。”明珠儿的婚事,是谢崇山生前心里扎的一根刺。婚事若不成,老头子得从地下气活了。 谢明裳纳闷反问:“现在不商议,什么时候商议?” 谢夫人瞪眼道:“反正不是现在。” 这边母女两个开始来回掰扯,谢琅默默扶额,那边大长公主笑得捧腹,反过来劝谢夫人: “好了好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本宫只管牵线,谢夫人只管当面做见证。总之红线牵上了,以后日子怎么过,让他们小辈自己掰扯去。”说罢对门外扬声喊,“挽风,事办妥了。” 讨要走谢明裳的庚帖,扬长而去。 敞开的厅堂门外,一个身披厚氅衣的高大身影立在前院中央,众多亲卫跟随两列。 萧挽风道:“多谢姑母。” 大长公主笑吟吟把庚帖塞去他手里:“小六娘可不怎么好说话。人定下来了,之后你慢慢哄罢。” 萧挽风微微颔首,道:“今夜侄儿出京。之后半个月巡视各路镇守大营,有劳姑母坐镇京中。” 巡视各路镇守大营,是个好理由。 萧挽风正大光明地出京。过十天半个月,废帝自行宫“病逝”报丧的时候,人不在京城,免去诸多麻烦猜测。 大长公主笑说:“半个月还顶得住,长久了不成。你快点回来的好。” 大长公主銮驾离开后,谢明裳把风帽戴起,系上披风,走出门外。 在呼啸冬风里慢腾腾走去庭院中央,站在萧挽风面前,睨他一眼:“赶在出京之夜,把我定下来。怕我出关之后跑了?人再不回来?” 萧挽风不置可否,只问:“谢家辞别完了?我送你出京。” 温暖有力的手掌伸来,萧挽风替她整理风帽,鼻梁以下皆挡住。身上柔软的毛皮披风外头,又裹一层厚实氅衣,严严实实遮掩住窈窕身影。 两人在夜风里手牵着手走出谢家。 凌晨,河间王巡视车马启程,自城南明德门出。 明德门的正职守将早换成了常青松。提前接了消息,常青松早早地等候在城门下,夜开城门,领兵护送出去五十里,直到京畿界碑线才返回。 出京畿后,谢明裳遮掩行迹的风帽才拉下一点,露出一双灵动清澈的眼睛,打量官道周围。 队伍自南门出京,之后急转转东,又转北。眼下正在往京城北面而去。具体要去何处,只有领队巡视之人自己知道。 “可以说话了?” 萧挽风抖动缰绳,乌钩从身后赶上半个马头,“可以了。想说什么。” 谢明裳笑盈盈抬起马鞭,往北面一指。 “荒野好跑马,正好天气也不错。往北跑一段,顺不顺路?” 萧挽风打量前方。大片山峦在视野尽头起伏,天高云低,白雾茫茫。 “顺路。跑多远?” “跑到马儿累了。” “跑到你的得意累了,还是我的乌钩累了?” “呸,这也问?”谢明裳理直气壮说:“你的乌钩耐力好得很,当然跑到得意累了。” 乌钩的耐力比得意好,得力短程冲刺比乌钩快。跑到得意累了就停,肯定得意冲在前头。 萧挽风盯着视野尽头的白雾远山,默估距离,到山下约莫四五十里。 “跑到山脚下停,先到者赢。”他提议。 谢明裳震惊了。“得意哪能一口气急跑五十里?它可是一匹刚成年不久的小母马。哪有你这样耍赖的?不行不行,按我的规矩来。” 萧挽风挽缰缓行。浓眉舒展,姿态放松,神色罕见地露出几分轻松愉悦:“按你的规矩,得意冲累了就喊停,你不算耍赖?” “当然不算了。公平得很。我看是你不敢比。你敢不敢比?” “有何不敢?” “那就比。从现在开始,一,二,三。” 说比就比。 两匹骏马瞬间冲出队伍,往山脚下疾驰而去。 顾沛见怪不怪,高声招呼王府亲兵:“儿郎们,快马跟上!” 前方轻骑快马疾行,才两天功夫,就把后方的辎重队伍抛开上百里。辎重后队日夜赶路,气喘吁吁,这天后半夜才追上前方的巡视队伍。 水声涛涛。 巡视队伍五千精兵驻扎在洛河渡口边。 一日一夜,祭祀河边阵亡的前锋营将士。 设幡供食,河边招魂。 醉卧关山 第202节 逢春公公也在辎重队伍里。他自愿跟随河间王巡视出行,看顾主上饮食起居。 细致准备了许多,又自认能吃苦,唯一没想到的——巡视出行的队伍跑这么快! 一日疾行百五十里,这叫巡视?简直急行军! 逢春叫苦不迭,好在洛河边终于赶上了前队,他顾不上休息,急忙翻出精心准备的好物,等待时机,好送入主上帐子。 谢明裳也歇在同个大帐里。 百五十里的马背急行倒不算什么,但天寒地冻的赶路,一张嘴被冷风灌了个饱,人冻得慌。 “京城这几年把人 歇懒怠了。”她倒在帐子里,又轻又软的鸭绒被裹在身上,刮进骨头的寒气还是散不去,哼哼唧唧地喊冷。 “从前在关外那些年,哪有鸭绒被?也不见觉得冷。这才跑了几天,脚上冻得要起冻疮了。” 鸭绒被掀开一条缝,冷风吹散被子里聚集的热气,雪白的足衣猛地往回一缩。 萧挽风从被窝深处把不住踢腾的脚抓出来,搁在膝头,足衣脱下,露出圆润莹白的脚趾。 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浮现在裸露的小腿肌肤上。 谢明裳喊:“好冷好冷好冷——”不等她喊完,温热的掌心抵住脚踝,一点点地捂冰凉的脚。 兰夏鹿鸣合力把烧开的热水木盆端进帐子。热气腾腾一大盆放在床边,喊:“娘子!” 谢明裳激动地热泪盈眶:“兰夏,鹿鸣!你们赶上来了。” 她们两个跟随辎重队伍马车,日夜兼程,好容易赶上了前头的队伍,立刻来寻谢明裳。 兰夏同样泪眼汪汪:“可颠死我了。” 热水泡了半个时辰的脚,把白玉般的脚趾泡成了红玉色,谢明裳额头都冒起细小汗珠,寒风里险些冻成冰条的人终于舒坦七分。 萧挽风坐在长案边,不知何时把她的鞋袜都取去,放在案上。在灯下挨个打量,捻了捻鞋面遇雪结的冰粒。 谢明裳泡够了,喊:“足衣给我。” 萧挽风在捻足衣布料:“太薄,难怪不挡风。有没有厚足衣?” 鹿鸣急忙跑去辎重箱笼里翻出最厚的几双足衣,并三双新赶做的麂皮长短靴,捧来帐子里。 三双麂皮靴留下,足衣扔了回去。萧挽风吩咐:“找逢春,叫他想办法,赶做几双皮质的御寒足衣。大雪中行路用。” 兰夏和鹿鸣退出去后,萧挽风提起三双长短皮靴,递去谢明裳手里,“挑一双明天穿。” 谢明裳坐在床里,摆弄几双新靴: “长靴包腿暖和,短靴好看。长靴筒可以插一把匕首防身,短靴好看。长靴厚底踩雪咯吱咯吱地来劲,短靴,唔,真好看。” 才捂暖的被窝又一凉。萧挽风坐在床头,把被窝又掀开,泡得粉嫩发红的脚从被窝里挖出来,开始往脚面涂抹油膏。 这是军里的常用膏药。从药盒里挖出厚厚一坨,温暖的手心焐热,变成半透明色,均匀涂抹在手脚皮肤上,冬日防皴裂冻疮。 “脚上生冻疮难治。”萧挽风一处处按揉着,平静提醒,“短靴易进雪。要好看,等着脚发冻疮。” 谢明裳眼里露出狡黠笑意,故意抱着麂皮短靴不放手,嚷嚷着:“这双靴子真的好看!爱不释手。” “好看就在手上捧着看。”萧挽风从被窝里挖出另一只玉色的脚背,圆润的脚指头搭在膝头。“不好看的长靴穿起来。” 谢明裳忍笑说:“偏不。我就要穿好看的。” 萧挽风抹药的动作顿了顿,偏头盯了她一眼,“又不讲理了?” 谢明裳冲他喊:“脚冻了,松手。热水泡出来的热气都快散完了,冷~~~” 萧挽风不搭理她嚷嚷,抓着两只纤细脚踝,油膏仔细涂抹了一遍。被热水泡得发红的肌肤逐渐恢复原本的洁白,新涂抹了一层油脂,在灯下亮泽柔腻,仿佛羊脂软玉。 仔仔细细涂抹完一遍,萧挽风终于松了手,谢明裳却又不急着把脚缩回被窝里了。 圆润的脚趾头仿佛猫儿尾巴,贴着膝盖轻轻地蹭:“我想试试新鞋好不好穿。帮我不帮?” 萧挽风直接把长靴拿在手里。谢明裳笑睨他,“三双新靴子,只给我一双?我都想试试。” 搁在桌上的第三双麂皮靴差点被两人都忘了。萧挽风起身取来,握在手里打量,皱了下眉。 “这双长度尚可,不漏雪,但靴口漏风。” “但这双颜色好看。比你挑的那双厚底乌黑长靴好看多了。”谢明裳把手里的短靴扔去旁边,倚在床头,莹润雪白的脚趾头往前伸,不轻不重地往他膝盖上踩。 “帮我穿罢。” 萧挽风把两双长度足够、形状不同的长靴摆在一处,问她:“穿哪双?” 谢明裳笑盈盈地说:“你挑的那双。” 逢春就在这时弯腰掀帘子进帐。 迎面撞见帐子里的场景,逢春小声哎哟一声,抬手轻轻给自己一记耳光。“奴婢来得不巧,奴婢待会儿再来。” 雪白的脚趾头往后缩,从两只靴筒里脱出,飞快地缩回被褥。 谢明裳把床边的屏风挪了挪,严严实实挡住床前,扬声说:“逢春公公跟随辎重队伍赶路不容易。东西拿进来,赶紧回去睡吧。” “谢娘子体恤。”逢春目不斜视地再度进帐,直奔萧挽风面前,捧出两双皮足衣。 萧挽风捻了下柔软的皮子,“羊皮?” “京城备下的上等小羊皮,原本给殿下预备了十双。可行的话,奴婢叫人连夜再赶制女子尺寸的十双足衣。” 萧挽风微微颔首:“尽快赶制。” 连日赶路行路疲惫,这边几句对话的功夫,屏风后已经传来了平稳悠长的呼吸声。 舆图打开摊开在桌上,萧挽风正在俯身查验明日的行进路线。清浅呼吸声入耳,倒叫他的动作顿了顿,浓黑的眉峰舒展,不经意地回瞥了眼。 逢春笑说:“哟!娘子睡得太快了,殿下还没睡呢。等下殿下洗漱更衣可怎么办。” 萧挽风道:“指望不上她。” 其实唇边噙着不明显的笑意说的。但萧挽风的喜怒向来难测,这份若有若无的笑意,非多年亲近之人难以察觉。 逢春也没能察觉这份隐藏于深处的笑意。 他细觑神色,反复琢磨片刻那句“指望不上她”,下定决心,悄然奉上一个小木盒,放置在桌案上,当萧挽风的面打开。 小木盒里放着两枚精巧的圆盒和两只玉瓶。扭开一个圆盒,里面显露出乳白色的脂膏。萧挽风起先没留意,略瞥过一眼,“冻疮膏?” 逢春露出隐晦的笑意,悄声道:“殿下帐内备用。” 萧挽风查验舆图的动作停住了。视线骤然抬起,犀利地盯一眼逢春微妙的表情。 他把木盒挪来灯下。小圆盒下方压有纸条,细细地说明各自用途。 温和催情。 剧烈催情。 逢春取出一个色泽纯黑的小玉瓶,邀功地悄声道: “宫廷秘药,女子内服,殿下,历代天子都钟爱此药。只需几滴,便可令女子陷入今生难有的仙境。药效持久而不伤身,调教起刁蛮骄纵的小娘子尤其有效。服下之后尽显痴态娇憨,对殿下予取予求——” 啪! 萧挽风抬手重重合上木盖。 “出去!” 油灯映出他此刻的神色,晦暗如暴风雨前夕。逢春大惊,不知自己哪句话犯了忌讳,却不敢再说一个字,立刻伏地谢罪,快步离去。 萧挽风压抑着极度的愤怒,缓缓坐下。 谢崇山身死不满一个月。 谢明裳虽然嘴上不提,出门在外,身上也未穿显眼的麻布缟素,但重孝期内,她已整个月不进肉食。这也是她路上为什么一直喊冷。 逢春,宫里罕见的精明人,居然忘了谢家六娘在服重孝?他不可能忘。 无视谢家重孝,献淫具以媚上。 久违的窒息感从心底升起。 化作杀意,弥漫全身。 逢春在京城最危急的关头里应外合、立下大功,功臣无赏而诛,杀不得。 萧挽风忍着浓重杀意,深深几个呼吸,起身走过屏风,坐在床 边。 油灯还点亮着。灯下沉睡的小娘子唇角微微上翘,似乎在做好梦。声称喜欢的短靴,被随随便便扔在床尾,手里倒抱着那双式样不好看的厚底长靴。 萧挽风坐看良久,指腹拂过上翘的嘴角,在形状漂亮的唇珠按了按。 谢明裳迷迷糊糊地醒了。梦中又没全醒,迷蒙的眸子半开半阖,抬手要揽他的肩膀。 萧挽风俯下身去,仿佛驯服低头、主动露出要害的猎豹,任凭小娘子睡得温热的手臂揽住自己的脖颈要害处。 谢明裳扯着他不放,嘟嘟囔囔听不懂的话,把他往下拉,喊冷,要抱。 弥漫的杀意淡去。帐子里的油灯吹熄了。 柔软的鸭绒被掀开。感觉到温暖的人体覆过来,谢明裳熟谙地张开手脚迎上去。 在这个寒冷冬夜,互相紧贴着拥在一处。 第132章 正文完结(…… 北渡黄河,转西行,过兰州。 山地落雪如鹅毛。 谢明裳发间落雪,脚下踩一双厚实皮长靴,哈出白气。拨开风帽,出神地打量崇山峻岭间矗立的一道雄关。 城门下把守的将士在挨个查验出关文牒。出这道关卡,便是凉州地界。 细细地数,来路十二天。其实已行得慢了。 辎重车队忙忙碌碌,卸下两大车货物。谢明裳不要车,挑挑拣拣,选出四五匹骆驼,两匹骏马,把辎重放去骆驼上。 “兰夏。”她踩着地上一层薄冰走去兰夏面前,“随队伍回京城罢。” 醉卧关山 第203节 兰夏站在一名轻骑马前,正在叽叽喳喳地说话,闻言吃惊地回头:“娘子!” 兰夏最近在谈婚论嫁。 王府遇袭当夜,晴风院大火。兰夏从火场里冲出,衣裙冒火苗。当时一名王府披甲亲兵疾冲过去,把兰夏一巴掌拍去地上滚灭火苗,又把她拉上马背。 从那夜之后,兰夏就和那名姓高的亲兵频频接触起来。 姓高的亲兵也在巡视队伍里。隔三差五地找兰夏说话,偷偷往帐子外送东西,鹿鸣私底下笑说好多回了。 谢明裳拦住马前,姓高的亲兵急忙跳下马来,“娘子有何吩咐。” 谢明裳带笑打量。被选入王府亲兵的,各个都是铁甲军出身,这位也是个人高马大的北地儿郎。 “高勋虎。说说看,什么时候看中兰夏的?你看中兰夏什么了?” 高勋虎一张脸涨得通红。支吾半天,一咬牙大喊:“卑职早就中意她了!兰夏小娘子刚入王府那阵子,天天在院子里跟顾队副对骂,嘴皮子好生利索,又泼辣又飒爽——” 顾沛:??? 兰夏眼睛都瞪大了:“啥?” 谢明裳笑得前仰后合:“行了,知道了。原来情根深种。” 轻轻一推兰夏的手臂,“既然情投意合,放心回京吧。以后好好过日子。” 厚底长靴咯吱咯吱踩着碎冰,走去鹿鸣面前,“你呢。你心里如何打算?” 鹿鸣微微笑着,万福拜下。 “娘子,奴早做好打算了。奴自小被自家爹娘卖去别家做童养媳,夫君不等长大暴病死,又被兄长抢回家来倒卖,侥幸这回入了谢家。奴在人世间打滚一遭,早断了嫁人的心思。” “娘子去何处,奴便跟去何处。以后奴便跟着娘子终老了。” 谢明裳干脆地点头应下,道:“你想清楚了就好。跟我走,以后少不得要学骑马赶骆驼。” 说话间升起白气,眉间落下的细小雪珠融化成细小水滴,她随手抹了一把,踩着地上薄冰,咯吱咯吱地走去队伍前头。 乌钩的大脑袋伸过来蹭了蹭。她抓一把干草喂食,顺手摸了把乌黑油亮的鬃毛,仰头对马背上的人说: “回去罢。哪怕你快马加鞭,也得七八天才能入京。和大长公主提前打过招呼的半个月期限超过了,大长公主必定要抱怨的。” 萧挽风坐在马背上。等候片刻的功夫,肩头已落了雪。 他定定地看着面前说话的小娘子。看嫣红的唇翕动开合,看浓密乌发间飘落的雪花。 从头到脚看过,他自马背上俯身,重重地抹去她眉间一枚雪花。 “千里送行,终有一别。就送到今日。” 谢明裳笑起来,可不正是送出了千里? 她洒脱地挥挥手,“回去罢。趁天光亮堂赶路。” 萧挽风盯着她的笑靥。此去一别,何时回返? 明年春日?明年夏日,秋日?你还会入关么? 开口说出的,却是截然不同的言语。 “春主生发。”他极平静地道:“开春之后,去草原上走一走。那里适合你。” 谢明裳遥想一阵,露出期待的神色。 春日草木生发。去辽阔草原上走一走,果然极好的。 “我这趟要去的地方多,说不准人在何处。有空给你写信。”谢明裳仰头笑说:“等我的信。” 萧挽风深深地看她一眼,“等你的信。”勒马转头,吩咐下去:“启程。” 巡视队伍启程回返。 乌钩嘶鸣着奔出小半里,马背上的主人忽地猛勒马,停步回头望去。 关卡城门开启,裹着厚斗篷的小娘子已验过文牒,牵马入城关,四五匹骆驼跟随,一行身影消失在城门下。 北地朔风刮起细雪,城关轮廓模糊在身后。 —— 一路疾行返程。千五百里路程,仅仅七日便入京畿。 依旧比约定的日子迟了四日。大长公主好一通抱怨。废帝病亡于行宫的消息已散布出去,朝野质疑之声不绝,几乎弹压不住。 宫廷摆下盛大接风宴,迎接河间王巡视回返。接风宴上,萧挽风给姑母敬酒三杯,接了小圣上的敬酒。 一边喝酒,一边整理名册。接风宴当夜,雷厉风行抓捕废帝余党二十余名。 城西菜市口的鲜血混合雪水四处横流,日复一日,持续整个冬月。 腊月二十五,大寒。 京城大雪连绵不绝。 萧挽风接到了来自关外的第一封书信。 信里清丽的字迹写道:她已顺利抵达凉州边镇。认识了许多谢帅当年的老部下,拜访了谢帅和谢夫人当年住过的府邸。听说了许多谢家夫妻当年在凉州的故事,祭扫过珠珠的墓。 “凉州镇子上现烤的馕也很好吃。随信寄热馕一枚。” “挽风,你在京城可好。” “寄凉州的馕给你看看样子,你可别吃。” 书信末尾一道漂亮的花押:明裳。 跋涉山水寄入京城的凉州热馕,当然早变得干硬如石头,难以下咽。 萧挽风掰下一小块,蘸热水,慢慢地吃了。 她在关外似乎过得很好。写信的语气轻快又调皮。 关外是她出生长大之地,生活在关外,仿佛游鱼儿入水,当然会比规矩森严的京城快活。 接到信的这个晚上,萧挽风难得睡了个好觉。 这是他回京整个月以来的第一个好觉。好心情持续到新年。 上元节后,官府开印,文武上朝。 年前未来得及理清的卷宗,继续审,继续判。 “殿下。”严陆卿夹着厚厚的卷宗,赶来书房,喜形于色。 “追查谢帅贪腐案,消失不见的二十万两军饷,查出下落了。” 谢崇山任职枢密使五年,过手的账目一笔笔很干净。 但干净的只有账目了。 库房囤积的实物、银两,早和账册对不上。过手的主簿、文吏,账房,一笔笔地涂抹,绞尽脑汁对出一份干净假账。 谢崇山以边关武将的身份坐镇京师枢密院,京官哪个服他?枢密院下属文官每个都知道账目有问题,没有一个人提醒谢崇山。 为什么?因为账目最大的窟窿,来自于内廷。 谢崇山入京赴任的头一年,奉德帝越过谢崇山,发下手谕,直接调拨走当季军饷,叮嘱经手的官员:“此事密,莫令谢知。” 当季的枢密院账目记录,一笔两万五千两的军饷发往云州。 实际只发五千两。 两万两银拨去内廷,御花园新添了一批奇花异草、假山奇石。 奉德帝开的好头,自此之后,枢密院账目成了筛子。谢崇山军旅出身,哪能看出干净账目下的门道? “自上到下,挖坑给谢帅跳。要不是龙椅上换坐了新天子,牵扯内廷的阴私事,这辈子也查不出真相。” 严陆卿感慨说着,把卷宗放于桌上,“涉案官员大呼冤枉,自称按天子手谕行事,何罪之有?当如何处置?” 萧挽风随手翻了翻卷宗,合拢道:“私挪军饷做他用,知犯法而不报,依律从重处置。” “喏。”严陆卿抱起卷宗欲走,忽又回身仔细打量主上疲倦的面色。 “殿下,最近夜里又休息不好?保重贵体啊。” 萧挽风在盯着窗外出神。完全没听见严陆卿说话。 严陆卿忧心忡忡地走了。 还好关外的第二封信很快寄来。 信里写道:她在凉州军镇过完新年,去凉州边地探访,一处处地寻找当年谢帅驻扎营地,寻找她当年骑骆驼走出大漠的地点。 随信送来凉州野地随处可见的仙人刺一只。 萧挽风把仙人刺放入沙碗中。虽然埋在沙里毫无动静,兴许开春后会 生长呢。 身边亲近的人逐渐发现,主上只有收到关外来信那几天才睡得好。四五天之后,睡眠不足的疲倦又挂在脸上,人也越来越喜怒不定。 满京高门贵姓、文武百官,每隔三五日就有一家被盯上。重罪处斩,轻罪流放,日复一日,仿佛筛子里的砂砾,被从上到下筛了个遍。 杀戮越重,威严越甚。萧挽风如今和人会面,已无人敢直视。声线略冷淡些,对方就惊得两股战战,倒春寒天气里汗流浃背。 这一日,筛子里翻滚的砂砾,筛到了城南武陵侯府。 萧挽风对武陵侯府并无多少印象。呈上来的文书写道: 武陵侯:骆子浚,世代京城勋贵,自幼和裕国公世子蓝孝成相识。 去年六月,蓝孝成秘密相约林相之子林慕远,两人于城西风华楼见面,共谋阴事。武陵侯骆子浚当时赴宴在场。 萧挽风略有点印象。 这场风华楼会面,林三郎借着酒意,从酒楼阁子下窥王府,他和谢明裳都当场撞见,索性将计就计,谢明裳伪装“逃离王府”,骗得林三郎当街追赶。 萧挽风领着“追兵”出现,把事情当街闹大,“争斗导致腿伤”,把腿脚重伤的罪名栽给了林三郎。 武陵侯骆子浚,当时也在风华楼? 萧挽风已经许多天睡不好了。眼下泛起淡淡黑青,声线也淡淡的。 “既然是蓝党,一同处置了。”随手圈上姓名,写“处斩”,扔去桌上的大摞文书里。 当夜,这封处斩令却被严陆卿急匆匆带回书房。 醉卧关山 第204节 “殿下,刀下留人!” “骆子浚虽然出身勋贵,自小认识蓝世子,却是谢大郎君的好友!谢家三月围门时,骆子浚暗中出力帮扶谢家,娘子感激他。” 严陆卿呈上一封旧书信,叹气说:“殿下请看,去年谢家解围之后,娘子亲手写给骆子浚的感谢书。此人斩不得啊,殿下!” 萧挽风的视线凝在面前摊开的信纸上。显然是谢明裳亲笔,熟悉的清丽小字,开篇写: “骆候敬启。 今春三月,谢家大危。得骆候襄助,嫂嫂无恙,不胜感激……” 纸张略微泛了黄,显然有月份了。他的目光扫过末尾,漂亮的花押旁,记录下这封书信的日期。 写于去年五月。五月初,明裳大病初愈,他曾带着她回返谢家一趟。 兴许就在那次回门,她得知嫂嫂安然无恙,感激写下的书信。 萧挽风的指腹按在末尾形状熟悉的花押上。 明裳。 “她给骆子浚也写过信?”萧挽风自言自语,“为何不给我写信。” 严陆卿在五六步外没听清,疑惑问,“……殿下?” 萧挽风清醒过来,把文书上的“处斩”二字涂去,改写下:“查明无罪释省”。 严陆卿如释重负,抱着文书离去。 第三封关外书信寄回时,京城已入仲春,杨柳匝岸,草长莺飞。 接到书信之后,萧挽风出城踏青。亲手掰下两支青柳,带回王府栽种。当晚王府大赐宴。 现今,几乎所有明眼人都能看出,河间王心情和关外书信之间的联系了。 逢春徘徊在河间王府书房外。 自从去年巡视路上,不明不白受了厌弃,从此主上对他不冷不热。虽说封赏样样不缺,但逢春心里,七上八下的。 如今,他终于能够准确猜度到主上心意了。 逢春自一贫如洗的贫户之子,能够在短短时日高跃入龙门,成为内廷呼风唤雨的显赫大宦,靠的是什么?靠的就是破釜沉舟,孤注一掷的豪赌胆气。 逢春推门入书房,跪倒在给予他无限风光权势的主上面前,恭谨拜倒,“殿下。” 萧挽风自案牍中抬起头来。 “殿下,无冕之天子也。殿下摄政,坐拥天下,万民仰视如日月。” “日月不可得,但这世间有的东西,烈酒,华服,奇珍,美人……只要殿下想要,无非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殿下又何必自苦呢。” 萧挽风打断他:“你想说什么。” 逢春大礼拜下:“关外地界虽广袤,撒网寻人却也不难。奴婢愿赴关外,寻回娘子,重归殿下身侧。” 萧挽风深黑色的眼睛挪去桌案边角,目光落在镇纸下一沓信纸上。寻到她其实一点也不难。寻到又能如何? “她在关外过得快活,不思归。” 逢春恭谨垂目:“奴婢只要殿下一句吩咐。” 萧挽风什么也未说,继续伏案书写。逢春终究没等到他要的吩咐,遗憾地退下。 这天深夜,萧挽风如常睡下。 后半夜,他忽地被一句话灼烧惊醒。那句话他自己都几乎忘了,却在梦里清晰地显现出整句。 去岁送她出关,两厢分别前夕,他自己对她说:“春主生发。” “开春之后,去草原上走一走。那里适合你。” 如今正是仲春季节。草原上青青碧草,野花遍地,成群牛羊如天上云朵。 草原万物生发,她必定满怀喜悦,策马在草原上尽情奔驰。他却在想着,她为何不思归? 她忘了自己了?就像翻越呼伦雪山那次,她寻到自己的部落,给他留下一匹马,指了路,轻轻松松挥手告辞,从此五年不见。 她当真会回返?这次的离别,会不会又是一个五年? 逢春那句“寻回娘子,重归殿下身侧”,就像滴入美酒之中的一滴毒液。剧毒,却又充满诱惑。 他竟未当场斥退逢春。 这杯掺毒的酒,已放在他案上了。 严陆卿深夜被急召入书房。 萧挽风缓缓抚摸着拇指铁扳指,道:“逢春不能留。继续留下,他会是第二个冯喜。” * 穆婉辞清晨被召入王府书房。 跪倒在地,听主上一字一顿地吩咐下来。 “宫廷制度,除了内宦,另有女官。本朝对女官不甚看重,只把女官用在服饰、礼节、教导方面。内廷涉及的密事,多启用内宦执令。” “本王想着,可以改一改,重用女官。” 穆婉辞又惊又喜,猛地抬头,正对上一双波澜不兴的眼睛。 萧挽风平静地吩咐她,“盯紧逢春。” “找他身上的大错处,抓牢了。击倒他,逢春现在有的,尽数移交给你。以后内廷选拔女官事宜,由你负责。” “一击不中,被他脱了身,本王不会救你。” “敢不敢接令?” 穆婉辞强忍激动,额头触地大礼,毫不犹豫接下:“奴婢定不负殿下所托。” 穆婉辞退出书房后,严陆卿从屏风背后转出,轻声道:“替换逢春之事,臣属亦极力赞成。” “但臣属还有一事谏言,愿殿下三思。” 薄薄的名册摆在萧挽风面前。 名册上的,俱是京城文才卓著的饱学名士。 “小圣上即将入学启蒙。蒙师的选择……殿下,慎重啊。” 严陆卿忧心忡忡,指着这份精心挑选的名单,“都是才华横溢之大儒,学识不必多说。但是殿下……果然要挑选名师,精心教导小圣上?” “殿下果然打算把小圣上教导成一代明主?” “小圣上长成一代明主,势必要亲政。再过十年,哪怕迟点,十三四年,小圣上二十加冠,必然要亲政了。那时殿下才不过三十七八,正当盛年……交还摄政权柄之后,殿下有没有想过,余生要度过如何?” 萧挽风的目光从桌案上的名册抬起,黑黝黝的眼睛直视面前跟随他多年的信臣。 “你如何打算?” 严陆卿从袖中取出第二份名册,奉上桌案。 萧挽风打开名册,迎面跃入眼里的,是一份截然不同的名单。 “新拟的几位,同样是饱学之士,可以为小圣上启蒙。但这几位为人圆滑机警,知道‘月圆则亏,水满则溢’的道理。小圣上交由他们教导……” 严陆卿顿了顿,寻到一个合适的字眼:“可以教导成为温躬谦良之君子。” 温躬谦良的另一侧意思,便是软弱,顺从,无主见。 “如此小圣上可与殿下相安无事。” 严陆卿把两份名录并排放在桌案上,萧挽风逐个看过,沉默了好一阵,道: “你的意思,让我把商儿自小养废了?” 严陆卿苦苦劝谏。 “自古主弱则臣强,君强则臣弱。殿下,此乃未雨绸缪,为十年后计啊。今日不做准备,等到十年后已迟了。请殿下早做决断。” 两封名录放在桌案上,严陆卿叹着气退下。 安静的书房里只剩下萧挽风独坐着。 未雨绸缪。 从六七岁开始,就得把商儿养废了。商儿养得越废物,在他长大成人后才能相安无事。 灯火映在铜镜上,反光刺眼。那是明裳留在书房的镜子。他从不用,却也一直把铜镜放置在桌角。 挪动铜镜时,他不经意地瞥过一眼,看到了铜镜里的侧脸。 轮廓分明的男子,眼神锐利寒凉,眉心阴郁锁起。 铜镜中人的神态,从这个侧脸角度看去,居然和奉德帝有四五分相似。 他们本是堂兄弟。眉眼轮廓原本就有三分相似之处。从某个角度看起来相似,其实并不出奇。 但萧挽风心里一凛,不知怎么的,心头忽地划过废帝被强行架出寝宫那晚,指着他高喊的那句: “你以为你和朕大不同?坐拥天下之人主,最后都一个样!” “朕之今日,你之明日!” 啪嗒,铜镜被猛地按倒。镜中人瞬间消失无踪。 长案后方的男人缓缓往后靠。 靠在紫檀木椅背上,头往后仰,深深地呼吸几次,抬手捂住自己眉眼。 杀逢春,并不难。 不少人从逢春身上,看到冯喜的影子。 被逢春顶礼叩拜的自己呢。 在他自己身上,有没有奉德帝的影子? 桌上镇纸压的三封书信,平日被珍重对待,连一丝皱褶也无。今日却被狂乱中重重抓起,揉皱成一团。 书房外忽地响起一阵脚步声。 亲兵兴奋高呼:“殿下,娘子自关外来信了!这次来信好快!” 陷入书房暗影中的男人霍然起身! 醉卧关山 第205节 这是一封简短的书信,附上几朵无名野花,一支算不上太细的沙棘树干。 书信自凉州发回。 “春主生发。草原开春,野花开得遍野。我此刻坐在山包头写信寄你。” “前日横穿戈壁,偶遇沙棘,骆驼贪吃到拖不走。索性折一支寄你。” “多日不见,甚是想念。” “即将自凉州回返关内。” “明裳。” —— 谢明裳冬月出关。 去凉州军镇。祭扫过珠珠的墓碑。走访凉州边境,几处驻军大营挨个走过探访,对比舆图,锁定自己当年被骆驼带出戈壁的大致位置。 备足食水、御寒衣物,等天气开春,赶在沙尘暴刮起之前,北上戈壁。 这一趟艰险。她把鹿鸣提前在凉州安置好,自己牵马和骆驼,孤身北上。沿着旧日记忆,穿过戈壁,自西往东穿越呼伦雪山。 三月,满山冻雪融化,雪水融化的小河汩汩环绕山下。她踩着泥泞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半融化的雪地,寻到了族人当年出事的聚居地。 显然有幸存的族人回来过,所有尸身都被妥善安葬。眼前的山谷重新覆盖满坡新绿,野花开得遍野,鸟群处处,静谧宁和。 谢明裳循着记忆,仔细地挨处找寻,在某处小山坡下寻到了母亲安葬的痕迹。 她花了两三天功夫,小心拨开覆土,一点点地挖掘,挖出衣角。 凭这块衣角确定是母亲,小心翼翼地重新把覆土覆盖上,原地削木立碑。 “女儿来看你了。” 她轻声祝祷,“当年的事已查清,下令袭击我们的不是父亲。父亲对母亲的心意终未改。母亲,莫哭了,听到好消息笑一笑。你笑起来多好看。” “女儿很快回来。下次再来时,女儿会把父亲和母亲同葬。” “生同寝,死同穴。谁说你们不是夫妻。我想,父亲也会高兴的。” 再度穿越戈壁,回返凉州边地,已经是大半个月后。路上到底还是遭逢了一场沙尘暴,马和骆驼都无事,就是从头到脚灰扑扑的,简直像个泥坯子人。敲开鹿鸣的住处时,鹿鸣半天没认出她。 那天洗沐的水换了三回,才把泥人给洗干净了。 “娘子下面打算去何处?” 鹿鸣这辈子从未来过这么远的地方,处处新奇,向来谨慎的性子也变得活泼三分。“之前娘子说,还想去朔州?” 确实打算去朔州。 像探访凉州这样,探访自己年幼居住过的陌生而又熟悉的朔州军镇,再四处寻父亲当年麾下的将士,问一问他们眼里的贺帅。 寻回父亲的尸身,和母亲合葬。 打算的行程有很多很多。甚至还包括等天气好的夏季,再横穿一次呼伦雪山。 “这辈子长着呢。下次再去。” 谢明裳摊开舆图,沿着细细的边境线,划往中原,在京城画了个圈。 母亲坟头的墓碑竖起之后,她搭起帐篷,独自在那处无人山谷坐了几天。 看天上日月交替,晨光渐晦,一轮弯月悬挂在雪峰山头。 她想起母亲曾对年幼的自己说:“千万年前,月亮便在山那处了。千万年之后,满月依旧在同样的地方挂起。” 月光下的千千万个不同的人,在同样的地方,向长生天献上千万支弯刀舞。 圆月升起的那夜,她当着母亲的面,跳起这辈子第一支弯刀舞。 毕竟在汉人军镇里长大的孩子,她心里不怎么信长生天。弯刀舞早就学会了,始终不肯跳而已。 在那个寻常的满月夜晚,她跳起这辈子第一支弯刀舞,不为献给长生天,只为献给母亲。 愿爱她之人满怀喜悦注视她起舞。被注视的她亦欣喜。 “跳完那支舞,突然就想回京城看看。” 谢明裳按着舆图上代表京城的小点,轻快地说: “京城虽然有很多令人厌恶的地方,但也有值得挂怀的人在。总不能为了种种厌恶之处,把值得挂怀的人也舍弃了。这种感觉……唔,”她用了个比喻形容。 “就跟我娘当年奔来朔州寻父亲,捏着鼻子吃汉人饭食差不多吧。” 鹿鸣噗嗤乐了。 “娘子的回纥母亲,后来吃习惯了汉人饭食没有?” 谢明裳不知道想到什么,抿着嘴笑了好一会儿。 “她始终吃不惯。后来忍无可忍,把汉人这边卖的食材按照回纥做法,切做一锅大锅脍。滋味居然不错。” 后来就在朔州军镇流传开了。每年新年设宴,母亲独创的大锅脍也算一道大菜,在边地流传甚广。 “树挪死,人挪活。”谢明裳点了点舆图上圈起的京城位置,“再回去看看。” 逐日逐月,总会 有点变化的。 哪怕变化再细微,一点一滴,日积月累,总能把笼罩那片天地的细密如牛毛的天罗地网撕开几分。 上一代的悲剧,不会在这片大地反复轮回。 边关投身军伍的男儿,不再枉死。 母亲临终前的眼泪和痛苦,不在另一个女子的面上浮现。 爹爹谢崇山这般的英雄,能够安然老死在家里。 挽风把她送出关外,独自回返。她如愿四处畅快行走,在草木生发的春日草原上纵马飞驰,在月下对着雪峰起舞,在沙尘暴里拖拽骆驼。 她想念他了。 中原春日,也有草木生发的山野。 她不想他独自回返面对风雨,她想和他站在一处。 —— 四月暮春,京城天气燥暖,人人换上轻而薄的春衫。 凌晨时分,启明星升上东方,薄雾笼罩四野。 京城南门缓缓开启。 薄雾远处的官道上,逐渐出现一行身影。为首的人骑着马儿,身后跟一大列骆驼。 红白相间的马儿几乎被灰泥淹成了灰马儿,马上小娘子依旧穿着西北山地的皮坎肩,风尘仆仆,行囊也一片灰扑扑,自远处缓行而来。 一匹高大黑马静静地停在城门下。城楼火把明亮,映出马背上的男子冷峻的眉眼。浓黑的眉峰罕见舒展开来,眼神灼亮如烈火。 眼见着薄雾当中的小娘子察觉了城下动静,开始快马急奔,边跑马边冲城门下的方向猛挥手,萧挽风无声地细微笑了下,拨马往前迎接。 那边谢明裳已经飞奔过来。 不知她何时踩蹬下马的,赶路赶得灰扑扑的小娘子,猛地掀开风帽,眉眼娇艳如三月枝头盛放的花儿,眼神熠熠光彩,满是喜悦,仿佛一团明亮火焰扑了上来。 “挽风!”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