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门伊始》 第1章 [穿越重生] 《蓬门伊始》作者:东曦宸【完結】 简介: 那一年,卢玖儿八岁,神韵显现。卫子谦十三岁。戚家盛十四岁。戚博文九岁。 这是个家长里短、还闹心耗费脑细胞的魂穿古代种田文—— 她玖儿是最平淡安逸的魂穿了吧,自出生后在田庄显过着无忧无虑的田园生活, 身边还有个上进奋学却又鬼精鬼精的卫家五子,还有鼻孔朝到天上去老自个儿吃闲醋的东家大少爷。 不过,自东家的霸王小魔头七少爷出现后,她的田园生活慢慢变了味, 被卷入了大户人家的深深宅斗之中..... .她一直自以为的旁观者角色,开始不淡定了。 作者自定义标签:家长里短 才女 护短 种田文 轻松 第一卷 蓬门启 第1章 一 初生的卢玖儿(上) 意识,就如一团搅得半开的面粉汤,无法辨得分明。感觉神经也似乎被抽离了开去,身体仿佛不是自己的,除了最本能的呼吸,其余哭笑拉撒都似乎丧失了自控权…… 她到底是死了,还是半死地活着? 混沌的光阴,不知快慢地从枝缝叶隙间流逝。当眸光渐渐清明,听觉和知觉敏感起来时,脑海里也慢慢地浮现出一些断续的、光陆怪离的…… 记忆。 若那不是曾经历过的往事,那么,难道只是梦境一场? 又抑或是,这是她往生投胎后的新生命,只不过漏饮了一碗孟婆汤? 四肢笨拙地努力使劲,花费了好番功夫才从包裹的襁褓中挣扎出来。 老榕的树冠又大又茂密,将灿烂金晖的阳光牢牢地挡在了外面,只往树下藤织的婴孩篮里投下荫凉的暗影。偶尔有几丝风掠过,颤动了枝叶,摇曳出温柔催眠的弧度,与婆娑又古老的自然曲调一起,安抚着藤篮里躁动的人儿。 可是,她如睡了千百年般,再也按捺不住心底深处的急切! 她所身处的,到底是梦境?人间?还是阎狱仙府? 想看,想看,想看…… 小而有力的心跳,就在白嫩而肉感的身体内鼓躁着。但是无论如何地伸手蹬脚,顶多只能翻身趴了过去。她无力地发现,这副身子的骨头还未长成,娇软得想要支撑着坐起来,也无法办得到。 她郁闷又沮丧地张开嘴,明明没有泪意,却有稚嫩细弱的哭声自然地逸喉而响。 “呜——” 怪异的低呜自近身发出,她意外地一怔,止住了嘤嘤细啼。当复又使尽吃奶的劲儿,将身子翻回仰天的卧躺式后,头顶的那片绿榕被一只放大的黑狗头所占据。她从那双凑近的褐色眼珠里,看到了自己错愕惊惧的面孔。 还未来得及反应,黑狗已经调开头去,朝着绿油油的田际吠叫不已。顷刻,两个朴实的农妇凑上前来,其中一位肤色较白的伸出了手臂,稳妥地将孩子抱到怀里,笑意晏晏地轻拍安抚着。 “惠裳,你看玖儿不论醒着还是睡着,都那么的讨人欢喜。你瞧那眼珠子,又水又亮的,灵气极了!”粗实的农妇赞叹,没忍住去逗弄下那粉嘟嘟的小脸蛋。 黄氏原本略显虚白的脸色,被夏阳晒得勉强浮现抹潮红,薄薄的汗水渗布在额上鬓处,也顾不上抽空去理会。 她小心翼翼地替婴孩喂口水,打趣道:“既然喜欢,还不跟你那口子生一胎去?” “呸!”薛氏笑啐了声,“要是有那福气,早得了女儿哪,又怎会落到这般田地!” 近邻几里地都听闻过卫家媳妇那令人既羡且妒的生育史。试问几多家儿女,能在成亲六年内连怀五子,胎胎顺产得男?当时别说邻里近乡,就连县府的记事官都被惊动了,亲自赶路来视察,明言道数百年前也有户人家连育五男,若是薛氏能在第七年继续生下男婴的话,不但少不了在留存千古的乡县志上添记一笔,而且还将录入上呈的公文之中。 换言之,有机会让皇上也知晓此百年奇闻呢! 卢玖儿睁大着黑珍珠般的眸子,瞅着薛氏一身极为富态的肉身,不由得百感交杂起来。再调回目光凝视另一个饱含着慈爱的瘦削女子,望着那脸上的温柔微微失神。 薛氏的事迹的确让众人欣羡不已,只是光彩的背后都有着黯然的现实,那就是本就不算富有的卫家因待哺的人口突增,从此迈进越加贫困的境地。 “你一家七口子现下不是过得挺好的。”黄氏进了庄子近三年了,对于她的家况也算是知根知底,边轻拍着孩子边笑道,“大郎、二郎在主宅里不是都跟了好主子,虽然三郎不幸夭折了,但四郎过继给舅家便是个享福命,他们都是你身上掉下的肉。长大后得了好,必会尽心孝顺你的。” 田基窄道上,有个人影形如脱兔般远远地跑来,未及近处便乍呼喊道:“阿母——阿母——” 黄氏笑指道:“瞧你那最嫩的五郎,家里还不是宝贝得很,好歹省了大伙的口粮去供上学堂。这年头啊还是识字算数的活路阔,五郎将来必然会飞黄腾达的。” “阿母——”黝黑如炭般的人跑近了,一手扯紧了背上的书囊,另一手则提着双旧鞋子,赤脚的步伐跨得又大又迅速,直接扑进了母亲的怀里。 “真个粘人的野崽子!”薛氏扶稳他,啐道,“还不把鞋穿好,上学越久反而越不成样子!” 卫子谦嘿嘿一笑,随意将脚往鞋里一套,注意力便溜跶到黄氏身上来。“洪婶,让我也抱抱,成不?” 一个不足岁的婴孩,另一个也是未长成的孩子,黄氏又怎会放得下心,只稍稍猫弯了腰身,让五郎托着自己的臂弯虚抱了一会儿。 她珠玉般的瞳眸映进了张好奇的脸蛋,黑黑实实的,五官虽平凡却讨喜得很。不意间眨了下眼睛,五郎却惊呼起来。 “阿母,她、她朝我目送秋波呢!” 她闻言黑线,不由得微怔地半张开小嘴。 一个大葵扇巴掌毫不留情地拍到他后脑勺处,硬生生地逼出了颗大泪珠挂在眼角,卫子谦委屈地抚着痛处喊道,“阿母你干什么!” “这等调戏闺女的流氓行径,就该狠狠地打!”薛氏横眉瞪眼睛。“你上学堂尽学这么些无赖的东西?” 卫子谦听着不乐意了。“哪里无赖了,上次家盛兄就是这么对人说的,那卖豆腐花的小娘子还笑嘻嘻地多送了咱们一大面碗呢……哇!痛呀母,阿母、轻点……”卫子谦被扇打得东跳西跃,拚命躲闪。 薛氏倒不觉得心疼,大掌连连挥向不肖子的背部和臀部,瞅着了空还死死地扯捏住他的耳垂珠子,咬牙切齿地道:“你给老娘记牢了,离戚家的少爷们远点,别尽学些下流的东西,害了别人又拖累家人!我可要不起那样的崽子,倒不如趁早宰了喂猪,还省了顿猪粮!” 卫子谦疼得连连讨饶,可薛氏就是不心软,好不容易待气出完松了手,他便护着两只被拉扯得通红的耳朵,火烧屁股般地躲到黄氏的背后,一身狼狈相反而逗笑了襁褓中的人儿,弯起了唇弧迳自笑得灿烂。 “哎呀。”黄氏低头,轻叫了出声,眉眼间尽是喜意,“玖儿笑了。” 第2章 “我看看!”卫子谦急急地凑头去看,“呵呵,真的是笑了。玖儿,我是谦哥哥,你知道不?” 粉嫩的笑靥灿烂如朝阳,他忍不住伸出手指想去碰碰那面团儿般的颊脸—— 那是一根沾了泥的脏手指! 她抗议地扭头挥手,要拒绝纯净无暇的自己被人沾污。可惜的是,世间歪理长存,邪总能胜正,魔也绝对比道高出那么一丈,更何况这么个柔弱可欺的小人儿又如何有反抗之力? 于是白玉之上,硬是被印上了轻微的泥印。 玖儿瞪圆了眼珠子瞅他,甚至趁他不意间用软糯无力的小手握住了脏指尖,努力地用吃奶的力气跟他较着劲。只是卫子谦丝毫也察觉不出当中的愤慨之情,只傻傻地任她抓着手指不放开,亦不情愿被放开。那种温温软软的感觉,就像是元霄节阿母亲手搓的汤圆,圆圆润润糖滋滋的,甜得能将整个人都化融开去。 第2章 二 初生的卢玖儿(下) 时日越久,昏睡的日子便逐渐减少了起来。只是每当梦回眠深处,恍惚间浮起的,皆是与之不一样的时代与世貌。梦中的自己,就那么飘浮在都市森林的半空,静静俯视著庸庸碌碌的人与交通,在喧闹的街道上穿梭不息。而当她缓缓伸出手想去抓紧些什么,人便从半空中急坠而下,硬生生地惊醒了过来。 惊醒之初,眸瞳朦胧,思绪懵懂。忽而忆起庄周梦蝶的典故,勾出了心底处缠绕不断的迷惑。 到底是蝶妆扮了庄周的梦,还是庄周点缀了蝶的梦? 末秋的雨点淅淅沥沥,被风刮打在芭蕉叶上,奏鸣了一首子夜小调。轻轻的光刃擦划过墨浓的天际,乍闪出周遭事物的轮廓及影子。 玖儿耗劲地坐起来,不熟练地摆动着软趴趴的四肢,一步一跌地爬近窗边。 因为雨下得突然,床尾的透气窗并未于睡前关上,正毫不遮掩地洞开着。风吹过枝叶婆娑,夹带凉湿和草根气息缕缕不绝地拂进室内,好奇又热情地扑向了那呆坐着外望的,周身满面颇带禅意的稚嫩面粉团,一直至墨天将明…… 哈嗤—— 大黑狗充满灵气的褐珠子,水汪汪的似映着担忧的神色,呜咦着偏头关注着藤蓝里的动静。 哈嗤——哈嗤—— 粉琢的人儿迷濛着眼睛,皱了皱鼻子,忍不住连连打了几个喷嚏。 正好是午炊时分,邻近的卫家刚好面临油瓶见底的窘况,卫子谦身受母命被踹出门,涎着脸皮来和黄氏借点猪油和盐花。才刚踏进院门,便听到弱弱颤颤的喷嚏声,于是放声喊道: “洪婶——玖儿她着凉了哦?” 黄氏正在内屋用小被子将女儿捂实,听到声响笑着招呼卫子谦进去。“哎,囡儿这些天晚上睡不稳妥,大白天又不肯补觉。昨晚更不知道着了什么魔,我四更天朦胧睁开眼,居然发现她趴在窗边呆坐,也不知道是多久的事儿,整个人都冰冰凉凉,毛发和衣物都蒙上了厚厚的水气……” 卫子谦将手上的物什搁到桌上,凑近床榻去看人,果然那脸色没有前些天的红润粉嫩,反倒苍白得有点发青。 黄氏瞥见他带来的两个空瓦碗,问:“是不是你家厨灶缺什么了?” “嗯!今儿大哥二哥回来得突然,阿母没赶得及上市集,便使我来借些油盐回去。” “大郎和二郎回了?那你爹呢?”黄氏顿了顿,还是没忍住问,“我家的有没有带口信回来?” 卫子谦眨巴了几下眼睛,摸着后脑勺憨笑道:“阿母急着赶我出门,还没得空跟哥哥们聊上几句呢……” 黄氏想了想,站起来去取桌上搁着的瓦碗。“那我先将东西送过去,五郎你顾看着下阿玖,等我回来啊!” 他才刚应声,黄氏早就转身往外走出去了。屋里少了人对话,自然安静了不少。卫子谦正值活跃的少年时期,哪里耐得住气,开始不断地逗弄襁褓中的人儿,扮鬼脸、装猪叫……什么招数都用上了,却只换来卢玖儿一脸平静的凝视。 自导自演了好一会儿,卢玖儿还是只瞪着眼珠子瞅他,卫子谦不禁纳闷起来。忽尔转念一想,对了!一定是因为身子不爽,所以玖儿才没心思被他逗着玩呢! “好吧,玖儿不怕,谦哥哥帮你把脸色弄好看点哦!”卫子谦边说,边摩擦手掌,下一瞬便向小脸蛋攻过去。 虽然他的力度不重,但是惨遭两只狼爪蓄意的肆虐蹂躏,她下意识地徒劳挣扎着,而下一秒他的举措,令她错愕得全身僵硬如石,脸色煞白又恼红! 卫子谦低头想亲她的嫩脸颊,没料到偏遇玖儿一个扭头,便亲上了花瓣般的小嘴唇。他神情古怪地皱了皱眉,伸出舌头舔了舔唇,嘟哝了句:“啧,一股奶味儿。”然后居然还偏首呸呸几声。 他……居然还敢嫌弃!他小子还不是一嘴的糖甜味儿! 她涨红了小脸,用漫天的哭声愤怒抗议着,将卫子谦急得团团转,又拿小响鼓,又做鬼脸,使尽十八般功夫,却终不得安宁。 隔壁的卫家屋舍因多了人气,比起以往就是热闹忙活了很多。黄氏才进到院门外,就瞅见辆显眼的牛车拴紧在屋旁的老树干上,跨步进院内,几样物什暂放置在天井处,似是从牛车卸下后尚未来得及归整的样子。 “卫嫂!”黄氏停步在天井处,提气喊了几声,“卫哥、卫嫂——有没人在屋?” 薛氏闻声迎出来看见,哎哟一声连忙接过黄氏手上的调料,道:“那死崽子跑哪儿耍去了,居然敢劳你亲自送过来,回头我赏他一顿藤条鞭肉!” “没那回事儿,他帮我看着阿玖呢。”黄氏往里屋方向望去,正好瞧着了坐在厅上两兄弟,转头笑道,“才几个月没见,大郎二郎又长了许多,眨眼就都成了大人模样了。” 薛氏也得意地笑不拢嘴。“毕竟是在大城大宅子里做工,也不求什么飞黄腾达,只要他们都能长些见识,食饱穿暖养得起一家子,我也就知足地去酬谢神恩了。” 黄氏陪着抿唇笑了,接着张望了几眼,问道:“怎么不见大卫哥?” “说是大宅里的三姨奶奶临盆,所以可能晚几天回,也可能晚几个月才回……”薛氏不免抱怨起来,“到大宅做工一年才许休歇几趟,前头说忙走不开,现下也被事儿绊着回不来,再拖下去临近年底年关,他就更没闲工夫回家里来了!” “那叫贵人事忙嘛。”黄氏知她只是想发泄下,也没往心里去,“那……有我家那位的消息吗?” 两家的男人都在城里的大宅做事,女人们就长住这郊野村镇的田庄帮忙,所以平时无论哪一方返家都互带消息,或是报个平安。 薛氏恍然省起,扭头便唤大儿子出天井来,问:“你洪叔有让你带话回来吗?” 大郎礼貌地跟黄氏问个好,然后摇了摇头答说没有。 黄氏心下不大踏实,细细问他:最近何时见到他人?身体如何?事务忙么?有没有其它特别的事儿等等。 大郎微微一笑,安慰她道:“洪婶不必担心,料想洪叔返庄也是近些天的事儿,不然肯定会交代咱们给您传话的。” 黄氏听了这话,还是没办法舒心,但也问不出什么来,只好心事重重地告别了。 第3章 当大郎回到里屋,二郎替他满满地斟了杯茶,浓郁怡人的茶香扑鼻而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愧为顶级的云峰毛尖,若不是主子肯体恤赏赐,恐怕他们这般人家再庸碌奋斗三十年,也未舍得去买上一两茶叶。 二郎将斟壶搁回桌面,抬眼问道:“最近大宅里不是有些风声吗?哥刚才怎么不跟婶子提提,让她有所准备也好啊。” 大郎睇了门外一眼,才端起茶杯细细品着,语意清淡道:“没影儿的事,提了反而让人瞎闹心。” 二郎挑了挑眉毛,年轻的脸庞流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怎么会是没影儿呢?我听说上面早下了急令,让大总管列份名单,还得逐家逐户去探情况。所以只要上了那单子,总得是有机会的。” “错了。”大郎摇摇头,“先不说洪叔那不争不求的老实巴交性子,单是因为这事由大总管全权负责,以他的精明滑溜,事情就不会简单。” 二郎听了心里隐隐一动,但一时之间,还是摸不太清这话里的含义。 大郎见他的眼神不自觉地发愣,伸手轻轻地拍了拍他肩膀:“往后慢慢就会懂了。” 第3章 三 年少的卫子谦(上) 秋后的水稻田亩已经被收割完毕,一垛垛金黄色的稻梗山稀疏地堆垒在田间,为附近顽皮的孩童们提供了有趣的玩处。 三四个农妇打扮的女子边嘻笑怒骂着,边弯腰拾捡田里收谷时散落的稻穗。旁边还有个伶俐的女孩抱着垫了布的竹篮跟着,也不时地勤奋将捡起的稻穗往篮子里放。 身上背着婴孩的女人不意间转头,眼角余光瞥见篮子,不免赞叹出声:“素娟真是乖巧又勤劳,你们看,她捡起的比我都多许多。” 穿着蓝衣粗裳的妇人听了,扑哧笑了出来。“那是因为你只顾着嚼舌根的缘故。曹小娘子,这是不是就叫做什么名副其实呀?” 皆因曹,音似“吵”。 曹氏哪肯依她,嗔道:“呸!兰芷你这文盲女子,居然敢乱搬书本来笑话我?你才是真正的大笑话呢!”转念一想,又禁不住向往,叹道,“要是我也有个姑娘,那该多贴心。” 没想到兰芷没再继续吐糟,也羡慕地瞥了静淑的女孩几眼,道:“可恨我这肚子生了两胎,蹦出来的全是香菇,想要再生家里却是养不起了。”家里那好不容易拉扯大的两儿,贪玩猴皮得到处乱窜,别说指望他们帮帮忙,只求别折腾出什么大乱子就已经心安了。 “就是呀。家里若是男女皆有,才叫做圆满哪!就像阮娘你,一儿一女,轻松过日子!” 前头的阮氏取了腰上的布巾擦了擦汗,似笑非笑地道:“好了好了,你们得了便宜就别来卖乖,有没有想过有人生不出儿子的感受?”话毕,眼波顺溜地往安静的黄氏身上转了转,又意味深长地调了回来。 众人的眼光随着阮氏的暗示,不意间聚焦到黄氏身上,让黄氏的心胸不由得一抽一窒,闷闷地疼痛了好阵子。 大伙一时间安静下来,还没想出别的话题,曹氏却一根筋地问起黄氏来:“对了,你女儿呢?不带在身边照看,不怕把人弄丢了么?” 黄氏勉强地牵唇礼貌笑了下,往田梗的树荫下望过去。这也是她刚才劳作时,一直重复的动作。那棵熟悉得闭上眼也能勾勒出来的老榕树下,一样朴实的藤篮子,一样忠厚的大黑狗,还有让她又疼又爱得入了心肺的幼女。 “人在那边自己玩儿呢,有阿旺守着她。”黄氏复又低头捡拾着散落在田地里的粒粒金黄。 曹氏哦了声,不解地问道:“记得她才比我这小子早生两个月,应该才刚学爬吧?年纪这么小,你怎么不随身带着她?” 黄氏朝她笑了笑。“现在这时辰的日头毒了些,怕晒着她。而且背了人,干活哪能利索得起来。” “不是呀,我背着小子还不是一样做事!”曹氏说者无心,咧嘴一笑。 阮氏听了抿了抿唇,笑着抢话道:“曹娘你这是生第二胎了,惠裳跟你一比还算是新媳妇儿呢,哪里经得起操劳!” 黄氏张了张嘴想反驳些什么,可脑子偏偏又提醒着,阮氏她男人就是庄子主管这事儿,要小心应对,别轻易得罪了。于是一时间嘴巴又硬合了起来,喉头像吞了鱼骨般梗得难受,怔怔地任由话题被有心人慢慢地带到别处去。 趁着其它人没注意,兰芷凑到黄氏跟前安慰道:“有些闷亏吞了就算了吧,她只不过还惦记着你进庄时那件事而已。” 黄氏一愣,伸手扯住她的袖子。“什么事?” 她也只是不久前才进的庄,那时候玖儿才刚满三个月,自己全副心力都放在农务和孩子上,实在想不出哪里有得罪人的地方。 “你不知道吗?那时候庄子招人只有一个名额,阮娘想把远房表妹安置进来,连人都已经在来的路上了。”说到这里,兰芷不由得抿嘴笑了,心里还痛快乐着,“没料到主宅副总管跟你家的关系铁,不知道打点了什么关节,后来进庄的就是你了。” 副总管……不就是指卫家的男人吗?黄氏听得整个人讷讷然,远没猜到还有这么一层事儿。 “洪婶——各婶姨们——”有个孩童在田梗那边呼喊,身边还候着个老婆子。 兰芷一抬头。“那是卫家的五郎吗?” 女人们听了动静,都纷纷走上田梗,问:“啥事儿啊?” 老婆子是曹氏的婆婆,见了人便急忙替她解下背上的婴孩,抱在自己怀里,嘱咐曹氏到:“别院里来人了,唤你现下赶紧去一趟。” 卫子谦用力地点点头。“阿母也被叫去了,还吩咐我来通知各位婶姨们一声呢。” 众人当下面面相觑,只有阮氏了然地一笑,问:“这下就要去吗?” “嗯!”卫子谦点头,“立刻,马上。” 女人们见状便加快脚步往路上赶了,黄氏心里一焦急,也想把孩子托付给曹氏的婆婆,可是平时两家私下并没有来往,她心里总觉得不太踏实,便扭头对卫子谦说道:“五郎,帮洪婶送阿玖去三婆那里,好吗?” 三婆是邻居的无嗣老人,平时黄氏事忙的时候,都是请她帮忙顾看着。五郎小时候也让她带过一阵子,因此熟悉得很,便点头答应了。 当卫子谦奔到老榕下见到玖儿的时候,她正努力地扶着藤篮的边沿,颤颤巍巍地半靠半站着,小脸上是一副凝神贯注的认真神色。可当黑珍珠般的眼珠子移到了他的身上,眸色不由得瞬间变沉了下来,充满了戒慎和防备,就跟旁边那只大黑狗的黑珠子一模一样。 “嗨,阿旺!”卫子谦朝着狗儿咧开嘴笑,它的身长可比他高还多出那么一截呢,颇具有危胁性的,先打好关系总没错。 黑狗凑上前去嗅他身上的味道,卫子谦伸手想摸摸黑狗,熟料狗头判断完他的安全性后,便很有性格地撇开头去,完全不想理他。 卫子谦调过头来,对上了直直瞪他的粉嫩人儿。他依然是顽皮地朝她咧齿一笑,伸出一根手指,轻轻使力往她的额上点去—— 嗯?呀! 玖儿被点得失去重心,向后跌坐回了篮子里,皱着小眉头暗自生闷气。 第4章 卫子谦嘿嘿笑着捞起小人抱在怀里,重量还蛮实在的,他不敢腾出手来提篮子,还好黑狗懂性地咬住提手,把藤篮衔在嘴里缓缓地跟在后头。 第4章 四 年少的卫子谦(下) 玖儿被他环抱在怀里,心里格登扑腾着,不踏实得很。两只胖乎短小的双臂拼了命似地伸直,要往他的脖子上攀绕过去,但是却偏偏只够及到襟领,只得使出吃奶的力气紧攥着,担心他一个不小心绊着或是撞着,会把自己给抛跌出去。 好不容易走到三婆家,可院屋里没有人,外面转悠了几转也不见影子,不知道上哪儿去了。 卫子谦在屋外逗留好了一阵子,眼瞅着天色差不多,不免得越来越觉得焦急。他可是早约了同窗要去耍玩的。 再等了会儿,三婆还是没回来,他心一横又抱起玖儿,往外走去。 村尾水溪边的荔枝林里,早就聚集了些孩童们在嘻闹。细眼一瞧,几乎大都是同样年纪,其中一个尤其显眼,眉眼间尽是骄纵神色,身上的服衫虽沾了灰泥,仍不难辨出衣料的上乘程度与周边人的很是分明。 “你,去捡柴生火。你,去打些水回来。你、你,挖地薯。你、你、你上树掏鸟窝……” 小伙伴们的任务都被分配得差不多了,还剩下一个田七,他抓了抓脑勺,主动走向前问道:“戚少,那我也帮忙生火?” 戚家大少戚家盛挥挥手。“你家不是住在卫子谦后头吗?去催他快来。” “得咧!” 刚好卫子谦正走进林子,听见他们这般说话,便扬声喊道:“这不来了。” 左瞅右瞧挑了块干净的地面把玖儿安置放好,卫子谦这才稍微活动下自己的肩膀和双臂,刚才抱着时间长可能麻木了,现在只觉得酸累得厉害。 戚家盛瞅着这一粉团一黑狗皱了眉头。“这谁呀?” “邻居的小妹子。” “还是个雌的?”戚家盛不悦了,“怎么把这碍手碍脚的带来了。” 卫子谦对大少爷的情绪倒不在意。“找不到人照看,便只能带来。反正她挺乖,不惊不乍不吵也不闹,不会给咱们添麻烦的。” “可傍晚不是要去沙地那边踢藤球?”难道还带着小奶娃到处跑?都跟对村的约好了,要绝一胜负斗个你死我活。 卫子谦想到比赛时沙尘滚滚的状况,又瞅着玖儿蹙眉衡量了下,摇摇头说:“那不合适,我这次就不去了。”而且洪婶傍晚也该回了,他得把人送回去。 戚家盛几乎立马跳了起来,怒恼间声音不觉增大:“你不去!?凑不够人头,这球还能怎么踢?”而且他和卫子谦是踢藤球的主将,缺了谁都少了胜算。他戚家大少的名儿,可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输了去! 戚家盛的富家子弟脾性卫子谦早就摸熟摸透了,也不觉得有什么,可余光不意间瞥见篮里冒出半个头的小东西,正一眨不眨地睁着黑亮的眸子瞧着两人,尤其听到戚少的大吼声时,似乎还不适地皱了下小脸,缩了缩脑袋。 他便去拉戚家盛的臂袖,道:“小点声,别吓到她。” 戚家盛听了,心火冒得更烈了,随即恶向胆边生,起脚直往藤篮踹去!卫子谦见状,连忙拦住他,虽然免减了些去势,但藤篮仍是被踹翻了过去。 黑狗凶悍地狂吠几声,窜到篮子前守挡着,朝前方的行凶者呲齿怒目,低俯身躯蓄势待发。恐怕只要戚家盛再有什么举动,它会毫不迟疑地扑上去将人撕裂咬碎。 见此情形,两人皆是又恼又怕。戚家盛怕的是黑狗,卫子谦担心的却是翻侧了的藤篮。他正想绕过黑狗去察看玖儿的情况,却被戚家盛死死扯住了。 “放开!”卫子谦怒喝。 戚家盛一愣,旋即也生气了。自己将人拉住,还不是担心黑狗会攻击他?于是戚家盛冷冷地一哼,讥讽道:“难不成这丑样儿的,还是你相中的媳妇?” “你胡说什么!”卫子谦不可思议地瞪着他。 戚家盛冷笑。“瞧你也就是跟在女人后面跑的孬种。” 卫子谦怒不可遏,一拳挥了出去,正中戚家盛的右眼眶。戚少从来只被众人捧着过日子,哪里曾被拳头招呼过。于是两人立马纠缠起来,你一脚我一拳,打得难分难解,其它小伙伴们回来见到,都不敢招惹地在旁面面相觑。最后还是戚少的仆从来了,将人又劝又哄地拉了开去。 戚家盛临走前依然余怒未消,顶着一脸的青紫搁下狠话:“你们都听着,从今往后谁跟他好,就是与我为敌!呸!” 谁敢得罪家大业大的戚家大少?众人连忙作个鸟兽散,徒留卫子谦大字型地躺在落叶地上,粗浅地喘着闷气。 好不容易定了喘,他才想起什么来,身体猛地一震,赶忙鲤鱼打挺地跃身起来,急步走到了狼籍翻侧的藤篮察看。 一片半大不小的阴影自头顶遮下。是夕阳下山了吗?卢玖儿下意识仰望天空,却愣愣地发现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青紫微肿的脸孔。 卫子谦见着她,也是一副愣愣的模样,无言良久,却似松了口气般在旁边跌坐下来,然后,眼神复杂地瞅了她几眼,干脆脱水般无力地又躺卧到地上去。 “玖儿,你没事……”他自语地喃喃,“没事就好。” “咯咯咯!”她朝着那张形似的馒头脸,扬起了无齿的笑容,肆意地扑到他胸前,“吼!咯咯!吼!” 嘿嘿嘿!国宝熊猫现世了。老天有眼,报应不爽啊。看你小子往后还敢不敢乱调戏良家少女! 卢玖儿幸灾乐祸地嘲笑着,双手示威地朝他挥了几挥,但小拳头还不忘紧紧地攥着几张脉络叶片。正是因为刚才的意外,她才能在堆积得如厚毯般的落叶地里,发现这遗落的美丽。 “嗯?这是什么?”一不留神间,卫子谦将树叶抽了过去,反覆细细地看了看,“原来只剩下叶脉的叶子,看起来这么漂亮。” “咦呀!咦呀!!”卢玖儿朝他咧嘴。还给她! 他讶异地一挑眉。“玖儿要送我吗?”然后,居然还勉为其难地沉吟了下,无奈地拍拍她的头顶,道,“好吧,虽然用处不大,但总归是你孝敬的第一份礼,我姑且收下吧。” 卢玖儿一听,连哼都哼不出声来,恼红了整张脸。懂人性的大黑狗踱了过来,用同情的眼珠子瞅了瞅,安慰地用狗头拱拱她的后颈。 而强盗兄则将叶脉贴身收好,义气云天地爬了起来,拖着刚干完架的疲累身子,张开骨感的双臂抱起玖儿,左脚深右脚浅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一大一小的人儿身后,依旧跟着条叼着藤篮的忠心大狗。 “玖儿你瞧,谦哥哥对你多好。”他喃喃地道。 卢玖儿回应地张开小嘴,狠狠地往他柔软的脖子啃去,却偏被他小心地避开。 “乖,哥哥身上脏呢。”他安抚般地低头,对准粉嫩的小脸儿啄了啄,“好了好了,别再乱动了哦。” 卢玖儿怔怔地瞠目,错愕的嘴巴半张,闷生生地吃了个哑巴亏。 第5章 五 回家的卢永洪 卫子谦送玖儿到家的时候,村头村尾都已经纷纷升起了炊烟。夕阳懒懒地斜靠在远山边上,随意撒布了漫天娇羞的烟霞。 第5章 黄氏自打别院回来后,时而蹙眉时而思虑,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见五郎这时辰才青紫着脸送玖儿回家,也未有多唠叨问候,只将闺女安置到房中自个儿玩去,便默默地洗手作羹汤。 当简素的饭菜搁摆上木桌,院子外传来陋实木门一开一合的吱呀声,卢玖儿趴坐在木床上望向厅外,只见一个单薄的人影背着光踏进门来。而黄氏,则欣喜地迎了上去。 “你怎么回来了!”她言笑晏晏地接过他手上拎着的物什,转过头往内室唤道,“囡儿,你阿爹他回来了——” 阿爹……她的,父亲? 卢玖儿一眨不眨地仰着头,迎视着大步跨进来的男人。他也惊奇地低头看着她,没忍住转头问黄氏:“怎么还这么小?” 黄氏抿嘴一笑。“傻了你,这不才十个月大。” 卢永洪风尘仆仆的脸面神情复杂,伸手想摸摸孩子,却半途又缩了回来,感概道:“这一离开,转眼快半个年头了。她……会走路了吗?” “才学会爬没多久。但最近她自己摸着东西学站学走,估莫再过几个月也就会了。”黄氏满足地抱起闺女,“大洪,你抱抱她?” 卢永洪退离了半步。“我赶了几天路,随手都能抖下几两尘灰。还是先吃饭吧。” 傍晚的天色暗了下来,屋内干脆提前点起了灯,照得四壁亮亮堂堂的。卢永洪习惯性地匆匆扒了几口饭菜,黄氏将鱼干夹到他碗里,劝了句:“慢点吃。”便放箸换了勺子,耐心地一口口喂着臂弯内的囡儿吃米糊。 “她戒奶了?”卢永洪似是随口问及,未待她答,又道,“今儿个在别院里,你是怎么回总管的?” 黄氏本就想提起此事,见他起了头,便再也忍不住问:“大洪,是不是城里大宅在找奶娘?虽然总管在大伙面前没明说,但估摸话里有这般意思。临散前,曹家的男人还急匆匆地赶来,跟总管借一步说话,好像还递了什么东西过去……大洪你说,我们是不是也给上面送些银子……” “够了,你别乱掺和。”卢永洪蹙起眉头。 “我……我怎么乱掺和了?”黄氏一怔,些微恼了,“倒是你,这事怎么没先传消息回来,要是早早地去打点,把握也就更大了些。” “妇道人家懂什么。”卢永洪不耐烦了起来,声音不由得大了。 “我怎么不懂了?”黄氏将勺匙往桌上一扔,“你不在家的日子,都是我独个儿顾着!家务活,农务活,还有顾看着玖儿,每天忙里忙外像个陀螺,可手上攥的银钱还是怎么也没见添!现在好了,主宅里的少爷小姐要找奶娘养着,先不说月例领的比现在高多少,只要能靠到主子的边上,能得的好就比现在好个十倍百倍!” 卢永洪听得恼火,一把将碗筷使劲地往桌上磕放,弄出老大的声响唬了怀里的玖儿一跳。他不意间瞥见囡儿睁着黑瞳愣愣地瞧自己,胸口里腾起的躁意又硬生生地消了不少。 卢永洪叹了口气,伸手将玖儿揽过来,亲自勺了米糊喂她。 黄氏刚才也被他敲得心头格登了一下,转眼间见着如此,也委屈地低了声气:“我也不过想着,若能到主宅里做事,咱家人也就能处在一块,不用一年也见不着次几面……难道这也错了吗?” “主宅里人事都复杂得很,一句两句也说不清楚。但你只要记着,到了主子的面前侍候,低头的时候比抬头时候多,还不若在别庄里干活来得自在。”玖儿脸上沾了饭糊,卢永洪伸出粗糙的手指小心地抹掉了。 黄氏低下眉眼,含糊道:“只要是银钱多了,就是不自在也值得的。” 卢永洪一听又烦了起来。“你也不拈量下宅子里住的是什么人,肚子里全是什么七拐八绕的花花肠子,为了些权利就斗个你死我活的,年中斗垮了死掉的、被赶出去的十个指头都数不清!” “可是……” “你要再不明白,我就直接跟你说!”卢永洪刻意压低了恼声,“你以为奶娘是个什么好干活?七少爷已经三岁,为什么突然说要换奶娘,那前任的去了哪里、为什么要走,多少人能道出个所以然来?没有!即使有人真知道的,也是有话说不得! “你再想想,若是真要去顾看七少爷,难道主家肯让你同时带着囡儿?那她怎么办?你要给主人家顾孩子,自己家的就撇下不顾了?” 黄氏踌躇着。“那,可以送我娘家……” “囡儿这么小,你真狠得下心离开她?” 黄氏张了张嘴,终是说不出话来,只得闷闷地埋头夹着饭菜。 卢永洪本就不愿意多说,见她这样,便缓了脸色,淡道:“刚才说的事儿,你就烂在心里头,若是听别家的提起,能避开是最好的,要是不能也别搭话进去。” “……嗯。” “即使是跟卫家的单独处一块,你也就多听听,能不说话还是别吱声。” “……嗯。” 也不知道是否入夜的缘故,屋内慢慢地冷了下来。卢玖儿静静地睇着阿母的神色,和端详这位初次见面的阿爹,视线巡览勾勒着他脸上略显风霜的粗实皮肤,和偏于斯文老实的眉眼,边乖顺地将他的喂食全吞咽入肚,边将他的模样一点一滴地刻画在心底处。 “你……”黄氏拨饭的动作一顿,抬眸望他,迟疑道,“你在主宅干活,是不是……做得不大开心? “干活本就没有什么开不开心的。”卢永洪瞥了她一眼,执起筷子替她夹了箸青菜,“宅子里再怎么乌烟瘴气,只要事不关已,便权当看戏。我平时都装聋作哑,水火不沾身,能平淡地过日子是最好的了。” 黄氏闻言,默默地睇着他,然后低下头拨饭,眉眼间若有所思。 第6章 六 傍学的卢玖儿(上) 庄子附近的稻田,割了一期又一期,果林里也收获了不只几趟。那条泥道上的老榕还是一般的模样,左邻右里的砖房子跟往年没什变化。但朴实农妇们的脸上被岁月加添了好几道纹路,孩童们的身子也拨长得老高老高。就连忠实如一的阿旺,也不知道与哪家的英俊公狗好上了,生了一窝可爱的狗崽子。 六岁的卢玖儿像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婴儿肥的鹅蛋脸庞,一对远山般的黛眉,一双澄清如溪的眸瞳,皮肤水水嫩嫩的,将人往庙里的香案上一放,十足九天仙童下凡尘般的灵气十足。 “……哦,原来这天干地支有着如此的由来!” 清越的男声感叹万分,表情如醍醐灌顶般,星亮的黑眸闪耀着无比的佩服和崇拜,直直落到神卜子自得意满的脸上。 坐在香案边沿的小童闻言撇嘴,不以为然地边啃着鲜桃,边甩着腿帮子。 “对了老先生,小生昨夜梦见猛虎下山,不知道此梦该如何解说?” 少年的谦虚有礼,求知若渴,神卜子朗笑着捋须,受用不已。“这可是个吉梦啊!” “嗯,当真?” “待老夫慢慢解来……” 庙堂外的一老一少你来我往,但他们刚好站在了敞门的侧边,因此并没看见堂内的情形。而谪仙般的童子百无聊赖地啃完桃子,再将另一颗藏入怀内,方不慌不忙地从袖口抽出净巾,轻轻地拭了嘴巴。 第6章 只见她轻盈地跳至地上,再移乱案上诸样供品,特别是将供桃的盘子移至半悬空,然后溜到敞门之后,悄悄地将半探出身子,将准备好的活物往香案远远地一扔—— 匡当! 吱、吱吱、吱—— “哎呀!”担任庙祝的神卜子闻声惊乍起,赶忙冲入庙堂之内,正正瞥见一只黑漆瘦小的鼠辈从香案上跃下,居然还慌不择道地与自己擦身而过,直往外逃窜而去。而案上的供品一片狼籍,那富宅贵人特意从千里外快马送来上供的鲜桃盘也散落了,三两只粉嫩的圆果正骨碌碌地四散滚去。 “作孽哪,作孽啊!”神卜子心痛地连呼,快快捡拾起地上的桃子,小心得像端着什么宝贝似的。 跟在随后的少年顿住了脚步,握拳掩饰地置在唇边,低低嗯哼了声。小童便心领神会地跳了出来,仿佛刚从庙外赶至一般,走到少年后面扯住他的宽袖边。 “阿谦,该去上午课了。”早就对好的台词,娇嫩的唇瓣一张,便自然而然地溜出来。 奈何少年人还故作犹豫了片刻。“时间怎么这么快?”他走前两步,俯身便作势蹲下,道,“先等我替老先生收拾下……” 多么友善谦卑,乐问好知,善助于人的好苗子啊! 神卜子莫名感触得老眼晶莹,连忙慈眉善目地朝他们挥挥手:“好孩子,这里有老夫呢,快快上学去吧。” 少年的卫子谦只好谨遵长辈之意,牵起伪仙童卢玖儿的肉乎手掌,告辞而去了。 “好重!”一出了土地庙门闪进了矮树丛中,卢玖儿便将“赃物”掏出来,塞到同伙的手里。 她薄弱的胸襟可不堪重负啊。 卫子谦莞尔地席地而坐,细细将外皮剥了,递到她唇边。“张嘴。” 卢玖儿摇摇头。“吃过了,这是给你带的。” 卫子谦闻言,便不再多让了,边啖食边叹道:“供神的果品,果然鲜美香嫩,甘甜多汁。”晃了晃脑袋,他咧齿笑了,“阿玖,过不久就到屈原祭了,届时庙里肯定奉有各式的裹粽,肯定有一款你喜爱的。” 卢玖儿闻似未闻,但心里禁不住腹诽:教唆犯呀,不良少年啊! 灌木上飞坠下一只折翼的蜻蜓,卢玖儿好奇地凑上去,抽了支嫩草芽,有一下没一下地拉拨着它。 卫子谦见她自顾玩得专注,也凑了头颅上去。“这只病恹恹的,改天我给你捉几只活猛的。” 不是他自吹自擂,在这村野间行走十一年,父老乡亲都知道卫家五郎谦逊知礼,争相给予这位出众少年照顾。而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天上飞的,通通都“被”他照顾过,所以区区几只蚂螂,根本不在话下。 卢玖儿又怎会不知道他的根底,于是偏头想了想,道:“要送寻常不多见的。” 卫子谦自信地咧齿一笑。“成!” 午课时分,夫子之乎者也,学生昏昏不敢睡。 夫子曰:“挞彼殷武,奋伐荆楚。深入其阻,裒荆之旅。有截其所,汤孙之绪。” 众子跟曰:“挞彼殷武,奋伐荆楚……” 呼噜噜—— 轻微却显突兀的鼻鼾声间杂而起。 半旧的书生袍站定在一陋桌前,抽起一卷挡在脸前的书册,赫然露出一张流涎的睡相。于是,书册被改盖到那学生的头部,不轻不重的刻意力度恰到好处地,惊醒了这位梦蝶的庄生。 夫子继续曰:“维女荆楚,居国南乡。昔有成汤,自彼氐羌,莫敢不来享,莫敢不来王。曰商是常。” 众子跟曰:“维女荆楚,居国南乡。昔有成汤……” 位踞后排的戚家盛独特例行,一心二用,上压书卷下压账本,时而分心时而入神。待书生袍漫步至旁侧,账本早已被遮掩无痕。舒少爷兀自专心地摇头晃脑,似是边诵诗经,边在脑海中揣摩其中之意。 夫子微微叹息,举步复行。念曰:“天命多辟,设都于禹之绩。岁事来辟,勿予祸适,稼穑匪解……” 众子跟曰:“……天命降监,下民有严。不僭不滥,不敢怠遑。命于下国,封建厥福。” 书生袍飘移至尾排,踱步转身间,不意微微一顿。 乖静待在后角落的小人儿心有所动,茫然抬眸仰望,瞥见伫立跟前的斯文俊生,自然地绽展笑靥,唬得他人微怔发愣后,又没心没肺地低下头去琢磨卷上的墨字,不时在自制沙盘上写写画画,似模似样地摆足十分功架。 夫子心领神会地睨向尾排的卫子谦,此子闭目凝神,嘴中跟念着诗经之句,手中所持的却是史卷册。而诗经册,想必在那女童眼底下—— 唉,孺子! 夫子长叹息,续曰:“商邑翼翼,四方之极。赫赫厥声,濯濯厥灵。寿考且宁,以保我后生……” 众子跟曰:“……陟彼景山,松伯丸丸。是断是迁,方斫是虔。松桷有梴,旅楹有闲,寝成孔安。” 土豪乡绅家族出身的戚大少爷,最懂得的就是孝敬之道了。 甫一下课,便招来站在学堂外久候的小厮,捧来一篮子垂涎欲滴的新鲜毛桃,毕恭毕敬地供奉给年轻却又渊博的霍夫子。 卫子谦站在下风处,淡定地背手,轻嗅淡道:“其色艳,其味香甜。”因此盖馆定论,大大赞赏,“此乃上等佳果。” 戚家盛恭送霍夫子离开后,转身熟谂地与他勾肩搭背起来。“子谦兄果然眼明、鼻灵、人杰!” 还漏了“舌敏”呢。他不是才刚尝过。角落里装摆设的卢玖儿眉眼轻瞥过去。 当年戚卫干架决裂后,本来各自互不相干,后来时日慢慢地淡去了,戚家盛反而若无其事起来,甚至与卫子谦越走越近,越近越粘身。 但由始至终,戚大少爷见着卢玖儿就闹别扭,不是视若无睹,就是怒目相向。即使卫子谦在中间万般周旋,也不见其效。 这等诡异的状况,卢玖儿也给予四个字来作盖棺定论: 分、桃、倾、向。 “家盛兄谬赞。”卫子谦皓齿微露,面色毫无别样之处。 “少爷,”小厮躬身凑近戚家盛,低声禀报,“方才小的遇上庙祝先生,他想请少爷代为转告老爷和夫人。” 戚家盛不免疑惑,问:“转告何事?” “先生说,灵鼠偷桃子添寿,神明庇佑万金来。因此斗胆恳请明日再送些去,好供奉庙内神明。” “不通,不通!”戚家盛连啧几声,只觉牙酸得发软,转头跟卫子谦抱怨道,“那神卜子装神弄鬼就算了,怎么还胡乱作起对子来?直接说果品遭耗子啃了就是了,平白的惹人发酸。” 卫子谦闻言微微一笑,不予置评。而玖儿抿抿嘴,抱起沙盘和书卷站起。 卫子谦侧过身来,唤:“阿玖……” “子谦兄,”戚家盛揽紧他的肩,诚意拳拳道:“难得今日本少诞辰,不如就到敝宅畅怀尽兴,啖享南岭佳果之余,还能秉烛夜谈,对月长歌,何尝不是一件风流韵事。” 南岭佳果……其中之一,便是新鲜毛桃吧。 卢玖儿低眉思量。 莫非今夜,便是舒少倾心预备的—— 分桃之夜? 第7章 第7章 七 傍学的卢玖儿(下) 卫子谦浓眉一挑。“家盛兄上月不是已经庆贺过诞辰了?” 戚家盛顿了顿,哈哈笑开。“本少在上月是贺诞生辰,今月是庆满月辰。两者不尽相同,不尽相同!” 富家子弟,金银满地。钱帛,花不尽。所以生辰庆完,还能再庆。 卢玖儿撇撇嘴,不意间偏头,捕捉到戚大少爷睨来得意的眼光。她默然回望,瞳眸里一派的无尘无垢。 “戚哥哥怎的瞅着我,是想请阿玖也一同去吗?”卢玖儿奶声奶气地问,如愿地见他眉眼立了起来。 “可以吗?”卫子谦迟疑道,随即撇去了想法。想必洪婶不会同意的。 戚家盛当然是立马否决。“本少宴请的可全是爷们,要是还领了个短手短脚的毛丫头去,那本少爷的英名何存?脸面何存?!不行,绝对、绝对不行!” 乱哄哄地吼完一通,见卫子谦淡笑不语,戚家盛不由得掩饰地咳嗽一声。 卢玖儿微微一笑,神情颇为高深莫测。 “好吧。”卫子谦走来,伸出狼爪便要探向卢玖儿。她侧身偏头闪过,防备的目光炯炯地瞅着他。卫子谦弯唇笑了,将爪型改为掌拍,轻轻地降落在她软软的发顶上,温声道,“阿玖,替我将书卷拿回家,顺道给阿母说一声。” “噢。” 卢玖儿应了。沙盘上的书卷,便转眼多了几本。她的腰力往下盘沉了沉。 闪电雷击间,抚拍的慈掌突改为爪子,精确无比地掐捏住粉嫩人儿腮边的一团肉。那熟练的姿态,是经过多少年累积的演练方才成就出来的哪! 卢玖儿的水瞳阴沉了,卫子谦满意地收手了,而戚家盛则撇着嘴转脸了。 四村六姓合力建成的学堂,离庄子并不是很远。人要是站在外面的路口处远眺,还能清晰辨出进庄的马车道口所立的牌坊。现在的她,已经能看懂上面的字: 归闲田庄。 说是田庄,并非全是种田种菜的农地,也有几片圈围起来的蓄养所和后山开垦出来的果林。其实田庄里种啥养啥,还不是全看主人家的意思。 对孩童而言,座落在山脚下的那座雅致的别院,是块不得窥入的禁地。庄子的总管在每月月初,都会固定地吩咐杂役去别院打扫收拾。 大人们说,里面住了个恶鬼婆婆,爱生吃小孩的嫩肉,所以不能去。 孩子们听了都簌簌惊颤着。 而阿谦外表乖巧温驯,骨子里头却是胆大叛逆的。 有一年的某个令人头沉发昏的晌午,卢玖儿那时已经会跑也会说了。黄氏外出干活时不方便带着她,便寄放在邻居三婆那里。卫子谦的孩子兵都想去别院里探险抓鬼,于是他便趁着三婆午睡,将人偷抱了出来往院子围墙边的树下一放,权当放哨望风的兼职童工。而他人则领着别家同龄的孩子们,像猴子般地窜溜上邻墙的树丫上,转眼便攀跳进了院墙之内。 待得卢玖儿坐在树下久了,几乎快睡沉过去时,阿谦回来了,跟她说: 阿玖,里面除了摆设好看些,就只是座空宅而已。 他的脸上,是一派凝重的惋惜。 那时卢玖儿的脑海里,很模糊地闪过一个念头: 这卫家的五郎,长大后绝对会是个人物—— 唯恐天下不乱的人物。 还未走近自己的院子外,匍匐在门外的小白狗已经支起了身子,兴冲冲地摇着尾巴跳腾着跑来。院内的大黑狗听到动静,只淡定地转了转微褐的眼珠子,温婉地瞅了外面一眼。小黑狗懒懒地赖在它的身边,不闻不动。 自从阿旺生产以后,性情变得家宅了起来。以前爱寸步不离地守护在卢玖儿身边,现在老粘糊自己的崽子,越发不愿意往外跑了。 大白的性子活跃跳脱,跟安静的小黑成了鲜明的对比。还有二白,被卫子谦死皮赖脸地骗去了,怕一时间养不熟,便拿了粗绳子拴在了他们院子里。此刻听到大白愉快的吠叫声,里头的二白也唱双簧似的,兴奋地跟着呼应起来。 刚好,有人从邻近的窄巷里转了出来。卢玖儿与她招呼道:“卫婶。” 薛氏脸上满是喜冲冲的神色,见到卢玖儿张口便问:“家里有人吗?” “院门开着呢,阿母许是在屋里面。”卢玖儿举了举手上的物什,“卫婶,这是阿谦哥的,他今晚说要到舒宅过夜……” “得了,儿子大了连家都不回,我就当没生过便完了。你把这些放进屋里去吧。”薛氏直接将系在腰带上的铁钥匙解下,塞进她的手掌心里,“我赶着找你阿母去,可是有大大的好消息告诉她呢!”话未说毕,人便已经跨进院子里去了。 黄氏人在柴房里收拾着干柴垛子,见到薛氏就抿嘴笑了。 “看你这喜急的模样,是不是在哪里捡到银锭子了?” 薛氏嗔怪地啐了她一口。“是你们家捡到黄金了!刚收到大城里的信,这封是洪哥给你的,快打开看看!” 薄薄的信封递到黄氏面前,又被推了回去。“嫂子,你也知道我是不识字的,就替我念念吧。” 薛氏等的就是这句话,神神秘秘地笑睨了她一眼,便光明正大地取了信出来,展开来看。 信的内容很短,薛氏眼光那么一扫,眉眼前的喜色凝了下来。她抬头看了看黄氏,又不信邪地再细细地把笔墨从头默念了一遍。 “怎么了?”黄氏一直在留意着她脸上的神色,看着薛氏迟疑地放下了信,欲言又止,心里忽然漏跳了一下,连忙问道,“哎,到底写了些什么?你快说呀!” 薛氏没想到会吓着她,连忙安抚道:“别急别急!真没别的事儿,洪哥他在信上给你报平安呢。” “他还说了什么?”黄氏追问着。她的心可不粗,薛氏从进门至今表情都不似寻常,肯定有什么事情是她不知道的。 “他还说,若是有别家人给你送东西,甭管好坏贵贱,都得全部退回去。” 黄氏闻言一怔,皱了眉头。“这是……什么意思?无缘无故的,怎么说会有人送东西来家里呢?” 薛氏心里面也在嘀咕。就算这信写得再仓促,也得说上个由头吧?可忽然直接就说这一遭……难道说,那件事儿有变故?! 她眉头不自觉地纠结了起来。 黄氏本来就是个直肠子,这疑心苗头生了起来,哪里肯揣藏得住。她伸过手去抓了薛氏的手腕,问:“嫂子,卫哥也有给你信吧?你……你肯定知道点什么的。咱俩家向来关系亲,儿女们也亲厚得如兄妹一般……你就快给我说说吧,别真憋坏我了!” “本来也没想瞒你,只不过现在看来……哎。”薛氏愁了脸色,也没心思卖关子,“我家男人捎信来,说上面很大可能将阿洪哥调配回别庄来呢。” 黄氏愣了愣。“调回来……作什么?” 薛氏瞅着她,刻意压低了声音,含糊道:“可能是调个能说上事、拿点主意的位子。”现在事情没个定数,薛氏也不好说得太白。 “是调回这里来,长期在庄子里做事吗?”黄氏只觉得喜愁不辨,脑子里乱哄哄的一片。可是,为什么他在信里没有提到这事,却特地嘱咐她别收礼了呢? 第8章 黄氏思绪一时间百样掺杂,眼睛下意识地望向屋门敞开处,刚返家的卢玖儿正站在那儿,神情恬静而安详。只是黄氏的目光,却是从那副小身子上,视而不见似地穿透过去—— 屋外天光白亮粲然,从伫在门口人儿的背后照来,往地上投了道淡淡地影子。 当晚的黄氏频频出神,至到夜深也未有睡意。卢玖儿好几次从床上爬了起来,拿剪子剪了烛花。 黄氏再一次叹息,终于上了床拉了薄被盖上。 “阿母,”卢玖儿睁着清亮的眸子,轻唤,“阿爹能回来一同过日子,不是件很好的事吗?” 豆大的烛火颤然微曳,光影掩映。农野的虫蛙叫鸣,声声入耳,反倒衬得这夜更是寂寥。 “嗯。睡吧。” 黄氏轻拍着囡儿的肩背,就像远古的摇篮曲一样,安然静心,催人入眠。就在意识开始朦胧迷糊的刹那间,她听到了耳边的呢喃: 玖儿,长大后,切莫学娘…… 玖儿,日后寻归宿,得找个能指望的…… 玖儿…… 第8章 八 腹黑的戚家盛(上) 戚宅。流水轩。 月下花前,流水亭边,点燃的烛台灯笼光芒辉映。数名公子少年围着酒席而坐,美酒佳肴摆满其上,众人于席间嘻笑怒骂无所顾忌。 “……将进酒,杯莫停,琼浆斟来高引颈。”方才几杯浊酒入喉,戚家盛已脸泛红晕,眼睛已经水朦了起来。“小绢,来把爷儿的酒满上!” 一直在旁边伺候着的丫婢应了声,纤浓有度的身姿走过去,替他满满地斟了杯酒。 戚家盛又推搡她到对面去。“给我所有的兄弟都、都、都满上!” 酒席上的都是常在一块儿混玩的魔王,此刻藉着酒意笑得东倒西歪的。郭家二子毫不忌讳地挑衅起来:“怎么了戚大少爷,才这么一会儿,舌头就大起来了?装狗熊哪你!我们可不管,既然今天你做东道,怎么着也得给大伙一个交待!” “什么、交待!”戚家盛嗤哼,豪气地一拍桌面,“你想怎么样,说!” “咱们给你面子来此庆贺,那你也得还咱面子,这理儿没错吧?”郭二子嘿嘿笑毕,跟其余的小爷儿们交换了个眼色,“这么着吧,你就给大伙每人敬杯酒……” “不成、不成!” 默契未对上,立刻便有人投抗议否决票。 “起码也得每人两杯!” “三杯!至少三杯!” “哎……妙!这个妙!” “静静、静静,请各位听我一言——” 定睛一看,却是戚家自个儿亲戚,戚家二姨奶奶的侄子舒家茂。只见他拿起长箸,往瓷杯处敲了清脆的几声作为开场,道:“咱这么多爷们的面子,是免不了得要的。因此这酒,戚大哥你是不干不成!但是呢,我们也不能落人口实,让他抓了把柄秋后算账,倒过来指控咱宾多欺主。所以这样好不好,既然是以贺‘满月诞辰’为由,大哥你至今过了几个年头,就给咱们弟兄干几杯酒,怎么样?” 郭二子听了,性子被挑了起来,拿起酒水便往舒家茂身上泼,笑骂咧咧:“浑小子,明着给大伙撑脸面,实际却是兄弟关门一家亲,替你哥挡酒来着!” 舒家茂哪里躲得及,待回过神来,脸上身上全沾了酒液。就连坐他附近的卫子谦也遭到池鱼之殃,被飞溅了几滴酒沫星子,连忙出言相帮道:“郭兄此言差矣。试想想家盛兄今年也有十二,分到各人头上几乎是两杯多,那跟喝三杯又有何差别呢。” 众人闻言,不耐地起哄,有称是的也有摇头的,纷纷敲杯砸筷,来往笑斥了起来。 戚家盛疯笑着,亲亲热热地搂上了卫子谦的肩膀,低啧道:“你这小子,明明算数精着呢。谢了!” 卫子谦拍拍他的背部,叹息:“我也就是怕你酒后乱性,雌雄不分,会败坏了戚家纯正的男风。” 人争一口气,佛争一柱香。戚家盛不管任何人劝阻,切切实实地跟每个人干满三杯,而余下的几壶,全被他灌到别人的肚肠里了。席上醉醺醺的宾客泰半,还清醒着的就笑嘻嘻地如看戏般,看那倒头昏睡的,指天怒骂的,还有扯着丫婢手儿死活不放的…… 戚家盛自小便是偷喝田庄酒窖的藏酒长大,此刻没皮没脸地歪在俏丽的婢儿怀里,眼睛半眯遥指着对桌被缠着的小绢,吩咐道:“没看侄少爷上头了嘛,还不把人扶回厢里去。” 接着,将全部人轮流指派完了,回头半伏到卫子谦的背上。“子、子谦兄,本爷亲自,送你入房……” “唉,家盛兄快快下来,你这美酒上肉喂养的身子,恁是重人。”跟庄子里养的肉猪无异了。 “走!向、向前走……”醉汉不理。 卫子谦举头望月,月无言。 于是乎,只好由唯一一个八分清醒的,半扶半拖着另一位看似烂醉了的,两人脚步踉跄着摔进轩内的主厢去。 还好雕花床够大,两人和衣躺下去,各自翻身又或是趴大字,也不觉得碍事。 不过没一会儿,便有人在门房外低声唤道:“少爷,睡了吗?” 戚家盛懒懒地应道:“进来吧。” 来人正是贴身的小厮有福,他弯腰轻轻凑到床前。“少爷,成了。” 戚家盛卧姿未动,只是眼睛睁了开来。他双眸间哪里还有什么朦胧茫障,不意间瞥及卫子谦眉头一挑,只狡黠地朝他笑。然后侧过头问有福道:“给我细细说。” “好的,少爷。那小绢将人送到客厢里去,烛火灭了,人一直没出来。小的躲在暗处等着,听声音响得差不多,才回来的。” “真听见声音了?” “真听见了。” 戚家盛满意地翻坐起身,摸出几个银钱,塞到有福的手里头。“这事跟得不错。明天一早,你找别的仆婢去朝阳轩传话,说是让侄少爷的人过来替他梳洗。” “哎,小的知道了。” 待得小厮退了出去,卫子谦撑起身子,半靠着床,似笑非笑地睇着他。“难怪总觉着你今晚不寻常。那小绢不是你的近身吗?” “是贴身服侍的通房丫头,二姨奶奶赏的。”戚家盛倒了杯茶水,递给他,然后自己就着壶口直接饮了。 “而你不留为已用,却回赠给二姨奶奶的侄子……”卫子谦玩味半晌,大笑着躺倒回去。 戚家盛自得地道:“那茂弟与我只差了五个月,怎么不见她老人家给亲侄儿房里送人?何况这小绢的确是只狐媚子,也正好对上了茂弟的眼,我这个做兄弟的,当然就义不容辞地割爱了。”说完,起脚踹了踹横在床上装尸体的人,“哎哎,你还是雏儿哎,要不要,本少爷也赠你一个。” 卫子谦闻风未动。“谢了。贵家少爷们的乐趣,小生敬谢不敏。”回头让爹娘知道了,还不狠狠地给他扒掉几层皮。 “圣人云,食、色,性也。” “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 戚家盛整个身子,重重压上卫子谦的身上,嘿嘿地笑着,问:“威武也不能屈?” 卫子谦胸口的呼吸,被硬生生地,全部压挤了出来。他苦笑着摇头:“不能屈。” 第9章 “啧,你不会是真惦记那毛丫头,等着娶她当媳妇儿吧?” 戚家盛想起那安静得过火的女童,偏生有着一双冷嘲的眼眸,无论人站在角落多不起眼,依然让他感觉到她对周遭的好奇,却又事不关已的淡然。她身上有种强烈的矛盾感,让人根本无法忽略她的存在。 第9章 九 腹黑的戚家盛(中) 卫子谦闻言不免好笑,一脚将身上趴着的人往旁边踹去。“胡说些什么呢!她是我妹子!” 戚家盛嗤之以鼻。“你娘一连生的都是带把儿的,可没见有女的啊。” “你没留意她小时候的模样,白白嫩嫩的,就跟我最爱吃的肉包子一个样儿。可是这又不是城里,除了像你家富裕点儿的,哪还会有人闲着没事去蒸肉包呀。所以那时候嘴一馋,我就去瞧瞧阿玖,呵,结果还真挺解馋的。” 想起那段懵懵懂懂的日子,卫子谦的星眸微眯了起来。 戚家盛一听,却是笑喷了。“哈哈哈,你、你把人家的闺女当肉包子!哈哈哈——” 卫子谦现在想来也是觉得好笑。“不过后来年纪长了,她人脸面长出来,却居然是副小老头的高深样儿,我每每瞅见了都忍不住逗她。放眼这么些村子庄里,属她最好玩儿了,即使把人惹恼了不哭也不闹,就那么眯眼看着你,眼睛、鼻子、嘴巴像是会说话似的,静静地在抗议警告着,表情比老村长或是总管都还要严肃。所以这么些年,除了我以外,村子里无论是大的还是小的孩子们,也没见谁敢去招惹她的……” “哎,这个我知道。”戚家盛用手指了指他鼻子,笑斥道,“你哪,就是犯贱!跟我一个样儿!”净喜欢挑硬骨头啃。 当年初进村学堂的时侯,所有人不是对他阿谀奉迎,便是远远躲开不敢招惹,唯有卫子谦是另类的。先是抓着他一同去踢藤球,末了还戳着大少爷的鼻梁说球技烂臭;一会儿吃掉了他家小厮替带的丰盛午餐,却哄他去偷摘地里的作物,吃那号称“长寿果”实质无比廉价的地瓜;别人是求着要做他的球伴,而卫子谦呢,为了屁孩儿与他互揍了一顿,宁愿转过身去当“奶娘”,也不肯低头先跟自己和好…… 戚家盛幽幽地长叹一口气。“所以说,人就是他娘的贱!我怎么偏偏要跟你做兄弟呢!” 卫子谦听着,脸半埋在软枕里,低低地笑开了。 夜很深,厢房内的烛火被一阵风拂灭。两人谁也不想动。 “子谦……” “嗯?” “我要搬去大城里住了。” “……嗯。” “你,要不要跟我一道去?” 子夜如墨,蝉虫嚣呜。 卫子谦张开了瞳眸,忽闪的目光静看着帐顶,良久不语。 戚家大少爷被送往大城主宅备考童生的消息,很快地传遍了百里地。话说那搬运的大小物什具细繁多,就仿如搬迁移居一样,担夫队伍浩浩荡荡地由村头延到了村尾,吸引了不少好奇八卦的乡里驻足相送。 同在看热闹的三姑对八公说,这回主宅的姨奶奶们可得操大心了,这主家大儿子总算找到机会回到主宅,要想再将人哄回乡下地方来不与他们争家产,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今天是阿母的闲休日,卢玖儿一直跟在她身边干家务活,寸步不离。 卫婶来串了两趟门,嘴里骂骂咧咧,说那长腿的崽子逃了学堂的课,也不知道跑去了哪儿,要是给逮了回家,肯定得用藤条好好伺候着。 卢玖儿下意识地透过木窗棂,眺望田野那边的村屋去。只是戚家小厮的到来,推翻了她之前以为的猜测。 阿谦,并不是为戚大少爷送行去了。 小厮是平时相熟的那一个。有福气喘吁吁地扶着院门,直接开门见山询问:“知道、卫家小爷,人在哪儿吗?” 卢玖儿摇摇头。 “那……其余卫家的呢?” 卢玖儿再度摇头。想必卫婶是遍地找儿子去了吧。 有福为难地搔搔颈背,对她说:“要不,你代去一趟吧。” 他说:“爷好像有东西要给卫家少爷,一直等着。” 他说:“都延迟一个时辰了,却还不肯起程……” 待到卢玖儿赶到村头的时候,那如蛇尾般长长的行李挑夫,已经先行上路了。村口石砌牌坊旁的榕树下,有一辆华美宽敞的大马车,戚家盛就独自站在旁边,背着拂袖扬发的风,低着头伫立着。 有福上前在他耳边说了几句,戚家盛抬头,眼里的情绪一闪而过。 他踌蹰了下,还是开了口问:“卫子谦……上哪儿去了?” 玖儿知道他的失望,安慰地道:“又不是生离死别,肯定有再见面的时候。他也是不想惹起什么离乡愁情吧,权当你跟往年一样,只不过去趟路远的秋游罢了。” 戚家盛听了一怔,意外地看着她。顷刻,唇边的弧度慢慢地牵了起来。 “是呀,不过是趟秋游而已……”他喃喃道,转身从马车取出一个礼盒,交到她手上,“这是给子谦兄的。” 卢玖儿抱到怀里,感觉挺重实。不知道里面有没有藏了元宝。 “没想到,是你来送的我。”戚家盛自嘲地一笑,然后随手拍拍她的头,“也送你份离别礼吧,想要什么?” 卢玖儿偏头想了想,反问道:“你有什么?” 戚家盛也不小气,直接让她上马车挑选。 书籍、文墨、琴棋、香包、薰炉、字画…… 卢玖儿有很多都喜欢,但不能全要,开始觉得折磨又烦恼,皱着眉头去瞪那个恢复悠哉派头的家伙。 戚家盛猜到她纠结的心思,得意地晒了晒可恶的白牙齿。然后才翻出一个小檀木盒,塞到她手里,慢条斯理道:“虽然看起来不像,但总还是个女人,就取这玩意儿吧。” 卢玖儿被“女人”两个字雷到了,伸手摸了摸婴儿肥的小脸蛋,低头看了眼平板短小的身材,再用不可思议的眼神去瞪他—— 居然,用那么成熟的字眼,来称呼一个“童真”、“稚嫩”的孩童…… 不过俗话说得好,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她丝毫不跟他计较,而且更加大方地,将身上揣着的汗巾抽了出来,有礼可加地递送给他当回礼。 卢玖儿细心地同他解释道,原本的汗巾被阿谦弄丢了,所以这布是他从最好的那件衣料上剪下来赔她的。上面的针锈是跟阿母学的,还是处女绣,意义非凡,极具纪念收藏的价值。 戚家盛好奇地抖开一看,眉头和嘴角不由得一抽又一抽。 第10章 十 腹黑的戚家盛(下) 卢玖儿自认为戚家盛实际上是感动的,所以并不计较他那脸上肌肉的极度不协调。 “这是什么?”他指着汗巾上的图案问。 “那是我家的阿旺。”她答道。 “那这几样又是什么?”他不耻下问。 “依次过去,是小黑、大白和小白。”她倾囊授之。 “哦,懂了。”他颔首,道,“那旁边的几坨金灿灿的,想必是狗屎了。” 卢玖儿眉头大蹙。 俗!这人,恁俗! “那是田野上开的小黄花。”她诲人不倦。 第10章 “……行。我知道了。”他不忍再睹,恐有碍视力审美,遂将汗巾收了起来。 孺子可教也。她点点头,开口暗示道:“若是思乡的时候,就取出来看看吧,当个念想。” 毕竟这布帛,是从他在意的“子谦兄”衣服上裁下的,睹物可思人哪! 不知道他有否听出她话中之意,却是脸色略古怪地瞅来几眼。 “大少爷,时候真的不早了。” 又一个下人来催行。戚家盛点点头,将人挥退了下去。 卢玖儿抱着大礼盒,怀揣着小檀盒,心里满满实实,笑眯眯地站在牌坊前目送戚家大少爷。 临上车时,他还是下意识地望向了村里头,眼里满是复杂的神色。只是就在竹帘落下的那一瞬间,无论车里车外,都被薄透却又厚重的隔膜阻挡开了。 啪达的铁蹄,扬起了一阵飞尘。马车的背影渐行越远了。 她的脑海里,不由得浮现了一句话: 其实,他,是个寂寞的人罢。 当卫子谦出现的时候,夕阳开始西沉了。他不知道是从哪座原始山林里钻出来的野人,脸上手上脚上都深浅地划了几道血痕,身上的服裳也脏兮兮的,下摆处还破了几处。 他笑嘻嘻地将扛在肩上的竹竿提到玖儿面前。她这才发现竿尾处倒吊着一只色泽黑乌的可怜鸟儿,不仅是爪子,连尖嘴和翅膀都被捆牢了,动弹不得。 “这是鹩哥,没见过吧?”卫子谦得意地将它解了下来,倒提着绳子交给卢玖儿。 她还未来得及回应,卫婶子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只见她一张黑脸,见着儿子一副狼狈相,神色又恼又心疼得很,准备好的粗藤枝条没忍心抽下去,只好将人连拉带扯地,拖进屋里洗净抹药去了。 屋里从不养鸟,所以没有大小合适的笼子。于是乎,卢玖儿便将鹩哥解开,放进空置的鸡笼里。 这小家伙墨炭似的,乍眼看着跟乌鸦同类,但细察之,全身黑亮的毛羽,带着紫色金属光泽,双耳后各有一块黄色鲜艳的小肉垂,翅膀上有块白斑,嘴跟脚爪呈现出淡橙色。 大白对不速之客很是热情,拼了命似的对着笼子直吠。小黑也是好奇的,趴在一旁歪着脑袋盯着看。两只家伙将鸟儿吓得够呛,颤魏魏地缩到角落里,自我感伤去了。 黄氏正忙着淘米炊火,路过院子的时候也不禁瞅多了几眼,然后笑着道:“的确是只鹩哥,能学人话呢。” 能学人说话!? 卢玖儿耳朵听见,开始宝贝起它来了,连忙将鸡笼提进屋里,远离狗儿们的喧闹骚扰。 她一点也不担心卫子谦,真的。 只不过瞅着鸟儿,又瞄下某人塞来的礼盒,她想,怎么着也得去趟卫家看看的。 节骨眼上不敢惹着卫婶,于是待得卫家的动静停下来,卢玖儿沿着墙根绕到屋后,寻着那个木棂简单安装而成的气窗,在下面垫了几块土砖,双脚踩踏上去,勉强够着窗棂的高度。 里面是卫子谦的卧房,没见着他阿母,只有一个人在啮牙咧齿地给脚上药。那背着窗台的身板上,东抹黑一块,西抹黑一块,明显是上过药了的。这人负的伤,还真不少。 “阿谦!”她轻唤道。 他一转头,见是卢玖儿,嘴边立马弯了唇,站起身便要靠到窗边来。 她摇头止住他。“先把衣服穿上。” 卫子谦闻言低头,果然还裸着上身呢,可是才刚抹了药,生怕会粘到衣服上。但见她态度坚持,只好不情不愿地将上衣套上,嘟囔着:“男子汉家,光个胱子有什么……” 卢玖儿温和地对他说:“要是身材长得好就罢了,若然长得不好,露出来还不是有碍观瞩。” 他的黑脸一涨而红,也不知道是羞红的,还是恼红的。 “你来是干什么的!”他压着声音哼道,偏过头不愿看她。 他既然开门见山,玖儿也就老实地说了:“你送来的那只鸟儿很丑……” 卫子谦一听,头颅刷地转了过来,瞠大了眼睛瞪她。 “……但是我很喜欢。”卢玖儿继续说,将他胸膛内腾升的一把火泼地浇熄了大半。 他的神色开始得意起来了。“那鸟可不容易抓,又喜栖于高树,可花费了不少功夫。”眼角余光,见到她巡视他身上的伤处,频频点头意示明解,不由得假咳一声,将话题带开去,“我请教过三公了,他说鹩哥很杂食,所以喂食上也不用太费心……” 卢玖儿将戚家盛所托交的物件,从窗棂空隙处递给了卫子谦。他接过后当着面打开,是一套华实的文房四宝。 他看了两眼,便将它合上了,问:“还有说什么吗?” 她认真想了想,道:“他说,在城里等你。” 卫子谦轻轻笑了,少年的容光上,抹上了自信自得的神彩。 “他不会等太久的。”他说。 卢玖儿歪着头看他,静静地。这时候的卫子谦,仿似是成熟有担当的青年,溢发着一种耀眼万丈的神彩。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啊,她感叹不已。 只是,为什么阿谦不去送行,反而钻进山里去了? 卢玖儿眨巴了几下眼睛,转个脑筋也就想通透了。肯定是跟前几天的舒宅夜聚有关联! 于是脑海里,不由得浮想联翩—— 咳咳! 她理解又同情地瞅着卫子谦,瞅得他直觉得莫名其妙,但为免尴尬不好明言安慰,便只朝他挥挥手,回家去了。 问世间,情是何物哪! 第11章 十一 跟学的卢玖儿(上) 近日,黄氏心里很不是滋味。 也不知道哪儿得罪了阮氏,也就是庄子总管家的女人。这阮氏一看到自己就眉眼不顺,说话做事都连嘲带讽的,连着一些共事的女人们也疏远了她。除了卫家的与她往常一般交往外,就只剩兰芷几个肯与她谈上几句话。 不过这种情况并没有维持很久,听说阮氏和他家男人接到了封家书,就请了假带着孩子回乡探亲去了。只是待得假期过去了多天,他们人还是没回来,副总管只猜着许是路上遇到什么耽搁些时日,没料到最后等到的,却是大城主宅派来的新主事,这才心头扑腾个不停,约估着可能出了大事儿了。 再说那拿着调书来到庄上的主事人新总管,正正就是卢永洪。与他同来的,还有作为见证庄务交接的主宅副总管,卫家的男人卫大海。他们两人这一趟回庄,是带着老爷的两个指令行事:一是将戚家七少爷戚博文护送到庄上小住,二是接管庄上的一切总务。 所以刚进到庄,没看见阮家的赶来相迎,卢卫两人立马意识到不妥了,把歇脚喝水的时间都省下,连忙询问庄上的副管,却是越问越不对劲。卫大海咬牙一拍大腿,吩咐副管刘如禄赶去乡县衙门处,先以人口失踪为由报了官。 接下来的三天两夜,庄上新旧主事一干人等,都为着核账对数里里外外忙得团团转。白天夜里的伙食和饮水,都是由各自家中操持好,再外带过去供食用的。 待得账本和数目好不容易核好,触目惊心的财务黑洞终于曝露了出来。 第11章 刘如禄捧着册上数额赤字,熬夜通红双眼更瞠出了几条血丝。“怎么会……这样……” 卢永洪疲倦地揉了揉额角,道:“阮家的上任近十年,录记在案的帐本大都在这儿,扣除未知的黑色部分,约莫估计也至少短了十万两。” 卫大海把手放案上狠拍,骂道:“他奶奶姓阮的狗娘贼!”骂完一瞪刘如禄,放声叱喝,“你若是知情不报,就是个共贪的鼠儿!但硬要说不知情,也是个失职无能的混球,既然为老爷分担不了事务,还留着有什么个屁用!” 刘如禄哀声叹息,老泪涟涟,辩道:“卫副总管,我是真的不知道啊!不然,也不会傻到把人放跑了,自己倒留下来背黑锅……” 卫大海冷着一张脸:“我们一个家宅里共事,自然是不希望你倒霉的。但事儿既然到了如此境地,为求公正不偏,还是直接送你去衙门,由官老爷审去吧!” 刘如禄听了膝盖一下子软了,脸色苍白得如纸一般,勉强扶着桌子才不至于倒下去,震巍着声音道:“不成、不成!生不入官门,死不入地狱。真这么干就是要逼死我了……”他恍然想到了什么,大喊道,“我去见老爷,我、我要跟老爷解释请罪!” 卢永洪自说了第一句话后,便只坐在旁边,低头翻着账册,眉眼不扬,如置身事外。 卫大海倒是摇着头对副管笑了,口吻怜悯道:“你不知道老爷上苏杭了吗?” “苏杭?”刘如禄一顿,遂急道,“那我等……” “如禄,”卫大海轻轻唤他的名字,“你是靠谁进来的,该心里明白。姓阮的是仗着谁才有的胆子,大家亦都清楚。可是如今为何突然将七少爷送到别庄上来,为何突然要撤换庄子的主事,当中的因由缘故,即使不说穿,你这般聪明也是能猜出个一二。” 刘如禄怔怔然,默然看着地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卫大海干脆再挑明些。“知道现下主宅里是谁在主事吗?告诉你,就是五姨奶奶。”见刘如禄惊疑地抬起头来,他嘲讽地一笑,“你没听错,二姨奶奶和四姨奶奶在老爷出门前,就被罚令禁足了,而你认为五姨奶奶将自己的亲儿送到庄上,还会容许你这么一直待在这儿等下去吗?” 刘如禄心里已经慌了神,直鼓躁个不停,结结巴巴道:“卫、卫副总管……” 卫大海不想再多言,直接下猛药:“我们做下人的,身不由已,只能听主子们的意思办事。但另一方面,也不想冤屈了你,所以如禄你得体谅,只要是身正行正,送官法办是最好的处理了。你不用太过担扰,审完没事了,回头老爷还是会重用你的。” “不、不……”刘如禄软软地跪趴在地上,老泪纵横,呜咽不已,“卫副总管……求您,救救我……” 翊日,归闲田庄副主管刘如禄自问失责渎职,递上了请辞书,当天便带着家小离开了归闲田庄。 别院里住进了个小主子,庄子上撤换上大伙熟知性情的主事,即使账本财务漏洞还是一样大,姓阮的一家官衙还没通缉到人,但是田庄里的气氛却活跃热闹得不得了。 用六婆的一句话说,把钱卷走的是二姨奶奶的亲戚,也就是老爷的亲戚;亏损的是庄子里的收益,也就是老爷的收益,换言之,都是主人家宅里的事儿,怎么算也犯不到他们头上。 所以田间野里,大家都热衷于拿这几天的事儿来剔牙。何况新上任的总管就是卢家的男人,端正随和是出了名儿的,跟主人家没任何的裙带关系,也不屑使姓阮的高压政策,大伙也就更放心地东西南北天马行空地乱聊一番。 庄里最开心的,莫过于黄氏了,笑得脸靥如花一般,嘴巴怎么样也合不起来。自家的男人总算上了位,能主点儿事,比以往出息了,叫她怎么能不高兴呢!于是还特意备了烧肉和生鸡,诚心地祭拜了各方神灵,感谢神恩之余,亦祈求往后的日子顺顺利利、万事如意。 头几天为了忙对账,卢永洪一直待在账房里,连院门也没跨进过。现下事情总算告一段落了,他回到家里已经是夜幕低沉,蛙声遍野,妻女也早就入睡了。 他撑着疲累的身子草草冲完澡,踏进了房间才发现妻子醒了,朝他惊喜地低唤声:“回来了?” 第12章 十二 跟学的卢玖儿(中) “嗯。”卢永洪低应,看了眼躺在里侧的囡儿,轻浅地呼吸着,睡得很是安稳。 黄氏下床点燃了烛灯,替他倒了杯半温的茶水,笑问:“饿吗?要不,给你做夜宵去?” 卢永洪摇头说不用,从身上摸出一张纸,递予她:“这是五百两银票,莫轻易动用,也别声张,妥善收起来就好。” “这是……” “刘如禄只请辞了事,拿了一千两酬谢钱给我和卫哥。” 黄氏一听皱了眉头,不满道:“阮家的贪了十万两跑了,他做副主管肯定也拿得不少,才只肯使出一千两?” 卢永洪轻轻笑道:“固中肯定还有其它缘由的,也不便与你多说,把钱收好就是了。” 黄氏应了,轻手轻脚地去将门窗都掩关好,将银票藏到箱笼底处,心里是喜滋滋的。忽而想起问到:“阿洪,做别庄的总管,薪俸加了多少?” “就比以往加了一倍,下月才发呢。” “可你这次回来,还没给家里钱使哪!” 卢永洪闻言,颇觉得好笑又无奈,双手在自己身上摸了一遍,将银钱全部搁到桌上后,再自取回些许,其余的都推给她:“都在这儿了,你顺道放起来吧。” 黄氏自然是眉开眼笑起来,只是还是有丝担心,问道:“阿洪,庄子被亏空了,你再来接手不会有问题吧?” “没事,有卫哥当交接证人呢。”卢永洪想了想,笑,“而且,即使有什么,他只会将一切过失全推到逃跑的阮大哥身上。” 黄氏这就不懂了。“为什么?” 卢永洪淡淡灌了口茶,道:“他本就要安排他家的顶替副管的位子,要是真牵连到下一任的主事,他家也得扛着。” 卫家的就是指薛氏,薛红玉。 黄氏一听,怔了怔,随即想通了什么似的,觉得自己犯了傻,自嘲地喃喃:“难怪了。” 难怪卫大哥如此不遗余力地在老爷面前推举阿洪,难怪之前接到书信卫嫂会那么的兴高采烈,难怪一来交接就逼不及待地令副管如禄请辞…… 黄氏心里一喀登,阮良和如禄之所以倒栽,很大原因是背靠的姨奶奶在主宅里失势了吧?那么,要是有一天老爷回城了,又重新宠了别的女人的话—— “阿洪,这回你们送七少爷来庄,那是不是、是不是算作成了五姨奶奶那边的了?”她连忙问道。 卢永洪听出话里的意思,安慰着拍拍她的手,说:“我们是替东家打的工,而东家目前真正掌家的,就只有老爷。” 凭着多年的实干经验和对庄子明里暗里的熟悉,加上卫大海夫妇八面玲珑地相助,卢永洪将人事很快理顺后,坐稳了田庄的总管一职。递给主宅的荐人申请也批下来了,薛红玉毫无悬念地升调作副管。一下子相邻的两家门前来往人数飙多,热闹得差点把门槛都给踏平了。 第12章 公职的地方离家不远,但是新上任几个月,因着过往财务上的漏空卢永洪想尽快将账册理好,所以午食也不赶回家用,省下来回时间。不然紧接着年底快到了,又得盘算向上的供用,到时候只怕有观音的千手也忙活不过来。 黄氏是体恤贤惠的人,虽然自己也得上工,但午时都赶着做好饭食,让玖儿给她阿爹拎过去。 这日卢永洪和账房先生一道在讨论些什么,不意间抬头,见到黄氏和卢玖儿一块进来,意外地道:“你怎么来了?” 黄氏笑盈盈答:“今天刚好闲休呢。” 抬头望望天色,晓得午时到了,账房先生便告辞家去。 卢玖儿帮忙收拾桌子,腾出空位来放菜饭,视线落到旁边的一张墨笺上,她拿起展开一看,开端是写给卢永洪的,便念道:“什么什么迁居……什么年关什么聚……” 沿着墨字越往下瞄,小眉头皱得越来越紧,心下越来越凉,卢玖儿最后沮丧地叹了口气,捏着这张薄薄的纸笺百般滋味难辨。虽然自己偶尔跟着卫子谦上学,也刻意地认了不少字,但现下看来,常见的用字还是不足够的啊,居然连封信也看不明白。 卢永洪却是惊喜地抚上玖儿的脑袋,抬眼望向黄氏:“她怎么会认得字?” 黄氏抿嘴一笑,说:“许是隔壁五郎教了些,跟学时又听了些罢。” 卢永洪怜爱地将玖儿抱入怀里,问:“玖儿想去上学吗?” 未等她答,黄氏便插嘴道:“阿洪,哪里听说女孩家上学堂的,都是在家学着操持家务,何况上学缴的束修也不少……” “乡里是不多见,但是城里宅府专门替姑娘请教席也是很普遍的。”卢永洪不以为然,“我家境虽不富贵,但教养个识字的女儿,也不是说完全没能力。” 卢永洪本就是小家宅门出身的嫡子,但老父休妻娶了个狠辣女人当后母,才慢慢冷了心从家里分出来,到大城里去打工。黄氏是知道他心结的,转念一想,将闺女当大家小姐来养,说不准往后能嫁入豪门旺族呢。 卢玖儿见黄氏不反对,细细想了想,老实地说:“阿爹,我只想学认字。女子不用跟男子那样去考科争官,学堂里教的书都是为了应试考举,女儿并不感兴趣。” 他略为沉吟,方道:“嗯,说得在理。” 其后再问起信笺上所写,卢永洪只淡描轻写地说:“父亲举家迁到大城去了,知道我调到庄里任长职,便嘱咐要带你们一道去城里过年。” 黄氏闻言,脸色喜恼交杂,没再多说什么。卢玖儿却是惊讶的,她现下才知道,原来阿爹那边还有父母在堂,弟妹一堆…… 卢永洪对上学的事很上心,当天黄昏便亲自带着玖儿去寻霍夫子。 夫子身上还是穿着那件补丁的书生袍,给人的感觉却是素洁儒雅的。听闻他们的来意,不惊不讶,礼貌地沏了粗茶淡品片刻后,才缓缓地道:“卢总管,此事不合适。” “先生,若是担忧扰乱了堂学秩序,但过往阿玖也偶然来跟学……” “非也。”霍夫子笑笑,道,“其实此事,霍某本应早与总管商量了。令嫒确是聪敏娴静,勤奋好学,只是此处并非女子学堂,令嫒年岁也不少了,长此下去多少有些影响的。” 当着本尊面前,霍夫子也不明言,只含糊意思地提点。卢永洪一怔,明白过来后,无言地望向卢玖儿。 第13章 十三 跟学的卢玖儿(下) 待得出来走上归家小道,卢玖儿跟着卢永洪身后的长影子,低着头郁闷不已。后来终是忍不住,赶上去扯住他的袍袖问:“阿爹,夫子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卢永洪见到她嘟嘴不乐的模样,觉得好笑,道:“乡野地方,民风纯朴,男女间泾渭并不分明,夫子是多虑了。但他说的也不错,在学堂里混学归根究底是不太好的。”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安心,阿爹也不差,可以兼任夫子来教你。” 卢玖儿这才知道,原来霍夫子忧心的是男女大防,心里更是抑郁了,不免怨怪地叹一声:酸儒啊,酸儒。 不过后来卢永洪也没兼任夫子,而是跟七少爷的教席通了气,让卢玖儿去当服侍仆童,可以跟在教席身边,接受指点和教习。 卫子谦听见了很是羡慕,特意跑去偷窥,知道那教席是个灰鬓白胡的老头子,一派老儒风流,睿知焯见的模样。卫大海告诉他,这老儒生可是辞官退隐的士大夫欧阳斋,得五姨奶奶使尽关系,三邀四请才肯出的山,肚肠里装载的经书宗卷多着呢。 卢玖儿被卢永洪带着去了别院,站在珠帘前见过教席。她透过缝隙审视那位闲适的卧坐老人,视线浏巡到他的身腰处,眼眸不由得眨了几眨。宽怀大量的宰相肚,恰似怀了十月的孕胎,里面有多少经书宗卷不得而知,但相信脂肪肥肉是藏了不少…… 欧阳斋性顽,好酒肉。束手半瞌眸时,宛如世外智贤,胸怀幽壑万千;举酒啖肉饮食时,十足一个街巷无赖,伪夫子痞老生。每朝只到离沁院教书二个时辰,余下的时间都留在他以师名强占的璇玑轩里,以酒当茶,边品边阅卷,日日复日日。 刚开始时,欧阳斋喝到兴起处还发酒疯,指着玖儿要这要那,跑东跑西,没了不够过瘾,还半哄半强地灌她酒,然后迳自笑翻在地吟起狂诗来。 卢玖儿连续两天,被出其不意地强灌了两口酒,呛咳得几乎掉了半个肺。回去跟家人告了状,黄氏听了,想起村口讲书曾说过的老匹夫好童癖一段,脸色恼得又青又红,直嚷着不让孩子再去了。卢永洪神色却是诧异,细细问了经过后,遂问那跟老夫子学了些什么。 卢玖儿如实答道:“他半醉的时候会诵篇诗文,一字一句让我背好,然后把书卷翻出来,命我照着该文,边背诵边记字。” 卢永洪点点头,再问:“老夫子喝的酒,是阿爹让你拿去的那几瓶吗?” 玖儿答是。 卢永洪笑了,对黄氏说:“听闻欧阳先生平日喝的皆是烈酒,所以之前给他送了城里带回的剑道春。但是乡野地方只能寻得小酿,这几日玖儿供他的,只不过是几瓶果子酒,让他老人家尝尝鲜而已。” 黄氏啐道:“果子酒跟水一般,他却醉了,酒量差极就少喝些,免得折腾到我家的闺女。” “哪里关酒量的事,不过在装疯扮傻罢了。”卢永洪吩咐玖儿道,“一会儿我去分瓶蛇酒出来,明日给夫子送去,告诉他一声,迟些庄里派人入城采买,问除了剑道春外,还有没有其它需要顺带的。” 装疯扮傻? 卢玖儿眉角不由得一抽,趁着卢永洪转身,伸手去摇黄氏的袖边,细声央道:“阿母,阿玖想跟你要样东西。” 于是次日,卢玖儿带酒前来服侍兼上学,恭敬地呈给欧阳斋。他取来打开,就着瓶口尝了口,嘴舌啧巴两下,听得她介绍到:“此是阿爹酿藏的蛇酒,特意孝敬呈献夫子品尝。” “酒中之珍品?”欧阳斋老眸熠亮,满意地颔首。 再呈上第二瓶。 “这是阿母的十年珍藏……” 欧阳斋闻言,兴致勃勃地地打开封口,仰首灌了一口—— 第13章 卢玖儿微微一笑,甜腻地道:“老、鼠、酒。” 喷蚩! 欧阳斋不由已地半吞半喷了口酒,卢玖儿灵敏地拿托酒的盘子掩脸一挡,避过了老夫子出口的“暗算”。 “这个……”欧阳斋举袖扫了把嘴,吞了苍蝇似的皱紧眉头,沾了酒水的花白胡子被宽袖一扫,张牙舞爪了起来,破有抹恼羞成怒的味道。 卢玖儿不惊不怯,一脸无知地绽放童真的笑脸,道:“阿母酿的老鼠酒,内服能防止产后风,”眼光溜到了那似怀胎十月的肚腩处一顿,又自然地收了回来,“外敷可用于跌打,特意孝敬夫子的。” 欧阳斋老眼睁如铜铃,瞪了跟前的豆丁小童良久,看不出哪里有戏耍的神态,悻悻然地指着最后一瓶,不再猴急地开饮,直接问:“这又是何物?” 卢玖儿恭敬答道:“阿玖知道夫子喜酒,但酒多饮会伤身,便去问了邻家的三公,知道菊茶能利血气、轻身、延年,于是去采泡来供奉夫子。倘若夫子不嫌弃,阿玖就去多采晒些贮藏,每天替您泡上几壶益寿茶。” 这益寿茶要泡得好,除了茶底质量要好,还要掌握开水的温度和后期添加的蜂蜜份量,调出来的茶汤要闻来菊香怡人、入品微甘清甜才属上佳。为了泡好这菊茶,玖儿还特地央三公将“家底”给掏了三分之一,泡坏了好几趟,才得出这壶甘甜顺喉的清心菊茶。回头还得到山边那处野菊地里,给三公采摘些新鲜质好的晒干了送回去呢。 欧阳斋脸容瞧不出喜怒,半瞌了眉眼半晌,方慢条斯理吩咐道:“都收起来吧,将柜上的果子酒端来。昨日布置你的抄写呈上来,教你的诗文也背诵给老夫听。若是瞧出有半分贪懒,就别怪老夫灌你饮老、鼠、酒!” “是——”卢玖儿奶声奶气地应道。 自此之后,欧阳斋依旧每日以酒当茶,杯不离手。但是他那没皮没脸没品的酒癫疯,发作起来折腾癞皮的对象,找的都是别的人家。而在独自与玖儿相处时,便没见再发作过了。 但是,若不是故意的,便是刻意地,欧阳斋越来越喜爱使唤起卢玖儿来,尤其是爱用懒绵又拖沓的声调,咬字清晰地唤她: 来!过来—— 狗——儿—— 第14章 十四 惹桃花的卫子谦(上) 家里有个男人在,就是两个字:方便。 房上瓦顶漏了,有免费修补工;劈柴挑水不再费事,有便宜长工;桌椅柜床不够用了,有巧手木工…… 原本家里只有两个人在,黄氏再忙不过来的时候,也只偶尔让卢玖儿帮忙些轻便的活儿。现在家里的顶梁柱回来了,分担了不少粗重功夫,黄氏的家务轻松起来,便不肯让囡儿沾手杂活了。 早早用完晚饭,黄氏入了厨房收拾那一方天地,而卢永洪在收掇出来的侧间里敲敲打打,不时还传出锯木的切切声。 那侧间本建在主屋的旁边,作杂物贮藏之用。平日夫妻二人聚少离多,闺女亦是尚幼,晚上一同挤到卧房里,倒还能将就。但眼下回归到正常的生活模式,与日渐成长的女儿分房而居,就成了不得不考虑的事儿。 职务升迁到总管级别,要换间较大的的院落居住也是福利范畴之内,但卢永洪懒得麻烦,也省得惹人口舌,直接将侧间的贮物清理收拾出来,得闲时便钻进里面去,亲手打造卧房所需的木制物什。黄氏起初对搬家的事儿怨怪了许久,卢永洪坚持已见无动于衷,后来见他忙活得兴致盎然,制出来的物什也尚算实用,成本花费又不多,便也慢慢地舒了心,由着他性子去了。 卢玖儿替阿母将桌上吃过的碗碟送进厨房,黄氏的身手功夫正施展得欢,嫌她碍地方便将人哄赶了出去。玖儿在厅里踱了踱,走去侧间瞅瞅阿爹的干活,正巧看见卢永洪在将木板刨平滑,不意间吸入空气中飘浮的飞屑,只觉得鼻息间一混沌,才喷嚏呛咳了两声,就又被赶出房外去。狗儿大白倒是没嫌弃地摇尾奔来,咬着玖儿的下摆往外曳,不断地汪汪直吠。 这是大白惯例的饭后散步时刻。 “好,好!别急。”卢玖儿去柴门前解下鸟笼,鹩哥正稳稳当当地站在里头偏歪着脑袋,她看着笑了,也微微偏了头往屋内喊道:“阿母,我带狗儿和八儿出去遛遛。” 鹩哥本就是精于学舌的聪敏生灵,被调教了段日子,一听见重点的词汇,便忙不迭地张翅伸颈唤了起来:“八儿乖!八儿棒!八儿乖!八儿棒!” 玖儿见它耍宝自得的模样,倒有点像卫家五郎,真不愧为他捕回来的宠物。 黄氏从厨房探出半个身子来,叮嘱道:“只准在附近玩,别跑远了知道吗?” 玖儿应声,准备把阿旺也带上。喜爱粘着母亲的小黑见状,不情不愿地撒开短腿跟在后头。大白率先跑到卫家的院子外汪汪数声,反覆几次,没见一点儿动静,有些费解地歪了头,定了半晌见主人直直路过,便半蔫了精神跟着走了。 若是平日,好动的小白听见召唤,即使骨头啃到一半都肯定会跳窜着出来的。要是适逢卫家五郎饭后无事,也会顺道跟着一块儿遛狗,顺道消消胃肠积食。 许是他今儿个去哪儿耍玩了吧?玖儿猜想。 才在泥路前转个弯儿,出了较为开阔的水塘边,那抹熟悉的身影就背着身子,伫立在妖娆疏懒的石榴树下,橙暖的霞光淡泻天地,将他大半个肩侧都映得光华烂漫,十足一个温情柔意的少年公子哥。 孰知道他是不是又肖想树上的雀鸟窝呢!上回他才对她砸巴着嘴叨念着,道许久没尝到烤鸟蛋的滋味了。 玖儿往他的方向走过去,打算凭着脸熟去分点“赃”。 小白已被他带了出来,正在树边呆头呆脑地绕着圈圈。大白早瞄见它,一个助跑奔过去,汪汪两声后直接伸展个大鹏展翅状,却是落地式的,毫不含糊地将小白整个狗身子扑压在地。 小白吃疼受惊,于是,反击扑倒。两只白毛东西瞬间厮咬成了一团。 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打破了夕阳榴树下柔情的静默气氛。书生公子讶异地侧过身来,露出了原本遮挡着的娇俏人儿。只见她脸上流露出惊怕的神情,不经意地往身边人靠近,挽上了那只温而有力的手臂。 卢玖儿看见一怔,无措地顿住了脚下的步伐。赤裸裸的矛盾油然而生,迳自在她胸口处拉扯了起来。 继续前行,还是转身就走? 要挥挥手,还是假装没见到? 没有她心头愁人的顾虑,卫子谦是热切地向她招手,甚至还上前迎了几步,直唤道:“玖儿来,过来!” 目光流转过欢快闹腾的大小白,闲逛无聊的大小黑,脸颊羞色比霞光更甚的娇俏姐儿,和神色如常却口吻加倍温柔慈爱的卫家小哥——卫子谦…… 卢玖儿迟疑了片刻,还是走了前去,笑着道:“素娟姐姐,阿谦……哥。” 卫子谦满意地伸手捏了捏她依然肉乎的脸蛋,这几乎是养习惯了的举动。 这囡儿在人前喊他哥呢,多难得啊! 笼子里的阿八也兴奋起来了,又听到个关键熟谂的词儿呢! “阿谦坏蛋!坏蛋阿谦!阿谦坏蛋!坏蛋阿谦!” 第14章 呵,呵…… 玖儿傻笑。素娟偷笑。子谦嘴角抽搐。 带着报复的心思,他从左手托着的吃食上捏起一片糕,送近玖儿的唇边,坏心地哄道:“试试,素娟亲手做的。” 平常卫子谦也常这样子逗她,可是现在……玖儿小心瞄了素娟的表情,羞怯得很,却是笑咪咪地看着她,好像挺期待她的反应。 那好吧。她张嘴,小口地咬了,咀嚼吞下,然后嫌弃地舔了舔唇,不吭声。 卫子谦不肯放过她,和煦地温言问:“甜吗?” 玖儿瞥了他一眼,然后朝素娟扬起唇,笑道:“素娟姐,很甜呢。” 静娴如姝的素娟听了,羞然地弯唇,笑靥如花。 一看便知道这是人家女孩子特意做了吃食,送来给心上人品尝的。只是腻人的甜,是她最畏怕的味道,可却是卫子谦这闷骚男的最爱。 看来,素娟为了他,可是下足功夫了的。 卫子谦瞅着玖儿,神情似笑非笑,再拈了一块,递到她嘴边:“来,再吃一块。” 玖儿如临大敌,下意识推开他的手,倒退一步。 “怎么不吃了?”卫子谦淡定问道,“莫非,不对你胃口?” 这个装蒜的家伙! 玖儿眼波未动,眉毛却忍不住扬起。但见素娟脸上的红霞退了不少,她正将准备解释,却被卫子谦表情恍然地接话道: “是了,玖儿不喜欢甜食的。” 她心知道卫大公子的盘算了,同情地瞅了瞅素娟姐讷讷然的神情。 果然,卫子谦慢悠悠地一笑,叹道:“其实,我,也不喜欢甜食呢。” 素娟听了愣然,脸色开始怯怯地发白。 “但既然送来了,也不好浪费。”卫子谦抬头望向素娟,薄唇温情地微弯,牵起个帅气倾心的弧度,惹得人家心跳扑扑加速,有种恋慕的羞意准备蔓延开来。 下一刻,他却转过头招呼起狗儿来,亲自将剩余的吃食分给了大小黑白,末了还用垫吃的绢巾优雅地拭手,将手指上沾到狗唾沫擦得干干净净,然后翩翩有礼地归还给僵直的少女,道:“谢谢,你的手艺真好,狗儿们都很喜欢。” 素娟青着脸面,脚步轻浮,梦游般离去了。 卫子谦惬意地撩袍而坐,小白讨好地要攀到膝上去玩,他心情大好地将它抱到怀里,还任由它吐着舌头,热情地舔蹭着自己的颈项。 第15章 十五 惹桃花的卫子谦(下) “素娟既跟你示好,又何必如此狠心拒绝呢。”同为女子,玖儿报以十二万分的同情。 卫子谦哼笑,睨着她:“不唤姐称哥了?”见玖儿不满他转移话题,投来两颗白眼,他啧了啧,道,“你这人小鬼大的习性,可真是与身俱来的。可要小心些,别未老先衰了。” 眼量他坐着与自己身长一般高,玖儿叉上腰,顺手地伸指往他的额头戳了两戳。“舌头太毒小心娶不上媳妇。” 卫子谦嘿嘿笑。“我都不急,你急什么。素娟哪里好了,让你盼着她来当你嫂子?” 玖儿跟素娟是没什么交杂,见面除了打招呼,话都没说上两句。不过,“她乖静勤劳是出了名儿的,家务农务针线活儿样样拿手。所谓娶妻当娶贤,男儿家早定了亲也就定了心,有人服侍你就能专心致志地读书了。” 卫子谦面色怪异地瞥着她。“……她母亲来说亲时,你是不是去偷听了?” 呃。玖儿一径地憨笑着,来掩饰着自个儿的不好意思。 两个都未发育完全的未成年人,双方家长居然已经想着结亲家去了,她也是好奇嘛,凑热闹去听听好长长见识。 卫子谦毫不怜香惜玉地往她后脑勺处一拍,拍得她头晕冒星星,一个倒栽葱趴到他的膝盖上,将小白“呜汪”惊唤着被硬挤了下去。 “别尽学那些三姑六婆爱好听人八卦!有空就看看书,绣绣花,要不过来找我打发时间。” ……找你?那将是被你打发时间吧…… 玖儿想嘟哝辩驳,可是被人比她高,力比她大的可恶分子钳制在怀,肆意地蹂躏着脸蛋,神魂都被弄涣散了几分。 “所以阿玖你要琴棋书画、厨炊针黹样样都学些,即使学得不精,也得学懂个架势可以拿去唬人。不然日后没个公子哥儿看上你,沦落嫁作贫农妇,可就欲哭无泪了。” 玖儿奋力扯住他的大掌,不让其再有机可乘,喘气呼呼道:“只要是与那人真心相爱,嫁作农妇又如何?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简单朴实地生活着又有什么不好?” 卫子谦正色道:“当然不好。贫贱夫妻百事哀!” “太贫贱当然不行,但若是如你我家般,知足常乐,和和美美地过日子,不也挺好么?” 卫子谦奇了,问:“你不想日后嫁个富家子弟,豪门贵胄?” 玖儿更奇了,反问道:“我何时如此肤浅来着?” 卫子谦挑眉。“你不是每日去别院吗?一来是从学,二来也能多些机会,接触到戚博文……”尾后一句,颇为意味深长,“据闻,那公子脸如冠玉,资质其优,还是大宅老爷子捧在手心里的宝……” 玖儿顿感到莫名其妙,双手揪住他的衣领疑惑问道:“你看我才几岁?几岁啊?哪有如我这么小的孩子就耍心计去肖想男人的,何况还是肖想那种流着鼻涕的奶娃娃?我吃饱了撑着吗?” 这家伙完全是在抹黑她的闺誉…… 卫子谦听到奶娃一段,觉得好笑,忍了忍问:“你见过他?” “……这倒没有。”她猜的。想来那戚博文比她大三岁,也不就是个八岁的孩子而已。 卫子谦很开怀,肩头颤抖不已,笑得几乎东倒西歪。 “是我的错!每当对着你这小老头的模样,常常错觉跟我一般大,哪里记得住你实际上比方才所提到的,流着鼻涕的奶娃娃的年纪还要小……哇哈哈!来,甩两道鼻涕来看看,哥哥还没见过你那拙模样呢!” 玖儿郁闷地推开他,这家伙一天不逗自己不行啊? 好不容易笑够了,卫子谦友爱地与她道:“你尚小,没那般心思是好的。也许有天你阿母会比你心急,不过也不怕,我会好好替你把关,替你择个良夫佳婿。” 一介小毛头,说要帮她选夫?玖儿感觉有些抑郁。 “……何谓良夫佳婿?” 卫子谦认真地沉吟半晌,严肃地颔首,道:“这的确是个难题。至今除了你爹,我爹和我,还没见到还有哪个是真正好的……” 玖儿满头黑线,忆想阿爹说过:囡儿啊,除了你爹我,没个男的是好人,所以你都得提防着些。 这与阿谦所说的话,有异曲同工之妙啊。 “那你想娶个怎么样的媳妇啊?”玖儿问某个早熟的毛头。 卫子谦露齿一笑。“阿母想要个小家闺女,要是找不到家境好的,也得找像素娟差不多的,骂不还口,吃苦耐劳。” ……那是在找婢女仆佣吧? “阿爹就盼我娶个大家千金或官家小姐,这样钱、势、媳妇都全到手了,一举三得。” ……这么低成本保赚少亏的买卖,卫叔果然是阿谦的爹,够强大。 第15章 “我嘛,其实没那么多要求,只要样子看着顺眼,别太聪明也不太笨,肯傻傻地跟在我后头的就好。”说罢搓了搓下巴,审视了玖儿几眼,扔出个吓人的后半句,道,“这么说来,阿玖你也挺符合要求,而且从小就当尾巴跟了我这么些年——” 玖儿隐忍着要拍扁他的冲动,任他眯着眼凑到鼻子前,痞痞地一笑,道:“好吧,若是你往后嫁不出去,我就勉为其难收了你吧。” “知道了。”她伸出手掌捂到他略带稚气的帅脸上,往前推开,正色地对他说,“待你真正长成人,脱去了这副小鬼头的模样后,我答应你会认真地考虑你的‘请求’的。” 卫子谦眼眸张大,怔忡过后哇哇大叫。 “奶娃娃,你叫谁小鬼头!” “就是你。” “岂有此理!把话收回去,你这奶娃鬼头!” “不收。” “收不收!?” “不……不准用暴力!!” “收回去——” “呜呜……” 四只黑白狗头睁圆了眼珠子,歪着头在旁看戏。阿八不甘寂寞,振扬双翅,仰颈直呼着新学的人语: 奶娃娃!小鬼头! 奶娃娃!小鬼头! 呼完还迳自得意地左盼右顾,殊不知那纠缠得衣发凌乱的两人,同时眯起了眼眸向它投去危险的目光,心里思量着到底是将这只鸟儿烤了好,还是拿来炖汤更好—— 其实满十二岁结亲成婚的并不少,乡野地方随手都能揪出十对八对来。自素娟家人上门探问过后,薛氏是有心动过的,但也不想太快应承实了,只推说当家的不在,得等人回来商量过后再说。 黄氏听了她的想法,不由得讶异地道:“嫂子,若五郎日后高中,当了大官,多少人家的闺女任由他去挑去选,又何必急着现下就去替他相人?” 薛氏叹口气。“读书人苦读个数十年,考到头发斑白的也有不少,那没影的事儿,只怕落个空想。我只求能找个知冷暖的贴心人儿照顾他……” 黄氏抿嘴笑了。“大郎和二郎还没娶妻呢,你倒偏心,只惦记着最小的。看他们回头不怨怪你!” 说起这个薛氏就生气。“崽子长大了,见识多了,自然看不起村野女子,说什么粗鄙拙笨。他们也不想想,自己也是在村野田地里出去的,呸!倒不怕自己被别人瞧不起!” 她有回趁两兄弟回家探亲,特意拉他们去几个属意的姑娘家里窜门,孰料俩儿子识穿个中玄妙后,不识好歹转身抬脚就走,也不给自己的阿母留个脸面。 薛氏啐了口,道:“养儿养儿,到头来还不如女儿贴心!”忽然想起什么来,压低了声音,“玖儿去别院这么些日子,有遇上主家的公子没?” 黄氏听了,也烦了心,压低声音答:“没呢。不过跟着他服侍的人,倒是大半认识了的。” 薛氏啧了声,怕她不开化似地劝道:“跟主子混熟了,比认识多少个下人都强!回头你让洪哥安排下,看找些机会让他们碰碰面什么的。毕竟都还小,不用避忌太多,很容易就混个脸熟的。要是两人玩得来就更好了,有了感情基础,往后七少爷长大了,真喜欢上玖儿要娶来当正室也不一定呢。” 黄氏苦笑,心想,这卫家盘算的就是深入。虽然她也有动过类似的心思,但也只是想让囡儿跟主家人打好关系,别替阿洪添乱而已。 薛氏轻轻拍拍她的手。“事在人为,你好好想想。” 第二卷 繁城行 第16章 一 初遇见的七少爷(上) 欧阳夫子堂室上挂着的年历纸,被岁月的老手眨眼便撕成薄薄的一小叠。眼看着年关将近,气温越加凉冷起来,但村庄里的气氛,却酝酿出越渐浓郁的喜庆味儿。家家户户开始准备置办祭拜神明的供礼,以及那走亲窜戚的年货。村民们的眉头眼额上,均染上对新年若浅若浓的希冀期盼。 自遵从卢父的嘱咐,决定要赶至大城过年后,黄氏为了置办那边亲戚的货礼,也是忙得团团转,偶尔得闲下来,只觉沾喜带愁的似有团浑沌的忧郁搁在胸口处挥散难去。直到离家临行那天,她仍然点算着用品是否备齐,货礼会否被嫌弃平薄,屋里屋外前后来回地走了好几十遍。 卢玖儿穿上了去年阿母亲手缝制的冬衣,虽然已经着过一季,但布色还是鲜净如新,里面再藏件小夹袄,裹得整个人暖暖洋洋的。她手里提着鹩哥笼子静站在檐下,而八儿则散漫地抓着鸟笼里的横杆,陪着它的主人偏头看着暂搁在院子里的一堆行李。 踢踢达达的铁蹄和着滚滚的轮轴声由远及近,未几便来到了院外。卢永洪呼着热气入内,只来回三两趟便将行李全搬移到车上,转头瞧见闻声而出的黄氏,遂问道:“都备好了吗?” “约莫齐了。” “那动身吧。” 卢永洪接过黄氏手里提拎的随身包袱,牵了玖儿暖和的小手往外头的马车走去。黄氏细心地关好门窗,掩妥院子的护门方才出来。 马车虽不大,但塞了行李还能坐得下两人。黄氏上了车,见玖儿赖坐在前头的驾座上,便唠叨斥道:“怎么坐在外头,进车厢里来,小心受了冷发热。” 卢玖儿乖答道:“阿母缝的衣裳暖和着呢,才不觉冷。”眼见怀里搂着的八儿在笼子里懒洋洋地伸了伸翅膀,连忙加了句,“你瞧,八儿也想待在外边呢。” 黄氏皱了眉想再斥说,卢永洪便开口道:“罢了,有我呢。”随手一挥长杆,“驾!” 马车不紧不慢地驶向了道路,偶尔践过石跞颠簸几翻。玖儿有点怯怕,伸手挽紧了阿爹的臂弯。 卢永洪安抚道:“小路多石子泥坑,待出了庄上了大道,行驶便会平稳许多。” 卢家三口的马车并没有径直驶往庄外,而是先绕道到别院前,那里有另外一驾马车在侯着。车旁的护院见到他们,连忙走上前来。 “卢管家来了。” “嗯,七少爷呢?” 护院为难道:“在里头闹别扭呢,怎么也不肯动身。刚才乳妈丫婢全去劝着,也听不进去,把人都推搡到房外,乳妈不小心摔地上了,还扭到了脚,只怕是走不了了。” 卢永洪听见,下了车正想入庄看个究竟,一个魁梧黑实的汉子就抱着粉雕玉琢的小男孩出来,身后还跑步跟着两个丫环。 护院瞅见一行人出来上了马车,如释重负地吁口气,道:“还是石头胆子大,居然敢直接把人硬扛出来。”末了,忍不住幸灾乐祸地笑道,“只不过看来,他是吃了不少苦头的。” 卢玖儿好奇地张望过去,正瞅着那顶着鸟窝头的汉子将人塞进马车,他脸上颈处有几道发红的条痕,衣服也颇显凌乱,表情是七分无奈三分狼狈。 那被塞进车里的华衣孩童闷忿不满至极,一把掀开气窗的掩帘,冷怒地瞪视着车外的一干随仆。 卢玖儿正想细细地看清他的模样,却被熟悉的呼唤声招了回头。 “阿玖——” “阿谦?”见到卫子谦气喘吁吁地赶到面前,她意外地眨巴了好几下眼睛,问道,“你怎么来了?” 第16章 他无力地甩了她一眼,从怀里摸出一封信,递过去。 “饯别书?”玖儿眼睛闪闪亮,顿生莫名感动,“阿谦你放心,我很快就回来的,会给你带好吃的……” 一个叩指毫不留情地磕到她的额上,眼睛顿时泪水汪汪起来,她呲齿怨怼:“暴徒你干啥打人?” “看清楚上面写的字。”卫子谦摇头道,“还有,你只是去过年,又不是迁居,过不了几天就会跑回来给我碍眼戳心了,谁会闲着无聊给你写信。” 卢玖儿低头一看,信封上写的是“戚家盛台启”字样。忽尔记起昨天好像有人提过,说要替他顺道带信入城云云,可是今天自己还特意不去道别便想偷着溜走,害得阿谦急赶着老远追来,心里不免虚了一虚,只好对着他憨笑不已。 他心知她是在半装傻半失忆,便道:“只要没犯惹着他,家盛兄是不会胡乱捉弄人的。而且你也不用见他,帮我把信送到戚府门房就成。” “嗯,知道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卢玖儿认命地将信收妥贴。 卢永洪将事情安排妥当了,吩咐乘载着随仆和行李赶车先行,自己和家眷殿后,将七少爷的马车护在中间一同上路。 卫子谦伫立在原地,故作潇洒地背着手,含笑目送他们远去。 卢玖儿坐在驾座旁,侧身望着他越渐往后的身影,情不自禁地不断挥手,直至车轮扬起的烟尘模糊得再也辨不清事物为止。 赶车的沿途风景,千篇一律的单调。过了这个农庄,会是另一个农庄;绕开了那座葱郁高山,便还有另一座高山;溪水从左手边,流到右手边,当中穿过一道又一道的小木桥,重复耐心地潺潺作响。 卢玖儿靠在阿爹的怀里,静静地睁着双眸,享受着走马观花之乐。 “囡儿,困了没?”卢永洪留意到怀里一动不动的人儿,轻声哄着,“爹抱你进厢里眠一会儿?” 卢玖儿慵懒地摇摇头。“里头会气闷。” 卢永洪哪里会听不出那是假借托词,遂好笑道:“外头的风景就这么好看?都半个时辰了,你还没厌腻。” “怎么会。”她呵笑着,遥指外头,“虽然一路走来,看到的不外乎都是山、水、田、舍,但是用心细看,还是有许多的不同呢。” “哦?有何不同?” 卢玖儿随口说道:“刚才那村庄遍种着地薯、花生、地瓜。但是这条村虽然紧邻在旁,种的却是甘蔗和水稻,还挖了许多口泥塘养鱼。” “那囡儿知道是什么缘故吗?” 卢玖儿偏头想了想。“应该与土里的水份有关吧。” “虽然两条村庄依靠着同一座山,但是因为山溪有着自己流经的方向,所以附近田地的水份贫富有异。水源少缺的土地,只能种植些耐旱的作物;而水份充沛的土地,便能种些喜水的作物……” 卢玖儿静静地依偎着阿爹的胸怀里,聆听着他由土地说到作物种类、由作物说到渔畜养殖,细细地说着些孩童懵懂,而她却早已谂知的常识。莫名其妙的,这难得的叨唠虽然有些耳烦,却让人觉得很是窝心。 忽然混身感到丝异样,那是种被人偷窥注视的感觉。 卢玖儿警醒地环顾四周,除了路边慢悠悠赶牛的牧童,和在山野处忙碌捡柴的身影外,再没有看见其它。当眼睛收回视线间,余光不意瞥见前方车厢后气孔,心下的疑惑便散得七七八八。恐怕,是那个执拗的戚家七少爷戚博文,在透过气孔偷偷观览野外的风光罢。 第17章 二 初遇见的七少爷(下) 好不容易走了近两个多时辰,车队终于驶入了大城那上好砖石堆砌的牌楼大门,周遭的一切都繁华热闹了起来。街旁林立的商铺,风中招摇的酒幌楼招,形形色色的人群,就仿如一幅古代南粤图在眼前施展开来般。 “阿爹,那边好多人!”卢玖儿发现有一条街人头涌动,摊铺比其它街巷都要密集,如若猜测不错的话,那应该就是市集了。 “那是夕阳墟市。”临近目的地,卢永洪的兴致也高了起来,“大城的市集是分早晚两墟。囡儿乖,待事情安顿好后,阿爹便带你去赶集趁墟。” “好!”她仰头甜甜地一笑。 在郊野村庄居住长大的卢玖儿,就如普通的农家野孩子一样,睁大眼睛近乎贪婪地饱览着城镇里的景象。之前走马观花的情怀,而今已经演变成一种失落,她多么想用双脚慢慢地散步趋前,可以好好地游览这个大城。 马车在路口处转过弯,驶入了较为清静的街道。卢玖儿指着一座牌匾上刻著书香林府的宅第问阿爹:“这边的房子,都这么的大吗?” 卢永洪摇头哈哈大笑。“傻囡儿,这边只是富豪的宅府。有机会带你去看看城东那条青云道上的大宅子,那边是官老爷们的住处,比这里的都大上好几倍呢。” 一行车队驶到门庭宽敞的豪宅前,原来已是到了戚家大宅。有门房急急入内通报,未几,卫大海领着七八个仆厮婆婢出来,敞开了侧门指引着将自家的马车迎了入内。 卢玖儿恍然忆起某事,向父亲探问道:“戚大少爷就住在这宅里么?” “是也不是。听说大少爷平日都待一德学院读书求学。” “哦。”她悄悄地记下来,就是不知道怎样才能将信送过去。 卢永洪下车,上前和卫大海亲热地招呼交谈了几句,然后接过他递过来的包袱,从里面掏出几锭银子,半送半推地逼卫大海收了,方回到马车上,带着自家的女眷一挥杆子慢悠驾去。 没等得豪宅完全抛离身后,车厢的门掩被黄氏闷气地掀开,嗔骂道:“他刚才给你的可是老爷子派发的过年金?你到底塞给他多少了?卫大哥他明知道我家境况,怎么还好意思收得下!” 原来适才马车一停,黄氏便迷迷糊糊地醒过来了,掀开窗帘往外瞧,正巧赶上了送金的一幕。 卢永洪听了起初两句还好,后见她越说越来兴致,气也赶不及喘上一口,不免恼火地喝止道:“够了!这么大的人,还不懂得些人情世故,让人知道不把你耻笑得没脸没皮!” “卫大哥要懂得人情世故,就不该收下我们的血汗钱!” “他怎么了?!这么大的家宅里人心复杂,他平时照顾着我这兄弟,已经没什么好处给他了,现在过年送些孝敬银子怎么了!” 黄氏被他抢白了番,气势被压了下去,嘟哝道:“平时没要好处……那薛氏是怎么当上副总管的?你就尽会替别人着想,怎么就从来没替自家人想过……” 对着妇人莫名其妙的无理取闹,卢永洪也不想辨白,权充耳聋口哑,迳自挥竿赶车。 卢姓的家宅就置在云山巷的井口处,门前植了一株龙眼树。庭园里有个高瘦的少年坐在矮墩上,凝神贯注地持刀挑刻着木头,半分也没被外头的人车声所惊动。 卢永洪见到那少年,不由得咧嘴一笑,转过头对玖儿介绍道:“囡儿,那是你细哑叔。” 细哑叔?卢玖儿有些迷惑。却见卢永洪跳下车,向那人走近过去。直到眼前的事物被人影所笼罩,青衫少年才抬起头来,用夹生半熟的眼神,腼腆地注视着来人。 第17章 卢永洪自然熟谂地拍拍他的肩头,张手比划了几下。少年点点头,放下手里的工具,跑到屋里头去,片刻有一对婆翁迎了出来。 卢永洪招呼着女儿和妻子下车,一同拜见许久未见的家人。 “大叔、大婶……”黄氏牵起笑脸,有些生疏地行礼道。 “囡儿,唤爷爷奶奶。”卢永洪将玖儿牵到前面。 卢玖儿带些怯生的望着两张老脸,生硬地跟着唤了。 卢老爷嗯一声应了,卢老太就笑脸带过,将眼神溜到马车上,同黄氏道:“人来了就好。还不快些将东西卸下来,安置进屋里去?” “噢。”黄氏应声,迟迟疑疑地走向马车去。 卢老爷跟老太道:“去将两儿唤出来帮忙吧。” 卢老太啧道:“波儿午睡未醒,靖儿体单力薄,能帮些什么忙?不把自己伤到便是捡到了。他们俩口子劳动惯了的,之前怎么装的行李,也就能怎么卸下来。你就安了心吧。” 卢永洪仿似未听未闻,对卢老爷说:“父亲先进去歇着,我们待会就进屋。”话毕,将女儿牵到矮墩上坐着,正打算走去帮妻子卸物。 忽而听得黄氏惊叫声起,眼前一花,有个半大不小的身影窜下了后厢,越过两父女直往里屋奔去。 卢老爷惊得瞠目遥指。“那、那是什么、什么?” 卢老太更是如施展唱腔般尖叫:“哪里来的混小子——” 卢永洪刚才只来得及惊鸿一瞥,觉得极为眼熟,心里喀登一下,却未敢认实。正要跟随着追入屋内辨个明白,便见一骑快马自门前扯停,落马的人正正是卫大海! “大洪!”卫大海气急地奔来。 卢永洪惭愧以对。“卫大哥……抱歉,我们一直都没察觉到……” “七少爷真的跟着你们过来了?他人呢!” “……在屋里。”卢永洪苦笑道。 卫大海叹口气,两人眼神一示意,便时刻不待地入屋包抄逮人。 好不容易将乱窜的人肉老鼠捉住,两个汉子身上也挂了不少彩头。卫大海头痛地抱住乱舞乱动的金贵公子,用力大了又怕伤及孩子筋骨,用力少了又恐防箝制不住。 卢永洪见如此,便开口道:“卫大哥,我用车送你们回去。” 话音未落,屋外便又有一辆马车达至。这趟走下来的,是护院、小厮和两丫婢。阵势俨然是那些个跟着戚博文出归闲田庄的原班人马! 卫大海见了人,扬声道:“来得好,石头骑马,其余的跟我乘马车回去。” 护院老实地回道:“卫总管,刚才您走得急,不晓得五姨奶奶刚下的命令。姨奶奶说了,既然小少爷想在外头见识见识,就由着他去,只须好好照管身子就行。” “什么?”卫大海闻言一愣,脸上吃了记肉拳,他偏头忍住痛,问,“府上出什么事了?” “呃……也没出什么事……” 卫大海是府宅老人,深知道里面有门道,脑里念头忽闪。“是来什么人了吗?”话音未毕,颧骨处又被偷袭了记,他一时吃痛松了手劲,闹腾的戚博文便趁机滑溜而下,盲头苍蝇似的没头没脑地,刚好将旁边坐着看戏的卢玖儿直愣愣地撞趴到地上,摔了个狗啃泥。 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在惊呼,可卢玖儿还是有些不明就里,呆呆地扶着一同倒地的小主子爷爬坐起身。心里惦记着,可不要伤了那副金贵的身子。不然她们家可怎么赔得起。 第一次近距离地看清楚富家小爷戚博文的样貌,果然不出所料,是肉乎乎的白里透红。如果他红润的嘴儿不是欲哭无泪般地扁起,那肯定是副讨喜的福娃模样。 只见他目瞪口呆地盯着她的脸,嘴唇越弯越扁,眉毛越拧越紧。卢玖儿下意识地抬手抹了额角一看,是满目红彤的血色—— 汹涌的洪水终于缺堤而出。有人哭了出来,却不是她。 卢玖儿惊讶地听见戚博文压抑的呜咽声在耳边响起,只觉得有点头晕脑胀,是听错了吧。事情发生得太快,快得让人觉得紊乱。视线恍惚间,她好像见到有人急步过来,要将自己抱起。可是…… 是错觉吗?那个呜咽凝噎,表情委屈却强装凶恶的的戚博文,怎么使出神般的力度趴压到她身上,一只胖乎皙白的肉手紧紧贴住玖儿流血的额角,不管其它人怎么劝怎么拉,也不肯放开手…… “不准流血!听见没有!不准!” 带着泪意的嫩嗓强装凶巴巴的声音在吼喊。肉团压过来的份量,叫身子单薄的玖儿怎么承受得了,只能再顺势地被扑到地上直不起身来。 眼前晃过好多张脸孔,有爹,阿娘,大卫叔……还有好多双伸过来的手…… 这,怕只是个梦吧?被鬼压床的梦。 耳廓边飘忽地荡起某人意味深长的那句话—— 据闻,那公子脸如冠玉,资质其优…… 谣言哪,果然是失实的。 第18章 三 被误伤的卢玖儿(上) 脑袋有点晕眩,而痛楚则如银针戳肉般,尖尖锐锐地刺激着神经。卢玖儿的意识不经意地涣散着,努力要忽视额角的阵阵疼痛。 如果,如果刚才的一撞,再多用上几分力……那又会是怎样的一副光景? 身体泛起回笼的颤意,不自觉地揪紧了一颗心。 “哭什么,不准哭!都这么大的人了,眼看着要被撞,也不会躲闪开去么?” 耳边徘徊着阿母惯用的骂劝声,此刻被她双手搂得死紧,嘴里却不休歇地痛骂着,肆意发泄心底的惊怕与不满。 “先把孩子抱进房里歇歇,找人寻个大夫……”卫大海的话音未落,便被一把尖锐的声线夺过了话头。 “送房里?送哪个房里?别说杂物房还没清理好,即使清理好了,这个模样进去,还不是污秽了地方。”卢老太皱眉瞪眼,一脸的嫌弃,“明天就年二十八了,大过年过节的,却要找大夫往家里跑?多晦气啊!小孩子贪玩贪闹的,摔几下子没有什么大问题的,上了药过几天自然便好了。难道就这一个特别的娇气,非得闹个人仰马翻,把晦气带进家里来,让整家子陪着倒霉一整年!?” 卫大海是多见世面的,闻言也不由得一愣,凝眉定神地看了这家人一眼。 卢老爷肥胖的身形稳如泰山般坐在太师椅上,双手捧杯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茶叶,似是未曾听见什么话般,自顾自的清闲。里厅的掩帘动了几动,有两个十四五岁左右的少年人探头望了厅外几眼,便又缩了回去,再也不管不理。 黄氏听了那番话,脸上神情是恼怒的,却低下了脸骂孩子骂得更凶了。卢永洪倒是没甚反应,迳自对卢老爷道:“老父,麻烦找瓶止血消炎的药酒来给阿玖用吧。” 卢老爷眉眼不抬,只唤道:“隐约记得柜里头有一支,去取来吧。” 卢老太大声嚷嚷:“那药酒轻易不动用,是留着看门口的。这小伤口哪里用得着,用手捂捂血就不流了……” “叫你去取来!”卢老爷难得斥喝了一句,卢老太才不情不愿地蹭进房内,递出支瓷瓶药酒来。 好不容易替孩子上了药,便先将人抱进次卧里借床歇息。临近傍晚,黄氏去厨房帮忙准备饭菜去了。玖儿静静地躺在床上,只觉身心疲累,却了无睡意。 第18章 有人轻手慢脚地走了进来,坐到床沿替她盖好了被角。 “大洪,玖儿怎么样?”卫大海尾随进来。 “应该没甚大碍。”卢永洪替他搬了凳子落座,问,“其他人都打发回府了?” “没,那一位的嘱咐,是让七少爷暂寄住在你这边……”卫大海欲言又止。 卢永洪知道他要说的,不由得苦笑道:“老父的房院就这么大了,是有目共睹的。如果七少爷不得已定要留下,勉强还能挤出张床来。但要是连服侍的仆婢也要跟着留,他们晚上要睡露天的院子,还是有屋檐的猪圈里头?” 卫大海深以为然,可是老爷血脉的安全不容轻忽。“要不,都到客栈去待着吧。找间离这屋子近的地儿,你们三口人也跟大伙一起,总好比……反正,与七少爷一道住下来,方便就近照顾。” 卢玖儿呆在被窝里,一直静静地竖着耳朵听着。卢永洪就坐在床边,那微侧的角度可以让她清楚见到那唇边泛起一丝苦笑,可是待得他再出声时,神情平淡得似未曾出现过涟漪一般。 “行,就照你的意思办。”卢永洪轻应道。 卫大海舒了口气,笑道:“他娘的,这边虽安置好了,但待回到那府里,恐怕又是一堆不让人安心的麻烦事。” “到底是怎么了?” “还不是那群后院姨娘闹腾的。”卫大海呸了一声,“如今五姨奶奶管家,不服气的多的是,老爷又不回家过节,姨娘们便纷纷将家里的兄弟舅甥们唤了进府,伺机要大闹一场。” 卢永洪摇头低笑,不意间偏过头,见到玖儿睁着光亮的眼睛安静地瞅着他们,他“咦”了声,轻问:“不睡会儿吗?” 卢玖儿轻轻摇头。卫大海见状,呵呵笑道:“许是我嗓门大,吵到玖儿。那就先回去了,我这就带七少爷去找间客栈,安顿好了便派人通知你。” 得知大儿一家三口不在家里留夜,卢老爷不易觉察地皱了皱眉,轻叱了儿子和儿媳一轮,只道些什么离家多年,难得团圆相聚,却又不好好在家里待几天的话语。卢永洪和黄氏也不辩驳,只低头应是,全任教训。 后来卢老太听得不耐,一把扯过了黄氏,推去了厨房指着做晚上的饭菜,回头闲踱了回厅,坐到椅子上嗑着瓜子轻描淡写道:“老头子食古不化,既然有舒适的客栈可住,难道要勉强别人屈就你这破房子?虽然大城里入黑后还开夜市,但世道日下,治安是乱得让人心慌,你们入夜后还是少在街上走动的好。我已经让大媳妇在厨里忙活了,早些用完晚饭,你们一家子也能早些赶去歇息。” 卢永洪掀了掀唇,终是未能应上一句,只似是自嘲地笑了声,颇有些无奈的意味。 卢玖儿静坐在一旁,默默地注视那陌生老妇人的嘴脸,再瞥看卢老爷敛眉不语的神态,胸口里慢慢地郁结成一团乱麻。 这顿晚饭,吃得无比郁闷。 卢姓一家人,老爷老太坐首位,二叔卢波、三叔卢靖坐旁边,接着便是卢永洪夫妇夹着玖儿落座。桌上菜肴荤少素多,较好的的荤菜还被卢老太提前夹到两个海碗里,再装上米饭放到卢波和卢靖的面前。黄氏只能在菜盘里挑出几块连骨的肉末,怔默地放到了玖儿的碗里。 饭桌上的话题,不外乎是两老问大儿的薪俸如何、东家如何、人脉如何等等,卢永洪避重就轻地虚应几句,也没有细说,慢慢地绕开话头去了。 待得饭后黄氏将残羹碗筷全收拾好后,卢永洪便领着妻女向老父告辞。 卢老爷稳坐在椅上,嗯了声,扬扬手道:“去吧,年三十晚再来用团圆饭。” “那天记着来早些,尤其是大媳妇。老婆子年纪大了,腰骨不好,你得来帮忙打点哪。”卢老太提醒着,眼瞅到玖儿身上,笑眯眯地拉起她的手,从身上掏了两颗甜糖放上去,问,“玖儿还没好好陪伴过奶奶呢,要不今晚就留下,与奶奶睡一道?” 卢玖儿不免微讶,未来得及回话,后背衣衫就被黄氏用力扯了扯,只听得她笑着脸庞代答道:“阿玖她睡相很差,免得扰了您的好眠。大叔、大婶,我们这就回去了。” 语音刚落,便拖着卢玖儿的小手,率先上马车去了。卢永洪淡淡地跟老父再道几句,便也上了赶车的位置,举手扬鞭间,策马慢驱而去。 人后的黄氏脸容紧绷,忿意很重。卢玖儿轻轻地拉了拉她的衣角,试探地唤了声“娘”。她也还是紧皱着眉,想起临行前卢老太的举动,黄氏找到那甜糖,看也不看便扔到车窗外面,正式地告诫道:“若是阿母阿爹都不在,你定要离那女人远点,知道吗?” 第一次见着阿母这样的神情,卢玖儿有些讷然与不解。“那女人……阿母指奶奶吗?” “她才不是!你真正的亲奶奶早些年要了休书,便再嫁给人当填房去了。”黄氏闻言嗤笑道,“那女人是你爹后娘,品性不好,人也癫狂,本来好好的两个儿子都被她养成聋哑,就只有个女儿争气些,却也是个胆大骄奢的作派,到邻城富贵人家里做工去了……反正你小孩子也不用知道太多,只须明白别靠近她就是了。” 第19章 四 被误伤的卢玖儿(下) 客栈在繁华的城西大街,也就早前进城后路经的市集,马车嘀嘀达达地沿来路返行便能到。卢玖儿掀开车帘,眼睛尽情饱览街景,也将路向和建筑默默地记在心里头。 到了京华客栈已是华灯皆上的时辰,首层供吃食的桌席大都空置,只有廖廖几人在啖吃对饮。在客栈门前与跑堂报了名号,便有仆夫走来帮忙搬抬行李,另外有人将马车牵去了。卢家三口在跑堂的引路下走入大堂厅,穿过庭园回廊到了后院一间房前,碰见旁边厢房有位眼熟的少女推门而出,正正就是服侍戚博文的乌梅。 乌梅见了人一愣,连忙行礼道:“卢主管。” 卢永洪眼利,透过门缝瞧见里面的床榻前还落了纱帘,指示她将房门掩妥后方细问道:“七少爷这么早就寝,身子没甚不妥吧?” 乌梅低下头答道:“可能是路上累着了……” 卢玖儿还想在旁边听着,黄氏已经拉起她的手入房,心喜地打量着周遭精致的装饰和摆设。这还是她娘俩第一次住进这么高档的厢房呢,都是托了东家七少爷的福气哪。 这厢一房两室,床厅各分一进,雕梁画栋,高床软枕,材质料地可分明瞧出皆属上等货色,又怎能跟归闲田庄里简易搭建起的土砖屋媲美?黄氏心下欣羡之余,更是不遗余力地向女儿灌输要奋进争气云云,听得卢玖儿耳朵起了厚厚的一层茧。 难得睡到柔身软绵的上佳床褥上,可卢玖儿却一时不惯,辗转反覆难以入眠,直至次日鸡啼时刻,才勉强朦胧入睡。黄氏心怨女儿有福难享,忍不住低骂怨怼几句,眼见着日近中天,这人还在床上懒着起不来,她便自个儿换衣梳洗,出外赶集购置所需品去了。 待到卢玖儿终于起了身,卢永洪已派人安排了午膳的菜食,他们厢里和隔壁少爷厢房各送一桌。见了饭菜,她才感觉到肚肠的饿意,直接举起筷子便吃,仿佛要将两顿饭食都扫进口里一般。 第19章 卢永洪替她夹了道菜,轻斥道:“要细嚼慢咽。” 卢玖儿缓了一缓,想起黄氏来,问:“阿母呢?” “上街去了,约莫过午才回。你快些吃,阿爹待会儿带你去送信。” “送……送信?”玖儿愣了半秒,继而心虚了虚,缩起了脖子。 卢永洪淡道:“你不是要替卫家小五送信吗?之前来的路上,还听你打探过大少爷落脚处,不会是想瞒着我们,打算自己偷溜出去玩儿吧?” 卢玖儿傻笑。老爹英明,她的确是有想过持信找到戚大少后,坚决要挟恩索报,让他充当冤大头,领着自己在大城里吃喝玩乐的。 “不管你有什么鬼念头,全给打消了便罢。一个时辰后,七少爷要到东郊严嵩寺游玩,我必是得陪着他去。你长这么大,也只到过村里那座土地庙,哪里参拜过宝相庄严的佛寺,这次难得的机会,你也就跟来长长见识。” “噢。”卢玖儿乖应道,却有着兴趣缺缺的意味。 卢记洪毫不理会,自顾道:“此处往东郊,将会顺道途经一德书院,你勿忘把书信带上,待路过时递请书院门房转交吧。” 卢玖儿含着筷子,低头哀悼未成型的跷家计划,正式夭折。 不过,计划总赶不上变化。 护院将戚博文塞进了车厢,自己却和卢永洪守在驾座上驶车。野蛮公子不肯就范,强着掀开门帘要往下跳,厢里的乌梅则八爪鱼般地抱紧男孩便住后拽,护院也眼明手快,一出手便将探出来的人头一掌推回车里—— 嗯哼! 啊痛~ 戚博文晕乎了会儿,从乌梅的人肉垫上爬起来,才刚抬头,便对上一双灵亮的黑眸。卢玖儿托着腮,无奈地眨了下长睫,叹问:“为什么每次见你,都是这副样子呢?” 戚博文的气息不自觉地一窒,随即想恶狠狠地瞪视不速之客,可当视线触及那曾被自己开了个血洞的额角,刚鼓足的气势自然而然便泄了开去,只得别开头去,硬声硬气地反问:“你怎么在本小爷的马车上?” 卢玖儿不理他,将一边的乌梅扶起来坐着。她刚才为护着公子爷,自己的背硌着了硬厚的搁板,痛得冒了泪花,却只委屈地劝道:“当初主子不就是被形势逼的,才不得已送您出府嘛。这下大过年的,主子见不着您,心里也是想念得紧的,一有机会就安排带您去寺里见上一面不是?求您就安生些吧。” 戚博文哼了声,坐到角落里谁也不肯理。为担心他那人来疯会再发作,名唤石头的黑实护院干脆也坐了进来,将玖儿换到外头和她爹并坐去了。 “阿爹,侍候主子是件艰难活计。”卢玖儿仰头望他,严肃认真地下定论。 卢永洪好笑地伸手摸她柔软的发顶,道:“其实这位的脾性极好了,只是偶尔闹闹别扭而已。” 卢玖儿闻言难以置信。她转首回望车厢内,正好撞见他捧着石头的肉臂在磨牙齿,嘴脸恶形恶状得很,完完全全的一个野蛮模样。 卢玖儿唇角抽搐到要抽筋。 这叫脾性极好?那自己不就圣人了…… 一德书院在城里头是数一数二的学堂,凡是有财有势的大家豪族子弟才能送到那处就读。有了这些富裕的桃李子弟捐助一德书院的修缉,其建筑派头当然不容小窥,但搁在遍处都有地广门宽的建筑里头,那种派头反而变得普通平凡了起来。 马车停在一德书院的大门前跟,卢永洪敲开了傍侧的矮门。门房老仆探出半个身子,疑惑地探问几句,只见卢永洪笑语低声对答,将卫家五子的书信递予他收了。 卢永洪回身上了马车,长鞭一扬,嘀达马蹄便向东边的城门稳驶而去。 “也真是巧了。”他转脸对囡儿,笑道,“那门仆说,今日适逢严嵩寺的诗花会,很多公子少爷都到东郊边赏花边做学问去了,路上可能遇上也不一定。” 马车才刚驶近城门,便有一早等候的府人急急迎了上来相拦。卢永洪见到来人,脸上也显出讶然,连忙扯紧了缰强停了车,皱眉问道:“阿吉,怎么了?” 阿吉正是府里的仆从,也是卫大海一手提拨出来的。他跑到卢永洪跟前,神色急乱:“洪哥,海哥跟那几位舅子们闹起来,有人报了官,将海哥绑了送衙门。现在府里乱成了一锅热粥,当家老爷和当家奶奶都不在,海哥副总管又被拿了,只怕有心的人要搞事,没人能镇压得住场子。” 卢永洪闻言抿唇,握长鞭的手紧了紧,下了马车,掀起厢帘将石头唤了出来。“你先带他们回客栈……” 阿吉打断他:“洪哥,回去不安全!我见府里派了护院到客栈找人,也不知道要耍什么心眼!现在形势这么乱,倒不如送小少爷去寺庙里,挂单住上几天,这边的情况稳住了,再接回来也不迟?” “……你说的也是道理。”卢永洪点点头。 石头憨态地摸后脑勺。“我未去过寺庙,不认识路。” 阿吉一把抓过长马鞭,翻身而上坐稳了驾驶座,对卢永洪道:“洪哥,府里的事不能再耽搁了,你快去吧。他们就由我送去寺里。” 卢永洪见事情如此,也就应了。“万事小心。” 卢玖儿看着他骑上阿吉带来的马匹,只来得及回眸看她一眼,当中不知道是安慰、歉意还是其它,没留下什么话便扭头拍马奔驰去了。 “你……是玖儿吧?” 卢玖儿闻言回神,转头面向身边持鞭的阿吉,他正沉吟着瞅着自己。 “嗯?”她眨眸回视他。 阿吉微微一笑。“你扶好坐稳,我们也要起程了。” 第20章 五 被谋害的戚博文(上) 马车出了城,驶在郊野的道上。路上行人三三两两,有荆衣布衫,亦不乏冠服绸衣者,大多数都是走返城的路线。车驾驶在道上,未免减慢了不少速度。 卢玖儿望了望过午的太阳,心下了然。想必诗花会已经散了。 车辕驶至分岔处,舍弃了人多的一边,迳自走了孤清的泥泞小路,只勉强供一骑一车并驾齐驱。 阿吉大笑,道:“这下人再多也不怕!这条捷径人少,车马更少!” “要是对面也来了车驾怎么办?”卢玖儿看着前方七弯八拐的山路,心里不免有些忐忑。 “不会的。”阿吉嘴边裂得大开,神秘兮兮地低声道,“这捷径,知道的人不多。” 待得再拐过几个山弯,卢玖儿心中仿似豁然开朗。凡事皆有因由的,捷径之所以少人,除了路窄野草茂盛外,原来还有枯木阻道啊! 马匹被逼扯停在拦路的粗树干边,喘着粗气,踏地不前。 石头惊觉地探出来一看,刚好见阿吉跳车落地,挽袖撩衣要大干一场的架势,他搔了搔头,劝道:“这位大哥,咱们还是返回去按原路走吧。” “此言差矣。”阿吉摇摇头,“先不说这路窄,马车无法子调头。前头这根断木也就腰肢粗而已,合你我二人之力,一定可以搬开的。” 石头闻言,瞅了瞅前头,觉得有道理,便也下了车将衣挽袖。 阿吉瞥了我一眼,道:“玖儿,来,看到路间的碎树枝没?帮个忙搬到那边可好?” 第20章 卢玖儿顺应地答了。正好乌梅探头出来,瞄见她腰纤手短的模样,噗哧一笑,便道:“你能搬动个啥?进来陪着七少爷,我去就成。” 卢玖儿没留意到阿吉欲言又止,乖顺应了便进了车厢与戚博文玩大眼瞪小眼去了。 乌梅捡了几根枯枝和几块碎石,便觉得无忙可帮,站在旁边看。横行霸道的树干实际上也不算重,石头和阿吉各分一边,便能轻易抬起。眼看着他们刚刚将道路清了出来,忽尔马匹仰首高嘶,鸣声尖且刺耳。未待人反应过来,马匹居然就撒蹄向前,拖带着车厢往山道拐弯处狂奔而去。 “少爷——” 石头呲目欲裂,震耳欲聋的撕吼声,震醒了乌梅惊慌怔愣的魂魄。 心窝里怦动不止,一下又一下地鼓躁着。仿佛就如那马下的跌蹄般,狠狠地踩踏上泥土,啼达啼达,急剧,而狠劲。 乌梅仓惶地跟在石头和阿吉的后头跑。布鞋底薄,脚踩踢到大小不一的石泥,被绊得踉踉跄跄。 阿吉在高喊:“快!抢捉马缰——” 可是,赶不及了……赶不及了…… 那一道拐弯之后,便是临近险崖的山道。受惊的骏马只一味地沿路向前,后头的车轮根本经不住急拐的势头,被抛离了路面的泥地,大半个车厢在乌梅凄厉的尖叫声中浮空,顷刻下坠的力度将马匹反勒得悲嘶长鸣。眨眼未及间,一马一车消失在险峻的道崖边,那似要撕裂人心的凄叫随风而下,伴着滚转的哄然砸响远去,最终,销声灭音…… “七少爷——” 一人临崖扑倒,声嘶力竭。另一人脱力跪坐崖边,神色哀戚。 乌梅怔怔然地缓收住脚势,停在十步开外,睁眼望向前方,只觉得整个身体都在怵怵发抖,再也无法动辄身子半步。 事情发生得太过于意外,恍然若梦。眼前的人事,仿如凝成了一副清淡的水墨画。 若非,若非那凄叫悲嘶依然凭着记忆在耳边徘徊,重响多遍不肯消退…… 谁又敢相信,事情居然,就这么发生在眼下?! 石头最快恍过神来,咬牙槌地而起,吩咐阿吉道:“你快回府禀报,带了人直接去山脚搜救。”语未落毕,头也不回地便往崖边跃了下去。 乌梅见状倒吸了口冷气,急步赶了过去,只见到崖坡虽然未至于陡峭崎岖,但也有一定险峻的坡度,且尖石突树遍布,石头仗着练过的身手,小心地寻着落脚扶手点,迳自攀跃而下。 阿吉不敢久待,领着乌梅奔回到分岔道口处,看了几遍来往的路人,未见到有熟识的。他把心一横,低头嘱咐道:“你留在树荫下等。” 乌梅用力地点点头。 一群少年人往这边而来,有三四个儒生模样在轻骑慢驶,傍着一辆华实的马车旁,正嘻笑怒骂好不风流。阿吉就瞧准了其后随从牵着走的一匹马,看来他的主人正在马车上与人对论,暂时未需骑马代步。 未待他们走近,阿吉便扑上前去,趁着众人未反应过来的时机,迅速蹬脚上马。牵马的随从哪里知道会有人抢马,只下意识想强拉马缰,却差点被马起踏,惊乍间忙松开手跌坐到地上。 阿吉见机狠一夹腿,边扯喉喝话,边策马狂奔而去:“今有人命急事,暂借马匹一用,日后戚府定必厚谢!” 众人见状,对此无礼的强借之事,无不瞠目怒骂。被夺了马匹的秦家小厮哭丧着脸蹭到车前,被盛怒的主人狠狠地扇了一掌。倒是车内另一风流公子微微沉吟,问道:“哪个戚府?” 秦盼冷笑:“戚兄你来城日子尚浅,不过要知道这敢称府门宅第的戚府人,就只贵府那么一户,有你在此,本少爷也不怕找不到人算账!” 戚家公子甚觉有趣地摇著书生扇,问:“听此言语,难道秦弟与我戚府人素有嫌隙?” 秦盼撇嘴哼声:“那倒也不是……” 侧旁骑马随行的公子们闻言笑道:“哪里是你们姓戚的惹人碍眼,只不过是那些姨娘的弟弟们,老是顶着财多气粗的帽子随处闹事罢了。 戚家公子摇扇想了想,扬手叫仆从有福去问了适才与抢马者一道的婢女。 婢女呜咽道:“拉车的马匹忽然发了狂,我家少爷被拖扯跌入山崖下去了……若不是,若不是玖儿替了我,只怕我也……呜……” “玖儿?是不是田庄卢主管的独女?”有福闻言心里打了个突,“你说的那位是戚家七少爷吗?” “是……”乌梅一惊,“您认得?” 戚家公子正是戚家盛,闻得此言脸色顿时沉凝下来,略思片刻后,转身向各位同行拱手道:“没料到此次遭逢本家兄弟遇难,现下日已西斜,山中救危与救火。在下冒味,敢问各位可否借出手下仆从,随戚某到崖下搜救?今日若蒙相助,日后定必涌泉以报!” 众家公子本只想着外出游玩,皆是轻装出行,又哪里会多带下人跟身出入?最后凑点了五名各姓家仆,便由戚家盛带着急急往山下崖脚处赶了。 山很深,还未寻到马车的落地点,天色便已经沉暗下来。搜救的成员自发地就地取材,用简易的枯枝和干藤扎成了一束束火把。 忽尔后方传出声尖叫,让抢先走在前头的戚家盛心突地漏了一拍,赶忙奔回去察个究竟。 “怎么回事?” 只见一瘦矮的粗仆跌坐在地,惊恐地望着草丛处。“尸尸尸……尸体……” 胆大的用长树枝将杂草拨开,用火光照着细辨了片刻。“似是山猫,血肉都被啃光了,只剩下骨架和些许毛皮。” 其它人闻言面面相觑。“难道这山里有凶猛的肉食野兽?” “少爷……”有福心有戚戚地拉了拉主子的袖裳。 戚家盛眸光黝黯,沉声喝道:“此地虽为深郊野林,但平日仍有不少山野之人出入,如有肉食猛兽,地方官衙又岂有不知之理!莫再胡思乱想自乱阵脚,我戚家盛在此放言,谁先搜救到落崖之人,立赠白银50两!” 众人闻言精神一抖擞,皆齐声应是。 与那未谋数面的七弟相比,他莫名挂心的,是那张灵动的小脸。 子谦曾笑道,阿玖不轻易哭泣,即使有时候故意惹她,也未见哭喊过。 他就不信邪。有一次故意编了个事由将阿玖骗到树上,结果她不小心错脚摔了下来,膝盖破了个血洞,痛得她直抽气不止,虽然眼泪止不住哗啦啦地流,却硬是咬紧牙根,没让他听见丝毫的抽泣哭喊声…… 戚家盛抬眼眺望前方,那似蔓延无边的茂密绿林,仿似幻化成偌大的磐石,在心里头沉甸不去。 第21章 六 被谋害的戚博文(下) 头很重,颈很酸。耳边很聒噪。 可是朦朦胧胧中,意识不清,什么也辨不分明,只感觉浑身上下都不大对劲。 卢玖儿眉头一蹙,很想赶走身边那烦闹吵人的苍蝇,没想到手才一动,神经便抽痛起来,眸子没由得猛地睁开,思绪完全清醒过来了。 原本蹲坐在旁边哭鼻子的戚博文见状一怔,吓得打了个呃,然后愣愣地傻盯着她。 “你……哭什么?”开了口,才发觉嗓子有丝干哑。 第21章 见她真清醒过来了,公子爷反而不哭了,随意抹了几把脸孔,擦掉了眼泪鼻涕,却擦不掉兔子般的红眼睛,和一下子停不下来的打嗝。“血,嗝,一直在流,嗝。可是你怎么都唤不醒……”话越说,嘴便越想扁起来。 他这么一提,卢玖儿看到他衣袖上的污血迹,也开始感觉到额上的痛楚和湿意。从怀里抽出汗巾,捂实了血淋的伤口,定了定神,环顾四周。“我们……还在车厢里?” 实木造的车厢已破损变形,几处角落位都开了裂缝,从外往里透进的光亮,让她清晰地看到马车内颠倒混乱的一切。幸好主家为了旅途舒适,车壁和车座都布置了厚厚的软垫,他们才不至于受到太大伤害。只是卢玖儿偏偏才伤过额头,这次又刚好撞到无护垫车顶,将伤口撕裂开来。 她缓缓撑坐起身,身体的几处抽痛不由得让人倒抽了几口凉气。从小到大她最怕的就是痛,可偏偏如今却避不开去。昨天是这样,今天又是……不由得瞥了眼身边的人,难不成他还真是个灾星。可如今也只得边忍耐着,边催眠自己去忽略那些不适感。 只是当卢玖儿和戚博文爬出了车厢外,俯瞰着眼前的无比宽广的茂林和远山,和瞧见身处的这层半崖边地,除了倏地爬满脑子的后怕感和一背脊的冷汗外,什么血呀痛呀全部飞散到九天云霄外了。 翻倒的车厢稳侧在半突出的崖石阶上,拴着驾座的半根麻绳垂吊在崖壁上,风一吹来,飘飘然然。麻绳的另一端早就在坠崖的时候被嶙嶙的石块磨断,随着骏马悲怆地跌入崖下那片密林下了。 戚博文反而不害怕了。他左看右望瞅见一侧的石壁上攀生着许多藤蔓,神色一凛,严肃地朝阿玖说:“有本爷在,你不要怕。看见那藤木了吧,只要沿附着藤木下崖,定能逃出生天。” 卢玖儿循着他的目光望去,莫名其妙地觉得好笑,只是一时间笑不出来,后怕已是散了许多。转念间,知道这少爷所说的不错。有这宝贵金身陪着,的确是不用担心的,大宅里定不会置主人血脉于不顾,定会派发人手寻过来。 这样一想,心思也就定下来了。 “我们不走,就呆在这儿。” 她微微弯起唇,眼眸里复起的光辉让戚博文茫然起来。 “呆这儿?” 卢玖儿点头,瞅着他忍不住笑问:“你怎么晓得攀着藤蔓就能下崖?” 戚博文闻言不乐了。“本爷博知广闻,当然知道。” “好,若我们体力真那么好,能撑着落到崖下,那么博知广闻的公子爷,我们该往哪个方向走才能回到大路上?” 戚博文张口欲言,却被满目绿意所止,吐不出一句话来。眼前看见的除了树木,还是树木,根本就辨不到东南西北。 卢玖儿小心翼翼地回到车上,摸出些零散的跟车物品。心下暗赞乌梅的细心,还随车准备了些许哄人的糕点和茶水。 “山里风大,你要是冷了就用上。”她将翻出来的披风递给他。那大小很明显是为他备用的,“这些零嘴儿不能太快吃完,你要觉得饿狠了再告诉我。” 望着天色,还算早。府里要调人来寻,路上也得花些时候。 戚博文见她这般行事,不免负气地坐到地上。“难道什么都不做,就这么坐以待毙吗?” “要相信家人,他们一定会来寻你我的。”有时候胡乱自救,反而可能使得情形更为恶劣。 他闻言沉默,半晌扯了抹涩笑。“是了,你有个好父亲。” 一路上他就在厢里偷望,那种温情的父女相处之道,让羡慕和妒忌油然而生。他是被人捧在手心上的公子爷,可是父亲从来没有慈爱地与他说过一句话,母亲也是不常与自己待在一处,还远远地送到了别庄上…… 心里揪着一紧,大颗大颗的眼泪便滚下了眼眶。 “……式微,式微!胡不归?”卢玖儿忽尔偏头看他,问,“这欧阳夫子教的,下一句是什么来着?我想不起来了。” 戚博文被问及,下意识回想,便道:“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卢玖儿点点头,又问:“再下一句呢?” 他又想想,答:“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卢玖儿惊喜地鼓起掌来。“七少爷,你好厉害哦!记性真好!” “那是自然!”戚博文吸了吸鼻子,挺起胸膛来。 真是个小屁孩。卢玖儿抿嘴偷笑。 待得天黯将黑,卢玖儿再三思量下,终究是咬了咬唇,狠下心用火摺子点燃了实木做的车厢,领着戚博文远远地坐在石块上看着火光冲天的熊烟来。 卢玖儿托着腮,戚博文盘着腿,两人四眼愣愣地望着暖人的火舌舞影。 “七少爷,这篝火与烟火比起来,哪个更好看些?” “烟火吧。”戚博文望着被微微映红的小块天空,“起码能升得再高些,映得再亮些。” 卢玖儿闻言,瞅向戚博文。这小爷年龄不大,却也确实聪颖。 “那是……”戚博文迟疑地抬起手来遥指,“你看看那边。” 卢玖儿远远望去,只见一片树影幢幢,然后眼一花,黑林里似乎跳跃出红彤的光来,却又眨眼间淹没了。他们面面相觑,再定睛远眺,不须臾,果然又见到移动跃动的火光,而且后面还冒出多几团来。 卢玖儿惊喜地站起来,伸手拢在唇边,对着深森远山放开了喉咙:“哎——” 戚博文也明白过来了,那是人拿着火把子在路上走啊。立时开心得手舞足蹈,也学着双手拢起呼唤。“啊——” 夜风在林间穿梭,惊起几起雀鸟展翅扑腾。 戚博文凝神偏首,拉了拉她。“嘘,你听。” 卢玖儿不由得憋息侧耳,刚开始听得还不是很真切,后来声音越来越清晰了,是有人在唤: 七少爷——阿玖—— 果然是来寻他们的人。 当两个仆从分别背着孩童从半崖上攀藤落到地上后,卢玖儿见到迎面上来居然是意外的故人。 “戚……戚大少爷?”她疑惑地眨眼,下一秒转眸环顾,见到的都是陌生的脸孔,只除了戚家盛主仆。她只讶异了片刻,便朝他们弯眉盈笑了起来。“见到你们真好。” 戚家盛手持着火把站在她跟前,望着火光映亮的笑靥,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瞧她一身的脏污,头发凌乱,刘海不知道粘了什么一团团的,前额上凝了血块,右颊上的血迹也是隐约可见…… 她居然还笑着说,见到你们,真好…… 他就这么瞧着瞧着,不知道为什么,像被感染了般,嘴角也不由得抿起抹笑意。 “阿玖,你真狼狈。” 说完,他转面望向她身旁的小豆丁,挑了挑眉。“戚博文,没事吧?” 戚博文勉强认得没见过几面的自家人,但也不熟,就胡乱嗯了声,将脸别了开去。 戚家盛笑笑,让仆从到前面开路,这才走了两步复又顿住,回头侧首等他们。 “走吧,回去了。” “好。”她牵起戚博文肉乎乎的嫩手,小跑两步,紧贴地跟在戚家盛身后。 第22章 第22章 七 内宅的五姨奶奶(上) 一连七天,大宅后门都候上几个牙婆,每当那扇厚实的铁门内传来喊打声和凄哭声,她们就美滋滋地凑上前去。没等上一刻,铁门便沉闷地吱呀开启,由老资格的婆子领着受罚遭遣弃的奴仆出来转卖。 算盘打得精的翟牙婆寻了个空,攥紧了老婆子的衫袖带到一旁去,塞她几个钱后低声道: “主家卖了这么多服侍的下人,总得再添些乖巧听话的吧?不然待需要的时候,哪里够人使唤呢?” 老婆子撇了撇嘴,把手掌朝上摊了摊。崔牙婆识趣地又往上放多几个钱,也不心痛,只一味道:“嫂子只管帮忙引荐牵线,成功后定有重谢。” 老婆子将钱熟练地收拢入袖,扯了扯唇朝她耳边低声道:“忙可赶不上帮,不过却能告你一声,回去好生物色些年岁小的孩子,能卖断终身的最佳。” 翟牙婆闻得此言,自是喜不自禁,点头哈腰,千恩万谢。而那边厢,却是或愁眉苦脸,或低泣呜咽的被遣仆婢,正忍受着牙婆们的挑肥拣瘦,甚至贬辱压价。 慢驶的马车的达行过,风势扬起气窗的布帘,乘车人便不经意地将车外一幕尽收于眼底。 黄氏低叹,转头望向正枕在膝上贪睡的懵懂纯良七少爷,叹道:“大洪说的不错,经此一遭,府内的人怕是能遣能换的,全往外撵走了。” 持家姨奶奶正好趁着这一事儿,要将府宅里下人们大换洗呢。 卢玖儿心底若有所触,轻问:“阿母,我们家会像他们一样吗?”会如他们一样,总有一天落得那般下场吗? “又怎么会一样呢。别人是卖断生死的奴仆,而我们只是戚家别庄的雇工。最坏的情况,也就不打东家工,去赚西家口粮便是。” 马车绕过后街,一路沿着青砖石板向前,直接到达戚府大宅前停下。那里早有人守候,一见来人便马上迎上前来招呼:“是卢庄管吧?总管让小的来引路,带你们去向五姨奶奶请安呢。” 卢永洪将赶车鞭交给门房的马厮。“有劳了。” 黄氏在车内也听闻了说话声,连忙替惺忪刚醒的小公子爷理好衣衫。人还未下车,便有奶娘和三五婢女蜂拥而上,口里念叨着“哎呦,我的少爷心肝呀”“可怜见的,瘦成这个样子”,然后将戚博文如众星捧月般簇拥着急急往内宅里去。 黄氏领着女儿一道,跟在丈夫后头迈过了那道大户高门的门槛。 戚府在别庄所处的十八村里可说是乡绅土豪之流,但放到城里镇上,也只不过是众多富商大户中的一员而已。戚府与普遍的富门贵户无异,宅内设计布局皆是中规中矩,但由于聘用城里一流的建筑工匠,使得规矩中又有些许玲珑的变化。 只是这些落在卢家人的眼里,心思便各有不同了。卢永洪早已见惯不怪,略为低眉顺目径直前走。黄氏以前哪有机会到过这等富贵宅第,虽然也曾多少听说过别人口述一二,但身临其境时又是另一番境地,早就忘记了丈夫昨晚的嘱咐,忍不住左顾右盼,脸上皆是掩不住的惊奇赞叹,又是向往又是羡慕,千滋百味在心头。 卢玖儿抬头环顾四周,基本上前院的景致便在心里清明了,无非是错落有致的亭台假山池水莲花,再有回廊和高树用于挡雨遮荫,居中的大道直通二门,相信穿过那里便是前厅了。但是领路人避开了大道,只迂回地带着他们通过回廊走侧边的月亮拱门,沿着夹道绕过前厅往后宅院落里去。 七弯八拐走了好一段路后,终于在院门前停下。守门的嬷嬷打量他们一眼,便打发领路的走了,只让一家三口进去院里的檐下等候通传。 站了不知多久,卢玖儿觉得有些口渴脚累,卢永洪低声让她再忍忍。再等上好一会儿,才有个青衣婢女从里面步出,睇了他们一眼,然后抿嘴笑道:“跟着来吧,夫人唤你们了。” 卢永洪谢过,便带着家小进跟着进了堂屋。没想到一进去,玖儿只觉得眼花缭乱起来。堂上莺莺燕燕的站了一堆,笑声软语充斥耳膜。好不容易定睛一看,才望见堂上摆着绣有牡丹花开的屏风阻隔开来,只隐约透过刺绣朦胧见到被围绕在中央首座上的娘俩。小的正是戚博文,另一位推想便是他的亲娘戚家五姨奶奶了。那四周穿红着绿,捧茶托果,陪笑娇嗔的皆都是这两位的伺候婢女们,真个好不热闹。 “夫人,卢庄管一家子来了。” 不知道是谁提醒了一句,场面马上静了下来,六七双眼珠子齐刷刷地落到一家三口身上,说不清道不明各有何种心思。卢玖儿马上把头低了下去。 卢永洪带着妻女向五姨奶奶问候金安。她微微一笑,颔首受了,吩咐左右搬凳请坐上茶。 卢永洪连声告罪,道:“夫人,小的皆是乡村野人,粗俗鄙陋,哪里懂礼?只担心举止言语间一不小心冒犯了夫人也不自知,只安守做好小的本份,望主家上下康泰和乐,就一切满足了。” 五姨奶奶神色微讶,指着堂上三人对旁边资历较老的奶娘说:“看来你们转述全总管的话不假,这人表里内里都一派老实谨慎,说难听的是傻冒过了,就像只驴。” 哄的一声,身边婢女妈妈们都笑了。卢永洪也一脸憨厚地呵笑。 黄氏满脸陪笑,张嘴便道:“这人嘴笨,不就是头笨驴么?夫人说的真对。” 不知道是黄氏紧张了,还是激动了,这声音听着拔尖的异常,反倒让人全静了下来。这时她忽然想起丈夫昨晚曾嘱咐过,凡事开口必三思,心里乍地咯登一下,忐忑起来。 五姨奶奶缓缓喝了口茶水,又问起别庄里的事宜如何,戚少爷在别庄过的生活如何,回城后未入宅子前又是过得如何。卢永洪低声一一答了,立场客观,字字谨慎。 卢永洪所说内容如先前与全总管和卫副管汇报的相差无异,五姨奶奶心里是有底的。视线落到卢家女儿的身上,这孩子除了刚进门时抬头四顾几眼,便一直都低着脑袋,只看得见黄氏替她盘的丫头发髻。便似顺口问道: “这是叫玖儿吗?今年多大了?” 黄氏连忙堆笑,代道:“是的,就叫卢玖儿,别看她长得瘦小,已经满九岁了。” “哦。”五姨奶奶笑得温和,“原来这么大了。来来,过来让我瞧瞧模样。“ 卢玖儿应声,缓缓走近主座,在距三步开外处停下。微微抬首间,只见稳坐中央的女子身着华衣锦服,头戴金钗珠饰,样貌娇美眉眼张扬。她旁边的戚博文被换上了一身光鲜明丽的冠服,正端危坐着,像个小大人般,倒如往常见的感觉不同。他见到玖儿眸子转过来,他身体不偏不动,但眼珠子亮晶晶的,还偷偷地朝她扬唇咧齿。 卢玖儿马上低了头首,顺眉弯唇,眼睛朝着前面的一个点看,以免冲撞了主人家。 “长得倒清秀水灵,难得的是文静乖巧。” 旁边离五姨奶奶最近的婢女掩唇笑了,插嘴道:“刚才听小少爷的说话,觉得该是个十分聪明伶俐的孩子,怎么现在一瞧,倒有点像她爹了。” 这话一落下,只听得几声“噗哧”的忍笑声。五姨奶奶笑弯了眉,指着那婢女骂道:“你们看莲紫说的,人家的闺女长得不像爹娘,那能像话吗?真是皮痒了找打!” 第23章 那唤莲紫的婢女自是连连讨饶,笑过后便揭过不说了。 五姨奶奶转向玖儿,重新拾起话头:“刚才听小少爷说起你们数天前遇险落崖,明明该是惊险的变故,他却是兴高采烈地提起,反倒让我越听越糊涂了。玖儿你好好说上一说,当时的情形是怎么样的?” 卢玖儿应是,心里边赞老爹的神机妙算,边迅速在脑里梳理好准备的说辞,放软了声音,状似回想地慢慢道了出来。还又赞叹又惭愧地说道:“少爷处变不惊,思维敏捷。那时候他还提议藉着崖上的粗藤爬下。事后经验丰富的老柴夫也说此计利于求生,不过当时就是玖儿胆子小,才拖累了少爷陪在崖上等候救援。” 一番话听得五姨奶奶搂着戚博文,又是心痛又喜爱地唤了几遍“我的儿哪”“心肝唉”,让怀里的小少爷红着脸享受着娘亲的温软拥抱。 卢玖儿毕竟是小孩的身躯,时间长了多少是承受不了的。她心下嘀咕着,罚站可是件体力活儿呀,比农忙时干活还累人。又加上说了一大堆话,越来越觉得口干舌躁,头重脚轻起来。也估摸不到主人家还想“闲聊”多久,她捻量了一下,用低声却又能令人听清的声音说道:“阿母,玖儿急,想上茅房……” 黄氏连忙告罪,带着玖儿跟引路的妈妈往外面寻茅房解手而去。卢玖儿跟在后头,临离开花厅时,还隐约闻得五姨奶奶问卢永洪的话: “你家玖儿,似乎还念过学?……” 第23章 八 内宅的五姨奶奶(下) 好不容易出了来,玖儿哪里还想回去?慢慢地上完茅房,哄着黄氏跟院子里的人讨了茶水,缓缓地饮,缓缓的歇脚。黄氏见她这样子,也不催促,似乎也有点适应不了与主家应答的那种情景。还好歇完脚刚回走到厅门前的梨花树下,便见到卢永洪已经告辞出来了。 黄氏迎上去,低问:“回去了?” 卢永洪不答,只转过身谢过送出来的青衣婢。“不敢劳烦竹姐儿。” 青衣婢竹笙笑道:“卢庄管也是这宅里的旧人了,想必是认得路的,那便不送了。” 卢永洪再次谢过,才领着妻女步出了五姨奶奶的梨花院。一直走到四面开阔的回廊处,望见前后无人,便将刚才临走前受赏的荷包递给黄氏。 她接过打开一看,不免心喜。“赏这么多?” 与黄氏相较,卢永洪的神色却不明地沉郁,只说道:“收好,别让人瞧见了。” 与来时不一样,他们走过一段夹道后,从偏门穿进一个有卵石铺路的庭园里,虽然同样栽有花草树木,但却明显比之前见到的逊色不少。再往前走便是一处连厢的院子,院里有两名妇人在树下萌凉处纳鞋,见有人来了,便抬头观望。其中年纪稍大的那位,讶异地招呼道:“大卢,你怎么来了。” 卢永洪恭敬道:“全嫂子,我顺路来看看卫副管有没有什么需要带回家去的。” 全嫂笑道:“也是,你们两家同住一个别庄,互相照应着是应该的。只是这时辰来得不巧,卫副管不在院子里呢,也不知道在哪处忙着。要不待他回来后,我替你带个话,让他到落脚处寻你去吧。” 卢永洪道了谢,只得带着妻小先行离去了。 待到傍晚饭后时分,卫大海才来到客栈,与卢永洪两人到外头叫了酒水和小食,慢斟对饮。 “准备什么时候启程?” 卢永洪苦笑。“自是希望越早越好。本来计划初四便回的,没想到途中出了那等事故,一直拖到现在。” “那倒没什么,庄里还有我家的料理着呢,十天八天才回,也不会出什么乱子。” “其它的不说,只担心……现下,只担心无法一家子齐齐整整回去罢了。”卢永洪倒酒入口,一股辛辣顺着喉道而下,却是引出另一番苦涩的滋味。 卫大海了然一笑,拎了酒壶替他满上。“遇上为难事了?那位是怎么跟你说的。” 卢永洪见此模样,道:“原来卫哥早知道,怎么不跟小弟打声招呼……” “那位的想法,谁能料得清楚,我只是不经意听全总管提到些。”卫大海凑近兄弟,压低声音,问,“那位是怎么说的?是不是,跟你说起什么玄乎的事?” “也确是玄乎得很。”卢永洪想想,也不自禁地摇头,“她道严嵩寺的高僧赐言‘此番劫难幸得贵人伴身,余下尚有大小孽障不断,应相请贵人入宅,以避凶趋吉,方为保小儿安康之善事’。”自家女儿与主家少爷一道落难,怎么反倒成了挡灾的贵人了?真真是搔破头皮也想不通的道理。 “意思是,让玖儿入宅到少爷身边当差?”卫大海问道,但下一刻便否定了,“全总管曾先探过我口风,我只道你把闺女当千金养着的。” “这么说来,那位的确是用了心思了。”卢永洪苦笑不已,“她道少爷就留在城里大宅了,让我回庄后安排将欧阳夫子请过来,玖儿还跟在别庄里一样,跟在夫子身边学文识字。” “其实,玖儿也不小了,能继续学习,又能开阔见识,算得上是件善事。”卫大海见他不语,自顾说道,“你担心什么,我约略是能猜着的。一来,宅里家大人多,水深水浅,你我这么些年难道还不熟知么?如今小少爷被谋害一事未遂,可能会让某几位狗急跳墙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来,但是那位也不是让人小觑的,你看现下她趁机借势清洗内宅,稳掌大权,便知道是个硬台子,即使有人想再做点什么过份的事,也不是那么容易。 二来,玖儿虽是同住在戚宅里,但却在欧阳夫子身边服侍求学,关系还是隔了一层,不算是处在风口浪尖上的。 三来,你这些年在宅里打下的关系铁着呢,一说玖儿是你家闺女,谁不肯替你多照看两眼?” 听得这话,卢永洪只笑,但笑意却没达眼里。人走茶凉,这道理是千百年不变的。何况现下很明显,五姨奶奶是要将他们一家子掌控在手里呢。她是主他们是仆,即使其它人有心相帮,但要是真摊上事情,又怎么会冒着触犯主家的风险来帮扶他们呢。 卫大海拍拍他的肩膀。“有我卫大海呢,难道你还信不过我,怕我疏忽了侄女儿么?老爷来信说还有六个月便回来了,你担忧的也就只这半年了。现下这局势,那位风头正盛,也是最有资格最有可能被扶正的。你只好好考虑,如今若顺势了,会如何;若是逆意了,又会如何?” 卢永洪沉默了半晌,饮了近半壶闷酒。 外面的天几乎黑透了,月儿慢慢爬上了树梢头。酒馆的招风酒旗微荡,檐上的灯笼烛火将光映上去,便是笼罩了层淡红的纱,像是姑娘脸庞娇羞地招徕着往来的路人。 小二又送上了一壶烈酒。卢永洪这时已微有醉意,胃里的麻暖慢慢沿着肠子爬上了脊背,再蔓延上了脑门。卫大海也似是微醺半醉,拿着根竹筷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杯沿,就着清脆声哼起了俗曲小调。 “卫哥,”他低声道,“那位还吩咐了件事。” “啥事?” “别庄里上一手的帐册和亏空数目,须好好整理后抄一份备本到那位手里……” 敲击的手微顿,卫大海偏着头想想,笑了。“数天前的谋害之事报了官,今早通缉的公文已经发出,并派送到周边各个县城。那位还另外设了悬赏,雇人跟踪抓捕凶徒去了。看来除了这一桩外,那别庄上一手也在悬赏之列吧。要是这两厮最后还能逃得过去,那真真是祖上烧高香了。” 第24章 看来那位是铁了心要清除障碍了。卢永洪心中一动,似是定了主意。 “卫哥,那帐册和数目,不如提前派人快马给老爷送一份……”见他转面过来,卢永洪脸上的忧虑已经消散了不少,笑道,“谨慎些,能免去不少麻烦。”谁能料到那位还有什么样的手段呢?如果有天将主意打到他们头上来,那可是大大不妙了。 卫大海哪里不明白,无言一笑,拎起壶耳把酒斟满举起,与卢永洪对杯共饮。 待在客栈房里的卢玖儿如何知道这些,明明是与她切身相关的事情,却就这么不知不觉中被敲定成了。 第24章 九 入府的卢玖儿(上) 正所谓计划赶不上变化。原本打算在野趣田园里,独酌一壶酒,酣然梦中游的欧阳斋夫子,在美梦做到一半的时候,稀里糊涂地被抬上了马车,一路颠簸地送上前往大城戚府的路途上。 卢永洪接到报信的时候,正在客栈厢房里与妻女一道封着过年的利是钱。 “这是怎么回事?”黄氏接过报信人送来的礼盒,有上肉、有年糕、还有各个式样的零嘴儿。 卢永洪给报信的仆从递了谢钱,再从零嘴儿里抓了一把塞到他口袋里,这才送了出门。 卢玖儿瞅见盒子里有糖果,捏了一块扔嘴里。嗯,好甜! “往年主家分发的年礼也就是几个礼钱,怎么今年还加送礼盒了。”黄氏喜不自禁,“这下肉有了、年糕也有了,明个儿只需再买只鸡去吃团年饭就可以了。”这下可省了明天一大半的开销。 卢玖儿关心的却是另一件事。“爹,之前主宅也邀请了好多次,但夫子一直不愿意来回折腾。这下突然到主宅过年,会不会就一直留在大城里了?” 女儿的心思从来都是敏锐的。卢永洪伸手摸着玖儿的发顶。“应该是这么回事了。” “怎么说?”黄氏闻言有点愣,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七少爷过年后不回田庄里,所以欧阳夫子也就接进城里来了?” “嗯。”卢永洪缓缓坐下,见女儿咂吧完糖果,便亲手挑了另一颗喂了进去。看着玖儿朝自己笑得没心没肺的,心里柔软暖和极了。“这糖果就城里一两家铺子有卖,价格也精贵得很,咱们平时不花这冤枉钱,你省着点吃啊。” “知道了,给爹吃一个。”卢玖儿捏起两片糖莲藕,左右开弓分别往两人嘴里一塞,“娘也吃一个。甜不?” “甜、甜!囡儿吃吧。”突如其来的甜味滋润着心窝,只是黄氏心里的疑问占了上风,不由得追问道,“大洪,这五姨奶奶不是打算让七少爷在乡下住上一年半载的吗?这才几个月,怎么就改变主意了呢?那玖儿怎么办?田庄周边也就霍夫子一家私塾,别家的要走好几条村子才到呢,而且也不知道人家收不收女孩儿。” “这不担心,”卢永洪抓了一把瓜子给黄氏,平静答道,“玖儿还是照旧跟着夫子学字,只是换了个地方。五姨奶奶说了,欧阳夫子一来就让玖儿跟去身边伺候。” 黄氏喜上眉梢,连忙问:“这在主宅里伺候可与在乡下跟学不一样啊,这得有工钱才是个理儿!她年岁虽小,但别人家也有七八岁的进宅里做工,一样有工钱的……” “有、有!得了吧?”卢永洪再抓了把瓜子给她,“这钱又不多,你与其惦记这钱的事儿,还不如想想给囡儿收拾点什么物什,刚才报信的也说了,欧阳夫子已经进宅了,让玖儿下午就过去。” 这话一落,黄氏哪里还有闲功夫磕瓜子,立即站起来往房里面走。“这么急,那我可得赶紧整整。” 卢永洪耳根终于清静了会儿,转眼望向若有所思的卢玖儿。九岁的人儿骨肉匀称,就是婴儿肥的小脸长得喜感,黑葡萄的眼珠子衬着一双拱形眉,透出小机灵却又从来都表现得乖顺,从未让他这为人父亲的操心伤神过。 他爱昵地抱起玖儿,坐到自己的膝盖上。 “玖儿,想继续跟欧阳夫子学学问吗?” “想。”卢玖儿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但是不是就不能跟爹娘住一起了?” “要想有收获,总得付出或割舍些什么。”卢永洪朝她笑,“囡儿就只管做想做的事情,爹会想法子给你搭桥铺路的。” 卢玖儿的心里纠结着,沉甸甸的。“爹九岁的时候,都做些什么?” “我么?”卢永洪仰头想了想,“那时候应该在木材店里当学徒吧。” 也是,那时候亲奶奶早改嫁了,继母又生了二儿一女,家里也不指着个小毛孩能挣几个钱,可以找到别的地方呆着不碍人眼、不耗口粮就阿里佗佛了。 “但是,玖儿,”卢永洪严肃地望着她,“你要记着,咱们可以穷,但不能没志气,要懂谦卑,但也须有傲骨。你进了戚府大宅后,伺候的是欧阳夫子,干的是戚家的活,吃的是戚家的粮,领的是戚家的钱。这恩典是五姨奶奶给的,但戚府掌权的终归是戚老爷,而戚家人永远是宅里的主人。你得明白这些个道理。” “知道了,玖儿会谨言慎行的。” “你在宅里多跟着欧阳夫子,没熟人带路的话,不要在宅里四处走动,也不要轻易相信旁人的话。更别贪玩跑到外头去,城里不比乡下,拐子特别多。” “知道了,爹。” “女孩儿家的时间过得很快,有些到了12岁就嫁了人,再长大些的也就85就要嫁了。嫁人后的事情,爹是管不了你的,但在这之前,爹会让你开开心心地过。既然玖儿想识字,就抓紧这机会好好跟着欧阳夫子学。但不能瞎学,要有自己的想法。” 自己的想法?卢玖儿侧头望着父亲,抱着自己的那具身躯显得伟岸。 “阿玖以后过怎么样的日子?”卢永洪点了点她的鼻子,“富家子弟可以挥霍时光,但穷苦人家不拚命干活就挣不到银钱买粮糊口。我们家虽然不愁吃穿,但也是手停口停,没有多余的闲暇玩乐。爹娘也就这样一辈子过了,但阿玖还小,还有得选择。” 只是,这选择是需要资本的。家庭背景已成定数,但学识和技能呢? 卢玖儿有些怔然。脑里闪过了一抹光,仿佛抓住了光的尾巴,却又好像没有。 趁着还有些时辰,卢永洪拿纸笔画了戚府大致的布局图,细细说了一些重要的人与事。玖儿认真地边看着边记到心底里。 “如果遇到事情府里找不到人帮忙,除了云山巷的爷爷外,还可以到东墟集市上寻卖鱼佬。那里的卖鱼摊档只有一家,档主是我的至交好友,要唤他王伯伯。记住了吗?” “记住了。” “还有啊……” 自有记忆起,仿佛父亲从来未与自己讲过如此多的说话。这一个中午,却像是把一辈子的话都恨不得都嘱咐一遍似的。有一种唤作幸福的暖意,缓缓地爬上了心窝。卢玖儿软软地倚在父亲怀里,听着强有力的心跳,笑得很甜。 第25章 十 入府的卢玖儿(下) 站在戚府的大宅门前,红彤的斜阳已挂到高楼瓦顶处,将卢永洪父女俩地上的影子拉得老长。他们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迎接迎接欧阳斋的马车由远及近而至。赶车的小伙子跳了下来,三两步上前拍开戚府的门。“欧阳夫子到了!” 第25章 卢永洪主动上前将脚凳放了下来,卢玖儿挽起车帘唤了声夫子,欧阳斋这才扶着老腰藉着卢永洪撑扶的手劲下了车。 “劳烦卢庄管了。”欧阳斋大叹,“没想到这把骨头真的老了,这一路上颠簸像是散了架似的。” “夫子言重。小女顽劣,此次有幸留在夫子身边侍奉,日后还请您多加训导。”卢永洪行礼。 欧阳斋侧头斜了眼卢玖儿,她微微一笑,顺势上前虚扶他的手肘。 “夫子一路辛苦,待会儿到房里歇下后,玖儿给您按腰泡脚。” “嗯。”欧阳斋满意地用鼻子发声。这妮子按摩的手势还是不错的。 戚宅大门里出来两人迎接欧阳斋,正正是全总管和卫副管。几人相互招呼并行了礼。 卢永洪低声与玖儿道:“今夜我与你娘到爷爷处团聚,明天一早就起程回田庄。你今儿个才来,夫子身边也不好离了人,就安生待在这里过节。日后我寻得空,再进城来探望你。” 玖儿点点头。卫大海与卢永洪交换了眼神,然后笑容可掬地将欧阳斋迎进了宅里头。卢永洪目送他们的背景消失在屋廊深处,便转身离开了。 这次跟上次进府不一样,转了几个弯,一路上只见到些清雅布置的庭台楼阁。最后进了一处院子,院门边墙上有龙飞凤舞内个字:采荔轩。 轩里面还有一个杂役,十五岁般年纪,卫大海唤他夏满,细细交待一番后便离开了。 欧阳斋一路疲累,不愿动弹。主家两次派了人来,邀请他一同共进团年晚宴,他都直接推拒了。后来主家送来了一席丰盛的菜肴,欧阳斋也是囫囵用罢,早早烫了脚便进房熄了灯。 夏满瘦瘦高高的个子,许是从小便干粗活,皮肤粗实黝黑,眉眼低垂,并不多话。 夫子劳累过后胃口不佳,饭菜都只动了些许。卢玖儿将肉菜往夏满碗里头夹,他没有闪躲,也没说什么话,只抬头瞅了玖儿一眼,便风卷残云般吞咽入肚。草草用完晚餐,夏满二话不说,顺势便收拾桌面。卢玖儿连忙按住他,道:“小满哥,我来做就好。” 夏满没理会,迳自将盘子碗筷收拾了,往小厨房走去。卢玖儿连忙快步跟上,帮着他将碗盘洗了,又抢了抹布回屋擦了桌子,转身瞥见他双手拎了几件物件往外走,忙喊话问:“小满哥,你去哪儿?要帮忙不?” 夏满摇头。“我去将食盒和用具还上。”哪里送来的物事,用完了便得往哪里送。 “哦。”卢玖儿看着他掩门而去。 今夜的天色不错,无云亦无风,月娘清幽明亮,毫不吝啬地将白光散落开去。卢玖儿拿了烛灯,在采荔轩里逛了一遍。这个小轩院里种几棵荔枝树,正屋一进大厅,二进是书房。正屋的右侧是小厨房,左侧有连排两间厢房,大的是欧阳夫子现住的,小的那间里面铺了整齐的被褥,但打开里面的橱柜都是空空的,昭示着此处还未有人进驻。卢玖儿将行李和自己收拾了一翻后,仍未觉有睡意,便到书房里翻箱倒柜去了。欧阳夫子走到哪里都离不了书和酒,正好将打包里的物什整理出来。 忽尔有人声传来,卢玖儿提灯而出。 院门处有人边拍边喊:“欧阳夫子在吗?” 卢玖儿赶忙上前接话。“在的,可是早早歇下了。” 院门打开来,烛光与月光相映,第一眼望见的就是戚博文那白胖肉嘟的脸庞。卢玖儿不由得抿嘴笑道:“七少爷怎么来了?” 乌梅笑答:“少爷们想向夫子拜个早年呢。” 少爷……们? 卢玖儿这才抬眼细望,离几步远处还站着四人,其中二人竟然是戚家盛主仆,另外一个陌生男子身上瞧着也是一身公子哥儿的派头,便低头行了礼。 “夫子怎么这么早就歇息了?”戚博文皱眉,跨着小步便往里走。玖儿连忙拉住他。 “七少爷,你轻点声。夫子可是有起床气的,别真扰了老人家好眠。” 戚博文闻言一顿,心有戚戚焉。张目四望轩落四周,除了正厅映出盈盈烛光,其余都暗黑静默得很。 “大哥,七弟,那我就先回了。”陌生的少年原来便是二房之子戚博裕,他二话不多说,带着仆从转身倒离开。 乌梅劝道:“少爷,咱们也回吧,明天再过来。姨奶奶在院里等着,给你准备了大红包呢。” 戚博文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也没什么好脸色。脸面朝天用鼻子哼了哼,转身甩袖便要离去,忽然间又顿住,侧面朝乌梅喊到:“你,给她发个利钱。” “是,小少爷。”乌梅笑意盈盈,解下腰袋掏几枚碎银子,递予玖儿。 卢玖儿一怔一愣,脑袋有些转不过弯来。 戚博文嫌少。“爷有这么小气吗?你多给几个!”他伸手探去抓了一把,直接塞到她手心里,也不管掉了几颗到地上,转身便大踱步而去。“走了!” “慢点儿,少爷。”乌梅赶忙跟上。 “啧啧,我这小兄弟年岁虽小,却出手阔绰大方。”戚家盛一步一踱进了轩院,迳自步入厅里坐了下来。 有福笑嘻嘻地捡起漏落地上的碎银,放到玖儿微显僵直的手心上。“阿玖,这银钱你先收好,明天主家还会有发呢。” “有福哥。”卢玖儿朝他点点头,算是谢过。跟着进了大厅。 有福没有进来,只呆在了荔枝树下。 “坐吧。”戚家盛反客为主地招呼着。 卢玖儿心里有种奇妙的感觉。以往在田庄里,虽然知道他是东家的大少爷,但平时相处该说的说,该玩的玩,也没感觉到有什么特别不同之处。而现在,她寄居篱下——居然也是没有什么不自在的。 卢玖儿俏皮一笑,端正地弯腰行礼。“玖儿给大少爷拜个早年!祝大少爷身体康健、岁岁平安、吉星拱照……” “得了!得了!利钱明儿再给,不欠你的。”戚家盛摆摆手,笑道,“本来写了信想托你顺带捎给阿谦,没想到你居然留下不走了。” 卢玖儿摸了摸茶壶,水还暖和,就倒了杯茶递予他。“听说你平日待在书院里,很少在这宅里过?” “住这里没意思,与其花心思跟那些人绕些弯弯道道,还不如在外头清静些。你既然进来了,有些事不得不防。”戚家盛坐直身子,正色告诫道,“上次的坠崖事件就是前车之鉴,切记离那些主子们远远的,乖乖待在夫子身边,别掺和些露脸张扬的场合。明白吗?” 卢玖儿侧了头,问:“到底是谁要害七少爷?”那才多大的人儿,却如此心狠下得去手,不惜将无辜的人也连累进去。 戚家盛伸手比了个二字。“也许是这位,要除去心腹大患。”再伸手比了下三和四,“也有可能是这两位在搅浑一池浊水。” 卢玖儿点点头,表示明白。爹有说过,戚府大奶奶已经病故,戚家盛是大奶奶陪嫁通房所生的,至今未上族谱。二姨奶奶生有二少爷戚博裕和三姑娘戚丹玉,在府里地位稳固,向来在内宅掌权。三姨奶奶和四姨奶奶两人膝下无子,唯二姨奶奶马首是瞻。五姨奶奶据说是有特别的背景,生有七少爷戚博文,一直与二姨奶奶呈两双争斗之态势。 第26章 “不过只要事不沾身,一切皆付诸笑谈。”戚家盛闲闲地品口茶。不错,是好茶,就是淡了些。 卢玖儿似笑非笑,不着意地观察他眉眼的表情。“大少爷,这可是你的家里事。” “此言差矣。”戚家盛痞痞一笑,“这是老头子的家里事。” 是错觉吗?他唇边勾起的那抹笑,弧度如此的深,可眼眸却渊黑深沉,寒芒辉映。 卢玖儿心下一凛,缓缓地站起来,走到他跟前。他讶然地回望玖儿。 “他们也在打你的主意,是吗?”卢玖儿问得直接,不带一丝掩饰。 戚家盛有丝意外,想了半晌,方才答道:“还好。” 还好?这是几个意思?卢玖儿不解皱眉。 “别的事情你少管。”戚家盛却不耐烦细说了,站起来拍拍衣衫,道:“照顾好自己,别惹人费心便足够了。” 卢玖儿跟在后面追出几步,唤道:“你若是要托人捎信,明儿一早拿去京华客栈给我爹。” 戚家盛就那么头也不回地走了,也不知道听到不听到。 卢玖儿回到书房里抱着典籍,也不知道坐了许久,耳边传来了远近不一却起伏不已的炮竹声响。卢玖儿推窗看去,月儿挂在映红了的天际上。 过年了。 第26章 十一 出名的欧阳斋(上) 大宅里虽说没有男主人在,仍然阻挡不住藉着拜年来攀关系的宾客们。 戚府门庭前车水马龙,往来人流络绎不绝。如此一年一次的喜庆佳节,姨奶奶及少爷们自然要趁着好时机活动一番。欧阳斋从善如流地给戚博文放了五天的年假。 各位少爷过年第一天便带着节礼来拜过夫子,也顺道赏了院里侍侯的卢玖儿和夏满。恢复教学后,戚博文照常每天两个时辰过来学习,其余时间欧阳斋乐得清闲,跟在田庄别院里没什么两样,继续整天边端着酒水边阅书卷,过着如神仙般悠哉的日子。 除照顾好夫子三餐和日常起居外,也没有额外的活计要做,卢玖儿便也躲进了书斋翻起了野史杂记来看。欧阳斋曾经解手时途经,进来瞄了她几眼,一脸睥睨道:“不务正业!” 卢玖儿没当回事,只回以嘻嘻一笑:“何为正业?考科举吗?” 欧阳斋噎了一下,无言以对,只重重地哼了哼,然后踱步而去。 第二天卢玖儿再到书斋时,发觉身高可及处多了许多本有趣的杂学书卷,另外还夹有几本算学。她取了出来随手一翻,好家伙,里面还夹了不少手记,这些可是老夫子私藏的精华本。她心下不免窃喜,转身便攀着窗边向庭院里嚷嚷:“夫子,今晚阿玖替您按按脚哈。” 欧阳斋不满,吹着胡子瞪眼睛。“只今晚而已吗?” “好的,明晚也给您按一按。”卢玖儿心情极佳,笑眯眯应了。 写阅卷手记是一个好习惯,跟着夫子的时间长了,自然而然便习以为常了。好在戚宅从未短过采荔轩的笔墨纸砚,夫子也任由她取用,就是偶尔会手残地翻阅一下玖儿的手记,然后嘲笑讽刺几句,再有意无意地指点一二。卢玖儿自诩心胸宽阔,每每遇此,自然点头称是,欣然受教。夫子见到,脸上不表,但心下大悦,更是指点得稍微慇勤了些。 以往在归闲田庄,每隔段时日,会有人上门送书单给欧阳斋。往往只需要他老眼一浏览,拿只毛笔圈几个圈,隔几日自然便有人将书卷送至门前。虽现下身处大城戚宅,情况也没有例外。但此次欧阳斋勾选完书单后次日,便唤卢玖儿整衣梳发,让夏满去向主家借了马车。 欧阳斋上车时就只说了句“去书肆”,夏满便驾着马车出发了。卢玖儿坐在车厢口处,细细声就着夏满的耳边问道:“小满哥知道去哪间书肆?” 夏满憨直一笑,答道:“南粤城的书肆一个手掌都能数得过来,无非就集中开在两处。夫子想去的,必定是一德书院的方向了。” 卢玖儿了然地哦了声。“那另一处呢?” 夏满不自觉地耳根泛红,眼睛看着别处,似是随意地答道:“另一处在墟市后街罢。” 当时卢玖儿未明所以,很久以后才晓得,原来墟市后街靠近花街柳巷,那周边摆卖的多是淫词艳图和情史野书。 六榕是城里最大也是藏书最多的书肆,一楼左侧是笔墨纸砚的日常买卖,右侧设有茶座和评书台以供读书人交流。书肆二楼中庭处立有大型书架,放满了古今藏书卷籍。三楼处是多宝阁,据说置放的都是千金难寻的上佳好物,只有名仕富贵才会被受邀上三楼。至于四楼和五楼基本上不开放。 马车停在六榕书肆门前,欧阳斋并未立即下车,而是让夏满去找掌柜的报名号。没多久,便有人迎出来请夫子下车,并在前面躬身引路。夏满留下守着马车,卢玖儿三步紧着两步跟在夫子身后走。 欧阳斋慢步踱进书肆,缓缓拾级而上,似是有意无意地瞥了茶座处的评书人一眼。卢玖儿沿视线看去,那中年的评书人脸白留须,身穿灰白儒袍,手执一把折扇,正摇头晃脑地侃侃而谈。附近有十来位书生和贵家子弟模样的围坐在左近,或品茶或专注地侧耳细听,间或爆出一两声“好!”,又或是忽尔长叹沉吟“原来如此”。旁人观之,倒感觉这帮人是痴是傻了。 领路人一直引至四楼的一处雅致包厢前,请欧阳斋入内而坐。包厢内有茶师侧立恭侯,见客人撩袍入坐后,便也行礼跪坐煮茶。有一剪红梅孑然立于白瓷瓶内,孤艳傲然,另有一番风姿。微风拂至,缕缕茶香中仿佛夹着丝梅香,顿时心旷神怡起来。 卢玖儿原本立在夫子身后,忽尔有人身未至却笑声先及,朗朗道:“先生莅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眼前人影晃动,见得一位装扮低调却不失富贵的人物入内后,便有刚才的领路人向卢玖儿微笑招手。她不免讶然,侧首间见夫子微微颔首示意,便出去了。领路人将卢玖儿引到隔壁的茶室处,给她开了一壶清茶,便由她独处稍侯,等待大人们召唤。 卢玖儿顿感到百无聊赖,见无人理会,便拾步回到一楼处听人评书。但茶座皆是男子聚首处,她靠过去未免太过于扎眼,于是便走到另一侧的专卖柜台处边假装挑选笔砚,边侧耳凝神细听。 评书人声线浑厚,中气十足,声音穿透力很强,讲述的是史记其中一卷的内容和评说。评说用词大胆,思路新颖,还辅说当下时政,针砭时弊,字字珠玑。听者无不时而点头称是,时而摩拳擦掌,时而低头沉吟,时而慷慨激昂。 而卢玖儿倒是越听越是清明,尤其忆起夫子上楼时那意味深长的一瞥,心下像是获得什么至宝般窃窃自喜。咱家夫子这是人老心不老哇。 “阿玖姑娘。”有人靠近身边笑唤道。 “有福哥?”卢玖儿闻声侧首,并不自觉地左右张望了下,“你怎么在这里?大少爷也来了吗?” 有福笑答。“我过来给少爷买些物件。阿玖是随欧阳夫子外出的吗?怎么就你在这里呢?” “夫子在楼上雅间呢,我等着也是闲着,便随处逛逛。”卢玖儿见有福两手空空,问道,“要买什么物什呢?还没挑选好吗?” 第27章 有福略显尴尬一笑。“是的,这店里恐怕没有,不敢再耽搁了,这就到别处找去。” 别过有福,又等了近两盏茶的时间,夫子下来了,顺手将一只锦袋往卢玖儿怀里一扔,便直接就上了马车启程回府。书肆的掌柜一直在门口恭谨地目送他们远去,直至街巷转角仍立在原处。 卢玖儿拈了拈锦袋的份量,不重还有点儿轻,用力捻捏一下,发出纸张摩挲的声音。瞄了眼靠在车厢处假寐的夫子一眼,她轻轻拉开锦袋探看,居然是银票。也没敢取出来看金额,连忙将袋口拉紧了,紧紧揣在怀里,不敢再乱动。 第27章 十二 出名的欧阳斋(中) 用罢晚饭,欧阳斋照旧歪在太师椅里,边阅书卷边小酌几杯。卢玖儿给他留了几碟下酒菜,便将其余的残羹冷肴撤了。走到小厨房处,听见有福在采荔轩外敲门叫唤,她便连忙应声而出。 “有福哥来了?” 有福回礼笑道:“阿玖姑娘,今儿田庄那边有月供送来,里面有你的信件呢。” “是吗?”卢玖儿惊喜道,“有劳有福哥告知,那我那该到哪里去取呢?” “少爷就在前面的亭子等你呢。”有福转过身,示意她望向张目能及之处。 夕阳西斜下,游廊旁的流水亭阁内,果然有一束冠少年的身影站在背光地里,被落日余晖拖得修长修长的。 大城宅府里的戚家盛,跟田庄里的乡村少爷感觉不大一样。 印象里的他,是张扬的,肆意的,痞笑的,爱憎恨怨分明。 而今的他,倒像是一幅淡墨画就的人物,淡然低调,笑怒不显,轮廓模糊了起来。 进了戚府后,虽然没刻意去走动打听,但也会听到不少闲言碎语。 例如说,这位大房奶奶的通房侍婢诞下的大少爷,自出生后便放养在田庄里,并不受重视。这次若是不是趁着备考童生的由头回到大城来,恐怕戚宅人都忘记了有这么一位主子。戚宅上下本以为戚家盛会藉着此次进府,必定摆摆大少爷的谱儿,即使并非极端铺张轻狂,最起码也会像那些姨奶奶的弟侄们一般,在府宅内呼仆唤婢,早要绸缎晚要参茸,山珍海味吃喝拿要,大大折腾显摆一番。 可结果,这位戚大少爷仅搬回宅里没住上几天,便直接搬进一德书院里去了,偶尔才回到这边一趟。即便是人回到宅里,也宛如是作客一般,衣食住行皆安分规矩得很。 当然,上述的都是别人口耳相传的闲言碎语。不一定为真。反正只单说“规矩”这两字,要真安在戚家盛身上,卢玖儿是怎么想都觉得别扭得不可思议。因为,她认识的戚家盛,从来只有“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夕阳时分,落日光辉笼着整个戚府,余晖漫漫,映得凉亭及旁栽的枇杷树满罩金黄。金灿的光辉透过树冠的层层枝叶,再细漏下星星点点的亮光,衬得氛围温暖了起来。 站在亭口处那熟悉的少年,身高越渐颀长,眼神深邃,嘴角的微弯依旧沾染痞意。残照在他背后晕开,增添了几分内敛的莫测高深。 “快来坐。”他侧身一让,露出石桌上摆开的几碟糕点,“听说这些都是小屁孩们爱吃的,你尝尝。” 闻听此言,心中冒起的愉悦之情忽尔烟消云散,洋洋暖意也直插至冰点。卢玖儿忍住微抽搐的嘴角,衔着抹礼貌僵硬的微笑行礼问好。 眼珠子骨碌溜过桌面,果然是小屁孩爱吃的糕点。平时戚博文来采荔轩上堂时,就偏爱带这些来当零嘴儿吃,顺道也投喂她不少。 戚家盛倒了杯水酒,推到卢玖儿面前。 “这是桂花酒,味香酒淡,别有番雅致的滋味。” 卢玖儿谢过,双手端起来先嗅了嗅,的确有股沁人心脾的桂花清香。轻轻沾了沾唇,呡了味道,再咂吧几下。 “嗯,好喝!” 戚家盛看她像只猫儿偷酒般品尝,好玩又有趣。本来这酒他是觉得如水般清淡,没什么意思,只是带来哄一下小女孩。瞧着她如此这般,倒觉得口渴起来,便拎起酒壶直接就口而饮。 卢玖儿想制止没来得及,只好圆睁了双目瞪他。 “大少爷,我才喝了一小杯……”怎么就喝起独酒了呢。 戚家盛耸耸肩。“那再给你倒一杯?” “不了、不了。”卢玖儿连忙摇头摆手,敬谢不敏。 “听有福说你去过六榕书肆了,是去办什么事情吗?” “嗯,随夫子去的。”虽然刚用完晚餐,但盯着满桌可口的糕点,卢玖儿还是没忍住拈起一件塞进嘴巴里。 “欧阳夫子跟书肆的东家是熟识吗?” “接待夫子的应该是掌柜的,我马上就退出来了,具体的不太清楚。”卢玖儿心下一转,警觉地盯着戚家盛看,“你想打听些什么?” 戚家盛闻言觉得好笑,反问道:“你都知道些什么?” 卢玖儿一怔,认真地托腮偏头想了想,自己好像真的将爹训导“不闻不见不管不知”的嘱咐做得很到位,很多事情只看到表象听到片面,但都没心思去深入细究。 戚家盛有点哀其不争地叹息。 “欧阳斋将手记卖予六榕书肆,现下评书说的都是那手记的内容,这一点你已然察觉到了吧?” “嗯嗯。”卢玖儿边嚼着炸奶糕边点头。 “欧阳夫子是五姨奶奶托人引荐请到南粤城来的,平日闭门教书,不问世事。到底是怎样的机缘下,能请出他的手记并予人评说?” “嗯?”卢玖儿怔愣一顿,眼珠子滚了滚,心里便约莫有了数。 戚家盛也不理会她,只自问自答道:“自夫子到了大城,一直闭门采荔轩内,过年过节也没有参加主家聚餐,几乎没有机会与其它人见面接触的机会,无非就是我们几个戚少爷上门拜访,剩下的就是你和夏满两人。” 卢玖儿听闻,心下也生了疑惑,脑袋不由得跟着转了一下,慢慢地有些念头模糊地冒了出来。她不经意张开了小嘴,一时忘记合起。 戚家盛见到,心生歹意,伸手将她嘴巴捏上,惹得她连忙闪躲开,杏目怒睁。 戚家盛也懒得得拐弯抹角,反正凭玖儿现在的小脑袋瓜子不但想不清楚,可能还会胡乱猜测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出来。于是,他便直接点明道:“夏满是厨管夏永寿的外侄,夏永寿则是老二之子戚博裕奶娘的丈夫。这样沿着线索一牵扯,事情就很明朗了。”戚家盛笑得诡秘,伸手比出两个手指,“这一位果然厉害,虽然被剥夺了持家主权,禁足闭门不出,但爪子仍然能伸到这里来,搅动一池浊水。” 第28章 十三 出名的欧阳斋(下) 二姨奶奶?卢玖儿一脸问号。不应该呀,她一个内宅妇人,为什么要去动欧阳夫子的脑筋? “她有什么企图吗?”是想让欧阳夫子离开戚府,让五姨奶奶的儿子失去一位好夫子,就这么简单的目的么? 戚家盛笑了,伸手戳她额央。“看你神色,应该是猜到一些了。当初老五耗费人脉关系找来欧阳斋这一位大儒,为的就是在争夺持家主权时有一枚有力的筹码,同时也是为了儿子戚博文辅好入仕之途。现下,老二被老五折断了归闲田庄的手脚,失了一大笔供养银子,便怪不得冲动地对老五之子动了手。可惜却没能伤筋动骨,反而反噬自身,现下缚手缚脚下,不敢张扬太过,于是拐着弯打主意到别处去了。” 第28章 卢玖儿眨着眼,瞥着他问:“那敢问戚大少爷,在此中又出了多少力气呢?”既然事情始末掌握得如此明晰,这公子爷不可能只是因为太闲了八卦一下而已吧。 戚家盛闲闲仰首自酌一口,道:“只许他人算计我,就不许我自保吗?” “仅仅是自保吗?”卢玖儿嘻嘻一笑,小手指着他鼻子笑,“戚大少爷何时变得如此仁善了?”原本就是只一肚子坏水的狐狸。 戚家盛痞痞一哼,不再多说。 卢玖儿转念一想,问:“那天有福是跟踪去的书肆?”虽是问句,语气却肯定。 “嗯哼。”戚家盛用鼻子应了。 “那二姨奶奶到底还想对夫子做什么?” 戚家盛歪头一笑。“欧阳斋毕竟是有功名在身的大儒,只是适逢落泊才让老五有幸邀请至此。老二对于欧阳斋可不敢得罪,但却可以力捧。” 力棒?“什么意思?” “估摸再过些许日子,欧阳斋的名号便会传遍大城上流阶层,届时一德书院的院首便会亲自上门拜访吧。”戚家盛闲适地用右手摩挲着微尖的下巴。 “一德书院?”卢玖儿眉头轻皱,盯着他看。 这妮子的目光,是在怀疑他吗?恁大胆。 戚家盛笑哼道:“你忘记了老二的儿子戚博裕也在书院傍读吗?这些俗事,哪里用得着我亲自出马。你也太小瞧我了。” “如果院首亲临盛邀,想必夫子会答应的吧。”卢玖儿呢喃。 毕竟戚府宅内明争暗斗不断,要是有更好的去处,夫子必定是不愿再待在这是非之地,免得沾染浮华尘灰的。 戚家盛看她的神色,笑而不语,只随手将另一碟甜而不腻的枣糕推至她面前。卢玖儿沉吟不意间,自然地伸手取了,边吃边思索。 “今天田庄的月供是卢庄管亲自监送的。”戚家盛忽尔凉凉地扔出一句话。 “阿爹来了?”卢玖儿果然似是被乍醒般,“那他人呢?” “我们聊了许久,因他还得赶着回庄里,用过午餐便走了。” 卢玖儿皱眉不展。“你们聊了许久?”他们俩有什么好聊的,既然远道而来,不是应该过来找女儿好好聚下话,互诉一下思念挂怀之情什么的吗? “能不能别像你家的鸟儿那般学舌?”戚家盛知道鹩哥的事情,不由得打趣她道。 卢玖儿笑不出来,正色道:“戚宅的浊水,我们避之唯恐不及。” 这种情况下,她不由得乱七八糟地想,这大少爷是不是趁着她和爹没见着面,人又在戚宅里,所以特意蒙骗了爹什么,用以换取他的助力。 戚家盛闻此哈哈大笑,笑得趴在石桌上抚额,仿佛就要喘不过气来。 “你笑什么?”卢玖儿不悦。 残阳最后一缕光奋力绽射,映得漫天浮云红艳无边。 “你们早就在浊水之中了,还能避到哪里去?” 石亭里的两人或趴或坐,渊眸对上杏眼,少年与女孩皆如蒙上诡异的血色般。 “不管你愿或不愿,这世上俗人皆如江流行舟,要么随波逐流,要么砥砺前行。你可以不屑去算计谋划,但要提防他人暗算谋害,倘若没有足够的能力和筹划,又如何能守得住寄望的那一方宁静?” 戚家盛眉眼弯弯,唇弧微翘,却满是讽刺。微风拂起他几缕黑发,如黑羽伸展张扬,散发冷酷的气息。 “本少爷避无可避的迁城,归闲田庄的变故,戚博文的暗杀,正在进行针对欧阳夫子的谋算,还有暗地里未知的无数只黑手……只要你我待在戚宅,便避不开那些肮脏。难道,要继续视而不见,如掩耳盗铃般继续过活,直至有一天,将小命也被谋害终了,方才算完?” 不意间侧首,睨见小姑娘沉凝的神色,眉眼染上了丝微哀戚,戚家盛不意间张扬的气场缓缓收敛起来,伸出手掌轻拍那丫髻前额,如安抚小猫小狗般。 “你爹在戚宅这么些年,现下能担任庄管之位,也并非真的是俗事皆不沾身。不然,今天归闲田庄的负责人便不会是他。凡事皆是进得去,方出得来。你爹并非表面那样轴,真正是心思玲珑,以暇掩瑜。” 卢玖儿闻言,横眉冷对,用目光剐他。戚家盛轻笑。 “我搬到大城时日不多,在戚宅没有任何根底,你以为我是如何能短时间内铺设耳目的?” 他的意思是…… “阿爹?”卢玖儿张口结舌。 她到底听见了什么?他的意思是、他的意思是,阿爹早就站队了?也就是,她并非自认为的凡事不沾身的世外中立之人,而是不知不觉间已归属了大少爷派别? “后知后觉,真枉费了一副好头脑。”戚家盛自石桌的另一侧拎出袋包袱,递给卢玖儿。“这是卢庄管给你的。” “哦。”卢玖儿接过,神情还是有点呆滞。 戚家盛再另外变出一方锦盒,推到她面前。“这是你在书肆盯了许久的花笺纸。”随即叹喟一声,道,“果然还是小女孩,喜欢这些中看不中用的物什。” 卢玖儿脑袋一时未转过弯来。戚家盛见天色已暗,便站起来要走了。临行前转身,似笑非笑地睇着她,意味深长。 “想想以往,想想当下,也想想以后。” “早点觉悟吧,阿玖。” 第三卷 少年吟 第29章 一 写手志的卢玖儿(上) 大大的一个灰色包袱,对于小女孩来说,死沉死沉的。 早在晚饭过后,夏满便不见了人影。这似乎已经成了惯例。这下,连唯一一能帮忙搭个手的人都没有。 卢玖儿认命地自食其力,藉着右肩力度扛着包袱,不敢论形象气质,只能顾及挪动蹒跚的脚步回房。 只是一路上,少不免在心里怨怪戚家盛起来。 刚才一下子接收了太多信息,莫名地被搞乱了思绪。这下独自一人,凉风吹过,头脑便清晰过来了。 腹黑的戚家盛,怕是在给她摆迷魂阵吧。手段都使到她身上来了,尽挑好捏的柿子来捏不是。 卢玖儿记得可清楚呢,当时阿爹有一句话说得是真真切切的: “进了戚府大宅后,伺候的是欧阳夫子,干的是戚家的活,吃的是戚家的粮,领的是戚家的钱。这恩典是五姨奶奶给的,但戚府的掌权的是戚老爷,而戚家人永远是宅里的主人……” 阿爹不会去做“站队”的事情,但在没有直接损害到别人利益的前提下,替戚家人办事那是本份,也是谋生的技巧。 只是,戚家盛今天为什么会来一遭? 是想拉拢她替他办事,还是怕她被别人牵扯进去当了枪使?又抑或是…… 眼见着戚家盛给的那方锦盒装载的花笺纸,她伸出手取了过来。甫一打开,便有淡淡花香传至,确是雅致得很。只是,当时她在书肆里只因为着要听评书说事,才扮作挑选地停留良久,并非真的肖想这中看不中用的物什呀。 想想以往,想想当下,也想想以后…… 戚家盛的最后一句话,卢玖儿倒是听进心窝里去了,不断在耳边反覆缠绕回响着。 她叹喟一声,将锦盒合上,也将花香关在盒内,不让其有机会迷惑清明的心智。 第29章 有些人与事,的确不愿去掺和,但总得要先瞧清了、想明了,方知道该如何趋利避害,善待其身。 包袱打开来,有几瓶好酒,一些零嘴儿,几件御寒的厚衣,还有一个小包袱。 厚衣物是自用的,酒水明显就是用来孝敬夫子的,至于零嘴儿是爹娘要哄她呢还是让她去哄其它打交道的奴婢,又抑或是去哄七少爷的呢? 再有这个袱中袱—— 双手再打开那裹得紧紧的袱结,露出来一封书信和一个油纸包。 是卫子谦给她写的笔墨,也是给她留的最爱吃的火镰糕。 黄惠裳未出嫁前,在家中都是干些粗活来帮衬家计,以养活三个弟妹。家里没什么余粮,所以她也从来不擅长厨下的技艺。卫子谦她娘以往是干帮厨的,到后来也能独自做出十几围席面,所以平日吃食上都会讲究些。不过即使是稍微宽裕些的人家,火镰糕这类花功夫的零嘴儿,只等到过年才会花心思制作出来,当作走访亲戚时哄小孩幼童的伴手礼。 往年只要过节过年,村里的孩童们总爱每户人家都跑个遍,胆大的领着害羞的,年岁小的跟着年岁大的,要么嘴儿像抹过油似的,要么小脸儿红彤可爱的,只要是备有零嘴儿的人家,都不由得笑嘻嘻地给小孩子们都分点带走。 卫子谦从小便爱干这等行当,每每到了时候,便像是西游记里美猴王领着一众小毛猴穿巷过街,非要将村里每家的吃食都搜刮干净才算完似的。 卢玖儿从来不屑此举,并耻于与之为伍,只安安份份地待在家里帮忙。 卫子谦见不得她这般清高的小老头模样,每每有新鲜物事,都非得端到她面前诱哄一番。要是诱哄不成还非要往她嘴里塞吃食,即使受尽白眼剐身也迳自开怀。 经过多次试验,得出结论便是他俩都不爱吃甜食,而卢玖儿唯偏好子谦娘制的火镰糕。从此之后,卫家每每制火镰糕时,都会被卫家五子软施硬磨千提醒万关注地多制一底铜盆,用于供卫子谦作投喂诱哄之用。 卢玖儿对收到的“贡品”挺满意,虽然肚腹有饱滞之感,但仍没忍住拈了一块扔进嘴里嚼开,慢慢感受那久违的香糯口感和清甜滋味。 展开那封薄信,只得莫名其妙的三个字: 吾来也。 卫子谦要来大城?什么时候?来干什么?在哪里落脚?待多久回去? 卢玖儿侧首皱眉眨眼间,一连串的疑问铺天盖地而来。不过随即伸手到半空中挥了几挥,便扔开去不想了。 那小子向来都故弄悬虚得很,她也懒得耗费精力去琢磨。 自那一次后,欧阳斋每隔段时日都会亲自出门走一趟六榕书肆。卢玖儿没再跟上四楼,而是自觉地待在一楼茶座左近听评书。次数多了,便跟书肆里的文博士们混了个脸熟,给她在角落处摆了张圆凳,方便她闲坐听书打发时辰。 心里开了窍,对平时身边周遭的人事便也多留意了不少。 每每欧阳夫子到书肆之时,间或会有几个文人装扮的风流人物前后脚而至,末了几人一同下楼,相互躬身行礼话别几句后,方才挥挥衣袖离去。 从他们的言谈举止,以及与文博士闲聊扯谈中,大约知道个中几位的身份。当中有一德书院的院士、教席,还有一位据说是县衙里的师爷。 之后的日子里,在采荔轩每每见着了七少爷戚博文,不知道他为着什么事儿不高兴,总是闷闷地看了她两眼,便自个儿负气别个头去。 原本她与乌梅也能聊上两句话,对方却不知道何时起,带着不失礼貌的微笑,行止疏远又戒备。 卢玖儿隐隐感觉到,那夕阳凉亭中戚大少所言的谋算,已经在某股力量的牵引下,慢慢地按预定的轨迹在行进。 至于欧阳斋,出于对大儒的敬慕之情,也是出于傍师提携的小小心思,卢玖儿对他是伺侯得越来越讨好和卖力,每日换着法子地投其所好,让其身心舒畅、悠然自得。欧阳斋见她聪慧干练,用着顺手舒心,指点她的时候便多用了些心思。 卢玖儿得明师引导,学习越发得益,读书识字进步神速。但练字因时日尚短、功力不足,只胜在以勤补拙、耐性补足,字体一笔一划间颇为端正,尚算能见到些许章法。于是在玖儿的主动请缨下,欧阳斋便慢慢地将一些手记的整理功夫也交给她处理了。 以往的阅卷手记,欧阳斋是只管兴之所致文思泉涌时提笔疾书而就,六榕书肆捧得手稿后还需另外请人整理抄写成册。 通常以获利为前提的整理,用词遣句间会因整理者的学识而有所差异,成稿效果差强人意。欧阳斋对此早有微词。现下由身边调教出来的人去整稿,方便两相交流,手记的内文更贴近他的所思所想及文书风格,欧阳斋不由得越来越满意自得起来。 欧阳斋毕竟是多年浸淫书卷的风流文士,又在官场沉浮起跌过,看事识物的境界高,洞察解说时也往往能另辟蹊径,其真知焯见令人醍壶灌顶耳目一新。因此,欧阳斋的手记经由六榕书肆的评书先生之口—— 当然,也许还有些暗地里的推手运作下,在大城的文人圈子里掀起一股风潮。 年后次月的大事,便是举行了热热闹闹的县试。 估计卫子谦书信里说要来大城,为着便是这事儿吧。 早听说戚府有两位公子都参加了。当时全府上下有紧张的、有讥讽的、有冷眼的、有期盼的,风言风语小道消息随风般四散开来。 二姨奶奶的儿子戚三少爷戚博裕原本是待在府里备考的,有天下学路过花园时听见下人窃窃私语,回房后气烦得砸了文房四宝又撕毁了若干书画。 第30章 二 写手志的卢玖儿(下) 因着戚老爷未回府,也未得到赦令,二姨奶奶还在自家的桃李苑院内禁足,但是她耳报神们还是很机敏的,立即便获悉了此事。 二姨奶奶当下大发脾气,领着院里的仆妇在围墙院门处叉腰张口便骂。言语间意思便是怒指五姨奶奶管家御下不力,害人累物,居心匿测之类等等。 当然,真正的话语用词,只有更泼辣粗俗难听。此处便按下不表。 骂人还有讲究的。桃李苑的仆婢们特地分开了两拨,一拨骂累了下来,另一拨接着上,骂个没完没了,没日没夜的。 采荔轩的处地已经属于偏远靠近街巷,离内院甚远的了。但阵风吹来时,还能清晰听辨出叫骂声中的字字句句。卢玖儿对此等骂街功力啧啧称奇,老儒生欧阳斋最是不耐此等俗事,迳自关在房内独得清静。 据说五姨奶奶对二房此怒怼之举,心里恨不得拆其骨啖其肉,但事情总得要解决。当晚也不敢休歇,立马召了全部关联的下人跪了一院,杀鸡儆猴棒打了几个,然后将人丢到二姨奶奶和戚三少爷的院前跪着哭喊认错求饶后,事件方才能稍微平息了下来。 不过二姨奶奶还是放了狠话,倘若她儿此次没考上,都归咎到五房头上,誓与之拚死博命也在所不息。 五姨奶奶是书香门第出身,对此蛮横无理之举嗤之以鼻,不予理睬。但经此一事,等着放榜的那些天,几乎揪住了整个戚府人的心肝。 第30章 欧阳手稿经力棒后变成了读书人圈子的稀罕物,书肆每天都派人过来问候讨要。掌柜的还亲自过来陪笑哈腰,探问能不能将存积的稿件先送出去让他们安排人手整理,免得玖儿姑娘又要照顾夫子又要赶着整理,辛苦劳累忙坏身子就不好了。 欧阳斋倒是不急不忙,三言两语便婉拒劝走了掌柜,再命卢玖儿静心专注整稿,闲事莫听莫理。 玖儿当然是乐得听命行事。 在一个天清气朗的日子,县试终于放榜—— 戚家两位少爷都考中了。真真皆大欢喜! 消息传回来后,宅内的欢声笑语不绝于耳,主家夫人和姨奶们大发赏钱,还摆了流水席供来道贺的亲戚友邻们享用。 卢玖儿特地跑到前厅“路过”,见到卫大海在那里忙里忙外却一脸兴奋不见疲色。没上前打扰,只顺道抓了把待客的瓜子,坐在廊下与门房嗑牙打听,终于得知卫家小子也中了县试后,她便抿嘴一笑悄悄离开了。 后来听说卫子谦考中后,也安排进了一德书院就读。只是除此外,便再无音信了。 忙碌的日子如水中鱼儿般,尾巴摇摆间,窣地溜走不再复返。 随着欧阳手记在茶坊评说和结册成书,欧阳斋的名号越渐多人知晓了。街头巷尾间很多人开始交头接耳,探究此大儒人物的来历。更有达官贵人在寻找关系渠道,想接洽厚聘欧阳斋去当先生教席,就连远在苏杭的戚老爷都被惊动了,修书一封请了驿站快马送回问询情况。 五姨奶奶当初使尽关系,千请万邀才请得欧阳斋到府,本就对先生恭敬礼遇有加,现下府外的小道消息到处传散,又接到老爷的家书,对先生的事情便更加重视恭谨。 待得天气晴朗无云,再算好欧阳斋午昼寐后的时辰,五姨奶奶便差人来请夫子到正厅叙话。卢玖儿因要整理手记,得了欧阳斋的准许,便留在书房里继续笔耕。倒是夏满主动地跟着前往侍侯。 采荔轩少了人声,一下子清静了下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忽尔院门处传来光当的门板踢开声音,响得惊起一树雀儿窜腾乱飞,也吓得卢玖儿手腕一震,毛笔随即拨拉了一下,就这么轻易地毁了一页纸。她心下顿生无奈之感。 要重新抄写一遍了。 “卢玖儿你出来!” 嗡声嗡气的吼喊传入房内,居然是小魔头戚博文。 这混世魔王可轻待不得。卢玖儿连忙搁下笔墨,边应声边走出厢房迎身上去。 戚博文一身戾气站在院中央,双手叉腰,唇角紧抿,横眉怒目。 这小祖宗又怎么了,一下子热情奔放,一下子不理不睬,一下子又煞神现世。这般如此,叫人怎么承受得了。 玖儿眼睛同情地瞥向躲在院外想进又不敢进的乌梅,却反倒被乌梅那双同样望向自己,还深含自求多福的怜悯目光给震了一下。 卢玖儿心下苦笑,但脸上迅速调整了表情,恭谨地行礼招呼道:“七少爷安好。” 他只剐目相看,也不言语。 卢玖儿笑容可掬,陪着小心道:“现下夫子外出未归呢,您是想在院子里稍候,还是到茶室里歇息,又或是先回……” “本爷找的是你!”戚博文一出声便是吼叫。 卢玖儿见此,心下不爽。但谁让别人投胎时安了好人家呢,忍着。 卢玖儿微笑点头哈腰。“好的少爷,您是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戚博文久久不说话,只一脸狗屎地瞪着她。卢玖儿心下叹息,安慰自己不与稚子一般见识。 “七少爷,前些天夫子得了一些好茶,还顺道赏下了一小撮,我也不舍得用。要不您现在到茶室稍坐,我去冲泡给您试试?”卢玖儿温声细语,言笑晏晏。 戚博文的眼睛眨了一下。卢玖儿感觉紧绷的气氛仿佛有点松动了,连忙摊手相邀。“少爷这边请。” 他一动不动,久到她都要放弃了,他才重重地“嗯”了一声,抬了尊腿向前走去。 卢玖儿和门柱边的乌梅都不由松了口气。 也许是时机太巧合,声音汇到一声显得挺突兀,她俩这才对视了一下,戚博文已经立马半转了身,怒目扫来: “什么?” “这边请!少爷请!”卢玖儿连忙走上前带路。 这尊小魔神柱在正门院中实在不是办法,还是赶紧先将人先关进茶室,到时候看形势不对,还可以趁其不防找个借口溜走。 戚博文这身段好像拨高了一点点,但由于喜爱零嘴儿,胖嘟的身形还是在继续横向发展,但好在平时太皮了老爱蹦上跳下的,练得手脚肢体还算灵活。 卢玖儿本来为了以示礼貌,小步轻跑抢先了两步在前头引路,他却没三五步便又抢在她前头了。 卢玖儿耸耸肩,扔了句“那您先稍坐,我先去泡好茶来”,便拐了弯往别处走。 这小魔头听见这话立马顿住脚步,转身瞪她。 玖儿脑勺后虽没眼睛,但心里头清楚,只假装不知,便继续去做要做之事,眨眼钻进了自己厢房去翻找茶叶。小魔头不好跟来,使了眼色派乌梅跟上盯着,自己才肯进去安坐等候。 卢玖儿在乌梅炯炯双目的监工下,不得不加快了手上的话计,很快泡了一壶据说的好茶,再放了碟粘糕进托盘,便不情不愿地回去探探虎须了。 戚博文在茶室百无聊赖,随便寻了卷书看了两眼,又扔开了。不意间瞧见夫子挂在墙上的剑,心下痒痒。 这是夫子平日不许乱动的心爱之物,他趁着这时机,便移了张矮凳拈脚取了玩。 那是文士之剑,虽已属轻剑,但小屁孩拿在手上还是显重的,而且还是开了剑锋,戚博文虽皮,也不敢胡乱拨鞘,只敢抚摸着鞘身玩。 卢玖儿估摸着没啥大碍,便也不阻止。倒了杯茶,双手奉上。 “少爷喝茶。” 戚博文顺应地接过喝了。 卢玖儿瞧着这气氛似是缓和了不少,便小心试探道:“少爷今天怎么来了呀?” 第31章 三 闹腾的戚博文(上) 戚博文这厮真不知道是吃怎么长大了,才这一句话又要炸开了。 “难道小爷我不能来吗?!” “怎么会!”卢玖儿马上又倒了一杯清茗奉上,赶紧先浇熄火,“只要您喜欢,想来便多来呗。” 他接过一仰头倒入喉,继续吼:“难道我不来,你就不去找我了吗?” 啊?卢玖儿怔愣,这是什么跟什么。顺嘴便问道:“我没事找您干啥?” “没事就不能找我吗?”戚博文嘶吼跳脚,“你是不是真的要去跟大哥好了?!” 这话炸得卢玖儿脑袋有点蒙,一下子反应不上来,只一味张目结舌。 小魔头一看,这态度是默认啊!他立马气红了眼睛,像一头斗牛似的,双只手伸上去钳紧她的双肩,拼了命摇晃。 “他们说你爱慕虚荣,已经跟大哥好上了,让我不要再跟你玩,我还不信!居然是真的,你居然是真的是这种人!为什么!” 卢玖儿冤枉啊,别晃了,肩头要被弄青瘀了呀!她痛得连忙申冤:“没有啊,我真没有!” 第31章 “我不信!你骗人!” “真的真的真的,比珍珠还要真!我发誓!”卢玖儿疼得声音都带哭腔了。 戚博文停下来不晃,但还是没减轻手上的力度,用力瞪着她:“你真的没有跟大哥好上?” 戚魔王,戚魔神,戚魔帝,您说什么就是什么。 卢玖儿认真地用带泪双眸对视他:“七少爷,我真没有。您从哪里听来的蜚语流言呀?”要人命呀。 许是她的模样太过于可怜,戚博文没忍住拉了袖子胡乱往她脸了擦了一把,嘟哝了一句,哭得真丑。 卢玖儿敢怒不敢言,只得赶紧又倒了一杯茶,企图再去将那降下来的火气完全浇熄掉。 “喝茶,先喝口茶润喉。” 戚博文接过,再度牛饮倒尽,然后不满道:“这哪里是什么好东西,又苦又涩,你和夫子都被唬弄了,下回我给你们带些上佳的过来。” “那就却之不恭了,先谢过少爷。” 您厉害,您说什么就是什么。 卢玖儿下意识抬手抹额,不知道什么时候闷出了一脑门的虚汗。不过小心瞧这小少爷的神色,估计这茬应该是能迈过去了。 玖儿放了心,壮了胆子不满埋怨道:“这到底是哪些人乱嚼的舌根呀,太过诛心了。什么叫跟大少爷好上了呀,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还好我一直跟在夫子身边伺候笔墨,懂事理的都知道明是非,谣言必定能止于智者。不然我一个姑娘家哪里受得住这些,以后还怎么在这宅里呆下去呀。” “既然没这回事便好。“不然母亲是从不准许他跟其它房有关系的人一道耍玩的。戚博文脑袋一侧,不知道想到些什么,又横了一眼过来,问:“那天你为什么跟大哥在亭子里独处说话?” 果然是这事惹的祸! 卢玖儿顿时感到牙龈痒痒,又不得不调整好表情,无辜道:“我阿爹那天来宅里了,没时间来见我,只得托大少爷顺道帮我捎带些物什过来。” 末了,卢玖儿眼珠子一转,嘴角垮了下去,又委屈地问道:“到底是哪位跟您说起这些的呀,无头无脑的乱说嘴,实在太过居心匿测了。您告诉我,我要去跟他当面问问,到底为的是什么!” 戚博文见她如此,只挥了挥手。“我知道了,没事,那些小人本爷自会对付。”说完,他站了起来,往外面抬脚便走。 “小少爷这是要走了吗?”卢玖儿马上起来,追在后面。 戚博文忽地又顿住,转首盯她,目光凛凛地让人头皮发麻。“你记着离大哥远一点。” 这小孩子哪里学来的霸道。卢玖儿忙不迭地点头应允。“记着记着!” 戚博文见她如此乖应,这才满意地踱着步子离开。乌梅遥远地向这边点头示意,也低眉顺眼地紧跟其后走了。 卢玖儿看着那人小鬼大的身影,肩膀疼,头也疼。 今后离你也得远一点! 据闻七少爷那天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后,莫名其妙发了很大的脾气,将能搬的物件全往地上砸,搬不起来的就拿脚踢,不一会儿便碎了一地的瓷器和杂件。有一些还专门砸到仆婢的身上,将人弄得满身伤痕,血淋淋的看起来甚是可怕。 五姨奶奶接到通知后急急赶到,也制止不住戚博文的疯颠之举。只得边心疼那满地碎裂的家私,边让儿子小心些砸别反伤到自己身子。最后直至全砸清光了,戚博文也觉累了,回房爬上已被自己扫荡一空的床上,倒头便睡了过去。 五姨奶奶没辙,唤人去库房取些干净的被铺枕头和家具物什过来做替补,然后就张罗安排清理院内的一遍狼籍。 待得七少爷睡醒一大觉后,像个没事人一样,正常吃喝玩乐。院子里的人也照旧该干啥就干啥,但都因此事被罚跪和扣了月钱,免不得事事谨行慎言,样样小心陪侍。院子里也就安分了好长一段时间。 欧阳斋事后听说了此事,捋须沉吟了许久。虽未作一言半字的评价,但自此后,对戚博文的教导便更严厉了,布置的课后作业也以抄记为主,而且量比以往翻了倍。 戚博文这小霸王哪里肯答应,硬是闹了几回别扭,欧阳夫子每次都直接上戒尺打他手心,实实在在的啪啪声让人听着都觉得肉疼,手都打得红肿了。听说晚上五姨奶奶搂着儿子心肝宝贝地哭喊了许久,次日便遣人来告假,同时也是代为告饶,意思不外乎是七少爷年岁还小,身子骨也还没长结实,请夫子体恤慢慢管教。 欧阳夫子只回了一句话:“练的虽是字,磨的却是心性。”然后便将来人打发走了。 估计五姨奶奶听了后,心里也是认同的,第二天便继续按时辰将人给送过来了。 戚博文端坐在书案前看似乖巧,眼珠子却像老鼠似的,忍不住直在夫子拿在手里的戒尺上打转。想必真是被狠打怕了。 还有那只被裹得像大馒头似的左手,似乎在无言申诉着莫大的委屈。 卢玖儿看这情形,不厚道地窃窃而笑。 戚博文其实是属于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一型。读书写字的时候,屁股就像是长了痘疮,没安静多久便左挪右动,又是抓头又是拔发的。 欧阳夫子早就摸透了他的脾性,会根据他的耐性与吸收程度而调整教学进度。因着也只是担任启蒙夫子,所以并没寄望太高,只要戚博文每天能完成制定的教案内容即可。 相比之下,在旁明着伺候暗地跟学的卢玖儿早就超越了不少。不过她仍然细细记下夫子讲学时的解说。 平日里阅读只能看到文字表述的内容,但夫子的讲解往往深入简出,还能联系时下国事民生,往往能得到举一反三的效果。 门房收到递给欧阳夫子的请贴越来越多了。一天里除了给少爷授课之外,欧阳斋几乎都在外头奔走,有些时日晚上到了月上枝头才回来。不过对于夫子如此忙碌,主人家似乎并不太在意。 毕竟,欧阳斋是戚宅请来的大儒夫子,在外面的知名度越大,戚宅的名声也只有水涨船高的份儿。 不过,这采荔轩的供养夫子的福利是越来越好了,衣物、食物、酒水都是上佳的,只要有提出需求,当天便能送至。 现在只要是夫子外出,便由夏满负责跟着伺候。于是玖儿除了留在院子里整理手记,便还要做洒扫抹洗之事。 不知道是不是最近都吹东南风的缘故,玖儿在清扫中庭落叶时已经捡到了几回断线跌落的风筝。 头一次她担心风筝的主人找不到,还特地拿到院外的矮树枝丫上挂了。等到晚上夫子回来,跟在后头的夏满笑着一脸神秘说要送她玩具消遣,一拿出来居然就是她搁在外头的无主风筝。 后面再捡到的时候,玖儿便细细研究了下。几回的风筝样式虽然不一样,但是上面都写了同样的内容: 亥时鲤池亭边,不见不散。 如果仅是捡到风筝一两回,那可能只是偶然巧合。但这都三四回了,该是有人故意为之吧。夫子和夏满知道有风筝这一事后,表情都坦然平常,应该不会是跟他们有关系的。 那么,这风筝信息要传递的对象,是给她的? 第32章 第32章 四 闹腾的戚博文(中) 这一念头刚冒出来,卢玖儿便禁不住噗哧笑了。 她不由得忆起某话本上写的书生和小姐的情爱故事,好像便是在三更半夜瞒着众人见面互诉衷肠,末了还出逃私奔来着。 当时这话本是夹在一堆杂书里被书斋误送过来的,欧阳夫子瞥到后还嗤之以鼻,大发感言贬斥此属“毒有志之学子,败娴淑之闺阁”之淫书,直接扔给玖儿让立即“以火焚之”。于是玖儿便遵循师道拿了去厨房的炉灶旁,看完一页便烧毁一页。 烧完后壮着胆子去向夫子请教了一番。因为她觉得那话本遣词用句皆是极好的,看得出来也是饱识之士所著,但夫子为何会如此瞧不起此书。 欧阳夫子没责怪她。 “常言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但倘若用走路的时间来看好书,所能获益的也是不少。只是这看的好书,必定是能提高度扩广度的书,讲究大国、大家、大情、大爱。而这一类,讲的却是小情小爱之事,眼界之窄,见识之浅,实无裨益。” “但这话本也确有文彩过人之处……” 欧阳斋连连摇头,“有此文书所长,不走育才报国之途,却用来写风花雪月之事,做营营苟苟之辈,便是更更可恨了。” 自那次后,卢玖儿恍然感觉夫子的身形更加高大了起来,让她莫名地肃然起敬。 风筝的事情并没有困扰玖儿很久,没一会儿便搁到角落处,撇开不理了。 戚宅北边的墨竹阁,恰好也人拿着字条在边把玩边思索。 “刚才是说,这一次有人直接将纸条送到你手里?”戚家盛玩味地挑高了眉峰。 有福恭敬地点头称是。“那婢子一撞上来便立即跑掉了,唤也唤不住。” 大少爷今天也就是临时起意,回宅里小住一夜,看来那人是特意候在那里盯着的。 “查出来是谁的人没?” “查出来了,是五房前些天刚招用的新人,但是还得到消息说是与二房的小灶厨娘熟识。” “哦。”戚家盛慵懒地瘫坐下来,伸手指了下果盘。有福伶俐地取了龙眼,打开去了核儿,然后递上喂入大少爷的嘴里。“人还能找得着吗?” “找不着了。让下面悄悄去寻,结果发现已经没在宅子里头了。”有福低声回道。 戚家盛挥挥手,并不意外这结果。“从暗中放纸条,到明着让人露脸送来,看来这幕后人开始心急了。” 只是为什么迫不及待地搞这么一出,还不惜冒着被牵连的可能,这到底在焦急些什么。 “爷,您觉着这事儿,会是二还是五?”有福小心翼翼地比了下手势。 戚家盛哼哼冷笑。“不管哪一位,肯定都脱不了干系。” 二房是根扎得深,五房是手伸得长。不管哪一位是主谋,另一位肯定也是个推手,玩着烂透了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把戏。 有福眼珠子一骨碌,跪坐的膝盖往前挪了挪,试探地问道:“爷,那我们要不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怎么还?”戚家盛拿眼睨他。 有福嘿嘿一笑。“小的将这纸条,原封不动地转去给七少爷……呀!呜呜呜疼!” 戚家盛将一把龙眼连皮带枝地往有福嘴里塞,末了附赠他脑袋瓜子一个巴掌。 “这纸条上明写着让晚上去爬采荔轩的墙头,落款还有个九字。要是真按你这馊主意办了,后面肯定还会有一大烂摊子事跟过来。谁让你动玖儿的,这猪脑袋到底是怎么长的!” 骂着不够解气,再伸脚往他腿肚子踹去。有福不敢躲闪,软着身子硬受了,只能嘴上一个劲儿地讨饶: “错了,错了,小的错了。小的肉厚骨硬,爷您小心筋骨,别踢坏了脚。” “狗腿子!”其实他也没真用力,看着有福在那里演得卖力,戚家盛不由笑骂道,“好了,你这法子也不是完全不可以。但是要换个方式。” “爷英明,您说您说。”大少爷从来就是有主见之人。 “附耳过来。” 有福连忙低首凑上前去,屏息静听默记。 “听好了便去吧。” 有福应是,领命而去。 卢玖儿这一天纳闷得很,因为大少爷和七少爷不知道怎么的,像是约好了一般,一同踩着欧阳夫子刚出门的时辰跑到采荔轩里来了。 这明显著不是找夫子的,而是来找事儿的嘛。 两兄弟碰上了也没啥话,但又没人想要离开。两人或站或坐,又或看书或饮茶,僵持在那里谁也不开口先对话,却都爱没半会儿就使唤玖儿干这干那的。 有福和乌梅每每到这种场合就都见不到人,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都是人精唉。 卢玖儿不太想搭理这哥儿俩。可是想溜回房嘛,这俩个可都是炮仗性子,若是在这里相互点着了,那不得把房子都给拆了。 才这么想着,有福就匆匆进来了,手里拿了张纸条,要递给戚家盛。 戚家盛当然知道那是什么,随意挥挥手,道: “念吧,上面写的什么?” 有福顺溜地应了声,摊开便读:“亥时采荔轩前,不见不散。九。” 戚家盛状作讶异,转头去问卢玖儿。“阿玖,是你约的我吗?有什么事情直说便可,怎么约到晚上无人之时见面,难道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你们在说的是什么?”本在一旁百无聊赖装作阅卷的戚博文两眼瞪圆,三两步上前抢了纸条要看。 卢玖儿见此先是一怔,继而瞧见有福低下头却掩不住微扬的嘴角,再看看戚家盛那脸上夸张的谅讶和眸里闪烁的狡黠,以及戚博文那打结得快解不开的眉头,忽尔明白了狐狸这是在张网呢。而这张网里的诱饵是自己,待捕的猎物却是戚博文。 “这真是你写的?”戚博文眉眼一横,直逼卢玖儿。 本来脑袋还想再转多几圈,想出个所以然来,但卢玖儿被七少爷一个眼神横过,求生欲瞬间被点燃,只得无辜地眨着眼,说:“玖儿的字体七少爷应该很清楚的。对了,我那里也有一些类似的笔迹,这就去拿出来比对一下。” 待得几只断线风筝与纸条一摆开,上书的字迹果然一模一样。 “咦,这是怎么回事呢?”戚家盛闲适地发问,茶杯空了也不放下,就这么放在手上把玩。 卢玖儿观察着眼前几位的神色。狐狸是肯定知道情况的,不然不会今天来这么一遭。既然起了头,下面便有后续。 “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玖儿跟着喃喃道。 空气忽尔静默了下来。 忽然有福“啊!”了一声,惹得众人目光聚焦后,他又抓抓头说:“想起了一件事情,但又不太敢确定。” 卢玖儿不禁抿唇,感觉有福哥这反应过于做作了。戚家盛也举杯掩脸,翻了下白眼。不过没关系,只要猎物肯入瓮就好。 话说这场上唯一的猎物性子确实简单,脾气也大,闻言伸了脚便踹向有福。“有事你就说,别憋着不放屁!” 有福猝不防重挨了一下,委屈非常。这少爷们都是约好的吗,净往同处地方踢,再这样下去腿肚子都要废了。 第33章 有福边呲着牙喊疼,边忙不迭地掏出一张借条摊开。“爷们请看,这是童婶儿耍钱时写下的欠条。这些个字儿,是不是有点儿相像。” 卢玖儿和戚博文凑头一看,哪里是有点像,完全可以说是一模一样了。 “这童婶儿是谁?”戚博文向来脸盲,也从不喜听八卦,这名儿听来过于陌生。 “回七少爷,童婶儿是二姨奶奶院里小厨房的灶娘,平日闲着爱喝点小酒耍些小钱,这次也是玩兴起了才输了钱写了条儿……” 戚博文对这些啰哩巴嗦的不感兴趣,挥挥手不肯听了。接下来,只见他将摆开的物件收了,抬脚便走。 卢玖儿还在愣着了,有福待得他快跨出院门时,方唱戏般地向外追出去,喊着:“七少爷唉,借条您先还给小的呀!小的手里没几个银钱,没了条儿没法儿追债呀……” 戏谑的轻笑在茶室内响起,卢玖儿侧头循声望去,戚家盛撩衣起身步到她跟前,迁就她的身高微弯了尊贵的腰身。 “看来这七弟,是要将你纳入他的保护翼内了。” 啧啧两声后,他又加了一句,“结果,你却就这样子顺水推舟将人给卖了,这算不算是恩将仇报?” 第33章 五 闹腾的戚博文(下) 此言无比诛心。 卢玖儿从来不怕戚家盛,只俏皮一笑。“我认识的戚家哥哥从来都是和善之人,不会胡乱加害自己兄弟的。” 但借力打力估计是免不了。 戚家盛闻言挑眉,不置可否,施施然甩袖而去。 待到欧阳夫子归来,卢玖儿如实尽数相告。夫子听闻后,闭目静思,久久未曾言语。卢玖儿以为他是累了,正要安静地退出去,夫子才长长地叹喟一声。 “这戚宅,终究不是你我久待之地啊。” 桃李苑的大门被暴雨般的槌击敲开了,门房没好气地探头喝问:“哪个不长眼的,不知道这是二姨奶奶的院落么……” 戚博文没耐性地踹踢过去,正中门房肚子。只可惜人小力度不大,门房并没有如意料中的被踹开,依然堵在了门中,只边捂痛边意外地盯着外面的一众人等。 戚博文领头叉腰瞠目,左边石头右边乌梅,后面还有丫婢婆子洒扫仆从十数人,一字排开来势汹汹。 自上次戚博文在自家院落打砸一通后,五姨奶奶对所有仆婢都罚得狠。下人们算是看明白了,最最重要的还是七少爷,只要把这掌家夫人心尖上的肉肉伺候好了,才有好生日子可过。否则即使顺了五姨奶奶的意,却触了小少爷的逆鳞,最后还是落个皮疼肉痛又罚钱的下场。 因此这次戚博文一喊着说要去办人,大伙儿立马派了个小厮去通报当家奶奶,其余的全呼啦一下跟在后头追出去,唯恐七少爷落了下乘受欺负。 “还不快开门!”戚博文放开嗓子大喝。 门房哪里敢开,陪着笑哄着:“七少爷怎么这时辰来了,奶奶还在午憩呢。” “本爷不找你奶奶,本爷是来抓歹人的!”戚博文懒得跟他废话,伸手推了下石头,“你!把门撞开!” 石头体格健硕,力大如牛。他得令上前,只伸出一只手,揪住门房的衣领便轻易拽了出去。 戚博文领头,一众人鱼跃踊入院中。事情发生得太快,院内人见此情况皆一时反应不过来。 “厨娘童婶在哪里?”戚博文大喝。 乌梅虽然怕事,但内院的门道多少也知道些。上前劝戚博文道:“少爷,这里毕竟是二姨奶奶的地儿,不论是辈份上还是从属上,您在这院里头惩治人怎么都不占理……” “本爷既来了,就不管那些婆妈之事。”戚博文不甚耐烦,但转念一想,这话也有些道理。便唤人负责去里头小厨房逮人,自己走出到院外,挑了块干净的矮石当墩儿坐着等。 不一会儿,童婶像只待宰的母鸡一样,嘶叫胡抓乱动不休,却仍是被强扭到了院门外。 “我是二姨奶奶的人,你们凭什么抓我!我是二姨奶奶的人!” 院里头的人不敢追出来,只远远的看着,还有几个往内院里跑,去奔告主人家去了。 石头将她用力摁跪在地上。 “你倒提醒我了。”戚博文用尾指掏了下耳朵。声音太尖了,听着难受。“你俩去将院门关上,再拿棍子拴住封了,免得里面有人开门出来闹腾。” 虽说二姨奶奶有了禁足令,但她下面的人可是禁不住的。先将门守严实了再说。 “七少爷,到底老身犯了什么事儿,要整这么一出!”童婶是破罐子破摔,也不惧这混世魔头,尖着声音就直喊。 戚博文拿出欠条往她面前摊开。“这是你的欠条?” “……是的呀。”童婶看到熟悉的借据,上面红彤的手印让她不由得怔愣一下,“可是,这条儿怎么会在您手上……”难道七少爷是来抓赌的?不可能吧。戚宅什么时候让一个小公子爷去管这等小事儿了。莫非—— 童婶往地上呸了一口。“七少爷,是不是那破皮无懒去跟您告我拖欠银钱不还了?我早就说过了,有拖无欠!才这么一丁点儿钱,待得月例一发就给他还上,怎么的还告到您这儿来,让您给他瞎出头……” 什么乱七八糟的。戚博文自动过滤掉那些不想听的,再打开另一张纸条和几只风筝。“这也是你的?” 这下童婶觉得冤枉了,连声否认。“不是啊……” “这几样字迹都是一个样儿,怎么不是?” “老身哪里识字,这字是让……写的……”童婶原本要大声辩解的声音越渐消了去,不知道想到什么,眼瞳忽然敛了敛,然后也不辩了,只顾着大声喊冤,“冤枉啊!冤死人了!二姨奶奶救我呀——” 桃李苑内的吵噪声由远及近,越来越大了。有人在里面叫嚷槌打着要开门,还有人在院墙的另一边开骂。童婶见状,呼喊声更加凄惨响亮起来。 这一边,五姨奶奶派的递话人也到了,正正是卫大海。他急步走到戚博文边上,低声劝道: “哎哟,我的小爷儿呀!您可别犯浑!有什么怨气,您直告诉夫人,由她来给您出气!您在这里可别得了闪失,到时候夫人也难办不是。” 戚博文见来人是府里的副主管,连声道正好。“府内规矩你熟悉吗?” “这是当然。”卫大海应道。向来总管主外,副管主内。府内只要是有人犯了规矩,都得送到他那处执法办了。 戚博文伸手指着被按在地上却还拚命挣扎乱喊的童婶,问道:“私下聚赌、欠债不还、冒用名义伪传书信、惹事生非、陷害忠良……”说着说着有点变了味道,仿似茶楼说书先生讲古的用词了,戚博文顿了顿,嗯哼了声,“反正这等刁奴,按规矩怎么处理?” 卫大海心里明白,不免叹息一声。不论如何,反正七少爷就是要办了这人就对了。那与其任由小主子随着性子办,保不准牵址闹出其它事情,还不如他接了这个锅去妥善处理就完事了。于是他回道: “小爷请放心,明儿个宅里就不会见到这号人物了。” 卫大海点了两仆从,当即将童婶扭送走了。可戚博文却没这么轻易离开。 第34章 只见他让下人们一字排开站在院门外,他让喊一句,大伙们就一起跟喊一句。 “小人地上作,天理概不容!” “刁奴故可恨,主谋更可恶!” “戚府立规矩,必惩是非精!” 那一昼日,里面的吵嚷声越大,外头的喊话声越高,直直要压倒院墙里的声浪。 卫大海站在门廊处,躬身向屏风内的女主人汇报所见所闻,也请示了对于童婶的处理方式。里头的贵妇一一应了。卫大海知道五姨奶奶这时心情极好,便不由也轻笑着多说嘴一句: “小少爷对夫人真真爱护有加呢。” 之前桃李苑叫骂声两天不绝的事件宛犹在前,七少爷这是用同样的方式回敬对方,替五姨奶奶出气呢。 过气的姨娘可以撒泼皮使无赖,但当家主母却不能失了风范,事事得端平公正,按足规矩办事,不能与之一般见识,否则便落了下乘。 但这次经由小辈一闹,心里头的闷气发泄了,该惩治的该警示的也都办了,还能让对方膈应好一阵子。五姨奶奶心情无比愉悦。 只是自己的儿子被人当了枪使,这一点怎么着也过不去。 “大少爷这时间在哪里呢?” 卫大海恭敬回道:“大少爷方才出了宅回一德书院了。”知晓她的心结,卫大海小心翼翼再补充一句,“在桃李苑外援场的人,有一半是自墨竹阁派来的。” 戚家盛是这一次谋算里的子儿,动辄都容易落入别人套里。现下虽是借了戚博文的手破局,但也算是道义,能支援的地方并没含糊。两兄弟日常没多少交往,但终究不至于互相倾轧。 屏风里头“嗯”了一声,再无二话。 卫大海静侯片刻,见再无他事,便告辞下去了。 在旁服侍的近身婢女莲紫拎起玉瓷壶,替主子倒了杯温热的茶水。氤氲的雾气拂在精致妆扮的脸容前面,光影穿过间明暗难辨。 第34章 六 作死的二姨奶奶(上) 这世上,最难以消停的,便要数内宅妇人的不甘与忿满。 二房次日便派人通知了娘家里的舒姓弟兄侄子们寻上门来。戚宅的门房瞧着不太对劲,没敢放行给堵在了外边。 以往二房得势的时候,这些人没少仗势在戚宅里吃喝拿要,可是泼皮无赖惯了的。这下见此场面,哪里肯轻易罢休,站在大街上直接泼口大骂起来。 昨日桃李苑内外的对阵只持续了一个下昼。当外头的水军撤去后,内院的婆婢仆从们嗓子眼似感觉着火似的,沙哑了不少。可今日见外头传讯说自家人进不来,这还了得!二姨奶奶院里头又气得跳脚,立马重新点兵选将,重整旗鼓,再次安排轮番上阵叫骂。 于是乎,粗鄙的叫骂声内外夹攻,不绝于耳。 话说平日里唤七公子戚博文是小魔星小霸王,正皆因此子从来是肆意欢喜怒憎,不会管顾他人及其后果。恰恰五姨奶奶在二房事情上,是秀才遇上了兵,烦心不已,便顺势放手任儿子去折腾了。 戚博文没了约束,更加放开了手脚,直接招呼一众人拿了水桶分别往那些个舌妇舌男身上泼浇,再找人喊话: “天干物燥,心火太旺,特请你们多喝水。要是再不休歇,继续满嘴喷粪扰人清静,下一桶泼出去的就是粪水啦!” 宅门外街上的男人们可不像内院妇孺,既在大街上叫骂引了街坊邻里围观,本就有恃无恐,又经对方泼水举动激起恼怒,嘴上更加没有把门嚷得更欢。 “七少爷可真厉害!年纪小小的已经有相好了!” “白天同出同进,同学同书。可惜年岁还太嫩,相好 去肖想 大少爷喽!” “七少爷心眼可真大,戴了绿 帽子还在那里装英雄!” “终归还是只幼 雏,被母鸡老捂在窝里不识情爱滋味,才会拿鱼珠当珍珠!” “被自个儿兄长挖了墙角,还辨不明是非,跑去跟长辈娘亲对着干!正正忤逆之极!” “那小娘子可真厉害,模样还没长齐,就迷得两兄弟团团转,真个厉害尤物!” “还是家教差呀!不尊长辈,不辨是非,好恶斗狠!生出这样种儿的人怎么配当家作主!” “小娘子可是白天七爷,晚上大爷,如鱼得水得很哪!” “七儿别恼羞成怒!快出来请舅爷们进去,好好教你御 女之 术!哈哈哈!” 本来要外出参加诗文会友,戚家盛特地回府细细打点自己。 满头乌发整理得柔亮整齐,套入羊脂白玉镶造的发冠中,身着细腻飘逸的雪白绸缎,双袖及衣摆处还有精致的苏绣纹路,贵气而不俗气。腰间不松不紧系了块佩玉,色泽清冽沁人。 等得装扮就绪,府内外的戏子们便热热闹闹演上了。 走不得正门,只能移步西边由偏门出。才走到半道,便见着了一把斜搭门廊的竹梯,再沿着向上一瞅,那树叶婆娑遮掩着的娇小身躯,不正是相熟之人么。 屋檐顶上的人儿稳稳盘坐,靠在棱角桅杆处双手托腮,苦苦思索不得其解。微风拂得她碎发遮脸,也懒得去打理。日光透过枝丫叶间散落到娇躯之上,光影点点映得那白皙间粉嫩的脸庞刹是可人。 夏满哥听得前头有动静,早就找借口窜溜出去凑热闹了。卢玖儿是局中人,出去露面少不得被推到风口浪尖上,只敢躲在不起眼的角落处观战。 戚家盛低头瞧了下自身行头,心里权衡了一番,决定还是纾尊降贵沿着竹梯爬上了廊屋檐上。 玖儿听得动静转过眼睛看到是他,便不大理会继续回过头去。 “在想什么呢?”戚家盛顺着她的视线往外瞧。 “我发愁。” “愁啥呢。”戚家盛也就是无聊随便哈啦几句,结果玖儿的回答让他虚晃了一下,差点没扶稳掉下去。 “他们居然称呼我为‘尤 物’。”卢玖儿眉头打了好几个结,“要是别人真相信了我是位绝色人物,那每次出去被瞧见不都失望掉一地。可是,我又不能一直关在院里总不出门呀。” 这妮子的脑袋是什么构造的。戚家盛拿眼睨她,似要看穿透过去。 “那么些烂渣言辞,你听不了不生气?” 玖儿摇摇头。“没什么好气的呀。”他们也只是在借题发挥,并不针对她。何况她啥也没做过,清者自清,何苦气哉。 “不觉得这帮人很可恶吗?” 玖儿这回却点头了。“这是当然的。” 倘若这活着的人,皆只为一已私欲,随意消遣抹黑他人名声,那必定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不是都说名声名誉宛若羽毛,每人都必定惜之重之吗?他们这样子瞎闹,五姨奶奶看似没辙,官府衙门也都不管?” 所谓众口烁金,积毁销骨。外人哪里晓得清楚实情,只会因着八卦而口耳相传,将事情以讹传讹作为茶余饭后的剔牙谈资。到最后,谁会管被唱衰的主角们会落得些什么下场。 戚家盛闻言哼笑。“民不告官不管哪。何况他们又没动手,即使是将人骂得气死了,又能获什么重罪。”话音刚落,他咦了一声,修长的手指遥递出去。“看,动手了。” 第35章 卢玖儿循声望去,是戚博文。 七少爷的牛头脾气哪里是肯听污言秽语的,只见他唤人将宅门开了,然后亲自拎了桶轮回水直往叫嚣的人身上泼去。舒姓弟兄子侄连忙作鸟兽散急避开去。 戚博文见带头骂得最欢的舒家么弟落了单,一个箭步就窜上去拳打脚踢起来。旁边人见状,想要去帮架,石头赶忙带人多拎几桶轮回水作势要泼吓阻对方。 舒家么弟舒有海一个没留神,胸膛肚子腿脚上都挨了几下,脸上还吃了两拳,颊面也被指甲带划花了,沁带着血丝。但他终究已是十八岁之身,被打到也只不过是乘其不备而已。待得他回过神来,戚博文哪里还能再得手。 “他娘的戚博文!你就一狗雄,学逞什么英雄!”舒有海双手制住他乱挥的拳头。 戚博文怒目圆睁,手脚虽受限制止,但仍然挣扎乱挥。“你听好了,我不屑当英雄,就是要来揍你而已!好叫你知道尊重是什么!” 舒有海闻言讥笑道:“你知道尊重是什么,就不会去欺负你二娘了……” “呸!那女人才不是我娘!你们都是心肝烂透的恶人!”戚博文力抵不过,也不嫌舒有海身上沾了尿水一股骚味,朝着他手腕处张口便狠咬。 舒有海一痛之下气炸了,一把将戚博文甩按在地上,怒拳猛朝他脸上身上捶击。 “不教训你不行!就让我教你学学做人!” 事情发生得太快,石头和护院们都来不及阻止,待得反应过来上前拉开两人的时候,戚博文身上已经挂了重彩,娇嫩的皮肤青紫立显。 他痛得被人掺扶着还直不起腰来,但气势未弱,嘶声竭力地吼道: “你们要再敢来,便不是泼水和泼尿如此简单了!再有下次,就浇火油!烧死你们!听见没有!” 巡街的差役早就到了附近,跟着围观的街坊邻里闲扯旁观。这下见骂也骂了,打也打完,便和事佬般地出场挥挥赶赶,将聚集的人群给哄散了。 扒在屋檐上的两人原本屏了气息全神贯注,这下才终于松懈了下来。 戚家盛见七弟几乎是被人抬着进的宅门,不由得轻叹一声。“刚才几下似乎打得挺狠,也不知道有没有伤筋动骨。这下五房心疼,二房又得遭殃了。” 冤冤相报没完没了。不过,这样倒是最好了,省得两人又闲得发慌来算计他。 卢玖儿目送着一行人远去,侧首问他:“你家向来如此这般没个消停的吗?” 寻常人家吵吵闹闹也罢,那也就只是嘴角之争,但这宅里可是往死里去闹腾呢。 “此非我家。”戚家盛摇头摆手,板起了面孔,转过身扶住竹梯,老乌龟似地慢腾腾颤巍巍地下到地上。他抬头仰视玖儿,唇边扬起的弧道又冷又讥讽。 “玖儿,老头子快回来了。” “嗯?”玖儿探头看他,“什么?” 第35章 七 作妖的二姨奶奶(中) 老头子,是指戚老爷吧? “且看着吧,”戚家盛冷笑着,缓缓地道:“在他回来之前,肯定有人按捺不住,要再唱上一台大戏的。” 玖儿回眸再度望向外街宽巷。有仆人拎了净水洒扫门前,来往的行人已经恢复了平静安宁。一切,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风吹来过,拂动他的衣衫后,再略过她的秀发。 “起风了。” 有一片飞絮伴风而来,卢玖儿伸手想抓,却没抓住。 远处天边有云,越浓越重,似要乘风席卷而至。 山雨欲来,风灌满楼。 血气方刚的无赖少年下手真是狠。嘴上说着什么亲戚舅子,拳打脚踢时真当仇人般血红着眼往死里去弄。 戚博文起先还强忍着装着,后面实在是不行了直嚷疼痛。宅里请了平安堂的坐堂大夫来看诊,看了都说是打得太狠了,肋骨裂了一根,尚好还没断开伤及心肺。最后给公子爷固定包扎好,开了活血化瘀的方子,再让人去药堂捡药回来熬好喝。 五姨奶奶急得直掉泪,又派人多请了两名大夫来看,都是一样的诊断,说是好好躺在床上将养便无大碍,这才稍稍安心些许。 虽说伤筋动骨一百日,五姨奶奶直想将儿子绑在床上休养个一年半载的。派下人到欧阳夫子处告了假,夫子吹胡子瞪眼睛。 “也就是个肋骨裂了,又不是手断眼瞎。即使躺在床上也能读书!” 于是挑了好一些书卷给人带回去,还让来人将话原封不动地转述。 “这段时日必须下要求,每天至少读半卷,写一篇阅卷手记交上来。” 那仆从战战兢兢地到五姨奶奶面前照样把话回了。戚博文听闻后哪里轻易肯答应,少不得又赖在母亲怀里撒了好一会儿娇。 七少爷的课业虽停了,但欧阳斋还是老时辰开堂讲习,这下是给卢玖儿开小灶散福利了。反正宅里供养的束修照付,夫子的讲学照上,便算不得是懒在宅里白吃白喝了。 七月的雷雨天气频繁。上一刻还是阳光普照,转眼间便乌云袭至,狂风暴雨,电闪雷鸣。 屋檐下的的横梁齐齐站了排躲雨的鸟雀,一只只湿漉漉呆在那里摇头摆翅、振羽抖水,模样既可怜又可爱。 一德书院的周文山院士与欧阳斋交浅言深,短短数月便多次盛意相邀诗聚、文聚、茶聚等,几乎将读书人的玩意儿都轮了个遍。最后见欧阳斋仍然不动声息,终于忍不住主动伸出橄榄枝,重礼聘请他入院任教。欧阳斋婉言拒绝。 “当年落泊之际幸得东家仗义相助,聘任作启蒙先生,眼下尚未满两三载,实在不好轻言辞去。还望见谅。” 周文山顿感惋惜不已。“此邀请长期有效,只等尔首肯而已。盼切莫因此而断了联系。” 自此后,两人仍然君子相交,不绝往来。 卢玖儿每日持续不断整理滕写手记,还得到欧阳斋精心调教指点,学问进步神速,宛如江河奔流,日进千里。 宅里几乎见不着戚家盛的人影,更遑论是卫子谦了。除了县试放榜时还听到过他的消息,接下来的日子,便与戚家盛一道,消声匿迹起来。 前段时间碰到卫二哥时有问起,说是要乘势而上赶考府学,因着时日短课业重,所以连他们几兄弟的面也不多见,只顾着埋首书堆里了。 卢玖儿挑了两块七少爷赏下的上好徽墨托卫二哥转送卫子谦。这种墨块拈来轻、磨来清、嗅来馨、一点如漆,也是她的心头所好。古曰宝剑赠英雄,她是好墨赠书生,当是顺祝他早日金榜提名前程锦绣了。 苏杭有快船捎来家书,戚老爷的归期终于定下了,约莫再五十天左右便能到步。 戚宅上下的笑语欢声多了,但背后的却弥漫着越来越浓重的气氛。有人数着指头盼着家主早日归来,也有人加紧了谋划的步伐。 当戚博文可以活蹦乱跳地追着石头要练武的时候,官府派衙役来通传,说是涉嫌谋杀七少爷的阿吉抓到了,让翊日派人到衙门去认人。五姨奶奶不惊不躁,似是早知道会有此消息。但当翊日宅里还未来得及安排人前去的时候,便又传来另一个消息,让闻言者皆大为吃惊。 第36章 “你!刚才说的是什么?”五姨奶奶花容变色,紧蹙黛眉喝问,“你再说一遍!” 莲紫毕竟是服侍多年的老人,知道主子这是心焦急怒,于是咬字清楚地低声再道:“舒家老么的外宅遭火烧了,昨晚他人没回,但里头住的相好烧死了,听说还怀着孕。外面街头小巷纷纷说是小少爷报复的……” 数月前大宅正门前的戚舒骂战早就传开了,最终是以七小爷受伤而告终。那日戚博文当街宣告的那句话,很多观战的看客还言犹在耳,宛如雷响: 再有下次,就浇火油!烧死你们! 烧死你们—— “姓舒的好毒的心……”五姨奶奶牙龈咬得咯咯直响。 这帮人上回拦截坠崖要命不成,这回便拿别人的命来作陷害。死的那个所谓的相好,想必是哪里来的攀附富贵的女子,被睡了又遭嫌弃无法正名份,最后被他们拿来做算计的棋子了。 “夫人、夫人——” 粉蕊自门廊处急脚跑来,气喘吁吁。 “夫人,衙门又来人了。” 莲紫见五姨奶奶抿嘴却不说话,便代张口说道:“你让他们喝茶稍坐。那疑犯都已经收押入牢了,还有什么好心急的,而且昨儿个不是说让晌午后再去么?” 粉蕊连连摇头摆手。她也是陪嫁来的丫环,跟在夫人身边这么久,哪里不知道遇事得先打探清楚的理儿。刚才她诊断着官差的神色不对劲,请人歇脚喝茶后还悄悄地塞了几颗碎锭子,来人才提前透了下嘴儿。 “带头的差爷说,这次不是认人的事儿,而是要让夫人带着小少爷出去给个说法。” “给什么说法?”莲紫上前一步想再问清楚。 却听五姨奶奶重重地冷哼一声,道:“给什么说法!若真真是我们干的,死的绝对是姓舒的,而非那个识人不清的替死鬼!” “哎哟我的夫人呀!”莲紫急急想捂她的口,却又不敢,只得连声劝道,“这些话哪里是能乱说的!您先顺顺气,千万莫要心急。” 五姨奶奶在屋子里转了几个圈,脑子里千回百转起来。莲紫和粉蕊见她如此,便不再作声打扰,一个点燃起安神檀香,另一个泡好祛火莲心茶,然后静侯在旁边看着天色和张望院外的动静。 可惜消息来得太慢了…… 不,并非如此。应该说,是官衙的人动得太快了。 五姨奶奶侧过身问粉蕊道:“官差有说为什么会过来问话吗?” 虽说火烧人命是大事,但总不至于为着几句不着影儿的气话过来问罪。 “这奴婢倒没问,但另一位差爷有提到说让我们抓紧时间,因为报官的人早就击鼓递状纸了,县官老爷在衙门等着他们回话呢。” 果不其然。“告状的是谁人知道吗?” 粉蕊摇头。“只知道是死者亲属。” 对手的动作来得太快,五姨奶奶一时之间心里没了底。她咬咬唇,低声吩咐莲紫道:“你立即赶去七少爷那里,让他待在里屋不要乱跑,另外要院子里的人认实少爷这些天都患了风邪,一直躺在床上养病,同时也将话传到外院的人里去。”先统一口径摘清了儿子的嫌疑再说。 “好的,夫人。”莲紫领命急急离开了。 “粉蕊,你去找卫大海,让他分别派人去官衙、火场和舒家老宅探听消息,莫要有遗漏,越细节越好。” 第36章 八 作妖的二姨奶奶(下) “是!”粉蕊点头应是,转身正要去,五姨奶奶又唤了她回来。 “还有,找人盯紧了桃李苑,里面要有什么动静,又抑或是与外人有什么联系,全数记下马上来报。” “是,夫人!” 待客的正厅派人来催了。五姨奶奶对镜照映妆容,再双手从衣领起顺至衣摆处,举手投足间,一派端庄从容的气度。然后,转身,往外而出。只是行走间,终究遮掩不住那落脚不一的轻重。 母亲,终归是位母亲。只要汲及到亲儿之事,情绪必受影响。 心,已乱了。 莲紫找到戚博文时,他正在软磨硬缠着来催收课业的卢玖儿帮忙打掩饰。 这段时日先是要躺床上不许下床,好不容易感觉不到疼痛了,还是要被关在厢房里哪里不能去,哪里也不能动。到后来已经可以活蹦乱跳了,却仍然是要关在院子里,连门边儿都摸不着。生活里除了一众紧逼盯人的下人们,就是欧阳夫子布置的课业,日复一日,真真是要受不了了。 但欧阳夫子可不是母亲,没有按要求完成的话,可是要挨手心戒尺的。他已经被打拍了。 卢玖儿也很无奈。 她坐在一堆零食和银裸子中间,手袖被七少爷攥扯着,还用着可怜兮兮的胖墩脸瞅着自己不放。 戚博文与卢玖儿打交道已经悟出门道来了。她和其他人不一样,用蛮不讲理的凶恶模样非但唬不到她,还会越来越无视你。但自从受伤了后,她对他的态度就软和亲近了不少。 以前她对欧阳夫子的要求完全不打折扣的,但他那天没忍住扁了嘴巴喊疼,她居然就帮他解决了好些天的课业。后来不怎么疼了,他又换了方式哀怨地自怜了一下,她本来已经掉头就走了,脚步硬是生生地在回廊里顿住,不一会儿便又回过头来帮他了。 所以,为了这段养伤的日子好过一些,为了不受课业折磨,为了释放天性玩乐,他要将玖儿好好笼络着。 当然,还有个办法。就是直接将夫子赶跑了就好,就如以前耍着性子换奶娘一样。不过他不是普通夫子。而是那位直接吹胡子瞪眼睛,然后毫不留情打手心还会打肿的欧阳夫子—— 他又哪里敢呢。 还好,还有玖儿在。 戚博文讨好地将水果盘子往她面前一推再推,见她不动摇,想了想,学着乌梅伺候他的模样将橘子剥了皮开了瓣放到她桌边上。然后,眼睛眨眨地盯着她,期待着她又一次心软点头。 卢玖儿是真真无奈至极。 原本是因感念着他小小年纪,但敢于出头勇斗奸恶,这才在他伤重调养之际瞒着先生替他写了几篇阅后感…… 当然,最大的原因是,自己曾是那流言蜚语的受害者之一,他这么出手也省了她不少麻烦事儿,所以便权当作回报了。 只是,这样的代笔可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呀。何况他现在都几乎好全了,模样却还是如此的腻粘可怜…… 卢玖儿还是想念以前蛮横暴躁的七少爷。只要他一发脾气,扭头不理不睬,这样她就可以清静轻松地离开了。 莲紫代表五姨奶奶过来传话,卢玖儿见到先是心喜,想着可以趁机回轩了。可当莲紫将话说完后,玖儿及院内听闻的人们心头皆是一紧。 只有戚博文还不在状态,莫名其妙地驳道:“姓舒的房屋被烧了干爷什么事?” “跟小主子的确是没关系的。”莲紫苦口婆心,再三规劝道,“总之您切记这些天可别外出,有人来也只说卧床养病即可。” “既然都说跟小爷没关系,那还废什么话。” 戚博文早就不耐烦了,他都养了几个月的病了,本还盼着快好全了过几天就能出去,没想到还是要关着。再这么下去,人即使病好身体也要养残了! 第37章 莲紫急得直跳脚。“小少爷呀,虽是这么说,但凡事小心为上啊。有人去官衙状告了,差爷都过来问五姨奶奶的话,求求您就别添乱了,就顺从夫人吩咐做了,让夫人省点心吧。” 戚博文不解,待缠得莲紫说清道楚,不由得恼怒。“这是诬陷!也许是意外走水,也许是姓舒的诡计!但那死者家属去状告我们,到底是作什么的!是非黑白不分!要是真真是本爷干的,要烧就直接烧他们祖宅,烧个外宅算是什么回事!” “哎哟喂奴的少爷哎!”莲紫捂不了他的嘴,赶紧吩咐其它人去关门关窗,免得被有心之人听了壁角去将事情闹得更大了。 这五姨奶奶与这七少爷果真是亲母子,话都是那么些个话儿,愁死人了。 莲紫顾不得小魔头情绪,只再三慎重叮嘱院里的下人们,然后便急急去了。 戚博文还是躁得团团转,转到角落里瞧着板凳碍眼不已,习惯性伸脚就踢翻,但并没有像以往那样胡打乱砸了。看来在欧阳夫子刻意的观念灌输下,脾气已经明显地收敛了些许。 “身正不怕影斜,脚正不怕鞋歪。”卢玖儿清亮的嗓音放柔,劝慰道,“焉知是福是祸呢?七少爷稍安勿躁,先且将看着吧。” “难道就真躺在床上什么都不做吗?”戚博文讨厌极了这种感觉。 到了这等处境,在没有更好的办法之前,不作为便是最好的应对吧。这就是莲紫适才反覆强调的“不添乱”。 “七少爷要相信夫人,她定能妥当处理的。”卢玖儿望向窗外,那是前厅的方向。五姨奶奶一向精明聪慧,才能多次化险为夷至今日内宅掌家之位。眼下之事,想必自有应对之法罢。 戚博文负气地坐到椅子上,接过玖儿递来茶水,仰天引颈一灌而尽。 “这些糟心事情什么时候才到头,父亲到底什么时候才回来!”要是父亲在,怕就没这么多奸人作祟罢。 “快了。”卢玖儿宽慰道,怜惜地望着这个被阴谋诡计逼催长大的小少爷,还是归闲田庄的生活来得无忧自在哪。 简简单单的农家门户,人丁几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天的劳作充实而安稳,日子满足又安逸。对比之下,她心里更加肯定了日后要远离豪门大宅的念头。 “我不喜欢这种感觉。”戚博文浓眉紧锁,“很不喜欢。” “什么?”卢玖儿闪了下神,转眸看向他。 戚博文气嘟嘟地一拳槌到桌面。“我不喜欢面慈心狠的奶娘,不喜欢卖主求荣的贱仆,不喜欢口舌招尤的恶奴,不喜欢挑拨是非的姨娘,更不喜欢那群怎么样都赶不走、宛如苍蝇般让人呕心的他房亲戚……但为什么身边总是有这么些泼皮破事在围着转悠?我不喜欢!不喜欢!不喜欢!不喜欢!” 说着说着,戚博文烦躁又起,端了台面上的紫砂茶壶抬手便要摔,好将心里头的邪火给发泄出来。卢玖儿适时伸手抢接过来,说道:“要喝杯茶润润喉吗?这就马上给您倒上。” 盛水八分满的茶杯到了戚博文手里,他仍然想甩手便往地上扔。卢玖儿猜到他的心思,幽幽地叹了口气: “夫子常说读史明智。古时英杰侠客不都是越是遇事,便越会沉着,审时度势,谋定而后动,方才旗开得胜吗?” 戚博文是有英雄情结的人,闻得此言,动作一顿。卢玖儿知道他是听进去了。 “砸杯摔壶便是动怒的表现,少爷有听说过哪位豪杰是因为一时冲动生气而打败了恶人的吗?恰恰相反,往往对手越是情绪失控方寸大乱之时,便越是打败他的最佳时机。”玖儿定定地凝视他,微微偏头一笑,“故事好像都是这么写的。少爷,您有印象么?” 戚博文被问得一窒,然后讷讷地喝茶,放杯。“好了,知道啦。” 他又不是傻子,她的意思还是能听懂的。 卢玖儿见此莞尔一笑,宽慰地将他最爱吃的糕点碟往他面前推送过去。 她知道他能听懂,只是怕他听不进耳里去。结果,尚好。 戚博文乖顺地从碟里拿起一块绿茶饼张嘴便啃。的确有点饿了。 一直在旁边伫立着角落里当木头人的乌梅掂脚步过来,轻轻地斟杯温茶恭敬递给玖儿。 卢玖儿自然地接过就口而饮,睨着戚博文饿狼般的模样捂嘴笑了,一时未察觉到旁边的异样。乌梅就那样站在她身边,望向她的眼睛里,闪着晶晶亮亮的光芒。 玖儿虽穿着婢女的粗布衣衫,但与少爷坐在一道,感觉无比般配。这样霸道的少爷,也就是要有一个能安抚住他的小夫人才行哪。 第37章 九 被诬告的五姨奶奶(上) 官衙派差役来见过五姨奶奶,公事公办循例问了话,嘱咐要留在家中随时候传后,便离开了。 五姨奶奶心知这只是开始,肯定还会有后着,立即联系驿站去给娘家递家书请援,另外再散发人手调查寻找纵火主犯。 果然不出所料,翊日便有人自首投案认罪,指认是戚宅五姨娘买凶纵火,原意只是为吓阻警告,没想到出了人命意外。 案件原告、主谋和犯人均齐全,县官择日升堂审案,在人证物证俱在的情况下,五姨奶奶喊冤无门,当下被扣了人并关入牢里,过段时日看能不能搜集到新的证据后再审查定夺。 几乎是同一时间,舒家弟兄子侄便到宅前叫门。总管还在外头奔走,卫大海心里略作权衡,边派人去知会五房的人,边亲自到门前恭迎舅佬爷侄小爷们,然后以“宅中不可一日无主”为由,与舒姓人一道将二姨奶奶请出了桃李苑主持宅事。 府宅的掌家大权眨眼间再度易转,戚宅上下顿时人心惶惶,人人自危。 五房担心七少爷会吃亏,一众亲仆考虑再三,最终决定将七少爷塞入采荔轩小住,以借欧阳斋之名暂避风头。 遇此祸事,欧阳夫子深知道戚博文心焦躁乱,无心向学,便打发他自行在厢房里临摹名家书法,让其它人都别去打扰。 戚博文难得对布置的课业没有抗拒,顺从遵循地进了房间拿了笔墨就开始写。乌梅终日眼眶泛红不思饭食,石头也不言不语只守望在院庭中央。 但自戚博文进房练字后,便一言不发,早练晚练,累了也不上床休息,直接趴在书案上睡了过去,醒过来后又继续书写,半步不离开房间,三餐也用得少,送进去的饭菜只动了几箸,便又被端了出来。 乌梅被小少爷的异样给吓着了,找到卢玖儿便抹眼泪哭泣,请她帮忙劝劝。 玖儿在窗棂前见他努力地一笔一划在临摹着,眼下的青黑非常明显,原本胖嘟的小脸瘦瘪了不少。关在厢房里的那一番天地,仿佛成了他的壳。她不忍打扰,却步不前。 戚博文不经意间侧头,瞥见纤细的身形立于窗前,下意识唤了声:“阿玖。” 卢玖儿静静地看他,他也愣怔地回望着,那眼神空灵无神得很。 “在想什么呢?”她轻问。 “阿玖。”戚博文喃喃,似是在自语自问,“倘若那天,我没有说出那句气话,是不是母亲就不会被关进牢里出不来了?” 玖儿摇首,认真地凝视他:“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七少爷无须自责。” 第38章 “是么?”戚博文低了头趴到案上,头枕着手臂闭上眼睛,“倘若没有那话,今天又会如何?” 这话语,谁也回答不了罢。 玖儿内心无声地叹息,安静地走开了。 五姨奶奶的娘家还没有消息传来,戚老爷正在赶回的路上却还需要些时日才能到,这府宅里谁也不能指望谁。 卢玖儿想到了戚家盛,于是前往墨竹阁去问询。那开门人说大少爷在一德书院已多日未回,她只得原路返回。 也是了,现下这是非之地,避得越远便是越好,否则说不好,一不小心便成为下一个被谋算的对象了。 在回采荔轩途中,她穿过花园鲤池时被前厅传来的丝竹奏乐声停住了脚步。隔池张目远眺,灯光辉映间,觥筹交错,笑语欢声不绝于耳。 不论古今,皆有世人逐利贪金。恶者越恶,肆无忌惮。那些势弱无恃之人只得随波逐流,终将成为鱼肉,任人刀俎。 有面生的仆从老是在采荔轩外头转悠,探头探脑盯着轩内的情况。欧阳斋干脆闭门不出,谢绝了一切邀请,安然待在轩内镇宅。 几天后,有福携马车待在偏门上等候。卢玖儿听得传话的时候,还以为戚家盛是让人接她到哪个茶楼聚话,结果上车一掩开车帘,见着的却是卫子谦。 他的肤色依然黝黑得健康,映着一双有神的炯目,一派书生温文地作揖施礼,瞅着她笑道: “阿玖姑娘,小生这厢有礼了。” “阿谦!”乍见故人,卢玖儿不免惊呼一声,心生欢喜,“你怎么在这里呢?” “许久没见,特来看看你。”卫子谦低声轻笑道,“来到大城后,你还没怎么仔细到处转悠过吧?今儿个带你去走走。” 玖儿开心之余,却还记着此趟出行的目的,问道:“戚大少爷也来么?” 卫子谦眼神闪熠,反问道:“咱俩外出游玩,他来作什么?” 闻得此言,卢玖儿唇边的笑容慢慢淡了下来。 “他不来?”她瞥着他,心里渐渐已经有了计较,“那你又来作什么?” 卫子谦到了大城入学一德书院已有好一段时日,即便平日学业再如何繁重,每月总有那么几天学休,倘若真要相聚游玩,为何之前久久不来,非得在五房出事后她遍寻戚家盛不得时,他才出现在眼前? 而且,还是乘坐有福驾的马车前来。 卫子谦看着她姣好的脸容恬淡而疏远,身姿就那么端庄地坐在那里,腰板挺得略显僵直,带出几分可爱的倔强。 他没忍住伸手去弹她饱满莹白的额头,车厢空间有限,卢玖儿一时躲不开,被弹得泪花突现。 “卫子谦!”她恼怒地捂额,睁圆了杏眸。 年岁都多大了,还做这种孩时欺负人的无聊举动! 卫子谦见到此时的她,顿时陪感亲切,感叹道:“阿玖阿玖,这才是我的阿玖。” 卢玖儿生气地别开脸,一把掀开车帘,对着驾车的有福道:“还请有福哥带我去找戚大少爷。” 有福只对她笑笑,便不理会地转过头,自顾自地哼着小曲调。 卫子谦伸出手扯着她的袖摆坐了回来。 “无赖之徒,松手!”卢玖儿轻斥道,“圣贤书全白念了,非礼勿动懂不懂!” 卫子谦失笑,连忙松手。“抱歉,冒犯了。”小姑娘脾气还是挺大。 看样子,戚家盛今儿个是真的不愿见她了。 卢玖儿心下叹息,整整衣衫,正色道:“说吧,戚大少让你带了什么话来?” 卫子谦不急着说话,翻出准备好的布包打开,里面是一层油纸包。再小心翼翼地开启,露出的是切成小块小块的猪油糖。 “这糖香软,甜而不腻,你先尝尝。” 卢玖儿摇头,伸手推拒了。 小姑娘大了,见识又广了,不再好哄了。卫子谦惋惜地将糖再包起来。 “那先放好,你带回去吃。” 见到他的表情,卢玖儿缓了脸色,不好太过于拿乔,斟酌了一下,道: “阿谦,你既来见我,便应知道现下戚宅是怎样的情况……” “戚宅之事,与你有何关系呢?”卫子谦吟笑看她。 玖儿一顿,道:“五房出事,七少爷终究是大少爷的亲兄弟……” “那是阿盛的事,你又何必闲操心?”卫子谦叹息,“阿玖,你是通透之人,很多事情心里自然明白,又何必去为难他。” 玖儿怔然沉默。她发觉,在了解她的卫子谦面前,很多话,真真是开不了口。 是的,她明白戚家盛避家的原由。对于一位未得录入族谱正名的通房之子而言,无父母长辈庇荫,即使小小的浪花,也许都能将他置于险地甚至于灭顶之灾。就宛如七少爷戚博文,一朝母亲落难,便落得有院却不敢归的下场。在一群豺狼面前,他们都是手无寸铁的人肉馒头,啖食而吞方能壮大自己。 但真要这样一避再避吗?从来只有千年做贼,没有千年防贼的道理。只要弱者一天是弱者,便永远只能受千人踩万人欺。 “我不相信大少爷对此没有任何举措。”卢玖儿认识的戚家盛,不是只会逃避的人,“他到底有何盘算?” 第38章 十 被诬告的五姨奶奶(中) “看来在大城的日子里,你俩相处得不错。”阿玖从来都是敏锐聪慧得很。卫子谦啧啧称奇,“只是阿盛的私事,我知道得不多,也不方便置喙。” 卢玖儿见他如此,知道是问不出什么来,心中置气,不想再与他多说话。 “那你替我转告戚大少爷,七少爷天性良善正直,只需加以扶持以心相待,日后必定是可以相互依赖托付的血亲兄弟。他与其一人孤战,倒不如连横合纵清除奸恶。否则——”她眸光黯了黯,冷冷抿唇,“他要么少了个七弟,要么多了个对手。” 艰阻险境,从来是锻炼人的磨刀石。要么浴血而死,要么浴血而活。但倘若真奋力活了下来,再良善之人也必定沾污黑化。 “阿玖。”卫子谦叹喟道,“你变了。” 卢玖儿横了他一眼。 “变得有烟火味儿了。”他假装就近嗅嗅鼻子,“但这到底是人间烟火,还是火药味儿呀?” 卢玖儿伸手一掌挡住他的脸庞,手掌还小只盖住了中央部分,用力地推开去。 这人没个正形。玖儿见马车又绕回到街角处,便高声喊了停车。 “阿玖。”卫子谦叫住她,将猪油糖递了过去,笑意吟吟道,“今天见到你真好,我也放心了。但是……”他沉吟下,还是开了口,“凡事,量力而为,保全自身方是要务。” 卢玖儿听懂他的担心,脸色放柔了不少。 “我明白的,大少爷之所以请你过来,是看重你与我的交情。而你之所以过来,也是因着在意我与他的想法。”否则,他们完全可以对她置之不理,任由她呼而不应,寻而不得。“同样地,我今天来,为的是他俩兄弟的关系。出门方知世间险,奸恶太多,便衬得仁善可贵。” 她是实在不忍见到戚博文的纯良终有一天会消失,又抑或是变质。 卫子谦看她表情坚定而倔强,自然地伸手安慰地抚她的发顶,心中慈爱之感油然而生。 第39章 他的阿玖,长大了—— 当然,这一举动,又惹得玖儿如猫儿般地双手虚晃头首乱摆抗拒一番。煞是可爱极了。 虽然这一趟,并没有见着戚家盛。但从卫子谦的话语中,她知道那位戚家大少并非真的躲在外头怕得漱漱发抖,而是在暗中伺机而动,又或许已经张开了罗网。 那最佳的配合,便是内外兼攻罢。 她首先让戚博文隔一日便写一封家书给戚老爷,每封不多写,但要言辞恳切,字字泣泪,将对父亲的思念及五房冤屈尽书其中。 阿爹说的不错,戚宅最高掌权人从来只有一个,就是戚老爷。不管宵小怎么作妖,待得他回到家时,谁最能取信于他,谁才能稳立不倒。 再安排石头乌梅去提点五房的仆从们,平日留心关注二房和亲戚们的异常举动,而其是细节要越细越好,晚上汇总后一五一十向她……不,向七少爷汇报,顺道也让她知晓,然后将特殊的人与事摘记下来。 另外戚博文姥爷家那边还不见音讯,太不寻常了,许是出了什么变故没收到也不一定。莲紫机灵地请七少爷代母修书一封,这次不再委托驿站,而直接派稳妥之人赶路送去。 然后,卢玖儿领了戚博文到欧阳斋处。夫子以往在朝为官,深谂其中要道,人脉也广,只要肯出手,必定有所助益。 戚博文见到夫子,先是无比恭敬先向敬了清茶,然后扑通跪下拜倒在地。 欧阳斋闭目沉思良久,睁眼后叹喟一声,道:“令堂一案确实冤屈,但毕竟是内宅妇人,老夫实在不宜插手。” 戚博文磕头,低声道:“求夫子垂怜。” 站在一旁的卢玖儿轻声开口帮腔道:“夫子仁善,总有两全其美之法的。” 欧阳斋闻言皱眉,不动声色地瞥了她一眼。这妮子什么意思,难道他不帮就不仁不善了吗。 “只是,此事确实为难……” “夫子曾为官济世,一身刚正不阿,即使遇见再难为之事,也定必路见不平,仗义执言,定不容得恶人横行。七少爷您别焦心,夫子心中想必已有对策。”玖儿盈笑温语,望向夫子的眼眸崇拜而佩服,满载孺慕之情。 小妮子到底还给不给他说话。欧阳斋想吹胡子瞪眼,但面前还跪着个苦情的学生,确实不太合时宜,只得嗯哼一声以表不满。 官场的事情他就是太清楚了。这案件查得如此迅速,审得如此顺利,要是没有猫腻,他可以当即宣告余生戒酒! 但是官官相护是常态,也是官场生存之道。何况强龙还压不了地头蛇,这案件想要有转机,得找个不怕事儿也要顶得住事儿的人来。 “南下的巡按御史是老夫当年结交的小友,能以小监大、以卑督尊。但他巡视的路线无人能得知。这样吧,你手书一份陈情辞,拿了老夫的名贴一并送去罢。” 只不过,毕竟他现下只是位受人聘任的教席先生,人微言轻,也不知是否还能有着些用处。只尽人事罢。 “多谢夫子。”戚博文立即跪磕拜谢,抬首间瞧着夫子和在旁捶肩卖乖的玖儿,心中感激之情涌泉难表。 盈月中天时,一德书院闲亭内还点着两根明烛,照亮了整个棋盘。上头黑子与白子交错,形成互咬之势。 “兄弟扶持?”白面书生哈哈大笑,“她真如是说?” “只字不差。” 黑俊儒生撩袖伸手取子直取关键处,眼见着就要连吞白子一连片,却在搁入棋盘之前被一柄折扇截住了去路。 “等等!” 卫子谦无奈收势,摇头道:“阿盛,你这是要将臭棋篓行为贯彻到底吗?”十回合中有六回都是悔棋复行。眼见夜已将深,却又要被硬拖着人在此秉烛夜棋,还是被悔棋!实乃人生一大苦差。 “我这不是在边下棋边思考人生嘛,棋路有点乱是正常的,阿谦请多包涵。”戚家盛毫无愧意地说道,将白子重新挪到另一处,先占了要点。 卫子谦摇首失笑,取了黑子另辟新径。“你这段时日都不打算回大宅里了?” 今天见得玖儿,与以往不太一样了。她是对宅里的人事上了心。但这也旁证了五房的情况已经越发不好了。 “不急,老头子快到了。”他现在要做的,是赶着收网。可惜能筹措的资金不多,但能够收到几个被姓舒的贱卖的铺子,也算是收获颇丰。 其实,自五房被押了入牢,便大势已去。 常言道生不入官门,死不入地狱。五姨奶奶还是妇人之身,被关入牢狱之中,即使最后证实清白受冤,也无法抵挡世俗排山倒海的诽议。 也之所以,二房能如果肆无忌惮地提前庆功,还赶在戚家家主回归之前,舒家人先瓜分了铺子田庄各自倒饬一番,能折腾多少银钱先往自己口袋里装了再说。等到时候还会在戚家老爷面前表功,告状说是五房管家不力,致使生意亏损,还是他们劳心劳力帮忙收拾善后的说。 唉,书上总说阿堵铜臭,但每每遇事时,此物还是越多越好哪。 “已到手的城东两间铺地段甚好,人流兴旺,虽说万分不舍,但还是有劳阿谦转告令兄一声,定要按原计划尽快转手过名折现,以防万一。” “阿盛放心。”卫子谦知事关重大,认真点头应了。 “有你在,我是不用太担心。”戚家盛给他斟茶递去。 卫子谦接过,碰杯对饮而尽。 “商铺之事我家勉强还能代劳,但毕竟人丁单薄能力有限,那另外的田庄,阿谦你还是要另找贤能打理。” 戚家盛晒笑。“人选是有了。”只是还待接洽,“不急,估摸还有五日。” 五日?卫子谦搓了搓下巴。“那这么说来,你我如此下棋的时日也不多了。” 真是太……妙了。 他可是奋进勤学的大好才俊,怎么能日日被这等狐朋损友拖着玩乐闲耍,以致消磨意志心神。 戚家盛听得出话中之意,折扇一合打到石桌上,啧啧怪道:“知你是未来的大儒高官,不玩了不玩了,免得日后没考中全赖到我身上。”说罢,伸手便将棋局弄乱毁了。 卫子谦制止不及,不由叹息。那一片大好江山,再下几回便尽收入囊。阿盛这发难也挑得恁是时候。 戚家盛站起来伸伸懒腰。虽说月上中天,但却一派神清气爽。 卫子谦微微一笑,星眸灿然。“看来,阿盛心中的棋局已解。” “全赖阿谦襄助。” “如何?” “且看吧,不日将尘埃落定了。” 戚家盛折扇大开,轻摇送风,拂动几缕发丝微飘,一派翩翩贵公子模样。 第39章 十一 被诬告的五姨奶奶(下) 当戚老爷带着在苏杭水乡之地新纳的两个小妾,紧赶慢赶地回到大城,见到七零八落的家宅和生意后,不由得勃然大怒。 然而,并没什么卵用。 怪只能怪他归家太慢了,说好的归期一拖再拖,才到了这番境地。 主人家的火气延续了很长一段时日,奴仆婢女头首都不敢抬得太起,但也禁不住眼珠子骨碌碌往新妾身上瞥去,于无人处低声切切交颈私语: 第40章 难怪老爷千呼万唤才到,原来带着两个水造一般的娇柔佳人。 其中一个,还是已经显怀的。 只是但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哪。 贪新厌旧,人之常情哪…… 戚博文听闻父亲归宅,带着一腔思念和冤屈前去倾诉,却被二房一众人等抢了先机,早就你一言我一语尽进谗言。 他们说是五房败家,铺子田庄四成都已经被变卖了,剩下六成没卖也被亏空了七八,原本的伙计全被清洗了,后来新招募的人总得慢慢培养一段时日,才能缓过来恢复元气。 他们说五房不仅败家,还败德。用尽手段折磨抵毁各房姨娘,二房亲属挺身而出匡扶正义,却被凶残地烧了外宅还闹了人命,连官老爷都已经公正审判押入牢狱了…… 戚博文见到这帮魑魅魍魉在父亲面前指鹿为马,颠倒是非是白,实在是孰可忍孰不可忍,怒吼一声冲过去见人便揍,似是疯魔了般怎么唤也制止不了。最后是被人给死死捆了起来,才算是消停。 戚老爷见一摊子烂事本就心烦,见他如此更是心急火怒,什么都不用说了,先用两个巴掌招呼过去,然后让人扔到祖宗牌位面前跪思已过。 五房家中的两位兄长接到信,在戚老爷携美归家后,也前后脚赶到了大城。 比起向县衙塞钱打通关节,从牢狱里捞人出来这等事宜,戚老爷的心思更多地扑在折腾得折扣过半的商铺和田庄上,其它的全部任由五房娘家兄弟去忙活疏通。 好在先前以欧阳斋之名送出信件多少还有点用处。虽然巡按大人公务繁忙,没分出空闲特地来大城(……哦,对大官而言,是个小城而已)一趟,但还是很给故人面子,修书两封打发人送了回来。一封回信送入戚宅给欧阳斋,一封问询直接送到县官判案上。 再加上案件原告即死者的家属,不知道怎么的,又跑去官堂击鼓哭诉,说要变更指控对像说舒家兄弟才是真正买凶纵火的主谋。有关的证据慢慢地显现出来,并被人提供到公堂之上。 于是乎,在长官的关注、原告的哭诉、有关证据疑点、以及阿堵物的围攻之下,县官不加思索立马将案件提出重审并改判了。 五姨奶奶当下无罪释放。换成了舒家兄弟被扣押入牢。 这案件前前后后判得……多少有点儿儿戏,但没有人胆敢深究,还要对县官大人感恩戴德,表赞有加,大呼青天大老爷。 这是替五姨奶奶翻案申冤哪!好官哪! 据说五姨奶奶渡过牢狱劫难后,便开化顿悟了,不再留恋红尘,决定要皈依佛门,到清庵古庙中与佛卷木鱼为伴,去过与世隔绝的清修生活…… 事实上,五姨奶奶回到宅后发现枕边人多了两个新欢,压根儿没着紧过她的死活,还打罚了自己的宝贝儿子,指责她治家无道、败破家产,于是被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与戚老爷大吵大闹了一场。然后,不知道是被送走的,还是自己要走的了。 不过真正的事实如何,外人也无心追根究底。 反正戚家五姨娘是确实被送上山入庵了,二姨娘也被送到乡下庄子里去静养了。而一向寂寂无闻的三姨娘被荣升当了内宅掌钥人,另外戚宅还正经地走礼设宴,给两位新姨娘正了名份,说是要冲冲喜气。 戚博文与母亲心血相连,拖着被打肿的包子脸和跪得膝盖淤青的身体闹腾了几天几夜,依然没办法改变任何安排,反而让戚老爷更加认定此子性劣固顽,不堪大用,于是找了马车便捆送了出城,扔到不知道哪座山林的门派去习武了。直接眼不见心不烦。 没了学生,欧阳斋顺势请辞,接了一德书院的橄榄枝任院教先生去了。临行前语重心长地嘱咐卢玖儿,即使没有人在身旁督促,也要坚持以书为师、好学勤练云云。 偌大的戚宅,依旧是你方唱罢我登场的热热闹闹。但采荔轩,确是冷清了下来。 卫大海替她联系了阿爹,不日便来接她家去。玖儿也很是想念归闲田庄的悠然生活,掰着手指头倒数着回家的日子。 是日,有福又驾了马车在偏门上等候。 待得她上了车,马车便自顾地往城中最好的食肆而去。很快送到地方,领了是卢玖儿上了三楼,有福露齿一笑,然后迳自拐弯不见踪影,到别处耍玩歇脚喝茶去了。 玖儿拾步向前走,穿过一片掩门珠帘,入内后视觉豁然开朗起来。 这是南粤城最好的食肆,建在了临江的阔地上,可以人在高楼处,坐看江舟行,口啖佳肴百,笑看夕阳斜。 在大城混迹的戚家盛,依然是打理得一身贵气儒雅。 他曾自嘲地说过,佛靠金装,人靠衣装。衣衫是最好的装身之物,只要穿对穿好,没有人会去理会华服里面,掩盖着的是人还是猪。也之所以够会装,他的人缘脉系确还算是不错。 戚家盛傍倚墙边交手而靠,眉峰与唇弧微挑,自信而傲立。 但也许是卢玖儿被小时的印象所影响,总感觉他嘴边吟着的笑意,带着挥之难去的浓浓痞味。 站在旁边凭栏伫立的卫子谦极目远眺,偶尔与他低声笑应几句。明媚的阳光沐洒在那颀长的身躯上,眉眼发梢间精神飒爽。 当身着布粗色哑的婢女裙衫,头挽简单髻发,并无佩戴任何饰物妆点的女孩儿踏步入厢,临栏细语交谈的两人闻声转身侧首,见到她后笑意皆因加深而灿然眩目起来。 玖儿微微抬手掩眸。 这两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人。是谁,引入了外头阳光的灿烂,映得一室明艳怡人。又是谁,撩动了江风轻拂,抚得发梢轻逸,满腔心思随袖摆飘然。 卫子谦扬手招她入座,习惯性地要拿糕点投喂她。 戚家盛开扇扇风,闲闲道:“特地邀你们到望江楼,便是要品尝最出名的河鲜野味。阿谦,你现下是要用零嘴儿先喂个半饱,好让待会儿少双抢吃的筷箸么。” 卫子谦可惜地摇头叹息。“看穿不说穿呀,阿盛。” 河鲜盛宴? 玖儿望向戚家盛,问:“这是庆功宴么?” 庆祝宅府里那摊破落事大部分尘埃落定的庆功宴。 戚家盛嘴边微弯,没有直接回答,只问:“喜欢河鲜么?” “喜欢……”卢玖儿臻首微侧,笑答道。 只是那笑意达不到眸央。她想起了戚博文,这场祸事中也被折进去的七少爷,最终被强行送走时,听说他被完全隔离了起来,连与亲近之人话别的机会都没有。 戚家盛看懂了她笑容下的微黯。 阿谦往日只道小妮子性淡不喜事,却不告诉他原来她要真上心起来,是如是的暖心人儿,从不趋炎附势,也不高见低踩,自有一派风骨。 “喜欢就多吃些,不用替阿盛客气。毕竟,这也算是祝贺他成功挣了第一份家业。”卫子谦替三人的茶杯倒满,“来,以茶代酒,先敬阿盛一杯。” 戚家盛哈哈一笑,先谢过,然后不免自嘲道:“这份家业挣得不光彩,发的是家难财。哪里值得说道。” 他将杯一搁桌上,认真地道:“所以这一顿,也是践行宴。一替阿谦你提前践行,你不是预备年底去考府学吗,届时我不一定在城里,便在今天当是办了,预祝前程锦绣,功成名就。” 第41章 “兄弟先谢过了。”卫子谦微微哂笑,敬他一杯,然后抓住他的话尾,问,“既说不在城里,看来你已下定决心了?” “定了。”戚家盛回视他,与之碰杯,“不日便跟船队启程。所以这二嘛,便也是替自己践行。这一去归期未定,也许两年,也或许三五年也不定。” 第40章 十二 远航的戚家盛 信息量有点大,卢玖儿起先是莫名茫然,然后如拨开云雾般,一点点清明起来。 卫子谦要去考府学,她能理解。读圣贤书者,无一不是步步登高,直至才予帝王家、在朝为官才肯罢休的。 但是,戚家盛要上船? “船队去是的是哪里?”她问。 戚家盛偏头想了想,回忆那些地名儿。 “先往暹罗,然后再往锡兰方向去。” 卢玖儿心下一凛,这是要往西洋去了。 “先不说路途遥远,海路艰险。单论你才刚挣下的家业,就这么撒手离开,等你回城时只怕骨头渣渣都不剩下了。” 小姑娘严肃的模样哄得两兄弟没忍住噗哧失笑。 “阿盛,你什么时候与阿玖关系处得这么好了,都知道关心你了。”卫子谦摇头,话语里头酸意泛滥。 “本少爷人缘好魅力高哪。”戚家盛自得一下下,见了玖儿脸色,他伸手掏出一张纸递予她,“喏,在这地方签你的大名,再按下指印便可。” 这是什么?卢玖儿打开扫视,一目十行。“地契?” “你不也说这份家业得有人看着嘛,铺子有阿谦父兄帮忙盯着打理,至于田庄就要拜托阿玖姑娘与卢庄管帮忙整顿照料了。” 卢玖儿看那纸上文字的意思,是两人联名上契,庄上产出五五分成。 她立马将契纸推回去。“不干。” 卫子谦笑了,戚家盛倒奇了。 “这对你和卢庄管来说,都是桩好事儿。到嘴边的肥肉,连最磨叽的读书人都接了,怎么你这小姑娘倒不知好歹呢。” 那最磨叽的读书人也帮腔。“阿玖,这事儿卢叔他是知情的,也是同意了的……” 你们说知情便知情,说让签字就签字吗。卢玖儿不干就是不干。 “这契上既签的是我的名字,就与我阿爹无关。” 光今天听见的话语内容,这帮男人们恐怕早就“勾结”很久了,但却什么消息都没有透露,也不提点一下她。 那既然如此,又何必让她来这一趟。 “可是阿玖,这张契不就是走个形式么。”卫子谦假装劝道,悄悄朝玖儿眨了眨眼。他心下清明,知晓玖儿是有所盘算了。 卢玖儿很清楚,戚家盛是怕他人不在,产业无妥贴的人照看,更怕被人照着看着便成别人的了,所以才通过签联名契的方式,并许诺五五分成,确保卢家能卖心用力妥善打理照料田庄。 相信其它的铺子,戚家盛也是这样处理,与卫子谦签的铺契,却是交由卫家兄弟打理的。因为他只信得过从小玩大的俩人品性,可却不能全然信赖委托他们的家里人。 戚家盛是拿他们当保险呢。 “那就更不能签了。” 卢玖儿朝他们灿然而笑。笑得两人心里发毛。这下卫子谦不再搭腔了,任由戚家盛心中千回万转。 然后,戚大少爷试探地问道:“是不是分成太少了?” 这妮子是想狮子大开口,占大份的? 卢玖儿摇头。 “产出五五分是公平了,但是这投入呢?庄子既是我俩的名字,便就是我与你的产业。可是,我没银钱哪,拿什么去照料庄子?”她摊开双手,大大地叹息起来。 卫子谦失笑,戚家盛一副被她打败的模样。 “阿玖,你比我更适合去跑船做生意呢。”白得了一只能生蛋的母鸡不说,还讨要喂养母鸡的头份口粮! “好吧好吧,我就再出前期投入的银钱,可以了吧。”见卢玖儿眼珠子骨碌,他举手讨饶了,“我跑船也是要本钱的呢,钱再少了可买不起什么好货。到时候别说三五年见不着我,也许得拖个十年八载的,回来都成老翁了。你也可怜可怜我吧!” “好吧,那成!”卢玖儿不再多话,直接签了名字按了手印。 “这田庄是在哪里的呀?” 戚家盛用扇子指着契纸上的一行字,道: “瞧这儿,就在省府的边上,离大城也不算远。” 卫子谦颔首,道:“当时是请大哥帮忙选铺的时候一同置办的,铺面就直接选在省府闹市上,到时候两处距离相近,可以方便两相照应。” 因着毕竟发的是家难财,为避免戚老爷察觉发现,在当找人从舒家兄弟贱价接手了铺子后,便立即比市价低两成转手给了一早便牵了线的秦家,然后用折现了的银两转移到别处去置办物业生意,免得被有心人瞧出了关联。 卢玖儿听得有熟人在左近,不由得笑开了眉眼。 “好吧,那你放心吧。”她认真地说道,“待得你回来,便还你一方富庶田园。” 戚家盛原本委托的是卢永洪,只是借玖儿做保险人而已。这下听得她的许诺,看着那稚嫩却老成的眉眼脸面,心里生起莫名的暖意。 “好,那便拜托了。” 戚家盛举杯示意,卢玖儿和卫子谦应邀持杯相碰。清脆的碰杯声响起,三人引颈饮尽后,相视而笑。 待得交情浓厚时,有那么些事情,无须嘴舌多言,已尽在眼中心里。 戚老爷一直用上族谱之事来要求戚家盛读书考功名,也如愿地让他通过了县考,却没想到就仅止于此步。这招居然不再奏效了! 眼见为父威严遭遇赤裸裸地挑衅,戚老爷气得跳了脚,甚至还放了狠话: 只要戚家盛敢踏上商船一步,他们便从此断绝父子关系—— 于是,戚家盛挥挥衣袖,头也不回地走了。 最后只有卢玖儿和卫子谦到码头,挤在岸边一大堆人头里遥遥送行。 戚家盛拢手在嘴边,喊了几句话。卢玖儿细细听得,似是说会带些稀罕物什回来。 卢玖儿于是也拢手嘴边喊话: “不要中看不中用的!要带金贵的回来!” 卫子谦表情古怪地瞄了她一眼,嘀咕道:怎么尽变财迷了。 卢玖儿回以一笑。 没办法,现实用残酷的方式来让她彻底明白过来了。银钱,是最是重要的存世依靠。有钱非万能,没钱却万万不能。 卢永洪来接她的马车到了,她上车后才发觉,车上除了从戚宅带出的微薄家当外,还有许多用具和作物。然后,她便被直接送到了省城边的小田庄上。 才撩起车帘,见到田舍屋里出门迎接的,居然是石头和乌梅,她惊讶的表情一下子收不回来。 乌梅俐落地扶了她下车。石头倒是腼腆地伸手抓抓头。 “卢庄管,玖儿……呃,东家……嗯,您回来了。” 好像怎么称呼,也感觉不太顺嘴儿。石头打了招呼后,便红着脸帮忙卸车去了。 是了,田庄地契上有她的名字。她便也是东家之一了。 刹时间,玖儿有种穷人翻身当家作主,突变暴发户的傲骄感。 第42章 不能飘,要淡定。这才刚开始呢。 然后,卢永洪将她送到后,留了几句话,便赶车走了—— 他说,经二五宅斗后,石头和乌梅落了单被发卖了出去,是大少爷又买了回来帮忙管庄的。 他说,正值农忙,归闲田庄里头有很多事情需要督管,他暂时还走不开。 他说,反正这边到省城也近,也有人照应着,有什么需要的一并记下,他每七日便来一趟…… 眼见绿油油的山坡树林和田野映入眼前,她的心情越来越轻扬起来。 伸手展臂,拥抱山野,再做个深深地呼吸—— 这个田庄,便由她作主了。 第四卷 清平乐 第41章 一 抢钱的乞丐少年(上) “石副管好!” “石副管出来转悠呀!” “石副管……” 田梗上分肥的农妇,以及地里劳作的汉子见到来人,纷纷抬头热情招呼。对他们而言,石头便是这一片农田的管事,之前有什么问题找不着庄管,都是直接找他解决的,一来二往便都熟悉了。 石头一一点头回应问好。 这帮人都是周边村落的原住居民,虽说现下佃了庄里田地耕种,但石头本也是苦难出身,何况之前一直干护院是蛮力活,农耕方面并没多少经验,在他们面前都是以礼相待,从不端着管事的架子,短时间内便也赢得佃户们的尊重。 石头查看了地上作物的长势,没有比之前更差,便也算是好消息了。 东家派人置办田庄的时候比较匆忙,因此只能挑相对较好的地块。而这一片农田的旧主好赌好酒色,疏懒于日常管理,因此种下的水稻比其它的都要迟,植株长势也不好,待得他们接管了过来时,也只能收获晚稻了,估计收成除减去佃户的应得外,剩下的只够做他们三人一年的口粮及下一造的谷种罢…… 他吁了口气,站起身来。 这事也急不了,只要后面细细耕耘,下一造水稻必定不差。 不意间抬头,一个青葱的身影映入了眼帘,那位是…… 正在除草的莫森直起腰,循石头的视线望过去,笑道:“石副管在看小玖吗?她这两天都待在草坡上写写画画呢,说是要做一副田庄的地图。” 小玖…… 石头古怪地瞅了他一眼。“你们……这么快就熟悉了?” 莫森爽朗大笑,赞赏地拍拍他的肩膀。“你妹妹年岁小,性子却好,识字又多。虽然来庄子没几天,不怕生也乐助人,前天才帮七叔写了封信给他儿子,老人家心里可感激呢。” 这里靠近省府,很多年轻壮丁都不肯安分种田,而是直接入城打工,想着钱挣得容易些也多些。村里留下的都是老弱妇孺,又或是些有家累走不得远的人家,因此少人的情况下,愿意读书的人便更少了,附近七八条村才有一间私塾。平日里想找人写封家书,都是要入城里付钱找代笔的。 “我妹妹……”石头讪讪而笑,不敢再聊下去,生怕不小心说漏了嘴误了姑娘的事,随口找个理由便走开了。 现下还早着,先别打扰了她。待得夕阳西下时,再喊她家去吧。 草坡上凉风习习,风景怡人。卢玖儿席地而坐,膝上垫了一块平整轻薄的木板,上面用草绳妥贴地固定着一张宣纸。左手摊开扶木板,右手捏着木炭代笔,打量着图纸与俯瞰的实景比较,在做最后的润色和标注。 “好了。”最后收笔,她满意地审视着纸上田庄的全貌。 自来到庄上了解了大概情况后,卢玖儿才知道,什么叫万事起头难。 先不说已荒废了许久的沙砾瘠地和小土丘,只看那在种下的水稻田看起来也是发育不良似的,靠它吃饭饱肚都甚是艰难,更别说指望有余粮出售赚钱了。 所以这些天她什么都没干,就只到处转悠聊天,再将些所见所闻写写画画记录下来。若干细节与闪现的灵感慢慢一点一点累积,田庄的计划蓝图才在脑海里渐渐拼凑显现出来。 玖儿小心翼翼地取出图纸,轻轻用手弹走上面浮起的炭粉。 是夜,用完晚餐后,三人在院中乘凉安坐。因近着山林,蝉声长鸣短嘶,声声入耳。但胜在晚风徐徐,方不太觉得聒噪扰人。 “什么?要挖池塘?”石头有点懵。 虽说那块沙砾地不大,但又不是富人家宅地,挖个池塘养着算是奢侈的行为。姑娘才刚得的庄子,眼下还没有产出呢,就这样花费真的好么。 他转面望向旁边的乌梅。她现下是负责庄院里的一切内务事宜,对农务并不熟悉,而且性子本就柔顺没甚主见。她瞥见石头朝自己瞅来,连忙摇摇头,然后继续就着明烛的光芒做着手上的针线活。 姑娘以前在宅子里,分了几身婢子的服装穿着。现在出来了,总不能再穿那身衣裳辱没了身份。但是十岁女孩儿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入宅前的旧衫衣袖裙长都不太合穿了,她得赶紧缝制几套新衣呢。 石头憨直地抓抓头,道:“挖地不是小事,要不,待卢庄管来了再从长计议?” 卢玖儿知道,石头是瞧着她人小,做不得决定呢。 她也不恼,只抿嘴一笑,道:“这事情当然大家都得知晓的,我今天也就先这么一提,你们且先听着想着,若是哪里觉得有不妥的地方,便要指出来告知我。” 手里的这些地都不算肥沃,所以产出也不会高。她这几天除在庄田附近转悠外,还到附近的村子里去了,见到大伙都是用天然的粪尿堆肥土壤。虽说那味道骚臭不雅,但效果却是上佳的。 只是每户人家都是自产自给,哪里会有多余的粪肥提供给他们去改善土质呢。 于是,她便想到,既然沙砾地种不了粮食,便直接挖了池塘来用。 “石头哥你看,这块地现下放着也是闲着,挖池塘后可以养些鸭鹅,塘里也养些鱼,待一段时间积存较厚的塘泥了,再种些莲藕,还能将泥挖上来种稻种菜。” 乌梅听着,两眼闪着期待的光芒。“真的吗?那我会腌肉,到时候可以腌上一些放着过冬吃。” 听着是挺好,但是…… “可行吗?”石头不敢太乐观,“要不我明天去问下有没有相熟门道的人?” 卢玖儿点点头。“石头哥,你多请教几位。另外,再询问下挖塘的行情,按我们这个规划,一般要挖多大多深,预估要多少人手,花多少时日。” 还好临走前跟戚家盛要了启动资金,手上还是较松动的。但还有几处想要改动的地方,银两还是要花在刀刃上才行,而且能省的话当然是省些用好。 她与村民聊天的时候了解到,负责西边地上的莫森叔力气大人也勤奋,农闲时经常有帮忙别村子里挖过塘也拉过鱼。等得问了清楚明白,可以按接近市场的价格请莫森叔带着其它佃农们抽时间帮忙挖塘,这样大家能多挣些银钱,他们也能省下一些。岂不是互利互惠的好法子! 石头点头答应,怕自己一下子记不住要问的内容,又让玖儿多说了一遍。 对于乌梅来说,只要识文断字的都是聪明人,何况之前还与玖儿相处过一段时间呢,知道玖儿是个处事妥当的人。所以乌梅对东家姑娘可说是相当信服,她一点也不操心,衔着笑只顾做好手上的绣活。 第43章 七天过去后,庄管卢永洪风尘仆仆地赶了马车来庄里,还带来了若干种子和树苗。 卢玖儿连忙将阿爹迎入屋里,倒上清茶服侍着。 “挖池塘?”卢永洪喝茶后将茶杯往桌上一搁,然后取了图纸细看,“这倒是个好主意,不过要投入的银钱不少呢,而且得有在养殖方面懂行的人才行。” 玖儿点点头,顺道问:“阿爹有合适的人选不?”到时候可以将池塘包给对方管理,反正到时候按产出分成便是。 卢永洪一下子也没有想到可用之人,便先揭过去,道:“我留意一下,反正这事情也不着急,得细细从长计议。” 卢玖儿称是。卢永洪指着图上的边沿的位置,对她道:“这次带来的果树苗可以沿着边上,稀疏地先栽上一些。日后每次来我能带多少就都带上,时间一长,围着庄子一圈便都是硕果累累的果树了。” 玖儿嘿嘿一笑,直赞阿爹这个主意好。他这是在圈地宣示主权呢。 第42章 二 抢钱的乞丐少年(下) 农村里有着不成文的规定,只要是所有权不明确的公共地方,或是在上面种颗树,又或是堆几垛柴、放几垛稻秆等等,只要没有人提出异议,那地方慢慢便被私占掉了。 虽说他们地契在手,但为避免日后与乡里产生争执纠纷,还是先采取些措施,设置些标识物圈围起来为好。 “对了,阿爹,你能找到一些务农技艺的书卷不?” 卢玖儿现下是觉得书到用时方恨少,虽说身边有许多佃户和村民可以请教,但是要么是愿意说但讲不详细的,要么是看她年岁小只随便应付的,还有的是有心私藏不轻易透露的。 这问题卢永洪哪里答得上来,他想了想,建议道:“这里离省府内城近,要不你择日让石兄弟带你去一趟。你们刚入城也不知道方向,届时先到北集市旁的粮油铺子找你卫二哥,问问最大的书肆在哪条街上。” “晓得了。”听闻可以入省府逛玩,玖儿开心地笑眯了眼,腻在阿爹怀里耍了好一会儿娇。 才四更天,天空还是乌黑的,卢玖儿便急不及待地起身洗漱,催着石头套车往省府出发了。 待得入了城,店铺才开始陆续地开了门,临街还有许多小贩叫喊摆卖,街上行人熙熙攘攘的。 算准了方向,很容易便找到了卫二哥的粮油铺子。因着刚启市没多久,还有许多功夫要忙活,卫二哥见到他们也就打了下招呼,指点书肆所在的街道后,便丢开手去忙了,让他们出城前再来铺子里头一趟聚话。 府城的店铺聚集而开,卢玖儿欣喜地见到一条街上便有好几间书肆,跳下车撒开脚丫子便奔了过去。石头见到她笑逐颜开的脸庞,也是心生欢喜。 “姑娘,不就是寻几本书籍么?不知情的见了您这模样,还以为寻到金子了。”石头调侃她道。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你这话自然也没什么毛病。”卢玖儿笑而露齿,刹是可爱可人。 石头瞧着她找书还需要一时半会儿,便让她只在这条街上别走远了,等他买完东西后再回来接她。卢玖儿满口答应,挥挥手让他放心地去了。 这街上的书肆比南粤城里的要多,摆卖的书籍也较之齐全,只是举目巡览了数遍,大都是启蒙又或是科考的用书,再来便是手志、游记、杂记等等,而她想要的务农技艺书籍怎么也找不到。 文运堂里的小二很有眼色,见到小姑娘在书架前徘徊良久,秀眉越蹙越紧,便主动上前问道: “不知道客倌想找些什么呢?” 卢玖儿转头一看,行了礼,道:“这位小哥,不知道店里是否有指导人怎么种植或养殖之类的农活书卷呢?” 小二闻言歉然回道:“文运堂的藏书主要都是供学堂的读书学子们使用呢,这类书卷是没有的。” 卢玖儿眸光一黯,心下惋惜。谢过小二告知,再问:“那小哥你知道哪里可以购得呢?” 小二摇首,客套地道:“客倌可以多逛几间书肆,或者能寻得也不一定。”语毕,便转身忙去了。 玖儿也不逗留,紧接着去逛下一间。为免再自己寻书寻得眼花缭乱,都是直接去问的掌柜或小二,得到的答案皆不如人意。 待得从最后一间店铺里出来,她看着前后不着头的街道感觉有些茫然。 “小姑娘。” 旁侧有人轻唤,玖儿侧首望去,是临街的一个卖绢花的婆子,直笑着看她。 “您好,是在……唤我么?” “刚才听你跟掌柜的说,要想找农活的书卷?”婆子向西街那边遥指了下,说,“沿街道直走,到第二个路口右转,再走约莫五十步会见到小巷,往里一直走便能见到一间卖农具的店铺,那么些农书就摆在店里显眼的地方呢。” “真的么?”玖儿有些大喜过望,这真是瞌睡的时候送来了枕头呀。她连忙行礼,“谢谢您!但不好意思,刚才没太记清楚,您能将那农具店的走法再细细说一遍吗?” 婆子呵呵笑了,脸容慈祥。“没关系,刚好老身也要换个地方摆摊,便顺道引你过去吧。” “那太感激您了!”卢玖儿连声道谢,帮着老婆子收了摊,一道向前走。 老婆子许是想念孙女儿,说见了她倍感亲切,还要送两朵绢花给她戴。玖儿深知世道谋生不易,伸手推拒了。 “看你这年岁,估摸着跟她是一样大呢。”老婆子唏嘘叹息,关心地问道,“囡儿你怎么一个人找书呢,家里有什么人陪你来么?” “有的呢。” “家是住在哪儿呀?” 玖儿留了个心,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腔。眼见着就快到闹市的街尾,要转入老婆子所说的小巷了,然后有个黑影直直地撞了过来。玖儿惊呼一声,抚着被撞痛的手臂寻影望去,是一个脏兮兮的少年乞丐。 只见他停在五步开外,用着嘲弄的眼神瞅着她,还顺手挥了挥刚摸走的小荷包,神情很是挑衅且得意。 卢玖儿心下一凉,那是她的银钱荷包。乌梅帮她别在腰间,她还说不安全,特地又另外藏到袖笼里去的。他是怎么瞧出来的,还这么轻易便抢了去…… “贼人!”玖儿一跺脚,大声斥道,“快把荷包还我!” 乞丐轻蔑哼笑,转身便跑走。卢玖儿心急,连忙提起裙摆便急奔跟过去,也管不得那老婆子在后头在呼喊些什么。 可她哪里追得上一个少年人,没跑出两条街便气喘吁吁,只能叉着腰扶着胸在旁边干瞪眼。 “姑娘,你怎么在这里!”前头有人高声喊,原来是石头。 卢玖儿见到救星,急忙攥住他的手袖。 “石头哥,有个少年人抢了我荷包,往那方向跑了!” 石头闻言立即转头望去,但只见街上人头涌动,哪里还见得到贼人的踪影。 玖儿无奈,也实在是跑得太累了,整个人蔫蔫的,打不起精神来。就连回到粮油店,卫二哥给她递了个包袱,也还是有气无力地接过,啥也没心思想。心里只反覆检讨着,自己是不是太疏懒运动了,回去得好好练练才行。 第44章 出城的路上,她百无聊赖地趴在车上看外头景色,然后一个眼熟的黑影乍然入目,却是被一个大汉给摁在地上狠揍,旁边站的赫然便是刚才的老婆子。 玖儿连忙招呼石头停车,与他一道赶了过去。 老婆子见有来人,抬起老眼先是见到她,呲牙便笑了,想迎面上去,但再定睛看见她身后的石头,反倒往后退了一步,然后拍了拍打人的汉子,两人转身便往另一个方向离开了。 汉子走的时候似乎打得未满意,还狠呸了一口唾沫到地上,补踢上一脚再走。 见到那老婆子的反应,玖儿心里咯登了一下,等他们俩走远了,才跟石头靠近地上的少年人。 “你还好吗?”卢玖儿轻声相询。 石头蹲下去,扶他半坐起身,倚靠在砖墙上。 “是你抢了姑娘的荷包?”他瞪眼低问,盯着眼前青紫得看不清脸面的少年。 乞丐哼了哼,右手一动,从胸襟最里处掏出一样物件,递了给他。当然,几个动作之下疼得他禁不住呲牙咧嘴的,但也禁不住他张嘴便哼道: “傻蛋!” 石头原本拿到荷包便想着起身走开,听到这话,眉眼一提,“你骂谁人?” “谁答应便骂谁!”乞丐呵呵直笑,嘲弄地瞅着他俩看。 “你还嫌没被教训够?”石头皱起浓眉,举起拳头威胁地挥了挥。 乞丐哈哈大笑,伸手指着玖儿道:“要不是我,你早就被卖到窠窑去了!” 石头闻言一惊,出手捞起他的领襟。“你在说什么?讲清楚些!” 第43章 三 冷面的蔡志北(上) 却没料到这伸手一捞,才将人刚提起半分,乞丐少年便生生地两眼翻白,直接晕了过去。 玖儿见状急急上前探看。“他是怎么了?” 石头拧着眉摸了摸他的身躯。“许是……” “许是?” “痛晕过去了。” “痛晕?” 玖儿满额的问号。刚才被人揍的时候不痛晕,现在才捞那么一下就晕倒了? 石头叹了口气,解释道:“他胸骨至少断了两根,右手也脱臼了。” 呃?! 脱臼还好说,但骨折可大可小,何况听他口气,这位还是刚打救了玖儿的“恩人”呢。他们没有半分耽搁,直接将人送到回春医馆医治。 少年到了医馆后便被大夫按穴位醒过来了,然后在正骨的强大疼痛中一直隐忍,汗珠在额上凝聚成一大点,顺脸而滑落。这段期间,他愣是不发一言、不吭一声。 “是条硬汉子。”石头不由得赞道。 卢玖儿在旁边眼睛眨也不眨的瞅着医师帮他医治,纯粹抱着学术性的观摩心态,但心里也是暗叹伤员的忍功了得。 石头在旁边一直担心会吓着姑娘,但很明显他多虑了。因为其它女孩子家看到这等场面,不是避开不敢多看,便或是掩面转身偷瞄。可姑娘看得落落大方,神情还都很正常。包括刚才少年脱衣赤裸上身的时候,还是石头主动站前一步用身体挡在她前面遮着,直到那瘦小精光的上半身被纱布都缠好了,才又站回到后面去的。 姑娘真是一点都不怕……也还未懂得害臊…… “也是个心大的。”石头嘟哝到。 见到医师办妥后起身,循例交待养伤的注意事项,包括忌口食物和清洗包扎等等。另外再写了一条方子交待到外头的药房捡药。石头谢过医师,接过药方,正准备转身出去。 “不必了。”醒来后一直沉默的少年忽然间发声,只觉喉咙干渴声音沙哑。 大伙闻声均望向他。 “什么?”石头没怎么听清楚。 卢玖儿耳朵尖,倒是听个真切,便开口道:“小哥不必担心,诊疗费和草药费我自会承担,虽然银钱微薄,权当是感谢你的相救之恩。” 虽然玖儿言辞恳切,但少年依然面无表情,冷硬道:“我说不必了。” 语毕,便挣扎着要下地家去。 医师是个长须灰发老头,日常各式各样的病患见多了,也没什么情绪波动,只说道:“不取药就这么回去也可,反正倘若你不愿的话,即使开了药也不会去熬煮,即使熬煮可能也不会准时按要求服用。也罢!”说完后,侧头对着玖儿提醒道,“刚才听说是有什么恩情要报,那你就半个月之后去看他,顺便将棺材寿衣香烛都备好,准用得上的。到时候就直接送他上路,以作为报答吧。” “啊?”玖儿一怔,随即反应过来明白医师的意思。她瞟了一眼少年,顺着问道:“您老指的是,不喝药的话有可能会性命不保,是吗?” 医师眉眼不动。“不是可能,是绝对。虽然肋骨骨折没有伤及心肺,但是已对体内造成了损伤,即使正了骨喝了药,头几天也少不免会有低热。倘若连药都不喝,想治好不可能,想死倒是非常快。” 少年越听脸色变得刷白,却还是捂着伤处咬了牙,斥道:“庸医休得危言耸听!” 他从来命贱,自小每天都大小伤不断,没有看诊没有捡药不也这样过来了。 医师摇摇头,懒得再说,转身背手便踱了出去。 卢玖儿见状,弯腰行礼送出。然后朝石头点了点头,让他跟着出去先将药捡了。 待得室内只剩两个人,她回身瞅着一脸倔强冷淡的少年。 他忍着疼努力套上了衣服,一边整理衣衫,一边下了地慢慢向外堂挪去。 卢玖儿没出声,他也没说话,两人并无任何眼神对视交流。 或者说,他是完全无视她的存在,仿佛连之前的轻蔑也只是种错觉。 就在他即将越过她的身边,正于交错的距离最近之时,她轻轻地侧了头。 “他们……”她瞅了瞅门外,“那帮拐子,你既然认得,那该是这一带的惯犯吧。如果你在街上再遇到他们,会被怎么样?”看刚才那人胖揍的狠劲,知道肯定不会是能善了的人。 他不为所动,没有任何回应。 玖儿并不在意理会他刻意忽略,自顾自径直说道:“医师说今晚半夜就会起烧,到时候没有药,也没有银钱,只能任凭一直烧着。如果家里有人还好照应些……啊不,应该说家里没人还好些,不拖累人家。要是有人,除了要彻夜无眠照顾你,还得去找钱找医师找药。而且,到了那时候病情已经加重了,诊金和药费肯定比现在要高出许多。你连现在都不愿意喝药了,更何况到了那时候,药量只会更多更苦……” “或者说,你先将地址和遗愿告诉我,我就按医师说的半个月后准备好了便去看你,也好一并送你上路。” 千说万道,人最忌讳的就是个死字。医师毕竟是诊治之人,他说这话也就算了。她凭什么也这样讲! 少年猛地转身,狠狠地用眼剐她。 卢玖儿平静地与他目光相接。 既然有反应,便是话都有听进去了。 她刚才有留意到,提及到家里人时,他的步伐开始慢了半步。 “我家就在省府城外南边的小田庄,要不你就跟我们回去先将伤养好,另外派人去通知你家里,就说到朋友家小住一段时间?” 第45章 少年眸光闪了闪,嘴唇微动了下,却没启齿。 “不知道家里还有什么人?”玖儿大胆猜测地问,“是长辈和弟妹吗?” “……”少年艰涩地别开了目光,“……是弟弟,才5岁。” 是弟弟啊。这就不好分开了。 卢玖儿拍拍手,领先一步走在前头。 “那咱们走吧,”她偏头朝他微笑,“就到庄子里养伤,把弟弟也接上一道去。” 省府繁荣昌盛,货客交易往来频繁,人口也就复杂得多,吃喝嫖赌的玩乐场所也多得去了。这城内干拐子路数的那帮人,跟其它异地流窜的拐子不一样,他们是固定在省府内活动,专门挑生面口的外地小孩下手,然后将人转手卖到别处去。要是遇到资质好些的,就藏起来养教成个五七年,专门供应灯红酒绿处作玩乐使用。 乞丐少年名唤蔡志北,三年前与姐弟一道投奔外祖家才来的省府。结果刚到第一天,外祖家地址还未寻到,姐姐就不见了踪影。后来打探了将近一年,才得知姐姐就是被拐子骗走的,深陷到青楼妓宅内,脱身不得。外祖知道后急怒攻心,活活气死了,剩下两兄弟相依为命。 “只要是外来无依仗之人,八岁以下的男童,和十六岁以下的少女都是下手对象。”蔡志北冷笑。也之所以,他从来都只让细弟待在屋里不准外出。 旁边坐着的孩童感觉到他的不悦,甚是不安地轻扯了下他的衣袖,蔡志北这才察觉地调整放松了表情。 “驾!”石头举臂扬手虚空挥了一鞭,吓得马儿撒开蹄子拚命往前奔跑。 石头这一鞭其实更想落在那帮拐子身上。之前不听说则不知道,但一旦知道了,心里既吃惊后怕,更是觉得愧疚后悔。他心里顿时打定了主意,以后和姑娘出门,即使有天大的事情,也绝对不再离开姑娘身边半步。 “贼人怎敢如此放肆,难道官衙全都视而不见吗?”石头虽然憨厚,但一身正气,是非黑白分明。 自从五姨奶奶的事情发生后,石头一直觉得上天不公。他就是托主人家的福才过上安稳的日子,可是五姨奶奶明明没干过的事情,却被人红口白牙污蔑进了牢狱,最后落个入庵静修的结果。他想不通。 蔡志北闻言冷冷一笑。卢玖儿看在眼里,自是知道这笑容背后的深意。 第44章 四 冷面的蔡志北(下) “天下乌鸦尽是一般黑罢。除非……”玖儿呢喃道,“除非是被拐子们损害既得的利益,又抑或是触及到其痛处,当官的才会肯出手对付吧。” 正如南粤城的县官大人,倘若当时没有上级过问的压力和银钱利诱的夹攻,恐怕也是无法善了的。 本是无心的一句话,蔡志北却不知为何深深地瞥了她一眼,然后迳自沉默怔愣起来。 马车轱辘奔跑着,小男童像是坐久了感觉不适应,微微身动挪了挪屁股,往兄长旁边靠近了些,又觉得不好意思,瞅着卢玖儿害羞一笑。 卢玖儿瞧着那对黑眼珠子像天上星星一般,纯结干净的眨呀眨呀,便朝他微微一笑,伸手轻抚了下他的发顶。 呃,这动作仿佛是卫子谦从前经常对她做,自己最是厌恶。但这下……嗯哼,可能潜意识被影响了不少。这样的习惯不怎么好,得戒掉才行。 卢玖儿忍着收回了手,问他道:“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男童瞅着她,奶声奶气地答道:“哥哥说了,不能轻易告诉陌生人名字的。” “真的呀?”卢玖儿眼睛也是闪闪透亮,“那你是个听话的乖孩子。” 听到表扬,男童很是开怀,但要忍着不表露出来,眼神却是无比雀跃地往哥哥脸上看过去。只是,兄长的神情好像跟刚才没甚两样。 也是,既然兄长都跟姐姐都讲家里的事了,应该不算是陌生人吧。他想。 “这样吧,你要告诉我你的名字,我就告诉你我的。”他小大人般地讲着条件。这样才公平呢。 那模样刹是可爱,卢玖儿不禁轻笑出声。 蔡志北的眉头却是皱起来了。看来他对细弟的防拐训导还有待继续加强。 卢玖儿瞅着他露齿一笑。“那好,我叫玖儿,要怎么唤你呀?” “我叫小远,”蔡恒远回应以灿烂的笑容,“他是我哥,叫大北。” 蔡志北的眉毛柠得更死紧了,冷哼了一声。 卢玖儿笑着打招呼道:“小远你好呀。” 然后,她偏侧头颅,望向蔡志北,笑道,“大北,你好。” 蔡志北唇边微微牵动,最终还是紧绷了弧度,酷酷地别开面,望向马车外的风景。 嗯……哼! 又是一声嗯哼,却是带了丝人气的温度。 卢玖儿微微一笑。 蔡志北两兄弟被安置在庄院的客厢里,由乌梅和石头每天负责照应着,过起养猪的日子来…… 是的,就是吃饱了睡,睡醒了吃,无须外出,无须干活,自有人将衣衫和食住全安排妥当了。 蔡恒远很是开心,这种温暖舒适的自在如意,就是家的感觉吧。 自记事以来,印象都是温饱不继地赶路,再然后便是陋居粗食,每天只能对着徒有四壁、只有兄长和他的“家”。但这里不一样,有很多很好的哥哥姐姐们,还有干净的衣裳、舒服的床铺和管饱美味的食物,他还能欢快地撒开脚丫子漫山遍野地跟着大家到处疯跑,还有还有!他还可以挖野菜、摘野果、捅蜂窝什么的,放飞得都快找不着自己了。 但对于蔡志北来说,却是从来未感觉到如此的……羞耻,与不安。 虽说他的确是为了破坏拐子的干活,才故意偷她的钱袋。但……他真的就是为了报复那帮拐子,也是因为生活而去偷银钱的。当初是权宜之下,才答应到庄上养伤一段时间,但没想到待遇完全是按照玖儿这主人家的一般无异,包括石头和乌梅是管家的身份,对自己也是感恩戴德以礼相待得很,弄得他……终日只敢躲在房里躺到床上倒头面壁而卧,更加不愿意见人和说话了。 卢玖儿很忙,忙得每天的时辰都不够用。 那天在省府找不到务农有关的书卷,她已是特意请书肆的小二帮忙留意,只要有这类的卷籍就马上送一份书单到卫二哥处。另外,还修书两封送去南粤城给欧阳夫子和卫子谦,看能不能请他们帮忙寻得一两卷。 真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哪。卢玖儿再度叹息不已。 在没有现成的教籍之前,卢玖儿决定以人为师,只要一出门都带上纸笔,将与佃农和村里老人们的经验和提点都摘记下来,晚上回到屋里挑灯整理,再分类归册。 村里的人们见到纸笔都是稀罕物,见到识字会文的女孩儿更是不得了,连跟她交谈的语气都温和有礼许多,态度还加上那么点——佩服和恭敬。而且只要是想请求帮忙文书的,卢玖儿都尽力而为从不借辞推托,一来二去下,乡亲们待她自是亲厚了不少了。 还记得卢永洪在南粤城内有一位友人,在市集上干的便是卖鱼的生意。他听了囡儿的想法,虽然没有明确表态,但心里也是觉得可行,回去特意到城里拜访友人取经求指点,并了解了一下有关的行情。 第46章 卢玖儿拿到这些信息后,再与石头打听回来的内容一对比,疑惑地皱了眉头。 “怎么这边的挖塘费用要比南粤城里的高如此多?”价钱都快翻一翻了,“石头哥你这报价是哪里来的?” “就是村里人介绍的,说这十里八乡只要是挖鱼塘,都得找这周姓村尾的人家。我是直接上门问询的,他人也过来瞧过庄里的沙砾地,丈量了尺寸也摸过土质,这才报的价。” 看那架势是蛮专业的,就是也的确是贵了些。 玖儿沉吟良久,问石头道:“有听说过,为什么周村的工费这么贵,大伙却还是要找他挖塘不?” 石头点点头,他办事还是妥当的。“有私下悄悄打听过,据说是专人干专活,只有他挖的塘才不会出事。” “出什么事?”玖儿眨眨眼,不甚明解。这建房子不专业的话会倒,挖山洞挖不好也会塌,但只是平地上挖个鱼塘,怎么就会出事了呢? 石头抓抓头,虽然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但还是如实照说道:“就是曾发生过塘水浮黑,鱼儿翻肚之类的诡异事。村里人说地底下会有不吉利的东西,只有周姓人掌握祖上传下来的门道。他挖塘前都会先焚香作福,周知四方土地爷爷后,才会动的土。只要是经他手挖的鱼塘,基本都是平安无事的。” 妖言惑众。那周姓人怕就是用的这招,垄断了周边的挖塘生意的。 卢玖儿失笑摇头。但没有证据,她这也只是猜测,不好就随口道出。 “这样吧,为稳妥起见,我再请阿爹细细了解下别处的塘是怎么挖的,有没有也发生过这等灵异事件。” 毕竟入乡随俗,总不好才刚安置下来就犯了当地人的忌讳。但是,她也绝不想去当个任人宰割冤大头。 “好的,姑娘。”石头恭谨应道。 他很庆幸戚宅事变自己被发卖后,很快便被大少爷转手买了回来,而且还是跟在姑娘手下干活。 虽然以往被安排到七少爷身边侍候,他已经觉得是美好的生活……呃,当然,小主子的性子很是折腾磨人,但却还是个心善纯良的,跟二房那些个狠毒人不一样。但现在跟着姑娘,觉得……完全不一样了。姑娘待人处事的方式,让他甚至有种错觉,自己不是被卖断终身的奴仆。 单单是与姑娘普通地聊天说话,他还能给予想法建议,在外办事还能某种程度作主做决定……这种事情,他以往是想都不敢想的,因为后果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打板子扣月例,要么直接打发变卖出去。 也之所以,他越见姑娘行事稳重,定断俐落,他便越是恭敬信服。 噢,他好像忘了,他是大少爷买下的人,虽说卖身契暂时存放在姑娘那里,但按理说道,他真正的主子应该是大少爷才对…… 也罢,不管了。反正他就是觉得姑娘人很好,非常非常好。他跟着这个主人家,觉得很是愉悦。 而且,他知道,乌梅也是这样觉得的。到庄子里的这段时日,她开心的笑颜也展现得比往常要多出许多,说话胆子大了,声量也提升了不少。再也不是以前唯唯诺诺、战战兢兢的小婢女了。 石头偷偷抬眼睨了眼待在树荫下乘凉的乌梅。她刚赶制完姑娘的的衣裙,这下正在加订些花绣和结扣做点缀。低首专注间,针线一起一落,少女十五年华正妙,举手投足间温婉自成。 石头情不自禁,黝黑的脸颊微微泛起了红霞。 玖儿本在思考着事情,不意间心意微动,抬眸见到了这场景,不由得无声会心一笑。 第45章 五 不怕事的玖姑娘(上) 晨早最舒适的一件事,便是被清脆欢快的鸟鸣声叫起,静看着温暖的阳光尽洒窗前,照得一室明亮醒神。 乌梅已经将洗漱用具准备好,听得内室姑娘已起床,便迎进门来帮忙梳洗。 卢玖儿习惯了常事自理,早就自顾清洗得七七八八,然后安安稳稳地坐在铜镜前等着了。 因为乌梅特地跟宅里的老嬷嬷学过梳头,练得一手好发髻,能将她一头乌丝打理得光亮顺滑,梳出的发型亮丽可人。这可是她自己无法做到的。 收拾整理好自己,卢玖儿甫一出房门,便见外头有个短腿身影在探头探脑,定眼一瞅,那不是小恒远么。 卢玖儿朝他招招手,这小家伙便蹦蹦跳跳过来,仰头腻腻地唤了声九姐姐。 小孩子不懂字,也爱省事地乱喊。想着差不了多少,便没特地去纠正他。 “乖。这么早便起了呀?昨夜睡得可好?大北伤处还痛么?” 她拖起他的小手掌,边细细地问着,边牵着往正厅处用早饭。 起初小恒远跟兄长一道,都是待在厢房里用餐的。后来发觉并非主人家特意为之,而是兄长不愿出门才送的饭菜。可小男童正是长到满地瞎跑玩闹的时候,于是在他试探了几次见没人再拘着自己,而且还都满脸笑容地招呼他后,便直接将兄长一个人扔在了房间里,自己则跟着大伙儿三餐都在正厅里吃了。 人多聚在一起用餐,饭菜更有味道嘛。 可是今天蔡恒远心里惦记着事呢,一直小心翼翼地瞅着玖儿的神色。 卢玖儿见状,便笑问道:”小远怎么了啦?“ 小孩子也不会转弯抹角,直截了当张嘴就问:“九姐姐,你为什么不喜欢鸡鸡,觉得鸡鸡聒噪呀。” 鸡鸡……鸡? 卢玖儿偏着头努力地回想,最终只能作罢。“有这么说过吗?我也不知道耶,你听谁讲的呀。” 蔡恒远伸出了一个指头。 “我问石头哥哥,为什么家里没有养鸡,他说因为姑娘爱干净。” 然后又伸出了另一个指头。 “然后去问乌梅姐姐,她又说因为姑娘爱看书,喜好安静。” “是这样的么?”他不说,卢玖儿也不知道原来大家是这样护着她。可是,其实自己并没有排斥养鸡呀,以前在归闲田庄家里,还养了好几只呢。 “九姐姐,鸡鸡很乖的,只是每天会帮忙叫起床,其它时间不会乱吵闹的。”他两手合牵着玖儿的右手轻轻摇,满满是撒娇的味道,两眼闪闪的像是星星的亮芒,“而且它们还能下蛋哦,隔几天……不,是每天都能下一个蛋哦,到时候小远拿给姐姐补身子吃。” “真的吗?小远真舍得天天将蛋送给姐姐吃?”卢玖儿伸手刮他的鼻子羞他,小远红了脸蛋拚命点头表忠心: “真的真的!小远一定会的!” “小远为什么想养鸡呀?”卢玖儿笑问,牵着小远在桌前落座。 早饭是乌梅做的白粥和馒头,贴心地配了辣与咸两种味道的小菜佐餐。另外还独一份下了面条配腌肉,是特地替石头准备的。他平日里干的都是力气活,没有米面下肚总是容易见饿。 乌梅不是灶头出身,厨艺不精,但吃食虽简单,却体贴了众人的需要,很是暖心。 石头刚在院子里晨练完毕,出了一身汗,回房换过衣服后匆匆赶了来。 “咦?还在说养鸡的事情吗?”他纳闷了,不是已经问过也解释了许多遍吗。小家伙对鸡倒是挺执着。 乌梅掩嘴而笑。“天还摸黑的时候,人已经候在门外呢,我让他先到别处玩,等姑娘起来后再喊他,却是不愿意的,半步都不肯挪开。” 第47章 “因为这件事情很重要。”蔡恒远小脸表情很是认真,“鸡能叫起,能生蛋,毛能做毽子玩,肉能煮来吃,全都是好处。” 卢玖儿也很认真地考虑他的提议。“只不过,我们现在没有精力喂养它们呢。” 他们才刚到庄里没几天,石头一般早出晚归,乌梅虽在屋里却也是忙里忙外没得闲的。 “我负责喂养它们!”蔡恒远小手举得高高,“不会浪费粮食的,我会每天带他们到山坡上放养,保管喂得肥肥美美。” “放养?”那不就是走地鸡了吗?是个好食材。“可是它们不会乱跑不见吗?还有要是下雨怎么办?” 蔡恒远拚命摇头。“我会看好它们,不会让它们走丢的!下雨、下雨的话……”他咬咬牙,“下雨也不怕,我会把我那份米饭喂给它们吃,不会让它们饿着,一定会每天下蛋蛋给九姐姐补身体!” 稚气童声落下,惹得满室欢笑声响。 “好好好,有你这份心,那鸡是肯定要养的。”卢玖儿转首望向石头,笑道,“不过还是要备些粗糠喂养,可别让鸡抢了小远的米饭。” 石头朗笑应了。小恒远见大家都同意了,忍不住欢呼起来,早饭都不好好吃,羞笑着拿了两个馒头便往厢房方向跑,说是要将好消息告诉兄长知晓。 到了时日,卢永洪便自驾着马车奔波而至。他本就是干实事的人,这次竟直接带来了友人彭渔生到沙砾地来看情况。平日里为人厚道仁义便是有这样的好处,只要有需要,无须叫唤友人便能主动拨冗帮忙。 卢玖儿欣喜于阿爹的给力助攻,连忙跟在旁边转悠,不时相询请教。 彭渔生前前后后都瞧了瞧,也挑了几处位置让下铲子下挖了一定深度,评估了下土质。 “这块地挖塘是没问题的,如果还想多养几个品种或是日后管理方便些,就从这里至那里分挖成两个塘……” 卢玖儿一一纸笔记下。 “渔生叔,挖塘有什么特别的仪式吗?就像是要先敬鬼神之类的。” “那倒是第一次听说,也许是各处乡村各处例吧。有例规其实也无大碍,只不过价钱定得太不公道。”彭渔生摇摇头,“要不是距离远了,我还能招呼乡亲邻里来干这活计,平日里哪里需要的话,都是看谁得闲谁就去接活的。” 卢玖儿再细细问了挖塘所需的人数和天数,心里便有了判断。 “阿爹,我想将地划成若干小块,每块分配给一个人包干,挖得又快又好的,还能再接下一块地继续挖。工费就按包干的地块面积进行计算,总体完工后的合计花费大约会比市价高出一成,而且只要是当天挖上两个时辰的,我们都负责管晚饭。阿爹觉得好不好?” 这样可以让一些勤快的佃农和村民们多份收入,也有利于他们能互相较劲挖塘的速度和质量。 彭渔生觉得可行。“玖儿的想法不错。” 卢永洪倒是有另一层担心。“按石头的说法,我们自己开挖恐怕会招惹一些麻烦。” 要是暗地来闹倒只是银钱上的损失,但若是明着来闹,他又不常待在庄里,只有石头在囡儿身边怕是要吃大亏。 玖儿这一层也想到了。“所以,现在天色还早,我想请阿爹和渔生叔一块到里正伯伯那里打声招呼,喝个茶聊聊天。伴手礼玖儿已经先备下了,回屋里拎取便可起行。” 先送礼知会,到时候他们也来搞个开挖仪式,焚香祈求一切顺遂,请参加干活的乡亲和里正先吃一顿好的。有礼在前,真要闹起事情来,即使村里人不站出来帮忙,也不至于掺和一脚。 “这主意甚妙。”彭渔生抚掌大笑,“事不宜迟,这就走吧!” 然而周仲贵这几年之所以能垄断挖塘的干活,实在是人够无赖泼皮,无人敢直接招惹。听得新庄子的人不打算雇佣自己,那不是要挑战他多年贮心营造的惯例,更是要断绝他日后的米粮嚼用哪! 这还得了! 他连忙召集了十来个相熟的乡里,或拎锄头或取铲子或捡挑杆,一伙人气势汹汹直奔庄子而去。 第46章 六 不怕事的玖姑娘 (下) 去到现场一瞅,人家已经行完祭仪,热热闹闹开开心心地在露天摆开的饭席上吃着开工饭了。数数满满的人头,约莫有近二十人,开了三桌,席上荤素全齐如过年酒菜无异。 看到这副阵象,跟着来的人下意识吞口水的、摸肚皮的,不免也感觉饿了起来。 是只有油水的肥羊,可要是他只能看着却吃不着,周仲贵就非常不乐意了。 只见他领前一步站定,大喝一声:“谁是庄里管事的!” 明显这是要搞事情的架势,众人的喧闹声渐渐安静。 石头当然认得这人,连忙上前拦道:“这不是周好手嘛,今天怎么过来了?” “明知故问!”周仲贵嗯哼一声,道:“知道庄子的塘今天开挖,却忘记通知周某人了,特地带上干活的兄弟一道赶来。不知道我们要吃的是哪一围席面?你告诉一声就好,我们自己会招呼自己的了。” 石头哪里见得这般无赖嘴脸,顿时黑了口面。 “不知道周好手说的是什么话?当初我也只是询价而已,并没有答应说要雇佣你们吧。” “你既问了也知道了价钱,便等同于答应要用我们的人。这便是规矩!”周仲贵嘿嘿哼笑,右手一扬,后面的弟兄纷纷应和。 “贵哥说的对!” “入乡要随俗哪……” “既来了就要遵从咱们的规矩!” “不用我们就是不愿将人放在眼里!” 哪里来的鬼规矩。 石头浓眉头紧皱,瞳孔圆睁。“你这是要强买强卖的意思?” 目光扫过一众人等,都是平日是干力气活的汉子,他一人也只能抵住三四个…… “知道了价钱,便等同于答应要付钱,是这意思吗?”一把清脆可爱的声音冒了出来,凝住了剑拨弩张的人们。 脸容姣好的卢玖儿款款挪移步伐,笑语嫣然地走上前。 “啊!九姐姐!” “您快别过去……” “姑娘!退后!!” 石头见她还是迳自上前,想要拉住她但下不去手,要制止又止不住。 卢玖儿朝他摆摆手,示意没事儿,然后侧首笑盯着周仲贵瞧。 “大人说话,小孩子莫要插嘴。”周仲贵原本想大声吓唬一下,但乍眼瞧着小姑娘可人得很,语气不意间也放缓了。 卢玖儿微微一笑。“周好手不是要找庄里管事的吗?我就是东家,有话可直接跟我讲。” “你?”东家?!周仲贵闻言一怔,身旁众人也面面相觑,然后哈哈大笑,“怎么找个小女娃出来主事,难道你们庄子里无人能扛事了吗?” 石头额角青筋起现,拳头紧攥,牢牢盯着这帮人的举动。 卢玖儿没将他们的轻视放在眼里,只欠身行了一礼,说道:“这些叔伯哥儿们,今天是庄子池塘的开挖喜日,只要是愿意来帮忙的乡里乡亲,都欢迎入席一同用些酒水。只不过,我们定的工钱,只有周好手要价的一半,但却已是比外头市价高出了一成,另外当天干活超过两个时辰的,晚饭管饱。现下大部分的地块已经包干出去了,还有五六块空位剩余,有兴趣的叔伯哥儿们可以到石副管处报名,然后入席用餐。” 第48章 ……这是什么路数? 周仲贵闻言先是怔愣,然后见带来的伙计有些人的表情有所松动,连忙喝住:“小女娃在说什么!这塘必须只能由我来做,然后根据情况再分包出去的,其它不懂行的都不兴乱来!” 卢玖儿呵呵一笑。“周好手在说什么呢?这正是按照您的规矩来办事的呀。” “什么?你在胡说什么?”周仲贵顿觉莫名其妙,反而有种有理扯不清的感觉。 “知道了价钱,便等同于答应呀。”卢玖儿把手一摊,“这话在场的大伙儿都听得很清楚,而且相信刚才我也已经将报价说得很清楚了,便当作你们都是同意了的。” 话语落下,全场陷入了几秒的沉默。然后不知道是席面上的谁,没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顿时惹得周仲贵恼羞成怒。 “我不跟你这哪里野来的黄毛丫头鬼扯!牙口都没长齐的破落货……” 石头猛喝一声,打断对方张口便来的污言秽语:“她就是我们东家,玖儿姑娘!庄子里的事情,全凭由玖儿姑娘作主!” 卢玖儿无畏无惧,微微一笑,直直迎视着周仲贵。 “周好手,你站的这条道知道我们当初花费了多少工钱修好的吗?足足200两银呢,还特地铺了碎石压平,待得雨季来时也不会溅起泥水脏了脚。” 说这个干什么?周仲贵怒目横视,心知有坑,还未开口接腔,果然,下一句便追来了: “周好手现下知道了这价钱,又已经站在这道上许久了,打算要付多少过路费给我们呢?” “黄口小儿,莫要再乱攀扯!”周仲贵心里恼恨得很。这庄子是什么鬼回事!尽让一小女娃出来挡事儿,众目睽睽下又不好太发作动手!真是恼煞他也! “好吧,没关系的,这钱您不用付了。我也知道这规矩不太公道。”卢玖儿抿嘴一笑,“若是各位叔伯哥儿诚心帮忙干活,就留下来一道用饭吧,倘若不然,还请家去!今天庄里办事的确不适合招呼大家呢。” 然后,她攸然冷了脸色,道:“如若还是要闹事来欺负人的话,我们也不怕事。当初就是相信这里民风淳朴,才买下的庄子,乡里乡亲和里正伯伯都在这里看着呢,相信大家都能明辨是非曲直,绝不会让恶人横行霸道,令歪风邪气蔓延的!” 在边用饭边旁观的众人忽然被点到名,皆有点怔怔然。虽然心知周仲贵恶名在外,不太想掺和进去,但毕竟吃人嘴软,又是佃着人家的田,又挖着人家的塘,还领着人家工钱,某人还收了人家送的礼…… “呃……九姑娘说得对!” “不带这么欺负人的!” “咱们村里人可都是忠厚实诚的……” “周好手,你要不回周姓村挖塘嘛,干嘛要来咱村里抢活干呢?” “对呀,断人米粮等于绝人活路哪!” “平日里没瞧出来,是不是周姓人都这样德行的……” “看这架势,分明就是要强买强卖嘛,还满嘴规矩规矩……” 众人你一言我一句,纷纷出言相助,慢慢地人声繁杂,言多胆也壮起来了。 周仲贵见状,咬咬牙,更是恼恨交加。这怎么是一块难啃的骨头呢。 原本稳坐于人群里的里正嗯哼一声,缓缓站了起身。大伙们便都噤了声。 “仲贵,你也来凑热闹哪。”里正慢悠悠地道,仿佛好像不清楚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 周仲贵当然认得里正,平时也多有送礼攀关系,哪里敢再无礼,连忙回道:“不知道大人您也在……” 里正挥挥手,也懒得跟他扯。“人家这儿正办事呢,你就别添乱了,带着他们都回去吧。” “……是。”周仲贵不再多言。他心知今儿个是得不了好,也就顺着坡儿下山,赶紧先溜一步,慢慢从长计议。 石头见他们转身要走,还没来得及放松紧绷的身体,只见卢玖儿又追上前两步喊住他们。 “周好手、周好手!” “嗯?”周仲贵不耐烦地半转过身。这小娃儿又想干什么。 卢玖儿哪里会怕他,只管甜甜一笑,道:“周好手,我听说以往十乡八里的鱼塘只要没经您手,都会闹出很多事情呢,说不是塘水莫名其妙污脏了,就是养的鱼呀鸭呀等小动物一夜间死光光了,这应该不是您干的吧?” 周仲贵只觉得自己忍不住要发飙了。“荒唐!这与我何干!” 众目睽睽下,这女娃娃跟他扯这些事情干什么! 卢玖玖闻言,伸手拍拍胸口,吁了口气,笑道:“我就知道!您瞧着就是光明磊落干实事的人,我相信您!那您慢走哟!”说罢,还挥挥手送行。 虽说刚才小女娃拍的是她的胸膛,但周仲景却觉得拍的是自己,而且很闷很重,一口气憋在心头堵得死慌。 这娃儿…… 他这下是什么黑手都不能使,而且他们的鱼塘最好还真别出事,不然乡亲们肯定都会以为就是他干的…… “哼!” 周仲贵愤愤然转身,用力踏步而去,恨不得赶紧离开此处,就当作从来未来过一般。 第47章 七 送上门的卖身奴(上) 蔡志北心里很不是滋味。 以前每天回到家时,迎接他的是细弟充满孺慕崇拜的眼神,然后像只小猫咪一样爱粘腻在他周边转圈,追问着外头发生的种种趣事。而现在—— 他天天百无聊赖地躲在厢房里,晨阳才刚耀眼便盼着等着夕阳西下,终于等到爱上往外疯跑的蔡恒远倦鸟归巢休歇,总得可以陪陪自己说说话吧,却没料到,说的讲的全是九姐姐、九姐姐!话题全都是围绕着那九姐姐转! 九姐姐会读书识字,声音又温柔,对着花鸟吟诗就像哼唱曲儿一般动听呢…… 九姐姐答应每天也教他认几个字,还让石头哥哥晨早领着他学练拳,他日后长大了一定会跟兄长一样厉害,不,有可能比兄长更厉害哟! 九姐姐人真的很好,还让他养鸡鸡,还一养就十只呢!到时候每天可以下10个蛋…… 九姐姐很勇敢的哦!对方那么多彪形粗汉,她一点都不惧怕,才三言两语就将人打发走了…… 九姐姐很为大伙着想的!那佃农们闲时帮庄里挖塘,居然还能有额外工钱!小远要是已经长大了就好了,也可以去帮九姐姐的忙,还能挣些银钱贴补呢…… 九姐姐、九姐姐…… 蔡志北不由得感到有点儿心塞,这亲弟弟仿佛都成别人的了。 更过分的是…… 他居然也有点被洗脑成功了,听着小远每天每天的陈述,他怎么也觉得卢玖儿是个聪慧、温柔、善良、勇敢又漂亮可人的小姐姐…… 不可能的!她怎么可能聪慧! 当初她可是傻乎乎地跟着拐子婆往贼窝里走呢! 蔡志北摇晃了下躺得有点发晕乎的脑袋。看来不能再这样自闭下去了。 咳咳,小远不是在养鸡嘛,小孩子怕处事不周全,还是他这位当兄长的从明天开始,一道去搭把手帮帮忙吧。 原本刚刚好的四人位饭桌,今天显得格外拥挤,但丝毫不影响蔡恒远雀跃的心情。他不时朝着左手边的玖儿傻笑,不时又贴着右边坐着的兄长腻歪,整个人像打了兴奋剂一般,整场早饭下来趣稚的童声笑语未有停过。 第49章 倒是蔡志北坐得有点儿不太自在。他嗯哼一声,清了清喉咙,辩解似地开声道: “我现在伤势康复许多,已经可以下床活动。日后就不劳烦乌姑娘特地送饭到厢房里了。” “这样呀,”乌梅见一向冷冰冰的少年终于有点人气味儿,也是替小远感觉开心,温声道,“那若是有其它需要,便随时提出即可。” 蔡志北脸色僵硬地点点头,瞥了眼卢玖儿,后者倒是很正常自然地用餐,间或还很细致地替小远取掉嘴边沾上的馒头碎…… 她、她、她怎么把他身为兄长的事情给代办了…… 蔡志北刹那间脸色有点晕红,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羞的。 卢玖儿察觉到蔡志北的异样,只道是人太挤了坐得不自在,便跟石头提到:“石头哥,等会儿就将这桌子换大一点的吧,人多了坐宽松些舒服。” “好的,姑娘。”石头三两口便将面条吃完了,搁下碗筷也不急着起来,迟疑了下还是对玖儿开口道,“姑娘,我想腾出一块地方铺平了来做操练场……” “操练场?”卢玖儿闻言先不置可否,只对乌梅道,“麻烦梅姐姐替我到房里将地图取来一下。” 摊开了图纸,石头伸手点了处地方。 “就是这里。” “那地儿未免小了点。” 卢玖儿其实明白石头的意思。上次有周仲贵带人挑事儿在前,虽然现下庄里没闲钱养护院,但石头是想带动佃农们都练练身手,真要动起武力来也能顶住一二。 玖儿挑了另一块地,比刚才的要大上两倍。“就这儿吧。” “姑娘,这也太大了。”石头抓抓头发,有点不好意思道,“我也就是想着有块地儿方便操练,留太大了怕浪费……” 卢玖儿弯唇一笑,道:“既然要做,便要做好。石头哥要负责将佃农们都操练得壮壮的,这样干活有力气,遇事也不用怕了。” 反正现下也是丢闲着,将地儿清空出来,可以教习农务、可以操练武术、可以摊开晒谷、可以摆席宴客,一举多得。 “不过石头哥你要安排在边上搭个草棚,方便大伙纳凉闲歇用。” “还是姑娘想得周到。”石头欢喜地应了,“那我现在立刻就去实地看一下。” 坐言起行,石头忽拉一下便站了起来。却没想到,另外两人也同时站了起来。 “我要去!” “我也去!” 大家闻言目光倏地聚焦到蔡志北身上。小远好动喜爱跟着到处跑,他们是知道的。但大北今天才出的房门,却一下子就表现得如此积极……难道是之前压抑太过了吗。 蔡志北忍住面热,一字一顿道:“我陪小远一起去。” 什么?蔡恒远皱起了小眉。“哥,我不需要陪呀……唔唔唔……” 蔡志北边捂住小远的嘴巴,边面不改色地对石头道:“石哥,咱们走吧。”然后,便先一步将小远拖行而出。 “唔唔唔……”哥你松松手! “安静!”蔡志北轻斥道。 呜…… 蔡恒远心中有泪千行。哥是肿么了,哥不疼小远了么? 难怪即使小远年纪小,她也敢一下子给他放养十只鸡。 蔡志北看着细弟娴熟地将鸡笼打开,“咯咯咯”叫着将鸡唤了出来,全部的脚爪处都系着一条长绳,绳的另一端正正就绑在笼子上。 “就这样放出来不行吧?”蔡志北担心那笼子被几只鸡的力量给拖走了,到时候还得陪主人家鸡和笼的钱呢。 “哥你不懂!放养的时候,绳的这一头还得改系到树干上。”蔡恒远认真地指导着兄长干活,“真笨!不是这样,让我来吧!” 蔡志北忍了忍,自我催眠道:这是自个儿细弟,虽然也才“放养”几天性子跳脱了,但还是他连着血脉的亲弟,不能轻易动粗的。 “小远干得很好,是个聪明又勤劳的好孩子。”石头由衷地称赞道。 “嗯哪!九姐姐也是这么表扬我的!”蔡恒远自得地仰高了小脸,然后蹲了下去,开始每日必做的功课,就是跟鸡絮絮叨叨千提醒万嘱咐,“你们呀要多吃一点,才能早一点下蛋,还要生只大大的蛋,才好给姐姐煮汤喝……” 又是在惦记着卢玖儿,这真是自己的亲弟弟么? 从来不知道妒忌是什么的蔡志北,心里头又开始泛起了酸意。 从这里张望环顾,正好见到挖掘中的沙砾地。上面用草木灰划分成一块块的方正豆腐块,当中有人正在下铲子挖着。 蔡志北记得听小远提过,这塘没有承包给外村人,都是安排给了佃农和附近的村民分包活计。即使有工钱计付,但应该也是农闲时才会去挖才是。只这么一想着,嘴上的话儿便顺溜地问了出来。 “这么早就挖泥塘,不用忙其它农活么?” 石头循着方向望去,笑道:“那几个是小孩子在帮工呢,顺便也挣一份口粮。” 姑娘许诺过,每天挖满两个时辰的,都会包晚饭。有些算盘打得精的,让家里儿女一早便过来挖,一来可以帮忙干活,二来也可以凑工时省饭钱。 他起初觉得这样有点儿过份,特地请示了姑娘。但姑娘是个宽宏的,没多犹豫便准了这种凑工时的做法。只是不管家里有多少小孩子过来挖,晚饭都能只算一位大人的份量。 这样的处理方式大伙儿哪里还有二话,带着家人来干活也特别热闹起劲呢。 “石……石哥,咳咳。”蔡志北吞吞吐吐,明显的有话憋不出来。 石头再率直的性子,也明白他这次跟着过来,应该是有话要问了,便道:“蔡兄弟不妨直言。” 蔡志北眼神游移了下,再嗯哼清了清喉咙,问道:“不知道……庄里……有聘雇工吗?” 第48章 八 送上门的卖身奴(下) 雇工?他们庄子还小,用不着呀。石头摇摇头。 “眼下的地都是接原先旧主的,早就分佃出去了,产出按规矩分成。等日后活计多了,再买一些骨骼强壮的男丁回来训练着用就好,不需要雇工的。” 石头想要教佃农学武,也是短期的应急想法,真要出事的时候,还是卖断终身的奴仆更能忠心维护主人家。 买……买奴…… 果然是有钱庄户的做法…… 蔡志北再嗯咳一声,问道:“那,他们的月钱……大约能有多少?” 石头奇怪地睨了他一眼。“也许没有,也许少点,也许多些,均要看主子怎么赏的。连人都是主子的,钱什么的不重要。”若是惹了主家大怒,当下没收财产物什,将人净身打发卖掉那大都是有的。 蔡志北沉默了。 本来还想着,看能不能在庄里找份活计,这样看来,他还是回城里继续重操旧业更能挣钱,也还有自由和尊严。 “啊,九姐姐出来了!” 小恒远瞧见远处的一抹嫩红衣衫,像打了鸡血似的蹦了起来,兴奋地举手挥舞。 “九姐姐、姐姐——” 石头虽然很淡定,但也嘴边衔笑,用目光追随了半晌,才继续手头原本要忙的事务。 田埂那边此起彼落的招呼声响起,由远及远传到这处,有低语只见人动不闻其声,也有响亮贯彻田野的,似是在喧寒问暖的话语,也有东家长西家短的闲扯…… 第50章 但那一声声的“九姑娘早!”,还是清晰入了耳,让人忽略不得。 蔡志北心里交战了良久,终是问石头道:“庄里的人与事,皆是九……姑娘主管么?” 石头想也不用想,直接点了头。“那是自然。” 蔡志北眼神凝在了细弟身上,不知道在想着什么,灼得小恒远疑惑地仰头望了望还在慢慢爬坡的太阳公公。 天色还早着呢,怎么这么快就觉得躁热不已了。 小恒远心下嘟哝着,但很快便撇开了。他继续用口技唤着“咯咯咯”,与鸡鸡一道玩耍去了。 欧阳夫子和卫子谦的回信陆续送到玖儿手上。掐指算算时日,应是一接到消息后,没几天便立即回递来的,都很给力地随信送来了几卷农桑籍卷。 卢玖儿是如获珍宝,待在房里看书不知疲倦,眨眼间三天两夜便在翻页间的指缝倏溜过去了,连每日三顿的膳食都是由乌梅送入房中用餐的。待得她闭关出来后,思绪清明许多,一派神清气爽,如打通了任督二脉一般。 乌梅见着明媚的人儿踏进庭院,微笑行礼迎接道:“姑娘安好。” 卢玖儿递给她一个小纸包,这是阿谦送来的花籽。也不说是什么品类,只让种着,待认得出是什么来就告诉他,到时候另有小奖励。 “这些籽儿你挑几个好看的盆种下,就摆到房前的走廊边儿上吧。”免得放太远了,一不小心就忘了这回事儿。 “好的,姑娘。”乌梅恭敬双手接过。 “石头哥呢,他人在哪里?”她有些正事要跟他商量一下。 “他就在正厅里……办事儿呢。”乌梅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要不先唤他进来向您禀报。” “也好。”卢玖儿点点头,“若是他忙不开身也没关系,不急此一时。” “好的,姑娘。” 正厅里石头对着面前跪着的六个人正头痛着呢,听得主子召唤,连忙让这些人先候着,转身便先去了。 “姑娘,您找我。”许是赶来时有些情急,石头额上布了层薄薄的汗意。 卢玖儿见状倒觉得惊奇了,笑问道:“石头哥是遇到什么事了吗?”有点逃荒回来的味道。 石头咧嘴想笑,却笑不出来。“可能……可能要给姑娘添麻烦了……” “嗯?”卢玖儿眨了眨眼。 其实石头也没想到只是随口提及的一句话,结果没两天便有人自送到面前来,且一来还是六个! “不焦急,您先缓口气,详细说说。”卢玖儿坐好到位置上,淡笑着睇他。 触及到她的眼神,石头不由地心定了不少,回忆地想了想,应该从那天开始说道吧。 当时划地设操练场,便是想要将佃农都拉练起来,一为强身健体,二为实力储备。但操练场很快简单地拾掇出来了,大伙却兴趣缺缺,任凭石头磨破了嘴皮子也动员不起来。 这几天刚好大北天天跟着自己“放风”转悠,心里憋得闷了,便顺嘴提了句,说庄里还是要有自己的人才行,若不是才刚开始,实应买断十个八个终身奴仆放在庄里教养的,云云。 大北听了没什么表情,但也顺着话头细问了一些要求和想法,结果当晚便不见人了,待到今天直接来了六个年纪不一的少年孩童,说是大北哥让他们来此卖身的。一见面便切切实实地跪到地上,怎么叫也不起来…… “来我们这里卖身为奴仆?”卢玖儿听着也糊涂了,“有提到要多少卖身钱吗?” 石头苦笑道:“他们说都不要钱,只求有处安身之所。”原本他也以为是来讹钱的。不是自己瞧不起人,实在是认识大北时便尽往偷厄拐骗靠边,因此不得不多虑了些。 “大北人呢?”始作俑者在哪里? “他自那天起便不见人影了。”石头想了想,补充了句,“小远是在的。” “那有问过小远吗?”卢玖儿见过他待小恒远的模样,那是真真切切的兄长爱护之情,他总不会一句不吭便离开让弟弟担心的吧。 “小远……”石头也不知道这两兄弟到底是心太大,还是太过于相信他们,“小远说大北回城里挣大钱去了,让他就待在这里,好好帮……帮姑娘养鸡……” 卢玖儿闻言,有点哭笑不得。 蔡志北专门留下宝贝弟弟给自己养鸡,那她该感到荣幸吗? 虽怎么说,他对自己是有恩在前的,庄里也不差小孩子那份口粮,只是……连招呼都不打一个,直接当甩手掌柜,还多扔了一堆人过来,却什么解释说明的都没有…… 这样真的好吗? “姑娘,”石头觉得很是羞愧,他当初无心的一句话,没料到事情会发展成如此,“您莫要心烦,我去将他们都驱赶出庄便是。” 之前他有有两次提及过奴仆一事,但姑娘始终没甚应和。他猜测,应是姑娘目前还没有这等想法的。那这些人便都打发走算了,不值得影响主子的心情。 “没事,我到正厅去会一会吧。”卢玖儿想了想,道,“让小远也过来。” 既说是蔡志北唤来的人,有可能小远会认识也不一定。 厅室里齐齐整整地跪了六个人,原本在相互不安地交颈细声交谈,听得见门外走廊处有动静传过来,便都噤了声,全身拜贴到地板上去。 卢玖儿移步走进,只能看到一个个长短不一的身板腰背,或微躬的或僵直的,全都恭恭敬敬地将额头贴着地面,大气没听得有出一声。 待得主子坐定,石头就站在玖儿的右手前侧方,喝道:“姑娘肯纡尊见你们,还不赶紧磕见!” 卢玖儿秀眉一挑,淡淡地瞥了眼石头的身影,唇边不意间抿然带笑。 看来这里面有石头中看的人。 六个少年孩子声音参差不齐地磕首问安。卢玖儿也不急着问话,只让他们都挺起身抬起头来,便边啜喝着乌梅沏来的花茶,边细细地观察着他们的神情眼色。 未等许久,小恒远便气喘吁吁地蹦哒着跑来,直直奔到卢玖儿身边,一把抱住了她的腿脚撒娇。 “九姐姐您终于出房门了!” “对呀,几天没见小远了,得瞧瞧有没有长高长壮实呢。”卢玖儿笑着将他安置到旁边的位置上。 小恒远刚坐好,这才看见堂上还跪着一排人呢,当中乍然还有几个脸熟的。 他惊讶地唤了起来:“小宋哥、大愚、狗尾巴……你们怎么在这里?” 第49章 九 贼有范儿的石头哥(上) 有主人家安坐在堂,还有石头站立左侧,以及看见小远与他们的亲昵互动,地上跪着的六个人面面相觑,然后均垂下了眉眼,不敢随便与之攀谈。 小恒远见状纳闷了,转头问卢玖儿:“九姐姐,他们是怎么了?” 玖儿摸了摸他的发顶,让他稍安勿躁,然后用温婉的声线开口道: “你们从年岁大的先开始,分别说说自身的情况。也无须多讲,只报一下姓名,家住何处,还有哪些亲人,因何故要卖身入庄等等。” 有知根底的熟人小恒远伴在身侧,要是他们真心想投身庄里来,也就不敢随意胡编乱造骗人。 第51章 待得六人轮流说完,玖儿心里也有底了。 蔡志北送来的这些人,都是已无长辈在堂,任人欺无人怜的孤儿,而且相貌都属上佳,也不知道是不是都从拐子手上抢救下来的。他们与其在外流浪三餐不继,还有随时被拐骗入火坑的危险,倒不如找处良善的东家为奴为仆,还能有饱暖安乐的日子可过。 但她还是再强调问一句:“你们都明白卖断终身是什么意思吗?” 年岁最大的少年磕了下头,小心翼翼答道:“回东家姑娘,都明白的,也是自愿的,只求姑娘垂怜。” 卢玖儿轻嗯了声,朝小恒远说道:“你在这里先与旧友叙叙话,我跟石头哥有事情相商,待会儿再过来。” “好的,九姐姐。”小恒远开心地点头应了。 卢玖儿便起身,与石头一起进了内室。她也不拐弯抹角,直接开门见山便道: “石头哥,这件事情,你有什么想法尽管说说看。” “是,姑娘。”石头斟酌了一下,低声道,“咱们田庄虽小,但可靠可信可用之人不多。既然这几位是大北推荐来的,我觉得倒可试试看。毕竟跟他们签的是终身契,且不用另付卖身金,若是人不合用了,放走又或是卖掉皆可。”主动权掌握在主子手里呢。 “可是他们的年岁才在八至十二岁之间,能替自己作主签契吗?”卢玖儿心念一转,“若是他们身世有假,届时家人找上门来,控诉我们拐骗人口那该如何?” 毕竟现下也只是小庄小户,没有任何依傍扶持,要真要被咬上了,怕是投诉无门,只能割肉赔钱又交人的份儿。 “呃……大北不会坑我们吧……”虽说大北混迹的是大街小巷三教九流,但这段时日相处,可以肯定他本性还是良善的。 “倘若他们连大北也瞒骗了呢?”卢玖儿感觉不太靠谱,防人之心不可无。 石头连连点头。“还是姑娘想得周到。要不,我先到户政那处查查他们的资料?” “也不用这么麻烦。”卢玖儿步到窗前,心思回转间,便有了定夺,“石头哥,你先安排他们住下,就跟他们说这两天观察下资质和能力,若是表现得好的,便能长久留下来,若是不合适也无妨,让他们哪里来回哪里去便是。 另外,您去找家合适的人牙子,只需要帮忙做身契和到户政办登簿,便可以收取辛苦费。” 石头闻言两眼一亮。“姑娘英明!” 此事一旦办妥,便当是人牙子将他们卖到庄里的,买卖之事还在官家做了登记,即使是身世有假也攀扯不到庄子上头了。 卢玖儿见他欣喜,虽不合时宜但也还是泼了点冷水,笑道:“物色到合适的牙行后,您切莫急着将话说实,过两天阿爹便来了,这事情还得尊重他的意思。” “那是!当然!”石头憨笑着,佩服不已,“姑娘事事想得周全,就按姑娘说的办。” 这件事商量告一段落,玖儿便想起原本要找石头来的最初目的了。 “石头哥,我摘记了不少耕种的注意事项,均能助益于田地收成的。你不是计划每天组织佃农到场地操练么,都时候再讲上小半个时辰的劝耕课,让大家都能学习得益。” 石头老实地摇摇头,直截了当否定道:“单是劝佃农练武强体,大伙都死活不乐意,更何况是文诌诌的讲学?”让他们听课,跟催眠实在没甚两样。 卢玖儿闻言讶异,问:“不乐意练武强体?为什么呀?” 石头苦笑道:“他们说是平日里干的都是体力活,已经够劳累了,就不再折腾练武什么的了。” 卢玖儿沉吟了下。这也是能理解的。 这帮佃农都是跟着田地承接过来的,各有各的的能力和态度,良莠不齐。 “也罢,强扭的瓜不甜。”人家不愿意学,总不能逼着干呀。只不过,“石头哥你给大伙儿先透个话,就说是这次秋收后,庄里的田地要先收回来,然后再重新考虑外佃的事情。” “这样说……可以吗?”石头很是迟疑。只怕到时候佃农信以为真,佃了别家的地耕种,庄里临时又找不到人接手,田地不就都丢空了吗? 卢玖儿微微一笑。“不必担心,先放出风声。同时石头哥你每天晨早固定时间到操练场上练武和讲学,通知大家只要有兴趣的都能来参加。然后你还要对参与者登记出席情况,每五天对所讲内容进行小考,评出名次后呈给我过目。” “啊?”石头有点懵了,“要是没人来,我也没法固定练武讲学呀……至于讲学,小的粗人一个,哪里会讲……” “石头哥你不是才刚收了六个人吗?他们就是你的第一批学生呀。”卢玖儿给他加油打气,灿笑道,“不怕,我会先教你,然后你再来教授给大家。没问题的!” “……好的,姑娘。” 他真的可以吗?然而,石头自个儿并不太敢确定。要不……就勉力一试吧。 六个少年孩子毕竟都苦日子过来的,入庄之前又经由蔡志北敲打过,因此在石头故意的加压下并没出现负面情绪,只顾着按要求将事情办到办好便是。 卢永洪到庄后,逐个与之盘询细问,又跟应邀来的牙人再三确认,便放手让玖儿和石头去处理了。 他心想这样也好,有了自己的人手,过些时日庄务都上了轨道,他也无须如此频繁地往来奔波了。何况接下来不是秋收便是年关,不一定能抽得出时间来回走许多趟。 身契均签字按押后,六人按规矩向主人家跪磕敬茶并求赐名。 卢玖儿莲步轻移,走到准备好的桌案前,提起毛毫蘸饱浓墨,然后在雪白宣纸上落笔,一气呵成写了六个字: 鑫、森、淼、焱、垚、磊! “从年岁大至小按顺序领名便好。”卢玖儿再给他们每人发了一封红包,笑眼眯眯,“欢迎加入咱们田庄的大家庭,日后务必要友爱互助、好学勤勉,早日成长为庄里不可或缺的骨干力量。” 六人恭敬感恩地拜谢接过。石头却不甚满意,浓眉挑起脸色拉下,沉声质问道:“没规矩!该如何回姑娘话才是?” 六人神色一凛,齐齐高喊道:“遵命,姑娘!一切以姑娘为天!” 呃…… 耳膜忽然被高声炸了一下,有点儿痒痒的。卢玖儿忍住想伸手去掏耳朵的不雅举动,只抬眼缓缓扫视过石头与六人,给他们一个肯定与鼓励的眼神。 “很好,大家继续努力加油!” 然后,她决定还是先撤了。 今天是他们正式加入的第一天,想必石头还准备了什么下马威之类的,还是将场子和人头继续留给他施展发挥吧。 “遵命,姑娘!恭送姑娘!” 又是一波高声轰炸。 嗯,非常有活力! 卢玖儿离开的步伐越行越快。 众人行礼目送姑娘的身影消失在转弯拐角处,石头便让他们都起身站好聆听训示。 “在宣读训诫之前,先来领受每人的赐名。首先第一个是……” 石头视线瞥到宣纸上,然后眼神有点儿直了。 第50章 十 贼有范儿的石头哥(下) 第52章 不对、不对呀! 虽说他没怎么念过书,但简单常用的字也还是看懂几个。只是这些个名字…… 拆开了还能看懂,可怎么三个叠成一起了?这可怎么念呀! “姑娘太有文化了,这些名字都起得很好。”石头心中含泪无限敬仰,然后端正了表情,咳嗽一下,道,“好了,今天开始,你们就是三金、三木、三水、三火、三土和三石!都牢牢记住了吗?” “记住了,石副管!遵命,石副管!” 六人仰首挺胸,有力的应答声整齐划一,充满的是对生活的喜悦与期待。 平日里除了操练和讲学都集中在一起进行外,石头对他们都进行了分工。三石和三土年纪最小,负责院内的擦洗洒扫;三火有烧灶炒菜的经验,便分到了厨房帮工;三金、三木和三水便跟着石头熟悉庄内的农务。 这工作一分配安排下去,乌梅手头上很多的繁杂琐碎之事便减少了,时间和精力都宽裕了不少。但她也是闲不住的人,当下扯了几匹粗布,没几天便给六兄弟做了统一的服衫。 于是乎,每天一晨早,石头便带着六个穿着同款的俊俏少年孩童绕庄子晨跑,然后到操练场上练武讲学。久而久之,这场景便成了庄子独特的亮靓风景线,引得一些好奇的佃农在旁边探看,还有像是莫森这几个辛勤上进的也参加了进来。 有了仆从小弟跟随左右,石头副庄管的形象不知道怎么的,也令人觉得高大敬仰了不少。不时还见到几个小姑娘悄悄远远地躲在树后张望,也不知道偷瞄的对象是英武的石头哥,还是那帮俊俏少年。 石头那边人手有了,气势足了,带动佃农们干活的劲头也高了。卢玖儿想着不能厚此薄彼,得帮乌梅也物色几个小丫头。 这话跟乌梅一说,她连连点头同意。不过她想到的却是别的。 “奴婢还想着要怎么跟姑娘开口呢,还好姑娘也想到这层了。”乌梅之前心里一直担心着这事儿,“虽说奴婢身契现下在姑娘手上,但终究以前是戚宅旧婢,还是大少爷接买回来的。有这份恩情在,没有大少爷首肯,日后姑娘若行嫁娶之事,奴婢断断是要留守庄里,不好跟着姑娘过去的。”可是,大少爷人在海外,哪里又知道归期呢。 嫁娶之事…… “梅姐姐,我还小呢。”卢玖儿不免失笑。她想得也太长远了些。 “姑娘性子好条件也好,不出三年便会有好些人家来求娶的了。现在备着些丫头好生训养着,等养成时差不多也是时候呢。” “好吧。”玖儿掩嘴一笑,也不跟她辩。反正现下就是要继续添人头便是了。 不知道蔡志北那里有没有符合要求的女孩儿愿意到庄里来。只是这许多天过去了,他人是一点音信也没送回来。 择日不如撞日。 卢玖儿问准了小恒远城里的住址,还有他兄长可能经常“出没”的地方,便与石头一起驾车往省府内城去了。 他们也不知道是运气好,还是运气不好。一撞便撞对了日子和地方,蔡志北正好就在家里头呢。 可意料之外的是,蔡志北今天干了一票大的“生意”,而且这”票“不是银票,还是个肉票! 深巷中破旧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蔡志北见到两副熟悉的热情洋溢的笑脸后,整个人像是被狠劈了一道雷电,全身僵直硬挺得不知反应。 卢玖儿向来知他面冷心热,只道是一时惊喜过头呆愣了,自动自发便在他堵住的门前空隙处侧身进去,然后,便讶然瞧着了被捆绑着手脚侧卧在地,带着一双怒目剐看着他们的俏丽少女。 知道自己冲撞了别人的犯罪现场,卢玖儿保持沉默望向石头。可石头却还在状况之外,握了右拳笑着打往蔡志北肩窝处,开心招呼道: “大北许久不见,伤势都好全了没?”他眼睛向屋内一扫,小子果然生活艰辛,家徒四壁哪,“咦,地上怎么倒着个女娃儿还绑着呢,大北你朋友是得病了么?” 听说若是患了癫症的病人就得这么绑着的。 唉,真可怜,还这么小年纪。石头瞅着,眼神添了些怜悯。 卢玖儿无语,举袖掩面。 石头就有一点不行。他只要是认定了这人是好的,那无论他干什么本意都是好的;若是认定了这人是坏的,无论干了多大的善事,也是居心不良。 蔡志北想跳脚。早不来迟不来,怎么就偏偏这枪口上撞来了。 他朝门外深巷左右张望了下,随即闭紧了门户,将两人往屋里头推送。 房子里的四人面面相觑,气氛忽然间诡异到了冰点。 卢玖儿见蔡志北冷着脸,一直未见开口,心里头斟酌了下,缓缓道:“大北你……” “小远说你回城里挣钱,虽说偷抢都不是正道,换掉不干也就不说了。但你换行也挑个好的,怎么现在直接掳人了。虽说讹诈赎金钱来得很快,但终究是歪门邪道,人在江湖飘,总得要挨刀的!”石头说的痛心疾首,恨铁不成钢。 近期他当训导主任时间一长,一张嘴便是道理说教,比以往是唠叨了不少。 蔡志北听得他一顿教训,脸再冰也忍不住恼红了。 “我没有!”他眼神往地上的人地飘了飘,辩解道,“我只是……只是要为民除害!” 少女听得这话,急得一阵躁动,双眸瞪他瞪得快冒出火光了。 卢玖儿大概明白她的意思,翻译问道:“你是指,她是害群之马?” “不是。”蔡志北也不想他们误会,“她是来南巡的御使大人之女。” 啊?“那,你的意思是,御使大人是害群之马?”石头不太明白这个逻辑。 “不是!”蔡志北懒得再让他们胡乱猜测,直接和衣盘坐到地上,红着脸扯着脖子道,“反正,她接下来只要被卖到窠窑里,御使大人肯定会带兵将那帮拐子一窝踹了的!” 这话像丢下了一颗炮弹,轰得各人心绪有点奇怪的混乱。 少女被“窠窑”二字先是惊了一下,但她不是养在深闺不懂俗务的女子,很快便被他后半句给疑着了。卢玖儿也是如此,知道这后面说的才是大北真正想要的目的。 正义的石头却是义正严辞,坚决不容许此等脏污之事在眼前发生。 “大北你怎么能将女孩儿卖到窠窑!这对人家会造成多大的终身伤害你知道吗!你不能只为了挣快钱赚大钱,就将无辜的人往火坑里推——” “我不是!我没有!”蔡志北快被他唠叨得快抓狂了,指着卢玖儿喝道,“是你家姑娘说的!只有触及当官的痛处,他们才会肯去剿除那些拐骗团伙的!” 姑、姑娘说的?石头怔愣地望向卢玖儿。 玖儿严肃认真地回忆一下,然后肯定地朝他点了点头。 是的,她是有说过这么一句话。 “哦。”石头细细地咀嚼了下这话意思,“嗯,其实姑娘也没有说错。只不过,兄弟你做法不太地道……” 呃,这话语偏得太过于明显,让卢玖儿听了也顿觉汗颜。 她嗯哼一下清了清喉咙,也示意他们先停停。然后不顾大北的阻止,取下了少女堵着嘴的布条,还顺手用绢巾替她擦了擦额角上的薄汗。 第53章 “你想干什么!”少女顾忌着她示好的动作,想要躲又没躲开。 她刚才听得真真切切,这女孩可是幕后谋划呢,就是这人出的主意让少年绑捆的自己。 卢玖儿微微一笑,柔声对她道:“小姐莫怕,敢问令尊可是巡按御使安子鸿大人?” “正是!”少女见她知事,仰高了脸孔,“你们还是快快送我回去,否则以你等的能耐,绝对难以承受父亲大人的雷霆震怒!” 第51章 十一 神助攻的千金小姐(上) 卢玖儿心里吁了口气,那便是没猜错了。她向御史千金深深地行礼福身,道:“玖儿夫子欧阳斋是安大人旧友,当年旧东家戚五姨奶奶一案,有幸得大人纡尊垂询才能翻案,脱身囹圄洗刷了冤屈。” 在旁的石头一听,这还得了!一屈膝便安锦蝶前面扑通跪下,咚咚咚地磕了三个实实在在的响头。 “干、干什么!”安锦蝶被他突如其来的大礼一吓,侧让过身子不敢受。这人怎么一言不合便跪磕。 每每想起戚宅旧事,忠厚的石头便不由得哽了声音红了眼。“旧主曾蒙安大人大恩,石头心里一直感激不尽,却是蝼蚁小民哪里见得大人真身。今日有幸遇到小姐,石头便在这里磕拜谢过了。” 语罢,便要去解安锦蝶手脚上绑紧的麻绳。 “小姐遭罪了。”卢玖儿见她手腕被勒多时,已是有圈深深的红紫痕印,便轻柔地替她按摩舒缓一下,以便血气恢复通畅。 安锦蝶被他们先兵后礼给弄蒙了。 这帮人……怎么看也不像是坏人哪。不过,不管了,先离开这里到了安全地方再说。 “那我回去了。”等找到自家侍卫后就派人围了这里,届时再来好好聊聊。 蔡志北站了起来,孤身伫立在小庭院的一方天地间,有着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悲壮之势。 “我不允准。”他冷硬如冰地开口,倔强道,“我不管你们之间有什么恩什么情,但一码归一码。”他等了这么久的机会,终于才看到一丝能搬倒那帮污石秽砖的机会,怎么说也不肯轻易放手的。 “你……”安锦蝶气结,恼红了粉脸。 石头张开铁臂挡在御史千金前头,劝道:“大北,姑娘总说方法比问题要多。咱们慢慢再从长计议好不好。” “从长计议?他们每天在外头拐掳了多少孩童少女,你们知道吗?每天又有多少无辜的人在贼窟里叫天不应生不如死,你们知道吗?”蔡志北低吼,宛如受伤的野兽红了眼,“你们不知道!你们只知道自己得救了,却根本无心理会那些在火坑里挣扎痛苦的人,更选择无视走在街头上还在童真欢笑却早已被恶人盯上的稚子!有多少人因此而沦落、有多少人陷入无尽的痛苦、又有多少人在绝望中死去!你们哪里会知道!?” 声音越到后面,越是竭力嘶哑。 卢玖儿听得心头一颤,敏感地察觉到他那满溢的悲伤与愤懑。 她上前几步,凝视着他,低声试探地问道:“大北,是不是你姐她……发生什么事情了?” 她记得,那天初见的下昼,他便有提及过,他们的大姐就在第一天踏进省府城,便被拐骗入了青楼妓宅的。难道说—— “死了!她已经死了!终于被折腾死了!”蔡志北像是用尽全身气力在嘶吼,到最后,两行清泪忍不住自红了的眼眶溢出,便像是开启了关着的一扇门,他放声大哭,倏地坐到地上,头枕埋到手臂里,迳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隐忍了很久、很久、很久。 得知这个消息后,他根本没来得及伤悲,憋着愤怒便开始筹划这一切,直至……现在,才不得不将一腔悲愤发泄而出。 “都怨你们!为什么要挑这个时候来!” 为什么要阻止他!要是错过了这次机会,他也不知道还能用什么方法才能报仇雪恨…… “呜哇——”蔡志北忍不住越哭越大声。 石头无措地瞅了瞅蹲着的泪人,又用征求的眼神瞅着姑娘。他是要抡着拳打人可以,操练场上训人也行,开讲堂教人都能学得一二,但这安慰人的活儿……他实在不太擅长。 卢玖儿摇了摇头,轻道:“先让他好好哭一会儿。” 郁气憋在心里总会出事的,能发泄出来便好了。更何况—— 她瞥了眼御史千金,估摸这位是吃软不吃硬的主儿,也许这哭上一哭,即使不能得些好,却应该可以少点追究罢。 果然,被掳的肉票安锦蝶不耐烦瞧下去了。 刚才不是还硬梆梆凶煞煞的要绑要卖嘛,怎么现在又演了一出苦情戏码。她从小到大都没怎么哭过,这次被拐了也没掉一粒金豆豆,倒是掳人的凶徒却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这叫什么回事儿! “别哭了!”安锦蝶最看不得人掉眼泪,哭哭啼啼多烦人,她撇了撇嘴,“不就是清理一帮恶蛆,本小姐路见不平,仗义相助便是了。” 石头闻言大喜过望。“真的吗?”一记重掌拍到蔡志北的肩头上,“大北,你快听听,小姐愿意帮忙!” “呜呃,啥?”蔡志北正哭得分不清东西南北,泪眼茫然抬起,露出湿意纵横的一张脸面。 卢玖儿不忍细看,赶紧别开眼,对安锦蝶道:“小姐巾帼果敢,慈悲心肠!不知道接下来,可是有什么计划?” 安锦蝶奇怪地睨了她一眼。“还需要什么计划?直接找人围上去抓了便是。”安千金的字典里,只有快刀斩乱麻。 卢玖儿讪笑。也是,在绝对的强权面前,一切计划什么的皆是浮云。 “但在外头拐人的都是喽啰,要是这次只抓些爪牙,没动到据点和幕后主脑,想必待御史大人人一离开省府,他们便又会卷土重来害人不浅呢。”玖儿提醒道。 这斩草要除根,不然春风吹又生。 蔡志北这下听真切了,虽停了哭,但嗓音哽咽明显。“我、我知道有几处盘口,但是不是主要据点就不清楚。” “这有什么,多的是让他们招供的办法。”安锦蝶哼哼,凌空挥了挥拳头。“现在,可以送我回去找我的护卫们了吧?” 她皱着眉头居高临下地睨着蔡志北。一个小男人哼哼唧唧的,还要哭多久才完事。“你也一起去,得有个带路指引的。”到时候直接一路踹至老巢便是,“找到幕后首恶后,便让你打他一顿出口气。” 这么好的机会,势不可失,失不再来。 卢玖儿连忙招呼石头扯起蔡志北,三人便簇拥着御史千金回去搬人马了。 刚好她的护卫也在寻她,一出到街面上双方便遇上了。领头的带刀男子迎了上来,只行礼道声“小姐”,没多说话便立在她身侧,拿眼观察着跟在后头的三个人。 看护卫这般习以为常的表情,看来这小姐是经常落单跑外面玩耍的吧。 “嗯。”安锦蝶点点头,道,“方才闲逛时被不长眼的宵小拐骗了,是这几人救了我出来。你现在便将人手召集过来,跟我一道去惩凶警恶。” 这几个人……救了小姐? 护卫首领狐疑地再瞄了几眼,除了小姑娘表情正常之外,另外两人均是尴尬不已坐立不安得很。 第54章 “是!”他领命,派人加急去了。没多时,一众人等步伐整齐而至。 安锦蝶皱了眉头。“又不是去办差,像个什么样儿,放轻松些。” 护卫秒懂,扬手一挥。那帮人便调整了立正的动作,站得稍为凌乱些。 安锦蝶还不满意。“再痞一些。” 那帮人面面相觑,然后扯松了领子,歪了下腰带,衣袖半挽半放,再垮肩抖腿露个斜睨嘿笑。 差不多了。安锦蝶点点头。“走吧。那个……什么东南西北的,带路!你们两个就别凑热闹了,先回去吧。” 蔡志北像是梦游一般,感觉不太真实。他呆呆地点头应了,飘浮着脚步在前头走。 卢玖儿和石头留下伫立在街旁,目送安锦蝶跟着蔡志北身后而去,后头的一干人等马上保护性地将两人围了,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找碴派头。 看来,这位小姐肯定不是第一次……“办事”了。而且,这些护卫们的熟练模样,相信经验也是丰富的。 卢玖儿欣慰地垂眸。大北运气不错,遇上贵人哪。 第52章 十二 神助攻的千金小姐(下) 特地到一趟粮油铺子,请卫二哥帮忙留意关注蔡志北的情况,然后他们便回田庄了。 今天怎么说也是冒犯了御史千金,幸运的是这位小姐跟一般闺秀不一样,没执着计较太多,还侠义云天地出手帮了天大的忙。这恩情当然留给蔡志北自己去还了,但卢玖儿想着这事毕竟因当初的无心之言引起的,心里着实也过意不去。 她回到庄里,当下便清点了些茶盒子、渍果子和腌菜,另外手抄了份《青天赋》和《侠客行》裱起来装匣,隐晦地拍一拍两父女的马屁。准备妥当后再附上名贴,安排石头第二天一早便送到御史大人暂居的府第上。 安锦蝶听说此事时,正在花园赏花,本想挥手便推拒不接,但听说只有两个普通匣子和一个食盒如此寒酸,心下倒是觉得好奇了。再忆起昨日那位自称师从过欧阳斋的女孩儿,言谈举止间进退有度,不卑不亢,也算是有意思之人。于是她便让下面收了,另外给一份精致的零嘴儿当回礼。 石头还专程跑到蔡志北处探望。 经昨日一役后,拐子团伙都被狠揍了一顿,然后捆绑起来扔到官衙门前,那些被解救出来的孩子和苦主全部涌至鸣冤鼓前击鼓申诉,一叠叠强逼签下的卖身契约和人口买卖账册被翻出来呈交到公堂上。这件案牵涉甚广,影响甚大,闹得沸沸扬扬,而御史刚好在城内暂居公干,案件的结果连路边的小贩都能猜得着,剩下的只是循例走办案的流程形式罢了。 大北这下是解了心结,人轻松了不少,却也忙碌了起来。就是不知道在忙的都是些什么事儿。 听得姑娘需要丫头,蔡志北办事效果非常高,让石头先候着两柱香左右时辰,便出门一趟带了四个回来,一股脑地塞上了马车。末了请石头转告小恒远,待忙过些天,他便回庄里带他去祭奠他们大姐…… 石头带着四个丫头跪见姑娘的时候,卢玖儿刚好在看厚厚的农历纪事。 “赐名?”她侧头想了想,提笔写了几个字: 雪、霜、霞、霓。 石头一怔。这几个字,都有雨字在上头立着……莫非,姑娘这是在借名喻意,寄望日子风调雨顺,庄子五谷丰登? “姑娘英明!”石头眼神熠熠,对姑娘的佩服崇拜之心越来越盲目了。 卫子谦近期的书信往来得挺勤,倒没说什么有意义的内容,只是问了下她人长高了多少、花籽长苗没有,然后就是附上一些制茶、腌存、酿造、制香这一类的制作方子。 卢玖儿不免心里嘀咕,阿谦沾得书味儿多了,也变得附庸风雅起来。也罢,待得花朵真种开出来了,便试试这几个方子吧。 眼看着秋收时节快要到了,得尽快确定接下来的田地要怎么安排,免得荒废了时日。但最重要的,还是要看市场。卢玖儿心里打定主意,到时候要再出一趟省府城,跟卫二哥好好商讨请教个一二。 正这么想着呢,卫二哥便计算着卢永洪要到庄的时间,也恰恰地赶来了。原来也是想商量看看,秋收庄里预计能产出粮食多少,又能供给他们铺里多少。 卫二哥听了卢玖儿的询问,不由得哈哈大笑。 “阿玖阿玖,不用担心,你庄里只管种水稻庄稼,哥做的就是粮油生意,你有多少产出哥保证都先收你庄里的。” “那感情好,先谢过二哥。”卢玖儿闻言也笑了,“不过,我想着太单一不好。一来想多些品种,二来也想看看哪类能卖的银钱更多些。” 不能将鸡蛋全放在一个篮子里呀,万一、如果万一,粮油铺生意不好,又或者水稻丰产或失收,这银钱都会少上许多,那庄里这么多口人的活计可怎么办。 “这想法非常好。”卫二哥开店铺时日一长,说话也精明了不少,绝对不说打击人的话语,“这样吧,我给你写几张拜帖,都是铺子在城里的长期大客户,主要开一些茶楼和饭馆,你们都拜访一下,看有没有合作的机会。” “谢谢二哥。”卢玖儿甜甜笑着行礼。 卢二哥受了,但正色道:“二哥只是介绍人,不能作保一定能成啊。”这些店都开起来有些年了,肯定早就有合作的供货源头。如果不是合适的时机,没有合适的保人,哪有能这么轻易介入。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阿玖明白的。” 卢永洪今天才听说玖儿对下一造的田地有新的规划。他一向在经济上都是以保守为主,不赞成太冒进的做法。待得卫二哥的事情谈完,告辞离开后,他直接对玖儿道: “囡儿,我认为在前期未有宽裕收益的情况下,田庄还是以种水稻为主的好。” “可是单种水稻的话,资金流转周期长,而且产出过于单一,风险甚高。”卢玖儿微微一笑,摊开了田庄的图纸。“阿爹先别急,你且慢慢听我道来。 先看这里。在挖的两个鱼塘已基本竣工,只剩下养殖的棚架搭建起来,便可以引水养鱼和饲养鸭鹅了。这几处鱼塘基上可以种植甘蔗,以蔗叶和蔗尾喂鱼。待得甘蔗成熟了,可以用来榨糖。然后,这棚架鸭鹅产出的粪便和塘泥,都是天然的上佳肥料,只需铲挖起来便能供蔗地和田地之用。 您看这处草坡,一旦用篱笆围起来,就能再建个鸡舍,平日里直接开门在圈内放养即可,下雨天就用粗糠喂食。” 小恒远这段时间的养鸡工作干得很好,已经小有收获,所以她决定做大做强。 “另外的田地分成两半,一半照旧种水稻,可同时放养泥鳅。另一半根据市场需要再确定种其它的作物。所以,这就要麻烦阿爹抽时间与石头一道,去省府城里拜访这几位大客户,了解一下他们的需求,同时也可以先向他们介绍推荐我们的田庄产出。” 对于做餐饮的食肆,鸡、鸭、鹅、鱼这些都是必备的食材,相信即使第一次拜访没结果,也能让对方留下初步印象,日后一旦有需要时,便能首先想到他们了。 “这都还没影儿的事儿呢!”卢永洪心里一点底气都没有,难道他就这么空口白话跟人谈?“现在想是挺好,若是到后头出了差错,没产出了怎么办?拿什么给人家?”生意场上最讲一个信字,若是承诺好的事情最后没做到,就绝不会有第二次合作的机会。 第55章 卢玖儿抿嘴一笑。 “不是还有渔生叔吗?退一万步讲,若真是没养好,一点产出都没得,那就跟渔生叔拿鱼转手。” 见卢永洪还是眉头不展的样子,玖儿知道一下子是不可能扭转到他的想法的。 她抱住阿爹的手臂撒娇道:“这世上哪有人第一次见面就能谈成生意的,阿爹你就当作是去拜访认识几个潜在客户,跟他们多聊聊天说说话,收集些商场信息,建立下关系以便日后保持联系就可以了。” 看阿爹这模样,她都不敢再跟他说计划搞两个蜂箱玩玩的事情。上次山坡靠边的树上发现了野蜂窝,是卢森跑去捅了下来并取了甘甜的蜂蜜给他们吃。这才知道他以前家里是蜂农,以养蜂卖蜜为生的,他也经常帮家里折腾着各种蜂来玩儿。 卢玖儿取了纸笔,将刚才提及的要点摘记到纸上,递给卢永洪。 “还有时间呢,阿爹不急,你细细考虑一下哈,也多征询下其它人的意见。” 她的计划并非拍着脑袋想出来的,而是经过这段时间的研究与思考,相信是能经得起论证的。 “嗯,也好。”卢永洪小心地将纸折起收了。 “对了,阿爹。咱们跟人商谈,总得要有个名号。我给田庄改了个名字,您听听看怎么样。”卢玖儿眯眯笑道。 卢永洪看她的模样,便知道囡儿是已经打定主意了,只是礼貌上让自己知道而已。“叫什么呢?” 卢玖儿在纸上一笔一划写出来。“快活谷。” 卢永洪哭笑不得,忽尔间有点错觉,他们经营的不是田庄,而是江湖里的武林门派,还是邪门歪道的那种。 “阿爹怎么样?是不是很正能量?”每每听到这三个字,就感觉很快乐呢! “是啊是啊。”毕竟也就是件小事,宠女为上,他就应和着吧。 卢永洪瞅着眼前笑意盈盈的少女,感觉有点儿发愁,但心窝里还是滋滋地冒着欢喜的苗子。 他的囡儿哪,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越长越大了。 第五卷 女儿娇 第53章 一 归来的卫子谦(上) 时间有如白马过隙,眨眼便过去了三年。 载着数人的无篷马车在慢悠悠地驶入省府城门后,驾车的老头吁一声停在了城墙边上。 “好了到了,大伙们下来吧。若是回程也需要坐马车的话,午时后便在此地侯着。车费照旧按单趟算,来时多少回去便是多少……” 夹在人们中间的读书人慢条斯理地蹭着下来,旁边的玄色衣衫看不过眼,伸手扶了他一把。 “又不是没有银钱,单独雇辆马车不就行了,却偏偏非得要跟其他人挤。”卿墨低声嘀咕着。 他向来不喜与人近身接触,刚才路上坐车的人多,他一直被那个肥大姑靠着挤着,下车时还趁着混乱抓了他一把胸肌,再抛个让人发寒颤抖的媚眼,慌得他赶紧躲开别过面去。 外头的女子都这么恐怖的吗?他想回京了。 “我可是一介落榜书生,现下夹着尾巴回乡,在还有营生之前,这钱银总得省着点花。” 此人正是卫子谦。他站定后也不急着举步,只张目环顾街道一周,心里略略沉吟。 “先生,现在入城了,是先找家宅住址吗?” “趁着天色还早,先到白鹿书院报到吧。” 卿墨耸耸肩,他没意见。轻轻松松背起两人的随身行李,跟在后头便走。 可两人才经过几条街,卫子谦便脚步一拐,急转弯转到巷子里要穿至另外的大街上去。 “怎么了?” “刚才前头便是卫记粮油铺,坐在柜台里的正是家兄。” 好险好险,还好自己身手够敏捷,刚好在二哥转向外面之前便躲了开去。卫子谦自得了一下下。 卿墨莫名其妙。“家里的铺子不正好,直接将行李扔进去呀。”虽然他背着不累,但也很碍手碍脚哪! “先不急,不急。”卫子谦摇头晃脑。 卿墨额角想暴青筋,很想将物什都扔到那黑小子的弱鸡肩膀上扛着。 没走几步路,又见一间卫记杂货铺。继续转弯,躲! “你家有几间铺子,都开在哪里的?”卿墨直接问到,“要不先规划好路线再走,这样七弯八拐的反而离一德书院越来越远了。”他不累,只是觉得烦。 “在省府城里开的铺子不多,也就三间。”其它地方他倒没过问过。咦?“快活栈。” 卿墨见他驻足不前,跟着抬头看了看那三层小楼的招牌。“这是吃饭的地儿。”看这店面模样,应该是正经的店铺,“你饿了?” 卫子谦砸了下嘴,不饿。但可以进去看看。 因着时辰还早,快活栈只做午晚两市,现在门面刚启,里面的人还在忙着洒扫整理,柜台前并没有招呼的掌柜或小二。 卫子谦摸了摸发冠,嗯,不偏不斜。再顺手理了衣袖顺了衫摆,然后他跨入楼内,朗声询问道:“借问东家在吗?” 弯腰扫地的小子闻声抬头,见到两人皱了眉,朝内堂高声唤道:“三水哥,又有两个傻冒找东家!” ……又……傻冒? “咳咳。”卫子谦无言瞥了卿墨一眼。如果可以用眼神杀人的话,相信卿墨已经干掉那小子了。 环顾大厅一周,装修风格简洁明亮,绿植盆栽点缀得当,墙上挂着明码实价的菜牌,还有一些膳食养生的劝喻字幅。整体布置很是舒适怡人。 “小刀休得无礼。”阻隔内堂的门帘被撩起,出来一个十五岁左右的少年人,眉眼自带笑意。 “两位客倌不好意思,小店还未到开市时间。不知——”他灵动的眼珠子往背行李玄衣和两袖飘飘的白衫身上转了转,然后向皮肤稍黑的白衫书生行礼,道,“若是想品尝小店菜色,可半个时辰后再来呢。” “哦,”卫子谦看着他年纪小,但穿着的却是掌柜的服衫,“敢问东家是否在堂?” 卢淼闻言眼神冷了下来,很明显“傻冒”两个字已经要定义到两人身上了,但职业病使然,他唇边弧度未变。“不知客倌何事找东家?” 看来近期有许多人上门攀熟?卫子谦心思一转,嘴边的话便成了:“我……是来见工的……”应聘伙计总得要见上一面吧? 这下卢淼的笑弧也平复了,还好天生娃娃脸,即使面无表情也感觉和善。“那请出门往右走数十步,见到‘快来钱’的牙行进去报名,等待筛选便是。” 说罢,便点点头,迳自进内去了。 旁侧边劳作边竖起耳朵八卦的小二嗤笑,用着不大不小的声音自言自语道:“又是以见工名义来见东家的傻冒,就不能换个新鲜的借口么。” “……” 卫子谦拖着额角上已爆起两条青筋的卿墨赶紧步了出去。 “不是说到白鹿书院报到么?”卿墨不太耐烦了。在街上转悠也无所谓,但被当傻冒还要继续找什么牙行是怎么回事。而且哪有牙行叫“快来钱”的,单看这招牌都会以为是家当铺好不好。 “你不会真想当伙计,不去书院教书了吧?” 卫子谦很认真严肃地对他说:“也无不可。走!看看去!” 第56章 卿墨朝天翻白眼。要是卫子谦当个先生,他还能充当回书僮。若是去当了伙计小二,那他跟着算是怎么回事? “快来钱”开在一条巷子口边上,但它的人气却聚集在往里延伸的巷子里。店家很会挑地方,这是一条单边巷,只左手边是各家门庭出入,右手边却是一面完整堵实的围墙,从入口开始,那墙上便依次贴着一张张字招: 韩府招奶娘两名,要求年龄85-25岁,身体健康,奶量多。月钱三两银。 锦锈成衣铺招伙计一名,男女不眼,能说会道,包食住。月钱一两,熟手面议。 码头二号仓招搬运工数名,工钱计件月结,具体面议。 徐氏工坊招学徒五人,要求年龄8至14岁,签终身死契。 …… 聚集相看找活计出路的人没有几个识字,不过店家有另安排人站在字招前做解说。听得满意的,便进店内按规矩报姓名、年岁、家宅、以往经历等让书案做记录,然后按指纹以示确认,牙行会一天内完成资格筛选并做背景调查,两天便会推荐给主家见面定夺。然后根据招募的难易度或活计的报酬厚薄度,分别向成功匹配的雇佣双方收取一定酬金。 “这是……牙行?” 卿墨虽一直待在京城未有外出过,也很少跟所谓的牙行打交道。但是……隐约觉得有哪里不一样。 卫子谦面露古怪的神色。他站在旁边听了半晌,然后寻空问讲解的少年,道:“怎么找工的也得付酬金?” 那少年在这行当里讨生活,练得一双利眼。他略略打量了眼前的书生,笑道:“咱‘快来钱’无论是对主家又抑或是寻工者都会有做专访调查,确保双方提供的信息皆是十分诚意与可信的,因此口啤好信誉高。既然‘快来钱’能帮你找到好的活计出路,那只收取一点酬金又算是什么呢?” 他举手示意两人望向左前方的字招。 “请看,这家钱老爷正在为公子招募一名秀才先生做启蒙教席呢,包食午餐,束修是二两每月。若是推荐成功,‘快来钱’只收取一两银子作为酬金,对先生来说非常划算呢。目前已经有三位报名了,若是先生有兴趣,不妨尽早作登记。” 卫子谦谢过少年解说,大致巡览了一下墙上,问道:“怎么没见着‘快活栈’和‘快活谷’的招募?是暂时不缺人手吗?” 少年呵呵两声,也不遮掩,直接便取笑道:“原来先生醉翁之意不在酒。‘快’字号的排队筹已经近百人了,按规矩办事,登记先交费100文,背景调查费200文,筹号成本费50文,共计350文。但丑话先说在前,‘快’字号众所周知考核从严,所以一共有三轮筛选,很多人在头两轮便被刷下去了,所以不一定能见到九姑娘的。” “……”他听到了什么?没听错吧?卿墨掏了掏耳朵,望向卫子谦,他同样是满脸惊诧,向来文思敏捷的书生竟然也一时张口结舌起来。 少年似是很熟悉应对这种场面,直接将人亲自领进去带到书案处,介绍道:“这是‘快’字号的意向者,先做登记吧。”然后伏到书案耳朵,悄声提醒了句:“又一个居心不良的,只管用力地宰。” 只见书案点点头,然后笑眯了眼瞧向两人,眼睛里闪着似是看见黄金的亮芒。 第54章 二 归来的卫子谦(下) 当他练武之人练的是聋耳功么?! 卿墨第三条青筋在额上完爆而起,一把扯拎着卫子谦便夺门而出,将那吞金黑店狠狠地甩到了背后。 卫子谦最受不了的,就是这等说动手就动手的武夫行为。 他被拎扯得拖行了近百步,那紧抓的领口勒得呼吸越来越不畅顺了。 他头痛地连声唤道:“卿墨、卿墨,你先放开手!有辱斯文哪!” 卿墨不可思议地瞪着他。 “被人喊傻冒,不有辱斯文?被当成水鱼宰割,不有辱斯文?我在你被坑骗前打救了你,却变成有辱斯文了?!” “冷静些,我也没说要交钱。”卫子谦挣扎脱身,喘了几口大气才得已缓了过来。 “那就好。”卿墨嘲弄道。怕只怕这书生读书多年读坏了脑子。“走吧,别再走岔路了,直接到一德书院去吧。” “不急,”卫子谦闻言露齿一笑,伸出食指在他鼻子前头摇了摇。“咱们去快活谷见九姑娘。” “啥子?!” 又是快活又是姑娘……难道……书生是要带他去破童子身…… 不!他是纯正阳刚之体!!他绝对抵死不从!!! 省府城外。快活谷。 庄内近日赶工新搭建起了一座工坊,里面头有一个宽敞的大院子,专门用于晾晒之用。有几个伙计在张罗着用竹竿支撑起白净的纱布,做成一张张遮幕的矮顶篷,以方便在篷下进行腌果子半成品的生晒晾干。 庭院中有抹淡粉色的身影忙碌地飘来荡去,指挥着每一处布置和干活的进度。半晌下来,咽喉都要干得快冒火了,她有点不甘心地瞥向旁边坐着试食口味的主子,忍不住凑过去抱怨了起来。 “今天工坊头一天开工,那个主事的坊主到底跑哪里纳凉去了!到现在都不见出来冒个泡,害我在这里越俎代疱,忙前忙后累死累活的——哎哎!那个晾箕再往里面放一点,搁得太靠近路边会招尘,也容易被不小心踢翻的!唉,真是一点儿都不省心。” 脸容娴静姣好的少女闻言抬首,灵动的黑眸泛起笑意。“需要我帮忙吗?” “那倒不用!姑娘您只管端稳坐阵便好,一切包在云霓身上!”自称云霓的婢女露出一副“难不倒”的表情,然后讨好地给主子倒了杯花茶递上,“姑娘喝茶!您看,今天都忙活一天了,晚上回去……是不是就不用练字了?” 她粗能砍柴烧火搬抬洗刷,细能针黹绣花拣豆赶蚊子,就是少让她拿毛笔就好。 “为什么?”身着轻薄绛紫绸纱的卢玖儿凉凉地啜了一口茶饮,道,“刚才‘越俎代疱’这词儿不是用得挺好,证明抄书练字效果很棒,既然如此,你更加切莫荒废了才是。” “姑娘……”云霓只光听着就觉得心慌,肩膀都要垮下来了,忽然灵光一闪,“那云雪今晚还要与我们一道练字不?” 云雪,便是这新工坊刚上任的坊主,现下人正在秘制房里头做酱料测试。 卢玖儿含笑点头。“这是当然的,而且担当的责任重了,便更需要多加提升呢。今晚让云雪练两篇字吧。” 无规矩不成方圆,万事规矩先行。便让她先定些规章要求出来,好让大家知道在工坊里干活,什么事情能做,且应该如何做罢。 如此一来,云霓心里莫名地舒服了。“姑娘英明!” 她仰首挺胸,恢复了兴致士气,继续振挥两臂指点江山……啊不,指点伙计们干活去了。 春末的阳光已经带了火气,今年的夏天想必要比往年的都要热些、长些。也之所以,凉果工坊的计划便提前安排上日程。只有利用好夏秋两季时节,储备充足的存货贮量,才能在过年前抢开凉果铺子,好藉着新年的势头一炮打响名号。 不过这工坊甫建,许多设施都不完善,只是勉强就近取材将就着用。回头还是要找技艺熟练的巧手木工来看看,根据需要给些专门用具的订制建议,想必定能将制作效率提高不少。 第57章 腌制凉菜凉果其实是乌梅先探究出来的。当年屋里只有石头、乌梅和玖儿三人,乌梅一个负责了屋宅内的所有活计,尤其包括厨灶。但乌梅之前只是服侍七少爷的丫婢,喂劝进食的事情每日都做,但下厨却不是熟手,只能依着葫芦画瓢,能做出不焦糊的熟食来已经不容易了。 还好石头和姑娘都不是挑剔之人。为弥补菜肴的味道差距,刺激味蕾增进食欲,她搬出了以前哄七少爷最有效的方式,便是准备了许多款不同口味的腌制泡菜和果子零食。乌梅很用心地多请教多学,慢慢地厨艺和腌制手艺便日益精进起来。 后来卢焱来了,灶头便逐步转至他负责;再后来云雪进庄,腌制也单独分开移交了出去,并凭着女孩子对美味吃食的追求和执着,竟然腌制的方法和食物品类越来越丰富,味道口感也获得全庄上下一致好评。 卢玖儿是在御史千金安锦蝶派人请教制作方子,以及收到欧阳斋来信追加讨要腌菜果品时,便敏感地察觉到此事蕴含着偌大商机。两位皆是尝尽百千佳肴的嘴刁之人,若非真对了胃口,哪里值得他们千里迢迢讨要这等便宜凡品。 秘制房外的女工又端来了几碟调好的腌酱来,请卢玖儿试味定夺。这是先打小样,确定了味型再出大锅。 卢玖儿取了调羹逐一蘸取入口用味蕾感受,每换试一种味型前,还特地取水漱口以确保两相不受影响。最终指了指偏向大众化的一款,道:“这是我选的,你另外再找些人也试下味道投投票。这试味的人每个年龄段都得有一些,男女均分。给的意见你都记下来,以便最终评估决策。” 做生意只能选大众喜爱的品种,可不能单论个人偏好。不然凉果铺子只会成了自娱自乐的门店,最终唯有惨淡倒闭一途可走。 “是,九姑娘。”女工端着托盘也不多话,俐落地转身便去了。 卢玖儿招了招手,唤云霓过来。“这位是什么人?挺面善的。”看着虽年轻,但是个踏实干练的人。 云霓瞄了眼。“姑娘忘记了?她就是莫森叔的表侄女,本来有个自小定下的亲家,但后来嫌贫爱富另娶了别家姑娘,她在村里头闲话碎语太多呆不下去,便投奔莫森叔来了。” “哦,该是唤作梨花吧。”卢玖儿想起来了。 这女子许了给个书生,还举家之力借债供他读书赴考,结果考到功名后,却要退亲改娶商贾之女,而她已经被拖累到至今二十一岁仍然云英未嫁,家里还有债务尚未偿清。 受到此等屈辱,别家女子知道很难再有好姻缘,莫不是寻死觅活,又或是要绞了头发做姑子。这梨花倒是憋了一口气,在那负心汉摆席宴客之际,当着一众亲戚邻里的面找上门要和他“好好谈谈”,愣是将当年供养的借债连本带利要了回来。 有了这笔钱,家里的困境是解了。但她也出了名,在村里被唾沫淹得完全待不下去。于是莫森叔将她带到玖儿面前,替她求了这份工坊差事。 正说话间,卢森从外头急奔而至,神秘又兴奋的神情一览无遗。 见到他这样子,云霓的备战力倏地从零激增到二百八,横眉抢问道:“三木,是不是又有乱七八糟的人来庄里了?” 卢森点点头,向玖儿深深一礼,道:“有两个生面孔进了庄里晃悠,还不时跟人打探些什么。三金留在附近盯着,让我赶紧过来请示姑娘如何处理。” 卢玖儿好笑地瞥了这猴精一眼。这帮小子是将这种事情当成调剂的乐子了吗? “上前劝离了吗?” “劝过了,不肯走。还嚷着非得要见姑娘。”卢森哼哼一笑,双手捏拳,发出卡卡的关节声。 自快活谷发展起来,还在三年内扩张了近两倍的田地后,来扰乱作恶、窥探经营、及想攀附姑娘的不肖之徒便陆续不断。即使他们在庄子四周都竖起了“私人田庄,非请勿进”“内有恶狗,咬死无怨”等标语警示,那些人仍然利字当头视而不见。 “石头哥不在吗?”这等小事,以往都是石头直接便处理掉了,很少会请示到她这里来的。 “石副管今天入城了,要日落才归呢。”卢森跃跃欲试,“姑娘,要不就交我处置吧!” “你准备如何处置?”卢玖儿失笑,站起来轻移步子走到坊子外头。 “什么都别说,先来个胖揍,然后逼供幕后主使和目的计划,再然后绑在牌坊石柱上晾个三天三夜以警效尤,看谁还敢再前仆后继地来送死……呃不,找事儿!”卢森在拳头呵了口气,朝空气挥了两挥。 “你指的两人,是那边的吗?”卢玖儿纤指举起,遥遥指向东南方操练场上的玄白两条人影。 “就是他们。” 卢玖儿定睛再细细地看了半晌,忽尔,唇边浮起莫名的弧度。然后转身步入工坊,将自己的倩影隐入了院庭之中。 “阿森。”粉唇微启轻唤。 “在!姑娘!” “就交给你处理吧。” “遵命!姑娘!”卢森两眼冒光,双手摩拳擦掌—— “先狠狠地捆起来,然后关入柴房里饿着。”玖儿臻首微微倾侧,认真地回忆着曾在某书卷阅读过的十大酷刑种类。 “呃?姑娘?” 说好的胖揍和逼供呢? 第55章 三 遇故人的卢玖儿(上) 今天的“快报”有突发内容,石头特地等到各家“快”字号的报告都汇交齐,才赶了快马直奔回庄。虽已是错过了晚餐时辰,他也一刻不敢耽搁,直接先将快报送至卢玖儿专用的书房里。 “辛苦了。”绛紫色的秀丽人儿接过打开,诧异地轻咦了一声。 “姑娘,是否有不妥?”石头询问道。 他在脑里重新回忆了各处送报人的神情语态,并没有发现异常之处。 “并无不妥,反而觉得欣喜。”卢玖儿笑着让他放心,道,“大北的‘天眼’情报网越来越成熟了。卫家五子晨早才入的省府城,稍微露了一下面,当天的快报便已经查出了些细节。” 原来阿谦这时候回来,是要到一德书院上任教书先生。 “卫家五子?”石头知道此人,是卫二的细弟,“快报为什么要调查自己人?”而且还是刚入城回来的。 “许是他有些行为,无意中引起了警觉罢。”卢玖儿笑着摇头。 嫩皙如凝脂的手指拈着纸张,她心里有个疑团一直未解开。 “云霞。”她朝外头轻唤,“找阿森来一趟,看招供了什么话。” “是,姑娘。”有抹身影在窗户上晃过离开了。 招供?! 石头神经一绷。“今天庄里又来人了?” 卢玖儿淡笑道:“嗯,就是快报上说的这两人,卫子谦和卿墨。” “那怎么抓起来了……”石头怔愣了下,小心地瞥了眼姑娘的神色。 这卫家五子,不是姑娘的青梅竹马吗?他还记得乌梅说过,庭院的那几棵虞美人是从厢房回廊搬出来的,之前姑娘还每天亲自细心照料,直至两年前才丢淡了—— 两年前。对了,姑娘与卫五少的书信往来,好像也是那时候断了的。乌梅还松了口气,说是一直将姑娘视为与七少爷最般配的伴侣,旁人其它的她想都不乐意想。 第58章 石头的思绪回转间,卢森已来到书房外,低头躬身行礼报到。 “进来吧。”卢玖儿招呼他入内安坐,“问到了什么?” 卢森嘿嘿一笑,正想卖下乖,忽然瞥见石副管就在里面,浓眉大眼正睨着自己瞧。他哪里还敢造次,连忙端正了表情,用稍显僵硬的姿态站立好,汇报道: “回姑娘,白衫已经招供,但资料有待核实!玄衣的死鸭子嘴硬,一句话都不吐!” “嗯,用刑了吗?” 用……用刑?! 石头心头一凛,望向气质仍然淡定温婉的卢玖儿。 “是的,都用了。先饿一顿,再用美食引诱,肯说实话的就给饭吃。然后再用鹅毛扫脚底笑穴逼供,确定先前招的是否完整属实……” 呃……这么儿戏的上刑吗?石头皱着眉头瞅着卢森。 都按姑娘说的办呢。卢森苦巴巴地回了上级一个眼神,让他自己体会。 宝宝心里也含泪哪,明明可以是威震八方的霸气场景,却硬生生地扭曲成小孩子过家家的画面。 但这些话,当着姑娘面,他可不敢说。 “结果,白衫前后说的内容都一致。倒是玄衣的很不合作。”不是闭上眼睛不理不睬,就是瞪圆了双目要杀人似的。可惜姑娘说过不准动粗,害他隐忍得拳头牙齿都痒得要命。 卢森恭敬地双手呈上一份供词。“请姑娘过目。” 卢玖儿翻开一看,内容简单苍白,基本与快报查到的无二。 她垂眸低低轻笑。很有趣。 玖儿放下供词,给予卢森肯定赞赏的眼神,道:“阿森做得很好。接下来通知梅姐姐安排一下客厢,你带他俩先去用饭,然后就回厢房歇息吧。” 啊?啊! “……好的,姑娘。” 卢森茫然地摸着后脑勺走了。难道说,这二人真是姑娘的朋友哪? 这件事情仿佛轻如鸿毛,自卢森离开后便揭过不提了。玖儿将快报递向石头,示意他重点细看。上面写的是关于省府城南街铺的归属调查情况。 石头仔细从头至尾阅读了两次,仍然未发现端倪。玖儿从抽屉里取出另一张快报,递给他。 “这份是城东街铺的归属名单,看到有哪些字眼多次重复出现么?” “……吴?”石头对比着看,“虽然店主名字不一样,但却都是吴姓。” 卢玖儿点点头。“去年年中找快活栈的铺子时,曾经让‘天眼’搜集过旺市街铺的资料。现在才不过一年时间,竟然四分之一的铺子都已经易了主,而且都是吴姓人接手的。” “姑娘的意思是,有贵人在安排家奴布控市场?” 玖儿咬了咬唇。如若她没猜错的话,当这位贵人的部署完成,省府城的生意会被垄断掉,届时物价地价房价皆被操纵,根底不深的无依附倚靠的商户会先遭殃,接下来大的店铺会被慢慢挤兑分食,小门小店则直接压逼鲸吞。 “姑娘?”石头探问道,“要不,我明天继续进城,找大北当面谈一谈。” “也好。”在信息不健全的情况下,所有猜测推算都是徒劳。“不过提醒大北一声,小心谨慎为上,凡事切忌急进,莫让对方发觉了。”洞里瞌睡的不知是虎是熊,安全为上。 “另外,你再让大北调查一下,那些已过户的铺子,他们都是用什么方法得手的。” 若是强取豪夺,只能先静观其变。但若那是位肯砸真金白银的主儿,也许,处理得当的话这里头还有商机暗藏呢。 夜已渐深,一弯盈亮的月牙儿爬上了屋檐。 卢玖儿回到厢房,乌梅已经吩咐下人备好了沐浴用品。目前庄里人手充足富余起来,宅院旁早就加建了院落,增加数间厢房客舍,乌梅与石头也随之搬出主院,仅留玖儿和近身丫婢居住。虽然来回的脚程增加了,但关乎于姑娘的日常生活所需,乌梅还是不嫌麻烦地亲力亲为。 当头上的发簪钗环被轻柔地陆续取下后,玖儿展开双手,配合地让乌梅替她脱去外衫。 “对了,今天的两位不速之客,已经安顿好了吗?” 乌梅动作难以察觉地稍稍一顿。“现下天色已晚,姑娘还要见他们吗?” “不见。”卢玖儿迳自步入到隔阻的屏风后,轻解罗衫,缓缓将身体没入飘荡花瓣的温汤之中,“随他们自由来去罢。” 乌梅称是,然后退出了厢房。廊下的云霞悄步跟上,细声询问道:“方才姑娘问起了,要不要还是安排一下……” “不用。你通知明天一早解锁,让他们离开。”反正看姑娘的意思,应该是暂时不乐意见那人。这样也好,免得节外生枝。 乌梅心里早就打定了主意。总之,她想尽办法也要替七少爷守护好姑娘,可不能让别的登徒子给截了胡! 云霞得了乌梅准信,心里头也踏实了,稳步地迈向外院传令去了。 她们可都是站在大北哥那边的。听说那黑小子是姑娘什么青梅竹马?啧,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谁都不及她们大北哥最好,大北哥和姑娘才是绝配呢! 卫子谦连连打了十几个喷嚏。一个比一个厉害,止也止不住,打得泪水鼻涕都要喷飙出来了。 他光着脚板站在凹凸不平的地上,外衫早就被扒了精光,头发也有些凌乱,散了数缕飘在额前颈项上,显得落泊可怜不已。 他一点都不觉得冷,只是有些饿了渴了。 卫子谦只着中衣,摸着不断抗议的胃肚处,透过门缝瞧见外头摆放整齐的床铺被席和丰盛菜肴,不由得面露苦笑。 玖儿心里有怨气的吧。而且,只怕这怨气还不少。 不然,怎么会一直将他锁闭在柴房里,还唤人将床铺吃食放置在外头,让自己看得见却摸不着。这是赤裸裸的精神凌虐哪! 有一阵当啷声轻微响起,继而,柴房的门开启了。 是卿墨。 他那几乎长入鬓发的剑眉一挑,似是在问:这次快活谷之行,还满意吗? 卫子谦叹了口气。 其实他也早有觉悟,只是没想到,那小猫的性子随着年岁增长,气性更大了。 “不好哄了呀。”他喃喃道,拂拂衣衫,步出柴房走到搁放食物的石桌旁,将那被点穴睡死的监视下人扶到侧边先躺下后,再招呼卿墨一道坐下。“来吧,先裹腹为上。” 卿墨给他一个没救了的眼神,然后撩衣坐下。也对,天大地大,不若吃饭事儿大。 可惜,心里头有事儿,吃东西也吃不安稳。 卫子谦望向卿墨,征求地问道:“你说,苦肉计这招可有用?” 卿墨动作微僵,然后权当充耳未闻,任他折腾去。 反正他已经想通了,自己只是书僮、只是下人、只是侍从、只是护卫、只是具行尸走肉……随便什么乱七八糟的都行!只要这样子催眠自慰后,他跟着卫子谦的日子,应该可以混得舒心许多。 第56章 四 遇故人的卢玖儿(下) 才一天一夜的时间,快活谷上下里外全都知道了一个消息: 庄里来了两个不受欢迎的人物! 也之所以,即使一大早便解除了人身禁锢,卫子谦和卿墨也不太好过。 第59章 没有人提供早饭,没有人指引路向,去到哪里都要被人指指点点,甚至直接制造阻碍困扰。譬如—— 卫子谦远远见到玖儿外出巡庄的倩影,正要跟上去,结果被不怀好意的几个人围上,硬是天南地北地扯了几嘴,然后人一散开,目标不知道去哪儿了…… 接下来,他周围转了下,在半山腰采了束野花、捉了只画眉,挑着午时饭点往正厅走去,却被两个婢女拦住,警告说私人地方不宜进入,然后接了花鸟说可以帮忙转交。结果他前脚才出门槛,后脚便见有一只飞鸟快活地窜上蓝天不见踪影…… 等到下午,一直未见玖儿出来,卫子谦便寻到离主厢最近的地方站定,清了清喉咙,开始朗声吟诵诗文,随即有一盆凉水从头浇至脚—— 待他喷出不慎吸入口内的水量,只见泼水的丫环讶异地掩了下嘴,不好意思地说:“听着很聒噪,还以为是讨厌的蝉鸣呢!” 会吟诗的蝉,确是未曾见过。卫子谦忧愁地睇着她。 小样儿!云霓心里嗯哼冷笑。看他还敢再蹦哒!然后转过身,举步便要离开。 忽然听得噗通一声,她下意识回头望去,只见刚才还伫立着的男子已经倒栽到地上,不省人事了。 这是……装死?! 这一念头才刚晃过,就有人放声高呼: “伤人啦!晕倒了!哪里有医师!快救命——” 这呼叫不简单,蕴含了很深的内劲,每一声都响亮宏厚,传得很远。 “谁?别喊了!”云霓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她知道肯定是另一个着玄衫的,可是不管怎么找也找不着人影,顿时恼得牙痒痒起来。 卿墨才不冒头呢。这种丢脸的事情,他肯帮忙喊几声已经是极限的了。他听着越来越多的脚步声在向这方位聚集,于是掏了掏耳朵,将身子再往阴影处藏好些,闭上眼睛先眯上一会。 卢玖儿出现时,看到的景象,便是浑身湿漉漉的落汤鸡,仰天八叉地躺卧到地上。旁边围了一圈跟她一样,被呼喊声吸引来的人们,而中间的云霓正在半惊疑半厌恶地拿了根树枝在戳“尸”。 “这是……怎么了?” “九姑娘!” “姑娘来了。” 人圈自动散开了些,留了通道给玖儿进入。 “阿谦?”她看清了那躺着的人脸,疑惑地望向云霓。 小婢女眼神有点心虚地飘了飘,然后立即辩解到:“其实……什么也没干哦!” 只是,大家相信么?啧,都怪这死家伙!真贼! 卢玖儿想着还是先让人去请医师。正要吩咐将卫子谦抬入客厢等候诊疗,可这口还没张开说话,她裙摆便被什么给攥住了。 玖儿低头瞅过去,见着了一只手和悄悄睁了眼在朝自己弄鬼脸的“尸体”。 “大胆!”云霓还抓着根树枝呢,站得又近,直接一下便甩了上去。痛得卫子谦连忙收了手,翻起身来,直接抱紧了卢玖儿的脚不肯放手了。 这还得了! 在场围着的人见到主家被冒犯,全部第一反应便是出拳抬腿便要往那登徒子身上招呼。卢玖儿连忙制止,险险地救了作死之人一命。 “好了,大伙们都散了吧。”她拍了身下抱着自己脚的人头一记,“你,松手。跟着来。” “好咧!”卫子谦笑逐颜开,立即跳站起来。 不要脸!云霓在原地跺脚。这种人怎么配与大北哥争抢姑娘!不行,她得赶紧找大家商量下办法。 卢玖儿领着卫子谦到了书房。甫一进门,他便被这一屋子藏书给惊着了。 除了书案和椅子外,其它的空间全被架柜占据,上面摆满了书籍案卷,均做好了分类标签,整齐清楚地区分归类放置着。 这里是玖儿处理公务的场所,平日里除厢房和巡庄外,更多的时间便是待在这里。 她翻出一罐活血化瘀的药膏,递了给他。 卫子谦不接,只可怜兮兮地瞅着,仿佛是一只被遗弃的落难狗儿般。 这种表情……也不嫌臊得慌。 卢玖儿将药膏搁置到案台上,便安坐椅子盯着他微笑。眼神很明确地告诉他,要么自己动手,反正爱擦不擦! 卫子谦坚持与她对视了一会儿,随即识时务地取了药膏,连倒吸着凉气边自怜地替自己上药。 云霓那一下树枝打得挺狠,正正甩在了手背上,一条又粗又壮的红紫“蚯蚓”直要跃然而出。 “这班护花使者真真厉害。”卫子谦苦笑,一个个训练有素、经验老道的样子,“阿玖,现在见你一面都不容易呢。” 卢玖儿细细地看他。 三年了,十八岁的卫子谦长相轮廓并没多大变化,只是蒙上了一层不易察觉的老成,眼眸也不若以往清澈,眸色深沉如潭渊。举止作派倒是比少时更为张狂些,最起码,以前还会要些脸面,而现在的脸皮,却是厚如砖墙…… “怎么忽然回来了,不留在京里继续考科举吗?” “落榜了呀,便回来了。”卫子谦嘿嘿笑道,脸上没见一丁点儿失落。 卢玖儿觉得奇怪,瞅着他问:“没音信的这几年,你都待在京里?” “上京虽是天子脚下,却远不及这里好。”卫子谦闻言点头,笑嘻嘻道,“看咱阿玖把庄子操持得多好,比当年阿盛离开时,应该都翻了好几翻了吧。”语毕,他想起那城里的牙行,问,“快来钱也是阿玖开的铺子吗?” 卢玖儿摇首。“我只是出了前期投资的银钱,具体业务还是朋友在经营。”她似是无意地随口问起,“你带来的另一位……是朋友吗?” 那个被绑捆后一直不慌不乱、不发一言,还眼神凌厉如刀的男子。 卫子谦笑道:“亦友亦仆,与他相识,也是种缘分。” 他忽然走近凑身到玖儿跟前,正色低声问道,“阿玖,想我了没?” 玖儿抬眸,当灿若繁星的明澈对上渊深的黑潭,仿佛有种不可抗拒的磁力吸引汲取。她莫名地忆起许多往事,如碎片般在脑海内掠飞而过—— 村庄书塾的阿谦,知道戚家盛移居城内,轻轻一笑,少年的容光上,抹上了自信自得的光彩。他说,阿盛不会等太久的…… 南粤县学的阿谦,肤色依然黝黑得健康,映着有神的炯目,一派书生温文地作揖施礼,瞅着她浅笑:阿玖姑娘,这厢有礼了…… 谈及赴考府学的阿谦,在望江楼凭栏伫立,极目远眺,身躯颀长,眉眼间自信飒爽,面对即使远离的兄弟祝酒词,他微微哂笑:兄弟先谢过了…… 而眼前已落榜弃考的阿谦,自信依旧,神采依然。可那眼中多出的一抹难解的复杂,又是什么? 玖儿静静地迎视着他,微微失神。 “回来知道你心中有气,我反而感到无比喜悦。”卫子谦轻轻地道,唇边弧度温柔,小心呵护着此刻的氛围。 玖儿睫毛微颤,心头渐渐泛起了暖意。 午时飞窜逃离的画眉不知为何,在外头的林子里扑腾了一圈后,折返落在书房外的围栏上。它啾啾两声,头首偏倚,好奇地转向了窗棂的方向。 第60章 那一方天地内,黑俊的白衫男子手撑案台,微微倾身贴近另一侧端庄娴雅的豆蔻少女。他眼神专注而温柔,展开张扬的男性气息仿佛是一张网,似要笼罩住那抹馨香,不欲向外人泄露半分。 第57章 五 大开杀戒的卿墨(上) 靠得太近的面庞和越渐浓郁的男子气息,令卢玖儿的大脑和身体都触发了危险信号。 她正要伸出双手挡到对方脸上将其推开,只差那么一丁点距离时,卫子谦恰恰地别开了脸,连连打了几个喷嚏,然后委屈地向她展开身上湿衣,求饶道: “好阿玖,替我借套衣衫更换呗。不然真要得病了。” 卢玖儿唤来外头侯着的云霞,她应声后带着卫子谦去更衣。大约一盏茶时间,卫子谦换了一身粗布灰衣回来,乍眼远看着,倒如庄上的仆人一个模样了。 趁着天色尚早,玖儿安排了车驾送两人回省府城里去。 卫子谦顿时皱了眉头。“我不走,我们还未好好聚话呢。” “连篇的鬼话,不聚也罢。”卢玖儿让人将卫子谦和卿墨塞上车,朝他挥挥手。 卫子谦见是如此,总不好硬跳下去死皮赖脸地扒着,只得高喊道:“那我先到城里见父兄,再到书院报到登记后,便过来找你——” “这样的轻狂夫子,白鹿书院真是瞎了眼才会收用,不怕误人子弟么?”云霓小声啧道。 “说的是极。”卢玖儿听见,只盈盈一笑,道,“以此为鉴,云霓和云霞今天加抄《礼》两章,入夜前交给我审阅。” “为什么?”云霓一惊,望向云霞。 云霞只眼观鼻,鼻观心地顺应道:“是,姑娘!” “真不知道为什么?”卢玖儿收敛了笑意,定睛淡瞥着云霓,不怒而威。 真以为她被蒙在鼓里吗? “什么时候起,你们都能替我做主了?” 她对人宽宏,但前提是在规矩红线之内,那阳奉阴违可不是什么好苗头,任由助长下去的话,终有一日会蔓延自焚。 “……对……不起,姑娘。”云霓摸了摸鼻子,怯懦低头认错。 她只想着小小的恶作剧,该是无伤大雅的。 卢玖儿迳自转身回到书房。未几,乌梅来到求见,跪在她面前请罪不起。 “姑娘,我一时猪油蒙了心,想岔做错了,还请姑娘责罚。” 玖儿俯视着她,心里百感交杂。“梅姐姐错在哪里了?” 乌梅磕头,道:“一切应以姑娘所想为己想,以姑娘所愿为己愿。” 卢玖儿亲自走近,将她挽扶了起来,轻轻拍着她的手背,道:“梅姐姐,你和石头哥都是庄子不可或缺的内外管事,丫头小子们都跟着你们在学待人接物呢。” “姑娘……”乌梅红了眼眶。她也知道当下身受姑娘恩惠,却老想着旧主是不行的,而且还带着下人一道扭曲上意行事。“此等事情绝不会再犯了。” “那好,此次涉及的人全部月例减半,由你执行和宣导,可有问题?” “我会办好的,姑娘。” 卢玖儿点点头,拉着她到椅子上坐下。 这些年头,庄内宅务都是由乌梅一手主导操持,双手已满是风霜,思想和长相也是比真实的年龄要老上好几年。虽然前后都有增添一些丫环婢女,但训练来训练去,也就只有云霜在管事方面还算是能思虑周全、有板有眼,只是尚欠缺些经验火候。 前段时间粉蕊回乡探亲时路过,特地绕进来与乌梅聚话。当年五姨奶奶入了庵,几个大婢女都被遣回了主子娘家。粉蕊是其中一个。也该是那时候起,乌梅便开始有些心神不宁了罢。 “也该是怪我没多留意。”卢玖儿低低叹息,“那时候见粉蕊离开后,你的情绪便有些低落,我还想着许是依依不舍的缘故。梅姐姐你实话实说,是不是还有着其它事情?” 乌梅取出绢巾,轻轻地印了印眼边的泪意。她也不是想要瞒着姑娘,只是消息还没确定之前,不好让姑娘太多操心。 “粉蕊表面说是探乡途经,其实也是特意到南粤和省府两城探听七少爷行踪的。” 卢玖儿神色微讶。“行踪?” 戚博文不是在哪个山坳门派里习武吗?这才三年,这么快就学成下山了? “说是逃出来的。”乌梅幽幽地道。 看来七少爷任性的脾气是三岁定八十,不会轻易改变的了。 卢玖儿安慰她:“你也别太担心,毕竟有了这三年的历炼,他也不是轻易就能被欺侮的小孩儿了。我通知‘天眼’帮忙留意一下,若是有消息,便马上传回来。” 天眼,是蔡志北一不小心发展起来的信息收集组织。 当年拐子帮被清理后,幸运的受害者便是跟着父母归家去了,但仍有一班无依无靠的少年孩童,他们的活计生生地横在了眼前。所以蔡志北找了卢玖儿彻夜长谈,筹了第一笔钱应众人所需开设‘快来钱’牙行。 而前期的‘天眼’,便是主要做人员的背景调查工作,一来是让雇主东家放心,二来也是替可怜人寻找家人。直到后来业务慢慢起来后,‘天眼’才兼顾了人、商、事三块的调查功能,并越渐发展成熟。 为了进一步掌握城里铺面变动的细节情况,石头是特意又出到省府城,到‘快来钱’找蔡志北商议,得到的消息却是疑点重重。 “人都搬走了?”石头心中一沉。 “准确地说,是大部分已搬走,还有少数人家留在城里,但都是缄默其口不敢多言。”蔡志北眉眼清冷,薄唇讽刺地弯起。 据打探的成员回报,那些人怯怕不安的反应太是熟悉了,应是受到了某些威胁或恐吓。 “现下只知道新主是北边的,有个买办下人透露曾经长时间待过禅城,已经派人去查了。” 这一年里陆续有店铺不断转手,为数不少,却未曾因此而导致铺价波动。可见,对方是很克制地在处理事情。 石头相信大北的执行力,他提醒道:“姑娘传话,小心谨慎切忌急进,莫让对方发觉了。” 蔡志北表情似是不以为然,却不明显地添了丝温度。“晓得了。” 卫五郎一直是卫家人的希望,举家财力和人脉去养着护着,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就冀盼着终有一天他能扶摇直上捞个官位回来,一家子就能跟着鸡犬升天、鱼跃龙门了。 虽然这次流年不利落榜了,总会有些心灰意冷。但没关系,怎么说已经是举人之身了,先回来歇息放松喘口气,解决了婚姻大事后,就能全力以赴再去博上一博。 不是有句老话曰:先成家后立业,小登科后登大科嘛。 也之所以,卫子谦回到省府城的卫宅后,宅门前和城里三处铺子都大肆燃放鞭炮助庆,张贴红榜大字“东主有喜”,当天所有散客来店一律八折优惠。 当年戚宅家业没落,反而卫记店铺经营得越来越有声有色之际,卫大海夫妻便已辞去了职务,迁至省府城与家人生活在一起。卫子谦这一次回归,家里成员便真正圆满,开心之余饭也不做了,热热闹闹地拉大队直接到快活栈订了包厢,点了满满一桌佳肴野味接风洗尘。 第61章 卫二嫂是新妇入门,悄悄打量了这个第一次见面的小叔子。嗯,看着儒雅大方温文有礼,还是知书识墨的秀才,确是一位可托付终身的好男子。 她身侧坐的正是卫大嫂,本是忙着帮两个孩子布菜,没想到抽空瞅见这一幕,笑意吟吟地附到她耳边道:“淑娘想替五郎拉红线?” 卫二嫂抿嘴笑著称是:“娘家还有几位待字闺中的表妹,如此看着与五郎倒是般配。” 卫大嫂心里冷笑。般配?她也太瞧得起自家身世了。何况这宅里头兄弟和妯娌之间的事儿,不是东风压了西风,便是西风压了东风。若是真让她娘家姊妹又嫁过来,哪里还有自己说话的份儿? “五郎的姻缘公爹与婆母早有安排呢。”卫大嫂面上不显,只熟络地取笑道,“淑娘别乱操闲心了,如今要务是尽快给二郎生个白白胖胖的儿子呢!” 卫二嫂如每次一般不好意思,害羞地低头躲开这话题。 卫大海很是开怀,饭席上大笑不断,还喝了不少栈里的招牌好酒,酒精浓度高不易上头却后劲十足。卫子谦是席上的主角,在父兄的劝酒之下也饮了不少。但他在醉眼朦胧之际,还记得掏出事先准备好的见面礼,父母兄嫂侄子侄女们一人一份。 “五郎真是有心了!”家人们收到礼物,无一不笑逐颜开。 卫大嫂见到自家子女各收到个锦盒,里面是一样份量很足的铸金如意,不动声色地示意夫君看一眼。 “怎么了?”中年发福的卫大郎脸色潮红。他极是喜酒,今夜也是喝了不少。 卫大嫂低声道:“五郎出手真个阔绰,平日家里到底供养他多少银钱?” “公中出的,哪里知道。”卫大郎夹了筷子肉到她碗里,细声暗自低叱道,“多吃少说,什么场合不清楚么!”没个眼色的婆娘! 卫大嫂不以为然。 这顿晚饭卫家的男丁都喝得醉醺醺,被家眷相互搀扶着家去的。 卫子谦这次回来得突然,宅里头一时没来得及布置,因此被暂时安置到客厢里头。 卿墨是外人,所以没有参加家宴。待得卫子谦被抹脸脱鞋脱衣,灌了醒酒汤什么的都处理完事,人也关门离开了后,卿墨这才步进了客厢,双手抱臂抬腿踹了下床上瘫软睡死的家伙。 “轻点儿。”卫了谦无奈地睁眼。 他是读书人,读书人!细皮嫩肉的,哪里经得起这般粗鲁的对待。 卿墨哼笑。“戏演得挺好。” 第58章 六 大开杀戒的卿墨(下) “谬赞谬赞。” 卫子谦翻身起床,顺道用手扬起被子摊开,里面塞了软枕,外头再下了纱帐。 卿墨就手旁观,待得他再将房门关上落锁后,才到窗旁跃身而出。卫子谦随即跟上,反手掩好了窗户,乍看之下与关门闭户无异。 卫宅里除了厨灶和洒扫外,并无其它下人。因此现下夜深人静,各房人都纷纷洗漱安睡,并无人在廊下庭院走动。两人迅速穿过游走,顷刻便从侧门出了宅。 卿墨带着他去到了城郊山脚单独建起的猎户木屋处,入屋前抖开了黑色的厚披风将卫子谦整个身体藏在里面,另外给他戴上了全封闭只留两个鼻孔的黄铜面具。 这是带他装逼带他飞的节奏。 卫子谦默默地任他折腾,直至看见他也全副武装准备好后,才忍不住开了口:“……为什么面具你是青铜,而我是黄铜?” 这明晃晃的黄色,在黑色之中,可是很醒目的标的物哪。 “你是主使,我是监护。黄色为上,这是尊重你。”卿墨话语说得很溜。 但卫子谦怎么听,怎么就觉得不可信呢。 “放心,我起誓会用生命保护你,不必再作无谓的担忧。进去吧!” 卿墨右手放于内心还在纠结不已的书生后背处,稳稳地推着他向前走。 简陋的木屋内只燃了一支蜡烛,昏暗的光晕映照在墙上拉出四条黑影。一直负责探看外头情况的女子轻声提醒道:“来了。” 另外三个男人站起走向前,会同女子一道迎接进门的来人。但他们与两人的距离还是拉得很开,似是带着些许防备。 青铜面人站在黄铜面具右侧,从袖内掏出一枚令牌,沉声道:“主使大人在此,还不行礼拜见!” 为首的中年男子手上也有一枚令牌,恭敬地递上前,待两枚无缝地拼合在一起时,四人这才解除了戒备,深深地行下属跪礼。 “黄雀、灰雀、蓝雀、彩雀——拜见主使大人!” 黄铜面具走到桌旁的椅子上坐定,并没有让他们起身。那原本温润如玉的声线,此时刻意压低,显得略为磁性沙哑。“本使来此的目的,汝等可还知道?” “属下无能!”中年男人‘黄雀’神色沉痛,“‘蛰猎’成立至今六年,本已发展至成员五十八人,却因管理失当轻忽行事,如今折损过半,还有另一名大将孔雀叛变外逃……属下无能,请大人降罪!” “请大人降罪!”其余三人跟随低喊道。 黄铜面具没有立即言语,只静静地睇着下跪的四人,眸色沉深如墨。 黄雀等人无法瞧见那面具下隐藏的表情,但却明显感受到来自上位者不怒而威的气势。屋内的气氛有丝诡异的压抑,黄雀等不敢妄动。许是准备入夏的缘故,不透风的闷热很快让人觉得心浮气躁,最为年轻的蓝雀悄悄地握了拳头。 “嗯?”久久之后,黄铜语气微扬,低问,“目前幸存的人员名册有带来吗?” 黄雀恭敬回禀道:“因组织已被浸透,为避免成员再遭遇不测,人员名册已经毁去。” 意思是,查无可查。 “那要如何通知他们来听命接令?”黄铜面具无法有任何表情变幻,但那双黑眸却似是充满了怜悯。 黄雀触及那眸光,不知为何下意识有所退缩,但马上稳定心神,道:“主使大人,孔雀是‘蛰猎’开门五使之一,对组织的情况可说是了如指掌,也肯定已完完全全透露出去。为安全之计,现下采取的是单线传令的紧急机制,每个成员只知道自己的上级和下属,旁的皆为机密。因此,并不适宜聚集成员到同一处地方,以防消息泄漏引至全歼——” “你这是替本使作主?”似笑非笑的语调响起,黄铜面具打断他的长篇论述。 这谎言,编得煞有其事,颇为周全。最终总结成一句话,就是除了他们四人,谁也别想见着面。 “属下不敢!”黄雀低下头。 “不敢哪。”黄铜面具伸手搓了搓下巴,“那彩雀你说说,你现在手下还有多少可用之人?” 忽然被点到名,一直将脸埋在地上的女子有些无措。 “……回大人……”她下意识地望向黄雀的方向,“属下……单线跟一人联系……” “很好。”黄铜面具温和地看着她,“那人姓甚名谁,负责哪项任务,又如何联系?” “属下……”彩雀嗫嚅着,说不出话来,最后只将面孔深深地又埋向地面。 “看来新官上任的大人是信不过我等老臣子!”蓝雀挺起腰身,直接冷笑道,“若说是授命而来,却进门至今未见有下达任何行动计划或指示!仅凭一个令牌,如何知道你俩到底是真神还是假鬼!” 第62章 “呵呵!”黄铜面具感觉很有趣,也不恼怒,“其它人也是作如是想法?” 跪在地上的另外两人面面相觑,黄雀趁机再开口道:“还请大人释疑,眼下这被动的困局,大人到底带来了多少援兵来解困?” 这已是赤裸的试探了。 “呵,自是比‘蛰猎’现下尚存的残员要多。”黄铜面具轻笑。回应一招空城计,报个虚数吓唬人谁不会? 取出四封盖有印泥的函件让青铜面人分发给他们,“既然急于索要上令,便直接给了你们罢,本想着还留个自辩的机会,看来是不必了。” 他们各自狐疑地展开一看,脸色都刷地变得青白。 “这是什么意思?” 黄铜面具示意青铜面人上前,将一木盒搁置在桌上,打开后只见到颗颗浑圆饱满的的红彤丹药。 “汝等既办事不力,便以死谢罪吧。否则——”黄铜面具笑得意味深长,“自有亲眷替你们谢罪。” 没错,他们各自取到的函件上,明细地列着家族各房人的名单和所在地。其实这本就是当初踏入蛰猎组织时,便已经知道的命运:奉献一人沐恩全族。只是,同样地,若是一人忤逆犯错,家族必受诛连。 “但……但我们……罪不致死……”黄雀咬了牙。 “你要违抗上意?”黄铜面具望向他,又是那满溢的怜悯之意。 去他的怜悯!他就是不服—— 彩雀忍下了一腔伤悲,勇敢地抬头站起来,取了一粒药丸仰头吞了。 “彩雀!”黄雀瞠目喝止不住。 “……属下知罪,谢主上隆恩。”彩雀再度跪下,深深磕首。 “你……”蓝雀面上惊怒交杂。 一直缄默不语的灰雀叹息一声,也起身举步向前取了药丸入喉咽下。 黄铜面具满意地点点头,然后转面向余下的两人,笑问:“你们呢?” 黄雀牙齿一咬,迅速与蓝雀交换了眼色,然后提气扬声高呼:“动——手——唔!” 一把等得非常不耐烦的软剑,自青铜面人的腰间出鞘,划出清冷锋芒,然后迅速地朝黄雀颈脖处划下—— 黄雀还来不及感受到痛意,沁凉的液体便源源不绝地自颈项泉涌而出。他瞪着迳自仓惶夺门而去的蓝雀,再也发不出一句话,只直直地栽倒在地上。 “动手——快动手——人呢?!快动手啊!——” 蓝雀边逃边高声呼喊,除了山边荡传的回音外,再无任何声响回应。 他慌乱了。 忽然有股杀气自脑勺后呼啸而至,他敛神侧让,一柄锋利的匕首便钉在了前头的粗壮的树干上。入木三分。 他转过身,青铜面人已经站定在身后。他把心一横,用力拨出那把匕首。 黄铜面具等三人未几赶至,见到的是两人对峙的场面。 “蓝雀,别犯傻!”彩雀想劝他。家族几百条人命,又怎么能与一已之身相提并论。何况……她偷偷瞄了黄铜面具一眼,心里存疑却不敢确定。刚才吃下的那颗丹药虽苦涩味冲,但入腹后并未觉有任何不适之处,也许…… 灰雀却是已看明白,心下叹息,道:“他已经叛变了。” “什么?”彩雀惊疑地望过去。 青铜面人将一堆腰脾扔到他面前,整整一十八个。全是“四方死士”的识别牌。 “你唤的是这帮人吗?可是,他们倒下的时间,比你们还要早一些。” “可恶!”心头的寒意越来越甚,蓝雀自知已无后路,握紧了匕首,直接冲着青铜面人挥刺过去。 青铜面人摇着头,似是随意地挥剑一挡,蓝雀竟然顿觉乏力,匕首直接脱飞开去。这是…… “你们下了药!?”他恨得五官扭曲。真卑鄙! 青铜面人惋惜地看着他。“有提供解药呀,只是你不肯吃。”那盒药丸虽然味道不好,但效果还是不错的。“好了,不想死就束手就擒吧。” “我……” 蓝雀神色复杂,正要说话间,一支冷箭自林中射出,将他当胸穿透而亡。 还有几支箭陆续朝众人射去,青铜面人跃身而起,挥剑逐一挡下。 灰雀见状立即朝来箭的方向追赶上去,彩雀则奔至蓝雀身边一探,几息间生命迹像已消。 “死透了。”青铜面人啧了一声,望向黄铜面具。 “无妨。”黄铜面具见灰雀已折返,抬头看了看天色,道:“换个地方说话吧。” 离天亮还有一点时间。 第59章 七 查到端倪的蔡志北(上) 简易地靠着山边挖地,就近将两副尸首埋了。一行人便沿着来时的路径往回走,正好在地势开阔之处有间破庙,可以暂借地方一用。 彩雀和灰雀也是识时务之人,进庙后甫一站定,便自动自觉地跪磕请求开恩恕罪。 “现下尔等便细细道来吧。”黄铜面具也不多说话。 两人称是。事情要从将近三年前开始道起。 ‘蛰猎’的主上身份,是不能向外人道的。蛰猎起初建立的目的,用以监视成年的皇室子弟,定期向主上汇报异常动向。 就在三年前,他们发现六王爷和七王爷的势力有所波动,与朝中权臣、地方势力和富庶商贾之间来往越加频繁。 于是蛰猎也因应张开了罗网,组织的成员增加了三倍之多。而在一年前,孔雀带了些人手跟踪六王爷的一股势力去到省府城,却没想到集体失踪断了联系。 紧接着组织成员隐藏的身份陆续被曝光,许多任务被逼中断,而且还受到来自其它组织的追杀。其中一波杀手,便是“四方死士”。 黄雀是蛰猎的首脑,当众宣告孔雀就是泄露组织机密的罪魁祸首。 于是为避免余下的成员遭到残害,他要求烧掉所有在案记录和资料,并召集余下三使汇聚省府城,找出孔雀并将其伏诛。 “万万没想到,黄雀和蓝雀反而是能号令‘四方死士’之人。”灰雀苦笑。 他原本手下就有十二人,也正正是布控在六王爷势力周边的,折损到现在所剩无几。为保存根底只能直接命他们原地蛰伏待命,不敢再轻易冒浮露面。使得现在的灰雀几乎成为了光棍司令。 虽然在这过程中,他不是没有对黄雀的言行举止产生过怀疑,但都被巧妙地遮掩过去,同时又有蓝雀在积极附和,便不好太过质疑上峰的决定。 若不是上头察觉有异,另派主使和监护下来,恐怕接下来自己便是个死人了。 “四方死士是六王爷的走狗,换言之,叛变和出卖组织之人是黄蓝二人,而不是孔雀罢。”青铜面人哼道,“好个贼喊抓贼。” 灰雀和彩雀两人面有菜色,羞愧不已。是他们有眼无珠,错信了人。 “蛰猎还有多少纯忠之人?”黄铜面具问。 这个问题…… 不是问还活着多少人,也不是问他俩手下多少人,而是还有多少“纯忠”之人…… 破庙内一下子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之中。 黄铜面具与青铜面人隔空对视了一眼。看来,这盘棋可用的子儿并不多。在梳理整顿好组织内部之前,下达给所有成员的指令便只有“蛰伏”了。 第63章 与灰彩两雀重新制定了联络方式和暗号,提醒他们更换地点和身份隐藏待命后,卫子谦和卿墨绕了大半个内城,在半途脱掉了伪装,才谨慎小心地回到卫宅之内。 长长地打了个哈欠,卫子谦朝卿墨挥挥手。 “晚安……呃,不,早安!” 卿墨无语地目送他回房。 不是要先讨论下刚才获得的消息,然后再研究接下来的计划安排吗? “也罢。”他喃喃地回房关上门。 他就是个监护,只需护着主使在外头死不了就可以了,至于任务完不完成、怎么完成—— 哼哈!与他何干! 还是跟书生学学,啥事不管,先睡饱一觉再说。 睡到日上三竿,起床后用完午膳,顿时觉得神清气爽。 卫子谦和卿墨分头行动。他自己先到白鹿书院登记报到。 虽说卫子谦有推荐信在手,但也只是先记上名号,待得有教席空缺,才会通知他前来顶缺。 因此,昨天卫大郎有提议过找找人脉,花些银子疏通一下,看是不是可以到官办或衙门处谋个职。见父母对此想法也是认同的,卫子谦便没怎么推拒,由着他们去了。 鬼使神差地,他在街巷上转圈圈的时候,又转悠到‘快来钱’去了。 他巡览了下墙上的招纸,发现才没两天,招募的内容已经更换了七成。看来许多雇主已经找到了合适的人选。 上次解说的哥儿见着了熟面孔,熟谂地招呼道:“这位先生,还没找到合心意的活计吗?” 卫子谦礼貌地点点头,随口应道:“还在相看呢。” “可惜现在没有教席类的空缺呢,账房类的先生考虑吗?”未待他回应,哥儿便随即热情地拉着他一张一张去看。 卫子谦也听得专心,间或问上一两个问题。 忽尔,一阵吵闹声传来。众人望过去,只见快来钱门口处有人被推搡着出来。 那人肥头大耳,油腻满脸,指着门内骂骂咧咧:“动手动脚赶人出门,就是你们快来钱的待客之道?” 一名身量不高但气势十足的男子步出门外,看也不看那人一眼,只抬手向围观的众人行礼,高声道:“各位,此人是城西大运酒楼雷管事,经查核,该酒楼长期拖欠工钱且苛刻待下,因此宣布自即刻起,大运酒楼列入‘快来钱’客户黑名单。请各位知悉!” 说罢,也不管其它人的反应,转身便回去了。 “你胡说!你这是污蔑造谣,损害我酒楼声誉,我要去告官……你、你站住!”油腻男人想追上去,脚还没迈出,眼尾一扫,发现许多明晃晃鄙视和不屑的眼神正集中到自己身上,烧得他浑身只觉得躁热。 这始终是他人地头,现在不是争辩的时候。 “城里牙行一大堆,难道没有‘快来钱’,我就招不到人不成?呸!”他吐了口唾沫到地上,恨恨地离开了。 “……”卫子谦忽然觉得‘快来钱’很强大。 他低声喃道:“管得还真泛。” 得人心者得天下,难怪每次来这里都是满眼的人头涌动。 只是,这东家雇主才是财神爷吧?这样做固然能笼络人心,但若是失了生意,有再多的人到这里求生计,没人雇佣也只能是徒然哪。 “噢,是也不是。”哥儿一副你有所不知的表情,“其实最主要的原因,是那大运酒楼的东家自己作死。” “作死?” “哦!我听说了!”一听见有八卦,旁边便有人眼睛一亮,插嘴道,“那刘公子曾经跑‘快活栈’砸场子的!” 第60章 八 查到端倪的蔡志北(下) 哦,同行之间公平竞争无怨言,但上门耍横就不太对了。 “我还看到刘公子当街拦了九姑娘的马车,然后当街大言不惭说,若她肯带着快字号一并做嫁妆的话,他就将她娶了做当家夫人呢!” 众人哗然。哇——真敢说。这脸皮挺厚哪。 “后来真的找了冰媒上门,却是被打出去的。” “哎,九姑娘这么好的人家,怎么能配那眠花宿柳的混账呢!” “什么?你是说那刘公子……” “对呀,那天就看见——” 八卦碎嘴的方向,越来越偏颇了,慢慢变成了刘姓家宅内外的芝麻烂谷子咀嚼大会。 讲解的哥儿见惯不怪,转过头认真地对着卫子谦总结道:“总而言之,任何胆敢打姑娘主意的不肖之徒,都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卫子谦总感觉到自己像是被人当贼一样防着,这心情如在快活谷时一个样。 “那么,”哥儿忽然露齿一笑,“上次听先生问过‘快字号’的空缺,现在正好有个新建的私塾,先生有兴趣么?” “……”为毛一开始不提? 哥儿似乎从不在意谈话对象的反应,迳自继续往下说道:“当然,老样子按规矩办事,登记先交费100文,背景调查费200文,筹号成本费50文,共计350文……” “……”卫子谦认真地思考着。 若他来找工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话,这下,应该会转身就走。但如若不是,为证明自己对他们的九姑娘正直无歪心,按正常思路,他应该要顺当地交这350文钱吧—— 快活谷的确新建了一座私塾。但私塾的地点不在田庄内,而是经由村长征求村民们的意见,特意划出一处树林来建设。 那一块地和私塾的经营权全交给快活谷,但要保证让村里的小辈都能免费接受教育即可。 卢玖儿是将这私塾作为‘快字记’人才的培训基地,所以除启蒙教学外,其它课程便与科举无关了,更多的是算术、商道、农务、工艺、武术等实用性内容。 分科教学的先生可以从庄子或各店铺处抽调资深者担任,但是启蒙课程还得找个秀才先生更为合适。 所以,当下面呈上来的名单上,居然有举人功名的应聘者时,她大为感到惊讶。只是启蒙而已,未免太大才小用。而看见后面登记的姓名后,卢玖儿不免觉得好气又好笑。 这人不是胡闹么。 她随手将名册搁置到一旁,抬头看着眼前面容清冷的男子,取笑道:“今天劳你大驾,就是为送这教席名单吗?” 蔡志北没有回答。他刚才敏锐地察觉到她神色的变化,问:“看到卫家五郎的名字了?” 卢玖儿点头,并不讶异他知道。只要是天眼查过的消息,大北都会全部亲自掌握。 蔡志北不太明白读书人的脑回路,若是真要进私塾的话,明明可以找熟人走后门,为何还要到‘快来钱’多此一举。 不过,这不是今天来的目的。 “你该记得,年前跟你提及过‘天眼’开展对外业务的事宜。” “我记得。” 当时想着既然现成的网线已经布起来了,完全可以擅用资源开拓创收。只是担心一旦对外开放,会涉及到一些灰黑地带的人与事,所以当时商量的结果是再用半年做缓冲,一是多吸纳些江湖武林人士进来充盈武力,二是另外再设立多一层伪装作接单之用,即使真要惹上了什么直接改头换面就避开去了。 第64章 通达镖局就是‘天眼’的对外伪装,业务范围包括送人、运货、送信、催收、追债、寻人、搜物、征查、监察之类等等,非常广泛。 “通达接了一项调查的任务,”蔡志北沉吟了下。 原本他也以为只是一单很简单的要求,雇主说是需要替独子物色教席,付了一笔很丰厚的报酬,请他们帮忙调查今年会试落榜返城的举子名单和居住落脚地。 “举子的名单很好收集,户籍省府城的会试考生很多,但落榜并已经返乡的只有六人。通达很快就将六人的情况提供给了雇主,其中有一人还曾到‘快来钱’登记应聘私塾先生。” 卢玖儿闻言,回忆方才在名单上看到的另一个举人。“朱村朱愈正?” “不错。”蔡志北深深地睇了她一眼,“不过此人已经殁了。” 就在私塾名单再次核查的时候收到的消息。 “殁了?”卢玖儿一愣,“怎么殁的?” “说是几天前夜里喝了酒,一时失足跌进沟里淹殁的。”蔡志北看着她逐渐拧起的秀眉,心下无奈。如果可以,他并不想让她听见这些。 “还有呢?”卢玖儿心思清明。肯定还有其它的异常,大北才会特地赶来见自己。 “……除这位朱举人外,另外落榜返乡的五人也都遭遇了不幸。”死因各异,但都不得善终。 “雇主是谁?”卢玖儿下意识追问。 蔡志北摇摇头。“是六三巷新搬入的富户贾中韦,但现下已经人去宅空。”线索断了。 “省府城今年还有多少个落榜举人要回乡?”卢玖儿喃喃,当视线碰触到大北的眼神后,她知道这问题问得太傻。 已经返乡的清理了,剩下的只需留待在入城的路上截杀便是。在城内杀个人容易引起哄动,在城外人烟稀少的哪里还有所顾忌…… 可是一一 “卫子谦怎么没在名单上?”卢玖儿问道。 这并非蔡志北刻意向雇主隐瞒信息,那时候根本没任何异样引起他怀疑。“他所登记在册的户籍地并不在省府城。” 卢玖儿一怔。也对,卫家是后来才搬到城里,那时候阿谦已经赴京了,自然不便办理迁户事宜。 蔡志北提醒道:“白鹿书院已经有了他的报到资料,如若那凶徒还留在暗处,恐怕不需多少时日,便也知道这个消息。” 卢玖儿明白他的意思。到时候恐怕下一个意外殁掉的,便是卫子谦了。 想起那厮杳无音信的两年,还有他身边那长相不差却满身煞气的卿墨—— 玖儿敛眸叹息。怕只怕是这家伙自作的孽。 “大北你安排两个身手好的在暗处盯着,若是有机会能逮着那凶徒,必定要扭送到官府法办,以慰死者在天之灵。” 普通人家难得供养出一个举子,这下倒好,一杀便杀掉六个。真个视人命如草芥。 “但切莫暴露了天眼,那幕后的势力怕是不简单。”卢玖儿深深地望向蔡志北。 现在他可不是一个人,再也不能冲动行事了。 看着那双似会说话的水漾星眸,蔡志北难得地轻笑了出声。 “放心吧,我不是当年的毛头小子了。” 可不会再让她有机会看到自己哭鼻子的。 第61章 九 入城小住的卢玖儿(上) “‘吴姓一系’其实早已展开了狙击的举动了。” 自上次玖儿发现不妥,他便派人去调查。 “他们先动的是首饰铺子,开张了四间一同将价格压低至成本价,没出六个月就倒闭转营了一批同行,只剩下老字号昌隆记还在死扛着。” 现在首饰制品价格涨升回去,却仍然比昌隆记低上一成。 这果然是独食狠绝的对手。 “还动了哪一行?” 卢玖儿猜测,对方肯定不仅限于此,只要资金周转得过来,各行各业恐怕都会遭殃。 “布行成衣铺也基本可以说是尘埃落定了。现下陆续开张的是茶楼和酒肆,‘快来钱’已经接到其中一家的雇佣订单了。”这种黑心恶铺给予的酬金再多,蔡志北亦不乐意接手。 卢玖儿看穿了他的想法,笑眯眯道:“一家订单不够,还要派人去拉拉业务,让吴姓一系的店铺雇人都得通过我们。酬金还要给他们打折优惠!”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所以当时即使蔡志北心里再不情愿,也还是接了单。 “放心吧,已经安排了。届时会给他们好好物色可用之人的。”他淡淡地说道,话语带了冷森的寒意。 “大北,等会儿我跟你一道回城里。” “嗯?”蔡志北似是未听清楚。 “我打算到城里去住一段时日。”卢玖儿眼睛扫过桌上的教席名册,然后敛了眸光。“既然有这么多家食肆准备开张,于‘快活栈’而言是竞争对手,可于‘快活谷’而言那都是生意商机哪。” 这一条大鳄匍匐在侧,与其等着被吞食入腹,还不如化被动为主动直迎上去。 而且,她还想看看,那个姓卫的笨蛋到底在作什么妖,要将自己置身于危险境地。 上次匆匆一面,与她说话都是避重就轻,左右而言他。 只是他不会知道,她曾经在他中断书信的那一年,受安锦蝶的邀请到京城的御史府作客了半个月。那短短的半个月,足以让她发现,他对家人宣称的在京备考只是一个幌子。 她不知道的只是,这个幌子下藏着的,是一个怎样的秘密。 仅是去城里小住,其实要带的行装并不多。但身边几个近婢,却似是搬家似的,整整将物什装了两大马车。 蔡志北虽然见惯不怪,但眉峰仍然忍不住跳了跳,转身去找石头闲扯去了,由着她们慢慢折腾。 乌梅细细跟云霞和云霓嘱咐些细节事项。云霓连忙道:“哎呀好姐姐,姑娘和咱们都不是第一次出门了,这些都晓得的呢。” “你这是嫌弃我啰嗦了?”乌梅已经不是以前不知事的小婢女了,只见她气定神闲地瞅了云霓一眼,“也行,还是我亲自跟去伺候吧,你留下来帮忙看管庄子。” “别、别!”云霓哪里肯,惊得抱着她的手臂求饶,“好姐姐你继续说,我一定牢牢记着!” 难得可以到城里放风游玩,她才不要一直待在庄里呢! 石头和蔡志北站的距离不远,总有那么一两句随风入了耳,不由得相视一笑。 “大北,这次卢森和卢焱会跟车同往。听说你近期又招揽了不少江湖好手,可否指派一位于闲暇时教导他们一招两式?” “小事一桩,不成问题。”大北让他放心,“另外,我会从通达镖局抽调两人保护九姑娘。” 石头感激地往他肩窝处捶上一捶。还是这小子懂他,一如以往的面冷心热。 卢玖儿从院里走出,腰若约素,步履轻盈。 “起程吧。”她道。 众人应声称是,纷纷道别或骑马上车或靠边送行。 城里落脚的地方原本只是一间二进的房屋,后来人口多了,恰好旁边的邻居搬离外迁,便也购置了下来,两相打通便于使用。 一行人刚到宅子安顿下来,便有人送了贴子上门。 第65章 “醉香楼东家?”云霓拿著名贴好想扔掉。 云霞刚好端了盆水出来,见到云霓似是被猫儿挠心的模样,好奇道:“怎么了?” “这才刚入城呢,便送拜帖过来,都不让姑娘先休息下喘口气么。” 这家不会是特地派人蹲守望着吧?时间怎么这么巧呢,他们前脚刚到,贴子后脚便来了。 “醉香楼……?”云霞知道是谁了。那一位她印象很深刻,是位很年轻的公子哥儿。 “这贴子扔掉算了。”不值得浪费姑娘的时间。 云霞不动声色,只淡淡道:“你又皮痒想受罚了么?” “……”想到抄书抄到要抽筋的右手,云霓乖乖地将名贴送至姑娘的案头上。 “来得好。”卢玖儿颔首,“云霓,派人通知快活栈两日后将最大的包厢留空出来,我要宴请贵客们品尝新鲜菜式。” “贵客?”云霓纳闷地瞟了眼名贴。那位吗? “快活谷食材供应的生意常客,四大楼七小栈的东家和少爷小姐们。”卢玖儿绽放的笑容柔和亮眼。 众人拾柴火焰高。是时候聚合大伙抱团取暖了。 卫宅。 晚饭时分,一家大小聚在厅里用餐,和乐融融。 卫子谦瞅着桌上丰盛的菜肴,当下惊讶,道:“这又是庆贺归来的洗尘家宴吗?” “美的你!”卫母言笑晏晏,“洗尘一顿还不够,还要洗多少顿呀。” “五弟,这是玖儿捎来的吃食,量有点多,便多做些菜吃,不然放久变坏就浪费了。”卫二郎解释道,夹了一筷子腌鱼干到他碗里,“快尝尝这银丝鱼干,做的可有嚼劲呢!佐餐下酒都是极好的。” 闻言,卫子谦应声塞了一帮子饭菜。 “慢点吃。”卫母慈爱道,这可是多年未见的么儿,若是换作以前吃成这狼吞虎咽的作派,她早就叩指敲他脑勺去了。现在却是怎么看就怎么顺眼。 卫大海最是喜爱那道子姜泡萝卜,一口下去酸辣适宜很是开胃。 他提醒卫二郎道:“难得玖儿每次进城都记着顺道捎带这么多好东西,等会你回铺里找两伙计扛上几袋小米给她送去。” 快活谷一向自给自足,其它的或许不稀罕,但这小米是北方运来的,给小姑娘吃最是养胃养人。 “好咧,爹!” “我去吧!”卫子谦笑嘻嘻插话道,“我也去给二哥帮忙,不然总觉得自己是家里最游手好闲的一个。” 第62章 十 入城小住的卢玖儿(下) 本来想说读书人双手贵气的,听得这话,卫二郎哈哈一笑便答应了。 二嫂心里对小叔子的好感更甚了。但大嫂就暗暗腹诽着:他也知道自己游手好闲呀。 说是帮忙,也没真要卫子谦动手。卫二郎直接将货车拉了出来,搬了几包小米还加了几桶籽油,然后赶着车过去了。 他们还离卢宅有小一段距离,便见到有三人自大门而出,正要往西大街信步闲逛而去。 那走在前头的,不正是阿玖么! “二哥,我去散散步哈!”卫子谦扔下一句话,就转往那三人行的方向去了。 还没追上人,路经一处暗巷时,里面低低地唤了声:“先生。” 卫子谦“咦”了一下,然后开心地招手道:“卿墨呀,快来!带你逛街去!” 卿墨朝天翻了个白眼,慢悠悠地步了出来。 “我要的砚台和笔墨都买着了吗?”卫子谦上下打量着他。 “买着了。”卿墨示意他看向身后的包袱。 出门打的幌子,怎么着也得圆场哪。 “那就好。咱走吧!”卫子谦率先举步向前。 真要去逛街? 卿墨瞅见前头熟悉的窈窕的少女背影,嘴角一抽。 难道,自己是被捡来当排场道具的?那他还不如去办其它正经事呢。 卢玖儿带了云霓和卢森出门,想着去看看那几间新开的却已经摇身一变,成为垄断龙头的铺子。 也刚好,姑娘家去逛首饰铺和成衣铺本就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正走着,后面传来一声熟悉的叫唤声:“阿玖!” 她驻足转身望去。 “阿谦?你怎么在这里?” 卫子谦笑着与她并肩而行。 “特地来找你聚话呢。现下是要去哪里?” 卢玖儿的视线扫了一下,见着了不紧不慢跟在后头的卿墨。 “也没固定去处,就是饭后散步消消食。”她展颜一笑,似是闲聊般,道,“阿谦这两天在忙些什么呢?” 卫子谦露出苦恼的神情。“白鹿书院那边不知道何时才有能上任的准信,所以也没什么事情好忙活。” “所以你就打算当名私塾教席打发时间?” 卫子谦眼睛一亮。“你知道了?那你看我可行?” 他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可不是自吹自擂,四书五经琴棋书画虽不最是精通,但当个启蒙夫子还是可以的。” “这话就太过于自谦了,若真聘任了你,才是真正的大材小用呢。”卢玖儿将他的话语当作笑话听,然后装着不经意地问,“阿谦没打算入官衙么?既有功名在身,寻人疏通一下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 “也有这么考虑,家里也在帮忙想法子呢。”卫子谦笑道,瞧见前面有间装潢辉煌的首饰铺子,连忙道,“此次回来还没有给阿玖礼物呢,咱们进去看看有没有合适的,看中了我买了送你。” 卢玖儿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跟着他步入了店铺内。 云霓自卫子谦两人出现后便黑了一张脸,见姑娘已经进去便再也忍不住嗤了一声。“咱家姑娘首饰多着呢,还用得着一个穷书生送礼?切!”语毕,便抬脚紧跟上去。 卢森莫名其妙地摸摸鼻子,想不通云霓的火药味怎么忽地窜了出来。 不好站在人家店铺门前正道上,他往边上靠了靠,正好不小心蹭到同样在外头等候的卿墨。 “吃过了么……呃。”卢森习惯性的嘿笑在接触到对方横来冷冰的眼神后,默默地咽了回去,抬头望向天空,喃道,“嗯,这天要起风了。” 这气氛,呵呵呵,颇为尴尬。姑娘还是快点出来吧。 掌柜的见有客上门,便起身迎接。这个饭点时候,来客并不多。 “小姐公子这边请!” 卫子谦端祥了一下玖儿的装扮,向掌柜的道:“麻烦取些最新款的钗环镯子来看看。” “不知道公子属意的是金银还是玉石呢?”掌柜的躬身有礼问道。 “呃?”有什么区别吗? 卢玖儿开腔打断道:“不必劳烦了,我们也就是出来闲逛,自行相看便可。” “是。” 店铺内的陈列款式繁多,乍眼一看材质工艺都属上乘,令人不免觉得眼花缭乱起来。 “阿玖,饰物也有这么多讲究么?”这些物什看在卫子谦眼里,基本上都是一个模样,只是色彩和样式有所差异而已。“那是金银好些,还是玉石更好些?” “这并非一概而论的,两三句话也说不清楚。”卢玖儿轻笑道。她并不打算对牛弹琴。 第66章 掌柜去而复返,端来一托锦布。 “姑娘且看,这套桃花泪是京城最时兴的款式,不知中看否?” 卢玖儿还没说话,卫子谦便摇头摇成拨浪鼓般。 “单看着挺好,但这名头起得不好。” 卢玖儿瞥见掌柜的职业笑容僵了僵,她微微一晒,伸手轻点了一下柜台里的一串石榴红玛瑙。 “这串珠子价几何?” 掌柜的望过去,笑容也提不起劲来。 那只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玛瑙串珠。但当然,在他们店里售卖的,绝对比其它铺子成色更好、工艺更佳的玛瑙串珠。 “只需纹银一两。” 卢玖儿也不在意掌柜的语气,再点了几枚金钗与坠子,问得了价钱后便点头谢过,举步离开了。 卫子谦讶异地追上去。“没看中的么?” 卢玖儿笑着摇摇头。“就只是看看。” 只是这一看,便更加肯定了心中的猜测。 这店铺虽然款式和用料都属上佳,但价格果然也是偏高的。号称是京城开到此地的分店,三流的铺价与人工,却是一流的售价。 吴系的第一个垄断行业选得好。越是贵价的首饰,反倒越是觉得拿得出手,不管是买来送礼添妆又或是佩戴装扮,带来的满足感都上了不只一个层次。 只是这样一来,随着成衣辅的垄断完成,资金回笼的速度便会逐渐加快,狙击的方式只怕更加迅速狠绝。 危机已逼在眉睫,就看两日后的“尝鲜宴“举办效果如何了。 “阿玖……”卫子谦轻唤了声,没见理会,只得再可怜兮兮地再叫一声,“阿玖!” “嗯?”卢玖儿自思绪中转醒,望向他笑问,“怎么了?” “……”卫子谦望着她盈亮的眸光,一时也忘记要说什么了。 他讷讷地移开目光。他发现这些年没见,即使想与阿玖亲近,也一时之间有些手足无措。 小时候最能投其所好,但现下乍然发觉,他好像捉摸不着她的喜好和心思了。 这一想法,让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第63章 十一 遇杀机的卫子谦(上) “阿玖,糖葫芦清甜又消食,买一串吃可好?” 卢玖儿一怔,拒绝的言辞还没说出口,云霓便哼笑,道:“稚子孩童才喜欢吃呢!” “……” 卫子谦眼前一亮,指着乐器铺里的笛子道:“阿玖,我早学会吹笛了,给你奏上一曲可好?” 云霓撇撇嘴。“云霞自小便是学声乐长大的,姑娘也不常唤她演奏。难道你能吹得比她好?” “……” 总不能跟奴婢做计较。卫子谦隐忍。 路经刺绣摊子,卫子谦喜见玖儿停步伫足,拿起其中一只在仔细端祥。他连忙说道:“阿玖是喜欢这只荷包么?我……” 只见云霓一只手递到摊贩面前松开,几枚铜板叮叮咚咚落到货架上,她豪气地道:“给!这荷包我们买了!” “……” 卢玖儿垂睫敛眉,心下叹息。云霓的神经还是太粗了,看来上次的惩罚过轻,未能让她长些记性。 眼前的近身婢女洋洋得意,儿时旧友却怨念地躲到一旁画圈圈,她好笑又好气地嗔了两人一眼,继续提步向前走。 卫子谦见没人劝慰,自怜了下便又追了上去。忽地,他瞄了下身后的一串尾巴,心念一转,闪电般伸出手握住玖儿的手腕便飞奔起来。 突然被拉扯着跑的卢玖儿先是吃了一惊,然后便无奈朝后头追逐的云霓和卢森做了个手势,任由卫子谦带着她左拐右转淹没在人群之中。 甩掉了尾巴,只有他与阿玖两人的感觉真好。 卫子谦领着她到一处拱桥停下,笑看她气喘不已地呼吸着。 方才的一轮小跑,将那皙嫩的脸庞染上了一层胭脂色,星子般亮灿的眸子蒙上了氤氲水气。 “跑够了?”卢玖儿恼怒地瞪他一眼。 卫子谦嘿嘿一笑。 他扶正了她的肩膀,示意她看向小桥流水的西边。只见霞色漫天的终点处,有一轮的红日正缓缓地沉入鳞次比栉的屋顶檐下。 “阿玖,我们许多年没一起看日落了。” 卢玖儿闻言微微一笑,偏头深深地睇着他,道:“你现下的处境很是危险呢。以后还是别轻易离了你的护卫吧。否则,别说看日落,怕是连见面都没机会了。” 危险?卫子谦露出讶异的神色。“阿玖说的是什么意思?” 卢玖儿也没有拐弯抹角,直接将城里举人意外殁亡的事情告诉他,但隐去调查的过程,只说是街巷听闻来的。 “有这么回事?”卫子谦神色很是惊惶,“眼下天已黑下来了,那我们还是快些家去吧,莫要在外头逗留了。” 卢玖儿抿嘴笑了。“你这下着急了?”但为什么那副表情让人感觉恁是夸张。 卫子谦苦笑道:“谁不怕死呢。” 若说是刚才他只敢握着她的手腕,现下他却是几乎一手扶着她的肩头,一手紧抓着她的手臂推着她往桥下走。 “咱们快走吧。” 卢玖儿感觉到自己被他似要整个人拥在怀里,秀眉一蹙,斥责的语句正要出口,卫子谦却低声在耳边轻道:“阿玖,我还有些事,你先回街上找他们,若是不见,便直接回宅里吧。” 语毕,两手使劲已是将她推了开去。 卢玖儿心念一动,回过头去看卫子谦。他给她一个温煦如晨光的笑容。 “傻子!”刚才还靠得如此近,以为她察觉不到他那紧绷僵硬的身躯吗? 卢玖儿回走两步靠近他,笑道:“不怕,咱们不只两个人,还有两个人。”虽然大北刚回到城,还没来得及选派合适的人跟着阿谦,但保护她的却是从离开宅子那刻起便在了。 “还有两个?”卫子谦很想听不懂她话里的意思,可惜望着她那双恍若明镜似的眼瞳,一时半刻间实在难以编话圆谎。 刚才站在桥上中央,阿玖向他道出举人遇害一事,当下招惹出一股浓浓的杀意,他这才意识道,那暗处藏着的,除他以为是保护阿玖的人以外,还隐匿着伺机而动的杀手。 普通的护卫又如何能敌以杀为生之人。 他无奈地道:“阿玖,人多不一定有用的。” “总该要试试。”他俩已经露了脸,即使躲得过一时,也逃不了一世。还不如引出来将人擒住,查清问楚以绝后患。 卫子谦知她心意已定,轻轻叹了口气。“也好。” 他从袖里拿出一枚白色骨笛,藉着咳嗽掩饰着放在嘴里吹动一声。 “那便一道走吧。” 他们默契地向人迹较少的街巷走去。 事实上,刚才真正被甩掉的只有云霓和卢森,卿墨是一直不紧不慢地吊在后头。 此刻他正坐在青砖石阶上,嘴里咬着一根随手折下的嫩柳枝,耳朵听得那声若有若无的啸音,他百无聊赖地扯扯唇。 “还挺惜命。” 不过,没事挥之即去,有事招之即来,感觉他的命好苦哪。 卿墨摇摇头,吐出口里的枝条,掏出同款骨笛,短促一吹以作回应。然后便翩然起身,将自己隐到了阴影处,不着影迹。 第67章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杀手也看到暗中保护的两人,但他根本没有放在眼里。 就在他站在深巷当中,正要自信满满地起步飞跃,使出绝技将他们一举解决的时候,不知道哪里飞来的一记石头正中他膝下的麻穴,害他踉跄扑倒在地,那两护卫迅速欺身上来齐齐押住他不放。 制住双手双脚,便以为他没招了吗?可笑! 黑衣杀手舌头一缩一吐,口里唇内便含出冷锋刀片,只需他们低头靠近捆绑之时,轻轻划过,即时割喉断息—— 又一记石子由远及近正击脑门,他惊诧地圆睁了双眼,直直向后倒下,死不瞑目。 “别看!”卫子谦将她牢牢地挡在身后,遮挡住血腥的场面。 卢玖儿没有逞强,强压下对死亡气味的不适感,低低地问道:“那人如何了?” “该是死了。”卫子谦温声道,“你待着别动,我前去看看。” 两名护卫原本紧绷的神经,在发现出手相助的第三人再没有异动后,便放松了下来,其中一人上前来请示道:“九姑娘,小的先送你回去。” “请稍等。”卢玖儿轻声道,安静地看着前方的卫子谦。 第64章 十二 遇杀机的卫子谦(下) 卫子谦此刻一脸怯怕地凑到尸体前,苦着五官以袖掩住口鼻,眼睛却是眨也不眨地盯着另一名护卫搜身的动作。直至见到对方在尸身的颈项上发现了小牌子,他剑眉不动声色地挑了挑。 又是四方死士。 他倒后两步,然后退了回来,神情间余悸未平。 “阿玖,已经死透了,咱们回去吧。” “好。”卢玖儿平静道,“走吧。” 回去后要跟大北说一声,给阿谦的那两位护卫是不用派出去了。只怕若真的安排了,反而会误了他的事。 许是心里装载了事情,他们一路上无话。待将走近卢宅门前,卢玖儿站定望向卫子谦。 他朝她牵唇一笑。“阿玖,好好休息。” 卢玖儿有许多话想问,但当望向他那谜般黯黑的眼内,那些话语最终只化成无声的叹息。 她记起荷包里有枚随身携带的平安符,便打开取了出来,递给他。 “这道符经华嵩寺高僧开光,你带在身上保平安吧。” 可别轻易将自己折腾死了。 卫子谦笑嘻嘻地谢过。“我还没给阿玖礼物呢,得好生挑选一下,改天送到你手上。” “好。”卢玖儿深深地看他一眼,走进宅门内。 卫子谦伫足看着那扇门关合上后,才转身离开。约莫一条街巷的距离,卿墨才闪身出现在他身后。 卫子谦望了他一眼。卿墨会意,开口道:“那人是从首饰铺子跟着出来的。” 那间珠玉联璧?卫子谦嘴角微微翘起,神色却闪过一抹凌厉。 他将阿玖提起的意外死亡事件向卿墨转述。 “也就是说,这一次未成事,肯定会有下一次。”卿墨也不担心。 “但下一次就不会只来一个杀手了。”卫子谦淡淡地道。 卿墨不以为然。这些事情对他来说驾轻就熟,反正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只是—— “他们是已经发现了你的身份,还是……” “不,他们还不确定,只是宁可错杀而已。” 然而,其他举人他们都是轻易就解决掉,而轮到他却是失了手。若是不做些特别处理,只怕还会连累到阿玖。 “晚膳未吃好,现在又觉饿了,还是再去买些夜宵吧。” 卫子谦笑道,望向了大街的方向。 “饿了?”卿墨似笑非笑。 “走吧。”卫子谦回身,率先走入那夜幕之中。 夜里接到消息后不便上门,等到翊日天亮后,蔡志北算着时辰来到了卢宅见卢玖儿。 她身穿素净轻逸的夏衫而来,淡雅处添了几分出尘气质。墨玉般的乌发简单地绾成双丫髻,秀眸顾盼到来人,未语先笑,恍若日月辉影。 蔡志北细细端祥,还是瞧着了那眼下的微淡阴影。他轻道:“若是睡不安眠,就唤医师来把脉开副汤药吧。” 任何人遇到那般血腥场面,少不得要惊悸些时日的,莫得把身子给拖垮了。 “没事,本就有一副安神的茶饮方子,已经在服用了。”卢玖儿朝他盈然一笑。“大北,昨晚的事情还需感谢你呢。” 蔡志北摇头。“若非有第三者相助,那两名兄弟怕是非死即伤。只是那人并未露面,不知是何方侠义之士。” 卢玖儿取茶呡了一口,脑内莫名忆起阿谦拥着她时,那牢固而坚定的怀抱,不禁长睫轻垂,缓缓将茶杯搁下。 “死者的身份查明了吗?” “嗯,是皇亲国戚所豢养的死士。” 卢玖儿心下讶异。“他们为什么要对省府城的举人下杀手?” 蔡志北神情凝重。“不管如何,事到如今,我们不能再查下去了。” 民不与官斗,更何况是皇族之人。卢玖儿同意他的决定。 “那尸首……” “已经处理好了,无须担心。”蔡志北轻描淡写道。 江湖人自有一套江湖的处理手法。 “但为预防万一,这段时间你还是少些外出的好。” “好。”卢玖儿微微一笑,虽然不打算取消原定的‘尝鲜宴’安排,但也没当面拒绝他善意的提醒。 “吴姓一系的调查有新进展吗?” “尚未有,此事急不得。”蔡志北犹豫了下。 那池浑水深得确实诡异,但没有根据的情况下,决定还是暂且不提心中猜测,只挑些眼前的说罢。 “店铺都或多或少地安插了眼线进去,据悉,餐饮铺子最快会在下月初开张。” 下月初…… 卢玖儿在心里约略估算了一下时日,笑道:“不碍事,这一次他们故技重施,也得不着太大好处。” “看来九姑娘已有破解之法。”蔡志北淡笑道。 “你且看罢。”少女笑意吟吟,成竹在胸。 快活栈的‘尝鲜宴’刚开始是一年两次,到后来演变成每季一次。主要是将庄子里出品的新鲜食材,用特殊的制法或烹调做出菜肴,呈献给已合作的及潜在的客户参考品尝,从而确定接下来计划订购的食材种类和数量,方便庄里做好长期的供应储备。 三三两两的客人带着请贴及早到了场,选了靠前的席位坐下便不起来了。 每场尝鲜宴只会设置三台贵宾席,能最靠近观看到每一道菜肴烹饪的过程。而其它的席位都是先到先坐,来得迟的只能排到末席去了。距离得太远,总不好站起来看吧,那多有失身份。 与以往的宴席不一样,流程走完了后,卢玖儿特地挽留了相熟的几家,诚意邀请移步茶厅聚话。 甫一坐定,大家也就互相打了招呼,再闲聊扯谈几句后,便陷入了尴尬氛围之中。 因着都是竞争同行,除了表面的热络外,再无深入话题可聊。就不知道九姑娘将他们这些人拢在一起,是出于怎么样的想法。 “各位东家安好。” 卢玖儿进来了,与各家逐一见礼。 第68章 入座后,她环顾了在座众人一周,朗声道:“城内四大楼七大栈的生意经营,从来是各有特点、日月同辉。但是——” 她话锋一转,语气肃然。 “现下好境不再,在城内各处已有虎狼黑店,危机四伏!不知,各位可已察觉?” 众人面面相觑。 “天香小栈”的老板娘娇声问道:“九姑娘此话何意?听着恁地吓人。” 卢玖儿听得此言,微微一笑,未有言语。 醉香楼东家站了起来,道:“九姑娘是指那即将开业的东盛食坊和美味斋吗?” “岳老板此话怎讲?”旁边有人抢问。 醉香楼岳山海向问话之人拱一拱手。“其实,此前我派人送贴至九姑娘处,便是与此事有关。”他转头看向卢玖儿,见她略为颔首,有鼓励之意,便面向众人大声说道:“各位可还记得,小弟不才,还另在城南有经营一家布庄,但就在数月之前,在对手恶意的低价下,小店不堪压力难以维继,已经关张大吉了。” “布庄?哦对,那一间我有去过。” “这与我们有何关系?” “后来机缘巧合之下,我发现那对手同时与现在尚待开业的东盛食坊和美味斋有所关联,而且最耐人寻味的是,这两家食肆虽然格局装修不一样,但是预计开业的时间却是相当吻合的。” “那又如何?”明明阁老板不以为然。“这世上的巧合多着呢,又能说明什么。” 岳山海面露苦笑。“之前布庄周边同时开了两家同行铺子,也是觉得巧合没放心上。但奇就奇在那两铺子选的位置都相当好,之前我也有尝试过盘下来,但那是人家祖传下来店,只考虑自营根本不会外租,更别说变卖了。可我后来再去细问,那两间铺却是直接转买到手的,而且开张时间一致。当时他们同时将行情压至成本价,别说是我那新开不到一年的门店,就连好几家经营了三十年以上的老字号也撑不下去倒闭了。” 闻及此处,众人不免哗然。细细回想起来,街上熟悉的成衣布店似乎的确在一夜之间关张了不少。 “也之所以,我想请九姑娘莫要向这两间食肆供应食材,同时我也已经向省府城内外的生意伙伴发出了请求,先断了他们的粮路。” 这样一来,对手就不得不从远处调购,采买的成本一旦增加,打起价格战来便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这样可行吗?”有人质疑道。 若是人家自有熟门熟路,他人又如何断得了? 卢玖儿待他们议论声逐渐低下来后,淡定地一晒。 “东家们,有一个小小想法,请各位听听可否?” 给亲们唠叨几句 亲们,《蓬门伊始》计划明天便入v上架了,有兴趣的可以投资本书呢。 《蓬》是我的第二部 签约作品,但却是发在起点女频的首部文。那种感觉就如初诞的婴孩般,尤其需要小心翼翼的呵护成长。所以恳求喜欢《蓬》的亲们,能动动手指点击收藏和加粉,有能力订阅的点订阅,有票票的投票票,再不然可以留言分享看文的感受。有了这些支持,便更能获得坚定不移写下去的力量呢。严格意义来说,是你们让《蓬》诞生并成长至今天呢,请亲们继续收养它吧(。w。)ノ 最后,希望《蓬》能给大家带来快乐与愉悦,这也是我创作此书的初衷。 此致 东曦宸 2019年9月2日 第六卷 如梦令 第65章 一 巧施妙计的卢玖儿(上) 快活谷九姑娘的名号,是在两年多前慢慢耳熟能详的。 起初田庄对外的一切事务,都是卢永洪和石头在两相奔走。后面发现生意场上有许多变数,还有一些机会是稍纵即逝的,于是玖儿也就慢慢跟在旁边参与交际商谈。 后来,戚宅资金紧张要变卖归闲田庄,卢永洪便顺手购置接管,干脆留待老地方经营,这里就直接放开了手。 所以,卢玖儿就这样子,从幕后走到了幕前。 也幸得南方民风开放,在生意场上只要有利可图诚实守信,是能合作互利之人,便没有商人会将可得的利益往外推搡开去。 ‘快字号’店铺的崛起,以及这一年四次尝鲜宴的巧思,也说明了卢玖儿虽是未及笄的少女,但也确有能力将家业经营得有声有色。 所以计较女子抛头露面的全是迂腐短视之人,识才的早就多番试探,盼着能跟卢家喜结亲家了。奈何人家一概以女儿年岁还小作婉拒,只能边瞅着边流哈喇子,等有了合适时机便再试上一试。 可笑!多少人比她年纪大上一倍,仍然学不懂经营之道。年龄算得上什么,能持家立业才最是实际的。 既然九姑娘说她有想法,那大家自然都愿意洗耳恭听的。他们今日聚集到此处,不正正是冲着九姑娘来的么。 “各位可曾想过,与其断人前途后路,倒不如谋求自身强大,才是最无坚不摧之道?” 这话一落,醉香楼岳山海浑身一震,抬头正正对上卢玖儿清澈温和的水眸。他汗颜之余,连声说道:“九姑娘无需顾忌,还请敞开说亮话。” 卢玖儿朝他安抚一笑。她就知道岳老板年轻有为,并非死板固执只知颜面之人,不会计较她无意的言语冒犯的。 “目前要思索的,并非是要避免又或是应对将来的‘价格战’问题,而是不管竞争者有何等伎俩,各家的食客都能不受影响照旧光顾。” 清泉般的嗓音在众人耳边流淌,激泛起阵阵认同的共鸣心声。 对啊,先不说没人知道那两家的供应渠道都有哪些,又是否开业后就打价格战,只要顾客忠诚度足够,那店铺的经营就能维持兴盛不衰了。 “那如何才能令得食客不受影响呢?” 众所周知,人是趋利的动物。不讲别人,就说自己吧,只要程度不太差,那肯定是哪里消费低就往哪里去的。 座上的少女眉黛若山,桃腮若花,肌肤胜雪,粉唇微露出的笑意浅浅。 “各位可听说过‘会员制’和‘预付款’?” 所有人闻言面面相觑,茶厅内忽然静了下来,似若掉一根银针落地也能听得清楚。 “没关系,‘快活谷’和‘快活栈’特地准备了相关的‘会员套餐’和‘优惠条款’,各位东家一阅便知。” 卢玖儿微微侧首,向站在旁边伺候的卢淼和云霓示意。他俩应声而出,各自端起一方托盘移步向在座人士分发阅览。 不多时,茶厅里纷纷响起议论和赞赏的声音,气氛变得热切了起来。 “挺顺利的。”卢森盯着那帮东家的表情,甚是觉得满意。 还好,都是聪明人,一看就能明个中好处,无需浪费太多唇舌。 云霓悄悄送了他一手肘,嗤笑道:“这不废话嘛,有咱姑娘在这儿,事情当然稳稳妥妥的。” 花想容布庄。后院书房里。 身着华衣的白面男子一脸震怒,站起来起便朝跪在面前的黑衣人面门狠踢一脚,当即令对方将血沫和着牙齿吐了出来。 “你们是废物吗!”他高声大吼道,双眼迸发着怒火和惊骇。 第69章 什么意思!?什么叫全部失踪?! 那珠玉联璧是其中一个堂口设点,前铺后院足足有十口人,怎么就一夜之间全失踪了! 这意味着什么?一一 “我们暴露了?”这念头一闪而过,他瞳孔猛地收缩。 这才刚开始,真正的大笔银钱还未收割,倘若这么快就暴露,日后哪里还有他的好处! “高爷息怒。”留着八字撇须的账房先生胡峥已开口,似是半睁不开的小眼睛瞅着眼前的贵人。 这位年过四十的高士绅是六王爷舅兄,爱财好色,还贪生怕死。王爷安排他来省府城,也没真正指望他能扛事,只看在亲戚情面上提携他敛财,顺道做做监工。 只是,这监工若是成了拖累,事情便不好办了。 高士绅忽然灵光一闪,冲着胡峥已说道:“报官!对!咱们去报官!” 这么些大活人不见了,官府肯定是能管的!让他们好好查出来! 胡峥已听到这话,隐隐觉得脑仁疼痛。 看来这位舅兄四十年来只长肥膘不长脑子哪。虽说六王爷根深手长,但也未至于到能只手遮天的地步,不然,还用得着他如此劳心劳力想着法儿弄银子么。 江湖事只能江湖了。 胡峥已瞥眼仍然笔直跪着的黑衣人,安抚道:“你先回去向首领覆命吧,还请他务必查清情况,日后更要小心行事。” 黑衣人拱手应是,起身面无表情地离开。 高士绅心中忿意难消,见着了茶盘上的杯,取了起来往地上砸得开满瓷花,然后指着胡峥已的鼻子骂:“禅清两城不正是你的手笔吗?怎么你辅助别人的时候顺顺利利,今遭轮到我却出了这等事情!到底是你江郎才尽,还是早与那帮狗屁坑瀣一气故意坑害我!” 那帮狗屁,可都是你家亲戚呢。 胡峥已两撇胡子抽了抽,豆子眼抬也不抬。 他才不管狗咬狗的破事儿。 “省府城可是比禅城和清州合起来还大得多,情况也要复杂更多,故此足可见王爷对高爷是信任重用的。正所谓好事多磨。现下只是出了一点小岔子,高爷切莫过于焦虑才是。” 焦虑?他还焦躁呢!他只想安安定定地坐着点数白花花的银子而已! 高士绅烦得口渴,想取茶杯,却发现已经砸坏了,便恼得将手一推,整套碧玉瓷瞬间落地,应声而碎。 这一下子,才觉得气顺了些。 “那食肆开业该是万无一失了吧?” 一事不顺已觉糟心,可别诸事不顺哪。王爷是对这省府城志在必得的,若是真毁在他手里可麻烦大了。 “……”胡峥已瞅着满地凌乱,沉吟了下,决定还是挑着话来说,“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 “那就好。”若是真出问题,他得赶紧找个理由甩锅回去。反正事情不能烂在他手里。 胡峥已躬身送高士绅出门,直起腰后,豆子眼里疑惑重重。 他已经听说了,近几天城内各家各店兴起了一种揽客方式,唤作‘会员制’。起初观望的人多,办卡的人少。可日子长了,百姓似乎也逐渐能接受。这样对他们已经形成垄断的店铺不会有影响,但至于新开的…… 也罢,还是不要太早下判断。反正离开业之日不远,届时一试便知了。 第66章 二 巧施妙计的卢玖儿(下) 其实也不需要胡峥已提醒,为了证明是‘四方死士’,而不是‘四方死人’,像这种整店人口杳无踪影、生死不祥的挑衅行为,除去已有任务在身的成员外,剩下只要是能喘气的,几乎都倾巢而出,追寻跟珠玉联璧事件有关的线索,即使是只有一根头发丝的联系,他们也绝不轻易放过! 自‘尝鲜宴’结束后,知情者都拍手称赞九姑娘经商实诚,大方无私,惠及同行,一时间极副盛名。 事实上,‘快活栈’还是留了一手。 要能在众多茶酒食肆中冒点尖尖,总得有些不一样的地方。 快活栈当初建了三层,可不仅仅为了多放桌椅翻台快而已。这每一层楼的客人属性偏好都不一样,而且连上楼的阶梯都设了四条,以方便他们分开上落。 一般平头百姓都在一楼,安排了话本子说得极好的先生来给他们说书佐餐。 二楼配置了笔墨纸砚,还有定期举办诗书棋画比拚,文人书生和公子哥儿便最爱这热闹了。 三楼包厢为主,方便阖家设宴和商聚洽谈,邀请了琴艺和曲技极好的先生驻点弹奏,别有一翻恣意享受。 这些设置,在省府城里可是独独头一份,因此连翻紧接地推出后,快活栈的人气和名气皆是大增。 盛名之下,卢玖儿反而闭门谢客,留待宅里躲避风头,好让耳根子清静清静。 只不过,杵在眼前的白衫书生是肿么一回事。 卢玖儿终是忍不住开了口。“你这衣裳……到底多少天没换洗了?” 正兴致勃勃在对面摊开画纸磨墨的男子听闻,神色迷惑不解。 “我天天都有换洗,阿玖何出此言?” 他低首瞅了瞅自身,是一派的净素洁白,再嗅了嗅腋下,也并没什么异味呀。 “怎么总是着一身白?”她实在是没办法不吐糟。 自从重逢那天起,每次见他都是一身白。别人不知道还以为他家里死人在服丧呢。 听得这话,卫子谦是真觉得委屈极了。 “这还不是当年你说的,书生穿白袍儒衫最是风姿卓越了。” 她说的?卢玖儿托腮思索良久,最终决定放弃。 看着眼前那张俊脸,相貌堂堂,眸如潭渊,眉宇若漆,就是皮肤小麦色偏沉,耗费这些年在寒窗苦读,也没有将肤色养白多少。 要按照世俗的眼光,女子们更喜看白面书生和黑俊武将吧。不过,若是阿谦换上一身俐落的窄身装束,文人气度与英姿勇武兼备,衬得那般英俊潇洒气宇轩昂,怕是能迷倒不少闺阁千金呢。 熟练的两三下手势,砚台上磨出的墨汁浓稠有度,甚是适应作画。卫子谦满意地放下墨锭,左手扶着袖口,右手取起毛毫,蘸饱了墨汁便在雪白的纸张上落笔起画,时不时还抬目凝视面前的少女,表情严肃认真至极。 卢森匆匆入了拱门,沿着游廊而至,见到守在外头的云霓,先是习惯性地嘿笑一声,戏耍般地行礼,道:“霓姐姐好。” “快快打住,莫得把我喊老了。”云霓可不吃他这套,“有事?” “自然是有事。”不然他就跑到灶厨找三火闲扯,顺道讨些吃食打打牙斋去了,“姑娘在里头吧?” “这不废话嘛。”云霓朝书房努努嘴,示意他张望过去。 “怎么?有客人?”卢森心道不巧,“要不我晚些再过来。” “不打紧。”若硬要说是客,那也是不速之客。 云霓腹诽着。她就说嘛,这种不着边的夫子,妥妥会误人子弟的,怎么可能有书院敢收用。这不,三天两头地闲着无聊,便削尖了脑袋想法子净往姑娘身边凑。 想到这里,她踢了卢森一脚。“今天大北哥怎么不来?” “他忙呗。”那么大一摊子事儿,掌舵人总得亲自管着盯着的,所以他今儿个就是当信鸽来了。 第70章 “放心,我传话传得可好呢,一个字儿都不会漏!” 瞧着那张自得意满的傻蛋脸,云霓很想剖开这些男人心里的肠子是不是笔直笔直的。怎么里面那个就长的一副七弯八拐的歪脑歪肠呢。这人比人会愁死她的呀。真忧心! “是阿森来了?” 书房内传出询问声,是姑娘独特的温婉嗓音,如鸟儿般悦耳怡人。 “是的,姑娘!” “进来吧。” 卢森应是,抛给云霓一个眼神,便抬脚往前走。 待进了门,卢森见到眼前的情境生生地顿住了脚步。 姑娘此刻就闲适地斜卧在美人靠上,身着明媚的绣着大朵兰花的黄色云烟衫,长及脚踝的云形千褶裙。发髻乌黑峨峨,旁插一支镂空淡粉珍珠钗作点缀。鹅蛋小脸不施粉黛,却是眉不画而翠,唇不点而红。脸容上是最熟悉的清雅淡然,眸光锁紧手中捧卷在默阅静思。 而正对着的另一边书案前,有一男子撩袖执笔,时而凝望沉吟,时而挥毫画就。姿态动作宛若流水行云,神情肃穆而严谨。 这是……要将姑娘入画? 卢森情不自禁地放轻了脚步,生怕惊扰了室内原本安谧和谐的气氛。 感觉到有人靠近,却久久未闻其声,卢玖儿疑惑地从书卷上移开了眼睛。 “阿森。” “在。”卢森迟疑地瞟了眼作画之人。 卢玖儿沉吟了下,道:“无妨,说罢。” “是。”卢森拢回思绪,将从天眼处传来的消息一五一十细细报禀。 “你是说,珠玉联璧的掌柜和下人,在一夜之间被全部更替?” 卢玖儿不紧不慢地问道,双目犹似一泓清泉,向案前的男子扫视过去。 卫子谦仿若未闻,专心致志。但她却敏锐地瞅见他弃开勾勒轮廓,而临时改为修饰略已成型的线条空白。 珠玉联璧,不正是那天他俩一道前往的首饰铺子么。按他以往一惊一乍的八卦性子,又怎么会如此漠不关心不置一喙。 “有了解到原因吗?” “里头有一个外雇的洒扫倒粪杂工被辞退,又到‘快来钱’寻活计去了。问他也说不上来原因,只道是东家莫名发了大怒,要将铺子的人全部换掉。” 卫子谦一直低着头,唇弧在阴影之下难以察觉地弯了弯。 换人好,换人恁好! 这样他就能省心些,不用到处查探余党在哪里。只需认准那间铺子,换来多少人,就处置多少个。 第67章 三 闲作画的卫子谦(上) “另外,大街小巷都在传举子意外事件,死者家属听闻都有相似遭遇,开始怀疑是谋杀,不约而同到官衙报了官。这官司已经立案,且备受关注重视,不日将展开聆讯。” 卢玖儿闻言一怔。 这可不是她或大北的手笔,是自然而然,又抑或是—— 她下意识地望向那抹儒雅的白色。卫子谦感觉到落在身上的目光,抬眼朝她露齿一笑,复又低下头去继续审视笔下墨宝。 与其老防着暗处的一刀一剑,倒不如将那帮人推到日光下烤着晒着。最起码短时间里,怕是能消停一些。 卫子谦满意地端祥着画中人的发髻上刚画的美艳欲滴的牡丹花,这般鲜花怒放衬得纸上的芳华少女更加清雅绝俗。 卢森禀报完退下,临出门前抬头瞥了一眼。见到姑娘搁下了书卷,施然移步走至书案前,两人隔了一方书案,乍眼看去却像是并肩而立一般。 这卫家五郎,与姑娘瞅着也尚算般配。 这个念头刚从心底冒起,云霓的身影便横在了身前,卢森嘿嘿笑着,连忙打消了方才的念头,三言两语囫囵招呼后便马上退出去。 啧。若是被这位姑奶奶知道了,肯定饶不了他,赏几下踢脚也算是轻的了。 “画得如何?请姑娘赐教?” 卫子谦见她凑头过来,眨着眼睛看看又不说话,便主动问上一问。 卢玖儿秀眉微挑,红唇似笑非笑,眼眸含光惹得卫子谦心头痒痒的。 “是小生无能画功太差,只能画得姑娘的六分貌美。还请姑娘恕罪!” 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请罪才是明智之举。 卢玖儿嘴角抽了抽。这人油嘴滑舌与笔画功夫一并,随着年龄皆有大增长。 这画虽是未完,但神韵已成,若说是画得不好,未免违心。 她矜持地微微颔首。“尚可。” “好极了,那此画便作为补送的重逢礼了。”他抚掌开怀大笑,然后涎着脸皮请求道,“作为回礼,阿玖送我一张‘快活栈’的会员金卡吧?” 卢玖儿听着甚觉好笑,眸光含嗔瞥过去。 “你画张破画送我,就要换走价值百两银子的金卡?” “此言差矣,你我之间的情谊,又怎能用银钱衡量呢!” 何况他也不是随随随便便之人,若不是心里头乐意,求他还不肯下笔一画呢。 卫子谦一脸“你赚到了”的表情,让卢玖儿情不自禁抚额自怜,怎么会此生有幸认识这家伙。 “不过阿玖,你这方法甚好,二哥这两天都挂在嘴边赞不绝口,说你有经商奇才呢。”卫子谦脸上换了一副不正经的表情,闲闲调侃笑道,“那若是谁有幸娶了你,不就等于得了一只能下金蛋的母鸡嘛。” 这厮在挑战她忍耐的底线么。 卢玖儿维持着温婉的笑容。“你这到底是在贬我呢,贬我呢,还是贬我呢?” “不敢不敢,当然是在恭维你——嘶——”手臂上钻心的疼痛让他禁不住苦了一张俊脸。“阿玖,错了、我错了,你轻点轻点!” 她淡定地收回纤纤素手,状若无事一般。 卫子谦哀怨地瞅着那双玉荑,看着柔弱似柳,怎地能造成如此骇人的痛意呢。这不合理! “我的事无须你担忧,但你的喜事就近在眼前了。”卢玖儿凉凉地道,脸庞上是明显的幸灾乐祸。 自儿子归来后,卫大婶便紧锣密鼓地四处联络八方物色,那冰媒送上门的相看字笺都快叠到七尺高了。 卫子谦心头一沉。没心没肺的小妮子,难道她是石头蹦出来的么,如此冷硬凉薄。 虽想是如是想,但表情上丝毫不显。他暗暗吟唱十字真言,凡事不紧不慢不焦不躁。 “你想有个怎样的嫂子?”卫子谦侧头问道。 “能合你和卫叔卫婶的心意便可。”卢玖儿笑意吟吟。 死道友不死贫道,还望早死早超生。 “那你想有个怎样的夫君?”他顺着话题往下溜。 “合我和爹娘心意便可。”卢玖儿继续笑眯眯。 开玩笑,未满十八不言嫁。她离那时候还有五年,早得很呢! 妮子这团浆糊打得好。卫子谦脸上一黑,还好肤色上看不出来。 他悠悠地长叹一声。 “其实‘合心意’这三个字,却是天下最难的。” “哦?怎么说呢。” “冰媒这一行都是见钱眼开舌灿莲花,仅凭媒妁之言,又怎能知道对方是否如意之人。”他不吓唬人,许多怨偶都是这样造成的呢。卫子谦心有戚戚地道,“若是男子娶错妻,还可休弃再娶,但若是女子嫁错郎,但便是一辈子的痛苦了。” 第71章 他忧心忡忡地摸了摸她的发顶,一副大哥哥的关怀模样:“所以说,阿玖你日后定要挑个知根底的,最好是已经与他处上数年,摸清熟透其脾性与品德,方才不容易嫁错人呢。” 君子动口不动手,这厮明显不是君子。卢玖儿面不改色拍掉他的爪子。 “你的意思是,如你这般的?”脸皮恁厚,兜兜转转称赞起自己来了。 “阿玖,要说这世间好男子,实则廖廖无几,而我是其中之一。”卫子谦腰杆挺得笔直,神情自信凛然。 他从来不懂自谦为何物,只知道该表现时就要好好表现。“不成!为你日后的终身幸福着想,还是待你找到好儿郎嫁了后,我再考虑婚姻之事好了。” 卢玖儿眉头一跳。“为何?” 卫子谦认真地解释道:“虽说你现下条件好了些,但能选择嫁的门第不高,十有八九婚姻不如意。届时若是没有合适的,看在多年青梅竹马的感情份上,我便委屈一些娶你过门便是。” 真是……伟大的情操啊! 卢玖儿就知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一字一顿冷笑道:“多、谢、了!” 卫婶知道你用这么蹩脚的理由宣告不婚么。当然,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这样的话一旦搁出去,她的闺誉还要不要,而且卫婶也会拿刀子追她索要可心的儿媳妇吧。 “大恩不言谢。”某厮闲闲地挥挥手,“反正这话你就记在心上,不担心,凡事有哥在!” 卢玖儿别过脸去,不想再跟他在这问题上鬼扯,省得隐忍不住失了仪态掐死他。 第68章 四 闲作画的卫子谦(下) “那‘会员制’若是二哥感兴趣,你等会儿便拿些章程回去给他看。反正这事儿推出去后,对铺子而言那好处是多于坏处的。他若是有什么琢磨不明白的,便告诉我,我抽空去跟他做解说。提前做好预防也是好的。” 商场上的事宜讯息万变,此时已可预料吴系的食肆计划是不可能达到预期的了,就不知道下一次要下手的是哪一行。 卫子谦见她说得认真凝重,不由问道:“怎么说?” 卢玖儿略为沉吟,想到珠玉联璧的变故,她心念一转,道:“是这样子的……” 她从资料里抽出两名吴姓一系店铺的名单,递给他细看,边娓娓道出先前查探到和已经证实了的情况。 卫子谦似是漫不经心地翻阅,实质一目十行,默背入心。 “难怪说穷者越穷,富者越富,这些门道普通平头百姓又哪里懂得。”他摇头叹息道,将名单放回案上,“还好当年选择走的是读书路子,否则以我这老实巴交的品性,真放在商场上早被鲸吞得一干二净了罢。” 老实巴交……这话是认真的么。 卢玖儿面无表情,只眉梢略为翘了翘。 “说起这事,倒想起阿盛来了。”卫子谦语气满是怀念,“说好的两三年便回来,这下期限到了,人却是影儿信儿都没个踪影。” 戚家大少爷哪。卢玖儿点点头。“他年前回来过,但只待了十来天,时间也不够来回,便直接在靠近码头的十三行置换了货物,便又赶船出海了。” “怎么我一无所知?”卫子谦大吃一惊,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在码头驿站传了信回来,你那封应该是送到卫二哥那处。”卢玖儿笑笑。 “呃,许是当时在京中备考,没有收到罢。”卫子谦尴尬道,“那他这一趟是何时归航?” “这趟去得不远,就只到暹罗。”该是发现到大商机,所以直奔那国度去了。 “那便好。”卫子谦笑道。人安全便好,能早些回来更好。 想罢,他将思绪丢了开去,重新审视案上的作品。这画功虽然丢了不少时日,但捡回来一瞅还是上得了台面的。卫子谦暗暗得意。 “阿玖,这画作你打算挂在哪里?” “没打算,收起来便是。” 卫子谦连声抗议,大叫:“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这么好的作品,你怎么能不挂出来与人分享!” “好作品?”她偏头回忆了下,道,“不是说这画功太差,只画得我六分貌美么?” “……”那是谦虚之辞。 “既然画得丑了,何必挂出来天天膈应。我还不如多瞅瞅镜子呢。”她话语落下,顺道伸手摸了下滑如凝脂的粉颊。 “……”反驳不了,心口很堵,感觉要内伤了。 对付厚颜之人的最好办法,便是要比他更厚脸皮。看不憋死他! 见着卫子谦被噎得哑口无言,卢玖儿无比心情愉悦畅快。她施施然转身,返回到美人靠上举卷复阅。 嗯,今日天气确实不错。 是夜,卫宅客厢。 在外奔波一天的卿墨未待休歇,便被闯进来的人塞了两张纸。他拈着新墨未干的字迹,一脸询问望向卫子谦。 “这就是六王爷敛财的手段之一。” 哦!那又与他何干。 “我们南下的目的,是追查‘蛰猎’失控的缘由,清理门户以及重整旗鼓。”卿墨提醒道,这才是他最关心的。 只要完成了这项任务,他便可以回京覆命去了,才不想一波三折,在这暑热湿重的南方无端白事待上三五年。 “你说,那钱财都干什么去了?”卫子谦微微阖眸,思索飞快。 “那你说,皇亲国戚京官县丞,哪个不贪财?”美婢娇妾,锦衣玉食,奢侈无度,都是要用银两供养的。 “但他自有属地,没必要冒如此大的风险,将手伸到省府城里来。”而且用这种避人耳目的方式,还派了死士护航。除非—— 卿墨见他凝重的模样,觉得好笑,随口道:“难道他还想谋朝散位不成。” 卫子谦倏然睁眼,锐利的芒光盯着他。 看到他的模样,卿墨哑口无言,顿时如坐针毡,口干舌躁起来。 不会吧……他也就是顺口一说…… “当初‘蛰猎’的设立,不正是防着这些破事儿么?” 天子监视皇亲国戚和朝中重臣,本就是公开却不能说穿的秘密。被监视的人即使再不愿不快,为表忠心无二,也只有忍气吞声的份儿。 可是这六王爷的爪牙,却肥了胆子,动手搅得‘蛰猎’近乎倾覆—— 放狗咬人,狗主岂能不知。既然他知而行之,那便只剩下一个可能了。 “那可恶的黄雀实在死不足惜!”卿墨咬牙。 卫子谦望向他,问道:“新一批的雀鸟何时到步?” 接下来要如何部署,还得看手里有多少可用的棋子。特殊时期为预防万一,已经向上头申请了新人南下,原来剩下的旧员全部遣返上京回炉敲打。 “这信函才发出几天,总得还要些时日的。” 当时他俩孤身深入,愣是一人没带,是不是过于托大了。卿墨不禁挠了挠下巴思索着。 卫子谦看懂了他的表情,笑道:“人多目标大,更容易打草惊蛇。” “那接下来,该是如何?” 反正主使是脑子,监护是手脚,他只管指哪儿打哪儿便是。 卫子谦目光落在名单之上。 第72章 “擒贼先擒王,虽说不能直接找上六王爷,但他总得派人留在城里指挥罢。” 这么多的店铺,不可能全是堂口,还是要找到他们的核心才行。帮手未来到之前,精力有限,便先继续盯着那间首饰铺罢。 “什么?这次铺里二十人还是全失了踪,连外面埋伏的人都没回来?!” 才一个夜晚,人都死哪里去了!? 高士绅大骇,随即惊怒地顺起一旁的椅子,死命地往跪地的黑衣人砸过去。 “你们全是废物吗!”他怒吼,声音嘶喊之下是掩不住的恐惧。 为什么!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为什么别人赚银钱都是手到擒来,而他却诸事不顺!为什么! 奋力的砸势一下又一下,直至椅子损坏,喘气乏力后高士绅才停手。 黑衣人没有反抗,只握紧了拳头弓身护住了身体要害,嘴角流出了腥红的血沫。 第69章 五 被狙杀的卫子谦(上) 站在角落阴影处的胡峥已冷眼看着,待得他发泄过后,才吩咐下人将动弹不得的报讯死士拖了出去。 枯瘦的手轻轻地扫着嘴上的两撇胡,他瞅着外强中干的王爷舅兄,心想他这次的忧虑是对的。 他们现下面对的,不再是手无寸铁任人拿捏的敌手,可以肯定对珠玉联璧下手的绝对是‘蛰猎’京中派来的人。只是,按照他们的布控,那些余党只敢潜伏不动,那到底是怎样识破他们堂口的…… 胡峥已心中一动,唤来外头侯着的人。“请骨魈来一趟。” “对、对!让他们的首领过来领罚!”高士绅喊得无力,仍然恼意未消。 小豆眼半垂下。“高爷,要不您先行回房,稍事歇息吧。” “好!就交给你了!狠狠地罚他!”高士绅甩袖而去。 他方才打累了腰酸骨疼,与其留着还不如回厢房搂美婢躺躺去。想到此处,他又忍不住往地上唾了口。“全是废柴!” 还说是杀手死士,结果全被反杀了。晦气! 约莫半个时辰,同样是一身黑衣的劲装男子入内。 “骨首领来了。”胡峥已施礼招呼道。 “不敢当。”骨魈冷冷一笑。“胡先生,敢问高爷有何命令?” 一只绣花枕头居然连续打伤他的人两次。他当死士都是路边捡来的? 胡峥已知他心里有气,也不多言,挑着重点便问:“骨首领,可否回想一下,珠玉联璧出事的那天起向前推,有否还发生过什么异常事件?” 那可多着呢。干这一行,哪有不出事的。 骨魈冷哼一声,不太想搭理。每日的任务行动不都有及时向他们汇报么,如此问题意欲何为,要甩锅么? 胡峥已并不在意他的态度,沉吟后道:“骨首领该还记得‘暗杀举子’的任务吧,如我猜测不错,这回城的举子中有一人便是那新派的‘蛰猎’主使,对吗?” 骨魈还是不言语,但眼神开始认真倾听起来。 “据监视灰雀的手下回报,诱捕行动失败,虽已将人灭口,但是主使却是毫发无损的。换言之,那两三天回城的举子,便是目标没错了。” “早回城的举子已清理完毕,其余的都守在四处城门郊外击杀。若要说漏网之鱼……”骨魈一顿,邪魅掀唇,“那便只有一德书院待聘之人,卫子谦。” 是了,他想起来了。这一单任务发布后,迟迟未见回禀,派出去的人如石沉大海。 “既已锁定目标,接下来便辛苦骨首领了。” 知道了真实身份,有家有眷者,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只是官府已经在调查举人死亡一事,处事越是低调越好。 “请这次务必一举击杀,但也切莫引起不必要的骚动。” 啰嗦!骨魈一拱手,转身离去。 胡峥已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两撇胡,心里的凝重还未散去。 这监视的钉子找到了,可是这要收割的韭菜还未种好。不但如此,单看那新鲜的招揽手段诡异,却逐渐受商家和客人所追棒,说不好这省府城成不了韭菜地,反倒会变成荆棘丛,届时王爷那边怎么好交代…… 扒在屋顶上窥看的人默默抬头,拍了拍仰躺着闭目享受阳光与微风的男子大腿。 他睁眼望去,只见对方做了几个手势。 丫的,你暴露了。这样一来,你全家都暴露了! 卫子谦回以一个白眼。不用问候他全家,他耳朵又不聋,听得一清二楚。 卿墨见他仍然不痛不痒的皮相,不由得默念一下三字经好平复微荡的心情。 皇帝不急,太监何须急—— 啊呸!鬼才做太监! 两人谨慎地环顾了一下四周情况,对了下眼神,蹑轻手脚巧妙几下翻跃便不见踪影。 有两声轻微的瓦片响声引起了走廊上刚途径的一名下人注意,他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该死的猫儿,每晚跑来附近叫春挠心也就罢了,现下竟过份到白天也来烦人……” 那自言自语随风传入耳内,已在围墙开外奔走的卿墨似笑非笑,瞥向身边的大猫儿。 卫子谦无奈地睨去一眼。他也只参加了两年的特训,这轻功已经是最能拿得出手的了。他的本职是个书生,是世俗常道的”百无一用”的书生啊!又怎么比得过自小特训的武夫呢,不要太挑剔好不好。真要比的话,来比诗词歌赋啊!来互相伤害呀! 掐了一下手指头,推算完日子,卿墨幽幽地叹了口气。他们的人手还到不了,接下来的事情,他俩可是寡不敌众的呀。 卫子谦非常明白远水救不了近火,他反覆思量后,终是下了决心,道:“我想,我是时候该死了。” 啥子?卿墨掏了掏耳孔。 “置之死地而后生。”卫子谦拍拍他的肩膀。 与其被动地受倾巢而出的死士狙击,倒不如主动布个局做场戏。只有他死了,卫宅上下才不会受牵连,对方也能放松警惕,以便他们伺机而动。 卿墨无比同情地反拍他的肩头。“白头人送黑发人,你爹娘届时有多伤悲,日后见到你便有多气恼。” 单只想想,便生生地打了个冷颤。卫子谦苦笑不已。 可是,最重要的不就是家人安好么。这场戏,他即使再难也得演下去。 只是生死大事,他不敢轻忽。若是最后事情解决了,他人平安回来,结果两老却伤心病倒可怎么办。 于是乎,他反覆再反覆,思索又再思索,决定还是要去爬一趟卢宅的墙头。 是的,没说错。不是卫宅,而是卢宅。 两人一前一后从后巷借力攀越围墙,穿廊过院间,卿墨俐落地解决了……呃不,打晕了两个护卫。 进入主院后瞅见云霞刚好从小厨房端了汤水出来,卿墨连忙闪身窜到背后,往那娇嫩的后颈劈出一掌。 云霞没来得及感觉到疼痛,两眼一翻便软着身子倒下了。卫子谦正好上前接过托盘,由卿墨顺势横抱起她放置到最近的厢房床上去。 “你快去吧,我在门外守着。”卿墨挥挥手,想顺道甩掉方才那婢女娇嫩肌肤的触感。 他刚才下意识的力度,好像打重了,怕是等她醒来会疼上好些时日。 第73章 这趟南下他感觉自己的节操底线再创新低了。譬如现下,协助某人溜进良家女子的香闺中…… 明明诈死一事与卢家女无关的,为何偏偏要过来一趟交待“后事”,再让人家绕个大圈子跑去转告自己的亲生父母呢。 冷眼看着卫子谦施施然地捧着托盘步向少女的闺房,卿墨抱臂以手搓了搓下巴。 这家伙,绝对是在假公济私吧? 第70章 六 被狙杀的卫子谦(下) 厢房门是开着的,门内有道蝶戏墨兰屏风隔断。屏息静气侧耳细听,隐约传来毫尖落纸的摩挲声。 她该是正在案前书写吧?卫子谦想。 可是,总不好冒失闯入。他驻足在门前,刻意假咳两声,然后伸出手指曲起,以关节叩响了门板。 这种咳嗽声……是卢森么? “进来吧。”卢玖儿将毛毫搁至笔托上,缓移莲步出到厅上。 得到首肯,又见到屏风后有少女倩影飘过,卫子谦便一点也不矜持地大步迈过门槛。 也就是现在房子大了,人多了,规矩也杂。小时候他们经常互相串门,他还滚过阿玖睡的床呢……咳咳! “九姑娘,小生送甜汤来了。” 卢玖儿闻声讶异抬眸,只见身姿清瘦挺拔的男子绕过屏风,脚下步履轻快。 “阿谦?”她瞥见那托汤水,心有所感,下意识问道“云霞呢?” 卫子谦温煦的微笑僵了僵。 刚才在门口他臆测了阿玖许多可能会说的第一句话—— 惊喜地:阿谦!怎么是你! 嗔怒地:昨天不来,今天怎么不走正道来了! 羞恼地:你怎么在这里~~出去~~出去啦~~~ 可是,他的阿玖就那么淡淡地睨了他跟托盘一眼,然后问:云霞呢。 难道阿玖日常还有在厢房办公的习惯,时不时会有男子进出,所以才这么不惊不乍,淡定漠然? 那么,除他以外,那些进出的男子都会有哪些…… 卫子谦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中,想到的可能性在脑内万千飘过,险些不能自拨。 待稳住心思回过神来,他见卢玖儿已将汤搬至桌几上自行饮用,似乎对他立于房内的情境甚觉习惯自然。 他心生暗喜,挪步靠着她坐了下来。鼻子闻到除汤水的甜味外,还有着沁人肝脾的淡淡少女芬芳,惹得他忍不住深深地呼吸着。 “想喝?”卢玖儿见他嗅闻的神情略显贪恋,便不由好笑道:“那唤云霞再端一盅来吧。” 前提是,只要这厮没对她的婢女干了什么坏事。 卫子谦尴尬一笑。“不敢劳烦。” 人还躺着未醒呢。 他嗯哼清了清喉咙。今天好像咳得比较多,都有点口干了。 “今天冒昧到访,是有重要事情需拜托你。”想了想,再加上一句。“以生命相托,还望勿要推辞。” 难得看到这副正经八百的模样,卢玖儿放下了汤匙,端正坐着。“请说。” 迅速琢磨了下,卫子谦决定还是用最简洁的语言将请求道出: “这段时间,我得先死掉一回。” “啊?” “嗯!诈死。但要秘而不宣,一切按真死处理。” “……啊!” “我怕爹娘伤心得病,所以托你代为转告,但一定要强调假戏真做。”他严肃而认真。 “……” 卢玖儿伸手揉了揉突突跳着的太阳穴,无奈地道,“你可以亲自告诉两老的。” “不!我今儿个就得直接死在外头。”他神色戚戚然。 现在卫宅四周怕是已经满布埋伏,为避免殃及池鱼,他是一步都不能靠近。 卢玖儿觉得头有点疼。 卫叔交游见识广还好些,但卫婶却最是忌讳的妇道人家,她要如何说出这番话: 嗯哼,你儿子惹上杀身之祸,所以来个诈死,你俩就当他真死了吧,实在用不着伤心,装哭一下就好…… 呢。 若真这祥做了,她觉得,卢家和卫家也要友尽了。 “啊——有贼——嗯一一” 外头乍地闷喊了一声,然后便再闻听不见声息了。 卢玖儿认得,那是云霓的呼叫声。 她瞪着他闷不吭声,火辣辣的视线似要将他身体烧出洞来了。 卫子谦脸皮再厚也实在不好意思,讨饶地低声解释道:“这事得保密,还望理解见谅。” 心里头不免腹诽起院子里放风的卿墨来。这人老吹嘘自己武功高强,却连个丫环的嘴都捂不严实。 门外的卿墨默默地瞟了厢房方向一眼,再低头看了下自己满是茧子的粗糙手掌。 他今天打了两个娇滴滴的姑娘。第一个感觉打重了,第二个力度放轻却没晕过去,还得再补打一下。手下留情的结果,怕是会比前头一个感觉到头颈更痛吧? 他刚才不小心瞄了那落手处一眼,好像都红得变紫了。 他想,他还是不太适合怜香惜玉。 卢玖儿沉吟了下,提议道:“我替你约卫叔到快活栈见面谈吧?” 毕竟他们一家子比较好沟通,也不容易遭误会。 卫子谦摇首,道:“时间来不及。”他伸手揪住近着边上的少女衫袖,轻轻扯了扯,“阿玖。” 哪里学来的哀兵之计。卢玖儿要抽回袖口,拉了拉,没拉动。 “放开。”你的爪子。 “你先答应。”还攥着摇了两下。 “放开!”布料都皱巴巴了。 “不,你先……” “再不放手,我就拒绝你了。”卢玖儿正色道。 卫子谦连忙双手高举,回以感激万分的笑容。 “阿玖最好了。”他真心实意地打心底里说出这句话。 “……”不要乱给她发好人牌。 走到案桌前将方才写的那一张纸抽走,重新铺上一张无暇的雪白。 “来吧,有什么话你写下来。”见他嘴巴动了动,卢玖儿补充一句,“我只负责传信,也保证信看过后会即时销毁。”其它的浑水别想坑她去淌。 可以是可以。卫子谦强调道:“不能直接送去家里,卫记店铺也不行。”必须远离可能的被监视范围。 卢玖儿低声轻笑。 也是刚巧,那天阿谦向她讨要会员金卡,她早上想起来便派人送了过去。 “卫叔说今晚会带大家到快活栈捧场。” 卫子谦眼睛一亮,凑头过去道:“阿玖你真好!我们这叫心有灵犀吗?” “……”都说了不要乱给她发好人牌。 卢玖儿伸手一巴掌将他厚实的脸皮推开,敲了敲桌沿。 “你好好写,我一个字都不作补充的。”惹人嫌的活儿不能接,发再多的好人牌都不行。 “遵命,小生不敢多劳烦姑娘。”卫子谦端正地向她弯腰作揖,末了神色无比凝重,道:“若小生此次逃过劫难,必定以身相许报答姑娘大恩!” 事到如今还贫嘴,看来事情不算大条。 卢玖儿朝他咧嘴露出牙齿,冷森森地道:“安心吧,写完好去赴死了。” ……阿玖好冷情,别说担心了,连一点儿安慰都不给他么。 第74章 卫子谦决定接下来的“死亡日子”里,要记得抽空作自我检讨找找缘故,寻求一下解决方案才行。 第71章 七 料理“后事”的卢玖儿(上) 约莫一刻左右,卫子谦一脸慷慨就义,跟卿墨一道沿着来时的路子,翻墙“赴死”去了。 不多时,卢宅有一驾马车驶出,缓缓向“快活栈“驶去。 卫大海对卢家侄女是非常满意的。平日里大小节没落下过问候,有什么新鲜的或特殊的好处也不藏着掖着,大大方方地拿出来分享。所以一收到会员金卡,便当下带着一家大小直奔“快活栈“尝鲜捧场去了。 不需多时,卫家人便吃饱喝足,捧着肚子剔着牙,漫无边际地笑扯闲聊。 卫大海再饮了一杯清茶漱口,茶香在口腔内满满地充盈开来。他这顿饭吃得很满意, 可惜大郎二郎与玖儿年纪相差太大,也早就娶了媳妇过门,否则卢家这门姻亲是甚好的。 想到这里,他转头向薛氏问道:“五郎今早出门有说去哪里吗?等会儿打包一些饭食回去,给他当晚饭或是宵夜都是好的。” “晓得了。”薛氏现下最宝贝五儿子,哪里还用得着他提,早就多点了两个菜打包了。“他天天早出晚归,上次本提前说好悄悄带他去相看姑娘,结果还是一溜烟就没了影儿。” 卫大海一听,压低了声音问:“是县丞的么女吗?” “可不是。”她托了冰媒打探过,对方正正适龄,也在相看良人佳婿呢。 “嗯。”卫大海点点头。五郎有功名在身,就得要找个官家背景的,到时候再考科举时也能助力不少。“好了,差不多就动身回去了。” 这时候掌柜卢淼笑嘻嘻凑上前,道:“卫老爷,这是第一次使用尊贵金卡消费吧?” “嗯,是的。”这不一收到就奔来了嘛。 “那得请卫老爷先移步到登记处,给您做个简单的意见收集,以便日后小店能为您提供更满意的服务呢。” “意见调查?”卫大海呵呵笑出声,心想还挺讲究。“好、好,走吧。带路!” “好的,卫老爷,这边请。” 卢淼带着卫大海出了包厢,右拐左转到一条走道尽头的包厢里。卢玖儿已经在那儿侯着了,见了人便站起身上前两步迎接。 “卫叔,”她笑盈盈地施了一礼,“可吃好了?口味还合心意么?” “很好、很好!”卫大海连声称赞,感叹道,“口味和服务都很棒,都是玖儿你打理得好哪。” 卢玖儿请他先坐下,也不拐弯抹角,直接将卫子谦的手书取了出来交给他。 “这是阿谦写的,千叮万嘱让我避人耳目转交给您。” 不是来做调查么?怎么成了看书信,还是他儿子写的? 卫大海满脸茫然,将纸展开一读,神情先是怔愣,然后反覆看了两遍后,脸色立即沉凝了下来。 卢玖儿低头啜了一口茶,轻轻地将杯子搁下。 信是她看着阿谦写的,内容大约是说省府城内的回乡举人纷纷遇害,为顾及自己和家人的安全着想,先到别处躲起暂避。若是有人打听,便道是失踪;若是有人来报丧,便顺水推舟当他身死。一切待官府查出凶手后再回来。 “这不是胡闹嘛!”卫大海惊怒,用力一拍桌子,“他能躲到哪儿去?这事情要报官哪!让官府派人庇护呀!” 这段时间省府城出了“举子连环被杀案”,他是有听闻过的,只是压根儿没想到会跟他们家五郎也有关系。 他拧紧了眉头望向卢玖儿,“这信五郎什么时候给你的?他现在人在哪里?” “阿谦没说要去哪里呢,早知道就让人拉着不让他走了。”卢玖儿很不好意思地回答道。 卫大海见她如此,缓了缓语气。“玖儿你别怕,卫叔不是在说你,只是心里着急。” 这小子明知道外面有凶手害人,偏偏还往外瞎跑什么! 卢玖儿也没多说话,就捡着一些安慰的言辞劝了,便当着他的面将手信放到蜡烛上点着烧掉。 卫大海一脸惊疑,心神不定,浑浑噩噩跟着一家子回到卫宅,直到夜半吹灯后脑袋里浮现的还是那信上的文字。 忽地,他挺直腰坐了起身。 薛氏被他搞得烦躁,也翻身起来。“老头子,你是不是吃多了闹肚子?” 看他晚饭回来便不大对劲,还一直翻来覆去的让不让人睡了。 黑夜里只有窗外的月亮透了一点儿光亮进房。卫大海藉着光,望向枕边人的方向。 “……没事,睡吧。” 他决定明天亲自去官衙了解下情况。 卫大海心里有事,躺在睡床上整整煎了一夜的鱼,眼见外头天濛濛亮,便起来洗漱更衣,早早等在官衙前的巷口处,一直熬到上衙时分,才踌躇着走上前准备跟守门的人问话。 只见远处奔来一名衙差,边跑边扶着头上的帽子,喘着粗气跟守门的两人道: “你快去禀报大人,巴河水草丛处浮着一具尸体,我现在先和钟大去看情况……” 卫大海只觉脑门一炸,眼见着那衙差领着另一名守门的已向外奔赶,他什么也来不及想,急步便跟跑了上去。 藏身于另一旮旯阴影处的男子见状,也顺势跟了上去。 卢宅。庭院中。 “姑娘!”卢森走到卢玖儿身旁轻唤道。他知道姑娘并不是在赏花,只是一直站在花丛前等候着消息。所以他一收到报信,便匆匆来禀。“巴河边上发现浮尸,卫老爷已经赶去现场了。” 卢玖儿眉头一跳。果不其然。 卢森见姑娘已换上了外出的衣衫,问道:“姑娘,要备马车吗?” “嗯,去看看。”她起步向大门方向走去,“不用唤云霓了,就你我前去便可。” “是,姑娘!” 马车赶在路上的时候,卢玖儿心思百转千回。 她伸手抚上胸口,那里闷声地怦然着,一点儿也不踏实。车轮飞速行驶在路上,压飞了一颗小石子。轻微的颠簸令她忆起了那天日落时分的被刺客追杀的情景。 既然是早有预备,他该是安全无虞的罢。 可是……刀剑无眼,万一那尸身真的是他…… 夏日的阳光随着时间流逝开始慢慢灼热起来,案发现场周边围了许多好凑热闹的人。 差役在附近用长绳和竹竿围了一个大圈。圈里的地上摆放着两具尸首,均用白布遮掩着。一具是晨早被人发现泡浮在水里的,另一具是衙门带来的黑犬在周边搜索寻见的。 第72章 八 料理“后事”的卢玖儿(下) 卢玖儿在卢森的护航下,从人群外围挤移至里面一圈,看见一名仵作正在对尸体做简单的检查,有一个衙差头头站在旁边捏着鼻子看。除几名差役留着维持秩序外,其余的在扩大范围继续搜索。 “头儿,没有发现可疑之处,这两具尸体十有八九是从上流冲到这儿来的。” 娘的,天气越来越热了,再找下去也不是事儿,差不多便撤了罢。 那人放下了捏鼻的手,朝他挥了挥。“行,收拾一下,回吧。” 第75章 此言一出,引得周边人群哗然,又不好高声议论,只低低地互相交头接耳。 “出了两条人名,就在这附近走一转便算完了?” “都说了是上流冲下来的,这里又不是案发现场,走十转都没用哪。” “你后面才来不知道,这是那‘举子连环凶案’最新的受害者。喏,死者家属都已经认尸了。” “能认得出来么?听说那头面和皮肤都被河里的沙石给冲刮得血肉模糊呢。” “人家亲生的儿子闭着眼都得认得到吧!” “天可怜见!哎,那杀人的简直丧心病狂,一杀杀好几个,还都是得了功名的……” “嘘!可别说了,凶手也许就在这附近盯着呢,你不怕死呀!” “嘿嘿,我又没那个能力读书考科举,要死也轮不到我……” 差役找来两副担架,将两具尸体转移过去,然后抬走了。那一步一颠间,其中一具的左手滑垂了下来,露出了被河泥沾污成灰黄的袍袖,那料子和底色似是跟记忆中的很是相像。 卢玖儿心跳得飞快。 她视线循着差役一个个寻去,最终见着了跟在担架后的卫大海,正低着头缓步挪移着沉重的脚步在走。 她向前追了两步,待得看清卫大海看似蹒跚伤悲之余,并无再多的特殊情绪外露后,她冷静了下来。 “姑娘?” “阿森,咱们回吧。” 卫宅遭遇此一变故,全家上下笼罩在惨白的哀痛中。夏天气温偏高,又逢雨季湿气重,尸首腐烂变化极快,衙门见仵作再也检查不出新的线索,便通知家属自行领回安葬。 卫家跟前些天来闹的举子家属不太一样,许是过于悲痛,只顾着伤心哭喊,顺顺当当便将尸体接走了,当天便买了棺木挑了风水地择了吉时下葬。 没想到的是,卫家老爷在丧葬完成的翊日,便带了一家大小到官衙前静坐,衙差驱赶了数次都不肯离去。一时间惹得众人言论纷纷,争相前去探看。 县尉一直留意外头的情况,眼见着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他烦躁地让人将他们“请”进官衙里面来。 衙差出去片刻,以孤单只影地奔了回来。 “人呢?”县尉瞪圆了眼睛。 “他们不肯进来,就在外头地上坐着。” 县尉一脚踢向那人臀部,恼道:“这点小事都干不好,要你们何用!” 衙差甚觉得无辜。“他们是死者家属,又没犯啥恶事,态度也很和善,咱们总不能乱来动粗呀。” “怎么不能!他们堵塞交通要道,影响群众民生,还不能以扰乱治安罪将人拘起来?” 衙差很是无奈,嘴里嘟哝道:“那还不是因为破不了案子……” “你说什么?!”县尉耳尖,习惯性就要吼,但吼完后不免一阵气虚。 也罢,他拉下自己的脸面,亲自去劝试试。 甫一出到门外,周边的眼光便齐刷刷地戳了过来。县尉也是见得多大场面的人物,先嗯哼一声,严肃审视的目光缓缓地环扫一周,发现聚集在这里的除了表情八卦的闲汉舌妇外,居然还有身着儒衫的书生学子,更有好几个熟面孔的受害者家属。 他心里暗暗道句不好,不动声色柔和了脸上的表情,趋步下了台阶走到卫大海的面前。 “卫家老爷,”他凑到跟前,道,“你看,这日头太猛,一家子老的少的在这里,晒久了容易中暑生病。来来,我带你们到里面歇歇,有什么事情坐下来慢慢说。” 卫大海摇摇头,叹道:“我们并没什么事情要告官,官府这么多案子要破,你们每日里忙死累活的,我们是都理解的,就不耽搁大人和差爷们的时间了。” 没……没事情?那……那他们坐在这里耗着玩儿吗? 还有还有,说理解他们忙死累活破案子一一这是在嘲讽呢,确是在嘲讽吧,肯定是嘲讽哈? 县尉直了直腰,按捺住情绪,温声地换了个提议:“那既是没事,那就早点家去吧。在这里阻碍街道影响民生总是不好。” 卫大海还是摇摇头,叹道:“大人,杀害小儿的凶手还在逍遥法外,只要他一天未落网,我们就每天都过不安稳。迟些日子或许还有李家、黄家的读书郎遇害,再过把月,怕是连我们这些老儿幼童的性命都不放过。与其日日担心受怕,倒不如待在官衙门前,感觉还算安稳些。” 开玩笑!他还指着让么儿娶个官家儿媳妇进门,生个白白胖胖的大孙子,等到将来科举考中当了官儿,他们一家人就迁到那满街贵人高官的京城去!这凶徒一日不除,他那小儿子就得躲躲藏藏不敢回家,这日子还怎么过! 人群里头的书生学子和死者家属闻得此言,顿时感同身受心生悲凉。如今太平盛世,怎地还有如此残忍放肆地连环杀人的凶徒,然而官府却一直查无结果。 “举子枉死,家属有苦难诉!官府已是查案无能,难道还不让我们表达冤屈和忿懑之情吗?” 人群中有人发出悲愤之言,随即一名儒衫院生步出,撩起下摆坐在了卫家人旁边,以行动表示支持之余,亦是在控诉对官差的不满。 “你、你!”县尉用手指着他一时间气得说不出话来。 这书呆傻子瞎讲什么大白话!难道是他们不想破案么,问题是查不出个所以然呀!他自己也一肚子憋屈无处可诉呢! 卫大海和书生的一翻话触动了不少人,陆陆续续有受害者家属、学院书生和一些街坊邻里加入了静坐的行列。没多时,坐下的人竟占有数十人之多! “你、你们……” 县尉见势不对,决定还是赶紧回到衙里去。这等大事,他官小言微,脸面撑不住啊!还是请示大人定夺吧。 第73章 九 挽救脸面的县尉大人(上) “大人……大人!外面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更有些坐下不走了,您快想想办法呀!” 身着威严官服的中年男人钟允道捧着一卷话本子,像赶苍蝇般随意挥了挥手。 “不走就别理了,让他们折腾去吧。” 静坐?这么炎热的天气,这么多的人,能静坐多久呢。等到头晕目眩体力不支时,他们自然而然就会离去了。何必动手动脚去驱赶,搞不好弄伤了一两个,还落下个不慈不仁不爱民的坏名声。 他就这样当个中庸的地方父母官,虽说官位不大不小,但他也不偏左不偏右去抱大腿,就想轻轻松松无甚压力地混资历过日子罢了。 “百姓们又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你们要冷静些、淡定些、包容些。懂不?”钟允道语重深长地教育道,“好了,都散了吧,该忙啥就忙啥去。”别老待在这儿转圈转个不停,都打扰到他的阅读情绪呢。 见上司如是说,下属们还能如何,他们当然是没甚意见了。 虽然还没到饭点,‘快活栈’到店的客人不多,但后厨房的灶台都热得雾气腾腾。里里外外的众人都是忙得团团转,连招呼人客的小二都抽调了部分人手,到后面来帮忙洗瓜切菜打打下手。 卢玖儿着了一身俐落窄身的裙装,头发全部挽起扎成飞仙髻,亲自站在一旁过问提点。 第76章 “虽然未入三伏,但暑热湿重。大伙们在日头下晒着坐了许久,那冬瓜茯苓汤最是祛湿消暑解烦渴了。现在还有些时辰,灶头也足够,就让汤再熬久一点, “是!九姑娘!” “外带的食盒数量够不?”听说静坐的人数有所增加,还是准备多一些好。 “库存的全取出来用了,该是够的。若是不够,可以跑多一趟,这里离得近,没几步路呢。”卢淼回禀道。 “好。”卢玖儿见到厨娘在倒入食材做炖菜,提醒道,“现下天热也汗多,做菜时味道可加重些,用饭的人也好补充些盐份。红肉要炖得烂些,这样老人小孩吃了也容易消化。” “是!九姑娘!” 眼见着日近中天,装盛好的饭菜和汤水都已经放上了货车。卢玖儿和云霓走在前头,卢森、卢淼和几个小二拉着货车跟在后面,一直送到官衙门前的人群外围才停下。 “大家让一让,请让一让!” 在众人好奇又八卦的围观下,小二们将货车上的食盒一摞摞卸下来。卢玖儿亲自拎起一盒,送到卫大海面前。 “卫叔,玖儿送饭菜来了。” “好、好。”侄女是个乖巧心善的。卫大海连声谢过。 卢森和云霓也将其它食盒分发给静坐的人群,引得除卫家以外的人一阵惊讶错愕和不敢置信。 “我……我也有?”白鹿书院的儒生学子,平日里诗词歌赋八股皆可挥笔写就,此刻却禁不住口吃,脸色因不好意思而涨得通红。 卢玖儿站直了身子,望向静坐在地的众人,宛如一株纯洁的百合在挺然绽放。 “各位之所以聚集于此,定不仅仅为求一已之私,而是希望世间沉冤者得以昭雪,杀人者终能严惩,令家属亲友睡能安寝,莘莘学子科考安心。这样城内才能风清气正,民生太平。因此,快活栈愿施微薄之力,以表示对静坐乡亲们的小小心意,还望各位莫要嫌弃推拒。” “姑娘说得好极!” “令世间沉冤者得以昭雪,令杀人者终能严惩!” “还我风清气正!民生太平!” 静坐的人们一阵打鸡血的兴奋,接过饭菜狠狠地吃上它两口,以示愤慨。 而周边围观的人们面面相觑。 什么?静坐的还人管饭?!那他们干嘛要站着!这热闹站着也是看,坐着也是看,当然是坐下来更舒服一些,还能蹭饭呢!这饭菜还是快活栈的,那里的份量都是超实在的,口味还极好,重点是免、费、的! 当下,几乎留着凑热闹的都往边上挤挤,一个屁股就坐到地上去,涎着脸求着要份饭吃。有脸皮更厚的,悄悄让小娃子回家里去报信,婆娘午饭肯定已经在做了,收拾好差不多就赶紧带着两个娃儿过来坐会儿,晚饭几口人能省不少银子呢。 “快活栈的口味真不错,以后都上那儿吃。” “这位就是东家九姑娘吧?仁善!大义啊!” “是哪,人美心善,多好的人儿!” 卢玖儿见食盒派发得差不多了,便留下卢淼和小二在此善后,她们主仆三人先打道回宅了。 云霓悄悄地靠近主子,疑惑道:“姑娘,不是常言道白发人送黑发人乃是人间最悲之痛吗?怎么刚才我看那卫家老爷,虽是眼圈黑沉了些,但是精神还是很好,喝汤啧啧有声,吃饭也挺有胃口的。”那饭量足足是她的两倍呢。 “……”卢玖儿面不改色,权当作没有听见。心里暗忖道,有些事情,即使看穿也不能说穿呢。 此刻,衙里头却是愁云满布。 差役颤巍巍地扶门进来,对着县尉道:“头儿,外面静坐的人又翻了两倍……” “啥!?”县尉感觉头都要大了,“都晌午了,都不回家找吃要喝的吗?”这伙人是神仙吗! “他们还有人管饭。”差役回道。那饭菜香味都被风儿吹到门口来,勾得他们口水横流,很想翘班去下个馆子唉。 县尉不禁苦笑不已。 这静个坐都能管饭,下午怕是来的人更多了,负面影响就更大了。这县官大人任期一满,便拍拍屁股换地方威风去了,可他却要在这里蹲上一辈子的呀,家人根底全在这儿呢。 踱来走去,左思右想,他决定不能让脸面再这样一掉再掉下去,得挽回一些民望才行。心思一定,县尉敛了心神,仰首阔步抬脚便往大人的办公处请示去了。 未几,他一脸满意地出来,挥手喊道:“来人,全体集合!” 等得衙差们都在他面前站定,一脸困惑地齐齐盯着他看时,他清了清喉咙,道:“关于举子连环被杀一案,虽至今未破,但兄弟们切勿心灰。既然线索不来就我们,那我们就去寻找线索。” 有不怕打的问道:“怎么找?”线索哦,不是野菜哟!长啥样,在哪里,跟啥有关联,两眼一抹黑,咋找?! 屁话!他不知道这无疑是大海里捞根小银针吗?但是这形式主义很重要的呀,这事情一旦做了,即使查不出什么来,但百姓们都知道他有在用心查案哪! 县尉横了他一眼。“逐家逐户去查,多看、多问、多转转你们的猪脑子!”语毕,他一脚踹到那人大腿上。“走吧!现在赶紧去!你们全部都跟上!” 第74章 十 挽救脸面的县尉大人(下) 官差衙役突如其来的查家搜宅,对老实巴交过生活的寻常百姓而言,并没什么太大影响,只是觉得麻烦和惊疑之余,还有那么丁点儿的安全感冒了出来。 这样才对嘛,死了这么多人,是该大肆搜查一翻了。不然不理不睬的,任由穷凶极恶的歹徒逍遥下去,谁知道下一个遭殃的会是谁家。 但那些心怀鬼胎的,就如坐针毡,死死窥探着官差的动静,以随时作出应对变通。 卫子谦和卿墨虽是行得正立得直,但现下属“已故”人员,青天白日不易浮头露面。即使扮了乔装,也就只卿墨能外出办事,卫子谦这“首要目标”还是得留在屋内,避免被人认出节外生枝。 正所谓,大隐隐于市。他们暂寄置身的,是深巷里的一处民宅,过起了关门闭户的日子。 门板吱呀一声打开,有个高挑女子跨脚而入。 她身穿青衣绿裙,头发简单地束了用布包起,浓眉大眼高鼻,肩宽腰细臀紧,乍眼望去英气逼人。就是……走动起来,那举手投足间甚觉粗鲁,与乡野村妇相较有过之而无不及。 坐在院子里闲纳凉的老头子停了扇风的动作,视线缓缓从女子身上挪开,隐忍着不要表露出嫌弃的神情。 这副女子打扮,他不管看多少遍,都只觉得相当辣眼睛…… 英气的女子坐到老头前面的椅子上,她想了想,再次出手,却是伸入衣裳内,先左后右地将两只白白胖胖、松松软软的大馒头取出来。 她自然地将左手的馒头送入嘴内,右手向前送递给老头子。 “给你!” 日已西斜,正好吃个下午茶。 乔装成老头子的卫子谦像是见鬼般躲了开去,生无可恋地掩脸道:“无须客气,还请自便!” 卿墨挑了挑眉头,也不理会他,迳自左右开弓送入口中咬嚼,不多时便已全部解决入腹。 第77章 哼,书呆子见识少。 以往执行任务时,若是遇到险境,为了生存下去,蛇虫鼠蚁都照吃不误!这可是馒头呢,味道好多了。 卫子谦问他道:“今天有什么收获吗?” “有一个既好且坏的消息。”卿墨正了正神色,“官府派人到各处家宅搜查盘问,说要是抓捕连环杀人的凶徒。” “换言之,他们很可能会查到那间花想容布庄里。” 一间小小布庄,里面却藏了几十号人,若是被发现了,他们会如何解释?不,他们不可能傻等着被发现。 卫子谦脑袋转了起来。 卿墨提醒他,道:“也会查到这里来。”所以才说是既好且坏的消息。 “官差才多少人,要逐家逐户查问,速度只慢不快。”何况他也不怕。谁规定一定得接受盘查的,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吗? 卫子谦眼睛亮光一闪,“要不,咱们去加把火吧。” 卿墨一愣。“怎么加?” “去告密状,说那凶徒就是那家布庄的人。” “为什么?”卿墨摸不着头脑。那帮人在暗地里讨生活的,都鬼精着呢。密状告了又能怎样,官差前脚才进门,人早就在后墙翻爬走掉了。 卫子谦用手顺着粘在下巴处的假灰须,哼哼一笑,问道:“若你是他们,据点被官家突击搜查过,第一时间会采取什么行动?” “暴露了,赶紧撤!”卿墨下意识的回答脱口而出。 “那这撤点,除了人手,还可能有什么?”卫子谦循循善诱。 “金银珠宝?”跑路换地方是需要经费的。 “还有呢?” “……”卿墨若有所思,“你是说——” “账册,又或者是一些记录。”卫子谦很是期待。不能丢、不能烧,只能带着搬走的物品,会有多少呢? “可是,并不能肯定有这些东西存在。”卿墨认为他过于乐观,“又或者他们胆大包天,觉得灯下黑反而更安全,压根儿就没想迁移呢?” 卫子谦伸出食指摇了摇,口中啧啧有声。“他们不敢。这件事情若是告密一次解决不了,那就多告几次好了。”不信他们不怕。 “若就是雷打不动呢?”卿墨硬是唱着反调。 卫子谦笑笑。“那咱们也没吃亏呀。”还能扰乱对方视线,到底还是赚了的。 卿墨眉毛一挑。是呵。 “这是要当一回劫贼吗?” “劫呀!不劫白不劫。”若真有账册,可就是那位罔顾民生、违法敛财的证据了。 坐言起行,卿墨站起来便打算出门告密去。 “你等等!”卫子谦连忙喊住他。 “怎么?”卿墨望过去,见他无奈地用手指指他的胸前。 哦,对了,道具已经吃掉了。他转身调头步向厨房,片刻后,便又是一个身姿婀娜的粗鲁女子走了出来。 卫子谦有点苦恼。他从此之后都不想吃馒头了,怎么办好? 眼看着太阳就落山里了,县尉坐在巷口的台阶上抽着水烟。巷里头的官差三三两两陆续回来,都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收获。 一把烟丝抽完,人也差不多回齐了。他磕了磕烟灰,悠悠站起来。 “哎呀,大家不要心灰意冷,咱们吃官家的饭,为百姓干的活,凡事务必尽心尽力!你们都要相信八字真言: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咱们只要将搜查的网拉得紧密一点,不相信连皮毛都逮不着一根!对吧?那,现在也快到饭点了,就不要扰民了,先收队回去。明天一早上衙后,咱们再出来查案!” “头儿!”有官差迟疑了下,但还是忍不住说道:“之前死的那几个举子,好像……好像都是夜里死的……” 县尉一愣。“然后呢?” “那我们白天查户口,凶手在外头,晚上我们收队了,他又出来杀人……那乍办?” 县尉一股无名邪火上了头,走过去一下烟杆就敲他肩头上,疼得那人泪花直冒。 乍办、乍办!他怎么知道乍办! “那这话意思是,你留下来查通宵?”他眼睛一瞪,扫视众人,“还有谁要自告奋勇留下来的!” 刚才挨打的衙差连忙求饶。“不、不、不!我也不是这个意思哈。” “那你是哪个意思!” 县尉忍不住再往他身上抽上两下。以为他这个头儿好当吗?又要查案破案扛压力,还要替兄弟着想怕累坏身子,结果这不长眼的小子还给他找问题、找问题、找问题!他真想抽晕他得了! 第75章 十一 风雨欲来的省府城(上) “头儿……”一声弱弱的喊声响起。 “怎么!你也想留下来?!”县尉扔过去一声吼。一个两个都不省心! “不是……”那个衙差拾起了刚才包着石子扔到脚边的纸条,展开了给县尉看,“这好像是……线索?”他有点不敢置信。 “作你春秋大梦!线索这么好找,还用得着放任那凶徒杀了好几个人吗?”县尉直接驳回去,一把抢了纸条低头来瞧。 字有点儿小。 县尉揉了揉眼睛,盯着看了半晌—— “……” 奶奶的,这线索还真找上门了?! 县尉想了想,将纸条叠方正了,放入袖子里头。“好了,都别废话了!先收队回衙!” 这天夜里特别躁热,热得让人头眼晕花,直想倒头就睡。花想容布庄后院里,除大厢房偶尔传出几声孟浪的寻欢笑语外,其它都是如平常一般安静。 那是一种,十分警惕的安静。 在外头深巷处、树干后、屋檐下分别藏了人,稀稀疏疏地围了花想容一圈。其它的兄弟情况如何不清楚,但树干后的那几个就非常苦恼。才蹲在那里几半刻钟,蚊子虫子便热情地贴了上来,叮得他们满头满手都是包,还不能一掌拍死,怕声响大了引起里头的人注意。 然而,他们白担心了。 花想容内早有人敲响了先生的房门。胡峥已听见那急促的敲门声,心知有异,连忙放了正在记录的手账,起身取了烛台便走到一旁的梯子处爬了上去。原来,他所处的是一处地室,刚好在睡床的正下方。待得跨步出去后,他将床板放正掩盖好,再铺上席被后,才将房门打了开来。 “先生!” “怎么了?” 来人凑到他耳边细禀。胡峥已听了心下一沉。 这事出突然,太过跷蹊!只是,现下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 “只留下在布庄柜台露过面的几人,其余全部走暗道撤走。” “是!”来人犹豫了下,“要……知会高爷吗?” 胡峥已挥挥手。“先将正事办好。” 那位爷玩得正开心,不碍事儿就行。 他回房关好门,再细细收拾好床铺,然后脱了外衣,躺卧了上去,只是豆丁眼了无睡意。今晚觉儿是铁定睡不好了,官差怎么会直奔店里来搜查,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 熬了一晚的突击行动无功而返,县尉气得牙痒痒,带着一帮怨鬼似的手下离开了。 花想容内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撤走的人员在危机解除后,便又通过暗道回来安歇。唯一深深受到刺激的是那高士绅,他刚好在兴致勃勃之时,被衙差破门而入,吓得全身软乏瘫坐不起。事后他找胡峥已吼闹发泄,这里先暂且按下不提。 第78章 在远处屋檐上安稳地坐看风云的两人见戏已散场,便拍拍身上的灰尘打道回府。 “这店铺不简单。”卿墨啧啧两声。那么多口人居然都藏得那么好,官差竟一点也没发现异常? 卫子谦睨他一眼,笑问:“看出门道来了?” 卿墨回他一记白眼。“这布庄明显内有乾坤,不是暗室,便是地道。” “又或许两兼有之。”卫子谦觉得这个可能性最大,“这两天得盯紧些这家店。”他们如此小心谨慎,或许不敢冒险,可能很快便想着换场子也不一定。 他们猜中了一半。的确有人想着换个场子住更安心些,本来夜里就想去找胡峥已闹的,被下面的人劝住了,整夜没睡好一大早便直冲冲奔去找那小八撇胡发脾气。 胡峥已眉眼不抬,任由高士绅漫骂砸摔,待得他累了不说了,便让人将他送回房间去。 搬走?说着容易,他也确是有多准备两个可转移的地方。只是一天想不明白官差来搜的原因,无论搬到哪里,都有可能会继续暴露。 要么,撤出省府城? 他脑内闪过这一想法,随即自嘲地摇摇头。若是空着手回去,怕是未见王爷身先死了。 但如若不是空手呢…… 胡峥已认真地思考着这灵光闪过的点,慢慢地有一个计划在脑内浮现成型。 官衙外的静坐进行到第三日,参与的人员有增无减。但官府的态度仍然是不温不火,似有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意思。有书生学子发起倡议,带头写下“万言请愿书”,让百姓在请愿书后签字印指纹,说是城里解决不了的案件,就往上反映一直到有人能管为止。 县官大人一听,开始坐不住了。这不是胡闹嘛!他虽然不求高升上进,但也希望能平稳到致仕的。这班刁民可别搞到他连官帽都戴不了。 迅速琢磨了下,他觉得县尉的那一招还算可行。先形式上堵住幽幽众口,拖延了时间后再徐徐图之。 于是,县官正了正官服,吩咐左右道:“你们去请几个百姓代表进来,本官要与他们好好说道说道。” 今日静坐百姓的供餐照旧按时间送去,但卢玖儿没有随行,而是留在了“快活栈”里。她对面坐着两位同行,是“醉香楼”的岳山海和“天香小栈”的钱肖肖。 他们两家店刚好与那新开的食肆邻近,一发现对方有异常情况,便马上过来交流对策了。 其实自从上次“尝鲜宴”后,各行各业开始推行“会员制”,效果极为成功。此后那食肆开业后,所提供的价格尚算是合理的,并没出现什么妖蛾子。 但他们今早上发现,对方也在推“会员制”和“预付款”,而且是以极低的优惠来吸引顾客加入。那号称“交半年费用管一年饭钱”、“一人预付三人同行”等等条款,他们算了一笔账,若对方真这样执行的话,就等于除去头几个月,后面绝对是亏损经营的。而别的店铺即使有累积一定的会员顾客,时间一长,肯定也会被争抢了去。 这完全是损人不利已的策略,破坏整个行业的良好和谐经营! 卢玖儿细细倾听后,让他们先行回去,然后让卢森去找大北一趟。到了下午时分,她要的资料终于送到了桌案上。 她将纸张都摊开,疑惑地发现一个情况: 不只是食肆,而是“吴姓一系”的所有店铺都在推行“预付款”优惠。就连已经形成垄断的首饰铺和成衣布庄也不例外。 她抬头看向窗外,正是鸟语花香的夏日时分,离立秋的收割季节还远着呢。 难道…… 心里头浮现出一个可能性,她蹙紧了秀眉,久久没有松开。 第76章 十二 风雨欲来的省府城(下) 继上次“尝鲜宴”还未满一个季度,“快活栈”又再广发邀请函,将四大楼七小栈的东家再次齐聚一堂。这次非常规聚谈的邀约,定的时间又如此急赶,令赴约参加者均心生莫名的忐忑之感。 待得众人到齐,各自落座,小二也奉完茶后,“醉香楼”岳山海先发声道: “九姑娘,既然人齐,我们就开始吧。” 他很想知道,昨天他们提及的事情,快活栈是否能继续有巧思妙计,提出对应的解决方案。 卢玖儿颔首,望向在座众人,沉声道:“上次与各位小聚时,提出以‘会员制’来防御不良商家的低价抢客,现在回顾之,可说是达到如期的效果。” 东家纷纷应和称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他们除了保有一批忠诚客户外,还因预付的缘故多了一笔流动资金改善经营。所以这一点,他们都相当认可快活栈,更加敬重九姑娘。 卢玖儿话锋一转,语气沉重道: “但是,时至今日,我们发现那些不良商户也在施行‘会员制’,而且是用损根毁本的方式在滥推,如此一来,等到对方卷款而逃东窗事发之际,受害的百姓们就会变成惊弓之鸟、谈虎色变,省府城各行各业的经营氛围终将受挫,萎靡不振。” 听到此处,有些人已是明白大半,露出恍然而忧心忡忡的神色。而有一些仍然如蒙在鼓,满脸迷惘。 “可否请九姑娘再细细道说?” 耳闻不若眼见。卢玖儿将整合的材料递给他们传阅。 “这些是昨天派人到各处异常店铺收集回来的‘入会预付’条款信息,根据上面提供的收费标准和服务提供,基本可以判定如此经营只有入不敷出的结果,不会有第二种可能。” 这可跟之前的低价促销不一样。以前他们是先用低格拖垮竞争对手,一举吞掉整个市场份额后,再将价格向高处调整。这是先亏后赚,而且亏的时间短,却是长长久久地赚。 “既然,是有如此清晰的后果摆在眼前,可那些不良商家依然陆续强推亏损的政策,那就只有一个推想——” 卢玖儿脸色是众人前所未见的冷凝。茶室宽敞,虽只坐着十多人,四周又通风开阳,但不知为何,却感觉到空气是如此地沉闷难耐。 “他们是要尽最大程度吸纳资金,然后改头换面卷款出逃!” 吴姓一系的店铺,在“会员制”的推出上已失先机,现在硬要用低价吸纳顾客和资金,而且还许诺了未来一定期限的“超额”服务,就等于是在滚雪球。前期还能用拆东墙补西墙的方式掩饰,等到雪球越滚越大,黑洞再也遮盖不住时,别说那不良店铺会倒闭关张,客户甚至会对整个经营模式都会信任崩塌,难再修复。 众人面面相觑,哑言失声。 岳山海是个血气方刚的汉子,恼怒得涨红了一张脸,站起来振臂道:“他们得钱后跑了,损失的是百姓的钱财,也会影响我们店铺的经营。还请各位集思广益,共同商讨出有效的对策才是!” “悦来栈”秦怀锋迟疑了下,开声道:“这……现下都只是推测,未必一定会成为事实。”也不知道何时才会事发呀。 “素香楼”唐益民点点头,附和道:“何况生意向来没有绝对的对等,都是风险和收益并存,只有眼光好坏、你情我愿。若是顾客就是冲着他们价低而消费,别人硬拦也拦不着;那若终有刚才所说的最坏情况,也是顾客必须承担的后果……” 第79章 他们是生意人,不是救世主,哪里管得着别人呢。商家和顾客,就相当于赌场的庄闲,赌输赌赢,各安天命,与人无尤。 “你们……”岳山海没想到,这几位也算是小有名气之人,居然这般自私自利小肚鸡肠!他一时气结,想不出话来反驳,于是转头看向其它人。“你们呢?难道……大家都如他俩这般想法?!” 这近乎批判的质问,让整个场面颇为尴尬。 “天香小栈”的钱肖肖眼见他情绪有点不对,轻轻咳嗽一声,对卢玖儿道:“九姑娘,不知道此事你如何看待?” 方才他们如此说法,她瞥了眼上座的少女,依然是面不改容的淡定。她想,该是已有对策的。 卢玖儿见众人热切地将目光聚焦到她身上来,她微微弯唇一笑。 “我觉得,”她的眼眸转向秦怀锋和唐益民,“秦老板和唐老板说的对,都只是推测未成事实,也确是没法阻拦顾客到他店消费。” 岳山海闻言怔愣,秦唐两人则点头含笑。然后,她继续道:“那我们就都放宽心,聊聊若是这省府城的生意做不下去后,会有什么后续计划呢?秦老板,你是打算回去经营农庄吗?” 秦怀锋:“……”什么意思? “唐老板?也是办农庄,还是到别县亲戚那里去投奔?” 唐益民:“……”有种想打人的感觉是肿么回事? 卢玖儿见他俩板了面孔,她也收了笑容,淡淡道:“同处一方城县,商户和百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们有否想过,若是在别家办会员卡时亏了钱,百姓生了焦虑之心,便会纷纷到处要求退款。这时候,各位是不退,还是退? “若是不退,百姓更加不信任,商誉和经营受损,能支持多久因人而异。若是退款,各位一时之间是否能拿出已投入周转的那笔资金?若是拿得出,那还好些;若是拿不出来,这店恐怕就得关张了吧。” 唐益民老脸有点儿烧,驳斥道:“九姑娘未免危言耸听了!” “是否危言耸听,在座东家都是商场经验老道之人,只要细心琢磨一下,便都能通透了。”至于那些只想着顾脸面和谋私利之人,卢玖儿也省得浪费唇舌与之一般见识。 “也之所以,我在此倡议成立‘省府商会’,请求城内各行各业的仁义商家联合起来,抵制和谴责不良经营行为,共同维护省府良好行商环境。” 她的提议像扔下了一串鞭炮,炸得众人晕乎茫然,不知东南西北。 省府商会?! 众人怔愣讶然过后,当下与左座的左右交头接耳,互换意见起来。 第77章 十三 伤重昏迷的卫子谦(上) 卢玖儿并不认为自己能金口玉言,说出的话语大家会赞同附和,她只是希望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一点心力而已。 “各位可以先行商讨研究,再三考虑。我们定两日为期,两日后同一时间在此茶厅再聚。若是有意向参与成立商会的,东家们可以直接到此,我们将进一步研讨商会章程纲领及筹划安排等细节……” 岳山海倏地站起来,向卢玖儿一礼,大声道:“九姑娘,我认为不必再等两日。我们今日便将此商定下来吧!” 卢玖儿闻言笑了。岳老板真是个快言快语的直爽人。 她温声道:“可是商会总得要三家以上,才方便沟通定案呢。” 钱肖肖也站起来,娇声道:“‘天香小栈’同意成立商会!” 明明阁左礼衡站起来行礼:“‘明月阁’同意成立商会!” 这样一来,后面又陆续起来了几个明确表态。 卢玖儿心下欣慰,对大家道:“那为不影响各位的宝贵时间,同意成立商会的东家们请留步继续商讨,其余的都先行回去考虑吧。商会成立后,会向志同道合之商户敞开大门,只需符合条件要求,届时再申请加入也不是问题。” 换言之,现在创始阶段入伙是最好的,等到商会成立后再想掺一脚,不好意思,到时候门槛就会提高了—— 各自好好想想罢。 茶室的商议一直进行到傍晚,卢玖儿做东邀请了留下的东家们一道用餐。各人在酒足饭饱后才陆续散去。 她也不急着回,就在茶室里再审阅修订了方才合议制定的内容,直到云霓再三催促,才整理收拾好出门打道回宅。 卢玖儿洗完鲜花泡浴,站在窗前接受轻风拂身,顿觉沁凉怡人,浑身舒爽。 本来睡前不好吃宵夜的,但是许是思虑过甚,晚上睡眠质量不是怎么好,云霓便自告奋勇要到小厨房炖一盅莲子百合雪耳粥。 云霓的厨艺……向来不怎么样,又或者说,还有点儿可怕。 但是,见到小婢女兴致勃勃的模样,她也不忍心打消积极性,只好自我牺牲可怜的味蕾,随她意愿自由发挥去罢。 忽然庭院里传来奇怪的声响,然后有一样物事被扔到她的窗前。卢玖儿心下诧异,步出了厢房寻过去,却只见到一块断碎的屋檐碎瓦。她心生疑惑,下意识向四周围墙环顾过去,骇然地发现东侧墙根边上阴影处,隐隐约约坐着一个人。 卢玖儿吓得连退了几步,张了张口想大声呼喊,却疑窦暗生,硬生生地将怯怕压了下去。 那个人影,一动不动。就那么靠着墙边,垂头瘫坐在地。 昏过去?还是死了的? 她不敢掉以轻心轻易靠近。想了想,她抿紧了唇,回到厢房门前拉了拉游廊垂下的麻绳。 这绳的另一头,就连结着小厨房和陪厢房,方便呼唤院中的下人过来的。 姑娘这是在催吃的? 云霓瞄了瞄火候,可还得再炖上小一会儿才行,时间不够,那莲子软不下来。 小厨房内挂着的铃儿又叮铃响起。云霓不敢再耽搁,起身快步走去。 “来了、来了!姑娘别急!” 她不急?她肯定急! 卢玖儿见云霓风风火火赶来,连忙将手指放到唇边作了噤声的手势。云霓立即放轻了手脚,奇怪地走到姑娘跟前,见她手指移开指向了院内的某个角落,她视线顺着看去,随即战斗力激发,撸起袖子就要过去。 卢玖儿赶紧拉住她,打了手势让她出去唤卢森过来。云霓不肯,怕留姑娘一个在这里不安全,何况那家伙还瘫着呢,她也是跟石头哥练过的,可别小瞧她! 云霓一手取了烛台,一手抓了扫帚慢慢地往墙角移过去。可是越是走近,她就越是觉得奇怪。这人的轮廓……恁是觉得眼熟。 等到烛光能映照出大概的时候,她过于惊讶,手里一松扫帚便落了地。云霓转头望向姑娘,讷讷道:“是……是那个……” 是那个要误人子弟的书呆子! 可是……浑身是血…… 卢玖儿这下也看清了,赶忙提起裙摆三两步跑了上去,按捺着惊悸的心跳,简单地就着昏黄光线细细瞧去,除手臂、胸、腰各有几处皮翻肉裂的伤口,最严重的就是那背部上插着的一把匕首。 她沉声低道:“快搭把手,将他扶进房里去。” 云霓惊讶地问:“哪间房?” “我厢房!”卢玖儿眼眸厉色翻涌,视线横扫过去,“快!” 第80章 云霓哪里曾见过姑娘声色俱厉的样子,心神一凛,连忙将烛火地上一搁,上前一手将他手臂搭到自己肩上,一手扶着那腰便站了起来。卢玖儿力气小,在另一边帮扶着走。 待得将人安置在床上侧身躺着,卢玖儿吩咐云霓莫要声张,只安静地将卢森唤过来。云霓领命而去。 卢玖儿挥笔疾书写了封简函,搁在茶几上,遂后将柜子抽屉打开,翻出了几个瓶瓶罐罐,然后拿到了床头柜上摆着。 卫子谦身上的伤口很新鲜,但好在没有大量流血的情况。卢玖儿先拿剪刀将伤口附近的黑布衫剪开,打了盆清水,用干净的棉布先将狰狞外翻的血口子先清理一遍。 期间云霓带着卢森来了,卢玖儿将简函给了他,让他立即亲自出门一趟,借助蔡志北的人脉,找个能保守秘密的大夫医师悄悄过来。然后便与云霓一道,继续处理伤口和上药。 卫子谦脸色嘴唇皆显苍白,眉头紧皱难舒,额上颈周布有薄汗,仍然处于昏迷不醒的状态。 卢玖儿轻轻抚开了他的唇,用小茶杯缓缓地喂了一点水。他无意识地吞咽了几下。 “姑娘,背上的那把匕首不先拔出来处理伤口吗?”云霓问道。其余伤处都七七八八了,就只剩下那里了。 “不能拔。”卢玖儿摇头,“等大夫来处理。” 现在看这样子,卫子谦即使再伤重,暂时应该还是没大问题的。但若是轻易拔刀,一旦引发大出血,他可就真要死在她俩手上了。 正轻声说着话,紧闭的房门传过来两声敲门声。 “姑娘,我是阿森。” 第78章 十四 伤重昏迷的卫子谦(下) 卢玖儿连忙站起,朝云霓点头示意,她走过去将门打开,将人请了进来。 卢森带了一名精瘦矮小的白须老头匆匆而入,向卢玖儿躬身行礼。 “大夫劳烦您了,还请快来看看!”她引着白须老头到床前。 许大夫先让卢森先将背上的医箱放下,然后细细检查了伤者周身的伤势。 “大夫,他情况如何?”卢玖儿见他的神色越来越凝重,交握的双手不免用力紧了紧。 “其它伤口处理得很好,问题不大,但这处匕首有些麻烦。”许大夫示意他们看过去,“匕首扎得深,所扎位置离心肺很近。即使有幸未伤及脏器,拔刀时亦容易引发大出血……”说到这里,他转眼望向三人,最后将目光停留在脸色刷白的卢玖儿处,“小老儿会尽力而为,但九姑娘,也要做好心理准备。” 他的意思是……就算有大夫在,阿谦也可能会…… 卢玖儿闻言有点恍惚,用力咬了下唇。 “九姑娘,那事不宜迟,小老儿这便着手拔刀了。”许大夫道。 卢玖儿下意识地点头,然后缓缓挪步到一旁椅子上坐下,睁大双眼瞅着前方。云霓一盆又一盆地来往更换清水和棉布,卢森上了床跪坐着用手脚将卫子谦的四肢和身体固定好,许大夫的手开始扶到了匕首的把手上…… 卢玖儿感受到一阵莫名的心悸,呼吸忽尔间似要停止,胸口沉闷得喘不过气来。她不敢看了,倏地站起身,急急走到庭院外。 这种是怯怕么? 她轻轻抚着心口。 即使是上次被凶徒追杀,也未曾生起这种陌生的不安…… 是因为,那时候有阿谦在么? 卢玖儿定了定心神。 是了,这个人是卫子谦,不是一般的书呆子。他既然敢藏着那么多的秘密,去淌那么浊的浑水,那么他就不会轻易受死。她相信他定能撑得过去的! 许大夫将也血止住并包扎好伤口时,天色已接近四更天了。虽说伤口已经处理,但是接下来这两三天却是最关键的时候。卢玖儿听完许大夫的医嘱后,情真意切地恳请他先留下来住,直到伤患渡过危险期再走。 许大夫往日曾受蔡志北关照,昨晚受他亲自请托,见卢玖儿如此重视,哪里有不应允的,便由卢森带路到客厢里先作休歇。 卢玖儿让两个亲近的下人都不要声张,对外只宣称她病倒了,这段时间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对外亦要闭门谢客。期间商会的筹备组人员来找过,卢玖儿让人传了话,让岳山海暂代开展主持工作,可别因为她一个人而耽误了商会的办事进度。 到了晌午时分,卫子谦果然发起烧来了。刚开始还只是低烧,后面的体表温度越来越烫,卢森拿湿毛巾凉敷都来不及,这条才刚放上他额头上几个呼吸,马上便给烫暖了得换上另一条。 许大夫对此有预见性,早早便写了退热方子,让云霓先在小厨房里熬煮着,当高烧不下时便取吹凉了来灌喂进去。云霓将汤药端来了搁下,便复又回去灶上看火了。还得再熬些细绵的粥水,然后给姑娘也炖盅安神补气的甜汤才行。一想到姑娘昨晚几乎没入睡,白天又没去补眠,一直在厢房里守着那个书呆子,云霓就气恼。若真是将姑娘给累病了,即使他伤好了她也要给他小鞋穿! 卢森本就是个大大咧咧的粗汉子,这照顾伤患换衣、换药、擦身、敷巾都不是问题,可是到了喂药这一步,他已经小心翼翼地尝试了好几匙,却还是唇边倒进嘴角流出来。如此反覆汤药都要浪费掉小半碗了,他顿时有点儿发愁。 卢玖儿将药碗接过,轻声道:“我来吧。” 卢森闻言,连忙将位置让开给姑娘。卢玖儿在床边沿坐下,让卢森找枕头将卫子谦的头颈先垫高,用干净棉巾在他下巴和颈处围起来,免得等会儿汤药流出弄脏了身体和床铺,然后换了支细长的小匙,轻轻地打开他的唇齿,再将汤药一点点地送进了嘴里。 汤药每两个时辰灌一次,刚开始有点效果,皮肤的热度很明显被药力压了下去。可是到了半夜,卫子谦的高烧又再起来了,卢玖儿咬牙切齿地附在他耳边道: “阿谦你要争气,若就这么烧死了,那才是最冤的。” 要死,也得将那害人的一起拉到地狱里去! 她猜那天夜里就是卿墨将他送来的,否则,不会有那一记弹门的碎瓦片。但是那夜卿墨走得仓促,至今也未曾露面,情况恐怕不会太妙。他们两人这次突然回到省府城,绝对是带着目的来的,而且还是不可告人的秘密。 小厨房里的药煲内的渣子倒了好几趟,厢房床上的薄被和垫子都打湿又更换了好几次,在许大夫的倾力医治和卢玖儿等人细心照料下,卫子谦的高温终于不再复起,只还低低地烧着。 傍晚的霞光映得半边天艳色醉人,微风轻拂,但吹不走夏阳留下的炎热。卢森回去补眠了,待晚上再来轮值照顾。云霓在厨房里忙着,卢玖儿待在厢房里,坐在茶几旁的圆凳上捧著书卷看着。 卫子谦睁开闭得酸重朦胧的眼皮,映入眼帘内的,便是那素衣秀颜的少女。她背对着敞开的窗户而坐,那半天的霞色衬着那身影如明珠生晕,美玉莹光。 “阿玖……” 他口里发出嘶哑的低语,声带振动引发了不适,忍不住干嗽了起来。 卢玖儿听得动静,连忙起身靠了过来,手里端了茶杯,细细地给他喂蜜水,滋润着干渴难耐的喉咙。 第81章 卫子谦如久旱逢甘露般,近乎贪恋地接连饮干了几杯蜜水,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重新活了过来。 “我睡多久了?” “今儿第三天了。”卢玖儿放下杯子,顺手拧了毛巾替他擦嘴。 “……”卫子谦有点受宠若惊,瞠大了眼睛乖受着。 “……”卢玖儿忽然觉得脸上有点热,强忍着面无表情,将擦拭的动作完成后就别过脸去洗毛巾。 这几天,好像照顾习惯了…… 第七卷 满庭芳 第79章 一 纸鸢唤来的卿墨(上) 卢玖儿移步到走廊处,将柱上的唤玲绳拉响。未几,云霞端着一碗煮得绵烂的米粥进来,卢玖儿双手接过,吩咐她道: “卫少爷刚醒过来,你去请许大夫来瞧瞧吧。” 云霞领命而去。卢玖儿将米粥端到床边递给卫子谦。 “你昏睡太久了,现下只能将就用些流食,先垫垫胃吧。” 正所谓“饥闻麻粥香”,卫子谦闻到浓郁的米汤香味,肚肠空虚的感觉便明显起来,令他下意识便伸出手去接。可是他的手才刚抬起,伸出不到半臂距离,便牵动了背部的伤口,疼得他呲牙咧齿起来。 “嘶——” 卢玖儿正要递出的姿势僵住,神情闪过一抹疑惑。“抬手也很痛吗?” “不、不疼,”卫子谦苦笑着,摇头否认道,“这点小痛能忍着。来,粥给我吧。” 看他这样子,卢玖儿便没让他再动手,而是坐到床边的矮凳上,用汤匙将米粥勺了送到他唇边。 “张嘴。” 卫子谦见她喂得自然,也就毫不客气地将粥吃进嘴里去。 嗯,这粥果然香浓软糯,微甜回甘,能裹腹解饥之余,还如一股暖流温人心肺。 “阿玖,我怎么会在这里?”趁着喂食的空档,卫子谦见缝插针地问道。 “我也不清楚,那天夜里发现你的时候,已经是昏迷地倒在庭院内墙边了。”卢玖儿大约知道他的想法,主动地提及道,“这些天并没有卿墨的消息。” 卫子谦“嗯”了一声,表情上似乎并不怎么忧心。既然他有能力将自己送到这里,便更有办法一个人脱身逃离追杀。 一碗粥将饮尽时,许大夫来了,细细地给他把了脉,再拆开绷带检查伤处,换了新膏药重新敷上。 “伤口的趋势向好,膏药记得每天一换,在未愈合前先不要做些大动作。”他嘱咐完,再开了张药方,“今天起可以换这一剂药汤,五日后我再过来复诊。” “有劳许大夫了。”卢玖儿谢过,让云霞将人恭敬地送了出去。待得回头转身,却见卫子谦挣扎着要下床,她连忙上前拦住。 “大夫不是刚刚才说不要乱动,你这是在干什么?” 卫子谦捂着胸口想减轻疼痛感,却仍然坚持要下地。“我默记了些内容,要尽快书写出来才行。”强行记忆的时间很短,现在又已经过了三天,不宜再拖下去了。 卢玖儿见他态度如此,确是劝不了,便说道:“你别折腾了,我给你写。” “你来写?”卫子谦想了想利害关系,也就点头答应了,“那你将厢房门和窗户敞开,吩咐下人别靠近,再将纸笔拿过来这边写。” 越是秘密的内容,便越是要敞开门窗预防窃听。 卢玖儿现下早习惯了他的神神叨叨,依照所言一五一十做了,然后挪了张几案到床边,方便一边听他低声背诵,一边挥笔速记。半个时辰后,几案上便积累了几十页纸。 “到此便结束了。”卫子谦遗憾地背完最后一段。 当时的时间实在太有限,他权衡之下,选择了最厚一本账册,并从最新的记录开始倒背向前,最后只勉强记得五个月的流水账目。 卢玖儿是一心可以两用之人,在方才下笔的同时,也在留意书写的内容。她示意他看向一个日期,道:“阿谦你看,这账上每个月的十八日,都会有一笔大项扣减。” 卫子谦也留意到了,将几个月的十八日流水都抽了出来,并排摆开。“这扣减的数目每个月都不一样,但是,却都有一个共通点——” 卢玖儿望向他,轻道:“扣减的金额与上月的营收成正比。” 这就意味着…… “这一项是上交的供银!” “后天也要支出这笔钱!” 两人异口同声地说道,内容却是不太默契地非常不一致。于是,话落后,他们皆是怔愣了下。 “供银?”卢玖儿疑惑地重复道。供给谁? “后天?”卫子谦恍然,“后天就是十八号吗?” “对呀。”卢玖儿见他忽尔傻笑起来,不由得问道,“怎么了?” 卫子谦朝她弯唇一笑,轻道:“阿玖,咱们来玩放纸鸢吧!” “?”什么跟什么! 别说卢玖儿小时侯就不怎么爱玩小女生的游戏,现下长大了又有事业要忙活,就更加没时间和心思去玩耍了。所以,这纸鸢哪里是说拿,就能拿出来的。 于是,卢玖儿只能安排人跑去街上买一只纸鸢回来,还转述了阿谦的话语: 用料要轻、翅膀要大,才能飞得越高。而且,颜色还是要喜庆的大红色! 卢森按照要求几乎跑遍了东南西北四个集市,终于找到整只都是大红色的蝴蝶纸鸢。买到的时候可能表情没太控制住,表现出渴望被一下子满足的欣喜模样,搞到那店家用异常的眼光瞅着他,直至目送到街边转角处为止。 好了,纸鸢买回来了。结果,卫子谦因为受伤了不能动弹,所以也就不能亲自去放。卢玖儿也不愿意去放,她觉得来回奔跑蹦哒放纸鸢的人设一点都不适合她。 于是乎,重任便又自然而然地落到了卢森的大头上。他是感觉到自己头是真的大了。但是,谁让他是姑娘既死忠又憨厚的下人呢。他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反正,云霞和云霓早就躲得不见踪影了。 卫子谦靠着床边半坐起来,视野刚好看到窗外的庭院。卢森试了好几次放飞都失败了,后来只见当风过之时,他再次托高了纸鸢边拉线边向前奔跑,终于成功地让它乘风而起,飞上了天际。 随着纸鸢高度的拉升,线筒滚呀滚呀,滚到了尽头。窗户外能见到的一方天地,早就没了纸鸢的踪影,唯有步到庭院处向上张望,才能追寻到在白云间嬉戏的蝴蝶倩影。 “姑娘快看,已经飞起来了!”卢森的声音里有着满满的兴奋。 好不容易完成任务,总算能收工退场了吧? “阿森做得很好。”卢玖儿笑眯眯地表扬他,然后转头看向卫子谦。 “技术的确杠杠的。”卫子谦也是笑意吟吟,道,“再继续飞上一个时辰,就可以收回来了。” 一……一个时辰!? 让他在这里拉着线让纸鸢飞一个时辰,还不如将他扔到天上去飞一个时辰还要来得更刺激些! 卢森哭丧着脸。他开始有点了解云霓的心情了。 他决定从此刻起,也要开始讨厌这个折磨人的书呆子! 今天晚上更文 各位亲不好意思,今天的更文因故有所延后,预计晚上11点左右发布,请亲们谅解!(>﹏<) 第82章 第80章 二 纸鸢唤来的卿墨(下) “阿玖,你能再帮我一个忙吗?”卫子谦厚着脸皮请求道。 她能说不行吗? “你说吧。” 卢玖儿决定日后有机会要向他讨回个大人情。 卫子谦说了几个记忆中的店铺名字,卢玖儿一听,讶异地问道:“你要查‘吴系’的铺子?” “吴系铺子?” “嗯,这只是个统称。”卢玖儿简要地解释了下,然后从书架上抽出“天眼”的调查报告,递了给他。“据资料推测确定,这上面列出的店铺名单,都应是同出一系的。” 卫子谦看着手上的报告,顿觉喜上眉梢。“好阿玖,你可是我福星哪!” 正所谓,时来运到势转逆,得来全不费功夫。 “这些店铺怎么了吗?”难道吴系店铺除了行商恶劣,损人利已之外,还犯下了什么滔天罪行? 卫子谦摇头不答,只轻声道出要请求的事项。卢玖儿一听,不是什么困难事,就找人吩咐安排下去了。当天色完全黯下来后,卫子谦便获悉了他想知道的消息,一个计划很快地在脑海里形成。 夜半子时,一条漆黑的人影熟练地爬墙翻窗,无声溜入了卢宅的主厢房。可是,当适应了黑夜的视线瞥见床上隆起的被铺时,那矫健的身影明显地迟疑了一下,然后悄悄转身抬脚,想再沿原路返回外面去—— “既然人来了,怎么又要走?” 熟悉的调侃声线响起,卿墨望了过去,只见卫子谦翻开了薄被,缓缓地以手支撑坐了起来。 卿墨揉了揉眼睛,特地再往床里面张望。 嗯,空的。 “怎么了?”卫子谦见他不说话,便奇怪地问道。 卿墨嘿嘿两声笑了,道:“没事,本以为不小心碰见奸夫淫妇……啊不,是见到你们琴瑟和谐的场面,原来却是我眼花错看误会了。” 卫子谦一把抓起身后的硬枕,直向他头颅扔去。卿墨迅速稳稳接住,顺手扔回到床上。 “你伤势还未痊愈吧?还是别动手动脚的好。”免得伤口裂开了,又得留在香闺里享上七八天的福,扔他一个人在外头藏匿流浪,很是寂寞难耐。 “上次没有暴露吧?”卫子谦见他的神情轻松,心里估算着应该没牵扯出什么大事。 果然,卿墨傲骄地摇了摇手指。 “那天夜里将你这个挂彩拖后腿的扔掉后,我便领了那些尾巴绕着圈圈游遍了省府城,故意让他们看得着却追不上,硬生生把人给气炸了,骂着爹娘返回去的。” 卫子谦轻轻一笑,郑重地道:“多亏了你,我这条命以及主上的任务,才没有就此被终结掉。实在是万分感谢!” 见他如此,卿墨也正了神色。“这次南下,本就是保护你而来。责之所在,无须言谢。” 何况主使在任务中受到重伤,严格说来,也是他护卫不周。想到这里,他忍不住责怪道:“你这弱鸡体质,以后就别再逞强了。有危险的任务,还是安排我去办吧。” “好。”卫子谦笑着应了,然后示意地看向前方,“你去打开那案桌的右边抽屉,将里面的册子取来吧。” 卿墨按照他所说的,取来了手书的简订薄册。 “这是?” “战利品。”卫子谦勾起了微弯的唇弧。 那一刀,虽然是意料之外,但他也不是白挨的。 卿墨闻言,慎重地打开册子简略地翻了几页,然后拿出油布将它包好贴身收藏起来。 他们早就发现布庄有两间邻近的民居是空置的,特地选了一个晚上去察看,也顺利找到与布庄内部连通的暗道。当时,进入暗道勘探的危险任务由他扛起,二话不说猫了腰便进去了,留著书生在外头闲坐放风。却不料,才两刻时间,他回来却没看到人,连忙沿着痕迹和声音追去,才险险地救下了身受重伤的书生。 “那天我进了暗道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那晚他一救下卫子谦,人便撑不住昏过去了,直到此时此刻才有机会问起。 “还记得我们的告密吗?”卫子谦淡淡地笑道。 当时为了引蛇出洞,让对方成为惊弓之鸟,卿墨找到巡视搜查中的衙役,向他们投掷了一张包裹了石子的告密信。 “他们的确如预料般,开始进行据点转移。但原来那间房子有两条暗道,你进去的是其中之一,另外一条在厨房里。” 守待在暗道之外的卫子谦,听觉和视觉在黑暗中都灵敏起来,清晰地听见房子内的另一处有不寻常的动静。于是他便悄然无声地循声而去,正好见到有人从灶台的暗道钻出,搬运出一摞摞账本,然后临时放到柴垛后方的空水缸处盖好,又再回到暗道里去了。 卫子谦判断着那人去而复返的时间,走了进去掀开了水缸查看里头的物什,挑拣出最厚的一本账册,再将外面盖好恢复原状后,离开厨房找了月光明亮之处,躲藏好便迅速翻开册子阅看起来。 然而,不知道对方是如何发现异样情况的,那间厨房的门口很快便有四五人鱼贯而出,开展散开搜索寻捕起来。卫子谦见势不对,连忙将册子收入胸前,脚踩矮树借力越过围墙。但对方已经发现了他的行踪,发出一声哨啸,五人便往他的去向追踪围拢过去。 接下来的情况,便可想而知了。他险险躲过几招攻击,又少不免挨了几下的剑伤,尤其是前胸的一剑划伤了衣服皮肤,更是将账册划挑了出去。他哪里有时间顾得上捡回,只得使出轻功打算绝尘而去,却被破空而至的一把匕首从背后插入,害得他狼狈不已命悬一线。还好,适逢卿墨赶至相助搭救,才不至于就此走上黄泉大道。 但这样一来,对方便肯定会迅速将重要的资料搬离布庄了。那个地点,肯定已被彻底废弃。 “这账册虽然只剩下默写的部分,但也能有一定的指证力度了。”卿墨安慰道。 “它的价值,不仅止于此。”卫子谦眸光熠熠,望向卿墨问道,“咱们的人何时才能到步?” “今天中午已全部乔装入了城,只等着主使的安排吩咐了。” “非常好。你通知他们明天养精蓄锐,准备85号大干一场!” “85号?”卿墨想不出来这是什么特别的日子,问道,“那天的具体任务是?” 卫子谦笑得高深莫测。 “抢、钱、去!” 啥?! 第81章 三 谈笑用兵的卫子谦(上) 卿墨不干了,干脆翘起了二郎腿来摇着。 “有话你就说,别故弄玄虚瞎卖弄,我不是九姑娘,可不吃你这一套。” “……”他的阿玖那么聪慧剔透,也不会容易被卖弄到好不好。卫子谦感觉心胸似又被人插了一刀,有点隐隐作疼。 幸好他的心理自愈能力很强,马上就将心神转回到任务上来。 “账册上的数目显示,每月的85号都有大项支出,我便怀疑这一天是那位收供的日子。”卫子谦伸出右手,比划了个数目“六”的手势,“于是,我请阿玖安排人手对那些店铺都调查了一番,果然发现他们每天营业结束后,都会趁着夜色将当天的营收送到城西的汇宝钱庄入库。换言之,这钱庄平日里是他们的聚宝盆,而每逢当月十八,便会直接从这里出账将银钱送到那位手里去。” 第83章 卿墨听到这里,再不明白就真成傻子了。“所以,我们后天就是要对这汇宝钱庄下手?” 卫子谦露出孺子可教也的表情。“只要他们将银钱运出来,我们的人吊尾跟上去,挑着时机便可以动手抢走。” “这任务听着挺带劲的。”卿墨以手搓着下巴。抢钱这事情,还是黄花大姑娘上轿——头一遭呢!捺不住有点小激动。 “不过这笔供钱他们绝不会掉以轻心,除了明处会安排人保护,暗里也肯定派‘四方死士’跟随。” “可我们现在只有十个人可用……”卿墨提醒道。 虽说他们的人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对付普通人可说是以一敌十、甚至是二三十都绝无问题。但若是对上“四方死士”,可得要保守些才不致于轻易折兵损将。 “那又如何,十人绰绰有余!”卫子谦自负一笑,再次扔出他的阿玖……噢不,是再次显现他的人脉优势,“‘快字号’附属有一家‘通达镖局’,正正接了‘汇宝钱庄’的镖。届时,我们可以顶替成镖师去接镖,等到中途犯难的时候,我们明着是护镖循走,实则劫镖转移。” 卿墨不敢置信,事情真能如此轻而易举吗? “那位的手下难道是傻的?自己明明有那么多武夫,怎么还另外找镖局送镖?” “此言差矣,这正正是其精明之处。”卫子谦一副你有所不知的模样,“找人护镖,一是风险转移,二是方便隐藏,三是借力借势。从省府城送供到那位的管辖地,除经过三不管地带外,还要路过另一位的封地。这种时候,找镖局护送的好处便显然而见了。” 镖局镖师吃的都是江湖饭,混迹之处黑白灰道道都能攀扯得上交情,只要是他们护镖走熟路,基本上都是风平浪静、一帆风顺的。 卿墨这下不服不成。“没想到九姑娘外表温和柔弱,居然是个女中豪杰,实力不容小觑哪。” 就像是个宝盒,打开一层有惊喜,再打开一层又有惊喜。明明就只是一个农家女,不但沾染商事,竟还扯上江湖!太让人惊诧了! 卫子谦听着这话很受用。卿墨忍不住笑话他道:“我称赞的是九姑娘,又不是你,无须摆出这等傲娇模样。” “身为青梅的竹马,我感觉与有荣焉。”卫子谦轻笑着问他,“相信有此助力,尔等定然稳操胜券,胜算在握吧?” 卿墨敛起嘻笑,正色地回应道:“定不负主使所望!” 月盈于天,凉风徐徐,低低的虫鸣声中,间或夹有几声猫儿叫春,这便是寻常人家的午夜庭院,让人一夜好眠。 次日,卫子谦兴致勃勃地拉着卢玖儿下围棋,落子巧妙,步步紧逼,棋路清晰,连连取胜,大杀四方。 “阿玖再来!接下来一盘,我让你见识下另外的新奇战法!”已经连赢三盘的卫子谦兴致不减反增。 卢玖儿心里不免憋闷,秀眉一挑,道:“赢了我这弱女子,你是胜之不武,不觉得羞愧也便罢了,怎么还沾沾自喜起来?” “棋场如战场,赢便是赢,为什么要觉得羞愧?”卫子谦自认为从来不会写“羞愧”二字,嘻嘻一笑,对玖儿道,“你也别恼,我可以教你化解之法。” “真的?”卢玖儿颇为怀疑。 “真的。”卫子谦为了表示诚意,也不急着重新开始了,而是认真地取了棋子将刚才那局势复盘,“你看,刚才攻取江山的关键点在这里、这里和这里。”他伸手指了几处要点,“若方才你不采取正面迎击,而是封掉我的后两路,那么,我接下来就不得不弃攻改道而行。” 他左手白子,右手黑子,耐心地边下边讲解。卢玖儿不知不觉地也听得认真。未几,只见棋盘上攻守双方势均力敌,成了和棋之局。 “记清楚了么?”他问。 卢玖儿点点头,眼神跃跃欲试。 “很好,那我们现在重来一局。” 棋盘上清空,卢玖儿执白子,卫子谦执黑子,你来我往之下,黑白两色便逐渐进入胶着之态。忽尔黑子似是下错一步,白子着陆围杀一片,创造了一片欣欣向荣、胜算在望之势,黑子却突然釜底抽薪,从中截断了南北纵横,逆转局面反杀了白子半壁江山—— “你使诈!”卢玖儿被杀红了眼,委屈不已地控诉道。 刚才明明说的是“重来一局”,可不是“重新再来一局”。结果这人却不按理出牌! 卫子谦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一时技痒,没忍住。 他只好哄道:“刚才那‘曲线绕行’的章法不是已经学会了吗?这一盘要教你的是‘步步为营’。” “步步为营?”卢玖儿疑惑地重复道。 “我刚才这一招是诱敌深入,再攻其不备。倘若你不再用进取的策略,而是步步为营,攻守望兼备的话,就能提前防范于未然。来,我演示给你看。” 卫夫子教人下棋觉得很有成就感,学生阿玖也好学地听得认真,棋盘上一遍又一遍地复盘、演示,然后改变招数赢棋,再来复盘、演示…… 庭院里的云霓百无聊赖地托腮坐在石凳上,云霞从厨房端来一托新鲜水果,被她拦住并拉着坐了下来。 “怎么了?”云霞见她忿然地取了一只香梨,狠狠地啃咬着,莫名觉得好笑。 云霓嘴里咀嚼着梨肉,口齿不清地道:“人们不是常说书生大都死板固执么?为什么那书呆子每天都能变着花样来哄咱们姑娘?” 刚开始跑去快活谷,接着又跟着来城里,不是画画就是放纸鸢,今天写字明天下棋,最可恶的还将自己弄成重伤,博得姑娘同情怜悯收留他在院子里养伤…… 这人哪里是书呆子,分明就是奸诈小人之流! 云霞透过主厢的窗户见到在棋盘上认真厮杀的两人,决定顺了云霓的意思,放弃掉要送果盘进房的想法,免得打扰了他俩的雅兴。 “你没发现吗?”云霞微笑地取了个橘子剥皮。 “什么?” “我之前从来未见过姑娘玩耍的模样。” “?”云霓不解。 “我印象中的姑娘,一直都是睿智端庄,处理事情有条不紊,一点都不像是十三岁的女孩儿呢。”云霞轻声说道,“她现在这样子,让人只远远地看着,都能感觉到开心愉悦,这不是极好的吗。” 是这样吗?云霓侧首望过去,正好见到卫子谦不知道说了什么话,惹得姑娘粉颊恼怒,红唇含嗔的俏丽模样。她不免怔然起来。 各人自有各人的缘法,哪里又是他人能插手左右的呢。 云霞两下便将橘子剥好了,将肉瓣放到了她面前,笑道:“吃吧。”然后,自己也吃了一瓣入口。 嗯,是酸酸甜甜的味道呢。 第82章 四 谈笑用兵的卫子谦(下) “醉香楼”东家岳山海,同时亦是新成立的省府城行商联会副会长,已经三次登卢宅的大门而不得其入。 卢森对他的遭遇很是同情,但也不太明解。姑娘不是说了,有问题再上门请教便是了,但这人像是一根筋似的,明明没遇到什么困难,而且听说商会的工作还开展相当顺利,他却老往卢宅跑,说是想向九姑娘“汇报”进度。 第84章 这行商联会只是一种联盟组织,相互合作帮扶促进,彼此并不存在什么上下级之类的隶属关系,可这岳山海每次都热心积极地跑来。就像是今天,有了前两次的碰门钉后,在预知有可能仍然是老样子的情况下,竟然还准备了一封“汇报书”和一份伴手礼,让门房拿进去转递给九姑娘。 厢房里的卢玖儿接到书信便打开来看。卫子谦瞅着那字体用笔方刚端正,便似是不经意地打听道:“这字练得挺好,是谁写来的信呀。” 看那字体阳刚,必定是位男子。 卢玖儿回答道:“这‘醉香楼’的岳老板,年少时家里便请了先生教席,只是考了几年都没中秀才,便继承家业改行经商了。” “知道得挺多。”卫子谦咕哝道。 “什么?”声音太小了,卢玖儿没听清楚。 “没事。”卫子谦扬唇笑笑,“醉香楼好像就在城南吧,离这儿也很近。他写信是有什么急事吗?” “他听说我待着养病没出门,来拜访了几次也没见着,便写信关心问侯一下。” “还送了礼,是挺有心的。”卫子谦看着桌上的礼盒手痒痒,后面干脆也不忍着了,自然地将双手伸了出去,“阿玖,我帮你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吧。这盒子可能会有机关呢,一打开什么毒针呀、毒气哪、迷烟呀全给冒出来——” 卢玖儿闻言觉得好笑。“你这是侠客话本看多了,还是平日里干的就是这类机关算尽的事情?” 卫子谦煞有介事地将盒子外壳翻来覆去检查一遍,再小心翼翼地将盖子揭开。 “啊——好刺目!我的眼睛快要被亮瞎了——” 夸张的惨叫声响起,卫子谦的表情动作实在造作得让人惨不忍睹,但还是成功地将卢玖儿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 “里面是什么?”她探头一看,一只流光溢彩的五色琉璃花瓶静静地躺在锦盒里头。 嗯,的确挺亮眼。 “这年头时兴送瓶子吗?”卫子谦很是费解,自然地伸手去接她手中的信纸,“他写的内容里面,有没有对此番举动的含义进行诠释?” 卢玖儿秀眉微挑,眸光流莹动人。岳老板送礼她并不觉得有必要深究,反而是阿谦的态度和行径令她内心有所触动。 只是她并没抗拒,还顺带地提示道:“我们在组建行商联会,便于联结诚信的商家,共同对抗抵御破坏行业稳定的歪风和恶蛆。” “什么意思?”卫子谦捕捉到她话语里的暗示,但一时间未能领会。他的阿玖从来不讲无意义的废话,只是什么是“歪风恶蛆”? 卢玖儿从他手里取回了信件,迅速阅览一目十行,然后淡淡一笑。 这世俗上的人性,始终是贪婪的。若是因为无知而受骗,那只能叹喟一声运道不好。但若已有人再三提醒,却仍然贪图蝇头小利而埋首向前,那便是自作孽不可活了。 这几天她因“生病”宅在家里休养不出,由岳山海等几位副会长担戴起商会的组建,以及策略的制定和推行。当然,之前商会大的目标方针早已经在首次会议当中议定,他们只是将其再明细具体化并落地执行,但效率已是相当之高。短短数日,商会便吸纳了城内近50家各行各业的的大小店铺,而且提交的入会申请还有飙增的趋势。 已成为会员的铺子首先肯定要符合诚信经营,其次担负起向顾客进行“宣导教育如何识别消费陷阱”的义务,然后还要缴纳入会保证金以用于帮扶有需要的会员。 但是,在越来越多的商会会员加入并铺开宣导教育之际,虽然“吴系”商铺的“割韭菜”敛财速度有所放缓,但却并没有真正遏制,仍然还有很多人冲着低价促销的年费而掏腰包,自愿地千里送人头……啊不,是送银钱。 对于这等苦口婆心仍屡劝不听,耳聪目明却心瞎脑傻的顾客,商会核心高层表示很是无奈无语,但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割韭菜?”卫子谦乍然一听觉得新鲜。这词汇形容得很是生动。 卢玖儿点点头。“他们原本是想垄断城内利润较大的行业,将生意和顾客养着来反覆收割,后来形势变化了便不想再拖延,打算要一次过破坏性地搜刮银钱。” 卫子谦冷哼。“那位口中仁义爱民,却是以君子之姿使小人行径,所作所为更是置百姓于水火,实在可笑可叹。” 那位指的是谁,卢玖儿并不想知道。但卫子谦这次并没打算瞒她,或许该这么说,从他受伤藏匿进卢宅,再安排人手顶替通达镖局名义去执行任务之时,她便已经不可避免地闯进了主上的视线范围内。他得让她心中有数,才懂得如何进退有度,也就不会轻易在不意间做了冒犯作死之事而不自知。 卫子谦将她搁在桌上的柔荑握了起来,用暖热的体温传递出强而有力的心跳,认真又严肃地睇着她道:“阿玖,我想告诉你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卢玖儿一时未反应过来。“怎么?” “虽说现下未能透露太多,但你要知道,我们是站在匡扶正道的一方。”他很想明说,但毕竟未得到主上首肯,还是得先隐晦一点。 “噢。”然后呢?卢玖儿不解。这句话很重要吗? “等到此事一了,你的价值便再也藏不住了。但也别担心,有我在呢!定会以性命护你周全,用功名保你安逸!” “哈?”卢玖儿一头雾水。她担心什么?她知道他在做着危险的任务,但她也从来没担心过会被他牵连。反正时也命也,该来的总会来的,担心也没用。不过—— “你意思是,这次的事情解决掉后,很快还有别的麻烦跟着来?” 卫子谦深深望进她的眸子里,认真地轻声道:“别怕,我会一直守护在你身边。“ “?” ”我的命是你救的,你气息与温暖,已经深深融入到我的血脉深处!” “!“ “我此生无以为报,唯有向你以身相许——” ”……“ 说话间,他身躯微微倾斜,头首低垂下缓缓向着散发着芬芳的少女靠过去。 “许你个大头鬼!” 卢玖儿实在孰可忍,孰不可忍!她猛地将手用力抽出来,再一巴掌拍到他的额头上,顿时一抹红印应声立显。 “嘶——如此重手,是意图谋杀未婚夫婿么!”卫子谦呼疼唤痛,啮牙咧嘴。 “你未经许可,居然偷看我藏在床头柜处的话本子!刚才那句话还跟书中对白一句不差,无聊不无聊啊你!”卢玖儿哭笑不得,更恨得咬牙切齿。 那话本子比较特殊,外面的书肆可没得卖。因为那是她闲时写来练字兼打发时间的。在故事剧情推进之时,多少会不由自主地加入一些少女情怀,因此羞于与外人道出,她一直只将这书珍藏着,从未被人翻阅过。结果却一时不察,被这只猪给拱了出来…… 想到这里,心里嗔恼至极,她手又再用力地拍了他两巴掌才算泄愤。 “手打得疼不?”卫子谦讨好谄媚地笑着,“要不,我帮你吹吹?” “滚!”卢玖儿送他一记白眼。没个正形的家伙! 第83章 五 穷途末路的胡峥已(上) 第85章 这段时日发生的事情,不但让高士绅觉得流年不利,连向来理智的胡峥已也少不免认为自己与省府城犯冲。 敛财计划在别的城县百试百灵,偏偏到了这里,就似逆水行舟,不但向前走得艰难,一不注意居然还阴沟里翻船! “你刚才说,又有一拨人到钱庄接镖,也自称是通达的镖师?”胡峥已神情凝重。 “是的。可是那批货早在约定的半个时辰就被接走了。”来报讯的钱庄掌柜一额冷汗,却不敢举袖去擦。 这李鬼和李逵孰是孰非,他哪里搞得清。当时说好的,就是当约定的时辰到达时,通达的镖师会到钱庄后门接头。而且,这样的操作,他们之前几个月都实行得相当顺利,未曾出过一丁点儿差错。 这次,却多了一拨人冒了出来…… “有问过他们为什么晚了半个时辰才到吗?” “他们说是钱庄的小二去报的讯,说货物还没准备好,要延些时侯再过去……” 胡峥已眉头一皱。“那小二呢?” “……找不着了。”钱庄掌柜哭丧着脸。 胡峥已瞪大了豆丁眼瞅他,掌柜连忙多加几句解释道:“这小二昨晚便没回来安置,起初还以为他到外头眠花宿柳去了,直到事情发生后,我们发散了人手去找,确实是遍找不着……” 只怕,不是遇害,便是潜逃了。 “那立即派人去追货了没?” “去了,但是……”钱庄掌柜吞吞吐吐。 “直接说!” “货……已经没了……” “没了是什么意思!”胡峥已即使有再好的耐性,也快要被他给磨光了。 钱庄掌柜把心一横,直起脖子来嚷道:“就是已经追不着了!城郊树林里只剩下打斗的痕迹,再没发现其他的情况了!” 胡峥已冷冷地盯着他,直到他萎萎缩缩着不敢抬头,冷汗已经在额上聚成珠子,沿着鬓发边沿滑滴了下来。 “骨首领。”胡峥已开声唤道。门边的角落处有一声冷哼响起,让钱庄掌柜听进耳里不由得抖了抖身体。 屋里头什么时候有这么一号人?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他是一点儿也没察觉到…… 骨魈淡淡道:“暗处护镖的死士一个未归,已另派人手前去追查。” 那音调的冰度直入经络,并沿着血脉周身蔓延开去,冷得钱庄掌柜又是一抖。 胡峥已点头,瞥向那已经快要缩成乌龟似的无能之人。“他便交给你了。” 被提及的钱庄掌柜有一息时间的怔愣。这人……我吗?交给谁?为什么要交!? 大脑里头还未来得及想得通透,他已经被人从后面拎起衣领,简单粗暴地整个人提了起来。他惊慌失措地要伸手抓向胡先生,嘴里的呼救还没来得及发出,人便被一记手刀给斩昏过去了。 “放心,我会让他将祖宗十八代都交代得一清二楚。” 任务出了问题,相关联的人没一个能摘得开去。 骨魈将人带走了,留胡峥已在厅堂里沉思。 此次的事情很是严重,固定日子的上供一旦缺失,那位便马上知道省府城里出了漏子,接下来会有什么安排谁也意料不到。这一点,身为舅爷的高士绅很是清楚,所以听闻报讯人陈述完后,他没再像上次那样又打又骂地乱发飙,反而干脆直接地转身离开。 这贪婪好色又懦弱的废材,该是要打退堂鼓,开始为如何撤出这次任务而找理由借口了,而自己很可能会成为他甩锅的牺牲品—— 胡峥已微微眯起了豆子眼。 现下外忧内患,省府城的摊子不能再拖下去了,免得夜长梦多,在那位和高士绅还没有行动之前,他手上必须已经掌握住安全脱身的资本才行。 翊日,卢宅飞入了只洁白的鸽子,云霓一把将它捉住,正准备拿去厨房处理炖汤给姑娘补补身,云霞却拦住了,说这么可爱的小动物应该养着,好给姑娘解解闷儿。 已经可以下床活动的卫子谦苦笑,他一直坐在庭院里张望等候着,这传信鸽一扑进来便被身手灵敏的云霓给逮住了,只怪身上负了伤行动不便,等他走近时两个婢女已经达成一致意见要把它给“处置”掉—— “还请两位手下留情。”卫子谦连忙出声制止,“这只信鸽是来寻我的。” 云霞闻言松了手。云霓就不一样了,一手抓着鸽子,一手叉腰。 “你怎么证明它是寻你来的,而不是找我或她呢?” 这问题不难回答。卫子谦轻笑道:“它认识我。” 说罢,他将左手食指和拇指曲起成圈,放到唇边吹了个细尖的哨声。信鸽听见后,圆眼转向发声处,身体也明显地抖了抖。 “你看,它动都没动,可不是你认识的那一只呢。”云霓挑高了眉头,得意地笑了。 卫子谦估计自己无论如何示好,这小婢女是已经铁了心要跟自己对着干的了。 “还请你先将手松开,让它自己选择要不要飞过来。”姑娘家家的,手劲居然这么大,将鸽子抓到动弹不得。 “要是松手了,它就飞跑了怎么办。”云霓听得这话,心里不太乐意,但还是将小白鸽放开了。 可怜的它被折腾得有点怯怕,突然间重获自由,先是试探地向前走歪歪斜斜地飘了两步,然后停了下来。卫子谦用口技发出了声音讯号,它听见后,果然缓缓地用爪子颠着小身体走到他跟前。 卫子谦轻轻抓拿着它,另一只手从它爪脚近羽毛的地方翻出了一张小纸条,然后将鸽子递交给了云霞。 “麻烦你们帮忙先喂它一点谷物。” 说完,便转身往书房里走,找个清静的地方看消息去了。 云霓跺着脚道:“你看这人!他这模样就像是在自家里一样!”怎么会有如此脸厚皮粗之徒。 “你少说两句罢。”云霞笑抿了唇,抱着鸽子往厨房替它觅食去了。 卫子谦面带喜色地迈步进了书房,直奔桌案前书写的卢玖儿而去。 “阿玖!” 卢玖儿闻声抬头,见着他的神色,不由得也感染上几分笑意。她猜测定是劫镖的事情有回音了。 “是成了吗?” 第84章 六 穷途末路的胡峥已(下) “这是自然的。”卫子谦站到她跟前,然后开始摆起了谱来,“吾是谁人?策划安排下去的事情,哪里有不成功的可能。” 卢玖儿将毛笔搁好,瞥了他一眼,只笑不语。 卫子谦领悟,连忙嗯哼清了清喉咙,道:“当然,这里头阿玖功不可没,咱们金童玉女珠联璧合,便更是如有神助,他人难以匹敌——” “我这里有个坏消息。”卢玖儿打断了他似是无休止的自吹自擂。 这些话他说出来不咬着舌头,她听进耳朵里也觉得害臊。 卫子谦讶异道:“难道你也有飞鸽传书?” 不,她的是天眼快查。卢玖儿在心里答道。 “吴系的铺子从今天起,又加大了一次性预付款服务的优惠力度。据我猜测,他们接下来很快就会有异动了。” “你的意思是,他们准备要跑路了?” 卢玖儿颔首。 第86章 卫子谦知道她一直盯着那帮人,也有在防备着。 “已经有应对的计划了吗?” 卢玖儿摇摇头。 即使商会已经成立,即使联盟已经扩充,即使宣传已经开展,即使预防措施已经张网,但是事情一旦发生,少不免要在省府城掀起一定的风浪,只是看这翻起的浪在多大、又需要多少时间平息而已。 她能做的,都已经做了。 卫子谦温声劝道:“天作孽,尤可恕;自作孽,则不可活。贪小便宜者不吃点苦头,又哪里会有醒悟的一天呢。” “这样的事情一出,不只是当事人会受到影响,更会还牵连到一众无辜的。”卢玖儿只是觉得不忍。 省府城本就属南方近海的大城,随着人口迁移和商贸发展越渐欣欣向荣,若是因此一遭而挫消了发展的好势头,那是真的非常可惜。 卫子谦沉吟半晌,然后问她:“若是能将他们的银钱搞到手,对消除不利的影响会不会有作用?” 卢玖儿轻笑道:“自然会有作用的,虽然负面影响无法完全消除,却还是可以想方设法减轻的。” “那行。”卫子谦自信地露出晒笑,“古有烽火戏诸侯只为博红颜一笑,如今我便二劫不义财讨阿玖欢心!” “你这是要跟古代帝王相提并论?”卢玖儿戏谑道。 好大的口气,好厚的脸皮! 卫子谦觉得阿玖哪里都好,就这一点让他糟心,不由得怨怪地说她:“明明是给你说好话呢,就口下留情别胡乱怼人嘛。” 开开心心地享受着被哄的乐趣不好么。 “即使不提你那一碴,就说说为什么要将我与那祸国殃民的‘红颜’相比?都这样了,我还得感谢你吗?”卢玖儿哭笑不得。 他那所谓的红颜,可是历朝历代笔诛口伐的妖姬哪!这叫什么好话?不怼他可对不起自己。 卫子谦摇头笑而不语。小人与女子难养也,他这君子还是动手不动口为好。 他抽走桌面写到一半的宣纸,重新铺了张新的,在笔架上挑了支最细的毛毫,然后撩袖蘸墨在宣纸的最边角上书写。不出多时,内容便写好了,拿着戒尺一压一拉,纸条便撕了下来。 卢玖儿早在见他挑选细笔之时,便移步到门外给云霞传话,让她们将喂了食的鸽子送回来。然后卫子谦将纸条细心地卷起塞到它爪脚根处绑着的空心蜡管里,然后将羽毛拨好挡住,便将它放飞向蓝空白云之上。 “哎。”云霓仰首目送那扑腾了几下便飞得不见踪影的小飞禽,舍不得地长叹了口气,“姑娘的清炖鸽子汤没有了。” 闻得此言,为了信鸽未来的安全着想,卫子谦不得不开声提醒道:“看在它会为你家姑娘送钱的份上,下次若再见到,就别再轻易打它的主意了。” 救鸽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呢。放鸽一马吧! 云霓撇撇嘴,不置可否。 “天眼”忽然传来了一份特殊的消息,不是平日里常规的信报,而是标上了她的标识。这是由卢玖儿安排下去的任务反馈的记号。 这份意料之外的信报,她本以为是戚博文的行踪有发现了,打开一看,却是戚家盛的消息。他所搭载的船队在海路上遇到了海盗,双方发生打斗,所幸船队最终战胜,但损伤较大,为安全计决定取消原定行程而改为返航。 近年来,海盗是越来越猖獗了,不单止远洋航线,连近海沿岸处都越来越多地发现海盗活动的踪迹。 “上面有提到阿盛的情况吗?”卫子谦问道。 卢玖儿细细地将信看了两次,担忧地皱起了眉头。 “信报说,那船队回航驶入内港后,并没有多作停留,而是简单维修补给完后,便沿着近海北上了。” “那他们应该是打算整队回京。”卫子谦伸出双手按住她纤弱的肩头,道,“这时候没有消息,反而便是最好的消息。” 卢玖儿侧头望向他,瞧着那双安抚人心的眼眸,她轻声道:“也是呢。若是按照戚大少爷的脾性,他哪里会错过跟着北上倒卖货物赚钱的好机会。” 也只有这么想着,心里才算安定踏实些。 还好,真正让他们放下心来的信件,在三日之后辗转送到了卢宅。 是戚家盛的亲笔书信。 原来他们到了第一站地方,在当地贸易完后开船不久,便差点卷入了沿海战争中。于是船队改变了航道,打算绕开战区再继续航行,却被一艘海盗船只给盯上了,追了几天几夜,最终还是交上了手。 还好这并非是普通的商船船队,而是有着军队护航的官贸加民商船队,因此那独一艘的海盗船虽然狂妄凶悍,但也捞不到什么好处,最后只战剩几个人便驾船仓惶而逃了。而船队在此次战斗中也遭遇到损伤和人员伤亡,考虑到邻近的国家正处于动乱中,已不利于贸易往来,便直接调头启航回归了。 戚家盛眼光很独到,在第一站靠岸时便交易了七成的货物,现在手上还在三成南方的货,便想着直接跟船北上,寻着机会留意到好价钱便转卖出去。所以当船队进了内港后,他只匆匆下船找了驿站寄了封信和托运了几箱货物,便又回到船上跟队出发了。 “还有货物?”卫子谦听到这里,不由得好奇起来。 第85章 七 出海返航的戚家盛(上) 这几箱怕是极好的东西,阿盛应该是打算留着送人或自用的,否则早就带着北上转卖了。 “附信送来的是什么?”卢玖儿抬首望向卢森问道。 “是有几个大箱子,还有……”卢森欲言又止。 “还有?”卢玖儿投去疑惑的眼神。有什么话直接说不就好了吗? 卢森举手挠了挠脑袋。“还送来了几个大活人——” 与箱子一道留在了杂物房处的,还有黑实的昆仑奴和妖艳的卷发舞姬,数数人头一共5人。可毕竟那是人而非物品,只能先暂时搁放着,但终是不能视作货物对待的。 听得卢森的描述,卢玖儿和卫子谦面面相觑,讶异无言。怎么阿盛还干起活人买卖的生意来? “姑娘,这些活物和货物……该如何安置?” 卢玖儿偏首想了想,道:“箱子都打开看看,列份物品清单出来后,核对过没问题便抬进库房里锁着。至于活人——” “他们听得懂我们的语言,能跟人正常交流吗?”卫子谦插话问道。 卢森回想了一下。“有一个像是能听懂一二,然后比划着猜着沟通。”其它的基本上都是有听没有懂,有说却不明白的。 卫子谦望向卢玖儿,建议道:“既然阿盛将这几人送来,总会有他的用意。先安排人教他们本土的语言吧。”只有学会沟通的语言工具,这几个异国人才能更好地发挥出优势作用来。 “阿森,就按这话去办吧。”卢玖儿吩咐道。 “是,姑娘。” 卢森离开后,室内有着一刻钟左右的安静。卫子谦拿起那封一看便知道是仓促写就的信件,翻来覆去地阅读着,眸里满是喜悦之色,唇边也衔着抹浅浅笑意。 “阿玖,他总算回来了。”他喃喃道。 第87章 “是啊,回来了。”卢玖儿托着腮坐在椅子上,笑看着他犯傻的样子。 这两个男人之间的感情,从小到大,若即若离,似亲似冰,她是从来没弄懂过。明明平日里也没听阿谦提上几嘴,即使是她主动想起提及的,他也没有搭上什么话,更别说会思念呀挂心呀诸如此类的字眼。 如今知道戚家盛要回来的消息,却忽尔开心得不知所已,又压抑地不太愿表达出来,矛盾的样子真是可爱得很。 就在卿墨接到飞鸽传书,并开始布局筹备的时候,胡峥已和高士绅也同时各自动了起来。他们的情况比较特别,恰恰是俗称的窝里反。 高士绅的确是意料之中的打算弃沉船而去,甚至还想在离开时再跺上一脚,让船沉得更快些。他知道胡峥已最后一波敛财没有再放到钱庄里,而是直接收藏到所在盘口的地下室中。于是趁着胡峥已不在的时候,高士绅狐假虎威地招呼人员打开暗室,将金银财帛全部挪了出来装车,匆匆忙忙离开并往城外而出。 胡峥已早就安排暗线盯紧了他的举动,只是城里不好下手,待得高士绅甫一出了城,一枝暗箭便自藏身的树上呼啸而去,箭头穿透了高士绅的胸口并从背脊冒出头来。他连呼喊的声音都来不及发出,便直直地从马车的副座上栽头倒到道路上去。 运着银钱赶路的小型车队失了头领,一时间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乱成了一团。 道路两边的树上飞跃下数名黑衣人,稀松地将这帮人围了起来。为首的男子举起了配有金黄穗子的铜制令牌,冷声喝道:“叛徒高士绅瞒上欺下,盗窃金银,现已依令即场格杀!尔等凡听令者,既往不究!” 此话一落,人马慢慢便平静了下来,然后听从黑衣人的指挥,前进了两公里后暂时停下休歇,静等胡峥已的到来。在等候的同时,黑衣人也没闲着,在树林深处挖了土坑,将刚才顺手捎带走的尸体扔进去掩埋了。 如果按照胡峥已原来的计划,省府城内全部吴系铺子会全部统一在三天后再收网,然后不动声色地迅速漏夜撤走。现下,却因为姓高的废柴蠢物自私自利的行动,令得他的计划不得不提前狼狈收尾。 螳螂埔蝉,黄雀在后。 就在胡峥已简单地席卷各处店铺的当天营收后,紧赶慢赶地到达车队的汇合地之际,原本的黑衣人和车队的人早已全被就地格杀并替换了。 当胡峥已被一把利剑横在颈项之上时,他脑海里闪过惊怒与疑惑,第一时间误以为是骨魈也作反了。但当目光掠过眼前一众人脸上那似笑非笑的得意后,他才恍然明白,自己是中伏了! 又是一招狸猫换太子,以假冒真地将他辛苦搜刮来的金银掳掠而去,简单粗暴却又屡试不爽,令得胡峥已心中恨极! 卿墨没有急着解决这小撇胡,而是先让人去翻找他带来的马车和货箱。顷刻过后,属下转身回来,默默地向他摇了摇头。 卿墨皱起了浓眉。这豆丁眼真个奸狡! “说!你将账册藏在哪里了?” 胡峥已呵呵低笑。“这个秘密,可是我保命的法符,又怎么能轻易告诉你们。” 卿墨冰冷地俯视着他。“你应该知道,我有一百种方法,不但能让你口吐真言,而且还会生不如死。” “你不会有机会的。”胡峥已放声大笑,莫名地笑得要喘不过气来。 “你要试试?”卿墨威胁的话语冷利如锋。 胡峥已却不吃这一套,依旧大笑道:“你们竟不知道在暗处有一直监视着我们的人么?只要我打算张嘴告密,这条命直接就交待到阎罗王那里去了!” 众人听到此话神色皆是一凛,警惕地屏息张望寻找可疑的之处,甚至有数人轻身散开四顾,但并没有发现其它人的踪影。 这是虚张声势?卿墨望着他的眼眸阴沉了下来。 不过很可惜,这个人他不能杀。不但是因为账册未找到而不杀,而是因为此人是害民敛财的首犯、更是能指证那一位的重要证人——因此,不能杀。 果然,不能急于一时,还是先将钱财安置好,再对他使用逼供的手段才行。 卿墨右手举高一扬。 “走吧,将人和东西都押回城里去!” 第86章 八 抖威风的县官大人(上) 一队人浩浩荡荡地沿着官道回城,一路上还将胡峥已押在前头,安排嗓门大的下属轮流大声宣传: “各位快来看!这位胡峥已老板就是省府城一系列黑心商铺的幕后黑手!他今天卷款潜逃出城,幸得商会及时派人抓回,替受害的顾客们拦下了部分钱财!大家快来看看、快来听听!现在我们就要将这位胡峥已老板送官衙查办!大家互相告诉一下,若是有被黑心商铺骗钱的受害者,就于明天午时后到官衙报官登记!” 动静之大,引得沿街的百姓或驻足观望,或跟随而行。人群当中有散落在各处的数人,皆不约而同地敛气屏息观察着,然后陆续转身离开,向各自的主家汇报消息去了。 押着胡峥已的一队人沿街叫喊,敲锣打鼓,一路直接将装载银两的货车和主犯送到了衙门前。卿墨让其它人留步,自己走上台阶将身份的标志物拿出来朝守门差役扬了一扬,道: “还不赶快进去通报县官,商会抓拿了商业要犯投案来了。” 差役本就被眼前的热闹给震愣了神。从来县衙都是神憎鬼厌……啊不,是威武肃穆的地方,百姓们平日里有事没事都尽可能绕着走。近来的情况可奇怪了,上次是一堆人凑到门前静坐逼官,今天又说抓了要犯来送官—— 商会不是做经营搞银钱的吗,抓什么要犯?这是在拐着弯在讽刺他们无能,要来跟衙门抢活儿干吗! 然后这个气势冷峻,目中无人的家伙又是谁?拿了个不知名的东东在空中那么一挥,谁的眼神再好也看不出是什么来好不好,还自以为是地仰首便往里头走直向公堂而去—— 什么! “你、你、你站住!” 守门差役急急追上去,无奈对方腿长步快,他压根儿不可能追上,也只好中途转了方向,往大人平时歇息办公的地方去通报了。 省府城的县官骆吉祥听到下人传话,脸容上颜色不显,但心里恼怒得很。为官多年,就只在这城里遇到的刁民最多!根本不让他省心呀! “县尉呢?”他的武力后援在哪里! “回、回、回大人话,县尉在、在、在……” 骆大人平日里还能容忍这厮的大舌头,曾经县尉不耐烦了说要将他换掉,他还教育说道要用人所长、容人所短。但现下他只想亲自伸手去将这厮的舌头给硬拉直掉。 “在哪里?”骆大人的问话语气很是克制。 “回、回、回大人话,县尉在、在、在……” “直、接、说!在、哪、里!”骆大人一字一顿地问道,十分非常超级克制。 “哦!”差役的回答也似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搜、搜、搜城去、去、去了!” 自从那次的静坐事件后,县尉每天都将兄弟拉出去逐家逐户搜寻,似有寻不到线索找不着凶手便势不罢休之态。而他的行动展开后,静坐的人们一天天散去,县尉就更加肯定自己的决定是对的,于是他今天一早便又带人去了。 第88章 反正老在衙门里坐着,肥了一肚子油水。还不如出去走动奔波一下,又减肥、又健康、又能平息民怨、还可能获得些什么收获呢—— 不说出来可没人知道,他们这样一搜,许多灰色地带的生意受了影响,纷纷找了关系暗地里给他们塞了不少好处,就指盼着官差们能高抬贵手快些消停。 外头的那些事情,只坐在办公厢房里自娱自乐的骆吉祥是无从知晓的。 “全是不中用的家伙!”骆吉祥低声嘟哝道。 差役没听清楚,茫然地呆着没动。 骆吉祥起身取起官帽戴上,再顺手拂顺了衣服上皱痕,沉声道:“还不在前头开路!” 开、开、开、开路? 差役偏头想了两秒。以往有这种操作么? 真真孺子不可教,朽木不可雕也!等县尉回来,还是顺了他的意思,再帮忙推上一把,赶紧将这大舌头替换掉为好。 待得上了公堂坐正,骆吉祥看也不看下头腰直身挺得像一株白杨的男子,直接用手抓起惊堂木,用力往案台上一拍。 “威——武——”两边衙差随即声援,双手紧握差棍柱地,顿时官威声震公堂。 骆吉祥叱喝道:“何人擅闯公堂!左右将其押下,先打三十杀威棍!” 开玩笑,这可是他的地盘!即使代表最强武力的县尉和大部队人马现下在外头,光这堂上的人手,就够搓掉这无礼小子身上数层皮了。 什么都别说,先打再爽再来论道! “等等。”卿墨扬手喊止,轻抬下巴,好心地提醒坐在上位的官大人道,“你还是先看看这令牌比较好。” 左右上前的人闻言一顿,不由自主地望向县官大人。骆吉祥见他如此淡定自若,心里暗叫不好,看这架势该是遇上什么特殊人物了。还是先看定而后动罢。 骆吉祥将手一挥,右边衙差便上前将卿墨的令牌接过,呈送到公案上。他怀疑自己是年岁日渐增长,提前得老花了,不然怎么可能见到那令牌上刻的仿佛是只乌龟? 他连忙将令牌拿起,放到眼前仔细端祥,上头的纹路深浅好辨清晰可见,果真是一只乌龟。令上还有三个苍劲有力的刻字: 玄武令! 骆吉祥心头一震,双手颤抖,差点握不稳的这玩意儿。 即使他这官当得再远离京城朝堂,也应当知道当今天子有两支护卫队,明队朱雀守卫皇城,暗队玄武渗潜各地,任务都是保卫江山稳定,维护皇权至尊。朱雀倒是好说,天子近身亲卫,自带令人钦羡的光环。但玄武一直只活在传闻之中,有消息道,只要玄武一出,必遇大事,轻者非死即伤,重者九族连诛…… 他也就只是小官一枚,何德何能,居然能见着传说中的拘魂者、鬼见愁。难道近日流年不利,缺少拜拜供奉,所以倒了大血楣了?! 卿墨见座上头顶“光明正大”牌匾,背映青天白日图,却毫无官威身抖如筛,眼睛瞠大若铜铃般的县官大人久久不语,他很体谅地主动趋步上前。 “你让他们都先下去吧。” “是、大人!”骆吉祥闻言一个激灵,下意识便站起来回应,然后瞪了左右两边道,“你们都下去!都下去!” 第87章 九 抖威风的县官大人(下) 卿墨径直走到官位上。随着他越走越近,骆吉祥感受到的威压增大,情不自禁地向侧旁让了一步,又一步。卿墨撩衣坐下,皱了眉头瞥向现任呆官。 “傻在旁边干嘛,站到前面去,面对面才好说话。” “是、是!”骆吉祥连声应答,遵令而行,快步走到堂下。 还未待他站定,一声惊堂木狠拍,激得他心跳漏了好几拍。原来这声音是如此的骇人,以前他坐在堂上的时候,怎么从来没有感觉到呢。 卿墨却是用不惯这惊堂木,拍了一下觉得不甚顺手,便丢开去了。 “你——”卿墨甫开口便顿了下,“你姓什么来着?” “回大人,下官骆吉祥。”骆吉祥哈腰地回应道。 “骆大人,在其位而不谋其政者,按本朝律法,该当何罪?” 骆吉祥腿一软,但忍着没跪下去。 “冤枉!实是冤枉啊大人!”这罪是打死也不能承认的。 “冤枉?”卿墨冷哼,“省府城内死的举子两只手都数不完了吧,别说凶徒还没抓捕归案,连个嫌疑犯都查不着!” “这……”骆吉祥冷汗布额。 案子他们一直在按程序开展调查,可就是查不出来呀,只能怪恶人太过奸狡……不,不!还有就是县尉无能!他还是将县尉直接换了吧,要不,将整个衙门的衙差都换了也行!谁有能力办案破案的,谁就来端衙门这个铁饭碗! “而现下,主谋将省府城百姓的钱银都席卷了,也已经逃到了城外,你这个一县之长却毫无察觉,还是商会派人给逮捉回来的。你说,这县衙还有何用处?还不如直接推平,让百姓们自行理事就算了吧!” 骆吉祥始终还是老官场,哪里听不出话语中的嘲讽戏谑之意。一想到刚才门役传话中有提及,这位是随同商会和犯人一道来投案的,他立马大拍胸口,誓表决心道:“本官……啊呸!属下定必将案件严查肃办,为民除害,以平民愤!” “好,那便给你一个机会。”卿墨勾唇而笑,“也不为难你,此案的处理方法已经替你想周全了,只管依照执行便可。” 骆吉祥连声应是。心想这是最好不过了,免得一不小心将事情办砸,惹恼了这尊神佛。 才只半个时辰,卢宅接二连三地被好几家派来的下人拍开了大门。卢森从一开始听到消息时的十分惊讶,再到五分诧异,然后是水波不兴,到最后反过来帮气喘吁吁赶至的来人说话。 “我找、找……” “我知道,找我家九姑娘的。” “我是……” “认出来了,你是‘天香小栈’跑堂的。” “对、对!东家让我来……” “让你来告诉我家姑娘,有人以‘商会’的名义抓了人,现在正往送官的路上。对吧?”哦,也不一定对。刚才来人说是送官去了,现在都过许久了,总该到地方了吧。 “……”森哥乍知道的呢?可这都说了,让他还能说啥。 见到小跑堂露出白跑一趟的委屈模样,卢森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 “没事儿,你年纪还小,多练练跑步,日后传递消息的时候,速度也会比别家的快一些。你回去跟钱东家说,玖姑娘等会儿就去衙门看情况,让她也一道赶过去。” 说罢,门就闷声地关上,严实地闭紧了。 听到卢森传进来的话,卢玖儿轻笑出声。虽然商会成立不久,但副会长们都很有责任感,已经有荣辱与共的觉悟了。她心里是感到满意的。 “这是第三家了吧。”比起头家来递消息的人,足足差了两刻钟之久。卫子谦啧啧摇首。 正确算来,如果包含天眼在内的话,这应是第四家。 卢玖儿笑而不语,静坐在梳妆镜前,由着云霞替她重新挽了发髻和更换饰物,以适宜严正肃穆的场合。 “还没有等到预判的日子,卿墨便动手了,想必是他们行动的计划有变。”不过,不论过程如何,只要结果能达到预期便好。卫子谦对她笑道:“你到衙门后只管放手去处理,其它无须担忧。” 第89章 “所以,是你安排他冒用‘商会’的名义行事的。”卢玖儿用了肯定句。心里不免腹诽着,不知道这狐狸打的是什么主意。 卫子谦无须动用脑筋,便猜透了她的想法。“正所谓有能者担其责!你既然成立商会,便早就计划好了,要对省府城的商业进行维稳和督促罢。我和卿墨只不过是助你一臂之力而已。” “是么?”为什么卢玖儿怎么听,就怎么不信呢? 卫子谦笑嘻嘻地凑到她跟前,替她从妆匣里挑了一对玉坠耳垂。“这对好看。” 云霞迟疑了下,借由镜子用目光征询姑娘的意思,见她敛眸默许,便将耳垂接过来替她戴上。 “处理‘吴系’一事,定会涉及到金银铺宅等黄白之物,若是放任那庸官处理,不是胡乱安排便是中饱私囊。为避免百姓再受祸害,还是交到你手上为好。” 为官之人,在其位而不谋其政者,最是可恨。 “就不怕我也中饱私囊?”卢玖儿微微一笑。 古往今来,“银钱”这关最是难过,多少友情、亲情、爱情在阿堵之物面前,顷刻便能崩塌成渣渣,真不知道他是哪来的自信。 “那怎么一样!你若是真取了纳入囊中,那便是重责之人必有重赏。何况肥水不流外人田,你要是得益了我更开心呢!” 胡说八道!说得好像她的田地是他自家开耕的一样。卢玖儿好笑又嗔怪地瞥了他一眼。 若是真要认真算起来,那也该是有戚家盛的份儿,毕竟人家投进了第一桶金来作创业资产。但是肯定跟他卫子谦没半毛钱关系就是了。 梳妆整衣完毕,云霞让开了身,扶着卢玖儿站了起来。 “那我这便出去了。”她道。 “好。”他轻笑应道。 卢玖儿移步到门边的脚步顿住,心下似有所感,她倏然回过首来。 “怎么了?”卫子谦笑意盈盈,迎视进她探视的水漾黑眸。 “你……”卢玖儿皱紧了眉头,“你要走了……” 她说的又是肯定句。卫子谦剑眉微弯,笑扬了唇弧。 “嗯。” “你……”她咬住了唇,将后半截话吞咽回肚子里。她不能问他去哪儿,反正问了也是白问。“这次多久回来?” 卫子谦微笑。阳光透过窗棂,将芒光散落在他的脸容上,映得皮肤泛起明亮之色。 “这次,不会很久。” 第88章 十 上官衙的卢玖儿(上) “不会很久,指的是多久?”卢玖儿没让他记糊涂账,“半年、一年、三年或五年,你选一个。” 卫子谦伸手抚额。“你从来不做小女子作派的,何必如此深究。” 卢玖儿冷哼一声,然后笑得很假地行礼道:“那便不深究了,我们就此别过——或许是永别也不一定呢。” 看他现下的举止行径,说不准真会作死到埋骨他乡也不一定。 说罢,她拂袖转身就要走。卫子谦连忙上前几步从身后按住她的肩头,力度很重,她恼怒地动了几下甩不开。 “蛮子!放开!” “阿玖、好阿玖!只要你答应不恼,我就放手!”卫子谦哄道,忍不住还是酸溜溜地说了她几句,“都临别时候了,你就不能说点吉利好听的话吗?” 他的阿玖,从来与别家女子不太相同。可她也看话本子呀,而且自己还写呢!按理说,少女心思该比寻常人也要细腻温柔的呀。 两人之间的纠缠,明明散发出浓浓的火药味道,却为什么,感觉又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气息呢? 云霞见势头不对,头眼不敢再抬,安安静静地退到厢房外面,到庭院里守侯着。 卫子谦叹息道。“一般正常剧情开展,不都是‘临别依依,涕泪涟涟,千说万劝只盼君早归’的吗?” 可他们俩人现在干啥?本该小鸟依人的女主角,却像刺猬一样竖起了又硬又尖的浑身刺头,面容和话语如寒冬冷风般凛冽冻人。 卫子谦暗自叹息一声,只觉得自己命途多舛,前途堪忧哪。 卢玖儿连连冷笑。“卫举人莫不是忘了,你可从来没跟我明说要离开过。”是她的第六感忽然运转发觉不对劲,才打算忽地诈他一下,结果却该死的蒙中了! “看来你是将这里当成客栈了,想来便来要走就走,连招呼都不主动打一声。那也行,不谈钱更伤感情!你离开时记得将这几些天的住宿、餐饮和医药费给一次性付清了,概不赊账!” “给、给、给,全都给你。”他早就安排好了,阿玖这一趟去官衙,他明路暗道全都打通了,只有好处绝对没坑。 卢玖儿像似一记拳头打进棉花里,整个人也闷闷地透不气过来。她杏眼圆瞪着他,气堵得不再说话。 卫子谦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阿玖不说话。这小妮子心思多着呢,话不说出来他可不一定能猜得着。上次几年不见,甫回来便给他吃了一顿排头,这次又生气又冷战的,若是不处理再离开,待到日后肯定是吃不完兜着走的。 “再三年……不,两年!”卫子谦举起右手,严肃地比了个二字,“我争取两年内回来,而且是光明正大地回来。”他在此郑重地承诺,以”二“之名! 可卢玖儿压根儿不信。先不说这家伙签的空白支票多着呢,而且她隐约知道他是身不由已的,全得听令“上位”的吩咐派遣。 她呵呵一笑:“你确定,两年内真的能活着回来?”倘若不呢?她是能炖他还是烤他? 卫子谦见她这样,莫名的难受和不舍涌上心头,忍不住拉她入怀拥住。 这厮越来越过份了! 卢玖儿恼怒地挣扎着,可是换来的,却是卫子谦越来越紧的力度。 “松开!疼!”她低声嚷道,生怕惊起外头侯着的人。 “那你安份一点。”卫子谦轻轻松了手劲,将头首低下,埋进她娇嫩洁白的颈项处。 卢玖儿从来未与他如此亲近过,身躯的触碰将全身敏感度提升到最高档,她整个人处于高度戒备状态。 “是你安份一点!”她低斥道。 卫子谦近乎贪恋地深深呼吸着,每一道气息都是她自然散发的芬芳,让他真想放弃那该死的锦绣前程,就此待在闺房里与她读书绘画耍乐厮混一生便罢了。 忽而间思念一转,他低低地笑开了。 “你刚才的刺猬模样,虽是第一次见,但我却喜欢得很。” 她是着紧他呢,真好。 哼!卢玖儿被他闷在胸前,心情不佳地回应以冷哼。 她那副模样,自己也是第一次见,可她却是觉得很不讨喜呢。 她最厌烦不受控的情绪,若是能再来一次,她绝对要保持“不以物喜,不以已悲”的心态,哪里管他人如何怎样,她自活得肆意开怀便是。 “还记得巡按御使安子鸿吗?”卫子谦用唇寻探到她轻巧的耳垂边处,低声地问道。 唇温和呼出的微息让她皱眉的同时,亦不自觉地红了粉颊。 她又怎么能忘记那一位人物。 当年五姨奶奶的案子,就是磨了欧阳斋夫子当的说客,换来南巡的安子鸿一封问侯信,方才令五姨奶奶沉冤得雪脱身囹圄。而迁居到快活谷后与蔡志北一番巧遇,碰上安子鸿的千金安锦蝶,正所谓不打不相识,借由安锦蝶的神助攻,清剿了盘踞城中多年的拐子老巢,自此三人便相互有了往来,渐渐成为至交好友。 第90章 之前也是因着安锦蝶的盛意邀请,卢玖儿有了一趟京城之行,也才发现了卫子谦”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秘密失踪。 “记得。”她闷声道。 卫子谦叹息。“我在走他的老路。” “……”什么意思?卢玖儿有点懵。 可惜卫子谦没打算细说下去,而且,他也不能再多透露了。 他松手放开了她,讶异又歉然地发现刚才不经意间,勾松了她几缕鬓发。他有点作贼心虚,又小心翼翼地替她挽起,想绕进发簪里去,结果继续不小心,弄得头发似要更松垮几分。 为免导致更糟糕的后果,卫子谦决定撒手不管了。 “噢,对不起。”他真心实意地道歉。他错了。 “嗯哼。”她不想接受道歉。粗手粗脚的,笨死了!想让她出去见不得人么! “这毕竟是第一次,业务技能还不纯熟。以后多练练就不会了。”他歉然又认真地检讨自省着。 “滚!”她怒瞪。 “好的。”卫子谦摸了摸鼻子,率先想出门。噢,不对!他恍然醒悟后,脚又缩了回来,不好意思地对她笑笑。 “你赶时间去衙门,你先滚……咳!您先请!” 卢玖儿很想吼一句:本女保命令尔以圆润的姿态离开视线范围,别说两年了,千秋万世也别再回来来来来来来! 要是真吼了出来,那效果肯定会很爽很赞。 因为,她只这么一想着,心里头顿时松快开心了许多。 第89章 十一 上官衙的卢玖儿(下) 卢玖儿的车驾才去到半路,便遇上了官衙派来的差役,说是要接她前往。 衙门前聚集了许多百姓,有路过的、有专门来看热闹的、更有受欺骗过来看情况的,由衙差将人分拨开来,另安排了两张书案布在外头,来加快进行信息登记。差役主动替她在人海中开路,引她安然进入到县衙里头。 县官大人骆吉祥正好在偏厅安排师爷调阅文书,见差役带了卢玖儿步入,顿时皱了眉头。 并未听见鸣冤的击鼓声传至,怎么就将报案人带进来了。 “没看到我在忙么?今天只优先办理商会状告的案件,其它先领到文书处做登记,根据轻重缓急择日再通知开审。” 现下是玄武既出,所有都务必让路哪。若是没将那位大人的吩咐办好,可能引致何等后果,他这人微官小实在不敢想像。 思及此处,骆吉祥见那差役还在原地张口结舌地欲语还休,便瞠目瞪去一眼:“磨蹭什么,还不快去!然后让门役派人催促一下,通知那排行第九的小姑娘赶紧来一趟!” 说罢,他还腹诽了下。听说商会选的会长,就是那快活栈的东家,虽然年纪小却十分精明能干。但凭他猜测,估计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主儿。不然上次卫家大小跑来衙门静坐闹腾,快活栈怎么会免费供应吃又供应喝的,还一连供了好几天,足足几百人次呢!可见也是个能闹腾的败家子。 心思都在脑袋里转了好几圈,末了眼睛余光瞄到门口,骆吉祥又得炸毛一次。“怎么还不去!” “我我我、不是!她她她……”门役结巴的习惯很是无奈,越是焦急便越是说不出来。 见此情景,卢玖儿主动上前两步见礼。 “民女卢玖儿拜见骆大人。”她是本名有”玖“,而非排名第”九“。 卢玖儿?谁? 骆吉祥眯起眼端祥。一旁的师爷连忙附耳提醒道:“大人,这位便是商会会长九姑娘。” 骆吉祥心里喀登一下,语气客气又热情了许多。 “原来是九姑娘,坐、快坐、请上坐!” 边将人让到了座位上,骆吉祥仍是不太敢相信地打量了眼前的女子几眼。 这位九姑娘……虽传言说她年纪小,但他一直认为就是十八豆蔻年华,再不济也有十五六吧。但现今观之,似乎还要更年少一些。这么小的姑娘,居然经营着省府城知名的食肆,当上了城内唯一商会的会长,还蒙受玄武大人的青眼有加,特别吩咐他邀请来作专门处理的商业外援…… 是不是哪里搞错了?他有点怀疑。 卢玖儿端坐着,见县官大人久久不言语,便又主动挑起了话头。 “骆大人,民女来半途中遇上了差爷,便被通传至此,敢问因由何故?” 骆吉祥清了清喉咙。 “听闻九姑娘是商会的会长,那你可知道今天商会的人逮捕了卷款逃窜的黑心商人,并押解至衙门投案?” 逮捕?押解! 师爷不由得半抬头瞥了上级一眼,生生吞下想提醒的话语。刚才两个词汇应该用在官府衙门办差的公职人员身上吧,用在那句话里感觉有点怪怪的。 卢玖儿静默片刻。她的确是听说了此事而来,而她也知道谁是始作俑者,在冒用商会的名头行此大义之事。所以这个话题,她并不纠结。 “骆大人,不知商会的兄弟在哪里?” 她顺着话题而问。可骆吉祥却被问得窒了窒。 那帮自称商会的,早就跟着玄武大人先一步离开了。他哪里知道他们在哪里,又哪里敢过问他们去哪里。 想到此,骆吉祥不自觉地又清了清喉咙。 “那黑心商人已经打入了大牢,此事本官还应代表百姓先谢过商会的仗义相助。今天已经吩咐在衙门前布置了登记处,将来报案的受害者进行口供收录,另外也已经派人外出调查取证了。相信三五天后,此案便可以提堂审理了。” 卢玖儿一直神情恭谨地聆听县官大人的说话,但听见此言,不禁露出微讶的神色,只是很快便遮掩过去了。这骆大人的话……似乎,是在向她做汇报交待?不能吧。 她保持微笑,不好插话,只能继续沉默。 骆吉祥迳自继续往下说道:“罪犯由本官审理,至于那受害的百姓,便需要请九姑娘动用商会的力量进行安抚了。此次追回的金银货车就搁在院子里头,还有那涉及到的一系列门店铺面,待衙门这几天查清楚后,会通知九姑娘来此交接签收,以便全部转移交付。” 其实那位玄武大人让他将银钱和资产全部转移给九姑娘,由她来全权主导负责对受害百姓的安抚工作,这种安排骆吉祥是再同意不过了。当然,他也没办法不同意。但历来安抚一事最不好办,先不说这追回的金额肯定会少于当初敛财收受的数量,再加上百姓本就愚昧贪婪,在受骗气愤之余又收不回损失,不管由谁来处理都是吃力不讨好的。所以,这样的麻烦事能扔出去,便是极好的。 “……”这么直接吗?卢玖儿暗忖道。那她便也开门见山地取出一份单子和一纸文书,递给师爷转呈上级。“骆大人,这里有关于‘吴系’的铺子清单,以及抚民的处理方案,呈请您过目看是否妥当?” 骆吉祥闻言,心下一凛,接了过来也不打开,连声道:“好、好、很好!” 居然是有备而来的!果然,这九姑娘不简单啊。可是,她这小姑娘又是怎么跟玄武里匿测的人物打上交道的唉。 手上的纸张似有着滚烫的热度,他没拿一会儿便又塞回到师爷手里去,嘱咐道:“按照清单上的店铺,安排文书做过户资料,现在、立刻处理,别让九姑娘再跑多一趟了。”说完后,他又堆满了笑容转向卢玖儿,道:“虽说现在外头登记的受害者越渐多了,但总会有一些后知后觉的。等会儿我再安排人去各区布告栏处张贴告示,再敲上锣鼓,估计两天内来登记的人名便都齐全了,到时候就派人将名单给您送过去。” 第91章 卢玖儿敏感地意识到县官大人对自己的态度和称呼都有所改变,她不便也无意深究,只加了句提醒道:“骆大人,还需要到各处店铺门面上也张贴告示,这样应该少有遗漏了。” “是的、是的,九姑娘心思细腻!”骆吉祥称赞道,立即挥手让师爷赶紧下去安排。 第90章 十二 善后的商会会长(上) 在官衙的偏厅上再待上半个时辰,桌上的茶水已经换了好几盏,总算等到文书将相关铺契都做好送来。卢玖儿婉拒了县官大人的相送,独自走出了门。 卢森早就在大院里等急了,见到姑娘安然无恙,胸口内那颗忐忑的心脏才算安稳了下来。 “姑娘,这是可以离开了吗?” “嗯。”卢玖儿视线在院内转了一圈,只瞧着了几个空的车架子。“那批‘赃银’都清点完了吗?” 卢森从袖内取出一份单子,递了过去。“点了两遍,抄了两份清单,衙门和我们各持一份。”他迟疑了下,问道:“这批银钱,就搁在这里吗?” 卢玖儿笑道:“将钱放在衙门里保管,不是最安全不过吗?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若是真的拉了回去,还保不准会横生枝节。何况这钱留不住多久,过几天就都得散出去。 “这是受骗百姓的钱财,等查清楚了,就给他们还回去,尽可能降低受害者的损失。” 这时候他们已经走到了大门处,卢森瞥见人头涌动的外头,这来登记的人数只增不减,甚至还有混水摸鱼之徒。 “事情怕是会棘手的很哪。”他低喃道。 门役见他们准备离开,连忙在前头吆喝开道,很快人群便分开了两边。 “会长!这里!” “九姑娘出来了!” 夹杂在喧闹声中的叫唤不甚明显,也是卢森眼尖,见到那几位熟悉的面孔,便附耳提醒道:“姑娘,是钱东家他们。” 是了,之前商会的其它成员听闻消息,特地派人跑腿到卢宅处通报,卢森请他们都转告主家,说是在衙门前集合的。 “这里不好说话,让大家转道‘快活栈’吧。” “是,姑娘。” 大伙到快活栈内甫一坐定,左右面面相觑,商会内副会长级的成员竟是都到齐了。这也很好地证明了虽然只是新成立的商会,但上层的管理团队非常关心会况,也都知道及时相互知会、共同面对的道理。 卢玖儿心下很是欣慰。 “今天一事,相信大家都打探知悉大概,我便不再多言了。承蒙县官骆大人青眼,正式委托我商会代为安抚民众,但是——” 卢玖儿话语微微一顿,示意让卢森走到桌子前面,将刚到手还没捂热的铺契全部摊了开来。 “虽然‘吴系’出逃时卷走的款项大部分都截了回来,但初步察看登记在册的受害名单,估计数额并不足以填补损失。这些是‘吴系’的铺契,一共四十八家店,各分布在省府城内各处。现在眼前的方案,便只有将这些店铺换筹成银钱,才有可能接近抵还差额。” “……”一向积极发声的岳山海,这次却是感概地按捺着心情。 九姑娘大义哪! 从一开始毫不藏私地举办“尝鲜宴”,为防止垄断指导推广“会员制”,仗义疏财无偿地向到官衙前静坐的民众提供吃喝饮食,睿智地组织商会共同抵御恶商黑店,再到今天逮捕首恶截回赃银,还同意出手安抚民众—— 九姑娘可谓是铁血丹心且刚柔并济之女子! 二十五岁的岳山海望向上座的少女,久久不能移开目光。 她明明有着一双温柔的眼眸,透出的目光却是明睿而犀利。她明明是粉颊红唇,浅笑可人,但却总会不经意间,散发出超越年龄的气魄威压,让人自然而然心悦诚服。她明明不愁生活不贪黄白,只需恣意快活待到出嫁便可,但她却以一女子之身站到了明处、高处,以大义、大局为先—— 这样的女子,能嫁与谁人?又有何家敢娶! 思念及此的岳山海,暗暗地在心底里做了一个决定。 卢玖儿有点纳闷。往常这种时候,岳副会长总是能第一个应声,正能量地带头而动。但今天似乎有些反常,虽然模样是很认真听讲,但也只眼光闪烁地盯着自己看,未见有任何附和的举止。她想了想,目光转向另一边。 “钱副会长,不知此事你有何看法?” 钱肖肖见被点到名,便笑着回应道:“会长是想让我们内部消化这些店铺来筹钱?” 卢玖儿知道她是听懂了,微笑颔首。“先不说这些铺面本就处于黄金地段,若是放在以前,大都是有钱难求的。” 若不是‘吴系’用了台面下的另类手段去豪取强夺,人家用于生计且计划传承子孙的店铺,又怎么会肯轻易变卖出去。 “那这些店铺的价钱,会长有何打算?”商人本性,“利”字先行。只要有赚头,什么都好谈。 “由于是紧急筹钱,从行规上而言,应该是折半而售的。但毕竟这次不大相同,一是为了受害的百姓安心,二也是为了城内的业态稳定,因此,”卢玖儿伸手屈指比了个六字,“多出一成计价,各位认为可妥?” 众人听得此言,有暗自点头,也有沉吟不语,更有精光略闪欲讨价还价的。这时候岳山海的思路终于转回来到话题上来了,依旧是率先第一个表态。 “九姑娘,我有几间店铺刚好受其压制,不是被逼得倒闭,就是经营不善。现在正好,我将铺子盘过来,报仇出气的同时,也可以博个仁善的美名,吸引多些顾客来帮衬生意。” “这甚好!”卢玖儿闻言欣喜,挥手让卢森去拿纸笔来,先帮岳东家记下他要的地段和铺名。“当然,现在只是初步的认投筹钱,等得大家的意向都明确后,还会再进行梳理。倘若有店铺轮空,会继续向商会其它成员招筹,若仍然轮空,将不排除放到市面上公开招筹。” 换言之,这六折卖铺已经是很优惠的价格了,你们别想再讨价还价,又或是摆着高姿态等降价。现在是因着商会管理团队的身份,所以才享受优先选铺的资格,若是错过了,就会将铺子继续逐步公开放出,直至被卖掉为止。 六折耶!是六折! 市面上的铺价,经过三番四次砍讨,顶多也就个九折。若是认得人,拉拉关系,施施压,可以下来个七八折。六折的话基本上是半卖半送了,若真的公开放盘,别说轮空,绝对是众人哄抢的画面! 于是乎,在座的东家们均迅速估算了可腾挪出来的流动资金,然后各自在纸上写下了自己心头所好的几处铺面。 第91章 十三 善后的商会会长(下) 商会副会长级别的八人,都是省府城内扎根经营多年的,深知道这些商铺的价值。经过评估商议,最后每人均投得商铺五间,余下八间由卢玖儿处理。现场拟了协议签订盖印,再讨论确定了对蒙受损失的百姓安抚方案,最后大家都满意而归。 三天后,衙门送来了人员名单,安抚工作由岳山海负责出面照案执行。 只要是能提供在黑店办理会员卡的付款凭证,都能取回五成款额,另外获得商会联盟的铜卡,一年内在联盟内任意一间店铺消费,都能获得九折优惠。若是未能提供付款凭证的,只需找三个有信誉的人签担保书,也可取回三成款额,另外获得商会联盟银卡,一年内在联盟内任意一间店铺消费,可获得八折优惠。未能提供凭证,也无法满足担保要求,但又前往申诉的受害人,虽不能享有款项退回,但也可获得商会联盟金卡,一年内在联盟内任意一间店铺消费,可获得七折优惠。 第92章 这样一来,虽然也有些质疑反对的声音,很快就被大众的称赞声浪给压下掩盖了过去。 省府城虽然遭遇到影响较大的商业事件,但处理的结果还算趋好,甚至因着联盟会员卡的发放,使得民众的消费意欲提高。毕竟这笔账一算起来,这一年内消费越多、享受越多、感觉便越是省钱呢。 卢玖儿手上的十间余铺,自留了三间,另七间让卢森分别去接洽受打击最大的金饰行和布衣行的旧东家,优先租赁给他们经营生意,待得元气恢复后可随时按市价的八折回购铺契。若是现在没有余钱做生意的,还可由“快字号”出资,他们以技术或渠道等资源入股,双方共同合作以尽快恢复营生。 短短数日间,“商会会长”、“九姑娘”和“快字号”等字眼在大街小巷的提及率极高,只要是会说话的幼童都听过说过这些词汇。顾虑到古往今来盛极必衰的道理,卢玖儿日常出入和行径举止越加低调起来。 可是她发现,无论如何低调,有一些麻烦事情总是躲不开,不但天天找上门来,有些消息厉害的还直接派了媒人到远在悠闲田庄的阿爹阿母处。 卢永洪夫妇连续三天见着冰媒轮番领了不认识的名贴纷纷上门,惊疑不定的两人再也坐不住了,快马加鞭前来找她了解情况。待得知悉全部后,作为她的家长沉吟良久难有言语,皆因心头涌上了吾家有女初长成之感,一时间百般不是滋味。 最后,还是黄惠裳先开口,拉着卢玖儿的手问道:“那这些求娶的人当中,可有你心仪的,又抑或可托付终身之人?” 卢玖儿哭笑不得,回道:“阿母,即使按虚岁来算,我才十四呢。” “是哦。”黄惠裳拍了拍自个儿的额头,都怪女儿太独立太坚强了,让她老是忽略掉她的实际年龄。“不过,也并非不能提前考虑,你可以多多留意,有合适的就告诉你爹,让他出面给你定下来。”只要定好了人家,别家的就不会再肖想闹腾了。 卢永洪在一旁频频点头。“不急的,但也是时候了,可以慢慢选。” “……”卢玖儿感觉要被他俩打败了。婚嫁之事,不是父母之命么?阿爹阿母这般开明,让她自己挑人来嫁,真的、真的、真的好么? 还是他俩也嫌麻烦,打算当甩手掌柜,免得日后出问题了招她嗔怨? 卢永洪和黄惠裳是真的没在这件事上多费心,也不打算多耗精力。这些年来,他们已经看破了……啊不,是习惯了女儿超乎常人的表现和成长,他们甚至相信,女儿自个儿的选择绝对会比由他们来安排要好上许多。 于是乎,他俩也就只停留了一夜,好好地享受了短暂的天伦之乐,然后便复又驾车回去了。 卢玖儿这一次见阿爹和阿母,有感觉到他俩之间的气氛变得微妙了许多,越活心态越年轻,还相互间眉眼含情,有你侬我侬之意。对此,她心生喜悦。但是,心底处那股被人遗弃的感觉是肿么一回事哩。 虽然卢宅已经放话出去,东家姑娘暂时不考虑婚姻嫁娶之事,但仍然禁不住每天堵在宅门前的媒婆冰人,还有看热闹的吃瓜群众,和蹭热度的叫卖小贩。卢宅门前,快要变成摊贩一条街了。 因此,若非遇上特事或大事,卢玖儿是轻易不出门的,直至到她接到由一位高大黑魁的昆仑奴送来的一纸信笺。 上面涂鸦了几坨屎状的物体,还有几只似猪似狗的动物。 涂鸦的布局排版及画意很是熟悉,甚至乎让她感到有点扎心,有点讽刺。 她的旧友啊,多年未见,才刚回来尚未重逢,便拿此事来强行唤起回忆,真的好么? 就不怕就此友尽么?! “这是什么?”云霓见到姑娘的神情不太对,便走近而问。 卢玖儿叹了口气,将信笺摊了开来,指着上面解释道:“这是我家以前养的狗儿,唤作阿旺。”然后依次指点过去,“这是阿旺生的小黑、大白和小白。” 云霓恍然大悟。“那旁边的几坨金灿灿的必定是狗屎了!” “那是田野上开的小黄花!” 卢玖儿掩脸叹息。这丫头的脑回路怎么跟某人一个样儿,她还是将她撤回快活谷里头,换另一个来吧,免得天天对着她引致心塞肝疼。 云霞不明其意,问道:“是什么人送来这幅画,有什么含意吗?” “这是……”这是她当年送给某人的第一份、也是唯一一份礼物。那时候,她好像还说了一句话—— “若是思乡的时候,就取出来看看吧,当个念想。” 那时话落之后,某人还脸色略古怪地瞅了她好几眼。 她忽然莫名地怀念起年少的时光来。而今,他回来了,不知道模样可有大变化。 再次将手上的信笺扫了几眼,真的只有涂鸦,并没有任何字样。卢玖儿对云霓道:“你到前厅去问问那送信之人,看有没有带了什么话过来。” “好!” 无须多时,云霓去而复返。 “姑娘,他的主人嘱咐道,让您穿上最华贵的服饰前往快活栈里静侯。” “?”卢玖儿一双黑眸莫名地睇着云霓。 云霓连忙摇头。“没有再多的话了,就这么一句。” 最华贵的服饰…… 她还记得,那在大城混迹的某人,即使无父母关爱,但一直将自己打理得一身贵气儒雅。 他曾自嘲地说过,佛靠金装,人靠衣装。衣衫是最好的装身之物,只要穿对穿好,没有人会去理会华服里面,掩盖着的是人还是猪。 而今,就“最华贵的服饰”几只字,便有熟悉的一股土豪气息迎面扑至。 海外经商多年,想必某人身上的铜臭味更浓更重了罢—— 戚家盛,你葫芦里卖着什么药呢? 第八卷 相见欢 第92章 一 久违的戚家盛(上) 卢玖儿一行人没敢从正门出去,只悄悄地走了自家的后门。熟料即使是后门,仍然有两班人马在守侯与对峙着。驾车的卢森卡在道中间,出去不得。他挠了挠头壳顶,硬着头皮还是回头唤了姑娘一声。 “怎么了?”卢玖儿清澈的嗓音自车厢里传出。 云霓替她掀开了遮帘,卢玖儿疑惑地放目车外,只见两拨人的领头分别上前行礼。 “九姑娘,小人青峰,是岳爷派来替您护驾的。”粗实壮硕的汉子抢先一步自我介绍道。 卢玖儿略为沉吟,有些不解,便道:“请问是哪位岳爷?” “是岳山海岳爷。” 卢玖儿脑海内闪过那张年轻有为的脸孔,不太明白其中之意,“请问护驾是何意?” 青峰汉子大声回道:“岳爷担心九姑娘安全,吩咐小人在姑娘外出期间随行保护!” “……” 云霓俏眉一皱,心道,又是个肖想姑娘的登徒子。于是,她沉下了脸,转向另一个领头的,哼声道:“那你呢?又是哪个派来的?” “通达镖局镖师万宗信,见过九姑娘。”一身劲装的镖师抱拳行礼。 通达镖局就是‘天眼’的对外伪装,也就是蔡志北派来的自己人。 云霓脸上由阴转晴,顿时眉开眼笑起来,但心里不由得怨怪这万镖师嘴巴笨,不像那粗汉子会替主子说话。 第93章 她决定帮衬一下,回过头笑着道:“姑娘,您看蔡大哥多关心您!” “……” 卢玖儿很想提醒云霓一句,她虽然一直藏在幕后,也不怎么插手天眼业务,只是闲闲地当个情报受益者。但终归到底,她也是天眼的唯二股东之一好不好。那天眼的人来保护她这位老板,不是很正常的吗?为何这丫头一定要故意暗示到别处去呢。 决定了,还是将她送回快活谷里吧! 卢玖儿朝着那名粗壮汉子,出声道:“这位青峰师傅,麻烦你替我谢过岳东家,卢宅自有护卫人员,无须另请支援。你们就此回去吧。” 青峰汉子浓眉一扬,回绝道:“九姑娘若是有话,请直接与岳爷说道吧。小的只管执行爷的吩咐,随行保护九姑娘!” “哪里来野蛮人!”云霓闻言横眉竖眼,正要继续说话,被卢玖儿制止了,她不依地嗔道,“姑娘!” “多说无益。”看这位汉子的神情,是要坚定听从岳山海的说话行事。那么她们再劝说也是无用的。卢玖儿垂下了睫毛,轻道:“走吧。” “是,姑娘。” 卢森扯拉缰绳驱动骏马,轻巧地驾车从后巷驶了出去。刚才守侯的两批人,互相瞥了对方一眼,然后分别施展各自的技巧迅速跟上。 快活栈的人气也是比以往都要多,天天爆满,要排队轮号才能挤得进场。因此卢森没从正门走,依然走的是专门留来送货的后门。 卢玖儿一行人才刚走进去,便遇上紧张在张罗布置的卢淼。 “三水哥,你这是在干什么?”云霓好奇问道。 卢淼转身见到他们,怔愣了下,讶异道:“我才刚派人去卢宅通传,姑娘怎么这就到了?” 卢森瞧见来回走动的下人们搬动的物件,不由脱口道:“今天是初一还是十五,这是要准备拜神祈福吗?” “呸!快噤声!”卢淼连忙赏了他后脑勺一掌,走到卢玖儿跟前禀报到:“官衙那边来了人,说让赶紧准备些行头,等会儿有宫里的人来宣旨。” 宫里来人宣旨? 云霓和卢森都怀疑自己耳朵听觉出了问题。这里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平日里他们也不跟官府皇家打交道,怎么会有人莫名其妙地来宣旨! “难道是——骗子?”云霓心直口快地道。 卢森则伸手云试探他额上的温度。“体温好像偏高了,是发热吧?” 卢淼被他们气得跳脚,也顾不着两人,只急着向姑娘表态强调道:“是真的!姑娘!他们说再过半个时辰便过来,让我们提前准备好,别误了吉时!” 卢玖儿神色不变,只“嗯”了声,迳直便往厅房里走去。可这短短的小一段路,她脑海里闪过了许许多多的可能性。 会与阿谦有关吗? 之前他忽然现身在省府城,待到“吴系”一事尘埃落定,他便失去了踪影。她还担心卫家两老会伤心,前去探视时,却是卫大海笑呵呵地对她说小子写了家信,说遇到位学问高深的老师,直接跟着求学先不回来了,以期再战下一次的科考,誓要考上官身回乡光宗耀祖。 卢玖儿脸上巧笑嫣然,心里腹诽的却是那只大话连篇的家伙! 那天她察觉到卫子谦的异常时,他藉着靠近的掩饰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 他说,他在走巡按御使安子鸿的老路。 她心有所动,但不敢胡乱揣测。虽然事后她立即安排天眼去查,现下却还未收到任何只字片语的回音。 可是—— 今天,明明又是阿盛派昆仑奴来传的信,让她穿上最华贵的服饰…… 宣旨!阿盛是通知她早些来侯着接旨? 所以说,这事情其实是与戚家盛有关…… 又抑还是,与他俩都有关系? 卢玖儿坐在座位上,沉了脸色闭上眼眸。 见到姑娘如此,云霓等人不敢打扰,轻轻退到门外守着。 皇宫里的确是派了宣旨公公一队人马到省府城来。由于路途遥远行程紧张,他们才刚入城,便直奔至官府找了县官骆吉祥。然后官衙立马派了衙差赶至离得最近的快活栈报讯,另外再迅速地召集一队人马提锣取鼓充当仪仗队。 待一切整装待发后,由仪仗队在前头敲锣打鼓开路,后面抬着三顶轿接着宣旨公公和县官大人一行,浩浩荡荡大张声势地往着快活栈出发。 这段时间省府城的百姓吃完一个瓜,又冒出另一个瓜,都习惯了拿八卦剔牙打发时间的日子。本来这几天荣登热点榜首的九姑娘保持低调,让大家无办法八出什么新鲜的事情来,搞到心痒痒得很。现在好了,终于又等到新瓜萌出头来了! 一边是被官府仪仗队沿街敲打吸引来的街坊邻里和游手好闲之徒,另一边是听说九姑娘在快活栈现身而赶来蹭热度的贩夫走卒,还有一些零零散散各自抱着不同目的而来的有求之人。很快地,快活栈便被从四面八方涌至的来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姑娘,外头黑压压的人头似乎望不到边呢。” “姑娘,那锣鼓声越来越近了,该是到街头了!” “姑娘!报信的衙差说让提前到外头站侯着呢。” “姑娘,我再帮您看看身上有没有要收拾的地方……” 第93章 二 久违的戚家盛(下) 熙熙攘攘的人群如海水般被从中分隔,官差吹锣打鼓穿插开道,后面跟着一顶官轿和两顶豪华大轿在快活栈前停下,跟轿的下人分别将轿里的大人扶了出来。先露面的是县官骆大人和一位身着明艳华衣的风流公子,两人同时态度恭敬地侯到一顶轿前,迎出了一位肤白皮嫩的白发公公。 早就等在门口的卢玖儿唇边礼貌含笑,眸光平静无波。 她视线扫过众人,在风流公子上稍作停留。是他,戚家盛。 然后,她再望向白发公公,不动声色地打量着。 之前应邀到上京作客时,有幸在街上茶楼碰见到此类人物,当时安锦蝶曾玩儿般地提了几句。这些阉人宦者,只集中在上京及皇族分封的区域里,除非授命外出办事,否则其它城市是难以见到一二。而宦者间,也可以凭借服饰、举止与谈吐来判断其职位权限的高低。通常最底层的宦者是只能困在皇城或皇府里头,只有爬到一定位置才能因公差外出。 这位白发公公眉眼慈祥,一脸佛相,下了轿后先是环视周边的人群一眼,然后与骆吉祥和风流公子互礼。 安锦蝶提及过,身份地位越是高的宦者,姿态越是平和谦卑。卢玖儿暗自警醒着。 骆大人哈笑躬腰,引着公公向卢玖儿走来,离开三步外停住,然后嗯哼清了清喉咙,喊道:“九姑娘,快来拜见薛公公。“心里想着,这丫头上头果然有人,后台够硬,居然还请来了天家内侍哎。 卢玖儿从善如流,向前一步行礼。”卢玖儿拜见薛公公。“ 薛焯见着眼前这张年少的姑娘脸蛋儿,不免迟疑了下,转首望向身边的风流公子。 戚家盛衔笑点头。”正是不才的另一位合伙人。” 薛焯不由得感叹,拱手向上京方向一拜:“那真是托江山安稳之福,方有少年英雄和仁善商贾不断涌现。吾皇万岁!” 第94章 “吾皇万岁!“跟在他身边的内侍和侍卫齐声跟喝,虽然人数不多,但声音震耳气势如虹。 一时间,周边喧闹的人群不自觉间安静下来,连呼吸都强忍住放轻放缓,不敢胡乱造次。 薛焯慈爱的目光睇着卢玖儿。”孩子,你小小年纪,就带领商会匡扶正义,安抚百姓,做得非常好。皇上特下旨嘉勉,你跪下接旨吧。“ 言罢,他身边侍宦便走上前,领着卢玖儿按规矩跪向上京方向。然后,只见薛焯步到事先准备好的案桌前,用金盆净手,锦布擦干,然后焚香三支插入香炉,再恭谨地请出明黄色背后绣有龙纹的皇旨,开腔唱读起来。 他用的是京腔宣旨,与当地的语言有很大的差异,但人们还是能听辨得出几个重点的字眼: 皇商!九姑娘被皇帝亲封为”皇商“!还称赞她秀外慧中、仁善正义! 卢玖儿全程感觉有点飘,感觉如做梦一般。她尽量凝住心神,按着侍宦的指引,一丝不苟地磕首接旨。 仪式完成后,只见戚家盛对薛焯笑道:”有劳公公了,还请移步入内安坐,若是能勉强品尝小店的菜色,再略为赏些意见便更好了。“ “嗯,可!”薛焯将双手入袖,笑眯眯地望向那四层高的小栈。 ”这边请。“ 卢玖儿双手捧着明晃晃的圣旨,愣愣地看着几位大人物在自己身边踱过去,再然后是一队侍卫和内侍哗啦啦跟随,将她一让再让最后退至到边上,直至被人扶肩挡着。 她讶然地转头望去,见着一了副熟悉却又陌生的笑脸。 ”……有福哥?“ 对方笑了,在海外晒得黝黑的皮肤衬得他牙齿更加结白。 ”公子说这些年你见过不少世面,但接旨还是头一遭,虽说不会出大问题,但肯定少不免愣神,让我守在这里照看着。公子英明,果真猜对了。“ 啥?卢玖儿面色不改,继续懵着。 “阿玖……姑娘!”成熟的有福嘻嘻笑道,“公子让我转告你,若是你不赶紧回过神来,他便要做主强势回归,来当这快活栈的主人啦!” “……”卢玖儿表情平静地偷偷用双手互掐了下,精神立马振作了不少,然后微微弯唇笑道,“有福哥说什么呢,大少爷一向都是快活栈的‘半个’主人呀。”边说着,便不敢有慢,边移步往栈内走去。 有福稳步追上,与她保持半步之差,低声道:“贵人茹素,不喜铺张。等会儿的席面不求稀贵,只求稳妥。” 卢玖儿微微颔首。 她明白戚家盛的意思,这“皇商”之名已经妥妥地收入囊中,就无须再多花心思以免横生枝节。这位公公在上京那种繁盛之地待了半辈子,想必什么山珍海味、珍禽稀兽早吃了遍了,所以戚家盛才会这么提点她。 “知道那位吃食上有何偏好的菜色吗?另外,是喜甜还是喜咸?”卢玖儿低问道。 有福想了想。“日常吃用豆制品类较多,口味偏清淡。” 卢玖儿记下来,在脑里转了一圈想法,然后召云霞过来嘱咐了几句,便让她先去厨房传话准备。 戚家盛领着薛焯一行人直入至最高层的贵宾厢。不管快活栈的来客如何爆满,这一间厢房都会留空备用,仅供卢玖儿安排使用。只是,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 “这里很是不错。”薛焯赞了一句。 厢房南面和北面的墙壁全是由多扇雕花木门组合而成,当全部敞开来后,南北通透明亮,引入清风舒爽。移步至凭栏处,可以将外面的街道民居及小桥流水尽收入目,视野及心胸顿觉宽敞开来。 卢玖儿入至贵宾厢时,只见戚家盛已使用起东南角置有全套器皿,替两位大人亲手煮起茶来,期间还游刃有余地与之交谈言笑,场面热络不见冷场。 “九姑娘来了,”戚家盛反客为主地招呼道,“我从夷地带了些茶叶回来,趁着席面准备的时间,正好煮上几壶,好让大家品鉴品鉴。” 薛焯朝她微笑颔首。“九姑娘请入座同品吧。” 还未待卢玖儿回应,戚家盛便笑着代为答道:”要向公公和大人呈上最好的佳肴,九姑娘肯定会相当重视,要亲自入厨房监管的,我们不便打扰,就安逸地闲坐此处喝茶静候便好。“他望向卢玖儿,晒笑道,”有劳九姑娘了。“ 第94章 三 被反客为主的卢玖儿(上) 卢玖儿闻言笑容未变,微微移目望向薛公公。 只见薛焯笑着赞同道:”劳烦九姑娘了。“ 言及此处,卢玖儿只能回道:“请各位稍坐。”然后顺着杆儿行礼下去了。 贵宾厢内有内侍旁立,南北两处敞开的伸台处,各站了两名侍卫,剩余的便全堆在了门口、走廊及第四层的楼梯入口处。尤其是楼梯处的侍卫,对第四层采取了管制措施,除栈内工作人员等,其余人客只许出不能进。 卢森卢淼云霓等人,就被拦阻在走廊之上。见得卢玖儿出来,他们迎了上前,欲言又止。 “姑娘!” 怎么您也被赶出来了…… 卢玖儿看见仨人的神情,就如一张白纸般,直白地将心里的想法全放到脸上了,让人觉着戳心得很。 可惜,她从来奉行“法不责众”,否则便可以去定制三副面具给他们天天戴着。 “阿淼阿森留下待命,云霓随我到后厨房看看。” 快活栈的后厨房很大,功能分区和人员动线都设计合理,可以容纳十口大锅同时开灶,50人在里面走动干活都不成问题。要是直接烹饪栈内单谱上的菜色,那可以由厨师直接上阵,但若是要做精致又别具特色的素菜…… ”你们当中没有人愿意吗?“一向温柔如水的云霞,难得沉了脸色。 卢玖儿恰好走了进来,听见这话,便问道:”怎么了?“ ”姑娘。“云霞惭愧地答道,“是我无能,未能将大伙儿动员起来。” 原来是此次要接待的人物太过于“高级”,竟将众人给唬吓住了,担心做菜时火候或味道控制不好,又或是贵人吃着不对口味,脖子上的脑袋不就要搬家了么? 传闻中说书里不都说,贵人们最喜欢的就是砍人脑袋了!这次还来了那么多官兵侍卫,一个说不准,他们将腰上的刀剑一抽,随手一挥,头首与身体分离得干干脆脆,也许速度还快得连鲜血也未来得及溅上几滴—— 就像厨工日常处理荤肉一个样儿! 有人想着想着,不意间打了好几个寒颤。 卢玖儿未有马上开口,只是脸上带着笑意,静静地环视了在场每一位快活栈的厨房伙计们。 九姑娘的微笑与眼神并没有任何谴责的意味,但很多人不敢望向她的眼睛,甚至有更多的人低垂下了头颅,同时心里生起浓浓的抱歉感。 “承蒙皇恩浩荡,快活栈升级为‘皇商’经营的食肆,日后慕名而来的人流食客便会增加,自然少不免会给后厨带来更大的工作量与压力。”卢玖儿稍微停顿了下,然后微微一笑,道,“因此,从这个月起,将会给快活栈同仁们增加两成的月钱,以慰劳大家的辛劳付出。” 此言一出,伙计们似乎不太敢相信自己耳朵听见的内容,纷纷或纳闷或错愕地抬起头来。 第95章 九姑娘没有责备他们…… 不但没有责备,而且还能加薪?! 卢玖儿看到大家的表情,自然猜中他们的心思,便笑道:“是的,是加薪呢。而且今天是个喜庆日子,等会儿还会给大家发喜钱!” 这真是天大的好事儿哪!众人大喜过望! “谢……谢谢九姑娘!” “九姑娘最好了!” “是的,九姑娘一向都是体恤咱们的!” “可是……”有个弱弱的声音响起,是一位专做甜品的厨娘,“是不是领了喜钱和加薪,就一定要给贵人们做席面呀?” 一下子,本来慢慢热闹起来的场面,又乍然陷入了死静之中。 卢玖儿抿唇弯起一笑,以手袖虚掩间,一派轻快的情绪自然而然地传染散发开去。 “咱们的贵人们,一位是快活栈的半个股东,一位是省府城的父母官,还有一位是奉命宣旨的大人。今天是喜得‘皇商’称号的好日子,他们都是来给咱们快活栈赏脸面的,那咱们是不是应该做一席好的佳肴奉给贵人们品尝呀。” 这话一说,再呆傻再没眼力劲的人也都晓得通透了: 这几个贵人既然是来给九姑娘捧场子的,就绝不会找事儿动她的人来拉落面子! 卢玖儿见他们将心里憋着的气给松吐了出来,便抓紧时间对旁侧的厨工道:“你们先准备一果拼二炒炸三酸丝,好呈上去做开胃前菜。” 一果拼二炒炸三酸丝,指的是水果拼盘一盘,香炒花生和炸豆子各一盘,酸白萝卜丝、红萝卜丝和竹笋丝各一盘。这几样是快活栈知名的小食,甚具开胃生津之效。以前的开胃前菜都是要单点付费的,后来会员卡服务开通后,就根据客户所持有的会员卡等级,而进行赠予不同种类的小食。 只有最高等级的会员,才能享受到免费的“全供”服务呢。譬如此次这三位贵人。 厨工领命后迅速点了几个人头,便忙去准备了。 接下来,卢玖儿面向做席面最重要、最缺少不得的大厨师傅们。 “今天要做一席全素宴,以豆制品作主食材,追求口味清淡而不俗,而且备菜的时间稍为紧张。因此,要麻烦几位师傅迅速按此要求,各自做出两款品类不同的菜色来,到时候由我进行试菜筛选,确定十二道菜色后,会不记名地录入菜单中供给贵人勾选点用。只要是被勾选中的菜品,其制作的师傅都将获得额外的奖励。所以各位尽所能地大显神通吧。” 这意思便是,此活儿只有奖、没有罚!尔等只管撸起袖子加油干便可! 厨师们顿时精神振奋,齐声应答“是!”,然后便迅速回归灶台,各展所长去了。 云霞走近卢玖儿身侧,温声提醒道:“姑娘,还有餐后甜品呢。” 有备无患才是上上策哪。 卢玖儿考虑到薛公公的年纪,不宜食用过甜的食物。于是,她细细地思考了一翻,才道:“就准备水晶山楂果和清炖燕窝吧。” 前一种利于消化,后一种清润滋养,都是适合年长者食用的。 厨房里忙碌得热火朝天,但是保持着井然有序。 许多精致而有特色的器皿被翻了出来,洗净擦干摆好以便挑选使用。还有一些花朵草叶和蔬果刀雕,都有人及早准备好后,将物品安放在桌上侧边静待取用装饰。 卢玖儿没有闲下来,而是一直留待厨房里照看着。 “这一席面,不求出彩,但要稳扎稳打。大家要细心处理每一项细节,务求将出品的质素做到最好。” “是!九姑娘!” 整齐划一又朝气蓬勃的应答声,让卢玖儿甚感满意与欣慰。 第95章 四 被反客为主的卢玖儿(下) 卢玖儿一直留待后厨里,直至餐后最后一道甜点送进贵宾厢后,她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才刚步到了回廊处,就见卢森一溜小跑过来。 “姑娘,”他低声提醒道,“时间差不多了。” 卢玖儿微不可见地点头,加快了上楼的脚步。 贵宾厢里已经愉快地结束了用餐,在进行最后的茶聚。这一顿饭的时间过得很快,因为贵人原本就不是为了吃饭而来的,平日里好的、贵的、罕见的多多少少也吃了些儿,这次真的是出于“政治”需要留下赏脸的。 戚家盛心里最是有数,见情况差不多了,就陪着薛焯起身准备离去。 出到厢门前,正巧见卢玖儿迎了上来,薛焯脸上显露的笑容亲切了许多,简单招呼两句后,一行人等便缓缓向楼外走去。 卢玖儿眼尖,见到卢淼手里拎着一个大食盒跟着后头,不着声色地瞥过去一眼。卢淼感应到姑娘的意思,便用嘴巴努努戚家盛的方向,然后低眉顺眼不紧不慢地继续跟着。 大伙儿簇拥着薛焯送到轿前时,外面的人流居然没散多少,也不知道是去而复返的,还是已经换了几拨人。 “各位请留步。”薛焯转头笑望向戚家盛,“戚爷也留步吧,这一路以来的照顾,洒家心中感激。此次小别后,还望日后再有机会聚话。” 戚家盛笑着躬身回道:“下次到上京去,再请公公指点棋艺。”说罢,转头招卢淼上前,将食盒接过去交到侍卫手上,然后对薛焯道:“这是‘快字号’腌渍的果品零嘴儿,您尝着味道好的话,就找人给我传个话儿,再给您送些过去。” “戚爷有心了。” 再依依惜别几句,这才将薛焯送上轿,目送仪仗队吹吹打打地开路而去。直至队伍离开了街角处,戚家盛才转身向楼内走回,边行进间,还边嘱咐卢淼道:“贵宾厢里的所有摆设要维持原状不变,切莫轻易变动。另外将今天款待的菜单独列一份出来,明天起对外供应,价格可以以往上订高三至四成。再有……” “……”卢玖儿眼睁睁地看着两人直接与她错身,迳自脚步不停地向前走去。她不由得感觉莫名地复杂起来。 “三水眼瞎了呀,谁才是主子他拎不清呀!”云霓双手叉腰杏目圆瞪。 “莫要胡说。”卢玖儿摇摇头,却是笑了,抬脚举步跟着他俩身后而去。 戚家盛在往回走的路上似是随口嘱咐的说话,卢淼起初也只是随耳听听,但不知道为什么慢慢用心了起来,可惜手上一时间没拿纸笔逐字记下,他恨不得每句话都狠狠地敲进脑子里记忆着,最后弄到他的五官表情竟是有点痴了。 直至走到卢玖儿常用作办公的厢房前,戚家盛顿住了脚步,转过身去等趋步走近的卢玖儿,卢淼才似是乍然转醒。他头一抬,眼眼见到姑娘,立马惊喜地冲了上前。 “姑娘!刚才他……刚才戚爷……我、我!”一时间,以往伶俐的口条竟然变得不听使唤起来,他不意间有点无措,又想向姑娘汇报清楚刚才戚爷所说的内容。因为那每一条若是都做好了,能为快活栈带来很高的营收呢! 卢玖儿微微一笑。“你先梳理一下,做个方案计划,晚餐前再碰头沟通。” “好的、好的!”卢淼立即小跑着离开。若不是栈内人多,他直想像马儿一样撒开蹄子就飞奔而去,赶紧将刚才的内容一五一十全写下来好好琢磨琢磨。 第96章 “你也去忙吧。”卢玖儿对身后的云霓道,然后走到厢房前站定,用双手推开了门,转身望向身前的戚家盛,眉眼带笑道,“戚爷,请进。” 戚家盛也不客气,举步跨过门槛进去,便直直走到上座处撩衣坐下。 云霓在门外不满地剐了那自来熟的戚家盛好几眼,然后担心地察看了下姑娘的神色,虽然没看出什么来,但始终还是不太放心。于是她替两人将门掩严密后,特地在靠近的门廊处坐了下来,托着腮盯着门板等着守着。 想了想,还是缺了点什么。 云霓左瞄右看,见着小房间角落处有藏着一根鸡毛掸子,她连忙小跑过去取了抱在怀里,又奔回来坐好盯门口,屏息静气地准备着,只要姑娘一有声响,她便随时能冲进去打人……啊不,是帮忙。 卢玖儿见他占了自己常坐的位置,也不以为然,踱到一旁的椅子旁坐了。 戚家盛惊奇了,问道:“来者是客,你连茶都不奉一杯?” 刚才见她打发下人离去,还以为她是要亲手烹煮香茶礼待他的。 卢玖儿听得他问,更是惊奇,答道:“你不是半个东家么?今天一天你都是以东家的身份在款待贵人的,怎么到了现在,你却变成来客了?” 一双饱览海外风光历经商海沉浮的老练深眸,一双清澈依旧却巧藏狡黠的盈熠美瞳,相互隔空交锋半晌,然后,双视宽颜而笑。 “我回来了,”他轻笑道,“阿玖。” “欢迎回来,阿盛。”她回以舒心的笑意。 这一声称谓,熟悉而又陌生。已经有多少日子,他们没如此唤过对方了。 戚家盛心生感叹,离开时的那一次三人践别,还历历在目,似是只几个月前的事情罢了。 “你还记得么,那时你对我道:待得我回来时,便还我一方富庶田园。”他放松了身体,斜靠在椅背上,歪歪地用右手枕肘,轻托着下巴,叹息道,“没想到,除了那扩建了多次的快活谷,竟还替我经营了这栋快活栈。我很是意料之外哪!” 少时他愣时没瞧出来,这妮子竟是身怀经商奇才?原本只想着多留道后手而已,没想到傻妮子勤勉奋进地将本钱翻了这么多倍。 这对他而言,完全是赚翻了的成功投资哪。 “幸不辱命,不负所托。”卢玖儿正经地说完八个字,然后掩嘴笑道,“主要是担心你海外经商失败,到时候回来身无分文,便还是能有些条件让你东山再起哪。” “原来你如此小瞧我。”戚家盛不满地摇头。 “我这是居安思危,以防万一。”卢玖儿认真地纠正他。 第96章 五 别具潜力的通达镖局(上) “寻常人家的姑娘到了你这年龄,都是学针黹、练厨艺和摸索持家之道。而你——”戚家盛定睛地看着她,细细地上下左右瞧了又瞧,然后摇头叹息。 “我怎么了?”卢玖儿语气无波,眉眼不扬。 不怒而威的压力悄然袭至,戚家盛更是抚额长叹了。“你长歪了呗。” 若是刚才所提三样,硬是让他相信她能的,顶多也只有“持家”二字。然而,她的“持家”,哪里又是跟其它姑娘所学的“持家”是一个概念呢。 类似这些的闲言碎语,这些年来,卢玖儿是听了不少。但胆敢盖头铺脸地当着正主儿来说的人,世间也就他这么一人了。 “你闯海而去,踏浪而归,览遍多地风土人情,却没有把心养大,将眼练好吗?” “不要逮着机会就拐着弯儿骂我心眼小,我是在担心你。” 戚家盛正是因为去的地方多了,才更能深深地体会到世间女子不易,很多时候非是“有才”又或是“有财”能够解决的。 不过话说回来,她这样也好。能消受忍耐如此女子的男人不多,她越是出挑不同寻常,可以选择婚嫁的人家便屈指可数,就更能让某人放心地偷笑了。 “难怪他不但放任着,还使劲推上一把。”戚家盛忍不住低声叨叨两句。 啧!这城府!果然,走政道的比混商道的心要黑上许多倍! 卢玖儿坐的离他有点儿距离,不太听清低喃的内容,但却能明显地感觉到他满身散发出的嫌弃之意。 他这是在嫌弃什么,嫌弃她太能干,将农庄的经营折腾太过? 卢玖儿有点儿莫名其妙了。 “你若是觉得现在的经营不太符合期望,那可以按当初本金的比例推算资产,换成银两折算退还给你?”她从来都是很好说话的。 戚家盛挑了眉毛,用右手食指点着自己的额头中央,问道:“人们从来只在这上面看到刻着‘精明’,可没见过是‘傻子’二字的。” 在一盘能天天坐在家里就能轻松赚钱的生意上,让他答应取本?退还?怎么可能! 非但不可能,以他独到的眼光和超前的盘算,他还想要染指其它的业务。 戚家盛站起来,换坐到卢玖儿旁边的座位上,言笑晏晏起来:“不过,咱们还是可以谈谈另一笔折算换股的生意。” 狡猾的狐狸脸露笑意之时,便应是最令人警惕防备的。仿佛是一瞬间,卢玖儿全身上下都谨慎戒备起来。 “谈什么生意?”她朝他瞪眼。 “轻松点,轻松点。”戚家盛温声劝道。 一点点小事情就防备着要武装到牙齿头发的,夸张不夸张。小妮子修为还欠缺呀。 “我很轻松呀。”卢玖儿朝他露齿一笑,更加温柔地答道。 才怪!她的直觉告诉自己接下来有坑!而且,很有可能是个大坑! “我知道你要准备开零嘴铺子,单只这城里头开肯定是没有问题的。但你想过没有,这生意若是开在繁盛之地,便更是能月进斗金。” 他知道这事情以后,也没吝啬地直夸奖阿玖眼光好。别小看零嘴吃食,本小量大,而且还有快活谷做稳定供应,只要口啤打响了,绝对是条稳固长久的好路子。 卢玖儿不傻,马上反应过来了。“你想直接开到京城里去?” 所以还特地在快活栈门前,当着一堆吃瓜群众的面儿,准备一大食盒自家产出的腌渍果品送给贵人? 噢!对了,她当时还听见有人八卦地揣测,说送礼也会送高档一些的,怎么只送个零嘴儿呢?莫不是里头藏了黄金银票之类的,不好直接送上被人窥见,便借了食盒的由头遮掩着过去…… 戚家盛看着卢玖儿的脸色变了几变,虽然一时间猜不出她心里想的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事,但他感觉心情甚是有趣与愉悦。 “对,直接到京城里开店。”他戚家盛就是有这个能力与底气,“京城里面的事情全由我包揽解决,经营管理的人随你安排,只要是有能之人即可。” “看来你上京的时日虽短,却没有虚渡浪费,还扎下了不浅的根基呢。”卢玖儿笑着感叹道。 “有我这个伙伴搭档,是不是感觉很荣幸?”戚家盛直问不讳。 “没有,就是觉着你脸皮真厚。”卢玖儿也回答得直来直往。 “那是京城!京城!多少人想将生意挤进去,都是苦苦求之却求而不得的。看你这副模样,怎么一点儿都不喜出望外呢?”给点开心或兴奋的表情出来,让他有点儿成就感好不好。 第97章 卢玖儿只稍稍地扯了一下唇弧,便懒得应付他了。 “你就是将店开到天上去,也没什么好喜出望外的。难道还要让我感激你吗?拜托,我再强调一下,这生意也有你一份儿的。这么多年来,你就出了份本金,然后现在才用这么一小丢丢力,就努力地邀功请赏合适吗?” “……”戚家盛哑口无言。嗯,是有那么一点儿不合适。 “那若是我将贸易港的生意让三成份额给你,你会兴奋一些吗?” “……”这下轮到卢玖儿哑口无言了。 无事献勤者非奸即盗。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卢玖儿警惕地盯着他问道。 她经营生意本就是闲来无聊做着玩儿的,只是没想到一下子做大了而已,从来就没想过要钻进钱眼里头。看他这情况,一而再再而三地积极抛诱饵,肯定有问题。而且还是个大问题。 戚家盛坐直了身子,认真地比出三只手指头。 “三成份额,换你三成份额。” “换哪里的?” “通达镖局。” “……” 卢玖儿立即翻脸,面无表情地起身便要走。戚家盛见状一愣,待得她人已经从跟前飘过,才连忙起身到前头去拦住。 “怎么了?”他也就只说了四个字,没说错什么呀。 可是卢玖儿脚步没停,绕过他而行。 “哎,你等等。” 见卢玖儿没理会他,戚家盛直接展开双臂挡在关闭的门前。 “你是怎么了你说呀,你不说我哪里知道。”她这种反应,让他莫名其妙地心里头慌。 一言不合就翻脸,这完全不按章出牌嘛!让他还怎么想办法谈得下去。 第97章 六 别具潜力的通达镖局(下) 卢玖儿凝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字道:“我讨厌被欺瞒,我讨厌被算计,我讨厌你俩狼狈为奸!”她厌恶这种被蒙在鼓里摸不着北的感觉! “???!” 戚家盛神情一怔愣,被她用了狠力推开让出了门道,眼看着就要启门而出。他情急之下大手一伸,紧攥住她的肩袖。可是她向前走出的力道也很坚决,然后—— 呲啦…… 一条藕白的手臂裸露在死寂的空气之中。 卢玖儿不敢置信地瞠大了眼眸。而戚家盛只能在顷刻的失神后,忙不迭地火速扔掉手上“犯罪证据”。 那截无辜被暴力撕下的半袖,可怜兮兮地跌落到地面上。 房内的气息忽然沉甸得要凝结起来。 卢玖儿眼睛眯了起来,如一支利箭,危险而尖锐地直戳入他的心底。 戚家盛忽然间有点儿心慌。这种感觉非常陌生,陌生得令他脱口而出地想要救场。 “我会负责任的……啊不!我不能负责任!”这尊“责任”可是他兄弟的!于是,立马改口:“我、我可以道歉!对!我道歉!” 只听见厢房门外高喊一声:“那谁你离我家姑娘远一点!” 然后,厢房的门狠狠地被人一脚踹开,英勇的云霓气势汹汹操着鸡毛掸子冲进来。 她早就撅着屁股扒在门边听了许久了,这位藏镜多年才露面的金贵东家原来也、是、个、登、徒、浪、子! 戚家盛见她的阵势,不由被唬得倒退了一步。 云霓怒目竖眉正要好好教训一下恶人,却被身后的自家姑娘扶住了双肩,然后向门口方向一转,再用力向前一推—— “咦?哎、哎、哎……” 她的姑娘唉,她可是来替她撑场的耶!干啥赶她出去呀,担心她娇小瘦弱打不过他? 云霓连忙回过身来,问道:“是要让我去多喊几个人来吗?” 多喊几个人来看他们东家衣衫不整的样子吗? 卢玖儿恨铁不成钢,忍着要磨牙的冲动,一字一顿道:“去拿件衣服给我替换。” “好的,姑娘!” 云霓得令转身,跑了两步,想着不太对劲,正要回过来头再警告一下那恶人,不要趁着人少欺负她家姑娘。结果,门板就吱呀地紧紧闭合上了。 卢玖儿将门关好后,深呼吸了几口气,待平复心情和理清思路后,迳自转身走回到座位上坐下。 只不过,这一次,她坐的是正中的主座。 戚家盛摸了摸鼻子,也缓缓移步,最后落坐在离主位最近的椅子上。整个过程,带了些小心翼翼的意味,眼睛也不由自主地瞄了玖儿脸色几眼,一副作贼心虚的作派。 “再看我就将你衣服扒下来先用着!”卢玖儿淡然地提醒道。 戚家盛闻言一愣,也不矫情,站起来直接动手,自己将外衫扒了往她身上一扔,正好挡了个严实。 嗯,这下子顺眼多了,心也不虚了。戚家盛暗地里松了口气。 卢玖儿却是被那突如其来的男性气息罩了个扑头盖脸,心里有气想一把抓起甩地上,又想起裸露的手臂,只好隐忍着调整一下布衫将自己再遮好些。 “你见过卫子谦,你俩到底又在整什么妖蛾子?”她用着非常肯定的语气,开门见山地问道。懒得再去费脑筋应付他那七弯八拐的心思。 戚家盛斟酌了下,这句话问得比较泛,得思考下应该从哪个角度上回答比较好。 他的沉默,卢玖儿心里更是笃定。这两家伙是见面了,也达成一致的想法在搞什么名堂。 卢玖儿接着再用眼睛剐着问他:“你们算计我的资源也就罢了,凭什么还想染指我朋友的生意?” 起初也只是顺势提供了些信息,就想着发小熟识,解决了问题互利互惠。这下倒好了,人家瞅见了好处,就想插只脚进来。可别告诉她,只是想要一点分成而已,他们最终绝对是想要通达镖局的控制权的! 戚家盛用手指刮了刮自己光滑的下巴,心里天人交战。这妮子果然长进了不少,心思细腻又敏锐,有点瞒不住呀。 咦,不对。 阿谦想要瞒她是一回事儿,她自己瞧出来又是另一回事儿,与他何干!他心虚焦急个什么鬼! 想通了这点,戚家盛心中豁然开朗。 他朝卢玖儿微微一笑,伸出食指勾了勾。“小玖儿,有好处费不?我全都告诉你呀!” “好。”卢玖儿一声应下,“这通达镖局,是你想要、还是他想要、抑或是那位想要?” “是他说服我来找你要的!因为他气量狭小、善妒心重,不放心你跟别人合伙做生意,担心一不小心未来媳妇儿就被野汉子拐跑了。” 戚家盛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卖友求荣是一名优秀商人的必备技能。 “你说谎!”卢玖儿被他说得脸有点烧红,但仍然保持理智的判断力,“原来是你想要的通达镖局。”可是,他要来能干什么…… 脑海内迅速闪现着各个场景碎片,从他当年跟着船队下西洋起,直至回归后与圣旨一起驾临——画面,最终定格在他与薛公公的熟络交谈上。 “你涉政站队了?”卢玖儿抚额。 “……”戚家盛有点懵。 什么鬼!不是才刚说起有好处费就爆料的话头吗?怎么就跳过一大段过程,直接奔到结尾下定论了? 第98章 “商人商人,生意是本份,不是保持中立最好么?”卢玖儿不太明白,“你是因为阿谦的缘故,还是你本就想好了要走这一条路?” 像她,就是因为帮助卫子谦,也是为了护着城里的百姓们,才不得不被站了队。他又是为了什么? “都有吧……”戚家盛不由自主应了,然后警醒地紧紧抿了唇。 活见鬼了。这妮子完全不按他的思路走,相反还被她带歪了道儿! 阿谦和阿盛从来都是精明之人。若要说阿谦读书从士,情非得已。但阿盛呢?自打小起,除非他愿意,否则遇事情都是无利不起早的。 从政之路,是是非非,白骨累累。今天也许幸蒙青眼,他朝眨眼血溅坟头。卢玖儿不免担忧了起来。 联想到“吴系事件”,她叹了口气,问道:“是政局将不稳,恐朝堂终有变吗?” 第98章 七 从中牵线的卢玖儿(上) 见戚家盛不言语,卢玖儿自嘲地笑笑。 “你们这些男人是瞧不起女子吗?一边利用着我的资源人脉,一边又捂着闷着不说,欺我瞒我却还想我倾力相助?想得太美了吧。” 戚家盛知道她是恼怒狠了,想了想,还是开口道:“有些事情……知道得越少,便是越好的。” “是么?”卢玖儿下颔微抬,笑意不入眼眸,“那我还得感谢你体恤了。” “玖儿……”他叹喟道,听得出有五分无奈。 卢玖儿摆摆手,已不奢望能在他嘴里听到几句真话了。反正无妨,若是她想查,自有办法弄明白。 “既然你现在要跟我谈生意,那就认真地摊开来谈。”卢玖儿便不再客气了,“我可以安排引见‘通达镖局’的首座,并且,只要对方同意,我可以出让一成份额给你。当然,前提条件是,贸易港的生意份额我还是要占三成。另外,除了京城开的果脯店外,你还要同意从省府城至京城沿途挑选地方加开十间果脯店,这些店面的前期资本投入全部你出,开铺所需要打通的关节也由你解决,而经营方面的人手和货源我来负责,收益按五五分账。” 戚家盛原本见她愿意开口谈事了,心头稍稍放宽,捧了茶杯用盖轻轻拨掉面上浮着的茶叶沫,边听着边低头就唇啜了一大口。结果听到后头的话,心头一凛,梗着喉咙将那口茶水给咽了下去。 “你、你这是什么招数?”戚家盛拍着胸口,感觉那口茶还梗塞在心头,“空手套白狼?狮子大张口?!” “我不也有付出的嘛,怎么就叫‘空手’呀。”卢玖儿抿唇轻笑,道:“若是非得要取个名字的话,那就叫‘杀熟’吧。” 不熟不杀,不熟不取。正如他想要‘通达镖局’一般。 “这事你情我愿,不强求的。”卢玖儿一副无欲无求的表情,且很理解地劝他道,“要不你先回去考虑一下,盘算清楚了咱们再往下谈?” 这是故意给他设难题呢。戚家盛见她知此,心知她的耐性已经接近到极限,也就知趣地摸摸鼻子,留了句“明天再来”便先行遁走了。 有福本在一楼处闲听说书,眼瞧着主子出现,连忙起身跟了上去。 他瞧着戚家盛的侧颜,再袖手望了望天色。这时间早着呢! “爷,咱们不在这里用完晚饭再回吗?”有福笑嘿嘿问道。 戚家盛斜睨他一眼。“你想吃,也得人家肯留才行。” 这意思有福秒懂,随即哄道:“那爷不如去尝尝鲜吧?小的打听到几处好地方,味道听说地道着呢。” 戚家盛摆摆手:“到了饭点再回快活栈点些吃的就行。另外,派个人盯一下……”后面几句,他的声音压了下去,只有福听得真切,听完便应声去办了。 果然不出所料,盯梢的人在月上枝头的时辰来回复,说卢家后门出了一辆不打眼的简易马车,在巷道上七弯八拐后,便不知去向。 才这么些年,卢家养了不少人才,也藏着不少秘事。 有福抬眼望向戚家盛,他自顾地摩挲把玩着手上的玉扳指,无所谓地笑了笑,不置一词。有福便让他们继续盯着,得了消息再来汇报。 那一辆马车在城内巷道上绕了好几圈,然后停在一间挂着酒旗的的小摊旁。车夫将缰绳系好,到摊上点了酒肉后,便独自坐下自斟自饮啖肉饱腹。马车上静悄悄的,守摊的老人也只在一开始时好奇地张望了一眼,便再没有分神去关注更多。因为,没有人会认为马车上还有乘客。 马车上,的确已无任何乘客。 月光暗影,陋巷深深。远处传来几声犬吠猫呜,再有风过处,树叶摩挲间,投得阴影变幻重重。 就在卢玖儿下车的那瞬间,暗处保护的好手现了身,带着她深入巷内,直至步到一扇窄门处。随着几下有节奏的敲门声,扣开了一条门缝。 “什么人?” 敲门者低声道了句暗语:“顺遂平安。” 守门人便将门敞开将他们迎进去后,又立即闭紧了窄门。 今天是‘天眼’固定的议事日,现下人还聚在议事堂里未曾散去。卢玖儿向来没在这些场合上露面,便独自在侧面花厅坐下歇等。茶盏甫呈上,得到消息的灰衫短须书生由外急步跨入。 卢玖儿闻声望去,认出了来人,于是笑意盈盈地站起行礼。 “曾夫子。” “九姑娘安好!”曾承恩连忙回礼,脸上欢喜之意满溢而出,“没想及九姑娘会在夜间前来,小子们实在怠慢了,还请见谅!” ”哪里。“卢玖儿请他到座位坐定。 曾承恩是“永泽善堂”聘任的夫子。永泽善堂,是开放募捐的慈善机构,专门接济贫苦伤病和收养无父无母的幼童少年,就建在平民区的陋巷内侧,与靠临大街的通达镖局仅一墙之隔—— 是的,永泽善堂是“天眼”真正的秘密据点。 卢玖儿挑了善堂的往来常务相询,曾承恩则钜细无遗地逐一应答。就如此待了一刻钟左右,蔡志北才踏着流星大步跨入,于是曾承恩告辞退下,留给两人商谈议事的空间。 “怎么来得这般急,是出了什么大事吗?”出于行当习惯,蔡志北见面便将她从上至下打量了翻,再细细端详她的脸色,然后吁了口气,有点摸不着脑地问道:“平日三邀四请你都不愿意过来,就那么不闲不淡地等着我上门找去。今晚为何如此反常?” 卢玖儿沉吟了一下,正色地道:“咱们交情不是一两天了,我就开门见山地问你几个问题,但一定要实诚地回答我。” “你问。” “随着眼下执掌的事业越渐雄图大展,风险和威胁更是随之而来。为安全计,你有想过控制一下发展的势头吗?” 蔡志北意外地瞟了她一眼。“没有。大鱼吃小鱼是自然规律,从来只有鱼越大,就越安全。可没听说过为了安全,要将自己控制成小鱼的。” 嗯,这话通俗易懂。 第99章 八 从中牵线的卢玖儿(下) “那你现在有银子,有房子,只差没个孩子而已,守业守成即可,为何还要发展经营?这样又苦又累又冒风险,图啥呢?” “图个心安哪。”蔡志北本意是点到即止,见卢玖儿摆出侧耳聆听的模样,又想起刚才答应过要实诚回答问题,便不自觉地调整了一下坐姿,缓和一下心里头的尴尬。 第99章 他从来不习惯这种要掏心掏肺的谈话。 “再多的银子和房子又有何用。人活着,所需的嚼用不过一日三餐,栖身之所也就上有瓦遮雨,下有床卧眠罢了。” “嗯。”卢玖儿颔首,表示理解。若他只是图吃食和住所,于当年相识之时便不会离开田庄了。 “你还记得,当年拐子横行的省府城吗?” “……自然。”卢玖儿曾经只差一点儿,便身受其害。幸好机缘巧合,遇到了蔡志北。 “那你认为,现下的省府城,又是何等模样?”他问道。 卢玖儿闻言扬目望去,捕捉到蔡志北神色不由自主流露出来的自信自得,她柔和了脸面,微微一笑。 “现下的省府城没有恶痞没有拐骗,都是托你的福呢。” “本人不才,且力有不逮,只愿所行之事无愧于心罢了。”他轻声道,“你有何想法,不妨直言。如今的‘家业’根基稳固,枝叶生机蓬勃,也是当初几经折腾过来的,日后也定然不怕有更多的风浪。” “知我者,阿北是也。”卢玖儿露齿一笑,不再拐弯抹角,却语出惊人地直接掷了句话出来:“咱们不吃小鱼,不如直接上大船,然后一路直奔京城去吧!” 蔡志北看着她的笑靥,眼前的人儿跟初见时的模样似是重叠,那神情音容仿佛多年未变。他不自禁地也微微笑了。 “……好。” 戚家盛就是一有利起早、过桥抽板的典型“奸商”。卢玖儿在心里骂了他千百遍,不过最后还是留了两人单聊,笑眯眯地踱了出门,还体贴地替他们关上了门板。 云霓率先走在她前头,风风火火地将戚爷送来的账薄搬入厢房里,而卢森则向下吆喝着让人准备上好的雪梨菊饮送上来,以供东家慢斟细酌下下心火,顺道盘点下换股所获的得益。 “天眼”养人布网需要强大的财力后盾,而戚家盛正正有着这方面的优势,对他们而言,如旱逢露如鱼得水,一拍即合皆大欢喜。 卢玖儿每每站到窗前,望着远山的方向,便记得戚家盛遥指着对她道,在连绵起伏的苍山另一端,便是繁盛的天子脚下——京城。 他们三人换股合伙之初,花了近一个月细细沟通,才算达成共识。当方案议定后,便各自回去部署了。 戚家盛打头阵,先一步北上探路布点。卢玖儿安排卢淼领了些小子跟进,让他们每到一个点便扎下一间店。再以店为中心,向四方辐射。 而蔡志北携了戚家盛的亲笔信,领了一队好手直接骑快马奔赴京城。至于是什么个章程,也就这两人心底里知晓了。 卢玖儿此刻则无比感叹身为女儿,养懒了这么多年,有心也无力于风尘仆仆中奔波,便自知之明地稳坐钓鱼台,看着账本遥控新入手的贸易港产业,在后方及时安排调度人手物资发往卢淼沿线开设的店铺。等一切布置打点得七七八八后,才如观景闲游般,带着贴身仆婢和打包行李,优哉游哉地往京城方向行进。 戚家盛从来只着重做利润大来钱快的交易,所以贸易港的生意几乎全是珍珠、玛瑙、珊瑚之类的稀罕奢侈宝物,少有几家海产店,还有唯一的一间杂货铺。里面积压了多年以来久存的泊来品,卖不掉又用不去,年年账务入不敷出。 次年秋叶泛黄时,杂货铺掌柜来信请示,问是要关张还是继续勉力支撑。 卢玖儿看了货物明细,不由得感兴趣起来。她立马让云霓传讯,将之前戚家盛送的异乡人都带到这厢里回话,津津有味地听他们七嘴八舌地介绍明细单上的物品,分别是什么、哪里来的、有什么用等等。 可别说,猎奇的心理人人皆有。她特地吩咐将昆仑奴和舞姬带上随行,每到一间新店便在门前搭建个简易宽台,供卷发麦肤的玲珑舞姬们在其上起舞,再由昆仑奴恭侯在招牌招徕,新店便自有周边的邻居路人帮忙宣传奔告,开店连续二十多天,天天人气爆满未曾冷场。可见这几位异乡人可受稀罕追棒呢。 而听了他们兴趣勃勃滔滔不绝地讲海外的事情,卢玖儿决定再找个文书专门陪他们闲暇的时候聊天并将那些异乡奇事记录下来,再找个能说会道的往茶座那里撩袍一坐,开腔说书,便是吸聚人气的又一好手段。 卢玖儿综合他们提供的信息,重新抄了一份货单明细,然后在上面划掉几项,又增添了一些,再拟写了一封书信快马送去给戚家盛。 十天后,快马送回一个人,名叫曾宝铿。此人还带回了一枚私章,说是戚爷吩咐暂存在玖姑娘这里。 由于贸易港合股生意都是由戚家盛占大头,所以凭这枚大东家的私章,可以安排和调度里头的人事财物。而曾宝铿是戚家盛授意特来辅助卢玖儿处理港口生意的沟通对接事宜之合适人选。 对于戚家盛的信任之举,卢玖儿没有多言,直接笑纳了。可那家伙不甘寂寞,见久等不到她任何的回音,便又写了一封追过来。卢玖儿拆开一看,上头只一句话: 凭汝之才,凭吾之财,鸿图有期。 云霓本就对那位戚爷毫无好感,见此人耗时日耗马力又耗人手为的只送来几只字的行为,连连吐糟不断:“豪奢之人,奢靡至极。” 卢玖儿替他解释道:“他这是在向我讨利呢。” 虽只一句话,却是寄予了无比的信任和厚望。 也不知道云霓听懂了还是没听懂,只见她眼睛转了转,仍是轻斥了句:“哼,铜臭奸商!” 卢玖儿见她如此,付之一笑便罢了。 两个月后,一车车自沿海贸易港运来的货物抵达快活谷,谷内的气氛随之活跃和蓬勃了起来。除田庄里特定规划了几大块土地,用于改种一些泊来作物外,快活栈的大厨们也开始施展七十二般厨艺琢磨新鲜菜色,势要将异域调料和海产制作成美味菜肴端上餐桌。 各处产业经营有章有法,每每有新进展或突发情况,便会有负责的管事记录下来交付镖局,由专人带往北边方向,最终送呈至玖姑娘的案台之上。 第100章 九 拦路打劫的歹人们(上) 山野茂林旁,有条坑坑洼洼的碎石官道。一看便知是年久失修的那种。 但就在这失修的官道的不远外,一有帮人埋伏在茂密的灌木丛中,边嗑牙聊天边等着肥羊上门。 头大臀圆的壮硕汉子甩了一大巴掌到手臂上,然后打开一瞧,五指之下粘着两只被拍扁的蚊虫尸体。 都趴一个多时辰了,已经数不清他用这招数送了多少蚊蝇早早踏上西天之路。 相比起他所受到的“热情”和“青睐”,蹲在旁边体型较瘦些的兄弟们也没好过太多,只是起掌拍飞的频率稍微少一些而已。 汉子左瞧右瞄了几转,有点儿不太耐烦了。他挪到带头的首领身边,抱怨道:“老大,消息准不准确的呀?” 也不怪这粗汉子没耐性,东岗寨的寨主何猛早就改卧为躺,打了不少哈欠了。 “准啊,怎么着也比你射黄尿的准头准。” 两人的声音不高,但离得近的都听得清楚,不由得引发一阵嘲笑声。 汉子眼睛瞪圆,拨高了半身往周边一扫,低声骂道:“都给老子噤声!眼下干的是埋伏的活儿!”一个两个恁的净干些不专业的事情。 第100章 骂完后又伏到首领身边,继续细碎地叨叨道:“老大,这都等一个多时辰了,那头肥羊还得多久才入圈呀。” “快了、快了。”嘴上这么说,但何猛心里感觉也没底儿,“曹子呢?让曹子去探探。” “得!” 有了这话,汉子转身就找人传令过去。他最喜欢干这种活儿了,可以只管动嘴皮子少动手脚,但却也能过足老大的瘾头。 等到瘦猴似的曹子奔着两腿儿窜出去了,汉子趁机溜了一圈众人,然后继续趴回首领旁边。 不过这下,他准备上上眼药了。 “老大,癞皮三居然眯着了,瞧他那死样子,昨晚肯定溜出去找花娘了……还有那臭脚六,现在跟老滔头不对付着呢,听说是老滔头偷了他藏在床底下的酒喝了……” 何猛伸手挖了挖耳朵,有点痒。 这胖子忠心是不错的,但三大五粗的大男人,怎么就这么话唠呢。 不过转念一想,这样也好,起码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知道些什么。总比那些闷嘴葫芦更利于他掌控些。 何猛思及此,坐起张望了下:“那个新来的呢?” 找的就是那个闷嘴葫芦。体格不错,力量可以,还有练家子的招式,眼神带着狠劲。但就是闷不吭声,也不知道这人得不得用。 “喏!”汉子随手指向某树干处,“那小子歪在那里醒酒呢。” “醒酒?”何猛奇道,“昨晚喝得再醉,都睡一晚上了,怎么也醒了吧。”顶多也就头疼些。 “不是昨晚喝的,是今儿起早时喝的。” 刚刚不是才说过吗,老滔头偷了臭脚六的酒,喝了一半,然后两人就打起来了,闹得同房新来的睡不好,随意伸了一脚将老滔头绊晕过去。然后臭脚六就将剩余的半瓶酒送他当报酬了。 汉子抓了抓头。老大刚才听他念叨的时候走神了? 何猛才不管这些啰哩巴嗦的无聊八卦事,他只想知道手下的人好用不好用。 “待会拦了道后,不急着动手,你安排他先上去试试水。” 汉子闻言,心里喀登了一下,迟疑道:“老大,不是说这次的肥羊有江湖人护送吗?”推个刚落寇的生手上前,感觉不太道义…… 何猛听了,当即赏他一记白眼。“我们全都在这里柱着呢,怕个球啊!” 那小子肯定是不怕的,胖子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当初他不就是看上了那小子骨子里头的那股狠劲,才招他入寨的嘛。刀不磨不利。搞不好,他给自己捡到了个好把式呢。 反正都是老大说了算。汉子一点儿都不纠结。眼风扫过处,见到瘦皮猴往回窜,赶紧招呼道:“老大,曹子回来了!” 其它人见了,也顺势围了上来。 “怎么样,看到人没?” “走到哪里了?还差多少里?” 曹子没理会其它人,直接到何猛身边回复道:“老大,羊羔们待转过后面那道山弯弯就过来了。一共有十骑五车,人数不少。我粗略估了下,懂行的至少六个,其它的人约有八九个的样子。” 何猛听了,心下喜乐。这跟得来的消息基本上一致。 “里头有女人吗?” “有女人,都坐在中间那一辆车里。没见露脸,但听声音该是三个人。”曹子顿了顿,心想着他们劫道的不是更应该关注货物吗,便心随念想地继续道,“其它三车估计只有两车是有价值的货物,另外一车是日用品……” 何猛挥挥手打断他,对这些完全不感兴趣。 “不打紧,全部都截下来就好。”他双手互搓了搓,“来活了!兄弟们收收心,准备开干啦!” “喏——” 得令的男人们纷纷唾沫搓掌,扛了两根粗壮的树干到官道上拦了,然后又回到灌木丛里紧张又兴奋地等候着。 由始至终歪倚着松树假寐的醉小子只偶尔翻了下眼皮,尔后皆是一动不动。 又等了好一会儿,官道的另一边终于传来了车马的行进声响。带头的两骑人马离远看到前方拦路的树干后,便做了手势让车队原地暂停下来。 人马离包围圈远了些。何猛咂巴着嘴巴,示意汉子带一半人从密林里绕到车队的后头去,他们则慢悠悠地直接三步两晃上了官道。 看着是镖头模样的中年人技高胆大,虽然持十二分戒备,但仍直接拍马上前,主动招呼道:“敢问是哪条道上的兄弟?” 何猛打了个暗号,瘦皮猴明白是拖延的意思,便立马上前,哈腰躬身答道:“大爷安好!我们是周边的山民,家境困难,所以出来干点粗活赚点零花钱。您看前头有障碍挡路,不如小的们帮忙清理开去,您看着给点辛苦费如何?” 镖头:“……”这跟明着抢劫有什么区别吗? 何猛:“……”嗯,这可比上来就抢劫文明多了。 其它人:“……”难道花钱清了路障,就不再开抢了吗? 第101章 十 拦路打劫的歹人们(中) 另一位镖师驱使坐骑近上前来,低声提醒镖头道:“小心有诈。” 镖头不语。这是明显有诈,不是小心可以避免的。 镖头没有直接回答瘦皮猴。一看这人的面相就知道不是当头儿的料子。 他冷静沉稳地目视前方众匪,站到场子上来的人并不多,只六七个。就不知道附近还藏着多少。 于是乎,镖头故意扬声问道:“不知道清障需要多少人工?”他要看看这里面谁才是真正的头领。 孰料瘦皮猴头也没回,直接就向他竖起了五只手指头。“不多不多,只需5两银子即可。” 镖头:“……”着实是不多。 何猛:“……”荒山野岭的,开价这么少,他们不要面子的吗? 其它人:“……”是幻听吗?他说的是几两来着? 瘦皮猴:反正只是拖延时间,多少钱一点也不重要好不好! 镖头心里琢磨了一下,问道:“兄弟,不知道当家的是哪一位?方便引荐一下吗?” 甭管他们玩什么花样,直接找头头问清楚,到底是只要买路财,还是要“清盘通宰”。 见对方竟然不按剧本往下走。瘦皮猴尴尬了些许,下意识便回头喊道:“老大,他们不跟我聊,要找你谈!” 何猛:“……”这人属相错了,不属猴子,属猪! 他本想捅个旁人出去应和,结果转头一看,全部人的视线全集中在自己身上。 很好,非常好。不过也没多少关系,胖子应该差不多绕到后方去了。 何猛清了清喉咙,大步跨上前,葵扇掌一拍自个儿的胸脯,喊道:“老子就是东岗寨的寨主何猛!”看你想玩啥花样儿。 “原来是东岗寨的何寨主,失敬失敬!”镖头稳坐马背上,双手合起行了拱手礼,“某乃通达镖局一等镖头严物智,给何寨主及兄弟们见礼了!” 何猛才懒得跟他来这一套虚的,拍了拍屁股,马上便有小弟搬来一块较为平整的石墩。 他慢悠悠地坐下,环胸抱臂道:“不管你们是哪儿的人,在这山头要过路,就都得按咱们这儿的规矩来。” “是、是。”严物智笑着应和道,心下不免喊了声“糟糕”。 第101章 不但他从未听说过东岗寨这名头,而且这班人马对他自报家门一点儿都不感冒,那就证明并不是道上有名号的山贼土匪,而只是些不成气候的乌合之众。那一般都无甚江湖道义可言,恐怕直接打着杀人越货的主意而来的。 严物智回头向属下使了个眼色,对方马上会意调转马头,回到车队旁和其它人一道警戒防御起来。 然后,严物智依然微笑着与何猛打着商量:“您看这过路的规矩是个什么章程,不知要缴多少路费才合适呢?” 何猛哈哈一笑:“我们这条道规矩十分简单,只要将钱财、货物、马匹、女人都留下来,你们就可以继续往前走了。” 严物智心下一凛。果然难以善了。 但他脸上表情笑容不变,依然有礼地道:“何寨主,咱们通达镖局每年都选拔大量的能人加入,不论绿林或江湖都是有名声的……” 何猛听闻此言,无名怒火由心而生,随即拍腿而起,叱呵道:“你这厮胆敢当着我面挖我兄弟!” 严物智:“……”他其实没有这个意思,只是想告诉他们,通达镖局的势力和人脉有多广多大而已。 山寨兄弟们:“……”挖人?真的吗?他们真的有这能耐被选上吗? 何猛不耐烦了。“废话少说。要活命的,就赶紧走!其他的全留下来!” 旁边有人插嘴补充道:“身上的武器也取下来!” 另一人也嚷嚷:“外套、把外套也脱了!” 继续有人跟上吼道:“你们光着身子走!将衣服鞋袜都脱了放地上——” 严物智和车队全员:“……” 何猛:“……”这帮傻子不顾自己的脸面,也不考虑下东岗寨和他这寨主的脸面吗? “——严镖头!” 一辆马车里钻出了个俏丽的大丫鬟,高声呼喊道:“严镖头,小姐让问他们一下,到底要多少银钱才肯放人?我们现银不够的话,回去后可以立即补送过来,又或者是他们派人跟着去取也行。” 哦哦!这是要花大价钱来买命哦!山寨弟兄们都眼光熠熠,渴望地盼着老大应话。 何猛也不由得吞了吞口水,但还是忍住了。 他大手一挥,瞪目道:“当我们是傻子吗?放你们走了,怎么还肯送钱回来?而我们若真的跟着去,肯定不是被抓就是被杀!” 何况,这一次活计的重点可不是财货,而是女人。 何猛打量着大丫鬟的身段和样貌,心想,连婢女都那么俏丽,当主人的肯定更加娇艳貌美。 随即他也不想再谈了。“别再废话!你们男人还要不要走?不走就把命留下来!” 闻得此言,寨匪们纷纷挥动武器、大喊大叫、目露凶光,就等着头儿一声令下,立即冲上前去杀人抢物强女人! 车队众人神经都紧绷了起来。气氛瞬间紧张非常。 严物智还是想做最后的争取,叫喊道:“何寨主!江湖道上,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啊!切莫做杀鸡取卵的事情!” 何猛哈哈大笑,不以为然,并指着他身后说道:“就你废话多,你看,现在你是想走也走不了!” 他们闻言转身一望,来时的道路竟已被另一拨山匪给堵断了! 严物智临危不惧,继续喊话:“何寨主,我们多年走镖的有什么没经历过,且都是以一当十的好手,硬着干仗的话你们可未必能讨得了好呢!” 何猛觉得他在吹牛。他们可是从小就被吓大的,若胆子小就不来当土匪啦! 何况,他正想拉个人出来练练。 于是,他乐呵吼道:“你们也别说咱人多欺人少,可以先各派一个人出来比比看。” 另一头的胖汉子闻音知雅意,马上亮着大嗓子喊道:“老大,我们这边先上!” 话音未落,他立马就把其中一人推了前去,恰恰正是酒意刚褪的新手弟兄。 第102章 十一 拦路打劫的歹人们(下) 被推出来的小伙子满脸胡须,头发凌乱,衣服脏污。乍眼一看,摸不准年纪,但露出来的手指关节粗大有劲,臂粗背厚,看着像个练家子。 小子起初有点意外,但很快恢复面无表情,然后缓缓将背上的武器解下,向前一指,做出准备攻击的架势。 何猛眼一瞅,心里尤其欢喜。不错!人狠话不多,是做土匪强盗的好苗子。 严物智看这情况,长长的叹了口气。今天这事情确定是不能善了。 “既然如此,那就别浪费时间了。”他们还得赶在天黑前到达下一个镇上呢,不然就得露宿荒野了。“大伙们都放开来打吧。” 闻得此言,车队镖师护卫们全部把武器都亮了出来,以小姐座驾为中心向外扩散,直接冲进了匪群中厮杀去。 “哇啊——” 众匪们登时都怔愣了一下,然后纷纷哇哇大叫着接招。 瘦皮猴仗着人瘦不显眼,三两步跑到战局外头去了。心里嘀咕个不停,对方那头头怎么老喜欢不按章出牌呢…… 这方局势混乱,那方却有人悠哉观战。 不知道从何时起,有三个人影出现大后方处,冷眼旁观着战局。 居中的白面书生还很感兴趣的拿出笔和纸,时不时的刷刷写上几道。 胖汉子不小心被一个镖师扫腿飞踢,摔落到这三人的不远处。他咬着牙捂着伤处挣扎爬起来,然后头颅一抬,正正对上那三人的目光。 他有点怔愣。 什么人?哪里来的?什么时候来的? 白面书生似乎看懂了他满脸的问号,友善地朝他挥挥手,道:“大哥,我们是要过路的,不过不急。你们先忙完!”然后再做了个努力的手势,“大哥加油哦!” 咦,这小子还挺上道。 “哦好。”胖汉子爬起来,调过头去继续冲进混战当中。 也就是时间太紧,又或者是书生太过于显眼,胖汉子并未留意到另外两名男子的模样。只见戴斗笠的那位半蹲下身高,试探地低声道:“东家?” 白面书生边专注于纸上的鬼画符创作,边道:“不急,若是车队占下风了,我们再过去吧。” 两人互瞅了一眼,然后继续观望着战况。那的确是不急,现在大多被揍得满头包到处跑的可是帮子山匪呢。 东岗寨来的人虽然是车队人数的三倍,但是所持武器不得劲,身手也是参差不齐,很快就被打到落花流水。随着被制服拿下的匪徒越来越多,何猛边打边退间,才发觉只剩下为数不多的数人了,而且他们是越发感觉到筋疲力尽,而对方却仿佛越打越起劲。 何猛看着势头不太对,恰好坐在马车上的小姐似乎待得不耐烦,亲自撩开车帘探出身子来了解情况。他激动地奋力格开劈过来的大刀,朝着离马车最近的胡须小子大吼道:“武子——擒贼先擒王!快劫那女人——呃……卧草……” 是的,擒贼先擒王。 镖师们也都很认同他这句话,闻言后齐齐集中向他攻击。于是乎,无须片刻,他便在吃了个拳头再受了闷胸一脚后,“光荣”地被压趴在地。 不过与其同时,被喊作武子的胡须小子也反应迅速,虚晃了个假动作甩开紧缠的对手后,便飞窜到车辕上,一手五指紧卡住小姐的左肩,另一手持利剑抵在白皙的颔颈处。 第102章 “全部停手——” 低沉嘶哑的声音响起,虽不算大,却成功让在场的人都停顿住了。 何猛转眼望去,放肆地哈哈大笑起来。 “武子,你果然不错!”他艰辛地扭动了下身体,但仍被压得死死的,不由得唾了一声:“还不快将我放开!” 没有人动手,也没有人放手。 众人你眼望我眼,一声不吭,场面陷入了诡异的氛围中。 何猛气急败坏道:“武子,让他们放开我!”随即骂骂咧咧起来,“走镖的不都怕肉参受伤吗,那女人不是皇帝老子封的什么皇商吗?惹急了我将她先奸后杀,看你们全部都得九族连诛,死无葬身之地——” 先奸后杀? 被剑抵颈的肉参挑了挑眉毛。 不过,这句不是重点…… 肉参转眸望了眼闲躲在一旁的婢女。俏丽女子会意,反驳道:“谁说我们小姐是皇商,你们劫错人了!” 何猛嗤了一声。“我们探听得很清楚,她就是南岭的皇商卢玖儿!我们劫的就是她!”当他是毛头小子随意两句就能糊弄过去的吗。切! 闻言的车队众人皆是惊疑不定。包括战圈外的白面书生三人,以及劫持着人质的匪徒小子。 “南岭卢玖儿?” 武子侧头观察着拑制着的人质侧面,明显英气的轮廓线条让他不免怀疑了一下性别。他感觉着左手下的骨肉,嗯,的确不像是弱女子所特有。 武子瞄了眼她所穿着的高领锦裳,眼随心动,低声道一句:“冒犯了。”然后他左手迅速便要将她的领子扯开。 “登徒子!”英气的皇商小姐敏锐地察觉到他的举动,边叱骂边灵活地顶开他的手腕,然后左手一抓拉,右手一劈切,正中武子的关节麻穴。 武子手中剑不得已掉落到地上,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失了平衡,一个屁股墩摔落到马车之下。 英气小姐撩裙弯腰俯视着他。“看在你只用刀背劫持我的份上,让你少吃点苦头。”懂得怜香惜玉的家伙,不会烂坏到哪里去。 武子怔忡了半晌。众匪徒也怔忡了半晌。 这把声线,是男人的吧?是男人的吧?是男人的吧…… 何猛最先反应过来了。他怒羞成怒,大喝道:“你不是那女人!你不是卢玖儿——你是谁——” 旁边的镖师见他激动,没忍住赏了他一巴掌,打出了血沫。但俏丽婢女云霓还是感觉气不过,亲自上前提起裙子踹了他几脚。 接下来就轻松多了,全部山匪被拎甩到一团,由一根长长的麻绳从这边捆到另一头。一个个灰头土脸的样子。 收拾好这些人后,车队便开始整顿散落的货物,和维修损坏的车具。 白面书生像是瞧八卦般地左晃晃右瞅瞅。除了山匪们,好像车队的人没见留意到他们的存在一般。 瘦皮猴一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边遮掩着手底下的动作。见到此情此景,不禁咦了声,奇道:“这三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第103章 十二 背后使绊的武子(上) 胖汉子可知道了。“过路的,刚好碰到我们劫道,被堵住了。” 何猛才不关心那些破事儿。他低声道:“曹子动作快点,多解开几个懂行的弟兄。特别是将武子的绳结也解了……” “得咧。” 白面书生瞅完车队,便踱到他们边上,还解了书箱垫着坐好,好奇地盯着他们看。他身边还有个戴斗笠的人跟着,另一人路过马车的时候顺道帮忙去了。 何猛:“……” 胖汉子:“……” 瘦皮猴:“……”手下动作不敢停,但是速度放慢了些,不能太惹眼。 白面书生直白地问他们道:“你们这是打算逃跑吗?都被抓住了,周边又都是镖队的人,如果被发现的话,可能会被严加惩处哦。”到时候可不是绑条绳子扔在一边可以了事的。 何猛:“……” 胖汉子:“……” 瘦皮猴:“……”不敢动了。 原本一旁闭目养神的武子掀了掀眼皮,然后再掀了掀眼皮,再然后睁大了眼睛,没再合上。 白面书生见他望过来,笑着点头打招呼道:“武子哥是吗?你身手不错哟。” 武子神情有点像见鬼。何猛也觉得像是见鬼了。 “滚开!”何猛压低着声音叱道,“你小子是嫌命长吗?闲事莫理懂不懂!” 过路就过路,乱八卦什么东西! 啧,他今天就是运滞!明明消息都一清二楚,也准备妥当,怎么就冒出个假小姐真男人来。若不是李代桃僵,他们早就得手了。 何猛望了车队一眼。两个美婢早下了车,连那英气的假小姐也坐在外头透气。他唾了一口沫,转过头跟胖汉、瘦猴和武子他们咬耳朵。 “卢玖儿肯定在车队里面。一共也才三个女人、啊不,除去那人妖才两个婢女,肯定当中有一个是正主儿。到时候绳子都解松了,你们就直接去抓人,反正两个都抓起来,总不会有错的……” 胖汉想挠挠头,可惜现在挠不着。 “老大,若是两个都不是正主呢?”事情总有万一不是? 何猛骂他猪脑子。“他们这趟镖就是护送卢玖儿的,若是她不在车队里,也会在车队周边,总不会离得远的,不然他们护送个鬼……” 匪徒们听了都觉得有道理。 白面书生也觉得他分析得头头是道,跟着一起点着头颅。 可这一动,何猛才又发觉到他所说的话被人听了个遍,正要发火,却因脑袋忽地闪过的想法莫名地心下一凉。 是哦,这趟镖就是护送卢玖儿的。若是她不在车队里,也会在车队周边,总不会离得远…… 何猛刹那间觉得自己的属相才是猪,长的妥妥的猪脑子。 他突地扯开喉咙嘶吼出声,声音里夹杂着惊诧和怒火,听得出字字咬牙切齿: “卢、玖、儿——” 他边吼嚷间,边将力气集中在上半身处,脚腿用力地将自己撞向前面五步开外的白面书生。 斗笠兄一直在留意防范着,所以处变不惊地向前一步,将文弱书生挡在自己身后。他正想出招应对之际,何猛却就被一条半路伸出来的长腿,给踹了个狗吃屎。 何猛气红着眼,回过头去,结果发现是武子下的绊子。 他怒啊。 “武子——我们都是东岗寨的弟兄——” 怎么在关键的时侯给他拖后腿。 一众匪徒们怔愣怔愣的,感觉脑袋转不过来。瘦皮猴其实已经暗地松了好几个人的绳结了,但情况不明下,他们都不敢乱动。 武子眼内闪过抹讥诮,但他一声不吭,只默默地将已经松开的绳结,又一个复一个地帮东岗寨的弟兄们扎了个结实。 当然,除了他自己。 “……”一众匪徒们继续怔愣怔愣,惊疑不定。 白面书生装扮的卢玖儿笑了,心情轻快飞扬。 她俯视着败得彻彻底底的何猛,同情地告诉他道:“何寨主,他不是你弟兄,而是我的——” 她望向武子。武子也循视线凝视进她黑亮的眼眸里。 第103章 但他那一脸长年未剃的胡须遮掩了大半的面容,看不清此刻的情绪。 卢玖儿心下叹息。 这便是曾经的七少爷啊。这便是戚博文呢。 严物智见车队整顿得七七八八,便上前来向东家和镖头回话—— 是的,连他这个镖头也是假的。 这一趟镖真正的镖头是白面书生身边的斗笠男,严明浩。也就是严物智的嫡亲大哥。 斗笠男严明浩镖头望了望天色,日头已经过午了。 “接下来得加快脚程赶路,到达镇上许是要入夜了。” 卢玖儿感觉无所谓。“那这路就不赶了。咱们今儿先上东岗寨做客歇脚,吃好喝好休息好之后,明儿再出发吧。” 众匪徒们:“……”这是要登堂入室?那如果吃不好、喝不好、又或是休息不好的话,明儿是不是就不走了…… 何猛:“……”他的面子和山寨的面子是丢得一丁点儿都没得剩余了吗? 严家兄弟早就习惯了东家的跳脱思维。严明浩道:“也好,可以有充足时间审问个清晰明白。” 镖队其它人听此安排后的反应,都是再自然不过了,毫无异议一律遵照执行。 于是乎,在东岗寨寨主不情不愿的带领下,匪徒……啊不,俘虏们和车队一道,浩浩荡荡地归寨而去。 东岗寨其实就是一条建在山岗上的破败小村落,早就人去屋空,被孤零零地舍弃在荒山野岭之中。 早几个月前,何猛家乡闹旱灾,便与熟稔的几个乡里往南逃命找生机。可惜人离乡贱,到处碰壁还不得三餐温饱。何猛一气之下,扯了旗带着人到此处落草为寇,赚些刀口上舔血的活命钱。 不过,他们还是常常有上顿就没下顿。所以寨子里的建筑还是那七零八落的模样,而且大家翻遍了厨房、库房、甚至是卧房,找出来的吃食也只够全部人吃上五六天而已。 卢玖儿等人无语地望向何猛。 身为堂堂寨主,哪里受得住这等同情又怜悯的目光,何猛想也不想地辩解道:“我们成寨也才几个月,别看家底不厚,名声还是有的!不然也不会有人找上门来,出重酬让我们去劫持皇商。那可是一千两银子啊!若不是你们使诈,我、我们、哎哎哎——干嘛——” 严物智拎着何猛的衣后领,拖着往隔壁厢房步去,并和颜悦色地解释道:“何寨主不急,咱们到这边来好好说道说道。” 第104章 十三背后使绊的武子(中) 剩下的人和事,就交给严明浩了,他会处置得很好。 卢玖儿示意武子跟上,然后转过身往外走。武子迟疑了一下,然后从食材堆里顺走了一瓶酒后,才不紧不慢地踱了出去。 云霓和云蔚是用惯了的老人,手脚伶俐得很,早就在院子外的破烂茅草亭处铺开了午食,点心、果子、水酒等一应俱全。而原本简陋的茅草亭,在经过她们的巧手拾掇过后,别有一番乡野闲趣。 卢玖儿仍是一身书生儒袍的装扮,静伫在亭口处,朝着他盈盈一笑。有一阵山风拂过,稍微抚动宽博的衣衫,隐约勾勒出她纤秀身段的轮廓来。 “七少爷。”她唤道,眉眼都在笑。 武子估摸着晨早喝下的酒气似乎还未完全散去,所以才感觉醺得头脑混混沌沌的,眼睛也一片涩然迷濛。 是错觉吧?是错觉吧。 他仿佛见着的,是多年以前戚家别院的那个阿玖。 那个矮瘦豆丁,常常哄骗他、惹怒他,却又常常陪在他身边习字、玩耍。 当年,阿玖也是这样站着朝他笑,唤他“七少爷”…… 武子走过去的步伐越行越重,最终,重到再也抬不起来,只能驻足不前。 卢玖儿见他不动,便主动上前,拉着他的袖子带他到桌前坐下,然后给他倒茶,布菜。 她的神情,她的举止,她的姿态,自然平常得仿佛这些年来一直都是这样服侍他,从未曾间断过一般。 武子思绪混乱,心绪沉重,闷声不吭。 卢玖儿也不说话,只一味地替他夹菜,塞给他吃食。 待吃了个半饱后,武子将杯里的茶倒泼到地上,换上了从屋内顺出来的酒水。卢玖儿也不劝,就只笑看着,任由他一杯接一杯地灌入肚肠中。 未几,酒瓶已近清空。武子目光朦胧,表情和动作也有所缓和,不再如之前般僵硬了。 有些时候,酒水确是件好东西。 卢玖儿拿起空瓶子,朝亭子外头扬了扬,做了个手势,然后将瓶子摆回原位。没多久,云霓用托盘又送了两瓶酒水过来,品质比方才的好上不知多少。当然,也更容易醉人些。 又几杯黄汤下肚,虽然还是一脸渗人的脏胡须,但还是可以看得见武子脸部的线条,已经显得柔和许多。 “七少爷。”卢玖儿给他递了瓣刚剥开的桔子肉。 武子接过吃了。 “不要叫我七少爷。”他早就不再是戚家七公子了。 “好。”卢玖儿笑应到,有丝哄小孩的意味,问道,“那以后怎么唤你?” “高武,我叫高武。”他低喃道。 他早就发誓弃用戚姓了。他跟娘亲姓高,他只是娘亲的孩儿。 忆起印象中那抹温暖的人影,高武湿润了多次又强忍着的眼睛,终还是流出了泪来。“娘……” 卢玖儿安抚地拍着他的肩臂,哄道:“你娘在庵里生活很平静呢,若是想她,便多去看她。” 高武呜咽出声。“她让我别去,她说不让我再去……” 那一年,他从师门偷跑出去,餐风宿露,饱一天饥一天,踏破数对鞋履,才千辛万苦找到尼姑庵,见着了娘亲。 可是,那一次的母子相见,却打碎了他之前所有的坚持和期待。 他想让娘离开那处清苦之地,他想跟娘生活在一起,他想跟娘诉说离开她后的经历遭遇,他想跟娘一起面对日后的柴米油盐…… 可结果,她只给了他一句话。就是要求他回师门练武,回戚家认错…… “我没错!我哪里做错了!?”高武哭得隐忍,“我娘说不再要见到我了,那我还回什么师门,回什么戚家。我哪里还有家——” 记忆中横蛮肆意的小霸王,始终还是长大了。只这性子长得,比小时候更加别扭。 卢玖儿缓缓地叹出胸中的闷意,一手继续安慰地轻拍着他,一手不忘替他斟满酒水。 酒入愁肠,可解千百愁啊。 “那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她轻声诱哄着他说话。 越喝越醉得迷糊的高武,在哭喊发泄过后,开始变得唠里唠叨。他细细碎碎地说着在师门里被师父折磨、被师兄们欺负的苦逼过往,还有下山后遭拐骗被坑害的日子。 只是他舌头有点大了,思绪也像分成了数十条毛线,想着要拧成一条,却不知怎么的又分成了好几股,然后又准备着拧到一起…… 听着他说了上文却无后续,聊着今年又奔回前年去的内容,卢玖儿知道他的酒量差不多了,便将两个婢女唤了过来。 云霓和云蔚很快将桌面的残羹处理好,清空出一块位置,然后摊开了两张文契、墨宝和朱砂。 第104章 云蔚对只剩余一丝清醒意识,眼泪、鼻涕、酒水沾得胡须一团乱的男子没甚兴趣,垂手站到一旁等候着差遣。云霓就不一样了,她是在快活谷长大的,一直跟在姑娘身边,与乌梅也十分熟稔。所以当她知道眼前这位便是乌梅姐和姑娘曾经的东家,而且还是念叨着找了好些年的人,便好奇地打量多几眼。 虽然云霓不认识这人,但是对于他小时候霸道蛮横的事迹也听了几耳朵,留下不太美好的印象。 “姑娘,他醉成这样来签卖身契,酒醒了之后不可能承认吧?”又不是大傻子。 “不怕,他能闹更好。”会闹就证明还有些人气,就怕连反应都没有,活得像死人一般。 云霓想了下,也对。这里里外外都是镖队的人,待会儿就吩咐下去,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他是插翅都难飞了。 卢玖儿拉起他的手指头,笑语晏晏地问道:“你还想见娘亲吗?” 高武想摇头,脖颈子却不听使地点个不停。“她、她不见我……” “那是因为她知道你们还不具备立身的根本,她怕会拖累你。”怕拖累他成才,怕耽误他将来。 高武很懵,脑子里全都是浓浓的浆糊。 “立身……根本?”是个什么东西。 “对啊。”粉嫩的唇瓣一启一合,说出的话语如天籁般悦耳,“你得先有钱,然后给娘买栋房子,再买块地,雇些长工耕耘,然后就可以有粮食。粮食可以吃,可以换钱。再然后,钱继续买地,继续种粮食……” 钱生粮,粮生钱,无穷无尽也。 “你想要银钱买屋田吗?”眼前的女子颊嫩唇红,笑容良善,话音低柔却仿佛能绕耳数圈,“你想要吗?我可以借给你哦——” 第105章 十四 背后使绊的武子(下) 可以借给你哦—— 可以借给你哦—— 买屋,买田,要花钱。但是,他没钱。 他是逃出来的,孑然一身,身无分文。 没钱,就没娘。所以,他得先有钱。 高武的大舌头无意识地重复道:“……借、给我……”吗? “是的。”卢玖儿笑意吟吟,“你只需要签份契约,我就派人将钱送去给你娘。” 只需要签个字而已啊……那他签、他签。 高武伸手要去提笔,可惜明明看准了位置,却抓了好几次都没抓着,连笔杆子的边儿都碰不上。 “没关系。盖指印也是有效的。” 卢玖儿拉着他的手,印向了朱砂处,再盖上文契纸张之上。 一式两份,落印无悔。 她拎起纸张轻轻吹了吹,待印迹干后递一份给云霓收好,另一份折叠工整放入高武的胸襟处用衣衫盖好,顺道拍了拍。 虽然手拍的力度不重,但高武本就酒醉不稳,顺势一个后仰便倒到地上去了。主婢三人看着他翻了个身,然后抱着坐墩呜咽着入睡,嘴里间或喃喃自语些什么。 一时之间,谁也不想拉他起来。 “姑娘,我找个镖师扛他回房到床上去睡吧。”云蔚道。 卢玖儿点点头。“找两个人吧,顺道帮他洗头擦身,换套干净衣衫,再将那脸上碍眼的胡子剃了。” 云霓与云蔚对视一眼。这个,不算顺道吧。 “是,姑娘。” 卢玖儿小息了一柱香的时间,然后到山寨内外逛了个遍。等到用过晚饭,他们要审的、要查的都差不多了,便招呼一声,聚集到正厅堂屋处碰头。 寨主何猛之前透露的信息重大,因此由严家兄弟亲自执行审问。 “他是五日前在镇上赌坊遇上的人,对方认得他,但他却从未见过那人。当时赌坊内光线昏暗,人吵声杂,只听得对方问他接不接一单掳人的任务,如果肯接,可以先付三成订金。他顾着赌局输赢,随口应承了下来,便没太当一回事。” 严明浩将搜出来的订金和书信摊开来,让卢玖儿过目。 “孰料,就在次日午后,便有一山民将银钱和书信送入寨中,指明让何猛收取。书信上对我镖队一行的脚程和路向都很清楚,并指明要掳的人正正是姑娘。” 卢玖儿眼眸微闭。“他们有约定得手后要如何交易吗?” “这便是最奇怪之处,他们并没有约定。”严物智答道。 他对何猛采取了问话技巧,在最最受不了之际,依然没有改变回答。所以,那就意味着何猛的的确确不清楚抓到人后,该如何交给对方去领余下的赏金。 严明浩补充道:“我认为,何猛说的是实话。” 卢玖儿颔首认同。 他连要劫掳自己的枝节始末都供认不讳,那就没必要替毫不相识的主谋隐瞒或说谎。 “其它人呢,能问出什么来吗?” 严物智摇摇头。“可能何猛想私吞赏金,所以并没有向他们透露太多。他们只听说今天会有肥羊过路,是老大亲自点了人马带着去劫镖的。若不是当时何寨主叫嚷出来,他们也不知道真正要劫的是皇商。” 卢玖儿沉吟了半晌,将桌上的订金分成了三拨,分别代表一种可能。“你们觉得,这是是冲着我本人、皇商,还是其它缘故而来?” 严物智微愕,迷惑地问道:“玖姑娘,皇商不就是你,你不就是皇商吗?”有甚区别? 严明浩直接忽略傻亲弟的问题,向卢玖儿建议道:“我们可以留几个人下来待上几天,看还有没有人主动到寨里联络。但是玖姑娘您明早必须要起程离开。” 保护东家的人身安全,才是他们最核心的使命。何况,今天他们没有如期到达落脚点,接应的人便骑了快马过来确认情况,同时送来了一封信函,催促他们切勿在途中耽搁,务必要尽快抵达京城。 卢玖儿知道那份催促函的内容,但对于这座山寨,她还心存疑虑。 “你们打算如何解决那些人?” 她转悠的时候将周边都瞧清楚了,此处山地的泥土层薄且贫瘠,土下几乎都是大块的石头或板岩,并不适宜耕种。如果靠采摘山货或打猎为生,根本养不活这一寨子的人。 乍眼看过去,寨里的人青壮年少的少,多是老弱懒残的。就这么丢下了,后面还会继续祸害一方。他们现在走的便是计划中的通商之道,这种没有眼识、没甚势力,只懂东搞西混搞钱财的山匪,对他们来说虽然伤害性不大,但也如风子搬烦扰,能处理掉是最好的。 东家问人的解决办法,难道是想—— “杀了吗?”严物智下意识一问,眼尾余光瞅见大哥的横眉怒目,他哈哈干笑道,“开个玩笑、开个玩笑。要不,送到官府去?”一物治一物,这样最是省事。 “他们都犯过重罪吗?”卢玖儿问道。民不告官不管,如果不是犯罪,恐怕官衙是毫不理会的。 严明浩琢磨着东家的意思,试探地道:“要不我们再审问得仔细一点,身上有人命的或通缉在逃的,就交给官府。其它的就地遣散?” “他们里头有身手好的人吗?”像高武那样有武功底子的。 严明浩大约猜到她的想法。“是有两三个。”调教一下,勉强也可用。 第105章 “那有奇技之人吗?”如瘦皮猴那样的,看他的速度反应和解绳能力都还可以。 严明浩迟疑道。“……许有三四个……吧?” 是他误会了吗?玖姑娘在旁边观战吃瓜时写的那叠纸,不是为着好玩而记录些江湖轶事,却是在帮镖局、帮蔡爷在物色人才吗? “那就这样吧,按刚才所讲的分成三拨人。犯事的直接送官,其它的每人发一份契约。有能之士带回镖局使唤,剩下的遣去就近的田庄干活。先将他们的山匪习性纠正过来再说。” 严明浩:“……” 严物智:“……若是他们不肯签呢?” 人家是逼良为娼,东家是要逼匪归良? 卢玖儿露齿一笑。“他们会签的。如果你们搞不定,就去请教云霓或云蔚。” 银子加棒子,是最有效的改造方式。 一槌定音。 到了次日清晨,大部队整装后浩浩荡荡出发。不过高武醉得太狠了,仍然睡得像一头死猪。于是他们将人塞进了假小姐的马车上,就那么晃晃悠悠、悠悠晃晃地上路了。 那马车内铺着厚绵的垫子,伴着略规律的节奏,让高武在睡梦中写意地徜徉在舒适的海水之上。待到他终于醒转过来,迷迷濛濛地睁开眼皮时,撞入眼帘的却是一张英气白皙的脸孔—— 吓?“人妖!” 假小姐一掌将他拍得几乎又晕死过去,鄙夷地道:“小子,清醒一些。不想死就别胡言乱语。” 高武低低地哀号了声,双手抱住被拍得发懵的脑袋,连带宿醉的痛楚也更加剧烈了。真正的内疼外痛啊。 忽尔间,他似乎感觉到有些不对。 高武忍着痛用手扫了一把脸。 咦? 又再扫了两把脸—— 啊!他的胡须呢?! “……” 高武想要崩溃了,不由得破喉大吼道:“卢、玖、儿——” 是她!肯定是她!!绝对是她!!!只有她—— 啪! 清脆响亮的巴掌声,完美地截断了困兽般的怒吼。 原来是假小姐又甩了一下手,直接将人给甩晕了。 他揉了揉手腕,然后伸展开双臂,舒服地往背枕上一靠。 嗯,这下清静了。 第九卷 荣华乱 第106章 一 有点发愁的卫子谦(上) 入夜的村庄,往往是不见人影的。只闻得虫唧蛙叫,鸡鸣狗吠;遍眼所及处,树影幢幢,瓦舍森森。 可入夜的京城,却是华灯高挂,店不闭门,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贴着一面假胡的卿墨淫笑着,与身高少一头的卫子谦肩并肩,自花街东头逛来,迳直跨进香气浓郁且萦绕不散的惜香阁内。 这惜香阁为加大在新老客户心中的形象,手段做法可与所起的名头完全相反,一点也不顾惜地大量使用香薰,而且是有多浓便熏上多浓。 因为浓香可传得更远些,能揽客;也更令人昏头眩晕些,易招财。 这不。“哈啾!” 又一个被香味触动的客人来了。 “贵客临门财滚滚!”门僮高声吟唱完,裂开嘴笑问,“爷安康!爷是偏爱包厢还是厅堂哪?今晚有四美献艺比拚,要寻个靠高台的好位置不?” “就你瞎操心!”卿墨随意抬腿踢了他一脚,“爷约了朋友,去梨花房。” “得咧!”门僮躬身哈腰,走前半步引路。 他前脚刚离,后脚便马上有另一个门僮顶位,笑意吟吟地招呼着源源不断的宾客。 与粘须的卿墨不一样,卫子谦在脸上点了不少麻子,且皮肤暗黑无光。 他目不斜视地跟在后面走,反倒惹得门僮多看了几眼,然后在心中暗自嘀咕:嗯,此人其貌不扬,不易受女子待见,这次肯定是跟着兄长来长长“见识”的罢。 卿墨觉察到门僮的瞥视,低声在卫子谦的耳边提醒到:“你神情姿态都自然一些。” “……”自我感觉良好的卫子谦瞥了他一眼,“还要怎么个自然法?” 卿墨道:“展现男儿本‘色’即可。” 如他这般狼性毕露吗?卫子谦摇头轻笑。 厢房门一开一合,迅速将浓重艳俗的香薰脂粉味隔断在外头。梨花房内只弥漫着淡淡果香,相较之下,这处便似世外桃源了。 戚家盛正在品茗赏曲,闻声回首见了两人,立马抚掌招呼道:“来来来,点翠姑娘继续弹奏,有福你去唤人将席面抬上来。” 名唤点翠的女子稍抬媚眼,红唇衔笑间,指尖下流出如水般的韵律曲音,绕梁荡响。 席面很快送了来,卫子谦眼风一扫,便知兄弟有心了。 “知我者,莫若阿盛。”皆是他喜爱的菜肴,“先饮为敬!”卫子谦举茗代酒,自干一杯。 “哎,这是产量极少的紫阳毛尖,牛饮浪费了,要好好品味才行。”戚家盛制止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灌水入喉。 卫子谦咂巴咂巴了几下嘴。“茶味嫩香持久,滋味鲜醇回甘。果然好茶。”主要是渴了,也饿了。“咱们起筷吧,都多吃点,莫辜负了戚兄一翻心意。” 三人遂起筷开啖。茶过三巡后,卿墨留下听曲,另两人移步露台处凭栏观月,吹风消食。 “阿玖离京城还有几日路程?”卫子谦问道。 戚家盛抬头望星,默算了下日子。“两三天可以了。”已经送了催促函,想必不会再在路上耽搁时间。 “还要两三天啊。”卫子谦叹道。旅途不都是累人吗,怎么她却是游山玩水,乐此不疲。 戚家盛瞅着他的模样,生起幸灾乐祸的意味。“她来这一路,走了近一年了吧。” 君在月下思佳人,佳人却未想思君。 卫子谦严肃地纠正道:“是一年多了。” 阿玖可是很忙的。 她忙着走官道的同时,也在开辟商道,沿线访遍风土人情,因地制宜设置商号来做节点,使得他们旗下的商业和信息脉络,也因此延伸铺展得更加稳健迅速。 “待得她入城那天,你代我去城门处迎接吧。” 唯一的女皇商进京,这是件惹人触目的大事,可供百姓们茶余饭后用于剔牙磨嘴的八卦。他现在还只能是影子,不宜出现在那样的场合里引起注意。 “好说。”戚家盛挥挥手。“宅子早就置下了,到时候先带她安顿好,然后看她是想逛、想玩还是想吃,再任由她随心所欲安排。” 吃喝玩乐本就是他的长项,定不辱命。 不过,这些却不是卫子谦所担心的。 “她既入了京,最迟次日便要向皇上递请安折。你记得提点她,最好陪着她办好这件事。” 毕竟是皇上御封的皇商。 以往远在南粤乡城,也就礼节从简。现在既然到了天子地盘,总得递个折子请个安。如果幸得皇上召见,还得当面三跪九叩,以示感恩戴德呢。 卫子谦想了想,补充道:“你寻个熟知宫规的老嬷嬷过去教教她。” “小事一桩,包我身上。”戚家盛应得爽快,不过,他很快沉吟了下去。 “想到什么了?”卫子谦问。 第106章 戚家盛斟酌下字眼,问道:“关于东岗寨劫掳一事的幕后主谋,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阿玖?” 她乃是商家智囊,并非后宅愚妇。即使现下不知,也总会有查个水落石出的一天。 卫子谦苦笑。“我还没想好要怎么说。” 他也心知,阿玖既要进京入宫,便肯定会有机会与那位相遇。越早让她知道真相始末,才能有所防范戒备。 只但是,他屡次提笔,纸上却仍然徒留一片茫然的空白。 “你在纠结些什么?”戚家盛不解道,“世间美好的物事皆有人哄抢,同样地,俊郎才干的男人也是一样。有当朝公主殿下看得上你,要邀你去当驸马,是对你的认可,也是对阿玖眼光的肯定。只要你们两情相悦,福祸与共,而皇上又不乱点鸳鸯谱,即便高贵如公主殿下,也无法罔顾你意愿强抢‘民男’啊。” 见他还是苦瓜一样的嘴脸,戚家盛不由哈哈大笑调侃道:“难道你怕阿玖知道公主属意之后,会知难而退,将你拱手相让吗?” 卫子谦:“……” 哈哈声哑然而止。 “不会吧?”戚家盛心感不妙。“你先前不是还受了伤,躲在人家闺房里将养了好一阵子吗?你俩现在是个什么状况——郎情妾意,你侬我侬,私相授受,还是私订终身?” 卫子谦飞了一记眼刀出去,然后有些泄气地答道:“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好不好。” 第107章 二 有点发愁的卫子谦(下) 戚家盛实在难以置信。 “阿谦,这些年来,我一直都以为,你是非她不娶的……” 卫子谦:“……”他确实是啊。 而且,还是特地在戚家盛面前强调的姿态,以防他不小心起了花花肠子要祸害阿玖。 只是—— “阿玖并未说过非君不嫁……”卫子谦喉头苦涩,不由得又再叹一口气。 若是她知道了公主之所以加害于她,是因为他…… 那她会不会、会不会…… 会不会认为自己是男颜祸水,然后避之唯恐不及,甚至还直接扫地出门? 毕竟,对手是天家女儿。 毕竟,阿玖惯会趋利避害——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可怎么办哦。 戚家盛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瞅着他。 “你们平日里书信聊的都是些什么?”不是互诉衷肠,山盟海誓么? 卫子谦深刻地自我检讨反思中。“谈商号,谈民情,谈奇闻。” “……”戚家盛挫败了,这厮还是男人吗?读书读呆了吧。“你为何不直接跟她坦白,说你心仪于她,心悦于她,想与她长相厮守,举案齐眉?” 卫子谦默了三默。“之前,是觉得年纪还小,还不到挑明的时候。” 戚家盛气极反笑。 “阿玖自快活栈做起来后,在府城中便打响了名声,早有不少同行的追求者。就连她爹娘在乡间田庄住的大门门槛,都被踏损了不少。若不是阿玖是个独立有主见的,且她家现在底子丰厚了,有人建议她爹娘招个赘婿,恐怕阿玖早就被订了婚,甚至被嫁出门去了!” 说不准,连儿女都齐全呢。 卫子谦闷声不吱。 招赘婿的歪主意其实是他出的,也是他指使人上门给两老吹耳旁风的。 既然话挑开了,戚家盛也不藏着掖着,哼笑道:“我看你家就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不急着催你成家,就是想着等你有朝一日,今榜题名封官加爵后,可以选个高官仕女当儿媳,从此商场官场路路亨通!” 他转念一想,道:“若真是这样,也别委屈了阿玖,与其劳心劳力去应付那些烦人的婆翁兄嫂,还不如让你直接嫁给公主当驸马去吧,这样便解决所有的问题了。” 现世间最高的门楣大户,便是天家。想攀高枝,还有比皇帝老子更高的吗?知足感恩吧。 卫子谦:“……”解决个鬼! 听他如此胡言乱语,卫子谦只觉心生不悦,辩驳道:“我家人都很欢喜阿玖的。” “那又如何,有欢喜到上门提亲吗?”戚家盛嗤之以鼻。他现在可是阿玖娘家人的心态。 “那也是我还未向爹娘表露心迹的缘故。”若是将事情道明,卫子谦相信,他们还是乐见其成的。毕竟两家人知根知底,关系交情也一直要好。 “那为何你还不表露?”戚家盛逼问道。 卫子谦有些无奈。 “我本想着,有功名加身后,再向卢家提亲,会更好一些。”最起码,他感觉能更有把握一些。 戚家盛闻言哭笑不得,伸手拍着他的肩膀,叹道:“兄弟啊,这么多年了,我这才知道你也有自卑的一天。” 这位可是才学出众、聪颖睿智,还备受皇上重用的骄子啊。可这等智商,怎么会败倒在男女情感之下呢。 卫子谦再一次严肃地纠正道:“不是自卑,是重视。” 因为重视,所以尊重,所以情怯。所以,患得患失。 “好、好,你重视。”戚家盛不跟他纠结,直接开门见山直奔要点,“你功名加身之日虽可期,但前有何竞争者未知,后又有公主虎视眈眈,眼下作如何计较打算?” 卫子谦其实多次在午夜梦回时,曾有深思熟虑过。 “我准备直接禀明皇上,并请旨赐婚。” 这些年来,他藏身暗处作皇上的眼目耳朵,戚家盛当的是皇上的钱袋子。而卢玖儿,便是他俩的坚实后盾。卿墨在旁边护卫着他,也是监视着他。皇上对一切了如指掌。 如此,他何不直接面禀皇上,将事情摊开到日光之下,这样公主也不容易再耍些手段阴谋。 戚家盛不置可否,只问道:“若是皇上不同意指婚呢?” “皇上对公主嫁娶一事,心中早有定夺。他即使不同意指婚,也不会任由公主任性妄为。”皇家也是讲究门当户对的。只是,天子并不介意自个儿的亲妹妹弄个面首玩玩便是了。 很荣幸地,他就是这面首侯选人。卫子谦思及此,掩饰地低咳了两声。 戚家盛闻言颔首,尔后闭目凝神,脑内思绪不断地打着转儿。 露台上,忽地安静了下来。 夜风轻拂而至,带来门庭前隐约的车马人声,还有厅堂高台的丝竹乐声,更有梨花房内的铮铮琴音,别有一番滋味。 戚家盛的长睫微动,眼睛睁开间,唇弧勾勒起自得的笑意。 “阿谦,也许,我可以请教一下薛焯薛公公。” 这些情情爱爱的婆妈之事,从宦官和后妃中找找帮手,时不时在皇帝耳边吹吹邪风,最容易事半功倍、水到渠成。 “你是说……”卫子谦眼神熠熠,意会过后,并不言传,只握拳轻锤到他的肩胛处,认真诚恳地道谢道,“此事若成,少不了你的谢媒礼。”必定重金厚谢。 戚家盛反手锤他。“别拿我跟那些七大姑八大姨的媒人相提并论。”太降低他的格调。 “都是一样的,功德无量啊。”卫子谦伸出双手,缠了过去,死死搂住他的肩颈处。 “放手、你放手!”戚家盛很是不满地连声抗议,“你这手劲怎么越来越大了……” 第107章 这小子肯定是偷偷在练身手。 车队即将抵达京师的那一天,戚家盛大清晨便起床漱口梳发,换上件锦秀奢靡得要亮瞎人眼球的华服,呼着奴唤着婢,张张扬扬地移驾到城门口等候。 城门处站岗的兵士一向有眼色,认得出带头是京城上流圈中豪爽有名的戚爷。当然,也是刚收到打点份子钱的缘故,因此对于这帮人在城门左近又是摆桌椅,又是水果茶点地折腾着,兵士们都似是视而不见、不闻不问。 而出入的百姓见此阵仗,不免好奇地议论起来。猜测着不知又是哪一位大人物赴京呢。 就在戚家盛喝了数不清第几杯茶水,有点不耐烦地要去找茅房解急之际,有福走到他身边,禀报道: “爷,车队来了。” 第108章 三 初入京城的卢玖儿(上) 听得此话,戚家盛面容无波地嗯了声,但立即放下了手中的杯盏,站起身来,双目炯炯有神地远眺着来路。 一旁跟随着等候的仆婢们也开始紧张兴奋起来,一个两个敛神屏息,站直了身子,伸长着颈脖张望着。乍眼看去,像一群长颈大鹅立得整整齐齐。 众目睽睽之下,马车队的嗒的嗒而至,终于靠近到一百步距离。 然后是八十步、七十步、六十步、五十步…… 戚家盛微微笑了,右手举高做了个手势。 “放!放出来!快放!”有福朝身边的仆从喊道。 仆从接收到指令,赶忙走到他们用板车运来的货物旁,然后俐落地揭开上面遮着的透气挡布。 围观的吃瓜群众们发出一片“哗哦”的沸腾声。 谁也没怎么留意到,那挡布之下盖掩着的,是只大铁笼子。 那就谁也都不知道,那只大铁笼子里面装的,是数十只白鸽子。 那些鸽子通体的羽毛雪白油亮,只只精神健硕,一看就知道是被精心挑选过的。 随着仆从将笼盖掀掉,里面白色的精灵们便扑哧、扑哧地往外窜飞,一下子在铁笼口处造成了堵塞。 马上又上来几个下人,协助着将鸽子全捧出来,向上一托,然后都放飞出去。 训练有素的白鸽们在天空中汇聚成队,不时借乘着吹拂的风势,沐浴着灿烂的阳光,在城门顶上变幻着队列,自由肆意地盘旋飞翔。 吃瓜群众们仰高脑袋,嘴巴都快要合不拢。 孩子们却都要乐疯了,拍着小掌咯咯笑。还有嫌抬头累得慌的矮胖小子,直接躺到地上枕着双手,视线迷醉地跟着鸽子群在空中打转。 戚家盛对营造出的气氛效果甚是满意。见车队已经停驻了下来,他又再抬高手做了个手势。 有福跑到仆婢面前指挥着。 “列队,站齐,深呼吸——预备,喊!” “恭迎玖姑娘、玖姑娘安康!恭迎玖姑娘、玖姑娘安康!恭迎玖姑娘、玖姑娘安康!” 叫喊声暴发有力,震耳欲聋。差点将树枝丫上扑腾的雏鸟,也吓掉到草丛里面去。 只但是,雷声响过后,现场便陷入了一片奇怪的静寂当中。 车队的人马似是还未从震撼中反应过来。几架马车更是没有任何动静,让人猜不准正主儿玖姑娘到底是在哪一辆车里面。 吃瓜群众们凝神闭气,期待着一睹大皇朝唯一御封女皇商的姿容风彩。 场面,安静得,似乎有点尴尬。 戚家成握拳到唇边,低低地咳嗽两声。“有福,上前请玖姑娘下车打个招呼。” 他安排这么大的排面,就是要趁机会抬高些人气,制造引导舆论,好再吹鼓一波风潮。到时候听到八卦传闻而好奇的人,自然便会多到他们的商号闲逛消费不是。 此乃一石二鸟中的一鸟。 有福快步小跑到领头模样的镖师跟前行礼。“敢问,玖姑娘是哪一辆车驾?” “呃。”严物智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犹豫着回首看向身后的马车。 有福循他视线望去,立即又上前几步,靠近到马车前响亮地道:“小人有福,恭请玖姑娘下车。” 车内人闻得此言,心知躲不过去,便干脆撩起车帘,睁着一双大眼瞪着有福,且不耐烦地道:“玖姑娘不在车队里。” 啥?有福惊愕了。“那她在……” 一直关注着动静的戚家盛,看着情况不对,风风火火地刮了过来。“人呢?人呢!” 假小姐翻了个白眼。这些人听不懂人话吗。“都说了不在。” 戚家盛皱紧了眉头。 他明明去了书信,跟她提及过会亲自到城门口迎接的事情,只是没明白地告诉她要怎么个迎接法。 没错,他是安排放鸽子了,但并不代表他能接受被人放鸽子啊! 他不死心地跨踏上车辕,直接将帘子扯开,直接找人。结果,却对上了一张与自己有着几分相似的面孔。 戚家盛动作一顿,尔后,面无表情地将帘子甩了回去。 待在马车最里头闷不吭声的原名戚博文、现名高武:“……” 戚家盛深呼吸几息,尽力缓和心底处猫抓死挠似的躁动。 姥姥的。为了迎接她,他给她准备了惊喜,她却给他准备了惊吓。 有两匹快马从内城飞驰而出,奔至车队前勒住缰绳止了马蹄。从马背上的来人着装,可以明显地判断出一位是内侍公公,一位是宫廷侍卫。 围观的百姓看了,吃瓜吃得更起劲了,兴奋的窃窃私语声汇合起来,似若身置于繁华闹市中般。 哇哦!这女皇商这么有脸面的哦,连皇帝都派出公公来迎接耶! 戚家盛却是额角太阳穴处跳了几跳。他觉得头有点痛,于是用力地闭了闭眼。 得。一石二鸟的另一只鸟儿飞来了。 可惜,主角不见影儿。这场戏恐怕要唱砸了。 但他戚家盛是愿意让人看笑话的吗?作梦去吧! 他人生的座右铭,就是从不做亏本的买卖。 即使戏台真垮了,也得拖个垫背的。 他睁开眼时,脸上已是一派爽朗笑意,嘴里边请着安“公公安好”,边热情地迎上前,小心翼翼地扶了薛焯下马。 脸上擦着粉,妆扮精致得很的薛焯笑应着。待站定在地,他指着车队与戚家盛道:“洒家来此,乃是奉了皇上口谕,要请卢玖儿姑娘进宫觐见的。” 薛焯笑意吟吟地望过去。“多年未见玖姑娘了,实是想念得紧。刚好听闻她即将到京,我这破臭嘴没忍住漏了风,让皇上知道了这事,便传话说要宣进宫里见上一见。” 这话说得可够明白了。懂的人,听了都能懂。 戚家盛笑着应话,打着哈哈。扶薛焯的双手下面则另有官司,藉着宽袖的遮掩塞去了个涨鼓鼓的锦袋子。 薛焯一向对戚爷的大方豪爽很是满意。 而且卢家姑娘也确是懂事。之前送的伴手礼蜜饯都腌制得不错,而且自从在京城里开了分号后,每月头都有伙计主动将各式各样的果制品到外宅处供他闲时品尝。 哈啦打屁了一阵子,仍未见有人下车。薛焯不由得奇怪道:“玖姑娘怎么了?” 戚家盛知道要来事了。他调整了一下情绪,先是长长地叹了口气,方道:“薛公公不知,阿玖几天前在路途上,遭遇到山匪掳劫……” 第108章 第109章 四 初入京城的卢玖儿(中) 咦!有故事八卦! 吃瓜人们纷纷竖起耳朵,身体不自觉地向前方倾了倾。 “遇上山匪?”薛焯打量了下跟车的镖队,一个个淡定得很,估计没多大事情才对啊。“玖姑娘可有受伤?” “虽没受伤,但是人受惊了。”戚家盛摇着头,“此后数日,茶饭难进,夜不能寐。” “哎呀,这可不好,容易伤身体哪。”薛焯听着不免疑惑。卢玖儿年岁虽小,但也已经在南岭那几城几县叱吒商界好些年,不像是见了些场面就惊怕如是的人啊。 戚家盛见他神色,知道不能再往严重去说了,连忙道:“主要那帮山匪是直接冲着阿玖去的,说是接了任务,收了订金,打劫车队的主要目的,便是要掳走阿玖。” 薛焯奇道:“玖姑娘得罪了什么人?” 戚家盛立马否认。“阿玖做事向来稳妥,凡事以和为贵。若真是得罪人被报复,那便应该早在南岭那边的偏僻山地动手了。可是,她这一路都走上一年半载了,偏偏在快到京城的时侯才……” 薛焯点点头。“天子治下,怎能任由得贼匪胡作非为!不论在公在私,都得好好查个清楚才是。” “薛公公说的是。此事已经告到当地县衙了,一众贼匪皆囚入牢狱中。只需耗费些时日审问和查证,总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戚家盛向薛焯歉然行礼道,“皇上隆恩眷顾,派薛公公来宣见阿玖。只是现下您看——” 薛焯明白他的言下之意。身无官职的人要入宫,机会实属难得,谁都不想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去面圣,搞不好殿前失仪事少,招惹皇上嫌弃事大。 薛焯会意地颔首。“那洒家便返回宫中回禀皇上。” 皇上也只是一时兴起传了口谕,确是有其它合理的缘故,可以迟些日子再提。 “有劳公公了。” 戚家盛行礼道谢,并尽心地将他扶上了马背,目送来使的背影离开后,才转身处理眼前的一摊子事。 他将有福召到跟前来,让他给车队引路带到新置的宅府去。 而那一辆载着“惊吓”的特别车驾,就给他单独送到戚宅处。 不过,这一决定,并未得到严物智假镖头和英气假小姐的认同。 他们拒绝的理由很一致。就是奉了玖姑娘之命,对“惊吓”要严加看管……啊不,是重点照顾。不能离开他们的视线范围,且需要安全地送到原定的目的地。因此,他们都不能接受护送的任务被外人擅自插手变更。 戚家盛:“……”今天内最好不要让他见到阿玖,不然,他怕控制不住自己。 有福的双脚不明显地向后退了两步,眼观鼻鼻观心地等着他的爷独自消化着不良情绪。 过了半晌,戚家盛挥了挥手,闷声道:“走吧,按原计划走。有福你带路往新宅走。” 山不来就我,便我来就山。 反正给她买的那座宅子足够大,多的是可供安静谈话的地方。若是一时间谈不下去,他可以搬过去往客院一住,待上十天半个月也是使得的。 车队又再开动出发。只这一趟更加浩浩荡荡。 来迎接的仆婢们有序地跟着车马向前走,每个人都拿着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的物什,有些是油纸包着小包的蜜饯,有些是画着简单图画的传单,随着车队边行边往路过的百姓街坊们派发。 “大家可以拿回家里尝一尝。” “这蜜饯甜而不腻,能开胃、能饱腹、能休闲,老人大人小孩都喜欢呢。” “这是西牌坊快活栈的新出菜单,叔伯弟兄们都看看,这个月内都有优惠呢。” “啥?快活栈是哪种地方……哎呀,爷您说笑呢,就是吃饭喝酒聚会的地儿,再正儿八经不过呢!” 原本感觉城门口没啥热闹可瞧的人们正准备作鸟兽散,没想到看到这般阵仗,脚步不自觉地跟着车队一道往城内走去。结果,出现了众人簇拥的浩荡场面。 值岗的兵士目送着大队人马离去,低头看了眼不知道何时何人塞过来的零嘴儿,再望向热闹过后遗留下的一片杂乱,心里似有一千匹草泥马奔驰而过。 失踪的正主儿,早就已经走在了京城最繁华的闹市街道上。 这一趟,她身边除两大镖师外,还带上云霓和云蔚。 京城的热闹,和他处的热闹,确实是大不相同。 及眼处的建筑各具特色,街道规划更是工整对称,还有这来往的人们不是衣着华丽,便也是软布良裳。时不时还能见到有马车和抬轿交通往来。 街上的人多,而人能花的钱多,做买卖的也就尽其所能施展十八般才艺,摆开各有各花样的赚钱行当。小到有沿街卖糖人、卖脂粉、卖杂物、甚至卖唱卖技,大到各行各业都设置了商号在集市上招徕客人。 卢玖儿一行人从街头走来,东晃西荡,接近一个多时辰,还只才逛了三分之一的店铺而已。 相较于卢玖儿的悠闲,严明浩更挂心于此行的目的地。 因为只有将东家送到宅府,并由驻京的人手接管安全,他的任务才算圆满完成。 由于严明浩是江湖门派出身,所以他熟络于在绿林中走动,与各地方门派或势力都打过或深或浅的交道。所以他一贯是长途走镖的。 而经过这一趟镖,他日后会更倾向于走实物镖。 起码,可以避免像这次一样,将几个月的路程,走了近两年的时间…………最后,到了临门一脚,还迟迟迈不进去。 因为,卢玖儿入城后想先迈进的,是安府的大门。 云霓见她被一家成衣店吸引了视线,于是怂恿道:“不都说京城的布料和款式是最时尚的吗?姑娘就买几件新衣裳吧。” 卢玖儿点点头。“走,带你们买新衣去。” 她要去拜访安府,是得要换一身衣衫。毕竟,先敬罗衣后敬人嘛。他们这般风尘仆仆地过去,确实不成体统。 半晌,一行五人从成衣店步了出来。原本的穷酸书生和落泊仆婢摇身一变,倒成了不知是哪府里出来的小姐婢女护卫们。 严明浩:“……”为什么他们也要换衫变装? 相比起一套新衣衫,他更想快点结束任务,回到家里床上躺个十天十夜好不好。 第110章 五 初入京城的卢玖儿(下) 当年巡按御使安子鸿回京述职后,因功劳卓著深受皇上赏识,将其调往大理寺任大理寺卿。卢玖儿等人只需随意寻人一问,便能轻易地找到安府的位置。 安府门房的下人瞅着步行找上门的几位人客,上下打量了数番,心里头满是疑虑。 “要找的是大小姐?”他欲再次确认一下,“刚才你说,你们家姑娘是?” 官宦家小姐姑娘们相互拜访,都是乘坐着轿子来的。这一位,怎么就大大咧咧地走着上门呢。 可是,瞧着居中的小姐穿着打扮无甚异常,且还有婢女护卫跟随,又像是那么一回事。 “我家小姐姓卢。”云霓答道。心下嘀咕,这门房岁数不大,怎么耳背得厉害。 门房脑袋转了千百转。 印象中安府从没有与姓卢家的来往过,会不会又是想借由头来攀亲带故打秋风的人家?自从老爷升任大理寺卿后,遇到不知道多少拨人,都被他火眼金睛识别出来并撵走了,连门槛的边儿都没让他们有机会沾上。 第109章 他干这管门口的活儿可是专业的。 “请问贵客有拜帖吗?”他不急着赶人,先摸清楚状况再说。 这京城怎么连门房都这么磨叽,朋友间窜个门还要递拜帖。想她们在省府城的时候,多少人想邀姑娘都邀不动。 云霓忍着面色不显,翻找出姑娘的名帖递了过去。 名帖一看就知道不是京中书局印制的,没有时兴的鎏金勾边,更没有华丽的压花底纹。不过纸质厚实平滑,染色饱和均匀,是洛阳出产的上品。 再打开一看,写的是南岭省府城快活谷卢玖儿。 当年老爷出巡履职的地方,不正正是南岭吗?省府城快活谷,又是哪个山沟沟里的小地方。从来没听说过。 果然是来打秋风的罢。 门房再望向他们的眼神,不再那么友善了。 云霓跟着姑娘见的场面人事多了,察觉到对方拒人于千里外的冷淡,虽然心中不悦,但仍抢先一步掏出两个银踝子塞了过去。 “我家姑娘跟安小姐是手帕交,大哥不妨先将名帖送进去,若是安小姐不方便相见,我们再离开不迟。劳烦大哥了!” 门房捏着两颗破有份量的踝子,将溜到嘴边的冷言冷语又吞了回肚。 也是,大小姐又不掌家,如果真是来打秋风的,要找的也该是老爷或夫人,又怎么会指明找大小姐。 何况他也就送张名贴到内宅,至于这贴子能不能送到大小姐手上,或大小姐愿不愿意见人,这就与他无关了。 “请稍等片刻。” 其实也没等上多久。安府主子也就五个,安子鸿的风格一向是朴实省俭,所以府里并没有养太多下人,也就没有那么多关关卡卡。 名贴很顺利地送到安锦蝶处,她惊呼一声,扔下手中正绣着的鸳鸯枕巾,撩起裙摆迈开脚丫就往外冲。年迈的奶娘在后面追着喊都喊不住。 安锦蝶直接奔到门前扑向卢玖儿,也不客套寒暄,抱了人便搂着往府内走去。 “早就见你信上写要进京,结果怎么等也等不来。后面再写信去问,却如石沉大海般,连音信也没有了。要不是后来京中也开了间快活栈,我派人去问那掌柜的,还真担心你是不是遭遇到什么不测呢。” 卢玖儿也觉得很欢喜。这么些年未见,安大小姐还是这么不拘小节,活泼开朗。 “因为路上奔波不定,所以书信都是送到省府城后,再辗转传递到手上,耽搁了很长一段时日。” 她也是几天前才拿到信件,所以进京后第一时间,便来见她了。 时候还早得很,安大人还未下衙。而继室安夫人携着一子一女,回娘家省亲去了。因此安锦蝶直接将人带到居住的小院里。 甫一入门,卢玖儿便被针线篓里那抹艳红吸引了注意。 “咦?这绣的是鸳鸯巾吗?” 安锦蝶性子再大咧咧,也不免觉得羞人,连忙将半成品塞回针线篓里,搁到斗柜里头。 “绣得不好,就不给你看了。” 卢玖儿瞅见她姣好面容上难得出现女儿家的羞红,随即福灵心至笑道:“蝶姐姐这是在准备嫁妆吧,也不知道是哪家公子爷有这好福气。” “休要笑话我。”安锦蝶嗔道。正好丫环端了茶点来,她顺了一块便往玖儿嘴里塞,“请你吃请你喝,看够不够堵住你的嘴。” 卢玖儿嘻嘻笑着躲开。“蝶姐姐勿要羞怒!我可不是笑话你,而在关心你呢!” 见她们闺阁中嬉戏,丫婢们都识相地退了出去。打闹了一阵子,安锦蝶才放过她。 虽然每次谈及姻缘之事,她都觉得羞意。但身边确无多少人,能推心置腹地地聊这种事情,所以难得卢玖儿来府,安锦蝶终还是忍不住说了心底话。 “玖儿,其实我这桩婚事,跟平常人家别无二样,都是奉父母之命,听从媒灼之言。”安锦蝶心有戚戚地托着腮,低垂了眼帘掩住眸光,“嫁聚之期是订了,但日子越是接近,我心中便越觉怯怕。” 卢玖儿安慰地伸手抚上她的柔荑,是官家小姐的肤感,十指不染阳春水的滑腻。 “新娘子都是这样的,很正常呢。”即将加入新的家族,独自面对新的环境、人与事,再胆大的小娘子也会怯吧。“你见过他吗?” 这个他,指的是谁,安锦蝶心知肚明。她点了点头。 “那跟他说过话吗?” “仅只一次。”婚事是继母与人谋合的,父亲顾及她的感受,特地安排了一次见面。“因为要避嫌,所以我们是跟着双方家长去参加宴会,算好了时间在门庭前相遇上的。” 所以,所谓的说过话,就只是礼节上互相打了声招呼而已。 卢玖儿心中叹息。 “有打听过他吗?” “这当然有。”不但父亲派人去了解,她也找奶娘和身边婢女四处打听过,“他是国子监祭酒林全焕大人的大儿子,名唤林良纯,是翰林院编修。” “那这人风评如何?” 世间多的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男子。嫁人如投胎重生,得挑选个人品德行过得去的才行。 第111章 六 备嫁中的安锦蝶(上) 不过,现在两家都已经过了文定,择定婚期,基本上这桩婚事,可以说是板上钉钉了…… 但是接下来,要迈入的到底是狼窝还是金窝,最起码能多个心理准备不是。 安锦蝶红着脸答道:“外头人都道他是懂孝知礼,好学上进的才俊。” 这副表情,卢玖儿看得出来她心底里已经是认可了。 “那蝶姐姐还担心什么呢?” 安锦蝶呐呐道:“毕竟是完全不熟悉的陌生人,就只见过一面,就要结成夫妻……虽然我亲娘早逝,但奶娘自小在身边教导我,我很多时候再不乐意听,也明白到为妻、为媳与做女儿是完全不一样的。我、我还没准备好……” 说到此处,她不由得苦笑。 虽然亲事是继母找的,但父亲也有把过关。她知道父亲不会害她,可是没办法,她就是怯怕。 这种异样的情绪越来越浓,让她感觉到好像再也不认识自己一样了。 未知的事情,谁都说不准。 卢玖儿不想只为当下抚慰她的心情,而胡乱哄她说婚姻会有多美好。 当然,她也没亲身经历经验,即使说了可信度也不高。 但是如果再不将这心结解松些,可能会有更负面的影响吧。 卢玖儿细细瞧着秀丽女子,那眼底下有着化不开的淡青色。明明该是朝气蓬勃的脸庞,却散发着淡愁和轻郁。 她想了想,问道:“蝶姐姐,你觉得美满的婚姻会是怎么样子?” 安锦蝶张口便答道:“那自然是夫妻恩爱,翁婆体恤,兄弟妯娌间相处和美。”她顿了顿,再补充一句,“生育一儿一女,凑齐个‘好’字。” 这世间的人们,不都这么认为的吗?只是又有多少,能幸运地获得如此圆满的人生。 “那倘若后过得不好,又当如何?” 这下,安锦蝶犹豫了。 卢玖儿换了个问法。 “如果兄弟妯娌间锱铢必较,甚至勾心斗角,争名逐利,你当如何?” 第110章 安锦蝶最烦满腹弯弯道道的人。 “理想的话就分家单过,倘若长辈不同意,就多些防范,少些往来。” 卢玖儿颔首,继续问道:“那如果翁婆不慈不爱,尖酸刻薄呢?” 安锦蝶咬着下唇,脸色发白。 “不能吧?林祭酒是皇上任命的国子监主管官,祭酒夫人平素也是有贤名在外的……” “只是假设而已。如果他们真的是人前人后不一样呢?” 安锦蝶不能接受这个假设,单只是想想都觉得头痛。 “那……跟夫婿商量下,寻个外放的官职吧。”若避不过,躲开总能成吧。 卢玖儿朝她微微一笑,示意她再放松些。但是下一个问题,却又步步紧逼。 “那如果夫妻难以同心呢?” 安锦蝶脸色越来越雪白,手指头不自觉地绞了起来。 卢玖儿有些不忍心,但觉得还是得先下剂猛药。 因为,事前思清想楚,总比事后反思检讨,来得更有效用一些。 “譬如说,两人想法不太一致,没有共同喜好。” “又例如,他凡事站在父母和兄弟角度,去处理问题,而忽略你的感受。” “甚至于,他可能在外拈花惹草,或是纳妾入门……” 安锦蝶倏地伸出双手捂住卢玖儿的嘴,拚命地摇头。那流云发髻上的珠翠流苏摇摆作响,衬得她的神色更是凌乱。 “玖儿,我不要嫁人了!”安锦蝶大声叫喊道,“我今晚就同父亲说,让他马上安排人将聘礼抬回林家去!这门亲事不能作数!” 卢玖儿哭笑不得地拉下她的纤纤玉手,握紧着问道:“倘若你是嫁过去后,才发生那些糟心事呢?” “那就和离!”安锦蝶很坚定地吐出几个字。 她自问从小到大都不是愿意隐忍的人。要让她憋屈地活着,简直生不如死。 “和离后你能怎么过日子?” 卢玖儿不放过这个话题,也是不放过她,不肯任她中止逃避开去。 安锦蝶怔愣了。 是啊,和离过后的人,会是怎样生活的? 搬回安府的话,父亲表面不会说些什么,但是继母和弟妹肯定不会乐意。而且如果在妹妹出嫁前和离,还会影响到她的婚嫁。 如果不能搬回安府,那么—— 安锦蝶脑内灵光一闪。 “娘留了一些田庄铺子给我。”她可以申请女户,可以收养子女。“我可以自己过生活!” “那如果你坚持要取消婚礼,往后再也找不到良人,那又怎么办?” 安锦蝶大声道:“只要有我娘的田庄宅地,我就能养得活自己,想怎么办就怎么办!” 卢玖儿望着她笑。 “是啊,谁也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事情。但只要知道自己的底气是什么,底线在哪里,不要一味委屈自己去迎合别人,不就可以了吗?” 待得心中有数,又何以为惧呢。 安锦蝶怔怔然,缄默半晌后,感觉茅塞顿开。不知道怎么的,两行热泪不招自来,滑落脸庞沾湿了衣衫。 卢玖儿连忙掏出绢巾替她拭泪。可那泪水,却如脱线珍珠般掉落个不停。 “蝶姐姐,我是说错什么了吗?”卢玖儿歉然地道,“若是有说得不对的地方,您切勿与小妹计较……” “不、不,你说的太对了,是我犯傻钻了牛角尖。”安锦蝶抽泣呜咽着。 她要将这些天来憋在心里头的闷气全部发泄出来。 “呜,玖儿陪我再哭多一会儿。” 卢玖儿差点要举手投降了,哪里敢不应好。 跑到人家府上将人惹急哭了,还差点要闹拒婚。安大人回来后若是知晓,不知道会不会命人拿扫帚将她扫地出门,然后从此永不往来呢…… 卢玖儿轻拥着安锦蝶,任由她在自己瘦削的肩窝处越哭越大声,心里不免有些惴惴。 待泪人儿哭过劲后,她用手帕拭干眼泪,唤了贴心婢女进来将钱匣子找了出来摆到桌上。 “玖儿,你得帮我。”安锦蝶严肃认真地看着她。“为了底气更足些,我需要准备更多的银钱,置办更多的田地和铺子。” “……”卢玖儿感觉坑了自己一把。 安锦蝶打开了钱匣子。 “这些是娘留给我的田契和铺契。虽然文契在这里,但父亲却是让继母帮忙经营管理,铺子里的出息会留着给我当嫁妆。待出嫁后,才会将管理权真正转移给我。” 第112章 七 备嫁中的安锦蝶(下) 安锦蝶慎重地握住卢玖儿的双手。 “我以往做事随心所欲,花钱较为大手大脚,所以并没存下多少现钱。玖儿你看,我怎么样底气才能更足一些?” 其实当听到产业的管理权在安夫人手上的时候,卢玖儿已经在心里暗叫不好。然后再说到出息不是及时结算,而是等到出嫁时再给付…… “蝶姐姐,你手上有嫁妆单子吗?” 安锦蝶点点头。因为还有一个月便是嫁娶婚期,所以单子早就列出来了。 “不过关于银钱的数额只写了一部分,说是出嫁时再将出息结算补充上去。” “……”卢玖儿尚存一丝希望地问道,“那蝶姐姐对田庄和铺子的运作了解吗?往年能盈余多少,现下每月平均营利多少,出息一般是存起来还是再投入?” 安锦蝶哪里曾关注过这些。 自从亲娘在幼时因病过世后,她平日花费都是公中派发的例钱,再不就是逢年过节得的利是。当然,父亲也会私底下给一些脂粉钱。也之所以,她对于被问到的事情皆是一脸懵,只能不断地摇着头。 卢玖儿不想预估安夫人是否故意或怀有恶意,但是现实便往往如是,金钱财帛就是一面照妖镜,在此镜面前,谁都是人不为已天诛地灭的。 何况,对安夫人来说,安锦蝶只是毫无血缘关系、且还要分薄她儿女家财的继女。 卢玖儿斟酌着语句。“你有想过,拿回田庄和铺子后,有什么打算吗?” 安锦蝶继续摇头。 “不过夫人曾说,现在的管事和伙计都是得用之人,可以放权给他们管理经营。如果需要她帮忙的话,继续代管也是可以的。” 卢玖儿:“……”可能性更大了。 她虽然心有所感,但毕竟是别人家事,不好胡乱置喙。 何况,抓贼也要拿赃,总不能红口白牙张嘴就说安夫人在暗地侵吞继女的财产吧。这些都还只是臆测而已。也许到了嫁娶之时,安夫人会往陪嫁里添补上大笔银钱也不一定—— 卢玖儿喝了口茶,沉吟半晌。 可能她的脸色有些凝重,安锦蝶呐呐道:“我也知道,与钱财有关的事情总要握在自己手里才好。奶娘也提点过我很多次。” 其实不只是提点,还碎碎念个不停,像寺庙里的僧侣念经一样,将她都念得心烦不已,就更加不愿意触及相关的话题了。 前安夫人亲置办的产业在京城及周边,安锦蝶往年都随着父亲远赴任上,她年纪又小,哪里懂得管理这些。现安夫人留在京城养育儿女,没有陪同前往服侍,所以当安大人提起产业代管之事,便顺水推舟水到渠成了。 第111章 “其实早些日子我也提过,想先学着参与铺子的经营。但是继母劝我婚姻乃是终身大事,得先将陪嫁过去的绣品用心做好,因为那才是我在夫家立足的脸面。父亲也认为如此,也就不了了之了。” 安锦蝶并不是愚笨之人。相反,随父生活多年,她养成的是聪颖果敢的性子。 “玖儿你说,夫人她会不会……” 她不是想不到,而是不愿意往那个方面去想。 但话说回来,在田产铺面这件事情上,的确每次都处理得不干不脆。 “莫要胡思乱想。” 卢玖儿拍拍她的手背,再给她倒上杯香茗,哄她喝了。 是则是,非则非。人做过的事情,即使再能掩饰,也经不住查探。 思及此处,卢玖儿心生一计。 “不知安夫人预计何时回府?” “他们昨日才起行,且听说会待上几天再回。”安锦蝶计算下脚程和逗留的日子,“估计也得五天后才能回到京城了。” 卢玖儿闻言弯唇一笑。 很好,时间很是充裕呢。 “蝶姐姐,你准备一下,后天一早我来接你逛大街去。” 逛街?安锦蝶下意识要摇头。 “我的绣品还没……” 卢玖儿语重深长道:“我认为,安夫人其实有句话说偏颇了。绣品或绣功,从来都不是女子在夫家的脸面。” 安锦蝶也打心里觉得不是。“那银钱才是吗?” “银钱也不是。”卢玖儿摇摇头,“但我知道,没有银钱,啥事都做不好、做不成。” 是这道理没错!安锦蝶没异议了。 “好,咱们后天就逛大街去,姐姐带你品美食佳肴,看如画风景——” “不。”卢玖儿咧齿笑了,贝牙白白的,不经意间,还带点阴阴森森的错觉。“咱们后天起要查账去。” 她双手一扬,将嫁妆单子铺了开去。卢玖儿右手食指往其中一行字点了点。 “就从最近的这间查起。” 姐妹两人盯着单子,头碰着头,低声讨论研究了好长一段时间。直到下人前来问询饭菜该如何准备时,她俩才察觉已经快到安大人下衙的时分了。 卢玖儿婉拒了安锦蝶的留饭,约好后天会再来拜访后,便领着人离开了。 “云霓云蔚,你们别忘了明天抽空将要送给安大小姐的礼物整理一下,后天一道抬过来。” 她早就选好了一些有特色的舶来品,蝶姐姐看了肯定会欢喜。 “是。”婢女两人齐声应道。 另外,她今晚一定记得写封家书寄回去给爹娘,提醒他们在未得她首肯同意下,切勿答应任何人的提亲才行。 婚姻嫁娶这等俗事,实在是恁麻烦哪。 新宅置办在北城门旁富裕的盈昌坊内。街道铺设的青砖路宽阔干净,方便车行轿过,与日夜暄闹的繁华集市,只相隔一街之远,闹中取静,便利宜居。 卢玖儿到达的时候,戚家两兄弟正一个面容冷硬,一个闭目装死。两人明明待在同一花厅内,却似天南地北地分别割剧一方。 看来,多年没见后的重逢第一面,双方都交谈得并不是很愉快。 卢玖儿走到他们身边,瞅瞅左,瞧瞧右。可惜估计都生着闷气,没人愿意理会她。 抬眼探望了下天色,她摸了摸肚子。啧,饿。 “阿盛,管饭吗?”她问。 初来乍道,不差钱的戚大公子怎么也得摆个接风洗尘宴不是?她也不需要什么鲍参翅肚那些中看不中吃的东西,尝几味京城出名的地道特色菜就行。 戚家盛深呼吸一口气,缓和了下脸色,然后起身拍顺了下袍摆上不明显的皱褶。 “走吧,到快活栈京号去吃。” 他当然早有安排。只是,经常被某人打乱他的安排而已。 快活栈这些年来,已经在几座繁华的城市开了分号。为更好地区别称呼,就取了所在地方名的当中一字,直接加到名称后面去。 就如开在京城的快活栈,就叫快活栈京号。 “好。”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卢玖儿转身跟着走,却不意间回首,见高武还在装死,一动不动。 她过去招呼他道:“走呀,咱吃大餐去。” 高武粗着声音低道:“我不去。” 卢玖儿本来还要再劝,结果戚家盛立即竖眉瞠目,怒道:“管他爱去不去!” 说完,他便掉过头去,蹬着重重的脚步走了。 卢玖儿:“……” 算了,日子还长着呢,慢慢来吧。 第113章 八 有点烦恼的卫子谦(上) 卢玖儿移步到门廊下,果然见到贴身婢女尽忠职守地候在那儿。 “云霓,温镖师呢?” 严家兄弟在交镖后便告辞回去了。走这趟镖的时间之长比得上他们以往的两三趟了,估计会在家里休息上好一段时间。东家的近身护卫,已交由京城分舵的专人负责。不过,假小姐温玉树被玖姑娘点名留用下来,专司“照顾”和“陪练”高武。 因为一路上,她发觉温镖师能将高武压制得死死的,且能激起他良性的情绪反弹。 例如高武开始重新死背师门口诀,又例如他每天都抓紧“脚踏实地”的时间去练习招式,再例如他们约好每天打上一架,若是高武赢了就帮他离开—— 事实证明,高武一直输得很惨。 由此推理,留下温玉树是再正确不过的决定。 云霓闻言指了指头顶的树丫,并抬头朝上喊道:“温小帅,姑娘找你!” 温玉树来个燕子翻身落地,嘴里咬着一截不知名的软草,另一头顺势微微颤着。 “不要小帅,要叫很帅,或大帅。”他朝卢玖儿施礼,“玖姑娘。” “温帅。”这样叫总没异议了吧?卢玖儿臻首往花厅里面一扬,道:“麻烦将里头的人绑了,带着跟我去吃接风宴。” “好咧!”温玉树磨着拳擦着掌往内走去。 卢玖儿没动,只背着手伫立在原地看花看树。云霓也就没敢凑到窗前偷瞧热闹。 只听得里头拳脚相交的声音响起,伴随着闷闷的哼哈声,还带有桌椅倒地、杯盏破碎的奏乐。 卢玖儿凉凉地侧头吩咐云霓道:“回头安排人清点一下受损的物什,按原价计算好后,平摊到他俩头上去扣除月例。” 活动手脚同时耳听八方的温玉树:“……” 没有月例可扣的高武幸灾乐祸,不小心挨了一拳导致破损的嘴角没忍住弯起,于是,乐极生悲地倒吸了口气。“嘶——” 为了弥补深受压制的身心创伤,他更放肆狂野地将随手触及的家具摆设都搬起来砸出去。 门廊处风清气朗,花前树下,别有一番沁人的清凉舒适。 卢玖儿继续跟云霓闲聊般说道:“这个月起,也给高武发月例,按低你一级来发就可以了。如果月例不够扣,就降低伙食和日用的耗费。具体如何操作,你看着办就好。” 险险跳起躲过一记扫蹚脚,耳朵没有受伤的高武:“……” 原本感受到金钱所拘束的温玉树,这下心理终于平衡了。他朝高武咧嘴,亮出嗜血的利齿,放开手脚再向对手冲扑过去—— 第112章 来吧!来互相伤害吧! 接风洗尘宴席摆在自家食肆里,为着舒适自在的同时,也是对快活栈日常业务技能的小小考核。 虽然用餐的人数不多,但胜在份量极重,所以快活栈上下都严阵以待,务求精益求益,争取给东家留下最佳的第一印象。所以在快活栈最好最宽的包厢里,在最圆最大的餐桌上,摆满了一份份色香味美的佳肴美点,让人见了都忍不住觉得肚内馋虫蠢动,嘴里直要垂涎三尺。 但明显入席的贵宾们,似乎并不这么认为。 厢房内异样的氛围,让侍候在旁的茶博士有些忐忑不安起来。 尤其是戚家盛脸色很臭,独立品尝着茶水,一杯又一杯的,似是当成酒水般灌饮。茶博士已经帮他续到第三壶了,举止动作间更加小心翼翼,谨慎再谨慎。 嘴角肿伤处已经泛起青紫颜色的高武,则在圆凳上闭目打坐,心里头疯狂地复盘着先前的打斗……嗨!差点变成单方面殴打了。 他就不相信了!总有一天会找到那人妖的招式破绽……再不济,怎么也得还上三拳也成! 卢玖儿仿佛感受不到两人浑身散发出来的强烈负能气息,迳自悠闲地翻看着栈内订制的菜谱,时不时听云霓在耳朵唠叨哈啦几句,也不置可否。 忽然间,窗棂被街外飞至的一颗石子敲出“咚”一声。 茶博士走过去查看,没发现到什么异常,心下正疑惑不解间,戚家盛挥手让他和侍者们都撤了出去。卢玖儿看了云霓一眼,后者随即站了起来往外走,并顺道带上了厢房门。 有条人影俐落地翻窗而入,稳稳地站定到窗边处,逆着西斜的夕阳光线,露出比太阳亮度更盛的灿烂笑容。 “阿玖,你终于到了。” 卢玖儿回报以温暖的笑意。“阿谦,许久不见。” “阿玖——”卫子谦正想多说两句煽情点的话语,却被戚家盛面无表情地打断。 “不是早就知道今天会到步吗?”不用装惊喜了,反正他也只有惊吓,“既然人齐了,就别再废话,还不快坐下来开动用餐!” 卫子谦:“……”不帮他搭台子也就算了,还拖他后腿,果然是好兄弟啊! 卢玖儿暗地指了指开始起筷的高武,再朝戚家盛的方向微扬了下巴。 看着两人出奇一致的无比冷硬的表情与动作,卫子谦脑内灵光一闪。 “这位是七公子吗?” 卢玖儿微微弯唇笑了,右手比出一个大拇指。 可是,闻得此言,高武扒饭的手势一顿,而戚家盛则是冷哼一声。 卫子谦挑了挑眉毛。嗯,有趣。 卢玖儿言笑晏晏,徐徐说道:“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我刚聘请的护卫,姓高名武。” 戚家盛:“……”这妮子是在报复吗?小时候做书僮伺候他,现在要反过来聘任护卫折腾他? 高武:“……”他什么时候被聘请的?她曾经问过吗?他又答应了吗?—— 他一直都是迫不得已、身不由己、被强制控制了人身自由好不好! 何况!他的月钱居然比个婢女还少!! 而且!!打架弄坏东西还要原价扣除!!! 还有!!!月钱扣完了还不算,不够的话还要继续克扣伙食和日常用度!!!! 高武觉得前途一片黑暗,他隐隐觉得接下来的日子恐怕餐餐只有白饭裹腹……啊不,有可能只能吃得上窝窝头…… 于是乎,他不自觉地发了狠疯狂地夹菜吃饭,嘴巴塞得鼓鼓的,目露凶光死命咀嚼着。 他要将饭菜都当成温玉树的皮肉一样,咬烂、嚼碎、吞食入腹! 早就吃饱晚饭,正在饮茶消食着,温玉树却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寒颤。 他侧头望了望窗外。树静叶垂。 奇怪,并没有起风呀。 温玉树复又惬意地举杯品茗。 啊!好茶! 第114章 九 有点烦恼的卫子谦(中) “不过阿谦,你怎么有门口不走,要翻窗进来呀?”卢玖儿随口问道。 戚嘉盛代他回答:“如果他不走‘旁门左道’的话,就得化妆易容才敢从正门进来。” 卫之谦:“……”是啊,他还是个不能见光的影子,是个工具人。 不管心里头再怎么受家事影响,风度还是得维持的。于是戚家盛举起杯盏,向玖儿道声“欢迎”。 卢玖儿抿嘴一笑,同样举杯回谢。 两人分别饮尽杯中物后,气氛便算是缓和过去了。再有卫子谦从中穿插引话,一场席面吃下来,也勉强可以说是宾主尽欢。 当然,除了一直闷头狂吃的高武。待他吃到饱得不能再饱后,便站起来往外走去。 经过卢玖儿身边时,被毫无悬念地被她牵扯住了衣衫。 “高、护、卫?”卢玖儿笑得很和善,一字一顿地唤道。 高武默了默。 “我要去茅房拉大便。”恶心死你们全部人。 卢玖儿于是放了手。高武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她也不需要太操心,该嘱咐的话早就吩咐下去了,自然会有人去好好留意“照顾”他。 “幼稚。”戚家盛低斥了声,望向卢玖儿,“你这是要将他留在身边?” 当时查到七弟的行踪,发现刚好在阿玖进京的路线上时,他的确是去信拜托她帮忙留意下,同时自己也派了人手去寻找。 但竟没想到,真的被她碰上了也逮到了。 且更没想到,七弟叛逆到连祖宗都不认了。 卢玖儿奇怪地反问他道:“少时也没发现你对兄弟这么上心,怎么还闹上脾气了。” 他们戚家各房的关系不向来都是相敬如“冰”的吗?没有勾下心斗下角,挖个坑填拨土,就已经很给面子了。 “我没有闹脾气。”戚家盛闻言又差点气打一处来,连忙深呼吸几下平顺情绪。 是啊,他不值得为这个所谓的七弟生气。 也就是个姨奶奶生的孽子,更何况人家自己也不承认是戚家人。 高武、高武!哈哈,干得真是漂亮呀! 他当年也只想着分出来单过,趁着戚家姨奶奶们及外家亲戚们内斗,趁机低买倒卖家业田产发了笔横财。但即使现在富贵了,也至少顾着祖宗的面子上,好歹给戚老爷子留上一口气。而这七弟—— 直接弃出师门浪迹天涯,且连祖宗姓氏也扔丢了! 够蛮!够绝!! “也罢。”戚家盛想开了,也就付之一笑,伸手夹了箸鸡丝入口啖嚼着,“跟老爷子交换条件时,谈的只是要找到戚博文,并未说必须要将他带回戚家老宅。这样也行,算是完成任务了。” 他决定只寄一封书信告知老父他的七儿子身在何处即可,至于另外再有什么官司纠结,他可管不着,也不想去理会。 清官难审家务事。何况他不是官。 卫子谦拍拍戚家盛的肩头,给他倒上满满一杯酒水。“来,喝酒、喝酒。” 倒完后放下酒壶,他换了拎茶器,转过头往卢玖儿的杯中斟满。 “明天还要进宫面圣,今晚不宜多饮,阿玖你就多喝茶吧。茶能解酒,利于护肝。” 第113章 卢玖儿笑着道谢。“阿谦现在变得体贴了。” 小时侯老爱戏弄她的场景,似乎还历历在目。 戚家盛:“……”自己明天不也陪着进宫吗?那为啥给他倒那么满的酒!这人哪里体贴了?到底那里体贴啊! 他已经吃饱了,不想再吃狗粮。 卫子谦:“……”难道自己以前没体贴过吗?失策了。 “明天有什么要特别注意的吗?”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尤其是面见一国之君这等大事,卢玖儿不重视不行。 卫子谦道:“其实已经物色了一位熟知宫中规矩礼仪的嬷嬷带路了。明天一早先派人去宫门使处递请安贴,然后接上嬷嬷到府上指导你着装、梳发和装扮。所以今晚可以好好地睡上一觉,养足精神,待明天早上起来,再准备服装打扮的事宜……” 面对以上的长篇大论,戚家盛只逮了他喘气的空档,凑过去补了句:“明天我会陪你进宫面圣。” 卫子谦:“……”呵呵,真是好兄弟啊!可是这话怎么听,就怎么感觉不对呢? 尤其是看见阿玖向着戚家盛露出甜甜笑容的时候,卫子谦心里有点哀怨。 他继续絮絮道:“明天皇上还需要早朝,下朝后会因国事耽搁些功夫,不会立刻便召见你。这样的话,进宫路上再加在宫内等候的时间,约莫有一个半至两个时辰,嬷嬷会与你讲解和指导宫里的礼仪应对细节……” 戚家盛再次凑过去重复那一句:“明天我会陪你进宫面圣。” 卫子谦:“……”呵呵,真是好兄弟啊!他也想陪着阿玖入宫面见皇上呢,可是条件不允许啊! 见卫子谦还想叨叨,戚嘉盛有点不耐烦了,提醒他道:“你别再啰嗦些有的没的,直接就说重点吧。” 卢玖儿好奇地偏过头,有丝秀发顺势从她的额间滑下,很是俏丽动人。“什么重点?” 卫子谦一时无语凝噎。 那个,其实……虽然都这么多天了,但他还没想好该怎么开口…… 卢玖儿把头侧向另一边,追问道:“你说的重点是什么?” 卫子谦拚命地给戚家盛使眼色。 ——要不先研究一下,看要如何更加妥善地解释再说? 戚嘉盛也眨了几眨回了几个诡异的秋波。 ——放心,兄弟!你说不出口的事情,便由我来代劳! “明天,你很有可能会碰上襄阳公主……”戚家盛开口道。 “也有可能不会。”卫子谦插话。 “然后,襄阳公主很可能会‘稍微地’,刁难一下你……”戚家盛继续道。 “也有可能不会。”卫子谦插话。 戚家盛睁圆了双眼瞪着卫子谦。他已经很斟酌地用词了,这家伙怎么还觉得不满意地老打断他。 卢玖儿纳闷了,望着两人的眼神里充满问号。 “那到底,是会,还是不会?” “可能会!” “可能不会!” 卢玖儿:“……” 第115章 十 有点烦恼的卫子谦(下) 也罢,她直接一点说罢。 “我自问从来没碰见过公主,也没机会有幸结识公主,就更谈不上结仇生冤了。那么请问,这位襄阳公主殿下,为何‘可能’要刁难我等小女子呢?” 戚家盛大义凛然地横手一指,字字铿锵:“因为他!” 卫子谦:“……”我谢谢你哦,好兄弟! 卢玖儿蹙起眉头。“你做了什么事情,把襄阳公主得罪了?” 戚家盛马上抢答道:“他不是得罪襄阳公主,而是得到襄阳公主的青眼相看呢!” 卫子谦:“……”拳头有点痒,这些年来都有注意锻炼身体,不知道打上一架能不能打赢。 敏锐地感受到某人“关爱”的眼神,戚家盛马上自觉知趣地补充一句,道:“之前山匪掳劫一事,主谋就是襄阳公主呢!” 卢玖儿闻得此言,望向卫子谦的眼神,慢慢地泛起锐利的冷光。“哦,是吗?” 卫子谦只想热泪盈眶。果然是好、兄、弟啊!他现在绝交来得及吗? 卢玖儿认真地思索半晌。“那我明天进宫,会不会有生命危险?” 明知山有虎,还偏往虎山行,那不就是与虎谋皮,很可能九死一生吗?她还是很惜命的。 “不必过于担心,既然是皇上传了口谕要见你,她还不敢在天子的眼皮子底下谋害你。” 卢玖儿呵呵一笑。也是,为了灭掉她而惊动皇上的话,她也还真没够资格。 但是,襄阳公主真的不敢吗? 身为皇上唯一的一母同胞的亲妹妹,有些事情只要先瞒得紧了,她做了便是做了,事后皇上若要追究又能作如何惩罚? 英明如皇上,自然也十分清楚胞妹的想法。因为,实在是替她收拾过太多的烂摊子了。 包括上一次郊外围猎,不论臣仆众人都能恪守本分,该打猎的打猎,该游玩的游玩。偏生她非得弄一些出格的事情,仅仅为了没影儿的传闻,便指挥侍侯的人漫山遍野地寻找火狐狸。明知道自己娇生惯养,还不管不顾地跟着上山,结果失足摔落到山谷去了。 明处暗处的人手几乎都全派出去,寻了三天两夜才被卫子谦那队人马发现,人是卡在半崖处的大石缝里,想方设法施救后才背了回来。 那一次施救功劳最大的,应该要数身手最好的卿墨才对。当时也是卿墨背着襄阳回营里给随行御医治疗的—— 可是怎么后来,襄阳看上的却是卫子谦呢。真不知道是哪里阴差了阳错。 还有,卿墨是不是自己也得检讨一下,怎么就没入了襄阳的眼? 卿墨:“……”他才不想检讨,而且还要杀鸡献贡感谢神明保佑呢。 卫子谦是皇帝相中堪可培养的好苗子,是朝廷未来可期的股肱之臣,怎么能随随便便就给襄阳公主去当面首呢? 就是做驸马都不成!公主嫁娶之事,向来是皇家权谋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岂能只顾及儿女私情! 因此,当皇帝听到薛焯回禀覆述戚家盛的那一番话,他心里就有不详的预感,马上派人去查问,果然是自家皇妹又生事了。 他好不容易缓和了点的偏头痛症状,隐隐感觉又要发作。 还是先将襄阳禁足宫中,让内阁赶紧商议好驸马的人选,再找上钦天监择个良辰吉日,便尽快召告天下举办婚仪吧。免得襄阳一直没人管制,时不时就闹出些事情来,祸祸别人也祸祸她皇兄。 待到卢玖儿进宫那天,面对着曾被自家不肖胞妹加害的苦主,皇帝神情姿态表现得额外地和善可亲。 卢玖儿刚行完大礼,皇帝便马上吩咐赐座赐茶。 “昔日卢小姐智斗奸商,平抑物价,维稳民生的义举,朕很是欣慰感叹。倘若大皇朝的行商之人都作如是想法,便能使天下百姓安居乐业,我朝内外国运昌隆。” 而且那次还歪打正着破坏了老五的“好事”,令他龙心劲爽圣颜大悦。明功暗劳两者并赏,便下旨将“皇商”封号赐了下去。 区区出生乡野市井的小女子,难得有幸获赐朝廷封号,却能保持不骄不躁,稳步成长发展至今。这卢家女确实是难得。也难怪年岁尚小,却已经有人惦记着。 第114章 皇帝龙目瞥了一眼同样坐在下方的戚家盛,心里想到的却是卫子谦。 几日前卫子谦一脸慎重地来表明心迹,说心悦于小时青梅,只待时机成熟便向女方提亲明媒正娶。这不是明着让他放心,绝不会影响到襄阳的婚事安排嘛。 虽然卫子谦是个懂事的,但他这种说法还是让皇帝心生不悦。 谁给他的肥胆子,居然敢嫌弃皇家公主? 小时青梅,哼。讲得隐晦,却连傻子都明白,那颗青梅指的是谁。 皇帝龙目望向端坐着的卢玖儿,样貌长得端正,但并不出挑,主要是眉眼间灵动可人,举手投足自有一翻秀逸的气质。再思及她背后经营起来的商业版图—— 皇帝稳坐上位,垂首温言与卢玖儿交谈,多问及一些进京沿途的民生之事。最后,聊到了她的家中人口情况,皇帝叹喟一声,道:“据闻,民间有些生了独女并较为富足的门户,会为女儿聘娶入赘的夫婿,以保婚后自在如意。卢家翁妇应当也有心存如此念想罢。” 不然,女儿嫁入了夫家,辛苦建起来的家业便等同于拱手白送了。 卢玖儿:“……”皇上关心的话题怎么这么奇怪呢。 戚家盛:“……”怎么入赘的八卦还传到皇上圣耳里去了? 皇帝笑意吟吟地追问卢玖儿:“卢小姐的想法又当如何?” 卢玖儿见避让不过,仔细思考了下,道:“钱帛皆是阿堵物,是死的。人心却是活的。世间不该是以死物决定活物的道理。只要姻缘天定,互敬互爱,则不论门户有否独女、抑或是富足,亦不论婚仪是女儿出嫁、抑或是男儿入赘,夫妻双方都能自在如意。” 皇帝频频颔首。是个能思考,有主见,格局大的女子。 眼见日头偏斜,薛焯站到主子身边以作提醒。皇帝见问得也差不多,便让他们叩安了。 “宫里规矩大,就不留你们用餐了。待过几天歇了早朝,朕出宫到快活栈去寻快活,你们可愿意招待?” 卢玖儿和戚家盛叩拜道:“皇恩浩荡,恭候圣上莅临!” 第116章 十一 莫名失踪的卢玖儿 准备要抽查铺子账目一事,安锦蝶并没有告诉任何人,连父亲也没有知会,只是简单禀告说,远方的小姐妹来了,想好好招待一番。 就如卢玖儿所说的,临时突击进行的检查,才能知道商铺最真实的经营情况。倘若不小心漏了口风,传了出去,届时眼见则未必为实了。 清者自清。只要夫人没立歪心,行事周正,那便不管什么时候去查、怎么样查,商铺的人或事都不会有问题。 安锦蝶愿意相信继母,她也更相信卢玖儿。 所以安锦蝶大清早便起了床,选取最沉稳大气的服饰换上。才刚用完早膳,便有人通报说贵客到了。她连忙漱口拭唇,挽起裙摆要迎出去,正好撞上领着一拨人过来的娇客。 安锦蝶讶异地看着需要两人抬进来的大木箱。“这是什么呀?” 卢玖儿命人放下来打开,随手拎了一件最上方的小物件给她看。 “我和人置换了贸易海港的杂货店,里面有不少远洋海船运来的物件,各式各样零零散散的都有。我选了一些有特色的,让人快马运过来送你把玩。虽然不值几钱,但趣味性十足。希望你喜欢!” 安锦蝶接过递来的银白色器具,像是圆的鸡蛋大小,但是底部有三足可稳立,最上方有着突出的小十字。“银鸡蛋”的外壶有着不知名的繁复的花纹,大部分女孩子看着都觉得喜欢。 卢玖儿教她用手捏着小十字,轻轻向上一提,打开了盖子。原来里面是中空的,可以装东西。 这一个小惊喜,便让安锦蝶感到爱不惜手,心里冒起了打消行程的想法,直接想要抬了箱子便回厢房里埋头“淘宝”去了。 卢玖儿察颜观色,不难猜到她心有所动,赶忙哭笑不得地挽了她的手便往外走。 “我的好姐姐,先干正事要紧哪!” 若是安夫人临时改变行程,在她们还没搞清楚状况便进京的话,那真的是查了个寂寞了。 她们选择前往的铺子,位于京城最繁华的闹市街,人流旺,营业额肯定相对来说也会是较高的。离目的地还有几十步距离,卢玖儿却挽着安锦蝶的手臂一拐弯,走进了铺子对面的食肆当中,挑了二楼临窗的包厢,点了香茶糕点,一派专门前来品茗偷闲的悠哉模样。 安锦蝶也不心急,反倒以为好姊妹是晨起赶着前来,所以没有吃好早餐的缘故,还想再加点些面食,却被立即阻止了。 只见卢玖儿挥手遣退了小二,一脸好笑地道:“你还真当是来品茗吃食的呀。” “不也顺道嘛。”安锦蝶望向临街处,叹道,“我许久没出来了。” 自从回京后,她的处境便不复在小城小镇的自在。后来还说了亲,就越发困在闺房中了。若不是小姐妹远道而来,继母又访亲未归,哪里能如现下这般模样。 卢玖儿没就这个话题聊下去,而是将重点放在教她如何经营铺子上面去。她刚到步盛京,日程计划排得挺满的,而安锦蝶婚期将近,出门不易,时间金贵,能尽早传授她些商场技巧越好。 一旁的婢女们也没闲着。云霓站在栏杆前数街上人头,云蔚负责观察店铺出入的客人情况,并用笔详细记录到纸面上。 安锦蝶听得津津有味,没待回过神来,便已是日上中天。卢玖儿将婢女呈上的记录瞅了两眼,心里便有了大概。于是让众人收拾下,起身下楼,准备直接到铺里去看看。 一行人才下楼梯,走到大堂中空处,二楼便有顽童闹腾着将汤羹扬洒下来,很多人中了招。掌柜和跑堂马上拉住火冒三丈的受害者们,一边安排人安抚,一边找人撸着袖子上去找肇事者去了。 她们也不幸沾了些在头发和衣裳上。听着二楼处呼爹骂娘和孩童的惨哭声,卢玖儿无奈地和安锦蝶相视一笑。 云霓劝道:“旁边就是间成衣店,不如先移步过去整理一下?” “去吧。”不然能如何呢。 却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有一张大网,早就张开了嘴,等着猎物进入。 卢玖儿失踪了。 当卫子谦接到消息赶到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戚家盛早就将成衣铺围了起来,里面翻了数十遍,差点连地皮都掀起了。 卫子谦风尘仆仆而至,将铺内的一片狼藉扫了一眼,然后将视线定在戚家盛的脸上。 戚家盛的脸色凝重,迎着他的目光,然后缓缓地摇了摇头。 成家铺是数十年老字号,掌柜伙记都是老的,没查出问题。倒是隔壁客栈二楼洒汤的孩童一家肯定有古怪,但早就跑得无影无踪。 戚家盛安排人手画了图,带着人像全城查找,至今仍没有消息。估计,也是易过容的。 卢玖儿失踪时,安锦蝶在另一间室内换衫梳妆,得知消息后又惊又怒,哭成泪人一般赶回家去找父亲求救了。云霓和云蔚被打晕倒地,一个满额是血,一个肩颈青紫,被抬着送往医馆先治伤。 这明显就是有计划,有针对性的。 幕后指使人,会是谁? 第115章 “襄阳公主!”卫子谦脱口而出,转身欲走。 戚家盛急急上前一步,拉住他。“不一定!” 卫子谦转身甩手,质问他:“那你说,是谁?” “阿玖这么多年经营,得罪的人何止一二。”戚家盛灵光一闪,“吴王!当年阿玖挫败了吴系的揽财阴谋,所以他要报复!” 卫子谦直接否决。“这是京城。” 是的,这是京城。天子脚下。 卢玖儿刚踏入京中,正处于帝皇龙目睽睽之下,还有谁人敢公然去挑起事端? 吴王不敢。 王族之下的,便更是不敢。 戚家盛只有哑然。 卫子谦转头要走,戚家盛继续拦阻。 “你先别焦急……” 卫子谦挥手挣脱,拳头险险擦过戚家盛的眼角。 “你拦我!”他黑瞳内凝聚着愤怒的风暴,“你为什么拦我?!” 戚家盛也气怒了,恨不得扇醒他。 “你急有何用?先冷静下来,我们一起好好想下对策!” “想对策?对谁的策!”卫子谦爆发了,咆哮地吼他,“你早知道是襄阳公主对不对?你早知道的,对不对!!” 第117章 十二 莫名失踪的卢玖儿(中) “我不是早就知道,而是我也想到了。”事已至此,戚家盛也不瞒他,举起右手遥指远方,“我找人的同时,第一时间也派人去寻薛焯公公探听消息了,结果是——没结果!” 人派出去一个又一个,消息只有送出去,却没见有回头的。石沉大海,连砸水的浪花都没见着。 连薛焯都不敢沾身,试问世上还能有几个人能如此够格? 唯襄阳尔! “但是你我知道,又能怎么样呢?” 戚家盛原地转了一圈,及目之处,只有满眼狼籍。 哪怕寻到一点儿蛛丝马迹,他也可以紧咬着不放,趁机寻找能撕破的口子。然而。 他苦笑道:“阿谦,没有证据。啥都没有,你我又能如何?” 难道什么都做不了吗? 卫子谦红了眼。“已经半天了!再耽搁下去——” “已经半天了!再耽搁也就那样了!”戚家盛喝道。 卫子谦一怔。 是啊。杀人不过头点地。 如果真动了杀念,必定也早已死多回了。 不知为何,像是被人猛然泼了盆凉水,全身浑然发冷,腿脚也发软起来。 卫子谦咚一声,直直跌坐到地板上。 不过,这样一来,他的脑袋似乎开始正常运转起来了。 “有查到襄阳现在哪里吗?”卫子谦哑声着问道。 戚家盛扫开了地上的物品,在他身旁盘腿而坐。 “今早摆驾前往净慧寺赏枫,预估至少会待上两三天。” 人是午时失踪的,若是被掳至净慧寺,只需快马半个时辰便能到达。 “有人去寺里查探了吗?” “去了。”戚家盛瞥了他一眼,“没有特别的消息。” 皇亲贵胄驾临,本就方圆十里管控封路。他的人,也只能在外徘徊,压根儿进不去。 卫子谦也清楚这是惯例。他按捺住猫爪挠心的焦躁,沉吟起来。 他不能求见圣上。 先不说未奉召不得入内。哪怕他成功跪到皇帝面前,难道还能空口白牙地指责上位亲生的公主任性妄为? 这不可能。 所以,突破口还是在襄阳那里。 怎么样才能确认阿玖在不在寺庙里? “我直接去找襄阳当面质询。”卫子谦站起身,决定直面问题所在。 戚家盛一伸手将他拉回来坐下。 “省省吧你。”这兄弟还是不懂女人,真是白混这么些年了。“你去问了,襄阳若说不是她,你没辙;襄阳若说是她干的,让你以身相许换阿玖归来,你还是没辙。那你去干啥?” “……”卫子谦无言以对,随手捡起身边一物品,狠狠砸了开去泄泄愤。转念一想,换另一计。“我们潜进去找人。” 戚家盛继续泼冷水。“你那边的是圣上的人,公器不可私用。我这边的都是江湖中人,先不说对上公主府护卫能有几成胜算,真找着人呢,要带出来的话,要如何才能确保阿玖安全撤离?” “不能想太多,越想就越不成事。”卫子谦记起一个人,提醒道,“你让七公子去,若发现闹大了,也能胡搅蛮缠一下,说是当初雇贼劫道惹下的事儿。若是七公子顺利找到人了,先按兵不动,回头再想对策。” 他急切想要知道阿玖的情况。只要她安在,其它都好说。 “这个可以。”戚家盛琢磨了下,越想可行性越高,连忙高声喊人进来,低语一番后便让赶紧去安排。 “我知道你在故意将事情闹大,但还远远不够。”卫子谦认真地望着戚家盛,“不管是围铺,还是搜城,这些动作只能引起百姓关注,却远不至于轰动官府甚至天家,他们更会想尽办法置之不理、置身事外,以求大事化小。” “……那你要怎么样?” 卫子谦眼神坚定。“我要以身入局。” 戚家盛一副“你疯了”的表情。 “你在说什么?你当年就已经‘死’了,你是只见不得光的鬼,是皇上的暗卫。你现在能做什么?” 卫子谦不改初衷,且更肯定心中所想了。“此前我便已经向皇上禀明心意,我和阿玖便是未婚夫妻。现在未婚妻不见了,我要去报官求援!” 哈?!戚家盛抚着下巴不敢松手,就怕一松它就会掉到地上去。要用这种玩法吗? “光皇上不吱声也不行,报官是有流程的。你的籍纸呢?” “找户部的人花重金造一份,只要信息对得上,官印是真的就成。”卫子谦道。 “这个时辰找户部的关系太耗时了,我们直接找户合适的人家买过来,耍个李代桃僵!”戚家盛双手一拍,“还有婚书,也可以马上做出来。” 于是,赶在官府下衙之前,卫子谦亲手重重地击响了衙门前的大鼓。 襄阳公主见到卢玖儿的地方,是净慧寺的一间偏远的厢房。 房门打开时,襄阳高高在上地俯视过去,没见着惊慌失措的被掳者,反而是自在闲适地在用手理发的梳妆人。 卢玖儿是被打晕后送到这儿来的,醒后头发都团成乱麻了。实在忍受不了,便将头饰全部拆下,简单自梳起来。 “你胆子是真大。”襄阳冷笑道。 卢玖儿见到来人衣着贵重,其上还有皇家独有的色彩,便连忙站起身,低眉顺目向其行礼。“拜见公主。” “你脑子也聪明。”襄阳不喜偏厢内狭窄的空间,转身走到小院处,在特地布置好的茶桌前坐下。“可惜了。” 卢玖儿跟着走出去,接话道:“不知公主可惜何事?” “可惜你要命丧此地。”襄阳红唇一开一合,吐出的字词皆是阴冷。 “公主这是跟阿玖说笑了。”卢玖儿话落,竟然真切地笑了起来,“阿玖有幸得封‘皇商’称号,全凭陛下错爱,阿玖万般难报皇恩。于是,在前不久进宫时,向陛下进献了海外珍宝‘贝串子’,望能报以一二。当时陛下曾叹道,粉紫色的贝壳饰物确是世间珍宝,他必然要赐予另一位珍宝才成,以谓相得益彰。 第116章 此刻竟喜见贝串子被公主戴于手上,阿玖心生喜悦。陛下确是真龙天子,眼光不凡。这世间唯有公主的仙人之姿,才能驾驭贝串子的夺目光彩。” 襄阳闻言不免怔愣,脸上的冷意一凝。她摸了摸手上的串链,问道:“这是你进贡的?” 第118章 十三 莫名失踪的卢玖儿(下)(大结局) “回公主话,是的。”卢玖儿笑应道,“公主喜欢舶来品吗?我到时候再收集一些珍贵罕见的,进献到公主府上。” “……” 这人先是抛出父皇作警醒,再以世间少有的珍品作饵—— 按道理,襄阳心里应该是很不爽的,但是…… 但是,谁又能再冷言推拒如此的卖好呢? 襄阳压下了心头的异样,单刀直入地问道:“你和卫子谦是什么关系?” 卢玖儿闻言,一脸疑惑又坦诚地回道:“他是我家乡邻居家的哥哥。” “哥哥?”襄阳哼笑,“他都跟父皇说你们是青梅竹马,非卿不嫁娶了,你还敢糊弄本宫!?” 卢玖儿震惊了。这是真震惊。 阿谦跟皇上说?青梅?竹马?嫁娶??他俩??! 她小心翼翼地向襄阳求证道:“公主没弄错吧?草民可是独生女儿,将来的夫婿可是要找能入赘的呢。” 阿谦爹娘自小对他寄望甚高,若是真将儿子嫁人了,那要闹腾的场面真是难以想像了。 襄阳也惊了。“你要赘婿?”她想了想,“本宫也是要赘婿,那不都一样吗?他为什么选你不选本宫?” 卢玖儿表现得更惊讶了。“公主青睐阿谦哥哥吗?他哪里配得上您呀?您都纡尊降贵看上他,他怎么可能不选您呢?” 一嘴三连问,将襄阳问得思路有点打结。 她承认自己是纡尊降贵,但,“卫子谦挺好的呀。” “他哪里好呀?”卢玖儿眼神饱含着求知欲,认真地请教着襄阳。 “……” 乍然一问,确是难以开口。 卢玖儿伸出手指,一根根掰着。 “论文的话,阿谦读了很多年的书,可以说学富五车,只是时运不济,九品官也没能考上而已。 论武的话,阿谦本份是书生,再怎么勤奋锻炼,也不可能比得上护卫们英气勇猛。 论相貌的话,每人喜好不一,得因人而异了。不过京城有四少,商场有七子,江湖有九帅,阿谦也就是正常人家而已吧?” “等等、等等!”襄阳出言喊停,她秀眉微蹙,“本宫知道四少是哪些人,但是七子、九帅又是什么?” “哦,这个说来话长了,那民女长话慢说。” “那你坐下说吧。”襄阳话音刚落,便有人端了矮凳子上来。 “谢公主。”卢玖儿撩裙坐下,开始讲故事了,“这七子九帅呀,当中民女个人更偏好两位人物,那就先从这两位讲起——” 翌日。皇宫深殿内。 “所以襄阳,你将卢玖儿掳走了,就只为在净慧寺跟人聊一晚上,关于商场和江湖的轶事吗?”皇帝难以置信,指着跪在跟前的人大骂,“荒唐!你荒唐!” “不是‘掳’的,是‘请’嘛……”襄阳陪笑道,“不信父皇问卢玖儿去,看她怎么说的。” “她还能说什么?还不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皇帝气笑了,“你啊你,真就那么喜欢卫子谦,喜欢到无所不用其极来达到目的吗?” “那……也不能这么说吧。”襄阳支支吾吾地答道,她脑内适时浮现的,是那四少七子九帅们。 皇帝头都痛了。“喜欢还是不喜欢?你要怎么说?” 襄阳爬起来,蹭到皇帝身边,抱住他的手臂,道:“父皇,皇子选妃不都是会先办过赏花宴吗?阳儿也想办一个。”然后参加宴会的名单,由她来拟定。 “……”皇帝头更痛了。 他挥挥袖,让人将公主先带下去,免得气晕了自己。然后,示意薛焯安排下一批人进殿。 薛焯躬身应是,然后走到殿前高喊:“宣,卢玖儿、卫谦,晋见!” 是的,是卫谦。 买来的户籍,盛京城西人士,卫家独子卫谦。幼时丧父,后于中秋看灯时走失,寡母久寻未果哭瞎了双眼。如今长成后远行寻母,路上偶遇进京的卢玖儿,然后两情相悦,愿入赘为婿。双方许下婚书,遂相携入京寻亲归根,以进一步商谈婚姻嫁娶事宜。 “故事编得真是好啊。”皇帝站在高台处,背手昂立,看着面前跪叩的俩人,咬牙赞道,“真是好极了。” “谢陛下赞。”卫谦一脸欣喜,大礼叩谢。 “婚后打算落居何处?”皇帝笑问,眼神迸发出的,却是沉沉的威压。 好好的暗卫,还当不当了? “禀陛下,愿伏居盛京左右。若陛下另有差遣,必不遗余力,当为牛马!” 当不当,您说了算。 哼。皇帝神色有所缓和,然后,转头向卢玖儿道:“朕封的‘皇商’,果然能力斐然哪。” 连公主都忽悠住,厉害哈。 “不敢,都是托陛下洪福。”卢玖儿应道。 真正能镇住公主的,是皇帝您呀。 啧,识趣就好。 皇帝拂了拂两袖子,回转身坐到座位上,右手压住三份折子。 “卢玖儿,襄阳公主有三处产业,已然亏损多年。若交到你手上,能枯木逢春吗?” 卢玖儿哪里有二话,当即表忠心道:“愿竭尽所能,不敢有失。” 产业在人在,产业没了人也险了。 “以汝之能,何时能扭亏转盈?”皇帝对于空口承诺比谁都懂,所以他必须要求实质的保证。 卢玖儿恭敬回道:“陛下想何时转盈,便何时转盈。” 您是天下最厉害的强盗,只要您发话,先从别处搬钱填坑也成。 “有趣。”皇帝哈哈笑出声。“朕也并非蛮横不讲理之人,你先查探思索一番,五日后再来回话。”不过,“你俩人的事情尽快办妥,切莫再生枝节了。”免得襄阳回过神来,又反悔搞出其它夭蛾子。 啥事情? 卢玖儿没转过弯来,卫子谦则是一脸欣喜。他带着玖儿伏地大礼: “谨遵陛上旨意。陛上万岁、万万岁!” 卢玖儿对与卫子谦成婚一事,总是处于云里雾里的感觉。 一直到穿着囍服,头戴花冠,在众人前被安排着举行了一系列的仪式,然后送入洞房时,她仍然觉得如入梦中般。 因为是赘婿,所以坐在闺房里等候的是新郎。 又由于有皇命催婚,所以没等通知家乡的父母赶来,便先到户部做了登记,并大肆举行了婚礼。 男方的亲戚都是临时凑数的,零零散散又不冷不热地站着陪等。 安锦蝶扶着卢玖儿缓步穿过回廊。 “真没想到,明明是我先谈婚论嫁的,怎么反倒是你走在前头呢?” 莫名其妙人失踪了,莫名其妙冒出未婚夫告官,莫名其妙就举办了婚礼。安锦蝶觉得不可思议至极。 “我也没想到。”卢玖儿低声道。 虽然的确莫名妙又不可思议,但她知道自己内心并没有抗拒,反而自然而然地接纳了。 第117章 这样也挺好。 阿谦和她知根知底,可以是邻居,可以是伙伴,可以是兄妹,也可以是夫妻…… 也,挺好。 思及此处,少有的羞意忽在从心底处泛了开来。 卢玖儿连忙举起囍扇遮了遮脸面,待脸颊上的温度降下来了,方才放回原位。 新娘入厢,在男女双方亲朋戚友的见证下,喜婆主持完了仪式,便让人们都散了开去,将空间留给一对新人。 但偏偏高武动也不动,像被钉子扎在地板上了一样。使得他整个人在空空荡荡的喜房内,显得尤其刺目显眼。 “七公子?”卫子谦挑了挑眉。啥情况? 云霓和云蔚上前去请,没请动他半步,便都尴尬地待在原地。 “你有事就说吧。”这闷嘴葫芦的心事,卢玖儿可自问猜不着也摸不透。 她迳自步到梳妆桌前坐下,尝试将沉重的花冠先取下来,好松一松被压得紧绷的肩颈。卫子谦见状,抢先一步在婢女反应前先帮阿玖将头饰逐一取下。 高武双手环胸,直接开口问道:“我要离开,你放人是不放?” 卢玖儿好笑于他那桀骜不驯的口吻,便扭头挑衅他道:“你还欠我银子呢,怎么放?” “给你机会一笔勾销,不然,”高武哼哼,“你会后悔的!” “后悔?”卢玖儿莫名其妙。这小子在抽什么风?“一笔勾销是亏本生意,那可怎么行。”这不侮辱了她皇商的头衔。 高武也知道她不肯就此罢休的,不过他打定主意了,即使达不成目的,也决不会让她今晚好好洞房的。 他咧嘴,露出个怪惨人的笑容。 “你喝醉呢?”卢玖儿摸了摸起了疙瘩的手臂,试图将皮肤抚平开去。 高武没答,摆开姿势,直接开腔道: “卫子谦他哪里好呀?” “……”卢玖儿心里油然生起一股不详之感。 “?”卫子谦却是满面疑惑,不明所以。 高武继续王炸: “论文的话,阿谦读了很多年的书,只是九品官也没能考上而已。 论武的话,阿谦再怎么勤奋锻炼,也不可能比得上护卫们英气勇猛。 论相貌的话,京城有四少,商场有七子,江湖有九帅,阿谦也就是正常而已吧——” 一口气说完,他头也不回,直接飞遁而出,正好躲过身后狂砸来的茶杯和果品。 瓷器破碎的声音引起了外头的注意,云霓和云蔚急急掩门出去,边笑着掩饰道“碎碎平安”,边找扫帚赶紧处理一地“鸡毛”。 单独在囍房内相处的两人,面面相觑许久。最后,是卫子谦率先打破了寂静。 只见他呵呵一笑,解释道:“当时你被掳走后,我们都很着急。” “……嗯。” “然后,便派了七公子潜入寺庙里去。” “哦……” “所以,他许是潜伏的时候,听到了些什么吧。” “呃!” “阿玖,你要不要,亲自向为夫解说一下,刚才说那番话时的具体情形?” “哈、哈、哈哈哈……” 卢玖儿毅然起身,边走边道:“夜还很长,我先出去招呼下宾客们——啊!阿谦你干什么!你放下我啊——” 是的呢。夜还很长。 全文终。 tips: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