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醉眠枝头》 情醉眠枝头 第1节 《情醉眠枝头》作者: 一只大山羊 简介: 弦汐自幼多磨多难,底子受了损,反应总比人慢半拍,性子也有些木讷。 但她却把一个人在心底藏了十年——她的师兄,玄濯。 她始终忘不了,师尊把她带进清漪宗时,玄濯那双灿若朝阳的金瞳对她笑眼弯弯,道:“师尊,这是新来的小师妹?好生瘦弱,怪可怜人的。” 师尊说,那是清漪宗的大师兄,也是她以后的大师兄。 弦汐记住了。 曾有流言,玄濯总是格外照顾弦汐,或许是对她有点意思。 就在弦汐自己都差点信以为真的时候,却听玄濯笑骂那些人,说只把她当妹妹,不要多想。 她懂了,于是收敛爱意藏在心底,只观望,不奢望。 等到妖族动乱,外界传来消息,身为龙族太子的玄濯将与九尾狐一族首领之女成亲。 弦汐终于死心,恰逢外出游历身受重伤,她遇到另一位贴心男子。那男子悉心照料她,并向她求亲。 弦汐答应了。 不料,成亲那日,广阔苍穹乌云遍布,闷雷重响,手持长剑的玄濯竟带领龙族亲兵闯入婚堂。 “一别数日不见,师妹看人的眼光倒是低了不少。” 玄濯嘴角噙着笑,指向她拜堂夫婿的长剑却是寒气深重。 弦汐懵了,反应比平日更慢上几拍,回神时,玄濯早已当众把她劫了去。 龙宫太子寝殿内,碧蓝绡帐下,半掩两个朦胧人影。 弦汐缩成一个球,身前不断逼近的体温滚烫灼人,烧得她面若桃李。 她想躲,可被龙尾盘缠住,叫她怎么都挣脱不开,玄濯叼着她的耳珠,声线喑哑:“小汐儿,长大了,想成亲的话,不如考虑考虑师兄我?” 弦汐:? 这和说好的不大一样。 阅前指南: 黑龙师兄vs真·木头美人·慢半拍神木小师妹,sc,每晚六点更新。 排雷: 古早狗血文,第一章就是体现狗血程度的,接受不了的可以及时止损。 男主洁但是人很渣很烂。 内容标签: 花季雨季天之骄子 成长 暗恋 追爱火葬场 主角视角弦汐视角玄濯 一句话简介:黑龙缠神木 立意:爱自己 第1章 楔子 尘归尘,土归土,从此不复相见…… 啪嗒,啪嗒—— 寂静的寝殿内,连绵不断的低闷水声有些过于明显。 弦汐勉强撑开眼皮,侧头看了一眼,发现绑在右肩伤口处的纱布不知何时已被血水彻底浸透。发黑的血液从伤口流出,顺着手臂一滴一滴落到纯白床单上,开出朵朵荼蘼颓败的花。 纤细苍白的手臂血迹斑驳,却没有任何知觉。 “……”她想将纱布扯下来,可连动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只好放弃。 腥味弥漫四逸,与空气中久燃不熄的龙涎香交织在一起,一时难舍难分。 ——这是她杀了九尾狐族长最小的女儿涂山琼,及其手下三百妖族之后的第三天。 玄濯大抵是还在天宫谈判,仍未归来。 这也挺好,反正弦汐也不是很想见到他。 只是日子没以前那么舒坦了。伺候在寝殿的侍女怕她将来受罚牵连到她们,没一个敢进来服侍的;以至于她在床上躺了三天,都没人来过问一句。 九尾狐一族妖力蛮横,她身上的伤势被妖毒渗入,愈合极慢——或者说根本没在愈合。 弦汐觉得她可能马上就要死了。 布料单薄的中衣被染红大半,她坐在绡帐碧蓝似海的床上,背倚墙壁,气息微弱,肌肤因失血过多而白到近乎透明,隐约可见浅淡、蜿蜒的筋络。 犹如精美易碎的瓷器。 “——殿下。” 外面忽然响起此起彼伏的呼喊。 语气满是恭敬,却也不难听出其中蕴藏的深切畏惧。 弦汐醒了一半。 殿门“吱呀”一声向内推开,一只漆皮皂靴率先踏入,被靴筒紧紧包裹的小腿劲瘦而修长。 海底本没多少光亮,然龙宫金堆玉砌,流光溢彩,硬是将这里照耀得恍若白日,令弦汐能够清楚看到那逆光投下的颀长黑影。 熟悉的窒息感再度涌遍全身,胸腔好似被那黑影沉沉压住,她感到呼吸变得艰涩又滞闷。 床前宽阔的过道尽头出现一个人。 那人身量极高,墨发如瀑,一双金瞳色泽奇异妖冶,海青长袍的领襟与衣摆以银线纹绣着波浪状花纹,行走时,阵阵波涛翻涌迭起。 衣袍覆盖下的身躯健硕匀称,饱含力量感,一举一动皆带着十足的优雅与从容。 弦汐眼帘微垂,将视野固定在地面素色长毯上,不去看他。 玄濯在门外便已闻到浓重的血腥味,此时瞧见她雪色寝衣上大片刺目的红,更为不悦。他转头问门口侍女:“为何没给她换药?” 侍女膝盖一软噗通跪了下来,抖若筛糠:“奴、奴婢现在就给娘娘换……” “算了,先等会。”玄濯略一挥手关上殿门,不甚在意地越过满室腥气,朝弦汐走去。 厚软床垫塌陷出深深弧度,弦汐依旧未动,木偶般静坐在床榻深处。 玄濯两指点在她肩头,为她止了血,柔声问:“伤口还疼吗?” 弦汐不答。 玄濯自顾自道:“妖族那边已经谈好了,涂山翎不会继续追究你的责任,但是为了平息族人怒火,两天后他会带人来跟我打一场。” “……”弦汐抬眸看他。 “很惊讶?”玄濯哂笑一声,“你以为我会如何,把你推出去给妖兽偿命吗?” 他亲昵地握住弦汐一只手,掌心却满是冰凉,不禁皱了皱眉,“涂山琼害你小产,误杀明澈仙尊,就算你没解决掉她,我也会动手。况且你是我的——” 话音顿在这里,玄濯想起他还没给弦汐一个名分。 他顿了须臾,道:“你是我的人,用不着给一群畜生赔礼道歉。” 弦汐想躲开他的手,却动不了。 有孕之后,她一直被玄濯关在东海龙宫养胎,三天前好不容易以探望师尊的理由出了一趟门,却被涂山琼拦在半路肆意羞辱。 如若不是师尊及时赶到,现在她就该和她的孩子一起走在黄泉路上了。 弦汐不愿回想当时惨烈的光景,于是开口,声音虚弱嘶哑地问:“……师尊呢?” 玄濯道:“明澈仙尊的魂魄已入轮回,我将他的肉身送回了清漪宗,安葬在后山。” 送回清漪宗,也好。弦汐心想。 她问出这一句后,玄濯嗓音愈加温和:“等这次事情了结,我就迎娶你做我的侧妃,届时我们还会再有孩子。我让涂山萸做出了承诺,她不会为难你,你可以安心住在这里。” 涂山萸,是与玄濯订立婚约的九尾狐族大公主。 也是死在弦汐手里的族长小女儿涂山琼之长姐。 那个冷傲的女子会做出这种承诺,是弦汐没想到的。不过妖族自来忌惮玄濯,她猜测可能是玄濯谈判时态度比较强硬,让涂山萸让了步。 ——玄濯竟也有一天能护她到这等程度……但这又有什么用,她如今已经不需要了。 弦汐闭上眼,纤长睫羽轻颤,如同被蛛网困住,无力挣扎的蝶翅。 见她仍是沉默不语,玄濯面色微冷,有些不满:“不说点什么吗?” “……” 弦汐没什么想对他说的,只想安静躺下。 奈何身体没有半分力气,连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 玄濯看了她好一会,终是移开眼眸,命外面的侍女进来给她换药换衣。 弦汐毫无生气地任由她们摆弄。 ——入夜。 换上新药之后,伤口没再那么痛了,弦汐面朝墙壁侧躺在床上,被玄濯从背后抱在怀里。 玄濯的体温比常人高出许多,贴在弦汐背部的结实胸膛炽热如火炉,不免令她发冷的身子暖了些许。 他亲亲弦汐发顶,轻声道:“这次和谈用的时间久了点,我费了不少心思才跟涂山谈妥这些……不奖励我点什么吗?” 弦汐一动不动。 玄濯低叹一声:“师尊和孩子的事,我也很难过,等天界修复元气之后,我带兵踏平涂山一族如何?” 他风轻云淡的,仿佛只是句玩笑话。 但弦汐知道他是真的会这么做。 玄濯是天生的黑龙,暴躁,好战,又十足的傲慢,绝不容忍旁人冒犯分毫。 要不是天界还未从当年与魔族一战中恢复过来,不宜大动干戈,妖族动乱的那一刻玄濯就会领兵下去平反,也不必听从天帝旨意,靠联姻来维护关系。 情醉眠枝头 第2节 况且,涂山琼本人也已被弦汐打了个血肉模糊魂飞魄散,主犯没了,剩下的未来再处理也不急。 天帝,也就是玄濯父亲估计也劝了他几句,让他暂且忍耐忍耐。 弦汐缩了缩身子,声音又低又哑:“……不用。” 涂山琼和那时动手的妖族都死了,仇已报完,何必为了她一个微不足道的存在再起战事。 玄濯把玩着她细软的发丝,转而道:“说实话,那天看到你浑身是血地站在一地尸体中间,眼神还又冷又凶,我很惊讶——我没想到你还有脾气这么暴的时候。” “不过那样的你,倒是比以前有趣多了。”他强行将弦汐转过来,捏住她尖尖的下巴,略微垂眸:“也比现在这样顺眼。” 弦汐看着他,眼里没有一丝神采。 所幸玄濯也习惯了她木头一样的静默,他低头吻住那浅粉的唇,深切索求,热烫大手探入衣襟,摸上她小腹处微凉细腻的肌肤,“这个孩子没了,将来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你想要多少我都给你……” 他的吻素来强势又霸道,不容抗拒,今日许是为了安抚她,动作倒比以往轻柔许多,可弦汐依旧觉得呼吸困难。 她想告诉玄濯她不想要他的孩子。 可话语停在胸口,打了个转,又倦怠地退了回去。 算了。 说了只会惹他生气,还不如闭上嘴,至少能少受点苦。 和玄濯对话曾是她无比期盼的事,现在却只让她感到疲惫不堪。 弦汐逃避般地阖眸,等待他下一步动作。 然而玄濯在她唇上流连许久,并没继续下去。他翻身躺在床榻外侧,搂着她,低声道:“睡吧,你伤还没好,我不动你。” ……他居然会为她考虑了?弦汐有点意外。 不过这样总归是好事,她也有些困了,眨巴几下眼,昏昏沉沉地睡去。 接下来两天,玄濯动用了各种手段为她医治身体。 弦汐现在的状况与风中残烛无异,是连天庭神医来了都要摇头的地步。 “筋脉尽断,妖毒入骨,内丹碎裂,更重要的是,她没有活下去的欲望。”她听到神医叹气,“不管用什么方法治疗,都只是短暂给她续命罢了。” 玄濯却不在乎:“只要活着就行。” 他用丹药,用法力,用神器,强行吊着弦汐一口气,不让她死。 弦汐也只好疲累地活着。 涂山来东海赴约与玄濯一战的前夜,弦汐罕见地做了个梦。 梦里,那片花园仍旧宁静祥和,碧空澄净,万里无云,依稀能听到仙鹤灵鸟的鸣叫。 一切都没什么不同——除了吹来的风里掺杂着微微海腥味。 这附近应该并没有海…… 弦汐脑子里刚浮出这个问题,一阵刺鼻的焦味瞬间袭来。适才还清澈的天空陡然被浓烟覆盖,四周花草树木迅速变成一片猩红火海。 被火焰围在中心的弦汐吓了一跳,当即想跑,却发现双腿固定在地上动弹不得。 火势已烧到了身上,弦汐疼得想哭,然而流出来的并不是眼泪,而是清透微黏的汁液。 汁液顺着枝干缓缓流淌,滴入烈火中,起不到丝毫灭火作用。 好烫……谁来救救她…… 弦汐在烈焰的灼烧中瑟瑟发抖。 快要失去知觉之际,头顶忽而降下甘霖。 万顷江海翻涌,魔焰转瞬湮灭。 四周蒸腾的白汽中,弦汐意识模糊地看向头顶—— 如夜漆黑的无边苍穹上,惟有一双圆硕金瞳光辉璀璨,远胜明月。 那双金瞳里嵌着尖细的瞳仁,看起来凶戾而冷漠,似要吞噬掉一切所视之物。 弦汐仅瞧见一刹,那双眼瞳便连同黑夜一齐消散,天空又恢复成最初的澄净。 变凉快了。 弦汐迷糊着睁开眼。 床边残留淡淡温热,证明离人已走了有一会。 海底光景万年不变,看不出现在何时,她混混沌沌地进来侍奉的侍女:“几时了……” 侍女小心翼翼道:“回娘娘,将近辰正。” 远方遥遥传来轰鸣声,龙宫结界外海水涌动,像极了梦中场景。 弦汐略微蹙眉:“外面怎么了?” 侍女:“太子殿下正在岸上与涂山狐族战斗,许是战况激烈,影响到了这里。” 东海深达万里,这得是多大的动静才能影响到海底龙宫? 灵魂一阵细微的战栗,弦汐心里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 她撑着床垫艰难起身,走向殿门。 “娘娘!” 侍女惊慌喊道。 虽然弦汐在这里尚未得个名分,但就玄濯对她的态度,这里的仆从一直都很有眼色地这么喊她。 弦汐推开侍女试图拦她的手,扶着墙边家具物什,一步一步踏出寝殿。 后腰传来阵阵剧痛,近乎撕心裂肺。 那是玄濯给她下的禁制,防止她私自从寝殿内跑出去。 弦汐忍着痛楚,差不多是半走半爬向龙宫结界。 “娘娘,您要去哪奴婢带您去吧!”侍女脸色惨白地扶起她,焦急问道。 弦汐声线虚浮:“带我去岸上……找玄濯。” “可……” “把我送到结界外即可,我自己上去。”看出侍女惧怕担责的犹豫,弦汐说道,“我只在旁边陪陪他,看看他,不做别的,他不会因此责怪你。” 侍女依旧不太敢,弦汐没了耐心,索性使力敲晕了她,再度冲向大门。跟在后方的随从见势不妙,当即想过来阻拦,弦汐运转体内碎裂大半的金丹,拼尽全力冲出结界,捏着避水诀凫向海面。 她必须出去。 她有种直觉,今天或许会有个了断一切前尘恩怨的机会。 待那一滴壬水之恩报完,她也总算可以回去—— 回到那片花园,尘归尘,土归土。 从此与玄濯不复相见。 第2章 “改名叫弦汐怎么样?”“…… 十年前。 七月流火,炎日将地面烤得龟裂,庄稼蔫黄地耷拉着,看不出一点生机。 东海沿岸一处小渔村里歪歪斜斜飘出一缕炊烟。 “啪!” ——传来清脆的巴掌声。 小七顿了一秒,放下手中猪草,转头望向茅草屋门口。 偷懒的三哥被娘扇了一耳刮子,正在低头挨训。 娘亲扯着嗓门喊出的辱骂在院子里荡出回音,无比响亮,小七慢半拍地回过神,抓起猪草塞进老母猪嘴里,假装很忙。 她家很穷,穷到整个猪圈只有两头奄奄一息的老母猪,米缸也常年见底,但她家孩子很多,足足有八个。 而她,排行第七,今年七岁。 她没有名字,父母本来也不识得几个大字,给哥哥姐姐们起完名就已耗干全部脑力,到了她这,干脆就叫她小七了。 老母猪被热得没胃口,干嚼两下草后就撇过头不再吃;娘还在背后动作粗暴地做活儿,声音噼哩乓啷的响,小七不敢偷懒,左看右看,拿起镰刀跑出去打草。 跨过门槛时踉跄了一下,眼前一花,险些摔倒在地。 ——好饿。 小七脑袋晕晕地想。 天已过半,她今日吃过的东西却只有一片树皮,这会连走路都有些打颤。 她勉强稳住身形,扶着粗糙的墙面慢慢往前走,手中镰刀蔫蔫垂下,在砂土地面划出痕迹。 虚浮的脚步忽而被一块石子绊住,小七微惊,睁大眼看着地面与自己的脸越来越近! “——嘿哟!好险好险!” 一条长而有力的胳膊及时接住了她,头顶传来老顽童一般的苍老声音。 小七后知后觉地吓出一身冷汗,喘了两口气,向上望去。 是个须发和衣服一样白的老头子,眉尾长长垂下,搭在肩头。 老头子一只手接着她,另一侧臂弯里挽着拂尘,笑容慈蔼:“小姑娘,有没有事啊?” 小七反应一秒,摇摇头。 经此一吓,本就饿得没力的腿脚越发虚软,她保持着这么一副身体前倾的姿势,一时没能站起来。 明澈盯着她看了一会,从袖子里摸出一颗碧绿丹药喂进她嘴里,“吃吧,吃完这个就有力气了。” 小七下意识将丹药吞了下去。 一入肚,一股温暖又充实的感觉瞬间盈溢全身,她当即腿也不软了,眼也不花了,脑袋更是清明万分。 情醉眠枝头 第3节 她不知道吃饱是一种什么体验,但她认为应该就跟此时差不多美好。 小七站直身子朝他道谢:“……谢谢老爷爷。” 明澈却反而蹲了下来,与她平视,捋着花白胡须笑问道:“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啊?” “小七。” 小七童音稚嫩,又不常开口说话,是以嗓音又低又哑。 明澈没听清:“嗯?弦汐?……你们这儿起名还挺有水平的。” 小七懵懵地看着他。 他说的名字好像和自己的不太一样。 ……算了,随便吧,也不是什么大事。 明澈见她没否认,又认真道:“老头子我乃当今三大仙宗之一清漪宗的明澈仙尊,今日偶然路过这里,看你根骨奇佳,灵气绕身,是修仙的好料子,想来问问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清漪宗求仙问道,过那逍遥快活的神仙日子?” 小七:“?” 听不懂。 明澈自然也知道她没听懂,于是牵了她的手走进院子,询问她那正在忙碌的娘亲。 “这位娘子,打扰一下。”他彬彬有礼地喊道。 小七娘亲陈氏一抬头就见个白衣飘飘好似神仙的老头站在自己面前,手里还牵着她闺女,顿时讶然:“你是谁?” 明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自我介绍,问道:“你家这孩子很有修道潜质,老身有意带她回清漪宗修行,不知娘子可否同意?” 陈氏瞪大了眼睛:“仙尊?修道?!”她将衣着简朴的明澈上下打量一番,脸上满是怀疑,“别骗人,你不会是外地来的人伢子吧?” “娘子多虑了,老头子我真的是仙门修士。——这是宗门令牌。”明澈好脾气地摘下腰间令牌递到她面前,上面明晃晃写着“清漪宗”三个字。 然而陈氏并不识字,尤其是这么复杂的字眼。 明澈没办法,只得两指一并,直指那摇摇欲坠的茅草屋! 一道白光闪过,原本破败不堪的屋子霎时焕然一新。 漏风屋顶叠满整齐锃亮的瓦片,薄薄的泥墙也变得厚实又干净,连门口挂着的两串辣椒似乎都鲜红了不少。 陈氏愣愣地看着这一幕,再回首,脸上已堆满了笑:“原来真的是仙人!诶哟,失敬失敬!没想到我们家小七居然这么有福气,居然能被仙人选中!那个……您、您想带她走就带走吧!小七,以后要听仙人的话知道没?!” 最后一句她厉声对小七警告道。 小七眨了眨眼,依稀从娘亲语气里听出点既崇敬,又害怕的意味。 她不是很想离开这里,但在娘亲的注视下,还是懵懵懂懂地点头:“知道了,娘。” 明澈这才意识到这孩子是叫小七,而不是弦汐,不禁尴尬地搔搔后脑。 对于自己突然出现并带走人家孩子的行为,明澈有些过意不去,于是走前又塞给陈氏二十两银子,算是替小七报答了这几年的养育之恩。 陈氏欢天喜地收下,正欲问问明澈有没有其他看好的孩子,一抬眼,明澈却已带着小七消失在原地,不见踪影。 * 白茫茫的高空,拂尘手柄乘着两人平稳前行,纤长云丝在风中悠悠飘逸。 明澈盘膝坐着,将瘦小的小七抱在手臂上,瞧着她那淡定中掺杂着点好奇的小脸,问:“你不害怕吗?” 一下子到这么高的地方。 小七摇摇头。 明澈觉得新奇。 就是宗门里十几岁的少年,最初御剑登高之时也难免胆颤心惊,这丁点大的乡野孩子为何半点不惧? 他这般想着,也直接问了:“为何不怕?” 小七不解道:“怕什么?” 她神情木然。 “……” 这是明澈首次发觉,小七与常人有些不一样。 她的情感反应似乎太过薄弱迟钝,就像……一块无动于衷的木头。 是因为幼年过得太苦,伤了身体底子吗? 明澈拈拈胡须,再次探了探她的根骨。 嗯,很强劲。 那可能是先天不足。不过没关系,修道嘛,脑子单纯点也好,不易生杂念。 垂眼看看小七那满是补丁和破洞的粗布麻衣,以及脏兮兮的小身板,明澈伸指在她肩头一点—— 衣服立刻变得崭新干净,脏污也彻底消失。 小七微感奇异,再次道谢。 明澈询问道:“‘小七’这个名字有点随意,不够正式,想不想给自己换个新的?” 小七一脸茫然:“换成什么?” 在她看来,名字只是一个叫到她时必须要有回应的信号。居然还有正式和随便之分吗? 看她什么也不懂的样子,明澈有些无奈:“清漪宗比较讲究,登记名册的人估计不会接受‘小七’这个名号……要不就叫你弦汐怎么样?琴弦的弦,潮汐的汐。” 完全不知这两个字如何写的小七:“好。” 明澈:“……” 有够随遇而安的。 清漪宗在东海沿岸,离小渔村不算太远,拂尘穿越云层,神行百里,很快便见到远处一座琉璃塔在日光下隐隐闪烁光辉。 明澈指着那亮晶晶的塔尖说:“那是藏经阁,清漪宗最高的建筑,里面什么古籍密卷都有,且随时可进,——你以后可以常去那里转转。” 小七,现在该叫弦汐,点头道:“好的,老爷爷。” “不要叫我老爷爷,现在该改口……”正想矫正她称呼的明澈话音顿了顿,问:“你愿意拜我为师吗?” 弦汐:“愿意。” 明澈:“……”他直觉,刚才问题里的他换成别的任何一个人,得到的答案大抵都会是这个。 他长叹一声,道:“那既然如此,就改口叫我师尊吧。” 罢了罢了,孩子不够伶俐,能听话点也行,以后慢慢教吧。 拂尘平平稳稳落在清漪宗主峰,明澈将弦汐放下,牵着她走进装潢磅礴恢弘的大门。 这位明澈仙尊似乎在宗门内人缘颇好,路过弟子抱拳行礼后,有不少亲切地凑过来问:“仙尊,这孩子是你新收的弟子吗?” 明澈对每个人都笑着介绍:“是啊,这孩子叫弦汐,以后就是我观穹殿的小徒弟了,你们可不能欺负人。” 弟子们笑嘻嘻:“怎么会怎么会!” 明澈带弦汐步行走过山桥,到了他口中所说的观穹殿,踏上重重白玉阶,推门而入。 门后是和凡间不一样的清爽凉快,弦汐进入的一瞬间,只感觉有柔和的气体从四面八方冲进体内,源源不断,将通体骨髓经脉洗刷了个遍。 很舒服。 她微微打了个哆嗦。 两侧丹红梁柱云雾缭绕,缥缈又仙气,她跟着明澈往前走,眼睛一眨,前方却突然多出个人—— 一个墨发如瀑,华服纯白,又有一双金黄眼眸的男人。 即便相隔十几米距离,那双灿灿金瞳依旧明亮夺目,恍若朝阳。 弦汐蓦地停了脚步。 胸腔内,那颗自降生以来一直平稳跳动的心脏,突兀地搏动一声,沉重击打在耳膜上。 弦汐定定地看着他一步步走来。 她感受到一股逐渐增强的压迫感。 一股天生居于上位、掌控一切的压迫感。 “玄濯?” 她听到师尊这样称呼他。 那男人应了一声,驻足,在弦汐跟前蹲下。 那双金瞳凑近了看有些慑人,漆黑瞳仁微尖,隐隐带着审视的光,衬得那轮廓深邃的五官更具攻击性。弦汐心跳愈快,握紧了明澈的手,一动不敢动。 玄濯盯着她,散漫地笑起来:“师尊,这是谁?” 明澈道:“这是弦汐,琴弦的弦,潮汐的汐。今日我去东海除祟之时路过一个小渔村,见这孩子周身灵气环绕,是个修道的好料子,就带她回来了。” “哦,小师妹。” 玄濯很顺口地喊上了,随后摸着下巴玩味道:“弦汐……和我的名字有点像呢。” 明澈一想还真是。 大概是下意识所为。 他低头对弦汐道:“弦汐,这位是玄濯,以后就是你师兄了。” 弦汐点点头。 三人俱沉默一秒。 “……”明澈很有耐心地俯下身,柔声提醒道:“跟师兄打个招呼。” 原来是在等她打招呼。 弦汐反应过来,却又不太敢跟玄濯开口说话,于是往明澈身后稍稍躲了躲,小声道:“……师兄好。” 玄濯眼中多了些琢磨的意味。 明澈解释:“这孩子过得苦,估计根子受了点损伤,要是以后犯了什么错,你也多让着她些。” 玄濯轻笑:“我又不会跟一个小孩子计较。” 情醉眠枝头 第4节 他看看弦汐干瘪的小身板,那张因常年饥饿和劳苦而过分瘦削、颧骨凸立的巴掌脸上嵌着一双黑淩淩的大眼睛。 眼里没什么神采,显得有些木讷呆板。 “长得这么瘦弱,脑子也不灵光,啧啧,怪可怜了。” 他轻飘飘地感慨两句,起身往殿外走。 高大健硕的身躯从弦汐旁侧掠过,黑沉阴影将她整个人覆盖其下,一时间,鼻腔肺腑间满是浓郁的龙涎香。 黑影离去的那一刻,弦汐忽然松开握着明澈的手,直愣愣跟在玄濯身后。 “——嗯?”察觉到背后多了个小尾巴,玄濯回过头,好笑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弦汐怔怔看着他,一言不发。 被抛下的明澈赶忙过来牵她,“弦汐别乱跑,咱们还得去登记弟子入门名册呢!” 他牵弦汐,弦汐也顺从地跟他走,只是转身时,视线依旧凝在玄濯身上。 见到玄濯的第一眼,她心底蓦然浮现出一个奇怪的念头; 一个仿佛与生俱来的,使命般的念头—— 她必须要为玄濯做点什么。 做点什么很重要的事。 第3章 干什么坏事呢? 叮铃—— 清风吹过,檐角风铃微晃,铃铛撞出一声声清灵脆响。 弟子舍,十七岁的弦汐坐在檐下,仰头盯着摇晃的风铃发呆。 天气晴好,明媚春光投在少女青春少艾的面容上,映出玉一般的光泽。 她一身洁白道服坐在台阶上,双手抱膝,直直望着风铃的眉眼秀丽淡雅,却又依稀透着点木楞,和呆板。 静静坐在那里,犹如一尊唯美安宁的雕像,仅有发丝和衣摆偎着暖风轻轻飘动。 “弦汐——上课啦——”几个师姐匆匆从门口跑过,挥手呼喊她。 弦汐眨了两下眼,赶忙抱书起身,跟上师姐们的脚步。 “小师妹又在发呆啊!” 李师盈笑着打趣她。 付眠翻了翻她手里的书,点头,“嗯,没拿错,是史学书。——要是拿错了,方知老头可是要罚你抄书的!” 弦汐将书本在手里摊开,老老实实任由她翻。 每日辰时,清漪宗六峰金丹期以下的弟子都要去各自学堂听学修行;金丹期以上的,按需参加道法文理课即可,其余时间自行安排。 清漪宗只收单灵根弟子,所以这六峰按灵根分配,金木水火土,以及变异灵根; 弦汐为木灵根,住在木峰,峰主兼师尊明澈仙尊。 这几个师姐和她一样都是明澈仙尊座下弟子,来得比她早,年岁也大一些,差不多都是二三十的年纪,还未结丹。 清漪宗内不允许弟子随意御剑飞行,几人走得晚了些,干脆穿过林间小径急惶惶赶到学堂。 此时距离上课还有半刻钟。 在已端坐于讲台之上的方知长老瞪视下,弦汐等人悄咪咪溜到自己位置上坐好,翻开书本温习上节课学的东西。 半刻钟后,讲台桌角线香燃尽。 方知用卷宗在桌面拍了拍,道:“好了,上课。” 弦汐正襟危坐,抬头看向长老。 “谁来说说,上次讲到哪了?——行云,你来。” 方知随手点了个弟子。 行云唯唯诺诺地站起来:“……讲到……二百一十七年前,神魔大战。” 方知直视他,示意他继续说。 行云额头出了点汗:“然、然后……天帝派出三百万天兵和五子与之对战,太子统率……二十万,攻入魔界,击杀魔君。” 他偷偷瞄一眼方知脸色。 显见,他没说错。 方知态度还算和蔼地让他坐下,对台下众学子说:“二百一十七年前,魔族意图为祸人间,扩张领地,天帝派出三百万精兵与自己膝下九子中的五子——黑龙玄濯,白龙白奕,苍龙苍璃,火龙赤熘,以及应龙应桀下凡镇压;” “其中,白苍火应四子处理分散在人间的魔族,黑龙太子则统领二十万军攻入魔界,仅用三天,处死魔君,并荡平魔族后方阵营。” “魔族生性凶残,发现魔君已死,后路也被切断,一怒之下竟打上天界,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最终由诸神联手击败,残党被赶回魔界,永世不得再踏出一步。” 方知捋捋胡子,感慨地眯起眼,“那场大战持续了七天七夜,魔血化作的烈焰也在天宫内燃烧了七天七夜,连凤后的花园都被烧毁一半。” “——最后还是太子从天元山蟠桃树取来一滴先天壬水,才灭了那场经久不熄的大火。” 弦汐一边听,一边用心做笔记。 听到魔焰烧毁天宫那一段时,她笔尖微微一顿,颤了颤。 恍惚间,眼前忽地亮起一丛殷红似血的火光,蚀骨灼痛顺着脊髓攀爬蔓延,丝丝缕缕,细细密密,令她几欲以为肌肤要被烧红烧透。 ……好难受。弦汐蹙起眉尖,腰背微微躬起。 这感觉太过真实,简直像是亲身经历过一样。 为什么?弦汐记得自己并没被火烧过,只被劳累的娘亲用烧火棍打过几次。那几次虽然痛,和这个感觉却不尽相同。 鼻尖沁出点汗珠,她捏紧毛笔,抛去脑中悚然又莫名的画面,努力让注意全部凝聚在课堂上。 …… 捱到下课,弦汐收拾好笔和本,准备回去。 李师盈问她:“弦汐,你要回观穹殿啊?” 弦汐将椅子挪进书桌:“嗯,上次识植考试没合格,师尊让我今天放课去他那背书。” 李师盈满脸同情:“好可怜……快去吧快去吧!” 她摆摆手,转头跟付眠聊起一会修行过后下山去哪玩。 弦汐抱着书走出学堂。 其实识植考试不合格,并不是因为她没好好学习,而是试卷上考的东西和她背的似乎完全不一样,她也只好按照自己知道的回答问题。 比如,书上关于月华兰的介绍是这样的: 只生长在北部地区,夏季夜间有月光时开花,其余时候一律闭合;花枝被活物触碰会长刺,被雨水浇灌会生叶,花蕊可入药,治干热久咳,颜色随月光照射时间增长而逐渐加深。 弦汐一字不差地背了下来。 而试卷上的题目是:如图,某医修走在路上时发现前方有大片月华兰倒影,请写出此时医修所处的精准时间和地点,并说明原因。 对着那颜色深深浅浅、颇具层次感的图画,弦汐左看右看,完全猜不出答案。 思索再三,她提笔写下:北部,夏季,夜间。 原因:书上写的。 ——都是书上的词,肯定正确。 结果答案是雍凉六月中旬丑时二刻。 错处当然不止这一个。 似懂非懂地听长老讲解完一系列人文数理气候等原因,弦汐依旧转不过来弯,索性选择放弃思考。 她小小的脑袋瓜里只装了一根直来直去的筋,并不想如此为难自己。 然而教授识植的木笙长老见不得她这副不上心的样子,愤懑地跟明澈仙尊打了小报告,于是便有了今天这一遭。 弦汐有些发愁地叹出口气,认命爬上山坡,来到明澈日常休憩的主殿。 叩叩。 她敲敲门,喊道:“师尊,我来了。” 没有回应。 她干脆推门进去。 ——震天响的鼾声冲入耳膜。 让她今天过来背书学习的明澈正四仰八叉地倒在藤椅上,手里提着个土陶酒坛,醉气熏天,睡得不省人事。 弦汐对这种情景习以为常,她封住嗅觉,走过去推推明澈:“师尊,醒醒,我来背书了。” 鼾声卡壳一下,明澈迷迷瞪瞪睁开眼,也不知有没有认出来者是谁就说:“嗯……?哦、哦,你来了……哈……” 他搓着老脸打了个哈欠。 弦汐在一旁老实站着,等他自个儿清醒。 明澈抻了抻胳膊腿儿,又坐在藤椅上发了会呆,眼神这才清明。他看向弦汐,慈爱道:“哟,小汐儿啊?来找师尊干嘛?” 弦汐把识植课用的教学书册递给他:“我识植考试不合格,您昨天让我过来背书。” “啊?”明澈大抵是早把这事忘了个干净,他皱着眉头接过书,眯眼看上面的小字,“哦……背书是吧?……对对,是有这回事来着。” 他将书还给弦汐,“这上面的东西你都看完了,没用,你去那个……书阁,四楼北边第二层有一本《仙草百解》,那是你楚箫师兄的书,你拿那个过来,里面有他做的摘录。” 楚箫是明澈带的第一任弟子之一,主修丹药,于识植一门造诣颇高。 差不多是每次考学都能拿甲等的程度。 弦汐依言去了书阁。 清漪宗内,除了主峰上有藏经阁外,各峰也有单独的书阁,放的都是和各自所属灵根相关的法术卷宗和道法经文。 一楼书架旁离地半寸浮着一张翠绿飞毯,弦汐站上去,驱使飞毯飘到四楼。 情醉眠枝头 第5节 今日书阁里人有些少,打眼一看,几乎可以说是空旷。 可能最近作乱的妖物比较多,大家都出去执行任务了…… 飞毯在扶手前停下,弦汐推开阻拦门,踏上四楼地板。 四楼,北边,二层……啊。 快要走到北边,弦汐却停了脚步。 她见到了今日第二个醉鬼。 ——玄濯背倚书架坐在地上,一条长腿屈起,碧蓝衣摆逶迤于地,腰间玉带悬挂一枚首尾近乎相接的墨色环形龙玉佩,手边放着一只比明澈那个小一些的枣红酒坛。 酒味不重,反倒逸散着清浅花香。 窗外洒入暖黄的光,他闭着眼,乌发松散,浓密长睫在眼睑落下一小片阴影,那双锋芒慑人的金瞳掩在薄薄眼皮后,使得面庞减弱了几分强势的攻击性。 是大师兄。 弦汐好奇地盯着他看。 她跟这位师兄交集不多,又或者说基本没什么交集,这会儿有些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在书阁里喝酒。 玄濯在清漪宗是个特殊的存在。 他已有六百多岁,比明澈还大两百岁,却和楚箫一样是明澈的第一批弟子之一; 他不用修行,也不用和普通弟子一起参加课程;整日神出鬼没,甚少跟人打交道,也没人敢置喙他的任何作为——恰恰相反,他还因此更受追捧。 不过他从来也不搭理就是了。 弦汐觉得,自己好像也有点喜欢他。 说不出为何喜欢,只是每次见到他时,视线都会不由自主地被他牵走。 她认为这很正常,毕竟玄濯本身就十分吸引人。 气度从容,优雅而自信,好像生来就拥有一切,也能轻而易举得到自己想要的所有。 举手投足总是浸着一股子漫不经心的味道,与旁的对话时,原本就因那比常人高出许多的身量而需垂眸睇眄,眉宇间又凝着与生俱来的傲慢骄矜,仿佛睥睨,令人不免又矮上一截。 孤僻高傲到了极点。 相貌、出身、地位、权势、实力……玄濯什么都不缺,什么都达到了极致。 当初听明澈说起玄濯来历时,弦汐还问过明澈:师兄已经那么厉害了,为何要来清漪宗? 明澈说他在天界待够了,想去别的地方逛一逛,顺便学点新东西。 弦汐直白道:“那他拜师尊为师,是想跟师尊学炼丹制药吗?” 明澈不善武力,虽说修为高,却也不是什么能打的人,能当上木峰之主全凭一身炼丹本领,以及妙手回春的顶级医术。 可听到她这么问,明澈还是颇为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也就炼丹吧……他受的伤自己马上就能痊愈,应该也没什么悬壶济世的理想……” 确实。 弦汐盯着玄濯看了一会,走过去,半蹲在他身边,往书架上摸索。 ——露在外面的书里没有《仙草百解》,那看来是被他压在身后了。 她想像叫醒明澈一样叫醒玄濯,可犹豫半天,终究是没敢伸手推,只用气音轻轻喊道:“师兄,醒醒。” 玄濯没动。 弦汐觉得奇怪。 凭玄濯的实力,合该在她进入书阁的那一刻就觉察到了才对,怎么这会凑得这么近还叫不醒? 难道他喝的酒真的很醉人? 嗅觉在出了主殿之后就已解封,弦汐双手撑地,倾身凑到位于他另一侧的酒坛口上,闻了闻。 嗯,闻不出是什么花酿出来的。但花香清甜冷冽,让她一个没喝过酒的都有点意动。 不过凑近了闻,酒味依旧浅淡。 这种酒醉不了人吧? 弦汐若有所思地后退回去,一转头,却霍然对上一双灿然含笑的金瞳。 “……” “……” 还没完全坐回去的弦汐刹在半路,僵硬着不敢再动。 两人鼻尖仅相隔一寸不到的距离,四目相对半晌,玄濯慢悠悠地开口道:“干什么坏事呢?” 第4章 我吃醋了 灼热吐息喷洒在唇瓣上,燎得弦汐忍不住微微抿唇。 玄濯的体温似乎比寻常人高一些,隔着几层衣服,弦汐都能感受到他身上蓬勃的热度。 滚烫,强横,势不可挡。 令她有些心悸。 萦绕于鼻尖的浅淡花香,被更为浓郁醇厚的龙涎香悉数取代,随着每一次呼吸吐纳侵占肺腑。 弦汐咽了咽口水,避开他玩味的视线,慢腾腾跪坐到自己小腿肚上,“……没干什么,以为师兄喝醉了。” “怎么,你也想喝?”玄濯拎起酒坛在她面前晃了晃,“这酒给你喝,恐怕一滴就能让你睡个三天三夜,——试试?” 弦汐很好孩子地摇头。 就料到她会是这个反应。玄濯颇感无趣地放下坛子,问:“来这做什么?” 弦汐嗫嚅道:“来拿书。”她指指被玄濯宽厚的背挡住的书架,“师兄,请让一下,在你背后。” 玄濯勾笑看着她,仍是没动,“什么书?” “《仙草百解》。” “你要那个做什么?” “我识植考试不合格,师尊让我拿那本书过去背,说上面有楚箫师兄做的笔记。” 他问一句,弦汐答一句,把家底全交代了出去。 玄濯挑眉:“只要楚箫师兄的,不要我的?” 弦汐很疑惑:“你有吗?” 玄濯坦然:“没有啊。” 他怎么可能有那种东西。 “……”弦汐撇撇嘴。 没有还问。 或许是因为她呆笨的样子比较有趣,过往寥寥几次交集中,差不多每一次玄濯都会像这样出言逗弄她。 不过经这么一出,他身上的距离感也消弭不少,弦汐揪住他袖摆扯了扯,催促道:“师兄,快起来,我要拿书。” 玄濯:“不要。你只要楚箫的笔记不要我的,我吃醋了。” 他赌气一般转头闭上眼。 弦汐被他幼稚的行为噎住,半天才嘟囔道:“你都没有我上哪里要……”她目光幽怨。 玄濯一下笑出了声。 他宛如看一个单纯可爱的小孩一样看着弦汐,大手在她头顶拍了两下,低声说了句:“小呆子。” 随后拎着酒壶站起身,悠然走下楼梯。 头顶的温度似乎余留了许久。 弦汐静静跪坐在原地,感受那温热从发丝向下,蔓延至面颊、脖颈。 将瓷白肌肤蒸出浅浅绯色。 师兄摸她的头了。 弦汐动了动指尖,发现身体已不自觉地紧绷起来,细嫩掌心微微汗湿。 坐了多时,她才反应过来自己是来干嘛的,赶忙从书架上抽出书,乘着飞毯下了楼。 * 回到主殿,明澈正闲适地在庭院里浇花,完全看不出一丝醉意。 看到弦汐从院门外匆忙跑入,他抬头问:“嗯?怎么才回来?” 弦汐:“我在书阁遇到师兄,他喝醉了挡在那里,我拿不到书……” “什么?在书阁喝醉?!”明澈勃然大怒:“谁?哪个臭小子?” 弦汐:“玄濯师兄。” 明澈骤然平静:“哦,他啊,那没事了。”他继续浇花,“可能最近天宫司酒又酿了什么新品,他随便找个清净地就喝了。” 玄濯干出什么都很正常。 弦汐眨眨眼,在原地站了一秒钟,跑过去:“师尊,我把仙草百解拿回来了,现在就开始背吗?” 明澈瞟一眼她手里的书,扬扬下巴:“翻开,看看上面写的能不能看懂。” 弦汐翻开看了看。 书上几乎每页都写满整洁清晰的小楷,和原本图文配在一起,竟也不显得凌乱,反而将内容讲解得更加通透。 甚至还有不少题目和答案解析。 弦汐翻了几页,抬起头,一脸迷茫:“看不懂。” 明澈收起水壶,闲闲道:“这玩意啊,光背没用,得用脑子思考。” 那她估计是学不会了。弦汐自暴自弃地想。 情醉眠枝头 第6节 明澈往前走,对她招招手,示意她跟上。 一边走,明澈一边道:“我跟木笙说了,你学东西比别人慢些,以后识植交给我来看管就行。你现在学不明白不打紧,之后我一点点教,你一点点学。” 弦汐有些愧疚:“可我数理也这样,是不是给师尊添太多麻烦了……” 明澈无所谓地摆摆手:“麻烦什么麻烦,我一个老头子在这儿也没别的事干,每天也就炼炼丹教教弟子,要是你们啥都会了,还要我这个师尊干嘛?” “……”弦汐抱紧手中书本,心里一阵温暖。 明澈对她,一直都像爷爷对孙女一样慈和。 但她也清楚,明澈是真的把她当孙女看待。 明澈曾有一个和她如今差不多大的孙女,叫明珞,性格很活泼,和明澈在清漪宗内相依为命。 后来外出被妖兽吃了。 明澈赶到时,明珞只剩下一堆残碎的骨头,以及碎裂破烂的衣裳。 再高超的医术也无力回天。 弦汐感情迟钝,想象不出他那一刻会有多痛苦,但每次看着他到后山扫墓时灰暗消沉的神色,都隐约有些感同身受的悲伤。 明澈对她说,她和明珞长得有几分相似,就是略呆了些;当初路过小渔村的时候他险些以为遇到了明珞的投胎转世。 他说这句话时尽管在笑,可那皱纹堆叠的笑容却难掩凄凉孤苦。 弦汐将那个笑记在心里,决定以后要尽力对明澈好。 ——望着前方微微佝偻的苍老身影,弦汐小跑两步追上去,问:“师尊,我们现在去哪?不背书了吗?” 明澈道:“哦,背书的事先放一放,方才你去书阁的时候宗主给我来消息了,让我去主峰大殿一趟,你也跟着一起去吧。” “宗主叫您去那做什么?” “不晓得,没问。” 明澈很佛地回。 弦汐:“……好吧。” 两人不紧不慢地走到主峰。 推门入殿,清漪宗主乘潋正坐在上首跟召机长老谈话,见两人来了,和蔼地笑道:“来得有点晚啊明澈,干嘛去了?” 明澈双手拢袖对他行了个礼,道:“带我这小徒儿学习呢,宗主找我何事?” 弦汐也依葫芦画瓢地把手揣进袖子对乘潋行礼。 乘潋稍一挥手,让他们在旁边坐下,“也无甚大事,就是任务署近来接到一些请求解决作乱妖兽的委托,我寻思咱们宗内的年轻孩子也该出去历练历练了,就挑出一部分不太危险的,把你、还有召机这些座下有徒弟的都叫过来,分配一下任务。” 明澈转头看看空荡荡的大殿,“方行他们已经走了?” “是啊,适合年轻弟子接受的委托毕竟不多,各自分完就先回去了。” 一旁的召机起身请辞:“宗主先聊,在下先行告辞。” 乘令:“好,剩下的之后再谈。” 召机捧着一摞卷轴走出大殿。 乘潋让明澈坐到召机方才坐的的位置上,右手拍着大腿,回忆:“总共四百七十五个委托吧,方行的水峰接了四五十个,召机的土峰接了一百来个,火峰金峰异峰接的多点,现在还剩……三十个。” 他觑了眼明澈,面露难色:“三十个虽然不算多,不过你们木峰那边……” 由于清漪宗向来只收单灵根弟子,人数在一众仙宗中可谓排行倒数,加上木峰以丹修医修为主,攻击型不多,是以尽管只有三十个任务,在年轻一代里也依然不是很好分配。 明澈显然也清楚自家短处。他干咳几声,浑浊的老眼珠子乱瞄,“那个,年轻弟子……大概是什么范围?” 他心道实在不行找几个年纪大点结了丹的来顶顶。 奈何乘潋却道:“金丹期以下的。” 明澈:“……”难搞。 正当他思索观穹殿有几个没结丹的弟子能承担外派任务的间隙,乘潋抽空关照了下弦汐:“小丫头,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弦汐。” “今年多大了?” “十七岁。” “年纪挺小的,筑基了吗?” “到筑基后期了。” 乘潋微讶:“你修炼得很快嘛!” 虽说单灵根会比其他修炼快些,但十七岁就逼近金丹期,也确实是个小天才了。 明澈被他们这一问一答分了神,不由骄傲地介绍起来:“这孩子可厉害着呢!跟大她好多岁的师兄师姐比武都甚少有败绩!” 乘潋意外道:“她是主修外攻的?” 看不出来啊,文文静静的。 明澈挠着头:“算……是吧,本来一开始看她木灵气息足,想让她修丹的,但是她学书本东西比较慢,所以在外修方面进展要比别的快些。” 乘潋明白了,看来这孩子不大聪明。 不过能打也行。他建议明澈:“你挑个任务给弦汐吧,让她出去锻炼锻炼。” 不料明澈却厉声拒绝:“不行!她太小了!” ——这一嗓门略有点刚硬,令气氛一时凝固。 发觉乘潋面色不怎么自然,明澈僵了半晌,和缓地解释:“弦汐她……反应慢,呆头呆脑的转不过弯。妖邪大多狡诈阴险,她现在羽翼未丰,出外派怕是会有事。” 乘潋默了默,对弦汐道:“小弦汐啊,你先回去吧,我跟你师尊单独聊会。” 弦汐听话地站起身对两人再度行礼,走出大殿。 殿内,沉寂许久,乘潋缓缓开口:“明澈,你是不是怕她也跟你孙女一样,死在妖兽手里?” “……” “她和明珞长得有那么一点像,你会格外照顾她,我也理解。”乘潋慢条斯理,“可你现在拦着不让她出去锻炼自个儿,未来你还能护她一辈子不成?” 明澈默然片刻,道:“宗主,你不知道,弦汐那孩子是真的……” 话音微顿,他抿唇搓了把脸,“她刚来那阵,成天傻乎乎的不知道去哪也不知道做什么,看别人走她就跟着,被人赶了就站在墙边,动也不动,连饭都不知道吃。” “有一回我去炼丹房炼丹药,见门口落叶杂草太多,就让她拿笤帚去扫扫,她好端端在那扫着,就有坏心眼的欺负她,在背后朝她扔石子。那傻孩子,被人砸了也反应不过来,还得发呆一会才回头看——人早就躲起来了,哪能看得到?” “最后被砸得头上都流血了也不会躲,一边抹眼泪一边继续扫地,要不是我发现得早把人给赶跑了,她估计都得晕在草叶堆里头!” 时至今日说起这些,明澈仍旧气得不行。他深吸两口气平复心情,对乘潋长叹道:“她这两年倒是长进了点,可也没机灵到哪去……宗主,真不是我不舍得她下山出任务,我是打心底里怕她出事啊!” 乘潋静默良久,亦是叹了口气:“这孩子确实不容易,那你打算如何?让她一直待在山上吗?” 明澈不答。 乘潋语重心长道:“我明白你的心情,弦汐这情况的确特殊些,——可是明澈啊,咱们都是老头子啦,不剩几年日子好过,以后飞升还是羽化都得看命;可弦汐将来还长着呢,焉知会不会遇到什么要命的困难?” “……” “再苦再累,也终究得长大,弦汐是个有潜力的孩子,即便有所缺陷,你也得让她学着独立起来不是吗?” 乘潋将桌上剩的最后一摞卷轴强塞进他手里,“你也别太担心,这些任务都是经过筛选的,就算是没结丹的小弟子也应付得来;再不济你找个厉害点的陪她一起去,不出手,仅在后面守着不就行了?” …… 弦汐回到木峰,犹豫一会,选择去主殿等明澈回来。 她在主殿里跟木头似的杵着,默默思考师尊会不会被宗主说服,让她下山出任务。 吱呀—— 殿门打开,截断了思绪。 弦汐转过头,看到明澈就像召机长老那样抱着卷轴,慢慢跨过门槛,那年迈的身形背着光,隐约又沧桑了些。 她过去凑到明澈跟前,“师尊,你回来了。” “嗯。” 明澈点点头,侧首看着她,许久未言。 弦汐不解:“怎么了,师尊?” “……没什么。”明澈静了片刻,将手里卷轴最上面的两份交给她,“这些,你明天去做吧,今天先不用在我这背书了,我去找个人。” 第5章 我找我小师妹出去玩 翌日,弦汐站在清漪宗高耸入云的牌坊外。 明澈说他找了个人陪她一起出任务,让她在这等那人过来。 此时天刚蒙蒙亮,她等了一会,发现远处雾气弥漫的路径上遥遥走来一个碧绿衣袍的男子。 男子步伐稳健,不疾不徐,自带一股温雅斯文的气质。走近一看,竟是近来一直在山下云游四方的楚箫。 弦汐心想,难道师尊给她叫来的帮手是楚箫吗? 那也不错,楚箫师兄挺可靠的。 然而楚箫却停在她面前,疑惑地问:“弦汐?你怎么在这站着?今天不用去学堂听课吗?” 弦汐比他更疑惑:“我今天要下山做任务,师兄不是师尊叫来帮我的吗?” 楚箫讶异地挑眉,随后无奈一笑:“好遗憾,不是我。是木笙长老最近要闭关,让我回来替他给你们上课。——早知道有你这份差事,我应该早点动身的。” 他轻叹。 不是他? 弦汐开始有点好奇明澈找的究竟是谁了。 楚箫问她:“你修为提升得很快嘛,已经能接外派任务了吗?” “我也是第一次接,宗主说让我出去历练历练。” 情醉眠枝头 第7节 “任务危不危险?要是不好做,我跟你一起去也行。” “不用,”弦汐摇摇头,“不危险的,而且师尊好像找了很厉害的人陪我,就不耽误师兄时间了。”她乖巧地微笑。 她挺喜欢楚箫师兄的。 并非恋人的喜欢,而是一种对兄长和前辈的亲近。 她刚来清漪宗那段时间,什么都不会,上课听不懂,修行也修不明白,偶尔还会有人看她呆愣欺负排挤她;那时就是楚箫出面训斥了那些人,并手把手教她那些再基础不过的东西,让她能够尽快跟上别人进度。 楚箫一直对她很好。 弦汐心怀感激。 ——面前少女弯着秀气的眉目,笑意浅浅,一双纯澈清丽的眼眸如同洒了漫天星子,明亮又温柔,且熠熠生辉、朝气蓬勃。 像一棵向阳而生的小树苗,恣意舒展柔嫩枝叶,可爱得让人移不开眼。 楚箫垂首看着她,嘴角也不觉扬起笑。 和弦汐这个小妹妹相处起来很舒服,他一贯这么觉得。 凝望那又长开了些许的秀美小脸,他心中不由软下一角,“哦?有多厉害?” “我还……” 弦汐正想说她还不知道是谁,远方却蓦地传来一声雄浑飘渺的嘶鸣—— “咴——!” 云雾惊破,天光骤亮,一辆由五匹背生双翅的纯白天马拉载的金玉马车从高空疾速奔来! “……?”两人齐齐望去,弦汐张着嘴,看傻了眼。 只片刻,马车轰然落到他们前方五步之处。 窗口垂落的玉帘被修长手掌挑起,玄濯俊朗无俦的面容出现在后方,视线在两人身上逡巡一圈,他朝弦汐悠然道:“傻站着干嘛呢?上来。” 弦汐还没来得及答话,楚箫便先一步挡在她身前,沉着脸问玄濯:“你让她上去做什么?” 虽说楚箫自己也是一大家族的少爷,但他素来谦和有礼,委实看不惯玄濯那特立独行、以自我为中心的太子爷做派。 玄濯同样看他不顺眼,闲散道:“我找我小师妹出去玩,与你何干?边儿上去。” “你——”楚箫微微愠怒:“你态度放尊重点。” 玄濯嗤笑一声不搭理他,转而对弦汐道:“喂,小呆子,再不上来天都要黑了,今天还要不要做任务了?” 弦汐愣愣道:“师兄,师尊找你来……陪我出任务?” 不可思议,师尊是不是下了什么血本?居然能使唤动玄濯来跟她过家家。 玄濯略一扬眉:“怎么,不乐意师兄陪?” “不、不是,我是没想到……” “别磨磨蹭蹭的,快点上来。” 玄濯显然没多少耐心,不等她说完就唰地撂了帘子。 楚箫登时更怒:“玄濯!你对她什么语气!” 弦汐不想看人吵架,忙安抚他道:“没事的师兄,我要走了,你先回去吧。”她绕过马车后面从另一侧上去,车子太高,又没轿凳,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进到车厢里,坐在玄濯对面。 她刚坐稳,天马便甩着蹄子飞速奔腾起来,跑出一里地左右再度扇动翅膀飞向上空! “……!”失重感骤然席卷全身,弦汐看不见外面情况,不禁微微揪紧云锦坐垫,然车身却是平平稳稳,连晃都没晃一下。 “师兄,我们要去哪?”她困惑地问。 玄濯侧首看着窗外景色,爱答不理道:“按你路线走,先去清平镇。” 听他这话,弦汐猜测应该是师尊事先把任务内容都告诉他了,于是放下心来,拿出卷轴查看清平镇情况。 清平镇出事地点在一家勾栏,妖物本体是一条红绸——被无数人血染红的白绫。 那栋勾栏名为长停阁,寓意希望宾客长长久久地停留,然宾客停留时间不长,惨死的人命怨气倒是久留不散。 长停阁在清平镇当地算是最出名的勾栏之一,伎子又多又美,嗓子柔身段娇,这也导致阁内竞争激烈,倾轧现象严重。昔日千金一曲的歌姬,稍微人老珠黄就马上会被新人取代位置,沦为阁内杂役。 残忍却也无奈。 ——然而不仅如此,掌管长停阁的桑老板还是个极其变态的好色之徒,自己用权势压榨玩弄年轻伎子不说,还将其送予他人谋取利益,私下弄出了不少命案。 某天几个伎子被折腾到崩溃,各自从鲜血淋漓的衣服上撕下一截布条缠到一起,趁桑老板昏睡时合力勒死了他,然后拿这条拼凑的血布挨个上了吊。 布条沾满人血与怨气,最后竟成了精怪,在长停阁内胡作非为。 三月下来,受害者多达十余人,无人再敢来光顾,桑老板的儿子只好关门歇业,向仙宗求助。 “……”弦汐温习完任务内容,略微抿唇。 有点难办。 长停阁内现如今想必已充满妖气与怨气,布妖气息隐匿其中,来去自如,外形又不突出,并不好抓。 直接动武,要是把它逼急了又有可能跑出去祸害无辜凡人。 降妖除魔,靠的不仅是法力——还需要动脑。这也是明澈一定要找人陪她的另一个原因。 只是明澈请来的这位祖宗爷…… 弦汐实在不大敢请教。 她犹豫再三,刚鼓起勇气开口,马车便“砰”的又落了地! 这么快就到了?弦汐略感惊奇,这天马跑得居然比她御剑都快上几分。 罩着隐形结界的马车停在巷子里,玄濯率先大马金刀地下了车,一刻也没等她,信步走出巷子。 弦汐忙跳下去追赶,“师兄,等等。” 玄濯转过头,神情漠然。 弦汐睁着乌亮溜圆的眼睛仰头问他:“师兄,我们一会要怎么对付这个……布妖?” “什么‘我们’?我就是来看着你不让你死的而已,其余的你自己考虑。”玄濯冷淡反问。 “……”弦汐眼神黯淡下去,羞愧地低头:“对不起,我没想出来办法。” “那你就在里面坐着等它自个儿找你。” 玄濯不耐烦地丢下这句,继续往前走。 弦汐在原地沉默片刻,垂首安静地跟上他。 ——应该是她说的话太蠢,烦到师兄了。 还是少说两句吧。 两人气质相貌出奇优越,一路在街边行人的目光洗礼下走到长停阁门前。 雕花大门已被封条封死,原本张灯结彩的勾栏如今人去楼空,破败不堪,微风从吱呀摇晃的木窗吹入楼里,往昔轻歌曼吟不再,惟余萧瑟凄凉的响动。 守在门口的侍卫见到弦汐和玄濯身上道服,知是自家少爷请的道长来了,忙不迭跑来恭迎:“二位道长好!一路过来辛苦了,少爷已在隔壁茶肆备好了茶,请二位前去享用!” 玄濯懒得开口,弦汐自觉地上前一步道:“好的,还请带路。” 侍卫带他们去了茶肆二楼雅间。 “少爷,您请的道长到了。”侍卫敲敲门。 里面传来一阵椅子倒地噼哩乓啷的混乱声响,门被猛然拉开,赫然出现一张过分憔悴惊惶的男子面容——桑乾见到门口二人,跟见了亲爹亲妈一样激动得痛哭起来:“道长!您可算来了啊!” 许是被妖物得折磨太久,见到救星一时间心潮澎湃,桑乾喊完这一句后就干站在门口哭,也忘了让两人进来。 弦汐倒没觉得怎么样,默不作声地等他哭完;可玄濯却没那么好的脾气,他直接将哭个不停的桑乾推到一边去,走进屋子坐下,拿起还冒着热气的茶杯喝了口茶。 “啧。”他小声咂了下舌,大抵是嫌弃这茶味道太烂,将杯子又放回去,“行了,哭什么哭,赶紧说说那妖怪情况。” 桑乾差点被推得撞到墙上,他愣愣地看着玄濯这大爷样,又转头看向弦汐。 弦汐无措少顷,从袖中抽出一条干净帕子递给他,和和气气道:“桑公子,不要哭,我们坐下谈吧。” 桑乾接过干爽馨香的帕子连连点头:“好,好。” 他心想看来这位女道长比较好相处,声音好听长得也和善清秀,过会多给她塞点礼好了。 第6章 小师妹可要保护我 “我们家以前还开张的时候,一般晚上人最多最热闹,那妖物也是,只爱在晚上出来,差不多戌时到子时那阵吧。” 桑乾一边说着,弦汐一边拿笔在本上认认真真记录。 桑乾道:“那妖物最爱吸食年轻伎子的血液,这三个月死的十八个人里,有十二个都是刚登台不久又炙手可热的当红小倌儿,都被吸成干尸了;另几个是外来的男客官,他们死相更惨些,被勒成了好几段肉块扔在地上——不过倒没被吸血。” 弦汐将这些都写下来,点点头:“长停阁从关门至今,有多久了?” “也就五六天吧。” “妖物有没有跑出来害人?” “这……我没听说镇上有哪再发生这种事。” 弦汐暗想,可能是布妖还没饿,又或者性子比较封闭,只想待在长停阁不出去。 不过既然知道它偏好什么,她现在倒是有了个办法。 她收起本子,对桑乾略微颔首:“谢谢桑公子提供的情报,您先回去吧,我会尽快处理好妖物。” 桑乾闻言再次热泪盈眶,感激地握住她两只细腕直晃:“不不不,该说谢谢的是桑某人才对!谢谢道长出手相助!谢谢谢谢!” 他倒豆子似的说完一连串谢谢,又转头对门外喊道:“千峰!” 一名随从端着红木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满是亮闪闪的金锭。 桑乾指使千峰将托盘放到桌上,对弦汐,还有玄濯,殷勤笑道:“道长,小小心意,不成敬意,还望二位收下。” 弦汐摇摇头:“不了,我们有规矩,得委托完成了才能收酬金。” 桑乾:“……” 行商二十载,还是第一次在送礼时听到这种回答。 情醉眠枝头 第8节 玄濯瞥一眼还握着弦汐双手不放的桑乾,道:“话说完了就出去,在这占谁便宜呢?” 明澈拜托他看着点弦汐,那清白安全应该也得顾及一下。这小傻子连被人揩油了都不知道。 听到玄濯开口,桑乾背后一紧,瞬间渗出冷汗,他忙放开手道:“抱歉抱歉!在下失礼了!” 他起身时又看了看桌上金锭,用眼神小心翼翼地询问玄濯。 玄濯闲散地靠在椅背上,“放那吧。” “诶,好嘞。” 得到的回应后桑乾立刻出了雅间,速度之快就好像花钱定这间屋子的人不是他而是玄濯一样。 弦汐看看满托盘金锭,说:“师兄,我还没完成委托,不能收酬金。” “这不是酬金,是人家送你的‘心意’。”玄濯从储物袋里摸出颗自己炼的丹药,像吃糖豆似的扔进嘴里嚼碎,“给你你就收下,以后留着用。” 这等事他几百年来经历得多了,他那些个兄弟族亲、还有六界一干老友,隔三岔五总有点大大小小的麻烦事请他出手帮忙,哪个不是把世间最顶级的稀贵好礼流水般送往他的龙宫。 就连明澈这次请他过来,也费了几十坛珍藏百年的好酒。 听玄濯都这么说了,弦汐便也依言将金子收下。 玄濯无聊地问:“情况都打听完了,现在有主意了没?” “有。” “说说。” “我扮成舞姬,引那布妖出来。” “……” 玄濯缓慢转头,看向她那张平静如一潭死水、毫无风情趣致的木讷脸蛋,“——舞姬?你?” 他声音里满是怀疑和不可思议。 弦汐一本正经:“嗯。” 玄濯:“……” 不等他说些什么,弦汐又道:“师兄,可以麻烦你,在台下假扮客官吗?” 玄濯嘴角一抽,“为何?” “桑公子说,那布妖只杀年轻伎子和男客官,我怕我一个人引不出来它,要是能多个目标,成功的可能性也更大些。” ……她说得还挺有道理。 玄濯噙着笑问:“那是不是我还得等你跳完舞之后下流无耻地轻薄你啊?” 这回换弦汐不明白了:“为何要轻薄我?”她歪头问。 玄濯垂眸睨着她,笑意愈深:“你以为那妖怪为什么要杀男客官?它沾满了被折磨至死的伎子的血,伎子的怨气自然也转移到了它身上,肯定是那些男人对这里其他姑娘动手动脚了,它才下的手。——我光赏舞听曲儿不对你做点什么,它找我干嘛?” “哦。”弦汐恍然大悟,随即担忧道:“那它看到师兄你轻薄我,会不会对你出手?” “呵。”玄濯实打实地嗤出一声笑,一手把玩着茶盏,姿态松弛,“应该吧,真可怕,倘若它袭击我,小师妹可得保护我啊。” 弦汐肃着小脸,郑重其事:“好,我会保护你。” 玄濯微愣。 他没料到弦汐会是这种反应。 他望向那双清凌凌的眼睛,里面没有一丝杂质,唯有透底的诚恳纯澈,甚至隐隐的执念。 就好像当真打算拼命保护他一样。 玄濯一时间有些沉默。 他鲜少见到这种眼神。 以往看着他的人眼中,多多少少都掺杂各种欲望与盘算,抑或恨意杀念,他已记不清上次看到诸如这般的眼神是什么时候。 也可能从没看到过。 玄濯突然觉得好笑:他生来就有浩瀚无边的法力和刀剑难伤的强健身躯,从来都只有别人求他保护的份儿,还是头一遭有人这么认真地说要保护他——还是个脑子不太好使的小傻子说的。 是真的傻,他说他要轻薄她,她第一反应居然是担心他会被妖物伤害。 玄濯很想笑。 可视线对上弦汐眼里单纯,却如磐石般难以动摇的坚定,又有点笑不出来。 于是他僵着脸,不尴不尬地回了一个:“哦。” 他拿起茶杯,心不在焉地又喝了口那刚被他嫌弃过的劣质茶水。 弦汐没注意到他百转千回的心思,兀自凝眉深思,为难地嘟囔:“舞姬……应当是要跳舞的,可我不会,这该怎么办?” 这屋子里现在就她和玄濯俩人,是以玄濯下意识回道:“你问谁?难道还要我教你啊?” 弦汐微微睁圆眼:“师兄你会吗?” “你觉得可能吗?!”玄濯额角突突。 他堂堂太子怎么可能学那玩意。 被他吼了的弦汐低落地垂下头。 “……”玄濯磨了磨牙,有些烦躁地在储物袋里又扒拉一通,掏出一颗珠子丢给她,“里面有仙娥歌舞的存像,照着学去。” 弦汐愣怔地接住,诧异地问:“师兄还有这种东西?” 玄濯郁闷道:“我六弟那个色鬼胖子上月送我的。” 上月他跟他几个弟弟摆桌宴饮,火龙赤熘神秘兮兮地塞给他这颗珠子,说里面有最近新录的好东西,言罢还一脸猥琐地笑了笑。 赤熘什么德行玄濯再清楚不过,他本以为录的又是春宫十八式之类下三路的玩意,结果放出来一看,居然是两排衣裙飘飘的仙子在唱歌跳舞。 歌声清越,舞姿曼妙,甚是赏心悦目。 他当时还意外于赤熘何时竟在审美品味一域有了如此卓越的提升,结果赤熘那张胖脸满是不高兴:“大哥,我好心把我宫里最漂亮的几个姑娘挑出来给你看,你居然这么说我!” “你给我看这玩意干嘛?”玄濯问他。 赤熘指着上面的仙娥:“这些我可都还没动过,我寻思再过段时间不就到你生辰了吗,你那龙宫里几百年也没个贴心人,要不你在这里头挑几个,我让人调教好了送你当生辰礼。” 玄濯把珠子抛回他怀里,“滚一边儿去,不需要。” 赤熘“啧”了声,盯向他下半身,“不是,大哥,我说真的,一直也没听说你找过女人,男人也没有,你不会到现在还是个雏儿吧?” 他本想问玄濯是不是不行,但一来是不敢,怕玄濯给他揍到不行;二来他记得他们当初喝酒喝到大天亮的时候,他亲眼见玄濯起来过,精神抖擞英姿勃发,完全没一丁点不行的样子。 玄濯闻言一脚给他踹翻:“是不是雏儿要不你自己来试试?” 赤熘呲牙咧嘴地从地上起来,悻悻地笑:“不了不了,承受不来。” 玄濯闷头喝酒。 在他们九个兄弟里,他这情况确实比较特殊——六百多年也没有过人。 龙性本淫。 除了玄濯这极个别人物,他父亲以及他另八个弟弟全是一屁股风流债,情人遍地跑,桃花数不清,一大堆孩子在外边可能都会走会跳了他们也没见过面。 他们只认娶进家门的生的孩子,其余一概打发打发了事。 玄濯不是没动过找人的心思,但他也实在没有能瞧得上的。 他打生下来就是天族太子,多数人面对他时不是跪着就是点头哈腰,他连人长什么样都懒得看。况且他童年忙着修行,长大了一边处理政事,一边受命出征平定四方,没那么多闲工夫谈情说爱。 这么多年下来,他倒也遇到过些合眼缘的美人,可他总觉得这个配不上他那个也配不上,哪个跟他睡都是他吃亏了; 于是这六百多年来干脆就自己解决,或者转移注意,出去找个不安生的地方打仗泄火,反而还因此四处树了不少威信。 ——说实话,玄濯每次见到他那些个兄弟抱着怀里的小情儿一声声哄个没完,他就相当之看不上。 他是何等身份,就算将来真找了人那天,也决计不会像他们那样甜言蜜语恶心又腻歪地哄人。 不过那颗珠子玄濯最后还是收下了。 横竖看着还是令人心情愉悦的,他也没必要拒绝。 不曾想这么个小玩意今日还能派上点别的用场。 垂睨弦汐那盯着珠子一脸单纯的模样,玄濯忽而有些好奇:她这么个木头块一般呆愣又毫无趣味的小东西,跳舞能跳成什么样? 要是跳得好,那他白看一场美人献舞也不赖;要是跳得烂,那他也可以大肆嘲笑一番——不知道弦汐会不会羞恼脸红。 玄濯眯了眯眼,心里无端生出点期待。 他准备把这个结果留到晚上慢慢欣赏,于是站起身,对弦汐道:“你自个儿在这学着,我出去逛逛。” 弦汐抬头问:“师兄,你去哪?” “关你什么事?你还管上我了。”玄濯把椅子往后一推,径自往门外走。 相处到现在,弦汐已经有些习惯他的臭脾气,因此语气依旧很好地问:“要是我有事找你,该怎么和你联系?” 玄濯脚步顿了顿,略作思索,把腰带上挂着的环龙墨玉佩扯下来丢给她,“法力灌进去再说话,我能听到。” 弦汐将玉佩好好握在手里,道:“好的,谢谢师兄。” 第7章 美人 玄濯将自己那颇为瞩目的金瞳化成寻常黑眸,在清平镇沿着街道随便转悠。 相较于他常待的天宫还有自己的龙宫,清平镇这么个屁大点的地方实在不太够看,且既无美景也无美人,着实乏味。 忽视沿途飞来的无数香帕,他四处逛了一圈,还是觉得无趣,现在回去又会破坏晚上期待的兴致,索性找了个酒楼,上到二楼喝酒听书。 小二给他端来几碟糕点和一壶清酒,殷勤笑道:“客官,您慢用。” “嗯。” 玄濯看也没看,随手丢给他一片金叶子。 小二兴高采烈地道谢跑开。 楼下说书老头在讲两百年前的神魔大战,语调波澜起伏,描述绘声绘色,好似他就在现场围观的全程一般。 情醉眠枝头 第9节 玄濯把酒满上,一边喝,一边漫不经心地听着。 “……相传啊,天帝派出三百万天兵,由五子率领下凡除魔;本来应是黑龙太子作为主帅统领全军,但他战时威压太过刚烈,恐伤及凡人,便将人间的兵力主导权交给了性情更为温和的白龙,自己去往魔界截断魔军后路。” 听那老头讲到这,玄濯轻轻一哂。 他在人间的风评竟然还算不错。 ——如果他当真从最初就统领全军,根本不会把主导权交给白奕。 他跟他这二弟可不对付。 不过这说书老头说对了一半,他要是在人界与魔族对战,确实有可能伤及凡尘;只是因顾虑这点而转交兵权的不是他,是他父皇,天帝。白奕在他们九个当中最擅长游击,这才被选中,带兵去攻打流窜于人界魔族。 他则去魔界处理最为棘手的魔君。 玄濯权当打发时间,继续听了下去。 神魔大战讲完,老头又开始讲起天帝与瑶池十二仙子的风流韵事、千机神君与魔族二公主的情天恨海、孔雀明王战意大发屠戮六道的悚然过往…… 内容真假不论,精彩是真精彩。 连玄濯这个认识所有当事人的都不免渐渐听入迷。 他正吃着糕点听得津津有味之际,脑中却忽然响起一道平缓又轻柔的声音—— “师兄,你在吗?” 玄濯微愣,觉得这声音有点耳熟。 须臾后,想起是弦汐。 他没急着回应,任她在那边一遍又一遍地问着,怡然吃完最后一块豆儿糕,又喝完壶中清酒,才散漫回道:“找我干什么?” 弦汐猝不及防听到他回答,顿了顿,道:“师兄,我在长停阁后台准备好了,你何时回来,等你来了,我再上台跳舞。” 玄濯觑了眼窗外,不知不觉天已黑了。 宽阔结实的肩背略微发僵,他起身揉揉后颈,舒展肌肉,“你上去吧,我马上到。” “好。” 弦汐收起玉佩,走向空寂的高台。 而前一秒刚说完话的玄濯,下一秒已出现在台下。 两人见到对方,俱是一怔。 弦汐惊讶于他到来的速度如此之快,玄濯则怔忡于她现下的打扮—— 原本纯白肃穆的道服换成了一件朱红薄纱,纱衣绕过瓷白的颈,向下托起丰盈,如水蛇般妖娆盘缠纤软腰肢; 两片还算完整的布料充作裙摆,空隙中红影雪肤迷蒙交叠,一双优美的长腿半遮半露,勾人眼球。 少女芙蓉面略施胭脂,眼波柔媚,红唇嫣然,长长乌发披散,坠饰流苏发链,一枚水滴状红宝石垂在额心,与金色臂钏足链交相辉映,焕发出靡丽而幽然的微光。 弦汐站在高台上,从来木讷的脸蛋此时竟也多了几分动人风情,令人移不开眼。 玄濯坐在台下看着她,心底莫名有一丝微妙的感觉——像是突然发现,以前偶尔逗弄两下的小孩子,一眨眼竟已长大成人。 还是个秀色可餐的美人。 ……不过。 “谁给你打扮成这样的?” 玄濯眉心紧锁,冷着声嗓问弦汐。 莫不是桑乾那小混账趁自己不在又来占便宜? 弦汐老老实实道:“是桑公子找来的妈妈。” 她让桑乾带她到长停阁后台,桑乾便顺带问了一嘴,得知她要假扮舞姬引出妖物,立马找来曾经在这任职的妈妈替她梳洗打扮。 玄濯不放心地又问:“你换衣服的时候有男人在吗?” 弦汐摇头,头上的金发链沙沙晃动:“没有。” 那就行。玄濯往椅背上一靠,摆足了看客架势,“开始跳吧。” “哦,好。” 映像珠内乐声流转,弦汐开始展示她大半天的学习成果。 她回忆着虚像里仙娥的动作,素手高抬,莲步轻移,随着丝竹之声轻重缓急,窈窕身段勾出曼妙婀娜的舞姿,不疾不徐,婉约翩跹。 一如她惯来淡泊温和的声音,令人感到心绪平静。 有几许不自然的僵硬融在行动中,反倒更显青涩。 姿态妩媚,那张清纯秀美的脸蛋却满是懵懂。 诱人而不自知。 玄濯看着看着,眼神渐渐变了味儿。 …… 弦汐跳了一会,终是没能按捺住不自信,偷偷瞄了眼玄濯,想看看他是何反应。 可玄濯的表情却令她疑惑。 不知是不是这里太暗的原因,玄濯那双狭长的眼明明已恢复成金色,色泽却甚是晦暗幽深,似是压抑着什么浓浊的情绪。 这是什么意思……? 弦汐不太明白。 她知道自己跳得不算好,在她预想里,观舞无数的玄濯可能会嘲笑,可能轻蔑,也可能会一脸嫌弃和不耐烦。 可他现下却只是不声不响地看着,甚至好像还很专注的样子。 弦汐不懂,却无端感到紧张。 然而她没紧张太久,就察觉到一股逐渐逼近的杀气。 弦汐眸光一凝,绷紧身躯。 按理说,对付这种蜗居于室内灵活窜动的妖物,一个比较迅捷的方法是在室外设下结界和引妖阵,将其从里面逼出来自投罗网。 但弦汐尚未结丹,灵力不足,又不擅长结界阵法一类复杂的东西,只好亲自上阵,以身为饵。 她依旧跳着舞,舞步没出分毫差错,神识却已悄悄跟上那无声游走在四周的布妖。 布妖停在了她右侧方,藏匿于廊檐下,静止不动。 弦汐屏息凝神,静观其变。 ——倏地一声破空响,一条三尺长的妖冶红绸猛然缠上她右踝! 弦汐立即俯身掐住它,另一只手从纱衣里掏出黄符就要往红绸上拍,可那红绸见势不妙,末端竟迅速冲向上方,为了躲开黄符愣是将她的右腿吊了起来! “唔。” 猝然被拉成一字马单脚站在台上,弦汐微微蹙眉,憋着气稳住身形。 台下,玄濯静静看着这略显危急的情景。 仅着一件红纱的少女被单脚吊起,光洁长腿完全暴露在空气中,隐隐泛着玉白光泽,面颊晕染薄红,面色依稀交织着焦灼与为难。 周遭光线昏暗,衬得上方被烛光围绕的她愈发显眼。 仿佛被笼子困住的猎物,无助,可怜,却又极易激发出某些恶意的兴趣。 玄濯登时硬了。 一瞬间,他回忆起自己几个兄弟过往聚众跟情人玩的游戏,和眼前这场景些微重合。 不过也只有一瞬间。 下一刻弦汐便将黄符拍上了红绸,同时两指一并,高台四边无数粗壮藤蔓破土而出,霎时将红绸层层捆住,扣了下来! 砰——! 尘土飞扬,红绸好似一条红蛇般扭动不已,却怎么都无法脱离藤蔓的控制。 大势已定,弦汐呼了口气,揉揉腿。 而玄濯却是微变了脸色。 ——这小东西,适才驱使藤蔓的时候,身上竟溢出一丝神息。 一介凡人,为何会有神息? 玄濯眯起眼,凛冽眸光穿透飘扬的飞尘,以及那身雪白皮肉,直直看进弦汐魂魄深处。 除去那隐约闪烁着的、独属于天生木灵的碧绿光辉,弦汐体内平稳跃动的魂魄与他以前所见的凡俗并没什么不同,只是动得更为缓慢。 慢到如果不细看,甚至发现不了那团碧绿在活动。 玄濯正欲深入探究,弦汐却已将蔫儿了的红绸首尾打结,卷成一团拎了下来。 看她裙裾轻晃一步步走来,玄濯心底那点疑惑忽然被一阵遗憾取代。 ——啧,这么快就完事了,还没到他轻薄的环节呢。 亏他下午还设想了一堆。 “师兄,我去拿衣服和收妖袋,麻烦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弦汐对他道。 玄濯略微垂眼,下巴一点她脚腕,“不用处理一下吗?这破布大抵有毒。” 弦汐顺着他目光一看,右脚踝上有一圈十分明显的红痕,被白璧无瑕的肌肤衬托得格外狰狞突兀。 被那布妖吸了点血。 她不太在意道:“没关系,一会就好了,我愈合能力很强。” 再重的伤,只要不致命,无需用药她也能自愈。 听她这么说了,玄濯便也没多问。 弦汐去后台换好衣服,摘下首饰,洗掉妆容,抱着一个收妖袋走了出来。 又是一个白白净净严肃正经的小道长。 玄濯莫名勾起点笑。 情醉眠枝头 第10节 两人一起出了长停阁,外面已是天色黑沉,寒星忽闪。弦汐茫然地站在路边,想起自己没问桑乾,降妖后要去哪里找他。 走出几步的玄濯见她不动,回头问:“杵在那干嘛?” 弦汐道:“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找桑公子。” “找什么找,都这个时辰了,那小子估计早就睡得跟死猪一样,”玄濯道,“先找个客栈歇着吧,明天他自己会过来。” 弦汐自然听他的话:“好。” 第8章 龙盘树苗 客栈一楼,守夜小二趴在柜台上昏昏欲睡,眼前忽然晃过两个人影。 他迷瞪着眼,缓缓抬起脑袋,“二位……哈……住店吗?” 他打着哈欠问完,才看清柜台前两人的样子——一个黑衣男子和一个白衣姑娘,二人皆是相貌不凡,姑娘看着像个道士,一身白道袍,岁数不大,面容清秀可人甚是讨喜;男子较之成熟许多,看不出是不是道士,但衣着气度极为华贵,长相更是俊过了头,显见也不是一般人。 男帅女靓,他一时看得愣住。 玄濯往柜台上放了块银锭,“两间上房。” 银子白花花的光令小二瞬间清醒。 “好嘞客官!”他擦擦口水,掬起热情的笑,拿了两串钥匙带两人往楼上走。 停在一间空屋门前,他打开门,玄濯先进了屋子。 弦汐正要跟小二往隔壁房间走,刚转过身,却被玄濯一把抓住胳膊带进房间。 “?” 她茫然地看着玄濯把她拉进来,又砰的一声关上门。 被晾在外面的小二恍恍惚惚不明所以,以为是这位男客官等不及要做那事儿了,于是一边暗自腹诽:急色就直接要一间房呗装啥装,一边上前敲门问:“客官?另一间不要了吗?” 玄濯没搭理外边的问话,两手撑在弦汐肩膀两侧,将她困在他和门之间,略微低头,审视着她。 高大的阴影完全覆盖住弦汐,她一时被压迫得有些喘不上气。 她尽量忽视那伴随呼吸闯入肺腑的龙涎香,抬头仰视玄濯冰冷的金瞳,咽了咽口水,问:“师兄,有什么事吗?” 玄濯眼皮微垂,“你身上,为何会有神息?” “神息?”弦汐怔了怔,“那是什么?” “天生神魂的气息。”玄濯简单解释一句,随即问:“你父母或者祖先,有谁是天族吗?” 弦汐回忆一下当初在小渔村的生活,摇摇脑袋:“父母不是,祖先,不知道。” “……” 玄濯没再问,将一只手放到她头顶。 弦汐蓦地眼神一空。 一股奇妙的感觉如游龙般从头顶钻入,瞬息移动到丹田,盘桓缠绕住跃动的魂魄。 最脆弱之处被人把控在股掌间,血骨里不禁泛起一阵连绵酥麻的痒意,弦汐微微打了个颤,心脏因惧怕而飞快跳动,却也没做出任何阻拦的行为。 她顺从的表现令玄濯很满意。 神识近距离接触那团碧绿,让他看得更清楚了些,他发现弦汐的魂魄形状极像一株枝繁叶茂的小树苗。 ……有点意思。 寻常人的魂魄大多形似火焰,弦汐这个倒是挺独特。 不过,连灵魂都是棵树的样子,难怪人也跟个木头疙瘩似的安静迟钝。 游龙细嗅枝叶,感知到了更为浓郁的神息。 她的魂魄竟还真是神魂。 玄濯若有所思。 ——祖辈不是天族的话,那她难道是上界某个神仙投下的凡胎? 可这神魂里蕴藏的神力未免太弱,不像是经历过渡劫飞升的神该有的力量。 玄濯琢磨了一会,决定等这次陪她出完任务之后,回天宫问问掌命簿的司命,看看究竟是何情况。 研究完弦汐的魂魄,他正想抽出神识,却发觉手掌下的小脑袋在发抖,仿佛是在害怕。 也是,莫名奇妙被人缠住灵魂这么久,还不知道对方要干嘛,害怕是肯定的。 玄濯看着她有些苍白的小脸,回想起她方才舞蹈时的诱人模样,忽然起了点坏心思。 游龙将树苗缠得更紧了些,灼热吐息喷洒在同样颤抖着的娇嫩叶片上,长舌半伸,在枝干轻轻舔了一下。 “啊……!”从未被触碰过的魂魄陡地受到这莫大刺激,弦汐惊得瞪圆眼睛,腿脚一软,快要摔到地上之时又被一条遒劲手臂拦腰抱住。 靠着坚实硬热的胸膛,她下意识揪住玄濯衣服,哆嗦着问:“师兄,你在……在做什么?” 她方才觉得自己被舔了。 还是一种很黏糊的舔法。 玄濯镇定自若道:“给你检查身体,不要动。” “哦,好……” 弦汐相信了他,闭眼忍耐。 盘在树苗上的游龙像是得了甜头,湿热的舌慢慢划过枝干,有一下没一下地舔舐着清香叶片,舌尖细细描摹幼嫩脉络。 弦汐抖得越发厉害,搂在宽阔脊背的葱白十指将玄衣压出浅浅凹痕,樱粉指尖因用力过度而发着白,眼里隐隐泛出泪花。 “还、还没检查完吗?”她尽量克制住嗓间奇怪的声音,问玄濯。 玄濯觉得她这叶子还挺香,正舔得起劲,随口答道:“马上了。” 弦汐于是又忍了一会。 渐渐的,她感觉有点不对劲。 “师兄,有东西……” 她费劲地挪了挪身子。 玄濯温香软玉抱在怀自然有反应,他固定住弦汐不让她动,含糊道:“剑柄吧。” “可你没有佩剑。” “……” 见弦汐一脸认真好奇地想往下看,玄濯一手拦住她下巴,呼出一口气冷静下来,同时略为不舍地收回神识,“别看了,没东西。” 他可不打算对弦汐做点什么。 倒不是因为他多君子,而是明澈实在宝贝这丫头,他要是给人糟蹋了又不负责,虽说明澈不能将他如何,但面子上总归不好看。 腹部的触感消失了,弦汐愈加疑惑地想往下看。 玄濯毫不留情地拉开门将她推了出去,“行了检查完了,回你房间歇着去。” 过会他自己解决一下算了。 门外靠墙假寐的小二闻声一个激灵,一睁眼就见弦汐被推出来,晃了个趔趄,房门砰一声在她身后关上。 ——这么快?还不到一刻钟呢吧?小二懵了下,随即鄙夷地心想,没想到这男的看起来高大威风,实际也就这点本事。 还对人家小姑娘如此粗鲁,真不是男人。 他上前对弦汐道:“姑娘,去您房间吗?” 弦汐脸色尚且红着,嗓音微哑:“嗯,去。” 她神色平静地往隔壁走。 看着她这副模样,小二以为她是习惯了被如此对待,顿时愈发愤愤不平,是以开房门的时候没忍住多嘴一句:“姑娘,韶华易逝,还是趁早寻得一个良人为妙,不要在不值当的人身上浪费青春。” 弦汐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说这话,但仍是点点头,回答:“好。” …… 一夜无梦。 清晨,两人刚下楼,就见桑乾带着随从在楼下吃早点。 见到弦汐和玄濯,桑乾当即扬手打招呼:“二位道长早!” 弦汐朝他颔首,玄濯略一挑眉,权当回应。 落座在桑乾对面,桑乾叫跑堂小二又上了些热腾腾的菜,期盼地问弦汐:“道长,昨晚进展如何?” 弦汐道:“妖物已被降服,桑公子不必担心,只是阁内妖气怨气还需些时日才能彻底散去,往后一月内最好不要让人靠近。” 桑乾心中大定:“降服就好,降服就好。那什么气的还没散也无所谓了,反正以长停阁现在的名声,就是重新开张也不会有人来,我准备叫人平掉这里,换个地方做别的营生。” 弦汐认同道:“可以的,不过,还请公子莫要像你父亲一样做亏心事,不然就算再换无数营生,结果也会和长停阁差不多。” 她一向直来直去,不懂委婉。 声音轻轻柔柔,听得桑乾无地自容。 桑乾尴尬地顿了须臾,勉强挤出一个笑:“……哈哈,一定,一定。” 他招招手,让随从递上比约定数目还要多出一倍的酬金,客气道:“此番麻烦二位道长了,这是酬金,您看看,要是不够的话我再——” 哗!玄濯一挥袖子敛走该收的银两数额,不欲在这里继续耽误时间虚与委蛇,拉着弦汐起了身,冷声道:“我们还有别的事要忙,先行告辞。” 话音甫落,身影立刻消失,徒留一脸迷茫的桑乾站在原地,企图挽留的手还向前举着。 弦汐一个眨眼又坐回到那辆金玉马车上。 她懵了一会,什么也没说,顺其自然地拿出卷轴,查看下一个任务。 下一个任务是处理西南郊外一只吃人的虎妖。这个不难,直接动武解决就行。 然而弦汐放下卷轴,却是有些不安。 ——最近作乱的妖物越来越多了。 情醉眠枝头 第11节 连师姐们也经常这般感叹。 她心里隐约担忧。 “……诶,到了。”玄濯在她面前打了个响指,“发什么呆呢?” 弦汐回过神:“啊,到了。” 她走下马车。 马车停在了一片森林中央,正值春日,绿意初萌,林间微凉的空气里满是植物散发的清新芬芳,沁人心脾。 弦汐很喜欢这样的环境。 身处其中,让她有种熟悉的,仿佛回到家一般的亲切感——虽然她也不清楚为什么。 她站在草地上,嗅了一会这清爽的味道,随后开始布置引妖阵。 玄濯倚树看着不停忙活的她。 ——这不是都能自己处理好吗,也没想象中那么笨。 明澈那老小子,也不知道在瞎担心什么。 要不是最近确实比较闲,他才不会答应陪一个小傻子到处乱晃。 那只虎妖的气息尚在远处,玄濯觉得无聊,回想起离开宗门前的情景,问弦汐:“你跟楚箫关系不错?” 弦汐老老实实道:“楚箫师兄对我很好。” “他为何对你好?” 弦汐被问得愣了下,说不出原因,只道:“师兄对大家都很好。” 玄濯笑一声:“是吗?那我今早去接你,他怎么对我态度那么差?” “这……”弦汐也想不通,试着解释道:“楚箫师兄不知道师兄是来陪我出任务的,也许,只是在担心我。” “你师兄还不少。”玄濯逗她逗起了兴,双手抱胸,追问道:“那你是更想让我陪你出任务,还是让楚箫陪你?” 弦汐彻底答不上来了。 她蹲在阵法前,拧着眉认认真真思考这个问题。 见她居然在犹豫,玄濯脸上的兴致顿时转变为不爽。 “你更想要楚箫?”他嗓音微变了调。 这小傻子居然不选他选楚箫,开什么玩笑。 弦汐急忙道:“不是,我、我……” 她正手忙脚乱地不知该如何回答,不远处的草丛后却突然传来沙沙轻响。 虎妖来了。 弦汐像得了缓刑一般松出口气,对玄濯道:“我、我要对付妖怪了,一会跟师兄说。” 随即万分肃穆地端正姿态,准备迎敌。 玄濯微不可察地磨了磨牙,低低“切”了声,偏过头不看她。 第9章 谢谢 草丛后唰地跳出一只足有五米长的猛虎,幽暗圆瞳发着阴狠凶戾的光,毛发旺盛,黄白相间,遍布周身的黑纹错杂狰狞,外形甚是骇人。 一看就是吃过不少人的样子。 弦汐后跨一步,腰背微弓,两手一正一反端在身前,掌心飞速生长出壮实的藤蔓相接连结在一起,缠成一根比她人还高的木杖。 木杖上零星结着几片叶子,顶部弯成勾状,首尾两端依稀闪烁碧绿光辉,直指虎妖硕大的头颅。 ——体型差距太大,武斗不便,还是斗法比较好。 两厢对峙片刻,虎妖蓦地张大嘴,血口中一刹凝出浑浊黑球,轰地冲向弦汐! 弦汐面色不变,木杖凝出森森绿光与冲来的黑球撞了个正着,光影交错之际狂风大作,卷挟着沙土草屑四下纷飞,转眼夷出一块光秃秃的平地。 漫天沙尘遮住了视线,一声虎啸却伴着巨大身躯闪电般冲破迷雾袭向弦汐,两排尖长利齿血色森然,显然是准备一口咬掉她的脑袋。 弦汐足尖一点跳到半空,以杖为笔在空气中画出一道降妖符箓,杖首轻触符箓中心,瞬间爆发出一股强烈的灵力脉冲轰向虎妖张开的嘴! “吼——!”战斗经验十足丰富的虎妖刹那往旁侧一躲,堪堪躲过这能将它从头到尾贯穿的凶悍一击,但侧脸还是不免被划出一条深深血痕。 许久未受过伤的虎妖被痛楚激怒,体型竟再度胀大数倍,巨爪甚至将地面压出凹坑。它直直瞪着弦汐,一双圆睁的怒目里倒映出那依旧淡漠的面容。 ——见状,玄濯略微移眸,思考自己是不是该适当出手帮个忙。 可看看弦汐那没什么变化的脸色,他又感觉似乎不太需要,于是便站着没动。 弦汐静静看着下方膨胀到快要比周围树木还高的老虎,双手微动,须臾间又画出数道符箓冲向虎妖庞大的身躯。 “砰!砰!”地面被灵力炸出一个个深坑,虎妖以不似这个体型该有的灵活轻盈流窜跑动,毛发虽溢出丝丝鲜血,却意外地没被伤到致命处。 泥土横飞的混乱持续了数秒,接连使用如此强悍的攻击,弦汐感知到自己灵力已被消耗得不剩多少,可那虎妖仍是活蹦乱跳,显见还能再战许久。 她略微停顿,在虎妖跑到她旁侧时故意迟了一息,让给虎妖一丝可乘之机。 虎妖果真呼啸着朝她冲了过来。跃至空中,弦汐故技重施,将光辉流转的杖首对准它张大的嘴巴,虎妖吸取了方才教训立即闪身躲避,利齿向下想先咬掉她一条腿—— “噗嗤!” 数条藤蔓霍然破土而出,直挺挺贯穿了它的胸腹! 鲜活血液顺着藤蔓蜿蜒流淌,染红了大片土地,虎妖眼里的凶光定了定,渐渐暗淡。 不多时,头颅一歪,垂了下去。 第二个任务也圆满完成。 “呼……”弦汐放松下来,呼了口气,轻轻稳稳落回地面,准备回收虎妖尸体。 然而双脚刚接触到实地,就听苍穹之上遥遥传来沉重雷响。 她抬头望去,原本明媚的天气忽然乌云密布,黑云间电闪雷鸣,突地噼啪一声惊响,一道电光疾驰而下劈开了她身边最高的那棵树! “……?”弦汐愣神地看着那焦黑的惨兮兮的树。 这可不像正常现象。 “喂,”玄濯看她还在发呆,忍不住出声道,“这是雷劫,你要破境了,再不专心应付可就要跟那棵树一样被劈死了。” 弦汐这才反应过来,丹田处好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缓缓凝聚。 她要突破到金丹期了。 她连忙将木杖收回体内,双手撑起屏障,应对接下来的落雷。 一声又一声轰隆雷响,雪白电光猛得砸在屏障上,弦汐支撑屏障的手软了一下,随即一边咬牙灌入更多灵力,一边观察着情况四处躲闪。 灵力已如即将见底的枯井,坚持不了多久,所幸体力没消耗太多,她试图往密林里跑,借用高大的树木躲开雷劫部分攻势。 然而,就在她马上要从空地跑到丛林之时,被劈中的草木倏地窜起火苗! 弦汐:“!” 她倒吸一口气当即止住步伐,定定看着那接连燃烧的植被。 四周丛林繁茂,火势蔓延速度极快,不一会便连成一片,围着她蓬勃张扬地舞动起来。 弦汐站在那,突然有些动不了。 头顶的雷声还在不断响着,充满威胁,她盯着那明亮的火焰,脚下却像生了根,怎么也迈不开一步。 ——这个场景,好熟悉。 反射火光的乌眸颤抖收缩,映出似曾相识的场面,水雾渐渐弥漫,盈满眼眶,却流不出来。 怡然围观良久的玄濯见势不对,蹙眉开口问:“怎么了?” “……”弦汐苍白着脸不回答,像是完全没听到他的声音。 她怕火,从小就怕。 但她不知道原因,只知道被火烧到是一件极其痛苦又煎熬的事情。 火焰顺着草地向脚底蔓延,在恐惧的驱使下,弦汐终于挪动起脚步,一点点往后退。 退回到荒芜的空地处,逼迫她的火总算慢了下来,朝两侧延展,仿佛一个火圈,将她困在其中。 灼热的温度,刺目的光亮,以及空气中那呛人的烧焦气味……弦汐僵立在那里,难以遏制地发抖。 “轰!”的一道雷光霍然砸在后方,她一个哆嗦,霎时跪坐在地。 好烫……好烫…… 明明烈焰还隔着一小段距离,皮肤却传来被烧灼的痛感,深入骨髓。 弦汐咬紧牙关,自保般抱住自己。 高空中白光闪烁,乌云旋转涌动,聚集在她正上方。 最后一道雷劫落了下来。 弦汐只见白光一闪,正慌张又徒劳地想撑开屏障阻挡,视野却蓦然被一片纯黑水袖覆盖—— 一只宽大的手掌挡在她头顶,轻飘飘隔开了那道凶悍至极的雷。 “我说,你这些年到底都学了点什么?”四周的热烫瞬息变为湿润清凉,玄濯不耐烦的声音在上方响起,“这点小火都能给你吓跪,连水诀都不会捏吗?” 弦汐呆怔着没回应。 她慢慢仰起头,顺着黑色的衣袍一路向上望去。 那双金瞳灿然依旧。 “……” 玄濯低头看看木桩子一样坐在地上的她,越发觉得她傻了,干脆也懒得再说,收手往马车那边走。 然而他刚迈开几步就听到背后一阵风声,一转身便被一小东西抱了个严实。 冲力之大甚至令他趔趄半步。 情醉眠枝头 第12节 ——弦汐紧紧搂住他的腰,脸蛋埋在他胸口,微微湿热感穿透衣襟,浸上那饱满的肌肉。 哭了? 玄濯错愕了一下,道:“至于吗?” 不就帮她挡个雷灭个火,算多大点事儿。 弦汐断断续续的话语淹没在衣襟和啜泣声中,隐约能分辨出是两个字,两个一模一样的字: “……谢……谢……” 当年在花园里,谢谢;现今在这,谢谢。 “……” 听着她声音里掩不住的真诚,玄濯心想她还是个挺懂感恩戴德的。 他于是也没直接把弦汐推开,无奈拍拍她瘦削的后背,“知道了,快放手吧。” 勒在腰间的胳膊死紧,他都不知道这小玩意还有这么大劲儿。 弦汐闻言慢腾腾放开手,抬起红红的眼睛看他。 竟还带着欣喜的笑。 看着虽蛮可爱,但玄濯有点搞不明白她这个笑的意思。 他也没打算细想,只把这归结于“傻子的世界都很难懂”这一原因,拍拍胸口除去她留下的泪水痕迹,转身道:“你任务都完成了吧?把那畜生收拾好,回去了。”他指指还挂在藤蔓上的虎妖尸体。 “嗯。” 弦汐点头,将老虎收进收妖袋里后,小跑着跟上他。 坐回马车上,玄濯发觉弦汐的目光一直凝着他不放。 他拧眉问:“你看我作甚?” 见他不悦,弦汐乖顺地垂下眸子,轻声道:“抱歉。” “我让你说理由,没让你道歉。” “……我想多看看师兄。” 毕竟回去就很难再见到了。 这理由说了跟没说似的。玄濯面色不虞:“谁准你看了,转过去。” “哦。” 弦汐转过头,看向窗外。 车厢内沉默一会,弦汐问:“师兄,你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吗?” 玄濯:“你觉得可能吗?” 好像确实不大可能。 弦汐颇感为难。 第10章 我想见他 出完任务,弦汐又回归到了从前的平淡生活。 明澈对于她突破到金丹期一事相当高兴,一连送了她许多上等法器,还亲自带茶带酒去主峰找宗主道谢,顺便为先前的失礼表达歉意。 乘潋自然不会在意那点小矛盾,何况又一个弟子成功结丹这件事更令他惊喜。 他乐呵呵地跟明澈大肆喝了一场,谈天说地许久才放他走。 “——我问过玄濯了,他说这次两个任务都是你独自想办法完成的,根本没用他插手,不错!”明澈回去后,拉着弦汐的手笑得一脸褶子,“你如今也是个能独立的大孩子啦,以后再出任务,我也就放心了。” 十七岁结丹,放眼整个修真界也极其少见,弦汐回来之后收获了不少赞叹和夸奖;她对于自己的成就倒没太大感触,不过看到明澈这么高兴,她也由衷地感到欢喜。 明澈又和蔼地跟她说:“虽说你到了金丹期,但毕竟年岁尚小,日常的基础课程还是得跟着继续上。正好你楚箫师兄也回来了,他向来待你好,你有什么不懂的可以直接问他……对了,你的识植就交给他指导吧,他教得肯定比我老头子强。” 弦汐:“嗯,好。” 师尊的话,她无有不应。 和明澈聊完之后,她又去了任务署交代任务的详细处理情况,傍晚才回到弟子舍休息。 换衣服时,弦汐发现那枚环龙墨玉佩还在自己身上。 她拿着那枚漆黑如夜的玉佩,在手中轻轻摩挲,心底泛起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那场突如其来的火灾,令她想起了自己的真实来历。 难怪玄濯说她身上有神息,她本就是天界凤后花园里的一株神木苗。 因太过年幼,神魂大多时候都在沉睡,偶尔会迷迷糊糊地醒来,看看周围的世界。 可某日却被烈焰活活烧醒。 那真是漫长又煎熬的痛苦。 身边的仙草神木于大火之中仍旧沉默,但她却仿佛能听到它们无声的嘶鸣哀嚎,不禁又加深了绝望。 她当时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然而奄奄一息之际,一滴清凉的水珠从天而降,落下的瞬间化作万顷江海湖泊,须臾间灭了这场无边无际的大火。 蚀骨的灼热一刹消失,她竭力呼吸恢复清凉的空气,顺着水珠滴落的方向朝上望去。 入目即是一双灿金。 圆如月,耀似阳。 漆黑庞大的身躯盘旋在上空,几欲遮住天际,可她刚瞧见一眼,那遮天蔽日的黑暗便立即消失。 她一边惦念着那景象,一边费力巩固自己脆弱幼小的神魂,生平第一次张开口,问旁侧比她大了千百岁的古木:“方才,那是什么?” 古木痊愈着伤势,嗓音平和地回:“那是天帝的长子,黑龙玄濯。” 玄濯。 她将这个名字铭刻在心间。 近乎于雏鸟情结的冲动,促使她产生一个念头—— “我想,见他。” 古木仍然沉静:“那你需要从这里出去。” “怎么才能出去?” “等你的神魂成长到足够稳定。” “好。” 她记下这句话,时时回忆那一刻所见,努力修炼了两百年,直至神魂稳定到可以超脱木身限制,任意在花园内晃动。 “——我出不去。”她从花园边缘归来,茫然地对古木说。 古木道:“这里有结界,外人无法随意进出,我们在里面,也同样。” 她苦恼道:“那该怎么办?” 古木静了少顷,缓缓伸出一根藤蔓,指向下方云层,“可以下去,下凡投胎。” 于是她下凡了。 她成为了小七,如今的弦汐。 回想起这些的那刻,一抬头,恰又是那双金瞳。 弦汐闭上眼,握紧手中玉佩。 她不知道自己对于玄濯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她只知道,她想待在他身边,想每日都能见到他。 这就足够。 前两日度过的时光仿佛镜花水月,虚幻又不真实,但弦汐将每一刻每一个细节都牢牢记在了脑海深处,包括那个温暖结实的拥抱。 ——如果能再一次就好了。 弦汐有些怀念那个拥抱,让她觉得很可靠,很安心……如果忽视掉“检查身体”的异样感的话。 窗外寒鸦连声啼叫,她晃晃脑袋,不再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思考该怎么把玉佩还给玄濯。 她希望能当面交还,可玄濯回清漪宗后便不见了踪影,不知去了哪。 她只好对着玉佩做了一会心理准备,将法力灌进去,轻喊道:“师兄?你在吗?” “……嗯?”另一头回应的声音里透着一丝意外,默了两秒,道:“弦汐?” 弦汐忽地心尖一颤。 印象里,这好像是玄濯首次正经喊她名字。 成熟低沉的男性嗓音微微上挑,掺着懒洋洋的沙哑,听得人耳朵酥麻。 弦汐咽了咽口水,回答:“嗯,是我。” 玄濯此时正在主峰底部的温泉泡澡,精壮的胸膛大剌剌外敞着,肌肉饱满而富有弹性。他闲散地问:“找我干嘛?” “师兄,你的玉佩还在我这里,你现下在何处?我去还你。” 玄濯看了看自己的处境,哼笑一声:“你确定要来?” “……”不知为何,弦汐感觉这个问题不能轻易回答。 幸而玄濯也没为难她:“我在主峰有个院子,你知道在哪吧?不知道就去问师尊,我这几天都会在那。” 这已算十分大度了。弦汐兀自颔首道谢:“好的,谢谢师兄。” 那边没再回复。 弦汐将玉佩用帕子包住,好生收进乾坤袋里,打算等明天去还他,随后带着愉悦美好的心情酣然入睡。 ——然而另一侧。 玄濯喝了口酒,垂眸看向身下蔚为壮观的反应。 啧。 情醉眠枝头 第13节 真是憋久了,听个丫头片子说两句话都能硬。 他不觉又想起长停阁内红白交错的一幕,那青涩娇柔的身段,还偷偷瞄向他的干净眼眸。 要是刚才弦汐真答应过来…… 越想,燥火越旺。 玄濯实在忍不了,索性自己动手粗暴地解决起来。 * 次日,弦汐在学堂上完课,动身前往主峰。 一路上她紧张地打着腹稿,将墨玉死死捏在手心,生怕不小心掉到地上。 可脑子里预备好的语句,在转过无数个弯、看到那间豪气华丽的院子时齐刷刷忘了个干净。 她止步于院门口十几米外,有些迈不开脚。 ——一会见到玄濯,该怎么开口道谢?要告诉他当年花园的事吗?……不过玄濯应该早就忘了吧。 她不自觉地摩挲摁压手中玉佩,素来迟钝的心思难得细腻起来。 思虑良久,她深吸一口气,坚定地抬头迈步往院子走。 “咔嚓。” 一声轻轻脆响。 弦汐蓦然一僵,无比缓慢地,低头看向手心。 玉佩被捏碎成了几块。 “……” 她、力气、这么大的吗?!! 看着掌心里断成几截的小黑龙,弦汐目光呆滞,突然觉得前路灰暗。 弄坏了玄濯的东西……她是不是等不到报恩,就要先一步魂归天宫了…… 弦汐杵了半天,默默蹲下去,抱住脑袋。 方才所有的纠结与犹豫一瞬化为云烟,她开始思考现在是马上找个与世隔绝的地方躲起来,还是勇敢面对现实,进去跟玄濯承认过错,然后做好尸首分离的准备。 “你还要在那傻站多久?” 远处宅院内忽然传来玄濯不耐的声音,经法力扩散到她耳中,显得有些空。 弦汐吓得一个哆嗦,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这、这就来。” 嘴比脑子快一步做出了回答。 事已至此,想跑也跑不掉了。 弦汐硬着头皮往院子走。 进了院子,她见玄濯松松垮垮地披着一件外衫,抱臂倚在门框上。像是才起床的样子,神态慵懒,长发没加束缚,随性散落。 她垂着头走到他面前,低声道:“师……师兄好。” 声音甚至打着颤。 玄濯侧眸斜睨她瑟缩的小模样,好笑道:“我有这么可怕吗?怎么连抬头看我都不敢?” 刚做了亏心事的弦汐:“……” 见她不但不回答,反而还像是更害怕了,玄濯不禁皱起眉。 ——她有什么可怕他的。 他心里莫名生出些不悦,朝弦汐伸出一只手:“不是说要还我东西吗,玉呢?” 弦汐咬住下唇,缓缓递上被帕子包住的稀碎玉佩。 玄濯一时没看到帕子下的壮烈景象,略微勾唇,反手从她白嫩的掌心拿走那块布料:“还挺讲究,知道给包……” 话没说完,停在半道。 触感怎么不对。 玄濯默了默,掀开层层包裹的薄帕。 断裂的黑龙凄凉地躺在里面,似是在无声诉说自己的悲惨遭遇。 玄濯一阵静默。 正常来说,如果有人敢弄坏他的东西,他绝对会原模原样回报在其人身上,更遑论这是他随身佩戴了数百年的玉。 可眼下,玄濯盯了那碎玉片刻,却是笑了出来:“你这小丫头,手劲倒是真不小啊。” 弦汐安然闭眼,等待被分尸的下一秒。 玄濯慢悠悠收起碎玉,“这玉佩可是取招摇山顶吸取千年日月精华的玉石雕琢而成,——说吧,怎么赔。” 弦汐单薄的身形晃了晃。 怎么赔。 她就是从一棵小树苗赚钱赚成沧桑老树,都赔不起。 第11章 你亲我? 空气沉寂许久。 弦汐正努力运转大脑,思考该怎么赔这块玉,却见眼前衣摆微动,玄濯竟迈步向她走近。 她霎时紧绷起来,眸光凝住那步步逼近的黑色靴尖。 玄濯前进一步,她后退一步。 直至腰部抵上石桌边沿。 她一个不防,往后晃了晃,两手撑在桌面保持平衡,被迫抬脸望向玄濯。 “……我、我会想办法赔的。”看着那似笑非笑、含义不明的金瞳,弦汐唇瓣微抖,“求你,给我一点时间。” 话语,神情,姿态,处处充满令人怜惜的乞求意味。 玄濯居高临下地注视她,心底恶劣的施虐欲却是怎么都压不住。 他拈起弦汐一缕柔顺发丝,在指尖缠绕,“一点时间是多久?几年,几十年,还是几百年?” “……”弦汐答不上来,杏眼渐渐漫起一层水光,无助又迷茫地与他对视。 玄濯眸色愈暗,一手撑上她身后石桌,那相较于她来说高大太多的身躯沉沉压下,强势的压迫感令弦汐险些喘不上气。 弦汐猜不透他要做什么,但难以控制地感到恐慌,倒映着俊朗面容的眼眸轻颤,身体抖得犹如风中落叶。 “赔偿,可以有很多种方式。”指腹搭上她柔嫩的脸蛋,狎亵地轻抚,玄濯不疾不徐道,“这个玉是我珍爱的宝贝,我把它交给你,你却弄碎了——这可不单是钱的问题。” 手指掠过之处,泛起电流般细密的麻痒,弦汐微微吞咽,有点承受不住:“那,那该怎么办?” 玄濯挑起眉梢:“很简单,你也把你珍贵的东西交给我。”——破坏掉。 弦汐茫然道:“珍贵的东西……可我没什么珍贵的……” “谁说你没有?” 玄濯话止在这里,没继续往下说,视线固定在她细白的脖颈,欲色翻涌。 昨夜燥火难平,反复几次都消不下来,最后竟情不自禁地遐想起了这具青涩生嫩的身躯。 想象她穿着那条红舞裙,躺在他身下,被摆成无数个羞耻放浪的姿势,巴掌大小的脸上却依然是那副清澈懵懂的模样,干净的眼睛凝望他,里面满是不谙世事的纯粹。 他这么想着,尾椎酥麻,畅意地抵达。 满掌浑浊浓厚,可他仍有些意犹未尽。 玄濯也不清楚自己这是怎么回事,六百多年没碰过人,偏偏惦记上了一个蠢不拉几的丫头片子。 他琢磨半宿,觉着可能是过往遇到的各色美人都太主动了,不对他胃口,他估计天生就好这口纯的。 再者说,弦汐虽然笨了点,呆了点,但遇上事儿自己都能处理好,安安静静不吵不闹,声音好听,长得也不赖,还算是……招人喜欢吧。他勉强承认这点。 昨夜在脑海里被翻来覆去折腾的小东西此时近在眼前,玄濯指节微蜷,那股子冲动再度涌了上来,眸色暗沉无边。 “……师兄?”见他一直不说话,弦汐小心翼翼地唤道。 粉唇开合,随着音节略略嘟起。 玄濯定神看了一会,鬼使神差地,低头在上面亲了一下。 “?!” 弦汐猛然怔住。 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的玄濯也是一愣。 唇瓣温热残存,两人四目对望,皆有不加掩饰的错愕。 “……” “……” 弦汐虽未经人事,对男女那方面懂的也少之又少,但她也知道亲吻、尤其是亲嘴唇代表着什么。她睁圆了眼睛,不敢相信道:“师兄,你亲我?” “没——”玄濯一时间恼羞成怒地想否认,然转念一想——亲了又如何? 他就是把弦汐办了都没人敢说什么。 反而是弦汐该为此感到荣幸才对,况且她对他的喜欢都快写在脸上了。 如此想着,玄濯又坦然起来:“是,我亲了,怎么?” “……” 他磊落如斯,反倒令弦汐怀疑自己是不是反应过度。 但是,亲吻这种事,应该不能随便跟别人做的吧? 情醉眠枝头 第14节 她这厢正满脑袋胡思乱想着,那厢玄濯也有些不大自在。 终归是第一次亲人,他心里多少别扭,于是唰地从弦汐身前退开几步,生硬道:“那块玉该怎么赔,你自己想办法,出去吧。” 说完,他径直往屋子里走。 弦汐还记得他方才那句说到一半的话,企图追上去问:“师兄,珍贵的东西是……” 眼前一花,她被玄濯移到了院子外。 显然是不打算告诉她的意思。 弦汐挠了挠头,叹了口气,愁眉苦脸地往回走。 * 玄濯站在屋子中央,脑子有些发空。 浑身上下好似哪哪都不对劲,唇上温软的触感温度明明已经散尽,他却还是感觉像贴着那樱粉唇瓣一样,热得厉害。 良久,他烦躁地“啧”了一声,发了道传音给三弟苍璃: “老三,干嘛呢?” 那边懒散的男音里同样夹着几丝烦闷:“大哥?我在北海打这帮臭蛟呢,找我有事?” “你什么时候打完,叫上赤熘应桀他们来东海陪我吃个饭。” “哟,听上去心情不好啊,碰着啥事了?” “用你管,赶紧的。” 苍璃撇嘴:“行吧,给我两天时间。对了,我可以带几个美人去不?我这些日子都在北海打仗,好久没‘照顾’她们了……” “随你。”玄濯不在意道,随即顿了顿,又说:“赤熘他们要是想带,也都带上吧,玩儿个尽兴再走。” 对着弦汐这小蠢货发春是什么傻缺事,他决计是旷久了,饥不择食,得看点淫秽的正正心思。 要是苍璃他们带来的人里有合他心意的,尝尝滋味也不错,这么洁身自好当苦行僧干嘛。 想完这些玄濯也舒坦了不少,坐到书案后接着处理政务。 第12章 前途光明! 弦汐一边思忖该如何赔偿玉佩,一边往弟子舍走。 路过观穹殿时,恰好碰见楚箫从里面出来,于是她止步问候道:“师兄好。” 楚箫刚整理完如海的卷宗,本带着一脸疲倦,不过见到她时又不觉扬起了笑:“弦汐啊,这是准备去哪?” “我想回弟子舍温书。” “不错。”楚箫神情欣慰,走到她面前,道:“我听师尊说,你已经突破到了金丹期?” 弦汐:“嗯。” “真厉害呀。”楚箫如同兄长般摸摸她脑袋,随后略微躬身与她平视,笑问:“有没有什么想要的礼物,师兄送你。” 弦汐忙摆手:“不用,不用。” 楚箫把她的手拉下去,大度道:“跟师兄客气什么?说,只要师兄给得起,尽快开口!” “……”见他实在坚定,弦汐抿了抿唇,犹豫着道:“师兄,请问你有……那个,招摇山的……千年玉石吗?” 好像是这个东西来着,她当时心太慌,没记清。 “招摇山的千年玉石?你要这个做什么?”楚箫疑惑地问。 弦汐有些说不出口原因,含含糊糊回答:“不、不做什么,就是觉得,好看。” 楚箫没说话,眼神盯着她。 撒谎了的弦汐心中惴惴。 过了许久,楚箫叹息着笑:“小师妹长大了,有秘密了。” 弦汐心头一跳,内疚地绞紧手指。 她也不想骗楚箫,可若是将原因讲明,楚箫一定会尽心帮她,那不就跟债主转移,拆了东墙补西墙一样吗……? 而且楚箫毕竟跟玄濯关系不好,万一再因此起什么争执就不妙了。 弦汐这般想着,沉默着没开口解释。 幸而,楚箫也没接着问,只道:“玉石我有不少,可招摇山上取来的还真没有,我这两天让人帮忙打听一下,届时绝对双手奉上。” 他冲弦汐眨了眨眼。 弦汐感激地看着他:“谢谢师兄,不过要是有消息的话,你直接告诉我就好,不必替我出钱。” “这怎么行,我都答应送你礼物了。” “玉石的消息,就当作礼物吧。” 见弦汐一脸执着,楚箫也不便多言,妥协道:“好好好,都听你的。” 弦汐朝他笑笑,正欲辞别,楚箫却又拉住她:“还有件事,师尊跟我说,让我给你补习识植。” 弦汐怔了怔,道:“啊,是的。” “你白天还得去学堂听课,这样,每天傍晚酉正时分,你来书阁二楼西侧的屋子找我,我给你补一个时辰。” “好,谢谢师兄。” 弦汐点点头,这才被他放走。 回到房间,弦汐坐在书桌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布袋。 布袋不大,但里面装着她所有积蓄。 说是积蓄,实则就是这些年清漪宗发放的补给,她年纪小修为低,领的数额不多,不过明澈和楚箫很照顾她,时不时就找各种由头给她塞点小钱; 再加上清漪宗无偿为门人提供食宿物资,弦汐筑基早辟谷也早,少去饭钱这一主要开销,零零散散倒也攒下些许钱财。 她解开封口,将袋子倒扣在桌面。 哗啦啦—— 晶亮的灵石银两纷纷洒了出来,在桌面滚动几圈,缓缓停下。 她清点一番,拢共有四十五颗灵石,和二十八两银子。 有点少。 弦汐苦恼地想,招摇山的玉石定然是稀罕物,有价无市,她这点积蓄,估计连边角料都买不到。 她出神片刻,蓦地,脑中灵光一闪,从袖中掏出储物袋。 她从袋子里扒拉出先前出任务领的酬金,数了数,足足有两百两金和四百两银子。 弦汐六岁来到清漪宗,直至出任务之前都没下过山,对民间的物价不是很了解,但这满眼的金灿灿白花花,多少为她添了些挥霍的底气。 她将金银灵石好好收进袋子,放回抽屉。 ——之后,再多做点任务赚钱吧。 弦汐定下主意,开始温书。 第13章 玄濯你就是个畜生! 次日酉正,弦汐如约抵达书阁二楼房间。 楚箫已在里面坐着了,见她进来,笑着朝她招招手:“来这边坐。” 弦汐在他身边坐下。 桌面上摆着两个本子和三张试卷,字迹清晰俊雅,显然皆出自楚箫之手。楚箫将其中一个本子翻开:“书上的基础知识你应该都会背了,我就写了些延伸的,还有搭配的试题,今日就先学这些吧。” 弦汐点头应道:“好。” …… 楚箫在一旁讲解,嗓音舒缓温和,光影从侧窗落下,将他修长的身影投在书桌上,宽厚的肩背挺拔有力,令人心安。 弦汐一开始听得非常认真,然而当书页翻过,“招摇山”三字映入眼帘时,又不免偏了心思。 大脑不受控制地联想起玄濯。 她走神得明显,楚箫一连叫了她两次都没回应,索性将书本卷起,在她头顶轻敲一下:“回神。” 弦汐惊得一耸肩膀,连忙道歉:“抱歉师兄,我分心了。” 楚箫问:“想什么呢?” “想玄……没、没什么。”老实本性发作,那个名字差点脱口而出,弦汐一脸紧张地止住话头。 可楚箫还是听到了。 这一个字,加上她前些天跟某人一起出任务……楚箫当即黑了脸:“你在想玄濯?” 弦汐不敢说话。 楚箫放下笔,正色问:“为何想他那个……人?” 他憋下一些略为粗俗的词汇。 弦汐仍旧沉默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见她一脸困惑,楚箫揉了揉眉心。 弦汐以前并没有对玄濯表现出过太多关注,现下跟他出了趟任务,回来便频频走神,难不成…… 楚箫神色一凝,问她:“前两天你跟玄濯一起出任务的时候,他有没有,”话音微顿,委婉道:“有没有对你做什么不适当的举动?” “不适当?”弦汐不理解。 良好的修养让楚箫有些难以启齿:“就是,太过亲密的,身体接触。” 弦汐想了想,坦诚道:“哦,有,师兄抱了我,给我检查身体。” 情醉眠枝头 第15节 楚箫霎时一僵。 弦汐看着他近乎诡异甚至扭曲的表情,道:“师兄,你脸色不太好,怎么了吗?” “……” 楚箫一言不发,过了许久,缓慢站起身,风一样冲了出去! “——玄濯!!” 正躺在院角树上安睡的玄濯猝然听到一声冲破天际的叫喊,幽幽睁开眼,朝声源望去。 只见向来风度翩翩君子端方的楚箫带着仿佛要杀了他的气势持剑冲了过来。 眼角寒芒一闪,玄濯两指一并轻松夹住袭来的剑尖,淡淡道:“大吼大叫地打扰别人休息,真是毫无礼节。” “你也好意思说这话?”楚箫怒不可遏:“玄濯,你就是个畜生!” 玄濯“铿”地捏碎剑尖,心头火气窜起三尺高:“楚箫你活腻歪了吧?” 黑龙本就暴烈好战,此时被扰了清眠又劈头盖脸挨了顿骂,玄濯当即就想把他剁成肉片。 剑拔弩张之际弦汐总算从后方追了上来,急匆匆喊了声:“师兄!” 两人齐齐回头。 弦汐微怔,眼珠乱瞟着不知该先看哪个。 楚箫看她一眼,转过头,愤恨地对玄濯道:“你还有没有点良心,居然对弦汐下手!” 玄濯又怒又莫名其妙:“下你大爷的手,我干什么了?” “你干什么了你自己知道!” “知道个屁!” 玄濯半分不想再跟他继续争辩,一手法力凝聚,即刻就要朝他轰过去! 弦汐完全不明白怎么回事,事情为何突然发展成这样,但她清楚楚箫绝对打不过玄濯,于是煞白着脸挡到楚箫前面,向玄濯求情:“师兄,请不要打楚箫师兄。” 不料玄濯见她如此却像是更怒了:“你给我让开!他自己上门找死能赖谁?” “楚师兄一定是误……” “我给你三个数,再不让开我连你一起收拾。”玄濯冷寒着脸倒数:“三,二——” 弦汐闭上眼准备挨揍,却被楚箫从背后一把拉开:“你个黑心烂肺的混账还想打她?你要脸吗?” 楚箫一露面就被玄濯当胸踹出去二里地,生生在草地翻滚几圈才停下,呕出一口血。 弦汐吓得呆滞一瞬,眼里立刻蒙了泪,她死死揪住要接着动手的玄濯的衣袖,啜泣着哀求:“师兄,不要,求你。” 玄濯一低头就见她朦胧的泪眼,心头一突,动作竟微微停顿。 冲天的怒火猝不及防被打断,他勉强冷静了些许,压着嗓子问:“你跟他说什么了,他这么要死要活地找我拼命?” 弦汐慌乱道:“没、没说什么啊?”她回忆了一下两人最后一段对话,复述道:“楚师兄问我,出任务的时候你有没有对我做什么,我说你抱了我,给我检查身体。” 玄濯愣了下,随后气得想笑:“就为了这点破事?” 同为男人,他一下就能猜到楚箫听到这句话后会误会成什么。 “破事?”元婴期木灵根的楚箫自愈速度极快,没一会就缓过气从地上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回到这边,双目猩红道:“玄濯,你毁了她的清白,还把这当破事?弦汐好歹也和你做了十年的师兄妹,你怎能够……” “谁说我毁了她的清白?我闲得没事干了去动一个黄毛丫头。”玄濯语调又恢复往日懒散,“我又不缺女人,她这种脑子都没发育齐全的小孩儿我碰都懒得碰。” 弦汐一僵。 她听不懂玄濯这话的意思,但那字里行间对她的不屑犹如细针一般扎进她的心口,令心脏不由略微抽痛。 楚箫犹疑地质问:“你真没动她?” 玄濯:“不信你扒了她的衣服看看。” “玄濯!”楚箫低喝一声。 玄濯神情阴沉,显然是在考虑要不要再给他一脚。 楚箫深吸几口气平复怒意,沉下心来仔细思索。 以玄濯的脾性,他若真动了弦汐,不会不承认,而且他方才好像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难道他当真只是单纯在给弦汐检查身体? 楚箫有点不信。 在外人眼里,龙族就是风流成性的代表,生来就与“洁身自好”沾不上边。 而作为龙族太子的玄濯,尽管没人知道他有没有过女人,但基本默认他阅女无数。 想到这,楚箫问他:“弦汐哪里出了问题,需要你给她检查身体?” “自个儿问她去。”玄濯不客气地将弦汐推到楚箫那边,俯视踉跄着倒在楚箫怀里的她,冷道:“喜欢你的楚箫师兄就跟他待着,少来烦我。” 随后一边转身往屋子里走,一边下逐客令:“你俩都给我从院子里滚出去。” 弦汐湿红着眼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被楚箫一步步带离院子。 走出一段距离,楚箫低声问:“弦汐,玄濯真的只是给你检查身体,没做别的?” 弦汐摇摇头:“没有……” “他为何如此?你受伤了吗?” “不是,师兄说我身上有神息,要探查我的魂魄。” “神息?” 楚箫一惊,抓紧她的胳膊:“那他给你探查过后怎么说的?” 弦汐想了想,道:“玄濯师兄没说什么。”只是忽然把她从房间里推出去了。 楚箫面色凝重,对她说:“师尊现下还在外面没回来,等我这两天联系他,让他回来给你看看。” 弦汐闷闷地“嗯”了一声。 ——玄濯生气了。 是不是因为她话没说清,才闹出这么一场乌龙,害得他被误会,楚箫也受了伤。 弦汐抬头问:“师兄,你胸口还疼吗?” 楚箫闻言,擦干净嘴角血迹,又拍拍衣服灰尘,柔和地笑了笑:“早就不疼啦,也不是多严重的伤。” 弦汐有些愧疚:“对不起,师兄,都怪我。” “不是你的错。”楚箫揉揉她的头,“不论事实究竟如何,你把这件事说出来都是对的,要是真有一天你被毁了清白还不说,那师兄才难过呢。” 弦汐不懂地问:“毁了清白,是什么意思?” “……”楚箫的笑僵在脸上,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也有过几个女人,不过那些女人都是被调教好后送到他身边的,他还真不晓得该怎么解释这个事。 面对眼神清澈的弦汐,他实在说不出口什么污秽的词,只好含糊道:“这个,等你以后、以后就明白了。” 弦汐:“哦。” 楚箫自顾自尴尬了一会,干咳两声,说:“好了,既然误会也解开了,咱们回书阁继续补习。” “好的。” * 另一边,玄濯本来正气闷着,又想起得上天宫找一趟司命,问问弦汐身上神魂的事。 可一想到弦汐,他就更气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反正就是气,但又不能不去问,于是一边憋火一边化出原身回到天界。 “——殿下。”路过的神将宫娥纷纷行礼,见玄濯沉着张脸满身寒气,谁也不敢上去多问,行礼过后便匆匆离去。 弯弯绕绕一段路,他在三生石旁找到了司命神君。 神君正捧着命簿飞速书写,他上去便道:“司命,找个人。” 司命一个激灵差点把命簿甩飞,见是玄濯,他擦了擦额角冷汗,恭敬殷勤地笑道:“是太子殿下啊,殿下要找谁?” “一个叫弦汐的十七岁小姑娘,当下在清漪宗,拜于明澈仙尊座下。” “好的,小神找找。” 司命说完这句,手里原本薄薄的命簿陡地变大变厚,轰然落到地上发出一声巨响。 他先在最上面那层翻找一通,片刻后,疑惑地“嘶”了声,又继而往下翻。 玄濯蹙眉道:“她才十七,不会在命簿下层吧?” 司命再度擦汗:“这……小神也是这么想的,可上层确实没她。” 怎么可能? 玄濯心中生疑,看着他满头大汗地一张又一张往下翻,一直翻到底部,一无所获地直起身。 “殿下,您要找的这人,没有单独的命格。”司命道:“不过在别人的命格里倒是有她出现。” 玄濯思虑一会,道:“她是神魂,会不会是上界哪位的投胎转世?” “就算是投胎转世,命簿也会记载,那姑娘既是神魂还不在命簿上……小神猜测,她有可能是诞生于天宫某个地方的精灵魂魄,自主修炼出神智下了凡界——一般这种没有前世今生,也无固定生死轨迹的魂魄,命簿不会记录在册。” 玄濯一时沉默。 半晌,他道:“知道了。” 看来,不过是天宫哪棵树生出了神智,贪玩下凡。 无需顾虑。 解决完疑问,他重新回到院子,恰好一道传音也发了过来: “哥,我这边差不多完事了,你备好酒了没啊?赶明儿我就跟赤熘他们过去。” 一听这油腔滑调的声音就知是苍璃。 玄濯道:“酒管够喝,把你喝死了都喝不完。” 情醉眠枝头 第16节 第14章 她想尽量对玄濯好 弦汐回去以后,独自闷坐了许久,思考该怎么跟玄濯道歉。 哭着说对不起? 那玄濯只会烦得把她脑袋削下来。 送东西? 可她又有什么是玄濯能看得上的。 弦汐失眠一夜,在天蒙蒙亮时突然冒出个点子—— 给玄濯做点吃的吧。 她霍地从床上坐起来。 她手工活不行,雕刻缝绣出来的东西大抵会遭玄濯嫌弃;而做吃的,不仅能体现她的诚恳用心,不被玄濯拒绝的可能性也更大些。 起码吃一点也是吃。 正好学堂明后两日还有月末休息,就算玄濯不在院子,她也可以一直在那等他。 想完这些,弦汐高高兴兴地起床换衣,然后给楚箫报了个信,说之后两天暂时不去补习了。理由是刚突破到金丹期,感觉境界有些不稳,想闭关巩固一下。 再次撒谎的她心里依旧不安,不过这种事一回生两回熟,总比实话实说又闹出什么事来好些。 白日在学堂上完课,下午出了学堂,弦汐直接跑到观穹殿厨房。 “嗯?弦汐?”比她更早上完课的李师盈正在厨房烤面点,见她小跑着进来,好奇问:“你来厨房干嘛?” 弦汐道:“我想做些吃的。” “做什么吃的?” 弦汐一怔,发觉自己忘记考虑这个问题了。 她看看李师盈手里捧着的那盘新鲜出炉的酥饼,指着问:“这是什么?” 李师盈低头,“哦,鲜花饼。开春了嘛,山上的树一大半都开花了,我寻思拾点花瓣做糕点吃。”她拿起一块递给弦汐,笑道:“小师妹来一块尝尝?” 弦汐接过吃了一口,很给面子地称赞道:“好吃。” 李师盈喜笑颜开。 弦汐一边吃一边心想要不就做这个给玄濯吧,可念头一转,又想到玄濯不一定会爱吃甜的。 他是龙,应该……爱吃肉? 弦汐三两口吃掉酥饼,问李师盈:“师姐,这个饼,可以换成肉馅的吗?” “可以啊,正好苏舜昨天给我猎的一头灵鹿还剩两条腿没吃,我找找……”李师盈在石桌底下翻找一通,拎出两条被冻住的鹿腿,砰的放到桌面,“在这。” 苏舜是李师盈的道侣,两人青梅竹马,感情甚笃。去年刚成婚那阵,走到哪都飘着甜蜜的味儿——现在也是。 李师盈用灵力将鹿肉上的冰霜化开,问:“小师妹,怎么突然想做吃食啊?我记着你以前都没来过厨房的。” 弦汐:“我想做给师兄吃。” “师兄?楚箫吗?”李师盈下意识想起最近刚回来的楚箫。 “不是,”弦汐摇头,“是玄濯师兄。” 鹿肉化到一半戛然而止,李师盈猛然望向她,瞪着眼睛,张着嘴,半天才磕磕巴巴地说出一个:“……谁?” “玄濯师兄。”弦汐重复。 “你、你要做东西……给玄濯吃?” “嗯。” “……” 李师盈石像似的杵了良久,不理解地问:“为何?” “我不小心惹师兄生气了,想给他道歉。” 李师盈静了一阵,忽而爆发出惊天笑声:“哈哈哈哈哈!你个小笨蛋!你要拿糕点给玄濯赔礼道歉?” 弦汐困惑道:“是,怎么了吗?” 李师盈笑得直不起腰,连连摆手:“没……咳……没怎么,小师妹啊,师姐劝你还是算了吧。就玄濯那性子,你要是真惹他生气了,现在都不一定能全须全尾地站在这里,他没对你如何说明也没真的生气,你要是再去找他,能不能完整回来可就说不准喽。” “……”弦汐落寞地垂下头,“我知道,但,我心里过意不去。” 李师盈见状,又有些不忍地敛了笑,柔声道:“抱歉啊师妹,师姐说这些是有点多嘴 ,可我也是担心你。你说你想给玄濯道歉,我理解,可玄濯什么人呀?他或许完全就没当回事,这糕点送去了他大抵也不会要,你又何必上赶着找不自在?” 弦汐愈发沉默。 师姐说的都对。 玄濯可能压根就不想搭理她。 那个时候,他把她推到楚箫身边,看向她的眼神冷淡而厌烦,仿佛在看什么很讨厌的东西。 回想起那个场景,弦汐心中一刺。 但…… “玄濯……不要,没关系。”弦汐小声却执拗地说,“做错了事,就要道歉,这是我该做的。” 而且,她也想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量对玄濯好。 她脸上的固执太过明显,令李师盈一时愣住。 半晌,她摸摸鼻子,“哦……也、也行。”她干咳两声将注意力转回鹿腿上,加劲儿让冰霜融化,“那你过来吧,我教你做鲜肉饼。” * 兵荒马乱一通,李师盈沉默地推开厨房门。 ——白色蒸汽混着呛鼻的黑烟霎时一同冒了出来。 弦汐垂头丧气地拎着食盒走到她身后,脸上沾着面粉黑灰,衣裙燎了一角,形容颇为狼狈。 “师姐……”弦汐想说些什么,却被李师盈抬手拦住。 李师盈叹气道:“道歉的话说得够多了。” 弦汐耷拉了脑袋。 方才做酥饼,擀面剁肉包馅这前几步都还算顺利,可一到烧火煎烙的时候,她就怕得连连后退,任凭李师盈怎么拖拽都不肯上前。 好不容易抖着手动了动锅铲,又被溅出来的油花烫得打翻了锅,热油洒了一地。 弄得两人好一顿手忙脚乱。 最终,在李师盈几乎手把手的辅助下,弦汐勉勉强强出锅了一盘鲜肉饼。 虽然看着半生不熟,正反面还沾着生面粉和糊块,但总归能吃。 李师盈扶了扶额:“怕火还给人做吃的……真不知道该说你点什么。” 弦汐微微瘪嘴。 “行了,把身上收拾收拾,送糕点去吧。”日落黄昏,李师盈拿着剩下的鲜花饼,朝她摆摆手,“我也要找苏舜了。” “嗯,师姐走好。” 弦汐与她辞别,在食盒上扣了个小结界保温保鲜,随后前往主峰。 路过观穹殿时,她忽地顿住脚步。 ——这是她第一次做吃的,她想给师尊尝尝。 于是转头进了大殿。 “弦汐?”楚箫正在殿内桌案上整理卷宗,见她进来,下阶走到她面前,“你怎么来了?” 弦汐盯着他,举起手中食盒,往他跟前递了递:“师兄,我做的,你尝尝。” 她眼睛亮晶晶的。 “哦?你亲自做的?”楚箫也没问她做的是什么,就笑着拿起来吃了一块,赞美道:“味道不错。” 弦汐开心地笑起来,随后左右望望,问:“师尊还没回来吗?” 楚箫摇头:“没呢,师尊跟宗主在外面办事,还得个几天才能回来。” “这样啊。” 弦汐有些失落,想了想,干脆把装着鲜肉饼的双层食盒上面那层递给楚箫:“要是师尊回来的话,麻烦师兄替我交给他尝尝。” 楚箫接过,应答道:“行,还有什么其他要交代的,都可以告诉我,后两天你就专心闭关吧。” 他展现给弦汐一个值得信任的姿态。 然而弦汐只感到心虚:“没、再没了,多谢师兄,我先……先走了!” 说罢,她头也不回地飞奔出去。 楚箫在后面不解地喃喃:“跑那么快干嘛……” —— 一路从木峰跑到主峰山顶密林里的院子,弦汐才终于停下来,喘了口气。 望着那广阔的庭院,她做了会心理建设,大着胆子朝前走。 止步于月洞门前,她礼貌地轻声问:“师兄,你在吗?” 无人应答。 玄濯果然不在。 弦汐一阵空落,不过先前也早已做了好等待的准备,于是抱着食盒,像木桩子一样站在门口等玄濯回来。 …… 慢慢的,黄昏变黑夜,夜空群星闪烁,弦汐依旧抱着食盒,只不过换成了倚靠墙壁蹲在门口的姿势。 她有些倦了,小脑袋一点一点,几次险些睡着。 沙沙—— 情醉眠枝头 第17节 远处传来脚步踩在草地上的声音。 弦汐蓦然一惊,从昏睡状态中清醒过来,向前望去。 漆黑高大的身影逆着星光踏月而来,俊朗面容被夜色遮掩得晦暗不明,却令人不觉生寒。 第15章 放到我屋子里边 见到那身影的一瞬,弦汐立即站了起来,局促地搂紧食盒。 玄濯回来了。 成功等到玄濯,弦汐本以为自己会欢喜雀跃地跑过去,可现下望着那黑暗中的人影,心里却又隐隐不安。 像是预感要发生什么事。 心脏怦怦跳动,手心略微出汗,伴随玄濯的身形越来越近,弦汐不明就里地越来越慌。 玄濯自然也发现她了,步伐一顿,转了方向,不疾不徐地走到她面前。 隔着一步距离站定,他垂眸睇着她,语气淡漠得听不出情绪:“你在这里做什么?” 弦汐被这句问得顿生退意。 喉间微微吞咽,她艰难迈开半步,仰起略带困倦的小脸,强撑起笑:“师兄,我……我带了糕点过来,想跟你道歉。” 她将食盒往前送了送。 玄濯那背光投落的宽健阴影将她全部笼罩,夜风中,她依稀能嗅到他身上混杂醺然酒意的龙涎香,以及一丝怪异的、她从未闻到过的气味。 他刚宴饮回来吗?弦汐分心想道。 玄濯静默片刻,开口时,嗓音掺着深沉的哑:“道歉?” 弦汐愧疚地低头:“嗯,昨天的事,对不起。” 玄濯不语。 好一会也没等到回应,弦汐不解地看向他,下巴却突然被两指捏住;玄濯俯下身,那张轮廓深邃的俊颜慢慢向她贴近。 “……!” 弦汐想躲,却被更加强硬的力道制住,动弹不得。 凝视着她白净紧绷的脸蛋,玄濯又回想起傍晚跟苍璃他们吃饭时,那烦闷而躁动的感觉。 苍璃那精力旺盛的种马,照例带了一堆美人,还不知从哪搞到个兔子精,长相清纯又秀美,发肤雪白,一看就是个尤物。 龙兔皆是重欲的种族,俩人旁若无人地在饭桌上打得火热,赤熘还带了自己酿的催情酒,几杯下去,场面一度淫乱得不堪入目。 眼见他们翻云覆雨纵情享乐,玄濯当然不可能没反应。 可在场那些个女人又和过往一样让他没什么兴致——倒不是不够美,而是差了点味道,差点他喜欢的味道。 直到,那只兔子精迷离失神的表情忽地闯入眼中。 从侧面望去,与脑海里某个画面略微重叠。 明明沉浸在情欲中,却仍显懵懂天真。 玄濯愣了一瞬,下一刻,无法控制地产生了冲动。 与他一起鬼混了数百年的亲弟弟苍璃当即便觉察到他的意图,苍璃没停下驰骋的动作,抬头笑着问他:“哥,看上这个了?” 玄濯喝着酒不答,目光却也定住没移开。 以致没注意到他喝的是赤熘倒的催情酒。 苍璃饶有兴味地眯起眼。 这只兔子是他近来新得的宝贝,在吃饭前,赤熘那色中饿鬼就跟他讨要过几次,可哪怕只是借去玩一玩,他也没舍得。 但玄濯不同。 他从未见玄濯对谁感兴趣过,就连他们聚堆厮混的时候,玄濯也只是围观欣赏,并没动过哪个。 这兔子还是头一个吸引住他的。 苍璃觉着新奇,再则玄濯一直是他最敬重的长兄,于是他大度地抽身,拍拍小兔子红艳的脸蛋:“去,伺候那位爷去,伺候好了有你享福的。” 小兔子嘤咛一声,听话地爬向玄濯。 玄濯低头看她。 那张仰起的巴掌脸上红霞遍布,红玛瑙般的圆眼水润清澈,却又含着无边媚意。 既纯稚,又诱惑。 ——唯一不足的是,她嘴角带着笑。 那笑容充满贪婪和欲望。 方才强烈的冲动在此刻突然烟消云散,玄濯下意识觉得,这张脸上不该出现这样的笑容。 或者说,这个时候就不该有笑。 应该是迷蒙,隐忍,困惑……木呆呆的样子。 像他那晚幻想中的弦汐。 “——喀!” 琉璃盏乍得摔了个四分五裂! 正在淫乐的众人俱是一惊,纷纷看向黑着脸站起来的玄濯。 “……” 玄濯喘着粗气,面上神色千变万化,无比复杂。 仿佛交织着难堪、恼怒、压抑、甚至隐隐约约的难以置信。 “哥……怎么了这是?”赤熘小心翼翼地问。 怎么了? 还能怎么了? 他他娘的记挂上了一个岁数还没他零头大的小蠢货! 前几次都可以当成平日无聊的消遣,可今天、刚才,那感受实在令玄濯没法忽视。 玄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光火地来回踱了几步,腾地一脚踢翻放满佳肴美酒的桌子! 稀里哗啦一阵乱响,离桌子最近的苍璃忙不迭抱着身下猫女跑开,怔了几秒,对那傻住的小兔子怒道:“是不是你惹着我哥了?” 小兔子瞬间吓出了眼泪,哆嗦着摆手:“不、不是我……我什么也没做……” 玄濯缓了口气,对苍璃道:“跟她没关系。” 苍璃于是又松了语气:“那就行,那,哥你为何生气啊?” “……”玄濯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随口搪塞一句:“有点事儿,先走了。”便从原地消失。 后来苍璃他们有没有继续在龙宫待着他也没管。 或许是受药酒和活春宫的影响,往回走的路上,玄濯心燥得不行。 ——他明白,他这么惦记弦汐,无非是因为之前起了心思却没吃上,她又恰好在某些方面特对他胃口罢了。 几百年没开荤,心里有点念想在所难免。 所以。 玄濯思忖着,究竟是顺从本心去把弦汐睡了,还是有点气度、压制住念头,磨练磨练性子。 毕竟睡一个小傻子也太掉价了。 然而巧妙的缘分没给他抉择的机会。 玄濯琢磨了这个问题一路,直至回到庭院,看见那个守在门口的小身影—— 脑子一下断了弦。 忘了刚才在想什么。 鲜见地迟疑一瞬,玄濯怀着自己都不太懂的心情走了过去。 结果那小蠢货傻愣愣地笑着,递给他一个食盒,说要给他道歉。 玄濯看着她,她乌黑的发丝在夜风中轻轻飞舞,白皙小脸上漾着纯净笑容,秀气的眉眼间有几许木讷呆板,却没有分毫杂质。 瞳仁里映着他,纯粹透彻。 不知怎么,这个画面,忽然就烙在了玄濯脑子里。 并不是什么绝世的美景,但他就是觉得,很难忘。 路上思虑的一切登时全被风吹散了,玄濯心想—— 都去他的吧。 他必须睡了弦汐。 什么蠢不蠢配不配的,都没他爽了重要。 玄濯不自觉地伸手捏住那尖尖下巴,指腹触感温热细腻,撺掇着体内那口催情酒更猛烈地燃烧药劲儿。 ——弦汐对这些一无所知。 玄濯的面容近在眼前,那双盯着她的金黄眼瞳被夜色与阴影染得越来越深,幽暗如泥潭,难以见底。 令她有些害怕。 睫羽轻颤,弦汐小声问道:“师兄,你……又要亲我吗?” 印象里,上次他这样,就亲了她。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 玄濯闻言微怔,少顷,淡笑着问:“你想让我亲你吗?” “……”弦汐犹豫一会,诚实点头:“想。” 情醉眠枝头 第18节 玄濯眸色暗了暗,热得有点疼了。 但他还是耐心地继续:“为什么想让师兄亲?” 弦汐答不上来。 她只是,单纯地想跟玄濯有更多接触。 看出她的迷茫,玄濯循循善诱:“小师妹,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喜欢。 这个词令弦汐茅塞顿开。 她直视玄濯,真挚直白道:“是,我喜欢你。” “……” 预料之中的答案,亲耳听到的那刻却让玄濯脸色变了变。 简简单单七个字,像是往熊熊燃烧的火里加了把不知名的料,让单纯的欲些微扭曲,多了点别的东西。 ——不过,多了什么,玄濯并不打算去想。 他将这点异样的感觉抛之脑后,朝弦汐一笑:“这可是你说的。” 弦汐:“?” 玄濯松开她的下巴,垂眼看向她抱着的食盒,语气不明:“拿个糕点就来跟我道歉,还想让我亲,诚意是不是有点不够?” 弦汐愣了下,急忙道:“我、这是我亲手做的,很用心。” “是吗?”玄濯从她身前走开,停在庭院的月洞门前,对她道:“既然如此,那拿进来,让我尝尝吧。” 弦汐依言走进院子,将食盒放在石桌上。 “放这干嘛?”玄濯却不满意,把食盒又塞回她手里,“放到我屋子里边。” “你的屋子……?” 弦汐不敢相信地睁圆眼。 她记得师姐们说过,玄濯领地意识很重,不喜欢外人进出他的地盘。 曾有师姐追他追到他的院子,直接被轰了出去,昏迷半个多月才醒。 可现在,玄濯竟让她,进他的屋子。 只为放一盒糕点。 弦汐心跳微乱,不由问道:“我,可以进去吗?” “今晚的话,可以。” 玄濯嗓音沉沉。 正如在院外那样,他这次走到了屋门口,向外拉开了那扇木门,看着她。 屋内没点灯,黑洞洞的。 仿佛一口深渊。 弦汐踌躇片刻,拎着食盒往前走了几步,又有些不安地停下,抬眼看看玄濯。 玄濯仍旧在笑。 不急,也不催促。 “……” 心里无法抑制地感到怪异,但弦汐不想拒绝玄濯,于是强行迈开僵硬的双腿,踏上台阶,迈过门槛。 门在背后轻轻关上,无声无息。 像是怕惊动刚入笼的猎物。 最后一丝月光也被阻隔在门外。 第16章 两天 屋子很宽敞,弦汐踏入的那刻,两侧墙壁噌地燃起烛光,照亮了室内景象。 紫檀桌,琉璃盏,白玉床,鲛绡帐,连墙角弥散着龙涎香的三弯五足天香几,边沿都嵌着方正闪耀的宝石。 处处散发奢靡气息。 弦汐不敢多看,低着头把食盒放到桌上,转头想离开。 可玄濯却站在她身后,健硕的身姿像一堵墙一样阻住去路。 “嗯?这就走了?”他俯视着面色微慌的她,嘴角勾笑,“不是还想让师兄亲你吗?” 被困在他和桌子之间,空气似乎变得愈发滞闷,弦汐心里那股没由来的不安逐渐扩大。 她绞紧手指,支吾道:“我,我……” 她忽然觉得以后再亲也行。 “抬头。”玄濯道。 弦汐抬起头,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 玄濯笑意淡下:“把衣服脱了。” 弦汐一懵,“……为什么要脱衣服?” “让你脱就脱,不需要问原因。”玄濯脸色变冷。 再按捺不住,他也不能像个登徒子一样毫无风度地对弦汐动手。 该是弦汐摆出侍奉的姿态伺候他。 弦汐缩缩脖子,不再发问,顺从地解开腰封,脱下外裳,仅留小衣和亵裤,然后抱着衣物看着他。 玄濯道:“全脱掉,衣服放到椅子上。” 弦汐于是继续脱,直至莹润窈窕的躯体完全袒露,赤着足站在地面。 看向他的眼神依旧干净。 没有羞赧或尴尬,只有纯粹的信任,以及好奇。 玄濯喉间干渴得厉害,嗓音也哑了几分:“去床上跪着趴下。” 弦汐回头看看他宽阔的白玉床,怔愣道:“趴……你的床?” 玄濯今夜的举动越来越让她费解,可对上他幽冷的目光,弦汐又不敢再问。她转身走到床边,迟疑地跪上去。 ——好凉! 森森寒气陡地侵入骨髓,她一个激灵,抱住胳膊。 是因为……体热,所以才睡这么凉的床吗? 弦汐牙关打战地想着。 她没胆子碰那用仙鹤羽毛填充的冰蚕丝枕头,手肘强忍冷硬寒意撑在玉床,耳畔听到玄濯走来的脚步声。 玄濯脱下衣服,长腿跪上床沿,向她逼近。 一双炽热的大手握住纤腰,往上提了提。 弦汐忽地紧绷起来。 ——明明是热烫的触感,却令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 弦汐半偏过头,抖着声音问:“师兄,你要……” “别叫我师兄。” 似是想起什么,玄濯面色不虞。 “那,我怎么叫你?” “……”玄濯默了片刻,掐紧她的小腰:“不用叫我,叫点你该叫的就行。” 反正只是泄欲而已。 弦汐思考不了那么多:“你要做什么?” 玄濯:“你。” —— 弦汐也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样。 她跪伏在冰冷硬实的白玉床上,膝盖酸痛到近乎失去知觉,双手紧紧抱住枕头——她本不敢碰,可架不住一直往前滑。 …… 原本,只是放个食盒…… 可玄濯又让她脱了衣服趴到床上,还不告诉她原因。 后来发生的事,弦汐就不太理解了。 她只知道,很疼。 特别疼。 十七年来也没哪一次这么疼过。 她好像流血了,还很多,但玄濯并没在意;她颤抖着想开口问,却又疼得说不出话。 弦汐愈合能力很强,可痛苦没法消弭,最娇弱的地方反复愈合又撕裂,她浑身发冷,近乎面无血色。 大抵是看她快要晕过去的样子,玄濯往她嘴里塞了颗丹药。 弦汐以为是治愈类的药,但咽下去后,效果似乎不大一样。 身体确实暖起来了。 不过暖得过头,变成了难以言喻的热。 情醉眠枝头 第19节 她躺在寒玉上,体内又一个劲地发热,冰火两重天折磨得她难受不已:“我……吃了……什么?” “能让你舒服的东西。” …… 弦汐一开始以为玄濯在骗她,毕竟她一点也不舒服。 可过了一会,痛楚竟渐渐消失,被另一种奇妙的感觉取代。 体温不断升高,雪肤被翻涌奔腾的血液蒸成粉红色,细密汗珠阻隔了寒玉散发的冷意。 视野里只有无瑕的纯白,弦汐凝望那片白,眼神也慢慢空洞,涣散。 嘴角无知觉地淌下银丝,浸湿了纤薄枕巾,她眯眼轻声哼哼着,听到玄濯在她耳边问:“舒服了?” 他颈间似乎戴着项链,小吊坠垂到弦汐背上,晃来晃去,令敏感的肌肤微微刺痒。 弦汐眸光迷离地应道:“嗯……” 下一秒,握在腰上的双手陡然加大力道。 一切变得更加混乱。 弦汐含泪抱紧枕头,正欲开口讨饶,玄濯却停了下来。 “呜……烫……” 弦汐低低地呜咽。 腰肢被固定着动弹不得,她泣不成声,缩着肩膀将泪湿的脸埋进枕头,战栗不已。 …… 好一会,终于停止。 听到背后沙哑而魇足的喟叹,弦汐也颤巍巍地松出口气。 她想动一动,却发现下半身几乎已没了知觉。 玄濯退出来,将她翻了个面,正脸朝上。 跪久了的膝盖一阵酸麻,根本伸不直腿,弦汐难受地哼唧一声,只好保持着双腿折起的姿势。 应该已经淤青了…… 她吸吸鼻子,哭红的眼看向上方罪魁祸首。 玄濯额角微湿,脸上亦有一丝红晕,他单手将碎发撸到脑后,彻底袒露出的五官愈发立体,颈间戴着一条不长不短的银白项链,长度仅到锁骨偏下一点,尾端坠着个黑龙缠日的黑金小像,十分精巧。 不知是近来新得的,还是一直压在衣服下,不现于人前。 与弦汐一样,玄濯亦是赤身裸体,精壮完美的身材毫不避讳地展现在弦汐面前。 健硕的臂膀肌肉偾张,线条如山峦般连绵起伏,沟壑纵横,肤色又极白,宛若精心雕刻出的大理石雕像;长发恣意披散着,似浓墨泼洒于宣纸。 但这饱含力量与美感的画面,却遍布狰狞可怖的疤痕。 弦汐看愣了神,忘了要质问他为何对自己做这种事,脸色有点发白:“师兄,你受伤了。” 声音低弱得快要听不清。 玄濯顺着她视线瞧了一眼,“旧伤。” 弦汐蹙着眉尖:“为何会留疤?” 玄濯的自愈能力合该比她好千百倍才是,怎么会留下伤疤。 泄过一次火的玄濯颇有耐心:“我也不是什么伤都能完全愈合,一些格外严重的或者特殊伤势,如果没及时医治照样会有痕迹。” 说完,他捞起弦汐一条细长的腿扛在臂弯,准备看着她的脸再来一次。 “唔……” 弦汐艰难喘息着,伸手抚上那条从左肩划到右肋的、最严重的疤痕,释放灵力。 玄濯倒没阻止,毕竟弦汐对他来说压根造不成分毫威胁,他一边动作一边好笑地问:“做什么呢?” 弦汐断断续续道:“我想,替你治疗……” 玄濯挑了挑眉,也没说什么打击她的话,只将她的手摁到枕边,随口道:“用不着。” 弦汐难过地看着他。 “怎么这个表情?”玄濯虽是解释,语气却不乏轻蔑:“不是不让你治,你又治不好,白费力气干嘛。” “……”弦汐被他撞得闷哼,抿了抿唇,低声道:“不是……因为这个。” “嗯?” “我只是,看到你受伤,觉得难受。” “……” 玄濯停下动作。 沉默少顷,捏起她的脸,平静地问:“弦汐,你真的喜欢我?” 这是玄濯第二次正经叫她。 弦汐心尖颤了颤,认真点头:“嗯,喜欢。” “理由。” “理由……?” 玄濯居高临下,不屑地笑:“你喜欢我什么?相貌,地位,权势,还是其他的?说来听听。” 玄濯被人追着捧着活了六百多年,什么喜欢爱的早就听腻味了,真心也好假意也罢,他压根就没在乎过。 在他看来,弦汐与旁人没什么不同。 除了她挺让他想睡的。 不过,玄濯多少有点好奇这小傻子会说出什么喜欢他的理由,她看起来也不像有何外在追求的样子。 他神情里的轻藐太过明显,清晰印在弦汐眼中。 跳动的心忽而沉了一下。 ——正如她搞不懂玄濯今夜在对她做什么一样,她此刻也不明白,玄濯为何会鄙夷她的喜欢。 身下的寒玉似乎更冷了些,弦汐讷讷道:“我只是,喜欢你。” 她自己也不太懂地补充:“只喜欢你,不是喜欢别的。” 玄濯慢慢敛了笑。 他莫名有些浮躁,将弦汐复又翻过去。 “可以了,安静点。”他冷声说。 弦汐痛苦的闷哼于是堵在嗓中,没发出来。 之后,无比漫长。 弦汐不记得自己昏了几次,又醒来几次;外面的天好像亮了,又暗下,又亮起,再暗下。 玄濯一直没有亲她。 浑浑噩噩意识模糊的时候,弦汐再度见到窗外亮起阳光。 她半阖着眼,晕乎的大脑依稀浮出一种,今天好像要做什么事情的感觉。 要做什么来着…… 弦汐正迷迷糊糊地想着,搭在椅背上的衣服忽然透出传讯石的灵光,闪烁两下,传出楚箫的声音: “弦汐,还没出关吗?” 弦汐一惊,猝然瞪大眼。 玄濯动作一顿,面色登时无比阴沉。 第17章 专心点 空气沉寂的间隙,弦汐费力地运转大脑,思索今夕是何年。 好像,过去两天了。 ……今天是出关去学堂的日子! 弦汐蓦然瞪大眼,抬起酸软的胳膊轻推玄濯,声音哑得不行:“师兄,请……起来,我得,去学堂……” 可玄濯没动,盯着她的白道服,面色阴戾。 抱人的时候听见别的男人喊怀里的小玩意,这感觉令他极度不悦。 玄濯眯了眯眼,垂睨弦汐:“闭关?” 弦汐没底气地坦白:“我,想给你送糕点,怕你不在,就想多等一会,跟楚箫师兄说……我闭关,这两天不去他那里补习了。” 玄濯默了少顷,语气莫辨地笑:“你是怕他知道你要来我这,会拦着你不让你来?” 弦汐低落道:“我怕你们又打起来。” 上次的事给她留下了深刻阴影。 “呵。” 玄濯笑了一声,听上去有点冷。 他单手抱起弦汐,下床走到椅子边。 …… 玄濯从她衣服里翻出传讯石,石头却恰好又响起楚箫声音: “弦汐?你听得到吗?” 手背青筋凸起。 险些捏碎灵石。 情醉眠枝头 第20节 玄濯眸光愈发阴翳,将神智恍惚的弦汐放到桌面,传讯石抵在她湿红的唇边,亵狎地蹭开唇瓣,卡入两排雪白贝齿之间。 “跟他说,你今天不出关了。”他捏捏弦汐纤软的腰,在她耳边道。 弦汐被磕得牙有点痛,噙着泪从他手中接过传讯石,小声说:“师兄,我今日得去学堂听……” “告假。” “……” 看着玄濯那双璀璨夺目,却又冰冷慑人的眼眸,弦汐慢慢地低下头,往传讯石灌入法力:“师兄,我今天……唔!”忽然来了记重的,弦汐猝不及防,蜷缩着闷哼出声。 “弦汐?” “没、没事。”弦汐艰难道:“我今天……不出关……了。” “为什么?”楚箫关切地问:“你声音听起来不太对,是哪里出问题了吗?” “不是……” “那是怎么回事?” 腰被抱紧,弦汐咬着唇仰起头,空白了一会。 回过神,她努力保持声线平稳:“就是,想再闭关一天。” 楚箫沉默一会,善解人意地回复:“好,那你安心闭关,学堂那边我会替你说一声,不必担心。” “……嗯,谢谢师兄。” “没事。” 传讯石中断了联系。 握着碧绿灵石,弦汐心里有些难受。 她又一次骗了楚箫。 明明楚箫是来关心她的。 弦汐尚沉浸在消沉的情绪中,玄濯却劈手夺了她的传讯石扔到一边。 “不高兴?”玄濯凝视她的脸,寒声道:“不是说喜欢我吗?怎么让你跟我待在一起还这副表情?” 弦汐说:“我又对楚箫师兄撒谎了……” “哦,所以呢?”玄濯让坐她在桌面继续,“少想那些无关紧要的,专心点。” …… 傍晚,方休。 玄濯下了床,沐浴过后,一件一件穿好衣服,被欲望冲走的理智也随之回笼。 ——这三天确实过头了些。 第一遭开荤,有点没控制住。 他扭头看看还昏睡着的弦汐,遍布白皙身躯的齿痕指印已差不多都痊愈了,瞧不出异样,惟有双腿以及白玉床上残留的,混杂血水的液体在无声控诉他都做了什么。 玄濯静了静,拿起椅背上的衣服,坐到床边,看着弦汐微皱着眉、不太安稳的睡颜。 他不是什么良善的人,但也知道这回干的事儿挺混蛋的。 倘若弦汐通事明理,自愿跟他睡也就罢了,睡完给点东西打发了事,用不了多久他估计连她长什么样都忘得一干二净; 可弦汐根本连交欢是什么都不知道,他就给人弄上了床。 发泄完的玄濯冷静下来,正眼端详起弦汐。 鹅蛋脸,圆眼睛,乌发白肤,看着清秀舒服。 漂亮是漂亮,可他见过的美人多了,这长相算不上多出挑。 身材也带着点青涩的味道。 怎么就惦记上了呢? 玄濯寻思了一会,又觉得这虚头巴脑的玩意没什么好琢磨的——睡都睡了,想这些干嘛。 他拍拍弦汐潮红的脸蛋:“醒醒。” 弦汐迷糊着睁开眼。 玄濯把衣服放到她身边,“起来吧,衣服穿上。” “……” 弦汐反应几秒,慢腾腾起身穿衣。 脑子还晕乎着。 她安静地穿着衣服,玄濯又从多宝阁拿出一个珊瑚盒子,放到床上,推到她面前:“给你的。” “?” 弦汐打开看了看,发现里面装着满满当当的珍珠,圆润细腻,毫无瑕疵,看大小,她一只手应该都包不住一颗。 她掀起红肿的眼帘,问:“为何给我这个?” 玄濯本想说补偿,可看她这样,估计说了补偿她还要问补偿什么,于是改口:“不要了,送你。” 弦汐有些犹豫:“看上去挺珍贵的,我不能随便收。” 玄濯又把盒子往她那边推了推:“送你你就收下,别管那么多。” “哦。” 弦汐于是收了。 她收好,玄濯给她一颗丹药:“吃了吧。” 弦汐听话地吃下,然后才问:“这是什么?” “避子丹。” “……?” 弦汐顿时清醒了不少,慌张道:“我、我会怀孕吗?” “吃了不就不会吗。” “……” 弦汐眼神发空。 对她来说,“怀孕”是个陌生又遥远的词。 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从某天开始孕育一个生命。 而且…… 做这种事,居然会怀孕吗? 没人教过弦汐这些东西。 弦汐感觉脑子很乱,连要问什么都不知道了,麻木地挪动酸痛无力的身体,一点点下了床,往门口走。 她想回自己的屋子休息一下。 看着她这仿佛被人半路绑走都不会叫一声的迷糊样,玄濯迈开几步走到她面前,音色略缓:“不问问我这几天在对你做什么吗?” 弦汐疲惫得厉害,闻言,只好顶着困倦的面容问:“做,什么?” “交合。”玄濯简单粗暴。 弦汐知道这个词。 她没力气表达震惊或者不可思议之类的情绪,但还是些微睁圆了眼睛,沙哑道:“这个,是只有夫妻和配偶之间才能做的事情……” “呵。”玄濯被她幼稚得笑了出来,“那可不一定,——你还记得你给我送食盒的时候,说了什么吗?” 弦汐疑惑:“什么?” 玄濯俯下身,与她拉近距离:“你说,你喜欢我。” “……” “既然喜欢,当然就可以做这种事。” 弦汐被他说得有点懵。 原来是这样吗? 玄濯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捧着她侧脸,带了几分宠爱,说道:“但我们这几天做的事,不可以告诉别人,知道了吗?” 他这也算是为弦汐考虑。这事传出去,于他而言无非多了一桩风流逸闻,无伤大雅,还没掉了根头发严重;对弦汐来说可能影响就大了。 尤其弦汐还这么蠢,要是让人知道她被玩过,说不准会有哪个坏心眼的再对她做点什么。 弦汐不懂这些,只点头,木讷地回应:“知道了。” 玄濯笑了笑,奖励般在她额头亲了一下。 算是圆了她最开始的小愿望。 —— 往回走的路途,似乎比来时漫长许多。 弦汐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两条腿疼得发抖。 很难受。 从院子出来的时候还是黄昏,等她回到弟子舍,缺月已挂上梢头。弦汐困得只想睡觉,但也得忍着,捏诀放了桶热水,沉进去清洗。 热水令酸痛缓解了些。 她长舒一口气,试着将玄濯的东西挤出去。 一些在深处,实在出不去,她便运转灵力,慢慢炼化吸收。 ——她也不知道这个对身体有什么作用,但玄濯给她的,总不会不好。 弦汐抱着这个念头吸收着,没过多久,感觉到修为似乎在波动。 从金丹初期,提升到了中期的水平。 情醉眠枝头 第21节 弦汐愣住,盯着浴桶边缘发呆。 她才刚突破金丹期不久,想到中期,少则一年半载,多则数年。 而现在,她只是吸收了玄濯给她的东西,就提升了半个境界。 所以……玄濯做那个,其实是为了帮她提升修为吗? 弦汐顿悟。 因为是想帮她,所以玄濯一开始才不告诉她原因,还态度那么差。 他那个脾气,肯定是不愿意承认想对她好。 再联系他那些话,一定是因为她说了喜欢,让玄濯生出了帮她的心思,但他不好意思说,于是付诸行动。 不让她告诉别人,应该是怕别人知道他单独给她开小灶,会不高兴。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弦汐越想,心里越感动。 回想这段时间以来与玄濯的相处经历,他虽然脾气臭了点,说话难听了点……但也会教她为人处世,帮她挡雷灭火,还给了她许多东西,连她弄坏了他的玉,他也没多责怪。 甚至好心地出力帮她提升修为。 玄濯真好。 心中的幸福与甜蜜登时压过了一切,弦汐趴上浴桶边缘,开心地提起嘴角。 —— 弦汐走后,玄濯施法将房间清理干净。 余光觑到八仙桌上的食盒,他顿了顿,走过去,打开盖子。 因为罩着结界,里面的糕点还没凉。 不过看着就让人没胃口。 玄濯只瞧了一眼便将盖子扣回去,拎着食盒走出房门,吹了个口哨。 ——几只灵犬哒哒地跑了过来。 玄濯把糕点倒到地上,尽数喂给了它们。 红木食盒则化为尘土,随风而逝。 第18章 他们为什么要亲嘴 “弦汐,你那天晚上给玄濯送的糕点,他吃了吗?” 从观穹殿前往学堂的路上,李师盈好奇地问弦汐。 弦汐看上去有些许憔悴,反应依旧慢半拍:“……好像,吃了。” 他都收下了,应该会吃吧。 “好像?”李师盈不解,“你没看到他吃没吃吗?” “没有。”弦汐摇头。 李师盈还想继续问,可弦汐这闷葫芦的样子委实让人没什么交谈欲望,遂中止。 一旁的付眠又转过头:“糕点?什么糕点?” 李师盈道:“小师妹不知道哪里惹着玄濯生气了,做了糕点给人家赔罪。” “啊?!”付眠眼睛和嘴一齐张得溜圆,不可思议地看向弦汐:“小师妹你……牛啊!” “……” 付眠噔噔噔地跑到弦汐身边,拉住她的胳膊,眼里闪着八卦的光:“欸,跟师姐说说,你怎么惹着他了?” 弦汐抱紧手里的书,低着头默不作声。 ——她也不知该如何解释,而且前因后果连她自己都没太搞清。 她半晌没说话,付眠有些急地晃她:“小师妹,说说嘛,师姐又不会嘲笑你。” 弦汐真的不会说。 “我给你买糖吃怎么样?或者簪子?耳珰?” “今天中午我请你到山下最大的樊楼吃饭!” “识植的课业我替你写!” “……” 说了一大堆,弦汐仍然闷头不吭声。 付眠扫兴地撅起嘴,嘟囔道:“小师妹真小气。” 弦汐抱歉地拉拉她袖子:“……对不起,师姐,我不是故意不告诉你。” 李师盈好言劝道:“哎呀,小师妹不想说就不说嘛,你逼她干嘛。——对了弦汐,你昨天怎么没去学堂啊?我回弟子舍找你你也不在。” 弦汐登时紧张起来。 记起玄濯说过不能把那几天的事情告诉别人,她磕磕绊绊道:“我、我觉得境界不太稳固,就告假……闭关打坐了。” “哦,这样啊。” 李师盈也没多问,一扭头,正好瞥见个紫色的身影—— “苏舜!”她兴奋地挥手,迈开腿跑了过去。 弦汐就势瞧了一眼,只见一个身形高瘦,相貌俊美的男子站在学堂门口,白皙脸庞上扬着散漫的笑,张开手臂把扑过来的李师盈抱了个满怀。 “你怎么在这里呀?”李师盈仰头看他,声音较之先前软了一半。 苏舜是变异雷灵根,平时都待在异峰修行。 苏舜搂着她,眉眼弯弯道:“当然是来看我娘子了。” “讨厌。”李师盈握拳捶他一下,嘴角却是愈发地翘,“正经点。” 苏舜轻笑两声,正经回道:“我来替明澈仙尊跟长老们传个话,一个月后的仙宗联赛要在清漪宗举办,仙尊让长老们准备准备,另外也调整好你们的课业安排。” “师尊已经回来了吗?” “是啊,现下还在主峰跟宗主商量事呢。” 不远处的弦汐听着他们对话,心里暗想,看来师尊前些日子跟宗主一起出门,是因为这件事。 修真界每隔五年都会举办一次仙宗联赛,比赛地点靠抽签决定。 说是比赛,实则交流的占比更大些,年轻弟子互相认识并点到为止地切磋,年长者也看个乐呵,最后由主办方献上彩头。 弦汐还没亲眼看过联赛。 清漪宗上次举办联赛,还是在三十年前;而她以前又太小,不便出远门到别的仙宗观赛。 今年应该能看到了。 弦汐倒也说不上多期待,不过清漪宗要办这么大个事,接下来长老和峰主们当是有的忙了——课业大抵能轻松一段时日。 那厢苏舜和李师盈又聊了些有的没的,见快要到听学的时辰了,李师盈微微踮脚,苏舜也略低下头,两人交换了个绵长的吻。 “……” 弦汐在不远处直愣愣地看着。 ——他们这个吻,跟她和师兄的貌似不大一样。 他们还张嘴,伸舌头了。 亲的时间也很久。 眼前忽然挡了只白嫩的手。 “小孩子不要看这些。”付眠不忍直视地在她耳边道:“啧啧,真是伤风败俗。” 弦汐默了一会,问:“师姐,他们为什么要亲嘴?” 付眠喉间一哽:“啊……?” “为什么师兄和师姐要亲嘴?” 弦汐重复了一遍。 “……” 付眠哑然半晌,结巴着道:“他、他们是夫妻,亲、亲……那个,很正常。” 弦汐眼神清澈地看向她:“只有夫妻才可以亲嘴吗?” “那倒也不是……” 付眠支支吾吾地说不下去。 成人的世界太复杂,再则她活到现在跟男子的接触也仅限于目光,是以这会子实在不好意思、也不知该如何跟弦汐解释。 看出她的为难,弦汐也不继续追问,沉默地转过头,等待前面俩人亲完。 她以前也见过别人亲嘴,基本都是走得很近的男女才会做的事情。 可玄濯那天也亲了她…… 莫非,玄濯其实也把她当成了亲近的人? 弦汐再度恍然。 ——也是,他对她那么好,甚至不惜花费三天时间帮她提升修为,要不是因为亲近,又怎么可能那样做? 难怪他当时那么坦然,原来只是在示好而已。 玄濯实则是个面冷心热的好人啊…… 弦汐在心中温暖地想。 情醉眠枝头 第22节 * 因着落了一天的课,再听学时难免有些跟不上,弦汐把疑惑之处都记下来,准备回去好生钻研一下。 傍晚出了学堂,回房间整理好书本,照例去书阁找楚箫补习。 “闭关感觉如何?” 弦汐坐下后,楚箫笑着问她。 弦汐心虚道:“挺好的。” “嗯……感觉你修为又提升了些。”楚箫凑近她看了看,“怎么像是接近金丹中期的水准了?” “……”弦汐无措地往旁边挪了挪位置,低声道:“没、没那么夸张吧,也许是闭关这几天,有一点进步。” 楚箫略一抬眉:“有可能。” 弦汐干巴地扯了扯嘴角,翻开本子,开始今天的补习。 …… 课程结束,弦汐收拾起书本。 楚箫在旁边对她道:“神魂那件事我跟师尊说了,师尊这几天得跟宗主商议联赛的事,他让你五天后去找他看看。” 弦汐动作微顿。 神魂的事,其实不找明澈看也可以,毕竟她自己都想起来了。 不过既然他都说了……那还是去一趟吧。 想起联赛,弦汐问:“师兄,这次比赛,你会上场吗?” “当然会啊。”楚箫理所当然道。 “哦,”弦汐说,“那我会在台下支持师兄的。” “哈哈。”楚箫被她逗笑了,随即揉揉她的脑袋,说:“小弦汐,你如今也结丹了,有上场资格了,要不要也上去试一下?” 弦汐眨了眨眼:“我?” “是啊。”楚箫激励她,“虽说你才到金丹期,但说不准就在金丹层级拿了个名次呢?——师尊如果看到了应当也会很高兴的。” “……” 弦汐有些犹豫。 “怎么了,是害怕上台打架吗?” “不是……我只是怕我笨手笨脚的,出什么差错。”弦汐垂着脸嘟哝。 楚箫温和道:“没关系,都是友好切磋,点到即止;况且届时还会有很多前辈大能在周围看护,不会出问题。” 他连着劝慰几句,弦汐便也渐渐放下心,点头道:“好,我也上场。” 楚箫十分欣慰:“那你好好准备着,明天我替你……不,还是等你之后去找师尊的时候,自己和他说吧。” 他那向来成熟温润的神情里闪过一丝调皮:“也不知道师尊会是什么反应。” 弦汐不禁也微微地笑起来。 聊完这些,她起身欲走,却听楚箫又道:“玉石的事有眉目了。” 弦汐一惊,赶忙坐下来问:“在哪儿?” “本月初八,云中天的最后一个拍卖商品,就是招摇山的玉石。” “云中天?” 弦汐完全没听过这个名字。 楚箫解释道:“就是琅琊最大的拍卖场。从清漪宗出去后,一直往市镇中心走……算了,到时候我带你去吧。” 弦汐:“好,麻烦师兄了。” “无妨。”楚箫随意地摆手。 他也整理起东西来,弦汐注视他,忽然忆起白天所见所想。 ——亲吻,是一种表达亲近的方式。 她抬眼看着楚箫,这位从她七岁到现在,帮了她许多的师兄。 毫无预兆地,两手搭上他的肩,仰头在他侧脸亲了一下。 “……?!!” 楚箫猛得瞪大眼,满脸错愕地望向她。 “你……”脸颊残留着温软触感,楚箫的声线甚至有些许发僵,“你这是干嘛?” 弦汐自然地笑道:“谢谢师兄,我也很喜欢你。” 说罢,她脚步轻快地走了。 “……” 楚箫如同标本一样定在原地,半晌没动,也没回应。 良久,他缓缓转过脑袋。 视线被连带转回桌面。 脸有点烧。 心里好像有什么,跟随方才那一吻,悄悄变了质。 * 弦汐心情很好地返回了弟子舍。 师尊回来了,马上要参加第一场比赛,玉石有了消息……都是极好的事。 还有,玄濯其实待她很亲近。 这点令弦汐分外欢喜。 十七岁的少女心仿佛泡在漂着花瓣的温泉里,不断往上咕咚着散发花香的泡泡,闻到的每一丝空气都充满甜蜜气息。 生活在越来越好。 第19章 多少? 五天后。 今日课程早早便结束,弦汐抽空接了个简单的小委托。 揣着酬金从委托地点往回返的时候,路过一座龙王庙,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弦汐站在门口看了会,也走了进去。 “请问,这里供的都是谁?”她问提供香火的小师傅。 小师傅道:“正殿供的是龙王,天帝祖伊,东殿供的是龙太子殿下玄濯。” “谢谢。” 弦汐掏出两个铜板,向他讨要了六支香火,先去正殿上了三支,随后前往东殿。 踏入东殿,入目是长长的一排红供桌,桌后高台上盘着一条漆黑巨龙,重重鳞片雕刻得十分精细,一双不知是真金还是金粉修饰的金瞳栩栩如生。 挺像玄濯本体的。 看着那光滑完整的塑像,弦汐再度想起了玄濯身上错纵的伤疤。 ——玄濯的生活,似乎也并不像平常所见那样一帆风顺。 弦汐抿了抿唇,借着烛火点燃线香,跪在蒲团上,合眼拜了三拜。 “玄濯,希望你一生无虞,长乐未央,平安顺遂。” 不知道对着他本人的雕像许愿会不会有用,但她还是小声又真诚地许下愿望。 拜完,她将线香安插进香炉,又看了会供台上的黑龙,才转身离去。 ——飘摇的烟雾后,石头雕成的金瞳微微转动了一下,浓黑瞳仁凝向那渐远的纤细背影。 龙王庙门口,有几个摆桌卖东西的商贩,大多是卖些求平安求姻缘之类讨吉利的小玩意,桌上铺着大红垫子,看着极喜庆惹眼。 弦汐本没打算停留,然而路过一个摊子时,恰好听到那商贩大娘喊: “平安符!财源符!桃花结!都是龙太子爷亲自开过光的嘞!瞧一瞧看一看,走过路过别错过!” 弦汐止步,往那摊子看了一眼。 这一眼立即被眼尖的大娘精准捕捉到:“小娘子看上哪个了?来来来,过来看看!” 弦汐:“……” 她没看上哪个,但大娘都开口了,她也说不出拒绝的话,只好走了过去。 大娘热情似火:“小娘子看着挺年轻啊,还没婚配吧?要不来个招桃花的镯子?或者这个姻缘符?我这些可都是龙太子开过光的,保准管用!” 弦汐其实不是很相信。 她觉得玄濯应该不会闲到到处给人开光红绳符文首饰。 但当着大娘的面,她也没好意思直说,低头瞧了半天,拿起一根红绳道:“就,这个吧。” 随便买一个算了。 大娘立马笑道:“小娘子好眼力啊!这根红绳是保佑万事皆灵的,不管是求财求运还是求姻缘,都一顶一地好使!” 这么厉害? 弦汐问:“能保平安吗?” 大娘睁眼说瞎话:“能啊,当然能!” “……您是不是在骗我……” “骗你?!”大娘瞪圆了眼睛,当即竖起三指:“我胆敢骗你一句,天打五雷轰!” 情醉眠枝头 第23节 轰隆——! 原本明媚的天霎时阴云聚集,闷雷轰响。 弦汐:“!” “我的天爷啊!”大娘吓得脸色煞白,赶忙改口:“不是不是,我随便说的!别当真别当真!” 雷声停止,但阴云未散。 弦汐心想可能是要下雨了,于是准备付钱走人:“这个红绳多少钱?” 大娘:“二十铜板。” “二十?”弦汐诧异道,“这根红绳,卖二十?” 这也太贵了,她还得攒钱买玉呢。 “小娘子你是第一次来吧?这里的东西都这个价,我这已经算便宜的了。”大娘摆出不耐烦的表情,“快点,到底还要不要了?” 弦汐:“……” 她有些肉疼地取出二十铜板,放进大娘手里。 大娘唰地把钱塞进腰包,随后继续吆喝。 弦汐垂头耷脑地往回走。 一边走,一边摆弄着手中质地粗糙的红绳。 买都买了,还花了那么多钱,总得派上点用场。 弦汐想了想,决定编个平安结,等以后有机会送给玄濯。 然而编织红绳的时候,心情却有点复杂。 她又希望玄濯永远平平安安的不要出事,可玄濯一直无事发生,她又没办法报答恩情。 她这趟下凡,主要目的就是给玄濯报恩。 报恩过后,如果师尊还在,那她就留在这里给师尊养老送终,顺便为清漪宗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回报这些年的养育之恩。 她想做的仅此而已。 虽说她内心也期盼着能长久地陪在玄濯身边,但这个希望实在太渺茫,几乎不可能实现。 ……不过,若是真有那么一天,她应该会很高兴,很幸福吧。 弦汐编着平安结,不觉地微笑起来。 * 回到观穹殿,推开门,明澈果然在里面。 明澈正在卷宗上写着什么,见她进来,笑着招手:“小弦汐来啦,过来这边坐。” 弦汐在他身边坐了,探头看看卷宗,问:“师尊,你在写什么?” “联赛前后的一些安排。下个月就要办联赛了,咱们木峰也得收拾收拾,什么布置啊课业啊人员分布啊,都得整顿利索了。”明澈长叹了口气,“最烦这种麻烦事儿了,劳累得我这把老骨头都要散架了。” 弦汐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字也有点头晕,索性直奔主题道:“那今天还检查我的魂体吗?” “要!这个当然要,这可是要紧事。”明澈把卷宗放到一边,摊开双手,“来,把手放上来。” 弦汐将手放上去。 握住她的双腕,明澈闭着眼,细细查探。 “……嗯,魂体很强劲,跟寻常人也确实不一样……” 明澈默了会,面容渐渐凝肃。 半晌,他松开手,拧眉深思。 弦汐看他这样,有点想直接坦白身世,可又担心明澈不信,觉得她在说梦话。 于是也沉默地纠结着。 相对无言少顷,明澈开口:“那天,玄濯给你检查过后,真的没说什么?” 弦汐:“嗯。” “那他后来有再找过你吗?” 弦汐想了想,玄濯好像没找过她,都是她去找的玄濯,于是回道:“没有。” 明澈神色略缓,不过声音仍有些沉:“神魂这个东西,我也没接触过,不敢断言是非,但你的魂魄确与旁人有异。” 弦汐迟疑道:“其实,我感觉也不是什么大事,不用担心的。” “啧,怎么不是大事?都涉及到本魂了。”明澈不赞同道,“这可是你自己的身体,自己都不关注着点,难不成还要别人替你看着?” “……对不起。”弦汐缩缩脑袋。 明澈放轻了语气:“罢了,你这事交给我,后续我抽空去问问玄濯。——他一直也没找你,估计是问题不大。”他顿了顿,低声道,“希望如此。” 他沉重的模样令气氛一时间颇为压抑。 弦汐拽拽他的袖子,道:“师尊,今年办联赛的时候,你会去看吗?” 明澈被她岔开心思:“会啊。” “我也想参加。” “那你……啊?” 明澈还以为她说的是她也要看,刚想说那你也一起去,就觉得不大对头,老脸抽搐着看向她。 弦汐:“我也想参加比赛。” 明澈上下打量她一眼,神情复杂地问:“为何?” 弦汐道:“我想,如果我能在比赛里拿个名次,师尊应当会高兴。” “……” 听到这句话的那一刻,明澈就已是高兴的了。 可他沉默着没说话。 弦汐的性格他知道,踏踏实实的,不爱跟人起纷争,更别提上场比赛打架。 她会有这个念头,多半是被楚箫或者谁撺掇过。 明澈的第一反应是拒绝,他觉得弦汐并不适合这个。可弦汐那双与明珞依稀有几分相似的眼睛盯着他,闪着澄澈的光,好似一个想邀功的孩子。 半大不大的孩子。 他又不太忍心说出拒绝的话了。 枯槁的手指搓了又搓,仿佛在做艰难的决定,明澈沉吟良久,带着点感慨,微微笑了起来:“好,你想去的话……就去吧。” 弦汐歪头看他:“师尊,你不希望我去吗?” 她感觉明澈的情绪有点低落。 明澈道:“你能多经历点,是好事,师尊没有不希望的。师尊只是觉得,你长大了。”他拍拍弦汐的脑袋瓜,笑意愈大:“知道给师尊争气了!” 弦汐还没回应,他倏地站了起来,挺胸抬头:“让他们看看,咱们木峰也不是好欺负的!” “……” 弦汐觉得他们木峰还是挺好欺负的。 据楚箫师兄所言,这次比赛,加上她,木峰参赛的人一共才不到十个。 应该是因为他们这个大家庭格外热爱和平吧。 * 初八当天早上,弦汐收拾东西,准备前往云中天。 她把自己全部身家都带了个齐,除了玄濯送她的那盒珍珠。 从那天回来到现在,她没再见过玄濯一面,玄濯就和以往一样,轻而易举地消失在她的生活中。 翻出那个珊瑚盒时,弦汐将盒子捧在手里,不禁又想起了那三天,奇怪却难忘的经历。 冰冷的白玉床,炽热的拥抱,急促的喘息……以及那个小吊坠划在后背上时的微痒感。 玄濯说,那是交合。 因为她说了喜欢,所以他们可以做那种事。 当时太过困顿,弦汐没能整理好混乱的思绪,现在清醒过来,她总感觉哪里好像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 她对于喜欢的认知很浅显,也没有把这种云雾般朦胧飘渺的情感分出类别层级;她喜欢玄濯,也同样喜欢师尊,楚箫,还有一直帮她的师姐们。 但他们没有和她有过类似的行为。 弦汐脑子乱成一团麻。 越想越乱,索性,就当作玄濯单纯是在帮她提升修为。 毕竟他那个人实在难懂,待她时近时远的,有时候会贴得很近地逗她,有时候却又冷眼把她推得很远,像是讨厌她的样子。 弦汐搞不明白他,也没打算在这件事上为难自己。 她把装满珍珠的珊瑚盒好生收了起来。 ——尽管玄濯说是不要了,送给她,但弦汐下意识不太想动这个。 拾掇好东西,她到清漪宗大门口与楚箫汇合,一同前往云中天。 “最近没休息好吗?”楚箫盯着她略显疲惫的面容,忧心道:“看上去有点憔悴。” 弦汐道:“这几天出的任务比较多,没太睡好。” “怎么这么拼呀?是因为报名了比赛,想多做任务提升自己?” “……差不多。” 其实也是为了多攒点钱。 弦汐心累地想。 几句寒暄过后,楚箫御剑而行,弦汐则捡了根树枝乘在脚下。 情醉眠枝头 第24节 “师妹,其实你也可以乘我的剑。”高空中,楚箫无奈道。 弦汐不习惯用剑,也不是很想踩别人的剑,于是礼貌道:“不了,师兄,树枝挺方便的。” 楚箫:“……好吧。” 没多久,两人在城郊落了地,步行进入市镇。 走在车水马龙的宽敞街道上,弦汐左瞧右瞧,连路过的举着糖葫芦串的小孩子,她也要看一眼。 楚箫看着她这模样,只觉可爱得不行,笑问道:“你很喜欢凡俗的风景吗?” 弦汐:“嗯。” 天宫和清漪宗都很冷清,几乎见不到这般热闹的景象。 楚箫温柔道:“那以后有时间了,我带你下山去别的地方玩,如何?” “好。” 楚箫顿了顿,状似无意地离她近了些,牵住她的手,“对了,过几天我带你去我家专门种植仙草的花圃看看吧,近来春意正浓,好看得紧呢。” 弦汐正想再度回“好”,然而刚发出个音,就感觉从背后传来一股极强烈的注视感。 像是被谁牢牢盯着。 她打了个寒颤,转头看向后方,却见行人步履匆匆,并无异常。 ……错觉吗? 弦汐不安地转回脑袋。 可刚才那感觉也太显著了些,就好似针扎在背上一般。 注意到她脸色不对,楚箫问:“怎么了?” 弦汐迟缓地摇摇头:“没……” 可能是近来没休息好,感知有些错乱吧。 谈笑一路,两人走到了一栋奢豪宽敞的楼阁前。 守在门口的护卫认出楚箫,连忙掬起殷勤的笑:“楚公子安,拍卖马上开始,里面请。” 楚箫“嗯”了声,回首对弦汐道:“走吧。” 弦汐跟着他一齐走了进去。 两个衣着华贵的美艳女子迎了上来,引导他们前往楚箫提前约好的位置。 作为整个琅琊最大的拍卖行,云中天的装潢布置极为豪横,走廊铺就金砖,栋梁盘绕玉凤,来往宾客皆为腰缠万贯的权贵富商。 而权贵富商也是分等级的,一楼与二楼之间差距的不仅是百级台阶,更是难以跨越的身份阶层。 弦汐跟着楚箫就坐于二楼单独的隔间里,前遮纱幔,后围玉屏,往下看,排排并坐的人宛如微小的蚂蚁,伸手就能碾死。 弦汐将纱幔拉开些许,俯瞰下方亮堂的高台,问身旁楚箫:“师兄,一会我要怎么买玉石?” 楚箫笑了笑,递给她一根小木签,在她耳边道:“商品被摆到台上后,下面站着的那位姑娘会先介绍一番,然后说出起价。等她喊价格的时候,你就在桌子上敲敲这根木签,前面坐着的人会替你叫价。” 他指指坐在纱幔前的小厮。 男人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耳廓上,令肌肤微痒,弦汐稍稍躲了躲,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 一刻钟后,拍卖商品被陆续端上高台。 前几轮皆是开胃小菜,二楼一圈无人叫价,都是下方的人在竞拍;等到第七轮起,二楼才时而响起声音。 弦汐目光紧锁那一个接一个被抬上又搬下的稀奇物品,以免错过玉石。 第十六轮,高台上那位清冷优雅的女子终于喊道:“拍品十六,取自西海招摇山顶的墨玉,年岁可达千载,有滋补辟邪之效,长三寸,厚一寸,起价,八千万金。” 弦汐刚举起小木签的手就这么停在半空中。 ——多少? 她张着嘴听着周围忽然此起彼伏的叫价声。 “八千一百万。” “八千三百万。” “八千五百万。” “九千万。” “九千一百。” “……” 弦汐感觉头有点晕,右手虚虚发着抖,慢腾腾放下了小木签。 要不然,她还是努力修炼,自己去招摇山劈玉石好了…… 刚放下的小木签被另一只修长的手拿了起来,在桌面摆着的方形木板上轻敲两下。 “九千五百万。” 纱幔前的小厮喊道。 弦汐霍然转过头瞪着楚箫:“师兄你干嘛?我没那么多钱。” 楚箫握了握她的手,安慰道:“别担心。” 来之前他就准备替她出了。 反正也用不上多少钱。 弦汐不知道他说的什么“别担心”,心里反而越发地慌了。 她真不想年纪轻轻就背上如此高昂的债务,是以默默盼着会有人喊更高的价。 ——“两亿金。” 心愿成真了。 弦汐感激地望向声音来源处。 隔着数十米距离,对面那袅娜绰约的纱幔隐约遮掩着一道黑色身影。 不知怎地,那黑色身影明明模糊非常,弦汐却越看越眼熟。 心跳也微微慌乱起来。 楚箫皱了皱眉,正欲再敲,对面纱幔后的人却直接发了声:“挂灯。” 听到这声音,两人面色一变。 弦汐站起身拉开纱幔,更近地眺望对面单间,却在身形显现的刹那眼前一花,下一秒便重新坐于层层纱幔后。 身边热度袭人,她懵了懵,转头看去。 正正好好撞入那双没什么感情的金瞳。 “师兄……?” 第20章 你在关心他? 弦汐愣愣地看着玄濯。 他依旧是一身海青色长袍,衣摆绣金,奢华得内敛。只不过今天多戴了点配饰,黑金相接的蹀躞带,嵌着绿宝石的银耳坠,墨玉龙纹扳指,连发冠都镶有一圈海水般深蓝的青金石。 玄濯貌似还挺喜欢戴些华丽的小饰品的。弦汐分神想道。 好久没见到玄濯,这猝不及防的会面令她一时恍惚,半天没移开视线。 她看着玄濯,玄濯也同样看着她,眼神意味不明,不知在想什么。 ——“天字一号客人已挂灯,还有哪位要出价吗?” 下方优美女音拽回了弦汐的注意,她赶忙拉开纱幔往下望了一眼,又抬眼看向对面。 楚箫正站在围栏后,错愕又恼怒地看着这边。 弦汐无措地坐回长榻,揪住玄濯袖子:“师兄,你为何……为何……” 为何在这里?为何要喊价?为何突然把她从那边挪到这边? 疑惑太多,弦汐甚至不晓得该从哪个问起。 玄濯看了她一会,问:“不想看见我?” 弦汐怔了一秒,摇头:“没有。” “那怎么不笑?” “?” 玄濯像是不太高兴:“笑一个。” “……” 弦汐再次印证了“自己真的搞不懂他”这个想法,然后牵了牵嘴角,扬起一个微笑。 听不清是“嗯”还是“哼”的闷闷一声,玄濯转开目光,脸色好看了不少。 “天字五号客人也挂了灯!”下方女音依旧柔和,却不难听出喜色,“两方挂灯,还有哪位要加码吗?” 天字五号。 弦汐不清楚是谁,但潜意识觉得是楚箫,抬头看去,对面果然挂起了一盏琉璃灯,赤红火苗在灯内幽幽燃烧。 她问玄濯:“师兄,你们挂灯做什么?” 玄濯喝了口凉茶,道:“挂灯,就是不管别人出多高的价,挂灯的人都必须跟,一直到没人叫价了为止。”他侧眸睨着弦汐,“你想买玉赔我,为什么要用楚箫的钱?” “啊?”这突兀的一转折让弦汐一下没反应过来,“我、我没想用他的钱啊。” “那你跟他一起来,还坐在一个隔间里?” 弦汐莫名其妙:“我不识路,师兄带我过来的。” 玄濯还想说点什么,主持拍卖的女人又开口道:“接下来是竞拍时间,二位不必说具体金额,每举一次牌,都代表加码两百万金——开始!” 情醉眠枝头 第25节 玄濯传音给纱幔前的小厮:“全跟。” 随后又转过头,带着傲慢和审视,对弦汐道:“你猜楚箫能为你出到多高的价?” 弦汐:“……” 她看出来了。 楚箫准备代她出钱买玉,而玄濯想跟他抢玉。 可玄濯为什么要抢这个玉石?明明如果他想要,有大堆的人上赶着送他,甚至他还可以直接让人去招摇山取,他就是挖空半座山头都没人敢怪罪他。 弦汐不理解。 外面已经喊到了九亿金,她听着心慌,扯了扯玄濯的袖子:“师兄,停下吧。” 玄濯淡道:“挂了灯怎么停?” “可……太多钱了。” “我有的是钱。” “但是楚箫师兄没那么多。” 她话音甫落,玄濯蓦地回头瞪她,嗓音微微尖刻起来:“你说什么?” 弦汐被他脸上的凶色吓了一跳,嗫嚅道:“怎、怎么了?” “你,在关心他?” 玄濯的声音仿佛是从嗓子里挤压出来的。 半个月前做完后,他本以为对弦汐的那点念想也该消了,不料身体食髓知味了竟反倒愈发惦记起来。他想过找别人泻火,可偏偏又没那个兴致,强行忍了半个月,终于过来找,结果这小玩意居然变心了。 路上跟楚箫夫妻俩似的手牵手走在一起不说,现在到了他面前还满口楚箫楚箫的,让人听着就烦。 见他面色黑沉,弦汐茫然一秒,不知所措地问:“师兄,你生气了吗?……为什么?” 玄濯盯了她一会,忽然又和煦地笑起来,伸手把她搂进怀里,捏捏她嫩滑的脸蛋:“没呢,师兄没生气。” 他跟一个啥也不懂的小傻子置什么气,哄乖了还得接着睡呢。 他下手没个轻重,弦汐脸颊上瞬间被捏出了红印子。弦汐疼得皱起眉头,细声道:“师兄,轻点。” 玄濯神情一僵。 他松开蹂躏她小脸的手,微不可察地调整了下坐姿,随后自然又亲昵地问:“半个月没见了,有没有想师兄?” “有。”弦汐老实回答。 “很想吗?” “很想。” “为什么想?” “……” 弦汐困惑地看他。 玄濯笑着亲亲她额角:“是不是因为喜欢我,才想我啊?” 被他亲过的地方,像是流窜着一小股电流,酥麻微热,刺得心跳隐隐加速。弦汐脸有些红地低下头,轻轻道:“嗯。” “‘嗯’什么?” “喜欢你,想你。”弦汐坦诚地说。 玄濯笑得愉悦。 纱幔那端传来扎人的目光,外面的叫价声不仅没停,反而还越来越快,逐渐逼向离谱的高度。 玄濯瞥了眼悠悠荡荡的纱幔,垂首贴近弦汐,问:“你是喜欢我,还是喜欢楚箫?” 弦汐:“我都喜……” “掂量好了再回答。” “……喜欢你。” 弦汐缩着脑袋,很有眼力见道。 玄濯满意地揉了揉她的头,示意下属拉开纱幔。 看到他的动作,弦汐又心急起来:“师兄,不要再叫价了,那个玉,楚箫师兄好像想替我出钱买。” 玄濯:“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要——” “想听听我这半个月都做了什么吗?” 她话还没说完,忽然被玄濯打断。 弦汐呆了呆,被他牵跑了注意:“做了什么?” 纱幔掀起,搂在她腰侧的手离开,搭在她身后的靠背上,换成了一个不显过分亲密、却又充满圈占领地意味的姿势。 玄濯下巴微扬,余光睇了一眼对面神色难看的楚箫,嘴角勾笑。 “我去岚州治旱灾了。”他对靠在他身边的弦汐道。 “岚州?”弦汐目光挂在他身上,忘了去看楚箫和拍卖场,疑惑道:“可岚州不是在北海附近吗?那里如果有灾患,应该由……苍龙处理吧?” 玄濯略一挑眉:“你记得倒清楚。确实该由苍璃处理,但这种事他嫌麻烦,懒得干,一般都推给我做。” 弦汐微讶:“你会帮他做这些吗?” 玄濯看上去不像那么好心的样子。 玄濯道:“不做能怎么办?我是太子,别人不爱做做不好的事都得我来收拾烂摊子,尤其我那几个弟弟……算了,不提他们。” 玄濯闹心地“啧”了声,另一只手于桌面一寸往上的地方展开,掌心如同下雨般落下砂金,在桌上聚出一个沙堆。 “岚州高寒,你猜猜,我是怎么治旱灾的?”他逗着一脸好奇的弦汐。 弦汐想了想,问道:“不能直接降雨吗?” “当然不能。”玄濯道,“虽然无人不晓天上有神世上有龙,但若是凡间祈愿,神仙就显灵的话,那世人对天的依赖就会越来越重。”他顿了顿,面色略微凝肃:“这可不是好事。” 弦汐似懂非懂地点头:“那,你是引水去岚州治的旱灾?” “差不多吧,引水之前我先在别的地方降了雨,然后借地势,日照,风向,把水引去了岚州。”玄濯说着,将那堆砂金幻化成高低起伏的地图,随后拍了拍她肩侧,“来,你用这个比量一下试试,看看能不能规划出个引水路线。——说不定还能对你的识植课业有点帮助。”他随口玩笑。 弦汐伸出的手凝滞一瞬。 玄濯还记得她识植不好。 她以为他不会把她的这点小事放在心上。 弦汐慢慢转过头,抬眸仰视即便坐着也比她高出一截的玄濯。 瞧着她呆愣的样子,玄濯好笑道:“怎么了?” 弦汐抿着唇,半晌,软乎乎地说了句:“师兄,你真好。” “嗯?”玄濯没懂,益发笑了:“教你玩沙子就‘真好’了?” “不是……” 弦汐没说出后面的话。 或许是因为在她眼里玄濯太过高不可攀,所以当发现玄濯也会记得有关她的一点小事时,心脏便热烫得厉害。 像是被一直仰慕向往的人看到了一般。 弦汐绞着手指,嘴角弯起的笑越来越甜,连浅浅陷下的梨涡都仿佛盛了蜜,月牙似的水眸亮晶晶地看着玄濯,几乎要把喜爱两个字明晃晃写在里面。 应该没人能抵抗得了这种眼神。 反正玄濯是这么觉得。 心里莫名跟着化开一角,他鲜见温柔地握住弦汐的手,放到砂金上,“好了,小呆子,师兄教你东西呢,快画。” “嗯。” 弦汐愉快地在砂金上比划起来。 叫价声蓦地停止,玄濯似有所感地看向对面,意料之中见到了楚箫苍白又不甘的表情。 竞拍金额已经达到了五十亿金,哪怕是琅琊楚家的大公子,也没底气继续追加下去。 更何况楚箫也亲眼看见了弦汐对玄濯的那个笑容。 他忽然感觉这一切都没什么意义了。 见楚箫如此,玄濯轻蔑地笑了笑。 ——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还妄想跟他抢。 玉也好,弦汐也好,哪一样也别想从他手里抢走。 弦汐专注地思索着引水路线,没注意到竞价声已经停了下来,直至玄濯收起砂金,握着她的胳膊起身往外走时才反应过来: “唔?拍卖结束了吗?” 玄濯止步,回头问她:“你还有别的想要的吗?” “没有……” “那就走吧。” 弦汐讷讷道:“哦,好。” 快要走到门口时,她扭头看了一眼对面。 楚箫早已不见。 是提前走了吗? 没等弦汐多加思考,玄濯就带着她上了那辆熟悉的金玉马车。 “玉,拿好。”玄濯往她手里塞了块冰凉的墨玉。 是那块被拍卖的招摇山玉石。 弦汐捧着玉,有点不敢相信:“师兄,你买这个,是给我的?” 情醉眠枝头 第26节 “是啊。”玄濯意味深长地笑,“现在你不欠我玉,欠我五十亿金了,心情有好一点吗?” “……多少?”弦汐眼睛瞪得圆圆的:“五十亿……金?!” 这个数额令她短暂对金钱失去了概念。 她甚至想象不出来这是多少钱。 手里的玉石突然烫得她快要拿不稳。 这下好了。 本来还可以熬修为爬山劈玉石,现在只能拼命赚钱还债了。 看着她灰败颓丧的表情,玄濯低闷地笑了两声,再次揽住了她的腰,附耳道:“这回该怎么赔,不难想了吧?” 弦汐满腹委屈地抬起头,正想说话,却被一只手趁势探入衣襟,轻而易举地捉住半熟软桃。 “哼嗯……”她瑟缩着低喘出声,想往后躲,却被长臂箍着腰,躲不开,手里又握着玉,只得蹙眉无助地望向玄濯,“师兄,不要这样……好奇怪……” “乖点。”玄濯亲亲她纤软的眼睫,“不这样的话,一会你又要疼了。” 又……要做那个了吗? 弦汐有点害怕。 然而所有的情绪都被擒在了指尖,勾缠把玩。 生嫩的身躯有些经不住,没一会,便泣出了泪。 弦汐张着嘴说不出话,空白半晌,无力地窝在玄濯怀里,小口喘着气。 略微缓和后,她被玄濯握着小臂趴在锦垫上,一条腿撑在地面,一条腿跪在车座,衣衫簌簌着半褪。 “这样可能有点辛苦……不过我们小师妹撑得住的,对吧?”玄濯轻笑着在她耳边鼓励。 盯着金线穿梭的云锦坐垫,弦汐咬唇点了点头。 玄濯满意地拍拍她臀侧,“抬高点。” 撑在地面的腿犹在发抖,险险支撑着身体一半重量,闻言,哆嗦着退了半步,努力伸直。 …… 墨玉颤颤巍巍,几欲从嫩白的手中滑落。 临近脱离指尖的那一刻,却又被另一只更大的手摁回掌心。 “拿稳点……你之后还得磨好样子,赔给我呢。”玄濯嗓音粗重地提醒,“摔坏的话,可就不好磨了。” 弦汐拢紧了手,泣不成声:“嗯……” …… 弦汐记得,拉载那辆马车的天马飞行速度很快。 但那天,似乎飞了好久也没落地。 第21章 你爱他 马车落在了木峰半山腰。 车厢内,弦汐喘着气,慢吞吞拉上衣服。 玄濯意犹未尽地亲亲她湿红的脸,照例喂给她一颗避子丹,随即把她散乱的鬓发撩到耳后,暧昧道:“今晚亥时,来我院子。” “……嗯。” 弦汐还晕乎着,没去想其中深意,低弱地应了一声,软着腿下车。 站在林间小路上,她仍有些没回过神。 玄濯理着衣襟施施然从她身边走过,龙涎香即将散去的那刻,弦汐想起那个平安结,于是微微伸手,捉住他袖角:“师兄……” 嗓声略哑,她不由轻咳几下。 玄濯回过头,心情颇好地挑着笑:“怎么了?” “我有东西想送……” “玄濯!” 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呼唤,几个红衣女子走了过来,出声的正是为首那个,看起来张扬又艳丽。 见有人来了,玄濯不动声色地从她手里抽出衣袖。 指尖虚无地收了收,弦汐的心也随之空落了一下。 那女子小跑着到了玄濯面前,想抱他的手臂,却被玄濯略一侧身躲了开来。她耷了下嘴角,也没气馁,隔着半步距离,仰头笑靥明媚地问:“你怎么才回来呀?我可找了你好久呢。” 语调打着腻人的弯儿,充满撒娇意味。 弦汐认得她。 火峰峰主厉峥的外孙女,夏嬴。 夏嬴在清漪宗是个知名人物。 不到三十岁就已是金丹后期,将近元婴境界;长相亦是美艳非常,妖娆火辣。 不过弦汐认识她倒不是因为修为或者相貌,而是因为她经常来木峰,找玄濯。 放眼整个清漪宗,就属她对玄濯的追求最为热烈,几乎到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地步。 玄濯从未有过回应,但她坚持不懈,甚至还更加热情高涨。 玄濯:“找我有事?” 夏嬴撅起嘴:“没事就不能找你吗?” 玄濯绕过她往前走。 “等等!”夏嬴急忙拉住他,“下个月清漪宗要办联赛了,你会去看吗?” “不去。” 小孩子你推我搡的游戏有什么好看的。 “你去看看嘛,我也会参加的。”夏嬴歪着头,俏皮地冲他眨眼。 “呵。”玄濯鄙薄地睨着她:“所以呢?” 夏嬴漂亮的面容霎时一阵红白交错,她憋着口气在胸腔正欲发作,余光却注意到玄濯身后一言不发的白色身影—— “她是谁?为什么跟你在一起?” 夏嬴皱起柳眉,指着弦汐质问玄濯。 玄濯懒得搭理,再度迈腿往前走。 “玄濯!” 夏嬴愤怒地一跺脚,犹豫片刻,狠狠剜了弦汐一眼,跟上去用力抱住玄濯胳膊,娇嗔道:“你就去看看嘛,很精彩的!” 玄濯有些烦,但她抱得死紧,他总不能给人甩飞了,便任由她抱着,随口敷衍:“再说吧。” “你这是什么态度!” “……” 弦汐在后面看着他们的背影,目光定格在夏嬴搂着玄濯的胳膊上。 心里莫名不太舒服。 她抿着唇,想跑过去接着把平安结送给玄濯,然而刚迈开几步,就发觉夏嬴身边的那几个师姐在看她。 弦汐不知该如何形容那种眼神。 她们明明是向前走的,头却微偏了些,视线斜斜地锁在她身上。 写满冰冷刺骨的探究和警告,以及高高在上的蔑视。 弦汐止住脚步,背后隐隐发凉。 ……还是等晚上再把平安结给玄濯好了。 她后退回去,转身想走。 “——弦汐。” 刚转过身,就听到楚箫喊她的声音。 前方玄濯脚步一顿,目光微转。 弦汐看过去,道路另一端,楚箫脸色恢复如常,君子端方地向她走来。 她讶异道:“师兄,原来你在这里。” 楚箫怔了下,随即笑起来:“不是我在这里,是知道你在这,我才从观穹殿过来的。” “?”弦汐问:“你早就回来了吗?” “是啊,”楚箫笑着说,语气听起来浑不在意,“看到玄濯真的准备替你买下那块玉的时候,我就打道回府了。” 跟玄濯一同停下来的夏嬴当即拧着眉,看向玄濯:“你替她买玉?” 玄濯沉默地看着楚箫。 他就说,夏嬴这烦人精怎么突然找上门来。 “你怎么才回来。”“找你好久了。” 敢情是楚箫传的消息。 他完全能摸透楚箫那点心思,甚至还能预料到楚箫接下来要做什么—— “我也没想到玄濯会出手,还为你挂了灯,我当时觉得有意思,跟他斗了一会。后来看你们玩得挺开心的,就先走了。” 楚箫说完这些,转头笑问玄濯,“玄濯,你今天怎么有兴趣去云中天啊?还跟我抢着给小师妹买玉,一点也不让人。” “……” 玄濯尚未回应,夏嬴便急切地发问:“这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要给她买玉?还为她挂灯?刚才还是跟她一起回来的!”她恼怒地转头正眼端详一番弦汐,觉得她呆笨又瘦小的姿色根本比不上自己,于是不敢相信地问玄濯:“你不会是看上她了吧?!” 情醉眠枝头 第27节 玄濯被她吵烦了,霍地振袖将她轰开:“闭嘴。” “夏嬴,别乱讲。”楚箫代他反驳,“玄濯自己都说过,对弦汐这样的小孩子没兴趣,对吧玄濯?” 玄濯眸色幽深地与他对视,少顷,冷笑道:“是啊,没兴趣。” 再度听到这句话,弦汐还是忍不住心脏微抽,略为受伤地看向他。 楚箫道:“那你给弦汐买玉是……” “一时兴起。”玄濯淡淡道,“总归是咱们这儿最小的妹妹,作为师兄,当然要多照顾着点。她想要玉,那就给她买。” 说罢,他转瞬消失。 留在原地的几人面面相觑,夏嬴率先从同伴搀扶的手臂上站起来,走到弦汐面前,阴冷道:“弦汐?” 弦汐后退一步,“嗯。” 楚箫挡在她前面,“夏嬴,别对孩子动手。” 夏嬴斜眸望着他,从鼻腔嗤出一声笑:“孩子?她哪儿孩子了?蠢得像个孩子吗?” “夏嬴。”楚箫皱起眉,“注意言辞。” “……哼。”夏嬴并不想跟他作对,凉薄地瞪了弦汐一眼,带着同伴离开。 弦汐站在原地,惶惶不安。 她并不想招惹别人,可夏嬴看起来,似乎记恨上她了。 她之后会找她麻烦吗? 她脸上的忧色十分明显,但楚箫没像以往那样安慰她,只是问:“天快黑了,今天还想补习吗?” 弦汐摇头。 身上有点黏,她想回去泡个澡。 楚箫道:“那我送你回弟子舍吧。” “好。” 回弟子舍的路上,相对无言良久。 楚箫开口道:“玄濯带你去别的地方了吗?你们回来得有点慢。” “……嗯。” “和他在一起,开心吗?” “开心。” 楚箫停下脚步。 半晌,他看着弦汐疑惑的眼,道:“是不是比起我,你更喜欢玄濯?” “……”弦汐有些费解:“你们,我都喜欢。” “这不一样。”楚箫走近她,面上没了一贯温柔的笑,“你对玄濯,不只是喜欢——你爱他。” 当时弦汐看向玄濯的那个眼神,那个表情,但凡懂得情爱的人都能看得出来。 她爱玄濯。 爱得无比纯粹真挚。 那个场景像巴掌一样狠狠扇在楚箫脸上,令他面庞火辣辣地疼。 ——那天亲了他、口口声声说喜欢他的姑娘,转头对别的男人,还是比他优秀的男人表现出这种感情,让他难堪到了极点。 他站在那里看着他们亲密相贴,只觉无地自容。 众目睽睽之下他输了灯也输了人,狼狈离场后,怀着报复的心理,找到了夏嬴,告诉她玄濯不久后会回木峰,她可以去那里等着。 夏嬴会怎么做实在太好猜了,他想借此给玄濯使个绊子,顺带让弦汐收拢回不该有的心思。 他很清楚夏嬴会怎么看待跟在玄濯身边的弦汐,也能料想到她之后会对弦汐做什么。 但楚箫不打算阻止。 他觉得,弦汐应该受到点惩罚。 尽管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也不懂什么是喜欢和爱,但这并不能成为理由。 弦汐迷茫道:“我爱玄濯?……这个,和喜欢,哪里不同吗?” 楚箫却没回答她,反而两手抓住她肩膀,既似兄长又像爱人般迫切地问:“你究竟爱他哪里?他那个人压根不值得你喜欢,难道他对你比我对你更好吗?说话啊!” 弦汐有些害怕地后退,“师兄,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怎么会听不懂?你心里明明什么都懂!”离她如此之近,楚箫才发现,他对弦汐的喜爱似乎比他想象中还要多出许多。他情难自已地靠近弦汐,目光紧凝她惶恐的脸,晃神道:“弦汐,别喜欢他了,跟我在一起吧。” 他低头想吻弦汐的唇。 弦汐连忙偏过脸躲避,伸手阻拦:“师兄,不要。” “为什么不要?你不是主动亲过我吗?这次不过换个地方而已。”楚箫加大了握在她肩膀上的力道,一时失控。 弦汐疼得眼眶盈泪,抗拒道:“可我不想……” 她不想和楚箫亲这里,她只把楚箫当哥哥,亲嘴什么的,感觉好怪。 楚箫的唇已经贴到了她的脸颊,弦汐一个激灵,猛得用力把他推开,转身冲回弟子舍! “砰”的一声关上门,弦汐慢慢滑坐在地,心有余悸地大口喘气。 刚才的楚箫师兄,好奇怪。 跟她以前认识的不一样。 说的话,做的事,都让她理解不了。 弦汐知道“在一起”的意思,她听师姐们说过,就是要两个人结为伴侣,长长久久地陪伴对方。 她没有想过和楚箫结为伴侣。 脑中不断回放着方才的画面,弦汐心里有些难受,她擦擦眼泪,抱着双腿干坐在地上,不知道该怎么办。 …… 窗外的天色渐渐黑沉。 山顶的铜钟遥遥闷响,一声又一声,拉回弦汐的思绪。 好像,亥时了。 该去找玄濯了。 弦汐站起来,发现澡也忘了洗。 现在洗大抵是来不及了,她撇撇嘴,施法简单清了下身子,出门前往主峰。 浸在夜色里,她一身白道服,两手握在身前,带着消沉的情绪慢慢走向院子。 月光下,玄濯披着外衣,抱臂倚着门框,看着她一点点走来。 第22章 不哭了,乖乖 朦胧月色中,弦汐半垂着头,一步一步踏进院子,迈上台阶,停在玄濯面前。 许久也没说话,静默颓丧,像一根蔫哒的小秧苗。 玄濯倚着门框,低眸看她,问:“心情不好?” 弦汐点点头,轻轻叹了口气。 明明已过了及笄的岁数,叹气时的神情却给人一种小大人似的感觉。 玄濯看得微微勾笑,倾身离她近了些:“这么不高兴?因为我白天说的话?” “不是……也有一部分吧。”弦汐委屈巴巴地小声说。 玄濯笑意愈大:“那另一部分呢?” “因为楚箫师兄。” 玄濯嘴角敛了敛,“楚箫?” “嗯。”弦汐把自己的经历倒豆子一般倾诉给他听,“你走之后,楚箫师兄带我回弟子舍,路上他问我,是不是比起他,我更喜欢你,还说我爱你。我不懂,就问他这两个哪里不同,然后……然后他就像是很生气的样子,掐着我的肩膀,要我跟他在一起,还要亲我……” 说到这里,弦汐心脏微揪,再度泛起泪花。 楚箫在她眼里一直是亲哥哥一样的存在,他今天的所作所为实在令她难以接受。 她不气楚箫,只觉得难过,好像有什么东西无形之中被打破了,再也无法复原。 听她说完这些,玄濯眸色沉暗如渊。 静默少顷,他将弦汐揽过来,指腹擦去她眼角泪珠,“确实受了不小的委屈啊,肩膀都被掐疼了吧?” 弦汐喉间一酸,瘪了瘪嘴,眼泪断了线似的淌下来:“嗯,疼。” 这两个字一入耳,玄濯感觉心都跟着化开半截。 他带着自己都没发觉的柔情,低头在她小脸上亲了亲,轻声哄道:“不哭了,乖乖,我替你收拾他。” 这个新鲜又饱含宠溺的称呼令弦汐愣了半秒。 所有的伤心难过一瞬间仿佛潮水般退去,被另一种奇异的暖热所取代,还挂着泪痕的脸颊微微陷出梨涡。 眼泪止住了,不过弦汐犹豫地拽拽玄濯袖子,说:“师兄,不要打楚箫师兄。” 玄濯抬了抬眉:“我又不是地痞流氓,只知道用暴力。” 那就好。 弦汐松了口气,又听玄濯道:“你也别叫我师兄了。” 弦汐:“那我该叫你什么?” 这好像是她第二次问这个问题。 玄濯沉吟片刻,想起什么,饶有兴味道:“叫我的名字。” 情醉眠枝头 第28节 弦汐睁圆了眼睛看他,不敢相信:“叫你的……名字?” “这么意外干嘛?上次在龙王庙不是就叫过吗?”玄濯戏谑地说。 “……” 他还真听见了。 回忆起自己都说了什么,弦汐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嗯?害羞了?”见她这个反应,玄濯越发来了兴致,食指指节刮刮她泪湿的脸蛋,他轻笑着调戏:“小弦汐心思不少啊,当面一口一个师兄喊得那么敬重,背地里就直呼师兄大名,没大没小的。” 弦汐憋红了脸,磕磕巴巴地解释:“不是的……是因为,在你的庙里祈福,我觉得应该要喊名字……” “那你现在在我的院子里,也得喊名字。”玄濯理所当然。 “……”弦汐踌躇少顷,抿了抿嘴,声若细蚊地喊道:“玄濯……师兄。” “去掉后面俩字,再喊一次。” “……玄濯……” 玄濯听着顺耳极了,揉揉她的发,满意道:“乖。” 弦汐脸热得更厉害,甜甜地笑起来。 “高兴了?”玄濯挑着语调问。 弦汐:“嗯。” “高兴了就进屋吧,衣服脱掉,去床上躺着。” “?” 弦汐眨了眨眼,“又、又要……”帮她增进修为吗? 玄濯好整以暇道:“不然你以为我让你来干嘛?深夜交心吗?” 弦汐:“……” 身子还有些发软,她试着讨饶:“师……玄濯,白天已经做过那个了,我有点累,今晚可以不做吗?” 她仰起头,充满希冀地看着玄濯。 玄濯笑笑,俯身在她唇上啄了下,道:“不行呢。” 弦汐撅了撅嘴,慢腾腾地挪进屋子。 ——玄濯好像很热衷于帮她增进修为,是希望她快点成长吗? 有可能吧,毕竟他对她那么好。 而且白天的时候玄濯也说了,因为她是这里最小的妹妹,所以要多照顾着点。 他应该没别的意思。 弦汐心里无端生出点失落。 雪白的衣角消失在门槛后,玄濯收回目光,一时没动。 从那天结束,到今日来找她,这段时间里玄濯大致摸清了自己对弦汐的想法——不是单纯的欲望上头,睡一次就能了事,他是当真对弦汐起了兴致。 这算不得什么好事。 一来弦汐不是外面那些放浪无边、银货两讫的货色,她纯真又不谙世事,还爱慕着他,日后若是腻歪了很不好处理。 二来弦汐又是明澈极看重的弟子,他跟明澈到底还有点师生情分在,并不想因此闹个难看。 他们的第一次,还可以说是他喝了催情酒没克制住冲动;可睡过之后,玄濯发现自己还是忍不住会想弦汐。 不单是想她的身体,还想跟她待在一起相处。 这种感觉对玄濯来说很陌生,但他并不讨厌。 在他眼里弦汐就跟路边遇到的小猫小狗差不多,可爱,让人想逗,还比猫猫狗狗听话安静,能敞开腿伺候他,跟她待在一起挺舒服的。 玄濯也不是亏着自己的性子,既然有这个想法,便也定了主意:先跟弦汐睡着,反正她傻乎乎的让干什么就干什么,等以后腻歪了再给她洗掉这段记忆,日子照样清净。 也正因如此,他今晚才会愿意花点时间安慰弦汐。 ——给小玩意哄高兴了,睡起来也更愉快。 玄濯勾起点笑,却觉唇上有点黏,下意识伸舌舔了舔,意外尝到一抹清甜。 ……? 这是,弦汐眼泪的味道? 玄濯顿了顿,再次舔了下唇。 味道淡了点,但依旧能尝出点清新的叶片香,以及一丝淡淡的甜。 还挺不错的。 不知怎么,可能是觉得没够,他抬起手,又舔了一下刚才刮过弦汐脸颊的指节。 更甜了些。 眼泪是甜的,那别的地方是不是也…… “嘎——” 一声寒鸦叫猛得拽回神游的心思。 荒唐的念头转瞬消散,玄濯回过神来,觉着自己方才跟有病一样。 他莫名其妙了一会,抬脚准备进屋办正事去,然而转身的那一刻,又想到弦汐说的那些话,还有下午的事。 面色沉了沉,玄濯思索少顷,两指并起抵在额角,给赤熘发去一道传音: “赤熘?赤熘?” “呼……” 回应他的只有猪一样的呼噜声。 青筋绷起,玄濯直接吼道:“你要睡死啊你?给我起来!” “吭!”赤熘一震,魂儿还没醒嘴巴便自发回道:“哥,怎么了哥?” 玄濯:“琅琊这边有个开医馆的楚家,你去把他家名下的庄子田地都查出来——然后放火烧了。” 刚从床上翻下去的赤熘:“啊?真的假的?” “你说呢?”玄濯没好气道,“给你一晚上时间,做不成的话明天烧你。” “……不是,哥,我还在昆仑呢,你自己不就在琅琊吗?怎么不自己去烧啊?” “忙。” “我也——” 玄濯断了传音,转身进屋。 刚跨过门槛,便见月光下,少女莹润如玉的光裸背影。 第23章 入v万更 你亲亲我 白玉床边,人鱼烛下,弦汐静静地站着。 乌发披散,双肩如削,纤腰盈盈一握,长腿笔直匀称。 美不胜收。 玄濯喉结微滚,驻足欣赏片刻,上前揽住她:“怎么不上去?” 弦汐扭过头看他,皱着小脸道:“你的床太凉,躺着不舒服。” 上次她的膝盖几乎要冻僵了,回去后泡了很久的热水澡,才勉强缓和些。 玄濯看看自己的床,对常人来说可能确实过于寒凉了些。 他轻笑弦汐娇气,却也不知从哪掏出一张兽皮毛毯和羽绒被子,丢到床上。 “这回躺上去试试。”他说。 弦汐依言躺上去,果然暖和了许多。 她刚想像上次那样背对玄濯趴在床上,就被一双手摁了回来。玄濯欺身压上她,道:“今天不用趴了,躺着就行。” 弦汐好奇问:“为什么?” ……因为打算把她当正经床伴,而不是随便一个泄欲对象。 玄濯眸光动了动,捏捏她鼻尖:“不是说累了吗?躺着总比跪着松快些。” “唔。”弦汐耸了耸鼻子,乌眸凝聚,专注地看着他。 慢慢的,她笑起来,又说了一遍那句话:“玄濯,你真好。” “这是你今天第二次这么说了。”玄濯不太在意地埋入她颈间,手掌肆意游走。 …… 那个黑龙缠日的小吊坠,又在晃来晃去。 弦汐迷离的眼眸跟随它一同晃动,神智愈发散乱。 玄濯很喜欢这个项链吗……?她思考着。 注意到她的分心,玄濯重重扌童了下,粗喘道:“想什么呢?” “哼嗯……”弦汐弓起腰背,紧绷着,一时半会没说出话。 瞥了眼她那揪着枕头和毛毯的泛白指尖,玄濯道:“你可以抱着我。” 弦汐没反应过来。 玄濯索性握住她的手,搭在自己背上。 感受着掌心火热的温度,弦汐放空了会,渐渐拥紧。 这个姿势,有点熟悉。 情醉眠枝头 第29节 那天师姐和师兄也是这么抱着,然后亲嘴。 她也想和玄濯亲亲。 弦汐抿了下湿润的唇,软声道:“玄濯……” “嗯?” “你可以……亲亲我吗?” 婆娑的泪眼令她此刻神情看上去可怜兮兮的。 玄濯不自觉漾开笑,低头在她脸上亲了一口,语气宠爱:“要求真多。” “不是那里……”弦汐摇摇头,细白的手指点点唇瓣,“这里。” 玄濯盯着那嫣红的唇,目光幽深。 那儿可和亲脸意义不同。 不知为何,他竟有些迟疑。 见他没动,弦汐失落地垂下眼:“不可以吗……” 朱唇开合间,贝齿粉舌微露,玄濯注视着,喉间止不住吞咽。 ——弦汐只是个床伴而已,不需要跟她做接吻这种过度亲密的事。 不过。 他刚才好像是想尝尝弦汐别的地方的味道来着。 眼泪既然是甜的,那嘴里应该也是甜的吧。 玄濯觉得有必要印证一下这个猜想,于是一手捏起弦汐的脸,垂首贴上她的唇,声线喑哑:“张嘴。” 弦汐惊讶着张开嘴。 玄濯闭着眼,长舌深入她的口腔,带着点生涩,探索和描摹这口无人造访过的幽潭。 仿佛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他的动作没一会便由生涩转为娴熟,极具侵略性地勾扯住那条试图躲闪的粉嫩小舌,缠绵共舞。 还真是甜的。 浅淡清新的微甜。 令人上瘾。 玄濯想到以前看苍璃他们跟情人接吻,他只轻嗤,觉得无趣又恶心。 没想到这事儿其实还挺舒服的。 他溺在那柔软中,吻得沉迷。 新奇的酥麻感传遍全身,弦汐慢半拍地配合着,渐渐感到呼吸不畅。 “唔,可……不……” 她想跟玄濯说可以了,不用继续亲了,她有点喘不上气。 可音节将将断续着溢出唇齿,便被深深地堵了回去。 她被填得很满。 上与下。 弦汐艰难地喘息着,忽然有些后悔讨要这个亲亲了。 过了许久,这个吻才结束。 玄濯离开的那一刻,弦汐像是刚从水里捞上来的一般,急切地吸入新鲜空气。 “满意了?”玄濯同样呼吸微急,“要是不够,可以接着亲。” 弦汐从恍惚中缓过些许神智,虚浮道:“够,够了。” 玄濯心情甚好地笑了笑,随即又想起什么,拧眉问:“那个谁今天有亲到你吗?” “谁……?”弦汐费劲地思索,“楚箫师兄?” 玄濯美好的心情瞬间败坏,从嗓子里挤出一个“嗯”。 弦汐:“没有,我躲开了。” “做得不错。”玄濯摸摸她的脸,似是奖励听话的宠物,“不要随便让人亲你,知道吗?” “知道了……” …… 云雨初歇,弦汐疲倦地缩在玄濯怀里,眼皮耷拉,将睡未睡。 玄濯胸口那个小吊坠,即使背着光也依旧闪烁,吸引着她涣散的眼神。 “玄濯,”她忍不住问道,“你很喜欢这个项链吗?” 玄濯搂着她的腰,懒懒道:“怎么这么问?” “上次就见你戴着这个。” “这是我母后送我的百岁成年礼物。” 弦汐清醒了些。 难怪一直压在衣服下面,原来是珍贵的礼物。 她问:“你从百岁那天起,一直戴到现在吗?” 玄濯:“差不多。” “……” 弦汐感觉,玄濯还挺长情的。 被她弄坏的那块玉,他随身带了几百年,母后送的项链,也一直戴在身上。 她突然有些愧疚捏碎了他的玉。 “对不起。” 弦汐垂着眼帘,低低道。 玄濯睁开眼:“对不起什么?” “弄碎了你的玉,对不起。” “呵。”玄濯拍拍她的背,随意道:“又不是什么值钱玩意,不用道歉。” 哪里不值钱了。 五十亿金呢。 弦汐想起这个就愁,于是说了点别的:“你母后对你很好吧。” “……”玄濯默了默,道:“还行。” 有母后的姿态。 更有王后的仪态。 母子感情半生不熟。 不过这项链是他母后送他的第一份礼物,其中一半是她亲手做的,他也就戴着了。 看弦汐好奇的模样,玄濯道:“想摸摸看吗?这个对你来说可能有点凉。” “……不了吧。”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弦汐完全不敢碰。 玄濯笑道:“这可比那块玉结实多了,没那么容易坏。” 弦汐鼓了鼓腮,仍是拒绝。 玄濯便也没继续。 静了少顷,弦汐想到:“玄濯,这个月末,是不是就到你生辰了?” “是啊。” “今年应该是你……六百八十三岁的生辰吧?” 玄濯挑眉:“你记得倒清楚。” 弦汐:“书上有写你的诞生年月。” “书上应该不止写了我的吧,你还记了别人的吗?”玄濯盯着她。 他眼里的警告就差明明白白写出来了,弦汐将“记了”两个字咽下去,违心道:“没,就你一个。” 玄濯这才收回目光。 弦汐喃喃着:“百岁成年……你今年已经六百八十三岁了……”她顿了顿,真心实意地感慨:“——玄濯,你年纪好大呀。” 玄濯没说话。 弦汐盘算着,她肉身年纪十七,加上神魂的两百岁,一共两百一十七岁——和玄濯相差的年岁,比明澈的岁数都大。 这么算下来,她再度感叹:“光看外表完全看不出你已经这个年纪了呢。” “……” 玄濯收回搂着她的手臂,翻了个身,背对她。 弦汐:“?” 她戳戳玄濯结实的后背,问:“怎么了,玄濯?” 玄濯不理她。 他身上不高兴的气息太过明显,以至于连弦汐都发现了。弦汐默默反思一阵,觉得可能是那句“年纪大”刺痛了他。 毕竟大多数人都爱被说年轻。 弦汐内疚了一下,顺毛一样摸摸玄濯的背,安抚道:“玄濯,你别难过,你不老,挺成熟的。” “……” 情醉眠枝头 第30节 “能活这么久,很厉害。” 这一句弦汐是发自内心说的。 他们树木,都以活得久为荣。 但玄濯依旧没转过身来,反而还愈加不高兴了。 弦汐拿他没办法。 她嘴笨,实在不会说话,只好主动往玄濯那边挪了挪,抱住他:“对不起嘛,我以后不说你年纪大了。” 玄濯:“……” 安静等了片刻,玄濯还是没动,弦汐失望地收了手,退回去,留给他生气的空间。 正好她也睡一会。 然而眼皮刚合上,玄濯就转了过来。 她还没睁开眼,就听玄濯低沉的嗓音: “我这个年纪在龙族,风华正茂。” “哈哈。” 弦汐还以为他在玩笑,轻快地笑了两声,一睁眼却发现玄濯面无表情。 他好像是认真的。 弦汐僵了下,立马正色:“原来是这样。” “……” “……” 玄濯英挺的面容微微扭曲,极慢地磨着后槽牙。 良久。 “转过去。” “哦。” 弦汐转过身,换成她背对他。 玄濯自己调理了一阵工夫,气性勉强消下去些,颇为粗鲁地把弦汐又抱进怀里。 感受着他略重的气息,弦汐惶惶少顷,想了个话题:“玄濯,你过生辰,天宫是不是会宴请九洲四海,连开七天宴席,三千仙娥撒花献舞,六合八方普生同庆?” 玄濯哼笑一声:“什么东西,你话本看多了吧。” 弦汐心想书上果然夸…… “哪有那么寒酸。” “……” —— 山顶,云雾飘渺,晨钟鸣响。 弦汐迷迷瞪瞪地掀开眼皮,准备下床穿衣。 然而上身刚起来一点,环在腰间的手臂便是一紧,将她又拽了回来。 “去哪?”玄濯闭着眼问。 弦汐:“去学堂。” 玄濯皱起眉:“怎么还去学堂?不是说到了金丹期就不用去了吗?” “还是要去的……”见他不悦,弦汐弱弱道:“我该学的功课,都还没学完。” “啧。”玄濯道:“别去了,想学什么我教你。” “这怎么行。”弦汐看看窗外天色,推推他修长的手臂,“玄濯,快放手,我要迟到了。” “……”玄濯总算睁开了眼,问她:“你这功课还得学几年?” “大概,两年。” “……” 玄濯叹了口气,不情不愿地放了手:“那你今天晚上再过来吧。” 弦汐拿衣服的手一滞,面露难色。 每次到这里,都是做那件事。 虽然她也很乐意和玄濯亲密接触,但这事实在累人,大多时候还撑得难受,一整晚下来她根本睡不上觉,害得白天也没什么精神。 弦汐一边穿衣服,一边纠结该怎么办。 玄濯也起身穿戴好,和上次一样,从多宝阁里拿了点什么东西出来,递给她。 弦汐看过去,发现是个形状奇异精美的手持镜。 镀着金边,嵌着宝石,背面还有白玉雕的花鸟图案。 就算弦汐不怎么识货,也能看出这镜子价值不菲。 “这个,你也不要了吗?”弦汐问道。 玄濯笑了一声,睨着她道:“嗯,不要了,送你。” 弦汐于是收下了。 这熟悉的场景和对话,令她想起另外一件事:“玄濯,我的食盒是不是还在你这里?” “……” “可以还给我吗?”弦汐局促地伸出手,“我就那一个。” 玄濯一时沉默。 那个食盒,被他弄哪去了来着? ……好像嫌占地儿,随手化了。 面对弦汐纯真的眼神,玄濯脸不红心不跳:“不小心摔坏了,我让人拿去修了。” 弦汐一怔,信任地收回手:“哦,这样啊。” “等修好了还你。” “好的。” 玄濯心里难得生出一丝微不可察的心虚,正欲清清嗓压下去,却听弦汐又问:“我的传讯石好像上次也落在你这里了,你有看到吗?” “……” 鬼知道扔哪了。 玄濯道:“也坏了,回头给你个新的。” 但这回弦汐倒没要:“不用,我就是问问,我已经从补给堂重新领了一个。” 花了一两银子。 咚——咚—— 外面再度响起钟声,仿佛是在提醒时间紧迫。 弦汐赶忙转身往外走,却又被玄濯拉住。玄濯掰过她的脸,俯身道:“亲一口再走。” 弦汐抬手抵住他,脑袋直向后躲:“不亲了。” 昨晚好几次亲得她快要断气,嘴巴也被吸得生疼发干,给她留下了点阴影。 玄濯本来也只是临时起兴,可见弦汐一脸抗拒拼命躲他,他脾气一上来还非亲不可了:“嘶,躲什么躲,就亲一下,又不干别个。” 他把弦汐用力扣在怀里,低头就要亲。 弦汐扛不过他的蛮劲,脚都站不稳,竭力偏过头道:“不亲了,我要迟到了。” 玄濯狠声威胁:“不让我亲你今天就别想去学堂了!” “……”弦汐无奈地放下手臂,老实闭上眼任他作为。 玄濯这会儿也没了风度,使劲在她嘴上亲了个带响的。 “……!” 被放开时,弦汐甚至踉跄了两步才站稳。 她有些无言地看了玄濯一眼,慢慢抬起手背擦擦唇上沾到的口水。 玄濯心满意足地揉揉她小脸,“今晚亥时过来,别忘了。” 弦汐郁闷地应了声“嗯”。 她这模样着实可爱得紧,玄濯没忍住又抱着她软绵绵的身子骨蹭了一通,埋进馨香颈间深吸几口——弦汐身上有股清新的香,闻着甚是沁人心脾。 弦汐闻不到自己的味道,她只觉浑身上下都沾满了厚重的龙涎香。 不难闻,但是浓得她头晕脑胀。 弦汐被折腾得乱七八糟的出了院子。 晃晃悠悠地走在路上,她扯扯衣袖,拢拢衣襟,将衣服上的褶皱抚平。 玄濯有点缠人,她想。 她以前还以为玄濯很孤僻来着,没成想私下里竟是这般。 还挺好相处的。 说起来,等他生辰的时候,该送他什么好呢……等等。 弦汐脚步一顿。 她好像,忘把平安结给玄濯了。 弦汐回头看了看,已走出了不短的距离,现在回去给怕是真要来不及去学堂了。 她抓抓脑袋,犹豫一秒,接着往前走。 情醉眠枝头 第31节 还是等晚上再给他吧。 回到弟子舍,弦汐拿上书本,匆忙赶往学堂,快到门口时恰好碰到同样姗姗来迟的李师盈和付眠。 李师盈冲她挥手,一边打哈欠一边道:“弦汐,你怎么也来这么晚啊?” 弦汐结巴着:“我、我昨晚温书,睡得晚了点。” 付眠打趣她:“都结丹了的人还会贪睡啊?” 弦汐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干笑两声,蒙混过关。 进了学堂,弦汐发现讲台上站着一个陌生的长老。 第一堂课是识植,照理说现在站在上面的应该是楚箫才对。 想起楚箫,弦汐仍有些不自在,但她还是用气音问李师盈:“师姐,那个长老是谁啊?” 李师盈道:“主峰的茗芜长老。听说楚箫师兄昨晚家中出了点事,要下山一段时间,咱们的识植就换成这个老头来教了。” “哦……” 希望不是什么严重的事,弦汐想。 …… 放课后,弦汐去了趟书阁,翻出几本教授玉石雕刻的书,打算带回去学习。 毕竟从云中天得到的那块玉不算大,得珍惜着点用,万一雕坏了刻错了可没多少修补材料。 距离亥时还早,她带着书,不紧不慢地返回弟子舍。 然而推门进去,却发现自己屋子里多出了几位不速之客—— “夏师姐?” 看着屋子里几个或站或坐的红衣师姐,弦汐僵在原地,不安地问:“师姐,你们为什么在我的房间?” 夏嬴正坐在书桌上翻看她的书本,闻言,将书丢到一边,笑着看向她:“小师妹回来啦,快,进来坐。” 她扬起下巴点点椅子,语气之自然,仿佛她才是住在这间屋子里的。 弦汐不太敢过去。 坐在她床上的师姐朝她走了过去,弦汐后退一步,师姐却只是绕过她,关上房门,随后亲昵地揽住她:“过来坐嘛,师姐们就是想跟你说说话而已,你怕什么呀?” 门关上后,屋内光线倏暗。 心跳似有所感般不断加快,弦汐几乎是被拽到了椅子上坐着。 夏嬴一手撑在桌面,一手搭上她的肩,纤长的手指轻轻摩挲,将她的发丝拨到背后,歪头看她的脸:“你叫……弦汐是吧?” 弦汐低低道:“是。” “你跟玄濯很熟吗?” “……不、不太熟。” “真的?”夏嬴睇着她,嘴角挂笑,笑意却冷得分明,“你可不能骗师姐。” 弦汐声音越发地低:“真的,不熟。” 夏嬴笑容顿失,放在她肩上的手霎时收紧:“不熟的话他为何要给你买玉?还花了比原价高出几十倍的钱。” 昨天打听到这件事的时候她错愕到了极点,完全无法相信这是玄濯干出来的事。 肩上的力道疼得弦汐直皱眉:“玄濯……师兄,路过,碰巧,帮我买。” “你放屁!”夏嬴猛得将她往椅背上一推,厉声怒喊。 “……”弦汐很不喜欢她,也不想应付她,于是道:“我没有骗你,你不信,去问师兄。” 夏嬴一眯眼,伸手薅住她的头发:“你说什么?你这小蠢货挺会顶嘴啊。” 弦汐仰着头挣扎:“我没顶嘴,你放手。” 夏嬴非但没放手,还从身后拿出一个珊瑚盒怼到她眼前,质问道:“这也是他送你的吧?别告诉我这是你自己买的。他送你这个做什么?嗯?” 弦汐一惊,登时想起身去夺盒子,却被其他几个师姐死死摁在椅子上动弹不得。 她想动用灵力反抗,可又记起清漪宗规定弟子不得私自斗殴,只能心急地说:“还给我。” “还给你?好啊。”夏嬴一把打开盒子倒扣下去! 咕噜噜—— 硕大亮丽的珍珠瞬间滚了一地,蹦跳着跑到各个角落。 弦汐不可思议道:“你……” 她话没说完就被夏嬴打断:“我从没见玄濯送谁东西,他为什么送你这个?”夏嬴凑近了端详她的脸,语气饱含怀疑和怒意,“——你是不是,跟他睡过?” 好脾气如弦汐此刻也不免气得呼吸发抖:“你,想知道这些,倒是去问玄濯。” 玉是玄濯买的,珍珠也是玄濯给的,夏嬴找她的麻烦干嘛。 过度的气愤与迷惑令她没去思考夏嬴最后一句话的意思。 可夏嬴误解了她的话,尖细手指掐起她的脸,狠戾道:“小贱人,你想找玄濯给你撑腰是吧?你跟他果然有一腿!”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弦汐又疼又气根本顾不得其他,当即驱动全身灵力震开了几人! 趁着空当她从椅子上站起来就要往外跑,可没跑到门口又被夏嬴抓着头发拖了回去,夏嬴对着她的脸便是一巴掌! 啪! “说!你怎么勾搭上他的?!”夏嬴像是失去理智般揪着她领子不放,双目猩红道:“你这蠢东西倒是真有手段啊,看上去跟没长脑子似的背地里净干些爬床的勾当!” “我没有!” 弦汐胡乱扑腾间踹了夏嬴一脚,却被她拽着一齐倒在了地上,脊背生生压在几颗滚圆的珍珠上,硌得她脸色煞白。 夏嬴那边也没好过到哪去,但她阅历和经验皆比弦汐高出一截,倒下的那一刻便单手撑地避开了珍珠,翻身压到弦汐身上继续打骂:“贱人!小狐媚子!你凭什么、你凭什么上他的床!” 弦汐快要疼晕过去,强撑着召出藤蔓抓住夏嬴的胳膊,用力将她甩到一边! 身上的重量消失后她再度试着爬起来往门外跑,靠近门口的一个师姐却忽地在地面放出一道火线,直直截断了她的去路! “!” 弦汐面无血色地后退,声线颤抖道:“你……不能放火,快收回去……” 那个师姐瞬间瞧出端倪:“你怕火?” “……”弦汐僵立在原地,双腿沉重犹如灌了铅。 夏嬴右手竖起一簇火焰斩断藤蔓,见状,得意又不屑地冷笑:“连点小火苗都怕,就这还金丹修士呢,废物。” 她没了方才的疯狂,悠然走到弦汐身后,把她往前推了一把! “唔!”弦汐堪堪擦过火舌,纤白小臂霎时红了一片,袖袍亦被燎焦了一角。她慌忙拍灭衣服上沾到的火星,拍灭后发现膝盖也被烧到了一点,一小块红裸露在外面,在雪白肤色上尤为明显。 她看着自己这个样子,忽然觉得委屈。 她明明没做错什么,却要被这般对待。 眼里渐渐蒙起了泪,弦汐哽噎着回头问:“你们……为什么要这样?……我没有、没有得罪过你们。” 夏嬴不客气地推她:“你装可怜给谁看?啊?你不会就是凭这本事爬床的吧?” 弦汐被她推得连连后退,衣摆离火焰只有寸步之遥,她摇着头辩解:“我没有,爬床……” “少骗人了!那珍——” “弦汐?弦汐你房间里起火了吗?我看有烟冒出来。” 门外突然传来李师盈的声音。 弦汐听到这一声,眼泪霎时如洪水决堤,哭着喊道:“师姐,救我,救我。” “弦汐?”房间内被下了隔音结界,李师盈并没有听到她的声音,“你在里面吗?” 夏嬴脸色变了变,对那个放火的人道:“把火收起来吧。” 她们这一趟做的事总归不好看,还是尽量少被人知道为妙。 那个师姐于是收起了火线。 焰火湮灭的那一刹,弦汐拼尽全力轰开围在身边的人冲了出去! “师姐,救我。”她猛得抱住李师盈,泪流不止。 李师盈吓了一大跳,急忙揽住她问:“怎么了怎么了?”她抬头看进屋子里面,瞬间明白过来了,对夏嬴等人怒道:“你们怎么在这里?你们刚才对她干什么了?” 夏嬴以前也没少干过类似的事,是以现下也并不慌张:“跟小师妹聊聊天而已,还能干什么?” “放你娘的屁!你家聊天一边烧屋子一边聊啊?再说这是我们木峰的小师妹,你们火峰的来凑什么热闹!” “我乐意来就来,难不成还要提前知会你一声啊?” “呵,那倒不用,你安安静静地来,就给我也安安静静地滚!” “滚你娘!你找死!” 夏嬴眉毛一竖,当即朝李师盈甩了个火球! 李师盈带着弦汐往旁边一躲,高声喊道:“来人啊!都看看,火峰的臭蟑螂不在自己家好好待着,跑到咱们这欺负人来了!” “怎么回事?”“谁啊谁啊?怎么打起来了?”“欸,那是夏嬴?她又来了?” 弟子舍周边众人陆续赶了过来,一见是夏嬴,多半人面上都浮现出点不悦。 夏嬴性格嚣张跋扈,仗着厉峥疼宠庇护,打小便到处横行霸道,清漪宗的门人表面上不说什么,实则大多数人都不太看得惯她的做派。 近年来,木峰更是深受荼毒。 一个较为年长的师兄试图从中调停:“夏嬴,有什么话好好说,别动手,弟子间私下斗殴要挨罚的。” 夏嬴:“闭嘴,要你管!” “……”师兄脸色发青,闭上嘴不管了。 李师盈道:“夏嬴,你今天又吃错什么药了,找弦汐麻烦干嘛?” 夏嬴一根手指直指弦汐:“你问我?你怎么不先问问那小贱人干什么了?” “你嘴巴放干净点!”李师盈拧眉喝斥,“这里有几个能比你贱的。” 情醉眠枝头 第32节 “你才贱!” 夏嬴怒喊一声,抬手就要往她脸上招呼。 啪。 高高扬起的胳膊被一只修长的手半路截胡,夏嬴抬头望去,却见苏舜面色不善地看着她。 夏嬴正欲发作,余光又见到苏舜后面的几个身影—— 木峰的一干长老,以及峰主,明澈仙尊。 —— 主峰,正殿。 弦汐和夏嬴并排跪在地上,跟夏嬴一同闹事的跪在她们后方,正前方坐着宗主乘潋,木峰峰主明澈,还有火峰峰主厉峥。 乘潋揉了揉眉心,半晌,开口道:“夏嬴,你先说说吧,解释一下你为何未经允许擅自闯入别人房间,聚众辱骂殴打年轻后辈,还放火烧毁弟子舍?” 夏嬴瘪了瘪嘴,道:“哪有那么严重嘛,我就是……就是想跟小师妹借点东西,结果小师妹不给,这才闹了个乌龙出来。” “胡闹!” 不等乘潋回应,厉峥便猛然一掌拍在桌子上,率先喝道:“有没有点规矩!人家不愿意给你怎么还硬抢啊?你还有点身为长辈前辈的自觉吗?” 夏嬴看出他袒护的意思,顺着台阶下:“这次确实是弟子太冲动了,对不起,宗主,对不起,小师妹。我有错在先,自会去刑惩堂领罚,还望宗主和小师妹宽容。” 她态度完美得找不出一丝差错。 厉峥转而对乘潋道:“宗主,依我看啊,就合该让这毛孩子挨个三十大板,然后跪个三天三夜,让她好好反省反省!” 乘潋淡淡瞥他一眼,不置可否,问向弦汐:“弦汐,你来说说看,到底怎么回事?” 弦汐神情萎靡:“我回房间的时候,师姐就已经在里面了,她们乱动我的东西,还骂我,打我,放火烧……” “诶呀,我都说了只是借点东西而已嘛!”夏嬴嗔怪地打岔,“我最近要打个簪子,但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配件,正好看到你那盒珍珠不错,就想着要不借来一两颗,等以后做任务赚了钱再还你——谁曾想小师妹这么小气,明明有一盒的珍珠呢,却连一两颗都不肯借!哼!” 弦汐一言难尽地看她:“你当时不是……” “可能我话没说明白吧,让小师妹误会了。抱歉啦师妹,大家同门一场,莫要计较那么多嘛。”夏嬴朝她吐吐舌头,眼里满是冰寒刺骨的威胁。 明澈蹙眉道:“珍珠?什么珍珠?” 夏嬴眨眨眼:“就是玄濯师兄送小师妹的那盒珍珠啊,可漂亮了。” 明澈骤然转头看向弦汐,嘴唇微动,显然是想开口问,可只一瞬间却又忍了下来。 什么都没说。 在场人大多注意到了他的异样。 夏嬴遗憾愤恨地咬唇,厉峥面色若有所思,弦汐迷茫却也没太在意,乘潋则是心思在别的事上。 乘潋道:“不管理由如何,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那就按结果来。弦汐,你回去吧,这事儿跟你没关系了;夏嬴还有后面那几个,你们——” “宗主,也不能全按结果来吧。”夏嬴忽然道,“这次我们私下斗殴,其实是小师妹先动的手呢。” 乘潋顿了顿,问弦汐:“弦汐,真的吗?” 弦汐回忆了一下。 好像……确实是她先动用了灵力,震开师姐的。 但是动手的话,应该是师姐她们先动手摁她掐她的。 她于是道:“是师姐,先把我摁在椅子上,不让我动,还掐我。” “我们只是跟你闹着玩,又没在跟你动手。”夏嬴道。 弦汐:“可我很疼。” 夏嬴嗓音尖利:“那是你自己的问题!” “行了。”乘潋出言制止,“夏嬴,终归是你们先上门挑事的,别推卸责任。” “……”夏嬴不情愿地闭上嘴,重重“哼”了声。 厉峥道:“宗主,我看她们只是小孩子玩闹罢了,也算不得什么大事,要不就让夏嬴她跪个几天,然后当众给那个……弦汐道歉好了。” 明澈倏地起身:“厉峥,这哪里是玩闹?她都放火烧人了!” 素来没脾气的明澈忽然来这么一句,令厉峥都不免愣了下。 随即厉峥不落下风地又道:“都说了是闹着玩的,又不是故意放火,再者那孩子不是也没受伤吗?” 明澈:“她怎么可能没受伤?你看她那衣服!” “衣服被烧到了一点,身上又没伤到。” “她只是愈合得快,没让人看到而已!” “都没看到你如何就确定她受伤了!” “你……!”明澈大口喘气,怒目瞪他:“厉峥,你想护你的孩子,我明白,可弦汐也是我孩子,我不可能看着她平白受委屈!” 厉峥冷笑:“那你待怎地,把夏嬴扒皮抽筋给你孩子道歉?” “……” 夏嬴也在一旁添柴加火:“明澈仙尊,我真的知错了,而且我也没对小师妹做什么,您就原谅我这一次吧。” 明澈站在原地,面露难色。 作为长辈,他不好过度苛责小辈,弦汐身上又确然没有能作证伤势,他想评理都没处下手。 乘潋看看没声了的明澈,又看看打定主意要护夏嬴的厉峥,忧愁地叹了口气。 难搞。 弦汐是个有潜力的好苗子,他也不想让她受委屈,但是厉峥的面子又不能不给…… 乘潋眉心被揉出一个小红点,良久,他道:“明澈啊,你先带弦汐回去吧,瞧瞧她身上有没有别的地方受了伤,屋子也好好修一下。” 明澈知道,乘潋这是准备从轻处理了。 他垂着头,沉默半晌,下阶把弦汐扶起来:“走吧,师尊带你回去。” 弦汐:“嗯。” 她站起来,被明澈牵着离开正殿。 两人背影渐远,乘潋道:“夏嬴,联赛在即,这次的事,我就不过多追究了,若有下次,决不轻饶。” 夏嬴连忙点头:“是,弟子保证不再犯了!” 这句话她说过无数次,也没哪一次兑现的。 乘潋:“你去刑惩堂领五十鞭子,然后跪三天吧。” 夏嬴脸黑了黑,然觑见厉峥的眼色,也没说什么,只道:“是。” “——罚得有点轻吧。” 殿内忽而响起一道低沉的声音,闲散又慵懒,却如同惊雷般炸在每个人耳畔。 乘潋神情一肃,当即转头望去,只见玄濯不知何时已坐在了他旁边。 玄濯一身白衣,长腿交叠,单手支着下颌,目光冷冷看向下方:“以多欺少,仗势欺人,这等事在我们天族至少要罚千道雷劫,没想到凡间反倒宽容如斯。” 他侧眸睨着乘潋,勾起一抹淡笑:“宗主大人未免有些心善了。” 乘潋背上浮出层层冷汗:“……不过是,小孩子打闹,您……” “玄濯!”夏嬴见到他,即刻便要起身跑到他身边,却被无形的威压牢牢摁在地上动弹不得。她扭着身子嗔道:“玄濯,你这是干嘛呀?快放我起来。” 玄濯看也没看她,依旧注视乘潋,“打闹?我怎么觉着不像啊。听我的同门说,我们小师妹都是哭着跑出来的,衣服也被烧焦了,那场面连我听了,都些许心疼呢。” 夏嬴瞪他:“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在替那小贱人说话?你要为了她罚——” 玄濯一眼扫过她喉间,下一秒,她的喉咙便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夏嬴捂着脖子拼命张嘴,却只有一片静默。 厉峥白着脸道:“殿下,夏嬴她年纪小不懂事,您别跟她一般见识!” “……”不知是哪个字眼让玄濯不高兴了,他没理厉峥,径自道:“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这个道理宗主应该也明白才是,这样吧,让她去水牢里待上一段时日,反省一下自己的过错,何时反省好了何时再出来。” 乘潋猜测这个“何时”当是等同于他点头同意夏嬴出来的那刻。 那不知是猴年马月了。 他试着求情道:“再有不到一月即是联赛,夏嬴她还需上场,要不,等比赛结束了再……” “嗯?”玄濯笑道:“戴罪之人也有资格上场比赛吗?” 他语调轻松,可入了乘潋的耳,却仿佛一块巨石压上心头,令他一时竟喘不上气。 乘潋沉默少顷,对下面的弟子发令:“将夏嬴拖去水牢,没有命令,不得放出。” “是。” 两个弟子用缚灵索绑住夏嬴,带出正殿。 夏嬴连挣扎的声音都发不出,一双通红的美目死死盯着玄濯,写满不甘和怨怼,随后又望向厉峥,却见厉峥也颓然地坐在那里,无能为力。 玄濯用银勺搅了搅桌上茶汤,呷了一口,“清漪宗,也算是仙门里的大宗门了,我当初也是看这里足够规矩才过来的,这些年也确实没失望。” “……” 乘潋微微吞咽,鬓角溢出零星汗水。 玄濯放下瓷盏,“宗主大人并非不明事理的人,今天这一遭估计也是一时心软,犯糊涂了,我出面替你纠正一回,下次可不能再劳动我了啊。”他浅笑着说,似是打趣。 乘潋低着嗓音:“……是,太子殿下。” 玄濯略一颔首,眨眼失去踪影。 正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 ——他走后,厉峥窒了半晌,总算舒出口气,心有余悸地问:“他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乘潋道:“大抵是偶然路过。” “偶然路过?我怎么看着他像专门来给那小姑娘——” “厉峥。” 情醉眠枝头 第33节 乘潋眸光幽深地看着他:“勿要多言。” “……” —— 一通闹剧下来,天色已是月朗星稀。 玄濯走在路上,指尖微掐,盘算着时刻。 已是亥时过一刻。 今夜估计是吃不上了。 这都哪来的一堆破事。 夜间活动既然没了,玄濯便也不急,背着手慢悠悠往院子走着,思索今天傍晚是不是出头出得有点太明显了。 但是不做得明显点,日后保不齐又会出现这种情况。 想想弦汐当时那个惨象,玄濯略微皱起眉头。 弦汐现在是他的人,不管是作为床上的情人,还是天庭的一员,于情于理都归他管,他出面护着点也是应该的。 明澈那老小子也是真没用,净让她受些窝囊气。 神思漫游间,抵达院子门口,玄濯一抬眼,不期然撞见个纯白的身影。 第24章 这样就不怕火了 玄濯没想到弦汐还会过来。 他本以为就弦汐那软趴趴的性子,白天发生了那样的事,她现在要么该蒙头趴在被窝里哭,要么该被师尊师姐们抱在怀里哄,然后听着睡前故事安然入睡。 居然还有精神来找他。 深浓夜色下,玄濯忽然心情明媚了不少,他颇有兴味地走过去,绕到弦汐面前,垂首去看她的小脸。 ——满脸写着不高兴。 跟昨晚一样。 她身上的衣服还没换掉,边角焦黑一片,膝盖也露出了一小块,形象略显狼狈。 玄濯见到她这副模样,有些不悦地皱起眉。他佯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笑着问:“今晚心情又不好?” 弦汐抬眼看他,神情掺着一丝幽怨,点了点头。 “心情不好还过来?” 弦汐说:“我答应过你,会来了。” “……” 听着她这又低又哑的声音,玄濯莫名心软了三分,语气也不觉柔和些许:“说说,又遇到什么事了?” 弦汐静了静,却没有跟上次一样直白地告诉他。 下午的事也不是玄濯造成的,说出来总感觉像在怨他。 于是弦汐越过了这个问题,从乾坤袖里掏出那盒珍珠,还有玄濯今天送她的手持镜,递给他:“还给你。” 玄濯笑意微沉。 他没看也没接,只道:“我送出去的东西,没有收回来的道理。” 弦汐嗫嚅道:“可我,不想要你的东西了,会挨打。” 玄濯唇线平抿,神色冷凝:“以后不会再有人打你了。” “……”弦汐犹豫一会,仍是摇摇头,把东西往前递了递,“师尊也说了,让我把东西还你,这个我留着没用。” 玄濯默不作声地看着她,双手抱臂,摆明了是不接的意思。 两厢对峙少顷,弦汐无可奈何地收回手。 “我给你什么你就收着,不用管别人怎么说怎么做。”玄濯抬起她尖尖的下巴,直视她的眼睛,“你只听我的话就行了。” 弦汐为难地蹙起眉。 可她还得听长老的话,师尊的话,师姐的话,宗主的话…… 但是对上玄濯的目光,弦汐还是把这些咽了下去,老实道:“嗯,好。” 玄濯满意地摸摸她的脸。 视线向下,瞥见破损的衣服,玄濯一指在她肩头敲了敲,衣服立刻恢复成原样。他沉声问:“她们今天都怎么对你的?” “她们?”弦汐反应了一下,“夏师姐她们吗?” “对。” “你怎么知道她们来找我了?” 玄濯:“你们那动静大得都快掀翻屋顶了,我就是耳聋眼瞎都很难发现不了。” 弦汐:“那你刚才还问——” 玄濯挑起眉,眼里满是促狭的意味。 弦汐:“……”又逗她。 她鼓鼓腮,想起下午的事,表情瞬间低落得没边:“夏师姐……打我的脸,拽我的头发,还说我贱,狐媚子,爬床,什么的……” 玄濯顿时觉得封了夏嬴的嘴是极正确的选择。 他又问:“她还放火烧你了吗?” 弦汐道:“放火的不是她,是另一个师姐,我想跑出去,她放火拦在门口,不让我走。” 她顿了顿,委屈地说:“但是夏师姐把我往火里推。” “……” 给她的惩罚到底还是轻了。 瞧着弦汐灰蒙蒙的脸色,玄濯静寂少顷,对她道:“跟我来。”而后召来了那辆熟悉的马车。 弦汐茫然地跟他一起进入车厢,问:“我们要去哪?” 玄濯:“到了你就知道了。” 马车飞的时间比上次去清河镇久了些。 弦汐坐在玄濯身边,忽然想起之前在书上看到的一段,有关玄濯坐骑的传闻—— “玄濯。”她唤道。 玄濯闭目养神:“怎么?” “你这辆车,换过拉车的坐骑吗?” “当然换过,为何这么问?” “我看书上说,你原先坐马车,是用毕方、玄鸟、英招、帝江四只神兽拉载的。”弦汐问,“怎么现在换成天马了?” “哈哈。”玄濯笑了两声,睁眼看她,“书上真是这般写的?” “真的。”弦汐不明白他为何要笑。 玄濯搂着她的肩,回忆道:“我确实用它们拉过车,不过也就一次。几十岁那阵年轻贪玩,估计声势太大,被凡间看到了,没想到他们还给记下来了。” “那之后没再用吗?” “没,我爹不让,把我揍了一顿。” “……” 许是“挨揍”这个词放在玄濯身上显得有点离奇,弦汐愣了下,才道:“天帝,把你揍了一顿?” 玄濯从鼻腔“嗯”出一声,“老东西揍人狠着呢,要命一样,我躺了足足三天才能下床。” 又了解到玄濯一件私人小事,弦汐觉着很新奇。 遮掩车窗的丝帘忽而被寒风吹起,马车落入深厚的积雪中,发出轻轻一声闷响。 玄濯拍拍她,起身道:“到地方了,下车。” 弦汐便跟着他下了马车。 星月疏朗,山雪万载,遥望无极的夜空中流淌着数条绚丽光河,从望不到的起端,没入无尽的远方。 弦汐仰头看着这景象,一时呆滞。 “这是……哪儿?”她怔忡地问。 “昆仑山。” 玄濯回了一句,揽着她往前走。 走在近膝盖高的深雪上,弦汐只觉抬脚都有点费劲,她磕磕绊绊地跟玄濯走着,完全跟不上他的步子。 就在第三次差点摔倒的时候,玄濯终于忍不住,不耐烦地把她打横抱了起来。 “我们来这里做什么?”弦汐攀着他的肩左看右看,问道。 玄濯只答:“给你弄个东西。” 他步履平稳,不疾不徐,周围风景却变化飞快,几个眨眼的工夫,弦汐便被他带到了一处山峰前。 玄濯扫了一眼,选中一块足够厚实坚固的凸起山石,拂去上面积雪,将弦汐放了上去。 “老实坐着,别滑下来了。”他提醒。 弦汐:“哦,好。” 弦汐看着他在冰雪凝结的石壁上摸索一会,停在一处,右手五指直接陷下去,挖了一块石头出来。 那石头表面漆黑,内部却是晶莹剔透,似冰又似玉。 玄濯提着这块石头,单手抱起她,在雪水淙淙的冰川边盘膝坐下,让她坐在自己两腿间。 “左手。” 情醉眠枝头 第34节 他递出手掌,示意弦汐将手放上来。 弦汐放上左手。 玄濯握了握她白嫩的手,又向下握住腕子,大致估量出个尺寸后,从袖中拿出一把小刀,开始雕磨那块石头。 弦汐被那把小刀吸引了注意。 小刀约有玄濯手掌长短,形状纤薄精美,且白得没有一丝杂质,削石头轻松得恍如削果皮。 给人一种难以形容的特殊感觉。 弦汐实在好奇,又怕打扰到他,憋了半天,才小声道:“玄濯,你这把刀好特别。” 玄濯笑笑:“特别吗?” “嗯。” “用我肋骨做的。” “……” 弦汐脸色微僵,有些复杂地看向他:“你为何要用自己的肋骨做刀?” 玄濯将石头切掉几块,留下厚薄差不多的一部分,“之前,好像是去降伏梼杌来着,打架的时候被那玩意撞断了一根肋骨,我嫌硌得慌,就掰断了抽出来。打完架后闲来无事,这骨头又不好处理,索性做成刀备用了。” 弦汐恍然:“原来是这样。” 玄濯心态真平稳。 用起自己的骨头都能这么毫无芥蒂。 她接着观赏雕石头。 玄濯用小刀在石面划出两个环,深深凿进去,剜掉内外两个部分,只剩下边缘粗糙的一小圈。他将刀柄叼在嘴里,抓了把雪在圆环上搓了几圈,被敷上去的雪竟渐渐融入其中。 长臂一伸,把环放进雪水冲洗一下,随后食指指尖探出尖爪,被拇指摁着在边缘细细磋磨。 磨一会,洗一下,搓一把。 大抵是怕割到弦汐脑袋,齿间叼着的锋锐刀刃微微偏向一边。 这个过程颇为漫长,弦汐的目光慢慢从石头转移到玄濯身上。 清远月光在他侧脸轻描淡写地勾了个边,描出深邃立体的五官,斜飞入鬓的剑眉紧紧锁起,纤长睫毛半垂,金瞳专注凝聚,鼻梁高挺,唇形菲薄,耳边挂着的银坠寒光闪烁,透着几分冷意。 ——不得不说,玄濯长得是真好看。 哪怕弦汐对美丑认知十分粗浅,也如此觉得。 虽然眉目间不经意流露出的强势给人一种不好惹的感觉,但不管怎么看,他其实都挺…… 弦汐转动脑筋想了想,想到个词: 迷人。 总是让她挪不开眼。 察觉到弦汐的视线,玄濯并没什么反应,仍旧专心磨着石头。 但嘴角却不免微微挑起点笑,紧凝的眉心也松开少许。 一阵窸窸窣窣的磨石声过后,成型的镯子被再度放入雪水,洗去上面残屑,拎出来,光辉流转。 玄濯在月光下仔细看了看滑润无瑕的镯子,对弦汐道:“行了,手伸过来。” 弦汐伸出手。 玄濯将镯子往她手上一套,顺畅无阻地挂在细腕上,“以后戴着这个,就不怕火了。” 弦汐呆了下,抬起手腕,那冰晶般的镯子搭着瓷白肌肤甚是好看。 她还以为会很凉,没想到戴在手上却只是寻常清爽,触感舒适。 “这个,可以辟火吗?”她问。 “昆仑山的寒髓石,有点辟火功效吧。”玄濯道,“不过这个是我给你磨的,就算三昧真火也能避开。” “……” 弦汐愣愣地放下手,看着玄濯。 ——玄濯折腾了这么一大圈,只是为了给她打个辟火的镯子? 弦汐觉得这有点不太真实。 眼眶泛起细微的酸涩,她瘪了瘪嘴,伸手抱住玄濯。 肩头隐约传来湿热感,玄濯微怔了下,偏头调侃:“又哭了?” 回应的他只有轻轻的吸鼻子声。 玄濯从空隙里捏捏她的脸,果不其然沾到一手湿润,他低笑着道:“小东西,真没用。” “……”弦汐从他肩头爬起,擦干眼泪。 怎么哭一下就没用了。 她缓了会,红着眼问:“玄濯,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玄濯随意道:“因为你是我小师妹。” “可你有很多师妹……” “你不一样。” 弦汐心口一跳。 身体不自觉地紧绷起来,她注视着玄濯,声线微哑:“哪里不一样?” 玄濯低头与她对视,脸上依旧挂着笑,眸光却多了些深意。 良久,他移开视线,不答反问:“小木头,不好好在天宫待着,为何下凡?” “……?” 出乎意料的回答令弦汐一时没反应过来,她讷讷道:“我下凡,找你。” 看来她恢复记忆了。不过玄濯有点诧异:“找我?” “嗯。”弦汐道:“找你,报恩。” 玄濯嗤了一声,道:“报恩?报什么恩?” “我……被火烧了,你带水过来,把火浇灭了。” 原来就这点事儿。 玄濯没太上心。 他生来管水,这几百年来灭过的火少说也有个千八百场,这会听她这么一说,完全想不起来是哪一次。 再者人都抱在怀里了,想这些也没什么意义。 “那看来咱们挺有缘分的,你一下凡,就还真找着我了。” 玄濯随口回了一句,略过这个话题,也没回答弦汐之前问的,握握她细白的手腕,道:“清漪宗是不是虐待幼童?” 弦汐:“?” “不然你怎么瘦得跟木棍似的。” 玄濯拎起她的胳膊,套在腕上的手镯立马滑下去好长一段距离,将将卡在手肘上方。 坐在他怀里小小一团,没比初见时的小豆丁大多少。 “……” 弦汐看看自己的身板,确实是瘦小了些。 清漪宗的门人大多身材高挑,身边的师姐也各个都是五尺一1往上,她距离五尺一差了一寸有余,不说矮得突出,但在人群中也凹得显眼。 跟身高近六尺的玄濯更是没法比。 她有些丧气:“应该是,筑基太早,吃的饭不够多。” “你几岁筑基的?” “十岁。”弦汐说,“筑基之后,师尊和师姐说,俗食里面有杂质,最好不要吃,所以就很少再吃了。” 那的确是吃少了。 玄濯握在她胳膊上的手不安分地挪到别的地方,掐了掐。 挺软。 倒也没亏着。 寒风吹过,衣襟猎猎作响,弦汐偎在玄濯温暖的怀里仰望星夜极光,单薄的身躯裹在同样单薄的衣物下,像是要同浮雪一道被风吹走。 玄濯瞧着不顺眼,解了外裳铺到她身上。 弦汐道:“我不冷。”说着便要把衣服还给他。 她已经结了丹,能抵抗得了这等程度的风雪。 “我热。”玄濯吐出俩字,把衣服摁回去,“抓紧,被风吹跑了你赔我。” “……” 这衣服丝滑柔顺,一摸就知道是好料子——昂贵的好料子。 弦汐赶忙抓紧衣服,不想再欠他东西。 说起来,今天看玄濯雕石头,她多少也学到了点技巧,心想回去也捡几块石头试验一下,练好了再磨那块墨玉。 然后……要不等他生辰那天再送他? 墨玉剩下的料子也可以磨点别的。 弦汐想着想着,突然想到该送他什么生辰礼了。 她一边思忖这个想法,一边欣赏星空,慢慢的,感到些许困顿。 这段时日一直没怎么休息好,她困着困着,眼皮缓缓合上,竟就这么睡了过去。 …… 情醉眠枝头 第35节 好像只是一瞬间的事。 再睁眼,天已大亮。 惺忪睡眼刚睁开,就被雪山反射的阳光刺了个正着,弦汐抬手挡住眼睛,不断擦拭流下的眼泪。 “怎么了?” 她听到玄濯问。 弦汐道:“光……刺眼。” “娇气包。” 玄濯带着她转了个身,背对阳光。 弦汐这才发现,她还躺在玄濯怀里,盖着他的衣服,坐在雪地上。 她迷蒙道:“我们在这里待了一晚上吗?” “嗯。” 弦汐有点意外。 她还以为玄濯会看她睡着了直接把她带回去。 可能玄濯也喜欢这里的景色吧。 她迷糊一会,看着身上的白衣服,落在地上的衣角几欲与雪融为一体。 “玄濯,你换了白衣服。”她记得他昨天早上穿的还是海青色衣服。 玄濯:“才过一晚上就发现了,真不容易。” “……”弦汐好像从里面听出点嘲讽。 她撇撇嘴,其实她昨天也看到了,但是觉得换衣服很正常,就没特意说而已。 看玄濯不大高兴的样子,她试着说点好话: “你穿白色,也好看。” 玄濯扬起笑。 “看起来年轻了许多。” “……” 这句话,确然达到了玄濯的目的。 但他有点开心不起来。 弦汐没注意到他脸色变化,自顾自回忆着:“我下凡后,第一次和你见面,你也是穿的白衣服。” “是吗?”玄濯这倒记不大清了,笑她:“你那时候才多大点,还记得我穿什么颜色的衣服?” 弦汐认真道:“记得的。” 和玄濯相处的每一刻,她都记得。 玄濯没往心里去,拍拍她的背:“起来吧,该回去了,你不是还要去学堂吗?” “哦。” 弦汐想站起来,可刚睡醒的身子还有些绵软无力,一时没起来。 玄濯看她一眼,干脆将外衫一卷,把她抱起来往回走。 “小麻烦精。”他低声说。 弦汐吃人嘴短拿人手短,被他抱着也不好说什么,便顺从地接受了这个称呼。 快要回到马车上时,她想起来:“玄濯,下个月比赛,你真的不去吗?” “去干嘛,看你们过家家吗?” 那就是不会去了。弦汐松了口气:“你不去就好。” 玄濯脚步一顿,眯眼看她:“你这什么意思?不想见我?” “不是。”弦汐解释:“我也要参加比赛,你要是去的话,我会紧张。” “你?上场比赛?” 玄濯不信任地上下打量她,“你这样的还会跟人打架?” “我当然会……”弦汐颇为不快,“你不要看不起我。” “呵,行。”玄濯笑了声:“——那我是势必要去看得起你一下了。” 弦汐:“……” 第25章 哥哥 接下来的小半个月,弦汐前所未有地忙碌。 忙课业,忙任务,忙修行,忙着练习磨石头。 晚上还得陪玄濯。 从昆仑山回来之后,玄濯没再叫她晚上去他的院子,换成了他去她的房间。 弦汐觉得玄濯可能是想让她节省精力准备比赛。 这样也挺好,总算能多出点时间休息——虽然也没多多少。 跟玄濯相处的时间越来越长,弦汐发现,他其实,有点话痨。 “司禄星君和贪狼星君今日又在朝上吵起来了。这俩人自从上回因为要不要支持边陲几个小国靠战争统一联合起了政见纠纷,到现在一见面就打架斗嘴,跟磕了药丸似的,一吵就是大半天。老东西还让我出面给他们调解,那两个老货一个比一个顽固嘴损,说什么都不肯听,我真是半点不想搭理他们……” “千机也来求我打开魔界封印,好让他跟他的二公主长相厮守。我看他是失心疯了,原先那个清心寡欲孤高自傲的样儿也不知去了哪,满脑子公主公主的,简直没眼看。” “应桀最近好像又和朱雀闹了矛盾,互相甩冷脸子,他们两个自打成婚以来就没安生过几天,父王当初就不该指这门婚事,本来两人关系还算不错,现在愣是闹成了一对冤家……” 玄濯说的大部分话,弦汐实则都不大能听懂。 但她也很懂事地没问——她能感觉出来,玄濯只是想倾诉而已,并不是真的需要回应。 如今他们熟悉了许多,玄濯每天晚上抱着她,仿佛是把她当成了一个人形树洞,什么高兴的不高兴的都说给她听。 弦汐听不懂也会认真听,时不时回个声,证明自己没有走神。 “哇。” “原来如此。” “好厉害。” “听上去有点麻烦。” 诸如此类。 玄濯对此很受用。 至于弦汐的食盒,玄濯也还给她了——一个比原来大了一倍、镀金镶玉的紫檀木食盒。 “这个,好像和我的不一样。”弦汐为难地说,“有点太贵重了。” 玄濯拍拍食盒盖子,“你的那个太破了,一碰就坏,我给你弄了个结实点的。喜欢吗?不喜欢我再换一个。” 弦汐道:“也不是不喜欢……” “那就收着。” 玄濯不容拒绝地抛出这句话,把食盒怼到她跟前。 弦汐只好接过。 ——有点沉。 她还是比较喜欢原来那个轻便的。 平淡又忙碌地过了数天,临近月底,弦汐屋子后方多出了好几个碎石堆,大大小小的石块被雕磨得形状不一,惨惨戚戚堆在地上,活像受了酷刑。 最后一次练手结束后,弦汐将几张宣纸叠在一起,用小刀划出环龙形状,一点点切割出来。 手艺已能称得上炉火纯青。 对着那条小纸龙看了许久,弦汐满意地放下来,拿起墨玉,开始雕琢。 这件事做起来并没有她当时看玄濯做的那么简单。 墨玉比她随手捡来的石头坚硬百倍,她一连弯折了三四把刀,甚至在刀刃上施加了法力,也才堪堪切掉一小部分,还累得满头汗。 好不容易切出个粗糙的形状,弦汐的手也被磨得通红。 盯着桌子上的半成品,她缓缓放下卷刃的小刀。 ……要不然,还是跟玄濯借用一下他那把骨刀吧。 那个应该比她这些好使。 弦汐觉得这个主意可行,于是当天晚上便对玄濯说了。 “——你要我那把刀?可以啊。”立时,玄濯刚把她抱在书桌上亲了一顿,微有些气喘,听闻她的话,目光灼灼:“拿别的来跟我换,我满意了,就给你。” 弦汐面露难色:“可我没什么能给你的……” “谁说没有?”玄濯笑了笑,握着她的手,引至腰间玉带,“以往都是我出力,今晚你主动一回,做得好了,要什么我都给。” 又是这个。 弦汐幽怨地瞥他一眼,踌躇片刻,不怎么乐意地开始解他腰带。 玄濯的服饰向来繁复,不管脱还是穿都十足费劲,不过弦汐如今也算熟能生巧,没一会便剥下了他的外衣。 精壮胸膛袒露,狰狞伤疤蓦然闯入眼帘。 不管看多少次,弦汐都依然会感到心惊。 她顿了一秒,敛眸,继续将手伸向裤子,却注意到玄濯左下腹有一道细小的疤痕。 实则也不算细小,只是相对于别的地方来说,这一处痕迹实在不明显。 情醉眠枝头 第36节 ——这么小的伤也能存留在他身上,会是如何弄出来的? “怎么停了?”玄濯见她不动,发问道。 嫩白小手停在那蓄势待发的某处上方,玄濯瞧着这一幕,压根无心思索其他,直接拽着她的手摁在裤带上,喘息微重:“接着脱。” 感知到他的急切,弦汐压下疑问,解开裤带。 衣衫扑簌掉落,她分开双腿,熟稔地盘上那紧实劲瘦的腰,主动纳入。 …… 主导权被强悍地转移。 笔山摇震,紫毫滚落,粗长笔锋坠入砚台墨池中,泛起阵阵涟漪。 三两墨汁被勾扯着溅到桌面,绵绵扩散,点染出缱绻旖旎的没骨画。 摆在桌面的书本如厦倾覆,散乱一桌。 摊开的纯白纸页上满是懵懂青涩的字迹。 良久。 笔杆下压,吸饱墨汁的笔锋上翘着,在砚池中分出一道深重水痕。 “……” 混沌缓缓散去,弦汐再睁眼,对面隐在昏暗中的榉木书架已停止了晃动。 视野空茫,体内充实而温热。 玄濯阖眸伏在她肩头,呼吸灼烫,嗓间微微发出野兽吃饱喝足后慵懒的沉声。 “玄濯……” 他还没有退出去,在他开始下一次之前,弦汐拥着他,弱弱地道,“去床上好不好?我想盖被子。” 玄濯轻笑了声,抱起她,走向床。 动作间,弦汐禁不住溢出猫崽一样轻软的呜咽。 细眉堆蹙,足尖微蜷,纤弱四肢挂在男人身上,无力地耷拉着,仿佛提线木偶般随着走动荡悠。 终于回到温暖的床。 玄濯在她的唇和脸颊流连地吻着,低哑道:“你今天又分神了,心里有事?” 弦汐摇头:“没有,我在想,你的伤。” “伤?” 弦汐一只手在他上身摸了摸,寻到记忆中那个位置,“就这……唔!” 本就满胀的地方,忽地又被撑开了些。 弦汐不适应地扭了扭腰。 “别动。” 玄濯还准备好生跟她说两句话呢,她这么一动,就有点忍不住,便伸手摁住她。 弦汐没敢再动,声音艰难地道:“你这里,伤,是如何弄的?” 这一处伤口给玄濯留下的记忆颇为深刻,他几乎没怎么停顿,就道:“我弟拿刀捅的。” “?” 弦汐震惊地看他:“你弟弟,拿刀捅你?” 玄濯笑了声,与她对视:“很意外吗?天族跟凡间也没什么不同的,皇室手足照样会相残。” 弦汐默了片刻,心里不太好受:“可你上回还帮你弟弟处理事情。” “不是那个弟弟。”玄濯抚着她光滑的背,和缓道:“苍璃是我三弟,关系还行,捅刀子的是我二弟,白龙白奕。” “你和他有过节吗?” “嗯……血缘上的过节算吗?” 玄濯玩笑一句,语气轻松地解释:“我二弟跟我只差了三岁,这在龙族挺少见的,也不是什么好现象——年纪相近又实力相差无几的两个皇子一同长大,难免会在某些方面出现矛盾隔阂。我跟白奕也的确如此,尤其,我还是太子。” “白奕的母妃很争强好胜,他同样,端着彬彬有礼的假姿态,从小就试图跟我争各种东西,太子的位置,父王的赏赐,姑娘的追捧,朝堂上的拥趸……连平等分的零嘴都要抢。争抢多了,自然就积怨了。” 他顿了顿,一手覆上弦汐摸在他伤处的手背,轻轻摩挲,“当年吧,我跟白奕有一次比赛,比什么我忘了,反正跟玩闹也差不多,白奕输给了我,心情很差。我那时候还想做个暖心的好哥哥来着,就去安慰他,然后他说要跟我玩捉迷藏,他藏我捉,让我闭眼数数。” “我当然同意,结果刚闭上眼他就扎了我一刀,乐呵呵说‘送哥哥获胜礼物!’” 弦汐:“……” 玄濯的二弟弟,好像和常人有点不一样。 说起这些时,玄濯的表情里倒没多少憎恶或怨恨,更多的大抵是无语,“要不是我听到风声及时挡开,那一刀估计得扎我心脏上。我们那时候才多大……二三十岁?龙族的二三十岁跟凡人不一样,转换一下差不多等同人类的七八岁小孩。” 弦汐听着心慌,问道:“所以是那时候还太小,自愈能力不够强,才留下疤痕的吗?” “不是。”玄濯默了默,说,“他用的是斩神刀。” “……” 玄濯的家庭,貌似挺复杂的。 不是很幸福的感觉。 弦汐心想。 她试着宽慰玄濯:“虽然你二弟弟和你关系不大好,但你还有另外七个弟弟呢,有这么多家人陪在身边,想必平时一定很快乐吧?” 玄濯觑她一眼:“你看我像快乐吗?” “……” 是不怎么像。 反倒像想与所有人隔绝的样子。 思及自己那八个糟心弟弟,玄濯控制不住打开了话匣子,絮絮叨叨个不停: “我跟我那八个弟弟都不是同一个母亲生的,年岁差得也大,更不住在一起,除非政务上有交集,否则平日里多数基本不见面。老九更是跟死了一样成天睡觉,放雷劈都劈不醒。” “也就苍璃,赤熘,还有应桀跟我关系近点,但大多时候都是来求我帮他们办事,特别是苍璃那个满脑子只有女人和打仗的种——” 他停了一瞬,看了看弦汐,把那个词替换掉:“王八羔子。” 一如往常,弦汐听得有些晕。 但她尽量睁大眼睛,显得像很明白。 玄濯瞧了她一会,忽然心痒。 他只听过那几个粗嗓门管他叫哥,还没听妹妹叫过。 师妹应当也算妹。 他勾了勾弦汐的下巴,调笑道:“乖宝儿,叫声‘哥’听听。” 弦汐眨眨眼,声音温软:“哥哥。” 玄濯一阵舒坦。 他道:“再叫一声。” “哥哥。” “再叫。” “……” 弦汐后知后觉地起了点气性,窝着脑袋不喊了。 玄濯低笑着把她搂进怀里,用劲儿亲了两口。 “我明天又得去趟西夏给苍璃收拾烂摊子,这回有点麻烦,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处理完。”他抱了抱弦汐,“要是我没来,你就先睡。” 玄濯是在给她报备行程? 弦汐不太明白他为何这么做,但还是关切地问:“你三弟弟惹麻烦了吗?” “嗯,他之前养了只兔子,现在玩腻了想分开,那兔子不肯,寻死觅活地又哭又闹。” 玄濯躁郁地叹了口气,“要是普通兔子也就罢了,偏偏他找的那个是雪兔一族的小公主,老族长疼得跟眼珠子似的,非要找他讨个说法。苍璃实在躲不过,求我去帮他说说情。” 这个,弦汐没太懂,困惑地问:“他……不和兔子玩了吗?” “……”玄濯看着她,沉吟半晌,微微地笑,“是啊,不玩了。” 随后没再继续这个话题,翻身压住她。 —— 骨刀到手,磨玉果然变得轻松不少。 弦汐坐在书桌后,揉了揉泛红的眼睛,打着哈欠将环龙佩洗净,擦干,收进白日花大价钱买的方形锦盒里,而后看向窗外。 已经过了三天,玄濯还是没有回来。 这次的事情可能真的很棘手。 也可能不是……毕竟上次他足足离开了半个月。 弦汐纠结半天,晃晃脑袋,不再去想这些。 想了也没用,她又没办法联系玄濯。 格外平静的夜晚,弦汐躺在床上,一时竟有点不适应。 翻来覆去也睡不着,她索性下床,拿出剩的墨玉料子,着手制作给玄濯的生辰礼。 第26章 那天晚上 次日,弦汐迟了半刻钟才抵达学堂。 她一脸苍白憔悴,驻在门口低头道歉:“对不起长老,我不小心睡过头了……” 情醉眠枝头 第37节 空气静了一瞬,随即响起一道温和儒雅的声音:“没事,讲学刚刚开始,进来坐吧。” 听到这个声音,弦汐噌地抬起头—— 楚箫站在台上,笑意和煦。 楚箫师兄回来了。 弦汐呆了下,眼眶微热,很想跟他说说话。 楚箫终归是陪伴她这么多年的兄长,小半个月不见,她早就把先前那点别扭抛到了脑后,心中唯有思念。 奈何此时实在不便多言,于是她匆匆道过谢后,便回座位上坐好。 听学期间,李师盈悄悄给她传音:“弦汐,你怎么迟到了呀?” 弦汐纠结了一会,回她道:“昨天晚上,入定冥想,没控制好时间。” “哦,这样啊。”李师盈并未起疑,“你也别太累了,我看你脸色有点不好,没精打采的,像是内里发虚,等一会我给你点补气养神的丹药,你拿回去吃吧。” “好,谢谢师姐。” 弦汐没拒绝,她的确感觉身体发虚。 毕竟最近委实没休息好…… “对了,你手上那个镯子哪里买的呀?”李师盈好奇道,“我注意好长时间了,也想买一个。” 弦汐捂住镯子,眼神微慌:“这个……山下随便买的,我也忘了是哪个铺子。” 闻言,李师盈颇为遗憾:“啊,好可惜。” 她依依不舍地又看了看那个镯子,嘟囔着感慨:“也不知是什么料子做的,这么漂亮。” …… 出了学堂,弦汐按楚箫离去的方向一路追寻,最终在一处人迹稀少的静谧湖泊边找到了他。 楚箫一袭青衣立在湖畔,眼睫微敛,似是在出神地想着什么。 暖风徐徐,搅乱满池柔波,牵动衣角与发丝共舞,修长的身姿挺拔如竹,雅致若兰。 甚是赏心悦目。 弦汐走到他背后,轻声唤道:“师兄。” 楚箫眸光动了动,转过身。 他没有马上回应,而是凝神注视了弦汐一会,才柔和地开口:“没想到你还会来找我。” 被他这么一说,弦汐又生出些不自在:“……我已经,不生师兄的气了。” “是吗?”楚箫神情略松,眉宇间却仍卷惆怅,“但我还是很愧疚。夏嬴对你做的事我听说了,没成想她会那么过分。” 居然还烧了她的屋子。 他当初不该一时冲动找上夏嬴的。 再次听到夏嬴的名字,弦汐不怎么舒服地蹙起眉:“没事的,我没受什么伤,而且宗主也罚过她了。” 楚箫略一沉默。 乘潋把夏嬴关进水牢这件事,令他颇为意外。 照理说有厉峥在侧,夏嬴应该顶多也就挨顿板子而已。 这次竟罚得这么重…… “师兄,你家里之前出什么事了?已经解决好了吗?”弦汐仰头问他,眼眸清透如水。 楚箫回过神,面色沉了沉,道:“我家的田地庄子一夜之间全被人烧了,损失巨大,我费了不少力气才处理好后续事宜。若不是因为楚家底蕴深厚,经此一遭怕是要直接没落,不过现状也没好到哪去。” 弦汐惊异道:“全被烧了?” “对。”楚箫表情难看:“我怀疑是玄濯干的。” 弦汐一僵。 许久,她缓缓张开嘴,吐出一个:“……啊?” “那天我刚跟他斗完灯,晚上家里田产就被烧了,除了玄濯我想不到其他任何会做又能做到此事的人!”楚箫愤恨得气都喘不匀,“我与他过往虽有结怨,但都算不得什么大事,谁曾想他居然心胸狭隘至此!” “……” 弦汐不知该说些什么。 ——楚箫家里田产被烧,并非是玄濯做的,这一点没人比她更清楚。 因为那天她一整晚都跟玄濯躺在一个被窝里。 几乎没合过眼。 但玄濯说这个不能告诉别人,是以弦汐憋了半晌,犹豫着道:“师兄,这件事,也不一定是玄濯……玄濯师兄做的。” 楚箫不敢相信道:“你袒护他?” “不是。”弦汐心急地摆手,“我只是觉得,玄濯师兄不会这么做。” “他如何不会!有什么是玄濯做不出来的!”楚箫愠怒道:“我跟他同门数年,亲眼见过他因为比拼时对方一句笑言就毁其灵根,使其毕生无缘仙途;有师弟错拿了他的东西,他直接给人吊在树上三天三夜,那师弟差点因此丧命!玄濯他……他就是个阴晴不定毫无人性的疯子!”他痛骂着。 弦汐愣怔在原地,眼里渐渐蓄起泪水。 楚箫和玄濯都是她极在乎的人,看到楚箫对玄濯这般憎恨痛恶,她无比难过。 她想,楚箫说的这些,她以前从没听说过,更没亲眼见过,说不定那些都跟今天一样,是误会呢? 可她不敢说,她怕楚箫会更加生气。 楚箫喘了几口粗气,一转眼就见弦汐泪光盈盈。 心头火气霎时熄灭,他顿了一息,缓和下来,两手轻握她的肩:“抱歉,弦汐,我只是在气玄濯的所作所为,并不是在对你发怒,你别难过。” 他这个动作让弦汐又想起了那日经历,不由慌乱地后退一步。 ——这一退,令空气陷入僵硬的死寂。 楚箫的手空在两人间,凝滞半天,慢慢放了下来。 他颓靡道:“……对不起。” “师兄。”弦汐擦擦眼泪,往前站回去,说:“我们,不要再说这些了。” 楚箫柔着语气:“行,那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我们就像以前那样相处好不好?你……不要再说奇怪的话了,我们恢复成以前那样。”弦汐期盼地看着他。 对上她的目光,楚箫片刻无言。 无疑,他是喜爱弦汐的,倘若能与她结为道侣,他必定会一生对她好。 可弦汐对他却没那个意思。 她只想和他做单纯的师兄妹。 ……没关系,日子还长着。 感情可以慢慢培养,不急于一时,他有足够多的耐心等弦汐一点点喜欢上他。 这般想着,楚箫释怀地笑了声:“好,我不说那些让你不开心的话了,以后我们就跟以前一样相处。”他摸摸弦汐的头。 弦汐终于放下心来,浅浅微笑:“嗯。” 她依赖地抱住楚箫。 还是来软的有用。楚箫笑着回拥住她。 弦汐的身体柔软而纤瘦,发间有股浅淡又清新的香气,很特殊。楚箫这么抱着,闻着,一时半会竟有些不舍得放开。 ——面上忽然感受到一对冰寒刺骨的视线。 楚箫下意识睁眼看去,却见玄濯正站在对面树下,幽冷阴鸷地盯着他。 楚箫僵了下,面对危险时的尖锐直觉登时窜上心头!他立即将弦汐揽到身后,压低眉眼,警惕地看着玄濯。 弦汐被晃得一个趔趄,微怔半秒,不解地问:“师兄,怎么了?” 这一句刚说完,便瞥见站在对面的玄濯。 弦汐惊喜地招手:“玄濯……师、师兄!” 玄濯却只是阴沉沉地盯着她。 弦汐慢慢收回手,笑意敛起,变为惶惶的不安。 ——他好像在生气。 楚箫带着嫌恶开口道:“玄濯,你在那里干什么?” 玄濯没答,只是步履平缓地走向这边,停在他们二人面前。 他冷眼瞧着弦汐:“过来。” 弦汐想过去,却被楚箫一把拉住:“别去他那边!” 握在弦汐胳膊上的手刺在玄濯眼中,他忍无可忍地上前劈开楚箫手臂,猛得将弦汐拽了过来! 弦汐被这股巨力拽得险些摔倒在地上,抓着他宽大的衣袖才堪堪站稳。 楚箫吃痛地捂住小臂,“你又在发哪门子疯!把她放开……” 皮肉下的骨骼当是开裂了,迟一步传来的麻痛令尾音隐隐虚浮。 注意到他惨白的脸色,弦汐慌忙喊道:“师兄!” “闭嘴!”玄濯对她厉喝。 弦汐一抖,无措地望着他,不敢再出声。 楚箫目光在他们两个之间徘徊几圈,心中浮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这个念头令他过于惊愕,以致神情都有些发空:“你们……” “你回来得倒快。”玄濯冷嘲道:“楚大公子也是有能耐,家里被烧得渣都不剩了还有心思回来勾三搭四。” 闻言楚箫顿时满面怒容:“果然是你!你这卑鄙的混账,凭什么这么做!” “你活该!”玄濯吼得连湖面都震起层层涟漪,“没把你也一块儿烧死就算我天族有好生之德!回家跪着叩谢隆恩去吧!” 楚箫被他气得够呛,指着他转而对弦汐道:“你也听到了,我就说是他这个烂人干的!” 情醉眠枝头 第38节 玄濯一把拍开他的手,高挺的鼻梁微皱,随后像是想起什么,嗤出一声笑,将呆怔的弦汐扯到身前,“你家被烧是不是我干的,你的宝贝师妹可最清楚。” 他搂着弦汐纤软的腰,附耳狎昵道:“乖乖,告诉他,我那晚在做什么?嗯?” “……” 弦汐面无血色地站在原地,苍白唇瓣哆嗦着,说不出一个字。 为什么事情又变成了这样。 她想不通。 楚箫看着此情此景,只觉浑身发冷:“你……你们,那晚在做什么?” 他几乎是乞求地望向弦汐,希望得到一个不会让他崩溃的回答,“弦汐,你在弟子舍好好睡觉,对不对?” 可与他对视着的弦汐,却沉默得令他每一根神经都紧紧绷起。 见弦汐不说话,玄濯冷笑一声,如同判刑般对楚箫道:“那天晚上,她在我身底下快活呢。”他舔舔下唇,回味又恶意地补充:“——一整晚。” 四周静得只余风声。 待楚箫从恍惚中醒过神,前方已没了两人的身影。 第27章 不要走 弦汐被玄濯一路拽回了房间。 房门被砰的踹开又砰的关上,玄濯将她往前用力一甩! 咚! 弦汐一个踉跄,小腹狠狠撞上桌角,瞬间疼弯了腰。 “额……”深入肺腑的钝痛在体内蔓延开来,她皱紧眉头细弱地喘息,面上血色尽失,出了一身冷汗。 顾不上从痛楚中缓和,弦汐一手捂着肚子艰难转身,试图安抚明显处于暴躁状态的玄濯:“玄濯,不要生气……” “我才离开多久,你就跟他抱上了?!”玄濯双目猩红地冲她怒喊:“我要是再晚回来几天是不是就得去他被窝里找你了?啊?” 弦汐被他吼得脑袋发晕,半天没反应过来。 耳膜尚且鼓胀着,玄濯又步步向她逼近,声色俱厉道:“我刚走你就找下家,你有那么缺男人吗?楚箫那油头粉面道貌岸然的玩意有什么好的,你就这么上赶着往他身边凑!你以为他多稀罕你?他现在知道了你跟我的关系,你看他还愿不愿意多看你一眼!” 弦汐被迫后退着,直至摔坐在床沿,她畏惧又茫然地问:“我跟你……什么关系?” “……” “为什么楚箫师兄知道了会不愿意看我?” “……” 玄濯眼角微抽,青筋活跃地蹦了蹦。 看着弦汐满脸的懵懂困惑,换做平常他定然喜爱得不行,可现下看了却只觉心头火气愈盛。 ——蠢得要死的东西,怎么什么都不懂!吃奶长这么大的吗?! 见他喘着粗气不说话,弦汐无法控制地感到害怕,她局促地绞了绞手指,站起来,想要抱他:“玄濯……” 玄濯一把推开她:“滚开!” 刚抱完别人就来抱他,脏死了。 “唔!”弦汐被推得猛然跌倒在床上,鬓发垂落几缕,凌乱而狼狈地挡在眼前。 床垫很软,摔上去并不疼,可肩头残留的推拒感仿佛一枚坚硬的戳子,深而狠地盖在心口,印下玄濯对她的厌恶和排斥。 感觉比小腹此刻还要痛上几分。 撑在床榻上的指尖微抖,隔了半日,眼眶里蓄起的泪水最终还是流了下来。不知是因为伤心,又或者是一点难以发觉的气性,她没有再唤玄濯名字,而是用了以前的称呼:“师兄,你……” “别喊我师兄!”玄濯语气不善地打断她的话,“你一声师兄喊出口跟那鱼饵下了池塘似的一呼百应,鬼知道你在喊谁。” 弦汐简直理解不了他:“可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她又能喊谁? 玄濯眉眼一沉:“你在跟我顶嘴?” “我没有。”弦汐缓了两口气,不欲争辩这个问题,继续道:“你、你没烧楚箫师兄家的田产对不对?是他误会你了,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我跟你躺在一起呢,是吧?”玄濯火气上了头,冲没了理智,眼神讥讽地睨着她,“呵,当然不是我烧的,你这蠢货有什么资格让我亲自给你出气?我自然是指使别人干的。” 弦汐脑袋一空。 很多人都说过她蠢,她本以为自己不在意。 可她没想到,当这个词从玄濯嘴里,褪去往日亲昵而真情实意地说出来,竟会比刀子还锋利。 尖锐地扎在她心上。 弦汐感觉呼吸都停滞了几秒,随即神情空洞地问:“是因为……那天我说,楚箫师兄对我不好,你才让人烧了他家田产吗?” 她的声音又虚又颤,临近结尾,已染了些微的哭腔。 听着显然不对劲。 玄濯见她这样,磨牙握了握拳,怒气腾腾的嗓音中掺入了一半醋意:“你有什么可对他愧疚的?他就是跟着被一道烧死了也活该,要不是他,夏嬴会找上门去欺负你吗?” “夏嬴?”弦汐愣愣道,“夏嬴跟楚箫师兄,有什么关系?” “哦,你还不知道呢。”玄濯毫不留情地嘲笑,“你的好师兄楚箫没告诉你吧,那天夏嬴会找到我,正是他报的信,目的就是让她盯上你,逼你远离我。” “不会的……”弦汐看着他,眼中近乎没有一丝光采,“楚箫师兄,不会那么做的。” “……” 静了一阵。 玄濯眸色深幽,淡漠道:“信不信随你,反正从今天起,我也不会再过来了。” 他转身往门外走。 弦汐呆了呆,慌乱地从床上爬起,想去追他,“别……不要走,玄濯,我错了,你不要……” 玄濯脚步顿住,从袖子里掏出个满绿的翡翠手串丢向她。 弦汐没有防备,一下被手串上冷硬的珠子砸中额头和眼睛。 她一只手捂住泪流不止的眼睛,另一只手赶忙接住手串,不解地看向玄濯。 玄濯却只是最后瞥了她一眼,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去。 “玄濯,不要走,不要走……”弦汐无助地哭喊,“对不起,我错了,你回来吧,求你……” 可远方已没了那挺阔落拓的身姿。 玄濯不要她了。 弦汐干站了半日,握着那寒凉的手串,慢慢蹲下来,泣不成声。 * 返回西夏的路上,玄濯一如既往没什么表情。 怒气和寒意随着风与云一同流逝,没有分毫残存。 他想起前几天,大费周章地把雪兔族老族长劝回去后,跟苍璃的对话。 “——要不你就把她娶了得了,也给我省点事。”他坐在苍璃对面,给自己沏了壶茶,抚慰劳累过度的嘴皮子。 苍璃一分力没出,反倒像是累瘫了一样靠在椅背上,叹气道:“我才不娶呢,麻烦死了。” “仪式流程都是侍从准备的,你麻烦什么了?” “我心累啊。” “……” 要不是几百年来处理过无数次同样的事,脾气都被消磨没了,玄濯真想给他一脚踹翻。 他喝了口凉茶,道:“你之前不是挺喜欢那只兔子的吗?走哪都抱着,赤熘跟你要你还不舍得给。怎么,她哪儿让你不顺心了?” “不顺心……倒也没有吧。”苍璃倦怠道,“我也不是不喜欢小雪了,主要是新鲜劲儿过去了,我就想找别人玩,她不乐意,一连闹了好几次,就掰了。” “她真动感情了?”玄濯淡笑了声,“挺快啊,上次吃饭我看她还像是跟你银货两讫的样子,你让她伺候我她还真来了。这才过去多久?两个月?就情根深种了。” 苍璃摸摸下巴:“两个月?有那么久吗?——那看来我当真挺喜欢她的。” “喜欢就娶了,左不过多个侧妃而已。” “不娶,娶了就没意思了。找情人不就图个刺激,哪有做老婆的。” “你又没老婆,图什么刺激?” “找情人本身就刺激,与有无老婆无干。”苍璃无奈地看向他,“唉,说了哥你也不懂,看你这样的估计都没养过小情儿,领会不到那种感受。” “……”玄濯默了片刻,低道:“谁说我没养。” 虽然,也不完全能称上是养情人吧。 苍璃讶异道:“你养了?我怎么没听说过。” 玄濯斜楞他一眼:“用不用我每天吃几两饭也通报你一下?” “……还生气了,真是……”苍璃挠挠鼻子,继而道:“既然哥你养了,那我问你,你会娶你那小情儿进龙宫吗?” 玄濯不语。 周身的气息仿佛伴随这句话,在空气中一齐沉寂下去。 苍璃笑道:“不会吧?情人和老婆,是两个概念,能当情人的又怎么可能当老婆。老七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吗?尽管他跟朱雀以前不能说是情人,但起码也算床伴——原先俩人打得多火热啊,成婚后就跟那生死仇敌一样,啧啧,真是世事难料。其实我也看得出来,老七他还是想爱朱雀的,只不过他一边想着爱老婆,一边又割舍不下外面的小情人,这一来二去的……” 苍璃后来说了什么,玄濯没认真听。 他想道,他跟弦汐貌似也有近两个月了。 他居然没腻烦,反而还有点上瘾。 这也没办法,弦汐确实可爱,安静听话又乖巧,跟个小面团似的一推就倒任由搓圆捏扁,不管哪方面都很称他心意。 不过,这份喜爱会持续多久? 玄濯思索了一会,发现自己想不出来答案。 情醉眠枝头 第39节 他好像就没想过要跟弦汐断。 这种前路迷茫而脱离掌控的感觉令他很不舒服。 他跟弦汐是两路子的人,会出现如今这般境地完全是偶然,虽不能说不可以发生,但未来总归不会有个好结果。 于情,他目前还想和弦汐继续下去;于理,却是尽早断了比较好。 他早晚要离开清漪宗,到时候也不会带弦汐走,相处久了感情深了对谁都没好处。 这件事是他犯错在先,现在也该由他结束。对此,玄濯并没有多少愧疚感。 毕竟归根结底,弦汐也不过是天宫的一块木头罢了,连给他做侧妃都不配,他也从没想过要娶她。 还是找个机会断了吧。 一连应付了老族长数天,玄濯烦闷得很,独坐半日,决定回去抱着弦汐休息会。 然而他带着满心期待和喜悦行至山顶,一低头,就见弦汐在湖边跟楚箫说话。 说着说着还抱到了一起。 他大爷的。 他还没说断呢,她这就偷人了。 那一瞬之间玄濯几乎想轰了这座山头。 第28章 殿下失踪了! 弦汐醒来时,鼻腔间满是苦涩浓重的药草味。 她被熏得有些晕,皱了皱眉,扭头看向旁边。 守在床边的李师盈见她动作,忙坐近了些:“弦汐,你醒了?” 弦汐慢了片刻,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还是瓮声瓮气地回答:“嗯……咳,咳咳。” 嗓子又堵又哑,她咳了两声,头颅越发难受。 李师盈端来一个小香炉,挥手将上面袅袅升腾的白雾往弦汐那边扇了扇。 弦汐闻了一会那香,头疼缓解不少。 李师盈轻声问:“感觉如何,有好点吗?” 弦汐眼睛微眯着,有点睁不开,闻言稍稍点头。 见她脸色确实好了些,李师盈将香炉放到一边,问:“你怎么在门口晕倒了呀?还像是哭过的样子,我和付眠看见的时候都吓坏了,怎么叫你都叫不醒,就把你带到了疗愈室。” 晕倒……? 弦汐双眼放空地回忆,玄濯走后,她好像是蹲在门口哭来着,哭着哭着……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原来她晕倒了。 “芝枋长老说,你应该是近期劳神过度,太过虚弱才晕的。我看你最近也的确挺累的,白天听学接任务,晚上还整宿整宿地修炼,天天都没个精神头。你说你干嘛这么拼啊?就为了那劳什子比赛?那都是做做样子而已的,别那么在意,啊。” 李师盈苦口婆心地劝慰着。 这一大堆话,弦汐却没听进去几个字,只在话音结束后,轻轻答了一个“嗯”。 看她神色里透着疲倦,李师盈也没再多说什么,只给她掖了掖被角,道:“你先歇着,我出去煎药,有哪里不舒服记得叫我。” “好。” 木门开合,屋子里只剩下弦汐一人。 她躺在床上,瞳孔失焦地凝望上方雪白床帏。 神智渐渐清醒,晕倒前的事历历在目。 心口那阵撕扯般的酸痛感再度来袭,由浅而深,犹如能够侵蚀骨肉的酸水,在胸腔里迅速漫开,并涌上喉咙。 弦汐咽下那股酸,眼里却又泛出泪。 玄濯说,不会再来找她了。 为什么?是因为她抱了一下楚箫师兄,还是因为她不相信他的话? 有可能都是。 她应该是做了让玄濯很不高兴的事,他才会那么生气,气到不想再见她。 眼泪顺着脸庞滑落,没入鬓角,弦汐翻了个身,将小半张脸埋入被子,闷闷地啜泣一声。 她不想跟玄濯分开。 或许等她搞明白自己哪里错了,改正过来,再去给玄濯道个歉,玄濯就会回来。 道一次歉不够,就多道几次,反正玄濯对她……很好的。 玄濯一定会原谅她。 先前发生的一切都太混乱,此刻静下来,弦汐总算能够理一理乱麻一样的头绪。 楚箫师兄说,玄濯不是好人,玄濯说,是楚箫师兄找来夏嬴欺负她。 他们的语气和神情都不像是在骗人的样子,可弦汐想着这些,越想越心堵,干脆将那些话抛之脑后。 反正时至今日,真真假假也已经不再重要。 至于玄濯让人烧了楚箫师兄家里田产这回事,她更不愿回忆,她怕控制不住会想起玄濯说她的那句“蠢货”。 弦汐用被子边抹了把眼泪,继续往下想。 为什么楚箫师兄听说她那夜跟玄濯待在一起后,会露出那种表情?那种…… 弦汐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但那表情给她一种,她和玄濯做的是很严重、不该发生的错事的感觉。 楚箫当时的面容重新浮现在脑海中,那苍白的脸色、瞪大的眼睛、以及颤抖微启的唇,无一不让弦汐心慌。 可她跟玄濯做的事情,应当不是坏事。 玄濯是因为她喜欢他才那么做的,他抱着她,亲吻她,跟她说许多话,送她许多东西,这是她过往两百年从未设想过的美好。 玄濯甚至还帮她提升修为,两个月不到,她已从金丹初期突破到了后期,她很感激玄濯。 这些分明都是好事。 弦汐想了很多,但到了最后,又好像什么都没想明白。 她不明白自己究竟哪里错了。 但她清楚一件事——从今往后,玄濯和楚箫大概都不会对她好了。 她颓然地躺在床上,任由悲伤和酸楚在血液里缓缓流淌,膨胀。膨胀过了度,便随着眼泪一同溢出身体。 药枕被打湿出一小块,不断滴落的水珠浸透巾帕,深深淹入下面的药草中。 …… 躺了许久,身体终于恢复了些力气。 弦汐惫懒地起床穿上外衣,走出疗愈室。 外面骄阳正艳,有些刺眼,她不由抬袖在眉眼上遮了遮,待眼睛适应了光,再继续向前走。 师姐为她告了假,她今日不必去学堂,可以在弟子舍休息一天。 弦汐慢慢往回走着,到了房间门口,跨过门槛,不小心踩到个硬实的东西。 低头一看,是那串翡翠手串。 满绿的珠子上沾了灰扑扑的尘埃,显得廉价不少。 她把手串捡起来,擦干净,走到书桌后,从抽屉里取出一个木盒,将手串放进去。 木盒里还装着玄濯送她的珍珠,骨刀,和手持镜,手持镜一尘不染的镜面朝上,映出她此时没什么生气的面容。 本就哭得红肿的双眼,在苍白失色的肌肤衬托下更为突出。 弦汐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有些出神。 ——跟玄濯相处的这段时日,她哭的次数似乎比以往十几年还要多。 为何会这样。 和玄濯亲近明明是她一直期待的事,她该感到高兴和幸福才对。 为何总是在哭。 弦汐揉了揉干涩的眼,把木盒收起来,余光又瞥见摆在桌面的锦盒。 那里还有她没来得及送给玄濯的玉佩和生辰礼。 之后大抵也送不出去了。 有点可惜,那份生辰礼怎么说也是她费了许多心血做的,也是因为做这个礼物,昨天才会迟到,今天也才会因虚弱而晕倒。 想到这,弦汐愈发地疲惫,于是回到了床上躺着。 ……这张床上,还残留着龙涎香气。 丝丝缕缕,钻入肺腑。 她这间小小的屋子怎么到处都是玄濯的痕迹。 以后估计就会慢慢消了吧。 弦汐鼻尖一酸,疼意先于热泪一步,从眼眶传入大脑。 她抬手捂住眼睛,清凉的镯子极好地舒缓了酸热。 其实,就算她想明白自己哪里错了又如何?玄濯不想见她,她就永远没办法再跟他说上一句话。 她和玄濯之间,就像放风筝,风筝的线握在玄濯手中,他想松便松,想紧便紧,她也被动地离他忽远忽近,漂游不定。 仿佛灵光一闪。 这一刻,弦汐突兀地意识到,她对玄濯的感情真的与对别人不同。 她爱玄濯。 情醉眠枝头 第40节 独一无二地爱着他。 她也总算明白什么是爱了,虽然苦了些,痛了些,但若是以后别人再问起她,她也不至于跟以前一样什么都不懂。 弦汐用被子蒙住全身,将哭声沉闷地压抑在狭小闭塞的空间内。 —— 回到苍璃在北海的龙宫静坐片刻,玄濯仍是气不过,脸色黑沉地在大殿里踱来踱去。 本来他跑这一趟是想回去休息的,结果休息没休息成,反倒惹了一身晦气。 他没想这么早就和弦汐断。 都怪楚箫那个杂种。 玄濯咬牙切齿地回想当时那一幕。 现在想想,当时虽然是弦汐先抱上去的,但如果不是楚箫用下作手段勾引弦汐,弦汐怎么可能主动抱他? 那该死的楚箫早不回晚不回,偏偏趁他不在的时候回来,这不是故意的还能是什么? 看他站在湖边故作清高那个样儿,装得要死,也就能骗骗弦汐这种不谙世事的小丫头了! “——哥,你在这干嘛呢?心情不好啊?” 苍璃满面春风地从外面走了进来,一看就是刚潇洒过。 玄濯看了他一会,猛得抽了他一巴掌! “滚!” 这也是个贱的,自己管不住裤丨裆还要劳烦他奔波忙碌处理这些破事,要不是因为来这一趟,楚箫怎么可能有机会趁虚而入勾搭弦汐! 苍璃没料到他会突然抽疯,一个措手不及被抽得眼冒金星摔倒在地上,捂着脸委屈道:“哥你打我干什么?” 玄濯怒骂:“我打你轻了!再系不紧腰带给我整出这堆乱七八糟的事儿,我一刀阉了你!” 骂完还觉不解气,又是一巴掌抽过去! 权当打在楚箫那杂种的脸上了。 苍璃:“……” 看出玄濯现在正在气头上,他也不敢招惹,一边在心里嘀嘀咕咕地骂着一边跑了出去。 甩完两巴掌玄濯也勉强消了些气,坐下来继续思索该怎么应付眼下的事。 然,他尚未想出个完善的好方法,便传来了噩耗。 两日后。 “三殿下失踪了!” 苍璃的一个贴身侍从急匆匆跑进大殿,对玄濯惊慌喊道:“太子殿下!三殿下失踪了!” 玄濯怔了下,随即松弛地靠着椅背:“知道了,准备丧事吧。” “太子殿下!”侍从哭天抢地。 “啧。”玄濯郁卒地抓了把头发,叹出口气,不耐道:“他什么时候失踪的?” 侍从道:“两天前,三殿下辰时跟我说下午申时要去天宫看看新进的马匹,让我备好去天宫的衣物,结果我一直等到晚上也没见到三殿下踪影。我本以为殿下是偶遇哪位佳人才耽误了时间,可这都过去了两天,不管用什么方法都联系不上殿下,小的实在没法子了,这才斗胆来叨扰太子殿下,恳请殿下明察!” 玄濯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茶盏,“两天……” 那估计还死不了。 倒不如死了算了,省得他再费心收拾烂摊子。 玄濯暗骂几句,起身道:“你回去吧,我去找他。” “是。” 玄濯一边往外走着,一边给苍璃传音:“老三,听得到吗?” “……” 没回应,看来是被关在结界里了。 不过人应该还活着。 玄濯循着气息一路搜寻,花了半日时间,最终在某个偏僻雪山的半山腰找到一座宫殿。 宫殿看起来挺新,当是刚建成不久,里里外外套了厚厚的几十层结界,活像关押着什么灭世大妖。 玄濯瞧了一会,步履不停地向前走,层层破开结界,推开殿门。 “谁?!” “哥!!” 刚进门就听两声凄厉叫喊。 玄濯顺势看去,景象简直不堪入目—— 苍璃光着身子,四肢呈“大”字型被绑在床的四角,身上坐着个同样赤裸且肤发雪白的娇小女子,看姿势,两人下面约莫还连在一块儿。 玄濯额角突了突,愈加觉得苍璃还不如死了。 苍璃哭叫道:“哥快救我!这女人疯了!她疯了!!” “可小声点吧你,真不嫌害臊。”玄濯骂骂咧咧地把衣裳丢那少女身上,又凝出一条绳索把她困住,过去解开苍璃手脚。 玉雪尖声叫道:“不许放开他!他是我的!不准走!” “放屁!谁是你的!你当你是谁?!”摆脱束缚的苍璃威风重振,一边飞速穿衣提裤一边对玉雪愤怒喊道,“说好再做一次你就不缠着我了的,你这小骗子,居然敢绑我!你不要命了吧!” 玄濯侧目看他:“你就是这么被她骗来的?” 苍璃:“……” 玄濯猛得一脚踹他裆上:“废物东西!!你脑子落娘胎里了吗?!” 苍璃“咚”的趴倒在地,僵了半晌,捂着裆,嗓间发出垂死般气若游丝的呻吟。 玄濯喘了几口粗气,平复几息,对玉雪道:“你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 玉雪红着眼:“我当然知道,我绑了天族三殿下,犯了重罪。” “明知故犯,罪加一等。” “我怀孕了,三殿下的。” “……” 玄濯杵在原地,良久,低眸看了看她的肚子,又缓慢转头望向苍璃,瞠目欲裂:“你……把她弄出身孕了?” 苍璃惨白着脸从地上爬起来,同样错愕了一阵,指着玉雪激动大喊:“你胡扯!!你他娘的拢共才绑了我两天,就算真怀了也没这么快发现吧?!” 玉雪从床上站起来,十足有底气地直视他:“我早就怀了,上次你跟我做完之后我没喝药。” “你这小……那你还在我身上骑得那么起劲!”苍璃指着她的手哆嗦起来,他咽了咽口水,强撑着道:“你怀了又怎样,我的种多了去了,你以为你有身孕了我就会妥——” “他会娶你。”玄濯冷冷道,“回去让老族长做好准备,苍璃下个月就会与你成婚。” 苍璃不可思议地瞪他,险些把两颗眼珠子给瞪出来:“哥?!” 玄濯目若寒冰地回望他:“——当正妃。” “……” 苍璃重重呼吸几回,憋屈地把头一偏。 玉雪见他如此,眼中泌出泪来:“苍璃,你难道不想与我在一起吗?你明明说过你爱我。” 苍璃没好气:“我爱的人多着呢,什么你爱我我爱你,这屁话我都当早安晚安说的。” 玄濯又是一踹:“少说两句吧你!” 他转而对玉雪道:“你和他的事到此为止,把你的族人从龙宫附近带走。” 玉雪哭得梨花带雨:“我要的又不是一个名分,我要他跟我一生一世一双人!” 苍璃:“你想得美!” 玄濯:“闭嘴!” 啪! 嘴上登时多了一片红,苍璃消停下来。 玉雪不忍道:“太子殿下,不要打他……” “你还心疼上他了。”玄濯鄙薄地睨她一眼,而后道:“给你一个正妃的位置已算很对得起你,若是再无理取闹,雪兔一族也不必存活于世了。” 玉雪泣声一顿,霎时面无血色。 看她没再言语,玄濯拎着苍璃离开了宫殿。 走远后,苍璃又开始抱怨:“哥你这是干嘛啊?我真不想娶她。” “不娶也行,你把你那玩意剁下来给她赔罪。” “……”苍璃脸色凝重地沉思一会,犹疑道:“真的?” 也不是不行,反正剁了还能长,就是疼点。 玄濯看着他,高高扬起巴掌。 “诶诶别打别打!我开玩笑呢!”苍璃赶忙拦住他胳膊,心里暗想玄濯怎么最近脾气那么差,简直是一点就炸,不点也炸。 玄濯冷哼一声,阔步往前走,“你跟她成婚后的两个月,至少两个月,老实点,别到处乱搞。” 苍璃愁眉苦脸地追上他:“哥,我是真不明白,你为啥对她这么客气?还让她当我正妃……雪兔那么弱小的妖,哪里配,当个侧妃差不多得了。” “配不配现在你都得娶,谁让你给她弄怀了。” “给我生过孩子的都一堆了,随便给点钱财打发走呗。” 玄濯顿住,目光微微斜向苍璃,道:“这些年,妖族很不安分。” 苍璃一默。 “新任的涂山妖尊怕是有些歪心思。” 苍璃静了静,不怎么在意:“要打就打嘛,咱们又不是打不过。” 情醉眠枝头 第41节 玄濯道:“别什么都想着打仗。且不说天界尚未恢复元气,不便再起战事,那妖族混迹人间各地,比聚集在魔界的魔族难对付许多。我与父王商议,最好能避则避,近三百年尽量不要起冲突。” 他斜眸瞥向苍璃,“任何细枝末节的小事都有可能引发意外,你也给我注意着点。” 苍璃挠挠侧脸,“哦。” 略过这个相对沉重的话题,他又哥俩好地跟玄濯勾肩搭背,嬉笑道:“哥,马上到你生辰宴了,等吃完宴席咱们去不周山泡果子酒喝呗?喝完再去涿光山打猎,好好玩几天。” “玩玩玩,你一天到晚的除了玩还知道什么。” “还知道女人,咱们再找些女人一起玩吧。” “滚。” 第29章 他必须马上抱到弦汐 李师盈觉得,弦汐最近心情不好。 动不动就神游天外,跟她说话五句有四句听不到回声,听学也不专注,连走路也会撞树。 这种状态她可太熟悉了,她跟苏舜分手的那十几次差不多都是这样。 但弦汐怎会如此。 就在弦汐第三次被明澈叫去观穹殿谈心出来之后,李师盈终于按捺不住好奇,趁月末休息,借着“山下樊楼推出了新菜式想找人一起去吃”的由头,把弦汐强行拖下了山。 “——小师妹,你告诉我,你是不是跟楚箫师兄吵架了?” 饭桌对面,李师盈正襟危坐,一脸严肃地问道。 弦汐懵了下:“楚箫师兄?……没有,我们没有吵架。” 李师盈支着下颌:“那他这些天怎么像躲着你的样子?上次我们跟他打招呼,他本来笑眯眯的呢,一见到你,脸色立马就变了。” 弦汐默然片刻:“不知道。” 都爱怎么样怎么样吧。 见她反应淡漠,李师盈便也就当她跟楚箫之间没发生什么大事,转而问:“那你呢?你这几天怎么不高兴呀?” “……”弦汐眼睫垂了垂,低声说:“我失去了一个,很重要的人,我很难过。” “失去了很重要的人?”李师盈一愣,脑中迅速过了一遍近期外出任务死亡的同门,感觉没一个是跟弦汐相熟,于是接着问:“谁啊?” 弦汐没答。 她不想再把她和玄濯的事告诉别人了,说不定告诉之后,又会跟楚箫一样。 可李师盈眼神坚毅,明显是一定要从她这里听到点什么,是以弦汐想了想,含糊道:“我喜欢的人。” 李师盈嘴巴张得能塞鸡蛋:“你喜欢的人?你有喜欢的人?!” “嗯,有一个。” “这玩意也很难同时有多个……不不不,这不是重点。”李师盈索性坐到了她身边,正想兴致勃勃地问,又忆起那句“失去”,脸上的兴奋立即转变为严肃:“你喜欢谁呀?什么时候喜欢的?那人是出意外了吗?跟师姐说说。” 弦汐沉默少顷,木然摇头:“没出意外,他只是离开了。” 她没再往下说。 也没什么可说的,反正她的喜欢已经被摁死在土壤里,永远不见天日。 这样或许也挺好,毕竟她这趟下凡也只是为了见玄濯,再报个恩,该做的都做完了,她就回天宫继续做一棵树。 带着多余的感情和牵挂回去只会不得安宁。 可李师盈似乎对她的情感状况十分关心,一连问了好几遍都没得到回答,才不甘不愿地坐回原位。 她挫败道:“合着是因为暗恋无疾而终啊,那确实有点惨,也不知道那小子究竟是谁……我原先还以为你和楚箫师兄在暧昧呢,没想到你心里早就另有所属了。” 弦汐微讶:“和楚箫师兄?为什么?” “因为你们总是走得很近啊,之前不还每天晚上都在书阁私会……哦不,补习。”李师盈咬着筷子,“你们两个虽然年纪相差大了点,但看起来还挺般配的,要是真在一起的话,估计师尊也会很满意。——不对,也不一定。” 她忽然眉头紧皱,“你们两个要在一起,还得看楚箫师兄未来是想继续求仙问道,还是回去经营家业,若是前者,那你们结成一对道侣的确相配,若是后者……楚箫师兄家里可能会不太同意,除非是纳妾,但师尊肯定不会允许你去给人当妾的……” 弦汐问:“为何会不同意,还要当妾?” 李师盈道:“门不当户不对啊,楚家可是琅琊五大世家之一,那叫一个呼风唤雨,师妹你……唉,也不是我打击你,只是咱这身世上确实差点。” 弦汐:“原来如此。” 修道之人不宜吃太多俗食,两人只点了几碟清淡小菜,边吃边聊,没一会便空了盘。 “去街上走走吧。”李师盈摸着肚子提议,“听说城东新开了一家胭脂铺,咱们去那逛逛吧。” 弦汐:“好。” 李师盈挽着她的手,一路晃悠向那家胭脂铺。 走在路上,弦汐视线扫动,发现对面不远处便是她上次拜过、还被骗了二十铜板的龙王庙。 ——说起来,今天是玄濯的生辰来着。 这个时候,他应该在天宫参加生辰宴吧? 弦汐盯着那广阔的庙宇看了一会,对李师盈道:“师姐,我想去一下那边的龙王庙。” 李师盈道:“龙王庙?去那干嘛呀?咱们山头不就有条龙吗,你想许愿还是祈福直接对着山顶拜不就得了。” “话是这么说。”弦汐道,“但……我还是想去那边看看,上柱香什么的。” 李师盈道:“那你去吧,我先去买胭脂了,你拜完直接来找我就行。” “嗯。” 弦汐走向龙王庙,路过门口时,那个卖红绳的大娘依然在吆喝,她压低脑袋飞速掠过,免得再被叫住。 这回她只买了三根香,径直前往龙太子殿,进入后,先是对着案台上的黑龙石像发了会呆,随后双手合十。 “玄濯。” 低声喊完名字,弦汐有点不知接下来该怎么说。 请求他跟自己见一面? 算了,既然他说不会再见她,那就不再见吧,她也不白费口舌去求了。 至于生辰礼和他那堆东西……先放着吧,以后找机会还他。 弦汐犹豫一阵,终是把多余的话都咽下,只道:“生辰快乐。” 然后拜了三拜,插上香。 上完香,她转身走出几步,没忍住,驻足又凝望那栩栩如生的石像。 ——不知怎么的,她感觉那石像上镶嵌的眼睛也同样在凝望她。 那双眼睛……雕刻得未免也太像了点。 简直跟活的一样。 弦汐看着看着,竟微微打了个寒噤。 许是出神的时间过久了些,外面传来李师盈的呼唤:“弦汐,你在这里吗?” 弦汐回首道:“我在。” 李师盈循声探头进来,奇道:“你在这里作甚?拜玄濯?” “我来祝福他,今日是他的生辰。” “哦。”李师盈也凑合着说了句“生辰快乐”,继而对弦汐道:“原来你是为了这事儿来的,我还以为你是想求你喜欢的人回来呢。” 石像上的金瞳微转,光辉闪烁。 弦汐一僵,“……不,没有。” 她顿了顿,敛眸轻道:“他说过不会再回来了。” “嗯?”李师盈没听清,“你刚才说什么了吗?” 弦汐默了默,摇头:“没什么,我们走吧。” 她挽着李师盈的胳膊,离开庙宇。 踏出门槛的那一刻,李师盈玩笑:“欸,反正你喜欢的人也不在了,要不你就求玄濯帮忙撮合一下你和楚箫师兄吧?我看你俩真挺不错的,你让师兄以后留在清漪宗,与你结为道侣。” “这……” “唔,好像不行,他们两个看起来不怎么对付的样子。” “确实有点。” 弦汐对此很是赞同。 ——渐渐远去的背影落入金瞳,映在杯壁,浮于水面。 琉璃酒盏“铿”的一声沦为齑粉,琼浆四溅,沿着冷白手背狰狞而清晰的青筋与指骨缓缓流淌。 玄濯盯着掌底流光溢彩的碎片,眸中厉色尽显。 席间一静,众人惶恐望向坐于高台之上的太子,摸不透他为何突然发怒。 天帝微一侧眸,淡道:“玄濯,何事?” 玄濯压了压眉眼,恢复漠然,拿方帕优雅地擦了擦手:“无事,一时欢喜,不小心打坏了杯子。” 守在一边的侍女垂首递上崭新的酒盏。 骤停的歌舞接续,丝竹悠扬间,传来天帝雍容低沉的声音:“这次的生辰宴,你有哪里不满意吗?” 玄濯:“没有,办得很好,儿臣十分满意。” “你看起来可不像那么回事。” “父王想多了,我一贯如此。” 浓深的眸光在他脸上扫过,并未发觉异常,天帝收回视线,接着观赏歌舞:“你打算在那个仙宗玩到几时?” 玄濯顿了半秒,啜了口酒:“个把月吧,不一定,父王有事要我处理?” “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天帝不答反问:“苍璃跟那只雪兔的问题,你都解决好了?” 情醉眠枝头 第42节 “苍璃下个月会娶她做正妃。” “可惜,”天帝口吻遗憾,“好好一个位置,就这么浪费了。” 玄濯平静道:“没办法,她怀了苍璃的孩子。现在这个时候还是把面子功夫做足了比较好,免生是非,大不了以后再找个理由和离。” “婚丧嫁娶,岂容儿戏。”天帝不赞同一句,缓缓道:“你平时也多看着你弟弟们点,别让他们再惹事,你一个人看不过来,就找个人帮你看着。” 玄濯动作微凝,侧眸道:“父王这是什么意思?” 天帝:“别装傻,你年岁也不小了,是时候该纳个正妃,总寡着一个人像什么样子。” “哪里不像样子,又没触犯天条。” “别跟我顶嘴,等这次生辰宴结束,马上物色正妃人选去。” “……” 听到这句话的一瞬,玄濯脑子里倒是浮现出一张模糊的小脸。 不过这张脸出现在这种时候实在太过荒诞,因此刚出现个模糊的轮廓,便被云雾遮掩。 物色个毛的人选。 玄濯浑不在意。 阶下又有礼物送来,一掀绸布,却见是一件绯红薄纱。 送礼之人介绍道:“此为千年血蚕丝织就的纱衣,水火不侵,刀枪不入,且兼具随身形变化而收缩伸展的功效,望太子殿下笑纳。” 这件纱衣在玄濯今日收到的万千礼物中着实有些排不上号,可他目光固定在上面,却一时移不开。 ——这衣服,跟弦汐穿过的那件红舞裙倒是颇为相似。 他不禁又回想起那一幕,仅着红纱的少女在台上翩翩起舞,臂钏足链光芒细闪,长直墨发有如乌木;那略显青涩生硬的舞姿,优美纤长的四肢,以及回眸那刻、悄悄望向他的纯澈眼眸。 无一不散发着令人痴迷的诱惑气息。 记忆划过眼前,每一处细节都被无限放大,玄濯呼吸逐渐加促,身体迅速升温,变得滚烫而灼人。 他此刻只有一个念头—— 这件衣服,他必须让弦汐穿上。 越快越好,最好他现在、马上、就能看到抱到弦汐。 压抑数日的欲望在这一刹那恍如岩浆般蓬勃喷发,汹涌而迅猛地席卷全身,玄濯几乎不知道自己是用了多大的毅力,才控制住言行,让人把这件衣服送到后殿。 接下来还有人上前献礼,但玄濯已无心去听去看,手中握着的新酒盏隐隐约约又出现了碎裂迹象,甚至在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他仿佛失去了对外界的一切感知,只闻得见弦汐身上的香气,尝得到她口中甜津,掌心触碰到的不再是坚硬酒杯,而是她温暖而细腻的肌肤,柔软丝滑,远胜绸缎。 瞳仁尖利竖起,变成狩猎前的形状,极度恐怖猛烈的情欲占据了大脑,将其他所有都挤走,只剩下一个—— 弦汐。 玄濯感觉他怀里很空,急需抱住一具香软的身躯。 比如弦汐的。 ……不能再等了,他必须立马抱到弦汐。 热闹却又不失雅致的宴席间,蓦然少了一个身影。 —— 跟李师盈一同返回清漪宗时,天已擦黑。 弦汐拿着李师盈送她的胭脂,慢慢往弟子舍走。 途径一棵高树,她停下来,莫名往上看了看。 ……? 怎么有种奇怪的感觉。 但,什么都没瞧见。 弦汐收回目光,不明所以地摸了摸后颈。 身上刺刺的,忽然开始发冷,发汗,仿佛是因为某种不好的预感,又像是被什么危险的东西给盯上了。 弦汐不太自在,于是略微加快脚步,往房间赶。 背心也热烫起来。 跟上回去云中天的时候一样,她又一次感受到那股极强的注视感。 弦汐双手握紧胭脂盒,神色恓惶,步伐不断加速,到了最后,已近乎于跑。 “呼……呼……” 她紧张而轻细地小口喘气,视野里终于出现了卧房木门。 心下一松,她伸手想去推,却在仅剩寸毫距离时被人猛地拦腰抱住扛上肩头! “啊……!” 胭脂盒“叮当”一声掉到地面。 第30章 凶兽 眼前风云变幻,弦汐还没来得及反抗便被摁在了一张冷硬的床上,凶猛的吻毫不客气地落了下来。 弦汐睁大眼睛:“玄——” 话没说完就被顶了回去。 玄濯仿佛是在荒漠中独行许久的旅人,饥渴至极地将舌侵入她的口腔,搜刮享用每一丝津、液,胶着的唇齿间溢出他满足又迷恋的叹息。 炽热急促的呼吸穿透肌肤,甚至有些过分的烫,弦汐惊愕地僵着,不知所措。 这是在干嘛……? 不是说不会再来找她了吗? 白道服被蹭得乱糟糟的,玄濯一边像是要想把她生吞了一样激烈亲吻着,一边撕开她的衣物。腰封散乱,衣领半敞,不安分的手急迫地渴求索取,似是寻到了缓解毒性的解药一般紧紧把握。 他爱不释手地抚摸着弦汐软嫩的肌肤。 “唔……”弦汐属实承受不住,蹙着眉推他:“你起……” 舌头被搅得根本说不成话,不过这两三个字也总算拉回了玄濯零星理智,支撑他短暂停止疯狂的行为。 他稍稍抬头,试图清醒一下,结果一睁眼就见下方醉人美景—— 弦汐双手交叉抱着半褪的衣裳,沟壑若隐若现,香肩锁骨外露,凌乱不堪地躺在白绒毛毯上。乌发披散,星眸含水,脸颊酡红,眼神迷茫地向上望着他。 “玄濯,你干嘛呀……” 弦汐对于当下发生的一切感到很是费解,她好端端走在路上,突然被玄濯抓过来又亲又啃又扒衣裳,她委实理解不了他这是怎么了。 可她神情里那股子一言难尽的意味落入玄濯眼底,就变成了勾魂摄魄的无助乞求、欲语还羞。 玄濯脑子登时断了线,瞬间抛弃了先给弦汐换上纱衣的想法,决定先和她来一回。再不做他真的要憋炸了。 “乖宝……张开,快……”他一把扯开弦汐手中紧握的衣服,顺着她唇角滑进馨香颈窝啃咬舔吮,一手往下迫切爱扌无她细长的腿。 弦汐觉得玄濯现在有点不正常,真张开月退指不定要被他做出什么事来,于是使劲并紧了:“不要,你冷静些。” 她的反抗堪称微弱,然而在此刻却霍然激发了玄濯骨子里极深极重的征服欲。他一点也不冷静地用力握住弦汐腿弯,一身繁重华服甚至没怎么脱—— “额……!”还只是有些润泽,就被迫容纳远超常人的东西,弦汐皱紧了眉,泛白的指甲在他肌肉遒劲的小臂抓出几道靡丽红痕。 说不上是哪方面更刺激着了玄濯,又或者是离开弦汐的这几天对他来说属实旷得太久了,他疯乱如同挣脱一切束缚的野兽,在甜软身躯上毫无章法地征伐! 无序间,狭长锋利的眼角后、筋络绷起的手臂上、乃至宽肩与窄腰处竟浮出片片光滑黑鳞,修长手指在骨骼喀拉声中变为黑硬龙爪,于白玉上刮出道道深痕。 额头两侧血肉破裂,凸立起形状神秘而瑰丽的龙角;尾椎阴影晃动,生长出一条粗壮长尾,不断延伸,直至尾尖碰到墙壁才堪堪停止。 弦汐呼吸一滞,蓦然失声。 她本以为自己已经满到了极致,可他竟然还在将她撑开—— 错乱的鳞片与倒朿刂拖泥带水地离去,又毫不留情地冲进,弦汐颤抖着仰起头,颈椎弓出优美的弧度,连一声叫喊都发不出来。 嘴角不知不觉淌下银线,空茫地晕成一小滩。 待到终于喘出一口气,弦汐也打心底里害怕了,她虚着嗓音泪盈盈道:“停、停下……不行……” 太过了…… 每一下,都仿佛牵扯着灵魂。 她破碎的哀鸣并没有获得怜惜,反而激得玄濯更为兴奋。黑亮壮硕的龙尾在半空胡乱摇摆,咚一下撞弯了支起床帏的金杆,又砰一声打烂了玉床一角,将屋子折腾得一塌糊涂。 “乖宝……嗯……想死你了……啾……真甜……”玄濯死死抱着快要哭到断气的弦汐,舌头在她泪湿的脸上舔个不停,眼泪流出的速度没他舔得快,又下移去舔她汗津津的颈,深吸那令人迷醉的芬芳。 他这会子也忘了自己前些天究竟在生什么鸟气,他妈的弦汐又有什么错,她干什么都是对的,要错也是别的杂种错了。至于什么断开那更不可能!谁爱断谁断去,弦汐就该是他的! 阴暗湿黏的占有欲就这么自然而然地生了出来,如乌云般铺盖在整个心头,玄濯不要命似的抱着弦汐,几欲把她钉死在床上! 弦汐近乎是竭尽全力地呼吸着。 眼前阵阵发黑,她实在受不了了,伸手想推开玄濯,却意外抓到那对粗长结实的角,下意识握住角使力往后拽。 玄濯长吟一声,爽得要死。 听到他这奇怪的声音,弦汐忙放开手:“啊,抱……抱歉,我弄疼……你……了吗?” 短短一句话,断得不成样子。 玄濯立即抓着她的手又放上去:“别松开,握住……对……摸一摸……” 他愈发舒爽地低吼,若不是身体还维持着人形,弦汐听着这响动,几乎要以为是头凶兽在她身上。 虽然当下也差不多。 她分不出神去思考玄濯今天到底是怎么了,她被玄濯的怀抱,气息,以及欲望密密实实地困住,仿佛一座坚不可摧的牢笼,将她关在其中,连空气都难以进入。 玄濯身上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毛孔都散发对她的欲念,浓重黏稠,恍若泥潭,让她喘息不能。 玄濯在需要她。 情醉眠枝头 第43节 意识到这一点,哪怕不适应如此激烈的节奏,弦汐也还是缠住他的腰,尽量迎合。 正尽情之时,玄濯耳畔忽然响起一道不悦的传音—— “玄濯,你跑哪儿去了?” 是他爹。 玄濯没停:“有事。” 那边默了一阵,怒然道:“你在上女人?!” 玄濯笑了声:“您老耳力不错。” “你马上给我回来!这是你的生辰宴,你跑了还怎么办下去?” “我的生辰宴,我想干嘛还不能自己决定?” 天帝沉声道:“我给你一刻钟,你看着办。” “……”玄濯凝视着身下将近昏厥的弦汐,还有心情在她微张的小嘴上亲了一口,随后轻嗤:“一刻钟?您未免有点瞧不起我了吧。” 那边直接断了传音。 玄濯本来也没当回事,自顾自继续着,不料一刻钟后,窗外云月竟蓦地黑了一瞬。 他动作一顿,转眸看去。 ……他娘的,怎么还有派兵逼人回去过生辰宴的?! 这叫个什么事儿。 他暗自磨了磨牙。 外面那帮玩意没进来,怕是在等他这次结束呢。 真操了。 玄濯美妙的心情霎时滑落谷底,变化之大以至于连意识不清的弦汐都有所发觉。弦汐掀开湿重的眼帘,嗓音又哑又软:“怎么了?” 听到她的声音,玄濯的脸色又明媚些许:“没怎么,想到了些无关紧要的事。” “哦……” 玄濯抱着她,从亢奋中挤出点理智,思索接下来该怎么办。 ——眼下,显然不走是不行了。 他也确实不能缺席自个儿生辰宴太久。 可他现在埋在弦汐身体里,一时半刻都不想跟她分开,别说一次还没结束,就是再来十次也不够。 把弦汐带回去?不是不行,反正也没人拦着他。但是他又不愿意让别人看见弦汐,他想把弦汐藏起来,只给他一个人看。 可是跟弦汐分开,自己回去的话,他又觉得孤独。 孤独。 玄濯过往六百多年都没有过这种感受,但现在他切切实实是这么觉得。 玄濯思忖片刻,心里有了计较。 …… 一次结束,弦汐像是刚从水里捞上来的一样,虚脱地躺在床上,双腿屈在玄濯身体两侧,轻轻打着颤。 “玄濯,起来吧。” 她快要被他沉重的身躯压成面饼了。 玄濯撑起身,在她脸上亲了口:“陪我去天宫过生辰。” “……?” 弦汐面露难色:“可我还得去学堂听学。” “别去了,就几天而已,告个假。” “……”弦汐犹豫少顷,勉强同意:“那,等我明天跟长老告了假,再跟你走。” 玄濯道:“不行,你现在就跟我走。” 弦汐还想说什么,可玄濯直接埋在了她颈窝里,“你现在就跟我走嘛。” 弦汐无奈一阵,终是叹了口气,“好吧。” 她用灵力凝了道传音,编了个闭关理由,随后唤来驻在梢头的灵鸽,将传音附在鸽子腿上,道:“送给师尊。” 鸽子扑棱棱的飞走,她对玄濯道:“好了,走吧。” 玄濯笑着亲亲她。 第31章 生辰宴 穿戴整齐,玄濯打横抱起弦汐走出院子。 守在周围的天兵很懂事地隐去身形,没出来破坏气氛。 ——一步登天阙。 薄雾如烟,纤云弄巧,星汉迢迢。 行在云端,奔月而去,清凉夜露驱散了情爱后的晕热,弦汐感受着身边蓬勃的体温,重归迷惘。 玄濯今晚是在干嘛? 那天说得那么干脆利落不会再来找她,她挽留了,伤心了,也接受了,然后他今夜又像疯了一样趴在她身上横冲直撞舔个不停,现在还要她陪他回天宫过生辰。 他真的很让人搞不懂。 弦汐想了半天,开口问:“玄濯……咳。” 嗓子哑得发痒,她不由轻咳一声。 玄濯:“嗯?” “你今天,为何这般?”弦汐微一抿唇,神色低迷:“我以为你真的不会再来找我了。” “……”玄濯静了静:“我没说过不找你。” “?” “我说的是,不会再去你房间。” 弦汐呆滞地看着他似在紧绷的下颌线,回忆起他那天说的话—— “从今天起,我不会再过来了。” 原来只是不来她房间? 弦汐眼角微抽,极罕见地生出一种想冲人发火却又无从下手的无力感。 ——看他那天声色俱厉大发雷霆的样子,还以为他在发多大的脾气……结果竟然只是在使小性子。 难怪方才明明她的房间就在一步开外,他却特意舍近求远去了他自己的院子, 弦汐一时无言。 她感觉玄濯有时候真不像个成熟稳重的太子,像个幼稚又骄纵的小公主,莫名其妙发脾气,要亲要抱还要哄。 默默腹诽少顷,她平复了一下心情,诚恳地问:“玄濯,你那天究竟为何生气?你走之后,我想了很久,并没有想明白。” 再次听到她茫然的语气,玄濯已没了前些天的气愤,耐心又温霁地对她解释:“我生气是因为你抱了楚箫,看到你跟他那么亲密,我不高兴。” 弦汐蹙眉:“可,我跟楚箫师兄抱过许多次。”她小时候还常常被楚箫抱着去学堂呢。 闻言,玄濯脸色顿时一黑,旋即又迅速复原:“以前是以前,以前你小,跟他抱一抱自然算不得什么,如今你长大了,不能再随便跟外男抱。” “哦。”弦汐应了声,犹疑地看向他:“那我跟你……” “我们不一样。”玄濯相当之理直气壮:“我们在一张床上睡过了,怎么抱都行。” 还有这种规矩?弦汐举一反三:“那如果我跟楚箫师兄也在一张床——” “你想都别想!”玄濯陡然发怒:“我告诉你,除了我之外,你不许跟其他任何男……年轻男人有身体接触!除非打架!”他最后补充。 弦汐被他恐吓住:“好,好的……” 几句话的工夫,已接近南天门。 眺望远处壮阔无边,仙雾缭绕的天宫,弦汐一时失神。 还以为,要再过许多年才会回来。 没想到这么快。 原来花园外是这幅景象。 弦汐目不转睛地看着。 玄濯扫了眼南天门外全副武装的卫兵,脚步顿住,把弦汐放了下来。 “过会进去了,你好生跟在我身后,不管谁说话都不要理会,也不要看别人,知道了吗?”他一边说着,一边摘下弦汐腰间挂着的清漪宗令牌,右手法力凝聚,化出一件侍女款式的藕粉外衣给她套上,挡住里面的道服。 ——随便带凡人进出天宫总归不好,虽说跟来的天兵们不会乱言,但还是别让弦汐受到太多关注为妙。 弦汐任他动作,听话道:“知道了。” “乖。” 玄濯揉揉她脸蛋,带着她畅通无阻地进入南天门,前往自己的东玄宫。 一路上,无数神官驻足行礼,玄濯淡淡回应,弦汐则敛着眉目,谁都没看。 她低着头,视野中心是无尘无隙的白石,余光两侧掠经朱栏碧野,清溪潺潺流淌,锦鲤怡怡甩尾,仙芝扶露,灵草卧梦,金乌高悬的远方传来凤雏清啼,鸾鸟呜鸣。 仅一隅所见,已是无尽繁华。 能在这种地方出生并长大成人的,想来也当是万中无一的天之骄子。 想到这,弦汐不禁微微抬头,偷眼去瞧前方落拓的背影。 此时的玄濯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般,周身满是疏离冷寂的贵气,不再有方才乃至以往闲适放松的随意感,步履迈进之际,独属于天生上位者的威严气息几欲化为实质。 情醉眠枝头 第44节 ——明明只相隔半步距离,弦汐这一刻却觉得,她和玄濯的间距似乎在逐渐拉大。 拓宽加深,成为不可逾越的鸿沟。 恍惚片刻,又有人路过为玄濯献上祝贺,弦汐垂下眼帘,也压下心中那丝如风中落叶的怅然,不再多想。 穿桥绕廊地漫步半日,东玄宫大门出现在眼前。 玄濯正欲带着弦汐进殿,侧方却蓦然传来一声温雅呼唤: “兄长。” 听到这个声音,玄濯神情微不可察地变了变。 他转头望去,淡漠道:“白奕,你怎么在这?” 白奕? 弦汐当即想抬头去看,又马上忍住。 她记得这个名字,是玄濯的二弟弟,幼年时还捅过玄濯一刀。 他会长什么样子…… 弦汐按捺着好奇侧耳倾听,却连一丝一毫的脚步声也未听见。 右方不远处,高挑挺拔的男子步伐迤逦,面若好女,俊秀中透着流云般清艳与柔美,一袭浅云长衫袖领滚金,风姿翩翩,甚是儒雅风流。 白奕端着挑不出任何差错的完美微笑,停在玄濯跟前:“我当然是来找兄长你的了,你一声不吭就离席,父王险些急坏了,派人到处找呢。” “你现在找到我了,可以回去了。”玄濯不留情面道。 白奕恍若未闻:“兄长,你方才是去做什么了啊?怎么这会儿才回来?” 玄濯:“临时想起点事要处理。” 他简略的回答明显附着赶客的意思,可白奕却像是一点没听出来,颇为好奇道:“什么重要的事还需要在生辰宴上处理?不会是——” 他忽一侧身,笑着凝望玄濯身后低垂着头的弦汐,“为了找这个小侍女吧?” “我记得你可是一个人走的,怎么回来的时候还多了个人。” 森冷刺骨的视线扎在脸颊,好似紧盯住猎物、展露尖牙的毒蛇,弦汐微微瑟缩着后退一步,将全身都躲到玄濯背后。 玄濯脸色瞬间黑沉下来:“白奕,我给你三秒,离开这里。” 欣赏到这一画面的白奕心满意足地收回目光,慢慢后退,“好的,兄长,我这就离开。” 转身的刹那,他眉眼弯弯:“祝你和你的小侍女玩得开心。” 言讫,骤然消失。 “……” 玄濯浓黑的眉低压着眼,金瞳中明显流露出不悦,他懒得再顾忌那些个有的没的,直接拉弦汐进了殿门。 他身高腿长步子大,弦汐几乎得小跑才能跟上,顺着围栏绕过假山清泉池塘,她被玄濯带到了一间奢华却冷清的屋子。 “听好,”玄濯扣着她双肩,略微垂首:“在我回来之前,别从这儿出去,有什么需要就喊外边的人。” 弦汐眨眨眼,紧张起来:“好。” 她不是来陪他过生辰的吗?这个氛围,怎么感觉不像。 ……可能是天宫规矩森严,玄濯怕她不懂,闯出什么祸。 弦汐这厢正在胡思乱想,玄濯看着她,却是挪不动腿。 什么狗屁的生辰宴,他一点也不想去,他现在只想把弦汐摁在床上往死里做个百八十回,好好弥补一下前几天清汤寡水的日子! 玄濯越想越烦躁,不甘心地抱住弦汐,低头含住她水润的唇又用力亲了一会,直到亲得弦汐俏脸含春站都站不稳了才放开,转身郁闷不已地离开屋子。 走之前,他给门口的宫人留下话:“拿一身新的衣裙给她换上,宫里有什么吃食也都端来,还有,从我那堆礼物里挑几件小的给她玩。” 说完,他走出几步,又折返回来,警告道:“像服侍我一样服侍她,别放任何人进来,要是出了什么差错,决不轻饶。” 宫人福身:“是,殿下。” 玄濯离开后,弦汐懵懵地看着一堆一堆东西陆续送进殿内,其中有一些她甚至都不大认得是什么。 宫人恭恭敬敬地捧来里衣和一件绣有宝相花纹的半见色广袖留仙裙,“姑娘,请起身,奴婢为您更衣。” 弦汐不太习惯被人伺候,客气地推拒:“不用了,我自己来就好。” 宫人面面相觑,坚持道:“姑娘,这恐怕不行,若是太子殿下知道了,怕是会责罚奴婢们。” “?”弦汐道:“玄濯不会那么凶吧?” “……” 宫人不语,但表情里的惶恐显然不似作假。 弦汐见状,也只好点头:“那,麻烦你们了。” “姑娘言过。” 这身衣裙的繁复程度跟玄濯平常穿的差不多,所幸宫人们动作娴熟,没费多长时间,便里三层外三层的为她换好衣服。 换完衣服,宫人又把她带到梳妆台前,开始上妆。 被折腾到现在,弦汐也不打算再疑惑或者反抗了,随她们左一下右一下地摆弄。 像是过了半辈子。 “姑娘,您看妆容是否合意?” 宫人们收拾好物品,整齐地退到她身后。 弦汐睁开眼,看向红木雕花镜台中央镶嵌的水镜。 她险些没认出自己。 那光洁的镜面上倒映着一张出水芙蓉面,娥眉淡扫,眸含秋水,杏面桃腮;眉心点着红莲花钿,眼尾晕开一抹薄绯,唇色朱樱一点,榴齿含香。 乌木般的长发被以点翠蝴蝶发簪在一侧绾成团状,多余的一缕发丝则顺势垂落在身前,样式端庄得宜,却又慵懒而松散。 少女的纯美被红妆点染出丝丝成熟的韵味,与眉眼间自带的几许木讷掺杂在一起,竟凝出说不清的动人风情。 弦汐摸摸脸,愣神道:“这是……我?” 她都不知道自己能这么好看。 宫人从后方端来几个盒子,打开,里面皆盛满稀奇古怪的玩意,“殿下估计还要许久才会回来,姑娘可暂且以此解闷。” 弦汐随手拿起一个方块状小机关,轻轻一拨,方块竟转瞬变化为一座小宫殿。 再转,宫殿又变了形制。 左右无事可做,她索性就此把玩起来。 —— 重新坐回席间,天帝祖伊的表情明显不大好看。 幸而玄濯也没打算给出什么好脸,自顾自坐下来后便开始品酒。 “你甚少如此出格。”祖伊沉沉道,“不解释一下吗?” “睡女人也需要解释?”玄濯淡定如常,“精虫上脑,想睡就去睡了。” 祖伊:“……” 额角一阵突突,他强压住拍碎桌子的冲动,压着嗓音怒道:“混账东西!你几时睡不行,非得挑这种时候去睡,你等这一时半刻会死吗?!” 玄濯:“不会死,但应该会当众自渎。” “你个——”祖伊气到说不出话,大喘气半晌,平息下来,“我就说你该成婚了,今日你若是搂着妻妾走的,我绝对半句话不多说!来,你告诉我,究竟是哪个给你迷成这样,让你能不顾姿态不管场合抛下这么多人去找她?要是合适,我现在就给你指婚。” “……”玄濯默了少顷,低道:“不是特意去找谁。” 祖伊眯了眯眼,知道他这是不肯承认了。 看来他找的那个拿不出手。 祖伊道:“你不肯说,也行,但是你得给我把态度表明了,你打算什么时候成婚?” 玄濯烦得不行:“不知道。” “那你现在就给我定个正妃下来!” 一旁的凤后凤祐不欲看他们吵架,赶忙出言劝慰祖伊:“好了,君上,今日怎么说也是玄濯的生辰,何必为了这点小事闹不开心?” 祖伊勉强收声。 凤祐转向玄濯,和颜悦色道:“我儿,告诉母后,你喜欢什么样的?正好宾客齐聚,母后也为你挑选挑选。” 玄濯语气好了些,但依旧没什么波澜,极其敷衍道:“年轻漂亮,位高话少。” 凤祐:“……” 她叹了一声,干脆自己搜寻起人选来。 目光扫过宴席,停在右侧一个冷艳清贵的女子身上,凤祐眼睛一亮,对玄濯道:“我儿,你看那位涂山族的长公主如何?” 玄濯一怔,没想到她还真找出来一个。 他顺势看去,碰巧撞上涂山庾同样望来的视线。 涂山庾那张风情万种的娇颜高雅地清冷着,与他对视片刻,忽而勾唇微微一笑。 这一笑如同春风抚过冰河,刹那霜雪消融,万红齐放,美得不可方物。 尽显九尾狐一族顶级的魅惑与妖娆。 玄濯停顿两秒,面无表情地转过头。 凤祐问:“怎么了,是不喜欢吗?” 玄濯:“没兴趣。” 祖伊冷声道:“那你对什么有兴趣?” 玄濯没理他。 问个屁的问。 他有兴趣的现下就在他宫里窝着呢,倒是让他回去尽个兴。 情醉眠枝头 第45节 那件纱衣他还没给弦汐穿上呢。 并没在意玄濯眼底的不耐,祖伊径自道:“我也觉得涂山庾不错,要不就她吧。” 玄濯微一皱眉:“我又不是明天就死了,这么急着让我成婚干嘛?” “过生辰呢,什么活啊死的,真不吉利。”祖伊淡然道,“涂山庾不是挺符合你要求的?比你年轻两百岁,相貌也是一顶一的漂亮,涂山族长公主,也是下一任族长,位置够高,配得上做你正妃了。至于话少……我看她也不像多爱说话的样子,冷冷清清的。” 玄濯侧目瞥他:“我怎么觉着父王你倒是比我更满意她,不如你把她娶了算了,就当是为天族妖族两界和平做贡献。” 祖伊倒也不气:“涂山庾的年纪跟我差了一个你,我娶她,我还要不要脸了。” 玄濯脸色僵了下。 默然少顷,他生硬道:“差几百岁而已,怎么就不要脸了。” “重点又不是岁数,是涂山翎那老妖尊要跟我拼命。”祖伊道,“别跟我贫,你和涂山庾的事就这么定了,回头你带些东西去一趟涂山,跟涂山翎商议商议这码事。” 玄濯:“不去。” 祖伊神情一寒:“你在违抗我?” 玄濯眸光疏冷:“我对涂山庾没那意思,况且就现今这局势,我娶她跟娶个祖宗有何区别?” 与涂山联姻,主要目的不过是想借涂山之力稳定妖族,这也意味着他婚后大概率要在某些方面对涂山庾妥协。 这对他来说还不如直接灭了妖族来得实际。 两相对峙良久,终是凤祐先看不下去:“君上,玄濯他要是实在不喜欢……就算了吧,这事也强求不来。” 祖伊却对玄濯下了最后通牒:“要么迎娶涂山庾,要么跟你藏的那个小东西断开,我给你一个月时间考虑。” “……” 如果不是尚在宴席上,玄濯真想掀了桌子朝他吼一句“他爱娶谁娶谁少来管他”。 他盯着手中杯子,气极地深吸几回,什么也没说便再度离开座位。 这一次,是当着一众神官的面走出去的。 黑着脸走过长长一段路,回到东玄宫。 宫人离着老远便感受到那股极度不快的气息,是以开门时,皆垂首屏息,不敢多看一眼。 玄濯甚至没耐性从宫门慢慢走到他安置弦汐的偏殿,一个闪身便抵达偏殿对面。 仿佛是心有灵犀一般,弦汐也正安静地站在殿门口,望向这边。 见到他的那一刻,她那总是半阖的眼眸微微亮起,漾开柔婉温软的笑意。 玄濯看着她,怔忪一瞬。 ——弦汐打扮起来,竟能漂亮成这样。 原先的她,生长于山野间,就像是刚从蚌壳中挖掘出来,未经雕刻的珍珠,朴实而纯粹的美着;而今装点一番下来,如同将珍珠嵌在了金钗银台上,靓丽得炫目。 就该这样金贵地娇养着才对。 玄濯想道。 心里的躁动蓦然平静下来,转变为一种奇异又绵长的暖热。 然而不过半秒,又成了浓重的欲。 视野中,她额心盛放的红莲,眼尾晕开的薄雾,樱唇一点朱红,无不刺激着他波涛未平的念想。 那强行压制住的火复又熊熊燃烧起来,玄濯的目光几近是钉在了弦汐身上,顺着围栏走势一步步逼近她。 发现玄濯回来之时,弦汐本想高兴地跟他打个招呼。 可胳膊刚举起来一半,她就感觉玄濯似乎不太对劲。 那贪婪渴望的目光越来越近,弦汐稍稍后退,忽然很想关上门。 手刚搭上门框,她便被猛然箍住腰肢! “等一——” 砰! 殿门关合,挡住一切声音。 第32章 嫂子,你好香 天宫永远是明亮温暖的。 因此,弦汐也分辨不出,究竟过去了多久。 红纱衣破碎地挂在身上,似在无声倾诉一段疯狂靡乱,她动了动腰部以下几乎失去知觉的肢体,难以抵抗的酸痛感令她不禁微微蹙眉。 肚子好涨。 弦汐难受地哼哼两声,推推玄濯揽在她腰间的结实手臂,嗓子如同被砂纸磨过一般:“玄濯,出去……” 贴在她背后的玄濯睁开眼,眸色一片清明,闻言,一手向下,摁了摁她鼓起的小腹。 仿佛怀胎四月。 “额……”被摁出了奇怪又粘腻的声响,弦汐眉心锁得越发深,挪动着想脱离他。 看她着实难受,玄濯便也退出来,将她翻了个身,正对着他。 他在弦汐细嫩的脸颊上亲了下,道:“我带你去泡澡?” 弦汐舒出一口气:“好。” 玄濯召来寝衣给两人套上,随后抱着她走向内殿。 内殿往下一层,是百米宽的温泉浴池,水呈奶白色,花瓣浮动,蒸腾出暖而淡的清香;水池两边雾箔飘荡,帘后分别坐着一排仙娥,吹笙弹琴,轻歌曼舞。 玄濯下了池子,靠着石壁坐在一边,让弦汐坐在自己腿上。 ——泡进池子的那一刻,身体的种种不适霎时消散,弦汐闭着眼偎在玄濯肩头,感觉骨头都要被泡软了一般。 这个水,好舒服。 她想,玄濯平时就是在这里泡澡的吗? 他可真是会享受。 安心泡了会澡,弦汐忽然想到一件事,抬头对玄濯说:“玄濯,我还没送你生辰礼。” 玄濯抚着她光洁的背,悠悠道:“不急,等宴席结束了,我带你回清漪宗,那时候你再给我吧。” “好。” 弦汐应下,却没有继续放松地泡澡,而是眼眸向上,凝神看着玄濯。 愉悦消退后,一股不安定感自心底升起,渐渐蔓延开来。 这股不安定,大抵是前些日子的分离埋下的种子。 他现在又出现在她身边了。 这次,还会再离开吗? 虽然玄濯解释说,他那句话并不是不会再来找她的意思,但弦汐觉得他那时兴许当真就是那么想的。 心口空落着,她消沉地垂下眼。 是不是真的又如何……玄濯会离开她一次,也会离开第二次,第三次;就像前些天的离去,不久前的离去。 许是因为先前跟他的亲近来得太过突兀,让她没多思考便接受了一切,甚至误以为能跟玄濯一直这样相伴下去。是以直至分离,她才意识到自己跟玄濯的参差—— 她跟玄濯是两个世界的人,她是扎根于地的树,他是翱翔于天的龙。他随时会走,她也根本做不了什么,连联系他都没办法,只能无能为力地看着他接近或者远离。 玄濯想不想找她,全凭心情决定,而他的心情,向来很难猜。 因着这个认知,从今夜的起端到现在,明明玄濯近得触手可及,弦汐却感觉他们之间仿佛隔着一层透明的屏障,玄濯在屏障那头,她触摸不到,他也随时都会离开她。 弦汐想,她或许该克制一下对玄濯的感情了。 她不喜欢飘摇不定,只喜欢在一个地方定居,深扎,然后一成不变。 玄濯给不了她这种感觉,她也……不会奢望。 况且,玄濯貌似不喜欢用情太深的人,之前提起帮他三弟弟跟雪兔分开的时候,他的表情很不耐烦。 弦汐这般想着,从玄濯腿上坐起来,离他远了些。 还是少依赖他一些吧…… 察觉到她的动作,玄濯淡淡问:“怎么了?” 弦汐静了一阵,说:“那天,你用石头打我,其实我很疼。” 玄濯睁开眼:“怎么,要我给你道歉?” “不是。” 弦汐回首,专注地看着他,“你用石头打我,我并不怨恨你。” 她静默许久,道:“因为我爱你。” “……” 约莫是心底那一点点侥幸在作祟,弦汐望着玄濯的面容,迟疑而轻声地问:“你……喜爱我吗?” 玄濯没有马上回答。 他那双金瞳一眨不眨地注视她,无机质的颜色冰冷又淡漠,看起来没有蕴含丝毫情感。 弦汐忽然觉得,她不该问这句话。 说出口,只会伤到自己。 于是她慢慢地,慢慢地,低下头。 “你不喜爱我……也没关系。”她说,“我不会责怪你。” “你知道我一直以来在对你做什么吗?”玄濯突然开口,面色淡漠依旧,“——我对你做的不是好事。” 弦汐默然。 情醉眠枝头 第46节 这句话像掀开了她自我蒙骗的绸布,将她不愿承认的事实坦白于日光下。 “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没必要了。” 玄濯那沾着温泉水的手轻摸她的发,将原本只是些微潮润的发丝彻底打湿。他看着弦汐红润又低落的小脸,道:“等你在清漪宗待得差不多了,来我的龙宫住吧。” “……!”弦汐不敢相信,“去你的龙宫?” “对。” 玄濯想清楚了,反正他短时间内不会舍得放开弦汐,干脆就带在身边算了,也方便点。 弦汐一直在清漪宗修行也没什么意义,如今还被他玩了个透,不如就来龙宫给他当情人,就算将来他对她没意思了把她赶出去,也会保她下半辈子荣华富贵吃穿不愁。 亏不着她就是了。 弦汐对他的话感到彷徨。 玄濯这是在邀请她跟他一起住? 这,应当是件好事,但她却是退缩大于向往。 一是因为她不习惯换住处,二是,好像有种直觉在阻拦她同意。 她犹豫着问:“为何要我去你的龙宫住?” 玄濯:“直接说去还是不去。” “……”弦汐凝眉片刻,缓缓道:“我也不知道我会在清漪宗待到什么时候……” “那里不是弟子达到一定修为就可以下山历练吗?”玄濯随性地说,“你那课业提前结束吧,左右也无甚可学的,非要学的话,我请人到龙宫教你。” 他的语气处处透着不容反抗,弦汐顿了一秒,换了个说辞:“可我还想陪着师尊,给他养老送终。” 哦,对,还有明澈。 这玄濯倒不能拒绝,不过反正明澈也没多少日子了,他看得出来,明澈身上的生命气息已经十分微弱,大概也就剩个几年的活头。 他没多言,只道:“行,那等明澈不在了,你再过来吧。” 听到他那句“不在了”,弦汐心里有些难受。 虽然说是要给明澈养老送终,但她从没想过明澈会死。 玄濯或许会离开她,可明澈一定会长长久久地陪伴在她身边。 弦汐踌躇着没说出拒绝,玄濯便也当她同意了。 一同安静泡了会澡,外面有宫人禀报: “殿下,三殿下来了。” 玄濯:“知道了。” 差不离是祖伊派他来游说婚事的。 他拍拍弦汐,“自己先泡会,我出去一趟。” “好。” 玄濯起身出了浴池,周身的水珠转瞬蒸干,他招招手,衣服自行套上身体。 弦汐发现,玄濯几乎从来不会主动俯身捡起什么;有东西拦在前路,他也基本不会绕道,要不就是挥手把东西撇开,要不就是命人挪走。 一举一动都像是习惯了被人伺候。 她独自在浴池里泡了会,觉得有点头晕,便出了池子。 宫人很适时地端来巾帕,为她擦净身体后,换上新的衣裙,梳发上妆。 待他们替自己整顿好,弦汐走出内殿,打算去外面转一转。 她不识路,只顺着围栏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走了多久,路过一间飘散酒香的屋子时,一只鸳鸯眼三花猫忽然从门缝里钻了出来。 那只猫瞧见弦汐的身影,停下来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弦汐莫名感觉它像是在打量她。 不过那猫咪也没多停留,迈着爪子溜溜达达地走了。 猫……为何会从酒屋里出来? 弦汐有些好奇,于是推门进了那间屋子,想看看里面有什么。 屋内略显昏黑,她绕过长桌,一径往深处走,边走边端详旁侧一个又一个圆胖的酒桶。 天宫的酒和凡间不大一样,闻起来没有那么浓厚冲鼻的酒味,反而清新得沁人心脾。 只是这清新的味道里,似乎掺杂了点别的。 她闻着,看着,一个没注意,撞上前方正在整理衣襟的高大身影。 “唔。”弦汐后退两步,捂住被撞疼的鼻子。 那人动作一凝,转身看了过来。 “哟。”弦汐听到一声戏谑的笑,“眼生啊。” 脸被一只宽大手掌捧起,弦汐凝眸,猝然对上一双苍色眼瞳,以及极其俊美风流的面容。 桃花眼,高鼻梁,薄嘴唇,每一处线条都仿佛是被精心描摹过的,活脱脱一副花花公子长相。 这是谁? 温热指腹轻佻地在她脸颊摩挲,那人笑着道:“你是东玄宫新来的侍女?……不对,看你这打扮,可不像是侍女。” 他仔细观察弦汐,绫罗绸缎加身,金钗珠簪绾发,相貌也甚是可人。 东玄宫里突然出现这么一号人物,那只能是…… “你就是我哥藏起来的那个小东西?”苍璃带着新奇的探究问道。 没想到父王说的是真的,他哥还真在宫里藏人了,难怪要让他过来打探一趟。 原来玄濯喜欢这一款的啊…… 苍璃恶趣味地笑了笑,他也挺喜欢的。 弦汐不解:“藏起来?” 她分明是光明正大走进来的。 看着她茫然的样子,苍璃一时有些意动。 ——反正玄濯现下不在,稍微偷吃两口他的小情儿应该也没什么。 苍璃眯着眼舔了下唇,问弦汐:“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弦汐。” “名字不错,认得我吗?” 弦汐诚实摇头:“不认得。” “我是苍璃,天族三殿下。” 弦汐怔了下,旋即了然地说:“哦,你是玄濯的三弟弟。” 不知怎么,这近乎长嫂一样的语气,竟让苍璃心底泛起一种诡异的兴奋感。 他气息微重,一只手不安分地摸上弦汐的腰,低声道:“对,我是我哥的三弟弟……嫂子。” 弦汐觉得他误会了:“我不是你嫂子,我是玄濯的——” “师妹”俩字还没说出口,苍璃忽地倾下身,在她肩颈处深深吸了一口。 自方才起他就总觉她身上有股香味,本以为是皂角之类的香,现在离近了闻,却又像是天生的体香。 这香得还真特别,难怪他哥那么喜欢。 苍璃喟叹一声,忽然有点盼着玄濯赶紧跟涂山庾成婚了。 玄濯成婚前后肯定也得老实一段时间,不能出来找情人。那样小嫂子一个人必当寂寞如雪,他这个做弟弟的有必要挺身而出,代他哥好好“照顾”一下独守空闺的嫂子。 脑内一阵浮想联翩,苍璃禁不住又凑近弦汐闻了几口,心醉神迷:“嫂子,你好香……” 弦汐一僵,感觉这人有点怪。 她记得来时玄濯很生气地说过,不让她跟别的年轻男人有身体接触,眼前这人显见就很符合要求。 于是弦汐伸手推他,“你不要这样,玄濯会不高兴。” 苍璃更兴奋了。 胸口传来微微的推拒感,他低头去看。 嫂子的手好小,好白。 苍璃一条手臂几近圈住了她的腰,低声诱哄:“他哪里会不高兴,他都要成婚的人了,你为他守贞干嘛?” 弦汐霎时如坠冰窟。 成婚……? 玄濯,要成婚了? 弦汐一时之间好像不明白什么是成婚了,木然问道:“成婚……是什么意思?” “啊?”苍璃笑了声,“成婚还能是什么意思?就是他要娶太子妃了,俩人拜过堂之后睡一个被窝生一堆孩子,这就是成婚,小笨蛋。” 弦汐木僵在原地。 睡一个被窝,生一堆孩子。 如果这是成婚的话,那她和玄濯现在是怎么回事? 玄濯跟她睡在一起,但是不让她生孩子。 这又是什么意思? 苍璃看她不动了,也没去管她在想什么,接着往她身上贴,“嫂子,你看……” “轰——!!” 猛然一道掌风迎面袭来,扇得他接连撞翻一整排酒桶! 弦汐惊了一下,下一秒便被脸色发寒的玄濯搂进怀里。 情醉眠枝头 第47节 “你拿个酒还能拿她腰上了。”玄濯阴恻恻地盯着从酒水中狼狈爬起来的苍璃。 苍璃抹了把脸,讪笑道:“哥,你来啦,我这……咳,跟嫂子打招呼呢。” “打招呼用得着贴她身上打?”玄濯眼神锋利得像是要把他千刀万剐,“给我滚回去!” “好好好!这就滚!” 苍璃拖着一身汤汤水水忙不迭滚了。 他走后,玄濯不悦地对弦汐道:“不是跟你说过不许跟别的男人接触吗?你推不开他还不会叫我?” “玄濯,你要成婚了?” 弦汐直愣愣地看着他。 玄濯一怔,随后竟带了几分恼怒:“谁跟你说我要成婚的?!苍璃?他那张破嘴说的话你也信?!” “……”弦汐被他吼得有些怕,“那你,没有要成婚?” “当然没有!你少听别个在那胡说八道!” 连着被一堆人逼迫婚事,玄濯本就不耐烦到了极点,现在苍璃那王八羔子居然还把这事怼到弦汐面前。 就算他真到了要成婚那天,他也没打算让弦汐知道。弦汐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跟他过就得了,管那么多做什么。 他一把拉住弦汐的胳膊将她往偏殿带:“天宫这儿什么人都有,你别乱跑,安生在屋子里待着。” 弦汐被他拖得踉跄,很想问问他,他们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玄濯,你……” “怎么?” 玄濯回眸,眼神又冷又烦。 弦汐唇色一白,低着头不敢再多问:“没……没什么。” 要是问了,他说不定又会像上次那样。 玄濯瞧着她这唯诺畏惧的模样,喉间哽了一瞬,随即颜色缓和下来。 他带弦汐过来是为了让她陪他过生辰的,何必闹得这么难看。 于是他握住弦汐的手,柔和道:“苍璃平时就是爱乱说话,所以才会搞出那么多乌七八糟的麻烦,他说什么你都别往心里去,我要是有什么事,肯定先告诉你啊。你信他还是信我?” “……信你。” 弦汐轻轻道。 玄濯笑着摸摸她,带她回了偏殿。 安顿好弦汐后,他怒气冲冲地回到前殿,上去就抽了苍璃一嘴巴子! “谁跟你说我要成婚了?!你他娘的瞎扯什么淡!!”他厉声吼着。 苍璃被抽得两眼昏花半天没反应过来,磕磕绊绊道:“不是,哥,我、我跟嫂子开玩笑呢……” “开你大爷的玩笑!舌头闲着没用就给我拔了!”玄濯简直是怒不可遏,“一个两个都他娘当我要死了一样急着让我成婚,到底是我娶妻还是你们娶妻?啊?!” 他的吼声回荡在几百平米的大殿里绕梁不绝。 苍璃从小到大没少挨玄濯的揍,皮实得不行,这会子脸上的麻痛也基本感觉不到了,笑呵呵地安慰玄濯:“哥,你别气,我这不也要成亲了吗?到时候咱俩一起也行啊,双喜临门。” “双喜你……”玄濯眼皮直抽,一瞬间只想剁了这丧门星。 苍璃见势不妙赶忙说:“这样,这样,这回是我在嫂子面前说瞎话了,要不哥你明天带上嫂子跟我们一起去不周山喝酒,到时候我好生给嫂子道个歉!” “……” 玄濯一时犹豫。 带弦汐出去? 弦汐这样的,养在屋里还行,带出去的话还真有点拿不出手。 苍璃见他不答,联想到刚才跟弦汐相处的场景,一眼看穿他在想什么:“哥,情人而已,漂亮听话就行了,我们又不会为难她让她没脸什么的。再者你不带她去,难不成要让她单独在你宫里待着?万一被父王或者谁找上怎么办?” 他碰碰玄濯胳膊,低道:“二哥可还在这呢,你不怕他趁机做点什么?” 玄濯眉头皱了皱,心想也确实是这么个理,于是不怎么情愿地应了:“那我明天带上她,不过别去不周山喝酒了,去涿光打野味。” 话音甫落,他又一把揪住苍璃衣领子,“我警告你,再在她跟前说胡话,我宰了你喂鱼!——让老六老七他们那些个也给我把嘴管严实点!” 苍璃连连说好,随即瞄着他脸色,犹疑道:“哥,你是不是有点……太在意那个小情儿了?你不答应跟涂山成婚不会——” “你想多了。” “……”苍璃不大信。 玄濯漠然道:“我不跟涂山成婚,是现在局势紧张,我不爱被她管着。况且我也不喜欢她那样的。” 他喜欢什么样的苍璃现在也差不多知晓了,不过苍璃仍是劝道:“涂山庾我瞧着还可以啊,刚才在席上不还冲你笑来着,说不定不会跟你耍脾气呢。” 玄濯默了一霎,道:“她身上有狐骚味儿。” “啊?”苍璃不可思议,“我怎么没闻着?” “因为你他妈是个傻子。把你那只猫从我宫里抱走,要发情回自己宫里发去,别在我这撒野。” “……” 第33章 弟弟们 次日,弦汐被收拾得漂漂亮亮的,跟玄濯上了马车。 玄濯说今天要带她去涿光山吃野味,和他的弟弟们一起。 “也没多少人,就我以前跟你说过的,同我关系不错的那几个,苍璃,你昨天刚见过,还有老六赤熘,老七应桀……” 玄濯顿了下,瞥她一眼,“他们应该还会带几个姑娘来,那些姑娘比较闹腾,她们说什么做什么你都不用太在意。” 弦汐点头。 她又不认识,在意什么。 至于涿光山,她知道这个地方,和招摇山一样是传说中的仙山,不过招摇山上多金玉,涿光山则多鸟兽。 确实是个打猎的好去处。 一想到招摇山,弦汐又愁眉苦脸起来。 她欠玄濯的钱,究竟该怎么办? 虽然玄濯一直没跟她讨要过,但这笔巨大的债务亦如同山一样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头。 弦汐不禁轻叹了口气。 “怎么愁成这样?”玄濯揽着她的肩,闲闲道,“不想去吗?” 弦汐:“没有,我只是想到,我还欠你那么多钱……” 玄濯:“?” 他寻思了一会才想起她说的是什么。 她还惦记这事儿呢?玄濯轻笑了声:“不还也行,我又不差这点。” 弦汐纠结了下,认真道:“还是要还的。” 玄濯便也任她去:“随你。” 没过多久,马车落在半山腰一处视野开阔的草地上。 弦汐下了车,踩到实地上的那一刻,心情突然又好起来。 原因无他,这里的气候着实舒适,空气暖湿,泥土松软,草木丛生,是她最爱的那类环境。 她深吸一口气,整张脸都跟着明媚了不少。 前方临嚣水之溪设好了宴席,东南西北各一张长条桌案,桌上覆着花纹立体如浮雕的云龙缠枝莲纹漳绒缎,东玄色,西花青,北苍色,南赤红,中间身着轻纱的仙娥载歌且舞,溪边天宫御厨手执白刃剖解菜肉,时不时有鰼鰼鱼扇动羽翅飞出水面。 另三桌都已坐好了人,唯有东边那张还空着,留给谁不言而喻。 玄濯下意识想抱着弦汐过去坐,然余光扫过桌边那一圈人,手臂滞了滞,到底还是收了回来,让弦汐跟在他后面步行过去。 “哥,你来得好慢啊!” 赤熘一边吞下整条羚羊肋骨一边冲他挥手,绿豆般的眼睛却一个劲瞄向他身后半掩着的弦汐。 他还是第一次见玄濯带人出来。那就是三哥提点过他的那个不要在她跟前乱说话的姑娘? 长得倒是蛮纯,不过没想到玄濯居然好这一口。 他还以为玄濯会喜欢那种妖艳火辣的大美人呢。 赤熘正打量着,却听玄濯悠然道:“是你们来得太早了,怎么这就吃上了?” 赤熘嘿嘿一笑:“是那只羚羊自己跑过来的,我没忍住,就逮过来让厨子给烹了。” “然后呢?被烹熟了的羚羊也自己跑你嘴里了?” “……” 弦汐跟着玄濯一道落座,目光望向周围。 方才开口的那个,坐在南边,是个红衣胖子,身躯庞硕得像是能压垮木椅,他座位旁边聚着许多美人,但他的注意貌似更多在吃上。 北边那个是她昨天见到的三殿下,苍璃,他身边亦是或坐或站着一众美人,怀里还抱了个长着猫耳猫尾的艳丽女妖。 那女妖生有一对鸳鸯眼,一蓝一绿,倒是跟她昨日见到的猫咪一样。 西边蓝衣服的男子,面容有些冷峻,看上去很不好相与的样子。 他身边仅坐了两个姑娘,那两个姑娘也只是静静地坐着,并不主动开口。 反观玄濯这边就稍显冷清了,只有她一个人作陪。 可能是因为他格外讨厌吵闹吧。 玄濯偏头对她道:“红衣服那个是我六弟赤熘,蓝衣服那个是我七弟应桀。” “哦。”弦汐点点头,礼貌地问:“他们离得有些远,我要过去跟他们打个招呼吗?” 玄濯侧目看她,笑将起来:“不用,眼熟就行。” 情醉眠枝头 第48节 “好。” 旁侧的苍璃朝这边瞥过来几眼,清咳两声,做了做准备,随后端着酒杯走了过来,“嫂——” 玄濯瞪他。 苍璃立马改口:“弦——” 玄濯又瞪他。 苍璃:“……” 他憋着气,竭力保持微笑:“姑娘。” 这回玄濯没再瞪他,看来是允了这个称呼。 苍璃嘴唇嗫嚅骂了几句,接着对弦汐道:“那个,我昨日……言行不当,还请姑娘不要介意。” 弦汐道:“没关系,我没有介意。” 她觉得反倒是玄濯好像更介意一点。 苍璃笑道:“那就好,昨天我说错了话,惹得姑娘不快,回去之后可是整宿都没能睡着,生怕伤了姑娘的心。——来,这一杯我敬姑娘,就当是赔罪了!” 说罢,他一口闷下。 弦汐不知所措地看向玄濯。 玄濯递给她一杯水,轻飘飘道:“喝口水就行。” 弦汐放松下来,接过杯子喝了一口。 对面三人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一幕。 ……玄濯,给那姑娘递水? 他亲自给人递水? 他伺候人? 他们几个都没有过这种待遇。 苍璃等人仿佛亲眼见着天上下红雨了一般大睁着眼睛,视线在两人之间徘徊一圈,最后齐齐落到弦汐身上。 ——好有本事的姑娘! 弦汐忽然被万众瞩目,云里雾里地望了回去。 赤熘和应桀迅速移开眼,对视一秒,又一同看向苍璃。 毕竟这里只有他跟那姑娘接触过,也是他传话告诉他们今日莫要乱说话。 他们用眼神示意苍璃透点消息过来。 苍璃也是一阵懵,拿捏不准玄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昨天不还说是他想多了,甚至还嫌人家带不出来吗? 这……也不像没多喜欢的样子啊? 注意到他们的反应,玄濯淡淡扫来一眼,“看什么看?没见过喝水?” 三人忙收回目光。 苍璃回到自己座位,为缓解尴尬,提议道:“老七,一会咱们去打马球吧?好久没打,感觉手都有点痒。” 应桀低头用着饭菜,冷漠道:“就咱们两个,怎么打?” 赤熘:“喂,我还在呢,应老七你个瞎子,我体格都这么大了你还看不到吗?” 应桀:“就是因为你这么大体格才没想着带你,你光坐上去就要把马压死了。” “放屁,你当天马跟你一样娇弱?” 苍璃道:“哎,行了行了,让老六化个瘦点的外形,怎么还不能打了。——哥,你也来啊。”他招呼着玄濯。 玄濯闲散道:“你们玩吧。” 苍璃:“别啊,一起呗,打马球就是要热热闹闹的才有意思。” 玄濯懒得理会。 再年轻个两三百岁他可能也就玩了,可约莫是这么多年下来摆架子摆习惯了,再叫他玩这些孩崽子时期的游戏,一时之间还有点不适应。 见劝不动他,苍璃眼睛挪到他邻座的弦汐身上,眸光一转,挑起笑:“这样吧,我们这回玩点不一样的——每人带一个姑娘上场,蒙住眼睛打球,看哪个既能护住怀里美人又能进最多的球,怎样?” 这个玩法,倒是有些挑战性。 赤熘和应桀脸上多了些兴味,玄濯神色亦微微动了动,却依旧没吭声。 苍璃看他还不动,索性问弦汐:“嫂……咳,弦汐姑娘,你想不想玩啊?” 弦汐疑惑道:“我?” “是啊。”苍璃嬉笑着,“你和哥一起陪我们玩一场嘛,很有意思的!对了,我还准备了上好的彩头呢。” 说罢,他拍拍手,让人端来一个盖着红绸,四四方方的木盘。 红绸掀起,水晶罩下,一根约有成年男子手掌长短、形状精美的花枝状簪子赫然出现。 簪身部分呈不加一丝杂质的瓷白,枝干蜿蜒,簪首浅粉芙蓉朵朵盛开,清美绮丽,一对长尾喜鹊立在枝头交颈相依,缱绻生情,繁花下垂着一长串缀珠流苏,红白相间,旖旎多姿。 美得令人挪不开眼。 苍璃骄傲地介绍:“这是用一整只砗磲雕成的簪子,上面的芙蓉花以海螺珠磨粉上色,下面坠着的红色砗磲珠沁了麒麟血,戴在身上不仅能延年益寿,美容养颜,还可保邪祟不侵,妖魔避退。这个彩头如何,弦汐姑娘?” 弦汐认可:“挺好的。” “……” 寂静一阵,没等到下文的苍璃不死心地继续:“只要哥赢了这场马球,这个簪子马上就会出现在你头上!” 弦汐:“这样啊。” “……” 操,这么无欲无求? 苍璃眼皮抽了抽,他还以为弦汐会跟玄濯撒娇讨要这根簪子然后让他一起来玩呢,没成想她居然这个反应。 不应该啊,她看起来也不像是不喜欢的样子,怎么喜欢也不张口要呢? 她不要这些,那她跟玄濯在一起图什么?总不会是因为喜欢玄濯才跟他处的吧? 这个念头刚出现就马上被苍璃否决掉。毕竟怎么可能真有姑娘受得了玄濯那喜怒无常阴晴不定的臭脾气,连他这个跟玄濯做了几百年兄弟的有时候都不太能和他处得来。 苍璃十分不理解。 玄濯看着那簪子,也觉得不错,侧首问弦汐:“想不想要?” 弦汐:“都行。” “那你喜不喜欢?” “还好。” “……”玄濯换了个问法:“你觉得那簪子好看吗?” 弦汐点头道:“好看。” 这就得了。玄濯站起来,一边束袖一边对她道:“走,带你打马球去。” 见他起身,苍璃等人也纷纷离座,一同走向马场。 弦汐跟上玄濯,伸手拉拉他紧束的衣袖,“你不是不想玩吗?” “突然又想了。” 弦汐迟疑道:“你是不是想给我拿那个簪子?其实我……” 玄濯没给她说废话的时间,一手抱住她骑上一匹天马。 苍璃带猫女上了另一匹马,欢笑着从他们策驰而过,丢给玄濯一条蒙眼的黑布,“哥,记得手下留情啊!” “滚蛋。”玄濯随手接住布条,对弦汐道:“给我系上。” 弦汐握住布条两端,迎着他含笑的目光,蒙上那双金瞳,在他脑后系了个结。 那锋利慑人的金芒被遮住后,他面上令人不敢直视的攻击性少了大半,更多的是无俦俊朗。 玄濯长得真好看。 弦汐不由在心里暗暗感慨。 下一秒天马忽地腾空! 弦汐一个不防啪叽一下摔在玄濯胸口。 “呵。”玄濯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搂住她的腰,轻笑道:“发什么呆呢?” 弦汐:“……是你飞得太突然……” “哦,我的错。”玄濯挑挑眉,坦然担责。 天族的马球和凡间差不了多少,不过是地点变成了空中,东南西北各悬着四个球门,红水晶球充作马球,黑金石制偃月形球杖,手握部分套着扶桑木,十足结实。 天马速度飞快,势不可挡地冲散重重云层,弦汐只觉凌厉的风声阵阵刮过耳畔,几乎能将皮肤割出裂痕。她侧身坐在马背上,闭眼缩进玄濯怀里,连眼睛都睁不开。 玄濯每一次挥臂,都会响起穿透疾风的击球声,弦汐几次三番试图睁眼去看,都被吹出了满眼的泪,什么都看不清。 她索性也放弃了。 苍穹之上笑声与尖叫混杂,共奏奢靡激昂的舞曲。 方向不断变换间,弦汐正被晃得头晕脑胀,却听到玄濯在她耳边问:“不害怕吗?” 弦汐细弱的声音几近消弭在风里:“不怕……”就是晕。 玄濯扬起眉,旋即一拉缰绳,猛得向上冲去! “唔!”弦汐上身差不多是躺倒在了他怀里。 他像是故意的。 —— 最后一球飞入球门,比赛也总算落幕。 情醉眠枝头 第49节 天马的速度减缓下来,与另外几人徐徐靠拢。 “哥,你还真是一点不让人。”苍璃看着玄濯那明显多出一截的旗子数目,抱怨道。 玄濯扯下蒙眼的布条,“自己不行别怪旁人,簪子拿来。” 苍璃不情不愿地打了个响指,侍从端着木盘走向玄濯,躬身奉上。 玄濯簪子到手也没急着给弦汐戴上,率先抱着她下了马,返回席间。 眼见心仪的簪子越来越远,苍璃怀里的猫女不乐意了,媚声撒娇:“殿下,我也想要簪子嘛。” 苍璃亲她一口:“乖,回头再给你打一个。” 猫女噘着红润的唇哼哼,勉强同意。 苍璃刚玩了个爽,这会子正热血沸腾,他笑着用球杆挑起地上的红水晶球,挥杆“砰!”的打碎。 绯红粉末纷纷扬扬,他伸手往半空一拈,指腹沾满红粉,在猫女眼尾处抹出一道艳色,随后摁着她在马背上热吻。 背后淫声靡靡乱语不断,玄濯没让弦汐看,径直抱着她回到座位上。 他许久没玩得这么畅快了,现下同样兴致高昂,是以无心再顾及旁人目光,直接把弦汐放到了腿上,亲昵地环着她亲说话。 “这个簪子等回去给你戴,找件衣服好好搭一下。” “好。” “刚才开不开心?” “开心。” 弦汐实则没觉得哪儿值得开心,但仍是不扫兴地朝他笑笑。 玄濯就爱看弦汐笑,此时刚给她争来东西,再见她笑,他心里跟开了花儿似的。他宠溺地在弦汐脸上摸了摸,用筷子夹了一小块鱼肉喂到她嘴边:“这是涿光山的鰼鰼鱼,尝尝味道如何?” 弦汐张嘴吃掉那块鱼肉,嚼了嚼,咽下去:“好吃。” 玄濯笑得更开,又夹了一块排骨喂到她嘴边,“再吃点这个,长个头。” 弦汐瞥他一眼。 玄濯有时候跟个爹似的。 她都结丹了,身体定型了,哪来什么长不长个头。 腹诽归腹诽,她还是老老实实地吃了,吃完的骨头吐到玄濯接在她嘴下边的手掌里。 玄濯看着那骨头,目光跟粘住了一样,喉结微滚,没把持住,鬼上身般把骨头含进嘴里舔了几圈。 弦汐:“……” 玄濯也真是……她有些难言。 不过联想一下玄濯先前都趴在她身上舔了,如今这样好像也没什么,于是默默地没说话。 之后,玄濯像是喂她喂上了瘾,一筷子接一筷子地给她夹菜,盯着她半垂眼帘乖顺咀嚼的样子,嘴角扬得几乎压不住。 对面回来的三人见此情此景,皆是一脸惊愕与不忍直视。 那是谁? 是玄濯? 那个成天大爷一样对谁都没个好脸色的玄濯? 他们在原地不敢相信地杵了半晌,沉默着坐回座位,又是咳嗽又是喝水地吵了良久,也没见玄濯停下。 赤熘实在憋不住了,夹紧声线跟苍璃传音:“我的娘啊,大哥笑得跟发春了似的,他怎么变成这样儿了……” 苍璃万分认同:“是啊,还喂人吃饭,他是不是中邪了?” 应桀实在看不下去了,起身道:“大哥,我们去打猎吧。” 玄濯看也没看他,“肉还够吃呢。” “哥。” 应桀嗓音沉落。 玄濯动作一顿,望向他,神情微凝。 应桀毫不闪避地对他对视,冷肃重复:“我们去打猎吧。” “……” 玄濯放下筷子,轻声对弦汐说:“你先在这吃会儿,我马上回来。” 弦汐点头:“嗯。” 玄濯把她放回旁边座位,起身离去。 苍璃赤熘见状赶忙跟上。 “我也去我也去!”“正好我看三百里外有个麋鹿窝……” 宴席中心人物走后,剩下一众美人面面相觑。 桌上的饭菜她们不敢乱动,只好互相说说话,弹琴拨弦,打发时间。 弦汐以为她们是不爱吃这些饭菜,也没多在意,自顾自继续吃起来。 殊不知,她刚动筷子,那些美人便向她投来了各般视线,窃窃私语: “太子殿下似乎很喜欢她,你看方才……” “只带了她一个过来,自然是喜爱得不得了。” “为何?她看上去也没什么特殊的……好像还是个道士,啧。” 妖女捏住鼻子,满面嫌恶。 她们说这些时并没有刻意压低嗓音,弦汐自是听得清楚。 玄濯跟她说过不必在意这些人的话,她便也没在意,但她觉得她们对她误解很深—— 玄濯并没有很喜爱她。 弦汐兀自吃了会饭菜,苍璃座位边,那颇受宠爱的猫女扭着细腰款款走了过来,妖娆道:“小妹妹。” 弦汐抬头:“?” 她客气地问:“你找我有事吗?” 有点新奇,她还是头一回跟妖物好生对话。 以前都是直接动手斩杀的。 那猫女声线柔媚:“我叫狸胥,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弦汐。” “你是道士吗?” “是。” 狸胥脸色变了变,像是有些不快,随即又恢复自然,卖乖道:“弦汐妹妹,我想请教请教,你是用的什么法子让太子殿下这般喜欢你的呀?” 第34章 我比想象中更爱你 “你误会了,他不喜欢我。” 弦汐好声好气地对狸胥说。 狸胥闻言轻嗤一声:“少来,他怎么可能不喜欢你?他不喜欢你还上场给你争簪子,甚至把你抱在腿上喂饭吃?” 弦汐没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她和玄濯一贯是这么相处的,于是道:“我是他的师妹,他比较照顾我。” “……” 狸胥看她的眼神变了变。 她端详弦汐面上神情,不似在说谎,那双乌亮的眼睛也清澈如水。 她真的不懂? 狸胥有些不信,都被带到这种场合了,又能是多干净的人。 说不定这人是觉得自己身为正道修士,现在却要跟她们这些妖魔鬼怪厮混在一个地方侍奉人,心里接受不了,就跟她装。 狸胥轻蔑道:“你不用跟我唱这出清纯戏码,这里的大家都是一样的,我也不会看不起你。直说吧,你床上床下怎么伺候的?” “……?” 这人说的话,为何感觉跟那天夏嬴说的有点像? 弦汐心跳微慌,不安地沉默着。 “怎么?不愿意说?”狸胥细长的眉高高挑起,笑道,“你放心,我没打算跟你争太子殿下,那人太难相与,讨好起来怪累人,我只想拴住三殿下,给自己谋个好出路。”她手指勾绕着自己的发,姿态风情万种。 弦汐不太自在地低下头吃饭,含混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还装。 狸胥索性将话说开了:“听不懂?好,那我换个问法——你是怎么给那位太子殿下当情人的,床上如何张开腿让他爽,床下如何撒娇哄他开心,这回听懂了吧?” 弦汐脸色霎时变白。 她抬头直视狸胥,声音虚浮道:“……情人?什么……情人?” “啊?” 她这反应让狸胥有点懵,心中微感不妙。 弦汐从桌子后站起来,脚步不稳地走向狸胥,仿佛抓住可以瞰破迷雾的一点线索般紧紧握住她的胳膊,双目泛红地盯着她:“什么是情人……你告诉我,我是玄濯的情人吗?” 那天心中残存的疑问,似乎在这一刻终于要得到解答。 只是这个答案让弦汐直觉不会太好……甚至会很差。 没有人教过她“情人”这个词。 狸胥后退两步,觉得自己好像闯祸了。 情醉眠枝头 第50节 这人怎么还真不知道啊? 背后传来嘁嘁喳喳的嬉笑声,显然那帮烦人的妖精也看出不对头了,正在幸灾乐祸。 狸胥咬牙切齿的同时又觉现状有点棘手。 面前这姑娘怎么说也是玄濯当下的心头好,她给惹成这样,玄濯知道了指不定要怎么动怒。 狸胥呜噜着搪塞道:“……没什么情人,我胡乱说的。” 弦汐焦急得快要流泪:“你骗人,你告诉我到底什么是情人?” 眼见躲不开,狸胥只好硬着头皮反问她:“你是不是经常跟玄濯一块儿睡觉?睡过之后他是不是还给你很多好东西?” “……是。” “这就是情人。”果断利落地解释完,狸胥转身就想跑。 弦汐死死抓住她,失魂落魄地问:“当情人、玄濯为何要把我当情人?” 狸胥一点也不想再跟她耗下去,她现在简直心惊胆战,生怕玄濯回来看到这一幕给她掐死,于是火急火燎道:“还能为何,他想睡你又不愿娶你呗!” “他……” “哎呀,你不要再问我了!”狸胥挣开她的手,“你再有什么不懂的直接去问太——” 她话音一顿。 ——玄濯喜爱这女人,大抵有一半或者一大半是因为她清纯什么都不知道,自己这会儿啥啥都点出来了还不说清楚,回头她再去质问玄濯,那玄濯不更得来掐死她了吗? 操。 早知道不多嘴来问这一句了。 狸胥一时间骑虎难下。 她咬唇看着弦汐失神的样子,心想要是就这么走掉的话,这个叫弦汐的肯定会去问玄濯怎么回事,她又不聪明,就凭玄濯那本事,三言两语就能给她糊弄过去。 到时候玄濯找她算账,她就是喊破天了也没人能救她。 既然如此,那不如就让这个弦汐一次性把事情都弄个明明白白,然后她再说两句好话封口,免得被供出来,这样或许就安全了。 狸胥觉着自己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一时嘴贱导致现在要绕这么一大圈来保命。 她烦闷地叹了口气,感知了一下那帮龙的气息—— 尚在远处,估计短时间内不会回来。 她回忆起那位七殿下临走前对玄濯的态度,脑子一转,对弦汐道:“喂……弦汐,你跟我来。” 弦汐恍惚着跟上她。 狸胥带她远离宴席,走到密林里,转身道:“你是道士,应当会化形和遮掩气息吧?” 弦汐缓缓点头:“会。” “那你就……化成叶子吧,我带你去个地方。” 弦汐猜不出她想干什么,但还是依言化成一片小叶子,静静躺在地面。 狸胥也变成本体,毛茸茸的胸腹压下去在叶片上蹭了蹭,用自己的气息遮掩住弦汐的,随后张嘴叼起她,朝那几条龙离开的方向跑去。 —— 玄濯和应桀并排骑马走在前头,赤熘跟苍璃探头探脑地跟在后面。 “哥,你有点太宠着你那个小情儿了。” 应桀平静道。 玄濯风轻云淡:“有吗?” 应桀侧他一眼,看不出他是真不晓得还是故意装糊涂。 他干脆直白地提醒:“你也收敛收敛,别对玩物太过上心。” 后方赤熘忽然想到什么,插嘴道:“就是啊,之前哥你大半夜的让我从昆仑跑去琅琊烧房子,说什么忙,结果隔天自个儿就去了昆仑!听英招说你还带了个小女娃,坐河边给她磨了半宿石头,不会就是你今天带的那姑娘吧?” 赤熘越说越觉得是这么回事儿,皱着粗眉头犹疑:“欸,那小姑娘手上戴的是不是昆仑寒髓石啊?” 应桀转头看向玄濯:“你还干过这事?” 玄濯:“……” 他一时无言。 他这七弟算是与他关系好的弟弟里面最靠谱的一个,虽说相差的岁数大了些,但竟难得能平等沟通。 此时面对质疑,他也确实无从辩解,只好道:“她怕火,那时候还被人用火给烧着了,我就想着,给她弄个辟火的东西。” 应桀:“你手里很缺辟火神器?” 玄濯:“她还得在仙宗里听学修行呢,戴个神器在身上未免太显眼,对她名声不好。” 应桀盯着他。 玄濯也意识到自己这番解释太过婆妈啰嗦,他以前几乎没有过这种时候,于是也沉默了。 应桀转过头目视前方,淡然道:“我以前几乎没见哥你身边出现过女人,这还是头一遭。我知道,你独身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有个对心意的,自然会比较偏宠,但你也清醒些,别太过头。” 他这话已算含蓄,直白点说,他感觉玄濯这就是老树开花。 挺大个年纪了,遇到个比自己年轻那么多还稀罕得不得了的小玩意,就巴不得跟在人屁股后面照顾着,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连吃饭都要自己喂。 玄濯当然也能听出来他的意思,他不乐意道:“你们一个个怎么都说得我好像几千岁了一样,龙族寿命千万年,我才六百岁,正年轻着呢。” “……” 周遭静了一瞬。 另外三人欲言又止地望着他。 玄濯登时怒了:“看什么看!难道不是吗?!” “……是,年轻。”应桀顺从他一句,将话题拨回正轨,“所以,你到底是怎么打算你那个小情人的?” “还能怎么打算,养着呗。”玄濯没个好气。 “养多久?” “养到睡够了为止。” 簌簌—— 草丛动了动,传出一阵轻响。 几人看过去,一只异瞳三花猫忽然蹦了出来,身上零零碎碎沾了些草叶。 “胥儿?”苍璃意外了一下,张开怀抱,“过来。” 狸胥后腿一蹬,轻盈地跳到他手臂上。 苍璃抚摸她光滑的毛发,挑去那些草屑,笑问:“你怎么来了?想我了?” 狸胥点点头,又舔舔爪子,轻轻喵了声。 应桀和玄濯扫她一眼,并没在意,接着道:“你别嘴上说着睡够了为止,到时候又舍不得了。我看你方才的样子,又抱又亲的,可不像是说放手就能马上放手。” 玄濯道:“你未免太看不起我了,一个情人而已,床上玩儿的,有什么舍不得。” “可你那情人看起来不太聪明,当心现在给养刁了,以后她缠着你不放。”应桀顿了顿,道:“跟苍璃那只兔子一样。” 苍璃:“喂!” 应桀没管他:“你那个跟他的兔子还有点区别,那只兔子好歹是公主,闹出事来苍璃娶就娶了,你那个呢?——是从你待的仙门里挑的吧,家世背景如何?” “……外边捡来的,没什么背景。”玄濯嗓音中多了丝轻浮和不屑,“用不着担心她,她脑子不好使,怎么弄都没脾气,就算闹也闹不到哪去。” 上次他都那么对她了,她不也还是爱他? 玄濯轻笑:“我打算把她放身边养着,等以后玩腻了再给点银钱打发走,即便她要跟我闹……无妨,闹得没命了也不打紧。” 反正肉身没了,她的神魂会返回天宫的本体里,继续安生做她的树,这段就跟没发生过一样。 弦汐省心得很。 应桀认同道:“也是,一介凡人,也不一定能飞升,想缠你也没处缠。” 玄濯满不在乎:“所以说,别操心那些没用的,她睡起来挺舒服,我正喜欢得紧呢。” 应桀便没再多言。 苍璃摸着猫咪毛发,笑道:“哥,等你玩腻了让给我玩玩吧,我也喜欢她那样的。” “滚一边去。” “……” 爪中揣着的叶片已在瑟瑟发抖,狸胥觉得她不能再继续待下去了。 这些话她听了尚觉心寒,这个叫弦汐的连情人是什么都不知道,听了又会是什么感受。 这帮公子哥儿有够不是人的…… 再待下去,狸胥怕弦汐会控制不住暴露出来,于是偏头在苍璃胸口蹭了蹭,趁机叼起叶片,扭身跳下马。 苍璃诧异道:“诶,怎么又走了?” 狸胥傲娇地昂着头跑远。 ……猫咪怎么都这样。苍璃摸摸鼻子,也没放在心上。 赤熘乜斜猫咪远去的背影,问:“三哥,我怎么觉着那猫跟了你挺长时间了?有没有几个月?” “有吗?……记不清了。”苍璃拽拽缰绳,“我蛮喜欢她的,玩得开又识进退,撒起娇来要人命似的。” “你跟她说你下个月就要成婚了吗?” “当然说了,她可比玉雪懂事,没跟我哭没跟我闹,该如何还如何。——说起来,”苍璃驾马跑到玄濯身边,“哥,你那婚事到底怎么办想好了没?父王那边总让我催你。” 玄濯烦道:“催什么催,再催他自己娶。” “我看他倒是想,但涂山庾肯定看不上他个老头……” —— 跑回化形的那处密林里,狸胥恢复人形,不太忍心地看着地上颤抖流泪的弦汐。 情醉眠枝头 第51节 “你也……别太伤心。”狸胥别扭地安慰,“他们那种人都这样,你怎么还能真喜欢上。” “……” 弦汐无声啜泣着,一句话都无法回应。 她昨天刚说过爱他。 他居然,是这么看她的。 情人而已。 床上玩儿的。 脑子不好使。 没命了也不打紧…… 眼泪模糊了视线,让一切都变得雾蒙蒙的,看不真切。 “喜欢”两个字,她用了很久才理解;可从玄濯嘴里说出来时,却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她到底在爱一个什么样的人。 狸胥看她这恍恍惚惚的样子,心里有些同情,于是思忖了片刻,蹲下身问她:“你以前养过宠物没?” 弦汐被这个问题分了神,声音嘶哑道:“没……但是,家里养过一只狗,叫阿财。” “你喜欢阿财吗?” 弦汐点头。 狸胥比划着:“阿财在你眼里,就跟你在太子殿下眼里差不多,那个,说句实在的,可能他对你还没你对阿财感情深厚。” 她没打算跟弦汐拐弯抹角,这种事就是要认得越清越好。 弦汐眼神空洞:“玄濯,把我当狗吗?” 狸胥抓抓头,“也不是当狗,就是……玩物。玩物知道吧?” 她抬头望了望,纵身一跳,抓了只蕃鸟下来,递到弦汐面前,“就像这只鸟,它现在在我手里,就是玩物。” 那只蕃鸟扑腾着翅膀尖声嘶鸣,却怎么都逃不脱狸胥的手掌心。 狸胥道:“按那几条龙的个性,如果他们喜欢它,就会把它抓到身边养起来,至于这只鸟愿不愿意,那不重要,他们也有的是法子让它愿意;等到玩腻了玩够了再毫不留情地抛弃掉,被抛弃后这只鸟是死是活他们也同样不在乎。” 她撇撇嘴,“他们就是这样的,没有真心,你也犯不着真心对他们。” 原来是这样。 弦汐双目无神地发着呆,半晌,道:“我以为,你喜欢苍璃。” “喜欢三殿下?我当然喜欢。”狸胥从鼻子里呵笑一声,“脸又帅出手又大方,谁不喜欢。他要是肯把天族三殿下的位置让给我坐,我就更喜欢他了——然后再喜欢上别的一堆人。” “……” 狸胥感觉弦汐这样的应该也不太懂权势的好处,是以也没再说,伸出一根手指点点她的肩:“诶,我教你些撒娇的手段吧,你跟太子殿下讨不到真心,总得讨点别的出来。” 弦汐:“……讨什么?” 狸胥:“钱啊宝物啊法器啊,什么都行,你不能亏了自己。” 弦汐木然道:“我不想要他的东西。” 狸胥瞄着她神情,也没再继续,只道:“好吧,那,我们回去?” 弦汐点点头,轻声说:“嗯” 两人起身往回走。 走着走着,狸胥突然想到:“对了,你不要告诉太子殿下是我跟你说的这些啊,他会杀了我的。” “……好。” 魂不守舍地坐回席间,弦汐的泪水勉强止住,只有红肿的眼圈暗示着方才发生了什么。 桌上原先的饭菜已没了热气,早早被御厨替换成新菜。 佳肴依旧鲜美,她却没了食欲。 不知过了多久,离去的四人拖着一堆猎物满载归来,一甩手,丢给溪边的厨子。 玄濯似是心情不错,坐到弦汐身边时,亲热地伸手揽住她,“我给你猎了几头鹿,一会让厨子烤出来,你多吃些,补气血。” 弦汐转头看向他。 玄濯这个人,真是奇怪。 明明心里把她看得比尘埃还不如,当面却又能笑着对她说出这些温柔的话。 她搞不懂他。 见弦汐不语,眼睛还红红的,玄濯笑意收敛,沉声问:“怎么哭了?有人欺负你?” “……没有。”弦汐垂下头,揉了揉眼,“方才睡了一会,可能眼睛有点肿。” “真的?”玄濯有些怀疑。 “真的。” 弦汐不想跟他多说,拿筷子夹了一块肉放进他碗里,轻道:“这个好吃,你尝一口。” 这还是弦汐第一次给他夹菜。 玄濯意外的同时又感到高兴,摸摸她的头,柔声道:“好,我尝尝。” 他吃下那块肉,道:“确实不错,回头我问问做这道菜的厨子是谁,让他到我宫里,以后天天做给你吃。” 弦汐扯扯嘴角,笑了下,目光凝在桌子上,没有回应。 …… 宴席一直持续到傍晚。 玄濯带着弦汐回到马车,坐上去后,他不经意道:“你下午的时候话有些少,哪里不开心吗?” “没有。”弦汐细声道,“我一直是这样。” 玄濯便也没往心里去,伸手将她抱到腿上,迫不及待地拿出那根簪子,“来,先戴上给我看看。” 他等不到回去搭配衣服再看了。 弦汐静了片刻,拆开发髻,接过簪子,将就着随便绾起青丝。 “好看。” 玄濯将她鬓边碎发挽到耳后,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称赞道。 瓷白簪子与乌黑长发纠缠,簪首喜鹊并立于芙蓉梢头,红白珠帘垂落,微微摇曳,衬得玉脸生霞,娇靥明媚。 果然还是得珠光宝气的才好。玄濯心想。 其实,要是成婚的话,选弦汐就不错。 他是真挺喜欢弦汐的。 但凡弦汐有涂山庾那样的权势地位,他也就娶她了。 或者没那么高,地位再低一点,也不是不可以。 可惜她没有。 她什么都没有。 ……没有也不碍事,成婚就是个虚头巴脑的仪式罢了,反正弦汐是他的,没这仪式也无所谓。 少个名分而已,他照样会对她好。 玄濯摁着她的后脑亲了她一下,随后在储物袋里翻翻找找,掏出一面镜子给她,“自己看看,是不是很漂亮?” 弦汐接了过来,看向镜子里那张面容。 确实漂亮。 但她这回不觉得漂亮了,她觉得可笑。 她的目光从镜面,慢慢移到玄濯脸上。 ——那个不屑地轻贱她的人,这个浅笑着亲吻她的人。 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呢? 她宁愿玄濯当面对她说出那些话,好让她知道他究竟是如何看待她的,尽管那样依旧痛苦,但也总胜过现下这令她捉摸不透的处境。 玄濯还在望着她,似是在等她回应。 弦汐强撑出一点笑,然而唇瓣弯起的那刻,一滴热泪便顺着脸颊滑落。 饱满滚烫,像是蕴着积攒了一下午的情绪。 玄濯皱着眉,拿帕子替她擦掉泪痕:“怎么哭了?” 弦汐压住喉头的酸,笑着道:“你送我东西,我高兴。” 玄濯也笑了:“一个小物件而已,至于吗?” 弦汐注视着他,眼圈一点点变红,她哽咽着道:“玄濯,我好像……比我想象中还要爱你。” 所以此刻才会难受成这样。 她一边颤抖着上扬嘴角,紧蹙眉尖笑得难以自抑,一边又断着呼吸泪流不止,接连的泪珠从尖尖下颌滴落,染湿衣襟。 玄濯看着这样的她,慢慢没了笑,伸手把她扣在怀里,轻声道:“好了,不哭了。” 趴在他胸口,弦汐彻底耷下眉梢唇畔,在沉稳有力的心跳声中,沉默而悲凄地哭了出来。 他身上浓郁的龙涎香气宛如剧毒一般,进入她肺腑后,刀子一样切割着她的血肉。 她最爱的人,同时也给予了她最难承受的痛苦。 或许过往的任何时候,都不会比这一刻更痛了。 第35章 他是不是有哪方面特殊癖…… 情醉眠枝头 第52节 弦汐不知道,她是怎么陪玄濯过完生辰宴的。 从涿光山回来之后的每一日都仿佛在浑浑噩噩中度过,他的气息与触碰,也忽然之间变得陌生而令她排斥。 偏偏玄濯又像是想补偿那次分离一样,对她千般柔情万般蜜意,亲热得让她无所适从。 弦汐尽量不表现出情绪,以免被玄濯看出什么,殃及狸胥就不好了。 于是她强颜欢笑着作陪。 好不容易熬到宴会结束那天,月朗星稀,玄濯带着她返回清漪宗。 “先去你那屋子吧,你不是要送我生辰礼吗?” 玄濯搂着她,口吻期待。 弦汐怔怔道:“嗯,是。” 礼物还是要送的。 马车降落在山顶,玄濯陪她走出一段路,视线触及弟子舍的那刻,他止步,说:“你去拿吧,我在这里等你。” 弦汐疑惑一瞬,随即很快想明白: 他是在遵守先前那句不会再进她房间的话呢。 这时候倒是很有原则了。 弦汐便也随他去,自己回了房间。 ——多日未归,房间有些冷清。 她点了灯,走到书桌边拿起那存放已久的锦盒。刚想出去,脚步却又一顿,转身拉开书桌抽屉。 那个装满玄濯送她的东西的木盒还静静躺在里面。 弦汐拿出木盒,一时犹豫。 她不想留着这些东西,这些仿佛是在明目张胆地提醒她,她是玄濯的情人、一个供他把玩的物件。 明晃晃地将她踩在脚下。 但是还给玄濯的话,他又肯定不会收…… 弦汐为难地皱了皱眉,想了想,把木盒里的骨刀放进锦盒。 这是他自己的骨头,总该会收回去吧。 做完这些,弦汐才走出房门。 玄濯站在树下,含笑看着她一步步靠近。 “你的生辰礼。”弦汐将锦盒递给他,眼眸微垂,“生辰快乐。” 玄濯接过锦盒,摸摸她的发,“这次生辰我确实很快乐。” “……”弦汐不知该说什么,只好笑了下。 玄濯满怀期待地打开锦盒,然而看清里面的东西时,却有些失望。 里面只有一块环龙佩,一把骨刀,以及一个绑着红色平安结、叶子形状的玉佩。 三个有两个是还他的。 玄濯颇为不快地挑出那唯一能称得上是“礼物”的叶子玉佩,审视道:“这是你用那块墨玉做的?” “是。” “哪有人送黑叶子的。”他抱怨。 弦汐微哽:“……抱歉。” 她实在买不起别的了。 玄濯还在挑刺:“这上面的红绳,不会是你受骗买下的那条吧?” 弦汐道:“受骗?” 玄濯扫她一眼:“不然呢?你还真信我给这玩意开过光?” 他眼里透着轻薄的嘲笑,弦汐哑然半晌,敛眸道:“就当我是,讨个吉利吧。” 玄濯没觉得多吉利,这条质地粗糙的红绳牵连着墨玉都跟着廉价了不少,颜色也不甚搭配,根本带不出去。 他略微嫌弃,这好歹是弦汐第一次送他礼物,他想着要不要干脆让她换一个更好的给他。 弦汐见他一脸不满,慢吞吞解释:“叶子,很好的,象征金枝玉叶,开枝散叶,事业有成,然后——” 然后,这里还装着她一缕神魂。 是她忍着疼强行剥离出来的,这样以后如果玄濯遇到麻烦了,她也能够知道。 可弦汐张了张嘴,却没说。 ——反正在玄濯眼里,她不过是那样的存在,她又何必将这些白费的真心说出来。 自取其辱罢了。 见她说一半不说了,玄濯问:“然后什么?” “……然后,这是我费了很长时间才做好的。”弦汐蒙混过去,将叶子摁进他手里,“你收下吧,这个小,也不会占太多地方。” 玄濯不怎么情愿地收下了,又拿起那块环龙佩细看几眼,夸赞:“你手艺不错,雕得还有那么几分样子。” 那叶子他不满意倒没什么,这个他满意就好。弦汐松了口气,“怕雕坏了,提前练过几次。” 玄濯没再多说,眼睛盯着那把骨刀,思忖片刻,“这刀你留着用也行。” 弦汐一噎:“不了吧,总归是你的骨头,我用着……不、不太顺手。” “也行。” 玄濯便没坚持,将锦盒收入囊中。 眼见东西全部成功送走,弦汐心下一松,转身准备打道回府。 然而胳膊却被一把抓住—— “往哪儿走呢?”玄濯将她拉进怀里,目含深意地笑:“去我院子吧?” 炽热的手在腰线缓缓摩挲,充满暗示意味,弦汐浑身僵硬,偏头抗拒道:“我想回去休息。” “到我那也一样能休息。”玄濯掰过她的脸,落下流连细密的吻,语气温柔如斯,锋芒冰冷的金瞳却带着几许探究,“——我怎么觉得,你最近对我有点冷淡?” “是不是又有谁对你说了或者做了什么?” 不知为何,弦汐听了这话,背后竟浮出一层薄汗。她慢慢放下试图推拒的手,微微吞咽着道:“没有,我只是,累而已。” 玄濯盯着她躲闪的眸看了一会,吻上她的唇,“我信你。” 唇齿缠绵间,弦汐被放到一张熟悉的、寒凉的床上。 …… 气温攀升,呼吸错乱。 浮沉之际,院外传来脚步踏在草地上的窸簌声响。 这声响极其细微,然玄濯耳朵动了动,还是听了个清楚。 他略一侧目,感知气息。 是楚箫那不长眼的。 他来这里做什么? 玄濯稍稍思索,勾起笑,想结界打开一丝,俯身问恍惚中的弦汐:“乖乖,舒不舒服?” “舒……舒服……” “喜不喜欢我?” “喜……” 刚说出一个字,弦汐忽地咬住唇,没往下继续。 玄濯面色微暗,加了几分力,“怎么不说了?喜不喜欢?” 弦汐受不住,断续道:“喜欢……” 玄濯满意地合上结界。 给他听这两句就够了,其他的他也不愿意让人听去。 …… 结束后,玄濯本想抱着弦汐温存一会再继续,却察觉外面气息仍存。 楚箫还没走。 这么久还不走? 玄濯甚至有些怀疑他是不是有哪方面特殊癖好。 他沉思少顷,拉过被子给弦汐盖好,低头在她湿红的脸颊上亲了一口,道:“我出去一趟。” 弦汐累得无力回答。 玄濯穿好衣物出门,抬眼便见院落前不远处的草丛边,楚箫一袭碧衣挺拔如松。 又装上了。玄濯面带鄙夷地想,在外偷听人办事这么久,还装什么清高。 院子四周覆盖结界,楚箫靠近不了,玄濯也没打算敞开,于是屈尊移驾走出了结界范围。 隔着五米左右的距离,两厢对视一秒。 夜风吹过,楚箫显见是闻到了他身上欢好后的味道,面色一时惨不忍睹。 玄濯睇着他,懒洋洋道:“摆出这副脸色干嘛?怪难看的。我身上可都是你宝贝师妹的味道,过了这村没这店,现在不闻,你后半辈子就只能怀念了。” 楚箫青着脸面:“我真是高估了你的下限……” “你还是先低估一下自己的吧。”玄濯反唇相讥,“你来这儿做什么?听我们恩爱吗?” 楚箫肩膀隐隐发颤,半晌,才平息下来,从袖中掏出一个胭脂盒,“这是我在弦汐房间门口捡到的,她明明说要闭关修炼,又为什么会把这个掉在门口?” 他双目发红地瞪着玄濯,“是不是你……你把她……” 情醉眠枝头 第53节 “我把她带去天宫陪我过生辰了,如何?走之前还跟她痛痛快快做了一场。”玄濯光明磊落地承认,一挥手将胭脂盒夺了过来,“你现在知道了,可以滚了。” 楚箫静寂片刻,低声问:“你们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与你何干?” 玄濯没耐心应付他了,转身欲走。 “玄濯,你真可笑。” 楚箫忽然道。 玄濯脚步一滞,回过头,眸光森冷:“你说什么?” 楚箫直视他,重复:“我说,你真可笑。” “……” 玄濯不答,但沉重阴寒的威压霎时从天而降,狠狠将楚箫压得跪倒在地! “你该庆幸你是个凡人。”玄濯嗓音凉薄,“若换做别的,你这会儿已经在奈何桥头排队等投胎了。” 楚箫紧咬的牙关渗出血丝,却仍是勉力挤出嘲讽的笑:“你……出尔反尔,卑劣狡诈,丝毫没有身为太子的气度……你根本不配碰弦汐!” 玄濯眼中轻蔑更甚:“你还审判上我的为人品质了。” 他要是诚信守诺,高洁正直,这会子天族太子的位置就该换个人来坐了。 威压不断加重,注视着楚箫狼狈的模样,玄濯讥诮道:“我不配碰她,难不成你配?当初传出消息让人盯上她欺负她的是谁?依仗她信赖想强亲她的又是谁?哦,你是觉得你没做到最后一步,就比我高尚是吧?” “……”楚箫答不上来,却忽然发觉一个问题:“你怎么知道,我强……” 他话音一顿,想到什么,脸色苍白。 玄濯毫不客气道:“我怎么知道?我还能怎么知道?我的小心肝宝贝趴我怀里跟我说的。她那天晚上哭得那叫一个楚楚可怜,跟我说她的好师兄抓着她肩膀想亲她,把她抓得好疼她好难过。” 回忆起那晚场景,还有第二天弦汐经历的事,玄濯“啧”了声,嫌恶地看向楚箫:“只烧了你田产真是轻了,我就该把你全部家业一块儿烧个干净!” “你……!” 楚箫怒极,却又拿他无可奈何,空喘了半晌粗气,道:“我现在,对弦汐没那个意思,也不会再对她做那种事了,我只想把她当妹妹。” “少扯。”玄濯完全不带信的,“你这话以前说说也就罢了,现在说,鬼才信。” “我真的只把她当妹妹!”楚箫气得青筋绷起。 玄濯不屑地笑:“你最好如此,可别嘴上说着把她当妹妹,心里却想睡她,那你的喜好倒是挺变态……” 话没说完,他忽然想起某些画面,神情微妙地僵了一下,旋即又迅速恢复自然。 屋里躺着的宝贝怕是都要睡熟了,玄濯还没做够,也不打算跟楚箫继续纠缠下去,一甩袖将他轰远,转身回了屋子。 进门,弦汐正背对门口侧躺着。他爬上床从背后抱住弦汐,蹭了蹭她芬芳的发。 有结界隔开声音,弦汐半梦半醒却也并未听到外面的响动,察觉玄濯的动作,她下意识说了句:“你回来了。” 这近乎伴侣和家人的语气令玄濯心中一暖。 方才的怒气转瞬灭了个透,他微笑道:“嗯,我回来了。” “……” 被玄濯蹭着抱着,弦汐有些睡不着。 她睁眼安静少顷,对他道:“玄濯,那个礼物,你一定要收好。” “知道了。”玄濯懒懒回应。 “很重要……可以保平安。” 玄濯嗤笑一声:“保平安?我在人间有万千庙宇供奉祈福,在天宫有仙娥神君日夜祷告,用得着这么一片叶子保平安?” 夜虫声声鸣叫,被灼热日光照耀得边缘焦黄的枯叶飘落地面。 那条鸿沟似乎又一次出现在眼前。 弦汐默了一阵,平静道:“收好吧,就当是,我的一点心意。” 她顿了顿,低声说:“我也只能为你做这点了。” “……”玄濯微皱起眉,睁眼凝视她乌黑的后脑,一时间心里竟莫名有点慌。他抱紧了弦汐,不耐道:“我这不是收了吗,别说这些有的没的。” “好。” 弦汐应下,闭上眼,尽量不去感受那紧贴的热度。 —— 距离联赛开办已不足七日,清漪宗上层理事的逐渐繁忙起来。 学堂基本没了安排,为稳定门人流动情况,任务署暂时也只接受和发布一些相对重要紧急的任务。 而这些任务,大多不是弦汐目前能接触的档次。 因此,弦汐近来十分清闲,每日打坐修行,与人斗法,喂猫逗狗……咳,背书识理。 还得应付玄濯。 现下,玄濯已超越了比赛,成为她最头疼的难题。 她不是个主动的性子,只习惯于被动的接受,能得到的,就保存好,得不到的便也不强求。 而玄濯的所作所为已然超出了她的认知。 他既不真心喜爱她又不在乎她,偏生还要逮着她薅,非要她跟他做那种事; 她拒绝吧,不但拒绝不掉,还得忧心着话别说得太明显,以免连累了别人。 玄濯不爱她,这她早就接受了,那天听了他说的话之后,更是只想跟他保持距离。然而就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念头,居然也会如此难以实现。 弦汐郁闷地捡了根树枝,蹲在地上划来划去。 “弦汐!” 后方传来付眠的呼唤。 弦汐转头:“怎么了,师姐?” 付眠跑到她面前,“师尊让参赛的人都去一趟主峰正殿,你也快去吧。” “哦,好。” 弦汐扔下树枝,小跑着赶去主峰。 第36章 比赛对手 弦汐赶到正殿,说明来意,被一位年长些的弟子引去了后堂。 后堂内此时正站着一排人,挨个从桌上的盒子里掏出纸条。 坐在一旁的明澈见她来了,招手道:“过来过来,抽签了,你也去排着。” 抽签? 弦汐稀里糊涂地排到队伍末尾,戳戳前面的师兄:“师兄,这是在抽什么签?” 师兄转过头道:“抽比赛对手啊。前几天不是通告了嘛,咱们这回是主办方,所以赛事安排也由咱这边决定,宗主说要根据修为等级随机抽签,元婴期和化神期的已经抽完走了,现在轮到我们金丹来抽签。” “哦……”弦汐了然。 原来是前几天说的事,她那时候尚在天宫,难怪不知晓。 队伍前进速度很快,不一会便到了头。弦汐也随手从盒子里抽了张纸条出来,打开一看,上面只有简简单单的两个字—— 谢澄。 不认识。 弦汐也没打算找别人问,正欲收起纸条,明澈却溜达了过来,探头一看:“哟,这不剑宗那小子吗?” 弦汐问:“师尊,你认识?” 明澈花白的长眉高高挑起:“谁不认识他啊?剑宗宗主唯一的儿子谢澄,极其罕见的变异风灵根,十五岁结丹,十六就到了金丹后期,今年十七,应该已经在冲击元婴了吧。” 周遭耳聪目明的修士听到这一句,纷纷聚了过来,七嘴八舌道: “谢澄?他也来了??” “真稀罕,没想到这回居然能见到剑宗那位天才少主。” “那小少主是个闲不住的,这种场合,怕是想来开个屏吧。” “别这么说,我听闻谢少主的剑招精彩着呢,他这趟要是过来,那比赛可有的看了。” “不过小师妹手气也是够差的,头一年比赛就遇上这么一号人物……” 众人说着说着,皆同情地看向弦汐。 弦汐在他们的视线洗礼下,一时间竟也感觉前途灰暗。 这个谢澄,听上去貌似很厉害。 又是剑宗少主,又比她早结丹两年。 金丹后期……她现在应当也有后期的水准了,不过因为修为提升速度太过迅猛,方法也……不怎么光彩,是以基础并不牢固,战斗经验也不甚丰富,大抵完全没法跟那位惊才绝艳的少主相提并论。 弦汐估量了一番实力差距,觉着自己好像没多少胜算,于是对明澈道:“我可能要输了。” 明澈立马拍拍她的肩:“哎,别这么说,要对自己有信心……能积累点经验也是好的。” “……” 果然明澈也觉得她没什么胜算吧。 弦汐叹了口气,心道一句尽力而为好了,随后收起纸条,跟同门一起去报备抽中的比赛对手。 排队报备过后,她走向前殿大门,打算原路返回。 脚还没跨过门槛,一道修长身影倏然划过眼前,卷起一阵夹杂檀香的风—— “伯父,你们这儿安排好赛事没?我跟谁打啊?” 年轻男声张扬桀骜,敞亮又明快地回荡在大殿内。 情醉眠枝头 第54节 弦汐回首看去,只见一身穿明黄色窄袖劲装的俊秀少年昂首阔步长腿如飞,三两下便窜到了乘潋跟前。 “哦哟!”乘潋被他这冲劲儿晃得虚仰一下,慈蔼笑道:“澄儿?你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 澄儿? 听到这个称呼,又瞧瞧乘潋亲切的脸色,弦汐心生一念,停在门口没继续走。 阶上,谢澄单手一撑,毫不客气地坐上桌案,随性道:“早一天来晚一天来不都一样?我还想提前看看比赛场地呢。” “我看你是迫不及待要上场了吧?”乘潋含笑调侃。 “才没有!”谢澄别扭地故作矜持一下,随后急不可耐地回归正题:“伯父,快告诉我,我那一场对手是谁?” 乘潋不紧不慢地整理卷宗:“你这孩子,急什么,这才刚抽完签呢,再等个两三天就会公布具体名单了。” 谢澄满脸不乐意:“都抽完签了,伯父你就告诉我嘛,又不差这两三天工夫。” 乘潋拿他没办法,只好命人递来名单,一张张翻看过去,“我找找,谢澄……谢澄……啊,在这儿呢——你那场是弦汐。” 这个名字刚一出口,乘潋的神色也不免凝了下。 他抬起头,恰巧对上弦汐好奇打量过来的目光。 这孩子,跟谢澄打? 能行吗…… 乘潋眼皮微跳。 “弦汐?”谢澄琢磨着,“听起来像个女孩儿的名。” 乘潋为难地扫他一眼:“确实是个女孩儿……” 谢澄不大情愿:“我不想跟女孩子打,还得让着,打不痛快。” 乘潋将卷宗一放:“你想不想的人选也都确定了,总不能为了你一句不愿意就随便更改。另外,”他一手指着谢澄,提醒道:“这是比赛,不是除祟,你别管什么痛快不痛快,点到即止,听见没?” 谢澄拖着长音:“听见啦——我有分寸的,不会把人打伤。” “那就行。”乘潋放下心,“你那间屋子有点落灰了,我让人去收拾收拾,你先在附近玩一会,等收拾完了再过去住。” “好嘞。” 谢澄从桌子上跳下来,转身就往门外跑。 然而刚迈出两步,就见门口一个少女在不声不响地盯着他。 殿内人来人往,明里暗里看他的人不在少数,可即便在一众衬托下,这少女的目光未免也有些太过直白专注。 而且还不像是爱慕的样子,反倒像是在看一个新奇的东西。 谢澄不爽地拉下脸,径直走到她面前,道:“你看我干嘛?” 弦汐怔了下,意识到自己的举动似乎让他不快了,略为歉疚道:“抱歉,我只是……好奇。” “好奇?”谢澄问,“你好奇什么?” 好奇即将把她打得落花流水的天才剑宗少主究竟长什么样。弦汐在心里默道。 离近了看,这少年浓眉大眼,五官分明,眉宇间透着一股明朗似耀炎的英气,萦绕于周身的自信不羁几乎肉眼可见;那身明黄劲装衬得他更是俊朗华贵,比太阳还要夺目三分。 他神情里满是傲然,却没到玄濯那目空一切盛气凌人的程度,而是一种仿佛在爱和赞美中长大的、专属于天生英才的骄傲。 而现下,他正略垂着那惯来高昂的头颅,双手抱胸,审视地看着她。 弦汐想不出理由搪塞,只好实话实说:“好奇我的比赛对手长什么样。” 谢澄一愣:“比赛对手?” 须臾间他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微微瞪大眼睛,上下端详弦汐一番,不敢相信道:“……你就是那个弦汐?” 弦汐:“是。” 前一刻才得知自己对手是谁,下一秒就打了个照面,谢澄一时间心情也颇为微妙。 他正经地观察弦汐。 瘦小,安静,看上去柔弱而又人畜无害。 换句话说—— “你貌似不怎么能打。”他直来直去道。 他直率,弦汐也坦诚:“嗯,我不太能打,估计是打不过你。” 谢澄一哽,以为她在博同情,于是梗着脖子回道:“就算你这么说了,我也不会放水。” 弦汐:“你不必放水,我输了也没什么。” 她淡然又诚恳,可谢澄却更加不高兴。 这话说得好像他很计较胜负一样。 还是跟个姑娘计较。 谢澄憋着一口气,正想再说点什么,乘潋却走了过来:“好了,怎么说也是对手,比赛之前还是少交流些。” 谢澄撇撇嘴,将话都咽下去。 乘潋对他道:“对手你也见到了,之后上场的时候多留神着点,人姑娘修为没你那么高,也没你会打架,别动起手来没轻没重的。” 谢澄不耐地点头:“好好好,知道了知道了。”说罢,直接跑了出去。 “这孩子……”乘潋无奈地望着他背影,继而转头安慰弦汐:“你也别太担心,谢澄他虽看着挺不好惹,但实际人还是好的,不会真伤着你。你就安心比赛,也不用较真输赢。” 弦汐听话道:“嗯,好。” 乘潋欣慰地笑笑。 * 夜间,戌时,弦汐一如既往前去玄濯在主峰的院子。 漫漫长路,今夜惹人愁思的麻烦事又多了一件——如何跟谢澄打。 弦汐闷闷叹气。 虽说败绩已成定局,但,她多少得挣扎一下。 起码捱过三招,不然也实在太丢人。 她正凝神思索,途经一方深密竹林,一道悍然剑气霍地从侧方袭来! 弦汐一惊,当即一点足尖退出数步! 碎叶飘飞,清瘦高挑的明黄身影踏月而出。 是谢澄。 谢澄看清她的面容,神情不快地一举剑,直指她心口:“你在这里做什么?” “……散步。”弦汐生硬地找了个理由。 谢澄抬头看看天色:“大半夜的跑这来散步?” “……” “我听伯父说,你是木灵根,那你应该住在木峰吧?”谢澄持剑步步紧逼,“你要散步不在木峰上散,来这里散步作甚?你莫不是想趁机偷袭我?” 弦汐被剑锋指着,迫不得已连连后退:“我没这么想过,也不知道你在这里。” 谢澄厉声道:“那你来这干嘛?” “我……”弦汐实在答不上来了,索性反问:“那你又为何在此?” 谢澄:“我就住在这儿。” “?” 弦汐顺着他来的方向打眼一看,果不其然瞧见个精致独立的竹木屋舍。 她哑然半晌,无奈道:“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这边,我方才在想事,没注意到你的气息。” 谢澄挑眉:“好,我就当你不是特意来寻我的,那你为何要大晚上从木峰跑来主峰?我记得清漪宗明明有宵禁,你坏了规矩,当心我告诉伯父,让他处罚你!” 弦汐闻言,紧张地揪住袖子。 她飞速运转大脑,支吾着道:“我、我来找人。” “找谁?” “与你有什么干系。”弦汐急了。 见她神情闪烁言语模糊,谢澄夹了夹眉,想到一个可能—— “你不会是半夜出来会情郎吧?”他意味不明道。 这句话活像一根尖尖的刺扎在弦汐心上。 弦汐脸色微变,情绪波动之下一时半会竟没能张开口辩驳。 谢澄面上多了些鄙夷:“你还真是会情郎啊?没想到你外相看着老老实实的,私下里居然还做这种事……” “我没有!” 弦汐愠怒地反驳一句,绕开他就要走。 谢澄懒得再分她眼神,擦了擦剑,也准备打道回府。 “对了。”弦汐走出几步又折返回来,隔着一段距离,不自在地对他道:“今晚的事,你不要告诉宗主,也不要告诉别人。” 谢澄嗤笑:“行啊,你求我我就不说。” “求你。” “……” 一点成就感也没有。 谢澄无趣道:“我没那么闲,到处跟别人讲这种事。”他顿了顿,带了些不满:“不过马上就要比赛了,你就算真打不过我也不能这么松懈,倒是好好准备着点,不然我可不会手下留情。” 弦汐闷声应了句“好”,随即钻进小道,绕远去往玄濯的院子,以免被他发现点什么。 * 一路赶紧赶慢,到底还是迟了近一刻才抵达院子。 情醉眠枝头 第55节 玄濯正披着外裳在房门前等着,脸色颇差。 弦汐微微气喘着停在他面前,道:“抱歉,我来晚了。” 玄濯不悦道:“你去哪了?” “路上,遇到巡守弟子,他们拦住我,问了些话。” 弦汐胡乱扯了个理由。 数次前车之鉴在先,她担心要是玄濯知道她半路被谢澄给拦住了,又做出什么。 玄濯怀疑地问:“巡守弟子?怎么今晚才碰上,你以前没遇到过?” “今晚没注意……在想一些事情。” 玄濯将信将疑,但又不想杵在门口跟她说话,于是揽着她进到屋子,才接着问:“想什么?” 弦汐:“今天抽签决定比赛对手,我抽中的那个对手,我好像打不过。”语气中不乏淡淡的失落。 “你抽中谁了?” “剑宗少主,谢澄。”弦汐想着玄濯大抵从没关注过这号人物,于是解释道:“他是变异风灵根,十五岁结丹,今年十七,修为逼近元婴,比我厉害许多。” 玄濯半躺在床上,摸着下巴忖度:“逼近元婴,那就是金丹后期?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啊,你现在差不多也是这个水平吧?” “这不一样。”弦汐沉默片刻,瞄他一眼,小声道:“我的修为不是靠自己提升上来的,不稳固。” 玄濯怔了一瞬,旋即迅速明白过来她什么意思。 嘴角忍不住挑起一丝邪肆放荡的笑,他垂首挨上弦汐,指腹轻磨她嫩红的唇珠:“你把我给你的……都吸收掉了?” 弦汐抿唇不语。 玄濯神情愉悦:“不错嘛,无师自通双修之道,孺子可教。” 弦汐脸热得像着火。 什么双修……她宁愿自己修。 玄濯放松道:“那个剑宗少主听起来是要比你厉害些,况且他那出身,享受到的修炼资源基本都是顶级的,你打不过他正常,没太往心里去。” 他很长辈范儿地拍拍弦汐。 弦汐环抱双腿,落寞道:“实则输了也没什么,但我这次,是为了让师尊高兴才去参加比赛的,现在却要输得这么惨……” “没事儿,你这性子能站上擂台就顶顶了不得了,明澈怕是高兴都来不及,又哪会在意什么输赢。”玄濯挖苦式安慰。 弦汐无言地瞥他一下,而后继续消沉。 见状,玄濯干脆道:“你要是实在不愿跟他打,我去跟乘潋说一声,让他给你换个对手。” “不、不用。”弦汐立马没了消沉的心思,赶忙阻止,“跟谁打都一样的,不必换人。” “那就别寻思这些了。”玄濯在她脸上亲了一口,翻身将她压下,“有我在上边儿看着呢,他伤不着你。等你比赛结束了,我带你去吃顿好的补补,有什么想要的也都跟我说,我送你。你们那个比赛的获胜彩头我也给你补上十个。” 弦汐受着他,慢腾腾道:“你别再送我东西了。” “为何?” “……我没地方放。” “那我送你几个储物囊。” “……” 弦汐默默叹了口气,想起路上遭遇,踌躇着说:“玄濯,我——唔。” 嘴被没耐心地堵住。 弦汐挣扎两下无果,又觉得接下来的话不能不说,索性心一横,一口咬在那探入的舌上! “嘶!”玄濯霎时抬起头,气愤道:“你敢咬我?” 弦汐道:“你先停下,好好听我说话。” 玄濯近乎是不可思议:“你说什么?!” 见他依言停下没再动,弦汐就也没在意他那烂得要死的破语气,道:“以后我不过来了。” “……” 玄濯眼角抽了抽,一时不知是他出幻觉了,还是弦汐今天被夺舍了。 他难得错愕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扣住弦汐的手腕,咬牙切齿道:“我真是惯着你了,让你敢这么跟我说话……” 他生气,弦汐心情也没好到哪去。 她现在一想起谢澄那鄙夷的神情还有那句“会情郎”,心里就憋闷得厉害。 烦人。 玄濯自己不想去她房间,就让她大老远地跑过来,害得她平白被人又威胁又羞辱。 弦汐偏过头,不想理会玄濯。 玄濯见此顿时更气了,然而气的同时又舍不得把她撵走,于是兀自气了一阵,寒声提醒道:“我说过不会再去你那了。” “那你就不要过来。”弦汐回嘴。 “你——” 玄濯头一遭发现自己居然拿她没办法。 他闷火良久,在心里开解自己反正食言而肥也不是第一次了,也不差多这一次。是以带着些许难堪和隐忍一把将她转过来,恶狠狠地喊:“好!以后我去找你!换我去你那找你可以了吧!” 弦汐撅嘴道:“要是不爱来就不来……” 玄濯忍无可忍,再次堵上她的唇。 第37章 你要永远好着 仙宗联赛开始之日,清漪宗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开赛庆典。 各路仙门魁首端坐高台上,四方散仙修士齐聚擂台边,人声鼎沸,喧嚣不止。 联赛总共开办十天,前五天由化神、元婴、金丹分批进行初赛,后四天决赛,最后一日公布结果并颁发胜奖。弦汐的比试被安排在第三天,是以这会儿她也不急,跟李师盈和付眠结着伴,找了三个空位坐下,一同观赏庆典。 “宗主看来相当重视这场比赛呢,这场面,有够大的。”付眠感慨。 李师盈道:“那可不,怎么说也得展现一下我们宗门的实力,况且啊——” 她话音一顿,努嘴朝向高台上最中心的位置,悄声道:“这回,玄濯也在呢,就算倾家荡产也得办好啊。” 弦汐闻言,顺势望去。 ——并排齐坐的一众仙首中,中间那人玄衣端肃,俊逸出尘,通体的华贵与凌驾于凡俗之上的孤高完美交融,糅合出独一无二的尊荣气质。 他单手支颐,一双金瞳漠然注视下方,色泽璀璨如日辉,却又冰冷凉薄,不夹丝毫情感。 玄濯于外一直是这般高不可攀,不近人情的贵雅形象。 他居然今天就来了。弦汐想,她本以为他只会在她比赛那天才来一趟。 今日他穿了身黑金鹤氅,其他人便不敢穿同色衣衫,皆以浅色为主,一排淡雅衣袂随风飘飘,竟也更添几分昳昳仙姿。 弦汐遥遥地看着他,一时彷徨。 她的目力很好,好到甚至能看清玄濯衣物上每一处花纹,配饰上每一处凹槽起伏。可此时,隔着人山人海,仿佛隔着连片厚厚的浓雾,她觉得他的一切都很模糊,令她迷惘。 昨晚紧密贴合的亲热如梦似幻,好像现下这般,才是他们之间本该有的距离。 弦汐看了他一会,收回目光。 付眠也偷摸着往那边瞄去一眼,随即又赶忙敛眸,压着嗓音道:“他为何也来了?我以为按他那脾性,不会愿意参加这种场合。” 李师盈道:“可能是宗主请他过来镇个场吧,我猜他应该也就来这一天,之后就不会再来了。” “希望如此……有他在上面看着,感觉都没法安心比赛了。” “是啊。” 台上长老仙尊轮个致辞一番,大抵内容不过感谢各位拨冗莅临,望大家在接下来几天过得愉快云云,最后由乘潋收个尾,比赛才算正式拉开序幕。 第一日,是化神期的比试。 由东道主清漪宗的召机长老,和搬山宗织峰仙尊开启首场。 双方颔首致意过后,裁判遥升天边,一声落下:“开始!” 众人皆随这一声屏息凝神,却听铿然一响,白光如昼,眨眼间双方便已飘然落地。 裁判道:“召机长老胜。” 场上默了一霎,而后呼声如浪。 “靠,这么快!” “刚才怎么打的你看清了没?” “我要是看清了我这会儿也是化神。” “……” “召机长老赢了呢。”李师盈一边嗑瓜子一边道,“我还以为他打不过搬山宗那位仙尊。” 付眠也捡了把瓜子:“我感觉是织峰仙尊让了他,给咱们这边一个面子……算了,也不能这么说,太灭自家威风了。” “哎,他们这些大前辈,比赛输赢都是看心意决定的,什么时候我也能这么随心所欲。” “再熬个几百年吧。”付眠眼珠一转,忽然坏笑着勾上李师盈肩膀,“或者你跟你家苏舜双修得勤点,多从他身上吸收点精华。” 李师盈登时红了脸,一把挥开她:“滚滚滚!” 听到那个词,弦汐微微一僵,眼神不由闪烁。 眸光心虚乱瞟间,不经意瞥见对面某个出挑的人影。 ——谢澄正抱着剑,在对面看着她。 神情颇有几分探究的意味。 与弦汐对上视线的那一刻,他一顿,高高仰起头,俊朗面容上满是挑衅和仿佛胜局已定的傲然。 情醉眠枝头 第56节 活像一只昂首挺胸的孔雀。 弦汐淡淡移开目光。 ……这位少主,似乎有在认真把她当成对手。 估计也是因为第一次参加这种大型比赛吧。 她没在意,继续观看比赛。 化神期的比试安排在首日,也仅有首日这一天,毕竟人数实在太少。 屈指可数的几场比赛堪称备受瞩目,然而,却没太多看头——每一场几乎都是一瞬间结束。还没等众人瞧个仔细,双方便已鸣金收兵。 围观者难免失望,但也没多抱怨。毕竟对于化神境界来说,这种比赛无异于打闹,本就不需太过认真,稍微过两招热热场即可,真要动起手来怕是整个赛场都要夷为平地。 比赛于巳时开始,原定酉时结束,可因为赛事进展速度过快,等到最后一场结束,时辰尚不及申时。 乘潋自然也料到了这等局面,于是让弟子按提前结束的流程走,指引来客前往休息区暂歇,并提供饭食以及新鲜灵果,待明日再继续观赛。 弦汐出了场地,跟李师盈等人道别,独自去了主峰藏经阁,又找了些有关变异风灵根的书籍,坐下来细细翻阅。 —— 从藏经阁出来时,天色已暗。 远方山巅正在放烟花,作为庆典的最后一点氛围补充。 至于为何白天不放,大抵是乘潋觉得白天看不出形状没感觉,于是挪到了晚上。 他一贯十分在意这种形象上的东西。 反正现下没什么事干,也不急着回去,弦汐索性找了个台阶坐下,欣赏星空中那一朵朵炸开的绚烂烟花。 “——弦汐。” 侧方,传来玄濯的声音。 弦汐一怔,霍然睁大眼睛看向他。 见她似是惊异的样子,玄濯一面坐到台阶上把她抱进怀里,一面好笑道:“怎么这个反应?” 弦汐张张嘴,有些无措:“你喊我的名字……” 玄濯没明白:“喊你名字怎么了?” “没,就是,你很少喊,我有点惊讶。” “你喜欢我喊你名字?” 弦汐点点头,微笑着说:“喜欢。” 这让她感觉,玄濯有在正视她。 或者说,正经地对待她。 玄濯心想一个称呼而已,她还挺把他的话当回事儿的。 他感到好笑之余又不免有些愉快,于是摸摸弦汐的头,问:“看一天比赛了,想好该怎么对付那个剑宗少主了吗?” 弦汐叹道:“没有,走一步看一步吧。” 玄濯难得说了几句好话:“别灰心,你可是从天宫下来的神木,未必就打不过一个凡人小子。” 弦汐看上去依旧一副做好准备迎接失败的模样。 玄濯想了一会,道:“他灵根独特,修行的道法身法难以预料,而且他用风你用木,一虚一实,你占不到优势;他速度大抵也比你快,出身剑宗,那剑法也会精修到极致,砍木头比切菜还轻松。” 弦汐无语凝噎:“……你……” 玄濯笑笑,轻抚她纤薄的背,“我还没说完呢。等你跟他对上的时候,尽量打近身战,别让他发挥出长处不就行了。” 弦汐为难道:“可我力道也不敌他。” “用藤蔓呗,使点阴招。”玄濯满不在乎,“你的藤蔓有毒没有?找机会缠上他,给他注点毒,再下几颗种子,让他内脏发芽。” 弦汐张着嘴,愣道:“这样不好吧?” 玄濯开怀地笑了两声。 他屈指一弹弦汐额头:“我就是给你提供个思路,别当真,区区一个比赛,你就当积累经验了,不用管输赢。” 弦汐想了想,虚心请教:“那你有没有什么好用的近身招数,教教我。” 玄濯扬眉道:“我教你?你是想杀了他吗?” “……”弦汐挠挠脸颊。 也是,玄濯的近身制敌招数,基本都是杀招了,不适合用在点到为止的比赛上。 然而,玄濯又开口道:“不过我倒确实有个能教你的招儿,只对男人管用。” 弦汐忙问:“是什么?” 玄濯笑意微深:“踢他裤裆。” 弦汐:“?” 她疑惑道:“为何要踢那里?” “因为那里是男人最脆弱的地方,你若是击中了,就算他不倒,起码一时半刻也会无力反抗。” 弦汐将信将疑:“真的假的?” 玄濯随口道:“不信你试试。” 弦汐觉得言之有理,于是猛得一拳捣在他裤裆! “——!!” 玄濯震了下,面目骤然扭曲。 半晌,他缓缓垂下头。 好像真的很疼。弦汐偏头去看他,“玄濯,你没事吧?” “……” 弦汐关切道:“你看起来不太好的样子。” 玄濯极慢地抬起脸,面色铁青,声音几乎是从嗓子里挤出来的:“我是让你……比赛试试……没让你现在就试。” 弦汐恍然,歉疚道:“啊,抱歉,我误会了。” 玄濯脸上青青白白变了良久,才缓出一口气,愤懑地将她扳过去,不看她的脸。 弦汐也没敢发话。 过了一会,玄濯气顺了,又问道:“你是第几天上场?” 弦汐道:“第三天。” “那就是后天,正好。”玄濯道,“后天看完你的比赛,我得离开一趟,参加我弟弟的婚宴,大概三四天才能回来。” 弦汐好奇道:“你哪个弟弟?” “三弟弟,苍璃,他要跟之前那只兔子成婚了。” 兔子? 弦汐默了两秒,“是那只,他玩腻了,要分开的兔子吗?” 玄濯顿了下,眼角扫过她的面容。 ——平静如初,没什么异样。 他没再多说,只道:“对。” “……”弦汐垂下眼帘,低声道:“恭喜。” 两人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 空气中弥漫开一丝微妙的异样,弦汐忍不住,侧头看向玄濯。 玄濯眼眸朝她微斜:“有事?” 弦汐抿了抿唇,“你……以后也会成婚吗?” 音量渐渐低弱,几近于无。 像是在渐渐后悔问出这句。 耳畔一时只余烟花爆响,与人群欢笑。 “早着呢。”玄濯移开视线,轻道:“还早着呢。” 他的面容在黑夜的火树银花下,忽明忽灭。 这答案宛如纵容,让迟疑的第一句,有胆量接上第二句:“你以后,也会像对我一样,对别人吗?” 弦汐不知道她想得到个什么样的回答。 但她知道,她这一颗心被细绳吊起空悬着,不论答案如何,都只会坠落,被下方利刃切割成碎片。 而玄濯躲避着,微笑抚摸她的发:“干嘛这么问?我现在对你不好吗?” 烟花亮起的一刹,点亮了他眼中温柔的情意;光亮泯灭之时,他的眼神又陷入黑寂,只剩冷漠与凉薄。 弦汐看着这样的他,心脏忽然感到难受。 在泪水落下之前,她转过了头。 “没有,很好。” “怎么了?” 她听到玄濯问。 弦汐摇摇头:“没什么……天上的烟花很好看。” 她抬头看向天空,没一会,身子却往下挪了挪,趴进玄濯臂弯里。 她用手背挡住热泪,不让它们浸入衣料,被玄濯发觉。 “玄濯,你要好好的。”弦汐声音干涩,“……永远都好。” 玄濯轻笑:“我又能出什么事。” 情醉眠枝头 第57节 酸楚噎住喉咙,让弦汐说不出话。 ——他不出事,自然是最好的。 这也是她这一趟下凡,最本初的念想。 至于其他的。 就算了吧。 弦汐悄悄抹干泪水,侧躺在他腿上,歪着头,假装看烟火。 装着装着,竟慢慢入了眠。 恬静侧颜被几缕乌发挡住,玄濯低头看着,伸手将发丝拨开。 她又一次趴在他身上睡着了。 玄濯不免想起昆仑山的那个夜晚。 弦汐也是像这样,安安静静地趴在他怀里,呼吸清浅地睡着。 不知怎么,那个夜晚他觉得非常安宁。 几乎是前所未有地感到心绪平和。 他当时甚至希望弦汐能像这样一直赖着他。 又一声烟花炸响。 弦汐轻吟一声,鼻音微重,不安地蹙起眉。 玄濯隐去两人身形,抱着她回了房间。 她的屋子依旧温暖而馨香。他将弦汐放到床上,却没有随之上床,而是为她盖好被子,坐在床边,静默地看着她。 他忽然觉得,他最初的时候做错了。 或许他们不该是那样的开端。 可要换成个什么样的,他又想不出来。 他和弦汐好像只能是现在的处境。 玄濯垂了垂眼,拉开被子,抱住弦汐。 ——现在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反正弦汐一直都会在他身边不是吗。 第38章 我喜欢你,与我结为道侣…… 日朗风清,比试的这一天,终究还是到来了。 弦汐站在入场甬道口,做足了心理准备,才抬着颇为沉重的脚步慢慢走上赛场。 同一时间,谢澄早已拔出了剑,微垂着眼远远睥睨。 剑尖指地,剑柄上清晰印刻着“定山海”三字。 擂台与地面相距十阶,裁判静立台边,等待双方就位。 输赢判则有三:一,主动认输;二,一方力竭,无力再战;三,落于台外。 弦汐一边上台阶一边估摸高度,感觉摔下去应该不会太疼。 她没有拿武器,空着手在谢澄对面站定。 谢澄皱了皱眉,不满道:“为何不佩剑?” “我不习惯用剑。” “不用剑你怎么跟我打?” 弦汐奇怪地看他:“当然是用身法打。” 谢澄咬了咬牙。 尽管她语气神态都十分正常,但他还是觉得自己被轻视了。 他噌一下举起剑,正欲放两句狠话,却被裁判当即压下了手:“赛前不可有无礼举动。” 谢澄:“……” 剑宗老宗主夫妇在上面看着,好奇地问乘潋:“澄儿对面那个小姑娘叫什么名字?” 乘潋温和笑道:“她叫弦汐,是个很不错的小弟子,跟澄儿同岁,也一样是金丹期。” 宗主夫人闻言,不由多看了弦汐几眼:“这孩子天赋甚佳啊,是哪位仙君的孩子吗?” 乘潋摇头:“非也,只是明澈从外面一个小渔村带回来的,也算机缘巧合吧。” 夫人有些遗憾:“这样啊……” 一旁的玄濯遥遥听着,看着,掌中把玩着两个玉核桃,不言不语。 裁判道:“双方致意。” 谢澄与弦汐互相一颔首。 静默的场中,裁判乘飞台高升,三秒后,一声落下:“开始!” 唰——! 弦汐只见谢澄身形一晃,下一刻那一点寒芒霍地出现在眼中! 速度竟比她料想的还要快。 她心念一动,霎时间数条藤蔓轰然破开大理石砖拔地而起,圈圈缠住谢澄手臂,硬生生减缓了长剑冲势。趁这间隙她两指微捏剑尖侧身一躲,飞起一腿踢向谢澄下颌! 谢澄空闲的左手猛得劈开那紧实小腿,同时掌侧卷风为刃,自臂下齐刷刷切断一整排藤蔓,他甩掉挂枝扭转剑锋,再度刺向弦汐胸口! 弦汐并没打算上来就跟他正面硬刚,试探出深浅后便立马绕着百米宽的擂台奔逃。 被划破的指腹渗出血丝,不过须臾又马上愈合,然余热与剑气却深侵骨肉,她一边含着手指缓解热烫伤痛,一边思索接下来该怎么办。 谢澄的速力果然比她强悍许多,大抵是因自小习剑,臂力手劲远非常人能比,方才她小腿挨中的那一下,毫不夸张地说,足以劈断至少十块厚砖,这还是他收了劲道且没用法力的。 远程指定是没法打,但近身战怕是也会有点危险。 弦汐觉得她现在半瘸着腿满场地跑的姿态大抵会有点可笑,但现在显然也没空顾及面子什么的了。谢澄正踏风在她背后追赶,她凝神关注那破空袭来的一道道森寒剑气,不断召出高大林木与藤蔓进行阻挡。 一道剑气忽而穿透空隙直逼肋下,弦汐躲闪不及,索性就地一个打滚避开! 只听砰砰几声轰响,她滚过的地方接连陷出错乱交加的笔直深痕,几近贴衣而过。 弦汐丝毫不慌,连翻几圈后一手撑地迅速跳起,手中结出数片边沿锋利的叶子,挥袖一甩,叶片如暴雨般一齐飞向谢澄面门! 谢澄剑势片刻未停,只一阵诡谲疾风蓦然刮过,刹那间风向转变,叶片纷乱着四散而飞,连他衣角都没擦到。然就在障目叶片散尽之际,视野中忽地出现一张白皙容颜。 谢澄眼中闪过一丝错愕,没想到她竟会主动冲过来,旋即神色一凝,长臂一转,“定山海”避开要害便向她刺去! 电光火石间两条藤蔓悄然从碎裂的地缝中钻出,趁他目光专注于弦汐身上的这一瞬,无声无息卷上他一对脚踝,猝一用力将他向下拖拽! 谢澄一惊,剑锋顿歪,轰地在台边石壁上划出一条深痕!他眼睛瞪着弦汐怒而大喊:“你使诈!” 弦汐没空否认,一掌打得他入地三分! 根根翠绿藤蔓紧接着从泥土里涌动钻出,牢牢固定住谢澄,将他绑得如同木乃伊一般,只有脸还露在外面。 定山海铿然掉落在一旁,咣啷两声震响,剑芒消泯。 场中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不可思议的呼声: “那个小姑娘打赢谢澄了?不可能吧?!” “她看上去也不像多厉害的样子,没想到打起来还蛮凶的。” “那姑娘木灵属性很强啊,召唤之力运用得这么熟练。不过我感觉这回应该还是谢澄大意了,或者他没认真,不然就他俩一开始表现出的实力差距,谢澄不可能输的。” “我也觉得……欸,裁判怎么还没发话啊?” 众人纷纷看向默立于高空的裁判,裁判却看着谢澄,沉思一息,没作声。 台上宗主夫妇俯瞰谢澄脸色,神情微凝,心觉不妙。 玄濯目光轻扫谢澄,又移向那柄定山海,把玩玉核桃的长指一顿,眸色稍暗。 这小子……天资倒是真不错。 弦汐方喘着气落到地面,紧绷的神经尚未松懈,却听谢澄高喝道:“定山海,给我醒来!” 原已暗淡沉寂的定山海,竟随这一句骤然爆发出惊人光彩! 长剑旋转着腾空而起,如有神智般自行飞至谢澄上方,噌噌两下破开了困住他的厚重藤蔓。 新枝甚至来不及长出,谢澄便腾地从深坑跳出,凭风立于空中。 锐利风刃萦绕身畔,逼得藤蔓无法靠近,他没有马上握住剑柄,而是任由其在身旁悬着,一双鹰眸精光乍现,紧紧盯着弦汐:“我承认,之前是我看轻你了。” 弦汐心跳一沉。 “——你是个值得认真对待的对手,所以接下来,我也会全力以赴。” 话音甫落,谢澄双手结印,低声道:“震天,撼地,万剑归宗。” 瞬息间,定山海分出万千光影,如天罗地网铺盖于场地四周,锐芒森森,似冷夜寒星,令人骨缝生寒。 弦汐咬牙后退一步。 ……不愧是剑宗少主,举世公认的天才。 未及弱冠的年纪,竟就修出了独有的剑魂与剑诀。 她眉心紧蹙,觉得事态有点严重了,这位少主怕是战意上头,完全忘却了这只是一场比赛,意图正正经经跟她分出个胜负来。 难搞。 弦汐犹豫着回头看了一眼台上乘潋,恰好对上他刚跟剑宗宗主交谈完、望来的目光。 那目光里的意思很明显:如果她接不住这招,想投降认输,大可随时发话,他会马上出手阻拦。 认输确实是当下最好的选择,毕竟她也没有硬抗这种招数的必要。 明澈也满面忧容地看着她,就差把“赶紧回来吧”几个字写在脸上了。 情醉眠枝头 第58节 弦汐嘴巴微张,正想着要不投降算了,何必那么拼,余光却又瞄到玄濯。 玄濯神情淡然如初,没有丝毫变化,只是与她对视上的那一刻,眼中多了点点笑意。 像是溺爱。 ……也是,玄濯打一开始就没觉得她能赢。 弦汐忽然有些不快。 估计在玄濯心里,她就适合待在家中做一个柔弱无助的宠物,只会讨他欢心就够了,什么输赢的,压根就不重要。 虽然她在他面前或许的确就是那么个形象,但弦汐不想被他一再看低,于是一声不吭地转过了脑袋,正面对上高空凝固的剑雨。 ——这一切不过发生于一秒内,下一秒,万千剑影仿似流星陨落,磅礴恢弘以致天地失色,滔天气浪森然冷寂,所经之处化气成雾凝水成冰,剔骨剑气裹挟寒霜冰雹唰然落下! 也是这肉眼难辨的一刹,弦汐双眸霎时转为幽绿,光辉一闪而过,她双手猛得拍在地面,召出了自己的本源之木! “轰——!!”碎石翻飞犹如漫天烟云,几能刺瞎双目的剑光顷刻间被葳蕤树冠盖过锋芒,高壮树干源源不断从地下生长而出,似要直冲云霄! 不等众人看清乃至发出感慨惊叹,玄濯脸色微变,指尖一动,以寻常树木模样遮掩住弦汐的本体。 若是让神木之形出现在这里,怕是会引起人间骚乱。 不过,原来她本体是这个啊…… 先前查探到的魂体仅是棵幼苗,难以辨认,这般大一点倒是好认多了。 玄濯心下了然,放松地靠回椅背。 巨树停止生长之时已是顶天立地,那削铁如泥的定山海刺在树上各处,竟是连半寸伤痕都没留下。虚化出来的剑意气焰顿消,颓然化作点点飞雪,消弭于无形。 尘埃落定之时,单膝跪在树下的弦汐慢慢站起,双眸已恢复成原本的琥珀色。 谢少主,少年英才,灵剑附魂,着实不俗。 可究根结底,不过是凡人之躯,凡俗之铁。 想伤及神木还是差了点火候。 说实话,弦汐本不想动用自己的本源,她感觉这样像是在作弊。 但是转念一想,她现在与谢澄同为凡人,谢澄的出身和资源比她好那么多,她用点自己的“天赋”应当也不过分。 况且她如果再不动真格的,今天估计就要被扎成筛子了。 这样想来,弦汐心里也没了什么负担,她接着云雾弥漫的时机爬上枝干,继续攻向定山海不在身边又正傻眼着的谢澄。 见到她的那一瞬,谢澄也醒过神来了,他先是充满惊讶、深思、难以置信、另眼相看、捉摸不透等多种复杂情绪交加的眼神看了弦汐一眼; 随即所有的这些情绪,都在她攻过来的须臾,转变为坚定取胜的信念感! 他放弃了召剑归来,与她一样不适用任何武器,只赤手空拳跟她打斗。 两人绕着场地围着树,步伐如飞速快如影,十几圈下来已过数百招!擂台边缘已在接连不断的重踏中被踩烂磨圆,失去了原本的清晰分明,场地内拳脚相撞声不停不休,声音之沉重激烈,令闻者不免感同身受,浑身骨头似乎都在隐隐约约发着疼。 结界外,围观群众屏息凝眸,无一人发声。 弦汐力道不及谢澄,便以防代攻,于皮肤外覆了一层本源肌理——也就是树皮,如此一来,谢澄打得越狠,也只会越疼着自己。 谢澄力速皆强于她,但持久度和心态还不如她一半,因此又下来十多圈时,谢澄已然面红耳赤气喘吁吁。 瞅准机会,弦汐使了十成十的力气,抬起一脚踢向谢澄侧脸! 失败在即,谢澄却已无力也来不及躲闪。 这一刻,他突然感觉一切都变得很慢,像是时间被放慢了十倍,或者更多。 那只即便战斗良久也依然纤尘不染的白靴近在眼前,可这一刹那,谢澄脑子里第一反应竟不是即将挨踢的畏缩,抑或被踢中后会有多疼,而是—— 好香。 如同春风吹过,香雾拂面。 心里开满了春花。 “轰——!” 他被一脚踢出场外! 少年修长的身躯在地上平滑地窜出一长段路,直到头顶快要撞上观众席那层厚厚石壁,才堪堪停下。 弦汐此时亦已粗喘,见尘埃落定,才抬袖擦了擦额头汗水,望向裁判。 感知到她的视线,裁判这才从瞠目结舌中回过神,结巴着道:“哦、哦,那个,弦、弦汐获胜!” 周遭默了一息,霎时掌声如雷! “精彩!精彩!” “没成想两个金丹能打到如此程度,不愧是天才之战!” “那个小姑娘可以啊,这次怕是要一战成名了!” “也不知乘潋那老贼能不能给人留住,别打个盹的工夫就被别家给抢走了!哈哈!” 面对一众欢呼,弦汐疲累又客气地笑了笑,旋即走向下场的石阶,打算回去好好歇歇。 而谢澄则静静地躺在地上,仰面望天,半晌,一颗松动的后槽牙就着血沫缓缓滑向喉咙。 他被呛着了,于是调动口腔内灵活的肌肉,将那颗牙挤到舌尖,一口吐到外面。 宗主夫妇在上面看着,于心不忍,可又觉得这个时候下去安慰只会更伤他的自尊心,是以叹着气没动。 然而,也不需要他们动。 谢澄忽地从地上蹦了起来,三两下跳上擂台,冲还没下场的弦汐喊道:“喂!弦汐!” 弦汐驻足,回头,用眼神问他干嘛。 谢澄扬起一个比太阳还要明媚万分的笑容:“我喜欢你,与我结为道侣吧!” 弦汐:“……?” 众人:“……” 闲闲坐在座椅上的玄濯神情一凝,手中玉核桃蓦然浮现一丝裂痕。 弦汐微微睁圆眼睛,惊诧地看了他好一会,声音带着些许气喘:“我不要。” 谢澄笑容黯淡一瞬,转而又乐观起来:“那你就等着我之后追求你吧!早晚有一天,我会让你答应成为我娘子!” “……” 弦汐偷偷打量一眼上方玄濯的脸色,心中一沉,没再停顿,有些冷淡道:“别开玩笑了,我不会做你娘子的。” 而后转身就走,不再去管谢澄是何反应。 乘潋看着这一幕,也不免瞟了一眼身侧玄濯,干笑道:“哈哈,小孩子,就是童言无忌,什么话都随便说……简直没法当真。” 玉核桃无声碎成几瓣,玄濯笑了笑,将碎块彻底碾成齑粉。 “呵,是啊。”手一松,残渣随风而逝,他眸光沉沉,盯着那仍伫在原地呆望的谢澄,低声道:“小孩子,真有趣。” 剑宗宗主夫妇并未发现这边的异常,颇有兴致地道:“那姑娘确实不错,虽说身世差了点,但要是澄儿果真喜欢的话,咱们给他做个主,替他说说情也行。” “我觉得可以,等回去之后问问他怎么想的。” “要是说成了的话,那提亲是不是得找明澈仙尊……” 那厢谈论不休。 玄濯嘴角仍挂着笑,眼神却阴郁得不行。 —— 下了场,弦汐先回到了附近的休息室。 这个休息室是专门为参赛人员提供的,周围环境清幽,可以安心在这里吃饭睡觉,更衣洗漱。 弦汐准备在这里歇会,换身衣裳,再回弟子舍。 她从衣柜里取出新衣搭在罗汉床上,脱下外裳,正欲解开小衣时,却被一具健硕身躯抵到了墙角。 一条结实手臂缠上腰间。 “……玄濯?”她疑惑道:“你怎么来这里了?” 玄濯轻吻她玉白的颈侧:“当然是来找你。” 弦汐被他弄得发痒,不由伸手去推:“别在这里……” “你喜欢那小子?” 玄濯突然发问。 弦汐愣了下,意识到他说的是谁,否认道:“没有。” 利齿在细白的颈上留下一抹红痕,很快又失去踪影。 玄濯凝视着这一微小却迅捷的变化,不甘心地伸舌在上面舔了舔。 “那就好。”他慢声道,“说起来,剑宗能延续至今,还与清漪宗并列为三大宗门之一,靠的似乎是一条可以铸就宝剑的灵矿山脉。” 他略略抬眼,金瞳幽深,“你说,要是他们没了那条山脉……” 弦汐喉间微咽。 相伴至今,她已能清晰探知到玄濯的心思。 这句话现下从他嘴里说出来,几乎就是在决定的边缘。 这人,干嘛总是这样。 弦汐默然一秒,轻轻揪住玄濯衣襟,攀上他的颈,低道:“不要再说别人了。”她犹豫一下,没好意思再说别的,只主动献上唇。 玄濯看着她闭合的眼,纤长睫羽微动,阖眸专注。 …… 迷乱间,吟声缱绻。 玄濯注视着面色潮红的弦汐,她那纯澈的眼底晕着一抹朦胧媚色,勾魂摄魄。 那是他精心浇灌出来的。 谁也得不到。 情醉眠枝头 第59节 一个毛头小子而已,无需在意。 …… 良久,空气中还飘散着那股麝香味。 玄濯早已离开,弦汐独自歪坐在榻上,好一会,才蹒跚着返回弟子舍。 —— 红烛,佳宴。 玉雪穿着大红的喜袍,对镜梳妆。 一个侍女端着茶水推门而入,嗓音柔柔:“公主,喝点水吧,您从早上到现在还什么都没吃,万一一会晕倒就不好了。” 玉雪眉梢眼角都是雀跃:“我不渴,马上就要正式成婚了,我现在什么都吃不下也喝不下。” 侍女站在她背后,似是为难道:“公主,其实您大可不必如此。” 玉雪不满:“什么叫不必如此?我今天就要嫁给心爱的人了,激动些不是很正常?” “不是,哎呀。”侍女踌躇少顷,“有件事奴婢不知当说不当说,就是,奴婢方才过来时,见到三殿下他……” 玉雪脸一白:“他怎么了?他在干嘛?” “……在抱别的女人。” “……” 玉雪肩膀一颓,镜中娇美的容颜霎时失色。 半晌,她泣音微颤:“我们就……这一天成婚,他连这一天都忍不了吗……?” 泪水垂落,染花了妆容。 侍女略带不忍:“公主,您要去看看吗?您现在好歹也是正妃的身份,起码,能赶走一个是一个。” 玉雪肩膀发抖,片刻,隐忍道:“不了,大好的日子……他能顺利与我成婚,就可以了。”她咬了咬唇,声线破碎:“我又能再强求什么呢?” 侍女一时不语。 “公主,您这么痛苦,又何必呢。”侍女语气忽变,似是夹着些微嘲讽与冷意,“全身心都挂在这么个男人身上,还不如早日解脱。” 玉雪愣了一秒,突然觉得不太对劲。 她怀疑地转头去看那位侍女:“你什——” 一双光芒妖冶的狐狸眼忽而闯入视野。 与那双眼睛对上的一瞬,玉雪脑子一空。 第39章 红与白与红 宾客熙攘,箸杯相碰。 仆从们源源不断呈上菜肴,玄濯与应桀赤熘同坐于最靠前的一桌,一面听两人聊天,一面百无聊赖地饮着清酒。 “没想到咱们几个里面,最先成婚的会是三哥,我这心里还真有点唏嘘。”赤熘道。 应桀:“你唏嘘什么啊?就三哥那做派,就算他不想结也早晚会有这么一天。” “唉,你说说他,先前人家跟他闹的时候他直接把人纳为侧妃不就得了吗?现在可好,直接搬了个正妃回家,这以后日子可怎么过。” “得过且过吧,横竖成婚了,以后再闹又能闹到哪去。” 赤熘还想再说点什么,余光一瞥,却忽然住了嘴,拿眼神示意应桀。 应桀瞄去一眼,只见一红衣似火的极美女子妖妖娆娆走了过来,款款落座于玄濯身侧,朝玄濯妩媚一笑:“好久不见。” 玄濯握着酒盏的手一顿,眼眸微斜,淡漠道:“半月前不才见过。” 女子纤白的手臂挽住他臂膀,丰满身躯柔柔靠上他,吐气如兰:“半个月……已经够久了。” 玄濯从不喜别人贴他那么近,当即想把她推一边去,却不经意对上那双潋滟流转的狐狸眼。 “……这招对我没用,涂山萸。”玄濯冷声道,“把你这点小把戏收回去。” 涂山萸失望又不甘心地敛去媚术,随即凑近他调笑:“何必对我这么冷淡?我们以前,关系也很好不是吗?” 一旁的赤熘和应桀面面相觑,皆是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玄濯并不想理她,但当下这个局面,又不好跟涂山的人搞得太僵,于是漠然道:“上过一个战场就关系好了?” “好歹并肩作战过,你还保护了我呢。” “照这么说,我跟天兵还有人间这一众凡人的关系都挺好。” 涂山萸有些恼了,嗔道:“你干嘛这样。” 玄濯没耐心再搭理她。 见他如此,涂山萸暗暗咬了咬牙,冲立于墙边的侍女使了个眼色。 侍女微不可察地点点头,悄然离去。 涂山萸敛回眼眸,安然饮茶。 一炷香后。 偏堂忽然一阵骚乱,时不时传来东西摔打碎裂的声音,不断有下人跑进跑出,神色俱是焦灼万分。 玄濯见状微觉不妙,正想叫人去瞧瞧情况,却已有侍从快步走了过来,附在他耳边道:“殿下,三殿下与侍女偷情,被公主抓了个正着,现下两人正在偏堂吵呢。” 玄濯:“……” 他一时间非常想吐露些不文雅的词汇。 扶额拧眉忍了半晌,玄濯站起身,对赤熘和应桀道:“看好这里,传令下去别让任何人进偏堂。我过去一趟。” 赤熘应桀耳力不差,自然也听到了方才侍从那句话,是以没多问,按部就班忙活起来。 涂山萸侧眸看着离去的玄濯,茶杯遮掩下的嘴角微微扬起。 玄濯一路走向偏堂,一进门就见苍璃衣衫不整、怒中带懵地站在桌边,地上零零碎碎到处都是摔裂的杯子茶壶,而一身喜服的玉雪则双手捂面坐在榻上嘤嘤低泣。 玄濯头疼得厉害。他盯着这场面静了少顷,走到苍璃那边,也没力气跟他发火了,只以兄长的语气无奈问道:“这又是怎么了?” 苍璃抓了抓脑袋,满脸烦闷:“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这样了,倒也不是,唉……我不知道怎么说。” “你自己上的女人你还能不知道怎么说。”玄濯打心底里有些无语了,眼神扫一圈四周,问:“那侍女呢?” 苍璃:“跑了。” 玉雪忽然也站起来,掩面冲了出去。 看着那消失在门后的殷红背影,玄濯一腔训斥尽数涌了上来:“就这么一天,你就不能忍着点——”话至一半,就见苍璃同样神情郁卒,像是什么都听不进去的样子。 他便也没心情再继续说下去,只叹道:“行了,收拾收拾,下晌还得拜堂呢。你也别拉着张脸,一会去好好给人道个歉,认个错发个誓,她又不会不原谅你。” 苍璃皱着眉深吸一回,一脸不情愿地点两下头,沉默着走了。 走时,恰好碰上涂山萸站在门口。见他出来,涂山萸错步让路。 苍璃此时正心烦着,便没多关注她,大步走向玉雪离开的方位。 待他走后,涂山萸视线掠过堂内,发现地上有两根不起眼的白狐毛发。 她佯装闻不惯那股味道的模样拿手帕捂住口鼻,红唇轻启,吹了口气—— 那两根毛发转瞬消弭。 “你在这里做什么?” 玄濯忽然出现在前方,嗓音微寒。 涂山萸面色不变,挑眉道:“来看看天族三殿下是如何背叛我们妖族小公主的。” “……没这回事。”玄濯绕过她,“快成为夫妻的人了,别乱传谣。” 涂山萸轻嗤一声,跟随他的脚步一同往回走。 没走出几步。 又一个侍从着急忙慌地跑了过来,可这回面上却不是焦灼,而是恐慌到极致的苍白: “太子殿下,公主她……死了。” 玄濯一僵。 凝滞片刻,他找回声音:“……怎么死的?” 侍从抖道:“公主拿剑,自戕了。” “……” 玄濯缓缓低头,揉了揉眉心,再开口时,声线夹了几分沉重的哑:“苍璃呢?” “三殿下还在房间门口。” “知道了。”玄濯边走边道:“消息封住,别让任何人进出房间,把这事儿跟赤熘他们说一声,让他们暂且稳住宾客,然后把应桀给我叫来。” “是。” 侍从领命,疾步走开。 涂山庾停留在原地,不一会,转身折返回涂山一族的席位。 带着胜券在握的笑,坐到她父亲,涂山首领,也即妖族新任妖尊涂山翎身边。 涂山翎啜着白茶:“事成了?” 涂山庾道:“那兔子没了。” 涂山翎摇摇头:“雪兔老族长怕是要跟那位三殿下拼命。” “他最好有胆量拼,要是不拼,我不介意再推他一把。” “你也真是的。” 涂山翎无奈看她一眼,手中折扇轻点掌心,“这次从头到尾千错万错都是天族的错,天帝那老家伙肯定舍不得剁了自己儿子给一只兔子赔命,所以——” “所以,为了保持天族的光正形象,他大概率会想让妖族内部自己处理好,”涂山庾续道,“比如,跟妖族之首联姻,借力压制雪兔一族,省心又省力。” 情醉眠枝头 第60节 涂山翎轻叹:“你说说你,成个亲而已,至于绕这么大一圈吗?” 涂山庾微微不悦:“没办法,谁让玄濯就是不对我动心,我也只能用点手段逼他跟我在一起了。” 她嘟囔着:“上次我去他生辰宴,天帝明明有意让他与我结亲,结果他居然不答应。” “那位太子殿下就是那么个脾性,你越逼他,他就越不愿意。” 涂山庾倔道:“现在也由不得他愿不愿意了,这事一出,天帝就是绑也得把他绑来跟我成亲。” 涂山翎问:“那要是他成亲以后也还不喜欢你呢?你准备在天宫守活寡?” “他不喜欢我还能喜欢谁?”涂山庾头颅高昂:“就算他最开始不喜欢,我也有的是办法让他以后喜欢上我。” 涂山翎拿她没办法,“行行行,你厉害。倘若这次你真的能跟玄濯成亲,那我就让底下的妖族都暂时收收手,消停一段时间。” 涂山庾犹豫片刻,问:“爹爹,你还没放弃攻打天族的想法吗?” 涂山翎默了默,杯沿抵唇,轻笑:“看情况吧。” —— 玉雪自戕的房间门口,苍璃还在那里站着。 玄濯瞧着他近乎冻住的背影,走过去拍了两下,“回去吧,这儿我来处理。” 苍璃缓缓转过头,脖子僵硬如同生锈数年的零件,“哥……” 他脸色差得玄濯都不太忍心看,“赶紧回去吧,你在这傻站着又有什么用,她又活不过来。” 这句话像是击溃了苍璃最后一点心理防线,血色侵染的现实洪流般奔涌着冲走所有冷静与理智。他眼中甚至泛起了点点泪花,两手抓着玄濯胳膊,哽咽道:“玉雪她……她一定是被害死的!” 玄濯扶住他,面色微肃:“为何这么说?” “她就不是这种性子!怎么可能会因为这点事就自刎?!”苍璃激动又混乱道,“而且、而且她那么怕疼,就算真自裁那天,也一定会选最温和最没感觉的方式,根本不会用刀剑之类的东西!何况,她肚子里还有我的孩子……她即便再恨我也不会让孩子……” 虽说他这失去理智状态下说出的话缺乏几分可信度,但仔细想来,却也不无道理。 玄濯思索两秒,叫来一个先前伺候在房内的侍女,问:“你是亲眼见你家公主持剑自刎的吗?” 侍女抖若筛糠:“是……是的……” 玄濯寒声警告:“你知道撒谎会有什么后果吧?” 侍女脸色一白,咚的跪在地上连连叩首:“奴婢不敢妄言!望殿下明察!” 玄濯道:“过来。” 侍女哆嗦着膝行靠近。 一只手落在她头顶。 下一秒,神智传来被搜刮的痛感。 侍女咬紧牙关痛得冷汗直冒,却也一声不敢吭。 痛楚来得快去得也快,玄濯收回手,对苍璃道:“是她自己动的手,没有异常。” 苍璃半点也不相信地喊:“那她就是被控制了!反正不可能是她——” 啪! 玄濯抽了他一巴掌,“你给我冷静点。外边还那么多人呢,你喊什么喊。” 苍璃勉强消声,但眼睛仍然红得吓人。 恰逢应桀赶到,玄濯对他道:“你随便找个房间把苍璃安置好,看紧他,别让他到处乱跑乱叫,雪兔老族长那边自有我去说。” 应桀迟疑道:“哥,这种事不大好说吧?要不先带三哥回天宫……” “他现在直接去地府才能让事情好说点。”玄濯没好气道。 应桀:“……” 玄濯:“其他的你都先别管,老四还在吧?你让他回去跟父王说一声今天的事,让他派人来给公主验尸。老族长那边我就先说是有人谋害,等实在瞒不住了……” 应桀瞥他。 玄濯叹了口气:“那就看看老族长想怎么样吧。” 应桀点头说好,随后强行拖走失神的苍璃。 玄濯仰头望了会天,又是一叹,步履微沉地迈进房间,观察一番房内此时堪称惨烈的景象。 芳华少女安详躺在地面,松开的手中半握古铜剑柄,白缎般的细颈上剑痕深重,鲜红血液汩汩溢出,与大红色喜袍不分彼此地混在一起。 微隆的小腹中,还有一个随她一起逝去的幼小生命。 凄美哀伤,令人嗟叹。 玄濯细观尸体少顷,目光又扫向四周。 墙角三足小香几上的香炉还在徐徐燃香。 他闻了闻,只是普通香料,没有异样。 地毯上也有些脚印,走势整齐,深浅相当,看大小和花纹,应当也都是姑娘家留下的。 上面的花纹只有两个样式,出于严谨考虑,玄濯还是对比了下玉雪鞋底,和其中一个确实对得上。 那另一个只能是侍女的了。 玄濯找了个宽敞屋子,命人喊来今日进出过玉雪房间的侍女。 没多久,便进来二十多个衣着发饰相同的年轻姑娘。 一一盘问过后,玄濯并没从她们的言辞里挑出错,于是又挨个搜了记忆。 同样,一无所获。 唯有一个,有段记忆不太对劲。 玄濯停在那个侍女身前,问:“半个时辰前,你受命去后厨拿一个新杯子,我见你动作还算麻利,只是路上跟人聊了两三句,后来却被领班斥责手脚太慢。你可有想过原因?” 侍女垂着头,满面惶恐:“……许是那个杯子为贵人急用,奴婢不该跟那个姐姐多嘴聊天,耽误时辰。” 这解释算有几分合理。 可换个杯子,又能有多急?区区几句话的功夫,至于让那领班焦躁成那样吗? 玄濯怀疑间正欲再问,却见随身侍从急匆匆跑来,低道:“殿下,不知哪个走漏了消息,老族长……现下正在公主房间里。” 抱着公主痛哭流涕。 玄濯半晌没吱声,转过身,慢慢走到椅子边,坐了下去。 长长一声叹。 —— “雪兔那边,如何了?” 祖伊落下一枚白棋。 玄濯紧随之落下黑子:“准备携全族上天界,跪在天宫门口讨说法。” “倒是符合他们胆小畏战的天性。”祖伊执子思忖,“但凡换个胆子大的,这会儿就该煽动亲族上天讨伐了。” 玄濯:“我是没法子了,要不就把苍璃剁成三块喂兔子吧。” 祖伊稍一拜手:“我姑且把他关在天牢反省着。这次的事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算小,那个小兔子公主也是,为了这么点事还能自刎,这种小家子气果然不适合做正妃。” “人都没了,还说这些干嘛。您还是先想想怎么处理吧。” 祖伊落下一子,随意道:“要处理也好处理,就看你这个做哥哥的愿不愿意了。” 玄濯略微抬眼:“什么意思?” 祖伊直视他:“你去跟涂山庾成婚吧。 “……” “天族这回不占理,说什么他们也不会听,但若是妖尊发话,那他们就不得不听了。” 玄濯把棋子一抛,“您老人家自己说这话的时候不脸红吗?让我靠成婚压事?” 祖伊叹了声:“这事儿是憋气点,但你也别不高兴,左右你又不吃亏,既能保住你弟弟,又能白得个漂亮媳妇,多好?” 玄濯沉沉道:“我既不缺弟弟也不缺媳妇,少个弟弟对我来说还更轻松点。” 祖伊无奈了一阵,“你是觉得靠娶亲平事丢脸是吧?” 玄濯喝道:“你难道不嫌丢脸?” “天族的颜面重要还是你的颜面重要?” “我的颜面与天族的颜面何异。” 祖伊一下语塞:“你真是……那你说该如何!” “……” 要是玉雪的尸体在天族这边,玄濯尚且可以说她是遭人谋害的,届时捏造点人证物证再找个替罪羊出去差不多就解决了。 可人家老族长都把尸体抱走了,验尸也验完了,现今连作假都来不及。 看他说不出话,祖伊眉心松弛:“你看,咱们这边还是束手无策吧。所以说啊,就让妖族那边自己解决得了。” 玄濯不语。 祖伊劝道:“成个婚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你可是天族太子,要多为大局着想着想。再说你早晚要娶妻,那涂山庾方方面面都跟你很相配,刚好适合当正妃,你怎么就不乐意娶她呢?” 说罢,他又语气莫名地问:“你不娶她,难不成娶你那个相好的?” “……怎么会。”玄濯眸光微移。 祖伊道:“那你这是答应了?” 玄濯不置可否。 但这个态度便已是默认。 祖伊欣慰道:“早这样不就好了嘛。”他拂衣悠悠离去。 玄濯在原地坐了许久,一把掀翻棋盘。 情醉眠枝头 第61节 第40章 风光无限,狼狈不堪…… 决赛前夜。 夜风习习,弦汐走在返回弟子舍的路上,背后又一次传来那股注视感。 她顿足,扭头一看—— 一小片明黄色衣角从树后娇羞半露,随风舞动。 弦汐不免有些发愁。 自那天放过话后,谢澄就像在她身上装了定位一样,时不时便会出现在她周围。 看比赛坐在她身边,走路借口同道跟她一起走,连锻体都要跟她探讨一番身法。 弦汐倒不讨厌他,但是她怕谢澄总这么缠着她,若是叫玄濯发现了又要不高兴。 等了一会,见谢澄仍没有出来的意思,弦汐遂问道:“谢少主,为何躲在树后?” 谢澄立马蹦了出来:“我没有躲!” “那你在干嘛?” “……赏月。” 谢澄负手昂头,看向天边那轮被烟云遮掩得丝毫不见踪迹的明月。 弦汐:“哦。” 然后继续往前走。 见她身影渐远,谢澄就跟脚底生刺了一样半刻都站不住。 她为何还是对他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连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愿说。 莫非是他表现得还不够努力?可再努力就要招人烦了吧? 谢澄挫败地摸摸鼻子,感觉上面碰了厚厚的一层灰。 不过,就他这几天观察来看,弦汐似乎对什么都反应淡淡的,像是情感很迟钝的样子,偶尔站着坐着还会发呆,也不知是在想什么。 谢澄没觉得她这样有什么不好,谁让他喜欢弦汐呢,弦汐在他眼里处处都是好的。 不等弦汐走出两步,谢澄便又迈开腿巴巴地追了上去:“你要去哪?去锻体场修行还是去赛场提前演练?” 弦汐:“回房间睡觉。” “这么早?”谢澄疑惑一句,随即一想或许是因为明天决赛,她想早点休息,于是说:“那我送你回去吧,女孩子晚上一个人走不安全。” 弦汐问:“你不是要赏月吗?” “不赏了,没意思。” “……好吧。” 沉默地并肩走了一会。 谢澄耐不住寂寞道:“这两天,我发现你总是一个人。” “我以前也经常一个人。” “你没有朋友吗?” “我有师姐。”弦汐道,“不过师姐们平时都比较忙,木峰上也没有和我同龄的人,所以很多时候我都是自己待着。” “哦。”谢澄默了下,小心试探道:“那你那个……爱人呢?” 他现在有点说不出口“情郎”这个词,感觉那样不太尊重弦汐。 那天在赛场上脑子一热脱口而出要追求弦汐,后来他冷静下来,才记起她已有了个爱人,为了那个爱人甚至不惜违背宵禁摸黑找他私会。 想到这,谢澄心里顿时又不爽又好奇。 ——弦汐这样的姑娘,究竟谁能让她喜爱到这种程度? 那人总不会比他更优秀。放眼整个修真界也没几个同龄人能比得过他,要是年长他和弦汐许多的,那就是老牛吃嫩草,是耍流氓,更比不过他了。 谢澄十分有信心能让弦汐移心于他。 弦汐脚步停了一瞬,淡然道:“他也很忙。” 谢澄瘪了瘪嘴,把一些不好听的话咽下,像是不经意地又问一句:“我这几天都没在主峰见到你,你是不是跟他分了啊?” “……还没。”弦汐有些郁闷。 听她这语气,看她这神情,谢澄登时眼睛一亮:“你是不是已经想跟他分了?” 弦汐默不作声。 谢澄急道:“难道他不愿跟你分?要不你告诉我他是谁,我帮你跟他断干净!” “……”弦汐瞥他一眼:“不用了,这恐怕有点困难。” 谢澄全然没当真:“再困难又能有多困难,我可是剑宗少主,一声令下,包他不敢再骚扰你。” 看弦汐生活得这么朴实无华,想必是不会知道地位与权势的作用。虽说他也看不上这些个,但若是能有点用处,动用一下也并非不可。 瞧着他自信的神色,弦汐一时无言以对。 ——谢澄要是再这么下去,这“一声令下”或许就该从玄濯嘴里出来了。 那可不是一个量级的。 弦汐步伐顿住,端正了神情:“谢澄,你别再找我了……他会不高兴。” 现如今她已能清晰认知到,玄濯在把她当成所有物。 即便这非她所愿,她也无力反抗,更不敢说些什么,只能尽量顺着玄濯心意,以免牵连到别人。 “你是说你爱人吗?”谢澄不满道,“他有什么可不高兴的,我就没见他出现在你身边过,对你一点也不上心。” 弦汐微微咬唇:“他只是,比较忙。” 况且玄濯也不会光明正大地出现在她身边。 他们的关系,不正常,是见不得人的。 “忙?再忙能有我伯父忙?”谢澄高声道,“我伯父身为一宗之主尚且有空闲陪我练剑修行,你爱人是清漪宗的何人,竟能比宗主还忙?” 弦汐没法跟他解释,索性闷头绕过他:“我没骗你,反正,你还是离我远些比较好。” 谢澄一时有些光火了,三两步冲到她面前挡住去路:“那个人不但不陪你,还让你违背宵禁半夜跑那么远去找他,这种人有什么好爱的!他根本就不在乎你!这算什么爱人,我看跟姘头也差不多!” 被戳到痛处的弦汐脸色唰然一白,愠怒道:“这些与你又有何关系,你凭什么在这里说三道四。” “因为我看不惯你这么不自重!你这样简直就是在轻贱自己!”谢澄怒气上头口不择言。 弦汐隐隐发起抖来。 她低头深吸几回,颤声道:“那你……就当我是这样的吧,以后也莫要再来找我。” 说罢提速离去。 谢澄一怔,霎时后悔起方才那番话,忙跟上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那么说的,我只是——” 弦汐头也不回:“你不必跟我道歉,反正我们往后也不会再有瓜葛。” 谢澄慌得不行,顾不得那许多,直接拉住了弦汐的胳膊:“怎么会没有瓜葛!我、我……” 他牙一咬,心一横,扳过弦汐身子,大声说:“我是真心喜欢你,想与你在一起的!” 不等弦汐发话,他又接着道:“你漂亮,娴静,有天赋,还是这么多年来同辈人里第一个战胜我的,我对你很是动心。你若是肯嫁与我为妻,我定会从一而终,一生都待你好,你指东我绝不往西,什么都依你!” “……” 弦汐竟没能马上答出话。 谢澄眼里的爱意太过直白热烈,恍惚间,她觉得有些熟悉。 她好像曾经也有过这种神情。 见她愣神,谢澄心中升起一丝希望的光亮,喜悦地道:“弦汐,与我结为道侣吧!那样你就是我剑宗的少主夫人,地位永远在我之上,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整个修真界你横着走,无人敢拦!” 他如以往一样高高抬起下巴,脸色却是紧张的。 弦汐清楚地知道,她对谢澄没有“爱”那种感情。 然而这一刻,兴许是因在不安稳的风霜中冷得太久,那真挚而又热情似火的情意融化了心头一小片冻土,让一点试图同意的幼芽,颤巍巍探出头。 不过也仅萌生了一瞬。 也是这一瞬。 沙—— 草地上传来脚步声。 弦汐转过头,见玄濯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准确地说,是看着她。 对上那双幽光森然的金瞳,弦汐浑身血液霎时凉了个透,无意识地后退一步,与谢澄拉开距离。 ……他什么时候来的? 方才那一下脚步声,当是他刻意发出来的,他大抵已在那里站了许久。 那他听去了多少? 弦汐僵直地站着,连呼吸都不觉放轻。 谢澄疑惑道:“太子殿下?您怎么在这里?” 声音透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无畏与青涩。 玄濯并没有看他,袂裾微曳,闲步走向弦汐。 他靠近一步,弦汐后退的冲动便强烈一分,然而双腿瑟瑟着,却是一动也没敢动。 从何时起,她心里对玄濯的惧怕超过了爱。 她仰头看着玄濯在她一步外停下,那繁重的海青华服被高大身躯撑得愈发挺阔,她的目光也顺着丝滑的绸缎,慢慢滑至地面。 一步的距离,他周身压抑的气息几乎令空气凝结,让她呼吸不过来。 情醉眠枝头 第62节 玄濯在生气。 前所未有的生气。 从前弦汐见他生气,都是流露于表面、肉眼可见的。可这回,他没什么表情,也什么都没说,弦汐却觉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可怕。 “弦汐,你们认识?”谢澄见此情此景,心觉不对,却又说不上哪儿不对,便问向弦汐。 弦汐甚至没勇气看他。 她张张嘴,脑袋发空地思索该说点什么,然而还没等思索出个所以然来,玄濯忽然一手虚空掐住谢澄的脖子,将他从地面提起三寸。 耳边登时响起谢澄痛苦的窒息声,弦汐慌忙抓住玄濯袖子:“别杀他,别杀……他……” 与玄濯对视之时,胆量瞬间烟消云散。 音量也随之消弱。 玄濯冷眼垂睨她,“你喜欢他?” 弦汐苍白又微弱地摇头,细汗浸着衣衫:“没有。” “那你方才怎么不拒绝?” “我……刚要拒绝……” “可你犹豫了。”玄濯眸底戾色尽显,掐着谢澄的手没放开,又向弦汐逼近两步,“为什么不马上拒绝?为什么要犹豫?” 弦汐终于忍不住恐惧后退开来,两手似否认又似防御地抬在身前:“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 被提在半空的谢澄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一幕。 弦汐的那个爱人……莫非是玄濯?! 怎么可能?他们怎么可能会有这种关系! 谢澄奋力挣扎起来:“弦……汐……” 玄濯眼神一沉,手上当即加了几分力,寂静的夜中清晰出现颈椎被挤压的咯咯声。 觑见谢澄已然青紫的面孔,弦汐顾不上害怕,连忙抓住玄濯衣襟:“玄濯,不要杀他,求你,别杀他。” 玄濯微微咬牙:“我不杀他,那你替他去死?” 弦汐猛得心尖一颤。 空白一秒,她声线虚浮道:“……好。” 玄濯脸色骤变。 他盯了弦汐片刻,一把甩飞谢澄,揪着弦汐衣领便往回走。 谢澄接连撞断两棵树才堪堪摔落在地,落地的一瞬霍然咳出一口血,嘶哑喊道:“弦汐……!” 弦汐下意识回头,可那张苍白的小脸刚转到一半就被玄濯掰了回去。 玄濯侧眸乜斜地上狼狈的谢澄,嗓音深冷:“要是还想让剑宗存续,就给我离她远点。” 谢澄刹那间面无血色。 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般,伏在地上,眼睁睁看着弦汐被玄濯带走。 —— 房门被轰然踹开,玄濯一挥臂将弦汐扔到床上! “贱货!” 他一手用力按在弦汐单薄的胸口,倾身压制住惊惶着试图起身的弦汐,双目猩红道:“你喜欢他是不是?你想答应他跟他成亲对不对?!” 弦汐只觉胸腔的骨头都要被压碎,两手拼命拉扯他的胳膊,不断摇头:“没……我没……” “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当时那眼睛都快冒光了,就差开口答应他!”玄濯急喘几息,心中怒意更盛,按在她胸口的手向上掐住纤细脖颈,五指紧拢:“我到底哪里对你不好,你居然敢背叛我,你活腻歪了吗?!” 弦汐被将死的痛感包裹着,一个字也说不出,只徒劳无力地挣扎。 玄濯紧紧盯着她满是痛楚的面容,掐在她脖子上的手微微颤抖,终是在她昏迷的前一刻松了开来。 “我真该杀了你。”他红着眼道。 弦汐对他的影响,似乎比他想象中还要大。 白嫩的肌肤上已留下狰狞指痕,弦汐护住脖子,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大口喘着气,失去焦距的双眼含泪看向玄濯:“你……又凭……什……生气……”视野里的他一片模糊。 玄濯拧着眉:“你说什么?” 弦汐强忍着喉间疼痛咽了咽,润开声音:“反正你,只把我当情人,不是吗。” 玄濯登时如遭雷殛。他滞了两秒,道:“谁教你这个的?……谁教你这个的??” 见弦汐不语,他一只手覆上她头顶便要搜寻记忆。 弦汐猛然抱住头,用神识死死抵挡。 玄濯动作顿住。 若是强行冲开她神识的阻挡,那弦汐就真要变成傻子了。 ……变成傻子又如何,她背叛了他,就算死了也是该的。 玄濯的手紧了又紧,缓缓收了回来,心想横竖事已至此,探究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情人,没错,弦汐只是个情人。 做情人该做的事就行了。 想到这,玄濯呲啦一声撕开她的衣服! “啊啊!”弦汐紧紧抱住碎裂的衣衫,两行清泪不觉从眼角滑落,“我不要,我不做……” “装什么装!都被我上过多少回了!”玄濯一把握住她两只手腕,掏出捆仙绳束在床头,将她的衣服彻底撕裂。 被按住腿的那一刻,弦汐已哭得词不成句:“我不想……我不想再给你当玩儿的了……” 到底他妈是谁教她的这些?!玄濯一时间真想把那人拎出来大卸八块。 …………………………………… 最初的剧痛似乎过了很久也没有缓和下来,弦汐空洞的眼半睁着,什么都看不太清。 感觉比第一次还疼。 也可能是因为,这回心脏也很疼,与身体的痛楚叠加在一起。 又或者只是心脏更疼些而已。 “玄濯……”弦汐噙着止不住的泪,破碎道,“你不能……这么对我,我是真心喜爱你……的……” 玄濯僵了几秒,压着声嗓道:“真心?你的真心算个屁。” 随后捂住她的嘴继续。 弦汐觉得,她可能是快要死了。 心跳忽然在这一刻终止,悄无声息地沉落谷底,呼吸也暂停着,许是忘了。 只有眼泪还在流淌。 比体内的鲜血还热。 …… 这场煎熬的酷刑维持到天边吐露出一丝光亮才结束。 当玄濯冷静下来,弦汐闭着眼,呼吸已几不可闻。 她身上的伤痕还没消掉,又好像是正在消,只是速度太过缓慢,并不明显。 她在发着高热。 渐渐升起的日辉驱散了夜间一切阴霾,玄濯定了半晌,慢慢从床上下来,倒退几步。 手隐隐发抖。 不知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他不稳地整理好衣服,逃也似的出了屋子。 弦汐昏昏沉沉睁开眼时,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人。 高烧久久不退,烧得她脑袋都清醒不过来。 她略微动了动,发现失去知觉的双手还被绑着。 好难受,谁帮她解开…… —— 赛场上,议论纷纷。 “弦汐怎么还没来?她去哪了?”李师盈坐在观众席,急得不行。 付眠也蹙着眉:“师妹会不会是睡过头了啊?” “不会吧,她也不是那么粗心的人。” “那现在怎么办,对手都在场上等着了。”付眠看李师盈一眼,示意道:“咱们找师尊去?” 李师盈:“行。” 两人急匆匆跑去明澈身边,俯身道:“师尊,师妹还没过来,要不要派人去找找?” 明澈更是焦灼,指着一个方向道:“已经派了两三个了,刚走不一会,你们要是没事也跟着一起去找找吧。” “好嘞。” 两人立马顺着他指的方向跑。 一伙人率先去的便是弟子舍,看是不是弦汐睡过头了。 “小师妹,你在不在?” “小师妹?弦汐?” “比赛快要开始啦!” 迷糊间,弦汐依稀听到几声呼唤,似乎是在喊她。 她勉勉强强睁开眼。 情醉眠枝头 第63节 房门被吱呀一声推开,日光倾泄,照亮了室内景象。 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响过后,骤然鸦雀无声。 弦汐慢慢转过头,看过去。 那些收缩的瞳孔中,映着狼狈不堪的她。 “……弦汐?” 第41章 偿还恩情 黑,无尽的黑。 窗户被厚重的帘布遮挡住,不留一丝透光的缝隙。门也关合着,只有细小的门缝间,悄悄溜进一点不起眼的光,佐证外面尚是白天。 弦汐裹着被子坐在床上,一动不动。 那柔软宽厚的被子犹如最为可靠的屏障,可以隔绝外界所有伤害。 她不想出门,外面的人会用奇怪的眼神看她,还会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那些眼神和话语让她感到很难受,仿佛是针扎在身上。 她只想待在房间里……或者说,躲在房间里。 弦汐什么都没有想,只是在发呆放空。 可时间却反而像是加快了流逝一般,湍湍淌过昏暗的视野,无形之中,让她几乎能感受到窗门外匆忙轮转的日夜。 这让她偶尔觉得,她或许该下床动一动。 但身体实在提不起力气。 比赛已经放弃了,最后究竟是哪家谁人夺取了桂冠她也没去问,这几天陆陆续续来看望她的人也没有说,可能是担心她心情更差。 弦汐倒没觉如何。 最初兴许有些遗憾,但到了现今,跟其他一比,也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叩叩。 两下敲门声过后,乘潋稳重的声音隔着一扇门,微闷地响起:“弦汐,我进来了。” 说罢,似是知晓她不会应答,径直推开门。 大片明光洒入,弦汐不适应地遮住眼。 乘潋在门口望了她一会,脚步略缓地走到床沿,问:“介意我坐在这里吗?” 弦汐摇摇头。 乘潋便坐了下来。 “今天心情如何?”他唠家常似的开口。 弦汐迟了一秒,轻声回道:“……好。” “心情好啊,那就行。”乘潋姿态松弛道,“我本来还准备说,今天外面太阳不错,要是心情不好的话可以出去散散步。” 弦汐没答。 这句话她这些天听过不下三次。 乘潋寒暄两句,默了默,道:“弦汐,那天……是不是玄濯?” 再次听到这个名字,弦汐浑身一僵。 呼吸似乎又变得困难起来,心脏泛着酸和痛。 她眼帘微动,一个字都答不出,眼里闪烁的泪花却已能代替回答。 乘潋蹙起眉,扭头无声一叹,继而略为艰难地道:“本来,没人知道是谁,但是那天我和你师尊过来看你的时候,谢澄那小子也跟过来了,一直缠着问我怎么回事。我不好把你的事告诉他,就说你受伤了,伤得比较重,结果那小子居然当众就嚷嚷着是玄濯干的,让我找他为你讨个公道。” 说到这,乘潋不免观察一下弦汐神色,才继续道:“现在……也差不多是都知道了。” 谢澄喊出那句话的时候,乘潋险些两眼一黑晕过去,恨不得当场把掉在地上的话跟那小子的舌头一齐塞进他肚子里。 虽说后来他也是马上跟剑宗宗主夫妇道明情况,让他们把谢澄拖走了,但事情也已经在宗门上下传开了。 如今,已是最棘手的状况。 弦汐依旧无动于衷,只是跳动的心好像又沉寂了些许。 见她不语,乘潋沉吟半晌,仿佛定了决心,道:“你和玄濯,过去是不是亲密过一段时间?” 弦汐没明白他为何突然问起这个,稍微点了点头。 乘潋嗓音低哑:“既然如此,那你能不能……”他顿在这里,深吸一口气,复道:“能不能一会去一趟正殿,说那天的事,是你自愿的?” 弦汐愣愣地抬头看他。 乘潋与她对视两秒,颇感无颜地移开目光,解释道:“宗主也是没办法,好几个弟子在那站着,让我跟玄濯要个说法去,我若不坐在这个位置上,我肯定也会想着为你主持公道。可我是宗主,我得为一宗的利益考虑,我不想得罪玄濯。” 若是他真去跟玄濯对峙,玄濯指定也会给他一笔丰厚的赔偿,但大概率也会因此心生芥蒂。 弦汐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天才……但是没办法,他总得为全宗的未来着想。 看弦汐似是错愕着回不过神的样子,乘潋索性将话全部说出来:“这么多年来,清漪宗也算对你有养育之恩,你就当是偿还这份恩情了,帮宗主个忙,好吗?” “想来你也是金丹期了,等这次事情结束,就下山游历吧,多久都行,我会批准,也会给你足够的钱财。” 弦汐被这番话堵住喉口,良久,才道:“我过去……这么说了,就算是还完了清漪宗的恩情吗?” 乘潋微怔了下,颔首:“对。” “……好。”弦汐眼神木然,“我去说。” 闻言,乘潋顿时面色一松,随后柔和道:“你去正殿之后,按我教你的话说就行,不用说别的。” “好。” —— 正殿内,齐站着一干弟子,静候乘潋回来。 乘潋领着弦汐进门,走到最前方,面朝众人道:“那日的事情真相我已询问清楚,并没有大家所想的那么严重。” 弟子们面面相觑。 乘潋递给弦汐一个眼色,弦汐张了张嘴,一字一句道: “那天,不是玄濯师兄强迫于我。” “是我自愿的。” “玄濯师兄有急事,忘记把我松开,才会那样。” 殿内长久静默。 众人表情各异地看了过来,弦汐眼神呆滞而涣散,看不清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 乘潋温声道:“那日之事不过是个意外,各位不必多想,弦汐和玄濯做了这么多年师兄妹,感情甚笃,玄濯又怎么会那般对她?” 有人试图提出异议,却被同伴压了下来。 弦汐都亲口说了是自愿,他们这时候再问不就是摆明质疑有人逼迫她这样说的吗? 至于是谁逼迫的…… 即便心里清楚,也没人敢表现出来。 乘潋视线扫过一众寂静,总算松了口气:“既然都清楚怎么回事了,就回去吧,别耽误了课业和修行。” 人群默然离开,李师盈逆着人流上前挽住弦汐,对乘潋道:“宗主,我陪她回去。” 乘潋:“也好。” 李师盈轻拉弦汐,弦汐醒神,跟她一同往外走。 第42章 下山 返回木峰的路上,并不似来时风平浪静。 鱼贯而出的人流裹挟着最新的消息漫向四方。 那些看向弦汐的眼神也因此变了意味。 “那是不是弦汐?”有人暗暗指她,“那个被……” “是她,看起来还蛮小的。” “她是木峰最小的孩子吧,好像才十七。” “有十七吗?感觉也就十五六的样子。” “那不差不多?哎,我刚才听说,那天的事是她自愿的,也不知是真是假。” 那人眼睛偏斜,压低了声音:“我觉得有可能是真的,之前她不是被夏嬴找过麻烦吗?夏嬴还说什么玄濯送了她一盒珍珠,要是没关系,玄濯送她东西干嘛?还有她那个修为也不对劲,根本不像刚突破金丹初期的样子。” “是诶,难道他们那么早就……” “那孩子好像脑袋不太灵光,怎么跟玄濯搞到一起的?” “可能,玄濯喜欢她那样的长相?”同伴叹道,“唉,现在说这些也没用,看这情况,玄濯大抵不会再来找她了吧。” “那她将来怎么办?事情都闹得这么大了,她以后日子可怎么过。” “谁知道呢……” “真可怜。” 弦汐对周围嘁嘁喳喳的私语声置若罔闻,和李师盈一齐往前走着。 待离人群远了些,李师盈低声道,“弦汐,你跟师姐说实话,那天真是你自愿的吗?” 弦汐滞了一瞬,随即摇头。 李师盈松了口气,表情却更加难过,“那你为何说是自愿的,宗主他……威胁你了吗?” 情醉眠枝头 第64节 弦汐轻道:“宗主说,清漪宗对我有养育之恩,只要我来说这些话,就可以当作还清恩情了。” 李师盈喉间微哽:“他真是这么跟你说的?” “嗯。” “……” 李师盈默了几秒,转头擦了擦眼。 深吸几口气,她对弦汐道:“宗主还说别的了吗?比如你之后该怎么办的。” “宗主说,让我下山游历,游历多久都行。” 这就是赶人了。李师盈长叹:“下山,也好,继续在这里待着也没意思。” “可我不想离开这里。”弦汐看向她,“我想和你们在一起。” 李师盈眼里映着她纯稚真诚的面容,彻底压不住泪,哭着搂住她。 她想说点什么,可嗓子被酸楚噎住,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弦汐难过地回抱她。 低低啜泣片刻,李师盈控制好情绪,用手背抹干脸,尽量呼吸平稳地对她道:“清漪宗这儿没什么好待的,到处都有人传你瞎话,还是下山更清净些。”她吸吸鼻子,再道:“然后,你下山这件事,得跟师尊说一声。他现在应该在观穹殿的后院,他这几天都在那,你去找他吧,我得找苏舜商量点事。” 弦汐道了声好,与她分别,前往观穹殿。 行至半路,忽然有人叫住她:“弦汐!” 弦汐回过头,见是三个脸生的年轻男弟子。 那三人停在她面前,笑着问:“你是弦汐吧?” 弦汐点头,有些警惕地看着他们:“是。” “你别怕,我们就想问你点事儿。”为首那个略低下头,依旧在笑:“你是几岁跟玄濯上的床啊?” 弦汐表情空白:“……什么?” “你不是几个月前才突破到金丹的嘛,可看你比赛那个样子也不像金丹初期,你修为提升得这么快,是靠跟他双修吧?”那人挤眉弄眼。 旁边人用手肘顶他,也笑:“她好像还是在跟玄濯一起出任务的时候突破的金丹。” “哦对,这么说你们也搞了蛮长时间了。”那人带着些深意握上弦汐胳膊,“你能跟他睡这么久,是不是有些特殊本事啊?要不也跟师兄玩玩呗。” 三人向弦汐靠拢。 弦汐脸色苍白地后退半步,猛然甩开他的手,转头便跑。 隔着老远还能听到那些人嘻嘻哈哈的取笑声,话语难听得刺耳。 等周围没什么人了,弦汐才喘着粗气,渐渐慢下来。 她低着头,脚步虚浮着,尽力不去想别的,只将注意集中于地上的路。 —— 抵达观穹殿后院时,天色已近黄昏,火红日轮半挂山头,烧得云霞秾艳。 后院围着一圈木栅栏,木栅栏内又种着几圈菊花,开得正盛,花瓣重重堆叠,甚是富丽仙气。 院内直通的小土径旁边,有一把摇摇晃晃的藤椅,明澈便在上面躺着,手里还拎着个酱色酒坛。 弦汐进了院子,不声不响地走到明澈旁边,蹲下来,晃晃他胳膊,轻声说:“师尊,醒醒。” 明澈眼睛动了动,掀开眼皮,看向她。 一时没说话。 良久,他扬起个微笑:“小汐儿啊,今日怎么出门了?” “今天,宗主让我去正殿说些话,我就出门了。” “他让你说什么?” “说,那天的事情,是我自愿的。” “……”明澈定定地看着她,“他真让你这么说的?” “是。”弦汐道,“还有,他让我下山游历。” 明澈静了好一会,嘴角慢慢扯开僵硬的笑。 这笑在苦涩中越来越大,甚至溢出了哽咽般的笑声。 他就这么非哭非笑地抱住弦汐,老泪纵横:“对不起啊,弦汐……要是师尊再有用点……” 弦汐感到很难受。 她和玄濯发生的事,应当是很严重的错事,所以师尊师姐才会这般。 实际想来,这大概也是她的错,如果她从一开始不去缠着玄濯,就不会发生这些。 这样看,她其实也不需要别人为她讨回公道。 弦汐顺顺明澈的背,道:“没什么的,师尊,我没事。” 可明澈上了年纪,感情一上来就难以止住,“怎么就会这样……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本来你该有大好的前程,你是我们这最出息的孩子……” 弦汐拿出手帕给他擦擦脸,不想再看他这么伤心下去,于是问:“师尊,我要何时下山游历?” 明澈枯槁的手摸摸她的头,捧着她的脸看了许久,低低道:“明天吧……明天就走吧,我让你师姐送送你。” 弦汐又问:“下了山,我要去哪?” 明澈用力搓了把脸,想了想,道:“去你楚箫师兄的医馆,我给他传个信,让他照顾你。” “好。” 该说的都说完,明澈又扯着她聊了许多。 大部分都是交代她各种生活上的小事,繁琐唠叨,不过弦汐并不觉得烦,每一句都认真听着。 天色渐晚,明澈对着夜空发了会呆,起身回屋收拾出个包裹,塞给弦汐。 “这个你拿着,都是些寻常用的物件,还有银子灵石。在外面千万把钱财都收好了,莫要让人看见。” “嗯。” 弦汐点头。 明澈又看了她一会,勉强笑道:“行了,回去吧,明天还有挺长一段路要走,今晚早点休息。” 弦汐应下,拿着包裹,三步一回头,依依不舍地离去。 晚上人少了些,弦汐绕着小路,还算安稳地回到弟子舍。 “——弦汐,弦汐。” 她正想进屋,却见不远处,李师盈正站在自己房间门口轻喊她。 弦汐小跑过去。 李师盈笑着道:“今晚要不要来跟师姐一起睡?” 弦汐道:“好。” 随后回房拿了寝衣,抱上枕头被子去了李师盈房间。 入夜,两人躺在一张床上。 李师盈道:“今天你去找师尊,师尊怎么说的?” 弦汐:“师尊让我明天下山,去楚箫师兄的医馆。” “明天?有点急啊,不过现在这个情况,也确实是尽早下山比较好。去楚箫师兄那也不错,他应该会给你安排个清闲肥差。” 然而弦汐依旧有些愁闷。 她在清漪宗待了十年了,扎根发芽,从没想过要离开。现在突然间就要挪窝去一个未知的地方,说实话,她心里很慌。 她闷闷道:“我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李师盈一默。 要回来,大抵也得等流言都散干净了,门人也差不多都忘却了这事才行。 怕是得捱上些年头。 她握了握弦汐的手,“别怕,山下生活很有意思的,比在这山头上待着精彩多了,说不定你下山一段时间,就会不想回来了。” 弦汐:“怎么会……” 清漪宗就像她的家一样。 就算在外面玩得再开心,也不会不想回家。 虽然现在一些家里人对她的态度不太好。 李师盈出神道:“今日我还和苏舜说来着,我说要是你下山之后没去处,就让他家里帮你安排一个,然后他问为什么不干脆给你安置个宅子,反正宗主把你赶下山,一定会补偿给你许多银钱,到时候你就安心过着自在日子,何必非得找个营生做。” 她偏头看弦汐:“其实我也觉得这样不错,左右你不是爱跟人来往的性子,之前还跟楚箫师兄闹过矛盾,不如就推掉他那边,自己找个喜欢的住处安生过日子?” 这个建议听上去挺好。 不过,弦汐想到,她还欠玄濯钱,似乎没办法过坐吃山空的生活,于是颇为遗憾地推拒:“不了吧,我还是要赚钱的。” “为何?”李师盈有些诧异于她的奋发向上。 弦汐诚实道:“我欠玄濯许多钱,不赚的话还不上。” 李师盈更诧异了:“你欠他钱?!” “嗯,我不小心弄坏了他的东西,要赔。” “……”李师盈躺回去,静了一会,道:“弦汐,你和玄濯……到底怎么回事?” 弦汐并不对她隐瞒:“玄濯在我不知道的时候,让我做了他的情人。” 李师盈蹙起眉:“什么时候?” “两个月前。” 两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李师盈翻过身面朝她:“他对你做……和那天一样的事的时候,你有说拒绝吗?” 情醉眠枝头 第65节 “一开始没有,我以为他在帮我提升修为,后来知道了他把我当成情人,我也不敢拒绝。”弦汐缩了缩,轻道:“我有些怕他。” 李师盈一叹:“正常,有几个人不怕他呢。” 随后问:“那你们那天又是发生什么了,他为什么绑你,还把你弄成那样?” “那天晚上谢澄跟我告白,说要娶我,我犹豫了,没马上拒绝,玄濯就……生气了,觉得我背叛了他。” “还真是伴君如伴虎。”李师盈听着都有点心悸,完全不敢想象弦汐那晚都经历了什么,接着问:“那他走之前有给你留什么话吗?比如以后会不会还来找你之类?” 问完她才想起来,弦汐那天都烧成那样了,想必就算玄濯说了什么,她也不会记得清。 弦汐道:“没有……他应当是直接走了。” 李师盈安抚地摸摸她:“他最好也别再找你,跟那种人牵扯上关系只会遭殃。” 弦汐觉得此言在理。 跟玄濯拉近关系以后,她的生活似乎总是很混乱。 一想起那夜玄濯冰冷愤怒的眼神,还有那些痛苦,弦汐便不由一阵后怕。 如果可以的话,还是跟玄濯就此分别吧…… 她抱着这样的念头,又与李师盈说了会话,渐渐入眠。 李师盈侧身看着她。 说起来,她跟弦汐差的岁数也不算很大,也就八九岁。然而这么多年过去,比起姐妹,大多时候她对弦汐更像对半个女儿一样。 许是因为弦汐做什么都有些慢,反应也比别人慢,所以看起来总是呆呆傻傻,不太聪明的样子。 让人觉得她非常需要看管照顾。 李师盈还记得弦汐刚来木峰那阵,明澈经常嘱咐她们这些年长的平日多看着点弦汐,但是年纪过大的又有自己的事要忙,因此看顾弦汐的差事基本就落在了最年轻的她和付眠头上。 付眠是个爱玩的,没耐心带孩子,她也只好独自挑起重担。 幸而弦汐很听话,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不会哭也不会闹,非常让人省心。 但偶尔也会令人发愁。 比如那次,她测验弦汐剑法。 因为弦汐年岁和身形都实在太小,连最轻便的桃木剑里都没有她能拿得动的,所以一直都是以树枝代剑,李师盈便也削了个木棍拿在手里,指着她,道:“来,攻过来。” 弦汐犹犹豫豫地用树枝打了下她的木棍。 李师盈道:“你打我的剑干嘛呀?你要攻向我本人。” 弦汐童音细弱:“我不想打师姐。” “你又伤不到我,怕什么。” “那……我也不想打师姐。” 李师盈不免有些许心软。 但心软归心软,该测验还是得测验:“不可以任性,你要是还不好好挥剑,我可要跟师尊告状了。” 年仅七岁的弦汐自然很怕这个,是以踌躇片刻,又举起了树枝。 然后没动。 为了激发她的斗志,李师盈向前一步,轻轻一木棍戳在她肩头。 弦汐被戳倒了。 她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衣服,什么也没说,也依旧不动。 李师盈见状也委实不忍再戳第二下,便只挥了挥木棍,口头威胁道:“再不攻过来,我还会打你哦。” 弦汐闻言,绷着小脸沉思两秒,树枝一放,抱着头蹲在地上:“你打吧。” 李师盈:“……” 她没招儿了,于是牵着弦汐前去观穹殿,想问问明澈该怎么办。 守在观穹殿的弟子说,明澈还在炼丹房炼丹。 李师盈正要带弦汐转去炼丹房,手上却微微多了点阻力。 她回头,垂眼,“怎么了?” 弦汐睁着干净明亮的大眼睛看她,眼里微有担忧:“师姐,不要去那边,有石头打。” “有石头打?”李师盈没懂。 弦汐解释:“上次,我在那里扫地,有石头打。” 李师盈寻思两秒,琢磨过味儿来—— 有人偷摸欺负她呢。 居然连这傻孩子都欺负!她登时火冒三丈,拉着弦汐就往那边走,“上次你是在扫地是吧?你这回再扫一次,我倒要看看这石头哪来的!” 弦汐依她的话,拿笤帚又扫了一遍地。 好巧不巧,上回那人居然也路过了,且故技重施,又用石头丢她。 ——石头飞到一半,被一只素白的手握住。 李师盈眯眼看着石头抛来的方位,猛一甩手丢了过去,将那人砸了个头破血流! “滚远点!再让我看见你欺负她,我折了你的手!”她大声喊道。 之后,弦汐便没再遇到过类似的事。 回忆起这些过往,再看看如今,李师盈望着弦汐安静的睡颜,又想起她明天就要被迫下山,眼眶不免微酸。 弦汐这样的孩子,怎么会碰上这种事呢。 真是上天无眼。 李师盈无声擦了擦泪,跟她一同沉入梦乡。 —— 次日,晨雾未散。 李师盈和苏舜将弦汐一路送到大门口。 离别之际,李师盈又塞给弦汐一些自己的积蓄:“拿着,万一以后有什么急事也用得上。” 弦汐往回推:“不用了师姐,我不缺钱。” “你就收下吧,师姐不差这点。”李师盈直接将银钱塞进她的行囊里。 弦汐推也推不掉,只好接受。 与二人道别过后,弦汐坐上楚箫从家那边派来的马车,踏上行程。 遥望渐渐远去的马车,李师盈一时伤感得出神。 苏舜见此,安慰道:“别难过了,她这跟下山享清福有什么区别。没人管还有那么多钱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多好。” 李师盈捂着眼:“闭嘴吧你。” 苏舜摸摸鼻子,问:“对了,她是不是真的一早就跟玄濯那什么了?要真是这样,那玄濯肯定不会亏待了她,她说不定比咱们想象得还富足呢。” “苏舜!” “哎好好好,我错了我错了……” 马车晃晃悠悠走了许久,跨过山路,石桥,街道,小巷,约莫过了数日才终于抵达目的地,停于繁华长街一侧。 弦汐从车上下来,入目即是一间古朴奢华的宽敞药铺,不断有人进出往来。 她抱着行囊走进去,左右看了看,问掌柜的:“请问,楚箫在吗?” 掌柜的抬头看她一眼,热情地笑:“在呢,姑娘这边请。” 他直接从柜台后出来带路。 弦汐愣了下,瞧瞧无人看守的柜台:“这……不会耽误您的事吗?要不您叫个人来给我带路也行,我不急。” 掌柜的依旧在笑:“不耽误不耽误,姑娘只管跟我来就好。” 弦汐觉得有点奇怪,但也没多想,跟着他一同往里走。 绕过一幢幢高而宽的药柜,空气中淡雅香气渐浓,光线一点点变暗,弦汐四下张望,有些意外。 这药铺倒是比外面看起来要深许多。 已快黑到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弦汐发问道:“请问,还没到吗?” 没有回应。 前方的脚步声,不知何时已经消失。 弦汐驻足,心底忽然腾升起一股极其不妙的预感。 正当她要往回跑的那一刻,白光乍现! 她下意识紧闭上眼,又强迫自己睁开,却发现眼前竟是一片碧蓝湖水,湖畔花团锦簇,万紫千红,湖面漂着隐隐发光的各色花瓣,而她此时正站在湖心一座纤尘不染的白玉台上,玉桌锦垫,银瓶插梅,台边与湖畔相连之处唯独一条长而曲折的小径。 只听簌簌几声轻响,无数花瓣自檐上纷纷扬扬落下,如同世间最为绚丽盛大的花雨。 弦汐被这美得恢弘的场景震撼住,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肩头忽然搭上一双手。 那熟悉的低沉嗓音在耳边响起:“惊喜吗?” 弦汐登时浑身一僵。 她极缓地转过头,对上那双微弯的金瞳。 第43章 我们好好在这里好好过 行囊“噗”的一声掉落在地。 看见玄濯的那一刹,弦汐全身血液瞬间凉了个透。 情醉眠枝头 第66节 心脏沉重跳动着,嘴唇苍白发抖,喉咙像是又被卡住,发不出丝毫声音。 她表情里的恐慌和畏惧太过明显,入了玄濯的眼,令他心里有些不舒服。但他没有表现出来这点不舒服,而是从背后抱住弦汐,笑着问她:“这是我专门为你准备的,好不好看?” 被他近距离触碰的弦汐只觉呼吸无比艰难,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他这又是什么意思……? 他都那样对她了,现今又为何要做这些? 还有那辆马车究竟怎么回事,怎么会跑到这里来?楚箫师兄那边呢? 心中疑团太多,现实又委实让弦汐难以接受,她慢慢收回与玄濯对视的眼,竭力想当作此刻只是一场梦。 好一会也没听到弦汐答话,玄濯便也不继续耗着,直接带她坐到了锦垫上。 他让弦汐坐在自己盘起的两条长腿之间,一手圈着她的腰,另一只手从桌上金丝盘中掐了颗还挂有露珠的水晶葡萄,递到她嘴边,“这是今天刚从青丘送来的,滋味不错,你尝尝。” “……” 弦汐没动。 玄濯今天脾气出奇的好,他将葡萄放回盘中,颇有耐心道:“不吃也行。一会还有演出,我叫人请来了天宫最好的戏班子,等……” 他话没说完,怀里的弦汐忽然挣扎着要起来。 玄濯收紧手臂制住她,蹙眉问:“你去哪?” 弦汐被迫与他贴得更紧,声音不禁轻颤:“你放开我……” “怎么了,不喜欢这儿?” “这到底是哪里?” “我的龙宫。” ——嗡的一声,弦汐脑袋一空。 这四个字宛如巨石狠狠砸在心头,将心脏沉沉压了下去。 呆滞半晌,她眼眶微热,含泪回首道:“你……为什么这么做?我不要在这里,我要离开。” 玄濯伸手抹去她眼角泪珠,抱着她,好声哄道:“离开去哪啊,哪里能有这儿好?别走了,留在这跟我一起住吧。” 回忆起那些遭遇和流言蜚语,弦汐躲开他的手,悲愤道:“我不要跟你一起住,你难道还想让我当你的情人吗?我不给你当了,我也不想再见到你。” 说罢她再度挣扎起来。 玄濯的好脾气随着这一句彻底告罄,他一把将弦汐扣在低矮桌案上,厉色道:“你说不当就不当?你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说不?” 弦汐脸色煞白地看着他,僵硬着不敢动。 玄濯见状,神情略缓,但眼底仍有阴翳。 ——那天走之后,他也不好受。 冷静下来想一想,当时那又算得了什么大事,弦汐也没真的要答应那小子的求婚,他何至于对弦汐那样。 玄濯自认那夜确实反应过激了些,毕竟刚被按头应下一门婚事,心里正躁郁着,回头还见有人向弦汐求婚;弦汐竟也没马上拒绝,甚至像是想同意的样子。 想到弦汐可能会移情别恋、与他各自成婚分道扬镳,加之少男少女站在那里看上去又十分登对,一时间慌乱、嫉妒、恼怒等诸般情绪翻涌叠加,他不免有些失控。 这段时日以来,无数次午夜梦回间回想起弦汐那张绝望哭泣的脸,玄濯都觉得煎熬难耐。 某日醒来时,眼角竟还有些微干涩的触感。 真是奇了,当初他被他父王丢进魔蛟窟一个月都没哭过。 他那时坐在床沿想了许久。 ——弦汐那么弱小无助,他干嘛那样对她呢。 何况,弦汐还是真心喜欢他的。 玄濯如今已没办法对自己说他不需要弦汐的真心。 因为他发现他真的太喜欢弦汐了。 他想跟弦汐一直待在一块儿。 弦汐既然可以真心对他,那他也可以真心对待弦汐,又有什么好警惕或看不起她的。 他能跟她好好在一起就行了。 反复如此,日思夜想,玄濯后悔到了极点,便想回清漪宗找弦汐好生说说话。 可回了清漪宗他才知道弦汐已经走了。 打听到弦汐都经历了什么的时候,玄濯内心多少是愧疚的,但想了想又觉得这样也挺好——如此一来弦汐就能提前住进龙宫跟他过了,他日后给她好吃好喝供着,金尊玉贵养着,怎么不比在那破山疙瘩里强多了。 于是他就用了些小花招,把拉车的马偷摸换成自己的,再布个幻境出来,一路把马车引到了海底龙宫。 他本意是想和和气气哄好弦汐的,然而看现下这状态,弦汐大抵短时间内不会原谅他。 玄濯微微吸气,将语气缓和下来,轻声细语对弦汐道:“当情人……当情人没什么的,我又不会对你不好。你就当我们还在清漪宗的院子里,以前怎么过,现在还怎么过。” “……”弦汐没敢说话,但那写满不愿意的湿眸里,缓缓滑下一滴泪。 玄濯语气不禁又放软三分:“你还在记恨我上次对你做的事对不对?上次是我不好,我太冲动了,一时气上头对你做了那样的事,说了那样的话,其实我并没有真的那么想,你就忘……别记在心里了吧,我以后不会那么对你了。” 他也有点没脸说让弦汐忘掉。 继而他又理直气壮道:“但那件事也是你的错,要是你打一开始就拒绝那小子,我又怎么会生气,是你背叛我在先。” 弦汐微微愠怒:“你,把我当情人,当玩儿的,凭什么提背叛忠诚。” “我把你当什么你都不能背叛我!”玄濯抓紧了她。 “殿下。” 忽有宫人来报,“戏班已在门外候着了。” 玄濯现在哪有心思看什么戏,直接烦躁地一挥袖:“让他们滚,今天不用演了。” 宫人习以为常:“是。” 待宫人退下,玄濯死死盯着弦汐。 ——软话说尽还是不行,那只能来硬的了。 他对弦汐一字一顿道:“不管你乐不乐意,从今往后你都得在这里待着了。” 言讫,他半拖半抱着弦汐走出白玉台。 弦汐拼命挣着他的手,“我不跟你走,我要出去,我还得去楚箫师兄的医——” 玄濯怒然:“楚什么楚!你还真想在他那过苦日子啊?你是我的人,不许做那种下贱活儿!” 弦汐很是不高兴:“我不是你的!” 玄濯也不继续跟她争口舌之快,一路将她拽进寝殿甩到床上,冷道:“这以后就是你的住处了,熟悉熟悉。” 弦汐起来就要跑,却又被跪上床的玄濯摁住动弹不得。 这眼熟的场景,令弦汐不由想起那夜凌迟般痛苦漫长的经历。 所有反抗的力气一瞬间烟消云散,她只觉浑身发冷,甚至隐隐颤抖起来,衣衫下的单薄身躯泌出涔涔冷汗。 看出她的异样,玄濯意识到什么,脸色微僵,“……我说过,不会再那么对你。” 可弦汐此刻心底只剩下恐惧。 她哽咽着,试图唤醒他们之间那一点温馨的过往情分:“玄濯……师兄……你放过我吧,我不想在这里……” 她悲伤的神色刺痛了玄濯的眼,玄濯握着她腕子的手渐渐无力,松开。 他沉默地站起身,往门口走。 弦汐以为他要就此放过她,正要也跟着往外走的时候,玄濯却道:“你再敢往前踏一步,我就用链子把你拴起来,让你连床都下不去。” 弦汐顿时驻足。她看着玄濯的背影,急得跺脚,几乎是绝望地揪住他袖子:“师兄,师兄,你放我走……” 玄濯回头看了她一眼。 看到弦汐哭,他心里也难受。 可那又如何呢,他总不能放弦汐离开他。 他想让弦汐在他身边,弦汐就得在他身边。 玄濯从她手中抽回袖子,不再犹豫,走出了寝殿,将大门封死。 关上几天应该就老实了。 弦汐在原地无助地哭了会,听到外面已没了脚步声,便跑过去用力推了推大门。 推不动。 她又跑到一侧打开的窗户旁,然而窗户外也覆了一层结界。 弦汐没了招,于是扶着窗棂,两眼放空地在窗边木椅坐下,看着窗外景色。 抬头看,只有黑沉沉的海水。 无边无际,昏暗无光,仿佛也压在了心头一般,沉重得令人难以喘息。 往前看,到处都是金器玉具。 惟庭角一棵树华冠葳蕤,却繁茂得不太自然。 叶片翠绿得像是被染了色。 什么样的树能在海底存活? 弦汐思考着这个问题。 第44章 好,我不走了 因不知道玄濯接下来会做什么,弦汐心惊胆战地在寝殿里待了五天, 这五天,除了每日固定时间来送饭的宫人外,她没见过其他任何人。 玄濯也没来。 情醉眠枝头 第67节 弦汐猜测他大抵是最近有事要忙。 担惊受怕到了极限,弦汐做了个决定——她将殿门把手用藤蔓一圈一圈缠起来,牢牢封住大门。 既然出不去,那就防着点吧。尽管这点阻力对玄濯来说微乎其微,压根起不到半分防御作用,但总能给她一点心理安慰,让她不至于再那么害怕。 因此当天夜里,弦汐总算能够踏实入睡。 玄濯这几天确实很忙,一堆烦心事聚在一起,尤其还被祖伊催促着去涂山商议婚事,这桩桩件件都令他烦闷得要死。 苍璃也终于被从天牢里放出来了,面色比以往憔悴不少,说话时也蔫蔫的没什么劲头,不过还有力气约玄濯喝酒。 “哥……嗝,我还是觉得……小雪死得冤枉。”苍璃倒在一堆酒瓶子里,醉醺醺道。 玄濯又喝了一杯,郁闷道:“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人证物证都没有,尸体也凉透了……我他娘还得替你成个婚。” 苍璃先是叹了一声,随后又闲闲地笑:“跟涂山萸成婚也不亏啊,他们涂山的狐狸我知道,骚得很,哥你以后有……不对,你不好那口。” 他忽然想起什么,揶揄道:“你好像喜欢清纯的来着?那涂山萸确实不对你胃口。” “跟那个没关系。”玄濯满脸不快,“我今天去涂山商议婚事,本来大致流程都安排得差不多了,结果涂山萸在那指手画脚这个不满意那个不满意,张口闭口就是‘一家人’‘你的妻子’‘我要如何如何’,快给我听恶心了。” 苍璃稍一摆手:“没办法,人家好歹也是一族的长公主,有点性子那肯定的。不过她这样也好,能管事,适合当正妃。” 玄濯喝道:“我用得着别人来管我的事?我娶妻还是找娘?” “啧,你看你……”苍璃无可奈何,“哎呀,哥你就忍忍吧,再说你不娶她娶谁?娶你那个小情儿?” “……”玄濯默了两秒,朝他撇了个酒杯,起身走了。 跟他喝酒真没意思。 一路回到龙宫,玄濯又去自己的酒窖独自喝了一会,喝到心里那点莫名的情绪都散尽了,才带着满身酒气往寝殿走。 他记得他已经把弦汐带回来了,前些天他道歉也道了补偿也给了,这会子弦汐那点气性也该消了。好几天没有过,他得跟她好好亲热亲热。 玄濯这般想着,小腹里一股邪火就着酒劲熊熊烧了起来。 谁知到了寝殿门口,推两下门还没推开。 这么点小破事就跟往油桶里掉了粒火星一样,玄濯这脾气当即就炸了,“砰!”的一脚给门踹了个稀烂:“谁他娘关的门?找死吗?!” 这一巨响再配这句厉吼,吓得弦汐一个激灵从床上坐了起来,脸色唰然变白。 即便在黑暗中那逐步靠近的高大身影也是如此明显,弦汐看在眼里,一边打哆嗦一边往床里边躲。 沉重的身躯如山般压了下来,浓烈酒气先于龙涎香侵入感知,这酒的味道不似以往清香,反而冲得刺鼻,弦汐差点被熏晕过去,忍不住又往后挪了挪。 “躲什么躲,过来。”玄濯直接把她拽到了身底下,摁住就开亲。 弦汐费劲地抬臂去挡:“不要……” 玄濯粗暴扣下她手腕,用力咬了下她的唇。 隐约有血腥味蔓延,弦汐疼得微微战栗,却也不敢再躲。 玄濯又喝多了。 呼吸困难间,弦汐心想。 在她印象里,玄濯几乎没真正醉过,但酒意上头的时候脾气会非常差,甚至在欢好时捏裂过她的骨头。 弦汐强撑着胆子,颤声提醒道:“玄濯,你说过……不会再这么对我的。” 玄濯动作一顿。 眼神清明了些许,他慢慢放开弦汐,撑起上身,挥袖点了灯。 昏黄光线堪堪照亮床帐一隅,朦胧烛光中,玄濯垂眸俯视瑟缩的弦汐,揉了揉额头,“抱歉,刚才犯糊涂了。” 见他冷静下来,弦汐抖着手拉上肩头衣物,往上挪腾了几分,想离他远些。 静了少顷,玄濯问:“这些天在这儿待得怎么样?听宫人说,送来的东西你都没吃,为何。” 他语气自然得就仿佛弦汐是来做客而不是被关在这的一样。弦汐也没跟他计较,只轻声道:“我不想吃你的东西,我要出去。” “去哪?” “楚箫师兄的医馆。” “可以。”玄濯道,“你敢去,我就敢杀他。” 弦汐不可思议地瞪着他。 玄濯冷然道:“你去谁那,我就杀谁,或者让那人一辈子穷苦潦倒灾病缠身,你看我干不干得出来。” 弦汐滞闷地深吸几口气,揪住他衣领,急切又无望地呜咽:“你不能这么做,你不能把我关在这,我不要给你当情——” 玄濯一把抓住她的手扣在床上,低头来了个绵长深吻,温柔至极:“弦汐,小汐儿,你又何必跟我对着干,那样难受的不还是你自己?你就像以前那样听我的话,顺着我点,我会对你很好,这天上地下你要什么我给不了你?” “我不……” “你之前不是说喜欢我吗?我接受了,我也喜欢你,我不会再把你当情人看待,我只想和你好好在一起。”玄濯满眼真诚,“所以你也安心在这里跟我住着吧,别再想着离开什么的,反正不管你去哪里我都会把你抓回来,用不着白费力气。” 弦汐错愕:“你……喜欢我?” 玄濯握住她的手,笑道:“对,我喜欢你。” “……”弦汐实则不怎么相信,可玄濯的表情委实太过真挚,让她无法提出质疑。 看她不说话,表情犹有踌躇,玄濯又搂着她放软嗓音说了许多绵绵情话山盟海誓。 他那张嘴一贯厉害,唇枪舌战没输过,甜言蜜语自也不在话下,一句接一句下来,就算石头做的耳根子也能听化了,弦汐也不免脸红耳热,心跳微微加快。 这一番软硬兼施,加之玄濯柔情款款的眼神几近能让人溺死,渐渐的,弦汐终究是心软了。 ——玄濯说喜欢她,今晚也确实没强迫她,反而还道歉了……他可能,是真的有在想对她好,也是真的想跟她在一起。 虽然弦汐对于现状依旧有些迷茫,但当下也的确无处可去了,一来玄濯就是不肯放她走,二来他的威胁也不似作假,他当真干得出来那等事。 弦汐对于那晚的事仍有些耿耿于怀,可如今除了妥协也没别的办法,她迟疑着,缓慢点了头:“好,那我住在这里,不走了。” 玄濯闻言心情甚好地吻住她,将她压下去就要继续,却被弦汐推了推:“你去洗一洗……有酒味。” 玄濯一闻衣服确实,不过也没马上走,反将弦汐打横抱了起来,“你来跟我一起洗。” 弦汐不自在地反抗几下,无果,也只好随他去了。 —— 翌日,玄濯撤了寝殿的结界,带弦汐去到龙宫里专门用来放松娱乐的闲庭。 “你有什么爱好吗?琴棋书画,诗酒花茶,或者骑马射箭?”玄濯边走边问弦汐。 弦汐想了想,道:“我会画画。” 玄濯微讶地望她一眼:“你会画画?我怎么从没见你画——” 话没问完他才想起来,他们以前在一起的时候不外乎做那事,弦汐哪来的时间画画。 于是他紧急转了口锋:“那我带你去画画,正巧你也给我看看你画技如何。” 弦汐没在意他的异样:“好。” 因长久无人光顾,宽广的画室稍显冷清空旷,然工具仍是一应俱全。 弦汐在画架前坐下,宫人在一旁次第摆好画具。 她那笔直纤瘦的背影宛如写满了认真,玄濯在背后看着,笑问:“你最擅长画什么?花鸟山水,还是人物?” 弦汐抿抿嘴:“我……都不擅长,我只会画一张画。” 玄濯扬了扬眉,也没问是什么画,只道:“那你画吧,画完给我看看。” 弦汐便慢慢画了起来。 她画的时候,玄濯让人搬了桌子过来,他在后面坐着批公文。 室内一时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响,交错重合,温馨而和谐。 良久,弦汐长舒一口气:“好了。” 玄濯从公文中抬头,悠悠走了过去。 入目,即是一条黑龙,高高盘在空中,占了大半纸张。 那一双金瞳被点染得极是逼真,仿佛真有一双眼睛嵌在画上一般。 这张画似乎是仰视视角,下方两侧依稀可见半绿半焦的树顶,像是刚被烧过。 玄濯不由怔了下,“这是我?” 弦汐轻轻道:“嗯,这是我第一次见你时,你的样子。” 在她神智初萌,最为痛苦的时候,玄濯救了她。 虽然只是一滴水,只是一瞬间,只是……一眼。 但是那一眼,那一刻,发自灵魂的悸动,令她一生都难以忘记。 画上这一幕,她记了两百年。两百年的漫长岁月里,她不断加深着回忆,以及想要再见到玄濯的期盼。 玄濯在她心里早已变成了最完美、最让她向往的存在。 至于什么是完美……弦汐也不知道,她那时甚至没见过活人。 玄濯看了那画一会,由于上面几乎没什么有辨识度的东西,是以他也着实想不起来这究竟是他何时灭的哪场火,于是问:“这是什么时——” 他一低头,却定住。 弦汐正痴痴望着那幅画,眼中满是眷恋与依赖,专注深情,好似画上那才是她真正倾心爱慕的伴侣。 玄濯忽然感到极度不爽。 他一把推开画架,扯着弦汐就往外走,冷道:“不画画了,带你玩点别的。” 弦汐稀里糊涂地跟他走进另一间房。 这间房内,摆放的尽是乐器。 玄濯环视一圈,拿起一把琉璃琵琶,抱着弦汐坐下,将琵琶塞到她怀中,“会弹琵琶吗?” 弦汐摇头:“不会。” “那我教你。” 玄濯说着,长指轻拨琴弦,开始教她最基础的指法。 情醉眠枝头 第68节 待他教完,弦汐接过琵琶,依照记忆慢慢练习起来。 一边练,她一边问:“玄濯,你居然还会这个。” 他明明很嫌弃舞蹈,却会学习乐器。 玄濯懒散道:“‘乐’是基本礼仪之一,我身为太子,自然是要学的。” 弦汐看一眼四周,“这里的乐器你都会吗?” “嗯。”玄濯拖了个长音,随后呷了口茶,颇有闲心地解释:“我学这些,倒也不全是因为礼仪。我生而为黑龙,天性暴躁好战,偶尔拨拨琴弦听听乐曲,也算平稳心境。” 弦汐一个不慎,指尖失了力,拨出一声异响。 她默了一刹,随即继续拨弦。 比方才更认真了些。 见弦汐练得差不多成形,玄濯又教了她个简单短促的基础曲子。 弦音清越间,弦汐问:“玄濯,既然心绪不静,为何你常常饮酒呢?……酒,应当不是什么好物。” 玄濯思索了下:“嗯,为何饮酒……好问题,大抵是习惯了吧。”他闲道:“总归是得喝的,况且,酒有时候也是个好东西。” “什么时候?” “某些时候。”玄濯避而不答。 他从背后捏捏弦汐的脸,这时候又觉得她小了,“不过你就别喝了,对你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弦汐鼓了鼓腮帮,她也并没有想喝。 这首基础短暂的曲子,玄濯没有亲见她学成。她学至一多半时,祖伊给玄濯发了道传音,让他回天宫商量下婚礼相关事宜。 玄濯静默几秒,浅笑着对弦汐道:“你且在这练着,或者出去练也可,我得回天宫处理些事,等回来要检查你。” 弦汐乖巧道:“好。” 玄濯便离去了。 他走后,弦汐独自在乐室内练了许久。 许是因为这间乐室太过宽敞冷清,让她觉得格外孤寂,弦汐神思不属地练着曲子,不是拨错弦,就是弹错调。 这可不行。 玄濯回来还得检查的。 弦汐这样想着,抱着琵琶走到室外,找了后花园里一处僻静无人的角落,徐徐弹着。 ——换了个环境,勉强好些。 一曲终末,还算顺利。 弦汐抱着琵琶发了会怔,准备再弹一次,巩固一下。然而这次弹到一半,眼角却见一抹黑乎乎的东西悄然出现。 她起身警觉地望去。 一团黑泥般黏稠混浊、辨认不出形状的东西正缩在花园角落里,两个像是眼睛的白色圆形正看向她这边,身躯粘在地面缓缓涌动。 什么东西?! 弦汐不免惊了一惊,玄濯的龙宫里怎么会出现这种……生物? 她想她或许该叫来侍从看看情况,可又不敢转身,生怕一转身就被那黑泥抓住破绽;也不太敢出声,担心声音会刺激到它。 于是只好僵直地站在原地,与那团黑泥对峙。 幸而,并没有太久。 那团黑泥察觉自己被弦汐发现后,微微瑟缩几下,唰地逃了。 真的能放任这种东西在龙宫乱跑吗……?弦汐心下不安,于是转身在附近找了一列身着银铠的侍卫,道明情况。 侍卫面容庄肃:“姑娘莫怕,那仅是一只无害的噬魔元,由太子殿下豢养于此。” “噬魔元?”弦汐疑惑。 然而训练有素的侍卫们却不会再多言,只默然立着。 弦汐便也不好再麻烦他们。 左右被破坏了练习兴致,她也没心情继续弹下去,遂抱着琵琶返回寝殿,想打坐修炼一会。 她有预感,今日或许能突破到元婴期。 ——因为昨夜。 弦汐盘腿坐在床上,阖眸凝神。 …… 境界隐隐松动,苍穹雷声轰鸣,电光闪现。 睁眼的那一刹,双目已流转着不一样的光彩。 可相较于即将突破的境界,弦汐此时却更先意识到另一个问题—— 她是不是得出去破镜渡劫。 这个问题出现在脑中之时便已迟了一步,一道惊雷破开万顷海水轰然落下,“咔嚓”劈裂了整个寝殿! 尘土无声纷飞,看着焦黑的金砖石柱弦汐心里不禁阵阵发虚,她当即跑了出去试图挽救局面。然而她一路跑,雷电便一路落,待她冲到龙宫大门时,雷劫已硬生生轰塌了玄濯大半个龙宫。 侍女随从尖声惊叫着四散奔逃,慌乱间将没塌的那一部分也搅得一团糟。 天宫。 贪狼星君看着远处电闪雷鸣,笑着道:“欸,那不东海的方位吗?今天有人渡劫?” 璇玑星君张望一眼:“渡劫怎么在海里渡啊,真没道德。” 正支颐看宾客座位安排的玄濯就势瞥去一眼,又淡淡收回。 不一会,又瞥去一眼。 ——那个位置,怎么那么像他龙宫所在地方? 玄濯心底忽然升起一股不妙的预感,于是站起身对周围人道:“我有点事,先走一趟。” 说完直接闪身走人。 回到海底时,雷劫已经平息。 玄濯负手站在塌了大半的龙宫前:“……” 弦汐唯唯诺诺地从尚且完好的大门里走出,低头慢腾腾走到他跟前,认错道:“对不起,我今日渡劫,忘了出去渡……” 玄濯倒也没生气。自己女人偶尔闯出点小祸来,某种意义上讲他觉得还挺有情调的。 他一条胳膊搭上弦汐的肩,揽着她往宫里走,同时信手一挥,悲惨塌方的龙宫瞬间恢复原貌,“多大点事儿怕成这样,我又不会怪你。今日渡劫成功了?” 弦汐:“嗯。” “挺好,今晚想吃什么,我让厨子给你做一桌。上回那个鱼你不是挺爱吃的……” —— 那天之后,弦汐感觉,她和玄濯的关系似乎拉近了不少。 就仿佛他们之间原先有一面无形的屏障,现在那面屏障却消弭弱化了许多。 不过比她和玄濯关系进展更快的,是她跟那只“无害的噬魔元”的关系。 花园“惊鸿一面”后,弦汐耐不住好奇,第二日又去了那个位置弹琵琶。 果不其然再次见到了那团黑泥。 这回她对它的出现没做出什么反应,只一边拨弦,一边暗暗观察它。 第二日的黑泥依旧有些胆小,仅仅缩在角落望着,并不敢冒头。 第三日。 第四日。 …… 数不清是第几天,黑泥已经能够探出整团身躯,围着她活跃地左转右转。 弦汐也学了更复杂婉转的曲子弹给它听。她第一次弹《阳春白雪》的时候,指法尚有些青涩不熟练,可那团黑泥却像是很高兴一般,正中间鼓起个小山包,山包两侧伸出短粗的小胳膊,白眼睛眯起,左摇右晃。 很可爱。 弦汐笑出了声。 数日相伴下来,那团黑泥如同缠上了弦汐,总是跟在她脚后一起走,每次路过侍女护卫时还会额外趾高气昂,像一只骄傲的宠物。 但弦汐发现,她每次回寝殿时,黑泥都会躲得远远的,眼睛低低耷拉,很害怕的样子。 弦汐猜测它可能是被玄濯教训过。 想来玄濯大抵也不会让这样的生物靠近他住的地方。 是日,弦汐抱着琵琶,走在前往后花园的路上。 途经转角时,却见一个侍女正端着碗鸡汤,缩着肩膀站在那里不动。 弦汐上去问:“怎么了?” 侍女回首,畏惧道:“太子殿下正在发怒,奴婢、奴婢不敢送汤进去。” 见她怕得唇色都有点发白,弦汐不禁问:“你们为何那么怕玄濯?” 弦汐自己其实也怕,但没到这些侍从的程度。 侍女不敢回答这个问题,甚至还瑟瑟发抖起来。 弦汐便没再问,好心对她道:“汤给我吧,我帮你送进去。” 侍女登时如蒙大赦,当即把盘子递给她,连声道谢后快步走了。 弦汐端着鸡汤,走进玄濯书房。 ——一进门,就见摔了一地的卷宗。 情醉眠枝头 第69节 第45章 他下月底要成亲啊 弦汐一进门,便见摔了一地的卷宗。 坐在桌案后的玄濯扶着额头满脸烦躁,闻声抬眸看了她一眼,面色稍缓:“你怎么来了?” 弦汐细声道:“我来给你送汤。” 她注意着脚下,小心翼翼地走到玄濯身边,将鸡汤放到桌面。 放下后,弦汐正要走,却被玄濯一把捞住腰肢带进怀里。 身后嗓音戏谑:“放个汤就走了,这么无情?” 弦汐耳朵微热:“那……不然还要做什么?” 玄濯将她在腿上安置好,“陪我会儿。” “好。” 弦汐依言陪着他,视线触及桌上摊开的公文,瞄到落款:“这是……天枢神君的奏章?” 玄濯:“嗯,刚看完,还没盖章。” “盖章?” 弦汐想到,玄濯作为天族太子,应当是有太子印玺的。 她在桌上扫视一圈,在右侧找到一个方方正正、顶端卧龙的墨玉玺。 看起来比她手心都大。 弦汐新奇的眼神太过明目张胆,玄濯见状,笑了笑:“要用一下试试吗?你可以替我盖个章。” 弦汐有些畏缩:“这样,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一个章而已。” 玄濯随意地说着,抓住她一只手握上那冰凉的墨玉玺,移向公文盖章处。 弦汐一是心慌,二是有些握不稳那么大的印玺,是以没等挪到地方,手中便蓦然一滑,让玉玺掉了下去。 半拉红印“砰”的戳在公文边角,瞬间弄脏了整洁的纸面。 弦汐脸都白了,慌里慌张地看向玄濯。 玄濯一挑眉:“完喽,你给天枢的折子弄脏了。” 弦汐顿时更慌了:“这怎、怎么办?” “嘶。”玄濯状似为难,蹙眉想了片刻,对她道:“要不你亲我一口,我帮你解决。” 弦汐此刻也顾不得那么多,直接仰头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玄濯微一撇嘴,“诚意不够。” 弦汐急了,又在他唇上亲了下。 这本欲蜻蜓点水的一下不等分开,她便被玄濯扣住后脑,加深了这个吻。 弦汐原想着亲就亲吧,也没什么,然而刚亲一会,忽觉不对—— 玄濯的舌头竟渐渐化成本体长短,径直伸进了她喉口! “……唔唔!”弦汐几欲干呕,奋力推着他胸膛。 见逗趣得差不多,玄濯心满意足地收回舌。 口中异物离去,弦汐一连咳了好几声,红着脸擦擦嘴角:“现在,可以帮我了吧。” 玄濯微笑:“可以。” 他从桌子一角抽了条干净帕子出来,在折子边的红印上随手擦了几下,将那处擦得“血迹斑驳”看不出形状,又挑了个空地儿,“咚”的盖了个新戳上去。 眼睁睁看着这个场面的弦汐:“……其实这件事一点都不严重对不对?” 玄濯将帕子一扔:“有什么严重的,天枢要是不满意就来找我。” 弦汐无奈地瞧他一眼。 玄濯心情颇好地笑起来,胳膊圈住她,闲聊着:“宫人跟我说,你这段时日常去后花园练习琵琶,怎么不在乐室里练?” 弦汐静了静,不答反问:“玄濯,噬魔元是什么?” “你见过那玩意了?” 他意指那团黑泥。 弦汐点头:“对,它好像,很喜欢听我弹琵琶。” 玄濯哈哈笑了两声:“那没脑子的东西还会喜欢这个?” 弦汐并不觉得它没脑子,但也没有反驳玄濯,只道:“你为何把它养在宫里?我感觉……你不太喜欢它的样子。” “我怎么可能喜欢那种废物。”玄濯轻嗤,“当初为了对付魔族,我专门养了一批宠物跟我一起去魔域,我给它们起名叫噬魔元。后花园里那废物是战后从其中一个身上掉下来的,等我发现的时候,噬魔元的窝也都已经封好了。我总不能放这玩意随便在外面游荡,就干脆带到宫里圈着。” “原来是这样。”弦汐了然,又问:“那它有名字吗?” 玄濯瞅她:“给它起名干嘛?” “……”好吧。 弦汐心想,那等她自己给它起个名字好了。 “对了。”玄濯忽然拉开书案抽屉,拿出一个象牙白贝壳,贝壳边缘还嵌着一排小小的粉珍珠。他打开贝壳,里面赫然是朱红的胭脂,“这是老三……送我的,给你用,听说可以美容养颜。” 实则是应桀送苍璃的新婚礼,但苍璃这婚事都这样了,礼物自然也没了去处,于是辗转三番就落到他手里。 弦汐甚少用胭脂,可对于玄濯这一举动,她是极开心的,是以笑靥明媚地伸手接:“谢谢。” 然而玄濯却忽然将手往回一收。 弦汐:“?” 玄濯眼中多了些深意:“我先给你涂一点,看看合不合适。” “啊……好。” 玄濯用指腹沾了沾胭脂,点在她樱粉的唇瓣上,轻轻一抹—— 瓷白面容霎时多出一道艳色。 犹如寒雪地里凌霜的梅。 那面容与眸光还是清淡的,下唇却突兀描出菲薄的浓艳,衬得那艳分外勾人,邀人品尝。 或许是出于一种阴暗的心理,玄濯觉得,弦汐真的很适合红色。 他对弦汐做尽了肮脏的事,可她现在坐在他腿上,却仿佛没受到一点侵染,仍旧独立于他地干净着。 这种她不属于他的感觉,令玄濯感到不快。 玄濯扣住弦汐后脑,低头吻上她的唇,轻咬吮吸。 他一如既往地吻着,弦汐却没像从前那般依恋地抱住他的颈,而是双手揪着衣襟,无意识地与他保持距离。 缠绵拥吻间,衣衫半褪,弦汐一只小腿被抓住,高高拎起,落到椅子另一侧。 她跨坐在玄濯腿上,感受到他蓬勃的需要,睫羽微颤地等待下一刻。 可玄濯却在她耳边恶劣道:“自己坐下去。” 弦汐无奈地抿唇,两手撑着椅子扶手,被他掐着腰,艰难地慢慢坐下。 细白小臂隐隐发抖,开拓大半时,忽地一僵,反着劲儿试图往上逃。 “不……不行了……”她阖眸蹙着眉,两只小脚在半空胡乱踢蹬,没几下便蜷缩着绷起。 玄濯向下瞧了一眼,轻声鼓励:“还剩了些,努努力,再吃点。” 弦汐喘了几口气,又试着往下坐了坐,眉尖凝得化不开,“可以……到头……” 握在腰间的手忽而一松,让她直直落了下去。 “!!”弦汐猛得仰起头,弓着身子一时失声。 酸涨感瞬间充盈全身,她轻抖着手摸上肚子,隔着一层薄薄皮肤,竟碰到一块可怕的凸起。 一条热烫硕长的龙尾悄然冒出,圈住她的腰,提起,放下。 弦汐扶着那尾巴,指尖不自觉抓挠上面紧密结实的鳞片,耳畔响起玄濯舒爽的喟叹。 颠簸半晌,许是觉得这样不够过瘾,玄濯一把扫开桌上的东西,将她反放到木制桌面握着腰继续。 地上仅有一双黑靴踏实踩着,纯白登云履悬空晃荡,没几下便紧紧勾住那精实小腿,粘稠液体滴落在两靴之间,积出小片水洼。 弦汐恍惚着轻吟,却在靡靡水声中听到另一丝微弱的叫喊: “唔,唔唔——” 她偏头看去,发现那只小噬魔元趴在书房角落里,害怕又坚强地朝这边叫着。 玄濯自然也发现了,他随手从桌上拿了个杯子朝噬魔元扔去:“滚!” 噬魔元瑟瑟着钻入墙缝不见踪影。 弦汐不免有些心疼,扯了扯玄濯袖子:“你不要这么对它……” 玄濯俯身在她脸颊亲了亲,“别管它,脑子都没长的玩意,蠢得要死,疼不着。” 弦汐便不好再说什么,腰肢被掐着又往上提了提,被迫接受灌溉。 …… 结束后,弦汐偎在玄濯怀中轻轻喘息。 玄濯有些意犹未尽地在她衣下摩挲,正要再来一次,宫人忽在门外唤道:“殿下,涂山公主在海岸等您。” 玄濯脸色微变。 他想了想,低头对弦汐道:“你先回寝殿,我出去一趟。” 弦汐点点头,起身出了书房。 从书房出来,走出几步,噬魔元竟在不远处的草丛里守着。 情醉眠枝头 第70节 靠近玄濯所在的地方令它十足惧怕,可即便身躯已在发抖,它也没离开,一见到弦汐的身影又“唔唔”叫了起来。 弦汐走过去,蹲下来:“原来你会叫啊。” 噬魔元回应般“唔”一声。 弦汐道:“玄濯说你没有名字,那我给你起一个吧。嗯……你只会唔唔叫,长得也乌漆嘛黑的,既然如此,就叫你……乌麻吧。” 这个名字没那么好听,但乌麻眨了眨眼,高兴地蹦跶了两下。 弦汐试着伸手碰它。 乌麻直接攀上了她的臂,往她怀里钻。 噬魔元没什么体温,可也是弦汐这段日子以来,唯二抱过的生物。 另一个……不提也罢。 弦汐揉揉怀里软乎乎的乌麻,温暖地笑起来,旋即又无端觉得心酸。 她现如今什么都没有了,还因为玄濯的一句喜欢被迫留在这里,与他保持这种莫名其妙的关系。 肚子里还残留着玄濯的东西,走路都免不了有感觉。这让弦汐觉得,她像一个承纳的工具。 ……她对玄濯,兴许还有些感情吧,弦汐也分不清了,毕竟她现在无处可去,除了依靠玄濯也没其他办法。虽然这也是玄濯害得,可如果一直怨恨他的话,那日子就只剩苦难了。 弦汐仰头望着乌压压的海水。她不知道她未来会怎么样,倘若有一天玄濯不喜欢她了,她又会去向何方。 不过,生活总是得继续下去。她想,反正现在依着玄濯来就好了,他开心,她也好过点,至于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弦汐抱着乌麻往回走。 仿佛是命运的安排,她绕过一个转角时,遇见了应桀。 应桀见到她时比她更惊讶:“你怎么在这里?” 弦汐略微无措地站定,“玄濯让我住在这。” “他让你住这儿?”应桀满脸不可置信,随即问:“那等他去天宫了呢?你单独在这住?” 弦汐一愣:“去天宫?” “他没跟你说?他下月底成婚之后得去天宫和涂山共住两个月啊。”应桀道,“那两个月他就让你自己在这待着?” 弦汐被这句话冻在原地。 骨缝里钻出丝丝密密的冷意,几乎要将血液和皮肤一同凝住。她盯着应桀,连说话都像是呼着霜白的寒气:“他,成婚?” 涂山,是刚才宫人说的那个涂山公主吗? 所以玄濯是去……见他的未婚妻了? 他们明明方才还做过那种事。 弦汐感觉她全身都在细细地发抖。 应桀看着她这模样,心觉不对:“你不知道他要成婚了?” 玄濯不可能不跟她说吧,又没有瞒着的必要。 他来时还见玄濯正跟涂山庾在海岸聊天,见他来了,玄濯还让他先到龙宫等会。 那厢弦汐没回答,不过明显是状况不太对的样子。 应桀直觉他好像不该说这话,然而话已出口如覆水难收,联想一下玄濯在涿光山时对弦汐的态度,他又觉得说了也没什么,于是施施然转身走了。 那跟玄濯有几分相似的背影离去后,弦汐僵直地站了半晌,慢慢放下乌麻,走向龙宫大门。 应桀没必要骗她,但她总得亲眼见一下。 那样,既不冤枉了玄濯……也能让她彻底死心。 她似乎没自己以为的那么逆来顺受。弦汐失神地想道。 走出大门时,侍卫只瞧了她一眼,并未多加阻拦。 弦汐施了个避水诀,一路泅到东海海岸。 堪堪抵达岸边,多日未相见的阳光乍然入目,令视野一阵发黑。弦汐不适应地揉了揉眼,再睁开时,果然瞧见了玄濯—— 他跟一个红衣女人拥抱着,一手捏着她的下巴,低头要吻她。 第46章 “我不会再原谅你。”…… 心不在焉地跟涂山庾聊完婚事相关安排后,玄濯本想直接离开,却被涂山庾横跨半步拦住去路。 涂山庾慢悠悠地贴近他,柳臂环住劲瘦的腰,娇颜扬起,“怎么这么急啊,有人在宫里等你?” “你刚才没看见应桀?” “他又不像有什么要紧事的样子。”涂山庾嘟囔一句,随后笑意妖冶道:“横竖我们也快成婚了,不给你的妻子一个分别吻吗?” 玄濯微拧着眉乜斜她红艳似火的唇,心里颇为排斥,但一想他们成婚后什么不得做,这会儿接个吻又怎么了,于是就也没当回事,捏住她的下巴准备敷衍一下。 然而就在低头那刻,余光却不经意瞥见岸边面无血色的弦汐。 “……!”脑子蓦然一空,他猛得推开涂山庾! “啊!”涂山庾连连后退数步险些摔倒在地,当着一众妖仆的面如此狼狈,她顿感面上无光,是以赤着脸大声质问玄濯:“你干嘛呀!” 玄濯理也没理她,神色带着显见的慌乱和心虚望向弦汐。 不过那慌乱心虚也仅出现了半秒便被强行压下去,他镇定地走到弦汐面前,柔声道:“你怎么来了?这外面正晒着呢,快回去吧。” 弦汐定定地看着他,眼神仿佛是在看一个再陌生不过的人。 只眼白中隐隐浮现的血丝,透露出她此时压抑着什么样的情感。 原来他也会光明正大地与人拥抱,亲吻。 她才知道。 弦汐恍然地想。 玄濯被她这般的看着,只觉心慌得厉害。 两厢沉默片刻,弦汐又轻又慢地问:“那是你的未婚妻吗?” 玄濯喉结微滚,事已至此仍想隐瞒,沙哑道:“……不是。” 弦汐声线打颤:“你,不用骗我,我听你七弟弟说了,你们下月底就要成婚,你还要去天宫和你的妻子共住两月。” 玄濯面色一戾,心里刹那间将应桀骂了个狗血淋头,旋即又淡然对弦汐道:“没这回事,是他听错消息了乱跟你说的,我没——” “玄濯,这是谁啊?” 臂弯处突然多了只素白的手,涂山庾妖娆又不失高贵地依上他身侧,视线自上而下傲慢地划过弦汐,又移回他脸上,“是纠缠你的情人吗?” 没等玄濯发话,弦汐便红着眼睛先一步道:“我不是,他的情人。” 她一字一顿。 玄濯受不了了,他觉得不能再继续这样下去,于是一把从涂山庾手中抽出胳膊,拉着弦汐就往回走,“你和她聊什么聊,跟我回龙宫去!” 他手上还残存着涂山庾的体温和甜腻妖香,弦汐脸色唰地一变,猛一用力居然挣了开来,反手抽在玄濯脸上! “你别碰我!”她惊声叫道。 这一巴掌下去在场众人全愣了,连弦汐自己都举着手心呆怔住。 玄濯不可思议地捂住那半边脸,额角青筋浮突,惊怒到了极点地低吼:“你打我?!!” 这一掌不痛不痒,却在玄濯心里翻起了惊涛骇浪。他堂堂天族太子爷这六七百年流过血断过骨就是没挨过巴掌,连他亲娘老子都没打过他的脸! 今天但凡换个人敢这么干,玄濯都非得给人剁成肉沫再扔海里喂鱼,然而当下他盯着弦汐恐慌的脸看了又看,牙都咬紧了也愣是没舍得做什么,只忿忿地又抓了她的手一个闪身回到龙宫寝殿。 落到实地,弦汐有些后怕地想离他远点,却被玄濯死握着胳膊不放,“往哪儿走呢你!我要是想收拾你早在岸上就给你拧成三截了,老实站那听我说话!” 弦汐下意识僵直着站了一秒,随后又被他的理直气壮弄得来气,趁玄濯还在那措辞语言,她拿出储物囊,从里面掏出一个木盒放到桌子上,“这里面,你的东西,还你。” 玄濯一下没明白,“还我干嘛?” 弦汐又道:“欠你的钱,我也会想办法还上,……可能时间要久点,但我不会赖账。” 玄濯顿时有种不妙的预感,神情紧绷起来,“你这什么意思?” 弦汐双眼蒙着泪雾,但还是倔强地直视他,“我不跟你在一起了,我,我们……”她想起李师盈曾跟她说过的一个词,对玄濯道:“我们分手。” 玄濯活像青天白日挨了道雷劈,心脏狠狠颤了下,怒然道:“你说什么?你再给我说一遍?!” 弦汐执拗道:“我们,分手,我要走。” 玄濯当即一把提起她衣领,手抖了一瞬又把她轻轻放下,顺势抚平衣服褶皱,好声道:“乖宝,别说气话,你离开这还能去哪?咱们都冷静冷静,好好说说话,别动不动就要走。” 弦汐满眼决绝:“没什么好说的,你要成婚了,我不跟你在一起。” 玄濯深吸一口气,耐性耗干:“我成婚怎么了?这算多大点事儿,你至于这么跟我闹吗?” 弦汐心口一窒。 玄濯索性一次性把话都说个干净:“我成个婚而已又不是不要你了,婚礼什么的那都是做给外人看的假把式,不会影响到我们任何,我们在这儿该怎么过还怎么过,我一样会对你好。况且我迟早要成婚,我不跟别人成难道跟你成?” 说到这,玄濯顿了下,心头微微酸软,声音也不由好转几许,“我要是能娶你的话,我肯定早就娶了,可你想想你有什么?你有什么配得上我的?” “……” 弦汐沉默着。 是,她什么都没有。 可她原本也有些的,虽然对玄濯来说压根不值一提,但那几乎就是她的全世界。 都被玄濯毁了。 见她不语,玄濯以为说动她了,不禁好了颜色握着她的手揽住她,“你放心,虽然我不会娶你,但我会一直对你好,甚至比以往更好。我跟涂山成婚后就跟她待两个月,然后马上回来陪你,好不好?”他在弦汐额上亲了下。 弦汐一瞬间有点想吐。 这亲吻她的唇也可以亲吻别人,拥抱她的手臂也可以拥抱别人。 ……这也太恶心了。 这也太恶心了。 情醉眠枝头 第71节 弦汐用力推了他一下,没推动,反而把自己晃了个踉跄,她干脆就这样说:“我不用你陪,也不用你娶,你放我离开。” 玄濯有些躁了:“你有完没完?你就非得计较这点假模假样的破事?我娶涂山那是迫不得已,我也有我的苦衷,你不是喜欢我吗,怎么就不能替我着想着想?” 弦汐听着这话,只觉句句如针扎般刺耳,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你把我的喜欢,当成什么了?” 玄濯一怔:“我……” “你从来,没认真对待过我的感情,也没认真对待过我。”弦汐泪水涟涟地看着他,“你那天晚上说的话都是假的,你骗我,你还是只把我当情人,你根本……根本不在乎我的真心。” 玄濯被这又轻又哑的几句话说得没了底气,胸膛剧烈起伏着,控制不住用暴躁遮掩心底奇怪的情绪:“真心?你谈个屁的真心,你就是块破木头,你懂什么真心什么感情!” 破木头。 玄濯甚至没把她当成个人看。 弦汐眼里的光一点点暗淡下去。 ……也是,她也只是块破木头。 可就算如此,她也是活的,受伤了也会疼,难过了也会哭,她不懂真心,也分得清喜怒哀乐。 她觉得玄濯压根连真心都没有。 弦汐忽然心痛到难以呼吸,她曾经是那么的爱玄濯,以至于他那样伤害了她,让她名声狼藉流离失所,她都能够因为他一声喜欢而容忍下来,可他毁了她外在的一切竟还不够,现在还要连她内在也一并毁掉。 他将她的尊严,她的人格,她的情感踩在脚下狠狠践踏,还理所当然地轻视她。 他凭什么。 弦汐隔着泪水看着那张脸,那张她过往深爱的脸,眼中已没了一丝一毫的爱恋,惟有痛恨和排斥。 玄濯就是个混蛋,烂到骨子里了。 这一刻弦汐只觉过往两百年的梦和向往悉数碎了个彻底,连同她最纯真的爱意一起,再也拼不起来。 当初她什么都有,只想得到玄濯的喜爱。现在她或许得到了他一点不知虚实的喜爱,却因此失去了一切。 他的喜爱也太珍贵了,她负担不起。 弦汐双目无神道:“玄濯,我不喜欢你了,你放我走吧。” 玄濯呼吸一滞。 肩背隐隐发颤,他握着拳,咬牙切齿道:“……你说走就走?你当这是你家?” “这是你家,我不住了。” “由不得你说住不住,我让你住你就必须住!” 弦汐盯了他一会,灵力在指尖凝聚成刀刃,径直捅向脖颈。 玄濯立马抓住她手腕,“你干什么?!” 弦汐道:“我不跟你住,也不给你当情人,你再逼我,我就去死。” “……”玄濯气息不稳地瞪着她,半晌,猛一甩开她的手,“好,你非要走是吧?那你就给我滚!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你当谁爱留你似的,给你点好脸你就真把自己当回事儿了!有本事你今天踏出这个门,你就再也别回来!” 弦汐没再看他,翻出自己来时带的行囊,闷头往门口走。 望着她渐远的背影,仿佛有什么珍视的东西也在随之远去,玄濯心中慌恐与怒意交织着高窜,拳头握得咯咯直响,却又迈不开步子去拦。 忽地,弦汐脚步顿住,又返了回来。 玄濯一愣,心底不觉冒出点期待。 可弦汐却只是把腕上的镯子摘了下来,放到桌面的木盒旁,“这个,也还你。” 她盯着那晶莹剔透的镯子看了一会,她过去无比珍爱这个镯子,连睡觉洗澡都不舍得拿下来,几乎要把它当做身体的一部分。 她眼里的留恋很快消散,沉寂成灰暗,转头再度往外走。 镯子清透的光反射在玄濯瞳孔里,似是在讥讽他过去所做的事,玄濯一个来气,抓了镯子便猛得一扔。 镯子撞到墙面又叮的弹回去,在闷响声中正正好好砸到弦汐额角。 掉到地面,镯面完好无损,只开出一朵血花。 “呃……”弦汐佝偻了下,颤巍巍抬手捂住伤处。 另一种温热液体顺着脸颊滑落。 玄濯没料到会砸到弦汐,一时间也怔在原地,伸手想去看看她,“你没……” “玄濯。”弦汐慢慢转过头,闭着一只血痕蜿蜒的眼,“当初你说,我是傻子,是蠢货,我都认了。……可即便我是傻子,蠢货,我也会伤心。” 她当真是绝望极了,也伤心透了,哭泣着对玄濯道,“你对我做的事,未免都太过分,我不会……我不会再原谅你。” 她抹着眼泪走出屋子。 玄濯无声站了一会,走过去,弯腰捡起那染血的镯子,握在手里慢慢擦拭。 越擦越脏,直到有几滴液体滴落,才勉强干净了些。 然而随即他又愤恨地将手镯撇了出去,连同木盒和桌子一道掀了。 ——他用得着弦汐原谅?!她算个什么,她爱走就走,谁稀罕!外头比她年轻漂亮知情识趣的多的是,他招招手就能叫来一堆,谁得意她个不解风情的木头疙瘩! 她最好滚远点,让他这辈子都别再看见! 应桀在前殿等了玄濯许久也没见他来,干脆自己找了过去。 在寝殿里扒拉到玄濯时,看到他正坐在椅子上垂首不语,周围一片狼藉。 应桀跨进门就道:“哥,你怎么在这儿?这是怎么——” 他话没说完,就见抬起头的玄濯神情不对。 眼睛红得跟要滴血一样,目光凶戾活像跟他有什么杀父之仇夺妻之恨。 应桀后退一步,心道不妙。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跑,玄濯便已一拳轰在他脸上! “谁让你在她跟前瞎叽歪的!!”玄濯摁着他就是一顿狂揍,“你这破舌头不要就趁早给我拔了喂狗!成天瞎扯什么淡!你跟她说这些乱七八糟的干嘛,闲得没事干吗?!” 他本来都计划得好好的,先把弦汐在龙宫安顿好,成婚后两个月就说自己有事要出趟远门,反正弦汐指定不会怀疑他,等两个月后他从天宫回来又能继续跟弦汐和和乐乐在一起。 可现在这些全毁了,全毁了! 就因为应桀这张破嘴!! 玄濯怒不可遏地将应桀揍了个半死。 弦汐浑浑噩噩地走向龙宫大门时,脚上忽然趴了个东西。 她后知后觉地低头一看,发现是乌麻。 弦汐将它往下拽,“我要走了,你不要跟着我。” 乌麻死死扒着她不放。 弦汐默了会:“你要跟我一起走吗?……跟我一起,日子可能会清苦些,不像在龙宫这么好。” 乌麻还是不肯下去。 弦汐想了想,乌麻在龙宫的日子貌似也没好过到哪去。 这里的宫人都是看玄濯脸色行事,玄濯不待见乌麻,宫人自然也不会对它多好,看它平日在宫里躲躲藏藏的样子就知道。 弦汐于是把乌麻抱了起来,“那你跟我走吧,我尽量,不让你饿到。” “唔唔。”乌麻高兴地在她怀里翻滚。 出了龙宫,回到岸上,涂山庾一行人早已离开。 弦汐闻着新鲜空气,心里略轻松了些,如同刚从牢笼逃脱,重获新生。 但,她接下来也不知道该去哪了。 她在这世上近乎是举目无亲,无家可归,七岁以前的家她不记得在哪里了,清漪宗也回不去,在人间也没有认识的人,她完全不知道该往哪处走。 她试着走到繁华热闹的市镇,可来来往往的人流令她感到惶恐而无措,四面八方打量过来的目光也让她不由想起清漪宗那些人看她的眼神。 弦汐只好避开人群,没头没脑地跑到一座荒僻的野山,爬上半山腰,停在一处空旷临溪的草地。 脸上泪痕血痕干涩得难受,弦汐走到溪边洗了把脸,再睁眼时,却定住。 水面映出的那张面容憔悴,苍白,眼圈浮肿发红,既难看,又可笑。 弦汐看了会,忽然气愤起来,一掌拍乱水面。 ——她会沦落到这个地步,让爱她的人对她失望,自己也无处可去,都是因为她没有早早拒绝玄濯,也没有在玄濯把她关起来的时候坚持抗拒下去。 她轻信了玄濯的话,以为他真的会做出改变,以为他真的会对她好。 蠢死了。 ……不过,抗争又能有什么用。她这么弱,根本反抗不了玄濯。 弦汐颓然地跪坐在溪边。 要是她再有能力些,再聪明些,是不是就不会经历这些。 水面的影子在涟漪中渐渐恢复原状,却又被泪珠打得不成样子,弦汐看着那张面容,越看越厌恨,憎恶。 哭哭哭,哭有什么用! 她猛得抬手扇在自己脸上。 “不许哭。” 一掌落下,泪水却是流得更凶。她深喘着气,恼恨地继续打,“有什么……可哭的,会变成这样,都是因为你太蠢……废物,活该……” “唔唔!”乌麻在一旁焦急地绕来绕去,死死缠住她的手不让她再打。 弦汐被它缠得不得不停下来,可停下来的那一瞬,所有的情绪却当即决堤,就着眼泪一同涌了出来。 这片静谧的树林里,回荡着她这许多年来最为崩溃大声的哭泣。 第47章 生活在越来越好 在溪边哭完,弦汐勉强从波动的情绪中平静下来,却仍没什么力气。 情醉眠枝头 第72节 她一时不太想动,索性就在草地上用藤蔓搭了个小屋,把自己封在里面,躺了几天。 就像是在清漪宗待的最后那些天,她什么都不想做,也不想跟别人见面说话,屏蔽掉对外界的一切感知,安静地与黑暗融为一体。 其实,让她动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从小到大她只学过道法经文,降妖除魔,现在只身到了人间,连身处何方都不知晓,弦汐就算想做点事情也无从下手。 她沮丧地趴在临时搭起的小草床上。 这期间,乌麻一直在坚持不懈地想办法逗她开心。 然而它黑漆漆的身形淹没在这无光的小屋里,连个轮廓都看不清,只依稀能见到那对椭圆的白眼睛在动来动去,根本没起到什么作用。 它努力好久之后大抵也意识到了这一点,遂改变了策略,每天早晚都从外面摘许多野花回来,放到弦汐身边,然后爬到她身上陪她一起躺着。 弦汐被它打动了。 她记起,她带乌麻出来的时候可是亲口说过要照顾它,怎么这时候反倒变成乌麻来担心她了。 这样可不行。 于是乎,颓废一段时间之后,弦汐终于费力从床上爬了起来,抖掉衣服上的草屑,认真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 行囊里原先带的传讯灵石已经碎了,差不离是玄濯干的,以防她找机会又跟楚箫或者谁联系。 现在她人生地不熟,想再去找楚箫的医馆怕是有些困难,还是先想办法在这里安定下来好了。 她如今只能靠自己生活,身上又背着一大堆债,想来,还是得先找个能赚钱的……营生?人间貌似是这么称呼的。 她有手有脚四肢健全,就算什么都不会也可以现学,总不可能找不到一点她能做的事。 弦汐定了决心,将身上华丽的衣裙脱下,换成原本朴素的白道服,解开藤屋往外走。 ——总之,先下山看看。 见她起来,乌麻很是兴奋,自然而然地跟在她脚边。 弦汐看它一眼,却有些犹豫。 乌麻这外形颇为罕见,要是跟她一起下山,会不会把人吓到,以为它是妖怪喊打喊杀把它抓起来什么的? 弦汐略微担心这点,俯身对乌麻道:“你别走了,在这里等我吧,我很快就回来。” “唔唔。”乌麻皱着眼睛,满是不愿意。 可能是怕她在外面出什么事回不来,或者丢下它不管。 弦汐也不忍说出那些可能会伤到它的顾虑。她为难地思索一会,又回首望了望简陋的藤屋,灵光一现,对它道:“你在这里帮我看家吧,这山上也不知有没有别人在,你替我看着些,不要让人随便进来。” 被委以重任的乌麻前后晃了两下,像是点头,返回去老实守在门口。 弦汐不太放心地走出几步,又折返回来对它道:“要是有人或者别的什么来了,你也不要跟他们打,找个地方躲起来等我,千万别被发现了,知道了吗?” 乌麻又点点头。 弦汐这才下了山。 山脚下有个不大不小的边邑,还算热闹,该有的商铺客栈都有,弦汐沿着街道一路走,将近天黑才找到一个药铺。 这里应该有她能做的事。 弦汐走进去,问掌柜的:“你好,请问你们这里需要人吗?我、我会制药,辨认药草……还有,还有……写字,除妖……之类的。” 掌柜的抬头打量她一眼:“你是道士?” “是。” “道士怎么来药铺找活计?” “我……下山游历,想找点事做。”弦汐支支吾吾。 掌柜的也没多计较:“本地人吗?” “我从琅琊来的。” “那还挺远。”掌柜的看看弦汐那张清丽漂亮的脸蛋,觉得要是留这么个姑娘在店里大概会很吸客,于是问:“你叫什么名字?” “弦汐,琴弦的弦,潮汐的汐。” “今年多大?在这边有住处吗?” “十七,有住处。” “过来写两个字我看看。” 弦汐过去写了句诗词。 “字不错。” 看着纸上秀气的小楷,掌柜的满意颔首,随后道:“我这边倒是不缺制药的,你若不介意,可以在柜台这儿记账,就是俸禄没药师那么高,一个月一两银子,月中月底各休两日。” 弦汐微微喜悦:“可以的。” 又和掌柜的商量了会,一份营生就这么敲定下来。 返回的路上,弦汐很是开心,路过一个还没收摊的果铺时甚至买了一包果子,准备回去跟乌麻庆祝一下。 抱着果子往回走,弦汐忽然想起来,虽然她说是不让乌麻饿着,但她貌似也从来没见过乌麻吃东西。 乌麻会饿吗? 她一边琢磨这个问题一边回到藤屋,等候大半天的乌麻远远见到她身影,兴奋地蹦跶过来扒上她的腿:“唔唔!唔!” 弦汐摸摸它:“抱歉,我回来得有点晚,不过我找到营生了,一个月能赚一两银子,可以给你买很多好吃的。” “唔唔!” 弦汐犹豫了下,拿出一个果子,问:“你……能吃这个吗?” 乌麻眨眨眼,伸出两只小胳膊晃了晃,示意她扔过来。 弦汐把果子一扔。 乌麻那对圆白眼睛下方猛然咧开一张血红大口,上下两排利齿森白尖锐,在月光下泛着幽幽冷光。 “咕咚。” 连咀嚼声都没有,果子便与嘴一同消失。 乌麻依旧是那副无害的泥巴样,眨着眼看她。 弦汐:“……” 她对噬魔元有了进一步认知。 次日,弦汐到药铺正式上工。 掌柜的带她熟悉了一下药铺环境,又教了她该如何记账,内容不算困难,看弦汐差不多都明白了他便放手让她自己去做。 果不其然,有这么个漂亮姑娘在店里待着,光顾的客人都多了许多,甚至有些男顾客在弦汐记账的时候就借各种理由约她出门相会。 鉴于世上还有玄濯那样的人,弦汐警惕心提高了不少,并没有答应他们的邀约。 幸而这里的人还算淳朴善良,被她拒绝以后就安安分分走了,没有做什么出格行为。 在药铺安然无恙度过第一日。 晚上,从药铺离开后,弦汐先去布庄买了席被褥子,又去杂货店买了些工具器材,最后带着大包小卷回到藤屋。 东西往地上一放,弦汐便开始叮叮当当地修缮起屋子来。 既然要在这里长住,住处总归得收拾干净整洁些。 她自己住破屋子倒没什么,但总不能让乌麻跟着她一道吃苦。 这里以后就是她和乌麻的家了。 弦汐这般想着,越发奋力地用锉刀搓磨木头,花了整整一夜,将原本不成型的藤屋修建成结实坚固的木屋。 其实这些事情用法术很快就能做完,但她并不想闲下来,一闲下来,脑子就容易胡思乱想。 她不想再沉浸在过去中,她现在有了新的生活,只想往前看。 日子总得往前过。 天亮之际,趁着距离前往药铺还有一段时间,弦汐给乌麻造了个窝。 她在窝里铺上柔软的垫子,对乌麻道:“地上脏,以后你睡在这里吧。” 乌麻一个起跳,径直蹦了进去,打了几个滚。 看来它是喜欢的。弦汐擦擦汗,摸摸它,转身下了山。 时间一天天过去,单调的小木屋逐渐有模有样,桌椅床具一应俱全,都是弦汐自己做的。乌麻也帮了不少忙,譬如在一旁递工具。 弦汐和药铺里的掌柜伙计也慢慢熟络起来,他们对她的身世来历很是好奇,但试探过几回没打听出来,就也没再问。 月底,掌柜的按日给弦汐结了工钱。 沉甸甸几百铜钱拿在手里,弦汐蓦然有种自己长大成人了的自豪感。 掌柜的那位面相和善的娘子对她道:“累这么多天了,今日就早些回去休息吧,晚上我炖一锅骨头汤,等炖好了送你一碗。” 弦汐买工具时碰到过这位老板娘,她也去木屋做过帮手,知晓她住处在哪。 弦汐点点头,对她道了声谢,随后走出药铺。 积蓄又多了一笔。 虽然离还清债款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但弦汐觉得生活有在越来越好。 她买了些生肉和布料拿回木屋,一个给乌麻吃,一个用来做新的被褥,权当庆祝这颇具标志性的一天。 小而温馨的木屋里,乌麻大口大口吃着肉,弦汐坐在椅子上,慢慢裁剪布料。 叩,叩。 两下敲门声。 应当是老板娘来送汤了。 比预想中倒是早了些许。 弦汐扬着笑脸去开门。 ——然而木门后,却是与瘦小的老板娘截然不同的高大身影。 近乎挡住了门口全部光线。 情醉眠枝头 第73节 那双寒芒刺骨的金瞳比门缝透入的阳光还要璀璨三分,却又冰冷得彻底。 弦汐煞白着脸后退一步,当即就要把门关上。 “砰!” 半合的门被一只青筋凸起的手用力扣到墙面,脆薄木门霎时浮出几条裂痕。 玄濯踏入一步,那似是亲昵的笑容因眼中消不去的血丝而变得有些狰狞,缓缓问:“怎么,不欢迎我?” 弦汐隐隐打颤,手中泌出冷汗。 玄濯眼睛盯着她,眸光仿佛是要将她生吞活剥了一般,笑道:“好久不见了,不请我进去坐坐?” 第48章 你跟我回去吧 弦汐手脚冰凉地僵在原地。 她竭力压下恐惧,一句“你来这里做什么”还没问出口,玄濯就已扶着门框登堂入室。 相较他的身形来说这木屋委实有些狭小逼仄,玄濯一进门就感觉跟进了狗笼子似的。他轻藐又不满地睥睨四下,心道弦汐离了他果然过不上什么好日子。 先前在清漪宗好歹还能住个像样屋子,现在自己过了,就只能住这种破陋木屋。 弦汐横跨一步挡在他身前,不让他再进去,“你、你找我干嘛?” 玄濯垂眼看她,神情放柔,一手就势揽上她后腰轻轻摩挲,“当然是想你才来……” “别碰我!” 弦汐一把推开他后退几步,唇线紧抿。 这人是怎么做到在对她说了那样的话、做了那样的事之后,还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平和地来找她? 被她推开的玄濯神色阴了一刹,随即又很快恢复,状若无事道:“你在这种地方住着有什么意思,风一刮就塌了,还不如跟我回龙宫。” 弦汐十分费解:“什么回龙宫?你自己不都说,让我别回去,我也不——” “我那说的都是气话,你怎么还当真了。”玄濯理所当然道,“我从来没想过赶你走,是你当时要死要活地跟我闹,若不是你非跟我吵,我至于说那样的话吗?” ……他从来都没有错。 弦汐无力地想道。 当爱意凝筑的包容消解后,弦汐终于能够直白地承认,玄濯就是个傲慢自大到了极点的混账。 说难听夸张点,他就是觉得全天下都该围着他转,太阳也该为他升起,四季也该为他流转,反正不管什么人什么事什么东西都得顺从他心意。 如今回顾过去,弦汐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忍受得了他的。 她疲惫地闭了闭眼,对玄濯道:“是不是气话,都无所谓,你走,我不想再看到你。” 她转身坐回椅子上,继续裁剪布料。 玄濯脸色剧变,猛得拉住弦汐胳膊,恼怒又不敢置信道:“你赶我走?!” 弦汐忙着自己的事,并不理会他。 对着那纤瘦的背影默立片刻,玄濯咬咬牙,挥袖“砰!”的关上门窗。 弦汐登时吓了一跳,刚起身就被玄濯一把抓住手,径直拽到床沿坐下。 “你做什么?!”双肩被紧紧握住,弦汐惊慌地挣扎起来:“你别碰我,放开!” “对不起。” 玄濯垂着眼帘,低声道。 “……?” 弦汐一时间以为自己幻听了。 屋子里的光线有些暗,不过这样也好,毕竟玄濯现在也挺没脸的。 他深吸一口气,磨着后槽牙,生平第一次用低三下四的语气说:“先前,是我不对,你别生我气了,跟我回去吧。” 弦汐怔愣地看着他,良久,往后挪了挪身子:“你不用对我说这些,没必要。” 玄濯嗓音紧绷:“什么叫没必要?” 弦汐小声的:“我说过,不会再原谅你。我也不想再和你牵扯上关系,我们就各过各的,各自安好。” “……什么狗屁的各自安好。” 玄濯沉沉咕哝一句,眼睛依稀发红。 这些天他千方百计地试图忘掉弦汐,可每当深夜来临,他独自躺在冷寂的床上,还是忍不住会伸出手,想去拥抱点什么。 弦汐像是不知何时长在他心尖上的一块肉,寻常时无知无觉,可一旦分割开来,就令他疼痛难耐。 他无法忍受弦汐不在身边的日子。 经历无数个失眠的夜后,玄濯得出这个结论。 一想到弦汐离开时那双不再有丝毫爱意的眼神,他就觉得无比煎熬,几乎连一刻都忍受不下去,只想赶紧来找她,见她一面。 许是出于自我保护,他自动忽视了弦汐走之前最后留下的那句话,并未当真。 他想,他当时说的都是气话,弦汐肯定也是。 她那么喜欢他,总不可能真的不原谅他。 可当下事情发展却与他预想的有些不一样。 玄濯越发加大了力气握住弦汐肩膀,“你对我还有哪里不满意的,我改,你还有什么想要的,我也都给你,只要你跟我回去,什么都行,我什么都依你。” 弦汐吃痛地蹙了蹙眉,声音依旧轻轻柔柔:“我不跟你走,也不跟你在一起。你要成婚了,我们分手,你去和你的妻子在一起。” “什么妻子!她就是个摆设,根本无关紧要!我成不成婚半点不会影响到我们之间的关系,你怎么就那么固执?” 玄濯完全失去了冷静,日思夜想的人此刻就在眼前,却疏离冷漠得仿佛与他隔着一面墙。他再也忍受不了这种锥心的痛感,索性直接将弦汐摁倒在床上,欺身吻住她的唇,强行缩短他们的距离。 弦汐挣扎着叫喊起来:“你不要碰我!走开!离我远点!” 慌乱间她又是一巴掌扇在玄濯脸上! 啪! “操……!”玄濯满面怒容地停了动作,猩红双眼死死瞪着她,嘴唇无声嗫嚅几下。 然而他粗喘几息,偏了下头,终是什么都没骂出来,只狠声又问了一遍弦汐:“你到底跟不跟我回去?” 弦汐坚持道:“我不去你的龙宫。你离开这里,我不想再见到你。” 玄濯“咔嚓”一声捏裂了脆弱的床板。 “好,好……你倒是够决绝的,说断就断,一点情面不留。”看着弦汐那不含一丝眷恋和情意的神情,玄濯绷紧下颌,眼眶微酸。 他都这么放下身架来给她道歉了,她居然用这般态度对待他。 玄濯只觉她这些话如同利刃一般狠狠扎在他心上。他难受的同时,心底那点温情和柔软也尽数消散,转变为无尽的冷戾:“给你好脸你不要,非逼我来硬的是吧?今天你想走也得走,不想走也得走!” 说罢他一把扛起弦汐往门口走。 弦汐在他肩头奋力反抗,甚至悲切无助地哭喊:“我不跟你走,你快放我下来,救命,救我……” 玄濯恼火至极:“你喊个屁的救命,跟我在一起能死啊?再说你自己住在这破犄角旮旯指望谁来救——嘶!什么东西?!” 不知从哪突然窜出一团黑乎乎的泥巴咬在他腿上,玄濯想也没想,一脚给那泥巴踩得入地三分! “唔唔!” “乌麻!”弦汐失声惊叫,随即更加剧烈地挣扎起来,“你不要打它!不要打乌麻!” “乌麻?”玄濯也是踩完后才意识到这是个什么玩意,顿时一脸的匪夷所思:“你怎么还能跟这东西处一块儿去?还给它起了名?” 说完他忽然一顿,将弦汐从肩上扔下来,相当占理地大声谴责她:“好啊你!走之前多硬气似的什么什么都不要,结果居然从我宫里偷东西!” 弦汐被他吼得一阵气虚,不由退了两步,苍白地辩解:“我没有……” “行了别解释了,你现在不仅欠我钱还偷了我的东西,你别想赖账,必须跟我回龙宫。”玄濯心安理得道。 弦汐急得不行:“钱、钱我会还你,可你对乌麻又不好,凭什么让它跟你待在一起?” 玄濯拔高语调:“你怎么就知道我对它不好?我要是真膈应它早把它给捏死了,还能让它活到现在跟你跑出来逍遥?” 弦汐跟他讲不来道理,想先把乌麻从他靴子底下救出来。 奈何玄濯比她动作更快,一下将乌麻抓在手里,高高举着威胁:“你挺在意这么个小玩意的吧?我告诉你,你再不跟我回去,我现在就弄死它。” 他作势收紧手,逼迫乌麻发出尖叫。 弦汐吓得脸色惨白,双手颤抖着举在身前:“不……不要,我会跟你走,你别……别伤害它。” 玄濯满意了,但仍没放下乌麻,拎着它大摇大摆地出了木屋。 弦汐目光紧紧关注着乌麻,不得不跟在他身后,一同离开这仅居住了小半个月的屋子。 踏出房门的那一刻,骄阳正足,弦汐心底却是一片苍凉悲伤。 玄濯总是把她的生活搅得一团糟。 本来,她刚刚摆脱情人的身份,重获自由。 本来,她才得到自己第一份俸禄。 本来,她和乌麻的家初具雏形。 而现在这一切都将化为乌有,像是做了一场短暂的美梦。 她甚至没能来得及喝上老板娘做的那一碗骨头汤。 离木屋越远,弦汐越伤心,最后禁不住擦着眼泪低低啜泣出声。 玄濯顿足,回头看了她一眼。 ……和他回去一起生活,就让她难过成这样? 拳头握得咯咯作响,不知是羞恼还是痛心带来的火气,玄濯猛一挥袖,将弦汐费劲许多天建成的木屋轰了个粉碎。 眼睁睁看着自己多日的努力一瞬间灰飞烟灭,弦汐呆了一秒,随即气得浑身发抖,连话都说不太利索:“你……你怎么能……” 玄濯冷眼瞧她:“我就是能。敢反抗我,就是这个下场。” 情醉眠枝头 第74节 事已至此他也不打算再用什么怀柔策略,直接掐住弦汐下颌,寒声道:“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由不得你来说愿意不愿意,不管是那破屋子也好,还是这噬魔元也罢,你要是再敢跟我对着干,我就把你在意的全毁了。” 弦汐眼里流露出无边的绝望,流着泪问:“玄濯,你为什么这么对我?我没有……没有做错过什么,就算你当初那样伤害我,我也没有对你说过一句怨恨,你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你。”玄濯松开钳制她的手,抹去她脸上的泪,语气低缓,“我喜欢你,我只是想带你回去和我一起生活而已,又不会伤害你。都是你一直拒绝我,我才不得已用这些威胁的手段,只要你乖乖听我的话,像以前那样好好跟我在一起,我会对你很好很好。” 弦汐揪着他袖子急迫理论:“可我以前喜欢你的时候,并没有也这样强迫你在我身边。你不是喜欢我,你只是想让我给你当情人!” “……”玄濯看了她一会,似是无奈,叹了口气:“你就真那么想离开我吗?” 弦汐目光坚定。 玄濯见状,道:“那好,我不强迫你跟我回龙宫了,你走吧。——不过这只噬魔元我得带回去,它不能在人间随意游荡,容易出事。” 他的松口来得太过突然,弦汐一时不敢相信:“真的吗……?” 玄濯没回答,带着乌麻兀自转身走向马车。 弦汐不舍地与乌麻对视,迈腿追了几步又强行停下。 ——乌麻本就是玄濯宫里的,她贸然带它出来确实不对,况且噬魔元本身也是个特殊存在,或许,真的不好被她随便带出来…… 她忍了又忍,转身走向相反方向。 然而后颈忽地一痛。 弦汐猝不及防,眼前一黑,晕倒在结实宽阔的怀里。 玄濯再次将她扛起来,恶狠狠道:“还真以为我能放你走啊?你想得倒美!” 他将乌麻往车里一丢,乌麻啪唧一声摔在车壁上,还没等动就被玄濯扣了个结界牢牢关住。 马车眨眼间消失。 第49章 我不成婚了 弦汐睁开眼时,又见到了那方熟悉的鲛绡帐。 身侧也贴着熟悉的温度,修长遒劲的手臂犹如牢笼般紧紧圈住她,用力之大几乎令她感到疼痛。 弦汐怔了一会,意识到当下是什么情况。 ——她又被玄濯关在龙宫了。 胸口顿时一阵窒闷,仿佛压了块沉重巨石,弦汐无神地凝望床帐片刻,抬手捂住酸热的眼睛,默默转过身,背对身边那人。 “醒了?” 玄濯声音微哑。 弦汐不答。 一只手将她翻了过来,玄濯迫使她面对自己,淡道:“你现在就这么讨厌我?” 弦汐躲着眼不去看他,连泪都流不出来,神色只余死寂,“是,我讨厌你。” 玄濯微微一僵,冷了脸:“你最好还是喜欢吧,毕竟以后还得跟我长长久久地过下去。” 这句话堵得弦汐呼吸艰涩。 她痛苦又无望地蜷缩起来,闭眼抗拒现下的一切,哽咽道:“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我不喜欢你了!我不想和你在一起!你马上就要成婚,还逼我待在你身边,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了?!” “我娶你。”玄濯搂紧她道。 弦汐心跳停了一拍:“你说什么……?” 玄濯郑重其事:“我娶你,做我的侧妃。” 弦汐默然少顷,身体渐渐哆嗦起来,猛得扬手抽在他脸上! “滚开!”她几近痛恨地喊道,“滚!离我远点!” 他怎么能无耻到这种地步?在害得她一无所有尊严尽失之后,还好意思让她嫁给他,甚至是以这等卑微的方式。 他难不成以为这是对她的施舍吗?! 弦汐前所未有地恼怒了,使劲推拒玄濯的胸膛想远离他。 一连挨了三巴掌的玄濯终于按捺不住脾气,暴躁地翻身压住她吼道:“你打没完了是吧!还让我滚?给你几分颜色就在这蹬鼻子上脸了是吧?!” 弦汐被他吼得怒意更盛,气极之下竟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一把将玄濯掀了下去,骑到他身上便挥拳打他:“你凭什么这么对我!凭什么要我对你百依百顺无所不从!你又有什么了不起的?你就是个混蛋!流氓!” 玄濯被她掀翻的那一刻便已惊怔住,此时听着她这些话更是错愕到忘了反制。 在他眼里弦汐就是个没脾气的软包子,不管对她做什么她都能接受,就算偶尔有点气性,事后稍微哄两下也就过去了。 他从未料想过,有一天弦汐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玄濯没愣多久就缓过了神,绷着脸握住弦汐手腕再度将她压下去,却也没底气再冲她发怒,只憋着气好声道:“行了,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干嘛就非得动手动脚的?” 弦汐听也不听,一脚踹向他裤裆。 玄濯当即抓住她脚踝,愤然叫道:“你往哪儿踢呢!下半辈子还过不过了?” 弦汐挣扎着:“谁要和你过!你放开我!” “你……”玄濯心头火噌噌往上窜,抓着她脚踝的手一加劲登时就想给她捏断,可那伶仃细瘦的骨头握在手里,他一时间还有点心痒。 他就势往上摸了两把那又直又白的小腿,嗓音和缓了些:“弦汐,以前是我不对,我对你做了许多错事,可如今我已经知错了,带你回龙宫也是为了弥补你,你就别再跟我生气了。” 带弦汐回来后,玄濯也总算从前些天的情绪中冷静下来,渐渐想明白了很多—— 弦汐之所以非要离开他远走高飞,说到底还是因为他要跟别人成亲,她吃醋了。 弦汐是个实心眼的,肯定接受不了别人在他身边有名有分占据一席之地,而她自己只能待在龙宫里跟他不清不楚。 弦汐也是因为太喜欢他,太在意他,才会这样跟他闹。 想通这一点时,玄濯心里那点别扭和气愤统统消了个干净。他想,其实姿态放低点给弦汐道个歉也没什么,反正这件事归根结底也确实是他不好。 和涂山庾的婚事已是铁板钉钉,弦汐这边又被应桀那个嘴贱的把消息抖搂了个底儿掉,想瞒也没法瞒; 既然如此,那就先给弦汐个名分,让她能够安心待在这里。 倘若之后弦汐还不解气,那他就尽量多陪陪她,说点好话,再多送些她喜欢的东西。 总之,只要弦汐能回心转意重新回到他身边,怎么都行。 玄濯只想让弦汐像以前一样全心全意爱着他,满心满眼都是他。 他现在无比怀念那样的日子。 然而弦汐此刻却双目泛红,冷然又坚定地对他道:“你离我远些,不要再来破坏我的生活,就是对我最好的弥补了。” 她眼里没有分毫动摇。 当真是铁了心要跟他分开。 弦汐不爱他了。 再次直面这一现实的玄濯只觉心头刺痛,他不明白弦汐为何要这么对他,神色中甚至多了一丝委屈:“弦汐……你怎么能这样?难道你真的一点都不喜欢我了吗?” 看弦汐似是不想理他的样子,玄濯喉间一阵酸涩,“可我们以前明明那么好,你那天还说,你是真心喜欢我——” “玄濯。”弦汐忽然开口,直视着他,道:“你那天晚上,怎么就没杀了我呢。” 玄濯猛然僵住。 “你想让我屈从你,给你当情人,当被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没有丝毫尊严的玩物,那没可能。”弦汐声音轻淡,却是顽固至极,“只要我还活着,还有一口气在,还有一丁点清醒的神智,我就不会答应。” 玄濯眼眶微热,愈发地委屈:“我没想让你当情人,我想娶你。” “有区别吗?” “当然有!”玄濯喊了一句,急切地抓住她,“成婚了,我们就是夫妻,有名有分的,跟情人完全不沾边。” “然后呢?”弦汐漠然道,“你想让我看着你光明正大地搂着别人走在外面,还要顺从地接受,不能有丝毫怨言,因为按理说,她才是你正当的妻子。” “……” 玄濯的表情一点点沉落下来,无话可说。 弦汐回忆起那日所见光景,那位被叫做涂山的女子美艳而高挑,通体散发贵气,与瘦小木讷的她截然不同,看起来和玄濯甚是相配。 连那打量她时充满不屑的目光,都是与玄濯一样的傲慢。 弦汐诚心实意,却又像是讽刺地感慨:“你和你的妻子,很般配。”她预祝道:“祝你们幸福。” “你祝我个屁的幸福!!”玄濯勃然大怒,死死摁着弦汐肩膀重喘几口气,怒意却又迅速被哀伤浇灭。 他红着眼盯了弦汐半晌,忽然一声不吭地离去。 寝殿外落下一层坚不可摧的结界。 一路回到天宫,玄濯片刻未停地走向正殿,找到正在批折子的祖伊。 他开口就道:“我不成婚了。” 祖伊握笔的手顿了顿,抬眸看向他:“你说什么?” 玄濯毫不避讳地又重复一遍:“我说,我不成婚了。谁爱娶涂山萸就让谁娶去,我不娶了。” 祖伊默了一会,放下笔,负手悠悠走到他跟前,“给我个理由。” 玄濯道:“我就不乐意娶。” 祖伊猛一巴掌扇在他脸上! 啪! 玄濯眼前一花,直挺挺跪在铺满玉砖的地面,唇齿间溢出鲜红血丝。 祖伊冷漠依旧:“你再说一次。” 玄濯用力眨了下眼,站起来,目光狠戾:“我、不乐意、娶她。” 啪! 更加下劲的一巴掌,这回玄濯趴在地上,多缓了几秒才爬起来。 祖伊脸上没多少愠色,只淡淡从侍女手中取了巾帕,擦拭掌心,“是为了你宫里那个相好的吧?” “……” 情醉眠枝头 第75节 “我听人说,你是给人敲晕了绑回去的?”祖伊冷嘲:“还以为你们多情深似海呢,结果人家压根看不上你,不愿意跟你过,你自己又在这一厢情愿些什么?” 玄濯神情变换几轮,握紧拳,梗着脖子道:“我跟她感情好得很,放眼全天下也找不出第二对比我们更相爱的。她降生就是为了我,我这几百年也就喜欢过她一个,以后也是。要不是因为这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婚事,我本来可以跟她一直好好过日子。她现在不过是气我要与别人成婚而已,待我退婚了,娶她为正妻,我们又可以像以前一样恩爱厮守……” 祖伊道:“哦,还挺感人。那我原先问你好几次有没有心仪的想娶的姑娘,你怎么不把她跟我说道说道啊?” 玄濯僵硬着没吭声。 祖伊斜他一眼,返身坐回座椅,继续批阅折子:“滚回去吧。” 玄濯静默半晌,一甩袖子发狠道:“反正这婚我就是不成了!什么涂山雪兔妖族天族的,爱如何就如何,我不管了!有种把我绑到喜堂上去!” 祖伊隔空一掌把他打得吐出一口血:“你以为我做不出来?我不仅能把你绑上喜堂,还能把你直接绑到涂山萸床上去!我警告你,你要是真敢不去成亲,我就让你再也见不到你那个相好的!” 玄濯面色立变:“你敢动她!” 祖伊嗓音更重:“你看我敢不敢!” 玄濯瞪着他,眼中杀意明明灭灭,终是沉寂下去,一擦嘴角血迹,转身出了天宫。 回到寝殿门口,弦汐尚在里面躺着,呼吸清浅,似是在睡觉。 玄濯将身上斑斑血痕都收拾干净,推门进去,看着那无声抗拒的背影,心头隐隐泛起苦楚,上床抱住弦汐。 “别碰我。” 弦汐轻道。 玄濯喉间微酸,缓慢地道:“你让我抱抱吧……我今天过得很不好。” “滚。”弦汐回答得更简洁了些。 这一声仿佛将他们之间的距离无限拉长,令本就冰冷的屏障愈发凉薄刺骨。 玄濯眼眸发热,却又不舍得放开她。他紧了紧手臂,低声道:“我去成亲那天,就完成个仪式,然后马上回来陪你,好不好?”他小心翼翼地问。 压抑的静默悄然漫延,过了许久,弦汐说:“玄濯,你真恶心。” “……恶心你也得跟我过一辈子。”玄濯近乎是麻木道,“我会尽量不死在你前头,让你跟我完完整整地过完余生。” 弦汐没说话,只将身子蜷缩成一团,如同绝望又排斥的抗拒。 玄濯从未觉得自己如此脆弱过,甚至于不堪一击,只因为她这么一个小小的举动,眼眶便承接不住泪意。 他无法接受这样的自己,更不想在弦汐面前展现出这样的一面,于是下床出了寝殿,径自奔入书房。 矗立数百年的书房在这一刻忽然变得冷清而寂寞。玄濯在里面独坐半日,酸热的眼勉强打住,却又觉得孤枕难眠。 纠结许久,他想着弦汐差不多该睡着了,又悄无声息地回到寝殿,爬上床环住那温软馨香的身躯。 玄濯没有刻意放轻动作,他盼着弦汐能发现他回来,张口说点什么。 哪怕不好听也罢。 然而弦汐大抵是发觉了,却置若罔闻,半点反应也没有。 眼里的湿意又一次涌了上来,玄濯垂首埋进她清香的发间,无声哽噎半晌,闷闷道:“对不起……对不起。” 第50章 逃跑 后花园里,弦汐坐在石凳上,仰头望着乌黑的“天”。 现在应当是晌午了? 她猜想道。 她不太确定,毕竟她已有段时日未曾见过阳光,只能依据玄濯的来去推断白天与黑夜。 就和以往一样,玄濯大多时候只会在晚上与她相见,白天还要忙自己的事。 他也并非夜夜都能回来,而一旦回来,就必定要抱着她,与她说说话,然后入睡。 弦汐明显能感觉到,玄濯在克制自己的欲望。夜里无数次那双拥着她的手都探出燥热的意图,却又隐忍地收回。 忍无可忍之时,玄濯便会离开寝殿去冲冷水澡,等一身寒气散了再回来。 这么多天下来,竟也坚持着没强迫过她一次。 可即便如此,弦汐对他也很是排斥。数次试图挣开那坚固的怀抱无果,她只好绷紧身体,尽量远离玄濯。 以至于双方都夜不能寐。 这次被关押起来,弦汐的活动范围小了许多,仅能在寝殿,闲庭,以及后花园三点间走动,因为玄濯希望一回来就见到她。 乌麻也被挡在结界外,不能与弦汐接触,因为玄濯受不了弦汐为了一团泥巴而忽视他。 隔着一层结界,弦汐看向外面焦急地爬来爬去的乌麻。 ——如果不是为了看望乌麻,她实则连床都没力气下。尽管那张床上有太多令她反感的回忆,但她就是觉得浑身发懒。 许是因为从短暂轻松的自由重归牢笼的落差过大,弦汐心中的郁卒不仅久未消弭,反而还越发严重,变得怠惰而寡言。 最初,她试过再次以死相逼。 那天又是一场激烈的争吵,玄濯好话赖话说尽,最后索性威胁道:“你要是敢死,清漪宗日后也不必存续了,你的师尊师姐也都别想好过。” 弦汐只好罢了心思。 时至今日,她仍是理解不了,为何玄濯非要把她关在这里与他作陪。 她既不会给他好脸色,也不接受他给予的任何东西,每日见了面,要么只有玄濯一人在絮叨着说话,要么就是相对无言的静默。 这种日子又有什么意思。 ……说起来,这已经是她被关在这里的第几天了? 弦汐记不大清楚,近来她总是打不起精神。 不过应该还没到一个月,她想,因为玄濯还没成婚。 这倒不是玄濯主动告诉她的。而是就在昨日,一队天宫侍者刚抬着大堆被红绸包裹的赏赐,如流水般送入龙宫。 为首的侍者没见到玄濯,便径直找上了弦汐,客客气气道:“这是天帝赏给太子殿下的新婚贺礼,祝贺殿下五日后将与涂山长公主喜结连理。下官擅作主张,让人先行搬去了库房,待殿下回来,还望姑娘告知殿下。” 龙宫里各类事务都有专人负责,这等事自然也会有相应的宫人通知玄濯,压根用不着弦汐去说。 侍者不可能不知道这些,所以这一番行径,单纯是奔着她来的而已。 弦汐猜测,可能是天帝担心她妨碍玄濯的婚事,想警告她老实本分些。 这未免也太看得起她了。 弦汐想自嘲地笑笑,却连提起嘴角的力气都没有。她应下侍者的请求,等玄濯回宫后,依照原话告诉了他。 那是这些天以来,弦汐第一次主动跟玄濯说话。 然而玄濯听了内容却是半点开心不起来。 他当即咬了咬牙,愤愤转身去了天宫,过了许久又带着一脸晦气归来,去库房将那些所谓的“新婚贺礼”通通砸烂,举世稀贵的宝物被毫不留情地轰了个粉碎,无声无息没入海水中。 弦汐没有理会他,仍旧坐在后花园里发呆。 至于后来玄濯抱着她轻柔地说了些什么,她也没在意,只是对他的触碰感到生理性抗拒,索性封了感知,让自己的世界彻底清净下来。 婚期临近,龙宫里却没多少喜庆的氛围。 一切如常,甚至平和得有些过分,无端显出几分刻意。 弦汐本以为,这虚假的表象会一直维持下去。她还苦中作乐地想过,兴许这样也不错。 然而世事总是难料。 一抹鲜亮的红色蓦然出现在眼前,惊醒了迟钝的感知。 弦汐后知后觉地抬眼望去,却更先一步听到脆亮的女音:“你就是太子殿下养在宫里的情人?” “……”对于那个词,弦汐已没有太大反应,只木然道:“我不是他的情人。” 红衣姑娘手指绕着发丝,嗤笑一声:“不是情人那是什么?妃子?我怎么从没听说他娶过谁。” 弦汐并不回应,默默端详这位突然闯入龙宫的陌生来客。 有点眼熟。 像她曾经见过的某个人…… “我姐姐说,太子殿下对你很不一样,似乎格外偏宠你。”涂山琼坐在假山顶端,高高在上地俯视她,轻蔑道:“能得天族太子殿下的青眼,我还以为多漂亮呢,现在看来,分明连我姐姐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 弦汐微怔。 ——这个人,是涂山的妹妹? 她回忆着曾经学过的涂山文史,涂山族长涂山翎膝下共育有二子三女,长女涂山萸,次女涂山玥,三女涂山琼。 与玄濯订婚的是涂山长公主涂山萸,那面前这个就当是涂山玥或者涂山琼中的一个。 弦汐这般想着,也如此问了:“你是谁?” “涂山三公主,涂山琼。”涂山琼扬着下巴,“也是即将与太子殿下成婚的涂山长公主的三妹妹。” 她没有反问弦汐名讳,毕竟在她眼里那并不重要。 弦汐静默一阵,看了眼涂山琼冒出来的方向,问:“这外面有结界,你是怎么进来的?” 涂山琼闻言,拿出一块描金令牌,一边在手里晃来晃去一边骄傲道:“当然是走进来的,我进我姐夫的宫殿怎么了。” 弦汐直勾勾地盯住那令牌。 ……有了那个,她是不是就可以从这里出去? 像是期待已久的梦近在眼前,指尖因太过激动和渴盼而轻微颤动,弦汐从多日的麻木中苏醒过来,目光紧锁令牌,极力让声音保持平稳:“这块令牌……你从哪儿得的?” 涂山琼:“太子殿下给我的呗。” 实则是天帝给涂山萸的,让她没事可以去找玄濯多交流交流,促进下感情。 涂山萸拉不下脸亲自来打探弦汐,于是就将令牌交予涂山琼,让她来替自己跑个腿。 不过真真假假对弦汐来说都已不重要,她双手交叠在腿上,紧紧交握,思忖该如何得到那块令牌。 涂山琼继续道:“我来是想告诉你,我姐姐马上就要跟太子殿下成亲了,你也多少有点自知之明,别再出来碍眼。不然我就划花你的脸,看谁还愿意要你。” 弦汐移眸瞥了眼结界外,目中微光一闪,对她道:“好。” 情醉眠枝头 第76节 “……啊?”涂山琼愣了愣,没想到她答应得这么痛快。 她还以为她这种人起码会哭闹或者示个威什么的。 弦汐摊开手,掌心忽然多出一排碧绿叶片,她浅浅笑道:“你陪我玩个游戏,你若赢了,我就答应你,不会再打扰你姐姐和……太子殿下。” 涂山琼警惕地打量她:“我用得着你答应?你要是敢打扰他们,我有的是法子让你消失!” 弦汐轻道:“那你大可试试对我动手。” 涂山琼一噎。 玄濯那脾性,凶名在外威震四方,连她姐姐都不太敢招惹。眼前这人怎么说也颇受他宠爱,她要是真动手…… 涂山琼咽了咽口水,些微露怯,又有些羞恼。 弦汐给了她个台阶下:“别担心,就算你输了,我也会答应你不去打扰他们,我只想让你帮我个忙。” 涂山琼不免好奇:“什么忙?” 弦汐转头看向结界外昏黑的海底,用眼神示意:“那边,有一株很好看的珊瑚,我若赢了,你就帮我把它采来吧。” 涂山琼瞄去一眼,狐疑道:“就这点小事?你怎么不自己去取?” “……我也是,一时兴起。”弦汐略垂了眼睫,编造谎言:“这龙宫委实没意思,我只是想找个人陪我玩会游戏。” 涂山琼自幼在涂山长大,无忧无虑天真单纯,且贪玩,闻言倒也没多怀疑,直接坐到她对面:“行吧,那本公主就耽误点时间陪你玩玩,不过你可要说话算话啊。” 弦汐温顺道:“自然。” 涂山琼看着她手中叶子,双手托腮问:“你想怎么玩?” 弦汐将叶子分成对等的两摞,从袖中摸出一支炭笔,在两摞叶面上从一至二十依次写好数字,随后把其中一摞推给涂山琼:“我们打乱叶子顺序,然后随机抽三张,谁加起来的数字大,谁就赢。” 这倒新奇。涂山琼兴致勃勃,当即便将叶子推倒打乱。 桌上没一会便出现两摊散乱的叶片,皆是正面朝下,背面朝上。 打乱叶子后,涂山琼正迫不及待地想抽出一片,却被弦汐伸手拦住:“等下。” 涂山琼没耐心道:“怎么?” “公平起见,我们交换。” 涂山琼不满地皱起眉:“你事好多。”但也依言跟她换了,毕竟这样确实更有趣味性。 交换过程中叶子难免重合交叠,两人皆没在意。这场独以结果为主导的游戏,中途出现任何差错都算不得差错,反而如同油点落入烈火,更添声势。 第一轮,弦汐抽到“三”,涂山琼抽到“十”。 看清两人数字差距,涂山琼昂首扬笑:“看来你今天运气不太好。” 弦汐也笑:“是吗。” 可她分明觉得,她今天运气好到了极点。 第二轮,弦汐抽到“十二”,涂山琼抽到“八”。 涂山琼略微不快,不过鉴于差距较小,便也没多说什么。 来到定胜负的第三轮。 涂山琼抽叶子时,稍稍犹豫。 她偷瞄一眼弦汐手下摸的那片叶子,眸光微闪,看清了下方数字——“二”。 她输定了。 涂山琼得意地想。 她没多思索便翻开了自己的叶子,上面赫然是个“六”。 涂山琼松弛地往后靠,“好了,快认输吧,本公主今天心情好,就不让你做别——” 弦汐翻开了牌,一个明晃晃的“二十”映入眼帘。 涂山琼话音一顿,不可思议地前倾身子凑近去看,惊怒地喊道:“怎么可能是‘二十’!我刚才明明见是‘二’!你出千了对不对?!你一定是出千了!!”她一把揪住弦汐衣领。 弦汐举起空荡荡的双手,表示自己很无辜:“我没有出千,公主可以随便检查。不过,公主你居然偷看了我的叶子吗?”她犹疑地反问涂山琼。 涂山琼一僵。 弦汐继而道:“公主既然能看到叶子上的数字,莫非方才那两张都是……” “没有!我没有!”涂山琼气急败坏,“我只看了那一——”话止于此,她一时卡着说不下去。 弦汐拉开她揪着自己衣领的手,淡淡道:“没关系,我相信公主的为人,公主定是想提前知晓结果,所以才偷看了我的叶子,对不对?” 涂山琼磕绊着:“……对,是这样,反正我没出千。” “既然如此,胜负已分,就请公主兑现诺言吧。”弦汐道,“麻烦公主为我取来那株珊瑚了。” 涂山琼脸色青白红绿尽数走了一遭,心不甘情不愿地给自己套了个避水诀,打开结界,出去采珊瑚。 那结界的空隙明目张胆地暴露在眼前,弦汐忍到肩膀发抖,才撑住没马上心急地跑出去。 待到涂山琼踏回结界的那一刻,弦汐朝乌麻使了个眼色,乌麻犹如心有灵犀般当即懂了她的意思,张口扑向涂山琼! “啊唔!” “啊啊啊!什么东西!” 涂山琼猝不及防被一团泥巴咬中,惊叫一声连忙冲向一边,一面跑一面叫喊:“来人啊!有东西咬我!快来人把它给拽下来!” 趁着这个时机弦汐猛然冲出了结界,拼尽全力泅往岸边。 乌麻在背后唔唔叫喊,弦汐回首看了一眼,结界却已合上。 她凝望乌麻片刻,忍痛继续往前跑。 上岸之后,弦汐几乎是一刻不停地向远处奔逃,体力耗干了便用灵力,灵力耗干了再换体力,跑到最后甚至扶着树咳出血丝,也还是不敢停下。 再快点,再快点—— 不能被玄濯再抓回去了。 这回她要跑得远远的,躲到他再也找不到的地方。 这个念头仿佛信念般支撑着四肢虚软的她,她不知道自己在跑向哪里,却也完全不敢有半秒停顿。 每多跑一步,就能够离玄濯远些。 她不想再看到玄濯了。 弦汐接连跑了七天七夜,最后,实在没了力气,喘着气倚树跪坐在地上。 昏花的视野里,忽然出现一片云白滚金的衣袂。 头顶传来极轻的一声笑。 这声音与衣服花样皆令弦汐感到有些熟悉,她迷迷蒙蒙地抬眼望去。 然而没等看清来人的面容,胸腔便被一道冰凉贯穿。 血液喷涌而出,弦汐再也坚持不住,晕厥过去。 第51章 她去哪儿了?! 和祖伊大吵一架、将新婚贺礼砸了个遍、又被弦汐屏蔽感知甩了冷脸之后,玄濯实在郁闷得不行,跑去南海找了赤熘。 俩人对坐在金丝楠木榻上,侍从在旁边一桶一桶地递酒。 看玄濯那闷头灌酒一句话也不说的烦躁样,赤熘忍不住开口:“哥,别他娘喝了,什么事儿就给你闹心成这样啊?” 玄濯一口酒下肚,杯盏没等落桌便被他一把撇出去,“砰”一声摔得稀碎:“还能有什么事儿?老东西特意把新婚礼送我宫里膈应人!……一天天的真是闲着他了,正事不干就会给人添堵。”他嘟囔着骂个不停。 赤熘了然地笑:“哦,你宫里那小情儿……不对,相好的跟你闹了是吧?”他揣度着换了个用词。 玄濯脸色变了变,磨着后槽牙拿起新杯子,“倒也没闹。” “给你甩脸子?” 玄濯没吱声。 赤熘啧啧两下:“上次老七跟我说,你把你那相好的养进宫里还不告诉她你的婚讯,他不小心说漏嘴还被你往死里揍了一顿。当时我都不怎么信来着,结果你现在可好,” 他拿眼瞅着玄濯,满脸揶揄,“还能被自己养的小玩意撵出来了。” 玄濯被这句伤了颜面,猛得一踹他:“你才被撵出来的,我是不爱搁家里受那窝囊气!” 赤熘习以为常地拍拍腿上脚印,“那你把她赶走呗,要不就使些招儿,给她弄老实点。” 闻言玄濯气焰却又弱了下去。他闷不做声地喝了两口酒,低低道:“我不想那么对她,我把她接到宫里是打算好好过日子的……况且她离了我也不行。” 玄濯想,弦汐离开他可怎么活?以前每天就在清漪宗听学修炼,后来离开清漪宗又离开他,只能跟一团泥巴窝在山沟里苦哈哈地过着。 他就看不惯弦汐灰头土脸的样子,在他眼里弦汐就该被他干干净净锦衣玉食地养在屋里头,什么都不用做,会喘口气儿就得了,其余的他都能给弦汐供上。 可弦汐怎么就是不愿意呢? 玄濯十分不理解。 多日积郁在此刻仿佛开了闸一般宣泄出来,玄濯对着赤熘滔滔不绝道:“我就不明白了,那老不死的多少个儿子,怎么偏盯着我的婚事不放?我跟弦汐本来过得挺好的,他还有那个什么涂山非得跑过来横插一脚,生生给我俩搅散了。弦汐也是一根筋,知道我要成婚就一直犟着不肯理我,我是软的也来硬的也来,什么法子都试过了,她还是不乐意给我点好脸,我真没辙了。” 他念念叨叨一大堆,赤熘越听脸色越怪,最后忍不住打岔道:“……哥,你先停会。” 玄濯一顿,皱眉看他:“怎么了?” 赤熘眼神微妙中透着一丝诡异:“你不会真喜欢上你那相好的了吧?” 玄濯默了默,绷着嗓子:“不喜欢我能跟她住跟她睡?” “这两码事。”赤熘道,“你不觉得你对她稀罕过头了吗?先前在涿光山的时候你还打算玩够就扔,现在怎么倒费心思哄上了?” “……”玄濯有些抹不开面子地哑了半晌,闷声挤出一句:“我就乐意哄她,用你管。” 说罢不等赤熘做出什么反应,他又拔高声调找补:“我他娘活了六百多年就遇着这么一个对心思的,我哄哄怎么了?!” 赤熘:“不是,我不是那意思……” 他话刚说一半,玄濯忽然像是被刺激着了一样一摔杯子从榻上蹦起来,光火至极地喊叫道:“我好不容易遇着一个这么稀罕的,我容易吗我!一个个的要我考虑这要我考虑那,怎么就没人替我考虑考虑??” 他发泄般怒喊一阵,又把赤熘宫里的东西也砸了大堆,勉强消了些气性之后便自顾自冲出大门,返回自己龙宫。 情醉眠枝头 第77节 赤熘看着殿里满地的废墟:“……” 他无语地挠挠额,让侍从将地上收拾干净。 他现在是真有点佩服那个叫弦汐的姑娘。玄濯这德性一般人都受不了,可她不仅忍受了下来,还降服了这动不动就炸的炮仗。 厉害。 奔赴在回宫的路上,玄濯火气渐渐消散,又开始琢磨起今天要用什么方法让弦汐对他缓和脸色。 可能是因为再有三四天便要成婚,他感觉弦汐最近对他越来越冷淡。 玄濯并不是很想让这个趋势发展下去。 他觉得,他或许该换个路子补偿弦汐。 思来想去,玄濯冒出个主意——要不让弦汐去做清漪宗宗主吧。 就当弥补他那时犯的错。 反正他白天大多时候都不在龙宫,弦汐出去一会也没什么。而且她一个人待着难免胡思乱想,想着想着就可能想到过去那些乱七八糟的回忆,又加深一层对他的怨恨。 让弦汐出门有点事做,不仅能转开她的注意,说不定哪天遇到开心的事,还会愿意回来跟他分享两句。 再者他也不想天天听明澈在龙王庙骂他了。 玄濯仔细想了想,觉着这个点子可真不错。 到时他再出面澄清一下那夜怎么回事,为弦汐正个名,弦汐兴许就会原谅他那天晚上的所作所为。 至于乘潋,也不用干了。反正就他赶弦汐下山一事来看他品行也不怎么样,干脆早点找个地方种地养老。 不过这件事得在他成婚后再做,毕竟他成婚那天排场必定铺天盖地,连地底下钻洞的耗子都能耳闻三分,那个时候若是弦汐在外面看着,肯定心里又要不舒服。 玄濯一边逐步完善计划,一边想象着跟弦汐修复关系后的生活,心情慢慢明媚起来。 ——是啊,他和弦汐年岁皆不小了,不管遇上什么事,都该成熟冷静地应对,何苦闹到这般地步? 虽说还不知道弦汐本体年纪多大,但能修炼到让神魂随意下凡,经历的岁月应该也不会少了。 玄濯准备回去问问弦汐这事,保不齐还能根据她的年龄推断出自己究竟是何时救的她。 一想到又有话题和弦汐聊,玄濯连返程的速度都加快了不少。 落地于龙宫后花园,玄濯带着满心欢喜张口便喊:“弦汐,我有事跟你说。” 毫无回应。 玄濯也习惯了弦汐不搭理他,是以并未当回事,一面走一面继续喊道:“弦汐,弦汐?” “……” 空空荡荡的后花园里,一丝人气都没有。 玄濯脚步一凝,感觉有点不对劲。 心跳陡然加快,他几乎是一瞬间探遍了整个龙宫,却没有发现弦汐丝毫踪影。 站在同样空寂的寝殿门口,玄濯捏紧门框,青筋根根绷起,布满血丝的眼如同寒刃般盯着宫人:“……弦汐呢?” 宫人低垂着头,战战兢兢道:“姑娘,失踪了。” 喀嚓—— 纯金的门框骤然断裂。 玄濯转身面向宫人,步步逼近:“这里里外外都套着结界,她能失踪到哪儿去?” 宫人畏缩着后退:“小……小人不知,晌午时……涂山三公主来了一趟,待她走后,小人才发现姑娘不见了。” 玄濯驻足。 空气忽而陷入静寂,宫人以为这句话令玄濯消了火,于是小心翼翼地抬头看去。 却对上一双燃着极端怒意的金瞳。 “谁让你们放她进来的?!!”玄濯勃然道,“你们当这里是什么地方?谁都能来踩一脚的观赏景点吗?!” 宫人们齐唰唰跪了一圈,以头抢地抖若筛糠。 玄濯揪起一个宫人厉声问:“她怎么进来的?她怎么进来的?!!” 宫人险些被吓尿裤子,“公……公主手里……有令牌。” 令牌? 玄濯思索一刹,想通了怎么回事—— 涂山琼能从哪得来他龙宫的令牌?只能是涂山萸手里。涂山萸又从哪得来的?他那几个兄弟总归不可能给她,只能是祖伊或者凤祐。 大概率就是总想膈应他的祖伊了。 放下那老混帐不谈,涂山萸居然敢让人来找弦汐的麻烦。 娘的……那个贱畜,那个贱畜!! 玄濯一把甩开宫人,怒叱道:“都给我滚去把弦汐找回来!找不到她我把你们全部剁了喂鱼!快去找!” 宫人们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玄濯怒气难消,近乎失智般一连轰塌了大半边龙宫,随后径直赴往涂山。 漫山遍野的狐狸只见玄濯仿若从地狱爬出来的黑面罗刹,气势汹汹地奔向最高山峰上那口狐狸洞。 涂山琼正趴在洞中养腿伤,眼角黑影一闪,还没看清怎么回事就被一脚踹飞了出去! 她连一声惨叫都没能发出,便撞上墙壁晕死过去。 玄濯将涂山琼从地上提起来,神识强行冲入她脑中把她唤醒,满面戾气道:“弦汐呢?你把弦汐弄哪儿去了?!” 涂山琼吐出一大口血,气若游丝:“什么……弦汐……” “轰”的一声她被玄濯怼进石墙,玄濯双目猩红地问:“我问你把弦汐弄哪儿去了!!她现在在哪?!” 涂山琼面如金纸,哭都哭不出来:“我不知道……” “玄濯!你在干嘛!”涂山萸匆匆忙忙赶到,用力拖拽他掐着涂山琼的胳膊,“快把阿琼放开!” 玄濯一下挥开涂山萸,单手扣在涂山琼头顶搜寻记忆。 片刻,他收回手。 面容从暴怒中,渐渐归于不明的沉寂。 静默良久,在周围惊恐畏惧的注视下,玄濯一言不发地出了狐狸洞,离开涂山,回到龙宫。 寂然穿过长廊,越过一地残砖断垣,他来到弦汐常待的后花园,无声立在她最后坐的石凳边,垂眸看着桌面残留的几片树叶。 玄濯捡起一片,凝视上面些微变化的数字。 ——原来弦汐这么聪明。 为了逃离这里,逃离他,竟能想出这般精巧的小花招。 他以前从没料想过。 “……呵。” 玄濯蓦地低笑一声。 那片叶子被握进掌心,揉碎碾烂。 “你又能跑去哪儿。”玄濯嗓音沉沉,愠怒到了极致,嘴角反而扬起狰狞血腥的弧度:“弦汐,你又能跑去哪?” 想必是他一直以来对她太好了,才让她还敢有这种念头。 等他把她找回来,等他把她找回来…… “我一定要把你绑在床上,干到死。”他轻轻道。 —— 再睁眼时,弦汐只见到陌生的床帏。 她蒙了一阵,想坐起身,胸口却疼得厉害。 “最好先别动哦,会扯到伤口。” 耳畔响起一道温润男音。 弦汐侧首望去,入目即是袖领滚金的浅云白衣,一张俊美过分的面容,以及一双淡银色的眼瞳。 她隐约觉得这人有点熟悉,却又想不起在哪见过,于是声音沙哑地问:“你是谁……?” 白衣男人道:“你的救命恩人。” “?” 弦汐茫然地回忆一番,记起自己在晕厥前,胸口好像是被什么捅了一下。 但究竟是什么捅的? 不等她发问,白衣男便好心地替她解了惑:“你被妖兽从背后偷袭了,正好我路过,看你可怜,就把你带了回来,帮你治好了伤。” 是这样吗?弦汐晕乎着道:“原来如此,谢谢你。” 白衣男眉眼弯弯:“无妨。” 静静躺了一会,弦汐试图起身,身体却虚弱得提不上力。 ——恢复这么慢,看来真的是很重的伤。 她无奈道:“抱歉,我好像,需要再休息一段时间。” 白衣男微微笑出了声:“没关系,左右我独自在这里住着无趣,你多陪我会,就当抵了药钱。” 听了他的话,弦汐这才打量四周。 屋子以竹木搭建而成,装饰得极为风雅,虽朴素,却也不难看出低调的奢华,通过半开的支摘窗往外看,这里似乎是一处精致静谧的别院。 “这是哪里?”她困惑地问。 男子答道:“雍州,蒲宜镇。” 她居然跑到西海来了。 弦汐有些佩服自己,同时又庆幸地想,这回她跑这么远,玄濯总归是抓不到她了。 弦汐一时放松下来,偏头看看坐在床边竹椅上,翻阅卷宗的白衣男人,觉得自己或许应该报答一下他的救命之恩:“你救了我,我该怎么报答你?” 情醉眠枝头 第78节 男人将视线从卷宗移到她没什么血色的小脸上,眸色微深,淡笑道:“这个,我可能需要好好思量思量。不如你就先在这里陪我吧,等我考虑好了再告诉你。” 想想自己现在的状况,弦汐感觉这样也好,于是道:“好,那我该怎么称呼你?” 白衣男沉吟一息,说了个名字:“白晔。” 他抬眸看向弦汐,笑意温和:“叫我白晔就好。” 第52章 和我在一起吧 弦汐在白晔的别院住了下来。 白晔并不要求她做些什么,平日也不常回来,弦汐闲来无事,偶尔会扫扫庭院里的落叶,擦擦窗棂桌椅,抑或做点其他力所能及的小事。 这样平淡的生活让她感到久违的轻松。 这方别院并不止她和白晔两人,还有些许侍女仆从。不过他们极少开口说话,只会在白晔下达指令时低答一声,其余时候皆安静而沉默,如同按照固定流程行动的木偶。 跟玄濯龙宫里的宫人倒有些相似。 弦汐原先还想过要不要问问他们有关白晔的事,见他们如此情状,也只得作罢。 在这里安居的第三日,院角那株颇有年头的桃树芳菲竞开,细红嫩蕊纷纷扬扬,落了一地,弦汐拿了扫帚,在门口慢慢清理。 幽冷檀香蓦然从背后出现,携着温雅的男声:“你怎么又在做这种杂活?” 弦汐停下动作,回头对上那双淡银色的眼瞳:“我只是,想做点事。我总不能白白住在这里还什么都不做。” 白晔睇了眼她手中扫帚,目光带着微不可察的蔑视,转而又挂上关切柔和的笑,负手问:“伤势如何了?还会疼吗?” 弦汐摇头:“不会,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嗯,看你脸色,也确实是比前日好了些。” 白晔抬手轻抚过她脸颊,仅一下,便收了回来。 快得甚至令弦汐没能反应过来。 羽毛般的触感如细微电流从肌肤窜过,弦汐略微不自在地偏了偏脸。 平心而论,白晔是个温润而清矜的人,不过他有时也会做些这种带有一点亲昵意味的举动。 弦汐分辨不出他是不是故意的,他的神色太过坦然。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白晔将手复又背到身后,“我今天听说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小道消息,你想听听吗?” 弦汐好奇道:“什么消息?” 白晔微微一笑:“天族的太子殿下,玄濯,婚期延后了。” 弦汐神情一变,握着扫把的手倏地收紧。 粉红花瓣无声飘过眼前,她沉默半晌,闷头接着扫地,“……哦。” 白晔颇有兴味地打量她脸色:“你不问问原因?” 弦汐避开他的视线,肢体透着不自然的僵硬,“我对他的事情不感兴趣。” 然而白晔听了她这话,却愈发来劲了:“为何?你跟他有什么不愉快的过往吗?” 弦汐微微抿嘴,拿着扫帚垂首往屋子里走,低声道:“没有,只是没兴趣而已,我对这些不怎么关注。” 白晔跟在她身后,凝望那单薄瘦弱的背影,笑着继续道:“据说啊,他是为了给三殿下那位还没来得及拜堂成亲便殒命的妻子守丧,才将婚期推迟了半年。——这可真是奇怪,那雪兔公主都去世有段时间了,他为何现在才开始守丧?是不是因为别的……” “白晔。”弦汐忽然回头看他,“你是不是天族的人?” 这些天她从未问过白晔任何有关他的信息,但她隐隐能察觉出来,白晔不仅不是凡人,体内还蕴含着非同一般的法力。 先前她并没有往天族上猜想,可能是因为内心下意识的回避,也可能是受玄濯影响,认为天族之人不会愿意住在这等素净寡淡的地方。 不过,白晔今日这一番话透露的内容未免太过详细,不像是寻常人能知晓的。 弦汐稍稍升起警惕。 白晔静了半秒,神态自然地对她浅笑:“算是吧。” 弦汐注视着他,足下退开半步。 白晔道:“我原先是一名修士,得道飞升去了天界。可天界实在无趣,我待着发闷,就干脆下凡做了个散仙。” 弦汐怔了怔,“你,是得道飞升的修士?” 白晔挑起一边眉:“当然,你不信?” “……你何时飞升的?” “几百年前吧,有些年头了。” 弦汐将知道的已飞升的前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问:“你有道号吗?” 白晔:“有,不过说了怕是你也不知晓,毕竟我从前和现在一样,只是个散修。” “……”弦汐心中仍有怀疑,却也没再往下探究。 毕竟,白晔骗她又有什么意义。 弦汐将扫帚放到墙边,沉吟片刻,还是觉得离天族的人远些比较好,于是转身对白晔道:“白晔,你有想好让我如何报答你吗?” 夏风吹过,送来阵阵桃香,甜暖中掺着一丝清浅而淡雅的隐秘芬芳。白晔眸色幽深地垂睨那张秀美小脸,笑道:“你怎么像是很着急的样子?哪有人报恩还这么急的。” 弦汐眉尖轻蹙,为难地说:“抱歉,但是,再过不久我就要离开这里了,我想在离开之前,做完该做的事。” “离开?” 白晔霎时面色沉落,朝她走近几步,“为何要离开?住不惯这里?” 似是随口发问的两句话,无端透出一股压迫感,伴着那间距缩小的高挑身躯,逼得弦汐不断迈步后退。 ——这感觉,恍惚间竟有几分熟悉。 弦汐心底禁不住生出微许惧怕,碰巧背部贴上那阴凉的墙面,惊惶之下她磕绊道:“没、没有,我只是……只是想去别的地方看一看……” 白晔盯着她,眼中隐约多了些思忖。 少顷,他放柔声音,轻道:“你想去哪里,我可以陪你一起去。” “……?” 弦汐不太理解地抬头,却不防撞入满目深情。 白晔拉起她的手,款款道:“弦汐,和我在一起吧,我喜欢你。” 弦汐怔愣着:“你喜欢我?” “对,从见你的第一眼起,我就喜欢你了。”白晔那色泽浅淡的眼眸中映着她,似映着千山万水,碧海阔空,情意绵绵无尽,仿佛她即是他的全部,“我本来没打算这么早告诉你的,我想借着报恩的由头多留你一阵,让你慢慢也喜欢上我,可你竟然这么急着离开……我委实舍不得你。” 他轻柔又悲伤地抱住弦汐。 弦汐一僵,有些排斥这个陌生的怀抱,然而不等她推开白晔,白晔便自觉松了手:“我知道,你一时还接受不了我,无妨,我会等你,等你真正接受我的那一天。”他握紧弦汐的手,言辞郑重,又有点无赖,“不过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我会一直伴在你身边。” 弦汐别扭地将手抽出来,良久沉思。 ——白晔的这份感情,来得好生突然。 想想他们第一眼相见时,她连跑七天七夜还失血晕厥的模样,弦汐实则不太相信白晔这样的人会对此动心。 抛去这个不提,与玄濯纠缠至今,她也已经不想再接触什么情情爱爱的了。白晔对她虽好,可她实在没有多余的心力再去爱另外一个人。 但是救命之恩又不能不报。 看弦汐凝眉纠结的表情,白晔眼神暗了暗,换上一副忧愁神色:“其实,我对你说这些,也有另一层原因在。” 第53章 弦汐,弦汐 “我有一个表亲,近来遭遇了些意外,整日消沉萎靡,连累全家都不得安生。我作为长辈属实看不过眼,就想办个喜事冲冲喜,也让他打起点精神。” 白晔有条不紊地说着,温柔凝视弦汐,“碰巧,我遇上了你。我想这份喜事或许可以由我来承办。” 弦汐听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混乱地移开视线,“你、你是说,让我跟你……成亲?” “放心,只是做做样子而已。”白晔缓声道,“我不会在你喜欢上我之前强迫你做什么,你只需与我同上喜堂,拜过三拜,然后我就把你送回这里,如何?” 弦汐半垂着眼帘,踌躇不决。 见她隐约有松动的趋势,白晔笑道:“这样吧,你帮我这个忙,就当还了救命之恩,你以后便不欠我了。” 这句话说动了弦汐。 她顿了两秒,微一咬唇,低道:“好。” 反正是假的。 ……就像玄濯说的那样,假模假样的破事,又有什么大不了。 想到过往那些伤得她千疮百孔的话语,弦汐原还有些局促不安的心,一点点沉寂下去。 白晔甚是愉悦道:“婚期就定在半月后吧,我让人选个适合成亲的热闹地方,邀请些我的亲族好友,一同来为我们庆贺。” “嗯。”弦汐敛眸,“随你,都可以。” 她默然转身,迎着微醺的暖风走向屋舍。 “等下。” 胳膊忽而被拉住,弦汐一扭头,一只玉白手掌掠过眼前,轻轻从她发间取下一朵桃花。 白晔两指拈着那朵花,眼眸看着她,笑意浅浅,目光深深:“有桃花。” 弦汐摸摸发丝,“还有吗?” “没有了。”白晔将嫣红的花放至唇边暧昧轻吻,瞳孔未曾离开她,“——就眼前这一朵。” 话音柔情缱绻地弥散在风中。 弦汐莫名地瞧他一眼,道了声“哦”,转身走了。 白晔:“……” 这什么没情调的女人,难道就一点都没对他动心吗?? 情醉眠枝头 第79节 一时间,几百年来经历过无数次的熟悉的挫败感再度涌上心头,他眼皮一跳,眼中绵绵深情瞬间烟消云散,甚至转化为些微怨恼。 一个被玩烂了的情人,也敢给他脸色看。 他阴沉又轻蔑地盯了弦汐背影半晌,没耐心再继续做戏,转头回了天界。 ——他还得跟某些人分享一下这个喜讯。 衣袂翻飞,无尘白靴落在南天门。守卫看清面容那刻,立即屈膝跪地:“二殿下。” 白奕略一抬手,示意他们免礼,信步踏入天宫,直奔祖伊起居的乾清宫。 宫人入殿禀报过后,将他引至上书房。 “父王。” 白奕对着书案后的祖伊俯首作揖。 祖伊头也不抬地批阅公文:“何事。” “儿臣想纳一位侧妃。” 祖伊翻公文的动作顿住,抬眼:“什么时候?” “半月后。” 祖伊静了少顷,道:“推迟吧,最近天族不宜办喜事。” 白奕肩背一僵,笑容不免凝滞些许:“是因为……兄长吗?” 祖伊不答,只长长叹息一声,面上明显多了几分烦愁。 那日玄濯在涂山大闹一场之后,涂山翎亲自带人找上天宫理论,两厢对峙良久,终是各自憋着一口气议了和。 至于婚事,也在玄濯的坚持下延期了,天族对外给出的理由倒也算说得过去: 因即将与三殿下成婚的雪兔公主在喜堂上香消玉殒,三殿下悲痛欲绝,茶饭不思,太子殿下与其“兄弟情深”,见状同样“伤心过度”,是以无意于此时成婚,准备为未过门的弟妹守丧半年。 实则是玄濯当时闹腾得太厉害,非要把自个儿宫里丢的人找回来,不然打死不肯成亲。 祖伊总不好真把他绑上喜堂去,不得已之下只得跟他商议:给他半年时间找人,要是半年后还没找到,不管怎样他都必须跟涂山萸成亲。 玄濯勉强应了下来,这才息事宁人。 太子和皇子之一一同守丧,天族其他人自然也不便在这段时期办喜欢庆。 何况是作为手足同胞的二皇子。 与玄濯相关的任何事都永远比他重要。 白奕握紧了拳,手背青筋凸显,却仍旧保持微笑:“父王不必担心,不过纳个侧妃罢了,儿臣只打算在人间找处僻静地,再邀些亲近的同族好友参宴,并不会为太多人知晓。” 祖伊侧目:“你很急着娶那女子?” 白奕带上几许情意:“早在兄长这事出来之前,儿臣便答应过她要尽早迎她进门,儿臣不愿言而无信。” “……”祖伊盯了他一会,收回目光,松口道:“行,那你娶吧,记得有点分寸,别弄出太大阵仗。” “是。” 又谈过近来紧要的政事,白奕辞别离去。 走出不远,上了横跨溪流的白玉桥,恰好碰见从天牢出来以后一直待在天宫游游荡荡无所事事的苍璃。 苍璃兴致不高地朝他打了个招呼:“二哥,你怎么突然来了?” 白奕笑道:“我来给父王报个喜,这月中旬我要纳一位侧妃。” “又纳侧妃?你那宫里塞得下吗?” “养在外头的,不带进宫里。” 苍璃“哦”了一声,神情不太自然:“现在这个时候,父王能同意你纳妃?大哥他不久前才……” “父王已经同意了。”白奕嘴角微提,扬声打断道。 苍璃止了话,瞄他一眼。 白奕面色不变:“不过我这次娶亲排场可能会小些,只请你们这几个兄弟,还有天族一些熟识的老朋友去参加。等我回去之后叫人拟好婚帖发你一份。” 苍璃撇撇嘴,不大愿意道:“我就算了,我现在对婚礼有阴影。” “那可别,难不成你以后也不娶亲了?” “……” 白奕走上前拍拍他的肩:“你总这么在天宫闷下去也不行,过来吃一顿,喝个酒,就当疏导心情了。” 苍璃低叹一声,思忖一阵,点了头:“成吧。” 白奕笑笑,迈步继续往前走,没走两步却又顿住,回头提醒:“对了,这事就别跟玄濯说了,他这些天估计心烦得很,知道了也不会来。” 苍璃也觉着以玄濯现在的境况应该不会爱参加婚宴,更别提他跟白奕的关系向来差极,说了也只会给他添堵。 然而他一声“好”还没出口,就听一道压抑而沉重的嗓音从侧方传来—— “别跟我说什么?” 白奕和苍璃皆是一怔,转头望去,却见玄濯不知何时已站在了桥头,脸色阴戾晦暗,遥胜玄色华服。 苍璃退了一步,不敢出声。 白奕平和道:“三弟这不是心情不好嘛,正巧我近期也闲,就想请他并另几个兄弟来我宫里喝酒。我原也想兄长你来的,可又听说……你好像在忙着找什么人?我就没好意思打扰你。” 他抱歉地微笑,笑意中却含着一丝得意和嘲讽。 玄濯斜眸注视他片刻,淡漠收回眼,踏上白玉桥径直往前走。 苍璃早早让开了路,白奕在玄濯离自己只剩几步间距时,正欲偏身礼让,玄濯却蓦然一顿,一把揪住他衣领。 白奕心中一紧,面上无辜问道:“怎么了,兄长?” 玄濯浓黑剑眉低压,略微垂首,嗅了嗅,金瞳探出尖锐的审视:“你身上,什么味道?” 味道? ……弦汐身上的香味? 这都能闻到?! 白奕不敢置信一刹,心说这人鼻子怎么比狗鼻子还灵,旋即又迅速恢复如常:“什么味道?桃香吗?我院子里那株百年桃树这两天刚开了花,许是沾了些香气在我身上。” 藏在袖中的手微微一动,召来清风,细柔无声地带走那缕芬芳。 熟悉的气息转瞬消失不见,玄濯眉心深锁,犹疑而不甘心地又闻了两下,确认当真没有那股令他日思夜想的馨香,才嫌恶地推开白奕,乜斜他一眼,没有分毫停留地大步离去。 白奕晃了晃,稳稳站定,神色没有一丝波动。 方才玄濯那一眼,就和以往一样,连垂落的睫毛都挂着高傲与藐视。 自上而下刺在他脸庞,也刺中了他的自尊。 白奕面容平静,身躯却暗暗紧绷起来,唇线平抿。 背后明显传来苍璃的视线,白奕什么都没说,兀自出了天宫,返回院落。 路上,他不由又回想起几天前偶然发现弦汐时的场景。 那个衣衫褴褛的瘦小姑娘跪坐在地上,无力倚靠着一棵树,嘴角挂着血丝,呼吸微弱到近乎于无。 虽说形象狼狈至极,但他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在玄濯生辰宴上跟玄濯一道进入东玄宫的小侍女。 用脚想都知道她跟玄濯什么关系。 白奕对她印象很深,因为那是他几百年来见到的第一个出现在玄濯身边的女子。 ——玄濯大概是相当喜爱她,才会做出为她抛下席间一众宾客、亲自下凡找人这等不理智的举动,甚至还带她上了天宫,藏在自己的太子殿里。 他当即便对她起了浓厚的兴趣,可惜没等过多探究,就遭到玄濯冷脸驱逐。 所以,这个被玄濯视若珍宝的心头好,为何会以这般模样出现在西海?活似刚逃命出来一样。 联想到近日玄濯做的那些事,白奕心里百转千回瞬间想了个通透:差不离是这傻姑娘听说了玄濯的婚讯,想跟他了断,玄濯不愿意,就把她关了起来。机缘巧合之下涂山小公主放走了她,这才让她一路奔逃到这里。 看着地上意识模糊的弦汐,再想想这几天跟疯了一样到处找人的玄濯,白奕不免动了些恶劣的念头——若是让这姑娘变心喜欢上他,玄濯知道了会如何? 这个东西,他或许能成功从玄濯手里抢走。 还能让玄濯体验一下怒火中烧却又无能为力的感觉。 于是他重伤了弦汐,让她彻底陷入昏迷,待她醒来后,再欺骗她说他是她的救命恩人。 弦汐可真是个好孩子,一点也没怀疑他,还很懂事地帮他打扫院子。 不知道在床上是不是也这么乖。 白奕觉得极有可能,毕竟跟过玄濯,肯定方方面面都是最温顺的样子。 他本想循序渐进地让弦汐喜欢上他,可弦汐想必是怕极了玄濯,才会在得知他是天族人之后马上就要离开。 既然如此也没办法,他只好换个简单粗暴的办法——让弦汐直接嫁给他。 天族成婚都要在定缘石上印下名字,等他与弦汐成了婚,玄濯若是再想把她带走,那就是强抢弟媳,他远扬六界的名声会立马添上一笔浓墨重彩的污点。 既能抢走玄濯的东西赢他一筹,又有可能损坏玄濯的名声,简直是天降的好事。 至于玄濯会不会抢走弦汐,这无所谓,白奕并不在乎。 如今婚事已经定好了,也顺利瞒过了玄濯,万事俱备,只要等到成婚那日他拿来定缘石,让弦汐在上面滴一滴血,印下名字…… 繁星满天,白奕降落在院子里,没急着回屋歇息,而是命人拿了些酒去后院凉亭,慢慢享用。 —— 玄濯是去天宫接受岁星木德真君的心理干预的。 因为祖伊认为他现在精神状态不太稳定,或亟需这方面治疗。 玄濯自己其实也有同感,是以依从了这一安排。 整洁干净的室内以白色为主要基调,能够舒缓心情的轻柔乐声婉转流淌,玄濯坐在岁星对面,高健身躯陷入绵软的椅子,华贵丝滑的黑衣下依稀透出几分疲倦与躁动。 岁星捋着花白胡子,笑颜和蔼:“殿下,今日都做了何事?心情又如何?” 玄濯揉着眉心:“处理了些公文,又去了一趟密州观测民情,把上月的旱灾尾巴收了下,心情……就那样吧。” “今日有对人发脾气吗?” 情醉眠枝头 第80节 “没有,应该。” “有想念那位离开您的姑娘吗?” “她没有离开我!她他娘是走丢了!走丢了!!” 玄濯一拍椅子猛然叫喊。 岁星习惯性地保持微笑,丝毫不受影响:“您看,这不就发脾气了吗?别生气,别生气,坐下吧。” 玄濯咬牙切齿瞪他半晌,重重坐了回去。 ——臭老头。 他暗骂。 岁星呷了口茶,“还请殿下讲讲您和那位姑娘的情况吧,越详细越好,不论多么严重的情况,都请不要隐瞒。” 玄濯静了静,将自己和弦汐从相识至今的过往徐徐道来。 讲到某些地方时,他自己都有些开不了口,停顿几许才接着往下说。 “……所以,那位姑娘是被殿下强行占有并带回宫中的,本身并不十分待见您,是吗?”听完全程,岁星捋须问道。 玄濯额角一跳,不情不愿地承认:“是。” “那您是怎么看待这位女子的?这次胡闹是一时的占有欲和不甘心作祟,还是因为真心喜欢?” 玄濯垂下眼帘,半晌才低声说:“当然是真心喜欢,她是我第一个女人,我也就有过她一个,我想跟她长长久久过下去。” 岁星一双老眼差点瞪脱窗:“您的第一个??!”龙族还有这么守贞操的?? 玄濯阴恻恻望着他:“怎么,我看上去像是很热衷滥交的样子?——不喜欢的人我为什么要跟她躺一张床上?” “哈哈……也是,也是。”岁星干笑两声,随即清咳几下,严肃道:“那就很好理解了。” 他缓缓剖析:“有关太子殿下的成长经历,老身也有所耳闻,您幼时便被当作帝位继承人培养,凤后娘娘在您能力方面的关注远超于亲情投入,天帝大人又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过早用了些……不太温和的手段,让您提前独立强大,这就导致了您的性格也是非同一般的强硬,在感情上又往往没那么细腻。” “人的感情大体分为三部分,友情,亲情,爱情。友情方面,殿下身份特殊,自是不会有太过亲密的友人。爱情方面,除了当下落跑的这个姑娘,老身没听说过第二个让殿下这般牵念的女子。至于亲情,虽说在父母那方有部分缺失,但您与其他几位皇子殿下相处还算融洽,而且因为太子身份,常常不得不替您的弟弟们处理各种麻烦事。因此您对周围的一切事务,尤其是对家庭、对年纪小于自己的家人,早已形成了极其强烈的责任感。” “不仅如此,您心里还有一点点难以察觉的不安。” “您现在的状态就是这种不安感的体现。” 玄濯凝神听着。 岁星道:“殿下内心把这位弦汐姑娘当作了伴侣和家人看待,她又是您第一位爱人,这份感情对您来说可以说是很陌生的,连您自己最初都无法识别出来,所以当她对您做出反抗、拒绝、甚至逃离之类的行为时,会不可控地感到焦虑和害……慌乱,”岁星瞄一眼玄濯,把害怕这个词犹犹豫豫地咽了回去,“这种情绪对于殿下估计相当少见,打诞生以来就没感受过几回,这也激发了您本性里的暴躁冲动,造成了如今这幅局面。——这实则是非常错误的,若是不尽早改正,就算您把弦汐姑娘找回来,你们的境地也不会慢慢好转。” 玄濯沉默许久,问:“那你觉得,我该如何纠正?” 岁星和缓道:“定期过来接受治疗,并且接受弦汐姑娘会离开您的事实,不要再抗拒。” “……”玄濯一时没说话,良久,才道:“我会按时来治疗,但让我接受她离开,不可能。” 岁星刚露出为难的表情,就见玄濯抬起头,目光冷而沉:“我这辈子都不会接受她离开我。” —— 接受了长达一个时辰的治疗后,玄濯心绪平静不少,恰好天色已晚,他回到龙宫,准备休息。 寝殿已被修复得与原来无异,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只略比以往冷寂了些。 玄濯坐在床沿,凝视宽阔却又空无一人的床,良久也未躺下。 他不想一个人睡。 身边和怀里都空落落的,让他感觉心也空了一半。 他现在不抱着弦汐就睡不着。 尽管已极力避免想起弦汐,极力模糊脑海中她的身影、面容。 可这样长久地凝望床褥,桌椅,游廊时,那纤细单薄的轮廓还是会控制不住浮现在眼前,就好像她还在他身边一样。 然而等他走近,那幻影与现实却又分辨得清明。 弦汐现在在哪里? 她又在做什么? 她过得好不好,住得暖不暖,下雨会不会被淋到,又能不能自己找到食物吃? 她会不会遇到危险,遇到心怀不轨的坏人,像他一样把她囚禁关押起来胡作非为? 玄濯思索着这些,几乎难以入眠。 弦汐究竟为什么一定要离开他?他不明白,明明在他身边待着她可以过得很好。 弦汐为什么不想和他在一起了? 她想要什么补偿,他都会给;她想要他好好对她,他也可以做到。他不会再对她发脾气,也不会再大声对她说话,她想要他怎么样都可以。 他只想弦汐回来好好跟他在一块儿。 眼眶不由一阵酸热,玄濯站起来在屋内踱了几圈,闷声低喊了几句:“弦汐,弦汐。” 没有回应。 “弦汐。” 带了点乞求和撒泼。 “……” 抬袖狠狠一擦眼睛,玄濯拔高了声调喊:“弦汐,弦汐!弦汐你出来!” 在寝殿里喊还不够,没得到回声的他又推门出去,再度提高声音:“弦汐!你给我出来!” 守夜的宫人瑟瑟发抖,一声不敢吭。 偌大的龙宫里只有玄濯的喊声:“弦汐!弦汐!弦汐你出来弦汐!弦汐!!” 远在千里之外的弦汐一个激灵从床上坐起来,出了一身冷汗。 恍惚间她仿佛听到了玄濯叫她的声音。 真吓人。 弦汐惊魂未定地发呆半晌,有些睡不着,索性披衣穿鞋,下床出门散步。 晃晃悠悠,来到后院湖畔。 幽美月辉洒了满湖,晚风一吹,揉出一圈圈潋滟的波光。 弦汐站在湖边欣赏许久,余光流转,却发现白晔正在不远处的凉亭下,静静看着她。 第54章 弦汐今天要成婚? 隔着湖光水色对视良久,谁也没说话。 弦汐想了想,还是主动走过去,打了个招呼:“白晔,你怎么在这里?” 白奕懒洋洋倚着阑干:“这是我的院子,我为何不能在这里?”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睡不着。” 不等弦汐解释完,白奕便说。 弦汐顿了下,道:“哦。” 她无措地站了一会,转身想走。 白奕眼睛跟着她:“你去哪?” 弦汐回头,“回屋子,睡觉。” “别回去了,看你这么精神,就算躺床上一时半会也睡不着觉,过来坐着陪我聊会天。”白奕拍拍身侧的位置。 弦汐心想也是,左右无事可做,索性就在他身边坐下,“你想和我聊什么?” “随便聊聊。”白奕斟了杯酒给她,“喝吗?” 弦汐婉拒:“我不喝这个。” 白奕也料到如此,胳膊一收,仰头自己喝了。 视线起落,划过夜空星月与涟漪阵阵的湖面,漫无目的地转悠一圈,落至身旁白皙容颜上。 鹅蛋脸,杏仁眼,娥眉细直,琼鼻挺翘,朱唇一点。清丽而秀气,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就是太木讷寡淡了点,话少情绪也少,没什么趣味。 白奕最关注的,还是弦汐那双乌亮如黑曜石的眼眸。澄澈清透,仿佛一眼就能望到底,却又纯粹得不含一丝杂质,平静远甚亭外波纹起伏的湖泊。 以及很稀奇的一点——待在弦汐身边,心境似乎会格外沉稳安定。 譬如现下,仅是这样看着她,就有种岁月静好,海晏河清的感觉。 有些奇怪。 白奕由此想到,莫非正是因为这个,玄濯才会这般喜爱她? 毕竟玄濯那脾性。 发觉他观察的目光,弦汐问:“你看我做什么?” 他总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却又一句话都不说,让人搞不明白。 白奕淡然收回眼,轻笑:“欣赏我未来妻子的美貌。” “……”弦汐别扭地将手揣进袖中,颇感不自在。 ——虽然,白晔口口声声说喜欢她、想娶她,可她貌似从未在白晔身上感受到过爱意。 以往和玄濯在一起时,哪怕玄濯最初未曾说过喜爱,那打骨子里散发出的浓烈需求与占有也十分强势而直白,如同燎原之火般附着在她的肌肤上,让她完全无法忽视半点。 可白晔却像和她隔了一面疏离无形的屏障,不远不近,不冷不热。 她感受不到白晔的情感,也看不清他内心到底在想什么。 酒杯重新满上,白奕浅啜一口,闲散道:“我好像还没问过你的年纪。” 情醉眠枝头 第81节 “我今年十七。” “以前住哪儿?” “琅琊,清漪宗。” 白奕挑眉:“清漪宗?那可是个大宗门。” 看来是被玄濯从下凡游玩的地方挑中的。 他接着问:“琅琊离西海甚远,你怎么跑到这边来了?” 突然被问及这些,弦汐不免微微紧张,她绞着手指道:“我,下山游历,走着走着,就……” 白奕斜看一眼她嗫嚅支吾的样子,无声笑了笑,并没继续为难下去:“这样啊。” “嗯。”弦汐有些坐立不安,于是主动换了话题:“那个,你今晚为什么睡不着?” 白奕没马上回答。 沉默片刻,他反问道:“你有没有什么特别看不惯的人?” “?”弦汐迟疑道:“没有吧?” “我有一个。” 白奕仰望苍穹闪烁的星辰,“那人是我的兄长,自小到大处处胜于我,明明我们拥有同一个父亲,年岁也相差不多,可他就是……高我一等。” 弦汐不太能感同身受这种被手足打压的痛苦,但隐隐能听出他声音里的沉闷。她稍作思索,小声安慰道:“可你已经飞升了,这很厉害。” 白奕轻嗤一声,喝了口酒,不语。 弦汐揣摩他的脸色:“难道,你兄长也飞升了?” “飞升?”白奕喃喃重复一遍这个词,捏紧杯子,嘴角勾起讽刺的笑:“他哪里需要飞升,他生来就在云端。” “……” 弦汐觉得,今晚的对话在逐渐趋向不愉快。 她不是很擅长应付这等局面,是以开始思索起要如何辞别。 见她不说话了,白奕打住这个话题,眸光幽幽看向她:“弦汐,你以前有过男人吗?” 弦汐猝不及防:“……啊?” 白奕放下酒杯,倾身向她靠近,神情中多了些不明的意味:“我们马上就要成婚了,我想知道,你以前有没有过相爱相守的伴侣?你与他又有没有行过亲密之事?你现在,又是否还惦念着他?” 清隽高挑的男子身躯不断压近,乌发与阴影一同垂落,幽冷檀香不由分说地侵占呼吸。弦汐双手撑在长椅上,被逼迫着缓缓后挪,“我,这……” 她慌乱半日,唯诺地问:“可是,我们成婚,不是假的吗?” 这一句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白奕挑起她的下巴,俯首欲吻。 ——要不,就让这个女人怀着他的孩子被玄濯找回去好了。 瞳孔映着那放大的俊秀面容,弦汐心底忽而生出一股极其强烈的排斥感,她猛一抬手挡在两人之间,让吻落在了掌心。 弦汐眉尖微蹙,偏过头,低声道:“你不要这样。” 温热唇瓣触碰到软嫩的肌肤,白奕凝眸注视她少顷,在掌心轻轻一亲。 “啾。” “!”弦汐猛得打了个寒噤,仿佛触电一般乍然甩手跳了起来,她连退两步,眼神惊愕又诡异地看着白奕,用另一只手搓了搓手心。 这举动好比一个巴掌扇在白奕脸上,令他感到一阵火辣辣的难堪。白奕沉下脸,不快道:“你就这么讨厌我?” 弦汐不知作何反应,生硬地说:“我、我没有讨厌你,但你也、也不能随便亲我。” 白奕起身走到她跟前,面目温柔:“弦汐,你难道就没有一点喜欢我吗?我——” “没有。”弦汐直愣愣道。 白奕喉头一哽。 相对无言半晌,弦汐转身往回走,闷闷咕哝:“我……我困了,要回去睡觉。” 白奕没应声,眼皮抽搐地盯着她后背。 眼见那身影即将没入黑暗,忽然又顿住,折了回来。 白奕:“?” 弦汐跑回他面前,低头默了片刻,双手往前一递—— 送了他一朵小黄花。 “这是我的花,送你。”弦汐温温吞吞道,“你今晚心情不好,有这个,就好了。” 她的花? 白奕有些愣神地接过来,细细观摩一遍后,面露诧异:“你从哪得来这个的?” 弦汐眨了下眼:“我长出来的。” “……?” 不等白奕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弦汐又道:“我不知道你兄长到底有多优秀,优秀到竟会让你讨厌他,但……但是我觉得你已经很好了,足够好,即使你兄长现在站在这里,我也不会认为你因此而变差,所以……你不要再因为这个不高兴了。” 白奕静寂着没反应。 “然后,我对你只是没有男女的那种喜欢,朋友还是可以做成的,只要你以后不再随便亲我就行。” 白奕缓缓提起一个笑:“不随便亲你,那可以做别的吗?” 弦汐瞅他一眼,低低道:“也不可以。” 随后闷头跑开。 拿着花的白奕停留在原地,许久没动。 应当是那朵花起效用了,他心情竟无端明朗不少。 白奕垂首端望手里嫩黄的花朵,再联想一下弦汐的话,渐渐想通了什么。 ……难怪玄濯喜欢她呢。 他暗自思忖道。 —— 接下来的半个月,弦汐感觉白晔对她热络了许多。 并不是以往那种虚假又似是而非的亲热,而是一种自然的、寻常的接近。 他依旧会对她做些亲密举动,却没了以往的刻意,让她不再那么反感。 婚期如约而至,白晔带她坐上马车,行了一段遥远的路途。 终归是第一遭成婚,即便是假的,弦汐也不免紧张,她惴惴不安地问白奕:“今天,我都要做什么?” 白奕笑道:“你只需穿上喜袍,坐在屋子里等人来接你。” 弦汐:“那是不是拜过三拜之后,我就可以走了?” “别那么急嘛。”白奕眼含促狭,“你还得当着宾客的面进入洞房呢。” 弦汐一呆。 白奕状似不经意地握住她的手,“不用担心,进了洞房之后自会有人接应你,带你从小道离开。”说到这,他认真些许:“我说过,在你喜欢上我之前,我不会强迫你做什么。” 闻言,弦汐信任地点头。 然而白奕却微觉挫败。 ——他本想用温柔攻势让弦汐对他动心,可努力这么久下来,发现这榆木脑袋根本软硬不吃,一丁点动心的迹象都没有。 白奕常常会思索,她跟玄濯究竟是怎么过到一起去的? 一个毫无情趣的木头,一个傲到没边的混账,他都想象不出来这俩人日常如何相处。 没等他思索出个所以然来,马车到了婚宴举办的地方。 听着外面喧嚣的人声,白奕眼中不清不楚的情愫逐渐消退,覆上一层淡漠。 他微笑着扶弦汐在婚堂后方下车,让侍女带她先行去房间梳妆,自己则去前厅与来客寒暄了一轮。 门口,苍璃带人携礼抵达。 “二哥。”苍璃扬声唤他,“你也是才到吗?怎么连衣服都没换。” 白奕笑着说:“时辰还早呢,不急。” 苍璃抬头看看天色,“这都过申时了吧,你几时拜堂啊?” 白奕:“你是不是压根没看婚帖?” 苍璃抓抓脑袋:“我当时好像喝蒙了,没看清,你等下我找找……” 他在身上胡乱摸索一阵,轻“哎”了声,加快动作又掏袖子又探衣襟,“嘶,婚帖呢?我没带吗?——晨蚩,婚帖在你那儿吗?”他回头问自己的贴身侍从。 晨蚩茫然摇头:“回殿下,婚帖不在小人身上,是不是落在龙宫里了?要派人去取吗?” 白奕稍一摆手:“算了,人都来了,还带婚帖做什么,先进去坐。” 苍璃讪讪道:“抱歉啊二哥,我最近这记性属实不大好……” “没事。” —— “——殿下,现如今您情绪已稳定了许多,看来这段时间的治疗还是颇有些作用的。” 天宫,岁星欣慰地看着面前沉稳从容的玄濯,道:“或许再过不久,您就不用再来见我老头子这张脸了。” 玄濯双手交握放在腿上,平和颔首:“这些天麻烦真君了。” “不麻烦,不麻烦。殿下今日还得去密州处理政务吧,若是要紧的话可以先走一步,不必在下官这里虚耗时间。” “行,那改日再会。” 玄濯说着,离开天宫,前往北海密州。 上回苍璃攻打魔蛟时引发了大型海啸,殃及北海沿岸诸多城镇,数月过去,现在还剩密州情况最严重。 玄濯忙碌至今也不打算再来回奔波了,准备跟苍璃商量商量后续事宜,让他自己处理去。 情醉眠枝头 第82节 然而抵达北海龙宫时,宫里却是空空荡荡。 玄濯探寻一阵,找了个宫人问:“苍璃呢?” 宫人道:“回太子殿下,三殿下今日去雍州蒲宜镇参加二殿下的婚宴了。” “婚宴?”玄濯皱起眉,“什么婚宴?” “据说是二殿下要纳一位侧妃……哦,奴婢方才还见婚帖在后殿的桌子上,殿下要过目吗?” 玄濯习惯性道:“拿来我看看。” 宫人离去片刻,捧来一份殷红烫金的庚帖。 玄濯随意翻开,目光略过一排排客套字眼,落在最后的名字上。 那是两个让他极其眼熟的名字。 玄濯目光定格半秒,拿着庚帖的手骤然攥紧—— “这上面……是谁的名字?”话音堪堪从牙缝里挤出,玄濯双目发红地盯着那两个字,几欲在上面扎出个洞来:“……弦汐?” 宫人只觉周身气温蓦地降至冰点,偷眼一瞄玄濯脸色,登时吓得后退两步,两股战战。 “白奕要纳的侧妃是弦汐?……他娘的……他们两个要成婚?!”玄濯脖子上的筋都绷了起来,一个字比一个字尖刻拔高,到了最后,震天响的怒吼轰轰烈烈宣告着半个多月心理治疗成果化为泡影:“操他娘的弦汐今天要成婚?!!她要跟白奕成婚?!!” 第55章 抢婚 铜镜中映出一张红妆秾丽的芙蓉面。 弦汐看着凤冠霞帔的自己,感觉一切都不太真实。 婚姻,在她认知里明明还是很遥远的一个词,当下却近在眼前。 近到一出门就能直接步入婚堂。 ……有些梦幻。 直到这临门一脚的时刻,弦汐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成婚好像是要有三书六礼、八抬大轿的。可她这一趟过来既没有嫁妆聘礼,也没坐上花轿,敷衍随意得仿佛她不是新娘子,而是任意一个来参加喜宴的宾客。 即使只是假成婚,也难免令弦汐感到淡淡失落。 叩叩。门口传来两下敲门声,没等弦汐回应,两个面容淡漠的侍女便陆续步入,俯首道:“姑娘,吉时已至,该拜堂了。” 弦汐静默一秒,轻回一声:“嗯。” 而后盖上红盖头,被侍女搀扶着走出房间。 周围多了些许喧嚣,欢愉谈笑掺在热腾腾的佳肴芬芳间没入感知,却没有吵得过分,隐隐能察觉出宾客不算太多。 也是,弦汐心想,白晔几百岁的人了,想必也不剩多少亲眷,她又没邀请别人过来,这场喜宴的来客自是不会太多。 她在侍女的牵引下慢慢迈着步子,踏上红毯,前往拜堂之处。 最前排的饭桌边围坐着天族一干皇子。 四皇子螭渊瞥一眼婚堂尽头出现的身影,道:“二哥的侧妃来了。” 赤熘顺势看过去,打量一番,纳闷道:“怎么看着有点眼熟啊?”像在哪里见过一样。 苍璃闻言也瞧了瞧,视线在那宽大喜袍包裹的身形上顿住,面色微疑,同样觉得眼熟。 他忽然想到什么:“欸,二哥这回纳的侧妃名字也有点熟悉,叫……叫什么来着?” 应桀提醒:“弦汐。” “对对,就是这个!”苍璃连连点头,颇有趣味地笑:“和大哥那个小情儿的名字听起来挺像呢。” 话音甫落,他面容忽而一僵,冒出个不妙的猜想。 桌上一片死寂。 几人齐齐瞄向款款走来的新娘,眼里生出点微妙的意味。 应桀心觉不详地摩挲几许杯子,侧目问苍璃:“大哥的那位……名字叫什么?” 苍璃五官生硬:“……弦汐……吧?” “哪个弦,哪个汐?” “我怎么知道,她又没写给我看过。” “……” 气氛如同凝结。 良久,苍璃率先打着哈哈:“嗐,可能就是个巧合。二哥和大哥一个在西海一个在东海,隔着那老远距离,他上哪去遇见大哥的情人啊?还娶人当侧妃……哈哈,巧合吧,巧合。” 他越说越没底,虚虚落下最后一个字,眼神游移着拿起酒杯喝酒。 应桀没吭声,螭渊同样低头饮酒,赤熘则扯着嘴角勉强笑了下:“是啊,不可能,太离谱了。” 谁也不愿承认那个极有可能是正确的猜想。 毕竟那种走向实在有点可怕。 几人默默不语,余光止不住扫向蒙着盖头缓缓前行的弦汐,心里的不安随着她脚步迈近而愈发浓郁。 ——今天可千万别出什么事。 他们暗自祈祷。 在满目喜庆的红色中,弦汐一路前行,直至侍女驻足,将她的手交入另一只温暖宽厚的手掌。 弦汐仍是不适应这陌生的温度与触碰,指尖微蜷,想要抽回,却被白奕紧紧握住。 “这么特殊的一天,就给我点甜头吧。”耳畔传来白奕略带笑意的传音,“不然我会很难过的。” 弦汐动作一滞。 踌躇片刻,她终是没继续抗拒,任由白奕将她整只手包进掌心。 白奕带她转身面朝堂前牌位,躬身拜了一拜,随后从侍者端来的木盘上拿起一块石头。 “这是定缘石,”他对弦汐解释道,“我们在上面各滴一滴血,刻下名字,就算完成婚礼流程了。” 这听起来像是个很严肃正经的仪式。弦汐有些迟疑:“一定要这么做吗?” 白奕安抚地捏捏她的手,笑道:“别担心,就是做做样子而已,不会有什么影响。你也不必取下盖头,我来替你做这些即可。” “……好。”弦汐缓慢点了头,随白奕拉起她的手,用银针戳破指尖。 “砰——!!” 乍地一声惊天巨响中大门霍然向两边敞开,凛冽寒风狂躁涌入,霎时袭卷整个婚堂! 弦汐吓了一大跳,即将落到石头上的血珠就此飞了出去,没等滴落第二滴伤处便已痊愈,她下意识掀起盖头看向门口—— 门外不知何时已是飓风四起闷雷重响,遍布乌云的苍穹连一丁点阳光都吐露不出,然而比那黑沉天色还要令人肌骨生寒的,是正提着长剑,一步步登堂入室的玄濯。 他身后跟着数列银铠森寒、肃穆严整的亲兵,阵阵沉重脚步声犹若浪涛汹涌拍击在所有人心头。 堂内宾客刹那间全部站了起来,又唰然跪下一大半,敬畏同喊:“见过太子殿下。” 与玄濯手足同胞的几位皇子倒是没跪,不过皆是绷着张脸僵立在地,一副“麻烦大了”的样子。 玄濯并未理会周遭。 那双瞳仁尖利的金眸,如同在鲜血里浸泡了无数个日夜般猩红阴毒,酝酿着滚滚风暴,紧盯弦汐苍白失色的面容,以及她身上大红的嫁衣。 半晌,视线流转,凝住她被白奕握住的手。 第56章 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呵。” 死寂漫延的婚堂内,响起玄濯极轻的一声笑,冷意彻骨。 弦汐生生打了个寒颤。 ——玄濯为什么会找到这里?……他是来抓她的?又要把她关回他的龙宫? 弦汐牙关打战地想抽回手逃跑,然而挣了几下,却被“白晔”死死抓着手腕不放。她下意识抬头望去,发现“白晔”面色竟也同样难看至极。 像是紧张,像是厌恶,又像是畏惧。 剑锋划过地毯上空,玄濯挑着阴鸷莫测的笑,缓步朝前方那对喜袍殷红、却表情各异的新人走去。他举剑直指白奕,幽然对弦汐道:“一别数日不见,你看人的眼光当真是低了不少,连这等货色都瞧得上。” 自始至终玄濯没有看白奕一眼,语气里的轻蔑与嫌弃却是明然昭彰,全然不顾周围还有一众天族宾客。 白奕沉沉盯着他,袖下不觉握拳。 他正欲开口回嘴两句,身边却蓦然响起一道小声、颤抖、但又坚强的声音:“……你不要这么说他。” 玄濯与白奕齐齐一愣。 玄濯步伐顿住,眸底怒火无边地逼视弦汐:“你说什么?” 迎着那比火舌烤过的针还要刺人的目光,弦汐强撑虚浮的嗓音,对玄濯重复一遍:“你不许这么说他。” 弦汐实则很想赶紧逃跑,奈何这厢白晔死抓着她不放,那厢玄濯又口出恶言。白晔这些日子里好歹也没亏待过她,她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因自己而被玄濯侮辱还坐视不理。 玄濯牙都要咬碎了,握着剑柄的手青筋凸起:“你……维护他?” 白奕也有些发怔地看着弦汐。 ——这还是头一回有人当着玄濯的面回护他。 而且这人,还是玄濯的旧情人。 白奕一时心情复杂。 方才两句话已用尽了弦汐的胆量,她咽了咽口水,没再开口,移目避开玄濯那几乎能把她瞪穿的视线。却不防瞥见旁边站着的几个人,眼睛忽而又定住。 这婚堂里没几个宾客是弦汐认识的,可这几个人,她却眼熟非常—— 是苍璃,赤熘,以及应桀。 数双眼睛相对,皆有不加掩饰的错愕。 情醉眠枝头 第83节 甚至苍璃等人的错愕还要更胜弦汐几分,肉眼可见地夹杂些许不敢相信。 弦汐停顿一刹后也没放在心上,只当是白晔邀请天族好友时顺带请他们过来的。她用了些力气扯拽白奕手腕,焦急地低道:“你松手,我不成婚了,我要走。” 白奕被她扯得回过神来。 他看看当下局面,心一横,不但没放手,反而强行拉着她要在定缘石上滴血。 弦汐急得都跺脚了:“我不弄这个了,我要走,你快放开我。” 眼瞅着面前这拉拉扯扯的一幕,玄濯指骨咯咯作响,彻底失去理智,猛然挥出一剑劈烂了那块定缘石:“狗杂种给我放手!谁让你碰她的!” “轰隆”一声震响,悍然剑气一下将半个婚堂斩成两截,杵在一旁的苍璃赤熘等人见势不妙,立马都冲了上去拦住玄濯: “哥!哥你冷静点!这是二哥的婚礼!”“有什么话好好说,咱们先回去,先回去!”“这儿还这么多人呢,你想让人看笑话吗?!” 四人急三火四满头是汗,两两一边死命拉着玄濯想把他拖走。 ——天族太子在亲弟弟的婚礼上当众强抢新妇,这事儿要是传出去,都够六界众生如火如荼聊上个三五年的,天族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苍璃螭渊赤熘应桀四个光体重和力道加一起就有上千公斤,然而竟愣是没能拉住暴怒下的玄濯半点,反而被他一道掀飞了出去:“滚!!” 叮哩咣啷一通乱响,宾客惊呼着躲闪退避,四人接连撞翻了几张饭桌才挨个儿停下。 他们哪个不是自小到大高高在上金尊玉贵地娇养着,从未出过这么大的丑,是以这会子顶着一身饭菜汤水在一众宾客注目礼下爬起来的时候,一张张白净的脸都红了个透。 可尽管如此也还是得认命地低着脑袋,跑过去继续阻拦玄濯。 “都给我滚远点!卫兵,把他们都扣下!”玄濯的厉喝轰然充斥了整个婚堂:“弦汐!弦汐你过来!——你还跑!!” 弦汐差点被这几声吓跪下去,正好那一剑也分开了她和白奕,她腿脚发软地就要往空处跑。 不等跑出几步忽地脚下一空,玄濯一把将她扛在肩上,“还想往哪跑?跟我回去!” “不要,不要……”弦汐徒劳的喊叫尾音渺渺,顷刻消散于虚空。 被赶到一边的白奕眼睁睁看着这场景,手臂动了动,想去阻拦,却在对上玄濯凶戾目光的那刻定住。 仅是这迟疑的一瞬间,玄濯便已带着弦汐从婚堂消失。 满场死寂中,苍璃甩臂挥开押住他的卫兵,一脸晦气地抖掉身上饭菜渣子:“我就知道不该来这破婚宴,成亲成亲,有什么好成的……” 眼前一阵风云变换,弦汐连话都没来得及说几句就被扛回了龙宫。 玄濯踹开寝殿大门,一下把她甩到床上,上去便撕扯她那身红嫁衣,戾气滔天的眼眸比嫁衣还要红上几分:“你居然敢嫁给别人!你怎么敢……你怎么敢!把这身衣服给我脱了!” 弦汐死死捂住衣服,“我不脱!我为什么不能嫁给别人!” “你为什么不能嫁给别人?”玄濯像是很不可思议她会问出这种问题一般,愤恨地喊:“你嫁给别人我怎么办?我跟谁过去?!” 弦汐费解地也冲他喊:“你跟你的妻子过。” “你放屁!” 玄濯吼完这一句,喘着粗气盯她良久,忽然眼圈一红,哽咽着控诉:“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弦汐一怔。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玄濯流泪。 以前虽也听到过玄濯类似的声音,但都是背着她的,今日,倒是头回清楚地看见。 不得不说,上苍当真给了玄濯一副极好的皮囊。 他那张脸明明硬朗英俊得无可挑剔,可现下那纤长浓密的睫羽微微湿润,狭长眼眸泣下泪珠,顺着线条分明的下颌缓缓滑落时,竟隐隐有种……美人垂泪的绮丽感。 弦汐倏忽间晃了下神,下一秒就听外面轰的几声巨响,似是宫墙被撞塌的声音。 宫人匆匆来报:“殿下,二殿下突然闯了进来!” 玄濯眼泪霎时一止。 他幽幽瞪了弦汐良久,猛一擦眼睛,脱下外裳将衣衫不整的弦汐一裹,抱着她走出寝殿。 第57章 兄长,她送过你她长出来…… 那件外裳沾着深重寒露,隐隐盖过了残留的体温,像是经过急匆匆的跋涉一般。 弦汐仍想不通玄濯是如何找来的,她正要开口问,却在殿外见到了白晔。 宫人通报的不是二殿下吗……? 弦汐心头一跳,顿时浮出个令她窒息的猜测。 寝殿前的庭院里,残砖断垣落了一地,白奕笔直地站在废墟间,一身绣金喜袍略有些褶皱破损,却丝毫不掩翩翩风度。 看到被玄濯裹着衣服被抱出来的弦汐时,白奕面色瞬间沉落下去,又晕开些许复杂。 玄濯抱着弦汐在白奕对面悠悠站定,冷嗤道:“胆子肥了不少啊,还敢找上门来。就这么喜欢你嫂子?” 白奕表情微不可察地扭曲一瞬,随即唇线平抿,沉默地看着弦汐。 弦汐眼神放空地与他对视。这段时日以来所有的疑云都在此刻得到了解释,她轻轻问:“白晔,你……是白奕吗?” 听到她这句话,玄濯略滞,视线若有所思地在两人间逡巡片刻,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哦,原来是这样。”他斜睨一声不吭的白奕,嘲讽道:“——你果然就会使些卑劣下作的手段。” 白奕绷着脸半晌没动。 他没理会玄濯轻蔑的话语,对弦汐道:“现在,你知道我说的那位兄长是谁了,你还觉得我足够好吗?” 弦汐张了张嘴,有些茫然,也有些失望和悲伤:“你为什么要骗我?” “为了报复你身边那个人。”白奕坦诚道。 “……”弦汐失神地望了他一会,慢慢挪开眼。 白奕对她好,是假的。 说喜欢她、想娶她,也是假的。 她人生第一场婚礼是假的,新郎竟然也是假的。 到底哪里还有真心。 是她不配吗? 鼻头阵阵发酸,弦汐抬起手背擦了擦湿润的眼,无声哽噎少顷,哑着嗓子对白奕道:“你……那你,又为什么要过来?” 白奕默然不语。 为什么要过来?他也不知道。 几百年的光阴熏染,让他对玄濯的畏惧和忍让早已浸入了骨子里,因此当玄濯在婚堂抢走弦汐时,他连阻拦的念头都没能兴起。 婚堂上没能让弦汐刻完定缘石,现今她被玄濯带走,就更不可能再完成。但他的目的差不多也达到了,本没必要过来在玄濯面前自讨没趣。 ……可,许是因为想将受害者的角色饰演到底,又或是觉得被当众抢走新娘太丢人,也可能,是心底一点不明不白的情愫在作祟,总之,他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追了过来。 白奕喉间微咽,垂眸一息又抬起,没再面对弦汐,而是直直看向玄濯:“兄长,你把弦汐让给我吧。” “……?”玄濯脸色极明显地变了下,一时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你再说一遍?” 白奕肩背紧绷,坚定道:“你把弦汐让给我,我以后什么都不跟你抢了。” 玄濯沉沉凝视他一会,转身把弦汐放到寝殿门口,落下一层结界。 “你在这里给我好好看着。”他缓声对弦汐道。 看什么?弦汐正疑惑着,却见玄濯猛然回身一踹,将白奕直挺挺踹出去数十米远! 残断的墙壁被撞得彻底塌方,不等白奕从重击中醒过神来,衣领忽而一紧,被玄濯提着往地上一轰。 “砰——!”理石地面霎时陷出一个深坑,坑洞周围漫开数条蛛网般细长的纹路,白奕面色痛苦地呕出几大口血,胸骨正中亦是碎裂连片。 一只漆皮皂靴替代拳头踩上他胸口,玄濯居高临下地睨着他,轻藐而冷漠道:“你就是想跟我抢,也抢不过。废物。” 这轻飘飘落下的两个字轰然击垮了白奕的尊严,数百年来压抑积攒的耻辱与不甘在这一刻倏地爆发了出来,他狰狞瞪着玄濯,周身肌肉迅速膨胀,自口中冲出一声响彻天际的龙啸! 顷刻间大半龙宫被夷为平地,漫天沙尘中只见足有百里长的白龙骇然而立,银灰瞳仁几欲与眼白融为一体,在昏黑海水衬托下,显得分外瘆人。 玄濯漠然瞥去一眼,下一秒同样化出原身。金瞳黑龙与冲来的白龙当即缠斗在一处,摆尾间惊起万丈浪涛。 “吼——!” 凶悍至极的啸声令浩渺深海都分出道道空隙,阴沉天色趁势探下,为血光闪烁的爪牙覆上刺目寒芒。 破败的庭院里,惟有结界遮挡的一角完好无损,弦汐抱膝坐在结界下,无神望着近乎不要命般互相厮杀啃咬的两条龙。 一黑一白两条龙从海底打到苍穹,搅得风云俱乱后复又回归至海底,热烫龙血迸溅之处,海水蒸发泥土腐蚀,自海面到岸边升起大片带有腥味的茫茫雾气。 玄濯的攻势明显猛烈于白奕,不出多久,白奕便已是伤痕累累血迹斑驳,一个不慎失守,被玄濯一口从关节处扯咬下整条前臂。 白奕仰天痛吟一声,脱力跌落回罩着避水屏障的龙宫,气喘地躺在地上,渐渐恢复人形。 离他不远处,玄濯稳稳落地。 血气与战意的刺激尚未消退,他眼角手背犹浮着片片黑鳞,龙角长尾也没完全收回,看着妖冶而邪肆。 玄濯伸手召来轩辕剑,步步走向白奕,重新踩在他胸口,剑尖悬于他喉咙寸厘之上,“你当初是怎么蒙骗弦汐,让她跟你成婚的?” 白奕呛出口血沫,嗓音如同被砂纸磨过,嘶哑诡谲地笑道:“什么蒙骗……真难听,我们当然是真心相爱才会成婚的。” 玄濯一脚踏上他的脸,生生把他后脑踏进地里几分,寒声道:“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说,你对她做什么了?” “咯……咯咯……”白奕越发奇诡地笑出了声,拉满血丝的眼向上直视玄濯,“我跟她睡过。” “……” 玄濯高高举起剑,将白奕那刚长出来没多久的新胳膊砍了下来。 剑锋一转,又砍掉另一边。 胸口被重重踩着,白奕甚至连一声叫喊都发不出来,只形象凄惨地往外吐血。 玄濯面无表情道:“你当我查不出来你跟她做过什么?” “……哦,忘了,你可以搜她记忆。”白奕无趣地说:“那好吧,我没跟她睡过。” 他顿了顿,又笑了起来:“但是,我和她也有过一段幸福的时光呢。” 胸口力道忽重,压得胸骨肋骨再度断裂几许,白奕恍若未觉,兴致盎然地继续道:“我跟弦汐,同吃同住,月下谈心,互赠鲜花。我告诉她我有一个关系很差的兄长,她不仅安慰我说,我在她眼里相当好,足够好,就算兄长在这也不会改变,还送了我一朵她自己的花。……兄长,她送过你她长出来的花吗?” 他好奇又刻意地问玄濯。 情醉眠枝头 第84节 玄濯面色不变,手背却已暴起青筋。 白奕咧开笑:“啊,不好意思,原来她没送过你啊,真是失礼了。” 噗呲—— 玄濯一剑扎穿他心脏。 随后又拔出剑,在他其他完好的部位也戳出了几个血窟窿。 不料这彻骨的痛楚却令白奕更加疯狂,他几近失智地嬉笑道:“呵呵……咳……兄长,你知道我遇到弦汐时,她是什么样子吗?那可是你没见过的美景……真叫一个我见犹怜啊。对了,那个时候,她应该还是从你那里跑出来的吧?哈哈……唔咳……” 他一边说,一边被玄濯拿剑在要害处贯穿,血浆四溅至地面,积出大滩惊心的红湖。 玄濯双目染赤,完全没了耐性,高举起剑准备砍掉白奕脑袋,彻底了结他这条狗命。 然而就在剑锋下落那刻,一道天雷唰然破开海水,轰隆降了下来! 眼角白光一现,玄濯即刻闪身躲避,再看原处时却已没了白奕的踪影。 玄濯静默片刻,目光沉郁地仰头望向上空。 ——祖伊把白奕带走了。 也是,还没到那个时候,祖伊不会允许他对亲兄弟下杀手。 玄濯慢慢收回轩辕剑,转头看向当下龙宫里还算完整的一隅,与被关在结界内、默不作声的弦汐对上视线。 第58章 永远在一起 “铿锵”一声,轩辕剑被随意丢到一边,玄濯阔步走向结界内的弦汐,同时右手稍抬,令塌毁的龙宫恢复原状。 弦汐抱腿蹲坐在地上,不声不响,半垂的眼眸黯然失焦。身上披着的宽大黑袍逶迤于地,如同黏稠泥潭,将她整个人笼罩在内,浓重而压抑。 视野内落下沉沉阴影,是玄濯站在了她面前。 “刚才都看清楚了吗?”玄濯略微低头,噙着笑问。 那笑意带着血腥未散的平静,显出几许偏执和扭曲。 弦汐眼帘轻动,没看他,也没回应。 玄濯纡尊降贵地屈膝蹲下,伸手想抬起弦汐的脸,目及手掌残留的血液,又顿住,召水清理干净,才继而挑上她下颌。 那双凶戾却傲慢依旧的金瞳,直直望进毫无光采的乌眸,有着专属于胜利者的骄矜:“你找其他任何人,都比不上我,哪怕是我亲弟弟也不例外。我才是你最好的选择。” 弦汐木然不语。 玄濯亲昵地凑近她,另一只手抚上她脸颊,眉眼微弯:“我帮你收拾了蒙骗你欺负你的人,不给我点好处吗?” “……” 良久也没得到一句回答,玄濯神色渐渐晦暗,他紧捏弦汐尖细的下巴,阴恻道:“怎么,得知你的未婚夫婿其实是个满口谎言的骗子,就这么让你难过?” “玄濯。”弦汐抬眼看他,眼神空洞而生疏:“我是你们的战利品吗?” 玄濯哑了下,一瞬间,所有的高傲与愠色悉数褪去,甚至带了细微懊悔:“……我不是那个意思……” 低迷的尾音未消,弦汐罕见地出言打断:“你和白奕,你们是一类人。一样恶心。” 一个折辱她,自作主张让她当他的情人。一个欺骗她,把她当做报复的工具。 弦汐回忆起当初昏厥前的一幕,现在想想,那应当也是白奕伤的她。 ——他和玄濯真不愧是亲兄弟。 听到弦汐这句话,玄濯登时露出碰到苍蝇一般的表情。 他张口欲争辩些什么,却在撞进那满目的疏冷枯寂时止住。 “……或许吧。”唇边苦涩地提了提,玄濯偏开眼,“谁让我们是兄弟呢。” 这突如其来的现实令弦汐胃里翻涌,几乎想吐。 腿脚已有些发麻,弦汐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想要离开这座金碧辉煌的囚笼。 手腕被玄濯抓住。 下一刻,不由分说的力道拖着她走向寝殿。 ——转身时幅度并不算大,却让弦汐轻颤着,无力地噗通跪倒在冰凉的玉砖上。 她甚至感受不到泪水流淌,眼里只剩下灰暗,“你放过我吧,玄濯,你放过我。” 她一分一秒都无法在这里待下去,与玄濯共处下去。 圈住手腕的长指微微抖动,似是在压抑什么深重的情绪,玄濯回首睨她一眼,一言不发,就着这个姿势,继续把她拖向寝殿大门。 那敞开的幽暗门洞,如同能够吞噬性命的深渊巨口,弦汐仅是看着,就已感到喘不上气。 她被迫磕绊跪爬在玄濯不断前行的脚后,声嘶力竭地哭喊哀求,却无法阻拦他分毫。 到最后膝盖抵着坚固的门槛,弦汐高举的双手勉强合在一起,摆出最卑微的恳求姿态:“我不要……我不要进去……求你了……求你……” 弦汐对这个姿势印象很深。 以前小渔村的那个家里,养了条狗,叫阿财。阿财很老了,爹娘盘算着要把它卖到狗肉铺,换些银钱。狗肉铺的伙计来牵狗那天,阿财大抵是意识到了什么,一声也没有叫,只在被拽着后颈往外走时,那双浑浊的老眼含着泪望向爹娘,两只前爪合十上下摆动,带着最深沉的绝望无声乞求。 最终,娘亲到底是心软了,把阿财牵了回来。 弦汐觉得,她现在的处境和阿财差不多。 或许做出同样的举动,也能收获到玄濯一点怜悯。 然而玄濯半点没有停顿,那只握着她的手猛一用力,将她提进寝殿。 大门“砰”的一声豁然关紧,所有的光都被屏蔽在外,也彻底泯灭了弦汐眼中的神采。 她像个提线木偶一样,又被玄濯放置到床上。 许是因为在战斗中尽情发泄了一场,玄濯看上去平定不少,他在床前空余处踱了几圈,寂然坐上床沿,抓住弦汐的小臂往床褥一放:“凉吗?” 掌底触碰到一片凉意,弦汐暗淡的眼微移,显出丝缕疑惑。 玄濯道:“你不在的这段时日,我连躺上这张床都觉得孤寂空冷,索性就没再睡过。” “……” “我不眠不休地找你,搜寻有关你的任何踪迹,生怕你在哪里出了意外,悄无声息地就没了。我跟我父王吵架,迫使他点头准许婚期延后,又到处跟人说,我有了心爱的人,她不是我的情人,我会正正当当迎娶她,让她与我结为夫妻,我马上也是有家室的人了……” 玄濯宛如被抛弃许久后,满腹幽怨终于得到宣泄一般喋喋不休,说到这里又戛然而止。 那比弦汐宽健许多的身躯向她靠近,眼里却盛着无尽的委屈和悲愤,以至隐隐闪着泪光:“可就在我夜不成寐心惊胆战的这些天里,你又在做什么?” “……你在和别的男人花前月下,谈婚论嫁,甚至那人还是一直与我作对的亲弟弟。”他咬牙切齿。 今天这百转千回的经历,就像是往玄濯脸上狠狠扇了无数记耳光,让他难堪得彻底,也恼怒得彻底。 一想到他苦苦寻找的人就出现那么多天族都收到的婚帖上,他就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看着玄濯面上的怨怼指责,弦汐只觉心头无名火起:“你有什么脸面说这些话?难不成你以为我和你是相爱的,以为我很想和你成家?” 玄濯一僵,脸色霎时无比难看。 弦汐一字一句道:“我跟白奕、跟其他任何一个人谈婚论嫁,那又如何?和你有什么干系?” 玄濯倏地收紧握着她小臂的手,“和我有什么干系?和我有什么干系?!你怎么能——” 话音断在这里,他粗喘着气,却是不知道该如何接续下去。 ……是啊,和他有什么干系。 他是弦汐的什么人。 酸热漫上眼眶,玄濯声腔里不禁染了一丝哽噎:“你怎么能这么对我?你以前不是喜欢我吗,我现在也喜欢你,我们当然是相爱的。脸面,我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去抢婚了,我还要什么脸面。我现在只想和你好好地在一起,你为什么就不能对我好点?” 他自私又霸道的逻辑听得弦汐心力交瘁。 弦汐闭了闭眼,不愿再争论什么,低头去掰玄濯的手,“我不喜欢你了,也不想和你在一起,你离我远点。” 这话令玄濯心痛得深彻。他愈发抓紧了弦汐:“我不信,你撒谎。” 弦汐没有回应,侧首垂着眼睑,仿佛与周围的一切隔绝开来,也与他隔绝。 玄濯感到前所未有的悲愤,他几百年来就喜欢过弦汐一个,弦汐怎么能这样伤他的心,让他难受。 他就这般看着弦汐,越看越难过,狭长的眼眸不消片刻便溢满了泪:“是因为白奕吗?你喜欢上他了,所以想跟我分开?” “……?”弦汐现在属实不想理会玄濯,可她更不愿被这样误会,于是道:“不是。” “那你为什么要跟他成婚?” “他说家里有人出事,想冲喜。” 听到这解释,玄濯稍稍松气,同时又有些气愤:“就因为这么个破理由,你就同意了?这是成婚,又不是别的什么无所谓的事情,你怎么能随便答应。” 弦汐安静几秒,低低道:“有什么大不了的,反正是假的。” 玄濯一哽。 弦汐掀起眼帘看他:“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的假把式罢了,干嘛那么在意。” “……”半晌无言,玄濯喉间咽了咽,声音降下:“你是不是气我要跟涂山成亲,拿这个报复我?” 弦汐疲倦地闭上眼,缩在床角:“你想多了,我做什么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玄濯心头微微冷了下。 可看弦汐小小的一团蜷在那里,他又忍不住屈膝上床,将她整个抱住,忘记收回的龙尾轻轻晃了晃:“弦汐,别生我的气了,你跟我成亲好不好?就在这里,我们有个家。” 这短短的几句话,却让弦汐感到尖锐的刺痛。 家。 跟玄濯吗? 这极具归属感的字眼令弦汐有瞬息动摇,旋即又酸涩地湿了眼眶。 她下人间这趟,从未想过有一个家,更没想过跟玄濯有一个家。 如果没有发生这些事,如果她和玄濯一开始就真心相待,如果玄濯不会另娶他人…… 她或许真的会跟他有个家。 情醉眠枝头 第85节 那该是多么的幸福。 所有的所有都太遥远,临近又临近,却已被荆棘切割得千疮百孔。 回不去了。 弦汐避着他的怀抱,“不好,你放我走。” 揽着她的手臂一紧。 良久,头顶响起玄濯低沉的嗓音:“你就是想走,想离开我,对不对?” “对。” 玄濯轻道了声:“可以。” 弦汐略微讶异地看过去,却见玄濯眼里带着下定决心的平静:“你给我生个孩子,我就放你走。” “……”弦汐水色的圆眼睁大到极致,几乎没意识到嘴巴是何时也张开的。 等她回过神来,她已被玄濯压在身下,唇舌缠绵。 啪! 灼热空气中霍地响起一道清脆巴掌声。 弦汐揪着玄濯衣领,用尽了生平力气撕心裂肺地呐喊:“你这个混蛋!无耻!你凭什么……凭什么让我给你生孩子!” 弦汐一边奋力地叫喊踢打,一边难以自抑地从眼角落下泪水。 当初他们欢好后,玄濯总是会让她吃药。她最开始是不懂,后来是理解,理解他们两个之间不适合有孩子,况且她也不知道要如何养育孩子。 可如今,玄濯居然用这种下作的手段逼迫她,让她用一条活生生的命、一个从她自己肚子里诞生的孩子,去换取她的自由。 弦汐本以为玄濯对她的伤害已经到了极点,但他竟还能想出更过分的方法,让她痛苦难当。 玄濯任由她打骂,一手抚上挨扇的半边脸。 那一瞬的触碰让他有些回味,心头也有些酸软的宽慰。 ……弦汐还愿意打他,跟他吵,看来她对他多少还是有点感情的。 弦汐心里还有他。 玄濯愉悦而温暖地笑了笑。 以往他没让弦汐怀有身孕,一来是觉得孩子吵闹麻烦,也不想让这么个东西从他身上分走弦汐的注意;二来,即便弦汐有神魂,也终究是凡人之躯,又能生下什么有价值的孩子。 可现今他改变想法了。一团没脑子的烂泥都能让弦汐乖乖就范跟他回龙宫,要是弦汐当真跟他有了孩子,又怎么舍得再离开。 倘若孩子能把弦汐留在他身边,那有一个也可以,留住弦汐就是那孩子最大的价值。 等他们有孩子了,就算看在孩子的份儿上,弦汐肯定也会好好跟他过,时日长了,说不定还会愿意给他点好脸色。 到时候他们两个又能和和美美地在一起。 想到日后那样美好的生活,玄濯近乎是迫不及待地制住弦汐,吻上她的唇,撕烂她最后一层贴身衣物。 噩梦般的回忆重新浮现于眼前,弦汐不由哭叫了出来:“你说过,你说过不会再这样对我,你不能这么做……”她细弱的双臂挡着玄濯也挡着自己,做着最后能做的抵抗。 玄濯动作一顿,缓缓道:“是,我不会强迫你。” 他默了片刻,从床头取下什么东西,打开盖子,捏着弦汐的下颌将那散发药香的物体尽数塞进她嘴里,又迫使她全部咽下。 “唔……咳!咳咳!”弦汐禁不住干呕几声,哑着嗓子惊惶问道:“你给我吃了什么?” “能让你自愿的东西。” “……?” 弦汐最初没懂这句话的意思,然而不出几秒,体内迅猛升腾的火热便让她瞬间明白过来。 腰肢以下无法控制地紧绷泛酸,弦汐反手难耐地揪紧床褥,迷蒙视线夹杂怒意,瞪着玄濯:“你……你给我……” 话未说完,便被玄濯堵了回去。 再想伸手反抗时,骨头已然酥软无力。 柔嫩肌肤失去外衣保护,并没有感受到冷意,血液热烫奔涌,将白皙燎出片片粉红。弦汐泪眼婆娑地想与欲望抗衡,奈何每一寸皮肉都在叫嚣着,渴盼得到爱抚和亲吻。 玄濯喂她的应当是极好的药,那把火越燃越烈,烧透了筋骨,也烧尽了清醒。 深吻间渡来的津液犹如解药,短暂缓和了不断蔓延的热毒,却又令弦汐更加干渴,急切地想被填满。 上方那张俊美无俦的面容在视野中逐渐模糊,可喷洒在雪肤上的气息,强硬灼热的触感,却不减反增,愈发清晰。 弦汐蹙眉强撑一阵,终是克制不住,颤巍巍伸臂拥住玄濯,匀称细长的腿自发盘缠上劲腰,热情索求。 呼吸交错间,烈焰消解了隔阂与排斥,化为潺潺春水,手掌游走之处,带起欲念浓重的战栗与喘息。 明明被喂药的是弦汐,玄濯却仿佛远比她更焦躁,他急不可耐地握住弦汐一侧膝弯,极力上扣,让她不留余地接纳他所有。 “啊……!”弦汐彷徨迷乱的小脸高高抬起,粉唇半张,有种喉口都被撑开的可怖错觉。 体型相差过大造成的差距,导致她每一次吞咽都万分艰难,更别提他们已许久没发生过。极度的酸涨令弦汐得到些许清醒,看清当下情状,她含着泪望进玄濯那双满是情欲的眼,“玄濯,我恨死你了……” 玄濯深深凝视她片刻,墨发如乌云垂落,俯首吻住她湿红的唇瓣,“弦汐,我爱你。” 他开始动作,以让她受孕为目的,却处处透着发泄的疯狂。 粗重的呼吸将娇嫩肌肤烫出丝丝绯色,落入玄濯眼底,激得他抱紧了弦汐,一口咬在她颈窝,利齿嵌入血肉,在凄惨的哭号中浸染猩红。 他几乎像是要吃了弦汐一般用力啃咬,直至弦汐挣扎起来才松口。感受着那□□无序的裹含,玄濯在她耳畔喃喃道: “弦汐,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你不在的每一天,每一刻钟,我都在想你,我想把你抱在怀里,想把你锁在床上,想把你固定在我身边,让我一回头就能看到,一伸手就能触碰到……你到底为什么要离开我?我不能没有你。” 弦汐微睁的双眸隐隐翻白,无法辨认他说的任何一个字。 “你恨我,讨厌我,我都知道,可你想怎么样都好,你总不能离开。”玄濯略微抬首,拨开贴在弦汐脸颊的碎发,露出她迷失在情海的可爱面容。他看了少顷,伸舌舔上去,舔掉上面每一滴汗珠与泪水,“我真的很爱你,弦汐,留在我身边吧,不要再走了……我不会再让你走。” 低语停住,他那映着弦汐脸蛋的眼中出现病态的执拗。 他将弦汐翻过去,盯着那光洁瓷白的背,掌心覆上尾椎处。 弦汐只觉有什么东西钻入了肌肤,下一秒,极端的灼痛骤然袭来:“啊啊——!!啊!!”她尖叫着拼死扑腾起来,牙关都微微打着颤,脊柱最后一节被神识凝成的黑龙紧紧缠住,如同烙印,如同锁链,滚烫而鲜明,几欲缠碎那块脆弱的骨头。 弦汐哭喊着想要挣脱,却被玄濯死死按压在身下,她胡乱揪扯着锦垫和枕头,指甲勾裂了上好的绸缎,留下一道道狰狞悚然的疤痕。 自始至终玄濯没有从她体内退出,他感受着弦汐更加紧密的包裹,几乎断在里面,心里却浮出些微扭曲的满足感。 弦汐的快乐是他赋予的,弦汐的疼痛也是他赋予的,她完完全全属于他。 就该这样。 弦汐就该和他永远在一起。 弦汐怎么能够离开他,弦汐离开他没办法活,弦汐必须得依傍他才能活下去。 哪怕强暴她也好,他想往弦汐肚子里灌满他的种,让她为他诞下一颗颗龙蛋,让她成为谁都不能触碰的、独属于他的禁脔。 那股想将弦汐一口口吃掉的冲动又一次涌了上来,玄濯喉结滚动,俯身牢牢抱住连挣扎都趋于微弱的弦汐,与她疼到失神的脸庞耳鬓厮磨,仿佛世间最为恩爱的眷侣。 从开始,过了数天,弦汐感觉她就像是一直没跟玄濯分开。 吃饭,沐浴,甚至当玄濯处理公事,她都必须得偎在玄濯怀中。 她连地面都没碰到过。 神情恍惚已成为常态,肚子也永远满满当当,她想弄出去,玄濯又会用东西堵住,她想忍着反感吸收掉,玄濯便拿捆仙索把她捆起来,使她灵脉滞塞无法吸收,让那些东西一直待在该待的地方,然后就着她被绑得动弹不得的姿态,注‖入更多。 不知是第几日,弦汐平躺在床上,一如既往双目涣散地张开腿,准备接纳玄濯的到来。 可玄濯在倾身压上她时,却顿住,摸了摸她的小腹。 “你怀孕了。” 第59章 我想回清漪宗 有孕之后,弦汐被看管得更加严格。 明明已经打上了禁锢的烙印,令她私自踏出寝殿半步都会疼痛不堪,可玄濯每每离开龙宫前,还是会用镣铐将她锁在床上,长度仅够她坐到床沿。 待他回来,不管走到何处,又都要抱着她,与她密不可分地接触。 对于他这些行为,弦汐早已麻木,不会再做任何无用的反抗。 或许也是因为,她大多注意都被小腹里的孩子夺了去。 “怀孕”一事真正摆到眼前时,弦汐比想象中还要惶惶无措。 她摸着自己一天比一天凸立明显的小腹,有时是沉静的,有时却又恐慌到手脚发抖,冷汗涔涔。 相较而言,后者出现的次数更多些。 严重时,她躺在床上,甚至不敢去感受小腹处微微沉重,只逃避着,当作是有一块石头压在身上。 但那终究不是石头,是一个蓬勃生长的孩子。 她有孩子了。 弦汐最初不肯接受这一现实,她崩溃过,哭喊过,也拿利器自伤过,可无论她怎么闹,玄濯总有办法将她制服。 待到肚子不可忽视地鼓起弧度,弦汐也只得在绝望中接受这一现实。 如今,她时常会漫无目的地思考:这个孩子会是什么样的?它将来会长成怎样的人?它会喜欢这个家吗? ……如果它愿意把这当作一个家的话。 弦汐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养育一个孩子,她觉得,连她自己都还不算是个成熟的大人。 这个孩子,是玄濯在她肚子里留下的,想必将来也会出落得十分优秀,那它会不会看不起她这个母亲,认为她无能、软弱、一无是处,甚或怨恨从她肚子里降生? 它的母亲,没有名分,只是个被囚禁在屋檐下,仰人鼻息存活的废物。 ——类似这样的想法常常出现在弦汐脑海中,愈发加深了她的不安和慌乱,往往在她不知不觉间,泪水就已淌了满脸。 尽管这是在玄濯强迫下怀上的孩子,弦汐感到害怕,迷茫,却没办法对它产生一点厌恶情绪。毕竟这个还未出世的幼小生命,是现今她在世上已知的、唯一的血亲,也是她真正意义上的家人。 在这金堆玉砌的牢笼里,支撑弦汐活下去的除了这尚未成型的小胚胎,还有乌麻。 乌麻差不多每天都会从墙角门缝爬进来看她,虽然因着结界没法靠近床榻,但隔着一段距离,也会想方设法逗她开心。 其实只要看见乌麻,弦汐就很开心了。 情醉眠枝头 第86节 乌麻只能在玄濯不在寝殿时进来,不过这片刻的轻松欢乐,也已能让弦汐感到满足。 ——乌麻没有记恨她上次丢下它的行为。 弦汐对此很是庆幸,几度又落泪。 她好像比以前脆弱了许多。 - 天宫,乾清宫。 “我要娶一位侧妃。” 玄濯开门见山地对祖伊道。 祖伊背着手站在博古架前,闻言朝他瞥去一眼:“娶你弟弟没娶成的那位?” 玄濯脸色登时一黑:“您是不是早就知道白奕要娶谁?” 祖伊慢悠悠坐回座椅上:“也没多早吧,又不是人人都像你一样没收到婚帖。” “……”玄濯懒得搭理他,向前迈出一步,“这个月我就要娶她,婚礼在天宫办。” “想得还挺美。”祖伊整整袖子,“是你自己说要给未进门就过世的弟妹守丧半年,这才过去多久,就开始大操大办喜事,朝令夕改,毫无气度。” 玄濯差点忘了这码事,一时没能应答上来。 祖伊道:“听说,你带着亲兵到你弟弟的婚堂上大闹了一场,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把人家新娘子劫走了,此事可是真的?” 玄濯半点不避讳:“真的。” “你还要脸吗?即便你真惦记那女人,你就非得那个时候去?” 玄濯一怒:“那我该什么时候去?等他们孩子办满月酒再去?” 祖伊砰的一拍桌子:“你给我闭嘴!” “……” “玄濯,你太让我失望了。”祖伊沉沉道,“为了个女人,太子做派全然不见,还平白弄出这么多笑话,你这六百多年是都活到狗肚子里了?” 玄濯一言不发。 祖伊叹了声,默然少顷,道:“那个侧妃,你想娶可以,等你跟涂山萸成婚之后再娶,并且,不许把她带上天宫,她的孩子也不行。” 玄濯拧起眉,正欲反对,对上祖伊目光的那一刻又打住。 “……是。” 他咬着牙挤出这个字,随即转身离开乾清宫。 不上就不上,他跟弦汐在龙宫过得更好,谁稀罕来这糟心地方。 —— 怀胎四月,较于精神上的动荡,弦汐身体的变化更为明显。 孕育这个孩子,对弦汐来说颇为艰难。 终究是蕴含神力的龙蛋,成形期间对母体消耗极大,弦汐小腹隆起的速度要比寻常孕妇快上些许,四肢乃至脸庞却在迅速消瘦。 那本就不算丰盈的身姿几乎只剩下皮包骨,惟有小腹突兀地挺着,看着不免有些凄凉。 孕吐反应也很是强烈,甚至到了只远远闻到饭香,就忍不住反胃作呕的程度,常常持箸半天也没法进食一口。 某天,弦汐看着铜镜,险些没认出来那憔悴瘦削的人是自己。 她的变化自然也被玄濯看在了眼里。 之后不管公务多忙,玄濯每日都会回来陪弦汐用饭,盯着她吃完一整碗饭,再陪她在龙宫四处走一走。 这样的生活,令弦汐偶尔恍惚,恍惚着以为他们真的是一对夫妻,一对亲密无间、恩爱非常的夫妻。 但很快她又立刻清醒过来——玄濯是快要成婚的人了。 而新娘并不是她。 ……那她的孩子怎么办?别人会怎么看待这个由她生下的孩子? 她的孩子……以后会怎么样? 弦汐觉得浑身发冷。 连日压抑的恓惶,终于在初次感受到胎动的那刻彻底爆发。 那隔着蛋壳与肚皮的微弱一动,如同撞钟般回荡在弦汐心间,她双眼失焦地深呼吸少顷,眼眶骤然热烫,凄厉地哭了出来。 哗啦啦—— 她一边哭泣一边用力扯拽镣铐,手腕脚腕青红交错,鲜血淋漓,可血肉磨破的热辣痛意非但没有让她停下,反而上瘾般沉迷其中。 血液染红银链也染红了床褥,漫开大片,匆忙赶来的宫人看到这一幕,惊慌地给玄濯报信。 不出几息,玄濯出现在寝殿门口。 他什么也没说,只沉默地走过去,摁住不断哭叫挣扎的弦汐,直至她哭累了冷静下来。 “怎么了?”玄濯将她抱进怀里,柔声问,“今天心情不好吗?” “……”弦汐好久没说话。 正当玄濯以为这次也不会得到回应时,弦汐却沙哑地开口道:“玄濯,你以后,可以对这个孩子好一些吗?” 这里的人都是看玄濯心意行事,玄濯对她的孩子好,宫人才不会苛待它。 玄濯静了一会,“我当然会对它好,它是我们的孩子。” “等你成婚了,也会对它好吗?” 玄濯微微一僵,旋即将她抱得更紧了些:“我成婚不会影响到我们分毫,我同样会娶你,也会在这里一直陪着你。等孩子生下来,我就请九重天上最好的先生来教导它,你不用担心。” 娶她? ……哦,对,是侧妃。 弦汐双目空洞地看着上空,喃喃着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的话:“我理解你,我什么都没有,配不上你,你的未婚妻很好,和你很登对,我只能有这样的处境,但是,我不想让我的孩子也跟着被看不起……” “别说了。”玄濯埋进她发间,喉间微哽,“别说了,你没有配不上我。等孩子出生了,我带你还有它去外面走走好不好?你想去哪里都行。” 弦汐没有说话。 她没什么想去的地方,唯一一个还怀念着的,如今也回不去了。 ……对了。 “今天,是何月何日?”弦汐问。 玄濯不明白她为何突然这么问,但还是回道:“十一月,初八。” 十一月。 时间过得可真快。 弦汐道:“后天,你让我出去一趟吧,我想回清漪宗陪师尊扫墓。” 后天即是明澈的孙女,明珞的忌日。 这个请求,玄濯没法拒绝,毕竟他对明澈多少心存愧疚,于是应下:“可以,我叫几个人跟你一起。” “不要。”弦汐低声道。 “……” 玄濯没再发话,取下拴在她四肢沾满血污的锁链,换上一副新的。 期间,弦汐动了几下,想逃脱,可玄濯箍着她的手与臂弯却远比锁链更牢固。 那股力道让弦汐从心底里打消了挣扎的念头,她虚软着,任由玄濯再度给她带上镣铐。 “弦汐。”玄濯抚上她隆起的小腹,眼神却没离开她暗淡无光的面容,“我们已经有孩子了,你以后可以多喜欢我一点吗?” 弦汐没答。 她要怎么在被锁住的情况下,对玄濯说出一句喜欢。 哪怕是假的,也太困难了些。 第60章 “太子殿下!” 卯正过两刻。 马车降落到距离清漪宗百米开外的空地,弦汐下了车,步行继续前进。 六七个龙族亲兵跟在她身后,两个婢女在旁侧搀扶,皆简装便衣,肃穆沉默,如同伴随高门小姐出行的侍从。 这个时候玄濯还在天宫上早朝,并没有同来。 十一月的天尚未飘雪,但吹来的寒风已丝丝入骨,弦汐拢了拢斗篷,厚厚的一圈细短兔毛柔软贴在脸颊,送上几分暖意。 扶着颇为沉重的小腹走这么远的路,多少有些费力,但弦汐许久不曾外出,是以这会儿心情上的轻松远甚于身体疲惫。 走到山脚下,弦汐回首对跟来的一干人道:“你们在这里等我吧,我自己上去就好。” 亲兵默然不语,侍女面面相觑,垂首道:“太子殿下有令,奴婢等不得离开娘娘半步,还望娘娘体谅。” 弦汐略一皱眉,低眼片刻,“清漪宗有护山结界,一令牌只能通一人,你们进不去。” 侍女和亲兵各自呈出一块通行令牌,“娘娘放心,殿下顾虑周全,昨日便已赐予奴婢令牌。” “……”弦汐没了法子,叹出口气,踌躇着说:“那,你们至少隐去身形吧,不要让人看到你们跟着我。” “是。” 随后,弦汐“独自一人”上了山。 她避开人来人往的宽广正路,绕进密林,踏上通往木峰的羊肠小道。 不似以往轻快的步伐,外加近乡情怯的犹豫迟疑,使得本就曲折的路途无形间更加遥远。弦汐走了许久才到达位于木峰山腰的观穹殿。 她躲在树木后四处看了看,那些熟悉的面孔再度映入眼帘。 ——明明只是几个月没见,可就这么远远看着,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情醉眠枝头 第87节 弦汐眼底泛起酸涩。 道路拐角处,李师盈和付眠结伴从弟子舍出来,谈论着今天要考学的内容。 弦汐望着她们,怔怔地踏出一步,正要开口呼唤,挺起的小腹却不慎被灌丛剐蹭到。 她惊了下,连忙护住小腹。 再抬头时,人影已消失不见。 “……” 弦汐落寞地垂下眼睫,躲在灌丛后,继续往前走。 到了山腰背阴处的墓地,果不其然瞧见一个佝偻身影,正拿着扫帚,默默清扫着一块沧桑墓碑前的沙土草屑。 那块墓碑看上去有些年头了,细微错纵的裂纹里透出几许风霜气息,却又被打理得十分干净,连青苔杂草都不见半点。 墓碑上有几排金粉描摹的小字,以中间最为明显:明珞之墓。 十年前的今天,明珞死在了妖兽口下。 弦汐看着明澈慢慢扫完周边灰尘、又拿了干净帕子擦拭墓碑,几次三番想露面与他一起,可双足却像是粘在了地上,抬起一点点便又落回去。 她将身子往树后更深地藏了藏。 ——她不想被明澈看到她现在的怪模样。 怕从他眼中发现即使一丝一毫失望,或者悲伤生气的情绪。 弦汐驻足凝望良久,直到那苍老的背影似有所察,转过身来,她才匆忙闪避。 ……还是先回去吧。 她想。 反正,时日还长着,她可以等明年生下孩子,带孩子过来一起看望明澈。 那样或许会好些。 弦汐心下略松,转身离去。 下了山,出了护山结界,那帮寸步不离的婢女和亲兵又显出身形。 弦汐只把他们当空气,自顾自往前走着。 停在百米外的马车如一个黑点出现在视野,弦汐脚步稍缓,不想那么快坐上去。 坐进那辆马车,意味着又要回到那座牢笼。 她于是放慢步伐。 许是有孕以来太过懒怠,又或者那些亲兵和婢女委实过分悄无声息,总之,在这近似慢悠悠散步的过程中,弦汐没能发现跟着她的那帮人是何时没了响动。 等到她察觉不对劲,却为时已晚。 两侧灌木丛窸窣作响,一双双幽绿三角眼宛若鬼火明灭闪烁,越来越多,密密麻麻包围了她。 弦汐第一反应是护住小腹,而后才警惕又谨慎地观望四周,缓缓后退。 “哟,看看这是谁呀?”一道耳熟的娇俏女音空灵响起,尾调夹着极明显的怨恨怪异上扬,“——居然是太子殿下心尖尖上的情人。” 弦汐一愣,循声看去,只见一抹艳红一闪而过,涂山琼当即出现在她五步开外。 那双风情万种的狐狸眼迸射出淬毒般的狠辣视线,划过弦汐面庞,又顺势而下,停在她两手护住的、凸起的小腹上。 “才多久不见,你肚子就这么大了。”涂山琼抬起下巴,鄙夷讥诮:“这里面是太子殿下的孩子,还是你跑出去之后跟哪个野男人搞上的?” “……不关你的事。”弦汐瞄一眼后方,见卫兵和侍女像是石雕一样僵在原地不动,显然是中了涂山一族最擅长的魅术。 心头一时浮起浓郁的不详感,她微微抿嘴,将目光移回涂山琼:“你又找我做什么?” 这句话无端激怒了涂山琼。两条细长新月眉沉沉下压,涂山琼满脸憎恶:“找你做什么?你说我找你做什么?你这贱人,胆敢算计本公主!” 弦汐心里咯噔一下——这是找她算账来了。 她后撤半步:“我也是被逼无奈。” “你少来!”涂山琼厉声喝道。 被逼无奈,谁逼的她?玄濯吗?开什么玩笑! 涂山琼一看到弦汐那张脸,就忍不住回忆起自己当初被玄濯踹进墙里又打到吐血的惨状。就因为这个贱人的算计,让她重伤躺了数月不说,还丢了那么大的脸。 该死!该死! 涂山琼怒不可遏,眨眼一瞬逼至弦汐眼前,拎起她衣领:“你倒是真有手段,竟能让玄濯为了你找上涂山来质问我,连我姐姐都没能拦住他!……我今日若不把你处理了,鬼知道你以后还会玩什么把戏!” 说罢她高扬起另一只手,妖力凝刃附于指尖,眼看就要往弦汐脸上刺去! 妖族寿命漫长,修为增长速度也相对缓慢,作为涂山最小的公主,涂山琼实力并不算高,因此在这生死一线间弦汐爆发出八成力气,竟也成功从她手中挣了出来。 唰然一下退出十数米远,弦汐急促呼吸着,心有余悸。 涂山琼居然当真敢对她下杀手。 明明那时在龙宫,她看起来还很怕玄濯的样子。 ……不对。 涂山琼应该是不知道她被玄濯找了回去,以为她仍躲在外面。 玄濯抢婚一事只有少数天族知道,几乎不可能外传,且那些跟着她的亲兵和侍女身上也都没有天族的标识,涂山琼极有可能把他们当作了普通随从。 那涂山琼今天过来,想必是下定了决心要杀她。 鼻尖微微泌汗,弦汐脊背紧绷,眸光精亮地环顾四周。 ——除涂山琼之外,差不多还有三百左右只狐妖,修为有低有高,倘若动用神魂本源之力,也不是不能与之一战,只是…… 弦汐两手轻颤着,捂紧小腹。 那样的话,她和她的孩子,或许只能保住一个了。 弦汐略一思量,抿了抿嘴,正色开口:“涂山琼,我的孩子是玄濯的,你若是敢对我做什么,玄濯不会放过你。” 说完这句话的弦汐只觉胸腔一阵憋气。 涂山琼闻言果然顿了下,脸色稍沉,随即又扬起冰冷的笑:“那我就更该除掉它了。我姐姐都还没与太子殿下成婚,你一个下三滥凭什么先于我姐姐诞下皇子?我才不要让我的小外甥朝贱种叫兄长。” 涂山琼心想,就算她真杀了这个女人又如何?她姐姐马上就要与玄濯成婚了,玄濯总不可能因为一个没名没分的情人要她的命,与妖族翻脸。 即便玄濯真要找她算账,她躲起来不就行了。找个清净地儿躲个百八十年,玄濯那气性怎么也该消了。 “你……”弦汐被她刻薄的言辞气得眼眶发红,肩背微抖:“你不许这么说我的孩子。” 见她不快,涂山琼顿时更起劲了:“不许?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对我说不许?我说的有错吗,你的孩子想必也和你一样是个下贱胚子,只配给我姐姐诞下的皇子鞍前马后当牛做马!” “你闭嘴!”弦汐极其罕见地动了真怒,以从未有过的迅猛速度冲过去,扬手抽了涂山琼一巴掌! 啪! “啊!”涂山琼捂着火辣辣的侧脸堪堪后退几步,呆愣一秒,不可思议地怒目瞪她:“你敢打我!你这下三滥的居然用脏手敢打我!我杀了你!” 雪白硕大的九条狐尾豁然在她背后爆开,恍似一面翻涌而起的滔天巨浪般遮天蔽日,狐尾上长毛根根耸立,寒芒如星,锐如银针,其中一条呼啸着刺向弦汐。 弦汐紧忙护着小腹避开。 凸起的小腹令身法笨重了许多,没有以往那般灵活,弦汐尚且不适应如此作战,只得闪避着奔逃。 然而就在她狼狈逃窜的这时,在旁边静静围观已久的涂山狐族也尽数行动起来,仿佛瓮中捉鳖一般,将她当作猎物戏耍取乐。 不出一会,弦汐身上便已大大小小地多出了不少伤痕。 鲜血染透了衣衫乃至斗篷,原本纯白无暇的兔毛也被蹭得脏污。 敌方数量太多,弦汐根本无处可逃,她一面费力应付着从四面八方传来的攻击,一面试图用藤蔓给自己搭个保护茧,可脆弱柔软的藤蔓在狐爪下完全不堪一击,起到的抵御作用微乎其微。 弦汐渐渐有些脱力。 连番的车轮战很快便耗干了弦汐的灵力与体力,视线昏花之际,一条凶猛强悍的狐尾又一次俯冲而下,直直朝她袭来。 弦汐正欲躲开,脚底却被一只钻来的小狐狸绊了一下,重重摔倒在地。 只是这瞬息之差,便错过了躲闪时机。弦汐睁大眼睛,那条狐尾在她收缩的瞳孔中急速放大。 “噗呲——!” 血肉被贯穿的惨烈声骤然响起,热烫血液飞溅到弦汐的脸上,也溅入她眼眶中。 她只觉得眼前一白又一红,像是有什么挡在了她面前。 “哪来的碍眼东西?!”涂山琼气急败坏的怒骂遥遥传来。 弦汐跪坐在地上,定定地看着那被挂在狐尾上的身躯。 鹤发,长眉,佝偻而苍老。 狐尾的尖端自他胸口穿过,几近开膛破肚。 涂山琼摆动尾巴,将那具身躯甩了下去,噗通一声,血花又迸起大片。 正好落在弦汐眼前。 她看清了那张被血染红大半边的脸—— 是明澈。 明澈睁着眼睛,似是想和她说些什么,可早已没了气息。 弦汐觉得,她好像知道明澈想跟她说什么。 ——弦汐,刚才怎么不来看看师尊。 弦汐发怔了一会,膝行过去,靠近明澈,双手覆在他身上,输送灵力为他治疗。 盯着明澈那张已完全没了血色的脸,她愣愣道: “师尊,醒醒。” “……醒醒。” “理理我,师尊,是我,弦汐。” 她执拗地呼唤着明澈,不肯去看他已经空洞的胸腹,以及停止跳动的脉搏。 弦汐想,师尊一定是又喝醉了,才会起不来。 情醉眠枝头 第88节 “你是酒葫芦。”她对明澈喃喃道。 明澈依然没有反应。倒是涂山琼走了过来:“喂,你干嘛呢?这人是你的谁啊?” 弦汐被她的声音拉回些许神智。 涂山琼睨一眼明澈尸身:“都死了,你在白费什么力气,再不跑我可要杀你了哦。” 死了? 明澈怎么会死呢? 弦汐不太理解,她都还没好好陪伴过明澈,明澈怎么会死呢。 ……师尊死了吗? 覆在冰冷尸身上的手微微颤抖起来,弦汐缓而又缓地,探了下明澈的鼻息。 什么都没感受到。 她不死心地坚持了一会。 “噗呲——” 第二声裂肉声响。 弦汐被迫向后滑出一段距离,右肩传来透彻心扉的凉。 涂山琼跨过明澈尸体,向她走来:“都说了,人死了。你能不能认真点继续打,我还没玩够呢。” “……啊……”弦汐唇瓣轻启,微弱地发出一个音节。少顷,双眼布满血丝,凄厉地爆出尖叫:“啊啊啊——!!啊啊!!!” 师尊死了,师尊死了。 师尊为了保护她,被涂山琼杀死了。 手掌木枝飞速蔓延,凝成一把锋利木剑,弦汐生平第一次持剑迎敌,一剑斩断涂山琼捅在她右肩的狐尾! “啊!”涂山琼惨叫一声连连后退,不等她从伤痛中恢复过来,胸口便又是凌厉一剑。 周围狐族见势不妙急忙上前阻拦,铺天盖地的撕咬啃噬中,弦汐蓦地炸开半颗金丹! 瞬间爆发的灵力点燃了神魂,只听轰然一声巨响,无边的白光笼罩百里幽林,扑上来的狐族霎那间死伤大半,剩余还在喘气的,不过须臾就被受神木召唤而疯狂生长的藤蔓绞成碎片。 弦汐红着眼高举起剑扎向涂山琼心脏,然而涂山琼也不是个好相与的,最初不慎受挫两次后立马清醒过来,驱使一条尾巴攥住木剑,另一条直袭弦汐小腹。 不顾一层层针尖般的毛发,弦汐一把握住那条长尾,瓷白手背筋络突现,在鲜血迸溅中猛得捏断狐尾。 尾巴之于九尾狐来说跟命脉也无异,涂山琼一连断了两条,禁不住“噗”的吐出几大口血。 “贱人,你……”不等她话说完,弦汐便召出藤蔓控制住她余下几条尾巴,同时上前一步掐住她的脖子,五指倏然收紧。 涂山琼一时竟无法撼动那铁钳一样卡在脖颈的力道。极度痛苦的窒息感逼得她凶念横生,一只狐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悍然刺入弦汐肚子,妖力一震,彻底打碎了将将成型的龙蛋。 “……咳……”弦汐睁大的双眼流下血泪,唇边血丝溢出,手指在剧痛下出现微许松动。 涂山琼趁机从她手中挣脱,尾巴上的毛发刺穿藤蔓,顺利全身而退。 脚步错乱后退之际,她一口气尚未松出,霍然被一条自地下忽然长出的,足有碗口粗的坚硬树枝从背后扎穿胸口。 紧接着,第二条,第三条,第四条。 血液汩汩流出嘴角,涂山琼被定在纵横的树枝上,眼睁睁看着浑身是血的弦汐,面色冰冷地提剑走向她。 她只来得及释放神识,飞上苍穹,发出一声求救信号。 ——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不好了!” 玄濯刚从早朝出来,迎面便听到惊慌呼喊。 抬眼看去,是两个今天负责护卫弦汐出行的卫兵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 仅是看他们那煞白的脸,玄濯便猛然有种不妙的预感。 卫兵手脚发软地跪倒在玄濯面前,讲述了今晨发生之事。 “……” 玄濯僵硬地寂静良久,镇定下发抖的手,指中卫兵中的一个,哑声开口道:“……去,通知我龙宫里的亲兵,让他们……算了,应该来不及了。”他音气里鲜见地透出些许无措,随后又很快恢复:“让他们全副武装,随时待命。” “是。” “你,带我去找弦汐。” “是,太子殿下。” —— 下雨了。 弦汐站在满地的血水中,仰头看天。 雨水冲刷了她身上的脏污,也洗去了空气中经久不散的血腥味。 以及树枝上挂着的,一滩无法辨认形状的烂肉。 也有源源不断的血液,从她腿间随着雨水一同流下。 那令她慌张失措的胎动,再也没有出现。 远处响起纷乱的脚步声,弦汐慢吞吞转过头,却因血迹遍染双眼而难以看清来人。 但她有股直觉,玄濯好像是来了。 果不其然,片刻后,一个健硕高挑的身影站到了她面前。 一时间,谁也没说话。 弦汐缓缓那只举起持剑的手,向前一刺—— “噗嗤”一声,贯穿了玄濯腹部。 “太子殿下!” 人声慌忙杂乱。 第61章 绝路 天宫,紫宸殿,内殿。 涂山庾红着眼眶坐在一侧圈椅上,看着玄濯脸色阴沉沉地在殿内来回踱步,漆皮锃亮的皂靴重重踏着汉白玉地砖,发出清脆又暴躁的声响。 偌大殿堂除了他们再无别人,落针可闻的安静衬得那脚步声愈加清晰,一下一下回荡在耳畔。 尽管心中悲恸万分,涂山庾仍旧昂首维持着长公主姿态:“不管怎样,我要那个女人付出代价。” 玄濯略一顿足,瞥眼睇去。 幽冷至深的金瞳令涂山庾不禁寒毛卓竖。 然而想到被碎尸万段的小妹,她又立马挺直腰板,毅然直视玄濯:“杀我妹妹的是你宫里那个情人吧?把她交出来,我要她给阿琼偿命。” “……”玄濯转了脚步,沉缓走向涂山庾,周身气息几欲凝冰:“涂山庾,你在以什么身份跟我说话。” 排山倒海般磅礴的压迫感霎时扑面而来,涂山庾脊柱微弯,险些喘不上气。 “——什么身份?”顶着千钧压力,她“砰”的一掌拍在桌面:“当然是以妖尊之女,涂山长公主,还有你未婚妻的身份!” 话音甫落,肩头威压骤增。 涂山庾已连头颅都不太能抬起来,握着桌角的手明显泛白,她吐字艰难道:“玄濯,她杀了我妹妹,难不成……你还想庇护她?” “杀了又如何,庇护又如何。”玄濯步步逼近,眼中戾气滔天,“涂山琼胆敢对我的人出手,别说她已经死了,她就是没死我都得把她揪出来剁成肉沫!” “你——” 亲生姐妹死无全尸,即将成婚的爱人却偏心凶手,桩桩件件聚在一起,涂山萸不由哀痛地泛起泪花:“那可是我的亲妹妹,你怎么能为了个……” 话说到现在玄濯的忍耐已逼至极限,此时看涂山萸还自顾自掉起眼泪来,那脾气直接像是被针戳破的气球一般砰的炸了开来!他腾起一脚蹬翻桌子:“你妹妹?你妹妹算个什么东西!你又算哪根葱?!” 涂山萸一愣,眼泪不觉顺着脸庞滑落。 玄濯险些气过了头发不出火:“哭,你有什么好哭的?你妹妹那个贱畜弄死的是我孩子!我师尊!我他娘的都还没哭,你在这作态给谁看!”他暴怒地吼道。 涂山萸猛然站起身,气得浑身发抖:“你说谁是贱畜!” “还能有谁?!说的就是——” 啪! 忽地隔空飞来一掌扇在玄濯脸上,硬生生打断了他的怒吼。 玄濯愤然看去,却见祖伊冷着脸,负手走进内殿。 祖伊带着警告瞥他一眼,随即对涂山萸道:“妖尊来了,你先出去吧,正好孤也有点事跟玄濯谈谈。” 涂山萸怔了怔,颔首:“是。” 待涂山萸离开内殿,祖伊停在玄濯面前,淡声道:“把那女人交出来。” 玄濯冷眼看他:“行,先把我脑袋剁了。” 啪! 祖伊怒骂:“孽障!” 一巴掌配着一句骂声,震得玄濯脑袋发晕。 半晌,耳朵里的嗡嗡声总算停了下来,玄濯擦擦唇边血丝,嘲讽勾笑:“弦汐被涂山琼伤成那样,肚子里的孩子也没了,你现在让我把她交出去任人宰割——父王,你不觉得可笑吗?” “……”祖伊无声盯了他一阵,幽幽道:“她杀的妖族太多了,不止是涂山琼的问题。” “那也是他们——” “她是你的谁?”祖伊突然道,“我问你,那个叫弦汐的,是你的谁?” 玄濯一哑,没答上来。 祖伊迈开一步,眸光凝着自己这个一贯优秀高傲的长子:“她是你的妻子还是妃嫔姬妾?与你有什么名分?和你是什么关系?” 玄濯呼吸骤急,胸膛剧烈起伏,却没办法说出一个字。 情醉眠枝头 第89节 他和弦汐没有任何真正意义上的、被人承认的关系。 祖伊道:“她不过是你的一个无关紧要的情人,你要为了她,跟你的未婚妻,跟妖族作对?” “……弦汐不是无关紧要的情人。” “闭嘴!”祖伊厉喝。 “……” 祖伊长叹一声,放缓了语气:“摆好你的位置,玄濯,你是天族太子,要为大局考虑。” 这句话从未像此刻这般刺耳。玄濯暗自咬紧了牙。 “一会该如何做,你自己想好,不用我跟你多说了。”祖伊拍拍他的肩,没再言语,转身出了内殿。 玄濯在原地站了片刻,一同出去。 紫宸殿正殿,涂山翎两手交叠放在跷起的长腿上,饱经岁月琢磨的成熟眉眼间满是利刃般的冷寂,他身后肃立着连排妖族士兵,皆是银铠加身,手持各型武器,于沉默的空气中散发无形却不可忽视的锋锐战意。 涂山萸坐在他旁侧,犹在抹泪。 祖伊端坐在他对面,一身明黄长袍纹绣驾云金龙,恢弘而大气,尽显帝王之尊。一侧坐着满脸担忧的凤祐,长长裙摆逶迤于地,摊开大半百鸟朝凤的华丽图纹。 另一侧坐着默不作声的玄濯,黑衣还沾着血迹。 站在双方中间,掌管事发之地的矮小土地仙正释放记忆,展现不久前那出血案的全部经过。 看到一半,玄濯偏开头,起身走到殿外,不愿继续看下去。 直至记忆释放结束,才步履迟缓地回来。 无声对峙良久,涂山翎缓缓开口道:“本尊赶到时,太子殿下已派人将那名女子送走,且坚持拒绝交人。本尊也非热衷喊打喊杀之辈,只得上天宫来与君上商谈。现今发生了什么有目共睹,君上与太子殿下作何感想?” 祖伊淡然如常,甚至颇有闲心地啜饮一口香茗:“看情况,是令嫒先行找上那位身怀六甲的凡人女子挑衅,挑衅不成,自食恶果。” 涂山翎压下剑眉:“所以呢?因为这个,那女子就可以下如此狠手,害得小女尸骨无存,魂飞魄散?” “令嫒携三百妖族主动攻击一位凡人,还伤及无辜修士性命。孤以为,于情于理,天族都应当站在凡人这边。” “凡人……呵。”涂山翎讽刺地提起一侧嘴角:“君上莫要告诉我,您看不出这位女子身具神魂,是某个天族下凡投的胎。如若您当真看不出来,那片地方还残留着她的神魂气息,君上可亲自去验证一番。” 祖伊神色稍凝,一手轻叩桌面:“即便是天族下凡,她现在也是凡人,这件事也是妖族以多欺少。”他庄肃看着涂山翎,“妖尊阁下,此事是令嫒无理在先,孤没法替她做主。” 涂山翎目光沉郁,“这么说来,君上是要包庇那女子了?” 祖伊:“她并无错处,何谈包庇。” 涂山翎静了片刻,冷声哼笑:“本尊膝下这三个女儿里,就属阿琼最为天真单纯,乖巧懂事。君上可知,她缘何要去挑衅一个从未跟她有过交集的凡间女子?” “……” “为了她姐姐。”涂山翎阴冷道,“自家长姐与太子殿下婚约在即,太子却盛宠一个无名无分的凡人,甚至还因为她,重伤阿琼。” 祖伊不语,睨了眼玄濯。 玄濯没搭理他。 涂山翎:“那女子亲口承认腹中胎儿是太子殿下的,太子殿下尚未与正统的未婚妻成亲,先让他人怀有身孕,莫不是看不起我涂山翎的女儿?” 祖伊抬眸道:“这是玄濯的不对,不过,孩子已经没了,孤也不会让玄濯跟令嫒成婚之前再出现第二个子嗣。” 涂山翎倏地甩袖站了起来,面色冷厉:“本尊要的不是这种廉价承诺!” 随着这一声落下,守卫于涂山翎身后的妖族与周遭天族士兵唰然举起兵刃,气氛登时剑拔弩张。 祖伊面容依旧平静,没有一丝波澜:“那妖尊阁下想如何?” 涂山翎嗓音冷冷:“君上不为小女做主,可以,本尊就当是小女咎由自取,跟那丧命的胎儿一命偿一命。可另外三百族人呢?他们的命该由谁来偿?” “……阁下是非要那女子不可了,是吗?”祖伊问。 涂山翎森然看向玄濯:“这就要看太子殿下如何抉择了。” 众人视线齐齐汇聚于玄濯。 即便不看,玄濯也能感受到祖伊眼里的沉沉逼迫。 静默许久,他开口道:“谁想让弦汐偿命的,还望妖尊阁下带齐全,定个时间来东海找我。”他抬起眼,眼神冷厉:“我替她赔。” …… 旷日持久的谈判,数不清多少次差点掀桌,涂山翎终于肯带妖族卫兵和平离开天宫。 玄濯也不打算留在那里继续挨祖伊的骂,匆忙赶回龙宫,想要看看弦汐。 然而,等到真正站到寝殿门口的那一刻,闻着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他却平生少见地生出一种、近乎于“不敢”的情绪。 ——他不敢进去,不敢面对现在的弦汐。 玄濯杵在门外,视野里恍惚着出现一段暗淡无光的路途。 从那错误的第一次开始,他和弦汐就如同走进了一条狭窄不容并行的昏黑小路,弦汐在前面亦步亦趋地走,他在后方阔步紧逼。 行至中途,弦汐想要离去,可他挡着来路,不给她丝毫退缩的空间。 弦汐被迫着继续前行,被沿途的荆棘刺得伤痕累累。 在这条路上,他伤了弦汐的心,伤了弦汐的身,一次次幡然悔悟一次次寻策弥补。他以为,这条路的尽头终会是一片光明。 可如今这条路却戛然而止。 ——一条绝路。 这次的事让他有种直觉:他和弦汐,大抵已彻底没了可能。 弦汐不会再爱上他。 无尽的沉寂中,玄濯首次感受到何为心如死灰。 素来高傲的头颅半垂,他一只手僵硬地扶在门框上,良久,渐渐松弛下来。 ……算了。玄濯神情漠然地想,既然事已至此,他便也不盼着弦汐能和他恩爱相守了。 弦汐能活着陪在他身边就行。 不管是以什么样子,什么方式。 玄濯推门而入。 第62章 久违的安宁 这两天,弦汐没再开口说一句话。 但这貌似并没有影响到她跟玄濯的相处模式。玄濯依旧乐此不疲地对她倾诉各种大小事,她也一如既往不发一言。 日子一分一秒变得无比空虚而漫长,弦汐眼神彷徨地凝望碧蓝鲛绡帐,偶尔还会无意识抚摸小腹。 摸到一片平坦,她才记起来,孩子已经没了。 ……没了,也挺好。她已经很会自我安慰,反正从她肚子里生下的孩子,也过不上什么像样的日子,还是早些换一家投胎比较好。 弦汐终日浑浑噩噩着,不知道这样的生活要持续到何时。 幸好,上苍还是垂怜她的。 那一战到来的前夜,寝殿处处漫着悄无声息的黑暗,静谧遥胜以往任何一个夜晚。玄濯注视着弦汐安寐的苍白面容,金瞳散发的幽光微许驱散了凝结于两人间的黑茫。 弦汐看上去睡得不太安稳,秀气的娥眉轻蹙,呼吸也有些波动,像是被困在了噩梦中。 玄濯将她往怀里抱了抱,一只手缓缓抚着她单薄的背,掌心清晰摸到肩胛凸立。 ……她又瘦了些。 是因为内丹破损,形体也没法再维持原貌吗? 玄濯垂了垂眼帘,想着,等明天过去之后,再去天宫弄些滋养身体的桃丹和灵草。 总归得把她身子调养好,这样以后恨他怨他……也有力气。 几个时辰后尚有一场硬仗要打,玄濯搂紧弦汐,沉沉睡去。 远方海潮声涌动,深眠间,弦汐又做了那个梦。 梦中刺鼻的浓烟燎炙依旧,无声的哀嚎、以及蚀骨灼痛亦真实如身临其境。 还有苍穹之上,那双明耀堪比日月的金瞳。 弦汐已许久没梦到过这个景象,醒来那刻身上竟微微出了层冷汗。 她似有所感般混沌着转过头,问进殿服侍的婢女:“几时了……?” 侍女俯首道:“回娘娘,将近辰正。” 殿外浪涛声忽而加剧,汹涌翻腾。弦汐蹙眉:“外面怎么了?” 侍女道:“太子殿下正在岸上与涂山狐族战斗,许是战况激烈,影响到了这里。” 弦汐蓦地一怔,却不是因为这句回复。 ——她感觉到灵魂在细痛地颤抖,像是在传达什么紧急讯息。 略一思忖,弦汐反应过来:是她给玄濯的生辰礼在做出响应。 神情呆滞一瞬,仿佛有一道象征解脱的明光倏然划过眼前,弦汐近乎是不顾一切地冲出寝殿,在连片惊呼与追赶中奔向龙宫大门。 “娘娘!”“娘娘跑了!快去追!”背后脚步声杂乱,混着士兵疾跑时铠甲拍撞的重响。 玄濯当真是出事了,连亲自布下的结界都弱化不少,弦汐看也不看身后追兵,拼尽所剩无几的力气,竟强行踏出了那禁锢她许久的屏障。 没时间感受重获自由的欣悦,她即刻捏着避水诀泅向岸边。 离龙宫越远,后腰的禁制就越发疼,本就残断了的筋骨经过这么一场爆发更加虚弱,内丹也火上浇油地再度碎裂些许。弦汐紧咬着牙保持意识清醒,不让自己因撕心裂肺的疼痛晕过去。 费尽千辛万苦游到海岸,抬头一看,却见数不清的庞大狐尾纷乱摇曳,搅起的强劲飓风毫不留情荡平大片植被,于百里内夷出光秃秃的空地。 在这震撼而又蔚为壮观的场面里,弦汐移转眸子,捕捉到了玄濯的身影。 极其罕见的,玄濯嘴角挂血半跪在地上。 他右手握着的轩辕剑深插进地面,另一条手臂连带上身则被一条浓黑锁链死死缠住,抻直了往前拖去。 黑衣颜色略有些深,似是染着斑驳血迹,玄濯拧眉盯着上空某处,表情是鲜有的凝重。 情醉眠枝头 第90节 弦汐于是也随着他目光看去—— 今日天气属实算不得明媚,清晨的太阳被压在铅灰色烟云后,依稀透射出惨淡的光。然而这乌压压的天色,却不及空中那口棺材半分。 那棺材约有九丈长五丈宽,中心幽深不见底,通体漆黑仿似墨玉,又遍布诡谲不详的纹路。上方边框横砌一排眼洞燃烧青绿鬼火的骷髅人头,另三边扒着无数惨白手骨,指节扭曲伸张,似在竭力挣扎着想从棺内逃离。光是看着,就不免令人毛骨悚然。 而缠住玄濯的锁链,正是从棺材内部伸出来的。 弦汐定神一看,发现那条阴雾厚重的锁链上竟也密密麻麻攀着无数细小手骨,如蠕虫般微微耸动爬行,隐约还能听见嘁嘁喳喳的诡异嬉笑声。 跟这种东西亲密接触,玄濯的脸色已是难看得不能再难看,僵硬中显出几许想要呕吐的意味。 “涂山翎,你竟敢对我用镇天棺。”玄濯逼视着周遭九尾狐中唯一还保持人形的清瘦男人,牙缝里挤出怒意沉沉的声音,“——你是想跟天族开战吗?” 原来是镇天棺。弦汐恍然。 这是由数千年前的鬼王炼制出来的,专门用来对付天族的邪门法器。镇天棺探出的锁链,要么抓人,要么夺魂,抓只抓天族,夺只夺神魂。 那些已经扒上玄濯衣袖的幼小手骨,大抵便是在准备夺魂。 动用这等上古法器需要消耗相当多的力量,这些九尾狐没趁着玄濯受困围攻上来,想必是得定在原地为镇天棺传送妖力。 弦汐一时有些愣怔,她本以为,涂山翎只是单纯为了泄恨才带人来跟玄濯对战,可现下这境地…… 站在山崖上的涂山翎前迈一步,冷眼俯瞰玄濯:“是又如何。” 玄濯阴森瞪着他,猛然一拽锁链,硬生生站起身撤开两步,腰背挺拔如不折的钢板:“一群畜生也妄想反天,谁给你的胆量。” 涂山翎眼中闪过一丝狞色:“……先处理你果然是对的,玄濯,你是真有点本事。” 先后跟妖尊还有这漫山遍野的九尾狐血战数轮,又被镇天棺牵扯良久,撑到现在居然还能提起力气反抗。 真不愧是威名响彻六界的太子殿下。 不过,再厉害,他如今又能坚持多久。涂山翎傲然睇眄玄濯负隅顽抗的模样,等待他拖入镇天棺的那一刻,余光一扫,却不防瞧见一个瘦弱的身影慢慢走向玄濯。 没走多远,意料之中被由上千九尾狐妖力凝结而成的结界拦住。 涂山翎眼睛一眯,觉得这小姑娘有点眼熟。 有点像杀了他闺女的那个。 此刻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办,加之涂山翎也没觉得弦汐能做什么,于是打算把她放到后头处理。他岿然不动地站在原地,只唇角挑起轻蔑的笑:“喂,那边那个小姑娘,你是来给你的太子殿下殉情的吗?” 玄濯闻声微怔,转头看去。 只见弦汐仅着一件薄薄寝衣,隔着透明的结界与他遥遥对望,面色没了这段时日以来的麻木颓然,反而是她在清漪宗时,最常见的平静。 玄濯心头一突,霍然厉色:“你怎么出来了?!给我回去!” 弦汐看了他一会,沉默着,震碎丹田处最后一小半内丹。 没有冲天的气浪,也没有磅礴的声势,但那结界无声破开了一道足够她通过的缝隙,让她不疾不徐地踏入。 不知为何,玄濯生平第一次,非常不想让她接近。 手臂遒劲的肌肉紧绷,他拼力拉着锁链,频频后退,“我让你回去!”他色厉内荏地冲弦汐喊,“你来这给我捣什么乱!走开!” 弦汐置若罔闻地继续往前走,直至玄濯再也退不开步子,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停在他面前。 灿然金瞳映入平静的眼眸,没有掀起丝毫波澜。玄濯看着这样的她,呼吸不觉发紧,嗓声低缓下来:“弦汐,你来做什么?这里危险,快回去。” 弦汐垂眸瞥一眼困住他的锁链,抬手握上去。 不等玄濯喊出什么,她开口,声音带着久未言语的沙哑:“玄濯,你救过我。” 玄濯一愣。 试图夺魂的阴凉手骨重重攀上手背啃噬血肉,弦汐稍稍蹙起眉尖,叠加的极端痛意让她快要失去感知,吐字也逐渐艰难:“你应该是不记得了……两百年前,你救过我,我……现在,也救你。”她费劲又释然地:“我不欠你了。” 玄濯戎马半生从未有过惧怕,可此时,他是实打实地有点手抖:“弦汐,你松手,快,松手……” 他曾经无数次推开弦汐,远离弦汐,然而当下,弦汐分明就在他眼前,就在他咫尺之间——他却连抬手都做不到。 那不加抵抗的神魂显然更吸引渴求的死灵,镇天棺倏地飞出另一条锁链,连同原本簇拥在玄濯身上的手骨,一股脑冲向弦汐。 在这生死交接的须臾间,弦汐忍着全身剧痛,仍旧看着玄濯。 ——她十七岁的这一年,和玄濯相伴于暖热的夏,如今又分别于寒凉的冬,仔细算来,这段跌宕光阴实则也就半载左右。 对于感情来说,似乎有些短暂了。 短暂得一如她一眼爱上玄濯,而玄濯也在顷刻对她动心。 神魂传来撕裂的痛楚,但即使是这种刻骨的痛,现在也已不甚明晰。 弦汐想,其实这世上还有许多比被火灼烧还要疼痛难忍的苦难。 直到被锁链捆缚的这一刻,所有爱恨悲欢皆烟消云散,弦汐觉得,她或许该最后再对玄濯说点什么,就当是为这段情缘画上个句号。 十一月的刺骨寒风扎入肌肤,像极了昆仑山那夜的风雪。弦汐仰头看看黑沉天色,又看向玄濯,顿了少顷,声线犹有哑色:“玄濯……”喉间蓦然涌上一股腥甜,她勉强咽下血沫,继续道:“……天凉了,你,记得多添衣服。” 在玄濯骤然紧缩的瞳孔中,黑雾闪过,夺去了她的魂魄。 可停留在原地的肉身却紧随着魂魄剥夺陡地消散,一棵顶天立地的繁茂神树取而代之直冲云霄,躯干吞没了充斥阴魂尖啸的镇天棺,树枝交错伸向五方,绽放出无尽鹅黄花朵,花叶纷扬飘落,有如腊月寒冬中唯一奕奕而立的绝美春处。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了所有人个措手不及。 满场寂然间,无人发现树冠顶端一缕分裂出的残魂幽幽升起,飞向云端。 搜寻好久,弦汐才终于找到花园所在的地方。她顶开厚厚的层云,回归到那片花园。 这里依旧温暖,鸟语花香,只是残魂的意识实在太过模糊,她在花园里挨个摸索许久,才总算摸到自己的本体。 弦汐险些没认出来这棵树是她。 她记得自己下凡前,明明还枝繁叶茂,华盖葳蕤,是整个花园里生命力最旺盛的小树之一。可现在眼前这棵树却连叶子都凋零得不剩几片,梢头枯败地耷拉着,仿佛沉暮之年。 她才走了十七年而已。 对一棵树来说,与弹指一挥间也没什么区别,怎么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化。 她看着自己的本体,面目全非;旁侧的古木看着她,亦是残损破败。 “你回来了。”古木慢慢道出这四个字。 弦汐也缓缓地回应:“嗯。” 古木静了片刻,“你看起来过得不是很好。” “……是,不太好。” “有遇到玄濯吗?” “有。”弦汐停了停,“不过,以后不想再遇到他了。” 古木带着微微讶异轻“哦”了一声,“看来这一趟下凡,你收获了不少感悟。” 弦汐幽怨地看向它:“椿,你当初为何不拦我一下?” 椿笑笑:“拦你,你就会听我的话,不下凡吗?” “……”弦汐沉思少顷,叹道:“应该不会。” ——在某些方面,她和玄濯蛮有些相似之处,比如,都是犟脾气。 弦汐看看本体,虽说枯萎得不大好看,但她倒不会嫌弃自己,一缕残魂坦然地宿了回去。 椿沉静着,慢吞吞伸出一根苍老藤蔓,摸摸她枯败的树梢,“好好休息吧,帝休。” 在这悠长的话音里,弦汐渐渐阖眼。 她感到久违的安宁。 第63章 如今想来,那应该就是心…… 涂山翎没料到事态会出现如此转变。他看着那株花叶飘扬堪可擎天的帝休神树,一时间目眦欲裂。 ——就因为一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他压根没看得起的小姑娘,到手的鸭子就这么在眼皮底下飞了。 还顺带封住了他费好大力气祭出来的镇天棺! 刹那间清俊儒雅的脸上青红蓝绿走了个遍,涂山翎额角青筋狂跳,猛地冲属下大喊:“去给我把那棵树毁了!!……不对,先去杀了玄濯!快去!” 属下手忙脚乱,没等朝包围圈中心的帝休树开攻又急急调转攻势,奔向木头一样杵在原地一动不动的玄濯。 敌方已然近在眼前,玄濯却仿佛丁点没感觉到,直愣愣盯着那突兀出现的帝休。 千钧一发之际只听苍穹轰然一声震响,足以令人瞬间失明的刺目雷光当空劈下,掀起的气浪与沙尘击飞了周遭一圈九尾狐。 涂山翎心道不妙,再定睛,果不其然见到了持枪站在玄濯身前、神情冷凝的祖伊。 还有他身后全副武装的万千天兵。 “涂山翎。”帝王之音在天地间扩出无尽回响,压得涂山翎心口滞闷,“给令嫒报仇得差不多了,回去。” “……”动用镇天棺已耗费了涂山不少妖力,此时再与全盛状态下的祖伊对战,可以说是毫无胜算。涂山翎险些咬碎后槽牙,半晌,勾起一抹森森微笑,“说要给本尊小女儿偿命的是太子殿下,现今他人还好好的,本尊如何能回去?” 祖伊前踏一步,带着商量的语气开口,万顷山海却隐约随之微许震动:“杀害令嫒的凶手已死,该偿的命已偿,何必再纠结孩子一句戏言。” 涂山翎眼角一抽,甚是佩服祖伊。 竟能管玄濯这么个六百多岁的大儿子叫出一声孩子。 “……君上与太子殿下还真是父子情深。”涂山翎嘴唇动了动,尽量咽下一些颇具攻击性的语句,温和假笑:“既然如此,再计较下去便是本尊的不是了,今日暂且这样吧,告辞。” 说罢,他带领众狐转瞬消失。 场上寂静无声,祖伊瞥了眼那封印镇天棺的帝休,对玄濯道:“把这里收拾好,然后来乾清宫找我。” 玄濯像是才回过神,瞳仁无光地转了转,喃喃问:“……弦汐呢?” 祖伊冷道:“死了。” 这两个字被大脑自发屏蔽,玄濯从地里拔出轩辕剑,漫无目的地朝周围走去,“弦汐不见了……谁看到弦汐了……” 他途经之地天兵皆缄默不语,谁也不敢看这位明显不对劲的太子殿下。祖伊在原地瞧了玄濯失魂落魄的背影良久,忽地冲上去揪住他衣领,一把将他提回天宫。 玄濯没等踩到实地便被祖伊当胸踹了出去,“砰!”的一声结结实实撞上墙壁,冷硬墙面当即出现蛛网般大面积龟裂。他一口血刚吐出来,又是啪啪两耳光扇在侧脸。 “清醒了没?!”祖伊的厉喝一下在数百平的殿堂内爆开,两侧仙侍齐齐一哆嗦,衣衫湿透。 玄濯低咳出血沫,垂首一言不发。 情醉眠枝头 第91节 祖伊怒瞪着他:“早在你把你那相好的带上天宫时我就想说你,玄濯,你脑子是被驴踢了吗?你想想你这段时间都做了什么?——欺男霸女,胡作非为,为了找个女人一意孤行推迟婚期,又当众强抢亲弟弟的婚!” “人家姑娘不想跟你过了,你把人家关起来给你生孩子不说,如今还替她担罪,弄得差点连命都没了!你真是……你个混账东西!” 祖伊越说越气,裹挟磅礴法力的一掌猛然轰在玄濯胸口,生生给他打得又入墙三寸,“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怎么丢得起这个人的?啊?!这好几百年教养出的太子风度是不是都喂了狗了?” 怒骂声中夹杂着清楚又沉闷的骨骼裂响,玄濯失神的脸惨白到极点,衬得嘴里不断涌出的血越发鲜明。 他仿佛感知不到疼痛,也听不到祖伊说的话,自顾自地道:“……我要找弦汐,弦汐不见了……” 祖伊气得腮帮子直发抽:“弦什么汐,她死了,魂魄星子都死没了,你就是把这六界翻遍了也找不到她!” “……死了?”玄濯怔怔地重复。 迷惘一阵,他想起来,弦汐的确是死了。 被镇天棺夺走了神魂,肉身也化作原型封印镇天棺。 死得干干净净,一点念想都没留。 祖伊眉心拧成一个川字,不留情面道:“对,死了。忘了她吧,以后继续好好当你的太子。” 玄濯不知在想什么,也可能什么都没想,双眼恍惚着对不上焦。 他低低道了声:“哦,好。”随后挣开祖伊的手,在四面八方微妙的注视中出了天宫,回到东海岸。 那棵帝休仍在岸上巍巍矗立着,玄濯无知觉地避开视线,什么都没看到似的潜入海底,折返回龙宫。 还有一堆政务在等着他,堆得比山还高,他得去处理完。 进入龙宫,所有侍卫宫人皆跪在地上,额头紧紧贴着地面,不敢发出一点声息。 玄濯一边往里走,一边无波无澜道:“都跪着干嘛,起来忙自己的事去。” 空气越发凝固,无人动作。 换做以往,玄濯定要皱着眉头训斥一番,但今日他心境异常的平静,“起来,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宫人抖着手脚站了起来,低头四散而去,脚步快得像逃命。 玄濯没再管他们,一路朝书房方向走,走得很慢,也走了很久。 醒过神来才发现,走过头了。 走到寝殿了。 来这里做什么?……哦,天气转凉了,得添些衣服。 玄濯于是推门进去。 屋子里有淡淡的余香,很独特,玄濯知道,这是弦汐身上的香。 随着门扉敞开,香气散去了少许。 萦绕在鼻翼附近的气息逐渐消弭,他几乎是无意识地一抬手,让门死死关合。 仅做了这一个举动,这时候,玄濯忽然又有些忘了进寝殿要做什么。 茫然顾盼少顷,他凭直觉往深处走,走到那张已摸不出多少温度的床旁边。 织金衾被掀在一旁,床褥微乱,好像有什么人匆匆从床上离开。 玄濯盯着看了一会,余光瞥见角落里银白冰凉的镣铐。 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这东西应该以后都用不上了。 他俯身收起镣铐,却不防看见镣铐后一块小小的红布料。 玄濯愣了下,拿起那块布料。 是一件孩子穿的肚兜。 上面用金线歪歪扭扭地绣着一条小金龙,没绣完,只绣了一小半上身,针脚很是粗糙,像初学者的手笔。 ……是弦汐绣的? 弦汐,也曾期待过那个孩子降生吗? 玄濯呆怔地站了几息,将布料收进袖子,没再做别的,径直转身离开寝殿,再度前往书房。 坐到书房桌案后,拿起一本折子,展开,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墨水字。 折子上的内容不算多。可直到一阵轻微浪涛声涌过耳边,玄濯才恍然发觉,他已经看了许久。 许久却什么都没看进去。 他尝试着从头重新看,然无论如何都无法凝神专注,些微涣散的瞳孔中,游离的思绪和东海永不停歇的海水一起随波逐流,怎么都停不下来。 玄濯索性放下折子。 ——他明白分神的原因,不外乎是弦汐的死。 毫无疑问,他深爱着弦汐,可又很奇怪,从弦汐死在他面前到现在,他并没有感到悲伤。 或者不如说,比起死,他更觉得弦汐是躲起来了,像先前好几次那样,躲着他。 弦汐总是想逃,想离开他。 ……其实她何必那么费劲,她只需说一声喜欢他,哪怕是假的,他都会满足她所有要求,包括给她自由的空间。 弦汐想要什么他都会给。 只要她在他身边。 回魂过来,玄濯发现自己又干坐了许久。 他移眸看了会桌面,抽出一张空白宣纸,提笔着墨。 他有这样的习惯——但凡经历了一件能算得上重要的事情,事后都要回顾并记录下来,再总结提炼出点什么。 这可是他第一段感情,重要程度远非寻常能比,自然也要记录一下。 漂游的神思忽然在此刻凝聚,玄濯想了又想,落笔: “我与弦汐初识,是在清漪宗,那年我六百七十三岁,她七岁。” “她是被明澈仙尊从外面某个渔村捡来的,长得比一般孩子瘦小,胆子也一样小,见我的第一面,就往师尊身后躲。她看起来有些呆笨,许是因为长期吃不饱饭,饿傻了。” “我去清漪宗不过是一时兴起想学炼丹制药,顺便消遣光阴。所以,这个孩子最初在我看来,与旁人并无不同,我也只是顺口叫她一声:小师妹。” “那时候的我,从没想过日后会跟她产生任何交集,这个想法延续了十年。” “十年之后,我六百八十三岁,她十七岁,受明澈仙尊委托,我陪她出了一次任务。” “命运总喜欢突如其来地作弄人,譬如,在我孤身快七百年之际,才让我体味到,何为心动。” “那孩子出落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美人,面容是出水的芙蓉花,眼睛是碧清的瑶华池,她是那么的美丽秀气,一如春风中安然绽放的花苞。只一眼,就会让人无法自拔地着迷。” “彼时她穿着红裙站在高台上,独为我一人献上青涩的舞姿,回眸那刻,她偷偷瞄我,那一瞬间仿佛有一股细细的电流倏忽钻入我心头,我的心脏酸麻地跳动了一下,又或许是几下。” “如今想来,那应该就是心动的感觉。” “能在六百多年岁月里都没碰到过的事少之又少,因此,那对我来说是一种极新颖的感觉。” “何其可惜,我没能及早认清。” “我顺风顺水了半辈子,就因这一念之差,栽了估计是此生最大的跟头。” “——我用了一种极其错误的方式,占有了她,占有了那真挚爱着我的、最纯洁无暇的弦汐。” 一滴水忽地落到宣纸上,浸透了那一小片脆薄的纸料。 继而,又落下第二滴。 玄濯抹了把眼,意外于面庞上不知何时出现的错纵泪痕。 然而除了喉间微微酸涩外,他并没有其他感受,因此擦干净脸颊后,他接着往下写。 “我常常觉得弦汐懵懂无知,可我又何尝不是蒙昧而愚钝。我曾不止一次气愤弦汐不知情爱,可我又哪里知晓,我也只是自以为是地懂得罢了。” “时至今日,我仍忘不掉她来院落找我的每一夜。我看着她从夜色中走来,像皎洁的月光,却比月光更温柔。” “我总是想让这样干净美好的她属于我,一开始,或许我的确能做到,因为她是那般地爱我,每每我看向她时,她那双清澈的眼中总是盛满爱意——专属于我的爱意。那爱意深邃如无尽的东海,又浅淡得能让人一眼看清。” “那是世间独一无二的宝物。” “却被我亲手摧毁了。” 墨汁晕出一个黑点,良久,才继续: “我自打生下来便是天族太子,站在六界的顶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份尊荣捧得我目下无尘,让我不肯承认心底对弦汐同样的爱,认为她权势不及我,财富不及我,力量不及我,处处与我不般配。” “可这些又有什么重要的。” “我享受着这些,却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我被架在权力的架子上,整日劳务缠身,忧思难宁,接受种种无可奈何。” “而弦汐,也并非是我想象中的柔弱不堪。恰恰相反,她坚韧似蒲柳,拥有最不屈的灵魂,即使是在遍体鳞伤、失去胎儿的那天,也从未开口说过一声求饶。她站在雨中,脊背挺拔如松。” “我或许再也不会遇到能让我像喜欢弦汐一样喜欢的人了,但,因为我的傲慢,狂妄,目中无人……” 我从此失去了我的爱人。 这句收束结尾的话没能落墨。 狼毫在宣纸上停留许久,握着笔杆的手微微发抖,力道松脱,掉落的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长长线条,破坏了这封整洁的书信。 像是直至现在才终于接受并承认这个事实一般,鼻腔骤然酸痛,玄濯将脸深深埋进掌心,片刻,肩膀渐渐剧烈地颤抖起来,仿若哭泣的频率。 ——弦汐没了。 再也不会回到他身边。 这个认知将心脏活生生挖去一块,铺天盖地的悲伤如暴洪豁然倾泄,淹没了所有的感官,玄濯有生以来第一次,失声痛哭。 哀恸的哭声回荡在岑寂书房内,再也不会得到任何回音。 神思混乱间,他想起过往的许多:他与弦汐在昆仑山共赏极光的那夜,弦汐迷糊着偎在他怀里困觉,那瘦小的身体比任何都要温暖,几乎要融化了他的身与心,让原本漫长的夜都变得短暂,他抚着弦汐柔顺乌亮的发,首次感到那样安宁。 他与弦汐的每一次亲吻,都如灵肉结合般酥麻深刻;弦汐对他说的每一句告白,都远比天籁悦耳。 可这样好的弦汐,没了。 泪水从指缝间涌出,将刚刚写就的衷肠染得模糊难辨。玄濯从没有过如此孤独无依的时候,他胡乱地想,如果弦汐还在,会不会来安慰他。 会不会问一句,你怎么了。 玄濯忽然觉得很冷,是一种缺少依靠的冷。或许在这段感情里,他才从来都是需要依靠的那个,他想拥抱弦汐温暖馥郁的身躯,汲取哪怕一点点让他心安的暖意。 情醉眠枝头 第92节 究竟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他和弦汐会走到这步,为什么在这最后,他会失去弦汐? 他好像做错了许多事,也被迫做错了许多事。 天族,妖族,涂山,兄弟,太子的身份…… 这些到底都算什么。 他玄濯何时变得这么窝囊了,连举止行事都处于被逼无奈之下,连一个心爱的人都守护不住。 当哀伤如退潮涌去,玄濯从湿润的掌心中抬起脸,眼神已是无际的幽暗深冷。 书房的门嘎吱着打开又合上,室内重归寂静。 越过山川与河流,人间和魔界交接的深渊处,阴云笼罩,黑雾弥漫。皂靴踏在崎岖石路上,一步一步接近那最为黑暗之处。 似是有所察觉般,深渊回旋起阵阵阴风呼啸声。 玄濯面无表情地停在深渊尽头,一条长腿踩着凸起山石,隔着虚空,单手撕开了重重封印—— “出来吃饭了,畜生们。”他沉声对深不见底的下方说。 满含血气的凶戾尖啸登时攀岩而上,直冲天际。 第64章 战争伊始 是夜,乌云蔽月,寒凉夜空似漆黑的穹庐笼罩四野,浓重云霭透不出丝毫光辉。 涂山最高峰上的狐狸洞口,涂山萸一袭缟素不加修饰,双手交叠于身前,姿态优雅如许,神情却颇为不快地款款走入:“爹爹。” 涂山翎正坐在石桌后翻阅卷宗,闻声,脸色同样不怎么好看地抬眸:“有事?” 涂山萸停在桌案前:“你用镇天棺对付玄濯了?” “嗯,怎么?” “怎么……你说怎么!”涂山萸双手砰一声拍在石桌上,震得茶盏微跳,迸溅出几滴浅碧水珠,她愠怒地瞪着涂山翎:“你难不成想要玄濯的命,想跟天族直接开战吗?” 涂山翎将手中卷宗往边上一扔:“对,我就是这么想的。” “你……”涂山萸皱起眉头,十分不解:“你为何这么做?明明、明明我跟他的婚约就近在眼前,而且看现在这情况,不管你想朝天族要什么,天帝他老人家都会让步,你为何一定要开战?” “让步?——我要的是让步吗!” 仿佛尊严受了极重的损伤,涂山翎噌的一下霍然起身,那比涂山萸高出一截的眼眸自上而下俯视她,目光燃着汹汹不甘,“我要的是天族彻底归顺于我,要那天宫最高的位置坐的是我涂山翎!” 涂山萸被他吼得微一瑟缩,却仍不肯放弃劝说,声音稍稍低了几度道:“可妖族的实力并没有比天族强出多少,即便天族现在军力空虚,我们也——” “那又如何?”涂山翎厉声打断她,“现下正是天族最孱弱的时候,错过这个机会,下次不知要待到何时。一将功成万骨枯,总有些牺牲是不可避免的。” 说罢不等涂山萸再开口,他绕过宽长石桌径直走到涂山萸面前,脸上满是深沉的怨恨:“如若今时我是天帝,何至于连自己女儿被杀都要低声下气地跟人讨要凶手?如若我坐在那个位置上,又有谁敢动你妹妹,又有谁敢动你?” 涂山萸一时哑然,却见涂山翎恨铁不成钢道:“至于那劳什子婚约,你难不成还想跟玄濯成婚?跟那个包庇杀害琼儿的凶手的人成婚?” 涂山萸眼神飘忽着后退,“……我……” 涂山翎没耐心等她回答出个所以然来,兀自踱步着道:“天族现今最棘手的一是祖伊二是玄濯,今天本当是封印玄濯的最好时机……那混蛋还真是好命,连死都有人替他挡。我得再找二长老商量下对策,看看之后——” 话没说完,耳朵微颤,他忽地听到几声不寻常的响动。 那响动飘渺悠远,从天际彼端遥遥传来,却又夹杂着凌厉的呼啸,像是某些势不可挡的东西在破空疾冲。 不详的预感促使心脏剧烈跳动起来,涂山翎神情一紧,一甩袖袍快速冲出狐狸洞,凝眸望向晦暗的天边。 只见云层间数点星子明灭闪烁,在黑暗中由远而进地放大。 涂山翎眯了眯眼。 ……流星? 不对。 那些“流星”后,隐约跟随着团团流转波动的黑雾。 那是什么…… ——冬夜冷寂寒气中,轩辕剑锋“铿”的一敲身侧坚硬鳞甲。下一秒血盆大口陡然张开,爆发出一声尖利至极的嘶叫: “吼——!!” 百里外独特声浪宛若万丈海啸霎那间扑面而来,涂山翎瞳孔骤然紧缩成针尖大小,僵硬一瞬,他猛得将嗓声拔至最高:“是噬魔元!起结界,叫卫兵!!” ——那哪里是什么流星,分明是一双双噬魔元的黄金瞳! 玄濯那疯子,竟把当年屠戮数万魔族的噬魔元放出来了! 沉湎于静谧深夜的涂山随着这一声暴喝乍然惊醒,数不尽的妖兽慌乱奔腾而出,看清上空景象的那刻登时尖叫四起。紧跟涂山翎出来的涂山萸脸色唰的一白,打着颤道:“噬……噬魔元……?” 无际苍穹彼方,玄濯乘骑在一只噬魔元背上,持握轩辕剑的右手与锋利眉眼高度相平,雪亮剑面映得那双金瞳愈发凛冽森寒,更胜裹挟风霜的冬日骄阳。 凝神一息,右臂刚健肌肉筋络毕现,他倏地将剑往前一扔—— 一剑破云霄! 寒芒似闪电落雷遽然贯穿浓黑的夜,伴随微微火光穿云裂风,眨眼间削平了涂山最高峰。 “轰隆!!”崩裂山石暴雨般倾盆而下,在哀嚎喊叫中炸出冲天血色,涂山翎一臂夹着涂山萸瞬息挪到另一侧山峰,看着同样被这一下击碎的护山结界,面色几能结冰。 少顷,他把涂山萸放下,交代道:“去通知其他妖族来涂山,今夜便与天族开战。”涂山萸不敢耽搁,即刻离去。 只听接连不断的轰然震响,无数黑影如陨石重重砸落在涂山各处,随后又从山壁泥土间拔出身形。 暗夜下惟见璀璨黄金瞳凶光含煞,六条蜘蛛状长腿轻松击杀趁机攻来的妖兽,五条数米鞭尾在空中交错狂乱摆动,拎着或生或死的妖兽塞入獠牙遍布的巨口。一时间,暴戾尖啸与濒死悲鸣一同响彻大地。 在这之中,独有一只施施然降落在涂山翎前方不远处。 玄濯端坐其上,右手稍抬,一把接住打着旋回归的轩辕剑。注视着涂山翎的眼神比剑芒还要森寒,唇边却是淡淡莞尔:“晚上好,妖尊大人。” 涂山翎亦是淡然:“太子殿下这是何意?” “何意?”玄濯似是惊讶地挑了下眉,笑意微深:“自然是礼尚往来了。” “……”涂山翎扫了眼山下战况胶着的光景,片刻沉默,轻嗤道:“据本尊所知,殿下的噬魔元拢共只有三百只。您单枪匹马带着这三百只畜生就敢来攻打涂山,该夸您一句胆量斐然吗?还是说——” 他勾唇一笑:“殿下是做好了为您已逝的小情人战死殉情的准备?” 玄濯盯着他,嘴角弧度不变,眸色凉薄透底:“那得看妖尊大人是否有这个能耐了。” 涂山翎脸色黑沉。 - 同一时刻,天宫紫宸殿。 百米高水镜离地悬空而立,原本微缩的三千世界而今只剩下一个场景——流血漂橹的涂山之景。 祖伊凝望着镜中血色山野,残缺尸体,肆意虐杀的噬魔元,以及山巅之上、交战不休的玄濯与涂山翎,良久不言。 待凡尘月色偏斜,他缓缓转过身,负手看向默立于玉阶下的另八位正统皇子。 “你们觉得,今夜涂山一战,谁能赢。”祖伊撩袍坐下,微微摩挲滑润的玉扳指。 八人无一敢发声。 “怎么都不说话,没一个能评判出来?”祖伊口吻随意,仿佛只是问了一个并不重要的问题。 这次,白奕站了出来,拱手道:“胜者大概会是兄长。” 祖伊垂眼睨他,“等其他妖族赶到后呢?” 白奕:“兄长必败。” “那在你看来,天族现在该如何作为?” “出兵制止兄长,将其带回天宫,按私自挑衅,激发两族矛盾的罪名依律处置。” “……”祖伊默而不答。 白奕解释道:“儿臣认为,就目前局势来说,维持和平才是最好的选择。今夜兄长携噬魂元突袭已对涂山造成极大打击,相比反攻,涂山应当更偏向就地休养一段时间。如果他们在这种情况下仍要与天族开战,那天族再出兵也不迟。再则,儿臣提议去涂山带走兄长也是为兄长考虑,兄长毕竟是天族的太子,若是以这种方式、这种理由死在外族手中,未免有损天族脸面。” ——出兵慢,可以把玄濯熬死在与妖族的战斗中,出兵快,可以让他回来剥去身份关进天牢。 左右都不亏。 “嗯……”祖伊轻叩龙椅扶手,“不错,那这事就由你去办吧。”他信手丢给白奕一枚兵符,“召集天兵,去涂山捉拿玄濯。” 白奕颔首:“是。” 随后带着微不可察的笑,转身离开紫宸殿。 走出没多久,背后忽然传来一声呼唤: “——二哥!” 白奕脚步顿了一瞬,扭头回望:“老三?你怎么也出来了?” 苍璃嬉皮笑脸着勾上他肩膀:“在里面待着没意思啊。二哥,咱俩一块去涂山吧,我这也好久没去了,还真有点想念。” 白奕拉下他胳膊,微笑婉拒:“我有正事要做,又不是去玩的,你想去的话等我办完事你再去吧。” 苍璃“哎”了声,又往他肩上搭:“别啊二哥,一起呗,就咱哥那脾性,说不定你们这帮人加一起都摁不住他,多我一个也算多一份力了。” 白奕往边上躲:“不用不用,我多带些天兵就行了。” 苍璃硬拽着他不放:“这怎么成?哎呀哥你别客气了,我帮你……” 两人正在这拉拉扯扯你推我搡,突然“砰!”的一记闷棍砸在白奕后脑,一下把他砸晕了过去。 苍璃有一瞬间傻眼,转头一看,却见是拿着马球杆的应桀。 “……” “……” 两人面面相觑一阵,默契十足地一齐俯身抬起白奕。 “绑起来绑起来,嘴也封上!”“我没带绳子!”“啧,我这儿有!”“往这边,快快,这里没人!”“等会儿先把他兵符掏出来……” 两人兵符到手,忙不迭跑去军机处。 苍璃一边跑一边问:“老七,咱俩一会要调多少人过去?” 情醉眠枝头 第93节 应桀:“有多少调多少吧。” “全调啊?……不是,真就这么开打了?不做点计划什么的?” “做什么计划做计划,你刚才没看着啊,大哥都打得一身血了,等你做完计划他估计人都没了。” “……成吧。”苍璃挠了挠头:“不过老七,你也去啊?你可想清楚,咱俩这一趟下去帮忙,等回来怕是要跟哥一起下天牢做狱友。” 应桀斜楞他:“下天牢怎么,你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能回来就行了,管那么多呢。” 苍璃无语凝噎半晌,悻悻摸了摸鼻子:“也是哈。” 第65章 剑锋 “铿——!” 长剑玉扇溘然相撞,惊响如锋锐尖刺直扎耳膜。 金器一刹擦出的火花照亮了两双同样杀意滔天的眼眸,恍如对镜,不足半秒工夫,这满含血海深仇的一击又极速分开。 涂山翎粗喘着逸出几丈距离,堪堪站定,浑身披血却仍不失优雅,甚至还颇有闲心地拿出帕子擦拭扇柄:“……玄濯,你真是目无尊长。” 玄濯踹开脚边一堆狐狸尸体,对身上累累伤痕恍若未觉,随意甩了甩饮饱血的轩辕剑。 血液沿着剑锋顺流而下,以鲜红之姿描摹出剑身镌刻的日月星辰,山川草木,最后滴滴坠落到凹凸不平的地面,积出浓稠血洼。他弯了弯唇:“妖尊大人也有够不爱护后辈的。” 涂山翎呵笑一声:“你说的后辈是你,还是你那棵小帝休?” “……”玄濯脸上的神色彻底冷下来,“你胆敢再提她试试。” 涂山翎微微抬眸,笑意更加张狂:“提她怎么了?不过是个供人在床上把玩的物件,如今还死了,如何就提不得?——哦,死者为大吗?” 紧握青铜剑柄的手霎时青筋浮凸,轩辕剑发出强烈嗡鸣声,玄濯正欲提剑把对面这人剁成几块,却忽见远方涂山萸带领无数妖兽轰轰烈烈奔腾而来,隔着千百米都能感受到那如山如海的浑厚妖力。 涂山翎顺势望去一眼,胜券在握地从鼻腔哼了声,洒金折扇唰然一展轻轻摇动:“妖族攻占天宫的第一顿晚宴,就吃黑龙肉吧。” “……” 玄濯没有理会,目光注视着黑夜下迁徙般连绵不绝的妖物,淡然而平静。 早在来这一趟之前,他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所以干脆连兵也没带,拖了这群无知无觉、只会杀戮的畜生便孤身出战。 妖族大抵会将他的肉身与神魂一并蚕食殆尽,就像弦汐那样再也入不了轮回。 这样也不错,尽管没法跟弦汐同走黄泉路,与她在地府再见上一面,但能随在她身后光荣地战死,或许也算得上圆满。 玄濯略微敛眸,看着陪伴他征战数百年的轩辕剑,半晌,手掌抚过震颤的剑锋,淋下一钵热烫龙血。 青绿剑光骤然大盛,似烈焰蓬勃燃烧。 ——即使注定要死,也得在死之前,把该报的仇尽数报完。 眼神冷凝森寒,玄濯高举长剑对涌来的兽潮霍然斩下。 只听呼的一声轻响,弯月形剑气划破长空,瞬息间延展成足以劈山断海的巨大弧度。中心几排妖兽只觉面庞一冽,一道强劲寒风倏地穿过身躯,然而没等感知到疼痛便被切割成两半,残肢伴着轰隆巨响与碎岩沙尘一同飞上天际! 悲痛的嚎叫声顿时此起彼伏,妖群被这一击镇住,僵滞着甚至隐隐退缩两秒,随即又裹着无边的怒与恨加速冲了过来。 涂山翎看着这一幕,第一反应是不可思议,而后又觉得玄濯疯了:“玄濯,你是担心自己的死相会不够惨烈吗?” 玄濯漠然扫他一眼,没听到似的再度劈落一剑,于兽群中清理出另一片空地。 涂山翎怒道:“够了!!”他猛得挥扇截断攻势,足下将岩石踏出深深凹陷,转瞬飞身逼近玄濯,玄濯亦回身应对。 鏖战一触即发,九霄之上忽而云霏顿开,万千银铠雪亮的天兵天将有如银河飞流直下,沉重铁蹄卷着夜露踏月而来。 为首的苍璃手持两米长矛骑着战马,兴奋地呜呼一声:“哥——!我跟老七来帮你了!” 喊声遥遥入耳,两人皆是一顿。 涂山翎瞥眼过去,片刻,黑沉着脸对玄濯道:“我就知道你有阴谋!” 玄濯:“……” 涂山翎咬牙切齿:“先用突袭乱我阵脚,待我看清你势单力薄放松警惕,又让天兵趁虚而入……玄濯,你当真狡诈。” 玄濯慢慢将视线移回涂山翎脸上,颇为复杂地看了看他。 略一思忖现状,还是放弃了解释。 那厢涂山翎怒意上头自顾自骂了一阵,将将冷静下来后才发现:同样是搬来救兵,玄濯却没有像他方才那样马上露出傲慢或得意之类、让人看了就想踹的神色,反而眼底多出几许深沉的琢磨意味。 “……?” 几乎是同一时刻,妖族也赶到了山巅。 最前方的涂山萸径直冲过去,不知是想拉开两人还是趁势攻击玄濯,见状苍璃风流的桃花眼一眯,顺手一枪轰过去格在两方之间。 长枪掀起的强大气流逼得涂山萸生生后撤数步,苍璃本人紧随枪后乘马降落在地。 “哥,”落地后,苍璃将兵符丢给玄濯,笑嘻嘻道:“打架怎么不叫我们啊?真不够意思。” 玄濯接住兵符,无声良久,“你们不该来的。” 旁侧应桀幽幽道:“来都来了,还说这些干嘛。——再者,这一场总归躲不开。” “也是。”玄濯低低长叹,目光从肃穆庄严的天兵,转向对面一望无垠的妖群,最后落到丝毫不慌的涂山翎脸上。 涂山翎泰然扬起一边眉:“看来今晚可以加餐了。” “……” 玄濯只静默走到天兵前。 ——打眼一看,天兵数量尚不足三百万。他释放神识向周边探去,层层包围的妖族却约近千万。 金瞳微垂,旋即又抬起,玄濯两手握着剑柄,轩辕剑直插入地,夜色下黑衣笔挺,他沉着开口:“将士们,今夜会是一场艰险的战斗。” “我们极有可能全军覆灭,死在这片异族的土地,被分食到连一块完整骨头都不剩下。” 无际的沉寂中,依稀有口水吞咽声。 “等待我们的只有两个结果——胜,和败。要么以惨痛的牺牲换取胜利,为余下的生者换取尊严,要么一败涂地,让天族第一道防线就此坍塌。” 话音顿于此,他忽地拔声:“可今夜,也是我们证明生存的意义、扬天族之威严的时刻!我们将以鲜血捍卫天族的荣光,以这具百战之躯守护天族的每一寸土地!——举起你们的剑!” 银光霎时连绵如瀑,照亮了每一张庄肃面容。 “我们今夜或将死在这里,死在敌人的刀剑犬牙下,但这双膝盖绝不会在一息尚存时朝敌人跪下!”玄濯剑指九天,轩辕剑芒熠熠如炬,恍似胜利的辉光,“我会冲锋在你们所有人前方直至这场战斗结束,哪怕敌人咬断我的手脚也绝不退缩!吾等尸身将于今夜埋没异乡,吾等名讳将被铭刻于天族万尺荣誉墙,千秋万代永供世人瞻仰!” “为了天族!” “为了天族!!”百万雄兵振臂高呼,声破苍穹! 剑锋之下和平长存,剑锋之上荣光不朽! 涂山翎终于反应过来事态不对,然而刹那间一道悍然龙啸冲天而起响彻广袤大地,继魔界之战后,玄濯再次爆发出全部真身,只见高空上难见全貌的黑龙麟如墨玉身长千里,四爪腾云驾雾,吐息间冬夜寒露似暴雨倾盆而下。 涂山翎眼神一戾,眨眼一瞬亦化出原身,九尾白狐一爪拍碎山巅,腾起一跳,直直冲向暗夜中那条灾厄降临般的黑龙。 天兵与妖族铿然兵刃相接,涂山庾试图前去助阵涂山翎,行至一半却被苍璃横来一枪挡住去路。 苍璃微一勾唇:“大公主,别总把注意放在我哥身上嘛——要不看看我?” 涂山庾盯他少顷,冷笑一声:“呵,看你?看你一个万事只会用下半身思考,还因此害死自己妻儿的废物吗?” 苍璃脸色一僵,笑意转凉,“……公主说话还真是不留情面,你要是再这样,我一会可就不怜香惜玉了。” “我用得着你怜香惜玉?”涂山萸现在看见天族心里就发恨,事已至此,她便也不再兜着过去那点事,直接拎出来刺还有心思笑语打趣的苍璃:“三殿下,你婚堂上那个侍女,滋味如何?——那可是我涂山一流的魅术大师呢。” “……”苍璃双眼渐渐猩红:“那个贱人,是你安排的?” 涂山萸轻蔑道:“粗俗。分明是你自己没控制住,怎地还骂上别人了。” 苍璃后槽牙快要咬碎:“玉雪是不是也是你安排人杀的?” “她不是伤心过度拿剑自戕的吗?”涂山萸戏谑一句,随即又像是想气死苍璃一样:“好吧,我承认,是我指使人给她下的暗示,让她‘凑巧’看到你偷情,又克制不住内心悲痛,自裁了。” 苍璃胸膛急剧起伏着,良久,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这狗娘养的……我今天要是不把你挫骨扬灰,这天族三殿下的位置我让给猪来坐!” 说罢今夜第二道龙啸冲破天际,苍色巨龙轰然压塌数座山巅。 战场登时混乱不堪,上天入地俱是血肉横飞,残月瑟缩着迅速落下梢头,当日夜交接那刻,黑龙一把抓住三条狐尾,前爪血管因用力过度而绷起爆裂,血色獠牙迎着地平线亮起的第一束金色阳光—— 厉啸着咬住九尾狐的脖颈,连带整条脊椎一并撕扯出身躯! 第66章 叶子 祖伊看着水镜中尸横遍野的景象,冷灰眼眸光影交错,神色莫辨。 战况在晨曦照耀下渐趋壮烈,黑龙咬碎九尾狐头骨,啖肉饮血,苍龙紧绞白狐身躯,血口迎面呼啸出熊熊烈焰,伴着凄厉的惨叫声白狐灰飞烟灭。 天兵血战不休,竟与数量远超己方的妖族隐隐呈现抗衡之势。 ……这场面,真是睽违多年。 沧桑的感慨如潮汐在眼底升涨,漫过泛黄的记忆,祖伊思绪飘游,回溯起自己当年征战沙场一往无前的风光,也想起年少时无所顾忌的任性妄为。 那份些微褪色的豪气短暂盖过了对儿子忤逆行为的愠怒,令他一时恍神。 端坐在高台金椅上的背影宽广而静默,阶下齐列站着的一堆人却是连大气都不敢出,以几位皇子尤甚。 大哥挑起战争,二哥下落不明,三哥违背圣令助纣为虐,素来崇仰和平和谐的四皇子螭渊,当下只觉山一般的压力担在肩头,沉重得让他汗流浃背。 他闭上双眼,希望今夜的一切都是幻觉。 ——为什么一定要打架呢?螭渊不禁放空了大脑想道,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为什么大家就不能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谈一谈,互相开解开解,把问题和和美美地给解决了?和平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干嘛就非得动刀动枪…… “父王。” 没等他逃避现实多久,一道颇有些浑厚的嗓音蓦然从身边响起,螭渊睁眼一望,见是赤熘挺着臃肿身躯勇敢出列。 赤熘显见也是鼓足了勇气才踏出这一步,手心在质地丝滑的衣摆擦了又擦,交握作揖时依然打滑。 祖伊头也没回:“说。” 赤熘眼睛盯着地砖,仿佛要看穿砖缝,“儿、儿臣请愿,领兵前去……前去涂山押回兄长和七弟。” 情醉眠枝头 第94节 镜面血浆四溅,三条化出原身的巨龙已然身负重伤,显出颓势。祖伊看了一会,不咸不淡地一哂:“你是领兵去扣押,还是去助战?” “……当、当然是扣押。”赤熘干巴巴地哈哈一笑:“顺便也把那帮不知好赖的妖物逼退,省得它们阻挠我天族办事。” 说完这句话,他背后的衣服已从内到外湿了个透。 祖伊长久未言。 正当赤熘以为,祖伊真要就这么放任玄濯还有苍璃应桀死在战场上时,祖伊终于搓着额头,声线微倦地发了话:“去吧。” 赤熘一下没反应过来。 “螭渊,黄吴,你们两个也跟着一起去,”祖伊对四子和五子道,随即转向八子:“虬烈,你去找找白奕,也不知那小子被老三老七弄哪里了。至于九阴——” 昏昏欲睡快要趴倒的烛九阴冷不丁听到自己名字,一擦嘴角迷茫抬头,左顾右盼两三秒,才缓慢转向祖伊。 祖伊欲言又止半晌,长叹一口气:“算了,你回去吧。” “?”九阴抓抓脑袋,没明白怎么个事,但还是顺从地作揖告辞,摇摇晃晃出了紫宸殿。 —— 噗通。 三下跪地声几乎同时响起,被带回的玄濯,苍璃和应桀齐齐跪下,尚未痊愈的伤口洒了一地鲜血。 赤熘等人功成身退,迅速缩到一边老实站着,肃着神色与地上三人撇清干系。 祖伊轻敲扶手,掀起眼帘:“不说点什么吗?” 玄濯一言不发地理理衣摆,拭去身上血迹,他算是三人中伤势最重的,此刻没心情也没力气出言解释。苍璃见他不说话,自己梗着脖子开口: “妖族欺人太甚,兄长也是被迫无奈,加之为天族的利益和尊严考虑才会主动出击。”他满怀兄弟情深试图打动祖伊:“儿臣和七弟素来与兄长情谊深厚,今夜才斗胆违抗——” “我是被强行拖去涂山的。”应桀忽然冷漠道。 “?!”苍璃一下瞪大了眼睛,错愕万分地看向他:“老七你……?” 应桀一脸淡定浑似无奈的受害者,全然不管旁边刚被松绑、后脑鼓包的白奕投射来的阴毒视线,诚恳对祖伊道:“二哥被敲晕,是我干的,但我并没有想跟三哥一道去涂山,都是三哥非拖着我去。” 苍璃简直不敢相信他听到了什么。 难怪应桀从砸晕白奕到带兵去涂山都表现得如此从容……原来早就想好了让他背锅!! 苍璃忿然转头望向祖伊:“儿臣没干过这等事!分明是老七自己——” “知道了。”祖伊毫不客气地抬手打断他,“既然如此,应桀,你跟白奕道个歉,然后回去禁足一月。” 应桀:“是。” 罚得这么轻? 仿佛瞧见希望的曙光,苍璃瞬间没了心思再愤愤不平。然而不等他嘴边弯出弧度,就听祖伊又说:“来人,把苍璃打入天牢,没孤的指令不得放出。” 苍璃:“?” 双臂被身强力壮的卫兵霍然架起,苍璃一边被拖行向大门一边满面不敢相信道:“不是,为何应桀禁足一月就行,我就得下天牢?——他甚至还撒谎冤枉我!” 他委屈得像个被丢了一身狗屎又踹进泥地的孩子。 祖伊没搭理他,而应桀,以一种专属于“从小到大都是十分值得信任的好孩子”的骄傲目光,怜悯目送他离去。 苍璃气得浑身发抖,对这不公的世道心寒如结冰。 大门关合前,他发出最后一声悲愤的叫喊:“不公平!!他冤枉我,他冤枉——” 砰。 厚重殿门严丝合缝,完美隔音。 殿内跪着的只剩下玄濯。 祖伊没急着发问,无声看着他,等他自己开口。 “……父王想听我说什么?”玄濯懒怠地抬眸望他,音色被血沫泡得沙哑。 祖伊淡道:“你深夜突袭涂山,私自发动战争,该当何罪?” “死罪。”玄濯散漫道,“父王处死我吧。” 祖伊面色微冷,起身走下九十九级汉白玉长阶,停在他前方数米处。 “为了那棵树?”他沉沉问。 玄濯没答,权当默认。 ——许是因为先前那丝恍神,以及前夜胜利的一战,祖伊颇有耐心地给了他一次机会:“你现在承认你做错了,我便既往不咎。” 玄濯极轻地嗤笑:“错?我错在哪?错在给自己心爱的女人报仇吗?” 祖伊垂眼睇他,“不肯认错那你就别当太子了,让位给别人。” “行。”玄濯从袖子里摸出太子印玺,无所谓地往边上一丢:“我不当了,谁爱当谁当。” 玉质印玺咚的一声掉落在地,祖伊背着手看也没看。 恰逢此时,收到消息的凤祐在侍女陪伴下快步赶了过来。见到这一幕凤祐险些吓失了魂,连忙过去拾起印玺,“怎么回事?怎么、怎么连这种东西都随便乱扔?——玄濯,你都多大了还跟你父王置气,快给父王道歉!” 她一面把印玺往玄濯手里塞,一面晃着他肩膀催促。 玄濯收着手不接,偏过头亦不说话。 凤祐拗不过他,急得不行,又转而劝解祖伊:“君上,玄濯就是在闹脾气,等我回去好好开导开导他,他一定……” 她说没说完,祖伊突然走向一旁纯金打造、内置夜明珠的落地灯,“铿”的掰断灯杆! “你个孽障!!”他挥杆便往玄濯身上招呼,空气中同时爆起血花和迅疾风声,“我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混不吝的东西!你是脑子进水了还是被她灌了迷魂汤?你以为你算个什么?你以为你离了这太子的身份,又有谁会多看你一眼?!” 霎时间血肉飞溅,那一下下击打在皮肉上的声响又闷又重,令在场所有人都莫名有种感同身受的痛意,最前排几位皇子不由得呲牙咧嘴着微微后退。 凤祐美丽绝伦的面容登时血色尽失,她急急忙忙抱住祖伊的胳膊阻拦道:“别打了!不要打他!濯儿身上本来就有伤,你会把他打坏的!” 祖伊置若罔闻,近乎是抡圆了胳膊继续用力打。 灯杆细长而坚硬,打过的地方连内脏都隐约跟着震了一震。新伤旧伤层层叠加,锥心刻骨的疼痛沿脊柱一路爬上大脑,玄濯紧咬着牙一声不吭,汗水就着流淌的血一同打湿衣衫。 “为了个女人,甚至连人都不是,你说不当太子就不当了!你简直就是天族的笑话,六界的笑柄!”祖伊怒骂不止。 剧痛作用下玄濯无比暴戾,什么尊卑什么敬畏尽数抛到了脑后,他噌的一下跳起来劈断了灯杆:“谁他娘爱笑谁笑去!他们是死是活跟我又有什么关系?!我不当太子了,我要弦汐!我要弦汐!!” “你给我闭嘴!” 祖伊咆哮一声粗喘着气停手,他一把丢开断裂的灯杆,揪住玄濯衣领,冲着他胸口便是一掌! 耳边嗡鸣不断,玄濯眼前阵阵发黑,差点失去意识。 祖伊恨恨道:“我再问你一遍,你认不认错。” “……认了错,然后继续当太子吗?”玄濯气音虚弱,侧目看着他,“当那个……连自己想娶谁都决定不了,连心爱的人都守护不住的懦夫太子吗?” 祖伊脸上的愤怒缓缓消退,漠声道:“欲戴王冠,必承其重,想得到什么,就难免会相对应地失去些什么。这个道理你应该很清楚。” “……” “那女人已经死了,身魂俱灭,你再怎么惦记她也活不过来,不如把她忘干净,继续——” “……呜……” 极轻的一丝呜咽,令祖伊话音一停。 他几近是愕然地看着玄濯眼里泪光。 ——六百多年父子光阴,他从未见玄濯哭过。 不止他,周围的凤祐,其他皇子,包括殿内仙侍都齐齐怔住。 泪痕洗去面庞血迹,玄濯连声音都是断的:“弦汐……没了,我这么多年,就喜欢她一个……她没了……” 他甚至没有抬手捂面或擦泪的力气,任由自己饮泣的模样展露在众人前。 “……”像是在一瞬之间颓然下去,祖伊的手渐渐松开,垂到身侧。 半晌,他嗓音低沉,下令道:“来人,把太子……把玄濯,打入天牢。” 凤祐慌张地想要阻止:“不,不行,他怎么能去天牢!君上,起码先让他治下伤,他身上——” 祖伊拉开她的手,径直离去,徒留凤祐在原地,眼睁睁看着玄濯被带走。 —— 天牢。 湿寒阴冷的牢房里,苍璃已是轻车熟路地一卷草席躺在地上,准备好好睡一觉休养身体。 然而眼皮刚合上,就听外面窸窸簌簌的开门响动,随后又跟着轻重不一的脚步声。 这会儿能紧随他脚后光顾天牢的也只有玄濯了。苍璃于是心态颇好地起身去打招呼:“哥,你怎么才来……我的个——这一会没见你身上的伤怎么重成这样了?!”看清玄濯现状后他紧急拔高语调。 玄濯懒懒扫他一眼,眼中还有未褪去的红,他沉默着被带到另一间牢房。 锁链哗啦啦响了几声,封住牢门。 空气一时静得可以。 苍璃那点睡意消了个干净,不仅如此还可以说是精神抖擞,他翻来覆去按捺不住好奇心,索性化成缩小无数倍的原身,像条蜥蜴一样钻出牢门,爬进玄濯那间。 ——得益于游走万花丛间练就的高超交际能力,苍璃上次进天牢时便已跟狱卒结下深厚交情,因此只要不出天牢大门,其他范围随他活动。 苍璃爬到玄濯躺着的木床边沿,也没变回人形,就着这个形态小声问:“哥,哥?你睡着了?” 回应他的只有一道轻轻吸气声。 听起来有点像吸鼻子的声音。 但苍璃觉得哭鼻子这种事应该跟玄濯此生无缘,是以只把这一声当成了厌烦的叹气。 估计是被父王揍了,心情不好,可以理解。 苍璃接着道:“哥,我这儿有些药,你拿去用吧,你看你这……”他伸出一只爪子比量两下,“一身伤就这么放着也不是事儿啊。” 玄濯没理他。 看着那颓废孤寂的背影,苍璃也有些想叹气。 ——他和他哥大抵是都跟红鸾星犯冲,好端端定个婚,折腾半天不仅婚没成上,老婆孩子也都没了。 究其根本,都是涂山那扫把星的错。 情醉眠枝头 第95节 想起涂山庾当时那可恨的样子,苍璃在心里又恨恨骂了一会,随后坚持不懈地劝玄濯:“哥,你心情不好也别拿自己身体撒气,该涂药还是得涂药,万一落下什么病根了……” “出去。” 玄濯淡道。 话音戛然而止,苍璃讪讪摸了摸鼻子:“哦。” 大哥今天还挺客气,平日这个时候都是喊滚的。 他把乱七八糟的一堆药全放到玄濯旁边,“那我先走了,哥你有事再喊我。” 说罢他如入无人之境般又爬出牢房,回了自己的单间。 玄濯一动不动,仍旧面朝墙壁躺着。 现在,死也没死成,他还得继续清醒着面对弦汐不在了的现实。 如今理智回归,他又实在难以接受这件事。 接下来,这世上和弦汐有关的所有东西——不管人还是物——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消散,到最后连一分一毫的念想都不剩下,只留他一个,孤独地活着。 玄濯眼睛微干,手伸进袖子里翻找一通,找出弦汐留下的物品。 那个寒髓石雕琢而成的手镯,被她借去使用过的骨刀,赔给他的环龙墨玉佩,绣有小金龙的孩童肚兜……以及,一小片玉叶子。 这片小叶子被随手扔在角落里,玄濯差点没找到。 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这个比其他任何都要珍贵。或许因为这是弦汐送他的生辰礼,唯一一个生辰礼。 想起弦汐在月光下送他礼物的场景,玄濯怀念而悲伤地紧握那枚墨玉叶子,放在唇边轻吻。 叶子上似乎有什么波动了一下,隐隐传来震颤声。 玄濯初始没注意,也没将叶子从唇瓣拿开,直到第二次波动才微微感到疑惑。 ……这上面,是魂魄的气息? 是弦汐的神魂? 只见那叶子仿佛急切地想要奔赴那里,波动越发明显。 这个反应,显然是在追寻更完整圆满的本体。 可不管是肉身还是神魂,弦汐分明都已经…… 迷茫一瞬,心念电转间玄濯忽然想起些什么—— 弦汐封印镇天棺之前,曾对他说,两百年前他救过她。 两百年前他在哪灭过火?火海里还有神树? 帝休只生长于少室山,玄濯横跨两百年记忆翻页搜寻,并不记得少室山着过火。 那是移栽的? 看着指间如同响应或呼唤的叶子,玄濯沉思片刻,陡地想了起来: 他母后的花园里,好像就有一棵帝休。 而两百年前他也确实去那灭过火。 “……” “轰——!!” 天牢被猛然掀飞屋顶,一条半人半龙的生物极速冲了出来,在一众天族的注目礼下直奔宁静花园,悠长龙吟划破天际。 苍璃刚要眯觉就被这一下轰飞了出去,连翻几个滚才咕咚掉到地上。他揉着脑袋神志不清道:“怎、怎么了……?” 远方,重现生机的帝休枝头微摇。 仿佛有所感应般,弦汐缓缓睁开眼。 第67章 你走吧 ……好像有什么东西,要来了。 弦汐惺忪地看向花园外,却看不清任何景象。 视野,听觉,触感,一切感知都十分朦胧而模糊,残损过于严重的神魂尚未从伤痛中恢复,弦汐对身边环境近乎无知无觉。但方才一瞬微微的冷噤,却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忽视。 似是在预兆着什么不祥之物即将到来。 守护花园的结界忽而震了一下,四面八方荡开闷响,弦汐愈发不安,缩在本体里小声问椿:“椿,出什么事了?” 椿默了默,“有人在外面冲撞结界。” “……!”在花园经历过一次灾难的弦汐心头微跳,无措问道:“这、这怎么办?” “别怕。”椿古老的嗓音沉稳悠远,贯来能起到很好的安抚作用,“这座花园的结界,是两百年前天帝亲手为凤后布下的,坚固非常,哪怕是当初的魔尊驾到,一时半会也难以冲破。” 弦汐这才松了口气:“那就好。” 她想继续休憩,可外面的撞击却接连不停,甚至一下比一下更重,力道中分明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疯狂与偏执,以及隐隐孤注一掷的绝望。 这感觉让弦汐有些熟悉……不,是太熟悉了。 一个相当不妙的猜想从慌乱脉搏间陡然浮出,弦汐无法再放心沉睡,隔着迷雾般的视野紧张凝望结界。 那如同被黑云笼罩的结界。 与涂山一战伤得太重,玄濯只能化出一半大小都不到的原身,拼尽全力攻向透明屏障,哪怕头破血流爪牙断裂都不曾停下。 “弦汐!弦汐你出来!”结界内听不到外界的声音,可尽管如此他还是焦躁又悲戚地喊,“你快出来,弦汐,你在里面对不对?” ——弦汐一定在这里,他能感觉到,弦汐绝对就在这里,活生生地存在着。 玄濯顺着结界攀爬,一眼找出混迹于仙草灵木间那株稚嫩又有些凋零的帝休。眸底酝出滚滚风暴,他愈加狠劲地撞着结界,丝毫不理下方紧跟过来试图捉拿他的天牢狱卒。 “太子……大皇子殿下!您尚在禁闭期,没有天帝大人的指令不得擅自离开天牢!”“请立刻停止攻击花园的行为,随下官返回天牢!” 狱卒们急得满头大汗却又无可奈何,毕竟谁也不敢真对玄濯动武,况且动了也没用,于是一边装模作样挥矛警告一边派人前去通知祖伊。 这方震天动地的声响自然惊动了不远处的凤宁宫,凤祐端着天后优雅的身姿徐徐赶来,步履却明显有一丝匆忙,面上也微许失态。 见到凤祐,狱卒们纷纷噤声并停下动作,侧身让出道路。 待看清花园周围混乱的状况,尤其那仍在凶悍撞向结界的玄濯,凤祐蹙眉紧抿起唇,驻足在结界下方,空灵嗓音稍稍沉压:“玄濯,你下来。” 玄濯抬起的前爪顿在半空,转头俯瞰她,额头流下的血滑过璀璨金瞳,犹如穷途末路的无助困兽。 凤祐指尖微抖,多了些严厉:“我让你下来,听到没有?你连母后的话都不听了吗?” “……”静了半晌,玄濯终是从结界下来,化出人形走向凤祐。 凤祐没再多看他一眼,直接折返回凤宁宫,“你跟我过来。” 玄濯一声不吭地跟在她身后。 花园外浓重的黑云总算散去,弦汐长长松出一口气,安然入睡。 - 回到凤宁宫内殿,玄濯自觉跪在铺盖赤红雀羽长毯的地面,凤祐背倚三足凭几在榻上默坐许久,出口的声音才勉强平稳:“你这又是在胡闹什么?” 玄濯半垂着头,低哑道:“我要进花园。” 凤祐深呼吸个来回:“你不好好在天牢反省过错,去花园干嘛?” “我要找人……找弦汐。” 连说出这个名字,玄濯都不禁眼眶发热。 看着他这前所未见的颓丧模样,凤祐紧紧攥住凭几边沿,咬着牙,满含恨铁不成钢的愤懑颤声道:“那女人究竟对你做了什么,能让你为她变成这样?” “她什么也没做。”玄濯道,“是我做错了事,我辜负了她。” “那又如何?!”凤祐一拍木桌怒然起身,“她不过是棵树,辜负就辜负了,值得你为她连太子都不当了吗?” 她三两步下榻,两手用力抓住玄濯肩膀,湿红的眼直直盯着他,“玄濯,你怎么能因为一个微不足道的存在就弃自己的身份和责任于不顾?你要是不当太子了,母后怎么办?千万年之后帝位轮换,母后该何去何从?你难道要母后眼睁睁看着别人的孩子坐在那个位置上,而你只能听命于人吗?” 玄濯握紧拳,说不出话。 凤祐抓着他肩膀的细指隐隐发白,“你父王是什么样的人你也知道,母后这辈子没别的念想,就盼着你能为母后争光。君上膝下九位皇子,属你最出色,圣眷最浓,你不能……不能这么任性啊,玄濯,你对得起母后几百年来对你的期许吗?” 凤祐泫然欲泣地晃着他,“你快去跟你父王道个歉,说你昨夜只是一时糊涂,今天也是被妖族气昏了头才会与他顶嘴,让你父王把太子印玺重新交——” “我不去。” 凤祐一愣。 玄濯抬起头,坚定不移地与她对视:“我没有错,也不需要为任何事道歉。” “……”凤祐脸上的哀伤在怔愣中缓缓散去,微不可察间,多了丝丝凉意。 母子无声对峙的这片刻,凤宁宫外传来仙侍通报:“娘娘,君上遣了一队天兵来捉拿殿下,统领正候在宫门处等待娘娘回复。” 凤祐没马上应答。玄濯眼帘稍垂,身姿坚稳如磐石:“弦汐就在那座花园,见到她之前我哪儿都不去,别说天牢,就算父王把我打入十八层寒狱我也要爬出来找她。太子也好帝位也罢,一切都得等我找到她再说。” 花园里确实有一株帝休,凤祐回忆起,那株帝休前些年一直长势良好,这段时日却枯萎得厉害,园丁和医师用了各种方法都不见效。她原以为要救不活了,正准备让人近几天就移栽回少室山。 瞬息间思绪漫开又敛起,凤祐声线如冰:“你怎么就能断定她在那里?” 玄濯指尖动了动,略略思忖,没把叶子拿出来。 他坦然说一句:“直觉。” ——他有所隐瞒。 凤祐冷眼看着他。 不过这会子也没时间再跟他计较真相,凤祐静了两秒,问:“你一定要进花园找她,是不是?” “是。” 凤祐轻轻颔首:“那好,我带你进去。” 玄濯眸光一凝,当即便要站起身,却又被凤祐摁住—— “但,”凤祐神色柔和,“你得先去跟你父王道歉,把太子印玺拿回来,我才能带你进去。” 玄濯顿了顿,皱起的眉宇间有几分踌躇不决。 情醉眠枝头 第96节 凤祐继续道:“如果你拿回印玺,并且当真能在花园里找到她,那么我不仅会帮你向你父王说情,还会一手主张你和她的婚事,让你们结为连理。” 这让步让得未免太多了些,玄濯不大相信:“……真的?” “当然是真的,难道母后骗过你吗?”凤祐慈爱而悲伤地抚摸他脸颊,“你可是母后唯一的孩子,不管你想要什么,母后都会尽量给你,更遑论是你心爱的女子。” 这份淡薄而久违的母爱,令玄濯眼里浮现出些许动容。 门外又传来仙侍的通报声,这回带了明显能听出的焦急,玄濯没再多想,不甘不愿地对凤祐道:“好,我去找父王。” 凤祐笑着摸摸他头顶,带他出了凤宁宫,走到宫门,她对被派来的天兵统领道:“太子殿下有事要与君上相谈,先带他去乾清宫吧。” 统领面露难色:“这……” 凤祐微肃:“怎么,是本宫的话毫无分量,不必听从吗?” 统领连忙俯首抱拳:“属下并无此意!” “那就带他去乾清宫。” “……是。” 统领艰难应下,手一招,天兵围着玄濯沉默离去。 待那批银铠森寒的背影消失在视野尽头,凤祐拢了拢手,低声对身侧侍女道:“去找看管花园的青鸾,让她在花园入口等我。” 侍女应了一声匆匆走开,凤祐沉着面容走向花园,距离结界还有十几米时,青鸾便已在前方躬身等候。 “娘娘,您找我?”青鸾恭敬问道。 凤祐在结界前止步,“这里有一株帝休,你可记得?” “记得。” “它今年年岁几何?” 青鸾在脑中迅速回忆:“应当是两百年多一点。” 凤祐点头:“你去找白泽,告诉他去少室山取一株两百年的帝休带回来,越快越好……对了,要看起来很衰弱、有些伤病的那种。” 青鸾不明所以,但依旧听令:“谨遵娘娘嘱咐。”说罢立即舒展双翼飞向远方。 凤祐在原地垂眸片刻,打开结界入口,踏进花园,沿着曲折小径一路走到沉眠中的帝休树前。 ——感受到一股强势而炽热的气息靠近,帝休躯干里的神魂些微苏醒。 “你叫弦汐?” 凤祐冷峻威严的一声如厚重岩石从天而降,将弦汐彻底惊醒。 弦汐迷蒙望去,入目即是凤髻霞帔,金线红袍,长长裙摆离地面仅有分毫之距,似乎是个相当高挑的女人。就势往上看,女人头顶那耀眼的九龙四凤冠镶金嵌银,滚边白珍珠圆润无瑕。 单从这华丽至极的衣着装饰,便能知其地位是多么尊贵。 弦汐眯了眯眼,试着看清女人面容,她觉得那五官有点熟悉。 她光顾着看,忘了回话,久未听到回应的凤祐蹙眉不悦道:“本宫知道你醒了,回答我的问题。” 弦汐呆了呆,慢腾腾回道:“是……我是弦汐。” 仿佛是提醒她来者身份,旁侧的椿低缓道:“凤后娘娘安好。” 凤祐不轻不重地“嗯”了声。 凤后……? 玄濯的母亲? 形态虚无的残魂霍然间像是出了一层汗,弦汐眼前清明了许多,终于看清楚了女人的面容—— 秾艳眉眼狭长而凌厉,微微上挑出一抹勾魂摄魄的弧度,绯红眼眸倘若换成金色,恰好能与另一张脸的上半部分高度重合。 玄濯的母亲,找她做什么?弦汐惶惶不安地想。 只见那双菲薄如彼岸花瓣的红唇再度张开,每一个音节都无比高贵典雅:“你好大的本事,竟能让本宫那向来冷心冷肺的儿子爱你爱到这种地步,”她不屑地略一斜眸,“——简直如痴如狂、失了智一样。” “……”弦汐不知该说什么,索性闭口不言。 凤祐道:“别装聋作哑。化出人形,让本宫看看到底多美的女子能把他勾成这样。” 天后之命不可忤逆,这一声令下无形中压灭了弦汐所有抵触和违逆心理,迫使她当场化成人形。 明媚花圃里,蓦地出现一具雪衣半拢的瓷白身躯,柔滑青丝如瀑倾洒,身体因虚软无力而侧伏于草坪间,细指微抖地撑着地面。俯视过去,每一寸蜿蜒起伏的线条都如此优美又恰到好处。 凤后威压过重,弦汐连抬头都颇感吃力,鸦羽般浓密纤长的睫毛半垂,投落一排浅浅阴影,透出几分脆弱。 ……确实有些姿色。凤祐想道。 凤祐一双眼睛历经千年岁月积淀,一个全然陌生的人出现面前,她上下打量个来回就能将其从内到外揣摩得差不多。而弦汐,打眼一看就知道是个老实本分的。 换而言之,没心眼。 对于这一点凤祐还算欣慰,安分守己总比那种妖妖趫趫的强,起码能证明玄濯没被迷惑心智。 她开口问:“魂魄受的伤还没恢复吗?” 先前东海发生了什么凤祐自然也知道,看弦汐现在虚弱的样子,大抵是还没从损伤中缓和过来。 弦汐气若游丝道:“嗯……” 魂魄不同于肉体,缺失了就再也长不回来了。 凤祐:“你终究是为本宫儿子受的伤,本宫会给你提供最好的药和补品,助你痊愈。” 弦汐轻声道谢:“谢谢。” 日光倾斜,虫鸣声阵阵,凤祐默了默,说:“拿了药之后,你就走吧。” “?”弦汐不解地看她,眼中满是迷茫:“去哪?” “随你。”凤祐道,“人间,妖界,冥界,你想去哪都无所谓,只要别再出现在天界。” “……” 弦汐缓缓垂下头。 她又要被赶走了吗。 弦汐不想离开自己最后一片故土,带着恳求说:“我……我不会再与玄濯接触,不要……赶我走。” 凤祐交叠的手紧了紧,半晌,冷硬道:“这不是你想不想的事。” 她毫不留情地背过身,指使候在几米外的随行侍女:“把她带走。” “是,娘娘。” —— 玄濯忍辱负重地在紫宸殿阶下跪了五天五夜,说了一堆违心的示弱话又挨了顿鞭子,终于拿回太子印玺。 他带着一身伤兴冲冲地赶回凤宁宫,给凤祐看了印玺,忍着焦躁听她絮叨完一堆话,直到又一天快过去才来到花园。 然而,眼前这株帝休已完全变了模样。 “……这不是弦汐。”玄濯愣愣看着那棵陌生的、对他手中叶片毫无响应的树,空洞双眼转向凤祐,“这不是弦汐,弦汐去哪了?” 凤祐笑意微凉:“谁知道她在哪?这里从始至终就只有这一棵帝休,再无其他。” 玄濯无声盯着她,问:“你是不是把弦汐赶走了?” “说话要有证据。”凤祐沉下脸色,语气没有一丝波澜,“你找不到她说明这里本来就没有,怎能往母后身上泼脏水?玄濯,我看你是失心疯出幻觉了。” 墨玉叶子已完全平静下来,没有任何反应。 要么,是本体已死;要么,是与本体距离太远,这一缕微小的魂魄很难感知到。 玄濯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第一种情况,他红着眼,呼吸颤抖波动:“母后,你把她赶走了对不对?……你让我去拿印玺,是为了支开我,对不对?” 凤祐与他对视良久,“本宫说了,没有。” “咚!”的一声,玄濯一下甩飞印玺! “你为什么要赶她走?你为什么要赶她走?!她现在这个状态在外面怎么活??”他崩溃又声嘶力竭地喊着,两手死死握住凤祐胳膊,含泪嘶哑地问:“母后,你把她赶到哪里了,你告诉我,你快告诉我,我要找她……我要找弦汐……” 他缓慢跪倒在凤祐身前,泣音无助地消弱。 凤祐唇瓣翕动,眼神动摇片刻,终是闪着锐利的冷意:“玄濯,你要是敢去找她,就别认我这个母后了。” 玄濯寂然跪着。 ——他忽地意识到,倘如不彻底离开天族,离开这些束缚他的“亲情”,他就永远无法真正触碰到弦汐。 可这些给予他无边寂寥的玩意又有什么值得珍惜的。 玄濯松开握着凤祐的手,低沉道了声:“好。” 凤祐怔住。 玄濯从地上站起,默不作声地走出凤宁宫。 迈过镀金门槛的那刻,他顿了顿,从衣襟里掏出那佩戴了数百年的项链一把扯下,向后丢在地上。 随即继续往前走。 没再多听一句背后凄厉的呼喊怨骂。 第68章 面朝月光 簌簌—— 幽暗山洞,弦汐在深处找了块不那么湿冷的角落,召出藤蔓搭起一张简陋的床,又慢慢编织席被。 十二月的天仍未飘雪,但寒风已刺骨,入了夜,风声凛冽呼啸,听得人心里发慌。 洞内光线不足,弦汐视力也不怎么好,细白手指摸索着一根根藤蔓,凭感觉缠绕到一起。 忽地,指尖一顿。 下一秒木刺拔地而起,唰然贯穿袭来的狼躯,热烫狼血伴着嚎叫飞溅出半圈鲜红的弧度。 “嗷呜——!” 更多狼嚎此起彼伏地响起。 情醉眠枝头 第97节 弦汐抬眼看去,继头狼之后,狼群带着不要命的狠劲接二连三冲了过来,又在三米开外落得同样下场。 骨肉穿透声沉闷而迅疾,不多时,原本安宁的山洞已是尸横遍野。 弦汐漠然收回目光。 虽说神魂还虚弱着,但用以清洁的小法术勉强也能使出来,她微一提手,将满地血浆尸体包括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尽数清理干净,随后无事发生一般继续编织席被。 ——这不是她下凡之后第一次被妖族突袭,方才的反击也并非她有意发动。 妖族是极重血缘和种族意识的群体,她杀了妖尊的小女儿,还破坏了妖尊称霸天下的大计,妖族自是会怨恨上她。 不过,弦汐比较奇怪的是,这些天找上门来的妖物并不算强大,实力顶多算中庸。 强大的那些哪去了?……莫非是认为她太弱,不值得它们亲自出手? 弦汐最开始思考过这个问题几秒,后来觉得想又想不出原因,干脆就抛之脑后。 至于方才的反击也事出有因,她现在是神木本体所化的人身,凡间草木受神息影响,会自发保护她。 这也算是如今孤寒生活中的一点小小慰藉。 织好“被子”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弦汐盖上被子昼夜不分地睡了一觉,醒来居然又是大白天。 ……应该是第二天了。弦汐想。 她盯着上方黑黢黢的石壁许久,思索是接着睡个回笼觉,还是出去做点什么。 “啾啾,啾——” 洞口传来几声飞鸟清啼,十分悦耳,带有迎接朝日的欢喜雀跃。 弦汐转头看了一会,虽然没能看清多少景象,但她感觉,今日天气似乎很好。 ——正巧有点渴,出去散散步晒晒太阳,顺便弄点水和果子吧。 下定决心,弦汐在藤蔓软床上慢吞吞翻了几次身,才艰难掀开被子,迎着冬日寒阳走出山洞。 一如既往,每走一段路就能隐约听到血液迸溅声,弦汐置若罔闻,自顾自从溪畔召出一片比她双手还大出两圈的荷叶,盛了钵清凉干净的溪水喝下。 “……你真该死。” 背后,一只被串在藤蔓上的年轻九尾狐幽幽道。 弦汐凝滞片刻,头也不回,淡声问:“为什么?” 九尾狐森绿的三白眼宛如地狱鬼火,燃烧着生命最后的光,“你是个祸害……害了妖族,也害了天族……所有……都被你搅得……” 光芒消弭,气息悄然湮灭。 弦汐没太明白它的意思。 她几时有过这么惊人的建树? 不过弦汐也没那么旺盛的好奇心去探究那未尽的难听话语,她放下荷叶,往萧瑟的山林走去。 满山晨露凝成霜雾,令本就不清晰的视野更加茫茫一片,弦汐半眯着眼,缓慢又小心地迈步,谨防被石头之类的异物绊倒。 她的担心显然很正确。 不出几步,脚下便踩到了什么硬邦邦、又有些热的东西。 弦汐顿了顿,垂眼睇去。 一抹修长黑影靠着树半坐在地面,看形状像是个人,黑衣紧贴宽健身躯,勾勒出完美有力的线条,染血的冷白手掌贴在腹部,指缝间隐隐有血丝溢出。 再往上,苍白却依旧不掩俊美的面容上双眸紧阖,似是在沉睡。 就算瞎了,弦汐都不会认不出这人。 是玄濯。 真倒霉。 弦汐第一反应是立刻就走。然而想到潜伏在四周的妖兽,听着随风传来的低吼,她又不免犹豫。 尽管不知玄濯是如何弄的这一身伤,但就这样把他丢在这里,怕是不等她走出多远,玄濯就会被吃得骨头都不剩。 玄濯的命也是命,尤其,他还是天族太子,这条命的分量堪称相当之重。 她不能就这么眼睁睁看着玄濯死。 弦汐于是闭上眼掉头离去。 返回山洞的路途上,许是受玄濯影响,围攻的妖兽好像变多了些,几乎是不间断地扑过来。 凡间草木已应付得有些吃力,弦汐不得不强行清明感官,自己动手处理。 呼—— 屋漏偏逢连夜雨,只听一声撼天动地的虎啸,一道罡风霍地迎面袭来,足有五米高的虎妖破开兽潮一爪朝她拍下! 弦汐反应慢了半拍,草木速度亦难以跟上,再想阻挡时已然来不及。她长叹一口气,索性动也不动,坦然面对即将被拍成肉泥的现实。 可想象中的疼痛却没有出现。 “噗”的一声轻响,一只宽厚手掌出现在她头顶,毫不费力地拦住了那巨大虎爪。 “?”弦汐怔了怔,抬眼顺势望去,猝不及防对上一双熟悉至极的金瞳。 玄濯站在她身后,单手撑着虎爪,眸光向下深深凝望她。 “……” 这场景,和两百年前倒是颇有几分相似。 弦汐一时出神。 瞬息之间谁也没说话,玄濯看着她,眼底仿佛藏着千言万语,沧海桑田,又仿佛虚空无一物。直到下一次攻击袭来,都没能吐出一个字。 弦汐默默敛了目光。 ——他方才果然是装的。 既然如此,他估计也尚有余力轻松解决这帮穷凶极恶又咄咄逼人的妖…… 不等弦汐想完,玄濯忽然眼睛一闭,直挺挺倒在她身上,晕了过去。 弦汐:“……” 伏在身上的躯体烫得不正常,明显是在发热。弦汐看看烧晕的玄濯,又看看霎那间战意高涨的妖族,无奈仰天长叹一口气。 —— 玄濯睁开眼时,还以为自己瞎了。 视线范围内几乎一丝光亮都没有,他扭头往两边看了看,才依稀瞧见微许月辉。 这里好像是个山洞。 身上盖着一层像是藤蔓编制成的被子,玄濯又往身底一摸,摸到一样厚而柔软的藤蔓。 不用闻那让他日思夜想的香他都知道,这些是弦汐做的。 但山洞内并没有弦汐的身影。 玄濯静了须臾,不顾还没好全的伤,起身寻找弦汐。 不论是淡雅的香,零落无几的灌丛,抑或手中墨玉叶片,都让搜寻变得无比容易,玄濯踏着枯黄草地,在河流边找到了弦汐的身影。 弦汐背对着他,面朝月光衣衫半褪,正在用河水冲洗身上血迹。 第69章 自讨没趣 听到枯草窸窣的响动,弦汐回眸望去。 玄濯正站在后方看着她。 专注,深沉,又带着迟疑和恍惚不定。 弦汐的容貌与身为凡人时相比,并无太大变化,只是洗去了凡尘的铅华,肌骨散发着清浅飘渺的神性。 她坐在淙淙河流边,幽寒夜色中,月光流淌在她纤长微弯的睫梢,汇出一泓柔波,随着眼眸移转倾泻而下,洒落在逶迤于地的纯白衣摆。 她没穿鞋袜,赤裸的足背淡青筋络明晰,衣物怀旧地化成过往那身白道服形制,布料却更加细腻柔软,犹如与天际遥遥相映的另一轮无瑕明月。 四目相对的这一刻,寂静弥漫。 弦汐不紧不慢地拉上衣服,起身想离开。 其实她心里有许多问题,比如玄濯是如何发现她没死还找了过来的,他又是如何重伤到昏迷不醒云云。不过这些疑惑,她没打算开口询问玄濯。 他们已经没有交流的必要。 弦汐步履平缓地往前走,隔着远远的距离绕过玄濯,然而身影交接那瞬间,还是被他抓住了小臂。 “弦汐……”玄濯低而颤地唤出这两个字,每一个音节都掺杂难以言表的浓重情绪。 握在小臂上的手最初只是松松圈住,仿佛是怕惊扰了幻觉,让美梦消散。 可用了片刻时间,确认那微凉肌肤是真实存在着的后,手掌又倏然紧紧收拢。 他转过身,看着弦汐淡漠如覆雪的侧颜,良久,才怔愣而酸涩地接上下一句:“……你还活着。” 弦汐没搭理他,试图将胳膊抽出来,反复拉拽两下无果,眉尖凝起冷淡的排斥微微蹙了蹙。 感受着掌心低弱但仍平稳跳动的脉搏,玄濯猝然湿了眼。他顾不得弦汐脸上近乎肉眼可见的厌嫌,一把抱住她,噙泪蹭着她柔滑清香的发,“我就知道你没死!你还活着,你骗我……” 弦汐眉心愈发深拧,直接伸手去推:“放手。” 这不轻不重的一推把玄濯心都推冷了,顿时泪流得更凶,语无伦次道:“弦汐你别这样,对不起,对不起,以前都是我的错,我不会再那样对你了,我……我们重新在一起……” 严寒冬夜里只余凄冷风声与无边悲怆的忏悔,弦汐默不作声望着远方,眼底如干涸的湖,再也兴不起一丝波澜。 “你走开。”她轻声道,“离我远些。” 搂着她的双臂像是被冻住了,半晌没动作。 正当弦汐以为,玄濯这回也会跟以往无数次一样对她的话充耳不闻,玄濯却缓缓放开了手,给她自由。 “好,我听你的。”玄濯控制着自己,低下头,“你不喜欢的事,我都不会再做。” 他好像变了不少。 情醉眠枝头 第98节 弦汐微感讶异,但也没太在乎,径自离去。 玄濯在背后跟着她。 弦汐顿足,“别跟着我。你既然醒了,就走。” 玄濯垂了垂眼,声线低弱:“我伤还没好,走不了太远,周围还有那么多妖兽……你让我暂且在你那里歇会儿吧。” “……”弦汐有些犹豫。 白天的时候他一直在发热,这是极其罕见的,起码她当初和玄濯日夜相伴的那半年里从未见他生病过,看来他这次着实是受了重伤。 可,现在这个山洞也是她好不容易找到的,她并不是很想和玄濯分享。 见她久久不言,玄濯干脆亮出最后一张底牌,有如挂心孩子的父亲般:“那团泥、乌麻还在龙宫等你。” 弦汐背影一凝。 玄濯不乏忧愁:“自从你走后,乌麻什么都吃不下,每天病怏怏地窝在后花园,谁叫都不理会。”他伤感叹气,余光瞄着弦汐,“大概是太想你了吧,毕竟这么多年,就属你跟它关系最好,如今你不在了,它孤零零的——” “可以了。”弦汐终于忍不住,转过身出言打断他,“你想怎样?” 看着她颇为不快的玉白面容,玄濯含着苦涩微微地笑:“我没想怎样,就是想在你这里借住一段时间,等伤好了马上带它过来看望你。” 弦汐抿了抿唇,半晌,无声叹了口气,“……那你跟我来吧。” 玄濯登时面露喜色,正要提步跟上去,弦汐又提防地回头:“伤好了,你就离开。” 玄濯忙不迭点头:“行!”先进了门槛再说,一天十二个时辰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他有的是耐心和手段让弦汐回心转意。 两人一前一后往山洞方向走。 路上,玄濯盯着弦汐赤裸但依旧洁净白皙的足,纵然是十分赏心悦目的景色,他也禁不住直皱眉头。手里用法力凝出一双厚实靴子来,他唠叨道:“弦汐,你怎么不穿鞋?这样容易受寒,到时候身体要难受了,过来先把这双穿上。” 弦汐头也没回:“不用了,踩在泥土上很舒服。” 玄濯将信将疑地看她。 她现在是神树本体化的形,要说喜欢直接踩着地面行走,确实有几分可信度。 玄濯没当过木头无法感同身受,一时拿捏不准,便也没再坚持。 又走了一会,将将瞧见山洞,弦汐脚步顿了顿,问玄濯:“你的伤是怎么回事?” 玄濯眼睛一亮立刻凑到她身边,强按住拉她手的冲动:“你、你在关心我?” “我是想知道你会待多久。” 玄濯只把这句当借口,一意信了自己那句“关心”,当即高兴得忘却尊严把事儿全秃噜出来:“我跟妖族打了一仗,又被父王揍了一顿关进天牢,然后冲开天牢去撞花园的结界,挨了通鞭子之后下凡又被妖族残党偷袭,身上的伤这才一直没好。” 说完他眼巴巴地看着弦汐,期望她表现出一点心疼。 ……还真是丰富又精彩的经历,难怪都伤到发热了。弦汐费解且一言难尽地瞥他:“你这都是在做些什么?” 玄濯默了默,低沉道:“都是因为涂山,我们才会分开,也是因为涂山翎偷袭,你……我没那么废物,眼看着你在我面前没了还能忍。” 哦,原来是为了她报仇。 怪不得那只狐狸说什么她害了天族又害了妖族,原来这些建树都是拜玄濯所赐。 弦汐将没什么温度的手拢进袖子,淡淡道:“你用不着这样,离开你对我来说是好事。” 玄濯被这话刺得一僵,眼里的光都要碎了:“弦汐……” 弦汐没给他抒情的机会:“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凤祐把她扔在这的时候,可是抹了气息又明确对掌管这方的土地仙下了指令,不得透露丁点消息出去。 玄濯攥了攥那片叶子,觉得不能就这么交代出去。 他现在状态不佳,万一弦汐趁他不注意把这最后的希望顺走怎么办。 于是他又一次嘴硬:“爱的直觉。” 弦汐脚底绊了下。 欲言又止两秒,她冷着脸没再理玄濯,加快脚步往前走。 回到山洞,站在那张藤蔓床前,两人一同静住。 弦汐伸手就要在相隔老远的对面编另一张床出来,“我再给你做一张床。” 玄濯摁住她胳膊,凝重地注视那铺盖草席被的床,良久才道:“这个能睡人?” 弦汐:“你白天就是睡在这上面。” 好像的确如此。玄濯忽然有些后悔,刚才应该在上面多躺一阵再走。 不过就算这张床是弦汐睡过的,未免也太简陋,他和弦汐接下来可是要共度一段独属于他们二人的时光,怎么能将就在这么粗糙的地方? 玄濯思忖片刻,对弦汐说:“你先睡吧,我出去一趟。” 弦汐闻言便没管他,躺上去盖被就睡。 好歹问问他要去干嘛……玄濯讪讪搓了搓后颈,转头离开。 没走几步他又返回来,满是不放心地停在床边,小声问:“弦汐,你会不会趁我不在的时候又跑掉?” 弦汐:“……” “这回你就不要跑了吧,我保证什么都不对你做,真的。”玄濯万分紧张。 玄濯现在对跟弦汐分开这件事有很大心理阴影。 生离死别那两次暂且不提,他俩第一次分开,弦汐跟楚箫抱一块儿去了,第二次分开,弦汐差点答应谢澄那毛头小子的求婚,第三次分开,弦汐直接穿上喜袍要跟白奕成婚了。 他这要是再离开,回来指不定弦汐孩子都仨了,还没一个是他的。 听到玄濯这几句话,弦汐默了少顷,回头幽幽看他一眼。 玄濯明确接收到了这一眼的意思:这里是她的地方,该赶紧走人的是他才对。 也是。 玄濯自讨了个没趣,一声不吭地走了。 —— 次日,东方既白,弦汐缓缓睁开眼。 她照例开始思考今日要做些什么,然而脑子生锈般费劲转了转,却率先想起,如今山洞里又多了个住户。 弦汐环视一圈,并没发现多余的身影。 玄濯还没回来? 不会是半夜三更跟天族走了,从此不回来了吧? 这个念头令弦汐激动得直接从床上坐起,可惜下一秒就听见外面叮叮当当的硬物敲打声,明显是有人在干什么,脸色顿时又耷拉下去。 无言许久,弦汐下了床,走出山洞。 她看到了一座小型宫殿。 第70章 人夫力max 山洞前的空地明显开阔了好几圈,两侧空出来的部分连木桩子都不剩一个,掏出来的洞也被尽数填平。 靠左侧那座小型宫殿占地约有两三百米,飞檐翘角,黛瓦层叠,每段突出的屋脊上甚至还均匀安放了十只雄赳赳气昂昂的脊兽,四足撑地直面日晖,尽显帝王之风。 弦汐眯眼看着犹在屋脊上钉脊兽的玄濯,良久未言。 ——他真的身受重伤吗? 弦汐不禁思索起这个问题。 待到最后一只脊兽钉好,玄濯擦了把额头上的汗,直接从屋顶跳下来,单手支着墙壁对弦汐亮了一嗓子:“如何?” 丛林间荡开的回声里满满当当都是自豪之意。 “……”弦汐走过去,瞧了瞧那半是石砌半是木制的宫殿,透过窗户还能看见内部陈设整齐的家具和装饰,匪夷所思地问:“你怎么在一晚上弄好这些的?” 玄濯傲然道:“这有何难,不过造个房子而已。” 他玄濯活了六百多年有什么是不会的。 不过这里一大半东西也确实是他下山买的。 玄濯在某些方面思想十分传统,在他看来不管过什么样的日子,男人或说雄性首要为伴侣做的就是提供温暖舒适的住处。 哪怕弦汐不肯认他这个“伴侣”。 他一扯嘴角,粲然笑意比天上的阳光还明媚,拍拍墙面道:“喜欢这个吗?哪里不喜欢我再改。” 弦汐一时没答,过会儿才说:“没有哪里不喜欢。” “那你收拾收拾东西,我们现在就住——” “你自己住就好。”弦汐转身返往山洞。 玄濯立即抓住她胳膊,“怎么了?为什么不愿意住?” 弦汐拽回胳膊,漠然回眸:“这是你造的,自然该你住,又不是我家。” 玄濯哽了一下,随即急道:“我是为了咱俩才造的!这就是咱们的家……房子。”见弦汐脸上显见流露出不悦,他紧急改口。 弦汐没听也没理,兀自走着路。 然而没走多久,背后忽而一沉—— 玄濯又倒在了她身上。 “你别装……”弦汐伸手去推,可手刚碰到玄濯,就被那惊人的体温烫到。 他又发热了。 弦汐心里少有地冒出点火气来——受伤了就好好歇着,一晚上瞎忙活个什么! 无可奈何之下,她只得扛着死沉死沉的玄濯进了屋子,找了半天才找到卧房,把他放到那张从床板到被褥一看皆价格不菲的床上。 用光了耐心将玄濯放平,尽管觉得他大抵听不到,但弦汐还是站在床边,不加一丝情感地对他道: “你这样是希望我会像以前一样原谅你,既往不咎地跟你重归于好吗?如果是,那你大可不必,你我的情分早在镇天棺前断干净了,以后桥归桥路归路,井水不犯河水,你不用一厢情愿地做些毫无意义的事。” 她甚少说这么长一串话,玄濯似乎也是听到了一星半点,强撑着将眼睛掀开一条缝,启唇微微嗫嚅:“……不……不是……” 情醉眠枝头 第99节 弦汐没太听清,犹豫了下,俯身稍稍凑近:“你说什么?” 化为人身后,弦汐总是赤足简衣,发丝也随意松散着,此刻她俯下身来,长发些许垂落在玄濯胸口与枕侧。玄濯深深嗅了几下,又身残志坚地摸了摸她的手,才艰辛开口道: “不是……三千金以上的床……我睡不着……” “……” 弦汐面无表情地甩开他,转身出了卧房。 毫不留情的冷漠背影消失在视野中,玄濯慢慢敛回眼,凝视那新造好没多久的屋顶。 ——弦汐对他最后的温柔和感情,应该都用在了当初分别前的那句话里。 现在的她,是当真对他一点情意都没有了。 玄濯闭眼咽了咽喉间酸楚,半晌,又睁开。 其实,这也不见得就一定不是好事。 弦汐如今对他没感情了,换个思路想,不就是一切重回原点,他可以从头开始追求弦汐的意思?即便这段追求可能相对艰苦些,但情爱一事不都是这样,越艰苦越能说明他和弦汐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金玉良缘,命定三生! 常言道烈女怕缠郎,他和弦汐的命都长得很,一年半载追不上,那就继续追个千儿八百年,就算直到最后也没追上,退一步讲这又何尝不是相伴共度余生?四舍五入一下,他和弦汐已是相濡以沫白首同心了! 玄濯豁然开朗,霎时间心情变得无比美丽,在对未来的乐观展望中沉沉睡去。 - 白天到黑夜,房屋外的妖物层出不穷,实力同样比最初那批喽啰高出一截,弦汐不免有些头疼。 照理说,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可她和玄濯现今一个神魂受损,基本是睁眼瞎状态,一个重伤未愈昏迷不醒,他们这样的两个半残加在一起,并不会获得更强的力量。 只会弱无可弱。 弦汐疲惫挥手,斩断妖物脖子,叹了口气。 ——玄濯远扬六界的威名总归是扎扎实实打出来的,但凡他能睁开眼往那一站,哪怕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都能吓退一圈胆小的妖物,可偏偏他现在连眼睛都睁不开,她独自一人得打到什么时候…… 弦汐正忧愁着,百里外,几颗脑袋在稀疏灌丛后攒动,远远围观这一幕。 “老六你想挤死谁啊?往边上点!” 应桀一肘子猛得怼在赤熘宽广的侧腰,忍无可忍地把他往旁边推。 赤熘周身肥肉颤了一颤,没等转头骂些什么,另一侧的螭渊又苦苦开口:“别挤了,我这边也没地方了。” “啧。”赤熘宝相庄严地往地上一坐,干脆动也不动,“我才是在中间的,我还没喊挤,你俩在这哭爹喊娘个什么劲!” 应桀斜楞他一眼,继续观察前方:“那宫殿是大哥建的吧?真会享受,在这么个群狼环伺的荒郊野外都还有闲心搭宫殿给自己住。” 赤熘:“玄濯嘛,正常,天塌了他都得先穿衣服。” “话说回来,皇兄去哪了?”螭渊左望右望,“怎么外头就一个小姑娘迎敌啊,他在哪儿呢?” “在屋里休养吧,看他那一身伤,估计盖完房子就得趴。” “有道理。”螭渊点点头,又说:“对了,那个小姑娘就是皇兄的……额……那位……心上人吗?是叫弦汐?长得还蛮漂亮的,打架也厉害,怪不得皇兄喜欢。” “这难道是什么好事吗?!”应桀拔声道,“他这一通喜欢都闹成什么样了?还不如以前孤家寡人的时候!” 螭渊连忙安抚:“哎呀,别这么说,谁又能想到皇兄竟是个爱美人不爱江山的性子?情之一字最是难解,我看他现在过得也不错,或许咱们也该支持他。” “支持他?”应桀嗤道:“支持他那太子谁来当?四哥你来?” 螭渊当即跟触了电一样飞速摆手,话都说不利索了:“不不不不我就算了!” 赤熘叹了一声:“唉,也不知父王发没发现大哥私自跟天族断了关系的事,凤后娘娘给咱派的这个任务着实难办了点。”他抓抓脑袋。 所谓的任务,就是让他们悄悄来劝玄濯回去。 这一声叹得三人顿感压力山大,一时半会谁也没开口。 半晌,应桀拧着眉迟疑道:“想让大哥离开那姑娘兴许比较困难,但反过来想想,如果让那姑娘主动离开他呢?” 赤熘和螭渊齐刷刷看向他:“怎么说?” 应桀沉着分析:“虽然不清楚他们两个如今是什么关系,但就大哥那犟脾气,大概率看上这个就不撒手了,既然如此……我们就想办法让那姑娘背叛他,移情别恋,让他俩彻底闹掰!” 他坚定地与另外二人对视。 二人又齐刷刷倒抽一口冷气。 “你的意思是,”螭渊做了做心理准备,才道:“——找个男人,去勾引弦汐姑娘?” 应桀:“没错!” “……这……法子……似乎确实可行,”赤熘踌躇地说,“可我们该找谁来干这个事呢?” 三人一道陷入沉默。 这事儿谁干都得死。 赤熘道:“二哥之前好像是要跟弦汐成婚来着,要不找他?” “不行!”应桀一脸严肃,“要是让二哥知道发生什么了,他绝对第一个告诉父王,不能找他。” “那找谁合适?” 应桀闷头琢磨了一会,“首先,肯定得找跟大哥有相似之处的。” 赤熘:“你这第一条就很难搞了好吧。” 且不论玄濯那俊朗到稀罕的完美皮囊,单是他身上那份浸淫上位多年的矜傲气质,举世都难再找出第二个。 应桀不耐烦地抬手:“别吵!” “……” 应桀接着道:“其次,这人得是弦汐没见过的。要是见过的去勾引,那未免目的性太强,容易被她察觉。” 螭渊:“有理。” “所以,”应桀闭目一瞬,继而唰然睁开,眸光熠熠地看向螭渊,啪一掌拍在他肩头:“四哥,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 螭渊以一种十分标准的“?”的表情看着他。 应桀索性双手搭上他的肩,郑重其事:“弦汐没跟你见过面,咱哥几个里面又只有你跟大哥长得有几分相似,性格还好,你这样的指定特讨小姑娘欢心!”他猛拍两下螭渊的肩,又重锤两下自己胸膛:“弟弟信你!” “……”螭渊眼神游离地望向远方那座宫殿,又带着空茫的不敢相信移回应桀坚毅的面庞,缓缓道:“老七,四哥自认与你无怨无仇……” “欸,这说的什么话。”应桀正色激励他:“你所有的奉献都是为了天族未来,是光荣的,是荣耀的!我们作为九重天的皇子,父王的儿子,不论面对何种困难,都应当毫不畏惧!——四哥别担心,你并不孤单,我和赤熘和天族永远在背后挺你,我们的信念与你同在!” 他字字掷地有声,听得螭渊心头大震。 螭渊出神许久,恍恍惚惚道:“那、那我考虑一下……” 赤熘在一旁看得有点懵,不过眼见事情有解决的苗头了,他赶忙跟着道:“对对!咱们先回去做个周全的计划,不急这一两天的!” 三人从地上站起身,兄友弟恭地携手远去。 那厢,弦汐终于停下战斗后,似有所感地朝某个方向望去,确定什么都没瞧见,又迷惑地收回视线。 —— 玄濯这一睡就是一天一夜,第二天又神采奕奕地醒来。 一睁眼他就开始满屋子找弦汐,连叫了好几声也没听着个回响,便又出门去找。 结果刚推开门扉,就见弦汐卧在外面的藤椅上晒太阳,眼睛半眯着,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单薄白衣包裹着她纤瘦的身躯,衣襟松散,伴风微动,晨曦顺着乌木般的长发流淌,反射出淡淡光泽,与没什么血色的玉白面颊交相辉映,衬得整个人恍如冬日第一枚初雪,一触即融。 她的呼吸很轻浅,胸口的起伏都不甚明显,静静躺在那里,透着瓷器一样脆弱易碎的美感。 玄濯在门口看了一会,返回屋子,抱了张薄被来给弦汐盖上。 指节触到她冰凉的外衣时,略略顿了下,曲张着想探究些什么,片刻,又强行忍住,收了回来。 随即他在宫殿周围落下一道防卫结界,去河边冲了个澡,整好衣服烘干头发后,径自下山继续采买东西。 离开天族下凡寻找弦汐的这些天,玄濯就已想清楚接下来会过什么样的日子。虽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但只要能跟弦汐待在一起,这些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还是那句话,他玄濯干什么不成? 这座山距离最近的人间城镇也有一段距离,玄濯兵贵神速,用了不到一炷香时间便将柴米油盐锅碗瓢盆悉数买了个齐全,又顺道搜罗了几本家常菜谱,准备带回去好好研究一番。 温暖舒适的住处有了,接下来就是吃饱穿暖、安稳无忧的生活。 弦汐是习惯了不吃饭的,纵使当初在龙宫因为要养胎,规律饮食了一段时间,她也仍是对吃喝不怎么感兴趣,比起正常饭菜,她更喜欢吃果子以及桂花糕之类的点心,喝的也大多是修士专供的仙露。但玄濯不一样,他过惯了精细日子,一日三餐荤素汤饭必须都得整整齐齐尝个遍才行。 做饭这事儿自然不可能让弦汐来,于是玄濯决定自己握这锅铲子。 玄濯回到山上住处时,弦汐刚好醒了。 她揉着惺忪睡眼,看玄濯拎着一大堆东西进来,不由多留意了两眼。 “醒了?”玄濯走过去想亲她一下,行至半路又想起两人现在的关系,只好忍住,笑容带着腊月清晨的疏朗:“这外边多冷,你困怎么不进去睡?” 弦汐没马上回答,她坐起身,发现身上盖着张被子。 她默了默,将被子推到地面,兀自往山洞方向走,“因为不想睡在你的地方。既然你起来了,那我回去了。” 玄濯把东西一丢当即拉住她,语调仍是轻缓的:“别那么急嘛,至少吃顿饭再走。” 弦汐古怪地看他:“饭?……你做饭?” 玄濯挑眉:“当然。” 弦汐静了下,“我不饿。” “你魂体还虚弱着,吃点饭,就当调养了。”玄濯好言劝道,“这附近的妖族杀不光就不会停止攻击,你不吃饱点,之后打架要没力气了。” “……” 这话,确实在理。 弦汐现在已经颇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感觉了,吃点热腾腾的东西,应该能多撑一会。 况且,以玄濯的本事,即便做得再差应该也不至于毒死她。 也不知玄濯之后还会不会晕,弦汐踟蹰片刻,坐回藤椅上,“吃完饭,我就走。” “好!”玄濯一口应下,知道这已是她最大的让步,便没再劝她进屋,两手一提地上东西高高兴兴冲进厨房。 崭新菜谱呈一溜摊开,玄濯仅花一刻钟时间便将其全部记了个滚瓜烂熟。他先用沸水涮了几遍新买的锅,清理差不多后打了个响指,锅灶下柴火瞬间高燃,待锅被烧得足够热,再往里倒下茶油,勾人食欲的香味登时就飘了起来,随着暖白炊烟一同从烟囱口袅袅升起,歪斜着消弭在寒风中。 只听厨房里丁零当啷的翻炒剁菜声不停,一个很符合弦汐口味的清淡的豆腐抱蛋不久便率先出了锅,玄濯锅勺一铲“咣!”的一声将菜倒进盘中,打眼看去,竟是色香味俱全! 情醉眠枝头 第100节 继第一道素菜下盘,玄濯紧接着又做了三素四荤,最后一道素菜是黄瓜、萝卜,粉条以及鸡蛋丝拼接而成的凉拌,各自泾渭分明呈出四个扇面。至于中心部分的空当,他取了根胡萝卜,拿出小刀华丽地在长指间转了几圈,对着胡萝卜唰唰唰几下寒光闪过,赫然精雕细刻出个栖在枝头的朱红凤凰,长长尾羽纤毫毕现,栩栩如生。 最后的最后,玄濯熬了锅香浓的菌菇三鲜汤,熬的过程中还另打了个蛋进去,装盘时又细心撒了把葱花。 他将菜都摆上桌,换了身衣服才出去喊弦汐,让她进来吃饭。 弦汐慢悠悠进到膳间,看清饭桌的那一刻,顿时微微瞪大眼睛。 “这些……你做的……?”她几乎是诧异地问。 玄濯侧眼一瞄她的表情,十分“漫不经心”地一撩额发,语气淡然,嘴角却快要咧到耳根:“当然是我做的,除我之外谁还能有这么好的手艺?” 这样的菜色,确实值得一尝。 弦汐默默认可了他的厨艺,坐下开吃。 吃饭过程中,玄濯照例念叨个不停:“弦汐,你别光吃菜,也来点肉。这鸡是今早上现杀的,还挺嫩,你吃两口。” 他直接夹了一筷子鲜嫩鸡肉到弦汐碗里。 弦汐看看已经进饭碗的肉,索性也没拒绝,小口吃了。 “你那点饭够吃吗?不够的话厨房还有。” “够吃。” “下次我再给你多盛点,你也别总吃这么少,你现在身体不好,方方面面都得多注意着点,回头我熬点红豆粥给你喝吧,那个补气血。” “随你。” “你怎么总吃那道凉拌啊?好吃?——好吃那是肯定的,但你一顿饭也不能总吃凉的,伤胃,来喝口热汤……” 他念念叨叨个没完,弦汐终于忍不住:“知道了,先吃饭。” 玄濯话音一顿,“哦”了一声,没再说话。 整张饭桌上八盘菜外加一盆汤,弦汐差不多吃了半盘,又喝了一小碗汤,剩下的七盘半和余下汤水全进了玄濯肚子,两人吃到最后竟也一点没剩。 好不容易安安静静吃完饭,弦汐正想起身离开,然而看了看桌上被清空的盘子,却不免有些犹豫:“这些,我帮你收拾吧。” 玄濯疑惑了下:“收拾什么?……洗盘子?这个哪用得着你收拾。” 说完他信手一挥,盘子碗筷瞬间清清爽爽地回归原位。 弦汐:“……” 她于是直接掉头往外走。 “等下。” 手腕突然被玄濯拉住。 第71章 我们早晚要分开 握住细腕的手掌过分炽热,热度穿透衣袖融入骨肉,弦汐不适应地蜷起手指,慢慢转过头:“还有事?” 玄濯无声盯着那单薄雪白的衣衫,指腹轻轻摩挲冰凉肌肤,神色莫辨。 他从椅子上站起身,霎时高出一截的视线略略垂下:“昨夜,你一直睡在外面?” “嗯。” “不冷吗?” “还好。” 弦汐简短回答两句,想把手抽回来,玄濯却愈发加大了力道不让她挣脱。 她不满地蹙起眉尖:“干嘛?” 这一句落下并没得到回声,玄濯反而抿唇向她走近一步。 即便已经吃了顿热腾腾的饱饭,弦汐周身丝丝的凉气仍是未能散去,他感受着这股微凉,脸色不大好看:“你宁愿在外面受冻一整夜,也不愿进来睡一会?”他嗓音发紧,“……有我在的地方,就这么让你厌恶吗?” 弦汐默然少顷,偏着脸与他拉开距离,仿佛是在两人间竖起一面不可逾越的屏障,“我需要在外面对付妖物。” “之后我来对付,你进来睡。” 弦汐有些烦地去推他手臂:“都说过了,我不——” “你就非得折腾自己?”她的反复抗拒终于将玄濯那根隐忍的神经压到极限,玄濯一把攥住她双手大步逼近,弦汐猝不及防,被逼得连连后退,直至背部贴到墙壁。 熟悉至极的龙涎香就着男人体温恍如热浪扑面而来,弦汐浑身僵硬,靠紧墙面,声线泛着不安的涟漪:“……你要做什么?” 玄濯没有回答。 空气一时间静得只剩下两道同样急促的呼吸,一道轻而颤,一道重而沉。 玄濯低头看着弦汐乌黑的发顶,嗅着独属于她的清馨,多日以来压抑的情愫和欲望忽地从心尖冲开一条罅隙,顷刻又难以自控地泄洪而出。 一手忍不住揽上弦汐腰肢,缓缓从后腰与墙壁的间隔穿梭过去,将她整个搂进怀里,玄濯俯身埋在弦汐颈窝,好像她是能够缓解毒性的活解药一般深深蹭着。 “弦汐,别躲我……求你了。”他轻唤着,突起的肩胛隐隐起伏,“自从你离开,我没有一天不在想你,没有一时半刻不在回忆跟你共处的时光,我是真的……真的很爱你,从没像爱你一样爱过任何人。这辈子我就要你一个,其他什么都不要了,你别躲着我,别让我再一个人……” 弦汐抵抗的动作微微一顿。 感受到那一丝心软迟疑,玄濯更加搂紧了她:“我知道,我以前做了许多错事,我不奢求你能原谅我,但你至少……至少给我个弥补的机会,让我照顾你,看着你好好生活、健健康康地生活,不要再像之前那样……” 他顿在这里,半天说不下去。 弦汐静静站在原地,半敛的眼睫落下一小片浅浅阴影。 良久,她凝视着视野里不知哪片虚无的浮尘,低声说:“玄濯,我们早晚要分开的。” ——不知为何,这句明明仅是在陈述事实的话语一入耳,玄濯便觉怀里近乎失温的身躯倏忽间像是轻薄如云,随时会消散。 他甚至是有些恐慌地用力拥住弦汐,仿佛要把她嵌进血骨似的,继而又抬起头,湿红的眼睛直直与她对视:“我们也可以一直不分开!只要你愿意让我陪在你身边,不管去哪住哪都行!……弦汐,别不要我。” 他弃犬般呜咽出最后一句话,字里行间都透着卑微、而又孤寂凄清的委屈。 望着他写满哀求的眼,弦汐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开口。 正当玄濯以为,这次会以徒劳无功终结时,弦汐声细如蚊地问:“还有别的要求吗?” 玄濯愣了下。 弦汐淡然得有零星不同寻常:“吃饭,住在这里,还有别的要求吗?” 大脑迟了半拍才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意思,玄濯顿时欣悦起来:“没有了没有了!你答应在这里住就够了!” 瞳仁映着他喜不自胜的表情,弦汐错开目光,“你的伤还有多久能好?” 玄濯沉默一瞬,毫不脸红:“一个多月吧。” “说实话。” 玄濯收敛了些:“可能十几二十天。” 弦汐眸色幽幽:“玄濯,你再这样我就走了。” 玄濯先是在她喊他名字的声音里沉浸了一会,后又心情低落地嘟囔:“……四五天,差不多。这次没骗你,我打受伤以来就没医治过,身上也没带药,只能自己慢慢恢复。” 说完他忙不迭道:“就算我伤好后你赶我走,你也继续住在这里吧,这寒冬腊月的就别回那能冻死人的破山洞了。” 弦汐懒懒应了声,转身离开膳间,这回玄濯没再阻拦她,她一边走一边问:“我住哪个房间?” 玄濯一刻不停地把她带到自己卧房隔壁,唰一下拉开雕花房门:“这里!” 弦汐站在门外,没马上进去,侧身朝俩屋子中间看了一看。 ——只隔了一片薄薄的木板。 木板两侧还各自紧挨着床。 这片木板具体有多薄,大概是对面翻个身,或者一口气喘重了都能听到的程度。 弦汐动也没动,眼睛盯着玄濯。 玄濯不用想都知道她在顾虑些什么,立即和颜悦色地宽慰:“你不要多想,我早就已经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别说你我各住各屋,就算你现在脱光了站在我面前,我也只会帮你穿上衣服,除此之外什么都不会做。” “至于这房间布局?……哦,我当时造屋子的时候太心急了,没想那么多,都是意外。不过你要是实在不放心的话,我可以帮你挪一下床的位置,如何?” 他背着手站在弦汐面前,光风霁月君子朗朗,再坦荡不过。 若是换做大半年前的弦汐,这会儿估计就真信了。 当下的弦汐仅冷漠瞄他一眼,没有半点信任。 然她也没多言,径直走了进去。 反正就住个几天而已。 弦汐正熟悉着屋子,玄濯又出去开始张罗午饭。 午饭他打算做顿丰盛的来庆祝这成功与弦汐同居的大喜之日,他计划先下山买几袋子新鲜滴水的青菜,再来两扇刚宰的羊排,还得配一堆佐料,其他零零碎碎的饴糖果子糕点板栗也来点——这些弦汐都爱吃,最后再去山腰那片湖里钓两三条胖鳜鱼,做个酸酸甜甜的松鼠鳜鱼给弦汐补身体。 对了,另外得去一趟布庄。眼看这天是一日比一日冷,马上又要过年,总得给弦汐多弄几身暖和的新衣裳,到时候漂漂亮亮地除旧迎新。 玄濯马不停蹄地四处奔波,如今这些活儿可比以前当太子时候要做的轻松也清闲多了,他干起来倒还有些乐得自在。 他走之前特意加固了专门防御妖族的结界,可他刚离开没多久,就有妖族之外的人找上门来。 感知到外人的气息,弦汐脸色微凝,独自出了房门。 只见门外虎视眈眈的妖族突然间血肉横飞,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接连化成一面面血雾扑洒在结界上,将原本透明的结界勾勒出一圈清晰形状。 弦汐眯了眯眼,仔细去瞧那人。 ——看身形,应当是个年轻男人。 身量很高,轮廓清瘦但挺拔有力,肩背开阔,玉冠束发,青衫飘逸,手中握着一柄长剑。 他背对结界而立,弦汐没能看到他正脸,但仅瞧着他背影,竟隐隐约约有点眼熟的感觉。 弦汐沉思少顷,走过去,温声道:“请问,阁下是……?” 那男子铮的一声收回长剑,定了须臾,回眸翩翩一笑:“一介见义勇为的散修罢了,不足挂齿。” 弦汐:“……” 又是散修。 看着那张与玄濯有三分相像的俊脸,加之这个相当耳熟的身份,弦汐心下当即有了几许猜测。 情醉眠枝头 第101节 她面上毫无波澜:“原来如此,那阁下出自哪个宗门?正好我也曾修习过道法,说不定我们还是同门。” 螭渊早有准备,说了个名气极大、也极有可能人才辈出到无法被人全部记清的宗门: “——剑宗。” 弦汐一时沉默。 半晌,她喃喃着重复:“剑宗啊……” 见她似是神情恍惚的样子,螭渊忽然有些心里没底,他握紧剑柄,强作镇定地笑道:“姑娘怎么这幅表情?莫非,姑娘也出自剑宗?” 弦汐摇摇头,“不,我没在剑宗修习过。” 闻言,螭渊长长松出一口气,然而这口气没等松到底,就听弦汐又道:“但我在剑宗有个交情颇深的故人。”她抬起眼帘,深深望着螭渊:“你们宗门的少主,如今过得还好吗?” 螭渊一口气卡在半道不上不下,硬生生憋红了一张白净的脸。 第72章 玄濯一回家就见弦汐在跟…… 少主? 什么少主? 螭渊背后出了点汗。 “交情颇深”,“过得还好吗”…… 这两句连在一起,再搭上这明显带着怀念和些许沉重的表情,很难不让人浮想联翩。 正值青春的少男少女之间能有什么“颇深的交情”?可别说是什么纯洁无瑕的友情或者生死之交的战友情,此情此景下,就算把他脑袋挖去一块儿他都不信。 难不成,螭渊想,他们曾互生情愫?……或者再进一步,有过婚约?这个姑娘其实是他皇兄强行夺人所爱得来的?? 霎那间螭渊脑子里闪过无数种可能,越想越精彩连篇,越想越心惊胆战。 查到的消息里也没说过这方面啊。 螭渊慌得直咽唾沫,但是面对弦汐直视过来的双眼,他仍是不动声色地微笑,思索须臾,选择了一个较为委婉中庸的回答:“少宗主他……过得很好啊,每日照常习剑练武,读经诵法,没什么异样。”他口吻轻松。 弦汐眼神隐隐黯淡:“那,他在联赛之后,还去过清漪宗吗?” ——联赛又是个什么?去清漪宗干嘛? 螭渊已经有点想抹汗了。 他支支吾吾道:“这个、这个在下就不清楚了,在下平日大多时候都是在外云游四方,对宗内许多事宜都不太了解。” “……”再抬眼,弦汐神色恢复如常,唇边扬起微微的笑,“这样啊。” 螭渊干巴巴地哈哈两声,尬在原地。 远方的赤熘应桀只见两人聊了些什么,具体内容没听清楚,但气氛好像莫名其妙变得有点不对劲。 赤熘悄悄道:“四哥那边好像情况不妙,咱们要不要去帮个忙?” 应桀面露踌躇:“再等等吧,他俩这才刚打上个照面,兴许还需要时间磨合磨合。” 赤熘“啧”了声:“哪来那么多时间磨合,再磨合一会大哥都要回来了。” “怎么可能?”应桀无比信任道,“哥肯定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做才会离开,一时半会回不来。” 赤熘很是怀疑:“重要的事?……他现在能有什么重要的事?” 应桀答不上来,含含糊糊瞎吐了几个音节,目光瞥到那边之际又骤然一亮,猛得拍了几下赤熘:“哎哎哎!有进展了!” 赤熘赶忙看去,只见弦汐又搭了个藤椅,邀请螭渊在门口一起坐下。 两人都挂着笑脸,眉眼弯弯,看样子相谈甚欢。 弦汐道:“我叫弦汐,敢问道友怎么称呼?” 螭渊:“无姓,单字一个渊。” “哦,渊公子。”弦汐从善如流,“感谢公子今日出手帮忙,不然这么多妖兽,我可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螭渊谦逊道:“姑娘客气了,都是在下该做的。不过,可以问问姑娘为何会住在这种荒山野岭吗?” 弦汐静寂一瞬,平淡的语气里带了微不可察的怅然:“……情非得已。” 短短四个字宛如拂面而过的秋叶,萧索凄清,消弭的尾音打着旋在螭渊心头卷起波澜。 螭渊望着她的眼不由深了些许,自己都没发觉地,掺杂了点微妙情绪,“情非得已从何谈起,你是被什么困在这里了?” “不是。”弦汐摇摇头,“如果我想走,我随时可以离开,但我实在不知该去往何方。” 她停顿少顷,轻声道:“而且,我也没必要再费时间另寻住处。” 凋敝的灌丛与枯草在风中簌簌作响,奏出悲凉,而又象征着生命衰败的冬日序章。 螭渊听在耳里,无端生出些空落落的感觉。 等他醒神过来时,眼睛已情不自禁地盯了弦汐许久。 ——这不对,非常不对! 螭渊立即挺直腰背,清清嗓子驱散心里奇奇怪怪的情绪,将话题拉回正道:“咳咳!那、那姑娘是独自住在这里吗?还是有什么人陪伴在侧?” 弦汐侧目觑他,“我跟另一个人同住。” 螭渊试探地挑起眉:“你的夫君?” 话音落地,弦汐眉间凝起显而易见的不悦。 “不是,”她说,“只是一个毫无关联的人。” 螭渊默了两秒,缓慢又迟疑道:“真的?” “当然。”弦汐乜斜他,“不然你觉得,我和他是什么关系?” 螭渊:“……” 他僵硬地笑:“这个……在下哪里知道呢,哈哈。” 弦汐也跟着笑。 各怀鬼胎地相对笑了一会,螭渊有些撑不住了。他正要开口转移话题,弦汐却先一步站了起来,“——我本来也有可以安居的故土,可以依赖的家人。” 螭渊一愣。 “但现在都没了。”弦汐目视前方嶙峋的枯树林,低声说,“因为那个和我同住的人,他毁了我的一切。” 她慢慢迈着步子,表情平静得仿佛事不关己,“他自私,霸道,控制欲极强,总是以自我为中心,从不在意旁人的感受。他害得我遍体鳞伤居无定所,又像附骨之疽般缠着我不放,为了满足一己私欲,打着喜欢和爱的名号,用各种方式逼迫我。” “我很不喜欢他。” 螭渊已经不自在到站起来了,无措半晌也想不出该回应些什么。 恰逢此时,弦汐似乎被绊了一下,瘦削的身姿恍如落叶飘摇几许,眼看着就要摔倒,螭渊连忙上前扶住她。 “弦汐!”他剑眉紧蹙,神色慌张。 弦汐搀着他结实的小臂,因视野朦胧而略显迷离的盈盈水眸向上望去,含着诉不尽的忧愁与无助,“我无数次期盼着,能有谁来帮帮我,可每一次……都没有……” 揽着她的双手不自觉紧了紧,螭渊艰难移开眼眸,呼吸微乱,“你要是真想离开他的话,或许,我可以——” “把你的脏手给我拿开!!” 一声暴喝陡地在耳边炸响,螭渊一惊,没等转过头便被一脚踹飞了出去! 他在空中翻滚着飞出二里地才咕咚掉到地上,吐着血爬起来时,只见玄濯护食似的紧紧搂住弦汐,满脸阴翳地瞪着他。 玄濯一回家就见弦汐在跟男的聊天,不出片刻忽然又被那男的抱住了,怒火冲天之下他完全没空关心那背影好像有些眼熟,下意识甩开菜篮子冲了过去。 等到那男人抬起脸,玄濯才从恼怒中将将分出一点讶异,然而他一句“老四”还没喊出口,就听弦汐轻如羽毛地喊了声:“渊……公子。” 最后两个字近乎听不到。 玄濯登时瞠目欲裂地低头看她,继而又看向一脸惊悚又不明所以的螭渊,眼睛快要滴血:“渊?……你们还挺亲密啊?” 螭渊根本没料到玄濯会突然回来,他偷摸扫了一眼远处赤熘和应桀盯梢的地方,却发现他们两个各自以一种凝滞而怪异的奔跑姿态停在百米开外,看那崩裂的神情,应该是想跑过来阻止玄濯却没能来得及。 螭渊自认倒霉地捂着腹部佝偻起身,擦擦唇上血迹,声线嘶哑道:“误会,都是误会,皇兄你——” “闭嘴!”玄濯猛得扬声打断他,目光复杂地瞄了下弦汐,微一抿唇,对螭渊道:“你跟我过来。” 说罢他径直走向山林。 螭渊有一瞬间犹豫,担心玄濯是不想在弦汐面前见血,准备找个僻静地儿弄死他。 可犹豫也没用,玄濯一把拉住他衣领子,硬生生把他拖着走了。 两人渐渐远去,弦汐没多在那化为黑点的背影上停留,漠然转身回了屋子。 进到自己房间,她靠着床头半坐在床上,盖好衾被,想暖暖被寒风吹得冰凉的肢体。 一双白皙长腿尚未回温,屋内蓦地多出一位不速之客。 弦汐略微一顿,转眸望去。 ——是应桀。 她不太意外道:“擅闯女子闺房,天族皇子的教养就这样吗?” 应桀脸色变了变,没回这句话,直接走到床沿:“你方才是故意的。” “故意什么?” “别明知故问。” “我是真的不明白。”弦汐淡淡看着他,似有不解,“我只是在顺应你们的意图而已,故意什么?” 应桀一默,面如菜色,张口便想问她是如何发现的,仅过半秒却又咽了下去。 问这话未免太掉价。 他端稳架子冷然道:“给你两个选择,要么安安分分跟兄长回天宫当个侧妃,要么随便找个男人,成婚生子或者自毁清白。” 弦汐松弛半躺,带了点挑衅和嘲讽,“倘若我都不选呢,你杀了我?” 应桀眼神一戾:“你当我不敢?” “那你动手吧。”弦汐撩开发丝,坦然展示出细白纤弱的脖子。 情醉眠枝头 第102节 “不过,在死之前我还想说一句,”她凉薄注视着僵硬而一动不动的应桀,轻慢道:“——你们这些天族,真是一个比一个令人作呕。” “下三滥。” 这下是真把应桀惹毛了,作为九重天的皇子,他自小接受的教育就是与天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最是听不得别人说天族半句不好。他当即一个箭步上前倏然拎起弦汐衣襟,声色俱厉道: “你当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诋毁天族?仗着兄长喜欢你就想翻天了是吧?我告诉你,像你这样的货色,六界随手一抓一大把,少把自己当回事!兄长能看上你是给你脸,他活这么多年,谁见了不是上赶着巴结奉承,他对谁都没像对你这么好过,为了你他甚至连太子都不当了,你别在这不知好歹!” “不知好歹?”弦汐霎时流露出深恶痛绝的恨色,她反手用力抓住应桀手腕,五指因过分激愤而隐隐发颤,“怎么,玄濯的喜欢是什么顶顶了不得的东西吗?因为他喜欢,他在我什么都不懂的时候强占了我的身体,害我名声尽毁!因为他的喜欢,我有家回不去,被困在龙宫里接受他日复一日的羞辱践踏,最后没了师尊也没了孩子,因为他的喜欢,我差点连命都没了!你难道要我以此为荣以此为乐吗?!” 应桀竟被她喊得懵了一会,随即愈加怒火中烧,手中法力一震轰然将她推回床上:“谁给你的胆子敢冲我大呼小叫的?你以为你——” 他两句没骂完,弦汐忽地吐出一大口鲜血,伏在床上急剧深呼吸起来。 呼吸至半路,不断上涌的血浆卡进气管,她又蜷缩起身子,像是要把心肝脾肺一并咳出来般声嘶力竭地咳嗽着。 她单手捂着嘴,丝丝红线从指缝间满溢而出,迅速脏污了一大片雪白的床褥。 这片猩红刺进应桀眼里,瞬间拉回了他的神智。 应桀骤然出了一身白毛汗——他也就嘴上威风威风啊,万一弦汐真因为他出了什么事,玄濯指定得把他千刀万剐挫骨扬灰,连一根毛都不带剩下的! 他手脚发软地后退好几步,梗着脖子虚张声势道:“你……你别装蒜!我就推了你一下而已,你哪至于……” 就算是瓷做的也不会这么弱不禁风吧? 弦汐咳了半天,咳嗽声总算减弱下来。 她侧卧在床上,雪白的肌肤毫无血色,眼帘虚虚垂落着,不知是醒是睡,口鼻间往返进出的微弱气息仿佛是在透支生命最后一缕火苗。 应桀现在就跟脚底生疮了一样片刻都站不住。 他很想跑,但又怕跑了以后弦汐出事,正坐立不安之际,赤熘从外面跑了进来,“怎么回事啊老七?我在外面就听你俩吵吵个……我的个娘啊这、这怎么了这是?她死了??” 应桀差点被这一句吓得肝胆俱裂:“你快闭嘴吧你!她没死!” 赤熘镇定下来,凑近两步去瞧,弦汐果然还有呼吸。 他立马松了口气,“活着就行,活着就行。她要是又死了,大哥保不齐要怎么发疯。” 应桀一听“死”这个字就心尖发颤,他咽了口唾沫,心神不宁道:“老六,你带没带药?随便什么都行赶紧给她吃点。” 赤熘翻遍全身,掏出几个小玉瓶,“就这些,不过都是治皮外伤的。” 应桀急地:“要治内伤的!内伤!” 赤熘:“都说了就这些!——不过话说回来,她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吐血了啊?你对她干啥了?” “我、我刚才一时激动,不小心推了她一下……然后,她就成这样了。” “推一下就成这样了?”赤熘满脸不信,“老七你撒谎也有点诚意好吧?打女人这事儿固然说不出嘴,但这里就咱俩人,你就别遮着掩着了。” “我没骗你!我真的就只是推了她一下,鬼知道她怎么能虚弱成这样?!” 见应桀神色不似作假,赤熘也有了些凝重,“……这小美人儿身体状况是不是不太对劲啊?要不要跟大哥说一下,让他带她去看看天宫的御医啥的?” 应桀:“你说得轻巧,难不成你要我告诉他,‘啊不好意思你的心肝宝贝不小心被我打吐血了,我看她状况不太妙,要不你带她回天宫看看御医吧?’——老六你想让我英年早逝就直说,不用这么弯弯绕绕的。” 赤熘:“……” 他挠挠额:“那你说怎么办?” 俩人还没商量出个所以然来,躺在床上的弦汐忽地低低道: “出去。” 应桀和赤熘一怔,同时看向她。 弦汐双眼微睁,眸光涣散着没有焦距,唇瓣翕动的幅度宛如耗尽了心力:“我不用你们管,出去。” 两人面面相觑,赤熘拽着应桀往外走,“行啦,人都说不用管了,赶紧走吧。” 应桀不放心地连连回头。 弦汐无光的眼眸微微转动,与他对视,“我不会跟玄濯说这些。” 应桀噎了下,表情立时难看得可以,但还是一言不发地跟赤熘走了。 木门被关上,弦汐静静躺了一会,缓慢从袖中拿出几个瓶瓶罐罐。 里面装的都是治疗魂魄损伤的药,凤祐把她丢下来之前施舍给她的。 一个也没启封。 第73章 三天 一路走到杳无人烟的深山老林,玄濯甩手把螭渊往前一扔,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 “你活腻了找死是吧?吃熊心豹子胆了敢来勾搭你嫂子?——行啊老四,以前看你总闷不吭声的还以为多老实,没想到心思还挺活络!今天我要是没回来,你接下来准备干嘛?啊?把她抱床上给她暖暖身子?” 大群林鸟振翅惊飞,螭渊苦着脸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衣服上脏兮兮的尘土,弱弱道:“皇兄你听我解释,刚才弦汐……” 玄濯拔高嗓门:“你叫她什么?!” “……皇嫂!”螭渊立即改口,“皇嫂被绊着了,我去扶她一把,仅此而已,没别的意思。” “仅此而已?那她喊你那一声‘渊’是怎么回事?我耳朵出幻觉了?” “那、那是我骗她的,我骗她说我就这一个单字。” 玄濯当下就是一掌抽过去,给螭渊抽得又歪倒在地,怒然道:“你还敢骗她??” 螭渊:“……” 收拾了螭渊一顿之后,玄濯心里的气勉强消了些许,他冷冷问:“你今天过来到底干什么的?” 螭渊低眉耷眼道:“凤后娘娘让我……让我来劝你回去。” 为了以后的计划着想,他没交代出应桀和赤熘的名字。 玄濯直截了当:“你不用白费力气了,我不可能回去,赶紧滚。” 螭渊有些急:“皇兄,不能这么任性啊!你执掌太子印玺六百多年,怎么能说不当就不当了?你若是真放弃,那太子的位置只能轮到二皇兄来坐,到时候我们下边这些追随你的手足和神官仙君又该如何自处?抛开这个不提,倘若千万年后二皇兄果真称帝,他又会如何处置你和弦……皇嫂?皇兄,这些你可都得考虑清楚啊!” 玄濯一时不言。 螭渊好言劝道:“其实你想想,你何必这么急着挽回皇嫂?你和她都还有长久的寿命,何不等一切尘埃落定,再也没人能桎梏你的时候再作打算?” 玄濯皱起眉头,看样子有几分动摇,但是又不乏愁闷:“你不懂,我和她……有点复杂。”他静默半晌,叹了口气,“我不放心留她一个人,又不好强行带她走。” “可皇嫂跟你待在一起也不高兴啊。”螭渊直白道,“皇嫂刚还跟我说,她不喜欢和你同住。” 玄濯脸色一僵。 顷刻后他几乎是恼羞成怒:“废话!她要是乐意跟我在一块儿,我还用得着住在这放眼五里地都见不着个活人的鬼地方?……她不喜欢跟我住,那又怎样?那难不成我还能真走了,然后眼睁睁看着她跟别人甜甜蜜蜜?” 螭渊听完,眼神游移着琢磨少顷,小心翼翼道:“要不,皇嫂就交给我来照顾吧?皇兄你安心回天宫,等事情都处理好了,我再把皇嫂毫发无损地带到你面前。” 他拍胸脯保证道。 玄濯极为敏锐:“不必,我和她的事儿不需要别人插手。” 螭渊明显有点失望。 寒霜凝结的山野静了一会。 玄濯抬头瞧了眼天色,转身道:“先不聊了,你走吧,天族那边等我再考虑考虑。” 螭渊疑惑地跟上去:“皇兄你有事要做?” “嗯,回家做饭。” “?”螭渊以为自己耳朵出毛病了:“做什么?” 玄濯不耐地重复:“做饭。” 螭渊:“……” 他宁愿是自己耳朵出毛病了:“皇兄,你,做饭?”这几个字是怎么联系到一起的? 玄濯没有一丝闪躲,风轻云淡道:“你嫂子身体不好,我得给她补补。” 螭渊又是一阵沉默。 许久,他满脸难以言状的表情:“皇兄,你……”他顿了半天,才道:“皇嫂都那么不待见你了,你还给她做饭啊?” 玄濯脚步凝滞一息,觉得这人说话真是越来越不中听。 他恶狠狠地回头道:“那饭还能不做了?!不做她吃什么?我吃什么??” 螭渊被他吼得倒仰了下,晃神的间隙,玄濯已闪身离去。 他在原地迷茫两秒,长叹一声,打算去找赤熘和应桀商量下之后的计划,却见两人脸色都不太妙地从林间小径疾步走了过来。 螭渊错愕道:“你们两个怎么这副模样?遇到什么事了?” 赤熘嘟囔着说不出话,索性伸手一指应桀:“你问他。” “……”应桀抿唇默了片刻,“我推了弦汐一下,把她弄吐血了。” 螭渊:“??!” 他三步并两步冲到应桀跟前,又惊又怒:“她是个姑娘,身体还不好,你推她作甚?!” 应桀抬不起头:“我当时跟她吵来着,她出言诋毁天族,我听不惯,没控制住……就推了她。但我真不是故意的!我没想到她能虚弱成那样!” “那也不是你对她动手的理由啊!本来就是我们天族对不起她在先,她爱说就说两句,你还能掉块肉怎么的?”螭渊强忍着没扇他一巴掌,重喘一口气,背着手踱来踱去,没踱几圈又停下来,“她现在如何了?” 应桀闷声道:“还醒着。” “你——”螭渊恨恨指了他半晌,压着怒气猛然一甩袖子:“你没给她看看情况,或者喂她点药?” 应桀:“我当时也慌,没敢再靠近她。药什么的我身上没带,问了老六,他也没有。” “然后你俩就这么走了?” 赤熘插嘴:“人家姑娘看我们不顺意,赶我们走的。” 螭渊已经气得不想再说什么。 三人一同沉默多时,最终是螭渊从鼻腔呼出一声,道:“行了,今天暂且这样,等明天或者什么时候,我再去一趟皇兄住的地方,跟他谈谈接下来该怎么办。” 应桀和赤熘默默点头应了。 情醉眠枝头 第103节 回去的路上,应桀问:“四哥,你都跟弦汐说什么了?她怎么一下就发现你是我们派去的人了?” 螭渊惊诧地看向他:“她发现我的身份了?!” 应桀无奈道:“岂止,她还知道你是去干什么的。” 螭渊瞪了会眼,简直匪夷所思:“不可能啊,我的言辞和伪装堪称完美无缺……” “——都在这干嘛呢。” 前方忽然传来一道威严嗓音。 这一声入耳,三人顿时如遭雷殛。 抬眼齐齐望去,只见祖伊高大的身影赫然立在前方,神色沉静似水。 “父王!” 随着这一句出口,三双腿当即屈膝跪地,头颅低垂着,背上直冒冷汗。 祖伊略微垂眸,淡漠睨着他们,“年末岁寒的,不在各自领地好生看管着点,跑到这深山野岭来做什么?” 那您又是过来做什么的? 三人一边暗暗腹诽,一边咽了咽口水,最为年长的螭渊开口:“回父王,前些日子在紫宸殿共观天族与妖族一战时,儿臣忽觉自己与弟弟们已是许久未曾会面,感情颇有疏远,恰巧近日六皇弟与七皇弟得闲,儿臣就想着,把他们叫出来聚一聚。” 祖伊面带赞赏:“你有这份心,倒是不错。” 螭渊等无声松了口气。 “不过,怎么没把你们的长兄也叫上?”祖伊不疾不徐地迈步,“——他不是就在这附近吗?为何没和你们一起?” 三人呼吸和心跳纷纷停滞一拍。 —— 玄濯回去拾起菜篮子,一边往回走一边端正脸色,待到进屋时已是笑容明媚。 “弦汐,我回来了。”他冲弦汐的卧房喊了一声。 意料之中,没有回应。 玄濯没再继续惹人嫌,自顾自进到厨房,先熬了一碗红豆粥,端向弦汐房间。 然而没等他靠近,那扇雕花木门便被推开。 弦汐脸色苍白地从里面出来,眉眼恹恹,像是刚睡醒。她掠过玄濯身畔,默不作声地走向大门。 玄濯一把握住她小臂:“你去哪?我陪你去。” “……不用。”弦汐声音低哑。 玄濯端着红豆粥,和颜悦色地走到她面前:“那你先把这个喝了吧,暖暖身子再出去。” 弦汐盯着粥,半天没作声。 “你是在气螭渊过来找你麻烦吗?”玄濯露出一个让她放心的笑,“没事,我已经说过他了,他以后不会再——” 砰! 弦汐一下打翻了他手里的碗,红豆粥大半洒到玄濯衣服上,瓷碗掉到地面噼里啪啦摔了个稀碎。 “……” 空气陷入凝固般的寂静,惟有暖热红豆香袅袅飘逸。 弦汐冷淡地掀起睫毛帘子,“玄濯,你当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玄濯沉默着。 “你以为你用这些一厢情愿的方式对我好,我就会忘掉过去的一切,重新跟你在一起?”弦汐直视他,字字句句冰冷如刃,“你想多了,我多看你一眼都觉得烦。” “你,还有你的家人,与你有关的所有,都很恶心。哪怕有一天我死了,我都不希望我的尸体边上出现你们当中任何一个人。” 她走出房子,砰的关上门。 “……” 玄濯独自在原地站了良久,才清理掉衣服上热腾腾的粥水,慢慢俯身,收拾残局。 碎掉的瓷片边缘锋利,他仿佛感知不到一般,紧紧握在手里。 血液滴落,与深红浓稠的红豆粥混到一起,难舍难分。 半晌,他将瓷片扔掉,起身追了出去。 “弦汐,我们谈——” 一句话没说完,他骤然顿住,定定看着前方驻足不动的弦汐,和站在她身前的祖伊。 以及祖伊背后头快低到地上的螭渊,赤熘,还有应桀。 玄濯失声半秒,即刻冲过去,“父王,你来做什么?!” “跪下。”祖伊沉沉道。 玄濯脚步一刹,停在距离弦汐五步开外。他神情差极地静默须臾,撩起衣摆,缓缓屈膝跪地。 祖伊视线在弦汐略带茫然的脸蛋上逡巡片刻,继而转向玄濯:“这又是在玩什么把戏?过家家?” “……”玄濯绷着脸不说话。 “孤这两天让人分派给太子的任务,一直也没个响动,今日一问才得知,原来太子早就不见了踪影。”祖伊一手揽上弦汐的肩,动作温和地带她转过身,面向玄濯,“天宫也没有,东海龙宫也没有,孤还以为,是哪个本事通天的妖族残党把太子给劫走了,还特意下凡来找。” 他带着长辈的慈蔼,拍拍弦汐,语气不明道:“没想到,是在外面偷偷成了个家,乐不思归啊。” 玄濯喉结微滚,“父王,我不当太子了。……您想怎么惩处我都无所谓,反正我以后不会再回九重天。” 后面听着的三人都快跪了。 祖伊与他对视,“为了这小姑娘?” 玄濯:“是。” 祖伊低头问弦汐:“那你想跟他在一起吗?” 弦汐眼神偏向侧方,谁也不看:“不想。” 像是欣赏了个乐子,祖伊笑着对玄濯道:“你看看你,抛弃一切追着人过来了,结果人家压根不稀罕你。” 玄濯眼底多了点难堪,目光闪烁一瞬,转而又无所谓道:“不稀罕就不稀罕吧,当我一厢情愿也好自作多情也罢,反正我这辈子就认定她一个了,其他的我什么都不要。即便她踹我,我也乐意跟在她身后伺候她。” 弦汐垂在身侧的指尖微不可察地蜷了蜷。 祖伊扬起一边眉,带着不知是真是假的敬佩:“还真是感天动地。龙族能出你这么个痴情种,也算千年一见的奇观。” 玄濯没理会他明里暗里的讽刺,对峙这多时,他有些沉不住气了:“父王,您想罚我还是怎么的,我现在就跟您走,您放开弦汐。” 祖伊墨眉落下,表情也跟着沉寂下去。 下一秒,他宽大的袖中探出长剑,倾斜着横在弦汐颈前:“放开?——这小姑娘可是搅得天族动荡不安、诱惑太子抛弃责任担当、甚至引发两族血战的罪魁祸首,你让孤放开?” 森冷剑锋距脖颈仅寸毫,凉气隐隐渗入皮肤,弦汐眨了下眼,瞳仁微微讶异地收缩。 玄濯噌的从地上站起,急道:“那些都是我干的,跟她没关系!” 螭渊也稍稍抬头:“父王……” 祖伊厉色浮现:“你说没关系就没关系?你当你这段时间以来都在做什么?儿戏吗?!要不是孤一再容忍,早在你推迟跟涂山的婚约时孤就杀了她了!” 玄濯怒极:“我都说了,是我自愿的!弦汐从头到尾没参与这些破事一点,您难道要不分青红皂白地滥杀无辜吗?” “她现在不无辜了!因为你!”祖伊陡然调转剑锋直指玄濯:“只要你还在她身边一天、还因为她而胡闹一天,她就不无辜!” “那您想要我怎样??”玄濯眼睛泛红,歇斯底里地喊道:“我就是想跟我喜欢的人好好过个日子,你们这个也不行那个也不行,这太子当得有什么意思?!” 祖伊怒气磅礴:“你倒是挺看不起太子这位置的啊?你怎么不想想你这六百多年的风光都是从哪来的?你享受够了开始摔碗了,也行,那你以后就别当了!” 他猛得甩袖转身,给其他几个皇子发去传音,不出片刻,白奕、苍璃、黄吴、虬烈、九阴悉数赶到,齐刷刷跪在螭渊等三人身后:“父王。” 祖伊手臂一抬,太子印玺赫然出现在掌心,“你们几个,谁想当太子就来拿走这枚印玺。” 场上皆寂,没一个有所动作。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玄濯就在对面站着呢,他们委实不敢当着他的面拿走印玺。 祖伊等了几秒什么也没等到,顿时更怒了:“怎么的?当个太子委屈死你们了是吧?!——白奕,你过来拿着!” 突然被点到的白奕抬头看了一眼印玺,目光不由得迸发出几分欣喜激动。 然而余光掠过祖伊后方一脸漠不关心的玄濯,那几分欣喜激动当即又变成了恼怒—— 玄濯不要的才给他?他是什么垃圾回收地吗? 白奕冷着脸垂首:“父王,儿臣对太子之位不感兴趣。” 祖伊声调都变了:“你说什么?” 白奕咬着牙:“兄长尚在,这枚印玺,儿臣不敢拿,怕是拿了也难以服众。” 别到时候觉得大家都不服,又把印玺收回给玄濯。 把他当狗溜呢。 祖伊怒气沉沉地瞪了他半天,反手将印玺往玄濯脑袋上一砸:“你个孽障!!” 玄濯被这沉甸甸的实心印玺砸得头一歪,额角霎时淌下几股血,顺着下颌滴到衣襟。 他擦了擦血,一声不吭。 一时间谁也没说话。 祖伊调整了下呼吸,剑锋重新横在弦汐脖子上,对玄濯道:“孤给你两条路:一,她活,你回九重天;二,她死,你留在这守着她尸体。” 玄濯湿红的眼几乎带了恨意:“父王,你就非得这么逼我?” 祖伊目光冷凝:“谁让你生来是太子,享万千荣华,受万人敬仰,这世上哪有什么便宜是白占的。” 玄濯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看了弦汐许久。 “……你给我点时间。”所有的锐气仿佛都在一瞬之间褪去,他低声对祖伊道,“你给我点时间,考虑一下。” 祖伊:“多久?” 玄濯寂然少顷,道:“三天。” “行。”祖伊收回剑,“三天之后,孤会再过来。” 情醉眠枝头 第104节 剑拔弩张的尖锐氛围刹那间烟消云散,皇子们悄悄松气,玄濯垂下眼帘,祖伊迈开步伐,准备离开。 然而就是在这一口气刚送出嘴的千钧一发之际—— “噗呲。” 一把木剑自背后贯穿了祖伊的腹部。 弦汐握着手中凝结出的剑柄,眼神寡淡。 第74章 (完) 初雪 空气仿佛被这一下冻结住。 所有人都没料到会出现这样的变故,一双双瞪圆的眼愕然看着祖伊腹部那截遍布血丝的木剑,以及他身后面色淡薄的弦汐,一时之间竟没一个能作出反应。 祖伊站在原地,低头瞧了眼仍在滴血的剑锋。 须臾,屈起指节,漫不经心地在剑身一弹。 叮—— 幽幽回响中,木剑连同剑柄瞬间化为齑粉。无形的余波传至弦汐右手,虎口倏地一麻,弦汐蹙起眉,五指微抖着松开。 ——就在这电光火石间,玄濯飞身闪至弦汐身前,双手猛然握住祖伊刺向她面庞的长剑! “父王!”跪在后方的众皇子这才纷纷回过神来,连片惊呼交杂响起,为首的白奕下意识便要召唤卫兵:“来人!把她拿……” “谁敢动她!”玄濯厉喝一声,握着剑刃的手没放,鳞片偾张的硕长龙尾当即将弦汐圈到自己身后,牢牢护住,“都滚远点!她要是伤着一根头发,你们全都给我去死!” 众人动作立时一止,犹疑着不知该不该上前。 环在腰间的龙尾热烫而有力,紧密无间,抵御了瑟瑟寒风,也带来熟悉的禁锢感。 弦汐垂了垂眼,没有动。 剑的那端,祖伊眉宇间凝起浓重怒云:“玄濯,你在庇护一个刺杀天帝的罪人?” 玄濯紧咬牙根:“……什么刺杀,什么罪人?弦汐年纪小不懂事,跟你闹着玩的。你又没死,计较那么多作甚。” 祖伊额角一跳,剑锋登时又前进一寸。 掌心被深深割开,血珠成串滴落,玄濯却仿若感觉不到疼痛一般,双臂稳如泰山,没有一丝退缩或颤抖。 对峙数息,祖伊偏头望向被玄濯护在背后的弦汐,嗓音低沉:“小姑娘,不说点什么吗?” 弦汐抬起眼,眸色淡漠依旧:“您想听什么?” “孤以为这很显而易见。”祖伊神情不虞,“解释一下你方才行为的原因。” “原因?” 弦汐视线游离,想了想,觉得好像还挺多。 也许是对祖伊随意拿捏自己性命的行为感到不满,也许是气愤于她遇到的这些品行恶劣的人竟皆为他之后代,也许是因为想彻底跟天族闹僵,让祖伊给她一个干脆利落的了断,又或者是……其他什么原因。 林林总总,错综复杂,迷乱如雾,连她自己都理不太清。 她索性选了个最直接的:“您可以拿剑横在我脖子上,我不可以拿剑刺您吗?” 场上蓦然一静。 连玄濯都忍不住回头瞄了她一眼。 祖伊高高挑起眉,压着怒火哼笑:“你是什么身份,就敢拿剑刺孤?” “……” 弦汐默了默,唇瓣微张,飘出来的音气宛如冬日凋零的落叶,轻而凄清:“我没有身份。” 一句落地,接着跟上第二句: “我只是块木头。” 玄濯的背影似乎有些僵硬,屹立不动的双手隐隐颤栗。 祖伊冷道:“既然知道自己只是木头,又是哪来的胆量对孤动手?” 弦汐不偏不倚地与他对视:“我是木头,但我并不觉得自己比您卑贱。我一无所有,但还有手有脚,有一条命,可以做我想做的任何事。” 清清淡淡的声线好似溪水淙淙入耳,祖伊凝视着她平静无波的琥珀色瞳仁,怒颜渐敛,神情里多了些看不清的东西。 “……嗯,这话说得倒是不错。”他平静下来,从玄濯血流如瀑的掌中抽回剑,语气安然却莫辨:“那你有没有想过,孤随时能取走你这双手脚,甚或你的命?” 弦汐没马上回答。 玄濯警惕盯着祖伊,同时脚下后撤一步,偏过半边身子,没管手掌伤痛,一条染血的修长手臂向后揽住弦汐。 他的背影宽阔而稳健,胜似一面可以遮风挡雨、抑或阻挡其他任何伤害的高墙,弦汐几乎要看不见祖伊,所幸,她也没准备去看。 “我当然想过。” 她低低地说,字音和天上的云一同飘散,“可我要是还在意这些,也做不出今天的举动了。” …… 大抵是从她的话语里听出了什么,祖伊后来竟没有再计较。他收了剑和印玺,又提醒了一遍三天期限,随后带着一干皇子离开。 山野重归寂静,留在原地的两人一时间谁也没动。 玄濯默然片刻,收回尾巴,召水清洗干净手上身上的血迹,转身,勉强却依旧明朗地笑:“弦汐,你是不是又要回山洞住?……今天就算了吧,怪冷的,要不你先在我这儿将就一晚上……或者三晚上,然后再回去?”他眼里闪着星点请求的意味。 弦汐没回答。 几秒后,她挪动脚步,居然当真进了房子。 玄濯有些受宠若惊地望着她身影,半天才欣喜地跟上:“我现在给你做饭吃吧,白白折腾这么久,菜都要蔫了。” “不用。”弦汐道,“我不想吃。” “……行,今天不吃也行,但是明天可得吃了啊。” 弦汐没再言语,径自回了房间。 关门声比离去前轻了许多,甚至称得上是温和。 然而那四四方方的房门,仍旧像是一道无法逾越的屏障,将屋内屋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玄濯在门口站了会,魂不守舍地走到厅堂,挑了把椅子坐下,低头不语。 日头一点点西斜,他双臂撑在楠木扶手上,长长墨发从背后消沉地垂落,肩胛于万籁俱寂的空气中嶙峋突起,恍如渺远山峦般寥落而孤清,萦绕着散不去的怅然。 独坐一下午,入夜,玄濯重新站起身,来到弦汐房间门口。那双从来明亮的金瞳半耷着,被夜色掩得有些暗沉。 默立许久,他抬起一只手,敲了敲房门,嗓音带着沉重和沙哑:“弦汐,你睡了吗?……我想和你说说话。” 安静。 落针可闻的安静每一秒都无比漫长,遥遥无际,仿佛过了半生光阴,玄濯的手滞在门前,没勇气再敲下第二次。 他刚做好无功而返的心理准备,正欲放弃的一瞬间,房门却被打开了。 弦汐苍白淡然的脸出现在门后:“什么事?” 玄濯愣了会,嘴先于大脑一步,问了个不知所谓的蠢问题:“你还没睡?” “不困。” 话是这么说,弦汐脸上却显然有些懒倦。 她将门往内又打开少许:“你要跟我说什么,进来说吧。” 刹那间玄濯还以为是自己没睡醒,杵在原地没动,等到弦汐瞥来疑问的一眼,才恍然回神,忙抬腿进了房间。 应该是他今天表现不错,所以弦汐对他宽容了不少,玄濯想。 弦汐慢腾腾坐回床上,拉起被子,包住自己,裹得像个白叶粽子。 见玄濯进屋之后一阵望望椅子一阵又望望床沿,好一会也没决定在哪落座,她不咸不淡地说了句:“坐哪里都可以。” 玄濯闻言,眼神晃了晃,些许试探地往床那边迈开脚。 弦汐没管他,出神地注视窗外。 ——明明她双手那么紧地拢着被子边缘,仿佛很怕冷一般,屋内的窗户却向外开着,任由寒风吹进,清晰明了坦露出外面的景象。 火树银花在夜空中簇簇炸开,山脚下数千米外隐隐约约传来热闹的嬉笑声,遥远的彼端,艳丽烛灯将黑夜灼红了小片。 玄濯顺着她目光看去,见到这满溢欢庆气息的人间烟火时,才蓦然想起,今夜是这一年的最后一夜了。 马上又要迎来全新的一年。 沉寂少顷,他不再彷徨不定,坦然在弦汐床沿坐了下来,与她仅相隔一臂间距。 “弦汐。”他思虑着开口,指尖微一摩挲衣衫,难得有几分紧张不安,“你今天跟我父王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哪一句?” “最后那句,”玄濯顿了顿,眉心蹙起,“你说你……不在乎自己的命,什么的。” 灿红烟花在瞳孔中砰然炸开,万千流星似的光点拖着长尾熠熠划过星空,湮灭于虚无。弦汐一眨不眨地眺望这光景,轻悠道:“就是字面意思啊。” 清灵低柔的话音逸入耳蜗,玄濯一时怔忡。 这飘浮着少女最无忧的纯真的语气,他许久没从弦汐口中听到过了。 以前在清漪宗的时候,弦汐才总是这样说话。 ……真让人怀念。 记忆在眼前斑驳交错,恍惚间难辨过往今朝。月辉与花火映在弦汐玉白而秀雅的面容,也照进玄濯眸底。 他没控制住,向弦汐靠近了几分,“为什么,弦汐?”他压下所有的愁绪和悲伤,和风细雨地问,“是因为我总缠在你身边,让你不高兴了,才会有这样的念头吗?” 弦汐的目光终于动了,被晚风吹拂得有些干冷的双眼朝他转去。 “不是。”她声音轻盈得仿佛羽毛落在湖面,只拨起微弱的涟漪,“现在,已经跟你没关系了。” 这话里诸多含义令玄濯呼吸一滞。 他亟待再问,弦汐却先于他开了口:“生或者死,对我来说本就没什么区别,我是神木,只要不被外力杀死,寿命几乎无穷尽。——这种感觉,你多少也会懂。” 玄濯自然懂得,他同样拥有无比长久的生命。 情醉眠枝头 第105节 但他觉得弦汐当时并非是这个意思。 玄濯没来得及深思,弦汐忽而问:“玄濯,你为什么不当太子了?” 她微歪着头看他,双手抱着蜷起的腿,娇憨姿态一如当初。 极熟悉的画面闯入眼帘,玄濯愣了愣,喉口竟不由得泛起点酸。 他眨两下眼,尽量平淡道:“因为我想和你在一起。” 弦汐默默倾听,似是专注。 “我的身份阻碍了我们太多,也连累得你总是受伤,既然如此,那我就不要了。反正我当了六百多年太子,早就腻歪了。” “……”视线从他轻描淡写的神情上挪开,弦汐道:“你又何必做这种事,你不是能直接把我关起来吗?” 玄濯顿时一僵,他缓慢低下头颅:“我不会再那样对你了,我如今只希望……你愿意真心与我厮守。” 他喉间滚动,以微微仰视的情态,小心觑着弦汐:“弦汐,你现在,对我是什么样的感情?”声线难以自抑地低弱下去,宛如即将被判刑,“……你还恨我吗?” 仅是须臾的静默,弦汐望向他,道:“不恨。” 玄濯被这一声定住。 遥远的烟花裂响已放慢了频率,略显颓势地有一下没一下亮起,宣告子夜临近。 “我早已不恨你了,玄濯,我对你的爱也好,恨也罢,那些情份早在东海分别的时候就散了个干净。”话音间,岁月积淀的宁和缓缓流淌,弦汐淡淡说,“我也能理解你的难处了,你有你必须担负的责任,不能任何事情都随心所欲,就像当初要娶涂山萸也是迫不得已而为——” “你快别理解我了!”玄濯实在听不下去了,下意识抓住弦汐一只冰凉的手,“我现在不是太子了,涂山也没了,你、你就当这些都没存在过,以后就我们两个!” 弦汐默不作声,只垂眼瞧着他抓住她的那只手。 玄濯这才反应过来。他同样瞧过去,理智告诉他现在必须立刻马上放手,可掌心紧贴的细腻肌肤又像是粘住了他一样,让他反复踌躇数回呼吸都没舍得放开。 事已至此,他索性把弦汐另一只手也抓住,目光灼灼:“弦汐,你给我个机会,也给我点时间,以前犯过的错我都会一一补偿你,只要你肯原谅我,让我陪在你身边,你想怎样都行!” 交握的手,没有被挣开。 玄濯诚惶诚恐地等了一会,依旧没有感受到任何抗拒,弦汐乖顺地被他握着,一动不动。 欣悦与希冀夹杂着一丝微妙的怪异慢慢自玄濯心头浮起。然而不等那丝丝怪异占据上风,便见弦汐睫羽扇动,向上舒展:“你说你想陪在我身边,那三天后,你打算怎么办?”她轻轻问。 周遭寒凉的空气都仿佛随着这一句陷入沉寂。 玄濯的表情霎时间低落到谷底,金瞳和握着她的双手一齐缓缓耷拉下去,半晌,才道:“我倒是……想了些对策。” 弦汐听着。 “父王是定死了决心要让我回去做太子,倘若我非和他杠,坚持留在这,那他大概率不会放过你。今天下午我想了许多,首当其冲想的就是,你在这三天里会给我个什么样的答复。”玄濯静了许久,苦涩一笑,“我想着,如果直到最后一天你也还是不肯原谅我,那我就分裂魂魄,造个足够以假乱真的分身出来跟我父王走,本体继续在这里待着。如果你肯原谅我……” 他略微停滞,抿了抿唇,在间隙里补充一句:“并且愿意跟我走的话。” “我就带你离开这里,去一个更温暖舒适、没人能找得到的地方生活。” ——原本他跟弦汐最好的结局,无非是一同回天宫,他为太子,她为他的太子妃,从此相守相伴。但就现如今来看,这个可能性近乎于虚无缥缈的美梦不提,单是弦汐刺祖伊的那一剑就彻底断了这份念想。 分裂魂魄。这陡然提醒了弦汐什么,弦汐眸光闪烁,无声瞧了眼玄濯宽长的衣袖。 少顷,她说:“这世上怎么会有天帝大人找不到的地方。” “肯定有。”玄濯满目认真,“只要你愿意跟我走,我就一定能找到。” “……”弦汐哑了哑,不觉蹙眉错开眼,嗓音微紧:“你为何这么执着于待在我身边?左右我住在这里,又不会跑去别的地方,你大可回天宫接着当你的太子,等想见我的时候,再下来见不就行了。” “可我每时每刻都想见你!”玄濯当即离她又近了些,几乎与她相贴,激动声调因哀伤而发涩,“弦汐,我失去过你……那跟失去了我的命也差不多,我发现我根本离不开你,你就是我的一切,我什么都可以没有但是不能没有你!你就当是……就当是可怜我,让我陪着你吧。” 尾音战栗着减弱,他泪湿的侧脸埋入她手心,肩膀断续耸动,泣声压抑。 弦汐被他的温度烫得指尖发抖。 她仿佛忍受着什么一般紧紧阖上眼眸,神色甚至是有些痛苦。背后受着刺骨寒风,身前熨着灼热的体温,她来回深呼吸,竭力控制起伏不定的心绪,好久好久,才终于平稳下来。 微微掀开的眼帘里已没了光采,她极低地说了声:“——好。” 许是心情影响,又或者是不敢相信,玄濯一瞬间竟没能听清,他带了些茫然抬头:“什么?” 高低姿态转变,弦汐俯视着他,幽暗的夜色遮住了眼中空洞,“我原谅你,我们……”她顿了下,屏息,接续:“重新在一起。” 足足数秒,玄濯都没能反应过来。 他怔怔看着弦汐将一侧鬓发撩到耳后,闭上眼,低头吻住他的唇。 衾被自背后脱落,悄无声息地歪倒在床上,弦汐抽出手,揽住玄濯的颈,主动加深这个吻。 感受着唇上绵软香甜的触感,玄濯恍然回过神,却仍旧错愕得做不出任何举动。 弦汐同意跟他和好了? 弦汐在亲他? ……难道他今天的表现,就好到这种程度? 玄濯满脸难以置信地错愕了一阵,才勉强回神些许。他隐约觉得奇怪,但还说不上是哪里奇怪。 金瞳散发的幽光细致描摹弦汐微颤的睫毛,欲蹙未蹙的眉尖,与莹润无暇的肌肤,玄濯试图从中寻出异样,可也就在这时,弦汐睁开眼,直直与他对上视线。 她的眼眸和以往任何时候一样,清透得过分,似山涧流溪,能倒映出烟雨雾霭,春华秋实。 此时却只有他。 玄濯呼吸骤然急促,理智筑就的高垣倏忽间漫开蛛丝般细碎裂痕,抑制多日的磅礴欲望驱使双手抱上那纤软腰肢,情难自已地向后抚去,将弦汐牢牢拥进怀中。 似是被箍得紧了,弦汐闷闷地哼了一声,却也没推拒。 这一声听得玄濯喉结滚了又滚。 手背已然青筋虬结,叫嚣着意图用力撕碎些什么,他深吸一口冷气,微微后倾,尚存的一丝清醒堪堪终止住渐趋失控的局面。 ——弦汐刚答应跟他和好,他总不能立马就不当人。 忍一忍,忍一忍。 玄濯心里默念大悲咒,从冲动中拉回少许神智。 然而正当他粗喘着要放开手时,弦汐忽然探出舌尖,轻舔了舔他的唇瓣。 这一下恍如山洪涌泄冲垮堤坝,玄濯喘息一重,刹那间什么都顾不得了,他挥手关上门窗,猛得将弦汐压倒在床,唇舌凶悍侵袭。 “弦汐……弦汐……”他痴迷地低喊着,胡乱扯碎了弦汐薄薄的衣衫,热烫手掌在那羊脂玉般的柔软躯体上胡作非为,留下一道道青红交错的暧昧痕迹。 “唔……” 弦汐难耐地揪住枕角,咬唇压住狼狈而变调的低吟。 玄濯在床上的行径偏于传统,但花样也不可谓不多,有时还会故意说些恶劣的话。可能是看在他们年纪和身型差距比较大的份上,也可能仅是单纯爱看她崩溃哀求的模样,以前欢好之时,玄濯并不只顾着自己感受,总会用各种手段弄得她魂飞天外,许久都无法从情潮中脱身。 以前的她姑且受不住,更别说现下这具全新的身体。 被那双手激得战栗过头,弦汐噙着泪,忍不住打着颤道: “慢……慢一点……” 玄濯动作稍顿,想起她这身子还是初次。 眼前不禁闪过彼时他们血迹斑斑的第一夜,他慢慢收回手,起身在弦汐湿红中被咬出点白的嘴唇落下绵长一吻,声线粗哑:“好,听你的。” 缱绻的吻从唇部开始下移,划过细嫩脖颈,跨越山峦平原,墨发在乱糟糟的床褥倾洒开。 双眸倏然失焦,弦汐腰腹一绷,弓起残月般的弧度,“啊……!”她终是张口叫出了声,奋力扭动着试图躲避,却被玄濯温柔又不由分说地按住。 干爽床单渐渐漫开深痕,弦汐微眯的眼睛里蓄起泪水,一滴一滴滚落,将枕头洇湿小片。她头脑发空地伸手去推玄濯,泣音可怜至极: “停……可以了,可……呜——”她蓦地闭眼咬住指节,足尖紧紧蜷缩。 甘霖被玄濯悉数咽下,他意犹未尽地舔了又舔,享受她的轻颤,也回味这久违的甜美。 弦汐浑身脱力地软倒在床上,微微急喘,视野模糊而混乱,她漫无目的地盯着一小片浮尘发呆。 以新的身体再度体会首次空茫茫的感觉,还是那么奇妙。另外,应当是魂魄比较脆弱的原因,这次空茫奇妙的酸麻感似乎延长了一倍时间。 她的手还停留在玄濯发顶,指腹不自觉地摩挲——玄濯的发丝很是粗硬,但胜在如绸缎般丝滑而有光泽,像是一种只能顺毛摸的动物。 玄濯给了她充足的缓和时间,待弦汐平复得差不多了,他俯首将她又送上一次。 连着两次,令弦汐化形后一直低温发冷的身躯恢复了些许暖热,也烤化了她大半意识。 弦汐无法自控地轻微哆嗦着,神思迷离间,发觉玄濯抱起了她的腿。 风拂梢头,落红翩跹。 “额……”弦汐阖眸揪紧枕头,面颊的绯云消退小半,重新变为不健康的苍白。 即便已经充分润泽,这感觉也依旧不好受,她屏住呼吸,眉心酸痛地拧起。 见弦汐明显是不舒服的样子,玄濯停下来,沉沉喘了口气,声线发紧:“很疼吗?要是疼的话,就不做了。”说着他便要往外退。 “……没……关系……”弦汐艰难万分地挤出这三个字,凝滞一息,四肢柔软盘缠上玄濯,水眸含羞也含春:“你……进来吧。” 玄濯定定看了她两秒,俯身堵住她的唇。 霍地一下,弦汐猝然瞪大眼:“唔唔——!” …… 泪痕干涸又湿润,弦汐失神地半睁着眼,耳边是伴着粗重呼吸的呢喃情语。 她仿佛乘着一叶扁舟在海浪沉浮,视线摇摇晃晃,只能看到开阔健硕的身躯,以及零星一角幽暗的屋顶。 ……总感觉,好像少了点什么。 这个问题出现在弦汐脑海中,分走少许思绪。 “在想什么?”注意到她的分神,玄濯提醒了她几下。 又是一阵浪涛汹汹袭来,弦汐无意识地张开嘴,婉转甜腻的吟声先于回答一步冒出。 意识错乱间,她忽地想起来,是玄濯脖子上的项链不见了。 那个他母后送他的生辰礼。 弦汐低低地问:“你的……项链呢?” 玄濯默了片刻,随意道:“扔了。” 弦汐微愣:“为什么?” “戴够了。” 情醉眠枝头 第106节 这一听就是敷衍瞎编的理由,但弦汐也没再继续问。 她大抵能猜出来玄濯扔掉项链的原因。 弦汐眸光涣散微许,继而又凝聚。她柔情缠绵地迎合着,一手抱住玄濯的肩,一手与他十指交握,两只手大小差得有些远,莹白索性并连着从指缝溢出。她闭眼感知掌心对面蓬勃的脉搏跳动,一声,又一声。 快速,却又沉着有力。 玄濯显然很欢喜于她的主动,垂首在她清香的颈间蹭来蹭去,“弦汐,我们要一直在一起。” “嗯。” “再也不分开。” “好。” “以后我们再要个孩子吧,或者几个,看你喜欢。” “……” 这次,弦汐没再回应。 她眼皮略垂,往旁边偏了偏头,随后又觉得这样不回答似乎不行,于是应付般在玄濯唇上蜻蜓点水地亲了一下。 玄濯扶着她后脑加深了这个吻,没在意她方才的沉默。 情浓至深,弦汐轻声问:“玄濯,你是怎么找到我的?……靠我给你的那片叶子吗?” 玄濯这个时候完全无心思考,张口便答:“是啊,那叶子里有你神魂的一部分,能感应到你的位置,好用得很。”他低头亲亲弦汐脸颊,“没想到你给我的礼物这么用心,我先前还嫌弃……对不起。” 弦汐脸上依旧有情热的潮红,嗓音却淡然:“没事。” 她又问:“那你现在还把那个带在身上吗?” “自然,我一直好好保存着。” 弦汐静了须臾,浅笑:“玄濯,你真好。” 玄濯顿住。 他有段时间没听到这句话了。 眼底不禁浮现出深切的感念,玄濯正欲说些什么,弦汐却抓住他的手忽一翻身,霍然将他坐在身下。 “!!”玄濯登时惊愣住:“弦汐,你这是做什么?” 弦汐拨了拨落到身侧的发丝,扭动腰肢微微调整坐姿,羞涩而柔媚地一笑:“我想试试这样……可以吗?” 玄濯被她这模样迷得都找不着北,哪里会说半个不字。嘴角不自觉绽开,他十分热心地伸手帮忙扶住她的腰:“当然可以,你想怎么样都行!” 弦汐笑容明媚,倾身吻住他的唇,唇齿交融间,香甜津液随着粉舌一点一点渡进玄濯口中。 玄濯自是全盘接受,还扣着她,主动摄取更多。 弦汐身上的香气是何时变得愈发浓郁的,他没发觉,只是身体似乎越来越困倦,等到一次终了,意识也终于撑不住,陷入昏沉的黑雾。 窗外已过了子夜,寂然无声,寒凉的冬夜连夜虫都龟缩不出。黑暗中,弦汐注视着玄濯沉睡的面容。 她仍是有些看不清,但即使视野模糊不堪,那张脸上的每一处线条她也依旧记得清晰。 玄濯跟以前有点不一样了。弦汐恍神地想,原先的他纵然也算稳重,眉宇间却总有一丝昭彰的跋扈和张扬,如今那丝缕浮躁尽数褪去,让他看起来,跟祖伊肃穆庄严的情态倒是更相似几分。 他应当不是最近才变的。 只不过她许久没仔细看过他,便也想不出是从哪一刻起,玄濯发生了改变。 弦汐移开视线,起身下床,重新凝出一件外衣,随后在地上散乱的衣物间动手翻找。 她先是翻了玄濯一边袖子,一无所获,又转向另一侧摸索。 玄濯的东西很多,弦汐并不急,只慢慢搜寻。 这个行为似曾相识。当初在清漪宗时,她有一次便是这般扒拉玄濯的袖子。 “——玄濯,你袖子里怎么什么都有?像个百宝囊。”彼时,她好奇地问,一颗脑袋快要探进黑黢黢的衣袖。 大抵因为她是第一个敢做出如此举动的人,玄濯面上颇有些讶异,但也笑盈盈地摊开了手任她妄为,“我本来就什么都有。” 这句话确实没错。 后来,他也是从那只袖子里,掏出了绑缚她的绳子。 弦汐四下找了好一会,总算在深处一个偏僻的角落里找到叶片。 她拿出那枚墨玉叶片,放在掌心凝望少顷,连带串在上方的红绳一起,用法力震成齑粉。 手掌偏斜,粉末随风而逝,那一缕断魂回归体内,弦汐起身往门口走。 走到半路,她驻足须臾,回来给玄濯掖了掖被子,目光在雪白的衾被停留一刹,她没再犹豫,掉头离开屋子,并轻轻关上房门。 深夜的风冷得入骨,弦汐站在道路边,低声唤道:“天帝大人。” 不多时,一道明亮白光唰然闪过,祖伊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她十米外,面无波澜地看着她。 弦汐不免露出些意外:“您居然真的来了。” 祖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缓步走近她,“孤会响应每一位子民的召唤。——哪怕是你这种刺杀过孤的。” 弦汐:“……” “玄濯呢?” 弦汐道:“在睡觉,大约三天后会醒。” 她的□□和香气有安神作用,稍微浓缩一下,也可以安眠,她给玄濯用的剂量差不多够放倒十头鲸鱼,足以让玄濯好好睡上几天。 弦汐听到祖伊轻嗤了一声,估计在心里把玄濯嘲了个一无是处。 祖伊停在她面前,居高临下道:“你这是要投案自首?” 弦汐摇摇头,继而又点点头:“算是吧。——但我不打算死在您手下,或者跟您回天宫坐牢。” 祖伊挑眉。 “我很快就要死了,虽然这样说有点厚颜无耻,但还请您给予一点仁慈之心,让我自己选一个死法。” 弦汐仰望着他,眼眸似被川流洗涤过一般透彻。 她的神魂本就孱弱残缺,本体又离了九重天土地的滋养,凡间土地难以供应神木,再过不久,她就会彻底衰败。 祖伊片刻不语。 他自然知道这姑娘要死了,昨天他就能看出来,她不剩几天活头,也是因此他当时才会那样轻飘飘地放过她。 “你刺杀天帝未遂,按律例,应当挨上千道天雷后当众斩首。”祖伊说完,略微停顿,转了话锋:“但你的经历确实比较特殊,孤就心胸宽厚一回,不计较你那一剑了。说吧,你想如何死?” 弦汐沉默少许,“我想死在回家的路上……回我最后的家,少室山。” “……”祖伊说:“如果你能劝说玄濯重任太子,孤或许会再宽厚几分,许你回凤后的花园安歇续命。但你终此一生不得再离开那里。” 这就是换个地方坐牢的意思了。 弦汐缓缓摇头,淡然道:“不了,我不想再被关起来,也没想继续活下去,劝说他的事,还是您自己来吧。” 祖伊便没再多言。 错身而过的一刹那,弦汐顿了顿,“对了,另外还请您帮我带给玄濯几句话。” 祖伊侧目,示意她直说。 “就说……”尾声虚无地拖长,弦汐望着清远缥缈的月色,道:“我跟他说的那些话都是假的,我没打算跟他长长久久地在一起,也一点都不爱他,让他不要再来烦我。” “——就这些。” 祖伊背在身后的手略微一紧,“这些话教玄濯听了,怕是会闹翻天。” 弦汐稍稍颔首:“那就麻烦天帝大人了,抱歉。” 祖伊没马上应答。 半晌,他拧起眉心,迟缓道:“其实,如果玄濯就是要跟你在一起,你也对他还有念想的话,孤也……不是不能同意,你们两个可以一起回天宫。” 弦汐颇为错愕地抬眼。 霜冷夜色遮掩下,祖伊面上显出些纠结矛盾,他转身对着弦汐,隐隐有松口的意思:“玄濯是孤最出色的儿子,孤对他终归是有几分爱在的,他要是真就如此坚持,你们两个的事也没那么——” “可我对他没有念想,也没有爱。”弦汐冷漠道,“他对我做过的事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我不像他一样,有您和凤后娘娘这样为他考虑的父母,我唯一亲近的长辈因为我和他的事惨死在外,我生存的空间被他一再剥夺,我连回去看望一眼我自小长大的地方,都因为他,需要小心翼翼。” “我只剩最后几天时间,可以看看这人间风光了,请让我清净地度过吧。” 她疲累地说出这最后一句话,没管祖伊难堪的神色,提步离去。 她没有足够的力气抵达少室山,她也不知自己会在哪一天死在何方,但,弦汐直觉,她应当是来得及看看今年的初雪。 这样或许也不错。 祖伊在原地默默站了许久,脸色里的黑沉才勉强消去,他挥挥手,若干重铠加身的天兵当即出现在身后。他气压极低:“进去,把太子抬回天宫。” “是。” - 玄濯一觉睡醒,睁眼就见到一面熟悉而又华丽至极的床帏。 “……?” 他愣了半天。 带着满心满腹的不可思议,他缓缓转头看向床边。 没错,是他的东玄宫。 但是他为什么会在这儿? 心头霎那间浮起千万种猜想,一个比一个令他心惊胆战,玄濯腾地从床上坐起,趔趄着跑出宫门,路上无数宫人丢下手里的活试图阻拦:“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您要去哪?”“殿下想要什么,奴婢为您拿就好!” 玄濯一把将他们全都推开,怒然喊道:“都滚开!谁是太子殿下,少乱叫!谁把我带回来的??” 宫人又急又怕:“是君上带您回来的,君上有令,您、您不得、不得擅自外出。” 果然是那老东西!玄濯气得七窍生烟的同时又不免担心弦汐的安危,他压根没把祖伊的话放在眼里,直挺挺就要往外冲,却被厚实坚固的屏障一下挡了回来。 他低低骂了句脏,火速给祖伊发去传音:“你把弦汐怎么样了?我不是说三天后会给你答复吗?你竟然言而无信!” 那头许久也没个声响,直至玄濯不耐烦到准备直接撞开结界时,祖伊才悠悠地回:“别血口喷人,谁言而无信了?分明是那小姑娘第一天晚上就给了孤答复,说要离开,孤就放她走了。到今天为止,貌似已经过了三天了。” 玄濯登时僵住,脸上血色褪了个干干净净:“……离开?” 情醉眠枝头 第107节 像是被这两个字陡然抽空了心神,他瞳仁恍惚地游移几许,气息剧烈波动起来,随即满是不信地高喊:“不可能!!肯定是你把她赶走了!肯定是你把她赶走了!你把她赶到哪儿去了?”他轰然一拳砸在结界上,浑身肌肉神经质地发抖。 “殿下。”一道沉稳嗓音从旁侧传来,玄濯回头,见是祖伊身边的心腹侍卫,长青。 祖伊道:“她走之前让孤给你捎了句话,孤这边还忙着,就派长青去传达了。”他停了下,低沉道:“好好听着,听完就安分点待在你的宫殿里,什么时候冷静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说完毫不留情地断开传音。 长青走过去,对玄濯肃然一礼,抬头那刻却被玄濯暴虐阴鸷的神色骇出一身汗。他深吸一口气,尽力保持镇定:“殿下,有关弦汐姑娘的事,还请进内殿详聊。” 玄濯的眼神明显错乱着,仿佛随时会发狂,但一听到弦汐的名字,又如同被吊了块肉骨头在跟前,怔忡又沉默地回到内殿。 长青拉开桌边一张紫檀椅,而后与他隔开一段安全距离,“殿下,请坐。” 玄濯脑袋发空地坐下,声线被极致的急躁和不安裹挟其中,硬生生逼成沙哑气音:“弦汐她……她说什么了?” 长青咽了咽口水,垂首将弦汐的话一字不差地转述给他听。 “……” 玄濯听完,良久没吭声。 但长青明显能感觉到周身的空气在慢慢变冷,几欲凝结成冰。 他警觉地退开小半步,一眨不眨地盯着玄濯,观察他每一丝细微变化。 下一秒玄濯骤然暴起,劈手将桌子上的东西全部掀翻在地! “你放屁!!骗人,这些都是骗人的!我不信!弦汐不是这么跟我说的!”他踹翻了桌子又蹬飞了椅子,将殿内东西一砸而空,“我不信这些鬼话!我要弦汐回来当面跟我说!把弦汐找回来,把弦汐找回来!!” 噔噔噔数下匆忙脚步声,侍从连滚带爬地跑进紫宸殿,脚下一个不稳直接跪到了光洁地砖上,哧溜滑到桌案前,他索性就这么磕下去:“君上!太子殿——” 他一口气没提上来,一下卡在喉咙里,半死不活地噎了一会才继续道:“太子殿下在东玄宫里又哭又叫的到处摔东西,非要找弦汐姑娘回来,谁都拉不住!” 祖伊叹了一声,烦躁地一撇折子,“那就别拉他,让他闹,等他闹够了自然会消停。” “君上——!”他这一句刚说完,紧接着又跑来第二个侍从,“君上,太子殿下化出了本体冲撞结界,东玄宫已经完全塌了!” “别再禀报这些破事了!”祖伊猛然一拍桌子,殿内侍从齐刷刷跪倒在地,他厉声吼道:“他爱吵爱撞都随他去!没死就别来上报!又不是六七岁的小孩儿了,用不着别人哄!” 侍从战战兢兢道:“是!” 结界是祖伊亲手落下的,如果说这六界里还有什么除神器以外的东西能困住玄濯,那就只有他亲爹的手笔了,是以玄濯闷头轰了结界四五天,撞得全身骨骼断裂血流成河,也愣是没能破坏那层屏障半点。 力气已尽数用干,他狼藉不堪地回归人身,颓唐坐在地上,望着天际那轮金红日轮发怔。 怎么会这样呢?玄濯想,他本以为,弦汐真的回心转意,愿意跟他在一起了。 没想到是骗他的。 她现在骗人的本领越来越高了,明明当初还是撒个谎都会被立马看穿的小傻孩子。 血液从额头伤口处顺流而下,有一丛淌进眼眶,玄濯闭了闭眼,被红热的血珠蛰出点泪。 他抬手抹掉血,顺带着也抹掉泪,奇异地冷静了些,往袖子里摸了摸。 ——那片叶子已经不见了。 玄濯愣了愣神,想起弦汐当时在床上突兀问的那句话……原来为的是这个。 之后还特意说好听的来哄他,也是挺体贴。 玄濯忽地笑了一下,笑着笑着就有温热的液体从脸颊滚落,连绵不断。 他一直觉得重逢后的弦汐变得冷漠了不少,实则弦汐还是那个弦汐,一个温柔到极致的小傻子,连把他踹开用的都是这种裹了蜜的温柔刀,让人事后才知晓疼。 他兀自笑了一会,又深深埋下头,肩膀颤抖个不停。 他又觉得弦汐残忍,怎么能就这样丢下他就走?他为了她什么都不要了,只想在她身边求个一席之地,就这么一点,她都不愿给。 弦汐当真是讨厌极了他。 ……但是,那又如何。 弦汐再讨厌他也没办法,他总不能真的跟她分开。 玄濯渐渐归于镇静,嵌在金瞳里的黑色瞳仁仿佛一口深不见底的幽潭,远方日辉映照其上,折射出扭曲暗沉的光。 ——弦汐这么干脆决绝地离开,肯定要有一个目的地。 她是个恋旧又固执的性子,选择的必然是和她有联系、让她有归属感的地方。 如今这样的地方,还有哪儿呢? 七岁以前的渔村老家,她亲口给他说过想回去探望却记不清地点在哪里,他为此还去查过,发现那个村子早在几年前就已经被海啸淹了。清漪宗显然也不会是她现在的归属,曾经离开龙宫后短暂居住的木屋也被毁了,她还能去哪…… 少室山。 这个名字宛如闪电划过脑海,骤然驱散迷雾,玄濯瞳孔一缩。 弦汐的本体是从少室山移栽过来的,那里也算她的故土,她若是想回一个还称得上是家的地方,那里可再合适不过了。 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陷进肉里扎出血丝,玄濯却恍若未觉,他强作镇定地唤来宫人,道:“你去给长青传个话,让他告诉父王,我想通了,以后会跟以前一样,专心做太子,不再纠缠弦汐。” 宫人颔首:“是。” - 祖伊听了传话以后,一脸的半信半疑:“他真这么说的?” 长青道:“当真。属下还去看了眼太子殿下,他果然已经恢复冷静,端正坐在书房内批阅公文。” 祖伊仍是有些不信,在座椅上思忖半晌,起了身:“走,孤亲自去一趟,看看他究竟是真的断情绝义,不再玩过家家了,还是在装模作样。” 一路来到东玄宫,祖伊大大方方挥去结界,径直进了宫门。玄濯仿佛是早已预料到他的到来,换了一身干净华贵的衣裳,姿态沉稳地守在殿前,见祖伊步入门槛,端雅方正地行了一礼:“父王。” 祖伊屏退周遭随侍,上下打量他,“长青跟我说,你想通了?” “是,想通了。”玄濯神色里有显见的落寞,“我跟弦汐本就不合适,她又一心只想离开我,甚至不惜用各种手段把我赶走……既然如此,那我就遂了她的愿,从此跟她天各一方,互不打扰。” 他牵起一抹微苦的笑。 祖伊眯眼瞧他,“前几天不还闹腾得挺厉害的吗,怎么突然就放弃了?” 玄濯静默几息,无声吸了口气,像是克制什么悲伤的情感,“因为我发现,她把我唯一能用来找她的东西给毁了。”他垂落的手隐隐发颤,“我以后,大概永远都找不到她了。” “……”祖伊一时不言,漠着脸,不知在想些什么。少顷,他上前拍了拍玄濯的肩,“这段感情出现得也是不合时宜,但凡早一点或者晚一点……算了,事已至此说这些也没用,世事无常,谁也没办法。” “你愿意放下,专心做回太子,总归是好事,可你若是说谎骗我,从这里出去以后还追着那姑娘不放,”祖伊面覆寒霜,“——那你就别怪我不留情面。” 玄濯淡然道:“是。” 祖伊最后端详他一眼,转身离开。 那威严背影逐渐消失在道路尽头,玄濯在原地站了一刻钟左右,随即没有丝毫犹豫,倏然化出原型奔赴少室山。 殊不知他前脚刚走,远方的祖伊后脚便停了下来,目光沉沉。 —— 广袤无垠的平原上,料峭寒风恍似针尖划过皮肤,弦汐双手拢着衣襟,顶着风,不疾不徐地往前走。 她实则感受不到太多冷意,身体各处的神经早已麻木而迟钝,哪怕此刻一锅滚油当头浇下,她大概都只会当成是一阵瓢泼的雨水。 但这里的风属实有些强劲了,让她下意识觉得冷,于是用仅存的稀薄法力凝出一件外衣,披在身上。 翻山越岭,渡川涉水,弦汐有时会误以为自己走了很远的路程,而少室山也近在眼前,就在下一个路口,但其实她行进的速度很慢,从离开的那片山野到现下所处的地方,也不过百里多。 每每意识到这个颇有些凄凉的现实,弦汐便会不由自主地惦念起当初连跑七天七夜,从东海直接跑到西海的时光。 虽然不是什么美好回忆,但那时的好身体还是值得她现在艳羡一番的。 弦汐抚了抚被吹乱的散发,干脆将它们都拨到身前,一齐压在外衣下,这才总算安分了些。 还剩几天?她暗暗估摸着自己的寿命。 没有玄濯在身边烦心,弦汐觉得自己应该能再多活几天,比如从一旬增加到半个月,从半个月增加到一个月…… 清寂的环境令弦汐无比放松,她肆意漫开思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她以为,这样的安宁祥和会一直持续到她生命结束。 可上苍好像总是在这种时候吝于分给她太多眷顾。 轰隆——! 背后遥遥传来一声闷雷般的不详震响,弦汐悚然回首,呼吸顿时停滞。 身长逾千米的黑龙盘在她背后最近的一座山腰处,四爪捏碎岩壁,足能容纳万里之景的金瞳精光毕现,聚焦于远处的她。 那眼神仿佛是在说—— 找到你了。 弦汐刹那间连动都动不了,唯有牙关哆哆嗦嗦地打颤,直到那条黑龙张口朝她爆出一声破天长啸,将整座山头轰然拦腰截断,她才惊恐地回过神,软着手脚拔腿就跑! 玄濯怎么会找过来?天帝大人合该把他看管得严严实实才对,他怎么会找过来?! 弦汐乱七八糟地胡思乱想着,一个不慎被绊倒在地,她片刻不敢停,一骨碌爬起来接着跑。 “轰!”黑龙重重落地,原本宽广坦荡的平原霎时间地貌骤变,泥土纷飞山林塌倒,龙爪每一步奔腾都在地表挖出天灾般形状狂乱的深深沟壑。 身后气流急剧升温加速,汹涌澎湃间以摧枯拉朽之势夷平周围一切,耳畔连片的巨响不断放大接近,喻示着黑龙与她的距离在以何等速度迅猛缩短,弦汐一颗心几乎要蹦出喉咙,她压根没有回头看的勇气,满目仓惶地望着前方。 就在这间不容发的险急瞬息间,万钧天雷霍然从天而降,尽数砸在黑龙身上! “吼——!”这简直能要了命的一下不可谓不狠,玄濯猝不及防且还有伤在身,差点被直接轰晕过去。他吃痛地发出一声长吟,然而不等爬起来便被另一条巨龙扇飞出去老远! 弦汐被这震撼的场面惊了一惊,一时没认出来另一条龙是谁。 “走吧。” 那条龙微微回眸看了她一眼,嗓音威严。 这声音……天帝祖伊? 弦汐当即松了口气,拍拍尘土接着往远处跑。 被轰了一通又被扇飞出去的玄濯踉踉跄跄爬起来,晃了晃发晕的脑子,眼前刚清晰点就又被当头一下砸得入地三尺! “我跟你说什么了?我跟你说什么了?!”祖伊一脚踩住他,怒不可遏地吼叫声浪直达百里,“你欺君罔上,胆大包天,真当我不敢杀你是不是?” 玄濯低闷地咳出几口血,反首一口咬在祖伊关节处,趁祖伊卸力提脚的间隙他扑腾着挣扎出来,继续去追弦汐。 他这一口同样下了狠劲儿,直接咬得见了骨头,血浆迸溅横流。祖伊险些气歪了鼻子,眼底爆发出实打实的杀意,厉啸一声再度召下滚滚天雷,“你这逆子,我今天就宰了你给天族清理门户!” 平原上霎时飓风四起,祖伊这回是当真下了杀手,玄濯身受重伤又连挨了两次雷劈,本就已是强弩之末,此时更是半点还手之力都没有。他硬生生扛了一阵,浑身上下被血染透,气息虚弱得近乎于无。 情醉眠枝头 第108节 正当祖伊定了狠心准备给玄濯来最后一下时,一声清亮凤唳赫然从天边响起,火红的凤凰展翅飞落,径直挡在玄濯身前! 华美羽毛覆盖住黑龙伤痕累累的身躯,凤祐悲恸不已地对祖伊道:“你不能杀他!他是我唯一的孩子啊!” 祖伊即将降下的攻势愣是拐了个弯甩到别处,他气急败坏道:“让开!你怎么不看看你这好儿子都干了什么混账事,这逆子不要也罢!” 凤祐怒目相视:“你说不要就不要?这可是我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是我六百多年来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 祖伊哑了一瞬,随即道:“他欺君罔上,包庇刺杀孤的罪人,弃自己的身份和责任于不顾,按例本就该斩!孤纵容他至今已是溺爱过度!” “这些又算什么天大的过错?怎么就该斩了?他不过是一时被情爱冲昏了头脑,做了些不理智的行为罢了,你给他点时间他总会改正的,哪有那么严重!” “你……你身为天后,怎能如此公私不分?!”祖伊气愤得不行却又无可奈何。 “那难不成我要眼睁睁看着你杀死我孩子吗?”凤祐眸底盛起泪水,靠近祖伊几分,悲伤而轻缓道:“玄濯他是我们的孩子啊,君上。” “……”凤凰一族轻易不垂泪,见到她眼中泪光,祖伊神情微微凝滞。 凤祐道:“我们也曾举案齐眉,恩爱相守过,君上就当是……看在过往那段情缘上,放过玄濯吧。” 那一滴泪从她眼角滑落,滴到玄濯身上,只见清淡的光辉一闪而过,刹那间治愈了他通体所有的伤与疲惫。 玄濯回头看了凤祐一眼,眼中有些许动容,随即又迅速起身,跑去追寻弦汐的身影。 弦汐还没有跑远。 不是因为放松,而是她实在跑不动。 经此一吓,孱弱的神魂愈发犹如风中残烛,摇曳欲灭,弦汐捂着闷痛的胸口跑了一阵,视野昏花得几乎要看不清。 “——啊!”腰间陡然一紧,弦汐惊叫了一声,拼尽全力想要挣脱开那双手臂,“滚开!放开我!” 玄濯又气又伤心:“前几天晚上还说我真好,这会儿就让我滚?你怎么下了床就翻脸不认人啊?” “闭嘴!”弦汐死活挣不开,又听不下去他说话,索性转身先给了他一耳光。 啪! 玄濯动也没动一下,眼眶有些红:“……你的手没以前有劲了,而且好凉,你这几天是不是过得不好?” 弦汐根本不想理他,冷淡地说:“你放开我。” “我不要。”玄濯抱紧了她,灼热的泪打湿她肩头衣物:“弦汐,你为什么又要走?你就这么讨厌我吗?……可我真的离不开你,对不起。你要是还恨我的话,你打我,骂我,怎么都行,只要你别离开……” “我说了,我不恨你,也不爱你。”弦汐累到简直不想说话,“我对你什么感情都没有,打你骂你也并不会让我觉得痛快,我只想离你远远的,再也见不到你。” 玄濯许久也没说话,只是她肩头晕开的温热水痕越来越深。 他抱着弦汐的腰没放,顺着她单薄的身体缓缓下滑,跪在她脚边,泣音沙哑:“弦汐,别这样,求你了……你哪怕当我不存在也好,把我当成跟在你脚边的一条狗都行,你别不要我,你别不要我……” 弦汐一声不吭,瘦削的肩膀隐隐发颤,“你起来。” 玄濯呜咽着,没动。 弦汐拔高了声音,“玄濯,你起来!” 玄濯执拗道:“我不起!” 弦汐终于忍受不了了,转身死死揪住玄濯的肩:“你跪我做什么?你觉得对不起我?用不着!这一切就当我咎由自取好吧?我不该喜欢上你,不该下凡找你,不该在认清了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渣之后还跟你纠缠不休!都是我活该!你滚!” 歇斯底里喊完这么长一段话,喉间忽而涌上一股腥甜,弦汐极力咽下那口血沫,羸弱的身体摇摇晃晃,但凡风再大些,都会被吹倒。 玄濯抱着她的腿,头颅一低再低,“不是的……都是我的错,弦汐,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求你了,给我个补偿的机会……” 祖伊和凤祐不知何时已停下了争吵,远远望着这一幕,皆是愣怔在原地。 弦汐却已经什么看不清,也听不清了。 世界好像变成了模糊朦胧的一片,所有的声音都无比遥远,所有的色彩都沦为灰白。千里外的少室山,跪在脚边的玄濯,一切的一切,都那么难以感知。 她视线涣散地环顾四周,耳膜鼓动嗡鸣,像是在一瞬间才发现自己活在这个世上,却又不知道活着是为何。 ——有什么轻盈又冰凉的东西落在头顶。 继而又有更多的划过眼前。 弦汐费了些时间才辨认出来——是雪。 这一年的第一场雪。 她缓慢地伸出手,盛住片片雪花。如果是以前的她,应当连雪花上的每一条纹路都能看得无比清晰,可当下,她仅能看到迷蒙灰暗的掌心,感受到有微凉在手中融化。 她还是赶上了这场初雪。 仿佛是了结了最后一份念想,弦汐晃了两下,将那卡在喉间、怎么都咽不下去的血沫吐了出来,溅开的鲜红在一地雪白中万分刺目,她没能看见,阖眸软倒下去。 “弦汐?!”玄濯吓得紧忙接住她,慌张失措地连声喊道:“弦汐?弦汐你怎么了?” 弦汐微睁着眼,那双从来清透明亮的眼眸已黯淡无光,她看向同样灰蒙蒙的天空,“……玄濯,我快要死了。” 玄濯足足定了数秒,“怎么会?……你生病了?还是受伤了?我给你治……” “治不好的。”弦汐闭上眼,叹出的音气轻薄如雾,飘渺地随风散去。 虚弱过度的身体和神魂还是其次,主要的是,心病难医。 她没了活下去的意志。 她的肌肤彻底不见血色,连着白衣一起,与满地霜雪几近融为一体。宣纸般的背景中,披散的乌发,唇畔的血丝,以及身边的玄濯是仅有的浓墨重彩。 玄濯似乎有些无措,给她把脉又探魂,翻来覆去不知折腾着什么,最后抱她起来,喃喃道:“我带你找医师,肯定能治好,你之前不是说,你自愈能力很强吗,好好的怎么会突然——” “你放我下来。” 弦汐的声音低弱得几乎听不到,但这又轻又低的五个字瞬间让玄濯止了脚步。 玄濯屈膝跪地,把她放到腿上,小心道:“地上凉,你躺在我腿上,可以吗?” 弦汐无心关注这些事,说:“你走吧,让我自己待在这里。” “你这是什么意思?”玄濯扶着她的手颤抖着,“你不想活了是吗?” 弦汐已经连疲倦都感觉不到,“玄濯,我就剩这一会了……让我清净清净吧,你离我远点,兴许我还能多喘两口气。” 她宁和地闭着双眼,鼻腔溢出的轻浅呼吸甚至凝不出雾气。 仿佛随时会失去生息,再也没有丝毫温度一般。 玄濯静静注视着她,半晌,牵起她冰凉失温的手。 一股温暖如江流河海顺着筋脉注入体内,弦汐被这温度惊扰,蹙眉睁眼:“你在做什么……?” 她感觉自己残缺的魂魄在被渐渐修补。 玄濯面上看不出太多异常,只眉眼间压抑着微许痛色,他笑道:“你最大的损伤还是在魂魄吧?我把我的补给你,你就能好起来了。” 裂魂之痛非比寻常,他都有点难以忍受,弦汐当初竟然只是为了给他做个生辰礼,就干出这等事。……也是,她贯来能忍痛,那时又那么爱他。 玄濯落寞地看着弦汐。 弦汐唇色惨白,声线战栗道:“我不要你的魂魄,你停下,你停下!”她几近疯了一样想逃,却被玄濯死死抓着手逃不开。 玄濯依旧在笑,那笑的意味却已然难辨:“弦汐,你若还是不想活,那就引爆魂体,带着我一起死吧。你活着躲不掉我,死了我也照样要缠着你。” 魂魄被补满的充实感让弦汐恢复了力气与生机,也让她有足够的心力,去感受那深渊般的绝望。 她急剧地深呼吸,瞳孔收缩又放大,半晌,爆发出撕心裂肺地尖叫:“——啊啊啊啊!!你为什么就不能放过我?为什么要让我活过来?!为什么非要缠着我不放?!!”她拼了命地想离开离开玄濯的怀抱,可那双手臂却如钢筋般箍着她,让她无论如何都没法逃离。 弦汐觉得她一定是精神失常了,她抱住自己的头,胡乱揪扯发丝,哭声尖利嘶哑:“你放过我,你放过我吧!我不要再看见你……啊啊啊啊!!……呜呜……你放开……” “让我安息吧……” 她真真切切地想就这么奔赴死亡,抛却那些复杂的爱恨纠葛,落个清静。 她和玄濯究竟为什么会走到如今这一步?弦汐混乱间又一次开始思索这个问题,她最初之时分明那样地爱着玄濯,纯粹、真挚、又热烈,她把玄濯在心里记了两百年,他几乎要成为她生命的意义。 她为了他下凡以后,遇到的人大多对她展露善意,即便有些许恶,也不值得往心里去。她生活在十分纯善的环境,而在这个环境里,她遇到的最大的恶意,竟也来自玄濯。 他用那般不堪的方式侵犯了她,她却仍旧愿意以最美好的想法揣测他的意图,忍受他对她做的一切。 可玄濯是如何将一点点她的真心消磨成碎片的? 弦汐不想再去回顾那些过去,一幕幕的记忆光影像是刀片一样切割着她的心脏,她不知道该如何承受这痛楚,只会崩溃地哭着。 她的哭泣消弭在风中,玄濯从头到尾都只是紧箍着她,表情看上去甚至是不理解:“可我爱你,弦汐,我真的很爱你,我什么都可以给你,也什么都可以为你做,你难道连让我在你脚边做一条任打任骂的狗都不行吗?” “……就算这确实是我奢望太多,我们以前也相爱过,甜蜜过,看在那些回忆的份上……你至少给我留点念想,不要让我跟你分开。” 他埋进弦汐被泪浸湿的颈窝。 不知从何时起,弦汐没有再发出任何声响,包括哭声。 她寂静地躺在玄濯怀里,宛如一具随人摆弄的玩偶,只眼角不断淌落泪水。 泪痕划入鬓发,很快被寒风吹干,凝冰冻结在脸颊上,滋味并不好受。 但这鲜明的不适感让她透心彻骨地明白了一点——她活下来了。 她还得继续活着。 而且,一旦她死了,玄濯也会跟着死。 弦汐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样的感觉,她看着漫天雪花飘落,如同在烈焰中焚烧过后的死灰一般覆盖在她身上,湮没了她的呼吸,让她每一次进气出气都万分艰难。 她逃不掉。 弦汐闭上眼,沉寂良久,低哑地说了声:“……好。” 玄濯一怔。 弦汐深喘了口气,掀开眼帘,虚无地看着上空:“我跟你重新在一起……这回是真的。” 四周惟余雪花落地声。 玄濯慢慢地,慢慢地,抱紧了她。 弦汐抬手回拥。 【正文完】 第75章 番外一 夫妻酒量大比拼! 情醉眠枝头 第109节 近日,凤后娘娘的花园里开了一丛香叶天竺葵。 凤祐心情大悦,特地着司酒监采集数千朵用以酿酒贺春,酿出的百坛酒水一半留在凤宁宫,一半分送去了东玄宫。 侍者捧着酒坛抵达东玄宫时,玄濯尚在紫宸殿与祖伊“促膝长谈”未归,是以,这几十坛子佳酿便率先交给了如今宫中另一个主人——太子妃弦汐过目。 香叶天竺葵素来以独特而清新的香味著称,酿造出的酒水更是还带有淡淡果香,弦汐凑近闻了闻,被这味道勾得嘴里泛酸,颇有些意动。 但她毕竟没喝过酒,不免有几分顾虑地问侍者:“这酒会很辣吗?” 侍者恭顺笑道:“回娘娘,此酒性柔且偏甜口,不辣,也不易醉人。” 弦汐于是放下心来,让人留了一坛子在内殿,余下的悉数归到酒窖。 她方且端着盛满甘甜酒液的夜光杯侧坐上榻,杯沿还没来得及沾唇,眼珠一扫窗外,却见玄濯在苍璃的搀扶下慢慢跨进宫门。 玄濯半边身子挂在苍璃肩上,脸色苍白,脚步一轻一重,看样子是挨了祖伊好一顿收拾。 弦汐眉心蹙了蹙,轻叹了口气,搁下杯子出去帮忙。 她刚踏出门便被苍璃眼尖地瞧见,苍璃立马露出个开朗的笑,挥手喊道:“嫂子!” 弦汐对这个称呼已习以为常:“嗯。” 这一对一答入耳的瞬间,原本低垂着脑袋的玄濯当即抬头望过去,见弦汐居然果真有出来迎接,玄濯顿时腿也不疼了气也不虚了,腰板挺得比毫发无伤的苍璃都直。 他一把推开苍璃,昂首阔步走向弦汐:“弦汐,你怎么出来了?——哎,我好着呢,不用扶。” 弦汐没费什么力便挡掉了玄濯假惺惺试图阻拦的手,兀自扶住他另一侧胳膊,上下打量他。 玄濯这次在紫宸殿待了三天,不知又受了什么刑罚,身上衣物被法力提前清理得干干净净,看不出端倪,弦汐便问:“天帝大人又如何罚你了?” ——落雪那日,她终是无可奈何地答应玄濯与他重修旧好,而祖伊也在凤祐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且坚持不懈地劝解下,同意让玄濯回天宫继续担任太子。 然而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祖伊回九重天之后仍是气不过,将玄濯狠狠抽了一通,又把他踹进阴云绵绵天雷滚滚的断魂崖待了十几天,等他被雷劈得差点丢去半条命,才总算捞他上来。 祖伊本以为玄濯这回总该老实了,不料玄濯没歇上几天,又跑去了撰史室胡作非为。 他摁着史官的脑袋,硬逼他们动笔篡改历史,将过去一千年间大半与神树相关的光辉传说皆改为帝休树的功绩,临近四五百年的干脆遮掩都不遮掩了,直接全堆到弦汐身上。 就连两百年前天魔大战中,取水拯救凤后花园的也改成了弦汐。 一番大刀阔斧操作下来,愣是让弦汐成了为六界和平安定做出伟大贡献的崇高神女。 玄濯这样做的目的十分明确:如此一来,再也不会有任何人说什么他和弦汐不相般配之类的狗屁话,谁见了他俩都得赞叹一声“神仙眷侣”! 玄濯现在巴不得全天下都承认他和弦汐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奈何,并非所有人都能理解他的苦心。 有铁石心肠的史官当着他的面,忍无可忍地提出异议:“太子妃娘娘至今也才两百余岁,且此前还一直安居在凤后娘娘的花园里,从未踏出过一步。生辰经历明明白白摆在这儿,何来那么多丰功伟绩?” 闻言,玄濯大手一挥,张口就来:“这有何难?就说她其实五百年前便已在少室山化形了,只不过天性低调与世无争,即便做了这些足以名垂千古的大事也不肯让人知道,这才让你们混淆了她的真实年岁。这些都是你们的疏忽和过错。” 史官:“……” 胡诌一顿后玄濯还没完,在撰史室踱来踱去,接着道:“至于后来安居在花园那段,就改成,当年弦汐取壬水救花园时不慎为凶恶魔族所伤,本体受损,不得不在花园暂时休眠安歇。” “——但是,即使在休养期间,她也依旧没有放弃关怀六界众生,每当世间出现天灾人祸,她便会悄悄下凡出手相助,挽救无数生灵于水火!” “也是在这个时候,她遇到了我。” 编到这里,玄濯忽然脸色微妙地停下来。 史官正一脸便秘地记录着他满口胡言乱语,见他突然不说话了,不禁奇怪又庆幸地抬头望去:“殿下?” 只见玄濯沉思少顷,忽一甩袖出了门:“改到这里就可以了,剩下的我自己来。” 史官:“?” 那时,还没人知晓他这句“自己来”是个什么意思。 直到五天后,所有天族都收到了一本卷帙浩繁的百万字浪漫爱情文学巨著。 该书由太子殿下亲自执笔,尽情挥墨五天五夜,详细讲述了他与他的太子妃弦汐从相遇相知、到突破一切阻碍、最后长相厮守的一段旷世绝恋。 当然,其中包含一定虚构成分,但玄濯没标注。 书中两人历经诸多坎坷万般险阻,却仍不肯放开彼此的手,期间情节回肠九转,缠绵悱恻,外加对太子妃从外貌到内在长达数十万字的赞美,令阅者唏嘘感慨泣泪涟涟的同时,又忍不住为之如痴如醉,怦然心动。 玄濯对此十分满意,责令史官把他这本书上的内容全部写进史书里,顺便传阅六界,供世人一同瞻仰。 这等任性到不堪入目的行为终于引发了史官众怒。史官们捏断了笔杆子,集体吐着血跑到天帝面前哭诉,恳请天帝速速阻止太子殿下,莫要再继续玷污纯洁而神圣的史书。 ——于是乎,便有了这三天的“父子谈心”。 面对弦汐关切的话语,玄濯将双腿快要断掉的痛楚尽数抛到脑后,嘴角微微挑起笑,开口便是不正经的戏谑:“还叫天帝大人呐?” 弦汐怔了下,面颊泛起些许别扭的红,“……不想说就别说了。”她游移开眼,作势要放手。 玄濯紧忙拉住她,“别走嘛,我说就是了。父王没把我怎样,依惯例训一通打一顿,然后又罚我跪了两天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旁边的苍璃听得一哆嗦,被他这语调恶心掉了一身鸡皮疙瘩。 弦汐低头瞧了瞧玄濯的膝盖:“那你现在还疼吗?” 玄濯笑眯眯地抱住她,“要是我说疼,你会帮我擦药吗?” “多大点伤,哪里需要擦药。” “再小的伤也是伤啊,你一点都不在乎我……”玄濯正欲幽怨两句,忽而从弦汐身上闻到一股甜香,他凑近嗅了嗅,“你吃什么了吗?怎么有股甜味?” “嗯?有吗?”弦汐跟着闻了闻,反应过来,“哦,应该是方才凤后娘娘送来的酒,那酒是用香叶天竺葵酿的,味道比较浓。” 玄濯大奇:“你还会喝酒?” 弦汐:“还没喝呢,等回去了再喝。” “……”须臾间,玄濯不知想了些什么,眼底晕开深色,微笑着挑眉:“正好我回来了,要不咱们一块喝?” 弦汐瞟他:“你还有伤呢。” “小伤,不碍事,正好喝点酒活血化瘀。”玄濯散漫道。 弦汐嘴角一抽:“……行吧,随你。” 跟在两人后面的苍璃本来都打算走了,听到这话又兴致勃勃地凑过来:“什么酒?我也要喝!” 玄濯不耐烦道:“滚,想喝自己回家喝。” “我一个人喝没意思啊,哎呀多我一个杯子的事而已——”苍璃死皮赖脸地黏着两人,今儿个喝不到酒誓不罢休。 玄濯手都扬起来了,准备照苍璃那张大脸扇下去,这时弦汐温和道:“他想喝就让他一起喝吧,反正有很多。” 苍璃嘻嘻笑:“谢谢嫂子!” 玄濯只得不情不愿地收了手,他捏捏弦汐指节,悄声嘟囔:“你不怕一会喝醉了,出丑被他看去?” 弦汐侧眼瞄他,唇边有些不明显的笑意:“你怎知我会醉?说不定等你醉了,我都不一定醉呢。” 闻言,玄濯登时高高扬起眉,迸发出极强的竞争意识:“哟?你这话说的,要不咱们比比看?” 弦汐坦然道:“好啊。” “要是你输了怎么办?” “你想怎么办?” “嗯……”玄濯略一思忖,带着轻佻而恶劣的笑,附在她耳边说了句话。 弦汐的脸噌一下红了个透。 她几乎是头顶冒烟地推了下玄濯,撅嘴低嗔:“流氓。” 玄濯闷笑两声,蠢蠢欲动地揽住她细腰,指腹沿着窈窕的线条来回摩挲,“该你了,说吧,要是我输了,你想让我如何?” 弦汐眼珠转了转,仿着他的浮浪,勾住他衣襟微微下拽。 这姿势令玄濯禁不住心中一荡。 他暗想莫非弦汐终于开窍了,也想跟他玩点什么花样…… “要是你输了,就去睡一个月的书房。” 弦汐浅笑着丢给他一句冷冰冰的话。 玄濯刹那间面色一僵,转瞬又一肃,竟当真忧虑起胜负来。 敞开的殿门近在眼前,他纠结半晌,俯下身,小声道:“一个月太长了吧,要不……一旬?” 弦汐眼眸弯弯地瞥他:“为何?你怕输?” 玄濯一哽,霎时挺直身板:“怎么可能!我玄濯这辈子就没有过‘输’这个字!喝个酒而已,这六百多年我就没遇着谁能喝过我的!” 弦汐配合地拖长嗓音:“哦——好厉害呀。” 玄濯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强行让自己充满底气,转头对苍璃道:“老三,你在旁边替我们看着,看看谁先醉倒。” 苍璃没想到还能凑上这么大个热闹,当即点头如捣蒜:“好嘞!” 回了屋,弦汐、玄濯还有苍璃各坐一边,宫人搬出全部酒坛,将夜光杯在桌子上呈两列排开,每列各五十杯,喝完一杯倒一杯,保证中间不间断。 弦汐跟玄濯对望一眼,面上皆挂着笑,气氛却隐隐透着些硝烟弥漫的紧张。 伴随苍璃一声“开始”落下,两人端起各自面前的酒杯,优雅又不失速度地接连饮下。 一个接一个碧绿夜光杯被宫人收回至桌尾,再度斟满后又被传送向前,不久便空了几个酒坛。 玄濯一面喝,一面偷偷瞄着弦汐,心里不妙的预感越来越浓。 他本以为弦汐一杯就会倒,可现下这都多少杯了,怎么连一点醉的苗头都看不出来? 生平第一次,于喝酒一事上,玄濯感到有些慌。 数杯下肚,弦汐莹白的面颊慢慢泛起些红,衣衫内里也被香汗微微打湿——那是真的香汗,浸着香叶天竺葵花香的酒液宛如汗水般从肌肤下细密渗出,与原本的体香纠缠在一起,散发着馥郁而又勾魂摄魄的甜美气息。 原本这气息尚能被繁重的华服掩盖一二,可服侍在侧的宫娥以为她热了,上前替她挽起了宽袖。 霎时间,白嫩纤长的臂膀与浓郁香气一道外泄而出,勾得邻座两人眼睛都移不开。 苍璃咽了咽口水,从衣领中抽出一张帕子,手一抖,险些掉了,他又忙不迭拿稳,递到弦汐面前:“嫂子,你都喝出汗了,我给你擦擦……” 帕子伸到一半,“啪”一下被玄濯打掉。玄濯狠狠剜他一眼,自己往弦汐那边凑了凑,伸手想抱她,“弦汐……” 弦汐目光仍是清明的,含笑道:“想认输了?” 玄濯动作一顿,不服输的劲儿登时压倒欲望占据大脑,他瞬间严肃起来:“才没有!”旋即又仰头灌了一杯。 弦汐慢悠悠地陪上。 情醉眠枝头 第110节 …… 最后,弦汐和苍璃一起,扶着喝撑了的玄濯返回书房。 被孤独关进书房的前一刻,玄濯仍在坚称自己只是重伤未愈实力不济,然而并没有人相信他。 苍璃伴着弦汐一同往寝殿走,闻着弦汐身上愈发浓醇的香气,他眼神直勾勾地:“嫂子,你接下来是不是就得一个人睡了啊?你床上凉不凉,用不用我给你暖暖?或者我睡地上也行,哥他不在床上替你挡着,万一你晚上做噩梦摔下来就不好了……” 走到寝殿门前,弦汐微笑着一指点在他胸口,拦住他:“床不冷,也足够大,我觉得还是你哥那边比较需要你陪,他身上还有伤呢,你去看看他吧。” 苍璃一脸呛着虫子的表情,“我哥?……哎,他一个大男人哪用得着陪,嫂子,要不你再——” 砰。 弦汐关上门。 第76章 番外二 正文没写的小片段 联系方式…… 时间是正文中生辰宴期间,某夜。 盛大的宴席从白天一直延续到深夜,觥筹交错丝竹不歇,玄濯待得可谓百无聊赖。眼见这一夜即将虚度过去,他实在坐不住了,索性趁着众人沉迷欢庆之际,悄无声息地溜回东玄宫,找弦汐。 弦汐本以为玄濯今夜不会回来,寝衣都换好了准备入睡,结果她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刚要睡着,便被一双手臂抱进个宽阔结实的胸膛。 “嗯……?”醇厚的龙涎香霎时笼罩全身,弦汐放松下来,哼哼着动了动,闷头拱进那个怀抱。 她眯着眼睛,懒倦而沙哑的鼻音透着几分稚气:“你回来了……” 不知为何,玄濯很喜欢听弦汐说这句话,他低头蹭了蹭弦汐脸颊,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发觉的腻歪:“是啊,回来陪你。” 弦汐软软地笑起来,搂住他脖颈。 玄濯看着她笑颜,不觉也漾开笑。他轻拍两下弦汐的背,慢慢抚着她顺滑的发丝,“明天上午带你去瑶池泡温泉,那边的丹红睡莲近来开得正盛,很好看,还能温养身体。你要是还想吃什么点心,就直接跟下人说,让他们给你准备。” 弦汐一面听,一面有一声没一声地应着。 看她耷着眼睫似是困顿的样子,玄濯止住话音,在她额头亲了亲,“好了,不吵你了,继续睡吧。” “嗯。”弦汐点点头,重新闭上眼。 然而经玄濯这么一扰,她的困意基本也都散得差不多了,眼帘反复闭合又睁开,眸光渐渐清明,她在玄濯怀里不安分地翻来覆去。 腰间倏然一紧,身子被玄濯稳稳摁住。 幽幽烛光中,玄濯捏了下她腰侧软肉,双眼同样明亮:“睡不着?” 弦汐支起腿,慢悠悠地晃,回道:“有一点。” “那做点别的?”玄濯意有所指地压住她一条细白的腿。 弦汐偏头看他,鼓起腮,闷闷道:“不要。早上已经做过那个了。” 她这河豚似的小模样一下逗笑了玄濯。 玄濯紧紧抱住她,毫不客气地来了个深吻,把她揉得乱糟糟的之后又弯着眼道:“想什么呢,小色鬼,我是要带你出去转转。” “……”骗人。 弦汐红着脸喘了几口气,小声据理力争:“你刚才肯定不是这个意思——” 玄濯打断她的话:“那你是要做那个,还是跟我出去转转?”他扬起眉梢,笑得狡猾而促狭。 弦汐水盈盈的圆眼瞪着他,嘴巴快要撅到天上去。半晌,她委屈又不高兴道:“……出去。” - 九重天上颇有些寒凉,弦汐穿戴好衣物后,玄濯又给她套了一层他自己的外衣,这才抱着她出了门。 弹指间飞跃千里,待到终于远离天宫穹顶挂着的那轮金日、星光遍布视野之时,玄濯才慢下脚步,但仍旧抱着弦汐没放开。 弦汐拽拽他衣襟:“玄濯,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能走。” 玄濯斜睨她:“怎么,不想让我抱?” “不是这样,我是担心麻烦你……” “麻烦?”玄濯很是听不惯这俩字眼儿,感觉连发音都透着生分的意味——弦汐现在是他的人,就该什么事都心安理得地依赖他才对,怎么能还说这种客套的话。 他盯着弦汐,压低的眉宇间满是不悦。 在他的目光逼迫下,弦汐悻悻缩回手,闭口不言。 玄濯缓了缓神色,“你走得太慢了,我走两步得等你三步,还是抱着更省力点。再说,抱你跟抱一片叶子也差不了多少,不用担心累着我。”他就势将弦汐在臂弯里掂了下,万分轻松自在。 弦汐没再说什么,习惯性地顺从于他。 见弦汐这么乖巧,玄濯忽而想起自己前几天的恶行,心里顿时腾起些许愧疚。他低低地清咳两声,迟疑道:“弦汐。” “嗯?” “你……”玄濯微妙地默了一会,“你眼睛怎么样了?” 弦汐面露疑惑:“眼睛?很好啊。” “还疼吗?” “不疼。” “……哦,那就好。” 彼时的骄傲与尊严堪比天高,令玄濯仅能问到这里。 他不继续说,弦汐也从来不会多问。弦汐仰头看着浓黑的夜,眉目专注,微风撩起她的发丝,带起有如波澜般阵阵清香。 玄濯略一抿唇,状若淡然地开口道:“你这几天怎么都不找我?” “?”弦汐被问得愣了下,无奈又坦然道:“我没办法找你啊。” 传音只能从法力更高、或者平等的另一方发来,她的灵石也没接纳过玄濯的神识传导,收不到他的讯息。 ——她难不成要为难灵鸽飞上九重天来找他吗? 听弦汐这么一说,玄濯才反应过来。 他正准备告诉弦汐可以去龙王庙喊他,那样他也能听到,但仔细想一想,弦汐平时杂七杂八的事儿也不少,总这么来回跑未免也太麻烦。 玄濯沉吟少顷,顶着十分刻意的漫不经心的表情,说:“我可以再给你一个联系我的东西,这样你以后想见我或者跟我说些什么也方便点。” 弦汐怔住,语气里有明显的不敢相信:“随时……想联系你、见你……都可以吗?” 玄濯浅笑:“当然,只要我不忙。” 他自信满满地以为弦汐会马上答应,岂料弦汐犹豫了一阵,竟是摇头拒绝:“不了吧。” 玄濯一哽。 他当即道:“你不要?!” 弦汐:“嗯。” 玄濯面容僵硬,勉强将声线拉回平稳:“为何?” 弦汐默然片刻,抬头看他时,眼中漫天星光羞涩而温柔地闪烁:“因为,我可能会很打扰你。” “……” 心脏怦然一跳,玄濯稳稳当当的手臂微不可察地抖了下。 他定定地注视着弦汐的眼睛,仿佛在这一刻忽地失了声。 许久后,玄濯错开视线,快得几乎是仓皇——他意识到,他或许真的不能把联系他的东西给弦汐。 不然会有什么即将失控。 可大概是不死心吧,又或自尊作祟,他再度问:“真的不要?” 弦汐说:“不要。” 她圈住玄濯的颈,凑近到与他仅隔寸毫距离,笑意盈盈:“反正,我们几乎天天晚上都能见面。”她眷恋地埋在他颈窝,“这就够了。” 她很喜欢夜晚,因为以前在花园时看不到繁星与夜空,也因为每到晚上,玄濯便能亲密无间地与她相伴。 这是件很幸福的事。 弦汐依赖地窝在玄濯臂弯里,没注意到,玄濯良久都没再说话。 第77章 番外三 家庭小事 养娃日常 成婚半年后,东玄宫传来喜讯——太子妃娘娘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一时间,络绎不绝的神官想要登门贺喜送礼,却被卫兵悉数拦在门外。太子殿下将整座东玄宫封锁得固若金汤,连一只虫子都飞不进去,众神官数次向太子婉言请求无果,只得无奈离开。 甚至祖伊想召弦汐前去乾清宫见她一见,都被玄濯以“她身体虚弱,胎像不稳,需在殿内安心养胎”为由无情推脱掉。 弦汐知晓,玄濯这是担心又出现上次那种情况,但她也没阻拦,毕竟能安闲度日自是再好不过。 如今的东玄宫比以往还要清寂,耳畔惟有侍者洒扫庭院的细微响动,午间,槛窗边,弦汐支颐卧在美人榻上,一手覆着小腹,阖眸小憩。 ——这次孕育龙子,倒是没上回那么艰辛。 神木之躯总归比凡人坚韧许多,再则九重天灵气充裕,每日还有各种仙草灵丹辅佐滋养,是以弦汐有孕以来不但没消瘦,脸颊的线条反而还柔润了少许。 温暖阳光被窗棂切割成斑驳碎金,倾泻而下,映得榻上宛如躺着一颗莹白透亮的珍珠。 一张丝绒薄毯忽而落到身上,弦汐微微一动,缓慢掀起眼帘。 “唔……玄濯?”她揉揉眼睛,朦胧视线渐渐聚焦于上方含笑的面容,“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玄濯轻声道:“想你了,回来看看你。” 他说情话的本事真是与日俱增。 弦汐回以一笑,打着哈欠抻了个懒腰,挪了挪因躺得过久而略感僵硬的身子。 动作间,薄毯滑下肩头,露出一截雪白单衣。 玄濯索性将她用毯子一卷,径直抱回床上,给她盖好被子后,自己也躺上去稍作歇息。 他缓缓抚着弦汐隆起得还不太明显的小腹,眼里有温馨的暖意,也有暗暗的酸涩:“怀孩子……是不是挺累的?” 情醉眠枝头 第111节 弦汐懒懒地说:“还好,就是容易犯困。” 玄濯歉疚地揽住她腰身:“近来我总是有事,没法好好陪你,你若是自己待在这里觉得孤单,我就带你出去走动走动,认识些仙子神女,或者其他神官的家眷,说不定有你能聊得来的。” 他顿了下,笑道:“对了,过些天我让七弟妹朱雀过来坐坐吧。她性子热,又善谈,你应该会喜欢跟她聊天。” 弦汐随口应了一句:“好啊。”她总不能一直窝在宫里不跟外人接触。 话音甫落,弦汐忽而想起什么,对玄濯说:“哦,有件事差点忘记和你说了。” 玄濯:“什么事?” “凤后娘娘今天派人传话过来,问我几时有空闲,去凤宁宫和她见一面,说说话。” 玄濯蓦然一滞。 神情微不可察地凝固须臾,他垂眸瞧了眼弦汐的表情——平淡如常,没什么异样。 但他心里仍是有些忐忑。 玄濯尽量将声音放得低柔:“你如何想的?……想去见她吗?” 弦汐思索少顷,说:“不想。” 凤祐赶她下凡,害得她差点没命,又因此阴差阳错跟玄濯重新纠缠到一起,她并不是很想再见到凤祐。 玄濯笑容不变,看不出丝毫勉强:“那就不去见,回头我替你推掉。” “好。” 弦汐便不再考虑这事,她挪动几下已略能感到微许沉重的身子,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好。 寂静一阵,玄濯道:“弦汐,你想不想跟我回龙宫?” “……”弦汐睁开眼,沉默中,肢体隐隐僵硬,“为何要回龙宫?” 她语气明显透着几分不自然。 气氛出现一丝微妙的变化。 玄濯不觉间轻了呼吸,和缓道:“你现下住在天宫这边,父王母后总是会惦记着想看看你,倘若你回了龙宫,到时路途遥远些,他们怕你颠簸劳累,也许就不会再烦扰你了。” 可他不是都能帮她拒绝吗?弦汐张了张嘴,想说出这句话,然而话音即将出口的前一刻又被她咽回肚子。 ……尽管,祖伊和凤祐是玄濯的亲生父母,但他们同样也是天帝天后,尊贵无匹,玄濯每次推拒估计也没那么容易。 弦汐垂着眼帘,沉默下来,半晌没言语。 要是她和玄濯不在一起,就都不会陷入这种为难的境地,玄濯可以好好当他的太子,她也可以回花园清净地生活,两相安好。如果不是玄濯非要缠着她…… 弦汐消沉地胡思乱想着,面上厌嫌的神色越来越重,手指无知觉地捏紧泛白。 玄濯几乎是提心吊胆地看着她,心里慌乱少顷,他俯首殷切而讨好地笑:“弦汐,乌麻还在龙宫等你呢,它肯定也期待跟你和孩子一起生活。” 闻言,弦汐眼神一晃,负面情绪缓缓褪去。 乌麻毕竟有魔族的气息,不能进入天宫,玄濯为了讨弦汐欢心,偷偷带它来过几次,让弦汐看几眼便又立马送回去。 见弦汐面色有些许改善,玄濯缓了口气,继续道:“你之前不是说,它喜欢听你弹琵琶吗?正好听听音乐对孩子也好,等咱们回去,我多买些琵琶,你随便弹。” 他喉间咽了咽,小心翼翼道:“你想离开龙宫去哪儿的话,我也不会再拦着你,但是你可以叫我陪你一起吗?……不然我怕你又遇到意外。” 他的话音萦绕在耳边,弦汐黯淡的眼里光点明明灭灭,最终,还是无神地闪烁着: “好,我跟你回龙宫。” - 正如玄濯所言,朱雀确实是个热情又善谈的人。 那天来龙宫做客的不止朱雀一个,应桀也跟着过来了。应桀进门之后见到弦汐,先是显见地别扭了一下,又向下瞄了眼她的小腹,随后摆正姿态,正经行了个礼,道:“长嫂。” 弦汐一时不适应,静默好一阵,才不咸不淡地颔首回应:“嗯。” 朱雀则跟冷冷淡淡的应桀完全相反,她上来便握住弦汐双手,被玄濯挡了下才刹住前冲的脚步,爽朗地笑弯了一双火红的眼珠:“皇嫂,初次见面,您叫我朱雀就好!” 弦汐有些腼腆:“不、不用说‘您’,直接叫我弦汐就可以。” 朱雀眨眨眼:“真的吗?那我可不客气啦?” 弦汐被她逗得轻笑。 四人在前殿寒暄几句,而后进了花厅,开始聊起家常话。 聊了没一会,玄濯和应桀暂时去往书房谈事,趁着这空隙,坐在榻上一侧的朱雀朝对侧弦汐感慨:“哎,说起来,我以前一直以为就凭大皇兄那性子,大抵这辈子都不会喜欢上任何人,没想到寡了六百多快七百年的突然就铁树开花了——还一开就开得这么波澜壮阔!” 她满脸兴奋和好奇地问弦汐:“皇嫂,你是怎么把他制得这么服服帖帖的啊?传授点经验呗。” 弦汐笑得无奈:“这……也称不上是服服帖帖吧?” “哪里称不上呀!”朱雀瞪大了眼睛,“现在大皇兄在这世上估计也就听皇嫂你一个的话了,旁的人说话他压根不带听的!” 弦汐淡道:“他父王和母后的话他多少还是听的。” 朱雀敏锐地注意到那两个生分的称呼,但她很有眼色地没点明出来,只不以为然地一甩手:“那他也不过是表面听听罢了,心里指不定拐了多少弯弯绕绕呢。” 弦汐不置可否,转而道:“你问这个干嘛呀?难道应桀经常跟你不对付吗?” 问完她才记起来,玄濯以前跟她说过,应桀和朱雀的婚后生活不太美满,似乎总是吵架置气。 果然,朱雀的脸色当即就沉了下去:“不对付?哼,我俩岂止是不对付。” 弦汐心道不妙,却又忍不住八卦地听下去。 “我和应桀的婚事是父王指的,婚前我跟他说得明明白白,只要他不玩得太过火,至少别让那些乱七八糟的人闹到我面前,他在外面想怎么折腾我都不管。结果应桀可好,成婚才半个月就接连有两三个小情人上门又哭又闹,吵吵着要他负责的,其中一个甚至还怀了双胞胎,说要是应桀不娶她,她就把这两个孩子在龙王庙里当众流掉!” 朱雀满心的郁闷和气愤都写在脸上,“你别看他总是一脸不举似的的冷淡样,实际这人心肠可花花着呢!床上床下都是!” 玄濯和应桀刚进门就听到那拔高声调的最后一句话。 应桀当即黑了脸,裹着一身冷气疾步走到朱雀面前:“你又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朱雀不落下风地拍案而起:“我胡说八道?我胡说八道什么了?难道不是你敢做不敢让人说?!” 应桀莫名其妙:“我做什么了?” “咱俩刚成婚那阵,是不是有个妖女怀了你的孩子还嚷嚷着要你娶她,不娶她就去龙王庙当众流掉孩子?” “她……” 朱雀没给他辩驳的机会:“还有上个月,是不是有只松鼠找上门来要你负责?那时候你不在宫里,还是我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出去招待的她,我跟她说明白咱们什么关系之后她寻死觅活地不肯走,硬生生在龙宫门口给我哭出了个‘妒妇’的名号!这些都是拜你所赐!” 应桀听得烦躁:“你怎么又翻起这些旧账来了,我不是都道过歉了吗,你能不能别总没事找事?” 朱雀两眼冒火:“你道歉?你那道歉顶个屁用!还我没事找事,应老七你给我说清楚到底是谁搞出的这一堆事,又到底是谁对不起谁?!” 两人顿时你有来言、我有去语地争执起来,战况激烈非常。 玄濯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一边走到弦汐身边,附耳悄声问:“朱雀刚才是不是跟你说她和应桀的事了?” 弦汐也小声:“嗯,说了一点。” 玄濯直接坐到她旁边,“我跟你说啊,别看应桀人模狗样的像是挺不食烟火,其实我们这几个里面,除苍璃之外,就属他最会讨姑娘欢心。” 弦汐意外地扬起眉,心想那确实是不可貌相。 但这句话也不尽准确,毕竟应桀那副皮相从各个角度看都算上乘,即便什么都不做,单靠这张脸就能吸引到一众芳心。 玄濯瞧着她的表情,道:“不敢相信是不是?——你一会就看着吧,应桀今天就算跟朱雀吵得再凶,最后都能有办法把人老老实实抱回家。” 好巧不巧,他这句话刚落地,站在罗汉榻前吵个没完的两人便要转移阵地,到外面接着吵。 两人步伐移动,弦汐和玄濯也偏着身子一同看过去。 察觉到粘在背后的视线,应桀朱雀怪异地回头望去,弦汐和玄濯又即时收回眼,肩并肩坐在榻上按摩弦汐小腹,一副岁月静好琴瑟和谐的情态。 两人并未多疑,关上门到外面吵去了。 待到声音隔绝,玄濯大大方方地开嗓:“照我看,朱雀虽然脾气暴了点、急了点,可她到底还是喜欢应桀的,要不然也不至于一直拖拖拉拉吵来吵去地也不肯跟他和离。但凡应桀能稍微拉紧些腰带,俩人说不定都能当一对恩爱夫妻,朱雀也不至于总跟他闹得这么脸红脖子粗的,奈何应桀就是控制不住……” 说到这,玄濯忽然觉得这是个表现自己的好机会,于是昂首挺胸道:“所以说啊,这管不住下半身的男人就是不行,连基本欲望都控制不了的男人就是失败者,不配拥有和睦的家庭。——就不像我,弦汐,”他抱着弦汐蹭蹭,“我这好几百年来可就你一个,没有过别人,你可不能不要我啊。” 弦汐:“……” - 数月后,万众瞩目的小天孙终于平安落地。 不过还是个蛋。 尽管弧度形状都十分标准完美,但对于第一眼就想看到出生孩子相貌的弦汐来说,无疑有些失望。 待下人为她清洗干净产后的身体,弦汐侧卧在床上,撑着胳膊,和玄濯还有乌麻一起盯着那枚已经被擦干净的、光滑圆润的龙蛋。 “接下来……我要怎么做?”弦汐很是迷茫,“抱蛋吗?……可我好像不会。” 她是树,崇尚的一贯是来去随风,开花结果随风,果实落地也随风,并没有抱蛋这么体贴的哺育功能。 玄濯抓着乌麻不让它靠近龙蛋,看他的表情好像也不太懂。这也不怪他,他母亲是凤凰,和龙一样是下蛋的族类,抱蛋什么的手到擒来,从来无需考虑这等问题。 可弦汐不管化出本体还是延续人形,貌似都无法完成抱蛋这一行为。 他慎重地想了又想,坐直身板:“既然没法抱,那就不抱了!我们龙族的后代没那么脆弱,就算把它丢到冰天雪地岩浆沸水里它都照样能破壳!” 弦汐无言地瞥他一眼,伸手把那枚龙蛋抱进怀里,“真是白费力气问你……算了,我自己来吧。” 弦汐就这样贴身抱了三个月,直到三个月后的某天,龙蛋动了几下,蛋壳出现丝丝裂纹。 一条孱弱却活泼健康的小黑龙,挣扎着破壳而出。 弦汐一眨不眨地看着它从蛋壳里爬出来的全过程,眼里逐渐盈满泪水。 ——在这世上,她终于有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血亲。 小黑龙尚且睁不开眼睛,却已会循着气味寻找母亲,它幼嫩的嗓音嘶叫着,跌跌撞撞爬向弦汐。 弦汐亦张开手臂,不顾它身上未干的黏稠液体,流着泪将它紧紧抱在怀里。 “孩子……我的孩子……”弦汐喜极而泣,“我是你的母亲啊……” 或许,任何词汇都无法形容她这一刻的幸福感。 她只感觉,空洞的心脏仿佛被过度填满,美好的物质膨胀满溢,充盈全身。 - 与玄濯商议过后,弦汐给这孩子取了个名字:玄叶。 情醉眠枝头 第112节 玄叶是个相当聪明的孩子,几乎所有见过他的人基本都会承认这一点,不论游戏还是法术,他几乎看一眼就能学会,深奥的经法理论也差不多是一点就通。 但比之更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那暴烈冷血更胜其父的性情。 玄叶五岁刚长牙的时候,牙齿第一次是用来吃饭,第二次是咬他爹的胳膊。 玄濯当时都想直接给他甩飞出去了,可转念一想这是他和弦汐的儿子,又生生忍了下来,把玄叶从胳膊上拔开,丢回他的小床里。 “我怎么感觉,咱儿子对我不太友善。”玄濯这般跟弦汐抱怨过。 弦汐道:“可能你陪他的时间太少了,又总是对他太粗暴,你试着温柔点呢?” 玄濯于是掬着温柔可亲的笑容,摸了摸玄叶的头。 玄叶一仰脖子差点给他手指咬掉。 玄濯之后再也没尝试过此类行为。 七岁时,玄叶无师自通学会了喷火,而第一个因此遭殃的是赤熘。 玄叶在七岁生辰宴上,一口火星子喷在他心宽体胖的六皇叔的衣摆,烧得赤熘满地跑,低头却又被肥大的肚子横亘其中看不到是哪里烧焦了。 事后,玄濯本想揍玄叶一顿让他长长记性,可他手还没落下,玄叶连声的哀叫便软化了弦汐的心,最后只落得弦汐不痛不痒的一通训斥。 玄濯无奈地劝过弦汐:“你这样会惯坏他的。” 弦汐皱着眉,于心不忍:“他年纪还小,可能只是淘气……” “那也不能纵着他啊,他怎么说也是天族的储君,必须得言行有度,处处都让人挑不出差错,不然如何能服众。” 弦汐觉得此言在理,于是道:“那,下次你要教训玄叶的时候,我不拦你了。” 然而玄叶经此一役却仿佛是学乖了,一直到化形之前都没再惹祸。 玄叶化形的时间比寻常龙族要早得多,十几岁便有了人形——那是一张俊美到近乎妖冶的相貌,综合了他父亲的硬朗英俊与母亲的柔美秀丽,美艳得令人过目不忘。 为了庆祝玄叶早早的化形,玄濯特地开办盛筵宴请四方,然而这场宴席却又有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意味。 弦汐正在闭关期,并没有出席酒宴,玄濯在席上夸赞了玄叶一番后,本来要端起酒杯和众人一同饮酒,可杯底刚离桌便又落下。 众目睽睽之下,玄濯从衣襟里掏出一个盒子,打开,里面赫然躺着几片干叶子。 他拿起一片,像是生怕有人没看到一般高高举起,表情却又十分自然,仿佛这只是不经意的一个小举动:“不好意思,内人担心我醉酒伤身,专门取了自己的叶子为我安神静心的,为了不辜负内人的美意,我先吃一片,再与诸位共饮吧。” 说罢,他的手又在半空停留了一会,待众人一个不落看得清清楚楚,才满意地收手,将叶片放进口中,神情满是沉醉地咀嚼许久,咽下。 席上一众人表情僵硬地看着他演完这出大戏,然后干巴巴地陪笑捧场,其中白奕也在笑,目光却瞧见玄叶白眼翻个不停。 白奕微一眯眼,笑意悠长。 宴席结束后,白奕悄悄找上玄叶,说那盒叶子极有可能是他父亲强行从他母亲身上摘的,而且因为他母亲不愿意,那叶子也许会变质,变成某种令人上瘾甚至发狂的物质,劝玄叶最好把那盒叶子换掉。 玄叶对这位二皇叔的话并不是很相信,毕竟他父亲看起来似乎相当不待见这位弟弟,还在宫里骂过他许多次。 但因为父亲得到了叶子自己却没有,玄叶咽不下这口气,于是想了个法子——他将一盒一摔就炸的小炸药伪装成叶片的模样,偷偷替换掉了他父亲那盒里所有的叶子。 紧随其后的第二天,玄濯坐在桌案后办公,心浮气躁之际打算吃片叶子舒缓一下心情,结果牙齿咬住叶片的那一刻,叶子轰然炸响,刹那间连他那嵌着吕宋绿宝石的银耳坠都炸飞出去一只。 玄濯没用上两秒钟便猜出来是谁干的,第三秒钟便已将玄叶吊到了宫门口那棵树上,用皮带往死里抽了他一顿。 第78章 番外四 现代篇(一) 亲一下就要结婚…… 十八岁这一年,弦汐考上了北平顶尖院校,清漪大学的美术学院。 出发前夜,她将行李收拾得妥妥当当,跟福利院陪伴她成长至今的众人道过别,于次日清晨,坐火车前往北平市中心。 时值盛夏,骄阳高高地挂在碧空上普照大地,绿野郊田与高楼大厦交替着划过窗外,车轮轰隆轰隆响个不停,乘务员推着装满零食饮料的小车从过道走过,尾音拖长的叫卖声透着些许困蔫了的疲惫感。 弦汐轻声拦住乘务员,要了一瓶矿泉水——旅途太长,她自己带的水已经喝完了。然后一边小口喝着水,一边欣赏窗外飞逝的风景。 行程从白天延续到傍晚,历经十多个小时,最后,火车在终点站缓缓停下。 列车员放好脚踏板,供乘客安稳下车。 离开车厢内满满的冷气、踏上站台的那一刻,高温夏风恍如热浪霍然扑面而来,霎时间闷得人喘不过气,弦汐挺胸深呼吸,勉强消去些胸腔里的滞塞感,随即背着书包,拉着行李箱走下站台。 此时七点才过半,北平的天尚且亮着。车站大厅里,甬道出口处围着大堆的人,捧花的举牌子的,都在抻长脖子往前张望。 弦汐走出甬道后,左右看了看,忽而听到人群后方传来一声欣喜又苍老的呼唤:“弦汐!这里这里!” 弦汐循声望去,见一个西装革履的小老头,正手忙脚乱地在人潮间寻找空隙露脸。 ——那应该就是明澈老先生了。 资助他们那家福利院的孩子读书和日常生活的慈善家,现今在北平某三甲医院任职医师,这次听说弦汐考上了北平的大学,特地来接她。 弦汐绕过隔离带,小跑着到明澈身边,展颜一笑:“明澈爷爷好。” 明澈笑得满脸褶子:“哎!好!来,行李给我,你坐一天火车怪累的,这些我帮你拿。”说着他便要接过弦汐的行李箱还有书包。 弦汐连忙抓紧带子和把手,“不用不用,这些不沉,我能拿动。” 然而明澈坚持不肯放弃,弦汐推三阻四几番,实在争不过,只好把轻一点的书包给了他。 明澈接过书包后掂了两下,嘟囔着她东西太少,等明天还是什么时候得空,得再给她置办些日用品。 闲聊间出了车站大厅,明澈带弦汐走向停靠在路边的一辆黑色suv,没等走近,一个俊秀儒雅的青年便从驾驶座下来,含笑接过两人手中的行李:“老师,学妹,我来拿吧。” 弦汐怔怔递给他行李箱把手,随后带着困惑看向明澈, 明澈说:“他是楚箫,我带的一个博士生,他也是清漪的,是你学长。” 弦汐了然。 坐上车,楚箫启动引擎,问副驾驶座的明澈:“老师,我们现在去哪?” “哦,对。”明澈转头问弦汐:“弦汐,你几号去学校报道?” 弦汐说:“后天就去。” “后天啊,那你这两天住哪?” “我准备找个便宜点的酒店……” “这怎么行?”明澈不赞同地皱起眉,严肃看着她:“那种太便宜的酒店不安全,你一个小姑娘,又人生地不熟的,万一出什么事儿怎么办?” 弦汐闻言,也有些犹豫:“可是,贵的我住不起。” 明澈想了想,道:“要不你先在我那住着吧,正好我明天带你去买东西,后天早上直接送你去学校。” 弦汐愣了下,不大好意思地摆摆手:“不、不了吧,那样也太麻烦您了。” “客气什么,就这么定了啊。”明澈果断道,“楚箫,去龙湖。” 楚箫笑眯了眼:“好的老师。” 弦汐:“……”好吧。 北平的路一如既往地堵,车子以蜗牛一般的速度慢吞吞行进着,费了近四五十分钟才终于抵达龙湖。停车时,弦汐仍沉浸在繁华的夜景中,差点没反应过来。 楚箫帮忙搬出行李箱,又和明澈商量了下后两天的行程安排,旋即驱车离开。明澈转身招呼弦汐:“弦汐,这边。” 弦汐应了一声,紧忙跟上。 龙湖是一片别墅区,放眼望去,尽是豪宅香车,地面干净得连落叶杂草都不见,弦汐跟着明澈进了一扇古色古香的朱红大门,入目即是四四方方的小庭院,以及一栋中式装修风格的双层别墅。 顺着小径往前走,明澈带她进入别墅里面。开门时,灯火通明,弦汐眼尖地注意到,玄关处有一双锃亮的皮鞋。 一双不论大小或款式,都明显不是明澈会穿的皮鞋。 明澈显然也看见那双鞋了,他朝客厅喊了一声:“——玄濯?” “!”弦汐瞳仁一缩,心脏莫名噗通跳了下。 明澈换上拖鞋往客厅走,“你还没走啊?我以为你已经回去了。” 弦汐咽了咽口水,缓慢抬眸,望向客厅。 明亮灯光下,紫檀木沙发正中间坐着个身姿颀长的男人,一双长腿懒散交叠,纯黑的衬衫西裤裁量考究,布料精细,极好地勾勒出通体完美而紧实的线条。 他正端着杯茶水,在平板上翻阅文件,黄金眼瞳反射着无机质的冰冷光辉,小臂处衣袖上挽,露出一只璀璨的钻表,以及冷白遒劲,青筋浮凸的肌肉。 听到明澈问的话,男人放下平板,闲闲一笑:“反正我今晚也没什么事,干脆就在这等您回来了。” 他侧眸一瞥明澈背后的小身影,“这位是?” “这是我资助的一个孩子,叫弦汐。”明澈把浑身僵硬的弦汐拉到身前,“来,弦汐,跟……” 他一下卡壳,觉得叫“先生”太生疏,叫“叔叔”玄濯又不会乐意,叫“哥哥”更是亲昵得有点别扭了。他左思右想半天,想起玄濯也是从清漪毕业的,于是灵光一闪:“哦,叫玄濯学长!” 弦汐细白的手指紧绞在一起,怯怯地垂着眼,“玄……玄濯学长好。” 声音又软又低,仿佛猫崽叫。 玄濯微微挑眉,那对金瞳饶有兴味地打量她。 明澈道:“这孩子今年高中毕业,刚来北平,后天就要去清漪报道了,我看她在这边没地方住,就带她到我这住两天。——来,弦汐过来坐。” 跟玄濯介绍完后,明澈带着弦汐往沙发走。 弦汐迟缓地迈开腿,紧贴沙发边的扶手坐下,腰板笔直。 明澈坐在两人之间,正想跟玄濯继续聊医院那个药代的事,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他拿出手机,眯眼看了下号码,接通电话:“喂,小李?” 通话那端不知说了些什么,语气很急,明澈听着听着,神色越来越凝重。挂断电话后,他抱歉地对玄濯说:“医院那边来了个患者,我得过去一趟,你今晚就先回去吧,以后有时间我再找你聊。” 玄濯笑笑:“您去吧,我跟小学妹说说话再走。” 弦汐腰背一紧,指腹捏得泛白。 ——跟她说话?为什么想跟她说话?他想说什么……难道他认出她了? 明澈奇道:“你跟她说什么啊?” 玄濯坦然道:“讲讲清漪的情况,北平哪里好吃好玩之类的。”他松弛地靠着沙发,“这小妹妹既然是您资助的,我自然也得尽我一点绵薄之力,帮扶她些。” 弦汐眸光凝住,微微黯淡。 玄濯能愿意帮弦汐那再好不过了,明澈也没多想:“那你跟她聊吧。”他转而对弦汐道:“二楼两头都有空房间,你随便选一个用,行李要是拿不动就让你玄濯学长帮你拿,我先走了啊。” 弦汐下意识很懂事地“嗯”了一声,盯着他离去背影的目光却满满都是挽留。 情醉眠枝头 第113节 别墅大门被毫不犹豫地关上。 室内空气一时间静得落针可闻。 弦汐压低脑袋,浑身上下写满了“紧张”俩字,玄濯斜眸瞧着她,觉得有些好笑:“小学妹,你很怕我?” “啊、啊……?”弦汐慌忙张开嘴,发出几个无意义的音节,而后强作镇定地摇头:“没、没有。”她朝玄濯挤出一个生硬又不自然的微笑,眼睛闪烁两下,仍是没敢看他。 玄濯眼神定在她强颜欢笑的小脸上,那张柔润的鹅蛋脸纯美而稚嫩,头发被很乖地梳成一个马尾,经过白日的跋涉,有几缕碎发垂落在脸颊边,平添几许慵懒可爱的味道。 她的衣着很简单,上身一件短袖白t恤,裤子甚至还是宽松的天蓝色校服裤,两侧各有两道竖直白杠。裤子虽肥,但不难看出下方包裹的是一双多么直而匀称的漂亮长腿。 ——一点也不像高中毕业了的,如果不是那起伏婀娜的线条,说是初中生都有人信。 玄濯拍拍身侧位置,对弦汐说:“过来坐。” 弦汐倏然一绷,默了几秒钟,慢腾腾挪过去,坐在与他仅隔一只手掌宽窄的地方。 鼻腔隐约能闻到一丝浓醇的龙涎香。 她绷得像块铁板,极轻地闻嗅这股香,过往的回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玄濯问:“你考的哪个专业?” 弦汐小声说:“美术。” “那可挺烧钱的。”玄濯说,“看来明澈老师没少资助你们。” “……”弦汐静了静,道:“我以后,会努力赚钱还他。” 玄濯轻笑了声:“就算你有这个心,明澈估计也不会要。他资助你们是因为他孙女就是在那意外去世的,他为了给他孙女积德,就在那搞起了慈善。他给你钱你就安心收着吧,不用有压力。” 他喝完杯里最后一点茶水。 弦汐才知道这个事,愣愣地看着他侧颜,“哦,原来是这样。” 玄濯见她终于舍得抬头看自己了,心情竟颇为明媚。 不过接着便听弦汐说:“但是,那我也得还明澈爷爷钱。” 还挺犟。玄濯这么想着,随口又劝了一句:“他不缺这点。” “那我再多陪陪他。”弦汐执拗道,“反正,我总得报答明澈爷爷。” 玄濯偏头瞧着她,眼底神色莫辨。 片刻后,他放下茶杯,笑道:“很知恩图报啊,是个好孩子。” 弦汐指尖微不可察地一颤。 方才那丝松快和自在忽地尽数收敛起来,她低下头,绞着手指,又变成最初那副沉默怯懦的模样,不知在想些什么。 玄濯见状,索性揭过这个话题:“你说你进的美术学院,那应该是擅长画画吧?” 弦汐点头:“嗯。” “擅长什么画?油画,国画,素描,还是水粉什么的?” “国画。”弦汐温吞地说,“水墨一类……” “哦——”玄濯拖出个长音,散漫得像是玩笑一般:“正巧我屋里最近想加一张画,找了好久都没找到合适的,不如,你帮我画吧?” 弦汐怔住:“我?” “是啊,你。”玄濯侧身倚着沙发靠背,骨节分明的长指轻轻拨弄左手中指上、足有鸽子蛋大小的墨翠戒指,眉眼弯弯,“怎么这个反应,不愿意吗?我可以给你很丰厚的报酬呢。” 弦汐忙道:“没有,不用,我、我就是……不太自信。”她小心翼翼地觑着玄濯:“你……您,真的要我画吗?” 玄濯闷笑两声:“说‘你’就行,不用跟我那么客气。” 说罢他咳了咳,端正神情,眉宇间却还是有些挥之不去的戏谑意味:“当然是真的,你放心,不管你画成什么样,我都会让人好好裱起来,挂在我每天一睁眼就能看到的地方。”他朝弦汐眨眨眼。 弦汐哽了哽。 ……哪里放得下心啊! 她暗自崩溃了一会,拒绝的话完全说不出口,只好硬着头皮道:“这、这可是你说的。” 玄濯笑盈盈:“嗯,我说的,你放手画吧。” 弦汐郁闷地撅嘴:“那你什么时候要?” “今晚。” “?”弦汐一脸茫然:“今晚?” “是。”玄濯倾身凑近她,唇边仍是挑着的,眼底的光却晦暗幽深,宛如探寻到猎物的蛇,“我想亲眼看一看,你做这个的全部过程。” 弦汐呼吸一窒。 这句话……怎么听起来怪怪的。 她蹙起秀眉,微微往后缩,不安地问:“学长,你……想要我画什么呀?” 玄濯却没有马上回答。他深深凝视弦汐片刻,随后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重新坐直上身,轻松地笑:“你带作画工具了吗?” 弦汐被他变脸一样的转变弄得呆了下,“带了。” 玄濯站起来,走向她的小行李箱,“我帮你搬行李,我们去房间作吧。” 弦汐本想起身跟着他,听到后半句瞬间炸毛:“做、做、做什么??”她惊得声调都变了,直接跌坐回柔软的沙发,甚至还颠了两下,双手下意识抱住胸口。 玄濯回过头,却是满脸困惑,无辜道:“作画啊。” “……”弦汐眼皮跳了跳,张嘴哑了一会,讪讪起身:“哦,作画啊,作画……那说‘画’就好了嘛。” 玄濯静静看着她魂不守舍地掠过他身畔,嘴角勾起一丝微妙的笑。 就在弦汐即将迈出下一步的时候,他从背后附耳悄问:“那你以为,我们要做什么?” 弦汐抬起的腿登时僵在半空,整个人如同石化了一般半天没动。 “扑哧——哈哈哈哈!”玄濯没能忍住,放纵地笑出了声。 弦汐的脸在玄濯大肆的嘲笑声中渐渐红成一颗熟透的柿子,她忿忿推了玄濯一下,没有出现丝毫效果,又气哼哼地自个儿冲上楼梯,随便找了个房间钻进去。 门没等关上,便被不知何时拎着行李箱追上来的玄濯一手抵住。 仗着力气优势,玄濯将门缝推得相当宽敞,朝弦汐悠悠地笑:“生气啦,大画家?再气也不能扔了画笔不要啊。”他轻轻松松提起行李箱晃了晃,依稀能听到里面笔杆哗啦碰撞的声响。 弦汐从门板后探出小半张脸,黑溜溜的圆眼睛向上瞪他,哀怨又愤懑:“……坏蛋。” 玄濯当即笑得更开怀。 他克制住笑声,低柔地道:“好了,是我的错,不逗你了,放我进去吧?” 弦汐闷闷哼了声,松手让他进来。 玄濯走进房间,点开灯,随后放下行李箱,想帮她打开整理的一瞬又顿住,问弦汐:“你这里的衣服都收好了吗?” 弦汐回头一看,立马跑过来将行李箱摁住,惶恐中有一丝羞耻:“我自己收拾就行……!” 玄濯挑起一边眉:“可我现在十分热心肠,很想帮你做点什么来弥补刚才的冒犯。” 弦汐咬着后槽牙,与那双狡黠的金瞳对视:“不、冒、犯,一点、都不,不用弥补!” “真的吗?” “真的!” 弦汐眼圈都有点红了。 再欺负下去估计要给人气哭了,玄濯见好就收,风度翩翩地收回手站了起来,转身走到门外,“那你收拾吧,收拾好叫我。” 弦汐提防地往外瞧了又瞧,确认他真的背对这里没有偷看之后,才无声松了口气,整理起行李箱里的贴身衣物和画画工具。 …… “好了,你进来吧。” 弦汐擦擦额头上的汗,对门外的玄濯道。 玄濯重新踏进门的一刹,无端有些晃神——他还是第一次晾在外面干等别人,还等了这么久。 甚至仅是在等一个刚成年的小姑娘收拾衣服。 真是邪了门了。 玄濯眨两下眼,甩掉奇奇怪怪的想法,跟弦汐一起坐到书桌边。 桌上摆着一尘不染的白纸,五颜六色的颜料以及调色盘,弦汐握着毛笔,问:“你想画什么?” 玄濯沉吟少顷,开口道:“一棵树。” “树?” “对。这棵树有五根树枝,交错着伸向五个不同方向,叶子像杨树叶,花朵是黄的,果实是黑的……树干很高,树冠也很茂盛,是一棵很漂亮的树。”玄濯喃喃着。 弦汐对那画面隐约有了个轮廓,继而问:“除了这棵树,还有别的吗?” “有。”玄濯又答,不过这一次,眼里多了些难言的暗色,“再画一条黑色的龙,这条龙全身都缠绕在树上,缠得很紧,龙首张着嘴,伸着舌头,要去吃树梢的果实。” 他一边说着,一边注视弦汐沉浸在脑海想象中的面容,身躯不知不觉地向她靠近,声音越压越低: “龙的嘴是红色的,舌头也是。那条红色的舌头要先舔一舔果实,从果蒂开始,一直往下,把整颗果子舔得湿漉漉的,不断滴着涎水,果肉也都舔软,牙齿咬一口,就会溅出汁……才行。” 炽热的呼吸喷洒在耳廓,仿佛也喷洒在了其他地方,弦汐眼神涣散着,握笔的手指微微发抖,腿根紧绷。 这是什么感觉……好奇怪。 肌肤下好似有细细的电流四处流窜而过,掀起一阵红热麻痒,弦汐禁不住打了个激灵,酸意涌动。 明明只是在陈述画面而已。 弦汐咬了咬唇,迫使自己清醒,然而手腕的轻颤却委实难以抑制。 不得已之下,她虚着嗓音,试图转移话题:“好、好了,这里我知道该怎么画了,然后呢?” “然后?”玄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泛红的脸蛋,不知有没有过思索便回答:“没有了,就这些。” 弦汐弱弱道:“真没别的了吗?” 玄濯轻笑:“别人都巴不得甲方少提些要求,你怎么还主动要求增加工作量?” “……”弦汐哑巴半晌,闷声道:“没有,我就问问。” 随后她提笔开始作画。 情醉眠枝头 第114节 玄濯挺阔修长的身躯懒懒靠着椅背,金瞳专注地凝着侧方,不知是在看那张正一点点被染上颜色的白纸,还是看那雪肤几乎要与纸融为一体的人。 空气寂静良久,弦汐被看得有些受不住了,迟疑道:“那、那个,玄濯学长。” 玄濯“嗯”了声,嗓音低沉而磁性,更甚平时,懒洋洋的尾音在静夜中漫开,令人耳朵酥麻。 弦汐握笔的手紧了紧:“你……可以不要看我吗?” 玄濯嘴角微勾,指尖在腿上不疾不徐地敲着,“这恐怕有点难度。”他注视弦汐明显不知所措的身影须臾,上身坐起,一条手臂放到桌面,宽阔肩背以一种亲密,却又若即若离的姿势半环住她,耳语低哑:“这么漂亮的宝贝坐在身边,我实在控制不住。” 弦汐一僵,画笔倏然歪斜,偏离轨迹。 一时间,谁也没有动。 气温似乎在无形之中缓慢升高,玄濯眼神凝在弦汐逐渐绯红的脸蛋上,悠然等着她回答。弦汐大脑空白着,呼吸放得极轻,什么都无法思考。 蝉鸣声陡地划破沉寂,宛如在平静的湖面抛下一颗石子,激起阵阵碎波。弦汐慌忙回过神智,乱成一团的脑子却仍是想不出该如何应答,索性装作没听到的样子,默默继续作画。 但线条明显波动不稳,仿佛此刻紊乱的心跳。 玄濯无声笑了笑,耐性极佳地收敛攻势,另起话头:“北平这边消费不低,没有根基的话,生活可能会比较困难,有想好以后怎么办吗?” 弦汐略微放松下来,却也被这个问题问得有些郁郁:“我……准备卖画赚钱。” “办画展?” “……街头卖画。”弦汐羞怯道。 这四个字入耳,玄濯噎了半天。 他揉揉额头,许久,说:“你这样的去街头卖画,也不怕被人盯上拖进小胡同里。” 弦汐:“?” 她担忧道:“北平这里强盗很多吗?” 玄濯抬头:“?” “……” “……” 对视数秒,玄濯不知是无奈还是好笑地弯起唇,渐渐笑得不能自已,连肩膀都在发颤。 “你这个……” 这个什么,他没往下说,只是以一种令人沉溺的目光看着她,良久不语。 这样的目光,配着那张俊美过分的面容,令弦汐忍不住心旌摇曳。 恍神间,她脑袋一白,大着胆子道:“学长,我们以前其实见过。” 玄濯兴味盎然地扬起眉:“是吗?我怎么不记得。” “因为,是很久以前了。”弦汐慢慢道:“那时候我才八岁,和现在比,不太一样。” 哦,十年前了。 那确实不太好想起来。 玄濯罕见地很有耐心,接着问:“我们在哪里见面的?” “一栋大楼里。”时间过去太久,弦汐也记不清楚那楼的名字了,说:“那好像是你的楼,当时在办一个重要的活动,然后起了很大的火,妈妈带着弟弟跑了,我没能跟上,被困在火场里,那时候就是你带我出去的。” “出去以后我听人说,妈妈和弟弟没能跑出来,死在了里面,我就被送去福利院了。” 听她这么一说,玄濯立刻回忆起来,他讶异道:“你就是那个小姑娘?” 当时才丁点大一个,现在都长这么高了啊。 他上下打量弦汐,心里一时不知是何感想。 见玄濯想起自己了,弦汐肉眼可见地高兴起来:“对,是我,你还记得我!” “当然记得。”玄濯哼笑一声,“哭哭唧唧的一个劲说要找妈妈,鼻涕眼泪蹭了我一身,护士要抱你走的时候还死拽着我不放——这种事是个人都很难忘记。” 弦汐:“……” 真刻薄。 她鼓着腮瞪玄濯,一副不乐意听的样子,玄濯也甚有眼色地停止了嘲笑,一手搭上她椅背,颇为感慨:“没想到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啊,时间真快。” 弦汐凝眸看着他,声音柔柔:“你和那时候比,没什么变化,看起来很年轻。” 玄濯神情一僵,磨着牙,笑道:“我实际也很年轻。”他一字一顿。 弦汐哈哈笑了两声,每一声都透着十八岁的青春年少。但是见玄濯面色明显有点变了,她立即又端正姿态:“嗯,是,很年轻。” “……”玄濯不跟她一般计较,接上先前的话题:“所以,你真打算靠街头卖画谋生?” 弦汐叹了口气:“是的,我想着,等安顿好学校的事,去熟悉熟悉周围环境,找个合适的地方就开始画。” “不怕同学笑话你?” “不怕,我脸皮厚。” “你现在没名气,可能不会有人愿意花太多钱买你的画,你准备一张定价多少?” “十块吧。” “多少?” 浸淫商海多年的玄濯仿佛被这价格攮了一下子,他看看桌面上初现雏形的极佳画作,眼角抽了抽:“你摆摊呢?” 十块是个什么面额,他见都没见过。 弦汐虽然嘴上说着自己脸皮厚,可在玄濯面前讲述自己囊中羞涩的现状,多少还是有点抬不起头,“没办法,你也说了,不会有人愿意花很多钱买我的画……” 玄濯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半天,终是长长叹气。 他垂首思忖少顷,看向弦汐的眼里多了些难以捉摸的暗色,薄唇微弯:“要不,我给你个捷径,让你很快就打响名气?” 弦汐眼睛一亮,面露喜色:“什么捷径?” 玄濯笑而不语,俯身慢慢逼近她。 那张俊朗无俦的脸在清澈瞳孔中渐渐放大,弦汐茫然片刻,怯弱地向后缩:“……学长,你干嘛?” 玄濯一手扶住她后腰,一手撑在椅子上,动作轻柔万分,仿佛怕惊动了猎物,贴在腰侧的炙热掌心却又带着不容抗拒的桎梏意味。 “给你捷径。”他笑着说出这一句,低头吻住弦汐浅粉的唇。 弦汐蓦然瞪大眼。 她如同被定住了一般,僵硬地维持这个颇为艰难的姿势,感受玄濯在她唇上含吮碾转。 心脏怦然跳动,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那一声一声撞击在胸腔的声响,同样沉重而蓬勃地撞击着耳膜。 空气好像突然之间变得无比稀薄,甚至让人难以喘息,弦汐被闷得头晕脑胀,鼻腔肺腑盈满那股浓郁醇厚的龙涎香,令她什么都无法思考。 直到一条鲜红的舌探入唇间,试图撬开牙关时,她才恍然回神,慌张躲开唇瓣。 “学……学长,”弦汐无意识地舔去唇上晶莹液体,往上望去的眼有几分可怜:“亲嘴这种事……不能随便做。” 玄濯沉沉盯着她,呼吸有些重,“所以我在很认真地做,你也认真些。” ? 是她不对? 弦汐迷乱的脑子发懵地转,细白手指揪紧他昂贵的衬衣:“可……不是……不能亲。” 她琥珀一样的眼珠左右游移,就是不去瞧玄濯的脸。 玄濯索性捏住她下颌:“弦汐,喜不喜欢学长?” 弦汐抿唇不说话,脸红得要滴血。 “你要是不说的话,我以后都不见你了。”玄濯丢下一句幼稚至极的威胁。 然而这威胁显然对弦汐很管用,她立即就开了口:“喜、喜欢。” 玄濯微一扬笑:“那我们就可以亲。” 当下这个姿势对两人来说都不大舒服,玄濯索性把弦汐抱了起来,让她侧坐在自己腿上,再度亲下去。 即使是这种事,弦汐也依然无法拒绝玄濯,她攀着玄濯宽厚的肩,手指紧张地摩挲衣料,却也任由他无度索取。 她紧紧闭了会眼,些微适应了唇舌间酥软缠绵的感觉后,稍稍睁开眼,想看一看玄濯。 然而眼帘掀起的一瞬,猝不及防撞入一双深邃如海的金瞳。 弦汐心跳陡然停了一拍。 这刹那间的视线交接,像是一股清溪误打误撞坠入深渊,失重地跌落下去,顷刻便被昏黑混浊的海尽数吞没。 弦汐不知何时屏住了呼吸,又不知何时呼吸加促,眼眸渐渐盛起水色,她不觉环住玄濯的颈,沉醉在深吻中。 “呼……” 一吻完毕,玄濯喟叹着,轻蹭弦汐湿红的唇瓣。 弦汐眼神散乱,哑声问:“学长,捷径就是这个吗?” 玄濯低低地笑,“对。” “我不懂,”弦汐迷惘地看着他,“为什么这样做,是走捷径?” 玄濯没有马上回答,只是深深望进她那双眼,半晌,温柔道:“弦汐,跟我结婚吧。” 他顿了顿,补充:“两年后。” “和我结婚,你以后就是往纸上随便涂一笔,别说十块钱,十个亿都有人抢着买。” 弦汐:“……?” 亲一下就要结婚吗? 见她怔怔的不回应,玄濯蹭蹭她鼻尖:“不愿意吗?” 弦汐喉间咽了咽:“这样,是不是太快了?” 玄濯却听出另一重意思:“你答应了?” 弦汐红着脸不说话。 “不说话,那我可要再亲你了。”玄濯笑着贴上她的唇,“亲到你答应为止。” 情醉眠枝头 第115节 弦汐想舔舔唇,舌尖一探出,却不防舔到另一片热烫的唇瓣,她羞恼地扭了扭身子,最后窝在玄濯怀里,无奈败下阵:“好嘛……答应你就是了。” 第79章 番外五 假如(上) 假如长子诞生…… 后来的后来,弦汐想,或许爱本身就是一件自私的事,永远无法做到均等分。 她怀胎五六个月时,玄濯在天宫与涂山萸成了婚。成婚前夜,玄濯还躺在她身边,说成婚过后就会回来陪她。 他说得信誓旦旦,然而接下来近两个月,弦汐都没再见过他踪影。 玄濯待在九重天,没有回来。 也许是被拦住了吧,毕竟,哪有刚成婚就抛下新娘子的道理。弦汐倚在床榻一侧,抚着小腹,想完一番又想另一番:也可能是他沉湎于涂山公主的美色,舍不得离开了。 她说不清自己是个什么样的心情,但明确为她肚子里的孩子感到悲伤—— 它在出生前,就没了一个美满的家庭。 忧思过重,意料之中迎来了早产。 历经一天一夜,侍女从大滩鲜血中抱出了她的孩子,一枚沾满血迹的、颇有些小的龙蛋。 弦汐没能撑到看它一眼,等视野再度恢复光明时,已是玄濯坐在床沿,手边放着那枚温热的蛋。 玄濯脸色看起来很苍白——弦汐不明白为什么,险些难产而死的又不是他——他握住她冰凉的手,问:“感觉怎样?有哪里难受吗?” 弦汐想抽出手,奈何连动一动手指都困难,只好极力忽视那触感,将目光定在清洗干净的龙蛋上,疲惫又虚弱地问:“它什么时候能破壳?” 注意到她的漠视,玄濯静了下,缓慢道:“短则一旬,快则三四个月。” “……”弦汐想回一声“哦”,可说出方才那句话已耗干了她全部力气,于是闭上眼,继续休眠。 大抵是因为早产,这个孩子成长得有些慢。近三个月才终于出现破壳的迹象,然后又过了数天,一条小黑龙才吱吱叫着从蛋壳里爬出来。 弦汐给它取了个名字: 玄沐。 沐浴在阳光下,光明正大地活着;也沐浴在海水里,干干净净地活着。 至少不要像她这个娘亲一样。 她很能认清处境地将这名字告诉玄濯,这个拥有孩子姓名最终决定权的人。玄濯听后,沉默了许久,说:“挺好的名字,就用这个吧。” 不知道他理不理解她取这个名字的真正含义。 弦汐觉得他也许能猜到,也许只是单纯认为这个名字里有他也有她,所以很不错。 为了让玄沐有个正经的地位,而不至于被叫成情人生下的野种,弦汐答应了玄濯,与他在龙宫成婚。 于是几天后,她正式成为了玄濯的侧妃——这个名分在这里似乎没多大意义,毕竟这里只有她一个妃子。 成婚那夜,欢好过后,弦汐气喘着问玄濯:“玄沐以后可以去天宫吗?”她希望玄沐能在玄濯那样的环境中成长,而不是一直待在昏暗无光的海底。 玄濯没有说话。 弦汐从他的沉默中意识到了什么,眼神渐渐清明,换了个方式又问:“你会带玄沐去天宫吗?” “……不会。”玄濯说,“父王不允许他进天宫。” 弦汐许久不言。 她侧过身背对玄濯,极尽所能远离他。 背后却不死心地又伸来手臂,将她圈在怀里,“我会为玄沐请来九重天上最好的老师,也会在这里种满天宫里的仙花灵草,让这里的一切都跟天宫别无二致。玄沐生活在这儿,和生活在天宫没什么两样。” 玄濯顿了顿,又说:“你还想给玄沐什么,我都会尽量满足。” 窗外海潮声阵阵,弦汐每日听着这声音,对之早已习以为常,此刻却无端涌上一股反胃感。 她想,她一定是被幽禁久了,不如意的日子也过久了,才会满腹怨恨地说出前所未有的恶毒的话语:“——玄濯,你怎么不尽早去死。” 揽在腰间的手臂倏然一紧。 弦汐麻木的眼神凝着大红色床帐:“玄沐没了你这个父亲才是最好的。” “……哦,那真是太可惜了。”玄濯嗓音低冷:“我命长得很,我们一家人以后怕是要长长久久地过下去。” 他掐住弦汐后颈,在她嘶哑的痛吟声中毫不收力地再度占有。 - 如果说一个人的爱能分成十份的话,那弦汐一定在玄沐身上投入了十二份进去。 她亲眼见证玄沐从睁眼,到蹒跚学步,再到能够在海水里肆意遨游,期间她给予了玄沐几乎无微不至的关爱。 然而初为人母的弦汐并不明白,一个家庭的爱需要平衡。 后来她想想,或许所有的悲剧皆源于此。 第80章 番外五 假如(中) 假如长子诞生…… 早在晓事之初,玄沐便知道,他的家庭并不幸福。 他也知道,他的父君一点都不爱他。 ——因为他母妃爱他。 他是东海龙宫里诞生的第一位小皇子,正如其父,也是一条黑龙。不过五官要比他父君柔和许多,眼睛也不似父君那样璀璨的金瞳,而是一双苍翠幽深的绿眸。 玄沐这双眼睛差不多是他父君对他全身上下最满意的地方,因为那能够直白地彰显出,他是父君和母妃结合所生的孩子。 母妃也很喜欢他这双眼,因为这是他与她最相像之处——母妃是如此说的,但玄沐想不通原因:母妃的眼睛并不是翠绿色,是与凡人无差的,琥珀般的浅棕。 虽普通,却也好看,毕竟那可是母妃的眼睛。 玄沐的性情远比他父君温润,自破壳到化形以来二十五年间,哭闹气恼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过来。 母妃曾笑说,许是受她的血脉影响,他身为黑龙本该有的暴躁脾气被中和掉了一部分。 这句话令玄沐一连高兴了好几天。 玄沐深爱着他的母妃,却畏惧着他冷情暴虐的父君。他的父君冷漠,威严,不近人情,整座龙宫无人不惧,当然,他母妃除外。那双冰冷的金瞳望向他时,往往只有审视和打量,仿佛是在衡量一件物品的价值。 有时甚至夹杂着不明显的厌恶。 可尽管如此,玄沐仍是如同天底下所有单纯的孩子一样,渴盼有一个和睦美满的家庭,渴盼得到父母共同的爱。 玄沐记得他诞生伊始,有过一段幸福的光阴。 他还是一条半大的小龙时,父君曾带他和母妃离开过龙宫一次,去了一处广袤宽阔的荒野,在那里只有他们一家三口,还有乌麻那个脏兮兮的小东西。父君载着他们在天地间翱翔,与鸿雁齐飞,与虎狼竞速;父君还教他打猎,教他辨识花草,他们坐在草地上一起享用美食,玩了许多天族和人间常见的亲子游戏。 整个过程中,母妃含笑的目光都没从他身上离开过,而父君也自始至终都端着慈爱的笑,目光却同样没从母妃面上离开过。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目光? 好像包含爱,但也有些东西远超出了爱,缠绵纠葛,莫测难辨。 玄沐搞不懂,也讲不清,可那些东西无端令他坐立不安。 这股没来由的不安在岁月中慢慢膨胀扩大,终于被一次尖利的转折霍然扎破,显露出遮掩许久的面目。 那天,本来一切都很平静,玄沐和父君母妃照例围坐在餐桌旁用饭,母妃时不时往他碗里夹菜,父君则说着琐碎的事。 “……过几天,我可能得回天宫住些日子。……不久,估计也就半个月一个月左右。” 父君说这些话时,神情隐晦地望着母妃,仿佛话里蕴藏着只有他们两个人才懂的暗示。 一如既往,母妃没有理会父君,只笑着给玄沐又夹了块肉:“玄沐,多吃些,下午还要跟先生学法术,别像上次那样又累晕过去。” 玄沐一边吃下那块肉,一边偷偷瞧着父君,只见父君眸色沉了少顷,旋即很快恢复淡然。 “天兵们休养得大差不差了,再过些年就可以出征,我已经在和父王商议,日后带兵征讨涂山。”父君放下筷子,握住母妃的手,声音轻柔,“到时候,父王应该会来见一见你们。” 几乎是在肌肤相碰的一瞬间,母妃便将手抽了出来。 她瞥眼看向父君,唇瓣微动,似乎是想说点什么。 然而顾虑到玄沐在场,她最终还是咽下所有的话,只当作什么都没听见,专心致志地对玄沐道:“等晚上放课了,母妃带你做糕点好不好?” 玄沐乖巧地点头:“好。” 仅仅一问一答,父君成了饭桌上彻彻底底的局外人。 玄沐看到父君握着筷子的手用力到发颤,盯着他的金瞳蓦然多出极深的憎恶——这并非玄沐第一次从父君眼中看到类似的情绪,然而以往哪次都没当下这般浓烈。 玄沐瑟缩恐惧的同时又隐隐约约发觉了一件事: 父君或许从来没爱过他,只是因为母妃,才愿意做出一副慈父的姿态。 然而母妃却将全部的爱和关注都倾注到了他身上,连一丝一毫、哪怕是怨怼的眼神都不肯分给父君。 这种事遥比爱而不得更令人恼火愤恨。 从那一天起,父君的性情一日比一日偏激而阴鸷,对母妃冷言相向,专横霸道,对他则干脆视而不见。 玄沐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家四分五裂,他竭尽所能试图挽回和拼凑,却都无济于事。在他们三人共处的时光里,被父君强行揽在怀里的母妃总是那么沉默,父君的目光也永远不会在他身上停留。 玄沐不明白为什么,也从没有人为他解惑。 “——小殿下,先生在墨斋堂唤您。” 宫人驻在门外,恭敬喊道。 玉簪恰好簪入发冠,玄沐起身整理衣襟,徐徐道:“离听学开始还有两刻钟,先生怎地现在就唤我?” 宫人道:“先生说,昨日传授的学识杂多,且晦涩深奥,想提前带殿下温习一番。” 玄沐面对着铜镜,镜面清晰映出一张稚嫩却难掩俊俏的小脸,以及一双莹莹绿眸。他仔细将发冠端正,想了一想,道:“我还没向母妃请安,让先生暂且等我片刻,我去去就回。” “是。” 宫人遂转身去回话。 玄沐将衣冠摆弄整齐,踏出沐宸殿,信步前往龙宫正东侧的主寝殿。 那是他父君玄濯,与母妃弦汐共同歇息的地方。 他的父君地位十分尊崇,是九天之上独一无二的天族太子,他的母妃却只是个凡人。他以前困惑地问过母妃,她与父君是如何相识的。 情醉眠枝头 第116节 母妃当时沉默了须臾,只说: 意外而已。 其后再没多做解释。 玄沐敏锐地从那短暂沉默中察觉出隐瞒的味道,孩童强烈的好奇心迫使他想开口追问,然而一抬头,却发现,母妃的神情是那般落寞而惆怅。 仿佛在追忆什么支离破碎的往昔。 她病气萦绕的清瘦身躯倚在长榻一侧,恍似深秋时节凋零的枯叶。 ——这个比方倏忽出现在脑海中,玄沐却不晓得正不正确。他出生至今只离开过东海一次,既没见过深秋,也没见过枯叶。这些素未谋面的事物都是他从书中、以及先生口中得知的。 但他清楚地意识到一点:母亲在因为他的问题伤神。 玄沐于是闭上了嘴。 他一贯是个懂事的孩子,母妃不愿多说的事,他就绝不会再问。 只在心里胡乱产生许多猜测。 迎面走来的宫人见到玄沐,纷纷垂首让路。宫人的穿戴行动十年如一日,沉默也十年如一日,仅齐齐地喊了一声:“见过小殿下。” 玄沐目视前方,略一颔首,熟视无睹地从他们中间走过。 自睁眼起他便一直生活在这矗立于海底最深处的龙宫,这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宽广、恢弘、却又无比封闭和寂静,来往的宫人如同只会依照固定流程动作的人偶,没有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 玄沐并不是高傲的性子,但在这种环境中长大,难免也只把他们当人偶而非活生生的人看待。 走到寝殿门口,两侧侍者朝他欠身问安,随后一同拉开殿门。 玄沐进门便朗朗地喊:“母妃。” 榻上一袭华服的弦汐转过头,放下手中书册,浅白如宣纸的唇瓣绽开笑:“玄沐,你来啦。”她朝玄沐招招手,腕上银镯微动,“来,到母妃这边。” 每当这个时候,玄沐都会失去早熟的沉稳,和任何一个迫不及待扑进母亲怀抱的平凡孩子一样,快步跑向母妃,埋入她柔软的胸怀。 玄沐爱极了他温柔娴雅的母妃,爱她轻缓的嗓音,清馨的香气,他赖在母妃怀里,那股包围他的清香仿佛能隔绝外界一切烦扰,将心绪抚平成安然无波的静湖。 只是这股芬芳大多时候都不纯粹,混合着浓郁到无法忽视的龙涎香,以及某种分明属于雄性的浑浊气息。 这让玄沐下意识感到排斥,双臂却用力将母妃抱得更紧。 弦汐轻抚他尚且童稚单薄的脊背,声柔似水:“你今天来晚了些,昨夜睡得不好吗?” 玄沐孩子气地蹙眉抱怨:“先生昨天教了好些东西,还说今天要考学,我连夜把那些都背会了才敢睡,今早便起晚了。” 弦汐微微笑出了声,宠溺道:“一天学不会,第二天还可以接着学,别太逼着自己,身体熬坏了可就不值当了。” 成功得到母妃关怀的玄沐,心满意足地在她怀里蹭了蹭,“不,我能学会,我还要让先生今日夸我!” 弦汐无奈地摸摸他脸蛋,玄沐头一歪,就势靠在她软嫩而温凉的掌心,笑眼弯弯。 玄沐很喜欢母妃这双饱含着深沉爱意,抚摸并拥抱他的手。这双手细腻纤薄,冰肌玉骨,皓白的腕上总戴着一对花纹繁复的银镯,连睡觉也不曾摘下。 后来玄沐才知道,那不是镯子,是将母妃囚禁于此的镣铐。 上面的花纹也并非花纹,而是禁锢的咒术。 玄沐在弦汐手心赖了半天,才恋恋不舍地抬起脸,准备跟她道别。然而就在这一刻,弦汐说:“玄沐,过几天你父君要办一场宴席,庆祝你成功化形。” 玄沐怔了怔:“父君要为我办宴席?” 他语气和表情里满是意外和不敢相信。 见到他这般反应,弦汐微不可察地一僵。 苦涩从眼底翻涌而上,转瞬又被笑容迅速压下,她撑着笑道:“是啊,你这次能顺利化形,你父君也相当高兴呢。他前些天一直跟我说,要给你好好庆祝一番。” 然而玄沐犹疑着,仍是有些不信:“我以为,父君对我很失望,因为我化形太晚。” 他面色羞惭地小声嘀咕,“听先生说,父君十八岁便能化为人形,我却直到二十五岁才堪堪做成。……母妃,我是不是很没用?” 他举眸望着弦汐,惴惴又惶惶。 弦汐喉间哽了哽,眼眶骤热,“……怎么会呢?”她略微停顿,静默地咽回酸楚,揉揉玄沐的头,“你父君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对你失望的,他其实……也很爱你,只不过不怎么会表现罢了。” 她还想再说些宽慰玄沐的话,可余下的谎言卡在胸腔里,难以为继。于是只把玄沐抱住,说:“你是母妃最好的孩子,才不会没用。” 玄沐幼小的心灵瞬间明朗。 过后的几天,玄沐一直沉浸在期待中。期待吃上一顿热热闹闹的饭,期待再度见到父君,期待父君能在宴席上对他多说几句话,期待见到许多外边的来客。 心情过于激动兴奋,以至于玄沐精力格外旺盛,他得空便绕着龙宫转圈遨游,路过抱着乌麻坐在后花园的母妃时,还会悄悄藏进海底的沙土里,看母妃能不能发现他。 海底昏黑无光,其实以母妃的视力大概率是发现不了他的,可偏偏母妃每次都会笑着喊出他的名字,让他注意安全。 玄沐极是欢喜——母妃当然能发现他,她可是他的母妃啊。 不过这类值得欣喜的小事发生的次数并不多,因为母妃甚少离开寝殿。 在玄沐印象里,母妃总是深居在殿内,几乎不怎么出门。 ——因为娘娘身体不好。宫人都这么说。 玄沐没怀疑过这一点,他的母妃病弱得甚至无法完整绕龙宫走一圈。 他问过母妃为何这般虚弱,父君又为何不找人为她医治。母妃却只淡淡一笑:“母妃天生就是这样,治不好的。” 他相信了。 那几天,玄沐度过了他人生中最后一段欢乐的时光。 而他最期待的那一天,也是他接下来几十年里最不想回忆的一天。 欢庆的宴席上,父君高调地宣布: 弦汐,也就是他母妃,已有了三个月的身孕。 玄沐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场宴席并不是为他举办的。 而是为他母妃腹中的孩子,他即将出世的弟弟。 第81章 番外五 假如(下) 假如长子诞生…… 玄沐不知道他是怎么度过那一天的。 父君宣布完这个,应当算是喜讯,的消息过后,他坐在椅子上,大脑空白了许久。 他看向母妃的小腹,那里弧度还不太明显,但他仿佛能清晰瞧见里面那个正在跳动的生命。 那个突如其来的、即将夺走他所拥有的一切的东西。 四周到处都是热烈的道喜声,有他皇叔的,也有各路星君仙老的,纷纷扰扰各种声音掺在一起,听得玄沐头晕脑胀。 他尽力不让自己混乱的心情表现出来,以免破坏当下喜庆欢悦的氛围。 直到沸腾渐渐冷却,玄沐才站起身,随口找了个理由向众人告辞,浑浑噩噩地离开宴席。 他需要找个僻静的地方,慢慢接受一下现实。 望着玄沐失魂落魄的背影,弦汐抿起唇,冷然的嗓音裹含微微愠怒,对玄濯道:“你说这个做什么?” 玄濯侧眸睇着她,因她的情绪起伏而牵起一抹笑:“自然是说出来让大家一同庆祝庆祝。这么大的喜事,你难道不想让别人知道?” “今天这场宴席是专门为玄沐办的——” “为玄沐?”玄濯无情打断她的话,“为了庆祝他二十五岁才终于化为人形?如此平庸的资质,放眼整个天族都找不出多少,有何值得庆祝的。如果不是你一直待在龙宫没出去过,我都要怀疑他是不是我儿子了。” 每一个字都透着不满与轻蔑。 弦汐长久静默。 再开口时,那一缕愠怒已犹如尘埃没入深潭,渺无声息,“我倒希望他不是你儿子。” “……”玄濯面色一凝。 弦汐垂眼盯着颜色鲜艳的桌布,“他平庸,是因为他有一个平庸的母亲,一个没法给他提供任何帮助的凡人母亲。”她顿了顿,难得觑了玄濯一眼,轻飘飘道:“——但你又何必嫌弃他?左右你在天宫有更完美优秀的妻儿,你看玄沐不顺眼,去陪伴他们不就好了?” 玄濯无声看了她许久。 下一秒,他一条长腿踏在桌沿下的横杠,一用力,将面前整张桌子蹬翻过去。 噼里啪啦——! 瓷盘乍然碎裂,琉璃盏狼狈翻滚,在人群慌乱的惊呼声中,热腾腾的饭菜霎时间倾洒一地,就着汤汁酒水在红毯上混成一大滩难以分辨的渣滓。 空气仿如被冻结住,席间众人木僵地杵在原地,一时间谁也不敢动。 “都滚出去。” 玄濯嗓声阴冷。 几乎是在话音落地的一瞬,殿内宾客与侍者便散了个干干净净。 上一刻还无比热闹的宴席,此时只剩下主位上的两人。 弦汐想起身去找玄沐,却被玄濯一把拉进怀里,用力堵住唇瓣。 “唔……!”血腥味从交缠的唇舌间逸散,弦汐蹙眉呜咽一声,旋即闭上眼,沉默忍耐。 漫长的一吻终了,牵扯出的银丝隐隐渗着猩红。玄濯笑着摩挲弦汐下颌,气息微促,“你在吃醋?” 话语恍似得意,垂睨下的目光却遍布荆棘般尖利的刻薄——他当然知道弦汐不会为他吃醋,但他就是想用这种方式,激怒弦汐,逼迫她再张嘴对他多说几句话。 然而对面那一双眼眸仍旧凉薄如水,弦汐漠着脸,什么也没说,显然是想等他发作完再离开。 玄濯盯着她那寡淡的神情,身心被扭曲的情丨欲烧灼得躁动难丨耐。他直接将弦汐捞到腿上,恶意地一丨扌童,“再不说话,我就在这儿……了你。” 弦汐浑身僵硬,当即便要往后躲,却被玄濯牢牢箍住腰肢,一手狎昵地抚上她小腹。 “那样,你的孩子怕是要保不住了。”玄濯笑得淡然,眼底却满是阴翳,舌尖淌出的字句仿佛淬了毒,“不过无所谓,反正生下来差不多也跟玄沐一样无用,没了就没了吧。” 弦汐瞬间握紧袖袍,苍白失色的手微微发抖,她咬着牙,眼尾被刻骨的恨燎出一抹薄红:“你这个……混账,别碰我!”她猛一耳光扇在玄濯侧脸。 她的辱骂,耳光,以及充斥痛恨的瞪视,都令玄濯极度愉悦。弦汐听到他轻轻喘息一声,似乎又烫了些许,顿时收回手不再动。 玄濯甚是回味地舔了舔唇,眸中暗光流转,悠悠慨叹:“这么多年了,还是只有提到孩子的时候,你才愿意赏我几分脸色。” 他爱恋地抚摸着弦汐腰侧,轻揉慢捻,吐露出的言辞却凉薄至极:“真不明白你为何这么喜欢玄沐,他哪有一点优秀的地方?他庸碌,愚笨,保守,毫无亮点,丢进人堆都找不到,要是不说都没人知道他是天生龙子。也就你肯白费口舌地哄他几句好话了。” “——他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比得上涂山庾生的那个,要不是有你这娘亲在,我连看都不会多看他一眼。” 情醉眠枝头 第117节 他喋喋不休的话语将弦汐气到肩膀发颤,然而她这般隐忍恼火的表情却更令玄濯品尝到一种畸形的强烈快感。 欲望即将吞没理智之际,玄濯亲了下她那因愤恨而升腾起微许暖热的脸颊,放开手,“好了,走吧,不是要找玄沐吗?我不拦着你了。” 突如其来的解放让弦汐微微怔住,她意外顷刻,随后立即从玄濯腿上下来,走出盈满暖香却又无比冷清的大殿。 玄濯目送她离去,待到那纤瘦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后,他略一勾手,从下首桌面召来一壶冷酒,慢慢饮下。 ——凭弦汐现在的身体状况,应该是最后一次有孕了。 这个孩子可得平安降生。 如此一来,弦汐便不会再把所有关注都放在玄沐一人身上。 他得不到的东西,旁人也别想得到。 哪怕是他的亲生孩子。 玄濯静坐片刻,将手里的酒壶丢到地上,哗啦一声摔了个粉碎。 “……玄沐!玄沐!” 身后传来气喘吁吁的呼喊,玄沐停下步伐,驻足回望。 弦汐一手撑着墙壁,缓了缓因奔波而变得急促的呼吸,努力扬起个轻松的笑:“玄沐,你去哪里呀?” 玄沐转眸向几步开外的房间,平淡道:“去书房,温书。” “今天就放松一下,不温书了吧?母、母妃做糕点给你吃好不好?” 弦汐试着去牵他的手。 玄沐却将手往后躲了躲,避开她的碰触,稚嫩的小脸微微偏斜,“我不想吃糕点。” 声音里有藏不住的闷。 弦汐动作凝滞,缓缓收手回来,笑容有微许勉强:“啊……不想吃啊,好,好。”空气尴尬地沉寂下去,她无措地站了一会,又问:“那……母妃陪你温书,如何?” 她双手撑着膝盖,俯身注视玄沐低落的眼眸,笨拙又小心翼翼:“母妃就在一边坐着,不打扰你。” 玄沐蓦地鼻头一酸。 刹那间他有瘪起嘴哭泣的冲动,可瞬息之后,还是懂事地忍了下来,红着眼圈哑声道:“不用,我自己就行。” 弦汐将他难过的模样看在眼里,心脏仿佛被一只手紧紧揪住,疼得喘不过气。 ——她应该早点告诉玄沐的。 早在三个月前,玄濯以玄沐天资庸常为由逼迫她又一次怀上孩子的时候,她就该跟玄沐讲清的。就说是意外,或者她想给他一个玩伴……什么理由都好,总之,这件事不该让他在这种场合下,从玄濯口中得知。 玄沐是个心思极细腻的孩子,他会怎么想…… 弦汐压住泪光,捂着小腹蹲下身,对玄沐笑道:“玄沐,再过几个月就有弟弟陪你玩了,期不期待?” 玄沐默了少顷,低低道:“不期待。” 弦汐噎了下,随即又说:“可你一个人在龙宫里,不孤单吗?” “不孤单。”玄沐声调拔高了几个度,湿红的眼睛看着她,终是没能盛住泪水,耸着鼻翼啜泣道:“母妃,我不想要弟弟。” 他的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在地上,像是也击打在弦汐心头。弦汐强忍住眼里的酸热,问:“为什么不想要弟弟?” 玄沐只一个劲儿地哭,半个字都不肯说。 他希望父君母妃永远只有他一个,永远只爱着他一个,他不想让任何人插足他的家。 有了弟弟,母妃就不会像现在这么爱他了。 玄沐越想越难过,泪珠断线似的往下掉,几乎要哭断了气:“母妃,你和父君是不是……觉得我没用,才会要弟弟?” 弦汐再也含不住泪,一把抱住玄沐,“不是的,不是……是母妃看你总是一个人待在龙宫,也没有个玩伴,这才跟你父君说想给你个弟弟……” 这种违心的谎言,她对玄沐说过多少次了?——弦汐记不清。 如果她一开始就能给玄沐一个幸福的家庭,是不是就不会这样了? 弦汐阖上眼睫,麻木绝望的泪水在脸上流淌,她心如刀绞地说:“对不起,玄沐,对不起……” 她染泣的道歉明显令玄沐感到慌张,玄沐擦干泪痕,一如既往的乖巧:“没事,我没事,有、有个弟弟其实也挺好的。”他停顿了下,问:“母妃,有了弟弟以后,你还会喜欢我吗?” 弦汐怔了怔,更紧地抱住他,“当然会。不管发生什么,母妃都不会不喜欢你。” 玄沐于是安下心来。 几个月后,弟弟出生了。 虽是足月分娩的,但因母妃身体已经十分虚弱,所以过程没比他顺利太多,依旧熬了许多时辰,最后鲜血淋漓地完成生产。 不过,不同的是,这回有父君陪伴在侧。 玄沐还是头一回见父君如此坐立不安,他挺阔的身影在殿门外来回踱步,看着宫人端着热水里里外外一趟又一趟地进出,每一次门扉开合,母妃痛苦的哀叫便会清晰一倍,听得人脊背生汗。 好在,母妃挺了过来。 只是从这之后,她羸弱到连下榻都困难。 这次怀孕与分娩仿佛掏空了母妃剩余所有心力,她乌木般亮泽的发丝明显变得枯黄,皮肤苍白得能清晰见到淡青筋络,她每日没精打采地卧在床上,睡眠和清醒时间几乎可以对半开。 父君四处寻找医师与仙药为她治疗,皆无济于事,只好增添了照顾她的人手,每日用补品给她仔细滋养着。 母妃给弟弟取名为“玄叶”,玄沐不知道这个名字的缘来,但他觉得,这名字或许不太适合弟弟。 玄叶一点也没有叶子的沉静安稳。他继承了父君那双璀璨夺目的金瞳,生来活泼好动,喜爱鲜艳的颜色,还没化形时就经常用各种法子戏耍宫人,将他们弄得人仰马翻才嬉笑着跑远。 连乌麻也难逃其魔爪,时常被花样频出的玄叶玩成一滩烂泥,直到玄沐发现并制止玄叶,才能够可怜兮兮地唔唔叫着逃跑。 ——宫人们私下都叫玄叶:小混世魔王。 第一次从他们口中听到这个词的时候,玄沐惊讶了好一会,没想到人偶也会说出这样生动的话语。 玄叶甚至还胆大妄为地挑衅父君,咬父君的手或裤脚,撕烂父君闲置在宫内的衣服,都是常态。 父君最初还会看在母妃的面子上忍玄叶几分,后来实在气过头了,便光火地拍几下他又小又结实的脑袋瓜。玄叶被拍得疼了又打不过,就会叼着尾巴闷头钻进母妃的怀抱,让母妃哄他。 被母妃哄好是一件再容易不过的事,尤其对于玄叶来说。没一会玄叶就又会从母妃怀里钻出来,不知悔改地继续捣乱。 玄叶叛逆顽劣,不服管教,是个不折不扣的麻烦精。 但玄沐莫名感觉,比起他,父君和母妃似乎更喜欢玄叶。 有好几次玄叶闹得太过,玄沐都战战兢兢地以为父君会大动肝火把玄叶教训一顿,或者和一门心思护着玄叶的母妃吵架。 结果最后都并非如此,父君母妃反倒还因为玄叶的胡闹,和睦相处过一段时间。 玄沐印象很深刻,那一回,玄叶玩闹间咬了一下他的手。玄叶成长得十分迅速,不到十岁的年纪就已相当牙尖嘴利,那一口险些把他半只手咬下来。 习惯了玄叶的胡作非为,他本来没往心里去,想自己等伤口慢慢长好,可当时父君恰好回来,一打眼就看到他满是血的手和袖子,便过来问怎么回事。 得知前因后果,父君十分明理地管教了玄叶,并将之关进悔过室好好反省,随后带他去找了母妃,讲明这件事。 “玄叶咬伤了玄沐,我把他关起来让他反省去了。”玄濯开门见山地对弦汐说。 弦汐原就没什么血色的面容顿时愈发煞白,虚弱又焦急地对玄沐招手道:“玄沐,过来让母妃看看。” 玄沐马上乖顺地走到床边,将沾满干涸血迹的手递给她。 ——如果他还是一条没化形的小龙,这会儿想必尾巴都该摇起来了。 弦汐握住他的手,心疼地拭去上面棕红血迹,“咬得这么重啊……还疼不疼?”她蹙眉望着玄沐,眼中尽是怜惜。 玄沐明媚地笑:“不疼啦。” 弦汐轻叹一声,揉揉他的头,温柔眉眼间有些无奈:“真懂事。” 她朝玄濯要了一管药,给玄沐细细涂好。 玄沐这厢正阳光灿烂着,却听弦汐又说:“你弟弟还小,就喜欢闹腾人,下口也没轻没重的。你多包容他些,千万不要怨他,知道了吗?” 弦汐本意是想劝玄沐不要因此记恨玄叶,跟玄叶生出罅隙,令兄弟间的感情出现裂痕,然而这句话落入玄沐耳朵里,一下就变了味道。 他觉得母妃在偏袒玄叶。 玄沐怔愣住,心里的阳光骤然被阴霾遮蔽。他张张嘴,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只木木地道了一声:“嗯。” 随后他不再停留,向父君母妃行了一礼,匆匆辞别。 路过窗户时,玄沐听到里面传来两人之间难得祥和的对话: “玄叶今天要是再加点劲儿,玄沐的手估计都要保不住,也该给玄叶立立规矩了。” “玄叶正是长牙的时候,可能牙太痒,才会控制不住到处乱咬。” “我看是他皮太痒,控制不住想挨揍。” “……给他找个结实点的东西磨牙吧,他有东西咬,应该就不会再咬人了。”母妃叹道。 父君想了想,“给他喂点宝石珍珠好了,我小时候就用的那个。” 母妃:“有没有正常点的东西?” “正常?”父君又一沉思,“老三小时候啃的是魔蛟骨头,要不用那个?——别问能不能用普通妖兽骨头,那种一咬就碎的玩意压根没法磨牙。” “……”母妃长叹一声,“随便你。” 光听对话,好像只是一对探讨该如何教育孩子的寻常父母。 但类似这样的对话,玄沐敢肯定,过往几十年间没有因为他发生过哪怕一次。 这唯一听到的一次,话题中心还是他弟弟。 玄沐不清楚那天他是怎么回到自己寝殿的,等思绪回笼时,他已经在凳子上静坐了许久。 意识到这一点的那瞬间,汹涌的泪水顺着面庞簌簌流下。 会哭的孩子有糖吃,然而玄沐并不明白这个道理。他只是费解,明明他一直以来都那么懂事听话,为什么父君母妃却更偏爱捣蛋的弟弟。 他费解的同时又隐隐约约有种直觉—— 在这个家里,“活泼”并不是件好事。 - 再后来,玄沐理解了为何父母会偏心弟弟。 与平庸的他不同,玄叶在成长过程中表现出了惊人的天赋。 他十五岁便能一次化形成人,不论多么深奥复杂的学识理论,也都能一学就会。天资聪颖得连玄濯都为之侧目。 情醉眠枝头 第118节 玄叶的相貌也与他柔美的母妃更相似些,又混着父君的硬朗英俊以及一双金瞳,以致有种妖冶的艳丽感。或许是因为这个,玄濯对他的态度也比对玄沐和蔼少许。 玄沐虽没玄叶那么聪明,但在这种家庭环境下长大的他心细如发,极会察言观色,他敏锐地察觉到父君对玄叶的关注,于是日渐沉默寡言。 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父君对玄叶的和蔼和关注并未延续太久。 原因正是玄叶那双继承于他、能力却又更胜一筹的金瞳——玄叶能通过它窥见生命的光晕,也能勘破一定程度的未来。 玄叶看到了他母妃的死。 那天,他跟随兄长前往主寝殿给母妃请安,抬眸那刻,霍然一副母妃卧在榻上鲜血横流的场面。 那场面对于年幼且深爱着母妃的玄叶来说委实太过惊心,他当即便被吓得痛哭了出来,同时扑到母妃身上,惊慌失措地叫人来救治,任凭兄长怎么拉都不肯放手。 他的母妃茫然而仓皇地抱住他轻声安慰,好巧不巧,当时他父君也在场。 玄濯皱着眉问他怎么了,玄叶哭丧着脸,喊出了令他毕生难忘的话:“母妃死了!母妃死了!” 空气都仿佛随着这一声凝固住,随即玄沐和玄叶第一次见到了父君真正意义上的震怒。 犹如被触犯到最为忌讳的逆鳞,又或者被揭露出心底最不愿面对的事情,玄濯大发雷霆地拔出剑要将玄叶置于死地。如果不是弦汐强撑着病躯挡在玄叶面前,他那日当真会砍断玄叶的脖子,让他堕入六道轮回重新投胎一次。 也是从那天起,这个本就摇摇欲坠的家彻底坍圮。 玄濯将自己对两个孩子的憎恶表现在了明面上,除非必要,否则不会多看他们一眼或多说一句话。 父亲的冷漠疏离导致两个孩子近乎病态地依赖母亲,渴望从母亲身上汲取到更多的爱,而他们的母亲,弦汐,并不知道这是一种错误的苗头,也不晓得这种趋势发展下去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只一味盲目地补偿和给予。 对于家庭的破裂,玄沐心中隐痛,却依旧温顺又无能为力地接受了现实,而引发这一系列崩塌变动的玄叶自此成了家里最不安定的因素。 随着时间流逝,母妃死去的场景在玄叶眼中越来越清晰分明,成了噩梦一样的存在。玄叶试着回避母妃甚至封闭自己的感官,却没有丝毫用处,只让他性情一日比一日地孤僻乖戾。 他逐渐分辨不清幻象和现实,精神日夜游走在混沌的边缘,偶尔见到母妃,还会神智模糊地问—— “你怎么在这里?”他满面漠然,“你不是死了吗?” 平静得像是已经完全接受了母妃死亡的事实。 弦汐尝试以陪伴缓解他这症状,然而她的行动与死相交替着出现在玄叶眼中,反倒令玄叶愈加不稳定。玄叶变得愈发暴躁,他开始破坏视线所及的物体,包括那些活生生的宫人。 玄沐永远忘不了那一天,他修习完法术,想通过后花园的小径回房歇息时,看到玄叶在草丛间津津有味地啃食着什么东西。 有一股很重的血腥味。 可龙宫里除了乌麻外,再没有其他动物。 玄沐眉头蹙起,有种不好的预感,于是悄悄凑过去看,却发现玄叶居然在吃一具宫人的尸身。 “——玄叶!”玄沐一把提起玄叶的后领,罕见地动了怒:“你在做什么?!” 玄叶转头看他,淡定咬碎口中肉块,血浆瞬间从利齿间爆了出来。他挥开玄沐明显在发抖的手,咧着猩红的嘴森森一笑:“在吃点心呀。” 他吞下那块肉,“好心”地往兄长那边踹去一条胳膊,“兄长,你也尝尝,这个滋味不错。” 玄沐被景象惊愣在原地,半晌,才哆嗦着惨白的唇瓣:“你怎么能……吃……” “为什么不能吃?”玄叶费解地一歪头,脸上满是天真的残忍,“他们身体里有毒吗?” “……”玄沐只觉他呼出的气都是冷的,“玄叶,这是你吃的第几个?” 玄叶漫不经心:“第四个。” “你什么时候开始……做这种事的?” “就这两天吧,前几个味道都挺一般的,这回这个倒是还可以。”玄叶探出足尖,随意踩碾地上血淋淋的尸体。 玄沐眼神空洞地盯着玄叶,一时无法接受面前发生的事情。许久,他竭力稳住呼吸:“玄叶,你为何要吃他们?” 玄叶不悦道:“因为他们说母妃坏话。” “说母妃坏话?”玄沐拧起眉,有些不信。 宫人明明只会在被吩咐或问话时才会开口,怎么会……哦。玄沐想起来了:宫人也是会在背后说小话的,他们就曾悄悄喊过玄叶小魔头。 他于是问:“他们说母妃什么了?” 玄叶静了静,眸光幽幽:“我不想重复那些恶心的话。” 看来确实是宫人有错。 但玄沐还是绷着嗓声:“宫人言行不当,你可以告知父君,也可以用合适的刑罚惩处,怎么能把他们吃掉?”他严厉地警告玄叶:“你以后不许再做这种事了,不然我就告诉母……父君,让父君教训你。”母妃就算知道了也不会舍得责骂玄叶,还是父君的威慑比较大。 玄叶登时黑了脸:“为什么?” 玄沐愠怒道:“因为他们是人!我们是龙子,怎么能吃人!你这样会遭天谴的!” “人?”玄叶轻蔑一笑,尾巴从背后伸出,打球似的将地上死不瞑目的头颅拍打到一边:“这些也算人吗?” 玄沐实在看不下去这光景:“够了!你——” “小殿下!二位小殿下!” 后方忽然传来宫人急切的呼唤,玄沐脸色一变,连忙施法将地面这滩惨不忍睹的狼藉遮掩过去,并狠狠瞪了玄叶一眼:“把嘴擦干净!” 他心里对弟弟多少是有点膈应的,但怎么说也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弟,吃人这等丑闻总不能让外人知道。 待玄叶一脸无所谓地将自己收拾干净,玄沐转过身,施施然回应宫人:“何事?” 宫人急喘着气停在两人跟前,禀报前不忘礼节地福了福身,“太……太、太子妃娘娘带着小天孙来了,现下正在寝殿与娘娘闲谈。” 玄沐顿时僵住,玄叶周身气息唰然冷沉下去:“太子妃娘娘?哪来的太子妃娘娘?” 宫人被他阴寒的语调骇了个激灵,颤颤巍巍道:“是……九重……九重天来的……” 见玄叶神色越来越差,宫人腿一软,直挺挺跪到了地上,额头紧贴地面,语速飞快道:“太子殿下当前不在宫中,娘娘本是不愿与太子妃娘娘见面的,奈何太子妃娘娘非要相见,奴婢人微言轻,不敢阻拦!” 玄沐和玄叶的表情皆是难看至极。 他们对自己的身份不是不了解。母妃曾说过,她只是父君的一个侧妃,父君在天宫另有一位正妻以及美满的家庭,也因此,他们母子不被允许登上九重天。 因为这个,玄沐和玄叶一直对九重天有些反感,天族那边也只有与父君关系亲近的一小部分人偶尔会来做客,这么多年来,两边可以说是井水不犯河水。 ——所以,那位正妃娘娘,涂山公主来做什么? 两人没思索这个问题太久,母妃身体不好,万一被那不请自来的狗屁娘娘动什么手脚可就不妙了。玄沐抓住立马就要冲过去的玄叶:“我们一起过去,一会你别开口,我来应付她就好。” 玄叶鄙夷地乜斜他:“你能行?” 他一直看不上这个平庸无能、又温和得像个任人欺侮的软包子似的兄长。 玄沐对他的反应习以为常,淡然道:“总归是天族的太子妃娘娘,我们不好太失礼,随便糊弄两句把她送走即可。父君现下不在,你要是说了什么不妥当的话招惹到她,动起手来我们不占优势。” 这一番说辞有理有据,玄叶听着却甚是不顺耳:“招惹到又怎样?她难不成还敢对母妃做什么?” “她为什么不敢?”玄沐平静道,“她才是父君的正妻。” 玄叶那双盯着他的金瞳霎时冷戾如刃。 “再说,”玄沐又补充,“你难道不怕母妃受伤吗?” “……”玄叶咬牙不语,甩开他的手自顾自往寝殿跑。 玄沐知道他这是答应了的意思,他嘱咐宫人立刻联系父君回来,旋即紧随玄叶也跑向寝殿。 - 弦汐捧着书卷半躺在床上,眼眸低垂,对坐在床边椅子上的美艳女子和小男孩视若无睹。 涂山萸微笑道:“妹妹何必这么冷淡,你我难得见上一面,不如趁此机会多聊些家常话?” “……” “听说妹妹生完第二胎之后一直卧床不起,本宫甚是挂怀,这才专门携了煜儿一起来看望妹妹。——哦,还没跟你介绍过煜儿吧?他是殿下与本宫所生的孩子,上月刚满四十岁。”涂山萸揽过身旁小男孩的肩,“来,煜儿,跟侧妃娘娘打个招呼。” 玄煜端着张冷冰冰的小脸,对弦汐略一颔首,却什么都没说。 仿佛是认为面前这女人不值得他开口。 弦汐抬眼,看向这位目前九重天上唯一一个正经承认的小天孙。 单论相貌,就与玄濯有五六分相似,更别提那宛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高傲冷漠的神态。名字也不错,既有光辉灿烂的意思,也能让人一听就知道是玄濯和涂山萸的孩子。 他们两个果真般配。 说起来,这孩子四十岁……和玄沐同岁啊。 弦汐眸光微转,敛回视线,继续看书。 “这次来见妹妹,本宫可是特地盛装打扮过呢,你看这簪子,”涂山萸保养得宜的手轻触头顶发簪,“这支紫玉琉璃发簪,是当初殿下亲手送本宫的礼物,为了庆祝煜儿出生。本宫一般只在拜见天帝天后之时才舍得戴上,但——” 她微微一瞥弦汐,轻笑:“妹妹毕竟与本宫共侍一夫,本宫觉得,自然也是要重视一下的。” 弦汐将书卷翻过一页,回了她纸片翻动时一声哗啦轻响。 ——这位公主和玄濯也像,别人不搭话也能自己讲这么多。这在凡间叫什么来着……夫妻相? 弦汐被这个词逗得有点想笑,但又感觉这个时候笑似乎不太礼貌,于是将嘴角压了回去。 她的不理不睬令涂山萸十足难堪。涂山萸整理两下宽大的水袖,收回温和与客套,重归大公主的做派:“本宫此番过来是想问你,殿下近日心情不大好,是不是你哪里惹到他了?” 弦汐静默须臾,觑她一眼。 涂山萸被这一眼弄得挂不住面子,恼羞成怒地斥责道:“他近来一直歇在你这,可每次回天宫都没什么好脸色,连累得玄煜也受冷落。你也是有孩子的人,应该体会得了本宫的心情,难道说你的孩子去不了天宫,你就想让煜儿也不好过吗?煜儿他又有什么错?” 弦汐听不下去了,于是说:“那你让他去你那歇着,说不定他脸色就好了。” 涂山萸噎得面容铁青。 涂着豆蔻的指甲在椅子扶手上刮出道道深痕,她恨恨道:“你这嘴皮子倒是厉害了不少……仗着殿下偏宠你,就敢来讥讽本宫,真是没规没矩!” 弦汐简直不想理她。 “母妃!” 殿门外忽地传来两声重叠的呼喊,弦汐登时变了神情,猛得抬头望去,却见玄沐玄叶接连踏入寝殿。 “你们怎么来了?”弦汐将书卷抛到一边,瘦弱的胳膊艰难撑起身体,眉心紧皱:“母妃这里有客人在,你们不要捣乱……咳咳……回自己房间修行去!” 情绪一下波动过度,她禁不住捂嘴闷咳。玄叶忙跑过来帮她拍背顺气,玄沐则从床边柜子上拿了水杯给她喂水。 涂山萸的目光在三人身上逡巡几圈,悠然扬起笑:“回去干嘛呀?正好本宫还没跟殿下另外两个孩子见过面,这回既然来了,便认识认识吧。——你们两个叫什么名字?”她语气温和地发问,眼角却向下睥睨着玄沐和玄叶,傲慢得昭彰。 弦汐抿着嘴揽住玄沐玄叶,将他们包裹在怀中。 细瘦的臂弯已无法完全承纳两个半大孩子,但她仍像是守卫在巢穴的雌鸟一般,试图用羽翼庇护自己年幼的后代。 玄沐轻拍她小臂,回以一个安抚的眼神,而后彬彬有礼地朝涂山萸作揖:“玄沐见过太子妃娘娘,这是儿臣的弟弟,玄叶。” 情醉眠枝头 第119节 他暗暗拉了下玄叶袖子,示意他行礼,玄叶却只瞥给涂山萸个冷眼,张臂抱住弦汐,闭口不理会。 连着受了母子两人的冷脸,涂山萸心里的怒气几乎要烧到了脸面上。她没那个耐心再装大度,以能让所有人听见的音量,嫌弃地喃喃一句: “乡野凡人生的孩子就是没教养。” 这一句可捅了马蜂窝了,要知道玄叶可是一条标准到出格的黑龙,黑龙一脉天生暴虐好战的脾性在他身上体现得可谓淋漓尽致,更别提他自小就在爹娘的纵容娇惯下长大,妥妥一个胡天胡地无敢不为的主儿。如今精神状态本就十分危险,还被人当着面骂了亲娘又骂自个儿,他如何能忍得下这口气! 几乎是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一瞬间,玄叶化出本体噌的窜了出去,一口咬断涂山萸半只胳膊,同时后腿一抻狠狠将她蹬飞! 轰!! “啊啊啊——!!”涂山萸哪能想到一条仅仅十几岁的幼龙能有这么迅猛的速度,猝不及防被蹬得撞到墙壁后又摔了下去,手臂裂口直直压上烘着暖炭的地板!霎那间鲜血四溅,她尖叫着抓挠胳膊,疼得差点失去意识。 “母妃!”玄煜立时变了神情,他霍然冲向恢复人形的玄叶,蓄满力气的一掌当即就要将他脑袋打个粉碎,却在半路被玄沐横身拦截住。 玄煜怒喝:“滚开!”随即一下掀飞了玄沐。 “玄沐!”弦汐惊得面色煞白,极力运转体内许久不曾活动过的金丹,召唤藤蔓接住玄沐。 眼睁睁看着玄沐连一秒阻拦作用都没起到便被掀了出去,玄叶心里是又气又急,简直郁闷到了极点——废物啊! 深觉丢脸的玄叶翻了个天大的白眼,继而纵身一跳独自迎敌。 原本安宁平静的寝殿顿时乱成了一锅粥,紫檀八仙桌被撞翻在地,瓷盘啪嚓摔碎,水灵鲜嫩的瓜果咕噜噜滚得到处都是,不知被谁踩了上去,噗呲破裂成烂泥。玄叶和玄煜仿如生死仇敌一般厮打个不停,招招奔向对方命门所在。玄沐一边见缝插针地给玄煜使绊子,一边时刻关注着涂山萸的情况,以免她突然出手帮助玄煜。 玄煜道:“下贱的杂种,你哪来的胆子敢动我母妃!” 玄叶戾气暴涨:“你管谁叫杂种?!我看你才是杂种!野狐狸生的下三滥,半边龙血都盖不住一身狐骚味!” 玄煜青筋绷起:“你闭嘴!!” “你才闭嘴!我拔了你的舌头!”混乱间玄叶随手捡起个瓷片,一下子划烂玄煜的嘴! 见到这一幕的涂山萸即刻就要起身,却被不断从地下冒出的枝叶牢牢制住。弦汐固然久卧病榻,涂山萸当下状况也没好到哪去,两人使着狠劲搏力,一时间竟是僵持不下。 兵荒马乱一大通,双方具是挂了彩。 纵使玄叶天赋极高,但终究比人晚出生了几十年,岁月积淀出的修为鸿沟并非瞬息间的爆发可以填补。最终,力有不逮的玄叶被玄煜猛得压倒在地。 玄煜满面的怒色在血液晕染下更显凶恶狰狞,他单膝压住玄叶胸膛,掌心凝聚出光球,眼看着便要轰玄叶个透心凉。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条不知从哪冒出的藤蔓突然缠住他手臂,连带着他整个人都唰然抛飞出去! “玄沐,玄叶……咳!咳咳!都出去!快!”弦汐半边身子撑着床栏,召出更多藤蔓将玄煜困住,对两个形容狼狈的孩子哑声喊道。 玄沐玄叶当然不可能就这么跑掉,尤其是玄叶,方才那一场殊死搏斗以及被屈辱压在地上的一下已让他对玄煜恨意爆棚,他现在巴不得将玄煜剥皮抽筋千刀万剐虐杀个千百遍才舒坦,哪可能就这么离开!他一条胳膊化为龙爪,当即就要把玄煜的心肝脾肺尽数掏出来投喂乌麻。 弦汐无力地出声劝阻:“玄叶,停下!” 啪。 就在那尖爪即将没入玄煜胸膛的刹那,玄叶的手臂被一只青筋浮凸的坚实手掌稳稳攥住。 玄叶面色一凝,极缓地抬起头,稚嫩却布满杀机的金瞳中,一点点映出父君那张冷硬的面孔。 - 玄濯带走了涂山萸和玄煜,也带走了玄叶。 重归寂静的寝殿内,宫人们默默收拾着残局,玄沐站在床边,为弦汐盖好被子。 弦汐黯淡的眼眸没有一丝神采,唇瓣微微张着,却说不出一句话,像是一具毫无生气的苍白塑像。 玄沐担忧道:“母妃,先休息吧,一会我给您端药过来。” 弦汐被他的嗓音拉回神智,双眼空无地望向他,有些难以对焦:“玄沐……”她蹙眉轻咳几声,看着愈发孱弱。 玄沐拍拍她的背,轻柔回应:“我在。” 弦汐深深呼吸数回,勉强打起精神:“等你父君回来了,你多劝劝他,让他放过玄叶,或者从轻处置也好……” 玄沐动作一凝。 静了片刻,他道:“父君不会愿意听我说话。” 冰凉的掌心贴上他手背,弦汐哀伤地看他:“那至少也要努努力,你是玄叶的哥哥,总得帮帮他。玄叶这次太冲动了,你父君带他上天宫,怕是要把他关进天牢里,或者动用其他天族的刑罚。玄叶他身上还有伤,撑不住的。” 玄沐避开她的眼,“本就是玄叶有错在先,来之前我已经叮嘱过他不要惹到太子妃娘娘,他还这么任性妄为,父君罚他也是情理之中。” 弦汐愣住,没料到他会这么说。她神色益发难过:“玄叶只是……只是太顽皮而已,等他回来,我会好好说他的。” 她握紧玄沐的手,几乎要落下泪来,“玄沐,玄叶是你亲弟弟,你们就兄弟两个,你不能对他坐视不理呀。” “顽皮?”玄沐低声重复一遍这个词,抽出自己的手,凝起的眉宇间露出些许厌烦:“他咬断了娘娘的胳膊,打伤了天帝大人唯一的天孙,这些能叫作‘顽皮’?玄叶又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几岁小孩了,他明法理,会术式,比我还强上几分,他刚才做出的一切分明都是故意而为之!他犯下这等弥天大错,难道母妃还想庇护他,找借口为他开脱?” 他痛心地看着弦汐,“母妃,究竟玄叶做出什么,你才会舍得让他受罚?” 他连声的质问逼得弦汐哑口无言。 弦汐红着眼圈,脑中不由回忆起当时那混乱可怖的场景,以及玄叶穷凶极恶的情状,一时无言。 许是积郁过久,看着弦汐怔然的样子,玄沐带着几近是报复和宣泄的快意,口不择言地继续说:“玄叶会做出今天的举动,是因为他不想母妃受伤,更不想对那位太子妃娘娘卑躬屈膝!如果母妃才是父君的正妻,那今天的一切都不会发生!我不用在那位娘娘面前那么卑微,玄叶也不用!” “母妃,你将玄叶宠惯得如此无法无天之前,有想过他只是一个侧妃的孩子吗?有想过他离开这座龙宫之后,必须要对别人客客气气俯首称臣吗?有想过他身为一条天资出众的龙子,却连天宫都无法进入吗?!” “你没有!你都没有!” 他歇斯底里又充满怨怼的征讨回荡在寝殿内,宫人们早已战战兢兢退了出去,留下满室空寂的回音。 弦汐彻底僵住,她木木地坐在床上,惟有战栗的肩膀与指尖还能够表现出,她是个活物。 玄沐深深吸入空气,又短促颤抖地呼出,最后,微湿的绿眸望着她,哽咽道:“母妃,你连一个幸福的家都没怎么给过我,你也知道父君有多讨厌我,如今竟还让我去父君面前,为享受到你们那么多关爱的弟弟求情……你真的有爱过我吗?” 末尾这句问询落下,仿佛生生撕裂了这么多年来积蕴的母子情谊。 那么深厚的情,被这么轻易地破坏。 弦汐望着他,心脏宛如也被扯开一个口子,鲜血喷涌而出,疼得骨缝都发冷。 微尘在空气中静静飘浮,许久,才被波动的气流吹乱轨迹,玄沐擦干眼睛,转身走向大门。 “……玄沐。” 弦汐在后面低哑地唤他。 玄沐顿足,扶着门扉,微一回首,眼角却没真正瞥到她,“何事。” 弦汐默了少顷,“伤还疼吗?” 门扉前的皙白手指轻轻一颤,玄沐下意识想拨弄染血的袖袍。 可他到底是没动,只淡淡说了声:“不疼了。” “……那就好。” 玄沐踏出寝殿。 回房的路上,泪水渐渐打湿衣襟。 玄沐姿态端方地走着,面容却已哭得极难看。 但凡母妃在最初的时候就问他一句:还好吗? 只是一句也好。 那样,哪怕让他跪在父君面前乞求他放过弟弟,他都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他想要的,只不过是先于弟弟的一句关怀而已啊。 玄沐冲进书房,委屈又崩溃地大哭着。 * 是夜,龙宫的一切悉数恢复原状,整洁得如同什么都没发生过。 雕花大门吱呀一声敞开,弦汐倚着床栏,双眼无神地注视着那双黑靴一步步靠近。 “玄叶被押进天牢了。”玄濯一边脱下外衣,一边说,“父王打算断他一臂补偿涂山萸,然后把他在天牢里关五十年反省思过。” 弦汐心口一沉,浑身血液凉得彻底。 大脑仿佛陷入漫长虚无的空白,失魂间,她听到自己颓靡虚弱的声音:“五十年……这怎么行……” 这不就意味着,玄叶的少年时光都将在牢狱中度过吗? 玄叶那样活泼天才的孩子……不能沦落到那种境地啊,不能像她这样受困于囚笼之中啊。 弦汐惶惶地呆怔片刻,竭力翻身下榻,慌乱得连鞋子都忘了穿,却又被玄濯轻而易举地捞回床上。玄濯漠然觑着她:“你去哪?” 弦汐唇色惨白:“我要去找玄叶,我得把他带回来……” 玄濯微不可察地嗤了一声,讥讽之意溢于言表。 这声轻嗤入耳,弦汐蓦地定住。 良久,她慢慢望向玄濯,“你能把他带回来吗?完好地带回来。” 玄濯微眯起眼眸,笑意深长:“当然能。” 弦汐等着他下文。 片刻后,她等来玄濯的三个字:“腿张开。” “……” 弦汐低下头,躺回床上。 纤长发丝铺散满枕,她解开衣服,掰开双腿,温顺如同待宰的羔羊。 —— 次日,玄叶被玄濯全须全尾地带回了龙宫。 玄叶不仅肢体完好无损,衣服还换了身新的,看起来似乎是天宫的形制,繁复而华美,与他那阴沉沉的难看脸色形成了鲜明对比。 在门口等候已久的弦汐见到他,立即迎了上去,“玄叶!”她欣喜地喊道。 不知是不是站太久了腿脚发麻的原因,她步履隐约有些蹒跚。 玄叶眼睛一亮,继而又委屈地黯然下去,巴巴喊了声:“母妃!” 弦汐匆匆走到玄叶跟前,先将他紧紧抱了一下,而后又握着他的肩膀左看右看,忧心道:“玄叶,身上的伤怎么样了?这几天在天牢里有没有受欺负?天帝大人有没有罚你?” 玄叶撇着嘴,“伤好了,没有受欺负,也没有被罚。” “玄煜和涂山公主有去找你麻烦吗?” 情醉眠枝头 第120节 “没。” 弦汐稍稍松出一口气。 一旁的玄濯侧眼瞧着他们母子情深,目光在弦汐披着单衣的瘦削身形上略微停顿,不咸不淡道:“进去说吧,外面凉。” 弦汐正好也等得有些累,于是牵着玄叶,往前殿折返。 她牵着玄叶,玄濯便从另一侧牵着她。 若换做以往,弦汐定当会迅速躲开,可这次她却没有躲,只顺从地任由玄濯拉住她的手。 这一细微变化被玄叶看在眼里,玄叶眼神变了变,默不作声地转向别处。 宫人替他们拉开大门,碰巧,听到声音的玄沐也正要从里面出去。 ——一打眼,就见他们三人像是和睦的一家子般,并肩走了过来。 这画面深深刺痛了玄沐的眼睛,他移开视线,淡声道:“父君,母妃,……玄叶,你们回来了。” 注意到他神色里丝丝消沉,弦汐下意识要松开握着玄叶的手,去安抚玄沐。 然而指尖松懈的一瞬便被玄叶不高兴地用力抱住。 弦汐又试着用另一边,岂料玄濯也不肯放手。 她没办法,只好俯着身,尽量凑近玄沐,“玄沐,你怎么在这里呀?不是说要去书房背书……” 玄沐微微偏头,与她拉开距离,“背完了,过来等你们。” 他的冷漠太过明显,弦汐笑容凝滞住,半晌,才讪讪地道:“这、这样啊。” 气氛显然有些尴尬。 玄叶看看弦汐,又看看玄沐,满脸的莫名其妙;玄濯则置若罔闻,兀自拉着弦汐踏进殿内。 玄沐无声地跟在他们身后。 四人次第落座,宫人摆上点心水果。玄濯心情颇好地端起热茶浅啜,对弦汐说:“昨天的事,我让涂山庾和玄煜自己担着了,他们以后不会再过来惹你烦心。” 弦汐微一抿嘴,不想应声。 奈何玄濯静默的盯视仿佛扎在了她侧脸上,执拗等着她回答。 昨夜的激烈和羞耻历历在目,那些不堪入耳的驯服话语回荡在脑海中,弦汐揪紧袖摆,终是屈服,不情不愿地回了一句:“……天帝大人没说什么吗?” 玄濯眼底一松,收回视线里的压迫,“这是我的家事,他没心思管,也管不着。” 见弦汐眉目间明显流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玄濯揽过她清瘦柔软的腰,附耳呢喃:“这次让你受委屈了,之后我会加固龙宫周围的结界,以后谁都不会进来……” 灼热呼吸洒在耳廓,弦汐僵硬地往旁边躲,却被玄濯更紧地扣住。 两个孩子还在边上看着,弦汐被困囿于父子之间,倏忽想起昨日玄沐的责怨—— 她连一个幸福的家都没怎么给过玄沐。 对玄叶亦是。 弦汐心下一痛,眼眸沉了沉,逐渐在玄濯怀中放松身子。 她低低应了声:“嗯。” 突兀的乖巧令玄濯颇为讶异。 玄濯思忖须臾,扫一眼面色各异的玄沐和玄叶,似乎明白了弦汐为何突然这么听话。 他轻轻勾唇,趁势在弦汐额心印下一吻,给自己讨了点甜头。 看着父母恩爱和睦的景象,玄沐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样的感觉。他能猜到母妃这般依从父君,大抵是因为玄叶。 妒忌不满多少是难免的,但父母能好好相处,他终归也有微许宽慰。 然而玄叶却眸色寒凉。 “母妃。”玄叶忽地开口喊道。 这一声划破了宁静,弦汐疑惑地朝他看去,柔声问:“怎么了?” 玄叶微微一笑,看着竟有些古怪:“从天牢里出来的时候,我遇到玄煜了。” 第82章 番外五(终) 假如长子诞生 殿内倏然静寂。 玄沐眉心深凝,不解地望着玄叶;玄濯面色森冷如冰,却也一声不吭。 听到玄煜的名字,弦汐微微恍神,继而焦急道:“他为何会在那里?你、你和他又打架了吗?” 玄叶嬉笑着:“有父君在,我们哪里打得起来?——玄煜是故意守在那里,等我给他道歉的。” 一股微妙的预感促使心脏怦怦跳动,弦汐喉间咽了咽,迟疑地问:“那,你给他道歉了吗?”她肃穆着神色,试图正经教育一下玄叶:“玄叶,这次确实是你不对,怎么能咬太子妃娘娘的胳……唔!” 箍在腰间的长臂用力收紧,弦汐不禁痛吟出声,眉尖深深蹙起。 玄濯贴在她耳边,沉缓道:“太子妃娘娘?” “父君,”玄叶那倒映出这一幕的幽黑瞳仁骤然缩伸成尖锐针形,“放开母妃。” 玄濯自高处睨着他,金眸透着无边冷意,“你在命令我?” 玄叶静静地与他对视,片刻,忽而展开一笑:“我岂敢命令父君呀?在天宫的时候,父君不就已经把我收拾老实了嘛。” 这话怎么听怎么不对劲,弦汐不安道:“收拾?” 玄叶眨眨眼,“是啊,因为我执意不肯给玄煜道歉,还说了几句不好听的,父君就狠狠罚了我一通呢。”他从椅子上跳下来,唰的拉开衣襟,笑眯眯道:“就这样。” 自右肩往下,白布紧紧包住尚且稚嫩的胸膛,依稀有斑斑血迹从布料下透出。 弦汐脸色一白,颤抖地伸出手,却又怕弄疼玄叶而停在白布寸毫之外,慌乱着不敢触碰:“这、这是怎么回事?”她脑袋一阵发空,旋即猛然看向玄濯:“你对玄叶做什么了?!” 玄濯还没回答,玄叶便抢先一步开口:“父君在我肩膀上剜了个口子,说是补偿玄煜。” 他耸耸肩,状似乖顺体谅地笑:“不过没关系,谁让我打伤了父君名正言顺的妻子和孩子,还骂了他们呢?实在太逾距了,父君会生气惩罚我也是应该的。” 殿内似乎静了许久,又仿佛只静了一瞬。 玄沐的神情近乎凝固。 ——这个家,几十年来辛苦粉饰的太平表面就这么被血淋淋地撕开,暴露出内里最为丑陋尖锐、却又无法解决的矛盾。 “你……”弦汐嗓声轻哑,凝望着玄濯的眼空洞得可怕,“你为何要这样做?” 玄濯看着她,淡然道:“玄叶对玄煜不敬。” “不敬?……你说玄叶对玄煜不敬?” 弦汐低低地呢喃,觉得可笑,却又悲哀愤怒到笑不出来。她侧首注视玄濯,被怒意灼湿的眼眸噙着极深的怨尤:“玄叶为何要对他恭敬?玄叶也是你的孩子,他那么优秀,聪明,甚至还是你——”强迫她生下来的。 残存的理智提醒弦汐,玄沐和玄叶还在。 这种事不能在孩子面前说。 激动的神智清醒少许,弦汐将后几个字堪堪咽回肚子,可越是这般忍耐,心里的仇怨就越烧越旺。她深吸几口气,揪住玄濯衣襟憎然质问:“——你凭什么要他恭敬玄煜?” 玄濯无波无澜,平静得近乎冷漠:“尊卑有序。” 尊卑有序。 短短四个字,令弦汐蓦地怔愣住。 ……哦,原来是这样。 因为玄叶是侧妃所出的孩子,所以必须要对身为正妃之子的玄煜恭顺温良。 她是玄濯的侧妃。而玄濯心底也是这么看待她的。 联想到玄沐昨日说过的话,弦汐眼里的光一点点冷下去,仿佛渐渐湮灭于暗夜寒风的烟花残末。 旁观这一切全程的玄沐只觉家中气氛从未如此僵冷过。 他看到母妃苍白失色的唇微微翕动,而后咬紧了牙,霍地拔出发间簪子,一下扎入父君胸口! 父君不躲也不避,任由那支点翠鸳鸯金簪陷进皮肉,血液四溅,染红了母妃素白清瘦的手,遍布青红痕迹的腕子,以及那双写满愤恨的、通红的眼睛。 “你怎么不去死啊……玄濯,”她声嘶力竭地诅咒:“你怎么不去死?!” 似乎有什么东西也随着这一簪子被砰的扎破,或许是许久以来裹含血泪的隐忍。 这个岌岌可危了数十年的家终于再也支撑不住,稀里哗啦,碎成粉末。 玄濯静止了须臾,随即一把攥住弦汐细瘦的手腕,将她整个人压倒在桌子上! “我去死?”他单手嵌住弦汐下颌,嘴角弯着乖戾的笑,话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死了,谁给你孩子当爹去?” 眼眸微侧,瞥向边上被骇得呆滞的玄沐玄叶,他笑意扭曲了下,俯身衔住弦汐耳尖:“你挺在乎这两个孩子的吧?刚才是不是想让他们觉得自己父母很恩爱幸福?” “——不如我帮你,让他们亲眼看看,自己的父母到底有多恩爱。”他一字一顿道。 弦汐尚未明白过来这话是什么意思,便见玄濯抓住她衣领,呲啦一声撕裂衣衫! “啊!!”瞳孔猝然一缩,她猛得尖叫出了声,拼命捂住胸口露出的雪白肌肤:“你做什么?放开我!……不要……不要!!” 玄沐和玄叶怔忡地看着母妃在剧烈挣扎中被扯下外衣,病弱美丽的胴体被父君留下一道道狰狞万分的掐痕与牙印。母妃声声凄切叫喊已几近是在乞求讨饶,却没起到丝毫作用。 “母妃……”“你住手!”玄沐战栗又微小的呼唤方出口,便被愤怒的玄叶高声打断。 玄叶拔腿冲了过去,死死拉住玄濯那埋在弦汐裙裾下、令她面色痛苦的手臂:“你有气找你那劳什子狐狸娘娘和她生的杂种撒去,不许碰母妃!” 话音甫落,便被玄濯暴躁地甩到一边。 “玄叶!”弦汐竭尽全力想要起身,却被玄濯轻而易举地按回桌上。 新鲜喷香的点心瓜果被掀翻到地上,半双腿被强硬抓起,弦汐用手抵着玄濯胸膛,摇头含泪哀求:“不要……别这样,别在孩子面前……啊啊——!” 头颅倏然后仰,如瀑青丝在描金龙纹桌布上凌乱散开,她颤着肩,被泪水模糊的余光觑见愣愣望着这边的玄沐、以及被玄沐拖住的玄叶。 ——他们年岁尚小,还不晓得眼前在发生什么,连担忧和焦急都显得茫然而无措。 弦汐绝望地闭上眼,尽力遮挡住不堪,声音低弱得快要听不见:“好孩子,不要看,出去……快出去,听话……” 玄沐摁住想再度过去阻拦的玄叶,眼眶泛着酸热,跪在地上对玄濯恳切地道:“父君,放开母妃吧,求您了,我和玄叶以后不会再惹涂山娘娘生气……” 玄濯厉喝:“闭嘴!”他现在不想听到半个和“涂山”相关的字眼。 情醉眠枝头 第121节 他喘着粗气停下动作,看了看低泣的玄沐以及怒视着他的玄叶,片刻,烦郁至极地一挥手,将两人一遭撇到门外。 大门咣当一声紧紧闭合,任凭两个孩子怎么拍打哭叫都无法撼动丝毫。 玄濯垂下视线,见弦汐挣扎的举动微弱了不少,零落挂着残破衣料的瘦削身躯安静摊开,隐隐痉挛。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弦汐望着鲸骨所制的房顶横梁,表情空茫,音色犹如经砂纸磋磨过。 玄濯睇着她这副枯寂灰败的模样,握在她腿上的手微微一颤,顷刻后,却又轻描淡写地呵笑:“让他们看看自己母妃和父君如何亲热的,不好吗?” 他抓住弦汐一只伶仃脚踝,高高举过头顶,倾身在她耳畔呼气:“不然,你也好,他们也好,一个个的都当作你不是我的妻子。”他亲了亲弦汐冷湿的鬓角。 弦汐握着桌子边缘的指腹泛白失色,双目红得几乎能滴下血珠:“我当然不是你的妻子,我只是个侧妃,供你随便摆弄的玩意,连孩子都要给人屈膝下跪……额嗯!”忽然极深的一下,她蹙起眉,咬唇抑住吟声。 玄濯自顾自地动作,“孩子不懂事说说也就罢了,你怎么也跟着耍性子。我几时让玄沐玄叶给人跪过?罚玄叶的那一下,不过是让他收收脾气,别总那么胡闹。” 他现在倒是温和了。 就好像从没说过那句“尊卑有序”一般。 弦汐揪紧华贵的桌布,屏息沉默少顷,竭力让声线听起来不那么破碎颤抖:“玄沐……和玄煜,谁……年纪更大些……?” 玄濯顿了顿,眼神有些冷:“当然是玄沐。”他莫名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如果玄沐年纪更大的话,”弦汐稍稍一静,抿唇几度,望进玄濯的眼睛:“可以让他做天族未来的太子吗?” “……”玄濯定定地看着她,连动作都停了下来。 半晌,他“噗”的笑出了声:“你说什么?”他笑得肩背发抖,满眼都是意外和戏谑,简直讥讽到了极点:“你想让玄沐继任太子?” 弦汐:“嗯。” 她神情里的认真太过明显,玄濯笑意渐渐淡去。 他瞧了弦汐一会,眸色变化少顷,偏头叹了声:“你真是在宫里闷坏了……改天我带你出去走走吧,正好最近深秋,可以去山上看看枫林,摘点果子什么的。” 这场欢好已有些索然无味,玄濯本想着要不就此结束,直接退出来,可那暖热的簇拥又一如既往令他上瘾。他干脆掐住弦汐纤软的腰,准备结束一次再离开。 门外的声音不知何时消泯不见,弦汐没再挣扎,宛如玩偶一样任他动了几回,问:“玄沐不可以当太子吗?” 玄濯不疾不徐的话音与激烈动作完全不同:“身份,修为,才能,他哪点都不配,玄叶做太子都比他合适。” 镀金木桌被撞得移了位,华美桌布一角耷落在地,弦汐被弄得冷战不已,唇瓣却忧虑地喃喃:“那怎么行。” 怎么能越过玄沐,让玄叶做太子。 玄沐一定会难过。 眼神放空良久,她做了决定,颤巍巍地伸出温凉掌心,覆住玄濯筋络凸起的手背,声音轻软:“玄濯,你让玄沐和玄叶,去九重天吧。” 玄濯居高临下地看她,悠悠地笑:“不是早就说了不行吗?” “你让他们去,让他们在天族有个正经地位,”弦汐抬起湿红无光的双眼,姿态低得近乎卑微:“那样,要我做什么都行。” 玄濯停住,挑眉轻嗤:“做什么都行?当真?” “当真。” 玄濯静了静,退出来,一把将她从桌面拽下,自己则顺势坐进黑漆圈椅。弦汐腿脚还发着软,一个踉跄不稳,直接跪倒在冰凉地砖上。 呼吸间盈满混杂着潮热麝香味的腥甜,她沉没在宽阔阴影中,迷茫抬头,只听玄濯说了个:“舔。” “……?”弦汐一时没反应过来,盯着面前那还沾有血丝的滚烫呆了片刻,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她不可置信地缩紧瞳孔,嘴唇微微哆嗦,“你……让我舔……” 玄濯无所谓道:“不愿意也可以,我不逼你。” 弦汐僵坐在地面。 静默许久,她阖上眼眸,酸楚而耻辱地咽了咽口水,试探着伸出舌尖,蜻蜓点水般轻轻舔舐。 玄濯表情里明显流露出一丝讶异,紧接着搭在椅子扶手上的指骨微蜷,难以自抑地溢出低哑闷哼。 这小猫喝水似的几下没一会将玄濯所有定力和耐性磨了个干净,他低头瞧着弦汐这幅靡乱情态,喘息深沉而粗重,心底不由生出更得寸进尺的阴暗念头。 ——余光不经意瞥见胸口处早已愈合的伤口,那方衣衫上只留下了一小片不起眼的血迹。 仿佛抓住什么把柄一般,玄濯扶住弦汐后脑,长指在细软发丝间游弋:“你扎了我一簪子,又让我给玄沐玄叶讨个名分。——现在这么敷衍,是不是太不够诚意了?” 弦汐顿住,湿润眼眸满是屈辱地向上望他。 这一眼差点让玄濯直接缴械。 他不再克制力道,一下扣在弦汐柔嫩的唇,声音哑得不行:“吃下去。” “!”弦汐撑在地面的手猝然紧握成拳,被烫得有些疼的唇瓣抿了半晌,她闭着眼,心一横,张开嘴。 “唔——”脆弱的喉咙霎时一酸,弦汐眉心深锁,干呕感直直上涌。她当即便要抬头,却被玄濯压实了后脑起不来。 呼吸困难地扑腾好一会,她慢慢寻找方法放松自己,柔婉吞吐容纳,尽可能缓解窒息带来的难受。 “呼……”玄濯舒畅地喟叹一声,半眯起的金瞳里却没多少欢悦,只冷冷下睨着难受呜咽的弦汐,嘲弄道:“为了给你儿子挣个好前途,你还真是什么都干得出来啊。” 弦汐时断时续地喘着气,眼眶被激出了浅浅水色。 玄濯默然瞧了她一会,单手将她拎起。 不等弦汐喘上几口气,他便握着她一双腿弯,分别搭在椅子两侧。 “啊……!”弦汐沙哑尖叫一声,手心撑着桌沿和玄濯膝盖,腰背弓起,“慢……” 疾风骤雨中,她像一叶扁舟,随时会被海浪吞没沉入海底。 瞳孔渐渐散开,弦汐无法自控地沉醉。 …… 玄濯觑着她绯红迷离的脸蛋,粗喘几息,轻佻调笑:“这么快?” “……”弦汐神思空茫着,无法辨别他的话。 宽厚手掌肆意游走,每掠过一寸肌肤,都会带起电流窜过般的酥意,弦汐失魂地发着呆,低声娇吟的口中不觉流出一丝银涎。 “孩子都生了两个了,还这般不经弄。”玄濯探到她身前,“也就这儿有点为人母的样子了。” 弦汐正敏感着,委实受不住他这样摸。她扭着身子要躲,然而扭了几下又强行忍住,微侧过头,嗓音虚浮道:“我……都照你说的做了,你会……带玄沐玄叶……去天宫的吧?” 玄濯脸色变了变。默了俄顷,他含糊不清地笑道:“这才哪到哪,你表现得还远远不够呢。” 弦汐好一会没说话。 待感知略微缓和过来,她艰难地撑起身体,极尽柔媚婉转。 玄濯被她这情状刺激得红了眼,刹那间理智脱缰失控,他掐住那一段软腰,将她提到桌子上,力道益发凶狠,“当初让你生个孩子果然是正确的,有了孩子你才能学乖,才能听话,” 他狠狠一口咬在弦汐白腻的肩头,喑哑话语漫在她痛楚的叫声中,“只有我才能给你儿子提供最好的生活,你顺着我点,把我伺候高兴了,你想给你儿子什么待遇还不是我一句话的事?何必总跟我犟。” 弦汐哆嗦得词不成句:“那……那你……让玄沐当未来的太子……” 玄濯讽刺地嗤笑:“行啊,你若是非要他当,也不是不可以。”他捏住弦汐尖细的下巴,迫使她仰头,眼底鄙薄昭彰:“你信不信,玄沐继位太子的第二天就会死得连骨头渣子都找不到?或者更早点,” 他俯身在弦汐耳边,冷然道:“我白天宣布完让玄沐继承我的位置,晚上玄沐就会彻底消失在这人世间。” 弦汐浑身血液登时一凉。 看到她面上的惊惶,玄濯松开手,摩挲着雪肤上留下的那一抹醒目红痕,“你以为当上太子就万事无忧了?你以为我是因为长子身份,才坐上太子位置的?——哪有那么美的事。天族从来讲究能者居上,玄沐比不过玄煜,甚至比不过比他小那么多的玄叶,凭什么当太子?” “他未来的兄弟可不会只有这两个,还有他另外八个皇叔的子嗣,但凡他们动一点夺位的心思,都不用他们自己出手,自有人愿意替他清空这个位置上的人。” “……”弦汐说不出话。 “哦,对了,”玄濯忽然道,“你应该一直很好奇吧,为什么龙宫里这群宫人这么怕我。” 弦汐微微分神。她确实好奇过这个问题,那些宫人惧怕玄濯的程度似乎过了头。 玄濯呼了口浊气,动作放缓,“因为我屠过两次宫。” 弦汐心头一跳。 屠……宫? “第一次是因为我在龙宫养伤时,被反叛的心腹捅了暗刀,第二次也差不多,不过对方只是一介普通宫人,后来一查才知道,他是白奕派来的刺客,在宫里混迹多年,终于抓到机会。”玄濯冷眼瞧着弦汐神色,道:“你是不是觉得因为这个就屠宫有点太过了?可若是你在我这个位置,你也容不得半点背叛。” 他欺身抱住弦汐,音气森寒:“我最恨背叛。” 而在他眼里,弦汐也近乎是背叛了他——她把本该属于他的爱,尽数转移给了玄沐和玄叶,留给他的只有无尽的冷待和漠视。 玄濯知道弦汐有多爱她这两个孩子,他毫不怀疑,即便有一天玄沐和玄叶问弦汐要她的骨头,她都会一根一根掰下来给他们。 明明是在他强暴下诞生的东西,弦汐竟能爱他们到如此地步。 真可悲。 妒恨,嘲笑,快意,愤怒……种种情绪与深沉的爱杂糅在一起,一同在几十年的岁月中交融混合,变得扭曲而畸形。玄濯如今看着弦汐,已经有些弄不明白自己对她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似乎不再是纯粹的爱了。 但他知道,不管爱也好,恨也罢,抑或只是浓郁强烈的占有欲作祟,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对弦汐放手。 就算死,他们也要绑在一起。 环在肋下的手臂渐渐收紧,弦汐被勒得疼痛,却还是默默忍耐,扭腰讨好。 她这样都是为了玄沐玄叶,没有半点真心。 玄濯如是想着,神情阴暗下去,暴躁到了极点。 他掐住弦汐后颈,眸光混乱,气息急促而沉重:“你看看你现在的模样,简直比勾栏里最低等的娼妓还不如。方才就该让玄沐玄叶一直在旁边看着的,看看他们最喜欢、最敬爱的母妃在父君身下是何等放浪。” “说不定他们看了之后还会自愿认涂山萸为母妃呢,那样你也不必费这个心思,自甘下贱地委身于我,他们轻轻松松就能登上九重天。” 看到弦汐剧烈颤抖的消瘦脊背,玄濯无端从中感到一股酸麻的痛快。这感觉在心口迅速漫开,他眼睛不自觉地热了一下,但他并没有在意,只由着这尖锐的酸麻从口中逼出更多羞辱: “你是不是替你儿子委屈,不想让他们朝玄煜奴颜媚骨俯首称臣,就像你现在对我一样?——这也没办法,谁让你这做母妃的只是个凡人,什么都没有,只配当个侧妃。” 他辛辣地笑起来,没察觉有什么东西滴到了弦汐光裸的背上,“不过你一个凡人,睡起来倒是比涂山萸那狐狸精爽多了,我跟你睡了这么多年,竟也没觉得腻。” “不要说了……” 弦汐深深埋下头颅,双手战栗着紧捂住耳朵,却仍是无法阻挡玄濯刺耳至极的言辞:“要是你从一开始就这么听话,像今天一样和我好好相处,我未尝不会对玄沐和玄叶好一点,兴许还会早早说服父王,带他们上九重天认个亲。” “可你是怎么做的?你不爱我,甚至连为了玄沐玄叶装一装都不愿意,我当然也不会有多爱他们!”他的声线已然嘶哑,“你现在付出这么多又有什么用?你以为他们两个会因此感激你吗?——他们只会觉得自己的母妃真悲哀,又懦弱又无能!他们更不会盼着去天宫认亲,因为正是这个缘由,他们最爱的母妃才会在最憎恨的父君身下,像个卑贱的妓女一样摇尾乞怜!” “他们会过得不幸福,会沦落至今天这般境地,都是因为你!但凡你——”玄濯猛然翻过弦汐正对着她的脸,却忽地一愣:“……你哭了?” ……什么? 情醉眠枝头 第122节 弦汐也愣住了,她摸了摸脸颊,满手湿凉。 啊,她哭了。 弦汐有些意外,她还以为自己的心早就死得透透的了,再也不会为玄濯触动分毫。 没想到还是会因为他的言行而悲伤落泪。 ……不对,不是因为他。 一定是因为孩子,因为玄沐和玄叶。 脸上错纵的泪痕还没有干涸,弦汐不想再在任何人面前哭得这么难看,于是抬手去擦。 怎料那泪痕却越擦越重,更多的泪源源不断地从眼角流下,弦汐擦得眼睛都发疼,手背和胳膊上满是水渍,却仍旧没有停下。 别哭了,别哭了……别哭了!弦汐愤恨地在心里喊着,几乎想把这双泪流不止的眼睛给挖去。到了后面,她索性抱着头,无奈又自暴自弃地失声痛哭起来。 玄濯脸上的神色尽数消失不见,只剩下一片空白。他惘然站了一会,才仓皇地为弦汐抹泪:“弦汐,别哭,别哭。” 太久没做过这个举动,他显得有些生硬。 擦过泪,玄濯才想起来,他或许该先说:“对不起。” 然而他这一句淹没在弦汐的哭声里,如此微不足道,不值一提。 玄濯本以为,弦汐会打他,骂他,又或是像不久前那样用簪子扎他。 他没料到弦汐会哭,甚至哭得这么惨。 无措地僵立片刻,玄濯将弦汐抱起来,坐回椅子上,一手轻拍她的背,“不要哭了,弦汐……你想让玄沐玄叶去天宫对不对?我明天就带他们去,让父王承认他们是天族的皇子。你、你想让玄沐继位太子,好,我答应,我也会保护好他,不让他受伤。……你还想要什么,我都会满足你……你别哭了……” 弦汐也不想哭。 如今哭泣又有什么意义。 只会让她更像一个可怜虫。 可是眼泪就是止不住。 玄濯紧紧抱住她,“弦汐,我爱你,我真的很爱你。” 这话语如同诅咒般钻入耳朵,弦汐一时窒息得胸腔发闷。她满面灰暗,艰涩道:“是,你爱我,你也得到我了,你还想怎么样?” “你也爱一爱我吧。”玄濯卑微地乞讨,“哪怕只给我一点点真心的喜欢也好,就像我们以前一样……假装也可以。” 弦汐哭红的眼望着他,连呼吸都透着无力:“那你不如剜了我的心脏吧,那样,总比现在这般互相折磨来得痛快些。” “……” 殿门外,坚固的结界将内外声音完全隔绝开。 玄沐跪在门口,垂首不语,玄叶坐在鎏金铜麒麟背上,脑袋同样耷拉着,金瞳却幽暗地盯着雕花木门。 安静守了半天,玄叶没事找事地喊道:“兄长,父君不会因为你把腿跪断了就放母妃出来的。” “……” 玄沐没应声。 他一点也不想搭理玄叶。 家里刚出现一点和睦的苗头,就被玄叶以这么极端的方式无情踩死在胚胎中, 都拜玄叶寥寥几句话所赐。 玄沐现在真是见到玄叶就烦。 不知过了多久,殿门终于吱呀一声打开,玄濯抱着裹在他外衣里昏睡的弦汐走了出来。 玄沐玄叶当即跑了过去,却又驻足于玄濯五步开外,抿唇不出声。 “都回去。”玄濯嗓音淡然,依稀掺着些沙哑,“今晚收拾收拾,明天带你们去九重天见祖父。” 两人怔了怔。 祖父? 天帝祖伊? 瞧见弦汐那明显泛红的眼圈,玄叶冷声讽刺:“去干嘛?当着他的面再给你的妻儿赔罪吗?” 玄濯脚步顿住,回首,眸色寒凉:“再说这种话,我就卸了你的胳膊。” 玄叶脸色变了变,恨意至深地望着他。 玄濯视若无睹,继续往前走,“你们跟他见一面,然后就在天宫等着册封仪式吧。” “册封仪式?”玄沐有些懵,“册封什么?” 话音未落,玄濯却已抱着弦汐消失,径自回了寝殿。 玄叶撅撅嘴,轻蔑地朝他哼了声:“还能册封什么?册封我们为天族的皇子呗。” 玄沐不解:“可我们现在不就是皇子吗?这里的宫人……” “这里是这里,天族是天族,”玄叶都懒得跟他解释,溜达着朝后花园方向走去,“天宫本来不让我们进去,现在父君带我们去,不就是变相说明他会让天族承认我们的身份吗?” “哦。”玄沐没有因弟弟的嫌弃而脸红不满,谦逊认可了自己的愚钝。不过看着玄叶远去的背影,他心里没来由地感到些许不安,于是跟上玄叶,问:“玄叶,你去哪里?” 玄叶回头瞥他一眼:“花园。” 玄沐皱眉:“你又去花园干嘛?” “不高兴,准备找点麻烦。” “……” 玄沐不放心地跟了他一路,玄叶被他跟得郁闷不已,随口吞下一个路过的宫人。 “啊啊——!!” 宫人的尖声惨叫只冒出个头,便泯灭于玄叶口中。 血液飞溅到脸上时,玄沐甚至都没反应过来。 而回过神后,他第一反应居然是: 原来人偶也会尖叫啊。 这一刻玄沐突然意识到,他其实也跟玄叶一样冷血,没比他良善到哪去。 这念头仅出现一瞬便被玄沐迅速压下,他怒然抓住玄叶胳膊:“我不是跟你说过不许再做这种事了吗!不然我就——” “就告诉父君?”玄叶白净的指腹抹去嘴角血迹,泰然笑道:“那你去啊,现在就去。” “……”玄沐咬紧牙。 玄叶一把甩开他的手,晃晃悠悠地在花园小径上漫步,许久也没听背后那人离去,他便说:“你再不走,我就继续吃。” 玄沐僵了僵,负气离去,不想再管他。 而他也没发现,就在他走后不久,玄叶闪身进了花园尽头用以放置灵器仙品的库房。 - 翌日,去往天宫的时辰很早,早到玄沐玄叶都没来得及向母妃请安。 玄沐一步三回头,纠结再三,拱手对走在前方的玄濯说:“父君,儿臣想去看一看母妃。” 玄濯微顿,平静道:“你母妃需要休息,别去打扰她。” “可……” “母妃需要休息,是因为被父君弄伤了吗?” 玄叶抢在玄沐前头,状似天真地扑扇着眼睫问。 玄濯没理会,直接带他们离开了龙宫。 一切都进行得十分顺利。 祖伊许是到了岁数,对含饴弄孙之事极有兴趣,他宽容地允许了玄濯带玄沐玄叶进入天宫,与他见面。两个孩子对天宫景象颇感新奇,到了祖伊面前也没放肆胡闹,皆是乖顺行礼。 玄沐虽能力平庸,但胜在沉稳懂事,玄叶天资出众,又活泼讨喜,三代人聚在一起,竟也有些和乐融融的氛围,好似过往从未有过龃龉。 期间,玄叶随口问了句,母妃以后是否能进入天宫。 祖伊静了下,说,不行。 玄叶便没再问。 玄濯看了眼他神情,好像并不是很在意的样子。 见过祖伊后,玄濯亲自领着两个孩子前往东玄宫,路上,他淡声嘱咐:“你们住在西殿,平时不要往东殿走。” “为什么?”玄叶笑问:“莫非东殿住着你的妻……” 玄濯冷冷斜睨他。 玄叶识时务地闭上嘴,金瞳却活跃地流转着辉光。 玄沐眼角觑着玄叶这模样,昨日那股莫名的不安感愈加强烈。 而当天晚上,他不安的预感便有了实质—— 夜半时分,玄叶进入东殿,用捆仙索捆住玄煜,将他生生吞了下去。 天宫的夜晚依旧金乌高悬,阳光照耀之下,吞掉同类龙族的玄叶,神格破损,堕入魔道。 时隔两百年,天宫再度升腾起千丈魔焰,遥胜日辉的殷红火光飞速吞噬玉砖金瓦,亭台楼阁,绵延数千里不绝。 玄沐匆忙赶到火势蔓延的起点时,只瞧见玄叶站在玄煜寝殿前,冷漠面容上爬满诡谲魔纹,他单手掐着涂山萸的脖颈,在她痛苦狰狞的表情中,掏出了她的心脏。 玄濯闻讯立刻从东海龙宫赶了回来的,他脸色难看地镇压魔焰,制住玄叶。 “为何这么做?”他问。 玄叶仰起头,笑得妖冶又可怖:“不让母妃踏入的地方,就不必存在了,欺负母妃的人也都得去死。” 他直愣愣看着玄濯,“父君,你也该死。我会杀了你的。” 玄濯漠然回道:“希望你有这个机会吧。” 他将玄叶押到了祖伊跟前。 神龙相食,天子堕魔,天帝祖伊震怒不已,当即召来三十三重天雷惩处玄叶。一道又一道巨雷重重轰在年幼的黑龙身上,尚且稚嫩的龙吟嘶哑而凄厉,声声泣血。 情醉眠枝头 第123节 最终一道天雷落下之前,祖伊念及玄叶是自己的孙辈,年岁又轻,仁慈地给了他回龙宫见母妃最后一面的机会。 仅剩一口气的玄叶被玄濯拎回了龙宫,丢在宫门外寒凉地砖上。玄叶勉强掀起被血色浸染的眼睫,望向磕磕绊绊跑来、却被玄濯强行拦住的弦汐。 神智渺茫间,他似乎听到母妃在悲恸地呼喊他的名字。 玄叶动了动,眼尾滑落一滴殷红的泪,他艰难挪动残损的身躯,朝弦汐那边缓慢爬了几步,乖巧模样一如幼时蜷缩在母妃怀里安眠那般,声音微弱道:“永别了……母妃。” 口中涌出的血染红汉白玉砖,第三十三道天雷轰然落下! ——刹那雪白的视野中,玄叶依稀瞧见母妃推开父君拼命冲来的身影。 那时的景象没人敢相信,包括亲眼见证的玄沐和玄叶。 那样羸弱的母妃,连走路稍微快些都会疲累的母妃,冲破了父君的桎梏,冲破了封印和结界,顶着万钧天雷将玄叶护在身下。 帝休神树自海底拔地而起,伸展的树枝宛如温柔双手护在两人上方,随着轰隆一声巨响,神树大半化为焦黑的粉末,仅剩一截残断,庇佑着树下两人。 弦汐召来了本源之体,炸开金丹,烧尽法力,割魂裂魄,将玄叶完完整整地护在了自己怀中。 而她则鲜血淋漓,眼里的生息渐渐湮灭。 玄沐看到玄叶在哭,他那清瘦单薄的怀抱紧紧搂住母妃,哭得万分凄惨。 玄沐也哭了,因为母妃重伤濒死,也因为母妃拼尽全力守护了玄叶,他却从未被这样对待过。 他哀痛,又嫉恨——为什么被母妃庇护的不是他? 但他更绝望无助,因为奄奄一息的母妃此后大抵无法给予他像今日这样,用生命守护玄叶一般的经历。 隔着朦胧的视野,玄沐遥遥看见僵立在原地的父君。 父君脸上没什么表情,也可能是做不出反应,他站了片刻,迈步走向母妃。 起初,走得很慢,像是连抬腿都无比艰辛。后来逐渐加快,直至冲过去,将气若游丝的弦汐一把抱起。 “医官!” —— 那天之后,弦汐一直处于昏迷状态。 玄濯日夜守在床边,期间玄沐数次想进寝殿看望弦汐,都被挡在门外。玄叶被关进了天牢最底端,由数道镇魔索镇压,神官每日诵经施法,为他清除魔障。 册封仪式照常举行,不过受册封的人只剩了一个。 到了去天宫参加仪式的日子,玄濯终于从寝殿内出来,却对候在外面的玄沐说了一句话: “你母妃醒了,想见见你。” 玄沐看着憔悴的父君说完这句后就让开道路,不禁奇道:“父君,你不进去吗?” 玄濯默了默,“你母妃想单独跟你说说话话。” 玄沐于是噤声不再问,独自进了寝殿。 弦汐确然睁开了眼,只是不太明显,过分瘦削的身躯躺在床上,几乎没什么起伏。听到玄沐进门的声音,她混沌涣散的眼眸转了转,有些对不上焦,“玄沐……?” 玄沐应道:“母妃,是我。” 他往床边走去,路过桌子时,顺手端了一盘瓜果,拿到床边。 弦汐微微偏头,看着他,虚弱地笑了笑:“听你父君说,你今天就要去天宫,受封为皇子了?” 玄沐点头,“是。” “受封之后,还回来住吗?……就在天宫住下吧,那里很漂亮,地方也宽敞些,还有很多天族能陪你一起玩。” 玄沐静了下,说:“我想回来陪母妃。” 弦汐浅浅地笑:“母妃有你父君陪着呢,不用担心。” 玄沐面露踌躇。 他不太想去天宫住,毕竟玄叶刚做出那等事,天族现在怕是对他们兄弟俩都不会有什么好感。 可母妃貌似又希望他住进天宫。 纠结片刻,玄沐迟疑道:“既然母妃想让我去天宫住,那我就在那里住着吧。” 弦汐指尖动了动,想摸摸他的头,可手臂实在抬不起来。她只得落寞地放弃,说了声:“真乖。” 玄沐有些高兴,却不知为何又笑不出来。 无言片刻,弦汐稍稍转眸,看向不远处的八仙桌,略一静寂,她对玄沐道:“玄沐,母妃想吃点果子,你把桌子上那盘拿过来吧。” 玄沐听话地把盘子端了过来,放到床边木柜上。盘中正好搁着一把小银刀,他就势拿小刀给果子削皮切块。 一边切果子,玄沐一边佯作随意地道:“母妃,父君已经和你说过玄叶的事了吗?” “……”弦汐眼神暗淡,轻声道:“嗯,说了。” 玄沐专注地盯着果子,手上不觉加了点力,“我当时应该看好玄叶的,要是我多看着他些,说不定他也不会——” “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弦汐道,“你之前说得对,我太娇纵他了,把他惯得无法无天,连是非对错都不分,只顾着自己意愿。” 听着弦汐消沉的语气,玄沐不免有些难受,“母妃,别太苛责自己,玄叶他天生就那样的脾性,管不住的。” 他扶起弦汐,夹了一块果肉,喂到她嘴边。 弦汐沉默地吃下后,慢慢躺回去。 她忽而问:“天族入了魔,还能修正吗?” 玄沐手一顿,“……父君说,有可能,但是很难。” 弦汐明了他委婉语句下藏的意思,便没再继续问下去。 她望了望窗外,“咱们聊了好些时候啊,你父君在外面要等着急了。走吧,玄沐,跟你父君去天宫吧。” “是。” 玄沐起身,准备往外走。 “玄沐。” 弦汐蓦地在背后又唤住他。 杳渺一声,几近于肺腑间飘逸出的气音。 玄沐转过头,“怎么了,母妃?” 弦汐静静看着他,少顷,唇边绽出一抹轻柔的笑,荼靡而凄清,仿若深秋末尾摇曳凋零的花瓣。 “天冷了,记得多添些衣服。”她叮嘱道。 玄沐不明白母妃为何突然对他说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但,外面好像的确是要入冬了。 他于是点头:“好的,母妃。” 随后,他在母妃的微笑目送下不舍离去。 泅向海岸的路途中,玄沐觉得他似乎忘记了什么事。 他一边游一边想,直至脑袋冒出海面,迎上明艳的日光之时才想起来——他放在床边柜子上的那盘水果,以及搁置在盘中的小刀还没拿走。 这没什么。玄沐想,先放着吧,反正完成册封后还要回龙宫整理行囊,到时他也想再跟母妃说说话,顺便继续为母妃切些果子。 玄沐再度回到九重天,以天孙的身份。 - 弦汐望着上方碧蓝的鲛绡帐,眼瞳木然无神。 这四四方方的柔软帐子,困了她几十年。 像一座坚不可摧的囚笼,将她豢养在这里,剥夺她所有行动和思考的能力,让她变成一只提线木偶。 她被操纵着成为妃子,成为母亲,成为金丝雀,也成为泄欲的容器。 最终落得这样可笑的下场。 余光闪过一缕银辉,弦汐迟钝地移动目光,瞥向那柄沾着果汁的小银刀。 空气静谧流动,不知从何处蓄起的力量,支撑她慢慢抬起手,握住了刀柄。 上面残存的温度让弦汐有顷刻停顿,眼中光采明明灭灭,最终,还是归于沉寂。 ——或许,离开这里也没那么难。 一切皆已尘埃落定。 玄濯有了美满的家室,玄沐登上了九重天,玄叶…… 唉。 那孩子的造化,以后只能靠他自己了。 再没什么值得顾虑的了。 “唔唔——” 乌麻弱弱的叫声从床下响起,随后攀爬到她握着刀刃的手臂上。 “啊,差点忘了你。”弦汐微微地笑,“怎么这么伤心呀?不想我走吗?” 乌麻点点脑袋,两只白眼睛哀伤地皱到一起。 弦汐感慨道:“在龙宫的这几十年,从开始到现在,你一直陪在我身边。如今到了这种时候,我最放不下的……也还是你啊,乌麻。” 她勉力摸摸乌麻,“怎么一副快要哭了的样子啊?你就这般舍不得我?” “唔唔。” “既然这样,要一起走吗?”弦汐抱抱它,“这次,不会再丢下你不管的。” 乌麻拱了拱,在她怀中寻了个舒服地方。 安心陷入长眠。 弦汐闭上眼,尖锐的冰凉划过颈间,倏忽后,又转为温热湿黏的触感。 咣啷—— 金属掉落到地面,连带着一条纤瘦手臂也从帐中垂落。 虚无的魂魄离体高升,自在地穿过深海与游鱼,脱离水面,迎向久违的日光。 情醉眠枝头 第124节 那温暖有如实质,严丝合缝地将她包裹,哪怕她已经感受不到。 太久没见过外面的景色,弦汐都快忘了原本的乾坤天地是什么样子,她伴着风穿梭于枫林间,徜徉在麦浪里,飘渺的手指透过熟透的果实,仿佛也品尝到了那香甜的滋味。 弦汐感到无比轻松。 这些年她一直惶惶不安地惧怕着,惧怕被玄濯遗忘在海底,葬身于万顷海水之下,永远不见天日。 现在,什么都不必再担心。 她自由了。 再也没有什么能困住她。 寒蝉鸣泣,鹂鸟嘤咛,瑟瑟秋风载着她奔赴青云。 在越来越近的秋阳普照中,最后一缕残魂悠悠消弭。 —— 玄沐心口一突,手中象征身份的玉佩铿然落地。 仙侍急急忙忙捡起来,双手捧到他面前,玄沐却愣怔着没马上接。 “怎么了?” 走在前方的玄濯回首。 玄沐醒过神来,迷惘道:“不……没什么。”他接过玉佩,低喃:“不小心手滑了一下。” 心好像有些慌,为什么? 玄沐神思不属地想。 玄濯瞧了他一会,转头继续走,“你先回东玄宫修习吧,我去趟紫宸殿,商议商议玄叶的事。” 玄沐分心问道:“玄叶的事?是要把他从天牢里放出来吗?” 玄濯道:“差不多。” 走之前他跟弦汐说过玄叶的处境,看她的反应,应该是不想让玄叶待在天牢里。 可玄叶的魔障又实在太难清除,玄濯思忖着,干脆把他丢进魔界自生自灭算了,以他刚堕魔就能击杀涂山庾的本事,应当能过得不错。 不过在这之前得先过了祖伊这一关,估计会相当艰难…… “父君,我想回龙宫一趟。”玄沐忽然开口。 玄濯半刻未停:“你的东西自有宫人收拾好送过来,要是有其他什么要紧的想拿的,直接跟东玄宫里的仙侍说即可。” 玄沐蹙眉:“……我想回去看看母妃。” 他莫名很想见弦汐一面。 玄濯步伐顿住。 少顷,他仿佛自言自语般嘀咕:“是啊,你刚被册封为正式的皇子,是得回去让她看一眼。” 他默了一阵,掉转方向,“行,回龙宫。” 返往东海的途中,玄沐心跳不明所以地越来越乱,他彷徨无助地看向玄濯,却发现玄濯似乎也有些凝重,掩在袖中的手隐隐拢紧。 究竟为什么呢? 这个透着深沉不安的问题,很快便得到了解答。 两人落地于龙宫正门前,宫人慌乱惊惧地跑了出来: “殿下!娘娘、娘娘自戕了——!” “……” 嗡的一声,脑袋里仿佛有什么东西霍然塌毁。 玄沐木楞地看着那面色悲凄的宫人,一时间视野中光影交错,好像世界颠倒了个个儿,又乱七八糟地翻转过来,然后继续打滚。 晃得他眼睛都发花。 “小殿下!小殿下!”宫人连忙扶住趔趄的玄沐,惶恐求助的目光纷纷投向龙宫的主心骨,玄濯。 然而玄濯没给他们任何指令。 玄濯站在原地,良久良久,才问了句:“……什么?” 宫人畏惧地屈膝跪地,战战兢兢道:“娘娘……娘娘她,用切果子的小刀,割喉自戕了。” “切果子的小刀?”玄濯眨了两下眼,姿态有几分无措,“她才刚醒,连路都走不动,去哪儿拿的切果子的小刀?……是不是你们谁切完果子忘了把东西收好,让她出了意外……” 宫人霎时跪倒一片:“奴婢不敢!” 玄濯没了声。 极漫长的一段静默,煎熬着每个人的心。 终于,玄濯迈开脚步,走向寝殿。 缓过气的玄沐见状,也步履蹒跚地跟了上去。 平日走过千百遍的路此刻忽然变得无比遥远,却又在木门显露的一瞬间变得万分短暂。 大门后透出浓重的血气,玄濯停在门前,垂在身体两侧的手微微发抖。 半晌,他轻轻推开门。 见到了此生最令他恐惧的景象。 玄叶看到的未来终于应验,弦汐鲜血横流地倒在床上,毫无生气,外露的肌肤泛着不正常的、没有一丝血色的惨白。 她死了。 玄濯感觉那混着血腥味的空气好像有些太过黏稠,堵住了他的鼻腔,让他不得不张开嘴大口呼吸。 呼吸过了度,眼眶都被激得发酸。 弦汐死了? 为什么? 她难道不要她的孩子了? 她难道一点都不在乎他会对她的孩子做些什么吗? 玄濯不敢相信地杵在床沿,那仍在缓缓流淌的血液刺入瞳仁,忽地在他心里掀起滔天恨意—— 弦汐怎么能这么自私?怎么能这么自私地抛下他、抛下他们的儿子?! 他冲上去握住弦汐的肩,几欲捏断她脆弱的骨头:“弦汐!你起来,你给我起来!你怎么敢自戕的?!你以为死有用吗?你以为……你以为死了就能躲开我了?你做梦!” 弦汐被他掌握在手中,双臂无力垂下,这幅柔顺姿态令玄濯战栗得愈发厉害。他红着眼左右环顾一阵,瞧见呆愣站在背后的玄沐,目光一定,他一把掐住玄沐的脖颈摁到弦汐面前: “你不是一直都挺在意玄沐的吗?甚至为了他连尊严脸面都不要了来讨好我,让我把他扶成下一任太子?我告诉你,你再不起来,别说什么太子,我立马就让他陪你一起走黄泉路去!” 他加大力道掐着玄沐脖子,手背青筋狰狞。 玄沐几近窒息地扑腾着,身心俱痛苦到了极致。 母妃她……竟为他做了这些吗? 可为什么,为什么她为他奉献了这么多,如今却又用他刚给她切果子的小刀,结束掉自己的生命? ……真是奇怪,母妃她明明那么坚强,坚强到连万钧天雷都能抵挡,却又如此脆弱,脆弱到一把切果子的小刀就足以夺走她的命。 玄沐落下大滴的泪,再度浸湿了弦汐那被血染透的衣襟。 他记得,母妃本该是个对生命有着十足热忱的人。 她喜欢栽培花草,喜欢书画弹琴,她会在给他讲睡前故事的时候用法术编织幻境,也会哼着小调哄逗乌麻跳舞。 母妃这样温柔多情的人,怎么会自戕呢? 因为他那天说的那些话吗?还是因为玄叶犯的错?又或者因为,父君那天在前殿里对她做的事? ……哦。玄沐蓦地怔住,原来他也好,玄叶也好,父君也好……他们几个一直都在伤害着母妃啊。 母妃是厌烦透了他们,才会如此轻易地离去。 不,不是母妃。 是母亲。 母亲从来不是任何人的附属,包括父君。 她就是她。 窒息晕厥的前一刻,喉咙骤然一松。玄沐狼狈呛咳着倒在地上,没等视线恢复清明,便被玄濯挥袖轰出了寝殿。 殿内只剩下玄濯和弦汐,以及窝在弦汐怀里,同样长睡不醒的乌麻。 玄濯站了会,捞了把椅子到床边,坐下。 他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又觉得无话可说。 ——是了,他现在和弦汐还有什么能说的话。 一开口,就逃不了争执。 不过,弦汐现在应该不会再跟他吵了,不管他说什么,她都会安静听着。 玄濯垂了垂眼,眸光有些发散。 回想起方才开门那刻的惊慌,他其实不是第一次体验了,当初宫人上天宫禀报弦汐难产,可能挺不过来的时候,他就差不多是那种感觉。 像是心脏的位置忽然空了,继而又隔着一层屏障由慢而快地激烈跳动起来。 难受得厉害。 直到现在他还在想,如果那几个月他一直陪在弦汐身边,是不是当时情况就会好些? 那时候,他刚跟涂山庾完婚,本想遵从诺言直接返回龙宫,然而祖伊却觉得这样实在太不给妖族面子,有伤两族和气,硬是把他堵在了天宫。 被左右围堵得没办法,他只好留下来,把该办的事都办了——和涂山庾有个孩子,然后让这个孩子以后继位太子。 洞房花烛夜,窈窕美艳的新娘坐在婚床上,静等婚礼的最后一步。他用了些药让自己起兴,随后灭掉房内所有蜡烛,推倒娇柔的新娘子。 对方似乎还是头一遭,因他的粗暴而叫得颇为凄惨,让这场本就枯燥乏味的更加令人烦躁。 玄濯听着那叫声,不由想起他跟弦汐的初次。 情醉眠枝头 第125节 弦汐当时肯定也是疼极了,但她并没有叫,只呜呜咽咽地啜泣着,绷紧身子忍受。 她一贯是这样,很能忍疼。 后来次数多了,食髓知味,他又摸索出些许门道和轻佻的手段,弦汐偶尔也会犯馋地勾住他,主动寻乐。 想想弦汐情热时馋猫一样的诱人情态,他本身的兴致当即压过了药性,那一夜虽一直没看过新娘子的正脸,但也算顺利度过。 可那晚过去后整整一个月,涂山庾的肚子都没个动静。 他把天宫里一大半医官都叫去给涂山庾查探身体,皆是摇头。 “就算有,也不可能一个月就看出来啊。”医官无奈地说。 玄濯对此嗤之以鼻:弦汐当初刚怀上的时候他就看出来了,这涂山庾的肚皮是贴了铁板还是下了禁制,怎么可能看不出来有没有孩子在里头。 话虽如此,他自己也确实没看出里面有胚胎结成的迹象。 于是又度过第二夜。 第二夜过后,他像是有了执念一样,命厨子一日三餐做各种助孕的食物,隔三差五还要问涂山庾:“你有孕了吗?” 显然,这个问法十分冒犯,涂山庾每每回答时脸色都不大好看。 得到否定回答的玄濯脸色亦然不好看。 到了最后,他几近是怨憎地道:“你怎么还没有孕。” 涂山庾险些砸烂半个寝殿。 不过好在,最终到底还是有了个孩子。 也是这个时候,龙宫传来了弦汐难产的消息。 玄濯闭了闭眼,握住弦汐冰凉的手,缓缓道:“我不是没想过你可能会死,你两次生产的时候,还有玄叶说看到你死相的时候,我都想过未来会有这么一天,你离我而去。” “可我连你死后我该如何找你都想过了,也没想过,你会选择自裁。” “你变得都不像你了,弦汐……不过这应该也是我的错。”玄濯讷讷道。 司命曾跟他说过,弦汐这样自然诞生的精灵,没有生死轮回,也没有来生转世。活就是活,死就是死,即便死了也不会下冥界。 这世上只有一个弦汐,除此之外再找不出第二个。 她的本体被天雷劈毁,仅剩肉身承纳魂魄,如今肉身也没了,她残缺的魂魄会去哪里? 只会消散于天地间,永无踪迹。 空气久久凝滞,玄濯抱起弦汐,走出寝殿。 东海之外,有一处极深的沟壑,是海中无底之谷,众水汇聚之处。 名为归墟。 要说这世上有哪里最适合长眠,那归墟必当是公认的最合适的地方。 坠入深渊的过程中,玄濯化出本体,紧紧缠绕住安睡的弦汐。 “再也不会有人来打扰我们。”他贴在她耳边,低声道,“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第83章 福利番外之再见故人(一) 我自己去,…… 是日,弦汐闲来无事,去了天宫凡思苑整理龙王庙近期收到的祈愿。 世人所愿大多不谋而合: “望龙王大人保佑我金榜题名!” “愿小女与夫君长长久久,恩爱相守。” “希望我儿出行平安,一路顺遂。” “……” 弦汐一个个看过去,仿佛能透过这些简短的字句,瞧见许愿的人真挚而诚恳的面庞。 心中不由得有些唏嘘。 目光在翻到一块祈愿牌时停下,弦汐动作一滞,凝着上面短短的一行字: “祝弦汐平安顺遂,万事胜意。” ——谢澄。 “……”弦汐无意识地摩挲木牌边沿,眼里滑过诸多复杂情绪。 她将那块牌子收入袖中,没有放回之后要由神官递交给玄濯的那一堆里。 入夜,弦汐思忖再三,拍了拍玄濯环在她腰间的手臂,道:“明日我下凡一趟,用饭的时候不必喊我了。” 玄濯当即睁开眼:“怎么突然要下凡?有什么事吗?用不用我帮你?” 揽着她的手臂都有点收紧了。 意料之中反应很大。弦汐无声叹了口气。 成婚到现在少说也有二十来年了,可玄濯活像是有那治不好的心病,每每与她分开距离过远,就会十分焦虑紧张。 ——说句糙点的,他简直恨不得把她拴在手腕上,时刻带在身边。 弦汐捏捏他小臂上绷起的肌肉,以作安抚,答道:“不必。我就是回清漪宗看一看,顺便在人间随便逛逛。” 这不算撒谎,她确实准备去清漪宗探望下师姐,顺道再去剑宗见个故人。 不过后半句还是不说为妙,不然玄濯又要跟在她身后问东问西,紧缠着不放,怪麻烦的。 “这样啊。”玄濯放松下来,随即扬起笑,微微低头,高挺的鼻尖在弦汐后颈轻蹭,“正好我也好久没回清漪宗了,我跟你一起去好不好?”语气有些撒娇的意味。 弦汐被他蹭得发痒,躲又躲不开,索性转过身面对他,揶揄道:“你去干嘛?又想被人甩冷脸吗?” 当年他们成婚时邀请过清漪宗的人,受邀的也都很给面子地来了,然而,婚宴上虽是一派和乐,婚后再去拜访,玄濯就没得到过什么好脸色。 例行公事的一句“太子殿下安好”过后,除了那些试图攀附的掌事人以外,基本就没几个人愿意再搭理他。 这也没办法,谁让他曾经的所作所为太过出众,哪怕他态度真诚地认了错并进行了一番深刻的自我检讨,也依旧没多少人肯买他的账。 玄濯已经锻炼出了良好的心态:“甩冷脸就甩冷脸,大不了我隐去身形,偷偷跟你进去,让他们想甩都没地方甩。” “你明天不是还要去西天焚境谈经论道?” “不去也没事,本来我也不爱跟那帮老头胡扯。” 看他是一门心思要跟着,弦汐默了默,嘴角放平: “我想自己去,你别跟来。” 冷漠如同掺着细小冰碴的声音入耳,将方才温馨的气氛一扫而空。 玄濯微僵,静了须臾,表情小心而低落:“……哦,好,我不去。” 弦汐不信任地盯着他。 玄濯颇为受伤:“我真的不去,我保证。” 弦汐挪开眼,没再说什么,沉默地又翻过身背对他。 玄濯看了她背影一会,不断回想自己又做错什么惹她不开心了。 然而七上八下地想了大半天也没想出来,今天的一切貌似都跟以往没什么不一样。 他动作极轻地贴上弦汐的背,小声问:“乖乖,你今天心情不好?” 弦汐半睁着眼,华美床帐侧倒在昏黑的视野中。 她回道:“没有。” 只是回忆起一些不愉快的往事,难免惆怅而已。 这两个字将剩下的问话都堵住,玄濯没再继续问下去。 踌躇少顷,修长手指试探着攀进她指缝。 弦汐微不可察地避了一瞬,而后松开手,任由他握住。 玄濯眼神黯了黯,低低地说:“那你可以早些回来吗?我想和你一起用午……晚膳。” 弦汐阖眸,说了声:“看看吧。”随后埋进枕头,终止对话。 次日,弦汐独自下了凡。 奔赴剑宗前,她先去了趟清漪宗,探望许久不见的师姐们。 李师盈和付眠碰巧结伴走出山门,一下跟她打了个照面,脸上皆有掩不住的惊讶:“弦汐?” 弦汐笑道:“早啊,师姐。” 对面两人怔了一会,惊讶渐渐转变为惊喜,疾步跑过来拉着她左看右看。 李师盈激动道:“弦汐,你怎么来啦?” 以往,弦汐只会在明澈祭日那天才回来的。 弦汐握握她的手,“想你们了呀,就回来看看。你们最近过得如何?” 付眠:“好的很!无病无灾,吃嘛嘛香!”她晃晃弦汐胳膊,假意埋怨:“你真是的,回来也不跟我们说一声,早知道你今天要来,我就推掉任务陪你下山玩了,哼。” 弦汐心下一阵酸软,嗓音柔柔道:“我错啦,下回一定提前知会你。” 就算不常回来了,这里也还是会给她家的感觉。 记得当初办婚宴时,李师盈还端详着她,深长感慨:“弦汐,你跟以前不一样了。” 她歪头,疑惑道:“哪里不一样?” 她的相貌和在凡间那时相比,应该没多少差别才是。 李师盈望着她,瞳仁映出凤冠上绚烂的珠光翠色,笑音似叹:“长大了呀,真的像个大人了。” 弦汐一时哑然,片刻,无奈又羞涩地喷笑出声。 也许吧,她真的长大了。 这一路磋磨,荆棘般的恩怨情仇将她剐得鲜血淋漓,最初那层稚嫩皮肉褪去,新生的躯壳复又严丝密合地覆住她。 情醉眠枝头 第126节 崭新,坚固,让她不会再受那么重的伤。 “玄叶最近怎么样啊?还像以前那么爱闯祸吗?” 李师盈兴致勃勃地问。 弦汐苦恼地叹气:“倒是比以前老实了些,但也没老实到哪去,前天又弄塌了他三皇叔半个龙宫,就因为那里的女人打扰到他练习法术了,他这脾气真是没法治……” 付眠调侃:“像他爹了。” 弦汐失笑:“玄濯可是亲口否认过呢,他说他小时候很有储君风度,才没玄叶这么难搞。” 李师盈直接一个白眼:“得了吧,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男人就爱往自己脸上贴金,苏舜也是这幅死样子。” 三人说说笑笑好一阵,因为有任务在身,李师盈和付眠不得不先行告辞,临行之际付眠特地嘱咐弦汐下次来之前要告知她一声,山下近来新建了个桑家瓦舍,戏子个个人美声妙,她们必须要一起去听一次。 弦汐笑着应下,目送她们两个三步一回头,依依不舍地走远。 身边又空寂下来,弦汐踏进大门,在主峰转了一圈,慢慢晃去木峰。 几十年了,这里也多了不少新鲜血液,一张张稚气陌生的面庞略过身畔,和玄叶差不多高矮,弦汐回首遥望,唇角不觉挑起长辈样的慈蔼笑容。 恍然回神时,她摸摸自己脸上的笑,时过境迁的慨叹又添一分。 “弦汐?” 有人在前路唤道。 弦汐微愣,抬眸,见到一位更是久未谋面的故人。 楚箫。 弦汐笑着回应:“楚箫师兄,好久不见。” 楚箫怔忪地看她,良久,才如梦初醒般回道:“……好久不见。你今天怎么来了?” 弦汐不紧不慢地朝他走去,“想这里了,就过来看看。师兄最近还好吗?” 待她走近,楚箫才后知后觉地扬起一抹笑,声音透着微许无措的哑:“挺、挺好的,我今年刚继任峰主的位置,每天都忙得团团转,但也充实。” 弦汐讶异道:“你已经是这里的峰主了?什么时候的事,我都没听说。” 楚箫弯唇:“就开春那阵吧。你多久才来一趟,当然不知道了,哪像我们这边,对你什么动向都——” 话音顿在这里,他蓦地住嘴,眼神不安地瞟了下弦汐。 弦汐坦荡荡地调笑:“我的动向这么广而告之,这些年怎么没能见上师兄一面呀?师兄难不成是在躲着我?” 她原以为楚箫会随口打个哈哈,说句“怎么会”,岂料楚箫默了一阵,却道:“是。” 弦汐一怔。 楚箫微垂着头,面上明显露出纠结的神色,半晌,他说:“我这些年的确是在躲着你……不过也不能完全这么说,你一年也就来一趟,我所谓的躲,也不过是你白天给师尊扫墓,我晚上去献个花,如此这般罢了。” 他自嘲地笑笑。 弦汐静了会,问:“为什么?” 楚箫的笑容渐渐黯淡,像是蒙了层灰。 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他不敢面对已经嫁为人妇的心上人,怕自己失去所有的从容,做出什么不理智的行为。 当初大言不惭地说从此只把她当妹妹看待,后来却发现,他压根就做不到。 男女之情一旦萌生苗头,就再也无法回归不见天日的土壤。 越是压抑,越是生猛成长。 原因在嘴边绕了个圈,又回到肚子里,楚箫自暴自弃地说:“因为我对你有愧。” 弦汐没明白:“有愧?你对我有什么愧?” 楚箫张张嘴,声音有些艰难:“还记得夏嬴吗?” 这个名字几乎已经湮没在记忆的边角,弦汐晃神少许才想起来,是曾经那个欺负她、想抢玄濯给她的珍珠的那个师姐。 她回道:“记得。” 楚箫无声好一会,将过往的错误坦白:“当初是我把玄濯给你买玉的事透露给她,让她去欺凌你的。” 弦汐这下是真有点惊讶了:“啊?” “是不是想不到我会做出这种事?”楚箫苦笑,“现在想想,我也想不通自己怎么能做那样不入流的举动……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他兀自哈哈笑了两声,声音很低沉,也很刻意。 弦汐没配合他一起笑,于是他自讨没趣地停了下来。 “我透露给她,一是因为嫉妒玄濯,二是想让你因为夏嬴,知难而退,从此远离玄濯。” “但我感觉倒像是起了反作用,你反而还因此跟玄濯更——” “师兄。”弦汐打断他自言自语般的嘟囔,清浅地笑笑,“都过去好久啦,别放在心上,我都不记得那些事了。” “……”楚箫的神色一点点沉落下去。 他分不清,弦汐说出这句话的背后是真的不在乎这些往事,还是不在乎他这个人了。 也可能两者都有。 可他放不下弦汐。 他放弃了下山继承家业,停留在这里,渴盼有一天弦汐会回来。不管是以师兄妹身份也好,抑或以另一种,遥不可及的身份也好,他都想和弦汐长久相伴下去。 即便听说了她与玄濯的婚讯,生子的消息,他也没彻底死心过。 眼前这个曾经清丽纯美的少女,如今眼角眉梢已有了妇人的风韵,让她多了几许成熟秾艳。 很美,也很诱人。 然而一想到是玄濯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他就止不住地酸涩妒忌。 楚箫强撑起释然:“是吗?那就好,师兄还怕你听了会怨我呢。” “怎么可能。”弦汐说着,亲昵地抱了他一下。 仅一下,便放开,仿佛那只是微风掠过面颊般自然寻常。 “你永远是我最亲的师兄,最好的哥哥。”她真挚地说,“我们毕生都会是彼此的家人,就像师尊希望的那样。” 楚箫默默看着她,垂在身侧的手微抖,不觉红了眼眶。 还真是戳心窝子的拒绝。 暖心又扎心的。 抱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楚箫玩笑般问:“我是你最亲的师兄,那玄濯呢?” 弦汐眨眨眼,接下话柄:“他是我夫君啊,已经不算师兄啦。” “……” “对了,下次我带玄叶过来吧。”弦汐戳戳他手臂,笑道:“他跟他那八个皇叔都熟得不能再熟了,还没见过你这个舅舅呢。” “……好啊,”楚箫觉得自己现在脸上的表情一定很怪,“我定当给外甥包一份丰厚的见面礼。” 紫宸殿的水镜前,玄濯寂然看着这一幕。 第84章 福利番外之再见故人(二) 孔雀开屏…… 昨夜弦汐的反应实在异常,玄濯心口突突了一晚上都没能合眼,第二天一早,弦汐前脚刚出门,玄濯后脚就揪着下属盘问昨日弦汐都做了什么事见了什么人。 “……娘娘下半晌去了一趟凡思苑,整理近日收上来的祈愿,但是没一会就回来了,没见有何异样。” 下属战战兢兢地回道。 玄濯皱眉:“祈愿?” 什么祈愿能惹得弦汐突然膈应他? 过往做的缺德事太多,玄濯越回忆心里就越是不安,他焦躁地来回踱了两圈,对下属道:“把昨天整理好的祈愿都拿过来给我看看。” 下属忙不迭道:“是!” 不出一盏茶时间,几大摞木牌便如山峦般堆积在了玄濯的桌案上。玄濯迅速翻看一遍,没觉出有哪里不对,照旧还是那些老掉牙的话。 他自我怀疑地又倒过去重新看了一遍,然而依旧一无所获。 ——还能是弦汐把牌子顺走了? 不排除这种可能。 可有什么是弦汐不想让他看的? 浓浓的未知感令玄濯更加忐忑,他当即便要偷摸跟上弦汐步伐,然而想到昨晚答应她的话,又有点迈不开脚。 食言而肥的举动他不是没做过,他也有十足的把握不让弦汐发现他在背后跟踪。 但,他们再怎么说也是夫妻。 跟踪这种充满不信任感的行为,简直是对他们夫妻感情的质疑,在他们婚姻生活里平添污点。 所谓恩爱两不疑,真正相爱的夫妻会给对方充足的信任,因为彼此心知肚明对方绝不会做对不起自己的事情。 他和弦汐自然也该是此等状态。 玄濯反复劝诫着自己,如坐针毡地在原位上静了大半天,忽地灵光一现,想出个折中的办法——用水镜看看弦汐究竟在做什么吧。 玄濯保证他只是担心弦汐出意外才这么做的,目的十分正直纯洁,绝没有其他任何阴暗见不得人的因素在内。 对。 他安慰好了自己,阔步去了紫宸殿。 水镜一打开,就是弦汐与楚箫抱在一起的画面。 玄濯:“……” 咔。 桌角断裂,在掌心被碾成齑粉。 脑中轰然响起一声惊天动地的嗡鸣,甚至盖过了对面两人拥抱后的只言片语,玄濯眼神晃了晃,一时间有些发空。 情醉眠枝头 第127节 不等他回神细听接下来的对话,门口便传来苍璃热络的呼唤: “欸?哥,你怎么在这儿啊?” 玄濯定定注视着水镜中对楚箫轻快微笑的弦汐,没理会后面那人。 所幸苍璃也习惯被他忽视了,半点没往心里去。他三两步踏上台阶走到玄濯旁边,好奇地打量水镜:“哟,这不嫂子吗?她对面那男的谁啊?以前相好的?” 最后一句话宛如平地一声惊雷在耳边炸响,玄濯猛得转过头:“放屁!少胡说八道!” 攥着桌角残屑的手筋络突起,骨节泛白。 总算搭理人了。 虽然不是什么好话。 苍璃缩缩脖子,略一撇嘴:“……开个玩笑嘛,你看你,又急。——哎哟!” 话音甫落,就被玄濯一脚踹下了台阶,咕噜好几圈才堪堪停下。 苍璃揉着肩膀爬起来,正欲谴责两句,一抬头,却见玄濯颓然地坐在椅子上,神色恍惚而灰败,难看得可怕。 ? 这到底是出啥事了? 苍璃不明所以地也有点慌,三步并两步重新跑上去:“哥,你怎么了啊?嫂子不就跟个男的说两句话嘛,你至不至于……”余光瞥见镜面,他连忙拍拍玄濯的肩,“诶你看!嫂子跟那男的道别了,俩人各走各的路,清白得很!你别在这儿瞎想了!” 玄濯抬眼扫过去,见弦汐和楚箫道了别,又去后山的墓地待了会,然后慢慢往山门折返。 “这下你放心了吧?”苍璃宽慰道:“唉,你就是爱多心想些乱七八糟的,你和嫂子成婚多少年了,孩子都老大不小了,嫂子怎么可能丢下你移情别恋啊?况且她也不是那样的人……” 玄濯压根没听进去一点苍璃的话。 弦汐不会爱上别人,他当然知晓,他也不可能让弦汐有机会爱上别人。 但他心神不宁的原因不是这个。 弦汐是因为什么而冷淡他的,她拿走了哪块牌子,为何突然要下凡去清漪宗,又为何要跟楚箫拥抱…… 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心脏怦怦直跳,越加急促,玄濯伸手探入衣襟,指尖在柔顺布料上颤抖地打滑几下,才终于摸索进去,取出装有弦汐给他的叶片的木盒。 两指捏起一片叶子送到嘴边,张嘴含住前,玄濯顿了顿,先谨慎观察了下,确定不是由小型炸药伪装的,才放心含进口中。 清香在口腔唇齿间四溢,极好地抚平了心绪,玄濯勉强冷静了些,垂首沉思。 那厢苍璃唾沫横飞地讲了半天也没听玄濯回个响动,他疑惑地低头望去,却见玄濯霍地站起身,转眼间一声不吭地换了身衣服。 苍璃:“?” 这又是在干嘛? 玄濯原本只如常穿了件滚金玄色长袍,看着肃穆威严,此时却换了套湖水蓝的蟒袍,胸前盘绣月白腾云龙,袖口银线串着拇指大的圆润珍珠,镂花发冠,翡翠扳指,吕宋绿耳坠,发扣缀着菱形红玛瑙的金流苏垂在身前一侧,连玉璧皮革蹀躞带上都挂着鹤羽带钩。 生动形象诠释了何为“花枝招展”。 看玄濯不停忙活着往自己身上戴配饰,各种花红柳绿挂了一身,苍璃似乎明白了他准备干什么。 他憋住笑,闲闲地靠着椅背说风凉话:“哥,都入伏了,你现在开屏是不是有点晚啊?” 玄濯瞪他一眼:“闭嘴吧你!” 他懒得再搭理苍璃,反复看了又看镜子里拾掇得年轻俊美的外表好一会,才满意地将袖子抚平,转头走向门口。 大门刚敞开,就见白奕站在外面,看样子是正准备进来。 猝不及防打了个照面,白奕愣了下,一挑眉:“兄长,今日是什么特殊日子,怎的打扮得如此隆重?” 玄濯:“让开。” 白奕依言错身,只是嘴上仍悠然地说:“我猜,应该跟长嫂无关吧?我听玄叶说他母妃今日下凡了——独自一人。”他笑道:“莫非长嫂是去会昔日情人了,兄长你也不甘寂寞想另寻所爱?” 玄濯驻足,眼神有些冷:“你又去找玄叶干嘛?” 白奕耸肩:“随便聊聊。我是他二皇叔,叔侄间亲近些不是很正常吗?再者……” 他稍一停顿,笑意微妙:“玄叶的名字,总会让我情不自禁想起当初与弦汐在西海同住时用的假名。那半个月委实太过美妙,我至今都难以忘记,也许弦汐也是一直惦念着那些回忆,这才给玄叶起了这个名字,让我因此而跟玄叶……” 玄濯忽然打岔:“你也去岁星那边看看吧。” 白奕:“?” 玄濯无波无澜:“治治你那自作多情过度导致的癔症,都严重到影响你正常生活了。” “……” 白奕额角一跳,不觉咬紧了腮帮,他正要出言反击几句,玄濯却已走远了。 —— 弦汐还是第一次去剑宗。 也是第一次去清漪宗以外的仙门。 剑宗矗于壁立千仞的山崖顶,弦汐费了些时间找到正门,向守门弟子说明来意。 如今六界内几乎没人不认得弦汐,守门弟子确认过她身份后,连忙跑去通报宗主,随即毕恭毕敬地将她迎了进去。 宗主夫妇十分热情地提出要陪同弦汐在门内来场一日游,弦汐笑着婉拒,只问:谢澄在吗? 夫妇俩面面相觑,显见有些不自然:“他在的,娘娘找他有什么事吗?” 他们也知道谢澄仍牵挂着弦汐。若是让两人见面,谢澄难保不会对已是太子妃的她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 看出宗主夫妇的担忧,弦汐故作轻松道:“当年一战过后,我对谢公子印象深刻,前日看到他为剑宗上下祈福,便想来跟他见个面,叙叙旧。”她笑笑,“不会很久,就说几句话。” 宗主忙让她别客气,而后带她去到侧峰崖边的阁楼。 “他平时就在这里练剑,这会儿应该是在阁内休息,我去叫他。” 他让弦汐先在阁楼外的藤椅上稍等片刻,自己进阁招呼谢澄。 弦汐环顾四下,葱郁茂林间尽是剑气留下的锋利痕迹,却又不显杂乱,反而如同被修剪过一般利落规整,清风瑟瑟穿林而过,撞叶声萧萧。 看得出,挥剑之人功底深厚。 背后响起窸窣的脚步声,弦汐回首望去,恰巧与神色彷徨的谢澄对上视线。 弦汐不由愣住。 上次见到谢澄,他尚且是少年,张扬而又意气风发,走路都是疾跑般的蹦跳跃动。 整个人明然阳光,虎虎生风。 如今的他却已将锐气尽数敛进眉宇间,沉进眼眸底,周身散发着阅尽千帆后稳重自持的气度,仿似岁月长河涛涛奔腾时积淀下的深厚泥沙。 ——沧海桑田。 弦汐明确体会到了这个词的意思。 两厢久久不语,是弦汐先打破寂静:“谢公子,好久不见。” 谢澄混沌的目光这才恢复少许清明。他咳了两声,扯扯嘴角:“好久不见……弦汐。” 宗主夫妇自觉走远,为两人留出足够的空间。 弦汐拍拍身侧位置:“过来坐呀。” 这话听着,好像她才是这里的主人一样。 谢澄却浑然不觉,无措地站了会,挪步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看上去有些紧绷。 弦汐感叹道:“咱们多长时间没见过面了,二十年?” “二十三年,另两个月十四天。”谢澄说。 弦汐讶异了下:“你记得好清楚。” 谢澄笑了笑。 “……”弦汐轻轻揭过这个话题:“近来还好吗?” “挺好的。”谢澄简短回答一句,答完之后又觉得这样似乎不利于话题延续,于是反问:“你呢?还好吗?” “我也好。” “……” 又是一阵无话,弦汐见他迟迟不语,只好自己发问:“怎么突然去龙王庙为我祈福?” 谢澄一僵,眼神慌张地闪烁:“你、你收到了?抱歉……我没想到会……”他卡壳半晌,抿着唇,小心翼翼地问:“我给你造成困扰了吗?” 弦汐看着他这模样,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样的感觉。 隐隐有些窒闷和酸涩。 她还是希望谢澄像以前那样,无所顾忌,恣意骄矜。 “没有,我只是有些意外。”她眉目微弯,“毕竟我们也许久没见过面了,没想到你还记挂着我。” 闻言,谢澄稍微松弛了些,但仍是皱着眉:“玄濯有没有又……”他欲言又止地瞄着弦汐。 弦汐怔了怔,一时失笑:“没有,放心吧,他这些年变了许多,我和他过得很好。” 谢澄沉默下去,片刻后,发自内心地笑:“那就好。” 山脚下,玄濯坐在一块磐石上,心不在焉地嚼着叶子。 再度摸进木盒里时,发现叶子已经被吃空了。 然而弦汐还没有下来。 玄濯挺起腰背,长出一口气,觉得自己是时候该做点什么了。 “儿子。” 他蔼声呼唤下凡前费九牛二虎之力搬来的利器——正蹲在磐石边拨弄蚂蚁的玄叶。 玄叶没理他,继续用小木棍戳蚂蚁洞。 玄濯正要抬脚踹他两下,可一想他接下来要起到的作用,又收回脚,十足慈父地搂住玄叶肩膀:“儿子,想不想母妃?” 玄叶回头瞥他一眼,冷嘲热讽:“没你那么想。” 玄濯也没在意:“你母妃在上面被别的叔叔缠住了,你去把她救下来好不好?那叔叔当初就对你母妃死缠烂打的,到现在还一直惦记着你母妃,为父担心会出事啊。” 情醉眠枝头 第128节 “这么担心那你自己去救呗。” “不成,那叔叔可会装大尾巴狼,我要是亲自去,你母妃保不齐会怨我打扰她跟朋友叙旧。” “那你就把这烂活儿丢给我做?”玄叶满眼鄙夷。 玄濯理所当然:“你不一样啊,你母妃又不会怨你,说不定她还会很开心你去找她呢。” 玄叶嗤了声,朝他翻个白眼,转过头不搭理了。 “啧。”玄濯语重心长中不乏焦躁地劝他,“那叔叔花言巧语可厉害着呢,你难道就不怕你母妃被他迷惑,变心跟他跑了?” 玄叶莫名地看着他:“你想多了吧?” 玄濯微怔,心说难道这孩子对他和弦汐感情如此信任,完全不怕弦汐爱上别人然后抛下他们父子俩? 不等玄濯心中一暖,就听玄叶又道:“母妃本来也没多喜欢你,从何谈起的变心。” 玄濯:“……” 额角一阵乱跳,他忍不住抽了玄叶一下:“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谁教的你这些,是不是你二皇叔?——你再跟他厮混在一起,我就要告诉你母妃了。” 玄叶被他抽得龇牙咧嘴,越发没好气:“事实就是这样,你自己不肯承认而已!” 玄濯真有些怒了:“你从哪看出的你母妃不喜欢我?你母妃跟我是初恋,她不喜欢我还能喜欢谁?!死孩子,这天底下有几个小孩儿不盼着自己父母和睦恩爱,你倒好,天天净说这些丧气话!你难不成真想让你母妃跟人跑啊?” 玄叶板着脸不说话。 玄濯缓了口气,将语气放回和蔼:“行了儿子,别跟爹置气,快去把你母妃带下来。正好下凡一趟,咱们一家人就顺道在人间逛一逛,玩一玩。” 这个提议有些打动玄叶,玄叶眼珠转了几圈,不情不愿地上了山。 第85章 福利番外之再见故人(终) 从…… “……当年听说你和玄濯成婚的消息时,我意外得不得了,没想到你们会走到这一步。” 谢澄顿了下,避开那些不愉快的回忆,打趣地说,“我原以为像他那种薄情冷性的人,这辈子都不会爱上谁。” 弦汐笑笑。 她以前也没想到,或许也没一个人能想到。 凝望她恬淡的侧颜片刻,谢澄垂下眼帘,“不过,如果对方是你的话,他动心倒也不奇怪了。” 话音里沉积的情意令弦汐不禁静默了一瞬。 交叠于腿上的手轻轻摩挲,她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轻松:“其实,我也没那么好,只是和玄濯……比较有缘分罢了。” 何止比较有缘分,简直是缘分匪浅。 弦汐叹息着想。 “缘分。”谢澄喃喃着这个词,抿了抿唇,提起的嘴角多了些许苦涩,“这东西可真是奇妙又蛮不讲理。” 弦汐认同道:“谁说不是呢。” “……” 疏朗阳光下,两人各怀心思,谁也没注意到背后幽深的注视。 藤椅后的丛林间,玄濯掩在晦暗的树荫里,无声看着前方并坐的两人。 指尖微微楔进粗糙坚固的树皮,他却浑然不觉。 ——要说这世上还有谁能让他产生危机感,谢澄必当占有一席之地。 毕竟曾经弦汐是真的想过答应谢澄的求婚,后来还被自己做了那种事。 上山以来玄濯想了无数个类似于“担心玄叶说错话”之类自欺欺人的借口,但他依旧无法说服自己,他实则就是控制不住内心的窥探欲才躲在这里偷看的。 他迫切地想知道弦汐都和谢澄聊了什么,有没有对他表露一点余情未了、想离开自己的心思。 他感到无比的畏惧和恐慌。 那厢,谢澄胸腔里打着鼓,不知从何处涌上来一股勇气,开玩笑般对弦汐说:“弦汐,你说,假如当初是我先和你相遇,如今会不会……” 弦汐心口咯噔一下,笑意敛了敛。 “不会。”她说得果决,不留一丝余地,“实不相瞒,我最初下凡就是为了玄濯,除他之外,我从没考虑过别人。” 她打定主意要断了谢澄的念想。 这样对他们两个都好。 闻言,谢澄神情明显黯淡下去。 后面的玄濯则眼睛一亮。 弦汐斟酌着措辞,放缓语气:“谢澄,你是很优秀的人,也是很好的人,昨日收到你的祈福时,我十分高兴。有你这样一个朋友着实是件幸事。” 她顿了顿,笑盈盈地看着谢澄:“我也希望有一天,能收到你为你妻儿的祈福,亲眼见证你的幸福和美满。” 谢澄愣怔许久,稍一牵唇,干涩地笑了声:“是吗……那就借你吉——” “母妃!” 一声脆亮的呼喊打断了他的话,弦汐猝然回首:“玄叶?” 谢澄也顺势看过去,只见一个红衣黑靴的俊俏小男孩冲了过来,霍地一下撞进弦汐怀抱:“母妃,我好想你啊!” 弦汐差点被他撞倒,借着谢澄的托扶才堪堪稳住身形,她惊讶道:“玄叶,你怎么在这儿?” 问完她忽然想到什么,左右环顾,“你父君带你来的?” 玄濯谨慎地往树后躲了躲,给玄叶发了道传音教他说话,旋即立刻下了山,好似自己从未上来过。 玄叶悄悄翻了个白眼,顺着他意思说:“是啊,我到处都找不到母妃,还以为母妃丢了,就让父君带我来找,他现在还在山下等我们呢。” 说罢不给弦汐反应时间,他埋在她怀里耍无赖:“母妃,我们走吧,我还没在人间玩过呢,我想去玩一玩!” 弦汐一边安抚他一边对谢澄歉疚道:“抱歉谢公子,我可能要先告辞了,下次见面再继续聊吧?” 谢澄上下打量着玄叶,迟疑道:“这是你和玄濯的孩子?不是应该已经二十多岁了吗,怎么看着不像?……你们又生了一个?” 这也不可能,若真如此玄濯早该满六界宣传喜讯并大张旗鼓地设宴庆贺了,他不会不知道这个消息。 弦汐哑然失笑:“没有。他们龙族长得慢,说是二十多岁,其实就跟人间七八岁小孩差不多。” 谢澄恍然:“原来如此。” 弦汐低头对玄叶道:“玄叶,这是谢澄谢叔叔,打个招呼。” 玄叶从她臂弯里抬起脑袋,有些不情不愿:“见过谢叔叔。” 谢澄颔首回应,眼神细致描摹玄叶五官,那一双锋利上挑的傲慢眉眼倒是有几分玄濯的影子,但大体相貌还是和弦汐更像些,柔美融着硬朗,令稚嫩的小脸初显妖冶俊美的苗头。 十足的祸水啊。 看着玄叶这个人这张脸,以及母子和谐的场景,谢澄心里不太是滋味。他勉强地道:“既然你们还有事,那今日便就此别过,待日后有闲再见。” 他跟弦汐一同起身,正想客气说句“我送你们下山”,又想起玄叶方才说玄濯还在下面等着,脚步不禁僵了一瞬。 就是这踌躇的瞬息间,弦汐已被玄叶拉着走远了。 - 山脚下,玄濯负手而立,摆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清白样子,微笑迎接回来的弦汐和玄叶:“怎么这么快就下来了?剑宗的人没留你们多待一阵?” 弦汐险些被他通身的华丽行头晃花眼。 她从男色冲击中缓了缓神,道:“我和他们又不熟,留我作甚。” 看弦汐平平淡淡的像是根本没发现他换了身衣服,又或者发现了也不在意,连问都不问一句,玄濯不免有点郁闷。 但他这会儿更因为跟踪和偷听心中发虚,于是也没敢把那点郁闷表现出来,只偷眼端详弦汐表情,看她有没有因自己的突然到来而生气。 弦汐牵着玄叶走到他身前,神色如常,“玄叶说想在人间玩一玩,估计今天没法回去了,你要是忙的话就先走吧,我自己——” “不忙!”玄濯立马回道,他殷勤地拉住弦汐的手,“我今天、不是,这两天都清闲得很,你想带他去哪玩,我跟你一起。” 弦汐:“……好吧。” 剑宗位于巴蜀之地,多山多水多阴雨,当下正值夏末,青石板砖被连日雨水洇成墨一般的深色,两侧走贩肩头挑担高声叫卖,檐边水珠成串浠沥沥滴落,湿漉漉得仿佛永远沥不干。天空仍有绵绵的雨丝飘落,不太明显,但玄濯还是擎了把宽大的油纸伞,稍稍侧斜,将弦汐和玄叶仔细护在伞下。 玄叶是个不安分的,没走一会就跑到了他们前头,一下看看左边的水果摊,一下看看右边的杂货铺,看中了什么就往后呼唤他们:“父……爹,娘,我要这个!” 在外面喊父君母妃未免有些招眼,玄濯先前便提醒他改了称呼。 凡间的东西自然比不得九重天,但对于玄叶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买东西买的就是个新鲜。 玄叶跑走后,玄濯空着的那只手小心翼翼勾住弦汐,一点一点往她指缝里钻。 一面钻,一面偷偷观察她的反应。 他现在非常想问问弦汐,她今天为何要跟楚箫拥抱,方才又和谢澄聊了什么,此刻脑中又思索什么。 但当下显然不是个好时机,况且他也没胆量问她这些问题。 修长的手掌已然包住了弦汐大半指尖,传来暖热宽厚的触感,只是这触感迟迟停留在边缘,不敢再得寸进尺。 弦汐没说话,也没从他手中抽出来,她关注着玄叶的背影,目光时而盯向足下,以免被水坑里积攒的泥水弄脏裙摆鞋履。 片刻,她反过掌心,缓慢与玄濯十指交握。 脚步偏挪,将两人距离拉近了些,侧身随着步伐若即若离地相贴。 玄濯刚受宠若惊地转头,就听弦汐问:“白帝城是不是在这里?” 玄濯怔了下,放目远眺,“再往前走一走就是,你想去那边看风景吗?” 弦汐俯瞰重峦叠嶂下涛涛奔涌的九浱江水,宽阔江面弥漫着飘渺无际的白雾,恍似云端仙境。 “我想坐船。”她声音轻得仿佛撒娇,“江上的景色一定很美,我们走到白帝城,然后坐船去江陵,好不好?” 这一声问得玄濯心尖都跟着一颤,刹那间胸中的积郁皆散了个干干净净,他眼神柔得似水,“好,都听你的。不过你为何想去白帝城?那边有你认识的人吗?” 弦汐摇摇头:“没有,就是突然记起以前学过的一句诗,‘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今天碰巧来了,我就想去看一看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她好奇道:“这里的江水难道真有那么快,坐船一天就能从白帝城到江陵?” 玄濯睨了眼那湍急的江流,“一天多少还是夸张了,他坐的又不是仙舟。” “娘,你们在聊什么?” 情醉眠枝头 第129节 走在前面的玄叶发现他们在聊天,倒退着回到他们身边。 弦汐摸摸他的头,“娘一会想坐船,你坐不坐?” 玄叶生为游龙,长这么大倒还没坐过船,他兴奋不已道:“坐!我还要下江玩水!” 弦汐皱起眉:“在这条江里玩水,会不会有些危险?” 玄濯捏捏她的手,让她放宽心:“不会的,再说还有我在,出不了事,他想玩就去玩吧。” 弦汐心想也是,便没再多言。 玄叶瞄着亲爹嘴边的笑,感觉他就像巴不得自己去玩水一样,好腾出空间给他和母妃独处。 切。 一番游山玩水,到了白帝城附近,天空渐渐不再飘落雨丝,玄濯便将油纸伞收起来。 弦汐沿途买了不少前所未见的糕点和吃食,她吃了一些便感到饱,剩下的自己拿着又嫌麻烦,于是干脆都塞进玄濯手里,让他拎着。 “你也可以吃。”她大度道。 玄濯扫了眼手中这堆以朴素甚至劣质食材堆砌出来的“美味”,眼底满满嫌弃:“不了,我怕中毒。” 淳朴百姓辛苦制作出的美食竟遭如此侮辱,弦汐登时不乐意了,她转头剜玄濯一眼,小声挖苦:“小公主,真金贵。” 玄濯一哽,极不可思议地扬起眉梢:“你叫我什么??” 弦汐重复:“小公主。龙小公主。” 这称呼严重刺伤了玄濯那脆弱如纸的自尊心。 玄濯深呼吸几回,冷白的俊脸都气得泛红,半晌愤懑又窝囊地反驳一句:“我不是小公主!” 弦汐:“小公主生气了。” 围观的玄叶放声大笑:“哈哈哈!” “……” 玄濯怄得差点背过气去,他忿忿地撇过脸,决定接下来半刻钟都不搭理弦汐,以及玄叶这胆敢嘲笑他的小王八羔子。 他黑着张脸跟弦汐一同下了山梯,又一声不吭地跟她走到岸边,路上很有骨气地一句话都没说。 当然,也是因为弦汐全程专注于风景,压根没和他说话。 距离码头不远的转角处有个甜点铺子,弦汐探头望了望,走过去,买了一包新鲜出炉的绿豆糕。 “这个好吃,你尝尝。”她吃了一块觉得不错,丝毫没给玄濯躲闪的机会,直接拿起一块怼进他嘴里。 玄濯:“……像在吃白面。” 他苦大仇深地嚼着。 弦汐以朽木不可雕也的眼神瞪他:“你真的完全没有品鉴能力。” 说罢她又给了玄叶一块:“玄叶,尝尝看,是不是很好吃?” 玄叶默不作声地咽下去,嗓子眼差点被糊住:“……嗯。” 吃起来确实有点像白面。 但他选择维护亲娘的面子。 弦汐得到了肯定,满意地扬起笑脸,随后将绿豆糕重新包好放进玄濯手里,准备等上船再吃。 她悠悠地往前走着,左右张望:“那边好像有僦船的地方,但之后还要还回去,好麻烦,直接买一个的话,我们坐完也没地方放……这可怎么办?” 玄濯在她身后道:“这有什么好寻思的。” 弦汐闻言转过头,只见玄濯信手一挥,一艘雕梁画栋奢豪至极的三层画舫霍然从天而降,轰地落到江面,船头悬挂的灯笼风铃晃晃荡荡,没一会便随着船身一齐平稳下来。 弦汐:“……” 还真是一如既往简单粗暴。 她担忧地朝前后左右看了看,扯扯玄濯袖子:“这周围还有凡人呢,你注意点。” 玄濯随意道:“放心,他们看不见。——走,上船。” 成功解决妻子苦恼的玄濯只觉自己一家之主的地位又巩固了几分,他昂着脑袋容光焕发,两手拎着装满零食杂物的袋子,气势傲然地大步上船。 玄濯有时候真的很好用。 弦汐一边这么想着,一边踏上船板。 画舫缓缓漂进群山之间的幽深峡谷,山林间云雾缭绕,猿啼与鸟鸣荡出悠远回音,更衬得江上辽阔静寂。 一层窗扉边,纤小华贵的登云履随意堆在地面,弦汐背倚着玄濯臂膀,半卧在铺就雪白羊绒毯的软榻上,眼眸透过窗户,含笑看着玄叶在江水中肆意扑腾。 她忍不住感慨:“玄叶这个样子,有点像曾经的谢澄。” ——初见谢澄时,他也是这般皮实活泼,半秒钟都坐不住。 玄濯唇线紧抿,表情不怎么好看,或许任何一个男人听到自己儿子像别的男人时表情都不会太好:“他俩八竿子打不着的,哪里像。” 听出他语气里的不悦,弦汐也不跟他多解释,回忆起再度见到谢澄的那一眼,她眼中不由多了些许落寞:“谢澄如今也跟以前不一样了,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她静默一阵,又叹道:“也不能这么说,想来他业已是不惑之年,兴许到了这个岁数,人或多或少都会有些改变。”望着从水下冒出头的玄叶,她声音低微,“……毕竟,又有谁能一成不变呢。” 别说活人,怕是连死物都难得。 玄濯不知想到什么,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呵。” 弦汐疑惑地看过去,却听玄濯道:“那小子也不年轻了啊。” 口吻竟隐约带着点不知从哪来的得意。 弦汐:“……” 亏得他一个大七百岁的人能说出这种话。 懒得思索他那幼稚的脑回路究竟是如何运转的,弦汐靠在他身上,脚心隔着一层薄软罗袜在羊绒毯上轻轻磨蹭。 暖暖的,很舒服。 痒意加持下,她忽而开怀地笑了起来:“你知道吗,今天玄叶上山来找我,谢澄还以为我们又生了个孩子。” “?”玄濯没明白:“为什么?” 弦汐咯咯地笑:“他不知道龙族长得慢啊,还问我,你们孩子不是都二十多岁了吗,怎么看着不像呀?” 她笑得几乎直不起腰来。 自小在成长缓慢的天族种群里长大的玄濯有些体会不到其中笑点,他撇撇嘴,“哼”了声:“他真是少见多怪。” 说罢,眼睛一转,爪子不老实地捏捏弦汐腰肢,在她耳尖呼了口热气,“那你想不想再要个孩子?” 弦汐脸一红,当即坐正身子:“别闹。” 看她这羞涩矜持的模样,玄濯反倒愈加来劲。他舔舔唇,厚颜无耻地往弦汐身上蹭,“你看,玄叶一个人在外面玩多孤单,不如趁他现在还小,我们尽早给他添个伴……” 他一手揽着弦汐,炽热唇瓣从她耳垂游弋至脸颊,慢慢挪向那双粉嫩如樱花的唇。 弦汐侧眼睨他,似笑非笑:“上次是谁说,再也不想让我有身孕了来着?” 玄濯僵了僵,脸色一垮。 ——弦汐怀着玄叶包括分娩后坐月子的那段时间,他简直是过着苦行僧一般的日子,香喷喷的肉就摆在眼前却半点不敢吃。大半夜睡不着觉爬起来好一顿活动筋骨,甚至绕东玄宫跑圈跑到天明几乎都是常事,实在忍不住了,也只敢央弦汐用手或腿帮他疏解个几次。 若是弦汐嫌累不愿给他弄,他也只能一边看着弦汐一边自己动手解决。 时隔二十多年再回忆起那几个月,那痛不欲生的感觉也依旧历历在目。 玄濯顿时打消了念头,极速转变口风:“咳,其实吧,我仔细想想,玄叶现在这样也挺好,我看他也没说多孤独,平常跟老三老四老六老七家的孩子玩得都不错,要是真给他添个弟弟妹妹他可能还觉得麻烦,要不还是……暂时不考虑这件事了。” 弦汐静静看着他自打自脸,半晌,轻笑一声。 “再等等吧。”她说。 “嗯?”玄濯问:“等等什么?” 弦汐望向窗外,年幼的小黑龙正摇头晃脑甩掉水珠,她默然片刻,模糊的声音几近淹没在浪涛里:“等玄叶长大到能够独当一面的时候,再要第二个孩子吧。” 玄濯想了想,觉得这样也好,手足之间年纪差距太小容易出问题,他和白奕就是摆在眼前的活例子。 等玄叶长大,有自己管辖的领域了,他再和弦汐要个孩子——维系他们的感情纽带。 只要还有孩子在中间,弦汐就不会冷待他,也不会再有离开他的念头。 玄濯眼神微黯。 这些年有无数个时刻,他都以为能和弦汐恢复到最初。 可就连他们的亲儿子都看得出来,弦汐根本不爱他。 除了孩子,他再想不出其他温和迂回的办法让弦汐甘愿留在他身边,陪他扮演和睦的戏码。 “玄濯。”弦汐忽然唤他。 玄濯回过神,轻声问:“怎么了?” “……有时候,我会想起我们的第一个孩子。” 玄濯蓦地一静,身体倏然紧绷。 他张口想说点什么,嗓子却像是失去了发声能力,滞涩地哑着。 耳边浪声阵阵,许是因为今日见了不少故人,胸中感触颇多,弦汐二十多年来头一次,对玄濯敞开心扉: “他要是还在的话,应当和玄叶差不多大了。我经常想,他会长成什么样子,更像你一点还是像我一点?会不会也和玄叶一样调皮淘气?他是哥哥,估计比玄叶还要天资聪颖……这个好像有点不太可能,比玄叶还聪明的孩子,那真要成小妖怪了,我都想象不出来。”她闷闷地笑了两声,随即顿了下,语气多了些骄傲:“——不对,小妖怪可没玄叶聪明。” 玄濯沉默地倾听她说话,这貌似是这些年来,她第一次对他一下说这么多。 弦汐目光飘远,“不过,就算他没玄叶聪明,或者只是个平凡孩子,也没什么,我会尽力将他教导成一个正直、宽厚的人,让他平安顺遂地长大。” “他不够优秀,当不成明君,那至少可以做个贤臣,尽自己所能为人间百姓做贡献。他也可以自由地娶心上人为妻,然后组建一个家庭,养育儿女,度过普通又美满的一生。” “做一个普通人,也很好。没那么多要承担的大义和职责,也没那么多惊心动魄的跌宕挫折,只是日复一日地开心,烦恼,为日常琐碎的小事和妻子拌嘴,最后又和好如初。” “那样的生活也很好。” 她喃喃着重复。 说完这许多,弦汐静了一会,释怀又苦涩地勾勾唇,“不过,他没出生或许也是件好事,当时那个情况他即便活着出生了也不会幸福,又何必让他来吃这个苦。” 也是因为那个孩子没出生,她后来才能无所牵挂地离开。 情醉眠枝头 第130节 这样看来,似乎对彼此都好。她苦中作乐地想。 玄濯依旧什么都没说,他盯着船板上一块角落,眼神却没有聚焦,搭在膝头的手逐渐紧握成拳。 空气突兀沉寂下来,只余波澜荡漾的回响。半晌,玄濯干哑地开口:“那时有多疼?……孩子没了的时候。” 弦汐没答。 她有些想不起来了,应该是非常疼的,但浑身上下基本没有不疼的地方,心脏的绞痛更是盖过了一切。现在回忆起来,貌似只有麻木迷惘的感觉。 她早已不想再纠结过去的事,可是说不疼又委实太假,索性垂下眼帘,闭口不言。 等了一会没等到答案,玄濯忽然往她手里塞了个东西,而后握着她手背,扎进自己腹部。 血液噗呲一声溅了出来。 弦汐诧异地怔住,看着留在外面的一截刀柄,问他:“你这是干嘛?” 玄濯握着她的手硬生生旋转半圈,刀刃在血肉中磨出令人牙酸的声响,他脸色隐隐发白,却仿佛无所察觉一般凝眸注视弦汐,眼底藏着深重的情绪。 血沫堵在喉口,令嗓音略微含糊,他近乎卑微地问:“弦汐,你是不是还恨着我,还在生我的气?” 他渴盼得到肯定的答案。 他想,即使这辈子都得不到弦汐的爱,能得到她的恨也未尝不可。若是弦汐还对他生气那更好,说明他尚有补偿的机会,还可以想尽办法让弦汐消气开心。 “……没有。”弦汐叹了口气,放开刀柄,“我没生气,也早就不恨你了。” 玄濯却感觉不到高兴,看上去有些难言的失望:“真的吗?” 弦汐轻声道:“真的。” 早在二十多年前那场初雪中,不,在东海分别的时候,她就已经不恨玄濯了。 如同一刹那间清风吹过,恩怨情仇烟消云散,往事如烟,前尘似梦,都化为了虚无。她以为自己终于能够远离玄濯,跟玄濯断得干干净净,往后余生再也不会有任何交集。 她只觉连风都带着自由的味道。 然而之后的某些时刻,她也是当真对玄濯恨得彻底——譬如玄濯强行将她的魂魄补全,将两人命脉紧密相连的那一刻,无际愤恨和绝望差点烧干了她的理智,有那么瞬息间她是真的恨不得杀了玄濯。 弦汐闭了闭眼,那股窒息感又一次漫上心头,紧紧束缚住心脏。 死亡是她最后一个跟玄濯了断的方法了,可这唯一一条退路竟也被他彻底堵住。 她不想连死都跟玄濯纠缠在一起,那感觉就像他们永远也无法分开了一样。 彼时那生不如死却又求死不能的痛苦几乎要逼疯她,她望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呼吸都变得艰难苦闷,仿佛那是一片片即将把她埋葬的森白灰烬。 她不是没预料到自己的死。 凤祐将她放逐到荒山之时她就已感受到生命的枯竭,后来应桀推她的那一下她更是确定了自己命不久矣。 关于死亡,弦汐曾经思考过许多。 有几个瞬间她觉得对她来说生和死没什么差别,毕竟她的生命实在太过漫长,将近无穷无尽,和死后长眠又有何区别呢? 可这类想法往往停留不了太久,因为她又想起,死了的话就再也无法感受泡在装满热水的浴桶中的舒适感,也没法再品尝到人间各类美食甜点,没法看到春花与秋枫,夏蝉与冬雪,没法见到清晨第一缕阳光,没法听戏剧唱词,没法赏话本故事…… 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她不想死。 她舍不得这世间的一切,她还想活着,想活很久很久。 无数个夜晚里,弦汐为自己既定的命运悄声哭泣。 奈何当时的境地已由不得她选择,玄濯又步步紧逼。举目无望的消极和无力感如毒素般在体内蔓延,日益腐蚀掉她对生命的热情渴望。 她慢慢开始接受现实,浑浑噩噩地度日,等待死亡的到来,对玄濯的得寸进尺让步。玄濯是陪她度过最后一段时日的人,还与她羁绊最深,尽管不是什么好的羁绊,但她想,还是让两人不留遗憾地结束好了。 她都已经那么宽容,那么仁慈了。 她最后的念想甚至只是独自一人安安静静地死去。 玄濯却连这么一点微小的愿望都不肯让她实现。 彻骨又极端的愤怒恍似沙尘暴掠过心境,过后是沉积下来的无边平静。那时弦汐觉得,或许死了也差不多就是这般平静。 她感受着玄濯的体温贴在她身畔,他的气息宛若天罗地网包围着她,她感觉不到痛恨或厌恶或排斥,只剩下茫茫一片麻木。 其实,她还是可以选择去死,只不过要被迫跟玄濯绑在一起死。 于情,她不愿意;于理,玄濯是个合格的太子,他的命份量很重,至少对天族还有黎明百姓来说是这样。 然后她就活了下来,行尸走肉一样,和玄濯成了婚,搬进天宫。 弦汐能看出来,玄濯在努力对她好,甚至于好得有些谨小慎微了,说的每一个字做的每一个举动都在试图讨她欢心,然而这样刻意的行为反倒使得她也拘谨起来。 为了不让日子过得这么累,也为了避免脑子总产生死的念头,弦汐学着麻痹自己的情感,扮演好妻子的角色,尽量配合玄濯,跟他维持美好的表象。 她也试过逼迫自己重新爱上玄濯。 那一个个悄然无声的深夜中,她凝望着玄濯,企图通过这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容回忆甜蜜的过往,唤醒曾经对他的爱。 可这实在太困难。 那一幕幕画面闪过眼前,往昔的呢喃与欢好历历如昨,如今却像刀子刮过她的血骨,让她疼得泪流满面,也让她短暂从麻木中清醒过来。 她自虐似的想过,玄濯既然那么想让她跟他在一起,为何不干脆给她洗脑算了?将那些悲伤的记忆全都洗去,只留下她最初爱上他的那一眼。 那样她就能够忘掉悲痛,愚昧地与他重归于好,她也不会知道自己最爱的人实则内里溃烂到了极点,也曾将她伤害得体无完肤。 她说不定还会激动,激动于自己如此轻易地就获得了幸福。 无知者最快乐,或许就是这样。 反复几次,弦汐觉得这样的清醒实在痛苦难忍,于是放弃了尝试,渐渐习惯背对玄濯入睡。 如此一来流了泪也不会被他发现,他们还可以继续装模作样地幸福下去。 弦汐不知道的是,她背对着玄濯时,玄濯也在背后看着她。 金瞳散发的幽微冷光凝在她肩背上,仿佛要再度铭刻出一个囚笼般的印记。 这般彼此皆沉沦于混沌,战战兢兢行走于独木桥上的日子,在弦汐有孕后发生了变化。 弦汐怀着玄叶的那段时日,玄濯将公务能推则推,尽可能腾出时间陪在她身边。 全天底下估计再找不出第二个比他更尽职尽责的丈夫兼父亲,弦汐早上一睁眼,不管起得多晚,玄濯都永远守在她身边,给她送上一个轻柔的早安吻,随后又用浸过温水的帕子替她擦脸,为她换衣穿鞋,再端来热腾腾的饭菜喂给她吃。 ——当然,弦汐一般都会婉拒掉喂饭这一请求。 诸如此类的做法一直持续到晚上睡觉前,玄濯不知从哪听说,多跟胎儿说说话有助于促进亲子关系以及胎儿发育,于是每晚都捧着天族最畅销的故事书给尚且是个胚胎的玄叶讲故事,讲完后又握着弦汐的手与她谈天说地,最后再度在她眉心送上一个晚安吻,抱着她安然入眠。 弦汐有一次忍不住问玄濯,他是不是在拿她提前练手照顾婴儿。 玄濯说他大抵没这个耐心对待小崽子,照顾婴儿他自另有一套。 许是受怀孕影响,弦汐对玄濯的接近没那么排斥了,偶尔看着玄濯的侧颜,她会有种不真实感——她居然马上就要跟玄濯有个家了。 一个世俗意义上的,完整家庭。 对未来的幻想和陌生事物带来的新鲜分走了弦汐的心神,弦汐不觉从阴霾中踏出一步,重新开始关注阳光下的风景。 东玄宫门口有棵华盖葳蕤的灯笼树,每天都会落下一朵荧光闪烁的红花,像盏实现愿望后降落的绯色孔明灯。弦汐注意到这件事,于是每每到了时间都会去树下守着,看那朵花慢慢飘落,她捡回去放在花瓶中,逐渐攒出满天星般的灯笼花簇。 瑶池那边九色锦鲤的鱼苗太多又长得太快,凤祐挑了一部分色彩格外斑斓艳丽的送了过来,弦汐把它们养在池塘里,每日从厨房那拿一块面团,揪碎了喂鱼。 乌麻被破格允许养在天宫中,它跟一只灵猫交上了朋友,后来那只灵猫却不见踪影。弦汐看它急得团团转的样子,便四处打听了下,结果得知那是朱雀最近收养的一只猫咪,弦汐于是每天都带着乌麻去朱雀殿拜访,一边看着乌麻跟灵猫玩闹,一边听朱雀讲六界趣闻,倒也收获了不少乐子。 后来搬去龙宫住,她们的联系也没断过。朱雀看路途遥远,怕弦汐怀着孩子颠簸,提过要不换自己去拜访她。弦汐拒绝了,她还是想多出去走一走的。 而玄濯也不会再关着她。 朱雀便在东海附近找了个住处,方便弦汐随时过来。 弦汐觉得,其实大多时候生活也没那么过不下去。 起码她现在很开心。 “玄濯。”她突然唤道。 玄濯应她:“嗯?怎么了?” 弦汐望着远方雨雾缭绕的铅灰色山峦,问:“你会一直……”喜欢我吗? 她顿住,后半句没问出来。 若是这么问,即使出于责任和现状,玄濯也一定会回答“是。” 那样答案就不纯粹了。 弦汐想了想,换了句话:“你以后要是喜欢上别人了,或者和别人有了我们从前那种关系,记得告诉我。我自己会离开。” 玄濯倏然握紧她的手,咬着后槽牙,一字一顿:“我不会,没那可能。” “我是说如果。”弦汐转眸看他,目光平静:“你千万要告诉我,知道吗?” 玄濯抿着的唇微微发白,眼眸与她对视半晌,说:“不可能出现这种‘如果’,这辈子都不可能。” “……”弦汐无声叹了口气,转过脑袋,不再与他争执。 玄濯垂首看了她一会,俯身在她耳边阴沉道:“你希望我犯错,这样你就能名正言顺地离开我了是吗?——那你估计要失望了,这两件事,哪一件都不会发生。”咬字带着显而易见的怒气,显然弦汐这句近似盼头般的问话深深激怒了他。 弦汐淡定地沉默着,觉得背有点酸,想起身舒活下筋骨。 然而身子一动,握在手上的力道便猛然加重,刹那间几乎能听到骨节互相挤压的细微咯吱声。 弦汐又是一叹,躺回去,安抚道:“我没这么希望过,你别多想,我就是说说而已。” 玄濯垂眼盯着她,仿佛是在揣摩这话的真假。 弦汐另一只手向上探去,腕上微凉的镯子顺势滑下,停在手肘附近,几与瓷白的肌肤融为一体。掌心虚晃两下,摸到他鬓角,安慰动物似的缓缓轻抚,“我没骗你。我们不是刚说好,将来还要第二个孩子的吗?再说玄叶现在还小着呢,我又怎么会想着离开。” 玄濯侧脸埋进她掌心,无赖又委屈地说:“你以后也不能想着离开。” “好。”弦汐答应道。 手上的力道微微放松了些。 弦汐等待片刻,又试着起身,力道却再次加重。 快得像下意识行为。 “我背有点酸。”弦汐只得解释,“你让我起来动一动。” 玄濯面露一丝尴尬,随即又坦然放手:“你起来吧,我帮你按按。” 情醉眠枝头 第131节 弦汐坐起身,无奈斜他一眼:“玄濯,你真的很黏人。” 闻言,玄濯凑近她,失落道:“你讨厌我这样吗?” “……倒也称不上。”弦汐踌躇徘徊着,略为不情愿地承认:“我感觉……我好像已经习惯了……有那么一点吧。” 玄濯怔了怔,笑意骤然明朗。他伸臂抱住弦汐,眼底流转着狡黠的光:“真的吗?那我可得再加把劲,让你彻底习惯被我黏着。” “你说这话的时候都不害臊吗?” “老夫老妻了,有什么可害臊的。” 玄濯在她脸上吧唧亲了一口。 “哗啦——” 好巧不巧,玄叶正好从水下钻了出来。 他甩甩脑袋上的水珠,两手撑着窗棂想上船歇会,不料一抬眼就是这么一副情景,顿时露出满脸嫌弃的表情:“噫呃——”他五官皱在一起,“你俩真腻歪。” 玄濯一脚把他踹下去:“毛孩子懂个屁,回去玩水去吧你!” 只是个无伤大雅的小插曲,可莫名其妙的,弦汐脸红得像火烧云。 玄叶自觉跑远,空气一时间又静下来。 背后传来的温度暖热又熨帖,腰间紧环的手臂坚固如铁镣,弦汐微感滞闷,闪烁的眼神忽有一瞬清明。她恍然发觉,她似乎不止习惯了玄濯黏在她身边,还习惯了这份令呼吸略微不畅的桎梏感。 习惯,真是可怕。 和缘分一样不讲道理。 窗外潮湿的风从江面掠过,裹着水汽抚摸面颊,弦汐想,其实她和玄濯的关系仍然像是放风筝。 只不过从前玄濯掌握着风筝线的长短,与她忽远忽近,稍一放手,缠在手柄上的线便会迅速转到尽头,跟她彻底分离;现在他却是紧抓着风筝线不放,他会给她少许自由的空间,可一旦她飞出他想看到的范围,就会立刻收紧绳子,将她牢牢把握在手中。 他是捆绑她的绳索,束缚她的镣铐,她越是挣扎逃跑,他就收得越紧,直到在她身上留下无法磨灭的伤痕印记。 倘若她柔软下来,放松肢体去依靠他,他就会变成宽松的、只听从她指令移动的笼子。 他的爱如附骨之疽般侵蚀着她每一寸骨肉,渴望将她变成羽翼折损的金丝雀,后腿残疾的宠物兔,渴望她终此一生都只能依附他而存活。 弦汐有时觉得,这或许已经超出了爱的范畴,成为一种病态的欲和瘾。 无数个滚烫的夜里,玄濯埋首在她浑身上下,渴求甘霖,啃咬凝脂,留下一个又一个宣誓主权又充满欲念的暧昧痕迹,他的神情总是那么狂热痴迷,好似正在吸食毒药的瘾君子。 他的爱是昏暗无光的囚笼,困住了她,也困住了他自己。 笼子坠入岁月的泥潭,吞没了理智与清醒,他们从此黏连在一起,再也分不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