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朝》 第1章 [穿越重生] 《凤鸣朝》作者:晏闲【完结】 文案: 谢澜安出身世家,惊才绝艳,二十岁便接掌了家主之位。 阿母说,想要站稳脚跟,她就不能把女扮男装的秘密告诉任何人。 谢澜安时刻谨记,却在春日宴上,救下了一个寒门郎楚清鸢。 楚清鸢如同一块璞玉,有着一身令人惊叹的才华和鲜活的生命力。谢澜安收留他,信任他,帮他仕途铺路,却万万没想到,楚清鸢权倾朝野后,当众揭穿她的女子身份,逼她让权。 秘密暴露的那日,大雨倾盆,谢澜安衣衫湿透,受尽族人唾骂。 曾经敬畏她的族长,将她族谱除名。 昔日称兄道弟的朋友,视她如妖邪。 曾经爱慕她的女娘,骂她无耻下流。 而一向对她俯首听令的楚清鸢,却举着伞深情款款地对她说: “阿澜,莫怪我,我只想让你与我成亲生子,过正常人的生活。” 谢澜安在众叛亲离中双目血红,以自己为饵,送楚清鸢见了阎王,坠落悬崖。 * 一睁眼,她重回刚接任谢氏家主之时。 谢澜安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换回女儿身,向前世落井下石的人一个个讨还。 再择门客时,她冰冷的目光略过望着她失神的楚清鸢,选中了那个身份更低微的挽郎少年。 【男主篇】 胤奚,无父无母,至卑至贱,唯独一张脸堪称绝色。 一朝被谢氏家主选中,旁人皆艳羡,他却只道是梦。梦,终会醒的。 后来,胤奚像疯子一样一步步爬上高位,把敢多看女郎一眼的青鸢公子狠狠踩在脚下,只为告诉他的女郎:“别人能给你的,我都能。” 你多看阿奴一眼。 ★女主开局即重生,不圣母不憋屈不心软,1v1 ★架空南北朝背景。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天作之合 重生 爽文 复仇虐渣 搜索关键词:主角:谢澜安,胤奚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跳崖后全京城追悔莫及 立意:不平则鸣。 vip强推奖章 谢澜安前世女扮男装,接任世家家主之位,却被最信任的心腹楚清鸢背叛,揭穿她的身份,最终被族老扫地出门,跳崖而亡。重生回刚接任谢氏家主之日,谢澜安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换回女子身,以本来面目坐稳家主之位。再择门客时,她的目光略过楚清鸢,选中了一个身份更卑贱的挽郎少年…… 本文以“身为女子,不平则鸣”为立意,表达了女性应自尊自爱,大胆争取自己的权利与天地的态度,文笔流畅,剧情精彩,人物刻画入木三分。 (作品上过vip强推榜将获得此奖章) 第1章 乌衣巷鸾铃轻响,宫里来的车驾离去后,谢氏长史一脸凝重。 他捧起掌侍公公留下的那只螺钿八宝盒,匆匆穿过外庭和养鹤台,来到家主院中,在门外的木廊上脱了布履,恭敬地唤声“郎主”。 “太后又遣人来给五娘子赏东西了,道是上巳节的节礼。” 净室内焚着香,坐在檀木案后的人抬起眼。 管家会意地打开漆盒,只见其中装满了女子用的簪珥、金钏、玉佩等物,珠光耀彩,映照人眼。 管家望向上首的年轻家主,斟酌道:“仆以为,太后莫非还打算让五娘子与她那内侄结亲……” “礼照收,结亲不结亲的话,只当没有。” 一道清沉的嗓音响起。 雪白的香线从博山炉中升起,谢澜安拨着白玉扇随意一拂,团雾四散。 连带那身天水碧的大袖襕袍,都沾了漫不经心的懒散。 执扇那只手,骨节分明,几与玉同色。 管家听见郎主这说一不二的语气,心便落定了。 安坐在堆满书简的博古架前的人,少而清韶,是被那满纸清隽的书香气浸入了骨,如今年长,愈发展露出丰神如玉的风采。 十九岁,尚未冠,已是陈郡谢氏众望所归的一宗之主。 对于他们这样的世族来说,莫说宫里头的一盒赏赐,便是几车金银抬来,也未必侧目一观。 毕竟南渡以来,世家与皇家共治江山的格局至今未破,陈郡谢氏,更为累世清流,在外戚与世家针锋相对多年的局势下,一向保持着中立。 庾太后想通过姻亲关系,拉拢谢氏这个强援,已非一日两日了。 底蕴深厚的谢氏却有这个底气视而不见。 岑山心头松快了,收起奁盒,笑着提醒道:“郎主,明日便是春日宴,满城名士都等着郎君今年的佳作呢。” 一身男装的谢澜安闻言,索然无绪的脸上倏尔笑了笑。 “山伯放心,我忘不了。” 她是死也忘不了的。 上一世,她便是在这场春日宴上看走了眼,收了一个野心通天的狼崽子,落得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想起楚清鸢这三个字,重回十九岁的谢澜安,倦戾地皱了皱眉。 前世她在名流云集的宴会上选中此子,不是像阿母日复一日担忧的那样,怕她动了什么风月春心。 她那颗本该属于女子的心,早被母亲的戒尺挫磨干净了。 阿母掩盖她的身份二十载,将她养成一个男儿,她也只是以一宗之主的眼光,发现了一枚在那些风流纨绔中如松鹤立的璞玉。 她欣赏楚清鸢落笔不俗的才华,也喜欢那身不卑不亢的风骨。 在遍地敷粉涂朱,薰香佩锦,服五石散的门阀子弟中,这样干净的人不多见了。 他向她揖礼,那片笑容同样纯粹如赤子,说:“清鸢甘愿一世追随郎君,为郎君所驱使。” 门生有进学之心,谢澜安有提拔之意,一则是爱才,更重要的原因是她身怀巨秘,如履薄冰,唯恐在谢府泄露马脚,需要培植自己的心腹。 以楚清鸢的出身,光会写一手锦绣文章无法在金陵立足,她便将极受京中名士看重的玄学之道、清淡之术、琴道棋艺,但凡她所有,皆倾囊相授。 这一教,便是足足六年。 六年后,楚清鸢终于如璞玉琢成,褪去年少的寒酸,借由谢氏的东风,成为惊才绝艳的“青鸢公子”,名动京城。 而面对其他世家明里暗里的招揽,楚清鸢从来一笑置之,始终安分地跟随在谢澜安身侧,尽心打理她交与他的事务。 他说过:“我永视郎君为主。” 就是这样一个与她说话都恐高声的人,背地里却暗投少帝,无视谢氏不涉党争的家训,为幼帝一手策划了那起震惊朝野的中宫投毒案。 他教权力旁落的年少皇帝伪装中毒,再将谋害天子的罪名,扣在垂帘听政多年的太后庾氏身上。 待庾太后一倒台,以庾、何两氏为首在金陵横行多年的外戚之党,便被楚清鸢联合几大世家,扑剿殆尽。 楚清鸢一举成为从龙功臣,野心却远不止于此。 他又将目光投向陈郡谢氏这块肥肉,为了进一步控制谢氏,他毫不犹豫向谢家族老揭露了她——谢澜安的女子身份。 等谢澜安察觉这一切时,族中耆老与三叔父子已带着人手,气势汹汹地堵上门来。 第2章 那一日寒露,秋雨极冷。 ——“谢澜安,你本女子之身,却假充嫡长孙坏我谢氏家风,尔与尔母祸乱家族,颠倒阴阳,不当人女,不当人妇!不配再为谢氏族人!” 激愤的讨伐声中,楚清鸢手持一把油纸伞,独立于人群之外。 他带着她悉心教与他的一身雅致风姿,眉眼温存地说:“女郎,莫怪了我,清鸢只想帮你卸下肩上的重担,今后你便可以和寻常女子一样成亲生子了。你可留在我身边,过正常人的生活。” 二十五岁的谢澜安在四面围困中,抬起被雨水冲刷得苍白的脸。 她死死盯着楚清鸢那双愧疚又故作深情的眼睛。 原来,在他眼里,她一直是“不正常”的。 怪她有眼无珠,被自己手把手教出的狼崽子折断了羽翼,撕碎了脸皮,还妄想在她身上铸一座牢笼。 死后很多年,她只恨,捅进这孽障身体的那一刀不够深。 “郎主?” 岑山不知面沉似水的主君在思量何事,不禁轻唤一声。 谢澜安回神,拢紧手里的白玉扇。 “此香甜腻,令人作呕。” 她起身,大袖飘扬,天水地织锦襕衣上的云海纹漾动起来,没了之前那股懒劲儿,泛出凛冽的冷感。 “我去看看阿母。” · 阮氏住在西院的湘沅水榭,屋舍建在引水穿凿的水池上,虽有碧竹千竿,仍免不了阴湿清寂。 此地不宜久居,阮氏却固执喜欢,不肯搬离。 主母院中的婢子们正扫落花,见谢澜安来,垂帚低头,规矩俨然。 阮碧罗才诵完一卷佛经,见谢澜安在这个不早不晚的时辰过来,也觉奇怪。 妇人身着素绢曲裾,挽作同心髻的秀发上无一枚簪钗。她只看了谢澜安一眼,将翡翠佛珠绕回清瘦的腕子上,淡淡问道:“何事?” 她不唤婢子奉茶,自然无人越俎代庖来伺候郎君。她不指坐席,谢澜安便也坐不得。 阮氏身边的女使茗华,见母子俩又是这么个不亲不疏的光景,暗暗在旁着急。 茗华是从前随阮氏从娘家嫁来的陪嫁,也是这座府邸里,唯一知道主母与小郎君秘密的人。 当初娘子与主君感情甚笃,可天妒英才,才气冠绝金陵的主君在娘子孕中不幸病逝。 原本幸福无忧的娘子如被摘去心肝,若非她肚子里还有一个,只怕也要一病不起。 出于对过世夫君的执念,娘子在诞下一女后,便买通稳婆,谎称生下了谢大郎君的遗腹“子”。 只为让这个孩子继承亡夫才学,长大后接管本该属于她已故夫君的家主之位。 娘子将小主子无微不至地教养长大,却也对小主子十分严苛,处处要求她比肩先父。以至于茗华觉得,这么些年,小主子被教得哪里都好,就是……心事过于深沉,意气不得舒展,不像个风华正茂的少年郎。 可“他”原本便不该是个少年郎啊…… 茗华柔声调和道:“夫人,郎君孝心,来看您呢。” 阮氏眉头蹙起,“家中有重大不决之事?” 谢澜安摇头,生有一双剑眉的她,平静看着眼前的清羸妇人。 这是她在前世听闻母亲投水自戕的噩耗后,第一次重见母亲的容颜。 尽管母亲脸上挂着明显的不耐,到底是活生生的。 上一世哪怕被姓楚的背叛,被族老谩骂,被三叔夺权……只要他们找不出理由取她性命,只要她谢澜安还有一口气在,就不算一败涂地。 可在那个雨如瓢泼的庭院里,她听到从西院传来的一声尖叫。 主母投池,等仆役下水捞上来,她的阿母已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她不知母亲究竟对她有多少失望,连再见她一面都不肯,要用这种决烈的方式,报复她的“无能”。 她想奔去水榭,前路却被五叔公带头阻住。 那个在外人看来德高望重的老人,怎么说来着? ——“竖子休想再在谢府中随意行走,阮氏女不配再为谢氏妇,她知耻自裁最好,尸身也不配玷污我谢氏门楣,老夫会尽快通知吴郡阮氏来领人!” 墙倒众人推。 于是连最后一面也未见到。 清凉水榭中,谢澜安扯了扯嘴角,抬手欲触阮氏脸庞,“阿母,女儿来看你。” “住口!你自称什么?!” 茗华吓了一跳,阮碧罗已经一个凌厉眼神扫去。 茗华连忙去守住门口,遣散曲桥上的扫洒之人,同时担心地回头看了小郎君一眼。 往常小郎君最孝顺了,今日的小郎君,怎么……有些不一样? 谢澜安注视着生她养她的母亲,轻道:“‘你要日日记得自己是男儿,是你父亲的儿子,是谢家的芝兰玉树,其余通通忘掉。’阿母教的话,我的确日日记得。今日,却有一问。” “你……” 阮氏看着那双清冷剔透的眼,心中没由来一阵恐慌,声色更犀利:“住口!你今日究竟犯什么毛病!” 谢澜安向前逼近一步,颀长的身材比阮氏高出一头。 她微微低头,对上阮氏的双眼,没有刻意压低嗓音,却已回不去清婉曼妙,因为长年伪装男声,声里带了一抹流沙般的低沉: “阿母,我再假扮成一个男人,我也不是男人,不是你的儿子,成为不了一个丈夫,将来也做不了一个承继宗祧的父亲。” 这样简单的道理,她上辈子竟想不明白。 她蠢到听母亲怎么说就怎么是,蠢到一面在外假扮成翩翩公子,一面暗中自卑于自己的女子之身。 为此不惜全力栽培一个楚清鸢,只因她认同了母亲灌输给她的逻辑—— 你只有成为男人,才能获得一切荣耀与称赞; 你这一世只能为传承谢氏家学而活; 你不可对不起你的亡父、不可对不起年轻守寡的我、不可恣意行事、不可坦诚交友、更不可入朝为官自涉险地。 追根究底,是那“女子不配”四个字。 她竟信了。 “我是假的。” 谢澜安吐出这一句,璨星朗月般的眼睛变冷:“那么真的我哪里去了?” “你糊涂了,你所言何物!” 阮氏的唇迅速褪去血色,佛珠在她腕间伶仃碰撞,发出苍白的冷玉寒声。 她不可思议指着谢澜安:“逆子,你难道忘了你父早逝,忘了为母这些年对你付出的心血!你在胡说什么?我的戒尺……茗华,戒尺!” 谢澜安轻巧地抬了抬睫梢,对母亲的癫狂置若罔闻,“我还有一问。” 屋中惟闻阮氏咻咻喘气之声。 “阿母,我知您心里一向恨我不是男儿,但从前一直没敢问过,您是否有一刻,哪怕一刻,觉得谢澜安是个女儿也……没那么糟?” “我知晓了!”阮氏忽然从急促的呼吸中冷静下来,恍若想通关节,冷笑一声,“都道女大不中留,所以你是动了红鸾春心?说,是你终日把臂交游的王家十一郎,还是那个郗氏少主?轻骨头!你莫犯糊涂,你以为世人夸你什么琴道一品、书道一品、容止风流第一流,什么妙绝时人、什么金陵雅冠,便飘飘然不知所以了? 第3章 “这一切只不过是你攀着你阿父的肩膀得来的,是沾了谢氏的荣光!脱去谢氏嫡长孙这层身份,你是个什么?!” 阮氏急怒之下,抬起手掌掴下。 茗华来不及阻拦,心猛地揪起。 却见谢澜安轻飘飘侧身避过,掀袍一跪。 “郎君!”茗华低呼。 “那我知道答案了。”谢澜安低声呢喃一句,她挺着笔直的背,抬头看向阮氏。 她沉静的眼底像落了一场无声的大雪,语气却依旧温和。 “阿母为了别人,为了夫家姓,为了追忆心中那份眷恋,苦活了半辈子,其实你可以走出这四方小院,出去看看,天大地大。” 她说罢,起身离去。 这一跪后,谢澜安不欠任何人了。 阮氏脸色惨白,怔愣在原地。茗华流泪追出几步,“郎君……您究竟是怎么了?” “我?”檐下风吟铁马,声音悠飏飏飞上天际,一向以稳重示人的谢澜安忽然抻了个懒腰,露出一抹极淡的笑,“大梦初醒啊。” 她还活着,她的仇人也还活着,世上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允霜,玄白。”谢澜安看着春池中欢悦摆尾的游鱼,扬声唤来自己的亲卫。 “将西院水池三日内填平,收走主母屋中一切尖锐锋利之物。母亲身体不适,湘沅水榭自今日起,闭门谢客。” 茗华一惊,郎君这是……要软禁夫人吗? 谢澜安走出西院,岑山从正院那边听到动静,赶过来,一眼就见郎主行走之间叠指弹袖,向他吩咐: “山伯,给金陵城传句话。” 换了这身衣裳她是个什么? 不瞒母亲说,我也很期待啊。 第2章 两路信鸽从谢府的厩房飞出乌衣巷的时候,长信宫,一名皂衣纱帽的小太监趋步入殿。 隔着一道素色帷帘,小太监朝前跪下:“启禀太后,刚得的消息,谢郎君提出将春日宴延后三日。” “延后?” 帷帘后人影头上的步摇轻轻一晃,“那些老家伙怎么说?” 小太监乖觉地一抿嘴,“金陵第一郎君开口,各家家主谁会有异议,都乐得拭目以待谢郎君的名篇呢。” 庾太后闻言,推了小案上堆积的奏章,点头一叹:“如此俊才,如此声望,倘不能为我所用,如何是好啊。” 一宫之隔的太极殿,少帝陈勍听闻春日宴的变动,坐在空荡荡的御书案后沉默。 许久,少帝像是说给身边的通直听,又像自语:“他若愿出山,散骑常侍、中书舍人、甚至少师的位置,朕都敢为他和母后争一争……郗卿,你说谢澜安他愿意来帮朕吗?” …… 金陵三月三,在皇城之北的玄武湖畔举办春日宴,乃是南朝名士的传统。 胡人马踏洛阳占据中州近百年,不耽误门阀士族偏安江南,醉生梦死。 今年宴集延后了三日,金陵的风雅之士也不甚在意,反而平添几分期待。这不,初六一早,游原外的御道上便有车马骈阗,翠盖曜金。 从一驾驾纹锦悬玉马车上走下之人,男者高冠博裳,风度潇洒,女郎裙裾鲜丽,飞髾入画。 京城一等世族之间常有联姻,见面后互致寒暄,话题自然便转到了那位备受瞩目的金陵第一郎君身上。 咦,怎么这位谢家少主将开宴之日推延,自己却迟到了? 殊不知,被京华士女津津乐道之人,此刻在家中内宅,背身面镜而端坐。 她右手边的矮几上,依次摆放着一幅裹胸的白布、一双垫足的木履、以及一只君子头冠。 那一袭从她背后散下的乌黑发丝,极长。 · 游原上,方席檀榻成行。 王氏家主王道真遮着鹤羽扇环顾一周,未见那位谢家玉树,不禁捋须对携子走来的谢三爷笑道: “令侄推延宴会,自己却迟至,难不成真又闭户作成了一篇传世名作?天下才气,也留与我王氏子弟几斗嘛。” 自渡江以降,南朝每一代的丞相皆是王家囊中之物,本朝丞相王翱,正是王道真之父。 王道真代父掌家,谢知秋对他自是客气,揖手道: “府君说笑了,贵府三郎,七郎,十一郎的才学,连荀祭酒也不吝夸奖,雏凤清鸣指日可待。” 其实谢知秋心里早已憋了一肚子火,他上哪知道家里那个恃才傲物的小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谢知秋看正房的那对孤儿寡母别扭已久,照理说先父早亡,长兄逝世,二兄又是出了名的风流浪荡不理俗务,那么这谢氏家主的位置,怎么说也该轮到他老三了吧? 偏偏二兄十分袒护谢澜安,说什么此子颇肖其父,见之不禁涕泪,去年铁了心推举这十几岁的小儿统管谢家! 老二自己去荆州做了无拘无束的一方刺史,留自己在家受这等窝囊气。 谢知秋气闷,跟在他身旁的三房长子谢演,也最听不得有人夸赞谢澜安,暗自撇撇嘴角,往湖边的亭中松快去了。 谢演还未走近,耳听前方几人说话:“郗兄,你同谢含灵熟,可知什么缘故?” 原来那春风拂柳的八角亭中,已聚了一群显贵公子。 被簇拥在中间的年轻男子,身着白底炫金襕服,薄唇如柳,眉宇倨傲。闻言,只是把壶自斟独饮,并不答言。 “快别提,”一个脸上涂厚粉的锦衣郎瞅着郗氏少主,扇扇子打趣,“他呀,还为上次清谈输给谢郎君郁闷呢。” “我输?” 郗符咽下一口酒,拂开堆委膝前的大袖,漫然道:“清谈无常胜,下次再战便知。而且,我们没那么熟,只他堪为我对手罢了。” 嚯,口气真不小,友人们都知这位爷的脾性,相视一笑。 也有人猜测:“或许谢郎君是为了等他的挚友文良玉,所以才推迟宴集吧?听说他二人以琴会友,相交莫逆。” 郗符懒得多言,只在听见挚友二字时,不大乐意地蹙了蹙眉。 比起郎君们这边揣测纷纷,另一厢的女郎堆里,也有不少人在谈论谢澜安。 一名身着蜜色缃绫春衫的艳丽女郎,坐在搭好的避尘帐中,身侧仆婢成行,执壶奉浆。这女郎神采雀跃,双手捧心,正对她的闺中友人兴致勃勃地倾诉: “我最喜谢郎的《朱鹭》、《白马》两篇,还有去年春日宴他作的《易水歌》你还记得么,我誊抄了不下二十遍!选取一篇最好的粘于屏头,日日诵读。熙如春风化雨,悲似易水秋寒,什么叫文采斐然,这就是!诶,采菊,快瞧瞧我的眉妆花了没有……” 此人乃是会稽王之女,安城郡主陈卿容。 在金陵城所有爱慕谢澜安的贵女中,陈卿容不是唯一一个,却绝对是最大胆的一个,曾数次堵在乌衣巷,公然向谢澜安表白爱意。 当然都被谢澜安婉言拒绝了。 安城郡主却是天生心大,毫不气馁。 安城郡主身边的宫装女郎是平北侯家女儿,心中何尝不羡慕陈卿容的这份坦率直白。 假如她也有这般勇气,敢向那位如冰似玉的谢郎君当面诉一句钦慕,哪怕明知无果,也算了却自己的一番痴情吧…… 第4章 说话间日渐高升,除了这些占据赏景最佳之所的公卿世族,次一等的二三流家族,只能在稍稍偏远的水陂旁摆宴。 更远处的林荫角落,聚集的则都是些连一身锦袍也穿不上的寒门俊彦,或落魄士子。 士庶不通婚,贵贱不同席,这是大玄王朝颠扑不破的规矩。 这些寒人之所以在此能有一席之地,要么是有秀才或孝廉的功名在身,要不就是祖上出过四品以上的官,只不过家道中落,一代代传下来,也就不剩什么底蕴了。 而倘若有谁能在雅宴上得到某位府君的青眼,拜在其门下,便无异于一朝鱼跃龙门,再兴门楣也非不可能之事。 所以今日这个机会,对这些寒素之士而言万分重要。 一棵临水的桃树下,便有一名高个素衫青年,手持一卷写有他诗文的竹简,目不转睛盯着车道尽头方向。 青年脸上神态自若,掌心却微微沁出汗水。 “清鸢,我没看错吧,你也会紧张?” 一只手大剌剌地拍在他肩膀上,是青年的一个同窗,笑着说:“你的才学不是已被丹阳郡尹赏识了么,只消改改你这清高的脾性,将来少说也能混上个县吏。” 姓楚名清鸢的青年闻言,不动声色地低敛双睫,忽听曲水边有人喊道:“来了!来了!” 楚清鸢心头重重一跳,猛然抬起头,不由自主攥住掌心。 “来了吗?”安城郡主几乎从避尘帐中跳起来,惊得裙摆翩跹。 她掀开帐帘,果见一辆挂有谢氏徽号的马车驶来,一双妙目顿时放出光芒。 郗符头也不抬,却放下酒盏,摆开了一局棋,将白子棋盒熟练地推到对面,笑啧一声:“架子不小,来得可够晚的。” 那些长上一辈的门阀家主,麈尾在手,同样见车而笑。 没法子,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风流,建安风骨已远,竹林七贤亦逝,在如今这修宁年间,轮到谢氏出了一位芝兰玉树独领风骚。 正如王道真所言,金陵一石才气,他谢澜安独占了八斗。 出身名门,年少倜傥,才气纵横,这就是名士们竞相推崇的人间琢玉郎了。 说一句谢澜安是金陵宠儿,毫不为过。 所以全京城都愿意等他三天,在场也无人觉得谢澜安晚到是无礼不敬,是拿架子、搏眼球。 因为他是谢澜安,他不需要。 那架车缓缓停下。 众目睽睽中,从车上走下来一个女子。 春光熔金的玄武湖岸静了片刻,所有人都有几分愣神。 只见那女子眉长若剑,肤光胜雪,一条裁剪利落的海天霞色长裙,勾勒出她略高于寻常女郎的匀亭身姿。 腰无禁步,鬓无珠钗,如云长发挽成的高髻上,仅一支红玉长簪而已。 可她也不需多余雕饰,裙随步动,便如从扶桑日池飘下来的一朵光霞,明媚不柔媚,璨耀而生姿。 “……这是谢家哪位娘子?” 就近的士女看得移目不得,喃喃:“不对啊,金陵何时有生得如此、如此气质特别的年轻女娘?她的容貌……” 一个人的衣衫可换,相貌和神态却改变不了。 何况谢家五娘子谢瑶池就站在那女郎身边,秀美的鹅蛋小脸上失魂落魄,看上去还是懵的。 谢知秋父子俩从席上惊起,越看那女子越熟悉,也越看越陌生。 谢知秋心中乍然冒出一个极荒唐的念头,却不敢置信,喝道:“五娘,这是怎么回事!” 谢澜安长身玉立,微微仰面,感受着暌违已久的含着水气的清风吹拂。 谢瑶池却被父亲问得身子一颤,她在家里行五,是谢知秋最小的女儿,怯生生张了张嘴,却不知该从何解释。 她也是今早被澜安堂兄请去正院,说是有事请她帮忙。进屋后,见阿兄长发披散,面若好女,谢瑶池恍若白日见鬼。 她全程僵手僵脚地帮“他”梳好妆,又浑浑噩噩坐了一路车……到此刻还如坠梦里。 不止谢五娘发懵、谢三父子惊疑,连自诩熟悉谢澜安一言一行的安城郡主,也呆呆无言地看着她。 郗符不知何时起了身,神色阴晴不定。 “唰”一声,谢澜安抖开玉骨折扇,挡住可怜见儿的小妹,向四周淡淡一望,不出所料看到许多熟面孔。 都是前世讨伐她起劲的“老朋友”。 那一身身的衣冠楚楚,真是风流。 前世变故发生遽然,她失势失母之下,被族老赶出家门,冷雨中只见昔日旧识纷纷赶来,用看猴的眼神围观打量她。 诧异新奇有之,痛心疾首有之,鄙夷谩骂亦有之。 她孤身趟过那条路,言语如凌迟。 这辈子不用那么麻烦,无须别人费心揭露,她自己送上门了。 诚然,有前车之鉴在,这一世的谢澜安只要愿意,足以藏好身份,继续当他的谢家玉树,执掌宗族,名冠金陵。 可她不愿意了。 因为那是男儿谢澜安,不是她。 徐步行入筵席中,女子朗声开口:“谢澜安来迟,还望明公诸君莫怪。” 席间哄然,有名有姓,可不就是谢澜安?!王十一郎如遭雷击,倒退两步,半晌又挪步迎上,干声笑道: “含灵兄,这是唱得哪出啊,还别说,你、你换上女装这么一看,真如在世子房,羞煞天下娇娥了。” 谢澜安的容貌是京中公认的丰神俊逸,否则也做不了那金陵第一人。可惜这个缓和气氛的玩笑,没能安抚住怒气翻涌的谢知秋。 “成何体统!” 谢知秋脸色难堪,“大好男儿学此作派,不怕贻笑大方,还不快快换下!” 谢澜安轻轻按了下耳朵,笑了声。 时下风气也真怪得很,女子可以在外行走宴游,男人倒爱学妇人敷粉施朱,所以到现在竟没有人往她是女子身上想,只以为她是改装作怪。 可从前不是骂得挺过瘾么? 谢澜安含着轻讽笑意,收扇竖在掌心,向四周浮散一揖,“澜安本是女子身,瞒过世人多年,实非我愿。今日在此一并谢罪。” 游原上的丝竹助兴之音不时何时停了。 连风都是静的。 谢澜安语声一顿,仿佛浑不觉在场之士的愕然,“宴会照常啊,切莫因小女子的一点私事扫兴。听说有人等着阅我新作?有,新赋名为《雌霓引》,哪位肯来指教?” 砰!不知谁的酒杯翻落在地,万籁俱寂后,一片哗然声。 这怎么可能?金陵雅冠谢澜安、陈郡谢氏当家人、南朝第一后起之秀,是个女人?! 谢知秋双耳嗡鸣,身形一栽,险些闭过气去。 第3章 平日同谢澜安交往密切的高门子弟,个个天雷轰顶,觉得这小子跟自己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另一些往日够不上与谢澜安攀交情的人,震惊过后,幸灾乐祸地看向这些世家子弟,用眼神询问他们是否早知端倪。 其中被玩味打量最多的,便是自诩最高洁的郗家少主。 郗符指甲陷入掌心,一语不发,目光锁在谢澜安那张脸上。 第5章 女郎们呆滞过后,更是芳心破碎,天知道她们此日精心打扮,没有一半也有三成人是为了谢家郎君而来。哪承想对方一朝改头换面,这玄武湖的水光山色,便都被她一人占尽了。 比她们更美之人,便是她们曾心心念念爱慕之人,世上还有比这更令人心碎的事吗? “谢三爷。”一片凌乱中,王氏家主最先打破沉默,沉着脸问谢知秋,“不该解释解释吗?” 谢知秋的惊异全不在众人之下,他僵硬地调转视线,谢澜安已接口:“府君问差了,连我二叔与宗中族老一并不知,问他,他怎会晓得?” 谢演眼底划过一道精光,顾不上这个不男不女的家伙对父亲不敬,心道:扬眉吐气的机会来了! 处处压他一头的堂弟谢澜安,居然是个女的,哈哈,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如此一来,大房一脉算是废了,二叔不在京,谢氏的掌家权可不就落在他爹手里了? 他喜于言表,却被知子莫若父的谢三爷按住。 金陵世家,王谢居首,眼前这些门阀家主个个笑面虎一般,说不定暗中就有想趁机把谢家拉下水的。 谢知秋想打压大房是一回事,可若在此时对谢澜安落井下石,让其他世家钻了攻讦谢氏的空子,便等于自掘基业。 谢知秋一肚子怒火没处发泄,面上还得撑住体面,几乎咬碎了槽牙:“谢澜安,同我回府——” 谢澜安却看也未看他一眼,那双漫含冷气的眸子举目四顾,目光锁定一人,朝远处的一棵桃树下走去。 她途经之处,两旁窃语之人,都不由自主地后退让路。 一些人后知后觉地发现,谢澜安,这个在今日之前盛誉满身的人身上,那股不可接近的气势,并未因她换了身裙裳而消失,反而好似更强烈了。 她那份举手投足的脱尘仙气儿,分明还是男子作派,落在一身霞裙凤钗的肌骨上,宛如星火落入冰河。 一位以画痴闻名的山居雅士不禁凝目观望,但见这年轻女郎的剑眉根本未修,仍是一笔入鬓的干练。眸底清邃,直见冷寒,无意扫过的眼神,像小石潭底凉沁沁的石子。 所有人都不知谢澜安要做什么。 桃树底下,一身青衫的楚清鸢也怔忪着,直到谢澜安停在他面前。 谢澜安抬头打量他。 青涩,净秀,还有一丝掩藏得很好的不知所措——这样的楚清鸢,不同于她死前所见的那个手段狠辣的家伙,真是久违了。 她漫不经心地一瞥,楚清鸢便连心跳都停空一拍。 耳边响起低润如沙的嗓音,像在磨弄他的心:“你叫什么,今年多大?” 二人身后响起低低的议论声: “谢澜安是不是失心疯了?” “这是何意,她曝露身份后,即刻去找这个不上台面的寒门小子,莫非他们……” “一个欺瞒了世人的贵女,一个落魄寒酸的书生,呵,陈郡谢氏出奇闻了。” 谢澜安对此置若罔闻,一双琉璃似的眼珠盯着楚清鸢,清冽又漫不经心。 文质彬彬的素衣青年,似受不住这双眼睛的凝视,仓促退了半步,迟疑着道:“小生楚清鸢,年二十五。” 谢澜安眯起眼:“二十五,好年纪,许多人都活不到二十五岁。” 楚清鸢听不懂她的话,手心微微收紧。 他诵读过这位谢氏家主的赋文,也有幸远远聆听过“他”的琴声。楚清鸢自诩才华不弱,不肯一世甘居井池,他只缺一个机会,却也不愿随意投主,有负平生。 一个县吏的官位,对他那胸无大志的同窗来说是个肥差,但对他却无异侮辱。楚清鸢追随之人,必定要有真才实德,能令他口服且心折。 谢澜安便是这样的人。 比他年轻又如何,如此亭亭物表皎皎霞外的人物,才配让他甘心下拜。 所以为了今日这个机会,楚清鸢准备了多时,就是期冀以一身才学得到谢郎君的青睐…… 他在来之前,设想过所有结果,却唯独没想到,是在最错误的情况下,得到了这个最好的结果。 楚清鸢清楚,谢澜安自曝身份绝非好事,她是女子,并且是个犯了天大忌讳的女子,今日之后,在金陵的地位马上就会一落千丈。 而她谁都不与接言,偏来问自己话,那么自己此生的仕途,算是完了。 楚清鸢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恐慌。 他甚至不明白为什么。 谢澜安见微知著,一眼看出楚清鸢心中的得失算计,暗暗冷笑。 不愧是她从前挑中的人,够聪明敏锐。 好比上一世,她从未向楚清鸢泄露过自己的女子身份,是他自己从相处的一点一滴中发现了端倪。 可扪心自问,六年的朝夕相处,那些把手教琴的春朝、秉烛夜谈的月夜,又或与他对饮时脸颊攀上的潮晕、偶尔松散的衣领…… 是否她在无意中,纵容着自己被这个玲珑剔透的郎君发现?因为。 她太孤独了。 事实却证明她的孤独是愚蠢,她的信任也一文不值。 还记得楚清鸢在向谢氏揭露她身份之前,已经未雨绸缪,利用少帝的信任,将可能会帮她出头的好友调离京城,让她陷入孤立无援。 否则以她的为人处世,再不济,何至于一个莫逆之交都交不下。 当时京中又在大肆清查外戚余孽,她这个女扮男装的冒牌货,与庾太后的牝鸡司晨一脉相承,所以庾太后一死,那些没骂过瘾的清流之士,便揪住她作为下一个讨伐目标。 连累家族的祸事,没人敢和她沾上关系。 那个夜晚,身上裹着冷雨湿衣的谢澜安回到了楚清鸢的外宅,手上拎着一坛酒。 这幢位于青溪寸土寸金的府宅,还是她出钱给他置办的。 楚宅中灯火盈盈,似乎楚清鸢料准她除了这里无处可去,早已在等待她。 谢澜安面容苍白,神色落魄,径自入室,倒出两杯酒。 她开口,疲冷的哑音:“你是我一手教出来的,栽在你手里,我不认也得认。喝过这杯酒,恩仇皆泯,你给我一条生路。” 楚清鸢与她相隔一张几案,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享受这个曾经光霁如天上月的女子向他低头的模样,未往酒杯上扫一眼。 看够了,他方含笑道:“阿澜,你也说了,清鸢是你教导出来的,岂会明知是毒酒而饮下呢?” 谢澜安眼神一变,眸中的光芒渐次熄灭。“是了,是了……棋差一招,走投无路,不死何为。” 说罢,她抢过那两杯酒灌入喉咙。 楚清鸢没料到她如此刚烈,失神一瞬,起身冲过去托住她的身子,“阿澜、我没想要你死,你何苦——” 一蓬鲜血从他的脖颈喷出。 刺进他喉管的,是谢澜安藏在袖中的发簪。 她只有一次机会,平生没杀过人的女子发了狠。 “真正的毒不在酒里,在人心。你背叛我,我纵是死,又岂会让你好过。” 做完这件事,谢澜安慢慢拭净手上腥腻的血污,知道自己无处可逃,已存死志。可就在这时,忽有一伙人持械闯入楚宅,却是何氏的旁支子弟何羡。 第6章 何氏与太后的母家庾氏是世代姻亲,利益交织,正是这次清剿外戚党羽的重点。 谢澜安与何羡并无深交,对他为数不多的印象,是他曾在旁人的引见下向她求过一幅字,与她说话时还会紧张。 昔日的腼腆郎君身上血污不比谢澜安少,抹了把脸,拉她便逃,声嘶泪咽:“我父子平生读书度日,安分守己,不曾沾过本家一点风光,却没少受那些人的嘲笑。要抄家,我们做错了什么,凭什么把我阿父说杀就给杀了……我助你逃,你不管是男是女都非寻常人,或去西府投军,或入山岭落寇,只要还有一口气,终有回来报仇之日!” 可未等二人闯出城门,羽林卫很快追捕而至。何羡带她勉强逃至城郊,带出的家仆在拼斗中死伤殆尽。 最终,何羡用身体为谢澜安挡住一名中郎将的刀锋,鲜血弥漫的口齿间,吐音仍是:“快跑……” 他家破人亡了,她也家破人亡了。 他不是为谢澜安这个人而死,而是想让她这么有本事的人,有朝一日为他无辜的父亲报仇。 谢澜安逃至落星墟的一处断崖前,还是被羽林卫追上。 头顶冷月寒星,脚下路已断绝,她终也无力回天了。 与其被捉回去下狱受审,说不定还会沦为权贵玩物,谢澜安闭上眼一跃而下,粉身碎骨。 谁知她死后魂灵不散,竟化成一缕游魄,在不阴不阳的幽冥间游荡。 开始的时候,谢澜安心中充满愤恨与不甘……后来一岁复一年,她见证了没有太后辖制的少帝,很快被世家势利反扑,再度沦为傀儡;藩王趁机起兵;而大玄因庾太后之变,又引来北方胡人大举南侵。 九州自此陷入战乱。 江南百姓沦为两脚羊,粥卖妻女,易子相食,枕骸遍野,白骨千里。 她身不在地狱,眼前才是地狱,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国家疮痍,什么都做不了。 就这样浑浑噩噩飘荡了几十年,还是上百年? “骗子!你是个大骗子!你不知羞耻吗!” “你当真是女儿身?” 游原上同时响起一男一女两道质问声,打断谢澜安的出神。 她霎了霎睫,背对楚清鸢走出去,不再施舍他一个眼神。 报仇很简单,一刀的事。前世一簪子刺死他是时间不够,太便宜了他,这一回,她有得是工夫让这狼崽子生不如死。 楚清鸢望着那道背影怅然若失。 谢澜安往人群中找了几眼,没发现何羡的影子,想他此日不曾来。 她没对质问她的郗符解释什么,转头看向泫然欲泣的安城郡主。 对上那双通红的眼睛,谢澜安顿了顿,说:“对不住了。” 女子掏心掏肺地爱慕一人,其情何其珍贵。这声对不起,是欠她们的。 ——可是不知羞耻? 谢澜安想起北胡来侵时,那些平日夸夸其谈的名士老爷们携家鼠窜,不思御敌,却还想在岭南更南占地避难,平白令大好河山沦丧。她冷笑一声,眼锋扫过这些赫赫煌煌的公卿: “世道若许女子掌家入世,同如男儿,我何需如此。既然制定这种规条的人不羞不耻,我何耻之有?” 王道真忍无可忍:“狂妄小儿,颠逆阴阳,还敢放此狂言!” 从前大家愿意捧着谢澜安,无外乎“他”是天之骄子,他们这些名望深重的长辈,与一个弱冠才子同列为门阀家主,那是大度容让后生的美谈。 可谢澜安变成一介女流,再让他与一女子齐名,岂不是老脸都丢尽! 有王家家主开了头,从前嫉妒谢澜安的人可算逮到机会,一迭声附和起来: “对对,你欺瞒世人,妖乱江左,简直罪不容诛!” 还有心思急转,为保自家名声急于与谢澜安割席的:“算我从前识人不清,才被你蒙骗。你霸占雅冠名号多年,妄入评品,什么琴书双绝,你怎么配?” 也有人犹豫着想替谢澜安说句话,但在众怒难犯下,迟迟没能张口。 玄白、允霜不禁怒目相视这些人,谢澜安没有半点怒色上脸。 今日花团锦簇,明日落井下石;捧得越高,踩得越狠。这些人的虚伪嘴脸,她前世早领教过了。 “妖乱,江左……”她慢吞吞咂摸一会,觉得这词有趣,“我朝哪条律法言明,不许女子掌家?你们涂脂抹粉,我冠缨穿袍,同样立于天地间,我怎么就成妖了?” 一抹压不住的戾色从谢澜安还笑着的眼中透出,她环顾四方,凛若霜晨:“至于雅冠的名号,我从不在意,你们想剥去我身上的评品,简单,我谢含灵就在这里,谁不服,上前比过,只要胜我,明日的金陵第一人就是阁下,哪位先来?” 先前发声的公侯子弟们一噎,左右看看,面色难堪。 这谁敢先来……她的身份是假的,可那身才学是实实在在的啊。 不说谢澜安五岁知书、六岁成诵这些陈词滥调,就说她年幼时,京中盛行儒释道三教之辩,多有“名教不如自然”的论调。谢家二老爷凑趣,将垂髫之年的谢澜安领上辩台。 那一年谢澜安才七岁,粉雕玉琢,侧耳聆听半晌,开口只问一句:“僧道日饮几盏水?” 旁人将老庄释氏拔高到超然脱尘的高度,大为推崇。这七岁小儿却只用一句话,就告诉众人,道祖佛陀也免不了吃喝拉撒,一下子将三者等同在日用饮食之间。 “一语玄”的赞誉由此传开。 而她的书法,更被荀祭酒亲口赞过,已得临池三昧。 在以往,金陵子弟皆以输给谢澜安一筹为荣,那代表着他们有资格同金陵第一郎君相提并论。可今日他们若输了,不用等到明天,就会沦为全京城的笑料。 江左士人看重名声胜过一切,哪个敢同她比? 与王道真、谢知秋同辈之人,更不可能纡尊和这个丫头比划学问。 赢了没甚光彩,再说他们就一定稳操胜券吗,当真未必。 谢澜安等足一刻,只等到一片尴尬的沉默,没有一人敢出头。 她眼里不知是讥嘲还是失望,整个人愈发清冷,唤上谢瑶池:“五娘,咱们回。” “啐!” 就在谢澜安即将登车之际,一个年轻郎君排众而出,怪声怪调地哈哈两声: “堂堂谢家也出了你这号欺世盗名之徒,真是有辱斯文。我若是你,早自涂面目,不敢出门见人了!” 他心中想:旁人皆不敢出头,正是见我胆色之时,能否在金陵一举成名,就看今朝! 谢澜安回眼一扫,回忆片刻,原是义兴原氏家的小子。 巧了,前世雨天乌衣巷,数此子骂得最欢。 她看向允霜,年轻护卫立即会意。众人只听一道龙吟之音,姓原的蓦然惨叫倒地。 出鞘三尺剑,映日生寒。 那个原家子弟捂住自己被豁开的嘴巴,指缝间血流如注,疼得在地打滚,叫声凄惨。 谢澜安眼中半分波澜都没起,“不会说人话,以后就别说了。” 这是南朝最雅致的春日宴,何曾见过血!士女们惶惶后退,看着谢澜安的眼神充满疑畏与震憾。 第7章 想她是疯了。 第4章 谢知秋须眉直颤,脸上火辣辣地发烫。几个原氏家仆惊慌地去搀扶公子,对谢澜安敢怒不敢言,“您、您怎可伤人……” 谢澜安长睫下瞥,睨着地上呜呜叫的血人,“嗯,人是我伤的,记得去廷尉讼我,我在家中等。三日人不来,我可就要去找你了。” 远处的陂岸,楚清鸢怔怔看着这个不讲道理之极,完全颠覆了他心中仰止形象的人,已经忘了思考。 谢府的车驾就此扬长而去。 留下满岸锦衣华服的男女,酒没喝上一口,已被春风吹了个透心凉。 春日宴上的消息如滚油入沸水,很快在京城炸了锅。 音信传回皇宫,一向稳坐庙堂的庾太后失手碰翻茶盏:“你说什么?” 回话的内侍监也如坠梦里,磕磕绊绊地将事情重禀了一遍。 多年来饱受清流诟病“女夺男权,阴操阳柄”的庾太后,失神良久,忽然笑出声来,连声道好。 女官溱洧过来收拾妥当,重新斟茶。望着太后娘娘面上焕发的容光,溱洧轻声道: “娘娘手下一直缺个直通耳目的得力人,谢澜安是女子,其实好过她是个男子。娘娘是否趁机施恩,收服此人?” 恢复了雍容华贵的庾太后目露精芒,含着几分笑意:“值得哀家伸把手的人,也要她自己立得住。她如今成了众矢之的,且看有无本事过得了眼前这关吧。” · 谢府中庭,九张坐席一字摆开。 闻讯被惊动的九位宗族耆老,各自带着家丁陆续赶至祖宅,进了门面沉似水,振衣落座。 九把坐椅对面,谢澜安面对这等要审人的架势,丝毫不乱,早有准备地命人搬来两张展臂长的红木书案,合而为一。 长案之上,铺满一本压一本的黄皮账簿,一眼望不到头。 长案之后,放置着一张云母雕花独榻,黛眉如剑的女子舒坦地叠腿坐下。 她的身边除了两个近身护卫,只有跟随她同车回府的谢瑶池,此时正用手指扭着腰间的青鸾香纱带,痴痴地凝望阿兄、不,是阿姊那张英气飒飒的面容。 谢澜安让她与自己同坐,谢瑶池悄觑对面的叔伯公们一眼,哪里敢,局促地贴在谢澜安旁边站着。 “放肆!” 九位族老居中者,是一位身穿明紫色宽松禅衣的矍铄老人,按辈分,谢澜安该称他一声五叔公。 老人见谢澜安事到如今竟还敢大摇大摆,旁若无人,心叹家门不幸,“来人,还不将这败坏家声的小儿绑押起来,拘入祠堂!” 随着谢氏五叔公的一声令下,府中数十名府卫冲入院落。 到了近前,却是齐刷刷地列在谢澜安身后,如星拱月,神态恭敬。 五叔公愣了愣,干瘪的腮颊一抽,拍案伸指:“你们敢助纣为虐?!” “他等身契都在我手里。”谢澜安注视他,上辈子阻挠她见阿母最后一面的刻薄脸孔,与眼前这张脸重合,“不听我的,难道听你吗?” 她重生至今,怎么可能一点自保手段都不准备,重蹈前世无人可用的复辙。 “唉,澜安,你糊涂啊。”五叔公身旁一位拄着柺杖的老人,也是本支的叔伯,他看着昔日的家族骄傲,痛心摇首: “何苦来哉,谢家家风醇正,对小郎女娘是一视同仁啊。你作女子,像你姑母一般,同样可以才名远扬,为何非要如此,让谢家沦为南朝笑柄?” 谢澜安有些好笑,上头有阮夫人这位痴情种在,她作男作女,何时轮得到自己做主? 正想到此处,便有人提了阮碧罗:“阮氏何在?事情发展到今日,她罪孽深重,此时不出来对质,以为还能躲过去吗?” 谢澜安手上的白玉扇无聊似的绕指翻转,瞥了说话人一眼:“我母养病,任何人不许扰她。今日请诸公坐着说话,是我尊老。再有牵三扯四的,我护卫手中之剑,已经开过锋了。” 对面的老头子们一窒,显然都听说了那个倒霉蛋原家郎君的事。 他们委实想不通,从前的谢家玉树是何等温润如玉,稳重知礼,怎么现在张口闭口都是打打杀杀,还敢欺师灭祖? 正这时,谢知秋从月洞门外风风火火地走进来,阴沉地看了谢澜安一眼,转头将宴集上发生的事,添油加醋与族老们说了一通。 末了道:“这丫头自己不想好,还想拉着全族沉沦,各位族老,今日若不能惩治此子,选出新的家主力挽狂澜,咱们谢氏在金陵的地位恐怕难保啊!” “新的家主,三叔不会是说你自己吧?” 谢澜安换了个懒散的坐姿,稀奇道:“纵使我下去了,也是二叔家事,三叔未免急他人之所急了。” 谢知秋心里呸了一声,老二在荆州刺史做得好好的回不来,那老二的儿子可比你知道尊敬长辈,岂敢跟老夫争抢。 再说了,他还有岳家助力,汝南袁氏也是响当当的一族名门,还怕你孤儿寡母不成? 不过他也知道谢澜安嘴皮子甚是厉害,不与她做口舌之争,一转眼,看见谢澜安身后的小女儿,当即瞪目:“你在此处做甚,还不回房!” 谢瑶池被吓得一哆嗦,雪白秀致的小脸更失了血色。 谢澜安皱眉,想了想,转头和声对五娘道:“你先回屋吧,不妨事的。” 谢瑶池看她一眼,又看了看发作自己的父亲,像一株风雨里的弱柳,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害怕却轻声道:“不,我陪着阿、阿姊。” 谢知秋气恼:“你也敢忤逆不孝!” 他说着迈步上前,指头眼看着要戳到谢瑶池的脑门上。谢澜安神色愈冷,允霜与玄白同时向前一步,忽听一道清亮的男声道: “三叔慢来,有话好好说。” 一名满袖春风的男子转过假山走来。 他的眉眼与谢澜安有几分相似,只是更为稳重,身上的晴蓝襕袍清隽流秀,有当风之姿。 二房老爷谢逸夏的长子谢策,为人好静,不爱嬉游,所以今日并未参加春日宴,而是领书僮去了小白马寺,到宝殿后的碑林拓碑。 玄武湖上闹起来时,有机灵的谢家家仆赶去寺里通知大郎君,谢策得信,弃了拓印将成的碑文,这才赶回。 他先依礼向九位族老与三叔父行过礼,而后转头,目光落在长发如瀑,长裙如火的谢澜安身上。 他比谢澜安年长六岁。 只是从小到大,天资悟性从来不及他。也不止是自己,遍观谢氏平辈子弟,当中就没有谁比得过澜安的,仿佛早逝的大伯身上来不及逞尽的天才灵秀,全部汇聚到了他的骨血身上。 澜安之名,是大伯生前为未出世的孩儿取的,取意天下安澜,世路太平。而澜安的表字含灵,却是谢策的父亲所取,源于那美好的祝福:山川瑰丽,水物含灵。 如果谢澜安是女娘,那么,他才是谢氏货真价实的嫡长孙。 谢澜安看见这个堂兄,稍有一瞬失神。 记得前世她身死之时,谢策正在荆州为二叔治丧。 故而从那场变故发生一直到她跳崖,堂兄都没来得及赶回金陵。谢澜安便也无从得知,谢策看到她是女子后会作何想。 第8章 她却也坦然,落落起身,一如从前的礼数对谢策一揖,算是打招呼。 谢策朝这快要认不得的女娘深视几眼,神色复杂,唇齿启合几次,最终也没问什么,转身挡在她身前,“站在我身后。” 谢澜安一愣,跟着便笑了。 她眼中流露出为数不多的暖意,拍拍阿兄的肩膀,上前与他并肩,“没事,我应付得来,阿兄先坐吧。” 允霜又搬来一张莞席,谢知秋见情形不对,忙道:“阿策,你可看清了!便是这女娘窃占了你的位置,不然此刻统管家族的便该是你——” “三叔莫急,话不是这样说。”谢策不受挑拨,心平气和接过话,“谢氏家学渊源,长辈对子侄们向来一视同仁,不讳庶孽,先伯考在世时对小侄是如此,家父对含灵亦是如此。所谓家主,自然有德才者居之。” 他看了谢澜安一眼,“含灵乃我手足,兄弟是手足,妹妹难道便不是手足了吗?诸位长辈人多势众,来针对她一人,岂非有违慈爱之道,过于咄咄逼人。” “哦?”对面的五叔公长长沉吟一声,目含精锐光芒,“看样子,二房要掺和此事?如此说来,是不是二房早就知道谢澜安是女,却帮着隐瞒?” 他转向谢澜安,笑意轻蔑:“老夫知道,你三日前向外发了两路飞书,是写给你荆州二叔求援的吧? “小娃娃年轻,到底心存妄想,莫说你二叔父,便是你阿父今日起死还生,生出你这样大逆不道的小辈,他也要跪在这里忏悔!也要听候我们族中长老的发落!” 此言狠绝诛心,连谢策都变了脸色。 谢澜安听后,却只轻描淡写地一叹:“死人活人,亡父家母,都被你们编排遍了……” 这神色冷恹的女子,看似顶了张青春年少的皮囊,愈是清冷愈是出尘,实则骨子里却是个神魂销磨上百年的主儿,对于别人故意的激怒,提不起什么劲。 眼前芝麻绿豆点烂事,比起九州战火,山河破碎,又算得了什么。 “要我卸任可以,先把公账交接清楚。五叔公喊得最欢,那么就从你开始?” 谢澜安不兜圈子了,用扇端在案上的账本一敲,单刀直入:“我管家一年,清理账本,发现五叔祖名下的田产数目有差,多出百亩没有上报宗族。其中两顷,是侵占了旁支亡故的清字辈的产业,我没说错吧?江左的南渡世家最重宗族一体,荣辱共当,是以每个家族都有本支出钱接济贫困旁支的举措,为的便是本固枝荣,咱们谢氏传下的规矩,更为如此。” 五叔公脸色一黑,“竖子——” “按亩数交账,每年应是两万钱,五叔祖的侵田之事在我出生前便有,算二十年,便是四十万钱。” 谢澜安不给老头子插口余地,“这只是其中一笔,我这个人呢,没有别的优点,就是记性还不错,公账上的一笔两笔都记得。你们纵使收走我管家之权,逐我出门,那也无妨啊,只是我失意之下出去乱说一通,家丑外扬,也未可知。” 谢知秋听得一个头两个大,她敢威胁他们。 不过看五叔的脸色,谢澜安所言不会是真吧? 谢知秋将信将疑地想,难不成五叔当真占了田,还赖本家的钱?这事连他都不清楚。 五叔公气得两只袖管发颤,同时不可思议:谢澜安口中的这桩陈芝麻烂谷子,已是多年前的旧事了,那些田产的首尾,早已抹个干净,实打实已经归入他名下。这小儿才接手管家一年,怎么可能查出这笔账? 他哪里知晓,前世的谢澜安也是在做了家主三年后,在一日偶然清账时,才发现这笔亏空。 当时让谢澜安震惊不已的,不是五叔公瞒报,而是老人竟会狠心抢占孙辈孤女仅剩的良田,丝毫不顾及同宗之情。 她第一时间将此事告知叔父,二叔得知后,沉默半晌,最终拍拍她的肩,让她莫声张。之后二叔自己出钱,接济了那个属于谢氏末支的女娘,又为那小女娘说合了一桩体面亲事,此事便不了了之。 亲亲相隐,二叔从始至终没找五叔公对质一句。 正是从那以后,从前看待世事如清风明月的谢澜安,开始触及家族中越来越多的阴私污垢。她开始反省,看似高贵华丽的世家门阀究竟是个什么。 将春日宴延迟三日,当然不是为了作什么赋,更非求援,其中一件事便是花时间找出这笔贪墨的实证。 收拾这些家族蛀虫,她一人足够了。 五叔公眼神精骘,还在自辩:“小儿信口雌黄,为求脱罪,反给老夫冠上欲加之罪。清算账目可以,可也不是由你来,神略,你是本家长孙,大是大非面前可不能糊涂!” 神略是谢策的表字,谢澜安扬眉,这老头怕不是病急乱投医了?“我这堂兄是何等磊落心性,真由他接管,诸位长辈的那些脏事烂账,都藏好尾巴了吗?” 族老们交头接耳,一阵坐立不安。 人活一世,谁家还没点阴私呢,尤其像他们这样的百年士族。连远在荆州的二郎,有些事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问,到了这一辈,谢家怎么摊上这么个魔星? 谢策从听见五叔公侵田开始,脸色便不太好看,也不知是打配合还是真生疑,他皱眉问谢澜安:“还有何事?” 谢澜安轻睨五叔公,说了四个字:“浮陵铜山。” “什么?”谢策没听真。 五叔公耳内却嗡然一声,腾地站起! 起身后他遭不住,眼前金星乱晃,贴着耳脉的血流声汩汩撞击着他的心脏,一声快过一声。幸亏有下人搀扶,才未跌倒。 老人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看着谢澜安的眼神有如见鬼,呼吸急促,再无半点之前的强势。 众人被他如此大的反应吓了一跳。 “你……你……”五叔公喉咙混浊作响,这不可能,她才多大……这件事她怎么可能知道! 可疑惧一起,老人终究说不出一句硬话了,连与谢澜安对视一眼都不敢,勉强丢下句“家中有事”,脚步虚浮地往月洞门走去,仿佛想逃离什么。 “顺便说一声,”谢澜安低眉玩着扇子,漫不经心的语调追出去,“那飞鸽传书不是给我二叔的。我比你们更不愿二叔早回来,因为他难免会替长辈们求情,而我——” 只想置人于死地啊。 前世辱我母亲尸身之仇,我还没忘。五叔公,你该偿了。 第5章 “唉,七伯您别走啊、从叔……” 族中资历最老的五叔公落荒而逃,剩下的族老个个人精,即刻猜出老五必有什么把柄被这小娃儿捏在手里了,看情形,还不是小事。权衡过后清咳的清咳,望天的望天,不多时,都找个由头散了。 谢知秋一个也没留住,气势大弱。 再看谢澜安有备无患的模样,谢知秋恍悟,以这丫头的心性,定是在推迟宴会的这几天留了什么后手。 那浮陵……什么山……究竟何意,怎么会让五叔这样老成的人闻声色变? 谢老三心生忌惮,眼前这些府丁都听从谢澜安的号令,他又没个族长依仗……不成,得先弄清这小儿在故弄什么玄虚,不能稀里糊涂着了她的道。 第9章 谢知秋能屈能伸,装模作样地看看天色,甩得大袖簌响,离去之前不忘警告谢澜安:“你莫出府,此事未了!” “叔父莫走啊,”谢澜安看着那张色厉内荏的脸,语气真诚,“留下来喝盏茶?” 谢瑶池不敢笑,谢策想笑却低头忍住了。 待谢知秋拂袖而去,谢策轻咳了声,板正脸色,让五娘也回房去。 谢瑶池总算松了口气,她知道大堂兄有话单独要与阿姊说,仍有些依依不舍地黏在谢澜安身边,看不够她似的:“阿姊……” 谢澜安起身帮她理了理发鬓,始才露出一点笑意:“好小妹,今日多谢你仗义支撑,去吧,我晚些时候找你说话。不用怕三叔,他若迁怒你,就遣云雯来找我。” 谢瑶池眼睛水亮亮的点头,袅娜纤身去了。 俄而风起,清幽庭院枝头的杨槐叶沙沙翻飞。谢策背手往风口处挪了一步。 他注视着澜安,忽道:“好像矮了些。” 谢澜安一愣,失笑:“从前鞋里垫着木托。” 只这一句话,就让谢策沉默下去,冷脸也扮不住了,“苦不苦?” 谢澜安心头微动。 还以为他会先问自己关于五叔公匆匆离去的内幕,又或者追究她女扮男装之事。 到底是君子风度的堂兄啊。 谢澜安无所谓地摇摇头,她死而复生,辛苦的只该是别人了。她揖了一揖:“越序抢了阿兄的嫡长孙,是含灵之过,只是我尚有事未竞,家主之位暂不能还给堂兄,容我之后向叔父与兄长请罪。” “阿兄难道会和你争么?”谢策气笑,随即有几分失落。 他总觉得澜安恢复身份后,身上多了层淡淡的隔阂感。 从前被赞为谢家玉树的她,是多么随和蕴藉的一个人,内有主张,却又平易近人,不激不厉,如美良玉。如今换回女子身,和气反而磨尽了,露出内里的棱角。 像满身的刺。 谢策压下复杂的心情,正色道:“方才我在族老面前之言,都是真心话,你接掌谢家一年来,将族务处理得井然有序,我自认做不到比你更好。” 他想了想,“可是那些族老不是好说话的,你过了今日这关,以后还有得磨,家族之内都如此,外议更不会少。将谢府置于炉火之上,终不是长远之计,近期你莫如静处内宅,不要多事,我替你顶着外面,等父亲回来再议。” “阿兄方才还说信我。” “可你……” “可我毕竟是个女子,对吗?”谢澜安望着他的眼神过于通透,谢策一噎。 谢澜安当然明白堂兄是一片好意,他是真心想保下她。但他生来便是理直气壮的男儿,也难免觉得,出了事情由男人解决是天经地义的。 男人可以高姿态地说一句,“我不与女人争先”,而女子想要与男子并肩而行,却只能争,不能退。 可是如此一来,又被冠上野心勃勃或闺中异类的名声。 方才有位叔公说,谢家对男女子侄一视同仁,这或许是有形的公平,可经不起推敲的世俗人心里,难道不曾藏着许多无形的不公? “阿兄,”谢澜安的眼睛漆黑平静,“你若信我,便等一等吧。” 谢策觉得澜安身上的那种高深莫测又浮出来,他不明白,抿着唇问:“你要等什么?” “等有人请我出山。” · “让我出去!凭甚关我!” 湘沅水榭里弥漫着泥土翻松的气味,院中但凡沾水的地方皆已填平,水榭二字,已经名不副实。阮碧罗怒视院中的守卫,不知第多少次被拦截下来。 “逆子……”身形单薄的妇人闯不出这疮痍庭院,终于意识到,她真的被自己一手养大的“儿子”软禁了。 几日来西院与外界音信不通,任凭阮碧罗如何喊骂,也见不到谢澜安的人影。可那日谢澜安所言的字字句句,都像毒蛇的阴影盘踞在她心头。 什么叫“真正的我哪里去了……” 什么叫“是个女儿也没那么糟……” 她哑声喃喃:“让他来见我,我要见他……” 然而守卫纹丝不动。茗华红着眼,劝夫人回屋歇一会。 “阿茗,”阮碧罗感到一丝绝望,“他到底在外面做什么?” · 与谢策分别后,谢澜安命管事的将账簿仔细收好,回到自己院里。 却见岑山带领仆婢在廊下排成两列,夹道恭候她。 “嗬,敢是不认识我了,要重新认个主不成?”谢澜安从来不喜繁文缛节,走到为首躬身的岑山面前,抬手扶他。 把人扶起,才发现山伯的眼圈红了。 “当年郎主去时,拽着老奴的手,将尚未出世的小郎主、不,是小娘子托付给老奴,这些年……”岑山抹着眼泪,“怪老奴老眼昏花,竟不曾照料好女郎。” 他是看着谢澜安长大的,岂会不知她这些年是怎么刻苦过来的。 小时候读书启蒙,人将休,小主君练字不休,人将睡,小主君捧卷不睡。主母定下的规矩严苛,夏日用冷水洗脸醒神,寒冬三九天,也要每日临十张大字。可怜小主子的手都冻得打了颤,也呵着气舍不下笔。 那时岑山虽然心疼,却想着毕竟是男孩子,小时受点苦长大了才能建功立业。 可他哪里想得到家主竟是个姑娘家,往日种种一一浮现,如何能不疼惜? 谢澜安无奈地劝慰几句,抬步进屋,决定给管家伯伯找些事做,省得他东想西想,“山伯,这几日替我留意京中动静,尤其那些大世家有何举动,立即报我。” 岑山听到熟悉而冷静的下令口吻,马上振作起来,应声道是。 谢澜安转过屏风,撂下折扇摸向腰带,习惯性要脱外衫。 等手指触到一条柔软的绣绦,她才想起自己已经换了行头。 她偏脸与铜镜里的人对视片刻,垂下手,转出屏风,“还有,放出消息,说谢澜安招纳幕僚,不限家世籍贯,只察德品才情。” “这……”岑山微微吃了一惊,“物议沸反的关口,只怕无人会来啊。” “时运时运,看的不就是捡漏的魄力和本事?”谢澜安眼神玩味,仿佛意有所指,却未过多解释。“还有,备份厚礼,不要金玉俗物,过几日我去拜访……老师。” 只有提及恩师时,心事不形于色的谢澜安才气势消减,泛出几分心酸。 她的授业之师,便是被誉为天下文宗的国子监祭酒,荀尤敬。 前世事发后,荀门之下三十余名学生联名,力请荀夫子剔除谢澜安的弟子谱牒,以示不与之同流合污。老师受不住这个打击,一夕重病垂危。 鬼域飘零久,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死时不敢忘,活时不敢想。 玄白和允霜一个挤眉,一个弄眼。玄白正处在活泼好动的年纪,憋不住话,趁主子分神的空当,跳进门槛,巴巴地问:“主子,以后我和允霜还能近身护卫你吗?” “诶——”岑山一个阻止未及,不由叹气,连他尚脱履在廊外未敢进屋,这小子倒跳脱。 谢澜安回过神,挑指转了个扇花敲在玄白头上,被他一打岔,倒想起另一事:“再多准备一匹白绫。” 第10章 岑山点头,事无巨细地记下。玄白不记打,咦了一声:“送师长绢绫不甚常见……主子——嗷!” 这一回敲在他头上的力道没留情,那扇骨是玉做的,能不疼么。允霜替同伴轻嘶一口凉气,嘴角却悄悄翘起。 幸好,主子对他们还和从前一个样。 谢澜安指了指那张口无遮拦的嘴,转而告诉山伯:“不是送老师的,这条白绫,送去给五叔公。” 浮陵铜山是什么? 谢澜安漆色的眸海泛起凉意,人人皆说南楚的浮陵茶最有名,却没人听说过那里出过铜矿。她却知道,五叔公年轻时曾任工部尚书,当时原氏的老家主原得一外任浮陵郡守,在当地的一座山上发现过铜石。 原得一贪,想要隐瞒朝廷,挖矿炼铜私铸钱币,很快想到了京中正为先皇主持修建行宫的谢辛夷。 二人本是总角的交情,原得一承诺,不用谢辛夷做什么,只要他帮忙找个掩人耳目的名目,铜币铸好后二人便可平分。 谢五收到密信,便假借浮陵山上产美石的名号,向当地征调了一批工匠去运石。历时半年多时间,那条铜脉终于被挖通。 为了避免消息泄露,原得一早已安排好那些挖石匠的下场,一次“意外”的矿洞坍塌,便轻易葬送了百余条性命。 待那批五铢钱铸妥,原得一自然不会明目张胆地将一箱箱缗钱抬到谢辛夷府上,他先用那些私钱,通过与北朝的茶马互市换成黄金,之后在谢辛夷的生辰宴上,送去一尊等人高的佛像贺礼。 别处的佛像都是内铜外鎏金,这座佛像却不同,表面渡了一层铜,铜皮底下却是实打实的真金。 只是外人看起来,原郡守就是给谢尚书送了一尊铜佛像而已,谁也不会怀疑到别的地方。 这场布局可谓天衣无缝,然而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上一世谢辛夷的宅中起了场大火,火灾波及库房,烧化了铜像一角,露出金色,引得家仆连连称奇。 虽然五叔公很快将风声压住,却还是传到了谢澜安的耳朵里。 有他侵田的前科,谢澜安心中警惕,便派当时还是亲信的楚清鸢去暗中调查,顺藤摸瓜,最终查出了这件惊天的隐密。 很久之后谢澜安才醒悟,让楚清鸢去查谢家的隐私,实是她犯下的一个大错。 那时她听了楚清鸢的汇报,心知私下铸钱是死罪,何况里头还添着百余条人命。她不会徇私,可投鼠忌器,担心一个处理不当,会连累整个陈郡谢氏声名扫地,所以一时未敢轻举妄动,反复思量最好的应对之策。 还没等她想出万全之策,便发生了楚清鸢参与宫变,揭露她身份的事。 过后回想,楚清鸢应是暗中拿此事要挟五叔公,让五叔公配合他在谢府行事。 而五叔公前世对她异常尖锐的打压也有了解释,无非是害怕她抖搂出他的秘辛,所以要先下手为强。 谢澜安望着西边天际烧红的云霞,眸色冷峭又讥嘲。可惜啊,有些晚节,不是想保就保得住的。 · 谢氏非正支的族人皆不宅在乌衣巷,谢辛夷乘车回到孔子巷家中,越回想谢澜安口中的“浮陵铜山”越是胆寒。 这桩近四十年前的旧事,被他和原家老祖死死烂在肚子里,除他二人,当年那些知情者明明全死在塌矿中了。 消息是怎么泄露的? 若说谢澜安在诈他,她没凭没据的,不该精准地说出浮陵这个地方; 若说她当真晓得什么,自己守口如瓶,一只脚已迈入棺材的原家老祖,更不可能无缘无故地自掘坟墓。 谢辛夷颏下的雪须打着颤,后背被冷汗洇湿了一片。 年轻时血气方刚,做了就不曾后悔。那尊价值千万钱的金佛,他一文未动,至今藏在私库,是他打算传给自己儿孙的。 可他心里比谁都清楚,这种私铸人命案,倘若东窗事发,纵使世家享有特权,庾太后执政这些年却一直致力于打压世族特权,他与原得一都逃不过一个死字。 可是谢澜安敢拿整个谢家的名誉作赌吗? 正怔坐着,管事在门外道:“老祖宗,本家的郎主……不,是那……女郎,遣人送了东西来。” 五叔公眼皮子轻抖,直觉谢澜安此时送东西来没有好事。 他张口唤了一声,管事捧着一只扁平漆木盒走入书斋。盖子打开,只见盒内放着一匹白地明光绫,绫上还有一封信。 谢辛夷一脸莫名。 他拿起那叠没有封入信封的纸,入手抖搂开,才发现这张纸比想象中长,一张五叠的劄子,上头密密麻麻全是人名。 谢辛夷一个也不认识。 下一刻,他整个头皮都发了麻,突似被厉鬼前来索命一般,猛地扔掉手里的纸,跌坐在案旁。 这些人名的数目……是、是当年死在浮陵山上的人数! 谢辛夷再看那匹刺眼的白绫,颅内划过一道白光,针刺般反应过来,这白绫是用来做什么的。 “她疯了吗、她怎么敢……” 自己是她祖父的亲弟弟,是谢氏远迩闻名的尊长,她竟敢让他去死! 她还不到二十岁,她甚至不是个男儿!怎么敢用这种君主赐下臣的方式,赐他一匹白绫?! 最让谢辛夷寒毛竖立的是,那些白纸黑字上的姓名,那些生前卑贱死后无名的小民,连他都叫不上来,除了地府鬼簿,谁有能耐把这些名字一个个从地底挖出来? 老人只觉屋中有阴风,箕坐地上不停地打着冷颤。 “……老祖宗,您怎么了?” 管事从未见过家主这副模样,惊慌失措地要去请医丞,却被谢辛夷赶走,下令不许任何人踏入房门。 谢辛夷在书房中枯坐了一夜。 次日天明,当第一缕朝光打上窗棂,这位一夜没敢阖眼的谢氏五叔祖,终于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说服了自己:说不定那张纸上的姓名,全是谢澜安在胡编乱造,她不过是想威慑他,抹去她自己犯的大错。 对,正是如此。 不过是个装腔作势的毛丫头,她不可能如此神通广大! 他毕竟多吃了几十年盐米,岂能露怯,他这就去原家和原得一通个气,商量对策。 谢辛夷拄杖颤巍巍起身,才出门扉,管事迎面匆匆而来:“老祖宗,原家老爷一大清早便领着他家六郎,跪到乌衣巷谢府门外了!” 谢辛夷脑子里嗡地一响。 恍惚间记起,春日宴上被谢含灵所伤的那个原六郎,正是原得一的孙子。 第6章 今日早起,谢澜安请五娘帮她配了一身棠梨襦衫配曲裾的装束。 以往穿君子襕袍,从无这等绚丽颜色。五娘说裙子的颜色叫龙膏烛,谢澜安左看右看,真没瞧出和桃花色有何区别,况且裙摆上还累赘地绣着大片合欢花纹。 不过对上五娘委屈的眼神,谢澜安立刻说好看,扽扽袖口,便穿着了。 两姐妹一道用早膳,顺便听玄白转述府门外原氏父子的惨状。 “那原六郎可怜的哟,嘴巴丫的伤口还渗着血,快咧到耳根子的那两条血印倒像在笑,说不出话,被原老爷按着咚咚磕头。” 第11章 玄白眉飞色舞地形容,“原公说,请主子原谅他那犬子口无遮拦,只差自己也跪了。” 谢瑶池胆子小,听了拿帕子掩唇,直往阿姊身边靠。 玄白收到主子警告的眼神,收敛了些,低首道:“原公还传达了原家老爷子的意思,说主子若不肯原谅,便是原家教管无方,原老祖愿亲自上门请罪。” 谢澜安一哂。 既然打定了主意谁也别消停,她会将罪证送给五叔公,又怎么会落下原家。 不同于谢辛夷是谢氏分支,犯了罪大不了族谱除名,从本家摘出去。原得一可是原氏的顶梁柱,他完了,整个原家也就完了,只要他还没老糊涂,不让儿子孙子乖乖登门赔罪才怪。 这一着棋,在谢澜安春日宴上被原六郎刁难时已然想好,所以她才会说那一个“巧”。 事情按预想中发展,谢澜安并无得色。昨晚睡得不算晚,只是百年积习的遗症,一闭上眼便觉身晃神飘,醒来便有些乏懒。 不过她胃口不错,豆粥软甜,莼羹清鲜,起面饼配上鸭臛,足以满足口腹。她见五娘用了丁点的饭量就乖巧落筷,摇摇头,轻描淡写道: “乐意跪就跪着,只小心别脏了我谢府的地。” “她根本没想和我谈条件……”五叔公宅中,谢辛夷很快想明白前因后果,双唇颤抖。 这丫头根本不怕事情闹大。 谢澜安难道不顾忌谢氏的家声与死活?不,这恰恰是她铁了心要他去死的原因。 谢辛夷全明白过来了,谢澜安给了他两条路:要么,他自尽,成全谢澜安敲山震虎的目的,以他之死,震慑谢氏其余不服的族老,不敢再出头反对她,那么浮陵铜山一事,便可不祸及他的嫡系子孙; 若是他不肯就死,非要闹个鱼死网破,她也有对策,索性将事情抖搂出来,再为保谢氏,将他膝下这一脉子孙尽数踢出族谱,做个分割。反正他不在家中死,也要在牛马市上被枭首。 如此一来对谢氏本家的影响虽有,却也有限,说不定谢澜安还能赢得个大义灭亲的美名,挽回一部分声誉。 擒贼先擒王,左右都是死。 昔日只差“棋道一品”没有收入囊中的谢含灵,学会下死活棋了。 “老祖宗?您别吓小人……”管家从昨日开始便觉得,从乌衣巷回来的老祖宗不对劲,这会儿看着他竟连精气神都没了。 却听怀着最后一丝侥幸的谢辛夷哑声道:“你去,亲自送拜帖到老宅,便说老夫……我请求拜见家主,愿从此闭户不出,再不过问族中事,可否。” 他又颤声补充:“驾牛车去。” 牛车慢于马车。管家不解其意,不敢多问,领命去办。 谢辛夷便一动不动地在檐下等。 过了约摸半个多时辰,车驾回返,等来一句:“……那女郎没有露面,没有接帖,只让人传话,她答应从五房这一脉中挑几个读书种子,收入家塾。” 言下之意,他若不肯赴死,他膝下几十口儿孙,都会变成剔出族谱的刑民,漫说读书,恐怕日后的生计都成问题。 “本家女郎还说,”管家一头雾水地学舌,“……别想着等二爷回来,来不及的。” 谢辛夷身子一晃,枯黄的霜发从鬓边垂落,须臾间,风烛残年。 他突然发现自己看错了那个孩子。 有这份心计,这份狠决,不是男儿又如何!谢家在这样的人手里,将来未必不能轧过王家,麾斥江左,权盛一时! 是他看不到了…… “太祖父,您怎么了?”不知痴立了多久,老人听到一道稚嫩的童声。 谢辛夷低下头,瞧见平日最疼爱的小重孙儿,慢慢弯下腰。小男孩惊慌失措地伸手往太爷爷脸上擦,谢辛夷才发觉不知何时自己已泪流满面。 “太爷爷别伤心,麟儿每日都好好背书的,没有偷懒!”名叫谢方麟的小男孩慌了,抓着老人的袖子磕磕绊绊背起诗三百,谢辛夷静静听了一会儿,道了声好。 “以后要好好读书。” 他揉了揉小乖重孙的头,让他去玩,而后平静地对家下吩咐:“替老夫沐浴更衣。” 谢辛夷洗沐一新,静处室中,窗门紧阖。如此过去一日,傍晚时屋中没有点灯,管家奇怪,大着胆子敲门入室。 借着最后一缕乌霞的光,管家看清屋梁上垂吊的影子,一下跌到槛上,失声大喊: “来人,快来人!老祖宗……殁了!” 天边闷雷滚响。 · 谢澜安不喜欢雨天。好在这场雨,适合送葬。 原氏父子在门口伏低做小了一日,谢澜安估计着乌衣巷中其他家族该看在眼里的都看见了,京中该传出的议论也都传遍了,这才开口,让他们别在这碍她的眼。 原家父子如蒙大赫,前脚刚走,孔子巷的丧报就来了。 三房和谢策院子里都惊动起来,灯烛乱晃晃映着,万分意外地询问五叔公何病而逝。 谢澜安坐在未点灯的室宇,听着檐下雨声,敲指附和韵律。 不记得是哪一年,她曾飘到某个忘了地名的郡县,见到一伙躲避战火逃难的流民。 其中有一对爷孙,爷爷始终把骨瘦如柴的小孙女藏在身后。在这些难民连续几日刨不着草根充饥后,那个小女童,终于被四五个饿得眼冒凶光的汉子抢去,他们身后,是一口煮沸了脏污井水的大锅。 然后那个当爷爷的就疯了。 今日尊荣体面的士族老祖在金粉浮华的安逸中吃人,明日贫苦无依的百姓,在守不住的江土上被人吃。 眉宇英气的女郎在黑暗中目光锐利,很轻地呢喃:“这般世道怎么对。” · 春雷殷殷,雨如酥。小长干里的一片民户街坊,斜雨倒灌小巷,洇湿地皮。 白颂这么晚冒雨来找楚清鸢,自然带来了一个大消息,拍开门后伞都来不及收,“清鸢,听说了吗,谢府放出招贤榜要招门客呢!” 不同于白颂的狡敏钻营,楚清鸢平日喜欢闭门研究学问,没有他消息灵通。听说此事,楚清鸢着实愣了片刻。 回神后,他追问招纳门客的是谢府名义,还是以谢澜安自己的名义。 “你可问到点子上了,就是那谢郎君——诶不,是谢娘子为自己择选门客,你道怪不怪?”白颂进了屋,将嘀嘀嗒嗒的雨伞戳在墙角,抖搂着袖子,“你去不去?” 楚清鸢俊眉轻沉。 如果谢澜安还是以前的谢澜安,他遇上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自然一丝犹豫都不会有。 可自从春日宴之后,京中对谢澜安女扮男装的议论甚嚣尘上,她在此时公然纳士,时机选得古怪,就好像……在故意挑衅江南士林一样。 那个女郎可以凭着自己姓谢胡作非为,他却是一无所有走在悬空绳索上搏前程的人,不能踏错一步。 “不去。” 白颂遗憾地啊了声,“我还想去试试呢,虽然我比你老兄差了八条街不止,但去见识一番世家风采也好啊,那可是乌衣巷谢家啊。” “我不会去,劝你也不要去。”楚清鸢踅身坐回案前,拾起自己未读完的半卷书。 第12章 烛灯下他侧颜清寒,薄唇如柳,宛如一个永远不会意气用事的人。 “那人身份尴尬,如不出意外,谢氏宗老很快会责问拘管她,她自己前途尚且未卜。你我这等寒门末流,寻个出身不易,警惕是非沾身,变成终身之辱。” 他镇静的语气听不出半分异样,白颂也没察觉青年扣着书帙的指节微微发紧,大喇喇地说: “好啊,不去就不去吧,反正你眼光一向长远。不过亏我来的路上还胡想,谢娘子这道招贤榜,会不会单是对你一个人抛出的青眼,毕竟那日,她只同你说了话……” 楚清鸢眸光蓦地一深。 白颂歪打正着,说中了他埋在心底不敢深想的那个猜测。 玄武湖边的那双清绝眼眸,他越想忘越忘不掉,此刻又一次不由自主地浮现在他脑海,那点点漆光,分明只注视他一人而已。 清俊自持的青年,心跳渐次失序。 楚清鸢读圣贤书,从不信天上掉馅饼的美梦,但他也从不怀疑自己的学识才具,否则眼高于顶的丹阳郡公,何以力邀他入府幕。 ——所以,万一,是真的呢? · 金陵谢氏上百户,这一夜除了谢澜安,大概没几人能在谢家接二连三的坏消息中睡得好的。翌晨雨过天晴,谢澜安要出门。 将及影壁,却被谢知秋迎头拦住了。 “你对老祖宗做了什么!” 谢知秋双眼熬得腥红,显然一夜未睡。他昨晚听说五叔死于自缢,自尽的那条白绫还是谢澜安送的,一身白毛汗当场就下来了。 此刻看着谢澜安,他眼神里还带有隐隐的恐惧。 自古士人自缢,何其屈辱,五叔前天走的时候还好好的,她到底逼人做了什么? 谢澜安一身天雪白的束腰广裳在晨风中流动,清冷不近人。 今日未劳烦五娘,她还是穿这种系束简易的衣裳更习惯。 “上一个与我这样说话的人……”谢澜安伸手向天一指,好心提醒,“三叔且留神些吧。” 谢知秋猛地打个寒噤。 说没有忌惮是假的,可他又实在不甘就这么将家主的位置拱手让人,眼中逼出一丝狠戾:“你便不怕悠悠众口,不怕你二叔回来找你算账!” “三叔与其操这份闲心,不妨多关心一下自家事。那个巷子叫——” “回主子,”允霜上前接口,“是言偃里蓁叶巷西首第二户。” 这下子谢知秋眼神真的变了。 那是他安置外室的宅院,除了他和他的心腹无人知道。 想谁谁来,他身边的詹事常恭这时匆匆绕过影壁,看见谢澜安时脚步一滞,随即对谢知秋附耳:“老爷,蓁叶巷的宅子里空了,秋小娘子主仆都不知何处去了……” “你做了什么!”谢知秋骤然扭头,难掩惊异。 “你以为你拿捏得住老夫,不过一个女人——” “怀了身孕的女人,三叔纵使不看重,也要念一念自己的骨血吧。”谢澜安没了耐心,摆摆手往出走,“要不我去回禀三婶母一声?” 谢知秋闻言险些心弦崩断,她怎么连秋娘有孕都知道!他自己得知此事也尚不足十日! 与此同时,谢知秋所居的院落,一个婢子正颔首与袁氏道:“我们女郎让奴婢转告夫人,倘若是三老爷掌了谢家,三老爷的雅致夫人您一向最清楚,到时春风得意,纳妾蓄妓,还能有个消停?对夫人您又有何好处?” 三房夫人袁泠君生有一双吊梢凤目,细若柔荑的手搭在女使手背上,听着这番话,不置一词。 这小婢口齿伶俐,面相也讨喜,抿着酒窝按主子教的话接着道:“退一步说,若说您帮三房掌家,是为了给小郎君将来铺路,可是咱们谢府的嫡庶之见又不重,从来一视同仁地培养子弟。三老爷正当壮年,真叫他再鼓捣出几个儿子,将来这家业——” “住口。”袁泠君闭目打断她的话,暗暗运气。 她好端端的袁家千金嫁过来,想过的便是一心一意的日子,最忌讳夫君身边有莺莺燕燕。那五娘子是怎么来的,她岂会忘了? 袁泠君不得不承认,这番话话糙理不糙,她先前一心想帮扶夫君做这个谢氏郎主,确实想浅了。 老话说得好,夫妻两个,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她膝下只有阿演一个儿子,三郎却还在壮年。 再者,此前谢澜安女扮男装的事,确实惊到了袁泠君,但还没等她去西院那边瞧大伯嫂的笑话,就听得谢家五叔的噩事。 可见谢澜安绝不是个好惹的。 妇人明知谢澜安的这番话有算计,但思来想去,对她的利益并无妨碍。 她于是对女使吩咐:“去,将三老爷叫回来,我有事相商。” 府宅门口,谢知秋正丢了魂似的目视谢澜安出府登车,不知她把秋娘藏到哪去了,进退失据间,忽听屋里人请他回房,心中便一惊。 竖子还当真告诉了夫人不成?! 全金陵都知道,谢府三夫人向有妒名。谢知秋惧内,也非秘事。 下一刻,却见谢演从随墙门那边奔来,白着脸道:“阿父,坏了……” “又怎么了!”谢知秋不详预感罩头。 “方才义兴周家的人登门,说孩儿与周娘子订下的亲事不合宜……”谢演哭丧着脸,“他们要退亲。” 第7章 谢澜安并不清楚她出府后三房父子的对话,这谢周两家的亲事,还真不关她的事。 她这几日做的部署,从羁縻府兵,到清查账本整理证据,再到循着前世记忆接走三叔放在心肝上的秋娘,都意在敲山震虎。 五叔公也好,三叔也罢,先把族中最硬的骨头敲碎了,余下的便成不了大气候。 至于是不是周家自己觉得谢氏如今是多事之秋,不堪良配,那就不关她事了。 谢澜安要去的地方是落星墟。落星墟东临鸡笼山,上有断崖,在城西十里。车过闹市,街衢中有识得谢府车驾的,少不了指点议论。 惊才绝艳的谢氏家主由男变女,受伤的原氏子不讼谢家,反跪乌衣巷,已成为如今金陵城的两大奇闻。 谢澜安在车内安坐如山,闭目养神,听玄白汇报这两日京中的流言。 有名不见经传的太学生情绪激昂,针对她从前的雅号“妙绝时人”,将部首抹去半边,变成“女色时人”,音即女色事人; 也有闻名遐迩的名士感慨,“天地无知,使谢公无子,遂令小女逆道,翣如沐猴。” 隔着车厢门,玄白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义愤填膺地说:“都是些混账行子的话,主子千万别放在心上。” “无甚可放心上的。” 谢澜安闭目把玩折扇,上辈子连骂她不如铜雀台上妓的话都听过,这些骂不到点子上的酸词,小打小闹了。 明知主子不会把这点鞋底沾的泥水放在眼里,辕座上的允霜还是紧绷着脸,说:“那些人的名字我都记住了。” 车中女子笑意动人。 · 落星墟的那处断崖还在。 不知是否春气和暖的缘故,此地还没有六年后孤峭萧瑟,远看草色葱郁,花木扶疏,薰风拂来满人衣,竟有小许怡人景致。 第13章 谢澜安负手敲着扇子,行到山崖绝壁处,向下俯瞰。 刀削般的岩崖尽头,是深不见底的渊涧。 不远处的玄白和允霜不明白主子来此何意,一直留意着主子的动作,生怕她离崖边太近,一个不小心跌下去。 忽然谢澜安的身形矮了下去,玄白的惊呼卡在喉咙口,却见主子只是蹲下去,轻轻抚摩一块石头。 那块石头上沾过何羡的血。 谢澜安闭了闭眼。 她并不是个自怜自艾的人,连前世纵身一跃的彻骨之痛,其实也记忆斑驳了。 只不过有时闭上眼,脑海中总有一段挥之不去的幻景:那是在她身死之后,魂魄离身之时,恍惚似见一位穿白麻衣的天人盘跚而来,姿色修美,声如天籁,俯身收她尸骨,又吟挽歌相送…… 当然幻想就只是人死前的幻象了,世间哪有什么神仙呢。 人死都讲究个入土为安,原来她也不能免俗,介怀自己暴尸荒野,所以才会臆想出这样一段际遇安慰自己吧。 山顶风大,气质淡漠的女郎眉睫半敛,白衣胜雪,袂袖翚然飘忽,仿佛下一刻就要羽化而去。玄白忽然有些心慌,忍不住开口:“主子……” 正当这时,从山道西边疾驰来一架缯盖朱轮马车,那马车临近谢府马车前,又一个勒缰急停。 允霜眼神一亮,高声道:“女郎,乐山君到了!” 谢澜安站起身,往山坡下眺了眺,眼里多了些笑意。 她这边悠悠下山,那边从车里跳下个穿青竹衫,戴白纶巾的年轻郎君。男子望见这边的人影,高挥手臂,奔跑过来,却因身子骨柔秀,一路上被草窠石子绊了好几回。 谢澜安唇边笑意越发明显,索性不走了,站在原地等。 等那一身文气的碧衣郎君跑近,气息没喘匀,便把住谢澜安的双臂问:“还好吗?有没有人欺负你?” 俩护卫忍俊不禁,谢澜安曼声开口:“放心,只当我欺人的份,哪个能欺我。我料想你上回说去西山看望尊师,从西山收到信,会立即动身,今日也该到了,便出城来迎你。” 顿了顿,她轻不可闻地说:“乐山,真是好久不见了。” 这碧衣郎君便是以善音律而闻名的文良玉,字抵璧,雅号乐山君。 别看他年龄不大,因在音乐上出众的天赋,被高士崔膺收为高徒,不常住金陵城里,却名声在外。 谢澜安此前发出的第一封信,便是给他的,在信上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身世和盘托出。 非如此,对不起他上一世在东平猝然闻知自己离世后,怔忡悲痛,摔琴断弦,余生不复弹琴的情谊。 文良玉看清谢澜安的衣饰,这才讪讪放开她,喃喃:“谢兄,是谢姑娘了。” 其实她的脸还是文良玉熟悉的那张脸,连英气都不减分毫,头发利落束起,也无一丝云鬓堆斜的妩媚。 但眼前人身上那种不再端庄的散漫气息,还有不同于从前温润的清冷眉宇,是和从前不大像了。 咦,怎么连个头都不如他高了? 文良玉心无杂念,又灿烂笑起来,“那以后我便唤你含灵。” 谢澜安也笑,“之前说帮我斫张好琴,带来没有?” 文良玉忙说有,在车上。这一路他又着急怕谢澜安在京中出事,又怕马车太颠簸损了他的琴,只好把琴牢牢抱在怀里赶了一路。允霜闻言,即去取琴。 趁此空当,文良玉又不放心地问了谢澜安一回,京中有无人针对她说闲话。 他以手搔头:“我是人微言轻,但我可以去求我老师,请他老人家帮你说话。” 在他心中,知音就是知音,岂有男女之别。 文良玉自认是乐痴一个不假,既无功名官爵在身,也无显赫家世庇护,没什么用处,但他的老师,可是被誉为中原楷模的崔膺啊。 尽管如今中原收复不回来,老师也心灰意冷地避世了,但谁敢伤害他的朋友,他总要做些什么。 “真没有什么。”谢澜安捻开折扇,这动作,是女子的心性男儿的习气,独一份流风写意,“再说,无人针对我,我拿什么理由回击呢?” 这话文良玉听不大懂,他平时除了打谱也不喜欢深想事情,总之无事就好。 “方才在山上看什么?” 谢澜安扇指东北方,“你看,金陵的山还是低了些,听闻登京口北固山,隔江北望可见中原。有机会我想去看一看。” 文良玉只是点头笑。玄白的嘴是个闲不住的,立马接口:“小人听说那镇守京口的大司马残暴极了,最喜筑京观,大胜后割美人头盛酒相庆。太后倒任用这样的人……” 捧琴而回的允霜眉头一动,还没来得及提醒,谢澜安已扬起扇子敲在玄白脑袋上。 跟着她抛扇到玄白怀中,伸手接过古琴,抹去裹琴的布帛。 只见琴身为焦尾形制,绿檀为面,底部有文良玉亲手刻上的琴铭:君子无垢。 谢澜安勾指轻试琴音,入耳泠泠,赞叹:“好琴。” 文世良笑说:“许久不曾与你合奏一曲了。” 谢澜安颔首,二人便登高几步,寻了处桃杏秾丽,风清气朗的地方。 谢澜安直接趺坐在树旁一方青石上,横琴膝上,“我新近作成一首《雌霓引》,谱了曲,请君雅正。” 她敛息静神,修长的手指落在弦上,清响出林。衣领上一截低敛的玉颈,美如鹤颈。 彩虹有二环,色彩鲜艳的内环名为雄虹。雌霓者,外环也,颜色暗淡如影雾。 仿佛世间看待事物从来如此,强者为雄,弱者为雌;光明者为阳,幽昧者为阴;夫者为刚,妇者为柔;儿郎传宗接代,女儿有氏无名…… 文良玉侧耳倾听,不时点头,到会心处,不禁脱口吟诵:“上高岩之峭岸兮,处雌蜺之标颠。据青冥而摅虹兮,遂倏忽而扪天。”* 他听完一阙,不用刻意强记,所有韵律便了然心中。谢澜安手未离弦,以目邀之,文良玉已经从腰间取出一支翠碧如玉的竹笛。 这便是传闻中蔡邕用过的柯亭笛,文良玉执笛在手,纯柔的神色顷刻一变,气宇慷慨,碧袖当风。 他和着她的音律,琴笛共奏。 放在以往,这是江左名流们千金难见的一场合奏雅事,眼下却只有春风为伴,莺雀悄聆,天地之间,唯有知音二人而已。 三叠皆罢,琴笛鸣和的余音久久不散。 允霜玄白大饱耳福,文良玉放下竹笛,看向谢澜安平淡如常的神色,却慢慢皱起眉。 他又喜又忧:“含灵你的琴技又有进益了。从前我一直不懂,我修习琴艺也算勤勉吧,也不是只会死练乐谱、不参造化吧,为何老师说我的琴总差你一筹……收到你那封信时,我以为找到了原因,女子性本敏柔,你又常年屈隐苦衷,琴为心之声,情愫深致也是当然之理。可如今你已恢复真身,何以琴声周折顿挫,纷氲永叹不可抑止?” 乐山君的两条眉头几乎拧到一起,委屈极了:“你骗我,你根本不好。谢含灵心有沟壑藏千川,又有郁气出不得!” 低头拭琴的谢澜安忍不住莞尔。 第14章 知己便是无须言语,不知前因,也能听出她的心声。 她没有解释,只是无人得见的眸底深处,一瞬睥睨万象:“我心中有大不平。” · 回程谢澜安和文良玉同乘一车。 文良玉家住东平,在金陵没有置产业,从前每次上京都是小住谢府。 没道理好友略变一变,他便舍了贵宝地不去叨扰,反而疏远地住客栈去。 那也太不拿自己当谢含灵的朋友了。 他在林中抒发完自己的感想后,没再向谢澜安追问什么。在这位乐痴的世界里,万事无非是我抒我意,知己不疑。 只是车回半路,文良玉突然挺直腰身,大力拍了下自己的双颊,一个人在那嘟囔:“好个琴道一品,我又要追上一阵了。” 谢澜安哭笑不得,知道这人又钻牛角尖了。 二人最初结缘,就是文良玉自负琴技,不服琴道一品的名号落在他人手中,只不过他脾气好,彬彬有礼地上门讨教,才有了后来的相交。 她煞有介事地伸出拇指:“乐山君的笛子,江左第一。” 文良玉身姿坐正了几分,赧然唔了声:“这个不否认。” 一路闲话,车子行到乌衣巷外,速度忽然慢下来。车厢外玄白迟疑道:“主子,有车驾拦着路……” 谢澜安心思稍转,微微叹了口气,打开车门,果然是安城郡主的紫帷画壁车。 对面的车夫见人回了,忙躬身向紧闭的雕花车厢内低语几句。 紫帷车的雕花门訇然大开,陈卿容气冲冲地下车,一身环佩叮当乱响。 她不要侍婢跟随,快步走近,站在青石路上仰起头,一看见穿裙子的谢澜安,眼圈便红了。 陈卿容目光移动,见车内还有一个男生女相,肤若腻雪的男子,与谢澜安抵膝对坐,瞬间又转悲为怒。 “谢澜安!” 你从前假扮男人与王孙公子同饮同游,不知检点,已成为连日来被人诟病的笑谈,如今既换了身份,怎么还敢如此乱行? 你知不知晓,我的一腔痴心被多少人笑话了去,你怎么还能像没事人一样安之若素? 可喊完那三个字,陈卿容的一腔怨恨又一下子泄了气,她含着哭腔低喃:“你知不知道,这三个字,原本是金陵的传奇啊……你怎能让它变成一个笑话、一个天大的笑话……” 先帝在世时曾亲口言,若十年间北胡来使,除谢澜安外无人可为使臣,南地衣冠文章,尽萃此子一身矣。 她是大玄的小玄君,所以称作传奇,并非过誉。 只是谢澜安自己不认这种虚头巴脑的名目就是了。 文良玉拧眉欲语,谢澜安冲他摇摇头,提袍下车。 注视着哭成泪人的安城郡主,谢澜安神色不温不火,“那么郡主想过没有,所谓‘传奇’,若因性别就变成了笑话,会不会本身就是个笑话?” 陈卿容哪有心情与她辩论,不依不饶地哭嚷:“你为什么非得是个女人!” “女人有何不好吗?” 谢澜安声音清珞如玉石,不婉约,但很耐听,“郡主不也是女子吗,生得美貌,活得潇洒,从前视他人眼光如无物,哪点不比男儿郎好了?” 第8章 陈卿容一下子呆住。 她从前做梦都想听谢郎君夸自己一句,却不可得,今日她是来讨债的,却猝不及防听到了这样直白的赞美。 什么美丽、潇洒……一听就是哄人的俗套话,偏偏出自谢澜安之口,就显得无比自然。 安城郡主瞪着姓谢的眼睛,想从中寻到一丝敷衍的痕迹,结果那双水色漾动的眼眸里,全是真诚。 陈卿容气得脸蛋红扑扑的,咬住唇瓣,绣珠鞋往青石板上跺了一下,扭头走了。 鸾铃清响,谢澜安收回视线,又睇出视线。 乌衣巷当然不只住着谢氏一家,有些听到动静的乌衣子弟出了门,零零星星立在自家门阀下。 这些郎君神色各异,其中不乏昔日与谢澜安君子论交的相识。 谢澜安一改对安城郡主的和气,沉声道:“在谢家门口拣热闹瞧?不如去看看原家热闹!想与我割袍的,绝交书递来便是,多一句阴阳怪气的话,想想原六郎下场如何?” 此言一出,四下噤声。 这些人至今也没闹明白,堂堂原氏府公,为何对谢澜安低声下气,甚至恨不得给她跪地舔靴。 本以为谢澜安经过春日宴后会变成过街老鼠,可舆论发酵了几日,她好似没受到半点影响,于是谁都摸不清这个女娘的底了。 正这时,忽见谢澜安身后的马车中又走下一人,与谢澜安并肩。 这人的眼锋虽然连谢澜安一半锐利都不及,却明明白白地扫视两旁这些人,似乎在说:莫欺吾友孤身,有我与之同行。 谢澜安和文良玉不再理会旁人,反正离府门没有几步路了,权当散步。允霜跟在后头,当心抱着文郎君送给主子的琴。 快进门时,文良玉低声问:“何前恭而后倨?” 谢澜安轻嗤,“自找的。” · 山伯看见文郎君与女郎一同回府,高兴不已,所谓患难见真情,小主人身边到底还有乐山君这样的真朋友不离不弃。 他笑问道:“文郎君还是住在幽篁馆吧?” 文良玉腼腆地点头,对管家伯伯道辛苦。 岑山乐呵呵说:“那馆阁一直为郎君留着,日日有人扫洒,不辛苦不辛苦。” 而后他又向谢澜安禀告:“娘子,今日有几名学子来应征门客,都是乡学子弟,仆察问过,身家清白,只是才学平平。 “还有一位自称‘松隐子’的画师,年在不惑之上,颇有隐士之风,说初六那日在春日宴上见到娘子,什么……忽生灵感,停滞多年的画技瓶颈有松动之兆。他请求再见娘子一面,想为娘子绘一幅肖像。” “松隐子?”文良玉惊讶,“这位先生我听过,是位隐居山谷的雅人,孤高自恃,偶与海内贤士往来,山水写意画与花鸟工笔无有不精,有个‘画痴’的称号。他竟会甘愿做世家门客?” “都安排在代舍住下,食馔日用精细些,不可亏待。”谢澜安拇指在触之生温的扇柄上一捻,忽略了松隐子求见的请求。 她千金一诺,愿意重金买骨,是向外界表露她求才若渴的态度,却真没闲功夫附庸风花雪月。 山伯颔首,沉吟少许,有件事女郎不问,他却不敢不回:“还有西院那边……主母禁足幽怀,不思饮食,身上便有些不好,一直吵着要见娘子……” 谢澜安目光安静,说:“有恙便请郎中开方抓药,饮食日用供足,小心服侍就是。” 她对待生母的态度,与那些门客无别。 ·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谢辛夷的死讯很快在京城不胫而走。 “谢家族长之死是自缢?!” 琅琊王氏的书房,王道真立在王翱下首,后背一阵阵发寒:“谢家的风水怎么回事,原公因何而跪,谢公因何而死,丧事又为何办得消声无息,连路祭都不设?谢知秋由来长袖善舞,如今竟也偃旗息鼓,由着那个女娘坐镇正堂。” 第15章 博山炉中焚着好香,丞相王翱在家穿着宽松的水田道衣,意态闲适。 他瞧了眼儿子:“你太急进了,王氏与谢氏世代姻亲,关系匪浅,谢家出了这等事,这时候只该静观其变。你倒暗中授意廷尉,重判谢氏女伤人案。” 须眉半白的南朝丞相捻须点拨儿子:“眼下如何,那小女娘可给了你趁隙之机?你以为谢三是不想趁机夺权吗?” 谢知秋的确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他这几日被爱妾失踪,和未来儿媳退亲两件事搅得寝食不安。 他一面要与周家斡旋,不愿失去这门势力显赫的亲家; 一面又要暗中打探秋娘娘俩的下落,还要防着不让夫人察觉; 且要提防谢澜安再使阴招,又得支应五叔的后事……几乎心力交瘁。 他也想过再请族老们出面,逼一逼谢澜安,可那些老家伙得知谢辛夷横死后,一个个缩了头,说什么也不肯再掺和本家的事了。 “谢家老小斗不过谢澜安,难道我王家也算了?” 王道真岁过中年,并非急躁之人,可这口气,他真是捏着鼻子也咽不下,“俗语说千金买邻,谢澜安一女流之辈,窃称家主,与公伯齐名,叫乌衣子弟如何忍得?” “女流?”王翱声色冷沉下去,“朝堂上那垂帘之人是不是女流,老夫已忍足此妇多少年?” 下一刻他又掩色微笑,麈尾轻拍长子肩膀。 “都说谢澜安护短,她是跟谁学的?你忘了,当年她姑母谢晏冬自请与你弟弟和离,是谁二话不劝,上门来递绝婚书的。” “谢荆州……”王道真想起雄据长江上流的谢逸夏,不禁沉吟。 不错,谢家真正的掌权人还没回来。 他堂堂荆州刺史再护短,会让谢家沦为整个江南的笑柄吗? 王丞相眯起眼眸,悠悠远思:那谢家小女娘偏偏选在她姑母游山,二叔不在的时机自曝其短,身边连一个护着她的长辈都没有,是破罐破摔,还是破釜焚舟? 观水有术,必观其澜。 不急,再观望观望。 · 有人坐得住,有的人已如火烧眉毛一般。 原六郎的生母本是安南伯爱女,搂着她的可怜幼子,对着原老爷哭天抢地: “天杀的贱人阿物,害我儿破了相,他还不曾议亲,下半辈子可怎么活啊?廷尉不抓她,天上也不下个雷劈死她!夫君却还拖着咱们的六郎去谢府请罪,可怜我儿身上还发着热,你说,这到底为了什么?!” 身长七尺的原六郎在娘亲怀里哭得噎气。 原逊有口难言,命令是他父亲下的,只勒令他无论用什么法子,一定要让谢澜安消气,否则原家便有灭顶之灾。 父亲从不虚言声势,这等严重之辞都出来了,他哪敢不照办。 原夫人却不管这许多,“我儿受了这等欺辱,原家若不管不顾,我便回娘家请阿父找姓谢的说理!” “何必惊动岳丈……”原逊劝不住气头上的夫人,动静传到老祖宗房里,自打谢辛夷死后便一直闭门不出的原得一甩出一句话。 “想送我归西,只管去。” 房中两夫妇面面相觑,唯有原六郎哭得更大声了。 · “她真的亲自去城西接文良玉?” 郗府,郗符盯住回话的小厮。 其父郗尹无奈:“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管这个。” 他打发了小厮,低声道:“符儿啊,如今谢家的事闹得满城风雨,谢逸夏也算落个治家不严,德不配位的罪名,我欲借机争一争荆州刺史的位置,你看成不成?” 金陵城世家林立,哪位跻身进一流世家,依旧分个三六九等。郗家的地位便是不上不下,郗氏家主为人也中庸。 不过也许正因中庸,朝廷才放心将扬州牧的官位交给郗尹来坐。 只不过这名头听着响亮,扬州的治政实权还是在王丞相手中,手无权柄,什么都是虚的。 郗符一听正事,恢复了从容风度,摇头道不可。 “父亲请三思。一来,小弟如今在陛下身边当差,太后心里已将郗氏划拨到少帝一派,比起两不沾靠的谢家,太后岂能容忍郗家得到荆州兵权? “二来,荆州此地,东控豫扬西连巴蜀,历来为兵家所必争,与京口北府相呼应,有西府之称。谢府君在西府经营多年,对一地军政了若指掌,父亲在那里没有根脚,如何相争? “三来……” 郗符不痛快地磨了磨牙,“三来,谢含灵狡诈!至今安居府中,焉知不是黄雀在后,等着对付她的人自投罗网。” “哦,对对对。”郗尹连连点头,分外信任这个出生时祥云漫天,有白鹤入宅的祥瑞之子,咂摸半晌,不无遗憾道,“那就算了吧。” 他的壮志来得快去得也快,观察郗符的神色,鬼鬼祟祟地压低声问:“儿啊,你与那谢家女娘……” “都说了我不知!”郗符声音蓦然加重,清倨的眉头皱成川壑。 他捏着指头上的玉扳指,转头唤进长随,耿耿于怀地问:“文良玉住进谢府了?” 打听消息的家仆不知少主和那位乐山君较什么劲,硬着头皮点头。 郗老爷嗐一声,理解不了年轻人奇怪的好胜心,“风马牛不相及。” · 有静观其变的世家,就有不能容忍损伤风化的臣子。 大朝会上,出身吴郡朱氏的御史大夫,上书参劾谢澜安。 “《传》曰:齐之以礼,有耻且格。今却有谢氏女隐瞒生平,欺世二十载,翰音虚名,居非其位。我大玄承王化,理当威兼礼法,故臣请太后、陛下严惩此女,以正视听!” 朝堂上响起一片不小的骚动。 少年皇帝生了张隽如冠玉的脸,一身书卷气,与那压在他身上的玄绛海崖纹龙袍几不相衬。 他自冕旒后下望。 王丞相不置一语,微微阖目,似在养神;文班为首的重臣,无论国舅公庾奉孝,还是惠国公何兴琼,皆雍容而立,没有为朱御史声援的意思。 少帝才张口,在龙座旁置垂帷的庾太后微一吟笑:“王丞相,哀家不记得,我朝律令哪一条明说女扮男装为罪,抑或女子掌家为罪?” 王翱摇头,道并无此律。 朱御史急了,据理力争。庾太后声音沉下:“淮河以北的尉迟老妪,久逞武威,成日宣扬她北蛮之地出了个代父从军的英烈女子,正是男女皆兵,全民皆兵,扬言早晚要过江踏平我朝!反观我文风浓郁的汉室,古有班昭蔡琰,今神闺之中又出了位巾帼奇才,你们不说褒扬,反要打压治罪,难道我南朝的胸襟,当真不如北朝吗?” 少帝陈勍面无表情地闭上嘴,朝堂鸦雀无声。 谁人不知,太后这番挟枪带棒的话,是借他人话风,浇自家块垒。 她口中恨言的“老妪”,便是北朝的尉迟太后。 想当初拓跋武帝在位时,尉迟太后与拓跋武帝在洛阳一同临朝,称为“二圣”。等到武帝驾崩,尉迟太后继续辅佐儿子,规划国事,北朝臣子皆视此为理所当然,无不服膺听命。 反观南朝,同样是垂帘,庾太后却几番被骨鲠老臣上书请退,称后宫干政于制不合,请她交还权柄。 第16章 庾太后一生大忌,便在“男女”二字上头。 她为何不顾群臣的怨声,一心想推动大司马举兵北伐,不就是要在武勋上同北朝较一较劲,以此证明她统领大玄的能力吗? 今日在这朝会上,谁执意针对谢澜安,谁便是在影射太后牝鸡司晨。 庾太后满意地看着无人敢多言的庭殿,转头问少帝:“陛下以为,哀家之言然否?” 陈勍在满朝文武的注视下,微微侧身颔首,恭顺回答:“母后所言极是。” · “金陵数得上一流的八家门阀,当头的王、谢、庾、何,次之郗、原、卫、朱,余者不足为虑。” 放鹤亭中,红泥小炉烹着雨前茶,清香怡神,三人围茶台而坐。 谢澜安拈着一枚斗笠小盏,看鹤台上闲鹤梳翎,手比瓷白,慢条斯理地分析: “今日逢五大朝会,必有人提及我的事。王丞相不会多言,无论碍于王谢两家的姻亲,还是王翱此人的静水流深,他都不会多此一举。自然,也不会为我美言,顶多两不相帮; “太后呢有意收拢我,庾家与何家都是太后的麾下,也不会攻讦谢家。” 谢策偏头看向她。 谢澜安继续道:“郗家主才疏志大,可惜他家的大事一贯由少主郗符决定。我知那位少爷,貌似倨傲,实则最会取舍慎断,若非有十足把握,也不会当这个出头鸟。” 想起上一世这位郗家少主的所为,谢澜安瞥睫笑笑,清茶入口,唇齿含香:“剩下原家已服,卫家中庸,都不足为患。余下一个朱氏,是江南本土的世族,自北方世族侨居江南以来权势被挤压,地位一落再落,想趁机扳倒谢家上位的,也只有这一氏了。可惜……” 谢策接口:“可惜太后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此时他终于明白了,那日谢澜安口中说“有人请我出山”,所指竟是太后。 原来那个时候,她已经远虑到今日的局面。 但此事不能细想,一旦深究,就会和五叔祖逝世一样,让谢策感觉澜安变得有些陌生。 文良玉不通世务,云里雾里地啜茶,“含灵,说太后有意收拢你……这是何意?” 谢澜安微微一笑,今天下二分,南北隔江而治,明面上各有皇帝,实际真正治国定策的却是两位太后。 咱们这位庾太后,可是心高志广得很呐。 “她大概以为,‘谢含灵无哀家庇护无以保自身,哀家无谢含灵效命无以利爪牙’,眼下,正等着我递投名状吧。” 这话听得谢策和文良玉都悚然一惊。 忽有一道低醇绵远的嗓音传来:“原来我谢家出了一个帅才吗?” 亭中三人俱是一顿。 谢澜安听见这道嗓音,握盏的指尖轻颤,迟迟转头。 只见一名著鹤纹袍戴远游冠的中年人穿庭走来,麈尾在手,两袖生风,高迈若仙。 “二叔……”她下意识起身。 她这位风度卓绝的二叔,坐镇着南朝重地荆州,勇谋不可谓少,宽和亦不可谓浅。就是太追求名士风度,把五石散当饭来吃,以至于前世年方壮年,便发毒疽,死在任上。 若当时二叔还在,西府军还在,楚氏小儿何敢暗生反骨一手遮天。 不过京城的风波应当才传到荆州,二叔怎会这么快就回来了? 回来的还不止谢逸夏一人。 在他身边,还有一位年龄相仿的铠衣男人,悍野的面相不似南人,铜眼鹰鼻,紫色脸膛,逼近九尺的身长威风凛凛,令人仰视。 按理说谢澜安记事之后,便没见过他了。 然而前世死后,她曾目睹此人赶来谢府,伏在母亲的尸身旁嚎啕大哭,戟指痛骂谢家老少。 是她嫡亲的舅父,阮厚雄。 前世阮碧罗为了保守她的身份秘密,很少带她回娘家归宁,即使阮家来人探望,阮碧罗也从不让娘家的婶嫂碰她抱她,防人如防贼。 久而久之,阮氏寒心,两家便断了来往。 谢澜安寄出的两路飞鸽传书,一封给文良玉,另一封便是寄去吴郡阮家的。 上辈人的错不该再延续下去了,她理应给血脉相连的舅氏一个交代。 她在信上陈情,过段时间会亲自去吴郡拜见外祖母同舅父舅母,向他们当面请罪。 却没想到做小辈的还未起程,当长辈的先千里奔波来见她了。 谢澜安上前的同时,一名绿衣少年从谢逸夏身后跳脱而出。这少年长襕玉带,腰佩香囊,一眼落在谢澜安身上,惊喜不已: “阿兄,你真变成女子啦!” 谢逸夏的幼子,谢策的同胞小弟谢登,正值十四五岁贪玩年纪,一双眼里闪着兴奋的光。 阮厚雄身侧亦携有一子,名伏鲸,生得仪表稳重,却也在暗暗打量这位初次见面的表妹。 只觉她气格清疏似天人。 眼前四人,两对父子,皆她至亲。谢澜安掩住万千思绪,才要张口,阮厚雄先已唤了声:“阿囡。” 浑身上下与这软绵绵的昵称不相干的谢澜安怔住。 没人这么叫过她。 阮厚雄久久凝望这茕茕亭立的小女娘,眼里涌现水光,天生浑厚的嗓子放得极轻:“我是舅舅啊。” 他以为她不认得他。 “不肖甥女澜安,见过舅父。”谢澜安喉咙发哽,颤声抱手见礼。 她抬眼细看舅父面容,再转向谢逸夏时,眨去眼中水雾,神色顷刻间平静如初,“叔父、舅父,您二位何以一同上京?” 阮厚雄看在眼前,心突然生揪一样地痛。 这孩子的礼仪举止,如积石翠松一般规矩俊雅,他活了这么些年,也没见过哪个后生有她这份气派。 可是,要经历什么样的打磨,才会将一个本应青春活泼的女孩子,浇铸成这个模样? “叔父?”谢逸夏故作诧异地摇扇,“原来家主大人还认得我?此等大事,宁可去信吴地,也不知会我?” “恁大声!吓着孩子了!”阮厚雄虎着张脸,“我是她亲娘舅,不与我说同谁说?” 谢澜安眉头一动,恰好谢策和文良玉上前见礼,险些被这一嗓子震聋。 第9章 阮伏鲸作为客人,多少有些尴尬,爹你要不先听听自己的嗓门? 好在谢逸夏是达士心性,笑着向大嫂的这位嫡兄拱拱手。 谢澜安忙道:“舅父莫恼,叔父勿怪,是澜安的不是。初次会见阿舅同表兄,仓促不成礼,还请长辈上座,容我……” “好孩子不忙。朱家是吧?”阮厚雄进院时听见了大概,扶起小女娘的手臂,冷声笑道,“他家祖上不过一个吴国水军假节的小官,也敢欺负阮家的人,这要好生说道说道。我去朱府等那老小子下朝,伏鲸!陪着表妹说话。” 他水陆舟车入谢府,一口茶水未喝,转身大步流星而去,带着寻仇的气势,找那弹劾他外甥女的狗物去了。 除了习惯成自然的阮伏鲸,几个年轻小辈都暗暗吃惊。 澜安的舅舅……原来这么豪迈啊。 谢澜安也微微失神。 她独撑惯了,头一回被人这样保护,望着阮厚雄离开的背影,几缕暖意冲刷过她心底坚硬的冰层。 第17章 融不开,留下酸齿的几道汩声。 她想起来,阮家的祖辈曾出任过吴国水军大都督,至今白水涧上停泊的两艘黄龙战舰,便是阮氏献给朝廷的。 都说南人孱弱,可江南姓氏,也有悍勇之风。 谢逸夏赞了声“性情中人”,余光将谢澜安的种种神思收入眼底,转头请阮家郎君在府中自便,而后笑眯眯地看回大侄女,“跟我进去说说吧。” 谢澜安点头,她原本也没想瞒过二叔。 举步之前,她对初次逢面的阮伏鲸道:“表兄稍候,空了我带你逛逛金陵城。” 阮伏鲸本就留意着她,担心谢府君为难人,父亲又不在跟前,不由上前一步。 谢策同时迈出一步,挡在人高马大的阮伏鲸身前。 那对叔侄去了书房,谢策含着得体的待客笑意:“阮郎君,一向少见,不如策先带郎君在敝府参观。” 阮伏鲸视线不离那袭雪衣出尘的背影,沉淡道:“谢郎君,久闻大名。参观不必了,若谢氏容不下我姑母与表妹,我阮氏将人接回吴郡,也是一样奉养。” “澜安是谢家人。” 谢策说到这里,让了让,笑中掺杂了一丝无奈,“其实世兄不用担心谢家容不下澜安,倒不如担心阿妹她……容不容得下谢家吧。” 阮伏鲸进京时就听说了谢家族老自尽的风声,此时傲然一笑:“这才是阮氏的家风。” 谢策不敢苟同。 小时候阿父把谁抱在膝头亲昵最多?不是他,也不是几个弟弟妹妹,是澜安啊。 * 匾额名为新枰斋的书房门一关,谢逸夏脸上的笑便消了。 “谢辛夷怎么死的?” 做得了雄州之主的人,看似风雅随荡,射向谢澜安的目光却有如实质的箭矢。 他不问她女扮男装的身世之秘,一目了然事,何必再问。 谢澜安立在下首,没有隐瞒,将浮陵铜山一事一五一十向二叔交代清楚。 谢逸夏听完来龙去脉,目光震动,握着麈尾的指节泛出青白。 谢澜安早已收集了证据,包括那张上一世经多方探查,才填满的遇害矿民名单,唤来山伯,让他从她房里取过来呈给二叔。 证据取来,谢逸夏压在手边未动。 他一手教出来的子侄能力如何,他岂会不知。既然谢澜安说五叔犯下了滔天大罪,便不会是无的放矢。 “所以,”保养得宜的男人慢慢抬起头,年过四旬的脸仍称得上一句面如冠玉,“你就逼他死?” 谢澜安声音沉静:“侄儿知道,士族大户处理阴私,向来是打折胳膊往袖里折。小的闯了祸,找大的护着,大的犯了事,招来老祖宗顶着,金粉世家,真是何其繁茂昌盛!” “可二叔,”她抬起漆黑的眼睛,“自家声名固然要紧——一千万钱,他们为了一千万钱,就敢买一百条人命,这在您看来也是可以亲亲相隐的事吗?” 上辈子她就是勘不破这一点,生怕传到自己手上的谢家毁在自己手上,所以左犹右疑,乃至铸成大憾。 “知道了。”谢逸夏捏捏鼻梁,“此事非同小可,你既然决断,谢辛夷也伏罪了,便到此——” “止不了。”谢澜安语气很淡,眼神寸锋不让,“二叔,五叔公一脉得从谢氏族谱上除名。 “等到时机合适,我还要将此事昭告天下,替谢家承过,还那些无辜遇难者一个公道。再用五叔公的私库与原氏家财,去抚恤那些矿工的后人。” 谢逸夏一口热茶差点烫掉嗓子眼,不为别的,惊的是那句“昭告天下”。 他似乎咕哝了声小冤家,咳嗽着扬起眼:“非要如此?” 谢澜安点头:“非要如此。” 若推出一人伏罪,举家便能安心,那她与虚伪阴恻的五叔公有何区别? 这一百来条人命,是刻在整个谢氏和原氏脑门顶上的,谁也别想赖账。 她不赖,原老家主也别以为可以逃过一劫。只不过目前京中形势尚且动荡,不是昭罪的最好时机。 谢逸夏沉默片刻,忽道:“听闻你母亲被你禁足了?” 谢澜安微微一滞。 谢逸夏接着道:“逼死族长、挑衅原家、软禁母亲、连老三那个脾气都被你治得服服帖帖。以雷霆手段坐稳了谢氏家主之位,接下来还打算干什么?” 谢澜安默了须臾,兀地扬脸一笑,“今日过后若二叔没有将我赶出门,明日太后的懿旨,便该到了。” “要投靠太后,去掺和朝廷的事了。”谢逸夏且笑且点头,“看来我家出了个了不得的角色,我赶?我敢?是不是我不同意,你也有法子将我从谱牒上除名?祖训呢?谢含灵,谢家不可参与党争的家训被你吃了?” 谢澜安:“国君年少,外戚与世家之间的矛盾愈演愈烈。谢家两不相靠,却底蕴深厚,能够平稳处世吗?二叔坐镇荆州,兵权在握,最该明白形势相持之下,树欲静而风不止的道理。” 谢逸夏:“哦,多了一个你,就能破开金陵当今局面?” 谢澜安:“成者在天,谋事在人。南朝浮靡之风已久,积弊待除,又有北寇隔江觊觎,伺我之隙。中原久失,克在我辈!惟主动入世,方有驱逐胡虏之望。” “我明白了。” 谢逸夏注视眼前的英气少女,藏在眼底的幽远笑意终于浮出。那与从前他欣赏着这名族中最优秀的后辈并无二致。 “原来,你是想以女子身成男子事。” 不料谢澜安摇头,似笑非笑:“男子事?二叔错了,我是女子,我所行之事,所达之处,皆是‘我事’而已。” 谢逸夏好整以暇:“那么你可曾想过,你之所以是今日之你,是因为你从小接受的是世家对儿郎的教导和训练,处事用的是男人的路径与思维。即使将来做成功业,也无非还是间接证明了男子的能力,却无法通过自身证明女人可以成事。” 这是只属于谢含灵的矛盾困局。 每个人都可以轻易知道自己是谁,唯独谢含灵,在模棱两可的藩篱里被困十九年。 谢澜安却片刻犹豫都无,唇边逸出一抹笑:“二叔又错了。人分男女,训练与学习的方法岂分男女?我扮成男装是身不由己,却不能改变我是女子的事实。我既作为一女子有今日成就,那么这份能力,就是我的。” 她嗓音自带流沙般的清沉,眸色璨然生光:“还有,女孩子,并非不适合所谓世家对继承人的培养方法,而是世道从来没有给她们和男人同等受教育、受历练的机会。” 世道限制了女人的野心和对成功的想象。 没关系,会有人让她们重新看到。 “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谢逸夏点头舒了口气,“看来,你已经很清楚自己是谁了。” 他完成考校,含笑起身,飘逸的大袖拂过腰间水苍玉佩。 谢逸夏注视着年轻女郎既疏淡又璀熠的神色,只觉这一刻,她似出鞘宝剑不回头。 “那便去行你觉得对的路吧。二叔只有一个要求,别让谢家乱了。” 谢澜安淡声回答:“有我在,乱不了。” 第18章 谢逸夏笑出声来。 好啊,真是好久没见过年轻人这种天经地义的傲然神气了,放在从前那个深蕴谨慎的阿澜身上,打死她也说不下这种海口。 这也让谢逸夏有种错觉,他并非是与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小姑娘对话。 她的变化、她身上不经意流露出的局外人的淡漠感,仿佛一个剥离了七情六欲的人,从极高处俯瞰世情,让他个这荆州刺史都偶尔心惊。 其实这已是谢澜安有所保留的结果。 尚有一些话,她无从对二叔说起。 她漂泊幽冥太久了,知道每个相识之人的命运,知道大玄被改朝换代的结局。 朱雀火焚,金陵宫塌,狼烟起灭,枭雄竞出,汉胡相争,汉胡混同…… 初亡时,她恨楚清鸢、恨五叔公、恨不肯活着的母亲、最恨有眼无珠的自己。等见过百万生民惨死,她惟恨自己一生襟袍未开,功业未展。 在那些混沌光阴,有一个念头在她心里愈凿愈深:大玄国破,有她的责任。 因为枉称金陵第一人的她,本可以用自己的能力,为生民做很多事,却碍于祖宗的训诫与自身的设限,蒙了心地一心去扶持别人,自己却什么都没有做。 只因一句女子无法与男子争,她就没有争。 一败涂地,一腔不平,付与山鬼知。 此生若不能改变胡蹄南下屠戮的定局,她重活做什么? 当今这尚未破碎的天下,在谢澜安眼里,只是一盘等她落子的棋。 那位自鸣得意的庾太后以为对她势在必得?那也不过是她的棋子之一。 “二叔,把五石散戒了吧。” 第10章 新枰斋外,除了文良玉识趣回避,谢策兄弟与阮伏鲸都在廊下等着。 约摸半个时辰后,房门打开,三个郎君不约而同围了上去。 谢策看见父亲面沉似水的表情,心里先咯噔一下。 不应该啊,以他对父亲的了解,不论澜安做了什么,都不会舍得数落大伯遗孤一句重话的,怎么是这个神情? 谢澜安神清气爽,谢逸夏瞥她一眼,他倒是想风度翩翩,可这小家伙不知操错了哪份心,前头谈事还一本正经,突然没头没脑地让他戒五石散。 这还不算,还说什么“酒也要少喝”、“声色之玩要有节制”、“哦,女色乐伎之流以后更要少近”。 听听,这是当小辈该说的话? 何为江左名士?服五石、痛饮酒、熟读离骚、广游山水那才是真名士。 都戒了?他不如做和尚去。 可谢澜安接下来一句“我怕叔父耽溺酒色,伤损身体,澜安便无依靠了”,配上她黯然神伤的表情,谢逸夏就没辙了。 他极其困惑,自己不在家时,老三到底伙同族里那些长辈做了什么,把他好好的大侄子,逼成了拿捏人心一拿一个准的小狐狸? 阮伏鲸用眼神轻轻询问谢澜安,谢澜安微笑摇头,示意无事。 恰好这时阮厚雄回来了,高大的身形步履生风,谢逸夏对澜安一笑,“瞧,你依靠的人来了。” 谢澜安假装听不懂二叔的阴阳怪气。 让一个服丹上瘾的人戒断不易,但事关二叔性命,早在重生之初,她便打定了这个主意。 她上前迎舅父,“阿舅,没事吧?” 听外甥女叫他,阮厚雄眉间的威翳之气瞬间消散:“能有什么事,不过是把那狗——那朱御史的玉笏折两半了。” 谢澜安迟迟哦一声,阮厚雄又补充:“门牙也折两半了。” 谢澜安诧异:“动手了?” “哪儿啊,”阮厚雄不甚在意地摆摆手,如果动手,那朱老儿的肋骨也得两半。“动了一脚而已。” 金陵公侯满地,门阀跋扈之习业已成风,哪是个讲王法的地界。立法设刑针对的是庶人小民,刑却不上大夫。 领过兵的阮厚雄入乡随俗,反正朱御史纵要追究,也动不了吴郡阮氏的根基。 阮伏鲸轻点一下额角,不想让表妹形成母舅一家都是莽夫的印象,果断打住这个话题,询问表妹,正院中可还有空余的客厢,给他父子住下。 两家十余年不走动,这回上京,自然要在姑母与表妹身边多留一阵的。 谢澜安自然说有,谢登连忙接口:“区区小事不用劳烦阿姊,谢府客舍极多,小弟愿为舅父与世兄安排。” 阮伏鲸看出这位小谢郎的算盘,淡笑道:“不用这么麻烦,我还是想住在离表妹近一些的屋舍,方便叙说。” 谢登一脸哀怨。那正院他都没住过几回! 谢逸夏不打扰他们舅甥团聚,他回京来,免不得要为族中的人心浮动收一收尾,之后还要进宫述职。 离开前,他似有些不放心,又对谢澜安多说了一句: “君子绝交,不出恶语,口出恶言的便不是真正值得之人。无须难过。” 他人不在京,对金陵的人心波澜又岂会不察。 澜安自幼夙慧稳重,善于隐忍,若非经历过一番彻骨寒,绝不会变成今天的样子。 不是说她如今不好,只是自古早慧露才,最为造物所忌。当初为她取字“含灵”,原是美意,可如今谢二爷又有些悔,生怕穿凿了性灵,害这孩子步上大兄后尘。 谢澜安心思剔透,早已看开,闻言忧伤地颦起眉心:“是,含灵幸有二叔照应,方得开解。真不敢想象二叔若小有病痛,我当如何是好。” 得,谢逸夏黑着脸,我就多余说这句话。 他不理使苦肉计的小狐狸,看向阮厚雄,“大嫂那边……” “舍妹的作为,实欠贵宗一个交代。”阮厚雄并非浑不讲理的人,正了神色,“府公雅量,我去同她说。” 谢逸夏豁达,点头而去,走时让经年未见的策儿跟着自己,路上说话。 谢策应声,顺手扯走了踅着空儿想和谢澜安单独说话的谢登。 阮厚雄转头,对谢澜安露出一口白牙,“走吧,咱们爷仨一起去见你母亲。” 谢澜安神色有些淡,“阿母她,大概不想见我。” 阮厚雄一见外甥女这么孤影孑形的样子,心就受不了,对阮碧罗这些年的所做所为已有了几分猜测。 对胞妹不满是其一,心疼这小闺女是其二,可一家人总不见面也不是个理,低身哄着:“就当陪舅舅去,好不好?” 从小被揍大的阮伏鲸咳了一声,“这辈子就没见阿父哄过人,阿妹,赏个光吧。” 谢澜安是无所谓的,她之所以不想在西院露面,不是惮,只是懒怠和情绪不稳的母亲掰扯。 既然舅氏坚持,她便引二人去了西院。 路上阮厚雄告诉她,那封信寄到阮家后,她的外祖母整哭了一夜,连骂阮碧罗糊涂,命他连夜起程上京来接她的外孙女。 “这些年都未在外祖母身前尽过孝,是我的不是。”谢澜安回想了一番,祖父与外祖父都去得早,祖母在世时,认为是阿母怀的孩子克死了父亲,对她一直不待见。 她好像一直没什么隔辈亲的长辈缘。 阮伏鲸走在澜安身旁,却想起小时候,姑母是带她回过吴郡探亲的。 第19章 当时他还小,很多细节记不得了,唯有一个场景记忆深刻:就是那个才两岁多点的粉嫩小娃娃,有一天在他屋里玩竹鹰,忽然低声哼哭起来,仿佛是尿床了。 他屋里的嬷嬷闻声上前,要为表少爷换衣服,才碰到系带,恰巧姑母进屋看到这一幕,当场变了脸色,尖叫一声将小澜安抱在怀里,不准任何人触碰。 就在当天,姑母辞别,头也不回地带着孩子与使婢登车离去,留下阮家上下一头雾水,不知何处得罪了她。 好像便是从那以后,两家情分渐行渐远。 当时不到十岁的阮伏鲸还想不到这么远,只是恍惚地惦记着:姑母直到离府都抱着小表弟不撒手,也未帮他换衣,那溺湿的裳裤沾在身上多难受,他会不会又哭了…… 湘沅水榭的竹篱映入眼帘,阮厚雄看到院门处森严的守卫,先是一愣。 谢澜安抬抬手,府卫依令散开。 茗华正在廊上的美人阑边晾帕子,看见本家郎主,她停住动作,以为自己在做梦,蓦然惊喜道: “娘子,阮主君来了!阮主君带着阮小郎君来看您了,咱们小郎……也来了。” 她是第一次见到谢澜安穿女子衣裳,惊讶地咬住舌头,最后几个字轻不可闻。 便听屋里传来一阵低低的响动,门口晃出一道影,一只沉实的方瓷枕倏然飞出,直奔谢澜安而来。 “当心!” 阮伏鲸低道,阮厚雄已快步挡在谢澜安身前,一手拨开那砸在头上要人命的东西。 瓷枕撞上石柱庭灯,破开无数碎声。 阮厚雄愠怒抬头,门边那道影子风一样冲出来,双眼腥红:“逆子,你倒还敢来见我!你穿的是什么,给我跪下!” 阮碧罗仿佛不认识自己的亲兄,那双清婉的眼睛,被这几日的疑神疑鬼熬得戾气丛生,愤怒地望着谢澜安。 阮厚雄扳住阮碧罗双肩,看着发髻凌乱,瘦不胜衣的胞妹,心下大恸,“阿篁,你清醒点,她是你女儿啊!” 一地碎瓷,谢澜安看都没看一眼。 她神色淡漠到仿佛要伤她的,是与她不相干之人,没有一点伤心可言。阮伏鲸看着她的侧容,忽然有些喘不过气。 “爹,我先带表妹出去。” 就是这么着,也没挡住阮碧罗脱口而出的恶毒:“我无女儿,我只有一个儿子,还是个忤逆不孝的孽障!你不听话,不怕你父亲死不瞑目吗?!” “够了!”阮厚雄怒喝一声。 他此刻终于明白阿澜为什么不愿来,也陡然明白了,她这些年经历的是什么日子。 阮厚雄脸色难看地转过头,生怕在阿澜心头的伤痕上再添伤害,嗓音放低到接近耳语,“囡囡……你先带伏鲸去园里逛逛吧,我同你母亲说话。” 谢澜安一点都不难受,母女天伦也要讲求一点缘分,没有就是没有了。 她点头:“不耽误你们叙旧。” 走出数步,身后骂声犹在。 女子目潋清波地一转头:“母亲,从小到大我从未忤逆过你一事。不是因为不孝有罪,而是体谅父亲早亡,体谅母亲不易、谢氏长房不易、宗族基业不易。” 她唇角微勾,“可是吧,我并不欠这些什么。” 阮厚雄心都要碎了,见阮氏咻咻地还要开口,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大气,捂住她唇,强行将人拉进室内。 “阿篁,你照镜看看,你把自己作践成什么样子了!当年你与谢大郎两情相悦,郎才女貌,是一桩天作之合不假,但人死不能复生,我阮家的女儿不是为谁守活葬的。你看你把好好的有齐季女,教成了什么样子?” 阮碧罗听他唤自己的乳名,含泪痴怔地抬头。 望着经年未见的哥哥,她又哭又笑:“你来了,是不是他泄露了身份,谢家族老要处置他,所以通知了你来?” 阮厚雄简直要被她气死。 还谢家族老呢,谢家族老的魂儿都被我大外甥女吊在梁上了。 阮碧罗又哭起来:“我教得他怎么不好?我教他四书六艺,教他顶立门户,教他学做他父亲那样的好男儿!到头来他将做母亲的一腔心血付诸东流……他还填平我的水榭,怎么,怕我想不开投水?既然怕我,又为何不听我的……” 她朦着泪眼,转望琐窗上影影绰绰的竹影,“宁溘死而流亡,不忍此心之常愁*。我的苦楚又有谁知晓?” 阮厚雄冷冷看着她,“亏老母在家中哭坏了眼,你却想学湘妃为舜帝投水殉节。你一走了之,留下孤子吟苦余生么?” “他苦?他哪里苦?” 阮厚雄沉吐一口气,握住妹妹的双肩,逼迫她看着自己的眼睛。“她不苦吗?你以为自己是槁木死灰,却尚且把一丝希望加诸在孩子身上,可她呢,你有没有看见她人如古井,静气霜秋的眼神?” 阮厚雄齿关咬出声响:“所有人都在心疼她,惟独她自己,已经不知道什么是疼。” 第11章 阮伏鲸无心参观园子,两人在卵石路上闲逛着,他几次悄悄打量谢澜安的脸色,有心安慰,又恐弄巧成拙。 谢澜安忽然扭脸问他:“舅舅不会哭吧?” 阮伏鲸失语,表妹怎么知晓老爹有这个和外形不相符的性情? 在家时祖母偶感小恙,老爹都恨不得以身代病,忍不住伏在祖母床前号啕。 “……应该不会。”违心为老爹说了句挽回颜面的话,阮伏鲸又自己笑了,“其实也很难说。” 家常话化解了生疏,阮伏鲸与表妹说起吴郡家中的姐妹趣事。谢澜安听来听去,笑着问:“怎么只说别人,不说说表兄自己?” 阮伏鲸洒然道:“我没出息,至今尚未立业,没给门楣增什么光,无甚好说。” 谢澜安摇头,“我见表兄姿膂雄伟,是个豪杰儿。应擅枪槊之械,只是藏锋。” 阮伏鲸心头微动,再一次讶于她敏锐的观察与直觉。时下风气鄙视武人,娘亲不喜欢他武刀弄棒,他便藏在自己的院子里偷偷习练,最喜欢的兵器,的确是马槊。 他忍不住脱口说:“表妹一定要回家一趟,祖母见了你,定会万分欢喜。你不知道,她老人家是多么慈祥和蔼的一位长者。” 其实知道的。 谢澜安轻霎长睫,外祖母九十八岁寿终正寝那年,她的魂曾飘到阮家,在灵堂与身披衰麻的阮伏鲸一起为老人家守过一夜。 她通身的冷清透骨而出,令春光媚景都黯然失色。阮伏鲸心头忽如跟着下了场大雪。 他不明其故,却莫名想说点什么惊破这片沉默,低了嗓音:“……方才我说想住正院,是玩闹话,表妹的名声要紧,我住客房便行。” 谢澜安却漫不经心地转扇一笑:“表兄想多了。名声于我,最不值一提。” · 谢逸夏才出正院,听得他归京的谢知秋,火急火燎地找来。 这老三嘴边生了燎泡,脸色灰扑扑的,看上去比他兄长还老气几分。他见眼前父子三人其乐融融,宛如无事人,顾不上寒暄,愁容诉苦:“二兄,谢澜安假充冢嗣,逼死族老,欺人太甚了!你可定要梳正家风,不能放任她毁了谢家啊。” 第20章 谢逸夏麈尾轻拂,看了看老三,欲言又止。 他让二子回避,而后才语重心长道:“老三,不然你搬出祖宅,在外另立府邸吧。” 平地起惊雷,谢知秋大惊失色:“二兄!愚弟做错何事,你难道要与我分家吗?这是那小妮子的意思?她犯下滔天大错,你不管不问,反而要斫伤手足,何至于偏心如此!” 谢澜安倒没提赶人的话,只是之前在书斋,与谢逸夏坦白了三叔在外头养外室,她把人给藏了一事。 可谢逸夏对上那双漆黑冰冷的眼,分明看出了她的未竟之言。 ——若老三再不肯消停,退婚的便不止是谢演与周家的婚事了;剔出家谱的,也不止是谢辛夷那一支了。 不知为何,含灵对三房的敌意格外深重。 她干得出这种事来。 甚至谢逸夏感觉,若非他偶动兴念,想第一时间读到含灵在春日宴上的诗赋,提前乘舟回京,此事兴许已经发生了。 “老三啊,”谢逸夏无奈笑笑,“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是为了保你。” 整个陈郡谢氏都应该重新明白一件事,谢含灵已经不是从前的谢含灵了。 第二件事,麾下养了十万兵马的谢荆州要偏谁的心,没有道理可言。 · 掌灯时分,谢澜安为叔父与舅父安排了丰盛的接风宴。 阮厚雄在西院待了一下午,他与那个脑筋不清的妹妹话不投机,更多时候在询问茗华,澜安这些年是如何长大的。 许多事关女儿家的细节,茗华不方便说,唯有一件事,她在心中揣了这些年,每每想起都分外酸涩。 那是在小女郎六岁的时候,她苦恼于如厕时的古怪,跑去问夫人,第一次从夫人口中得知她不是男孩,而是个女孩的真相,那张茫然无措的脸。 就像一个堆砌成形的雪人,在茗华面前眼睁睁地化了。 阮厚雄出来的时候眼圈都是红的。 他由家仆导引至膳厅,见厅中灯烛华璨,肴酒既备。怕勾起外甥女的心酸,阮厚雄佯作无事,没有提起给阮碧罗解禁的事。 谢澜安目光掠过阿舅的眼眶,与阮伏鲸交换一个眼色,心下了然。她要在人前保持阿舅的威严,也只假装未见,走去牵衣请他上座。 “听表兄说阿舅喜欢吃鱼,正好今日厨司有新鲜鲋鱼,阿舅尝尝,与吴郡风味有何不同。” 又有谢逸夏笑谑从容,有一肚皮谈资供宾客言谈,一夕觥筹交错,算得是宾主尽欢。 筵散后,谢澜安将阮氏父子安顿在自己隔壁的厦舍住下。 隔日,庾太后召谢澜安入宫的懿旨便来了。 旨意到时,谢逸夏正在书斋与自己对弈,闻信,随手落下一子,笑着自语:“又被她料准一局。” 他丝毫不担心侄女应对不了宫中事,反倒是谢策不放心,“不然还是让你阿嫂与你同去吧,她出阁前做过长公主伴读,多少有个照应。” 阮厚雄同样放心不下,让阮伏鲸亲自驾车送她入宫。谢澜安笑着安抚众人,折扇在手,风致无二:“没多大点事,煮茶等我,我去去便回。” 她的语气就仿佛出门赏景一样轻松,临出门时,却还是被五娘怯生生地拉住了衣袖。 小女娘欲言又止。 “放心啊,”谢澜安摸摸她的脑袋,“不会把你卖了的。” 谢瑶池使劲摇头。之前太后娘娘三番五次想给她与太后的内侄庾松谷点鸳鸯谱,都是阿姊挡在前面,谢瑶池是怕太后因此为难阿姊。 “五娘要掉金豆子了。”谢澜安拿手指划脸羞她,“云雯快拿盏子给你家小娘子接着。” 谢瑶池又羞又恼地背过身,阿姊变坏了。 御沟两旁柳色新,马车行在都城中轴线的御道上,穿过巍峨凤阙。 车厢中,谢澜安一双长腿交叠,怡然身姿随意靠着隐囊,翻看手中的几页纸。 那是她让长史私下打探汇总出来的京仓粮储数目。 车至阊阖门,忽听一阵辚辚之声,另一辆玉饰琳琅的画舆从后面赶驰上来,舆车前后各有八骑驺从,薄尘激扬,声势不小。 谢澜安长睫微挑,圈指在纸上一弹,从专注的思索中抽出心神。 那辆华丽到有僭越之嫌的马车窗帷,被两根涂了蔻丹的秀指轻轻挑开,露出一张妩媚绮艳的脸孔。 庾洛神的目光从谢府的车徽上掠过去,娇滴滴道:“这是谁家的车驾不长眼呀,敢挡我的路?” 玄白看了眼对面的仪仗,指掌微紧,偏头向车内请示:“主子?” 谢澜安车窗都懒得开,说:“给庾二小姐让路。” 金陵城中谁人不知这位庾太后的亲侄女,靖国公庾奉孝珍爱的独女,身份尊贵,一降生便被封为县君,皇室赐下的汤沐邑堪比郡主规格。 她的尊荣还在其次,更有名的还是庾洛神的骄纵性情。 庾洛神及笄之年,适与何家郎君,在夫家时,只因舞伎被赞一句“手甚纤素”,便跺其双手;乐工吹笛错韵,辄杀其人。后来妒恨丈夫的妾室有孕,生生剖出婴儿,将那良妾腹中揎满干草送还夫君,把何郎君吓个半死,不久便郁悒亡故。 她仗庾姓之势,何家愿打愿挨,有苦往肚里吞,眼看着庾洛神住着亡夫宅院,广收优伶男宠,以看他们争宠为乐。 见谢澜安有意避让,庾洛神愉悦一笑,心道她果然今非昔比了,趾高气扬地进了内城宫门。 谢澜安的马车复行片刻,到止车门前,她下车,身后响起一声讥讽:“曾几何时,谢郎君出行人马避让,好不风光,如今却成落架的凤凰了。” 谢澜安转头,看见立在宫墙下的郗符。 冷峻郎君身上的水玉色襕袍与台城的黛垣相映成彰,只是冰冷注视她的眼神,便不那么友好了。 谢澜安视若无睹,径自经过他身旁。 “谢含灵!”郗符叫住她,沉着脸,“莫以为我是等你,我来找我阿弟的。” 他的弟弟郗歆在少帝身边任职通直常侍,郗符自己也领有秘府郎中的虚职,可以自如出入宫廷。 谢澜安一脸和他不孰的表情,懒声敷衍:“自便。” “站住!你可有话对我说?”郗符握住掌心。 春日宴以后,他自觉受辱,恨不得一纸绝交书送去谢府,与这无情无义的人断交。他郗云笈何其清高,视谢澜安为生平仅有的对手,比起视她为友,是更大的认同。可有一天她突然告诉天下人,他心心念念想要赶超的重视之人,竟是个女人。 郗云笈可以输给任何人,唯独不能输给一个女人! 可他又不知在期待什么,按捺着被折辱的心情,等她给他一个解释。 纵使人不方便来,修书一封总是应尽之礼吧? 可没有,什么都没有。方才若不是他叫住她,她甚至要与他形同陌路。 郗符心绪难平,谢澜安看着这眉宇间傲色逼人的男子,也难免忆起一些有关他的事。 郗符,吃福,人如其名,出生时彩云弥天,白鹤入宅,是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上一世,楚清鸢以为他是可能对她伸出援手的人,在布局之初就上书建议少帝派郗符出京巡盐务,成功支开了他。 第21章 可实际上呢,一听说她出事,郗符便果断地与她割袍断义,保全郗家。 在她死后,这个人却又冒雨去断崖下苦寻她的尸首,无果,又为她尽心尽力地立衣冠冢,做诔文。 无情多情,都被他占了,看似矛盾,实则精明。所以谢澜安才评说此君最擅取舍。 她对郗符的观感其实不恶,顾全大局保全家族,本来无可厚非。相反,肯为她立一座空冢、洒几点笔墨的人,在这世上也并不多了。 只是这一世她视门阀陋习为敌,注定要动一动旧士族的利益,到时候首当其冲之一就是郗符。 注定桥归桥路归路的两个人,恩怨两清,从此陌路最好。 所以谢澜安只淡淡看他一眼:“太后召令,不敢耽搁。后会。” “呵,你还有不敢之事?谢含灵……”郗符抓不住她擦身而过的身影,急声道:“你要投向太后吗,高洁如你,也要投身到这诡深的漩涡中了,还是你一直就藏着这份野心?” 谢澜安回眸不停步地看他一眼,眼尾收束处峻如松针,勾出一抹极淡的墨芒。 谢含灵一生野心,需要向谁陈情? · 金陵台城,是南渡定都后仿造洛阳宫制式筑起的宫城,紫禁九重,复道翚阁,处处可见旧时风貌。 谢澜安第一次来长信宫,由太后身边的崇海公公亲自引路。 太后的寝宫纵深广阔,静谧如水,宫人的云头履踩在一色木柞地板上,悄无声息。偶从殿外传来三两声莺啼,也很快被重重垂幔阻隔。 那些围柱垂藻的帘饰皆是素绢无纹,整座殿室找不出一件金玉雕嵌的器皿。 庾太后自己穿着也简素,一件家常绛色蹙绣襦裾,外披薄薄的臂髾,髻上簪插仅银饰而已。 不过这位大玄最尊贵的妇人却是保养有术,容颜雍华,眼尾两道细细上挑的皱纹,为她平添凤威。 谢澜安入殿,礼应搴裳福身的她,利落地撩袍下拜,托手向太后呈上一份书帖。 “臣女澜安见过太后娘娘。” 溱洧姑姑好奇,朝这飒爽英姿的女娘端详好几眼,接过字帖呈与太后。 庾太后雅好书法,看了,笑道:“索征西的《月仪帖》,临得极妙。不过从前只闻谢玉树擅书隶楷,中正平和,哀家所见的这笔草字,却是洒如飘风,锋芒尽露啊。” 第12章 “太后面前,不敢藏拙。臣女身无其余,蒙太后相召,只敢以戋戋心意献谢太后娘娘。” 从前谢澜安的字,在金陵说千金难买也许夸张,但百金难求一定当得,而且不是一副字,仅是一个字。她恢复女子身份,以后身价几何还不好说,单看今日肯主动献上这一副字,足见乖觉。 进什么庙上什么香的才是聪明人,太后心中满意,命平身。 只见这女郎青襦云裳,单簪重鬓,一身不落俗套的英气确与寻常闺阁女儿不同,当得起浩气清英,仙才卓荦八个字。 太后不着痕迹地点点头,闲话般问着:“你身上的风波,这些日哀家也听见不少,世上从来甜头少,酸人却多,许多话不必认真放在心上。今后有何打算?” 谢澜安呵了呵腰,“我虽女子身,却不敢认命,便是因为前有太后娘娘作心中的标榜。朝堂上的公卿,人人讨伐我,唯有太后娘娘不弃小女,为小女说了一句公道话。” 她眼角眉梢尽是真诚:“若娘娘赐小女一个容身之所,澜安必犬马以报。” 太后不置可否,“依哀家看,谢娘子风骨卓绝,可不像甘为人犬马的样子。” 这位雍容老妇人随手掐下一朵倚案贡瓶中的迎春花,曼声道:“你这番打算,你二叔可知?你清流领袖的老师同意?哀家仿佛记得,谢氏有条祖训,否则谢娘子此前也不会几番回绝哀家的美意了。” 这便是试探加清算旧账了。 谢澜安神色不改,清朗的声线流转在殿室中,如冰玉相击:“上有问,下寸心不敢欺瞒。太后娘娘有此垂问,臣女本可以回答,‘今我奉召入宫,正是家叔之意。家叔忠于王室,多年来为大玄驻守西北门户,如何不知太后娘娘对社稷的殚精竭虑,又如何会阻拦臣女?’ “我也可答:‘至于师命,我心存愧,此生不敢奢望再做荀夫子的学生。然天地君亲师,君在师之前,臣女愧怍则已,总要为自己谋条出路。’ “臣女更可以据实告太后:从前之所以不敢应下太后对舍妹的指婚,全因澜安一点私心,深知舍妹年小身弱,性情柔软,恐她般配不上庾将军那般威仪人物。 “不瞒太后,今早臣女出门前,五娘还拉着臣女衣袖,很想随同臣女一道入宫,来拜谢太后娘娘对她的青睐与厚恩呢。只是臣女以为太后无召,于制不合,好说歹说才劝住这个实心的孩子。” 谢澜安略微一顿,留出听者的消化时间,方不紧不慢继续说:“——但这些言辞,虽出自肺腑,却尚不足以动太后之容,解太后之忧。” 她口中说着这些话不值得一提,却又原原本本将她二叔的态度,她对师门的态度,以及她自己的赤诚一一展露,顺便还帮着她家五娘卖了回乖。 如果这般口才都不足一语,太后不禁被勾起好奇,“那么谢娘子想说什么?” 谢澜安抬眼,“北伐。” 两字掷地有声,庾太后的神情顷刻一变。 北伐,的确是她力主推进的当务之急,也是朝中那些主和派的老头子们极力反对的政策,并不是什么秘密。 让太后没有想到的是,这女郎自己还处在风口浪尖,第一次来觐见她,便敢商谈国事。“你能为哀家做什么呢?” “自古妙法有三端,武士之锋端,文士之笔端,辩士之舌端。*”谢澜安应答得稳,“前者有大司马的精锐兵骑所向披靡,为太后所驱遣,臣女不才,愿在后两者尽一尽力。” “这样说,你也支持北伐了?” “是。”谢澜安不但觉得这场仗要打,且势在必行,“于淮水之北的沦丧之地,我朝只可寸土必争,不可休战纵意。众所周知,北胡起家于游牧之族,擅长骑射,今中州沦为异族跑马场,而我朝偏安于南,看似双方都在休养生息,实则对敌人来说,他们日日秣马厉兵,对我朝来说,却是不修兵事,只重浮华。一消一长,长此以往,南朝空为华夏正朔,恐将无立锥之地。” 庾太后目放精芒,抚手大赞,“来人,给谢娘子看座。” 谢澜安容颜若雪,不见谄谀色,安然入席跽坐。 太后眸光熠熠地看着她,“不愧为谢氏冢子,有此识见。从前你只谈风月,不议经世济国文章,可不是屈才了。” 这位国朝至尊的老妇人一改威容,轻叹一声,“哀家何尝不是这样想!主少臣嚣,门阀林立,说的便是咱们大玄了。自从先帝龙御上宾,反对哀家垂帘之人何其之多,可若无我坐镇,这些个门阀世家,岂不个个都要逞到我娘俩儿头上来了?” 言及此处,太后目光瞥下去。 “谢娘子同样出身一流门阀,以为南朝世族,当整顿否?” “当。”谢澜安随着落座,一身气度也沉着下来,手无麈尾,神姿气象却无异那清谈无双的谢雅冠。 第22章 先帝在位之时,门阀世族视皇权如无物,封山占泽,与国争利,又蓄养门客私兵,家家食客三千胜孟尝。 少帝继位后,庾太后下猛药,重用庾氏与姻亲何氏,压制其余世家的权焰,并几度修改籍册律法,着令世家不可封山吞田、荫户不可超出定额、不可肆意营造私家园林等等。 这些律条不能说没用,十几年下来,世家的确有所收敛。 但门阀制度毕竟根深蒂固,端看她五叔公的所作所为,便知世家面服而心不服,表面粉饰文章,背地依旧暗渡陈仓。 而随着时间推移,外戚坐大的隐患也慢慢浮现出来。 太后力主打压门阀,庾、何两姓却也是门阀,太后能对王谢郗卫铁血无情,却无法约束自己的族人。 她自己常年以节俭示人,食不过五盏盘,常服浣濯之衣,可架不住母族子弟仗着皇亲国戚的身份横行金陵,骄纵遮奢。 远的不说,就说庾洛神乘坐的那辆华辇,已远远逾越妃后仪制。 当然话说回来,今少帝年满十六,后宫的司寝美人却寥寥,哪来什么妃嫔。 太后不急着为亲儿子遴选世家女,入主中宫,反倒热心为她的侄儿物色家世强大的续弦夫人。 谢澜安将素瓷杯递到唇边,不紧不慢地喝口御茶。自古后妃摄政江山的例子,何其鲜少而艰难,庾太后的抱负不可谓不大,手腕不可谓不狠,奈何勘不破私心二字,放任外戚结党,前世才会既不得清流人心,又被打压的世家怀恨,这才让楚清鸢区区一寒士寻得间隙,一击而溃。 “太后娘娘,”她放下茶盏,眼中波澜一并隐去,“恕臣女直言,明主以身作则,方能齐家平天下,约束家人也是应有之义。” 溱洧听出她的讽谏,怔愣一瞬,斥道:“放肆!” 庾太后眯起眼眸,心惊的却是谢澜安口中的“明主”二字。 谢澜安徐徐起身,却不拜,身姿如松竹,“圣王之治天下,必先公,公则天下平。*臣女心中如此想便如此说,寸心天地可鉴。” 太后朝溱洧摆了下手,注视着谢澜安年少妍冶的脸,唇边甚至有些笑意,“罢了,若非如此,她便不是谢澜安了。” 其实她二人的困境,不可谓不相似。太后心头欷歔:此女一身纵横才气,尚被家族与世俗礼法所困,哀家看似身份至尊,又何尝不被家族与国法所限制? 约束族人,说得轻易,她自身甘愿为国库省俭些日用花销,可她要用人,又岂能寒了心腹之心? “你有把握说服朝臣同意北伐吗?” 太后岔开话题,轻轻揭过了方才谢澜安的谏言,当作没听过。 谢澜安便也一笑了之,眉间的浮漠之气不经意逸出几分,“臣女愿为娘娘分忧。” “很好,哀家未看错人。”庾太后丢下那朵离了本根,瓣沿打卷的迎春花,环起披帛,感慨道:“许久不曾有人与哀家如此畅谈了,你言语不忌,用心却赤忱,哀家明白。这样吧,听闻你的生辰将至,哀家便为你热热闹闹办上一场长夜之宴,也算补上春日宴的遗憾。” 谢澜安余光向隔断内殿的水精珠帘扫了眼,手指在袖下轻敲玉带,乖觉一笑:“贵人赐,不敢辞,多谢太后娘娘抬爱。” 她的生辰在四月初,太后连这个也打听清楚了。 以太后的名义办的宴会,荣宠自不必说,看似是施恩,却也是以此昭告金陵,她谢澜安从此就是太后的人了。 给她出路,也断她退路。 太后满意她知趣不推辞,又想起一事:“你一个女郎,出门身边没个得力的人可不成,哀家将骁骑营的护军将军派给你,保你安危。” 谢澜安笑容愈发得体,“多谢太后厚爱。” 说过了话,谢澜安告退,将出殿门,一直注视着她背影的庾太后忽然道:“含灵,你可知哀家一生心志所在?” 谢澜安停步,槛外的高阳洒满她衣襟,金光啄住玉簪头,仿佛她发上簪的是一支金乌精华灌注的光簪,莹莹灼闪,不可久视。 她回身,两袖飘起,揖手平平常常回了两句话。 直至她离开长信宫,庾太后目光雪亮如少女。 “姑母!” 那屏风旁的水精珠帘哗啦一响,头顶灵蛇髻的庾洛神抬步走出来。 她不理解地问:“何必给她如此殊宠,一个走投无路的丧家犬罢了,除了姑母这儿,谁还敢给她撑腰?她的口气倒不小,一会北伐一会影射,姑母阖该治她个不敬之罪!” 太后笑了笑,还是那句话,宠不喜辱不惊,才是谢澜安。 她若是学外头那些人察言媚色,太后反要怀疑谢澜安的投诚不真了。 目光转到庾洛神身上,太后神色和蔼起来,轻拍侄女的手背让她坐到身旁,命宫人端来新做的果子糕。 “听说入宫时你堵住人家的车,人家让了你?” 庾洛神得意地扬起尖细的下巴,“她敢不让我!” 溱洧姑姑体察太后的心思,“知隐知露,到底是个聪明人。” 庾太后颔首,庾洛神却皱起眉,一个见风使舵的俗人罢了,她怎么没见这西贝货如今还有甚么风骨,还敢和谁张狂,何处值得一夸了? 这个以骄奢淫逸为乐的年轻孀妇丹凤眸一转,忽挽起太后胳膊,亲热地说:“姑母,不如将这个生辰宴交由侄女来办吧,侄女一定操办得风风光光,不会丢姑母的脸。” 太后无奈地点了下庾洛神的眉心,这等无伤大雅之事,随她去了。 只是她忽然觉得有几分可惜,洛神这孩子自幼长在她身边,被她宠惯坏了,玩心深重,政事上头指不上她什么。 从前并不曾作此想,大抵是有了对比,才突然羡慕芝兰玉树,生在别家阶庭。 太后望着光影明暗的殿门,意犹未尽地回味谢澜安留下的那两句话。 既然每个时代都有人杰,为何不能是我? 既然左右都是我,为何不能是个女人? · 离开长信宫,谢澜安婉谢崇海公公相送,一人走下汉白玉的阶墀。 迈出宫门后,她抖拂双袖,收起唱念作打的全套功夫。 那风流削秀的身骸一松,便露了几分轻世傲物的形迹。 想收拾旧山河,武备不能不修;想国力支撑住征战所需,内政便不可不稳;求稳,便不能不拨乱反正,恢复清晏之世;欲改革立新法,如今的九品官人法任官只看家世,堵塞寒才已久,设立侨郡为世家发放白籍的优待,更早已过时;还有门阀之下的私欲,党派之间的斗争…… 哪里是三言两语便能说服上位者痛下决心的呢? 谢澜安开口之前,已知道是这个结果,却不耽误她在太后面前所言,句句都是真心话。 只说真话的好处便是,她自己都觉得她犯颜直谏的诚意,真是响当当的好啊。 行至中书省外的甬路,谢澜安不意又看见郗符。 说真的,他顶着这张能冻伤人的脸,做秘府郎中十分屈才,应该去做掌冰的凌人。 谢澜安抢在郗符之前开口:“我知你不是专程等我,想是见完弟弟,公务在身,路经此地。” 第23章 郗符被抢白一通,额筋隐隐发青。 说得对,他脑子灌风才会担心谢澜安被庾县主刁难,被太后拿捏,所以等在她出宫的必经之路——人家只认文良玉为平生挚友嘛,琴笛相和,好不快哉,关他什么闲事! 郗符甩袖而去。 在他相背的方向,几个看服色像在御前行走的小太监,手持扫帚,低眉顺目地划拉着根本没有落花的御道。 谢澜安看在眼里,唇角微抬。 第13章 谢澜安回到乌衣巷,进了府门便看见一道绿影等在影壁前,就像小时候坐在门口捧着脸等她下塾一样。 见到阿姊回来,谢登终于松了口气,咧嘴笑开:“阿姊,一切都好吧?” 谢澜安说好,搭眼瞧见少年腰带上玉佩锦囊挂了一堆,奢逸之气旁逸斜出,边走边道:“这锦囊不错。” 她没有一步三娜行不摆裙的矜持,步子迈得大,谢登蹭着小碎步,在她身侧倒退而行,得意洋洋说: “阿姊好眼光,这枚锦囊的用料是西蜀紫云锦,绣娘更是金陵城一等一的好手艺,胜过左春坊。” 他说完,见堂姊神色淡淡,没有附和之声。 小字丰年的绿衣少年噤了声,一想,忙将锦囊解下递去。 “阿姊喜欢,送你。” 谢澜安接在手里,没说什么,让他去书房禀二叔一声,她入宫一切顺利。 进屋后,她便将那枚过于奢靡华丽的锦囊抛给僮仆,命收进箱箧。 她这边一回来,太后的赏赐随后也到了。 狮子国的真珠头面,贵霜国的五色琉璃,紫玉长笛,珊瑚折扇,松烟鹿角墨,中山兔毫笔,乃至河内青稻,洛北鳆鱼……吃穿用度,一应俱全。 住在谢府的都是见多识广之人,见此未如何惊讶。等到骁骑营左护军肖浪携手下二十余名卫兵,声势浩大地来到谢宅门外,大家才醒觉,太后的这份“殊宠”,仿佛有些过了。 “不对,这哪里是保护,分明是监视!” 新枰斋,阮厚雄的靴底在地心磨了又磨,左拳击右掌,“要说护卫,阮家多少人手调不来,需要外人沾手?不成,我家阿囡是求自由的人,断乎受不了这个。” 谢逸夏倚在蒲团上,摆弄着一局死活棋,顺便琢磨,怎么才能打消小狐狸让他断五石散的念头呢? 余光见阮厚雄阔步上前,谢二爷忙伸手护着棋盘,笑说:“阮兄稍安,可别毁了我的棋面。我看她心中有数,不妨事的。” 想他回京之前,他在京中有多少旧部,晏冬在金陵又有多少故交,谢澜安一意孤行地自曝身世时,向哪个求助了? 还不是凭自己的本事,在家主这把交椅上坐得稳稳当当。 一个护军将军就能困住她,那不如趁早让贤。 上房,玄白的反应也很激烈,跳脚道:“保护主子是我和允霜的职责,他们来凑什么趣?主子何等人物,岂能让这些粗鲁外人近身!” 谢澜安换过一身退红色宽松禅衣,内衬交领白纱襦,挽着松髻,瞥他一眼。 玄白腮帮还鼓着,下一刻乖乖将脑袋送到主子的扇头下。 他难受的不是别的,是主忧仆辱,主子受了委屈,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那便是失职。 谢澜安没敲他,转扇在掌心敲了敲,吩咐山伯:“将人请进来,驻在外院吧。” 岑山枯索着眉头,也有不小疑虑,“娘子当真要留下他们?” “留。京畿禁卫一共六个营,太后舍得让一营都护来给我做私卫,我有何理由不要?”谢澜安眼中闪动明光,“可是光靠别人怎么行,咱们自家的府卫,也要擢拔出一批精锐。” “着令,府内护院能在玄白允霜手下走过五招的,当场烧身契,升部曲,一家老小皆免奴籍入丁籍。僮客中有能臂挽五石弓,或知马,或天生孔武者,亦复籍进正院,其家中有女在谢府为婢者,放免。” 玄白与允霜眼神雪亮地对视一眼。 在江左门阀世家中,门生地位高于部曲,部曲地位又高于奴婢。奴隶的等级又分良人奴、家奴与杂役。 良人奴在主人家做到六十岁,倘若主家高兴,尚有一丝可能恢复自由身,最低等的杂仆却是百代不免,代代为奴。 所有世家主,都只有拼命买进大量奴隶为自己生产劳作的份儿,因为他们有土地稻田,有私园果药圃,有畜牧场……一年生产出的粮食、蔬果、药材、肉禽等不但可以自给自足,且不用上缴税赋,盈余颇丰,自然要不遗余力地盘剥奴人。 以上这些产业,陈郡谢氏不能说没有,且规模非二三流世家可比拟。 但像谢澜安这般大手一挥就放免奴人的,极其少见。 岑山虑事更周全,“这么多身负武力的人选进内院,没有了身契约束,会否对娘子的安全有妨害?” 谢澜安反问:“三代身家自由都被别人捏在手里,便会真心尽忠吗?我用人不靠慈心,只看真本事。有本事懂攀爬的,自有阶梯让他一步步上去,他挣的是自己的前程,岂有二心;有胆子叛我的,我能免他全家,就不能再找他全家了?自己不想要脸面,莫怪别人把他踩进泥里。” 岑山明白了,又问:“这些事是否要避开太后的耳目?” 谢澜安抖开玉扇,眼中的凛意变成玩味,“就是要在她眼皮子底下。” 想让太后放心她,便不可无野心,因为那与谢澜安的为人不符。 一点动作都没有的谢澜安是城府太深,反而惹人猜疑。 同时也不可以太有野心,让人觉得不好掌控。像这样半掩半露,半推半就,才会让上位者以为自己看得透,掌得住,最合适。 岑山趁机提议:“那么,娘子屋里的婢女也添上一批吧?” 往年谢澜安身边只有书僮与小厮伺候,习惯成自然,山伯之前劝了好几次,谢澜安只嫌繁琐。 除了此前从西院借调来,去三房传话的小婢子束梦,谢澜安过后见她伶俐,留在正房听用,她便无其他使女了。 “不用,我习惯了。”谢澜安问,“三叔哪日搬走?” 岑山回答三老爷便是今日搬家。 “今日?”谢澜安愣了下,“五娘哭了?” “没有。”岑山回道,“三老爷面有怨怼之色,本是勒令五娘子一同走的,但五娘子不想走。之前娘子吩咐过,五娘子的事以后尽归您管,老仆便派人,一直守着五娘子的院落,没有惊扰到小娘子。” 谢澜安点头,浮起的唇角渗出一丝狠,“三叔不闹则罢,他若要计较父母之命,正好姑母无子女,把五娘过继到姑母名下,连声爹也不必叫了。” · 很快,谢氏宗族的分枝都收到家主立下的新规,例如: 不可私杀奴婢,肆杀者公室不管,家主必究; 良人没奴者,十岁以下五十以上皆放还,以力胁迫、强行掠卖的奴婢尽早放还原家; 佃客减免三成租粮; 凡谢氏子弟,亥正后不可在外酗酒招伎; 凡谢姓者禁服五石散; …… 这不禁让一些谢家族裔迷惑,这是要把谢氏变成慈善堂与和尚庙吗? 第24章 要知道佃户与奴隶身份虽贱,却是世家重要的财产之一。 当今时代,士庶天隔,主与仆又何尝不是判若云泥。一个卖与主家的仆役,即使随意打杀了,本就与处理一只养的猫儿狗儿没有分别。 还有那没有眼色的发问:陈郡谢氏如今的家主,究竟是谢澜安,还是从荆州回来的谢二老爷? 知情者便从袖中伸出一根手指,畏惧地指一指头顶房梁,讳莫如深。 除了这些约束,谢澜安又勒令各个旁支交上一本公账,清点各支名下产业。 涉及钱账往来,岑山担心如此大起底会引起人心动荡,谢澜安早想到了,“当然是趁二叔没走,请他出面做这个恶人了。” 前世她要强,不愿意过多麻烦待她如生父的二叔,如今才算活明白——面子能值几两重,不如人尽其才。 求二叔一回,难道她对二叔就只有利用,没有敬爱了?那也太不拿自己当谢荆州的好侄女了。 这方面,是该和冰心雪襟的文乐山学一学。 谢逸夏听后没别的话,他出面敲打一下族人倒无妨,只是提醒:“自家事再大也有限,荀祭酒是你的授业恩师,对你一向有所寄望。于情于礼,你也应去面见陈情,躲着算怎么回事?” 谢澜安睫梢动了下。 在觐见太后之前,她便应该先去见老师的。 只是一想到老师正是主张后宫还政主君的清流领袖,自己的谋求与他相悖,便有些退缩。 从宫里回来后,太后的赏赐流水一样入谢府,传遍京城,她拖着拖着,就更不敢了。 “原来天不怕地不怕的金陵第一君,还有怕的人啊?”谢逸夏十分幸灾乐祸。 谢澜安绷着脸,“二叔这么高兴,前日我听到个坊间逸闻,且说出来与叔父同乐。闻听江乘县的菡萏道人,服五石散后没有及时行散,导致气血逆行,瘫了半边身子,二叔说吓不吓人?” “你莫危言耸听,那是他行散的方式不对!” 谢逸夏垮下脸,扫着袖头往外撵人。 · 很快,谢澜安得知了为她筹办生辰宴的东道主,是庾洛神。 庾洛神身边的管事登门,请示谢娘子在饮食喜好,花品偏爱,以及宴请名单等事上,有何特别交代的。 谢澜安喜愠不形于色,学二叔做甩手掌柜,一概不插手,只关照了一句:“帮我加一位宾客。” 庾家管事听后虽则奇怪,依旧恭敬地应下。 他走后,岑山来到养鹤台前,轻声道:“娘子,新招的门客到了。” 谢澜安手心托着个装有芦芽的紫竹食斗,往石台上洒食。几只雪鹤舒展着长颈叼翎信步,她问:“没有勉强人家吧?” 岑山说没有,“这位郎君得知娘子点名请她,高兴得手足无措,斗胆问可否拜见娘子尊仪,当面拜谢娘子。” “心思是不少。”谢澜安笑了声,“那便见见吧。” 岑山领命下去,那人安顿在厦舍,不多时被带入内院。 从外庭经过时,左护军肖浪貌似不经意地路过,朝此人脸上多看了几眼,既不认得,也没看出有何出奇之处。 白颂被领到养鹤台一箭地之外的地方,这是底下人能靠近家主的最近距离。 他睁大眼睛,见到传说中的谢娘子。 即使仅是远处一个侧影,已足以激动得他膝窝发软,只觉伺鹤之人比那展翼翔集的白鹤,还要仙气飘飘——没错,就是一股仙气儿! 白颂好歹保住风度,向前行士子礼,声音微微发颤:“小子见过谢家主,多谢家主赏识。” 谢澜安回首,眸中凛意若山巅凝雪,若有似无。 狼崽子,诛心局的第一子,入局了。 · 楚清鸢在学塾,奉老塾长的请托,给似他这般没有身份入国子监,只能退而求其次来到郡学馆的新入学蒙童们,讲书启蒙。 薄暮时分,霞染柳梢,结束一日授学后,他收拾书册,听见外头有人闲聊。 “诶,你也去乌衣巷碰钉子了?”一个问。 “可不是么,”另一个路过馆门的秀才没个好气,“我去了才知,原来谢府招纳门客的时间已经结束了,还被那门子抢白一通,说什么先前门可罗雀,这一听说宫里的赏赐络绎不绝进了谢府,倒一窝蜂地全来了。被个阿物编排,真是晦气。” “嗐,宰相门前七品官,也犯不上生气。”先前那人安慰道,“到底不是谁都有白颂那小子的运气,能让谢府的牛车亲自载他去做座上宾,羡慕也羡慕不来……” 楚清鸢原本不甚留意,听到这一句,疾步出去:“你们说的是白颂?” 那两人点头,见楚清鸢怔怔出神的模样,忍不住问他:“这事都快传遍了,楚兄没听说吗?说起来楚兄满腹才学,寒门之中亦有些名声,谢家怎会选中白颂,落下了你?” 楚清鸢耳内一阵蝉鸣,后面的话已经听不真了。 他放下书册,直接去找白颂。 结果白家的院门锁着,楚清鸢一直等到黑夜,才见哼着小曲的白颂春风得意地回来。 白颂乍见家门外的竹蔑灯笼下头立着个人,吓了一跳,待看清隐在暗影下的那张脸,他退怯两步。 楚清鸢抬眼,笑了声:“躲我?” “没、你,你怎么来了?”白颂忙开门请人进去,说起来,这还是楚清鸢头一回来他家找他,以往,都是他上赶着做楚清鸢的跟屁虫,对方还爱搭不理的。 楚清鸢站在门边没动,向他求证门客之事。 白颂乖觉地缩缩脖子,“是、是啊,我是去了谢家——不过我之前听你的话,可没有去乌衣巷啊!是那府上的长史自己来请我的,提出的俸资比我命都贵,你知道我一向没什么大志向,盛情难却……” 他没敢显摆,谢府还给他安排了环境舒适的宿馆,今日他回来就是收拾收拾,以后这秋冬漏雨、季夏潮热的破地方,他也不会住了。 白颂不说,那藏藏掖掖的表情已经把什么都说明白了。 黑暗中,楚清鸢手掌紧攥到发颤,什么时候他楚清鸢需要白颂这样的斗筲之流来可怜,来小心顾及他的自尊心? 他不去投奔是一回事,谢家鱼目混珠地选了白颂,又是另一回事。 ——这根本说不通啊,谢澜安眼高于顶,他纵使不如安城郡主那样关注她,也知道她向来清高自傲,不喜俗人。 所以为什么是不学无术的白颂? 要说这两人间唯一的联系……一道簇白的电光从楚清鸢混乱的心底划过:是他。 谢澜安在春日宴上青睐的人,分明是他,她招门客时特意说明“只看才学,不限家世籍贯”,符合的人也是他。 按照常理,她根本不屑于多看白颂一眼,白颂与那名高贵的女郎唯一的联系,只能因为白颂是他的朋友。 春日宴上那双清冷的明眸,又一次浮现在楚清鸢心头。 他的骄傲与自尊,不允许自己生出如此荒唐的猜测,可楚清鸢就是着了魔地错觉:那个谜一般的女子,仿佛在用这种谜一般的方式吸引着他…… 小长干里,夜已深。 第25章 伧奴听见院门口的响动,提灯迎出,照见郎君苍寒却隐隐发亮的眼眸,吃了一惊。 只听楚清鸢说:“明早驾车,我去拜访丹阳郡公。” · “何羡,那是谁?” 庾洛神乍听谢澜安要加一个宾客的要求,神色茫然。 “回二娘子,是何家末枝的一个子弟,那一支血脉与本家已经很稀薄了。” 管事将查到的消息一一回复,何羡生母早逝,与父亲守着几亩薄田耕读度日,年在弱冠,尚未娶亲,无甚出奇之处。 也未听说他与谢家有何交情。 庾洛神身着蹙金绉纱曲裾,懒洋洋躺在茶花架下的随形美人榻上,两个姿色出众的小倌一人为她揉腿,一人为她捏肩。 听了管事的话,她素手轻摇,不去费那脑筋了,“无关紧要的人,请就请了吧。” 兴许谢澜安想讨她姑母欢心,又不愿太明目张胆地巴结庾家人,便去烧何家的冷灶? 哼,金陵第一人,也不过如此。 她耳鬓间兰气微吐,是那长相更柔媚些的娈宠,在女君耳边吹了口气,腻声腻语:“办宴这样繁琐的差事,大事小情扰人心神,娘子何必揽过来呢。” 庾洛神爱怜地拍拍他的小脸蛋,妩媚一笑。 反正她手底下有得是人,又不用她亲自操劳,趁机压谢澜安一头的机会,却万万不能放过呀。 看着这张漂亮的皮相,庾洛神忽想起一个人,瞬间来了兴致,吩咐早已把眼低下的管事: “去,把那朵小腊梅花儿带上,他不是傲么,正好给贵人们助助兴。” 第14章 四月初二,新月如钩。 庾洛神将春夜宴的地点定在了她的私人别墅,斯羽园。 在大玄,重要的宴席历来都在晚上,接单请帖的嘉宾们,在华灯初上的朱雀长街上华车相继,鸾铃鸣珂,秦淮两岸烟花簇簇,一时盛景。 三辆马车从谢府出发,相继驶向斯羽园。 头一架车里是谢策与他的夫人折兰音,那是一名面若芙蓉,嬿婉娴静的新妇,与夫君手掌相牵,柔声问道:“今日小姑生辰,公公与阮公不参加么?” 谢策皱了皱眉,“瞧这煊赫的架势,是给澜安添彩呢,还是想将她和太后一派牢牢绑在一起,给外人看?父亲与阮公再露面,便是烈火烹油,更加纠缠不清了。” “岂不是委屈了小姑。”折兰音叹惜一声。 中间那辆车中,坐的便是今日的寿星正主谢澜安,两边厢座上对坐着谢丰年和阮伏鲸。 谷雨后时气渐暖,谢澜安此日着交领雪白襦衫,外罩一件绉纱水檀色裼袍。 指宽的髾带隐在她襟袍间,逶迤垂委,简单的礼服被她穿出了当风出水的风致。 谢登捯饬了一身红彤彤的银朱地洒金大袖襕袍,说是帮阿姊添喜气,正在为阮伏鲸解释斯羽园的来历。 “想世兄听说过,斯羽园原是江左顾氏的祖传别业,只是几年前庾二小姐受邀去游览一回,便喜欢上了,欲出重金购买。顾家不愿鬻祖业,结果没多久,靖国公——也就是庾洛神那位手眼通天的父亲便寻个罪由,整治了顾氏,下狱的下狱抄家的抄家,这斯羽园嘛,一文未花便落在庾洛神的手里了。” 阮伏鲸久居吴地,常听闻庾氏跋扈,有些担心地看向谢澜安。 表妹心气高,庾二小姐在这来历不清白的地方招待她,哪里是庆生,分明是添堵。 谢澜安很无所谓,今夜走个过场,是太后为她正名的同时约束她的手段,谁又是真心给她庆生? 一路闭目养神,到了地点,三人下车。 后面那辆文良玉独乘的马车同时停下。 文良玉慢吞吞地扶着车厢边,谢澜安步履凌凌走过去,按老习惯向他伸手。 文良玉才想搭手,看见好友在灯下璨丽生色的脸,想起今时不同往日,腼腆起来:“唉,让人看见不好吧。” 谢澜安从鼻间笑哼一声,似嫌他婆妈。 前头的谢策夫妇已在等着,文良玉便搭她的手下车来。脚下才站稳,旁侧响起一道凉凉的声音:“好个莫逆之交,别落在有心人眼里,便是好说不好听了。” 文良玉微怔,正色往前一步,“郗云笈你别欺人。” 原来好巧不巧,这一幕被赴会的郗符撞见个正着。 从前文良玉对郗符盛气凌人的性情就不大喜欢,只是看在含灵乐意和他玩,下棋清谈也能压住他一头的份上,没有说什么。 今日却不能让人当着他的面,刻薄了朋友。 郗符睨眼看他,“若非我制止家父在朝会上发声,你以为今夜这场宴席,能办的这般顺利?” 谢澜安展扇落在文良玉襟前,将人往回拨了拨,轻飘飘点头:“嗯,郗家子慈父孝,是好家风。” 郗符脸色一怒,瞥见谢澜安头顶的那只红莲花冠,想想是今日,又把火气压了回去,对身旁的郗歆冷嗖嗖道:“别看了,随我进去。” 他身旁一名玉冠白袍的年少郎君,清华有致,在眩烂灯影下初见谢澜安的红妆,情不自禁出了神。 陡然被兄长惊醒,郗二郎脸上一红,低头向谢家人团团见礼,便随阿兄入园了。 “只怕今夜多口舌啊……”折兰音不免担忧。 谢澜安笑说无妨,比扇请兄嫂先行,一行六人连同扈从使女,沿着纹锦铺就的地茵入园。 面相干净的皂衣小仆头前为贵人领路,众人步入园林,先闻到一阵幽渺花香。 抬目观望,只见园中长亭小桥,曲径中通,虽有薜荔藤萝,桃李海棠,却都不是所嗅之香; 又听流水潺泉,宛然有扣玉之音,见那假山奇石形态峻异,虽也环池而建,山水动静相宜,却也不是发出水玉相激声的所在。 随着前行,入目更是雕梁丰茸,飞檐离楼,瓴甓错石,灿耀纹章。 谢澜安神色平平,谢策几人却默默对视一眼,心道好一个极尽奢靡之能事。 许多宾客已经到了,庾、何两氏的女娘们近水楼台,聚在春潮亭中说笑,华灯璨烛,衣香鬓影。 远远看见谢澜安,她们有片刻安静。 隔了一会,有人唏嘘:“从前觉得她是京中最干净无双的风骨,想近一步都不能,如今看着,竟不太适应。” 这些出身高贵的女郎,对谢澜安暗中打量者有之,往昔爱慕者有之,挑剔嫉妒者亦有之。 何氏嫡女出身的何嫱笑意冷淡,“混迹在郎子堆里这么多年,谁知道干不干净呢。” “喂,你们!” 一道娇音从她们身后叱响,夹含不悦:“好好的小女娘,说出的话这么脏,不觉得有失风范吗?” “安城郡主……”众人回头,看见由宫婢簇拥的陈卿容,在彩绸花灯下嘟唇蹙眉,一时都有些讪讪。 她是当今陛下的堂姊,无人敢攫其锋。 何嫱还是当今长公主的小姑子呢,长公主所适的驸马,正是惠国公何兴琼之子何继奇。何嫱反唇相问: “郡主一腔痴情付诸东流,不是最恨谢澜安的吗,何以今日为她执言?” “本郡主自家事,用你说三道四?我才没帮她说话,谢澜安坏死了,可她再坏也只有我说得,别人就是说不得!” 第26章 陈卿容脾气上来可不管许多,大大发作了一通,惹得四周的人频频回望。 这边的动静,恰巧传到走上曲桥的谢澜安耳中,她失笑着按按耳朵。 庾洛神明知安城郡主与她有过节,还邀请她来参宴,真是位好主人。 陈卿容也看见了她,穿过曲径,快步走来,大声冷酷地说:“谢澜安,前些年年年给你准备生辰礼物,你都视若不见,今年我可没礼物给你!” “人来就好。”谢澜安嗓音低沉,温和地看着使小性的小郡主。 陈卿容一愣,溺在那双温情深邃的瞳仁中,脸颊竟烫起来。 她仓促地撇开脸,“你、你不许这样同我说话,本郡主才不吃你这套呢!” 小郡主匆匆跑走。 谢澜安望着那道背影,也是弄不懂她来去如风的脾气。 折兰音微笑说:“阿澜仿佛对女子格外宽容啊。” 那些飘到耳中的碎语闲言,连她听到都不免生气,阿澜却似全不放在心上。 谢澜安抬眼瞥着一处,懒笑半声:“也分人。” 她视线所及,庾洛神身着一套新裁的红鸾蹙金飞髾杂裾,终于姗姗迎来。 她高挽的义髻上玉笄六副,大珠坠耳,姣好的丽容焕发着一种高姿态的志得意满。 “嗬,比我还红。”谢丰年小声嘀咕,被谢策警告地看了一眼。 “寿星莅临,小园蓬荜生辉。今日高朋满座,皆为谢娘子而来,不知此处风景可还合乎寿星心意?” 庾洛神噙笑来到近前,先说了番漂亮的场面话。 谢澜安持扇向北面拱手,“得赖太后娘娘垂顾,庾二小姐费心,谢含灵铭感在心,愧领了。” 巧言令色。庾洛神面皮浮笑,目光从谢澜安身边之人一一扫过。 “五娘子如何没来?家兄驻守石头城,无法参加今夜欢宴,却不忘托我问候贵府五娘呢。”庾洛神笑晏晏问。 谢策闻言,本能地警惕起来。未让五娘同来,怕的就是庾家人盯她。 他不冷不淡地开口:“舍妹偶感风寒,无法赴会,劳贵兄挂问。” 庾洛神眼眸轻眯:“那真是可惜了。” 这时园门处的傧相高唱:“惠国公到!丹阳郡公到!” 庾洛神眼神一亮,有意无意地瞥过谢澜安,当先迎了出去。 今夜宴席摆在哪、请谁来赴宴、其中应当有几位在三卿之列的大臣,庾洛神都是细细思量过的。 凭她姑母的面子,再大的官她也不怕请不来,但若宰执满堂,未免抬举了谢澜安,若无公侯柱国,又显得她这主人寒酸。 所以有这么三两位高公帮她到场添彩,便是刚刚好了。 场中士女闻声,舄履几几出列拜会。 庾洛神对惠国公唤了声“伯父”,何嫱叫了声爹。何兴琼颔首,受下众人之礼,而后凝眸看向今夜最受瞩目的小寿星。 朝中哄闹了这许久,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换回红妆的谢澜安。 他开口问:“今日之谢娘子,与昨日之谢郎君,孰优孰劣?” 四周静了静,这便是大玄名士间极为流行的玄语诘问了。 一个回答不好,便会惹人耻笑。 谢澜安平静回答:“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何兴琼心中赞妙,点点头,换了家常语气:“谢公何以不至?” 谢澜安笑意疏宕,目视这位封以“惠”字,却擅长敛财的户部尚书,回言道:“家叔喜游山水,日前已去东庐山别业小居。小孩子过生辰,论理不该张扬,劳诸公大驾,心已不安,岂敢再惊动长辈。” 何兴琼愣了一下,这话……听上去也没毛病,只是她这自称‘小孩子’的语气,怎么反而像老气横秋的长辈之言? 谢澜安又转身与丹阳郡公致礼,故意忽视了随行在丹阳郡公身后的楚清鸢。 而后,她抬头寻到何羡的踪影,唤声“梦仙”,迈步从楚清鸢身侧擦肩而过。 楚清鸢掌心微蜷,看着她转身去和那些衣冠磊落的士族言笑。 距春日宴短短一个月时间不到,她便从名望摇摇欲坠,变成今日的风光万丈。 当日谢府招幕僚时他不曾去,是他失策,自从得知白颂一跃成为谢家的门客,楚清鸢便有几分悔,于是去拜见赏识他的丹阳郡公,请求作为客卿参加这场春夜宴。 公卿参加宴席,以手下有七步成诗倚马成文的门客为荣,他自然地获得了这个良机。 楚清鸢探手入袖,再次确认他要献给谢澜安自荐的那册文集万无一失。 金陵城皆知谢含灵有才也爱才,他错过一次,不会再错过第二次了。 · 何羡字梦仙,表字取得风流,其实属于何家边缘化的一名子弟。 是过年祭祖轮不上他,连何氏正房郎君身边的詹事,都能用鼻孔看他的那种。 所以他被谢澜安邀请,何羡开始还以为是谁的恶作剧。 眼见谢娘子唤出他的表字,那张清英之容渐行渐近,何羡心头打鼓,磕磕巴巴打招呼:“谢、谢、谢雅冠……” 玄白在谢澜安身后笑,谢澜安面露和色,“谢我做什么?我家中藏书楼里有些关于《周髀算经》与商高数术的书,何兄大概会感兴趣,我交你这个朋友,以后随时来借阅。好了,你现在可以谢谢我了。” 她心中对这个曾为她挡过一刀的男子说:其实该是我谢你啊。 何羡怔营住了。 在这个以骈文丽辞为高尚的时代,士族中人没有去研究算术的,有的话就会被笑话不务正业。 偏巧他从小就喜欢琢磨数术之道,为此没少受族人的白眼。 他一时顾不上多想谢娘子如何会知道,双眼发亮地问:“当真吗?我、我真的可以去借书?” 王谢两家的藏书楼汗牛充栋,名声在外,据说单单举世难寻的珍帙孤本,便有千卷之多。 门阀世家为何能够一代传承一代?所谓家学渊源,不在金玉其外,正在此间。 谢澜安眨眼点头。 那厢竹梁桥边,郗符一直冷冷看着他们相谈甚欢,心头也不知为何堵得慌。 · 戌正,辰星分野,宾客俱集,宴席正式开始。 用宴的地方被庾洛神安排在昙花小筑,众宾移步到此,提鼻一嗅,原来入门时闻见的幽馥花香正源于此,不禁夸赞主人风雅。 庾洛神将大家的惊奇看在眼里,得意非常,眼梢瞥向谢澜安。 这一晚上,她都在暗暗与谢澜安较劲着主客之争。 谢澜安眼下只随意地站在地衣上,站位并不居中,一身水檀裼裳也不若庾洛神的艳红,却是神采逸荡,岿然不动,自成焦点。 她似感知到庾洛神的眼神,突然轻咳一声。 庾洛神以为她要致辞,怕被抢走风头,连忙抢先,不防被口水呛了一声:“感谢诸位明公夫人,郎君娘子莅临小园……” 谢澜安低头勾唇。 谢策无奈地看她一眼。 屏幛之下庾洛神还在说着:“……今谨奉太后娘娘懿命,斯羽清园,燃烛夜歌,一来为谢家娘子庆生,二来是我这小园新得了十品孔雀昙花,正合夜间开放,在此借花献佛,请大家共待那花开一瞬的美景。” 第27章 她话音才落,宾客间便传来谈论:“孔雀昙花?那是存在于古书中的珍贵品种吧,听说价值连城呢。” “看,连那植花的玉盆都是整玉雕的。” 安城郡主优雅地翻翻眼皮,什么了不起的阿物,也值得显摆一回。 一盆盆含苞待放的孔雀昙花,被司花女使小心地摆放在筵席两列,执酒捧盅的婢子也开始络绎不绝地布菜。 庾洛神看向谢澜安,言笑晏晏:“寿星娘子还有何要的说吗?” 所有人的视线这才转回,交汇在谢澜安身上。 安城郡主一双秀手交握,暗中替她使劲儿:快快拿出你的文采,压过这个讨厌的炫富鬼! 只听谢澜安笑道:“诸位吃好喝好。”言简意赅。 · “阿兄你瞧见没有,刚刚庾二的脸都变成茄色了!” 三间打通的宽敞花厅,一张张朱漆红木食案排列开去,两人一席。谢澜安位居左首,与折兰音同用一案,其次入席的是谢策与谢登、其次阮伏鲸与文良玉、其次郗符与郗歆……; 庾洛神独坐右首,其次为安城郡主,其次是庾何两家的女娘们……; 那些府公伯爵则在东厅另开席面,与中厅隔着屏风。 谢丰年酒饮了三盏,还是忘不了那句“吃好喝好”的神来之笔,忍笑忍得辛苦。 谢策却无心谈笑。 头顶烟花簇簇,声色靡丽,庭中美姬扇舞,目眩神迷。他忽然深吐一口气起身,“我去醒醒酒。管好你的嘴。” 邻席的折兰音留意到夫君离席,眉心微颦,对谢澜安低声说:“这扇翿舞乃王廷之舞,庾洛神用在今日,僭越了。话说回来,如今处处是这样礼崩乐坏,没有讲究,独你哥哥为人介直……” “介直才好。”谢澜安挑了片鲜笋送进口中。 眼里容不得沙的人,才有望剔出沙子。 说是这样说,她自己却对庭中的歌舞欣赏得有滋有味。 杯中有酒便饮,盘中有炙便食,有人前来向她贺酒,她也不忸怩地回敬一杯。整个人松闲浸肌骨,酒气染眉弓,好像真的只是带着张嘴来吃饭的。 她提箸拈杯的仪态却极雅气。 次厅中,楚清鸢透过屏风的间隙,深黑的眼神描摹着、仰望着她刻在骨子里的那份睥睨傲物。 她仿佛有三分醉了,被琪花光影簇拥着,目光渡染上一层迷离。 她在这玩乐场应对自如,仪态万方,潇洒是真潇洒,笑也笑,可楚清鸢总觉得,这名高贵的女子像晃在水心的月,没有七情六欲能入她的心,也没有谁能真正留住她的目光。 可非得是这样的冷情若霜,才让飞蛾痴迷于扑向吞噬它的烈火,才对自视甚高的楚清鸢,形成一股致命的吸引力。 酒过三巡,嘉宾们已经可以随性活动,自由攀谈。 有人打赌昙花何时能开。 有人醉酒大赞舞姬绝色。 楚清鸢摸出袖中的文集起身。 “这便是绝色了?”庾洛神听见那些醉语,觉得说这话的人眼皮子浅,抚掌拍了两拍。 “来人,给诸君再斟美酒。你们瞧瞧,他算不算绝色?” 话音落下几许,一道身影走上筵席之末,脚步迟慢,着白麻衣。 谢澜安随意望去,眼前却被一道暗影遮住了光。 跪坐在主子侧后方的玄白正贪酒喝,应激上前一步。楚清鸢却得体地后退一步,矮腰向谢澜安呈上一卷文册。 谢澜安不认识似的瞅他一眼。 “小子楚清鸢,曾在春日宴得娘子垂询,今献拙作,请娘子斧正,愿拜在娘子门庭,为娘子驱遣。” 折兰音诧异地停箸,看向这名郎君。 只见他容姿俊朗,举止不俗,不像无名之辈,然而说出的话却满是真诚。折兰音不由感慨,小姑的声望真是靡远不至啊。 谢澜安眼底暗澜轻涌,却险些笑了,这话耳熟。 她拨了拨食盘中给鱼去腥的姜片,没往他手中的东西上搭一眼,“可我已经不收门客了啊。” 楚清鸢一顿,眸底清邃,坚持道:“请娘子看过小人之作再决定。” 雅宴之上,才子自荐也是一桩风雅事,坐在附近的人看起热闹,厅子另一头却起了阵骚动。 有人脱口道:“好俊的身段!” 还有那浑浊醉音调笑:“什么样的骨血生得出这么个模样,瞧这双手,玉做的吧。” 文良玉听着有些似曾相识的话,皱眉看去,眼睛落到那斟酒人的身上,倏地失语。 只见那人低垂着眼,手捧一只莲花纹锡壶,墨发及腰,走得极慢,一桌桌为贵人们斟酒,腰背弯而不折。 胡吣的浑话钻进耳中,他只是沉默。 当他走到安城郡主的座前,楚清鸢还坚定地站在谢澜安身前。 先前谢澜安的视线被楚清鸢遮挡,没把席间的调笑放在心上,醇酒美伎声色犬马,早已是烂在南朝根子上的常态。 她漫不经心地抬眼一瞥。 她浑身血液陡然凝固。 这道穿着雪白麻衣的身影…… 即使只露半张侧脸,谢澜安也能通过刻在她神魂深处的记忆,认出他的墨鬓削肩。 前世身死之际,恍惚得见为她收殓尸骨,吟歌送魂的白衣天人,在她生辰之夜,以如此不可思议的方式,出现在谢澜安眼前。 游魂之身,身不由己,随风飘荡,无休无止,就像坠入无底深洞没有尽头……她多少次忍受不下去的时候,便是靠着想象那位逍遥修美的天人,抚过她骨骸的体温,安慰自己并非天地弃子。 总该是个巧合。 谢澜安心跳咚咚,她还记得那白衣仙人伸出的右手虎口处有一粒朱砂痣,此人长相肖似,总不见得也有。 她是干脆利落的性情,当即站起身,正等待她回复的楚清鸢心脏狂跳。 麻衣郎抬起手臂,欲为安城郡主倒酒,陈卿容的使婢伸手拦住,不容这来历不明之人靠近郡主。 他默了默,纤密的长睫垂下,转身,木然地向谢策一桌走去。 谢澜安快步经过楚清鸢身侧,按住了倒酒人的手。 突如其来,喧闹的宴席一静。 谢澜安的第一感觉,便是这人的手绵软得不像话,随即,她看清了他手背上的一粒朱砂。 她瞳孔一缩,指腹甚至无意识荡过了这颗红痣。 手下的肌肤颤栗轻抖,分不清是谁的皮肤更滑腻如脂。 男子抬起黝黑的眼珠。 第15章 那是一张令人见之难忘的脸,谢澜安凝目,完完全全认清了他。 骨相凌峻到足以割伤造化,眉眼又秾丽到足以惊艳神灵,所以谢澜安才会觉得,他应是天人偶谪,而不属于人间。 谢澜安声音不稳:“先生是谁?” 肤色比衣色还白的男子挣出手,瞳色比墨色还深的眼里,沉着一渊静寂的海,看向这名陌生女郎。 她溯流风而来,仙姿佚貌,潇洒无邪,与满座的衣香鬓影格外不同,好似神女下凡来渡人间苦厄。 可神仙不渡他这样卑贱的人。 光阴仿佛在这个瞬间慢下,烟花凝住,星汉倒悬,一个司花小婢倏而低呼:“昙花开了!” 第28章 春月之下,伞面大的花心惊鸿一绽,美得动魄,可是已经没有人在乎什么昙花,“谢澜安刚刚叫他什么?先生……她岂可称一个奴隶先生!” 楚清鸢在谢澜安身后,维持着举卷的姿势,手脚冰冷。 当看清那个奴人的长相,他眼下肌肉不受控制地一搐,脑中迸出一句话: 粗衣麻布不掩天姿国色。 可长得再好也不过是个身份卑低的下人,谢澜安怎会是色令智昏之人? 许多宾客脸色莫名地起身,郗符头皮都麻了:谢含灵的剑走偏锋还有完没完,她春日宴上的事不会重演吧! 庾洛神脸色霜寒,忍气笑了一声,眼中露出残忍的光,瞥向那白衣,“还不告诉谢娘子,你叫什么名字?” 谢澜安眼睛只看他,随手从这小郎君手里挖出酒壶,抛到地上。 闷然一声响,惊动男子抿成一条直线的仰月唇。 他启唇,又咬紧,在这些达官贵人居高临下的审视与玩味中,神色淡得像炎日之下的雪,带着一种自厌的平静。 他闭了闭眼,说:“胤,衰奴。” 衰者至晦,奴者至贱。麻衣芒履,将他衬得苍白单薄。 这个名字,与这张脸形成一种极致的反差。周遭嗤笑,仿佛在说果然如此。 谢澜安却蓦地松开长眉。 他的音色十分特别,不是寻常男子的低沉,带着种容缓蕴藉的味道,清澈流珠,如诉如慕,和她记忆里一模一样。 原来前世真的有人为她收过尸。 她并未曝尸荒野,被秃鹫啄食。 允霜从方才主子起身时,便离席去找庾氏管事逼问情况,回来对谢澜安轻语: “主子,问清楚了,此人是西城羊肠巷的一个挽郎,契籍是杂户,不是庾府家奴。仿佛被庾二小姐相中,却不知怎的没得手,便百般折腾他……” 仓促之下只能打听到这些,允霜还不好说太细,恐污主子耳朵。 谢澜安却心想,挽郎、收尸、会唱挽歌,都串起来了。 失神只在一瞬,她诧异地扬声,说得筵上皆闻:“那不就是逼良人为奴?如此恃强凌弱,该不会是我谢氏子弟所为吧!” 庾洛神怒色勃然:“谢娘子,今日我好心款待你,你别得寸——” “胤郎君,”谢澜安眼波明媚,整个夜晚,抑或重生以来的整个春天,她这一笑最开怀,“相请不如偶遇,你若不弃,不如到我府上做一做客?” 胤衰奴浓密的睫毛深深一簌。 他垂着眼,鼻梁挺拔,漆黑的睫梢却柔软地曲翘着。谢澜安这才发现,他一个男人的嘴唇竟是粉色的。 这就难怪。 庾洛神愣在原地,她今日叫人捉了胤衰奴来席上,原本是想就他的身份,辱一辱故作清高的谢澜安,却没想到谢澜安敢跟她抢人! 谢策皱眉起身。 郗符已经忍受不了,脚步生风地过来抓住谢澜安的胳膊,压低嗓音: “胡闹也要有限度!庾二是个什么名声,你从她这里带走这人,就真说不清了。你想证明自己不在意世俗眼光,想剑走偏锋,出人意表,可士庶天渊谢含灵!士庶天隔,一贵一贱,金陵的王孙贵胄不会高看你,更不会理解你!” 谢澜安无动于衷,就在这时,胤衰奴嗫动唇角,吐出几个沙哑的字音。 他说:“我不是奴。” 这不是那个为她舒吟清歌着“仲秋之长夜兮,晦明若岁;魂一夕而九逝,月与列星”的天籁嗓音,而是委折在喉咙里,低涩屈辱的悲鸣。 谢澜安眉心下压,戾气丛生:“松开爪子,谢含灵行事,须让别人理解?胤郎君,请。” “我看谁敢带他走?”庾洛神终于回神,好个谢澜安,果然不是真心要给姑母当牛做马的,筵席还没散,她就要反了! 她发令:“来人,把这贱奴给我扣住!” 谢澜安寒寒一笑,“肖护军何在!” 她今夜赴宴带了肖浪,收下这枚爪牙的作用在此刻显现。京畿六营,骁骑、游击、虎贲、冘从四营都归太后控制,肖浪身为骁骑营护军,太后是他旧主,庾洛神便是他半个主子。可谢澜安是他新主,若今夜他倒戈相向,谢澜安便能名正言顺地退掉他。 她还有自己的私卫守在园外。 若不然,庾洛神暗戳戳了一晚上想打在她脸上的巴掌,可就要物归原主了。 胤衰奴看着挡在身前的身影,木黑的眼珠沉着几缕乌光。 一阵铠履声响,肖浪带人入园。肖浪不愧是京畿护军,分析得清形势,只犹豫一瞬,便向庾洛神抱拳:“二小姐,在其位忠其主,对不住了。” “你!”庾洛神气噎。 楚清鸢眼睁睁看着谢澜安带着那个麻衣郎,头也不回地撤出斯羽园。 一出园门,便有谢氏府兵接应,庾洛神有心追究,已是无可奈何。 新月躲在云纱后,暗夜的穹霄上散落着零星的烟花,光线明晦交织,烁在众人眼底。谢策一出来便轻喝:“含灵!” 两个贵女在太后娘娘的宴会上争抢一个小倌,传出去是好玩的? 折兰音轻拉丈夫的袖角。 阮伏鲸马上道:“她爱干什么就干什么,你凶她做什么?” 谢策被顶得噎气。 “阿兄别骂,这个人我一定要带走的。” 谢澜安转脸,只见失去了明灯的照耀,那张绝色逼人的脸上只剩一双眼睛寒亮如星,让人看得分明。 她方欲语,胤衰奴垂眼说:“放我回去。” 正严阵以待卡着园门的玄白呼吸一窒,这人是不是不识好歹? “我晓得。”谢澜安仍旧一副云淡风轻的气度,眉宇却染了霜寒。她今夜很高兴,也很不高兴,“你不情愿,庾洛神必是拿家人胁迫于你,你家住何处,我派人保护他们。” 胤衰奴一霎抬眼。 “不信?一条街巷三十户,一百人尽够了,郎君若不放心,二百人我也调得出。”谢澜安从始至终没与他客气,语气像和老熟人叙旧,“郎君的亲朋我帮你护着,但今夜你得跟我走。就这么回去,不想活到明天了么?” 庾洛神的心性她了解,得不到的心爱物宁可毁掉。 人命又如何?对这种人来说,人命才是最不值钱。 倒涌胸腔的怒被谢澜安一点点按了回去,她神色安静,等胤衰奴答复。 谢丰年瞅着那小白脸的神色不太好看,文良玉一头雾水地挠挠头。 谢策仔细观察阿妹的神情,是否当真为色所迷。 却发现澜安看着那男子的眼光,是一种让他费解的尊崇与……慈爱? 半晌,胤衰奴螓首微低,盯住她衣角上一片贵气华美的绉纱,“我无父母,是……羊肠巷的邻里。” 谢澜安说:“好。” “坏事不怕早,好事不怕晚。过往的事我管不上,以后不会再有人伤害郎君了。”她挑扇往来时的几辆马车比了比,弯弯的眼如天上月,“现在郎君可以松开你手里的东西,挑一辆喜欢的马车去我家做客了。” 胤衰奴藏在袖管里的手一抖,猝不及防地,对上那双仿佛能看穿一切的明眸。 第29章 他兀地将手中磨尖的木簪攥紧。 * 胤衰奴最终与文良玉同乘一车。 结軨上嵌着鸡卵大的明月珠,光线柔和。回去的路上,文良玉悄悄瞄了这人好几眼,见这个与他年龄差不多的人轻衫伶仃,后背紧绷,仿佛是第一次乘马车,只沿着座位一指宽的边缘坐,马车转弯时,肩膀几次撞到厢壁,他都一声不吭。 浑身上下充满了戒备。 文良玉唉了声,“你别怕啊,谢家娘子……”他想了想该怎么形容含灵。 “——她很好,和那个庾娘子可不一样。” 虽也想不通,含灵把这素昧平生的人带回府中为什么呢,要说看不惯庾洛神欺压弱小,把人送回家去,留人保护也是一样的啊。 今日谢府高巍的阀阅上,也为过寿的家主挂了彩灯。谢澜安径先下车,在阶前等了一等,文良玉带着胤衰奴从后头那辆马车下来。 谢澜安目光扫过那只垂下来掩住他掌心的衣袖,没说话。 迈进门槛,扑脸一阵“噼啪”的爆竹响,谢瑶池从影壁后一晃而出,“阿姊,生辰喜乐!” 她手中挥舞着小小明亮的焰火棒,脸上挂着给人惊喜的灵黠表情。 结果进门的几人各怀心事,没有一声。 谢瑶池笑容僵住,迟疑地看着他们,手忙脚乱灭了焰火,“是、是丰弟说阿姊在外过生辰不算,自家也要庆祝一番,我们才准备了这个惊喜给阿姊……” 她话音顿住,一、二、三、四、五、六……去时是六个人,怎么回来变成七个了? 小女娘睁大眼睛望向落在最后的那个人。 “哈,哈哈,这烟花我喜欢,五娘有心了。”谢澜安最先打破沉闷,上前怜爱地摸摸五娘的鬓角。 谢丰年嘴角直抽抽,小堂姊你还能笑得再敷衍一点么? 可他这会儿没有力气笑谑,阿姊疼五姐也罢了,为什么要领一个麻衣倒酒的小子回府? 他不管他是奴还是白丁,但那张溶月梨花的脸,啧,生得太也勾人,他看着不舒服。 谢瑶池身后还有山伯,云雯,束梦等人,阮厚雄也在。谢逸夏去别业山居,是为了给谢澜安腾出手脚,只当对她日后所为一概不知,也好留出斡旋的余地,阮厚雄却是不能错过为外甥女祝生辰的。 他见几个年轻人齐齐沉默,与出门时的心情截然不同,折起粗疏的眉头:“伏鲸!你表妹在宴上叫人欺负了?” 这一嗓子喊出来,阮伏鲸直觉他晚应一声,老爹的拳头就要落在身上,忙说:“没有,就是……” 他想了想,“表妹把别人欺负了?” 阮厚雄这时发现了遮在众人身后的胤衰奴,纳罕地看他几眼,“这闺女比乐山还俊呢,她是?” “一个朋友,是位郎君。”谢澜安轻描淡写地带过去,环顾四周,“时已人定了,今日多谢你们为澜安庆生,大家且去歇息吧。嫂嫂帮小妹哄一哄阿兄,莫生我气了。” 阮厚雄不满意,“囡囡,长寿面不吃了吗,还有醒酒汤,都在灶上给你温着呢。” “阿舅,我好累呀。” “好好好,你去歇息!都去歇息!”阮厚雄眉眼俱开,马上服软。 人群最末的暗影里,胤衰奴透过一层层衣冠肩膂的缝隙,默不作声地抬起双睫。 一个无论身在何处都是中心的天之骄女,一个即使他这样的人,也听过满城谈论她的世家少主,平平常常地说出,他是朋友。 自然得他差点以为,那不是戏弄。 但天上的白云有何理由去泥地里滚上一遭? 不一样么,他接过那么多高贵门户的丧席,对肉食者骨子里的傲慢,见得清清楚楚,从未遇过例外。 无非都是金陵贵胄玩弄蝼蚁的花样罢了。 岑山迟疑着向谢澜安请示:“娘子要将这位郎君安排在何处?” 胤衰奴手心紧了紧。 但是那位带他回来的贵女并没有看他,嗓音清凉,像净沙流淌在落了月色的溪底,“幽篁馆吧,乐山,你照顾他些。” 这小郎君眼下像一只惊弓之鸟,谢澜安觉得比起她的关怀,他可能在同为男子的文良玉身边更放松些,便忍住未回头看他。 有什么也等明日休息好了再说。 众人各自散去。胤衰奴被管事领着,穿过一亭复一苑,苑外又逢小亭,不同样式的精巧灯笼在他漆黑的眸子里走马观花,檐下铁马轻轻撞,像寺庙里的磬。 枝叶簇簇的碧竹,在暗夜中散发着很淡的清新气息,连成一片不溺人的海。胤衰奴麻鞋里的脚踩在这条路上很生。 一团墨影突从头顶掠过,提灯引路的管事回头对客人解释:“郎君莫怕,这是府中饲养的白鹤。” 胤衰奴仰起头,突出的喉结如一小枚随形白玉。 他看头顶被繁密的竹梢向内垂拢出的一块夜空,三五颗不甚亮的星星点缀其间,像看一场梦。 他最终来到一处幽致的轩馆,管事对这名家主特别交代过的来客很客气,说外面有人值夜,客人有事只管吩咐。 胤衰奴沉默地进了门。 这间客厢宽敞而整洁,玉案瓷烛,纱帘彩帐,都不是属于他的世界。 他站在门边,没有多看房中一眼,也没碰那床榻,席地坐了一夜。 一夜平安无事,并没有人来粗鲁地捆绑他,也没有人潜进来喂他吃一些下作的东西。 夜尽天明时,胤衰奴撑头假寐,冷不丁听见门响,他霍然惊醒,睁开的眸子一瞬绽出寒芒。 却是婢女提着食盒来送朝食。 摆饭的时候,小婢女忍不住扭头看了他那张脸好几眼。 直至小婢福身而去,胤衰奴才慢慢放松紧绷的背脊,抬起掩在长睫下的眼睛,往食案上看去。 冒着热气的豆粥,团成花瓣样的春荠小菜,配两样肉脯,用漆器盛。不见如何豪奢,却自带着寻常百姓一世学不来的清致。 一餐一饭,已能看出士与庶的天与壤。 他松开了自己的右掌心。 牢牢攥了一夜的防身木簪烙下了一道深紫的痕迹,皮肉早已经不过血,骤然松开的胀麻扯动痛觉,密密麻麻钻进他的心。 他目光扫过虎口上昨晚被人轻薄了去的朱砂痣,抿抿唇,推开门,说:“我想见你们女公子。” 第16章 胤衰奴一夜未睡,谢澜安却是难得的一夜无梦。 她不再梦见那些驱不散的血雾尸骸,哀鸿遍野,连闭上眼后形魂都不再摇荡,难得一枕黑甜睡到天明。 寐醒推窗,庭中绿木含青吐翠,木末芙蓉红萼竞发,初夏的花木之色原来已经如此动人。 ——找到了前世的埋骨之人,心便安放,在睡眠上居然如此立竿见影。谢澜安笑骂自己没出息。 她盥洗毕,穿过连厦来到堂厅,看见胤衰奴眼睑下淡淡的乌青时,不由顿了顿。 “郎君请进,昨夜不曾休息好?朝食也未用吗?” 胤衰奴立在门外的廊上没动,还是昨日的那身白麻衣。 他乌黑的瞳光越过朱槛,看向那张玉致光洁的容颜,一眼便收回。 他的声音很轻,如同淋雪南渡的雀儿谨慎抖落濡羽上的水珠,充满寄人篱下的自觉:“我想回羊肠巷看一看。” 第30章 谢澜安了然,他新到一处,还不能完全信任她,记挂邻里也是人之常情。 眼睛还是没忍住,从他手背那粒鲜红的小痣上蜻蜓点水过,谢澜安含笑:“应当的。” 没有二话,即命允霜护送他回去。 胤衰奴反而愣了愣。 他迟疑地退出几步后,忍不住回头,却已看不清堂厅中逆着光的那张脸。 允霜的车驾得稳,回到西城羊肠巷,胤衰奴下车便看见坊门、里墙、巷口各处皆有兵卫把守。 他居住的那条窄巷中晨炊袅袅,祥和静谧。看来昨夜噩梦般的屈辱都止在他一身,没有波及到邻居们。 她没有骗他。 一个扎着两只冲天羊角辫的小丫头,正在家门口玩啄钉戏。小女孩用手中打磨圆滑的矮竹钉,向画好的方格中奋力一掷,钉准了,便往前跳一格,自己和自己玩得不亦乐乎。 忽然瞅见帮她做竹钉玩具的人回来了,小女孩眼前一亮,跑过去招手,“小胤小胤!” 胤衰奴笑起来,霎然唇红齿白。他蹲下身,轻拍一下她的小羊角,煦声问道:“小扫帚,昨天发生什么事没有?” “能有啥事?”名唤小扫帚的女童家中没有大人管束,大大咧咧。 她脸蛋上生了几块皴癣,伸手挠了挠,“除了你昨天跟着那几个粗鲁大个走了,啥事没有啊——喂,你没事吧?” 胤衰奴摇摇头,小扫帚便把眼睛偏向别处,揉了揉自己的肚子。 胤衰奴眼尾微弯,把她乱挠的小脏手抓下来,“前日不是给你多做了麦饼,也教你怎么用火了吗。” 说着话,他弯身将地上的竹钉一个一个认真拾起,装进小扫帚的布荷包里,然后带她回屋,熟练地给这个无亲无故的邻居孤儿做起饭。 贫家吃食,不过是粇麦仓米,配些盐豉菜菹,若能加一颗鸭卵,便算丰盛了。不大的堂屋很快散发出饭香,小扫帚高兴极了,邀请他一起吃。 “我吃过了。”胤衰奴让她多吃点,转头看向等在门外的允霜,眼中暖色刹那消失,“还有人在等我。” 允霜看过去时,胤衰奴已经习惯性地垂下眉眼。 那张白皙得如同抹了细粉的脸,是菡萏初开,楚楚纯良。 允霜方才一直留意着这人与那个小女童说的话,做的事。他不禁琢磨,主子要这样一个底层出身,除了一张脸别无长处的人做什么? 恰如胤衰奴也不能理解,达官贵人最重利益,那位如居云端的女君,平白浪费这些兵力自找麻烦,图什么呢? “小胤。”他离开时,饭吃到一半的小扫帚跑过来扯住他袖头,捂嘴小声问,“巷子外头那些手里有家伙的是什么人啊,吓人哩。” “是啊……”胤衰奴盯着地面,“是怎样的人呢。” · 允霜带胤衰奴回府复命,玄白几乎和他们脚前脚后进的正院,风一样入厅中禀事。 “主子,庾二果然不消停,一早便进宫,想是告刁状去了。路上抢行道,还险些撞翻朱御史上朝乘坐的牛车。” 胤衰奴在离厅门不远处听见,步子顿促。 耳听那嗓音清朗的女公子,漫不经心应了声,“我有些同情那名朱御史了,他今年是不是有些犯太岁啊?” “阿姊!”这时,胤衰奴身后传来一道少年的嗓音,一抹绿影从他身畔经过,视他若无物,携着一缕浓馥的薰香走入堂厅。 少年骄音不避人,一口气道: “阿姊还是将那麻衣郎送回去吧,留他做甚?凤凰和苍蝇相争,平白污了阿姊之名,得不偿失。 “有一句话,之前阿父大兄都没提,丰年便也不敢说,但我见不得阿姊受委屈,昨日想了一夜,必是得说了。 “阿姊何必非要向太后示好,受他人牵制?我们这等门户,真较劲起来,和皇室孰更清贵?哪怕阿姊如今换回红妆,谢氏上下,阿父,还有我,也必护得住你一世周全。我们家又有不党争的祖训,外戚的名声又不好,阿姊你……何必唾面自污,趟外头的混水,俗了呢?” 厅外,允霜不由看了胤衰奴一眼。 任谁听见对自己不利的话,都难免变色,却见胤衰奴一如方才寂静,就像个泥捏的人。 堂厅里安静片刻,一道含着揶揄的尾音漫然上挑:“俗?” “若想干干净净做圣人,孔子何必见南子!” 一句笑中带厉的话,惊动了胤衰奴的眉梢。 他看不见那位女公子说话的样子,也不甚明白这句话,却莫名想起昨夜,她挡在他身前的神情。 有着绝对的力量,带着十足的掌控,像一柄霜冰雕就的刀,却能破开炽焰。 “谢小郎君好规矩,好不俗,好风流啊,上门教我道理。来,你便教教我,战国时群雄逐鹿,为何崛起的都是四边之国?东方之齐,濒临大海,西方之秦,与戎人杂居,南方之楚、之吴、之越,发轫时被中原笑为蛮夷,却日渐壮大,而宋国居中原,打仗讲仁义,却为何被天下耻笑?* “你再教我,何者兼济天下,何者独善其身? “你再教我,围棋中为何有‘金角银边草肚皮’之说?” 先前慷慨陈词的谢丰年,被问哑了言。 “这都想不明白,回去重读国策——” 谢澜安话说半句,只听少年沉闷转轻笑,响指一声:“懂了。” “臭小子。”女郎的这一声哼笑里,才有了欣慰与赞赏。 胤衰奴默默地听,记下这些天书般的言语,恰逢谢丰年脚步轻松地出来,脸上明媚张扬。 他侧眼看见胤衰奴,谢丰年步履不停,桀骜地伸出一根手指,隔空重重一点他,如同警告,扬长而去。 允霜开口向主子复命。 “胤郎君请进来。”谢澜安揉了揉太阳穴,起身迎到檐下,语气无奈,“舍弟顽劣,教郎君见笑了。” 这样的客气于二者身份而言,堪称怪异。 穿着麻鞋的胤衰奴犹豫一瞬,慢慢走入窗明几净的堂厅。 按他的礼,他向谢澜安颔首,嗓音迤逦如歌,“多谢女公子为小人护住邻里。” “郎君别拘礼,我字含灵。”谢澜安已从下人口中得知他早上未进饮食,在他雪色的脸上定了定,倒了杯热茶递给他。 那双洁白的手临近,胤衰奴后退一步,未让她触到自己。 谢澜安眉心微动,也不迫他,顺势回手自己喝了那茶,喝的时候心想:看他如此应激,庾洛神究竟对他做过什么? 他不坐下不近人,谢澜安却不委屈自己,坐在案几后头,托腮看他:“你别紧张,我吧……” 她与他的前尘,实不是三言两语解释得清,谢澜安想了想,索性说些能让他放松的家常:“我听说挽郎这行的规矩,是不沾殓尸抬棺的,是吗?” 她举手投足间皆是弛逸的风姿,令人不敢亵渎,胤衰奴后背发紧。 寻常老百姓尚且忌讳生死,她这般门楣的人,与他闲谈这种事,难道不嫌晦气吗? 到底有何目的。 “……小人幼时多受邻居照顾,偶尔会帮邻里治丧。” 他僵硬着手脚,字音从喉咙间挤出。 第31章 然而他有一副得天独厚的好嗓子,即使熬了一夜,无热食入腹,亦不见丝毫喑哑,这是自小吟唱挽歌练就出来的本事。 谢澜安略晃了下神,手点盏沿,“只是邻里吗?” 胤衰奴长睫低垂,笔直的鼻梁边有了影。他家从祖上便做这一行,有时遇到亲友死绝、无钱下葬的绝户尸,也会帮手抬去义庄。 但这种倒胃口的话,不会是眼前贵人有兴趣听的。 他也没道理对她有问必答。 一念未歇,胤衰奴听到自己的声音:“有时遇到无钱下葬的绝户尸,也会帮手抬去义庄。” 胤衰奴眼神空白。 “一口最便宜的薄棺也要几百钱,不便宜的。”谢澜安感慨,“小郎君心善。” “是草席。”胤衰奴下意识又回答出来,说完,他自暴自弃地别开了头。 谢澜安瞧着有趣,只是怕惊飞枝头的鸟,没敢取笑。她心中欸欸一叹,那想必她前世的着落,便是一张草席吧。 草席很好了,胜过土亲肤,狐狸食。 一张草席不过十文,可这十文,要怎么还呢? 她正色面向胤衰奴,收敛了散漫之色,“小郎君,不论你信不信,我待你并无恶意。昨晚之事,你就当合了眼缘,你来贺我生辰,我交你这个朋友,如此而已。日后你若遇事,记得知会一声,我便相助。原想着——” 说到这里,去大市采买的束梦挎着一只菜篮,忽匆匆跑进正院。 见女郎有客人在,她规矩地驻在外廊,一张秀脸上却满是焦急。 “何事,说。”谢澜安扬扬下颏。 “娘子!朱雀桥、朱雀桥……”束梦咽下一口唾沫,激动万分地说:“刚刚有一个叫什么芝的校事府校尉,在朱雀桥头,口称‘他’是顶替兄长,女扮男装!在桥头上脱冠散发,天哪,好长的一把长发……” 束梦匀了口气,“她还声称,要挑战女郎你,争一争谁才是真正巾帼不让须眉!” 朱雀桥,其实是横亘于秦淮水上的一座舟船相连的浮桁,人来人往,商船如织,消息传播最快。 贺芝身着武将官服,眉目英毅,立在桥头,抽出府署配发的环首剑映日一挥,反手割断发带,高声道: “贺芝本名贺宝姿,顶替孪生兄长入校事府五年,今自白于天下。闻谢澜安乃女中才子,不知盛名之下,其实可副?我欲与她一较高下,请京都父老在此做个见证!” “来得好!” 谢府,谢澜安一刹抚掌而起:“我就知道,女扮男装谢含灵不会是独一个,也未必是最后一个。贺宝姿?很好,若她有真本领,虚名送她又何妨。走,看看去!” 她眼中一瞬之间迸发的光亮,如日照临。 胤衰奴心惊地想挪开视线,却莫名被这片光彩夺走心神。 她被人下书挑战,反应不是愤怒,竟是如有朋自远方来,开怀不已。 仿佛一个孤独太久的孩子,终于等来心有灵犀的同伴。 初夏的朝阳被扉扃挡在室外,他却在她身上见到了光。 她神采奕奕地经过了他,就要去找那个人。胤衰奴下意识随她而转。 谢澜安步伐顿了顿,想起他来,由衷的喜意还在脸上,转头说:“胤郎君你可以走了。放心,羊肠巷的人手不会撤走,以后没人再敢骚扰你。” “……你放我走?” 果然误会了不是?谢澜安却也不作多余解释,笑着说是。 方才她想说的便是此事,她原想留此人在府上多住些时日,但看他在这里实在拘束,觉不敢睡,食水也不敢进,这不是她的初衷。 她的梦乡是一座髑髅台,他送了她一夜安枕好梦,足够了。 总不能真变成庾洛神之流,只为自己安寝,便不顾他人意愿。 对胤衰奴最好的报恩之道,不是强留他在身边锦衣玉食,而是还他个无拘无束的自由身。 于此之上,他若有宝货之求,或青云之愿,她自不吝帮衬。 “愿郎君无忧,就此珍重。”谢澜安心无挂碍,与他道别后,迫不及待地赶往朱雀桥。 胤衰奴站在原地。 “郎君?”岑山见娘子走后许久,这个年轻郎子也不见动,有些奇怪地入厅询问,“不知娘子对您是何安排?” 胤衰奴顶着那张纯良的脸,半晌,说:“她让我回昨晚住的屋子。” 第17章 秦淮水的南岸建有瓦官寺, 西边则是大市,往常这个时辰,正是伽蓝敲钟, 商船卸货的时候。今儿个和尚也不念经了, 商铺也不做生意了, 都聚在朱雀桥边看热闹。 “最近什么风水, 才出了位谢娘子, 又来了个贺将军, 这些女人们怎么就喜欢扎堆扮男人玩?” “玩?你没听到她有军职在身吗,这是欺君砍头的罪!” 贺宝姿神色刚毅,双肩担着薄铁虎兽肩吞,披下的发丝散落其上,在围观中岿然不动。 忽见僧俗士女自动分道,留出当中一条过路,原是谢澜安已至。 贺宝姿手中刀未归鞘,玄白允霜见了,本能地护在主子身前。谢澜安眯了眯眼, 只见这名武服女郎身高过人,雄肩窄腰, 露在外面的手腕与脸颈皆是小麦肤色, 一双眼睛如同点漆, 分外明厉。 谢澜安抬手令二卫退后, “你便是贺校尉?” 贺宝姿亦在打量她。 剑脊般的长眉, 星水般的秋瞳,男人的嗓音,一笑不激不扬,天然无方。贺宝姿点头道:“你便是谢娘子。” “是我。”谢澜安目光明亮, “不意金陵之中尚有此人,足下好英气。听说你要与我比比,怎么比法呢?若是武比,我不如你,若是文比,不是我针对足下,江左平辈以内谁站在我面前也不中用啊。所以怎么比呢?” 贺宝姿犹豫一下,谢澜安眸光在她脸上流盼,声音和和气气:“你若想一鸣惊人,该在昨日现身。昨日是敝人生辰,备受瞩目,无论出名还是造势,都是最好的时机。但你厚道,不想破坏我的好日子。且你既已在校事府任事五年,都相安无事,何必在今日自曝身份,自讨苦吃?我想想。” 谢澜安折扇一下下轻扣手心,阳光下,鬓边的细绒熠熠生辉。少顷,她哦了声: “端午之后,便是吏部迁升考核的日子吧,校事府……我不大熟,仿佛还有个副指挥使的位置空缺吧。 “校尉距这个位置一步之遥,校事府却不止你一名校尉,同职之间倾轧,彼此查些阴私,捅些刀子,都是老生常谈了。查来查去,查到你的身世上头,你有暴露之险,只好兵行险招。” 贺宝姿听得悲凉,长叹一声。 “谢娘子不在朝中,尽知朝中事。不错!女子入仕有违国法,查出来便是满门抄斩的罪过……我实走投无路,想到与谢娘子经历相似,便来一试。” 她坦荡地注视谢澜安,咣当扔掉佩刀,抱拳低首:“娘子快人快语,我也不瞒你说,我何曾妄想胜得过‘谢家玉树’,只愿以微薄之力,助娘子再扬芳声,好投娘子麾下,为全家求一线生机。” 这高挑爽利的女郎说着眼眶已红,屈膝便拜。 谢澜安回扇去扶,一搭手便觉对方力沉,想是有真功夫在身,忙低低道:“快起,我可禁不住你!” 第32章 贺宝姿起身,谢澜安余光散淡四望,扫过那些伸长脖颈瞧热闹的人,“多少闲人等着咱们互撕脸皮,看女子的笑话呢,何必成全他们?玄白。” 玄白应命疏散围观之人,贺宝姿见她为人如此疏朗,宛如拨云见青天,颤声道:“娘子愿意帮我?” “物伤其类,帮人帮己罢了。” 谢澜安问,“你方才说替兄顶职,可是有家里人逼你?” 贺宝姿摇头,“怎会?我自小好动爱武,家中请了教头教兄长习武,我也不甘落后。五年前兄长病逝……” 她目光黯淡,“家族这一支便只剩了我一个小辈,若无事业,家产便要被几个从伯叔接管去,我当然不能坐视,那时年少气盛,是我主动提出来冒名顶替。” “自己情愿,”谢澜安目光渺远,轻道,“那便很好啊。” 此时,碧空白云间陡起一声鹰唳,一只水墨相间的海东青俊疾飞来,到朱雀桥上空时向下急坠。 玄白抬头看着眼熟,还愣了一下,见它扑扇着长翅往主子身上扑,心道不好,忙嘬唇打个响哨。 谢澜安已呼哨一声,抬高手臂。她未戴架鹰的膊套,那只海东青落下时乖觉地收起爪尖,神气盎然地立在谢澜安小臂上抖搂翅毛。 “郗少主也太乱来了!”玄白吓出一身白毛汗。 谢澜安从海东青足爪的信筒上拆下一张纸笺。 她与郗符未分道扬镳时,两人闲来也鼓捣过一些玩意儿,这只信隼也不算郗符养的,也不算她养的,只是训成识得两人气味,作为朋友之间的玩笑之物。今日突至,必有缘故。 她展开纸,只见上书:“廷尉已前往朱雀,拘贺。”正是郗符笔迹。 旁边又有一行蝇头小字:“不是助你,所欠生辰礼补上,你我两清。” 旁边又有几个墨团,是写至一半又被抹去的。谢澜安见信半点不急,反而举笺迎着日光,非要看个究竟,勉强辨认出五个字是: “他文乐山能——” 谢澜安哈哈大笑,团了纸团,放了飞隼,转头对贺宝姿说:“校尉信我,你先去谢府暂避风头。我这就入宫求见太后,先将你身上的欺君之罪销了。” 这便是贺宝姿女扮男装和谢澜安女扮男装的不同之处。 谢澜安之事影响甚广,但她至少不是官,律法便管束不着她,反观贺宝姿东窗事发,便很可能赔上性命。 天大的祸事在谢澜安嘴里,却也不过尔尔。贺宝姿眉开目霁,重声道:“大恩不言谢,娘子救我全家,我以性命为报!” 谢澜安再令肖浪带上骁骑兵,去往贺府,严防事情解决前官署去寻衅。 将分道时,她看看贺宝姿的头发,抽出自己头上的长玉簪,冲她拢拢手。 贺宝姿微怔,迟疑一下,就着她的手低头。 谢澜安指尖灵活地收拢女子一头乌发,帮她挽成个髻。 有时候万句剖心言语,不如一个暖心举动。足有五年未敢与生人接近的贺宝姿眼皮子轻颤,终于在此刻,放松了肩上的千钧重负。 原来不止有她一个与世俗扞格不入的女子,走在这条路上。 谢澜安挽得,抬目欣赏了几眼,满意地点头。随即乘车入宫。 “昨日主子过生辰,也未见笑得如此开怀……”留下的玄白望着车舆远去,摸摸鼻梁,莫名跟着开心。 转眼看见贺宝姿,他真乐了。 贺宝姿若有所感,拾起地上长刀作镜,一眼望去,满心激荡的情怀都……沉默了。 她头顶的那团黑鬏鬏,说士冠不像士冠,说女髻不是女髻,扎实实地扭成一团,倒是不怕钉钉子找不到锥子了。 谢娘子真是事事别具一格,深不可测啊。贺宝姿横刀如是想。 · 在谢澜安入宫以前,一大清早,庾洛神已进宫告过一回状了。 当时庾太后方盥漱毕,听侄女忿忿不平地说了半晌,扶着溱洧手背看她一眼,慢声问:“哀家让你主持宴会,你便是这样用心的?” 庾洛神声音一滞,赶上前搀扶姑母,眼里见了泪光,“侄女不敢邀功,但侄女操办筵席的规格,酒水馔肴,丝弦歌舞,并未亏待那谢澜安。只是一时兴致,想给宾客们助助兴罢了,没想到谢娘子非但不领情,还抢侄女的人,打侄女的脸面!侄女失了体面不打紧,可侄女背后是姑母,她可有将姑母放在眼里啊?” 庾太后神色莫明,“你待如何?” 庾洛神足足恨了一宿。那个让她一想起心就痒的漂亮尤物,倔了这么久,还不肯让她上手,却敢胆大包天跟别人走! 她早在进宫路上就想好了,此时轻声细气道:“侄女受些委屈无妨,只是经此一事,不放心谢澜安的居心,有意替姑母试一试她。前几年,侄女便想要北城远郊拨云堡的那块地,建个汤泉别业,听说那堡中有座天然温泉眼,沐之可袪病清秽,想建成后孝敬姑母,受用受用。谁知那地主人脾性执拗,我出重金竟拿不下来。” 庾洛神眼梢留意着姑母的脸色,“正巧近日兄长送了一批昆仑奴给我,还缺个角抵操练的地方——何不让谢澜安去拿下这块地?她办成了,才证明对姑母言听计从。” 太后皱眉,“你可知,御史台近来颇有对外戚侵占民田的弹劾?” 庾洛神忙道:“那些酸腐之人的酸话何曾断过,姑母是女中英豪,主掌社稷!岂可受儒生口舌掣肘?姑母莫忘了,那谢澜安之前可是荀祭酒的学生,您要用她推进北伐大事,怎样考察也不过分啊。” “住口!” 庾太后却突然沉下脸,“洛神,哀家教与你听,儒士迂酸不假,却胜只知清谈的名士不知几何,若无儒士,谈何治国?哀家视谢含灵,不同于你对待你后院那些燕燕莺莺。‘君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相报’,你不解事,这句话却总该听过!” “姑母……” 庾洛神花容失色,不知姑母为何突然发这么大火。 这还是第一次,她的撒娇求告没了用武之地。 溱洧姑姑察观太后的脸色,对庾洛神温声劝说:“二小姐,您先回去吧。” 庾洛神知道轻重,不敢当真惹怒了姑母,含着委屈地告退。 她走后,太后长长叹息一声。 她不气昨夜庾洛神在夜宴上耍心机,而是气她的气度小得不似庾家人。 争锋输筹,就要认。谢含灵都知道拿肖浪做死活棋,自家亲侄女却如此肤浅,喜怒哀乐全在脸上。 “溱洧,你道那谢氏女,究竟有无将哀家放在眼里啊?” 溱洧低头回答:“尖牙利爪,听话则用,不听话,则折。” · 谢澜安来到长信宫时,这场风波已经过去。 今日不是大朝会,太后卸去了镂金义甲,在书案后临大字。谢澜安见礼后,主臣二人都默契地没有提及芳辰宴上的小插曲。 谢澜安向太后回禀了贺宝姿之事,太后也感惊异。 她停笔看了看纸上的字,眼角笑纹深沉:“今年的年份好,百谷无雨不生,谁说阴盛阳衰便一定是坏事?” 谢澜安分神想着别的事,随口应对:“雷之发声,万物同应,是以有雷同一说。全赖太后娘娘金声玉振,才有下头人不平则鸣。” 第33章 她是个会说话的,把太后为庾洛神生的那点气全哄熨帖了。太后道:“无独有偶,这贺氏女能在校事府潜藏五年,升至校尉,可见是个人才,为兄继志,其情亦可悯。只是这身份,再在官衙不合适了,便免去官职,且先跟着你吧。” “太后胸怀宽广,慈悲容才,臣女敬服。” “娘娘,”这时溱洧姑姑入内,低眉敛息地说,“陛下方听谢娘子入宫,打发了人来,召娘子去紫宸殿,说是想请教些学问。” 先帝在世时,确实曾有意让聪颖早慧的谢澜安入宫,做太子侍讲。 当时谢澜安的祖父以谢家有祖训为由辞绝,保护了她,没有令她过早涉入皇室之中。 否则谢澜安便会是有朝以来最年轻的少师。 太后不语,深邃的目光投向谢澜安。 谢澜安面不改色:“陛下召令,臣女惶恐,原不敢辞,只恐臣女裙钗之身,于后帏之内,面君不合礼制。” 太后一笑,对溱洧道:“谢娘子昨日生辰饮多了酒,今晨是撑着醉体来向哀家拜谢的。就派宫中的那架云母辇,送娘子回府吧,皇帝便会明白了。” 谢澜安道谢,这逾制的车辇太后赐得起,她便坐得住。 告退时,她见太后摊在案上的雪宣上,是走笔精神的“绣衣”二字,向太后讨了这副字。 庾太后笑着注视她:“这两个字,有些烫手。” 谢澜安道:“臣女接得住。” 紫宸宫,陈勍坐等许久。 等来内监回报,谢娘子已乘太后宫辇出宫,他白净隽气的脸上没有表情。 郗歆作为陪伴少帝长大的伴读,心中不忍,可想到昨夜所见的那名冰玉女郎,耳根发红,忍不住替她辩白:“陛下,谢娘子她的经历特殊,必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少帝只似笑不笑地说了两句话。 “良禽择木,忠臣择主。” · 谢澜安回到府中,贺宝姿被岑山引至正厅,正坐立难安地等着。 谢澜安步伐飒沓,见她便说:“没事了,太后保你,免官不治罪。你若愿意,暂且跟着我做事,不然回家安生休养一段时日也好。” 五年的提心吊胆一朝落地,贺宝姿几乎喜极而泣:“虽是太后娘娘开恩,我知道若无娘子求情,必无贺宝姿生路。宝姿愿追随娘子,为娘子鞍前马后。” 谢澜安弹指一笑,迎日的瞳孔隐隐发亮,“鞍前马后不用,但确实用得着你。宝姿,有无兴趣为我训练一批武婢?” 武婢?贺宝姿一怔,素来以冷面示人的她,露出一点生涩的笑意,“娘子想学孙夫人,帐前武婢百余人。” “不止守门户。”谢澜安声色铿锵。 我谢府训练的兵卫,无论男女,皆要上马能战。 经历过身边无人可用的绝境,她方知手中有兵,才是如鱼得水,如虎添翼。虎可以无翼,鱼却断不能失水。 至于是不是僭越,门阀之内家家藏私,人人皆争之世,她抱守仁义道德退一步,才是输。 “别急,再过半个月吧,”谢澜安道,“不敢说让宝姿你官复原职,至少不会比原先更低。” 听她一口一个宝姿唤得亲热,贺宝姿高大的身不由挪近一步,问:“半个月?” 谢澜安一笑,校事府要升迁考核,京畿六大禁卫营便不考核擢任了吗? 骁骑营没有中领军将军,从前只有左护军肖浪,与右护军雷挺分庭抗礼。军中的老例,无领军将军则以左为尊,可肖浪派给了她,便无缘此次晋升,可他愿意眼睁睁看着右护军捡漏,骑在他头顶上吗? 十五日,尽够了。 不过这一算,谢澜安也发觉,如今她手底的人手真是不太够。肖浪领兵去了贺府,允霜手里的人守在羊肠巷,余下近期升为部曲的一批武士,还不成气候…… 思及此处,她让贺宝姿回家与家人交代一声,好让家中放心,再回谢府待命,自己则去找舅父借几个人。 岑山一直等着向娘子回禀事情,见娘子说完正事,又匆匆往内院去了,便又退回廊角。 贺宝姿久久凝视着谢娘子的背影。 “真是动如风火,难知如阴啊。” 她爱惜地摸摸头顶的别致发髻,贺宝姿,以后便又是女儿家了。 不远处的美人阑柱后,听说府里新来了一位姐姐,好奇来看的谢五娘,满脸纠结地盯着那只四不像发髻,难堪地捂住脸。 阿姊又骗人,她根本就没有好好练习! · 阮厚雄听说谢澜安问他借几名军伍出身的将领,帮她训练精锐之士,没有半点含糊,一口答应。 现任的吴郡督军司马是他从前部将,几个人而已,举手之劳。 “不过莫说舅舅没提醒你,那些大老粗可狠啊,练兵都是往死里练,为的是够格上阵。你只想玩玩,我看玄白那俩小子带人小打小闹的,也够看了。” 谢澜安一听便知自己拜对了山头,当即把脸昂起,“谁要小打小闹,就是动真格的!” · 谢澜安从阮厚雄那里回屋,换衣净了手,喝盏香茶饮子,岑山方寻见个空儿回事。 “娘子,那位胤郎君的身世,仆已遣人打听着了。” 谢澜安指尖被薄瓷茶盏的杯沿烫了一下。 她总算想起从宫里回来后,心头上像缺了一点的事是什么。 那个总爱低着头,下颔线却紧致雪白的小郎君,这会儿应该踏踏实实到家了吧。 谢澜安心不在焉啜着茶,“嗯。” 岑山脸色却显得古怪,他做谢府长史这么些年,还是头回听说世家里头有这么跌价的事,都不知该从何说起: “这位胤郎君,祖辈住在羊肠巷,提起挽郎胤氏,在西城也算出名的。富贵人家生前死后皆讲究体面,帝王家办丧事,尚选容貌清秀的世家子弟做挽郎,娘子只看胤郎君生的那个模样,据说他自打十三岁练成嗓子,便只接达官贵户的丧席了。非如此,也不会与庾二小姐有交集,被她盯上。” 谢澜安的眸子被茶气朦上一层雾,冷却成点点霜色,“什么时候的事?” 岑山说:“大约三年前吧……胤郎君被掳进何府,但不知怎的第二日就被打了出来,自此,他便断了唱挽维持的生计,城中没有殷实门户再来找他。贫人家办事用不着挽郎,便是请了,也给不上几文钱。 “这胤郎君不得已,又没别的营生,硬是自学了认字写字,去寺庙抄经糊口。但没过多久,金陵上下的寺院都接到一条命令,不许给这个小挽郎布施…… “胤郎君后来又去山中砍过柴,集束到草市上卖,结果夜里家中突然起了一把火,烧了个家徒四壁,还险些波及邻里……” 岑山没有再说下去,因为他觑见女郎发寒的眼神。 “庾二。”谢澜安跺下那杯冷透的茶,“真是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一个贵家女,干出市井无赖的勾当。” 不怪前世老天都要收她。 “此事到此为止,他平安回了家,以后莫再查人家了。” 谢澜安想说那小郎君敏感,即便不知道,也应该不愿被人背地里这样嚼弄。话还没出口,岑山惊讶:“胤郎君这时在幽篁馆,不曾归家呀。” 第34章 谢澜安瞬间抬头,“你说他在哪?” 岑山也迷惑了,将胤衰奴对他说的话,如实转述给女郎。 谢澜安听后默了片刻,笑出声。 她眼底阴霾尽散,“他这么说,山伯便信了?” 岑山这时才回过味来,哭笑不得,“那……那老仆这就让人送他——” “不必了,”谢澜安起身,“我去看看。” · 谢澜安轻捻折扇,从正房的抄手游廊拐出去,经过一个拔选力士的跨院。 院子里有一水穿着单靴皂袍的府卫们聚堆,阮伏鲸和玄白正盯着他们依次尝试三石的石礅、两石的硬木弓、一石的沙袋,记录过关者。 她向表兄道乏,来到幽篁馆。 胤衰奴好像知道自己不高明的谎话很快会被戳穿,连屋门都没进,就坐在那屋前的台阶上。 他的一双长腿在矮石阶上显得无处安放,不敢箕坐,并拢双膝窝着,后背却挺得板板直直,两手虚握成拳,垂在两只膝盖上。 谢澜安一眼看见万绿丛中显眼的这一点白,还是这么个老实模样,嘴角便压不住了。 一直留意着月洞门的胤衰奴立刻站起身。 风穿竹叶,万窍婆娑。胤衰奴垂低的眼帘中,随着她步履聚散成花的裙裾,渐渐走近。 “好久不见,小郎君别来无恙?”才过半日而已,她停在他面前,比风还轻扬的语调,应该是在揶揄人。 胤衰奴目光落在那只持扇的玉手上,屏息听着竹叶响。等啊等。 没等来一句戳穿质问。 谢澜安笑靥盈盈,倒是等着他什么时候会抬头看自己。 半晌,胤衰奴张口:“不敢欺骗女公子,昨夜未敢尽信自己有幸得遇贵人,心存提防,今朝对女公子……多有无礼。回过羊肠巷方知,女公子为我出人出力,待衰奴恩重。衰奴人微,但知恩不报,不是耶娘教我的道理。” 谢澜安看着他忽闪忽闪的两对睫羽,不得不承认,不知他的经历时,与得知他的经历后再来看待他,是两样心情。 谢澜安瞟过他的手背。 这双柔软无瑕的手,也曾被山间的荆棘划伤么? 一念前尘,可供想起的事却太多,她的语气忽然有些谈:“恩,因心而已。因心起,就会因心灭,此物最不值钱,我也不信。以后不必再提。” 胤衰奴顿了顿,抬起乌黑的瞳仁看她,“记下了。” 谢澜安眉尾轻动,方才还说得千钧重,这便应了? 当作幻象记了百年,支撑她度过无数幽冥岁月的仙姿人物,本人的反差却如此大相径庭,让她有些不适应啊。 是不是太……乖了点。 谢澜安的心情莫名有点好。 可是胤衰奴又看她一眼,突然一言不发地往跨院走去。玄白正在那里选人,乍见一道白影儿飘进来,走到一只石礅前。 “唉你——” 从后面跟来的谢澜安迈进月洞门,抬手拦住玄白。 胤衰奴弯下身,两手握住石礅的抓手,“我听……府中人说……提起这个就可以……留在……内院……不算奴籍……” 他一面使力一面说话,满院子儿郎都停下动作,瞧新鲜地看着一张俊俏小白脸眨眼间涨得血红。 那两根麻杆一样的小细胳膊,竟然真就一点一点把那死沉的石坨子拽离了地面。 一寸,两寸,五寸过关。他娘的,居然有人出狠力时脸都不狰狞,还桃红脸儿黛柳眉,更……显味道了! “咳,行了。”等到一合格,阮伏鲸单手拎过胤衰奴手里的石礅子,撂在地上。 胤衰奴轻喘细细,眼尾含着水红的赩光,立即回头找谢澜安。 静静看完全程的谢澜安,这才明白过来,方才自己不让他念恩,他是不是就以为她不肯留他了? “想留下。”她收了扇,望着男子在衣袖下隐隐发抖的手臂,入鬓的长眉透着漫淡,“想凭本事留下,做我的私卫。那是你保护我呢,还是我保护你呢?” 胤衰奴抿住唇,没有说话。 “之前我已说过,你我以朋友论交,你想在府里客居多久便住多久,原来小郎君是没信啊。” 一句戏言,如何敢信。 胤衰奴眼底的水色闪了闪,柳暗花明只在一瞬,“女公子的话,我都听,都信的。” 玄白开了眼界,这马屁拍得太过,他主子可从来不吃阿谀奉承这一套哟。 他上前去检查他的骨头,“没练过就敢上手,等着明天醒来抬不起来吧。” 他的手还没碰上,胤衰奴向后一躲。 玄白顿时不乐意了。 却听胤衰奴轻道:“晦气的。” 谢澜安目光轻抬,忽然记起早上他没接过的那杯茶。 是这个原因吗,嫌自己碰到别人会传染晦气? 这都是谁教他的?谢澜安气笑着走过去,在他袖管上实实一按,招来个人,“找府内的医令到幽篁馆来,给他看看。” 她瞥胤衰奴一眼,后者顺从地跟她走出随墙门。 谢澜安想起来,“我不喜欢别人叫我女公子。” “女郎。”胤衰奴改口,唇柔齿白。 两人离得有些近,胤衰奴的袖子还被人扯在手里,男子侧脸的轮廓峻利却不伤人,谢澜安一瞥眼就能看清他纤密如扇的睫毛,天然地弯曲上翘。她忽道:“你可听过,仲秋之长夜兮,晦明若岁。” 胤衰奴着实怔住,停了步接口下言:“魂一夕而九逝兮,月与列星——这是我家传的挽词,女郎怎知……” “我没听清。” 胤衰奴认认真真重复了一遍,珍珠落玉盘的嗓音,流转在谢澜安耳边,带着隔世温度,为那场尸骨无存的冷雨撑起一把伞,渡了归人。 谢澜安内心餍足地舒畅一口气,说:“没听清。” 胤衰奴便将语调放缓,耐心地咬清每一个字音:“仲秋之长夜兮,晦明若岁;魂一夕而九逝兮,月与列星。” 然后,他听见女郎笑着自语:“这么美的词,怎会晦气。” 风轻云淡又理所当然的语气。 就像她昨晚不容置疑地,让他挑选一辆马车跟她回家。 · 四月初五,逢五大朝会。 太后照例垂帷听政,只是今日她身后的位置多了一个人。 那人身穿一件大红底亮翅仙鹤刺绣官袍,长发高挽,戴一只三品访贤乌纱冠,玉簪玉带,绣裾绣靴,细若腻雪的容颜,透出与胸前白鹤一般无二的睥睨神气。 “今日朝会,太后娘娘懿旨特封绣衣使者谢澜安,廷中听政!” 崇海公公尖利的嗓音回荡在太极殿。 绣衣使者! 皇帝锐利的目光向太后身侧那道笔挺的身影射去,含带不可思议。 殿中文武震动,这个官职本是汉时所置,又称绣衣御史、或直指绣衣内卫,在古时乃天子直隶近臣,有督察百官之权。 绣衣持节杖,可杀权贵! 可当朝并无此前例。 众宰臣不由自主看向吏部尚书,用眼神质疑他是否提前听到了风声,配合外戚演这一场好戏! 吏部尚书冤得跳河的心都有了:太后娘娘垂帘摄政那日,难道提前和各位打过商量吗? 第35章 谢澜安将众臣工神色尽收眼底。 幸而托某人的福,她这几日都睡得安枕饱足,攒够了精神。 不怕舟中之人尽敌国。 “臣有本启奏。” 偌大殿堂中,只听她一人声音清樾出群:“陛下,太后,臣伏请朝廷点强将精兵,整甲秣战马,北上伐胡贼,克复神州。” 第18章 朝堂轰动。 臣工们知道太后一直想和北朝开战, 却不承想会由谢澜安说出来。 大玄有朝以来,尚无女子为官的先例,何况上来就是一个三品督察! 可要质疑绣衣使者的合理性, 便等于质疑太后的权威。 喧嚣议声中, 终于有第一个人站出来。朱御史手执笏板:“启禀陛下、太后, 臣以为私设绣衣使一职不妥。此官职废置已久, 不合时宜, 且未经过中书、尚书审驳, 无权上朝听政。” 太后凤目下视:“先朝时,亦有因时机宜而任命的督官。如临战之监军、查税之巡按,都是临时而设,事后则蠲。绣衣使者,便是为北伐一事特设。” 太后今日身披大玄色星月文章海崖朝袍,头顶无旒之冠,凤仪赫赫,不怒自威,一开口底下便静了。 她手指谢澜安, “论才,此女家学渊源, 冠绝一时;论出身, 陈郡谢氏为上品高门, 世代簪缨;论师从, 她拜在天下文宗荀夫子门下, 名列前茅。众卿还有何指摘?怪她是个女人吗?” 谢澜安立身在太后宝座之后,颀昳的身姿透着一股不动如山的稳。 一个初次入朝听政的人,一个女人,紧张或亢奋在她身上都没有出现。她适应这里, 安然得像殿中梁柱上盘踞的那条金龙,仿佛已经静静注视眼前山河陵替上百年。 她怎么能这么稳呢? 惠国公何兴琼仰视着站位在他之上的谢澜安,忽然想明白了,那日在斯羽园看见她,觉得别扭的原因。 ——这个明明和他女儿辈年龄相仿的小女娘,身上却有一种只要她愿意,随时可以站得比他更高的气象。 恰如此时。 中书令举笏道:“老臣以为,眼下并不是北伐的最好时机。如今我朝风调雨顺,四民安居,正是休养生息之时,不宜妄动刀兵。” 谢澜安淡淡看向他,开口便金声玉振:“敢问老令公多久没有出过京师了?金陵城内,浮光掠金,安稳是真的安稳,金陵之外,却是流民旷于郊野,土断之令不行;兖州常年被胡蹄侵扰,青州几经沦丧,匪乱横行;名士清谈游宴,黎庶苦于税调,是谁在安居乐业? “淮泗以北,北胡正在大力施行汉化,掳我汉人学我汉俗还要灭我汉室,贼心一日未死。如今不是北伐时机,南朝还要一叶障目到何时?” 中书令涨着脸反问,“我未出过京师,难道你这女娃娃便走遍天下了?自恃舌尖嘴利,实则纸上谈兵!” “不错,战不得啊。”兵部侍郎附议,“太仓促了,眼下兵马未备,粮草未筹,补给运送的路线未规划明晰,对付胡人的骁兵铁骑也没有一击致胜的把握,一切都要从长商议。” “从长个三年,还是五载?”谢澜安笑面之上,隐透冷厉,“北府常年枕戈战备,朝发令夕可行,何谓兵马未备?大司马所训练的骑兵,专门克制北骑,何谓无致胜之道?至于粮草补给,中书令大人方才还道我朝风调雨顺,国库丰盈,谈何筹措费时?” “这……你……”兵部侍郎一噎,掌户部的何兴琼立即接口:“臣已合算过,现有的粮草足以支撑大战。” 靖国公庾奉孝朗朗道:“臣亦支持北伐。” 主战的皆是太后党羽,宰执们心中有了计较,果然太后要用大司马,进一步巩固权柄了。 这两人一个坐镇于内,一个跋扈在外,若真联起手来,对世家门阀的冲击可想而知。 今日殿上这许多人,争的哪里是什么北伐与不北伐,而是想着怎样才能抑制住太后一家独大的态势。 反正那胡人远在洛阳,中有淮水线戍兵抵御,再不济还有长江天险相拦,打也打不到金陵来。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必放着现成的好日子不过,非要弄险? 文臣队伍中,郗符抬起头,望着那袭繁丽夺目的绣衣。 触动大多数人的利益,为一场胜负难料的战事。 谢含灵,你到底在想什么? 主和派的人道:“谢含灵私德有亏,她所提之议,不可取信。” 郗符正晃神,下意识反驳:“此言差矣,她有什么私德不……” 忽然想起春夜宴上,谢澜安带走的那个美色男子,郗符心里窝火,舌头转个弯:“历来不因人废言,眼下议的是北伐,何必扯到别事上。” 他余光瞥过那道气定神闲的朱衣倩影,生硬地找补:“臣亦不赞同贸然北伐,此举是拿国运做赌注。” “谢荆州何意?” 太后沉吟片刻,曼声询问。 众臣恍然,方才所受的震惊接二连三,他们险些忘了,谢澜安的叔父谢逸夏亦在殿中,一齐望过去。 若说谢荆州和大司马配合作战,东西水陆两路,齐发北上,胜算的确便大大增加了。 可如此一来,陈郡谢氏在朝中的地位,不也跟着水涨船高,到时又要压过多少宗氏? 所以有时候明知可战,可赢,可复的国土,一掺杂进利益得失,不愿点头的也大有人在。 谢澜安同样看向二叔。 只有她知道,二叔直到昨日还住在东庐山,今早直接乘车回城参加朝会,他们并不曾通过气。 连她成了绣衣使者,二叔只怕也是在丹墀上看到她的那一刻才知道的。 谢逸夏面色从容,带着与生俱来的风流习气:“臣听大家吵来吵去,觉得两边都有道理。臣领荆州兵甲,不战则勤兵战备,战则披肝沥胆,总之皆听从陛下圣裁。” 此言看似圆滑。 谢逸夏却是第一个提到听从皇帝圣断的人。 大殿上诡异地静了少顷。 从坐上龙椅便未说过一句话的陈勍,自冕旒后看向谢逸夏,然后那双年轻蕴光的眼,又依次看过太极殿中,每一位已习惯忽略他的大臣。 他开口:“朕每忆先祖曾登山望北而泣,言‘何日复我山河’,三叹而止。中原之失,朕夙夜匪忘,然倾全国之力于一役,非同小可,当从长绸缪。” · 下了朝,谢澜安与二叔并行在一条御道。 她那身绣衣极为显眼,无人能将肃穆的朝服穿出菱肩楚腰的风致,她偏能,于是不时引来周遭的视线。 叔父不看侄女,玉笏扎进腰带,念念叨叨:“出息了出息了,孩子大了有主意了,打不得骂不得……” 谢澜安卸去了那股一往无前的凌厉劲儿,学二叔目视前方,散漫负手而行: “要翻旧账么,二叔溜去别业偷食五石散的事,我还没说。唉,白做了个家主,没本事没本事,家规约束得住小的,管不了长辈,了不得了不得……” “用词注意,什么叫偷。”谢逸夏说完发现自己被绕进去了,“不对,你没看见的事不要空口污蔑啊。” 谢澜安:“呵呵。” 第36章 谢逸夏看向侄女净润的侧脸,收起玩色,忍不住想问她,到底有何全盘计划,就敢在朝上如此笃定地支持北伐。 打仗会死人,她见过死人吗? 要他平心而论,北伐有利有弊。但真正的利弊其实不在战场,而在于丢了半壁江山、偏安在江左的士人心中。 他们已经快要忘记或说假装忘记了老家被贼人偷去一半,已经乐呵呵地过起了新生活,这时突然有人过来踹他们一脚,让他们重新想起了那些屈辱的日子,他们会怎么想? 他有心提醒含灵不要太出格,目光落在那件已经出了大格的女子朝服上,谢逸夏神色一顿。 又转了话风:“不要不要命。” 这句有点无稽的话,谢逸夏是面带严肃说出来的。 谢澜安微微一笑,散漫不羁,“二叔放心,我啊,最惜命不过了。” 汉白玉广场上,王道真看着那对叔侄言笑晏晏,忍不住问父亲:“阿父方才为何不反驳谢氏,真由着他们启战吗?” 王丞相盯着前方谢荆州尚还青壮的背影,说:“急什么。北伐,是多大的事,且有得磨呢。” · 谢逸夏出宫城,便又回东庐山了,打定主意对谢澜安鼓捣的事眼不见心不烦。 玄白驾车等在台城外,问主子去哪。 “去挨骂。”谢澜安低头看了眼身上的官袍,难得犹豫一瞬,还是没换下,只摘下纱冠,让玄白驾往亲仁坊。 她老师的府邸在那里。 车到荀府,谢澜安却没能进得门去。 门房进去通报许久,便再没人出来了,谢澜安晒着日头在外站了近一个时辰。 期间荀府大门旁边的角门“吱呀”开了一条缝,一个黄裙垂髫女童试探地露出脑袋。 看见门外那个她过去叫着“大哥哥”的人一身红衣,女童发了会呆,忽然对她一笑,露出缺了门牙的粉嫩牙床。 然后小女孩又探出两只手,勾爪放在腮边,张大嘴巴做老虎吃人状,指指自己的嘴,再指指门里边,仿佛在给谢澜安通风报信,说她的爷爷这会正生气呢。 谢澜安眼神温柔,弯着眼回以一笑。 她伸出左右食指,从眼睑向下轻划不存在的泪痕,又转腕虚虚揉眼,把黄裙女童逗得捂住嘴巴,闷声发笑。 角门关上,谢澜安站在府门外的杏花树下,想起年少求学时,老师明知大师兄和小师弟都不爱食酸,每次还是把最红的杏子留给自己。 她在心中默诵一篇老师教过她的文章,打道回府。 · 回府后事情也不算少。 谢澜安才进门,贺宝姿便从里迎出来。头次看见娘子穿官衣,她眼神亮了亮,手里拿着一沓武婢的人选名单,请她过目。 此事从说起才不过三日,谢澜安喜于贺宝姿的高效,一目十行地翻过那些信息,点头应允。 岑山随后又来回禀,说从吴郡请来的教习将军不日将至,具体下榻事宜,他已安排妥当。“只不过那位松隐子先生,几次过来求见,非要见娘子一面不可……” 长史话音未落,一道鹑衣百结的身影从厦馆那边赶来,殷勤呼唤“谢娘子”,不是松隐子又是何人? 垂花门处有府卫驻守,不容面生的人靠近家主,松隐子半道被拦下来,只好大声喊:“求谢娘子开恩,抽空给老夫一天时间,不、三个时辰,让老夫为娘子作一幅肖像画吧!” 谢澜安啼笑皆非,认真论起来,这位在隐士间颇有名望的松隐子,足够她称呼一声前辈了。 她忙令府卫放行,委婉地说:“我真抽不出这个空,作画讲求灵感,求人不如求己,先生别执着了。” “小娘子的容貌就是我的灵感!”松隐子手舞足蹈,焦急如狂,“就差一点,那日我见娘子钟灵毓秀,便觉天骨舒张,瓶颈松动,就差一点啊!” 此言其实十分冒犯,但放在一个画痴身上,也只能解释为性情中人了。谢澜安才要拒绝,忽然想道:“先生画技一绝,那么画些山川形势、战场舆图,还不是手到擒来?” 她转眼暗暗合计,松隐子却以为谢娘子不肯赏脸,四顾茫然,忽地眼睛一亮,指向对面,“噫,他也行!他这骨相也算儿郎行里万中无挑一的了。” 谢澜安下意识随着松隐子口中的“他”看去。 便看见了站在二门台阶下,辛夷花丛掩映中的胤衰奴。 江南气暖,这个时节,辛夷花开得云蒸霞蔚,姹紫嫣红却压不住他素白剔净的一张脸,只能沦为配色。 眼中之景,确实入画。 谢澜安的目光在那花木上定了片刻,略侧过身,挡住松隐子见猎心喜的眼神,下朝回家的心在此刻放松下来,声音含着点松弛的懒: “原来先生见个美人便求画啊,那您这灵感未免不矜持了些。他不成。” 这么腼腆的小郎君,被人盯上个把时辰,脸皮还不被看薄一层? 谢澜安步子轻快地来到花树下。 那张脸在近处放大了惊艳,眉眼像点了水墨,无声胜有声。 谢澜安乍一见,只是无字可形容,想了想,问:“郎君住得可还习惯?” 他已在谢府小住了几日,只是谢澜安总有事要忙,总有人要见,两人不怎么碰得上面。 她身上繁复飒沓的朝服还没来得及换下,将这举世无二的女郎衬得气宇轩昂,锐气逼人。 胤衰奴垂眸说习惯,不看她身上那只鹤。 “哦……”谢澜安漫应一声,心想他的话还是不多。这时又有人在那头禀告,“女郎,何家郎君登门,道是来借书。” 谢澜安的眼神鲜活起来,转头吩咐:“梦仙来了?我还帮他挑了三本书,请他到花厅坐,我这就过去。” 说完她请胤衰奴安心住下,踅身而去。 等她的背影完全消失,胤衰奴才在繁密花枝间,完全抬起那双乌黑的眼睛。 她身边永远围簇着许多人。 她可以与那名英气的娘子把手言谈,可以与鹑衣老先生谈论作画,也可以给别人找书…… 每个人被分得的目光都不算很完全,但每个人依旧敬仰她、信服她、追随她。 但对待他,她却只能没话找话地问一句,他住得习不习惯。 胤衰奴回到幽篁馆,文良玉正在亭子中用桐油保养他的琴。 见他回来便问:“看到鹤了吗?” 方才他说想去养鹤台看鹤,文良玉便为他指了方向。 “嗯。”胤衰奴说。 他与文良玉对门住着,却与这位看上去文质彬彬的公子交谈不多,实际上除了带他回府的谢澜安,胤衰奴除了日常向照应他起居的仆婢道谢,几乎不与人说话。 今日胤衰奴却主动上前,问文良玉怀中的这把琴是什么琴。 提起心爱物,文良玉便打开了话匣子,兴致勃勃地与胤衰奴说这把琴的门道。胤衰奴听得认真,耐心等他尽兴,方问:“方才我听说有客上门,公子知道,梦仙是谁吗?” “唉,不要叫公子,唤我乐山就好。”文良玉想了想,“何羡何梦仙啊,是何氏子弟吧。” 他将何羡的身份大概和胤衰奴说了说,不好提人家的隐私,只是难免说到何羡是何家末支弟子的事。 第37章 文良玉本着宽慰之心,对这个看起来十分内向的郎君道:“你看,含灵对人一视同仁,不在意士庶分别的,合脾气呢便当作朋友,所以你不必这么……不放松。” 胤衰奴露出一点笑,向他道谢。 是,那名心怀万象的女郎不在意士庶身份,他漫淡地想,原来连这一点,他都不是特别的。 · 隔日的朝会上,依旧分作两派,为当不当北伐争论不休。 该急的人急了,谢澜安却在丹墀上舌灿莲花,借力打力。那清谈常胜积下的好口才,惹得少帝都忍不住侧了一回脸。 辰初下朝,到了薄暮,在书房中处理完文卷,才得了空闲的谢澜安便听束梦在外道: “女郎,胤郎君求见。” 天渐热了,更换了古玉色禅衣常袍的谢澜安抬起头,松展一下肩膀,请人进来。 胤衰奴已知道入室脱履的规矩,履靴留在门槛外,他踩着一双绑束整齐的雪白纱袜走近,在距书案两臂远的地方停下。 他身上是旧衣,长身玉立,说明来意:“寄居书香之府,我想……读一些书,不知可否请女郎推荐几本?” 谢澜安先愣了下,才说,“好啊。” 之所以怔营,是这声诚恳的口吻,让谢澜安忽有些恍惚,想起那个喜欢提携上进青年的谢含灵,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这一世她只选用已成的人才,不会再费心费力从头教起一个人了。 当然,帮他挑两本书是举手之劳。 她记得山伯提过,他为了抄经自学过写字,便先问他都读过什么书。 胤衰奴一板一眼地认真回答:“做挽郎,不是只唱就好,也要懂些诗、礼经、丧仪、风水墓穴之类的杂学。小时候先父都囫囵教过,只是唯知大意,不求甚解。” 他说话时,腔调自成一股风韵,举止并不落俗。谢澜安心想,若是他从小便入学塾读书,过上一种全然不同的生活,也许便不会遇到庾洛神,也不会有这些坎坷了。 可转念又一想,当朝的风尚是上品无寒士,下品无贵族。穷人家的孩子纵使读书,亦无进身之阶,白读了书又没有其他生存本领,便要饿死。 久而久之,恶性相循,底层百姓自然绝了读书之念,上层公室自然依旧由世代相袭的士族把持,上下不得流通,这朝廷,这天下,早晚会成一滩死水。 分心两用的女子指尖在案沿上敲了敲,起身从自己的书架底层翻出《毛诗》、《孟子》两本书。 温润纯良的启蒙经义,适合他。 “上面有注解,可从头细细看起,字斟句酌也不妨,不懂处只管问文乐山,反正他清闲,脾气好。” 谢澜安把书递给他,教他读书之法。 胤衰奴接过书,却没动。 他忽闪着柔密的睫毛,声音低落下去,“听说女郎为何家郎君挑了三本书。” “嗯,我帮他……”仿佛与他相处时,总是不自觉便放松了,谢澜安随口接话到一半,察觉不对。 她往胤衰奴垂着眼皮的脸上看了两眼,又瞅瞅他手里的书。 没由来想起小时候,给五娘和谢登分糖,丰年那小子举着手心里的两颗麦芽糖,奶声奶气地说:“阿兄你分了五姊三颗糖,我只有两颗!” 只不过区别在于,那个小霸王的语气是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眼前这个,可怜兮兮。 橘红色的夕晖将从窗棂上消没下去了,书房中的光线稍显暗昧,却又未到掌灯时分。 谢澜安盯了他好一阵,牙尖磨着唇瓣里侧的肉,忽然笑了声,“是,给他挑了三本,怎么了?” 胤衰奴很轻地摇头,唇角微动,仿佛想说“没怎么”,却没能发出声响。 他手指捏着那两本书的书脊,指节泛出苍白,衬得虎口处的朱砂痣更艳了。 作孽。谢澜安心道一声,迅速转过头去,在积卷如山的书架上扫来扫去,“给你挑的这两本没有难度,适合现在的你。想要再进益些的,我得进一步了解你的水平。” 话到这里,便当真上了两分心。指尖挑出本汉赋,她随手翻到一章,回手递过去,“这里头有些生僻字音,看你认得多少。来,念一念,我听听。” 胤衰奴兢兢地接过,一笑,说好。谢澜安一指书案对面的蒲席。 胤衰奴微微迟疑,听话地坐下,捧卷诵读。 他的声音很好听。 谢澜安可以确定自己最开始绝无私心,可听着听着,她的注意力便不由自主拐到他的声腔上去了。 他似乎没有经历过男子的变声期,一把绵润清澈的好嗓子,听起来真是享受。 谢澜安手支着额角,无意识地眯眯眼。 却听胤衰奴的声音越来越低,念到最后,突兀断住。 谢澜安疑惑地睇过去。 只见坐在蒲团上的小郎君,逆着沉沉光线,也正手足无措地抬头看向她。那双黑沉的眼睛里,难得有了丰富的情绪,交织出闪烁的碎光。 四目相对,谢澜安反应过来:哦。 她随手翻到的赋词,是司马相如的美人赋。 胤衰奴读不下去的那句,是“女乃驰其上服,表其亵衣,皓体呈露,弱骨丰肌……”* 年轻人,理解能力很强。 不过少见多怪,定力欠佳。 谢澜安在心中给他定了初步的考量评语,镇定地起身,“行了,我有数了。那么你可以先看……” 胤衰奴也站起身,他红着脸走过去一步,用好学的目光看着她,低缓地说:“刚才读得不好,我能不能再给女郎读一遍,纠我错音。” 谢澜安侧眼挑了挑眉。 她怀疑他好像知道自己的声音很好听,她很爱听。 第19章 再读一遍就不必, 人有瘾便有软肋,她不是二叔。谢澜安想了想,从博古架最底一层取出一部春秋左氏传, 这是她小时候用过的启蒙书, 拍进胤衰奴怀里, 冷酷地说:“第三本。” 一碗水端平了。 胤衰奴被拍得往后轻轻一趔, 洗软的白麻旧衣随他的身骨飘动, 像落进水里的月, 无声漾出几圈白。 他表情仿佛有些遗憾。 听见女郎淡淡补充,“有不通处来问我。”他马上抬起晶亮的眼睛。 手里这本书的封皮有些年头了,泛着陈年墨香,胤衰奴小心翻开。 谢澜安的目光几乎无意识地,随着他那根白玉似的指头流连,倏地一顿,“等等——” 才想起那上头的批注是她儿时所书,当时正是被阿母逼着练字的年纪,每日少说要挨上十个手扳。戒尺够硬了吧, 她更硬,挨多少打也要固执地完成功课, 肿萝卜手写出的东西, 难免歪扭。 她也是没想到成名已久后, 有一日还会在初出茅庐的小子面前, 有些颜面包袱。 正要给他换一本, 胤衰奴已轻轻道:“女郎的字真好看。” ……行吧。 谢澜安心里嘀咕,脸皮这么薄的人,拍起马屁张嘴就来。 不过看他抱着书本视若珍宝的样子,欣喜是真欣喜, 谢澜安便不与他计较了。 仔细想想,世上像他这般有心读书,却无书可读、读来无用的人又有多少? 第38章 门阀世家垄断宦途太久了。 谢澜安漫不经意地开合着折扇,推行新法,势在必行。 胤衰奴从那些她经年抚摩过的字行中抬睫,发觉她在走神时,神色都带了种散淡无情的凛然。 他渊海一样的黑眸里光芒细碎。 · 朝会上的争论还在继续,延及太学,给太学生们添了挥墨博辩的材料。谢澜安闲时也爱听听书生谈兵,当作一乐。 这日休沐,朝堂上与她针锋相对的郗符突然下帖子,邀她去东正寺吃斋。 这个节骨眼上,传信的又不是海东青。谢澜安看着请帖,在那张措辞简练的纸笺上弹了两弹,思索片刻,决定赴约。 她换上一件浅色轻容襦裾常服,带上了贺宝姿。路过中庭时,一棵古槐后传来琅琅的读书声。 学问长进了多少难说,单说咬字句读,倒比那日流畅了不少。 谢澜安搭眼往那边瞥去,读书的人被树干挡着,没瞧见,却是上房的婢子们三五成群悄悄聚来,有的躲在廊角处,有的守在花坛边,相同的是都伸长了耳朵脖子,偷听偷看。 若能瞥见那嗓音清润的小郎君白如雪的面容一角,这些岁在妙龄的小姑娘便红着脸,激动地捅咕一下身边的同伴。 贺宝姿失笑。 她与谢娘子相处了一段时日,知她不是古板严肃的性情,说:“还未到盛夏,娘子院里便招蜂引蝶了。” 谢澜安觉得挺好,小孩子们活泼泼的,正院里也添些活气儿。 她都跨出了院门,身后的余音仍落珠不绝,温绵入耳。谢澜安不是没定力的人,所以她忍了忍,倏尔还是一个折身,返回去,绕过那棵虬壮的古树。 她洞若观火的眼珠盯着胤衰奴。 想是没料到她会回来,那张昳丽的脸一时有些呆。 胤衰奴捧着书后退半步,惊掉肩上的一片翠叶。 “书不是读给别人看的。”谢澜安意味深长,点了点自己额角,“往这里读,明白么。” 被看穿了。 男子的双眼如晨花雾露,好半晌,听话地点头:“我记住了。” 谢澜安一哂,大步流星地走了。 胤衰奴慢慢从那道潇洒逸荡的背影收回视线,低头将一张纸垫在书页间,不敢弄脏原书,就用细炭笔在纸上记录。 他握笔的姿势不似贵族子弟信手拈来,生疏中透着认真。 纸上所写,也不是读书心得,而是一种似字非字的奇怪符号。 与古琴的减字谱类似,这是他们挽郎用来调整音腔节奏的方法,用来达到更动人的歌吟效果。 · 谢澜安一出府门,肖浪便自觉地带手下随行护送。 一路至东正寺,郗符守时,已在后殿的精舍中。小沙弥趺坐在蒲团上为贵人煮茶。 谢澜安进门看见那张八百个不情愿挂在脸上的面孔,展扇轻笑一声,“见佛祖都敢不给个好脸,郗云笈不愧是郗云笈。” 郗云笈本就面冷如冰,反应了一下,才省悟她口舌机锋了得,一语双关地往自己脸上贴金,脸更臭了。 小沙弥分出两杯茶汤后,起身离去,走前识趣地关上房门。 门扇一阖,阻隔了里面的视线,守在外头的肖浪眯了眯眼。 他身边一个小旗凑上来,低声问:“头儿,要不要报告太后娘娘?” 肖浪眼梢微乜,看着抱臂凛凛地站在廊道另一侧的贺宝姿,吐出一口气,“再看看。” 那小旗也有些忌讳那个长得比他还高的娘们,又不吐不快,压着声说:“头儿,咱们见天就干这点迎人送往的事吗?端午后就要考核官绩了,卑职听说,右护军那帮人近来志得意满得很,趁您调走,可着劲踩咱们弟兄。那姓雷的,还和这次主管升迁的吏部官暗有礼往……” 肖浪被他一提,心也烦起来。 骁骑营是六大营之首,为太后娘娘鞍马,本没什么可抱怨的,但谢澜安给骁骑卫安排的活儿很有计较: 初二那日得罪庾二小姐时,她把他顶出去;后来派人把守羊肠巷,她又只用自己的亲信;贺宝姿女扮男装事发,廷尉要到贺府拘审,她又用骁骑营的人和官署对峙;谢府二院以里的巡务,她又安排自己的人,外人半根针都插不进去…… 太后用他,谢澜安防他。盯梢琐碎的事他干了,顶缸挨骂的事他也干了,末了却落得个里外不是人。 “别说了。”肖浪烦躁地一揉鼻子,“中领军的衔儿,是他雷震想得就能得的么,之前叫兄弟们查的东西,给我备着。” 禅房,郗符也往门口轻瞥,看着安之若素坐在自己对面的人,冷笑:“如今去哪都有条狗尾巴咬着,心里不痛快吧?这就是你投靠太后的善果,欢喜吗?” 谢澜安充耳不闻这前后矛盾的话,惬意品茶,“不是请我吃斋吗,火气这么大。人家尽职尽责地保护我,被郗少主说成一条狗,太伤人心了。” 郗符一听她满口玩世不羁的语调,就恨得牙痒。他所识的谢含灵,是君子端方,从前连在酒色丛里玩笑一句都不肯,哪似这般浮浪。 他索性不看她,没好气道:“要不是有人求我,我这辈子都不会私约你!” 话音落下,东墙角遮着暗黄幔帘的耳室里,一个面白唇红的年轻郎君现出身形。 他望着蒲团上女子英丽的身影,手握帘布,讷讷道:“谢娘子。” 郗歆。 郗符发现弟弟逐渐变红的耳朵,气得暗骂他没出息。 谢澜安只看郗歆一眼,便知这位御前通直是奉谁的命令而来。 她目光淬雪,怡然爽笑:“郗云笈,你要害死我啊!” 两盏茶的工夫后,谢澜安推门而出,神色如常,仿佛真只是与老朋友喝了盏茶。 又片刻后,郗符拂袍而出,脸色阴沉,倒像是不欢而散的样子。 “回府。宝姿上车来。”谢澜安吩咐一声。 肖浪敏锐地往棂门半开的精舍中巡视两眼,没发觉什么异样,随即跟上马车。 谢澜安挑了条人烟稠密的热闹衢坊,让随从途中到铺子里买些雪花霜糖和蜜脯,给家里几个小的。 人声掩过车厢里的话声,谢澜安对贺宝姿低语:“庾二初三那日进宫,撺掇太后,让我去强占城北拨云堡的产业。你去查查那座堡坞的底细,避开耳目。” 贺宝姿心惊,皱眉想了半天:“是郗少主告诉……不对啊,太后稳制宫城,连少帝也压制住了,长信宫里的话,如何透出的风?” 谢澜安神色玩味,回想起前世有胆量起用寒士楚清鸢,不惜以中毒换太后入彀的少帝陈勍。 她轻轻一笑,“看来宫里有人不甘受人摆布了。” · 贺宝姿从前在校事府做事,没少接触宗室间明争暗夺的脏事,手段自然有些。 她很快查到拨云堡的底细,风风火火地回来报告谢澜安: “娘子,我查到拨云堡的堡主周骞,出自义兴周氏,最早是岭泽豪强起家,后来疏通州中正的关系,得到个三品官位,便举家迁入金陵,建起宗氏堡园。但地头蛇压不过龙胄凤裔,他在义兴的那一套在金陵吃不开,家道没有中兴,反而有中落之势。” 第39章 贺宝姿道:“但拨云堡中有一样奇景,便是有一口与外山温泉水相通的泉眼,冬夏不涸。庾洛神喜爱猎奇,便盯上了这个。那周骞脾气却也硬,不肯出让,一赌气填死了泉眼。” 谢澜安眼中的温度有些淡,轻挲下颔道:“庾二那属狗的脾气,得不到新鲜玩意儿还在其次,谁要敢折她的脸面,非得睚眦必报。她兄长是石头城守将,手握兵力,纵着妹妹,我猜周氏能消停到如今,应该没少出血疏通关系。” “娘子猜得不错。”贺宝姿点头,她查到周堡主这些年为了保住家业,暗中往石头城送过几回孝敬,家底折腾进去不少。 谢澜安翘叠着腿,指头敲了敲案沿,蓦地笑了。 这着闲棋,倒是意外之喜。 “俗语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看来拨云堡苦庾久矣。这样,你替我去和拨云堡谈个交易,就说谢含灵愿意帮他们保住家宅,但要借那里,开个士林馆。” 贺宝姿一时没听明白。 谢澜安便招她附耳,教她如何关说。 “娘子这是为了……”贺宝姿听罢,好似明白了点,更多的还是迷糊,她知道谢澜安近日在极力推进北伐,被太后推出来作箭靶,与大臣们争得热火朝天。 可这桩闲事,仿佛和娘子的大事没什么关联。 这一手既不像和陛下里应外和,也不像为了讨好太后啊…… 庭院高树多荫凉,藏在叶底的螳螂,正伺机捕蝉。谢澜安望着厅外的好天气,晃着手心的扇骨,“我么,当然是为了我自己。” · “乐山,什么是‘金角银边草肚皮’?” 幽篁馆,胤衰奴读书读累了,去对面串门。 他现在已差不多摸清了文良玉的脾性,确实是个不拿架子的人,不喜欢别人叫他公子少爷,他从善如流。 “这是围棋之语啊。”文良玉正好练琴也练疲了,见屋中有棋盒,顺手取了来问他:“你从前下过棋吗?” 胤衰奴摇头。 文良玉想了想,与他讲了围棋的基本规则,然后捻出一颗白子,放在棋盘正中心的位置,“你看,若要围住这颗棋子,需要几条线?” 他才开了个头,胤衰奴瞬间便想明白了。 棋子下在中间,围住它需要四条线; 若下在边线,围子便只需三面; 可若是下在边角,那么仅仅两颗黑子,便足够困住一颗白子。 所以是金角,银边,草肚皮。 那日在堂厅外,谢小郎君质疑女郎为何投效太后,女郎回应的话,他记得很牢,此时一句挨一句回响在耳边。 女郎给他的史书比诗经有用,当日一句也听不懂的话,如今已隐约能琢磨出一点了。 下棋先下边角,是为了借势省子。 借谁的势?太后。省下的是什么?自己的实力。 她若只是谢氏家主,即使在宗族之内说一不二,却登不上龙殿,发不出雄议。达者兼济天下,穷者独善其身,既然能达,为何要守穷? 借来的势未必要还,走棋也未必要成全别人的势。 那一身绣衣。 “懂了。” 胤衰奴学着谢丰年当日的话,却和谢丰年的意气风发绝然不同,带有一种沉入渊壁的深敛。 那几乎是一种无望。 陈郡谢氏的门楣,这么高啊…… 他们姐弟二人不过一说一应,话不说透半分,谢小郎君却在弹指之间,便明白了她的所思所想。 这便是大族里的智计默契。 所以谢小郎君会用那种虽不喜,却也不屑的眼神看他,因为知道即使他的人迈进了谢府门槛,不代表他的心智与阶级,也能随之跃升。 他无恶意,只是狂傲,而那些有恶意的人,譬如庾氏之女,会把他当成杂货摊上的泥人来揉圆搓扁。 住在羊肠巷的人,在住在东府城的人眼里,猪犬而已。 只有她不是这样…… 文良玉有些惊讶,看着垂低眸子的胤小郎,恍惚觉得这人和他平时看到的样子……不大像了。 他的侧脸没有表情,却刀削斧凿地逼出凌人的峻朗,把他平时的温驯都盖住了。 文良玉看着他,忽然有点冷。 “懂什么了?” 谢澜安从没关的房门踱进来。 她墨鬓长裙,扇子垮垮地拎在指尖晃荡,一副谢二叔见到都会捻须笑一句“肖我风流”的轻姿佚态。 文良玉眼瞅着胤郎君脸上的冷恹,眨眼如春风化雪,褪了个干净。 在他开口之前,胤衰奴轻轻起身,唤了声:“女郎。” 咦,好像有什么不对。 文良玉挠挠头,见到谢澜安也就忘了别的,乐呵呵地解释:“胤小郎对下棋感兴趣,可惜我不擅长这个。含灵你不是棋中高段手吗,不如收个学生。” 说者是玩笑话,胤衰奴目光稍静,谢澜安听者有意,神色也顿了顿。 记性太好有时也是一桩麻烦事,不知多久远以前的记忆翻涌出来,那时候,那个人也很听话,笑着请求她:“女郎教我下棋吧,清鸢一定认真学。” 收过了。 然后教会徒弟,饿死师父了。 谁一开始不会温顺恭良,谁一开始就是忘恩负义的? 此念才起,谢澜安眼帘中只见那麻衣小郎君动作利索地收起棋盘,口中道“女郎忙的”,回身到水盆边仔细地洗了三次手,还用上了澡豆。擦干净后,他回屋取来茶团,为她煮茶。 那一脸慎重的表情,让人错觉他要煮的是什么琼浆玉酿。 茶成,胤衰奴斟出一盏,又不直接与她相触,而是小心地放在桌上,请她喝。 谢澜安心头的戾气忽便散了一半。 她拿起来尝了一口。 曾经风霜蚀魂无饥无感,她早已没有那些士族的挑剔讲究了,仅平心而论,是挺涩的口感。 像他那份不娴熟却一板一眼的认真。 余光里奉茶的人还紧张地看着她,谢澜安唇角微勾,说了句:“还成。” 小郎君紧抿的仰月唇立刻舒展开来。 文良玉张了张嘴,又把嘴巴闭上,不知为何感觉自己有点多余。 看清屋里的装饰他又清醒过来,不对,这不是我的房间吗? 所以胤小郎、借我的地方、用含灵的茶叶、来殷勤招待含灵? 他还怪聪明的嘞。 第20章 江南下起了绵绵细雨, 楚清鸢一大早便来到丹阳郡官署,却连太守身边的詹事都没见到。 接待他的是一个主簿,站在衙门口的阶子上, 手打一把油布伞, 遗憾地说: “本来凭郎君的才学, 今年的清定评品, 太守大人怎么也能留一个秀才的推荐名额给你。可惜斯羽园春夜宴后, 人人都已知晓你是被谢直指弃选之人, 以太守大人的身份,总不能拾他人敝履,便不好再向中正推举郎君了。” 谢澜安如今是三品直指绣衣使者,单独听太后调遣,所以这丹阳主簿敬称她为“谢直指”。 台阶下,楚清鸢唇色纸白,身上的暗蓝长衫被牛毛细雨濡湿。 他不习惯在这种无才无德、唯依家世便有官做的小吏面前低头,默了片刻,艰涩地开口: 第40章 “秀才无望, 孝廉也可。可否让小生面见太守……” “你父母皆已亡,还孝的哪门子廉?”小主簿不耐烦地打断他, 看见楚清鸢骤然变色, 他顿了顿, 换了种怜悯的声腔, “郎君别怪我说话难听, 是你千不该万不该,心比天高却傲气得过了头。 “那日你来求见大人,太守大人惜才,好心提携你一程, 带你同去那谢直指的生辰宴会,可原来你不是诚心要做太守大人的门生,而是想另攀高枝啊。” 说到这里,小主簿讥讽地俯视雨帘里的人,“攀就攀吧,我们太守也说过,年轻人上进些不是坏事,可你总该胸有成竹再去毛遂自荐啊。谁能想到,谢直指宁要一个小奴,为了那人不惜与庾夫人争执,也不要你,不曾看你的诗文一眼。 “如今别说京中,便连周边郡县都传遍了此事,路边的叫花子都编成莲花落唱了开来,你自己不曾听得吗?太守大人被你带累了颜面,你倒还有脸来求见,还孝廉!” 落在身上的雨,变成一根根尖针刺入楚清鸢的皮肤。 朝廷三年一清定,每一次选才,各州郡可举孝廉三人,秀才比孝廉更难得,每郡只有一个名额。对于没有家世荫袭的寒门来说,这就是他们唯一的机会。 “直说吧,你以后在仕途这条道上,就别指望了。”主簿说完这句冷冰冰的话,阖上了官衙大门。 关门声落在楚清鸢的心上,狠狠震疼了他。他站在两座威风凛凛的石狮中间,连皮带骨,淋落成泥。 他想,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先是白颂,如今又是一个奴。 远处的伧仆要上来为郎君打伞,楚清鸢避开。他腮骨棱起,抬起比雨还冷的漆黑眸子,盯着面前那扇门,神色沉静得邪气。 “一个奴是么。” · 细雨转骤,桃花落尽生桃叶。拨云堡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来者一身玄锦红绫的劲装打扮,腰佩一柄环首刀,宽肩高个,却是个英武女子。 她如今没了官职在身,但被当朝第一位女子御史收在麾下的消息,亦传得沸沸汤汤。堡主周蹇亲自迎出,设座奉茶,听贺宝姿说明来意,是要借他这堡坞。 “真是咄咄怪事。”周堡主心中一沉,话却说得不客气,“拨云堡到底是什么风水宝地,左一个也来抢,右一个也来借?听说谢娘子如今为太后娘娘做事,庾谢成了一家,这一借还有个还吗?” 贺宝姿茶未动一口,身姿笔挺地跽坐在方席上,正色道:“周堡主听真,庾是庾,谢是谢。正因我们娘子听说了庾二小姐的所为,大不赞同,才愿为周堡主转圜一二,结个善缘。地契我们不要,只借贵宝地开一所士林馆。” 周蹇沉思不语,似在权衡她话中真假。 贺宝姿沉淡一笑,又道:“贵宗自从迁入金陵,一直想改武从文,融入京城世家,只是一直不大顺利吧。儒林是何等清要的所在,不用我说堡主必然明白,乌衣巷谢氏又是何等声名,有谢家牵头,这座士林馆将来成了气侯,便会和周氏的名字息息相连,贵宗还愁子孙将来无法与金陵子弟把臂同游吗?” 话不必说满,周蹇只要不傻,就该知道此事若成,便无异于将全族都抬高了一个等级。 可正因心动,他更狐疑不定:“无利不起早,好处说得都是拨云堡的,那位谢娘子图什么?” 贺宝姿按谢澜安教她的话,悠悠接口:“大家不过都混口差事,谢娘子为太后谋事,多招些贤士儒生,开言路作美言,岂不也是功劳一件。” 周堡主听到这里哼笑一声,“原来谢娘子也知道,如今太学里多有骂她为虎作伥,坚持开战就是劳民伤财的么。拨云堡若在骂声中让渡出去,难说将来是美名,还是恶名哪。” 贺宝姿寒声一笑:“是啊,庾洛神欲夺堡主的家业,朝野无人执言;谢娘子意欲讨伐匈奴,太学里便人人激愤,想必庾洛神便是个天大好人,我家娘子便是个恶人了!” 周蹇被堵得哑口无言。 他全家上下在庾氏的阴影中担惊受怕了这些年,最知道那位靖国公独女如何跋扈。若庾洛神是好人,这金陵城的百姓只怕都就法活了。 他正要找补,贺宝姿腾地起身,撂下一句:“斯羽园的前车之鉴犹在,周家或兴或亡,堡主一念而已。谢家是谁,想找个地界立馆,还用上赶着求人么?”扬长而去。 周蹇没想到她说走便走,怔怔地跟随到厅门,神色含悔。 幕幛后的谋士跌手而出,“堡主,这是多大的机遇!那谢娘子若和庾洛神是一路人,何必此来费口舌,堡主大谬啊!” 周蹇喃喃,“我只想探一探真假,哪知这女郎脾气如此暴烈……”他如梦初醒,“快追,快追!” · “娘子,周堡主点头了。” 贺宝姿穿过庭中的雨雾走入堂厅时,谢澜安正支颐在书案后犯懒。 博山炉中香雾缓重,仿佛也被这雨渗进了几分潮气。 她一到雨天兴致便不高,不喜欢冷雨粘在身上的感觉,能不出门便不出去。 听到回报,她散漫地嗯一声,没有意外神色,问道:“雷护军哪日请考功部的人吃席?” 玄白不知从哪个角落冒出来,从门外探头回说:“主子,就是三日后。” 谢澜安挥散缭绕在四周的香气,“东风已备,那就再添把火吧。” 搭眼瞧见玄白那没正形的样子,她招招手,“你来。” 玄白看清主子拿起了手边的玉扇,一句俚语突地迸上心头: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他连忙立正站直,抱屈:“主子,我没干什么呀!” 正说着,府中二管事带一名府里养的裁缝经过抄手廊外围,往谢策那院子去。谢澜安看见,随口问了声:“怎么这天气裁衣?” 二管事忙在廊檐下停步:“回娘子,原本是山伯请来裁缝,要为幽篁馆的胤郎君量身做几身衣裳。那位郎君却婉拒了,说不好花费府上的银钱,还说……若他衣着不合体统,他可以去买一身合适的成衣,总之是不肯接受。正好少夫人想为长个头的小公子裁夏衣,便唤仆等过去。” “这样啊。” 谢澜安了无温度的唇角翘起半分。 玄白奇异地发现,主子身上那万事不入心的薄懒气,莫名消失了。 他转头看看天,哦,原来是雨渐小了。 · 这场雨淅淅沥沥地持续了两日,雨过天晴时,胤衰奴回了趟羊肠巷。 带他回家的女郎并不限制他的自由,只是他出门时需有四名府卫随同,以免被庾洛神寻隙找麻烦。 尽管他不觉得自己会被那个恶霸如此看重,但女郎做下的决定,无人可以左右,胤衰奴便尽量不出府去,以免给人添麻烦。 但是羊肠巷中那个无人给她做饭,自己又惫懒贪玩的小家伙,让他有点担心。 走出青石铺就的笔直长巷,他忽然停步,有感应般扭头看向街角。 对面的酒旗下头站着一个年轻男子,青衣襕袍,眼神逆着光线莫名深邃,仿佛正在审视他。 府卫尽职尽责,顺着胤郎君的视线望去,问:“郎君认识的人?” 第41章 胤衰奴一动不动地回视那人。 那日他给人倒酒,这人就站在女郎的身旁,不卑不亢,那么干净,符合他对读书人的一切想象。 胤衰奴垂下眸子,“不认识。” · 小扫帚正如胤衰奴所料,这段日子没有他帮忙开灶,东邻西里地吃百家饭混日子。 一见到消失了好些日子的人,小扫帚眼睛立刻亮起来,喊着“小胤小胤”跑过去。 她伸出自己脏兮兮的小手,上面有一个不仔细看已经快愈合的水泡,以此力证,她不是懒,只是生火做饭真的很危险啊。 胤衰奴无声一笑,帮她擦干净手,熟门熟路地走进她家,将袖子折了两折,通开灶膛,做出能多存放几日的干粮。 小扫帚围在灶台旁,瞅瞅他身上的麻褶衣服,又看看他空空如也的袖囊,忽然踮脚,拢着掌心说: “小胤,他们说你去好人家做赘婿了……什么是赘婿,好人家不给你钱花吗?” 胤衰奴被烟气呛了一声,低头,“别胡说。” 又问,“他们是谁?” 左右是些邻里,那些一看便是大户出身的侍卫日日杵在这里,羊肠巷多的是闲汉,打听打听也够东拼西凑出不同版本的故事了。 小扫帚很忧愁,“小胤,下次你再回来——你还会回来么,会不会以后看见我,你都装作不认识我了? 小孩子心思最灵敏,她直觉小胤和从前仿佛不太一样了。 如果她见过胤衰奴把自己关在屋里,连日苦读,昼天夜烛的样子,大概便会知道那种变化叫做文气,可小扫帚不知道,只觉得…… 小胤有点不像从羊肠巷走出去的人了。 胤衰奴听到这种孩子话,蹲下来,温柔地看着她:“我又没痴傻,为何会不认识你?” 他想了想,“小扫帚,如果有一个读书的机会,你愿不愿意去?我也不确定一定能帮到你,只是先问问你的想法。” “读书?”小扫帚睁大眼睛,好像在听天方夜谭,她连做饭都嫌麻烦哩,读书做什么? “我读书有什么用啊,吃都吃不饱啦。” “这样。”胤衰奴纤黑的睫毛垂下来,忽听外面传来惊急的喊叫声,“娘,娘!你怎么样!” 胤衰奴猛地一抖,那一瞬息,一种熟悉的噩梦感攫住了他,令他顷刻冷汗浃背:庾家又派人来找麻烦了! 但瞬息之后,一道摇着玉扇、永远气定神闲的人影从他心头浮现,帮他驱走了那片黑暗。 胤衰奴很快清醒过来,这是住在巷尾的小七的声音。 他眸底的黑雾沉沉隐去,恢复清明,走出门。林小七正背着他娘要去找郎中,一看见胤衰奴如见救星,“小胤哥救命!我娘又厥过去了!” 这个年轻精瘦的少年背上的老妇鬓发苍白,脸上泪痕未干,已经晕厥不醒。 胤衰奴忙掀袍下阶,缓声稳住他:“别急,把大娘慢慢平放下来。” 他蹲身在老妇人鼻息前试探了一下,俊眉微松,让小扫帚回屋倒碗温水来,照着老妇脑后的几个穴道,仔细推拿三遍。 便听老妇喉间“咯咙”一声,眼还未睁,一偏头,一口秽物呕在胤衰奴袖上。 胤衰奴没在意,反而松了口气,把那只手往后撤了撤,轻声问:“大娘,听得见我说话吗?” 林大娘悠悠转醒,睁眼便是一声哭腔。林小七见娘醒了,一屁股坐在地上,也哭起来。 “今日是大哥的忌日,我娘伤心,在家哭着哭着就人事不省了。小胤哥,多亏你……” 胤衰奴并不懂治病,只是他阿父懂的杂学多,邻里有些疑难老毛病,看不起郎中的,便来找他阿父碰碰运气,他便跟着学了点皮毛。 “五子,我苦命的儿……” 林大娘被勾起伤心事,有气无力地呜咽:“五子当年被征走,连尸骨都留在了北地无人收,如今又要打仗!难道要把我的小七也抓去吗?谢、谢澜安,就是她蛊惑皇帝老爷打仗,天杀的……” 胤衰奴眉宇蹙动,站起身垂视老人家,“为什么要骂她?” “现在外头很多读书人都在骂,说她不顾国情,逞强要打胡子给自己添功。”旁边围观的邻里七嘴八舌,“嗐,自古就没听说女人做官的,这不是胡闹嘛?” 有人扯了扯说话人的袖子。 听说这胤家的小子,便仿佛与那谢家有些瓜葛。呶,巷口的兵没瞧见么,那就是从乌衣巷来的。 被扯的不乐意了,嚷嚷:“怎么,有人仗着生了副漂亮脸蛋,忘了自己是从哪走出去的了?那打仗不又得加赋、征丁,不是要逼死老百姓了!” 胤衰奴长得好,小时候父母在世时,邻居们还只是夸他俊秀有福相。等他一年年长大,那张出落得比女人还扎眼的容貌,便成了嚼舌根的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尤其两年前胤家起的那场大火,险些殃及邻里,更有人深信这个克父克母的小子是个祸害。 说不准就是狐狸精托生的。 可是火灭之后,胤衰奴没日没夜地找活挣钱,也加倍填补上了邻里的损失。 有明眼人知道这孩子是个有担当的,那人的嘴就又被捂上了。 胤衰奴眸色很静,慢慢向这些人看过去。少年人不知不觉抽条长起的身量,已经比这里大多数人都高了。 他说:“我没忘记自己的身份。不要这样说她,她不会罔顾百姓的。” 他轻软的声音听着很是好脾气,但目光触上的每一个人,都莫名不太敢与那双黝黑的眼珠对视。 袍脚忽然被轻轻拽住,胤衰奴低头,林大娘请求他:“小胤啊,你帮五子招招魂吧,今天是他冥忌,你不是会这个么?” 所谓招魂,是楚越间流行的一种祭奠亡者的仪式,在胤衰奴父亲那辈还可以举行,但后来坊间淫祠太多,便被官府严令禁止了。 胤衰奴是学过的。 他犹豫了一下,看见老人婆娑的泪眼,点头说:“好。” 他不知道“招魂”是否真的可以安人之灵,但除了这场被禁忌的仪式,他想已经没有其他可以安慰这个失去了儿子的老母亲的心。 “招魂”需要上到那户人家的房顶,用死者的旧衣挂在木杆上,向四方招摇祝祷。 胤衰奴回家换了身洁净衣裳,换衣时,他的目光无意掠过那半壁被烧黑的屋墙。之后他净手焚香,登梯上屋,举臂晃动着长衣,口中念道: “乃至少原之野兮, 赤松王乔皆在旁。念我长生而久仙, 不如反余之故乡。”* 他瓷白无瑕的脸庞在当空骄阳下熠熠生辉,这一刻,没人会觉得这个操持贱业的年轻郎君身份卑贱。人们屏息抬头,敬畏地看着他举臂与天接,灵与神巫通,如痴如醉地听着那如同古老咒语般悦耳的清吟。 · “含灵以为,此次伐胡不可再加征民税,增添百姓负担。可以令各大世家出‘助军钱’,以壮军威。” 长信宫,身着刺绣官衣的谢澜安正与太后商讨北伐细节。 神姿清英的女子眸尾透着股干练,说:“我谢家愿为表率,先出三百万助军钱。” 这便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啊,同时也堵住悠悠之口。太后点点头。 第42章 她由来不喜世家经营私利,荫蔽隐户,与国家争利,这举措一施行,既在民间得了贤名,又能削减世家气焰,一举两得。 太后满意之余,便留谢澜安在宫里用膳。谢澜安没有推辞。 出宫时天已擦黑了,谢澜安照常登上马车回府。车辆驶过秦淮河的横桥,几片厚云遮住月影。 一阵横风吹过,那马车突地一颠,掌驾的玄白警醒地一勒缰绳。 数道黑影从堤下跃蹿而出,玄白瞬间惊喝:“有刺客!” 谢澜安在车厢中撑几坐稳,抖开折扇。 刀锷摩擦着出了鞘,随行护卫的肖浪没想到有人敢截从宫里出来的车架,一愣神的功夫,那群黑影已扑将过来。 这些刺客个个带着拼命的架势,骁骑营久居安城,是养尊处优的大爷,何曾遇过这等命换命的厮杀,根脚先乱了。 谢府的私卫却拼死保护家主,团团围在马车四旁。玄白大刀阔斧,杀得最凶。 当他和一名逼近的刺客互换一刀,同时斩在对方胸口,那喷溅起的鲜血溅在肖浪脸上,肖浪脑子一嗡。 · 胤衰奴才回到谢府,便听说家主遇刺。 谢府里齐齐乱了,灯笼惨郁地在屋檐下摇晃,把恐慌映在每一个进出之人的脸上。 听说玄白是被抬回来的,身上的血洒了一路,直接被抬进主室。胤衰奴有一瞬忘了呼吸,跟着惶惶的人影往里跑,跑到上房庭外,被守门的拦下,“家主院中戒严,不可进。” 胤衰奴认出是允霜,一把握住他双臂:“女郎怎么样?受伤没有?” 允霜被他拽得不稳,诧异地看他一眼,“郎君自重,主子发了话不——” “我是内院的人!”胤衰奴看到了凝在木廊上的血,脱口而出。 允霜挑眉,眼中的神色变冷了几分。他说:“郎君,别开玩笑了。” 胤衰奴神色倏地一静。 他的心随着这句话也冷下来。 是了。 救他于水火的女郎,貌似给予了他很大自由。事实却是,没有她的命令,他连见她一面都做不到。 “让人进来。” 乱影映窗的内室,一道清冷散淡的声音响起。 胤衰奴眉心打开。 他进门时,束梦正帮忙往外端一盆血红的水。刺得胤衰奴眼皮子一跳。 紧跟着,他便看见了谢大郎君和阮郎君,好整以暇地分坐在厅子两边,镇定得门神似的,用同样蹙眉探究的神色,看向他。 安然无恙的谢澜安折扇遮唇,掩住了那抹笑,露出一双微微弯起的眼。 他方才那声“我是内院的人”,屋中人无疑都听见了。 胤衰奴愣了三息。 三息以后,他放平呼吸,轻轻松开掌心,避开了那双连促狭都过于明媚的眼睛,垂睫盯着地上自己的影子。 理智直到这时方回笼。 她是谁,她是金陵第一人,怎会让自己落入险地。 问自己,蠢不蠢? “诶?”换了身干净衣服,从耳室走出来的玄白看见他,有点诧异,随即皱眉嫌弃,“都说了用鸡血别用猪血,腥死了!还有,为什么非得是我受伤啊。” 门外允霜接口:“你的武功不如我,这样比较合理。” 二门外,肖浪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全被挡在外头,除了看见里边人影惶惶,肖浪什么情况也摸不清。 怪谁呢?他们没出死力,一是事发突然,反应慢了,二是吃皇粮的京兵本就不擅搏命厮杀。那帮刺客又狠又滑,居然一个活口都没扣住。 “谢府的人伤了几个?我们的人伤了几个?”肖浪有种不好的预感。 小旗腿上挨了一刀,呲牙咧嘴的苦相:“头儿,除卑职挂了彩,咱们兄弟们都是轻伤。他们……倒下的起码五六个,那个最能打的近卫被透了胸抬进去的,这会儿死活还不知道……” 也就是说骁骑营的人屁事没有,谢府侍卫损兵折将。 这他娘的…… 肖浪心肝颤了颤,牙关一咬,屈膝在二门槛子上跪了下去。 第21章 胤衰奴回到幽篁馆, 两只耳垂还在发热,一身冷汗却被夜风吹散了。 他对门的房间亮着灯,文良玉的屋里安安静静的。 以这位乐山郎君与女郎的交情, 若他听说女郎出事, 一定早就跑过去了。除非, 他早已知道这场遇刺是假。 所以不像自己这般狼狈。 他们的默契。胤衰奴垂着眼想。 半夜里, 收到消息的谢逸夏从东庐山赶回城, 进大门时, 他脚底的木屐绊在朱槛上,折断屐齿,人跟着一栽。 显然他在别业听说侄女遇刺,鞋都来不及换,便连夜赶了回来。 肖浪自知失职,仍在二门外跪着,谢逸夏眼神冰冷地经过他,疾至上房。 木廊上,仆从们正在泼水洗血, 谢逸夏推开那门,未见人便哽咽起来:“含灵, 吾女!你可无碍呀?你是大兄留下唯一的骨血, 若有个三长两短, 教我如何同大兄的在天之灵交代!” 谢策与阮伏鲸正在这里陪妹妹, 见状同时起身。 谢澜安诧色地迎上去, 正要与二叔说明,谢逸夏将她的手一按,嗓门高得有追赶阮厚雄之势:“人伤着没有,刺客有下落了吗?!是谁敢伤我谢家人……好孩子, 这个绣衣使咱们不做了,几品的高官都不比安安生生地活着。二叔明日便进宫请旨去!” 谢澜安对上二叔轻眨的眼睛,张了张嘴,难得无奈了片刻。 她往大开的门扉看一眼,顺水推舟,反握住二叔双手:“二叔你回来了,刚刚真是吓着侄女了,我无事,只是玄白……” 她抽了抽鼻子,“二叔可知,方才我以为自己必死,临死之际,惟憾不能在您膝前尽孝,更恨来不及劝二叔戒去丹药之癖,那我便是死不瞑目了!” 她一口一个死,谢逸夏明知是作戏,心里也不得劲,撒开这小狐狸的手,轻睨她:“说你的事呢,扯别的做什么。” 谢澜安装模作样地揩揩干爽的眼角。 谢策和阮伏鲸无奈地对视一眼,又坐了回去。 到底姜是老的辣,谢公与谢澜安是一路聪明人,即使谢澜安事前一点口风都没透,他下山一路,忖着侄女的手腕,也将来龙去脉猜了个大概。 策鲸二人就没这等道行了,刚听说澜安遇刺那会儿,他俩人心都要跳出了嗓子眼。 等到亲眼看见一身浴血的玄白活蹦乱跳站起来,身上一道伤都没有,他们才明白过来,这又是妹妹设计的拿手好戏。 看着她那副智珠在握的得意,那么灵气活现,做哥哥的便一句数落也说不出口了。 屋门阖上,谢澜安亲自为二叔奉茶。谢逸夏接了瓷盏,就灯下细细地看了看侄女。 半晌他问:“就这么见不得我服散?” 谢澜安目光盈盈,吸了吸秀致的瑶鼻,又要来,谢逸夏头疼:“打住打住——” 他幽幽轻叹一声,“好,以后不吃了。只要我家含灵一生无伤无劫。” 谢澜安眉心微动,知道二叔是言出必践之人,睫上染了柔软的茸光,说:“谢谢二叔。” 第43章 之后谢逸夏才问了几句行刺案的细节。 谢澜安手底下的人当然是真见了血,只是不是玄白。之前她选拔出一批精锐武士,又派人去打探骁骑右护军雷震的手底下,有哪些能人、擅使什么兵器、各有哪些出名招式,令她的武卫模仿。 临时抱佛脚当然学不像,但只要有两三分,也唯有两三分形似露出来,对今晚这个局来说,才是恰到好处。 肖浪能爬到这个位置,总不会是酒囊饭袋,他在反应过来后抽刀降贼,她的人着实挨了几刀,其中受伤最重的被刺伤肋下,“逃匿”后已和同伴转移到她事先备好的秘驿。 这便是谢澜安在一开始便给他们交代清楚的:要把今晚当成一场生死厮杀的历练,只“杀”自己人,不动骁骑营,同时还要防备骁骑营的反攻。 只要不死,她会记住他们每个人的名字。 · 次日,肖浪跪在长信宫冰冷的地上,冷汗浃背。 谢澜安带着身后的贺宝姿,恭静地立在太后座榻旁边。 谢澜安今日素面朝天,唇色微微苍白,往常意气风发独来独往的人,今日也破天荒带了武卫在身边。 看来是受到了不小惊吓啊。庾太后镂金的义甲在扶手上轻扣,谢含灵是谢氏的家主,她能有何死敌?无非是近日替她筹谋北伐大计,动了朝中某些人的利益。 所幸她未受伤。 却听说伤了不少谢家的亲卫? 太后威冷的目光射向地上的肖浪。他是自己派给谢含灵的,结果遇事骁骑营毫不出力,她脸面上过不去。 哪怕为了安抚谢含灵,太后也得治了他,沉沉问:“你护主不利,该当何罪?” 主子震怒,肖浪叩头不止。事实摆在眼前,他不敢替自己辩驳,回言道:“太后息怒,卑职自知未保护好直指大人,罪该万死。然关于那刺客的身份,卑职已有了些眉目……” 谢澜安瞥眼看向他。 连太后神情都一动,溱洧姑姑问道:“哦?你知是什么人主使?” 肖浪道:“证据确凿不敢说,但卑职过后仔细回想当时情形,其中一个刺客所使刀法,有三分像骁骑营雷右使的一个手下,便是擅使□□的牙门将王巍。” 他昨晚跪在谢府门前,心里一直在复盘这场刺杀,他与那个蒙面刺客过手了三招,很确定是王巍家传刀法的路子。 刺客杀人要掩饰家学,所以那人出刀稍显凝涩,但还是不经意地泄露了二三分,被他捕捉到。 太后闻言微怔,脸色更不好看了。 肖浪和雷震都是在她手底下做事的人,当着谢含灵的面如此攀咬起来,岂不是她识人不清? 溱洧姑姑是太后肚里的蛔虫,当即喝道:“休要胡乱攀扯,雷右使是骁骑营的人,有何理由刺杀谢直指?” 肖浪连忙道:“太后娘娘,这正是卑职要向娘娘回禀的,臣曾无意发现雷震与散骑卫丹丘有所来往,还互赠过姬妾。” 溱洧姑姑深吸一口气,那卫丹丘是御前散骑常侍……是皇帝的人啊。 难道这场刺杀,与陛下有关? 太后面沉如水,看了眼谢澜安,只见她安静地垂手在一旁,喜怒不愠,一副全听凭她裁决的模样。 太后略一思忖,运气道:“召雷震入宫对质!” 雷震正在大营里点卯,闻谕立即卸甲入宫。 等听过肖浪莫须有的指摘,他目瞪口呆,一脸冤屈:“污蔑!这是肖左使污蔑卑职!太后娘娘请明鉴,昨夜卑职在黄雀楼吃酒啊,许多人都可以作证。” 肖浪道:“谁不知你雷震有储钱癖,家常一个大子儿都不舍得花,下个馆子都含糊,怎么会去黄雀楼如此奢靡之所,还偏偏选在昨日,如此反常?” 雷震一噎,他自然不能在太后面前,说自己是向考功部侍郎行贿去的。 他私底下也的确和卫丹丘有些来往,自古良禽择木而栖,他多观望观望宫中的风向,也是多给自己留条路。 谁的身上都不清白,雷震却也不能坐以待毙,抬头反问道:“若是我主使,怎会派自己的属下,轻易被人认出?” 庾太后皱眉沉吟,似有不决。 谢澜安适时开口,“是了,据我侍卫回报,昨夜遇伏……怪得很,那些刺客用的兵器有所不同,有的冲着肖统领去,有的却冲向马车下杀招,难道里面还有第二拨人?” 雷震一口老血差点吐出,谢直指轻飘飘一句话,不就坐实了刺客里头有一拨人是他的人吗?! 可是当真和他无关啊! 太后看着谢澜安:“你待如何?” 谢澜安向地上二人看了一眼,揖手道:“回太后的话,虽然我的侍卫伤势惨重,其中一名近卫至今还昏迷不醒,然而二位护军所言,皆无实证,行刺案便请交予三司调查,余下的事……罢了吧。” 庾太后有些意外:“罢了?” “是。”谢澜安义正辞严,“臣有太后娘娘庇佑,区区蟊贼,岂能吓住我为太后驱策之步伐?眼下北伐大计要紧,越是有人急了,越不能遂其心意,自乱阵脚。不若从轻发落这二位护军,免得事态扩大,造成人心惶惶。” 太后沉思未语。谢澜安看着太后的神色,又道:“其实今日臣本打算向娘娘另言一事的,被这突来的变故打乱,倒险些忘了。” “哦?”太后好奇起来,还有比她自身性命更要紧之事? 谢澜安目光瞥向肖雷两人,溱洧姑姑会意,命人带他二人下去待罪。谢澜安这才颔首道: “臣日前听闻,庾二小姐想在拨云堡建一个角抵场请太后观赏,主有事,下臣服其劳,便上了心。” 她身后的贺宝姿震惊抬头。 太后目光却是一沉,很快回想起,那日洛神与她说这话时,殿中只放了几个用久的宫娥内监——那么谢含灵是从何处知晓的? 太后紧盯谢澜安的神色,谢澜安从容道:“后来臣又一想,角抵场虽好,只能乐在一时,不若借地立起一个士林馆,广纳贤人志士,开演武会来纵论北伐形势,称颂太后胸襟,以此鼓舞民心,岂不两全其美? “我便自作主张,今已取得了周堡主首肯,至于具体如何经办,含灵听从娘娘的旨意。” 太后慢慢松开手心,她懂了。 她自以为无隙可乘的长信宫,原来也有了吃里扒外的阿物。 有人给谢含灵透露了风声,让她知道洛神那妮子对她有敌意,意在离间。 能隐忍至深打探到她宫里动静的,又不愿她重用谢澜安这个臂膀的——太后目光幽深,她那坐在龙位上的好儿子,一不留神间,已经长大了啊。 让肖浪跟着谢澜安,就是盯她,这整件事,他居然连半点风声都未察觉。 谢澜安原本可以不说。 她不主动提起,太后便依然被蒙在鼓里,可是谢澜安没有给自己留另投他主的后路,还是讲了出来。 太后之前一直隐隐担心谢澜安太过聪明,聪明的人,不易忠心。 直至此刻,她终于确认,这个女郎终归是出身于光明磊落的谢氏,对她还是忠心耿耿的。 洛神终日想着玩闹,这些年给她惹了不少事端,谢含灵却能把同一件事化腐朽为神奇,为她赢得美名。 第44章 太后凤眸含笑:“此事你费心了。哀家想了想,骁骑营这两人都用不得了,营中中领军将军的位置,已空缺多年,卿家能者多劳,不若兼任一下吧。” 谢澜安似乎诧异,轻滞一声:“这武职的官衔……” “你身边不是还有这位贺娘子助阵吗。”太后已替她找好了臂膀,“骁骑营归你调遣,便不会再发生昨夜的险情了。刺客一事……便交由校事府吧,你是哀家的股肱,万万不能受委屈。” 太后心意已决,连带看着高大勇武的贺宝姿都顺眼起来,称赞了她几句。 只是行刺一事,她担心真会查到皇帝身上,伤了皇室体面,便打消了让谢含灵自己调查的念头。 贺宝姿受宠若惊,谢澜安从善如流,落落谢恩。 低下头的那一瞬,她唇角莞然。 起身后,谢澜安多说了一句:“说起宝姿,与拨云堡交涉的事,全是她在外跑动,臣也省心不少。” 这便是替手下人邀功了。太后有时候就喜欢她这机灵劲儿,宠纵地说:“贺娘子之前被夺了官职,也是你来向哀家求的情。这般,立射营还有个尉官之缺,便赏了她,也算跟着你的一场功劳。” “皆是为太后娘娘效命。民女叩谢娘娘厚恩。”贺宝姿乖觉谢恩。 谢澜安含笑,指尖隔着袖管轻敲腰带。 满载而归。 · 浩盛的阳光如雾如金地泼洒在宫墀,谢澜安与贺宝姿走出长信宫,一前一后,飒沓生风。 二人身后,崇海公公扬声宣读着懿旨:“谨奉太后懿旨,加封谢直指为骁骑营中领军,任贺氏女为立射营校尉!” “说了十五日还你一个官身,”谢澜安回眸,“只早不晚吧。” 贺宝姿还如在梦里,有些不可置信。二人迎面遇见郗符,郗符听见那道旨意,凝视着眼前神气飞扬的女子,神色极为复杂。 短短一个月时间不到,她又高迁了。 骁骑营……那可是京畿禁卫营之首。 “……你耍我弟弟?” 郗符的声音从喉咙深处挤出。 郗歆当日奉的可是陛下密旨! 谢澜安站在比他高两级的台阶上,低头微微一笑。 那双璀璨生华的瞳眸,只字未言,却宛如最有力地回击了那日在禅房,郗符嘲弄她的那句话。 身后跟了条甩不掉的狗尾巴? 老朋友,开门揖盗正是为了关门打狗啊。 她从答应收下肖浪开始,盯准的就是骁骑营。 至于耍不耍的,我何曾许诺过你们任何事? · 走出那条漫长的甬道时,身后传来一阵枷锁声响。 谢澜安回头,见是肖浪和雷震被廷尉的人停职带走查办。 肖浪看见她,眼中闪过一线期冀,忽然冲过来跪在她面前。 “求直指救我!” 他乞求:“昨夜之事是肖浪不济,对不起那几个兄弟。直指捞小人一回,小人铭记女郎一世!” 黛眉如剑的年轻女郎玩味看他,不发一语,肖浪连忙表示自己有用,“听说,听说女郎接管了骁骑营……大营里皆是些粗鲁汉子,小人久在营中,有些声望,愿意帮女郎剪拢羽翼,压服这些人!” 他实在是无法了,太后宠信谢澜安,诏狱里的人就会见人下菜碟。 他今日只要被下了狱,等着他的便是革职贬黜。 只有这个女人能帮他求情。 尽管今日之前肖浪打破头都不会想到,他梦寐以求的那个位置,会落入她的囊中。 “这样啊。”谢澜安语声漫淡,向要上前来缉人的廷尉官一抬手,后者忌惮她新官上任,犹豫着停在原地。 谢澜安说:“可由于肖护军的失职,玄白如今还在床上躺着,我总不能寒了效忠之人的心。” 肖浪抬头,有些绝望。 谢澜安低头,目光里现出一种孩子气的天真娇妖:“再者说,我一个女人顶着中领军的头衔,不过玩玩。管那些做什么?” 贺宝姿在娘子身后闭紧嘴巴。 她对娘子这半真半假,驾驭人心的手段看得叹为观止。 肖浪愣了愣,猛地砰砰砰三个响头磕在灰石墁砖上,额头立时见了血:“肖浪从今以后对女郎忠心耿耿,若有二心,天诛地灭!” 谢澜安缓缓绽出一个笑,多看了他两眼。 在她头顶,被夹道两侧的高墙逼耸成剑束一般的天空,呈现出一种宝蓝的色泽。 碧霄之下,红衣胜火。 · 出宫门上马车,谢澜安见贺宝姿欲言又止,笑说:“你想不明白,为什么我会卖了皇上?” 贺宝姿犹豫一下,轻轻点头。 娘子对太后娘娘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她的心跳都几乎停了。 庾洛神在长信宫说的话,唯有宫里人才会知道,而那日在东正寺暗中相见的郗歆,又是陛下身边的人,所以这条消息无疑是陛下想向娘子示好,拉拢娘子。 她之前还以为娘子拿下拨云堡,会暗中经营,又或者即使禀告了太后,也会寻个借口将陛下从此事中摘出去,两边不得罪,好给自己留条退路。 这对娘子来说不是难事。 贺宝姿心中毕竟还有“天地君亲师”的纲常约束,觉得即便少帝势弱,终究他才是一国之主。 谢澜安神色悠然,交叠着双腿,随手掀开窗帷看着宫沟旁的御柳,“一棵参天之材在长成前,幼苗细弱,不妨多施以一点耐心——但此期间,有现成可以遮蔽荫凉的大树,你不乘么? “当然是谁在此刻好用,我就用谁了。” 这句轻描淡写的话,让贺宝姿全身的寒毛瞬间炸开。 那可是太后与陛下……在娘子口中,却仿佛两颗黑白棋子,容得她随意挪动置换! 贺宝姿从未见过这等心性、这等格局的女子。从前她只知敬服她,今日近距离地看过谢澜安如何算计人心,如何颠黑倒白,贺宝姿头一次萌生出一种……怕。 她望着那张腻如玉雪的侧颔,犹豫了很久,还是如实问出心中所想: “娘子对我坦诚相告,就不怕我……” 谢澜安今日笑的次数有点多,因为她真的觉得宝姿很可爱,她转回视线,笑眯眯说:“你现在就回宫去告密,看看太后是信你,还是会变成和肖浪一样的下场。” 贺宝姿也不是蠢人,一下子就明白过来。 娘子信任她,却不妨碍她对所有人心变化,都有应对后手。 凭娘子的心计手段,雌黄口齿,谁想反她才是自寻无路。 贺宝姿的隐隐畏惧变成了心悦诚服,跟着女郎,官运绵长! 第22章 谢澜安遇刺, 在朝野引发了一阵余波。刺客尚没有踪影,却坚定了庾太后北伐的决心。 有人动谢含灵,便是对她怀有敌意, 庾太后自先帝驾崩后执掌朝纲近二十年, 不容自己的权威受到挑战。 大司马也掐准时机上书请战, 言愿伐胡。两省在内宫的施压下, 不得不批红, 由此军旅备战, 一入秋便即发兵北上。 另一边谢澜安兼任了骁骑营中领军,朝会上,百官同贺。 第45章 哪怕御史台有零星的反对声,小胳膊终究拧不过大腿,皆被这位谢直指一时冠盖京华的风光盖了过去。 长信宫新换了一批宫娥,不久后御前也调走一批人。谢澜安听到只当不知情。 未成势的松楠想和巨木掰手腕,总要折几回骨头,才能更硬。 她新官上任,在黄雀楼宴请骁骑营诸将官。 凡牙门将以上官阶者, 都有名有姓地出现在宴请名单上,楼下坐的则是立射营的校尉军官。立射、积弩素不分家, 故而积弩营的头目也得以沾光, 来吃谢中军的席。 这两个营从前连做梦都不敢想, 他们有一日还能和骁骑营的那伙将种子弟, 平起平坐。 要知道立射营和积弩营, 没有巡防之权,只是个为六大营保养皮靶箭弩、存储器械的所在,油水最少,挨累最多, 一向被戏称为“鸡肋营”。 哪承想谢娘子心思细腻,有好处竟然还想着他们。 谢澜安包下了整幢黄雀楼,人还险些坐不下,可见这位新长官出手之阔绰。 肖浪在狱里拘押了几日,谢澜安仿佛某天忽然想起来这一茬儿,才抽空向太后求情,把人放出来了。 肖浪瘦了一圈,那副皮包颧骨的尊容更显阴鸷,但他为谢澜安倒茶时,卑躬屈膝的姿态做得很足。 他当着众弟兄的面说:“无谢中军便无肖浪,今后我唯中军马首是瞻。大营中谁敢跟谢中军耍心眼儿,我便收拾谁!” 他身后那些曾经归他麾下的禁卫,无不点头喏喏。 一个年轻小娘子能踩着两位护军大人上位,成了他们的头儿,他们哪里还敢小觑? 过道另一侧,以王巍为首的十来人却神色犹疑。 肖浪回来复职了,他们的头儿雷震却没有,太后能容许自己养的狗不会护院,却不能容忍他变成吃里扒外的狼!骁骑营之前一直分成左右两派,明争暗斗许多年,姓肖的投靠了新主,他们兄弟将来的日子……只怕不好过了。 王巍霍然起身,走到身穿天雪白缭绫衣裙的女郎座前,“咣当”一声,解下身后沉实的斩马刀,撂在她面前。 谢澜安纤细的手指捏着酒杯,垂眉看着那刀。 肖浪正要发作,王巍已粗声戛气地说:“请女郎恕罪,王巍是个粗人,不大会说话。关于女郎遇刺的案子,卑职听到些风声,肖护军怀疑其中一个使刀的刺客是我?偏巧卑职那日在外独宿,确无人证,只能说一句问心无愧。只怕女郎信不过卑职,那便砍卑职三刀,我以血自证清白!” “王巍你反——” 肖浪斥声未落,谢澜安伸手抽出那把厚背长刀,斩在王巍身上。 只听一道刺耳金音,电光石火,所有人死寂。 ……王巍怔立在原地许久,方确定自己的肚肠没有流出一地。 他迟迟地低头,只见自己身上那件裲裆甲的腹部,多出一道醒目的深沟,再深一分,必会见血,做不得假。 谢澜安拄刀起身,喝了杯中酒,扔掉手中刀,眉目凛凛地发笑:“怎么,仗着自己蛮,就浑不吝?我若当真追究,你进了内狱遍尝过八八六十四套刑具的滋味,还能如此硬气?是不服我,是觉得我一个女人在营中待不长久,所以今日我请客,你们带刀?!” 王巍色变。 肖浪垂眼不着痕迹地往她手臂上扫过去,心里迸出一句话:这女人是真狠。 谢澜安将那只震麻到失去知觉的右手,自然而然背在身后。 为了这一招,她请表哥监督自己挥刀练了一千次。 胤衰奴尚且能为达成目的,提起三石的石头,她岂会不做临事机宜的准备。 “诸位别想错了,”谢澜安冷冷看着席间,“骁骑营从前什么规矩我不管,我来以后,便不许有抱团对立、互相踩压的勾当。不服的,我上头有司徒假节,假节上头有长秋,长秋上头还有太后!” 她今日没穿官服,一身雪白柔软的纱裙立于群英之前,气势不减一分。 反而是这群校场里摸爬的禁卫,被震得说不出话。 短暂的死寂后,王巍如梦初醒,屈膝下拜:“卑职失礼……请女郎恕罪!” 谢澜安:“女郎?” 王巍说:“谢中军!” 谢澜安背手而立,垂眼看他,“既是你送的孝敬,这一刀便赏你了,我相信都节不是刺客。今后任何人都不准再提此事。” 她缓缓扫过周遭众人,英戾的眼中透着威仪,“但下次,不卸兵刃出现在我一丈之内者,军法惩处!” “是!谨遵谢中军之令!” 这一回大伙儿同气连声,答得斩钉截铁。高亢的声音穿透地板,传到楼下,差点让端着食盏送菜的酒博士摔了盘子。 谢澜安最后看众人一眼,换成慢条斯理的声气:“你们慢慢吃,我今日订了好酒,管够。” 说罢她提步下楼,行过处,人人摘刀。 肖浪垂首等谢澜安离去后,方怜悯地扫一眼冷汗布额的王巍。 你说好端端的,你惹她干嘛? · 回了家,阮伏鲸替她包扎手的时候,还时不时皱鼻蹙目地瞪她一眼。 这放在阮伏鲸身上,已是对谢澜安最严厉的表情了。 “有人说劳力者治于人,又有人说一力降十会,用在他们身上,还是后者管用。” 谢澜安当时不觉得如何,登上车后才发现右手虎口震裂,绽出血来。 这只手交给了表哥,她另一只手还握着一卷大玄上一次北伐时,留下的粮草调运卷宗。 她边琢磨事情,边好整以暇地说:“表兄别瞪我了。都是不得已。” 不得已,我看你是乐在其中!阮伏鲸心中有气,只是这气不是冲着谢澜安,而是想把那些和表妹不对付的人,通通砍瓜切菜。 他火气滔天,手下的动作却放得很轻。包扎完,阮伏鲸觉得一般的打结不好看,拿捏着力道给表妹系了个歪歪扭扭的蝴蝶结。 谢澜安的右手已抬不起来,却仿佛不知疼,眉头都未皱一下。 · 玄白对外称重伤不起,这些日子一直避在府里假养伤。谢澜安右手暂且不便,寻了由头休沐真养伤。 闲居期间她还愿意见的外客,便只有安城郡主与何羡了。 安城郡主不知道谢澜安受伤,只听说了她在黄雀楼震慑属下,好不威风,不知怎的转了性情,命人打造一副鎏金的铠甲兜鍪,别别扭扭送上门来,说是送给谢澜安的升迁贺礼。 谢澜安自从生辰宴过后,还未见过陈卿容,听说她登门也是意外,将人请进来,收下这份好意。 厅子里,她微微低头,观察对面陈卿容的神色,问:“你不生我的气了?” 她身上不擦香粉,呼吸间却兰气幽香,一靠近来,陈卿容的脸倏地红了,跺脚,娇斥:“都说了,不许这样和我说话!” 养尊处优的小郡主脾气说来就来,她要走,又有点在意谢澜安身后的那名大个女郎。陈卿容对比着兜鍪的高度,看那个英气女郎几眼,轻咬唇瓣,转过头认真交代:“你可不许把我送你的甲胄给别人穿!还有,我才没原谅你呢。” 谢澜安乐不可支,过后命人将那副金甲供进了骁骑大营的公舍中。 第46章 何羡的心思更单纯些,自从发现了谢府藏书楼的藏书之丰,他便一股脑地扎进这座宝库,也不怕人说他攀附新贵。 反正主家不赶人,他便往来借书。 这日谢澜安却在书楼底下等着他。 束梦站在她身后,娇细的怀里捧着几摞高的卷宗,摇摇晃晃保持着平衡。 何羡有些意外地走近,谢澜安手指往那些纸堆上一点,开门见山:“上一次北伐战中,户部入档的账,有没有兴趣算一算?” 何羡更为怔营。 说实话,在谢府出入这么久,他依旧看不透谢娘子是个怎样的人。 他既不明白,谢娘子身边既有那么多优秀的郎君为伍,本应当眼高于顶,为何还愿意对他这样的平凡角色和善可亲,大开方便之门?也不懂得,她是如何做到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内,听政又掌兵的。 她所求又为何? “我……”何羡思索了片刻,谨慎地问:“这是户部不示人的密档吧?” 谢娘子协同督办北伐事宜,自然可以调看,他却没这资格。 谢澜安轻描淡写地说:“户部不是姓何么?” 何羡一愣,苦笑起来:“那个何和我这个何,可不一样啊。” “那要试一试才知道。”谢澜安眼里闪着淡然通透的明光,慢悠悠道,“除非郎君觉得,自己的数术在何氏里算不得数一数二,担不下这摊事。” 何羡再不聪明,也明白了谢娘子绝非只是让他算算数这么简单。 他斗胆对上那双镇静清逸的眼眸,忽然有种直觉,只要他今日点了头,他和他阿父清苦的生涯,很快便会天翻地覆。 这是一位虽令人不知底里,却依旧莫名信服的女郎。 至于他的数术,当然数一数二! 因为其他家族兄弟根本就不稀罕碰这玩意! 少顷,何羡吃下这个激将法,伸手从小婢子手上接过累累卷宗,沉下一口气问:“娘子要我算什么?” “军粮从京城批红到调配到位的时间、运送人力、输送时长、消耗速度……”谢澜安早已在心里考虑周全,一连串报出来,最后加重声音,“越细越好。” “好。何某……”何羡不自觉点头,还欲说什么,忽然看着一个方向顿住了。 他的对面,一个白衣郎君手拿着一本书,漆黑的眼仁正静静望向这边。 谢澜安随之望去,看见是他,唇角松松一勾。 唇红眉黛,容颜雪白的小郎君,仿佛在没有树荫的夏日下多站一会儿,日光就会晒化了他。 印象里好像有些日子没瞧见他了,谢澜安招招手,她这里有荫凉。 胤衰奴被她发觉,抿唇矜持地走来,身上轻麻质地的衣摆随着行步轻拂,含有柳动涟漪的风致。 他轻唤了声“女郎”,不好意思地垂低眉眼:“这书上我有一处不通,不知女郎空不空闲?” 那日谢澜安给他书时说过,他有不懂处可以来问。 这是个很好的机会,但胤衰奴一次也不曾用,他一次也没有因自己的私心,去打搅有大事要做的女郎。 可今日谢澜安与别的人在一处说话,他就有不懂的问题冒出来了。 这边的事已谈妥,何羡识趣,与这位小郎君点头致意,向谢娘子告辞,去藏书楼里啃卷宗。 只是离开时不免猜测,这名郎君和谢家娘子是何等关系,长得也太……出挑了些。 胤衰奴还是半敛着眼,伸出淡粉色泽的指甲,将书上费解的词句,指给谢澜安请教。 谢澜安搭眼一看,随口答了,抬头若有所思地看他,“这都不明白?” “我笨。”胤衰奴过了会儿,从唇间轻溢出两个字。 轻瑟低落的语气,仿佛不是在恼自己笨,而是撒娇着,求你教教我。 谢澜安也不知自己怎会产生这种臆想,明明他的脸上连一丝多余的神色也没有。 她往他手背的朱砂痣瞥一眼,留意到那身麻衫,展扇笑道:“听说,你不穿府里做的衣裳,嫌我这里裁缝的手艺不好吗?” 她与他说话时总是很放松,玩笑话信口拈来,胤衰奴当然知道。他低头道:“我有衣裳穿。” 谢澜安点头,她不强迫别人接受自己的好意,以免被这心思敏感的小郎君当成施舍。 她用眼睛丈量了一下他的身高,忽然想起什么,转头唤来岑山:“我从前的衣服,都烧了吗?” 她从前的衣服,自然便是男子衣装。岑山近前,难得露出几分为难之色: “娘子恕罪,娘子当时让烧,仆烧了几件便舍不得了,一直收在耳室里没动……” 他话未说完,胤衰奴下意识拧眉:“不能烧。活人烧衣,不吉利的。” 他自幼浸淫家学,最知道这些忌讳。 谢澜安半侧着身背对他,便没看见他眼底宛如错觉般一闪而过的强硬。她回眸笑说,“那便送你了。” 胤衰奴抱着书愣在那里。 谢澜安看着他:“都是些旧衣,也不会额外花费公账。若换作旁人,纵使烧了剪了也不能染指我的旧物——你却没关系。 “所以你若喜欢,便留下几件。” 不为别的,他殓她骨,她送他衣,就当续上一点香火情。 女子的声音清朗大气,胜于五月骄阳,烧得胤衰奴快化掉。 你却没关系。 为何他却没关系?为何……对他这样好? 见胤衰奴久久不语,谢澜安无所谓地哦一声:“那还是烧了吧。” “我要。”胤衰奴抢着说。 然后他便看见女郎笑得一脸得逞,连鬓发都跟着轻摇。 他从没见过她一本正经地做什么事,说什么话,她总是如此漫不经心,仿佛世上没什么事值得她特别上心,连笑也是。 以至于这片刻的笑容也像转瞬即逝的恩赐,让胤衰奴指骨缝里泛酸,想要握住什么,却无能为力。 他们相遇的那夜,昙花开时,他其实看见了。 全天下的昙花也比不上这一个笑。 岑山迟疑一声,没有立时去办,觉得不大妥当。 送吃送喝都无妨,可这衣物不比其他,最是私人,何况还是家主上过身的。 但谢澜安并没想那么多,她决定的事也没有更改的余地。傍晚时分,她成年后所穿过的春衣夏衫,秋氅冬裘,各色锦缎,各式花纹,有的还是簇新没上过身的,全部一包一包送进胤衰奴的屋里。 占据了他整张床榻。 对门的文良玉看得一愣一愣,慌忙望天:“下雨了收衣吗?” 当最后一包送完,胤衰奴走到门口,关上房门,又用微颤的指尖多此一举给门加了把栓。 他转过身,看着满满当当的床榻,深吸一口气,忽然想起小扫帚喜欢挂在嘴边的那句话。 像掉进米缸里的老鼠。 他好像突然忘记了自己的卑低,忘记了从小爹娘便教他,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可以拿……他本想从床上挪开眼睛,可最终,他还是颤抖着拨开自己的衣襟,解开自己的腰带。 他小心地取出一件白底流水纹大袖襕袍,一丝不苟穿在身上。 第47章 谢澜安从来不用薰香,但大户门庭浣洗烘干衣物时,总会用上昂贵的香料。 那些无迹可寻的香气,渗入丝丝缕缕,是贵族子弟高不可攀的神秘,是隔绝高族与寒庶间最简单的一道门槛。 现在这香,覆在他身上了。 · 脱下来,姓胤的,你不配。 他双眸黑得像墨,伸手却拢过衣领放在鼻尖下,轻轻地嗅。 · 夜阑人静,各院都将歇息。无所事事只能在主子院里的高槐上守夜的玄白,正百无聊籁,忽见视野下方闯进一个人影。 煞白一团,义无反顾走向正房的门廊。 他“嘿”地一声吐掉嘴里的草梗,这睡觉的时辰还敢往内院来,太放肆了吧! 不等他纵身跃下,胤衰奴已停在廊阶外。 他对着那片未熄灯的菱窗,声音沉淀着夜色的浓重,说:“女郎。” 寝室内,束梦正服侍谢澜安换衣,听见男人的声音蓦地一愣,看向娘子。 谢澜安身上披着一件黑色夜行衣,抬起雪白的手调整着兜帽,没有停下动作,只是脸色不明。 室外,胤衰奴在幕天席地间,一字一句说:“庾洛神逼迫我,我从未屈从于她的淫威。她抓住我,我便反抗;她让我动弹不了,我便细细告诉她我摸过多少死人,抬过多少棺椁;她给我用药,”胤衰奴闭了闭眼,“我便背风水墓穴诀,恶心她……我没有让她碰过我。” 他轻簌着长睫,剖开自己的过往。 他怕女郎以为他不干净,更怕她即便如此以为了,却一点也不在乎。就像不在乎其他事情一样。 他想让她知道,尽管胤衰奴在世间微不足道,但绝不会辱没谢含灵的衣冠。 “女郎,我是干净的。” 第23章 月光下的庭院, 清夜片尘无。 阮家父子就住在谢澜安的隔壁,尚未安歇,听到院里的动静, 很快推门而出。 玄白从树上落地时, 谢丰年也听到动静过来瞧热闹。 谢家人对于胤衰奴的印象, 还停留在他是个被澜安随手搭救下来的可怜人上头。 虽然坊巷多谣传, 说谢娘子与庾夫人为了一个优伶大打出手, 其实了解她的自家人都知道, 以澜安的脾性,她冲冠一怒需要为别人吗?无非是自己不想忍那口气了。 过后澜安果然只是将人留在客馆,不亲不疏,此人自己也安分,于是谁都没有太放在心上。 可今夜当他们看见胤衰奴身上那件逸逸白服,甚为眼熟,神情便有些变了。 谢丰年最维护阿姊声誉,目光一沉,磨着牙第一个上去。 却被若有所思的阮伏鲸略微拦了拦。 他还记得, 那日这个年轻人拼命提石礅的样子,以及表妹注视他时, 那种少有的轻快眼神。 胤衰奴知道有人在看他, 他目光轻敛, 身姿笔直。 这身大料挺括的襕袍穿上他身, 没有沐猴而冠的寒酸, 反似旧物契合了新主,有一点贞枝肃直,亭亭孤松的味道。 有人人靠衣装,有人衣衬人表, 骨架清绝的胤衰奴属于后者。 何况他本就生得好。 寝室,谢澜安一张无情无绪的脸,被黑衣托衬得雪白。 她瞟了眼柱幔旁仙人捧露盘的更漏,马车已经在后巷的角门外等。 “叫他进来。”她说。 束梦真佩服娘子在这种时候还能心平气和,转身出去,站在廊子上传话。 “他凭甚——”谢丰年听后,双眉倒吊。 小少爷反对的话才出口半句,胤衰奴一默,再一次用不曾刻意压低的声线道:“不敢惊扰女郎,我说完便走。我……只是想请女郎放心,衰奴不会行有辱贵宗门楣之事。” ——“女郎请放心,清鸢志白伏坚,定不会有辱女郎的用心教诲。” 两道相似的话语,隔着时空重合。 谢澜安在烛火色中,神色冷隽如霜:“你给我进来!” 胤衰奴听见这一声,顿了顿,听话地拾阶走进屋中。 莫说是他,便是其他人也鲜少听过澜安明显含怒的口吻。 那门一关,隔绝了外头人抓耳挠腮的视线,胤衰奴灯柱子似的戳在门口不动了。 屋中无燃香,无香胜有香。 小郎君眼睛老实低着,绝不四下乱看。 “进来!” 外室里面连通着内寝,胤衰奴唇角微微抿住,片刻后,乖乖向里挪步。 不等他那乌龟步速走到里间,一阵清冷的步风袭到他面前。 胤衰奴下意识抬眼,入目是一件夜行衣。 他聚墨的眸色便怔怔散开了。 他的反应很快,“我、我是不是耽误女郎……” “我问你,”谢澜安在他对面,眼睛隐在兜帽的阴影之下,“若有一女子,因无法反抗恶人的暴力而失贞,你可会觉得她不干净?可会朝她吐口水?” 胤衰奴心头一凛,“自然不会。” “我再问你,”谢澜安逼近一步,“又有一女子,在胡人掠夺村落时落入魔掌,过后生下了孩子。村人憎恨匈奴,便要烧死这个孩子,你会添上一把柴吗?” 胤衰奴后退一步,神色动容,拼命摇头,“我不会……” “那么你来这里跟我自证什么?”谢澜安的袍角都像带着风,“世道对弱者本已诸多苛责,你是觉得我会因为这种事,作为亲疏一人的根据?还是觉得我没事找事,是为了给自己的旧衣找个完美无瑕的新主,才给了你?” “不是……”胤衰奴从未见过她生气的样子,眼含水光,抬手按紧自己的交领。 生怕她把送给他的再收回。 束梦在一旁惊讶地看着这个白着小脸,捂着衣襟的漂亮郎君,啊?你颤颤抖抖地躲什么?仿佛娘子要欺负你一样? 胤衰奴睫羽轻颤,“女郎胸怀高广,是我念头窄了……” 谢澜安凉笑:“你念头窄吗,我看你主意大得很。你故意选在这个时候来,就是想让里院的人都听到,好撇清那些闲言碎语。你说那些话,一是不想让我沾上什么莫须有的污点,二是不想让人误解我是色令智昏之人,是吧?怎么的,我要不要谢谢你?” 胤衰奴听到“故意”二字,睫毛就不抖了。 他浑身的力气一静。 瞬息后,他腼然抬起乌黑的眼眸,“女郎真厉害,什么都瞒不过女郎。” 男子嗓音婉曼,带一点鼻音:“我错了,自作主张惹女郎生气。” 挨了骂,就承认,还不忘打乖。 谢澜安想起姑母过去养的一只雪花狸奴,闯了祸后就爱把脸儿埋进毛茸茸的双爪,往人的脚边蹭。 仿佛记忆太深刻,连心尖也真实地发起痒。 她拢了拢肩侧披风,兜帽遮住眉眼,步履飒飒地往外走。 胤衰奴在她目不斜视地经过自己时,心头一空,谢澜安回头:“跟着。” · 深夜的里坊寂静如水。 摘去徽记的马车驶过长乐桥,允霜驾车,往亲仁坊的方向赶去。 车厢里,羊角灯薰氲着暖黄的光,小几上备有夜宵与茶水。谢澜安居中坐着,转头看去。 第48章 胤衰奴身上披着出门时允霜匆忙找来的一领黑缎斗篷,勾在他匀停的身材上,像一袭流光的墨。 墨下是她的衣。 从跟随谢澜安上车开始,他便坐在离车门最近的厢座角落,不问去哪,安安静静。 只是看起来乖巧而已,他有他的倔。 谢澜安想,就像斯羽园夜宴上,他在手里藏了支磨尖的簪子,像表面服软的困兽藏在掌心的最后一根利爪。 她之所以能看透,是因为,她曾做过一模一样的事。 之前他不愿意接受管家裁衣的好意,谢澜安也能明白,这个蔫声细语的小郎君是想在谢府少受些恩惠,多一点底气。 今日得了她的旧衣,他依旧不能心安理得,于是又有了先前那一幕。 他想尽可能地与人平等一点。 他在维持自己的尊严。 人心么,没什么意思,谢澜安只要想看便能看得穿。 她曾见过无数生死相,老病相,枯朽相,虚无相,沧海桑田千变万化,到头无非一场空。 看久了,也看累了。 但她永远记得,胤衰奴在断崖下向她俯身时,落在他白衣上的光。 尽管那可能只是雨后虹光折映下来的又一场虚无。 但是很暖。 所以她对他的纵许终究多一些。 今晚的无名火,也不全是冲着他的。 “每个人都有恐惧,怕得不到,怕失去已拥有的,于是向人恳求、解释、索取、将自己的可怜之处摊开给人看——这是最下成的办法。” 安静许久的车厢响起女子清泠的声音,轻若雾岚,仿佛只是偶然想到,便随口提起。 “阿奴,”她说,“永远不要暴露自己的软肋。” 她之前除了扔给他几本书,没有教过他什么。 这是她教给他的第一课。 胤衰奴浓黑的长睫掀扬,像一针被刺入心底见了血。 他的血里战栗起一簇火。 “记住了。”他很快稳了声音,一脸好学地点头。隔了会儿,他又失神呢喃: “可是我不确实自己做得到……我的软肋,都是展开给女郎看的,收不起来。” 一阵不防备的悸麻窜上谢澜安的心尖,噬了她一口。 在她察觉之前,谢澜安笑出一声,指头点点他,“这句话可以不说。” 她心想,他若是拿这副表情配上这把嗓音,在庾洛神面前这么说,不被扒掉一层皮才怪。 所以才难以想象,外表这么软的人,是怎么在庾洛神的魔爪下虚以委蛇,保全自己的。 她怜爱地看了胤衰奴一眼。 胤衰奴有些困惑,耳边响起几点雨落车顶的声音。 谢澜安蹙了下眉:“下雨了?” 允霜在外回:“主子,是下雨了。” 胤衰奴便发现,女郎的神色在眨眼之间冷恹下来,好像想起了什么不悦之事。 却也不是十分明显,只是淡淡地支着额头,半阖双眼,没了谈兴。 这种冷淡不是他惹出来的。 可他突然有些不高兴。 一阵细微的布料摩挲声响起,胤衰奴慢慢坐近了一点,“女郎,其实我是癸卯年生人。” 这句话来得突兀,闭目养神的谢澜安反应了两息,癸卯年生人,今年二十一岁。 哦,叫了这么久的“小郎君”,原来比她还大一岁。 那又怎么样,她有“百岁高龄”,他即便再加上十岁,还是小郎君。 江南的梅雨季不讲道理,撒豆般的雨声愈发大,尤其在密闭狭小的车厢里,宛若打在骸骨上的沉寒。 谢澜安兴致不高,闭目说:“属兔子的。” 胤衰奴借光注视她清懒浇薄的神情。 那乌黑的兜帽对她纤巧的脸形而言太大了,阴影像一团黑洞,快要吞掉她的脸。 “我还有一个名。”胤衰奴紧着说,仿佛想将她拉回光明里,“从没告诉过别人。” 我没告诉过别人,这可是个秘密——小孩子的语气。谢澜安唇角微微松动,从恼人的雨声中支起眼皮,看他一眼。 胤衰奴却轻轻低下了眼,“我的爹娘,学问不多,却都是很温柔良善的人。他们为我取了好养活的乳名,总觉不足,又不知该取什么大名为好。 “有一回,我爹接了一户书香人家的丧事,完事后他不要赏钱,只求那家老爷为我取一个好听些的名字。那家家主便与他说,‘奚’字好。” 他娓娓道来,谢澜安被分散了注意力,睁开眼,坐直了身子看他。 “我爹十分高兴,便那样叫了我几年,直到巷子里搬来一个算命先生,才听他说,奚字……” “奚”是奴隶的古义。 谢澜安搓了搓指腹,“谁给你起的?” 胤衰奴摇摇头,“我爹得知后,懊恼许久,他说怪他不该在人家办丧事时,提起自己家添丁进口的事,没眼色,难怪招人奚落。 “自那以后,他便绝口不唤我阿奚了,但我知道,直到他去世,依旧对此耿耿于怀,觉得对不住我。” 谢澜安看着这个孤孑孑的身影。 才教过他不要将软肋暴露于人,他便犯了。 可也一如他所说,他将自己的弱处都展给她看,毫不吝啬。 谢澜安指头无声敲了敲膝盖,斟酌了一下,说:“奚,殷周方国,奚国之都,水从泾水,境在方浪。你不喜欢的这个字,在当时当地是一种特产的玉石。奚山有玉,如今你若是有一块奚玉,只怕还价值连城了。” 胤衰奴低落着没动。 谢澜安又道:“你如今也读书,理应知道奚也有“表疑”、“缘故”之义,并不一定是奴的意思。你父的本意是珍爱你,倘若为此伤怀,反而不通了。” 胤衰奴还是不动。 谢澜安忽然笑骂一声:“故意等着我搜肠刮肚拣好听的安慰你呢?见好就收罢,还装!” 她笑了。 胤衰奴莞尔,抬起唇红齿白的一张脸,眼底的明光将暗夜的昏沉都压倒。 他没有否认,试探着问:“那我以后跟着女郎,便叫胤奚,好不好?” “心结开解了,叫什么都好。”谢澜安随口说,全然不知她对面之人,之所以从这尘封多年的苦涩中品出回甘,仅仅是因为从她口中说出的这个音节,很好听。 听不够。 马车谨慎地绕道几个圈,最终停在荀祭酒的府前时,胤奚神色如常,眼眸深黑。 第一条命是爹娘给的,现在他有第二条命了。 第24章 荀府门前的杏子树在夜雨的滋养中沙沙作响, 如今枝头结的还是青杏,但至多一个月,便会鲜美可食。 谢澜安下车后, 允霜将马车赶去了后巷, 胤奚撑开伞, 冷白的指根握住油青色的伞柄, 罩在女郎头顶。 荀府的记室从角门接应, 谢澜安一路穿过熟悉的庭院, 披风融进夜色。 胤奚没有那样轻车熟路,紧挨着女郎亦步亦趋,手臂却始终很稳,不让点滴雨水沾她的身。 到了老师房门外,屋里点着灯,门扉却紧闭。 谢澜安便在雨里等。 屋里,随墙而起的博古架上书简琳琅,旁边竖挂着一张无弦琴,琴下则置着一张已经有些年头的织机, 脚踏处露出斑驳的木头原色,机杼上头, 还垂着半匹织到一半的绡布。 第49章 卫淑坐在织机的凳上, 灯光映出她鬓间的银丝与眼角几道皱纹, 却无苍老气, 睨着老头子:“也不知是谁, 之前听说自己的得意门生遇刺,担心得一宿睡不着。现在人来了,又让人在外头淋雨。” 荀尤敬跽在榻上,嘬那黄皮酒葫芦:“谁担心?谁担心?她一个正三品绣衣内卫, 骁骑营持符中领军,能耐没边了!用得着旁人担心?” “哦哟,”卫淑咧开嘴角,不留情面地挤兑,“自己一手教出来的,还不乐意了。” “这臭小子——”荀尤敬把酒葫芦往矮足案上一顿,溅了几点在手背上,低头嘬进嘴里,改口道,“不对……她,她瞒了老夫这么大的事,不该气吗?春日宴前不来请罪,被世家刁难时不敢来找我,这会攀上太后,纡朱拽紫了,便到老夫门下逞威风来,不能气吗!” 卫淑气道:“胡搅蛮缠什么,不就是你最中意的关门弟子从郎君变成女娘了吗,怎么的,荀夫子瞧不起女人?” 老妇人作势起身,上来夺他的酒葫芦,“好,那你也莫喝女人温的酒了。就含灵那单薄的身子,你不心疼,我这个做师母的心疼。” 荀尤敬听着窗外越发密集的雨声,沉默一阵,招进记室,虎着脸问:“她还在雨里淋着?” 华羽是荀尤敬名声未显时收下的学生,后来便一直留在老师府邸,做个记室兼管家,服侍师长。他闻言,犹豫了一下,如实说: “老师,小师妹她在亭子里避雨呢。” 一点也没淋着。 荀尤敬立即看向夫人:“你看她!你看她!” 老两口在屋里斗嘴,谢澜安在亭中听雨。恩师便在咫尺之遥,说心里没几分紧张是假的。 她侧了侧脸:“背书来听。” 胤奚一愣后,点头开始背。 他的嗓音琅琅清妙,有安神之效,听得出下过功夫,将那些圣贤书记得一字不差。 他流利地背到一处,谢澜安忽然笑了声。 胤奚停住,马上意识到自己露了马脚。 是白天时,他拿着书打断女郎与那名何郎君说话,向她讨教的那一处。 “这不是知道吗?”谢澜安语气轻恻恻的。 胤奚乌溜溜的眼睛望向她。 他的心情还沉浸在被冠了新名上头,颊边的浅粉晕迹尚未褪尽,只是在夜色下不显,神思难免不够用了。 他很诚实:“我是故意的。” 谢澜安儇佻眉梢,听着。她倒要听听。 胤奚轻声说:“我见女郎对何郎君十分欣赏,纵容……我好羡慕。” “我纵的、是他吗?”谢澜安难得露出有点头疼且纳罕的表情,重音落在“他”字上,此刻在她身边说这些怪话的是谁? 此时正房门开一隙,华羽打伞提灯走来,面上含笑:“小师妹,师母叫你进屋去避雨。” 谢澜安收回心神,忙和师兄道谢一声,看向胤衰奴。 胤奚说:“我在这等女郎。” 她点点头,眼中短暂的玩色复归清冷,黑缎子披风灵巧地闪入夜色,迤逦而去。 胤奚收回视线,看了眼雨帘,在心中默默温书。 谢澜安进到屋中,明光映眼,先闻到一股浅浅的酒香。 老师还是馋酒,师母还是喜欢织布,连那把无弦琴都还在墙上,一切都没有变。 这久违的温馨催得她喉底发紧。她看见老师穿着件鸭壳青的长袍,背对她坐着,露出的背脊瘦削冷硬。 谢澜安的称呼卡在喉咙,犹豫的功夫,卫淑招手,“好孩子,快来,让师母好生瞧瞧你。” 谢澜安脱履,余光留意着老师,走到师母跟前,跽身正坐。 “老师,师母,学生不敬,将身份大事欺瞒二老多年,愧对师长教诲。” 卫淑在灯下细看她的面容。之前听说归听说,若非眼下亲见,她实也难以想象,从前那个有着冰清之姿的隽秀儿郎,会是这样一个娇娥。 她轻抚谢澜安的头发,心中充满爱怜,“快和师母说说,这都是怎么一回事?” “前尘往事,多说只怕老师生气,不提也罢。”一物降一物最是不假,谢澜安在外头的那点闲雅气,此刻全还给老师了,低眉顺眼地面向师母,不忘稍稍侧头,“今日含灵夜访,是怕老师担心前些日里的刺杀案,所以来报个平安。” 她姿态温顺,目光镇定:“——那场刺杀是我设的局,老师不必忧心。” 荀尤敬的背影蓦地一动。 卫淑吃惊不小,替他问了出来:“你设的……这究竟是为何?” 老师面前,谢澜安永远是坦诚的学生,她道:“我设局自入险地,一是为挑动太后的情绪,令她决心北伐;二是为取得太后信任,得到骁骑营的指挥权。老师教过,将欲取之,必先予之,我不遗余力地依附太后,取得信任,自然是为了—— “除外戚。” 天边炸响一声雷,紫电一瞬映亮荀尤敬银白的须眉。 胤奚从小亭的檐遮下抬起头,目光追逐着东方刺破乌云的那道闪电。 · 室内,荀尤敬不再喝酒,神色庄严道:“细说。” 谢澜安如得赦令,起身趋行至老师座榻对面,再揖手跽坐。 她望着老师的脸。 荀尤敬是典型的北人面相,骨架疏朗,只是随着年纪上来,眼角的皮褶松垮地耷拉下去,遮住一半瞳仁,便总显得严厉冷峻。 谢澜安时隔经年又见记忆里的老师,只觉得无比亲切,却也无过多情绪外露,侃侃说道: “今日南朝之积弊,一在门阀世家把持朝政,皇权不振;二为九品官人法任官唯家世是举,选才失人;三为学政不兴,朝野风气重浮华而不务实;四为土地分籍混乱,士族吞田隐户严重,以致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之事屡见不绝。四民无法各司其位,国力自然无法充实。” 她抬起头,“在这些内忧之后,才是北胡的外患。所以要解内忧,须行改革,改革则需要‘政出一家’的稳定土壤,那么先平复朝中政出多门的党争,便是当务之急。” 事以密成,这些话她对二叔都没有说过,但在老师面前,她没有避忌。 荀尤敬沉沉看着她,她说的这些门道,没有人会比他更清楚。 当年他联合清流儒师上书,力请太后归政于皇帝,便是看出国舅公暗囤兵马,户部贪腐严重,恐有一日庾氏终要凌于陈氏之上。 ——以庾代陈,那对大玄来说就是一场改朝换代的浩劫。 可那一次他输了,清流被太后一党强硬地打压下去,他也沦为一个清闲的国子祭酒,再未能回到朝堂。 这些凶险的暗流,从前他碍于谢氏不涉党争的家训,都不曾与谢澜安细说。即使他心里一直认为,只有这个灵颖慧秀,最令他骄傲的学生,最适合继承他衣钵。 但当时少年还年少,老头子也并非不解春风,他每每看着含灵神气清韶,灼然玉举的风姿,便不由觉得,若他两袖间有流云清风常伴,也是很美好的一生了。 可这孩子隐忍得真狠哪,他没想过,风光之下会藏着渊深晦影。 他也没想到从前只作风月文赋的谢玉树,说得出这样一番见解。 第50章 “太后内用母家,外用司马,势力庞然,你能怎么动?”荀尤敬面无表情地问。 “含灵近身出入内省,掌兵司事,便有机会乘隙而为。”谢澜安颔首,露出一截藕白的颈,目光含锋,“我在等,一个契机。” 荀尤敬:“什么契机?” 谢澜安微顿,那张弦搭箭的眸色又松泛下去,含糊地唔一声:“还在等。” 荀尤敬从小把她调理出来,哪里看不出这是有主意了却不说,暗自运了运气,没有追问,只道: “那么你力主北伐,表面上是顺从太后之意,实则是为了将大司马调离太后身边,以免对付外戚时,太后召他来助力?” 老师果然是老师,一语中的。谢澜安张了张嘴,荀尤敬不知不觉间改为正对着谢澜安而坐的姿态,倾身低喝: “太险了!” 谢澜安眼神微动。 “军战大事不是儿戏,内忧外患,怎么能同时出现,为求安稳,应当先革内弊,再动刀兵!” 荀尤敬沉声道:“你固然将大司马的势力调远,但前线是真实地在与北朝硬碰硬打仗!一旦此间京城出现动荡,断了对北方战场的掌控与供应,便是内忧外患同时爆发,比外戚误国的影响更可怕。你想过没有?” “想到了。”谢澜安十分平静,“老师从前却想拨乱从缓,徐徐图之,结果又如何?” 这句话是温和下的反骨,意不在顶撞,却鞭辟入里地刺中荀尤敬多年的隐痛。 不止荀尤敬听后怔了,连卫淑也意外地看向谢澜安。 而后这位嫁与荀夫子多年的宗妇,忍不住别开脸失笑,顺便欣赏一下被天下名士追捧的硬脾气老头,脸上那精彩纷呈的表情。 是他亲口教的,弟子不必不如师嘛。 自从这帮孩子长大各奔前程以后,她好久没见家里这么有鲜活气了。 谢澜安还在说:“我会留神战场,也会运筹于京都,老师可以相信老师的学生。” 荀尤敬气闷半晌,硬是没发出一句脾气,哼声:“你这口气大得要上天了……” 谢澜安弯弯眉眼,但没有笑意。她想告诉老师,她知道战争是什么样,也知道沙场会死人,也知道百姓在动乱中生计会有些艰难。 给胤衰奴举的那两个例子,都不是杜撰。 而她恨死了那种眼睁睁看着,却什么也做不了的感觉。 腐肉连根剜除时,固然会狠痛一下,但为了痊愈,这一下必须要经历。 她下刀的手会很小心。 最终谢澜安只道:“老师,我做的事名声不好,今日自请剔除您的门下。” 这便是她今夜来访的第二件事,她不能重蹈覆辙,要为老师保全清名和清净。 屋中沉寂下来,一时惟听雨声。 卫淑揪住袖角,担心地看向荀尤敬,却见荀尤敬神色不辨,伸手指指桌案,“酒杯空了。” 老师喝酒从来是就着酒葫芦直接喝,何曾会用酒杯?谢澜安却还是听话地上前倒酒。 一只温暖干燥的掌心落在她头顶。 谢澜安的身体微僵。 “说什么胡话?”荀尤敬的目光有些缥缈,仿佛在回忆这个倔强的孩子在自己身边,一年年长大的岁月,“为什么一个人撑着呢,来这儿顶多挨一顿手板,怎么就不早点来呢?” 谢澜安眼底湿润。 她终于想起了,自己一直回避着不敢想的那件事:前世纵使被学生们联名请愿,老师至死,都不曾将她的姓名从学脉名籍上划去。 · 回程马车上,谢澜安神情放空又放松,支着额角一语不发。 这种空淡和来时的冷漠还不一样,但都像一阵吹入深窍便失去踪影的风,让人抓不住。 胤奚安静地坐在对面,没去打扰她。也许女郎自己都未发觉,她出神时,喜欢无意识地盯着他手背上的那颗痣看。 于是他坐在那一动不动地给她看。 等回到谢府,他的手已经放麻了,谢澜安才像回过神,想起身边还有一个人在,对他扬扬眉,“今晚……” “我知道,”胤奚矜妩地回视她,“我一个字也不会说出去的。” “是要你睡个好觉。”谢澜安说。 她洒脱地往上房去了,胤奚心想,她怎么知道我今晚要睡不着了? 今夜他和女郎说上了许多话,比相识以来加在一起说的还要多,但其实他还欠着她一个问题:为何要对他这样好? 为何是他? 人人说他长得好,可他分明记得第一次见面时,女郎先注意的是他手上的那颗红痣。 胤奚隐隐有种感觉,倘若没有这颗痣,清冷如霜高云在天的女郎,根本不会多看他一眼。 但他绝不问,问了,怕梦就醒了。 他抚着虎口,若有所思地回到幽篁馆。室内光线昏沉,只有院中的避水灯从窗户透进几缕昏光。 胤奚没有点灯。 他在黑暗中脱下湿了半边肩膀的外披,露出楚楚白衣。然后,他将目光投向铜镜前的屉台上。 高门子弟常有涂脂敷粉的习气,这里按惯例也送来了一份,他当然从来没有用过。 然而今晚,胤奚摸黑走过去,借着昏昧的光线,拾起一只触感冰凉的小瓷盒。 他掀开盒盖,低头轻嗅,分辨出花露的气味。 他动作生疏地用指尖挖出来一点,垂着纤长的眼睫,往右手那颗自己从没有在意过的小痣上,慢慢涂抹,打着圈儿将膏脂匀开。 他会将它保养得很漂亮。 第25章 端午过后, 天气渐热。 朝廷向三品以上大臣赐发罗绫衫,并将凌阴藏冰分赏勋家。 谢澜安的那件银朱地缭绫官服因是特制,分外精神, 潇潇立在丹墀上, 便是一道风景。 北伐大计一定, 户部在朝会上汇报齐集粮草的进度, 众人又开始争吵助军钱的事。 提出此策的人是谢澜安, 谁也不傻, 都知道她是掏世家的腰包讨太后的欢心。 谢氏固然先出了三百万钱充军饷,作出表率,可这笔钱是直接运送到北府的。 轮到其余世家,出钱就要走户部的账,户部如梳如篦的名声在外,一旦过了惠国公的手,谁知道这笔军资有几成会落入外戚的腰包? 世家不乐意做这个冤大头。 少帝陈勍一如既往地插不上话,自从他想暗中拉拢谢澜安不成,反被太后换掉了一批御前服侍的人, 这位年轻帝王便像失了心气。 他目光黑沉沉地坐在龙椅上,听臣工们吵。 一会儿是扬州司马王道真说, 不如还是向百姓征收军赋为宜; 一会儿又是靖国公庾奉孝又站出来反对, 说损有余以补不足才是正道。 庾奉孝声色铿锵:“北伐乃国之大计, 军士们在前方效命, 诸公却在庙堂左推右搪, 难不成非要让大司马亲自去拍诸公的府门来讨军饷吗!” 他的话冠冕堂皇,殿中一瞬沉寂下来。 不是惧这位国舅公,而是那北府大司马褚啸崖为人狂妄,暴戾恣睢, 还真有可能干得出种事。 一听褚啸崖的这个姓氏,便知他非士籍出身,原不过是个寒门泥腿子,早年凭借以命搏杀的悍厉,收服了淮泗一带的流民,成为流民帅。 第51章 后屡立战功,投效北府,建立铁骑军,渐渐经营出自己的气象,便被朝廷征任为大司马。 褚大司马向来不喜金陵名士崇尚浮华的靡靡风气,京城世家也不喜欢他的出身与性情。 禇啸崖每逢大胜,必以美人头颅盛酒庆祝,以及他好筑京观的暴虐之气,久为士人所诟病。 可他们也不得不承认,南朝无名将,要抵御野蛮的北胡,非此人不可。 加之太后要打压世家,有意抬举寒门出身的大司马,使得褚啸崖的气焰越发嚣张。 他元配之妻死后,还曾向会稽王求娶安城郡主为妻。 会稽王出身王室,岂能将爱女嫁与一介泥腿子,深觉受辱,当时险些与大司马翻脸。 这桩婚事虽是没成,但大司马的张狂可见一斑。 趁着大殿上冷场,陈勍不禁侧眸。 只见那女郎被朱红绣服衬得丰神俊异,气度清逸如林下风,一如既往地从容,没有开口加入辩场的意思。 这种小吵小闹谢澜安当然不掺和。 主意她出了,具体实行自有庾氏与世家老臣打擂,她这时候插嘴,只会将祸水引到自己身上,吃力不讨好。 至于那些清流,这次难得没有对太后的决策提出异议。 只因谢含灵提出的士林馆、助军钱两事,皆是有益贤士、不伤民生的善举,清流乐见其成。 历来与外戚分庭抗礼的世家,隐隐显现出了彼长此消的劣势。 · 退朝后,谢澜安掀袍迈出太极殿,前方一位须发洁白的老人等着她,不是王丞相又是何人。 谢澜安笑面春风,徐步上前,向王翱揖了揖手:“丞相有何指教?” 王翱看着眼前背脊笔直的年轻人,莫说文武群臣想不到,便是他也不曾想到,这个年轻女娘真有鹤鸣九霄,在朝中搅弄风云的一日。 然而治国定勋,从来是男人的事啊。丞相的目光湛然莫知其深,扇动麈尾: “老夫是该贺你如今风头无两呢,还是应劝你一句,当心登高跌重?你祖父在时,老夫与他以知己论交,可惜老友去得早,否则今日见到儿孙出息,大抵也会欣慰。” 王丞相是在影射谢氏祖训的事,拿这话刺她。 谢澜安笑了,“丞相目无下尘,我都不记得上一回得与丞相说句话,是什么时候了。果然得站高些,才能被赫赫公卿们看在眼里啊。” 说着她淡淡挑眸,“放心,我坐得稳。” 再说如今的位置便很高了吗?她真没觉得。 · 朝上吵得热闹,世家气急败坏,谢府独一份岁月静好。 除了闲着没事把目光投到胤奚身上的谢丰年。 谢逸夏自从北伐一定,便回荆襄备战了。谢丰年性格跳脱,喜欢往外跑,往年都是跟随阿父去的,但今年有谢澜安这个小堂姊在京,谢丰年说什么也要留下来。 留就留吧,他偏偏瞧那个姓胤的人不顺眼。 先前他老实地在别院猫着也就罢了,如今竟敢穿着阿姊的衣裳招摇,可不是岂有此理? 胤奚今日着一件轻逸的古玉色大袖绫衫,虽说天气热了,他的交领处依旧压得严实规整。 他正在屋中翻书,房门忽然打开,胤奚抬起头。 谢丰年未敲门就推门进来,一眼看见这小子身上之衣,眯了眯眼,二话不说地上来扯住他衣袖,“脱下来。” 少年有力气,眼看要在衣料上留下褶印。 胤奚耷眼看见,被扣住的握书之手“啪”地合上书本,手背青筋一蚺而消,同时左手反扣住谢丰年手腕,抬起眼睛,声音无火气: “小公子请先放手。” 谢丰年在荆州校场时也爱玩练把式,试着撼他,竟有些吃力。 他看向胤奚的眼神从吃惊变作嗤笑,果然是能提起三石石的,有点子呆力气。 桀骜少年皮笑肉不笑,也讲道理:“脱下来,小爷出钱给你做十身新的、五十身、一百身都行——不是什么衣服你都能穿,你不懂得,我谅你一次,算你下不为例。” 胤奚沉默须臾,慢慢站起身。 他坐着时不显,这一站起,比少年高出一头的身材,便有几分高下相凌。 却依旧是谦逊的脾气,直视着这位谢府的小郎君: “我的确不懂,只是女郎要我穿的,我便穿。如果女郎哪一日要收回,我立时便脱——我只听女郎的。” 他一口一声“女郎”,听得谢丰年直腻歪,言下之意,就是旁人的话都不好使喽? 谢丰年抽回手指指他,“你行,行啊,我这就去找阿姐说。我不但要让她收回衣服,我还要我姐姐赶你走,” 说到这,他一脸坏笑,“你说我姐是顾念我,还是顾念你?” 小霸王撒风踏火地走了。 胤奚望着艳阳照进来的门口,怔营片刻。 这边谢丰年出了幽篁馆,装模作样地往正房拐了两步,便郁闷地停下了。 他当然比胤奚更了解谢澜安的脾气,不说她这会儿还没下朝,便是在家中,自己拿不出正当理由控告那厮,阿姊也不会偏向他。 但他话放出去了,又不甘心就此作罢,那家伙目中无人,必须收拾!谢丰年眼珠一转,忽地计上心头。 他背着手溜达到厨房,正备着午膳的铛头看见小郎君,连忙迎上前来。 “小郎君有何吩咐,叫家人来传个话便是了,如何亲自过来了?” 谢丰年东瞧瞧西望望,问:“端午做的益智粽还有剩的么?” 铛头说有,谢丰年打个响指,“那就取两个裹上厚厚的饴糖汁,一半粽子一半糖,蒸了给我,快着点,我这就要。” 铛头不敢怠慢,但十分不解:“郎君,一个粽子三两糖……齁死了,没法吃啊。” “又不是我吃。”谢丰年笑容灿烂。 没一会儿功夫,不速之客去而复返。谢丰年拎着粽子走进胤奚屋里的时候,发现这厮居然又拿起了书本,像模像样地在那读。 他将那热腾腾的东西往他几案上一放,命令:“吃。” 胤奚转头看了一眼。 谢丰年负手轻点着下巴:“好东西。吃了我就不去阿姊跟前告你,说不定高兴了还给帮你说两句好话,怎么样?” 胤奚目光动了动。 他不紧不慢地放好书,拿起一只粽子,剥开外面的箬叶,咬了一小口,皱起眉。 太甜了。 “都吃了。”谢丰年心说,把他那张巧言利色的嘴黏上,看他还怎么迷惑阿姊。 胤奚便一言不发地将两个粽子都吃完,谢丰年心满意足,不忘威胁一句:“不许告诉我姐。” 胤奚沙哑乖觉地说:“我不敢。” 顿了顿,他露出一个微笑,“谢谢小公子。” 谢丰年愣了下,也没明白他谢什么,神清气爽地走了。 结果谢澜安才下朝,刚迈进院里,便看见木廊子底下站着一道人影。 看见她,胤奚张口轻唤:“女郎。” 那低哑的嗓音实实把她吓了一跳。 于是谢丰年回屋屁股还没坐热,就被提溜到了谢澜安屋里。 面对堂姊冷冷望着他的目光,谢丰年悲愤地甩头看向胤奚。 第52章 就见这人老老实实地坐在谢澜安身后的方席上,正双手捧着一杯茶,喝得有些急切。 一口气喝完,仿佛不知道有人在瞪他,胤奚低头轻问:“我能再要一杯吗?” 那沙沙的嗓子还是没缓过来。 谢澜安看着他这模样就可怜,抬手让束梦给他续茶。 转眼瞄着自家小弟,看见谢丰年腰带上挂的绣金香囊,她伸手一指,谢丰年忙解下递去。 谢澜安回手扔到一边,然后无奈地捏了捏眉心。 她也是没想到,在朝上和那些老的斗完心眼,回来还要给小屁孩解决争端。 丰年今年十五岁,可不还是个孩子吗。可相比吴主九岁出使,甘罗十二拜相,他既生在世家,自小识书,委实是不小了。 谢澜安笑:“二叔才走,你便长能耐了,学会以势凌人了。” “不是,阿姊,我就是开个玩笑……”谢丰年不怕她骂他,就怕她这样笑。 他小时候皮,只有谢澜安能制住他,她一下脸,少年是真怕,慌忙解释。 一错眼,无意间发现胤奚的领衽松散不整,露出了一截半隐半现的玉白锁骨,谢丰年声音一滞。 不是,他根本也没动手啊,这人的领口什么时候开的! 谢澜安已是拍案:“窝里横算什么本事,谢公子不如与庾家子弟为伍,也苦饥寒逐金丸地玩一玩,可好?” 这是诛心的话,已不是自家人玩闹的性质,谢丰年一腔意气顿时销折,颤声道:“阿、阿姊,丰年在你眼里就这样不堪?我一时糊涂,你打我骂我都好,别如此贬损我……” “何为一时糊涂,何为一世糊涂?你今日看人不顺眼,在粽子里放糖,明日又看人不顺心,还要放什么?人心如水,流水就下,焉能不慎?”谢澜安语气严肃,“想让人看得起,便要有担当的样子。你自己想,你以身份欺压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是豪杰所为吗?” 她不和小弟论君子不君子的,谢丰年打小最爱看豪侠列传,喜欢锄强扶弱的行迹。她这样一说,谢丰年心头凛了凛,回思自己的幼稚行径,的确没什么意思。 可姓胤的也不见得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软柿子! 谢丰年憋屈地瞟胤奚一眼,这话当然没敢说。 谢澜安点到为止,把蔫头巴脑的少年打发了,令他写十篇大字,禁足三日。 谢丰年认罚,出门时,谢澜安在他身后说:“知道你为我着想。但以后事前三思,便算念着姐姐了,行么。” 谢丰年紧绷的双肩一下子软塌下去,瓮瓮一嗯,快步去了。 胤奚先前一直不语,等到谢丰年离开,他才抬起脸:“我也有错,女郎不要怪小公子了。” 谢澜安偏头,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哦?你有错吗?” 胤奚在她剔透清明的注视下,心田如被一道光射穿,整个人静了静。 他放下茶杯,正襟危坐道:“以我的身份在谢府存在的本身,便是一错。小公子敬爱女郎心切,不过与我开个玩笑,我本不应告状,闹到女郎面前惹女郎烦心,实为二错。” 他用纯亮的目光看着谢澜安,双手叠于膝前,带朱砂痣的右手落在上面,“可是我读左传,篇首便是《郑伯克段于鄢》。郑伯明知共叔段有不臣之心,故意纵养其恶,最终使之多行不义必自毙。衰奴与女郎相识,敬重谢氏门风,即便是谢小公子一点无伤大雅的玩笑,我也不敢替他隐恶,是与非,都交由女郎判断,今日生气,好过积重难返,让女郎更为伤心。” 谢澜安听言,看他的眼神不知不觉变成深沉的打量,“我为何会伤心?” 胤奚颔首,那两条横入他领下的锁骨,影窝更深了些,雪白的后颈反而显露。 他说:“女郎没收小公子的香囊,意在戒他骄奢,女郎谆谆教导,意在折他浮躁。女郎对谢小郎,寄予厚望啊。” 谢澜安眸光骤然一深。 她的用心连丰年那小子目下都未必明白,却被他看出来了。 不错,她今日可以问庾太后一句,“何以不约束母族”,他日若谢氏也出了顽劣之徒,仗势之辈,等他人问起她“何以不约束家人”,她又该如何作答? 庾太后要整顿世家的弊端,庾、何也是世家,所以她终做不到;那么她谢含灵要改革世家霸权,陈郡谢氏是不是世家? 欲革世家,先革自家。 称物平施,她从没想过两样对待。 自然,她从不怀疑丰年是个好儿郎,但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她不想事后寻悔。 这幽微的心境…… 胤衰奴…… 谢澜安手指轻敲扇柄,对了,如今他自名胤奚了。奚山有玉的奚。 她其实早就发现,此子心性细腻,读书也颇有些天赋,能记,能通义,今日看来还能举一反三。 她的自傲刻在骨子里,并不忌讳聪敏的人,这样的人若带在身边用心点拨—— 神魂深处的隐痛浮光掠影地闪过,谢澜安眉宇轻寒,将这个念头压了下去。 她看向他饮尽水的那只茶杯,恢复了随常口吻,“真不在意吗?这么好的嗓子若是毁了,你也没处说理了。” 说来也奇,他说完这么多话,嗓子却像透开了似的,不觉又恢复了清醇。 胤奚笑着摇头。 “既然小郎君心里明白,”谢澜安意态放松地抻了个懒腰,笑望胤奚,眼神却锐利深邃,“那么,你为何还要强吃下那两只粽子?” 胤奚怔住。 随即,他无所遁形地用右手摸摸鼻尖,老实地说: “想见女郎,想借机和女郎多说两句话。” “咳。”一旁收拾杯盏的束梦冷不防呛了声,用佩服至极的眼神看着胤奚! 谢澜安倒愣了一瞬,旋即拨扇往他脸上扇去一片风。 怪不得丰年斗不过他。 · 几道破碎的瓷声划过地面,庾洛神在家中大发脾气。 “连连高升还不算,连士林对她的观感也有好转。这些酸儒从前如何编排我姑母来,这回怎的不骂谢含灵了?” 她管谢含灵是不是给姑母做事,就是看不惯她如此风光。 这些日子她一直在等,等谢澜安什么时候烦了,撤掉羊肠巷的护卫,或者玩得腻了,将那个胤衰奴一脚踹出谢府。 到那时,她会亲手折断这朵小腊梅花儿,让他知道什么叫做生不如死。 庾洛神知道胤衰奴只不过是个贱户胚子,无足轻重,她也不是个缺男人的,可就是那张脸蛋,那股抵死不从的劲儿,让她又恨又爱。 “等吧。”庾洛神阴恻恻的脸上绽出一个风情的笑来,勾着猩红的蔻丹喃喃,“大司马出征之前,必会入京一回。” 听说褚啸崖酷爱收罗美人,又一心求娶高门贵女——都说谢澜安女装之相更胜男装,不知在这位大司马眼里,她算不算美人呢? “把这里收拾了,给我备纸墨。” 第26章 谁也没想到, 第一个响应出缴助军钱的世家会是郗家。 当扬州牧郗尹在朝堂上表态后,莫说大臣们,连庾太后也愣了一愣:“郗卿的意思是, 郗家愿意以三百二十万钱作军资, 支持北伐?” 第53章 “自然。”郗尹慷慨陈词, “光复中州乃举国大计, 匹夫匹妇尚且有责, 臣作为庙臣, 更要慷慨解囊。” 其实他心里肉疼不已,天可怜见,这钱不是他想出,是他那儿子非要让他出啊。 郗尹材资庸常,听儿子的听习惯了,昨日在家见郗符言之凿凿,似有他的道理,便也忍痛舍财了。 谢澜安在太后身侧,瞥睫向郗符看去。 郗符老神在在地迎上她探究的目光。 就在二人视线一触将分时, 太极殿外黄门侍郎唱报:“大司马觐见陛下!” 谢澜安心思微动,指尖下意识轻敲玉带, 京口离金陵不过百里余, 顺水路南下半日可至, 他来得好快。 大司马常年据守京口, 此次上京未提前奏报台省, 打了殿中文武一个措手不及。少帝也是愣了一愣,才道:“传。” 随着黄门侍郎应声通传,一双乌金兽头军履踏入政殿。 褚啸崖身披锁子甲,腰挂秋霜剑, 从中轴道步步近前,以军礼单膝跪拜,声如洪钟:“臣参见陛下,参见太后娘娘。” 早在先帝朝,褚啸崖便获得了剑履上殿,入朝不趋的殊荣,他腰间那柄斩杀头颅无数的屠鲵,虽未出鞘,已透出凶杀森寒之气。 少帝命平身,褚啸崖起身,魁梧硕实的身躯仿佛一座黑塔崛起,带动铠甲作响。 殿中一时针落可闻。 以望气术士之言,这一国有龙气,一军有胜气,一人之身亦有气象凝聚。褚啸崖的凶戾气压胜了左右文武,他傲然一笑,向皇帝上陈北伐之决心,再述必胜之誓念,而后,那双鹰隼般的利眼,狩猎般盯住垂帷之后。 女人上朝,太后那半老妪婆不算,他还是第一次看见。 只见这谢家小娘子长腿纤直,素腰一抹,头戴獬豸冠,腰缠绛绫带,真是好抖擞好神气。 而那点属于女子的媚,全凝在她冷若冰霜的脸上的那对秋水眸底。 她神情越冷,一对明眸便亮得越勾人。褚啸崖阅美无数,还从未见过这种刚柔并济的样式。 若非庾家二小姐致书提醒,他险些错过。 “谢娘子入仕右迁,褚某不曾一贺。” 褚啸崖眼睛豪不避忌地在谢澜安腰肢间流连,“只可惜谢荆州已回荆樊,否则却可与之痛饮一番。” 谢澜安眸底霜色微凝,却是一笑,声如泠弦:“要饮酒何难,大司马不妨与家叔相约于洛水,以胡人血入酒,岂不快哉?” 褚啸崖哈哈大笑:“谢氏女的气度,果真个个不凡。有小娘子这句话,褚某便是想不大捷都难了!” 郗符听见大司马嘴里不甚尊重的称呼,倏地皱起眉。 下朝后,他与谢澜安一道出殿。 谢澜安斜眉瞧他一眼,“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她说的是郗家出钱的事。此事并非郗符心血来潮,他做得了郗氏少主,自然不缺敏锐的嗅觉。谢澜安不惜得罪世家、反水皇帝也要向太后投诚,按理来说,便该紧紧傍住这个靠山,可他又留意到,谢澜安调用了上一次北伐的户部密档,而且何家一个末枝子弟,又在谢府出入频繁,这半个月干脆住在谢府不出来了——他便奇怪,谢澜安为何要用不起眼的何羡? 户部是何兴琼的天下,想往里插人想都不用想,除非……是姓何的自己人。 可若真如他所料,谢澜安既对太后忠心耿耿,为何又要多此一举? 郗符暂时想不通透,只是他了解谢澜安下棋的路子,从来不落闲子。 三百万钱换算成白银,也就是几万两,对郗家而言不值一提,他便只当投石问路,押一注孤注。 搏大赢大,说不定有意外收获。 他嘴上冷冰冰:“我乐意。” 谢澜安夏日换了把趁手的紫竹扇,合在掌心把玩,润凉沁肤,玩味念叨着:“三百二十万,有零有整,亏你想得出来,无不无聊啊?” 谢家出了三百万钱,郗家就要出三百二十万压她一头。 可再无聊也没有郗符成日让人盯着谢府门口,看谢澜安都在和谁家士杰来往更无聊。 “我乐意。”郗符被她引出了火气,反唇相讥,“倒是谢家主,身边来往的不是乐痴文乐山,便是算呆子何梦仙,真没人可用了吗?” 谢澜安才觉出哪来一股酸味,忽听身后响起一道威鸷之声:“谢娘子请留步。” 谢澜安眼神清冷,掉转扇柄收入袖袋,转过身,一脸平常之色:“大司马,有何见教?” 郗符收敛神色,注视着走近的褚啸崖,下意识往谢澜安身前站了站。 褚啸崖笑笑地凝视谢澜安,女子肤白胜雪,阳光之下,更有凝脂剥荔之妍容。 “今日未见谢荆州,褚某实引为憾。好在谢娘子承继家风,闻听北伐一事,是娘子一力促成?褚某于情于理都该订个筵席,请谢娘子赏光如何?” 以二人身份,他如此相邀实在无礼。 可他是掌管天下兵马的大司马,权势异人,既然连出宫城都等不及,在殿前便将人堵了,就是没给人拒绝的机会。 郗符强忍着一口气,作笑道:“巧了,我正要请谢直指去长乐肆吃酒赏荷呢,席都订下了。偏大司马一步,在此给将军赔个礼。” “正是。”谢澜安顺话道,“赴大司马的宴岂能随意,我这身官衣也不合适。过两日,过两日由我做东宴请大司马,必不负大司马盛情。” 褚啸崖的目光在这两个乳臭未干的年轻人脸上逡巡几圈,眉角睨人,负手沉笑。 “我就喜看娘子这一身衣。北府军机繁忙,今日回京述职,明日我便要回去,不似郗少主日日在金陵,吃酒不差这一日。” 郗符听他说话不干净,目色冷了下去,“你莫——” 谢澜安抽扇点在他手臂上,没让郗符说下去。 她眼珠轻转,转眼难色全消,展扇一笑:“好啊,那我便却之不恭了。宴席您请,地方我挑,如何?” · 将近辰时末,郗符派遣的长随奔至谢府报信。 阮厚雄去了骁骑营校场,阮伏鲸和谢策在府中,闻听大司马下朝后邀走了谢澜安,脸色立变。 玄白一听就急了,跌手道:“主子身边只有允霜一个,乐游原湖心画舫?怎么找了这么个四处不靠的地儿,姓褚的是何居心?不行,我得去!” 谢策从最初的震惊回过神来,按住他,神色沉稳:“你不可露面。你如今对外面说的是伤未好全,若露了马脚,会给澜安多事。方才没听郗家仆从说吗,地方是澜安选的,她有成算,不会自入绝地,再说她身边还有肖浪带人跟着,褚啸崖不敢乱来。府中不要乱,我去接人。” 阮伏鲸随着他话音起身,脸色阴沉,“我与世兄同去。” 玄白急得无法,还在懊恼:“昨日肖浪禀报主子,说发现庾洛神从庾家的邮驿送了封信去北府,她向来热衷挑唆,也不知和今日的事有没有关系。” 厅外是闻讯赶过来的文良玉和胤奚,胤奚恰好听到这一句,脚步滞住。 耀盛的阳光从他高挺的鼻梁洒下,却宛如兜头浇下的一盆冰。 他眼睑下渡出两片浅淡阴影,让人看不清神情。 第54章 文良玉听说前因后果后,哎呀一声,“那褚大司马之前不是——” 话到一半,他省觉此为谢氏长辈之讳,忙收住口。胤奚看向他。 文良玉没说完的话,谢策自然清楚,这也正是他担心的原因。 他的姑母谢晏冬和王家三郎君和离后,褚啸崖倾慕姑母的才名与出身,曾向谢府求娶,还大言不惭地说不介意姑母是二嫁之身。 会稽王尚且为爱女拒婚,谢逸夏自然庇护妹妹,想她连儒雅洵美的王郎都看不上,与一个残暴武夫,又岂有共同话题。谢氏的底气是荆州十万水师,比之北府不惶多让,此事于是未成。 可也让谢家恶心了许久。 “我和你们一道去!”文良玉看着要走的两人,连忙说。 胤奚声音有些紧:“我也去。” 谢策心思微转,迅速决断:“不行。人数太多显得煞有介事,知道哪类人最喜激将?豺豹!越是受围越激发血性,原本无事的,看到我们如此紧张保护澜安,反而会引发他挑战之兴。对澜安不妥。” 文良玉听话,看着谢策与阮伏鲸联袂而出,二人马车都不等,一人一匹快马向乐游原骋去。 被留在原地的胤奚,瞳仁黝黑,面无表情地收紧掌心。 · 乐游原风情张日,杨柳依依。 一艘绘彩精美的画船,悠悠飘荡在河心。允霜在雅厢中倒酒。 从上了船,褚啸崖的目光就没离过谢澜安的脸。他笑着说: “从前见娘子玉树临风,可怎么也想不到会是个女子。谢家风水真好,出了你姑姑和你这两朵并蒂莲。” 允霜眼中的杀机一刹迸现。 可在一刀一剑从尸山血海里摸爬出来的枭雄,可不在意这点小意思。 见谢澜安不语,褚啸崖又略笑了笑:“我是粗人,不懂什么赋比兴,若说错了,小娘子可别见怪。” 谢澜安玉指拈箸,夹了片糖藕入口,慢条斯理品着滋味,说:“大司马英雄本色,不见怪。” 褚啸崖生相凶悍,那些柔怯怯的女孩第一次见他没有不怕的,可这个女娘孤身坐在他对面,还敢吃喝,胆气果然不同常人! 褚啸崖目含精光,起了兴致,摩挲着酒杯说:“娘子选的这个地方好,无人打搅,适合畅谈。就是闷热了些,娘子不如摘冠,松快松快?” “不敢在大司马面前不修边幅。” 谢澜安极稳,这才抬眸,轻睇那张一脸横肉的糙面,“这地方自然好,隔墙无耳,否则怎与大司马谈公事?” “公事?”褚啸崖微微皱眉。 “自然哪。”谢澜安落箸,眸光盈盈,“太后娘娘知大司马英勇无匹,用人不忌,特命下官请大司马提携提携后辈。” 褚啸崖放下酒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提携谁?” 谢澜安随口就来:“庾家的两名嫡系子弟,想立些军功,此次想随大司马一同出征,还请大司马费心安排个职位。” 褚啸崖咂摸出点味道来,怪道她如此痛快地来赴宴,原来在这儿等着自己呢。 庾太后,呵,把京畿巡防的兵权攥在手里还不够,还想把手伸到军中。 这哪里是庾家子弟想立战功,分明是太后派来监军的。 褚啸崖平生最恨受人掣肘,当下冷了神色:“军中无闲职,只怕不妥。” 谢澜安气定神闲地伸出一只手,张开五指,又翻覆一下。 她压低声音:“太后知大司马为难,就怕大司马多心,所以庾家愿出这个数,来给门下的子弟铺铺路。” 两手一翻,便是一千万钱,折合成银子便是八万两。褚啸崖动了心,明知太后是打一个巴掌给一个甜枣,也难免踌躇起来。 那可是整整八万两,而且不走公账,直接入他的私库! 原来太后也怕塞了人过来被他整治,所以这钱,一是给双方的台阶,二是那两名庾氏子弟的买命钱。看样子,太后是铁了心要沾一沾军政了。 褚啸崖心想:人收过来,放在他眼皮子底下,还不是随他调配,白白便有八万两银子入库,何乐而不为? 他面上不显,故作沉吟片刻,方应允下来。 谢澜安就等他点头,转头:“允霜,泊船靠岸。” 褚啸崖一愣,气笑,粗声戛气道:“谢娘子这过河拆桥未免太快了,公事谈完,私事还未谈呢。” “我哪里敢因私废公呢?”谢澜安轻道,剑眉英目间竟隐隐透出几分纯稚无辜的气质,让人近不得远不得,“太后还在等我复命。” 褚啸崖看得怔了。 他喉咙发痒,知道今日奈何她不得,笑了两声,紧盯谢澜安的双眼:“待本将军大胜,我欲向太后求一门婚事。娘子以为如何?” “那也得先胜了不是?我等着大司马的捷报。” 谢澜安丝毫不以为意,下船前,她似想起什么,起身后回眸,“闻大司马爱美人,我亦惜花。以胡人头颅祭酒难道非天下第一等快意事,便莫伤美人心了吧。” 她的嗓音并不柔媚,清沉之中蕴含着流沙般的颗粒感。褚啸崖心驰神荡,眯了眯眼。 “好!既然谢娘子开口求情,褚某便破回例,此番大战不以美人佐酒了!” 岸边,谢阮二人到后,便目不转睛地凝视河中那条画船。 守在此地的肖浪带人来见礼,谢策诘问:“怎不跟在娘子身边?” 肖浪如今被谢澜安收拾得没脾气,颔首请罪:“娘子只带允霜,不让我等跟。” 片刻功夫后,那只孤横于湖心的游船开始靠岸。 阮伏鲸眼睛紧盯着扃帷严实的船窗,恨不得目光化作纤绳,将画船一口气拽到岸边。 终于,一道身影现身甲板,却是褚啸崖当先上岸来。 阮伏鲸注视那道魁梧嚣狂的身影,恨意顿生。 表妹那般精金美玉般的人,即使只是被这个人用眼睛看几眼,他想想都不能忍受。 他心头蓦然闪过一句话:彼可取而代之。 褚啸崖仿佛喝得很高兴,面带微醺,一脚踏上岸阶,靴下的土实微震。他不识得阮伏鲸,看见谢策,心知肚明他为何而来,笑道: “谢郎君放心,某与谢小娘子相谈甚欢。对了,代褚某向令姑母问好。” 谢策文雅的脸上腮骨微棱,“不劳大司马费心。” 褚啸崖大摇大摆地走后,谢澜安方出舱下船,以扇遮额,眺望乐游原的好风好景。 两位哥哥见了她一齐围拢过去,阮伏鲸握住她手臂,“没事吧?” 谢澜安看见二人便知是怎么回事,无奈轻叹:“郗云笈多事!本来我料想一个时辰便能完事了。兄长莫忧,我没事,眼下要进宫一趟,过后便回府。” 她抬手安抚地拍了拍阮伏鲸肩膀,令允霜驾车入宫。 登车后那车窗的帏帘又掀开,谢澜安看向谢策,轻咬字音:“放心。” 他今日提姑母几次,来日扒他几层皮。 只不过眼下,且纵他杀胡。 阮伏鲸还因表妹哄人般地拍拍他而哭笑不得,谢策已松了口气,“看样子,这是又要去算计人了。” · 第55章 长信宫。 庾太后惊诧不已:“什么,他要一千万钱?!” “正是。”谢澜安沉重地说,“大司马太过狂妄,仗娘娘倚重他,说各家都出助军钱,庾氏自然不会薄待北府,张口便与臣说了这个数。臣初一听也十分愤慨,不过,” 她顿了顿,“大司马也说,作为投桃报李,他可以让两名庾家嫡系子弟入军伍,送两份战功给庾家。” 太后略作思索,冷笑道:“他哪里是想送人情,可不是觉得哀家需要这场战向北朝扬名,便趁机要挟,要两名质子入军以防意外么?” 谢澜安深以为然地点头:“臣也虑到了这一层,所以一直与大司马斡旋到这时。大司马为人吞虎贪狼,钱便罢了,这人却万万不能——” “不。” 庾太后抬手打断她,目露狠色,“他既然狂妄,索性便挑两个得力的人去军中,名为从军,暗行监管之事。” 太后忖定,看向谢澜安,才发现她官衣未换,一脸风尘疲色。 她不禁缓和了神色,轻拍谢澜安的手背:“哀家失卿,便无臂膀啊。你再辛苦辛苦,此事就交由你去办。” “为娘娘办事,甘之如饴,敢言辛苦?”谢澜安笑得心真意诚。 第27章 “所以你两头骗?” 荀府书斋, 荀尤敬正坐在棋子莞席上,捻须说:“这是江湖相士的招术,险哪。” “险, 也不险。”谢澜安坐在小几对面, 拿起黄皮葫芦给老师添酒。“太后与大司马, 一者自恃身份, 一者功高狂妄, 互相猜忌。两个互生猜疑的人又要合作, 难免有隙,有隙则可间。 “大司马狮子大开口,庾太后权欲不满想在军中暗插人手,本就是符合他们心性会做出的事,我顺势而为,双方便不会起疑。” 静夜中,夏虫嘈嘈地在窗外草稞里鸣叫。谢澜安脱下了外罩的夜行披风,露出一身浅鹅黄的襦裾,颜色衣料都柔软, 与白日的雷厉风行判若两人。 唯有灯映她双眉,纤长犹若剑。 荀尤敬替她复盘白日的事, 卫淑便在旁有一搭没一搭地推棱织布, 笑眯眯听他们师生二人说话。 “中间由我对接, 假的也能变成真的。”谢澜安语声不紧不慢, “即便将来庾家的人到了北府, 双方本就提防,一打官腔,不成一团浆糊都难。” 荀尤敬弯眼瞧着她铺谋定计的本事,说:“这一着, 远交近攻,是为削减庾氏在都城的实力?” 谢澜安颔首。上回她与老师说过,外戚之所以能在金陵霸道这些年,是因皇宫内,太后控制着羽林监;皇城内,靖国公又掌控着京畿六大禁卫营的兵权。 而太后又安排她的亲侄庾松谷,驻守在对金陵形成扼喉之势的石头城。至于白石垒、西州府、桃林渡等几处京内外重要关隘,皆有外戚的势力巡守。 这便是多年来各大世家虽有心抗衡外戚,却始终不敢与之硬碰硬的原因。 如今,骁骑营已归谢澜安调配,立射、积弩两营虽说没什么战力,形同鸡肋,那要看是在谁的手底下调教,铅刀尚能一割,这两营头上至少还冠着“禁”字。 谢澜安手指在香炉内轻点,在小几上画灰议事:“远者交,用钱把大司马喂得饱饱的,让他有心气上阵杀敌,别想有的没的。近者攻,让庾家出钱出人,破开一线京城的防御。” 庾家派去随军的人选,若是庾松谷最好,石头城没了一镇之首,则在金陵活动的压力直接减少一半。 可也正因如此,庾松谷这颗棋子很难翘动,太后与靖国公不会舍得让这位庾氏宗嗣子去前线犯险。 她目色清凝,想了想说:“我推测庾家选择的人,会是白下城都督庾青谷,西城校尉庾思齐,或横塘庾宽中的两人。” 至于那笔横财,过了她手就得姓谢!谢澜安捻捻指腹,她会先给大司马一半,剩下的一半,以庾家不放心为由,压在自己手里。 民脂民膏,世家取之于下,不妨还之于下,与其送给大腹便便的大将军中饱私囊,不如犒赏给底下拼命的人。 “你啊。”荀尤敬朝她点点指,谢澜安表面淡定,做老师的哪能看不出她眼里发着光?这和小时候她得他一句赞,表面坐得端正矜持,实则偷偷抿嘴一模一样。 可她又和从前大不一样了。 有句话说君子欺之以方,从前的澜安便是金陵城最端方的君子,不至于被人欺负,却也绝不会主动欺人。那个孩子,是不会想到这些奇招险术的,更不会对谋算人心如此没有忌惮。 这是一把磨锋的宝剑,没有鞘,敢毫不手软地伤人,也不在乎自己在泥血里滚打。 荀尤敬沉声告诫:“正奇相佐方成阵。奇险是为辅正,不可本末倒置。” 谢澜安聆训,听话点头。 她不曾告诉老师,她这次算计庾家大出血,还有一个原因,便是她确定大司马对她纠缠是受了庾洛神的挑拨。 儿女债家门偿,不还庾洛神一礼,如何对得起这位日子一舒坦就兴风作浪的庾二小姐? 隔世经年,她早已不是所有人眼中的谢澜安了。 信口雌黄她会,睚眦必报她也会。 但这种事,还是不要让老师失望伤心了。 “行了,没说几句就端出了不得的派头来。”卫淑适时开腔,“这里没有老实人给你训。” 谢澜安立即甜甜道:“师娘疼我。” 荀尤敬无奈地看了老妻一眼。这时房门“吱扭”一声,开了一条隙,一个毛茸茸的小脑瓜探进来。 正是上回在门口给谢澜安“通风报信”的黄裙女童。 卫淑瞧见小孙女,眼含慈光,招手让她进来,指指谢澜安:“小时候不是缠着人家,左一个‘大哥哥’,右一个‘漂亮小师叔’叫个不停吗,还吵着长大了就要嫁给她。福持,现在还嫁不嫁了?” 谢澜安听见了,落睫无奈一抬唇。 单名一个“胧”,乳名福持的小女童看见她这样笑,眼睛立即发起亮来。 她人小,却颇有慕少艾的天赋,就是“大哥哥”这种平时一本正经,不经意间松散下来的一叹一笑,才深深打动了她的心呀! 但六岁的她,已经懂得了自己心仪的未来夫郎,已从男人变作了女人。荀胧没时间伤心太久,她眨巴眼睛望了谢澜安一会儿,找回熟悉的感觉,娇憨地轻声问:“小师……姑,上回那个背书很好听的人,没来吗?” 背书很好听的人?谢澜安动了动眉心。 卫淑哭笑不得地把小孙女拢回怀里,对谢澜安解释:“上回你来,这小妮睡迷了,非说听见了一个声音好听的人在读书。这些日子念念不忘的哟……” 荀胧抢着说:“我真的听见了!不是‘好听’,是很好听,恍若天籁呢!” “是有这么个人,”谢澜安失笑,给小女娘昭雪,“是我带来的……” 她一时想不到该用哪个词形容两人的关系,走了瞬神,荀胧已经又扭捏又迫不及待地问:“小师姑,他长得好看吗?有心上人了吗?” 这下连荀尤敬都觉得害臊了,半掩眉毛,连连对卫淑道:“你空闲也该教教她学礼了!” 第56章 卫淑反唇相讥:“是我不教吗,是谁一看见福持念书眼泪汪汪的,就说天性自然最好,明年再开蒙不迟,一年复一年,心里没点数?”荀胧躲在祖母怀里偷偷笑。 所以很难想象,备受清流推崇的大文儒家里,养出了这样一个童言无忌无拘无束的小孙子。谢澜安却觉得这样很好。 她不觉得一个六岁女孩便不懂得何为“心上人”,她儇眉冲她悄悄说:“第一个问题,不是‘好看’,是‘很好看’。第二个问题,我替你问问。” · 回到府里,那个有天籁之音的人正在廊下等她。 胤奚在手里提了一盏铜柄玲珑小宫灯,那光亮仿佛合了楔,使他整个人身上自带了一圈柔光。谢澜安见他被定住了似的直戳戳站在那,忍俊不禁。 见他仿佛总在黑夜,可每次一看见他,又不觉得天光暗昧了。 在外头绷着精神有心算有心,有心算无心,都不算累。回了家,不期发现有一个不需要她防备的人在等,那莽然间松弛下来的感觉,却反而陌生。 “在这提灯喂蚊子,等着讹我呢?”她步履飒沓,走近了,就灯下瞧瞧他,仿佛真在觅着他脸上有无蚊子印。 胤奚睁圆了眸子抬睫,迎上她的目光又慌忙撇开。那双粹进烛火的眸子仿若有重瞳,含着蛊惑的光圈,他无法久视。 于是根根分明的睫影就在他睑下乱眨。 “我想换两本书。” 大晚上换书。谢澜安朝他脸上看几眼,“进来。” 顶着这张守规矩的脸,总做不守规矩的事,谢澜安对于男女大防的概念稀薄,也就懒得戳穿。二人从夜中走入掌灯如昼的堂厅。 老槐树上喂了一晚上蚊子的玄白一脸郁闷,感叹同人不同命。 谢澜安解下披风的系带,净手,喝了盏束梦煮好的浮陵茶。而后她踱步到铺满整面墙的书架前,背着身慢条斯理给胤奚找书。 她仿佛有着充沛的精力,这一日从天未亮进宫上朝开始,中午又在乐游原与大司马进行了一场惊心动魄的交锋,入夜又暗访荀宅,到了这会儿,身姿依旧亭亭挺拔,谈笑如常。 胤奚注视她一踱一踱的身影,仿佛轻灵秀美的兽王在尽情巡视着她的领土,即便一个背影,也蕴含无尽的自信。 他张了张干涩的唇,“我听说,大司马找女郎的麻烦……是不是庾家那个人……” 他不解朝堂事,却知道庾洛神心如蛇蝎的性情,玄白又说得那样言之凿凿。 谢澜安指尖从一本本书脊划过,似乎在考虑哪本书更适合胤奚,头也没回,“是如何,不是又如何?你是不是还想问,庾洛神惹我是不是因为你?怎么呢,小郎君想为我报仇?” 胤奚唇线平直,眼底泛出漆黑的乌光,显出两分倔强。 谢澜安终于挑好了,转身撂在他怀里,在他眼前轻轻一挥手,逗猫儿似的,“醒一醒,有仇我自己当场就报了。” 第28章 她半笑半谑, 嫣然无方,所有风霜刀剑在她口中都成了柳絮飞花。 胤奚沉陷其中,被迷了眼。 “……这三本, 读过了。”半晌, 他押着自己的眼睛盯住地上的灯影说。 谢澜安微感意外, 前些日子她见胤奚是真心读书, 便向他开放了藏书楼, 允许他随时借阅楼里的藏书。 知道他读书有悟性, 还是低估了他的速度。 “这般……那你自去楼里找书看吧。”自学到这个程度,已经可以自解经义了,谢澜安懒怠再翻找一遍。 胤奚轻嗯一声,没有送回手里的书。 她的藏书和楼里的藏书不同,上面有笔锋清隽的眉批。 他轻声说:“我想拿回去再温习一遍。” 谢澜安同意了,胤奚见她没有话了,袜尖不易察觉地在地板蹭了下,准备走。 临他迈步时,谢澜安忽想起一位小友的嘱托, 哎了声,扬起嘴角:“小郎君, 问问你, 你有心上人吗?” 胤奚霍然睁大眸子看向她。 他的模样有些滑稽, 本是半侧着脸的人, 突然便定在那里不动了。 说静止, 又非真的静止,因为他漆黑的瞳孔正在扩张,像一圈圈墨染的涟漪。 岂会听不出,女郎话音中的漫不经心那么明显, 比一声调笑,一句逗趣更显得轻慢。 只是高高的井口上随手洒下的几粒鱼食,井底的小鱼还是迫不及待咬了饵。 胤奚脸色雪白,喉结轻轻抖动,像吞住了饵上的尖钩。 谢澜安眼看着一层薄薄红晕自他耳根浮现,他却像被人欺负住一般,眼眶中含了一汪莹莹欲落的水色。 就那么欲说还休地看着她。 谢澜安心头微跳,竟有些许作孽之感,心虚一闪而逝。 她收起玩色:“我是替……” 话未说完,胤奚往前蹭了一步。 乌眸看着她,颤声问:“女郎许我有么?” 低溢轻哀的嗓音,直接让谢澜安耳后的皮肤起了层粟。 就近候在帘幔旁的束梦睁大眼睛捂住嘴,眼睛一左一右,有些忙不过来,一丁点声音都不敢发出。 ——难道胤小郎君的心像花苞,能听女郎的指令,许他开便开,不许他开便合拢吗? 谢澜安怔愣片刻后,面无表情地微笑起来。 很好,那种微妙的无可奈何又来了。 她保持着微笑的样子,不去看那张无辜的脸,伸出一根指头向门外一指。 胤奚先被调侃,又被逐客,没有脾气地轻轻一叹,抱着书形单影只地离开了。 他走后,谢澜安用力搓了两下发麻的耳垂,开始复盘:刚刚怎么会不敢跟这个弱不胜衣的小郎子对视? 胤奚慢慢地走下廊阶,回头注视着那片温暖的灯光,并未马上离去。 直到槐树上的人忍不住重重咳了一声,他才垂下眼,眼底水光一刹全消。 他当然知道,女郎不是当真问的。 他当然也知道,女郎哪里需要别人担心、自责、帮她报仇。 这个女子像太阳一样耀眼,像星辰一样高悬。他只是想在她身边找一个自己的位置,一个不会被随意拦下、抛下、有资格被她多看几眼的位次。 他只是找不到。 · 大司马离京后,朝堂恢复了短暂的平静。 只是阮厚雄在家仍气得够呛,若不是当日他不在,他非得和褚啸崖硬桥硬马地放个对不可。 谢澜安反过来安慰舅舅,她是示敌以弱,渔翁得利。而庾洛神得知大司马的要求后,却真要气疯了。 “各大世家的钱还填不满大司马的胃口,为何还要庾家出钱?!八万两……是不是谢澜安和大司马联起手来算计庾家呢,不行,我得让阿父查个清楚!” 这里鸡飞狗跳,拨云堡近日却是欣欣向荣。 自从士林馆开启,周家门前车马喧阗,鸿儒往来不绝。周蹇憋屈了这么多年,没想到有一日还能和如此多的贤达雅士相结交。 更喜的是,一日他的小女儿回来,兴奋地说:“阿爹,我新学了几首诗,先生还夸我的字好呢!” 这小姑娘是从谢家学塾回来的,之前谢澜安答应拨云堡,若堡主肯将地界让渡出来,她可以让周家开蒙年纪的孩子入谢氏学塾读书。 第57章 ——那可是陈郡谢氏的私塾,世家培养宗族子弟的清贵所在!是花再多钱都进不去的。周蹇一生心病便在于没有门路提升家族的品第,听到这个从天上掉下来的好消息后,激动好几晚夜不成寐。 如今看来,那位谢娘子的确是言出必践之人,没有糊弄他。 只是怪得很,谢娘子只挑堡中的小女娘入塾,有几个天赋更好的男孩子她却不选,不知是何缘故。 夏至过后,贺宝姿再度来访。 周堡主如今对这位英气威武的女中豪杰可不敢怠慢了,好茶好果供着,听她带来谢娘子的指示: “据在下所知,堡中所储的部曲护院,少说在千人以上。如今有士林馆这道护身符在,堡主已不必担心拨云堡不保,娘子的意思是,如今北伐在即,国朝武运再兴,堡主可愿给周氏部曲换个地方,也好大展雄图?” 周蹇如今对谢澜安是一百个服气,略作思忖:谢娘子而今在朝如日方中,对各种动向先察于人,这些人在他手里闲着也是闲着,若交由谢娘子,还能讨份香火情。 他当即点头应允。 随即他试探地问了句:“……娘子不会要这些人上战场吧?” 贺宝姿淡然一笑,“娘子从来不亏待有用之士,至于怎么用,堡主不必操心了。” 周蹇从善如流,“好,我不问,我不问。” · 谢澜安收了这批人,自然不会立即将他们投入战场。私人门户的部曲,即便有武艺傍身,和真正的军中技相比仍有差别。 让他们到阵前做炮灰,是不教而诛。 这样一支庞大的部曲放在金陵也太惹眼,谢澜安便将这千余人托给舅父带回吴郡,请他在家乡寻个避人耳目处,好生操练起来。 练兵是阮厚雄老本行,一口答应下来。 他明知私练兵士已不是寻常臣子应为之事,却也不问——开玩笑,那谢荆州是何等人物,连他尚且在自己外甥女跟前吃了哑巴亏,唉声叹气地戒了五石散,他才不笨呢。 眼下战事将兴,阮氏一家老小没个郎主坐镇不行,他也该回去了。 阮伏鲸以为老爹走前必会流连不舍,说不定眼圈还要红,结果阮厚雄气度昂扬,一副人逢喜事的模样。 阮伏鲸忍不住发问,阮厚雄像看着一个不灵光的生瓜蛋:“我又不是不能再上京,囡囡又不是不能去咱家,何必作歧路泣涕之态!嘿,我回家便将澜安做了朝廷三品官的威风讲给你祖母听,还要遍告家族,看家里那些个还没混出点名堂的儿郎,羞臊不羞臊。” 懂了,老爹是要赶回家炫耀了。阮伏鲸无奈地摸摸鼻头,阮厚雄冷不丁道: “我走之前,要不要帮你向谢家提个亲?” 阮伏鲸一口茶水差点呛死自己。 他惊恐地抬起头:“爹,您胡言什么!” 幸亏表妹不在跟前。 阮厚雄哼哼两声,“你敢说,你待澜安之心与谢神略看待妹妹一样?我与你母便是表亲结姻,这有何难为情的。” “爹,”阮伏鲸咳够了,默然半晌,正色道,“你还不了解表妹吗,她岂是将男女情爱放在心上的人?” 他板着脸说:“表妹冰襟雪怀,心存大志,不可能囿于内宅。我虚长她几岁,如今却连她一片衣角的功业都赶不上,凤凰栖于梧桐,尚且是暂栖不是久居,我如今连一片梧桐叶都不是,岂会作此妄想?我已想好,既要开战,我便去投军,凭自己的本事一刀一枪立下战功,方不愧顶立天地之间。” 老子头一回被儿子教训了,阮厚雄微微惊愕,随后又有些欣慰。 这才是他阮厚雄的儿子。 他嘴上却不饶人,沉沉道:“真心想杀胡子,就别借祖宗的荫庇,想顶着阮氏冢子的身份在军中混混玩玩,我宁可你一辈子不出吴郡,丢不起这人。” 阮伏鲸稳稳看向父亲,目光锋熠:“你儿子有没有真本事,胡子脖颈疤上看。” · 得知表兄也要走,谢澜安轻怔片刻,记起之前表兄与她说过,婶婶爱惜他,想让他从文,不允许他舞刀弄枪。 她想了想:“现下是五月,离大军开拔还有些时日。之前一直说要带表兄逛一逛京城,小妹食言至今,不妨多留些日子再走吧。” “好,好啊。”阮伏鲸马上点头,与她说话时,他的语气放得和老爹一样轻。 阮厚雄在旁忍不住呵呵地学:“好,好啊。” 是谁之前雄心壮志,气比天高来着? 阮伏鲸憋屈地瞪了老爹一眼。 阮厚雄不玩笑了,看向谢澜安,犹豫一下,用商量的口吻道:“囡囡,我想带你母亲一道回吴郡,你看成吗?你外祖母年岁大了,小二十年没见过女儿,嘴上不说,心里终究是挂念。” 谢澜安眼里澜雾深隐,轻抬唇角:“如果她愿意,我自然无意见。” 阮厚雄当时还没明白她话里的意思,直到去西院见了阮碧罗,阮碧罗摇头:“我不走,涵春的魂灵在这,我走了,他便找不到我了。” 她比上回见时更瘦削了,阮伏鲸住在府中,时常过来与姑母说话解闷,却也不能解开她的心结。 妇人捻着腕子的佛珠,一双凹陷的眼窝似笑非笑:“我还要看着,她不听我的话一意孤行,究竟能折腾出什么结果。” 这要不是自己的亲妹妹,阮厚雄真想一巴掌搧醒她。 · 拨云堡空出来的场地,谢澜安做主隔出一个校场,四周密植枫竹,后头连接后山。除非知情者,不会有人想到士林馆后还小隐于林地藏了这么个所在。 这里便用来训练她的武婢。 这些女孩子都是贺宝姿从坊间一人一人找来的,她之前在校事府做事,耳目人脉总有一些。再者她身为女子本就留心,知道哪里有江湖女子匿于金陵城灰暗的角落里,做着见不得人的勾当;也知道哪些镖客武师的女儿,身上功夫不输男儿;知道小长干里有一个屠夫的女儿,天生力大无穷,却因日食十升,惹媒人耻笑,找不到婆家;也知道被罚配输作坊的官眷中,有人只因受到家中男儿连坐,一夕成奴,心志难平。 这些像尘埃一样委顿在阴沟穷巷,不被任何人看在眼里的罪者、弱者、隐于阴暗者、格格不入闺阁者,忽有一日,被人抹去了身上的蛛网尘封。 通过阮厚雄的关系从吴郡请来的两位教官,一人叫周甲,一人叫祖遂。 二人都曾参与过符安十二年的濡须口剿叛之战,来头大,脾气也不小。 一开始听说让他们调理女兵,两人觉得自己受了侮辱,险些翻脸。 后来见这些小娘子们在他们制定的苛刻训练下,居然有大半能坚持下来,这才勉为其难地卖给老上峰一个人情。 校场建好后,谢澜安来过一回,穿着一水绛色劲服的武婢们正在习练枪法。 祖遂站在木垒高台上,背着小手喝着小酒,一面监督。他给她们选的枪杆子都是铁铸的,谁要是跟不上招式,便自己负甲去扎马步。谢澜安在一声声叱呼中,踩着木梯登楼。 她今日一身直裾常服,祖遂放下了手上的扁银壶,向这位骁骑营领军娘子略略施礼。 第58章 却见女子神色微凝,目光远渺深沉地眺望着校场,久久未语。 祖遂以为她对自己练兵的方式不满,便道:“小老儿没练过女兵,从前怎么练那些毛头小子,如今也不会改弦易张。娘子若以为不妥……” 谢澜安说:“在我眼里,都是一样的。” 她眸里烁着一星寒火,语气平静得近乎冷酷。 祖遂一愣,没由来想起他第一日来时,那个食量最大的壮硕女子累得趴下,却又紧咬着牙痛苦地爬起来,哭嚎着说“我不想再回去杀猪了!”的样子。 那声愤怒的哭吼让祖遂莽住了,他没想过女人身上也有这么大的一股劲。 而且不是一个,是一群。 谢澜安静静向校场看了一阵,转向祖遂,朝还在出神的老将深揖一礼。 “将军费心,请好好教她们。” 祖遂听了,苦笑一声,怪道都说这女郎了不得,他对怎么锤炼年轻人的筋骨锐气是行家里手,可这“费心好好教”,便不止是监监工的事了,可真会给他出难题。 看着躬身在前的身影,他眼神和缓几许,应承了:“好,只好有人坚持得住,小老儿倾囊相授。” “娘子也在。”这时耳边传来一串木梯踩蹬的声响。 谢澜安转头,看见换了身劲装的贺宝姿,“你也过来了。” 贺宝姿道:“娘子不是让我想法儿收服立射营的那帮老油子么,趁今日得闲,来找祖老加个餐。”她灿然挑眉,“口服不算服,得让他们心服才行。” 祖遂含笑看着两人说话,往校场上几个胳膊已抬不起来的武婢身上一指,喏了声:“贺娘子有公差在身,像这样一大天折腾下来,只怕耽误不起啊。” 言下之意,便是贺宝姿受不住这份打熬。 贺宝姿目中生光,紧了紧腕子上的束带,“这些人是我挑来的,别叫人抱怨她们日日苦练,我只会享福。我若连她们都比不上,自己摘刀挂印,还做什么禁军校尉?” 她跟了娘子这么久,总不能连娘子的一成能耐都学不到。 谢澜安嘴角轻勾,抬头笑望澄澹高远的天空。 太后凭借夫权,掌握了国朝至高无上的权柄,依仗的仍是皇室的权威。她走到今日,靠的也不过是父权,是她出身世家,姓的这一个谢字所带来的种种便利。她一直在想,她能不能为那些没有好出身,也不倚仗姻缘的平凡女子,寻出一条新的路? 不靠夫不靠父,仅仅靠自己的本事。 不管门庭大小,世人常常以家族接班人的期许培养自己的儿子,却以“别人家媳妇”的目光来看待自己的女儿。于是很少有女子受到和男子一样的待遇与寄望,她们成年后,除了嫁人生子,也很难有其他选择。 如果,有呢? · 三日后,贺宝姿身着武装出现在立射营的靶场。 立射营事少闲散,无所事事的当值禁军正三五成群窝在凉棚下,啃那井水镇的甜瓜。 乍见来了个娘们,一时起哄的起哄,打哨的打哨。 贺宝姿不为所动,她站在高阳下,长发高高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眯眼环视一周,她高声道: “我奉太后娘娘懿旨,受任营中尉官。有不服者,上前比来,能胜我的,谢直指亲自进宫请旨顶替我的位置!” 有三两个升迁无门的禁军听到这话,互相对视几眼,扔掉手里的瓜皮,慢慢站起身。 贺宝姿傲然一笑。 · 丞相府。 从城北士林馆回来的王家七娘子王娴摘下羃篱,有感斯处文风,敲响父亲书房的门,提出个建议: “阿父,谢家办的士林馆,近来风头颇盛,女儿听那些人谈文论武,很有百家争鸣的气候。咱们王氏莫不如也设一座学文馆,广邀——” 她话未说完,王道真便难以置信地打断她:“谢家由着那女郎瞎折腾,又是送出藏书孤本,又是问访庶才野士,俨然已视士庶之分为无物,有损风骨,粗鄙之极!你如何被她蛊惑,却要学她?” 王娴滞了一滞,咬唇说:“谁说我要学她?难道天底下只有谢含灵一人有打破常规、礼贤下士的魄力?流水不腐,户枢不蝼,方是道理……父亲若不同意,我自去找大母说。” · 平北侯府。 平北侯的女儿成蓉蓉坐在秋千上发蔫,安城郡主惊讶地问:“什么,你要进宫当妃子了?” 成蓉蓉眼圈微红,茫然地说:“不是我要,是阿父打算送我入宫,他说如今陛下身边没有妃嫔……” “那,”陈卿容也有点迷茫了,轻声问,“你是有喜欢的人吗?” 成蓉蓉摇摇头,她之前暗暗倾慕谢澜安,后来知道她是女子,便不喜欢了。 可她没有喜欢之人,便要去做皇妃吗?想借这阵东风经营的是阿父,并不是她啊。 然而傅姆从小便教导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她好像找不出理由拒绝。 “不怕。”她的手突然被温暖的掌心覆住。 成蓉蓉惊讶地抬头,看见陈卿容秀丽的脸庞。 “你不想嫁就不嫁!你看谢澜安,她不就是事事自己做主吗——” 小郡主察觉到自己话中的赞赏,连忙改口:“我不是夸她哦,你知道的,我最讨厌她了。我是说……她还欠着我的情呢,你果真不愿意,我找她帮你。” · 这天风日正好,东城门里的一间旗亭,临窗复道上,两个富贵闲人公子相约浅酌。喝着喝着,便嚼起了朝中贵人的闲话。 “听说那日大司马与谢家娘子,在乐游原湖心密会,将近半个时辰,也不知谈些什么……” “谈了些什么,还是做了些什么,谁晓得呢?”另一人嘿声接口,“你不知么,当初褚大司马有意娶小谢娘子的姑姑、就是那位名动金陵的谢才女,谢家不肯。如今倒是不要老的要——哎哟——” 他说得正起兴,不防一阵啸风扑面,嘴上剧痛。低头一吐,手心上那白生生血淋淋的,不是他的两颗门牙又是什么? 此子大惊失色地捂着嘴,向街面看去:“谁?什么人?!” 一名清肃崖岸的青衣男子站在酒肆斜对面,冷冷盯着他,目若冰霜。 他身旁是一辆刚进城门的马车,缯帷壁轮都寻常,也无徽记,车檐四角悬挂的却是犀牛香,下缀玲珑玉片。 生犀不敢烧,燃之有异香,非千金之家无此手笔。 车门被一只玉手轻轻抵开。 纱幕风飘,一只黄白相间的狸奴率先跃下马车,抻爪团身,带出一团娇香。 青衣男子躬身伸手,马车的主人搭住他手背徐徐落舆。 一双菡萏连枝的绣鞋落在青石路上,她先看了看四周的金陵风物,依稀如昨。 女子身上只是一袭素色绡裾,三重薄纱却掩不住她的雪臂冰肌。 看够了,她抬起头,眉肙春烟,眸含秋水,声音宛若清泉击玉:“方才阁下口中编排的人,一个是我的侄女,另一个不巧,便是我了。才女不敢当,要诊资,到乌衣巷来,要讼官,到廷尉府去。” · “姑母回来了?真的吗?” 第59章 得知去会稽访友的谢晏冬回了京,谢策、谢登、谢瑶池皆带着丫头小厮到府门口迎接。 谢澜安这日恰好在府,也从藏书楼下来,赶奔府门。 不一时,一辆马车辚辚停在阀阅下。谢晏冬抱着猫下车,看见围成圈儿的子侄们,莞然一笑。 她靡颜腻理,岁月在这位女郎的脸上未曾留下半分痕迹,她边打量边说:“丰年高了”、“五娘变漂亮了”、“神略更稳重了”……待目光落在谢澜安身上,谢晏冬望着这个长眉若剑的姑娘,含笑静默许久。 而后轻轻一叹:“是我家含灵啊。” 谢澜安对快半年不见的姑母没有半点疏离,笑说:“姑姑在外乐不思蜀,可让大家好想。” 谢晏冬将猫交给身后的男人,和侄儿侄女们一道进府。 园中花木扶疏,一如从前,她别的都不稀奇,连改换女装的谢澜安也只多看了一眼,却朝她身后那个不声不响的年轻人脸上打量好几眼。 谢晏冬轻点胤奚,问:“这是你新收的门生?” 谢澜安说:“不是。” 她没认真教过胤奚什么,也没打算教。 谢晏冬笑了,“那便是媵臣了。” 她身后那名真正的青衫媵臣,低着脸,闻言,动了动眉心。 胤奚几乎在同一瞬间眉心轻扬。 “姑姑别开他的玩笑,这个小郎君脸皮薄呢。” 谢澜安还记得那天晚上差点把人惹哭的事,回眸睇他一眼,笑着解围。 听着女郎不多见的开朗笑声,胤奚配合地红了红脸,压在腔子里的心却无端鼓噪起来。 他只听说过媵妾,并不知何为媵臣。可那一瞬息,他预感到自己一直在找的那条茫莽不得纾的出路,出现了。 两日后,他终于在书上查到,媵臣,便是随世家贵女出嫁的陪嫁臣仆,在女主人夫婿家的地位等同长史。 讲究些的人家,会在女儿小时便为她精心培养媵臣。媵臣可以寸步不离地护卫女君,有出入女君内宅之权,就连女君与丈夫行房时,也有资格守在门外。 弄懂这一切后,胤奚鲜见情绪的黑眸里光采闪动。 仿佛一只错失季侯的侯鸟,终于在广袤无垠的天空中找准了自己的位置。 第29章 谢晏冬居住的甘棠苑在三房院落的里进。 甘棠非棠, 而是梨树的一种,这位谢氏四娘子名里带冬,却不喜梅花而偏爱棠梨。 谢公在世疼小女, 甘棠苑便是除了上房之外最朝阳的小院, 宜花也宜人。 经过空空如也的三房庭院, 陪同的岑山向四小姐略提了提女郎将三房迁出祖宅的事。 谢晏冬听后, 点头无言。 谢氏百年豪族, 中表姻亲盘根错节, 若认真要追究这样一个庞大家族里的阴私细情,非有大精力大魄力大定力的人难以做到。 含灵先震慑族老,后颁布新令,为自己立威的同时表出重整家风的决心,是个天生做家主的材料。 至于她的三兄……如今搬出去了,两相清净,未尝不是好事。 谢晏冬回房后先沐浴更衣,然后去了趟湘沅水榭。 得知混淆了谢氏嫡长子身份二十年的大密谋,皆出自大嫂之手, 谢晏冬于情于理,也要与她见一见。 不过她并非去责问。略坐了一时, 她出来后找到谢澜安, 温婉地看着侄女, “黄檗郁成林, 当奈苦心多。*别怪你母亲。” 其实她同阮碧罗是全然不同的两种人, 阮碧罗可以一生为一个心爱的男子而活,而谢晏冬却会仅仅因为所嫁夫君才情不如自己,就算他是琅琊王氏的贵公子,也断不肯让自己忍受委屈, 果断与之和离。 但这不妨碍她情思敏广,能够理解一位痴妇的心肠。 更重要的是,她不愿含灵活在自伤中。 “我知道。”谢澜安无声笑了笑。 她同样理解。 但是不认同。 温度磨掉之后的亲情,也就只剩下无关痛痒的理解了。为此纠结才是蠢人。 晚间,她为姑母设了接风宴,谢府几个小辈都饮了酒。 筵席散后,谢晏冬留下几个女娘在甘棠苑说体己话。 肴核既尽,星清月朗,青果累累的梨树下,重新换上醒酒梅汤与爽口的果子。 谢瑶池跽在凉榻上拂筅做茶,谢澜安叠着腿倚阑摇扇乘凉,且巧今日贺宝姿入府回事,谢晏冬听闻她在朱雀桥头挑战含灵的逸事,喜爱此女神气爽朗,也款留在内院说话。 青崖静静地守在月洞门处,青衣被夜风吹动,人却安静得像块石头。 一时看眼中人,一时看天上月。 这会儿谢澜安轻跷二郎腿,一派形骸浮浪的模样,谢晏冬瞧着,又觉陌生又觉有趣。目光落在她手里那把竹扇上,她眉心轻动: “许多男人家的习气,不好改吧?” 谢澜安摇扇的手一顿,仿佛真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她想了想,“无人规定女子便不可用折扇,约定成俗罢了。不是习气不好改,是人们的观念不好改,认为女子只应照着一个模子生长。” 她轻描淡写地说:“可女子又不是植物。” 贺宝姿和谢五娘都若有所思地看向她,谢晏冬笑着点头,“这话不错,是我着相了。” 她在小辈面前没有架子,谢澜安在姑姑面前也放松,想起一个好奇很久的问题,单手托腮,侧着头问: “姑母才思敏捷,又自小得父兄疼爱,也会有感于女子在世的处境原来与男子不同吗?” “人非草本,岂会无感。我来想想……”谢晏冬寻思一阵,眼里的笑意淡了淡: “要说第一次有此强烈感觉,大抵是初读《胡笳十八拍》的时候。蔡文姬生逢乱世,遭胡人俘虏,失身生子,作此悲赋。赋旁却有批注云:蔡女失身,不能自尽死节,作赋而知其可耻……我当时便想,这真是好生——” 谢澜安接口:“好生放屁的话。” 那一版的汉赋她也看过。 “对!好生放屁的话。”谢晏冬抚掌重复。 风韵美人口吐粗语,非但不鄙俗,反而因语笑嫣然平添风韵,青崖动了动唇。 “你们呢?”谢晏冬接过五娘递来的一盏茶,看向几个小的。 谢五娘对上姑母的目光,心中微微一动。 她么,从小到大也算锦衣玉食,除了丰弟七、八岁时不太懂事,爱欺负她,总体而言并未受过什么磋磨。 然她生来无母亲,后来长大些,隐隐听说她的母亲是父亲买回的歌姬。嫡母善妒,生母怀她时,嫡母逼迫父亲二择其一,父亲便在她诞下后,将母亲发卖掉了。 这些年她一直想知道生母的下落。 可是阿父严厉,嫡母不苟言笑,她一见他们便心中瑟瑟,所以从不敢将心事示人。 眼下,五娘也只是垂着眸摇了摇头。 “宝姿?”谢澜安看向身旁的人。 贺宝姿在谢氏姑母面前的坐姿一丝不苟,她想了想,英毅的眉间闪过一丝郁色: “五岁那年吧,过除夕,族中的小辈一齐去给老祖宗磕头。等我的几个兄弟都磕过了,轮到我时,上首的老祖宗却笑着摆摆手,说女娘不用磕,福一福便行了。” 第60章 她并不是多敏感的孩子,但当时感觉到的那种被排斥的不舒服,至今回想,记忆犹新。 也许有人觉得,卑躬屈膝的事有何好计较,不用磕头正好。 殊不知,正是这一跪一起间,男儿的身份被宗祠证明,女儿却被无形无迹地排除在外了。 贺宝姿嘴角又一提。 可那天她还是在蒲团上连磕了三个头,磕得比哥哥还响,把父母都吓了一跳。 她说完,三人的目光一齐看向谢澜安。 “我么,”扇子在谢澜安掌间转出几个花儿,她指骨握扇,力道沉稳,“日日夜夜。” 贺宝姿想起过去女扮男装的五年,有所动容。 是啊,日日夜夜。 这一晚她们不序长幼,言谈无忌,一直快到子时,才各去歇息。谢澜安在姑姑那里喝了几盏醒酒汤,却仿佛更醉了,眼里淀着沉沉雾色,回房后,稍作洗漱便睡去。 不知时过几许,她忽觉脚底微微摇动。 低头一看,数不尽的白骨骷髅正从地底耸动而出,渐渐聚成一座巨大京观。她赤着双足,踩在那冰冷的髑髅堆上,被顶得越来越高。 谢澜安悚然抬目,随着视线上移,眼前山河疮痍灰败,唯有烽火狼烟。 一个瘦弱的小女孩剥去了衣,被几个大汉合力扔进一口铁锅。神色木然的女孩已经不会呼救,可直到没入那片沸水之前,那双乌黑的眼珠,都在一动不动盯着谢澜安。 一个穷乡僻壤中刚生产完的妇人,被天命道教的首领蛊惑,狂热地将襁褓中的婴儿抛入河沟,满眼放光地呼喊:“娘送你去极乐世界,你马上就不必再过苦日子了!” 几个女子被屠戮村落的胡兵拖入棚屋,衣衫破碎,哀嚎凄惨,痛苦的目光透过棚板的缝隙直望向她,怨恨难平。 “为何不救我?” “为何不救我们?!!” 凄凄冷风从谢澜安耳边呼啸而过,她只能茫然看着这一切,连动一动都做不到。 越来越多的白骨聚集到她脚下,她头顶几可触天,身前身后,都无一人。黑雾里旷远的厉呼又变了: “为什么要打仗?为什么要北伐!你赔我们的命,赔我们的命!” 谢澜安猛地惊坐而起。 眼前的黑暗与梦里的昏黑尚未完全分清,她五指扳住榻沿,被冷汗蛰疼的眼睛没有聚焦。“衰奴……呢?” “娘子?”在厦屋守夜的束梦听到动静,披衣秉烛过来,见到谢澜安的神态,惊了一惊。 只见身着雪白寝衣的女子怔怔坐在床上,墨似的浓密长发,随她肩形披散开来,含着雾的湿气,好像在她身上衍开的水藻。 她单屈一膝而坐,身躯如一张紧绷待发的弓,双眼又黑又冷,幽若鬼火。 “娘子……”束梦掌心的火苗抖了抖,一时未敢近前。 谢澜安一见光便清醒了过来,她眯眼偏了偏头,抬手在眉心轻捏两下。 人心恋栈,是近来夜夜无梦睡得太舒坦了,才以为那些前尘噩梦一去不复返了。 谢澜安自嘲一笑,和颜向束梦道,“无事,你去睡吧。” “……娘子方才,是要找胤小郎君吗?” 束梦见娘子像被恶梦魇了的样子,雪衣萧索,鬓角轻湿,不同往常模样,心中不忍,方才恍惚听见了一句,便问了出来。 谢澜安埋着长睫,声音如常,“不找,他不在府。” 次日天色方亮,胤奚从府外归来。 这个时候府内大多数人还未起,他才过影壁,玄白忽从斜刺里冒出来,看见他身上穿着他自己的旧衣,麻鞋上一鞋底的泥,愕了愕:“昨晚上做贼去了?” 胤奚蜷了下手指,避开眼道:“回了趟羊肠巷。” “哦……”主子未限他行止,他去哪里也不用向谁报备,玄白手抱胸前嘀咕,“女郎昨晚找你呢。” 胤奚立刻抬头:“女郎找我?什么时候?” 玄白望天想了想:“大概丑时?” 胤奚神色轻变,趋步回房,用最快的速度将自己清洗干净,换上襕衫,忙中不忘在手背的朱砂痣上涂抹膏脂,即往上房而去。 他到的时候,正赶上谢澜安将用朝食。 她坐在堂上,襟袍清爽,掌下按着一张南北交界的舆图正看。 听闻通报,谢澜安抬头与槛外的人对了一眼,又看回地图。 胤奚一眼看见女郎眼底淡淡的乌青,眉心几乎立刻揪起,“女郎昨晚歇得不好?” “挺好的。”谢澜安没抬头说。 她不是易喜易怒的性情,所以没有人瞧得出,她的神态比往常都浅些。 胤奚耳廓微动,偏是听出来了。 他杵在门边等了等,没等到女郎问他昨晚去向。从抄手游廊转过来的小婢已预备布菜,胤奚望着那道苏世独立的身影,忽道:“我能同女郎一起用早饭吗?” 谢澜安微诧地扬眉。 “……左右是一样的,”胤奚看着她,语调轻缓,“麻烦别人,我于心不安。” 这话不假,谢澜安在饮食日用上不曾亏待他,胤奚也是在府上住了很多日后,才得知他的三餐和女郎一样,是女郎吩咐铛头从她的灶上分出来的。 但这借口连束梦都觉得牵强。 谢澜安朝他乖巧的脸上看了看,却也点了头。 她今个话不多,胤奚一在她对面坐下,两只手便规矩地搁齐腰高的案几上,谢澜安目光不由自主,被那颗朱砂痣吸引。 几日不留神,怎么这小痣仿佛更鲜红明亮,显得晶莹可爱了? 鲜少会有人用晶莹可爱形容一颗痣,所以谢澜安自省,她的心猿是否有些松懈了。 多纵许这个小郎君一些,倒没什么。一个他,一个何羡,一个生酬我命,一个死葬我骨,只要心思不坏,若有所需她都可满足——关键是在于她自己。 那梦中景象,本已是经年习惯了的……谢澜安想,胤奚不可能余生的每一夜都歇息在她就近之所,他不是她的附属之物,所以她不能由着自己沉迷在这短暂的安稳中。 她不能纵着自己生出软肋。 胤奚静静观察女郎凝视着他手背的眼神,时而恍惚,时而冰冷。 她好像突然对这粒小痣失了兴致,偶然流露的神情,竟带有一丝渗骨的冷意。 可胤奚莫名觉得,她是想要摸摸它。 只是不明白她在和自己拉扯什么。 胤奚睫梢微动,探出指尖轻碰了一下谢澜安的指尖,又马上缩回袖中。 谢澜安被这一下惊回了神。 她看着自己的手,差点以为自己妄念深重而产生了错觉。 刚刚是有人猫儿似的挠了她一下吗? 胤奚两眼放空地编:“我听说……女郎杂学旁通,不知能否给衰奴看看手相?” 无论到何时,女郎都不必隐忍她的心,要僭越,就由他先僭越。 他在谢澜安眼前慢慢摊开那只绵白如玉的手,露出浅纠轻缠的掌纹,“可以吗?” 第30章 那双纯稚的眼睛没有半点攻击性, 抬起上眼线看人时,撑起的圆眸在睫毛的掩缀下肖似某种动物,干净得像冰。 第61章 关键是漂亮。 谢澜安从他的眸子移向他的脸, 再瞥向他的手, 没碰他, 绷着劲的肩膀倒是松了松, 漫然说: “男手如绵, 女手如姜, 一生吃不完的米粮,穿不尽的衣裳。好命。” 他的手比女子还绵软,在斯羽园夜宴上她便知道了。 一个男人,生了双让人牵过一回便念念难忘的手,是造化钟爱。 她的定力岂输造化。 胤奚嗯了声,没有气馁,勾回指尖虚虚蜷掌:“女郎断我命好,那必是了,如今我已有穿不尽的衣裳了。” 如此自然的语气, 仿佛她如何断他的命,他的命途便将如何。谢澜安心尖莫名刺了刺。 一种陌生的情绪惊鸿掠影过。 他的确是很会挑衣服穿。 今日这小郎君选了一件皦白地交领襦裾, 外罩半剔透的天蓝纱袍, 腰间一条轻绦带, 没有坠饰。从前她自己穿, 未觉得如何, 如今换了个衣架子,眼见隽颜冠玉,袖挽清风,扑面的清新盎然。 谢澜安撇开视线, 故意道:“高兴得太早,除非不长高了。” 这衣裳是按她垫足后的身量裁制的,胤奚今年穿尚且合身,若像丰年一样个子猛蹿,便不合适了。 适时使女手捧盏盘入室,胤奚轻启的嘴唇又闭上,咽回了他已二十一岁的话。 二人对坐用膳,胤奚拾了牙箸在手,不急着吃,看哪道菜肴品相好,便用干净的筷尖搛到谢澜安面前的空碟里。 谢澜安余光看着他轻挽袖管慢条斯理地忙活,压平嘴角,故作不见。 她从小被母亲教导自立,身边从无傅姆使婢,莫说被人精心精意地侍膳,连鱼刺也没人帮她挑过。 女郎没发话,束梦却有些站不住脚了。 她眼看着胤郎君自己一口东西没吃,却一筷一筷地往女郎面前的瓷碟里布满,关键还摆得很好看!生气地扁了扁唇—— 可不是她偷懒诶,只因女郎不喜繁缛规矩,她才没有过去侍膳。 这个胤郎君,一日不见,怎么学会了讨巧献殷勤,抢她的活做呢? 胤奚布置完毕,满意地放下筷箸,正要说话,谢澜安忽然手快地将这只碟子和他面前的空碗对调。 “吃。”言简意赅。 胤奚脸上空白了一刹,想说什么,在谢澜安不容置疑的眼神中,他有些委屈地埋头夹菜。 束梦忍俊不禁,拍马蹄子上了吧! 府上的二掌事全荣这时走进院子,停在廊道上候着回事。 不是允霜过来,那便不是宫里的事,谢澜安这会儿用得差不多了,取湿帨拭手,“何事?” 全荣道:“方才松隐子先生从代舍过来,说愿为女郎画舆图,仆便将先生安排在西厅了。” 谢澜安有些意外。 这说是小事也不小,她要推演南北交兵的战况,手下缺少能画战事图,且又知根知底的良工。之前她想用松隐子,但这位画痴前辈想拿为她画肖像一事做交换,她不愿俯就于人,便暂且搁置了。 松隐子为何突然转了性子? 胤奚将嘴里的食物悉数咽下,才开口:“方才回府时,恰好遇见了先生,我答应给他画,以此请先生为女郎分忧。” 谢澜安看过去,骨相出众绝伦的男子忙轻轻补充: “他先完成女郎的事,我才会让松隐子先生画我的肖像。” 谢澜安终于忍不住提了提嘴角,从昨夜梦中惊醒后便压在心头的那点薄戾,在这一刻云散烟消。 “嗯,挺机灵。” · 姑母回府不久,舅父又要离京。 谢澜安在表哥走之前,终于带他逛了一日金陵,又为阮家父子设下饯行宴。 他们走后,江南的梅雨季中,谢府又迎来了一位贵客登门。 文良玉看见自己的恩师出现在谢府的一霎,万分惊异:“老师怎么来了?” 中原楷模崔膺,与天下文宗荀尤敬齐名,并称为大玄的两大文脉砥柱。 崔家祖上出过帝师,还有为朝廷修法的法学家承。北朝仰慕汉学,曾几度邀请崔膺渡江北上,愿奉他为北朝相宰,风声传到南朝皇室的耳朵里,即遣重兵围守崔膺所居的山间草屋,生怕这位江左大家被北朝挖走。 传言那日崔膺在草屋敞衣饮酒,放浪形骸,醉笑曰:“凤凰已散,苍蝇争飞,唯有旨酒,余不可言!” 有在场亲耳听见的兵士却说,崔先生那日,狂笑如哭。 崔膺满腹智识,却逢中州陆沉,他初入仕时,频频向朝廷进言良策,唯一的夙愿便是在有年之年得见克复中原,却屡屡不得行。 于是他对朝廷失望,心灰意冷,挂印入山,除了收几个小徒弟解闷,久已不在人前现身。 朝廷多次请他出山,他都辞拒; 金陵的一流世家重金延请他为西席,他也未应; 前几年谢逸夏入山拜访时,也吃过他的闭门羹…… 今日,这位崔先生却主动登上了谢氏的门庭。 谢澜安阶下相迎,对崔膺揖礼,展袖时,两片广袖如鹤翅飒然振声。她以弟子之礼作揖道: “某恭候先生多时,先生愿为苍生出山,某为苍生谢先生!” 在北伐计定后,她便写了一封长信邀请崔膺上京。 想这天下除她之外,还有谁比崔先生更渴望南军北伐,勠力中原? 她要确保此战万无一失,便要网罗天下智囊,崔膺无疑是最重要的强援。 崔膺比荀尤敬小十岁有余,一身水田道衣,双目炯然,气度燕然。 他注视着眼前着裙钗行士子礼的英朗女郎,淡淡道:“恭维之言便免了,你在信中说,邀崔某共商北伐战事。我却要问你,北伐交由大司马之手,将在外,以其鹰鸷心性,何容他人置喙。我在金陵纸上谈兵,何益之有?” 谢澜安在信中,已向崔膺详细地言明利害,若他不为所动,今日根本不会来。 面对当面的考校,谢澜安神色清逸,不紧不慢答: “大司马在阵前,固然君命有所不受,然后方的粮草补给、多线配合,却仍需京中谋定后动。风筝飞出再远,线始终要握在手里,先生多年夙愿,触之已在眼前,不亲自执棋,心甘否?” 崔膺淡淡颔首,似乎满意,在谢澜安的引路下入府。 文良玉一旁听得头脑昏涨,还是懵懵懂懂的,看见老师身后跟随着两位青年郎君,皆是崔膺高徒,忙与两位师兄打了招呼。 今日在府的人,听说中原楷模被谢澜安请了来,皆已在中庭恭候。 崔膺入府,骤然见眼前人众济济,定目望去。 只见庭院左侧站着武师祖遂、周甲,老当益壮,身后是肖浪、王巍,其后是贺宝姿,其后是允霜、玄白; 右侧为首则是谢策、谢丰年两兄弟,丰神俊朗,其后是谢逸夏帐下的襄樊主簿靳长庭,何羡在侧,其后是松隐子,其后是谢澜安看中的两名寒门学子; 谢晏冬则带着折兰音、谢五娘,翩然立在众人边侧。 众人一齐向崔先生见礼。 崔膺看清这允文允武的阵势,心头隐动:眼前诸人看似各自分营,却竟已有合势初成的气象了。 第62章 即便是人群之后离得最远的那两个人,一人青衣冷肃,另一个年轻人襕袍蕴藉,伏鸾隐鹄,看似籍籍无名,亦有不同凡俗的风度。 谢澜安站在这些人身前,面向崔膺淡然而笑。 崔膺再看回这年轻女郎,眼神便多了几分深沉的打量。 “朝廷得信后,只怕很快会遣人来召我,”他问谢澜安,“你待如何?” 谢澜安反问:“先生的意思是?” 崔膺睨望谢府的门楣高阁,沉声道:“谢娘子在京的事迹我路上也听了一些,崔某不管你在京师如何兴风作雨,此来只为北伐一事,不耐应付俗务。” 他之所以肯来,是被谢澜安信中那句“天下未尝无事,非纵即横。*横连则南朝兴,纵合则北朝盛”的见解所打动,想来看一看,陈郡谢氏究竟教出了怎样一位女郎。 “这般……”谢澜安一听便了,笑道:“既是如此,外头的人我替先生挡着,朝廷忌讳的黑锅我也背着,必不让先生为难。只要先生一偿夙愿,含灵何损之有?” 松隐子听见这熟悉的以退为进的套路,忍不住嘬牙花子。 他与崔膺是旧识,走过来和老熟人寒暄:“你老兄也被谢娘子拐来了?可当心,这小娘子雁过拔毛,鬼精鬼灵!” 谢澜安无辜张眉:“松隐子前辈何以如此说,帮前辈打通您在画技上的瓶颈,本就是做后辈的义不容辞之事啊。” 松隐子牙更疼了。 帮他出力?他到现在连一片衣角还没画上呢! 胤奚站在最末,忍不住偏了偏脸。 崔膺是不苟言笑之人,既寒暄过,不问下榻之所,当即先问:“可有地方给老夫做沙盘推演?” 谢澜安正色说有,她早已想好,便将三叔原先住的院子堂厅打通,改成一幢疏阔的议事厅,容纳几十人活动绰绰有余。 她对庭中人道:“大家都来听一听。” 崔膺从不开馆授徒,听他阔谈军机谋略的机会千载难逢。眼前的除了本家兄弟,都是谢澜安筛选出来信得过的人——学艺在偷啊。 这些武人还罢了,庭中的读书人们仰瞻贤师,早已目放精光,心绪激荡,迫不及待。 谢澜安亲自引崔先生往里院走,行了几步,她回头,清冷的眸海不见玩色:“衰奴也来。” 胤奚正打算如往常一样默默回幽篁馆,愣了一霎,目光沉静下来,“是。” · 眼下还未开战,崔膺便先做出南北两朝主要军镇关隘的对峙沙盘。 他根据已知的两国国力、兵力多寡、山险水隘等等,与谢澜安做初步的议论。 交谈起来崔膺便发现,这位力邀他上京的谢娘子,非止金玉其表,她对两朝国情与战力的理解极为精深。 那细枝末节之处,大到北府的骑兵能凿开纵深多长的步军方阵,小到北朝马镫用料的比例几何,无一不涉,有理有节。甚让崔膺怀疑,这女子曾身处战场,亲眼见过大军厮杀。 但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事。 世人皆知谢娘子从未出过金陵城。 崔膺的弟子韩火寓这些年追随老师习学兵法,经常复盘两朝旧年间的对战,尚不敢说了如指观,看谢澜安年纪轻,觉得她在纸上谈兵。 祖遂却肃色道:“我打过仗,水军步军都参加过,可以证明谢娘子并无夸张虚言之处。” 谢澜安提出个说法,请崔膺帮忙预测大司马过淮以后,攻拔每一座城寨的行进速度,越精确越好。 她说这话时,深黝的眼底隐雾藏岚,崔膺隐约觉出她醉翁之意不在酒。 细问缘故,谢澜安含糊其辞,没有解释太多。 半日下来,不止崔膺,连原来熟悉谢澜安的人也对她有些刮目相看。 连在荆州大营待过的谢丰年都纳罕,私底下询问大兄,阿姊何时修得了将帅之能? 胤奚认真地听着她说每一句话,视线没有一瞬离开过那张挥斥方遒、冷情利落的脸。 · 接连几日,甘棠苑隔壁的议事厅沙盘一座座建起,宗卷一卷卷搬来,从早到晚没有断过人声,一时比士林馆还热闹几分。 谢晏冬抱着花猫从外路过,看着里头人各司其职的景象,恍惚几许,对青崖说:“你看这里,像不像一个小兵部?” 而真正兵部里的官老爷们,正忙于收受底下官吏孝敬上来的冰敬,筹划着休沐时到哪座别业避暑。 反正北伐是大司马的事,出粮是户部的事,胜败是庾家的事,干他们何事? 谢澜安除了打理宗族事,尚要兼顾太后的差使与骁骑营,不能日日来议事厅。 一次朝会上,太后果然问起崔膺,想请他到宫内崇文馆讲学。 谢澜安搪塞了过去,说:“崔先生性情僻傲,不喜俗务,若逼得急了,只恐离京返回西山。”太后亦无可奈何。 胤奚却日日在议事厅中,他插不上话,便为大家添茶递水,游走于每座沙盘间,默记战阵,细听议事。 开始的时候,大家除了多往那张绯昳倾绝的脸上看几眼,谁都没有过多留意他。 在座的皆是天之骄子,能留在这里靠的是真本事,而非一张脸。 不过很快有人发现,无论前一日弄得多乱的沙盘,翌日一大早都会恢复如新,连上面山势川谷的标识都丝毫不差。 这便不是单单手脚勤快便能做到的了,更需记性出众,心细如发。 奇怪的是,那名美貌男子从不邀功,任劳任怨地做着添冰递扇,查找卷籍之类的杂事,就好像……一团柔软的棉花,不露痕色地吸收着这炎热仲夏天的燥气与杂音。 这日,胤奚正在旁观谢策与韩火寓对弈,崔膺在厅堂正中的大方案前,肃穆地盯着自己亲手做的沙盘半晌,召胤奚过来。 他问:“这护城墙垣的围栏是你动的?为何要摆成断续之状?” 崔膺话音一出,大厅里顷刻安静。 与这位鸿儒硕学相处这些时日,众人已经摸清了崔先生的脾气,真正是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没几人是不怕的。 再看胤奚,神平气静,往沙盘上略看了一眼,如实说:“回先生,是仆动的。仆曾应征力役,去修葺广陵城关,见那处护城外墙便是数里一段,并不相连,问当地老兵说是旧战所致。仆想扬州之内尚且如此,料外州更应如是——仆可是错了?” 所谓力役,便是普通的白丁百姓每年每户需出男丁,作为国家的劳力或修城,或戍城,或运送船木石梁等事,每年出二十日到五十日不等。家中无丁者,也可纳钱抵役。 这种经验,对于厅中的郎君士子们来说,却是虚无缥缈的事情,众人一时面面相觑。 崔膺没想到会是这个原因,沉默一息后,说:“你没错,是老夫疏失了。” 他不由多看了这个柔亦不茹的年轻人两眼,点头道:“你很好。” 胤奚满身静气,轻轻颔首。 等崔膺到别处去了,文良玉才敢喘出一口气猫过来。他抓着胤奚的胳膊,小声地羡慕: “老师居然夸了你,我在老师门下这些年,想听老师夸我一次都苦等无门!” 第63章 胤奚仿佛不觉得这是大不了的事,转头看向屏风下空出的某张席榻,神色淡淡。 他说:“女郎也夸过我啊。” 文良玉瞪大眼珠子看他。 这话被贺宝姿当成新鲜事儿,传到谢澜安耳朵里,惹得谢澜安一倏笑出了声:“他真是这么说?” 敢将她和崔先生相提并论,他也算第一人了。 谢澜安将胤奚放到议事厅,并未打招呼让人刻意关照他,看起来他适应得还不错。 不过胤奚服过力役的事,之前山伯不曾提及,她也是第一次听说,想到他那单薄清秀的身子,谢澜安眼中的笑意又浅了些。 正好她今日得闲,便和宝姿去议事厅转转。 时值晌午,外头树叶焦卷,下火一般。崔膺回了谢府特意为他准备的别园如濡馆午歇,这会儿议厅里没什么人。 何羡不想错过崔先生的教导,便将谢澜安交给他厘清的账册搬了过来,此刻正伏在二楼临窗的小几上,咬着笔头,聚精会神地翻账。 一壶沁凉的清菊饮子忽然放在他眼前。 何羡正觉燥热,抬头看见胤奚,忙道了声谢:“多谢多谢,可是救我命了。” 他这几日发现,这位不怎么爱说话的小郎君着实心细,给每个人准备的茶水各有不同。崔先生只喝酽茶、谢府那位小公子喜爱酸梅浆、他呢算数耗神,就得用薄荷菊花饮提着神,胤郎君一次也没有弄错过。 他给自己倒了杯饮子,凉快歇息的空当,胤奚目光不经意从他的账簿上扫过,动动眉心:“算错了。” “啊?不可能。”何羡嘴里的凉茶一呛,忙捂住嘴低头看。 他其他的特长不敢说,对数字却绝对敏感,多大的数额都能心算出来,不可能错。 一根修长冷白的手指,稳稳指向一行数字。 何羡定睛观瞧,原来是旧档上的记录字迹潦草,有两笔数额对错了行,果然是错了。 他赶紧改正过来,怀着复杂的心情抬头:“你如何看出来的?” 胤奚眸子黝黑,也像那枝头的叶子被炎日晒得百无聊赖一般,整个人泛着淡漠气,想了想说:“前日看你清过账,数目仿佛对不上。” 前日的账……何羡不由得感叹:“你记性这样好,真是聪明。” 聪明么,胤奚无动于衷地眨眼,从没人这样夸过他,顶多是小时候阿父教他学挽辞,说他记的比阿父当年快多了。 他垂着睫,从旧棋盘上捞起一颗棋子,在掌心散淡地玩着,状似不经意地问: “何郎君与女郎相识很久了吗?” 何羡见他为人和气,不设防备,笑着接口:“我啊,自然仰慕‘谢雅冠’的才名许久,但谢娘子从前哪里识得我是谁。要说真正相识,便是在斯羽园夜宴的开宴之前,才有幸同谢娘子说上话的。” “真羡慕你。”胤奚低喃。 比他早认识女郎一个时辰。 何羡莫名其妙,才想问他羡慕自己什么,转瞬却见胤奚身上那股子乏淡的气息,一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由内焕发而出的清爽隽秀。 连那双漆黑的瞳仁,也须臾变成了迎着光才会泛出的琥珀蜜色,浅淡纯柔。 “胤……”何羡疑心自己数字看多花眼了,揉眼的功夫,胤奚已站直了身往外走去,口中轻唤:“女郎。” 如果说他方才与何羡说话的语气,像夜里花萼底面沉沉将坠的冷露,那么这一声便似被风吹开的云团。 踩上去会软得绊人一跟头那种。 谢澜安上楼来看见他二人,笑了一笑。 目光才睇转到胤奚脸上,楼下忽然响起岑山的声音:“娘子,郗少主登门拜访。” 谢澜安闻声,视线便从胤奚的脸廓轻飘飘划走了,回头问:“郗云笈?” “正是。”岑山道,“郗少主说是来拜访崔先生。” 人家按礼数上门来,不能不接见,谢澜安转身不转头地点了下腕子,示意胤何二人继续他们的事。 胤奚的瞳孔深黑如井。 何羡招呼还没来得及打,从他的位置,正好能从窗口看清院子里的情形,指给胤郎君看。 “喏,你瞧,那位才是与女郎相识多年,才华相当的好友呢。” 胤奚站在窗边,迎着刺目的阳光逆光下望,看见那是一个玉袍缓带的英俊公子,眉带倨傲,天生华贵。 是那日拦着女郎带走他,说士庶天隔的人。 又来一个。 胤奚点点头,着眼棋盘上,指尖轻稳地点中被挤到边角的一颗黑子,再后退一格。 圆拱形的垂花门边,谢澜安与郗符一个门里,一个门外。 郗符身后的随从手中还捧着礼盒,他瞧着女子的架势,哼声一笑:“怎么,我诚心来拜访崔先生,不请我进去吗?” 谢澜安假笑时,左脸便会露出一个单梨涡,她说:“崔先生不喜见俗人,此刻正在午歇,请郗少主至客厅稍侯。待先生醒后,自会决定是否见你。” 好一派公事公办的口吻。 郗符眯着眼透过她肩膀,往谢澜安身后的院落看了一眼。 如今外面纷传,南北两朝都请不动的中原楷模崔膺,被谢娘子请回家中,奉为首席,不知有何名堂。 郗符捻了下指腹,不动声色地问:“防我啊?” 谢澜安颊边的梨涡更加明显。 是啊,信不过的就是你。 眼帘中的光线忽而一暗,头皮蓦然清凉,谢澜安抬头看见遮在头顶的碧绡伞。 她转过头,对上一张肤腻如雪的容颜。 她看一眼胤奚,又抬头重看一眼脂粉气的遮阳伞,又看一眼胤奚。 两世为人的谢澜安何时打过这玩意? “是我多事。”胤奚轻声细语,抬臂撑着伞,一截雪白皓腕从他清逸的大袖中露出,青细蜿蜒的血管与指节边的朱砂,是这片雪色上唯二的点缀。 他有意无意地看了客人一眼,“只是外头热,女郎站久了,会晒伤。” 郗符叹为观止地瞠目,随即又沉郁地锁眉。 ——当初果然不该让谢含灵把这个人带回家。古语说美男破老,美女破舌,此子妖冶太过,他不信通透如谢含灵,连这都看不明白。 谢澜安确实看出来了,她看见胤奚在这么热的天,还规规矩矩地束着衣领。他不似那些世家出身的公子哥,随性浪荡惯了,明明鼻尖都沁出了薄汗,还惦记给她打伞。 “站久了是热,跟我回厅子里。”谢澜安对胤奚说。 走出两步,她想起来,“哦,领郗少主去客厅等着吧。” 胤奚向后侧眸,无辜地与客人点头致歉。 议事厅二楼,从客房小憩回来的韩火寓瞧见窗边那盘棋,咦了一声,细看两眼。 “这是谁摆的局?没个定式,腹心的白子看似个个占据中心,黑子却已占据边角了。” 第31章 胤奚为谢澜安撑伞的回途, 在院子里遇见了一位身量颀瘦的灰袍中年人。 崔膺此次上京,除了带来他的两名学生,韩火寓与楚堂, 还有一位武学名家随行, 便是此人。 灰袍男人姓芮, 名秀峰, 芮家本是洛下将门种, 芮秀峰自幼承习家传, 枪刀双绝,成名后又杂糅军中技,自创出一门芮氏枪法,威勇了得。 第64章 他此来金陵,是因几年前在吴郡阮氏做客时,相中了阮伏鲸的根骨资质,觉得阮伏鲸是个练武的好苗子,意欲收他为徒。当时却碍于阮夫人不愿,不曾遂志。而随着芮秀峰年纪渐长, 无意婚娶,想要寻一个亲传子弟来继承芮家衣钵的想法便越发迫切, 他这些年寻觅之下, 未见一人的资质过于阮伏鲸, 所以一听说阮伏鲸身在金陵, 便想来见一见。 只可惜他来得不赶巧, 芮秀峰到京城时,阮伏鲸已经从军走了。 愿望落空,说不怅惘是假的,芮秀峰是来向谢家主人辞行的。 “芮师如何就走?”谢澜安连忙挽留, “匆匆来去,是敝府招待不周了。待我下次见到表兄,必与他说明芮师的一片青睐美意。” 她眼波轻转,“芮师不如多留些日子,正好我身边有几个不成器的武把式,还望芮师不吝指点几招。” 胤奚几乎在女郎开口的同时,便默然收起了遮阳伞。 他很懂得女郎何时是心境松弛,何时又是心怀机略地与人接谈,不可被脂粉气掩盖半分。 芮秀峰听后,果然失笑一声:“怪道谢娘子有个‘雁过拔毛’的绰号,松隐道人被娘子捉去画舆图,崔先生闲时又被娘子哄去,为贵府的小公子指点迷津,今日轮到老夫了。” “哪里哪里,芮师说笑了。”熠熠的阳光落在谢澜安的螓首蛾眉,为玉裾女郎平添一抹意气。她笑:“明明是‘以诚待人谢含灵’。” 人尽其用的道理,到何时都颠扑不破,连姑姑都敌不过她软磨硬泡,被她请去了谢家私塾,给那班新来的蒙童授一授课。 要知道谢澜安拜入荀尤敬门下之前,书法便是由这位才女姑姑启蒙的。 胤奚落在她身后侧,将女郎的一颦一笑收入眼底。 她神采飞扬的意气,世间任何风景都不能比拟。 芮秀峰一时未置可否,他是武学大家,眼观六路,余光无意间扫过胤奚的站姿,心头微动,“这位郎君……” 胤奚转头,未等反应过来,一只铁钳般的手已扣住他的小臂。胤奚下意识挣动。 芮秀峰那只枯而有力的手分毫未动,行家一搭手,已秤出了这个年轻人的骨重,小小诧异:“小郎君有些力气啊。” 从他蛴领楚腰的外表,几乎看不出来。 胤奚留意着女郎的神情,见她似与这位武师说完了,自己不会多事,才垂眼随口应和:“胤奚粗鄙,只是一点蛮力气。” 芮秀峰摇摇头,他这身天生的南人骨架子可使不出蛮劲儿,那是巧劲。 他眯目朝胤奚的下盘多看了几眼,若有所思。 · “天时不如地利,淮水涨潮对军旅的影响很大!所以用卜筮来择取出征的时辰,并非一味迷信,而是必不可缺的望气之术。” “淮水潮汐年年如此,要说影响也许有,却也微乎其微。” 谢澜安一回厅子,便听见韩火寓和谢丰年在争论,淮水涨潮对战事的影响。 年轻人精力旺盛,何况二人才午休完毕,精神百倍,各占据一张书案,互相引论驳斥,脸红气租,火气一点也不比室外小。 见谢澜安进来,其余旁听看热闹的人站起来一大半,被谢澜安抬手按下。 她挑了张就近的方席坐,托着腮,饶有兴味地听二人辩论。 此前韩火寓和楚堂去过一次府上的藏书楼,如遇宝库,之后便如饥似渴地借阅这些孤本,手不释卷。谢澜安极是大方,随人取读。她听出韩火寓许多见解皆源自书楼,是个会活学活用的人。 相比之下,丰年除了嗓门大些,一心想屈词服人,失于浮躁了。 胤奚先收好伞,体贴地为女郎端来一盏不凉不热的果饮。他立在女郎身后静静听了一阵,在一个间隙插进话: “江北平原辽阔,江南水网稠密。我曾听一位风水术士的朋友说过,潮汐天行船极有讲究,或可借风,省数日行程,或不慎停泊在低涡,次日便被暗流袭卷到三十里之外……不是微不足道的事。” 韩火寓出身名门,又拜得名师,很有些不以为然:“江湖术士的话……” 胤奚一向以温吞逊默示人,闻听这话,眉心却一蹙:“坊间也有高人,我这邻居不是神棍,他曾花数年时间遍游十几州,笔不离手,注记江河水路,对各地的山川形胜都有了解。” 他在谢澜安面前柔得像蜜,此刻为朋友抱不平,声线沉稳下来,却也是清泉枕流,气无烟火。 “此言不错。” 崔膺缓步从雕花门走进,不知在外听了几许,“隐于市者不乏贤能,火寓,为师教导过你多少次,不可恃傲于纸上字句,还需躬行格物,尔曹读书人,岂可四体不勤,一叶障目?” “是,学生知错。” 韩火寓连忙起身揖礼。他又转向胤奚,惭惭一揖:“方才是我失礼了。” 胤奚没有他那荦荦典雅的风姿,沉静得像水下幽深的藻荇,微微颔了下头。 他这才想起去看女郎的反应,连忙转头,正对上谢澜安注视他的双眼。 胤奚猝不及防,睫毛颤了颤,忙又将眼移开。 谢澜安看着胤奚,是因忽然记起来,他之前的身份是坊间顶尖的挽郎。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胤奚凭这把嗓子,已经做到挽郎一行的状元了。只不过这个人人活时都不屑、人人死后离不开的“贱业”,在她的这座议事厅里,不被人放在眼里。 所以胤奚周旋于此,相当于将过往二十年的人生经验抹零,重头开始。 谢澜安并不是个慈悲心肠的人,她狠得下心让那些武婢经受和男人一样的千锤百炼,她自己从重生以来,经历了一场又一场人心险恶,也未尝觉过苦。 可是这一刻,她看着那张不显山不露水的脸,波澜不兴的心窝突然有一块指甲大的地方,软了下去。 玉不琢不成器。 却莫名不愿在这个风月都不乱体痕的小郎君身上,严雕狠琢。 · 有的人逆水行舟,也有人逆风执火,已有烧手之患。 郡学的塾舍中,老塾长委婉地对楚清鸢道:“你的人品与才学,我都知晓。只是如今你的名声不好听,再在塾中教书,只怕对学塾的声誉……” 楚清鸢着一身洗旧的浅蓝襕袍,一双眼陷在鼻梁眉弓的阴影里,神色不辨。 未等塾长说完,他已道:“清鸢明白,不会让先生为难。” 老塾长看着眼前这意气消磨的年轻人,确也为他惋惜,想了想,提议道:“眼下你仕途之路无望,不若投去北府,或能做个幕僚、记室。我记得你曾作过一篇《北伐论》,心志昂藏,去另辟一条蹊径,未尝不能柳暗花明。武将么,没有那些文人相轻的忌讳,我还识得些熟人,可为你荐一荐。” 楚清鸢默然一瞬,摇头道:“多谢先生好意。” 但他怎能离开金陵。 他无根无脉,去了前线不被人看重,随便丢在某个营盘里,等待他的只会是生死难料。反观金陵城内势力多端,瞬息万变,贵人们翻云覆手间便有无数机会。 他需要一个转机回到正轨,他不甘心就此沉沦。 第65章 如今朝中被太后把持,谢澜安,又是太后身边无出其右的信臣——那么谢府的动向,便是金陵风向的嚆矢。 他离开学塾后,去了白颂发达后常去的那家旗亭。 正巧白颂这日逍遥无事,逛荡过来买酒。他乍然看见面容清减,唇上生髭的楚清鸢,差点不敢相信这是从前被学里誉为“小潘安”的人。 “……清鸢?” “子辞。”楚清鸢从白颂身上的那件白地明光锦袍上收回目光,唤出他的表字。 他的中指指节上,有常年握笔留下的茧子,此时正捏着几粒碎银,在柜前抬眼问白颂,“你喝哪种酒?” 白颂纳罕地看着他,回说酴醾酒。楚清鸢为他付了酒账,白颂终于回过神,呵呵干笑几声:“你来找我,必是为着什么事吧?” 从前他不学无术,死皮赖脸地巴结着前途大好的楚清鸢,如今调了个个,白颂却没有扬眉吐气的感觉。 只因楚清鸢的那双眼睛太深沉了,沉得比从前更让他捉摸不透。 二人入座,楚清鸢执壶给白颂斟酒,牵动嘴角笑了一笑,“子辞兄如今一日千里,楚某一落千丈。不是特别为着什么,只恐以后再想请子辞一席,便要去黄雀楼那样的地界了。” 白颂打着哈哈,说哪里哪里,听楚清鸢话风一转:“子辞如此风光,想必在谢府很得主君任用啊,最近忙些什么?” 白颂目光微动,听出他在打听主家事,随口“嗐”了声,敷衍道:“楚兄抬举我了,我能有什么可忙的。” 楚清鸢静了静,漫淡地放下酒壶,说:“是了,如今街边乞丐都在唱我的那些事……不似从前那般与我交心,也是应当的。” “啊呀,这是哪的话,我可不曾这样想过!”白颂怕他觉得自己没义气,这才松了口风,“谢娘子为宫里的太后娘娘做事嘛,才叫尽心尽力,我们这些底下人,自然唯主子之令是听……” 楚清鸢不停地为他倒酒,白颂边说边饮,酒兴上头,话匣子也打开了:“旁的也没有什么,就是近日崔先生上京,谢娘子延请崔先生就北伐一事讲武,府里很有些热闹。唔……这也是谢家主对太后的忠心了。” 楚清鸢眸光冷漫地流转,轻轻勾唇:“是么。” · 白颂吃得酒足饭饱,与楚清鸢作别后,醉薰薰地回到了谢府为衣食客准备的代舍。 他一进屋中,眼中的醉气便淡了,忙去沐室冲洗一番,换了身熏过香的衣裳,而后去谢宅求见管事。 出来见他的是二管事。白颂一见全荣,立即赔着笑表功:“今日那楚清鸢果然来寻我了,我便按照之前主家教我的说辞,与他说了。” 全荣点点头,将一个装有金银锞子的荷包递在他手里,说:“做得不错,回去等着家主以后的吩咐吧。” “诶,诶。”白颂连声答应,喜笑颜开地收起荷包。 他离开前,恋恋不舍地透过谢氏的门阀,往府门里望了好几眼。其实比起钱财,他更想能真正地进到里院,被那位仙人一般的谢娘子支使任用。 · 楚清鸢离开那间酒肆,布鞋踩上被日光晒得滚烫的石板长街,他倏地笑了。 白颂学问稀疏,却不是傻。他平生精明好钻营,最重利己,好不容易攀上了谢家这棵大树,怎会轻易向外人泄露主家的事务? 除非有人教他这样说。 故意混淆视听,那他说的就是反话。 楚清鸢之前为向谢澜安投名,用心研读过她以往的著作词赋。他一向不信以谢澜安的清高,会甘愿成为外戚的爪牙。 而方才白颂故意提了两次,说谢澜安对太后忠心—— 楚清鸢眯了眯眼,虽然他眼下还不能完全厘清内情,但这里头,一定有什么不对。 他如今已丢了学名,想东山再起,当然得另辟蹊径。 三日后的清晨,楚清鸢经多方打听,终于在市南乐律里的一家伎馆秦楼外,拦下了谢演的车架。 自从谢家三房从乌衣巷搬出去后,三房之子谢演的心气儿就一直不顺。 他自己还没捞着一官半职呢,谢澜安那小娘们居然就成了正三品的内宫御史。前几日,谢演想去那个什么士林馆,瞧瞧被京中士人竞相追捧的地方究竟有何了不起,却因没有拿得出手的策论,受了冷落。 这会儿他才从温柔乡里来,浑身的骨头都泛着懒劲,不耐烦地撩起车帘:“何人拦我车架?” 楚清鸢立身在晨风下,清如露竹,自报姓名。谢演听着这名字耳生,楚清鸢又取出一卷宣纸呈上。 谢演带在身边的詹使检查过那纸张无异,交与郎君。谢演枯着眉头一手扯过来,展开看了两行,眼神从困倦不耐变得清醒了几分。 他瞥眼看着车下之人:“这是什么?” 到底是出身世家的人,谢演的学问虽不及长兄谢策,眼力还有几分,看得出写这篇文章的不是俗手。 楚清鸢回答:“这正是郎君您所写的《北伐论》。” 谢演捻着那页纸,眼中终于流出感兴趣的神色,居高临下看着这个寒酸书生:“哦,我想起来了,你是那楚什么鸢,谢含灵看不上的冤大头嘛。怎么,没处去了,想投奔我?那你岂不就是三姓家奴了?哈,哈哈哈!” 他肆意的笑声回荡在香阁错落的长街,惹得许多彻夜作乐的歌姬乐伎们开窗观瞧。 不知哪扇菱窗里掷出来一条杜鹃手帕,裹着浓郁刺鼻的胭脂香,打在楚清鸢的脸上,又飘飘然落在他脚下。 楚清鸢始终垂首,一言不发地由着谢演笑。 谢演笑够了,又往纸上瞟几眼,不得不承认,确实好文采。 可这就更可恨了,凭什么一个下等出身的寒士,写得出这般锦绣文章? 他略作寻思,看向楚清鸢的笑里含着凉薄,“想跟着本公子,也行。但你要记住,我可不如丹阳郡公好性子,若教我发现你故技重演,是想借我的力攀附更高之人,你自己知道后果。” “多谢郎君,清鸢不敢有二心。” 楚清鸢目送着谢府的马车驶去,慢慢松开紧握的掌心。 那上面,刺进肉里的指甲印血迹斑驳。 韩信能受胯下之辱,勾践尚有三年蛰伏。楚清鸢,何事不能忍? · 谢丰年新淘弄来一套独山玉棋,每颗棋子都有正反两面,一半白子一半黑子,瞧着新奇,颠儿颠儿地送到谢澜安跟前。 谢澜安手里把玩着一枚棋子,听了管事的汇报,微微一笑。 以楚清鸢聪明谨慎,当然会察觉到白颂在故弄玄虚。疑心生暗鬼,他这会儿大抵觉得白颂说的都是反话,不由自主往深处去揣测了。 猜吧,想得越深越好。 谢澜安的眼神冰冷而嘲弄,漫不经心地盯着那颗白棋,弹指一翻,由白转黑。 “往上爬吧,爬得不够高,摔下去的时候怎能感到碎骨之痛?” 第32章 芮秀峰在谢府留心观察了胤奚几天, 这日当这个年轻人路过庭中,他蓦地抛出一只橘子。 胤奚怀里揽着几本书,下意识空出右手接在手内, 转头看见人:“芮先生?” 第66章 他正赶着去向女郎还书, 她今日难得休沐在家。胤奚不动声色地望向灰袍男人。 芮秀峰满意地点点头, “筋骨出众, 反应灵敏, 是块好材料。” 他开门见山:“可愿拜我为师, 学我芮门的功夫?” 胤奚脚步驻了驻。 他筋骨出众,反应灵敏?如果这几年在庾洛神时不时心血来潮的追捕逗弄下,被迫学会的反抗也算的话。 若是大街上遇到对他这样说的人,胤奚理都不会理睬。但眼前是连女郎也敬佩几分的武道宗师,他便拿出点耐心,道:“蒙先生错爱,胤奚顽愚,恐负所望。” 芮秀峰沉眉:“莫非你不知我是何人,小觑我芮家枪不成?” 胤奚摇头, “是胤奚无心于此。” 他礼数周到地行了礼,便去往上房。芮秀峰盯着他脊柱端正的背影, 忽道:“想留在谢娘子身边?” 胤奚身形一顿, 在阳光下回头。 芮秀峰轻抖衫脚笑了笑, 眼里露出经世之人的老成:“看得出来很奇怪吗?小郎君莫不是以为, 这座府里只有我瞧得出你这份小心思?那你可知, 谢娘子身边人才济济,个个不凡,为何从无人出面阻挠过你?” 胤奚目光幽静地注视他。 无足轻重。 芮秀峰接着循循善诱:“因为小郎君身无所长,无足轻重啊。” “你想想, 谢娘子是何等玉树琼葩的人物,她的追随者层出不穷,甘为她死生者也大有人在。追逐光风霁月是人之常情,可是你凭什么,让谢娘子多看你一眼呢?” 真不是他一把年纪还要对一个小辈攻心,而是他急于将家传绝学传承下去,难得遇见一个好苗子,便舍不开手了。 他选徒严苛,这些年也只把阮伏鲸看在眼里。之所以相中胤奚,不是芮秀峰随便拿滥竽充数,他眼光精毒,看出此子身轻骨重,神华内敛,极契合他的武学路数。 虽不能像阮伏鲸一样习练大开大合的枪法,但学他的内门心法,却更为适合。 芮秀峰看着脸色变得有些雪白的年轻人,慢悠悠地加码:“想在这等高门世家里有一席之地,若无亮眼的本事,很快就会泯泯于众人。可你只要跟随我习武十年,我必让你不输今日之阮伏鲸!” 胤奚轻轻动眉:“十年?” “很快了。”芮秀峰背着手说。他是怕一上来吓退年轻人,才往少了说,世间想要问鼎武学巅峰之辈,十年够做什么?入门而已! 岂料胤奚平静地说:“我不学。” “你不学?!”芮秀峰锐目瞠起。 胤奚左右观望,见四周无人,才慢吞吞地说:“多谢先生的美意。我自知晓,这里人人文韬武略,都是家学渊源的童子功培养出的人中龙凤。 “他们有先我二十年的优势,我纵有心赶超,我苦读十年后,他们已读书三十年,我练武十年后,他们已练武三十年。我十年后不输于今日之阮郎君——又岂胜得过十年后的阮郎君?” 芮秀峰被他一语点破话中的漏洞,无语之余,心中却对他更多了几分欣赏。 年纪轻轻,看得透啊。 更何况……胤奚低头看着手里的橘子,他如果花几年、十几年的精力,一心扑在学文习武上,那谁来花心思让女郎开心呢? 女郎身边并不缺得用的人,他在议事厅这些时日,看得分明:何羡有计会之能,乐山有耳目之娱,谢大郎君被誉为荒年之谷,谢小郎君被称为丰年之玉,鲸郎君有不世之勇猛,贺娘子是巾帼之同契。以至于松隐之画、玄允之卫……大家各有其职。 这些都不是他的位置。 他观女郎的日常处事,待人接物滴水不露,处理庶务井井有条,她智计高迈、八面玲珑、精力胜人、心渊似海……胤奚从未见她有过失态或疲惫的时候。 可人怎会没有累的时候。 可她连笑都常常是浮于表面,漫不经心。 明明唇边春色怡人,眼里却凛淡含霜。 胤奚不知道这世间有没有一件事,能令女郎发自心底地快乐。 但他想成为那个能让她时常笑一笑的人。 只想成为那个人。 胤奚见过那位随侍在女郎姑母身后的青衣男子。 四小姐怀中的猫儿抱累了,他便会接过那只带有主人体温的狸奴;四小姐额角出汗了,那人便替她撑伞;四小姐偶尔回身与他说句话,那人永远细声细语地回应。 没有身份,却形影相随。 这是何等幸运才能得到的福气。 “你……”芮秀峰好不容易碰到一个合眼缘的小徒弟,转眼就被他这份不思进取惊怔了,“觉得自己比不过就不学了,你还有没有点志气?有没有点上进心?” 胤奚的眼神清澈纯良,“没有啊。” 芮秀峰气笑:“那么羞耻心呢,抱负心呢,野心呢?男子汉大丈夫顶立天地间,你便甘心一世委顿在此,没有一丝求功求名的凌云志,没有一丁点建功立业的男子气概吗?” 胤奚歉意一笑:“一点也没有。” · 这件事还是惊动了谢澜安。 芮秀峰也有点拗脾气在身上,胤奚越是拒绝,伯乐便越想驯服这匹得来不易的千里马。 他知道这姓胤的小子听谢娘子的话,便想请谢澜安出面说合。 非他自矜,相信谢娘子必能明白,成为他的徒弟对于一个没有根脚的年轻人来说,是份多大的机缘。 谢澜安听后,几乎能想象到胤奚拒绝芮师时的样子,点着额角失笑:“如何选是他的自由,我不会做他的主。还请芮师莫要执着,顺其自然为好。” 芮秀峰吃了一瘪,心道你让我教那几个亲卫的时候,可不是这样说的。 他忍不住道:“娘子细想,待此子学武大成,依旧为娘子效用,到时候娘子身边也如虎添翼啊。” 谢澜安好整以暇地摆摆手,“我留他在身边,不是图这个。” 说到这里,她自己一顿,可却是为了什么呢? 最开始,不过是想还他一恩,给他一个容身之所。可谢澜安回忆起最近几次与胤衰奴相处的光景,都无关紧要,不是听他婉音曼转地读读书,便是与他一道用膳,然后看着那小郎君乐此不疲地为她布菜…… 她好像以观察胤奚的神情为乐。 这个结论浮出水面的一霎,谢澜安有些惊疑,她自认不是会做这种无聊闲事的人。 她的目光淡下来,展扇一拂,动摇鬓发,驱散了这点不着边迹的念头。芮秀峰离开后,她唤进胤奚。 胤奚穿着她的广袖襕衣,修美蕴藉,不紧不慢地脱履入室,愈发有翩姿从容的风采了。 谢澜安耷眼看着扇面,“你的事芮师同我说了,放心,我不干涉你的自由。” 胤奚立在她书案之前,颀长的影,说:“可以干涉的。” 谢澜安抬头,看到那张脸才后知后觉,他仿佛总有语出惊人的本领,让她多看他几眼。 谢澜安笑了声,换个怡然坐姿,索性大大方方注视他:“既然可以,那——” “但我不能和芮师父去。”胤奚在女郎说出“为他好”的话之前,抢先说,“我害怕。” 第67章 谢澜安眯了眯眼,“你……什么?” “我害怕。”胤奚放轻声调,水亮的双眸敛雾含露地落在她眼里,“要离家学艺那么多年,胤奚害怕。” “……你说害怕就害怕吧。”谢澜安雪颜矜淡,不理他了,却也没开口逐客。 室内寂静少许,胤奚道:“女郎,我有个不情之请。” “说。” “闻听祖遂将军在为女郎训练私卫,”胤奚道,“我可否随祖将军学一学拳脚?” 这却让谢澜安有些不懂了。她先前以为胤奚拒绝芮秀峰,是因他不愿习武,可他放着武学大家不选,却又选了祖遂。 不是祖遂的能力逊色,而是祖老将军更擅长军中技艺,着重的是阵势配合,与他学成,兴许能做十人敌、百人敌,可芮秀峰的长枪与独门刀法杀力更重,有万夫不当之勇,若在他门下出师,不输千人敌。 “你莫以为祖将军调理人的手段便轻松。”谢澜安亲眼见过,祖遂对那些女娘是如何下得去手,提醒他。 胤奚点点头:“我不怕吃苦的。” 他的样子怎么看怎么乖,且近日他一直待在议事厅没怎么出门,白皙肤光更胜从前。 夏日的人如何会看到冬日的雪?谢澜安睫光无聊籁地落向他处,“那是为什么?” 胤奚目色如水。 因为他可以不行,却不能站在女郎身后时,被别人笑话女郎选人的眼光不行。 他可以百无一用,但是其他女郎的媵臣所具备的本领,他的女郎一样也不可或缺。 “因为……”他笑了笑,“跟祖将军习练,每天便可以赶回府里了。” 谢澜安静了一瞬,也呵呵笑起来:“很好,见到祖将军后,希望小郎君依旧这么能说。” 拨云校场此前并未对外公开。 但开口的是他,她允了。 · 从士林馆到拨云校场,要经过一片茂密的枫竹林,没有专人带领很容易迷失其中。 胤奚第一天去校场时,祖遂已经在等着他,见到胤奚的第一句话就是:“怎么,不想跟着芮秀峰,到我这儿退而求其次来了?” 胤奚一听便知不妙,都说文人相轻,武人血气旺盛,更免不了意气之争。他才张了张嘴,祖遂从身后抽出一柄精铁短锏,转腕劈在身旁的栏杆上。 那条栏杆瞬间断裂,飞溅起木屑无数。 下面的校场鸦雀无声,祖遂向下吼声:“看什么热闹,继续练!”而后转向胤奚,皮笑肉不笑,“想清楚了,这里可不是给你混资历的地方。” 胤奚盯着那木栏的缺口,深黑的眼底褪去了纯柔,只剩平静:“我不是来混的,请祖将军尽管指教便是。” “口气不小。”祖遂搭眼往胤奚的身上扫量个来回,暗中点头,武道中有“校大龙”的说法,最看重的便是根骨,这小子天生天养,根骨很正。他嘴里却嫌弃: “生得太秀气了,也错过了练武的最佳年龄,真不知芮师父看中你什么——擅用左手还是右手?” 胤奚下意识将右手往身侧背了背,面不改色道:“左手。” 这点小动作如何瞒得过祖遂,“我看像是右手!” 他说着,手已鹰拿燕雀地探向胤奚的右臂。胤奚下意识格挡,袖头仍被祖遂勾在掌中,一声裂帛响,撕出一道口子。 胤奚本能地皱了下眉。 落在祖遂眼里却是不得了,他这辈子最看不上纨绔草包,当即提起脚尖向胤奚肋下轻拨。胤奚脑子还未反应,身体先痛得一躬。 下一瞬,他的左手已被一只军靴重重碾在脚下。 祖遂厉声道:“舍不得一件衣服,舍不得这身细皮嫩肉,就别来吃这个苦,你吃不住!老夫给你最后一个机会,还学吗?” 那是驰骋疆场多年的积威,比碾在手背的重量更让人胆寒。胤奚鼻尖闻到了血腥味,他自己的血。 他瞳孔森黑,眼底被激出了血性:“学!!” “左手还是右手?” “左手!!!” 好小子。祖遂哼笑一声,暂且不扳服他这臭毛病,踹了他一脚,让他别在地上装死。 “第一天来,别说小老儿不照顾你,去,背铁甲扎马步,站满三个时辰。” 祖遂转锏往校场一指,“瞧见了吗,这些姑娘个个都能过关。你可别让人笑话了,说你连女人都不如。” 胤奚肋骨还在作痛,咬牙爬起,冷着脸道:“不如就……不如!” 祖遂算是开了眼,对这个俊脸年轻人的第一印象:嘴巴硬似铁,脸皮厚如墙。 而后他的脸色又沉肃下去,芮秀峰看中的好苗子,难道放在他手里便调教不出来吗? · 蝉歇虫鸣,薄暮冥冥。 束梦奉女郎之命,一直守在二门外的台阶上,伸长脖颈往外瞧。 直到看见一道摇摇晃晃的身影进了门,束梦才返身跑回正院,进屋脆声回禀:“女郎,胤郎君回来了!” “嗯。”谢澜安低头梳理着何羡交给她的邸阁账目,随口问,“他看起来如何?” 束梦说:“是打着晃回来的,脚下摇摇摆摆,看着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努力回想细节,“胤郎君的脸像纸一样白,护院要过去扶他,他也没让,自己走回幽篁院去了。” 谢澜安笔管稍顿,又淡淡嗯了声。 束梦天真地说:“娘子很关心胤郎君啊。” 谢澜安看她一眼,“有吗?” 束梦在上房服侍久了,见娘子并不似如外表那般英凛凌人,反而平易近人,对下人也好,胆子便大了许多。此时听问,她愣了一下,自己也迷糊了——是,也不是吧…… 若说娘子关心人,她对小公子,五娘子,文郎君,何郎君他们也是一样照顾…… 正想着,门外响起一道清醇的嗓音:“女郎,衰奴回来了。” 束梦诧异,方才她眼看胤郎君连路都快走不动了,怎么不歇一歇,就过来了? 这么会儿工夫,怕只够洗个澡的吧? 同时她也恍然想通了方才的疑惑——娘子对很多人好,可是没有人会像胤郎君一样,频繁地出入于娘子屋舍。 娘子却也不约束。 人进来,身上换了干净崭新的衣袍,行走间带有淡淡的澡豆香风。谢澜安放笔往他脸上细看两眼,男子原本粉润的唇色,的确褪如白纸一般。 她没问别的,只问:“明日还去吗?” 胤奚眉睫不改,“去。” 谢澜安便点点头。他要学文学武,她都可以给他提供资源,但不会特意予他什么优待。 能不能坚持下来,全看他自己。 “女郎,”胤奚从袖中慢慢抽出一本志异,“闻听女郎最近休息不好,我可以读书给女郎听吗?” 谢澜安心头微动。 有一刹那她几乎以为胤奚洞悉了她的隐秘,可当目光落在那张纯稚俊美的脸上,她的呼吸又放松下来。 他只是和从前一样,想多与她说几句话罢了。 可她还是下意识保护自己的软肋,声音有些冷淡:“不必了,你去歇着。” 胤奚没动,“就当女郎给我的奖励,好不好?今天我背负铁甲站了三个时辰,肩膀都磨破了,可我没给女郎丢脸。” 第68章 小郎君操着软乎乎的嗓音,既像邀功,又似求怜。 谢澜安瘫着脸想,为这么点事便要奖励,那人人问她要奖励,她的奖赏够分吗? “就一篇。” “好。”胤奚暖暖一笑,立即应承,“就读一篇。” 他没有得寸进尺,坐在山水屏幛外面的小杌子上,隔着灯火映照的纱屏,为女郎诵读文章。 如珠如玉的嗓音迤逦绵长,一篇之后又一篇,读到第三篇时,束梦出来在唇边竖指,轻嘘一声:“娘子睡着了。” 胤奚点头合上书本。 他的额角不知何时冒出了汗珠,束梦看见一惊。 却见胤郎君冲她无声地摇摇头,以免惊醒女郎。 男子眼神薄淡,没有一丝在谢澜安面前时的温度,他向那扇屏风望了一眼,无声退出房门。 那些铠甲近百斤重,一日下来,他的胳膊早已抬不起来,在幽篁馆他花了很大力气,才把自己收拾干净,穿戴整齐。 但这并不妨碍他为女郎读书。 比起熬练筋骨,让女郎睡个好觉当然更紧要。 他分得清轻重。 · 再去拨云校场胤奚便学乖了,他多带一套旧衣过去,到时换上,便不会招惹祖将军看不顺眼。 这日士林馆有文士清谈,谢演凭着那篇《北伐论》在此有了一席之地,踞在方席上侃侃而谈。 随行的楚清鸢没资格上座,在雅集的庭院中流连,恍惚间,他看见一道风姿卓绝的身影。 “……谢娘子?” 正去往枫竹林的胤奚,途经庭院,耳听声音,侧了侧头。 隔着一个凉亭的两人四目相对。 楚清鸢看清那张脸的瞬间,后背起了一层粟。 他凝视那身眼熟的祥云纹青衣襕衫,再看看衣裳的主人,眼中闪过万千的不解、不甘、不屑、憎恶,最终化作一声冷笑。 “五年前,谢娘子便是穿着这身衣裳,于钟山曲水之畔饮酒三觥,奏广陵散,一曲终了,百鸟齐喑。” 楚清鸢一边觉得荒唐,一边步步走近:“当时在场士庶,无不仰慕于‘谢家玉树’的风姿。你知道吗?” 胤奚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人走近,听他对女郎的过往如数家珍。 楚清鸢终于站定在他面前,“你觉得自己配吗?” 那百余名听谢含灵弹琴的士庶之中,便有一人是他。 那年谢含灵才十五岁,却神姿俊秀,宛如仙人。正是自那日起,楚清鸢便决定有生之年,定要投效在她的门下。 他连她当日穿的衣服都记得清清楚楚! 这个贱奴怎配? 胤奚想了想,问:“你是哪位?” 如愿看见楚清鸢的脸色变得铁青,胤奚转身就走。 祖老将军脾气大过天,迟到了要受罚。 却听那人在他背后讥讽一笑:“以色侍他人……” 一语未了,一阵风袭过,那身青衣用力地将他掼在地面。 楚清鸢后背猛地硌在石阶上,上身已被一条曲起的膝盖死死抵住。 那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青衫郎君,单手掐住他的脖子,手劲大得出奇。 他容色冶艳非凡,眼神却凶得像只狼崽子,一字一字道: “我是粗鄙之人,不知分寸,可你怎么敢中伤她呢?” 楚清鸢呼吸急促,白净的脸迅速涨红。他奋力挣扎抬头,却被锁着喉咙的那只手给摁了回去,后脑磕上石板。 胤奚居高临下,垂着眼,嘴角咧出一道微笑:“下次想死,再来找我。我陪你玩。” 楚清鸢的最后一口呼吸濒临消散之时,脖颈蓦地一松。 制住他的人已不见,留在他喉间的紫色指印,触目惊心。 第33章 楚清鸢伏在石阶上剧烈地咳嗽半晌, 新鲜空气涌入肺腑,方从鬼门关转了回来。 路过的士人见到他狼狈的模样,诧色相视, 楚清鸢撑着手肘起身, 脸色阴沉。 谢演从馆阁出来, 见到脖颈紫黑的楚清鸢也唬了一跳, “出了何事?” 楚清鸢束紧衣领遮住伤痕, 眼睑还渗着之前窒息时憋出的猩红, 声音嘶哑:“无事,遇到一条疯狗。” 离开院子的胤奚左拐右绕围着士林馆转了一圈,确定无人尾随自己,方去校场。 武婢们已经开始训练了,祖遂背手立于观望台,正面色不豫地等着他。 果不其然迟到了。 胤奚认罚,直接走到兵械架前提起一杆铁铸枪,牵动肩臂的肌肉时,他眉头微拧, 一言不发地朝革靶刺扎五百下。 不知是不是祖遂的错觉,他感觉这小子今日的戾气格外重。 回来又是傍晚, 谢府挂着竹骨纱灯的宅门外, 停着数辆马车。 今日是六月六, 旧历有“僧晒经, 女归宁”的风俗, 此夜无宵禁,因为秦淮两岸会举行盛大的祭神灯会。 胤奚回府,正巧遇谢澜安带着瑶池、文乐山出府。 她身边是轻袍便服的谢策夫妇,折兰音身边的乳母怀中抱着个胖团团的奶娃儿。 暖黄的灯光下, 一幅阖家团圆的温馨场景。 胤奚微顿,稍侧身避了避,“女郎,衰奴回来了。” 他的声音含些沙哑,似累得狠了。谢澜安下意识往他嘴唇上看颜色。 等看到那两片浅粉微白的仰月唇时,她一忽反应过来,她这是什么怪习惯? 她应了一声,文良玉笑着与他说:“我们正要去看灯,小胤郎君,你要不要一起去?” 自从崔先生当面夸奖过胤奚一回,文良玉对这个对门邻居就十分佩服。最近听说他又去学武,更敬佩他的毅力。 他说完,才发现胤奚脸埋灯影之中,身形疲惫,这才想起来:“看我,忘了你才操练回来,你赶紧回房歇息吧!” 胤奚轻轻看谢澜安一眼,垂下眼:“嗯,我不去了……女郎不曾邀请我。” 这话一出,府门口众人都静了一静。 文良玉睁着纯稚的双眼挠挠鼻尖,敢情他的邀请不作数对吧? 谢策与折兰音默契地交换一个眼神。 谢澜安失笑一声。她本对灯会无甚兴趣,今日出门全是谢丰年闹的,说一人看灯无趣,非要与她一同出门。谢澜安也觉弦绷太久,松快松快是应当,便同意了,顺便叫上乐山。 结果临行前,谢丰年忽被一班朋友下帖叫去喝酒,反而成了全家缺席的那一个。 不是忘了胤奚,是念他练武辛苦,想让他多休息休息,这也成了她的不是。 她负手将胤奚周身上下打量一番,未接前言,似笑非笑地问:“打架了?” 拨云堡有她的耳目,楚清鸢搭上谢演这条船她知道,今日在士林馆闹出的动静,她也有耳闻。 胤奚一愣,下意识点头:“我是不是给女郎添麻烦了?” 谢澜安以为他多少会有些遮掩,不想承认得如此痛快,笑意不由明快几分,说没有。 她虽没料到胤奚会和那姓楚的碰上,但小小插曲,没什么麻烦的。 胤奚轻舒一口气,“那我没给女郎丢人。” 谢策轻咳一声,胤奚忙侧开身,“耽误郎君娘子们去观灯了,请登车。” 第69章 于是谢府众人登车,鸾铃轻鸣着驶出巷口,胤奚默默收回视线,进了府中。 折兰音怀抱小宝,特意与谢澜安同坐一车。辚辚朱轮压过长乐桥的拱石,折兰音逗了会孩子,含笑看向小姑子: “妹妹对这个胤郎君,好像特别纵容似的。” 谢澜安动眉,这话仿佛别人也说过。 她牵过小侄子肉乎乎的小手玩了一会,才笑着说:“阿兄这话憋了多久了,自己不问我,让嫂子来打探军情?” 折兰音笑了:“你果然了解他。你阿兄却不是要干涉你的事,只是有些不放心。毕竟这胤郎君……弱骨丰肌,鬓青绝,美姿容,太打眼了。” 她看着悠哉怡然的小姑:“你又以衣相赠,他穿着锦衣襕袍站在那里,那身风度又比世家子弟差在哪里呢?” 所以她和夫君才有些含糊,澜安今年二十岁,在男子不过是弱冠之年,对女子而言却早已应当出阁了。 只是谢家的女儿都有主张,澜安又不是甘为别家宗妇的性情,那么,胤郎君便是她养在里院的了? 可方才她见两人说话,一个恭谨谨,一个淡淡然,又不似狎近模样。 谢澜安笑道:“阿嫂不用猜了。我与他之间有些香火情,除此之外……” 她素指挑帘,望向人声渐渐喧闹的灯市,被夜风吹醒了精神,“别无其余。” 胤奚回房后没有歇下,他草草收拾后,闭目小憩半刻,即又撑着酸痛的身躯出府,回了趟西城。 富人看灯,穷人看月,羊肠巷中父母双全的孩子此夜却也被大人带去淮边,雀跃地赶那灯会的热闹。 小扫帚在桌上点了盏油灯,火苗豆粒般大小,将她两只羊角辫的影映在土墙上,像两根直挺挺的甘蔗。 小女童在一片寂静中看了看自己的家,低头抹抹眼睛,正打算翻出她的啄钉玩具玩一玩,忽听窗外有人嗓音温醇道: “是谁家小孩偷偷哭鼻子?” 小扫帚眼神一亮,欢天喜地地喊“我才没有呢”,跑去推开屋门,“小胤小胤!你……你怎么回来了?” 胤奚弯下身,将藏在身后的兔儿灯递给小扫帚,光晕笼在他俊美的脸上。 “每年这个时候,我不都会带你去逛灯会吗?今年不想去了?” “当然想去!可是你……”小扫帚心想,可是小胤不是像说书先生说的那样,攀上什么枝了吗?怎么还会记得这点小事。 但她不敢问,怕一说就提醒了小胤,把这个梦一样出现在她家门外的人给惊破了。 她把小手塞到胤奚手里,喜笑颜开:“走吧走吧!晚了赶不上热闹了!” 胤奚的胳膊被她兴奋地甩高,他轻嘶一声,无奈摇头。 马车在窄巷外等着,小扫帚平生第一次坐马车,小心翼翼地爬上去,东摸西摸,惊奇不已,终于相信小胤是真的过上好日子了。 车往秦淮去的时候,胤奚看着小女童天真兴奋的脸,说:“上回与你说的事想好了吗,要不要去读书?” “啊?”上回……是什么时候……他们说过这事吗? 小扫帚贪玩儿,最不爱看书本上的东西,苦着脸看着小胤。 胤奚道:“去学堂读书,那里有学舍,晚上就不会一个人了,还能认识许多同龄伙伴。” 小扫帚挠挠头,“可是那种大户人家的学堂,都是有钱人的孩子哩,怎么可能和我交朋友,我会被欺负的。” 胤奚眸中含着清柔的亮光,“因为有一个人,想让贫苦人家的孩子也有书读,所以建立了广收生员的学堂。不会有人欺负你的。” “唔……” 胤奚侧目:“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有钱人家用的是不是金扫帚吗?你去了,也许便会知道。” 秦淮岸边灯火辉煌,人声鼎沸,河水溶碎月光,金波粼粼。水中装饰着轻纱彩帷的画舫鳞次栉比,其中不时传来丝竹歌声,男女笑谑。 胤奚带小扫帚下车时,已经基本说服了这个无依无靠的小女孩。孩子贪新,很快忘了那点忧愁,融进热闹的庙会中。 瓦官寺前,上千彩灯搭起了一座巨大鳌山,五彩跃金,引来僧俗围观。 身披裟袍的道人在卖符结缘,周边还有贩卖各式小玩意儿的摊子。 小扫帚一双眼睛忙不过来,挤在摩肩擦踵的人群中,一手抓着胤奚,一手提着自己的兔儿灯,每个摊子前都要停留片刻。 但她不和胤奚要什么,只是看。 胤奚买下一只绘彩面具给她。 他吃住在谢府,只不曾收过谢府的银钱,这是他以前攒下的私房。小扫帚将那只狐狸面具戴在脸上,分外快活,在寺庙前摇头晃脑转了几盏茶的功夫,她心血来潮地摘下来: “小胤,你戴上让我看看!” 放眼四周,只有妇孺才戴这种面具,胤奚开始不理,奈何小扫帚扯着他胳膊撒娇缠人。 胤奚龇牙咧嘴忍了忍,最后还是蹲下身,任由她将面具扣在自己脸上。 视野骤然一窄,满世界的光仿佛都收进了他的双眼。 胤奚起身的一刹,怔忡在原地。 隔着熙来攘往的人群,他蓦然看见一人立在对面的灯楼下。 那身对女子而言过于挺括的檀色圆领长裾,将她修衬得英丽亭拔,长发及腰,腰仅一握。 即使身处在家人围簇之中,花火彩焰之下,她的笑意依旧浮薄,眼底冰清沁凉一片,不食一点烟火。 让人错觉她只是偶谪凡尘,身前身后,都无一人。 谢澜安觉察有一道注视落在身上,凝眉回眸。 一眼也看见他。 阑珊灯火,溶溶月色,男子身姿清逸流宕,让人疑心狐狸变作了公子身。 胤奚单手揭开那只彩狐面具,乌黑的瞳底星火点点,与谢澜安相隔灯山,短暂对视了一眼。 他穿过人潮走到她面前,喉结轻动:“女郎。” “这么巧。”谢澜安嘴角轻动,不得不有些感叹,在祖老将军手底下磋磨了一天,还有力气出来逛灯会,看来是低估了他。 她抬手将他额发上的面具挑下来,感兴趣地瞧了瞧,又低头看向他牵着的羊角辫女童。 小扫帚机灵,惊奇地仰望这个英俊之极的女子,双眼发亮,捂着嘴用自以为很小的声音说: “小胤小胤,她就是你入赘的好人家么……” 下一刻,她的嘴巴被严严实实捂住了。 胤奚少见地在谢澜安面前泄出几分慌乱,睫影晃漾在睑下,“我没教她这样说过……” 折兰音和谢五娘先是有些茫然,此时见状,都低头忍俊。 倒是谢策作为兄长,脸色阴睛难辨,他凝视这个被灯火映得愈发姿容璀璨的男子,到底没阻拦什么,撇过了头去。 谢澜安眼中光色鲜活,压住嘴角弯下身,拍开他的手,问那女童:“你叫什么名字?” “小扫帚……” 小扫帚怯怯地回答,隐约察觉到自己可能给小胤惹祸了,抬头看了他一眼,连忙往回找补,“我是小……胤哥哥的邻居,受了他多年照顾。胤哥哥很好的,他会缝衣,煮饭,还会唱歌,养鱼,他养过几尾很漂亮的金鳞鲤鱼呢——” 第70章 只可惜那场大火后,鱼就死了。 谢澜安搭腔,“是嘛。” 眼梢轻瞟手脚不知往哪摆的小郎君,听着像形容贤妻良母。 小扫帚的头顶轻轻按下一只手掌,胤奚说:“可以了。” 他恢复了之前的从容静默,只是仍有些不敢直视谢澜安,伸手虚扶她直起身,趁这机会,将想送小扫帚入学的请求与女郎说了。 说起来,他一直拘谨地不受谢府太多恩惠,但若认真计较,便是何羡来算也早已还不清了。 但为这孩子,他还是跟女郎开了口。 这对谢澜安来说连举手之劳都算不上,自然答应。她见小扫帚胸前衣襟上,挂着一张鲜黄三角纸符,定睛瞧了眼上头小字,是些吉祥话语。 “我的字……难入女郎法眼。”胤奚注意到她目光所及。 他不说,谢澜安还真没想到这是他写的,印象里仿佛还是第一次看见他的字。 谢澜安收回视线随口说:“还成。” 她不到十五岁便摘得书道一品的盛誉,再高妙的字在她眼里,也不过是“还成”,何况这般缺少名师指点,摹形不摹神的俗字。 胤奚分明看出她的意兴阑珊,依旧笑了笑。 “贵人出行,闲杂退避!” 就在这时,长街的那头传来鸣驺开道之声。 玩累了的谢小宝在乳母怀里昏昏将睡,忽被这声锣响惊醒,打了个吓嗝,哼唧起来。 谢澜安皱眉转头,便见数匹轻骑当先开路,后面是一架八人抬彩幔敞窗车辇,画辇中怡然高坐的女子身着朱红织金藻纹裙,臂挽芙蓉纤帛,髻上珠钗六珈,妩媚多姿。 在她车外,还有一名头戴红缨盔,长相阴柔的男子,骑在高头大马上,与她齐头并行。 被驱赶的百姓仓惶地躲向两旁,有不满者低道:“好大阵势,不知情的还以为是皇帝妃子出行。” “嘘,小声些,这庾家人可比皇帝妃子还厉害些呢……” 来者正是庾氏兄妹。 谢澜安淡漠地捻了捻指腹,心觉扫兴。 胤奚后背发紧,在第一时间将小扫帚藏在身后。 然而他们这群人的风姿个个不俗,又处灯下,就如鹤立鸡群。庾洛神辇到眼到,眼尖地发现了他们,一愣之下,冷笑命令停辇。 “真巧啊,谢直指也来赏灯?” 她不阴不阳地挑衅谢澜安,眼睛却死死盯在胤衰奴身上。 这个人,因为不顺从她,曾被她的詹事骂作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她听后狠狠赏了詹事两巴掌——她看中的人,纵使再倔再硬,岂能以此形容,来辱没她的眼光? 所以她叫他小腊梅花儿,他不是要傲雪么,好啊,那她就着实把他扔进冰天雪地冻上一冻,看他的骨头究竟有多硬。 庾洛神第一不缺的是钱,其次便是时间,可是就在她猫捉老鼠乐在其中时,这枝腊梅花却被别人折走了。 看他的风神容貌,竟被谢澜安养得更胜从前。 庾洛神不甘极了,她捏住指节,声音染了冷寒,“不承想谢直指喜好别致,怜弱慕色,是个菩萨心肠。这庙里的神佛见到你,只怕都要让贤换你坐莲台。” 胤奚眼神漆黑,听出她话中隐射,偏头看向女郎。 谢澜安一扬眉,便有剑指翠鬓的风采,轻嗤:“我不做菩萨。” 她不喜仰头与人说话,言讫即侧身,命允霜去驾车。 庾松谷却是下鞍,走到谢瑶池对面。 灯下看美人,越看越含情,这位太后内侄,石头城统领含着柔笑道:“五娘子别来无恙?” 谢瑶池心弦微紧,却是行礼如仪,颔首回言:“见过庾将军。” 这时谢小宝哼哭起来,似是困倦了,折兰音忙道:“小宝困了,夫君,小妹,咱们回吧。”不着痕迹侧步挡住五娘。 谢策点头,与庾松谷淡淡寒暄两语。 庾松谷心中哂笑,他早晚要抱得美人归,不急于这一日,两家人擦肩而过。 胤奚还要送小扫帚回家,不与他们同行。待庾家依仪仗消失在视线中,他的后背才渐渐放松。 谢澜安离他最近,看在眼里,对他道:“别跟死——” 她顿了下,眼神隐晦,似今夜被人间灯火逼退的月光,改口:“别跟死不悔改的人计较。” 前世的庾洛神,便是在这一年应了她的名字,溺水而亡。 时隔过久,庾洛神具体亡故的时间与地点,谢澜安记不清了,只记得是在秋天。 因为庾洛神的亡故引发了太后与靖国公震怒,庾家人不信这是意外,在城中大肆追查凶手,与外戚作对的世家皆受到了牵连。 那年金陵城的枫叶鲜红胜火,上面沾的皆是人血。 大玄南渡以来的第一场连坐甚广的党锢之祸,便是发生在这一年。 靖国公也不知当真因痛失爱女,以至丧心病狂,还是要借此机会铲除异己,所针对的世家多达五氏,连位列丞相的琅琊王氏都赫然在列。 前世谢氏不涉党争,又有二叔执掌荆州兵马做底气,侥幸逃脱一劫。 而谢澜安上辈子虽然明哲保身,不参朝事,却不忍坐视那么多无辜者被害,她动用关系,明里暗里地帮助不少士族中人,逃过牢狱之灾。 王家、郗家、卫家……可等她几年后受太后殃及,名声扫地,冷眼旁观的也是这些人。 上一世直至她死时,庾洛神这桩无头案的真凶也没有找着。这却也不重要,前世庾太后借题发挥,用大司马在此事上助力,带兵镇压五大世家,以致世家不敌,元气大伤。 所以谢澜安今生欲阻止这桩惨案,必要先调大司马离京北伐,断外戚一臂。 接下来,她便只等庾洛神出事,以太后如今对她的信任,自然会将调查权交到她手里。 到那时,她手中的权限会进一步扩充,游走于外戚与世家之间,刀锋落向何处,便不是听他人号令了。 ——这便是她对老师所说的,一直在等的那个“契机”。 ——这便是她请崔先生预测大司马行军速度,务必不使京城内外互相干扰的原因所在。 谢澜安眸尾隐没一缕精光,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微笑。 她重生之后,在皇宫外遇见庾洛神的第一面,为她马车让道时,已在盘算她的死期。 第34章 玄白近两个月因“伤”留府, 骨头都快待懒了,好不容易等到主子遣派,还是暗梢, 要他暗中盯紧庾洛神, 玄白立即摩拳擦掌。 “她去什么地方, 见什么人, 身边有何反常之处, 事无巨细都来报我。” 谢澜安捻扇叮嘱, “若有变故发生,只管看真,但不可现身出手。” 谢澜安眼中寒意料峭。 她早说了,她不做菩萨。 玄白领命,盯了一连月余,却也未有特别之事。 金陵城中日子安稳,七夕过后,京口突然传回一封军报。 ——大司马领一小队精锐自广陵上,裹甲衔枚, 夜渡淮河,偷袭了北朝驻在广固城的营地! 此信传回京城, 振奋人心的同时, 也不由让朝中大感意外, “不是说伏暑之后才发兵吗?” 第71章 谢府的议事厅, 崔膺目光深凝, 望着面前的沙盘,露出似笑似忧的复杂表情:“我朝定下北伐发兵的日期,那北朝自然也知道。兵贵神速,兵不厌诈啊……接下来便看, 后续的渡淮大军能否迅速接援主帅,稳住这着险中求胜的先手了。” 长信宫中,一张软羊皮绘制成的战事舆图,平铺于案。 庾太后凝视着上面的山河城池,耳边仿佛已听见豪迈的金戈号角之声。 “好啊。”太后凤目含光,踌躇满志,伸掌按在代表着北朝疆土的那蜿蜒壑线上,“褚将军不愧为我朝屠鲵吞狼第一人,大玄有猛虎出山,先声夺人,哀家倒要看那尉迟老妇,还有何夸耀之言!” 谢澜安立在旁侧,顺着太后的话赞了大司马几句。 太后最喜她这份宠辱不惊的气质,笑问这张地图是何人所制,“看其上城垒分明,川河划分明晰,不是俗手。” 谢澜安道:“回太后,此图是家叔赴荆之前留下的,后经由崔先生几番添改,务求尽善尽美,方敢献与太后。” 庾太后点头,谢荆州、崔夫子,皆是不世出的人才,如今皆效力在她麾下,她也算文武相得了。 话说回来,若非谢含灵甘心服膺,她也收拢不到这些傲世英杰的人物。 看来当初收服谢含灵真是明智之举,她日日看着这张泰山笃然的年轻妙容在身旁,恍觉自己也跟着年轻起来。 也许有生之年,她当真可以亲眼见证洛阳收复,大玄从江南迁回中原,恢复正统……太后再一次感觉到,这种运筹庙堂,手握权利的滋味实在太好,好到庾嫣品尝了二十年,依旧领略不尽其中美妙,舍不得放手还政。 紫宸宫的那个少年,自是她与先帝的晚来得子,亲生骨肉。所以庾太后才觉得这孩子犯傻,他着什么急呢,等将来她老了,这驭国的权柄不交到他手里,还能给谁? 到那时,她会给自己的儿子一个国土更辽阔、社稷更稳固的大玄。如今他十几岁的人急于亲政,他镇御得住那班老臣,完成得了北伐大业吗? 女主江山,名镌青史…… 这样难逢其世的机会,古今能有几人? 谢澜安在太后心志蓬勃的畅想中,悄然退出大殿。宫闱外,正候着几名兵部官员待诏,太后私召六部,可见太极殿那里已形同虚设。 谢澜安神色淡漫地经过墀台,那些下品官吏见到这名鹤服在身的绣衣御史,不管心中情不情愿,一齐躬身见礼。 谢澜安目不斜视地出宫门,郗符正在等她。 郗符在朝没有实职,出现在此,只能特意有事找她。谢澜安往这郗少主峻色清寒的脸上瞅一眼,“才从凌井吃了冰过来?” “别阴阳怪气,有正事与你说。” 郗符烦躁地拂动袖管,目观左右,邀谢澜安上他的车。 车轮驶动后,他方低声道:“大司马首战告捷,自是好事,我也希望中原故土早日收复。可若大司马此战后功高盖主,生出不臣之心,如何是好?你难道不知,此前大司马手下的幕僚,已提出让褚啸崖向宫里请赐九锡吗?” 谢澜安淡淡听着,郗符见她不语,运了口气:“太后一心只想与伪朝太后争个高下,她以为手握京畿六营,与一个防垒石头城,便能稳守京城。可京口铁骑是何等战力,一旦刀尖调转……你不会也如此天真,觉得褚啸崖是忠良纯臣,金陵城固若金汤吧?” 谢澜安轻飘飘看他一眼,“你为何不说,若大司马战胜归京,以他的寒门出身与阴鸷性情,必会极力提拔寒人,对世家势力开刀。你最怕的是这个,扯别的干什么?” 二人对弈清谈多年,对彼此也算了若指掌。谢澜安说着好笑起来: “郗少主不会以为能糊弄住我吧?” 江山轮替,世家依旧是世家,只要新帝需借世家的实力稳固朝局,这些家主会害怕世道变乱吗?不会。 端看王谢两氏,不就是在衣冠南渡之后,辅佐玄帝收服了江左的本土势力,才有今日位列于世家之首的风光? 可怕就怕,上位者是个底层出身的泥腿子,对世家门阀的风气深恶痛绝,这才会引发世家的警惕与压制。 郗符被谢澜安点破心事,神色微僵。 他肩上担负着整个家族的前途,不能不怕,郗家是如此,他不信品流还在郗氏之上的谢氏,会对此事没有担忧? 谢澜安当然不担忧。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的想法和褚啸崖不谋而合,都是意欲提拔寒士阶层,削弱世家垄断。只是方式不同,她不会用大开杀戒来达成目的。 看在郗符前世为她写祭文的份上,谢澜安耐着性子,听他倒完苦水。 然后,她玉指一拢扇骨,侧头真心实意地疑问:“我还在金陵呢,你怕什么?” 那不是故作淡定的张狂语,而是一种理所当然的傲,仿佛不解一个心智正常的三岁小儿,抬头怎会看不见太阳在天? 郗符一个激灵,惊撼地看着眼前女子。 · 淮北刀兵相接,金陵暑日浮闲。 胤奚照例每日去校场习练,有时捱得太晚,晚上便不回乌衣巷,在拨云堡的后罩房囫囵对付一宿。 若是回府,无论多晚,只要谢澜安还未休息,他一定坐在屏风外头,坚持为女郎读几篇文章。 谢澜安嘴上不说,当夜一枕黑甜无梦,次日便默许他再次走入她房间的灯影中。 仿佛一滴浸入清水的墨,不用外力搅动,靠着日积月累,也能悄声无息地改变水面原本的清澈。 处暑这日夜晚,谢澜安去了甘棠苑找姑母说话,胤奚才难得空闲下来。 他拎着两坛酒酿,找到守在四小姐苑外逗猫的青崖。 这两人在谢府是点头之交,照过面,没说过话。青崖比胤奚年长一轮有余,常年不改一身青衣,他见了那两坛酒,抬起单薄狭长的眼皮。 他的面前,是一名相貌冶丽而气息清敛的年轻人。 “这是我在大市买的烧酒,比不上府内佳酿,希望前辈莫嫌弃。” 胤奚在青崖对面的石阶蹲下来,没有坐实,虚撑着身体,避免对方仰看自己。 既然不是府中的酒,便不是借花献佛,至少是个有心人。他这“前辈”两字也有些嚼头,青崖收回抚猫的手,一笑:“有事想问?” 他的声音和他的长相一样平平无奇,他是谢氏真正的媵臣,很小便被谢老家主买回来,学习如何为四小姐敬奉终身。 除了谢澜安每次见他,都不厌其烦地喊声“青崖叔叔”,他在谢府中的存在感很低。 胤奚目光澄澈坦诚:“想同前辈请教,如何才能做好自己的分内事。” 青崖在夜色中沉默片刻,掀开一只酒坛的泥封,闻了闻。 他知道这个年轻郎君是小女郎的人,同类之间,无须多言,往往一个眼神就够了。 自己在他这个年纪,也是一门心思想讨女郎的欢心,生怕哪里做得不好,便被女郎所抛弃。 媵臣,并不是一个体面的身份。这人不是谢府家生奴,原可以有其他出路。 但这种事如人饮水,青崖没有多问。 第72章 他就着酒坛仰饮一口,“我与你说件事吧。四小姐当年,主动提出与王家和离,轰动了整座金陵城。没有人相信她给出的理由,一个女郎会仅仅因为丈夫的才学不如自己,便要悔婚,岂有此理?纷纷猜测其他秘辛。” 月明星疏,菊香弥径。狸奴在阶下仰着雪白肚皮耍娇,胤奚静静听着。 青崖道:“可四小姐却当着众人面前,从容道:‘我自幼涵泳家学,眼中所见是家父之洵美蕴藉,大兄之博学高才,二兄之风流倜傥,只道世间好男儿皆当如是。王郎才名在外,身与共处,方知其三者皆无,谢晏冬非草木,岂能屈就?’” 这样我凭我心的女子,怎不让人心动。 “我未亲眼看到小女郎在春日宴上,是如何改换衣簪,对峙群英,但想来姑侄一脉,必不会逊于四小姐。” 青崖有言下之意没说。 四小姐仅是想觅一位三好得其一的夫君,尚且不如意,小女郎如今叱咤风云,眼光又岂会更低? “你想做她身后的人,便要做好一世的准备,接受她的目光永远都不会在你身上过多停留。” 别存一毫侥幸。 这是他给这个年轻人唯一的忠告。 胤奚听后,容相无辜地抬起头:“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青崖蓦地笑出声,“有天分。” 胤奚笑问:“自知之明的天分?” “不,”青崖指着胤奚那双沁了月色,乌光湛湛的含情眼,意味深长:“是口是心非的天分。” · 伏天过半,玄白那边仍旧无信传回。 谢澜安除了逢五大朝会之外,不用日日上朝。这天总算等到天气凉快些,碧穹之上云团绵密,遮住炎阳,便想去趟东城的水月寺,为冥诞将至的亡父添盏长明灯。 她等待套车的空当,一朵云影从芭蕉丛后飘出,声音软绵:“女郎要出门吗?” 云团与雪团哪个更白?恐怕都不如小郎君唇红齿白。 谢澜安看他这副温顺的模样,捺住嘴角上扬的趋势,“嗯,要出门。” 胤奚往前挪了几步,谢澜安看清他手里拎了一本书。 小郎君欲言又止:“很急的事吗?” “是不是急事也被你拦着了。”谢澜安好笑,她还真不急,索性让允霜在外等一等,负手盯着他手里的书,“又有问题不懂了?” 胤奚点头。 谢澜安故作惊奇:“奇怪呀,今日我既未与何梦仙说话,也未同乐山弹琴,你怎么来了呢?” 胤奚脸色发红,“真的有疑问想请教女郎……” 谢澜安眼见他耳根浮上一层绯红,不逗他了,接过书来一看,却是兵书。 只见上面勾画颇多,笔记密麻,是当真有所思考,这个骗不了人。 她有些意外地看胤奚一眼。 犹记得他上个月还在看史,想是在议事厅有所启发,这又对兵法感兴趣了? 儒林中有种说法,说北人的学问如显处看月,渊博却失之精细,南人的学问如窗中窥日,简要却失之深厚*。但谢澜安的观点是更支持学人博览群书,纵使暂时不求甚解也无所谓,务在开拓眼界。 她叠腿坐在美人阑上,招手,将胤奚的疑惑之处,细细与他说明。 胤奚听得仔细。待解疑完毕,时间也过去了近两柱香。胤奚满足地低吁一口气,双眸水润润的,“多谢女郎教导,希望不会耽误女郎的事。” 得了便宜来卖乖。 谢澜安却竟有些习惯了,仿佛他不说这么一句,便不是胤奚了。她照他的鼻尖虚点两下,这才出府。 胤奚从那道苏世绝俗的背影收回视线,目色清沉,转望天空。 这一日,庾洛神却也来到东城。 今日是她亡夫忌日,所以她要去临近淮河口的韦陀寺为亡夫上香。 寺里的香烛纸钱都是准备现成的,住持年年接待这位贵客,早已轻车熟路。 别看庾洛神在丈夫活着时残妒、暴虐,可对待死者居然很心诚,跪在蒲团上,耐心地拜了三拜,而后转去后殿的静舍休息。 时近中元,各个寺院中进香化纸的信众都极多,不过庾洛神身份显赫,住持早已为她辟出一间静舍少歇,并唤来一个清秀的小沙弥奉茶。 庾洛神早起乘车赶了一路,筋骨正酸,进门后,便趺倚着榻背而坐,软若无骨。 她看见那小沙弥,眼前一亮,“这是新来的么,好个清俊模样。” 住持含笑说是,无声退避了出去。 僧门一关,庾洛神笑着招招手。 那个年纪不大的小沙弥事前得过住持点拨,便温顺垂首过去。 庾洛神心生喜爱,正摩挲的得趣,忽听她留在门外的使女轻轻低呼,口中说着什么“金光”、“水塘”…… 庾洛神不悦道:“吵嚷什么?” 门外那使女推开门扉,有些激动地禀告: “娘子,仿佛是圣明池那边的水中突然现出金光,状如凤凰展翼,在水面上闪闪发光,大家都说是吉瑞降世呢!” 庾洛神听后一喜,她自来信神信佛,术士又曾批她的八字与水有缘,偏巧今日她来寺中,便有水中金凤现世,可不是奇事! 她连忙抚正衣襟,出门去看个究竟。 庾洛神走出精舍时,已有僧人听说此事,也赶往圣明池。 庾洛神自来偏狭多妒,祥瑞现世是何等难得之事,岂容这些下等阿物抢先,她便命令跟随的护卫,禁止任何人靠近圣明池水,自己快步行去。 到了那水池近边,她又对身后婢女道:“你们都转过身去,不许多看!” 众人不敢不从,庾洛神心绪激动,一人望向池中。 这韦陀寺的圣明池是从秦淮水口引进的活水,一向清澈幽深,只见原本清淩如镜的水面上,果然有一只金光闪闪的凤凰在随波漾动,双翼若飞,耀人眼目。 庾洛神欣喜若狂,不由得走近细观。 反正那池塘外围垒着青石做的栏防,无甚危险,她便大着胆子慢慢靠近,想将这奇景看得更真一些,好入宫讲给姑母听。 不知是否真是神迹的缘故,那池水中央,忽然无故卷起几片涟漪,形成涡流,便如凤凰舞飞带起的风。庾洛神看得痴了,不由又向前一步。 猛然间,她只觉脚下沙土软陷,庾洛神身形向下一坠,竟整个人陷进浮沙之中。 侍从们耳听半声尖叫,忙转过头来,但见庾洛神沉陷,救之不及,吓得魂飞魄散。 庾氏侍卫急忙抢身救主,一脚踩入那沙坑,险些连自己也沉下去。 众人这才发觉,竟有水流不停地从这处本该干爽的地面涌出,直到青石垒里外的池水混同一片——庾洛神何曾还在原地? “娘子?娘子呢?!” 这难道是……神迹杀人……否则娘子怎会转瞬之间在他们眼前消失?! 他们连救人都不知该去哪里找。 “跳水!看看池里有没有?”有头脑灵光的急忙呼喊。 几声仓皇的跳水声,冲散了那只昙花一现的金翼凤凰,只剩几点破碎的鳞光,随波逐水而逝。 半柱香后,庾洛神的尸体从圣明池的对岸被冲了上来。 第73章 寺庙碑林的黛瓦塔顶,目睹这一切的玄白冷汗如浆,毛骨悚然。 都城南门朱雀门外,有一条护城河。此时一片片暗浪正无声拍岸。 若有人细心观察,可以发现水底有不明显的漩涡凝聚而成,将天边厚重的云层都引得低垂。 有懂风水的老人知道,这是“回潮天”。 幽篁馆。 胤奚的那双含情媚眼敛雾深重,他学女郎的样子,手指轻敲案沿,心中轻数:“一,二,三。” 涨潮了。 · 玄白趁乱掠出韦陀寺后,火速回到谢府,奔进上房的院落便道: “女郎呢,我有要事回报!” 束梦在廊子上,看见没了嬉笑神色,比任何时候都要冷峻的玄白,诧异地说:“女郎才出府不久……” 玄白问:“女郎去了何处?” 谢澜安的行踪自不会向底下人交待,玄白等不及,一跺脚又转身去找山伯问。 胤奚一直留意着府内动静,出得客馆到外庭,正逢玄白身形匆忙,神色沉肃。他目光微动,问:“出了何事?” 玄白接的是主子密令,如何与他答话,一股风似的去了。 胤奚却是有所预感,心头重跳,恍有金石震声。这一瞬,他胸中那团憋了三年的郁气,却不知是如释重负,还是沉坠得更深。 他没有片刻犹豫,撩袍折身,去往正院。 “我要同女郎说件事。” 面对束梦的拦阻,他目光清冷,如是道。 这一个个的都是怎么了?束梦懵懵懂懂地跟着紧张起来,“可……女郎不在家呀。” “我知道。”胤奚捏住冰凉的指尖。 他在这里等,他得在第一时间向女郎坦白。 第35章 谢澜安此时在宫中。 她本来是去东城, 半路被玄白追赶上来,得知了韦陀寺的事。谢澜安听见庾洛神死了,一瞬怔营后, 立即冷静地吩咐驾车的允霜: “不去东城了, 折去骁骑营。” 她不能比廷尉更快知道这件事, 此时再去东城太过显眼, 佯作去大营巡视, 不会惹人怀疑。 庾二小姐溺水的消息很快传回台城, 肖浪得知后,连忙入署禀报谢澜安,她这才动身进宫。 太后的内寝中,燃着很重的安神香。 庾太后骤闻侄女的噩耗,才晕厥过一回。她悠悠转醒,睁眼看见赶来的谢澜安,躺在多宝祥纹云母榻上抓过她的手,颤声问:“含灵,是不是哀家听错了……洛神、洛神怎么会殁了?” 那张素日雍容的面孔一下子憔悴下去, 嘴角轻抖,神情大恸。 庾洛神是太后除了长公主之外最疼爱的小辈, 虽然她偶尔不满侄女轻浮无脑, 但毕竟是血脉至亲, 太后一时难以接受这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打击。 “万请太后保重。”谢澜安握着太后的手, 伏在榻前, “据臣所知……请太后务要节哀……” 溱洧亦在一旁掉着眼泪,劝说太后保重。 谢澜安面上凝重,心中觉得离奇。她来的路上听玄白讲述始末,说那庾洛神是自己走到圣明池边, 无端便陷入流沙,被卷入池中。 谢澜安本重生之人,不能说不信鬼神,但那什么金翼凤凰出现在庾洛神身死之地,怎么看也不像巧合。 她思索之际,崇海公公趋入殿中,先留意了一眼太后娘娘的神情,缓着声道:“娘娘,廷尉李枭到了,来回禀有关二小姐的……的……死因。” 太后扶着谢澜安的手,勉强从榻上坐起。 不愧是一手制衡住世家的人物,经过短暂的哀痛,太后渐渐镇静下来,只是眼里的阴翳却更浓:“传!洛神不可能无故落水,哀家要亲耳听听,是谁要害我的洛神。” 那李枭被传入殿,隔着一道纱幔跪拜,道:“回禀太后娘娘,微臣方从韦陀寺探查回来,据县主身边的护卫使婢言,当时县主身周并无可疑之人,也无人有机会接触到县主,是她自己陷入流沙……现在外面纷传,那只凤凰是韦陀护法头戴的凤翼冠化身降世,这是……神迹杀人……” 皇室对于天象谶数一向重视,若“神迹杀人”的说法坐实,紧跟着便会出现“庾氏无道”的声音。 否则众目睽睽之下,为何独庾洛神落水? 太后神色一变,谢澜安当先喝道:“放肆,这些怪力乱神的言辞也是廷尉府该说的话?也敢在太后面前胡言?” “上一回行刺谢直指的刺客,不是还未落网吗?”溱洧忽然想起,“此事……会不会是同一人在背后指使? 谢澜安心神微转,此言提醒了太后,她面色一沉,转向谢澜安,眼角的泪痕尚未全消,道:“含灵,哀家只信你。你这便去往韦陀寺,务必查清此案,哀家将冘(yin)从营交由你全权调遣!” 庾洛神在太后心中如同半女,为了她一人,太后不惜动用一个禁卫营的军力,这也符合前世庾家因庾洛神之死而大动干戈的情况。 谢澜安等的正是这个调查之权。 她神情凝沉,一脸悲太后之所悲地领命:“是,含灵必不负娘娘所望。” 随后她退出殿外,李枭随行。 出了长信宫,谢澜安便对这位廷尉大人换了副面孔,和和气气地说: “太后正逢丧亲之痛,方才的事,李大人莫要放在心上啊。” 李枭心中苦笑,这谢娘子如今得掌骁骑、冘从两大营,是真正的朝中新贵,他被数落一句,哪里敢记在心里。 他道:“都是为朝廷办事,直指客气了。只是太后娘娘一心想揪出个凶手来,下官方才说的是实情,这实在不像一场蓄意杀人啊……” “‘不像’,而非‘不是’?”谢澜安敏锐地挑出李枭话里的字眼,边向宫门走边问,“那圣明池围栏外,何故多出一个浮沙深坑,又如何会与内池相连,将人吸入其中?” 李枭道:“下官已寻水部的郎中问过,原来近几日正是江南的‘回潮天’,江河之水会有短时的涨潮现象。那圣明池是从秦淮河口引进的活水,所以在水底形成暗流漩涡,是可能的。人若不慎落入其中,纵为善泳者,也有可能挣扎不脱。” 这便是当时几个护卫跳入池水,仍未救起庾洛神的缘故。 谢澜安道:“依你看,会否有人提前算准此事,在池外掘坑暗害庾县主?” 李枭苦笑道:“若真有这么个‘人’,那么祂除了要知晓天文地势,探穴之法,还要有一夜倒海的本事?” 谢澜安:“怎么说?” 李枭身边的记室忙回话道:“回直指,据水部侍郎的说法,这种沼泽一般吞噬重物的流沙坑,通常只会出现在漠北,在江南不太常见。若真是人为去挖,多一点力道,很容易便会使水漫表面,靠近的人一眼便能看见,不会再近前;少一分深度,又不足以与内池水打通,自然也沉不了人。如今那片浮沙已被水流冲得漶漫汪洋,找不出挖凿的痕迹……且寺庙每日香客来往,游人如织,谁能有机会做这水磨功夫?” 谢澜安:“本寺的僧人?” 李枭道:“开始下官也有怀疑,已将那些僧人拘押起来,挨个审问。只是不像,若是寺僧杀害庾县主,应有更便捷之法,何需故弄玄虚?谢大人,关键在于,若是凶杀,那么杀人动机是什么?” 第74章 谢澜安也觉不像韦陀寺的僧人,否则前世庾氏那么大力调查,总该能揪出凶手了。 她表面一副全力纠察的尽责,实际并不在乎庾洛神的真正死因,冘从营调派权到手,这才是她想要的。 一个手上沾过人命,恶贯满盈之人死了,对于那此饱受她欺压的人来说,反而是好事一桩。远的不提,便说胤奚,这一世是遇见了她,可上一世—— 谢澜安突然定住脚步。 她所止之处,正在宫门的阙楼之下。向外一步,便是洒满明媚阳光的中轴驰道,她站在凤阙飞檐遮住的阴影里,明与暗交织在她的玉色常服上。 上一世胤奚没有遇见她。 六年后却出现在断崖下为她收尸…… 那么,他是如何逃脱庾洛神荼毒的? 谢澜安的脸色突然变得有些难看。 ——“做挽郎,不是只唱就好,也要懂些诗、礼经、丧仪、风水墓穴之类的杂学……” 他是懂得风水地穴的行家。 ——“我有一位风水术士的朋友……潮汐天不慎,便容易被暗流袭卷到三十里之外……” 他知道有种暗流可以将人卷袭冲走。 ——“这胤郎君昨晚不知去哪了,踩得满脚是泥……” 他真是回羊肠巷了吗? ——“胤哥哥会缝衣,煮饭,还会养鱼,他养过几尾很漂亮的金鳞鲤鱼……” 金鳞鲤鱼,少见价贵,一尾千钱,以胤奚的心性,怎会做这种华而不实之事? 不,她当真了解此子的心性吗? “直指……”李枭眼见前一刻还指挥若定的谢娘子,面色霜寒,“娘子可是想到什么线索?” 谢澜安自重回世间以来,从未在人前失态过。她刹那松开握疼的掌心,展扇遮额望了眼日光,“去韦陀寺。” 怀疑么,有一些。证据当然全无。 因为韦陀寺圣明池的那只所谓金翼凤凰、那个流沙坑,早已被水流破坏得没了半分痕迹。如果真有这么一个背后推手…… 那他藏得,可真深啊。 庾洛神的尸身尚停灵在韦陀寺的宝殿中,谢澜安没有兴趣去观瞻,到案发地转了转,叫允霜回府调几个人手过来,说了四个名字。 这四名护院,正是她当初派去保护胤奚出行,以防备庾洛神将人掳走的。 允霜听后有些奇怪,领着命令去了。四人很快骑快马来到韦陀寺。 一间单独辟出的禅房里,门外守着谢澜安的人,谢澜安只问了他们一个问题。 “我要你们贴身保护胤郎君,你们尽忠职守了吗?” 四卫听了面面相觑,不防家主叫他们来是为了这个。一阵沉默后,其中一人回道: “……开始的时候,属下们是时时随着胤郎君出门的,只是有时他回羊肠巷后,因那里本有护卫,胤郎君体贴,让我们回来休息,我等便……便回来了。后来胤郎君去了校场,归府的时间不定,他为人和善,不愿麻烦人,说已有自保的能力,不用属下们如影随形,属下们便……” 他说到这里,四人额角皆已冒汗,一齐屈膝:“属下办事不力,请家主恕罪!” 所以有很多个夜晚,胤奚费尽心思摆脱跟随,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都对上了。 谢澜安眸色清寒,低头笑了笑。 他为人和善?他体贴周到?不错呵,他白日在她面前装乖扮巧,背地里却能杀人于无形。 · 胤奚这天在廊外等了很久。 谢澜安回府时天已昏黄,她步履如风,脸上的神色很难用言语形容,像淋了一场寒露的秋雨,被粘腻的湿衣裹身,激出一身薄戾。 折扇在她冷白的手中,宛如一把短刃出鞘。 胤奚看见她时眼神一亮,上前,像往常那样轻唤她:“女郎。” 谢澜安径直进屋的步子没停,目光扫落在他脸上。 这一眼,是胤奚从未见过的冰冷。他的心被冻得停跳,几乎立刻察觉到什么,马上说:“我有要事同女郎交代,女……” 谢澜安骤然回头用扇尖比住他。 女郎,这两个字糯如绵,甜如蜜,与任何人的语气都不同,轻易地让她信任他,怜惜他,纵着他。可她今日已不想听。 “进来。”她声音清冷,却不拖泥带水。 无论发生什么事,她都不会允许自己的情绪失控。 “玄白允霜退守一箭地外,不许任何人靠近我房间。” 胤奚看着那道明明无声,却仿佛生出刀丛剑簇的身影,心头仿佛被刺了一下,淌出慌乱。谢澜安进门,他亦步亦趋。 关上门后,胤奚一须臾都没耽误,脱口道:“女郎,庾洛神是我杀的。” 谢澜安转身看着他。 闹得满城风雨的命案,前世牵连了无数士族的党锢之祸,叫他如此轻易地承认了。 胤奚却还嫌坦白得不够快,他见谢澜安面无表情,急着说:“我不曾想瞒着女郎,只是事成之前,我怕女郎受到波及,给你惹麻烦……我、我今日是想第一时间告诉女郎的……” 说到最后,他红了眼:“你别生气。” “呵。”谢澜安看着这双愧疚真诚的含情眼,却仿佛透过他,看到另外一个人的影子,寒声笑了笑。 好极了。 又一个楚清鸢。 “可是,”她慢条斯理点上灯,“你所谓的第一时间,是在我看破之后。你这不叫诚心自首,是畏罪供认。” 胤奚瞳孔放大,脚底不由向前蹭动两步,又不敢离她过近。他向前倾身,仿佛要将眸子里的墨光一并倾倒出来: “不是的……我是真心认伏,女郎不能仗着自己聪明绝世,神机妙算,就否认衰奴忠诚的心。你太高明,这不公平……” 谢澜安的一腔冷怒,在这句话后,鬼使神差地卡了壳。 “……你说什么?” 胤奚肌肤苍白,眼里含着湿润的水光。他仿佛从未变过,还是那个柔软、温驯、会因女郎一次无心的馈赠而跑来自证清白,也会因女郎随口重解了他的名字,便如重获新生的胤衰奴。 他哀怨地看着她,有一种纯色琉璃的易碎感:“我说过,我不会欺骗女郎。女郎凶我,是不信我么?” 第36章 ——“女郎, 信我,我只愿你长留在清鸢身边,并无加害之心。” 曾经也有人信誓旦旦地对谢澜安说过类似的话, 那张温顺的皮囊下, 藏的却是血色淋漓的獠牙。 前世那场雨, 淋碎过她所有的骄傲。 所以她在重新醒来时便对自己发誓, 这辈子绝不会再误信一人。 胤奚是个意外。 她第一眼看见那颗艳红的朱砂痣时, 便心生亲近, 她喜爱那把浅吟轻歌的嗓子,她默许他登堂入室一点点闯入自己的生活,这些日子,她已快要在他面前卸下心防。 她并不在乎胤奚杀了庾洛神,但这个人隐藏至深的心计,让谢澜安回忆起了被信任之人背后捅刀的痛。 可想象是一回事,罪魁祸首此刻就戳在她眼前,眨着濡黑打绺的睫毛,紧抿被磨得糜红的唇瓣, 看起来这么……乖。 仔细想想,他和那个混账崽子真的一样吗?谢澜安内心动摇起来, 楚清鸢是恩将仇报, 他只是为自己有冤报冤。 第75章 “女郎……” 谢澜安心头微动, 在胤奚再说出什么蛊惑言语之前, 警告地指住他。 女子清冷的眼珠凝视他的脸:“怎么做到的?” 胤奚顿了下, 浑身的力气慢慢沉静下来,嘴角意味不明地向外轻扯,“江南七月回潮天……庾洛神不肯放过我,我走投无路, 不想一世活在她的阴影里,便想……开始时,我想到很多极端的法子,刺杀、下毒,只要让我有机会接近她,我便与她同归于尽。” 说到这四个字,他没有遮掩眼里的阴沉。 谢澜安看得清楚,那是纵使骨头折断了,也要从髓缝里流淌出的狠戾。 “可被她用我邻里的安危威胁后,我才清醒过来,贵者一怒,动不动诛人全族,我无九族,却有邻居,我死不足惜,但不能连累他们。所以,我得想一种把自己干净摘出去的方法。” 谢澜安暗中点头。想要远距离杀人,借助地势布置机关是一个法子,但想要万无一失,对实施者的考验却极大。 他既需摸清庾洛神的行踪,常去的地方,又要对她的心性十分了解,知道她笃信祥瑞之事,却又善妒阴狭,见到神迹现世只会一人独享,这才能排除其他人误落陷阱的可能。 胤奚低着眼继续说:“她有很多私人庄园,外人混不进去。我只能暗中打探她会出现的公开场合,后来了解到,她每年中元都会去韦陀寺点长明灯。 “韦陀寺的圣明池恰好连通淮水口,我便花了两年时间……” “等等,两年?”谢澜安眉心轻动。 胤奚温怯地瞄她一眼,点点头。 想不知不觉掘出一口天然浮沙坑,是个庞大的工程,好在他识得风水术士的朋友,也认得寻墓探穴的高手,他状似无意地零星向他们请教过许多这方面的技巧。 白日不能成事,他会每隔十来日,在宵禁之前先去东城,装作香客入韦陀寺。 他自知他相貌打眼,少不得做一番改扮,提前藏在偏殿角落的厕房或灌木丛里,待僧人晚课结束,夜深无人,便摸到圣明池边掘沙。 次日一早,再混出寺院,回到西城。 在此期间,他白天还要为了生计找活,又要提防庾洛神时不时来了兴致派人来捉他,又要避人眼目……便如此过了两年。 他对着女郎,全部坦白相告。 谢澜安听后,默不作声看着这条颀秀伶仃的身影。 怪不得芮秀峰说他是练武的好苗子,哪有什么天生天养,他的身子完全是靠自己打熬出来的。 这样过日子,每天能睡够两个时辰吗。 所以他果然不是在遇见她之后,才对庾洛神有了杀心,而是早在两年前便开始谋划了。 胤奚被她搭救入谢府,余生本已安稳无忧,却依旧没有放弃自己的计划。 就像上一世,无人救他出水火,他便自己来。 只有这样的胤奚,才能出现在六年后的落星崖下,送她一曲安魂的挽歌。 “那只凤凰……”胤奚见女郎还是不语,且脸色仿佛更沉郁了,赶忙继续交代。 “火燧石。”谢澜安接口,“坊间的道士神婆,常用这种沾符可燃的火石粉末作法,是你能够接触到的东西。火石粉在日光的暴晒下会燃烧发光,但无法凝聚成形——” 她模拟着胤奚的思路,“你用了冰,你事先用火石粉在冰面上錾出凤凰的图样,之后……又在冰上加冻一层冰,以保持密封。你昨夜在韦陀寺,天将明时,算着时间将冰投入圣明池中,在它化前无人会留意,在庾洛神到后,顶面的冰层化开,底层的冰托还未化,便有完整的凤凰图案飘浮在水面上。” 谢澜安回想,胤奚的那个羊角辫小女孩邻居曾提起他养过金鳞鲤鱼,也许之前他打算用金鳞鲤鱼作祥瑞,引庾洛神入局。后来发现这个办法不容易掌控,才改作火石粉。 而他今日辰时在府里拖住她出门,是在一夜未睡、奔波往返的情况下,还惦记着不让她去东城惹上怀疑。 一切都说通了。 谢澜安往那张瓷白无暇的脸蛋上看了看。 长年睡不足,眼底还能一点乌青痕迹都没有,他能瞒过她,这张脸居功至伟。 “女郎好聪明。”此刻,这张脸上写满了由衷的赞叹与钦佩,看着她的双眼闪闪发亮。 “给我好好说话。”谢澜安轻叱,“此计看似精妙,偶然性却太多,并不能保证一定能成。” 胤奚笑笑,神色清淡,仿佛又披上了纯良的外衣:“我没指望一次成功,去年在横塘望景楼,我动了庾洛神包下的那间雅舍复道的栏杆,当时她已登了上去,却也未成……还有她偶尔会去的角抵场,里面养了只猛犬,平日以豹肉为食,十分凶野,我也在想法子……我只要不暴露,一次不成,总会等到下一次。” 而老天让他等到了。 他没有别的本事,想动手就只能琢磨出这些下三滥的招数。 可比起难堪的自己,他更怕失去女郎的信任,所以只要她问,他什么都说。 可即便这么怕了,他在事成前,依旧不曾透露半点口风。 若是说了,女郎是会帮他完成呢,还是会阻止他犯险呢?无论哪一种结果,都是将女郎拖入他的泥潭里。 这怎么可以。 这番话却再一次让谢澜安感到意外。 她以为他两年来偷偷在韦陀寺筹谋已是极限,没想到,狡兔何止三窟。 这一刻,她没有透过胤奚再看到别人的影子,而是忽然想起了女扮男装、隐忍二十年的自己。 鸟穷则啄,何况是人。 屋里又陷入短暂的沉寂,九枝莲花烛槃上的灯花爆了又爆,谢澜安忽道:“就这么恨她?” 胤奚眼神平静,“那场火差点烧死小扫帚。还有,” 他看着谢澜安,“她屡次针对你。” 谢澜安:“哦?那么你杀她,是为了自己,还是我呢?” 若是机灵些的人,这时候就会顺坡下驴,说些讨巧卖乖的话,何况他的小嘴一向如抹了蜜一般。 只有谢澜安自己知道,前世没有她,他依然动了手。 结果胤奚连一瞬犹豫都没有:“当然是为我自己。” 谢澜安微愣。 胤奚理所当然地说:“女郎天纵逸才,何需他人越俎代庖。女郎教过我的,你有仇当场便报,衰奴一直记得的。” 他还真是……不骗人。 就是会一脸真诚地哄人。 谢澜安按了按额角,进门时奔着兴师问罪来的心,全被他搅乱了。她甚至产生一种不真实的错觉,眼前这个人,和不动声色谋划周密的胤奚真是同一人吗? 前世造成那场举朝动荡的党锢之乱,使那么多士人家破人亡的源头,竟就是他吗? 可是又如何能怪他,他只是个受士族欺压的可怜人罢了。倘若胤奚不反抗,某一日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这世上,又有谁会怜悯地看他一眼? 外戚与世家之间互相倾轧,不过是借着一个由头争权夺利,一报还一报而已。 关小郎君什么事? 谢澜安历经一世,早已没有陈腐的道德观念。她一念定,心便不乱了,搭眼瞧见他的衣裳,淡淡道: 第76章 “衣服脱下来。” 胤奚一愣,他身上所穿是她送给他的襕衣。 她明明说过,给他的便是给他的。 他都已经全部交代了,还是不行么…… 男子眼圈瞬间通红,“女郎不肯原谅我,要扒我的皮么……” 谢澜安的头皮一麻,她张张唇,胤奚已白着脸道:“好……好……” 他含在眼眶中间的泪珠,滚圆若珍珠,却有本事不滴落下来,看着更显可怜。他倔强地点了两下头,颤指解衣。 难道女郎以为他是什么纯善之辈,所以对于他这些手段,格外难以接受,定要赶走他吗? 可他,也是尘念满身的人啊…… 他生为杂户,从未自轻。他继承祖业,从未以抬棺唱挽为耻。他尊重生命的归去来。 但他操的是贱业,这是不争的事实。 连小扫帚那样没心没肺的孩子,在他抬棺为人后,也要几天不吃他做的饭菜,避免触碰到他。更别提那些士族名流看他的眼神。 任何一个有自尊的人,受不了那样的眼神伴随终生。 尤其在庾洛神将他践踏到泥里之后,突然有一只手,伸到他面前,他怎能不拼尽全力地抓住? 哪怕明知这一切像昙花上的露珠。 昙花一现而落,露珠遇日而晞,昙露消散,梦便醒了。 哪怕明知自己与她,是完全不同的两种身份。 她在云端俯视人间。 他在井底仰望明月。 可是深陷命运长夜里的人,怎么舍得不看月? 胤奚指尖抖了好几下,才顺利解开衣带,脱下外衫后,不忘记齐整叠好,躬身放在身前的地板上。 那张惯来能说会道的小嘴,此时却倔强地紧抿,和眼睑的色泽一样嫣红。 他慢慢屈下一只膝盖。 从前有膝下无子的东家,看中他的容貌,出重金请他充当为往生者摔盆的孝子贤孙。胤奚从未答应过。 他出身是低,但那双膝盖,没跪过不该跪的坟。 但跪她,不妨的。 任杀任剐。 雪白的玉山在眼前倾倒,谢澜安眼皮子便是一跳。 连她这从来未知何为情爱的人,都对眼前之景感到心神微栗。 他没有故意引诱她……他本身就是一头纯媚妖冶的精魅吧。 谢澜安不露痕迹地深深呼吸一次,还是把话说了:“从今日起,你我之间的香火情尽了。” 胤奚听了,喉结颤抖,水意汪汪的眼睛仰着盯住她,就是犟着不说话。 “从明日起,”谢澜安目光凌然地一步步走过去,抖开折扇,低头,抵住他的下巴抬高,“跟着我,我亲自教你。” “你不是聪明么,琴棋书画我教你,运筹庙算我也教你。别再写你那笔狗扒字,学我的字!” 她之前一直刻意回避教他,今日胤奚却依旧给了她这么大一个“惊喜”。那好,既然是个藏得住事,耐得住狠,吃得住苦的可造之材,她曾教过别人的东西,悉数教给他。 什么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不,谢澜安不允许自己心存恐惧,她要驯服这种恐惧。 她更加不喜失控的感觉,唯独胤奚的出现,带给她一次又一次的意外,而且轻而易举便能撩起她的心软。 那么这根绳,她更要牢牢牵在自己手里。 胤奚完全怔在那里。 随着扇面抬高,他纤白的脖颈被迫后仰,暴露出战栗得厉害的喉结。 他听女郎冷言冷语地骂他,如逢甘霖,起死回生的滋味也不过是如此了。 半晌后,轻轻发抖地一声:“嗯。” “别忙着偷乐,”谢澜安瞥下眼睫,冷淡地看他,“学不好要罚,写不好要打。” 剥他这身衣,就是受不了一见他便想起前世因果的心软。她既然决心不念前尘,重头开始栽培他,便要有严师峻刻的样子。 胤奚极力压着嘴角,又是乖乖地一声:“嗯。” 谢澜安稀奇地看他两眼,“挨打也值得偷乐?” “没、”衰奴被口水呛了一声,把“挨打”和“偷乐”联系在一起,实在容易让人往下流的方向去想。他力证清白般红了脸,又不敢躲开女郎的钳制,脆弱地仰着脖颈:“这个真没有……” 谢澜安嘴角轻勾,眼神却蓦地转凶,收扇往他脸上拍了拍,抽出浅脆的声响。 “让你跪了?上一次教过你,不准露出自己的软肋,不长记性是吧?” 胤奚这下从耳根到脖颈都泛出一片靡艳的薄红,他丝毫不觉疼痛,眼中浮现一片孺慕妩媚的痴迷,爬起身来,口中却道:“女郎不是别人……” 谢澜安眼眸轻侧。 胤奚连忙眨动柔睫,改口:“是衰奴笨……求女郎多教我一次。” 他余光流连着地上那件衣,“庾氏的事……” “无妨。”谢澜安眸如冷露,“这口气憋了很久吧?你管杀,我管埋。” 第37章 炎热多日的金陵城终于下了场雨, 可惜是不解渴的牛毛细雨,御沟外的垂柳在酥雨中朦成一片绿雾。 谢澜安出廷尉府,直奔长信宫, 在阶下却被庾松谷拦了下来。 “谢直指鞫走韦陀寺的僧人, 审问这些时日, 可审出个结果没有?” 距庾洛神溺水已过五日, 伏天停不住尸体, 用再多的冰也有难闻的气味逸出。 最终是靖国公夫人忍悲发话, 说她女儿生前是体面爱美的人,故而庾洛神于昨日下葬。 人入土了,但杀人的凶手还没个眉目。 庾松谷和庾洛神是同一个娘胎养出的脾性,刚愎自用,手段暴戾,他脸色不佳地看着谢澜安: “若是没结果,便将那些人交给我,我有一百种法子让人开口。” 谢澜安用膝盖想也知道,那些人若交给他, 便剩不下几条命了。 她当时派冘从卫严守事发现场,并带走寺中僧众, 便是防止谁拿这些无辜的人撒气。 谢澜安垂眼掸了掸官服上沾的水气, 道:“请庾将军节哀, 县主的案子, 我还在调查。” 亲妹妹不明横死, 庾松谷能有什么好耐心,他睨目冷笑:“我还记得当日在斯羽园,你与洛神发生龃龉,险些刀兵相见, 谢直指会如此好心全力调查?” 他声色沉了下去,“说起来,事发当时你在何处?” “骁骑营啊。”谢澜安磕绊没打一个,眼神冷漠,“原来将军要审我。正好我有些眉目向太后回禀,不妨一道?有什么话,在娘娘面前质疑不迟。” 庾松谷神色阴冷,谢澜安视若无睹,当先迈过朱槛。 二人进入内殿时,庾太后才在溱洧的服侍下喝过一碗药。 她的气色比初闻侄女身亡那日好了一些,只是终究伤了心,鬓角已有华发悄生。 谢澜安见礼,太后一见她便问:“可有眉目了,廷尉怎么说?” “回太后,廷尉那边还是倾向于县主是失足溺水。”谢澜安道。 她说完,太后的眉头便皱了起来。 没有凶手,便意味着庾洛神是白死,更紧要的是,神迹杀人的说法无法洗脱,会对庾氏的声誉造成影响。 第77章 谢澜安看出太后的不满,紧接着说:“不过臣又细细勘查过圣明池四周,对于当日的离奇景象,却想到一种可能性。” 庾松谷皱眉侧目,太后问是什么,谢澜安道:“臣仔细想过,其实想在白日发出金光,有很多种手段,比如借助金箔、金镜反射、又或者使用火石粉……前两样在现场都未寻到痕迹,而火石粉却可以遇日光自燃,燃烧尽后,灰烬便随着池水消失,不失为一种可能。” 庾松谷冷声问:“那这东西又是如何形成凤凰图案的?” 谢澜安面色不改,“臣以为,可以用冰。若事先将这种粉末在冰上刻出图样,封闭后投入水中,待冰层融化,火石粉接触到日光,便会起火自燃——自然,这也只是臣的一种猜测,因为无论是冰,还是火石粉,都是事后化去无形之物,如若真有这样一个筹划周密的凶手存在,那他也,太聪明了。” 她分析得头头是道,一刹给太后姑侄说怔了。 溱洧在旁听着,都觉得背后寒毛竖了起来。 庾松谷半晌才回过神,打量谢澜安:“你这猜测,就如亲眼看见的一般。” 这话也算歪打正着,八九不离十了。谢澜安微微一笑,身形只对着太后,与太后说家常似的道: “庾将军方才在殿外质问下臣,说我曾与庾二小姐闹过不愉快,如何会真心为她昭雪。又问臣中元那日,身在何处。” 太后不知还有这么一档子事,转头看了侄儿一眼。 谢澜安轻叹,接着说: “请太后明鉴,从前的事是臣轻狂意气,过去这么久,早已忘在脑后。县主之殇,臣亦痛惜,臣不敢说与县主如何交情深厚,但臣做这一切,完全是为替太后分忧!在太后面前,臣说的句句都实话。庾将军如不信,含灵这便辞官,脱簪接受调查。” “含灵不必多言,哀家信你。”太后不等她说完,便一语定音。 她嗔视侄子一眼,“他是感惜家妹,心肠纷乱了,你莫与他计较。” 太后心中自有思量:倘若此事与谢含灵有关,她又何必直说出来,惹人怀疑?再者,廷尉那帮在官场混久的油子,遇事只想草草了结,只有含灵不曾顺从失足的判定,还在坚持调查。 “如此设局,大费周章……”眼纹深沉的妇人沉思片刻,“害人手段如许多,偏偏选了最费事的一种。背后之人如此做,便是想落实‘神迹杀人,庾氏无道’的说法,引起舆论对庾氏的攻讦啊。” 庾松谷虽不情愿承认谢澜安聪慧过人,但顺着这条思路一捋,惊然道:“是了,盛夏之季寻常人家哪里有冰,世家却有储冰。” 太后眼中现出痛惜又冰冷的锋芒:“好,好个门阀士族……为达目的,他们眼中还有天子,还有王法吗……查,继续查!” 谢澜安霎睫颔首,不再作声。 人都是相信自己的,让对方自己得出结论,比由她说出来要好。 其实大市中也有冰铺,否则胤奚的冰是何处得来,但在太后与庾松谷这样久坐高位的人眼里,只会先入为主地认为,庾洛神死亡的背后,一定牵扯着大人物与复杂的算计。 恰好世家又一向与外戚敌对,这个说法散播开来,又是世家得利。 谢澜安告退时,向太后保证,会严防金陵城中出现对庾氏不利的天命之说。 她退出来,在雕花门扇外,不期遇到一人。 前来探望太后的少帝。 这似乎是君臣二人第一次在上朝之外的时间碰见。 陈勍身着一件家常圆领缃绫服,腰间系着一枚衔珠水龙玉,隽气清逸。 他站在一柄御伞下,看着身姿风流,眉黛被细雨的水气染得更英飒的女子,等了等,不见她行礼,不由笑说: “谢娘子是母后亲信,怎么,见朕便如此疏离?” 谢澜安这才低下视线,揖首向皇帝行了一个常礼。 “臣参见陛下。” 陈勍不知道,她在他之后的百年间,见过很多乱世帝、草头王、荒唐□□的一国之君,所以对这些所谓的天下至尊,她实在提不起多少敬畏之心。 她侧身退下台阶后,陈勍久久未从那片红影收回视线。 他年轻的眉宇泛着一种书卷气的清澈,忽道:“给谢内史送一把伞。” 为他撑伞的彧良是伺候少帝的御前老人了,他顺着陛下的目光下望,看见那摇扇自得而去的身影,真个潇洒,“哎哟”一声: “陛下您瞧,谢娘子哪里像打伞的人呢?” 雨势渐大。 宫中无伞,宫外却有人在撑伞等着谢澜安。 胤奚青衫举绯伞,看见女郎踏出宫门,肩头发鬓上都染了雨珠潮气,他皱起俊眉,忙上前将伞遮在她头顶。 谢澜安没有侧目,在他的跟随下登上马车,掸衣落座时说:“少做这些事。” 她收他来不是做奴婢丫鬟的。 “是。”胤奚随后上车,细致地抖落伞面上的雨水戳在角落,关上车门,挡住外面的潮气。 他留意地看了女郎一眼,低声补充:“只是见女郎不喜雨天……是衰奴做得不好。” 谢澜安看向他。 不过是在雨天随她出过一次门,他的直觉……是真敏锐。 从前是不喜,决心栽培他后,也便没这些忌讳了。 她输在一场雨里,如今重收门徒,便是要打破这个锁住她的恶咒。 楚清鸢么,初见时赤诚得一眼见底,反骨全藏在血肉里。眼前这个,倒是不藏,只是惯会用乖巧装饰,说不定还心想着怎么引她去摸摸他的反骨。 就如胤奚今日这身青衫,不仍是她的旧服么? 那日她欲断前尘,要他弃衣,哪怕重新给他做三大箱新的也成,结果这个眼也红了、跪也跪了的小可怜,偏在这件事上不肯松口——他当时怎么说来着? “衰奴就喜欢原来的,不想换……衰奴自知愚钝,惹女郎生气了,请女郎狠狠责罚我吧。” 责罚还不够,还要狠狠,还是颤着喉嗓,红着眼圈。 生怕她下得去手。 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但至少,她见过他的另一面,知道他的来路去处,了解他的隐忍倔强。 马车驶出驰道,谢澜安问:“有最新战报吗?” 公事公办的语气,不再如以往柔和。 她对他态度的转变是一道分水岭,在此之前,哪怕他什么都不做,凭挽郎胤奚这个身份,谢澜安便能漫不经心地容下他一席之地。 可在此之后,他有一星半点做不好,都算她这做主君的管不严。 “有。”胤奚随之正色。 从前他是无法接触到这些机密信件的。 谢澜安给了他门生的身份,他今日才有立场到宫外来等她,才有资格与权限了解到北伐的事务。 “一个时辰前到的,是阮郎君寄回的,信上说豫州的两翼军马已驻扎在兖北的郸城,以策应大司马。 “荆州那边也寄回家书,谢二爷领军汉水至泌阳,与北朝的守城先锋部隔垒对峙。大司马入青州后,尚无最近消息。” 他低声叙述,有条不紊,抹去了嗓音里的甜腻,话语清沉简要。 第78章 谢澜安听后点头。 表兄北上后加入了豫州军,不受褚啸崖直接统领,却是作为配合主力军最重要的一路锋翼,能够传回一些进展,但涉及不到前方最直观的战局; 二叔那里不用多说,与大司马一东一西,水陆两道夹击北朝,消息足够及时,也不会藏私; 至于北伐主力北府军,褚啸崖是雷厉风行之人,又擅奇兵,不受京城羁縻,他不会老实照规矩地往金陵传递战报。 京中之人想了解到当地的战局,除了靠斥侯回报,还是只能多番推演。 胤奚见她扇敲掌心,凝神思索,没有出声打扰。 直至谢澜安的眉心微微松泛开来,抬手去拿小几上的茶壶,胤奚忙斟了一杯奉过去。 谢澜安指尖微顿,嘴里应着不再做这些琐事,手上忙活得一件不少是吧? 她最终还是接下来。 胤奚安静地等女郎润过喉,方从袖中取出他前一日练写的字,给谢澜安过目。 令胤奚每日风雨无阻临十张字帖,是谢澜安布下的功课。她接在手内,随意翻了两张,搭眼便看出问题来。 “为书者,力、势、藏三者缺一不可。书前须默坐静思,神采沉密,你心还不够静。” 她又翻了两张,蹙起眉:“力也不够匀。《九势》不是背得烂熟么,如何不曾活学活用,下锋有力,方有‘肌肤之丽’,所谓肌肤之丽,便是你……” 她一心沉浸在对他的指正中,下意识寻找最恰当的比喻,抬头便看胤奚的脸。 蓦地对上那双正认真聆训的眼睛,谢澜安口齿一顿,改口:“便是你——收到那些字帖中的神韵。” 女子别开眼,“这十张不算,再写一份补上。” 其实对于一个初窥书法门径的人来说,胤奚的字已经初具雏形了。 而且谢澜安看得出,他私底下写的绝对不止十张字,定是偷偷多练过。 但她的眼界高,要求也高。 他若不能比同等起步的人进步得更快,便是不合格。 女郎的眼神清而冷,声音也前所未有的严厉,那片紧致皎白的侧颔,更是清疏胜雪,隐约无情。 胤奚垂眼,好喜欢。 从前她对他有说有笑,看似和旁人不同,可胤奚却总觉,女郎那时的笑像一种……漫不经心的客气,隔着他翻不过的十丈红尘。 如山间云岚,吹一吹便散。 她如今,才是真正将他看进眼里。 他主动伸出两片白嫩的掌心。 “罚我。” 这是事先定好的,他写不好字要受罚。 人人小时候都是这么过来的,打了才长记性,天才如谢澜安,也逃不过这个苦功。 谢澜安是言出必践之人,瞥瞥他,心道你多个什么,真当我狠不下心么? 她冷脸拿出为人师表的气派,没打他写字儿的那只手,举扇打在胤奚左手心。 他的手心多软,谢澜安是摸过的。所以打他手心和敲玄白的脑袋不同,谢澜安也无经验,只好大约拿捏着力道。 多轻多重,她也不知,只见胤奚眼睫轻轻一颤,青衫微抖,喉咙溢出一段无声的气音。 谢澜安沉默,忽然狐疑地歪头找他低下去的脸:“你笑呢?” 胤奚茫然抬头。 那张绷得平直的嘴角,哪有笑模样?他无辜地说:“还有九下。” 谢澜安盯他两眼,而后负手靠在车厢,闭目,养神,不看为净。 “不打了,存着。” 胤奚遗憾地收回手。 他轻轻蜷起掌心,记住这种酥麻发痒的滋味。 等以后写好了,这种奖励就没有了。 第38章 车到乌衣巷, 胤奚先下车,撑开伞挡在厢辕相接之处。 谢澜安与他一道进府,迎面便见崔膺领着两个学生从内院出来, 岑山在后劝阻不住, 竟是要走的架势。 谢澜安问:“先生何往?” 身材高大的韩火寓为老师打着伞, “谢娘子, 莫以为我们不知你在外做了何事。庾氏为调查一件案子, 在城中大肆搜捕疑犯, 以致人心惶惶——你帮庾氏为虎作伥,我老师的清名不能为你所污。” 谢澜安不以为忤,淡淡含笑。 胤奚听见他提及庾氏命案,目光低了一低,继而上前一步,看向崔膺,代女郎开口: “记得先生入府之日曾言,此行只为北伐,其余一概不问。这些时日在议厅中, 胤奚聆先生高论,受益匪浅。如今大司马在阵前杀敌, 后方千里运粮, 越在此时越不能出差子, 先生一世高名, 难道会反缚于名声, 为清名而不顾苍生?胤奚愚鲁,未知其义。” 韩火寓不满:“你还敢胁邀老师?” 胤奚目光平静,谦逊而不退让:“先生自己心之所向,他物何能动摇。” 崔膺心中有所触动, 抬目看向胤奚,短短几日未见,这个小郎子有些蕴藉内秀的意思了。 谢澜安欣慰地莞动丹唇,有个代她说话的人,省些口舌的感觉原来不坏。她道: “崔先生未必铁了心想走,是想以此激我,让我将心中对策对先生和盘托出?含灵还是那句话,北伐以外的事先生管不了,含灵也不会说。先生真若质疑我,何不留下来,印证自己的看法呢?” 两柄伞相对而持,崔膺隔着细密的雨帘看向她,终于开口:“你之前执意要我预测北伐军攻城拔寨的行军速度,便是为了预防京中出现变故……粮草失济……” 可庾氏女之死是之后才发生的事,她又岂能未卜先知? 崔膺自诩心智渊沉,却忽然有些看不透这个年轻的女郎了。 谢澜安转眸打了个哈哈:“噫,先生有弟子服劳撑伞,弟子却在雨中淋湿,让人看了于心不忍啊。” 她看着相比韩火寓更显沉默无奇的楚堂,“先生执意要走,我留不住,但为何不问问学生想不想走?” 韩火寓诧异地看向他这个同门师弟,“楚堂,难道你想留下?” 楚堂在议事厅中不比旁人活跃,常常是沉默地做着崔膺吩咐下来的事,从不冒尖出头。他此时听问,静了瞬息,转身向崔膺一揖礼。 “山中虽好,学生空学了满腹经世济民之学,却寻不到可以播撒耕耘的土壤。老师,是,学生想留下。” 谢澜安之前一直暗中留意着议事厅诸人的心性学识,有人如木秀于林,珠生崖壁,令人视之心喜,愿意纳于匣中。有人如鹤藏九渊,声色不动,却未必不是静水流深,待时而动。 她没有让楚堂为难太久,顺势对崔膺笑说:“崔先生莫嫌我脸皮厚,我正想问您借楚郎君一用。” 楚堂有些意外地看向这位谢娘子。 如今的士林馆已隐隐成为在太学之外,又一谈政演武之地。谢澜安想把楚堂放过去,凭他“中原楷模关门弟子”的身份,所发的议论才真正是登高而招,顺风而呼,令金陵士人无法忽视。 胤奚抬起漆黑的眸看了楚堂一眼。 崔膺略忖片刻,轻轻点头。 他不是迂腐师长,既然少年心志高于山,他不拦着他们往自己曾经趟过的泥泞里再走一遍。 ——如若这些年轻人有幸走得够远,最终看到尽头处,那无力挽天倾的绝望的话。 第79章 他一生都在坚持北伐中原,但每次酒醉后,又都扪心自问,若野心膨胀的褚啸崖当真胜战凯旋,对大玄来说就是好事吗? 金陵政出多门,少主后宫虚置,东宫无储。庾氏与世家的争斗愈演愈烈,寒庶在压榨中挣扎求生……这样的世道,真能在他有生之年变好吗? 他曾以为找到了治世的良方,那是以他崔膺的心血作药引酿出的方策啊,他奔走于朱门凤阙,求那些有权施行新政的上位者看一眼…… 可这些人都是瞎的啊! 没有人愿意从穷奢极欲,醉歌狂舞中移开眼目,听一听他这个犯酸的书生说的话。久而久之,连崔膺自己,也渐渐看不清来路了。 先生眼中闪过历尽沧桑的疲色,他心气灰迷,却也不给后生泼冷水,道:“雨大了,可否往如濡馆送几碗姜碗?” 山伯转愁为喜,连忙应声说有,谢澜安亲自送崔膺回院。 进了如濡馆,崔膺忽道:“我身边缺了个人,便也同娘子要一个人吧。” 他伸手往胤奚身上一指。 “此子合我眼缘,跟着我,不记名,我教他些东西。” 胤奚手腕惊吓似地一晃,一串雨珠沿着伞骨甩落下来。 他连忙看向女郎。 还未开口,谢澜安已道:“他现在跟着我。” 简单的几个字,瞬间将胤奚提起的心按回原位。 他矜持地擎起瓷白的下巴尖。 “谢娘子还真是对人雁过拔毛,对己一毛不拔啊。”芮秀峰从侧院笑呵呵地走过来,“之前娘子不是还说什么,不干涉这小子的自由,今日怎不问问他的意见,武断起来了?” 芮秀峰至今还对胤奚没有跟着他习武耿耿于怀,正好在跨院雨中练拳,听到这话,赶出来看热闹不嫌事大。 谢澜安闻言转头,瞧了瞧身后那张被江南烟雨濡衬得愈发昳艳的脸,心想,这小郎君还真是得长辈缘。 胤奚赶紧回以一个笑。 “他之前有自由,现在没有了。”谢澜安没睬他的献媚,声音不高,却有不容分说的力量,“今后我说一,他不能行二,我做得了他的主。两位前辈还是莫惦记我的人了。” 从前她对胤奚没要求,所以万事不拘束,还生怕他在府上住得不惯,受人欺负。但今后。 他只能受她一人约束。 这话不止是婉拒崔先生,也是敲打给胤奚听的。 安抚好崔膺后,谢澜安回到上房。胤奚在月洞门外将伞柄交给女郎,自觉地止步在院外。 身份变了,无令便不能再随意出入主君的院子,这也许是他唯一需要忍受的代价。 可是相比于他所得到的…… 胤奚在墙檐下听了会雨打芭蕉,回刍女郎方才的话,眼神一睇一睇灿亮如星。 青崖负着手靠在沿廊拐角,摇头无奈作笑。 “要是有尾巴,这会儿都要翘上天了。” 午后时分,祖遂亲自从校场回了趟谢府,却也是来向谢澜安要人的。 “所谓一日不练手生,三日不练身子便懈怠了,这小子才打下根基多久,便把一日的训练时间减半?听说这是女郎的意思?” “是我的意思。”谢澜安听明白老将军的来意,点头说。胤奚隐藏得好,他过去两年过的是什么日子,旁人不知,她却知道。 “他现今需要固本培元,每天得睡够四个时辰,请将军担待些。” 四个时辰?养大爷呢?祖遂惊异万状地望着谢澜安:“谢娘子你是不是忘了之前说过的话?娘子此前对那群女娘的态度,可是让小老儿不要手软,往死里去练。怎么轮到胤小子,娘子的心就偏到北朝去了?” “这怎能一样?” 谢澜安丝毫未觉自己偏心,铁面无私地与祖遂讲理,“之前我是不愿将军歧视女子,想让您将她们和男人一般看重,一般倾授本领,我信她们是真金不怕红炉火。至于胤奚,他……” 祖遂睨视一目,倒要听听“他怎么样”。 “他……娇气些。”谢澜安扯了一句,“将军还有旁的事吗,不妨留在府中用暮食。” 祖遂轻哼一声,看谢娘子的意思,想来是难以转圜了。他心中却不赞同,嘴硬道:“半日就半日,无非是将原先的训练双倍压缩一下,到时我狠狠地练他!” 谢澜安从容微笑:“怎么教便是老将军的事了,我不插手,随将军调理。” 祖遂碰了个软钉子,当下也吃不下什么饭,返身回校场。 他走到门边,已要迈出门槛,身后忽然传来一个齿尖微磨的声音:“——不许太狠。” · 晚饭后,谢澜安照例抽出半个时辰教胤奚下棋。 她没有提起祖遂上门的事,灯影脉脉的光线下,她教他摆座子定式,因为简单,耐心得意兴阑珊,一双长眉轻敛,又带着不自觉的严厉。 她这种样子,最令胤奚沉迷。 女郎身上宽逸的绫纱白衣柔软得似一团云霭,笼着幽香的袖口堆委在枰外,那玉做的沁白棋子,在她素指间灵巧翻转。 这是个雪意堆就的人,惟有兰音轻吐的檀唇,是呵气成暖的艳色。 他要很努力地转走注意力,才能专心在棋盘上。 “我二叔的书房叫新枰斋,取的便是世事如棋局局新,千古无重局之意。” 夜晚尚有白日的余暑,堂屋的窗扇敞着,蛩声清谧。谢澜安不止教他棋理,也与他看的兵书结合,说些书外的道理。 胤奚牢记在心,隔了一阵低问:“女郎,金陵会乱吗?倘若因我的缘故……” “落子无悔。”谢澜安挑眉看他一眼,将吃掉他的几颗子不客气地扔回他手边的棋盒子。 放在从前,她会教人三思隐忍,顾虑大局,因为上一世她自己便是如此奉行的。可这辈子,谢澜安漠然一笑,“你记着,不仁者以万物为刍狗,为自己谋条生路从来不是错。心如转丸,手如鸣镝,心转得多快,手出得多稳,全看你自己的本事。” 她说完,察觉对面的人不自觉绷起了面皮,垂手聆听,顿了下,语气又温和下来:“你做的已经很好了。” 端看他一个无依无仗的庶人,筹谋数年时间,只为设计一名县主之死,便知他胆何其大而心何其细。 昼长苦夜短,眨眼间半个时辰的银漏水满,胤奚便该告退了。 他没有磨蹭,放下挽折的缠枝纹袖口起身,仔细将棋盒与坐垫归置齐整,顺手捋正女郎折扇上的坠绦。 正要离去,谢澜安忽叫住他:“等等。束梦。” 胤奚转头,束梦端了一盏白玉瓷盛的散着热气的东西入室,“娘子,来了。” 谢澜安倚坐方席上,向胤奚指指碗,“牛乳,给你的,以后每晚饮一盏。” 食乳酪本是北地胡人的风气,在大玄,乳酪价贵,只有贵人家中才能供应起。 丰年小时候总嚷着要长个子,日饮一盏,长到如今身体壮如牛犊,风寒都没染过几回。谢澜安一见胤奚清瘦的身子,巴掌大的小脸,便想起他这两年蛰伏苦熬的经历,是以也给他补补。 胤奚这次却没有如获珍宝地领命,他注视那盏洁白的乳酪,抻了抻女郎送他的衣服袖口,迟疑道:“喝这个,会长身体吧……” 第80章 世上男子无不盼着长高些,哪有嫌自己高的? 谢澜安倒是怕他喝完后,皮肤将养的比现在还白。 那岂不是更会招惹人了。 “衰奴不想喝么。” 这声从喉咙里溢出的轻娇一出,谢澜安耳后的皮肤不由簌栗,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喝乳酪脾胃不服?” 胤奚摇摇头。 谢澜安耐着性子:“对牛羊有避讳?” 胤奚还是摇头。 谢澜安板起脸色眯了眯眼:“我是在和你打商量?” “衰奴……” “闭嘴,喝。” 一脸委屈的小郎君在女郎的注视之下,不情不愿捧起瓷盏,小口小口地喝。 牛乳醇稠香甜,饮之暖腹,这是胤奚有生以来,第一次品尝到这么好喝的东西。 只是美食与衣裳便像鱼与熊掌,他怕不可兼得。 但胤奚最终还是听话地喝完了,放下碗后,他向束梦道了声谢。束梦看着他的两边嘴角,却是一乐。 原来他不留神,留了两撇小白胡在唇边。 谢澜安清泠的眸子望过去,人亦忍俊。 下一刻,她又笑不出来了。因为胤奚用那双水漉漉的黑眸凝视着她,探出嫣红的舌尖,将唇边的残白舔吮进去,干干净净地一笑:“多谢女郎赐乳。” 第39章 谢澜安奉太后懿旨调查命案, 她明知凶手是谁,却依旧每日穿梭于廷尉、庾洛神在何家的故居、韦陀寺之间,查得大张旗鼓。 她首先要“排查”的便是有可能对庾洛神心生杀意的仇家, 没过几日, 查出的事情还真不少。 头一桩, 庾洛神当初为她庆生的那个斯羽园, 便是她霸占顾氏的祖业得来, 为这一座园子, 庾氏构陷顾氏一族含冤入狱。在围捕之时,顾家有忠仆趁乱脱逃,吞炭涂面,多年不知所踪。 再比如庾松谷多年前曾与一名将种子弟不睦,后借太后之势,将此人阖家治罪,妻眷罚没为官奴。 其中也有垂髫小儿被暗中托孤送出,算算年纪,如今也该是气盛力壮的少年了。 又比如庾氏的姻亲何家, 户部尚书何兴琼在一次西南水患的赈灾中,将此事交由族侄承办, 结果何家人将发霉的粟麦掺沙充当灾粮, 自己中饱私囊。 当地郡守心系百姓, 无奈之下开官仓放粮, 事后被追责, 被逼自尽。 那郡守门下,也曾豢养过食客死士。 谢澜安当然知道这些人不是嫌疑凶犯,她看似在查找害死庾洛神的疑犯,实则揭露出的, 全是庾何两家这些年所犯的罪行。 之后,谢澜安将这些卷宗全送到了太后的案头。 庾太后头戴抹额,览后,沉默良久。 “臣不敢欺隐太后娘娘,却也知这些……不能公布出去。”谢澜安看透了太后护短的心思,神色谨然道,“臣会交由秘府封档。” 太后并非一颗铁石之心,这些年她也多次有意无意地提醒母家,不要行事太过。只是她坐在这深宫里,在外做事的是她兄长与侄甥,她终究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直到自家至亲命丧黄泉,她才终于痛了,终于不得不从装睡中睁开眼,直面她一直忽略的问题。 可是已经太晚了,尾大不掉,非一时一日可以革新。船行此处,如今的矛头只能对外,而不能让这把火烧回庾氏身上。 “含灵,辛苦你了……再查吧。” 寂静的寝殿中,太后推开眼前那堆折子,声音透出疲色。 谢澜安没接口。 她把这些东西挑明到太后面前,就是想给太后提个醒,这些年太后一直想改革吏治,制衡世家,充盈国库,但她所用的这把刀,错了。 也许太后不曾想过以庾代陈,可是靖国公庾奉孝会不会生出异念?皇帝已到大婚的年纪,却久不选秀,久而久之,手掌兵权羁縻金陵的庾松谷,又会不会动什么不该动的心思? 太后始终不明白,庾氏,才是令她治国初衷南辕北辙的根源。 上一世的党锢之祸便是由庾氏父子主导,非要治世家于死地,他们并非为了削除门阀后立志革新,只是想要更方便地掌控大玄。 这辈子唯一的不同是,他们失去了大司马的助力,边关还在打仗,而太后又真心想要赢下这一仗。 所以谢澜安向太后多劝了一句:“娘娘,我朝与伪朝的战事正兴,金陵不能乱。” 太后面色阴郁,权衡良久,却道:“揪不出真凶,无法给靖国公一个交代,你率领京畿禁军勤加巡视,务必防范异端变乱。” 谢澜安轻轻叹息。 意料之中的不听劝。 “是,含灵遵命。” 她暂时还需要太后的信任,不会出首揭露那份秘档,可她不出头,不代表没有别人惦记。中书省是对文书运作流程最熟悉的阁部,这一日,王丞相来到秘府,问秘书郎: “近来谢直指可有来过?” 秘书郎出身士族,闻音知意,取出一份已打上封条的卷宗,交与王翱。王翱取卷视之,露出一个浮在唇角的笑意。 “将这份东西誊抄一份,夹在御史台的折子中。” 七月二十五的大朝会上,便有朱御史执笏出列,上奏道:“臣闻近日朝中一直为庾县主之死,下令搜查里坊,以致士庶惶惶,人心不安。臣正巧了解到一些线索,伏禀天听。” 跟着,他便将收到的那份不知是谁塞来的卷宗,当着文武群臣的面洋洋洒洒说了出来。 庾奉孝与何兴琼听到最后,脸黑如锅,只差让殿卫云捂住朱御史的嘴。 太后在宝座之上亦惊,先是下意识看了谢澜安一眼,随即她便反应过来,此事谢含灵向她报备过,不会是她。那么,便是两省的人弄鬼。 “无凭无据,混淆视听!”庾奉孝死了女儿都未如此失态过,此日却在太极殿中甩袖怒斥,“朱御史是要攀诬我庾氏不成?” 朱御史正气凛然之下,一副无辜嘴脸:“微臣正是为了早日查出真凶,告慰亡者之灵才好心出力啊,国公爷不识好人心耶?” 这时候,王丞相悠悠开口:“御史大人此言差矣,区区窜匿之徒,何能伤害国公千金?老臣这些日左思右想,却是想到了一个会恨庾县主入骨的人。” 此言一出,庾何一派的臣工皆看向丞相。王翱含着一种意味深长的微笑,说:“断人钱财,尚如杀人父母,那么若是害了别人家的单传独子,断人香火,试问还有比这更大的仇恨吗?” 谢澜安在帷帘之后,低头隐住微挑的唇角。何兴琼却是背脊陡然一凉,“丞相这是何意!” 王翱反而奇怪地回视他:“惠国公何以健忘至此?庾县主嫁入你何氏,适与国公的侄儿何继修,却因妒剖开夫君妾室的孕肚,生杀胎儿,又将小妾尸首填草送入何郎房中,以至何郎惊吓过度,不久便郁悒而亡。何家二房唯何继修一个郎君,他这一去,岂非便是断了香火?听说何夫人哀毁过度,入了道观,那座位在东城的去来观……” 朱御史恍然:“那岂不正是离韦陀寺相去不远吗?” 何兴琼气得衣袖乱抖,庾何互结姻亲,向来同气连枝。世家意欲离间,便拿出何家的这件陈年惨伤之事出来打牙祭,人性何在? 第81章 他弟媳一介女流,深居道观已多年不见外人,怎么可能…… 他看向庾奉孝:“国舅,休要听他们胡乱攀扯!” …… 底下公卿舌辩,谢澜安在墀上看着。 王丞相的反击没有让她失望,其余人的反应也大都不出预料,只是她见朱御史兜着那半截门牙,不惧在靖国公面前据理力争,并质疑庾氏德行之失,就像曾经当廷质疑她无权入殿听政一样,忽感惭愧。 不该让舅舅折断这位御史大人的门牙。 这是名忠直之臣。 · “庾家其实不在乎庾洛神真正死于谁手,而是他们想要她‘死’于谁手。世家怕了,就会想法子自保。” 又一局新棋,胤奚已经能在女郎让五子之后支撑到中盘。 他说完,谢澜安心中点点头。 因此事与他息息相关,所以谢澜安不避讳他,与他说得格外多些。 “还看出什么了?” 灯景摇曳,胤奚指尖玩着棋子,长考落点,同时一心二用思索着女郎的问题,鼻梁高峻成峰,长睫却静垂似羽。 只有在认真想事时,那种魅惑之态才在他脸上暂时消退,转换成一种渊停岳峙的静气。 他慢慢道:“引友杀敌,不自出力,是谓借刀。疑中之疑,不自失也,是为反间。女郎想引世家之力……对付庾家?” “对吗?”他落子,抬头,眼巴巴地看她,眉心的锋峻一散,浑然天成的无邪又浮现出来。 谢澜安但笑未答,看着棋盘上略成气候的黑龙,下了一子截断龙腹,拣出他的子扔回棋篓。 “今日少输了两目,不错。” 第40章 庾松谷领着人马从海福巷卫家搜查出来, 下一个目标便是言偃里郗家。 时值晌午,恰好这日郗氏兄弟皆在府。 郗符带领壮丁守在府门前,望着家门口披甲执锐的架势, 双目俊冷:“庾将军要耍威武, 何不回石头城?还是打算将金陵城的世家脸皮都踩在脚下?” 石头城属兵入城, 六大营的见了都要避一分锋芒, 因为谁都知道, 这石头卫说是京城守备军, 实则只归太后管辖调配。 庾松谷缨盔薄甲,佩刀立于阶下,阴厉地笑了声。 “害我妹妹的凶手至今不见踪影,庾某左不过是例行调查,像方才在卫家,什么冰窖啊、库房啊、下人盘问啊,人家皆愿配合,这不是皆大欢喜吗?家家都要过这一遭的,所以还请郗少主让一让吧, 否则如此抵触,倒叫我疑心——贵府中当真藏着什么。” “阿兄——”郗歆面含愤怒。 郗符挡在弟弟身前, 寸步不让:“卫是卫, 郗是郗。将军一无凭二无据, 某也并未接到陛下下令搜府的谕旨, 若今日让将军入了府, 他日我郗氏的名声还要是不要!” “我奉太后娘娘懿旨查案,有便宜行事之权!” 庾松谷高声一喝,凝视着有傲才之名的郗家麒麟, “郗少主这是眼里只有陛下, 而无太后娘娘吗?” 郗符道:“庾将军是眼中只有太后,而无陛下吗?” “你放肆!”庾松谷抬起右手,他身后的军卫蠢蠢欲动。 郗符横身挡门,郗府的府丁也握紧兵械,形势一触即发。 就在这时,忽听道旁响起一道含笑的嗓音:“两位,两位,晌午头上莫动肝火啊。” 郗符和庾松谷同时转头,便见谢澜安轻摇玉扇,笑晏晏地走近。 她一身白月襦衫扶光裙,飒沓流风的裾袂在阳光下逸若金缕。 一个容貌尤绝的年轻男子跟在她身边,肤极白,着释帝青衣。其后唯四五名近卫而已。 郗歆望着那抹霞色,痴住了。 “两位各有各的道理,不若卖我个情面,由我入郗府。” 谢澜安迎着庾松谷蛇一样湿冷的视线,左颊梨涡显然,又转向郗符,“云笈,只当我是来拜访世伯的,何如?” 郗符微微愣神。 她唤他表字,久违得竟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他瞥向谢澜安身后的那个妖精手里,提着一份拜礼,便知谢澜安是特意来解围的。 然他还未语,庾松谷先冷笑一声:“谢直指捡人情来得好快啊,怪不得八面玲珑,那么受我姑母器重。只是今日这郗府大门,我是进定了,郗少主对太后娘娘心存不敬,过后我也会如实上禀长信宫。” 郗符一听,火气重被点起。郗氏在金陵立足,靠的不是向奸佞卑躬屈膝,他昂藏一男儿,若保不住门楣体面,这少主做也无用了。 他正欲言语,一队黄门仪驾从街口而来。 皂服纱帢的御前内侍当先下马,展开黄绢: “传陛下口谕,扬州牧为国之重臣,谨柔勤勉,郗氏名门,子弟亦在朝尽忠。以顾国体,不可轻辱。” 少帝没有实权在手,但为了身边为数不多的心腹郗歆,表态到这种程度,已可令郗家感念了。 谢澜安笑看庾松谷,不料庾松谷却不接那旨意,佯望左右:“并无人要辱郗氏,伤国体,只不过例行调查罢了,陛下太言重了。” 他竟狂妄至此,连圣旨都不放在眼里。郗歆气得指尖发抖,谢澜安却还是淡淡笑着,“哦,是这样。” 胤奚皱眉看向这个眼尾生有阴鸷纹的皇亲国戚。 恰好庾松谷的目光也扫在他脸上。 停留一息,庾松谷转身正对他,扶刀眯眼:“我记得你,阿妹生前瞧上了你这张脸……那你为何站在这里?你应该,去给我妹妹殉葬啊。” 他理所当然地说,说一个字,便拔一寸刀。 仿佛想用刀锋割毁这张惹人心烦的脸。 谢澜安神色一瞬冰冷,那刀再推三寸,反射的日光便会刺到她的眼。 电光石火,胤奚霍然提步向前,压着庾松谷的手腕将刀锷抵回鞘内。 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之前,一声锵然龙吟。 谢澜安放松眉心,儇了下眉梢。 “竖子敢尔……”庾松谷愣愣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他生来无忌,何曾有人敢触他锋芒,先前不防,竟被这厮得手。“你敢动我刀,来人,把他爪子跺了!” 胤奚左手上还提着两件红绸封的拜礼,白桑丝的绞绳,在他指根下轻轻晃动,让他看上去像个操办庶务的好脾气管家。 但此时,他身形沉稳地护在谢澜安身前,玄白早已提剑,与他一左一右。 胤奚说:“在女郎面前用刀,要小心。” 玉质细腻的扇头不含力道地磕在他臂肘,谢澜安拔开身前这两人,走到庾松谷面前,“都说了天气热,不要这么大火气。庾将军在我面前拔刀,原来今日不是冲着郗家来的,是冲我陈郡谢氏。拔啊,我看你拔。” 她的目光不含一丝烟火气,胤奚却从女郎负手而立的姿态中,看出了山火燎原的威势。 庾松谷并不是吓大的,此时却不禁踌躇了一下。 父亲和他的计划是将世家分而化之,王谢之下,他尚且能以势压服。但谢澜安毕竟在为姑母做事,谢家背后,还有荆州势力不容小觑。 他早就在盯着荆州刺史的身份,这些年数次向姑母暗示,他有心为姑母守大玄西门,令姑母在金陵如虎添翼,可惜都未成事。 第82章 若非如此,他今日何需对一个小小女流束手束脚? “谢娘子莫惧,”郗歆突然喊了一声,“郗家府丁愿意助你!” 郗符正紧张地盯着庾松谷的手,被喊得一哆嗦,回头瞪这傻弟弟一眼。 谢澜安静沉的眼神未从庾松谷双目间移开,颔首向声援致意,心中却怜爱起来:郗云笈精明至极,怎么把弟弟养得天真花朵一般,何用郗府家丁,没看她连骁骑营的人都未带吗? “太后懿旨到!” 正这时,又一道细尖的嗓音不期而至,打破郗府门前僵局。 车止马停,太后身边的长秋宣读道:“娘娘有旨,都城内访查之事,由谢直指直领负责。石头城为京城重防,不可久离主将,请庾将军调兵回营。” 庾松谷一怔,径先撤回视线,这气势一弱,便是再衰三竭。他猛地反应过来,看向谢澜安:“……你是从宫里过来的?” 谢澜安谦雅一笑,不先求一道符,如何降得住这头猛虎。 太后再疼内侄,终归是皇帝的母亲,她总要考虑考虑庾家凌驾于皇权之上的后果。 “侄儿不给陛下面子,总要听姑母的话吧?” 这话有趁机占便宜之嫌,庾松谷脸色难看,却不敢违背。他沉郁几许,一碾靴底,抬手指了指胤奚,随后带兵离去。 松了口气的郗符深深看谢澜安一眼,而后,请两位宣旨公公入府喝茶。 在宫里当差的哪个不是人精,不沾这场糊涂官司,赔着笑脸道谢回宫。 郗符这才看回谢澜安,脸色稍霁,“怎么,谢大人还要进我府门?” “说了只是来向世伯讨杯茶喝,我进去,今日太后的颜面才过得去。别跟我揣着明白装糊涂。” 谢澜安和郗符便没什么客气的了,登阶没耐烦地搡开他,“起开。” 郗符无奈地趔趄一下,随她入内。 谢澜安想起什么,回头不温不火地看了胤奚一眼。 胤奚立即低头:“方才是胤奚莽撞。” 不是莽撞,方才他是在替主示威。 他不做,玄白也会做同样的事,玄白之所以慢了,是因为他和允霜跟她最久,习惯了等她的眼色行事。 而胤奚没有等。 好像为她化解威胁,不是一件需要等她点头的事。 谢澜安暂且放过此事,吩咐道:“郗公好静,都在外面等着。” 她一个人入府,尊重之意不言自明。郗尹却哪里是好静,他分明怕庾松谷真的带人搜进院子,那他这张老脸可就没地方搁了。可他又不想让小谢娘子笑话,觉得他将两个儿子顶在前面,便捧着便便大腹感慨: “哎,儿子太孝顺了也是苦恼哇,谢娘子你说,这种大事哪有家主不出面的,可孩子们怕老夫受惊,偏要去守门庭。嗐,不过倒也独当一面,可慰吾心了。” “正是这话,世伯好福气。”谢澜安笑着将拜礼奉上,“世伯,我同云笈说些事。” “好好好,你们谈,你们谈——符儿,你那眉头是叫饴浆粘上了!谢娘子才替郗府解围,你摆脸给谁看?” 郗尹装模作样地数落郗符一通,将厅室留给他们说话。 父亲一走,郗符的眉锋皱得更厉害,“你看见了,庾家如此跋扈,眼里可还有王法?六国赂秦败于秦,他们一心要拿世家动刀子,你做他们爪牙,谢氏便能独善其身吗?” 庾松谷近几日出入卫、原、周数氏高门,如入无人之境,示威了个遍,谁敢反抗,他便以藏匿凶手论处——若所记不错,那卫氏,还是她师母的母家。 谢澜安恍若未闻,望着厅中的壁联,自言自语:“凤凰已散,苍蝇争飞。温水煮石蛤,刀俎在人手啊。” 她言毕即走。 正打算与她长篇大论的郗符愣住。 不是有话与他说? 殊不知,谢澜安曾经在清谈席上最擅的胜负手,便是“一语玄”。 “凤凰已散,苍蝇争飞”,仿佛是崔膺先生当年在草屋狂醉之语……郗符眼神重了几分,转头望着那道洒然离去的背影。 她想告诉他什么? 郗府外,玄白闲着没事,抱剑回想胤奚方才那一下子。 看他身形步法,比起当初提石礅的小挽郎,可是轻灵迅捷多了。不过他嘴上一惯揶揄:“在女郎面前亮招子,聪明嘛。” 胤奚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隔了片刻,才迟讷地问:“什么亮招子。” 小傻子。玄白嫌弃:“练武的行话不懂?就是,在主家面前亮一手显能耐的意思。” 胤奚听后,清黑的眼里多了点兴趣,转头看玄白:“就是孔雀开屏的意思?” 玄白舌头打了个结,这类比不大对劲吧? 二人身边,本应进府的郗二公子正磨蹭着,小心竖起耳朵听他们闲聊。忽然,那个声音极是婉曼的青衫男子侧眸瞥向他。 郗歆后脊一紧,无端想起曾在家中的蓄兽庄园见过的一头幼貉,眼神也是这样寡淡沉利。 他仿佛心事被人看穿,耳根子热了热,搭话:“我是郗二郎郗(chi)歆(xin),你是谢娘子的门生部曲吧?” 以他的身份,屈就与庶人接言,在一些自诩风流的名士眼中,便如粪泥涂墙。可郗歆没有架子,胤奚却微愣:痴心? 想起方才他看女郎的眼神,胤奚淡淡说:“不是。” 这不算假话,女郎亲口说过的,她师门在荀夫子名下,他现在是她名义上的门生,但要记入谱牒,需先经过荀祭酒点头。“我是媵臣。” 轮到郗歆微愣。 媵臣是世家中地位很低的身份啊,眼前这人却能矜然道出,而无羞惭之色,果然是宠辱不惊,不同凡响。 她身边连一个媵臣都如此俊美不俗……年少不知情滋味的郗二郎有些落寞,心内酸涩难言。 谢澜安这时从府门跨出:“走了。” 郗歆眼神亮起,临言却又忐忑,只能徒然看着这道玉影擦肩而过。 郗符出来看见这一幕,一脸恨铁不成钢,等那行人走远,他对弟弟叹了口气:“你忘了她在禅寺骗你那回,转头便反水陛下,去太后跟前讨好。当时是谁消极许久,发誓再也不轻信于人?” 郗歆被兄长揭短,脸上一红,随即辩解道:“那次是我想岔了,大兄你想,若谢娘子当真是为虎作伥,崔先生何以还留在谢府?” 这一点,郗符也曾想过,他回想谢澜安适才所言,沉眉思索起来。 出了巷口,早已憋不住笑的玄白忙不迭道:“主子,方才胤奚他说——” 谢澜安赶着去东城,扇柄敲他脑袋,“说什么?” 玄白被打定了,慢半拍地瞧一眼无声跟在女郎身后的“胤媵臣”,懵懂又委屈:“主子,您怎么不敲他呀?” 等待他的又是一下敲木鱼,谢澜安问:“我敲谁?” · 去来观是一座道姑观,程素往三清像前的案几奉上新香,盘腿趺在莞席上静坐修心。 何琏乘车来到观中,进门,看见的便是妻子这副形容。 程素在儿子死后,只带了一个陪嫁使女舍家入道。名叫芜香的使女见老爷来了,奉上一杯茶。 第83章 何琏烫手山芋似的捧着茶盏,耐心等了半晌,也不见妻子回头看他一眼,与他说一个字,不由讪讪道: “阿素,我……我来看看你。入秋了,天气还是溽热的,山麓蚊虫多不多,晚上睡得好不好?” 身着素色道袍的程素纹丝不动。 何琏知她脾气,无法,只得叹息直言:“夫人大抵也听说了,庾……那个人,溺水死了。朝中有人胡言,大哥怕咱家与庾家生了嫌隙,便让我来问问夫人……中元那日,你身在何处?——夫人万莫多心,只是白问一句。” 连芜香都觉得这话太过离奇,不可思议地望向老爷。 程素却蓦地笑出声来。 “嫌隙?我的修儿被庾洛神折磨致死,大伯家的儿子却舒舒服服做着长公主驸马,是了,他自然要吮好庾家的痈痔。” 程素霍然转过头,纤瘦的脸庞上目光如电,“郎君,你有没有心?” 何琏目含泪意,萧索地站起:“夫人,你何必如此刺我的心,我,我是想保你……” 他膝下的嫡子早夭,他不伤心吗?可罪魁祸首是太后最宠爱的侄女,执掌家族的大兄又劝他隐忍,他能如何? 他与夫人也曾琴瑟和鸣,他身边无妾室通房,自问对夫人一心一意,所以只得一子。 继修去后,何琏拦不住夫人疯魔般要断情入道,为身后计,这才纳了几个通房,可几年过去,却也不曾有后。 程素冷冷道:“你只想保你自己罢了!我告诉你,得知庾洛神死的那一日,我破戒吃了两碗肉。知道为什么吗?我高兴,我真高兴!”她说着说着笑出眼泪,“她是死有余辜,庾氏女好毒的心哪,剖杀我的孙儿,害死我的儿子,她死了活该!我是无用的人,没法亲自为我儿手刃毒妇,若我知道是谁动的手,我给那人磕十八个响头也情愿!君为那个毒妇来质问我,君配为人!” “小声些、小声些……”何琏鬓间银丝星星,随着声息噏动,仓皇可怜。 “谁会听见?”程素已经很久不说这么多话了,她从地上摇摇站起,声音愈高,含嘶带哑,“谁要疑我,谁要抓我,悉听尊便!” 何琏最终灰溜溜离去。 谢澜安到去来观的时候,程素的情绪已稳定下来。 人人都觉得她半疯了,居然公然表达出对太后与庾家的不满,弃夫离家,在道观画地为牢。 其实程素心中明白得很,她看着眼前的英丽女子,惨淡一笑。 “娘子颇有谢四小姐当年风采。听说女郎如今为太后做事?旁人如何挑唆,庾家明面上自是不会怀疑何氏的,但依庾氏父子的心性,岂肯放过一丝疑点,所以便让娘子私下来找我,是吗?” 程素手指轻抚她臂间的拂尘,仿若当年在闺阁中抚猫的动作。 一样动作,却已是两般心境。 “是要拘我就审吗?去廷尉,还是诏狱,可否容我洗沐一番?” 谢澜安看着这个妇人,昔日曾有一头浓密长发的美妇人,今已枯索,将不胜簪。她的身上却还保留着大家千金的风范。 程素猜得很准,她此来正是奉太后密令。 可来了之后做什么,便是她的事了。 谢澜安轻叹:“金觞浮素蚁,人生忽如寄。夫人心苦,晚辈此来不为审问,是想请程夫人帮一个人的忙。” 程素怪异地看着她,“帮忙?呵呵,我还能帮别人的忙?” 谢澜安点头:“当然,我请夫人帮的人,姓程名素,我想请您帮她为子复仇。” 程素浑身一震,谢澜安浑若无睹,平静地说完:“庾洛神是已死,可亏欠令郎的只是她吗?纵养女儿跋扈成性,长成后祸害夫家的靖国公父子,应不应追究?一味粉饰太平的何兴琼,该不该怪罪?乃至漠视令郎与小妾之死的何府上下,夫人心中便不恨吗?” 程素震惊得久久无言。 却是她身边那使女,含有几分胆色,她向敞开的窗门外一瞥,见谢娘子带来的人正把守着门户,芜香扶住夫人大着胆子问:“娘子想要我家夫人做什么?” “一点小事。”谢澜安眼锋清凉,轻轻弹指,“程夫人只消回到何府,与何家人一起吃一顿饭就好。” 程素颤声问:“你想做什么?” 事疏则泄,谢澜安在郗符面前尚且不曾留下被人反咬一口的把柄,眼下她只反问:“你想不想报仇?” 程素紧紧盯着这个年轻、眼睛却又不像年轻人的女娘,“你难道不是为太后……” 她向外看一眼,收住话语,神色复杂,换了个问题:“你难道不怕我反口供出你去?” “我只是请夫人回家吃顿饭呢,这也犯法?”谢澜安身对着那尊老子铜塑像,笑弯了眼,眼底却一片淡漠,“而且,夫人若出去乱说,那么证明夫人杀害庾洛神的全盘证据,我已备齐了。” “你……你算得这么狠,连一个失去儿子的母亲也防备至此。”程素被这年轻小女神情中不关己事的无情寒出战栗,却又痛快一笑,“我现下相信,你真的可以让我报仇了。” 她从没忘过,害死修儿的除了庾洛神,还有整个庾家的纵容! 她做梦都想亲手报仇! 谢澜安波澜不惊地颔首:“陪夫人回家的四名女冠,我已找好了,夫人只说她们是观中修行之人便是。” 室中的陈年沉香味太浓,谢澜安交代完事,即刻告辞。程素的心仍在剧烈的激荡之中,她看着谢澜安转身,忽然叫住她: “谢娘子。” 谢澜安转头。 她的眼神和刚进来时一样,不带居高临下的审视,没有彼穷我达的优越,也无怜悯同情,只是……淡无七情六欲。 “娘子你,很特别。”程素看着她,也不知自己为何要说这些话。 她虽还未看到结果,但她既要实行,便信此人,程素想拿什么来回报她,可她身无一物,只能说些心里的话。 “娘子如此聪明,机关算尽,纵为好意,将来只怕也会让身边人惧怕而不敢亲近……会很寂寞的。” 谢澜安莫名其妙看她一眼:“我没什么好意,只不过为我自己罢了。再说,我本就是一个人。” 虚空在天,髑髅在地,身前身后,都无一人。 既然已是一人,怎么会寂寞? 人是拿来用的,用的过程让对方也适得其所,施展所能,便是用人的妙手了。譬如眼前的程夫人,不就是已经卸下心防,与她说出这些话了吗。 为什么要亲近? 人心无常难测,太近了,看不清。 门外,胤奚将她的话清清楚楚听在耳中,很慢地垂下眼眸。 · 谢澜安向太后回报,程夫人并无可疑之处。次日,程素时隔几年后重新挽发,回到何府。 何家众人闻听二夫人回家,颇为吃惊,争相出门观睹。 连何琏都有些手足无措,看着夫人入房换衣,十分不适应。 惠国公却很高兴。 王翱老匹夫想拉何家下水,幸好这个误会已解除。庾洛神已死,弟媳又回家,如今阖家团圆,过往种种都可掀过了。 至于跟随程素回府的那四名女冠,他看着沉稳安静,应不是多事的。无非多几张嘴的事,府上也养得起。 第84章 · “陆荷,同壇,纪小辞,铁妞儿,四人都是身手敏捷擅近袭的好手。” 贺宝姿在谢府堂厅与谢澜安说,“属下事先已向她们叮嘱过留神的地方与联络方法,保证不会出错。” 谢澜安点头。 拨云校场的武婢少了四个,胤奚今日照样要手持铁盾牌,给其余的武卫们练枪喂招。 这是祖遂有意压他的锐气,先让他学会挨打,他站在观战台上故意激他:“四个时辰睡得美吧,睡醒了吧?别看最厉害的四个不在,这些姑娘可也不是好惹的,别摔个狗啃屎,笑话死个人喽!” 与此同时,四五名武婢各持去了尖刃的兵器,合力围攻胤奚的上中下三路,个个眼神狠厉,下手无情,只当他是移动的靶心。 胤奚举手百来斤的盾牌,眼观四路,左搪右避,还余得出精力吼回去:“女子出锋,胤奚为盾,天经地义!谁爱笑——” 他话音未完,一道闷厚震耳的声音已大叫起来,砍一刀喊一声:“谁说我不厉害!我比不上陆荷,力气却比铁妞大多了,为何不选我!娘子供我吃!供我穿!教!我!习!武!不让我再受人耻笑!为何不选我池得宝!啊啊啊!” 这是身高七尺有余,身材彪壮不输男人的麦色圆脸女郎。 她手中一对杀猪刀加在一起比胤奚的盾牌还沉,每吼一声,便泄愤似的砸在胤奚盾牌上一下,泚出的火星全是她心中不甘。 在场所有人中,只有她在训练时兵刃是不藏锋的。因为这个出身屠户的女子说了,她就使这对刀得劲儿! 一寸短一寸险,因此胤奚抵挡时格外小心,生怕被她的刀锋破开脸皮。 把他肠子划出来都无妨,脸不能破相! 他的脸,被七月的秋老虎晒得汗如雨下,池得宝恐怖的手劲反震在盾牌上,胤奚从手臂麻到肩胛骨,最终在身后两名女子的配合使出绊马索的招式下,终于仰面摔倒。 祖遂乐了:“我说什么来着。” 胤奚倒在地上急喘,鸦羽似的墨发湿得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肺子仿佛要炸裂开来。 周围似乎响起几声女子的轻笑,他也不觉丢脸。 他躺在沙地上,勉强抬起手背盖着眼睛,挡住刺目的阳光,想说:池姑娘,真不是女郎不选你,只是姑娘去假扮女冠……很难圆啊…… 他坚持半天下来,暮色下抵着校场住舍外的墙干呕,正被路过的贺宝姿瞧见。 胤奚如今已对脚步声分外敏感,看到她,避了下头,道:“别和女郎说。” 说实话,贺宝姿对于这个男生女相瘦不拉几的男子能坚持到今日,已经大感意外了。 她想,男人都是自尊比天大的,有多少疼也要藏在人后,大抵他怕在女郎面前抹不开脸吧。 她又不是长舌妇,自然不会多这个嘴。 胤奚收拾干净后,乘车回府。回了幽篁馆,他又仔细洗沐一遍,换上干净衣衫。 而后他抄了妆台上的跌打膏,摇摇晃晃地往谢澜安院中,去准时学棋。 只是今日有些不同,他一进门,脚便软了一下,两缕发丝无力地从额角垂下来,墨色发缕,衬得那张冶丽无瑕的脸比雪还白。 谢澜安闻声看过去,胤奚忙道:“衰奴失礼,惊扰女郎了。实是今日练功……好疼。” 谢澜安多看了他一眼,印象中,这是他习武后第一次与她嚷疼。 只见胤奚慢慢走到案几后自己的垫子旁,坐定,圆眸微抬一线,看着小心翼翼的。 “我怕耽误女郎的时间,今日可以一边学棋一边涂药吗,女郎放心,绝不弄脏你的棋子。” 谢澜安不由气笑,是弄不弄脏棋的事吗?“谢府苛待死你了?回去涂药。” “女郎半个时辰后还要去议事厅。”胤奚睁圆了眼,眸光泛着水亮,“女郎教我不可一曝十寒,半途而费,我也不愿浪费一日学棋的光景。只要女郎不嫌膏药的味道,让我在这吧。” 他道:“求求女郎了。” 谢澜安啼笑皆非地盯着胤奚,他对自己的行程倒记得牢。 她并非看不出这人的小心思,只是他这副可怜相,与跟她外出时的沉稳截然不同,让人牙根发痒的同时,又生出几分无伤大雅的旁观闲情。 她真是没见过这等人。 谢澜安若有深意地点点他:“你苦肉计学得好,允了。” 胤奚佯作听不出她话意,只管欢喜地答应。他拧开那府上秘制的跌打膏,搁在小案角落,然后小心地卷起一小截袖管,露出腕骨周围的青紫瘀痕,竟是触目惊心。 谢澜安眼皮微跳,难道不是虚张声势? 不过练功吃苦是家常便饭,这一点她完全信任祖遂,也未多说什么。 二人下棋,胤奚难得在女郎面前一心二用,在落子的间隙涂抹伤口,遇到疼处,便会轻嘶一声。 谢澜安也被迫地一心二用,一面教棋,一面听他嘶。 她不知是不是真有那么疼,总之她听在耳中,自己都快幻觉出痛感了。终于,在胤奚又轻颤着“嘶”出一声后,她抬眼: “你是属蛇的吗?” 胤奚疑惑地嗯了声,“我属兔。” 谢澜安目不转睛看着他。 “……我不发出声音了。” 胤奚保证地闭紧唇。 女郎在说他、瞪他、冷他的时候,眼神就会灵动一点。 而不是像她大部分时候,淡漠无谓,仿佛感觉不到喜怒冷暖的冰雪。 他怎么样都无所谓,哪怕微末如土,冰冷的广寒宫中也要有一棵桂树。 哪怕是用来伐的。 不会让女郎一个人的。 他这样想着,漫不经心将指尖剩余的药膏抹在手背的朱砂痣上,顺手打圈匀开。 做完这个动作,他身体骤然一僵。 抬眼,谢澜安已将他的动作尽收眼底,正用奇异的目光打量他。 他这个动作一看便如女子上妆,熟练至极,显然不是第一次了。 自从他去校场后,府中的跌打膏药流水一样送到他屋里,这个倒寻常,可谢澜安之前还纳闷,为何管家说,他屋里的花露膏也用得那么快? 她低头凝视那颗一日比一日晶莹鲜红的小痣,瞬间串起了前因后果,对胤奚露出一个笑,“你在做什么?” 第41章 “你在做什么?” 胤奚仅慌茫了一瞬, 便慢慢放松僵硬的肩胛,在女郎审疑的眼神中,他轻睇水眸, 矜持地递出手背。 “女郎看这颗朱砂痣好不好看?我在保养它。” 没有人比他更会顺水推舟了。 谢澜安定在他脸上的目光轻轻一晃。 她自己猜中是一回事, 但听胤奚操着那把甜美清腻的嗓音, 如此一口承认, 一点惊悸还是蹭着她的心尖掠了过去。 听说过有人保养脸, 有人保养手, 唯独闻所未闻,有人会精心保养一颗痣的。 他是为了什么? 这个问题不劳她深想,胤奚看了女郎一眼,挪垫坐近,含着笑理所当然道:“这是女郎的痣啊。” 棋子在手心升了温,谢澜安心头一跳,冷声警告:“胤衰奴。” 第85章 “嗯,衰奴在。”胤奚妙丽的眸光融进暖黄的灯影里,蕴秀的姿态轻易将警告回应成了呼唤。 他并膝跽坐在谢澜安的面前, 索性将两只手都伸在女郎眼皮下的小棋几上。 并着腿,伸着肘, 倾着身, 这姿势就像佛寺壁画上犯了律的人在引颈伏法, 只待一副木枷, 锁住他脖颈。 以至于他露在袖口之外的, 那对纤白腕子上的青紫伤痕,都多出一种凌虐又乖软的意味。 谢澜安口干舌躁,指根的薄玉戒指碰在瓷盏上,发出颤鸣的一声响。 方知杯中茶水已干。 “女郎为什么不看看它?”胤奚虔诚地看着她, “我之前见女郎喜欢这颗小痣,所以日日保养,想要它漂亮一点,这样女郎看到时,心情便会好一点。” 他说:“没有事先与女郎交代,是衰奴的错,只是我以为赏花的人是不必知道种花浇水的过程……我是不是惹女郎生气了?” 谢澜安无力地捏了下扇柄。 她知道他敏锐细腻,却没想到他会敏感到这种程度。 他知道自己喜欢听他的声音,便千方百计读书给她听;他也看出她每逢雨天心情不好,便会及时地撑上一把伞;如今,他连一颗痣的玄机也看透了,并在不知多少个夜里偷偷滋养。 谢澜安简直要怀疑重生的不是她,而是胤奚。 她已将前尘事抛开不念,但这个人只用小小的一粒朱砂,就把她的百年执念拉了回来。 她在百年之间,想再看一眼仙人掌中痣而求不得。 今日他捧手送到她眼前,问,为何不再多看一眼? 胤奚见谢澜安许久不语,神情又带几分让人看不透的疏沉,眼神静了静,蹙起眉:“这颗痣……果然让女郎生气了,不如女郎狠狠惩罚它,消消气,好不好。” 他说着,将虚蜷的右手一点一点向前蹭,大有谢澜安不开口,他便一路将这罪魁祸首塞到她的手里,任她把玩的意思。 “啪”地一声。 胤奚那只腕子被一只修长的手稳稳扣住。 肌肤相触,是柔云化腻雪,分不清何者更白。 胤奚被捏住了跳如鹿撞的脉搏,之前设想的发展一刹都改了辙,他颤颤抬起眼。 谢澜安神情中那种短暂的、难以招架的无奈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心不在焉的掌控感,她似笑非笑:“让你几个子,便觉得可以吃掉我的棋了,是么?” 寻常人遇到捉摸不定的事,下意识会退一步,以此保护自己——可谢含灵怎么会退?她自己教的人,再像只狐狸,终归还没成精呢。 胤奚愣了下,仓皇摇头,冰凉的玉扇随即挑起他的下颔尖。 谢澜安慢条斯理瞥着他那张小嘴:“不是挺能说吗,接着说。” 胤奚被迫微微仰头,红润地嘴唇徒劳地噏动,“女郎,我没……嗯……” 他声音猝然低溢,因为谢澜安换了个舒服的坐姿,光明正大地摸上了那颗痣,漫不经心把玩起来。 胤奚的皮肤本就纤薄敏感,加上这一天他在校场,筋骨摔打得酣畅淋漓,痛快并存,他全身气血都处在一种极度的亢奋之中,只是在谢澜安面前,他才收敛起一切不得体的气息。可现在……太痒了。 那种若即若离的触碰,像羽毛的绒端,划开他的皮钻进他的髓,勾起胤奚浑身的酸痛,唯独虎口方寸间,痒得他束手无策。 “女郎别——” 他左手勾着掌心忍不住要动,谢澜安撩扇打上去,眼珠剔透冰冷:“不是让我罚吗?躲?” “我、我不躲……女郎消气……”胤奚于是卸了劲儿,只剩小拇指节轻轻勾着桌沿,可怜地望着她。 谢澜安心中哼笑,还这么能说会道,“再说一次,这颗痣是谁的?” “女郎的。”胤奚睫毛下的脸泛出红扑扑的色泽,咬死不改口,“是衰奴为女郎寄养在我手上的,女郎要看,要玩,随时随地……” 谢澜安狠狠往他手上揉了一下子。 胤奚打了个哆嗦,颤到骨子里。 耳听一阵珠玉零落的碎响,谢澜安抬手拂乱了棋局。她敛袖起身,没了笑色,垂眸注视胤奚: “复盘出来,一个子都不许错。” 她要出门透口气。 胤奚便没有起身,低头去捡棋子。直到门扉发出开合的响声,他才轻轻转眸,瞧了瞧已看不见人影的门口,这才敢细细打量自己的手。 女郎将他红痣周围的那片皮肤都揉红了。 他爱惜地点了点自己的小功臣。 · 谢澜安一走下木廊,便长长吁出一口气。 夜风吹来,脸上不热了,指尖上却仿佛还遗留着细腻柔滑的触感。 谢澜安搓了搓指腹,尽量不去回想那比羊脂玉件还趁手的温腻手感。 “咳。” 跨院的随墙门外传来一声轻咳,谢澜安听出来,自己也清了下喉咙,这才面不改色道:“阿兄,你还没休息?” 谢策听她开口,这才走进妹妹的院子。 “出来看月。”谢策应了句,目光自然落在她屋里灯影曛曛的纱窗上。“从前说是香火情,如今呢,一天到晚带在身边,多高的香也烧断了吧?” 谢澜安失笑,她便知道,初一哪来的月色,阿兄若无事,轻易不会来找她闲聊。 “香火情是以前的事了,如今算,师生情。”她找了个说法,“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亦吾所愿,所以我收他做了门生,阿兄不是知道吗?” “知道是知道。”谢策慢悠悠地看她一眼,“只是朝令夕改,前言折变,不像你。” 谢澜安默了一瞬。 她处事向来干净利落,也只有在胤奚的事上,多了几分沾泥带水。 像方才的事,换做别人,那只不老实的爪子决计是保不住了。但她一对上胤奚那双水润黠慧的双眸,听他说几句歪理,可气可笑都有,却不觉可恨可恶。 幸而是及时打断了他,否则再让他说下去,谢澜安自己都会迷惑:是啊,他只不过想让一颗小红痣更漂亮罢了,他有什么错呢? 一个容貌绝美的男子身上,又有这种半遮半掩的诱惑人心的潜质,谢澜安如若当机立断,便该将他远远地打发。 可同一时间,她的心里又被这种隐隐的失控感,激出一种降伏的斗志。 她就是要证明即使将他放在身边,自己也可以尽在掌控。 “兔子扮狐狸,我难道还会输他么。” 谢策见她低声咕哝的样子有趣,没有听真,笑问:“什么?” 自从阿妹做了官,从立士林馆、建学堂、建校场,再到查凶案,他眼见阿澜一日比一日忙,一日比一日成熟,像这样偶尔流露出的年轻小女娘的灵俏,真真如鸿泥雪影,越发不多见了。 谢澜安没解释,谢策余光一动,饶有兴味地往她房门口一指:“有三更半夜从家主房间红着脸出来的门生吗?” 谢澜安随兄长所指看去,便见胤奚推门出来,溜着木梯的一侧悄蔫蔫地下阶。 他那原本垂在鬓边的两缕风情发丝,这会儿也规规矩矩地绾回去了。 看见他们,眼尾绯红未褪的胤奚有个明显凝滞的停顿,而后,他远远行了礼,便往幽篁馆的方向跑了。 第86章 第42章 棋摆得还挺快。 谢澜安不用亲眼去看那盘棋, 都知道他定然复盘得分毫不差。 只不过这么黑的天,哪里看得出脸不脸红。 她听出阿兄在逗趣,可这就怪了, 谢家大郎并不是一个喜欢说风月闲话的人。谢澜安看向谢策, “阿兄特意来找我, 是有别的事吧?” 谢策还在想阿澜是怎么欺压人家了, 把人吓得受惊兔子似的, 闻言一笑, 收回神思,“最近城中乱糟糟的,白日里经常找不见你的人,所以我过来问问,我有什么可以帮上阿妹的忙?” 谢澜安微怔,没有想到谢策是来说此事。 她十分了解谢策,她这位堂兄性格沉稳,看似与二叔的风流外化截然不同,其实骨子里继承了二叔的清高闲逸, 宁与字碑黄卷为伍,也不愿涉入权斗以自污。 正因为了解, 所以她从策划扳倒外戚开始, 便不曾将堂兄算在帮手之列。 谢澜安笑说:“我人手够用, 暂不用阿兄操劳。我知阿兄不喜权斗倾轧, 也看不惯外戚的作为, 只因信任我的缘故,这些日子才忍下不少心疑。许多事时机未至,含灵不便多言,今日我也只能说, 阿兄不会信错我。” “待我——”谢澜安在这尘氛静谧的清夜,举目望天,“待我还阿兄一个清明世道,到时侯即便阿兄不想出山,我都会请阿兄一展锋芒,经世济民。” 谢策沉默小许,“原来阿澜是这样看我的。” “阿兄何出此言?” 谢策注视他天才绝伦的小妹,轻声道:“在阿澜眼里,谢神略便是只会拓碑清谈,无胆无谋,终日只是坐在家里等着自己的小妹妹去平氛定乱,然后再大摇大摆走出来,坐享其成的吗?” 谢澜安诧道:“我非此意……” “那为兄又何需你庇护铺路?”谢策没有一丝火气,说道,“我的确不喜你投靠太后,因为我知道你选择这条看似为人诟病的路,一定所谋必大。我也确实不喜阴谋算计,但你若以为我不能为自己的家人放下清高,入世做为,便是看低了谢神略。 “我是谢氏之子,护好家门与家人责无旁贷。做兄长的想为你分担一些,你却与我见外吗?” 谢澜安静了一会。 谢策道:“怎么,小玄君在想着如何驳倒我?” 谢澜安失笑,“不是……阿兄既这么说了,我还真想起一件事,阿兄是最适合的人选。” 谢策问:“很重要的事?” 谢澜安正色点头:“很重要,需要出趟远门。” 谢策问都不问是什么事,背过手悠悠道:“你手底下能人辈出,人手够用?暂且用不着我操劳?” 谢澜安再迟钝,也听出谢策心里头有气了。 她连忙笑着一揖到底,大礼赔罪:“阿兄恕罪,怪含灵不知天高地厚,轻觑兄长了,海涵海涵。” 谢策无奈轻叹,“你呀。”伸手扶起她来。 谢澜安以扇遮口在兄长耳边低语数句。谢策听罢,神色顷刻变了变。 他凝眉看着谢澜安:“你做的事……日后史笔……” 但他说完语焉不详的几个字,又把余言咽了回去,低头忖了忖,不再多言,只与谢澜安敲定了出发时间。 庭燎昏黄,蛩鸣渐寂,兄妹分别时,谢策忽又想起一事,提醒说:“今日忠勇侯府请媒人来向五娘提亲了,他家的小郎,比五娘还小一岁,却已迫不及待。可见金陵因近日的庾氏之案,人心浮动到什么地步,你正受太后器重,忠勇侯府是想攀上你啊。” “此事我听山伯说了。”谢澜安语意深长,“五娘是到了议亲的年纪。” · “你到底帮不帮我们?” 第二日,谢府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安城郡主上一次来,是给谢澜安送金甲,这一次却是领着平北侯千金成蓉蓉登门,要谢澜安帮她的好姐妹拒掉进宫为妃这条路。 陈卿容嘴上总说因为谢澜安的欺骗讨厌死她了,可小郡主哪回上门也不见外,对“旧情人”提起要求来,也带着一股理直气壮的娇憨:“反正你说的,你欠我的情,一笔笔都是要还的!” 谢澜安确定她没说过这个话,不过仍是含笑看着脸颊粉粉的陈卿容,满眼宠色,让她先坐。 她转而看向客座上一直没开口的成蓉蓉,“成娘子自己怎么想呢,如今京中形势乱,陛下大选要经过太常寺与礼部,不会仓促在这一时。” “我阿父……”成蓉蓉面对这位不管是男儿还是女娘,都同样冰姿玉润的谢娘子,口齿紧张,轻声细气地说,“阿父说……庾家死人,关陛下选妃什么事?成家有太妃娘娘在宫中,阿父有意疏通……不经礼部,让我先入宫随侍圣驾……我也不知该如何,我有些怕……” “侯爷还真是,性情中人。”谢澜安闻之失笑。 这却也侧面说明,庾家把一个出阁女之死弄出国丧的阵仗,在金陵横行无忌,已引起诸多王公的不满。 她见成蓉蓉柳眉细蹙,脸孔雪白,容色可怜可爱,让管事给她多上了几样甜浆饮子和霜脯糕果,温声安抚:“既然还没想好,咱们便先不嫁,这事我管了,不怕。” 成蓉蓉万分感念,陈卿容看着蓉蓉面前堆成小山一样的精致甜点,不开心了:“我的呢?” 谢澜安淡淡看她一眼,眼神没有力道也不见锋芒,却是让安城郡主一下子乖了。 虽还嘟着嘴,却不敢吱声了。 束梦忍着笑,将家主特意吩咐用冰镇过的樱桃酥酪,奉到郡主案前,陈卿容眼神一亮,这才矜持地抿开笑靥。 会客厅外,陆续来了几人等着向谢澜安回事,都排在廊檐下乘荫。 胤奚穿过长廊过来时,正看见何羡和靳长庭在前头各自抱着几撂账簿,后面带刀的贺宝姿,再其后是二管事。 天边白云如缕,他今日也穿了身卷草纹白色裼衣,洁净尘俗之外。 他近前,先问了靳主薄与二管事要回禀的事,得知不是急事,便说会代为传达给女郎。二人都知这位小郎君是女郎的亲信,便不再空等,各自去忙了。 胤奚轻易不与外头的女子多接多言,所以只与贺宝姿点头致意,转问何羡的事。何羡与他是老熟识了,说了账目上的事,胤奚听得细,在心中默默梳理出条缕。 等安城郡主走后,谢澜安传人问事,他便入内,详略得当地将几人的事报给女郎。 他先筛过了一遍轻重缓急,话也说得明白,谢澜安不用再从头一件件问,省了不少精力。 她从夔纹案后抬眸看了眼胤奚。 人前清清爽爽的一个郎君,冠发梳得不苟,交领束得严实,仿佛昨晚那个妩媚横生的人只是灯下幻出的虚象。 她目光下扫,他的右手也被垂下的衣袖遮住了一半。 胤奚清峻的眉峰微微下压,显得正气又认真:“梦仙说他根据现知的账册反推,朝廷曾拨给石头城一笔加固城防的款项,与当时的工期与匠作人数不符,应有亏空,且贪墨的不是小数目……” 谢澜安心中有数,“石头器械不会凭空变出来,钱亏空了,那看起来厚石重垒的女墙必藏着薄弱之处。近几年是没什么叛乱,这帮蠹虫就胆大包天,在金陵这道最要紧的防线上也敢动手脚。” 第87章 她唇角轻勾,眼神含着冷,“攻守之形见于外,则可乘隙,这是他们自毁长城。” 众人忌惮庾松谷,便是因为他手下有石头城的八千守兵。石头城这个外可御乱贼、内可援禁宫的地理位置,占尽地利,京中但有风吹草动,很难绕过其耳目。 但金汤城池有了弱点,就另当别论了。 胤奚斟酌道:“若能得到那次修缮的工部档书……” 谢澜安:“五叔公曾任工部尚书,现今工部仍有他的故吏。你去让山伯办此事,他知道找谁。” 胤奚垂手立在谢澜安案前,答应一声,想了想,补充道:“正好韦陀寺正殿的金身佛像,是庾洛神借太后之名走宫里的账铸成的,可以借查案之由与工部交集,便不会惹人怀疑。” 他心思缜密,谢澜安点了点头。 正事说完,胤奚轻轻看她一眼,“女郎还生气么?” 谢澜安侧颔平淡,气什么?气他争气上进,这才多久便将她分派的事料理得上手,还是气他书读得勤,棋下得好,学功夫也无一日偷懒,在此之外还有闲心胡乱琢磨,保养一颗小痣玩? 生气怎么样,再惩罚他一回? 想得挺美。 “没事就出去做事。” “嗯,女郎若无吩咐,我这就去校场了。”胤奚低声说,慢慢从大袖里掏出一个画轴,轻轻放在女郎的案沿边。 “这个,我不懂保养书画的方法,怕潮坏了,想请女郎帮我收着……” “若没地方放,扔了也行的。” 谢澜安轻挑眉心,才疑问他那袖子筒里怎么藏进一幅画的,眼前的人便转身跑走了。 “……”谢澜安无言一瞬,放下玉管,展开那幅未裱的画轴。 因猝未及防,迎面一名乘云凌水的白衣秀面郎撞入她的眼帘。 是之前胤奚答应松隐子作的肖像画。 松隐子不知如何构想,竟是拟作仙人图,将胤奚画成了采莲仙师的模样,画中人身上所着,恰是一身白绉麻的云裳。 丰神俊秀。 谢澜安看了半晌,故意不怎么怜惜地将张脱俗纯澈的脸卷起来,面无表情地想:怎么摹形不摹神,没把他一兜心眼子画出来呢。 · “这位郎君可是迷路了?” 拨云堡,楚清鸢徘徊在一片丰密无涯的枫竹林外,一个管事模样的男人过来随和地询问。 楚清鸢眼神微动,收回视线,“只是觉得此地景色甚美,不觉流连。倘是犯了主家什么忌讳,还望海涵。” 那管事笑道:“没什么忌讳,只是这林子连着后山,平时没什么人烟,无甚好看的。” 楚清鸢点点头,在这人的注视下若无其事离开了。 实际上他在熟悉了士林馆的地形后,便盯上了这片枫竹林,觉得其中有些门道。今日有人出面拦阻,更使他确定了猜测。 楚清鸢嗅到了些不同寻常。 最近金陵城中最大的事,无非是因庾县主之死,激发了庾氏与世家之间的矛盾。楚清鸢借着谢演这个阶梯,出入于士林馆中,每日少说多听,收集了不少信息。 这件事中,谁得利最大?看似是有人将“庾氏无道” 的说法推出水面,世家得利,可随即庾氏又大张旗鼓地敲打世家,两方谁都没得着好处,反而是不声不响的谢澜安,得到了冘从营的控制权。 就好比上一次,那场同样震动京城的遇刺案,看似是谢澜安性命受到威胁,过后却也是她,擢升了骁骑营的中领军。 没人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因为大多数人尚未摒弃成见,觉得谢娘子之所以走到今天,要么是靠着谢家,要么是依靠她二叔在荆州的声望影响,总之对一个女子做高官不那么当真。 楚清鸢却不这样认为。 当今天子年少,皇权不振,金陵貌似只有外戚与世家两种势力,他却觉得还有一种—— 便是横空出世的谢澜安所倾向的那条道。 因为在前两者此消彼长的时候,谢澜安却隐在他们背后稳步高升。 她绝不是个简单的人。 如今士林馆中,“投庾”和“反庾”两种对立的声音愈演愈烈,让楚清鸢有种风雨欲来的预感。 他不可能永远做谢演那个草包的捉刀客,他想借着这个踏板再进一步,就一定要站对队伍。 他也只能选择一次。 · 庾松谷回驻石头城之前,回了趟国公府。 “阿父,我以为谢含灵有二心。” 庾松谷对靖国公道:“她那日帮着郗府阻拦我便不说了,还撺掇姑母将我调回石头城。原本按我们的计划,这次定要让世家伤筋动骨,结果她从中斡旋,仅仅伤其皮毛。她毕竟是世家女,会不会……” 庾家檐廊上的丧幡白绸已经撤了,庾奉孝精明强干的脸上也一扫丧女的愁苦,听了儿子的话,他转了转拇指上的狼牙扳指。 庾奉孝道:“只有朝中主政的是太后娘娘,是个女人,这位小谢娘子才能在太极殿有立足之地,失了这个依傍,她还能张狂什么?且不理她,只要你守好石头城,你我父子便立于不败之地了。” 话虽如此说,待儿子走后,庾奉孝还是唤来亲信,附耳与他吩咐一事。 有些事情,是要早做准备了。 · 庾松谷回守石头城,不忘令他的副手盯着内城动静。 没隔几日,副将来回报,有些吞吞吐吐:“将军,属下听说一事,不知重不重要……” 庾松谷不耐烦地问是何事,副将道:“属下听说,忠勇侯府向谢五娘子提亲了。” “什么?!”庾松谷猛然转头,阴鸷如蛇的目光落在副将脸上。“谢含灵不是将她的幼妹看得宝贝一般,不肯松口让她早嫁的吗?” 副将嗫嚅着,这世家女郎的闺中事,他何从晓得。庾松谷不由焦躁起来,此事虽无关大局,但他一直视谢瑶池为自己囊中之物,岂容他人染指。 可偏偏他胞妹新丧,按大功之礼,他最短要服衰九个月,才能议婚娶。 九个月,足以让如花似玉已至嫁龄的谢瑶池,随时嫁作他人妇。 庾松谷越想越不能空等,寻了个日子,将谢知秋约了出来。 谢知秋是谢五娘的亲父,自从他被谢澜安赶出乌衣巷祖宅后,整日被夫人数落无能,日子也不好过。 只要他恨谢澜安,庾松谷便有收买他的筹码。酒楼的雅间中,他特意卸下铠甲,换了身宝蓝色织锦襕衫,为眼前的中年儒瘦男子斟满杯中酒。 “听说令嫒五娘近日在议亲,小侄对五娘的心意,世叔父是知晓的,就连太后娘娘也曾有意下旨赐婚,却不知世叔如何作想?” 谢知秋知道他的来意,喝了口酒,苦笑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本是天理应当。但将军也当听说过我家的事,五娘的终身,如今全由我那个能耐的侄女一人说了算,我纵为五娘的父亲,说句不怕让将军笑话的话,插不上手啊。” “世叔此言差矣。”庾松谷忙道,“既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无妹妹的婚事要一个当堂姐插手的道理。 “现今你父女二人不在一处,自然使不上法子,可若世叔寻个身体小恙之类的借口,难道五娘子会不来探病吗?只要将五娘子留在身边,她的终身大事,还不是世叔一言定之?” 第88章 谢知秋眼神微动,故作沉吟,“只是将军如今在丧期……” 庾松谷道:“不急着成亲,可以先定亲。只要咱们两家结成亲事,世叔您便是我的岳丈大人。那谢含灵不过我姑母身边的一条狗,还不是听我庾家摆布,到那时,待小婿与姑母进言几句,保证让岳丈大人重掌谢氏,大大地出一口恶气,如何?” 谢知秋等的便是这句话,举杯笑饮美酒,耐人寻味地笑道:“将军如此诚心,下次我便诓出五娘来,让她与将军当面说话,亲自为将军把盏奉酒,谅她不敢不从我这个父亲,如此可好?” 庾松谷闻言,便知谢知秋是个上道的。 他眼前已浮现出那个娇意无限的小娘子被他揽在怀中,千羞百媚的场景,只觉下腹躁热,志得意满。 待到席散,宾主尽欢,只剩杯盘狼藉。 谢知秋在窗边,看着庾松谷在牌坊下骑马得得而去,眼里全是晦气,那里还有笑意。 包厢的门再次推开。 一名颀姿玉貌的女郎摇着折扇进来,长眉凛凛,不怒而威,正是谢澜安。 “含灵,我都照你的意思说了。”谢知秋见了侄女,马上说道,竟有些拘谨的模样。 “那个……你之前说秋娘的脉象是男胎,当真么?她一切都好吗?三叔都听你的了,你看,是否让三叔见一见秋娘?一笔写不出两个谢字,咱们毕竟是一家人不是。” 他这些年被袁泠君管得严,身边没有莺莺燕燕,人过中年只得一子,他是做梦都想再得一个儿子。 当初谢澜安不知如何发现了他安置外室的宅院,将刚有身孕的秋娘藏了起来,谢知秋暗中查询许久都找不到,本已不抱希望了。 没想到谢澜安忽然主动找他,说起这事,他如何能不对自己的骨肉上心? 谢澜安正是深知三叔的弱点,才拿捏他设下今日之局。 她说:“只要三叔下次再将庾松谷约出来,按我说的做,我便答应三叔。” 谢知秋目光大亮,“你保证?” 谢澜安见他神态振奋,忽地笑了声。壁联下的青瓷仙人承露盘上燃着清幽的线香,她的眼神便像那缕漫淡的雾气。 一个亲哥哥,在胞妹尸骨未寒的时候急于女色。 一个亲生父亲,一心只顾未出世的儿子,却对乖巧懂事的女儿不闻不问。 人心之丑恶,哪怕过去百年,也从不让人失望。 可只要看透了,用起来便会很顺手。 第43章 几只黑尾雨燕落在乌衣巷高垣相连的蝠纹瓦当下, 叼梳羽翎。王家的书房,四窗皆闭,焚香清幽。 “父亲, 太学那边已经安排好了。不是咱们的门生, 是个三流门阀出身的血性郎君, 姓杨。”王道真对王翱低声道。 坐在红木独榻的王翱品了一口茶, 眼里露出宁静悠远的笑意。 “太学生, 本就是天下读书人之口舌啊。此时不发声, 如何对得起他们终日挂在嘴边的仁义道德?” 雨燕倏尔展动剪翅,从王氏飞入了对巷相邻的谢家阶庭,那对漆亮的鸟目俯瞰着黛瓦粉墙环水连林的五进宅院,映出议事厅的倒影。 议事厅——如今不知被谁第一个戏称为“文杏院”了,只因这三房院落中植有成片的文杏树,一入仲秋,枝头繁茂的扇形叶片由碧色变为金色,炫耀眼目。文杏裁为栋梁,又是极好寓意, 所以在谢府任事的大伙便叫开了。 阁中有沙盘,其中插竖的旗帜已比两个月前复杂很多。 谢澜安立于沙盘前, 手指东边方向, “青州已克, 北府军在渡黄河时遇到胡兵阻击, 大司马不回报军讯, 折损尚未明确,但据阮伏鲸传回的消息,过河的大玄军队仍在向虎牢关进发。大司马存了毕其功于一役的心思。但,战线拉得过长了。” 崔膺凝眉。 半晌, 先生方道:“虎牢关是洛阳城东边门户最重要的一道关隘,此关之于洛阳,正如石头城之于金陵。大司马骁悍莫当,深入敌腹,可破北胡胆气。” 然而,拓跋氏早已不是百年前披发左衽入关的野蛮人了。胤奚心中接口。 北地朝廷这些年力主汉化,学汉人的王霸之道治国,颇成气候。褚啸崖先前带兵攻拔的速度迅猛怖人,一因袭敌不意,占据先机;二因北府精骑由他悉心训练,养精蓄锐多年,有出锋之锐气;三是粮草提前筹备得当,后顾无忧。 但随着大军越深入,后续的补给便将越困难。 如今虽是丰收之季,但据战报,驻守青州的胡人在撤离前坚壁清野,烧毁粮仓,留下了一州饥馑之民。 是以南朝虽打下了青州,却无法因粮于敌,相反,大玄打出仁义之师的名号,便要收人心,抚百姓,只怕还要从军资中分出口粮来济民。 补给之外,又有攻城之难。 虎牢关被誉为天下雄关,易守难夺,兵力在十倍以上可围之,五倍可攻之,若双方人数旗鼓相当,便是攻方吃亏了。 胤奚垂眉思索着,没有多嘴多舌。 谢澜安在京中也只能做到尽量通览北方的战况,多谈无益。离开文杏院后,她便回上房处理庶务。 胤奚安静地在一旁磨墨。 谢澜安看重成效,对下,不容敷衍懈怠、语焉不详的属秩,自己做起事来也是心无旁骛,颔首伏案间,英昳的容脸淡薄似雪。 胤奚悄无声息,将自己轻敛成一团不会打扰她的空气。 将近午时,谢澜安小憩,也只是在蒲席上以手支额假寐片刻。 胤奚直到此时才轻喘一口气,无声侧头,凝望着女子即便休息时仍清俊漠世的长眉渌鬓。 “眼睛不老实?”谢澜安闭目未睁,丹朱色的唇轻轻启合。 胤奚桃花形的眼一瞬瞠圆,水气更润。 见女郎没有睁眼,便抿唇没有挪开眼,柔声说:“女郎好厉害,什么都能发现。” 半困半醒的谢澜安眉梢挑动,胤奚忙又道:“女郎莫睁眼,睡一会吧,有事衰奴唤你。” 昨天小扫帚在学舍贪凉食多了瓜果,导致上呕下泻,胤奚去照料了她一夜,晚上便未回府。不知女郎昨夜是不是也没休息好,嗓音里带了些沙意。 谢澜安听了,嘴角轻抬,心说难不成我还要听你的。然午日昏热,她昨夜又被噩梦缠身,眼皮子渐渐发沉,终也懒得睁眼挤兑他一句。 她是从一阵脚步声中醒来的。 睁开眼,掌心传来一片柔软温腻的触感。 她醒神转头,恰好胤奚乌润的双眼也正望过来。他仍是她小憩前的坐姿,那只右手却不知何时虚虚塞到了她的掌心下,老老实实垫在那里,使她的指腹正巧落在那粒小朱砂上。 不是趁她睡着轻薄她,而是送上门来请她“轻薄”。 谢澜安初醒的眼神自带一抹疏人的冷恹,仿佛在确认此世何世,看人也漠然无情。 胤奚承接着她的目光,笑得温醇,动作隐密地拱了下手背。 谢澜安指尖往那颗痣上捻了捻,眸光慢慢回温,拍开那只撩拨人的爪子,望向门廊,“山伯,何事?” 若非大事,岑山不会打扰家主休息,老管家回说:“娘子,刚收到的消息,户部扣下了最新一批北伐军资。” 第89章 谢澜安一下子困意全消,长身而起,转瞬即想明白:户部自己做不了这个主,必是受人主使。 多半是靖国公心疼庾家出的那四百万钱,临阵反悔,想逼褚啸崖自己掏腰包补上这亏空。 可青州已经坚壁清野,即便手里有钱轻易也弄不着粮,谢澜安目光冷了下去。 靖国公玩弄这上屋抽梯的招数,坑的却是在阵前搏命的大玄儿郎。 “备车——” 她才说两字,玄白奔进来道:“主子,太学出事了!” 起因是一个学子有感于近日金陵城之乱局,指责庾氏把持朝政,狼子野心。随即一份慷慨陈词的《为黎元讨庾氏檄》,在太学流传开来。 谢澜安快步往马车走的时候,玄白取出一张抄录的檄文递去,“主子您看。” 太学哗变非同小可,谢澜安步履带风,接过来边走边看,才看两行便冰冷一笑。 “文采斐然。”不减当年。 玄白问:“主子知道是谁写的?” 谢澜安未语,随手将檄文撂开,仿佛那是什么脏手的东西。胤奚接在手内,细读这篇文章,只觉骈韵简明上口,理直气盛,堪称雄文。 他目光不由深沉。 女郎不轻易夸奖人,她就从未这么直接了当地夸过他。 但他也从没见过女郎这样绝寒的眼神。 太学之前,已有一支近百人的带刀甲卫到场,来捉拿生事者。衣冠胜雪的太生们聚在学府门前,哄嚷激奋,杨丘站在最前方,叫道: “凭何抓人?议论时事乃天子特允太学之权,尔等凭何抓人?” 为首的虎贲营右护军一拍佩刀,黑脸狼目里全是凶狠,“中伤太后娘娘的母家,对靖国公不敬,也是天子教你的规矩吗,给我拿下!还有那个写檄文的是谁,自己站出来!” “且慢。”一道老迈的声音从人群后方急切传来。 荀尤敬在学生的搀扶下走来。太学生们见到荀祭酒,立时肃穆地道分两旁。 荀尤敬挡在学生与虎贲卫之间,厉色道:“文道乃国之重器,南渡以来尚无太学士下狱之事,纵使要定罪,也应经由三司,你奉谁的命令抓人?” 谢澜安一下马车便听见老师的声音,神色一紧。玄白头前开道,谢澜安穿过人众走到老师面前,先看了看老师面色,方俯首轻问:“老师,没事吧?” 她现身之后,人众短暂地寂了寂。 她曾是备受三千太学士钦慕追逐的金陵雅冠,如今襕衫换雪裳,那把三拍成诗的玉骨扇却仍在手。 她自从投靠了太后,在人前便与荀尤敬断了往来。扶着荀尤敬的是谢澜安的二师兄关璘,拂开她的手,阴阳怪气道: “又来了一只爪牙。老师,学生早已说过此女欺瞒老师,有辱师门,早该剔除学名了!” 关璘一直深嫉谢澜安的才华,更妒忌她得老师偏心,上一世,便是他带头跪逼荀尤敬,想要将谢澜安的名字从学籍划除,让她身败名裂。 荀尤敬一时未语。 谢澜安不睬关璘,胤奚沉敛地跟随在女郎左右,视线扫过去,记住了这张脸。 见老师不曾受惊,谢澜安才转身,神色浮淡地睨了那为首的虎贲卫一眼。 适时肖浪带着一队骁骑卫赶来,两边禁军一碰面,便将太学前头的广场黑压压挤满了。 肖浪在谢澜安身旁低道:“吴笠,虎贲营的。” 吴护军看见这位挟风而来的谢娘子,呆了一瞬,自然要卖她几分薄面,哂笑道: “都是为太后娘娘办差,请谢直指莫为难卑职。” 谢澜安淡笑,“今天这出,不是太后的谕旨吧?” 虎贲营很早以前便脱离了天子隶属,归庾氏调遣。吴笠奉的是靖国公之令,与太后娘娘也没什么差别。 吴笠没退让,与名义上比他官大一级的谢澜安赔笑: “上头有令,咱们当差的不能不从不是?直指放心,卑职只拘带头的人,”他向杨丘一指,“就是这人!还有个写文章的……” 正说着,他的两名下官夹制一人走来,“头儿,抓到写檄的了。” 被二甲卫制住之人着一身惨绿华服,竟是谢演。 “放肆,我乃谢氏子弟,岂敢辱我……我不知情……”谢演人在楚楼吃酒,祸从天上飞来,怎一个郁闷了得。 虎贲营只认指令不认人的作风他亦听闻过,心中没底,一看见谢澜安,眼神雪亮,顾不得过往嫌隙叫道:“阿妹救我,什么檄文……真不是我!” 吴笠转着眼珠看向谢澜安,“原是令兄所为,怪不得直指着急赶来。” 谢澜安未看谢演,转眸向学士堆里环扫而过。谢演见她见死不救,心凉了半截,偏生这时那热血郎君杨丘高声道: “谢郎君不必谦虚,此檄与那篇大名鼎鼎的《北伐论》行文用典近似,虽未署名,必是郎君大作无疑!郎君高义,岂于发声,令吾侪敬佩之极!” 谢演想死的心都有了,他咬牙切齿,便要道出一人名姓。 不想就在这时,人群外远远有一人开口:“这篇檄文,是在下写的。” 街面上人声陡静。 胤奚眉心霎时拧动,他先看了眼女郎,见她面无表情,而后转头,便见一个布衣素舄的男子走来。 不饰纹样的素袖在此人臂间轻拂,荦落而清朗,他周身唯一的玉饰,是发上那只芝形白玉簪,玉质温润,恰如玉簪主人泰而不骄的气质。 “在下楚清鸢,草字潜心,一介寒人。不齿外戚误国,故舍微命以示民,锥肺腑而嗟叹。连累旁人非我本愿,请释无辜,楚生在此。” 他面对令人胆寒的虎贲甲卫,坦荡地说出这番话,一身素衣与冷硬的铁甲形成鲜明对比,十足是不畏强权的风范。 他没有看向任何人,唯独言讫后,透过人群凝望了谢澜安一眼。 太学中人经过短暂的惊诧,不可思议地打量此人,若说檄文是出自他手,那么那篇脍炙人口的《北伐论》,难道也是…… 杨丘几乎热泪盈眶:“不意天地中竟还有如此隐士高杰!好!一心为国的大玄子民岂可戕,岂可害,要抓先来抓我!” 吴笠未料还真有敢承认的,气笑出声,冲身后挥了挥手:“不必谦让了,通通带走!” 楚清鸢被推搡了一下,枷锁即至,太学生同气连枝,抱团阻拦。荀尤敬要保护这些年轻学生,与虎贲卫极力争辩。 谢澜安怕老师受伤,挡在老师左右,冷声下令:“骁骑抽刀,隔开虎贲甲,谁也不许妄动!” 虎贲卫尚且未露刀芒呢!吴笠生出了薄怒:“女子休张狂,你还敢抗命不成?” “我这便入宫,面请太后定夺此事。”谢澜安盯着他,“在此之前,此处的太学生一个也不能少。” 真被这帮虎狼把人带入诏狱,这群肤弱骨柔的学生哪个是经审的,到时候随便将罪名安在庾家想清算的世家头上,胡乱让他们画了押,便是一场党锢之祸的开始。 “不必麻烦——”吴笠说着要抽刀,肖浪眼锋一动,挺身护应,“兄弟,都是当差,不用这么较真吧。只是等一等而已。” 第90章 一道离弦低啸的镝声隐没在这片混乱中,允霜耳廓微动,忽然道声不好,一道箭光从高处疾射而下。 允霜只来得及抬剑轻磕,那支冲着楚清鸢心口去的羽箭被磕偏半寸,扎入楚清鸢左肩。 另一支与此箭同发的箭簇,从杨丘心脏透体而出。 连珠箭! “玄白!”谢澜安喝声的同时,玄白已纵身循着那箭射来的方向追出。 胤奚迅速抬眼,寻找四方高处能够藏身又视野开阔的所在,挪步站在女郎可能遭受偷袭的方位,全身肌肉紧绷。 虽然他在电光石火间已想到,这两箭多半就是冲着太学生来的,为的是激起兵与士之间的矛盾。 鲜血与尖叫同时涌出,片刻前还慷慨激昂的杨丘,此时已成一具气绝的尸体。 楚清鸢被那一箭的力道带翻在地,虽未伤及要害,失血加疼痛依旧让他顷刻脸色苍白。 他捂着肩膀,怔怔望着那仰躺在地,死不瞑目与他对视的杨丘,胃里翻涌痉挛。 人命如此脆弱,这便……死了吗?这样的死亡,方才离他也只有三寸…… 谢澜安望着地上血染白衣的年轻人,收紧掌心,不忘挡住荀尤敬的视线,“王巍,带人送荀夫子离开。” 关璘脖颈一梗,犹有话说,但谢澜安的话是命令不是商量。 她的眼尾露出一抹极浅极亮的锋,一些太学生因这突来的变故,偃旗息鼓,吓得当场蹲下身,却也有被同窗的鲜血刺激出血性的,愤慨道: “当街杀人……他们竟敢青天白日,当街杀人!庾氏窃国,戕害学士!庾氏窃国,戕害学士!” 举着刀的吴笠也懵了,他此来根本没带弓箭手,谁射的箭? 上头只让他抓人受审,这出了人命,可就棘手了。 他面上不露怯,凶恶道:“闹嚷什么?谁再犯禁,此人便是前车之鉴!” 太学生气愤难平,挺身涌上来,眼看又要乱,谢澜安当机立断:“封院!” “肖浪王巍带人将太学生遣回府院,封锁太学!吴护军看清,我是在给你收拾烂摊子,再死一个人,你也担待不起!在我从宫里回来之前,虎贲勿动!” 她是骁骑营的首领,按理无权指挥虎贲营,吴笠却被她的气魄所摄,心想:这娘们疯了吗?他尚且知道把人抓回去审,就是因为太学是朝廷培养未来宰辅的清贵所在,等闲不能轻犯,封太学——只怕靖国公来了,轻易也不敢发此令,这是要被天下读书人戳着脊梁骂的! 太学士们震惊不已:“吾等天子门生,你想禁食禁水软禁我们不成……谢……你为虎作伥,祸国殃民!” 谢澜安不为所动,胤奚峻丽的腮颔切齿棱起。 女郎将人赶回太学监里,是怕再有暗箭伤人,防不胜防,所以才将他们集中保护起来。 可此时明说,血气上头的书生们谁能信? “诶!伤药总得给啊,还有人受伤呢!” 楚清鸢被几个好心的太学生搀起来,有人敬佩他风骨,殷勤地问他伤势。 他唇色灰白地摇摇头,第一次与胤奚的目光对上,轻吐字音:“怎能向恶犬低头。” 胤奚乌黑的眼眸从楚清鸢的唇型,移到他的脖子上,忽然泄出一抹寒笑。 这一箭,成全他了。 “出几人将这位书生的尸身送回家。肖浪、王巍守在此地。衰奴,别看了。”谢澜安说完即迈步登车,向皇宫去。 马车驶出大街,遇到无功而返的玄白。 玄白喘着粗气,扯了下破开一道箭尖割痕的衣襟,懊丧道:“是个硬茬子,我没追上,让他跑了。” · 长信宫殿门闭阖,谢澜安没能见到太后。 崇海公公守在殿门外,肥胖白嫩的脸让那分笑容多了虚假:“娘娘在午歇,今日恐怕传召不上娘子了。” 谢澜安身姿亭直又松散,问:“真的不见吗?” 崇海公公说:“娘子你听,这殿外的树上是不是没有蝉声了?太后娘娘呀嫌这阿物的鸣声不中听,聒噪得很,便下令将此物杀绝。今日午眠,只怕要多歇些时候了。太阳这么毒,娘子便莫等了。” 他这是在告诉谢澜安,太后已知太学之事,但默许了靖国公给那些出言不逊的狂妄学子一个教训,她便是求情也无用。 高阳之下,谢澜安无声一笑。 她眼里漆黑一片,从杨丘死在她面前开始,她便镇静得反常。眼下她也不纠缠,只意味莫明地说了句:“好,那我便不等了。” 她返身离去时,彧良隐在廷殿角落的须弥座后,看得分明。 但他做为皇帝的内侍,不能在长信宫露面,谢澜安从长信宫前头广场出来时,彧良快速折身,自宫墙相隔的甬道绕行;谢澜安经过永福省,彧良从西堂穿过;等到谢澜安临近神兽门时,眼前一道黑影闪出,彧良一个滑脚,摔跪在了她的面前。 “哎哟……”满头汗水的彧良公公伏身,“奴婢冲撞了大人,请大人恕罪。” 而他压根不曾碰到谢澜安一片袍角。 谢澜安低头看他一眼,目光微微闪动,弯身扶起他。 “明日便是中秋,宫中夜宴还有许多事宜要公公盯着,摔伤了可怎么好。” · 出了宫门,胤奚在马车下等。谢澜安登上车,考校他,“怎么看?” 胤奚回答之前,先望了女郎一眼。他能感觉到,女郎在那名士人中箭死后,便有一股气息被压在平静的外表之下。 她越是镇定,那片封在渊眸之下的凉焰就越灼烈。 “太学生哗乱不似偶然,他们突然针对庾氏,无疑是被那名带头的郎君鼓动了,此人背后,应有人在推波助澜。”胤奚徐声分析,“庾家出动虎贲营,恐吓之意昭然,既是已经不在意清流名声,出面抓人了,就没必要再放暗箭。衰奴愚见,鼓动那名带头学士的、和放箭杀他的,也许是同一人。” 目的便是为了激起外戚与清流的敌对情绪。 若真如此,胤奚暗中打了个寒战,这背后推手的用心,比庾氏还要险恶。 他问:“会不会影响女郎的计划?” 女郎很多事都未曾告诉他,但她将他带在身边,就是让他看的。所以胤奚能隐约揣摩到女郎有些谋划,只等万事俱备。 今日这场变故,也许就是东风。 “时机刚刚好。”谢澜安轻敲两下扇柄,眸锋雪亮。 想起那些太学生骂她的话,她冷然勾唇。 她从未自诩是好人。 但明日之后,求你们,骂我骂到点子上。 · 将圆的皎月下,一簇紫色烟火点亮南面的夜空。 陆荷在何府看见,旋即回报程夫人。 这晚就寝时,程素宽衣上榻,向对着她仍有些拘谨的何琏道:“明日中秋,我想亲自下厨,请阖家用顿团圆宴。将大伯夫妇,长公主与驸马,都请到咱们屋里,可否?” 何二爷庆幸妻子终于想开了,他甚至有些遗憾,庾洛神那贱人为何不早些死。 他忙不迭应道:“好好,只要是你说的,大兄一家子定然应允!” · 第91章 谢知秋收到一封密笺,在灯下看完,记住其上的时辰地点。 身后突然传来袁泠君的声音:“郎君在做什么?” 谢知秋目光闪动,将纸笺在灯苗上烧化,转头笑说:“没什么。” · 一只海东青迅疾地划破夜空,翩然敛翼,落在郗府少主的臂缚之上。 · 他的弟弟郗歆,此时却在紫宸宫内寝。 陈勍命彧良将寝殿的灯只挑剩至一盏,灯色阑珊,一光独明。 这名从出生伊始便困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从未握住过至尊权柄的少年帝王,身着玄锦寝衣,赤足望着窗外天边,听彧良回禀白日谢澜安的话。 他低声道:“明晚,满月了。” 第44章 太后死了侄女, 偏逢中秋,正是天上月圆人不圆,失了大办宫宴的兴致。当晚除了长信、紫宸两宫的天家母子一起用了晚宴, 席间并未请王公贵辅入宫同乐。 不止宫里萧索, 庾家为表哀思, 连城中也禁放烟火, 六品以上京官家宴, 皆不许奏乐。 如此一来中秋不似中秋, 倒像中元,怪不得那帮太学生影射说,庾氏之丧有如国丧,庾氏有陵替皇室之心。 长公主陈乔薇有时候也不懂母后的心思,说她纵容舅氏吧,可她的亲生儿女都姓陈啊,百年之后入皇陵,受的也是大玄子孙祭享香火,哪有偏疼庾氏兄妹多过她与皇弟的道理呢? 想不通她便不想了, 今日宫中无宴,何家却有一场久违的阖家团圆宴。 自从出了庾洛神吓死何继修的事, 长公主夹在母家与夫家之间, 两头难做人。如今好了, 驸马的二婶从道观归来, 愿意冰释前嫌, 她再也不必一见何家二叔伶仃沧桑的神态,便替庾氏感到愧疚。 膳厅中灯火通明。 长公主同驸马到时,惠国公夫妇已经锦服佩玉,穿过上房院落的行廊过来了。 今日程素做东, 她换了身云岫色的襦衫曲裾。这袭素色与中秋的喜庆格格不入,但看在她失子多年的分上,谁也不忍苛责她。 “二婶气色好了许多,这是本宫带来的御酿,可助宴乐。” 长公主笑着寒暄,程素神色淡淡,垂眸谢过。 众人入席,酒肴陈列满案。其中一道酒酿牢丸正是程素亲手所做,她话不多,却也平静淡然,无出格之举,留心关注妻子的何琏这才放下心来。 第一杯酒,由惠国公何兴琼致辞祝节。 第二杯酒,二房当家何琏说话。 到了第三巡,一直沉默的程素忽然执壶起身。 她环视在场的赫赫国公贵眷,含眉莞尔,露出这么多年来第一个笑容。 “今夜多谢诸位赏光,程素便以这杯酒,送各位一程。” 这话一出,无论国公爷还是长公主都愣了愣,后背莫名生起一片寒粟。 他们举着酒杯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就在这空当,四名道袍打扮的女冠各自捧一只瓷盏,鱼贯入内。 何兴琼看见这些灰扑扑的道袍,登时扫兴,顿下酒杯:“谁许闲人进来的?弟妹你这是何意?” “诶,兄长莫气,定是阿素口误,口误了,你们四个退——” 何琏一语未了,四女脚下同时动作!陆荷纵身掠至惠国公身畔,铁妞儿卡住何琏,纪小辞与同壇同时制住长公主与驸马。 周遭婢仆来不及惊叫,四人身形到时,手掌已从盘底摸出了一柄开锋窄刃,瓷盏在食几上摔出破碎刺耳的声响,纪小辞以刀抵住长公主雪白的喉管,对奔入厅中的府卫道: “勿动!上前一步,长公主死!” 这声石破天惊,震慑住何府上下。何止长公主受挟,两位家主和少郎主的脖颈上也同样搁着刀。 众人冷汗浃背,无人敢轻举妄动。 “谋、谋逆……”长公主金枝玉叶,何曾受过这般惊吓,她双腿发抖,被贴在皮肤上的冰冷刀锋吓出眼泪,“本宫是当朝长公主,尔等何人,怎敢挟持我……” “程氏!你引贼入室……”何兴琼还算镇定,脸色却也白了,难以置信地注视程素,“弟妹心中有冤有气,不妨直言,这是诛九族的大罪,你果真疯了不成?!” 陆荷将落在何兴琼喉前的刀锋紧了紧,要他少说废话。这姑娘圆眼薄唇,一开口居然在笑: “何家的媳妇谋害身为长公主的堂侄媳,要是诛九族,咦,岂不诛回长公主头上了?你们这些天潢贵胄的账,是不是这么算的?” 纪小辞眼锋冷冽胜刀锋,低道一声:“勿要玩闹。”旋即神色漠然地推着长公主往厅门走去。 纪小辞本是杀手出身,在她刀下的是长公主还是地痞流氓,对她来说没有分别。过往二十年,她都在做见不得光的鬼,只要东家出得起钱,便能买她出手,但这一次的东家,给的有点多——对方没有付她一文钱,却许诺可以让她重新当回人。 涌入庭院的府兵随着此刺客女子步步前,咽着唾沫步步退。 到得厅门,纪小辞一只响哨发上天际。 何兴琼忍不住颤声道:“你们究竟何人……要做什么?” 同壇扣着驸马肩膀的指爪力沉如钳,疼得驸马两股颤颤,痛不欲生。她说:“我们要的,是何府今晚什么都不要做。” 铁妞儿不擅言辞,在三人身后重重点头:“嗯!” 她们只有四个人,惠国公府的兵丁府卫却何止百千。可只要她们手里攥着四条最尊贵的性命,府卫们投鼠忌器,注定不敢上前。 程素面色无比平静,仿佛场中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她慢慢地仰头饮尽手中的那杯酒。 “修儿,娘亲只能为你做这么多了。” 响哨发出后,蹲守在惠国公府外隐蔽处的武婢当即上马,回辔直奔京畿禁军大营。 禁军大营宽敞的校场中,夹道的火把猎猎燃烧,宛如两条蜿连成势的火龙,吐焰冲天,火油熏起的黑烟迷离了穹顶皎白的圆月,如诗如雾,又如肃如杀。原本可以容纳数千禁军的营盘,此刻空无一人。 快马被营门口的拦马栅子拦住,骏马的两蹄高高扬起,马上传来一道低促的女声:“钟玉回报!” 音落,牙门将验证了来人身份,即刻有几人出列将栅栏挪开。看那几道身形,竟是女子。 钟玉打马入营,一路所见的值兵无一男儿,皆是武婢。 到得主帐前,她下马请见,门外立枪把守的二十余名护卫,仍是女子。 “传。” 贺宝姿英毅的声线自中军主帐传出,又是女子。 钟玉入内,但见营帐中四方敞舍,通明如昼,壁上悬有一幅蜀绣京畿布防舆图,营帐当中置着一张长案,放置笔墨、文书、签令等物。案后的胡床上,叠腿漫坐着一人,乌发利落长挽若男子,却着一身银朱流霞长裙裳。 这红裳,红过金陵的枫,厌胜灼灼的火,衣簪之下冰肤雪颜,令人不敢久视。 亦是女子。 谢澜安抬起清湛秋眸,钟玉低首抱拳:“报——惠国公府已被牵制。” 偌大主帐中,谢澜安身侧唯胤奚,贺宝姿,肖浪,允霜四人。她听后点头。 既然是她一手策划,目光自然了无波澜,谢澜安捻着玉骨扇发令:“东府城,添火;允霜调冘从营,救火。” 第92章 “是。”二人同时应声,出帐而去。 胤奚立在女郎身后,凝望着这镇定昳丽的背影,眼底衍雾生岚。 他按住微微激动的指尖,知道今夜才刚刚开始。 · 金陵的东府城与青溪埭,皆是皇室宗亲聚居之地。 好好的中秋,只因庾家的晦气事,太后便下令不准宴乐,这些享福惯了的王公贵族谁能乐意?大多都是关起家门来阳奉阴违,拨弦吹管,言笑晏晏。 却不知从哪户先起的火光,等到坊中这些高宅大院察觉到的时候,那焰影儿已窜上了高墙。 而且不是一家,是东城的东南西北各个方位,皆有火起。 “走水了……快通知司煊队,走水了!” 宗室公卿府中的护院敲锣高喊,提水灭火,司煊队在望火楼看到火势,立刻出动。 同时警觉地派人通知禁卫军:“这火起得蹊跷,快令禁军驰援!” 冘从大营,一路跑来的允霜找到冘从卫领军张九和,粗喘着道:“东城起火,谢直指调冘从卫火速去救火。” 那张九和认得来人是谢娘子身边的人,有些迟疑:“今夜是骁骑营巡城吧,为何调冘从营?” 他麾下兵卫如今看似归谢澜安执掌,其实是专查庾县主命案的,归根究底,还是直隶太后指派,与死心踏地跟着谢澜安的骁骑营大不相同。 允霜微微挤眉,压低声音道:“张将军想,那住在东城的都是什么人物,冘从营去救火,正是趁机露脸的好机会啊,我们女郎有意让冘从营的兄弟立这个功——” 他话音一顿,张九和的心跟着一提,便听允霜话音拐了个弯:“冘从营不愿便罢,那就让骁骑营……” “且慢且慢。”张九和转着眼想了想,便明白了其中关节:所谓先来后到,骁骑营是先来,他们是后到。肖浪那帮人早已被谢澜安收服,昨日在太学门口都敢和虎贲营硬碰硬,谢澜安自然不需要再费心笼络,她这是想拿救火的事,向冘从营收买人心呢。 反正是有利无害,送上门的立功机会,不要白不要! 张九和忖定,向允霜颔首致意,随即调拨出在值的一半营兵,赶往东府城。 允霜与他一分道,便不喘了,沉定地望了眼东方被火光舔舐的夜幕。 要说今日御中禁坊间灯会,不开夜禁的好处,便是街上无行人,这场火不会殃及无辜百姓。 那便烧得越旺越好。 · “东府城失火?还有青溪埭的司空府也走水了?” 东城的火情传到靖国公庾奉孝耳中,他眸光英鸷,捻着扳指想:“这事不对,火起得太巧了,邦谷,你带人去探一探情况,小心些。” 长子庾松谷正驻守石头城,次子庾青谷随大司马的北伐军出征,靖国公让自己的三子去了解情况。 庾邦谷带人前脚才去,亲卫慌忙来报:“公爷,出事了,惠国公府进了刺客,惠国公与长公主皆被挟持!” “什么?!”纵使庾奉孝老成持重,闻言也不禁悚然一震。 那个从何家赶来报信的侍卫被进来,满面惶急地回话:“禀国公,是程夫人带回来的人……不承想皆有功夫,挟持了我们府公、长公主与驸马!现今府兵围在厅外,顾忌府公的安危,不敢轻举妄动。” 庾奉孝沉声问:“他们有多少人?” “四个女子……” 屋里头一静。 庾奉孝瞠起鹰目,不可思议地问:“你说什么?” 那侍卫岂敢说笑,欲哭无泪:“就是四人,可她们手里皆有匕首,而且训练有素,伏在屋顶的弓箭手意欲取其首级,可她们都有意识避在人质身后,实在无从下手!” 庾奉孝脸色顿时阴沉。程素带回的人……他步履沉重在地心转圈,她一个避世多年的妇人,想要做什么? 不,关键是她从哪里找来这样的狠角色?她近日接触过谁? 除了何琏去过那道观,便是谢澜安奉太后之命去查问—— 庾奉孝心中蓦地一跳——谢澜安! “阿父,我怀疑谢含灵有二心。”——长子的话回响在耳边,庾奉孝助力太后把持朝政二十载,思虑何其之快,便知谢澜安针对何家,恐怕真的要反他们,当机立断: “速令松谷带兵入城!” · 庾松谷此时却怎么会在石头城? 今日一大早,他便接到谢知秋的邀请,说要兑现之前的承诺,带谢五娘前来与他共贺佳节。 谢知秋在中秋将女儿接到身边过节,天经地义,纵使谢澜安也没有阻拦的理由。故而庾松谷不疑有他,提前一个时辰澡身膏发,刷齿剃面,沐浴后,又特意换了身崭新的锦绣华服,驰马赴会。 还是上回的酒楼,还是上回的包厢,为免唐突佳人,庾松谷只带了十来名亲兵。 上楼之前,他想了想,卸下佩刀,含着春风怡荡的笑气让亲兵在楼下等候。 这座酒楼已提前被谢知秋包了下来,所以楼中寂寂无声,唯有加倍点燃的鸾凤红烛,光亮旖旎,看起来甚有几分洞房花烛的情韵。 庾松谷心中更乐,他登上最后一级梯,谢知秋的詹事恭敬地为他拉开门扉。 庾松谷走进,便看见谢知秋坐在窗边的位置,一个身披观音兜黑斗篷的少女,面墙跽坐在角落。 虽不见人,幽香满室。 谢知秋看见庾松谷的目光扫过去,忙道:“小女不成器,我让她来面见将军英姿,她竟害羞了……将军先坐,先坐。” 他不知是否太过高兴,细辨声里微微发颤。 庾松谷在谢知秋脸上驻停一瞬,又凝目多看了那羞于见人的谢瑶池几眼,笑着打哈哈,“小娘子腼腆的性子我晓得,并不打紧。” 他说着,面朝房门的方向缓慢坐下。 谢知秋咽了下喉结,道:“五娘,今日是成你好事,还不给将军奉酒?” 少女兜帽轻颤,像是点了下头,颤颤起身向庾松谷走来。 她的身姿绰约如露,多半张脸仍隐在风帽之下,唯见露出的一点颔尖,雪样凉白。 庾松谷看着她走近,自己拿过一只杯子倒满了酒,笑得极柔:“不必劳烦小娘子,你坐到我身边便是了。” 少女离坐席还有五步。 她又向前一步,谢知秋不由自主屏起呼吸。 三步,庾松谷眼神霍然一变,转杯倾腕,将酒狠泼向黑衣少女脸面。 酒线似水刀,溅入斗篷少女的双眼。少女促然避头的同时,抽出腰间一双峨眉刺向庾松谷刺去。 “果然如此,老贼算我!”庾松谷怒喝拍腰,才想起佩刀已卸,当下滚地避过这一刺,呼喝一声。 楼下亲兵先还因着将军的好事将近,在楼梯下挤眉弄眼,说些浑词,闻声便知生变,立刻登楼。 赫然却有数道黑影从四周壁障后跃出,将石头城亲兵团团围拢。 双方一刹交上手,埋伏在此的黑衣人招式狠厉,如果肖浪在场,便会发现这些人的功夫路数,不是在秦淮横桥边“刺杀”谢澜安的那伙刺客又是哪个? 二楼,秋婵一击不成,甩落斗篷挺身再刺。 第93章 庾松谷却也是从小被靖国公延名师悉心教导过,在校场上历练过的,非同一般酒囊饭袋,被这场杀局刺激出了血恨,避其锋芒,出掌寻她破绽,不落下风。 二人相斗之时,谢知秋溜着墙边躲在角落,脸上惨无人色。 他那个机谋百变的侄女之前只说,要骗一骗庾松谷,还说什么都交给她便是,可没说过是这种出人命的骗法啊! 他的初衷,不过是想见秋娘母子安好而已,不想被谢澜安坑了!如果国公世子有个三长两短,二兄从荆州回来能保谢澜安,却舍得保得他吗? 从前谢知秋得知谢澜安赐白绫给五叔,以为那时的她最疯,今日始知,那不过是开胃小菜。 这个女娘的想法根本和正常人不同。 然而后悔已晚,眼前案几狼藉,秋婵举刃将刺庾松谷心窝,忽想起上峰交代要活的,准头偏移一分,便是这瞬息变化,被庾松谷抓住机会,一把攫住她纤细的腕子狠折而断,没有一丝犹豫,抽出峨眉刺捅入她腹部。 秋婵闷哼一声,若不知疼,惨白着脸反锁住他手臂,顺势撞上。 另一只手甩出尖刺,正中庾松谷琵琶骨。 “我来助你!”这时从谢府训练出来的几名黑衣死士破门,合力擒住了庾松谷。 “尔敢,吾乃石头城首领——”庾松谷身上也有轻重伤势不一,话未说完,已被堵嘴蒙上了头套。 死士侧眸扫视,才发现秋婵发丝纷乱,满身血迹,右手无力地垂落下去,纵是铁血男儿看到这一幕,也不免齿寒,道:“还能走吗?” 秋婵紧捂着腹部,无声点了点头。 祖帅教的,只要还剩一口气,便要完成上峰的指令。 · 谢澜安之前悉心提拔出的这批谢府部曲,其中精锐中的精锐,被派去擒拿庾松谷,余下近二百人由玄白带领,趁夜摸到了城西石头城垒的外围。 入夜是偷袭的好时辰,可惜今夜月亮太亮,好在女郎早已为他们制订了对策。 玄白手臂下挥,谢氏部曲整齐划一地矮身伏在一片土冈后头。 玄白令身边的池得宝放下背着的铁质弩床,这就玩意儿,常理需要十人合抬一床,这池女娘一人便能背起来!真不知是吃什么长大的。 也好在有她,为这支队伍省下不少人力,又隐蔽了动静。 寂白月色下,玄白指向前方城墙根的一处所在,对从积弩营调来控弩的兄弟低道:“看仔细了,便往那攻,只往那攻,射穿即撤!” 能用上小型弩床的巨弩自然也是特制,威力巨大。按照常理,想在短时之间射穿护城墙,并非易事,可若是射穿一处被贪掉了修葺银子,仅是一层石皮的墙垛,却是手到擒来了。 谢氏部曲之后,又有从立射营调来的二百弓箭手,玄白叮嘱:“你们只管往瞭望楼射,不求伤人,只求快,不要断,让他们乱,仓促间分不出脑子思考咱们有多少人。” 而后,扭头吩咐谢氏部曲:“吹角!” 既然偷袭不成,造势佯攻便是。此夜此地的兵士,事先皆得了谢娘子许诺每人五百两赐银的重赏——五百两啊,比他们的身家性命还要值钱,反正是卖命,卖谁不是卖! 石头城中的守兵这晚趁着主将不在,又是过节,正在营里喝酒的喝酒,耍钱的耍钱。 忽听城外角声雷动,叫嚣震天,众人惊诧之下,第一时间竟非整军,而是头脑空白:“什么声音?” “攻城……贼人攻城……” “胡说!这里是金陵!何人敢不要命?” 待守兵披甲登上城楼,迎面箭簇如雨,却看不清城外情形,登时大乱,“真有敌人来袭,快点烽火示警!庾将军,庾将军呢?” “将军进内城了啊!” 主将不在,石头城一盘散沙。靖国公府派来请兵的亲卫到时,正值石头城内外交乱。 他远远地吃了一惊,东城起火,怎么此处也乱了起来? 别说调兵驰援内城,便是这里都自顾不暇了。 忽听轰然一声,城根底下传来坍圮之声,女墙上的守兵随着墙体倾斜栽了一栽,绝望地喊道: “城墙塌了,塌了!” · 皎月寸寸偏西,京畿禁军大营。 “报!东府城已乱,冘从营分半数兵士前去救火。” “报!石头城已乱!” “报!庾松谷已被擒下。” 谢澜安端坐主帐中,扇不离手,一道道回禀有条不紊地报到她面前。 随着最后一声通报落地,一个灰头土脸的人影被押进来。 两名黑衣武卫将他死死压跪在地,见女郎身边的胤郎君无声点头,武卫掀开那人的头套。 庾松谷眼前豁然通亮,但觉刺目,他偏头适应了一阵,抬目看向上首之人。 一张绝丽脱尘又面无表情的脸,逐渐在眼前清晰,那身红衣,比火光更刺眼。 庾松谷先是不敢置信,继而胸口大幅起伏,且惊且怒:“谢澜安,谢含灵……真是你,你要造反不成?!” 谢澜安置若罔闻,先看向跟着进来的秋婵,她的伤口只是草草包扎了一下,血流仍未止住。谢澜安问:“怎么样?” “死不了。”女子容颜清冷,低道。 谢澜安知道这是她性情使然,不以为忤,令人带她下去治伤。而后,才转向庾松谷,“造反?我怎敢效仿你庾家勾当。” 她凛目含霜,玉手摇扇,轻描淡写:“在下比不上庾、何实力雄劲,难免精打细算了些,只用十几人将将军擒来,将军不会介意吧?” 庾松谷被当头折辱,悲愤交加,偏头吐出口血水:“你这妖女,究竟要做什么!你别做梦,城中有禁军六大营——” 谢澜安垂睫下视,冷声道:“醒醒。外戚之祸流毒甚久,今夜,收网了。” 她从筒中抽出两支狼毫,甚至都不避忌庾松谷,当他的面发令: “肖浪,率骁骑营绊住虎贲营。” “贺宝姿,率立射、积弩营牵制住游击营。” “再将石头城之乱报与冘从营剩余部曲,命其火速出城支援。” 她说话的同时,双手落笔下帖,左手蘸墨书楷字,右手挥毫写行书,声音落,手书成,折起分别交给亲卫: “这张送去亲仁坊荀府。” “此帖速送郗少主手中。” 五令齐发,一霎而成。 女子双袖飘荡,如丹鹤唳,如谪仙人。 第45章 胤奚看着女郎不动如山的背影, 感受到的却是振衣千仞冈的气魄。 外戚手里兵多势广,靖国公府的府兵、惠国公府的府兵、庾松谷统领的石头城、庾青谷所在的白下城,再加上握在太后手里的禁军……想要对付这样的庞然大物, 不能一口鲸吞。 女郎的老师曾想晓之以理, 骨鲠上书求太后归政, 换来的是清流被打压; 世家曾有心联合起来对抗外戚, 但在绝对的刀锋凌威之下, 也无功而返。 女郎便是看透了这一点, 知道不制衡住外戚手中的兵马,费再多口舌也是无益,所以从一开始,她便在兵权上打主意。 她派四人制服住惠国公何府的掌权者,四两拨千金封住了何家的兵势助力,等同断去外戚一臂; 第94章 她再早早谋算着将庾松谷调离石头城,令今夜城中群龙无首,兼以箭雨扰乱视听,则石头城八千人不敢擅自离营入城, 庾家便又失一大助力。 这两手手筋棋,是一困一断。 她再用手里的骁骑营对上虎贲营——回溯布局伊始, 却是四月时她自导自演的那场刺杀, 因骁骑营护主失利, 女郎得到了骁骑营的指挥营, 顺手收服了要被治罪流放的肖浪。 胤奚来得晚, 未曾亲眼见过女郎控御人心的风姿,但他听闻,当时肖护军对着女郎连磕三个头,染红了宫城的砖墁。 她再以立射、积弩两营拦阻游击营——追根溯源, 是女郎在收服拨云堡,建立士人馆一事上为太后排忧解难,立了功,于是女郎趁热打铁将贺宝姿安排入营。 其后贺宝姿苦磨武艺,力挫营中儿郎,以此服众。加上女郎用扣下的庾氏送与大司马的助军钱,重赏勇夫,才换得这看似闲散而无关紧要的两营为她效力。 掌骁骑营,是以威服之;控立射营,是以利动之。 用三营围吃两营,这一手,是兑子。 只剩下一个冘从营是喂不熟的,于是一半被调去了东城救火,另一半人手此刻已赴石头城,亦不会节外生枝。 这是调虎离山。 说什么京畿六大营,至此,已然全部蚕食消无。 女郎今夜坐在这里,身不离席,决断于外,看似举重若轻算无遗策,但这只是结果,她最初的落子,远比旁人意识到要早得多。 她不是凭天运偏爱,才走到今日,她是精骛八极步步为营,方经营出这个局面的。 胤奚白皙平静的面孔下,胸中翻涌着沸腾的热血。如同一道阳光刺破万古长夜,让眼盲的人看见了新的天地。 她越是多智少情,冷绝无双,他便越移不开眼了。 · “她这筹谋,不是一两日了……” 当得知城中的禁军防御已经瘫痪,庾奉孝终于反应过来:“谢澜安想方设法拿到两营的指挥权,就是为了今日!她从投靠太后之日起,已经打算反太后!” 那洛神的死会不会是…… 谢澜安突如其来的反水,给庾奉孝的震撼太大,他心中一瞬掠过万千惊疑,眼下却都无从计较,转身果断地吩咐心腹:“速去宫里通报太后,宫中羽林卫皆是太后把持的,只要宫内不乱,控制住陛下,就不妨大局,不妨大局……” 所谓孤掌难鸣,谢澜安今夜敢这样做,定是已与皇帝暗中联合,意欲除掉庾氏。 庾奉孝意态老成,按着兽骨扳指令自己冷静下来:还有谁是她的帮手?郗氏?王氏? 他不可能坐以待毙,对门边严阵以待的左卫下令:“元常,你立刻带五百府兵去乌衣巷谢府。乌衣巷远离都城中央,她今夜要通观京城局势,令行速达,定不会在家,她断本公后手,我便取她家人!” “是!”左卫领命而去。 庾奉孝嘴角露出一抹冷锐笑意,“小丫头,本公真正的后手,岂会被你探到?” 这些年来,他一直秘密培养着一批私人军队,与明面上的府卫不同,那是真正可上战场厮杀的铁甲私军,足有六千人众,再加上他府里的兵和所豢死士,便有近万之数。 这件事连太后都被他蒙在鼓里,谢澜安哪里会得知? 小女子聪明反被聪明误,她以为将禁军控制住,便可以断他臂膀?殊不知如此一来,京城的防御便瘫了,他正好带领兵甲,长驱入皇宫。 只要挟皇帝在手,这天下,还不是庾家说了算。 庾奉孝养军是为以防万一,他本想等到将荆州的羁縻之权慢慢经营到手,再谋其余,并不想这么快图穷匕见。可半路杀出一个不按常理揣度的谢澜安,他退无可退,只能放手一搏了。 “纠集六千铁甲军,以平乱护驾为名,直入宫城!” · “靖国公手里有私甲兵。” 谢澜安坐在帐中,轻磕扇尖对胤奚道。 前世那场由楚清鸢策划,联合世家灭庾的清剿,靖国公便动用了自己的私甲军,最后虽然成功平复了外戚,伤亡却也不可谓不惨重。 谢澜安在决定扳倒外戚后,便在查庾奉孝藏匿私人军队的地点。 按理说那么多人,不可能一点痕迹都不露,可允霜玄白摸查了几个月,竟未找出所在。 “找不到……也无妨。”谢澜安又勾勾唇,仿若半点不担心,“引蛇出洞,他自己会现出真身。” “你在说什么……”庾松谷狼狈地匍匐在地,听到这句话瞪大眼睛,“什么私甲,你想构陷我爹?” 谢澜安轻飘飘地看他一眼。 在几人接令各自散去后,她身后此时只剩胤奚一个了。二人一站一坐,玄衣红裳,恰如苍山流火,高下相宜。 她奇道:“原来连你都不知道啊。” 那么她现下有些好奇,宫中的太后娘娘,知不知道她信重的好兄长暗中囤兵聚甲呢? “呵,呵呵……”经过短暂的惊异,庾松谷又恶狠狠地笑了起来,粗喘着气道:“如果我爹真有私甲军,那你死定了!宫里是我姑母做主,宫外有我父……你输定了,识相的赶紧放我!” 庾松谷瞠着猩红眼目,吃力地扭头看看这座空营,以及零星守在帐门处的武婢,不屑至极:“这是要唱空城计吗,凭这几个阿物,你想做什么,你能做什么?” 胤奚冷漠地看着垂死挣扎的庾松谷,谢澜安当下空闲,随口道:“蛤貘要活蛇要饱,看谁快喽。” 而后她神色清敛,侧头换了种醇缓语调:“莫觉得书上耳熟能详的话便不在意,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是空话。” 胤奚在女郎转头时,便已低身,鬓颜挨近她的耳畔。知道她在教他,他道了声“是”,认真地听。 谢澜安道:“两方交战,凭的是兵多将广吗?也许。班声动北风,剑气冲南斗,绝对的兵威压制是毋庸置疑的实力。可真实的战场,并不时时都势均力敌,曹军八十万雄兵何以夺不下小小赤壁,在于地利兵势有长短。知己长短,知敌长短,方能以长制短。” 胤奚点头,想了想,低声问:“我会扬长避短,敌人也会。我用己方长处优势的时候,敌方不与我硬接,避我锋芒,我欲隐蔽劣势的时候,敌人又专攻我短处,女郎教我,那当如何?” 谢澜安瞧了眼很会举一反三的玄衣郎,微微一笑。 她记得她深色的衣衫很少,不知怎么被他捯饬出这件来了。胤奚今夜跟着她,在帐中没有说过一句多余的闲话,没做过一个多余的举动,看来让他亲身经历一场风云变幻,可磨轻浮气,挺好。 她耐心地说:“我方有劣势,何不故意壮势出击,让敌疑心而退?我方有优势,何不故作靡弱露出破绽,诱敌深入其中?” 胤奚眼前豁然明朗,“懂了。” 长短之术,变幻无穷,全在人用。 譬如今晚攻石头城,分明没有多少人,却因提前从工部的密档得知了石头城城防漏洞,劲弩毁墙,便令那里的守兵如临大敌; 又譬如此刻内城防御空虚,靖国公自以为无人挡他,胜算在手,其实,真的是这样吗? 第95章 城中形势严峻,他二人却有闲功夫在这里灯前月下,教学探讨。庾松谷冷汗湿了背。 看着那女子镇定自若的姿态,她忽然恐惧:“你还有后手?” 不可能……难道她联合了其余世家?可这些世家未必心齐,世家部曲也顶多是乌合之众……荆州的人马?更不可能了,谢逸夏早已带着部下北上伐胡……她还能用谁? 谢澜安挥挥手,“黄鲲,许印林,乙生,舒砚,将这位聪明绝顶的庾大将军带往骁骑营。” 她所唤之人,便是曾经在肖浪面前做戏刺杀她,受了重伤又养好伤势的几名武士。 当日谢澜安说过,只要活下来,她会记住他们每个人的名字。她从不食言。 “骁骑营……”庾松谷闻言却狠吃一惊,他是被蒙着头套带进来的,看到篝火大帐,下意识便以为这里是她的老巢骁骑军帐——如果这里不是,那么这是哪儿? 庾松谷不甘地扭动起来:“谢澜安,你的后手是什么!是什么!” 男人很快已被拖了出去,凄厉的吼声淹没在夜色中。 · “谢澜安需要一个指挥四方的地方,不会离都城中心太远,一定在骁骑营。” 靖国公府朱红的中门洞开,庾奉孝已披甲上马,得知潜匿于鹿隐山中的私甲军已齐聚,他道声好,又分出五百骑,命令前往骁骑营去捉拿今晚的设局之人,谢澜安。 她想分势蚕食,我只擒贼擒王。 天才非是长寿材,珠光碎后玉光埋。芝兰玉树?明月之珠?归根结底,女人而已! “随我入宫!” · 乌衣巷月色皎皎。 谢丰年带着武丁部曲,严守在紧闭的大门之内。身旁的随从举着火把,映出他年轻而英气的面孔。 他的左右两边,分别站着祖遂与周甲。 老将老矣,尚能一战! 谢丰年紧握着剑柄,阿姊在外做大事,就交给他守好门户这一件小事,他一定不会令她失望。 东院里,折兰音哄着怀里昏昏欲睡的小宝吃月饼,这位谢家长嫂的目光柔婉无惊色,温柔说道:“小宝乖,阿父很快就回来了。” 甘棠苑,青崖守着四娘子的门扉,声音一如既往地沉实:“娘子别怕,我护得住你。” 谢晏冬在屋内抱猫饮茶,心中道:我信含灵。 忽然墙垣外响起细微的动静,一个身影兔起鹘落翻墙进来。谢丰年瞬间拔剑,正欲命射,那人影开口:“公子是我!” 谢丰年看清是玄白,松开眉峰,道:“你去帮阿姊,家中有我。” 玄白带着百来号人从石头城归来回援,累得直喘,到谢丰年跟前说:“这是主子提前交代的,要我撤退后便回家,主子不会让家里出事的。” · 五百靖国府兵去往乌衣巷的时候,又有五百铁甲赶赴骁骑营。 他们奉主上命令,去取骁骑营中主将性命,结果到了营地,才发现骁骑营竟空空如也。 “快看!”一个重甲兵眼尖,剑指辕门旗杆上。 众兵抬头,昏暗的火光中,只见那里高高悬着一人,双腕被绳索紧缚吊在高桁之上,身体摇摇荡荡,像一条被晒起风干的鱼脯。 “救,救我……”一柱香前被转移至此的庾松谷艰难开口。 “是国公世子。”有人认出他来,旋即数人出列,往辕楼奔去救人。 须臾之间,几声轻微的弦响生于暗夜,疾若闪电的箭簇从高处向他们袭来。骁骑营校场大门訇然阖闭。 有埋伏! “瞭望台上有弓手!”、“避!”、“先掷刀斩断绳锁救世子!” 甲兵配合调度的声音此起彼伏,却有人道不可,在躲避箭矢的间隙急怒道:“你们看那旗台下。” 原来在庾松谷被吊起来的下方,一方乌黑色的巨大铁钉板铺在地上,若是绳子断了,人摔上钉板性命也就不保了。 这场在庾奉孝的计划里直袭敌首的行动,在谢澜安那里,叫做围伤打援。 · 夜渐深了,亘古无声的月亮照着禁宫殿宇翚檐上的鸱吻,造型狰倨的辟邪兽在如纱月光之下,也显得温驯静默。 太后在铜镜前卸下簪珥,才要就寝,忽然内官来报:“娘娘,彧良公公过来说,陛下突然呕吐不止,咳里还带着血丝。” 太后闻言微惊:“可传了太医?叫彧良过来回话。” 彧良趋步入殿,道已传太医,太后却仍不放心。她虽与皇帝不甚亲近,可毕竟是母子,再者国君的龙体直接关乎社稷,她想了想,披衣起驾,亲自去紫宸宫看一看。 清夜无尘,内官提着鹤臂宫灯在前引路。 庾太后到了紫宸殿,却见皇帝坐在外殿的禅榻上,几名医丞立在那处,其中一人正为皇帝把脉。 “皇儿,你如何?可是晚膳进坏了东西?”太后在众人的行礼声中走近,细观皇帝面色,不知究竟,“为何不去内殿躺着?” 她说完,自己先愣了下,晚膳是她与皇帝一道用的……一念未完,内殿里突然传出履甲之声。 太后眉梢轻跳,一群御前侍卫倏如潮水涌出,将外殿团团合围。 太后身边的崇海方才留候在殿门处,眼见突变,转头便向殿外尖声喊道:“羽林何在!” “阉奴!”陈勍抬起一双清隽的眼眸,哪里有丝毫病气。 他碾齿恨道一声,披着月白绉纱常服的身姿长身而起。 “皇帝,你诓哀家。”太后转瞬即明白过来,看着眼前故作老成的儿子,却不是作怒,而是有些啼笑皆非。 她说话的空当,羽林军已在皇上寝殿之外集合包围。 太后这么多年来控御皇宫,便连皇帝身边也都是她的耳目。反观陈勍,能放心用的,也只有今夜伏在殿中的这区区百余名亲信。 羽林军效忠太后,见状便要闯殿,御前侍卫面冲殿外,刀皆出鞘,喝道: “止步!太后娘娘与陛下在此,尔等敢犯上作乱不成?” 阶下的羽林军迟疑了一下。 这百十来号人他们当然不放在眼里,但正如四婢能制住惠国公府,羽林军投鼠忌器,万一他们冲上去,这些御前侍卫破罐破摔,调转刀锋伤到太后娘娘,太后娘娘若有个三长两短,他们到时难道还敢反陛下不成? 至少得先弄清陛下闹这一出是为了什么? “太后娘娘?”羽林中郎将高声向殿内请示。 太后深沉的凤眼环扫眼前形势,没有急着发令,而是带着几分不明又无奈的神色,注视皇帝,轻叹一声:“上一次,你已经玩过一场小把戏了。勍儿,你为什么就这么着急呢?” 她看待皇帝的眼神,像看一个不听话的孩子。 陈勍低眸笑了笑。 他自问:“是啊,朕着什么急呢?朕为何就不能老老实实做在母后施舍给我的龙椅上,乖乖听您与舅舅摆布呢?” 太后眉心微皱,听这少年又道:“母后,你看一看,这宫城内外唯知有太后,不知有天子。您能调用羽林禁军,而朕能用的,唯有这百人而已。” 陈勍走上前,轻轻牵起太后的手。 第96章 庾太后身体一僵,她已不记得上一次与自己的孩子拉手是什么时候,这种陌生的温暖让她恐惧,本能要甩开,却被陈勍握紧。 “母亲,今年中秋无歌舞,你我母子便一起看场好戏吧。” 小时候,是您教朕的,权力要握在自己手中,才最好用。 皇帝拉着太后在榻边坐下。那几名太医面如土色,想不通自己不过是当个值,怎么就摊上了一场宫变?羽林军得不到太后指令,面面相觑,只得踞在殿阶前,与人数稀薄的御前侍卫对峙。 众寡明显的双方形成一种微妙的平衡。 直到一声警报,打破了这种平衡,把守阊阖门的侍卫奔入后宫,到帝寝外,被这黑压压的阵势惊了一惊。侍卫惊慌道:“陛下,今夜城中坊里四处调兵,仿佛有变!靖国公未得召令带着大队人马来至宫门,即要硬闯!” 陈勍凝眉,太后先他惊讶道:“靖国公因何入宫,他带了多少人,是哪一部的兵?” “回太后,很多呀!至少有……有好几千人,黑漆漆的看不到头,这些人所着黑甲不是京城大营的,像是、像是……” “像是私兵吧?”陈勍在殿中缓缓接口。 他清澈的眉眼转向太后,在灯下罕然显出几分锐利,“太后的好哥哥,朕的好舅舅!” “怎会如此?”太后脸色发白,她从未听说靖国公蓄养私兵,心中不信。她坐不住,意欲起身,手腕却还被陈勍握着。 太后以前一直觉得他还是个孩子,此时对上那双眼睛,忽然有些没底了,“勍儿!你今夜究竟与谁里应外合?哀家是你的母亲,不是你的仇人,哀家这些年兢兢业业为大玄,自问不曾对不起陈氏祖先,你要取哀家的性命吗?让我去问清你舅父,他不会胡来……” “西胡爱珠,若得好珠,劈身藏之。”陈勍厉色道,“今天下就如宝珠,靖国公有探手取珠之力,母后便如此信他吗!” 太后当然信任她的兄长,他万事都与她商量,怎么会无缘无故带兵闯宫?她不与陈勍啰嗦,道:“去传谢含灵,让她带骁骑卫入宫见驾!” 陈勍忽然轻笑一声:“呵,谢含灵。” 庾嫣在这声笑里,莽然意识到什么。 她从昨日谢含灵在太学前拦人,联系到今夜宫中的种种变故…… 她瞳孔微颤,不可思议地转头看着稳坐龙榻的儿子,“……谢含灵?” 庾奉孝的铁甲军得令后,从城西长平陵直奔皇宫,庾奉孝带领府兵到得凤阙时,双方正好汇合。守城士兵不及抵抗,庾家军如入无人之境。 庾奉孝过大司马门,直入端门,再往前便是两省六部外的宫道了。他眸中带着猩红的血丝,正待一鼓作气攻上紫宸宫,端门外响起一声断喝:“靖国公,你私藏兵甲意图谋反,可想过后果!” 庾奉孝鸷目转头,便见郗符带领郗家的府卫、与原氏部曲、卫氏部曲合兵而至。 只是借着火光扫去一眼,约摸不足千人而已,都被他的精兵拦在端门之外。庾奉孝冷笑一声:“我这是私兵,你们世家蓄养的部曲又算什么,最藐蔑皇权最无视君主的,便是你们这帮门阀!也配说我?” 半个时辰前,郗符接到谢澜安密信,信上要他入宫勤王。 当时阿父还七上八下地拦了拦他,问他就这样相信谢澜安?郗符当时说的是,他只信自己的判断,今夜若能拨乱反正,他郗家就是为陛下清君侧的功臣,他为的是郗氏谋。 所以他接信后,带上集结的郗家全部府卫,直奔宫城。可此刻,郗符望着眼前铠甲刀枪配备精良的铁甲军,心中陡然一沉。 人数太多了,他们根本拦不住这些人。 ——可谢含灵怎么会是让他来送死的? 两方人马在狭长的宫道上刀兵相接,庾奉孝留人抵御,自带余下精锐奔向紫宸宫。 紫宸宫外的一百零八级白玉阶墀上,羽林军还像一根根柱子似的戳在那儿,忽闻杀伐叫嚣之声从后传来,庾家军眨眼即至。 羽林军一瞬绷紧神经,抽刀列阵。 庾奉孝大摇大摆地从军队之中走出,叱道:“对谁拔刀,不识本公了吗?” 高殿之中,太后听到这道声音,眼底骤然漫上一层阴霾,终于无法再自欺欺人。 她与皇帝并肩走到殿门处,那些御前侍卫便谨慎地护在陛下身前,亦步亦趋。太后隔着雕柱与台阶向下望,看见她信任深重的兄长那一刻,这雍容的老妇人神色空茫,开口,沙哑的嗓音:“国公……你如何带兵闯宫?” 庾奉孝在兵甲簇拥中抬眼,看见太后与陛下竟是手挽手的奇怪光景,嗤笑一声:“此时再叙母子天伦是否太晚了?妹妹,此子暗联谢氏,有灭庾之心,你还顾念母子亲情吗?今夜只要你一声令下,我们便可以再扶植一位听话的新君!” “母后,”陈勍在太后耳边问,“你是这样想的吗?” “阿妹!庾家已无退路,速做决断!”庾奉孝在阶底大喊。 太后在两方情绪的夹击之下,呼吸急促,往日的心机智谋一时间通通想不起来。她望着兄长狰狞的面目,察觉到的却是儿子握在她手上的温度,已经冷了很久。 仿佛过了许久,又仿佛只是一瞬。 “……羽林卫,护驾。”最终,太后沉声如是道。 “大玄姓陈,勍儿是哀家之子,哀家从未想过改易。兄长,退吧。” 庾奉孝闻言恼怒,仰天叹道:“终究一介女流,紧要关头妇人之仁!”他已行至此处,岂会言退,眼前是内围御前侍卫、中间羽林军、外围庾家军的奇诡阵势,人数依次递增,庾奉孝只消一路拼杀上殿便是。 他挥刀下令,紫宸殿前刹那被血气冲染。 就在此时,殿前广场的地面微微颤动,一人高呼:“臣陈稚应在此!领会稽三万郡兵入宫勤王!” 陈稚应!会稽王!当今天子的堂伯! 一支披坚执锐的军伍黑云压城涌入帝宫,会稽王手持环首斩马刀,身先士卒,所向披靡。他道:“陛下勿忧,大玄王室福祚绵长,岂容宵小作乱。” 在他身后的兵队中,有一个长衫郎君脸色疲倦,风尘仆仆,双眼却含着沉稳正直的气质,正是谢策。 他带着阿妹的嘱咐,去会稽拜见这位藩镇一方的王爷,终于在随军昼夜兼程数百里后,在中秋这日回到金陵,遏止了这场宫变。 皇帝在这一刻,终于松开了太后的手,握紧冰冷的掌心。 他眼中浮现一种似笑,又比笑深沉万千的神色,心中只有一句话: 她未骗朕。 · 谢含灵算算时辰,终于从立射营主帐中央的胡床上站了起来。 三更已过,丑牌时分,月更凉,夜更深,台城厮杀震天,这里平静如水。 金陵一夜,是谢澜安眼中的棋盘,胤奚则不断在心里复盘。女郎言传身教,今夜他能学到多少,都是他的。胤奚看着她整个晚上都未离开过那张胡床,此时亭亭立起,裙角宛如飞舞在夜风中的扶桑。 “差不多了,端来吧。”谢澜安向帐外的武婢吩咐一声。 胤奚俊眉轻动,未解其意,直到一碗热气腾腾的牛乳送到帐中,他愣在当场。 第97章 整个晚上都镇定沉稳的男子,此刻露出懵懂怔忪的神色。 女郎心中布着这样严峻的一个局,居然还记着给他喝牛乳。 谢澜安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小小呵欠,负手回眸:“今晚你睡不了四个时辰了,喝完,带你进宫赏月去。” 胤奚直直望着她,喉结轻划,又轻咽。他忽便想起,女郎今朝离府之前,对家中人说的一句话。 “给我留块月饼啊,我爱吃胡麻馅儿的。” 这便是他的女郎。今夜这场对当局人来说生死一线的巨变,于女郎而言,不过如同掰食一块月饼。 掉在地上的糖饼渣,已够他学一辈子的了。 “嗯。”良久,胤奚轻轻应声,接过那碗牛乳。纵观此夜,他最无用,却有奖赏。 但只要是她棋盘上的子,便无无用一说。胤奚对此深信不疑,所以安然喝完。 经过一夜的兵荒马乱,皇宫终于平静下来。 会稽王的到来扭转了局面,庾奉孝被生擒,乱党尽数伏诛。 王丞相在胜负已定的尾声,带着家中府卫姗姗赶来,痛斥靖国公野心,声称要保卫陛下。 当黎明的第一缕微曦照入宫殿中,太后银鬓若雪,面容仿佛一下苍老了十岁。 陈勍换上了十二章纹玄锦龙袍,勒玉带,冠冕旒。他站在昏晓相割的黎明中,在阶墀上放目望着眼前。 广台上的血还没有清洗干净,陈勍心知肚明,他虽然化险为夷,但这个险象环生的夜晚,没有任何一支军伍,是出自他的调动。 这位年轻皇帝眼中所见:是后党有兵,门阀有兵,藩王亦有兵! 好一个天下! 外围的护军忽而分道,一个肃颜如雪,眸若晨露的女子飒步风流走来。 陈勍看见她,沉淡的眼里终于多了点活意。 还有好一个谢含灵! 第46章 “臣谢澜安参见陛下。” 谢澜安身上还是那身霞色裙裾, 不避阶上血迹,至皇帝下首,致叶揖之礼。 与上一次在长信宫外雨中的生疏不同, 这次谢澜安声色朗朗, 下拜得很快。陈勍却不敢坦然受之, 立刻下阶相扶: “卿家平身。乱党图谋不轨, 幸得卿家, 朕方得以转危为安, 含灵你有首策之功。” 先称卿家,便是不否认谢澜安的朝臣身份,再唤表字,更是进一步与她亲近之意。 殿阶下还留驻着许多勤王的臣辅未散,目睹这一幕,再看谢澜安的眼神,便不由多了几分敬惮。 首策之功,这四字何其之重。听说昨夜倾覆外戚的政变,全是由这女郎一手策划。她将禁军指挥于股掌, 挽狂澜于将倾,从虎口下保陛下安然, 又一举倾灭了横行多年的庾氏。 她虽未直接参与救驾, 却已隐隐流露出运筹帷幄, 策定乾坤的能力——而这个女郎才不过二十岁。 在这些人神思各异地望着谢澜安时, 陈勍的目光同样落在她脸上。 莫说旁人不知昨夜会稽王会率兵入宫, 便连他事先都不知情。 那些大臣以为是他与这名谢娘子里应外合,暗中联手除去外戚?不是的,在此之前,陈勍与谢澜安说过的话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她从未向他密呈过手书、暗信之类的东西,更无私下向他陈情表忠,呈禀过计划。 他们中间一直是由郗氏兄弟传递消息。 可即便对郗氏兄弟,谢澜安的态度也慎之又慎,只用“凤凰已散,苍蝇争飞”,“温水煮石蛤”之类模棱两可的暗语,仿佛既不十分热衷于争取他们的配合,又极度防备留下被人反咬的把柄。 她给陈勍一种感觉:她不是在向他这个皇帝投诚,而是代他拨乱反正,恢复庙堂间本应有的秩序。 连母后都骗过的人,他也难测高深。 谢澜安不在意被人侧目,她目光平静,与冕旒后那双眼一触而分。 这时谢策忽然迈出一步,向陈勍跪拜下去。 他的身姿清如松竹,气格稳重:“请陛下治臣僭越之罪。策闻靖国公有不臣之心,为防陛下有失,秘请会稽王入京勤王,唯恐事泄,故不曾提前向陛下请旨。虽事急从权,亦是不敬。” 谢澜安目光轻动,知道阿兄这是怕皇上疑她,要揽在自己身上。 陈勍道:“谢氏护驾有功,何罪之有,神略快快请起。” 谢策却未动,揖手坚持:“求陛下治罪。” 他为人规行矩步,朴重无锋,若非为了小妹,一辈子也不会行此出格之事。 可既然做了,他就会担当到底。谢策不是真的求陛下发落他,而是想让陛下对澜安放心,对谢氏一族放心。 谢澜安微微动容。陈勍如何看不出他的意思,笑了笑,顺口说:“好啊,神略拓碑一绝,朕便罚你献上两幅东正寺的碑帖,何如?” 谢策这才谢罪起身。 会稽王这会儿在前边重排禁卫军布防,分守宫门各处,处理宫变的尾声,不曾在这里。纵使他在,也不可能像谢策一样自陈罪过,把一桩天家欠他的人情变成自己的把柄。 说到底,南渡以后江左兵制混乱,稍有实力的门阀豪强皆有私兵,朝廷屡禁不止,何况是正二八经挂陈字旗的藩王。 但不是谁都能和宗亲相提并论,郗符乖觉,也向皇帝张了张嘴。 未等他开口,十六岁的龙袍少年神色肃然,冕旒轻撞出珠玉之声:“朕非昏庸,能辨忠奸。你们皆是有功之臣,不必多言。” 他言讫,转头看向仍坐在殿内神思游离的太后,“母后,含灵来了,您可有话要问?” 第47章 庾太后微微浮肿的眼皮一抖。 昔日雍容果决的老妇人变成失了牙的雌虎, 谢含灵三个字,就是硬生生从她口中拔掉的最鲜血淋漓的一颗獠牙。 她曾在谢澜安身上感受到的君臣相得、大展宏图的壮志雄心、以及那种年轻锐气带给她的不知老之将至,在这一刻通通还了回去。 太后就仿佛一棵被吸干了精气的枯树, 那双皱纹明显的眼中, 包裹着苍老, 干瘪, 无助。 若说靖国公令整个庾氏巢覆卵破的逆举, 让太后感到了万事皆休的空茫, 那谢澜安的背叛,无疑是一记直击她灵魂的重创。 她还有话要问吗? 太后扯动唇角,颤巍巍挣扎起身。 她身边的崇海和溱洧已被扣押,紫宸殿的御前内侍忙上前扶她,被太后拂开。 她整好衣襟,面无表情地徐徐步至殿门处。 衮服祗肃的陈勍立在那里,神色疏离,仿佛是一夜之间,他便高大了许多。 太后的目光转向阶下的谢澜安, 此时恰有一道破云的朝光自天下来,照射在谢澜安身上, 将那身在众多玄绛青白衣色中独树一帜的红装, 渲染得绚丽无比。 谢澜安站在朝阳下, 眉眼清冷如旧。 太后开口, 声音嘶哑:“假若昨日哀家见了你, 结局会不会不同?” 她当着皇帝的面这样问,谢澜安在旧主与新君之间,根本不用字斟句酌,镇静地注视太后道:“娘娘, 今日的结果已是最好的结果。” 昨夜太后在最紧要的关头,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保住了自己仅剩的体面。 第98章 太后怔忪片刻,点了点头,不愿再与这个女郎多说一字。她转头看着皇帝,疲声道: “我累了。陛下,哀家还能回长信宫吗?” “母后哪里的话,大玄以孝治国,朕自然奉养母后至天年。”陈勍答着,伸手托住太后的手,“朕送母后回宫。” 一对母子不似母子,君臣不似君臣的背影转往后宫,谢澜安收回视线,这才仔细地朝风尘沾襟的阿兄脸上看了看。 太后睥睨自负,并非无治国利好之心,是输在没有一个好哥哥与她一条心,反而拖了后腿。谢澜安看了谢策一阵,忽然欣慰地抬手揽了揽他的肩膀。 这个老成的动作,倒像长辈嘉奖小辈似的,谢策被她拍得直愣,无奈失笑。 “半月不见,不认得我了?” 谢澜安眨眨眼:“认得是认得的,只是阿嫂和小宝想你,我先代她们关怀关怀阿兄。” · 长信宫的殿门映入眼帘,太后松开了那只细长而冰冷的手。 “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交权。”太后自嘲一笑,难掩憔悴,“哀家老了,你长大了,你既觉得已能胜任这江山之主,这社稷的重担便交由你了……” “母后可拭目以待。”陈勍道。 长信宫已被清理得空无人烟,新的宫娥还要等皇帝发令调配。太后在这空洞的殿宇,忽然回身握住皇帝的手臂,一双浑浊的眼珠直直盯着他:“谢含灵此人不可不防。” 陈勍目光略深。 太后:“她看似恭谨,实则野心桀骜。陛下可用她,却万不可给她大权在握的一天!” 握住权力便不想放手的心情,没有人比她更了解。 陈勍默了默,看上去还是雅静清隽的模样,说 :“母后多虑了。” 庾太后凉笑一声。 她已想明白,谢澜安的反水根本无关于昨日自己让她吃了闭门羹。谢澜安算得这样准,藏得这样深,只怕她从第一次踏入长信宫开始,已经计划着今日。 太后耳边回荡起兄长被擒前,那声凄喊:“不想我赫赫庾氏,竟输于一小女子之手!” 庾嫣心酸地闭了闭眼,她记起来,除了谢含灵第一次来拜见她的那个春日,向她跪拜,在那之后,那个女郎的背脊是越站越直啊。 正是这份不谄不媚的风骨,投了庾嫣的心头好,让她从未怀疑过谢含灵的忠心。那时她以为,这个谢家女娘初生牛犊不怕虎,是一把能用的刀——可如果从一开始,谢含灵便是虎豹之子,虽未成文而有食牛之气呢? 那么谁才是刀? 雕花殿门阖闭之前,庾嫣与陈勍说了最后一句话:“龙可降而驯之,然有逆鳞,触之则杀人。” · “谢家立下辅君剿叛的大功,可喜可贺。” 紫宸殿外头,知道陛下之后还要召见他们,所以这些主要参与中秋剿叛的臣工都没有散。 王丞相走到谢家兄妹身旁,笑着说了一句。 谢澜安浮淡一笑:“比不上丞相,踩着鸣金收尾的时机进宫,谁赢帮谁。这份儿本领,晚辈再修炼十年也拍马难及。” 王丞相面色微变,他养气功夫再了得,被一个小辈打脸也做不到云淡风轻,沉声道: “果然是功高得意,少年轻狂了,神略,谢氏教出了好子弟!” “含灵不可无礼。”谢策轻声说了一句,将话头接过去,谦和地与王丞相打机锋,还小妹耳根子清净。 郗符适时凑过来,从袖中摸出一封书帖,正是昨晚亥时他收到的那一封。他骈指夹信,朝谢澜安晃了晃。 “不愧是你,不到最后关头,不会倒授太阿示人。你便如此笃定,我会如你所想带人入宫?” 谢澜安瞥他一眼,连续两日两夜不曾睡觉的女子仍旧精神饱满,只是眼神嫌弃,仿佛在说,就郗府那些人,有你无你能左右大局? “今日之后郗家便是天子信臣。”谢澜安语气冷淡,“我说过,别得了便宜卖乖。” 这好处是她送到郗家手上的,郗符何曾不知这一点。他心中也佩服她的胆略,但让他在口头承认,那无异于要掰开死鸭子的嘴。 郗少主憋了半晌,轻瞟左右,低声道:“留神些。” 连他都看得出来,这一仗过后,谢澜安锋芒太露了。 即便谢策揽过了暗通藩王的事,可她攻石头、调禁军、养武婢、挟公主,将京畿布防玩弄于股掌,哪一桩不是功过一线之间? 谢澜安笑笑,黛长的柳眉如两弯窄刃。 太后会对皇帝说什么,她多少猜到了。 若小皇帝软弱无能,丝毫不起疑心,反而不值得辅佐。疑又怎么样呢,外戚倒了,陛下便能高枕无忧了吗?他身边若无一个强硬的臂膀,世家门阀很快便被蜂拥而上,到时这些人重摄政权,龙椅上头,傀儡还是傀儡。 皇帝想将皇权集中到自己手里,对抗门阀,推行新政,便只有她能助他。 谢澜安从不做锦上添花的事,即便雪中送炭,也要在对方即将冻毙之时伸手,让他明知热炭灼手,也不得不全力握紧。 疑不疑心是皇帝的事,能不能让疑心之人容下她,才是她的本事。 这一点,前世的楚清鸢便学了个十成十。 上一世陈勍任用楚清鸢,未必是多看重寒士,而是在那个群狼环伺的环境中,只有楚清鸢这个疯子敢于为最无胜算的皇帝谋划。 楚清鸢求一展才能,青云直上,陈勍求摆脱外戚,独掌大权,那是一对破釜沉舟的君与臣,谁都没有太多选择的余地。 从结果上来看,谢澜安也不得不承认,楚清鸢的确有独到的眼光和狠决的手段。 这却不是他背叛她的理由。 还记得楚清鸢揭穿她的身份时,与谢澜安说过一句可笑的话,他说:“女郎,我不得不叛你。” 因为谢氏有不得党争的祖训,楚清鸢的一腔雄图被这个训诫禁锢,他若服从她,便一辈子无缘于三公九卿。 然而他不是在投入谢氏之后,才知道这个训诫的,楚清鸢若想做天子门生,成一番事业,可以不入谢家门。事实是以楚清鸢当时的境遇,除了在春日宴上获得谢澜安的青眼,他找不到更好的阶梯。 他不过是先借着谢氏的东风,学谢氏的籍艺,闻达于天子,再在背主后用一句无可奈何,粉饰他的野心。 是的卢,注定要妨主。 谢澜安暗暗吁吐一口气,回头用目光寻人。 胤奚这会儿被留止在便殿的云龙门外了,离得远,看不清他表情。但看见那身墨衣静如处子地候在朱门边,谢澜安眼底的寒峭便消弥几分。 “怎么带了这个妖精来?”耳边传来郗符的嗓音。 谢澜安一下子笑了,“你管他叫什么?” 郗符看见女子眉眼瞬间生动,不复方才的冷情,更没好气:“白脸儿红唇水蛇腰,不是妖精是什么?上回——” 和一个庶人记较显得他狭隘,郗符索性不提上回胤奚给谢澜安打伞,那个回眸挑衅的眼神,只提醒她:“这里是皇宫大内,莫太出格。” 谢澜安闻言,又向胤奚看去一眼。不知胤奚是否有所感,隔着广阔的殿廷,乖巧地抬起衣袖挥了挥。 第99章 羊肠巷挽郎出身,无功名无身份的胤奚站在天子寝宫之外,既没有殿上诸公的从容风度,也不像周围扫洒残血的奴婢那像小心谨慎。 他只是安之若素,踩着皇宫的地砖,还没有在女郎的院子里拘谨。宫阙再高,他的眼里只看得见那袭红衣,只知道他是女郎带来的,便等着她领自己一道回家。 谢澜安含笑:“你看不顺眼?将来会越来越多的。” 郗符心中微微一跳,“什么意思?” 谢澜安讳莫如深地看着眼前高殿。将来寒士跃龙门,天子在殿前亲试文章,读书人不再有士庶贫富的限制,可不就能迈过那道宫槛了? “陛下召诸位大臣觐见!”这时,彧良在殿前高唱一声。 第48章 众人奉谕入殿, 会稽王与几位宗亲居先,其余只有王家父子,谢氏兄妹, 郗、卫、原氏郎主等几人。大家都绷着精神撑了一夜, 进殿后, 陈勍即命内侍送上热茶。 “诸位卿家除奸有功, 辛苦劬劳。”陈勍端坐于上座道。 收回实权的第一日, 少帝没有摆架子长篇大论, 其他事都可以慢慢归整,当务之急,是商量如何给外戚孽党量刑定罚。 谁都不曾想到,庾奉孝那六千私甲兵的藏匿之处,是在长平陵西面的鹿隐山中。 庾奉孝将守皇陵的士兵皆换成自家心腹,就在陈氏列祖列宗的眼皮子底下,蓄兵囤甲,此公是真不怕先王的神灵降下天谴啊。 由此也可见,靖国公的猖狂与野心到了何等地步, 若不是今日谢澜安引蛇出洞,消灭叛乱于萌芽, 等他来日成了气候, 想想便令人后背悚寒。 弑君谋逆, 当处以极刑, 靖国公的性命决计是保不住了, 这也是太后败势后,只字不曾替兄长求情的原因。 但余下的庾、何两氏族人又该如何定罪?这里头牵扯到太后与长公主,不乏中表亲戚,旁的不说, 连长主公的一双儿女,皇帝的亲外甥也姓何,难不成要一究到底? 一些人的眼梢不禁瞟向会稽王,指望这位辈份最高的宗亲给个说法。 陈稚应却心道:一张嘴就断了几百条性命,傻子才出这个头哟,拈着下巴作苦思冥想状。 谢澜安没有什么顾虑,直接了当先将何羡那一脉从何家里摘了出来。“陛下明察,何梦仙出身旁支,常受何氏本家冷落,与此案并不相关。” 陈勍点头道:“既是谢卿作保,朕信谢卿,应允不究。” 谢澜安又上言:“臣以为,秋主肃杀,本是阴聚凝寒之时,再大肆诛杀九族,易致人心惶乱,不如只追首恶与直系,在三司审查后释放无辜,少兴杀戮,犹不可连坐妇孺、女眷。” 陈勍听后,沉吟片刻,又点点头:“大兴杀伐非朕所愿,朕有祖先福佑,有皇伯父与诸忠卿辅弼,逢危化安,岂是恶逆所能伤?无辜不罚,有罪不赦,是当然之理,便依谢卿之言。” 王翱见谢澜安说一句,皇帝便应一句,全然一副听她主张的姿态,心想这还了得?他急忙张了张嘴,却快不过谢澜安,只听这女子神清气正地又道: “如今大军北伐,户部关乎到前线军粮的调配,惠国公待罪期间,户部不能无主事。臣斗胆向陛下推举一人,便是何梦仙,此人精通数术,曾参与核算户部的军粮账目,对户部可谓熟悉。” 这便是明目张胆地往六部安插自己人了。这下子,连谢策亦微微侧眸。 郗符忍不住清了声喉咙。 不同于为太后谋事时的察言观色,谢澜安在皇帝面前,隐见一股恃功而骄的强势。 谢澜安是刻意如此为之,她已在除外党一事上露了底牌,再装温良恭俭让,也不会有人信,所以用在太后身上的那一套待时而动,已不适用于皇帝。她不如直言不讳,表露一点自己的私心。 自古皇帝不怕功臣有私心,只怕功臣高风亮节浑无破绽,无处可拿捏。 陈勍没有明显的表情,眉宇清敛地思忖小许,又要点头,王翱终于抢出间隙,阻拦道:“陛下,不可!” “户部是掌管朝廷的钱粮口袋,选任需慎,如何能凭谢澜安一面之词便定夺。再者,”老丞相面沉似水,“陛下仁慈,只顾及臣下的功劳,却忘了谢娘子昨夜派死士以刀挟持长公主,又命麾下攻扰石头城,甚至动用重弩损毁城墙,实在是不择手段,无视王法!她纵使有功,却也功过相抵,老臣以为,此女不适宜再留明堂,参议政事了。” 谢澜安嘴角微微轻勾,果然来了。 谢策立刻接言:“照王公的说法,若昨夜不挟制住何家,放任惠国公派人相助靖国公,也不管石头城,任由那庾松谷带着守城兵将进城,那锄奸可会如此顺利,又会平添多少生灵涂炭? “所谓非常之时,当用非常手段,我谢家不求有功,只恳请陛下明察秋毫,不要冤屈了舍妹。” 谢澜安这时慢慢放下手捧的茶盏,抬头道:“陛下,臣……” “含灵不必多言,是丞相言重了。朕此前受困于深宫,耳目不达,许多事态无法及时施令,谢含灵立断决行,护卫京城护卫朕躬,并无不妥。” 陈勍一力回护,不等谢澜安自辩,他已帮她想好了借口。 说完这番话,陈勍余光掠过王翱,看向谢澜安:“朕有意拜谢娘子为少师,群卿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谢澜安眉梢微挑。王翱却心头一紧,纵使知道皇上已不悦他,也不得不再次开口:“不可。陛下三思,自古从无女子为天子傅师的前例!” 陈勍舒眉道:“之前也从无女子为绣衣直指的先例啊,谢澜安不也做得了吗?” 王翱据理力争:“此前是太后娘娘一意孤行,尚不免御史台争议不休。陛下为贤明圣主,更不应任情恣心,罔顾国法,开此先河。” 这已是很严重的口吻了,阁中一时无声。 谢澜安只是安静垂眸站着,既不开口辞谢,也不与丞相争辩。 少帝无声地按了按袍袖下的指节。 这种压迫感他很熟悉,过去每一次的大朝会上,不是他王翱,就是靖国公,要么便是母后,谁都能滔滔高论,谁都能对他指手画脚。 他好不容易才迎来转机,怎能允许故态复萌。 陈勍看向会稽王:“皇伯如何看待?” “啊?啊……”陛下亲询,陈稚应不能再装傻了。他怎么看?他看着那英姿丽色,从容淡定的小女郎,心情很有些复杂啊。毕竟从前自家女儿稀罕谢澜安嘛,逮着机会就在他耳根子旁边念叨,说此生非谢家玉树不嫁,使得会稽王这些年来,虽然和谢氏没什么深交,却一直把谢澜安当成半个女婿看待。 加上半个月前,谢家大郎带着谢澜安亲笔写的信来关说他,会稽王看过那信,对于谢澜安的心机胆略,着实佩服。 要他看的话,凭谢澜安的功劳,足以当得起一个少师的官职。 但陈稚应无意和王丞相闹僵,打了个哈哈:“谢娘子有功是铁板钉钉的了,至于如何赏,全凭陛下定夺。” · 两盏茶的功夫后,大臣们陆续退出紫宸殿。 当先而出的王丞相喜怒未形,面沉如水,他身后的王道真却明显地流露出几分担忧神色。 第100章 众臣走的是殿宇中轴线上的宫门,只有谢策往云龙门上看了一眼,一个人拐到这边。 胤奚玄深的衣色像一块石头雕成的塑像,等在原地一动不动。见大郎君过来,他才挪步向侧方避了避,眼睛仍往殿阶方向寻觅。 谢策不由好笑,“别找了,你女郎被陛下单独留下说话,大约还得一阵子。” 胤奚微微一愣,收回视线。 谢策打量胤奚那张看着温纯静默的脸,忽问:“怕不怕?” 胤奚抬起乌黑的眼珠看向他,仿佛不解其意。 “方才在殿中,”谢策已有几个昼夜奔波未休了,这会看见胤奚,起了点玩味,话说得很慢,“陛下有意封澜安为少师。” 胤奚的瞳孔凛然深黑。 少师,与少傅、少保并称“三少”,历来为太子老师或天子信臣所居的清要官职。皇帝不可能与一个杂户庶人同拜一师,所以如果女郎成了皇帝的老师……便不能再教他了。 胤奚仍是那副沉静温吞的模样,留意四下无人,他缓声道:“我看过一本秦汉职官制度的书,‘少师’常设为虚衔,不参与朝中谏议。今叛党初定,百事待革新,陛下若真看重女郎,便不会仅赐虚位,这应是陛下投出的问路石。” 谢策眉心一动,不料此子游离庙堂之外,竟能看得如此透彻——他才跟了澜安多久? “你看的那本书我知道,上面眉批是我写的。”谢策说着,声音忽而转肃,“这是什么地方,也敢妄议政事,揣测宸心。你家女郎便是这般教你?” 胤奚反应了一下,无辜地看着他:“女郎教我,处野草之身,不可轻忽看小,视庙堂之人,也不必高捧看大。女郎还说,唯有人心不披华服玉簪,不能鎏金镀银,无贵贱别……” 谢策心中没奈何,这的确是无法无天的小妹说得出的话。 他微笑:“学得挺好,住口吧。” 胤奚短暂现出一抹笑,眼睛又目不瞬睛地转向那座高殿了。 他不止想到了这些,在等待的时候,他还想过,万一陛下对女郎一见倾心,要她入主中宫,该怎么办? 毕竟女郎惊才绝艳,举世所稀,谁能过宝山而空手归? 可再一想,陛下最恨外戚,如今他才重新掌权,头一桩忌讳的就是后宫干政,只要皇上想任用女郎辅佐他,便不能要女郎。 ——他也要不到,女郎才不喜欢他。 即便贵为帝王,也不是被女郎青眼相加,悉心教导的标准。 想都不要想。 · 皇帝留谢澜安叙话的时候,玄武大道上,太学封闭的大门缓缓开启。 里面的太学生昨夜听见外面兵戈铁甲的声音,整夜惴恐不安,不知城中发生了何事。学监大门一开,众生见外面秋阳灿烂,仍是太平景象,不由有恍若隔世之感。 荀尤敬亲自来接学生,众人一见祭酒老夫子,顾不得饥渴疲惫,连忙恭敬行礼。 荀尤敬身边的弟子华羽,就将昨夜庾氏如何叛变,谢澜安如何临危调度,会稽王又如何入宫勤王,使陛下化险为夷等事娓娓道来。这些太学生听得面面相觑,匪夷所思。 “什么?靖国公果然心怀不轨,竟然敢囤兵闯宫!” “这样说来,那谢……谢娘子便是潜伏于太后身边,实则暗中为陛下除奸的贞才良臣了?” “可是她昨日下令封太学……” 这时,一个面色苍白的素衫青年,捂着肩膀咳嗽数声,越众而出,正是中箭受伤的楚清鸢。他气息孱弱道:“想必,谢娘子是怕再有暗箭伤人,又无法令虎贲卫放行,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她是为了保护大家吧……” 经他如此一点拨,众人恍然,越想越是这么回事。昨日痛骂谢澜安的学生,不由惭愧,以往轻视谢澜安投靠外党的士子,也嗫嚅失语。 半晌,不知谁小声道了一句:“谢娘子如此委曲求全,顾求大义,还要蒙受谩骂冤屈,实在是……实在是不该。” 楚清鸢敛住眸底的光芒。 毁誉褒贬由来只在一线间,明目张胆为非作歹的,人们便骂,一朝发现其中有隐情,风评又会转骂为赞。比起敬仰一个人更死心塌地的,便是在误解一个敬仰之人后,所生出的悔恨之心。 今日之后,遗忘了谢澜安曾被誉为“金陵第一人”的人,会重新记起这一点。 谢澜安断送了他的前途,可是楚清鸢并不恨她。相反,她能凭铁血手腕除掉外戚,就证明楚清鸢之前的看法没有错,谢澜安果然是非常之人,她怀有匡时济世的大抱负,而他,庆幸自己赌对了! 那篇发在庾氏倒台前夕的《讨庾氏檄》,真是再合宜不过了。 她不屑一顾于他的文章,没关系,他会用自己的本领让她不得不听到、读到。 楚清鸢会让那位谢娘子知道,她当初选错了人,她最该选择扶植的门生,是他。 第49章 荀尤敬看见这些年轻学子对谢澜安的态度转变, 心中五味杂陈。 昨天澜安那孩子在这里被骂得那样狠,还想着稳住大局,他这老头子碍于表面上的疏远作态, 还不能维护她。 昨日回府后, 荀尤敬越想越难受, 思及含灵的处境, 便动了夜访王宅的心思, 想说服王丞相相助抗庾。 即将出门时, 却接到含灵遣人送来的信件,上面只有一句话:“老师勿忧,敬请勿动。” 荀尤敬信任自己的得意弟子,便未出门,一觉醒来,才知金陵已经变天了。 好在今日云开雨霁,他从人群中寻到楚清鸢的身影,关怀地问:“你便是那写檄文的郎君吧,伤情如何了?” 有天下文宗荀祭酒这一问, 楚清鸢觉得自己受再重的伤也值了。 他左肩中箭,昨日被关入太学后, 有个胆子大的太生帮他拔下箭矢, 学中没有金疮药, 只得先胡乱地包扎止血。楚清鸢失血过多, 唇上没有什么血色, 依旧落落大方回礼道: “劳先生挂问,小子无碍。” 荀尤敬读过那篇雄文,对此子才气颇为欣赏,心中却有些奇怪:含灵既是假意作戏, 按说应该会暗中送些伤药进去啊……或许是昨日事关重大,头绪纷乱,忽略了也未可知。 华羽见老师关怀后辈,便主动问楚清鸢可需帮忙送他到医馆。 楚清鸢心中欣然,不愿被人看轻,道谢婉拒,说可以自行去疗伤。 众太学生就此分别,各回各家,一边走还不停议论着外戚做乱的事。 楚清鸢身上虽痛楚,但一想到自己的文章即将被士林传诵,便又志气踌躇起来。 他凭着一口精气神支撑,拐过两道街口,正欲找间就近的医馆,眼前忽然罩下一片暗影。 楚清鸢身边恰有一面酒幡遮挡,他下意识抬眼,对上一双狠利阴冷的眼睛。 谢演。 楚清鸢心中一沉,不等他后退,双臂就被从后贴上来的两个壮汉钳住。 他肩上伤口瞬间裂开,渗出殷红的血色。 “我说没说过,你千万不要打着借本公子的势,往别处攀援的算盘?”谢演这两日恨得心都长了草,注视楚清鸢的眼神,恨不得生啖其肉。 第101章 “你非但敢骗我,还敢自曝代笔之事,害我丢尽了脸面!” “救——”楚清鸢才喊出一个音节,嘴巴就被堵住。谢演沉声道:“套起来带走!打残算我的!” · 紫宸宫,宫娥内侍皆退,只剩下陈勍与谢澜安一君一臣。 谢澜安松弛地立在织锦地衣上,垂着两手,神容静雅。 陈勍看向这一早上没说多少话的女郎,开口道: “朕知你的顾虑,朕不妨对你直言,朕被掣肘多年,做梦都想求得君臣相须,鱼水相得。朕想要南朝中兴,想求一个海清河晏的大玄,想有朝一日在洛阳太极宫中祭祖先,而非在这伪造的江南宫廷中,做个行尸走肉!为此,朕愿日新勉励而求贤,而非杯弓蛇影以疑人。” 谢澜安不动声色,只恭谨地应道:“陛下志存高远。” 锦绣文章或骈丽言辞,她看的听的够多了,没有哪个帝王初临大宝时,不是志高气盛,一心想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伟业。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仅凭三言两语,还不足以令她刮目。 陈勍摇摇头,知道这是敷衍的客套话,谢澜安显然还与他隔着一层谨慎。 少帝长身而起,旒珠轻碰,他走下阶。 眼前的女子如此年轻,他比她更年轻。 陈勍双目炯炯,在谢澜安面前,以九五之尊行弟子礼,一躬到底。 谢澜安目光倏尔深沉。 “朕自幼景仰娘子之才,曾求父皇请娘子做东宫侍讲而不可得——那时候的谢娘子,还是谢郎君。今天不负我,重逢贤才,想来我虽德浅,应不至冥顽不可教化。” 谢澜安掌心收紧于身侧,注视那袭向她垂首的龙袍,泰然受之,并未避让。 陈勍便笑了,抬起头,眸光灼采动人:“女郎以北伐教母后,敢问以何事教我?” 谢澜安直到这时才退身避了避,同样以大礼回拜,她面无惶恐,声音清沉:“臣不敢当陛下大礼。上有问,臣斗胆直言,当务之急,应行土断、去府兵、开策举。” 行土断,便是重新测量田地,重修黄册,收回世家豪族手中强占的田泽,还于国民。 去府兵,便是削减门阀中大量荫庇的部曲,避免庾奉孝蓄兵之乱再次发生。 开策举,首先要废除实行了近百年的九品官人法,打破世家举官的垄断,给寒人以入仕的途径。 税制,兵制,官制。 每一条都是针对世家的章策,每一条,施行起来都可预见其中的艰难与阻力。 陈勍直视着谢澜安的眼睛:“世家根深,何者先来?” 谢澜安一听这话,便知这小皇帝,可不是只会礼贤下士的无谋少年。 她知道皇上真正问的是什么,笑了笑,唇角弯起的同时眼底温度冷却,道: “陛下放心,我谢家先来。” · 回府的马车上,谢澜安神色如常,胤奚却反常地有些沉默。 谢澜安瞅他一眼,他便抿唇将视线移开,她瞥开眼,他再看回来。反正她不开口先问,这人便磨碾着自己的唇肉不说话。 谢澜安和少帝周旋了一早上,也没有这么烦的,她抬指敲了敲双腿交叠的膝盖。 “有话就说。” “女郎,”胤奚开口就是带着鼻音的哑声,把谢澜安吓了一跳,“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亏谢澜安昨夜见他举止若定,风范沉稳,还心夸他长进了,此时尘埃落定,怎么还活回去了? 她问谁说的,胤奚眼珠乌黑水润,“大郎君,他说陛下要拜女郎为少师,衰奴自是不配了……” 他说着,指尖小心搭在谢澜安垂落的衣袖上,蜷指勾住,轻轻的:“女郎,别不要我。” 谢澜安直头疼,大兄去了趟会稽,怎么也有逗人玩的闲情逸致了? 那小皇帝的确结结实实地向她行了弟子礼,眼下这般,谢澜安也不能提了。她捏着眉心说:“阿兄吓唬你,我不曾——” 话说一半,谢澜安反应过来,抖搂开袖子睨着胤奚:“又找打呢?” 还敢告大兄的状。 赖他这张天生纯良的脸,总让谢澜安一不留神就忘了,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四六不懂的小挽郎。 若胤奚连这点事都看不透,她便真要清理门户了。 胤奚没有被拆穿的心虚,不折不挠地将手背塞到谢澜安掌心底下。 他漫不经心垂睫的神态,竟学得两分谢澜安的影子,温驯而佻达。 “不骗女郎,衰奴害怕。” 谢策问他怕不怕,殊不知他怕的另有其处。 这个中秋夜,他看着女郎威重令行,山河入她眉眼,覆手便可翻云,某个瞬间忽产生了一种不确定的念头: 也许女郎骨子里的那片孤冷,根本不需要别人去暖。 惟其孤傲冷绝,才成就她独一无二的气度与坚不可摧的盔甲。 只有无知的凡夫俗子,才会忧心天人不染七情六欲,怕她高处不胜寒。 胤奚害怕这是真的,那么,他就不能再因自己的私心多靠进她一步……他所有不堪一提的小心思,便都成了匍匐在高山下的蝼蚁。 他不怕做蝼蚁,他怕自己妨碍了她。 谢澜安掌心里不防蹭进一片温软,她眸光轻霎,随手捻了把那片腻脂般的皮肤。 熟稔地做完这动作,她自己愣了愣,又抬手无情拍开。 叛乱初平,城中处处有禁卫军戒严,挂着谢氏家徽的马车一路畅行无阻。 车停府门前,谢澜安刚下车,盯着太学那边的允霜回来,低声与主子禀了一事。 谢澜安听说楚清鸢被谢演套着麻袋掳走了,不出所料地笑了笑。 想登青云梯,就要付出代价,他当初选择谢演,便该对那人刻薄狭隘的心性有所防备。 以为写出一篇檄文便能青云直上?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允霜是附耳与主子回报的,胤奚站在旁侧,只听到“太学……楚……演郎君……”几个字。 可女郎脸上的笑意,他看得清清楚楚。 那双星寒水冷的眸子里,分明泛出了愉悦。 胤奚知道女郎针对外戚设局已有几个月之久,其中大部分事情,都按女郎计划的发展,唯有那个在太学写檄文的人,不是女郎安排的。 但她如此留意他吗? 胤奚面不改色地跟女郎进了家门。 谢澜安看见一夜未睡还在紧守门庭的谢丰年,眉心舒散,拍了拍少年肩膀,向他交代了几句,说已无事了,安抚府内众人,让大家都去歇息。 胤奚看了眼女郎回房的身影,也回到自己房中。 他给自己倒了杯水,喝完,又去湢室简单地冲洗一番。 而后他从换下的衣服中,摸出一张折叠工整的纸页,坐在书案前细细端详。 姓楚那人写的檄文。 好文采啊。 · 王翱父子心事重重回到府内,王道真怀有一丝侥幸,问父亲:“陛下独留谢澜安在内堂,会不会是……瞧上她了?” 王翱沉声道:“瞧上倒好了!你看陛下像色令智昏的样子吗?他才经历过外戚之祸,怎可能让谢家变成第二个庾家。太后败了,陛下下一步,只怕要用谢澜安对付世家了……” 第102章 谢澜安做皇后有什么可怕的,皇后困于后宫,终其一生不过是一只金丝笼中雀。 王翱只怕,陛下今日公然拜谢澜安做少师,是虚晃一招,若小皇帝铁了心将她安排进两省要位,才是棘手。 “阿父,我王家当如何是好?” “莫慌。” 王翱眯了眯眼,“世家扎在土里的根深着呢,凭谁想撬动,无非先要在田籍荫户上打开口子。庾、何倒了,谢、郗、卫、原投诚了,金陵城的这些世家在天子脚下是闹不动了,如此……你去联络江左本土的大姓士族,与他们通个气。虎未成文,已现食牛之气,皇帝年纪轻轻,胃口却不小,眼下不同舟共济,更待何时?” 第50章 王家急于应对的时候, 谢府中一派安闲悠然。 刬除外戚如此顺利,离不开谢澜安手下各部的默契配合,陛下要论功行赏, 家里也要论功行赏。 谢澜安让大家休整了三天, 第三日将夜, 在府内大摆筵席, 给阿兄接风洗尘兼庆功。 她说话算话, 按之前许诺的下发赏银, 只多不少。除此之外,又给拨云校场的武婢们每人锻造了一套趁手兵刃。 华灯初上,开宴之前,山伯又到宴厅中仔细地检查了一遍席位安排,杯盏灯烛等细事。谢策与谢澜安并肩从一道回廊转过来。 透过敞窗,谢策望着厅内的锦绣华灯,“如此大张旗鼓?” 谢澜安知道大兄担心什么,她道:“立功庆贺是人之常情,收敛太过, 反而让人疑心城府过深。这笔花销和赏银,用的是之前从庾氏嘴里抠出的那一半助军钱, 账是暗账, 但明眼人未必猜不出来, 所以这就是花出去让人看的, 花在明处总比藏在私库让人放心。等大司马回来再向我讨要, 我也没有了。” 谢策颔首。的确,伴君之道,不在于面上如何,小妹的锋芒如锥处囊中, 藏也藏不住了。 “陛下心思不浅,等着用谢家他山之石以攻玉。”谢策微微沉吟,“你既在御前表态,谢家要以身作则,这些武卫……” 谢澜安随手玩转扇柄:“削减世家不是抄家,定额之内,谁家不留些护院近卫?这批女子武卫在中秋剿叛时露了底,那便大方启用,我为自身安危养些武人,难道犯律?再加上之前选拔出的谢府原部曲百余人,留下这些人,算算既不出格,也便够用了。” “够用吗?”谢策轻笑,左右望顾一番,眨眼低道,“那拨云堡的一千人马?” 谢神略是正直沉稳,不是心无成算。 谢澜安闻言,展扇遮面,只露出一双弯如月黠如狐的眼眸:“大兄,看破别说破呀。” 以身作则有以身作则的底线,这些门阀家主个个都成了精,她不给自己留后手,下场便只有等着被暗留后手的世家主算计。 前车之鉴犹记,手里无兵无人,她连觉都睡不踏实。若谁以为她是谨守天地君亲师伦理纲常的人,便是看错了谢含灵。 人讲仁义,她还仁义;人出钢刀,她的刀锋只会磨得比对手更利。 “族老们那里你莫担心,有我顶着。”耳边传来嗓音,谢策很坦然。“其实谢氏家风清正,加上你上回预事于先,重修家规,清查族内旧账,这次革弊对我们谢氏的影响算是最小的。” 纵使宗族里定会有人不理解,以为澜安为了讨好陛下而自毁家业,但谢策心思清明,知道小妹所为,是利在当下,功在后世的安国之举。 他会尽力让她后顾无忧。 · 西跨院里,一众武婢收到新打的兵器,正兴奋不已,心爱地擦拭摩挲着。 连最不苟言笑的纪小辞,将那柄由陨铁锻造,开刃如柳叶的长剑横于膝头,眼中也少有地流露出痴迷的神情。 贺宝姿一身绛色束袖劲装,腰间佩着崭新的环首刀,靠在廊柱上笑看这群女孩,说:“别认呆了,你们手里这些兵刃用的好料子加起来,青溪的宅子也能买下两套了。” “谢娘子待咱们好,我早就晓得了!”池得宝嗓门如洪钟地接口,将手里两把重逾百斤的厚脊杀猪刀,舞得虎虎生风。 女郎非但厚待她们,还尊重人咧。最开始匠坊制画图纸,让她们上报擅用的兵器式样重量时,那祖老儿非要自作主张,将她的杀猪刀换成一对板斧,说历来载于史册的名将,就没有使杀猪刀的。将来遇到真正的对战,不等出手,还不先笑死对手了。 可池得宝又不要载于什么史册,她这辈子,只求能吃饱饭就行。 只不过她怵祖遂,争不过他,最后还是谢娘子不知从何处听闻了这点小事,特意交代说,让她想用什么便用什么,池得宝才得以收获这对心爱的双刀。 玄白在月洞门外头,朝跨院里羡慕地张望两眼,拍拍跟了自己快十年的佩剑,“允霜,你发现没有……” 允霜不等他说完,便冷静地点头。 早看出来了,比起对他们这等糙汉子,主子对女孩儿家格外赏惜。 不过这事从出生时便定了,羡也羡不来。 他余光里经过一道荷华敛秀的身影,连很少叹气的允霜也不由郁闷一瞬:这个人是例外。 “诶,手下败将!” 池得宝看到路过的胤奚,唤他一声,得瑟地举起自己的新兵刃,“你有没有啊?” 胤奚闻声,耐心地在门边驻了驻足,淡然摇头。 今日家宴,他穿了一身荷花白宝相花纹直裾,不是平常在校场上麻衣绳履,泥地里摔滚的样子,也敛起了那股势若惊猿的冷淡狠劲,显得温文尔雅。 院里所有女武卫都拿他当过靶子,听见池得宝的问话,有闷声发笑的,也有看着焕然一新的胤奚微微发愣的。 他身上的衣袍,是谢澜安十八岁生辰时穿过的,当时筵上名流云集,称赞“谢家有子,仙才荦落,非尘俗人”。 今日胤奚服之,颜若菡萏出水,亦不遑多让。 “手下败将”的说法无非是个玩笑,这里人人都清楚,胤奚在校场上输多赢少,是因为她们合力围攻,方能勉强将这个看似讷言,实则身姿灵巧的家伙逼入绝境。 她们以他磨刀,他一人又何尝不是以她们做磨刀石? 听说他是被祖老儿相中的好苗子,所以祖老儿一直在耐心夯实他的底子,连套入门身法都传得谨慎,不肯教偏了他。 纪小辞转眸看了胤奚一眼。 这便这意味着,他一个人能摸清所有人的武功路数,而她至今还未见过此人进攻的招数。 一抹秋水般寒凉的剑光陡然袭去。 胤奚正抬脚欲走,耳侧闻得劲风,眼不去看,先拧腰避闪。纪小辞侧撩剑锋再攻,胤奚皱眉,不正面攫其锋芒,竖掌以刁钻角度击向纪小辞内腕。 纪小辞本是带着功夫加入谢氏麾下的,一击不成,招式频出。胤奚手无寸铁,也能与她过得五招,当又一剑横面袭来,胤奚仰身下腰,白裳飘逸若云,躲避途中却还是不慎被剑风削下了一缕鬓丝。 “纪小辞!”一柄环首大刀搪开剑锋,贺宝姿轻喝,“干什么!” 这杀手出身的女子平素在校场独来独往,喜欢剑走偏锋便罢了,贺宝姿却没料到她在今天这个放松欢庆的场合,也敢胡来。 第103章 院中的女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说笑了。 纪小辞收剑,道:“果然是好剑。” 胤奚所停之处,恰在一盏灯笼底下,他脸面半低,鼻翼两侧洒下暗影,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鬓角。 剑锋再偏一分,他便破相了。 别的都无所谓,但他这张脸是给人留的。 他侧挑眸尾,声音低沉:“拿我试剑?” 贺宝姿看见一向泥菩萨脾气的胤奚慢慢卷起袖管,上前一步,察觉不好。她才要说话,忽听人唤了声:“女郎。” 胤奚眼中的狠色瞬间浮散。 他点足后撤,与这群女子避开距离,后退的方向正是谢澜安走来的那条卵石子路。 谢澜安只见一道鹤臂蜂腰的飘逸白影来到眼前,停在她身畔,转了个身,带起的清风惊动了她髻上绒花。 “女郎。”胤奚的声音比风还轻。 谢澜安很少见胤奚在她面前展露功夫,眼神微亮,再看院子里神色都不大自然的众女,“这是比划什么呢?” 一院武婢齐齐屈膝而拜。 容颜冷峭的纪小辞亦放低剑鞘,没有犹豫地跪拜下去。 谢澜安未动声色,语声平静道:“我不知谁和你们说的规矩。男儿膝下有黄金,女儿膝下便没有吗,起身,不用跪我。” 众女起身,贺宝姿惭色上前,“娘子,怪我管束不严……” 属下犯错,自然是她这个头领失职。谢澜安拂了拂手,她方才听到了两句,再往纪小辞身上看几眼,多少也猜出来了。 听闻军中新兵多刺头,她手底下要是没有一两个这样的人,她反而会有巾帼不如须眉之憾。桀骜之士,谢澜安喜欢,有这等不服管的,自然就有有本事压服的。 她看胤奚一眼,抬指往人堆里点了点,带着玩笑意味:“纪小辞,池小宝,还有陆小荷,听说就属你们几个爱欺负我的人。” 胤奚腼腆地退到女郎身后,吸了吸鼻子。 与方才翩若惊鸿的风采,判若何止两人。 陆荷瞪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女郎说啥了,他笑得这么不值钱的样子? 池得宝不敢在女郎面前造次,连忙收起杀猪刀,拘谨地站直身体,忍了半晌,还是蚊子似地小声纠正: “女郎……我叫池得宝,谐音吃得饱,要是变成池小宝,吃小饱,那是万万不成的。” 这句话把院子里的人都说笑了。贺宝姿肩膀松弛下来,笑着上前:“方才大家在说有兵器没兵器的话,娘子偏心,送了这些姑娘,却没舍得给胤郎君锻一把。” 谢澜安负手望向胤奚:“别急,剩下的边角料都给你留着呢。我问过祖将军,他说你现在尚未选定趁手的兵刃,等以后用上,我给你锻把好的。” 她今日被五娘打扮了一身绯色繁丽的曲裾纤髾,长发挽成个簪花髻,五娘还说这衣裳颜色有个说法,不是绯色,叫什么朱颜酡,谢澜安也不懂那许多。总之不比平日图轻简的襦袖裙裳,十分勾勒身形,这一负手,便显出梳背纤腰的婀娜。 胤奚目光脉脉:“多谢女郎。” “嘿!边角料也这么开心?”弧形月门外探进一只脑袋。 在院外瞧了半晌热闹的玄白毫不留情地嘲笑胤奚。 胤奚一点也不生气,“我本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女郎这是顾念我。” 玄白受不了他,直接掀个白眼缩回脑袋。池得宝还傻呵呵地想,这胤郎君果然和她一样,都是知恩念报的人啊。 纪小辞看着地上那道一点点朝女郎倾身的影子,冷色还是冷色,却隐约有些明白了,此人方才为何发怒。 纪小辞自知仗了兵器之利,道:“方才……” “下次再切磋。”胤奚淡淡说,眼睛不看旁人,比手请女郎先行。 他陪着谢澜安,沿卵石路往大厅去,醇声轻道:“眼看就是深秋,大司马攻虎牢关僵持不下,南人不适应北地严寒,入冬后只怕会休战了。” 谢澜安腰间组佩叮当,“你担心大司马得知太后倒台后,失了联盟,不肯班师回朝,会起异动?” 胤奚想想,谨慎地说:“青州这块位于两朝边陲的乱治之地,被大司马攻克下来,大司马未必肯松嘴。青州临海,有水利之便,兼地产丰富,若能戍军防北胡反攻,用心经营,好处很大。” 谢澜安却摇头:“青州固然紧要,你要明白,京口才是褚啸崖立根之本。若他滞留青州,后方粮草一断,他那数以十万计的军队便如无楫之舟,无异水上飘萍。正因金陵局势变易,他不赶紧还朝重新树立威势,才会落于人后。” 从一开始,谢澜安推动北伐的目的,便是以调离外戚援手,顺利灭庾为重。 在此根基上,保证前线兵将不因她的算计而折损,是她费心邀来崔膺、靳长庭、何羡等人,统算行军路程与资粮的原因。 崔先生对这场北伐寄予厚望,但她从没想过大司马可以一举攻下洛阳。 北征三个月,如今能打下青州,已经很够本了。衰奴有句话说得不错,青州接下来由谁主理,如何整治才能顺利融入南朝版图,才是重要的事。 她转头,看见胤奚认真听教的神情,弯弯唇:“文武两道,你是对兵法战略更感兴趣,决定从武了吗?” 世人夸人,动辄爱说文武全才,其实人的精力有限,要走哪条路到底要有个侧重。 或以文佐武,那便是儒将,或有武艺傍身的醇儒,练武只为了健壮体魄,不至于案牍劳形。 现阶段谢澜安什么都教胤奚一些,不给他框设限制,是为了他全面了解六艺九流,自己选择擅长的道路。 胤奚眉间却逸散出一瞬情切,咬着重音:“女郎,我也在学写文章了……” 恰好这时,山伯恭请家主入厅,准备开席的声音传来。所以谢澜安没有细究,胤奚话中为何要说那个“也”。 武婢们在西院这边用膳,立功的精锐武卫自在外庭,里头宴厅,便都是自家人了。 今日是胤奚进府以来第一次入正席。 虽落在末座,也足以引起大家的注意。 不过他仿佛不知有人看,跽坐在席,蕴藉安静。 谢氏兄妹如今几乎习惯了谢澜安身边跟着这么个人,别人看两眼也罢了,谢丰年却促狭,见席间摆着一道逐夷酱,胤奚却一筷未动,不由笑问: “这逐夷酱是以河肠肉蜜渍而成,鲜美无比,胤郎君怎不尝尝?” 他这一问,除了晏冬浅笑不语,众人目光不由都看向胤奚。 胤奚抬起眼,目光掠过主位,正好问出来:“何以女郎案上没有?” 原来方才婢女们将这道菜分送于各人案前,唯独忽略了谢澜安。宴厅两端座次离得远,胤奚人在末座,居然留意到了。 谢澜安听了一笑:“我从不吃水物,你且尝鲜。” 水物含灵。 胤奚心中默念女郎表字的出处,明白过来,低下眼睫没说什么,也始终没动那道菜。 谢丰年眼尖,盯了胤奚好一阵,就笑起来:“胤郎君呀胤郎君,你学我阿姊也无用,这醢酱寻常难见,过时不候,你真不吃?” 第104章 谢澜安知道这小皮猴没恶意,随他们闹去。谢策笑着数落弟弟:“属你没个正形。” 胤奚被揭穿心事,色亦如常:“奚还是更想尝尝饴糖粽子的滋味。” 他这机锋一般人不懂,谢丰年揶揄不成,反被揭短,登时磨牙讪讪,“嗐,多久的事了,还记着呢。” 绿袍少年不睬这讨厌鬼了,转头与人拼酒,指着案上兴致高昂:“暹罗酒,秋露白,西风烈,任选其一,谁能把小公子喝倒我就服谁!不过可千万别混着喝啊,混酒劲烈,谁也顶不住三杯,别说小公子胜之不武!” 他今日如此得意,全因他的阿姊为陛下除贼立功,享誉金陵,谢丰年心里头跟着痛快,这也情有可原。所以也无人太过拘束他。 崔膺的高徒在旁搭腔:“那足下该等阮郎君凯旋时与他斗酒啊,听闻吴郡阮郎雄膂姿器,千杯不倒——这次回来,也该立功升官了吧。” 胤奚眉宇轻轻一动。 文良玉是席间最安静的,不管别人怎样笑谑,他只举杯向好友敬一樽酒:“含灵,心中大不平,今可消弥几分?” 那片声音婉约清浅,并不与人争高,却仿佛除了他,再无人堪称谢含灵知己了。 胤奚练功练五感,目力耳力都大有精进,不偏不倚将这句话听在耳中。 他盯着案上的莲花纹酒壶,尚未喝酒,已觉腹内烦躁起来。 他不会喝酒。 上一次喝酒,还是在他八岁那年。那时爹娘还都在,阿爹接了场大活高兴,晚上吃饭便用筷头蘸了点酒水逗他。只是两三滴,结果那一宿他也不记得怎么过的,只知道次日清醒过来,已经是下半晌了。 他睁眼便见自己整个儿黏在娘亲怀里,娘亲正无奈地搂着他,见他醒了,唤声祖宗,哭笑不得地说他昨夜缠着她撒娇了一晚上。 胤奚自己却一点记忆也无。 自那以后他便知道,他是喝不了酒的。 筵席上首,女郎正含笑与她的琴友知己同饮。胤奚在昏暗的角落,看着她,抬手将三种酒水混到一壶里。 漫不经心饮了个干净。 喝完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儿,谁知道呢? 宴散时已经很晚了。 谢丰年身形打晃,俊面熏红,硬是说自己没醉。谢澜安浅饮几杯,稍觉熏然,她令家仆好生将大家送回庭馆,又命人将武卫们安顿妥当,留清醒的护院看好门户,而后自回了上房。 她前脚才进院子,身后便有一道斜逸如梅的颀影,跟随了进来。 束梦先发现了他,连忙低呼:“郎君,你走错院子了吧?” 谢澜安赩眼回眸,那片胜过月华的雪白一下踉跄过来,几乎凑到她的鼻尖前。 酒色染上他的眉弓,男子嫣红的眼睑上荡漾起一池水汪汪的醉泉,他伸手就勾过谢澜安衣袖,小拇指顺势爬上她的手背,勾勾挠挠:“我今晚睡哪?” 这声鼻音呢哝的清甜浅喃,直接让谢澜安醒了酒。 他迁就俯着身,脑袋快要抵到她颈窝上,谢澜安被一片混着酒香的呼吸喷吐在耳窝,后脊酥麻。 她眯眼侧头躲开,凉薄地开口:“胤衰奴,又装?” 束梦在旁目光晶亮地不敢言声,心说胤郎君这是喝了多少呀,能醉成这样?还有娘子,手,手,您是不是忘记把手也躲开了! 小庭溶溶月,胤奚双目迷离。他牵着谢澜安的手轻轻晃,看看前方点灯的屋子,又迟缓地转头,看着旁厢那间漆黑的屋子,仿佛在辨认。 那间屋子是阮伏鲸之前住的地方,自从他入伍,此屋便空置了。 谢澜安嘴角微动,懒懒盯着胤奚,看他能装到什么时候。 很快,胤奚确定下来,他低头注视这个女子,心中不知为何万分欢喜,嗓音又软又黏人:“衰奴想住这间……伏鲸哥哥不会生我的气吧?” 束梦瞬间把嘴捂上了! 小婢子悄悄倒退而走。 谢澜安眼瞳放大,继而欲言又止,她愁得抽出手在胤奚眼前晃了两晃,“你叫人什么?莫非真醉了?” 幕天夜色,月光柔和地缀在梢头,雪白的襟领束得胤奚喉咙发渴。他偏脸儿扯开交领。 迟钝地寻思两秒,他郑重点头:“嗯!” 嗯完有些失神,低头找了半天,又把她的手抓回手里才安心。 谢澜安另一手淡薄地勾起他的下巴,审视那双寻不着焦点的琥珀瞳仁,那张脸因染了酒色,有种不自知的纯媚。 仿佛真是醉了。 左右无人,谢澜安忽然压低声音:“那你该叫我什么?” 胤奚迷惑地顿了下,软声:“女郎。” 谢澜安:“女郎姐姐。” 谁知胤奚听后很慢地眨了下眼,直接笑倒在谢澜安肩上。他笑得胸膛震颤,一脸不好糊弄的神气,歪着头与她咬耳朵:“我比你大。” 第51章 湿热的呼吸连同那道气音, 一齐落进谢澜安耳朵。 谢澜安心头就是一跳,眯眼推开他,却忘了自己的手还在胤奚手里, 向前一跌。 “女郎小心。”胤奚眼中迷着一汪找不见边涯的水光, 黏糊地念了一句, 骨节修长的手掌将她的手腕攥个严实, 指腹贴合她的脉搏, 揣宝贝似的将人护在怀内。 他仿佛害怕摔坏了珍宝, 不觉用上了习武之人的力道。 谢澜安一挣未开,被扑面的酒气笼了怀,其中又掺杂着一股不知从何来的幽隐淡香,她抬眸: “放肆。” 是她先临时起意哄诱又如何,她犯不着和个醉猫认栽。 胤奚察觉掌心下的挣动,本能便卸去力道,撒开了手。 他眼睑红红,鼻尖也是红红的,不得其法地拦她, 又不敢碰她,惶惶的, 也有些委屈了:“你凶我么, 衰奴乖的……” 谢澜安额角发涨, 说他醉了吧, 他还记得自己比她年长一岁, 说他没醉吧,这种话清醒的胤奚决计说不出来。 不对,他好像也说得出口…… “我也许学得慢,但我赶路很快……女郎走在前面不用等我, 但是别总看别人……” 谢澜安不知他在嘟哝什么,只觉这声调快软出水来了。眼瞅着这人又要蹭过来拽她袖子,谢澜安果断后退两步,背过身。 她冷静地拍拍许是酒热的脸,头也不回地指向阮伏鲸的旧舍:“去。” 她只求了结此事,早去休息。胤奚怔茫过后,却不得了,睫扇也开扬了,桃花形的眼睛也一递一递亮起来了。 他看看眼前的背影,又回头望望那间房屋,仿佛两边都不舍,最终还是选择磕磕绊绊地绕到谢澜安面前,俯脸一个劲儿找她眼睛。 仿佛有一句很重要的话,定要看着她的眼睛说。 “女郎对衰奴真好。”胤奚说。 谢澜安对上那双眼,一静。 她忽然忆起庙会那一夜,胤奚站在灯火之间,脸覆狐狸面具的样子。 那夜她便是凭着这双春水含情眼,认出了他。 此时,男人眼尾含着蜜糖做的钩。 谢澜安很快瞥开视线,“给你间屋子便是好了,这点出息,随便谁来都能领走你了。” “不啊。”狐狸般俊秀的小公子认真摇头,“女郎救我出水火,予我以同袍,教我以诗书……女郎,把我看做一个平等的人啊。” 第105章 倏尔,夜风撩动了谢澜安鬓边的花蕊。 毁誉非赞,她从不在乎,可他甜美温腻的嗓音,实在动听。 谢澜安捻着指腹抬眉,“你究竟醉没醉?” 胤奚一溜烟往东厢去了。 那生怕有人反悔,一推门就钻进去的样子,让谢澜安笑了一声,心想看他明日醒来羞是不羞。 她转身往自己屋里走,忽听东厢传出咕咚一声闷响。 谢澜安无奈地捏捏眉心,进屋后,转过屏风吩咐束梦:“叫两个小厮去照顾一下,再……熬些醒酒汤给他喝。” “是。”已经在湢室备好热水与巾帨的束梦应了一声,她看向娘子的脸色,轻声询问:“不用叫护卫吗?” 谢澜安听后一愣。 方才胤奚再怎么缠人,她都没有想过,其实可以叫护卫来把他赶回幽篁馆一劳永逸。 也罢,那醉猫儿一身软绵绵,看着无害,叫人把他四仰八叉地打出去,未免落个苛刻之名。 至于表兄……他说得也没错,表兄大度能容,想来不会为这点小事计较。 · 耀眼的朝光映上窗棂,胤奚在一片头疼欲裂里醒来。 他睁开饧黏沉重的眼皮,发现自己睡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 胤奚瞬间绷紧背脊坐起身,他打量着屋宇,屈腿坐在床褥间上回忆了一会,眼里的警惕消散,变成一种不可思议的惊奇。 真的成了? 怎么成的…… 脑子里还含混着宿醉的昏沉,他完全记不起发生过什么。 胤奚心有忐忑,尚不确定此间便是上房的东屋,头重脚轻地下榻。 他趿上软舄,才推开门扉,便看见身着朱红大料绣鹤朝服的女郎,从隔壁出门,踏阶而下。 这不是上房还能是哪里?胤奚眸底浮光跃金,在谢澜安看过来时,他抬手理好自己的衣领。 谢澜安神清气爽地扬扬眉,“醒了?” 和平时一样的神情,分不出喜怒。 胤奚只迟疑了瞬息,便沉稳下来,翩翩见礼,宿醉后的妙喉没有丝毫嘶哑:“女郎要去上朝吧,如此……我稍后便去孔子巷,往谢氏五叔公家走一趟。” 他说完颔了颔首,当得起一句姿清气朗,踅身便要回屋洗漱。 “站着。”谢澜安淡淡开腔,瞥向故作镇定的人影。 想当作无事发生?不知她就等着看他今早醒来的模样么? 谢澜安压平嘴角,凌凌地走过去,“昨夜的事还记得?” 胤奚呼吸放轻,凝着女郎的脸吞咽了一下,镇定地点点头。 谢澜安目光挑剔地审视他,不怎么信。“那拿来吧,”她面无表情地摊开一只手,随口诈他,“昨天你答应给我的东西。” 胤奚抬眼不确定地问:“是……我的心吗?可否容女郎暂借我一世,让衰奴好生为女郎效劳。” 谢澜安心里不防打了个突,她千想万算,料不到他还有这样一句话。 “你这张嘴,”她半气半笑地碾牙,“了得。” 她拂身与他擦肩而过,头也不回往外走着说:“我赶着上朝,莫以为花言巧语蒙混得过,等回来与你算!” 胤奚站在原地,目送她出门。他松下悬吊的心神,摸摸身上,除去后背和膝盖有些疼,没有其他事。 胤奚又努力地回想一番,还是对醉后的事毫无头绪,猜想应是他昨夜冒撞,被女郎责打了,又罚了跪? 但最终女郎还是让他留下了。 胤奚眼如春水,那么,她大概并不怎么生气吧。 * 八月的最后一个大朝会日,百官肃穆,皇帝身边自登基以来第一次撤走了垂帘。 龙椅居正位。 谢澜安作为皇殿内唯一的女子,站在文臣队列之中,左右分别是她的兄长与郗氏兄弟。 她如今明面上还是三品绣衣内史,可谁都知道,经过中秋剿叛一事,谢含灵已是鲤鱼跃龙门,更上一层楼了。 中常侍彧良在御墀上宣读诏书,饬外党之罪,明克谨之法。而后皇帝大封功臣,会稽王护驾有功,加赐亲王封号“襄”;谢策被擢为殿中侍御史,郗符升为司隶校尉,郗歆为中书舍人,卫泽为尚书仆射,尚书令的位置则虚席以待崔膺。 其余勤王有功者,皆官以光禄卿或中散大夫。至于六部尚书,曾效命于外戚的都革职查办,三省六部各有调动。 王翱执笏立在文官之首,一直竖着耳朵,知道陛下将谢澜安这个首功之人的封赏留在最后,一定大有文章。 果不其然,只听彧良最后道:“陈郡谢氏澜安珪璋颖达,机警有锋,为除后党痼弊有首策之功,任为御史中丞,钦此!” 太极殿上臣工觑觑。 女子御史?而且官居御史台之首! 王翱心中一沉。 他本以为陛下会将此女安排在两省,却不想竟然将她放到了清要的御史台。御史中丞是兰台长官,掌弹劾谏议,督察百官风行,是个办实事的位置。 既在其位,便谋其政,她所谋的能是何事?自然就是替皇上收回分散在世家手里的权柄了。 王翱当即出列:“陛下,老臣以为不妥!” “陛下,”他话音刚落,罕见盛服来上朝的荀尤敬出列,神色谨肃:“微臣有一事启奏。” 陈勍道:“爱卿请讲。” 荀尤敬正气洵然,不去看丞相的脸色,看了看身后姿仪闲习的谢澜安,说道:“圣上明鉴,谢含灵本是微臣的关门弟子,往昔委伺于太后,折冲于势族,皆是卧薪尝胆,司隙除奸。自春日宴以来,外界颇多揣测臣与学生断绝往来,已剔除了她的学名,臣今日上告陛下,亦昭世人——此乃无稽之谈,臣从未,从未怀疑过含灵的德操品性与忠君之心!且容老臣为学生正名!” 他对谢澜安的态度,便决定了太学的态度,亦即影响到天下学子对她的态度。 王翱嘴角微微抽搐,知道清流已占上风,怪只怪谢澜安这一手废外戚的计谋实在太漂亮。 “臣谢陛下厚恩。”谢澜安目光明冽地环视殿宇,见众人再无异议,揖首谢恩。她道:“臣有本上奏,臣请归还骁骑、冘从、立射、积弩指挥之权。” 场中文武光是听着这一连串的职称,眼皮子就直颤。 京中一共才六大营,这个女郎一人独掌了四门,太后娘娘真是心比天地宽啊。 陈勍沉思片刻,此事他早已知道,但有意做出君臣相谐的姿态,道:“其余三营兵权交回兵部,重新筛选分编,至于骁骑营,仍归谢中丞调动,配合中丞督察诸事。” 谢澜安力言此举不合规矩,辞让再三,皇帝坚持,谢澜安方谢恩受纳。 王翱乜着眼皮就看他们演。 耳听那女子又道:“臣再奏,臣有感于前车之鉴,请陛下废去世家的给客制与府兵制。” 此言一出,在场的世家官员不由哗然。新官上任三把火,这第一把火,到底烧到他们身上了。 谢澜安目光清无纤尘,朗朗的声音在恢弘的宫殿回荡:“凡世家豪阀,族中多是田产万顷,庄园无数,奴婢上千,此实有碍国格。臣以为,世家应消减荫户,上品世族一氏不可过八十户,次一等不可超五十户,再次等不可过二十五户,依此类推……再减府兵,上品士族不可过五百人,次一等不可超二百五十人,再次等不可过一百五十人,依此类推……” 第106章 她显然早有腹稿,说得不急不徐。御史台的朱御史频频点头,世家官员们却被她那一串串数字念得头大如斗。 世家的荫户,都是用来给自家耕田、服役、打理庄园,而不用给朝廷缴纳税赋,是真正实私户而损国库。 各家有多少荫户,门客,杂人奴,除非宗主自己交代,谁都说不清楚。 如今要限制在一氏八十户之内,一户按十口人算,也有近千人之多,这已是谢澜安给世家留了余地,想以此换个两方各退一步,顺利推行新法。 可正所谓由奢入俭难,掉了这么大一块肉,谁能不心疼? 很快有人忿忿道:“叛乱初平,正是人心动荡的时候,不宜大改风俗。谢御史如此苛人以严,不知陈郡谢氏是否以身作则啊?” 谢策道:“我谢氏按此规格,正着手削减荫户与府兵,敬请诸公随时监督。” 对方一听,便醒悟过来,若谢澜安没有魄力整肃宗族之内,她今日如何能站在这里,向世家亮刃! 这是个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的女人啊……质疑者没法子,向王翱求助:“丞相,丞相您说句话啊……” 王翱闭了闭眼。蠢物,今日有功一派风光无两,你看大殿上,有几个敢出声反驳的?可谢澜安提议是一回事,到了底下落实时,不又是另一番光景了吗。 他且虚与委蛇:“老臣谨遵陛下旨意。” 陈勍微微点头,尚算满意。谢澜安这时目光轻沉,“陛下,臣还有第三事要奏。” “讲。” 谢澜安:“臣的从叔公谢辛夷,与原氏老宗主原得一,二十年前合伙谋利,致使浮陵铜矿坍塌,导致一百余名匠工及其亲属命丧黄泉。” “什么?!”荀尤敬心惊地转过头。 连陈勍事前也没听谢澜安透过口风,他冠上旒珠轻动,注视神色清毅的谢澜安,“你所言当真?” “臣不敢妄言。人证……已死无对证,但臣已收集物证。” 谢澜安行至中庭过道上,在游龙雕柱之间,掀袍跪天地,一字字道: “我谢家对不起这一百余条冤魂,谢含灵代谢家罪己,愿明告天下,以儆效尤。” 第52章 因震惊而鸦雀无声的大殿上, 许久,一人喉咙喀响:“你、你……” 原来那原得一之子原文瑞也在殿上,中秋夜带领原家府卫入宫护驾的, 便是他。他正等待朝廷封赏, 忽然听到这离奇万里的故事, 不敢置信, 继而联想到老爷子对这谢氏女的种种委曲求全, 又汗如浆出, 颤手指着谢澜安,一字未言,晕厥在地。 “……谢含灵!”很快,缉凶查证的旨意下发到原府,原得一正在家中的静室打坐参道,骤闻突变,一刹栽倒在蒲团上,痰迷上窍。 “竖子……出尔反尔……明明你说只要按你交代的配合,便可放原家一条生路……揭发原家, 谢氏也逃不掉……你这女娘……好狠呐……” 孔子巷,谢辛夷的故居库房中, 几名小厮合力将一尊镀铜佛像搬到院子中。 胤奚带着人守在一旁, 目睹这座镀铜的金佛重现于天日。 他抽出身边护卫佩剑, 横剑抹过大佛, 霎那间一道璀亮的金光映日闪烁。 “金、金的……怎么会是金的……”被聚拢到庭中的五房一脉谢氏族人眼见此景, 惊恐不已,“难道老祖宗当真做过那些事?” 却也有青壮子弟看着祖宅来的人心生幽愤,望着那风姿净秀的白服郎君,豁出去地喊: “家主为了向陛下表忠, 便拿我们旁支成全她大义灭亲的贤名!宗族同气连枝,她难道不姓谢吗?老祖宗已经没了,死者为大,为何连一点身后体面都不肯给他老人家留!” 胤奚剑尖点地,转眸看向说话之人。 他已听女郎告诉过他铜矿案的来龙去脉,胤奚沉声道:“那些死去的贫苦矿民,谁为他们喊冤?” “圣上有旨!” 不多时,宫中黄门快马来宣旨,展开黄绢道:“谢中丞不徇私情揭露族中耆老私铸杀人大罪,一片冰心,朕感其嘉义,谓德配兰台,朝中得人。 “今铁证确凿,首恶谢辛夷已故,免连罪,着将此支族人剔除士族谱牒,贬为庶人。 “至于浮陵金佛,不予损毁,抬入瓦官寺配殿中明示其罪,长警世人,钦此!” 五房的族人听见这道旨意,不啻晴天霹雳。 由士贬庶,就是从云端跌落泥坑,这些从出生起便锦衣玉食的人,不敢想象后半辈子该怎么活。 众人跪成一片,向陛下恳求施恩,自然也无济于事了。上辈人作孽得到的好处儿孙享了,那么伏法时的后果,儿孙自要承担。 胤奚将剑收起,在一片哀嚎中走到一个四五岁男孩的面前。 这小儿正是谢辛夷的嫡系重孙,生得粉雕玉润,被泫然欲泣的父母搂在怀里,仿佛还不懂发生了什么,葡萄似的黑眼睛木木张着,茫然无措。 胤奚蹲下身看着孩子,话却是对他父母说,温和平易的嗓音,没有凌人气:“女郎交代,可将此子过继到本家,保留他的士籍,继续留在谢氏家塾读书。问足下夫妇愿是不愿?” 这是谢澜安之前答应过谢辛夷的,网开一线,稚子无辜。 这个消息对于谢方麟的父母来说,无疑是天大的好事,忙不迭将自己的心肝儿肉推到胤奚面前,感恩戴德,也不管年方五岁的男孩听不听得懂,泣涕如雨地与他叮嘱万端。 胤奚望着这幅舐犊情深的场景,微微低下眼,牵着孩子的手道:“你们不用担心,你们可以随时来看他的。” 谢策一下朝,便赶过来交接事宜,安抚族众。 见胤奚镇在这儿,五房这边没起什么波澜,他朝胤奚点点头,“接下来交给我便是。” 胤奚颔首,领着孩子走之前,多问了一句:“女郎……” “她无事。”谢策道。澜安早已想好将五房与谢氏宗族做个分割,此案不会牵连到本家,何况皇帝正在用人之际,自己就会先将谢澜安摘出来。“退朝后陛下留下了澜安议事,她还未出宫。” 胤奚闻言神色微动,点了点头。 “昨晚,”擦身而过时,谢策也多问了一句,“宿在上房了?” 府内没有秘密,这话乍一听有些古怪,但谢策赶时间,也没功夫旁敲侧击了。 妹妹的私事他不干涉,可不问一句他又不放心。 结果胤奚听后,低头嗯了一声。 嗯是什么意思?谢策望着那张欲说还休的侧脸,等了几许,也等不到下文——他还不如不问。 · 皇帝留下谢澜安,一是因为对这件比他年龄都大的铜矿案震惊未平,有些细情要向举证的谢澜安询问。 谢澜安查明此事虽在前世,但心思缜密,圆得滴水不漏。 陈勍忍不住赞叹:“水至平而邪者取法,含灵的胸怀令人敬佩。” 自从上次他在私殿以弟子礼向谢澜安求教,私底下便不再以君臣相称,唤她含灵。 到底是帝王家出身,这怀柔御人的老练不像一个十六岁少年。 谢澜安道:“陛下过誉了,还要多谢陛下不治臣之罪。”公事公办的口吻。 第107章 陈勍含笑。这时候彧良领着两个内侍进来,端上菊桂饮与四碟精致的糕点,对谢澜安呵腰笑说: “中丞尝尝这茶,是取御花园桂树的晨露煎煮的,还有这茶果,也是陛下特意吩咐膳房做的。” 谢澜安立在御案下的白釉大笔洗旁,但谢恩而已。 陈勍又问了谢澜安关于北伐的事,谢澜安便按自己的推想与皇上作答。 陈勍望着那盏没人动的茶水,摸了摸玉带,像是没话了,想了想问: “那名写讨庾檄文的书生,文采胆气俱佳,朕有心褒奖他,召崇文祭酒来问,却说寻不见其人。含灵有何看法?” “此人啊,”谢澜安微微一笑,“兴许是个事了拂衣,不问功名的隐士吧。” 离开西殿后,谢澜安去御史台转一圈熟悉环境。 正二品的御史中丞之职,内为长官,出为台主,落在一个女人头上,也是立朝以来的一件新奇事了。御史台的僚属不敢怠慢长官,见之见礼。 朱御史兜着他那半颗门牙,心里虽别扭,却也得揖首拜见新上司。 不想谢澜安反而向他一揖,正色道:“先时家舅怜小女,一时情急伤了台公,澜安向台公赔罪。” 朱御史一愣,没想到这个在朝会上刚毅敢言的女郎会向他赔礼,他顾望左右,昂头端了一会儿,方抖拂袖摆道: “罢了罢了,当时太后设绣衣,下官确觉不妥,如今看来……中丞大人实属不易啊。只要中丞所建之策有利国民,朱某自当全力配合。” 虽然他对于一个女子受任朝廷命官,心中还是存疑,但在除外戚这件事上,荀尤敬没做到,王翱没做到,他也没做到——谁都没做到的事情,这个女子却做到了。 且她筹谋半载,发于一夕,乃是有意将剿乱的伤亡人数控制在最小。从结果看,她也做到了。 凭这两点,朱御史愿意拭目以待。 谢澜安一笑,看着御史公的门牙,难得有些过意不去,“我为台公镶成金的,可好?” 公署中传出一片哈哈笑声。三省六部,数这里不苟言笑的骨鲠老头子最多,可整日盯着朝中的乌烟瘴气憋久了,一笑也可解千愁。朱御史无可奈何,“这些年轻人,金的玉的,俗不俗……” 他轻咳一声:“象牙的行不行?” · “水……” 透过柴门木板缝隙射进的昏浊光线,落在一张血污干涸的脸上。 楚清鸢从干涩的嗓子里吐出一个字,用光了全部力气。 他不知道这是哪儿,他已有三日未进食水。左肩的伤口化了脓,散发出一种近似死亡的气味。他浑身烧得发抖,却因遍体鳞伤而无力蜷起身体。 忽然吱嘎一声,柴门开了。 两个壮硕的男人走进来,挡住门外的阳光。一个不耐烦地用脚尖扒拉楚清鸢几下,说:“还活着呢?” 另一个咂咂嘴,“公子交代了,要每天赏他一顿老拳才解心头之恨。楚郎君,醒醒吧,今儿我们哥俩又来伺候你了。” 话音才落,沉闷的□□碰撞声响起,楚清鸢猛地皱紧眉峰。 别动我的右手…… 他想如此求饶。他的右手还要写锦绣文章,他还要向朝廷上呈改革新法的策论,他还未以一人而兴起楚姓一族…… 他不能死……一脚踢在楚清鸢心口的时候,他陡地睁开眼睛,那对猩红的眸子狠戾惊人。 他不能死在这里!绝不能! · 谢澜安回到家时,胤奚已回府有些时候了。 谢澜安一进院儿,便看见默默坐在檐廊下的谢方麟。 看见她,小男童的瞳孔瑟缩了一下,仿佛知道她便是让他家中巨变的罪魁祸首。 谢澜安将这孩子的反应尽收眼底,步子一顿,没有走近。 她在外八面玲珑,亦笑亦嗔,骨子里还是冷淡的,知道自己不得长辈缘,也没什么孩子缘,不必强求。便打算让山伯将人送到阿嫂那里。 折兰音喜欢孩子,已经说了,想收留他与小宝一起教养。 却见一道身影在廊下握住谢方麟的小手,转眸看向谢澜安,温声细语地说:“方才哥哥怎么教你的,见到从姑母,要说什么?” 谢方麟在这个漂亮温柔的哥哥身边很有安全感,他的手被一只温暖的大手包裹着,缓了一会,眼里有了些亮光。他慢慢站起来,向谢澜安有模有样地行个礼。 男孩怯生生地说:“方麟见过姑母。书上说,知错就改,善莫大焉……方麟学过,知晓其中的道理,我以后,会好好读书。” 被那双闪着水光的无邪眼睛望着,谢澜安走过去。 胤奚站起身,看看她的手,又看看谢方麟的头顶,似乎期望女郎摸一摸他。 以为谁都像你一样黏糊?谢澜安不看他,垂眼看了小孩两眼,道:“不用怕,在这里和家里是一样的。”而后唤来山伯安顿好他。 谢方麟被领走后,谢澜安侧眸,胤奚站在屋檐下,头顶有一串编穗玉铃,随风轻荡。他那双水意汪盈的眼睛,纯净得与孩童一般无二。 甚有过之。 白衣郎君风姿朗朗:“女郎上朝一切还顺利吧?” “装没事人?”谢澜安睨他,他是有这样的本事,迷醉与清醒像水精镜子的正反两面,一幻一真,让人很难联系到一处去。她似笑不笑,“听说胤郎君把那三大箱衣服都搬进来了,动作够快呀。” 她进府时听管事回报这个消息,还愣了下。当时脑海中第一个浮现的念头不是别的,是昨晚那个吱溜一下钻进东厢的身影。 胤奚望着她,慢吞吞地问:“女郎为什么不生气呢?” 他问的不是女郎有没有生气,从结果来看,她没有将他赶出去,那便是不曾生气。 那么,为什么不生气呢? 是对其他人都这样好说话,还是单单只纵容他一个呢? 他在她面前没有任何底气可言。己有劣势,该当如何?是女郎教的,佯攻便是。 谢澜安好像被问住了,轻怔瞬息,转身往屋里走,“今日多写十张字。” 没等她迈进门槛,袖子一角被轻轻拉住,那勾留的力道似曾相识。 胤奚窸窸窣窣从袖中摸出一摞二十张行楷,“给。” 谢澜安这几日事情不少,胤奚跟着她也难得闲,就是这样,还能挤出时间又是哄孩子又是搬行李又是补大字的。 出息呵。 “女郎若生气了,要我搬走,衰奴不敢不从。”她伸手将接不接的空当,耳边传来呢喃,“无非是我一个人再将那三箱衣服抬回幽篁馆罢了,只要能日日跟随女郎,多走几步路,我没关系的……” “胤衰奴,”谢澜安冷酷地单挑眉梢,“那就搬吧,搬,这就搬。” 胤奚迷惑:“为什么,因为我的字写得又快又好吗?” 不,谢澜安盯着那只晃来晃去的烦人风铃,因为她不允许卧榻之侧,有人如此乱她心曲。 第53章 话是这么说, 当日傍晚,一口漆铜圆肚水缸被两个家丁抬进了正院。 胤奚一下午都守在东厢房里,表面上气定神闲, 耳朵却一直竖起留心着正房的动静。 第108章 到了掌灯时分, 他本以为稳妥了, 忽闻门外响动, 走出去看到那口缸, 胤奚心中莫名一紧:“这是什么?” 家丁只说, “是家主吩咐抬来的。” 不一时,又有两个家丁提着水桶入院,往返几次,将水缸注满。 随后不久,二掌事也进来了,手里提着一只鱼篓。 看见胤郎君,全荣含笑与他招呼一声,将篓里的四五尾鲤鱼倒入缸中。 金鳞鲤鱼。 胤奚呼吸一抖:“这是……给我的吗?” 游鱼一入水,便欢快地摆尾游动起来, 一滴水珠崩溅出来,正落在胤奚眼尾旁。 像一滴清凉的泪。 他在暗蓝色的秋暮里, 转头望向正房灯火暖溢的窗扉。 胤奚曾在设法杀庾洛神的时候, 想过用金鳞鲤鱼作为祥瑞, 放入韦陀寺的圣明池中引庾洛神上钩。 那时他还未想到火燧粉的办法, 左思右想, 只有曾在大市胡商那里见到的金鳞鲤鱼,最符合他的计划。 然而金鳞鲤鱼价贵,他拿出全部身家,也只买得起三两条。 但那时他已被庾洛神逼得濒临崩溃, 为了逃离那个恶魔,胤奚还是咬牙买下了鲤鱼。 他在羊肠巷的耳室里置了一口缸,把它们当祖宗供着,日日精心地喂养它们,像奉养着自己终会来临的自由。 直到庾洛神派人放火烧他的家。 那场始料未及的火,烧塌了他家徒四壁的房子,险些熏呛死小扫帚,也一举烧光了他的自由。 他至今还记得那个深夜,在左邻右舍的指点之中,他从废墟里看到那几条死鱼时的心情。 不如死了的好。他当时如此想。 他无法形容他是何等痛恨自己的愚蠢,愚蠢到会把生路寄托到几条无比脆弱的鱼身上,他更加痛恨,比鱼还要命如草芥的自己。 所以,还是去死吧。 死了,便可以和阿爹阿娘团聚了。 可是一只脚已经迈出去,一种浓烈的不甘又涌上胤衰奴的心头——凭什么他就命如草贱,任人宰割!凭什么那些生来锦衣玉食的士卿,可以肆意妄为,轻易决定他人的生死?! 若贼老天是这样不开眼,他死了又能到何处喊冤?! …… 这件事,女郎在庾洛神死后夜审他时,没有问过,他也从没有提起。 原来这样的细枝末节,女郎也早已知道了。 二管事见胤奚站在鱼缸旁边愣神,说道:“咱们娘子并没有交代是给谁的,只说是乔迁之礼。” 胤奚浓密的长睫簌簌一颤。 蚍蜉试图以小小诡计撼动天人的心,而心如明镜的天上之人,便当真没有拂袖赶开它,反而容许它栖息在她的脚背。 怎么可以对他这样好。 夜渐渐黑了下来,拨云校场的女卫驻进府里后,以后上房的安全便由她们代替玄白和允霜负责轮守。第一日当值的是同壇和陆荷,玄白与她们交接时,夸张地千叮咛万嘱咐: “你们可千万盯紧东厢的人,千万不能让他摸进主子的房间!” 说起来也是让玄白郁闷,昨日大宴上大家都喝得高兴,里院外院皆是自家护卫,所以主子便免了他的值夜。谁想就这么一夜的功夫,一夜!就被姓胤这小子钻了空子,住进了正房! 两名女卫不明所以,夜晚用心留意。 可看来看去,也没见那胤郎君去往一廊相通的正房,他只是安静地坐在东屋外的台阶下,捧脸痴痴地看了半宿鱼。 “娘子,小胤郎君没有过来呀。” 束梦服侍谢澜安就寝前,想起娘子之前的嘱托,顺嘴提了一句。 下午那缸鱼搬进来之后,谢澜安便吩咐束梦,若胤奚过来,不许让他进门。 她可不想再听他说那些层出不穷,令人招架不住的讨乖话了。 “没有么。”谢澜安微感意外,朝关闭的菱窗看了一眼,轻轻点头,“这样就比较乖了。” · 浮陵铜矿案惊动朝野,与百姓恨斥凶手不同,谢澜安的大义灭亲之举符合清流风尚,反而得到太学的一片称赞。 士林对谢澜安的风评扭转,骂她的变成了世家。 他们越不满,谢澜安越是借这个由头拿原家开刀,手腕雷厉地收没了原氏的家产与田籍。再拟折上表:期限之后,再有私藏府兵超额者,按叛党同罪论处。 庾氏兵乱的余波尚未过去,世家见识了谢澜安的心如铁石,心有戚戚,只得不情不愿裁剪了府兵。 这第一步革新相对顺利,何羡在户部那边却碰了壁。 他如今任职户部左侍郎,上无尚书,便由他代理户部诸事。 人人都知道他是凭着裙带关系进来的,但何羡精于数术的本领在那,由不得同僚不服。 这日,他捧着黄白两册的户籍简记,转过尚书省外的宫路,去兰台找谢澜安,见面先叹,愁得直搔头簪。 “南渡以后,世家与平民一直分成白籍与黄籍,如今想要合籍,便先要清检土地。世家的田产置业多半不在京城,而在侨置郡内,地方大族又往往与当地豪强有所勾结。所以倘若世家不配合……女郎,难呐。” 所谓侨置郡,便是南渡初时,朝廷在江左为这些渡江避难的中原世家,按北方原本的郡名新设的郡县。 之所以如此,为的是安抚世家,巩固当时尚不稳定的政权,也是给汉室君臣心中留一个念想,以图将来克复神州,重回故土。 谁想悠悠百年过,这中原始终没能收复,世家优享白籍的特权却代代承袭了下来。 庾太后便曾下令重修户籍,却因世家的阻挠推进不顺,最终也未能成功。 谢澜安的官服从朱地绣衣换成了玄青地大料圆领朝袍,白绫纱的交领裹束玉颈,鸦鬓黛眉,分外精神。她听后,想都没想道: “那就分派京官下去,到各个郡县去统一清检土地。” 她让何梦仙将户籍混乱的情况拟个折子,与自己的建议一并呈给陛下。 陈勍阅后,又着吏部尽快拟出下派的官员名单。 谁知择选官吏时,又有阻碍。 谢澜安点名不要出身世家的官员,而要有真才实学的实干派。可众所周知,大玄的官制历来是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纵观朝廷六品之上,都无符合她要求之人。 这便是“实行土断清田”和“废九品官人法”的互为表里,真正牵一发而动全身,处处有掣肘。 可如若不先清田,便无法动摇门阀根基,更谈不上进一步推行寒人策举了。 吏部的人推脱,谢澜安寒声作色:“那就用六品以下的寒吏!反正世族公卿久以清谈无为为高尚,真正作为的都是底下人。只要是想奔前途、做实事、不怕得罪人的,只管放手去办,后面有我谢澜安顶着!我顶不住,还有陛下!” 有她这番果决的态度,土断的章程才算推进下去。 长信宫里,枯黄的秋叶落满了萧条庭苑,庾太后握着一只手炉坐在空旷的纹花窗前。 听到皇帝特意派人送来的这个消息,太后失去精锐气的眼里,目光微微闪动。 重阳后,荀尤敬登府来拜访崔膺。 第109章 他顺便带来了自家的小孙女荀胧,打算留下交给谢澜安教导。 天下文宗能放心地将自己的孙女交给自己的学生教,既是肯定谢澜安的学识,又是进一步向外人展示,他对于她在朝中举措的支持。 书房中雅香宜人,谢澜安为老师奉茶,看着梳着两只包发小鬏,粉润乖巧的小女娘,却有些顾虑: “福持机灵乖巧,我自然愿意教她,但老师若因厚爱我,为了给我倚仗,才让福持小小年纪离了家,离开祖父祖母,学生万万不敢受。” “也不全是因为这个。”荀尤敬跽在方褥席上,打量着屏风旁悬挂的水幛字书,啜了口茶,“自古易子而教,这孩子……唉,你不晓得,鬼灵精一个,撒起娇来能让你师母惯到天上,放在我家是教不出来了。你能者多劳,不妨收她做个小弟子,空闲时点拨点拨就是了。” 却不知受不了爱孙撒娇的,究竟是师母还是老师。谢澜安低头一笑。 老师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她自然答应下来。 反正对于撒娇鬼的招数,她也算见多识广了。 说罢正事,荀尤敬终于忍不住指着屏风问:“这副刘君嗣的行书临字,有六分你的笔意,却醇意不足硬力有余,莫告诉我你的书法退步到这种地步了。” 谢澜安一听,转头冲门廊外道:“听见没有,荀夫子夸你了,切不可骄傲啊。” 荀尤敬的批语对于谢澜安来说自然是批评,可但凡换个人,能得到荀尤敬亲口盖章说,学到了“书道一品谢含灵”的六成笔意,那便是夸奖无疑。 荀尤敬轻怔,他知道他这个学生向来眼高于顶,不喜与俗人接,什么人的笔墨能够让她乐意挂到自己的书房中? 他才一回头,却见荀胧眨巴着一双眼睛,捂住小嘴,惊艳地看向门外。 老夫子心觉不好,凝眉转眸,便见一个丰肌雪肤,流风神秀的年轻人脱履来到屏风外。 年轻人向他执礼,一把嗓音妙遏行云:“弟子多谢祭酒指教,定会克己勉励,日新一日。” 就是他!荀胧神采奕奕地想,那个有着好听声音的人就是他! 胤奚话音才落,书房外传来谢策的声音:“澜安,可是荀夫子来了?神略领舍弟前来拜侯夫子。” 荀胧圆溜溜的眼睛再次幸福地亮起。 只见左边是一个身穿天水碧襕衫端方君子,右边是一个长相俊丽的惨绿少年——有匪君子!都是诗经上说的充耳琇莹、会弁如星的有匪君子! 荀尤敬嘴角不自如地动了两动,百密一疏,福持这回是掉福窝里头了……他转头看着得意门生,一脸庄肃: “含灵,你若能扳过福持这个知慕少艾的毛病,老师、老师多谢你!” 说罢,他实在嫌丢人,没坐多久便起身,却硬是没训诫小孙女一句,亲昵地拍拍小福持的发鬏,横秋长叹着走了。 谢丰年却还疑问:“是不是我等礼数不周,让夫子不喜了?” 谢澜安低笑一声,在小女娘眼前轻轻打个响指:“回神。可不是给你白看的,以后乖乖读书,小师姑给你的好处多着呢。” 荀胧两手撑着软席往前倾身,悄声密谋:“难道还有比那位天籁哥哥更好看的美君子?” 这个,好像不太常有——谢澜安瞧一眼默默立在门边的胤奚,自从她送了那缸鲤鱼,这几日这小郎君反而安静许多,也是让人揣不透。 她低声道:“多着呢。” 谢策无奈摇头。 胤奚站在众人之后,无声地注视那张胜于三春盛景的容颜。 他们三兄妹在书房说话,胤奚便暂且退了出来。荀胧身边跟着两个傅姆和一个年纪也不大的小婢子,贴身的卧具都是从家里带来的,束梦正忙着收拾娘子隔壁的厦馆,安顿荀小娘子的行李。 忙了一通,束梦回身看见胤奚,笑着拍掌:“这下好了,上房人多起来,便不冷清了。要不然我夜里穿过庭廊,总觉得后背凉飕飕的。” 胤奚拈了几粒鱼食投进水缸里,应和一声,束梦又自语:“有了人气儿,娘子大抵就不会总是多梦少眠,起身熬夜看舆图了。” 这一句正被胤奚听见,他转过头,“你说什么,女郎,总会失眠吗?” 束梦想了想,“唔……也不算经常吧,记得宫变的前一天,就是中秋前夕,女郎便一宿未睡,哦,就是郎君你不在府上的那天,第二天便是宫变了,女郎又一夜未睡,次日又在宫里……”束梦扳着指头数,“那便是连续好几天没睡过整觉呢。” 她的本意是敬佩女郎超人的精力,看到胤奚发暗的脸色,才意识到自己多嘴了,连忙闭上嘴,回屋做事。 胤奚的心跳久久不能平静。 他离府的那夜……是为了照顾泻肚的小扫帚,而次日回府时,发现女郎眼皮底下有浅浅的青影,他便有些在意。 胤奚本是一点就通的人物,记性又极好,经束梦一说,他不由又想起,他入府之后,有些晚上借口回羊肠巷,实则是去韦陀寺挖浮沙坑的那些夜晚,因他第二天回府后格外心虚,总会特别留意女郎的神情—— 仿佛……在他离开的次日,女郎或多或少都变得冷淡疏人,或者眼下浮着浅淡的青色。 就像一夜没有睡好。 为什么会这样? 世上会有如此凑巧之事吗? 他神情困惑地低下头,目光下意识落在自己手背的朱砂痣上。 忆起初相逢时。 ——“先生是谁?” ——“你只当我与你合眼缘,交个朋友……” ——“你我之间的香火情……” “衰奴。” 一道清沉的嗓音打破他的深思,胤奚省过神来,眼前秋阳暧暧,游鱼戏水。他迈步进了正房,谢氏兄弟已经离开,荀小娘子也被领去熟悉环境了,女郎独自坐在书案后。 他只听谢澜安道:“府里的孩子多了,我想,你要不要把小扫帚也接进来,免得你经常记挂。” 谢澜安说完,久久等不到回音,她抬头,看见胤奚直怔怔望着她。 他的眼神茫然而深邃,又带着种莫名的心疼,就仿佛他错过了很多过错,在很生很生自己的气。 第54章 “为何这样看着我?”谢澜安对上胤奚稠墨似的目光, 有些莫名。 胤奚默了片刻,慢慢垂下眼,“女郎方才说……小扫帚, 她可以住进府里吗?” “小孩子自己愿意就成。”谢澜安看了胤奚几眼, 还是觉得他古怪, 想了想道, “别想岔了, 谢家没有什么陪太子读书的勾当, 像谢方麟来了,也不是给小宝当跟班的。你莫道小扫帚是来给福持做丫头的。” “我知道。”胤奚想,女郎的心是一川无涯的江海,不以贵贱见别,可以包容万物。 却从来不让人发现那片海底的暗礁。 “胤奚先替小扫帚多谢女郎。” 谢澜安没把这事当成个事,抬抬手,又埋头看公务。 胤奚深晦的眼神从女子冷静专注的神情上掠过,退出来后,并未马上去学堂, 先去了趟府内负责日用的库房。 “呵呵,小郎君来了?” 第110章 库房不是机要重地, 专管主家屋中日用的张管事认得胤奚, 主动招呼道:“花露膏又用完了?” 他这称呼是随家主叫的, 谢府上下皆知, 家主娘子身边长久跟着一名容貌出众的郎君, 年纪么,其实未必很小,但娘子爱这么叫,底下人听得多了, 也都打趣起来。 若是换个人,众人未必敢如此大胆。但胤奚为人平易,又不是那种刻意修养出来的礼数,而是他身上没有天之骄子的矜贵气,与他相处着舒服。 胤奚笑说是啊,寒暄两句,状似不经意道:“如今府里孩子多了,女郎的意思是,将屋内的灯烛都换成明角防火的,全管事今日休息,我无事,便顺道来看一眼灯烛置换的记簿。” 张管事不疑有他,说道:“这么点小事,娘子吩咐一声就是了,哪里还用小郎君亲自跑一趟。小郎君稍等。” 说着,张管事回身去库房取来记簿。 胤奚平静地接过,修长的手指缓缓捻开簿页。 簿子上都是些芝麻绿豆小事,无非是给各房中更换蜡烛的频次,或者一些采买的账目,张管事也不知上头有什么值得胤小郎君看那么久。 只是等他终于合上记簿,张管事明显看见,这位年轻郎君深重地吁出一口气,仿佛终于确定了什么事。 张管事不由跟着紧张起来,“小郎君,可有问题吗?” “没什么。”胤奚松开泛白的指节,交还账簿,向张管事道了声谢。 他神色寻常地转身离开,一双眼静如沉湖。 他的女郎戒奢宁俭,屋里的灯烛总是烧到尽头才更换。按照平常的速度,本应是三日一换,但按簿子上所记,在他进府之前的整个三月,上房灯烛一日一换,无疑是经常夜不安寝,燃灯至天明。 四月他进府,换烛的速度明显减缓下来。 而当他不在府的那些夜里,燃烛的速度又变勤了。 何羡曾经说过,天下事,无不可以数字推演。 所以他那个离奇万里的猜测,并非臆想。 有他在女郎身边时,女郎……确实会睡得比较好。 · 离开库房后,胤奚面上不显异色,他还有要务在身,便是跟进调查射杀太学生杨丘的凶手一事。 这事不好查,现有的线索只有凶手留下的那支箭矢。若凶手是世家豢养的死士,出事后藏匿踪迹,想查他便是大海捞针。 但那日那名太学生就死在胤奚的眼前,女郎把这事交给了他办,胤奚会不遗余力。 他带着黄鲲和乙生出去查探,一日下来无果,临近申正的时候,他看看天色,吩咐二人继续带人摸查,自己赶去拨云校场。 时值秋深露重,枫叶冶红,校场里的女卫们撤走了大半,祖遂在高台上看到胤奚的身影,笑着拧开扁银酒壶喝了一口。 自从这小子来到校场习武,无论风雨,一日未曾断绝。 祖遂嘴上不说,心里是满意的。 只不过今天胤奚有些反常,来了二话不说便热身开练,使枪的路数又凶猛又急切。 就仿佛他的命不是命了,是他手里的那杆枪,他急于将它打磨得坚不可摧,杜绝丝毫折戟沉沙的可能。 谁惹他了这是?祖遂眯眼望着那道疾厉如风的身影,不禁想起他曾和这小子提过一嘴,说他过了抻展筋骨的年龄,学轻功只怕成不了。胤奚听说后,一声不吭地在两腿缠上铁砂袋,能绕着校场从早上跑到晚上。 他也能在三伏天的烈日底下,原地空翻跟头到把自己翻吐。 那些姑娘总笑这小子是个软脾气的人,殊不知,这样的人对自己才最狠哪。 胤奚用了比往常缩短一半的时间,结束今天的训练,他重重喘出一口热气,转枪插回兵械架。 他向祖将军知会一声,便要走。 祖遂盯了他一晚上了,笑骂着把人提溜回来:“急着投胎啊,这么赶时间?” 胤奚额角见汗,气息未匀,看着暗下来的天色。“是赶时间。” “赶个屁,和你说点正事。”祖遂可不管那许多,挂好银酒壶,负手慢悠悠地说,“你跟着老夫也有小半年了,别以为自己现在能舞刀弄剑了,有多威风,才半年,入门而已!这些日子,枪,矛,刀,剑,我都让你沾沾手,你对各种兵器大略了解过,到底要选什么兵器,也该择一而精习了。自己有什么想法?” 他的语速有多慢,胤奚便有多快:“我知道祖将军的意思是我擅发巧力,习剑最合适。但我还不确定,请容胤奚再想想。” “你舌头烫嘴怎么着?” 祖遂嘿了声,懒得再看他,嫌弃地挥挥手,“快滚快滚。” 胤奚抱拳行个礼,转头跃身上白马,扯缰驰去。 黄昏最后一点余晖,在竹林间映下一道纵马追风的剪影。 赶在戌时之前,胤奚回到乌衣巷,下了马,迎面看见允霜往外走,他问:“干什么去?” 允霜知道主子信重这人,便道:“楚清鸢——就是那个写檄文的书生被谢演扣住了,折磨惨了,主子让我去捞人。” 胤奚步子微滞,一抹异样闪过心头。 楚清鸢在太学承认是《讨庾檄文》的作者,当众打了谢演的脸面,他在那之后便销声匿迹,原来是谢演伺机报复,扣押了他。 ——那么上个月宫变后,允霜向女郎回禀的便是此事? 女郎既有心救人,为何要等到今日? 等到楚清鸢受尽折磨…… 允霜见胤奚沉思不语,挑挑眉梢:“感兴趣?一起去?” 士林馆那日,楚清鸢对胤奚说他不配穿谢澜安旧衣的不屑之态,还历历在目。他却摇头,说了句答非所问的话: “天晚了。” 他对落井下石没兴趣。 如果女郎觉得这是个有用的人,好啊,那就看看谁更有用。 允霜去了,胤奚进到内院,看见女郎屋里亮着的灯光,飘浮了一整日的心踏实下来。他回屋换了身洁净衣服,沿着抄手木廊过去。 将及正屋的门口,斜刺里闪来一道黑影,将他拦了下来。 “女郎无召。”铁妞儿横着一条手臂,古板平直地说。 胤奚眉心轻压,他记得这个高个干瘦的姑娘,是锻铁匠户出身,擅使单刀,对练时专爱攻他空门。 胤奚道:“第一天当值的?我不用通报,别拦我。” 老实讷言的铁妞儿有些拿不准,“可是池得宝说陆荷说玄白侍卫说……得看着你点。” 那片温暖静谧的光近在眼前,胤奚耐着最后一点性子:“你听女郎的,还是听他的?” 铁妞儿一板一眼:“我听女郎的,还是听你的?” 胤奚按了下指节,恰这时束梦迈出门槛:“女郎让郎君进来。” 铁妞儿听见,这才撤下手臂让路。胤奚进门,便见谢澜安一脸好笑地看着他,语气悠哉:“出息了,你和我的护卫置什么气?” 胤奚望着她盈盈轻勾的丹唇,眸中的万顷湖光都落了地。 “女郎”,他说,“她们拦着我不让我见你。” 这不是他惯会诱人的侬声软调,只是低沉的一句陈述,却让人无端觉得,说话的人有一腔委屈。 第111章 谢澜安居家趿着一双帛屐,一边回身往书架走,一边扫他几眼,“在外遇着事了?调查得不顺?” 胤奚目光始终追随着她,“凶手难查,女郎命我大张旗鼓调查此事,却也不全为了缉凶,而是提醒背后的指使者你在盯着,对方便会有所收敛,不敢明着妨碍清田的事宜。” 谢澜安笑了笑,这个目的她没跟他说过,小郎君脑子挺活。 她问:“猜得到是谁指使的箭手吗?” 胤奚心不在焉:“邻居?” 乌衣巷中的大姓,除了谢便是王。太学前的那一箭,激化了清流与外戚间的矛盾,直接导致宫变的发生,背后之人却一直隐藏在水面之下。谢澜安对胤奚的敏锐暗中点头,他们都怀疑王家,但是尚无证据。 她偏头才要说话,不防一道高高的人影严实地挡在身后。 他跟得这样紧,两人的影几乎挨在一起。 他低低问:“女郎,你困了么,不困的话可否赐教一局棋?” 谢澜安疑心胤奚好似长高了些,又或者是离得太近,否则那身影罩在头顶,怎会隐有倾压之感。 她不喜抬头看人,道了声“退后”。胤奚听话地蹭动步子,隔开得却也有限。 谢澜安这才掀睫看他一眼,“我说不可,你便消停了吗?” “不。”一声轻于灯烛爆灯花,带着微微的坚定。 胤奚眼里水润得一塌糊涂,“女郎,赏了我吧。” 他查了灯烛簿子,确定女郎的睡眠与他是否在侧有关,却仍不知究竟为何如此——他也没有多费一点精力思考这种事,因为根本不重要。 他只知道,当他发现了这件事,便不是女郎无法离开他,而是他此后再也离不开女郎了。 “我若不答应,”谢澜安被他盯得手心发痒,却因骄傲不肯首先避开视线,昂着头行若无事地笑,“你不会哭吧?” 暧昧的烛光助长了胤奚桃花眸子的迷离。 他轻轻晃头:“女郎喜欢看,可以哭。女郎不喜,就不会。” 谢澜安气笑:“想下棋,闭上嘴。” 胤奚闭上了仰月形状的红唇,轻车熟路地去屉中取出棋盒,在小几上摆好,转头看她。 谢澜安避开脸:“第二件,不许用这种眼神看我。” 胤奚垂睫盖住了眼神,语声低醇:“下盲棋吗?” “第三件,不许讲不好笑的笑话!” 虽然有这么多限制,二人还是在灯下对坐,手谈了一局。 自从谢澜安入主御史台以后,已经很久没功夫教胤奚下棋了。胤奚姿态摆得低,盘亘在棋面上的大龙却咬杀得极凶。 谢澜安对他今夜刚猛的棋路有些诧异,她是最不喜欢下黏棋的,但这局棋,白棋一直被黑棋追缠着拖进了终盘。 胤奚落子的指尖始终很稳。 收官数目,黑子仅输白子一目。 “今日我让了几子?”谢澜安盯着棋枰略有失神。 胤奚抬起头,眼神学到了她三分精髓,淡而佻薄:“没让。” 这是他在她面前第一次展露,或说不自觉流露出一种攻击性。釜底多了一把火,温吞的水也要沸腾。他有了更高的使命,不能再被人视作庸常。 谢澜安看见他暴露出的白皙喉结,随着话音微微滚动。 因洁白而显得脆弱,却又如反骨,隐隐透出不驯的痕迹。 ——激起她掌握征服的欲望。 “再下一盘。”谢澜安冷静地说。 胤奚微微一笑,说好。 反正无论再下多少盘,无论棋里还是棋外,他永远赢不了她。 第55章 月明星稀, 允霜趁夜来到谢氏的一处田庄上。 前头有守夜的庄汉,在昏灯下呷着小酒提神,后院柴房摸黑一片。 允霜照着之前踩好的点, 掠向柴房方向。及近, 一眼发现那关着楚清鸢的柴门竟是开着的。 月影下, 一个摇晃的身影踉跄着逃奔出来, 不是楚清鸢又是何人。允霜心中惊异:他被拷打了这么久, 是怎么逃出来的? 他上前拉住他, 便觉对方浑身一抖,皮肤滚烫,再借月色细看,才发现楚清鸢两手皆是血泥。 楚清鸢呼吸孱弱,像警惕的野兽般抬起眼,目光森亮如鬼火。 “楚——”允霜刚道一句,那看守的两个汉子被惊动,“他娘的,那小子跑了, 快追!” 允霜将楚清鸢拉到身后,当即亮明身份:“家主要带走此人, 谁敢无礼!” 这田庄本是谢氏三房的产业, 受谢演之命关着楚清鸢的护院闻言, 都不知如何是好, 怔忡原地。 楚清鸢已站不直了, 听见后反扳过允霜的手,撑着最后一点力气嘶哑道:“我记得你……你是谢娘子身边的……我要见谢娘子……” 允霜道:“谢娘子可不是你想见便能见的。” “她知道我被关在这里,她早就知道,是不是……”楚清鸢的神志已经接近涣散, “为何不早来,为何要辱我……” 允霜真是开了眼界,“你一脚踏进鬼门关里,还怪救你的人来晚了?” 不。楚清鸢呼吸沉促,没有无缘无故的巧合,他有种直觉,谢娘子一直在故意针对他。从春日宴主动问询他、到选白颂做门客、再到斯羽园上忽略他……那若隐若现的钩饵,让他一点点沦落到今日…… 他想知道为什么? “我要见谢澜安。”他咬牙,“谢演对学子动用私刑,传出去他落不了好——我要见……” “你没资格和谢家谈条件。” 允霜冷着脸把人敲晕扛走,按主子的吩咐给他去治伤。 · 袁泠君没想到谢澜安会主动下帖邀她到谢府。 入府之后,这位谢家三夫人发现自己昔日的居所,变成了一群男子的议事厅,文杏馆三个大字就明晃晃挂在匾额上,袁泠君脸色阴晴不定,冷笑一声: “原来谢家主今日请我来,是为了耀武扬威。” “三婶何出此言啊?”谢澜安身上一袭家常碧水色夹衫裙,手持同色玉扇,望着院中一棵树瘿累累的文杏问。 袁泠君道:“家主还认我是三婶?当初你将我们三房赶出祖宅,可不是这样和气的。这也罢了,日前家主收拾谢家五房,那边的人来找三爷求情,结果三爷一句:‘她想做什么谁也拦不住,大家自求多福罢’便给打发了,活似吓破了胆的老鼠,这难道不是家主的好手段吗?” 谢澜安闲散一笑,比扇请人往客厅走,“三婶过奖,澜安愧领了。” 袁泠君不料她如此乖张,气得一噎,转念一想,如今此女已经高升为御史中丞,可不是春风得意吗? 头梳高髻的妇人搴裳迈过垂花月洞门,凉凉说:“今日家主不找我,我也要找来家主。” 谢澜安:“哦?” 袁泠君看了这年轻手狠的女娘一眼,“三爷近来行止反常,是在外养了女人吧?你当侄女的,便帮他瞒得严丝合缝,打量我猜不到么?” 谢澜安今日本来要与袁氏谈一谈谢演做的勾当,听她先提起外室,一口认了:“是有这么回事。” “你——”袁泠君欲怒先笑,“这我便不懂了,谢含灵恢复女儿身份后,不是最体谅女子吗?又是千方百计护着小五,又是任用女武将,连那平北侯女儿的婚事你也要管一管……可怎么到了我这儿,你便不体谅我做正室的心,反而要护着那邪门外道的狐媚子了?” 第112章 “三婶,”谢澜安且行且道,“若我知会了你,你会愿意把人接进家门,好生养胎吗?” “什么——”袁泠君失神,“养胎……她、那个外边的女人有了?” 她之前只有些隐约的猜测,却仍不敢相信,她的郎君当真在外面有了骨肉,眼前登时一片眩晕,被身边的红琴连忙扶住。 袁泠君杏目圆睁,看向谢澜安:“那女人在哪!” “三婶知道又如何,杀人灭口吗?”谢澜安停在客厅敞开的雕花门前,转头看她,眼锋湛然。 袁泠君心里没来由打了个突。 谢澜安十分清楚,前世谢知秋便没瞒过袁泠君,袁泠君将秋娘接入府中,假借安胎之名,暗中磋磨,致使秋娘最终一尸两命。 所以她才说,秋娘在她手里,三叔应该多谢她,至少她能保秋娘母子平安。 什么嫡庶妻妾,道不道德的暂且不论,那女子肚子里是活生生的一条人命。 二人入厅分宾主落座,热茶上来,谢澜安的声色也寒了下去:“好似当年三叔在外有了五娘,你不也是在那外室诞下五娘没多久,就着人牙子将人发卖了吗?可你想过没有,男人做的混账事,为何难为女人? “你不满意三叔的风流,与他和离不就好了。” “和离?”袁泠君仿佛听见天方夜谭。 “呵,说得好轻松啊,你以为谁都与你和你姑母一样,可以任性妄为吗?我堂堂汝南袁氏女儿,岂能做下堂妇!” 谢澜安一哂,男人能成日在外招蜂引蝶,女人为什么就不能任性妄为了?不过她今日不是请袁氏来说家常的,她拿起盏子,轻轻吹着茗雾:“堂堂汝南袁夫人,眼睛别总盯在夫君身上,也听听你儿谢演闯下的祸事吧。” 袁泠君眉头一皱,下意识道:“你若攀诬人,阿演好端端的,能有什么祸事?” “之前写讨庾檄文的那名书生,三婶听说过吧?连陛下都赞扬他的文采,我那好堂兄却将这人给扣押了,打得不成样子。”谢澜安不紧不慢,“这事若上达天听……” 袁泠君还没消化谢知秋外室有孕的事,闻此心中惊怔,见谢澜安气定神闲,便知此事多半不假。 她心里暗骂那小冤家,冷冷凝眸:“你威胁我?” 谢澜安饮茶不语。 袁泠君心思电转,霍然,背后出了一层汗:“你想让我去说服袁家,配合你清田改籍?!谢澜安,我是个出嫁女,阿演也不过是袁家的外姓孙——” “三婶太妄自菲薄了。”若无袁家在背后为爱女撑腰,袁泠君怎能在夫家有那么硬的腰杆子? 谢澜安撂下茶杯,“顺便代我给袁老爷子带句话,他外孙的把柄我能拿到,那袁家嫡孙的把柄,自然只多不少。清田是拨乱反治,势在必行,袁氏百年大家,不会不懂得顺势而为的道理。” 袁泠君被这女娘子盯得手心渗出了冷汗。 谢澜安看人的眼神和她带笑的语声截然相反,是懒中带煞,宛如一边打着盹一边愚弄猎物的虎狼。 “我若不答应……” “三婶自然可以不应,”谢澜安玩弄着折扇,“左右我大义灭亲是一回生二回熟,如实上书陛下,换个三房剔除族谱的结局,也算皆大欢喜。” 袁泠君猛地一凛。 孔子巷的惨况她有所耳闻,若是阿演也被划除士籍,他这辈子便全完了。 她终于意识到,她今日从踏进谢府开始,已陷入了谢澜安的圈套。 袁泠君耳边的玉坠轻轻颤抖,唇角浮上一层青寒,愤懑交加,却也只能怪自己的儿子不争气。 半晌,她道:“那,那个书生呢?我答应你,你将那人交给我。” 谢澜安才想反问她还打算杀人灭口不成,忽见厅子外走来一道人影。 穿雁羽纹碧落色秋衫的胤奚,恰与今日她的服色十分般配,男子眉宇间却有急蹙之色。 胤奚知她有客,停在厅门外。谢澜安心思微转,起身俯视袁泠君:“人在我手里,三婶只管放心,绝对不会乱说话的。束梦,送一送三夫人。” 这便是逐客了,袁泠君还想与之周旋一番,却无奈地发现自己手头并无筹码。临走前,她终究不甘,回身问了谢澜安一句: “你处处与世家树敌,真不怕被报复吗?” 谢澜安勾起唇侧:“比我更狠的报复手段,求求你们,快让我见识见识吧。” 袁泠君走后,谢澜安一刻都没耽误地唤进胤奚,“出什么事了?” 胤奚绷紧的下颔流利峻毅,没了私闺里的玩色,语声简断:“女郎,刚收到驿卒来报,大司马疑似遇袭。” 谢澜安霍然抬眼:“何时?何地?具体什么情况?” 胤奚轻轻摇头:“洛阳离这里千里之遥,女郎安在运资部队中的驿卒一站站回报,语焉不详,只知大司马上月末在黄河边发动一场突袭战……败了。” 谢澜安听后快步往厅外走,步履急而不乱,凝眉问:“荆州那边有消息传来吗?” 胤奚随着她的步伐,“谢二爷之前配合北府军,攻下泌阳后判断入冬前不宜再纵线深入,便原地驻扎,尚无讯息。我方才将战报回了大郎君,大郎君正写信寄往荆州去问。” 谢澜安点头,欲吩咐备车,胤奚便道:“进宫的马车已经备妥,女郎的朝袍也熨好了。” 谢澜安换衣入宫,兵部突闻前线吃败仗的消息,也正人影惶惶。 却因大司马领军不受兵部羁縻,不通战报,无从得到详细的斥报。 陈勍在太极殿心焦如焚,这场战事若被北朝调转了形势,那么推进到虎牢关的战线很可能顷刻即溃,好不容易打下的青州也可能再度沦丧。 褚啸崖是南朝军中砥柱,凭他多年来凶狠悍利的威名,方能震慑住拓跋氏几分。 若是大司马折戟,莫说金陵还能按部就班地推进新政,只怕连现有的安稳也难保了。 谢澜安只得劝皇上稍安勿躁,无论沙场上如何,君主在庙堂不可轻躁使国疑。 退一万步说,淮、江两道堑险犹在,大玄怎么样也不致大乱。 · 谢澜安沉住气等了三日,第三日等来二叔上书陛下的奏章,说愿整备五万军马北取禹州,接应北府军。 这让她在担忧战况的同时,又多了层对二叔的挂心。但在皇帝向她询问的时候,谢澜安不露声色,只道了四个字:“理应如此。” 第四日,乌衣巷中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谢府的门房奔进来高呼:“家主,郎君,阮将军回来了!” 谢澜安正领着丰年和胤奚在文杏馆与崔膺看沙盘,众人闻言,一齐迎出庭院,只见阮伏鲸布衣披甲,背着一杆长枪大步入府,脸孔冷肃沉毅,臂膀间还挂着几道早已干涸的暗红血渍。 谢澜安见到表兄精神一振,把住阮伏鲸的手臂,道:“表兄从何处回?受伤了吗?” 胤奚上前接过阮伏鲸的红缨枪。 阮伏鲸一路征尘,见自己七十八斤重的铁枪被这秾丽绝伦的郎君稳稳提在手内,一缕诧异从心头一闪而过。他却也顾不得想这个,先对谢澜安咧开干裂的嘴唇,安抚她道: 第113章 “我无事,我正是从小河隘赶回来的。北地的战况已经传回了吧,表妹莫慌,遇袭的不是大司马。” 原来阮伏鲸所参伍的豫州军被北府军排外,豫州司马孟坚亦惰战,早早便停在巨野不再进发。 阮伏鲸主动请缨做斥侯,带领一个小队继续往北收集传送军情。 孟坚知他为吴郡水军嫡系子弟,又能打敢拼,一杆枪槊可在千百人中取敌将首级,便同意下来。 “寒露后,黄河沿线下了场冰雹雨,压塌了北朝人的防御驻营。大司马久攻虎牢关不破,便想趁机曲线袭敌,派出一队精锐轻骑偷袭小河隘。”阮伏鲸被拥簇入室,喝干一碗茶,坐定喘了口气,“不想那是敌方示弱诱敌,早有防备,那队轻骑就全被罩了进去……全军覆没。领队的是褚啸崖信重的副将谈鸣,褚啸崖无事,现已带军退守荥阳。” 厅中沉寂许久。 “不该啊……”崔膺跌掌太息,声音都发颤,“雹雨后地面湿滑,对以逸待劳的北军尚且如此,对进攻一方同样不利,大司马熟识兵法,怎会如此急进?” 阮伏鲸叹了口气,看着谢澜安:“我回来的路上听说外戚败落了,太后也移宫幽居,是真的吗?也许是大司马听闻此事,怕在朝中失了倚仗,急于立下不世功勋吧。” 谢澜安一时未语,胤奚看着两人握在一起未松的手,道: “江河沿线鲜少有雹雨天气,北方虽不比江南温暖,依旧古怪。今年北边冷得早吗?” 阮伏鲸颇为惊讶看他一眼。 他走时,这人还是个内秀寡言的小郎子,不过一季未见,他见识已如此不俗。 那双异常俊美的眉眼,也像宝剑开了锋一般,焕出冶丽莫方的神彩。 阮伏鲸看回表妹,挠了下自己风吹日晒的脸颊,道:“不错,今年北边秋风干冷,只怕下雪要早,南人不适应北方的严寒,估计是要休战了。” 玄军经此一败士气低迷,已无法再争寸地。但尉朝在先前的战事中消耗也不小,想要夺回失地,也要掂量掂量后续的国力支撑。 休战,是同时给两朝换一口气的契机。 有了阮伏鲸带回的消息,谢澜安这就入宫向皇上回禀。 她让表兄先休息治伤,待过后皇帝召抚,他再入宫面圣不迟。 阮伏鲸对功不功赏的没有太大执念,只是当得知表妹已是二品御史台主时,由衷地为她高兴。谢澜安看着表兄疲惫的脸色,确认再三: “表兄,你的伤当真不要紧?” 阮伏鲸轻描淡写地笑了笑,柔声道:“真没事,你去吧。” 阮伏鲸没和她说的是,他回来的路上和一小队胡人斥侯正面相遇。 对方人多,他们一行折了五人,阮伏鲸为抢回战友的头颅,孤身陷阵拼杀,这才受了伤,所幸皆非致命。 宫中,陈勍得知大司马无恙,终于松了口气。 与谢澜安和兵部合议后,陈勍发下召令,命大司马回守青州,年前不可再莽撞出动。 为防大司马在外不受君命,陈勍又接连派督战官发下两道金牌召令。 这样一来,朝中上下也松了口气。 他们平时在背后骂褚啸崖“泥腿子”、“恣睢臣”是一码事,可褚啸崖若真死了,南朝的御胡防线保不住,那牵扯的可就是京中这些公卿士族的身家性命了。 “含灵,你在想什么?” 内阁的小朝会散后,陈勍独留下谢澜安,褒扬阮氏子回报军情及时,真乃虎胆雄杰。 谢澜安自然不会为表兄谦逊,尽数接受,只是眉目犹不舒展。 陈勍这才一问。 “陛下,经此一事,臣以为吾朝军旅有两患。” 陈勍神色一动,他正是被这场虚惊吓得不轻,洗耳恭听:“哪两患?” “北府军不受兵部管辖,来日若再兴战,难以与其他部旅通力配合,此为一大隐患;”谢澜安的长眉蹙若黛柳,眉梢入鬓,英气绝俗,“二来,除了褚啸崖与谢荆州之外,相比北尉猛将如云,我朝缺少良将啊。” 谢澜安能一眼望穿大玄的弊政,但饭还是要一口口吃,路还是要一步步走。无论户籍制还是兵制的改革,不花上三五年时间,都难见成效。 她看得清楚,北朝也不是睁眼瞎,不会坐视江左休养生息,富强国民。 是以假使来年再战,便又有一场硬仗好打。 不能不早作防备。 回府一路,谢澜安都在马车上思虑此事,进府门时,她还无意识蹙着眉心。 只是一进上院,她便无奈地儇开眉毛了。 原因无他,只见阮伏鲸和胤奚正站在东厢门前,四目相对,两两无言。 阮伏鲸已经洗过澡上了药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儒衫静雅,却难削弱他七尺雄躯的阳刚之气。他本就英健沉稳,经过沙场磨砺,更沉淀出几分引而不发的悍劲。 阮伏鲸看看门前那缸金鲤鱼,再看看敛睫无辜的胤奚,又看看面对此景一脸镇定的表妹。 原来他感觉这小子比原先变白了,不是错觉。 世上最养人的风水,便在表妹身边啊。 阮伏鲸在军中不苟言笑,连同伍者都望之生畏,回到家里看见澜安,他心中紧绷的弦松弛下来,反而说笑:“怎么办表妹,我没地方住了。” 胤奚凝望女郎的目光清清白白:“我住哪都可以,我听女郎的,就是在女郎屋子的外隔间打地铺也行。” 谢澜安被二人一同注视,轻捏眉心,“要不……你俩晚上睡一屋?” 第56章 谢府自然不会寒酸到腾不出一间空屋子, 但上房和客房的意义天差地别。 胤奚体贴伤者,谦逊地说:“这屋子还是给阮郎君住,我这就将枕头被褥搬走。” 阮伏鲸还能真让他上表妹房里打地铺去?皮笑肉不笑:“不了, 沙场上幕天席地也睡得, 我没那么多讲究。” 见这俩人还谦让上了, 谢澜安摇摇头, 回了自己屋子。 阮伏鲸用眼神掂量掂量胤奚的身板, 点了他两点:“怪不得, 身上长功夫了,得空跟你练练。” 说闹归说闹,胤奚却是真心敬服为国征战之人,躬身颔首:“愿向阮表兄请教。” 阮伏鲸心说:嗯,这还像点——等等,他叫我什么? 当夜,阮伏鲸歇到谢丰年隔壁的时候,谢丰年特意到他房间,老气横秋地慰问了一番:“哎, 世兄我懂你,想当初阿姊为了两个粽子罚我的时候, 我就知道, 阿姊的心偏啊!” 阮伏鲸面无表情地抱臂:“不关表妹的事, 我让他而已。屋外有鱼太吵, 我睡不着觉。” · 连续三道金牌发往前线后, 大司马终于领令,退守青州。 随即,崔膺上表自荐,请求赴青州治理百废待兴的州政。 少帝一直想让崔先生入朝辅佐他, 虚悬尚书令的位置待他多时,见到奏书,陈勍亦喜亦憾,召崔膺入宫,诚邀他留在金陵。 “先生既有出山之志,与其远赴边陲,何不留居台鼎?朕愿设西席,恳请先生指教。” 崔膺却只回答了一句话,便让少帝欣然应允,亲写诏书封崔膺为青州刺史,假黄钺,赐百金,又亲自送出云龙门。 第114章 他道:“草民留任玉阙,可中兴江左,而不能兴天下。苟有用我治青州,锡佑三年有成,草民还陛下一个东州粮仓,百万顺民,以图天下!” “何况,朝中已有谢含灵,何用崔膺。” 崔膺离开谢府的那日,正值一场绵密秋雨。谢澜安携阖府相送。 崔膺站在学生韩火寓为他撑的伞下,头一次笑呵呵地与青裳黛眉的女郎说话:“在贵府叨扰了这些时日,亏娘子受得了。老夫已见识过谢氏门风,名不虚传,这便去琅琊故地,抖搂抖搂旧学识,娘子不用送了。” 谢澜安如迎接崔膺那日一般,长揖送别:“先生贞风凌霜,高仪高义,澜安受用终生。偏陲瘠苦,愿先生畅行无碍。” 崔膺拈须含笑。 想当日他为北伐而下山,初见此女,尚未完全相信她真能做到信上所言。今日再看,她助力北伐在先,剿除后党在后,扶幼主,改新法,井井有法,诚不欺人。 年轻人力排万难革故鼎新,他这颓废了半辈子的老头子,怎能不打起精神兴废存亡? 他转头看向为谢澜安打伞的胤奚。 想他夏天来的时候,这名娈美郎君就在谢娘子身后默默撑伞,这几个月来,崔膺眼看着他一点点进益,早已非吴下阿蒙。 可本事长了,这服侍家主的体贴劲儿,竟是一点没变。 老头子也曾做过毛头小子,崔膺不由露出几分会意笑容,对胤奚道:“连林人不觉,独树众乃奇。子需勉励!” 谢府儿郎个个出彩,他唯独青眼这个籍籍无名的年轻人。胤奚恭谨回礼。 要走了,细雨打在伞顶犹如催促,崔膺从没像今天这么啰嗦过,登车前犹回头多叮咛谢澜安一句:“木秀于林,风必催折之。推行新政不易,要小心些。” 胤奚微微抬高伞檐,目光被雨汽氲得柔润水亮,低头看她。 心中有两字。 谢澜安在伞下明朗一笑,回答崔膺:“风摧木折,那就不做林木,做风。” 胤奚无声微笑。 谁能捉住风呢?再参天的树木,也只有等着被风捕获。 目送马车远去,返回府厅后,谢澜安先进门,接过使女奉上的干爽帨巾,掸了掸袖边水汽。她转头看着在门廊上细心抖落伞沿雨珠,收拾雨具的身影,忽道: “吏部选出的清田官已下到各州县,但吴兴吴郡的人手还是不足。你纸上的学问学了不少,趁此机会挂个主簿的名头,前去干些实务,历练一番。” 胤奚放伞的动作微顿,回头声色不露:“女郎要我出远门?” 谢澜安嗯了一声:“你带着我的手书到阮氏寻我舅父,他自会照应你几分。” 胤奚怕的哪里是没有照应。 他听女郎的口吻,已是决意,而非与他商量。胤奚在雨珠成帘的檐下定了定神,进厅来到谢澜安面前,待她喝过茶水,方不急不徐地开口: “若说外办事务,我以为,楚堂比我更合适。他有崔膺先生高徒的身份,又学识广博,性格敦稳,正适合主理检括田地。人尽其材,不偏不倚,方为用人之道,这是女郎教过的。” 崔膺去青州,带走了看似脾气火爆耐不得寂寞的韩火寓,却将默沉寡言的楚堂留在了纷繁喧嚣的金陵。 君子如磋如磨,他对他这两个学生,实在是各有寄望。 而楚堂仍愿意留在谢府,便是等着谢澜安用他。 谢澜安自然明白这一点,从综合层面考量,胤奚的话不算错,楚堂的师传便是他的通行证,旁人得知他是崔膺的弟子,自然会对他多几分敬服。 可她对自己教出来的人,如琢如磨的期许不输崔膺。 胤奚只是暂且输在一点出身上,所以他才更需要展露头角的机会。 她仔细打量胤奚的神色:“你不想去?你可以和楚堂一道前往。” “那便更多余了。”胤奚温润的气质如同他腰佩之玉,“女郎教过,一事不谋二主,楚郎君主事,不会用旁人指手画脚,我随他去,便是做个随身护卫,可此事随便谁都可以。胤奚不做鸡肋。” 不做鸡肋。谢澜安听出点意思,扬起眉梢:“口气不小,那你想做什么?” 想做女郎一世的身边人——可若这么说了,她一定觉得他没出息。 胤奚垂下眉眼,濡墨色的清俊描上他眉梢,蕴藉风流:“女郎智海无涯,跟着女郎,衰奴受用不尽。求女郎再多留我几年吧。” 谢澜安怔了怔,寻思过味来,这仿佛是家中娇惯女儿、不愿其早早嫁人的人家才会说的话吧…… 怪不得表兄见了那缸鲤鱼后,笑说她哪里是培养门生,活脱脱是养了位娇客。 她果真过于纵容他了么? 谢澜安审视眼前这张旖丽的冠玉容颜,越看越有几分悦目,他身上确实没有什么瑕疵,让她对他不好啊。 他与楚清鸢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那一个,骨子里的底色便是往上爬,没有梯子,他能狠心削自己的骨肉做阶,这一个,却软得仿佛是水做的,对出人头地不甚热衷。 他说了那么多理由,谢澜安听得出来,无非是想留在自己身边。 “女郎在拿我和人比较?” 胤奚注视她的双眸,忽然问。 谢澜安自在摇扇的手一滞。 胤奚闲来无事时,喜欢回味谢澜安看他的眼神,用以分门别类地收藏在脑海中。她何时是悠闲,何时是生气,何时是故作生气,何时是逗趣,何时是有点高兴,他都能分辨出来。 可方才,女郎那双渺若沉雾的眼睛,很像透过他,在追忆别的什么人。 见谢澜安不语,胤奚很平静地说:“我会比别人更好。” 不管他是谁。 假以时日,他不会让女郎在看着他时,再想起别人。 但他也舍不得对这个眼神说不要也罢,只好将它封存在边角旮旯的记忆里。 才不会再拿出来温习了。 谢澜安不说话,是因为她有些吃惊,她不可能真的拿楚清鸢的标准来衡量胤奚,那是抬举了那个狼崽子,侮辱了眼前的小郎君。只不过神思所至,在所难免,她没想到胤奚如此敏锐,连这等细致入微的思绪都能发觉。 看着那张落寞也落寞得楚楚动人的脸,谢澜安勾唇:“不用比。” 胤奚睫毛一颤:“……女郎不信我?” “你不用和任何人比。”谢澜安转头看着厅外的雨,你是我谢澜安看重的人,他算什么东西? 她给了个甜枣儿,也不忘告诫,“不出京是不出京,在我身边也休想偷懒。” 胤奚立即保证:“我今后每日多写二十张字,多读一个时辰书,多向女郎讨教一——三盘棋。” “打住打住,”一想到他那不知跟谁学的黏人棋路,谢澜安头疼,“不许得寸进尺,最后一项免了。” 没功夫跟他缠。 · “父亲,大司马接了金令,已在班师返回京口的路上了。” 王道真匆匆走进书房,脱下高齿屐,向王翱回报。“以褚啸崖的跋扈,他这次打下了青兖一带,回来岂不要趁机请赐九锡?” 王翱身着夹絮衫,麈尾换成了暖手炉,慢声道:“大司马回京有何不好?谢家小女一意孤行,清田,削弱世家,一心打破士庶壁垒。试想世家失势了,下一个会轮到谁?” 第115章 王道真目光微亮,“父亲的意思是,咱们联合大司马压制那谢澜安?” 王丞相微微一笑,“大司马之前不是说过吗,等他班师回朝,便要向朝廷求一门婚事。” 他伸手拿筅子拨了拨博山炉里的香灰,“秋天的蚱蜢,注定过不了冬的。” · 前方的军情稳定下来没多久,谁知吴郡又出波折。 据郡守上书,被派去检括户籍土地的几名官员遭山匪劫掠,失去了消息。 “那万斯春是我推荐的人,家中尚有高堂幼子,如今人不明不白便失踪了……”朱御史在太极殿西阁急得团团转,“这些山越之徒,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了!” 陈勍在御案后面沉着眉头。 谢澜安是听信后一路快马入宫的,玄青朝袍衬着她雪冷的脸色,她道:“朱老稍安勿躁,依臣看来,敢扣留朝廷命官的也未必是山匪。” “不错,”郗歆义愤填膺,“定是当地豪强与山匪勾结,就是为了破坏朝廷检括田地的举措,说不定背后还有京中的——” “云亨,慎言。”郗符打断弟弟的话,看向皇上,“依臣之见,是因取法太急,故激起恶变,莫如先暂缓清田事,先派禁卫去吴郡查找几名官员的下落。” 他一语未完,三道声音同时道:“不可。” 郗歆年轻气盛,急道:“怎可受那些豪强的胁迫?不如朝中出兵镇压,谁敢违抗,便以抗旨论处。” 朱御史也道:“改革刚刚有些成效,不能中道夭折。人丢了也不能不找,陛下,臣请命去吴郡!臣不怕与他们硬磕,我倒想看看,那班人敢动底下的小吏,敢不敢动一个三品大臣!” 谢澜安按住年逾五十火气还这么足的朱御史,又转向郗歆,心平气和道:“清田土断与蠲府兵不同,以田为生的有良民,有佃户,地方大族背后有雇佣流民军,有山越帅,一锅端不下来,反而易致哗变。” 郗歆连忙心悦诚服地点头,“谢大人说得是。” 谢澜安最后看向皇上,说:“我去吧。” “这怎么行?”陈勍变了颜色,“此行危险,含灵是朝廷股肱,不能以身涉险。” 谢澜安笑得胸有成竹,“臣之前便答应舅氏要回外祖家探亲,一直未能成行,趁此机会,便向陛下求个假,回吴郡探亲,顺手抓几个小蟊贼。待臣回京之日,便是土断推行无阻之时。陛下毋忧。” 谢澜安的能力自然是毋庸置疑的,她决定去做的事,陈勍劝说不动,只得下诏,着令御史中丞代天子巡察地方。 又再三叮嘱让她带上骁骑卫,一切以自身安危为先。 谢澜安领命,回到府里,胤奚已经麻利地收拾好了行李。 谢澜安路过东厢,看到这一幕,心里好笑。 他料事倒准,知道自己进宫后,一定会向陛下请旨亲自去吴郡处理。 只不过,锦衣俊飒的女子往缸里扔几粒饵,隔着窗:“你不是说你不出远门吗?” 胤奚在榻边细致地系好最后一个包袱,抬眼说:“女郎去哪里,我便跟着去哪里。” 第57章 出京之前, 谢澜安去了趟长信宫。 宫殿幽深静谧,太后披着旧日臂帛,在书案上写字。纸砚旁边, 放的是谢澜安初次拜见她送上的《月仪帖》。 殿内的帷幔重重垂着, 快入冬了, 老人家怕寒, 皇上对长信宫的一应供应都如从前, 非但不曾减免, 又着意添了些份例,做足母慈子孝的样态,不让言官拿住话柄。 可离开了权力的滋养,这位叱咤半生的尊荣妇人还是迅速地苍老下去,谢澜安看见太后的半头霜发,心头亦有几分唏嘘。 太后抬眼看见女子身上的玄青海水崖纹官袍,又淡若无迹地收回视线。她心平气和地写完一幅字,方放笔道: “朱衣鹤补换青衣海崖,看着确实更精神。” 谢澜安道:“娘娘的气色也好, 只是入冬后昼短夜长,还当多加保养。” 她的声音里没了刻意营造的恭顺, 清沉冷静, 不看人只听声, 会觉得是个风姿朗彻的男儿。她其实一直没有变过, 换回女装, 也不做扭捏作态,面对强权,也未见卑躬屈膝。 只是看见她的人,会被她那份独特的遗世清高所蒙骗, 觉得她略微欠一欠身,便已是对自己极大的认可与尊崇;以为自己降驭住这样一个人物,自己便也成了非凡的人。 一个面生的宫婢端来热茶,太后没有接。她绕过书案,谢澜安顺势扶着她的手背,走到窗前。 窗扇一开,一股凉风涌入,太后望着庭中凋零的草木,“本想与尉迟老妪争个高下,不承想,先输在一个小女娘手上。” 庾奉孝此前在诏狱里,见到庾松谷万箭穿心的尸体,急痛攻心,呕血病倒,未熬到斩首便郁郁身亡。 庾家一夜败如山倒,何氏受到牵连,长公主带着一双未成年的儿女,住回公主府闭门不出。 太后听到后来,已经近乎麻木。她沉寂在这早已不复往昔繁荣的长信宫,没有如很多人料想那般倒下,反而如枯萎后逢春的老树,缓缓回过了生机。 “听说你在外推行新政,如火如荼。”太后看着窗外花簇落尽的丹桂,那是她多年来想要去做,却始终不能达成的政绩。“放心,哀家会活得很久,哀家会看着你,究竟能走到哪一步。” 谢澜安点点头。 她来也只是看一看旧主,并没有什么交心话可说,她撤回手,要走时,太后忽然转头问: “如果当初哀家听你的谏言,约束母族,你会真心辅佐我吗?” 秋风吹动她花白的鬓发,这一刻,太后终是不可避免地显出沧桑的神态。 说完,她自己先笑了,这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局,到如今她还心怀侥幸,活该被这女子耍得团团转。 何况谢澜安如今是皇帝的信臣,这样设陷的问话,以谢澜安的精明,如何会答。 “我会。”却听谢澜安平静地说。 太后箭一样的目光蓦地射向她。 谢澜安一脸淡然,清峻的双眼如两斗星辰:“娘娘,这么说吧,谢含灵根本不在意我效忠的是男人还是女人,是陛下还是太后,只要他能用我的建策保国安民,只要他值得。” “你……就不怕隔墙有耳,你怎敢如此嚣——”太后目光震动,话到一半自己恍然,是了,谢澜安不怕这些,她任用她这么久,从未在谢澜安身上见过一个怕字。 太后忽又想起谢澜安曾经说过的那句话。 ——既然每个时代都有人杰,为何不能是我? ——既然左右都是我,为何不能是个女人? 她从一开始,就明明白白地亮出过她的底牌,她要以女子身,在这世道上楔进一面不容为任何人忽视的旗帜。 “你……你好好辅佐皇帝,他和哀家不同,他是个好孩子……”太后心中隐生忧惧,语气似命令又似请求,然而谢澜安已经转身离开了。 · 虎牢关城墙的雉堞之上,一个身披摩羯纹羽缎氅服的妇人眼望山河。 她颧骨高耸,面容精明,编发上的金珠与耳上一对翡翠大珠珥坠无不显示出她的豪奢身份。 第116章 她眺望洛阳之东的大地,上面还有两军撤退留下的疮痍战痕,问道:“我尉军死了多少人?” 她身后的一名络腮将官答:“回禀太后,战死八万人,加上重伤者,逾十五万人。” “不算多。”尉迟太后手抚冰冷的堞墙,“对方呢?” “据军师统算,不过三万。” “那就更少了!”尉迟太后笑意冷沉,“听说玄朝开启这场战事,背后的推手是一个女子,还是一个十分年轻的女子?” 老将迟暮见青壮,美人色衰见新人,是世间第一等无奈事。这话正是出自尉迟太后之口,身后诸将不敢接话。 尉迟太后自语:“好啊,江山代有才人出。老虎打个盹儿,鸡兔便以为能来拔须了。待来年,我大尉的马儿养得膘肥体壮,青州之仇,哀家必加倍奉还!” · 黄河之水已冰冷刺骨,江南深秋时节,犹能迎来气候湿润的小阳春。 湘沅水榭中,阮伏鲸劝说阮碧罗同他们一起回吴郡阮家。 他耐心道:“姑母要在这里守着姑父的英灵,侄儿不敢劝,但您想想,姑父生性醇慈,他的在天之灵定会对未曾出世见面的表妹牵挂不已。这是表妹生平第一回离开金陵,姑父的英灵怎会不跟着保护她,那么姑母随我们一道走,岂非更有望得到姑父托梦?” 阮碧罗在西院里困久了,对外事一概不问,近两个月谢澜安已撤了禁令,她却依旧足不出户,仿佛与人赌气。 她本来打定主意,一世都不离开谢府,闻听此言有些道理,转动木然的眼珠看了阮伏鲸几许,回头轻声吩咐茗华:“收拾包袱吧。” 阮伏鲸松了口气,表妹教他的说法果然有用。 同时他心里也涌上一股酸楚——祖母在家中牵挂远嫁的爱女,哭得肝肠寸断,姑母心中却只有亡夫,他还要借着姑父的名义,才能说动她。 · 出发的前夕,府里人一起吃了顿饯行宴。 这顿饭后,文良玉也要回东平去了,用他的话说:“我帮不到含灵什么忙,回到家乡督促文氏配合朝廷的检田令,还是可以办到的。” 而谢丰年会在谢澜安去吴郡后,起程去荆州大营。 喜穿绿衣的少年郎君在席间起身,郑重地向阿姊敬了杯酒:“阿姊往日没收锦囊之戒,求全责备之心,丰年已深晓你的用心良苦。世上无千年之世家,却有千年之君子,阿姊制衡金陵八大世家的所为,陛下勉之,士族骂之,庶民不明其义而赞叹踊跃之……我知道,姊所行至艰,我暂且帮不上阿姊,却断然不会拖后腿。谢丰年不靠宗族荫庇,不饰金玉外物,照样闯得出一番自己的天地,决不辱没这个谢字,阿姊不必有后顾忧!” 谢澜安欣然笑说:“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飞。少壮如此,不愁吾家无继。” 谢策既欣慰又无奈地举着酒盏,“话都被这顽儿说尽了,为兄只能说,你们放心去做你们的事,我会看好家。” 有大兄坐镇在家中,谢澜安最是放心不过。 她出京后,文杏馆和藏书楼依旧开放,僚属们可以随时出入。士林馆有专人管理,留守的女卫们依旧在拨云校场操练。朝中有老师,内廷有郗氏兄弟,御史台有朱公,户部有何羡,而崔先生也已在赴任青州的途中——的确如丰年所说,京城这里,谢澜安暂时可以放心了。 · 正院邻旁的厢厦,一个羊角辫女童局促地揪紧身上洗发得白的衣服,声音发抖:“怎么我才住进来你就要走呀?我……我功课不太好的,要是主人家发现我很笨,会不会赶我走啊……” “和那个没关系。”胤奚蹲在小扫帚面前,帮她抚平衣褶,“只要你自己想留下,她不会赶你走的。” 小扫帚还是不敢置信,天底下真有这样的大善人吗? 几日前,她稀里糊涂地跟着小胤来到府上,虽然还不能理解这户人家在金陵的地位意味着什么,却发现这里居然养着传说中的仙鹤!而且,在一处清雅的庭院中,她看见几个同龄人,小女孩绣裙珠鞋,脖戴玉琐,小男孩玉雪俊秀,干净乖巧,就像年画上的金童玉女一样。 当时她就想,大户人家的小孩都这样漂亮,只有胤奚带来的她是个土丫头。这些人会不会嘲笑小胤啊? 她识了字,已经明白些道理了,小扫帚低头小声说:“我知道,我是沾了你的光才踩上这样天大的好运,我是那个……屋顶上的乌鸦。” 胤奚愣了一下,抬手揉揉她的头:“没有的事。” 想当初刚进府时,那个攥着木簪防备了整整一夜的他,并不比今日的小扫帚出息多少。 士与庶,富与贫,贵与贱的门槛,往往不在表面,而是根植在人心。但,有心怀高远的女郎正要打破这种世道划分的壁垒。 羊肠巷的孩子,未必生来就比乌衣巷的孩子低贱。 “你好好读书。这里都是很好的人,不用害怕。” · 吴郡外祖家听闻谢澜安要南下,早早便派船来接。 从桃叶渡登船,沿江向南百余里,走水路不过五六日便可抵达。 谢澜安这次南下的性质是半公半私,除了阮家姑侄与御史台调配的两名佐官外,谢澜安只带了楚堂,靳长庭,贺宝姿,肖浪,外加数名女卫,骁骑禁军不宜外调出京,便都留在京城,一行轻车简从。 自然,最黏人的那个,她想甩也甩不掉。 胤奚一袭荷花白宝相纹襕衫穿在身,外罩杨梅青的素缎斗篷,斗篷堪到脚踝,长身玉立在甲板上,束发的绫纱发带随着江风飘扬。 他偏过头,笑不露齿地看着谢澜安,江面粼粼的金光便悉数荡漾在男子眼底。 谢澜安凭舷看了他几眼。 是她十八岁裁的衣裳,十七岁做的斗篷,和二十岁认识的人。 谢澜安的十七八岁并不美好,那时她正经历着隐藏身份与压抑性别的痛苦,并不像世人称赞的那样云淡风轻。 可胤奚却给它们穿出了新的生机,净肃的衣色衬干净的人,是渊深珠愈媚,石蕴玉自温。 谢澜安为了出行方便,也着一身男装,这让从未见过女郎穿男衣的贺宝姿等几名女子,看得眼神发直。 随船来的阮氏管家媳妇姓缪,看见表小姐与那容貌若仙的郎君站在一处,又是赞叹又是说笑: “哎哟哟,仆妇不说假话,娘子这通身气派,浑似我们老夫人年轻时的风范!待到回了家,还不知老夫人欢喜成什么样儿呢——别说,娘子与这位小郎君的背影,除去高低不论,还真让人有些分不清。” 阮伏鲸清了声嗓子,管家娘子看了眼自家公子的脸色,会意一乐,不说了。 胤奚抿起唇,含笑看着谢澜安。 小狐狸得意就要露尾巴,谢澜安轻悠悠眺望着江水,故意不让他称心,“我倒觉得他习武这段时间,肩臂壮实了些。” 胤奚脸色果然微变,但在外不比家中,一句“女郎不喜吗”卡在喉咙,也不曾问出,扭过头临江看水。 谢澜安见他吃瘪,眉眼弯弯。 阮伏鲸不知她二人打什么哑迷,他大步上前,站在二人中间,“表妹可觉得晕船?这里风大,不如回舱里坐。” 第117章 按这一世来说,谢澜安是第一次坐远航船,不过在船上微微摇晃的感觉,与游魂飘荡感觉相似,谢澜安很适应,自然没有晕船一说。 她带出来的人中,只有少数几名女卫是没出过远门的,但也没有晕船的。 忽听身旁传来几声微弱的咳嗽。 谢澜安回头。 阮伏鲸烦透了地转头盯着胤奚。 胤奚面露清纯靡丽之态,“我就是有点晕船,喉咙不太舒服,打扰女郎和公子说话了。” 阮伏鲸大声道:“缪姨,切几片姜给他贴肚脐子上!” 谢澜安以为胤奚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到了下半晌,胤奚米水不思,脸色变得煞白,是真的晕船了。 原来他从上船起便觉得有些晕眩,只以为能凭自己的意志挺过去,结果越捱越严重。 谢澜安对于他身上不舒服,还有心思乱抛媚眼,也是服气得没话说,板脸勒令: “那还晃什么晃,回舱舍躺着休息。” 缪娘子对这唇红齿白的俊郎君投缘——天下女子无论年岁,有几个不喜欢俊的呢,何况还是俊美成这样的,笑着打圆场: “咱们船家有一个说法,这晕船的人呀,是掌控心重的人,总想控制着船只按他的步调行进,小郎君试着闭上眼感受一下,随着船动而动,也许不适便会减轻些。” 谁也没把这家常的絮叨当真,白着脸的胤奚下意识看女郎一眼,说:“我不是这样的,多谢缪娘子,我躺一躺便好。” 他便回船尾的舱舍中歇息。 谢澜安便和阮伏鲸回了自己舱房,向他询问太湖周围的山越流民情况,好对如何寻找那几名失踪官吏有个谱。 到了晚间,闪亮的星光洒在谧静的河水上,船板的帆杆上挑起了渔灯,缪娘子亲自下厨,做了一大锅暖胃的鸭子汤给大家尝鲜。 甲板上男女分成两席,谢澜安没有那些繁琐规矩,让大家团围而坐。 她往隔壁那桌看了眼,胤奚也出来了,坐在表兄身旁,除了比白天沉默些,看不出什么病气,鸭汤也能喝一些。 她先动筷,众人才敢开吃。贺宝姿觉得那道鸭汤格外清鲜,问缪娘子是怎么做的。 缪娘子自豪道:“这道菜呀名为酒糟鸭,是仆妇得知来接表小姐,特意从家带上船几坛陈年米酒,这味道……” 她还没说完,谢澜安心道一声坏了,起身便往男人那一席走。 周遭一片奇怪,正值胤奚喝完一大碗鸭汤,放下碗,他目光直直盯着阮伏鲸:“伏——” 才说一个字,嘴就被谢澜安捂上了。 “伏……唔……哥……你……”胤奚在谢澜安掌心下说得断断续续,被谢澜安冷冷瞪一眼,胤奚不知为何,觉得心里格外甜蜜,神思迷离地老实下来。 阮伏鲸莫名其妙:“他说什么?” “没什么。不用理他,你们自便。”谢澜安扯起胤奚,把人往他住的房间里带,回头吩咐肖浪,“煮点醒酒汤送来。” “啊……是。”肖浪慢了一拍,心道原来胤郎君喝醉了吗,席上没有酒啊? 胤奚的底盘功夫被祖遂特训过,本不轻易被人拽动,但拉他的人是谢澜安,他本能地卸了劲,浑身绵若无骨地随着她走。 进了木柞舱门,胤奚一个趔趄,屈坐在垫子上。他仰头轻唤:“女郎……” “你究竟什么酒量?”谢澜安拍开他乱抓乱摸的手。 她都不必确认他是否真醉,因为清醒的胤奚绝不会当着一船人的面,叫出那声“伏鲸哥哥”。 而她刚刚反应那样快,急切得连自己都没料到,仿佛是怕他在人前出丑,被别人笑话。 直到此时,谢澜安才后知后觉,她好像很维护这个脸皮薄嫩的小郎君的面子。 谢澜安低眼看着船板上晕乎乎的人,捻了下指腹,将原因归结为他魅色惑人,并非她错。 她不多留,淡淡说了句“一会儿把醒酒汤喝了”,也不管胤奚听不听懂,便回甲板去。 胤奚伸手一下没拉住她,撑着舱壁摇晃着站起来,生气地说:“我不喝,你不许走。” 谢澜安头也没回,“把你扔江里喂鱼。” 胤奚低低哼笑了声,晕船加醉酒,让他陷在雾里看花的世界,那点用来佐菜的微不足道的米酒,也足以将他的眼角熏出绯红,在雪白如玉的脸上添出姿采。 他撑着臂,口齿开始不伶俐:“女郎才舍不得。” 呵,臭美吧。谢澜安背身就要关门。 身后的声音追上来,带着黏糊的醉腔:“女郎真别走,求你了,你会做噩梦的……” 谢澜安一下子定住,霍然回眸。 “你说什么?” 第58章 肖浪恰在此时弄好了醒酒汤送来, 快要走到船尾,却见站在舱门处的谢娘子忽然回手将门甩上了。 “允霜,守着门!” 允霜一直留意着这边的情况, 闻声, 当即赶至守在门外, 不许任何人靠近。 狭窄的船舱里, 谢澜安不再是说笑的神色, 她盯着眼前浑痴似醉的人:“我为何会做噩梦?” 胤奚见她留下来, 十分开心,有问必答:“我不在女郎身边,女郎会睡不好觉啊。” 谢澜安心头一凛,近前一步,“我为何会睡不好觉?” 胤奚后退一步,眼里含着意乱神迷的光影。 这件事解释起来好麻烦,他不想说那么多话,而且隐隐的私心告诉他,他不能再勾起女郎的伤心事了。 胤奚垂下鸦翅似的黑睫, 很轻地说:“女郎不怕,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 谢澜安寒着声逼近:“我问你为何会知道。说。” 只有她自己清楚, 她梦里为何会有那些总也梦不完的髑髅枯骨……这个秘密, 不该被任何人窥探到。 她进, 胤奚便随着她后退, 脚下也没磕碰到什么, 自己一晃,就软软地跌坐下去了。 他觉得这人忽然对他有些凶,鼻间溢出一声气音,言听计从的有点委屈:“……好吧, 我给你说。” “我偶尔听人说,女郎晚上休息不好……我便回想女郎看起来没睡好的日子,恰好与我不在府中的时间吻合。”他盘着腿,以肘撑膝支住额角,歪头仰着圆润的桃花眼看人,“我便有猜测,我便去求证。” 谢澜安怀疑不减:“这怎么能求证?” “蜡烛。”板壁上的防风灯在胤奚脸上洒下一片绒光,晕染开他丰神峻丽的眉峰,他仰视着谢澜安出了会儿神。 “……我去查蜡烛,女郎节俭,屋里的灯烛三日一换,女郎又精捷干练,夜间无眠便会起身观阅文书。按那采买灯烛的账簿记录……我在府时,女郎屋里三日一换烛,我夜间离开,上房的灯烛便一日一换,无一例外。还有……” 他口齿清软,条理却奇异地清晰。谢澜安后背罕见地渗出冷汗,紧盯着那张看似无害的脸孔:“还有什么?” “还有……蜡烛,我去查蜡烛,女郎节俭,屋里的灯烛三日一换,女郎又精捷干练……” 谢澜安睫梢轻动,紧绷的心弦在这一瞬松弛于无形,她捏捏眉心:“这句说过了。” “噢……”胤奚觉得身上哪哪都在晃,晃的他发困,他用力撑开眼皮,看女郎的脸色还是冰冰的,只好强打着精神说,“还有,允霜吃凌脆脯。” 第118章 在外守门的允霜被夜里的江风吹出一个喷嚏,揉了下鼻子。 “什么?”谢澜安觉得他开始胡说八道了。 胤奚甜甜微笑:“之前女郎的院子由允霜和玄白轮流值夜。允霜值守时,喜欢嚼凌脆脯提精神,所以他腰间的荷包里常备这个。但他在女郎屋里有灯光时,又不会吃,觉得那样对女郎不敬。他不吃,那他买肉脯的频率便会减慢,所以……只消到他常去买的市铺查一查,时间都对得上。” 谢澜安听罢,紧着呼吸退了一步。 这些都是小如锱铢的细节,可足够多的细节指向同一个巧合,那巧合便不是巧合了。 她以为自己掩藏形色的本事很高明,却差点忘了,胤奚是个能蛰伏两年时间,用精确到一粒沙的陷阱去杀庾洛神的人。 她早已知晓胤奚聪明,但他依旧一次又一次突破她的想象。 他方才所说的那些,需要敏锐的直觉,精准的记忆力,又用上了何羡的数字推演之法,同时还要对同僚行事的习气了若指掌。 他蔫声不响地串起这些线索,表面还能若无其事。 怪不得他费尽心思要搬进内院——不对啊,谢澜安的心险些被他弄乱了,他搬进正院时,应还不知道她失眠之事,那么,他只是单纯地想要接近她? 可他单纯吗? 胤衰奴很早之前便能发现她在意他的朱砂痣,也能通过她的眼睛,察觉她在回忆别的人,今日又发现了她的安寝与他息息相关,那么日后呢…… 曾听说做挽郎的人,多有通玄之资,何况他的容貌又生得这么蛊惑人心,不似凡俗子。 日后,他会不会连她的前世过往也能一点点看透? 胤奚交代完毕,见女郎久久不语,目光落在她垂在身侧的手上,莫名觉得,那几枚玉白的指尖好像很冷。 他想起身拉过来帮她暖暖。 他才直起腰,谢澜安的手便动了,她目光剔透无情,将五根冰凉的指头搭在胤奚的脖颈上。 她自重生以来,从不知心软为何物,一路却为他破了多少例? 乱我心者,不可留。 识我秘者,更应杀。 胤奚保持着在谢澜安面前跪直的姿势,堆委在地的袍裾宛如一朵散开的白色荷花。他那漂亮纤细的脖颈,被他最喜欢的人拢在掌心,他心里高兴,无意识地抬高脸来配合她,喉结轻轻吞咽,蹭着她的掌心。 像灵黠的狐兽放心将致命的软肋袒露给她。 他的眼波清纯绝艳,出口的话音却黏黏糊糊:“女郎,我好困了……” 谢澜安心神一颤,下意识就要松手,又恨不得马上掐紧。 若就此放开手,她知道自己放任的会是什么。 她已经不会无条件地相信一个人了。即使是兄弟姐妹,她也会针对他们各自的性情,预判在先,与之相处;即使是最爱护她的舅父,她亦是因为知道前世他如何为母哭尸,才确认阿舅对自己没有威胁;甚至于玄白、允霜,宝姿、肖浪……无论众人如何信任服从她,她依旧有所留手,有所制衡。 也许程素那话说得很对,她用智太深,冷情入骨,世间万物都可以拿来算计,身边的人尽早会对她畏多于敬。 可她谢澜安就是这样的人,从她重新在这世上睁开眼,她就决定要做这样的人。 掌中的人如此柔软乖巧,她却对他起了杀心。 她就是这样的人。 因为她没有办法依据什么来判断胤奚,他所有恰好能弥缝她内心冷漠的温柔与驯顺,正因为过于美好,而宛若一个虚假的梦。 胤奚感到喉咙一点点变得窒紧,有些难受,却没有躲。他跪在那里,胸口起伏着,唇瓣轻轻翕张,期待沙哑地问: “女郎,你要玩我了吗?” “什么?”谢澜安怔住。 “衰奴给邻居小孩做过一种玩具,外形像竹钉,指哪里便打哪里……”男子红涨的脸孔不知是因为醉酒还是窒息,靡丽得像开在峭壁的鲜花,危险又迷人。他说,“衰奴就是女郎的竹钉玩具,我给你玩。” 谢澜安一下子松开手。 鲜红的指印留在胤奚雪白的脖子上,谢澜安眼里的血丝丝毫不比那颜色浅。 她的指尖颤栗了半晌,才稳稳拢回掌心,始才发现自己后背全是汗意。 呵。 她至少有一点深信不疑,能说出这种古怪话的,一定是胤衰奴,只有胤衰奴。 她不再看那张绯丽诱人的脸,转身的时候甚至有一分仓惶。 “啊……不玩了吗……” 身后传来的声音有些遗憾,“那,衰奴可以睡了吗?” 谢澜安一声不吭走到门口,临要推门,却顿了顿。 她知道假使自己不开口命令,这个醉猫能撑着眼皮等到明天早上。这个想法空穴来风,但她就是知道。 “睡。”她冷漠地道了一字,手搭上门栓。 胤奚眸色一动,仿佛会错了意,骤然起身掠至谢澜安身前,双臂咣一声落在谢澜安肩膀两侧的门板。 他倾身低头,慢慢收紧自己圈拢的领地。 男子前一刻骤起的动势有豹的敏捷,此时低头看人的眼神又像鹰。 门板的震动引起门外允霜的警觉,若非女郎没有示警,他险些要冲进去。 允霜不确定地轻问:“女郎?” “女郎。” 门里,胤奚也在低低地喊。 一种淡淡像春日花木的香气环绕了谢澜安,谢澜安背抵着木门,眯了眯眼,淡定地问:“不让走?” 如果他给她玩儿装醉勾引人的那套,她会后悔方才没有掐死他。 然而胤奚只是环着她,小心翼翼地留出两人间的空隙,离得那么近,也丝毫没冒犯到她。他只歪头用鬓丝蹭着她耳廓,漫不经心地问:“我身材练结实了,真的不好看吗?” 亏他还惦记这个。 那一瞬,谢澜安简直莫可如何,她掀了掀眼皮,抬手,随意拍拍他的脸颊:“去睡觉。” 胤奚不动,执拗地看着她。 船在静夜的江心浅浅摇晃,好半晌,谢澜安偏开脸:“好看。” · 肖浪端着那碗醒酒汤回到桌上时,玄白还踏踏实实地坐在墩子上吃着饭。 阮伏鲸撂筷等了一会,不见表妹回来,就有些坐不住。 他有心过去瞧瞧,又一想有允霜在,出不了什么事,他再过去未免显得矫情。 可这饭是一口也吃不下了,阮伏鲸横了一眼稀里呼噜扒盘底吃得正香的玄白。 “郎君不用担心。”玄白已经快要见怪不怪了,“您看姓胤的身上那衣服、那吃的、用的,哪一样不是和主子一模一样的?主子嘴上不承认,偏心着呢!” 靳长庭年长,吃相也斯文:“还管着文书。” 玄白:“还没有夜禁。” “胤郎君啊,如水不争,如火潜渊。”楚堂收拾好自己的碗筷,仰望着迥异于山上的水天星河,微笑着说,“厉害的。” 第59章 胤奚喝醉后还算乖, 得到心满意足的答案,就带着依依不舍的劲儿挪开了。 那缕笼罩着谢澜安的淡香随之纷散,谢澜安瞥了他一眼, 出门时神色平常, 令允霜照看胤奚一些, 自己走上甲板, 吹了会晚风。 第119章 船上没有更鼓梆子, 星光也岑寂, 分不清时辰。她独自立于夜下,身影峻丽孤傲,几与苍穹江水融为一体。 阮伏鲸在船舷另一边,从玄白手里接过那件挡风的斗篷,犹豫了下,没有上前。 他心里清楚,他若此时过去,表妹身上那股疏人千里的冷漠便会消失,转而与他如常说话。 不会显得那么清寂, 却也绝不会是给胤奚捂嘴时自然流露出的放松。 难不成那走运的小子当真近水楼台—— 阮伏鲸想到一半便不想了,表妹是何等人物, 想并肩与她站在一处, 还早得很。 一众护卫分散在各自的位置, 自也不会去打扰主子。 万籁俱寂的水声中, 谢澜安身后忽响起一人话音:“还是这样顺眼。” 谢澜安淡淡回头, 男子装扮的她在月下是天人之姿。 阮碧罗身披一件观音兜斗篷,钗珥在夜风中轻摇。 自从湘沅水榭被禁后,这母女俩便没有说过话了,阮碧罗上船后也一直留在船舱里, 谢澜安带的人只知道船上有谢家主母同行,却都没见过她的面。 谢澜安借着微弱的灯火,往母亲清素的脸上看了两眼,“阿母这么晚了还不歇息,莫非近乡情怯?” 听到这声不温不火的“阿母”,阮碧罗恍惚少许。 “比不得你,”妇人语气生硬,“这么晚还与不清不楚的人厮混。茗华说,你身边带的男男女女,数他姿容最出众——这人究竟是你的门客,手下,还是入幕之宾?谢澜安,你是何等身份,此子是何等身份,你执意换回女装,便是为了自甘下贱吗?” 被一个母亲当面质问入不入幕的,换作寻常女子只怕要羞愧投河。 谢澜安不是寻常人,哂笑一声。 世上哪有像胤衰奴这样动手动脚的门客呢,有的话,早被她打断手脚扔江里喂鱼了。 她教他,也不是为了养一个入幕之宾。消遣的玩物俯拾皆是,但能看透她隐秘的,只有一个胤衰奴。 说到底,一个不该留的人她留下了,一个不该纵容的人她屡次三番地容许了,那么,她便是惯着他了,没有自欺欺人的借口可讲。 这个人,她信了。 “阿母既然托茗姨打听,莫不知我在外做的是什么事?”谢澜安负起手,凝望月下泛着暗粼的江水,“士族可以一夜变成庶民,寒人也可鲤鱼跃龙门一朝显贵,谁高贵谁下贱?身份?假以时日都是笑话。” 阮碧罗受不了她绵里藏针地说话,勃然欲怒,又勉强忍了下去,她沉默半晌,忽换了似笑不笑的声腔: “你可知,男人和女人最大的不同是什么?” 谢澜安有些索然无味,心想:不知那小醉鬼老实睡着没有。 她准备走了,阮碧罗轻幽的嗓音在汩咽的水流声中响起:“男人,建功立业是他们本能的追求,国邦是他们建立的,战争是他们发动的,史书是他们书写的。家中有妻有子,对他们来说固然圆满,但那不过是锦上添花,他们绝对不会看重后宅的风景多过前堂的功业——像你父亲那般体贴的男子,世所罕有。而女人——” 阮碧罗见谢澜安不觉间驻了足,牵了牵嘴角,绕到她身前,用那双锐利又悲悯的眼睛盯着她。 “女人生来便带有生育的职责,肌骨软,心肠便软,这样的人,是做不成男人的事功的。因为她纵使再有野心,再有才学,行到高处回首,总会空虚寂寞。男人能用杀伐与功绩填平他的空虚,可这对女人来说不够——她们是花,需要温柔与关爱来滋养。 “乾刚坤柔是天命所决定的,你想逆天而行,你能吗?” 谢澜安平静地说:“可我偏偏不是你说的那种女人。” “那你就不是女人!”阮碧罗笃定道。 她循循善诱着:“澜安,你是男子啊,你听,你连声音都是属于男子的,你是我悉心教导二十载的宗族冢嗣。你想做官,你想成事,可以,以男儿的身份做,不要脱下这身衣裳。” 暗处值守的贺宝姿动了动眉头,她听了这话,只觉得胃里翻涌不适。 她女扮男装五年,虽然艰难,至少家人是理解她的。 她难以想象谢娘子在这种人身边,是如何长大成人的。 她几乎要忍不住上前,却听谢澜安扬声向甲板对面道:“茗姨,母亲平日是否不怎么与人说话,怎么憋成这样了?” “谢澜安!”阮碧罗恼羞成怒。 “天无私覆,地无私载,若女人才是维系人民代代传承的一方,”谢澜安抬眸,月光清清冷冷地落在她眼里,“那为何女人千年来都匍匐于男人之下?母亲想过吗?” 她知道阮碧罗听不懂这些,但谢澜安没有火气,她只是心平气和地,看着眼前这只剩血缘而无感情的可怜妇人。 战乱时有一种‘两脚羊’,那是把女人和小孩的手脚绑起来,串在扁担上论斤售卖,买回去不是养的,是吃的。 而太平时,女子便是花朵与珠宝了吗?也许有极幸运的姑娘,生在极开明的家庭,可以这般无忧无虑,可大部分的她们,也仍是没有被绑起来的两脚羊罢了。 人们没有动用绳索,人们只是将她们困于内宅,相夫教子,割断她们远游四方的心志,也剥夺她们名见于经史的可能。 史笔是在男人手里,规则是由男人写就,不错。 那女人为何就不能夺过笔来,改一改箴碑上的字? “这样的世道,我不喜欢。”在阮碧罗难以理解的神情中,谢澜安如是说。 江水东流一夜,翌晨,胤奚在缪娘子推门的声音中醒来。 他饧开的目光扫见一道人影,人还未十分清醒,本能警惕地坐起身来。 缪娘子反被吓了一跳,歉意道:“哎呦,吵醒小郎君了,仆妇是来看看小郎君醒了没有……” ——不过话说回来,那酒糟鸭里不过兑了几小碗米酒,炖一炖也就没了,她还没见过酒量这么浅的男子。 幸好这位郎君醉后不吐不闹,省了她不少事。 “多劳娘子。”胤奚松了后背紧绷的肌肉,无意识地捻了下脖颈。 他是和衣而卧的,缓了两息,下榻整好衣襟,在船板的轻晃中揉动发胀的额角,回忆昨晚之事。 昨晚吃饭后,他好像被女郎抓在手里,再然后……再然后…… 完全想不起来。 胤奚神情放空了一会。 他问缪娘子是什么时辰了,缪娘子道:“才过辰时,郎君饿了没有,仆妇为郎君备膳。” 胤奚摇头谢过缪娘子的好意,缪氏出去后,他迟钝地拎起自己的领子闻了闻,洗漱一遍,换上干净衣物。 推开门天光已大亮,今朝有浮云堆白,水色映天,分外悠远。 船尾没什么人,玄白在前头晃荡着巡值。 胤奚忍着头重脚轻走去,问:“女郎呢?” 玄白多看了他两眼,指指谢澜安的舱室。 朝食过后,谢澜安便将表兄他们几人叫到屋里,围在木案前,商谈吴中形势。 楚堂正在分析:“地方太守上报是山匪劫持官员,但寻常的山匪哪敢动朝廷命官,应是有人在背后指使。如果是江左世家作梗,目的便是阻止土断,那么——” 第120章 胤奚便在此时叩门而入,楚堂话音一顿,所有人齐刷刷地看向他。 男子服色皎白,一进来,船舱里都亮堂了几分。唯有谢澜安没回头,她捏着折扇,随意点了点扇尖,“坐下听。” “……检田官员还活着的可能性很大。”楚堂慢吞吞将话补完。 背后的人抓人与其说震慑,其实还是为了和朝中谈判,真弄死了人,这事情便不是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了。 他收回了视线,阮伏鲸还冷着脸抱着臂盯着胤奚,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 靳长庭捋动他的黑长美髯,眼神玩味。 贺宝姿瞧着那一脸若无其事的胤郎君,目光倒有些佩服。 ——一人一个神色,直把人看得发毛,尤其这人还缺失了一段记忆。 可胤奚偏能淡定,他余光轻望了女郎一眼,只要女郎不发落,他便安然地撩袍坐在她身后。 谢澜安转头问阮伏鲸这个本地的土著,“吴郡的山越流民是什么情况?” 阮伏鲸眼睛从胤奚的脸上剜回来,想了想说:“三吴地区的山脉水系四通八达,早年间便滋养出一批浮浪逃寇,在深山密岭中落草。山出铜铁,自铸甲兵,这些山匪民风悍野,不是寻常的草贼可比。 “宗部的头领被称为‘山越帅’,太湖一带,我知道叫得上名的山越帅就有四五个,其中有两人与我老爹有些来往。我从豫州回来还没回过家,具体何如不甚清楚,但若表妹已去信请老爹帮忙盯着检籍之事,便应不是这一伙。余下的……便是硬点子了。” 阮氏是吴郡豪族,又为世代将门,曾为朝廷训过水师。若是连阮氏都压服不住的,那便攻克不易了。 楚堂插话道:“如此强民,听起来甚有威胁,朝廷不曾派兵剿匪?” 靳长庭笑着接过话头:“吴中的山越流民情况有些复杂,在北为堡坞主,在南为山越帅,北胡南侵之际,这些流民组成的军队皆是战力啊。 “只不过大玄承平了这些年,那些山民为逃苛税,不受招安,又隐回了山泽。朝廷若要大规模围剿,一是山势曲折不利出兵,二是当地的士族也未必愿意大动干戈——” 他看向若有所思的阮伏鲸,“若我所猜不错,这些山越流匪平时并不扰民,在深山里结宗立寨,也同大宗族一般,聚族耕织,自给自足。有时吴中的世家有用武之需,还会出钱雇佣他们为自己效力,是不是?” 阮伏鲸那句含糊不清的他老爹与山越帅有来往,指的便是这个了。 世家盘踞一方,也如小小藩镇,免不了有自己的私心经营,与一些见不得光的械斗吞并。 靳长庭曾是谢逸夏手下的襄樊主簿,他知道得这样详尽,只因在襄樊以南的荆蜀边界,也常有这类山越隐民出没。 用兵剿是剿不绝的,若激怒了这些亡命徒,还可能会引发动乱。 阮伏鲸应了一声。 谢澜安抖开折扇,眼中精光一现而没,轻道:“雇佣兵啊。” 阮伏鲸看向一直不作声的胤奚,“怎么不言语,尽日跟着你家女郎,总该有些见识吧?” 胤奚静静看了女郎一眼,她未反对,他才开口:“尝闻江左士族,顾陆朱张是大氏,顾家已被庾党所灭,朱氏是御史台朱公的家族,不会与女郎做难。剩下吴郡陆氏、姑孰常氏、无锡张氏、钱氏,皆为江左豪阀,自然,吴郡阮氏更是数一数二的上等高族,阮公又乃当世豪杰,到时可由阮公牵线,约出各家家主一道商谈。” 他目光转向谢澜安,“女郎有官身在,他们纵使再不情愿,也要来拜见。” 谢澜安唇角轻抹,心里点点头。阮伏鲸被他恭维得不上不下的,脸不那么冷了,“你的意思是,设一场宴,给山越帅看?” 胤奚点头,“若山越匪是受雇于世家,便是与朝官无私仇,而是为利。他们见朝廷下派的巡抚与吴中士族洽谈甚欢,无论真假,都会生疑。天下熙攘皆为利往,我们与这些山越帅并无利益冲突,当地士族能与他们做交易,我们也能。” “不成。” 阮伏鲸第一个否决,这一听便不是书香名门出身的人能想出的主意,太野狐禅了。 “表妹是代天子巡抚,岂能与山越帅接触?” 楚堂听胤奚说了半天,沉思细忖,这会儿笑了:“倒也不必女郎出面。” 谢澜安对他们的争辩不置可否,却问阮伏鲸:“这一地的山越宗部有多少人?” 阮伏鲸心中算了算:“算上三吴与周边地域的,总要以万数计了!” 谢澜安霍然收扇,神华内敛于目,亮如秋水寒潦。 她无声笑了一笑,慢悠悠起身出去吹风了。 胤奚面不改色地跟着起身,跟随谢澜安走出去。留下舱中几人互相看看,贺宝姿忽问:“刚刚娘子听到人数的时候,是不是眼神都发亮了?” 靳长庭瘦长蓄须的脸上尽显无辜,“在下想确认一下,我等此来,是只为了推进清田检籍一事的吧?” 楚堂发现自己上了贼船似的摇摇头。 到底是文杏馆的旧人有默契,他几人都不约而同地想起曾流传在文杏馆的一个玩笑说法: 雁过拔毛谢含灵。 方才女郎在听到山越宗部有万人之数的时候,意气纵横的脸上分明是三个字:有得搞。 甲板上,胤奚安静地跟在谢澜安身后,长袍翩翩,既不娇羞,也无佻达,看起来再正常不过了。谢澜安忽然回头,看见他脖颈间浮有淡淡的红痕。 胤奚一下像被施了定身咒一样,稳稳停步。 “女郎,昨晚……”他小心递去一个眼神,滚咽的喉结不知为何有些疼。 谢澜安不等他问,又冷又淡地说:“下船后就开始练酒量,别让人哄两句就什么话都套走了。这样的我可不要。” 她还愿意数落他,胤奚心先放下一半。 他点点头,想了想,又轻轻请求:“那我喝完酒,女郎能来接我吗?” 谢澜安看他,胤奚不好意思地低头:“我不想……在别处失态。” 谢澜安盯着他足有半晌。 喝完酒就来找她,好顺理成章撒娇是吧? 那她是给他练酒力呢,还是给自己练定力呢? 第60章 接下来的几日风平浪静。 那个夜晚的阮碧罗像一个幽灵, 咄咄而来,又被谢澜安的几句话击碎了灵魂,其后几日都销声匿迹, 留在房中闭门不出。 缪娘子不敢再做酒糟鸭了, 这把食髓知味的一干近卫馋得不行, 玄白有段时间见着胤奚就啧啧。 胤奚安之若素, 调头便找到谢澜安, 睁着水灵灵的桃花眸慢声细语:“我会早日练好酒量的, 不让玄白笑话我。” 然后玄白就被谢澜安举扇打赏了三颗暴栗。 “姓胤的你——哎呦主子,我根本没说什么啊,我就啧一声!” 玄白吱哇乱叫的时候,胤奚就在一旁笑,灵光一闪间想通了什么,轻哦一声:“原来女郎疼我,让我下船再练酒量,是怕我晕船不舒服。” 这不轻不重的话音正好传进谢澜安的耳朵里,她轻飘飘地调转扇尖, 指着胤奚,警告地瞥他一眼。 第121章 玄白期待地瞪大眼睛——只要女郎打他一下, 哪怕一下, 他这木鱼脑袋也不算白挨! 可胤奚垂睫歉意一笑, 抿住了唇, 他主子便雷声大雨点小地收回扇柄, 连句重话也不曾说了。 没天理了。玄白生无可恋地想。 吴郡的治所在吴县,阮家则在钱唐,过太湖后仍有百余里水程。楼船到达钱唐这日,已入十月了, 鼓帆的江风拂来湿冷的气息。 谢澜安的行囊中带着官袍印绶,她下船时穿官衣还是常服,决定了她是以朝官的身份,还是以阮氏表姑娘的身份踏上吴郡的土地。 这对暗中窥视这位女子巡抚到来的吴中世家来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态度。 最终,谢澜安在下船前改回女装,请缪娘子帮她梳了发髻。 船靠渡栈,楚鬓云裳的谢澜安当先下船,来渡口接人的却是阮厚雄本人。 谢澜安一见舅父,快走几步上前见礼,又见他被晨风吹红的鼻尖,不由得过意不去:“岂劳舅父亲来迎接?舅父等久了吧,外祖母一切都好?” 阮厚雄半个月前就知道谢澜安要乘船南下,这会儿见着外甥女,总算心安了,笑呵呵道: “都好都好,你外祖母在家盼你盼得星星月亮似的,总算把囡囡给盼回来了。” “阿父,儿也回了。”阮伏鲸下船后,向父亲抱手施礼。 他从战场回后,为了传递交战地的消息,径入金陵。这也是阮厚雄时隔小半年后再见长子,他嘴上对他严厉,但疆场凶险,他又岂能不惦记。 前番阮伏鲸致信,说是只受轻伤并无大碍,阮厚雄总怕他报喜不报忧,此时阮厚雄轻轻扳过儿子双肩,仔细打量他被沙场磨砺得更为成熟坚毅的面孔,“好。身上还哪里有伤?回家再让军医为你看看。” “都养得差不多了,老爹别担心。”阮伏鲸道了一句,在他身后,阮碧罗由茗华掺扶着慢慢下了船。 出嫁十几年后重回故乡,阮碧罗素面郁然地立在渡口,恍惚向四方的天望了几望,冷风不住地吹掀她身上的薄缎斗篷,弱似难禁。 阮厚雄看着心疼,想说什么,又想起她从前行径,最终叹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其余护卫鱼贯而下,阮厚雄别人没留意,只在胤奚那张分外白皙俊昳的脸晃过眼帘时,顿了一顿。 但眼下不是说话的地儿,阮厚雄给外甥女挡着风口,“走吧,有什么话回家再说,知道你要来,母亲早早便让府里准备齐了。” 随后他压低声音,“那些人你想不想接见,自己拿主意吧。” 谢澜安下船时便看见了,这渡口上除了阮家来接船的人,不远处还叉手站着几拨人,看上去是吴中几个大世家的管事者,男女皆有,男人便是长史詹事,女人便是管家娘子。 这是要看她官衣佩印,还是梳髻常服。若是前者,便由长史们代家主前来拜见,若是后者,管家娘子们便可以代主母向她送上一份见面礼,怎么着都不失礼。 想得真周到。 至于那些坐镇宗族的世家主,自然不会第一日便亲身前来列队拜见她。都是些自恃身份的名公,哪里会轻易向她这年轻女子低头呢。 谢澜安扫过一眼便收回视线,“我今日是探望外祖母,恐老人家等急了,不相干的人便不见了。” 阮厚雄一听便明白了,吩咐带来的管事去与那些人接洽,让他们哪来哪回。 船上还有谢澜安给阮家上下备的见面礼,她请舅父派人搬下来,一行人便弃船上车,驶往阮家。 虽然大玄疆域统称江左,钱唐宅邸的建筑风格与金陵又有不同,少飞檐梁藻的浮华,而重黛瓦粉壁的清致。 马车的鸾铃声停在阮氏阀阅之前。谢澜安下车,便见阮府朱漆铜环的中门大开着,府阶下,立着不少家人仆婢躬首迎接。 中门开,是迎贵宾的大礼。然谢澜安自诩是晚辈登门,只走了左侧门扇。 回来探亲带刀佩剑也不成规矩,所以谢澜安将一应武卫皆留在府外,文士仅止在外院休歇。 胤奚和楚堂、靳长庭等几人留在二院,他注视着女郎走进内院的身影,心里默算着此地与内院的距离,和谢府上房到幽篁馆的距离孰近孰远。 他可以见不到女郎,但不可以比三进庭院的距离更远了。 谢澜安一路随着阮厚雄父子,去外祖母所居的上房,眼前但见亭台幽致,楼榭雅美,老人家的院子里喜种一些苍松劲柏,松盖过檐,古意虬然。 谢澜安过庭走上木柞门廊,入室,先觉一片暖香扑面,扫去了身上冬初的寒气。 门口的使女口称“表姑娘”,神情恭敬而好奇,这声惊动了屏风内,响起一片环佩之声。 老夫人的屋里早聚集了阖府亲眷,一屋子广袖博带的男男女女,闻声皆回头。 谢澜安修静从容地绕过屏风,阮家众人入目便见一名英丽无方的女子,颀长的身段上罩着雪青云纹斗篷,露出一截白玉腰带,斗篷系带之上的玉颈修长优美,眉极长而翠,眸极亮而漆。 然她令人眼前一亮处还不止于此,而是此女容秀,骨秀,神更秀。她通身的脱俗凌表之气,压得满室一时噤声。 谢澜安眼里所见,是正坐在上首红木云母榻中的老夫人。 老人身穿松色织锦罩裼,头戴真珠抹额,背靠倚枕,一双慈祥的眼睛,正带些急切地朝这边看来。 谢澜安两岁之前被母亲带回来探亲的事,早已不记得,她唯一记得的,却是死后魂魄飘荡至外祖母的灵堂,不见慈容只见棺椁的一幕。 再对比眼前这慈蔼的老人,阴阳交割于心,谢澜安心头触动,撩袍跪在老夫人身前。 “不肖外孙女澜安,拜请外祖母福安,多年未曾在外祖母膝前尽孝,澜安之罪!” 她声音一出,寂静的室宇又像活了过来,几个站在后头,比谢澜安年纪小些的闺中女娘子,惊奇地注视这位威名赫赫的表姐。 尹老夫人早已一叠声地唤她起身,自己拄杖而起,伸过手拉住谢澜安的手,往自己怀里搂,泪眼婆娑地说:“好孩子,好囡囡,你那狠心肝的母亲坑苦你了!快来让阿婆看一看……” 尹氏膝下这些儿女,她最疼的便是小女儿阮碧罗。 这些年与金陵音信不通,老夫人口中埋怨,心里的记挂却一年深似一年。自从得知澜安是个女娘,老夫人的心更疼惜得无以复加,今日总算把孩子盼来,怎无一场好哭! 阮碧罗自从踏入府邸,眼见昔年之景,母族之人,神色都木然无感。直到听见母亲说“狠心肝”三字,也流下泪来,不禁泣咽道:“阿娘……” 老夫人哭得更大声,“你还记得我是你的娘!这么些年、这么些年……”娘俩个抱头哭了一场,满室恻然。 上了年岁的老人家最忌大喜大悲,谢澜安看了痛哭的母亲一眼,扶着老人道:“我们回来看您是可喜的事,外祖母不要过悲。” 她声音低低的,在一片凄恻声中格外沉敛冷静。 阮厚雄夫妇也连忙开口劝解,好不容易止住老夫人的哭声。那身着荷叶色绫装,头戴步摇的妇人拉过谢澜安的手,用帕子揩了揩泪,露出笑意对谢澜安道: 第122章 “澜安,一路舟车累坏了吧,我是你的大舅母,”又指着身旁一对中年夫妇,“这是你二舅、二舅母,”又指着身后一名头戴五兵佩,面容与阮碧罗有五分相似,却更丰腴华雅的妇人,“这是你姨母,听说你来,特意从姑孰赶回来的。” 谢澜安一一见过,余下的便是与她同辈的表兄弟与表姐妹。认完了亲,她命使女向众人送上礼物。 姨母阮霞锦带来的女儿常乐是个有话憋不住的,目光闪亮地注视谢澜安半晌,忍不住道: “表姐……小妹可以向你求副字么?你不知道,你的墨宝在吴中都卖疯了,一字千金,有价无市!” 大家一下子笑开,阮霞锦又气又笑地敲敲女儿的脑壳。 常乐俏皮地吐吐舌,她说的却也半分不夸张,这其中有个缘故,只因先前谢澜安自曝女子身份时,使得江左震惊,人人骂她欺世盗名,故以收藏金陵第一人的墨宝为耻,兴起一阵焚毁其书的风潮。 等到谢澜安一路扶摇直上,为陛下立下挽宫倾,清君侧的功勋,出任二品御史台主,先前毁书的又悔不当初。 物以稀为贵,谢澜安的手书价值一霎水涨船高,如今谁家能有一副谢澜安的真迹,倒成了名流间的一桩风雅韵事。 谢澜安笑说:“我给你写两副。” 她笑得倜傥风流,又是那般好相貌,常乐一时看痴了。 这时老夫人的情绪平复下来,又拉谢澜安坐在自己身旁,细细看她,喜爱不尽。 她问谢府一切可好,谢澜安含笑应答。阮厚雄笑说:“母亲没看到澜安穿官服的样子,那才叫威风凛凛!” 他的自豪之情溢于言表,恨不得谢澜安是他的亲生女儿。 二舅父阮端临听了,笑了两声。 “是啊,怎能不威风,自古闻所未闻女子入台省的,她又是上书去除府兵制,又是请陛下清检世家田产,这次来知道的是探亲,不知道的,还以为带人来阮家抄查呢。” 阮端临话音落下,满室无声。 尹老夫人面色不豫,阮厚雄反应过来,喝道:“老二,胡说什么?!” 阮端临似笑不笑,“我见到多年未见的外甥女高兴,说两句自家实言罢了,大兄何必动怒。” 方才母亲与小妹抱头对泣之时,阮端临便冷眼旁观此女,却见她无动于衷,泪也不见一滴,便知这是个心硬的人。 谢澜安此来明着说是探亲,心里还指不定想着怎么拿阮氏开刀,好完成朝廷的政策,向她主子邀功呢。 母亲和大兄只顾念亲情,忘了宗族扎在钱唐的根才是传家之本,都糊涂了! 谢澜安坐在榻侧微微一笑。 涉及利益的地方便有冲突,在哪里都是一样的,她家中尚且有一个三叔不安分,阮氏家族里有人不愿意清田放利,对她心存戒备,再正常不过了。 她已脱去了披风,一身云缎流裳清冷傲丽,她双手交叠于膝上,口吻老成,不似晚辈:“今日是喜日子,我入府只为探望外祖母,二爷莫多心,不然惹了外祖母生气,便不美了。” 她三两句话,表明了立场,讨巧了老夫人,阮端临倒被她划拨成外人了,被母亲狠狠瞪上一眼,噎在原地。 第61章 “诶, 咱家的孩子有出息,这也是阮家的荣耀。”大舅母凌氏见阮碧罗这个当娘的没反应,连忙笑盈盈地将话接过去。 “俗话说娘舅亲, 娘舅亲, 打断骨头连着筋, 澜安俊才非凡, 又有孝心, 体贴外祖母还来不及, 还能坑我们不成。” 阮霞锦瞥二弟一眼,笑对凌庄道:“你家的大郎也出息大了,这回在边关立了功,得授官身,以后也给你挣个诰命当一当。” “大表兄,”常乐从母亲身后露出头,趁机插科打诨,“战场上可凶不凶险?你进宫面圣,听说当今陛下只有十六岁, 陛下生得什么样儿?还有,北边的胡子当真都是高鼻渊目, 褐发纹身的吗?” 小女娘几句故作不谙世事的天真话语, 将先前尴尬的气氛盖了过去。 阮伏鲸抬手拍了拍常乐的发顶, 大家说笑一阵。之后男人们识趣退出去, 留妯娌几个, 陪着老夫人和远客说体己话。 谢澜安的手一直被尹老夫人拉在手中,那是一只干燥而温暖的手掌,带着血脉相连的亲近。 谢澜安后背微僵,这样的温情于她而言, 有些陌生。 但她耐心地听着老人诉说母亲出嫁时的故事,在外祖母问及自己这些年的生活时,挑拣能说的,徐声慢气地回答。 半个多时辰后,经历一场阔别重逢的老人累了,要歇一歇,谢澜安这才随舅母姨母们出来。 她起身时,尹老夫人犹不舍得,转头向人叮嘱:“可安排好小囡的住处啊,不许怠慢了她。” 凌氏等都笑说早安排好了,请老祖宗放心。 谢澜安嘴唇动了动,见外祖母神情殷切,便没有把话说出来,微笑说:“阿婆先歇歇乏,待晚些时候澜安再过来说话。” 院里,阮厚雄从出来后就没走,正在等着谢澜安。 “舅父。”秋冬之交的太阳升高了些,给凝翠的松柏镀上一层温度,谢澜安没接使女捧过来的披风,踱至阮厚雄身侧。 她与舅父之间没什么不好说的,低声问:“咱们家在城中可有别宅?我还是住在府外比较好。一来我身负皇命,非止探亲,做事时我的人来回进出,恐惊扰内眷;二来,到时我抬抬脚走了,阮氏还要在钱唐立足,澜安不能给家里与其他世家树敌。” 阮厚雄眨巴眨巴眼,没急着说同不同意,问:“方才在屋里和母亲说了?” 谢澜安眉间的神色淡了些,“没有,怕外祖母多心,以为我和二爷置气。” 对老人来说,最看重的就是家人一团和气,手心手背都是肉,没必要让老人家为难。 阮厚雄听出她连声二舅都不愿叫,这何止置气,只怕在心里已把老二剔除亲籍了吧。 他觉得老二是活该,不提这茬,只是笑说: “你之前寄来的信我反复看过几遍——土断清田,削弱世家,听上去确实是利刀割在肉上,连我也心疼。但此策对世家有损,对生民却有益,舅父再心疼自家这仨瓜俩枣,却还没老糊涂,分得清义利二字。 “立不了足?我老阮家也不是纸糊的。你只要能说服那些一个比一个顽固的江左高门,完成此番使命,阮氏自然无碍。你若是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到时灰溜溜跑了,阮家才是没脸见人了!” 谢澜安眼神明亮,半笑半认真道:“为了阿舅脸上有光,看来外甥女是只能成,不能败了。” “我家澜安何时败过?” 阮厚雄昂首睥睨,对她有说不出的信任,话风一转,“别住外边了,早为你准备好了——伏鲸从前有个练功的小演武场,连着西边花园,地方不算小,只是你舅母不愿他走上从军的老路,后来便空置了。那里有独立通向西府门的道,不和内院混杂,已经收拾出来了,你和……你那些麾下只管放心住下。” 谢澜安闻言,正合她的心意,便不推辞了:“还是阿舅想得周到。” 她不知想到什么,目光往外院的方向瞟了眼,眼眸微弯。 第123章 “既如此,我也不与舅舅客气,还有一事需您帮忙。请舅父出面下帖,约出吴郡陆氏、吴郡朱氏、姑孰常氏、无锡张氏、钱氏等几家家主,后日在城中最好的酒楼,我要设一宴。” 阮厚雄看着谢澜安精亮的眸光,微作沉吟,“这么急?” “那几名清田官员还下落不明,”一缕沉肃攀上谢澜安的眉梢,“人命关天,事不宜迟啊。” 再说,焉知那些老狐狸不是正等着她出面,看她能使出什么手段? 阮厚雄一本正经地点头:“那明日也行的。” 谢澜安失笑,俗语说三日为请,两日为叫,一日是提溜。“都是体面人,面子还是要给的。” 说着她谑色一收,沉着地看向舅舅,“明日有明日的事,听表兄说起,阿舅认得在太湖周边活跃的两个山越帅。再请阿舅从中牵线,帮我约出胡威,权达雅这两人。” 她扬起漆黑的瞳眸,直视光线稀薄的日空。 “土皇帝也好,地头蛇也好,我都要会一会。” 阮厚雄听她连名字都打听出来了,可知在来的船上时没闲着,心道一声机灵鬼。胡、权那两支宗部他知根知底,不怕出现危险,一口应下。 说完了正事,阮厚雄心疼谢澜安舟车劳顿,谢澜安便由家仆引导去了西院,沐浴洗尘,换身衣裳。 阮厚雄也出了正院,轻叹一声,知道接下来的吴中将有一场变动了。 不过这还不是他眼下最关心之事。 他直到此时才抽出空儿叫来阮伏鲸,看看左右无人,终于憋不住地低吼: “怎么回事,那长得贼好看的小子怎么也跟你表妹来了!你是干什么吃的,一点都不防备吗!” 那是真正的震耳欲聋,和方才与谢澜安说话的春风细雨迥然不同。 阮伏鲸被吼懵了。 他这一路水程,眼睛又没瞎,对书上说的祸水是什么样儿有了眼见为实的了解,不说心灵被刺激得千疮百孔,也是备感不痛快。 没想到劈头又挨老爹一顿骂,阮伏鲸呆立片刻,对着老爹悲愤地吼回去: “您看我这张脸!” 阮厚雄反应了一会,才明白这臭小子什么意思,抬脚就踹过去。 “怎么着,你长相随老子,还委屈你了?你表妹堂堂巾帼豪杰,是看脸的人吗?男人是靠脸吃饭的吗?啊?!” 阮伏鲸的耳朵连着半边脑袋都麻了,青年的个头已经快赶超他爹了,也不敢躲,被踹得没脾气。 他上一趟战场,都没有这么心累的,心中幽幽想:女子不看脸,是因为那张脸还不够蛊惑人心——胤奚那个模样……得天独厚了他! 阮厚雄也不是非要撮合自己儿子和澜安。他疼惜幼妹的这个女儿,总觉得天下男儿配她,都差了点意思,若非是个精金美玉般的人,澜安得受多大的委屈。 当然,阮厚雄这会儿看着天子亲口褒奖过“勇武英才”的熊儿子,也把他扒拉到不配的那堆里了,挥手连道三声滚,眼不见心不烦。 阮伏鲸却又不走了,他揉了揉腿,半晌道: “其实表妹身边,有朵解语花也挺好的。边关未平,中原未克,儿不知何时又要赶赴战场,总是陪不了表妹的。” 他在船上时就自己想开了。难得见表妹这么纵容一人,那祸水在表妹身边时,表妹连笑意都会真切些,反正只要此子忠贞,不祸到表妹身上,那也没什么不好。 阮厚雄一脸无语地看着儿子的熊样,忍了忍,把骂声咽了回去,道:“从军的志向定下了?那你自己去和你母亲交代啊。” 之前阮伏鲸参豫州军,仗打了多久,凌氏便提心吊胆多久。 等他凯旋立功,皇上封他为骠骑校尉,凌氏却也不见欣喜,到现在仍不愿让长子到疆场涉险。 一想到母亲的泪眼,阮伏鲸的头皮有点麻,“爹,你不帮我说?” 阮厚雄两眼望天装聋子。 严父和慈母对孩儿的寄望往往不同,这孩子是他的长子,是钱唐阮氏少主,却也是他夫人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生下来的,他理应尊重那片慈母之心。 · 这日晚宴,阮家大膳厅中华灯璨彩,佳肴满列,为远道归宁的阮碧罗母女接风洗尘。 吴中特产,当属莼菜鲈鱼。时节虽已冷寒,但阮家有专门在气候和暖的郊庄上开辟的菜园,平时专为老夫人供应新鲜菜蔬。 是以在这初冬,谢澜安竟还能吃到新鲜水嫩的莼菜羹。 席间,尹老夫人得知谢澜安不吃鱼虾,忙命铛头撤去河鲜类的菜色,换上两道陆禽肉肴。 众人皆笑说:“老太太忒也偏心了,这外孙女一回来,显见得孙子孙女、重孙子重孙女都不在眼里了。” 年轻时也曾扮过男装求学的尹老夫人,矜然持重地笑一笑,望着下首的小辈们道: “等你们何时也如阿澜一般本事,再来讨我的情儿吧。” 谢澜安无奈地笑向老人敬一盏椒柏酒,劝尊长少饮,自己一饮而尽。 家宴上的融洽笑语落在阮碧罗耳中,她神色有些茫然。 这与她曾设想的场景不同。 他们发现谢澜安是女孩儿,不曾露出欷歔之色,也无轻视疏远,反而对她备加疼爱。 仿佛所有人都把她当成个宝,只有她,是想方设法地将宝珠一层层包裹起来,使明珠蒙尘的那个人。 难道她真的错了吗…… · 宴后,谢澜安亲自将尹老夫人送回房中,又与她说了好一阵子话解闷,方才辞出。 之后,她回到阮厚雄给她辟出来的西边庭院,请使女将外院的文士武卫都叫来,准备分派任务。 玄白等人在馆厦中也受到了周到的款待,已用过饭食,一行人穿庭过来。 唯独胤奚放慢脚步,走在众人之后,被楚堂余光看见,转眸微笑问道:“胤兄在数什么?” 胤奚心头微动,看他一眼。 楚堂此人敦朴静默,在文杏馆时,风头都被他那个喜好雄辩的师兄抢了去,并不出锋。 胤奚漆深的眼眸与那双温和的笑眼对视一瞬,上前与之并肩,眼望前头的月洞门: “之前女郎将阁下安排在士人馆,是想由你写那篇《檄庾氏文》,让楚郎君在金陵一举成名,不料却被一位名不见经传的书生抢了先。” 胤奚转头看着他,“觉不觉得可惜?” 他未答先前的问题,反而新抛出一个问题,楚堂耸动肩膀,露出一个随遇而安的笑容。 “我在山上跟着老师种了十多年的地,云舒霞卷日复日,自有我的饭吃,何必着急——听闻那人也姓楚,那便是本家了,这也算缘分。只要结果是好的,就够了。” 胤奚嘴角动了动,只是转瞬即消,心道:可惜箭杀太学生杨丘的凶手犹未找到。 堂中点着铜枝灯簇,谢澜安换了身蜜合色夹锦秋衫,繁复的头髻已被她拆散开来,用一条锦带挽在身后,垂丝及腰,不见钗饰。 见人到齐,她指手命坐,等男女分坐两列,开始吩咐: “玄白,你稍后便乘夜去趟吴县,夜探衙署,找一找万斯春他们失踪前,统算的田册籍录还在不在。” 第124章 外任到郡县的清田官,都是陛下与她挑选出的实干派,上任月余,不会庸碌无功。虽然谢澜安觉得他们定是在检田过程中,触碰到了当地豪绅的利益,才会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那籍录多半是被销毁了。 但若如此,反而证实了他们的确是折在豪阀手里,毕竟山匪劫人,手不可能伸长到署衙里。 她捏住这一点,会见吴中世家的人时,便有了话柄。 玄白领命。 谢澜安又看向允霜:“等天再黑透些,你带着舅父的人手散在阮府周围,看一看有无人监视这里,不要惊了蛇,悄悄地顺藤摸瓜。 “顺便熟悉一下钱唐的各个街衢坊里,方便其后行事。 “明日天亮后,再去官吏失踪的山道上查一查。” 允霜领命。 谢澜安这才扫睫看了胤奚一眼。 他穿白穿不腻似的,隔三差五就把这件荷花白襕衫穿上身。 是他第一次喝醉酒,蹭进她院子的那件,也是在船上被缪娘子夸赞她二人背影相映成辉的那件。 白衣衬不暗他的肤光,男子在灯影下颊色胜雪,宛如上等玉瓷。 胤奚迎着她的目光,很慢地眨了下眼。 “宝姿,胤奚,你二人明日去跟进两条山越帅的线,与他们打个交道。最好从他们口中探一探其他山越势力的情况、山寨所在、叫得上名号的匪帅信息、人数多寡……多多益善。” “是。” “女郎放心。” 二人应声领命。靳长庭听家主分派完毕,仗着是荆州老人,捻须玩笑了一句:“没有在下的事嘛。” 谢澜安儇起眉头,“靳先生别急,第一日到吴郡而已,待之后拨云见日,清田、检籍、复税等种种事宜,可都要托付给你与子构了。到时候莫怨忙不过来啊。” 子构是楚堂的表字,肯构肯堂,以喻子承父业。谢澜安这言下之意的自信,令众人都不自觉放松了紧绷的心弦,笑出声来。 不错,跟着女郎,连太后母族都扳得倒,这江南世家再厉害难缠,又有何可惧? 之后谢澜安又交代了几则细节,不觉到了人定之时,谢澜安还依在家的规矩,女卫留下,幕僚仍回外厦住宿。 旁人都无意见,一时该守的守,该走的走,该做事的换身夜行衣出府做事。 唯独胤奚脚步没动。 谢澜安故意打个哈欠,调开视线,身体放松地靠回榻背,指尖无声敲在扇柄上,开始等着他编理由。 托他醉后吐真言的酒品,她自然知道,这人为何不肯走。 唇角隐秘地弯起一线时,谢澜安忽然发现,她在内心深处,竟有些期待着胤奚做张做致的表演,看他还能有多少说辞。 和母家人相处吃饭,算不上应酬,却没有人走筵散后的此刻,独对胤奚时,更让谢澜安真心实意地放松。 谢澜安抬动眼角,仿佛才发觉磨蹭不动的胤奚:“怎的还在,还有事吗?” 胤奚半垂着长睫,立在擦得如水光亮的木地板上,轻嗯一声。 “女郎,”他轻轻的,嗓音轻侬流丽地说,“衰奴都没有表字。” 所以方才她那么自然地唤出别人的表字,旁人都笑,他没有笑。 但他落寞又不完全落寞,委屈到一半,又露出故作坚强的一点笑,意思仿佛是别人都有的东西他没有,也没关系。 哦,谢澜安心说,开始了。 第62章 “你也想要个表字?”谢澜安轻淡地问, 不露痕迹地观察他神情。 胤奚偷偷看着她摇头,眼尾不自觉漾出稠蜜的妩色,像藏了饵的钩。 簪缨书香之家, 子弟取表字以名其风雅。他出身市井, 从没想过掩盖自己的过去, 要这个来东施效颦做什么。 “我是想说, 我本是粗鄙不知礼的人, 可以住在院里的柴房、下人房、后罩房也行, ”胤奚低道,“不会影响女郎声誉的。” 谢澜安惊讶地问:“哦?我这儿有柴房?” “有的。”胤奚镇定地回答。 他刚刚进来的路上看过了。 谢澜安强把嘴角翘起的那点笑意压住,摇摇头:“不成,你是我的第一号门生,便是我在外的门面,让你住柴房,岂非让人看笑话?” 你是我的。 第一号…… 也不知胤奚是怎么断的句,总之他听后,粉泽的唇不受控制地弯起, 眼里藏进星光,只是又怕被人察觉, 赶忙抿住嘴。 “那, 我去女郎的院门外守夜。” 西院的外门与府宅西门通用, 守在那里, 离谢澜安的住舍依旧很近。谢澜安撩起眼皮:“一夜不睡?” 胤奚忙说:“不会耽误明天的事的。” 谢澜安微一愣神, 知道他会错了自己的意。 她心知肚明,胤奚千方百计想离她近些,是怕她夜晚做噩梦。 这是一个能拿捏她的软肋,他若因此得意, 借机提要求,谢澜安不会意外。可这小郎君什么都不说,反而小心翼翼地藏着,只找托词来接近她,反而让谢澜安内心浮现一种陌生的感觉。 像猫爪在心尖上轻轻挠了一下,搔又搔不着……烦人得很。 谢澜安将脸别了过去。把人心看得太清也不好,这样的纯质无瑕,连逗一逗他都成了有罪恶感的事。 “对面的厢房已经收拾干净了,”为免他太过得意,谢澜安板着脸展开玉扇摇了摇,冷酷端持地说,“去吧。” 胤奚目光一动。 也就是说,女郎一开始就想让他住在内院的,还提前准备好了房间。 “是。”他笑了一下,嘴上应着,不退反而挪进了两步,就着灯光注视冷颜的女郎,喛喛低语:“衰奴再和女郎讨个情罢,女郎这回出门没带束梦姑娘,夜里没个值夜的人,我看,这屋子里也大得很,要不我……” 谢澜安眉眼霍地抬起。 真胆肥了,还敢得寸进尺。 她目光下移,落在他穿束严实的领口上,眯了眯眼,忽的收扇用扇尖勾住他领子,拉向自己。 胤奚眼底的镇定一瞬溃散,猝不及防往前一跌。 不动如山的女郎喉间溢出一声笑。 “我说过吧,”她下颔半抬,玉扇抵着男子锁骨的上窝,黛色瞳眸盯住这只妄图勾引她的狐狸,不含一丝情意。 她慢悠悠吐气,“莫以为自己长了本事,便能反将我的军。想留下,可不是白留的……小郎君想好了么?” 说着话,谢澜安故意用扇骨轻轻摩挲过胤奚的脖子。 她经历过多少风浪,一向掌控他人的心性于股掌,岂能被自己手里教出来的调戏了去? 玉质冰凉,所过之处,胤奚细腻雪白的皮肤上顷刻激起一串鸡皮寒粟。 他浮雪似的耳垂腾地红了,“女、女郎……” 谢澜安将扇柄勾得更低,“怪会说话的,继续说啊。” 悬空俯身的姿势本就考验腰力,胤奚迁就着她的动作,躬身如弓。 被那双冷淡戏谑的眸子盯着,他喘息难抑,又不敢呼吸过重,只怕唐突于她,憋得薄嫩的脸皮通红似滴血。 察觉到再这样下去衣襟要散开,他也不敢动。 第125章 睫影眨得乱了,也不敢看她。 这会终于有点儿可怜巴巴的样子了,谢澜安心里满意地点点头,慢条斯理地问:“这屋子还大吗?少爷还想住哪儿?” “衰奴这就走……”胤奚喉结轻滚,颤声道,“我错了,我多嘴,女郎饶我……” 谢澜安往他嫣红轻瑟的唇上定定看两眼,终于大发慈悲地收手。 等那道身影捂着衣领落荒而逃,谢澜安才自得一笑:我还治不了他? 胤奚跑出门,便定住了步子。在夜色的掩护下,他指腹在女郎方才划过的地方捻着皮肉轻蹭,回味,面皮上的红潮还未消散,那双轻软含媚的眼眸却已恢复清明,漆黑明亮。 他嘴角愉悦地牵起。 万籁俱寂,连院中的小池塘也被蒙上一池夜色,不知谁是钩饵谁是鱼。 · 次日,胤奚早起见过谢澜安,便带着黄鲲,乙生二人出门。 今日他要去接触在罗刹江周围山脉活动的一路山越帅,探听失踪官吏的情况,由阮伏鲸从中牵头。 阮伏鲸已在自家昔日的校场院外,负臂等了有一会儿。见胤奚出来,他上下挑剔地打量胤奚几眼,见他衣冠楚楚,面若冠玉,神度清怡,竟也挑不出什么,闷声道:“走吧。” 二人带着随扈,一行四五匹快马,出城后循山路,约摸花费一个多时辰,阮伏鲸带胤奚来到一座水泊山寨。 这罗刹寨的寨主胡威是个不到四十岁的青壮汉子,唇上留着两撇胡髭,曾受过阮厚雄的恩,得知京城来的奉旨钦差想了解情况,他答应得很干脆。 双方见面,略致寒暄,阮伏鲸指着胤奚对胡寨主道:“这小子是祖帅手里教出来的,寨主有什么话,不妨放心说。” 胡威惊讶地打量眼前的年轻人,不禁刮目,“哦,原来是祖叔的弟子,那便是自家人了!好,快快上座。” 胤奚心中亦讶,他也是今日才知道,原来祖遂是吴郡山越民出身,与这位胡寨主还能论上远房的从亲。 所谓山匪寨众,并不像世人以为的那般都是打家劫舍的,只是有人出身微贫,又无正经户籍,才不得已上山落草。 像祖遂这样能凭自己的真本事闯出一条生路,建功立业,光宗耀祖的,最受山越居民敬佩。 “寨主快人快语,在下也不啰嗦了。”胤奚朝胡威拱了拱手,直言道,“在下想请问寨主,可有关于那些清田官吏下落的线索?” 胡威是个爽利人,伸指勾勾自己的山羊胡,“不瞒郎君,官员失踪之事胡某也有所耳闻。说句实在的,我们这些浮浪人看似不受朝廷管束,其实不过抱团混一混,哪敢劫持身上带印的?不止我可以发誓,此事不关罗刹寨的事,连周边几个小寨小部,我也可一并担保。” 胡威话风一转:“郎君有所不知,要说吴中最大的山越宗部,是在距此六十里的浮玉山中,大当家的姓封。这封氏了不得,与世家豪强往来颇密,收钱占掠,手腕很硬,若说敢打朝廷命官主意的……只怕你们要从这上头查一查了。” 他话未说得十分绝对,胤奚已明白了言下之意,他道:“寨主放心,今日在此地的每一句话,绝不会传出去半句。”他又问,“怎么找到他们?” 阮伏鲸不由看了胤奚一眼,心想这小子还挺上道。 胡威也不由点点头,说到底对方是官,他们是氓民,交情归交情,甭官这京里来的和山中封氏谁硬,他这小小水寨还要在钱唐扎根下去,所以话他只能点这么多。 “封氏宗部规矩极严,采用的是一层层向下管理的方式,那山上三位大当家,说来不怕郎君笑话,像我这等小山寨主,至今也不曾拜会过真容。更别说外人想见了。”胡威道,“不过我认识一个叫谷六的,是浮玉山下属一个小头,管着零散落户在山脚下的几片村户,郎君若有需要,某可引见。” 胤奚自然需要,事不宜迟,当下便出发。 他站起身,见阮伏鲸欲言又止,胤奚便道:“表兄的身份露面不便,二则也恐对方卸不下防备,我自去便是。” 阮伏鲸承认他说得在理,犹豫地看他两眼:“你行吗?” 人是他带出来的,虽然他不乐意,但若出了什么差错,他也不好同表妹交代。 “我不行。”胤奚接得很快,随即风度朗朗地一笑,“但女郎用人的眼光,很行。” 阮伏鲸反应了一时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是说,他不会给表妹丢脸。 ——这话谦逊是谦逊,对表妹的尊敬也溢于言表,可怎么让人听着就……那么欠揍呢。 · 胡威没有派手下人敷衍,亲自领路。 来到钱唐下隶的一个小镇,在一处挤在街角的酒寮外,胡威呵了口气,与胤奚指着冷风中左右飘拂的旗招。 他低声道:“瞧见那个细瘦猴腮,玩摴蒱的汉子了么,那人便是谷六。” 酒馆简陋,是用废弃的亭子改造的,四面漏风,因此胤奚将那人看得很清楚。 “看清了,多谢寨主。” 胡威颔首,他只能帮这么多了,要是让封氏得知他从中牵线,惹怒了这山越帅中的巨头,他也落不着好果子吃。 胡威让这小郎君自求多福,勒马回行。 胤奚在酒寮对面的隐蔽处,眼盯那个谷六,耳听馆亭中响震着“卢!”、“卢!”、“雉!”的赌采声,神色冷静,不知在思索什么,没有着急进去。 随行的黄鲲等了半晌,忍不住低问:“郎君,是否让小人回去叫援手?” 他的声音仿佛是惊动胤奚的开关,话音一落,只见胤奚的目光油然一改,变得轻浮起来。 他随手摘下一丝不苟的发冠,抛给黄鲲,带下来几缕发丝,也不理会,又顺手扯松自己的衣领,任其松垮地堆在襟前,边走边道:“抓人有何用,重要的是从他嘴里掏出话来,能坐下谈的事,何必动手。” 一句话说完,他人也到了酒寮外,抬手拂帘,俨然一个市井里出来的浪荡子,带着三分恰到好处的不羁。 只是这浪荡子的相貌未免太乍眼了些,谷六的坐位正对着酒馆门,玩得正兴,忽觉这陋室一亮,抬起眼便愣住了。 胤奚噙着嘴角,径自到谷六桌前坐下,环视着围三面凳子而坐的几个赌汉子,半分不怵场:“正好手痒,哥哥们不介意多个人吧?” 谷六更怔愣,莫名看看左右的同伴。 胤奚也不等他回答,抬手按住油腻污脏的酒案上的五枚木牌,一拢在手。 这下谷六反应过来,伸手按住,阴鸷地打量这个闯进来的脸生小白脸,“你哪来的,懂不懂规矩?” 胤奚眼皮撩起,嘴角还笑着,眸底却绽出一抹极幽深的寒光:“赌桌上,买定离手,愿赌服输,还有比这更大的规矩?” 第63章 趁谷六几人走神的空当, 胤奚袖口一摆,动作娴熟地掷了牌。 摴蒱是一种流行在江左的消遣玩意,五枚牌具的两面分别刻有黑与白两种图案, 若掷出五张全黑, 便是头彩, 称为“卢”;四黑一白, 则为次采, 名为“雉”, 余者则是杂彩,各有说法名目。 谷六见他的架势像模像样,应该是个中高手,心中惊疑,出于赌徒的本能低头去看。 第126章 却见桌面上明晃晃掷出了四白一黑。 挫得不能再挫的杂采。 “……”谷六连同四个同伴无言以对。 胤奚面不改色,说:“我输了。” 说罢又伸手,还要再掷。 谷六这下子站起身,“朋友,山有山路水有水路, 什么来头划出个道来。我们兄弟玩的一局一千钱,输了, 你认吗?” “认啊。”胤奚挥袖掷蒱, 潇洒风流。 那从容不迫的动作, 怎么看都是赌惯了的老手。 谷六打量此人的气派, 看他衣料讲究, 不像市井出身,可要说他身上流露出的那份不正经,又与他姣好的相貌格格不入,倒像和他们是一路人。 剩下的那几个人, 聚精会神盯着桌面。他们原以为此人这般镇定,必然深藏不露,肯定是等着先输之后,一把捞回。结果他们一直数了十把—— 胤奚连输十把。 谷六神色愈发古怪,胤奚神情毫不羞惭,转头向守在门外的乙生唤了声,取来一张解典铺的兑票,并指推到桌上。 胤奚含笑道:“一万钱,请哥哥们喝杯水酒,还望不要嫌弃。” 几人互相看看,谷六警惕地瞅着这不速之客,“你逗我呢?” 这座简易的酒寮,原是浮玉山部几个小头头的一个聚点,用来传达山上的指令情报,闲的时候顺便喝喝酒赌赌钱。 本地人都知道,这里不对外做买卖,所以很少有人会没头没脑地闯进来。 像这样上赶着来送钱的,就更少了。 胤奚宠辱不惊的样子,眉间露出少许歉色,“主家管得严,不让赌,是以不大会玩。让朋友见笑了。” 他自幼长在羊肠巷,做人再老实本分,耳濡目染着东邻西巷的三教九流,想学几分痞气,还不是手到擒来。 谷六盯着他:“那阁下是来做什么的?” 胤奚抬眼:“初至贵地,想同诸位交个朋友,打听些事,不知谷六哥肯不肯给面子?” 谷六拧眉打量胤奚半晌,又单脚踩着凳子坐下了,皮笑肉不笑道:“咱们这些混子,可不敢同京城来的贵人交朋友。听说皇帝老爷新封了一位女御史,很是不凡呐,哪怕乡野之地也有耳闻——” 胤奚眉梢微挑。 谷六向前倾身:“这位小哥一口一个主家,你的主家,不会姓谢吧?” 胤奚指腹磨着木牌的边缘,低头无声笑了笑。 听这意思,对方看起来也不是全无防备。 这便怪了,要说女郎打探封氏宗部的主事人,是为了找到失踪的清田官员,那么他们等在这里,揣测出他的身份,却丝毫不见惊慌,难道掳走朝官的不是浮玉山的人? 否则,他们便是主动等着请君入瓮,想两头吃吗? 自古天高皇帝远之地,沙海养虎豹,水深出恶蛟,何况女郎欲推行的新政,动了多方利益。胤奚审慎道: “卑不言尊,我主家的事我不好多说,不过胤某本身不过是挽郎出身,白事里寻生计,吃碗被人忌讳的饭糊口。若非主君垂怜,只怕我今日连各位的鞋面都够不上,又谈何‘贵’字?” 谷六一愣,挽郎是低贱的勾当,寻常人发达之后想掩盖过去还来不及,谁会自曝其短? 可听他言语诚恳,不拿架子,谷六又半信半疑: “你真是挽郎?唱两句我听听?” 这话多少带着轻挑。胤奚沉稳地回视他: “唱给死人的,六哥敢听吗?” 左右神色一怒,谷六若有所思地按住手下人,听胤奚又道:“在下知道苦出身过的是什么日子。说起来,我还羡慕像贵宗这般靠山吃水,无拘无束,可不快哉?又何必为人驱使,身不由己,惹祸上身呢?” 谷六听到这试探言语,眼珠轻转,忽哼笑道:“你若果然会唱挽,正好庄子上办丧事,不妨请郎君去一趟,我谷六出钱请你引灵,就当抵了赌债;若你不会,有意蒙骗哥几个,今天就别想出这个门了。” 这提议出乎胤奚意料之外。 他想:莫非谷六口中的丧事,就是那几名官员……可浮玉山又何必用这种方法挑衅他们? 他站起身,不自觉清肃了眉宇:“据我所知,送灵皆在清早,此刻,时辰不合吧?” 谷六也收起玩味之色,深恻恻地盯着他:“好死好葬,至于横死的,也就顾及不了那么多了。” 胤奚心中轻沉,忽然有种直觉,对方是想带他去看些什么。 “某乐意奉陪。” · “权先生的意思是,浮玉山封氏常年与吴兴四郡的士族暗中来往,所以这官员失踪案,多半和浮玉山脱不开干系?” 另一边,贺宝姿正与山越帅权达雅打探消息。 权达雅手下掌管着大几百人的浮浪之民,这伙人既不上税也无户籍,聚在太湖一带的山泊间自由活动。因信服阮厚雄,他才答应来见人,闻言忙撇清: “姑娘别套我,我只告诉你们关于浮玉山我所知道的情况,别的一概不论。” 他言语谨慎,贺宝姿也不强人所难,换了个口吻:“权先生是当地豪杰,我家大人初来乍到,多亏先生慷慨解言。我家大人还想借贵宗的名头用一用,不知是否方便?” 权达雅灌了口茶,嚼着碗底的茶叶子寻思了一阵,笑道:“只要不是让我真的出人出力,名头而已,随阁下尊主取用。” 他不敢正面和浮玉山硬碰,却也知从金陵来的京官,不是好惹的主儿。 · 出镇十余里,胤奚随谷六来到一处村落。 时近晌午,野无炊烟,乌鸦成群落在枯枝上,望之不祥。 一片荒寂中,田埂旁的一间茅屋前突兀飘出一抹刺眼的白,胤奚看出那是一座简易的丧棚。 “两口子,吃耗子药没的。” 谷六面无表情地朝棚子里那披着蓑麻的小儿努努嘴,“就剩下这么个娃娃,还不知道过不过得去今年冬天。 “这才是第一家,后头还有呢。” 胤奚皱眉问:“为何如此?” “为何?”谷六睨眼冷笑,“皇帝老爷派了钦差来清田,明面儿上是给这些土里刨食的人优待,可哪个穿绸带玉的士绅老爷愿意割让自家产业,就来抢占这些穷苦人的田,农户被逼得没有活路,可不只能投井喝药了!你是京中来的,看见了吗,这清田策究竟鼓了谁的腰包?” 胤奚神情沉得更深,这和他之前设想的有些不一样。 谷六是浮玉山的人,他熟门熟路带他来此,说明这个村落也是归浮玉山管辖。若浮玉山当真与三吴世家关系融洽,又或说沆瀣一气,他们怎么会护不住下头的附属? 除非——是那些在俭田之列的世家用这种抄掠的方式,来威摄封氏宗部,令其压扣朝廷命官,抱团挤走前来清田的钦差。 那么谷六带他来,难道是想隐晦地告诉他,他们不是自愿与朝廷为敌? 心思万转下,胤奚转头看着谷六:“若政策真有误,那些被‘山匪’劫走的清田吏死有余辜——可真的是吗?” 这些出身不高、却顶着得罪士族的压力来到吴地的小吏,正是女郎为了避免士族暗地弄虚作假,欺压百姓,才一个个选才提拔,委派过来的。 第127章 “若是这些官吏还活着,”胤奚盯着谷六的神色试探,“也许事情尚有转机。” 谷六犹豫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又仿佛有些忌惮,最终只道:“啰嗦什么,不是说会唱挽歌吗?” 胤奚不再多言,正冠整衣,走到那座丧棚里。 那个跪在灵前低头啜泣的孩子,与他失怙时差不多年纪,胤奚蹲下身轻声与孩子说了几句,取来香烛,开始招魂唱挽。 他嗓子一开,直接让谷六睁大眼睛。 一把婉转低幽的歌喉,惊飞枝头寒鸦,清哀不伤,又极有韵味,这还真是个行家! 胤奚一共沿着村廓走了四家,越看到后来,眼底的漆寒越不见底。 乡里人信奉狐仙儿,开始时乡亲们看见这个身条颀长的俊美郎君,觉得他身上有股仙气儿,都敬畏着不敢靠近。待一曲挽歌终了,亡者的亲属又无一不被这清婉悠长的声音抚慰,拭泪上前行礼拜谢。 停灵过后,乡人们自发凑出了一桌简陋席面,作为答谢。 胤奚看见桌上的酒坛,婉言谢绝:“举手之劳,不必客气。” 他喝酒误事,急着想把所见所闻回去报给女郎,谷六过来,叹了一声:“之前是我眼拙了,朋友别见怪。乡下人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待客的道理还懂得。你忙了半日,不喝杯水酒再走说不过去。” 他的口吻比先前和软不少,看来人不管身份高低,都是佩服有真本事的人。 胤奚此来就是为了套关系,闻言不动声色地瞟了眼酒碗,也不再推辞,趁热打铁与谷六干了一碗。 “六哥,什么时候让我见见上头的当家啊?” 谷六松口道:“好说,好说。” 胤奚心神略定,下肚的农家土酒也开始在胃海灼烧。他酒气上脸,笑得佻达:“那赌账抵了,我的工钱给结一下?” 时机正好,放下身段打些无伤大雅的小算盘,更容易拉近彼此的关系。 谷六一乐,这人赌也赌得,喝也喝得,还开得起玩笑,真是有几分意思,果然从身边的小兄弟那里要来一袋钱,交给胤奚。 “那便说好了,明日老地方,我为你引见我大哥!” 离开村子,胤奚不正形的神色一扫而空,他敛起的眼锋含着峻利,撑着摇晃的身形,迅速对乙生吩咐:“给我醒酒石,你来驾车,速回阮家。” 他知道自己的毛病,外出时为免误事,常备醒酒药物在身上。 乙生忙从腰囊中取出一块醒酒石,胤奚含在舌根底下,揉了把被酒晕染红的眼皮子,身形逸荡上了马车。 醒酒石的作用有限,一路回到城里,跨进府门时,胤奚的眼神已经行将涣散。 但他心里始终提着一线念头:不能醉过去,要醉,也得等向女郎禀告完事,不能误她的事。 顾不上换衣沐浴,他却还记得用艾草拍身去晦气,路过西院的水井时,又掬冷水搓了把脸,这才进屋。 谢澜安正等着他。 贺宝姿先胤奚回来,回报权达雅已经点头同意了借名行事。舅父那边,也传回消息,已向几大士族的宗主去帖,就约在明日悠然楼上。 胤奚刚进门,谢澜安向那轻摇浅曳的身影瞥去一眼,就看了出来,“喝酒了?” “嗯。”胤奚褪了靴履,脚步无声,走近了,额角的发丝还在往下滴水。 打湿的长睫黑得深翠,鸦羽一般。 他身上不好受,像有一船水在脑子里搅动,越搅越浑,抓紧清醒的功夫将和谷六打交道的过程说了一遍。 “我以为封氏和吴郡士族……”末了,胤奚舌头不利索地打结,“未必就是一条心,今日他们让我看见那一幕,也许便是在试探……试探……” “试探我,是否真有撬动本地士族利益的决心。” 谢澜安盯着那张绯气横生的脸,唤人熬些醒酒汤送来。 同时捻指思量,这些山越宗部毕竟在江南扎根,即便不满士族欺凌,也不敢轻易与之撕破脸皮,除非,他们能得到朝廷的支持。 但他们本身又介乎于流民与匪兵之间,多年来不朝天子,他们怕朝廷秋后算账剿匪,朝廷也怕这么庞杂的团体不好管控,双方间还处于微妙的试探阶段。 不过能打开一道口子就是好事。谢澜安拿扇柄逗胤奚的下巴,“喝了多少,还行不行?” 一个尝口米酒都能倒的人撑到这会儿,也是难为他。 “行。”胤奚低头蹭了下,话音未落,单膝一软跪了下去。 口里还喃喃,“我行……” 谢澜安已经见怪不怪,低头睥视着唇色嫣红,眨眼迟缓的小郎君,扇面有一下没一下在他颈侧的雪白肌肤上流连。 “对方可有透露关于万斯春他们还活着的口风?” 胤奚痒痒,只觉喉舌更躁,迟钝地想了一会儿,迷迷眼波含媚又纯情:“没有……不过他答应引我见上面的管事……” “娘子,醒酒汤熬好了。” 这时,一个小婢端着醒酒汤送进来。 看清屋内一站一跪的景象,小婢女眼皮惊得一跳,连忙低头,放下后退了出去。 正好谢澜安也问完了,胤奚带回的进展已经超出她的预期,她指了指还冒着热气的汤盏,“事情办得不错,去喝了,回房好好睡一觉。” “什么臭东西,”胤奚含蓄地皱皱眉,“我不要它。” 谢澜安眉梢轻扬,好么,这是彻底迷糊了。 “你香,”她腹诽,鼻子又嗅到一点混着艾草的春花香气,仿佛每次喝醉了,他身上都浮荡出这股若有似无的味儿,狐疑嘀咕:“莫不是背地还偷摸往身上抹香粉吧?” 她纡尊拉了胤奚一把,人没起来,反倒耍赖似地歪在柞木地板上,“要你喂我。” 谢澜安眯眸:“胤衰奴。” 被警告的胤奚老实了一会儿,又窸窸窣窣地探手入怀一阵摸。 最终给他摸出一只钱袋,脸上就露出满足来,拉过谢澜安的手心,轻轻放上去。 低哝:“我挣的工钱,给娘子。” 谢澜安轻怔,低头看着那只织线老旧却颇有分量的布袋。 寻常百姓家,求的是衣食生计,养家糊口。有那憨厚汉子,在外辛苦一日,回到家会把挣来的钱悉数交给婆娘。 胤奚从小耳濡目染,他爹对他娘便是这样。 是在庙堂心计公卿争衡之外,能让人喘口气的,烟火温情。 谢澜安敛着眼皮,无声半晌,拿指尖拨了拨他的脸蛋。 第64章 第二日, 胤奚继续去和浮玉山接触,谢澜安则在悠然楼设宴,请的是吴郡朱氏, 华亭陆氏, 姑孰常氏, 无锡张氏, 无锡钱氏五家。 所谓流水的帝座, 铁打的门阀, 这几大豪族在江南扎根已逾百年。许是觉得谢澜安不够看,除了朱、常两家的主家公亲自到场,其余三家,皆是儿孙辈代劳。 “凭她一个女娘初来乍到,也敢骑在咱们头上?” 张家嫡长孙是个二十啷当岁的粉面小生,迈进酒楼前,还言语无忌地嘲讽。 同行的钱氏儿郎隐秘一笑,以扇遮口,压低声音:“岂不闻金陵传出的闲话, ‘帝退朝,每留此女于内殿, 良久乃出。’……其中有何勾当, 她这御史中丞又是如何当上的, 谁能说得清?” 第128章 二人相视嘻笑, 上得楼来。 待那海棠镂花门一开, 上首位一名着玉罗裙,戴五兵佩,抚膝而坐的女郎璨然映入张凯眼帘。 张凯不由得步履顿挫,目放精光。 外界一直将谢澜安传成个不男不女, 颠倒阴阳的恶獠,不承想竟生得这等好模样。 看她眉眼英气勃然,不苟言笑,然而露在领口袖下的肌肤,却如脂玉白雪一般。 谢澜安掀起眼皮,那冷津津的眸光只向张凯这边一扫,张氏少主先前种种轻视,顿化心猿意马:“清若寒梅,丽如玫瑰,今日一见,始知谢娘子风神俊逸。走经济仕途一道实在俗了,倒不如曲水岸边,清谈流觞……” 谢澜安身旁的阮伏鲸拧起眉。 “旋之,不可无礼。”在座的朱公与常公老成持重,打断张凯的轻浮言语。 朱家公早收到了朱御史的书信,是支持谢澜安施行新法一派的,常家则是谢澜安姨母的亲家,不管心中作何想,碍于情分,也当粉饰几分。可张凯和谢家阮家没交情,出门前父亲嘱托他,此来就是虚以委蛇,绝口不能向清田策让步。 想削减士族的田产入国库,门都没有。 “小子生性洒脱,无拘惯了,谢娘子莫怪。” 张凯自幼受宠,在吴地横行惯了,眼睛不离谢澜安的面容,神气跋扈毕现:“谢娘子此番下帖,兴师动众的,却不知所为何事啊?” 谢澜安漫澹澹的,瞥睫把玩手中的青瓷盏。 贺宝姿在她身后按住刀锷,“谢大人持天子令,巡抚地方,何来兴师动众一说?近日数名朝廷官员在吴地失踪,震动朝野,你却问所为何事,莫不是故作心虚!” 张凯一噎,面上露出被羞辱的忿色。陆氏子弟文雅,看不上张凯的纨绔模样,却也谨记家中交代,上前一步,向谢澜安这个同龄人揖了一礼。 “小生陆广枫见过谢台主。台主博学广闻,想必也听说过三吴多匪患,那几名大人……多半是被山野悍匪劫掠了去。若台主想要剿匪,我陆家愿意出力,但旁的事——” 陆广枫若有深意地轻顿,“便不是可以商谈的了。” 谢澜安目无烟火,淡淡抬眼,这才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国策事大,我与你们的确说不上,去请你家长辈来。” 清冷的嗓音落下来,张凯仿佛被数九寒冬的雪冻了一下子。 他脱口道:“拜见你?娘子未免太托大了。” 贺宝姿冷笑道:“陛下尚称中丞大人一声少师,张郎君张口闭口唤的什么,托大的是谁?” 这屋中仅有的两个女郎一个静如山岳,岿然不动,一个震如雷霆,威风凛凛,主辅相得,还真迫的张凯有几分发怵。 他腮骨发紧,还欲周旋,谢澜安敷衍地摆了摆手:“外戚庾氏,仿佛也是你们吴郡氏族吧。当初庾氏横行,压得江左士族不敢吭气,为了一个辟疆园,连顾氏都给一窝端了,也不见你们同仇敌忾。” 她眼锋轻扫:“今日如此心齐,让我长了见识。” “既然不知道我这御史中丞怎么当上的,我可以让你们晓得晓得。” 张凯和钱逊背后一凉,才知他们在楼下的戏语已被谢澜安听到了。 ——当时他们周围并无旁人,她怎会知道?难不成,谢澜安效仿古人事,还在酒楼里安排了刀斧手? 想到这一层,一时只觉这屋子里的温度都冷了几分。 贺宝姿:“请三公来,我家大人话不愿说第二遍。” 三个年轻人讪讪互视,他们僵持在这,东道主视他们如空气,没人搭理他们。 再看朱公与常公,稳坐席间如老僧入定,更无替他们说话的意思。 几个世家小辈无可如何,只得离开。 不过张凯下楼时在心中恶狠狠想:想让我祖父登门来见你,你就等个空吧! 雅厢内恢复了片刻前的安静,常安道品了口这家酒楼特产的杞菊茶,侧头看向极沉得住气的女郎,不失时机地提醒: “依本府对那几位明公的了解,他们大抵不会轻易说动。大人还等吗?” 这是姨母夫君,表妹常乐的父亲。虽是头回见面,谢澜安莞尔一笑,亲疏立辨:“姨父叫我澜安便是了。” 她眸敛轻澜,敲指弯唇,“不急,等等看。” 却说那三位郎君分别后,各自乘车回家。三人都是族中最看重的小辈,这次来悠然楼之前,本是备足了长篇大论,准备会一会昔日的江左第一人,守住家族利益。谁知却一拳打在棉花上,铩羽而返。 其中又以张凯受到的刺激最大,他惹了一肚子闲气不说,每每想到谢澜安那份如玉如霜的气质,心又被勾得起毛边,到了家门口,神思还七荤八素的。 马车停在高华耸丽的阀阅下,车夫请公子下车,忽然十来条黑影从街道两旁窜出,冲向马车。 张凯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道大力从车厢中扯了下去,他惊道:“何人——呜……” 后颈被猛地一敲,张凯眼前一黑,没了知觉。 黑衣人们风卷残云般来复去,训练有素且目标明确。车夫第一次遇见敢在张府大门口劫人的狂匪,呆怔数息,才想起张惶大喊:“来人,快来人啊!少主丢了!丢了!” …… 钱家和陆家的情况也是大差不差。 “当时都已经看见府门前的石狮子了,”陆广枫的书僮阿砚,跪在头发花白的陆老爷面前,哭诉着,“就这么几步道远,郎君……郎君就被一伙冲出来的蒙面贼给掳走了……” 陆公颏下胡须发颤,这地界大大小小的山越豪强,哪个不认陆家,谁敢动他最器重的孙儿? 旋即,他想起孙儿今日是去见谁,身子陡地一颤,心中浮现一个匪夷所思的猜测。 “备驾,去悠然楼!” 茶水换过三巡,从晌午等到黄昏,当最后一缕暗澄的夕光渡上窗棂,谢澜安终于等到剩下的三名家主到齐了。 都是名晌一时的老令公,吁吁上得楼来,看见谢澜安那一刻,脸上浮现出相似的愤怒与恐惧。 谢澜安抬眼轻哂。 她说了要在今天见到人,就不会等到明天。 “何必呢。”她仿佛觉得有趣地轻声自语,抬手请三位长辈上座,“晚生谢澜安见过明公,有失远迎,请勿见怪。” 话说得客气,人分明没有离开过坐垫。来者顾不上挑她的礼,张公手杖磕地急声问:“你将凯儿怎么样了?” 谢澜安宠辱不惊的样子,满脸讶异:“老先生这是何意?我听不大懂。” “谢娘子,你是朝廷钦差,是按国法行事的人。”陆公勉强捺住一口气,却也沉稳得有限,锐利的目光射向八风不动的年轻女郎,“我家不成器的孙儿在家门前被人掳走,不知谢娘子有何头绪?” 他们安安生生在吴郡盘踞了这么多年,要风有风要雨得雨,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谢澜安一来,他们的宝贝孙子就被劫了,除了谢澜安下的手,不作第二人想。 朱吉枝和常安道同时一愣,心思电转,怪不得谢澜安胸有成竹,请他们再等等…… 朱公借着喝茶咽下一口后怕,幸而他是权衡过后亲自来了,要不然,这会被掳走的人就会多个朱家的。 第129章 “哦?听说三吴多匪患,贵府几位郎君……莫非是被山野悍匪劫掠了去?” 谢澜安将方才陆广枫的话原样奉还,“青天白日明火执仗,简直岂有此理,若各位明公想要剿匪,我谢含灵愿意出力帮忙。” 三个急匆匆赶来兴师问罪的老头子气得倒噎。 正如谢澜安怀疑是他们借山越帅之手,扣住了清田官阻挠新策推行,却拿不出证据,现下他们同样明知是谢澜安弄鬼,可对方将事情往山贼身上一推,他们便也无法揭破这层窗户纸了。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可乌衣巷谢氏不是清流门第吗,谢澜安不是文宗荀祭酒的高徒吗,她……怎像个匪头子一样使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吴越山多水深,的确有匪贼出没。” 三只老狐狸交换眼色,沉住心气,在莞席上落座。 他们匆忙赶来,已是在这小娃娃面前失了先手,不能再失方寸。 陆公两眼沉沉地盯着谢澜安,天命之年以后,除了进宫朝岁,他便再未坐过席面的下首,仰视过什么人。 “合力剿匪吾等没有意见。朝廷丢了官吏,我们丢了家人,谢大人急,我们也急。对于山越流民的情况,我们这些本地人,多少比钦差大人更清楚些。到时我们帮大人‘找回’那些失踪官员,大人也帮我们‘找回’那几个后生,再收剿一伙贼人向陛下交差,亦是皆大欢喜。谢钦差以为如何?” 谢澜安望着陆公不得不捏着鼻子讨价还价的尊容,这不是能坐下来好好谈嘛。 他说的话,已经等于隐晦承认,他们知道万斯春等人的下落,双方交换“人质”,他们再推出一帮山匪做替罪羊,这事儿便揭过去了。 这便解释通了,为何胤奚接触的浮玉山之人有松动的迹象——被胁迫着与朝廷作对,还有被卸磨杀驴卖了顶罪的风险,纵是泥人也有三分火气。 “但是,”张公紧接着开口,“失踪官吏我们可以帮忙找,但清田的举措必须暂搁。吴地什么情况谢娘子看到了,这里不比金粉浮华的金陵城,山泽崎岖,时有匪患,田多失主,不易测量,为了朝中肱股之臣的安全计,也为大玄社稷的安稳计,还是暂时搁置为好。” 谢澜安睖眸:“张公言下之意,陛下若执意在吴地清田,诸公便让前来的臣子不安全,也让大玄的江山社稷不安稳了?” 张公心头一跳,小女娘口齿好生了得,厉声道:“谢娘子利齿强辨,将这诛心言语安在我等头上,是何居心?张某乃大玄三朝老臣,与你祖父论交时,你还没来到世上! “想当初南渡,大批北方士族奔赴江左,占我三吴良田沃土,当时高祖帝说得好好的,必会给我们南人安身之地,不会折损原住民的利益!如此方换得顾陆朱张之氏,对大玄忠心耿耿!” 张公越说越激动,灵龟手杖拄得地面铿铿作响,“这才多少年呐,便要出尔反尔不成!” “多少年?”谢澜安丝毫不为这番慷慨陈词所动,眼波懒漫,如同俯视苍生的鹔鹰在云间小小打了个盹,“一百年总有了吧,还贪不足?” 第65章 三吴自古豪富, 因着依山傍水的地利,锦衣被天下,粮米输京华, 每年沿秦淮水运进金陵的粮食, 十有八九都来自三吴。 更不用提这些大姓士族纷纷封山占泽, 圈拢私地, 榨万人锱铢为己用, 家财几何, 只怕何羡来了也难以胜计。 “——”张公听了谢澜安的话,先是不敢置信地一怔,随即瞠目拍案,“竖子放肆!” 钱公拧眉:“小女娘如此挑衅长辈,是圣上宸意对我等老臣不满,还是谢家如此教子?闻听庾氏覆灭,还是你谢含灵的手笔,怎么,如此迫不及待便想做第二个庾家, 想削减世族,好让谢氏一家独大吗?” 从前庾太后与靖国公把持朝政之际, 这些江南士族被庾氏压住一头, 无人敢轻攫其锋。他们惧怕庾家, 却不怕一举灭了庾家的谢澜安, 说到底, 是因着那场宫变定计宫闼之内,发于一夕之间,谢澜安将伤亡影响控制在最低,没有波及到京城之外。 善治者, 治之于未乱。 不是置身其中的人,反将其中的危险看小了。 说到底,是看小了她。 谢澜安好脾气地笑笑:“我与阁下说清田,阁下与我说匪患;我与阁下说新政,阁下与我说高祖;好罢,我顺着阁下谈旧约,阁下又攀扯我谢家。使我早生五十年,这清谈第一的名号,让贤也罢。” 这是什么?这叫泥鳅下酒,滑不留手。张公被个二十出头的小辈讥讽,抖抖嘴角,心挂孙儿安危又不好谈僵,语气生硬地转折: “总之路只有两条,要么,你停止清田,我等帮你救出被劫官员;要不然,耽误了救援,外任的臣工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你回京没法交代,哼,老夫倒要看还有几个后生敢来接手。” “明公大义呀。”谢澜安揖手赞叹,饶有兴致地问,“这么说来,你们儿孙的性命也不顾了?” 她这跃跃欲试的反应……三老面色明显一沉,还是陆公咬咬牙道:“大家族宗嗣子弟不止一人,谢娘子不必代人担忧。不如想一想,若谢娘子的官声败了,可就万事皆休!” 呵地一声,谢澜安轻笑。 “三位,貌似把我当成可欺以方的君子了。” “……什么?”张公谨慎地盯着座上人。 夕阳没去,女子的脸孔在灯烛辉映下越发绮丽清幽,可不知为何,他却从中看出几分邪性。 “朝堂上最不缺的,就是想往上爬的人。万斯春他们找不回来,还有下一批,下一批人再出事,我们兰台的朱御史说了,他愿请缨前来,亲自督促清田事。 “我的名声么早已在外,还在乎什么败不败吗?只要有陛下撑腰——”谢澜安蓦然敛了笑,扇尖点案,震声如金玉,“先斩后奏四个字,我也用得的。” 反观世家,真的舍得放弃花了二十年时间才栽培起来的家族继承人? 她出身世家,她最懂得,今日换作谢策谢丰年被拿捏,她二叔也要掂量掂量。 张公后背激起一串凛子,身子不由前倾:“……朱公,江左势族同气连枝,你倒言语一句啊!” 朱公默默喝了半晌茶,闻言仿佛如梦初醒,没看张公,镇定地转向谢澜安。 “哦,朱家么也想为陛下分忧,只是对那些山越匪的情况,不大了解,不大了解。” 非但没帮腔,还先将自家的嫌疑摘了个干净。 不欢而散,老头子们下楼时胡须都是抖的。 楼外夜将深,阮伏鲸亲自为朱吉枝打开车门,目送他和姑父的车驾去远。 谢澜安登车前轻轻侧头,剑眉下眼神冷峻,叮嘱贺宝姿:“把那几个子儿看好了。” 小家伙们都是香饵,能勾住老家伙们不敢轻举妄动。 贺宝姿点头:“女郎放心。” 常家,阮霞锦正在等夫君回来。 她与谢澜安这对姨甥多年不通音信,几分心疼是不假,但要说有多偏向她,其实更多还是看着娘家同老母亲的面子。倘若夫家与澜安产生龃龉,她夹在其中也为难。 第130章 等常安道一进门,她忙迎上去。“如何了?” 做了一日陪客,灌了一肚子水饱的常氏家主,失声一笑,上来便一句:“夫人这外甥女,不是一般人。” 阮霞锦还没揣度明白夫君话中的意思,听他向厨上要吃食,诧道:“澜安不是在悠然楼设宴吗,难道不曾吃好?” 常安道无奈地捏捏眉心:“她哪有请人吃饭的意思,下钩钓鱼呢。” …… 谢澜安前脚回到阮家,胤奚后脚也从外面回来了,并且带回了一样东西。 谢澜安一眼望见摊在他手心的铜质官牌,目光略深。 “御史大夫的腰牌?” 失踪的官员中有三人官阶上六品,配有官牌与御赐绯囊。胤奚带回来的正好是三块。 见到此物,便说明人至少有个着落了,谢澜安的心先放下一半。 双方交换信息,原来胤奚今日由谷六引见的人,是封大当家手下的一个管事。 见了面没有弯弯绕,管事直接将这三张官牌交给胤奚,表示愿向朝廷投诚。 同时也希望朝廷保证,不追究浮玉山封家寨的既往之咎。 听完胤奚的叙述,一丝莫名的怪异从谢澜安心头掠过。 她问:“见到万大人他们了吗?” 胤奚奔波了一日,鬓边的发束有些松散,接过茶水润了口,摇头说:“没见着。那姓闻的管事说,明日引我去见大当家的师爷,详谈。” 谢澜安眉头皱得愈紧。封氏山寨给她的感觉,仿佛一个神秘的小朝廷,外头的传言云遮雾绕,内部却秩序森严,想见到说话管用的人还要层层上报。 对方知道胤奚背后是她,也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而己方对于这个神秘的封氏山寨的了解,目前还十分有限。 她和江南世家这边尚在周旋,浮玉山的配合却仿佛太顺利了。 “我知道女郎担心什么,”胤奚睫影动了动,看向眉心难舒的谢澜安,“太顺利了,像在诱敌深入。” 两人对视一眼,谢澜安从那双深黑眸子里,看到了一片坚定与几点披荆斩棘的焰芒。 “既露形影,必有所图,何妨去探一探浮玉山的底?”胤奚春林溶月般的眉眼又弯起,仿佛这不是什么值得担心的事。 他这里多一分进展,女郎便少一分与那些老城府周旋的费心耗神。 虽然谢澜安将悠然楼上发生的事说得轻描淡写,胤奚心里还是蕴荡着不痛快。 她该是高坐朱席上,观纹指掌间,挥剑成河运斤成风的风流人物,不该浊尘里来去。 对上女子霜雪湛净的眼神,他压着声保证:“我会小心行事。” 门边竹帘未卷,深秋的过堂风从廊下打个旋儿扫荡进来,吹动青衣。 昨日他也是站在这里,额前的发丝一滴滴往下坠着水珠,仿佛自墨竹枝头融落的雪水,濯净了他春山眉,皓雪肤,酒气却将眸海熏得迷暧。 今个酒醒,两番意态,那股认真劲儿却如出一辙。 谢澜安心想,都是生怕误她的事,令她失望。 “女郎,在听吗?” “……我难道会走神?”谢澜安一下子惊觉,立刻从他脸上调开视线,面容板得紧肃。“我向舅父打听过,阿舅说那浮玉山在先帝朝时曾被官兵剿过一次,然而悍不受降,结果朝廷损兵折将,无功而返。后来南北两朝战事不断,这块顽疾便一直放任至今……你笑什么?” 胤奚脸板得比她还正经,眼睛眨巴的无辜。 谢澜安深吐一口气,接着把话说完,“探一探也好,不要掉以轻心,多带些人手。” 前路何处不险,她用心教出的人,当有些入虎穴探蛟宫的心气。 她不看他了,襟怀磊落得很,薄润的耳尖被灯光透映成琥珀色泽。 胤奚盯着那一处,含情眼轻敛,低悦地喏了声是。 · 向南多山,野外空气湿冷清冽。出钱塘南城一顿七拐八绕,一座半高不高林木匝密的山头矗立在胤奚眼前。 领路的是个穿雅致文士衫的管事模样男子,天生一双笑眼,正是那日将御史腰牌交给胤奚的闻先生。 他指着无名山峦,笑容和气:“这便是咱们浮玉山的别寨了。” “有劳。”胤奚没指望上来便能进入浮玉封氏的大本营,面上客套,借着欣赏风景暗自留意周遭地形。 他落脚地的前方,环山围绕着丈宽的水泊,水面上大片菰草长势喜人,以致肉眼难测水深。 山脚下树枝横斜的后面,能隐约看见倚矛排墙的踪影。 ——军中才用的拒马,绝山依谷的地形。 不是一盘散沙的氓匪,是有一战之力的兵匪。 胤奚暗中观察的同时,闻管事的目光也在胤奚身后那两排随从,以及他们所抬的八口红木箱上打转。 胤奚察觉他的视线,笑着解释:“我家主君喜结豪杰之士,闻贵宗山越帅以诚相侯,于是命仆携礼来访,一点小心意,不值一提。” 这些人手可比上回胤奚来多了好几倍,而且个个都是身材魁梧的青壮。闻管事不知有无看破胤奚的托词,眼神微动,却是不曾推诿,向前比手:“贵主太过客气,那便请吧。” 小舟横渡,一行人踩在几条柳叶形的窄船上渡了河。 登山时,胤奚有意无意地问:“还不知今日要见的师爷是个什么性情?我唐突登门,心浅舌拙,倒别误了两边的大事。” “有道是妍皮不裹痴骨,郎君何必过谦。” 山野之人,寻常可见不到这等锦绣堆里养出来的漂亮皮相。闻管事上次看见胤奚的第一眼,就觉得这人生得打眼。他禁不住又往那张温润如玉的脸上看了两眼,一边猜他与那名物议沸腾的女御史是何关系,一边聊家常似的说: “我们浮玉山的师爷啊,复姓百里,是个极讲条理的读书人,颇得大当家的倚重。” 说话间,缀在队伍末端的两名随从,悄无声息地闪进林中。 前头的胤奚从容拢了拢身披的蟒缎斗篷,分寸恰好的笑意中和了深青色的沉肃。“听说,浮玉山原有三位当家的。” 闻管事微顿,而后点点头:“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了,是啊,山上原本有三位当家人,二当家和三当家还是本家兄弟。可惜三当家的英年早逝,二当家的性情便有些变了,这些年越发跋扈,有时候连大当家定下的章程都敢违背,暗地接铤而走险的私活……啊,我多言了,郎君莫见怪,当心脚下。” 脚下是一段人力斫出的蜿蜒土石路,陡峭莫名,胤奚记着地形,心中寻思闻管事故意说给他听的这番话。 不管那两位当家的不合是真是假,听意思,封大当家是想和二当家的做个分割,把那“铤而走险的私活”,亦即扣压朝廷命官的罪名,扣在二当家一人身上。 约摸两柱香之后,眼前的密林向两旁分开,视线豁然开阔,简管事领人到了别寨门口。 只见寨门前竖着两杆不伦不类的红布大旗,风吹日晒,早已看不出本来颜色。 旁边有块拴马石,上面明晃晃刻着三个字:解剑碑。 胤奚无辜地看了闻管事一眼,掸臂拂氅,露出里头的青衫,以示自己未带兵器。 第131章 又坦荡地指向紧随在他身后的乙生、黄鲲二人佩刀,“需要他们卸刀吗?” 闻管事神情不变,笑着解释:“这原是我们寨中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来此回事的人需卸下兵刃,以免对上不敬。不过今日主随客便,郎君是个斯文人,我们百里师爷是读书人,以诚待诚,不必提防这许多。郎君请进。” 乙生和黄鲲松了口气,有刀在手心不慌,看起来这浮玉山也不像外头所传那样霸道无理。 二人指挥后面的人将礼箱抬入大院中,至于凭空少了的几个人,闻管事似乎一无所觉。 胤奚心头却有一丝诡异掠过。 他面上不显,仍与闻管事言笑晏晏,走入这处位于山腰的寨头。但见石子铺成的院子里云团低垂,乌鹊集枝,只有十来个农夫打扮的人在默默扫洒,不闻一声。 胤奚不动声色捻了下指头。 “师爷就快到了,请郎君进屋稍候片刻。” 闻管事让抬礼箱的随从们留在院里,让人上水来招待,胤奚向堂门口扫了一眼,没有反对,只带乙生黄鲲进了屋。 眼看他们进了屋,寨门边一个扫地的黄脸汉子目露精光,低声对守门喽啰道:“快去通知二当家。” 原木构造的屋子四丈见方,一眼看得到底。 底下人端来茶水,闻管事神态越发松散,同胤奚说了几句闲言,眯眼笑道:“时近晌午了,稍后同百里先生谈过事,郎君便在寨中用饭,我们这的菌茹鸡可是一绝。” 胤奚没动那盏茶,眉眼客气:“怎好劳烦。” “唉,不劳烦不劳烦。”闻管事说着起身,“我去迎一迎百里先生,顺便去吩咐灶上准备。郎君请稍坐。” 他一动,黄鲲也不知哪里不对头,本能地抬起一寸刀锷,要拦下人。胤奚抬指按住,任凭闻管事走出屋子。 屋中只剩他们三人,胤奚动若鹘起,掠至窗外,冷冽目光往院中逡巡。 “郎君,是有诈?”来前得女君交代,要他护好郎君的乙生立刻踮步靠过去,谨慎地随之向外观望。 胤奚眼神冷静,没什么情绪地点头,“囱无炊烟,姓闻的没打算留饭,乌鸦集营,这个寨头里根本没有什么人。他想拖住我——” 乙生微惊,胤奚却仿佛不是才发现的端倪,蓦地手按窗框纵了出去。 留在屋外的手下都还在,一直保持着警觉,看见郎君越窗而出,立刻快而有序地围拢。 乙生随后跃出,他没有胤奚脑子快,又紧绷又迷茫:“没多少人——那就是没埋伏,他们搞什么鬼?” 话音未落,脚下的石子地忽然发生轻微的颤动。 胤奚眼皮轻跳,在那不详的声音由远及近之前便向寨门相反的方向转身,喝道:“撤!” “抓活的!”与此同时,一匹铠装坐骑马踏山门,高踞鞍上的是个铜铃眼紫膛脸大汉,上身斜勒牛鞶带,杀气腾腾地叫道:“没活的弄死也行!狗日的朝廷欺人到家门口,干脆揭竿反了丫的!” 闻管事早已不见踪影。紫脸汉身后的部属们黑压压一片冲进寨门,敲刃震天,一呼百应,响声惊得鸦鸟尽飞。 “翻墙进林子!” 胤奚发令,深青斗篷像一只掠翅的鹰被他从身上扯落,声音听不出一丝慌乱。他带领众人跑向记忆中树林最密的方向,背影矫捷如豹,落进二当家狠煞的瞳孔里。 突然胤奚耳根一动,伸手薅住右手边一个侍卫往回一带,下一瞬,一蓬血花在他腕子上炸开。 轻劲的短弩擦过二人射入菌子桩,胤奚头都没回,迅速托着侍卫翻过矮墙。 身后弦声不绝。 他们有弓箭手。 · 沿路留下的暗哨将胤奚遇袭的消息报回阮家时,已是入夜。 “什么?敢向官府亮刃,浮玉山这样胆大包天!” 阮家父子在谢澜安的堂中听闻此信,心惊肉跳。 阮伏鲸知道胤奚在表妹那里的分量,看一眼从接到消息后便一言未发的谢澜安,道:“表妹别着急,我亲自领府兵去救人。” “不。” 谢澜安面无惊色,漆亮的眸光在灯下闪熠生锋,她坐在独榻上轻捻扇骨,无声梳理事情的线络。 “局面尚且不明,阮家不要牵涉其中。别惊了老太太。” 阮伏鲸有些怔愣。他在船上亲眼见过表妹和那姓胤小子的相处,他本以为表妹哪怕对那小子有一分关心,也会失于冷静。 可她此时镇定得仿佛不知道无兵无马的山上人,已经被有马有刀箭的山越匪包围,危在旦夕。 阮厚雄搓着厚重有力的手掌,速声提醒:“前头的官员还没找回来,胤奚又陷进去了,浮玉山有造反之意,剿匪师出有名。阮家的府兵不够,阿舅可以向郡府借人——” 谢澜安抬眼:“阿舅忘了我有人马?一千人,够不够。” 哪来的一千——阮厚雄想着她来钱唐就带着身边那么几个人,突然灵光电闪:“你是说,那一千人?” 事出突然让他差点忘了,之前谢澜安收服周家堡,将堡中的近千人部曲暗中转移到吴中,还托他帮忙操练。 他花了不少力气才化整为零,安顿好这支庞大的队伍,并找了信任的老将带兵,怎么关键时刻给忘了! “宝姿。” 罩着雪缎斗篷的谢澜安坐定榻中,霜神雪意,开口部署,“速将一千人集合于南城郊外,百人一队,分为十队,命池得宝等武婢每人统帅一队,你统帅十武婢,跟随哨兵立刻上山围寨,支援胤奚!” “是。”贺宝姿二话不说,飒飒而去。 待她如风的步子出了堂门,阮厚雄才咂摸出一点滋味,看向谢澜安,“囡囡你一早便知道浮玉山的人不怀好意,早早便准备好了应对手?” 她身边就带了十名武婢,一人派去带一队,连数目都恰到好处。 “不打草,”谢澜安轻道,“怎么惊蛇。” 料敌先机说不上,她确实不知道浮玉山的人主动示好,目的何在。但她认为浮玉山是打开江左士族联合的一道口子,值得去探一探。 至于接应手,自然一直有备,才能无患。 “姑娘们,练兵了。” 在阮伏鲸眼里,表妹的唇边甚至溢出一抹初试锋芒的森寒与隐悦。 有野心,有定算,唯独不见私情。 她不会让无用的情绪干扰判断。 谢澜安握扇起身,颀丽的影子映在幕幛上,同样在提醒自己:我绝不会。 所以,你给我争点气。 第66章 密林遮空, 荆丛横斜。 山林的复杂地形易于埋伏,不利奔马,故行军有逢林莫入一说。 胤奚思路清晰, 毫不犹豫带人撤进这片林子, 就是为了卸掉对方的马。 那片使地面都震动的汹汹阵势, 胤奚不用回头也知道来人的骑队数量不少, 若是在空旷的平地, 他们这十几人不被乱箭射死, 也会被马蹄践成肉泥。 入林后,为了隐蔽行踪,胤奚将人手分散成五组,向不同方向逃散。 浮玉山匪被迫下马追击,已经很是憋屈,众人分头追堵,几番遭遇战,愣是没困住人,反而有的身上挨了拳脚刀口。 第132章 众匪这才醒悟, 这群穿官衣的不是落单的小鸡崽,而是扎在这深山老林中的毒刺。虽然势单力薄, 却有拼死一搏的决心。 “聚拢队形, 莫要分散!” 一声大刀敲鞍的声响, 来自唯一还倨傲在马背上的紫脸凶悍男人。 这位浮玉山的二当家一发话, 立即稳住了寨兵们的心神。 张三澜勒紧辔头, 居高扫视风吹草动的山野。 他攥拧着刀柄,露出狠鸷的凶相:“这座山才多大,咱们自家地盘上,还容得几只蚂蚱蹦跶跑了?不急, 同他们耍耍。” 四周响应起一片“二当家英明”的呼声。 三十步外,一片遮蔽视野的江离草后,胤奚无声伏匿在这里,身边跟着乙生。 胤奚右手用帕子随意缠裹了一下,眉鬓被野草的霜露沾湿,漆若刀裁。 趁着这个喘息空当,他在心里复盘是哪里出了问题。 来之前他并未全心信任浮玉山的投诚,女郎让他带着一半安一半险的准备,所以他才在登山的沿途留了暗哨,此刻想必已经摸下山传消息了。 所以他对于浮玉山的反水不吃惊,只是奇怪他们的意图——他从谷六那个玩摴蒱的小酒馆开始追溯,从对方有意让他看见士族收田逼死佃民,再到闻先生主动交还御史令牌,再到今日上山谈判——如果他们只是为了对付他,何必绕这么大的圈子? 他自诩是个不值一提的小人物,就算他今日在这栽了,浮玉山寨也伤不着谢澜安这位巡抚钦差的半分痛痒。 一个山越宗部,明目张胆地与朝廷宣战,除了激怒女郎,使女郎早做防范之外,又能捞着什么好处? 又或者,是不愿脏手的江南士族在背后指使,要浮玉山的人给女郎一个下马威? 也不对,前两日女郎才扣住了各家的宗子,他们便该明白女郎不是任人拿捏之辈。再者,西府谢二爷坐拥十万雄兵,从治所顺流而下钱塘,不过三五日事,三吴士族真的做好与荆州刺史撕破脸的准备了吗? 不,他们不敢。 “嗖——” 一支竹箭兀地擦着胤奚身体射过,惊断他的思绪。 胤奚锐冷的目光透过荒草凝视前方,屏息未动。 往密林草沟里三三两两放箭刺探敌手踪迹的山匪,没发现哪处草叶摇动,不由得抓耳挠腮: “明明看见往这边跑的,真是属耗子的,会钻洞不成?” 张三澜怡然一笑,揩着下巴,敞开嗓门道:“一个娘们的手下人,能有什么真爷们。听风声说那个名门出身的御史娘子,叫谢什么澜,名字里和老子一样也有个澜,呵呵,岂不是天生一对要睡在一个被窝的人?” 受到二当家的眼神示意,不知王法为何物的粗痞寨匪们,立即扬着声音吹捧: “不错,待咱们收拾了朝廷狗兵,便擒了那御史娘子送到二当家床上!” “给咱二当家当压寨夫人!” “上一回狗朝廷发兵,便是二当家的高堂张老爷子力挫敌手,保住了浮玉山。二当家神勇无敌,就是自立为王朝廷也奈何不得啊!” 乙生双目瞠红,剑镡一刹出锋两寸。 他从女君与庾太后斗法的时候就追随女君效命,宁可死了,也不许女君被人这等言语侮辱! 一只手沉厉地按住乙生。 殷红的颜色从薄布底下大片渗出。 胤奚眉头没动一下,侧脸冷峻苍白。他听着那些故意激他现身的脏话,墨海渊沉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注视着乙生定定透出一个字: 等。 然而只是这细微动作,也落在张三澜如鹰敏锐的视线里。他蘧然挥刀,指向江离丛。 两支飞弩瞬息而至。 胤奚与乙生分向两边就地一滚,胤奚在撑起曲弓背脊的同时,甩眸与马上的张三澜远远对视一眼,头也不回地再次奔逃。 这是二人打的第一个照面。 那个冰冷又淬着焰气的眼神,让张三澜印象深刻。 “追!” · “停!” 贺宝姿带领一千人马急速行军,至水泊山下,被一弯数丈宽的河泊阻住去路。 天色昏昧不明,贺宝姿极目眺望对岸山脚下的憧憧树影,疑心其中有伏。 “持盾兵上前,点燃火把!” 队伍闻令动作,不过因是第一次集体出战,转阵略显笨拙。 待盾牌就位,火把燃起,对岸依旧风平浪静,没有出现贺宝姿预料中投矛射箭的场景。 借着明灭的火光,只见水草杂乱的河面上隐有寒光闪烁,随风轻荡。 “对方设了铁链拦舟,”池得宝听祖遂老将军讲过类似情况,百斤重的双斧在掌中焦躁摩擦,“咱们也没舟啊,怎么过去?” 她说完,自己想出个法子:“我去斫断铁锁,大家趟水过吧。” 贺宝姿还未回答,一道轻矫的身影忽从贺宝姿身侧掠过,就势在河面上所设的两道铁链上点足借力,跃至对岸。 正是副将之一的纪小辞。 贺宝姿眉头一跳,只见纪小辞落地后侧耳倾听,径向山根的阴影处袭去。 很快,水泊这头便听见几声惨呼。 ——对岸还是有埋伏手! “陆荷、冬秧,过去帮手!” 贺宝姿了解每名女武卫的特点长处,除此二人,没人有杀手出身的纪小辞那般轻功。 二女领命,借踩铁链跃渡水泊,同时有几箭从对面射来,不知是否因张皇失了准头,坠入河中。 贺宝姿后背生凉,已明白过来,这些埋伏的弓箭手之前没有射箭,是在等他们大队人马趟水过河,击于半渡。 从前只是耳闻浮玉山壮士云集,固若金汤,今日她还未上山,只就铁锁拦舟、弓箭伏击两事,已窥见这山越顽疾封家寨不是乌合之众。 纪小辞三人合力处理掉了暗桩,找到铁链拴头处,隔江请示主帅,是否斫断铁链? 贺宝姿略定心神,她是整队的主心骨,令由她出,不能先乱。她自一名兵士手中抽出长矛,走到水岸边插矛测试水深,发觉水深没胸。 而且不知河底有无机关。 冬水冰冷,全军趟水而过,也必然消耗体力。 目光在手中长矛定了一定,贺宝姿一计浮上心头,转头命令:“解腰带捆矛做横筏,搭在铁链上,十人一组,火速过江。” 那两道铁链间的宽度恰好略低于枪矛的长度,池得宝眼神一亮,拍斧道:“这个法子好。” 军伍如法炮制,浩浩荡荡渡至对岸,最后一批士兵收回武器,打头士兵已挑开拒马路障。 贺宝姿踏上平地,看了眼不听军令擅自行动却有功的纪小辞,抽刀出鞘,对身后号令道:“弄出点动静,杀上山去!平了山贼,给你们记功!” “杀!杀!”都是热血男儿,齐声高吼震动山野。 最好喊到让胤奚也听见,知道支援已至。贺宝姿向被黑影笼罩的嶙峋高山望了一眼。 若能让山匪听闻后乱些阵脚,替他卸掉几分压力,那便更好了。 · “统兵布阵讲究配合,周家堡的部曲虽被调理过,但和你的武将之间是初次配合,而且对那座山头地形也不了解,又是夜间,你有把握吗?” 第133章 阮府,阮厚雄定住了神,开始与谢澜安分析作战细节。 他不管带兵的是男儿还是女娃,只一视同仁地算天时,算地利,算人和。这一仗无论怎么看,三样好似都不占。 “磨合总有第一次,哪里总有准备充分、万无一失的仗给人打。” 谢澜安声气和缓,秋水眸中的光采却如星子,“阿舅,北朝和我朝的交战边界,每日都在死斥侯,我的兵还连长江以北都未到过,第一战难道连个小小山头都收拾不了吗?是祖老将军教得不好,还是我的人练得不勤?战士当有以命为枪的信念,他们是战士,我自然有信心。” 何况,还有他在。 · “当家的,对方派来了支援,山下机关被破,已杀上山来了!” 就是手下不报告,张三澜也听见了若隐若现的冲锋喊杀声。 其时月上中天,他也早已下了坐骑。片刻前又一次追丢那个小白脸的张三澜,喘着粗气,恨恨望着视物已不甚清晰的丛林。 本打算尽快把领头的擒住,回去给大哥邀功,可那小子活像条泥鳅,野地里翻滚打滑,怂得一味逃蹿,硬是被他从白日拖到天黑,等来了救兵。 “来了多少人?” 手下举着火把,有些没底:“四周都是火光……听这声势,五六百人总有。” “慌什么?来了正好,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他一双!” 心中好生不痛快的张三澜杀机顿起。 他此行是得到安插在闻圻帐下的暗桩私报,随手点了两百人上山,以为捉拿十几个鹰犬绰绰有余。 如今来了帮手,也不打紧,对方有援手,难道他在这三山六脉是白混的么? 张三澜从腰间摸出一个信号筒发出,一道刺眼的银白烟火划过夜空。 “歔——”一声猝不及防的口哨声,压着银焰闪烁的瞬间,从离他不足一箭地的低涧里响起。 随即,一道黑影跃然出涧,带着一身淋漓水珠奔走逃逸。 张三澜一愣,低骂一声抬腿便追,才明白这混蛋一直就藏在他眼皮子底下。 单枪匹马还敢吹哨挑衅,无疑是对他的戏弄! “在那呢!你们两个绕过去,别让他跑了!” “剥了这小子的皮给二当家出气!” 暴露形迹的胤奚在火光间奔逃,性命系于一发间,尤抬指嘬唇发出三声哨响。 一长二短。 在后疾追的张三澜意识到什么,虽不相信凭他一个人能做什么,却本能地生起一丝危险预感,喝道:“别让他和外头人通信号,把人堵死!” 衣襟湿冷,喉咙跑出一腔铁锈味的胤奚嘴角轻勾。 他引人进林,削弱了敌方骑兵之力;竭力地耗子溜猫拖到天黑,使搜索不便,天时的优势也算给他们破了;至于人和—— “八卦阵?” 半山腰处,池得宝听见从西北方传来的熟悉哨音,喜出望外地嘿了声。 “奇了,他怎么知道我们将人马分成十队,足够列阵之数?” 胤奚与她们一起在枫林校场训练半年,学武艺也学行军阵法,在祖遂的调理下,自有一套交流的隐密信号。 池得宝开始还不确定,后来又听到一长两短的哨响,就知道必然是胤郎君了。 贺宝姿心放下一半的同时,抬头望了眼银焰划过的夜空。 浮玉山也召集人手了。 她很快想通了胤奚的用意:军队登山这一路,正愁林径分岔,方向兜转,这么多人不好施展。若起八卦阵,分八路队伍,便可以一点为始,分成卦形虚围山势,不再奔波,驻在原地围截后面上山的山匪援兵。 也便能弥补在地利上的弱势,以不变应万变。 “听我之令——”贺宝姿心到口到,没有一丝拖泥带水:“十队人马,纪小辞与铁妞儿领兵同我继续上山清剿山匪。其余八队,灭掉火把,列八卦阵,十一人成横为一组,并三组成列为一爻,三爻为一阵,加队首共百人,列距五步,队距二十步,专心迎击山下涌来之敌。” 而她这两队人马,则可专心围剿上面的贼兵散勇。 互相放心把后背留给队友,正合八卦阵虚实合一,里应外合的奥妙。 她只是没想过,八卦阵还可以用在山地的地形上。 而胤郎君人不在此,却如同了然敌我形势于胸,仅凭三声哨号,一盏明灯亮于暗室,将这千人大军整饬分明。 八卦阵有死生惊伤、杜景休开八门,暗含十六种变化。胤奚在一棵黄栌树下踹开一个逼近的寨兵,夺过他的火把向后一抛,荒草一点即燃,正阻住张三澜的去路。 火光闪烁在胤奚的回眸,他吐尽一口血腥气,冲张三澜微微一笑。 生门在我,死门送君。 · 浮玉山本部距别寨不到十里远,那道召人增援的信号烟,封如敕看得清楚。 浮玉山的大当家,既不像二当家那般将野心写在脸上的粗狂面容,也不如早逝的三当家清秀儒雅,而是生了张堂堂正正的国字方脸。 两道剑形浓眉,此时微微敛起。 “谢含灵赢得了吧……” 隔着一道门帘,他失神地轻嗅从里间逸散出来的苦药气息,放低声音: “假若真教老二和朝廷叫住了板,浮玉山,便没退路了。” 半晌,帘后一人冷淡道:“学男人的那套规则长大,要做回女人;生在世家,又要反世家;与寒庶一个天一个地,又想伸手拉他们一把。 “处处和自己较劲,和世道较劲,有无真本事,明日便分晓。” 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 两个时辰,天快亮了。 胤奚昨夜放的那把火,引来了贺宝姿的队伍,一百余众一拥而上,原本围剿胤奚手下侍卫的山匪,顿时变成了被围剿的一方。 张三澜与贺宝姿对了一刀,满腔愤怒却在胤奚身上,他宛如一只猎犬盯住了食物,借着熟知地形冲出战圈,一味追他。 如果从高空俯瞰,便可见山麓处,有一个八卦形大阵,黑漆漆的人头乾坤勾连,有条不紊地杀退上山的寨兵,时而变阵,卦形旋转,令人目眩。 而太极中央,有两道人影始终一前一后兜着圈子,像阴阳鱼的两只阵眼。 随着天蒙蒙亮,胤奚的脚步逐渐慢了下来。 一天没吃东西加上耗力失血,他的脸色透出浮雪似的白。 山下的厮杀声从后半夜开始减弱,浮玉山的增援应该被挡住了,不过他和贺宝姿的接应也错开了。 可这才是他曾经整整三年里最熟悉的境况:强敌在伺,危险冷怖,孤立无援。 逼他直视死亡的阴影。 血液却兴奋得战栗。 因为已经有人教他如何自保。 胤奚将呼吸放慢,尽力保持敏锐的清醒。 然而张三澜的脚步突然也停下了。 晨间的冷风拂面,给张三澜吹醒了几分。 现在山上散布着大片官兵,他的部下没有集结,只能说明被打散了。 他被这滑不留手的混球激昏了头,被他溜得满山跑,这会儿才如梦初醒,若再与他缠斗下去,纵使能宰了他,自己又能全身而退吗? 第134章 在他往日的想法里,腐朽的朝廷里都是吃粪的孬种,除了和胡人硬碰硬的褚大司马,是他张三澜佩服的真英雄,满朝尽妇人。 可昨夜和那俏娘们对的那一刀,却着实是不弱。 百里荻尽日叨叨着如今的朝廷今非昔比了,他从前不爱听。在他心底甚至觉得大哥太优柔寡断了,又怕得罪世家,又怕惹恼朝廷,前惧狼后怕虎,没有统领宗部的样子。 然而此刻,张三澜举目看不见一个部下兄弟,推测山中战况,头一次萌生出退意。 他知道有条小路可以通向下山回浮玉山,只要回了老巢,说服大哥,大伙换过这口气卷土重来,未必不能—— “咻。”一声玩世不恭的轻佻口哨,逗狗似的,从前方传来。 张三澜一抬眼,看见从树后闪出的胤奚。 “狗日的,找死!”一个挑衅的笑,顷刻让张二当家的理智顿抛九霄云外,怒目挥刀。 胤奚侧身躲过凄厉的刀风,转身向记忆中一个方向跑去。 山风冷,他的眼神更冷,看上去手无寸铁在逃命的人,却是捕猎的眼神。 大局已定。 可咱们之间还有一笔账没算,怎么能让你跑了? 兜兜转转,青影将人兜到了解剑碑前。胤奚劈手抽出辕台上的旗杆,卷旗为枪,回手横搪紧随而至的张三澜落下的一记纵斩,罡风荡开青发。 张三澜这才发现,他们回到了最初的别寨门院。 他古怪地盯着不再跑的胤奚,扫量他单薄的小身板,以及受了伤的右手,狞笑问:“想死在这儿?” 胤奚腰马合一,青衫下鼓起流畅的肌肉线条,冷静的滔天怒火,被拘压在两簇冶亮的瞳孔中。 “你的嘴太脏,”他说,“我送你下拔舌地狱。” “不自量力!” 二人同时暴起,刀锋与长枪碰出惊心闷响。 与乙生跑散时,那个实心眼的护卫要将佩剑留给胤奚,可胤奚不用剑。他跟随祖老将军枪也学过,棍也耍得,刀枪剑戟浅尝辄止,一直犹豫自己该精修的兵刃。 直到昨日草丛里,从这个人的嘴里吐出他最仰慕高洁,最不可侵犯的女子姓名的那一刻。 胤奚便知道,他想要的是一把刀。 于是长枪化作刀意,决然无理手的变招让张三澜措手不及。他使出蛮力回刀斩长杆,一分而二的枪杆在胤奚手里活若灵蛇,直捣张三澜两肋。 以轻灵示人的胤奚,膂力极胜。 以硬功出名的张三澜,两肋最软。 “胤——!” 从外县归来又连夜策马上山的玄白,赶到寨门前时,看到的便是在家一向不温不火的青衣郎,夺过紫脸大汉手中环刀,转腕捅进对方嘴里。 又在玄白的惊骇下,他将牙齿崩断的九尺大汉踹倒在地,在张三澜挣扎起身之前,单膝随上压住他胸骨,刀尖抵住张三澜心口。 他依旧那么静,静得每个字音都渗着寒气: “你也敢冒犯她?也配用和她相同的名讳?” 身后跟着十数骑的玄白吓住了,下意识叫喊:“胤奚,主子她——” 杀红眼的胤奚回首,俊美如仙的脸上煞气横生:“要留活口?” “不是……” 玄白才说两字,胤奚手起刀落,把张三澜捅了个对穿。 滚热的血喷洒满脸。 “……”话没说完的玄白喃喃,“主子她……亲自来了。” 胤奚瞳孔猛地收缩。 他僵硬转头,玄白身后数骑散开,露出护拥在中间的女郎。 束发披氅的谢澜安身着骑装,一指宽的红色发带勒在她洁白的额头,颜若秋霜。 在胤奚怔然失措的目光里,她一阶阶催马上前,垂眸直视着他。 前一刻杀神附体的男人慌张地松开刀柄,不知道她看到了多少。 他徒劳地抹着脸颊,待看清自己满身是血,顿了顿,自弃地转过脸,“女郎别看我,脏得很。” 第67章 青衫染透了血, 本应污秽的腥红落在那张白玉无瑕的脸上,倒像雪地上狰放的红梅,艳若山鬼。 可是他避着脸, 背对谢澜安的身影带有几分无措, 与方才的狠戾判若两人。 谢澜安在马上解开大氅, 不明白胤奚躲什么。 她又不是第一天知道小郎君的纯良外表是误导人的, 内里面目多着呢。 今日不过是又多见了一面:他不要命的样子。 谢澜安从未想将宝刀藏鞘, 她从来不觉得因为是胤奚, 就要将他一味护着不能涉险。但此时看着那一身血,分不清哪些是他的,她心里还是忍不住的烦躁。 云色羽缎氅从半空落下,正披在胤奚肩头。 谢澜安眼波凝着他,“伤在哪里?” “轻伤。” 胤奚闷着头说,不想让女郎看见他身上的血,又怕弄脏女郎的氅衣,一顿,还是拢住周身, 撑膝站了起来。 初冬的山风透骨,早有人捧来新的斗篷给谢澜安。胤奚体内叫嚣的血液尚未完全平静, 缓过了生死搏杀的瞬间, 方觉浑身骨骼疼痛, 吃劲的右手早已疼麻了, 远不是他说的轻伤那样简单。 他的神情却十分平静, 接过玄白递来的帕子抹净了脸,呵出一口白气,垂睫提醒谢澜安: “这场突袭,有可能是浮玉山内讧设的局。山寨两个当家不合, 封氏大当家引我到此,又故意透露消息给二当家,想借女郎的力量消除异己。” 昨日在周旋的过程中,他便想到了这一点。在排除世家指使,和浮玉山公然造反的可能后,浮玉山故弄玄虚的目的便呼之欲出。 谢澜安等他说完,点头道:“想到了。” 夜里她接到浮玉山动乱的消息,调完兵也没闲着,命人将几枚带血的家传玉佩连夜送往陆、钱、张三家。 管它上面是不是人血,三更半夜的,也足够惊那几位老太爷一跳。 张家老夫妇最疼爱他们的宝贝孙子,一见到血,终于服了软,发誓山上动刀的事绝非他指使,甚至要主动借府卫给谢御史,生怕她迁怒到孙儿身上。 另一头允霜带人去浮玉山散落在城郊的几个聚点捉人,其中就有和谷六一道玩摴蒱的小喽啰。 底下人不知道山上当家人的谋划,审逼之下,交代的都是些不着调的事,譬如三当家原本有位未过门的如花美眷,逝世后被二当家盯上,大当家又护着那女子,于是与二当家多有摩擦云云。 允霜听他们说不到点子上,急得牙痒痒,谢澜安却从中窥到了一点端倪。 想来封家寨两个当家人的隔阂由来已久,大当家卧榻之上难容他人鼾睡,然而忌惮二当家悍勇,恐一击不中,反噬自身,于是借着御史检田、士族捣乱的机会,浑水摸了把鱼。 “从来都是我借别人的刀,好久没人拿我当刀使了。”谢澜安想起些陈年旧事,虚渺的目光透出寒气,“这位高人,该会一会。” 死不瞑目的张三澜仰倒在胤奚脚边,她瞥了眼,吩咐玄白:“头砍下来,挂在他封家寨的旗杆上。通知大军,就地造饭休整半个时辰,等天大亮,去浮玉山。” 若那位封大当家的目的是借刀杀人,便不会和朝廷兵戎相见;若对方打着趁她兵疲渔翁得利的主意,那么阮伏鲸已通知郡府武备在后侧应,她也正好有一肚子邪火等着发泄。 第135章 吴越这片烂摊子,士族也好,山宗也好,是收拾干净的时候了。 谢澜安视线移向胤奚,眸里的清寒一霎冰消,“你——” “回府治伤”还没说出口,胤奚道:“我护女郎一程。” 刀槽饮过血,他隽丽的眉宇真像新开了锋,浮现裁墨般的峻利。 只是依旧不敢正眼看谢澜安,沉默地牵过她的坐骑缰绳。 谢澜安顿了顿,知道他拗,没再赶人。 她马后站着玉冠襕衣的楚堂,胤奚在外,这位中原楷模的高徒便顶上了谋划的位置。胤奚掀起眼皮扫过去。 楚堂知趣一笑,自觉地让出地方。 玄白眼珠转了转,上身俯在马脖子上,闲的撩拨头前那人:“诶,胤兄,方才那一刀神气啊。” 哪壶不开提哪壶。 胤奚正怕女郎介怀他凶野不堪的一面,背影峻冷,没理玄白。 谢澜安在马上闲闲道:“管不住舌头,自己把嘴缝上。” 玄白露出被偏心对待的受伤表情。 牵马下山一路,胤奚始才亲眼看见昨夜厮杀的战场。 打落的箭矢和刀械随处散落在山径两旁,长过膝盖的荒草丛被踏成方阵,隐约还能看出列阵的痕迹。几处野火未烬,萧索的余烟迎着朝阳袅袅升空。 浮玉山匪被生擒三百余人,俘虏用麻绳穿成了串,这会儿都在山脚下看押。 清点完伤亡人数的贺宝姿迎面看见女郎一行,目光落在披裘的胤奚身上,由衷地招呼:“胤郎君。” 她颇显自责道:“之前大意,让贼头从包围里跑了,连累郎君……” “不妨事。”胤奚声音沉静,“女郎运筹帷幄,贺校尉领军来得及时,大家配合默契,才有这场完胜。” “话虽如此——首功么自然是郎君的!”旁边窜出一道活泼嗓音,是十武卫之一的陆荷。 她脸上挂着两道乌黑还来不及抹,悄悄冲胤奚竖了个大拇指。 不止是她,再向下走,遇到池得宝、同壇她们,拜见过谢澜安后,也一口一个“胤郎君”、“胤先生”、“小郎君”,五花八门地打了一路招呼。 如今军伍里已经传遍了,昨夜若非胤郎君遥相指挥,哨号为阵,也不能这么顺利地将山匪一网打尽。在那些连兵书都看不进几页的兵士眼里,吹几声哨就能定下一战胜负,那得是多了不得的人物啊。 加上张三澜的脑袋被高挂杆头,左右一打听,又是胤郎君的功劳,妙算之外又添勇武,令众人更为佩服。 谢澜安目光柔和地看着鞍侧的头顶。 胤奚不争风头,她手下带出来的人里,何羡已是户部侍郎,贺宝姿为立射营校尉,楚堂也在士人馆崭露头角,只有跟随她学得最多的,反而籍籍无名。 此仗是他出锋第一战。 见血封喉,赢得堪称漂亮。 部曲兵力耗损十不过一,此刻集合在山泊旁边。谢澜安下马,众兵士卸戟跪拜,喊声中夹杂着激动:“拜见女君!” 这批兵虽然挂着拨云堡的名头,但当初离开金陵时,周堡主同他们说得明白,他们留在家乡的老小都由谢娘子出钱赡养。家中有学龄子女的,还可以入读谢娘子办的学塾,将来未必不能出个让祖坟冒青烟的,就此改变三代为兵户的命运。 便是他们自己,来到钱塘后被编入伍,将军教的也都是真本领,每日习练虽说比从前辛苦,但吃穿不愁,也无人随意糟蹋他们。 谁都分得清好歹,谢娘子待他们仁义,他们感念效忠。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到谢澜安本尊,瞻望着那道华采卓荦的身影,不由心旌摇曳。 “这仗打得漂亮,你们个个是好样的。”谢澜安让众士起身,目光掠过这片黑云般的兵甲,“不过我听说有人不服女子领队,临阵闹出些动静。是哪位英雄,站出来,与我说说?” 这话风转得众士一时没反应过来。 军伍间响起嗡声窃语,有些人忐忑地低下头。 男人会本能地服从能力与地位比他高的男人,却很难在第一面便宾服一个女人。 昨晚分组的十个小队,初次磨合,都有短暂的适应过程。譬如池得宝,从前没领过队伍,冲阵时以美食激励队友,高呼:“凡杀敌者,过后牛肉髓饼随便造,管够!” 她身后的百人小队听了觉得好笑,可随后见识过池得宝将一双重斧舞得虎虎生风,对敌如砍瓜切菜的架势,可笑就变成了可惧可敬。 再说纪小辞,因为士兵不服地提出一句质疑,她挥剑立斩此人。这样的举动在队伍间激起小规模的骚乱,八卦阵险些在这里破开缺口。 所幸纪小辞凭借一己武力,没有让防线溃败。然而阵亡的士兵也属她的小队最多。 用兵争的就是毫厘之差,这些细节谢澜安都记下了,要复盘也得等到回去以后。 眼前再次跪倒一片,没人有脸站出来,惟有涨红着面皮高喊:“愿为女君效死!” 谢澜安扬了扬手里的鲛皮短鞭,“这话我记着。先把肚子填饱,今天说不定还有一场仗呢。” 胤奚避开了主帐,拿着玄白给的金疮药,到临时安置伤员的简易帐篷里,咬开塞子洒在手腕上,皱紧眉峰缠裹起来。又潦草地处理了身上几处伤口。 换一身干净衣裳,外面仍披着谢澜安给他的白羽氅。 换下来的血衣破皱得不成样子也没扔,找了块苫布打成包袱。 女郎给他的,洗干净一样能穿。 后勤兵们抬着伤员在帐篷进进出出,他们看见那袭白裘,脸生得万里挑一,渊清岳峙的气质又让人敬畏莫名,只敢远观,不敢接近。 胤奚在角落找了个位置,就着血腥气囫囵一碗热食下肚,空唠一昼夜的胃终于暖和起来。 中间贺宝姿挑帐子进来,看见他一个人,诧异道:“女郎在主帐给你留了热牛乳,怎么在这儿?” 总觉得自己身上还有血味的胤奚静了半晌,抬眼透过帐帘的缝隙,向主帐那边看。 方才他太懊悔于自己不是她眼中白衣洁净斯斯文文的小郎君了,都忘了问她,昨夜可曾噩梦? 如果他问了,谢澜安会说没有。因为她这十二个时辰同他一样,一刻都未合过眼。 半个时辰后,大军整肃,谢澜安上马,从人群中一眼逮到胤奚:“衰奴上马。” 其后,众人浩浩荡荡向浮玉山进发,三百俘虏缀在队末。谁知走到半路,迎面遇见一小撮人马。 打头的男人身上是一件皱巴巴的青锦衫袍,虽则狼狈,可那毕竟是官袍!贺宝姿眼神一亮,认出了人,向谢澜安道:“娘子,是万斯春大人!” 六名失踪了快一个月的清田官吏,全须全尾出现在眼前。除了他们,万斯春身边还有一位麻绳缚身,口衔玉璧的白面乌须男人,神色从容,年在不惑之上。 乌须男人身边,是和胤奚打过交道的浮玉山闻管事,再后面,还有几个身无兵刃的壮汉手捧丝帛金玉等物。 “谢府君,谢府君,下官无碍!” 过了一个月不见天日的日子,再次见到青天白云,万斯春等人也是感慨万千,趔趄上前几乎泣涕,“下官们无能,还劳府君亲自前来解救我等……” 第136章 贺宝姿下马,将几名吃了苦头的官员接入队中。谢澜安着实舒了口气,勒马注视那面缚衔玉的中年人,笑道:“这唱的哪一出啊?” 玄白接口:“看着像负荆请罪。” 那中年人清清喉头,一旁的闻管事取下他口中玉璧,中年人不卑不亢地颔首:“小人浮玉山百里荻,见过御史大人。敝寨二当家反叛朝廷,惊扰圣使,我们大当家深感歉疚惶恐,故命小人代为向圣使请罪。” “百里……” 谢澜安道:“闻听前燕有复姓百里氏,三朝名相,累世博学。可惜前燕被北尉灭国后,这一氏也落魄无闻了。”她打量着百里荻,神色玩味地问,“驱虎吞狼的主意就是你出的?” 百里荻听到“前燕”二字,眼里微起波澜,面不改色地回道:“若府君恼怒,荻愿以项上人头平息府君之怒。” 谢澜安眼神有若刀锋:“你是算准了我不敢杀你,所以那位封大当家,敢拿他的智囊来开路试探?” 百里荻轻叹:“钦差面前,小小山寨何敢试探?府君请明鉴,先时朝廷推行清田之策,本地士族不愿就范,便欲雇佣我们山寨劫走朝官。大当家深觉此事不妥,并不愿触朝廷锋芒,然而世家先以收走山民耕田为逼,又以重利相诱,张二当家向来是个不服天朝管的,就此接了这颗烫手山芋,犯下祸事。我们大当家管不了他,真正是进退维谷啊。府君是青天,如今有您来做主,吴地便如拨云见日,如有用得着浮玉山的地方,请尽管吩咐。大当家献以薄礼,扫榻诚邀贵人上山商谈。” 这人的口才确是了得,见张三澜一死,便将所有过错都推到死人身上了。 对方不等谢澜安叫阵,主动释放官员,是没想和朝廷硬碰硬。双方都心知肚明,谢澜安想在这片地界推行土断核籍,确实需要一定的武力镇压监督。 万斯春等人的前例已经看见了,单凭几个文官下江南,就会出这样吃暗亏的事。郡县官衙与士族姻亲表里,谢澜安信不过,她也不舍得让阮家出头八面竖敌,更不可能三年五载地耗在这里全程监督。 ——若有坐镇一方的地头蛇供她驱使,自然再好不过。 浮玉山正是看准这一点,才敢迤迤然来与她谈条件。 对方所求,谢澜安多少也能猜测到。官员放了,张三澜死了,太湖势力最大的山越帅等于和本地士族划清了界限。他们想彻底脱离士族的钳制,最好莫过于过朝廷的明路,由匪民转为良人。 可是前脚借我之手杀人,我的人伤口还在流血,你后脚就来与我说交易? 当我是好哄的孩子,打一棒子给个甜枣吗? 谢澜安淡漠地笑笑:“衰奴怎么看?” 胤奚一直侧守如山,女郎一个眼神,他便心领神会,催马轻出,漆冷的眸子定在百里荻身上。 “阁下算盘打得好,再上趟山,再被你们围一回?凭他何人,也不配让我主子去见,合该他来拜我主上!” 百里荻身形轻震,只见银鞍白马上的女子满意一笑,手臂儇扬,朝霞洒在她身,恍若披上一层浮动的金缕。 军甲俯首,只听她下达命令:“全军扎营,就地设帐。把姓张的脑袋带回去,给你们大当家过过眼,我等他半个时辰。过时不来——” 谢澜安目光落在自缚为质的百里荻身上,“我再送一颗大好头颅给他。” 第68章 能被拿捏住的, 就不是谢澜安。想从她这里玩心计谈互利,还是先掂量着自己别脱掉一层皮。 百里荻脸上的从容一扫而空。闻管事颤巍巍地接过张三澜血淋淋的人头,两腿抖着筛子回山报信。 不到半个时辰。 一顶四人抬小轿在逶迤的山路间显出形影, 青缯小轿四壁涂椒, 小巧玲珑。轿后只有一骑随行, 是个持戟的方脸汉子。 百里荻看清那顶小轿, 神色瞬间紧张起来。 坐在胡床上的谢澜安正疑惑, 这位封大当家出行未免太讲究了, 轿子停在军前。 一只素手掀开轿帘,露出一张纤窈美人脸。 冷风从帘门灌进去,吹得美人如一株轻颤的弱柳,她扶壁而出,对谢澜安缓缓一拜。 “借刀杀人是我的主意,请勿迁怒我叔父。” 呕哑之音,如槁木涸井,与那张芙蓉秀面格格不入。 女子未梳妇人髻,身拥大毛毳衣, 看去不过三十岁,却说出如此石破天惊的话。 谢澜安瞳中闪过一线诧异, 视线倏地转向那威严壮硕的方脸男子。 “封如敕。”男人下马, 拖戟护在女子身前, 有神的直视谢澜安言简意赅:“谢府君要见我, 我来了。” 胤奚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威慑, 同时向谢澜安侧前方挡了一步。 “大当家怎能让阿月下山!”百里荻急得胡须发颤,“她多少年不出来走动了,这么冷的天气,她禁不住的!” 封如敕脸上一刹闪过苦涩的表情, 她执意要做的事,他如何拦得住?只能生硬地对谢澜安道: “谢府君是女中豪杰,胸襟阔达,应不至与一弱女子计较。浮玉山前番利用府君不假,修好之心也是真,事已至此,府君有何要求,尽可商量。” 谢澜安只问那女子:“你说是你的主意,你怎知,我除得了张三澜?” 百里归月没有血色的菱唇轻轻一弯。 她轻敛睫梢,哑声低语:“大玄委顿江东久矣,倡议北伐,侥万一之幸,背千古非议,赌进十万性命,不过五分胜算。女公子凭一己身担此重责,方有大司马夺下青州。如此智计,区区一个匪头,如何放在眼里。” 贺宝姿与楚堂对视一眼,此话一出,便知非凡。 谢澜安不为所动地一笑:“帽子不必给我戴这么高。阴沟里翻船的事还少么,你未必把重注压在我身上,无非隔岸观火,算到我与张三澜对上的三种结果。 “一是我部下胜了,浮玉山便如现下这般,既去心头大患,再放低姿态与我修好,一举两得; “二是我输了,你们又没和张三澜明里撕破脸皮,便可以和他兵合一处将打一家,转头再和士族联手,索性将我赶出吴地,继续你们天高皇帝远的逍遥日子; “三是我和二当家两败俱伤,你们更可以伺机而动,哪方对你们的生存有利,你们便选择投靠哪方。” “可现在结果只有一种。”风吹得急,百里归月连嗽了几声,“只有一种……便是女公子赢了,不是女公子拜山,而是大当家下山前来见您。鸟穷则啄,何况是人……咳咳……” 她身子摇晃,封如敕抢上前一步扶住她。 百里荻担忧:“阿月你别说了,当心呛了风。” 他再顾不得什么高人风范,就着双手反缚的姿态向谢澜安深深一躬,眼眶发红:“鸟穷则啄,府君,我们山人不见得个个都穷凶极恶,封家寨在这片山岭世代扎根,已经数不清多少年了,上一辈、上上辈兴许出过伤天害理的恶人,这我无法否认,但到了大当家接手山寨,大当家耿直,不愿再和士族沆瀣一气压榨乡里,若非如此,也不会被那些高族逮到软肋,欺压山下的佃户,白白赔上几户人命!可恨那张三澜一身反骨,早有夺权之心,又觊觎我这苦命的侄女……” 第137章 “荻叔。”封如敕打断他。 百里荻醒神,没再提及自家私事,诚恳地望着谢澜安:“小人只恨自身无能,日日看着山民后代的娃娃们窝在山里,不识六礼,披发左衽。府君此来吴地清检户籍,山人却连入籍的资格都没有;世家高族可以肆意吞并良田,我们耕种几亩荒地作口粮都是犯禁……小人不甘啊,士农工商,我也想让封家寨的后代可以自行选择自己的活法,可大玄士庶壁垒森严,阶级之升,比登天还难,舍侄女说,这件事只能托付谢府君,这才兵行险招。” 谢澜安鲛鞭在膝头轻敲,“不错啊,一个晓之以理,一个动之以情。”她瞧向那披裘女子,扬声问,“姑娘还有要补充的吗?” 玄白在后面已听得微微动容,被主子油盐不进的语气往回一拽,才反应过来—— 对呀,地主还卖惨家中无余粮呢。他们山匪哭自己没书读,殊不知比那些寒窗读书人,过得滋润多了。盘踞一方的山越帅,怎么把自己说得毫无自保之力似的。 这百里叔侄俩的话术果然了得,险些将他绕进去了。 封如敕闻听谢澜安漫不经心的语气,再看着快要站不住的弟妹,眉头皱沉。 外人不知阿月这副身子的亏空,他却一清二楚。也唯有他见过,饱读史策的弟妹在谈及名动京师的女御史时,枯寂的眼里迸发出的光芒。 她不能如此轻贱她。 “你……”封如敕上前一步,百里归月拦住他,“大哥,不妨。” 她平静地看着谢澜安,“请求女公子给封家寨一个安置入籍的保障,封家寨愿受招安,八千壮丁,供女公子调遣御敌。” 胤奚心中一动,果真这人才是浮玉山的智囊。 谢澜安眼底亮起猎物入彀的精芒,须臾又隐没。 她见过的众生皆苦,不止于一座山头,这姑娘非同凡响,钩稽人心,那么她也要试才长短,不能只听她说了什么,而要看图穷之后锋芒几何。 谢澜安佯作不解:“我要兵做什么,我御的又是什么敌?” 百里归月道:“今秋北尉败,并不能一劳永逸,来年春必卷土重来。狼被咬了一口,不会委顿,只会更凶狠地咬还回来,女公子自然要兵、要马、要将。” 江南水乡难蓄马,更难养茹毛饮血的雄兵悍将。大玄的痛脚正在于缺兵,缺马,缺猛将啊。 谢澜安呼吸重了几分,按捺住内心兴奋,再试:“北府尚有大司马。” “不够。”百里归月摇头,“北府只能守住青—豫—广陵这条东北道。” 谢澜安抬眸:“西府谢荆州呢?” “听过尊叔父风流之名。”百里归月面不改色,“然北朝也有六镇雄兵,与大玄西线针锋相对。” 谢澜安轻抚额角,按说二叔带兵不弱,怎么传出去的都是风流名声。她悠悠道:“六镇……被北尉高层排斥在西北苦寒之地。胡人学我们推行汉化,那些鲜卑贵族与旧派老将之间多有摩擦,变数不少。” “北朝有内忧,南朝难道没有吗?”百里归月声无抑扬,“北朝推行汉化不顺,女公子提出的新策便一帆风顺吗?若我所料不错,土断之后,女公子紧接着便要推行寒士策举,金陵名士,可愿与寒人同席而坐,同朝为官?北朝又可会坐视大玄政通人和,袖手以待?” 去府兵,行土断,开策举,是当初谢澜安除掉外戚后,向皇帝建言的三策。 山中足不出户的百里归月,不但熟知南北舆形兵势,竟还料得准谢澜安所想。 谢澜安抚掌,目色奕奕:“你道北朝是狼?” “尚有吞狼之虎。” “姑娘何以自诩?” “试为虎添翼。” 谢澜安心思莫定:“俗人劳心,高人养身,何必心蜂钻入尘劳窟,燃身为烛。” 百里归月回言:“寒灰星火,浊流线泉。孔窍既开,我辈非绝学弃智之人。” 凛冽的寒风仿佛将天地划为棋盘,一清一哑两道声音,在苍山下纵横落子。 玄白开始还听得懂几句,等二人打上机锋,他一头雾水地低问贺宝姿,“主子跟她说什么呢?” 贺宝姿摇头。 池得宝在后舔着唇庆幸,得亏她是个武将,只用出把子力气就好。这玄里玄乎的门道,她可一个字都听不懂。 只有胤奚明白,女郎是见猎心喜了。 纳天下才子智士为己用,固然欣喜,怎比得这良士还是个女子。 胡床上,谢澜安含笑注视着百里归月;狐裘下,百里归月也静望着谢澜安。 她的眼里除却不卑不亢的清傲,也含有一分投名的冀求。她今日看见了谢澜安身后的女将军,女护卫,她不知道,这名注定不凡的女郎身边,是否还有一个女谋士的位置。 百里荻最了解侄女的心志,看着她强撑病骨的身姿,内心酸楚。 之前谢澜安提到了前燕覆国之事,不错,他这一支百里氏,正是前燕名相百里相如的后代。 北尉灭燕已逾五纪,现今说什么复国都是无稽之谈。不过在他祖父那一辈,幸存下来的百里子弟确实为复国奔走着。 归月的父亲,他的大哥也受此影响,为了复国几近疯魔。 他膝下只有归月一个女儿,娘胎里没有养好,生下便有不足之症,可他兄长非要归月从小苦读诗书,兵弈策略无一不教,成日将复兴大燕奉献一生的信念灌输给她,生生把一个娇弱孩子给弄坏了。 阿月在很小的时候,与他眨眼说悄悄话:“叔父,我知道阿父的梦是做不成的。燕国气数已尽,此后百年不在拓跋慕容之争,只在南北。” 早慧如此。 谢府君这一来,是把归月这一身虚耗了她命数,也强撑着她精气神的经纶谋略,都给点燃了。 等百里荻回过神,谢澜安已站起身,命人给他松绑。“浮玉山卧虎藏龙,以百里姑娘之才,不该籍籍无名于山野。” 冷风将百里归月的鬓发吹乱,她敛下纤睫:“谢含灵改换红妆前,天下女子皆无名。” “住口。”胤奚启唇,轻而恹的嗓音。 女郎惜才,他却无怜香惜玉之心。浮玉山的人怎么回事,个个敢犯女郎的名讳。 百里归月宠辱不惊,封如敕却像受到冒犯一样双眉倒竖。 他上下扫量胤奚,声色半寒:“老二用刀刚猛有余,欠之灵活圆转,往常说他,总是听不进去。” “大当家的意思,换成你来对阵,谁的头被砍还说不定?”胤奚剔动眉梢,拎枪在手,“试试?” 第69章 待阵甲兵一齐挺枪, 风萧水寒。 “大当家稍安!郎君息怒!”百里荻左右打圆场,“一切好谈,好谈。” 谢澜安拍拍胤奚的手背, 对封如敕道:“大当家单枪匹马赴阵, 光凭这份豪胆, 足令谢某敬佩。想打架, 有的是机会, 大当家可想好了, 这一动手,百里姑娘顶风冒雨地下山就算白来了。” 封如敕正因顾念百里归月,才隐忍到现在。 他不懂读书人目光长远,利在后代那一套,若依他的意思,不与世家合污,不受赋税盘剥,想跑马便跑马,想劫富便劫富, 纵没有户籍不做良民,不也是潇潇洒洒一辈子? 第138章 可阿月用一句话打动了他:“大哥能自在快活一辈子, 封家寨的子孙, 能代代做山贼草寇, 东躲西藏, 一辈子见不得光吗?” 汉人与匈奴不同, 是哪怕只做个升斗小民,也向往堂堂正正沐于圣王教化之下,手捧圣贤书,春三月, 咏而归的民族。 哪怕有时苛政猛于虎,草民如草被践踏。 再逢明君,还是会跪。 可怜可叹,也当重当敬。 封如敕对未过门的三弟妹的感情,这些年来深埋于心,不敢越界,不料想第一次和谢澜安打交道,就被她拿捏住了。 他投鼠忌器,忍着气问:“你待如何?” “百里姑娘的请求我可以答应,上表朝廷招安浮玉山,复民籍,分耕田,非但如此,我还以身作保,请陛下免浮玉山三年税赋,设乡校,助山越村民耕读。寨兵收编入伍,军饷同边军,杀胡记军功。” 谢澜安话风一转,“但我有条件。” 封如敕听她给出的条件十分优渥,甚至像天下掉下的馅饼,便知有下文,警惕问道:“什么条件?” “不是什么难事。”谢澜安先看向百里荻,“请百里先生赴青州,在崔膺先生帐下,辅佐治青。百里姑娘随我回金陵。” 青州新打下来,正是缺人之时,青州治所广固城又是前燕故都,将百里荻调去,正合时宜。 百里荻牵制着百里归月,百里归月上京,又可牵制对她心心念念的封如敕。 封如敕武夫头脑,不需要智囊给他出主意,只需要在吴地听从她的话,镇压住世家乖乖奉出隐产。 她不信歃血为盟那一套,只信实实在在捏在手中的把柄。 “休想!” 封如敕耳中惺响,急得面露狠色:“你莫欺人太甚!把阿月的至亲都摆弄开,让她孤零零一人上京做人质?你看看她的身子,你也是女子,你可有良心?” “哦,我哪里长得像善人菩萨,让大当家误会这么深?” 谢澜安半张脸孔还挂着笑,眼色却蓦然冷沉,清音掷地,响荡山谷:“我的人被你浮玉山之人所伤,这账又该怎么算?我明摆着欺负你的时候,受着就好,别讲良心。” 这女子的乖张难测,一时激得封如敕血气上涌,他握戟的指节发白。 百里归月忽问:“世家欠我们的人命债,算吗?” “算啊。”谢澜安轻描淡写,“谁不愿意还,我按着他的脑袋让他还。” 封如敕想错了一件事,百里归月不是人质,谢澜安试玉不用烧足三日满,经过方才那番对谈,在她这里,百里娘子一人便抵过八千佣兵。 她等着百里归月答复。 “大哥。”百里归月咳嗽两声,对封如敕低道。说来奇异,她语气并无亲昵,却轻易安抚住人高马大的封氏大当家。 百里归月近前几步,喑哑道:“归月听凭女公子吩咐。但若要归月心悦诚服,我心中还有一问。” 谢澜安对上她浅蜜色的清寂眸子,从中看见一星光芒摇曳。“你问。” “女公子汲汲为帝王谋,为寒士谋,为天下谋,那么——敢为女子谋吗?” 草木经风呜鸣,金石遇击锵鸣,雷鸣夏,虫鸣秋,凡物皆有所鸣,人,为心中不平鸣。 如果谢含灵仅是为少帝献策,为寒人发声,为南朝求安定,也为自己的权势一步步往上爬,百里归月依旧会追随她回京,心里却只当错看了人。 “你过来。” 谢澜安利落地抖开折扇,遮面附在狐裘女子耳边,轻语一句。 她靠近的动作让封如敕一瞬如临大敌,提醒的话音卡在喉咙。 他没法不紧张,这个女人实在邪门。 下一刻,却不知百里归月听到了什么,目光刹那璨亮。 她的唇角颤抖起来,就要对谢澜安下拜。 谢澜安随手捞住她的臂弯,侧颜莞尔:“时候还早,先在山中过个好年,再入风云地不迟。若不然,你大哥快用眼神吃了我了。” 百里归月犹豫了一下,想说什么,谢澜安轻叹:“我还剩一点良心的时候,不用急着效死。” “还有,我不喜人称我女公子。” 百里归月郑重揖首:“女君。” 道旁一面陡峭山坡上,阮厚雄父子一人一骑立在崖边,凝神眺望山下形势。 当看到谢澜安下令释放了浮玉山的几百名俘虏,阮厚雄向身后集结的府兵一挥鞭,“回吧,事情妥了。” 山下,封如敕痴怔地看着那道白影上轿,仿佛有一轮月亮,要离他渐行渐远了。 玄白手指呼噜着马鬃毛,百思不得其解,主子方才到底说了什么话? 他有心问问胤奚,这臭小子却仿佛还记着先前的仇,留给他一个孤傲的背影。 · 吸纳了浮玉山的势力后,胡威、权达雅两部对分地复税的条件也万分动心,在阮厚雄的策动下紧跟着归附朝廷。 有山越帅的合盟作震慑,还有儿孙当人质,世家们彻底歇了心气。在三吴推行的土断势如破竹。 清田吏们在鬼门关转了一圈,逃出生天后,愈发憋着一股劲,定要做出点业绩给谢御史长脸,也让金陵那些送他们上任时明嘲暗讽,说他们苦心钻营围着女子裙摆打转的同僚看看。 之前量地记录的几本簿子,被世家派人烧了,却都记在万斯春脑子里。一日,在署府遇见过来查检进度的谢澜安,他大着胆子搭讪: “台主,昨日无锡张家的管事来送田册,态度好得不得了,那张家的公子……还没放回去呢?” 谢澜安听了,理所当然道:“你们关了多少日,那几位养尊处优的少爷也该关多少日,才够给诸位消气啊。” 阮家二舅一连几天没回老宅吃饭,尹老夫人明知他是拉不下脸,懒得过问,阮厚雄乐呵呵地当个乐子看。 听说宝贝外甥女在寻好酒,阮厚雄颠颠拎了三坛子私人窖藏去了西院。 敞开的北户下,谢澜安坐在窗边,正看着窗外开放的腊梅出神。手掌下压着的,是浮玉山才送来的壮丁名册。 见舅舅来,她起身让座:“阿舅来了。” 阮厚雄瞧见她被北风吹得微白的脸颊,虽说屋里通了地龙不冷,还是绕过去将琐窗关上。 他有些奇怪:“依你的性子,得了个智计超群的女子幕僚,偷着乐还来不及,怎么顾虑重重的?” “我有乐自然大大方方乐,为什么要偷着?” 谢澜安在舅父面前才难得玩笑一句,说罢,长眉又淡蹙。 “女子自来命薄,那样的身子骨撑着智多近妖的命,便更薄了……” “那日那位谢御史,到底同你说了什么?” 满是药气的清闺,泥椒壁上挂着一幅诸葛亮六出祁山图。百里荻将冒着热气的四君子汤送进屋里,还是没忍住询问侄女。 自打那日在山下吹了风,回寨后百里归月便染上风寒,连嗽了好几日。 此时她倚在榻枕上,素面如纸,回想那日入耳之言,眸含清光。 谢澜安敢不敢为女子谋呢? 她的回答是:“我能让寒人参加科举,便不能让女人也一同参加吗?” 第139章 震古烁今的想法,只怕也空前绝后! 让寒门学子入仕,已能预见王丞相为首的那班老臣会如何反对,遑论女子参加策考,遑论女子入朝为官! 谢澜安心中有一盘棋,朝野风云变幻,这每一着手筋也要随之改易。对于这个深埋于心的念头,她尚在斟酌如何布局,可就在这时,遇见了百里归月这个奇兵。 如水得鱼,鱼摆尾,这潭水便活了一半。 看,谢澜安想,连上天都愿饶她一子。 “剿匪一战,我会上报陛下抽调的是郡县之兵,以免陛下多心,所以还得劳烦阿舅替我粉饰一二。” 还在筹划的事,谢澜安没有与阿舅多说,想起另一事,同阮厚雄打商量。 阮厚雄知道澜安心思深,没有追问,满口答应。 谢澜安想了想:“还有,胤奚的枭敌首功,也压住别上报了。” 阮厚雄意外地噫了声,一琢磨,明白了其中缘故。澜安这是对那臭小子精雕细琢,用心深远啊,历练归历练,却不愿他木秀于林被人盯上,过早折了锋芒。 他带着酸溜溜的口吻逗她:“男儿少有不恋功名的,压功不报,就不怕那小子有想法?” 有想法?谢澜安失笑,她倒情愿让小郎君来她跟前闹一闹。自从那一刀后,胤奚回来便开始躲着她,往常恨不能整日黏过来的身影,最近却消停得让她不适应。 莫名其妙。 傍晚谢澜安提着那三坛酒,推开西厢房的门。 胤奚正帮外院主簿们核对一县田契,屋内燃着沉水香,他正襟跽坐,干净的白棉衣袖垂委在几案下,搦管在手,腕骨清隽而冷瘦。 一道尚未全消的箭疤留在他手腕上,浅粉颜色,却极狰狞,为这看上去弱质文雅的白衣郎君,添了一笔凛冽禁忌的味道。 他听声抬眼,夕光落进瞳眸。 看清谢澜安的脸,一顿,眉眼逸出一抹无辜的纯情。 “女郎怎么来了?” 他提着笔,挑起的桃花眼一味看她,任由滚圆的墨珠从毫端滴落。 嗒地一声,麻纸舔透墨痕。 谢澜安喉咙微滚,重重将酒坛放在案上。 “之前说过要练你酒量,养伤这些日子耽搁了。如今伤口好了,喝。” 等喝醉了,她审他什么,他都会乖乖回答。 第70章 胤奚看了看那泥封的酒坛, 没说旁的话,不紧不慢地搁下笔,盖好砚盒, 将文书整理好摞在一旁。而后手指握着袖管向上卷了两折, 这才掀开酒封, 就着坛口尝了一口, 低头说:“女郎想问什么, 不用这样, 我也会知无不言的。” 谢澜安一听就笑了,“知道我要审你?” 他也知道自己醉后黏黏糊糊,问什么答什么,啧,所以这机灵鬼该不会是故意躲着她,一直在等她找上门来吧? “为什么要审,我的心里话,一向对女郎坦诚相待。” 一听这信口拈来的腔调,就还是不老实。谢澜安隔空点了下他抹蜜似的嘴, 又指指酒坛,抖袍在几案对面坐下。 目光一转, 抽出压在册簿底下的几幅行草, 拿在手上检查。 她明摆着灌酒来了, 胤奚唇角抿动了一下, 乖乖捧起酒坛, 就坛饮酒。 谢澜安余光轻瞟,只见他微仰的喉结一咽一滚,不是那种嗜酒为命的武夫的喝法,而是款洽从容的, 带有几分光霁的文气。 然而举着五斤重的瓷坛子,他的手背不可避免浮出青筋,露在外面的一截小臂肌肉匀亭,便又彰显一股敛而不发的疏狂意味。 ——这样的人若生在谢家…… 自小锦绣堆里来去,大抵也是个不输谢丰年的明恣儿郎。 “咳。” 一声轻咳打破谢澜安的遐想,她回过神,见胤奚仿佛一口喝急了,一线酒液顺着他唇角流到精巧的颔尖,又顺着下巴滑过喉咙,没进交领里。 屋外冬风阵阵,胤奚居常简便,竟是只穿了件白纻麻单衣。也不知是那衣带系得敷衍,襟口随着胤奚举坛的动作松垮了些许,还是那酒水太会流,沿着他锁骨下一小片洁白肌肤直没进去,像猫爪藏起挠痒的钩子,欲说还休。 谢澜安眸子轻眯,这个小狐狸…… 心里刚冒出一点怀疑,还没等她确准,便被空气中浮动的浅浅馨香搅乱了思绪。 这不是屋里燃的篆香气味,也不似闺阁薰香。谢澜安看了眼低低咳嗽,晕生两颊的胤奚,前两回他醉酒时,她恍惚都闻到过这股香气。 她好奇这个很久了,趁着小郎君眼波迷离,佯装无意地移目:“你擦的什么香?” “唔。” 喝净了第一坛的胤奚,迟缓地撩起眼皮,“谁偷偷擦那个,怪……怪臭美的。” 你不臭美,谢澜安无语一噎,瞥了眼胤奚的右手。 也不知从前是哪个偷偷往红痣上抹香露。 一个大男人,总不会是体香吧? 不过她为什么要追根究底这种事情,他是香是臭,与她有何关系。谢澜安肃起了面孔,瞧着火候差不多了,回到正题:“说说吧,为什么躲我?” “没有躲……” 胤奚的唇瓣被酒水润出粉红的亮泽,不知几分醉,浓密的睫毛低垂着,不再拿那双芙蓉露水眸勾人了,话却说得明白:“那日,吓着女郎了……过后便不敢再让女郎想起那一幕。” “我,总是想让女郎入眼所见,皆光明磊落。” 屋中有片刻寂静。 胤奚想了想,小声说:“我平素不那样的。” “你平素也不把嗓子夹起来说话。” 地心的薰笼有些热,谢澜安抽出折扇,展开对着脸扇了扇风,面无表情地盯着檀木几上,那只向她慢慢蹭过来的手。 胤奚仿佛听不懂她说什么,手将触及女子衣袖,忽又缩了回去,启开第二坛十八年的陈酿,舔唇喝了一口。 声线越发软得厉害。 “女郎新得了一位谋才佳士,惺惺相惜,衰奴自然以为女郎眼里放不下别的人了,没的凑到跟前讨嫌。我若不能见贤思齐,只怕后来者居上,日后更不配得到女郎的垂怜,所以这几日衰奴都在认真做事……不承想,女郎还会主动来看衰奴……” 说得好生可怜,好像自己是失途的雏鸟,等着东风将赖以生存的温暖吹回羽翅。 谢澜安挑扇托起他下巴尖,将那颗东摇西晃的脑袋稳住,盯着他观察:“醉了?” 胤奚眉弓酲红,眼皮发沉,撑着说没有。 谢澜安眼里浮现捉弄的神气,愈发气定神闲。又等了片刻,她肘倚书案,欠身向对面靠近。 “叫姐姐。” 低垂着睫的男人忽地轻笑一声。 谢澜安心头一跳。 胤奚挑起形状流丽的眼尾,黑瞳中透出几缕儇佻的光亮。学着谢澜安的样子,他倾身靠近,直到仅隔一柄扇的距离,酒气轻吐:“我的酒量其实长进了些。” 他就那么似醉非醉地笑睨比他小一岁的女郎,两片丰润红唇,上下轻碰。 他没出声,但谢澜安确定他念的是,妹妹。 谢澜安瞳孔轻动,惊觉胤奚此刻的表情为何那样眼熟——那是她懒恹时看人的样子,三分漫不经意,浮荡着衅意,把天地都不放在眼里——他学得肖似她。 第140章 突如其来的惊悸,如对面照镜。 扇柄还抵着胤奚下巴,谢澜安下意识往回抽。“啪”地一下。 胤奚伸手扣住扇端。 他话语间的娇气不知如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清如酒泉的嗓音:“女郎不是还有话问?” 难道他一直没有醉,之前都是在有意逗她?可他若不是浑醉了,岂敢如此?谢澜安牙根轻咬,捏着扇柄暗中与他角力,脸上却绽出真假莫测的笑意: “喝了点酒便颠三倒四,问什么你不交代?还用别人费功夫么。” “不一定的。”胤奚眼波中的雾气没褪,手上的劲也没松,眨了眨眼,“女郎教过,示敌以虚,后手衰奴自然留了的,女郎不探,怎会知道有没有。” 谢澜安若就此放手,也就不用和他歪缠,局面也就解了。可这柄玉骨绢扇是她不离身的用物,她也从来不是放手权柄的性格。 面对不知哪根筋搭错,胆敢以下犯上的小子,她索性较上了劲,一双寒水清眸乜过去。 “酒量长了,胆子也长了吗?” “女郎,为什么要躲呢?” 胤奚五指轻扣,偏不让扇端离开喉颈,如同攥着一把无锋的匕首对准自己,目光却柔情。 他将她之前的话原样奉还。 躲避,是因为抗拒,抗拒,是因为被吸引。 这念头甫出,便被谢澜安霎目驱散,好险着了这祸水的道!真是三日不见,花样翻新,他以为凭这样便能攻略她的心关城府? 一刹被激起胜负的欲望,女子镇定地直视回去,指节用力。 胤奚到底不敢真的与她争力,拉扯片刻,轻轻松开手。 扇子物归原主的刹那,谢澜安立时起身,粉面含霜地指向胤奚,“少爷练的好酒胆啊,你既这么能耐,另一坛也——” 打定主意要说句狠话降住他的,可话到一半,无意看见胤奚手背的伤疤。 军医说,这一箭戗掉了他一大块皮肉,又耽误了一夜,伤口看着吓人,幸好未伤筋骨,否则别说提刀拉弓,便是拿笔也成问题。 当时胤奚自己一副无关痛痒的沉定,倒是那个被他救下的侍卫,对胤奚感激涕零地掬首。 谢澜安闷闷把话咽了回去。 他总有本事让她在最生气的时候心软。 她调开视线,鸿门宴谁刘谁项也闹不清了,抬步离开这间酒香里混着春日酴醾花气的屋子。 胤奚从松开扇子开始,便在几后垂眼坐着,蔫蔫的不知想些什么。 余光映入女郎转过桌角飒沓欲去的罗袜,他扣起中指,轻轻一弹。 谢澜安膝弯突地一软,身体不防向旁跌去,正被胤奚接个满怀。他顺着女郎的力势后倒,像枝柔韧的折柳,老老实实被谢澜安压在身下当垫子。 谢澜安迎头被她欲要逃离的迷蒙香气罩了满怀。 她甚至懵了片刻。 “胤衰奴。”她本就有些神思不属,只是不肯承认自己定力不济,会栽在这个盘丝洞里。方才走得急,便也不确定是自己刮到了案角,还是被人动了手脚,唯独气势不能输,在上面俯视那双幽深的眼睛,“你做的?” 一枚五铢钱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骨碌几个转,无声落在铺地的莞席上。 胤奚的眼神比初生的雏兽还无辜,“女郎没站稳,幸而不曾磕……” 谁知谢澜安问完那句话,根本没想着听答案,撑臂就要起身。兵荒马乱,也没留心她的掌心正按在胤奚月匈尖上,男子喉结不受控制地滚了滚,一抹可疑的红晕从他的耳根蔓延到脖颈。 他偏开脸,那是一种漫不经心的鬼鬼祟祟,弹指磕上谢澜安的麻筋。 于是起到一半的人重又跌回身上。 换来男子一声隐忍的闷哼。 博山炉中溢出的袅白雪烟,被这边带起的风拂得散开几个转,为两道纠缠在一起的呼吸打了个结。 磕在麻筋上的酸麻滋味,不是一时半会儿缓得过来的,谢澜安倒吸一口凉气,气过了头,倒叹笑出两声鼻音。 她到这时若还不知胤奚是故意,便算白被占去了这份便宜。 “我请人教你本事,”她不急着起身了,俯视身下的人,“你拿来用在我身上?” 胤奚神色微僵,身体却被她冰冷的凝视点热。 他闭了闭眼。 怎么可能真等着女郎来帮她练酒量。在今日之前,他早已偷偷练过了两遭。强忍酒意的感觉不好受,可他更不想在日后有不时之需时,误了女郎的大计。 所以尽管酒喝了一坛半,他还没有失去理智。 他知道自己就是在犯浑。 烧腹的醇酒也并非对他没有影响,平时能藏住的心思,像枯草垛上的火一烧漫天,他浑身的每一个毛孔都开张着,叫嚣着,不愿让她离开。 像夏日抱着竹夫人,冬夜搂着雪绒毯,非要紧贴在身才舒服。 他控制过了。 可是太痒了。 “我喝多了,唐突女郎,不知所谓……”胤奚复睁开眼,手甚至死不改悔地虚空圈在谢澜安腰侧,“女郎罚我吧。” 他那双含着蜜的眼,那两瓣微张的红唇,都是不自知的食髓利器。 谢澜安蓦然展扇盖住那张脸,微凉指尖,稳稳点住他松散衣领下的胸膛。 “你,想,怎,么,罚?” 好啊,不就是玩?她这时候退缩,除了落个丢盔弃甲的狼狈,再无脸面可言,不如从他身上扳回胜算。 和我玩? 绢面下有鼻息加重的口耑声,后仰的脖颈好似粉透的独山玉。谢澜安指尖残忍地向下,一寸一缕,将雪上樱梅暴露在空气中。 又被女子垂下的发丝拂过。 胤奚眩晕:“女郎,别……” 谢澜安眼前同样轻轻地眩晕,不解地想:怎的,连那里都是粉的。 “让你动了?”她仗着对方看不见,缓缓调稳了呼吸,视线凝着那一处,鬼使神差地起了恶劣心思。半寸长的小指甲拨动上去。 胤奚就真不敢动弹,被遮住视线的刺激突如其来,手捏成拳,喉咙剧烈地抖动了一下。 “别什么?怎么不厉害了?”谢澜安吐出一口气,“继续说,还想怎么罚?” 扇面下的人气息随着胸口起伏,半晌,哑声张口:“久一点,好不好。” 谢澜安眉心一抖,不等她恼得手上加力,放话的人猛地弓身坐起。 胤奚双手扠在谢澜安臂下,将她抱坐在方席上,同时屈起一膝挡在身前,隔开两人的距离。 谢澜安尚没反应过来,弧形的扇面下落一寸,露出他的一双眼,和她的一双眼,彼此对视。 仿佛是二人初遇的斯羽园中,昙花开放的瞬间,天地都静了片刻。谢澜安最先反应过来,看着胤奚有些凶的眼神,只当他恼羞成怒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该生气也轮不着他吧,收扇在他头上轻敲,“知道怕了,下回就老实点。” 她拍拍襕衣,大获全胜地走了。留下脖子红得要滴血的胤奚,不自然地蜷腿坐了好半晌,抬手盖住眼睛。 女郎豪气无邪,争锋不让,不允许自己在任何情况下逃避退缩。 第141章 他卑鄙地利用了这一点,引她诱她,随她施为,她却根本不懂他方才在躲什么。 胤奚仿佛看见了羊肠巷里,覆阶的无瑕白雪旁,被无数只脚踩踏出来的泥泞长道。 更脏的是,他竟然开始回味方才发生的一切。 他偏头,拎起剩余的半坛子酒,自暴自弃地仰头往喉咙里灌。 如果明早他都忘了,就当他还不配浑无弱点地站在女郎身边,不配记得这卑微又美妙的赏赐。 · 澜安出门走出几步,才察觉到自己的唇角是翘着的。 她立刻压平嘴角,冷酷地想:怎么能不生气呢?这小酒鬼以下犯上,虽说立了功吧、献上美色也算愉悦了她吧、最后也败下阵来了吧——可功过也不能相抵。 得寸进尺,莫过于他。 一步步纵容失地,她原则何在? 正想到这里,迎面从月墙进来一道身影,谢澜安的笑意倏然隐没。 阮碧罗身披一件薄薄的雀金缎氅,身后无婢女跟随。她瘦得深凹的眼睛,锐利地射在谢澜安身上:“你从谁那里出来?” 谢澜安住的院落是阮府独院,门口自有侍卫。但做母亲的要来看看女儿,想也拦不住。谢澜安道:“母亲有事吗?” 阮碧罗定定看了谢澜安两眼,忽地笑起来。 谢澜安微怔,已记不清上一次见母亲笑是什么时候。她皱起眉:“你笑什么?” “我笑我教养你二十载,竟不知我家澜安也会脸红。” 谢澜安凛神,脸上闪过一丝不确定,便听阮碧罗继续阴阳怪气:“口口声声说和我不同,原来也会为一个容色出彩的男人神魂颠倒,全心信任——可你怎知,他不是为你的身份和你能给他的便利,与你虚与委蛇?等他有朝一日背叛你,有你后悔之时!” 妇人的讥讽如一盆凉水,兜头浇灭了方才屋里氤氲的一切暧昧。 前世,在她收楚清鸢为门生时,母亲怒其不争地说过同样的话。 谢澜安襟怀冷却,只是这心冷与胤奚无关,她声音淡漠:“人我用得起,自然就信得起。” 世间的男欢女爱,于她而言,于她所为之事而言,皆不值一提。她不要的,谁也缠不上来,只不过人之大欲,一时兴起,她相中的,别人也不能不给。 她掌得住。 “母亲还是少操些闲心,多保养身子颐养天年吧。” · 阮厚雄尚不知自己精心窖藏的三坛美酒,都祭了胤奚的五脏庙。 前一天胤奚喝完,也没垫什么吃食在肚子里,次日醒来,睁眼见自己倚案而眠,竟是坐着睡了一宿。 炉中的香已经燃尽,他低头,衣襟还像昨日荒唐的那样散乱着。 胤奚瞳孔轻缩。 身体的感观复苏,胤奚才一抻腿,又蹙眉低叹一声。难得自恼地紧了紧手掌,就这么没出息么。 正房静悄悄的,胤奚收拾好自己,清清爽爽来到廊下时,谢澜安也同样恢复了平时的清冷。 两人的眼神对上,各有各的镇定自若。 仿佛昨日那两双含着暗昧情愫对峙的眼眸,只在梦中。 屋壁上提早挂上了数九寒梅图,谢澜安呷了口老太太大清早遣人送来的甜枣汤,在未点睛的空白梅枝下抬眼,“有事?” “有。” 胤奚脱靴入室,还是昨日整理的那批文书,交给女郎过目。而后,低徐的嗓音在谢澜安耳边道:“昨晚,喝了酒,今早起来,见我的衣衫敞着……” 他停顿了一下,谢澜安没搭腔。 真真假假那一套被他玩熟了,谁知道他是记得还是不记得。 胤奚眼里含着一汪水,涟漪轻瑟,看她时便欲滴落:“我还发现,两边颜色不一样,我自己又没有那种癖好。” 一口甜汤差点在谢澜安喉咙闹起义,她强压着没呛出来,一本正经说:“兴许有呢。” 第71章 胤奚喉结动了动, 红润的仰月唇微张,一句话滚至舌尖。 “女郎。” 贺宝姿风风火火地从外面进来,带着一身凉气, 在槛内脱下麂皮靴, 走进内室。 看见胤奚在, 她也没多想, 将手中卷成筒状的两张黄麻纸交给谢澜安。 “您之前让我回顾剿张山野战的战术分析, 我做好了, 请娘子过目。” 屋中原本微妙的气氛,被第三人的进入打破了。胤奚欲言又止地闭上唇。 不过那一战他算是直接领帅,轻睇女郎一眼,见她未发话,想了想便没动。 贺宝姿十回来见谢娘子有八回这胤郎君都在,早就习以为常了,哪想到那许多。她按照谢澜安的要求,询问了十名武卫对山上一战的看法,以及她们对自己表现的评价, 再根据她们的判断力,评估出一份简报。 “坐下说。”谢澜安发话, 让婢女给她盛来一碗枣汤暖身。纸张以铜镇纸压住边缘, 只见上面对池得宝她们各人的优势特点、短板不足等叙述详尽。 不愧是在校事府打磨过几年, 又跟随祖老将军学过察人用兵之道的, 无论眼力与见识, 都具有将才的雏形了。 谢澜安眼眸轻弯,一满意就忍不住调侃:“就是这手字……” 贺宝姿露出个无奈的笑。她好武不好文,一向不惯文书工作,因知此事对梳理庶务有帮助, 娘子教她如何做,她才学着上手的。 至于字写得美丑……贺宝姿抬头促狭地看向胤奚,“娘子是书法大家,咱又不配得到手把手的指点,哪能跟旁人比。” 胤奚笑得含蓄莫名。 谢澜安余光瞄见这股清媚惑主的劲儿,嗓子眼又开始发痒,顺手把简报拍在他手里。 对面贺宝姿玩笑了一句,又头疼地皱起眉,“其他人都好说,最难办的还是纪小辞,擅自行动、未战杀卒、独来独往。” 不会配合队友的人,任凭武艺再出众,也只是个单兵,不适合做领队。 谢澜安问:“她自己怎么说?” “她的怪脾气娘子还不了解吗,”贺宝姿苦笑,“解下兵器说任凭娘子处置呢,至于错,那是不会认的。” 谢澜安没急着下结论,往胤奚身上看,“依你看呢?” 分明是公事公办的口吻,却让胤奚轻易联想到昨日隔着扇面,入耳戏谑的声调……胤奚耳根子热了一下,得体地开口:“刺客易得,良将难求。凭一事一时,尚不能完全定论,可以再看看。” 贺宝姿本以为与纪小辞发生过冲突的胤奚会不看好她,闻言愣了一下,握着暖手的白瓷盏说:“威望不是靠杀人建立的,她这么个一言不合就捅人心窝子的作派,恐怕会起乱子。” 谢澜安道:“杀一人为恶,杀百人为枭,像大司马褚啸崖杀万人以筑京观,震慑北朝近二十年不敢冒进,尽管有伤阴德,却不是单纯的善恶可论的了。” 她看着贺宝姿仍旧未松的眉头,“我非认同褚啸崖,纪小辞的行为也要申饬。这回拨云堡部曲小试牛刀,有特别勇武者,单独设立精锐营,和我亲兵里的精锐合编,把纪小辞放进去,磨一磨。” 贺宝姿慢一拍才反应过来:“作为唯一的女卫进去吗?” 谢澜安点头,胤奚适时接过话:“这位纪姑娘杀手出身,戾气未磨,又厌弱恨蠢,所以会出这种事。但所谓精锐堆儿,又是个刺头堆儿,到了那里是谁踩谁?纪小辞这种人,只会在往上摔爬的过程中,将真心认同的人视作同袍,否则她怎会与其他女武卫相安无事,又怎会甘心服膺女郎?” 第142章 这马屁拍得隐晦又高明,前头那一大番话,都是为最后一句做的注脚。 贺宝姿总算明白过来,原来娘子早有章程了,不过是借胤郎君的默契提出来。 之前她总听玄白碎碎念叨胤奚得主子偏心,还不大能感同身受那种酸气,现在想想,其实她与胤郎君是脚前脚后进的府——有些事,还真没法嫉妒。 贺宝姿笑笑,倒是不担心纪小辞那身硬骨头会被人踩下去,说不定她换个环境,真可以别开生面。 说罢事务,贺宝姿心头大石落地,起身告辞。 穿靴时这高大女郎想起什么,眨眼:“若说调去精锐营,胤郎君诛杀首恶,可当得起头一份啊。” 门扉阖上,谢澜安佯装当真考虑了一下: “是可以,我预备将精锐营送到西府,跟随二叔历练历练。” “我本事不济,哪也不去。” 二人同时开口。 谢澜安嘴角忍不住轻扬,抬手挡了一下。胤奚在她面前蹲下,睁圆的眸子透过浓密的睫毛盯着她,饱含执拗:“贺校尉都会使坏了,你管不管?” 呦,这小模小样,还有恃宠起来的语气。 会使坏的何止贺宝姿,谢澜安别过脸,顾左右而言他:“之前压了你的功劳没报,有什么想法没有? 胤奚体内仿佛还有残酒,心底腾地一下躁了,抢着话音低语:“但凭女郎吩咐,我今日来不是为说这个的。” 他心里有话,要趁热打铁。昨天虽是他先失了分寸,女郎却意想不到地纵容他,所以若不趁机把肺腑里的话抖出来见一见天日,他只怕女郎过后不认账,良机便白白错失了。 这是打蛇随棍上,反正在谢澜安面前,他早已无脸皮可言。可他越急切,天越不遂人愿,胤奚才一张口,门廊上响起一片轻脆的呼声:“表姐、阿姊,你在吗?” “娘子,是小娘子与表小姐她们过来了。”婢子在门外禀报。 谢澜安这里和寻常闺阁不同,她道一声进,掩风的帷帘方打起来。胤奚眼睛里闪过一丝怅怅,才站起身,一群年轻女娘便鱼贯着进来了。 打头的常乐怀抱一张绿檀七弦琴,后面两名女娘,是二房的二娘阮栖桐与四娘阮韶亭,皆身披猩猩红斗篷,飘然携进一阵寒梅似的冷香。 一进屋,看见表姐身边还站着个白衣郎君,仙容逸骨,风尘表物,女孩子们不禁面面相觑。 谢澜安“江左琴道一品”、“书道一品”的名声在外,原本在她初到阮府时,这几个表姐妹便在常乐的撺掇下,想来向谢澜安请教。只是她们也知道谢表姐来钱塘是办大事的,前段日子外面乱得很,众人都不敢叨扰,好不容易尘埃落定,这几日眼见西院闲了,常乐来之前还特意问过伏鲸表哥,说是今个没什么事,她们才相约而来。 “妹妹们没提前打招呼,不知表姐这里有客。”常乐脆声说,大方又好奇地往胤奚脸上多瞅了几眼。 谢澜安笑:“也不是客。正好你们来了,我这里还热闹些。” 都是未出阁的女娘,胤奚心知不能不回避了。他下意识往隔断内外堂屋的屏风看了一眼。 古时公卿待客,内妇避于屏后。他不在乎旁人的眼光,情愿避到女郎内室,可是在女郎的亲友面前,又不能不顾及她的颜面。 他风度翩翩地向女郎们揖了一礼,垂睫不旁视地出了门。 女孩们都敬重谢澜安,不敢在心里非议表姐的私房事。唯有已订了亲的常乐,看这情形,稍一寻思,忍俊不禁。 大家脱下斗篷,常乐自来熟地找到琴案放下琴,搓手暖指,向谢澜安甜甜一笑:“大伙早就想来找表姐求教了,二舅家的两位表哥原也想来,书本上的疑难都画出来了,临了又碍于什么大防,不敢来,嗐,胆小鬼。好表姐,你今日空不空,指点我一首乐曲好不好?” 阮家姐妹不如常乐洒脱,自家父亲与这位风行雷厉的表姐关系不好,她们听了这话,不由讪然。 谢澜安同样心如明镜,到底是不好意思来,还是被她那个死要面子的二舅给骂住了,不准来,谁知道呢。 不过她对阮端临的态度,不会累人子女。她让三人坐,先是应了常乐,而后接过阮二娘手里的诗集,看她圈写的疑章问题,一一解答。 阮韶亭坐姿端雅,从进屋后便安静地听她们说话,见谢家表姐问过二人,目光投来,她有些不好意思:“我读书慢,一时间倒想不出什么问题……” 世族家风使然,即便是女孩子,悉心教导的也不在少数。谢澜安闻言,眸光反而微亮,她看这位阮四娘是个性情稳妥的人,说话多半是自谦。 “那便是读得极扎实啊。”她问阮四娘读过哪些书,再细细地考问典故见解,听阮四娘虽声音轻缓却对答如流,若有所思。 “表姐,表姐。”常乐耐着性子听了半晌,轻扯谢澜安的袖子。 活泼少女眼巴巴瞄向自己的琴。 谢澜安失笑,“四娘的性子与我家五娘很像,腼腆有内秀,说不定见了面会有话聊。”而后转向常乐,在她脸蛋上轻弹一下,“你,倒像我家小弟,皮猴一个,稳当不了一点。” 她重生之后,除了同文良玉合奏一曲,已长久不碰琴。今日见了这张琴形秀致的绿檀,确实被勾出技痒,便起身跽坐于席,横琴于膝,随兴抚了一曲。 常乐立即两眼放光,屏息以听。 谢澜安开始还心无旁骛,弹着弹着,不知怎的却记起胤奚初来乍到时,随她学字学棋,却就是不愿学琴的往事。 最初她没有多想,等他的小心思随着时日慢慢显现出来,谢澜安回省才懂,当时文良玉还在府里住着,他只要不碰琴,便是无输赢;但凡学了琴,无论多努力,在天赋卓绝的文良玉面前,都是输了。 也就是外表看起来乖,心里的计较多着呢。 泠泠弦音,如松风汩泉,透过门牖传进胤奚耳中。 他出来后便紧紧地守在廊下,生怕走远一点,腹中那一鼓作起攒起来的话,便会被打回原形。 此时听着琴声,他几乎能想象到女郎抚弦时意气从容的神色,随意勾拨的姿态,就像昨日……纵使没亲眼看见,他也能想象她在自己身上为所欲为时,神情必是愉悦又得意,深湛冷遂的眼眸,会胜券在握地弯起,说不定就一直看着他的…… 胸尖某处陡然泛出一点痒,顺着皮肤钻入心扉,他站在这寒冬腊月里,身上却像有一把火在烧。 胤奚不经意抬眼,一道身影正顺着松径走来。他那点见不得光的心猿意马顿时一散,心头跳了跳。 “夫人。”胤奚上前给阮碧罗见礼,“寻女郎有事吗?” 阮碧罗身披雪白观音兜斗篷,她外嫁这么多年,回到家每一样用物依旧是最好的,白狐腋的风毛拢着那张微失血色的脸庞,让她看上去柔弱又圣洁。 如此一看,谢澜安无论是容貌还是气质,确实没有继承母亲的地方。她的剑眉星目,她的棱角分明,都像一把开锋的快刀随时能切断似水柔情。 可胤奚曾听谢晏冬偶然说起,女郎的父亲也是位温文儒雅,从不会与人争辩结怨的人。那么女郎被训教成这样之前,究竟是什么样的天性,只怕已无从知晓了。 第143章 “如今你都能代她接迎话事了吗?” 阮碧罗将这容貌出挑的男子上下打量一番,看他大冬日里不规规矩矩穿袄,反而着了件宽袖白纻夹衫广裳,故意作出大袖风流的模样,那头发也不好好束起,偏留了两缕垂在鬓边,便大动肝火,声气刻薄道,“我不找她,我是专程来找你的。” 胤奚面不改色:“夫人有何吩咐?” “果真一张好皮囊。”阮碧罗冷笑,“你知道自己的身份吗?” 胤奚平静地说:“仆是女郎的人。” 这话像是点着了油锅的火种,阮碧罗咬牙举起手,照着那张面皮挥下。 胤奚撑开平素显得温润无害的眼尾,单手擒住那只手。 “你——”阮碧罗惊怔一瞬,她与此子说话都觉辱及身份,更不料他竟敢回手,气得声音发颤,“我是主母,我教训你你便受着!怎敢反抗?” 胤奚没有放开手,冷淡地与女郎名义上的母亲对视,说出的话理所当然:“因为女郎会心疼。她疼我,见我伤了便会不高兴。我永远不会让女郎不高兴。 “而您,伤害过我最喜欢的人,所以我不必尊重您。” 这真是最天方夜谭,最大言不惭的话。而最最令阮碧罗心里发毛的,是胤奚的眼神。 这种旁若无人的目光,她在谢澜安的眼睛里见过一模一样的。 他们究竟到了哪一步……为何两个人连神情都如此神似? “你、你这庶人也配谈喜欢?” 胤奚淡淡松开她的手,没因这句话产生自卑或倨傲,自语:“喜欢一名女郎,是一件不自量力的事情吗?” 喜欢就是喜欢了,有什么不可以? “姨母?”抱琴出来的常乐等人,恰看见这一幕。 在阮碧罗再次发难前,常乐忙赶过来,回头诧异地看了胤奚一眼,虽不明白怎么回事,好声好气对阮碧罗哄道,“姨母怎么在这里吹风呢,这天儿像是要下雪,正好老太太屋里也要摆饭了,咱们一道过去吧。” 阮家姐妹也过来劝说,阮碧罗半推半请地被三位姑娘拥出院子,尤一步三回头忿忿地瞪着胤奚。 胤奚没什么滋味地原地立了片刻,长袖被风吹得翻卷如鸟翼。 一回头,便看见抱手立在廊子上的谢澜安。 也不知在那看了多久。 胤奚顿了下,没什么心虚掩饰的意图,步子从容走过去。 才到谢澜安面前,谢澜安也举起步子要走。 胤奚的眉眼这才生动起来,藏着一分慌,在女郎与他擦肩之前忙道:“女郎去哪?” “快到晌午了,去老夫人屋里吃饭啊。”谢澜安一脸“我去哪里还要与你交代吗”的傲气,却又故意与他说得分明。 “我有一句话和女郎说。” 谢澜安四方看看天,“哦,回来说不行吗?” 现在她已有要把昨天的事抛到脑后的苗头了,胤奚呼吸清沉,怎么敢再等出变数,不自知拉住她清削的手指,目光沉静:“现下就说。” 谢澜安垂睫看着自己的手,心想,是不是太放肆了? 又是谁惯的呢? 耳边响起清徐不改的嗓音,与她第一次听他灯下读文时一般无二:“我怕女郎以为我酒后轻浮,便把那些都当作戏,认不得真,但我——” “衰奴。”谢澜安淡声打断他。 “我这个人,一时兴起便玩,兴尽了便罢。不会委屈自己,也不是什么讲情理守规矩的人。”谢澜安昨日回房后,偶兴的热情退去,亦花了一刻钟认真思索了一下两人的关系。 与阮碧罗泼的那盆冷水无关,她从小到大,案头上便没有风月篇章,她不知情为何物,也不想因任何事把心情变得拖泥带水,影响自己的判断。 说得更薄幸些,她是喜欢胤奚的色相,但她没有爱人的能力。 所以她说,“你不要胡思乱想。” 胤奚眼中原本有闪闪的碎光熠动,光华万千,转眼都寂灭了。 “那你就玩啊……” 感觉到圈拢手腕的力道紧了几分,谢澜安心头发躁,她刻意不看那张会迷惑人的脸,却清楚地听见他的字字句句,“那就玩啊……女郎昨日对我、那般,我这副身子此生难道还会是别人的么?” 等等、这话得说清楚,别仗着喝醉耍赖,说的她好像临幸了他似的! 在谢澜安愕然的眼神中,胤奚眼圈被风吹得水红,松开手,抬眼看着她说:“我不是来找女郎负责的。” ……又来以退为进。 “我知道儿女情长,在女郎眼中如粪土不值一提,我也知女郎行事爽利,最忌拖泥带水。那么女郎不用动情,不用改变任何事,只管视我如纨扇秋簟,兴致来了,拿在手中枕在身下用一用,看得腻烦了,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便是。” 谢澜安呼吸都涩了一下。 她险些以为他昨日偷听到了她与母亲的对话,不然,他怎会像她肚子里的蛔虫,将她剖析得如此精准。 一点危险的警惕才生出,便又泄了气,他在揣摩她心思的功夫上,一向天赋异禀。 不用动情。真妙呵,他在试图引诱她接受“有欲无情”的说法,然后再黏上来达成所愿。 “你疯了吗?”谢澜安瞳色深沉,脸冷得如冰。 胤奚一点也不退缩,浓郁的云层在他头顶积聚,混沌地包裹着天光,仿佛随时会引纷扬的雪霰。他的衣衫在冷风中似被吹透,凌波出水的白,铸瓷雕玉的净,逐渐与前世的形象重合。 而那双记忆中没有情愫的清悯眼眸,此时染着疯狂的贪婪无厌,猎逐着她。 他说:“世间万物万情,谢含灵可以不要,但她不能没有。” 这是他存在的最大用处。 她尽管享用就好了。 至于什么文才武略,建功立业,通通靠边站吧。 言必称女郎的人,第一次将她的名在唇舌间搅弄。谢澜安惘然后退一步,仿若落进他嘴里的不仅是一个名字。 千万人能叫她谢含灵。 但都不像他一出口。 便能安她的魂。 她看不到此时自己是何种表情,只是看着这人再次坚定地上前,眼里的光将山河都吞没——无论前世今世,他都是这样蹒跚却又不移地走到她面前。 谢澜安不理解。 难道,真有人生来便是为她补全天性中缺憾的那块碎片吗? 目光一霎,玉山倾颓,胤奚将要跪她。从未许他屈膝的谢澜安还没想明白,本能地拉住他。 胤奚顺势将人环抱在怀,冰凉的怀抱将谢澜安烫了一下。 “女郎,”他挨在她肩上,睫梢颤抖,带着无限的歉疚与珍视轻吻女子耳垂,“若我不能给女郎欢愉,胤衰奴就是千古罪人。” 风声静止,雪满天地。 沆砀雪雾中,后颈发僵的谢澜安静立了半晌,没什么生气意味地叹了口气:“造反啦。” 第72章 这场雪一直下到腊八, 清早谢澜安去老太太屋里,才进门,便闻到八宝豆粥的香气。 使女过来为她脱下斗篷, 看见表小姐手里携了只琉璃花瓶, 广口里插着三簇枝条遒美的木兰, 花瓣上还挂着晶莹雪珠, 新鲜的多望了两眼。 第144章 谢澜安捧着花走进里间, 尹老夫人见外孙女一身碧城色交领襕衣打扮, 青丝高绾,鞶带束腰,好生伶俐模样,笑得见牙不见眼,招呼她坐下。 “一入了冬,成日价插瓶的不是腊梅就是水仙,我看也看腻了,亏得你折来这个哄我,这不是咱们院子里的吧, 开得真俊。可馨,快摆在我榻几上。”老太太又问澜安, “外面可冷不冷?” 谢澜安说不冷, 抬手摸了下鼻尖。 “金陵第一公子”不会调花弄粉, 论这种讨乖取巧的心思, 她哪里比得上现成的行家。 “是我手下人从大觉寺后殿请回来的, ”她将花瓶交给屋里使女,矜矜地扬眉,似有意又似无心地提了句,“算他孝敬您老人家的。” 昨日胤奚外出办事, 回时已大晚,兜回来一捧幽香缭绕的木兰花,两枝送她,三枝献给老夫人,换下外氅后挨着她喁喁地笑说,老人家衣食不缺,就喜欢看个新鲜。 后头那些事……腻歪得很,不提也罢。总之,今日看见外祖母的反应,果然如他所说。 尹老太太穿着一件金丝满绣夹绵褂子,齐整的发髻,被一条寿星捧桃抹额勒在发心,听见这话留了心,瞧了小外孙女一眼,说:“快尝尝这粥,就等着你了。” 食几上除了热腾腾的腊八粥,还有炸鹌鹑卵与各色下饭小菜,面对面两副漆木碗筷,可不正是只等着她来么。谢澜安入座与外祖母一道吃粥。 老太太闲话家常,问澜安年夜饭有什么想吃的菜,好叫厨上早做准备。 老人家隔辈亲,明知谢澜安这个外派钦差一身重担,过完年便要回京述职,在钱塘无法久留,却只心照不宣,仍然费心想让她在家里过的第一个新年舒坦些。 谢澜安夹了块凌脆脯,说:“阿婆爱吃什么,我跟着阿婆吃。” 她的口音没有江南人的软糯,清凌直接,更与撒娇无关,但就是这种直笼通的实诚,怎不可人疼呢。 尹老太太自从她来,每顿饭都能多添半碗,这会更笑得慈爱。 “前儿你母亲上你院里去闹的事,我听说了,把她好生数落一通……好孩子,你母亲行事糊涂,别与她一般见识。话说回来,你院子里倒有几个不谄上媚下的,不怕得罪主母,一心向着你,瞧着是个做内管事的材料。” 谢澜安一猜就是常乐那个猴机灵说的,没抬头,咽下粥,含糊地“唔”了声。 尹老太太看向她,从小充作男孩子养的姑娘没有耳洞,这么硬朗的气质,耳垂却浮雪块玉一瓣白,以至于留下点红痕便分外显眼。 老太太忽然说:“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吧?” “哪有。”谢澜安猝然抬起眉宇,都没多问“他”是谁,就理所当然地否认,“我管着他呢。” 尹老夫人笑而不语。她只听阿乐那个小耳报神添油加醋地说了一番,并没亲眼见过那孩子。向老大打听澜安的身边人,长子也只管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 但作为过来人,老夫人深知这世上多是女子对男子温存小意,若自家夫君能多体贴两分,便是难求的造化了。但对于她这清妙高逸,超世绝俗的囡囡来说,老夫人认同长子的话:什么样儿的男儿配她,都稍嫌不足。 百炼钢化成绕指柔,愿意百般顺着她贴着她,只是基本要求。 妙绝时人,便也该有个一往隽气的人来配她。至于身份……阿篁真真个糊涂人,英雄何曾看出处? 谢澜安觉得外祖母可能对她有什么误解,而且话也说反了,回到院里,还在琢磨这事。 迈进门,隔断的屏风内影绰绰映出一道人影,温润的轮廓,执笔在方几前写着什么。 在这无声静好的清昼,仿佛一块本就属于她的美玉,自然而然待在她的匣子里。 胤奚终于如愿进了女郎的内室,他眼下在写给皇帝上奏的折子,禀明清田进度与招抚山越帅的事务。这本该是谢澜安的分内事,但她懒得写,所以在出门前分派给他代写。 她说:“你这笔字只要收着写,便有七分像我了。” 胤奚听后,抬起暧暧的眼波漾向她,轻洒着鼻息,低声问:“如果不收呢?” 谢澜安当时实在没忍住,捏着他的下巴摇晃,揶揄道:“肆气外露了少爷!” 此刻,放轻脚步绕过屏角的须弥座,还能看见这家伙一下一下翘着足尖,怡然窃喜的模样。 当然,一见到谢澜安,翘着唇边的小郎君立刻收敛了形骸,放笔规规矩矩地站起来。 他朝谢澜安脸上看两眼,凑过来低头啄一下她的耳尖。 “冷不冷?”口中说着,胤奚身体前倾,离她仅隔着一指空隙,指尖暗戳戳碰到紧束着谢澜安腰肢的玄皮鞶带。 又来。谢澜安啪一下打开他。 胤奚擎着被弹红的白嫩手背,有些委屈道:“我就是想着女郎在屋里,穿这么紧身的衣裳不舒服。” 谢澜安斜他一眼。 这个似嗔似笑的眼神倒像勾了他,胤奚纤密的睫毛颤得厉害,像衔到花粉的蝴蝶,再次黏上来,偏头用唇珠厮磨她的耳颈。 又来。 谢澜安腰背比枪杆还直挺,淡定地歪头让出一点空间,并不知随着这个动作,她修长的脖颈便展成一段平滑光洁的雪缎,有如邀约,由着心狂如草的人着色其上,绵密般般。 她的初衷只是不想让胤奚的鼻梁硌着自己,听他咻咻的喘气声。 自从那日纷雪中,她一念纵容,没有遏止胤奚的胆大妄为,这人便知道了好歹,见一次,就和她耳朵寒暄一次,还会顺杆子往下,对近水楼台的邻里问候备至。 好比他一开始入府时,察觉到她爱听他的声音,便见缝插针地念书给她听;后来得到她的旧衣,又总寻机会在她眼前晃荡;再往后,结下了一粒朱砂痣的孽缘,小狐狸就学会了时不时把手背往她手心里塞,连手也牵上了。 现在……一个不留神,都亲上了。 一步步攻城掠地呀。 谢澜安不理解啃脖子有什么乐趣,反正她是不会沦陷的。她能感到揽住她的人肌肉紧绷,也感到锁骨上方的一小块软肉被轻轻抿起,兀然想起外祖母那句话,“停下。” 胤奚脸埋在女郎柔软的颈间,却是自己的耳根连着脖子红成一片,颤颤睁眼。 全是意乱情迷。 怀中的是他高贵如神,不可玷污的女郎,唇下的却也是神慈悲地向他开放,任他百尝不厌,留下垂涎的领地。一想到这个,便如一个满身泥污的人对一抷洁雪做着最亵渎的事,他的呼吸便热了,也乱了。 每一个毛孔都战栗到无可复加,但她一句发号施令,胤奚立即停下。 因为止得太急,他甚而无意识轻呻了一声,艰难地让水色洇红的唇离开她,微弓着身,宽大的袖子垂遮在腹前,以为自己让女郎不舒服了,含着忐忑又克制的目光,咽着口水抬头向她望去。 看吧,谢澜安放心地儇挑眉心,明明是他拿她没办法。 暗中吁出一口热气,她拍拍胤奚的脸,触之竟然滚烫。谢澜安顿了一息,才从那张熟透的脸上收回视线,正气凛然道: “起来,少闹我。一会还要去见表哥说事。” 第145章 此前没有向他人解释行程的习惯,谢澜安随口说罢,自己也没意识到。“见表哥……”胤奚磨蹭了片刻,才直起身,气息尚未平复,略显红糜的唇跟着喃喃一遍。 表哥么,自己人,见他也没什么,就是…… 胤奚目光划过桌上新鲜出炉的奏文,想起一直耿耿于怀的一件事,皱眉道:“之前我都不敢问,皇上退朝后常常单独留下女郎,一留就是大半时辰,做什么要如此?” 他加重声调:“未免有失君格。” 这四个字包含的大不敬,传扬出去就是身首异处的下场。但深闺中一个敢说,一个也真敢听,听完还笑笑,丝毫不觉得自己教出来的人说话僭越。 谢澜安看着他,轻飘飘地说:“你自己当面问啊。” 胤奚沉然一默。 他离皇帝最近的那次,是中秋围剿外戚的第二日,他随女郎入宫,止步在云龙门外。 凡寒人庶众,只有在策考科举的殿试上,才能入天子堂,当面得见天颜。 女郎是要他参加策举。 门阀世家一代代垄断官场已成大玄的老例,立朝以降,还不曾有从寒人中广择人材的先例。但女郎既这么说,那么她回京之后,一定会力排众议促成此事。 剿庾氏、削世家、清土断……只要她想做,没有做不成的。 我会问的。胤奚在心里说。 不管女郎想要他到达何等高度,他都会拼了命去做到。不管将来谁要从他身边夺走女郎哪怕半个时辰,他都会当面问一问:“我胤奚答应了没有?” 那双在心爱的女子面前因睁圆而显得纯真无害的眸子,刹那间闪过凌沉的光线,宛如暗夜下的闪电。 他一定不能弱于任何人。 谢澜安只是随口一逗,没想到胤奚心中已想的那么远。他面上一丝痕迹都不露,忍了忍,又轻凑到女郎耳边,悄悄嗅着她皮肤上是否有自己留下的气味。 嗫嚅着:“女郎刚刚……没有感觉吗?” 暗自欢喜激荡的仿佛只有他,脸不红气不喘的女郎,和平时的样子没甚差别。 当然了,谢澜安心想,他倒是很适应新的变化,往常一口一个尊称,进退得度的分寸,如今下嘴一点也不口软。她不能大惊小怪,像没见过世面似的,好歹飘了一百年,她什么没见过?于是挺直腰板,高深莫测地说:“不过尔尔。” 胤奚轻轻一叹。 挨着她跳动的颈脉,他低头,在见多识广的女郎反应过来之前,舌尖轻舔重吮,噬了一口。 啵。 一点酥麻怦然生根,从后颈沿着背脊一路激灵下去,与之前的感觉都不同。 谢澜安一下子收紧后背,呼吸涣散须臾。 刚刚那……什么东西? 胤奚被女郎来不及掩饰的惊滞目光注视,自己也不好意思了,笑跌在谢澜安身上:“从小娘亲就夸我乖,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成了这样……” 谢澜安随着他摇晃,望着那张越放浪越生姿的脸,半晌,木着脸说:“你阿娘一定是个美丽的人,也……一定性情很好。” 受得住这个缠人精。 第73章 今年的钱塘庙会格外热闹, 临近年底,大街小巷人头攒动,逛灯会的百姓个个洋溢着笑脸。 朝廷派了青天来, 给他们重新划分了土地, 家中有几亩薄田的, 不用再担惊受怕哪日被豪强侵占, 家中无田的佃户, 也不用再受世家盘剥, 改为耕种公田。朝廷出钱借他们种苗,来年秋收时只需按比例上交税粮,剩下的全归自家所有。农民有了奔头,侍耕就会比从前为他人作嫁衣时更上心,粮食增产,家底自然就变厚了。 民以食为天,他们不在乎为民做主的长官是男还是女,只要能让他们免于饥冻,那就是好官。 “这第一杯酒, 要敬谢大人。” 悠然居二楼,权达雅向上首的谢澜安举杯, 面含笑容说:“大人天人手段, 不过区区百日, 便给吴郡换了片天, 也令权某得以改头换面, 人生过半竟还能混个官身。说句不害臊的话,大人便如权某再生父母,日后我唯大人……” “老权,老权, 得了。”胡威无奈开口,打断这又臭又长的马屁。 两人同是太湖一带的山越帅,没少打过交道,他深知权达雅是什么德性。之前谢澜安拉拢权达雅,这不见兔子不撒鹰的贼精嘴上应承得好,实际既未出人也未出力,后来见谢台主降伏了浮玉山,风向转变了,始才投诚。今日是生怕台主心怀芥蒂,所以忙不迭表忠。 谢澜安坐在上座,风度容雅,安然饮了此杯。 这些日子郡下十几个县量地检田,是他们带领手下跟随万斯春等人奔走在田间地头,保护这群文官,才震慑住暗中想起幺蛾子的人,使土断顺利进行。 所以她今夜请齐了三位山越帅,设下这犒劳宴。 雅间里烧着上好的银霜炭,暖意如春。在座的都脱去了风尘仆仆的外袍,谢澜安肩上的青呢斗篷却未去,领缘将脖子围得严实。 胤奚面不改色地陪在下座,跟着喝了一杯。 谢澜安放下酒杯,看向没说话的封如敕——手边那盏憨态可掬的兔儿灯。她笑了笑,问:“前两日收到百里娘子的棋谱,她的身子可好些了?” 封如敕闻言,虎着的方脸上神气微顿。 自打合盟后,阿月难以外出,就和城里这位书信往来,什么生民治略什么棋术兵机的,他也闹不明白,只是凭着多年盘山猎野的直觉,察觉了这个言笑晏晏的女人外表之下藏着怎样物尽其用的心。 谢澜安是个无所不用其极的上位者,她在挖掘阿月的智谋计巧。 用神最耗心血,封如敕有心拦阻,可是看见百里归月仿若得遇知音,每日都神采奕奕等信的模样,又不忍打击这份难得的生机。 “好些了。”封如敕生硬地说,不指望谢澜安像自己一样对阿月呵护备至,尽量柔和道,“风寒虽是好了,只是我弟妹身子孱弱,还请大人将来多多担待。大人差人送到山上的老参,有心了,封某代弟妹谢过大人。” 他饮尽杯酒,随即又斟满一杯,端起看着谢澜安:“某心中有一事,需提前与大人说明。浮玉山受朝廷招抚,人马给是给了你,但我的手下不能充在前头填窟窿当炮灰,大人能应我吗?” 这话有点硬,胡威与权达雅对视一眼,也等待谢澜安的答复。 胤奚低头剥着核桃仁,那股认真劲儿好比手里的果子是一粒粒金豆子,对席上的暗潮涌动不甚关注。 谢澜安晃着扇面,长眉下眼线上抬,浮漫中透出不容窥测的深邃:“不论南朝北朝,兵户的丁籍都是户籍中最贱的,所谓泥腿子的命不当命么。但在我眼里,军人和读书人一样值钱,没有戍边将士枕戈待旦,江左何能容下一张书案、食案、御案?拿人命填的仗,我不能保证将来没有,但我今日可以对大当家说一句,如果有这样一天,我谢澜安,与我谢澜安的人,一定身在队伍之前,而不是之后。” 她的眼光放得长远,三山五湖的山越帅连着豪强悍贾,豪强底下还有绿林土匪,控住了以山水为食的地头蛇,京都之外、吴越之间才能不出乱子。 第146章 富裕出来的青壮补充兵源,正可一举两得,她便是于公于私,都不能与这些人离心,做杀鸡取卵的蠢事。 封如敕半晌没说出话来。 当兵的和读书人一样值钱、一样受人尊重,就像在说山地的野鸡和天边的凤凰一样稀罕,这可能么? 可是谢澜安入吴之前,谁又能相信,她真能镇压住不可一世的四大世家。 据说张家那个小孙子被放回去后,就添了小便不尽的毛病,不知是拘押时受了什么刺激,把十几房姬妾嫌恶得不行。张公老夫妇痛心疾首,询问钱陆两家的难兄难弟,人家却全须全尾什么事都没有。后来,还是常安道暗中点拨了一句: “你家这位郎君,见谢御史的第一句话便邀人家品酒赏花,曲水流觞。这其中的缘由,府公想想呢?” 睚眦必报。 这岂止是过江龙,简直能翻江倒海了。 封如敕起身,“某拭目以待!” 谢澜安不计较他硬桥硬马的脾气,伸手接住胤奚递来的果盘,从中拣了一枚顺眼的桃仁,说:“年后诏旨便下,在此之前望诸君约束好手下,练兵莫怠。他日吟鞭指灞,光宗耀祖也未必不可能。” ——难道朝廷真要和北边胡子全面开战了?三位在吴会方寸之地驰骋的山越帅心绪莫名,倒也知道深浅,这话不是该他们打探的。席散的时候,封如敕小心翼翼提走了他的兔儿灯。 夜凉如水,好在庙会的灯火驱散了几分寒气。长街外支着现煮牢丸(*南北朝的汤圆)和炒茅栗子的小摊,交织起来的腾腾热气挡不住童子眼巴巴的眼神,这便是寻常人家的年味了。 马车在牌楼下等,胤奚走下最后一级台阶,目光落在女郎紧裹的衣领上。 那下面藏着什么,他一清二楚,眼睛在黑夜中熠璨,伸指进去探了一下。 谢澜安正烦在屋里捂了一脖子汗,被轻凉的指尖偷袭,悸得瞪起眼睛。 果然出汗了。“女郎先上马车等我,不要着凉了。”胤奚眼睛湿漉漉的,说不上是害羞还是自责。他伸手将谢澜安的斗篷裹紧些,自己转头往人潮流动的灯火中张望。 谢澜安在他抬步前拉了他一把,好笑道:“学人给我买兔子灯啊。” 胤奚一点也不奇怪女郎能看穿她,勾着唇线无声地笑。 谢澜安不喜欢看灯,喜欢看他拿腔作致的小表情,跟三吴山水似的,朝晖夕阴气象万千。她负手问:“你有钱吗?” 胤奚慢慢摇头。 老胤家的家训,没有藏私房钱的道理。 “玄白。”谢澜安喊了声,让捂着半边腮帮子的近卫把钱袋给他,嘱咐:“多挑几样精致小玩意,回家后分给孩子们。” 不知荀胧小丫头被老师接回家没有,加上小宝、方麟、小扫帚就是四份,弟弟妹妹虽已不是孩子,也不能没有礼物。嫂子劳操家事辛苦,更不能不备上一份心意。 胤奚接过钱袋,他遽然回头。 玄白也不顾上酸牙了,几乎同一瞬间,循着耳目的本能拧身惕望。 火树星桥下隐藏着黑暗的角落,胤奚锐利的目光在其中搜索,什么都没发现。 “怎么了?” “没事……兴许我看错了。女郎先上车。”胤奚身上的腻人气不见了,紧起的眉骨透出巢中宝物受到觊觎的兽类的冷硬。 谢澜安懒洋洋的,没说什么,登上马车。胤奚犹豫了一下,看向驻守在马车外的玄白及为数不少的随扈。 玄白手背向外冲他一摆,意思是这有他呢。 物肖主人形,胤奚从谢澜安身上学到最多的,就是她每临大事有静气的定力,果然转身走入闹市,捺着耐心挑选千姿百样的花灯。 等他回到车上,谢澜安已经解下斗篷,皮肤上浆果色的印痕暴露在昏错的光线下。胤奚提近手中的明角美人灯,便连那糜红的边缘也照得一清二楚。 胤奚滚了滚喉。 谢澜安撂下扇尖挑起的车帘,回过头,朝他目不转睛的瞳仁吹了口气,“方才怎么回事,在我面前别藏着掖着。” 胤奚酸痒得眨眼,错开视线,将买来的东西排在屉几上摆弄给她看,照实说:“方才在外头,好像暗中有眼睛盯着这边,不过一错眼那种感觉又没了。” 谢澜安大举土断,得罪世家是铁板钉钉的事,有人盯梢伺机报复也在意料之中。她听后一笑,后背放松地靠在厢壁上:“好啊,就怕他们不动手。” 她最不忌的就是牛鬼蛇神。 望着这张桀骜张扬的脸,胤奚就什么都不怕了。他轻轻抵上谢澜安的额头,目光落在那桃花一样绯丽的唇瓣上,避了过去,又自然地向下。 在张口含住那明晃晃的罪证之前,谢澜安油然警惕,她还没跟他算后账呢,眯起眼眸:“胤衰奴你要是再敢——” 胤奚下扫的睫梢划过女子皮肤的纹路,愉悦地探出舌尖。咬弄够了,他歪头拨开自己的衣领,露出不亚于她的雪白肤质,低声引诱:“女郎也可以咬我。” 片刻之后,胤奚被赶出来驾车,靴子上多了个脚印。 玄白笑得很大声。 好在一直到大年夜,家里家外都风平浪静。除夕守岁,谢澜安收到了好几份压祟钱,破天荒玩了几把摴蒱,把阮伏鲸赢得回不过神。 常乐作为阮氏的外家女,今年为了谢澜安,在家猴儿一般闹了爹娘几天,终于得逞地留在外祖家过年。一身新靴新裙的小娘子路过战局,为已经成为她头号偶像的谢澜安大吹大擂,使劲羞臊大表哥:“我表姐双陆围棋天下无敌!你敢跟她玩!” 阮伏鲸不信邪,横眼看见一旁低眉顺眼的胤奚,拉着他再玩……阮公子身边的小厮愁眉苦脸地回屋取了两趟钱。 新年仍穿旧衣的胤奚无辜地拢过钱堆,不好意思道:“我不大会玩。” 过完初五,谢澜安告辞动身。 回京之前她还要去趟西府,与二叔会一面。 除了老太太在家中抹泪,阮家一大家子人到渡头送人。阮碧罗被老夫人强硬地留下了,一是说母女多聚一聚,主要是老夫人不想让这一根筋的女儿给做大事的外孙女添堵。大舅母在细密的朔风里挽留:“走得这样仓促,不如再留几日吧?” 阮厚雄手掌搭在夫人肩头,“澜安在咱家过了年,不陪亲家二爷过个元宵说不过去。” 说着,他指挥仆从,将送给谢逸夏的七坛美酒及其他年礼搬到船上。 好事成双,一般来说没有送礼送七的,阮厚雄意有所指地乜视谢澜安身边的白衣郎,“原本要送十坛。” 胤奚以眼观鼻,是那清风霁月的正人君子。 楚堂和靳长庭手里还有几项事务没有理清,暂且留在这里收尾。谢澜安从人群中对上阮伏鲸的视线。阮伏鲸已上书请表,请缨去青州做守将,元宵节后只怕也要动身了。 守治青州是她的目标,也是他的志向,二人相视一眼,尽在不言中。 而后谢澜安点了点围着狐狸领羽氅的常乐,与静静窈立的阮四娘:“待我回金陵后,便派人来接你们上京。” 这是年前她与二人商议好的,她对外宣称的理由是需要这两个妹妹进京帮个手,至于帮什么手,天机不可泄露。 第147章 阮二爷这回出乎意料地没有拦阻,大概是想着土断左右已经不可更改,阮家已经上了谢澜安的船,这位御前红人愿意提携女儿,四娘说不定还能得一份造化。 反而是阮姨母不舍得闺女远行,眼下又向常乐确认一遍:“阿乐你想好了,你是订了亲的人,你拍拍屁股走了,要云家郎君等你吗?” 常乐上来挽住谢澜安的手臂,笑眼伶俐动人,晃着脑袋瓜说:“他爱等不等呗,我还没成亲呢,就要锁在后宅里不成?是真名士自风流,去留由己不由人,表姐教的!” 她没教。谢澜安顶着姨母的目光保持笑意,小姑娘红口白牙,有扯虎皮拉大旗的天分。 沿岸更远处的长亭,有百姓自发地聚在这里,向这位女子御史送别。她来此三个月,打击豪族,整顿田地乱象,改换的是千万底层小民一生的命运。 百姓们不敢靠得太近,也知道自己人微言轻,报答不了什么,但以后逢年过节都会在佛祖前念谢御史的好,祝祷她长命百岁。 其中一个额缠麻带的年幼孩童,冲着帆船的方向,对那个为自己爹娘唱过挽歌的哥哥,以及他身前神仙似的女郎遥遥一拜。 · 接下来几日都是水路。 胤奚练出了酒量,却还是拿晕船没办法。原以为这样一来他便能老实些,谢澜安却忘了生病的小孩最缠人。 他也不做什么出格事,谢澜安在舱室一手拈笔在纸上勾勾写写,草拟明经策试的题目,没什么精神头的胤奚便牵住她左边的衣袖,不打扰她,也不让她走。 来时的路上有阮伏鲸、有楚堂,都是与女郎年龄相仿的青年俊彦,所以胤奚的心总不是满的,好似这江水摇摇荡荡,无根的浮萍在上面飘。 当然了女郎绝不会对他们有何想法,他们又不如自己会迎合女郎的喜好、不如自己香、不如自己会让她快乐……但女郎不是也赞扬楚堂,会叫他的表字么?何止是楚子构,还有与她知音相交的文良玉,乐山乐山的,叫得好不亲密。 还有金陵城的郗大公子,他与女郎的默契更不是别人能够比拟的,二人还共养过一只海东青。 就连何羡,也是女郎亲自招揽,给了他自由出入藏书楼的权利。 英才俊彦尽入囊中,如众星拱月辅弼女郎,是当然之理。 他不小心眼,胤奚目光不知第几次落在谢澜安的檀唇上,那是女郎尚未向他开放的领地,他不贪心。 “女郎,回头请为我铸一把刀吧。”在谢澜安撂开笔活动肩膀的空当,他开口说。 谢澜安在给女卫们打兵器的时候,留了一堆边角料给胤奚,别看是边角料,却也是顶好的材料,只等胤奚自己决定用什么兵器,再交给匠人锻铸。 她记着这件事,看了他一眼,听胤奚又道:“你给它起个名字。” 这句话咬字有点重,一双漆黑的眸子执拗地望着她,真有点像没糖吃的委屈巴巴的小孩子。 怎么的,她尽天在这儿陪着他,有几次出去连情窦不通的宝姿看她的眼神都不对了,他还委屈上了? 谢澜安一晃神,想起些旁的事。 胤奚久久等不到答复,也不着急,倾身挨在她肩头,慢条斯理地咬弄洁白的耳垂。 密闭的船舱中不能烧炭,两人身上都披着氅衣。胤奚往前一扑,肩头的外衣便顺着布料丝滑的里衣坠了下去,落在席上不起尘,像半圈巨大的白狐尾,圈出一个衣带不好好系紧的绸衫松散的人。 谢澜安倏地仰起下颔,前颈紧绷,喉结上留下一点晶亮的水渍,搔不着地痒。 是某人做的恶。 真乖觉啊,润物细无声地摸索,知道什么方式会让她舒服,于是乐此不疲。更要命的是,他不闭眼,每亲一阵就抬头,用那种难以自拔又自虐般打断自己、只为看一眼她表情的眼神,迷戾地望着她。 谢澜安的氅衣也无声掉了,垫在身下。 清冷无欲的神色遗留在她微红的眼角,摇摇欲坠。荼蘼花的香气近在咫尺,胤奚赴身自献的姿态如倾压又似匍匐,在他的手攀上她纤韧腰肢的同时,谢澜安一根手指抵住胤奚的唇。 她攒着灵台的清明,不露声色平复作乱的呼吸,问话不失条理:“你离得太远我会做噩梦这件事,明明知道,为何从来不问?” 绯红早已沾满胤奚的脸,他看似跪屈着一条月退俯在谢澜安身上,其实只是隔空,一只袖管还遮在小月复前。一朵两朵烟花在脑子里乱炸,耳中惺惺响,半晌,他才听明白女郎的话,有些惊讶,闷掉一声低口耑:“原来女郎知道了。” 他如今不会再因醉酒而忘事,但之前喝醉后的记忆确实不记得了。谢澜安忽然有些可惜。 以后见不到小郎君迷糊撒娇的样子了。 “不想让你想起不高兴的事。没什么好问的,我守在女郎身边就好了。” 胤奚不觉得这是什么值得他自鸣得意的事,就着那僵硬的姿势挺了两口气,小声问:“还能亲么?” 谢澜安敲他一记栗子,扒拉开他,坐正身子整理衣襟,“你就不觉得离奇?” 胤奚遗憾地叹了口气,隔了一会儿,拿开身前的衣袖,抬手帮她把一缕发丝抿好。“禀报女郎,我家祖辈从事的行当,多少会遇到些玄乎事情。也许……女郎上辈子救过我吧,这辈子女郎又救了我一回,这是老天告诉我不报恩不行了,所以,这世上才有了胤奚。” 谢澜安沉默须臾,眼底蕴起渺茫的雾沼,弥漫后笑笑:“搜神记看多了吧。” 一舱静谧,胤奚眼波汹涌:“那我有刀吗?” “有好刀。” 谢澜安看见听到这句话之后的小郎君,眼里泛出心满意足的笑意,星子似的亮。他原本松垮的衣衫,在胡闹过后更是大大方方散开了不少,开在雪里的樱豆若隐若现。 谢澜安没有预兆地探进去,胤奚惊异地抬起头。 容许他得寸进尺,并不是一味宽纵他,她没那么多好心。她的手是抚琴的手,最擅轻揉慢捻,看着他因惊喜和难耐艰难地闭紧嘴巴,看着他从她掌心下开始烧起,蔓延到锁骨,一瞬就能涨红整张脸,谢澜安心中会有种隐秘的快感。 她把人摁倒,对着白皙的脖颈,以牙还牙。 第74章 船至江城这日, 是正月十三。 “阿姊!” 两岸苍山相对,一个身着薄甲,外罩薄呢斗篷的少年等在渡头, 坐骑是一匹神气的紫燕骝, 冲船上人意气风发地挥手。 谢澜安在甲板上看见他, 即命船靠岸。前来迎接她的谢丰年下了马, 鞭子抛给亲卫, 伸手将姐姐扶上平岸, 眉宇透着高兴: “小弟给阿姊拜晚年!还以为明年才能见着阿姊,没想到阿姊就来了,阿父在竟陵大营,我领你——们过去。” 他眼皮一跳,看见了随后登岸的胤奚。 少年正是窜个子的时候,却还是被胤奚的身高稳稳压着。冤家见面,谢丰年第一句话就不服气:“你长个了?” 谢澜安听言,回头轻瞟胤奚一眼。 看来不是她的错觉,胤奚确实比刚进府时高了些。眼前虚影一闪, 谢丰年的掌风已探到胤奚大开的空门前。 第148章 胤奚错步翻肘,身上的氅衣分张, 陡然震出一片体温烘出的热气, 轻描淡写地拨开这记突袭。 氅服重又落下, 勾衬着那道修颀谡静的身段。 他目光自上方垂下看着谢小公子, 整个人不知被什么滋润过似的荡漾着惬意, 眉目含春,唇边带笑:“小公子好。” 长本事了。谢丰年心里犯嘀咕,眼前人的气质,不再是用那张祸水样的脸搏怜爱的柔楚, 可若说变得硬朗,他的身架子被大氅遮着,谢丰年又窥探不着。总之那是一种难言的变化,如同江陵入冬以后的气候,从水汽氤氲的婉约,嬗变成阒然内敛的从容。 阿姊怎么走哪都带他? 谢澜安不管他们比划,将一套从钱塘庙会小摊上买的五虎将竹雕抛给谢丰年。“又长一岁,遂心顺意,百无禁忌。” 谢丰年暂且从招人烦的家伙身上收回视线,嘴里说着“我已不是小孩子了”,笑弯的眼角骗不了人,把礼物精心收好。 阮伏鲸也托表妹给谢丰年带了礼,是一杆他自己制作,从选材削斫到上油吊线都亲力亲为的长枪。这是杆好枪,谢丰年一上手眼神便亮了亮,对阮家世兄领情。 “阿姊,骑马吗?” 荆州治所在襄阳,隔着一座军镇便是北朝的南线。但谢逸夏不乐意和胡子隔关对咒,常年居于山水佳胜的竟陵。 这是谢澜安有生以来第一次踏上二叔统管的治地,她深深吸进一腔咸冷的江风,命随扈弃舟换马,道:“走吧。” · 这会儿的竟陵主帅大帐里坐满了人。 底下一溜老牌将军,委屈在一张张小马扎上伸不直腿,有的更是接到主帅召信后刚从距此百里的守城快马赶到,身上寒气还未消散。 抬眼看主位上的谢逸夏,却是风雅地摇晃着他那把袖珍的鹅毛扇,品着茶,焚着香,仗着帐里烧得暖和,一身飘逸的大袖绫袍逍遥赛神仙。 知道内情的舂陵都尉刘时鼎故意问:“大帅,谢小娘子舟车劳顿出这么远门,您不去接一接?” 谢逸夏淡定道:“她一个晚辈,难道还要我去迎她吗?” 众将官听了这话啼笑皆非,心说这嘴真够硬的,大帅若不是为了给侄女儿引见他们这班人,何必一封封书信送到各个城关,将他们齐聚于此?守信阳的唐袖石,驻舂陵的刘时鼎,新野的比肩,郧阳的孙占鳌,丹江口的厉大椿……这些人分散在各郡拱卫着荆州,往年连过年也凑不到这么齐。 谢小娘子一来,全给招呼过来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谢二爷这是给那位在朝当官的谢娘子铺路呢。 如同提起北府就绕不过褚家军,荆州在谢逸夏手里经营这么多年,早已被刻上了一个谢字。朝廷但凡要换个刺史统领荆州,不说谢逸夏会不会表态,他手底下这帮心腹第一个翻穰子。所以理所当然地,他们认为下一任入主荆州的也会是谢家人。 谢丰年是诸位将军眼皮子底下长起来的,机灵,结实,有冲劲,除了年纪还小没什么毛病。然而在南北战势瞬息万变的当下,年轻便是变数。 谁都知道拓跋氏野心勃勃,未必肯等谢小公子平安成人,接过父亲的班,再行挥师南下。 一部分将领理解大帅的未雨绸缪,谢澜安的诸多事迹流传到西府,废太后,削世家,自家旁支犯了人命案说认就认,壮士断腕,那可不是个寻常人。 但也有人对谢大帅此举背后的用意持怀疑态度,只是装傻不提罢了。 正喝着茶,帐帘挑起,赶了大半日路程的谢澜安带着四名近卫入帐,谢丰年跟随在她身后。 谢澜安呵出口的气儿还是白的,入帐先看见满座黑压压的人,怔了一下。 随即她迈步上前给叔父行礼,清淩淩的嗓音:“二叔贵体康安,别来一切都好?” 有资格坐进这里的,不论官衔高低只论杀胡人的军功,所以没有人站起身。但在看到来人的那一刻,这些大老粗都不约而同放轻了呼吸。 女子一袭湛青到底的素氅,那张脸,比主帅名声在外的美姿容不遑多让。双眸璨然,步履飒然,没有脂粉味道,凛凛一派清贵之气。 陈郡谢氏真是一脉相承的好风骨啊。 谢逸夏从沙盘后抬起眼,注视着谢澜安,又看向她身后。 玄白允霜他认得,贺宝姿他也有耳闻,只有胤奚,他入府时谢逸夏住在东庐山,随后便出京回任,两人没打过照面。 自己生得顶漂亮的人,很难再被什么样的容貌惊艳。谢逸夏见胤奚第一眼,注意到的是他和谢澜安如出一辙的装扮,都是高领的素青氅,把脖子拢得严严实实。 荆州有这么冷吗? 谢逸夏起身,没有向谢澜安介绍任何人,轻轻一挥鹅毛扇,“走吧。” “去哪?”一口气未歇的谢澜安问。 谢逸夏披上轻毳,冷却的茶香冲散他眼里的闲逸,“带你看看真正的战场。” 驻扎营后面有片地势广阔的山地,谢澜安跟随叔父转过营帐,还未行至,脚下先感到马蹄轰隆的震响,有如地动。她身后的那些将领神色习以为常。 谢逸夏领谢澜安登上观武阙楼。 没有任何缓冲,一幕铁蹄疾冲滚风动雷的震撼场景,闯进谢澜安眼底——那是一个悍迅如黑云压城的骑兵方阵,正挟带惊雷之势,向对面面积几乎五倍于它的步兵阵列疾冲! 谢澜安一时竟不确定,这是叔父在演武,还是真实的对战。 因为太快了! 这群至少有千人之数的骑兵,眨眼间席卷而至。骑兵一刹那的撞力可破坏十倍步兵的方阵,南北交战的历史中,便有胡人派两骑猛将持长槊,硬生生凿穿一千北府兵的恐怖记录,何况是眼前的一千重骑对五千步兵? 谢澜安手心不自觉抠紧栏杆,却见一字排开的步兵队首纹丝不动,在她眨眼的须臾,她捕捉到步兵队首齐刷刷亮出一样兵械,闪动的寒芒晃过她的眼尾。 双军交触,步兵最终没有真正亮刃,骑队也没有将对阵踏成肉泥,两方交错而过,随着骑手回勒辔头控制军马的千马齐嘶声,山谷间爆发出震耳的欢呼。 “大帅!大帅!大帅!” 从山谷的位置并不能看清观武楼上的人,但西府兵将都知道今日大帅会亲临观武,是以在完成了一次算不上差的练阵后,众兵便忍不住向主帅齐声呐喊。 邀功谈不上,炫耀是一定有的。 因为这并不是一场娱乐表演,每个人都清楚,在不躲避骑兵冲撞过来的瞬息,那是真正的生死一瞬。 谢澜安无声松开手掌,转头看向二叔:“这是克制骑军的战术?” 北朝大君骑射起家,野蛮如兽,南人在他们手里吃过不少亏。 一旁的刘时鼎笑呵呵接口:“女公子眼力不俗。不错,骑军对步兵有碾压之力是兵家常识了,但步兵反制骑兵,确实有一个契机,也只有唯一的一刹机会,便是在骑军冲至眼前时不眨眼不后退,用加了钩镰的枪头绊倒敌军马腿,以此阻断骑军的先头冲势,而后再迅速变阵,将溃乱的骑军包围。” 谢澜安脑中迅速推演出一幅图景,目光烔炯:“变阵冲轭……” 第149章 刘时鼎眼神一亮,谢逸夏转望她道:“说说,怎么想到用冲轭阵?” 谢澜安夺过二叔手里的鹅毛扇,临空一撇一捺,画了个交叉:“冲轭阵的交叉阵型,可以快速将溃散骑军包围,四面皆主攻而非辅攻的特点,能主动出击应变,不给对方再聚再冲的机会。” 随着她挥动羽鹅扇,山谷中的兵阵见令变阵,果如她所言,作四面交叉,围拢骑军,其后向内绞紧,激起一片惶惶马嘶声。 谢逸夏含笑捋须。 他身后那些保持沉默的将领交换个眼色。 谢澜安很快便想明白了,二叔演练这个战阵,不止淬练步兵,同时也在加强他的骑军,也就是让矛与盾碰撞,骑军要更快,步军便要更稳,砥砺切磋,事半功倍。 然而话说回来,受到更大压力的一方还是步兵,因为目不眨眼等待骑兵的冲撞,说得容易,那种迎面扑来的威势,就好比你眼睁睁盯着一群饿狼扑来而不能逃跑,真正需要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勇气。 说到底,比起北朝占据河洛平原,背后还有草原马场输送战资,南朝鱼梁之乡,还是缺马啊。 谢逸夏没拿回扇子,在侄女的沉默中轻飘飘道:“阵法都是小聪明,听说了你在浮玉山设八卦阵剿匪的事,回头,让丰年带人和你的兵玩玩。” 他看似和谢澜安说话,目光却看着谢澜安身后的胤奚。 之所以留意这个年轻人,源于小儿子有一次提起这人,表情那叫个一言难尽,活像生吃了一只耗子,以及澜安年前寄给他的书信上,留了三行位置,添上此子剿匪立功的注脚。 以谢逸夏对侄女文学功底的了解,一句话能说清的事遣文三行,笔墨用多了。 胤奚在谢二爷审视的目光下,沉稳颔首。这小小阙楼上名将如云,没有他说话的份。 谢澜安回过头说:“我二叔的意思,如果他有十万猛骑,他也可以肆无忌惮冲别人的阵,管它什么钩镰枪什么阵法,能挡得住前赴后继的凿阵?都一边凉快去。正正之旗,堂堂之阵么,谁不知道家底厚的好处。” 这大实话引起周遭几声笑,原以为这誉为谢家玉树的女郎端庄冷傲,居然还会诙谐。 “不过布阵玩玩也成,”谢澜安紧接着又加了一句,“我这次挑了几百武士同来,自然,和二叔麾下与众位将军的兵士比不得,还请二叔帮忙调理调理。” 谢逸夏一听就知道她打的什么鬼主意,想筹备自己的精锐亲兵,拿他当磨刀石。谢逸夏轻哼一声:“雁过拔毛谢含灵,拔到我这来了。你在你外祖家,阮世兄怎么受得了你?” “这无稽之谈,都传到二叔耳朵里了。”谢澜安说笑过后,自己先敛了笑意,扶栏望着眼前山河,正色道,“我招抚山越帅后,能征上一千匹马,不日陆续送到二叔这里,虽说杯水车薪,聊胜于无吧。” 谢逸夏微愣,这下子定定看向侄女:“青州新复,比西府更缺战马。” 山越帅归降了朝廷,这些马便是国用。以国用充盈州阜军力,这里头的分界微妙,落在有心人眼里一个不慎,就是居心叵测。 谢澜安闻言,一点冷笑攀上她嘴角,“北上送马不说陆路耗费的人力,就是北府那关,以褚啸崖的为人见马能不扣下?与其充盈北府,不如给了叔父。” 演武场上开始又一次冲阵,冷风穿过料峭的阙楼复道,谢澜安氅衣猎动,手指漫淡地把玩羽扇。“青州的军用我在想辙了。侄女回京后便会向陛下进言,开策举,天下有识之士无论贵贱皆可参加闱考。商户子亦可参加,不过要额外用五匹良驹换资格。无论天南地北,他们自己找路子将马直接送去青州,以崔先生那边接收录入为准,避免公家从中贪墨,也算两相得便。” 刘时鼎直愣愣的听完,娘呦,还能这么玩? 谢逸夏默了片刻,对谢澜安的想法不置可否,只是说:“我还以为你讲究人人平等。” “是该人人平等。”女子波澜不惊地接口,“但那得等到太平盛世,理想之国。现实是每场战争死去的人已经不能开口和活人讲平等了,战时粮马都紧张,我已经很讲良心了。” 谢逸夏神色狐疑,像对侄女的“良心”一说不太苟同,听她又轻叹一声:“其实想买马,路子也有。东北的辽东国、西边的吐谷浑部落,若能开茶榷,与之茶马互市,也是一桩办法。可惜……” 可惜女郎眼下要拨乱的政务已经太多了。胤奚往谢澜安身后的风口处挡了挡,内敛的目光透过被风吹动的黑睫,无声凝望她的背影。 她左手压着世家,右手抬着寒人,腹背皆有敌对,腾不出第三只手来料理边关互市了。 观武楼上一时阒静。 那些自觉来当陪客的将军们,如果说之前听谢澜安说出冲轭阵,还没什么感想,毕竟打仗是他们的老本行,识得兵法也不算什么,但当听她说完又是策举又是互市的,连远至辽东,西逾吐谷浑都信口拈来,便觉这精骛八极的年轻女郎,格局有些嚼头了。 “大帅,这楼上的风……是不是太硬了点?” 唐袖石在众人中将龄最小,发窘地挠挠头盔,只剩没好意思说“莫吹伤了小娘子的皮肉”。 身边的老大哥笑得不怀好意瞅他一眼,你小子。 “嗯。”谢逸夏回过神,下意识想抚谢澜安发顶,手落到一半,折道抽走了她手中的扇子,眼中泛出柔和的神色,“忧虑繁多,也不怕老?整个大玄只剩你一人忧国忧民啦。” “前线的事不用你操心。” 不然他这叔父当的多失败。 回营时气氛便轻快了许多。谢逸夏一边走,一边对澜安低声说起个事:“除夕进京朝贺天子,丞相上书说中宫空虚,皇帝采选妃嫔提上日程了。” 谢澜安一笑:“有数。” 王家老儿无非想把自家女儿送上龙床,给世袭相位添道保险嘛。 谢逸夏看她一眼,“那说点你没数的,上一场北伐是你挑起来的,你对北朝能征擅战的将领了解多少?以尉迟太后忍刻精谋的心性,开春后十有八九会反攻。加之你主张开策举,北边必不让南朝如意。” 说话间,前头小旗掀开帐帘,一行人先后步入大帐。谢澜安迈着阔步挑了下眉。 北朝将领?一个没见过,但她熟啊。 谢澜安没坐下,除了谢逸夏与三五老将兀自落座,余人这一次都捧盔站着。 谢逸夏脱下毳衣,抬手向下压了压,刚要开口续上之前的话,忽然看着谢澜安还裹在身上的大裘:“你不热啊?” 谢澜安顿了下,木着脸说:“不热。” 谢逸夏转而看向边上的胤奚,上下逡巡:“你也不热?” 屋里的炭火烧得足,烘不红胤奚那张白皙冠玉的脸,他目不旁侧地大方揖手:“多谢二爷关照,小子畏冷。” 两个人跟不熟似的,不约而同调开了视线。 第75章 这对年轻小儿女的情态落进谢逸夏眼里, 那叫一个一本正经六根清净,笃诚得只差皈依佛门了。 他唇角扬起又压住,招手让丰年把亲家送的好酒搬入帐中。 第150章 “舍侄女千里迢迢来看我, 上元将至, 今日破例, 借花献佛与大伙帐中同庆一杯。这是扬州的酒, 老厉鼻子灵, 你先尝尝?” 厉大椿哈哈笑道:“大帅, 不是‘今日’破例吧,我记得您是日日破例啊。” 大家笑得心照不宣,谢澜安无奈地皱了下鼻梁。二叔酒色风流的名气,连远在浮玉山的百里归月都能脱口道出,如若不是军营中不能携伎,恐怕,他连东山的乐伎都能带在身边。 这也导致外界对西府谢荆州的评价,远不如北府大司马骁勇擅战。朝臣惧怕褚啸崖,却玩味地给二叔冠上风流刺史的名声, 仿佛他生性便是纵情声色,不理兵务, 荆襄的多年太平全侥幸于北尉不曾全力挥师。 可外界也不知二叔会在私下练兵, 琢磨新战术。连谢澜安若非来这一趟, 也不会听见一丝风声。 所以她这个胸藏沟壑的二叔, 究竟是故意营造风花雪月的形象呢, 还是本性如此……嗯,大抵还是本性如此。 众将军都端了酒碗,谢逸夏这时才给谢澜安一一介绍:“这位是舂陵都尉,刘时鼎刘将军, 叔父良友,也是你堂弟的授武师傅。” 谢澜安含笑看向身材短小精干的刘时鼎:“久闻将军威名,八年前的舂陵守城战,将军仅率两千城戍三退胡兵,打得艰辛更赢得漂亮。” 这时过境迁的当年勇很久没人提了,刘时鼎矜然摆摆手:“不值一提,不值一提,女公子过誉了。” “孙占鳌。”谢逸夏又指向对面一口喝空了酒盏,吧唧着厚唇回味的一人,“郧阳守将。” “郧阳武当山,玄朝道教第一山。”谢澜安向孙占鳌拱手,“据说北尉太后闻此山有神仙栖隐,曾扬言发兵过丹渊,马踏武当。孙将军回言‘踏你爷爷个球’,守郧多年,未有一城一池之失。” 有人喷酒,谢丰年笑嘻嘻过去给守将伯伯满上。 出身羊肠巷的胤奚不会说脏话,一边听得耳根发热,一边忍不住莞尔。 谢逸夏咳了一声才接着引见,至于信阳唐袖石、丹渊厉大椿……谢澜安都能恰到好处地接上话,道出这些将军的生平战绩,如有不熟悉的,也只管大大方方向人讨教。 她神思伶俐,言语荤素不忌,不管帐子里的人各异神色,拂袍走到沙盘前。“方才叔父问小侄对北朝将领了解几许,在座的都是叔父信将,澜安不敢托大。有一个异族长相,身材魁梧左眼受伤的独眼龙,擅使一把龙雀环刀的,是什么人?” 刘时鼎“咦”了一声,“那是北尉的西南将军赫连朵河,女公子识得此人?” 怎能不认得,前世便是这个人在二叔病逝后,趁着南朝内乱,举兵攻打襄樊,大破丹渊口。 谢澜安化作飘魂,见过他三场屠掠同胞的破城战,虽为鬼聻,依旧催心折肝。 她随意点点头,手已在沙盘间摆布出一个大致成形的阵势。“这人掌兵逾万,长于调配,水陆结合战打得最好。” “他用兵习惯于这三种战阵,”谢澜安目视沙盘,眸光锐利,双手将兵俑迅速推换出“尖锥”、“圆阵”、“三锋冲袭”的变化,接着道,“此人是越打越疯的性格,一旦被他占据先手,便会势如破竹。所以对付此人,决不能求稳、平分兵力巩固各个重关,而要倾力挡住他的主力优势。” 厉大椿等人酒也忘了喝。 若他们没记错,这小谢娘子是在御史台任职,而不是兵部吧。这番见解,可不像只擅文务的人说的话。 这神采精绝,言之凿凿的年轻女郎虽没有看谁,但厉大椿直觉这话是说给他听的。赫连朵河是北国的西南将军,他守的是荆州的西北门户丹渊口,若真有与索虏对决的一天,他们碰上的几率很大。 谢澜安:“还有一个手执马槊,坐骑汗血马,鼻子长得像油葫芦的,那是谁?” 谢逸夏手中摇动的羽扇不知何时停下了,他凝视谢澜安手中变幻的军阵,开口:“纥豆陵和,河西贵族出来的将门种子,擅野战,号称北尉的铜墙铁壁。” 去岁秋褚啸崖强攻虎牢关,在那里设伏打掉了一支北府精骑的,就出自此人手笔。 谢澜安点头,绕到沙盘另一边,以白俑为己方,以玄俑为敌方,摆出对阵,再不断换阵。 只见她手指翻飞,口中随动作冷静地作出说明,如是再三,已经没几人坐得住了,大家围在沙盘边,看着这栩栩如生的战役推演,头皮发麻。 集结的大军最怕雄骑凿阵,双方投入越是巨大,伤亡人数越是惨重。 而谢澜安变着花样演示的,全是凿阵。 这是什么兵力配比?将领们从彼此的眼里看到了震撼。 谁也没见过这种阵仗。 刘时鼎在眼花缭乱中兴奋起来:“娘呦,仗还能这么打……不是、这是哪一战啊?” 这是出现在后世,还没有发生的一战。 谢澜安眼底凝着冷寂的幽寒,记忆又一次被扯拽进那旷古的幽冥。 她年轻,在这些老将眼里资历浅显,然而她见证过的战事,绝不夸张地说,比在座所有人加在一起都多。 从朱雀火焚,玄都覆灭,北尉名声大震的名将,再到九州再次分裂,那些横空出世的草头反王……枭雄悍将,无所不用其极,虎狼鲸鲵,贪婪啮噬彼此,每一场攻歼与吞并,都伴随着尸骸枕藉,万髅鬼哭。 到后来,她看够了,不想看了,却闭不上五窍,只能迫不能已被一蓬蓬鲜活的热血溅染,复复百年。 她当然能复原见过的每一场战争,因为她根本忘不掉。 生前天资聪颖,死后也过目不忘,是造化对她的诅咒。 谢澜安神色淡恹下来,覆在眼睑上的长睫好似蒙了层霜,感觉不到营帐里的暖和。耳边是刘将军如获珍宝的慨叹: “如此多阵法变化,这这这、比派去北军的间人都详尽了……女公子雪中送炭呀,还有什么推演,你多多说些。” “不错,我早盯着那个姓赫连的,他的兵是真难缠!可经谢小娘子这么一讲武,他娘的,也不是不能打!” “诶,不对啊,”有人拆台,“你比大将军来之前不是说‘老子还是看好小将军’吗?” “……滚滚滚!”比肩将军脸上过不去,下意识觑着脸看向谢氏女,碍于犟脾气又不会说软话,一时间表情有些滑稽。 怨不得他们激动,这就好比一群正自己苦哈哈研究棋路的棋手,遽然天降一册包含古今神仙局复盘的秘籍,只要照着上面修炼,就能无往而不利。 这些打仗行家识货,纸上谈兵的东西糊弄不了他们,但真正的好东西也逃不过他们法眼——谢澜安所讲丝丝入扣,熟谙北将又契合兵理,按她的演练来调整兵甲战力,这得少死多少人啊! 谢澜安无声勾动唇角。少死人!只为这一桩,她经受的一切也不算全无好处。 谢逸夏目光若有所思,落在侄女雪白的脸颊上。 这些老哥们一时激动,都忽略了澜安话语中的古怪:她能准确描述出敌国将军的相貌特征,却不知道他们是谁;而且,论眼界阅历,她根本没到过比竟陵更远的地方。 下一刻,他的视线被一道素净的身影挡住。 第151章 “女郎润润喉。”胤奚倒了盏热茶走到谢澜安身边。 他向前递盏子的手轻触到谢澜安指尖,像碰到一枚苍寒的冰凌。 几道若有似无的打量落在他身上,胤奚知道,他僭越了。 两人私底下如何都凭女郎的兴致,是玩儿,台面上,他该是衬在她身后没有存在感的一道影。 可方才,众人热议沸腾,胤奚站在局外,只见女郎古井无波,眼睛里是她极偶尔会流露出的清冷寂灭。 他认得这种眼神。女郎见到楚清鸢檄文的时候、中秋夜围剿外戚党落幕的须臾、还有某些她午睡初醒的瞬间……她的目光都是这样,疏离于一切之外,仿佛不把这红尘人间放在心上,只是来此玩世一场。 却那么孤独。 谢澜安瞳中映出胤奚那张白衣仙师的脸,恍惚了一霎。 百骸从他握住的指尖开始回温,她很快回过神,拿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对叔父道:“我寄给二叔的信上,提过一位百里娘子,她出身前燕百里世家,百里氏对仇敌拓跋氏的军队着重研究过。这些么,是我们模拟对阵推演出来的。” 她眼也不眨地一推四五六,伸手探入襕袖,取出一本很厚实的册帙。 “我不能久留,来时的水路上写了这个,上面有北朝其它将领用兵的习惯特点,请二叔与诸位将军一道参详。何处需要批改,增删后请二叔找个妥当的人再抄录一份送去青州,给崔先生过目,好教前线有个准备。” 众人更觉不可思议,这又是何方神圣的小娘子啊? 模拟演武说来也是常事,但怎么可能推演出像亲身历经一样的战场? 这年头的小娘子,都这么惊世骇俗吗? 谢逸夏目光轻动,也不知信了她的解释没有,朝沙盘边砌堆儿的大老粗们一挥扇:“散开散开,你们围拢她干什么,别把我侄女熏着。澜安啊,” 西府二爷眼里恢复了促狭,羽毛扇尖拂过衣领:“不出去透口气吗?” 谢澜安反应了一下,然后面无表情地走出大帐。 从各个城池赶来的将领意犹未尽,却也没法缠着人小姑娘。谢丰年早就一脸与有荣焉,跃跃地要跟去陪阿姊,被谢逸夏摁住了,着他仔细听前辈们议论。 胤奚无声跟出营帐。 两个人先后走到营地的空阔处,视线不交错,望着辕门各自拎开紧裹的衣领,同时喘了口气。 胤奚悄悄转头,蓦然发现谢澜安漆黑无绪的瞳孔正凝视他。 胤奚吞咽一口唾液,眼神不敢动。 他真不是故意的……他没想到船行顺风比预计快,也无法预知谢小公子会提前在江城等,不然再过一日,那印子……就能消了。 他没有男人卑劣的心思,不会将在女郎身上留下痕迹当作炫耀的勋章,也不追求在众目睽睽之下,随时可能暴露这种禁忌关系的刺激——至少他是这么无辜地说的。 谢澜安轻瞥胤奚竖起来立誓的三根手指,慢悠悠重复:“痕迹,勋章,禁忌,刺激。” 胤奚脸都红了。 “你再嚷嚷得大声点,让别人都听见。” 表面端着威风的女君,其实自己也并不占理。她没有经验,同样预知不到小郎君皮肤那么薄嫩,兴之所致,竟见了血。 她记性太好,能轻易调出那日的兵荒马乱。狭窄的舱室,掺杂细微的水声,呼吸相闻的濡热让方寸之地迅速升温……她居高临下,把玩樱华,照着他颈子暗中改换了几次落齿的力道,让自己显得像个游刃有余的老手。 而他仰口耑着,涣散的瞳光克制地追逐她染红的唇,像是很想尝一尝自己的血味。 真见鬼,她本身并无多重的欲念,可一对上胤衰奴,便有泥足深陷的危险。 女子眸光流转,入眼可见不再一潭死气。胤奚不知道谢澜安心里正在默念“不能被他勾不能输给他”,他松了口气,仗着垂下来的袍袖盖得住手,牵起她的手指,轻轻摩挲。 “衰奴无意以此身给女郎造成困扰,下回一定注意。”他小声道,“不过女郎别担心,谢二爷应是没看出来的。” 谢澜安一言难尽看向他。 她二叔可是烟花队里的仙流。 不过难得见胤郎君也会天真,那种故作从容的鬼祟神色,很难不让她心情好。 望着她唇边的弧度,胤奚温文一笑,纛旗在风里扬动,他又轻叹一声:“见过二爷练阵,才知我在山上的小打小闹都是过家家。” 谢逸夏有意让谢澜安见识军容,他借女郎的光,领略过千军万马动荡山谷的气魄,意气充斥胸壑,方觉自己的道行还远远不够。 谁知谢澜安听后忽然沉下脸,抽出手问:“你习武多久了?” 胤奚一时没反应过来,谢澜安重声道:“才半年!” 半年时间便能出师应敌,能调配千人之师,能与一个心狠力磅的山寨头领单打独斗,还赢了,这对于任何一个人的成长来说都是神速。 她不夸他,不代表心里没数。 潜鱼和嘹戾长空的苍鹰比,何其短视,要比,就和昨日的自己比,有无多转过几道峭利的渊谷,和去岁的自己比,有无多经受几许冷泉的激寒。身不能跃龙门,意可化鲲鹏,有这一口志气在,才是不论何等出身的人都可为自己一搏的广阔天地。 胤奚怔然过后,眉目轻弯:“是,衰奴不敢自惭形秽。” · 向晚,营地灯火通明,将领们对谢澜安带来的那本将册兴趣极大,仍孜孜不倦地留在帐中研究。谢逸夏命人备车,带侄女回到城中私宅。 自家人说话便随意许多,饭后茶余,东堂响起幽致的丝竹之声。谢逸夏坐在花梨独榻上,并不过问侄女的闺中事,那是她自己的意趣,只是问:“不能久留,是留几日?” 谢丰年在底下做陪,就听谢澜安啜着浮陵茶说:“后日陪叔父过节,大后日便返程。” 路上往返二十日,只为三日相聚。除了是探亲,也是为了将她所知的兵机战况托付清楚,这是重中之重,必得她亲自走一趟。 谢逸夏却问:“你来荆州的事,事前上疏禀报过陛下吗?” 谢澜安抬眼,指尖在上好的薄瓷盏沿上轻轻敲击,与二叔目光对视。 “倒是没有。” 她领的差事是在吴郡推行土断,而不是擅离职守跑到外州。没有皇帝的旨意,御史台主会见荆州刺史,这叫钦差与封疆大吏暗中勾连。 她脑子里真的没有这根弦吗?不,她只是不在乎。 谢逸夏失笑,眼里有意味不明的思忖:“那你之前招安山越帅,随口许出免三年赋税,借粮种给百姓,这事也没向中枢请示过?” 谢澜安轻描淡写地也笑:“也没有,先斩后奏之权嘛。” 如果谢逸夏得知连她给皇帝的上疏都是由胤奚代写的,便会察觉到含灵骨子里对皇权的漫不在乎。 那是一种游离权威之外的睥睨,没有敬畏,隐含危险。在她之前,只有褚啸崖行事敢如此狂悖无忌。 笛乐停了一阙,爆开的灯花下,两双同样风华绝代的眼眸无声交错。 坐大西府为人肆意的谢二爷,也并不是个贞良纯臣,他没有就此规劝含灵什么,只提点说:“陛下倚重你,却不要把他当作小孩子。他受制于妇人之手,韬光养晦多年,必不愿再受人辖制。” 第152章 谢澜安闷头喝了口茶,没吭声。 谢逸夏忽有所悟:“你又在憋什么主意!” 谢澜安抬头说:“什么?” “什么什么,别给我装。”谢二爷运了口气,上一回她就是这般滴溜溜转着脑筋,隔天就在朝上议请北伐,搅得满朝风雨;后来,更是事先连个风声都没露,便掘了庾氏的根基。“你给我透个底,这次你回京后还要做什么?” “我做什么,”谢澜安抛给弟弟一颗金橘,乖巧含笑,“二叔您不都是含灵最坚实的后盾吗?” 谢丰年乐呵呵地剥橘子,就是就是,阿姊做什么爹你不帮,问不问的有何区别。 谢逸夏无奈地伸出指头点她,语噎半晌,“……你舅父就不说你!” “舅舅只夸我好呢。” 谢逸夏没奈何,提起阮厚雄,他道:“你说阮郎君去了青州,那是个将门虎子,之前大司马回师时,将幼子褚盘与五千亲兵留在了青州,北朝若有异动,豫、徐两州可随时增援。你做你的事,不必悬心那边。我担心的一桩,是大司马对你——” 谢丰年手下陡然加力,指甲抠入薄软的果皮,染了一手橘子汁水。 差点忘了,大司马在北伐前曾向阿姊提起婚事,这个屠夫,对谢家玉树有染指之心。 “晓得。”谢澜安还是淡然处之的模样,抬手轻挥,东堂的婉转清音再次奏响。“正好进京之前路过京口,我和他谈笔买卖。” “阿姊!” 谢丰年着急地喊了声。对那种癞虾貘想吃天鹅肉的人,避之唯恐不及,何必再往上凑,谅那老儿也不敢进金陵夺人。 然而这世上只有人避谢澜安,谢澜安从来不避人。 ……噢,特殊情况除外。 偏厢,“特殊情况”在院子里由慢至快地一趟趟走拳。 近乎是成熟男人的身架子了,松竹脊梁,猿鹤膂背,流畅地扎进窄劲的腰身。胤奚练功时很沉得住气,一块结了痂的小伤口,为他争攫不让的眼神添出三分旖旎,只有月色得见。 第76章 长江之南有险山, 三面悬崖,峭壁嵯峨,极目北望, 见新绿满野。 赶在惊蛰这日, 辞别水路的谢澜安登上北固山。 换下了厚重的呢子氅衣, 女君一袭青鸾色窄袖春衫, 外罩襕袍, 轻爽而不失利落。北方童谣说七九河开, □□雁来,眼下出了九九,想必外祖母屋里的寒梅图应当画成了。谢澜安在山巅扇指北方,问:“广陵城在……那儿?” 胤奚随着她的目光北望,辨认片刻,露出微笑:“是那个方向。” 谢澜安“哦”了声:“那你比我去过更北的地方。” 胤奚曾去广陵服过力役,那时孤身离乡的彷徨,搬石修城的辛苦,因着有一人愿意过问, 便仿佛都时过境迁了。 “女郎将来会去更远的地方。”他轻声道。 他身上穿的是一件谢澜安的祥云纹青色直裰的旧衣,右袖上, 请绣工后绣上去的一片竹枝长有两指, 不仔细看, 瞧不出那是在破口上加以缝补的痕迹。 皇帝重新主政后, 推行节俭之风, 士大夫的衣冠尺幅一律削减,过去动辄垂袖曳裾,褒衣大袖的场景很难再现了。胤奚身上这件却是旧制,长袖拂天风, 有鹤掠鸾飞的美态。 “我见女郎给陛下上呈的折疏上,有取消白丁力役一条。”胤奚转头看她,如墨的发丝随风缠向她摇扇的手腕,“此事事小利众,泽被黎元,理应谢女郎的。” “那不是你写的折子吗?”谢澜安逗他一笑,想了想说,“削减苛捐杂税是陛下的意思。百姓一户一年服二十日力役,看似可以承受,然若有输运、筑城这样的差事,便要离家远行,出门的来回路程和干粮都要自己负担,在外或伤或病,没有官府保障,就有死在外乡的风险。” “太折腾了,“她说,“不如让他们留在生活的地方各安其事。譬如你,这来回两个月,在西城能接多少活计了。” 户部年年加征,真的拿不出雇工修城的钱吗,这些钱最终进了谁的腰包? 以前是笔糊涂账,以后不能了。 谢澜安视线没有离开大江北岸,拢扇指点:“衰奴你看,江南的草,总是比边淮绿得早。大好河山,惹人垂涎啊,胡虏在北边学我们汉制,也搞出六部九卿一套班底,他们在洛阳坐得稳呢,踩着汉人的肩膀把朝政治理得井井有条,照猫画出了老虎。” 可南人是猫吗? 她的眉眼映着灼灼春色,胤奚却从中看出了不甘的锐芒。那是一句有力的质问:偏安在江左,饮了百年长江水的大玄子民,还有多少人记得,洛阳是故乡? 女郎的目光不止放在南廷,胤奚知道,还在中原。 “小谢娘子来我北府,稀客稀客啊!” 梢头的春燕倏尔惊飞,一道粗豪的嗓音自背后响起。 柳树上逗鸟的玄白,和回避在山寺门前的允霜,刹那回到主子身后。 谢澜安和胤奚转身,见身披玄色锁子甲的褚啸崖沿石磴阔步上来。 大司马身高势沉,宛若一座移动的黑塔。他身边随行一名青年将军,腰跨宽刀,浓眉鹰目,相貌与褚啸崖有五分相似,两列锐气勃勃的亲兵随行其后。 谢澜安剑眉儇动,优游自如地竖扇拱手:“大司马,还未贺大将军收复青州之功。” 褚啸崖摆手沉噫一声,这场北伐虽说胜了,但他本来的目标是直攻洛阳城,结果临近收官又有小败,提起来让他不痛快。 大司马的目光游弋到谢澜安旁边那青衫郎身上,眼如钢刀,一寸寸刮过那张俊美的脸皮,眸底阴冷,面上作笑:“小娘子沿西向水路返程,应该先到金陵吧,怎么绕道来了京口,特意来找我的?” 这话过于佻挞了,胤奚握紧手指。 谢澜安转扇点在他小臂上,唇边仍含着轻悠悠的笑影,“上山,赏景。” 褚啸崖大笑,他生平见过数不清多少美人,就喜欢谢澜安这股劲劲儿的模样,比她姑母更别具一格。 他张手向山下比请:“既然来了,不如到我北府营看一看北府军威,比之令叔父麾下如何?嗯,虽说女子不入军营是老例,但谢小娘子负天下才气,有裁世之能,以身入仕,可以破例。” 言罢,他自己觉得这话说的有文气,自得一笑。 谢澜安将钱塘带出来的精锐队留在了二叔的营地,包括武功高强的纪小辞,此时身边除了近卫与贺宝姿等数名女卫,再无旁人。那军营是褚啸崖的地盘,一旦进去,无异于羊入虎口。 玄白后背肌肉不由紧绷,年将半百的老莽夫还敢惦记他主子,好不要脸! 胤奚未动声色,只听谢澜安声音依旧从容:“女子不能入营,却可以斩美人头下酒取乐” 这是挑谁的刺呢,也看看地方!褚啸崖身畔的青年将军嗤笑一声:“我父帅已为你破例,此番胜战,未以一颅盛酒!怎么,谢御史还不满意?” 出言不逊的正是褚啸崖长子褚豹。褚啸崖听见,并未拦阻。 看来果如坊间所说,他对这个长子十分器重纵容。 “大司马信诺,谢澜安领情。”早春的山风含着轻凛,谢澜安敛容正色,“此战北府军伤亡万数,某便请入营,为这些为国牺牲的壮士祭一杯水酒。” 第153章 “祭酒?”褚豹揪着她的话不放,“当初正是你动动嘴皮,发动了这场南北之战,如今再来轻飘飘地祭一回,贤德的名声也到手了。那我北府损失的这两万条性命怎么算,算你头上吗?” 他一直认为,这场战争的推动是谢澜安和皇室合起伙来,有意消耗北府的实力。战前褚豹曾劝过父亲,不要轻率北征。 但他也知道,父帅很早之前便想攻打北尉一逞英豪,再加上各大世家的千万助军钱,很难不让人动心。 “算我头上吧。” 不承想谢澜安一口认下。 这女子面不改色,在险峰之上沐在熹光之下,说:“不瞒大司马与少将军,北伐是我必践之愿,不止这一战,往后每一战,死多少伤多少,一律都算我头上。伤多少阴骘,谢含灵都接着。” 胤奚眉心倏尔一紧。这话不止令谢澜安身边的人变色,连褚豹也卡了壳。 褚啸崖难得动容,眸里的挑逗之色淡了两分,他深深看谢澜安一眼,“大丈夫提千兵入死地,生是豪雄死为鬼杰,都是自求,何用别人担阴骘?豹儿,不可对谢娘子无礼。” 褚豹这才消停下来。其后,两拨人马下山,谢澜安果然入营,面北,向阵亡战魂酹酒三杯。 褚啸崖全程观望着谢澜安的蛴领楚腰,是越看越爱,等她祭完,他含笑上前一步:“本帅铃阁中已备好酒菜,请小娘子移步,有什么话,咱们边吃边谈?” 贺宝姿拧眉才欲开口,谢澜安向自己身后扫了一眼,不曾扭捏,神色间更无一丝忌惮与顾虑,反客为主地比手:“大司马请。你们在外等着便是。” 铃阁之外,胤奚沉下一口气,在一众护卫中第一个背过身,守门而立。 玄白与允霜对视一眼,女郎谋事从无失算,什么人带什么兵,哪怕面对北府雄兵,他们这些底下人也不能泄了底气,亦定下心神守在帐外。 谢澜安一进主帐,便觉出这帐中的气味和二叔那里的茶香沉水不同,是铁气中夹杂着一片陌生雄性气息,极具侵略之感。 她忽略掉这片领地裹挟的压力,淡然坐在方席间。 褚啸崖自己坐胡床,大马金刀给小娘子添满一杯酒。 “说起来,谢娘子可是第一个入我军帐的女人。”褚啸崖摩挲着酒壶,目光别有意味,落在谢澜安莹光凝脂的脸上,“咱们之间,是不是还有一笔庾家的旧债没有算?” 谢澜安没有动案上酒食的打算,淡然抹开折扇,“大司马何意?我不解。” 褚啸崖笑了一声。当初庾太后决议北伐,就是眼前这小女子对他说太后愿出一千万钱,换两名庾氏子弟入伍监军。后来庾氏造反被诛的消息,从金陵传到前线营中,那两个庾家的余孽红了眼,险些引起一场小哗变。褚啸崖派兵将人摁住,却听那庾青谷破口大骂: “姓褚的,你当初讹走庾家一千万钱军费,原来你早就与谢澜安里应外合,算计我庾家!” 褚啸崖听这话头不对,仔细拷问之下,才明白他和太后都被谢澜安摆了一道。 关键是,那笔军费还被谢澜安扣下一半,并没落进他的腰包。如今太后党已倒,纵使追究此事,谢澜安也无罪可论,那钱自然更追不回来了。 此刻,这胆大弄险的女娘还一脸无辜相,褚啸崖真是对她爱不得恨不得,远不得近不得,牙尖都痒痒。 他盯住女子:“好,且不说此事,还有另一件事。当日在乐游原湖心,本帅曾言待我凯旋,必向宫里请一道赐婚,此事,小娘子没忘吧?” “当然记得了。”谢澜安笑得容与雅致,面对从尸山血海趟出来的人屠,八风不动,“大司马当初不是说要向太后娘娘请旨吗,您去啊。” 褚啸崖腮骨轻棱。 谁不知道庾太后和靖国公已经倒台,如今换了小皇帝当家。她谢澜安的母家是何等底蕴?乌衣巷谢氏,钱塘阮氏,再加个坐拥西府的谢荆州,皇帝最清楚权柄受制的滋味,怎么可能允许西府与北府强强联合? 漫说是他难娶,放眼天下,什么样的人有资格娶到这样的谢氏家主? 隔着帐帷的缝隙,一双鹰眼一瞬不瞬地凝望着那张冷艳逼人的面容,瞳光幽烁。 那些文人酸词原来不假,什么肩若削成,腰如约素,什么瑰姿艳逸,皓质呈露……非如此,不足以形容这样一个天下少有的奇女美人。 眼前的光忽然一暗,褚豹转动眸子,见是那个男生女相的小白脸挡在自己面前。 那双过于俊丽的眼眸里,一团森黑。 褚豹后背寒毛一霎乍起,那是他在战场上遭遇险情时才会激生的本能反应。 他手掌攥住自己的刀柄,方冷静下来。大家都是男人,有些意思尽在不言中,褚豹嘲弄地对上胤奚的视线,一字字说:“你是她的入幕之宾?女人家,成亲前玩玩罢了,等嫁入北府,就要守好妇道。” 玄白没忍住骂了句糙话,他自打跟着主子,可受过这份憋屈?瞬间剑出鞘锷。 手痒无聊的褚少将军正好等着他。 电光石火,一条臂腕磕在他的刀鞘上。肉胎碰铁器,竟震得褚豹虎口微麻。 胤奚一臂搪着他,另一手回手按住玄白的剑镡,眼眸淬亮,眉鬓森森:“少将军要在自家地界动兵刃吗?” 四面甲戈玄弩,沉穆肃杀。褚豹倨傲地挑了挑眉,狞笑:“用刀,欺负你们了。” …… “少将军,好!给他点颜色瞧瞧!” 主帐外忽然喧闹起来,混杂着兵士的喝彩声。谢澜安眉心轻动,褚啸崖怡然地饮空酒杯,“孩子们玩闹,用不着插手。” 这里是北府,外面都是他的人。大司马本以为谢澜安多少会神思不属,没想到她只顿滞一瞬,便放松了握扇的指节,安坐了回去。 她拈起盘中一枚果皮尚青的沙柰果,在掌心把玩,“大司马可知我这次南下检田,收回了世家多少占地?” 褚啸崖料她要转移话题,顺着话音轻哼:“谢娘子有手段,回京后只怕又要高升了。” 帐外的肉搏声传进耳际,谢澜安冷静摇头:“那也是凭皇恩浩荡罢了。不瞒大司马,整顿土地后,这次回京我便会向陛下奏请,开科策考,提拔寒人。只要有更多出身寒门的学子入朝,与世家分庭抗礼——” 她看着褚啸崖眼里掩藏不住亮起的光,吊人胃口似的,省去了彼此皆知的下半句话。 ——门阀世家,从此便名存实亡了。 谢澜安的脉切得很准,一下子把出了褚啸崖这么多年的心结在哪。他从一个无名无势的泥腿子,靠一刀一枪拼杀出的实绩起家,走到今天,若论功勋,也算权焰到顶封无可封了,却始终融不进金陵的名士圈子里。 那些人在背后骂他衣冠狗彘,他不知道吗?嚼舌根的人他铲除了一拨又一拨,可他越杀,世家名流便骂得他越凶。他膝下子嗣不可谓不丰,却无一子能求娶到一流士族的新妇。 他恨啊,恨得他几乎想自己坐上那把至尊的金椅,令所有人匍匐在他脚下。 褚啸崖执意想娶一位公卿贵女续弦,正是源于此。 他的出身,是他一生痛脚。 第154章 “可以后,士庶之别没有那样重要了。”谢澜安紧盯对座的神情,微微前倾,加重音量,“从寒门取士,世家再不能一手遮天。大司马帐下,出身微寒却英勇擅战的将领,日后无人敢轻看,京口应该也有不少读书种子吧,趁这个机会入京赴考,考出来便是大司马的门生馆客。待得那一日,大司马的权势便不仅仅局囿北府了。” 第77章 “废九品, 擢寒人,说起来容易……”褚啸崖慢慢思量,“小娘子莫不是又在诓我吧?” 谢澜安笑:“我特意来此, 难道就是为了消遣将军?我要做的事, 有不成的么?” 她神采灿熠, 弯起的眼尾藏着一把钩, 轻易钩中褚啸崖的心神。 他知道这话不假, 他曾以为庾太后党阀坚固, 会压制小皇帝压到太后老死,谢澜安却用一夜颠覆了这种胜势;他也曾以为士族盘根错节,是屠戮不尽的,谢澜安却能在三吴那深山恶水,逼着世家吐出产业…… 正因为如此,褚啸崖从前是喜欢这女子的身家,但如今看来,他是越发喜爱她这个人了。 褚啸崖也不傻,深知钓鱼要放线的道理, 漫不经心地问:“那女郎要我做什么?” 谢澜安说:“大司马不用做什么。” 褚啸崖一愣之后,随即会意。王翱那个老王八还坐镇在朝, 谢澜安要杀世家, 他这丞相首当其冲, 岂会袖手旁观。 等到力不从心, 王家说不得会勾连自己许以好处, 先联手灭掉谢氏。 原来如此。 真是步步想到后手啊。 褚啸崖搁肘在膝,向前倾身,似猎豹进食前游刃有余地玩逗猎物:“可我与娘子你合作,或与王氏联手, 并无什么不同啊。” 谢澜安:“开策举则寒人兴,废策举则一世受世家掣肘,没有不同吗?” “求人办事,总要给些甜头吧。” “求?这事对大司马有百利而无一害,我还以为大司马要谢我。” “话不是这样说,”褚啸崖盯着她雪白的手掌,慢慢探手,“我褚啸崖从不做蚀本的买卖。” 谢澜安掷开手里的果子,眼中冷光淩淩:“那阁下,去荆州找我二叔提亲试试啊。” 拿西府压我?褚啸崖动作顿了一刹,舌舔牙尖,两腮横肉向耳际咧开:“女郎总不能永远不嫁人吧?只要本帅有意,谁敢跟我抢?” 砰!带甲的身躯被掼到地面,激起尘土飞扬。胤奚在帐外空地上曲腿死死压着褚豹,目光森戾。 半刻钟前,褚豹在众兵将的起哄中卸了刀。 褚家几个兄弟,除了幺子之外都继承了褚啸崖雄壮的体格,再适合近身肉搏不过。褚豹优势明显,可是胤奚不要命。 两人甫一交手,褚豹便凭借丰富的沙场经验,锁住这细腰乍背的小子的进攻线。胤奚硬扛褚豹势大力沉的拳头,半声未吭。几拳后,褚豹都怀疑这小子叫他打没气了。就在他缓手确认的刹那,胤奚眼神一凛,拧肩用寸劲将褚豹撂翻。 胤奚如影随形地扑上去,手刀毫不犹豫斩向褚豹甲衣唯一覆盖不到的脖颈。 褚豹蹬腿一下子没站起来,憋屈地偏头躲避,胤奚顺势将巴掌甩在褚豹脸上。 他青肿的眼眶下眼神寒冽,那简直不是瞳光,而是一圈细密的獠牙。野兽巢穴被入侵时,需要愤怒咆哮吗?不,只有咬死不放的凶狠彰显着它的占有欲。 四周噤寂,这一巴掌,搧的是整个北府营的脸。 之前还给少将军喝彩的兵士们如梦初醒,纷纷抽刀:“放肆!” 玄白等不甘示弱,同时亮刃。掀帷而出的谢澜安正好看到这一幕。 她手指轻敲扇柄,余光将身旁褚啸崖阴睛不定的神色掠入眼帘,没事人般开口:“小孩子玩闹,用不着插手——大司马说是不是?” 胤奚抬头看了眼女郎,在褚豹耳朵边吐掉一口血水,松开劲站起来。 这等侮辱褚豹如何忍得,下一瞬怒然跃起。 褚啸崖断喝:“够了!” 他的儿子在自家地盘比划输了,确实让人窝火,但为将者在众目睽睽之下转手偷袭,还如何建威立信。 他目光沉鸷地盯着胤奚,这青衣不知是个什么角儿,看起来像谢澜安的宠,久闻老谢家护短,他今日倒想见识见识。 “谢娘子身边有能人啊,我看此子是个行伍材料,不如留他在北府,好好磨砺一番。” “我身边的人,入不了大司马青眼。”谢澜安往胤奚身上扫视一圈,除了脸上挂着几道彩,暂且未见行动有碍。她说,“衰奴过来。” 胤奚眸中森色依然,警告地盯着褚豹走到谢澜安身边。 褚啸崖面色沉郁不定:“我若一定要留下一人呢?” 若是平常斗狠,输赢都好说,可这巴掌偏偏打在他儿子脸上,兵士们都在看,谢家人如果不给出个说法,他这北府之主的脸面往哪搁? 褚啸崖话音才落,旗杆上的军隼猝然一声鸣唳。 大司马抬起眼,只见一只水墨相间的猛禽掠动着长翅,在营地上空盘旋。 ——郗家养的海东青。 京口离京城不过五舍距离,快马一日可至。谢澜安人未到京师,已经有援手来迎了。 平心而论,褚啸崖不惧郗氏,只是他忽想起谢澜安方才在帐中的言辞:“古人有言,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我即便要嫁,也必定嫁给一位克复神州的大英豪。而今南北眈眈对峙,大司子膝下非无子,手中非无兵,身非无勇力,又正值当打壮年,丈夫壮志与闺阁小意相较,孰轻孰重,何必急在一时呢?” 这口才真是好,饼也画得真是大。褚啸崖明知是饼,却不得不承认谢小娘子这话正合了他壮志饥餐的胃口。 赫赫战功立到他这个地步,于朝廷而言是封无可封,于他个人的欲壑而言,一城一池之胜,又怎么比得过动世之功,彪炳青史呢? 更关键是谢澜安最后一句:“有我谢含灵在朝堂一日,大司马北伐,后顾必无忧!” 北府兵马虽盛,却无法独立于朝廷之外。大军一旦征发,后方的粮草给配、伤药保障、以及邻州的调动配合,都对战况有不可忽略的影响。 她敢如此作保,换北府一个合作的机会,比从前要斡旋于庾太后与王丞相之间,施展空间实已大了很多…… “大司马如果想好了,我们便告辞了。”谢澜安打声呼哨,海东青高翔下览,她竖扇向褚啸崖轻揖而去。 褚豹眼睁睁盯着这行人大摇大摆离开,脸颊火辣辣地疼。 “爹!就这么让他们——” 一杆铁戟忽自守帐兵手中脱手,被攫入褚啸崖的虎掌,疾猛地扎向胤奚后心。 这一戟掷出的力量之大,还未近身已带起呼啸风声。海东青骤然鸣警,始终绷着精神的胤奚未转头先拧身,接枪瞬间猛地沉眉,夹在腋下足足后退二丈地,方止住铁戟冲势。 地上翻出一道触目惊心的笔直刻痕。胤奚瞥眼,看见自己磨裂的靴底。 谢澜安凛色回眸。 胤奚托戟与褚啸崖遥相对视,面不改色说:“谢大司马赠枪。” 褚啸崖薄笑,这打蛇随棍上的脾气,真是物随主人形! 第155章 出完了气,大局还是要顾,褚啸崖深吸一口气,抬手放行:“来人送一送谢娘子。” 褚豹犹嫌不甘,布满阴霾的双眼盯着那道青鸾倩影:“爹,为何让他们走!何不……将生米煮成熟饭?” 褚啸崖转头瞪视长子,褚豹心头一抖,连忙噤声。 半晌,褚啸崖方道:“她岂是寻常女子,你当谢荆州是摆设吗。这点耐心,我还是有的。” 谢澜安至少有一点没有说错,金陵官场这张台面,该轮到寒人上桌了。 · 胤奚一直拎着那条长戟,等到迈出北府军营,“咣啷”一声扔在地上,动静泼天大。 贺宝姿第一个到谢澜安身畔,压声问询:“方才在阁中,大司马不曾对娘子无礼吧?” 胤奚的眸光逐过去,谢澜安摇头:“此人是暴虐不是昏淫,捏不准他七寸,我也不会就这么来。” 前世的褚啸崖,至死没有放弃向皇室请赐九锡,想挟天子以摄百官,却也至死没放弃攻打洛阳,驱逐胡虏。记得他最终没死在他那修筑得峻宇宏丽的豪宅里,而是死在战场。 若不是这仅剩的一点好处,谢澜安今日一个字都不会浪费在这儿。 她的视线与胤奚的目光对上,胤奚眼底那点凶野蓦地散了。 他张开干涩的唇:“我没事。” “还没事呢?”玄白凑上去看着他眼梢和嘴角的两块青紫肿痕,蔫眉耷眼说,“方才是我冲动了,你拦得对,若是咱们这边先亮兵刃,以那厮的心性,今天便不好了结了……不过,嘿,你那巴掌打得真解气!” 允霜无奈地拉开同伴,看向胤奚:“之前褚豹的拳头砸在你肋下,后来又硬接大司马一戟,倒是活动看看有没有哪里不对。” 表面的伤都好养,就怕伤到骨头。谢澜安皱起眉,目光在胤奚胸肋间流转,口中说着“你过来”,人却抬步向他走去。 才及近前,一条黑影忽然扑落下来,挤在两人中间,亲昵地抖动翎羽向旧主人讨好。 胤奚身上泛出一股懒,垂着眼,挪动靴子往后让了一步。 “莫非是女郎提前与郗郎君打过招呼?”允霜心有余悸,“这鹰来得及时。” “我和他打什么招呼?大抵他算着日程,放出来玩儿的。”谢澜安抬手挥开海东青,指尖轻轻落在胤奚泛肿的眉骨上。 她仰着头观察,呼吸拂过他鼻翼,“还是让随行的医郎看看。” 胤奚目光下错,冷峭专注地凝望眼前这张脸。 马是不能骑了,谢澜安让胤奚同乘一车,又召医郎上车为胤奚检查。 好在医郎说:“打在脸上的那拳没伤到眼睛,肋骨也无碍,只是……郎君接枪的臂膀只怕晃到了筋,要好生养一养。” 上好了药,医郎下车,车厢中陷入短暂的沉默。 胤奚从北府大营出来身上便压着股冷气,这会儿也不像往常逮着空便有说不完的甜言腻语,沉闷得反常。 谢澜安看他似乎还没从那对混账父子身上抽回心神,目光微移,忽抬手抽出自己的玉簪,另一手拢起胤奚散落的头发,马虎地卷回他的发髻上。 她捏着胤奚的指节玩,循循地说:“大司马看似嚣张无法羁縻,实则只是用来制衡老狐的一条恶犬。执其鸾刀,以启其毛,有算总账的时候,别放在心上过不去。” 胤奚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他不能像女郎一样超脱物外,任何冒犯她的人都该死。不过,他仍矮着头任由她拨弄,反手将谢澜安的手握在掌心,低声道:“护得住你。” 谢澜安一怔后笑。 原来是在意这个。 “怕什么,你家女郎丢不了!” · 马蹄不急不徐踏行在官道上,云穹从青碧变成幽蓝,戌牌时分,车前开路的侍卫在夜色中看到了金陵的外城郭。 进了朱雀门,离乌衣巷便不远了。眼见到了家门口,玄白这些人方从心里摆脱北府带来的威胁,长出一口气。 玄白平稳地勒停车架,隔着车扉回头问:“主子,是叫开城关一气儿回家,还是在驿馆委屈一宿,明早再进城?” 持天子令牌叫开城门不难,有这一问,是因为眼下进城,到家也该三更半夜了,一大家子都得被折腾起来。 一把玉骨扇挑开车帘,谢澜安走下车,跟着下来的是胤奚。清凉的夜幕为四野裹上一层静谧,谢澜安仰头看夜空春星点点,唇边难得露出与算计无关的温润笑容。 离家小半载,山水兼程,说不惦记家里人是假的。 她道:“不差这几步路,今夜就……” 离弦的箭响轻不可闻,胤奚在一刹间几乎凭本能的警觉将人扑倒。 后背随即一沉,他在谢澜安耳边溢出一声闷呻。 第二箭如蛆附骨,飞射向两人倒下的方向。胤奚耳后寒毛竖张,想也没想抱着谢澜安向旁滚避,他后肩的箭矢瞬间折断没进肌肉,手还紧紧护在谢澜安脑后。 “连珠箭?!” 玄白在昏暗中拔剑,允霜仓促间挥刀磕飞第三支羽箭,喊道:“遇袭!保护女郎!” 荼蘼花染了血,血味直往谢澜安鼻腔里冲。侍卫们迅速反应,呈却月形围拢主子身边。 暗处的箭手一击不中,毫不恋战扭头没入黑暗。 轻功最好的陆荷与冬秧瞬间反应,纵身追入黑暗。 贺宝姿提着环首刀,惊魂不定地跪在谢澜安身前检查她的伤势,下意识说:“大司马。” 她突然想起什么,不对…… “我要活口。” “守好女郎!” 同一时间,谢澜安坐起第一件事便探手摸向胤奚后背,胤奚却是将人按在贺宝姿怀中,璨亮的瞳孔在她眼里一划而过,那里面烧着狠与怒,撑起身子追了出去。 谢澜安手掌在虚空抓了下,没拦住他。 玄白在原地犹豫一刹,咬住牙,守着谢澜安没有动。 他认出了这发箭的手法,正是上次在太学前射杀太学生杨丘的刺客。这人轻功了得,他追不上。 所以在钱塘时,胤奚感觉到的窥视不是错觉……谢澜安低头端详手上的血,只怕这刺客从她离京开始就跟着了,一直潜伏在暗处找寻时机。直到今夜,在队伍离进城只剩最后一程,在所有人都松懈下来的时候,发出杀招。 不是三吴世家的报复,也不是大司马的回敬,这是金陵城里的魍魉。 “擅隐匿,擅刺杀,连珠箭发之必中。”谢澜安起身抖拂袍脚,“人才啊。” 没有人敢跟着附和。 曳瑟的火光照出地上的一摊血迹和半根箭杆,众人看着女郎冷漠地握紧那只沾血的手,不敢大声喘气。 “前哨是谁?” 死一样的寂侘中,谢澜安寒声问。 很快,允霜、肖浪、同壇、铁妞儿四人埋头跪在谢澜安身前。 今日头前探路的是他们四人,事关女郎安危,没人胆敢懈怠。尤其是自幼跟随谢澜安的允霜,历来细致稳重,可即便是他,都被那影子一样的刺客瞒过了眼。 “不进城了,今夜住驿馆。”谢澜安望一眼近在咫尺的阙楼,“今夜的事我不欲走漏风声,所以这片黑暗里还有什么耳目,该清的清。如若传进金陵一个字,”她低头睨视四人,也是说给所有侍卫,“就是我的眼光不济事了。” 第156章 这话比直接斥骂他们来得更重,肖浪心有戚戚,允霜羞愧欲死。 方才冲着主子心口去的那一箭,若非胤奚离得近,就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下来。 允霜哽着喉声: “主子放心,属下一定排查干净。” 一半人留守护主,其余侍卫们四散去封锁消息,几个人泼水洗去道上的血迹。 贺宝姿小心看着谢澜安衬在火光下的侧脸,低声道: “胤郎君身手不俗,多智机变,娘子毋须……” 她声音越来越小,说不下去了。 朱雀驿馆的驿丞已经要歇下,得知谢御史莅临,连忙正衣冠带领手下人迎出。 谢澜安不用他的人,贺宝姿带着武婢们清了场,给谢澜安清理出一间宽绰的上房。 春风不知趣,无声潜入帘帷,撩动轻纱般的烛影。谢澜安静坐在堂中,提前请医郎过来等着。 那支折断的漆箭呈在木托盘中,就搁在她眼前。 她正愁扳不倒乌衣巷的佳邻,便有把柄送上门了。 可谢澜安脸上看不出一丝得色,哪怕面对咄咄逼人的褚啸崖时,她的神色都未曾似这般沉不见底。 明明二月天,她眼里在倒春寒。 贺宝姿说得不差,不出半个时辰,胤奚等人果然回来了。陆荷手里擒着五花大绑的黑衣人,且卸掉了他的下巴。 “女君!捉到了!” 听到回报的刹那,谢澜安快步走出大堂。 一条委顿着肩膀的削长身影走入庭燎的光亮中,半幅衣服沾泥又挂血,已经皱得没法看了。 谢澜安被那片漫漶的血色激得眼皮子轻抖。 “女郎,刺客嘴里□□,是死士……” 胤奚白着唇,谢澜安擎着双臂接住他,自认为还冷静:“先去——拔箭。” 她看清留在胤奚背上的断箭,断处的毛茬被血染红,已经快没进肌理。不敢想象,他是如何背着这个去追敌搏斗的。 刺客失手后没有进城的意思,沿着秦淮水向东郊逃窜。这家伙轻功绝伦,胤奚不是对手,惟有紧咬在后,靠陆荷和冬秧合力将人围堵回来。而只要沾上身角斗,胤奚便不会让威胁女郎的人再一次逃脱。 陆荷与小胤郎君也算熟人,此时看他的眼神,竟有些发怵。 她亲眼看见胤奚与刺客缠斗的样子,像狼在凶狠地撕咬,血液从他伤口一股股往外流,他不理会,也根本不容第三人近身。 “哎呀这伤!”郎中白天才为胤奚看过伤,不期临入京又生变故,忍不住低呼,“可不能再动了,这箭头离心脏不远呐,快快入室,得先把断箭取出来!” 胤奚发现谢澜安眼波轻颤,他放轻喘息,撑着力气仰唇:“皮外伤而已,女郎稍待,我很快就好了。” 内舍里一应药具纱布都已齐备,胤奚拖着步子进去,见谢澜安跟着来,他低头往自己身上扫了眼,把住门框,眸底水雾氤氲地笑:“女郎,别看了。” 和从前一样,他不愿让她眼里见血污。 谢澜安对上他的眼睛,须臾,转身关上门扇,在门外背过身。 贺宝姿这时才轻声请示女郎,该如何处置那刺客。 缭乱而轻低的水声从室内传出,谢澜安没施舍廊下的黑影半个眼光,平静地说:“死士么,为主效死,审不出来的。留一口气。” 校事府出身的贺宝姿便懂了,眼神示意陆荷将人带下去料理。 谢澜安的身后,隔着一道门板,里面从始至终没发出一点声音。 医郎见过能扛疼的,没见过这么能扛疼的。 断箭没入太深,他想拔箭得先划开创口周围的皮肉,下刀前又得先清掉混进伤口的泥土。烧酒浇上小郎君血肉模糊的箭口时,医郎手都发抖,胤奚沁出汗珠的背肌猛地抽搐,硬生生咬着巾帕不发一点声音。 蜡烛在鎏银灯槃上煎熬,拔箭,止血,包扎,榻边的热水染红了三盆。 胤奚精赤着上身趴在那,汗珠顺着他的额角滴进枕头,不绝如缕。 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他歪过头盯着脚榻边脱下的污衣。 袖管上好不容易请人绣补好的竹叶,在打斗中又绽了线,非但如此,后背也添了个窟窿。 他连女郎的一丝一缕都珍惜得不想舍弃,怎么居然有人敢动她的性命? 跟随谢澜安外任这几个月,胤奚也算历练过几场,可每赢一次,他都清楚地发现他还不够强。 想护她万全,想保她无忧,不够,远远不够。 门括一声轻响,胤奚睫毛眨动,神色蓦然间软下来。医郎回头看见谢娘子,不禁发愣。 他手上不耽误地系好绑带的结,站起身,叮嘱胤奚养伤注意之事,而后不敢探究地退行而出,想了想,周到地带上了门。 谢澜安目光掠过盆中的血水,走到榻边。 胤奚未伤的那边肩膀耸动了一下,谢澜安见状:“别动。” “跟我出门一趟,让你伤了三回。” 她皱着眉,看上去有点不满,指尖轻抚过纱布的边缘,袖口上还凝涸着他的血迹。 谢氏女郎清高出尘,仪态万方,任何时候都不会与狼狈产生联系。从遇刺到现在这么长时间,足够她换一身干净衣衫,稳坐中堂指挥策定。可是她顾不上,说明她一直在等他。 胤奚目光荡漾,忽然撑着右臂翻身,拉住女子的手拽进自己怀里。 相比强势的动作,失血的唇却轻而珍重地碰上谢澜安展不开的眉心,他放低尾音:“别那么冷,不疼。” 第78章 西城胤家的声嗓是世代相传的好, 无论熬大夜还是练苦功,第二天起来都不会喑哑半分。可一日之内接连两战,还是让胤奚倒了嗓子。 谢澜安听见这声低哑, 便想起方才他挡在她身前溢出的呻声, 那是忍也忍不住的彻骨之痛。 适才在堂中等他的时候, 谢澜安于灯光掠影里闪过一个念头:如果胤衰奴回不来了怎么办? 紧跟着她猛然回神, 人不可为尚未发生的事猜惧, 胡思乱想, 从来都不是她。 她以为自己不喜欢被人左右情绪,尤其是这个与她纠缠越来越深的人,可原来,她只是不喜欢他疼。 看在伤号的份儿上,谢澜安没推开胤奚。眉间逗留着余痒,她迟疑地侧过脸,有些生疏地照着他的脸送上唇。 没承想胤奚一偏头,躲开了。 谢澜安抬眼,他困窘地回望她:“脏。” 前一刻郎中一副他马上要呜呼归西的架势, 除箭止血迫在眉睫,他那张尘土与汗渍混杂的脸, 自然是来不及洗的。 谢澜安水润乌黑的眸子直视胤奚, 往他脸上怼了一口。 女郎这了不得的胜负心……胤奚低头抿了抿唇角, 当此时什么是伤?哪里有伤?他滚热的掌心顺着女子纤细的背脊下滑, 握住腰肢, “留下。” 谢澜安第一遍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胤奚盯着她的唇又沙哑重复一次:“今晚留在这里。” 听他还有精神头说这个,谢澜安绷紧的心神反而松弛下来,轻轻磨牙:“你知道你这叫什么吗?” “女郎若在我看不见的地方, 我闭眼都不敢。”那一箭太险了。胤奚现在回想那一幕,心跳都会加快。 第157章 他甚至感激第一时间落在身上的剧痛,箭在他身上,意味着女郎是安全的。 “恃宠生娇。”谢澜安方才不设防地被胤奚一拉,怕扯到他伤口,手掌下意识撑在他裤腰上,此时蜷指,弹了下他覆着薄汗的腹肌。 “太危险了。”两人自顾自说着自己的话。 “少爷,我有侍卫,你顾好自己。” “侍卫……侍卫守在屋外,不能守在女郎床边。万一还有其他刺客怎么办?”不知是心有余悸还是耳鬓厮磨的缘故,胤奚纱布下的身体有些发热。 他目光贪恋地巡视着谢澜安的嘴唇——姣好的菱瓣形状,看上去很软,可能还有些凉,受了惊吓的女君,也许需要一点温暖来抚慰。 胤奚颔尖往前探了两回,唾液咽了又咽,终还是克制住自己……他不能拿受伤当筹码。 谢澜安就那么看着他的小动作,“是刺客比较危险呢,还是胤郎君在我身边比较危险?” “我伤着呢。”胤奚老实地眨眼,他还能做什么。 可惜在女郎的眼神镇压下,脸色雪白的郎君只能慢吞吞松开手,俯卧躺好,尤不忘歪着脸叮咛:“夜里不要熄灯,让贺校尉在屋里守着你。” 谢澜安检查他的伤口没有血迹渗出,弯身轻抚他头顶,清冷在眉,情致在睫:“放心,我不让你的血白流。” 此日一波三折,胤奚心头压着一股火,她心里何尝不汹涌着滔天的盛怒。上一次太学生遇刺,线索查到箭客背后的指使者便断了,这次回京,她会让这条线续上。 胤奚受用地在她掌心轻蹭,目光亮得邪冶:“这一箭能扳倒那人吗?” 谢澜安指腹描摹他茸茸的眉毛,却转换了话题:“回家前把伤养好。” 还有三个时辰天亮,队伍明日便回家了。心有顾惜却不说软话的女郎,口吻有些蛮霸霸的。 胤奚苍白着脸对她安抚一笑:“明日保证还女郎一个活蹦乱跳的衰奴。” · 谢澜安回京的消息,是翌晨城门开后,由驿丞按章程速报回中书省的。 谢澜安的马车驶过秦淮浮桥,进入都城南门,王巍带领骁骑卫迎候在阙楼内。 这位禁军营副使见车卸刀,问候声有如洪钟:“中军南下辛劳,一路上都还顺利?” 谢澜安头上顶的衔儿多,御史台的人尊她一声中丞,在外办事则统称她为台主或府君,旗下骁骑营隶属兵部,照旧唤她中军;倘若进了宫里,皇帝由来直呼她表字,心里说不定还巴望着叫她一声少傅,好拉近关系。 王巍这趟便是迎上官入宫述职的。 削如春葱的手指挑起车帷一角。 谢澜安的气色和马车外的春光一样明焕,丝毫看不出受昨夜的影响。她目光在王巍脸上打个转,未见异色,转头看向随行的肖浪。 肖浪在车下朝谢澜安隐晦地点头。 他确保昨夜的消息未曾走漏,更不敢私下与人通气。此时金陵中除了买凶的幕后黑手,理应无人知晓昨夜城外那场短促却凶险的刺杀。 谢澜安便将帷子撂下了,道:“先回家。” 王巍在车帘落下的一瞬间,捕捉到车厢里有一双属于男人的乌靴。 他悚然追回视线,拿不准地调目看向肖浪——这厮原本在大营气儿就冲,此番追随谢澜安外任,归京后在禁军中的地位必定更高了。别人的官运王巍羡慕不来,只是不明白长官的心思,悄声问: “钦差归京,都要先进宫点卯面圣,中军这般……” 他哪知道肖浪慑于谢澜安的余威,此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生怕打哪再冒出个刺客,不敢出错一点。肖浪摆手压住同僚的话,也不是故意摆谱,“大人如何吩咐,如何听命就是了。此处不用你,先带人回营。” 胤奚却暂时还不能活蹦乱跳。 昨夜在驿站,他撑着精神与谢澜安插科打诨,看起来情况还好,谁知今早起,身上便发了热。 那一箭毕竟失血太多,郎中赶忙给胤奚服了宣热散,又重新换药包扎过,这会儿小郎君倚在厢軨上假寐。 鸦羽似的长睫交错垂下来,遮住他眼睑下的青灰。额角处和褚豹打斗留下的乌青还未完全消肿,狰狞地布在那张瓷白的脸上,显得既乖戾又可怜。 谢澜安看了他一会儿,而后低下头,检查稍后要呈报给皇帝的田册黄籍。 三盏茶的功夫,马车从长干里转入乌衣巷。 熟悉的高垣黛瓦渐次入眼,谢府阀阅下,谢晏冬领着青崖、谢策领着妻儿、五娘领着云雯、还有岑山全荣,以及几个个头还没石狮子高的孩子,皆在殷切企盼着谢澜安的身影。 从秋去到春来,对于从未出过远门的人来说,这一趟走得太久了。 车架停稳,谢澜安踩凳下车,眼底无风尘。看着迎接她的家人们,她露出笑意。 “姑母阿兄阿嫂,别来半载,家中都好吧?” 谢策说着都好,上前好生打量澜安,生怕她在外清减了。他笑意盈盈地问阿妹职事可还顺利,阮家老夫人可好,回来的水程顺不顺风。 “都好,都顺。”谢澜安眼也不眨地答,回过头,胤奚已经清醒过来,身罩宽袍的年青郎君没有让人扶,从容下车。 谢氏夫妇还以为马车上是阮碧罗,看见脸上挂伤的胤奚,不由得怔营。 谢策朝胤奚的脸望了两眼,倒没瞧出旁的异样,只是无奈点了点妹妹。 他是守礼之人:“外任官宦回京,理应先入宫请圣安,你……也好,回家洗去风尘再入宫,也算对陛下的尊敬。” 说着他向车队后面观望,不见大伯母的身影。谢澜安解释:“母亲留在外祖家了,暂时不回,这般对她对我都好。” “这样也好。”臂挽石斛花绡纱画帛的谢晏冬道了声,抱在怀中的狸猫仿佛重了几斤。身穿蝴蝶穿枝春衫的荀胧脆生生喊:“老师!”个子也恍然高了三两寸。 谢方麟一身合体的青襕学子衫,有几分小大人模样了,向族姑母与胤哥哥执礼。 他身旁的小扫帚一直乖乖站在那里充空气,直到看见胤奚,眼神才活泼起来,忍不住张臂扑过去:“小胤!” 她的羊角小脑瓜被一只手掌按住。 女童抬眼,对上谢澜安怡然的目光。 “家、家主大人……”小扫帚一个卡壳,随即乱七八糟地行礼,胤奚在谢澜安身后弯开淡白的唇。 “都别在门前站着了。”谢晏冬见大家你一言我一语,高兴得什么都忘了,摇头失笑,“进去说话。含灵,你阿嫂一早得知你回来,忙忙的叫厨上做了一桌你爱吃的膳食。” “阿嫂疼我呢。姑姑不忙。”谢澜安从小扫帚头顶收回手,眼锋自巷子对侧的王氏门阀一掠而过,道:“我先进宫面圣,回来再吃。” 玄白和允霜神色微凛,异口同声:“我随主子去!” 与此同时,贺宝姿与车队殿后的女卫也开口:“属下护送女郎。” 谢澜安用不着这么多人,回到天子脚下,有许多双眼睛盯着反而安全。她点了玄白、允霜和肖浪随行,其余有家有口的,离京这么久也该回家报声平安,孤身一人的,也可以回门馆歇一歇乏。 第158章 她登车前经过胤奚身边,用只有两个人听见的声音跟他说:“你进府歇息,替我瞧瞧上房的金鲤肥了没有。” 所以谢御史不惜违例先回家中,却又过家门而不入,仿佛只是为了把谁平安送回乌衣巷。谢晏冬虽不如她二兄见惯风月,目光还是若有所思落在胤奚的身上。 小扫帚喜洋洋地昂起头,招来身边两个同龄人羡慕的目光,连荀胧都还没被老师摸过头呢。 小孩子天真无邪,谢策却从适才侍卫们的紧张里察觉到什么,重逢的喜色从他脸上淡去几分。 他让折兰音先带小宝进府,心事重重地比手请贺娘子借一步说话。 大家陆续进了门,身份不显的青崖缀在最末。 脚步也不快的胤奚与他并肩而行,颔首说:“我给前辈带了几坛吴郡的黄酒。” 做了半辈子媵臣都没混上与四小姐同乘一车的青崖,欲笑不笑看着胤奚:“别,你是前辈。” · 御沟两旁桃枝初红,细柳新绿。谢澜安在止车门前下马车,沿甬道至正殿广场。 御前的彧良公公已在朱门前,候着这位劳苦功高的钦差大臣。 “谢御史呦,您可算回来了,这道上新换的墁金莲花砖,您且留神。”彧良公公乌纱冠青皂服,臂弯里挂着雪白的拂尘,躬身笑出一脸细褶,“陛下早前半个月便惦记着大人呢,龙抬头那日还召司天曹测风象,很怕大人回途不畅。” “蒙陛下厚爱,劳公公费心。”谢澜安含笑说。 彧良哪里敢受她的谢,陪着笑连道不敢。 谢澜安登上汉白玉墀,一进太极西殿,皮肤上的温度倏地沁凉下来,幽淡的龙涎透过围在龙柱上的纱帷縠纹无声漫出。 背门而立的陈勍从御案前转过身。 那袭合衬他身形的晴山地圆领常服,恰如春色,精心拾掇过的俊眉修鬓有干净的少年气,容长脸面却仿佛比去岁更为雍容了。 “含灵。” 他扬声一唤,带着熟稔自然的意味。 第79章 玉带上的螭龙得雨佩随步伐轻响, 皇帝走近一步,“我收到爱卿的呈疏,便盼你早归, 原以为你可以回京过年。” 他借着春光细致地端详谢澜安, “好似瘦了。” “幸不辱陛下期望。”谢澜安绝口不提遇刺之事, 陈勍私下不与她以朕相称, 她却要公事公办, 袖出吴郡吏员誊写的田册给皇帝过目。 陈勍接在手内。之前他已阅览过简报, 此时见籍册上记载,出隐田万余亩,出隐户与浮浪人近三千户,还是忍不住道好:“从土地根源上破除世家私计,澄清吏治,使农耕其田,工事其业——三吴自古又是个商贸繁荣之地,若能商农互济,不出五年, 国民殷实便可待了。 “此举利在后世,含灵, 你功不可没!” 他望向谢澜安不形于色的脸, 斟酌着添补一句:“胡人马踏江南之心不死, 南玄与北尉之间的对决在所难免, 家底厚实些, 打起仗来也有底气。” 皇帝重拾权柄不久,便看得透民生与军政的根结关联,谢澜安点点头:“陛下英明。” 陈勍含笑,彧良适时亲手搬来一方绣席, 置在御座的左侧方请谢澜安就坐。 谢澜安推辞一回,陈勍不许她客气,谢澜安便敛袖坦然坐下了。宫娥鱼贯而入,捧上四样造型精美的点心与一壶蜀贡龙团。 印象中,谢澜安每次来燕殿议事,皇帝都会为她备上四碟时令小食,君臣不似君臣,却像良友宴客。彧良趁二人谈论的间隙,上前为谢澜安添茶,笑着提议:“大人不妨尝尝这桃花酥,是华林园今年头一茬儿的桃花,陛下晓得大人不喜食甜,特意吩咐人摘下来存着,今儿一早御膳司新做出来的。” 谢澜安欠身谢恩,噙着没破绽的笑意说:“可惜臣无眼福赏到今年的春风第一枝。原说差事办妥,一个月前便该返京的,只是臣在年夜上饮椒柏酒,油然思亲情起,未向陛下奏请便自作主张绕去竟陵探望叔父。叔父恭询陛下躬安,还将臣好生训诫了一通,说臣当以国事为先,怎可因私废公,有违法度。”她说着欲要起身,“臣向陛下请罪。” 陈勍在她肩膀虚按一下,没让谢澜安起来,“哪里的话,谢刺史忠君爱国,含灵性情中人,都是大玄的股肱。” 皇帝话音轻顿一下,含着莫可名状的口吻:“只是……元日朝会上,中书几位老臣联名谏言道中宫空虚,朕该采选良家女充实后闱。我原本想等爱卿回来,代我掌掌眼,可惜吉日不好错过……” 这话来得有些古怪,为天子选妃嫔是礼部太常寺的分内,谢澜安身在外朝,并不关心皇帝的私帷。 窗外的春莺展喉鸣啭,入耳清脆。好在这时节不冷不热,伤口养得也快些……谢澜安走了会神,潦草开口:“恭喜陛下新得佳丽,宗室昆裔昌盛,便是社稷之福。” 陈勍见她对此事全无异议,还是那般堂堂皇皇的样子,勉强笑了笑。 谢澜安这时从袖囊里取出一份开科策考的草拟章,呈给皇帝过目。 这方是正经事。 理道之先在于行教化,教化之本在乎足衣食*,土地的问题解决,接下来便是贤才的择取。从寒人中取士,是废除九品中正法的先声,此策若得推行,便是真正拆掉了士庶间竖立百年的门墙,打破了世家垄断官场的局面。 为天子选门生啊,陈勍捧着这道折疏坐回御座中,越看越有滋味。 他几乎能够预见将来朝堂上人才济济的场面,到时候冕旒下的新鲜面孔,便不再是谁的学生、谁的党羽,他们族中没有荫庇,身后没有靠山,姻亲没有裙带,便只是天子的臣子,国家的栋梁。 陈勍见那折子上列出的选士科目,初步分为秀士、俊士、进士、明经、明法、明字、明算七科。* “明经”皇帝知道,本朝之前盛行以四书五经来察举民间贤人,那秀才俊士,也是入选州郡学馆的进身称谓。但对于其他字眼,陈勍还是第一次听说,耳目一新地问谢澜安:“这明法、明字、明算……具体如何设考?” 谢澜安道:“法学、书道、算学,都是选拔专门人才的科目。譬如这法学,国之法律是一朝基石,如今朝野气象一新,有些旧例便不适用了,亟需专修律例的人才来更定。这门学问又往往是有积蕴的法学之家的不传之学,就臣所知的,便有渤海高氏,曲阜孔氏等等。此前外戚专政,这等清高人士不愿涉入浊流,可如今陛下扫清奸佞,愿意折节揽贤,恰可激励这类人才出山。” 士家不同于世家,谢澜安计划里的立朝以来第一届策考,尽管更重视寒人,但并不是要将簪缨子弟一棒子打死。只要有真才实学,都可放宽一格。 “至于算学,以户部何梦仙为例,哪怕文学稍逊,但若数算过人,精通财粮之道,也可择优录取;再者书法精妙的,或诗赋典雅的,虽于社稷无大用,然入选翰林院供奉尚绰绰有余,如此也能显现出陛下门庭英才萃聚的气象。” 皇帝笑道:“含灵自身便是书道一品,墨宝风靡江左,落笔辄引才子佳人竞观,岂可谓‘无用’?” “名士品评,都是虚的。”谢澜安却对这个旁人艳羡都求不来的本领不怎么在意,“陛下,进士科才是重中之重。” 第159章 “何解?”皇帝虚心求问。 “字写得好,数算得好,都是一门的专才。进士选通才,重在方略策。”谢澜安说到肯綮处,掉转扇柄在楠木案上点画,“臣初步的想法,进士科出题可以试文两道,试赋一道,但试策问少则五六条,多至十条都可。读书人,只读死书可不行,真正的有识之士,需对诏法、盐铁、铜谷、边兵等言之有物。登进士科的学子,便是未来的宰相种子了。” 除此之外,谢澜安还在折子上建议单开史学、堪舆学两科,又附童子科,专考十二岁以下童子,以便为国储士。 疏札之末,又附有策问的参考题目。 这便是她利用回程水路上的时间,为策考定出的大致框架。皇帝大喜过望,他参透不了一个人的思想怎么能如此高屋建瓴,精骛八极,只觉得这样的选士手段,说是改百年之格局也不为过了! 谢含灵果真是上天对他的恩赐,他的母后无法驾驭这柄宝剑,他可以。皇帝听到最后已坐不住,兴奋地抚案起身,想说什么,忽又面露疑难。 “只恐丞相那班老臣,会力争不允……” 谢澜安眸色平静:“下一次大朝会,臣愿为陛下分忧。” “好!”有谢澜安这句话,皇帝便放心了,她的手段,般般都不同凡响。 陈勍深呼一口气,让自己看上去沉稳持重一点:“策举之事,便全权交由爱卿统理。含灵,今届策考若能推行,朕要谢你,普天下的寒人都要谢你,这监考官的位置自然非你莫属——你便是天下座师!” 这泼天大的头衔!彧良在殿门边悄悄咋舌,古往今来,也就这位谢娘子是头一份了吧。 可谢澜安听到这话,眼底闪过一丝波澜,并未应承。 她浮着笑说:“臣殚精竭虑,不过为陛下分忧。天下学子瞻仰的是陛下明德,感激的自然也是陛下。” 此事谈罢,她又少留了片刻,与皇帝商讨如何向吴地山越帅下招抚文书,以及借民种苗的种种细则,而后起身告退。 皇帝知道寻常之物谢含灵看不入眼,临走前赠予她一套御用的文房。 谢澜安谢恩,经过殿窗下供以小憩的紫竹榻时,看见上面有一幅半卷半展的画轴。 谢澜安进殿之际便瞧见了这个,只是当时不曾留意,此时无意瞥了一眼,她蓦然定住脚步。 澄心坊进献的绫金花纸上,一位身罩浅霓色观音兜斗篷的圆脸美人,正在踏雪折梅,明眸善睐,盈若星月。谢澜安道:“成蓉蓉?” 彧良转了转眼珠,在旁溜缝:“如今已经是绾妃娘娘了。” 皇帝仿佛看不出谢澜安微变的神色,望着小食几上一口未动的桃花酥,笑容如常。 一走出太极宫,谢澜安的神情便冷肃下来。 她知道皇帝比她还怕外戚专政的故态重演,所以不担心王氏女上位。只要不是王家谢家的女儿,皇帝爱纳谁就纳谁,于前朝都无太大影响。 可怎么会是平北侯之女成蓉蓉呢? 倒不是政局上有何不妥,平北侯蒙祖荫袭爵,手中并无实权。只是犹记成家的那位小娘子乖巧温柔,曾因不想选入帝侧而寻求她的庇佑。 谢澜安站在高台上,飞檐下的铁马叮当轻撞,皇城的飞花飘过琉璃瓦上鸱吻的视线,旋落在墀边殿角,模糊了前殿与后宫的界限。 她回头往北宫的方向望了一眼。 收回视线,谢澜安出神兽门向南,去了御史台。御史同僚们还不晓得台主今日回京,明窗净几的轩阁中,朱御史正与几名御史大夫整理卷宗,看到谢澜安的身影迈进来,朱御史先是微怔,随即啊呀一声:“中丞回来了!” 他手里的羊毫还蘸着墨,拎笔绕出书案到谢澜安面前,欣喜地看着她,唇角动了两下,千言万语汇成拂袖见礼。 朱御史身后数人,亦颜色动容,忙放下手中事务,一屋子朱红朝袍齐向谢澜安长揖。 “众僚不必多礼。”谢澜安官服都未穿,玉扇别在春襕腰间水镜出尘,她扶起朱御史,笑晏晏的,“明公想是挂念我了,不然怎么行如此大礼。” “中丞何必谦逊玩笑,”朱御史不免激动,“中丞此番下江南,救回了部下臣工,又招抚匪氓,还田于民,是救吏、救民、更是救国!老夫空活半百年纪,自问做不成这番事业,中丞当得起老朽一拜。” 御史□□立于两省之外,在职的尽是清流廉吏。谢澜安来之前,御史空负监察百官之名,其实能跟哪位令公宰辅掰手腕,更不用说监管地方了。谢澜安奉旨出差这一趟,可谓一战功成,既堵住了悠悠众口,也为整个兰台提了气。 谢澜安闻言,笑容隐没下去,轻轻叹息:“我哪里当得起,我是不堪大用的,只打算辞官卸任了。” 朱御史听了这话,宛如当头一棒。一滴墨珠啪地溅在他的朝靴上,老头儿像被针扎了似的,“什、什么?谁要辞官?为何卸任?” 他转念想到谢澜安应是才从陛下那里来,脸色猛变:“难道是陛下……有何不满?” 中丞已将这得罪士族的差使做到这份上了,陛下难道还会求全责备吗?陛下此时撤了靠山,那与过河拆桥何异? 谢澜安霎睫环扫门窗,见四周没有闲杂人等,方忧郁地摇头:“陛下却是对我勉励再三,只不过回途上,我遭遇了一次刺杀……仅差毫发便命丧黄泉了。澜安年轻,诸公莫笑我,也不知我还有无造化再为国朝奉身,为陛下效命。” 遇刺!众人悚然而惊。谢澜安是个什么样的性子,在座的有目共睹,连她都因此受惊生出辞官之心,那袭杀时的惊险可想而知。 朱御史连笔都忘了放,骇声问:“何人敢刺杀朝廷命官,中丞可有受伤,可禀报了陛下?” “尚未告知陛下,唐突说起,恐惊扰了圣驾。”谢澜安道,“再说杀手是个死士,难以追缉真凶,即便禀报圣听,徒叹奈何。” “这……”朱御史为官多年,知道朝堂这滩水有多深,谢澜安非常人行非常事,得罪的政党不在少数。他抿了抿象牙镶补的门牙,肃色看着谢澜安,“含灵,老夫今日倚老卖老,唤你一声含灵。你一路行来极是不亦,愈是敌暗我明,愈不能轻退,朝中如今气象焕新,世家之势大不如前,而今正是你这样的忠君之士大展拳脚之时啊。” 谏议大夫辛少筠轻睇中丞大人的忧容,再看耿直实诚得过了头的朱老,不禁想摸鼻子,好歹忍住了。 他可从未将谢澜安视作寻常女子,一个敢把太后欺瞒于股掌,敢和世家叫板的人,会退?辛少筠顺着她的话风往下说:“大人对幕后凶手可有眉目?” 谢澜安没说有,也没说没有,声气淡漫:“当初太学生在虎贲营眼皮子底下中箭而亡,呈报大理寺后不也不了了之了么。巧得很,刺杀我的人,也使得一手连珠箭。” 辛少筠一瞬会意:“大人的意思是,刺杀您的杀手,与去年在太学前射杀太学生杨丘与学子楚潜心的是同一人?” 对于这一案,辛少筠心中有自己的判断。当时下令围太学的是靖国公,出动的是虎贲营,杨丘死后大理寺介入调查,发现当日虎贲营并未调弓箭手,作为物证的两支羽箭也非禁军制式。 第160章 这便奇怪了,金陵中谁有动机与能力,敢激化当时尚且如日中天的庾家与为天子储相的太学之间的矛盾呢? 纵观整件事中,太学蒙受了损失,庾氏直接覆灭,连谢大人都因为封锁太学而挨了骂——唯独那位百官之首,隐身于浑水之下,坐看外戚这个庞大对手一夜灰飞烟灭。 谢澜安转头看了此人一眼。 记得太学案的受害人名姓不算什么,但是楚清鸢表字潜心,此事并没有几人知道,他不喜这个“潜”的意味,自己很少使用。 只有刻意了解过那个案子前因后果的人,才会时隔半年还能脱口道出。 “这位……辛大人。”她凭印象道出此人姓氏。 “草字竹客,见过中丞。”辛少筠落落大方地揖袖,想了想说,“连珠箭技艺高妙,练成不易,这样的箭手六大营里也少见,寻常门户雇佣不起。若是高门里豢养的死士,那么锋及而试,绝不止出手两次。下官愿往刑部与大理寺查找卷宗,看看过往有无类似案情。” 尤其是,与那位丞相政见不合的大臣遇伏受伤的情况。 御史台还有这样的人物,谢澜安凝目多看了辛少筠两眼,缓缓点头。 “此外,”她轻巧地抖腕展扇,接住朱御史手中笔滴下的墨珠,轻勾的嘴角隐着成算,“还要请诸位帮忙查些旁的东西。” 朱御史到此刻也意识到了什么,转头撂开笔,同仇敌忾地问:“要查什么,大人只管吩咐。” 谢澜安竖扇遮着半张脸,倾身在朱御史耳边轻语几句。 那道顺着绢面流淌而下的墨迹,沿扇骨洇入扇底的水墨莲池,搅浑了一池净水。 · “你确定谢澜安入宫时行动如常,并未受伤?” 王丞相崇尚清虚而治,除了议事批红这类大事,几乎不在台城办公。此时他在家中,目光锐利地盯着长子王道真问。 “正是呢,听说陛下留她在西殿商谈许久,而且出来后,也没有她遇刺的消息传开……”王道真闹不清楚,压低声音,“阿父,会不会死士没找到机会下手?” 他说完又自己摇头,“——可若失手,也该传信回来……若说泄露形藏被谢澜安拿住了,以她有仇必报的性格早该闹开了,不应当这么消停……” 屋檐下筑巢的燕子一声声叫得人心烦,王翱挥动麈尾,拂散博山炉中飘出的云雾,“朱雀驿丞怎么说?” 他们现在只知谢澜安昨夜下榻在城外驿馆,至于具体发生了什么,如何都打探不出。 王道真:“已经派长史去查问了,还未回来。” 事情不大对劲。王翱给死士下的命令是在谢澜安回京之前动手,能一箭射杀最好。死士是他精心栽培的,箭法轻功皆是顶尖,如今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王翱忽然凝眸:“不等了,给大司马去信。” “……大司马?”王道真一时没跟上父亲的思路。 “谢澜安顺利完成了三吴的清田土断,其他州郡很快会顺风披靡,她这次回来,必定要更进一步。”王翱面沉似水,那是老狐狸在危险临近前产生的预感,“这个女娃子,把世家杀得差不多了,观其心迹,下一步只怕要抬举寒人。” “可大司马便是寒人出身……”王道真心里没底,“褚啸崖坐山观王谢相斗,对他全然无害,他会愿意联手王家对付谢澜安?而且这人对谢澜安貌似有些心思。” 王翱沉笑:“你道一刀一枪从底层拼杀起家的人,是贪恋温柔乡的糊涂虫?那老狗是寒人出身不假,也的确和世家不对付,但是放任谢氏坐大,对他便无威胁吗?” 谢含灵若在朝步步高升,她叔父谢逸夏在荆州便有倚仗。一山不容二虎,北府与西府互相掣肘多年,他心里不会痛快的。王翱若许诺褚啸崖剪除谢氏后,助他统领荆、豫、扬三州诸军事,到时褚啸崖便只在一人之下了! 他会不动心吗? “父亲三思。”王道真不自觉抵住了牙根,感觉后背有寒毛竖起,“谢澜安还未成气候,我们可以徐徐图之,但若轻易答应了京口那头狼,让他吞吃三州,那才是咱们王家、也是皇座上那位少主的大威胁呀。” 王丞相却道你错了,他呼吸深沉:“她未成气候?她快成大气候了!” 以王翱的眼光,能一眼看出褚啸崖的野心,说到顶就是图谋九鼎,把一人之下换成个万人之上。退一万步讲,哪怕皇帝轮流做,谁也离不了他在朝中经营半世的根基,根子在,王家就倒不了。 可是谢澜安不一样,她不看重现成的基业,也不想维护自己的出身,这个年轻女郎取法太急,出人意表,她才更像伏在暗夜伺机而动的刺客,准备掘掉所有人的根! 观水观澜,王翱却越发看不透谢澜安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这女子有几分邪气。 驱虎吞狼,顾不得了。 · 将要办的事安排明白后,谢澜安留在御史台,处理离京后积压下来的公文,直至金乌西垂。 昨天夜里她便没睡几时,今朝早早起程坐了一个多时辰的马车,接着又入宫处理大半日公务。可谢澜安精力充沛过人,下值走出西掖门时,仍旧神采奕奕。 肖浪还候在掖门外,谢澜安见了没让他继续跟着,令他回骁骑营待命。 肖浪领命去后,谢澜安将染墨的扇子抛给玄白。她盯着脚下崭新的莲花砖,吩咐:“去郡主府送个名帖,问安城郡主明日空不空闲,我给她带了礼物,请她过府一叙。” 适才在阁中有意无意地问起,她得知新年之后,皇帝采纳臣工的谏言纳了四名朝臣之女,封两妃两嫔,成蓉蓉这个绾妃是四妃之首,只是后位依旧空悬。 在宫中很多话不好明讲,但朱御史的言下之意,是陛下在等哪位妃嫔诞下皇子,便册立谁为皇后。 谢澜安仍然对成蓉蓉是如何进的宫有些在意。陈卿容和她走得近,问她再合适不过。 “还有。” 玄白小心地把主子给的折扇掖进袖中,已经要抬步去办了,闻言赶忙立住。 阁道左右无人,天际如血的红霞倒沉在谢澜安眼底。“楚清鸢,”她字音轻吐,“是时候放了。” 第80章 乘车回到家中, 岑山先从影壁迎出来,对谢澜安说大郎君请家主过去。 谢澜安一听便知是阿兄探问出昨日的事了,她往上房去的脚步微顿, 犹豫了一下, 转而去隔壁庭院。 “阿澜!”谢策在家中焦急地等待半天, 看到澜安无恙回来, 总算松了口气, 却又后怕:“出了这样大的事……幸好你没受伤。” 谢策从贺校尉口中得知了在城外发生的险情, 他感激澜安没有瞒着他,若非她首肯,谢策清楚澜安身边的人是不会向外吐露半个字的。 有人想要他妹妹的命,谢策一想到这里,便惊怒难安。他下意识像从前做兄弟时那样去揽澜安的肩头,手都伸出去了,望见澜安的云鬓钗髻,又兀自握紧掌心。 “阿兄莫急……”谢澜安才开口,便见谢策一脸凝重, 说:“这件事,谢氏一定会追究到底。澜安, 你从前说与那名小郎君有香火情, 果然不假, 这次小郎君挺身救你, 还伤得不轻, 阿兄心里感念他,需要什么药材补品你只管开口。” 第161章 “等等等等,”谢澜安混乱地竖起掌心,“谁?” “小郎君啊, 你是如此称他的吧?”谢策正色,“虽然此事不能换取我草率地应许你的终身大事,但让他住在上房院……嗯,阿兄没什么意见。” 这都哪跟哪啊,谢澜安抬指抹了下额角,“阿兄,”她有些无奈,“缉凶的事我自有分寸,不用阿兄操劳。此事别让姑姑嫂嫂和五娘她们知道了,免得吓着她们。还有小、什么的,你别这么叫他。”奇奇怪怪的。 哦,只她能叫得,旁人都叫不得。谢策也不较这个真,他从澜安的话里听出些意思:“你知道是何人所为?你待如何?” 谢澜安神情沉冷下去,低头凝视自己的掌心。 衰奴的血曾在上面慢慢冷透,湮浸了她的掌纹。 不动声色的狠落在女子眼底,“那一箭是冲要我命去的,留幕后凶手一条全尸,不过分吧?” · 从阿兄那儿出来,谢澜安过月洞门沿着抄手游廊,往自己院里走。 出门数月,上房日日有人洒扫,景物与离开时并无多少不同。墙根的砖缝里重又冒出嫩色的草茎,东厢窗下,一口圆肚水缸洋洋自得霸占着庭除一角,漆铜鼓肚儿在夕晖下反着光,水中几尾金鳞鲤游得自在。 东屋的窗子没关,磕磕绊绊的背诗声从屋里传出来。 谢澜安放慢了脚步,经过自己的房门,朝在廊下迎着她的束梦压了下手,继续向前踱步。 “……少时壮且厉,抚剑、抚剑独行游。谁言行游近,这个、张掖至幽州……”* 小扫帚手指揪住裤缝,正绞尽脑汁地给小胤交功课。 荀胧不在她自己的屋子,也跑来漂亮哥哥的房间,坐在小杌凳上托着脸看他,顺便在小扫帚忘词时提醒她几个字。 “嗯,背得挺好。”胤奚虚倚在靠座上,耐心地听小扫帚背完,把端在手里的止疼汤药慢慢喝尽了。“只不过你字还没认全,这诗对你来说有些难了,还是从诗三百开始循序渐进就好。” 曾经找她借启蒙书的人,如今也能优容涵泳地教人启蒙了,谢澜安透过敞窗望见胤奚的脸。 有点好看。 不过他的灵气从来不止于秾丽的皮相或曼妙的喉音,这人像上天铸就的璞玉,只需有人落下雕琢的第一刀,尘封的石屑就会自动从他身上扑簌下来,焕发出琼琚的光采。 “也多谢荀小娘子这段时日对小扫帚——”胤奚转向乳名唤作福持的小女童,话未说完,余光睇到窗边,眼神亮了起来。 “老师!您回来了!” “……家、家主大人好。” 孩子们也发现了窗外的谢澜安,身子调转个方向。小扫帚改不过口,胤奚慢慢起身,隽丽的眸子迎着晚阳变成琥珀色,嗓音低醇: “她比较喜欢别人叫她姐姐。” 谢澜安语噎,瞪他一眼,手摸向腰际,才想起折扇染上墨渍,被她给玄白了。 她手心发痒,索性迈步进屋,眼见胤奚白着脸站在地心,又蹙起眉,“不是叫你歇着?” 两个孩子懂事,知道大人要谈事,给谢澜安行礼后手拉手出去了。枉胤奚走之前还担心小扫帚在府中会不适应,谁知这两个身份悬殊的小女孩,一来二去已经玩成了伙伴。 “躺着也不舒服,离家太久,我想整理下书橱。”胤奚眼睛不离开谢澜安,侧身让了让,“晌午时大郎君过来,说要谢我,若非我拦着,大郎君还要给我致揖……未时岑伯伯又送来一大堆补品。” 谢澜安这才看清案几上的层层摞摞的包裹,随手扒拉两下,发现不止有药物补品,还有笔砚文房,绝世古籍,甚至出现了玉佩发冠,香料茶团的影子。 “……怎么办呀,我这条命都是女郎的,为女郎死生契阔,并不图求回报。”耳边胤奚还在絮絮说着,有种烦恼的小骄矜,“大郎君这般厚爱,我承不起,以后在府里再无立锥之地了。” 明知胤奚作怪,谢澜安也不由得头疼。要不是阿兄知道她要保密,恐怕这会儿连太医署的医丞都在她家了。 搞什么,又不是下聘。谢澜安见屋中盥架上有现成的清水,过去洗了把手,将水渍随意抹在胤奚的巾帨上,转身去探他额头的温度。 胤奚温驯地低下头,呼吸落在谢澜安的唇边,迟疑道:“用手,量不准吧。” 谢澜安比较一下两人的体温,觉得应是退热了,收回手背。 胤奚的暗示被置若罔闻,也不气馁,勾着白皙的颈项,低问:“女郎进宫都顺——” 他话说一半,忽从谢澜安的衣领嗅见一股幽淡的香料气,眉睫间的情致荡然弥散。 皇帝又留他的女郎在内阁畅谈许久? “女郎。”他改换清沉的嗓音,右手勾揽,低头咬住谢澜安的耳垂。他的女郎不薰香,他喜欢女郎微微沁凉的皮肤上洁净如雪的味道,谁也别想沾染她。 “胤……伤……”谢澜安不知胤奚何时改属狗了,脚步踉跄一下,被舔得顶肩,抬手揉了揉他的耳朵。 胤奚歪头眯起眼,显而易见被安抚了,苍唇沿着她下颔来回吮,睫隙透出的光却落在她的檀唇上。 他没有更犯一步,谢澜安从沉密的呼吸声里听出了克制,又感觉揽住她的手臂紧绷得凶野,像昨天黑暗里从她眼前划过的淬亮眼锋。 “咳。”长廊下全荣手里捧着托盘,清咳一声,避着眼看缸里的鱼。 夕阳从柳梢头斜洒上没关的窗棂,映出一条交叠的影。屋里的两人同时一顿,窗上重影分开。 谢澜安弯起指节拭了下湿漉漉的腮边,她是此府主人,她没必要窘迫,没错,她若无其事走到门边,看见二管事手上的两件衣袍。 一件是在封家别寨上被血污涂的,另一件是昨日箭入三分的,都按胤奚之托,清洗干净又缝补好了送来。 谢澜安一早就发现了,胤奚对她的旧衣裳有种执念,自打她一股脑地将旧衣赠他之后,他身上就再没出现过其他衣服。 有眼力劲儿的束梦绕过抄手廊,将物什接了过去。全荣全程未敢抬眼,交完东西便退下去。 谢澜安没有转回脸,她眼睛避着霞光,冲着那缸鱼沉稳地说:“我在这你不得将养,我回了,你记得按时换药。” 其实相距不过几步路,却被她分割得清清白白。胤奚在身后看着女郎的耳垂,夕阳会把耳朵后面也映红吗?他笑起来,说好。 谢澜安抬脚走了两步,忽然返身将胤奚推入视线窥不着的内卧,仰头往他嘴唇上一碰。 不就是惦记这个么?出息!脖子都啃过了,两张嘴贴一贴而已,也值得他这么辗转反侧的。看见胤奚骤然睁圆的眼睛,谢澜安觉得有点好玩。 扳回一城。她心中得意,小郎君还是嫩了点。 她事了准备拂衣去,哪想下一刻,手腕被用力地扣住。 眼前俯下一片清影,不待谢澜安反应过来,柔软的唇重新覆在她唇上。 谁的胸腔在剧烈震颤,在那两片薄唇讶然轻启间,胤奚毫不犹豫抵开她的齿关,游鱼急寻小荷的尖。 他不敢主动亵渎神祗的圣地,可若得她垂怜,他必定使尽解数让神欢愉。 第162章 “请女郎记着,”受伤的人气息彻底乱了,“女郎在我身上落了款,从此我便是女郎的墨宝,再不是白纸一张了……” 谢澜安唇舌落在强势的掌控里,耳听弱势的哭腔,头脑眩晕,没明白怎么……还能这样。 …… 直到次日安城郡主上门拜访,谢澜安抚着唇角,仍有些缓不过神。 陈卿容收到谢澜安送她的小玩意,反应和谢丰年如出一辙,嘴上说着“本郡主不是小孩子了”,手里却开心地摆弄着那不值多少钱的兔子灯。 堂堂宗室郡主不缺金银珍玩,只看重她在意之人对她的一份心。 “蓉蓉啊,她是愿意嫁给陛下的。”听到谢澜安打听绾妃的事,陈卿容忍俊不禁地将自己所知的内幕告诉她。 “你说巧不巧,就在陛下采选的前几日,蓉蓉去她家表嫂的生日宴上吃酒,那宴席的邻苑便是皇林覆杯园,这群人过去赏灯的时候,蓉蓉恰巧撞上了微服出宫的陛下。两人当时说了几句话,至于说的什么……我问了呀,那妮子一脸羞怯支支吾吾,一看便是春心动了!不是有那么句话吗,灯下看美人,越来越入眼……也许就是这一眼定情,后来的事便顺理成章了吧。” 之前成蓉蓉不敢入宫,一半是因为与皇帝不熟,不知天子是怎样个相貌脾性,另一半原因是怕一入宫门深似海,恐惧未知的压力。 这次灯下偶遇,成为了改变成蓉蓉心意的契机。 谢澜安听完陈卿容的话,眉心疏淡地折起,不置可否。 郡主见状哎呀一声,“你就安心吧,有谢大人你此前放话说罩着蓉蓉的婚事,除非她自己愿意嫁,我看便是平北侯也不敢拂逆你呢!你还不信,哪天我约你进宫,让她自己告诉你。放心吧,她现下成了宠妃娘娘,将来若得皇子,说不定——” 谢澜安看她一眼,小郡主想想也不妥,把话咽了回去。 陈卿容不议论宫里的事了,转而问谢澜安去吴郡的见闻。她逗留了将近一个时辰,离开时,谢澜安亲自将人送到二门外。 等安城郡主一走,背对正堂往鱼缸里撒饵的胤奚转过身。 男子罩着宽松禅袍,搁下饵合,眼尾含着弯弧看向回院的谢澜安,曼声提醒:“陛下十六年未离过皇宫,偏偏那日微服出宫赏灯。陛下明知女郎关注平北侯千金的婚事,却在女郎不在京的时候,俘获了绾妃的芳心,令她甘心进宫。” 他今日的唇色比昨天红润了些,谢澜安看见这张嘴,就想起昨日那一幕。 可胤奚此刻的神情坦荡荡,与她议着正事,全然不是昨天那个贪婪地吞咽她津液的人。 “你觉得不是巧合?”谢澜安无端有些渴,又莫名不服,都是头一遭,凭什么他像个游刃有余的风月客。 “恰是太巧了。”胤奚在原地,目光若即若离含着她,上下唇轻碰。 穿堂的微风掠过衣鬓,将柱间两片竹帘往一起吸引,谢澜安盯着那张惑人的脸往前迈了一步,转了话锋:“药喝了么?” “听女郎的话,”胤奚仍没动,“都乖乖喝了。” 谢澜安又迈一步,身后忽然响起玄白的脚步声,“主子。” 谢澜安就定住脚。玄白前来是禀报两件事,第一件是关于刺客的审讯,那箭手咬死不松口,至今没有供出主使。 这一点谢澜安料到了。 “另有一桩,”玄白说话没避着胤奚,自从他替主子挡下那要命的一箭,玄白对胤奚的态度便不似从前那样嬉戏随意了,“主子让我去放的那个楚……哦,楚清鸢,已经放了。只是咱们离京前,主人让允霜把他送到城外的庄子里看守,我今日去了才知,这人右手被三房演郎君打废了,这半年食药无缺,也没能养回来,楚清鸢用半年时光,练成了左手字。” 说着,玄白从怀里掏出一张在庄子上找到的纸帖。 上面的字迹朴拙工整,只是每一笔都带着发狠的力道刻透纸背,看得人心惊。 玄白不知道主子要这人干什么使,特意拿来这个以备谢澜安要看。 谢澜安凉薄而笑,没往纸上落一眼,这件事她也不意外。 以楚清鸢的心机,就算他全身的骨头都被打断,也会叼紧自己的野心给自己拼凑出一个人形,继续往青云梯上攀爬。 她没有其他吩咐,玄白退下。相比女郎的不以为意,胤奚听到那个名字,霎睫往玄白手里追了一眼。 楚清鸢……蓦然间,谢澜安出其不意地袭上来堵住他的唇。 胤奚眉间浅不可见的那点冷诮,倏地惊散。 谢澜安扮出老手的从容,学他昨日的手段攻他齿关——没道理小狐狸就能天赋异禀无师自通,她非得要他也尝尝悸动难耐的狼狈,而她才是主导的一方。 可不管她是舔是咬,胤奚的唇线始终没有间隙。他甚至慵懒地垂下一线眸光,纵容般观察着女郎对他胡作非为。 胜负心。 就在谢澜安困惑地皱起眉,预备停下的时候,胤奚低头反吮住她的唇珠,不费吹灰地抵开,单手扣上女郎柔软的后颈,贪得无厌地攫掠。 不论多么温驯纯良的男人,都是吃肉的。 区别只在于藏不藏得住。 第81章 谢澜安两世为人, 使她犯难的事不多,她不懂的更少。 可是这一项,着实令她怎么回溯也没想明白:为何胤奚本事了得, 总能亲得她很舒服, 可换她亲上去, 胤奚却淡雅的不生波澜, 连呼吸都不乱? 接下来的一日, 谢澜安逮住机会又偷袭了胤奚一回。这已无关暧昧, 而关乎心气,她是谢含灵,在掌控欲望与沉溺温乡两者间,她一定是冷静自持的前者。 结果当然不尽如人意,胤奚只在最开始不设防的时候红了下脸,很快,又被他反客为主。 “女郎软得好厉害……” 说不清那家伙是不是故意的,贴在耳边的水声,配合低溢的喘息……谢澜安并不是自己想回忆这些细节, 只怪记性太好。 “你在我这儿喝完两壶茶了,也不说是什么事?”甘棠苑的藤萝花架下, 谢晏冬看着侄女一脸严肃的神情, 觉得有趣。 以谢晏冬对她的了解, 若是公务上的难事, 澜安反而不会露相, 相反,她想炮制什么人,闲庭信步轻挥扇,如临大敌的只怕便是澜安的对手了。 自家侄女性子淡, 这么明显的喜怒还真难得一见。 “……并无大事,”花狸猫在矮竹榻上邀宠地露出肚皮,一个劲儿地朝主人喵喵叫。谢澜安将它拖到自己身边,不客气地摸了把狸奴柔软的肚皮,“就是来看看姑母。” 谢晏冬是男女之事上的过来人,谢澜安经验不多,自认向姑母请教不算什么丢脸事。可她转念一想,一场起于戏弄之心的游戏罢了,何至于她背着人寻求外援,那岂非显得她认真了? 再说,也不能用那王家庸人来恶心姑母。 只是当谢澜安回过神时,人已经在甘棠苑了。 谢晏冬那双仿佛看透世情的妙目轻盈流盼,微微一笑,白到剔透的指尖绕着猫尾巴,与澜安说起家常: “你从荆州带回的家书我看了,二兄在信上让我多看着你——你又要做什么,让向来八风不动的谢荆州都坐不住了。” 第163章 这两日京人也在议论,谢澜安回京后陛下不赏,她也不在早朝露面,不知背地又在琢磨什么道道。 “天机不可泄露。”谢澜安抛开杂念眨眨眼,少见的露出属于她这个年纪女子的俏皮,“——不过。之后确实有件事要拜托姑姑帮忙,今年的游览山水之行,只怕要欠姑姑一次了。” “好啊。”谢晏冬甚至不问,含笑从澜安肩头拂去一片花瓣,“往年离京游冶,就是嫌金陵无趣。今年有我含灵在,这上京城的风起云涌最有看头。” 三日后,御史台递来消息,谢澜安想查的东西已经查到了。 谢澜安便知,可以上朝了。 · 二月十五,寅时三刻,正是天蒙蒙亮的时候。谢澜安起身盥洗毕,在镜前穿朝服,一道人影不请自来。 胤奚没有着舄,雪白的罗袜踩在地板上悄无声息。谢澜安从铜镜里对上那双桃花眼,胤奚说:“我为女郎更衣。” 他自己的左臂还用绷带吊着呢,却来服侍她。谢澜安稀奇:“是我的侍卫都没睡醒,还是你梦游呢?” 说完她自己明白过来,哦,他如今是功臣,没人拦他进主屋了。 胤奚任她取笑,神情正经,从束梦手里接过朝服的腰带。 谢澜安狐疑的目光先落在他饱满的仰月唇上,余光又扫过他右手的朱砂痣,是那个奸滑小贼不假啊。他从来分得清公私,不会不分场合腻人的。胤奚轻抹她的海崖襕肩抚去褶皱,谢澜安还要迁就地侧一侧身,他托起躞蹀玉带,揽臂丈量她的腰身,谢澜安还得自己帮忙抓着另一边。 胤奚还想为她穿靴,谢澜安直接夺过手,自己把重云朝靴给蹬上了。 中丞大人倒没有不耐,只是觉得有些古怪,这不是他应该做的事。但低头间对上那双锋亮的眼眸,她恍然胤奚并不是在做奴仆之事。 他是为她整理盔甲。 他仿佛知道她今日要在朝堂上做什么。 “我为女郎祝捷。”为她整理袍摆的胤奚抬起脸说。 “那是自然。”谢澜安挑挑眉。两人脸上都无玩色。 · 上朝的途中,玄白在辕座上勒缰略停了一停,唤了声:“主子。” 谢澜安用笏头挑开车帘,只见宽广笔直的御道外,一座寺刹前的梧桐树下,有个布衣裙钗的年轻妇人手牵一垂髫之子,冲她的马车遥遥下拜。谢澜安问:“那是谁?” 随扈的允霜在马车侧后方张望几眼,催马压辔,俯在车窗前回话:“似乎是万斯春万大人的妻儿。” 阳光下,那妇人清素的脸上满是感激之色,身边的孩子白净天真,古刹钟鸣,万叶婆娑。这幅景象如此祥和,没有谢澜安百年间目睹过的频发于女人和幼童身上的漂泊与离乱。 谢澜安等了一会儿,等那对母子起身,落下车帘时说:“太平真好。” 宫城外的横街上已经停了不少牛车,上朝的公卿大夫们自此入宫。郗符等在大司马门外,不怎么在意形象地负手拢着玉笏板,不时朝南边望。 一看见玄白驾驶的车辆停伫,他立刻迈开金薄履迎上去。 谢澜安一下车便看见了这位旧时友。郗符走近的同时眼睛没闲着,在东方射来的明光下,望着眼前越来越清晰的身影,依然是那般逸逸仙骨,姿才英荦。 他摇头轻笑,谢澜安不在京城的这几个月,金陵的传言众说纷纭,一会儿说谢澜安在查找失踪的清田吏时,也被山中的豺狼悍匪绑走,陷进了贼窝,一会儿又说她与山越匪朋比为奸,把江南世家镇压得半死不活……可谢含灵就是谢含灵啊,她既立得下军令状,便一定会清风朗日的衣锦归。 “阁下这检田的差事办得漂亮,这回又少不了封赏吧。”郗符叉在胸间的手臂没放下来,骄矜地瞧瞧她,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你进城时没瞧见我的海东青吗?” 回京好几日了,就连个招呼都不打。 “云笈啊,少喂些肉吧,都快飞不起来了。”谢澜安与他寒暄一句,目不旁视地往大殿走。 早在她换回女装之初,对他的态度便是这般敷衍了事。郗符也是贱,明知她唤他表字惫懒多过真诚,脚步还是不值钱地跟上去。 余光扫视左右没有耳目,他低声问谢澜安:“听闻荀祭酒今日告病不来,你有什么用意?” 此日是谢澜安回京后首次上朝,陛下必定会在朝会上嘉奖她清田之功。荀夫子向来以这个关门弟子为荣,往日偶有不适,尚且兢兢业业地上朝从不缺席,何况是今日? 且听阿弟说,近几日御史台的人往大理寺跑得有点勤。 不怪郗符有这层隐忧,他实在是被谢含灵一出一出的给弄怕了。 想当初春日宴上换妆、斯羽园中抢人,到后来绣衣谏北伐、自揭铜矿案,哪一桩哪一件不是让金陵跟着抖三抖的横变?他只盼姑奶奶今天能消停点。 谢澜安反问:“你朝食用的什么?” 郗符莫名其妙。 “待会儿别太激动。”谢澜安在迈进太极殿前的最后一刻这么说,槛外的熹光与廷殿的阴影平分了她身上的大料青襕袍,给女子的背影镀上莫测的威凛。 丞相王翱与扬州司马王道真父子二人,已经早到廷殿,谢澜安是为数不多来得比丞相还晚的臣子。 双方分庭而立,视线交错。 谢澜安站在游龙漆柱下泰然自若。王道真目光沉郁,不知御史台最近在忙活什么东西,持中丞令牌在省台秘阁出入无阻。王丞相则一如既往揣着笏板,在文班列首闭目养神,兵来无非将挡,水来无非土淹。 卯时正,中常侍唱礼,羽葆华盖临于黼扆,皇帝身着日月星辰十二章文衮服升入帝座。 群臣肃穆,除了年事已高的王丞相自先帝朝便特许不跪外,文武臣工分两列伏拜天子。 平身后,皇帝在臣僚中找到谢澜安的身影,微微一笑。 “今日众卿到得齐全。”皇帝没有收回眼光,并不掩饰对谢澜安的倚重,“谢御史入吴清田半载,劳苦功高,朕心甚尉,今回朝特赐卿画辂一乘,玉璧一双,田园十顷,以奖嘉格。” 听到这些赏赐,谢澜安身后那些忌惮她的朝臣暗自松了口气。 赏东西比升官好啊,这女子已经是正二品官身,若趁这一回再升,那么放眼朝堂,便没几人不屈就在她之下了。 谢氏女的能力谁也不敢否认,这一回三吴世家挨收拾,朝中与那几家有姻亲表里的官员,皆心有戚戚然。可敬之畏之的另一面,便是忌之恨之,都是赳赳男儿郎,谁愿意雌伏于一介女子之下,永远看她的脸色呢? “臣为陛下尽瘁,敢不自勉,谢陛下隆恩。”谢澜安不在意人心各异,执笏谢恩。 她话音刚落,中散大夫出列,“陛下,臣有本奏。” 皇帝应允后,只见曹中散转身面向谢澜安,“谢中丞革新政事,有功当赏,可臣却听闻中丞大人在离开吴郡后去了荆州,与荆州刺史私下见面。二人虽为叔侄,然在官言法,此举有违律令,有暗通款曲之疑。” 曹中散话音顿了顿,又看向朱御史一班人,“御史台往日纠百官风气,那叫一个言辞犀利一往无前,可今日对于自家长官的疏失,不知怎的,竟只字不言?是以弹劾臣工虽非微臣分内,臣亦不得不为正视听据实以报。” 第164章 不用问就知道这人是王丞相门下了。朱御史气得一个头两个大。 ——他们中丞回来的路上,差点死于暗杀!!绕道去串个亲戚怎么着了?她在外面辛辛苦苦救人量田的时候,你们在哪喝花酒呢? 只是谢澜安要他们暂对遇刺之事保密,朱老不能坏长官的部署,耐着脾气正要为谢澜安分辩,皇帝先他开口: “此事,谢卿动身前给朕呈过请疏,是朕应准的,不算违律。” 王道真眼皮子微跳,曹中散更是愣在当场。臣子的文书都会在中书省留档,若不是事先确准没有,他们怎么会挑这个刺? 皇帝这是要回护谢澜安,那这招棋便废了。 谢澜安看了眼灰头土脸的曹中散,眉目清萧:“陛下,臣亦有本启奏。” 皇帝心里有数,微笑道:“爱卿请讲。” 谢澜安颔首:“记得陛下曾与臣言,三代圣人明理得才,君臣相得,陛下常常钦羡,故常生野有遗贤之憾。《诗》曰:“济济多士,文王以宁。”臣蒙陛下圣恩,当为陛下分忧,以为当今朝廷应旁求俊彦,广纳英才,臣伏请陛下——开龙门!开科试题选拔才学之士,凡天子之民,无论士庶高寒皆可赴考,九品官阶,唯有才德者居之!” 果然来了!王翱陡睁双目,眸光精极,他不用门生代言,罕见强硬地直接道: “陛下,老臣不赞同!” 九品中正法是世家巩固地位的最后一道防线。试想世上是寒人多,还是世家子弟多?若再失此一城,今后的簪缨之族便真要沦为砾土了…… 王翱胡须轻抖,蓬门筚户吃糠咽菜长起来的市井之徒,就因为读过几本圣贤书,便能与华贵子弟平起平坐了?休想,永远都休想。 站在谢澜安右手边的郗符,同样眉头枯索,有一种悬在头顶的剑终于落下来了的认命感。 他转头看着女子,这样的傲色,他太熟悉了,那是她每次清谈时胜券在握的神情。 玉笏衬着谢澜安比玉更白的修长秀指,她侧头,带动梁冠上的缨组,夷然反问:“所谓国家得人则理,失人则乱。孔圣匹夫而为百世师,傅说奴身而成圣人事,自古圣贤不问出身,不知丞相何以不赞同?” 王翱知道她舌灿如莲,根本不与她引经据典,直接釜底抽薪:“陛下,老臣并不反对国家取才纳士,然而九品官人法是定俗成规,年年选取上来的不是人才吗?今日在列诸公,都不是谢中丞口中的俊彦英才吗?老臣倒疑问,谢含灵如此汲汲劝圣上开科取士,究竟是为天子选门生,还是替你谢氏选门生?!” 一老一少相对视,谢澜安檀唇轻弯,想诛我心吗? “丞相何意?” 王翱寸锋不让地回视后生:“谁人不知,你谢含灵已纳崔膺的高徒在幕下,又挑选学识过人的寒门学子出入自家藏书楼,再将这些人送到士人馆作文造势,这不是培植自己的势力是什么?——如今又要蛊惑陛下策举取士,真是步步为营啊,到那时,你谢氏的门生纷纷中选,入朝排挤掉旁系异党,你谢含灵便是世家寒门两头占。老夫倒想问问,你是何意!” 大殿上从阒然无声转为窃议纷起。若按丞相的推论,那谢澜安早晚会成为大玄说一不二的权臣。 权臣啊,由来为天子所忌。 有人悄觑皇帝的龙颜,心思急转;有人嗅到风雨欲来,怕受到波及,悄没声地踩着朝靴往后蹭了两步。 郗符皱了皱眉,王翱作为政客终究老辣,懂得天子的逆鳞何在。 他才欲开口,谢澜安轻描淡写接过了话头:“丞相无须多虑,下官避嫌,不参与此届开科从出题、主考,到判卷、录用的全部过程。我没有什么私党,我说了,中举的学子唯有才者居之。” 这回轮到皇帝皱眉了,“此策是含灵提出的,朕以为可行。朕信她,何须避嫌,这座师之位非她莫属。” “陛下请三思!”王翱忡忡变色,“如此一来,天下的寒人是更感念陛下呢,还是更服膺负江左才名的谢含灵?她这是为自己养望,并非为陛下求才啊!” “——按丞相的说辞,谢中丞谏言良策,就一点好处都不能有了?”朱御史的爆脾气终于难忍,“非但不能得着好,还得被泼些脏水,自污以证清名是不是!” 谢澜安静静听他们吵了一会,照着持扇的习惯转笏敲了下躞蹀带。 “还是要避的,”她声音不大,神色也不怎么在意,“毕竟寒士赴考,女子也在其中,为免有人说我不公舞弊,这个嫌疑我避定了。” 天光乍破云,一阵东风惊动宫檐下的铁马,纷繁的脆响引发了殿内的喧哗。 她说什么?王翱在谢澜安说完后本能地准备回击,下一霎不可置信地瞪目,她说什么?! 郗符骤然转头注视谢澜安,上朝前垫肚的糕点一下子哽在喉头。 随即,他居然是已经不觉得意外地溢出一声笑。 任何石破天惊的变革,只要与谢澜安沾上边,会显得稀奇吗?怪不得她劝他别太激动……女子也在其中……女子也在其中!这几个字不仅震得群臣失语,连座上的陈勍都猝不及防地扣紧龙座。 “荒谬……荒谬!”最初的震愕过后,原本两不站队的礼部尚书怫然开口,“谢中丞有功不假,却不可恃功肆意胡言,女子怎能察举,女子怎能入仕?” 谢澜安在一池沸水的中央淡淡然,“察举制,与九品中正制都是老黄历了,现在商议的是策举,我再说一遍——策举制度,只凭真才实学做官。” “做官?”王道真已经顾不得御前失仪,怪笑着抢白,“难不成女人考中了还要入朝为官,还要与吾等赫赫公卿同廷议政?那她们是穿裙裾还是穿——” 目光落在谢澜安那身不输男儿气派的朝服上,王道真话音一转,仍不改阴阳怪气:“你是前无古人的才子佳人,不代表个例可为常例!乾坤人伦岂可倒转,陛下,此风不可长,此例不可开!” 这可真是个送到手里的好把柄,谢澜安连从寒人取士的建策都尚未获得老臣们的认同,这会儿说什么女人也要参加,简直是不知所谓。 小女子就是小女子,物伤其类,爬到多高也绕不开这点小谋小算。她太狂妄了,也太自负了,王翱像抓住猎物破绽的娴熟猎手,露出胜利的笑意,自负好啊。 他抓住时机金声玉振:“陛下,妲己灭纣,褒姒惑周,吕后害政,赵姬淫荒。您听听您所信重之臣的言辞吧,她这是要废吾法害吾君亡吾国啊!陛下万不可受此蛊惑,酿下大错!” 陈勍枯着眉,谢含灵事先并没有与他说过这事……她为什么要画蛇添足呢,明明说定了的,她在朝议上提出策举,他为她保驾护航,此事便稳妥了。 为什么要节外生枝扯上女子? 世上哪来的第二个谢含灵? 皇帝在龙椅上想焦了心,阶下,谢澜安还是一如他印象中那般淡定从容,他听她辩才无碍: “丞相大概就是不能考中策试的那类人吧,怎么不审审题呢?我的意思,是让才学兼备的士女入仕,丞相的例子,所举都是后宫妃嫔,可庙堂与后宫岂能等而论之?再者,幽纣亡国,只是因为一个女子吗?当今圣上英睿无伦,又才新喜,丞相举这个例子,是意指圣上也会被祸水所惑吗,李廷尉,这算不算大不敬之罪?” 第165章 王翱张口结舌,徒然抖袖指她。谢澜安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再说哪有祸水,谁是祸水?在场便有后妃的母氏,平北侯,令千金有祸国之心吗?光禄卿,令嫒是吕后吗?我替你们向丞相问个清楚。” 之前王翱提及妲己褒姒时,在场的皇帝老丈人们确实心里一哆嗦,没办法,有庾太后这个前例在,他们能不担心皇上提防吗? 这会被谢澜安引导,一个个不禁哀怨地瞅着丞相大人,虽然口头上为丞相圆场,心里却感激谢澜安将话挑明,反倒不去针对她的出格了。 郗符紧绷的心神稍稍松缓,重新丰神逸态地玉立在旁,低头欣赏自己的指甲。 一念心想,幸亏阿歆那个小呆瓜奉陛下之命去崇文馆修书不在,否则见到这位的灼灼风采,还不更给迷坏了。 “陛下,老臣绝无顶撞天颜之意,只就事论事。” 微微干涩的嗓音,出自缓过一口气的王翱之口,他动了真怒,褶痕深重的眼皮低垂,遮住眼底的精光。“从古至今,君有轩辕抚运而起,伊帝乘时而兴,臣有萧张力荐山河,申甫佐圣辅明——女子?无名!坤岂可反乾,地岂可欺天!有不臣之心的是谢含灵,老臣恳请陛下褫夺此子官衣,降旨治罪!” 皇帝为难地投下目光:“……含灵,你有何话说?” 谢澜安神色清冷,那两道入鬓的黛眉是两把折不弯的钢刀,撑住她一身落拓。女子当然无名了,她们生而承父姓,十五及笄,嫁入夫家,生儿女随夫姓,老后受子奉养,“她们”始终没有自己的归属感,“她们”当然无名。 反观男子,生来便有继承之权,娶妻进门无需任何割舍,又有人为他生儿育女,不用受一点痛苦。如此享尽天地钟爱的人,又理所当然地用乾坤伦常约束女子,不许女子崭露头角,不许与男子同竞同行,故而女子当然无名!就因为无名,谢澜安才要争! “天无私载,地无私覆,男与女皆是造化之灵,为何两而分之。”谢澜安风骨铮铮,“扬州司马有一句说得好,世上既然有谢含灵这个先例,未尝没有其他才女闺秀,天家取材,无非不拘一格,多多益善八字而已。 “臣若倒行逆施,求天地开眼诛我灰飞烟灭,臣若得怜苟存,便请陛下降垂天之恩,濡沫枯鳞,照惠寒女! “诸位同僚,你们睁眼看看北朝,他们效仿我朝汉化,日新月异,而江左之徒犹然固步自封。胡夷尚且好学,我们为何不能更进一步?” 王翱怒斥:“北朝之俗,妇人无格,家国大事皆决计于妇人之手!我华夏正统,难道反而要习胡虏风俗吗?你这是要乱我汉裔衣冠,你是何居心?” “……是啊,这何来进步,这不是倒退嘛,谢含灵以己渡人可以理解,可惜不符情理啊。” “无知小女、颠倒黑白,连她都根本不该出现在此处……” “疯了、疯了……” 质疑之声不绝于耳,谢澜安平静地站在朱墀下,似从陡峭山岩缝间长出的一竿青竹,三尺姝色,有万尺开张之势。 “我倒想问问,丞相是何居心?” 王翱冷笑:“老夫哪句话说得不妥?” 谢澜安冷笑:“我回京途中遭遇刺杀,险些丧命暗箭之下。我为陛下行新法,杀我者,才是坏国本,通国敌的罪人——丞相以为然否?” 翚檐下铁马忽静,如棋枰关键手一子落定。 第82章 “有人刺杀你?”郗符眉心惊跳, 下意识握住谢澜安的胳膊,“这又是几时的事?” 朝臣们闻言也懵然相觑,一时分不清真假。 谢澜安今日上朝真可谓有备而来, 她先谏寒人取士, 是掷在太极殿上的第一声惊雷, 再牵扯上女子参考, 是第二声惊雷, 眼下忽又自曝遇刺, 则是第三次骇人听闻了。 王翱脸色猝不及防地一沉,皇帝脱口问:“爱卿何时遇险,怎未听你提及,可有受伤?刺客可有抓到?” 谢澜安轻挡开郗符手臂,道:“刺客已服毒自尽,现有物证。” 文臣堆里的辛少筠总算等到这句话,精神一振。 御史台事先也并不知中丞今日会在朝上作惊人语,方才所受的震惊与其它臣僚一般无二,然而却知道此刻是中丞大人用他们的时候了。 辛少筠当即侧出一步, 立在中道上,声音洪亮道: “启禀陛下, 射杀中丞的箭支经大理寺鉴定, 与去岁射杀太学生杨丘的箭支相同。陛下可传物证。臣以为此事说明, 两件案子的主使者为同一人, 且不是京城外的势力。 “当初庾氏全族下狱审问时, 庾奉孝连谋逆罪都认了,却不认杀太学生这一宗。以当时太学门前的形势看,庾氏要抓人,也确实无需放暗箭。由此论之, 背后的主使者,必是想激化外戚与清流之间的矛盾,那么他必然既不属于外戚,也不属于清流,那么,谁有这等动机,谁便有伤害谢中丞的嫌疑。” 郗符紧皱眉头,将目光投向王翱。 “你们扯东扯西地在说什么?”王道真没想到他们久查无果的事,会被谢澜安当廷道出,但听到刺客已死,心又放回了肚子,他打断辛少筠,“现今在说女子参加会试不合规矩的事!” “嗯,我的性命不怎么值钱,所以王司马不以为意,”谢澜安应了声,环顾四周,“但前任吏部尚书洪养元家中三口老小的性命,也不值钱吗?辛大人!” “是。”辛少筠应声,“中丞大人鞠躬为国,性命自然是值钱的。下官得知长官遇袭后,不敢怠慢,督促大理寺调查,协理卷宗时便发现,除了上述发生的两起箭刺案,原来在修平元年,还发生过一起案件。当时尚是太后听政,时吏部尚书洪养元曾上启,琅琊王氏在朝中门徒甚广,王翱为丞相,其子为扬州司马,当年九品选官入朝者有王氏门生三十人之多,似有不妥。此事当时决议无果,结果不出一月,洪尚书的夫人陪同婆母上山敬香,所乘马车翻下山崖,洪尚书的妻女与高堂三条人命就此湮灭。” 朱御史目视丞相接着说:“陈宗旧卷上,有涂抹仵作记录的痕迹,原记录洪夫人胸口之伤,不似崖下树枝贯穿,而似箭伤,而且是一箭穿透了洪夫人与护在怀中女儿的心脏!可不知为何,当时以意外结案。不久后,洪尚书亦告病辞官,越年郁郁而终。 “敢问丞相,如果此事真是意外,为何要改伤遮掩,当时的大理寺少卿,也是您老的门生吧?” “朱御史疑心此乃老夫所为?”王翱从容自若,“证据呢?就凭你们几句模棱两可的猜测吗?” 他冷冷看向谢澜安,“提议寒人科举,和遇刺案件是两件事情,谢中丞搅在一起说,不过是意图混淆视听!” “不,这并不是两件事啊。”谢澜安理了理袖摆,嘴角流露一缕讥诮,“我现下怀疑有人涉嫌刺杀朝廷命官,那么此人的话便不足取信,在三司查明真相之前,于公于私,这人都不该再参与朝议了。” ——原来这才是她的目的,她想封住老夫的口!王翱恍然大悟,喝道:“小儿空口无凭,你道涉嫌便涉嫌吗?” 谢澜安不理他,“竹客。” 辛少筠执笏再次向南面深揖:“陛下容禀,下官查找旧卷宗时,事有凑巧,还发现了些旁的东西。” 第166章 他偏头示意,御史台的文吏出列,手捧一叠札子跪呈皇帝,辛少筠道:“此为符安至修平年间,庾太后主政时,王丞相批红的两省文书。” 王翱神情现出片刻迷茫,继而瞿然阴沉。 什么事有凑巧,根本就是奔着这个去的吧?郗符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出一声“高”,意会了谢澜安的意图。 众所周知,庾太后兄妹把持朝政时,朝中无人岂轻犯其锋,饶是王丞相,也只能勉强与庾氏分庭抗礼,使朝廷不致沦为庾家的一言堂。而太后下发到中书省的种种政令,王翱批红就是走个过场,就算他驳回,也拦不住靖国公在外实行。 这种操作在以前的六部习以为常,可那是庾太后主政之时。如今江山易主,王丞相的这些旧案底,若有心追究,便都是与庾太后同流合污的“罪证”。 “久闻丞相和光同尘,明哲保身,”谢澜安轻弹指锋落在笏板,沉着的声音响彻大殿,“果然不假啊。昔日圣上受制于外戚时,不见丞相据理力争,陛下蒙昧于幽宫时,也不见丞相拨乱奉主,那么你口中的忠君爱国之心,又有几分可信呢?那么你对何事是对社稷好、是对君主好,其实昏聩不知,那么你先前对鄙人提议的种种反对,便都作不得数了。” “陛下,鉴于此,臣请陛下暂夺丞相的廷议之权。” 王翱全明白了,谢澜安突然横插一笔遇刺的插曲,并不是想在今日便定死他的嫌疑。 她做不到,她清楚他手段干净,留不下什么实质的把柄,便从旁隙入手,想用云遮雾绕的欲加之罪,封住他今日的口——只要今天这一日,王翱无法阻挠她,谢澜安的策举之议便能畅行无阻。 她的目标,原来还是为了给寒人与女人谋前程。 从寒人中取士是表,从女人中取士是里,有了第二条,朝臣们的注意力便会被转移,全部侧重于抨击什么女不女的,而忘了反对废除九品本身;等到第三道迷人耳目的遇刺案一出,谢含灵面具下的獠牙才终于显露。 把水搅浑,从中谋利,她才是高手! 谢家玉树! 御座上的皇帝呢,此时的心情并不比王翱轻松多少。 陈勍隐隐有一种失控的感觉,那是一种令他熟悉的无力感,是掌控权在别人手里,而自己只能干坐着接不上话的无可奈何。 看来御史台早已闻知含灵遇刺,可他却不知道。谢含灵也没有告诉他的打算,她只是暗中搭好了万事俱备的戏台,架着他道出那一声:“准。” “准。”陈勍只能这么说,因为他对王氏一族的势力也忌惮久矣。 若能趁此机会打压丞相,何乐而不为。 王翱瞿然心寒地望向上座,他乃三朝老臣,多年来为风雨飘摇的大玄折冲万方,虽说不否认有些私心,可到底没让南玄在他的手上衰败。 今上乳臭未干,屁股还没坐稳,便敢当廷封他言路,这样的屈辱可忍,孰不可忍? “陛下偏信谗臣,老夫……无话可说!”丞相不行退礼,甩袖昂昂然而去。 目中无君的老滑头。皇帝心头暗恨,面上不显,保持着雍容风度:“传令廷尉,彻查中丞遇刺案与洪尚书后眷坠崖案,朕不容许国之忠良,遭此不白之冤。” 而后,他缓和着声气问谢澜安,“谢爱卿仍坚持,一定要女子共同参试吗?” 谢澜安颔首:“余心之所善。” “陛下……”王道真脸色铁青,他跟随父亲参议朝会这么多年,头一回遇见寻个由头就给丞相封口,不让人说话的情况。这位王氏家主调转矛头:“谢含灵,你颠倒阴阳,我王家不言,难不成你以为诸公都分不清是非黑白吗?卫大人?曹大人?尔等来分说分说。” 方才还群情激愤的众人,却都嗫嚅着不语了。 谢澜安这招釜底抽薪太绝,连丞相都被弄哑了口,气得愤然离席,他们自然担心御史台也拿住了他们的把柄。 有人想起被谢澜安整治过的那些前车之鉴,他们方才似乎忘了一点,从这个女子出山伊始,所做的每一个决策,就没有失手的。 却也有心怀坦荡的国子监老臣,不满谢澜安的胡言乱语。这位老祭酒发已花白,他笃行了一辈子圣贤之道,却听谢澜安大言不惭说什么女子入仕,早已气涌如山。 老祭酒有心与之廷辩,想了想,可能说不过她,于是攘袖举笏,迈着龙钟老步冲到谢澜安身旁要捶击她。 “哎唷文祭酒,”郗符都不用眼疾手快,轻巧地架住文老头儿的手,哭笑不得,“您老这春秋高龄,当心闪了腰呐。先生莫急,看我怎么质问这胆大包天的女郎。” 好!王道真暗喝一声,这对冤家从前便是清谈场上的对手,有郗家大郎诘问谢氏雅冠,最好不过。 保守派们心生期待,只见郗符掉下脸,面对谢澜安开口前还清了清嗓,“谢含灵,我问你,既然你说要女子一同参试,那么女子的试卷与男子相同吗?” 谢澜安看他一眼,没撅他的颜面,淡然开口:“自然,公平嘛。” 郗符道:“那便怪了,女子少有男子的入学机会,学问见识又怎么比得过寒窗数十载的儿郎?你执意冒天下之大不韪,又能拾到几颗遗珠,吃力不讨好,又有何意义?” 谢澜安眸中蕴着清冷的露气,九州之内有望通过策试的女子少之又少,她不知道吗?她比谁都清楚。 可总要给她们一点希望,让她们相信人生不止苟且而已。 “正因如此,诸公的反应之大,亦令我好生奇怪啊。”谢澜安侧眸扫视左右,“女子机会少,有机会入塾识字的,已经千里无一。若有脱颖而出者,那便是万里挑一的奇才,必有过人之节,可为陛下建言分忧。可诸位却活像是女人要把这朝堂占满,吞了你们似的。” 谢澜安忽而扬唇,缀在她眉梢的张狂展露无遗,“你们怕什么?” “朝堂乃庄穆之所,”曹中散在王道真一个劲的眼神暗示下,硬着头皮反驳,“岂容裙钗与弁冠混同?” 谢澜安刹那沉脸,“曹伯旋,这是你第二次轻侮我了。庄穆的朝堂连一只狂吠蠢物都容得下,你不该自省吗?” 郗符抬起拇指刮了下嘴角,强让自己把笑忍住,一本正经地向曹伯旋下按掌心,指指自己,示意他来。 “谢含灵,我再问你,那参考的女子年龄应该限制几何呢,家世又要如何筛选呢?” 谢澜安道:“不限其数,贵在得人。” 郗符:“不妥吧。若是年龄长者,需侍奉公婆,相夫教子;若在闺阁者,将来又难免要嫁人生子,哺育孩儿。这……一来二去繁琐不断,即便中举也难任职事,公与私如何两全?” 谢澜安凉笑:“那怎么男子便不问年岁,唯才录取,且双亲逝世丁忧三年,无人指摘他们耽误公事,反夸纯孝?女人即便嫁人生子,也用不了三年吧,又不是死丈夫守丧。” “咳。”郗符连忙重嗽一声,倒揪着双眉看着谢澜安。你辩论就辩论,对我刻薄撒气算怎么回事? 到了这节骨眼上,只要不缺心眼的也都反应过来,郗符哪里是和谢澜安作对,他看似句句设阻,实则分明与谢澜安一唱一和,引她畅所欲言呢。 第167章 众人心中的诘问都被郗符问完了,谢澜安的弥缝也无懈可击。可见谢澜安不是头脑一热提出的建议,她周全地考虑过所有可能出现的问题。 可正是这份谋定后动,令衮衮诸公后背寒毛倒竖。 朝堂上只能有一个女人,这是他们容忍的底线。 谢澜安却想凭一己之力,扭转固化了上千年的男尊女卑。 第83章 廷议至日西不决。 大殿上分为两派, 除了吵还是吵。别看谢澜安带领御史台的这一边人少势单,却无一人能在谢中丞口风下占得便宜。 郗符并非故意作壁上观,而是昔年的清谈冠首根本用不着旁人助拳。 他早八百年就知道了, 唯一能在辩才上胜过谢含灵的办法, 便是从一开始就别让她开口。 对面吵不过, 却不肯让步。女子参政, 事关国格, 毕竟不是等闲, 最终群臣齐齐将目光转向皇帝,跪请陛下做出公正的裁决。 陈勍透过冕旒下望,他曾梦寐以求国朝大计全由他一言定之,可事到临头,他却举棋不定起来。 开此先河是会被载入国史的,允准女子入试、进而入仕,后人是会赞誉还是讥笑? “……让朕再想想,诸卿回去也再想想。”最终皇帝宣布退朝,唤了声“谢卿”, “你且留下。” 谢澜安揖笏应声。这一大天下来,场中大臣连午食都没用, 一个个不是油头汗鬓, 便是筋疲力尽, 唯有她看上去依然神清气爽, 与刚上朝时别无二致。 皇帝移驾西殿, 看着容与雅致的谢澜安,先呷口茶润了润起皮的嘴角,无奈轻叹:“含灵,其实你有事可以提前同我说的。” 上次的铜矿案也是, 这回的女子入试也是,她若提前说明,也不至于让他如此措手不及。 “陛下恕罪,是臣失之急躁了。”洒逸飘曳的团领袍衬着谢澜安的好身姿,她颀立在侧,接过彧良奉来的茶盏,错认得干脆,眼里的坚决分毫不改。 “然臣反复思虑,以为若为寒子立命,非如此不可。圣上襟怀广阔,必于男女一视同仁,故请陛下早作决断,为生民开一线生机。” “非我不愿。”陈勍放下盏子,扬起清隽的眉眼看她,“士庶之辩原本就难在短时间内扭转,如今再上加男女之辩……一团乱麻啊。朝中老臣众多,变法如此激进,只恐适得其反。” 未及弱冠的君王有理有据,“含灵你看,不妨先实行寒人取士,待第一届进士中举,选任,在朝中有了话语权,有能力与三公九卿分庭抗礼后,再徐图其他不迟。否则,眼下老臣们情绪激愤,六部难以运转,连拔擢寒人都难以推行,这不是本末倒置了么?” 谢澜安瞥下眼睫,极淡地笑。 寒士们如今盼着天降恩典,期冀以自身学识做进身阶,所以只要朝廷愿意开恩科,这些人不管三七二十一,都会欢欣鼓舞。 可若真等到他们白衣换官衣的那天,这些上位的寒门贵子,自恃清高身份,难保不摇身一变成为反对女子进学的一方。 人性是什么?人的阶级会变,利益也会变。到时候新老联合,纵使是谢澜安也没把握还能找到像今天这样的时机。 鼎新之机,只在今日。 “六部不干活,就换一批愿受陛下指派的。”谢澜安道,“哪位朝臣敢暗中使绊子,陛下手里的御史台与校事府耳达天听,必不令陛下为臣所欺。” 这些事陈勍想不到吗,不,小皇帝只是不想冒险,想找个两全其美的说辞罢了。 治大国如烹小鲜,以帝王的立场论,可以理解。可从古至今的妇人女子,正是一点点妥协着妥协着,终于退到了只剩后宅那方寸之地的地步。 龙涎香余调凉薄,谢澜安浅抬的眼尾含着冷漠。她一步也不会让。 陈勍见她坚持,便道:“朕……我再考虑考虑。” 皇帝要三思,谢澜安容他三思,一揖后退出燕殿。陈勍望着那道潇洒绝伦的背影,沉默片刻。 他在渐沉的暮色里对彧良说:“朕羡慕她。” 日影西斜,谢澜安出殿后拂去满身熏香,顺道去往御史台。辛少筠还留在公署里等着中丞。 这是个有心人,谢澜安叮嘱他继续盯着两省动向,辛少筠欣然领命。 横街外,本以为下朝的臣子车架已经驶走七七八八,不想谢澜安临近马车,看到玄白身边还站着个风度傲然的郎君。 她挑眉走近,郗符一见她那面如冰雪,又斗志昂扬的神情,心跳就突突,忙不迭摆手:“免开尊口免开尊口,我不跟你吵。” 真是邪门了,那些身强力壮的大人们在宫里耗了一天,出宫时个个像斗败的公鸡,就连他自己都感觉身心疲惫,反观被群起而攻之的谢含灵,非但毫无疲态,反而越斗越精神,仿佛有着无穷的精力。 郗符不承认自己在等她,怕这个热衷于给自己八面竖敌的奇女子,出宫路上再挨谁一笏板。 谢澜安看见他却想起一事,哦了一声:“对了,帮我给贵府小郎君传个口信。” “凭什么?”郗符听她有求于人,下意识地摆出矜持嘴脸。 随即想起郗歆是御前的人,往皇帝跟前递话最方便,郗符眉心又是一跳。 他忍不住对那张胸有成竹的脸磨牙:“谢大人,你又打什么主意?” 谢澜安抬眼观霞,风动鸾铃,清响顺着御道飘扬而散。 · 山间起了风,百里归月身裹宽大的斗篷,感受着东风拂过脸颊的茸痒。 “革世俗心,改百年法,开万古流。”她闭着眼轻声说。 这才是她要辅佐的主公。 “大哥,”脸色孱白的女子睁眼转头,朝身后一直默默看着她担心她受寒的封如敕歉意一笑,“请送我入京吧。” 封如敕的方脸上愕然若失,“不是说好……五、六月再上京也不迟吗?” “女君需要有人帮她。”百里归月摊开掌心,接住不知何处飘来的蒲公英蕊。她听不到今年浮玉山的春雷声了,好在还可以去看一看秦淮河的万顷风波。 · 小长干里的一户民宅内,桃树皆枯。 无人管顾的野草蹿长到书房的窗沿下,楚清鸢右手死死握着毛笔,在临窗的剥漆几案上吃力地写着字。 热了饭菜进来的仆翁,看见从郎君额头不断滴落的汗珠,老眼油然一湿,哽着声劝:“郎君,您歇一歇吧……” 失控的笔锋猝然在纸上划下一道墨痕,楚清鸢像被人抽了一鞭子,痛苦地闭上眼。 不成……还是不成。昔日他那一手连郡学先生都称赞不绝的书法,练不回来了。 俄顷,男人被汗水蛰开眼睛,平静地将笔从骨头生疼的右臂换到左手,抚落那页废纸,从头练起。 “郎君……”仆翁不忍看他如此自苦,放下托盘心疼道,“您说你这手……是乌衣巷谢家的公子打坏的,那恶霸把郎君害成这样,咱们、咱们就不告了吗?” 楚清鸢俯低的脸面透出冷峻,笔下未停,“跪在强权门下状告另一强权,在这个世道行不通的。总有一天……” 仆翁没等到总有一天怎样,他看着郎君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郎君不在这半年……说是被一位贵人接去休养了。老奴有些糊涂,那贵人既然帮郎君养伤,为何又关着郎君不让您回来?那位贵人,能不能帮郎君讨回公道呢?” 第168章 只在提起那个人的时候,楚清鸢死井般的眼里才会迸发出冶亮的光芒。 “她?”楚清鸢分不清心里是一头雾水的怨恨多一些,还是不切实际的期待多一些。他至今不明,那名风姿高彻的贵女为何对他如逗猫犬。“她,定然有她的道理。” 楚清鸢握紧自己残废的右手,我等着。 · 胤奚握了握自己的左手,感觉牵扯到肩膀的肌肉有些疼痛了,便松开手。 回想刚习武时,他为了保右手的朱砂痣不受兵械磨砺,便和祖遂嘴硬说惯用左手。他性子拧,后来真就咬着牙偏重左手使枪练拳,也真叫他练成了。如今暂时无法动刀动枪,幸好不耽误写字。 ——就算伤的是右边又怎么样,胤奚手里握着笔,不知想起什么,粉白的唇平抿成一条线。 纵使从头来过,他会比任何人差吗? 下朝回来的谢澜安一进东屋,入眼的便是一个脸色严肃的小郎君,两条腿一屈一箕地坐在小案后写着什么。 胤奚也古怪,写字不在外堂书案,却在日影朦胧的卧室里。谢澜经过帘钩拢起的帷幔,如入自家内室,口中半含揶揄:“又不好好养好,偷偷用功呢。” 胤奚不娇惯自己,白天不愿躺在床上静养,闲着不是翻书就是动墨。谢澜安说过他一回,被胤奚三混两混地给岔了过去。 她走近案边,胤奚也抬起头看她。 见女郎神采清爽,便知今日的这场舌战群雄是胜了。 “没偷偷,等女郎回来呢。” 谢澜安垂眼随意扫了眼书案,忽然心中一动。 胤奚掌缘压着的策文她不意外,在外这半年,她时常出一些题目给胤奚命他作文,等他写完再批评圈点,令他重新修改,总结不足。让谢澜安意外的是,那策文边上有一张纸,上面只有两个名字,上头一行是“楚堂”,下面写着“百里。” 若然开科顺利,男女同试,此二人必定榜上有名。 可谢澜安习惯事以密成,今日之前,她从未向胤奚提及女子科考的筹谋。 而她才从宫里回来,朝服都没换,朝堂上的议论更不可能这么快就传出来。 谢澜安俯下身子,对上那双弧廓漂亮的桃花眼,莫可名状地弯了弯唇,“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胤奚没起身,就那么仰着头,笔管在修长的指间淡然转个圈,像只矜贵的小狐狸。 “我知道女郎要推行寒人策举,”他轻声回答,“然而仅是男子入试,不够,也不足以逞女郎之志,伸女郎之气。衰奴挽郎出身,推己及人,尚且希望有朝一日凭我的作为,令天下人对挽郎一行破除忌讳偏见,令同行都能挺足胸膛赚钱谋生,何况女郎襟怀旷达,心怀芸芸——” 谢澜安忽然探出拇指,从胤奚能说会道的小嘴上抹过去,“少来四骈八骊那一套,马屁休拍,老实讲话。” 胤奚低头看了眼自己练习的文章,腼腆一笑,难怪语风一时没转过来。 “嗯,”他老实地说,“我在女郎招揽百里娘子的那一日,便隐约猜想女郎想让女子与男子一同参试,所以那日女郎才露出见猎心喜的神情。后来,女郎再邀阮四娘子与常娘子上京,我便又确准了几分。” 他说着,温软的眼神锋锐几分,“这才是真正的公平选才。” 既然女子能习武入伍,那么女子便能习文入朝。一旦男女同试,以胤奚所识人中,楚堂与百里归月必为各中魁首。 谢澜安看着对面澄澈无尘的眼眸,对这份惊人的默契,她最开始会感到戒备,如今却越发习以为常了。 她的视线重新落回纸上,指尖缓缓抚过字迹,无端让胤奚手背的朱砂痣痒了痒。 “那么最后一个三甲之位呢?” 胤奚声轻若羽:“我为女郎争个第三,好不好?” 那份轻描淡写的张狂,像极了她。 谢澜安在太极殿一整日都没渴,听到这一句忽然口干。她掌心发潮的扣住案沿,向前倾身,冷声命令:“不准动。” 她不给胤奚反客为主的机会,凑上去封住胤奚的唇,用花招诱敌,尝试深入,解自己的渴。 可是对庙堂大事手到擒来的谢中丞,再一次折戟于红尘温乡。听话不动的胤奚能感觉到女郎着急了,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倾低,睫毛眨得厉害,不循章法舔着他,撬着他,表现得那么凶狠,却像瘫软在他呼吸间的靡泞花汁。 久攻不下。 胤奚内心发出一声深喟,轻巧地转动毛笔,启唇,慢条斯理引导着女郎如何攻克自己,与她呼吸交缠,最终让她如愿尝到自己的甜津。 日头更西,屋里更暗了。廊下隐约响起家仆的脚步声,然而没有命令是无人敢接近内寝的。 谢澜安在沉浸中结束这个吻,睁眼却见胤奚神情平静,温文尔雅地问她:“女郎还要吗?我还有文章未写完。” 他甚至连笔还稳稳拿在手里。 谢澜安蹙眉退开几许,紧盯着胤奚。下一刹,她蓦地轻揪胤奚衣领,心骂谢澜安啊谢澜安,你灯下黑了! “你故意玩我?!” “嗯,故意的。”胤奚轻易认下,扫眼打量女郎水泽未干的唇,眼梢的狂羁藏不住。 举手投足的意态都是跟她学的。 他像她的拓本。这个惊鸿而至的念头不知怎么惊悸了谢澜安,一瞬恍惚间,又一次被稠热的唇舌覆上。 不再刻意隐藏的胤奚,脸颊很快绯红尽染,他的呼吸重重扫在谢澜安脸上,压抑不住地溢出凌乱的口耑息。 他无耻,他知道女郎征服心重,所以故作淡定,激她临幸。 他下作,明知女郎对他更多的是胜欲,而不是爱欲,可没关系,他是就好。 女郎的好胜心一如他想象,她重复了一次又一次,总疑心为何她带给胤奚的反应,不及胤奚给她的意乱神迷。 因为她忽略了一件事。 谢澜安感受的新鲜体验,是胤奚给他的;那么她永远不会知道,她给胤奚的快感,会不会十倍百倍于他? 事实上,她的每一次奖赏,他都如火焚身。 “奸滑小贼!” 谢澜安不能容忍自己如此迟钝,她恼死了,偏偏顾忌胤奚的伤不能下力气,只好趁间隙咬他的唇泄愤。 “是女郎、教得好……”他低声喘,终于将真面目展露在谢澜安面前的狂浪子,虔诚又迷乱,单手揉皱了她的朝袍。 第84章 谢澜安的选士之策很快遍传京城, 她的语出惊人是席卷金陵的一粒火种,顷刻点燃了修平十一年暮春里最大的一场争议。 士人馆中分为两派,一派闻之大喜, 因推崇谢澜安而盛赞此计大气魄。 “谢御史出身世家, 却为寒人发声, 破除偏见, 勇开先河, 真乃社稷之器。男女同试有何不可, 我等男儿郎,难道连与女娘们公平竞争的气量都没有吗?” 另一派则极力反对女人参试一说,以为有辱斯文。 “闻所未闻!诗经早有言,女子当宜室宜家,怎能登大雅之堂?此乃坏读书人风气之滥觞,谢含灵要擢拔女子,就是为了引为奥援,私心甚重!” 太学里同样在吵。 第169章 虽说授书的博士们碍于荀夫子与谢澜安的师生关系,想压一压学子们的反应, 却架不住个别激愤的太学生登上学府门前的高坛,挥臂放言绝不与女子同窗, 若女子入考院, 他宁可弃考! 愤生话音未落, 便有一本卷起的书秩砸到他脸上。 “无知蠢物, 何故作此哗众取宠态!”掷书的人大声斥驳, “谢娘子佐圣上,除奸佞,查占地,行土断, 哪一桩哪一件不是深思熟虑,卓有成效?虞某家中小妹便有才学,某也一向不羞于承认舍妹的才华在我之上,她若有机会入试,他日与谢家玉树同朝为圣上谋,我求之不得,我全家求之不得!怎么了!” “你强词夺理,你因私忘公!” “女子怎么你了?我就问女子怎么你了?” 授师见学生们吵闹得不像样,准备出面制止,却被圆滑的同事悄悄拉住袖摆。 从头顶飞过的砚台溅出淋漓墨点,同僚抬手遮着发冠笑叹:“听说士人馆那边,吵得都掀桌了,看来不管官学私学,读书人血气上头都一个样。别管,也好教宫里那位听听动静,明白猝然改革不是那么轻易的事。” 京中寒门子弟却不管这许多,听到风声的人们奔走相告,无一不欣喜若狂。 寒人苦世家久矣,所谓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他们纵使读再多的书,原本终其一生也不过搏得个七八品小吏,潦倒生涯。 可那位谢御史硬生生给他们扯开了一隙天门,让他们有了鲤鱼跃龙门的资格。 虽然这事还未定准,可这一刻,所有人对这位江左第一人的信任与推崇都达到了顶点。 甚至有从来不信鬼神的耕读人家,特意跑到庙里为谢澜安烧香祝祷,只盼她万事顺遂,心想事成。 “我还以为你这老头子,这次会站出来大义灭亲呢。” 荀尤敬拿着水舀在自家门前浇杏树,老妻卫淑见他优哉的模样,习惯性呲哒丈夫一句。 荀尤敬身着半旧的竹布衫,系在腰间的黄皮葫芦随着他弯腰一晃一晃的。荀尤敬耐心浇足了水,方在习习春风中向南望着乌衣巷的方向。 老夫子提着木舀轻语:“因为我也有女儿,我也有福持啊。” 那日他受含灵请托,托病不去大朝会,便知道她那个脑袋瓜里又有新招了。 荀尤敬是老派学究,不能论此中对错,唯独心疼那孩子每一次改革,总伴随着毁誉参半。 “嘿哟,你说这小谢娘子图什么呢?” 酒楼茶肆中,之前被谢澜安削过土地荫户的世家子弟,欢快地说着风凉话,“原本只差一步,她就能做大玄座师,这是何等万古流芳的美名啊。她倒好,非要犯天下读书人的忌讳,想抬女人上桌——这下玩砸了吧。” 对面一个油头粉面郎子乐呵呵接口:“去岁北伐不也是?打胜了,功劳是大司马的,收复的青州是朝廷的,她谢含灵身为首议者,最初不也被骂惨了,说她枉顾国情,穷兵黩武。” “还有三吴清田,江南世家恨死她了。百姓是分了几亩薄田,乐呵乐呵,可升斗小民的声音能有多大,光他们念她的好管什么用?” “好好的一手牌打成这样,可惜了的,我都替这位谢娘子肉疼……” 几人说得正兴起,楼里蓦然沉寂了下来。 嚼舌根的人抬头,便见一群佩刀的骁骑卫踏进门槛,领头的肖浪劲衣精悍,一脸狠煞,视线径直向他们扫来,吓得酒客当场洒了酒杯。 “有什么可惜的。” 文杏馆门厅四敞,谢澜安手拈白棋,在她与谢晏冬之间的棋枰上落下一手定式外的手筋棋,对玄白和允霜的汇报不以为意。 外面会吵成什么样,她预料得到。 闺阁妇人,因为限制,没机会也不习惯站在人前,这是传统,也是定式。甚至此刻为了女子该不该参考而争吵的,也都是男人,听不到女人自己的声音。她要打破这个定式,所以她站在了朝堂,可只有谢澜安一个,太少了,等她百年后,这么点特立独行的意思便散了。 谢澜安不喜欢人亡政息的故事。 前路再荆棘,她也斩得出一条通途。 “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谢晏冬夹着棋子略作思考,应对一手,抬头看向谢澜安身后,“原来这就是你拜托我的事,是想我做女学子的授师,助她们入试吗?你这孩子,遇到事总爱自己扛着,这回可真吓着姑姑了。” 廷议之后,家中的女眷方听说谢澜安进城前遇过刺杀,好生后怕了一阵。 如此一来,胤奚苍白的脸色,身上的伤势,也都有了解释。 谢澜安身后摆的那局棋,正是胤奚与谢策在下。自从阖府皆知是胤奚为家主挡了箭,继谢策送去的补品之后,折兰音也遣人去关怀胤郎君可有衣食短缺,甘棠苑的长史亦携着上好的治伤药,往上房跑了几趟。 胤奚不是张狂的人,小郎君在某些事上相当大胆,可一出私帷,他又变回了那个纯良无害的腼腆郎君。 面对主家的这份热情,他并不能坦然受之,只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谢澜安。 不过那会儿谢澜安气还没消全,把脸一撇,才不帮他解围。 此刻,胤奚左袖垂敛,右手拈子,并不因为一边臂膀行动不便而显得萎靡,下棋的神态蕴藉隽永。 谢策却在他不紧不慢的攻势下,陷入长考。 一楼原先放沙盘的位置,换成了锦绣春枝的屏风,五娘瑶池与少夫人折兰音一边打茶围,一边看四人下棋。花狸猫百无聊赖卧在屏风底下,庭院里,练完字的孩子们蹲在文杏树底下,围成一个圈儿兴致勃勃地看蚂蚁搬糖。 谢策谨慎落了子,眼盯棋盘,嘴上说:“只恐习俗滋深,虑始难就*。但看含灵这么放松,莫非你已经有把握让陛下点头?” 灿灿春色从厅门倾洒进来,胤奚拂去飘落在枰角的一片柳絮,目光轻转,停在女郎雪白的指尖上。 谢澜安坐在光里,身上的雪襕云裳溶成了金。 “他需要一个中立的声音帮他下决心。” 王翱有一句话说偏了,皇帝会忌惮她强硬的手腕吗?也许。可是放眼满朝,愿意站在皇帝身边为他与世家打擂台的,也只有她谢澜安。一旦失去她的辅佐,皇帝很快会再度沦为世家的傀儡——他只能同意。 年少气盛的君主,只是需要找一个台阶自己走下去。 · “云亨,此事你有何见解?” 外面热火朝天地吵,皇帝居深宫同样头疼。这日见到回御前上值的郗歆,不由问这个他从小到大信赖有加的伴读的看法。 郗歆挽袖为皇帝将墨磨匀,回说:“陛下,臣出身世家,基于立场无法指摘策举制好还是不好,臣是男子,也无法对女子感同身受。所谓‘唯恐积重不返,狂澜难挽,有初之萌,人君不可不慎。’陛下夙夜在公,臣不能替陛下分忧,委实惭愧。” “这是《檄庾氏文》中的句子。” 皇帝听到郗歆诵读的章句,眼神微亮,“你也喜读此篇?” 这篇出自白衣楚清鸢之手的文章,原是痛斥庾太后家族罪愆的,陈勍身为人子,本应为长者讳。然而文中假借君王之口吐露的曲折心声,一下子契中了陈勍多年来委屈愤懑的心境。 第170章 陈勍想不到民间还有此等才子,之前本想赏赐这个书生,可惜听说此人不好名利,寻觅不见,便只有把览文章,无事时读上一读。 今日经郗歆偶然提起,皇帝心念一动。 对于女子入试的建议,谢含灵立场太坚决,世家反应又太过剧烈,皇帝一直想找个没有私心的第三方,不受干扰地判断此事。 而楚清鸢,不恰恰是这样一个耿介之士吗? 人君为求耳目明达,折节下问白衣志士,也算一段佳话吧。 “派人去坊间寻访楚生,”皇帝当即对彧良道,“召他入宫见驾。” 彧良躬身领命。郗歆放下墨条,微不可见地吐出一口气。 谢娘子托阿兄带给他的话,便是希望他能在御前提一句《檄庾氏文》。按阿兄的说法,他可不是上赶着配合谢娘子,而是谢娘子想做的事,纵使不通过他,她也会有其他路径达成。 “与其这样,”郗歆犹记得当时阿兄板着面孔,别别扭扭的姿态,“还不如由我们来掌握宫廷的第一手动向,也好对时局变化有个准备。” 郗歆的心思便简单多了,他觉得谢娘子要做的事总不会是坏事,帮了她便等于帮了朝政,那也不能算是欺瞒陛下。 宣旨公公踏入小长干里一幢简陋的民居,把楚家的老仆吓了个哆嗦。 正在屋里苦练书法的楚清鸢走出来,听闻圣上召见的口谕,跪在地上怔忡半晌。 待他回过神,眼里的迷茫顷刻被一片隐晦的锋亮划破。 楚清鸢稳住自己,接下谕旨,准备换上他那件最体面的绉料团领文衫入宫见驾,随即想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就穿着身上的半旧布衣登上车轿,随圣使入台城。 巍峨九重阙,薰风自来下。当楚清鸢迈入凤阙的第一道外宫门,不觉微微晕眩。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离他遥不可即的梦想这么近过……然而这还远远不是终点,楚清鸢一路上凝神敛气,目不斜视,为他引路的内监不多言,他便绝不多问。 一直到汉白玉石砌就的太极广场映入眼帘,楚清鸢呼吸发颤地深吸一口气。 眼前便是天子堂。 按规矩,白衣庶人只能从偏侧甬道进殿。 西阁中,皇帝已遣散了其他人,通报说楚生已至,皇帝道了声“宣”。 楚清鸢踩着一双布鞋垂目入内,至正堂,余光只及掠见上首的一抹明黄,便不敢多看地揖首加额伏跪。 “草民楚清鸢叩见陛下。草民蒿莱弱质,微命书生,蒙天宸垂青,惕惕铭感,不胜惭惶。” 皇帝见此子口齿伶俐,沉稳不乱,本人与他的文章一样文质彬彬,甚感满意。 他抬了抬手,楚清鸢方谢恩起身,皇帝端坐含笑:“你不必紧张,朕读过你的檄文,也读过你的《北伐论》,是个有才的人。” 皇帝说到这里,留意到楚清鸢面颊凹瘦淡白,似乎元气不足,不禁转而关怀:“朕见你消瘦,可是身有不适?” 楚清鸢得天子垂询一问,心中砰砰作跳,便知今日是福非祸。他直到此时才敢抬眼,圣上比他想象中还要年轻。 “回陛下,”楚清鸢的伤是谢演造成的,之后又莫名被谢澜安的手下软禁半年,而今谢澜安又是皇帝身边的第一红人。他在右臂的隐隐作痛中,快速斟酌着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 “此前草民作檄文,冒犯了天家,难免受到一些非难……而今已云开雾散,幸托陛下宽宏不罪之德。” 皇帝皱皱眉,楚清鸢不敢说,他却听了出来。 之前楚生写文骂庾家,皇帝母族的那些党羽哪个是善罢甘休的,必然要拿这个小民出气。也怪他当时全部心神都放在扳倒太后的计划上,忽略了这一点。 如今外戚一党诛的诛抄的抄,再行追究,也是笔糊涂账了。 皇帝便安抚了楚清鸢数语。而后,那双清隽又不失深沉的眼眸注视着眼前的布衣才子,终于切入正题: “近日京中物议嚣然,关于谢御史提出的女子参试之论,想必你也有耳闻。朕想听听,你是如何想的。” · “你安排的那枚棋会为你说话?” 谢策听了阿妹透露的消息,有些稀奇。他手上举着棋子要下,低头看满盘局势已尽在他手,诧然抬头看了看胤奚。 怔愣须臾,谢策就明白过来,无奈地投了子,“我当小郎君是实诚人,这故意让子输棋,跟谁学的?” 胤奚跽坐在龙须方格席上轻轻摇头。 侧对着他的谢澜安,凭想象都知道小狐狸此时是怎样一副正直无邪的面孔,她一子干脆收官,完胜了谢晏冬后也不看谁,冷酷地说:“我没教过。” 小郎君秾丽压过三春的眉眼悄然耷拉下去,谢澜安仿佛后脑勺有眼睛,话锋轻转:“不过——何尝不算一种布局呢。” 谢策不由气笑,他听明白了,别人都是输的不冤,轮到他这,变成赢的不冤了。 随即他听阿妹回答了先前那个问题:“那人不用我教。他会为自己说话,这就够了。” 棋子不知自己为棋,方见下棋人手段高超。 · 听到陛下的问话,楚清鸢心弦微松。与他来路上猜测的相符,皇上忽然召见名不见经传的他,果然与闹得沸沸扬扬的策举有关。 “陛下,事关国政,草民不敢妄议。” “朕准你直言。” 楚清鸢眼前闪过谢氏女郎那双霜雪无情的眼眸,目光遽然一定,道:“草民愚见,以为这是谢御史的围魏救赵之计。” “哦?”皇帝一时不解,“此话怎讲?” “陛下请想,如今朝野内外所争论的,难道不是在于女子该不该和男子一样举才入仕,而对于选拔寒人本身,反而没有太多抗议之声了?” 楚清鸢留意着皇帝的神色,“假使有人要改造一条立逾百年的街衢,那住在坊中的所有人都会强烈反对,可当此人说要拆毁这里、夷成平地,那先前改造的建议,反而能获得人们的默认了。” 皇帝思绪豁然,“这么说含灵是有意转移矛头,为了保寒人入仕?” 楚清鸢点头。 不管那名谢家玉树心里是不是真的这么想,他都要在陛下面前如此进言。 只有这样,策举制才不会半途而废,他才能参试,达到更进一步的可能。 至于女子同试,就算施行了又能有多少名额,根本是无足挂齿的事。 楚清鸢为皇帝算了一笔账,“陛下,女子入学不易,以经书文赋为业则更难。纵使许她入试,姑且算一县之中有才女二三人,一郡中二三十人,一州之内也不过三、四百人……其中十有三依风俗之见父母不允,又十有三因远途不便裹足不前,再有未出闺阁者、家有子女者、体柔弱质者,顾忌不一而足……最终能顺利到达金陵的,能有几成?” 许多事若只揪着大义吵,只会越吵越一团雾水,可若用数字说话,顷刻便清晰明了。 皇帝听完这番话,困扰他多日的症结一下子便疏散了。 是了,他担心的女子成党的事,几乎不可能发生,那他何必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出格,与含灵难做呢? 第171章 “故而陛下索性顺御史中丞之请,一来可安臣心,使其竭力为公;二来可向天下昭示陛下的怀才宽广之心,令匹夫匹妇仰陛下如日月;三来又可制衡世族,何乐而不为?” 楚清鸢越说越激昂,皇帝眉头忽而轻动,望他一眼,含笑点头:“吾子长才,解朕心头之惑。来人,看赏。” 楚清鸢目光烁熠。一盏茶的功夫后,先前引楚清鸢入宫的内侍,托着一盘沉甸甸的银帑,前导楚清鸢走出云龙门。 小公公一改之前的三缄其口,回转笑脸儿恭维这位衣饰平平的郎君:“能得陛下亲赏的学子,郎君您还是修平年间头一份呢,奴才恭喜郎君了。” 楚清鸢的笑意还未完全流露,一抹异样感觉掠过心头,蓦地定了步子。 ——他做错了一件事。 · 谢澜安懒散地将棋子拢回棋盒。 上辈子,正是这对君臣合谋将她逼入绝地。好啊,不是自诩君臣相知,中野得鹿吗? 那这一世,我再送你们一次机会。 · 楚清鸢方才太急于表现自己,故而在陛下面前侃侃而谈,却忽略了皇帝身为至尊,连他都左右为难的问题,自己怎么可以三言两语便看透其中肯綮? 这岂不是说,陛下的思虑还不如一个学子周全。 陛下之前看他那一眼……原来是因为这个。 顷刻间,楚清鸢后背便被冷汗湿透。小公公托着赏赐纳闷地轻唤:“楚郎君,您怎么了?” 楚清鸢视线落在那些银帑上,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陛下既然最终赏了他,便说明对他尚算满意,所以没关系……没关系楚清鸢,你还有机会。 蓝衣青年犹豫一刹,拾起一块银锭交予领路的内宦。 他没做过这种事,动作难免生涩,但入乡随俗,在所难免。“多谢公公为鄙人引路。” “哎郎君,您客气了,御赐之物,做奴才的沾沾手已经是莫大福份,小韦子哪里配受?” 内侍力辞不要,却又向楚清鸢透露出自己名姓,便是看中此人今日被圣上召见,他朝的前程不会短了。多结一份善缘,就是多给自己留条路。 楚清鸢便作罢,继续跟随小韦子沿出宫的方向走。将出外宫门,迎面看见一位穿大袖衫,持麈尾的便服中年人洒酒然走来,楚清鸢的视线与那人一错而过。 待出宫门,楚清鸢低声问:“方才那位是?” 小韦子敛着眼睛,言简意赅:“王丞相之子,扬州司马王大人。”看那汹汹架势,竟像是进宫寻陛下讨公道呢。 · “可这么一来,女子不成了寒士举子的挡箭牌吗?” 谢五娘旁听姑母与兄姊们谈论国事,当听到一节,忍不住发问。 话音才落,那边复盘的四人齐齐回头看她。谢瑶池本身胆小,当即红了脸,可胸中还是有一口气不吐不快,捏着丝帕欲言又止。 “你想说这不公平?”谢澜安明白五娘的意思,语声平静,“没有那么多公平的时候。我给她们争取到这一仗,她们就得去打。输或赢不要紧,重要的是站出来,站到人前。反正这不会是她们为自己争取的最后一场仗。” 阿兄说的虑始难就,无非万事开头难。 可一旦掘开了头,流水滔滔,何人能绝? “阿瑶,”谢澜安笑道,“才刚刚开始啊。” 谢澜安极少这样笑,外面人说谢家玉树脱尘绝俗冷不近人,是有道理的。而她这纯为高兴的一笑,使关在骨子里属于女子的情致惊鸿闪现,伴随着明媚,足以倾人城。 胤奚曾有两次见过女郎这样笑。 一次是她听闻贺宝姿当街挑衅她,另一次,是当她看到百里归月的时候。 那迸发在女郎眼底的幽明火种,亮得灼人神魂,仿佛这是让她生命力蓬勃的源泉。 胤奚跟了谢澜安一年,都没见女郎对他露出过这种坦然的笑。一定要比较的话,她好像更喜欢“她们”,其次才是他……其次应该能排到他吧。 这没什么不好。 胤奚一点也不气馁,他常常在女郎不看向他的时候,发觉谢澜安的神情里有种连她自己都未必察觉的冷,宛如神灵亘古地蔑视这污浊尘世,随时欲乘风飞去。 若有什么能燃亮她冰神雪骨的芯,他会像守护她一样捍卫此物。 谢瑶池的脸比胤奚还红,她痴痴看着阿姊的笑靥,脱口道:“我、我也想帮阿姊的忙,我学问兴许不行……但有什么我能出一份力的吗?” “落不下你。”谢澜安早已想好,“还有常表妹和阮家四娘,也可以接上京了。” 时下民间流通的书籍全靠手抄,故而书籍价贵,纵使慧根出众的女学子,所读的书也有限,对高门大族里习以为常的经义辨析与典籍掌故,未必通熟。 待学子们会集京都,谢澜安准备开藏书楼,在考试前给她们集训一番。 家中的才女姑姑是现成的教头,几位娘子从旁协理——这总不算是舞弊吧。 “那么是否可以上禀天听,为女学子们报销入京的盘缠?”美人方榻中的折兰音茶汤点成,令使婢端给姑姑,第二杯给小姑,其后才轮到丈夫,思索着加入讨论,“毕竟平民家女娘的地位不如子嗣,纵有上进之心,家中耶娘恐怕不舍得花销。” 难得折氏高门之女,能设身处地考虑到这一层。 胤奚右掌托着分到的温热茶盏,清峻地开口:“既然劝学,不如干脆下敕,凡能中举的女学子,皆免家中兄弟徭役。如此一来反对女儿参考的亲眷,或许会为了让爱子得利,反而支持——这是以利诱之,算不得正法。可正如女郎所说,改法伊始,只能不得已而为之了。” 他曼雅的嗓音在厅中一响,被谢家人齐齐注视的就变成了胤奚。 唯独谢澜安,还没忘自己是怎么中的计,他还把她的衣服揉皱了,矜然转头看文杏树下窃窃私语的玩童。 胤奚脸皮薄,那是对谢澜安专属的,眼下他逸然自若,望着女郎的侧影想了想,接着说: “从前的察举荐才,都是先经乡县推荐,再入京集试。而今世家盯着女郎的建策,即便朝廷同意了,也会设卡阻挠,百余个州县,女郎鞭长莫及。莫如想办法将参考的女学子接引上京,统一作答乡试卷,通过者,再与男学子一同考会试卷,避免有人从中作梗。” 他的声音含有一种独特的绮丽,有乐府诗的古韵。 单听声韵,已是一种享受,何况胤奚所提的建议,句句有见地。 谢晏冬与谢策姑侄,在心中暗暗点头。 在场的都是自家人,他们能容胤奚坐在这里,并不只因为胤奚为澜安挡过箭,谢家人的眼皮子没有这么浅。这本身已代表一种认可。 “你说得不对。”院子里忽然响起小小的争吵,小扫帚指着树根旁那只最大的蚂蚁,认真地说,“这个是蚁王。” “不是。”荀胧爱读杂书,学小扫帚的姿势抱臂而蹲,信誓旦旦地指认另一只脱翅的母蚁。 “它们不看个头大小的,看谁能支使谁,这只才是蚁后呢。” 谢方麟静静听她们分辨。 第172章 谢澜安耳听童言稚语,弯了弯唇,慢慢抹开新淘登来的碧竹扇骨,如同抹开根根剑簇,扬袖轻扇。 风起,平分秋色。 · 棋下得尽兴,茶也过三巡,议事告一段落,大家便相继回房了。 厅里只剩两个人时,谢澜安起身也要走,被胤奚两步过去轻轻勾住袖子。 “我跟女郎认错……”谢澜安扬动眉梢,就听小郎君鼻音喁喁的,“你罚我骂我,别不理我。” 自从那日他放肆了一回,女郎便对他爱答不理的。可夜幕初临时,女郎又会推开他的屋门,亲自检查他的伤口。 那圆润微凉的指甲刮过胤奚创口旁的肌肤,触感比他伤口结痂还痒。 “罚你,”谢澜安抬起羽扇般上勾的眼尾,终于舍得正眼看胤奚。她竖起掌心按住他胸口,听着他蓬勃的心跳声,哼笑,“想得美。” 树荫下小扫帚拍拍屁股站起来,目光无意间转向门柱遮挡的厅子,看见小胤嘴唇贴在家主大人的额心,闭着眼缓慢摇头轻磨。 小扫帚瞪圆眼睛,脑筋一片空白,脚底下一不留神,碾死了她亲封的那只蚁王。 · 上巳日的朝会上,皇帝终于松口,同意谢澜安提出的策举选士,并惠及女子。 “陛下慎重!”数日托病不朝的王丞相也不得不上殿,廷尉至今查不到他雇凶杀人的实证,王翱便还有底牌,“此事史无前例……” 他话音未落,殿外的羽林来禀,说有大司马的急疏呈给陛下。 王翱闻声一瞬间,心就定了。 这是他写给褚啸崖的联盟信起了作用,只要他与大司马同时施压,陛下也轻易动不得世家的根基。 他冷笑着瞥了眼老神在在的谢澜安。 谢澜安今日学丞相的样子,立在龙柱下半闭着眼养神,两耳不闻殿中事。 皇帝不知大司马此时上疏是何用意,皱眉从中常侍手中拿过折子,匆匆扫过几行,眉眼开霁,又扔回给彧良,“念。” 王翱眼皮子一跳,便听那疏呈上,竟是褚啸崖拥护废九品,开策考的说法。 假寐的谢澜安嘴角轻扬。 “是你……”王翱看向谢澜安,眼里射出寒光,这女子早已与那褚屠达成某种协议了! 他反应极快,“陛下!坊间物议沸腾,民心浮躁,若您执意开这先河,那么老臣要与谢含灵一赌!” “怎么赌?”谢澜安睁开眼。 能把一介威重老臣逼出一个赌字,他也算黔驴技穷了。王翱沉浊的目光咬着谢澜安,一字一句道: “如若会试前三甲中有女子入榜,便证明谢中丞眼光独到,本相甘愿挂印辞官。可若没有,你谢含灵便辞官,永不入仕!尔敢应吗?” “阿父!”王道真愕然失声。 “含灵别应。”郗符皱眉阻止谢澜安冲动。 举国读书人参与的大试,不说上千人也差不离了,能最终中举的凤毛麟角。 女子若能占几席进士名额,已经难得,遑论在济济才士中抢个前三。 若是谢澜安参加,那肯定别无悬念,冠首就是她囊中之物,又或者谢四小姐谢晏冬参试,说不定也能保个三甲。可此前谢澜安的上疏上,为保公正已经明明白白制定了,凡一、二品世族中人,皆不可参与考试。 王翱分明已无计可施,耍上无赖了。 “我应了。”谢澜安指弹笏板,轻轻一笑,觉得这趁着瞌睡递上的枕头就是舒服。 “不过距离春闱尚余小一年时光,这段时间丞相莫不就想赖在相位,坐观风云?赌注不是这样下的,丞相身上的嫌疑还未洗清,这一年间,便请暂退罢!” 第85章 “凭什么你说暂退就暂退?”王道真惊了一惊, 见谢澜安眼眸漆黑,不是开玩笑的模样,掉头扶住父亲的手, “父亲, 我们不与她胡搅蛮缠!” 搏斗中的虎豹噬住彼此命门的时候, 是谁也不能先松口的。王翱深谙此道, 他想证明谢澜安决策失误, 谢澜安则想断他后路, 双方皆已骑虎难下。他眼下不应,方才的赌约便不作数了。 “噫,”王翱沉声喟叹,“若陛下也是这个意思,老臣何妨暂退以表丹心——只不过,何须明年春闱,陛下既然求才心切,中书省此时下诏,各州郡夏日开郡试, 到了九十月间,举子便可集会京都参加贡院会试了, 这岂非更符合谢中丞的心意?” 朝臣们面面相觑。 两边方才还斗得乌眼鸡似的, 丞相怎么又急着帮谢澜安促成此事了? 殊不知王翱也是左右为难, 可不要小觑陈郡谢氏的家学底蕴啊, 真给谢含灵一年时间, 天知道她会不会教出一个能问鼎三甲的女状元。 谢澜安一眼识破丞相的算计,儇挑眉头,不羁得很:“秋闱或春闱,只差三个月而已, 丞相这么抬举我,连年都不敢过完?” 其实拖到明年开科,对谢澜安反而不利。 夜长才梦多,如今北尉在淮河以北蠢蠢欲动,说不定何时便会挥师南下。倘若兵燹波及淮南,影响民生,这推行不易的第一届恩科说不定便要取消了。 王翱沉脸不应,谢澜安顺水推舟,笑意得逞。 王翱一见谢澜安脸上的神色,便知她这是两头堵。 ——如果时间定在明年春,她的准备就更从容些,如果定在今年秋,策举的意外便小些。无论怎样她都不吃亏。 可知道归知道,王翱终究只能赌自己确信的判断,这半年时间,一定不会从天上掉下来个女天才,可谁又能预料胡人究竟会不会南征呢。 一时的憋屈不足挂齿,只要半年后……王翱冷冷注视谢澜安,想象着这个狂妄的女郎到时候黯然辞官的场景。 接下来的日子,便由中书省,御史台,联合礼户两部商讨开科的细节。首要一事便是选定主考官。 谢澜安举贤不避亲,说:“座师之位,非国子监荀祭酒莫属。” 尚书们经过讨论,找不出反对的理由。不管论学识还是问品德,荀夫子都是当仁不让的名宿。不过又有人提出新的问题:“既是荀祭酒主考,为保公正,他的门下弟子是不是应该避嫌?” 此前皇帝想让谢澜安做座师,正因为她执意为女子谋,才避嫌不就;之后谢澜安又提出了一二品世家子弟不得参试,也是因为世家本身就有世袭荫官的传统,待遇已过分优厚,要士人为寒人避嫌;那么轮到了桃李满江左的荀夫子,他要不要避嫌呢? 谢澜安不同意。 她的老师光风霁月,绝不会徇私舞弊,她的师兄弟们凭真本事考中,那也说不得不公。 若要防止非议,可以让荀门生徒在别院参试,反正最终都是糊名判卷。 “还是避一避的好。”不想荀尤敬得知此事后,主动替弟子们做了决定,“这一届的恩科,老夫门下记过牒名的学子,便都不参加了。” 谢澜安还要争,荀尤敬慈爱地看着自己的小关门弟子,耐心安抚:“你不是说了吗,世家子,名门嗣,他们的优待已经够多了。即便不参加,他们顶着老夫学生的头衔,也能在金陵谋得不错的前程,可他们若都去参考,恐怕进士榜半壁名额都要被占了,这对没有名师指点,仅靠自己寒窗苦读的寒士来说,岂称公平?” 第173章 “可老师的弟子中也有寒人,他们能有今日的学问,也是靠自己的毅力苦读来的。”谢澜安眉头依旧紧锁。 旁人讥她谤她无所谓,反正她可以找机会反击回去,但有人想让她老师吃亏,不行。 谢家人的护短不是说说而已的。 荀尤敬看着烦躁地开阖扇子的小女娘,笑眯起眼:“含灵,你能为寒人力争,难道老夫门下便都是些不识大体的混账吗?若有为此心怀不满之徒,那他便不配做我的学生。” 老师心意已决,谢澜安竹扇卡在虎口,只好闷声说:“若有这样的人,老师趁早剔了他学名,他还能报名参试,也算因祸得福。” 小弟子怕做先生的为难,难得说笑逗人,荀尤敬给面子地哈哈一笑。 只是他眼角的笑纹藏着苦涩,心里疼的还是含灵错失了坐镇科场的殊荣。 他从陛下那儿看到过谢澜安草拟的试题。 当时荀夫子一见那些策问,胸中立即腾起一阵骄傲——阿灵出的题目平实而不虚浮,通畅典籍,切合时政,立意又高远,已经具备文宗大师的根脚了。 “呈给陛下的那些题目,是你彻夜不休琢磨出来的吧?”荀尤敬了解自己的学生,她要么就不做,要做什么便废寝忘食做到最好。 丞相在廷议上说她心怀私利,他的学生有何私心可求呢?含灵唯一的私心,就是一片天公地道——她真心要为这个国家选取优良的人才。 只可惜这些心血如今都用不上了,但作为参考,却能让上了岁数的荀尤敬省下不少心力。 老夫子就是嘬着牙花心疼。 谢澜安却以扇点额,笑望暮春的好天气:“福持灵慧,近日越发长进了,不输含灵小时。开了这个头,老师,等福持再长几岁也可参加童试了。” · 御史中丞眼里揉不得沙,在她的督促下,开科制诏很快拟好。呈给皇帝过目后即张示都城,发往各州,再由州治下达到各个郡县。 礼部规定的入试时间,便如前丞相所说定在郡试于夏,会试于秋。 急虽然急了点,但腹中有真章的学子不怕临时抱佛脚。加之谢娘子和王丞相当朝打赌的逸事不胫而走,更为寒人科举增添了一层传奇色彩,各地的白衣庶士争相踊跃,迫不及待报名应试。 而就在下诏第二天,一篇朝堂论辩的文章悄然流入民间。 上面记录的正是谢澜安为了给天下寒人女子开科,舌辩群儒的场景。 没人知道这篇廷文是从哪传出来的,开始也不过是几张不起眼的手书稿,随即一传十,十传百,金陵学子很快自发地争抄起这篇雄文,殆至人手一篇。 “其文有气,浩然之气!”寄居在普济寺侧殿的寒生邝逢辰,手捧抄录的辞章与三五同窗激动地讨论,“气韵铿锵仿若飞流激下,文体慷慨又如霞蔚云蒸,这场廷辩可当一篇策论观!” 单是咀嚼文字,已经能够遐想那位谢娘子在朝堂上以一当万,力排众议的风姿啊。 “阿兄,”家里池塘边,郗歆弯身看着坐在胡床上钓鱼的郗符,神秘兮兮地问,“是你传出去的吧?” 当日朝会上,有胆子把朝堂之言往外泄的,又有能耐默得出全部廷议内容的人,一只手都数得出来。海东青在府宅的上空回翔游戏,郗符架着腿,一时没搭理他。 不出片刻,郗符手中的竹竿微微一抖,他蓦然扬竿,一尾草鱼甩出一弧晶莹的水珠破池而出。郗符不知想到什么,轻啧一声。 “听说谢府里门客养的鱼都是金鳞的,还真当宝贝宠了。” 郗大少随手把鱼甩回池子,撂下竿子不以为意地说:“总要让世人知道她为此做过什么。” 愚者搬山只因子子孙孙无穷尽的毅力,便能感动上苍,被人传诵。而勇者劈山往往只有惊鸿一现的一斧,连飞鸟白驹都未必见过。若无人传说,谁会知道那样单薄的身躯,也具有破开千年迷瘴的力量。 她自己不觉得执斧的手疼,是她的事。可他郗云笈不是好脾气,容不得受济的人跟着不痛不痒,饮水不思源。 “我不是帮她。”郗符轻哼,“闲着没事干。” · “亦余心之所善……虽九死其犹未悔。” 小长干里,在楚清鸢被圣上召见之后,每日都有人来慕名拜访。老仆觉得郎君终于苦尽甘来了,将庭除收拾得干干净净迎客,楚清鸢却宠辱不惊。 清瘦的青年捏着手里薄薄两张纸,找出属于她口吻的那部分,反复诵读,眸色迷深,“值得吗?” 眼看恩科推进得如火如荼,王道真在家里干着急。 父亲挂职的时候,曾向陛下举荐由他代任丞相之职,不出意外地被谢澜安反对了。皇帝最终也没定下代丞相的人选,只说军国之事由两省与御史台共参。 “如此谢澜安便隐有副相之势了父亲。”王道真心中火盛,连麈尾都顾不上拿,“难不成我们就眼睁睁看着她邀尽清名吗?” 开科取士真成的话,天下的寒人都要谢她。 王翱穿着水田道衣,趺坐在沉香雾中皱眉,“你还是戒不掉浮躁的脾气。” 丞相府的詹事看看老相国,再看看小大人,转着眼珠给王道真出主意:“郎主稍安,属下有一愚计,倘若那些女学子入不了京——那么谢大人的赌约,不就必输无疑了吗?待她人走茶凉,人去政息也就顺理成章。” 王家在江左三代经营,试问哪一州没有裙带门生?天南海北的学子想参试都要先在家乡衙门报名,想从中动作,还不是伸伸手的事? 王道真目光倏尔锐亮起来。 王翱雍容地闭上眼皮,仿佛没听见这些话。 “你们带上骁骑卫,”隔壁府里,谢澜安正对满院子的女卫下令,“亲自下到各郡县去接赶考的女学子。” “记住,骁骑卫为辅,你们才是我的耳目。”谢澜安立在檐下的廊道上,襕衣浮白雪,朝这些精心培养出的武卫一个一个看过去,“那些女子的安全由尔等全权负责,谁管的地方出了问题,谁就不必回来了。” 除了留在荆州精锐营的人,拨云校场里百余名女卫悉数在此了。女君摆明了态度,大家便知道兹事体大。 贺宝姿领头立下军令状,众卫齐呼:“不负女郎!” 胤奚见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女郎神色罕见地沉肃,犹豫了一下。 他从未向女郎主动请缨过外出办事,他离不开她。但眼见谢澜安对外阜女学子的安危如此上心,若非他身上伤未好全,他也想去尽一份力。 他的心思全摆在脸上,谢澜安猜都不用猜,捏了下眉心说:“你安心备考,你是谢府出去的人,不许丢我的脸。” 话是玩话,谢澜安从未给胤奚规定过目标名次之类的东西。可平时与小郎君玩笑两句便能放松心情的女郎,今日却仍未松开眉头。 胤奚勾着她的手指坐在美人阑,自己站在旁侧,弯身为谢澜安轻揉额角。“女郎也有怕的事吗?” “我怕,”谢澜安在胤奚柔缓的手法中舒服地闭上眼,“人命关天。” 她不惧豺狼如刀矢,只怕人心似水流。 第174章 · “阿耶,您听说摆?陛下开恩科咯,啯哈会试女子也能参加!” 湘州,长沙郡下的秋池县,才过十六岁的高稼激动地从外跑回家,向她做乡学先生的父亲兴冲冲地分享这个消息。 不到一个月时间,朝廷开科会考的消息便传到了大江南北。民间人人称奇,都说边淮之南要换青天了,有句童谣说得好,“朝堂有个谢澜安,女子也能考大官”。就连不谙世事的孩童嬉戏时,也能拍着手唱出几句。 可父亲的反应并没有高稼预料的那般开心。 她阿娘也在屋里,闻言将手头的绣活放下,看着女儿欲言又止。 “……怎么了?”高稼脸上的笑浅了几分,勉强仰着唇角说,“哥哥去年过了郡试,已经是秀才出身,如今只待上京会试。那求贤诏上说了,女学子可以上金陵统一参加谢娘子主持的初试……我的学问不比哥哥差,只要哥哥上京的时候带上我就行。” 高家不是什么大富之家,但高稼知道家中的生计并不差。 阿耶是乡学的授书先生,九品选官制没废的时候,郡里选良家子评孝廉,她阿耶都能说上话的。 所以家里这些年的束脩就没断过,并不存在父母偏心,舍不得出钱供她上京的问题。 高稼和比她年长三岁的阿兄,从小一齐在父亲跟前读书,她的记心比兄长还好,这些耶娘都知道。 若说担心从没出过县城的她路上不周全,不是还有阿兄照顾她吗? 高望在女儿期盼的目光中,干咳了一声:“这个……这考试你莫去了。” “为什么?”高稼天真地睁着眼睛,“阿兄的秀才试都是我替他考取的,他能去,我为什么不行?” “崽伢子!”她不提此事还好,高稼话音未落,妇人“噌”地一下站起来,捂住女儿的嘴巴,“关系到你哥哥的前途,还敢胡说!不是让你烂在肚子里吗?” 高望也吓了一跳,连忙回头看看院子,转身将屋门关上,指着高稼厉色说:“替考被查出来是欺君大罪,要下大狱的!你想害死哥哥不成?你还想去参考,京都水深呐,你若考得比诚儿还好,不是叫有心人起疑吗。一个闺女家家,净日瞎想什么,安生在家待嫁吧!” 高稼如坠冰窟。 她先前还奇怪,阿耶是塾师,怎么会听不到学政改革这么大的风声,还要她自己听说了回来告诉他们。原来,家里早就知道了。 只是瞒着她一个。 泪珠从高稼眼里一颗颗滚落,掉在捂着她的阿娘手背上。眼前疾言厉色的男人,不是那个怂恿她换上哥哥的衣服,垫起高靴,挽上头发去替考,过后欣喜地摸着她的头夸她有出息的阿父。她仿佛不认识他了。 为什么呢……我不会妨碍哥哥仕途的,我又不去告发他,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只是想凭自己的本事去闯一闯……高稼用力掰开娘亲的手,所有不甘化成一句: “我就要去。” 从小到大没动过她一根指头的父亲,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 · 豫州,南梁郡。 苏霖看到城门口贴的告示,按捺着激动的心情回到客馆。她只思考了不到一刻钟,便去冯家辞去了西席先生的差事。 布商冯老爷雇这位西席娘子教导自家三个女儿,已有一年多时间,夫人对她的印象很好,所以他奇怪地询问缘故。 素来稳重的苏西席破天荒红了脸,赧笑着回答:“实在对不住贵府,我看到朝廷下发的诏令,不自量力便想去金陵试一试。纵使不行,能远远见一面那位传说中的谢玉树,也于愿足矣。” 没想到冯老爷听后抚掌大喜:“行!先生怎么会不行?我家那几个小皮猴都称赞你的学问是极好的。那贴示我也看到了,说这次考试连商户子都可以参加,只可惜冯家没个男丁……不过没关系,先生若能中举,他日提携一下你昔日几个学生,不也是一样吗?” 冯老爷想法天马行空,自己哈哈大笑一阵,当即决定以苏霖的名义送五匹良驹去青州,帮她报上学名,就当作她这一年来用心教导三女的报酬。 苏霖正担心自己流寓不定,报名时户籍出岔子,得到东家的资助感激不尽。 她拜谢冯老爷,同冯府的管家一道去衙门口过了手续,次日收到衙门点了红的学帖,便简单收拾好行囊南下。她只消在六月前到达金陵就行,所以白日路赶得并不急,到了黄昏,便歇在客栈驿馆。 庆幸谢大人细心,还派人在沿途设下了无偿住宿的代馆,且只收有点红学帖的女举子。苏霖这日向晚来到一处馆阁,借着馆外的灯笼,看见那柜台后是个梳着髻的温文妇人,便放松了警惕,出示学帖入住。 穿过前堂走到后面的敞屋,苏霖才进门,便闻到一阵淡雅的混合的清香。 苏霖这才发现这里已经住了十几名赴考女子,发饰或梳髻或梳辫,大多是和她一样囊中羞涩的同仁。但每个女娘脸上都闪烁着兴奋的光采,互相探讨着学问,氛围倒像个学塾。 到了就寝时,大家都睡在一张大通铺上,虽然拥挤了些,却能多容纳些学子。苏霖睡前将学帖放在枕下,安心地沉入梦乡。 她睡眠浅,睡到夜半,半梦半醒间恍惚觉得有只手在枕边乱摸,还没等她完全清醒,忽听有人迷迷糊糊地说:“是不是有老鼠……我看到个黑影……” 另一名女娘低呼:“咦,我的学帖不见了!有贼!” 苏霖猛然清醒,探手去摸自己的学帖,同样不知所踪。她一下子坐起来,看见屋里南墙上开的窗户敞着,正要下地,突听门扉传来一阵铁链哗啦的声响。 有人从外面落了锁! 屋里登时乱了,苏霖赤足下榻去推门,大门纹丝不动。睡在她旁边的南谯才女摸到桌边点蜡烛,才发现那火绒是湿的。 坏了。苏霖在一片惊慌的呼喊声中冷汗透衣,这里根本不是谢大人安排的宿馆。 · 西南地区雨水多,夜郎郡的东曹参军王爽才从公署下值,来不及掸去官袍肩襕处沾湿的雨水,便被妻子一句话惊在原地。 “夫人要进京参试?!” 颜景若在美人榻上轻拍着才哄睡的小儿,用不满的眼神示意夫君小声些,而后认真注视这成亲六载,与他不算蜜里调油,也算相敬如宾的男子,点头说:“我想去。” 王爽怔怔地看着依旧年轻貌美的妻子,不知她哪处脑筋搭错了。他滞了一下才说:“夫人又不是学生,怎么突然想起这一出?再说,咱们宁州偏处一隅……离上京十万八千里,你哪里受得了舟车颠簸之苦?” 他干笑着将目光转向妻子怀中的小儿,自己也凑了过去,覆住少妇柔嫩的手背,“孩儿也离不开你。” 颜景若静了一晌,缓缓道:“阿蜻渐大了,阿麒也断奶了,家中有傅姆,还有夫君在,我不担心。家用有余,总不会少了我的车马费。” “我不是这个意思。”王爽见妻子竟是当真的,燥闷地一把扯松衣带,腮边棱了棱,还是忍不住不吐不快:“这次天家开科,实是京里的王丞相和谢澜安斗法,还不一定是怎个了局呢,依我看就是那谢氏女闲的瞎起哄,夫人掺和什么?你少时是受过蜀中名士云何往的指点,可这都多少年了?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平日在后宅,看看书解解闷便罢了,怎能抛家舍业如此不负责任?还是说,你堂堂别驾千金,一直觉得嫁与我这区区县令之子是委屈你了,想去金粉浮华的秦淮京结交那些倜傥俊彦?” 第175章 颜景若拍抚幼子的手停了,微微睁大秋水横波的美目。 她从未如此想过,也从不知向来温存的丈夫心中会如此作想。 的确,她已经出嫁多年。旁人艳羡她家庭美满,儿女双全,她自己却不知从何时起,年少喜爱的脂粉珠钗变成了日复一日的沉闷狄髻,她常常梦回少年时游览过的名山胜水,醒后面对的却是官夫人间勾心琐碎的人情礼往。 王爽曾携着她的闺阁诗作向同僚炫耀,自夸他有一个才气纵横的妻子,可当她真正想去搏一方天地,他却刁钻地认为她要红杏出墙。 “出去。”颜景若柔婉的声里含着愠怒,“郎君言语污耳,我不忍听!” “好好,阿景别生气,是我说错话了……”美人薄怒亦有一番韵味,王爽立即向美妻作揖道歉,不再提阻拦之言。 当晚,他甚至主动提出帮夫人收拾行李,似乎自己转圜想通了。 颜景若微觉意外,也未多想。到了次日晌午,她才安排摆饭,大女儿突然领着弟弟进来,跪抱着她的膝盖大哭:“娘亲不要我们了吗?我不想每天见不到娘亲的面,娘亲不要走,不要走!” 三岁的阿麒也懵懂跟着哭,学着不知谁教的话:“阿麒要听阿娘每晚给我讲故事,阿麒怕黑,阿娘抱抱!” 孩子们撕心裂肺的哭声,让颜景若潸然泪下,这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她怎能不疼?她气得抖如筛糠地抬起头,看见神清气爽的王爽溜着门边进来。 “我是愿意让你上京的,”男人和善地说,“可孩子们离不开夫人,就不走了吧。” · 近来江州寻阳城最大的风月坊醉仙楼,出了一件新奇事。 御史中丞谢娘子提议策举取士,这股风顺着秦淮水吹到了江州,有多少读书人报名不知道,但醉仙楼却打出“花魁进士”、“香榻状元”的名号,招徕不少达官贵人的光顾。 “我们这儿啊,有名的诗姬名唤兰芝,吟诵风月,不输玉树呢。” 老鸨亲自倚门卖笑,虽没指名道姓,却也含沙射影:“爷们折不到金陵城的名花柳,莫如到我醉仙楼,近一近咱们‘风月御史’的香泽呐。” 三楼的天字号房里,醉仙楼的幕后老板恭敬地坐在一个眼角细长的年轻男人对面,一个劲儿用帕子擦拭额角的汗。 年轻人坐得住,身形虚胖的老板忍不往问:“……官爷,那毕竟是陈郡谢氏……这般行事,不会惹上麻烦吧?” “又不是伤人害命,”那男人悠悠一笑,“苦命人为了糊口戏谑两句罢了,能有什么麻烦?” 这个咬不死人恶心人的主意,就是这个人出的。他不过是城中令尹治下主簿身边的帮闲,令尹接的是治中从事的令,从事又受着太守的管,太守上边有刺史,至于一州刺史与京中哪位神仙来往,便不是他们这些小虾米够格猜的了。 “一个人想邀贤名不容易,想坏名声,还不是眨眼间的事?” 楼下老鸨喊累了,便换水嫩的姑娘继续招摇。老鸨扭着腰肢回房间,却见青嫋抱着一个匣子正在门口等她。 这主儿可是楼里真正的花魁,本是家道中落的京官之女,不仅长得勾人魂儿,琴棋书画也是无所不精。 青嫋抱的那个嵌螺钿匣子老鸨也认得,是她攒了好几年,想给自己赎身的傍身钱。 老鸨乜着眼推开房门,先给自己灌了杯凉茶,也不看青嫋,腻声腻气道:“怎么,想明白了?愿意拿上出身清白的名牒,去金陵走一遭了?” 青嫋在这消息窜通最灵便的风月场,心明如镜,“老板想让我拿着伪造的身份去参试,再在我入试后,揭穿我的伎子身份,好让那位谢御史颜面扫地,为天下人耻笑。” “我不会去的。” 她顶着那张涂着厚粉看不出本来颜色的脸,抬起芙蓉隐露的双眼,无悲也无喜。 “那位谢御史是好人,行的是好事,求嬷嬷,别这么坏她。也求嬷嬷别再让楼中的姐妹说那些不入耳的话了,青嫋愿将这些身家全交给嬷嬷。” “呵,原来我们楼里出了位清高圣洁的君子!”老鸨奇异又好笑地打量青嫋几眼,“你方大小姐见过那位谢御史吗,一个天上仙子,一个泥里残花,也跟我这儿攀上交情了!她是好人?你花妈妈这辈子就没见过一个好人!再说你求我,也拜错庙门了,真当我能做得了整个醉仙楼的主不成?” 被叫出本家姓名的青嫋脸色煞白,花妈妈偏往她心上扎刀:“这些钱不是你攒来赎身的吗,为了当君子,连身都不赎了?” 青嫋浓长的睫羽猛颤,瑟瑟如同过不去冬天的蝴蝶。 即便攒足了钱,这些人真会放她走吗? 她也曾读圣贤,她也曾知廉耻,金陵流传出的廷辩文章,她也偷偷抄过一份……其中最令青嫋动容的一句话,是那个天上人说:我若倒行逆施,求天地开眼诛我灰飞烟灭,否则便请垂天之恩,濡沫枯鳞,照惠寒女。 她没见过她,但如自己这般卑贱的人,亦敬佩她。 青嫋抖着声音笑出一句话:“嗯,不赎了。” 第86章 “荆州学政有你二叔把关, 三吴有你舅氏周全,青州有崔先生,会稽襄王在东南助力宗室, 北府大司马也愿成全寒人, 这几处出不了乱子。” 荀尤敬抿了一口谢澜安带来的谢府自酿的杏花酒, 咂唇感受着甘绵的滋味, 与她划着指端下的地舆图分析: “至于南豫、南兖、江、宁、湘、蜀几州, 可能设卡的地方, 你事先有所警觉,不怕繁琐地派人去督查,这很好。” 谢澜安将坛里剩下的酒灌进老师的宝贝黄皮葫芦里,长眉掩着峻色,说:“犹恐防范不及,使一清白义士陷鹰爪之下。” 荀尤敬闻言,神色动容。 大玄哪怕被胡贼分走了半壁国土,疆域内的州郡乡县亦是纷繁如蛛网,居于其中的民众何止百万计, 清清浊浊鱼龙混杂。天网恢恢,尚且有疏, 含灵却立心不使一人受屈。 强求这种明知不可能达成的结果, 可不像她这样的聪明人会钻的牛角尖。 便换成荀夫子自己, 明知无万全, 便不求万全, 也只不过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荀尤敬神色柔软地抚摩着光滑的酒葫芦,这孩子,虽然在他面前总说自己是凭心而为,不认什么心怀天下的高帽子, 然这颗心,却正是一颗怀仁之心啊。 弟子不必不如师。是他老头子的锐气不如弟子喽。 荀尤敬说:“来路受阻的学子们需要援手,那些能顺利入京参试的举子们,更要仔细核对身份。” 谢澜安想了想,没有冒然开口,“老师请讲。” “你和王家打着赌,王家自不会将相位拱手让人,他想让你输,便会在女学子身上做文章。”荀尤敬只有在学生来看他时,才能畅快地喝几口酒而不被妻子念叨,眼下偷瞄了眼正在织布的卫淑,将一口杯底一嘬而尽,接着说,“坏女子名声是最容易的,从风月事下手,这是其一。其二,” 老夫子的目光深邃一瞬,“还要警惕学子中混杂敌国间细。” 谢澜安眉心轻动,一点就通:“除了北边的鲜卑人异族特征明显,北朝汉民与我朝百姓并无相貌上的差异,若由得北边细作冒充成学子,再中举潜入官僚之中,对大玄便是蚁穴毁堤之患。这其中又有真假之分,真的,要从户籍学籍三代祖业上严查,假的,便是对手故意安排的,意图用一个隐患否定整个策举制度的可行性。” 第176章 荀尤敬凝重地点头。 万事开头难,不止是难在人力物力财力,而是沟壑下藏着鱼龙混杂,朱阶上又有人想混水摸鱼。 “含灵,”荀尤敬看着谢澜安,是提醒也是勉励,“想凭一己之力改变这个世道,很难。” 谢澜安也认真点头,却微微一笑:“好在我不是一个人。” · “这些人竟敢假冒娘子的名义设驿馆拘押学子,真是罪大之极!” 贺宝姿带领一队人马,才在汝阴一座小城中破除此地府尹的伎俩,接应出二十余名学子,转即又往邻城探查。连铁妞儿这样的老实人,都忍不住在路上大骂,同时也忍不住担心。 “咱们这样一地一地查过去,能赶在初试前将学子们都接上吗?”铁妞儿愁眉不展,“万一有我们顾及不到的情况,有没救到的人,怎么办?” 贺宝姿策着马,额上汗不及擦。她心里不想这许多,她既然领了娘子的命令,那么眼之所及,足之所踏,便要一处处崎岖平过去。 但她不能不安抚怒火盈胸的武卫们,于是挥鞭指天,高声道:“急什么,现在才是春日!” 阳春三月的日光平等地洒在每个人身上,震地的蹄声带着驰风掣电的速度,仿佛能平山海。 · 夜里下了一场急雨,清早,粉白的含桃花零落满地。丫头透过高稼房间的支窗给她送饭时,听见屋里响起一道沙哑的嗓音: “小穗,哥哥回来了吗?” 高望夫妇怕女儿牛劲儿上来,一个人偷偷跑出去,便把高稼锁在闺阁里,勒令她反省。一日三餐就由家里的粗使丫头送进去。 小穗一听这声音眼圈就红了,她知道娘子在屋里哭了一宿。 她不敢回答。高稼便明白了,“哥哥知道了,但他不敢来见我,是不是?” 从前她一直觉得爹娘不偏不倚,对她和哥哥一样好,原来那只是因为她没有触及到哥哥的前程利益。 阿哥也很疼她,可原来那疼爱也是有前提的。 小穗没读过书,不懂得为什么小娘子有上进心,老爷和夫人反而生那么大的气。可小胳膊拧不过大腿啊,事到如今能怎么办呢,服软总是不错的。小穗揉着眼睛劝: “娘子先吃饭吧,千万别糟践了身子。既然老爷和大郎君都不同意娘子去,那娘子就别去了。京城……京城是很好,可哪比在家自在呢。娘子在家,春日制胭脂,夏天游河堤,秋来拜织女,冬天折梅枝……日子不是照样快活吗?” 小婢子搜肠刮肚想开解娘子,忽见天边出了彩虹,亮着眼睛指着天边说:“娘子快看,你不是最喜欢看彩虹了吗?” 高稼的眼泪流干了,她睁着那双干涸的眼睛,透过方寸的窗口,也只能望到一线的天。 “小穗,你知道雌霓吗?” 小穗茫然摇头。高稼说:“你看到的那道彩虹,在书上叫‘雄虹’,它的外圈还有一层不那么亮的暗淡虹影,叫‘雌霓’。雌霓,常被世人所忽。” 唯有道教祖师老子说:知其雄,守其雌;知其白,守其黑。 水利万物而不争,女孕天下而无名。这一夜的高稼想了很多,她生命中的至亲在她眼前换了副面孔,她人生前十六年的认知全部粉碎了。她在哭累之后也怀疑过,是不是真是她错了,是她过于自私不体谅家人了?还是她本就不该读书明理,养高了心气便会生出无穷的烦恼? 可是当黎明的清辉漫上琐窗,高稼灵台豁然清明,她抹掉眼泪——错的根本不是她,而是不允许她用自己的智慧走出去,不允许她为自己做主的父母兄弟啊。 弱水不争,争,则万物惊风澜! 女子无名,名,则天下闻清声! 她要学谢澜安!小穗递进窗台的手腕被抓住,她抬起眼,看到小娘子不知因恐惧还是激动涨红的面颊。 高稼颤声说:“小穗,你帮帮我吧。” 当晚,三更梆子响过,高稼的屋阁里漆黑一片,小轩窗却被无声支开。小穗猫着腰从厦屋出来,往窗户下垫了几个布垫子。 后院角门已经被小穗提前下了栓,她在高稼窗外半扶半拉地将小娘子接出来,而后带她往后门摸。 小穗比高稼还小两岁,也不知自己哪里来这样大的胆量。可她一看娘子哭就跟着难受,心想还不如遂了娘子的愿,大不了她也被关几天柴房,老爷总不见得打死她。 高稼悄无声息地来到后门,胸腔子咚咚地跳,紧系在她背上的包裹里,装着她屋里能找到的所有散碎铜钱和几根银箔钗子。至于离家后怎么办,走一步看一步吧! 今夜的月亮朦着团风晕,使白日里一条短短的小巷,也仿佛陷在无尽的混沌里。可高稼一踏出门槛,便觉得自己拥有了前所未有的勇气。 她头也不回。 然而还没走几步,一条拉长的人影从后面追赶上来,耸映在高稼的绣鞋旁。 少女悚然回头,她的哥哥高友直一手提着灯笼,脸色幽幽地看着她。 “妹妹你回来。”高友直扯出一个温和的笑,两眼锁着高稼,掌心却不觉攥紧。 “哥,让我走吧。”高稼哑声央求,“我绝对不会说出你的事,我只是想为自己考一考……” “阿稼,求你也为我想一想。” 隔着一只灯笼的光程,高友直的脸笼罩在一层混沌的阴影里,“你展露出才学,若有人通过你的文体发现我的举试文章是、是……怎么办?我是咱家的希望,好不容易才得了个秀才出身,我不能前功尽弃!” 高稼苦笑一声,文试是她代考的,他哪里好不容易了? 她在高友直的注视下慢慢后退,坚决的目光无声说着一句话:我一定要走。 · “王勃然,你有必要将我父母亲也请来吗?” 参军府,前一日颜景若刚安抚好自己的儿女,转天便见双亲冒着雨天乘车赶到家中。 那一刻,她对丈夫的失望到达了顶点。 “为夫劝不动夫人,只好请岳丈岳母来评理了。”王爽仍是那副好脾气的容色,对二老苦笑作揖,“岳丈,岳母,小婿自从迎娶阿景后,家中院宅清净,对阿景可谓一心一意。当然了,若小婿还有哪里做得不够好,我愿意改,夫人说什么我便改什么。可是孩子们离不开娘亲啊,还请二老劝一劝阿景,让她莫要任性了。” 可这一回任凭谁来劝,颜景若都铁了心要入京参试。 “孩子们并非不通道理,言传身教,好过巧言欺弄。王勃然,你心眼如针,也算男子汉大丈夫。” 王爽恼羞成怒,又害怕美如娇花的妻子真要去繁华迷眼的金陵,放出狠话:“你若执迷不悟,信不信我与你和离!” 颜景若微一怔愣,随即昂起头,不失嘲讽地一笑:“倘若我得中进士,金榜有名,即便那时我愿意和离,只怕郎君也不肯了。” · “大家别乱!”门撞不开,苏霖当机立断,指着开敞的那扇窗户对惊慌的女子们喊,“从窗子攀出去!” 黑店的贼人方才便是从窗户潜进来,窃走了大家的学帖,此刻正要从外面钉死。 南谯的包娘子闻言第一个反应过来,立即冲到窗边,与窗外一个手持木板与钉锤的健硕汉子碰了个对脸。 第177章 包娘子被骇得后退一步,随即狠狠咬一下舌尖,在血味的激发下,不顾一切抓住对方试图捅进来迫她退后的木板,厉声道: “我们乃奉朝廷旨意,是陛下亲招的学生!尔等什么人,敢扣押恩科学子,不怕祸连五族吗?!” “小娘们!进去老实待着吧!”外面人不与她废话,手底下加劲。女人的体力终究不及男人,包娘子的身子随木板上传来的劲道摇晃,一下被甩跌在地。 一道颤瑟的火光忽然划破黑暗,顺着窗子撇出去,准头好巧不巧,正落在钉窗人怀里。 原来是其他女娘翻出包袱里自带的火烛,见情势危急急中生智,口中喊:“大胆贼人,放我们出去!”一拥而上,手里不停地将点燃的蜡烛丢出窗外,不让他们把窗锁死。 那火烛烧着了健奴的衣服,男人丢下锤子低骂着去扑火。 苏霖趁此机会,托着同道考生一个个往窗外送。 馆院里不止一个护院,呼喝着围上来捉人,屋里的女子就继续朝他们身上扔蜡烛,蜡烛丢完了,就将铺上的草芯枕头点着了接着扔。 被掩护的人跑出去,腿软的跌在地上再爬起来,头脑清醒的则一边往前堂跑,一边放声疾呼救命。护院过来粗鲁地捆绑她们,她们便张嘴咬人。 谁在家时不是舞文弄墨的文雅娘子,谁见过这种人心鬼域的阴损伎俩?可纵使心里再害怕,也唯有自救。 眼泪成了滴不绝的火种,脆弱和勇气在这一时刻同时上演,她们不是一个人在战。 后院这么大的动静惊动了代馆主人,一个身穿蛇蟒纹缎袍的长脸干瘦男子,带着豪奴匆匆赶来,看见这满院子鬼哭狼嚎唱戏似的,气得大骂: “几个弱女子都弄不住,老子养你们吃干饭的,还不把人都捆起来!” 馆主转而对试图逃跑的女学子冷冷眯起眼睛:“我劝诸位,省些力气,你们还不知自己犯了贵人的忌讳吧,就算能出我这道门,也进不了金陵的城门,莫如老实些——” 他话音未落,只见舍馆中蹿起一道火光,却是屋里掷烛的一名娘子不慎,燎着了身旁的帷帘。 这个季节正值天干物燥,屋里又都是被褥等易燃之物,火势一瞬便烧了起来。馆主身边的管事心惊:“老爷,上头只让咱们扣人,可没说害命啊……那屋里还有人呢……” 屋舍里开始起浓烟,包娘子掩住口鼻去拉还在窗边掩护的苏霖:“快出去啊!” “还有人呢!” 三十岁出头的苏霖在这群同伴中,可能不是学问最好的,却算是年长的了。她反手把包娘子推出窗台,在蹿跃的火苗中转身找到那个因失手烧屋而吓傻了的姑娘,拿出教书先生的气势,喝她:“眼前尚非绝路,愣什么,跑!” 代馆上空烁起一片暗红的光焰,过不了多久,就会引来司煊队。 馆主盯着仍在努力往窗外逃的一道道单薄身影,忽然夺过护院手中的火把。 “再闹下去就无法收场了。赶考学子不幸死于天火,这是天灾,谁也不愿意发生……抓住她们,投进去。” 最后一名学子被苏霖推出火场,窗沿两边的木框已将烧得变形。有只纤细的白嫩手腕一次次从外探进来,徒劳地想抓住她。 苏霖呛咳得没有力气了,想说你们快逃,烧伤了手还怎么考试呢…… 意识彻底模糊之前,苏霖回想此生,有憾无愧。只是可惜,对不起冯老板的五匹好马了…… · 听说花魁娘子将自己锁在了屋里,醉仙楼中花枝招展的红倌人围在三楼的曲廊上,有的面露担忧,有人幸灾乐祸。 花妈妈带着几个人高马大的打手,在复道上横眉瞪眼,把门拍得震天响。 “青嫋,你给花妈妈听清楚,我这会儿不叫人撞门,是还给你留着一分颜面。要么,你乖乖拿上名帖按老板的吩咐去京城,要么,我就剥光了你送到白宅,去伺候白督护父子俩一夜。那爷儿俩看中你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哪一回推三阻四,不是楼里替你周旋的?好么,豆腐掉进灰堆里,吃的人不嫌脏,你倒打板供着自己清高起来了!糊涂阿物,还不开门!” 层层复层层的纱帘从柱上脱钩,在房里被吹得飘转如雾。 风从大开的窗子灌进来,珠帘碰撞,音同玉碎。 青嫋静静地背窗站着,一步步退到窗口,身上的白纱裳不由自主地向前飘舞。 门外言语恶毒,青嫋以为自己的心早已麻木,结果却有一行清泪从她眼里滑下。 楼里是想护着她吗?不,他们只是还没有和白家谈妥一个高昂的价格。 白督护父子禽兽行径,她听一句都嫌脏,是的,她这样的人也会觉得肮脏,就如同她一直觉得她住的这间地狱里有一股腐朽的甜腻味道,风怎么吹都吹不净。 好在以后不用再闻了。 博山炉下压着谢娘子的廷议文章,纸角被风吹得沙沙响。青嫋转身一跃而下。 谢娘子口中那个不那么艰难的世道,那个男女平等的美好畅想,她下辈子来看。 “哎哟!” 一心求死的青嫋没等到意料中的疼痛,落地时身子往上弹了弹,身下并非冰冷的砖实硬地。 她以为砸到了人,白着脸颤颤睁开眼,身底下伸出一双手惊奇地丈量她的腰身。 “你这腰咋比俺胳膊还细呢,平时吃饭不吃?” 青嫋惊悸地扭头,身板足有她三个厚的池得宝垫在她身下憨憨一笑。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京城有个谢澜安,女子也能当大官’。你不是官,可俺看你这人义气得很咧!先别死,”池得宝眼神锃亮,“看青天!” 牌坊底下,眼看着池得宝飞身将人救下的肖浪狠狠松了口气。 “来人!”他压着火招呼身后的便服骁骑,“把这妖言惑众的醉仙楼拆了,捉拿老板严加审讯!” · 寂静的夜半小巷,高友直失望地叹了口气,弯腰用轻抖的手捡起半块砖头。 “小妹,阿兄对你不薄,为什么就不听话呢……”他低埋的脸发出哽咽的声音,“脑子糊涂了,就不想那许多了……” 高稼牙齿寒冷地打颤,她不敢相信,双脚却已经掉转头飞快奔逃起来。 可身后的影子在灯笼摇晃出的破碎诡光里紧追在后,逐渐踩住了前头的影子,一条扭曲的臂影高举拉长。 高稼闭眼,飞镖破风,砖头落地。 高友直倒在地上捂着手发出凄惨的叫声。 高稼惊魂未定地睁开眼,隐约只见一道苗条的身影叉腰站在她身前。 夜色下陆荷一双大大的圆眼轻眨,笑如银铃:“哪里来的小畜生乱嚎呢!小妹妹莫怕,给你做主的人来了!” · 恍惚间一阵清风拂面,苏霖心想,这便是传说中人死后的极乐世界吗? 她的身子不由自主飞了起来,清凉的甘霖打在睫毛上。苏霖勉力睁开眼,在火光中看见一个眉目英朗的女郎,正托着她的后背,用水囊打湿衣袖给她擦脸。 见苏霖醒转,贺宝姿舒出一口气。 之前逃出来的学子们纷纷围到苏霖身边,贺宝姿让出位置,包娘子将一件干净长衫披在苏霖身上。 第178章 贺宝姿起身,余光冷瞟一眼被踢断了腕子,摁在地上受缚的馆主和他的一群爪牙,向惊魂未定的女子们抱拳: “谢御史帐下校尉贺宝姿,奉命接引娘子们上京。贺某来迟,让大家吃苦头了。首恶已擒,我家女君必查出主使,还娘子们一个公道!” 女孩子们抬起挂着泪痕与烟痕的脸,火场的墟烟无声袅散,头顶上最后几颗星子隐没于青冥长空。 天亮了。 第87章 各州的通报陆续传回乌衣巷, 侍卫们接应到的学子越多,传到谢澜安耳中层出不穷的龌龊事也就越多。 一向持重的谢策都动了怒:“开科取士是国计,这群蠹虫平日庸碌无为便罢, 却怎敢在这件事上做文章!” “驽马恋栈, 沉疴惧药。”胤奚掩上手中的书卷, 用水盂镇着纸角, 一面提笔默写一面静静说, “无非是抵触新策, 担心好日子到头,皆把宝押在丞相身上。” 谢澜安手里握着一张被她折得不能再叠的字条,上面是关于寻阳醉仙楼始末的回报,目光寒冷。 南玄就如同一个吃久了五石散的孱弱病人,将毒药奉为仙丹,把脱衣狂奔视为名士风流,看似光鲜亮丽,内里早已破洞重重。 她已经和廷尉打过招呼,凡阻挠学子入试者, 皆按大逆论处,抓住了押解上京, 下狱一个个严审, 看到底是谁给了他们熊心豹子胆——校事府的酷刑撬不开死士的嘴, 还撬不开这些养尊处优的官老爷吗? 王家以为她忌惮地方民政瘫痪, 不敢大动干戈地起底抓人。 可她恰恰要拔出萝卜带出泥, 这些坏种腾出来的位置,正好,待恩科一过自有人补上。 谢澜安为了这事,将她所有女卫连同一个营的兵力都派出去了, 眼下身边可用的人少,各人分到的事情便多。 玄白几人见主子颜色冷,每日进出上院都屏气敛声,绷紧了皮子做事,不敢分毫有差。 御史台和尚书六部每日对着谢中丞不苟言笑的玉容,同样兢兢业业。 并非因为谢澜安官威外露,恰恰相反,她那双静水流深的眸里没有喜愠,可一眼扫去,便有无形的威凛倾压而来,使人生出要跌入深渊的腿软错觉,哪里还敢耍什么心眼。 皇帝倒很满意这种秩序井然的朝堂氛围,唯一令他近来挂心的,是一件小事。 据御林军眼线回报,谢中丞每日乘车上朝后,谢家的马车会折去亲仁坊荀祭酒府上,到谢澜安下值时分,再赶回宫门接她,而后返回乌衣巷。 显而易见那不是一辆空车。 可谁能够亲密地与她出则同车,入则同府呢? “含灵,”这日御前答对,阁中除了郗歆没有外人,皇帝行若无事地与谢澜安说起,“下个月初是你生辰,你这些时日着实辛劳,我拟在宫中为你设一宴,邀百官为爱卿同庆一番,你意下如何?绾妃也一直念叨着想见你呢。” 天子为臣子办宴不多见,御案旁的郗二郎听闻,微讶地张了张嘴。 谢澜安的神色变都未变,学子们一日未安全到京,她一日兴不起这些闲致。她脸上浮出一抹笑:“陛下抬爱,臣感激不尽。可臣领着掌管风纪的台阁,哪里敢以身试法,惊动宫中铺奢张扬地为我一人办宴呢。” “再说,”她该伏低的时候绝对不吝谦虚的姿态,语气真假莫辨,“宫中为含灵办宴的前例……臣实在怕了。” 上一次她过生辰,是太后执意给她张罗的,结果斯羽园里一场大闹,好好的二十岁整生日没过个消停。 皇帝目光落在谢澜安颊边的单梨涡上,没有为难她。 只是思及那辆遮挡严实的马车,陈勍心想,她说自己去岁生辰宴上一无所获,也未必尽然。 郗歆目光痴痴追随着退出殿阁的谢娘子,收回视线时,发觉陛下意兴阑珊地拨弄着腰带上的螭龙佩。 郗歆想了想,体贴道:“陛下若有意犒奖谢大人,莫如从内库中挑选几样佳品,在谢大人生辰时送去。” 这是他自己的私心,皇帝调转目光看向这唇红齿白的郎君,忽然笑了。 “记得咱们小时无话不谈,如今都大了,云亨也有心事瞒着朕了。” 郗歆心中一跳,连忙垂袖趋至皇帝身前,矮下一头拱手:“臣不敢欺隐陛下。” “欸,说闲话么,紧张什么。”皇帝和颜悦色,含着探听的口吻,“你如今风华正茂,正是议亲年纪,郗公不曾往乌衣巷走动走动吗?” 郗歆只怔忡一瞬,白皙的面皮瞬间涨得通红,摆手道:“不、不……” 怪不得大兄总说他城府浅,没想到自己的单相思竟在御前被陛下看破了。 郗歆羞臊之下,语无伦次:“我同谢娘子……谢、她……她是云端之人,云亨不敢心存妄想。” 皇帝看出郗二郎羞得无地自容的模样不是作假,轻悠地松了口气,顺着他的话自语:“不错,云端之人……不是谁都配得起她的。” · “请先生赐教。” 荀宅,胤奚恭敬地跽坐在荀祭酒对面,将写好的字呈给先生。 卫淑端上两个盏盘待客,一盘是青团,另一盘里盛着新从园子里摘的小含桃,井水涤过的水珠挂在一颗颗朱粒上,晶莹可爱,推到胤奚面前让他尝尝。 胤奚是晚辈,赶忙起身接过来,说:“怎敢劳动夫人。” 卫淑往下摆摆手,让他坐。“你这一来,园里坏了有些时日的竹欹,和灶房那积烟的烟囱才算修好了。老头子在家里管大不管小,倒使郎君做了这些粗活。” 荀尤敬接过胤奚的字,呶了呶嘴。胤奚不敢笑,慢声细语说:“夫人切莫同学生客气,这些事我从小做惯了,以后府上再有什么动手的活儿,您只管吩咐我。” 他是谢澜安名义上的门生,论辈分荀尤敬便是他的师祖,胤奚便该称卫淑一声师祖奶才对。 不过之前谢澜安虽有心不讲前缘,想坐实这师生名份,奈何胤奚手段了得,把人黏缠到今日,加上大事小情的不断,这名牒终是没记在荀门学谱下。 幸亏没记名,否则胤奚便无缘此次恩科了。 另一层更要紧的,胤奚也不想在伦常上和女郎有师徒之名,心里想着犯纲常的事儿呢。 不记名是不记名,谢澜安雁过拔毛的诨号不是白起的,她岂会不找人给胤奚开个小灶?她自己没时间,但家里有个擅解经文的阿兄,又有个文才斐然的姑母,学里同门的小师兄元庭鹭笔力雄浑善博议,更别提还有老师这位天下文宗。 谢澜安放心地将胤奚交由这些人打磨,众人见此子好学能悟,也乐得倾囊相授。 荀尤敬余光看见盘子里还没有手指肚大的含桃,老气横秋地说:“说了多少次,这时节的含桃还酸着呢。” 卫淑看着年轻人身上那件绣着莲花八达晕纹的雪青宽袍,意味深长地一笑。“谁说的,小含灵就爱食酸。” 胤奚侧了侧头,本能分出一缕心神。 荀尤敬审视着纸上的笔锋,和上次在谢澜安书房里看到的挂屏相比,进益不是一分两分。有些功夫是下在暗处的,不须开口问,只从字上便瞧得出此子耐得住枯燥,这半年时间没懈怠过。 第179章 他又问了胤奚几个问题,胤奚神容静敛,回答得有条不紊。 荀尤敬点点头,“含灵将你教得不错。说起来,你也曾在崔先生身边受教,听闻崔先生也赞过你,这份造化很难得了。” 而后,他才无奈地接上卫淑的话:“含灵不是爱吃酸,你忘了,是她小时候被她母亲管得严,认为贪图甘腻之味乃好逸恶劳,不许她多吃甜食。你看她在咱家吃甜杏,哪一次不是津津有味的,那会儿,她才几岁呦……” 荀尤敬忆着忆着,把自己说得伤感起来。 卫淑也轻叹,那时候的含灵还是个“男孩”,说到底是阮氏担心她爱吃甜会暴露出小女娘的心性,所以严防死守。可孩童吃甜本为天性,哪里关乎男女呢? 卫淑怕老头子又要借酒消愁,给胤奚使个眼色。 胤奚第一次听说女郎儿时的事,喉咙里堵得慌。他会意掩住眼底的波澜,拿话将荀尤敬的思绪岔开: “敢问先生,我与城南楚清鸢的文章孰优?” 崔先生赞过胤奚的秉性,荀夫子也当众夸奖过楚清鸢的策文。这句话一出,饶是荀尤敬也愣了下。 年轻人,面上不形于色,原来心里还是会与同侪计较高下的。 荀尤敬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他年轻时何尝不是如此呢。老人挲着腰间的酒葫芦想了想,“楚生文章激荡,是他胸中不平之气锥洒而出,一气呵成,非字斟句酌苦吟而来。你的文章遣词造句皆有文法,根基牢,下功夫,偶有惊人句,算作神来笔。” 听上去像是说各有千秋。 胤奚放在膝上的手蜷了一下,平和地颔首道谢。 荀尤敬已经着手草拟会试的题目了,出于主考官的立场,即便一室之内,他对胤奚的指点也很审慎。胤奚明白夫子是为了他好,没有贪多,叨扰了一个时辰后告辞离府。 卫淑等人离开,才看了老头子一眼,“为何说胤郎君的才气不如楚郎君,楚生学文多少年,他才跟了含灵多久?此子玲珑心肝,你当他听不出来吗?” “夫人又没读过楚生文字,怎还为人抱屈呢?” 荀尤敬难得反驳老妻一句,心里嘀咕:福持那慕少艾的癖好,莫不是从她祖母这儿遗传的吧? 他自顾自拉着卫淑坐下,拿衣袖擦了一粒含桃给她,“你当这对他不是好事?人愈早认清自己的根脚,愈能立得正,行得稳。磨砺功夫在书外。” 华羽将胤奚送出府门,胤奚含笑说:“有劳师兄,师兄请留步吧,今日叨扰老师了。” 华羽听到他口中从小师妹那边论的称呼,看向那张风神俊昳的脸。 胤奚第一次登门时,也是华羽接待的,只不过那时对方还是小师妹身边一个不起眼的随从,裹在一件黑色披风里,只能在夜雨中枯等。 华羽爽朗笑道:“修理竹水轮这事儿我真不在行,郎君手巧,合该我谢郎君。” 胤奚在风起时登车,驾车的乙生晃神地眨了下眼。 郎君今日一身彬彬宽袖袍,不是从封家寨上走下来的染血战将了,沾着文宗府的文气呢! 他用不着郎君吩咐,转上御道后即向宫门驶去。 到后约摸等了小半个时辰,车帘自外一挑,一条颀丽人影伴着团朦胧香气弯身进来。 胤奚动了动鼻子。 谢澜安眼睛多尖,没等坐下便挑着扇尖对他:“别和我歪啊,我在御前说事,宫中燃龙涎,怎么了?” 胤奚心底一半阴翳散去,眸中浮光一如菡萏秾艳,是为她而开。 他扬起开扇如桃花的眼眸,压不住嘴角:“我都没说话。” 不说是憋着坏呢,上次闷在她衣领里使劲叼着她亲,当她不知道是为着什么吗? 谢澜安不贪风月,可不是笨。 她在胤奚旁边坐下,身上的朝袍正襟直背,偏放松叠着腿,问他:“今日和老师学什么了?” 这些时日学政事大,胤奚都不敢勾她,此时见女郎这款款的样子,忍不住偏头亲了上去。 本打算贴一贴便分开,却有一点探出的酥麻,沿着他唇线燎下火种。 胤奚睁眼,喉结滚咽,揉着谢澜安的蝴蝶骨加深这个吻。 “胤……你再敢……皱……”谢澜安忙中偷隙的警告引得胤奚溢了声喘,他难为情地用衣袖遮住前腹,又舍不得放开捉住的舌尖。 根本控制不住。 他不会告诉谢澜安他在荀府上关于姓楚的问题,谁优谁劣,最终用成绩说话。荀夫子的无心之言未必无心,他在胤奚面前提及谢澜安儿时的事,是心疼学生的不易,提醒他知恩别忘本。 即便老师不说,胤奚怎会不知? 他出身低微,却受过金陵所有数得上名号的名师巨擘的指点,单论这份机缘已羡煞旁人,他有何德,无非是借了谢氏的东风。 ——女郎对他不藏私。 不是恩,她不喜欢这个字,既说因心所起,那么他的心九死不灭。女郎从前吃不着甜,往后他补给她。 “女郎张开。”胤奚含着卑劣的欢愉恳求,“咽下去,甜吗……” 正青的朝服本来很衬谢澜安肤色,那是一层冰雪色,七情都不上脸。结束的时候,冰雪却被绯霞点缀了薄红。 谢澜安抬起手汗濡湿的扇子,要敲胤奚的头,发现他含着水雾的眼睑红得比自己还厉害。于是宽纵地划了小半个圆,从小郎君脸蛋上蹭过。 · 临近四月初二,家里人也问谢澜安想如何庆生。 谢澜安没有大排筵宴的心思,但不愿辜负长辈的爱护,便点了几道爱吃的菜肴,说一家子一起吃顿家宴就好。 这期间也有让谢澜安高兴的事。常乐和阮韶亭顺利地到达金陵,随行的使女婆子连同一船大包小裹的礼物,给府里增添了些许热闹。 三日后,百里归月的车架也入了乌衣巷。 车门打开,露出一张雪色清瘦的脸。时令还不算热,梳着堆云鬓的女子额角却布着虚汗。 封如敕亲自把人送到谢府门阀下,谋士无名,谢澜安却破例降阶相迎。 封如敕千里送人,过门而不进,只是目送百里归月走到门阀之下,走时对谢澜安说了一句话:“我将人好好交到娘子手上了。浮玉山上下望娘子得人惜人,信守承诺。” “大哥……” 他以整个浮玉山做她后盾,百里归月耳垂上的米珠坠伶仃一晃,唤住即将打马而去的封如敕。 这一路上他对她体贴备至又守之以礼,一如在山上相处的这些年。 百里归月抬眼望着那道高壮的身影,神色清淡:“此去山高水长,再见不易。大哥他日娶得贤嫂,小妹遥祝大哥万事顺遂,心无杂忧。” 封如敕身影在鞍上顿了顿,不回头控缰而去。 他留不住她的人,至少守得住自己的心。 主僚见过礼,山伯将远客往府内引。家主为了这位百里娘子,提前将文杏馆旁边的跨院辟出来给她做独院,这般看重可不寻常。 “该先带你参观参观宅子,但这一路劳顿,娘子先歇几日不迟。”谢澜安迁就着百里归月缓慢的步子,望见她脸色,没急着向她介绍府里的人事,“有何需要,你只管告诉山伯。” 第180章 主君体贴,新收拾的屋里不是接风酒席,而是从库房精心拣选出来的滋参补药,谢澜安连大夫都给百里归月备了两个。 百里归月进屋环视一周,谢过谢澜安的好意,却没有顺水推舟的歇乏,而是说:“零丁之人身无长物,我一身而来,有策献主,议过后再歇不迟。” 这是个在打家劫舍的男人堆里生活多年,和叔父相依为命幸存下来的弱质女流。她来时拒绝了封如敕给她的婢女与护卫,只身入府,除了几本书外什么都没带来。 谢澜安心有触动,请她落座。“你说。” “女君为恩科设想的环节流程,精细完备,归月聊附骥尾,补充两件小事。”百里归月轻咳一声,接过女君递来的茶盏,开门见山,“其一,‘临文不讳’。江左重讳,文章习惯避君王讳、避双亲讳,以至祖父、曾祖、高祖之讳皆需避忌。如此一来学生的文笔不畅,在场中绞尽脑汁地分心在如何避字,而非议论实务,得不偿失。” 谢澜安眼神微亮,“善。” “第二,糊名判卷还不够,”百里归月嗓音呕哑,那是常年气血不足的缘故,却很沉着,“还有笔迹的问题——女君要让礼部重新誊写试卷,掩盖笔迹来判卷。” 谢澜安几乎在百里归月刚一开口,便想通了其中道理。各人的笔迹不同,会试的考官又不止老师一人,难免有人通过笔迹识人,衡量升黜。 何况女子的笔法大多较男子娟秀,一眼便可分辨,哪怕判卷人是公正的,但一个人先入为主的观念很难改变,那些学究很可能下意识在女子的文章里挑剔瑕疵。 这场考试史无前例,谁都没有经验可循。纵使谢澜安集思广益,也忽略了这看似微末实则重要的细节。 百里归月一来,便为她补上了这处漏洞。 她是谢澜安与王丞相赌注中的收官子,是令壁上画龙腾飞而起的一点睛。 甘棠苑谢晏冬听到这件事,不禁抚猫赞叹:“是个宝贝。” · 谢澜安闻善则行,安顿好百里归月,当天便让辛少筠去礼部交涉此事。 六部的人现今一看见穿御史官服的就头大,尤其是礼部,从一开始就对女子同试不情不愿,听说谢中丞又想了一出,礼部侍郎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不成啊,你想上京参试的学子得有多少,一张张誊抄考卷,这要抄到何时,礼部哪里有这么多人手!” 辛少筠笑意不变,“人手可以从崇文馆和国子监调。还是侍郎想让谢中丞亲自来说呢,抑或,大家在廷议上辩一辩?” 礼部侍郎一听那个谢字,立即把嘴闭上,脸色如同生吞了一只活螃蟹。 此事敲定后,转眼便到了谢澜安的生辰。 清早起,惯例要吃一碗长寿面。 束梦伺候娘子盥洗毕,出去推开房门通风,初夏的晨风却将一片洁白的衣角送进罗帷。 谢澜安长发未束,一边从内室往外走一边拿帕子擦拭湿鬓,抬眸便见一道身罩白纻麻衣的身影,逆着门口的光辉,一步步向她走近。 他双手捧一碗冒着热气的索饼,眼含明光,轻姿曼容,口中还吟着一曲悠扬的小调。 谢澜安在原地怔着,眼底含着一点雾,疑心这人下一刻就会俯身轻抚她肌骨。 然而胤奚只是规矩地走到谢澜安面前,逆光从他周身褪去,显出那张净极生艳的脸。 他眼里盛着一汪清泉,献宝似的:“生辰面,趁热吃。” “……你做的?你还有这手艺。”谢澜安转开眼掩住一瞬的失态,又迟疑地重往胤奚身上看去——他是不是真的知道自己喜看他穿白衣? 束梦接过郎君手里的面放在食几上,胤奚接过女郎手里的巾帨,捏在手里跟在她身后转。 “府中膳食好,轮不到我献丑,但今天,想给女郎一份心意。” 谢澜安生而无父,与母亲关系疏离,对自己的生辰不怎么在意。胤奚却很上心。 因为今日是他们初逢的日子。 他在谢澜安的生辰上遇到她,从此他为她而生。 “刚刚唱的什么,不是平常唱的那一首。”奇怪了,谢澜安想在妆台上找一枚簪子把头发绾起来,却就是找不到平日用的那一支。 更奇怪的是,她明知前世葬她的“仙人”只是误解,何以方才看祂看得痴怔? 干净的荼蘼花气直往鼻尖扑,胤奚探出指尖,帮忙选了只红玉的,被谢澜安抬手拍开。 “嗷……是我儿时过生日时,阿娘唱给我的。”胤奚捂着手背说到“阿娘”时,有些不好意思。 他知道女郎更喜欢那首“仲秋长夜,晦明若岁”,可那是送魂曲,谢含灵应当岁岁光明。 “哄我呢?” 胤奚还没摸到垂在谢澜安腰间的发丝,谢澜安又抬步走了。胤奚跟着,白衣无纤尘,“应当不难吃,尝尝吧?” 束梦看两人在屋里转来转去的,忍不住笑着上前,“娘子,奴婢为您梳发吧。不然一会儿面凉了,小郎君该着急了。” 谢澜安这才回头睇了胤奚一眼,若说她也有不耐烦之事,头一件便是梳头。左右是在家里,谢澜安散着长发坐到几前。 不想这面的味道竟不错,一枚荷包蛋也煎得两面金黄,酥而不焦。吃面时,胤奚就坐在对面,两手托着两腮看她。 放浪起来的小郎君蔫里坏,乖巧的样子又着实纯良。 他轻声说:“我以后年年为女郎做这碗长寿面,一直做到天荒地老。” 谢澜安抬头看他。 她不发天长地久的愿,那滋味她尝过,没什么叫人期盼的。 可是一口面汤下肚,分外暖腹,她神色寻常道:“明年再尝你的厨艺。” 最终剩了小半碗没吃完,谢澜安被目不转睛地盯了一顿饭的功夫,有心逗逗胤奚,将碗推过去,“帮我吃了。” 胤奚忽然肃了神色:“不敢分女郎的寿,你把它吃完。” 谢澜安眉心轻动,看他的眼里起了涟漪。 庭院里传来荀胧几个孩子前来拜寿的笑语,谢澜安回过神,向前倾身看着胤奚,冰凉的发梢擦过白衣郎君手背,她轻笑:“我的寿数我自己定,谁也吃不没。” · 四月倏忽而过,到了端午节,谢晏冬说什么也不许一家之主再糊弄过去,拉着谢澜安去谢氏在钟山的别业赏荷散心。 谢澜安遂姑姑的愿,带上长嫂,五娘和常乐,阮韶亭一起。 百里归月才将适应秦淮边迥异于山中的气候,婉谢家主的邀请,在府内休养。 这是女眷们的游园会,胤奚为众人驾车。 “小郎君的伤好全了吗?”出发时谢晏冬在车里关怀,“若是疼千万别逞强,切莫狰开了伤口。 很好,如今府里不称呼他“小郎君”的人,已寥寥无几了。胤奚脸上闪过一丝无奈,被旁边的青崖看个正着,勾了下嘴角。 “多谢四娘子挂心,伤口已愈合了,郎中说可以逐渐活动。” 这日是个艳阳天,钟山别业里花卉环周,烟水明媚。常乐惦记着曲桥风光,引着谢澜安往水榭那边去。 谢澜安噙着浅笑,一手转扇子,懒懒递出另一只手的袖头,任由常乐将自己往那头引,猜想她们给自己准备的惊喜是什么。 第181章 转过兰坞上曲桥,谢澜安目光一定,停住了脚步。 只见九曲长桥上,巾帼成群,蛾眉满列。一位位荆钗布裙的女子面朝着谢澜安而立,衣袂飘动迷人眼,一眼望不到尽头。 水面上波纹漪漪,含着荷香的轻风吹动她们的裙裾,也吹动她们眼底的热泪。 谢晏冬与几位娘子无声地退到谢澜安身后。 胤奚看着那道静住的背影,希望这份迟来的生辰礼,能让连月来奔走谋划的女郎高兴些。 桥上没有人说话,明明这一路经历了太多波折,明明胸臆间鼓荡着无比激昂的情绪,明明她们终于见到了朝思日想的谢娘子。 所有人一齐执学生礼,向谢澜安一揖到地。 多谢谢娘子,为女子拏青天。君不负天下人,吾等亦不敢负君,如约而来。 谢澜安已敛去散漫之态,她轻振袖摆,在莲池上朝一众巾帼深揖,还礼。 第88章 “哪一位是南梁苏霖?”谢澜安起身后问。 苏霖站在曲桥第三折, 身着襦裙,腕裹纱布,她没想到谢娘子竟知道自己的名姓, 心跳加快地迈前一步, 重施一礼, 声音有些激动:“回娘子, 便是学生。” “火场中临危救人, 苏娘子高义。”谢澜安和煦地说, “烧伤不好养,换药且需精心些。也不必心急,总归离初试还有日子。” 她又问:“谁是青嫋娘子?” 青嫋人在末列,换下了花钗艳裳,一条素裙衬得她不施粉黛的容颜清如秀水。 她自觉不配与学子们同列,只是护着她上京的大人,仿佛都忘了她的出身。眼下听到自己的花名自谢大人口中唤出,青嫋怔忡半晌,才低头道:“奴家拜见谢大人。” 谢澜安看过去, 目光和看待苏霖并无不同,“你身契已赎, 自此便是良人籍。既有才学, 想参试也无不可。” 青嫋睁大眼睛。 她万万想不到谢娘子会说出这样一句话。 “不……”是非两片唇, 人心里的黑白从来不在于一张纸。恩科是江左学子心中的圣洁净土, 她若染指, 自己被唾骂是小,还会连累谢御史也被天下人议论。这也是她宁死不肯答应老板那条毒计的原因。 “奴家不能给娘子添麻烦。” “麻烦?”谢澜安言语自嘲,长眉间却闪动着人莫敢犯的傲色,“我若怕麻烦, 何必弄出这个阵仗。” 她执扇在手,放目看去:“诸位,不用把我想得多么高风亮节,也不必将此事看得如履薄冰。我这个人不好渡人,只为渡己,世道不明,我只不过看不惯想改改规矩。路,有人给你们趟,头破血流从来不是你们必须要尝的苦,尔等只管昂头挺胸,轻松上阵。后来者,还等着看你们给她们打样子呢。” 就这几句话。 有泪滴进莲叶田田的池水。高稼在人群中紧捂着嘴,听着谢大人这番抚慰人心的言语,再对比她的骨肉至亲想对她石斧相加的狠心。 觉得什么都值了。 …… 谢府为女学子开设学馆的地方,就在女卫们住所的旁边。 这处宅院是谢氏自家产业,后面是宿舍,前堂划成书馆。资用不足的学生在此投宿,起居方便不说,只要一想到近邻都是身怀武艺的女娘子,这些路途波折的学子们连晚上睡觉都踏实几分。 馆主由谢晏冬担任,为来自五湖四海的女士子集中授课。 常乐和阮韶亭做谢四小姐的助教,负责夯实学生们的基础,以及挑选适合各人的经义书籍。每日食宿纸笔所费,自然由谢女君全包。 “好大手笔!” 京人感慨,黄白之物对谢家来说不算什么,难得的是连谢家小姑奶奶都出山授课了,更不要说还有殿中侍谢策入馆讲习。 外人赞叹,常乐也对表姐仰慕得不行,她和阮四娘是到了金陵后,才得知谢澜安邀她们姐妹上京的缘由,先前还把常乐高兴坏了,“想不到我小小的肩头上,还背负着为同袍教书的重任呢!” “你不是。你是考试的,四娘才是教的。”谢澜安一句话戳破小表妹的翘尾巴。 阮家在钱塘也是响当当的一等世家之流,常氏稍逊,所以阮四娘的学识虽然高出常乐,却只能避考。 这是为了大局短暂的妥协,阮韶亭能理解。 表姐与她说了,等首届恩科顺利推行,有中举的女子做出榜样,日后在各州各郡开设女学便是顺理成章。等到高门不再侵占寒门名额的那一日,参考条件便可放宽。 除了谢氏姑侄二人,荀尤敬的门下弟子也被谢澜安下帖请了个遍,到馆中为学子们轮流上课。 这些人走出去不输太学博士,如此珠玉琳琅的师资阵容,让满城的待考学子眼馋不已。 女学馆的前门常开,除了一道门槛,谢澜安并未设任何明令不许寒门学子旁听。可不知是摸不清深浅、碍不过礼法,还是拉不下身份坐在女子末席,几日下来,几无一人敢迈过那道门槛。 人心的门槛,从前挡在妇人脚下,如今调了个个。 唯独有一个寄住在庙里的寒生,每日孜孜不倦地守在学厅窗外旁听,一点不在意脸皮。 这桩逸闻传到谢澜安这儿,她笑着说:“这是个聪明人。” 端午之后她也问过胤奚,那日的曲桥问礼,是不是他出的出意。 当时谢晏冬正巧从文杏馆过,进来给小郎君正名:“此事含灵可料错了,他哪里敢瞒,还主张如实禀告你呢。是我压下了消息,想给你个惊喜。” 当第二批女学子到达金陵,谢澜安又做了件大事,开藏书楼。 士族子弟启蒙时随手撷取的一本书,可能便是寒门读书人苦求一生也见不到一字的珍本。都说士庶天隔,那么她便将这面墙打破个彻底。 谢澜安将市面上早已失传,只珍藏于谢氏书阁的所有孤本流入坊间,这些书籍囊括了各家注评的经史子集、医药百工、风水地舆等等方面,士人传抄,一文不取。 其他敝帚自珍的世家听说此事,眼珠子都瞪红了!这个举动,引发了上京文人的一阵抄书狂潮。 皓首穷经的老儒捧书痛哭流涕,春秋尚茂的俊彦面南而揖,他们将谢澜安视作“君子成德”的典范,金陵一时纸贵。 一时间,京中处处有琅琅读书声。 时人称之为“金陵夏课”。 · 京城被文气席卷的时候,青州也陆续收到了来自各地的良驹。 经过崔膺近一年的治理,青州已经有物阜民安的气象了。青州的守城军是新建的,看着这些如今的小马驹将来的骑军战马,乐呵的不行,恨不得当成祖宗养。 阮伏鲸带兵守着巨野泽,他收到荆州斥候送来的密信,得知是表妹推演出的克制北朝名将之法,视若珍宝,立即与参军褚盘参祥,按信上阵法练兵。 “诵和,”崔刺史身着一件素净长袍,在田垄间满足地望着绿油油的麦浪,问身边的学生,“真不打算参考吗?此时上京,还赶得及会试。” 韩火寓头上扣着个粗檐草帽,穿双草鞋踩在地里,半分找不见文杏馆里请谈议兵的翩翩风姿了,却也处之泰然。他的脸还没晒黑,仍透着一股争锋傲物的锐气。 第182章 “学生走了,谁为老师服其劳。”韩火寓给崔膺举着旱伞,“有子构为老师争脸面就够了,师弟拿个状元绰绰有余。” 这便是名师首徒的口吻,说得考中榜首如探囊取物一般。 崔膺想着那个留在金陵,与韩火寓性情截然相反,如水争下的蕴藉弟子,微微一笑。 “谢含灵,又做成了一件利民之举啊。” 崔膺舒展地望向湛蓝的天际,悠然吟诵: “皇天平分四时兮, 众鸟皆有所登栖兮, 纷纯纯之愿忠兮, 赖皇天之厚德兮……”* · 楚堂交接完吴郡的事务,算着郡试日子,启程从太湖往回赶。 这日车到兰陵,在城郊路上马匹突然惊了蹄,颠晃的车厢外响起刀器出鞘的声音,伴随着一声粗戛问话:“车上的可是姓楚?” 小书僮在车里瑟瑟发抖,却见他家郎君安稳地将手中书翻过一页,眼不离纸。 “……郎郎君、我们遇上贼寇了,您、您不怕啊?” 楚堂唇角向上扬了扬。 如若不信谢娘子,他何以托身家性命追随于她。 “哪里的蟊贼,敢来这叫板!”车外保护楚堂的都是好手,二话不说提刀杀过去,从始至终未令一人接近马车丈内。 ——“郎主,咱们的人没拦住,让楚堂进城了!” 詹事邓冲趋行至丞相府的书斋,言语含带焦急。王道真手里捏着一张纸,正在审视上面的名字,闻声竖指在唇间比划了一下。 邓冲望见紫苏方榻上捏指入定的王翱,连忙缩舌噤声。 王道真低声问:“派去的人落在对方手里了?” “郎主放心,”邓冲摇头,“被对方擒住的当场服毒自绝,定不会泄露口风。只是谁能想到,谢氏早在楚子构身边安排了高手……” “哼,那毕竟是崔膺的高徒,谢含灵没准就指望着他夺魁呢。”王道真转头看向闭目冥思的父亲,见他没有示下的意思,想了想说,“罢,如果楚子构真考中了头名,那谢含灵的输面也多了三分。” 她非要下这局死活棋,没想到自己也会受限吧。谢含灵招揽的才士越多,那么女子进前三甲的可能就越低。 她不是要一个公平吗,那就不可能让她的人故意落考为女子让路,否则谁能服气?退一步说,普天下的才子又不是皆投在谢门,此方唱罢还有他方登场。 谢含灵这段时日的所谓“义举”,无非邀名养望罢了。她纵有通天手段,也控制不了诏试的结果。 “不过前段时间,有一名神秘女子入了谢府,据说深居简出……”邓冲适时提醒,“恐出奇兵啊。” “故弄玄虚。”王道真抖了抖手里那张纸,上面有几个名字已经用红笔圈了圈儿,“不说别人,崔膺门下的楚堂、韩火寓,荀尤敬不记名的学生徐敏、贾容佳,太学虞清波、隽良、李舠,扬州才子白日昭,还有王家姻亲中桓三郎、周十二郎几个出色小辈……哪个没有一二十年的求学积蕴,怎见得这许多人考不过一个女子?” 王道真越数越有底气,“那些女子进京就算了……二十名甲等进士里,我王家的人要占一半。” “之前陛下诏见的那个学子。”盘膝而坐的王翱没有睁眼,气息幽幽。 王道真听了,忙从纸上找到楚清鸢的名字,重重地圈出一抹红。 一巷之隔,楚堂到府时,谢澜安正和人在文杏馆议事。 听闻通报,谢澜安阖扇抬头,便见风尘仆仆的楚堂走了进来。她微笑,该到的人都到齐了。 “这一路上……”目光转向他身后两名侍卫衣上的血迹,女子笑意不变,“——看来不太顺啊。” “劳主君挂念,有惊无险。” 楚堂也没将这小插曲当成大事,对站起身的胤奚颔首,而后看向女郎身旁那名幽颜若雪的女子。 二人是第一次见面,见过礼,百里归月在屏风前沉静地说:“郎君不必为女君的赌约相让,达士崔膺的高徒,鄙人愿闻指教。” 花鸟繁枝的绣屏在她身后浓色重彩,却压不住这自山外来的一捧雪意。 楚堂听对方直呼尊师大名,便知这是个狷介女子,心气高得不是一般两般。 楚堂温文尔雅地回敬:“前燕百里,名不虚传。” 是辅佐的皇室被灭国的名不虚传吗?这绵里藏针的话,让百里归月蹙了眉。 “百里娘子的学识毋庸置疑,”胤奚这时开口,话是对百里归月说,目光却有分寸地避着,只瞧谢澜安轻磕着竹扇白如玉雪的手指。“只是初试时间是两日一夜,会试三日,皆在贡院不得出,足下……” 当初在浮玉山下,百里归月就曾直呼“谢含灵”三个字,令胤奚不快。当时只差一个点火的苗头,胤奚和封如敕险些动手。所以这二人之间说不上有摩擦,但相处亦十分微妙。 百里归月听出他意有所指,压住喉咙泛起的干痒,淡淡道:“我的身子撑得住。百里家有诺必践,既应了女君,我便不会让女君输。” 谋士各有心性,磨合需要时日。谢澜安不管他们打机锋,只让归月坐下。“虚礼折腾人,日后你别多礼了,在我面前也不必起身。” 那边楚堂从襟怀里摸出一个厚实的信封,交给胤奚。胤奚微愣,楚堂说:“给你出的十道策题。” 胤奚一顿,没和他客气,接在手里道了声谢。 考生做先生,早已成为谢府中一个见怪不怪的特色了,大家教学相长,互相扶持,都不藏私。 或者说人人心中都负着傲气,谁怕公平竞争会输于人。 胤奚也确实争气,养伤的这段时日,他辗转在各位名师之间,博采各家之长。谢策考校他:“破题‘为政以德,譬如北辰’。” 胤奚答曰:“政者正也,德者有道也。传曰:在天者莫明于日月*,日月星纬之交,东起西从,皆不离常道。故上人非天授,而效法于天。古者至尊称帝,其次为皇,其次为王,是先有道、有德、有业,而后成帝、成皇、成王,修备于内,高悬中枢,众望归之,未有本末倒置。” 谢晏冬从诗赋上出题问他:“诗者工于巧,真于老,最难于易,让步于自然,你有何感悟?” 胤奚沉思答对:“晚辈诗读得少,以为‘春鹧始啭,秋蟀载吟’*一句,延诗经之风,得巧之工; “‘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况味隽永,得易之难; “‘偶有名酒,无夕不欢。顾影独尽,忽焉复醉。’*涤尽一切热闹场,偶、无、独、忽四字,有酒中真味,最为老道; “‘倾耳希无声,在目皓已洁’*、‘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几语,如风行水上,最是自然而然。” 荀尤敬对胤奚的考题,便是正经八百的策论了:“欲使礼法衡平,乐通人和;学庠交兴,农桑竞劝;吏廉洁而奉公,上得人而纳谏。何也?” 胤奚对答如流:“学生以为三王之时,治于未乱,止邪未萌,无刑而民风自化,后世变服,则需立法以济礼。所谓国之命在礼,人之命在法*,致礼之途,求于人之所善,置法之初,顾全人情所在。行法之后,又不可以法随人,须以人守法。说到劝学劝农,女郎砥砺所行的便是了,女郎冰襟雪怀,巍乎焕乎,她……” 第183章 “停吧停吧。”荀尤敬抖动了一下眉梢。他发现了,这小子什么策题都能答得规规矩矩,但只要一说到他女郎,那连夸带捧的词儿就不要钱似的往上堆,都不带重样的。 没人打断他,他能一直说到离题万里。 若说这小子油嘴滑舌,他的神情可比提及天地神佛还要虔诚。 荀尤敬想说点什么,咂了口酒,又觉得没什么好点拨的了,挥挥手把人撵出屋。 华羽听见胤郎君告辞后老师背人的那声笑,便知道这个人,小出师了。 十日后,胤奚将十道答策交给楚堂,楚堂接过手,就着竹帘边的风凉站在那翻阅。 越看到后来他越沉默,抬头看看神色淡雅的胤奚,低头看看文章,再抬头看看胤奚。 “你当真才学文一年?”这位西山才子忍不住发问。 胤奚笑说:“有没有哪里不足的,帮忙圈点一下。” 雁过拔毛。楚堂脑海里登时冒出这四个字,他对这种可着一个人薅的手段有点熟悉。 楚子构叠好策文,真心实意地请教:“你平日有不读书的时候吗?”纵使是过目不忘昼夜用功,这等悟性文心也过于超群了。 “有啊,”胤奚说,“练功。” “那不练功的时候呢?” “看书。” 楚堂信他鬼扯。哪一次他谒见女郎的时候,这位仁兄不是跟在谢娘子身边形影不离? 楚堂的腹诽却是不假,白天谢澜安公事繁忙,胤奚不能时时对着她,暮色四合后,他才能在帘帷深处,给他的女郎松松乏。 有时是在谢澜安屋里,有时在东厢的内室,放下的纱帐内不掌灯,胤奚勾着女子的甜津吞咽,暗昧中发出耐人寻味的声音。 “今天姑姑夸我了,女郎奖励我么……” 小郎君眉目如画,把人揉在怀里,下意识扭了下腰,甜腻的嗓儿不像白天那个正经人。 “嗯,”谢澜安还想着学里的事,心不在焉地哄他,“少爷抖得挺厉害。” 很快她就分不了心了,觉得舌根也酸,领口也热,胤奚揽着变软的腰肢闷声笑,“女郎说反了。” 每次谢澜安都没怎么碰他,胤奚温驯的外衣就自己莫名其妙地松开了,今日也是如此,他引着她的手去往他的胸膛,哀求她。 谢澜安品尝过一回,但多数时候她喜欢随心所欲地用指甲拔着那儿玩,因为她不喜欢低头。 被撩起了火,怀里金尊玉贵的人又不负责收场,胤奚胸膛不住起伏。 “……我香不香啊?女郎你再叫我一声……”呼吸喷在谢澜安的耳颈间,胤奚手背上青筋直跳,却连她的襦衣都不敢拨开一寸。 昼短苦夜长啊,情怯又恣肆的血气儿郎迷迷中伸手,从谢澜安窈曼的腰向上攀寻。 谢澜安半霎着眼波,带着齿痕的靡软红唇美得惊心,她开始还不留神,直到胤奚按掌轻握。 谢澜安:“嘶。” 第89章 听她倒抽一口凉气, 胤奚立即停了下来,“我弄疼你了?” 谢澜安拧着眉说不出话。 她从小开始裹胸,十几岁的时候紧勒的布条下胀痛得厉害, 阮碧罗不给她请医, 说忍忍就过去了。她那时对母亲唯命是从, 无论身体发育还是月事疼痛, 都是不动声色地硬捱。 这习惯延续至今, 没想到在胤奚的魔爪下破了功。 谢澜安知道他没用力。 也不知那一下怎会这么疼。 “胆子肥了, ”她掩住异样,端庄地整好襟摆,“真纵得你无法无天了。” 胤奚却没被她糊弄住,衣衫凌乱的郎君一步跨到地上,取了灯盏来照。 只见谢澜安被烛色映出的脸色微微发白,胤奚一身热汗都吓冷了。 “疼?”胤奚眉结成川,小心翼翼地逡视谢澜安胸前。 他腰带还散乱着,一片白生生的胸膛就在谢澜安眼前晃,谢澜安抬手挡了挡余光, 轻啧:“往哪看呢?” 她习惯于人前人后都泰然不乱,孩童时代尚不会向人撒娇诉苦, 何况是这个百年逆旅过客的谢澜安, 早已不天真了。 可她低估了随父亲学过杂症的羊肠巷郎君的敏锐。 虽然对妇症不是完全通晓, 但联想到女郎儿时的事, 胤奚眼里闪出细微的水光。 “问你, 是不是疼?” 那是一种低缓又威重的口吻,甚至隐隐有些生气。谢澜安惊奇地挑起眉,胤奚放稳烛台,跪在脚踏上, 按着她在枕上躺好,挽起袖子说:“这样不行,得揉开。” “你敢。”谢澜安不肯受他摆弄,神色忽然冷峻几分,“出去!” 她可以容许一些闺房中的玩闹,却不容任何人窥伺她脆弱的一面。 可她面对的是胤衰奴,这个从来不怕在谢澜安面前流露软弱的人,定定望着女郎,把另一只膝盖也压了下去。他腮骨微棱起,眉心不得舒: “我不通医术,但住在西城听着家常里短长大,也知这事对女子来说可大可小。女郎如果不想叫医婆看,我便先为女郎揉一揉……我不碰女郎也行,请女郎即刻延医,不能挺着。” 他的眼晴不染情欲,仿佛净薄的琉璃,一碰就要碎了。 谢澜安要说的话噎住。 就在分神的空息,一双温热的手掌已经轻轻覆在她胸上。 像两片带着体温的羽毛。 谢澜安呼吸微窒,盯着那张泫然的脸,迟疑了一瞬,抿着唇把脸转向里边。 胤奚脸上没有轻佻之色,他用掌心渥着她,却像渥着两块冷硬的石头。他难过地低下眼睫。 掌根由轻至重,打着圈慢慢按揉,胤奚想通过谢澜安的神色分辨她疼不疼,好调整手法。 可女郎这个人,得几分快意,面上也是淡淡的,受再深的伤,也不会显露出来。 胤奚便哄着说:“有什么感觉和我说啊。” 谢澜安哪里睬他。她撇着头,云鬓下流畅的颈线像墨间一尺雪,她尽力忽略身体上奇怪的触感,忽然想起之前外祖母揶揄她的一句话。 ——你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吧? 办法是有的……可他的手就像他的唇,宛如精致的上好细瓷,含着锻造时千回百转的胶着,总有能耐让她舒服。 于是最初因担心为色所迷而生的抗拒,在这块黏牙糖锲而不舍的纠缠下,往往变成了一种享受。 谢澜安回瞥那双十指灵巧的手。 一不留神又被他得寸进尺了,之前明明只是亲一亲,眼下都心安理得地上手了。 过了半晌家主大人才出声:“你把衣服系好。” “这个时候,女郎就别想那事了。”回应她的是胤奚一本正经的口吻。说完,胤奚想了下,还是俯身在女郎唇上轻轻一啄。 他一直按揉了两刻钟,直至谢澜安的额角微微浸汗。酸疼的滋味过后,谢澜安感觉胸乳前所未有的松畅,仿佛真的不大疼了。 哪知次日用过朝食,谢澜安的小腹冷不丁绞痛起来,顷刻疼得脸色煞白。 束梦被吓得六神无主,惊动了谢晏冬,这医妇是不请也得请了。 胤奚同住在一个院里,听着动静立刻沿抄手廊赶至上房,宽袍荡起一阵风,“女郎哪里不舒服?” 第184章 唇上没多少血色的谢澜安倚案而坐,眉心虽然蹙着,却无萎靡之态。 她正将手腕向前搭在脉枕上,为她诊脉的是谢晏冬惯用的一名带下医。 谢晏冬见胤郎君就这样进来了,意外地看看侄女。谢澜安瞥一眼胤奚,也没撵人。 胤奚怀疑是他昨晚按伤了哪处经脉,紧紧盯着听脉的医妇,脸色比谢澜安还难看。 只见医妇诊完左手,又换手,才要开口说话,看见屋里还有一位年轻郎君,沉吟地看向家主:“事关闺阁之症,这位郎君……是否回避?” 胤奚的眉头从进来就没松开过,闻声向医妇揖了礼,想问什么,复回睇谢澜安一眼,又有些犹豫。 谢澜安逸逸地坐在那,行若无事地说:“昨夕我胸间硬痛,便着人按跷,这月事痛可与此有关吗?” 这里没有旁人,她的身子都这样了,没必要讳疾忌医。 只是说完,耳根还是微微发红。 “原来如此。”医妇听后颔首,“家君的这次月事来得凶,确与按跷活血有关。不过依仆看,这却是好事,家君的胞宫血机不畅,这是源于少时压抑身体发育的缘故,恕仆造次,请问家君这些年,是否每次来葵水前,前胸都胀痛不已,小腹还伴随着冰寒坠痛之感?” 谢晏冬听着又是“胞宫”又是“葵水”的,哪怕她为人再豁达,见胤奚这个大男人在场也有些别扭。 正欲屏退左右,听见医妇的下句话,谢晏冬陡然皱起眉,看向谢澜安。 谢澜安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是每次都痛,但她习惯了,只不过以前都没这次厉害。 “含灵!”谢晏冬一片心疼自责,“你怎么从来不说呢?” 她稍微一想,便明白这是阮碧罗当年造下的孽。也怪她忽略了,回京时只见换回女装的含灵英姿荦落,神闲气定,平日里也从无不适的时候,便一直没往这上面想过。 胤奚蜷住手指。 “可有调养的方子?”谢晏冬急声问女医,“至少别让她疼呀。” “姑母别急。”谢澜安轻声安抚。 “娘子别急,”医妇说,“为家君推拿的人手法是在行的,气机一开,湿寒皆下,所以仆说不是坏事。家君不用担心,待仆开方,先止痛,再治滞淤之症,平日再佐以按摩,少则期年,多则两三年,便能将养好了。” 谢澜安点头,医妇便去外间写方子。胤奚无声跟了过去,压低声音叽叽咕咕地问着什么。 谢晏冬原本心疼得不行,看见胤奚的样子,又不觉好笑又欣慰。世上愿意在闺事上打转转的男人,还是少的,哪怕是家养的媵臣,是真心还是媚忠,四小姐能分得出来。 她怜惜地看向谢澜安,才想叮嘱她几语,却见含灵正透过落地罩的镂木花纹,出神看着外间。 药熬好后,谢晏冬盯着含灵喝完,对束梦叮咛了许多饮食注意事项,方动身去学里。 胤奚端走空碗,见女郎不肯躺着,只是在美人榻上半倚囊枕,意态闲闲,他便挨身坐过去,展开修长的手掌捂在她的小腹上。 掌心下一片冰凉,比昨日更甚。 胤奚不敢细想她这些年是如何过来的,清沉寂寥的样子,仿佛在说“都是我不好”。 贼狐狸变成了霜打的小狐狸。 “噫,莫不是哭了吧?”屋子阒静,谢澜安随手勾过他的下巴。 胤奚顺着她的力道转头,两个眼圈竟当真红了。 谢澜安意外地默了默,半晌,“……这是怎么说的。” 胤奚顺势伏在她颈窝里,手还护着她小腹,闷闷问:“还疼么?” “不疼。”谢澜安语气轻拿轻放,哪敢说疼。 “‘头破血流从来不是你必须吃的苦’……这是女郎自己说的。为众人开路者,便活该钢浇铁铸百忍成金吗,我不认这样的道理。女郎血肉之躯,在我眼里比金玉还珍贵,以后你哪里疼,都跟我说,有任何话也跟我说。” 胤奚把谢澜安锁骨窝里的皮肤呵得又暖又痒,声音低迷:“衰奴什么狼狈样子没给女郎看过,在女郎面前,我有何姿态可言。不是让女郎示弱,你就当……疼疼我。” 谢澜安被抵得仰倒,身上却没受一点重量。她疑惑地想:胤衰奴的情话本领,到底是哪位好老师教的? 前世没有人教过她柔软,柔软一分,就意味着危险与失败增多一分。她并不打算为谁改变。 但是逗弄小郎君的机会,机不可失。 她勾住他下巴,命令道:“那给姐姐乐一个。” 胤奚扬起脸,眼眶里还蕴着水泽。两人大眼瞪小眼。 谢澜安:“任何话都能说,不是你说的?” 胤奚又把脸埋了回去,闷闷吐气:“比你大。” · 受“金陵夏课”的影响,太学近日来讲学的风气也很浓厚。 这日楚清鸢从太学出来,身边送他的是一位头戴纱冠身着裰衣的中年儒士,他看着楚清鸢,眼里带着满意的笑容。 行至无古木遮荫的阳光下,楚清鸢眉目奕然,忙侧身揖手:“学生不敢劳老师相送,老师快请回吧。” 这位儒士便是太学的礼经博士魏甫。宫中无秘事,自从楚清鸢被皇帝召见的事流传出来,他在一学一监的名气,已经不比另一位姓楚的同辈俊杰小了,这也使得楚清鸢收获了一些读书人的追捧。 他出身寒微又如何,自打谢中丞荐开恩科,大玄最水涨船高的就数寒门书生了,连之前十分抵触闱考的世家,也开始暗中物色优秀的寒生纳入门下。 从前羞辱过楚清鸢的老东家丹阳郡尹,也看重楚清鸢得陛下青眼的这层关系,派人访他,意欲重修旧好,却被楚清鸢婉拒。 恰好魏甫相中楚清鸢的资质,而楚清鸢也耳闻过这位魏先生廉洁慎肃,不媚权贵的高洁品格,便顺理成章拜他做了老师。 “清鸢,鸢飞青天,说不定此届会考,你的名字便在三甲之列。” 魏先生对他新收的学生如此期许。 楚清鸢走出御街,连神采都是意气张扬。乌云拨去见青天,他如今得到出入太学的资格,又有浩瀚书籍供他翻阅,对于中举,他亦有莫大信心。 路上经过一间蜜饯铺子,楚清鸢看见一个人从店里走出来,手里提着几包麻绳悬系的油纸裹。他眼中霁色晦暗,停下脚步。 出门给女郎挑选蜜饯佐药的胤奚,也看见了对方。 胤奚身着一件家常轻衫,头不戴冠,只以一枚骨簪束发。那身衣料是上好的绫缎,可袖上却有缝补痕迹,罩在他身上,却又不突兀,自成一派磊落风神。 楚清鸢往这人手里瞥了眼。 见他还在做着杂役之事,心下一松的同时又觉不屑,脖子却不由自主地发紧。 他还没忘记上次在士人馆,这人是如何像疯狗一样掐着他。 胤奚径先收了视线。两人擦肩时,楚清鸢开口:“现在弃考还来得及,你落榜,丢的是她的脸。” 有些人之间的敌意来得莫名,又似注定。这二人恩怨由来已久,楚清鸢只要一想起当日他向谢娘子献文时,这个卑贱的奴靠着他的皮相顶替了自己的才华,也顶替了谢娘子对他的关注,心便不平。 第185章 好在,他一路跌宕,却从未自弃。他没被曾经的唾沫淹死,没被这个人掐死,也没被谢演打死,老天劳他筋骨苦他心志,就注定了楚清鸢是一飞冲天的命格。 谁敢挡他,他就将谁踩下去。 胤奚侧头盯住楚清鸢的咽喉,轻描淡写:“我说过,我陪你玩。” · 楚清鸢回到小长干里,仆翁看着郎君的脸色,小心问道:“郎君今日在学里不顺吗?” 楚清鸢松开眉头,摆了摆手,他何必为一个不是对手的人耿耿于怀?仆翁而后捧出一张烫金帖子交给郎君,浑浊的眼里放出光彩。 老仆禀道:“辰时一位姓邓的老爷来家中拜访,说是从丞相府来的,请郎君黄雀楼一叙。” 楚清鸢目光深深一动,接过帖子细看。犹豫片刻,他阖上道:“替我婉拒了吧。” 他想寻一位有德清流做助力不假,却不想和丞相府沾边。世家正日薄西山,陛下也不喜王氏,何况楚清鸢向来不赞同士族垄断窃权的行径。 与其攀附相国,他何不站得更高些? 要做,便做明君之辅! 可是他虽富贵不能淫,饱受谢澜安新法威胁的王府却不甘错过这等好苗子。 王道真还等着圈中的这些学子中举任职后,再为王家所用呢,是以隔日,一辆车驾便在拦在了楚清鸢的回途。 所幸楚清鸢今非昔比,不会再出现像谢演那样的混不吝半道掳人之事。楚清鸢见情势压人,只得上车。 邓冲倒未将人往大庭广众处引,而是选了一条小巷里不起眼的茶寮。 “请大人恕罪,”楚清鸢见面拜人,端的不卑不亢,“学生蒲蒿之姿,实不堪蒙丞相错爱,且学生已拜了师门,难以改投门庭。” 詹事邓冲架着腿坐在楚清鸢面前啜了口茶,撩起眼皮瞅他,“真不再想想了?” 楚清鸢轻轻摇头。 邓冲忽然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郎君转头看看呢?” 楚清鸢不明其意地回头,下一刻,他猛地握紧袖中的手掌。 只见换了身蹀躞锦衫袍的魏甫自门外进来,满面含笑,先是躬身向丞相府的长史一揖到底,而后指着楚清鸢,对邓冲笑道: “使君,敝人不曾说错吧,这后生贞骨凌霜,意如磐石,他朝为丞相效力必是一心一意呐。” “是吗?”邓冲无聊地抖抖袍摆,“可是我看着,这位郎君貌似不大看得上我们府第啊。” “使君玩笑了不是!”魏甫笑得还如同在太学时一样清风霁月,可那嘴脸,却让楚清鸢感到一阵陌生和恶心。 他看着魏甫转过来凝着自己,别有深意地说:“为师多年来一直蒙受丞相提携之恩,只是外界不知罢了。你是我的学生,自当尊师重道,与我同效于丞公——毕竟,闱考在即了。” 楚清鸢喉头如哽泥沙,忽然有些想笑。 他以为总有清流,是不与暗世同流合污的,他以为总有名士,是当真赏识他的学问…… 原来这世道,还是没变。 这一刻,楚清鸢终于切身地理解,为何谢含灵那么强硬地要改变旧制旧法。 如此乌烟瘴气的大玄,再不变,真就要烂到根子里了。 “学生,”楚清鸢低下头颅,掩住眼底裂石拍岸的巨浪,温顺地回答,“愿听凭先生教导。” 他们用闱考来威胁他,若他今日不答应,王氏有一百种办法能阻挠他参加考试。楚清鸢心不污尘,他只不过是不得已而为之。 · 谢澜安一副调理身体的药服完,日子不觉便到了六月中。 女学馆的学生们每日埋头温习功课,生怕浪费这来之不易的机会,两个月过得漫长又充实,仿佛只是一眨眼,郡试的日子便到了。 学里出资,为参试者统一配备笔墨砚台。谢澜安担心天气暑热,学子在试院中中暑,尤其是不放心百里归月的身子,便又请旨在试院的每间考舍内置一个小小冰鉴。 郡试第一日的大清早,胤奚在院子里四平八稳地走了一趟拳。 歇养几个月的左臂终于力贯筋骨,胤奚出了一身透汗,酣畅淋漓。 谢澜安站在主屋前的廊子上,负手看着,笑得洋洋。六月的初试只是第一关,小郎君没有如临大敌,冲这份松弛,便是她教出来的人。 她背着手走下台阶,对胤奚说:“送你样东西,就当给你添个彩头。闭眼。” 女子的姝容在明光下灿若桃李,胤奚汗湿的衣布下撑出了肌肉匀亭的宽肩架子,他喘息略热,擦了鬓边的汗,目光扫过谢澜安饱满的红唇,乖乖闭上眼睛。 心跳得略快。 只是随即,他便听见另一道脚步声走进院子,应是玄白。便知自己猜错了。 却也不失望,依旧耐心期待着。 很快,一点微凉的触感扫过他手腕。谢澜安说睁眼,双手从玄白手里接过一口颇具重量的长刀,提得有些勉强,却不假于他人手,亲自送到胤奚手里。 她曾答应了他,为他锻一把好刀。 此刀形制是祖老画图亲自定下的,糅合了女卫们兵器的余料,千锤百炼。 胤奚见刀第一眼,瞳眸便雪亮。他接过这柄雁翎形状的宝刀,压手的分量刚好趁手。 只见鞘裹鲛皮,镡锤镏金,胤奚抽刀出锋,一声清悦的龙吟响荡中庭。 然后他看见了刀背上的刀铭:鸾君。 谢澜安满袖春风地看着他。 胤衰奴从鸾君刀上抬眼,嘴角微颤。 衰者至弱,奴者至贱,她却偏说高飞如鸾,矜贵如君。 玄白已无声退下了。养鹤台的白鹤飞到主君院里,雪色长翅,若垂天之云。风起于天末,来拂女子衣鬓,胤奚左手提新刀,右手轻揽她的腰,低头将嘴唇贴在谢澜安的唇角,轻而郑重道:“不负女郎。” 第90章 各州的郡试时间大差不差, 扬州籍举子皆在金陵参考。礼部试官一早到了贡院,随身携着钤印密封的试题。 试院门口,驻有两列负责给学子验身的禁兵, 以防夹带小抄等舞弊之事。 女学子这边, 便由禁中女官为她们查验。 肃静的队伍中, 身着浅黄织花襦裙的高稼望着眼前恢宏的院宇, 影子在地上小小一抹, 手心有些出汗。 类似她这种反应的不止一人。这些女子在学馆上课时, 是很能沉下心的,虽然也有人因骤然见识到高门氏族的家学,竟如此精纯博大,相比之下她自己过往所学,就如村童遇见王公,滴水之于大海,而产生了高不可攀的畏难之感,险些心境崩溃,想要弃考。好在谢夫子及时疏导, 同伴们也相互安慰鼓励,这才重拾勇气继续读书。 “高山仰止, 景行行止, 虽不能至, 心向往之。*”谢策想起自己从小到大都被含灵的才气压着一头, 微微含笑, 心平气和地告诉学生,“这本身就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啊。” 道理是一回事,可越临近考试的日子,许多素来稳重的学子, 也开始感到一种无名的压力。 她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没有与男子同场竞争的经验,她们的母辈没有、祖母外婆辈也没有……女子坤柔的特质,在此时变成一片若隐若现的阴影,影响着她们的士气。 第186章 平时最温柔解语的女娘,羞愧于自己的紧张,怕旁人因此认定女人天生就比男人胆小;学里最用功的姑娘,担心自己的见识不宽广,笔力不雄壮,万一发挥不好落了榜,世人便更有理由质疑,谢娘子帮扶女士子的决策是错的了。 最先察觉到学生们情绪紧绷的是谢晏冬。 她当时没说什么,等到次日,自端午后便未在学馆现身的谢澜安亲自来了一趟。 “你们也真老实,”谢澜安抖开不离手的扇子,望着这群用崇拜眼神注视她的学生,清冷隐去,笑里带点纵溺,“大热天的被拘在这儿成日读书,这群‘黑心夫子’却小戒尺敲着、小凉扇摇着、乌梅汤饮着的受用,就没个人告状?” “今儿别看书了,金陵城胜景繁多,带你们逛逛去。” 整个骁骑营归她调动,肖浪领人在学馆外待命,给百余名女娘保驾护航不在话下。 无缘无故挨了顿指桑骂槐的小师兄元鹭庭,一脸无奈,气笑:“被你抓过来当苦力还要被你呲达,师妹,你送我几幅字能抵工钱啊?” 学子们却是惊喜,能与谢娘子同游上都的机会,可遇而不可求。 可女子思虑得总会多些,众人相互看看,高稼揖手轻问:“会不会太招摇,给中丞惹来非议?” 毕竟如今全城都在盯着她们学馆,二百多人的队伍同游金陵,还尽是女子,这阵仗怎么想,都过于惹人注目了。 谢澜安听后没有不悦或扫兴,只是笑看她说:“懂事很好,不那么懂事也没关系。女孩子嘛,心闯一点。” 这是谢澜安唯一教给她们的书本外的道理。 与世俗对女儿家求乖求巧的要求截然相反。 不过放在谢澜安身上,那个字换成“狂”更为合适。 肩膀被轻轻按住,试院中,高稼回头,看见素颜清秀的苏霖。 苏霖微笑着向左边侧了侧头,示意她看。 高稼不解地看去,便见另一侧接受检查的举子中,一名年轻书生因紧张,牙齿咯咯作响。他身后一个年在而立上下的麻衣青年,神色泰然,向前迈步时却踩住自己的袍摆,绊了个趔趄。 天下学子共赴的大试,并不是只有女娘才会紧张。 苏霖说:“尽力而为,便是无愧于己。” 百里归月在盛夏骄阳的炙烤下,唇色微白,随着队伍的进程向前挪动。 出门前喝的那碗参汤,应该能坚持完这一场,百里归月放空思绪,无端想起女君身边那个话痨近卫说过的两则学子逸闻。 有那太学生登坛痛斥女子参试,立誓不与女子同流,过后见事难更改,又灰溜溜地报名参加了大试。 那名叫玄白的侍卫探得此事后,便愤愤地建议女君,不如剥夺这人考试资格,并不许他三代入仕,看他还敢不敢张狂! 女君却一笑了之。 又有那寒门学子每日到女学馆外蹭课听,女君得知后,赞他是个聪明人。玄白又凑趣,要为女君打听此人名姓。 女君却垂眼观掌纹,笑说不急。 “如有造化,自有过江鲤游入吾掌中。” 观才不语,逢怒不惊,心如转丸,手如鸣镝。百里归月抬眼,遥望院墙外一座飞檐高耸的浮图塔,这样的女君,此届闱考后,又能收获多少英杰入彀? 云缕在塔顶聚散,望楼复道上,谢澜安白衣云履,如天上人。 并肩立于她身旁的郗符,从高处俯瞰着试院中的光景,问她:“真想营造一个由男人与女人共同治理的王朝吗?” 谢澜安垂着眸,神奇地在人群中一眼便找到了胤奚的身影。 穿莲花衫的年轻郎君正张臂接受检查,目光偏转,与隔排的楚清鸢眼神交错。 “女史女官自古有之,”谢澜安收回视线,风轻云淡地一笑,“郗兄不必太较真吧。” “你也拿话糊弄我么。”郗符哈地一声,复又轻叹,“古时女史做的是什么,在内庭记录帝王起居而已,今之御史做的又是什么,你这位监察百官的中丞台主,与我说道说道?” 自古第一位女子御史,负手轻悠一笑。 站在二人身后的郗歆,听他们说话,望着那道临风飒立的身影。 最早看出这位“痴心二郎”心事的,是他大哥。 郗歆曾硬着脸皮去问过郗符,大哥与谢娘子看起来交情甚好,若二十好几仍未娶妻的大哥同样喜欢谢娘子,那他自然无法与大哥相争。 谁知郗符听完这个蠢弟弟吞吞吐吐的话,瞪了半天眼睛,怼着他脑门骂他脑子进水。 “屁的喜欢,我与她是一生敌手!懂吗?!”郗符气得粗话都出来了,“天既生我郗云笈,清谈、棋道、书道、乃至容貌风神,样样拿得出手,为何又要派个谢含灵处处压我一头?我那是不肯甘落人后,与她如切如磋。你年纪轻轻的,也和外头人一样胡想什么,怪不得连话都没跟谢含灵搭上几句。” 郗歆谦让不成又被扎心,酸楚可怜。 眼下,郗符看着逸致安闲的谢澜安,心里有句话,欲言又止。 她的锋芒过盛了。掌兰台,控骁骑,设闱考,开书楼,如今她在江左文臣中的名声已无人能出其右。王丞相有句话诛心,却禁不住细想,天下莘莘学子仰望其项背的,究竟是陛下,还是她谢含灵呢? 待这些举子入仕,真正用他们的,又会是陛下,还是谢含灵呢? 虽则陛下如今对谢含灵的宠信,他兄弟两个拍马难及,可郗符还是隐隐担心日后。 不过,就算他规劝了,料想这位狷狂人物也只会回他一句,“收敛不了半点”吧。 郗符神游天外时,谢澜安开口回到方才的话题:“并非男人或女人,只是由‘人’组建的朝堂罢了。只要是有识之人,男或女,从来不是区别对立的理由。” 郗符转头。 谢澜安今日的心情貌似不错,与郗符说话的语气都格外耐心些,“但在此之前,我们要在同一条起始线上。但事实上,云笈,你看不见吗,我们走了这么久,争取女御史、女校尉、女翰林,只是到达了男人生来便在的起点上而已。而在此期间,男人并没有停止向前的脚步,所以女子一旦懈怠丁点,哪怕她并不慢,仍会被落下。” 她说:“我们从来不是想赶超男人,我们只是在追赶公平。” 石塔铃铛清响,与谢澜安的话音交织,宛如金玉相撞。 院中一道开锣声,考舍静肃,胤奚端坐于展臂宽的屋内,拆开考卷,神安气定。 郗二郎在这一瞬间突然觉得,眼前那袭风华绝代的白衣,可望,不可及。 · 郡试开考,女学馆短暂地安静下来,绾妃却在此时邀谢澜安进宫一叙。 “早便想见一见娘子,只是娘子自从回京便一直忙于公事,蓉蓉不好打扰。” 华林苑西池亭中,成蓉蓉头绾金翅峨髻,身着锦绣宫装,却仍沿用过去的称呼。 如今已成天子宠妃的她,亲自为谢澜安倒了盏蜜酿,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之前我不愿参加采选,还因此麻烦娘子,而今反而……心中一直过意不去……” 谢澜安对女孩子的耐心一向不错,闻言摆摆手。她今日是以宫妃的友人身份入宫,是以去了官袍,着一件银白地翔鹤纹纱襦,配星星地长裙,束发的玉冠改成坠珠钗,长发垂于腰际。少了英朗气,平添几分清姿昳貌。 第187章 “世事莫测,姻缘之事谁都说不准。”谢澜安饮了口果酿,问成蓉蓉,“在宫里一切都好?” 成蓉蓉轻嗯一声,脸颊微微泛红,小声道:“陛下为人稳重温柔,待我极为体贴。与宫里的其他姐妹也能相处,便偶有那沾酸的,陛下也……” “陛下他也向着你,是不是?”安城郡主在旁乐了,抚掌转向谢澜安,“我早说了蓉蓉进宫享福呢,偏你不信,这下子放心了吧!” 绾妃请谢澜安入宫的邀约,之前怕谢澜安不来,原是经陈卿容的手送去的。一边是安城郡主的闺中密友,一边是她钦慕之人,陈卿容这个中间人当然要牵好线啦。 成蓉蓉被小郡主的大嗓门吓了一跳,忙拉她的衣袖,“你小声些……” 她环顾四周,见亭外绿荫谧谧,并无旁人,这才羞赧地轻抚腹部,咬唇对二人说:“其实,我已有了身孕……” “唔……?”陈卿容一声惊奇未叫出口,被谢澜安提前捂了嘴。她对此并无太大感触,绾妃得陛下宠爱,有孕是情理中事。 经安城郡主细问才知,成蓉蓉的身孕已有两月。陈卿容大惊小怪地望着成蓉蓉的肚子,她这就要有小堂侄了? 谢澜安听着二人悄悄窃语,只是饮酿。 只因她对这些闺中语,实在不大擅长。今朝五娘帮她搭配衣裙时,还哀怨地问她,怎么还是分不清银白和冰台色,辩不出芙蓉粉和蔷薇硝呢,难道是她教得不好吗?谢澜安对上那双我见犹怜的盈盈秋水眸,险些没忍住承认,她连五娘反复教她的最简单的分髾髻还梳不明白呢。 当时谢澜安心中冒出一个无由来的念头,如果胤奚在,一定能分得清。 她不觉得一个男人了解女子的衣饰用物有什么奇怪的——别人兴许怪些,可他是心思细腻的胤衰奴么。 谢澜安离开华林苑时,还是叮咛了绾妃几语,无非安心养胎的客套话。 陈卿容见日头渐毒,怕蓉蓉中暑气,也催她回宫歇息,跟随谢澜安一道离开了。 二人走后,成蓉蓉正欲摆驾回永宁宫,却见皇帝带着两个内侍从花径外闲庭信步地踱来。 “陛下。”成蓉蓉与身后宫人连忙见礼。 “阿蓉如今有身子了,礼就免了罢。”陈勍笑意盈盈地入亭扶起她,坐在谢澜安之前的位置。 他睫光轻落,见面前一杯饮空的玉瓷盏沿,依稀印着一道唇痕。 成蓉蓉身边的宝兴连忙为陛下换盏斟酒。陈勍也没动,只是握着绾妃的手,笑问:“瞧你这般高兴,都与她们聊什么了。” 成蓉蓉脸泛红晕,拣能说的回给皇帝。陈勍笑容愈发温存,摇头,“方才谢卿说了什么,细细与朕说。” 握着她的手有些用力,成蓉蓉微讶地抬眼,只觉陛下虽望着她笑,可那眼里的暖意却不达眼底。 她无由凛了一凛,不敢再撒娇,凭着记忆将适才谢娘子的话一五一十转述给他。 但其实谢娘子为人疏淡,在亭中总共也没说几句话,更不涉及朝政。 “听闻你有孕,她是什么神情?”陈勍静静听完,问道。 成蓉蓉轻觑皇帝的神色。今日是郡试第二日,她还以为陛下会在前朝关心政务,不理解盘根问底此事是为何,想了想,如实说:“……谢娘子稳重,就是很平常的模样,走前还叮咛臣妾细心养胎。” 陈勍松开她,握着腰间的玉佩点了点头。他令宫人先送绾妃回宫,答应晚间去陪她。 成蓉蓉乖顺地点头,出亭后一步三回头,只见陛下一个人在亭中独坐,那道颀影是她喜欢的清隽雅致,却又比往常多了分莫测的深邃。 陈勍拾起茶盘中那只玉瓷杯,鬼使神差地凑向自己鼻端,似要轻嗅。 彧良在阶下目光深深一烁,旋即不动声色地低眉。 俄而自池面吹起一阵风,皇帝迷暧的目光陡然清醒,用拇指揩去杯沿的痕迹。 “一点都不以为意吗……” …… 谢澜安才回府中,允霜后脚进院子呈进一封急信。 谢澜安拆了信,是青州的战报。 北尉大将纥豆陵和亲自领兵,号称雄师十万,挑选南朝郡试的这个节骨眼,反攻青州了。 第91章 轰隆一声巨响, 外蒙铁皮的四层高云梯车向东歪倒,在巨野城加固的城门外激起一片尘雾。 那羊角状的尖顶遽然压倒了一排正在登梯攻城的北尉步兵,刹那哀嚎遍野。 “浇火油, 投石!” 城墙上, 面覆兜鍪的阮伏鲸沉声发令, 不给蚁附攀墙的尉军喘息之机。 这魁伟的青年将领手里竖着一根全铁的长槊。他掂了掂分量, 头盔下的双眸透出一抹狠笑, 于烽烟中, 挑衅地隔阵眺望那位传说中北尉的“铜墙铁壁”,纥豆陵和的方向。 城门外那座刚刚倒塌的云梯车,铁轴轮里,卡着一根与阮伏鲸手上一模一样的铁槊。 这军车本是北尉国师拓跋昉在去岁青州失守后,耗费半年心血,设计出的新型攻城车。 此车非但外裹铁皮,以防箭矢,又厚涂泥浆,以防火烧, 还将传统云梯车撞门的木柱改为成人腿粗的铁柱,榫头磨尖, 加重摆锤冲力。完成后在军中试验, 对城门的破坏力堪称恐怖!几乎没有破解办法。 说是几乎, 是因为这种重型云梯唯有一个破绽, 便在梯底车轮。 八个车轮分布在梯车两侧, 为了承载车身重量,力求坚固的同时难免笨重。一旦被兵械卡滞阻绊,便再难前进。 可这原也是叶藏于林,秘不示人的军机。谁知纥豆陵和带领铁骑奔袭到巨野城下, 这铁云梯才一亮相,青州守军竟见之不怪,好像提前预知一样迅速地投下枪矛,枪枪直冲军车的底轮而去。 寻常的木杆枪也奈何那铁轴不得,可南玄军投下的却都是特制的铁矛! 最终主将阮伏鲸一槊斜插进轴轮之中,随即大玄的兵士合力自城头推下一方巨石,正砸在那翘起的槊尖之上。 撬力之下,梯塌人倒,这才有了先前的一幕。 “第三辆了!”城下骑军方阵的中央,行台参军左晟焦急又心痛地转向身前那骑汗血宝马,“这绝非巧合,玄军必定一开始便知梯车的薄弱——难道……国师的图纸泄露了吗,我军中有谍子?!” 否则难以解释,明明是首次投入战场的战车,怎么会被对手克制得死死的? 汗血马的坐鞍以珠玉装饰,一双粗壮腿肚裹在军靴中紧夹障泥,纥豆陵和葫芦形的酒糟鼻头浸出了汗,死死盯着对面的城头。 他们此行一共才运来十辆军车,出征前计划得天衣无缝,先以铁云梯开道,攻开城门后配以铁骑凿城,一路势如破竹,直取治所广固城。 如此不出一个月,便可一雪失地之耻。 不料对方有奇策应对,这道门攻不开,骑军冲锋的架势拉不起开,破城便是空谈。 箭矢火石不断从城头激射滚落,尉军登不上去,不绝如缕的嚎声响彻平原。逆着风,纥豆陵和能闻到肉烧焦的味道。 “这么多火油储备……”军师面沉似水,更确定青州守军是早有准备。 “螳臂当车而已。”纥豆陵和空抽一下马鞭,说了句汉人词语稳定军心,发令:“左右翼副将听令,各领五百人冲击东西侧门!” 第188章 二将得令,大军两翼顷刻分出两条蜿蜒的黑龙,蹄声动地,冲向两门。 兵至半途,巨野城壕内的两道侧门訇然洞开。 不知何时下了城头的阮伏鲸领二百亲兵,自东门驰出,副将阮时领五百人自西门出。轻骑对快骑,须臾迎面相撞! 阮伏鲸身上仅着薄铠,跨下马锋棱神骏,风入四蹄,一槊洞穿三个北尉骑兵。 这臂力惊人,杀力更重的阮家儿郎快速完成一轮厮杀后,不论杀敌多寡,毫不恋战,立即带人马回转入城,随后紧闭城门。 “南朝竟也有此等猛将。” 这番快攻速打的撩刺,激起主阵中纥豆陵和的杀伐之心。左晟忧心忡忡,“对方好似看透了我军的排阵,打算避我锋芒,分而击之啊……” 在身后城门嘎然的关闭声中,阮伏鲸顺着坐骑的冲势又沿板道向前跑了一段,尔后勒缰,他摘下闷出一头汗的头盔扔给亲兵,露出森白的牙齿。 表妹送来的那本北将册是及时雨,上面不但详细记录了河西纥豆陵氏的用兵拆解,还有北胡战车的恐怖破坏力与薄弱打击点。 崔刺史正是根据谢家提供的这些消息,制定了以守为主,逐一消耗敌力的策略。 这样的明仗若再打输,他可真没脸见人了。 “主帅!”阮时策马与自家将军会合,兴奋地将手中尖头染血的长枪挽了个花,“那云梯车、那胡人主将的用兵策……竟都给谢女郎料准了,她莫不是神仙吧?照这样打,只待徐州援军一来,任他河豆海豆,都不灵光啊!” 阮伏鲸笑了一声,不忘命令守城兵加强警戒。 以他的脑子是追不上表妹深不可测的智谋了,反正她是神是仙,他都服她。 · 就在纥豆陵和攻打巨野的时候,青州北线,北尉的东州都督卢重环同时发兵渡河,攻向济南郡。 褚盘带着五千人马迎候多时。 听到敌方主将姓名,年方弱冠的大司马幼子淡笑一声,“狗啊。” 诗经有云,“卢重环,其人美且鬈”,意指带着狗铃的黑毛猎犬。这位从小没什么人管,也没正经读过几本书的北府少将军言罢,眼神又一寂,自嘲地提起自己的缨枪,眼望枪锋:“我又何来资格笑别人。” 他身侧整装待发的周天池,自褚盘出生起便在他院里照看他,最知道褚家的那点阴私,为难地劝解:“……少将军临阵莫分心,大司马还是顾念你的,留下五千北府兵给郎君傍身……” 然而这五千人不说是老弱病残,也绝非北府精锐,和褚豹身边连战马都是具装的义从军没法比。 周天池话到嘴边的一句“血浓于水”,终究难说出口。 “是了。”褚盘细长的身条罩在沉重铠甲下,应的是军师那句“临敌莫分心”。 小旗挑开大帐,褚盘出帐,那双飞凤眸没有继承褚啸崖的豪迈浓眼,对前眼集结的北府兵平静如水道:“随我出城杀敌。” · “捷报!”广固城刺史府灯火通明,已经一天一夜没合眼的韩火寓快步走进公房,向等待的老师呈上军情。 “济南郡前日如老师观天所示,起大风沙,褚将军以双龙阵对战卢重环,以少胜多!生俘尉兵二千人,并盔甲兵器千余副。” 要知道济南新招的守备兵加上褚盘亲兵,一共也不足万人,此番借天象之利取得首胜,十分提振士气。 至于崔膺的揆天验地之能,早在西山随老师求学时,韩火寓深已知晓,除了敬慕,又岂会一惊一乍。 “巨野那边的情况,”韩火寓缓了口气,自己到茶几前扒了个杯子倒水,拯救冒烟的喉咙,接着续上话,“也如老师预计,破坏了那铁云梯就能守住。原计划阮将军守足十日再退,而今应还在坚守。” 广固城距巨野的距离比济南郡远得多,消息有滞后。但崔膺听完学生之言,停顿在胸前的蒲扇又重新迤迤扇动,显然对出身将门的阮家郎很有信心。 “都道南朝将领青黄不接,说褚司马、谢荆州之后,再无青年战将能应付北边如云猛将。”崔膺目光深邃,“此二子初出茅庐,不惧虎啊。” “学生有一事不解。” 韩火寓心中晃过谢家送来的那部北将谱。他本就是聪敏之士,却百思不得其解,谢含灵怎可能提前半年就得知北朝打造的攻城利器,并附上破解之法? 不过眼下不是琢磨这事的时候,韩火寓盘腿坐在老师对面,问:“眼下正是一年中最热之时,州中麦粮又才收割完,咱们粮草充足,北尉为何选此时南征?” 崔膺扇尖打了下韩火寓的膝盖,后者赶忙跽身坐好,便听崔膺问:“你想不到吗?” 韩火寓想了想,“为了破坏我朝的闱试?” 崔膺点点头,又摇头,拢扇道:“这只是其一。我朝的利好之策自然是北边所不愿见,在学子考试时兴战,人心惶惶,还谈什么吏治改革?但更重要的,是北人千里奔袭,想学去年大司马速取青州,如此一来必然轻辎粮,他们又倚仗兵械骑军之利,是打算破城后因粮于敌!我们的麦子丰收不假,到时候却也成了敌人的粮仓。” 韩火寓听后,凝重点头。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诚非虚言,若不是青州早有准备,今日城破只怕确如胡子之计,在弹指间耳…… 青州一破,尉军顺淮河而南下,后果便是不堪设想。 “诵和,你再撑一撑,务必分派人手安抚好百姓,州内闱试照常阅卷遴选,不可耽误。”崔膺捏了捏发酸的眉心,“兵报已传回金陵,青州与徐州唇亡齿寒,兵部任令一下,援兵想必快了。” · 江南进入了梅雨季,百里归月出考场后,便因耗神与溽热的天气病了一场。 胤奚他们是考完才得知青州遭袭的。 兵部呈报两省后,已令徐州守备军就近向青州驰援,户部连夜计算军需耗费,礼部则按部就班地誊卷判阅,一时间六部忙作一团。 谢澜安也没多问他们考得如何,崔先生身在青州,她知道楚堂必然放心不下,文杏馆沙盘前,她纵览着沟壑其上的城池关隘,说: “除了徐州驻军,褚啸崖也派长子领一万精骑北上驰援了。按照之前的准备,青州守下来问题不大。” 沙盘对面的楚堂,并没因此放松眉心,盯着沙盘默默推演战局。 刀声破风,胤奚在院中翠叶如盖的古树下一刀递出,削破从头顶叶尖坠落的一滴露珠。 光晖透过叶隙折在他眉角上,为那张艳冶无伦的脸添了一分锋芒。 背靠树干看胤奚走刀的祖遂,不禁捏着银扁壶点头。臭小子身架轻灵,本不是走刚猛一路,然以快打快,舍他其谁。不枉他设计的这把刀。 “尉军虽号称出师十万,”祖遂啜了口武陵春,抓着头皮念叨,“可攻城本就成倍耗费兵力,那阮家郎只要固守,加上这两路夹击,姓纥豆陵的怎么来就得怎么回——不,说不定有来无回。” 楚堂慎重地凝视沙盘,半晌未语,忽然道:“不好。” 谢澜安眼皮轻轻一跳。胤奚蓦然收刀,转头回望。 “女郎可曾听说过,”楚堂抬头,袖下指尖因自己的那个猜想而微微颤抖,“关于褚家那个幼子的传闻?” 第189章 · 阮伏鲸在巨野城坚守十二日,六月二十四,他用完城中囤积的最后一批火油和箭矢,下令弃城后撤,军伍有条不紊地退入任城。 纥豆陵和率兵杀入城中,才发现阮伏鲸给他们留下了一座空城。 城中既无百姓,也无粮草,除了斑痕累累的四墙,坚壁清野得彻底。 待尉军赶到任城,阮伏鲸又如法炮制,在任城的阙楼上挥臂,城头箭垛后的弓箭手一瞬搭弓,露出森寒的箭簇。 纥豆陵和擅野战,阮伏鲸便偏不给他空间施展,用阵地战防守到底。 此时北尉大军的锐气与耐心,已在近半个月的攻城战中消磨大半。纥豆陵和引以为傲的铁骑更是一个整战都没打成,每每被阮伏鲸寻隙小股出击,逗弄得如隔靴搔痒。 再十日,阮伏鲸再弃空城,退守邹城。 “消耗我军,却让出城池,向内线撤退……”纥豆陵和察觉到这一举动的反常,在进城前犹豫了一下。 这名北尉枭将在暗夜中抬起阴沉的鹰眼,望向任城楼头没有熄灭的烽火。 “诱敌深入。”左晟座下的马匹焦躁地扬了扬蹄,紧皱眉头说。 他们进军青州已有半月,南庭一定会派兵增援,那位褚大司马即便驻守着金陵北边门户,不会轻动,也会派麾下铁骑北上。他们算错一着,已失先机,一旦继续深入青州腹部,被两下夹击,便是胜负难料。 可纥豆陵和也算准了,青州守备军不会超过两万人,只要他能赶在南人援兵到来前,速战速决吃下这两万人,再与北线合兵,那这青州便又是大尉囊中之物。 漆黑洞开的空城就在眼前。 见猎而不动,并非纥豆陵和的性情。他询问军中的斥候:“打探到南边军队动向,到了哪里?” 北尉的探子才从南边赶回,马下抱拳回禀:“禀大将军,徐州方向并无大军整发的迹象,起码百里之内,不见异动。” “没有侧应?”军师左晟再度意外,隐隐产生一种云遮雾绕的不详之感。 南玄在故布什么疑阵? ——“说清楚了,什么叫徐州援军不至?”这却不是阮伏鲸事前的安排,他也是退入邹城后,才闻斥侯回报,双眼猛地盯向传话的探哨。 探哨在那寒凛的目光下脸色发白道:“回主帅,按时间来算,徐州军此时本该过鱼台了,可末将快马驰出一百里,皆不见后援踪影,只怕……援军还未出徐州。” 阮伏鲸心头陡地沉了沉:“广陵方向,也不见北府军?” 探哨额角滴汗地摇头,更无音讯。 · 此时的徐州守将黄勇,正在褚豹设下的酒宴上迷醉地欣赏美人歌舞。 褚豹麾下一万铁骑,与徐州集结的两万守备军,此时正在城外扎营不动。 黄勇在布满珍馐的席上,身形歪斜地搂着一名腰肢柔韧的舞伎,饮尽一盏美酒,转眼望着身旁同样饮酒取乐,逍遥自在的褚豹,醉蒙蒙地问:“少将军呐,延误军令……真的不妨吗?” 褚豹是三日前带军赶到徐州的,徐州刺史不敢得罪大司马,亲自出迎。 谁知褚豹到了徐州就不往前了,反令军士原地休整,反客为主地摆宴招待起刺史同当地守将,并授意他们延后出兵。 “青州是我爹打下来的,我对那里的情况再了解不过。”褚豹不慌不忙地卸了臂缚肩吞,漫淡言笑,“青州有号称‘中原楷模’的崔先生,有阮家据说勇武无双的阮大郎,还有我家不成器的弟弟,且能支撑一阵呢。” 黄勇当时便从褚少将军的笑眼里,读出了一股寒意。只是天大的事有大司马顶着,兵部都不敢与北府作对,何况是他,于是便装着糊涂陪褚大少玩乐了三日。 眼下借醉又问,褚豹依旧不见着急,笑道:“将军,这酒可还入得口?” “北府的烧酒,别具一番滋味啊!”黄勇连忙吹捧,识趣地不再追问。 他以为褚豹口中“不成器的弟弟”只是谦词,殊不知那就是字面意思。褚豹从没把那个自小瘦弱不讨喜的老五当成过手足,褚盘就是死在黄河边上,他也不心疼。 他此刻带兵增援,打胜了,头功也是归青州那帮人所有,白给老五抬了身价,又没他的好处。 倒不如等到两军互拼消耗得差不多,褚豹再奇兵突降,收拾残局,也好教天下知道褚大司马后继有人。 至于青州军守不住阵地,被那些残暴胡人突入腹地屠戮百姓,又关他什么事呢? 反正那一州的百姓,从前也是臣服于北朝的遗民,无关紧要的墙头草罢了。 第92章 “把消息传回广固给崔先生!探哨再向徐州求援!” 邹城内, 阮伏鲸迅速发令。 是时正值二更,外城一片阒静。这是因为敌方尚摸不准他们的虚实,还在谨慎观望。 可阮时提醒主帅不能不速下决断了:“我们的计划全依托于南边有增援, 这才引敌深入, 打算来个里应外合。可若无援, 先前不战而弃的两城就等于开门揖盗了!主帅, 我们是否不能再退了?” “可是邹城地势平平, 无关隘可倚, ”帐中另一位参军开口,“这里并非最佳的反攻点。” 一旦在此拼死守城,尉军很快就会反应过来他们无援。 纥豆陵和不是庸才,如果抓住机会加紧攻城,邹城只会速亡。 · 褚盘又胜一场,带领他挑选出的百人飞骑突入敌阵,生擒卢重环。他打马回到治所,等来的不是欢呼,而是韩火寓劈头盖脸一顿骂。 “北府铁骑奔袭之速天下闻名, ”韩火寓并指指着褚盘,眼里布满腥红的血丝, “你褚家却至今不见援军, 是想坐视青州被蚕食吗?!” 褚盘的面色本是常年不见日光的白, 此时刚下战场, 脸上的血污不及擦拭, 更显眼睑下青影明显。 他正是听闻西线出了问题,才迅速驰回治所。挨了韩火寓的斥责,褚盘也无愠色。 以他对褚豹的了解,褚盘已经隐约猜想到是何处出了岔子, 他声音干涩地对崔膺道:“北线已守住,我这就领兵去助阮将军。” “不,要防北尉补兵,黄河线不能再有缺漏。” 崔膺收到邹城送来的战报,尚算镇定,从舆图上抬眼看向这年轻人,“小褚将军以少胜多,已经做得很好了。韩诵和,不可迁怒于人。” 一经老师敲打,韩火寓脑子清醒了几分,想起之前听人私下议论的一件事。 据说褚盘的生母,原是大司马帐下一个主簿献给主公的歌伎。褚啸崖好美人,本是屡见不鲜,坏就坏在那歌伎很快有孕,怀胎七月便诞子,军中便有了些流言。 偏偏早产的褚盘瘦小秀弱,很不像褚啸崖。 传闻褚盘出世时,褚啸崖就等在产房外,闻啼声而入帐,倒提小儿双足,左看右看,越看脸色越阴。 他不许产婆裹襁褓,直接将新生儿撂在案上分炙肉的食盘中,那盘子里还戳着分肉的银刀。 不过大抵被身边人劝止,褚啸崖最终留下了这条小命。 只是那歌伎没出月子便撒手人寰,没隔几日,当初献美的主簿也一命呜呼。 第190章 出生于盘,为父猜忌,褚盘的名字便因此而来。 ——可难道就因他不受褚家人重视,便是北府军将一州置于险地,视军国大事如儿戏的理由吗? 韩火寓一时急火攻心,不是有意针对褚盘,发泄过后看着褚盘任打任骂的样子,不禁后悔。 他犹豫着揖起手,未等道歉,褚盘先向崔膺一拜。 少年将军神色平静:“褚盘与青州同生死。” “大人,”褚盘身后的周天池眼眶微热,劝说崔膺,“敌军逼近,治所已不安全了,前线由我等守着,请大人以自身为念,赶紧向南退走吧!” 崔膺摇头。 他能退,满城百姓能退吗? 他们经过一年的休息养生,才刚过上几天安稳日子,又能往哪里逃? 陛下既信任他来治青州,将士们也仍在奋勇杀敌,他便没有辜负陛下、辜负这一方水土的理由。 “山越帅,”炉上的水壶不知何时烧干了,崔膺手握蒲扇,眼中沉淀光华,“我们还有含灵收服的那些山越兵徒,他们不受他方牵辖,一开始便是用于抗胡的,闻战必至,说不定已在来的路上。是以诸位莫乱,小褚将军,依旧回北线严守,其余武库中的箭矢兵械全部输往邹城——此战胜负,犹未可知。” 韩火寓拿袖头抹了把眼睛。这话安抚旁人还行,可他岂会不知,山越人所在的三吴比北府还远,要跨越千里长线赶到青州,需要时间啊。 可他也清楚,即便援军赶不来,老师也不会临阵退缩。 “我与老师共存亡!” · “报!未见南边援军动向!” “报!任城空旷,中无埋伏!” “报!邹城护城外有兵丁正趁夜挖壕!” 一道道军报传回北尉中军主帐,纥豆陵和与军师商讨后,确认了玄军确实无援。 “天助我也!”纥豆陵和眼神锋亮,当机立断地命令大军全部出动,不遗余力攻破邹城。 玄军对青州的地形熟悉,可纥豆陵和对于北朝之前的属地只有更熟悉,他几乎要笑出声,临时挖战壕,不觉得太迟了吗? 他们这边即便不靠铁云梯,想冲开一个小小邹城的城门,也只是时间问题。 “主帅,敌军发起猛攻!咱们箭簇不够了!” 阮时从城头下来报告阮伏鲸,可这会儿阮伏鲸无瑕顾及,他正带人在城中各条主道设置拒马栅栏与倚矛,以期在敌军攻进来后,尽可能分散骑兵的优势。 就在一个时辰前,阮伏鲸决定不再按原计划佯退诱敌。 他们已失去了两面夹击的底牌,再退,背后便是崔先生所在的广固城了。 总不能让胡人打进老窝吧,阮伏鲸发狠地握紧槊杆,他就守在这了。 从城头密集射下的羽箭打在尉军步兵列开的盾牌之上,在暗夜中撞响凄清,有如鬼声。摇曳在四面望楼上的火燎,将此地圈成一座孤城。 那明灭的火光映在阮伏鲸脸上,他布设完毕后勒缰回马,对峙在簌簌震颤,摇摇欲坠的城门里侧,对身后的将士呼喊: “值此危亡时刻,只管冲锋杀敌!巷战不成,短刃相接,短刃不成,还可肉搏,决不教胡马越过这道防线! 轰然一声,南侧城门被破,南门守军的第一排轻骑立刻投出枪矛,配以两侧弓箭手的连弩。随着城外的首排尉骑翻倒,轻骑策马而出,与强攻进来的尉兵杀作一团。 阮伏鲸盯着正城门未动。 顷刻后,西门被破,西边守军拦挡厮杀,阮伏鲸稳居马上,仍是未动。 直等到他面前那道城门骤然坍倒,从外溢进一片敌阵的火光,阮伏鲸一马当先,提槊向前冲去。 悍勇的铁蹄从四面八方涌来,却被阙道里参差交错的倚矛卸掉了冲势。阮伏鲸以一当百,透过栅栏出槊如电,马蹄之前,片甲不过。 然而他也非金刚不败之身,接住第一波猛攻后,阮伏鲸出枪的速度开始变缓。 大玄骑卫掩护着主帅,阮伏鲸才喘唤一口气,忽从斜刺里杀来一槊,直取阮伏鲸面门。 阮伏鲸头皮本能一紧,转缰侧身拦挡,下一刻对面那槊尖如同活物,坠向阮伏鲸坐骑的马脖子上一挑,战马惨嘶一声,阮伏鲸翻落马下。 “将军!” 阮伏鲸掉马后随即就地一滚,“咄”地一声,那如疽附骨的长槊正戳在他之前翻落的位置。 他抬眼,对上一双苍鹰一样冰冷的眼眸。 纥豆陵和挥槊横扫,将上前来援的几骑亲兵挑落马下。鲜血溅上阮伏鲸的侧脸。 阮伏鲸怒吼一声,攥杆逆刺纥豆陵和腰腹,纥豆陵和攒眉挑开,自上而下一个劈砸,阮伏鲸双手横槊抵搪,却猛觉喉间血腥逆涌,吃不住力,单膝屈在破碎的砖道上。 这惊人的臂力! 这鲜卑名将居高临下,目光炯炯地瞧着满脸紫胀的阮伏鲸,能接住他一槊的,也算个人物了,可惜——“小娃娃,之前被你故弄玄虚地耽搁了几天,不过,到此为止了。” “是吗?”阮伏鲸咬着牙根泛出的血味抬眼。 一阵蹄声及近,阮时率侧翼袭来,在马上臂架轻弩,瞄准纥豆陵和。 北尉骑军在前举刀格挡,阮伏鲸趁纥豆陵和分神之时,利落地辗转抽身,退出他长槊范围,翻身跃上阮时准备的战马。 与此同时,侧后方传出一片惨呼,向城中纵深推进的尉骑踩中了翻板陷阱,触动里面的火油装置,燃起的火苗一瞬顺着马蹄蹿腾而上,尉骑在翻仰中被玄军斩杀。 “困兽之斗。”纥豆陵和愠怒地吐出字音,叮咛左右提防陷阱,打马擒敌首。 然而阮伏鲸识得了纥豆陵和膂力的厉害,只与对方兜转周旋,不再硬碰硬。 他带着一万兵士,借助城中的布障,硬是将这场仗从夜尽拖到了天明。 就在东方鱼肚白被一线朝霞渲亮的时候,西边的天际也远远被一片焰光映红。 左晟在城外压阵的队伍猛然回头。 那是……他们大军辎重的方位! 一骑白马快过清风,马上的纪小辞墨发飞扬,劲衣不罩铠甲,在烧掉敌军后方的粮草之后带着千人骑队,如一支利箭直插尉军的后翼。 这队突降奇兵几无阻滞地杀穿而出,驰入破败的城门。 碧蓝天光洒在城中的成堆尸骨上,阮伏鲸与伤亡减半的残兵,被纥豆陵和逼入角落,已是强弩之末。 纪小辞这队人马一来,立刻冲开了对方的围势。 纪小辞翻刀砍落试图截击她的尉兵,与阮伏鲸会合,呼出一口热气,目光凛冽:“谢女君帐下精锐营,听凭阮将军调遣!” 原来这班人马,正是谢澜安之前放在荆州大营,加以磨砺的精锐部曲。其中又包括从太湖北上的山越帅胡威所率的五百人,加上谢丰年为阿姊助阵,送出的亲骑三百人,由是组成了这支突袭的骑队。 与纪小辞并驾齐驱的年轻骑手,长着一张娃娃脸,他手中倒拖一杆烧焦的北尉军旗,冲尉军扬头打声呼哨。 “尔等粮草已被烧毁,荆州谢府君的大军随后便到,此城便是诸位埋骨之地!” 第191章 说完他好似生怕对方听不懂,还特意用流利的鲜卑语重复了一遍。 尉军闻言,果然惊疑不定。纥豆陵和立刻道:“休听他们胡言!谢二远在荆州,岂敢轻易离开治所。南人狡诈,虚张声势,诸军随本将打下青州,封侯可待!” 说罢,他煞气横生地一夹马,横槊冲向那对横空出现的竖子贼女。 纪小辞与娃娃脸见敌将不上当,对视一眼,以默契的配合联手御敌。 “阮郎君,还成不成?”胡威挡在阮伏鲸身前,这位昔日受阮厚雄照顾的山越主,惟恐阮家大郎有失。 阮伏鲸早已弃了槊,因连续挥砍几个时辰而失力的右手上,用布条缠着一把卷刃的环首刀,刀槽还在滴血。 他浑身浴血地靠在墙上喘了口气,抬起那双疲惫的眼,沙哑地问:“来了多少人?” 胡威跟他透了底,阮伏鲸听到千人之数,心情没有轻松多少,甩了甩腕子站直身体。 “那就杀。” 日出时,他身边不再有阮时的身影。 精锐营训练有素,尉军却是人多势众,只要纥豆陵和不倒,他就是稳定军心的一杆旗。新一轮的攻守,不断有人倒下,到了此时,已经没人再分神去问徐州的援军到了哪里、他们还能不能等到增援,只剩最本能的厮杀。 金乌高升穹顶,正午的烈日烤干了大地的血迹。当胡威因敌方源源不断补充的兵源而心生绝望时,城外掠阵的尉军中,突然响起一阵紧急的鸣金声。 地面在颤动。 一道粗犷又爽朗的笑声响震云天:“俺老权来也!阮郎君,老胡,我没来晚吧?原本早些日子能到的,这不是在家等朝廷的任命文书来着嘛——讨逆校尉,嘿嘿嘿,光宗耀祖啊!” 权达雅身后跟随着一片黑甲压城,这是把全部身家都带来了。 胡威捂着肋条下的伤口,想笑又想哭,悲愤地骂道:“权大牙,你大爷啊!” 尉军的鸣警角声还在继续,且越催越急,随着鸣警,地面的震动也越来越清晰。 纥豆陵和心中油然一凛,霍然转看南方,当机立断道:“撤——” 一路悠然北上的北府铁骑与徐州驻军的合兵,终于到来,在距邹城还有二十里的时候,大军开始加速冲锋,征尘蔽天。 褚豹头戴兽首盔,身穿环锁铠,威凛凛,笑吟吟,鞭指城门:“众士听令,得敌军上将首级者,赏万金!” · 当青州大获全胜、击退虏兵的军情传回金陵,南朝庙堂上下,终于松了口气。 可惜纥豆陵和在亲骑的掩护下奔逃而去,褚豹追出三舍,没能擒住此人,否则便可断掉伪朝一臂。 不过青州在此战中,生俘尉兵二万余,也算大大挫了伪朝的锐气。 与此同时,褚豹与徐州将黄勇聚在微山下奏乐饮酒,疑似延误军机的消息纸里包不住火,也披露出来。 可知道又怎么样呢?北府早有跋扈之名,大司马积威深重,朝臣人人噤声,对此黑不提白不提。 除了谢澜安。 御史台连上三道奏疏,谢澜安在殿上厉声道:“臣弹劾北府少都督玩忽职守,勾结外府驻将私授渎职,藐视皇命,请陛下罢二人官职,查问严惩!” 这一仗是赢了,可青州二万驻军也打到只剩几千人。北府军哪怕早到两日,何至于如此惨烈! 而且,他褚豹并非力有不逮,他是有意以青州驻军为饵,打算先消耗掉北朝先锋锐气,再踩着同袍的尸骨成就自己的战功!其心可诛! 表兄寄给她的报安书上有一行字,令谢澜安不忍深想,当日孤城死战的景象。 阮伏鲸说:“同袍骨三日埋不尽,城中血一旬洗不清。我与褚氏不共戴天。” 有人揪住北府不放,皇帝心里便舒坦,自然应允谢澜安的请求。 褚啸崖自然上书辩驳,口气一如既往地狂悖,说“若无北府军,便无青州一胜再胜。兵无常势,迟一日速一日皆是将在外,时势自度,非领兵者不知深浅。” 只差直白地把“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拍在金陵君臣的脸上。 大司马护犊子,京吏没法进军府拿人。谢澜安对此早有意料,她说好啊,“那么此番北府出兵军费,国库一钱不出。” 若想要钱,我便要在廷尉府看到褚豹卸甲待审的身影;不然,你褚啸崖想亲自进京来与我当面对质,我也欢迎得很。 再不然,你敢带兵入城讨说法,西府水师一日顺流便至金陵。 谢澜安后台硬,自身风骨更硬,如此一来,黑不提白不提的便成了褚啸崖。 御史台和大司马相持不下的时候,另一厢在商量如何处置那两万俘虏。 有人主张立斩不赦,以壮军威,也有人建议分散流徒,让这些战俘为南朝屯田耕地。 皇帝询问谢澜安的看法,谢澜安眸光轻动,弹袖只说了一个字:“放。” 轩然大波。 ……又来了。郗符在臣僚的惊声中低叹抚额。 这种一石激起千层浪、一言而定天下法的熟悉感觉,谢含灵她怎么就玩不重样呢? “——那可是两万兵力,放回伪朝,由着他们再反攻我朝吗!”之前对北府行事半个字都不敢指摘的兵部尚书,头一个跳出来,脸红脖子粗地质问谢澜安,“纵虎归山,汝何敢尔!” 中书省附议:“青州虽胜,却胜得不易。将士们血流成河方守住疆土,岂可将俘虏轻易放回,寒将士之心?谢中丞,事关社稷,切莫因虚仁假义而头脑发昏!” “含灵,”皇帝在御座上面色不定,慎重又带有几分宽和地问:“你的理由是什么?” 放回两万兵俘,不是儿戏。 可谢澜安迄今为止所有的建策无一不应验,所以只要她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他就愿意陪她一起疯。 疯? 谢澜安可不需要谁自作多情地为她兜底,她无比清醒,平静的眸底却又拘压着两簇因青州重创而生的煞气,致使那道独立殿中的身影格外冷峻。 谢澜安说:“臣请陛下看一出好戏。” 胤奚给鲤鱼喂了食,撑臂反坐在木廊阑杆沿上,翻开女郎撰写的北将谱。 那起了茧子却依旧隽长泛粉的指尖,点到“纥豆陵和”一条,上面有一行眉批小楷。 “其人推过喜功,好瞒报伤亡,削占抚恤。” 今朝上朝前,女郎问了他一个问题。 “我与归月在吴郡的来往书信你都看过,我熟知北朝将领的用兵习惯,并非与她推演得知,你不生疑吗?” 胤奚摇摇头,开口便是真心话:“只要是你说的话,此生不疑。” 他看到女郎当时愣了一下,而后,那张清靥雪颜上,露出一个他这辈子也学不来的恣睢笑意。 她说:“该疑的。” · 洛阳牡丹正艳。 北庭的宫殿也学汉家,在盛夏供着纹样精美的青铜冰鉴。白马寺为太后娘娘新奉上一串佛前开光的紫檀佛珠,此时正拢在尉迟太后保养得宜的柔白右腕上,随主人一起聆听御阶下纥豆陵和的回报。 “末将率兵出征,却折戟于东,无地自容,请求太后与殿下治罪。” 第192章 别看纥豆陵和从青州上撤退时形迹狼狈,眼下回到宫里,又恢复了昂扬气势。 他多年来战功硕硕,有剑履上殿的特权,今日却破天荒跪了一膝,痛心疾首道: “然末将此败,非大意误事,也非战力不敌,实是国师所制的军械图纸泄露,被南贼提前防备,这才出师不利。末将以为,朝中必有南朝细作!” 这话惊得文武哗然。 御座上头的一老一少,神色倒还镇定。 那老的自然便是尉迟太后,尉迟太后身旁那名身着星纬玄蟒袍,不过十岁上下的辫发少年,则是北尉皇太子拓跋亭历。 只因如今的尉帝生而体弱,常年难离病榻,便由尉迟太后垂帘听政。而尉帝膝下仅得一子,天生异瞳,聪颖绝秀,早早立为了太子,由尉迟太后亲自教导。 两年前祖孙俩联袂听政,共坐御椅,北朝臣子早就习以为常。 纥豆陵和那番言论说罢,时任关中大行台,也是西南将军的赫连朵河讥讽一笑。 “一句‘细作’,就将打败战的罪责推得一干二净了。我若没记错,那图纸出国师之手,直接入你纥豆陵的军坊,你护得像眼珠子似的,哪容旁人沾过手?这会儿却说细作——莫非细作就在你军中?” 恰如一山不容二虎,这二人并称为北尉名将,关系便如南朝北府的褚啸崖与西府的谢逸夏,龃龉微妙。 纥豆陵和怒瞪双眸,“太后娘娘、殿下!不止图纸有失,且南军显然深知我军布阵奥妙,处处克制我军,方有以少胜多的结果!细想之下,可不惊悚?臣请太后下旨严查此事!” 拓跋亭历琥珀色的左眸光泽幽深,右眼在光线下却呈现出剔透的蓝色。 他眨动双眸,饶有趣味地扬唇一笑:“国师如何看待?” 宗室出身的拓跋昉,以多智闻名,自然想得更深一层——如今军中新败,倘若再兴清洗抄查之风,恐引发一场内乱。 国师轻阖双眸,身着鲜卑衽服,却竖掌行佛礼:“臣以为,此战我军伤亡之数……” “——七千余人。”纥豆陵和连忙接口。 “不过数千,”国师沉吟道,“若南朝一早参透我军布防,应不止于此,是以不必……” 他话音未落,殿中侍快步入殿,跪于庭中,面色万分古怪。 “启禀太后,殿下,边、边关送来一封急报……” “吞吐什么?”皇太子淡淡折眉,“难不成南人又打过来了,仔细回话。” “是。边关急报,青州刺史向我朝献礼,归还——青州之战大尉兵俘二万人!” 尉迟太后与皇太子同时一震。 “多少?!”赫连朵河诧然转头,随即脸色铁青,手指纥豆陵和,“好啊纥豆陵氏,你敢谎报伤亡,还足足压了三倍!生俘就有两万人……那阵亡的该有多少?” 纥豆陵和在听到殿中侍说话一瞬,已白着脸扶刀而起。 他当然知道自己的兵死伤多少,可他不能给朝中政敌攻击他的口子。此刻,这打了一辈子仗的宿将心中只有一个想法:玄朝的人疯了吗! 两军交战,你死我活,谁会转头就归还数以万计的战俘! 褚啸崖不是爱筑京观吗,他何时修成了菩萨心肠? “不……此举有诈!” 纥豆陵和下意识辩驳,殿中侍为难地取出一封信件,双手托呈:“还有……青州刺史写了一封书信给纥豆陵将军。” 国师先接过那封信,径直拆开。 这封署名崔膺的信件上,措辞平和,微言大义,无非是说“大玄陛下心怀仁德,不忍伤生,望拓跋氏不忘先祖,退回阴山之北牧马放羊,铸剑为犁”云云…… 却足以引人生疑。 信到尉迟太后手里,她细阅信上文字,耳上东珠颤动,眼含精光射向纥豆陵和,“崔膺为何与你写信,为何要放还你帐下甲兵?” “是了,”赫连朵河接口,“方才不是你自己说的吗,军中有细作。究竟是什么人将铁云梯的设计泄露出去,又是谁故意败仗?谁贼喊捉贼?你和南朝之间交情好啊,输了家底,还有人完璧归赵地给你送回来。” “放屁!” 纥豆陵和此时方知南玄的用心险恶,情急之下,他捏着刀柄的手背青筋暴起,出锋一寸,“这是反间计啊太后!” 第93章 北朝的另一贵族大姓步六孤氏, 对纥豆陵一族的恃功生骄早就不满,立即出列戟指纥豆陵和: “你敢在御前亮刃!” 纥豆陵和低头看向自己的手,他一时情急, 自己都未注意拔出了刀。 他满脸焦躁地将刀按回, “步六孤曼如, 你休得火上浇油——太后娘娘, 末将冤枉啊, 您以为南人会好心归还我军兵士吗, 这其中是否掺杂着南朝的细作?怎么证明他们就是我的兵?这二万人的身份核查就需时日,是否要接收放进国门,尚要思量!” 赫连朵河的独眼里迸出精芒,咄咄逼人:“细作细作,又是细作。这些生俘是不是你的兵,大将军心知肚明,他等好不容易逃过敌国的屠戮,却要被本国君主拒收于国门之外吗?传扬出去,我大尉的声望何在, 军队的人心何存?” 纥豆陵和心头窝火,强辩道:“如此明显的反间计, 就是要让我朝君臣相疑, 太后与殿下圣心明鉴, 断不能上当啊!” 关中大行台转向御墀上, “太后, 太子殿下,臣还是那句话,请彻查纥豆陵和瞒报一事,再查军械图纸泄露内情, 此两事查清,青州战败的来龙去脉只怕便清楚了。” 国师旁观殿上几大贵族间的风云暗涌,隐觉祸根已萌,忙道:“且慢——” “国师!”赫连朵河转动独眼,“难道想包庇罪臣吗?” 纥豆陵和喝道:“我父乃三朝功勋,你赫连如何能定我的罪!” “那你为何不敢让刑部深查?” “好了。”尉迟太后威重地开口,大殿上倏然寂静。 拓跋亭历转头,看见祖母严霜般的脸色。 那只笼着佛珠的手轻轻抬起,带起金线满绣的大袖,尉迟太后眸光沉定:“那就查。大尉绝不容许不明不白的败仗,也绝不姑息吃里扒外的蠹虫。” 纥豆陵和只觉脸上挨了火辣辣的一巴掌,恼羞成怒地抬头。 他骄狂已惯,岂肯忍辱,锵地一声抽出佩刀,环指冷眼旁观的文武群臣。 “你们、你们商议好了要卸磨杀驴……我纥豆陵部对拓跋大君忠心耿耿!” · 北朝因这二万兵俘乱成一锅粥时,南朝廷议上也争论不休。 金陵不知道洛阳正在发生的事,多日避着风头不上朝的王道真,只觉终于逮到了扳倒谢澜安的机会。 这日他衣冠上朝,向皇帝稽首:“谢澜安一意孤行,放回二万胡人助北朝军威,与通敌叛国何异?臣恳请陛下,将谢澜安下狱,严审她与北朝之间有何来往!” 谢澜安眉眼淡泊地立在一旁,她惦记着今日郡试出榜,没兴致跟人舌战。 皇帝在冕旒下将她的旁若无人看得清楚,只得道:“此事朕已首肯。” “陛下啊,谢含灵掌管御史台,却已将手伸到了兵部,江山大事由她一言决之,陛下便不觉得此景熟悉吗?” 第193章 王道真伏身不起,专挑小皇帝的痛脚下刀,“国柄不可授人,借人国柄,则失其权*,当初庾氏——” “一言决事的王氏才从朝堂隐退几日,王司马你昏头了?”谢澜安眸尾轻扫,不客气地打断王道真,“我放俘自有放俘的道理。” “什么道理?” 王道真从地上爬起,凝视谢澜安,“可千万别说是为了仁义道德,才想出这等灭自家士气、长敌人威风的昏招!陛下,此女居心叵测,若不将她斩首示众,国人不服!” 郗符冷笑一声:“从下狱受审到斩首示众,王司马也太心急了。此事经陛下首肯,青州崔先生亦无异议,王司马还是稍安勿躁。” 谢澜安对这些争吵置若罔闻,轻敲笏板,出神自语:“难得还要等几日?” 话音方落,一名御林军自驰道快马入宫,在殿外伏阙禀事。 中常侍宣人入殿,御林军趋步而进,叩拜圣驾,道:“启禀陛下,方从谍报处得到伪朝消息,上旬胡将纥豆陵和率族部,于洛阳广莫门发动兵变,被伪朝禁军——合力斩杀。” 皇帝精神登时振奋。 郗符最先看向谢澜安,王道真如闻天方夜谭:“……消息来源可靠吗?纥豆陵和怎会兵变?” “伪朝庙堂似起风波,”御林军回言,“纥豆陵和战败后受到质疑,故举族起事,具体始末尚未探知。不过叛乱一事如今洛阳市井皆闻,不会有错。” 没有死在沙场上的纥豆陵和,却被尉人自己斩杀于家门口,这对南朝来说无异于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不过很快,众位喜溢眉梢的大臣便想到此事必然与谢澜安有关,不禁调转目光,看向那从始至终镇定自若的女郎。 谢澜安看向王道真,神色漫淡道:“我来告诉司马为什么。纥豆陵和为人揽功推过,战败回朝,必瞒军报,此时将俘虏放回,便是他的一道催命符,是其一;北朝学我汉人风俗,这党同伐异,钩心斗角的本领南北皆然,必有政敌趁机落井下石,是其二;然纥豆陵氏是河西贵族,姻亲连结,势力不容小觑,必纠兵反抗,是其三。” 按着事情必然发展之理推算下来,洛阳不乱谁乱? 她不怕北朝有聪明人,发现这是场离间局。 明知是反间又如何?那被瞒报的活生生的两万人做不得假,云梯车被克制也是事实,以尉迟太后精明强势的性格,明知军中不干净,她能忍住不查吗? 只要开始查,引发的一系列动乱,就再不是人力所能控制的了。 她从不做多余之事,放人,自是为了杀人。 谢澜安不再看瞠目结舌的王道真,向皇帝一揖:“臣急着去礼部看榜,若无他事,容臣先退。” 皇帝纵容地颔首。谢澜安为他兵不血刃除去敌国一员猛将,这无伤大雅的早退,他当然不会计较。 谢澜安飒沓生风的袍角经过王道真,后者终于如梦初醒,不甘地咬牙:“以两万人换取一人性命,便值得吗?” “……回陛下,卑职方才还没回禀完。” 那名御林军面颊隐隐透出兴奋,语速飞快地说:“就在洛阳兵乱后,伪朝的六镇府兵亦生哗变。据谍探回报,仿佛是军户不满鲜卑的贵族将领瞒报伤亡,剥削抚恤,一经纥豆陵和之事,就全部爆发了出来。其中有一部分向北投靠柔然,还有一部分据镇自立,反了伪朝!” 北边六镇闹起义了! 皇帝蓦地从龙椅上站起,碰撞的冕旒发出脆玉之声。 他甚至忘记了君王仪态,急切地问了句和适才王道真一样的话:“消息确准吗?” 要知道,北地六镇的军户是北朝大部分兵力来源,在北朝皇室执意汉化之后,那些被王公贵族看不起的泥腿子,与高门之间的矛盾便越积越深。若北朝果真失去了这部分支持,战力定然大损。 不止如此,忙于平息内乱的北朝,有柔然在背虎视眈眈,又有南玄在腹针锋相对,那么至少两三年内,无力再挥鞭南征了! 郗符左拳击上右掌,目光湛亮地回头。 左右两列群臣,也不约而同又不可思议地转头,看向那光晖晃眼的殿门口——谢澜安拂衣离去的方向。 群臣眼里都夹杂着难以置信的情绪,那近乎是一种不愿承认的敬畏:谢含灵纵使再料事如神,又怎么可能未卜先知,在摇扇笑谈间,便对千里之外的朝局预料得这么狠、这么准? 王道真呼吸发冷地倒退一步,仿佛看得见谢澜安那对清冷眸子里的讥色—— 以两万人换一人性命不值,那么以两万人换个六镇起义、换个敌国内乱呢,值不值? · 在臣子们心绪激荡的时候,谢澜安只是平静地走到礼部南院,看向东墙上那张黄榜。 同样的榜单,还有一张放大的绢榜挂在宫外天街的广场上,方便举子查看。 谢澜安从上到下扫过几眼,便将全榜的姓名与排次囊入记忆,神色一无变化。 榜首是楚堂,意料之中。 第二名,赫然写着楚清鸢的名字。 第三名,邝逢辰。 至于胤奚、百里归月、常乐以及谢澜安看中的几个好苗子,不谋而合藏了锋,名字都在榜单中游晃荡。教人看不出深浅,却足够进入会试。 谢澜安目光落在胤奚的名字上,嘴角轻翘。 清淡若不可见,却是她今日的第一个笑。 还以为他会全力以赴,力争上游。小瞧小郎君的城府了。 而那三百余名女学子,中举者八十七人。唯二跻入前十的,是颜景若与高稼。 “这个结果我很知足了。”回到府里,谢晏冬手里也有一份抄录的榜单,她对谢澜安说,“毕竟是为国取士,能留下三成,咱们开的女学馆便不算白费功夫。若会试中这八十七人还能留下三成,足矣。” 第一届闱试只是个先声,毕竟天南海北还有很多才士尚在观望,没有报名。 楚堂作为新晋的扬州解头,依旧温吞不惊。只在见到谢澜安时,这蕴秀青年向她深深一拜。 “纥豆陵和之死,女郎之功,六镇乱,女郎之功!女郎兵不血刃挫乱北朝,子构敬佩之极。” 他自从青州乱起,褚军延误,心里就一直为老师与牺牲的青州将士憋着一口气。 而今听到北朝的消息,楚堂心头这口郁气总算得出,比得知自己高中解元更加激动。 百里归月扶着婢子的手背,从院中缓步走到谢澜安面前,也道:“女君算无遗策,百里自愧不如。我在府中几已无用武之地了。” 论查缺补漏,谢澜安自然缺不了她。谢澜安神色古怪,冷不丁转头,看向站在旁边,目光还黏在她身上安静微笑的胤奚。 “是不是这人把你们带坏了?”她指着他。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胤奚对她奉承拍马的功力,在整个谢府都首屈一指。 胤奚无辜地抬起三根手指。 “阿妹不用谦虚,”连一向克己复礼的谢策听闻北朝动向,都忍不住击掌,忘情地握住谢澜安的双肩,“六镇起义啊,这一着,连我这个兄长也佩服你!南北国运本就是此消彼长,只要北边腾不出手再兴战事,给我朝三年实行新法、拔举人才的时间,克复中原……” 第194章 谢大郎声音微咽,“克复中原,又有何难!祖宗庇佑,使我谢家得含灵这一天纵之才。你快与我说说,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怕了你们了。”谢澜安身子被大兄摇得前后轻晃,围在她身边的一圈门客,还都用由衷景仰的眼神望着她。 她难得无奈,霎睫叹笑:“托祖宗庇佑,行了吧。” 前世的六镇起义,发生在谢澜安死后三四十年的时候。 至于是三十年还是四十年,她混混沌沌的也数不清楚了。 鲜卑贵族与兵户之间的矛盾,是积年累月的结果,激化他们需要契机。谢澜安只不过掷出一个火种,将这个矛盾提前点燃了。 不过今日之前,她算准了纥豆陵和必反,算到北朝一旦彻查清洗,必起纷争,但对煽动北朝老窝的军户起义,因鞭长莫及,其中涉及的变数不少,其实只有一半把握。 六镇起事如此迅捷,倒像是……有人在其中推波助澜。 昔日她在荆州和二叔论兵时,二叔曾提到过,南北百年争战不休,就有南将投降于北尉,或胡将被南朝收服的故事发生。北尉不敢重用南人,习惯将降将丢到六镇充军。 所以这次六镇起义,会不会有南朝的暗桩在其中起了作用? 胤奚将女郎从大郎君的掌下解救出来,垂下宽袖,勾了下她的小指。 谢澜安收回发散的思绪,瞥了那鬼鬼祟祟抿起的粉唇一眼。 她和家人打过招呼,回了上房,胤奚陪她一道进屋。 束梦备好茶水后,自觉地退到廊外。 虽说立秋已过,天气还是很热,谢澜安随手解开束腰的躞蹀带,胤奚从她背后拥上来。 喁喁的细语吹得谢澜安耳朵发痒:“北朝如女郎所料,怎不见女郎高兴呢,还为北府军的事烦心?” 褚豹班师回京口后,褚啸崖始终未就御史台的弹劾给出交代。如今南朝笑北朝兵变,却不见自家的军政乱象,也亟待清肃。 胤奚这话问得认真正经,谢澜安垂眸下瞥——如果他的两只爪子没有按在她胸前的话。 “我看你不仅个子长了,胆子也是顺风长。” “医士交代的,这按摩贵在持之以恒。”胤奚揉着她,手背浮起的筋络如青色蜿蜒的河脉,缠绵中突显力量,拱卫着他的山河。 他引谢澜安坐在自己腿上,从背后圈过去的手握着两捧珍宝,有节奏地轻揉。 “我不知道,原来少爷这么听话。”谢澜安声音哑了一瞬,背对胤奚张唇轻呵一口气,却没制止他。 她谋划秘计,只在定策时有一瞬临枰对弈的兴奋,过后发生了,也就觉得理所应当,没有高兴一说,也没有不高兴一说。 在她的人生经验中,高兴没有意义。 但回家看到他,就有点高兴。 所以虽然胸口早已不怎么疼了,谢澜安仍旧纵容了胤奚的“遵医嘱”。 只是胤奚指尖使坏,谢澜安觉得心窝爬进一缕缕搔不着的痒,颦眉侧头,鬓发擦过胤奚的唇角。 胤奚呼吸也发稠,碰碰那清凉的唇,眼底一边涌荡着黑潮一边说:“褚氏一言比兵部军令还管用,州军惧他,不能不防。” “北府……要节制。”谢澜安在胤奚腿上不自在地挪动了下,找他的眼睛,“但在……在找到平稳接管北府的办法前,不能轻、轻……胤衰奴!” 胤奚笑着叼起谢澜安的下唇,指腹隔着滑腻的朝袍,荡过雪峰顶上那粒椒蕊。谢澜安来不及忍住的轻呻,全落在他舌尖。 胤奚目光浮浪,贴着她耳廓轻笑:“舒服?” 谢澜安蓦地抬眼,转身反压在胤奚身上,狠狠揪起他衣领,眼波冷媚得勾魂:“你,挺,坏,呀。” 英气的女郎鼻音哝重,已是罕见的失态样子。胤奚任由她揪,回臂倚着身后的案沿,靠腰劲擎住女子,就那么仰身欣赏女郎眼尾那抹红。 “榜单名次,女郎看了么?奖励我么?” “要讨赏,你是头名吗?”谢澜安看到男子衣领下露出的锁骨,比羊脂玉还白,比衬着嫣红的仰月唇,就是个妖精。 这可不是那个求着帮她揉胸的纯情小郎了,痞劲里藏着坏呢。 “女郎要赏楚子构吗?”妖精抬着眉目如画的脸,眸底闪过一丝独占的薄戾,转瞬又化作春水,仰露出棱角分明的喉结,张唇不出声:“咬我。” 他得偿所愿,谢澜安居高临下撞上他的软唇,出气地咬了一口。 一点清淡的血味弥漫在二人唇齿间。 再向下,舐玩他的喉结。喘声低抑,轻重无序,比缠住的丝麻还乱,谢澜安突发奇想,若叫胤奚此时唱曲,会是怎样的歌喉? 再向下,漫不经心拨开他轻薄的衣襟。 可身上生了层薄汗的谢澜安忽然发懒,玩够了,便意兴阑珊地停了下来。 “好了,”她把手懒懒撑在胤奚肩头,看着他脸上的表情,有些愣神又有些发臊地扭开视线,“……赏也赏了,不许再勾人。” 染上一丝沙靡的嗓音已恢复清沉。 胤奚仰着白玉颈,胸膛起伏不住,尚未从享受的感观中抽离出来。 他一手控着女郎的腰,不敢让她再向前滑动一点,另一手在那窘迫可怜的空间,挡着自己最后的体面。 他余不出第三只手扣住谢澜安压向自己,续上这场比秋老虎还浓烈的热潮,他只能用那双水气迷蒙的眼睛,仰望着她:“再亲亲我……别停下吧。” 谢澜安没察觉异样,只想快去冲个凉,便勉为其难又亲了他一下。 第94章 王道真失魂落魄地下朝回府, 王翱听过廷上议事,沉默良久。 即便他与谢澜安为敌,在关乎国朝大运上, 也不得不佩服:“又被她赢下一局。” 北郡变乱的消息在大司马的军谍处, 得到再一次确认。褚啸崖临江望着粼粼东流水。 “父亲, 她只是凑巧吧……”褚豹捧着父帅的刀甲站在身后, 心有不甘地问。 从青州回来后, 褚豹便挨了褚啸崖一顿训。褚啸崖倒不管长子是不是勾结州牧, 延迟出兵,而是褚豹在大军以逸待劳的情况下,错失良机,没能擒住老对手纥豆陵和,这让大司马感到窝火。 几万铁骑没做到的事,却被谢澜安一招反间计,杀人于无形之间。 凑巧? 褚啸崖摇头,眼里含着嗜血的狠辣,又有猎夺奇宝的蠢蠢欲动, 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 “再让她留在小皇帝身边,难保他日我不步纥豆陵和的后尘。” 褚豹悚然一惊。父亲之前一直视谢澜安为囊中脔物, 可这句话, 意味着他开始真正忌惮这个女人了。 · 漆金描纹的茶盏跌在摩羯纹地衣上, 宫娥屏息伏地收拾, 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尉迟太后抚额倚案:“武川的军户也叛了?” 皇太子亭历在一旁的方桌上摆弄黑白棋子, 闻言动作一顿,两种颜色的双瞳烁出奇冶的光芒。国师在下首,神色沉重,“是李伯甫带的头, 带走了一万余人,所幸没有投靠柔然,在凉城……举旗自立了。” 然而不投靠宿敌,就能算作一种幸运吗? 第195章 六镇突如其来的反叛,给北庭造成了不可逆的重创。 最初,尉迟太后只是想借这个由头,整治朝中与军中沉积多年的腐败乱象。 纥豆陵和去岁守虎牢关,有功于朝,哪怕是功过相抵,太后也并未想要他的性命。谁知纥豆陵氏半点委屈都不肯受,纠集族部先发制人,这才致使广莫门之乱。 而后,北臣在这场大清洗中人人自危,各怀机心的异党之人互相构陷,自诩耿直的御史台风闻言事。 这一牵连,卷进的人如滚雪球越来越多,愈演愈烈。等太后与国师反应过来,想要叫停,已经晚了。 远在六镇的军户听闻朝中主将谎报军情,联想到这些年他们应征出战,阵亡抚恤金却一年比一年低,就嚣闹起来。北郡的主事对这些军户看轻惯了,既没上报中枢,也没在第一时间安抚军户情绪,反而以武力镇压。 就在矛盾激发之际,又不知是打哪传出的风声,将当日朝会上,纥豆陵和声称要拒收那两万兵俘的话,吹到了六镇将士的耳朵里。 都是当兵的人,我以性命报家国,君却以草芥视吾等,怎能不兔死狐悲? 于是彻底寒了心,叛逃的叛逃,自立的自立。 至此六部元气大伤,北郡哗变生乱,朝廷内外交困,完全脱离了尉迟太后的初衷。 而诡异的是,朝中蒙受这样大的损失,仍旧没查出是谁通敌泄露了军中机密。后来还是皇太子说了一句话,如同当头一棒: “有没有可能,也许那图纸根本没有泄露,而是玄人想出的克制之法?” 国师闻言悚然。 他设计的铁云梯,可谓参考了尉玄百年间的大战经验,耗费近一年心血才制造成功。如果这样都能被敌国在朝夕间参透,不是太可怕了吗? “谢含灵。”尉迟太后眼眸微眯,涂着鲜红口脂的唇间轻轻道出这个名字,召来谍子问,“建议放回俘虏的,是那南庭谢含灵的主意?” 金陵派出的探子能探听到洛阳的变故,洛阳也有专门的间谍机构,渗透于江左,混迹于市井。 虽不说对南朝国事了如指掌,但收集坊间流传的各种逸闻不是难事,多少能拼凑出一些南边的动向。 何况那位良策频出、不可一世的谢家女郎,毫无低调的意图,就连北尉也听说过她的鼎鼎大名。 得到谍子肯定的回答,禁宫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上一年青州被玄人夺取的惨痛经历,还恍如昨日,那场“北伐”,也是由谢澜安首倡。 细细回想,大尉的这两场大败,都是谢澜安在金陵入仕之后才发生的……尉将突然被南朝的后起小将看透排兵布阵,也是在谢澜安去年离京走了趟荆州之后。 尉迟太后掌政多年,权临天下,很少神化什么人。 可她也具有敏锐的政治嗅觉,拼凑着前因后果,尉迟太后不得不生出一个念头:如果大尉这一败再败,一乱再乱,都在谢澜安的谋划之内,那这个人便太可怕了。 她甚至还那么年轻! 国师显然也想到了同样的事。 他听说,此女还在江左实行什么策举制,广揽天下英才。若抛却立场不谈,以考试取才的任官法,其实也适用于北尉日渐被贵族部落分权把持的朝堂。 但即便是他,也没把握能在三年五载间,压制贵族拔举寒士。 谢澜安却能在世家林立的江左别开生面。 “国师,”太子不大信,“世上真有这样算无遗策的人吗?” 拓跋昉深邃的眉骨棱动,钦赏的目光伴随着杀机,给予八字评价:“其智如鬼,不类凡人。 太子遽然弹指,指甲间的玄玉棋子打散一片垒起的白子,骨碌碌落了一地,却无人责怪他。 一子错,满盘皆落索么……这个十岁小儿眼底闪动异芒,恨恨地咧开嘴角:可如果他身边有这样出风头的臣子,他恐怕容不下呀——南边的那位皇帝,比他也大不了几岁嘛。 自那日后,从洛阳宫传出一句话,据说是北尉太后亲口所说: “谢含灵一颗大好头颅,抵边关十万雄兵!” · “想取我的头颅,”谢澜安在树荫下落了一子,闻此言,笑眯眯道,“试试看啊。” 棋枰对面,胤奚才寻隙吃掉谢澜安的两颗子,听到这传入江左的风言,眉心微动,就要悔棋。 谢澜安瞪目拍开他的手。 “伪朝把含灵架得这么高,”在旁打茶围观棋的谢策有着忧不完的心,“不怀好意,是生怕陛下不忌惮含灵么……” 再看谢澜安,从小被夸到大的人物,根本不在意这点风浪,竹扇轻摇,怡然得很。 胤奚说:“当初北人力邀崔先生入洛阳,也是这般明捧暗杀,故技重施罢了。” 不过他和谢策是一样的想法,“不管怎么样,以后府上出入之人要仔细核查身份,提防北边派来的刺客。” 纥豆陵和这一反,六镇这一乱,谢澜安如今是北庭眼中如假包换的眼中钉、肉中刺了。 胤奚说完,在月洞门边轮值的池得宝一拍腰边杀猪刀,声如洪钟:“小郎君放心吧,有俺贴身保护着女郎,拿性命担保女郎安全!” 小扫帚受不了像荀胧一样和尚入定似的看人下棋,正拉着谢方麟在银杏树下找蚂蚁,一听这个胖胖姐姐说话,便觉好玩,忍不住哈哈笑出声。 胤奚略显严厉地看她一眼。 小扫帚慌忙站起身,按学里的礼仪给池得宝作揖,大声道:“对不起!我、我不是笑话姐姐……我是觉得姐姐亲切有趣……姐姐请别生气。” 池得宝哈哈笑道:“那小女娘长大后长得和姐姐我一样威风,好不好啊?” 小扫帚看着池得宝一拳能打死三个男人的身板,心里犹豫,那倒也不必吧…… 她支支吾吾觑向好像还在生气的小胤,不敢吱声。 胤奚神色淡淡,故意没看她。 小姑娘是他带进府里的人,她平时如何玩闹他都不管,但心性上的毫厘之失,要从小纠起。 “福持,”谢澜安不回头地微笑,“背一篇《楚策》听吧。” “啊?”荀胧眼睛还盯在棋盘上,想让漂亮哥哥赢,又怕自家老师输。粉雕玉琢的女童回了下神,声音清甜地问,“老师想听哪一篇?” 谢澜安看了人模人样的胤奚一眼,“狐假虎威那一篇吧。” 荀胧眨眨眼,摇头晃脑地开始背:“‘虎求百兽而食之,得狐,狐曰:子无敢食我也。’……”* 胤奚似叹似笑地用眼神求饶,低声说:“女郎敢食我,别揶揄衰奴了吧” 谢策夫妇在边上对饮花茶,跟着笑起来。 谢策笑着笑着,却突然心惊。 而今北朝忌惮含灵胜过皇帝,那么金陵之中,谁是虎?谁是狐? · 陈勍坐在御书案前,面前摊开的绢帛上,正是那句最近广在江左流传的话。 他意外地并不感觉冒犯,相反隽秀的脸上还露出点笑意。她配得起。 皇帝唤来内侍,“绾妃的身孕有四个月了,近来食欲不振,叫她请含灵空闲时进宫来,陪她说说话。” 第196章 另一厢的荀祭酒府上,在北朝动乱后,荀尤敬倒有事情忙了。 他先前已大致想好了会试的试题,但如今起了军政变化,这策论中,怎么能不添上一道“议伪朝兵变影响”的策问,让有识之士畅所欲言呢? 老夫子虽忙着,却是满面红光,甘之如饴。 他一方面为南朝幸甚、为学生骄傲,另一方面也担心谢澜安的人身安全,可以说是一则以喜,一则以忧了。 时间不觉从暑夏到了暮秋,之前落榜的女学子大多数都未离京,仍留在女学馆,为中举的八十七人打下手做后勤。 女子入仕,不止是留下之人的期冀,也是所有女娘同心共济的愿望。 离大试还剩二十日的时候,其他州县通过了郡试的举人,也都陆续赶到金陵。 消停了几个月的北尉,却在此时突然发难,派小股骑兵袭扰边关。 “青州巨野、徐州濉溪、襄北的丹渊口……皆收到敌袭的烽火鸣警。”允霜跨进文杏馆的厅门,沉声回报,“敌骑人数不多,不是像上回攻青州一样的大军出动,就是小股游骑,劫掠乡民,抢完就跑,纯粹像是恶心人。” 谢澜安双手撑着沙盘的木制边缘,长眉冷峻。 北尉给她的回礼吗? 玄白随后带来消息:“主子,胡子的骑队占了灵璧城!” “等等、”谢澜安诧异抬头,灵壁可是淮河防御的内线,“既说是小股骚扰,灵璧自有守军,怎会被攻破?” 从兵部赶来的肖浪带进来一阵霜凉,向谢澜安一抱拳,满脸气急败坏:“是那个黄勇!之前他延迟出兵,兵部出了批文要提审,这人怕了,前不久竟举家降往北朝!” 守将都跑了底下能不乱么,灵璧就是这么丢的。 楚堂想起另一事:“那里是不是还有没上京的举子?离灵璧最近的支援是……” 允霜面色轻变:“北府军。” 然经过青州一役,又逢会试举行的关键时候,谁也信不过北府的人了。 一言未发的胤奚提起鸾君刀,漆黑的眼眸如刃锋出鞘,说:“我去。” 第95章 谢澜安对上胤奚的眼睛, 没有说话。 “你想什么呢?”楚堂往前一步,提醒胤奚,“离大试只剩二十日了!” “灵璧距京城四百里。”胤奚只看着谢澜安, 青衫颀影如修竹, 掌中那口被他出鞘演练无数次的雁刀不再是腰畔的装饰, 而是从他骨子里长出的锋芒。 胤奚声音冷静, 脑子更冷静, “我挂骁骑营的名, 带两马马歇人不歇,两日可至。去二日,回二日,中间十日平乱足矣。” 女郎曾动用几千禁军接女学子上京,他不敢说能与女郎比肩,但若明知举子受困而置若罔闻,纵使他在大试中拔得头筹,又有什么脸说是女郎教出来的? 何况那里还有无辜百姓,正遭胡人践踏。 谢澜安望着胤奚坚决的目光, 倒是一笑:“你这算术,别是和何羡学的吧?” “娘子就让他去吧。” 从校场过来的祖遂罕见地换了身戎装, 手指着胤奚笑眯眯道:“这小子自从得了刀, 就惦记着开锋呢。小老儿保他一程, 快去快回, 定不误了考试的日子。” 谢澜安记得, 胤奚那日接刀时的明亮眼神,真让她印象深刻。 赶在短短一旬内平乱,谁也保证不了中间不出岔子。但视人命重于前途,很好。 “既如此, ”谢澜安从那张脸上收回视线,“我写个条子,肖浪送去兵部。从骁骑营征调五百人赴灵璧平乱,胤奚就挂禁军的名。” “再给我一百弓箭手。”胤奚眉锋清锐。 允霜和玄白在这一刻奇异地一默。 只觉胤奚争锋不让的神态……像极了他们女郎。 谢澜安弯了弯唇。 “嗯,”她拖长的尾音含着微不可察的纵容,“再给他拨一百弓箭手。” 而后肖浪便带着手令去了兵部。兵部正愁灵璧之乱,也怕北府再闹出什么幺蛾子,正好谢澜安有直调骁骑卫之权,这二位神仙打擂台,他们乐得轻省,痛快地给了批复。 肖浪回营中点齐兵马。 另一厢,胤奚回院子简单地收拾了一下,换上一身劲装,便背着刀走下木廊。 谢澜安站在鲤鱼缸边瞧着他,只说:“快去安回。” 正事当前,胤奚没了平时的腻乎,上前轻轻抵住谢澜安的额头。 他低声叮咛:“好好睡觉。” 他还记得他不在她身边,女郎易做噩梦。 曾经暗下决心要一辈子黏在她身边的,然而女郎赠他以鸾刀,教他文武艺,在不知不觉间重铸了胤奚的血脉,让他这样出身低微的人也不由生出踌躇志气。 秋风在褐黄的枝叶间打几个卷,带来一阵雨前的潮气。谢澜安感受到男子温热的鼻息,闭上睫毛说:“早就不怕了。” 不论是雨天,还是噩梦。在他锲而不舍闯入她的生活之后,那些前尘便都成了过眼云烟。 胤奚带着六百骁骑,马不停蹄过江溯泗水而上,白日行一百五十里,夜至陆驿,歇一个时辰,再换马继续赶路。 如是两日,在第三日天亮后,终于远远看见了灵璧的城郭。 前方起烟尘,有一阵交兵声。迎着胤奚这片骑队前冲的势头,一伙受伤溃走的兵丁向他们拥来。 肖浪担心是尉人使计,厉声喝止。骁骑卫齐声抽刀。 胤奚漆眸下视,看清小兵身上的乡县守兵服色,又抬眼扫向前方踞在城门口的百十来号游骑,口中问:“什么人?” “军爷……我等是邻县泗县的守兵……敌情凶狠!” 徐州的督军守将北逃后,地方军政便乱成了一锅粥。南朝对北朝的威慑,历代都发轫于北府,越向南战力越弱,这些城兵平日无事游荡,白吃俸禄,如今临时受征来驱敌,一听是野蛮的胡子先就怕了,哪有一战之力? 两箭地外,那些胡子巡兵见又有一伙人来,身无甲胄,马无具装,便不放在眼里,高舞手中的砍刀发出叽里咕噜的嘲弄声。 胤奚一行人追求速度,皆是便服轻骑。此刻,胤奚慢而稳地握住鸾君刀柄,双眼锁定胡人马队中央那个辫发罴袍,被人围护的头目。 “呦。”罴袍头目眼神挺好,一眼眺见对面人群里最打眼的一个,斩马刀在腕间翻了个花。 “小白脸挺漂亮啊,看来玄朝真是没人了。” 在他后半句话音未落时,胤奚开始策马前冲。 罴袍头目洋洋得意地说完,胤奚的马头已冲到最外围的胡骑面前。 找死!尉兵见此人单枪匹马,面露不屑,两个骑兵一左一右横枪向胤奚拦腰斫去!胤奚在马背上后仰,背脊几乎贴上马臀,自交叉的枪锋空隙下钻过,挺身而起后目不稍回,抽刀挑落身前的一名小骑。 血染秋霜刀,龙吟犹未歇。他身后二骑再要来个回马枪,已被骁骑卫中的弓弩手射穿咽喉。 肖浪带人跟上在背后掩护,无后顾忧的胤奚一味笔直冲杀,宛若一道漆黑的闪电将胡骑撕裂。 游击的尉兵本就没有严密的阵型,罴袍头目不过两个眨眼,胤奚已然杀至。罴袍头目对上这左手使刀的男人那双黑眸,心头无端一抖,喉咙发出一声大喝,挥出朴刀。 第197章 这蛮子上身雄壮如熊,臂力定然不弱。不想胤奚刀刃一挨上朴刀,立即顺劲压下手腕,擦着刀锋上撩递削。 罴袍头目不见刀影,恍似只见一点火花闪过,随即虎口一冷,他的拇指已经被削掉了。 指落刀落,罴袍头目脑中一片空白,继而断指的剧痛袭来。他来不及想怎么会有这么快的刀,甚至来不及喊,二马交错,罴袍头目身后的马鞍一沉,胡马仰颈急嘶间,跃上来的胤奚面无表情,横刀割过他的咽喉。 带着腥气的热血喷溅上胤奚的脖颈和侧脸。 肤色雪白的俊美青年眼也不眨,以罴袍尸体做盾,盯着那些惊惧不定地架起臂弩对准他的小兵,弯开被血染艳的唇: “还漂亮吗?” 骁骑卫拉弓冲散北尉的散兵,尉兵畏惧地看了胤奚一眼,呼哨几声,迅速回撤。 他们得到的军令本是寻隙扰乱南朝边界,遇到汉民便屠掠,遇到硬茬子便跑。 祖遂在队伍后面喊:“别让他们关了城门!” 胤奚推掉死尸,也不换马,一骑绝尘。在散兵将要掩闭城门时,胤奚回臂紧收缰辔,混乱不安的胡马被降得高仰双蹄,訇然踏退守门兵丁。 老头儿成日捏在手里的银酒壶,已经被一杆精悍的漆银枪代替,见状悠悠一笑。 此前在青州一战中烧过敌军粮草,出身谢字精锐营的娃娃脸戏小青,经过祖老儿坐骑,见老人只慢悠悠殿后,一点也没有不服老和年轻人抢着冲锋的意思,忍不住回头问: “老将军不前去帮衬?” 祖遂望向打头阵的遒劲身影,咂咂嘴唇,嘿然道:“很用不着嘛。” 这次平乱名义上是肖浪带队,实则在肖浪的默认下,骁骑卫皆听从胤奚指挥。 别人也许不清楚胤奚的深浅,但上次在浮玉别寨剿匪,肖浪可是亲眼见过此人无论排兵布阵、还是单打独斗的本事,他心服口服。 尉兵连滚带爬地后退,胤奚冷色穿过城门洞,遥遥与一个手持狼牙烽火棒,面相凶煞的披甲大汉对上视线。 那北将怒视这些来援的南人,哇呀呀挥舞狼牙棒,下一霎,却竟跨上他的赤马头也不回向北而去。 打下这座小城本属侥幸,他们占据这里不能长久,既然对方来了强援,撤就是了。 “溜了?”肖浪赶到胤奚身旁,失笑啐出一声。只听那胡将撤离之前,还不忘对城中的游骑叽里咕噜一通交谈。 进城的戏小青侧耳听见面色一变,吁住了马,急对胤奚道:“郎君,他要手下去杀那些赴京举子!” 得令的游骑果然加鞭打马,朝着西北面一处低矮柴舍飞驰。 胤奚凛目:“乙生、黄鲲!”同时他拨刀尖挑起地上一根败兵丢弃的长矛,抛转过顶落在右手,掂了掂重量,奋力一掼。 一骑奔向西北的尉兵,被这一矛正中后背,堕马呜呼。 同时乙生等近卫也与骁骑卫追截上去,时闻弦声劲响,弩手射落敌方的单兵。 胤奚转看向狼牙棒北将撤离的方向,夹马追出。 肖浪紧跟上去,侧头大声道:“郎君要追?恐向北有胡子接应。” 怎能白来一趟。 胤奚神色冷静,在疾驰的马上言简意赅:“十里。” 言下之意,若追出十里犹未斩杀敌人,他们便返城回守。 于是骁骑卫兵分两路,一路清剿城中来不及撤走的乱军,一路随胤奚出击。祖老儿也跟着出城,依旧掠阵殿后。 那狼牙棒尉将带着不足百人,回头见玄骑在屁股后面紧追不舍,心情烦躁。 他从小旗口中听闻慕容诃被割了喉,便知对方是个硬点子,无心硬拼,打算溜之大吉。 可世事邪门,先前几拨夺城的乡兵孱弱得可笑,这伙人又拼了命地紧追不舍——逞什么英豪,当自己是北府军吗? 马跑六七里,狼牙棒尉将感觉耳后生风,下意识伏身闪避。鸾君刀戳中坐骑,战马凄嘶。 尉将左摇右晃,好不容易稳住身形,情知突围不出,转缰握紧狼牙棒,煞灌双瞳:“来人通名!与你爷爷一战!” 胤奚脸上挂着干涸的血迹,说:“无名小卒。” 两将交战,铁器嗡鸣,掠阵之人难以上前助拳。胤奚也不必他人相助,他很快,刀过的寒芒带起残影,映着始终静若渊水的目色。 那直取命门的一招一式没有花哨,无一不在说明:我赶时间。 · 半个时辰后,胤奚带领众卫回到城中。 乙生等人也已经救出了柴舍中的书生,共有十几人,都穿着破烂脏污的文士衫,吓得不轻。 胤奚嫌人头晦气,只缴了沾血的狼牙棒做战利品。肖浪将那玩意儿扔在地上,喘出一口气对营中的兄弟说:“妥了。” 胤郎君一个人就斩杀了这队游骑的唯二头目,这样看来,他们五百人都算调多了,半数足矣。 胤奚下马,看见一个身穿单薄棉衫的书生和他差不多年纪,鼻头被秋风吹得青紫。胤奚解开披袍递给对方,露出腰侧的鲛鞘雁刀。 肖浪等人也拿着披风凑了凑,这些读书人可都是娇嫩种子,眼瞅快入冬了,别没死在胡人手里,反而染上风寒耽误会考。 死里逃生的书生们感恩戴德。 他们都是准备赴京赶考的举人,未曾命丧于恶獠刀口之下,当然不是胡人好心,而是留着他们取笑戏弄为乐。 接过胤奚外袍的那书生,就被逼食过马粪,一朝逃出生天,他眼睛通红地哽咽: “陛下厚恩,顾怜芥子。敢问将军姓名,日后也好图报。” 后头的祖遂微微动容。他到这会儿终被激起几分少壮时的愤慨,方才他就该冲在前边,把那些牧马贼都砍瓜切菜! 他指着沉默的胤奚,“他啊,是你们同年。” 举子们面面相觑,怎么,这身手不凡的军爷竟是同榜年兄? 胤奚神色清沉,不知那厮杀过后的胸臆间想着什么。安顿好这些人,他找了个露天水井清洗了一下刀鞘,又洗了把脸,尔后派人联系亭长,安抚居民,确定城中没有隐匿的尉兵。 此后,他亦不休歇,要来灵璧舆图,带人外出到城郊四周,了解此地关隘所在。 标记于图后,再回城召人布属防守线,以免被胡人卷土重来再遭重创。 骁骑卫打仗还行,这战后重整民生之事便不灵光了,他们见过胤奚杀敌,也知道他与谢直指关系匪浅,皆听凭胤奚决断。 戏小青也是服气的,尤其城门外那就喉一割,何等冷峻快意!可他就是觉着这位郎君吧,身上透着一股子冷,面上平易近人,其实心渊似海。他找到沽酒铺子里的祖遂,自来熟地好奇打听:“前辈,他在家里也这样吗?” 也这样不苟言笑的? 祖遂抿了口酒,看着对面重搭棚户的禁军,卖关子说:“这里啊,少个人。” 胤小子这是第一次目睹同胞被尉人肆意践踏,心底压着火呢。“那个人”若在,不说臭小子能笑出花来,起码不会这么清漠寡言吧。 胤奚在城中逗留了五日,并无游骑杀回头。郡守在禁军杀退贼人几日后,才派了名主簿,前后家丁簇拥着他,提心吊胆地进入灵璧查看情况。 第198章 待看到肖浪亮出的禁军腰牌,这名主簿面色讪然古怪,说感激不像感激,倒像忌惮他们回京后上禀,一郡的官吏被朝廷秋后算账。 “军爷们奋勇退敌,这个……着实辛苦了。”主簿取来一个包袱,放在胤奚临时辟出的议事舍的桌上。 解开来,露出其中黄灿灿的马蹄金。 屋里的骁骑卫面色各异。 主簿应情真意切地叹了口气:“不怪郡兵守不住城,实在是那些胡子狠诈狡猾,形迹飘忽不定,让人防不胜防,可恶!若非禁军增援及时,这一城百姓只怕都要遭殃了。这是郡守大人的一片心意,还请诸位笑纳。” 他受郡守示意,到这会还想着推卸责任,贿赂京官。 胤奚明知这弊病起于地方怠政、驻兵疲弱,却不是眼下三言两语能解决。 先是土政,再是学政,而后要解决混乱疲敝的兵政,不正本清源是不成的。 他在烛光下淡淡瞥眼,看着那包黄白物,说:“城中百姓惨遭横祸,房屋焚毁,这些钱正好用作重建抚恤之用——只怕还不大够,得劳烦郡守大人再送些‘辛苦钱’过来。回去转告那位父母官,胡贼已死,不用躲在深宅大院不敢出门,多少干些正事吧,京中有眼睛盯着这里。再被胡贼趁隙而入,不用往北逃,恐要先去见阎王。” 肖浪听着这番话心里舒坦。 那主簿却骤然皱眉,有心回敬,又怕开罪不起,最终闷着一肚子郁气离开了。 霜降这日,早起天风冷寒。 胤奚将事情安排妥当,留下些人手善后,便带着十余名举子回京。 读书人不会骑马,肖浪雇了两辆马车。虽比来程慢些,但算日子赶一赶,在大考前进京还是绰绰有余的。 坐车的举人们经这些日子,养回来了几分精气神。他们在车厢里温书温得眼晕了,便推开车窗透口气。 看着侧方骑马护队的颀秀佩刀青年,却还是难以置信,他也是参考的学生。 “兄台,”有人仗着胆子问,“您当真是扬州籍同榜?那敢问兄台见过谢娘子吗?” 胤奚一路上言语不多,听到这个问题,转头看向车里。 那名举子露出赧然神色,“谢娘子是为天下寒生辟出路的先锋,我等铭感不已,心中景仰江左玉树的风采……” “她,”胤奚眉睫上被秋霜覆住的萧疏融开了,低头露出柔和的笑,“是天上人,很难见的。” 马过琅琊山,便离京城不远了。肖浪回头看向说话的郎君,正想询问,要不要歇息片刻再走,忽然一声炸响。 车队侧翼接连挨了三枚飞来的铁链锤,人仰马翻。 “敌袭!”祖遂也在侧翼方向,避开一记铁锤,当先示警。 “一百人围守马车保护学子!余者散开列却月阵!当心暗器!”胤奚按住刀柄,发令后抬目朝官道外郁森的山野审视。 这个地界,不可能再有北尉的游骑渗透进来。胤奚看见一道道黑影从对面的林野浮现,而后训练有素地集结成队。 当先之人骑在马上,噙着笑意,徐徐踱马及近。 褚豹! 看清那张脸的刹那,肖浪说不清是心头一松还是一紧。 大司马的这个豹崽子怎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灵璧增援没有他,却敢在这里伏击禁军! “袭击禁卫营等同谋反,少将军是这个意思吗?”肖浪舌顶腮颊,语气不善。 褚豹的马还在往前,视这些严阵以待的禁军如无物。 他的双眼只盯住人群中的胤奚,目光兴奋又冰冷。 托谢澜安的福,他如今被摘了出征资格,名义上是待审之人。褚豹恨恨地凝视胤奚那张脸,笑意桀骜:“听说,你赶着回京考试啊?” 祖遂心道不好,这混账东西是要坏胤小子。 胤奚回视褚豹的脸,寻找上次他掌掴的地方,淡然说:“听说,你的职衔被撸没了?” 褚豹脸色瞬间阴沉。 “乙生几个护胤小子先走!”祖遂目测对面的人数,当机立断,“我们给你断后!” 缠斗不怕,就怕耽误了闱试。北府的人总不敢将禁军赶尽杀绝。 褚豹像听到个天大的笑话,指着身后数以百计的精兵义从,“他怎么走呢?不如这样,你姓胤的留下,求我放其余举子进京赶考,且不伤禁军一人。” 褚豹还没忘上回在北府营地,胤奚是怎样辱他,这一巴掌的仇怨,不共戴天。他这半年来无时无刻不想着,如何从这竖子身上讨还。 胤奚却在这气氛紧绷之际,转过头,问先前被袭的骁骑卫:“如何?” 一人在马下咳血被同伴搀扶着,咬牙回道:“无事——可以战!” 胤奚眼神寒冷,遗憾地说:“已经伤了。” “逞口舌之利!本将军找你过手,今日你留也得留,不想留也走不得。打狗看主人,看主人打狗……”褚豹逗得自己哈哈笑起来,“我还谢澜安一条残狗,看她还要不要你?” 胤奚没说话,低下头,眉眼隐在阴影里,肩膀轻轻耸动。 对面以为他怕了,可马车中的举子,却清楚地听到一厢之隔传进的一声凉薄低笑,那一字一句,堪称愉悦:“你能送上门来,真是太好了。” 胤奚掌心亲昵地摩挲雀跃嗜血的鸾君,同样没忘记,褚豹在营帐偷窥女郎的眼神。 他抬眼,獠牙张。 我求你,比上回长些本事。 第96章 马战打不痛快, 胤奚径先提刀下了马。 肖浪锁着眉想说什么,看见胤郎君的神情,又把话咽了回去。 北府亲兵捧来褚豹惯用的“捣马蛇牙枪”, 褚豹凝视胤奚手中那把鞘身无饰、与时下通用的环首刀形制迥异的刀, 冷冷一笑, 说:“取刀。” 他自小在父亲帐下习武, 枪也使得, 刀也练得, 一心想让这竖子小奴输得心服口服。 褚豹接刀后,片腿下马,卸去头盔,肩吞,以及玄铁打铸的封腰减轻负重,对列阵的亲兵昂扬笑语:“不用你们上前,只管看戏!” 话音落地,他人已经前冲上去,照胤奚的膻中一路劈砍直取! 褚豹所练是大开大合的刀法, 连攻起来水泼不进,犹如猛虎噬人。胤奚粘在掌心的鲛鞘却如活物, 用拦、撩、抹、缠以柔化劲, 前几个回合甚至不曾拔刀, 且挡且错身换步。 秋风拂动征衣, 他宛若闲庭信步, 将身法之轻灵、预判之疾准展现到了极致。 这挑衅的态度激怒了褚豹。 他浓眉狠压,突出怒瞪的环眼,大刀突进得更加刚猛。 胤奚眉目轻凛,刀随身走, 龙吟声起,一圈银练寒泓似的芒光旋护着胤奚窄细的腰身。 弯弧展如雁翅,荡开敌手的厚重刀锋。接着鸾君如蛇信乍吐,偷空门斜抹褚豹肋下。 褚豹翻刀格挡,两锋相撞,胤奚随即外旋手腕,擦着对手的刃上削其手。 这一招,正是之前在罴袍尉将身上用过的。对方施力越重,胤奚滑刀而上越是顺滑,因为他快! 褚豹不曾见过这等刀走偏锋的打法,须臾间难以换招,猛地坠肘回缩,用护臂硬扛一记。 一声刺耳的金属鸣声在两军之间响荡。 第199章 肖浪的呼吸几乎停止,只见褚豹那精铁护腕上,俨然多出了一道深刻的刀痕! 如果褚豹同胤奚一样没有戴着护具,那么他的右手不说削断,也铁定是废了。 褚豹心有余悸地吐出一口喘息,瞥一眼护腕上的刀痕,终于正视胤奚手中的那口刀。 若非千锤百炼的宝刀,没人敢拿最薄最锋的刃尖如此糟蹋。鸾君确也不负那些宝贝材料与锻匠夜以继日的淬炼,与同类相刃相靡,而无一点阙口。 “再来!”褚豹不信邪,一个才拿刀两年的穷苦小子,凭什么抵得过他二十年的功底? 胤奚眸海漆黑,似长夜孤清冷寂,握着干燥的刀柄平复呼吸。 第一次摸刀时,他便感觉此物在他手里是活的,当时他还不明白,被庾洛神视作玩物逗弄三年的他,早有一把由不甘铸就的刀长在了骨子里。 他想屠尽世间一切仗势欺人辈,刀锋的冷与他不灭的热血,是最好的结合。 这世上确有天才,那是乌衣巷的谢含灵,却不是羊肠巷的小挽郎。胤奚之所以本能般预判得到对手的下一次变招,全赖于那三年苟且逃生磨炼出的保命本能。 “我便替女郎,替阮世兄,先讨回些利息。” 银光遽然而至,胤奚猛攻褚豹右手,仿佛要提醒他的屈辱。他右边空门也因此大露,褚豹找准时机,刀划半圆削向胤奚颈侧。 胤奚回刀,方才却是他故意卖的破绽,他早出一瞬垂直刀身,蓄力击出。 狂风倾山之烈! 祖遂赞许地点点头,拧开了自己的扁酒壶盖子。 他年轻时悟此招于采石矶,发如怒涛喷雪,长鲸闹海不回头,这小子正值血气方刚,使得青出于蓝。 胤奚体格不如褚豹虬壮,却并非使不出刚猛的刀法,而是在等待时机! 这一刀出,褚豹虎口发麻,掌中刀直接被击飞而出!然而他到此时也隐约摸出了胤奚的路数,失刀后迅速化拳为掌,同时推飞了胤奚的刀。 ——不对,这一掌打出毫不费力…… 那刀是胤奚自己抛出去的! 褚豹瞳孔猛缩,手臂来不及收回,胤奚一招螳螂挂臂,舒展的双臂避开褚豹护腕,猛然下砸褚豹臂膀。 褚豹被打得脚下不稳,胤奚却不让他倒,双手扯回褚豹拉向自己,顶膝撞其胸肋,尔后一脚踹中他腰间,猱身而上,抵膝将人狠狠压在身下。 这一套动作不过电光石火,胤奚垂眸抬手,鸾君刀正好落在掌中。 横刀压住褚豹的脖子时,胤奚冷淡的神色与动手前一般无二。 上次在北府军营摁倒褚豹,他用的也是这个姿势。 只不过多了把刀。 先前胤奚快削快打,北府义从只觉眼花缭乱,甚而有些没反应过来,再眨眼就发现他们的少主已经被制服了。 北府骑队蠢蠢欲动。 “别动。”胤奚眼皮都没撩,冷声警告。 “——你敢杀我吗?!”屈辱与寒意同时蹿上褚豹的后背,从咽喉传来的冰凉感,清晰地昭示着他与死亡的一线距离。 胤奚低着眼:“胡子的脖子就是叫我这么割断的,你也尝尝滋味?” 褚豹眼里藏不住惊慌,却咬牙直视头顶那双眼睛,笑得破了音,“你不敢!没人敢跟我父亲作对,众军听——” “我说了别动。”胤奚平静地重复,手下肆意用力,一条血线从褚豹脖子上渗出。 北府骑队骇然止步,忌惮地盯着这个秾丽过人的疯子。 对面的骁骑卫却扬眉吐气,这口鸟气出的真他爷爷的痛快! · 大试开考的日子越发临近,荀尤敬将拟定的考题密封,交由中书省保管。 礼部与户部忙得不可开交,御史台这头却难得清闲了几日。 闲着也是闲着,谢澜安往女学馆多去了几趟,给举人娘子们开小灶。 她的亲临让大家激动不已,自从听说北朝内乱出自谢娘子的手笔,以及北尉太后亲口说的那句话,谢澜安在众女子心目中的形象便如山之高,如日之明。 学子们聆听那清朗嗓音,犹如妙法纶音,恨不得多沾一沾谢娘子的才气。 玄白和允霜在院里值守,玄白低声问:“今天是二十几了?” 允霜嚼着凌脆脯说:“二十六。” 大试在十月初二,那便是还有五天。玄白默算着日子,心想:总该赶得及吧? 自胤奚离京以后,谢澜安起居如常,嘴上并不提起他。没人敢妄自揣测家主心里着不着急,谨慎地避开这个话题,各司其职。 授完课,罩了件雪青团枝纹斗篷的谢澜安走出馆阁。她不让学子虚礼,女娘们依旧起身至馆门,揖手目送她下阶。 外面下着牛毛细雨,允霜撑伞上前,低声道:“宫里的绾妃娘娘又下了帖,请女郎暇时入宫说话。” 谢澜安微不可见地皱眉,“我与后妃无私交,进一道请安帖子罢了。”说完又问,“她的胎还稳?” 允霜点头,说未闻异样。 谢澜安望着院里栽种的黄栌,树下已积了不少飘落的红叶。她不需要刻意与谁交好,也没有挟制小儿弄权的打算,把心思放在宫闱裙带上,是阉党行径,无利于国朝。 迈出门槛时,恰有一枚红叶从伞前飘转而下,谢澜安抬手一接,正落在她掌心。 谢澜安低头看了一会儿。 登车回到府里,天也霁晴,谢澜安才过影壁,山伯快步迎过来笑道:“娘子快看谁回来了!” 谢澜安眸光微亮。 随即她便见一道文雅流秀的身影绕出影壁,含笑走到她面前。 “含灵。” “乐山?”谢澜安着实愣了一下。 她有些讶然地看着文良玉,“你何时回来的,上次的书信上怎么没提?” 文良玉肩上的包袱还没摘,带着些风尘气。他挠了挠头,又是笑又是觑着她,轻声细语地说: “其实还有件事瞒了你,你可别生气——我已经考中了东平的郡试,这次回京也是要参加大考的。” 东平文氏因琴痴文良玉一人而兴,却也不入二流世家之列。 谢澜安闻言动了下眉梢。 她耳目广布,却不至于监督朋友,这可真有些出乎她意料。 半晌,谢澜安笑哼一声:“你瞒得紧啊。” “你知道的,我痴心琴道,于经世文章差了一层,如果提前告诉你却考不上,就太丢脸了。”文良玉莞尔,“好在最后挂着榜尾中了。含灵倡议的新法,我当然要以身襄盛举。” 说完文良玉话风一转,“我才听说了胤郎君去灵璧的事,含灵,胤郎君真是好本事,又考举人,又能上阵杀敌。他快回来了吧?” 谢澜安想起了胤奚最初和文良玉同住幽篁馆的情形,那时的胤奚与她说一句话、借一本书、泡一杯茶,都要惶然守礼。 谢澜安唇边露出一点笑,既然小郎君能用短短一年半的时间成长得允文允武,她对他的能力便没有半点怀疑。 “嗯,快了。” 在屋里打卦的百里归月身披夹棉褂子,看着小榻上的三枚铜钱,轻轻松开了眉心。 第200章 上坎下乾,需卦。 以刚逢险,待变出锋,中上,吉。 看来五日后的三甲之争,她这位对手必能归位了。 有朋自远方回,晚上厨房备了一桌菜,谢澜安与文良玉二人对酌。 初更时酒过肴尽,玄白忽然来到膳厅外,“主子!回来了!” 谢澜安罢箸抬头,面色如故。 只心中想,这回应是他了吧。 可她等了等,并无人进府。这就不对了,若是胤奚,这会儿不猴急地奔进来才怪。 玄白卖关子地嘿了声:“要不主子……您移步至府门?” 他脸上并无沉重之色,谢澜安目光微动,忽便笑了,容色在灯下生出艳丽,“什么人的大驾,还要我亲自去迎?” 虽这样说,她还是没犹豫地起身,往外走去。文良玉已饮得醺醺然,心生好奇,一道跟了出去。 隔壁谢策也隐约听见府外有马蹄声响,派了詹事出去查看。 月牙如钩,阀阅上的红绢灯笼正自高悬。 谢澜安斗篷都没披一件,下了阶,借着清冷的灯晕望着门外那个骑在马上的人,见他身姿清谡,袍下挂刀,一身眼睛明亮如星,不是胤奚又是谁? 威风啊,打了一场仗,见人都不下马了。 谢澜安欲气先笑,负着手才欲开口,胤奚忽然下马,三两步跑到谢澜安面前,冲她璨齿一笑。 而后,他二话不说便抱起谢澜安,送上马背。他自己随后跃到谢澜安身后,环臂牢牢护着她,扯缰驰出巷子,高声对府门前看呆的一众人道: “灵璧大捷!我借女郎出门赏月,请转告大郎君放心!” 文良玉瞪大眼睛,以为自己酒醉未醒。 玄白差点被自己口水呛住,亏他日日帮胤奚算着归期,一回来就把他主子拐跑了算怎么回事!还是大半夜的,赏什么,赏月牙吗? 他下意识就要和允霜跟上,主君与人再亲密,做侍卫的也不可能让主子单独出门。 但涉及家主的私事,外男不如女卫,池得宝与同壇等几人已经驾马缀护过去了。 夜风从耳侧掠过,谢澜安从没见过如此恣肆的胤奚,她在马上颠了一会儿才回神。 “胤衰奴,你胆子肥了!” 从背后贴上来的是胤奚坚毅滚烫的胸膛,多少个日夜未见,他在谢澜安的发顶深深嗅了一口,声音低颤:“女郎,我好想你。 制服褚豹带来的成就感仍在胤奚血液里激荡,男人便是这样,无论表面多么云淡风轻,以武力确立掌控感的过程,永远让他们着迷。 在回来的路上,胤奚便想这样抱着女郎尽情跑马,让女郎的眼耳鼻舌身只属于他,他的色声香味触也都给女郎。 胤奚问:“睡得好么?” 谢澜安的眉鬓被夜风吹柔,减了三分英气,在朦朦的月下平添妩色,嗯了声。 她问:“受伤没有?” 胤奚照谢澜安鬓边亲了一口,一股又乖又坏的劲儿:“不知道,兴许伤了,女郎回去帮我好好找一找,亲自给我抹药。” 情肠一时诉不尽,所幸胤奚还记得正章,与谢澜安说起褚豹拦路之事。“……我卸了褚豹一条膀子,五花大绑捆回了京,现押在骁骑营,明日一早便移交廷尉。” 谢澜安听罢来龙去脉,笑意敛了些,“青州那档子事还没了结,廷尉正愁没法审人,这头蠢豹就送上门来了。” “要杀他,一刀的事。”胤奚腰间的禁军牌子没摘,一路畅行无阻,夜色遮住了不相干的注目,马过长乐桥,又过小长干里,他唇间的热气呵在谢澜安耳朵边,让她背脊有些酥麻。 谢澜安隐秘地缩了下肩,胤奚不知为何便笑了一声。“不过现在杀了豹崽子,大司马必大闹金陵,会影响女郎筹划的策试。待大试落定,从老的身上入手,北府不见得就是铁板一块。” 在谢澜安看不见的地方,笑着的胤奚眼里掺进一丝狠绝:“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谢澜安听着那隐隐低冷的语气,踏实地往后一靠,道:“青州战中,褚盘表现不俗,他作风不似褚啸崖,与父兄也并不和睦。你想在他身上打主意……怎么要出城?” 胤奚的神色软下来,笼着温软的女郎怎么样也闻不够,哝声说:“女郎知我。” 他一气儿策马驰向城西,远离城坊的喧嚣,来到记忆中景致清幽的一片山坡。 他从前生计艰难时,经常来这伐薪汲水,晴夜时,能看到山底清涧映着月色,宛如一条小巧的银河。 胤奚在山头勒停了马,从袖中抽出两枝压平的枫叶,晃到谢澜安眼前。 “这一趟来去急促,没法给女郎好好挑件礼物,这是灵璧的枫叶,收时还沾着露珠,聊赠与你。” 记得女郎一直想去江淮更北处,那他便将北地的秋色带回来给他看。 谢澜安接过枫叶,放在鼻尖嗅了嗅,莞尔一笑。 随即,她身形一僵。 胤奚察觉到了,连忙问:“不喜欢吗?” 谢澜安呼吸停窒了一下才恢复如常,不是不喜欢,而是她方才只顾听胤奚说话,此时才认出这个地方,正是前世她跳崖的落星涧。 冥冥之中,胤奚竟将她带到了落星涧…… 一双有力的手忽然掌住她腰侧,向上提起,胤奚把谢澜安在鞍上掉转个身,令她面朝自己,矮着头寻觑她脸色,声音低了一分:“女郎是冷了还是生气了?怪我敷衍你,还是怪我回来晚了?” 谢澜安方才只是觉得过于巧合,仿佛有什么天意指引一般,倒不觉得有多忌讳。 此时两人膝盖抵着膝盖,样子好像比这里是落星涧更奇怪。 借着幽微的光线,对上胤奚那双亮晶晶的眸子,谢澜安唇角微动,却故作凝重地皱眉:“唔,你身上有点……臭。” 胤奚如遭晴天霹雳,险些跳下马去。 女郎觉得他臭……这可是比她生气更严重的事啊! 胤奚慌了一霎才反应过来,他虽连日奔波,又兼厮杀,可进城前他特意在驿舍停留了半个时辰,就是为了将自己好好清洗干净,怕在女郎面前仪容不修。 余光见女郎悠哉哉转着枫枝,无声忍笑,可不就是在逗他玩吗? 胤奚一下子抱住谢澜安,欺上她唇瓣,含混不清道:“女郎再品品……我哪里臭了?” 座下的马儿仿佛也受不了主人撒娇,无奈地蹭动前蹄。谢澜安没有胤奚骑术稳,身子晃动,下意识揪紧他的衣襟。 无意识轻张的檀唇,便被胤奚更深的掠入,甜滋滋的津液在口中交融。 甚至溢了一点出来,挂在她水润的唇角。 胤奚看见,血脉贲张。 “女郎,”他低头舔去,滚烫的体温像一只火炉,小声说,“你,你闭上眼好不好?” “为什么闭上眼?”谢澜安脸颊上发热,偏要直视他,“方便你做坏事吗?” 胤奚短促地笑了一声,竟然回了声“对”,随即再次吻上他朝思暮想的桃花源。只是这一次,他顺流而下,沿着谢澜安精致的颔颈,轻咬她耳垂,吻过锁骨再向下,来到玉峰之前,撩睫看她一眼。 隔衣张唇覆了上去。 第201章 谢澜安陡然仰颈,将上身绷成一张反向的弓,也将自己更不设防地送进了贪狼嘴里:“混——” 山坡下绰绰响起几声马儿喷鼻声,在静夜里格外明显,那是暗中守着谢澜安的女卫。 谢澜安及时收住了声,怕她和胤奚的动静也一样明显。可她挡不住身上异样的酥痒,在马鞍上脱不开身,咬唇吞回声音,又不吐不快:“……早想犯坏了吧胤阿奴!” 胤奚爽朗大笑出声,闷着头咕哝了句什么,再次用舌卷袭娇客,好像打定了主意,要吃透她绫纱绣宝相的胸衣。 这样莽撞而不避忌的胤奚,像个真正的毛头小子,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冒着热腾腾的鲜活气与昭然若揭的占有心。 谢澜安隐约察觉到,胤奚心底的那份高兴,不止是因为灵璧破贼,更因他确信自己有了杀褚豹的能力。 能踩着褚豹登高一步,就意味着拿到了与褚大司马对视的资格。 这让胤奚宛如挣脱了禁锢周身的一层泥痂,整个人都焕发着意气风发。 他倒是高兴了,谢澜安口齿发黏,往下瞟一眼都觉不成体统。 她难堪地闭起眼:“你是个混账,我不跟你闹了……别、别咬……” 胤奚躬身箍着澜安的腰,这回她听清了胤奚满足的喟叹:“多谢女郎赐乳。” 第97章 出门时是二人同乘一马, 再回乌衣巷,却是谢澜安独坐在马上,身上裹着胤奚的披风。 胤奚在下面老老实实牵马。 家主夜出, 满府的人都没歇下。山伯守在门房, 少夫人也遣婢女在外院等信儿。一见到人影, 岑山连忙挑灯近前。 却见家主下马时腿脚仿佛发软, 被胤奚及时搀了一把。 谢澜安就势在他手背一拧, 灯笼将女郎的脸映得有点红。 “我无事, 大家且去安歇吧。”谢澜安声音带着丝哑,打发了众人,目不斜视地回到上房。束梦要为娘子宽衣,被谢澜安拒绝了。 待婢子退下后,她自己解开披风,低头盯着胸前的两团水渍。 半晌:“啧,烦人。” 幽篁馆,文良玉才要熄灯就寝,听见院子里有动静, 推窗看见胤奚,稀奇道:“你今晚睡这里啊?” “……嗯。”胤奚应了声。 寒蛩声声, 被撵出主院的人食髓知味地抿了下唇。他摘了刀, 到院里的水井打了桶水, 回屋去冲冷水澡。 …… 十月初二, 恩科在国子监的贡院开考。 来自各州的才士俊彦从金陵九衢涌入天街, 从高处下望,麻衣如雪。 每一个经过御道望楼的学子,都忍不住抬头。只见望楼复道的靠阑上坐着一人,身着雪襕袍, 头戴莲花冠,手持折扇,随手弹棋,意态风流无极。 群生望之,犹神仙中人焉。 谢澜安转头下望,眸若星河。她仿佛已经等了他们很久很久,起身展扇,大袖如飞,对这些有志男女道:“我祝诸位鹏北海,凤朝鸣,振鹭翔鸾,毕凑天阶。” 无她,便无今日。纵使谢澜安不是座师,群生亦诚服行礼。 楚清鸢在人群中抬头,只觉那高楼上的女郎天人之姿,恍若熟识。 晨风吹进幽篁馆空荡的房间,临窗的案几边用镇纸压着张桃笺,纸角在风里轻快翻飞。笺上写着一首挥手而成的小诗,遒丽的字体有谢澜安八分笔意。 “秦淮三尺鲤,借风跃昆墟。点额化蛟蟒,故人见不疑。” · 贡院门口,考生排着队向核对官呈出尚书省下发的文解,核实无误后,拿着发下的座次号进贡院,找到自己的考舍。 大考一共三日,考题分为三场。 第一场,试杂学,即作命题诗、赋各一首; 第二场,试帖经; 重中之重的第三场,试策问三道。 考生在这三天两夜不能走出考舍,干粮夹衣皆自备。 圣上对这届考试万分重视,其中又涉及到丞相与御史中丞的仕途之争,所以考场中看管严密。前两日相安无事。 胤奚从接到考题,便全身心地投入精神,两耳不闻舍外事。第一日,他只答了仅需靠记忆默写的帖经,余下四五个时辰,在旁人都在奋笔疾书之时,他盖着砚盒静坐思索。 到了入夜,也并不点烛奋书,而是闭目休息。 翌晨醒来,胤奚一气呵成作出赋文,仿如成篇在腹,文不加点。 完成后放笔,他的目光落在那三道策问试题上,揉着手腕继续冥思。 到了初四这日卯时,天上忽下起寒雨,雨中夹着霜霰,冷意砭骨。 听到雨声,磨墨的胤奚微微皱眉,想起百里归月的身体。 开考那日,谢澜安亲自送府里的四名考生出门,对百里归月说:“赌约是赌约,你这副身子尽力而为便是,若支撑不住,提前交卷也不妨。我有法子扳倒王翱。” 百里归月在考舍中身拥轻暖的鹴鹔裘,断断续续的咳声开始压不住。 她这身透支的气血撑到第三日已属不易,这场雨无异雪上加霜。 然三甲有女,榜上有名,不止是女君的赌约,也是她自己身为百里族人最后的骄傲与执念。 百里归月眼里闪过一丝孤冷的狠毅,以帕掩唇,用带进来的参片吊着精神,坚持写完最后一篇策论。 最后一笔落下,她已是面色如纸,眼前金星乱蹿。 贡院的掾史见雨势不小,怕收卷时淋湿试卷,忙请场中的御林军搭建临时雨棚。 雨棚搭完,便也到了收卷的时辰。 贡院鸣锣,考生们投笔覆砚,将三张试卷撂至一起。有人称心满意,有人长吁短叹,还有老儒拈断霜须,在隔壁学子交卷后的放声大哭中,抢着最后的时间吟出几行急就章填到纸上,可谓众生百态。 而楚堂的考舍就在百里归月邻近,他才出来,眼见前方一道人影要倒,忙过去将人扶住。“没事吧?” 百里归月却已栽倒,疲惫无觉地阖上了眼睫。 楚堂低头只见这枯瘦女子唇色白得让人心惊,迟疑了一息,将人拦腰抱起,送上贡院外谢府的马车。 “住在谢府的那女娘子病倒了?” 荀尤敬坐镇贡院,在生员散场后过问了一句。 华羽侧立在老师身后,隔着雨帘向外观望,回答道:“体力不支,已由人送回去了。” 关于这百里娘子的来历,荀尤敬曾听含灵交代过几句,为了避嫌,他不便再多问。 五日后,糊名眷抄的卷子送到了贡院的公署,由荀尤敬与其余几名监考一同判阅。 这一千多名考生,便有三千多张试卷,抄写花费的功夫可想而知。可谁让谢中丞力求公平呢,礼部书吏与崇文馆生通力合作,待好不容易誊写完成,神色却显得古怪。 荀尤敬是察微见著之人,问道:“何事?” 老夫子皱起眉来十分威肃,书吏不敢隐瞒,忙回说:“并非试卷有异,只是……只是下官等经手誊抄的试卷,却有两三成的笔迹皆近似一体,那便是……谢中丞所擅的楷书。” 荀尤敬松开了眉心,他一听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从前含灵正是以“江左书道第一”成名的,她的墨宝千金难求,可临摹的字帖却在江左书香门户间流传。 第202章 许多儿童启蒙识字时,都是照着谢澜安的字练的。 考生中不乏比谢澜安年长之人,那也只能说是风气使然,无关长幼吧。 书吏们之前还在私底下议论,“这些读书人怎会甘愿学女人的字呢?” 他们自己说完,却也反应过来——谢大人才当女人几年,两年前,她还是名动金陵的秀杰俊彦呢! 所以这糊名换字的提议,实在太对了。荀尤敬拿起面前一份卷纸想,否则,单就笔迹一事,又会招来许多风波。 他面上平常,捋须淡然道:“为官须重,这点小事也值得大惊小怪。” 书吏连连称诺。在旁磨墨的华羽看着老师压不住的嘴角,失笑摇头。 这桩逸闻传到正主那儿,谢澜安没什么反应,叮嘱束梦看着厨房做好药膳,送到百里的院里。 胤奚看着她喂鱼,反坐在院廊栏杆上说:“我的字一定是最像的。” 谢澜安在通了地龙的屋里待不住,眼下着麂靴,松挽发,身披薄氅,手托着饵盒看胤奚一眼,“字写得好不算真本事。” 胤奚靴子有一下没一下磕着石栏,撩眸看她,眼神又轻狂又勾人,有点明知故问: “那什么才算真本事?” 谢澜安不说话,盯住他弯起的红唇。胤奚顺着她目光向下,毫不掩饰地落在氅襟掩映处。 青天白日的。 谢澜安忽然捻起一颗鱼食弹他,“廷尉那边如何?” “噢……”胤奚接饵在手,想起那对父子就扫兴,挺秀的鼻梁皱了皱,揉捏着饵粒把玩,“还能如何,廷尉不敢对褚豹用刑,也决计不敢得罪女郎的意思,只管把人扣着。儿子挑衅禁军栽了跟头,褚啸崖也要顾及颜面,只消他松口不要北府今年的军费,欲把人保出去,想来也就是出榜前的事。” 谢澜安点点头。 胤奚忽然跳下来,揽臂抱住她,用下巴蹭她发顶,“不说别人了好么,女郎怎么不问,我闱试考的如何?” 自打出了考院,谢澜安就没问过他们几个发挥得怎么样。 她有旷达的资格,她成功推动了首届策考,意义远比考试结果来得重要。而且有老师审卷,她没有顾虑,只等着出榜罢了。 再说百里力尽,楚堂谦虚,文良玉不藏话,会主动与她说考得如何如何,谢澜安心中都有数。胤奚么,却是一肚子鬼心眼,开始时故意不提,就是等着她问呢。 谢澜安偏不问。 胤奚的沉稳是对别人的,在谢澜安面前,她一日夸奖他八百次才好呢,抓心挠肝,哪能忍得住。 “等出榜吧。”谢澜安拍拍他的脸,敷衍得还不如对那缸鲤鱼上心。 胤奚被拿捏得认命,叹着气担在谢澜安肩头:“若考得好,女郎可得赏我。” · 翘首等待出榜的,不止是乌衣巷。京中客栈家家爆满,操着南腔北调的考生们齐聚在此,都在期待着鱼变辞凡水,一朝谒天门。 楚清鸢才从魏甫宴请的席上回来。 一想起魏甫在席间用仿佛在看奇货的眼神注视他,说他必中三甲云云,楚清鸢便觉恶心。 若不能摆脱王家的挟制,即便高中进士,他也只是党争之下一颗棋子罢了。 为何遇上这些多舛磨难的总是他?楚清鸢心中痛恨,而其他人,譬如那条疯狗,却有那样好的命! 书房的角落里放置着一把先父留下的焦柏古琴,楚清鸢思绪烦乱,不禁走过去掀开琴布,坐下拨动琴弦。 后屋的伧仆听见幽妙琴音,心中惊奇,循声来到书房之外。见郎君沉浸在琴声中,不敢打扰。 直到楚清鸢一曲抚罢,老仆才欣喜地出声:“郎君,您何时学得这般厉害的琴艺了?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 楚清鸢茫然看向他,又低下头,瞳孔微张地盯着自己双手。 他根本不大会抚琴。 学琴需要请名家传授,他没有这样的条件。方才他只是放空思绪,信手拨弦,这首曲子便像行云流水,自然娴熟地从他指下诞生了。 仿佛……他已经弹过无数遍。 仿佛曾有一双手覆在他的手上,耐心地教过他。 这是怎么回事…… 楚清鸢寒毛倒竖地推开琴,起身时带倒了椅子。 他为何会弹这首曲子……他,听谁弹过这首曲子? · 却说贡院审卷,遴选文章本有一定的章程,分为甲、乙、丙三等,以策论为重。上上为甲等,上中为乙等,中等为丙,中下与下下自然便落榜了。 经过近一个月的判卷,入选进士的文章顺利择取出来。 考官们却在商定三甲名次时犯了难。 只因这最出彩的三篇策文,绣句绘语,各有千秋。监考们各有偏好,意见不能统一,最后只有请荀尤敬定夺。 殊不知荀尤敬也伤脑筋,他一颗公心无偏倚,勉强摘出了一篇略逊的点为第三名。可对于余下两篇,翻来覆去地读,总觉得哪一篇屈居于下都可惜了。 不过这也正说明,此届国考人才辈出,是大玄之幸。 期间王家疏通人脉,也在明里暗里地打听。 当听说这三甲文章皆是逸兴遄飞,迥无女子脂粉气,才算放下心来。 “不如,呈到御前请陛下定夺吧?”学监中人见荀祭酒实在不能决断,提出建议。 然皇帝年轻,自知学问不及鸿儒。陈勍看过那两篇对策,对荀尤敬道:“荀卿但可自行裁夺,我朝得人,便是幸事。” 他并非不想来一桩钦点状元的美谈,但一想起谢澜安那张清谡冷丽的容颜,心知他如此妄为,必不符她的期望,这才遗憾作罢。 “不过……” 在荀尤敬欲行告退时,皇帝又有意无意说了一句,“左边那篇文风雄壮,析文入理,颇似书生楚氏《北伐论》之风啊。” 荀尤敬目光微动。 皇帝青眼于书生楚清鸢,已经不是秘密。 所以皇帝看似没给意见,其实意有所指。荀尤敬回到贡院,华羽听闻了陛下之言,见老师面色似水,想了想道: “学生拙见,老师公心似鉴,本不以何事为转移。若此篇当真力压群雄,当榜首而无愧,老师也无须为显耿介,而刻意反之,使明珠蒙尘。且也未必就是那个‘楚生’,学生觉得也像楚堂的文风……” 荀尤敬摆摆手,“我是怕……” 他话说半句,又咽了回去。推开窗望了望夕光,又将两篇策文重读一遍。 再三斟酌后,荀尤敬凭心而论,点了其中雄辞壮丽的一篇为榜首,另一篇细腻通畅的屈居第二。 终于在冬月初五,到了礼部的放榜日。 群生早早赶到礼部的南院,在东墙立起的高一丈余的榜墙前,翘首观望。 胤奚与楚堂、文良玉也在,另一边便是女学馆的娘子们。这三名郎君与几名谢府的门客排成一列,隔在举人娘子与那些摩肩擦踵的书生之间,免得娘子们受到冲撞。 人群东头,清致雅人的楚清鸢如鹤立鸡群,转眸看了眼那个穿鸦青襕衫,神色波澜不惊的人。 担心露面引起骚动的谢澜安,只在榜墙外御道的马车上,没有下来。 第203章 百里归月拥着貂裘坐在女君对面,精神好了一些,垂睫排着随身的三枚卦钱。 “猜猜?”谢澜安神色雍然。 她们马车的对面,头对头是一辆牛车,挂着王氏的家徽,车门紧阖着。百里归月拣起一枚铜钱,露出一点笑。 “归月只知,今日后注定会有人失望。” “来了!” 高稼的个子在人里不起眼,激动地抓住苏霖姐姐同样发颤的手,便见两名傧官合捧着一道卷起的黄绢榜,挂于榜墙头。 那榜幅“唰”地一开,又有小吏在旁击鼓打钟,开始唱第。 然而不知是谁想出的聪明主意,唱第竟是自末名从后往前唱起! 这可急死了众人,大家全将目光投向榜墙,自己找自己的名字。 找见的欢喜踊跃,又去好奇榜头,“快看第三名,是楚……楚……” 榜大字小,墙外还有一圈棘篱围着。楚清鸢心脏咚地一声,几乎停跳,极目望去……楚什么?楚堂,还是楚清鸢? “楚清鸢!” 楚清鸢屏紧的呼吸猛然一松,仿佛涸鱼重见天日。中了!他第一时间竟非欣喜,而是下意识转头看向胤奚的方向。 眼里带着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扬眉吐气。 胤奚仰头望榜,一脸宁静。 “第二名……”人声嘈嘈切切,“百里归月?这不会是……女子名字吧!” “啊?没看错吧,真有女子进了三甲,那丞相岂不是……” “榜首呢?新科榜首是谁?崔先生高徒楚堂,扬州才子白日昭,难道都未中?” “别急别急,别挤别挤,榜首——哎、这是什么名字?”最为眼尖的书生懵然念道,“……胤衰奴,谁是胤衰奴?” 第98章 这话一出, 榜墙下静了片刻。 奴为小字,不作大名。这个名字太冷门了,也太没有状元相了。士人们左顾右盼, 谁是胤衰奴? 文良玉两眼放光, 激动地捉住胤奚的手臂, 比他自己高中还要兴奋。 “胤兄, 你是榜首!你中了修平十一年首届恩科的榜首!” 胤奚却蓦然回头看向楚堂, 眼锋锐利。 周遭之人听见文良玉的话, 纷纷转睛张望。 只见那人一身鸦青底大袖襕衣,腰间佩着只古锦诗囊,临风而立,冶容姿鬓,气质却又清疏萧然,不禁惊叹。 他们同年中竟有这一号见之忘俗的人物吗?这是哪家门庭的郎君? 楚清鸢如遭棒喝,脸上的血色刷一下退去。 他紧紧盯着榜首上的名字——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与他同样惊愕的不乏其人,落榜者看向胤奚的目光中充满艳羡, 心思灵光的同年则已经向胤奚拱手道贺,带着结交之心, 殷勤地与他攀谈。 胤奚得体地回礼, 转而看着楚堂, 淡淡一声:“高风亮节?” 文良玉连忙又仰头去找楚堂的名字, 结果在“乙等进士科”头名看见了子构兄的大名, 不可思议地脱口道:“怎么连甲等都没进?” 这不是楚堂的真实水平。 楚堂对上胤奚那双深黑的眼眸,苦笑着轻轻摇头:“胤兄乃实至名归。” “主子。”玄白挨着马车车窗,将龙虎榜上的名次报给谢澜安。 谢澜安向乌泱泱的人群中看了一眼,撂下挑帘的手指。她眼底一点波光极快地掠过, 神色不改,看向对面同样淡然的百里归月。 “这个结果,阿月早有预料?”她问。 “楚子构,”百里归月拾起余下的两枚铜钱,在指腹轻捻,“他的老师崔膺在先帝朝时,志不得行,心灰意冷地弃名避世。当初愿意出山,也是因着女君的缘故。理分前后,所以楚郎君对朝廷的信任一向不及对女郎。此人又是个淡泊心性,不好名利,站在风口浪尖并非他所求。” 说到这里,百里归月陡地咳了起来。 她朝谢澜安的反方向避开脸,道声失礼,从袖中取出帕子:“……想爱惜羽毛,便注定与破风凌霄无缘。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百里归月叹了口气,“纸上谈兵,又何如身践力行。” 她这一句,指的是胤奚。饶是她算得准楚堂,却也没料到最终胜过她一筹的,会是住在主君院里,每日处心积虑与主君形影相随的“小郎君”。 不过这次策问议的是大玄对伪朝用兵的军略,胤奚又恰在考前参与了一场小规模平乱。百里归月虽还未读到他的高中文章,想来,应是理实结合,粲然生花,满纸金戈气。 而她单是殚思竭虑地畅理回文,使字间不沾病气,已要耗费全部力气了。 谢澜安抬手给百里归月续了热茶。 如果百里身体无恙,一二之争便是她和楚堂两人之间的事;如果楚堂无退心,那么他与胤奚之间尚有一搏。可惜,世上无如果,心性本就是成事的一部分。 荆棘会为斩棘人让路,锋芒会为争锋者加冕。 故而胤奚这个新科状元不是谁让的,谢澜安唇角轻扬,他实至名归。 · 棘篱外的冷风袭进楚清鸢心头,将他的冠玉之貌吹得铁青。 他到此刻也无法相信,压住他一头的,会是那疯狗…… 先前跻身三甲的喜悦,尽成了讽刺,那是好比千金之子被乞丐施舍的难堪。 楚清鸢拂袍便走。 他不信,一个两年之前还沦为给贵人倒酒的杂役,能作出冠盖满京华的文章,能在千余人中脱颖而出!就因为他借了陈郡谢氏的东风,受过谢澜安的教导吗? 谢澜安……楚清鸢眼前映入谢府的油壁马车。 可惜车门闭阖,无法令他看清其中情景。 那般高傲无尘的女子,也会因那人的高中、为那种对她而言微不足道的成绩,而露出笑容吗? 楚清鸢的胸口突然酸楚莫名,他下意识向马车走去一步,头却骤然一痛。 “青鸢公子的新篇又被名士传诵了……” 一道清沉如男子,昭朗如泉石的声音,恍惚在耳际响起,带着点不可察的笑意与实打实的亲近,“我教出的人,很好。” 谁在说话…… 楚清鸢头痛欲裂,不由躬身撑扶地面。他曾听过谢含灵清谈百场,对这道声音不会认错的——可她何时与他说过这种话……谁会叫他“青鸢公子”…… 谁是她教出的人?谁是? “啊,那可是楚郎君?他怎么倒在地上了?” “考中太激动了吧……” 很快有同年发现楚清鸢的异样,好心地上前察看。楚清鸢额头已被冷汗布满,他强撑着抬起眼,想再看看那辆马车,却被一道鸦青身影挡住视线。 胤奚站在他身前,冷冷地垂下视线。 怎么了?不服的站都站不稳了? 虽然胤奚也未预料到他能考中榜首,可他不觉得自己便配不上此位。 他也曾怀着如此不甘的心情,在无人得知的长夜,将楚清鸢那篇连女郎都赞一声好的文章,参读百遍,咀嚼菁华。 只要能助他进益的,哪怕是敌手的文章,他也会连皮带骨地吞咽下去,化成自己的养料。 所以不服,且受着。 第204章 这时女娘堆里,忽然传出一阵低低的哭声。 高稼在“甲等进士科”中找到了自己的姓名,她是除百里归月之外,女举子中名次最靠前的。高稼想起逃离家乡时的种种,忍不住便啜泣起来。 宁州的颜景若也考中了,她浑身的力气一松,到此时才岂放肆想一想家中一双儿女,不禁泪盈双颊。 但这是喜事幸事,她中了举便是天子门生,将来若有幸留京,想将儿女接到身边也有底气,再不怕心口不一的夫君阻拦。 二人身旁的苏霖将脖子都仰酸了,把榜单从头到尾找了两遍,确定没有自己的名字。 这位西席娘子脸色由粉转白,怔忡半晌,尔后却又释然,转而去耐心宽慰考中后喜极而泣的同窗姐妹。 苏霖看着这些鲜活而充满希望的女孩子,轻轻道:“真好啊。” 胤奚向那边看了看,见有骁骑营的人照应着,便转身走到马车前,隔着门问:“女郎,走吗?” 里面说了声回。 胤奚细听语调,与平常无异。他略一抿唇,唤了文良玉一声,像来时一样坐在辕驾的位置。 他不在乎有多少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驾车回到乌衣巷。 楚清鸢怔怔看着马车去远,眸色深晦难平。 · 家里也正等着给他们庆贺。但这胤小郎君夺了魁首,却真是谁听谁一愣神。 不是谢家人小瞧胤奚,毕竟他前头还有楚堂、贾容佳、白日昭等数得上名头的后起之秀,说是强手如林也不为过。 “遇强则强,正说明小郎君后生可畏,秉材不俗。”谢晏冬说了句公道话,“荀祭酒亲自定的名次,绝不错的。” 青崖在四娘子身后,怀抱着那只一到冷天便不爱动的懒猫,空出一只手抛给胤奚一坛酒。 “恭喜。” 胤奚接过,转看谢澜安,脸上并无高中头名的得意佯狂,只是目光比平时亮,仿佛从云间洒下的万点金光都盛进了他的眼。 胤奚说:“衰奴愚鲁之材,都是女郎与诸位老师教得好。” 话虽如此,那明亮期待的眼神一直没离开过谢澜安。 谢澜安眉梢微挑,愉快地故意看向楚堂,话说得不怎么客气:“乙等头名,给崔先生争光吗,你这谦逊得过了吧。” 楚堂无奈轻叹,连连作揖:“女郎就别挖苦子构了……木秀于林,欲招风雨。子构生性不喜为人注目,也无意做得高官,仍在女郎麾下谋事足矣。且胤兄进益神速,文韬武略皆不在话下,我纵尽力一搏,焉知鹿死谁手。” 胤奚自从在榜下那一问后,便不睬楚堂,显然气还难平。此刻闻言,也只不语。 楚堂只好又向他拱手:“状元郎,行行好。” 他知道胤奚心性不比谁低,不惧公平竞争,他也不惧,说到底只是人各有志。 这个主意,楚堂早在郡试时便已打定了,所以才铆劲考中个解元,以求不坠老师的脸面。 “还有一点怎么不说?”谢澜安抱臂注视怎么着都没脾气的楚堂,一语道破,“你是怕‘三甲’皆出在谢氏门庭,被朝野非议,让我不好做?” 楚堂神色微动。 她笑眯眯指着胤奚,“在脸皮这一桩,你就不如他,从进了家门这请赏的眼神就藏不住了。世上口舌何时断过,脸皮厚些又何妨。” 众人笑成了一片。胤奚也不愠,笑得比谁都温柔。 他纤密长睫下的眸光融成了稠软的蜜色,又赧然又没奈何地睇着逗他的女郎。才欲开口,谢澜安忽认真地看向他,眼含嘉赏:“今日你给我争脸了,新科状元,了不得。” 胤奚目光大盛,矜持地敛下白皙的颔尖,“女郎谬赞,衰奴蟾桂偶折,全凭女郎的春信东风。” 这话说得漂亮,人更漂亮,谢澜安目光从他喉间紧束的衣领扫过,收回视线。 谢晏冬悠悠看着这俩人,玩味笑说:“这谢师是要谢的,奖赏也要赏的。席已备就,两位魁首,先入席吧。” 胤奚与百里归月包揽冠亚,是双喜临门,合该庆祝一番。然而同居一巷的琅琊王家,气氛却不似谢家欢欣。 王翱听闻金榜名次,这几个月来的淡定从容终于一扫而空。 他眉头紧锁地低语:“真有女子入了三甲……这不合情理……道真,你去礼部取来三甲进士的文章誊本,为父要亲自看一看!” 攸关身家利益,王家更在意的是百里归月这个第二名。可对于朝中百官、金陵士庶而言,关注的自然是新科榜首。 胤衰奴这个名字,一日传遍金陵。 西城羊肠巷的街坊们听说后,惊奇作怪:“哪个衰奴……不会是咱们看着长大的那个小郎子吧?” “哎,我家还接济过他呢!”邻家的婶子赶忙邀功,“我打小就看这孩子聪明伶俐,果然是有大出息的……” “老师。”荀府,华羽将一个裹了决明子的布包垫入老师的枕头中,装好后回身问,“您之前便看出了那篇陛下钦点的雄文,是出自他之手?” 今早去看榜,华羽也吓了一跳。 随即他反应过来,老师在定名次时说的“怕”,是担心老师与小师妹的这层关系、加之小师妹与胤郎君的关系,会惹人议? 还是怕那才貌双绝的胤郎君一旦立足风口浪尖,会遭人妒? 可最终老师仍是秉承着公平,以策文本身定了优劣。 荀尤敬揣着小手炉,微笑着抿了口酒葫芦。他这些日子紧着在贡院审卷,把眼睛熬得发红,而今尘埃落定,人也能得几分松散。 “白纸糊得住名,糊不住文风。”荀尤敬憋了这许多日子,不由与学生说了几句实在话,“撤纸前我也不能十分确准,何则?那篇议兵之论初看有楚清鸢文风之壮,却又含楚堂行文之密,还兼具含灵之丽,神略之实……评议家总说,自成一家的文章才是一等佳作,可这世间就是有起点低却又想上进的人,他们只能从模仿开始,杂糅百家,吃进一切自己能学到的东西。” 荀尤敬说到这里,又肉眼可见地高兴起来:“之前我低估了这后生。以至敏之才做至钝功夫,他背地下的苦功绝对不浅。老头子我平生只见过一个半‘天才’,一个是你小师妹,另外半个便是他了。” 之所以说半个,是因为夺魁只是胤衰奴的开始。 此子能否慎终于始,还待再看。 华羽听了老师的话,沉思须臾,也跟着高兴起来:看来这位胤郎君无论在看得见,还是在看不见处,都在拼命地想要配上小师妹啊。 · 到了申时下值时分,贺宝姿、何羡、与朱家子侄陆续登门,也来给状元道贺。 朱家小辈是奉御史台朱公之命,看的是谢澜安的面子,贺宝姿与何羡却是同胤奚有交情的,各自给胤奚与百里娘子备了贺礼。 府里重换筵席,再上珍馐。 百里归月因午宴上破天荒饮了半盏酒,已回院中歇息,楚堂和文良玉在席间做陪。 胤奚中午时已被主家人敬了一圈酒,才有些醒酒,又到了下一轮。 不过他早已不是当年一杯即倒的胤奚,酒晕染秾眉,人还是醒的,趁回房净手的功夫,换上了那件最宝贝的白荷花宝相纹直裾。 第205章 他本生得肤白,再配这身衣服,在灯下当得上是春露濯花,玉魄冰魂。 谢澜安望见,多看了两眼。 她从前隐藏性别,没有浮艳的衣裳,然而穿在他身上却件件合衬,就像量身为他剪裁的一般。 胤奚仿佛知道有视线落在他身上,隔着过道回望,桃花眼里荡着清妩。 宴散后已经很晚,管家将来客一一送上马车。胤奚眉梢的酒意向下漫弥了半张脸,站起身,宽大雪袖像笼着两团云雾,说:“我送女郎回房。” 二人明明一道,这般说出口,倒似欲盖弥彰。 谢澜安想起在宴席后半程就见他坐不住,眼神直往她脸上飘的事,压住嘴角说:“我不要醉鬼送我。” 胤奚说:“没醉。” “啊,登科之喜都不纵情酣饮?太无男儿意气了。” 胤奚就用无奈的神色瞧着她,在谢澜安迈出厅门时,展开羽氅披上她肩头。 画廊上的六角灯笼散着橙红光晕,霜夜无尘。回到上院,屋中薰鼎与热汤齐备。待束梦敛着眼色退出去,胤奚立刻拨开那氅衣抱住谢澜安,软糕似的热唇贴上她眉心。 “女郎,我高中了。” 直到这让他贪恋的胴体贴合胸怀,清雪与梅子酒相混的香气浮荡鼻端,胤奚心中方有实感。他闭着眼轻喟:“女郎,我真的高中了。” 谢澜安被蓬勃的热气罩个满怀,眼眸弯起,回啄一下他的侧脸,不再吝惜夸赞:“嗯,我家衰奴好厉害。” “赏么?” “你家女郎大方着呢!” “要什么都给?” “这个,”谢澜安眨眼,“别看有的人表面上是正经读书人,聪明神颖,鳌头夺尊,妙才与绝色并举……别笑,其实是个滑头小贼,也得听听他想要什么。” 胤奚忍着胸膛的笑颤睁开眼。 他的眸光顺着谢澜安笑晏晏的眼睛向下,吃掉她唇上的胭脂,视线落在女子襦衫的刺绣镶边上,脸忽然有点红。 胤奚声若蚊蚋:“今天是红色的么?” 谢澜安莫名抬眼,看清他的目光所在,转瞬领悟,未语心尖竟先痒了一下。 她咬牙弹他脑门:“休,想。” “唔。”胤奚被敲得在谢澜安耳边喘了一声,双手未离她腰畔,商量着说出他的诉求,“上回在山中夜下,我没看清……这回还是隔衣,只求让衰奴看着,行么。” 第99章 他还想看! 立冬那日束梦伺候谢澜安沐浴, 曾无意间提了一嘴:“娘子近来的抹胸似乎窄紧了……” 当时谢澜安用“喝药调养所致”搪塞了过去,心里却比谁都清楚,这点隐秘的变化与那十根灵巧的手指脱不开关系。 谢澜安并不在意自己的身材如何, 她不需要取悦任何人。腴美或瘦削, 都不过一层皮相, 还不如她对胤奚那身细腰紧背、肤腻如瓷来得关注。 池畔观花, 本是她的享受, 可如今有人竟想反过来这般看她。 灯明如昼, 谢澜安对上胤奚眼尾上挑的桃瓣眸,看似干净得不染纤尘,却又被浓黑的贪欲占满,口里微微发干。 花怎能乱水,她却错觉要被那放浪不驯的眼神叼住了…… 被她清冷双眸盯着的胤奚呼吸急了起来,却温柔地低头,掠走她的呼吸,再将甜津反哺给干渴燥热的唇舌。 “女郎喜欢我吧……”为了得到她的回应,他极力卖弄服侍, 鼻尖不着痕迹地下拱。 颈侧却倏忽一凉,一根微凉的手指揩在他颈脉的位置。 “急什么?” 谢澜安水泽的唇线轻碰, 指腹抵住胤奚饱含野心的动作。 无论身处多温暖的屋子, 她的指尖永远像沁着一点化不开的霜雪。胤奚轻轻一抖。 她笑了一声, 抬眸, 啄了一口她的确很喜欢的仰月唇, 兰气吐在胤奚面门:“女郎女郎,还从没听你叫过我的名字。唤一声。 “唤一声,我便允了。” 胤奚明显愣了一下,涣散的眸子闪过一道晦光。 他下意识追着谢澜安难得主动的吻, 却被重握了主动权的女子仰头让开。 谢澜安直直注视他,含着蛊惑放慢了语速:“唤一声啊衰奴,澜安、含灵,什么都行。” 薰笼蒸腾出燥闷的热气,胤奚单手扯了下衣领。 他喘息促重,靴子在地板上蹭了下:“换个别的叫法,比如,你一直想听衰奴喊的……那个。” 他不允许任何人冒犯女郎的名讳,他自己也不行。 不是故意装乖不敢,而是不愿。 谢澜安听见他的讨价还价,想起来了,姐姐吗?那不就真成对他的奖励了。 谢澜安公正地摇头,贴住他的耳根慢慢说:“粉色的,绣着鸾章卷草。” 说完,她自己脸先热了。胤奚蓦然僵硬,直接溢出一声进退维谷的哼吟。 箭就在弦上,诱人的香饵就在嘴边,他摁在谢澜安腰窝的手掌紧绷,被热汗濡湿个透。 张了张嘴,胤奚又凶又委屈地看她。 胜券在握的女郎,赌定了他叫不出口。这招反客为主,真高明。 别的什么都行,唯独姓名尊讳,他若为了猴急的私心,便怀着昵玩之心唤她闺名,胤奚自己都想给自己几巴掌。 他不会为了要亲近她,便踩低女郎哪怕一等,平起平坐都不行,她永远是高于他的。 “我不要了。”胤奚忽如泄了气皮球枕在谢澜安肩上,抱着欺负他的人闷声说,“考中状元本就是衰奴份内的事,怎么能讨赏呢?背书背个彻夜通宵,练字练到手指抽筋,也都是为自己学的……同时还不能落下功夫,每日睡觉的时辰,能有两个更次么……不过这都没什么,是我应该做的。” 他说着吸了吸鼻子。 “跟我耍赖啊?”谢澜安失笑抚他发顶,心却不由柔软。 苦肉计的好用之处,在于那些苦都是真的。 胤奚眼睛埋在谢澜安的肩窝,闷声说没有,睫毛轻轻扎人。 谢澜安说:“要不然……” 胤奚左眼悄悄抬起一条缝。 同一时间,谢澜安的手被他带起,按在男子不时何时松了衣带的胸膛上。细腻又紧实的肌理一入手,胤奚便颤声在她耳边喘息出来。 活色生香。 “要不然女郎灯下看我,怎么看都行。”胤奚直起身,无辜地抬起双手,在谢澜安爱不释手的时刻,往后退了一步。 那松开的直裾下一片荼蘼浅香散逸而出,若有似无,不是刻意熏出的调香,只能出自天然。 体香经了酒气,酿出成熟的韵味,无声缭绕在这具漂亮的年轻躯体上。 谢澜安移不开眼,察觉手里将空,下意识跟上一步。 梅蕊迅速在雪地间开得更艳红,胤奚学会了隐藏呼吸起伏,唇边荡着坏笑,举着双手再退一步。 他的女郎从未完全为色所迷,无论醇酒美人,她在濒临沉迷之前,体内总有一根弦绷起来提醒她抽身而退。 这份本能与理性之间拉扯后胜出的冷静,像烈焰中一颗永恒的冰种,如此迷人,让他为之着魔。 也让他忍不住生出恶劣的念头——如果将这根绷到极致的弦,拨断呢? 第206章 谢澜安看他一眼,潮红的光晕随着眨得微快的睫毛渡上雪颊。 明知该停下了,否则便又失了先机,可手指缩了缩,到底不想离开温热的肌肤,抚着他又上一步。 一退,一进,如胶漆难离。胤奚的后腰碰到妆台,他眸光一闪,反手托抱女郎坐上妆台。 身体抵上去,低头叼住女子的襦衣腰带,含糊不清地哝笑:“说好只是看,怎么欺负人呢?” 他歪头看着她一拉,谢澜安外衫散开,下面是白绫中衣,如一捧洁雪。 谢澜安遽惊,捂住他眼睛要下妆台。然而胤奚卡在她腿间,双手控着她的腰不让动,即使不看,也能精准地找到中衣系带,以齿叼开。 谢澜安身体僵了僵,胤奚抬手拉下女郎的手,景色入眼,也僵住了。 铜镜前女子襦衣半褪,香肩胜雪,粉红的彩练横于玉峰,一对鸾鸟在金线镶边下振翅欲飞。 “转过去!”谢澜安夺回手抓拢衣襟,慌乱之下,峰峦起伏越发明显。他眼神锋亮,扣着她的手锁住自己脖子,在她的钳制下亲吻上去,笑叹哑急:“女郎没骗人。” 他喜欢她卡住他的命脉,听血流的汩跳声窒息震颤的快感。 只要她觉得不适,收紧缰绳,便可以随时让他停下。 可谢澜安不舍得,那纤柔的颈子在她掌心里,喉结不住地滚动着,她怕自己控制不住,重一点会伤了他。 自古以来第一个因闺戏被掐死的状元郎,岂不冤么?她只是恼,上回在马上,这次在妆台……是不是都是小狐狸事先设计好的? 成日脑子里想着这些,还考得中状元。 罢了,毕竟是登科喜事……下不为例吧,下次……谢澜安忍住喉间的一声痒呻,险些收紧手指,颤着睫别开脸,却在铜镜中目睹咬唇蹙眉的自己,与埋在她身上放肆的人。 成何体统。 衣料摩擦声与水沫吞咽声交织,这种事谢澜安做不到熟能生巧。她反悔了。 视线欲往下看,又难以看着那一幕,她混乱地说:“停下,我要你停下来……” “当然,”胤奚喘了口气,稍稍抬脸,看见粉衣鸾起,水痕椒珠,湛然可爱,血脉贲张。“女郎有一种方法,能让我停下来。” 只要她掐紧他,他便停下。 与片刻前谢澜安逼他叫她名字,如出一辙。 可她不肯,手指无力地摩挲他颈侧。胤奚察觉到了,闭眼轻叹:“不要这样怜惜我……喊出来,也行的。”品尝得更凶。 “休、想!”谢澜安眼角沁出一点水光,发现他每过片刻,便要抬眼看她神情,那样直白的眼神,更要疯了,弯身伏在他肩头,“灯光、晃眼……好衰奴……” 胤奚低笑一声,腾出手摘下女郎发上的双钗,抖腕刺灭最亮的两盏绢灯。 屋舍倏暗,月色的微光透进窗棂,映出一袭披散而下的长发。 胤奚抱着试图抵御本能作出冷态的柔躯,艰难滑动着喉结:“女郎,太紧了。” · 冷风刮动天街上的御柏,入冬的月光点缀在宫城每一爿琉璃顶的飞檐,将整座皇宫笼罩在清萧的霜色下。 往常这个时辰,皇帝已在后殿陪伴绾妃,今日却仍在西暖阁。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御案黄绢上榜首的名字,与他钦点的那篇文章。 底下伺候的内监垂首静立,悄无声息。 在状元的原卷上评点落章,代表着陛下对寒门佳才的荣宠。可自打陈勍得知新晋状元的姓名,这章拖了一天,到此刻仍盖不下去。 “这就是含灵门下的那个……”皇帝声音喜怒不辨。 彧良忙道:“正是。” 今届的榜首出在谢大人门下,依照陛下对谢大人的宠信,本该高兴才是。然坏就坏在,那位状元郎住在谢府,据说便是当初谢大人与太后侄女相争的那个小倌…… 彧良不知想到了什么,不敢往深揣测陛下的心思,将头敛得更低。 陈勍盯着那张纸,如果不是他事先看过这篇文章,还可以用判卷不公来解释。 可偏偏,在糊名之时,连他都觉得好。 该说他的眼光独到吗? 陈勍冷笑一声。荀尤敬既然自称耿介无私,那他便不该顺着他的心意,点中这篇作魁文。凝视纸上锋丽的字迹,陈勍神色微动,莫名觉得熟悉,忽对彧良道:“将上年含灵在钱塘上书的那道折子找来。” “是。”彧良应声,走向书案后的博古架。 谢大人上书的折子,皆被陛下单独收在一副玉匣子里,彧良推开匣盖,小心地找出来呈给陛下过目。 陈勍一手接过,摊开放在那篇状元文章下,自秉灯烛仔细比对。 他的眉心越来越紧,心越看越沉。 两篇文章,是一样笔迹。 亏他将含灵的每道折书都精心保存,将她写给他的每个字都反复读过很多遍……她是降世仙才,就如此看不上他这个皇帝,连奏折都要找人代笔吗…… 霍然一声,皇帝掌心拍在案上,就要将那策文揉皱。 “陛下不可!”彧良见状忙跪伏在地,小心翼翼开口:“请陛下息怒,这策试的状元文章要归入卷宗,垂范后世的,尚书省和太学都在看着,不能……” 陈勍蜷着发抖的手指,停在那里。 御阁中宫娥尽数跪地,惶然稽首:“陛下息怒。” 陈勍垂低的眉眼在灯影下阴沉冷漠,良久不发一言。 第100章 第二日早起, 宫里的秉笔公公亲自登门,将新晋榜首与次首的金花帖子送到府中。 所谓金花帖,是礼部专门为进士科前十名准备的贺帖。以御纸署所出的五寸黄花笺做底, 泥以金粉, 上书考生姓名、名次, 以及当届的主考座师、状元之名, 再由宫人送到十人家中。 胤奚和百里归月同在谢府, 这两份榜帖, 自然便送到了谢中丞府中。 胤奚起得早,打底一件白纻圆领禅衫,外罩藕丝色夹袍,迎出前厅。 他接下帖子,又替病中的百里娘子代接金帖,颔首向秉笔道谢。 秉笔见状元郎行止如仪,特意往那张姣容俊貌上看了一眼,含笑道贺。 岑山向秉笔送上两枚圆鼓的荷包,秉笔哎哟一声, 不敢在谢氏门庭前托大,拣着好听话说:“长史折煞老奴了不是, 能有幸沾一沾状元郎的才气, 便是奴才修来的运道了。郎君一表人才, 将来仕途必定不可限量。” 说到此处, 秉笔又提醒了一声:“状元郎却别忘了, 辰正时分要去尚书省录籍。” 录籍指的是新科及第的进士们去户部,由户部侍郎询问进士父、祖之讳,官至何品、三代从事等等,白纸黑字归档。 总归是身份不同, 礼仪流程必不可少。胤奚当下应了,岑山坚持将谢银送上,秉笔公公推拒几回,方才喜笑颜开地接了下来。 送走来使,胤奚眼风只在那张殊贵的帖子上掠过一眼,问山伯:“那赏钱的花销……” 岑山失笑:“郎君在府里住了这么久,还这样多心。给宫里的打点是家主事先吩咐好的,郎君安心便是。且等着吧,这只是第一批来人,接下来还会有宫里给状元的赏赐、各种宴集的请帖……到那时小郎君若还愿意搭理仆,再计较赏钱不赏钱的吧。” 第207章 这后一句话,自是玩笑了。谢府的一等大管家岂会贪图一点赏钱,他不过是瞧胤奚争气,一飞冲天后又安守本分,不张不狂,心里头高兴。 这时玄白搓着手从家主院外过来,看见胤奚就问:“主子尚未起吗?” 他和允霜如今都不进主院值夜了,上院里都是女卫。 胤奚摸了下鼻头,支唔说:“昨晚女郎饮多了酒。” 玄白狐疑地审视他,“昨晚你喝得比较多吧?没耍酒疯吧?” 岑山微一吟笑,不等胤奚说话,开口轰人:“去去,没事干上马房喂马去,你招他,你打得过他吗?” “什么,说我打不过他?”玄白瞪大眼睛,这家里有主子一个偏心眼就够难的了,“山伯,到底谁才是你从小看着长大的人?来来,兄弟,咱俩练练。” 胤奚随便拨开玄白的手,往上院的方向望了眼。 昨夜迷灯醉影,寻山访桃,他便如误入蓬莱的醉生,求听昆山玉碎凤凰泣……好似,隐约间也听到一声,但随即肩膀就被咬了。 衣衫覆盖处还残余着轻痒,他今个想腻歪却也没时间了。 胤奚转头对玄白叮嘱:“莫吵了女郎休息。待她起来,转告她我去尚书省录籍了。” 玄白面色古怪。 胤奚神色自若地报备完,出了门。 上院正房里,束梦在落地罩外守着帘角垂遮的床帐。 昨夜三更过,她见胤郎君离开主屋,沿画廊回了东厢,松了口气,这才敢进那间灯烛尽灭的屋里服侍,却见娘子已经落帐歇息了。 她不知道的是,胤奚在离开前为她家娘子重梳了头发,侍奉了温茶,可惜不能为女君宽衣舀水,伺候洗浴,只得彬彬有礼地道声晚安,退出重帷。 束梦正神游天外,便见那帐幔轻动。 束梦忙轻手轻脚地近前,“娘子醒了?热水备妥了,娘子先饮些蜂蜜水,还是桂枣汤?” 蜂蜜桂圆都是解酒物,谢澜安没挑起帘子,要了盏龙眼汤润喉。 隔纱一道朦胧影,她声音微哑:“备车,车上备些糕点,我路上用。” · 卯时三刻,胤奚持帖入了外宫门,在尚书省的户部公署外,看见许多在此等候录籍的同年。 清寒的晨曦落在他无瑕的脸上,诸生见到榜首,自发让出一条路来。 楚堂和位居榜末倒数的文良玉对视一眼,笑着不敢抢他风头,放慢脚步与他拉开距离。胤奚向众人回礼,敛袖自若地走到队伍前方。 他来之前,站在队首的是楚清鸢。 昨日回家后,他坐在琴边一夜未眠,时而抚拨琴弦,时而回想那声“青鸢公子”。今朝宫使上门送来金花帖,楚清鸢翻开,只见帖首赫然写着状元的大名,心烦意乱,食难下咽,早早便出门等在宫门外了。 这会儿看见正主,楚清鸢呵出的气儿都是寒的。 胤奚本没想开口,见他脚步挪得慢,气度从容道:“年兄不动也不妨。” 楚清鸢让开身,盯着他说:“各人有各人的位置,榜首请往前站,站稳了。” 胤奚笑而不语,站定后十指指尖轻搭,思索王家下一步会如何应对。不多时,部里的掾属请诸人入内。 礼部侍郎身着紫红官袍,看了眼排出过道的长队,对这些天子门生例行公事地道贺。而后坐于案后,濡墨执笔,笔下是一册空白籍簿,开始询录:“进士科甲等头名,请问尊名?” 如今朝中还不知晓“胤衰奴”这个名字的,寥寥无几,只是不能无此一问。 胤奚方欲回答,知事在外道:“中丞大人?” 胤奚立即回过头。 谢澜安身罩一件黛色薄氅进来,直接走到录籍侍郎的位置,氅底带起一阵风。 她不看别人,指着侍郎手中笔管,勾了下手。 侍郎一愣,连忙起身让坐,又慢半拍地双手持狼毫递与谢中丞。 谢澜安拂氅坐定,转了圈笔,清冷不含情愫的眼波落在胤奚脸上,“名字?” “谢中丞竟亲自来给我等录籍……” 背后的举人已经忍不住激动地轻声议起来。胤奚往谢澜安肩上围着的银腋风毛领子看了眼,血流撞击心跳,稳声答:“胤衰奴。” 谢澜安问:“表字。” “无字……不,有,鸾君。”胤奚走了下神。昨晚他记着女郎要上朝,特别留神没在脖子上落下痕迹——应该没有吧? “胤鸾君。”谢澜安轻轻念了一遍,将胤奚的心刮得起了毛边。 “年纪?” 他垂睫看着握笔的修长手指,“符安二十八年生人,年二十二。” “父名?” “先考讳上满下仓。” “母名?” 案侧的侍郎一愣,忍不住低声提醒:“中丞,录籍不书母讳。” 谢澜安转眸看向他,“今上以孝治天下,为母劬劳,人伦大义,书父不书母,天地也不容。这届闱考的礼式尚无成规,皆是由诸臣博文约礼,共同商议,或者侍郎来谈一谈高见?” 她声音并不疾厉,侍郎却下意识避开那双清凛的眼睛,忙道:“一切听凭中丞之意。” 胤奚说:“先慈姓柯。” “祖父名?” “先祖胤公讳季。” “祖母名?” “先祖母张氏。” “父辈从业?” “挽郎。” 这两字一出,厅阁中再度响起低低的讶声。 很多人见胤奚年纪轻轻,风姿出众,却没料到他出身如此之低,连耕读之家都不是。 胤奚却早已没了当年在斯羽园当众道出来历的窘迫。 他的目光只描摹着谢澜安,看她一笔笔认真地写下他的生辰年月、亲眷姓名,眸光浮沉——坊间只有写合婚庚帖时,才会如此。 心像被太阳吻中一样炙热,有一股立刻抱紧她的冲动,可惜众目睽睽,咫尺遥远。 与胤奚一样目光没离开过谢澜安的,是他身后的楚清鸢。甲等第二名百里归月的籍帖,谢澜安从家里写好带来了,待她录完,楚清鸢压住翻腾的心绪上前一步。 他仍不知自己为何无师自通了琴技、为何脑海中回荡着谢娘子的声音……但他确信这一切的反常,一定与她有关。 谢澜安却在这时撂开了笔,站起身。 “接下来便按这个范式询录。”她回头向户部侍郎交代一句,便向外走。 不止楚清鸢愣了,其余心怀期待的进士们都愣了。 片刻后众人才恍然大悟,原来谢中丞今日只为状元一人而来。 她摆明了就是要抬举他。 她要来,任你几品官都要让座,她要走,众人也不敢挽留,只能恭敬地道声恭送。谢澜安走出户部署院,已完了事的胤奚后脚跟出来。 他规矩地停在女郎六尺开外,轻轻一揖。 从旁人视角看去,是一幅良士答谢贵主知遇之恩的画面,殊不知胤奚开口问的是:“早膳用了吗?” “用过了。”谢澜安看了看胤奚的脸,“今日起得早。” “没睡。”胤奚说。 和那夜从山上回来一样,辗转反侧。食髓知味,得寸求尺,甜头是尝到了两点,其实愈发不上不下,如果他那样之后还能睡着,就不是男人了。 第208章 “肩膀疼。”他礼貌地寻出个理由。 不远处进士们还排着长队,谢澜安乜他,就此打住这个话题。 巍峨的宫殿翚顶在朝光中熠熠生辉,其中就有谢澜安上值的御史台,她向朱墙那边扬了扬下巴,“向往那里吗?” 再有一个来月便过年了,年后吏部会对这批进士铨选授官。不说人人都有望授任,但前三甲一定会得到御前殿试的机会。 胤奚随着她的目光看去,沉默须臾:“从前很向往。” 因为里面有谢澜安。那年中秋胤奚第一次被带进皇宫,仰望着肃穆的凤阙高台,觉得遥不可及,害怕终有一天他连女郎的背影都望不见了。 而今身在其中,发现这九重高天,也没有他想象中的那样不可逾越。 谢澜安一笑,“且不说那么远的,之后你们要去拜谢座主,参谒丞相,还要参观太学,祭拜孙夫子像……有得你忙了。” 录完籍的楚清鸢从朱槛迈出来,远远的,看见那两个人面对面说话。 衣着是雪墨两色,却融着同一派潇洒风神,站得并不算近,偏有外人掺不进去的亲近。 楚清鸢残废的右手隐隐作痛。 · 羊肠巷摆了三日流水席,胤家老宅门前炮竹红纸满地。 街坊四邻只要愿意,不用随人情,都可以携老带幼上桌吃饭。 左邻右舍沾了好处,有夸胤家郎子出息的,有感叹他阿爹阿娘修了造化的。胤奚说是吃百家饭长大,其实只是在阿娘病故后的几个月里生计艰难,后来他不愿看别人脸色,自力更生学会煮饭,便再没讨过别人家的口粮。 纵使有欠的,在那场大火后,他拼命赚钱将银子赔给受惊的四邻,也都还清了。 在家门口摆这场席不是为了炫耀,是想着假使爹娘在天有灵,看到儿子长了出息,定会高兴吧。 胤奚在老宅里拈了香,插进父母神位前的香炉,敬告道:“爹,娘,孩儿考中了今科榜首。因为孩儿遇到一个很好很好的人,我如今一身所有,皆蒙她所赐。请你们在天之灵,多保佑她。” 胤奚不知想起什么,忽然脸红,望着娘亲的神牌扭捏了一下。 “爹娘疼我,什么名份宗祧的,都不重要,对吧?”他小声自语,“入,入那个婿的,我现在还不敢想,只求能长长久久伴在她身边……” 他得了宫中的赏赐,有文房一副,宫缎三匹,并一万钱。折合成白银便是一百两,除去流水宴和为父母修茔的花费,余下的家当,全被胤奚买了上好的紫竹料,与一幅明光锦扇面。 他手巧,自己削竹题写,亲手给谢澜安做了一把手玩扇。 这些东西谢府都有,可那不是他的心意。这么久以来,他都没给女郎送过什么礼物。 扇子送到谢澜安手里,谢澜安掂了掂,若有所思,“没送过别的东西,吗?” 胤奚那状元郎的头脑一瞬即悟,忍不住抱着女郎亲了她一口,枕在她肩上软绵绵地问:“这个也算吗?” 场面上滴水不漏的人物,黏起人来像妖精附体。谢澜安挥扇子扇他睫毛,想了想问:“买了这个,家当就不剩什么了吧?” 胤奚坐直身体,很有交代家底的自觉,点头说:“女郎收留我。”又问,“这扇子,还能入眼?” 谢澜安当下没回答,只是这日午食后,玄白抱着自己的脑袋回到后罩房。允霜问他怎么了。 玄白龇牙咧嘴:“主子叫我去,拿扇子当当当敲了我七八下,我还以为自己又嘴欠了呢,结果主子说,扇子挺趁手!” · 接下来的主司答拜按部就班,进士答谢座主时,荀尤敬欣慰地望着这些俊才,特别提起莫要忘了谢含灵才是首倡策试之人。饮水思源,方是君子之道。 到了参谒丞相时,王翱却闭户不出。 想想也是,当初他和谢澜安打的赌江左皆闻,如今三甲中真有女子得中,这位三朝元老是能厚着脸皮赖在丞相之位上呢,还是舍得挂冠赋闲呢? 进退维谷,只能用拖字决了。 谢澜安却不容他装死。隔日,廷尉一道奏折呈到御前,是关于洪尚书家眷被害一案有了结果。 那名仵作已经招认,涂改验尸卷宗是受了大理寺少卿的指使。当年的大理寺少卿,而今的大理寺卿,也在校事府的审问下指认了老师王翱。 “不止如此,”谢澜安举笏进言,“此前赴考女学子在上京路上,多个郡县出现了伤人害命之事。涉案的乡绅官吏缉拿上京,一并严审——李大人。” “启禀陛下,”廷尉李枭出列,躬身道,“这些地方官绅勾联成网,受捕后含糊其辞。臣领着手下将人分开审问,有的抵死不认,有人仿佛极为惧怕什么,宁可碰墙自戕,也不愿交代实情。 “却有那南梁郡的府尹,受不住良心谴责交代,阻挠学子上京,是受了丞相府詹事邓冲八千两纹银的贿赂,示下他如此作为,现脏银已获,还有画押的证词。” 大殿上的臣工听到“受不住良心谴责”一句,面色各异,心说换成“受不住大刑伺候”还差不多。 不过到了这节骨眼上,明摆着谢家要和王家秋后算账了,没人敢替王翱说情。 八千两银子,谢澜安想,她家小状元不过得八十两赏银,还花得紧巴巴的,王家家大业大啊。 她绝口不提打赌一事,抛出这两桩实打实的罪证,就足够让老丞相喝一壶了。 皇帝果然召王翱御前对质。 王翱更不露面了,他教王道真上书,自陈重病在府,难以离榻,且校事府行事多屈打成招,那画押供词当不得真。 可随即,新科三甲进士楚清鸢突然伏阙上书,揭露太学博士魏冉与王氏勾结,在大考前意图收买他,为王氏效力的内幕。 这下子触及了皇帝的逆鳞。 陈勍被外戚与世家掣肘多年,盼的就是这一届寒生上位,清清白白做他的天子门生,无党无派只有君。清流清流,不清何以成流?若是连这些书生都被世家染指,那推行策举又有何意义? 楚清鸢的文辞又一向具有煽动性,轻易切中了皇帝的敏感之处。他在朝会上大怒: “丞相经世老臣,竟把手伸到太学之中,这是要欺君、还是谋君?他又是真病,假病?若真病了,趁早交印待罪,否则欺瞒君主,罪加一等!” 若非看在谢家同住在乌衣巷的份上,盛怒之下的皇帝只怕要派兵去拿人了。 “楚清鸢的反应够活络。”家主下了朝,大家在文杏馆一道商议。 谢澜安换了身常服,给福持剥金桔。百里归月披氅挨在薰笼旁,手边压着一封封如敕从浮玉山寄来的贺信,接着方才的话说: “先忍辱,再趁着女君向王家发难,向皇帝表衷心,这出头的机会找得准。” “嗖”地一声,廊上带着小扫帚和谢方麟玩投壶的胤奚一箭正中壶饵,箭羽震颤,隐含薄戾。 “围师必阙,而今逼得王氏入了绝地,须防困兽咬人。”他的眉眼在霜风里崖岸冷峻,“王氏这些日子一直不露面,只怕静无好静。” 小扫帚仰头看了看他,反正是不怕的,颠颠跑去把去了箭头的箭杆收回来,胡乱往壶口投掷,乐此不疲。 第209章 “现下已有动作了。”楚堂手边也有一封信,封皮上署名韩火寓,不用拆开就知道是师兄写来骂他的,他也不敢拆。楚堂叹了口气,“近日京中起了谣言,质疑新科第一成绩不实,要求朝廷重新铨试。” 这便是要搅浑水了。谢澜安将剥好的最后一个金桔放在盘中,洗了把手,甩落指尖水珠。 “使这种雕虫小技,是姓王的没明白一件事,此时挂印才是王家最好的体面。非要等到年关难过,就没处烧香了。” “质疑我,便是质疑荀夫子的公正。”胤奚不以为意地盯着壶口,手腕抖弧,投出箭枝,冷淡神情与谢澜安如出一辙,“我若同意复试,才是轻侮了考官。谁质疑谁举证,若无证据,便是蓄意构害朝廷命官,御史只管弹劾。” · 王家当然没有证据,王道真走进父亲房中,短短半个月时间,他的两鬓已现斑白。 他心焦地唤了声阿父,“谢家不接招啊!现在朝中无人敢为咱们声援,那些门生……都是些见风使舵的混账子!” 王翱今日没穿道服,而是一身玄色朝袍,他躬身给香案上的道祖像敬了三柱香,平静地说:“那两件事,去办吧。” 很快,丞相府那名被指证的詹事邓冲离奇死亡,线索也就断在了他身上。 这还没完,腊月初八这日,扬州多地掘出奇石,上面皆有“姚”、“姜”二字。太守火速将此异象上报宫廷。 姚者,女兆。姜者,女主。 “女主江山——”是时谢府一家人正围着食案吃腊八粥,谢策猝然听闻,失手跌了羹匙,声音发颤,“王家自身难保便拉人下水,这是……这是诛心,要置含灵于不臣之地!” 胤奚放箸揩了下嘴角,目光深深一动。 女君、女君…… 女君听了倒没有那么大反应,反而嗤声笑了,觉得王家思路真清奇,连这么偏门的反击都想得出,看来真是黔驴技穷了。 “他想置我于死地,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当初城外被胤奚挡下的那一箭,谢澜安一日都没忘记过。 她没耽误,准备进趟宫。谢策与胤奚同时起身,异口同声:“我——” “你,”谢澜安手点胤奚,“吃完后去给福持讲书,顺便检查一下谢方麒的功课。” 教导荀胧原是她的分内事,但胤奚有孩子缘,她得懒且懒。说完又转向兄长,谢澜安笑了笑:“今日过节,阿兄该在家陪阿嫂和小宝,不用担心。” 可谢策心中不安,拉住她道:“我还是陪你去吧,自古帝王最在意天降之兆,万一皇帝当了真……” “当真又如何?”谢澜安奇怪地反问,“我如日中天不是事实吗?权,我是不可能放的,曲躬自辩我更做不来。皇帝在庾太后手下隐忍了十六年,何为正何为乱他若还不会辨,这种滋味,就算他一回生二回熟了。” 功高盖主的道理,谢含灵比谁都懂,可事情总得有人做。 天下何人不惮她,她惧天下何人惮? · 宫里也在过腊八。 皇帝听说含灵来了,特命御膳房再进一盅八宝豆粥,和颜悦色地让她尝尝。 皇帝如此沉得住气,反让谢澜安有些意外,如此一来,她便不好先提这事了。 宫娥接过她解下的外氅,谢澜安没坐下,站在地心端盏尝了一口粥。 宫里的御膳确有独到之处,这粥煮得稠而不烂,和家里是两样味道。 陈勍嘴角吟出一点笑意,印象中,这是她第一次吃御前的东西。 待她放下银匙,皇帝望着那张清丽冷绝的容颜,才不急不徐道: “含灵放心,我识得真伪。你这边费心搜集王家罪证,那边就冒出个邪石妖字,还能是何缘故,自是王氏的金蝉脱壳之计。” “陛下宸心慧断,臣感激不尽。”谢澜安拜了拜,“王氏专擅朝政多年,敢如此玩弄圣心,实是目无君主。臣一身之清白不要紧,却不忍见天威遭人践踏。” “是了,不日便是新年,难道这种倚老卖老的人,还要留到过年吗?”陈勍顺着她的话说。 陈勍不傻,正因他不傻,才会对拿他当三岁小儿哄的奇石之说恨得牙痒。“然王翱守府不出,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谢澜安隐约动了下唇角,“臣以为,真病假病,派御医看一看便知道了。” “甚好。” “……娘娘,窗边风冷,陛下方才说了会回来陪娘娘的,您还是莫站着吹风,保重龙胎要紧。” 永宁宫的大宫女走到倚窗相望的成蓉蓉身边,轻声劝说。 七个月的身子已经很重了,成蓉蓉脸颊有些浮肿。她婉顺地点了点头,离开窗边。 从侯府陪嫁来的宝兴却忍不住道:“陛下陪娘娘用膳到一半,一听说谢大人进宫,便急匆匆到前殿去了……之前,还几次让娘娘请谢大人入宫说话,陛下是不是……” “住口。”成蓉蓉吓了一跳,“怎可妄议圣上?谢大人虽为女子身,却是外臣,也不是你等能非议的。” 可虽是外臣,却也是女子身。 成蓉蓉说完,仿佛自己都不能尽信,捂着隆起的肚子,失神地蹙低双眉。 前殿暖阁,议定对策后准备告退的谢澜安,忽听陈勍问:“含灵,你会永远辅佐朕,对吗?” 谢澜安回过头,看见陈勍在明窗下灼如春色的隽秀笑容。 她顿了下,少年看似持重,其实对于这女主之说,内心也并非毫无动摇吧。 谢澜安回以无懈可击的笑容:“自然,陛下圭壁金璋,天资绝异,谢含灵非明主不佐。此誓南淮北洛共鉴,矢志不毁。” 甚好。陈勍看着谢澜安走出暖阁,她和王翱老儿到底是不同,王翱从未将他这个乳臭小儿真正放在眼里,谢含灵却至少愿意演出十分的忠贞,让他放心。 当日,宫中向丞相府赏下节礼,并遣了一名御医去诊治丞相的“病情”。 如若察出他是装病,便为欺君,可若拦着不让诊脉,又是抗旨。 好在这名韦医丞,正是王府秘密安插在太医署的人。王道真见是自己人,便放宽了心。 韦太医装模作样地为王翱听了听脉,便道:“老丞相确患重症在身,这是卒中(*中风)之兆,不宜挪动见风。” 说着敷衍地在王翱手臂下了三针,便回宫复命。王道真笑悠悠地与其交换个眼色,尽在不言中。 谁料当晚,王翱突然身发高热,继而半身发硬,嘴角流涎,竟真应了卒中的症状。 而王道真自以为牢靠的那名太医署心腹,此时正两股颤颤地跪在御前。 早查出他那点猫腻的皇帝面容被宫灯映得若明若暗。他越是不语,地上的韦太医便越是心慌。 良久,陈勍开口:“既往不咎,这一桩算你功过相抵,过后便告老还乡吧。” 韦太医如蒙大赦,千恩万谢地叩首。这些年他没少做王家的眼线,也没少收丞相府的好处,可说到底天子才是捏着他性命的人。 那三针,是他祖传的断魂针,足以让王丞相余生瘫在榻上了! 等王道真在家中想明白个中关窍,后背冰冷,几欲呕血!深夜的王府乱了起来,几房亲眷子女涌到上房,哭成一团。 第210章 王翱躺在榻上,身僵难起,便溺横流,听着那哭声,艰难地咬牙吐字:“想我……纵横庙堂一世,竟被一、一黄口小儿算计……还有谢、谢……” 还有谢含灵,这毒计本就是她的主意。 既然你喜欢装病,那我只好送你一程了。 而且,她并没打算让王翱舒服地过完余下的日子。 谢澜安找来谢方麟和几个开蒙小儿,令他们背熟百里归月的中举策文,每日站在谢府门口,对着邻府的高墙大声朗诵,好给那身不能动、口不能言、看轻女流的丞相大人解闷。 小扫帚觉得终于自己有了用武之地,这种事,靠谢方麟那温吞吞的语调怎么行?她自告奋勇说“我来”,每日捧着纸朝对街大声诵读。 王翱一生骄傲顺遂,晚景哪受得住这般侮辱,偏偏他腹有千言,一字都道不出口,气郁攻心,汤药不进。 终于在腊月二十三病入膏肓,断了气息。 乌衣巷半条巷子被白幡覆盖的时候,朝臣愈发忌惮谢澜安。 只因朝中秘闻,王丞相不是病死的,而是被谢澜安每日遣小儿背书挑衅,活生生给催死的。 听说丞相去时,那双眼还不瞑目地睁着。 王府大办丧事,谢府却红绡帐里。 昏暧的帐子中,胤奚的中衣堆在腰腹,赤着上身,乖乖坐在榻沿。谢澜安立在脚踏上,低头将袪痕生肌的膏药涂到他后肩的疤痕上,哄人般轻道:“不疼了。” 她的眼中却无怜爱,而是一种睚眦必报的冷漠。 血债血偿。她说过,不让他的伤白挨。 “那你多疼疼我。”胤奚握住满是药膏的手指,将人拉到自己腿上,温存地厮磨她柔颈,低哝:“女郎开心点。” 谢澜安失了下神,她手上刚沾过一条人命,且手段狠刻阴毒,胤奚这个时候竟还想着亲近她。 在她莫名的空当,胤奚已经贴上她唇,手指轻车熟路解开了她的衣带。 第101章 指尖还挂着药, 谢澜安仓促拨开他作乱的手。 “前两番,一次武胜一次文胜,都由你胡闹了。”她说话时还要仰头避开他拱来拱去的鼻梁, 声音沾了他喷在皮肤上的酥热, 还镇着冷静, “今日又算得什么庆祝日子?” 长此以往, 别是把他惯得无法无天了吧。 “与女郎挨着, 心便高兴, 便想庆祝,行不行?” 胤奚爱听她说道理,尤其在这种时候。冷语贴着热皮肤,她越冰冷端庄,他的身子便烧得越火热,恨不能加快拨乱她体内紧守的泠弦,听她颤鸣。 胤奚就势带过她指尖,将散发着清苦气息的透明膏体,勾抹在自己胸尖。 帘外燃着烛, 氤氲的光线透进纱帐,谢澜安直被这幅场景激得头皮发麻。 这是故意的引诱。 她太熟悉他含在眼里的浮花浪蕊了, 恣厉的心境霎然冰消, 她一脚踩上他罗袜, 从堆叠在胤奚腰间的衣物中胡乱摸出衣带, 一股脑绑住他双手。 高兴?高兴得太早了。 胤奚轻笑一声, 没去阻止,在女郎一心研究绑结手法的时候,致力于用齿尖叼开她的中衣领口。 没有手,他还有旁的。 “把我眼睛也绑上吧, 阿奴今夜不敢看。” 又要玩花样。谢澜安自诩看透了他的花招,索性如他所愿,翻出一条帕子,不怜惜地缠缚住胤奚眉眼。 扣子在脑后系死,胤奚眼前蓦然漆黑。 他低哼一声,遮住了脸上出彩的墨韵,愈显唇红肤白。 谢澜安心悸了刹那,忽又领悟出什么,笑骂:“心里暗爽呢吧少爷?” 缚手遮目的胤奚摇头,瓷娃娃一样乖巧。 他闭着眼睛,侧耳听见偎在近前的呼吸,仿佛能看见女郎微微倾头,要亲不亲他的样子。 他唇角轻仰,故意后躲,“我什么都看不见,心里害怕,女郎会弄哭阿奴吗,求你……” 那曼妙如吟的声调,仿佛在说:求你快点弄哭我…… 谢澜安再忍不住,伸手将这勾魂的狐魅推倒,咬上他可口的红唇。 她是个大胆的人,百无禁忌,兴之所至愿意玩一场冒险的游戏,在斗智斗勇的过招中愉悦自己。可她同时又是保守的,过去刻在骨子里的禁忌经历,对她心性的影响远远超出谢澜安自己的想象。她虽已改了命,却忘不掉那种紧紧束平自己胸脯,将衣襟裹得严丝合缝的记忆。 所以被人观察、剥开、吃紧,远不如她自己掌控主动来得放松。 “不许这么会调情……” 甘心受缚的小郎君又乖又危险,他实在很懂,如何以退为进。所以谢澜安没有丧失警惕,落款的同时告诫胤奚。 不许调情的嘴巴只能更卖力地亲吮,黑暗的眼前烁出金星,胤奚所有感官都集中在舌尖,虽在下面,却强势主导着身上人随他呼吸深浅。 屋角更漏滴答,水声耐人寻味。 是曲水潆回,流溢齿痕。 是红晕山痕,烟鬟缭乱。 “也不许这么会……亲。”谢澜安压着他,却使不上力,错觉唇舌不在自己身上了,变成点进洪炉的雪。 女郎是个难取悦的人啊。胤奚无奈又配合地低叹一声,既不许他蓄意引诱,那滚烫的唇只好漫然向下,在腻脂香肌上随心播下一串火种。 谢澜安锁骨痒,低下头,蒙住眼睛的人已精准咬住了她小衣的系带。 谢澜安脑筋慢了一刹,胤奚已笑着叼开。 “小贼!”谢澜安含恼起身,却正助长了轻罗小衣离体而去的速度。 中衣还凌乱偎在肩头,底下却已空无一物,白生生的雪,映了满帐。 可惜胤奚只能凭空想象,他遗憾地轻叹一声,猛然翻身,反将谢澜安压在身下,就含了上去。 皮肉相贴的瞬间,两个人都静了。 谢澜安眼前天旋地转,脚趾忍不住蜷紧。 怪不得……他说今夜不敢看。他是看不见,摸不着,却以津唾吃遍了她。 “贼在哪里?!主君?”门外尽忠职守的铁钮儿耳尖,直不愣登叩门。 主君安危难明时,近卫有不问而入之权。这一声让谢澜安推拒胤奚的手一软,下意识转而去摸衣,喉音沙哑:“站住,无事……嗯……” 胤奚伏在烫人的雪间笑。 他的姿势已变为捆缚的双手护在谢澜安头顶,分腿跪在女子腰侧,后背微躬,将她完全困于自己胸膛之下。这是野兽进食的样子。 他含着湿漉漉的珠蕊,眼布摩擦着谢澜安,声音难以形容:“女郎,月亮好圆……” 那竟隐约有些觳觫的哭腔。 谢澜安受不了这个,在这一瞬从灵台打个激灵,顺着后脊一路酥麻下去。 不过是比之前缺少一层布,感受便全然不同了。她在失控中抗拒,又在刺痛里痛快,仿佛身体的某个榫卯被打开,发出支扭的涩音,干枯百年的朽骨重新被膏脂润泽。 胤奚白纱下的双颊似盛开的夭桃,嘴唇则更嫣红,成瘾般停不下来,当控制不住地咬重了,又马上变换力道。谢澜安痒,却不能示弱求饶,她指尖将床褥勾出了褶痕,膝弯也下意识屈起,在满眼的迷乱中想到了反制的办法。 第211章 “右边。”她低声命令。 这命令,如同一道大赦。 胤奚身子一僵,随即如被解开了所有天性,听令而行,并且不耻求问:“这样是吗?还想要什么,说,说出来……” ——这方法错了,对她不利!谢澜安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晚了,她忍得很当心,还是难忍地溢出一点轻哼。胤奚很高兴,“舒服?” 谢澜安闭上眼不想听,门外又响起女卫低低的声音:“女郎歇下了吗?王家人在府外……” 之后似是得到了回应,陆荷独有的轻甜嗓音压低:“啊,还没出来,这个时辰……” 后面的话听不到了,续上的是从隔壁府宅飘来的断断续续的哭灵声。 这声音胤奚从小听到大,不觉忌讳,反助了兴,谢澜安内心也没有一点不安愧怍,还慵懒地调整了一下身姿。 他们是一样的人,骨子里的血又热又冷。他们都可以眼也不眨地设下一场杀局,又能毫无负担地在别人失亲的痛哭声中寻欢作乐。 谢澜安倏尔意识到这件事,睫光轻动,可胤奚从前也是这个样子吗?他刚来时,连多看她一眼都不敢…… 是她教坏了他? “停,停下。” 胤奚恰到浓时,很难停下,但不用谢澜安说第二声,立即止住了动作。 他抬起盲然遮纱的眼,身体余韵未平地贴在她身上轻扭。 “女郎……”声音竟一点不哑,曼妙通透,痒心挠肺。 谢澜安想着事,抬腿抵开他,碰到一物灼然玉举。她愣住。 胤奚背脊的肌肉一紧,比她僵得还厉害,一霎之后,立即向后弹起,双膝抵住床褥。 他腕上的绑带竟还没挣开,抬指勾住眼帕边缘,顿了下,那伶仃扣在一起的双手却没勾下来。 像要留住一层遮羞布。 此情此景,恰如一绝色盲郎在榻上罚跪。 先前浓稠的暧昧冷却成窘迫,谢澜安随手扯过衣裳系上,瞥了床尾一动不动的塑像一眼。 她不说话,他便也不吭声。 原来孟浪子还知道紧张呢。 谢澜安对男儿那种事的认知,皆来自前世做游魂时,目睹胡人欺汉女,幕天席地,可恶不堪。可她从没有将那种肮脏往胤奚身上联想过。 因为她的小郎君这么干净。 她盯着胤奚紧张的神色,有点想笑,冷冰冰问:“故意的?” 胤奚一听这语气,唇上血色都没了,不敢想女郎会如何看待他。 更难堪的是,身体不由自主,还在翘首盼望。 他艰难地申辩:“不是。这事故意不了。” 亲她就有反应。 以前都藏得好,只是今夜太忘乎所以,才现了原形。 “上一次——从前每一次,都这样?”谢澜安继续审,回忆之前种种,却一点头绪都没有,觉得不可思议。 胤奚没吭声,忽然扯下眼上的帕子,直视她。 幸亏谢澜安已经穿好了衣衫,她却还是笑斥一声,把人踹下床。 垂掩的帐幔乍分又飘落,在帘落之前,谢澜安对上那双心虚到乌沉的湿漉眼眸,胤奚看清了她脸上的戏弄。 胤奚骨碌到地上,静了静,随意挣开哄女郎开心的绑带。他上身粉潮未消,一条腿屈着,一只手向后撑着地,就那么洋洋散散地笑起来。 “我去冲个身子。” “去啊。”谢澜安心不在焉,这不是他的屋子吗? 胤奚忽然又笑了,盯着朦朦的纱帐,和帐里朦朦的影,若有所指地问:“真的可以?” 那是一种要做坏事的笑,谢澜安隔帘望不清,听却也听出来了。她开始没懂,但被胤奚屡次三番地推进防线,一悟竟也意会了。 一只软枕挟着风砸出床帐,正中胤奚身上。 胤奚顺着枕头绵绵的力气仰倒在地毯上大笑,真正像个放肆无愁的少年郎。笑过后,他盯着屋顶,又敛正神色:“衰奴对你,从不轻佻。” 他自己也觉得这解释好像有点站不住脚,往身下一瞥,加了句:“是情之所钟,身之所向。” “住口吧!”谢澜安终于愠了,豁开帐子瞪他一眼。 胤奚被骂得受用,“我的意思是,太宽纵我了,女郎……有时我会怀疑这是一场梦,这梦太美了,我凭何得到金陵第一人如此怜顾?我会不会其实还是羊肠巷的一个挽郎,只是在半夜三更,还没睡醒?”说到这里,他声音微抖,“如果是这样,我该怎么办……” 得了便宜还卖乖。 谢澜安胸前发黏,也想回房洗一洗,却还是耐着性子听完他的野狐禅,“依你的意思,我该生气,狠狠治你一顿才好。我有法子教你分辨是不是梦。” 胤奚抬起眼。 谢澜安忆着自己那些除了白骨髑髅再无活物的梦境,抑或不是梦境,说:“你若还是个挽郎,受恶人逼迫,身边便无人助你,对吗?” 胤奚点头,悄然从地上挪到脚踏边,双臂压着榻沿,仰起春水泛滥的桃花眼。 谢澜安垂睫与他视线相接,普天之下没有比那双眼更清醒的眸子了:“那么只要你看见我,便不是梦。” 她难得如此认真慰人,胤奚心潮翻涌。他说记住了,身体又有复萌的迹象,爬上榻。 谢澜安唯恐他再来,然而胤奚只是抱着她黏了一会。 忽而轻扯她衣袖:“衣裳还我吧。” 谢澜安这才留意到方才胡乱披上身的,是胤奚的外衫。 谁家的小气鬼。“还不都是我的。” 好霸道啊,胤奚笑。“是啊,之前女郎送我那么些衣裳,我高兴了好一阵子。那时太傻,忘了这些是要穿一辈子的。岂曰无衣、岂曰无衣,衰奴这辈子再不会穿别的衣服了。” 第102章 府婢早起掀开门帘, 庭院已被皑雪渡染,入目尽白。 地上覆着一层白,空中还飘舞着细簌的雪霰, 不知昨夜几时开始下的。至少谢澜安回屋的时候, 还是晴的。 上房的雕花门一开, 谢澜安披着件不常穿的白狐裘站在廊上, 问:“昨夜何事?” 昨夜女卫进院子, 助了某人兴致, 应是有事;然则没有向她面呈,想必无紧要大事。 听主子过问,正要换岗的陆荷趋步至阶下回报:“回女郎,是夜里王家祭奠,见我府门前挂着红灯笼,王府借故找不痛快,要求府上摘灯。岑长史出面交涉,拒不同意,那王家也未敢如何。” 不是需要一家之主出面处理的事, 只是当时没到娘子平时就寝的时辰,就来禀报一声。 谢澜安颔了颔首, 难怪。王谢两姓上几代皆有姻亲来往, 在谢四小姐与王家七郎和离之前, 王氏族中但凡办丧, 谢家都会送赙仪、设丧棚, 反之亦然。 可王翱就是谢澜安一力治死的,亲家变仇家,表面文章是不可能做了。王府哪里是介意几只红灯笼,只怕恨不得将她这罪魁祸首剥皮敲骨。 可他们怎不睁眼瞧瞧整个金陵, 敢为先丞相设丧棚的,又有几家? 太医是皇帝遣去的,隔墙催逼是她谢澜安做下的,京中哪位玲珑心肝的达官贵人敢在此时烧王家的冷灶?她定要王翱过不去这个年,报那一箭之仇是其一,其二,父死,子去官丁忧三年。三年时间,足以改时易世,这便等于将王家踢出了朝局。 第212章 王氏,自此没落了。 “主子,”铁妞儿接着陆荷的话抱拳,憋红了脸,“属下告罪。” 昨夜她敲完门才后知后觉,女郎那声“小贼”并非真的贼,自己是搅了主子的兴。 家主的神情如廊外漫天的雪,看不出高兴,也看不出不高兴。满庭沉寂,胤奚就是在这时沿着连廊走来的。 他先看见她身上狐裘如雪,与这天,这地,上下一白。却更胜雪,衬得女子一张脸仅巴掌大小,倒比这幽清雪天更添一段风韵。 “女郎。”他唤了声,鼻音竟很哝重,自己先赧了下,“去御史台吗,我送你。” 谢澜安眉心舒霁,冲他轻挑:“我说什么来着。” 这一声后,庭中方似松开了无形的禁锢,落雪重新飘动,铁妞儿的头才敢抬起一寸。 恰好小扫帚抱着绒毛护手溜边跑进院,惦记去看小胤屋里的鱼冻没冻坏。一见家主大人,她猛地刹住步子,远远先行一礼。 听见胤奚让她慢些跑,小扫帚疑惑地指指自己喉咙。 那意思是,她的嗓子是卖力念文章喊哑的,小胤你的嗓子怎么也哑了? 胤奚无奈失语。 昨晚谢澜安穿戴好后将回房,胤奚才想起眼下正是腊月最寒时,不敢让女郎受风寒,请她留在屋里休息,他出去睡抱厦。 可谢澜安是主,再宠谁,也没有留宿厢房的道理。胤奚劝不住,又要送,他将谢澜安从里到外穿裹得严严实实,自己却只胡乱罩了件外袍。当时谢澜安就提醒,一热一冷,是要作病的。 “练武的身架子,不碍事。”胤奚是这么答的。 当时确实没什么,等他返回屋里,见榻褥狼藉,余香犹存,躺上去回味着神女低吟的销魂滋味,吹了冷风的身体又不受控地热起来。 她在眼前时,哪怕看不见,心也是满的。 她不在,他只能想,想得浑身的血都要被体温烧干。 终是洗了两回冷水澡才罢。 于是今早醒来,就觉骨缝发酸,嗓子也有些干疼。 “女郎睡得好?”胤奚未当回事,还低问她。 愿她一夜好眠,可又想知道,分开后女郎有没有想过他,哪怕片刻的辗转缭乱? 如此直白的问,谢澜安自然不答,眼风转向小扫帚,眼眸微弯:“你替我做事,所以你小胤哥哥有句话一直不好讲——这次是特殊情况,平素为人却不可见灾取笑,落井下石。凡人行事,还是要处处留一线的。” 小扫帚没听出家主大人的言下之意,懵懂点头说记住了。 胤奚却听出来了,他绮思一散,定睛望着不受凡夫之道所拘,在漫天飞雪中眸清如露的谢澜安,想到一句话。 手起刀落而面不改色者,不为骁将,必为枭主。 …… 下朝时,斩缞服孝的王道真将谢澜安堵在乌衣巷口。 这神容憔悴的中年男人眼红似血,对谢澜安如视仇雠:“乌衣王谢齐名于世……王家败了,你以为谢家便胜了?麈尾断,大袖抛,亭台歌舞风流尽……你执意抑世家擢寒人,那么谢氏作为金陵最后的门阀,能被掘起的寒族所容吗!你想重权在手,清名尽邀,亦不过是自捣长城,楼起楼塌!十年百年后,谁谢你谢含灵,终不过步我王氏后尘!” “借君吉言。”谢澜安稳坐在马车里,车门敞开,眼风下掠,“头七过后,丞相的亡魂也该安了,贵氏就举家搬出乌衣巷吧。” “你想赶王家出乌衣巷?!”王道真如遭雷震,狠狠盯着这年轻冷漠的女郎。 “谢含灵!这天下还不是你做主……你休想!” 谢澜安不再说第二句,阖上车门。那张冷丽容颜被雕扃隔绝的同时,驾座上的胤奚开腔:“君子择邻,慎之又慎。我家府君好静,听不惯闲杂人等天天在门口唱大戏,至于府君做不做得主,你可以等等看。” 他上身前倾,黑琉璃般的眸子流转冷光,“老丞相已故,贵府老夫人还健在吧?” “你敢威胁……”王道真后半句话没有说完,在他的眼神中油然凛寒。 跟在父亲身后的王十一郎怔怔望着那扇阖闭的车门,后退半步,轻喃:“含灵,你为何变成这样了……” 他识得的是前世的谢含灵,不知今天这个从百鬼夜行中走出来的谢含灵,做人非但不留一线,还要将那仅存的一寸余地赶尽杀绝。 乌衣巷,从此只姓谢。 · “郎君,出事了!” 连下三天雨雪,小长干里窄巷积冰,将屋里衬得昏暧暧的。楚清鸢在琴案前一遍又一遍地弹那首曲子,企图想起更多的片段,被老仆这一声喊回了魂。 锵地一声,指尾刮住的徵弦险断。 回荡在耳边的,依旧是那声莫知来处的“青鸢公子”。 腊八那日奇石现世,楚清鸢心知是王家的设计,他想也不想便命仆人研磨,欲上书为谢澜安论辩。 不为别的,扳倒王氏是他与那位谢娘子共同的目标,箭已在弦,若再让王家翻盘,那么对方一定会报复反水的自己。 可当墨已蘸饱,即将落笔时,楚清鸢又犹豫了。 他而今是不畏强权、一心为君的新科进士,陛下看重他,看重的就是他没有门楣,无党无派。一旦他为谢澜安说话,即便初心是秉持公义,陛下又会怎么想? 非但对他仕途不利,于谢澜安而言,也不是好事。 于是那疏折,他终究未写。 之后丞相重病,不治而亡,再到坊间传出王氏要举家搬出乌衣巷的消息,都印证了楚清鸢的判断,没有他的参与,谢澜安依旧能击败王氏。 可他的心依然昼夜不安,仿佛那个选择会让他后悔终生。 后日便是除夕,跟着便是元日宫宴,他将作为天子门生,在新年的伊始风风光光迈入紫宫御殿,公卿觥筹,青云直上,又会出什么事? “怎么了?”楚清鸢低声问。 老仆进了屋站都站不稳,跌倒在地哭道:“郎君,楚家在清虚山的祖坟被……被刨了!” 楚清鸢耳边嗡地一声,浑身血液逆流,四脚冰凉地站起:“你说什么?祖坟……” 他怔忡地冲出去,被漫天的碎雪落了满脸。谁做的——还能是谁做的?他也只与琅琊王氏结过怨,王家倒了,愤恨不得出,对付不了谢家,找人掘他一个白衣书生的祖坟泄愤,还不是手到擒来吗? 可那是祖坟! 人生在世,宗祖最大,他们怎可行此阴损之举,毁他风水,断人香火…… “破坏成……什么样……”楚清鸢指尖掐在掌心,全身都在抖。 老仆哽咽:“掘棺曝尸,白骨、白骨混杂难分。” 楚清鸢太阳穴猛疼,腿一软跪在雪里。在脸上融化的雪珠顺着他两颊淌下去,不像是雪,而似一场极冷的寒雨。 ——“阿澜,清鸢本是你教导出来的……” ——“你是我一手教出来的……喝过这杯酒,恩仇皆泯……” 这是什么? ——“……我岂会明知是毒酒而饮下呢?” ——“你背叛我,我纵是死,又岂会让你好过!” 第213章 这究竟……是什么! 楚清鸢眼前殷红成片,宛如满地的血。他捂着额角拨掌在地上找寻,拂开雪却还是雪,那只是他看久了白而产生的幻觉。 “郎君你撑住。”老仆被楚清鸢的样子吓住了,上去护住他健全仅存的左手,“事已发生,郎君切勿过悲!还是先去报官,修葺坟冢要紧……” 静止须臾的楚清鸢,肩膀耸动起来。 老仆以为他在哭,却听见自家公子断断续续的笑声。 “为何,要修?”那笑声低沉狂癫。 老仆冷瘆地打个寒战,盯着转眼间噙起唇角、侧脸被雪水洗得苍白无瑕的公子,如见鬼魅。“郎、郎君,你说什么……” 第103章 临近年尾, 府里忙着张罗除夕宴。 “王翱一死,丞相之位空悬,归月以为这个官职日后可以蠲弃。” 谢澜安空闲下来, 到百里归月的院中讨杯茶喝。楚家消息传来时, 百里归月将剥下的橘皮煨在红泥炉壁上, 正说着: “掌军国之令、参议制章, 有中书省;分部行政、管辖郡县, 有尚书省;而御史台负责分察百官, 便不需要另外有个凌驾于两省之上的‘宰丞’。女君想平衡内阁,可仿照刑部、大理寺、校事府三方司法的局面,营造中书、尚书、御史台共同议政的‘两省一台’格局,杜绝政出一家的隐患……” 池得宝卸刀入内,低首将清虚山的变故禀报女郎,说话没有避开百里娘子。 百里归月闻言微愕,慢慢皱起眉。 “掘人祖茔,太阴毒了。” 阴毒吗?谢澜安惬意地靠着独榻,交叠双腿, 压了压嘴角。 她已经猜出了是谁下的黑手,王家一败涂地, 临了, 倒是做了件她一贯想做的事。 “楚家如何应对?” 不等池得宝回话, 谢澜安又自问自答:“我猜, 楚清鸢没报官, 而是靠着他那出名的笔杆子把事情闹大了。” 皇上嫉恶如仇又爱才如子,闻听风声,必会降旨追查主谋,说不定还会下谕给他看重的才子修坟。 “女郎真神了!”池得宝惊异地睁圆眼睛, “您掐指算出来的?” 楚清鸢不止写了篇字字泣泪的慷慨文章,痛斥恶徒,并且一身缟素去击了登闻鼓,直接上达天听。 陈勍本就赞赏楚清鸢,感慨他的遭遇,正如谢澜安所料,降旨为楚氏修茔。 谢澜安淡嗤一声,正义执言却惨遭迫害,连累祖宗冻雪中曝尸荒野,还有比这更能袒露忠君之心的么?姓楚的选择,何用掐算。 可踩着祖宗尸骨换个圣恩垂怜,楚清鸢,滋味如何? 池得宝退出后,她没再谈论这件事,仿佛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掸去就掸去了。“阿月接着说。” 百里归月看着女君的神色。 从上次谈起楚清鸢上疏揭露王氏,她便隐隐觉察,女君对此人有种别样的冷漠。不然以女君的胸怀,连当日死在太学前的一名书生都要汲汲缉凶,怎么会对这等惨祸无动于衷。 她便不再多说,只道:“公事何时都谈不完,倒有件小事,想请女君听一听归月的愚见。” “讲。” 百里归月慢慢道:“尤物足以移人。” 谢澜安扣盏看向她。 百里归月若无所觉,接着说:“无论何人,可宠,但不可专宠。女君寝时不可屏退左右,十步之内必留心腹。” 这个说法,是皇家的规矩。 天子即便御寝时,帐外亦有内侍守候,能在主君行欢时做到面不改色。更有专人在外执彤笔记着时辰,提醒主子不可纵欲。 胤奚这日去参加闻喜宴还未回来,谢澜安听着,眉眼浸着静色。 阁子里一时只有橘皮被熨得卷缩的微声,独特的芳气弥散出来。未几,她忽然一笑。 “听说阿月上浮玉山后,并未成婚,三当家英年早逝,你便一人独居多年。原来,也识得风月?” 长眉入鬓的女郎话音很慢,口中唤着阿月,神情似笑不笑。 百里归月住进谢府半年有余,仍不能完全看透女君这个人。 仇敌骂她是恣睢奸人,门生却视她如再生父母,有人惧她如雷霆,有人仰她如日月。看似行止随心,其实内里有一套自己的准则。 但女君的这副脉却不容别人摸,谁想往前试探一步,都有蹈入渊冥的危险。 心渊如幽冥。 在大事上颇能纳谏的女君,方才那一笑,未动怒,却已显露私房事不容旁人置喙的威严。 百里归月起身,不卑不亢地低首。 谢澜安抬眼环视这间简洁到一目了然的屋子,山上人不好玩饰,夏日无插花,冬日无梅瓶,除日常所需的一桌一榻,这里连书都没几本——全在屋主人的脑子里。甚至于院中仅有的几个丫鬟,都是谢澜安的人。 无亲无友无嗜好,孤身病体地前来,做好了鞠躬尽瘁的准备。 故而无话不敢言。 谢澜安神色缓和,下压掌心,“坐下说。” 百里归月复又落座,低咳几声,无痕地转开话题:“王家已败,女君接下来的心病在北府。然北府之后,便剩谢氏一家独大了。故谢家的远忧在内,不在外。” 她抬起眍却沉着的双眼:“那篆有异字的石头,可以是人为构陷,也可以是天意昭彰。” 谢澜安这回笑得真了:“都说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至战。*你怎么反着劝呢?” 百里归月也笑,淡泊的瞳底烁着一星冷焰,直言不讳:“归月,不惮做三朝之人。” “险些忘了,”谢澜安仍那般轻闲,“你学的是复国篡政之策。” 二人对视片刻。 谢澜安放下茶盏,止住话题。 院里的积雪已被小厮分扫到院墙两边,谢澜安踏出房门,被阳光照在雪上的金屑晃了下眼。 小院中望不见皇庭的边角,她还是抬头向北看了看。 不是自低向高怀藏肖想的瞻仰。 而是自上而下冷眼无情的俯视。 非心不高尔,只因立足过更高处,见民生疾苦甚于皇权富贵。 非权不炙尔,只是“天下安澜,比屋可封”听上去,倒比一人独安痛快些。 这辈子求的不就是一个痛快么。 想起为她取这个名的父亲,谢澜安折身去了久不踏足的湘沅水榭。走前对廊上的婢子吩咐:“过年了,折几枝红梅插瓶送到娘子屋里。” 湘沅水榭的水早被谢澜安填平了,自母亲留在阮家,这里少了人气。 谢澜安指尖抚过屋里的高几矮榻,想着她的生父。生前在母亲肚子里没机会见,死后游走鬼域也不曾见。倒是总听家人说,那是位才高八斗的柔善人。 谢澜安要来纸笔,就在这屋里给吴中的外祖母和舅父写家书。答应过外祖母的,每逢年节,人不到书信也要到。 写罢,谢澜安自西院出,迎头看见从府外回来的胤奚。 一领青雀裘逶迤到地,映着身后的雪,是个如松似竹的清矜小公子。看见她,胤奚稳重的步伐加快,氅衣分张间露出底下的袍裾。 他一气跑到谢澜安跟前,没有停下,直接将人抱起来转了两个圈。 第214章 谢澜安“嗳”一声,眼底那点冷寂散了,狐裘像飞鸟的大翼在空中划圈子。 胤奚抱得稳,冲她仰起脸,兴致勃勃地呵出一口白气:“闻闻有酒味吗?” 这是喝了多少? 谢澜安手指按着他肩膀,要下来,托着她腰的人不放。 进士放榜后,禁中主持设宴于乐游苑,同榜才俊,曲水流觞,曰闻喜宴。当然这是春闱时的设想,时值隆冬,无法在外饮宴,便改在了室内。胤奚身上还有暖梅薰香的气味。 浑不知自己才被当作祸乱主心的“尤物”参了一本的状元郎,还在仰头等着她亲。 经过的家仆看见,连忙悄没声地背身避开。 谢澜安翘起鞣鹿皮的靴底,垂眼看着这张得意轻浪的俊脸儿,决定纳一回忠言良谏,语气严肃:“在外也如此不稳重吗?还是应酬高兴了,耍到我面前来了?” “与那些人应酬,有什么趣儿。”胤奚低哝一声,等得急,自己仰头够到谢澜安唇角,轻磨轻蹭。 “想女郎屋里的茶喝,赶着就回来了。” 冰天雪地,温香软唇,每一下都黏着恋恋不舍的温存。 他在外头当然不是这个模样,外出赴宴的胤郎君自有一股崖岸正气,反而让人纳罕:难道榜首兄在家也如此不苟言笑吗? 关于这个状元的归属,京中有非议,同榜心中一样狐疑。年轻人心高气傲,有进士科的高材当面考校胤奚学问。胤奚看着来人,放落酒杯,不紧不慢地将袖管卷起两折,露出皙白的手腕,唤笔墨,再没多余废话,提笔在粉壁上赋辞。 写完后说:“构思仓促,姑且算个指教。” 满筵无声。 胤奚骨子里的傲气不同于谢澜安令人闻风鹤唳的狂狷,他习惯藏敛七分,只在暗夜争光。 但若挑衅的寻到眼前,他也不惯着谁。 几场宴下来,同榜闱生倒觉此君心气不俗,对胤奚心服口服了。 而最隆重的筵席,莫过于宫里的新春元日宴。 谢逸夏赶在二十八日回到金陵,进府一见胤奚便道:“好小子,又长高了!” “二爷风采依然。”胤奚含笑见礼。 谢二爷打量着他感慨:“行,含灵教出个状元,也算稍微弥补她避让座师之憾。” 谢澜安站在兄嫂身边,在檐廊的红绸子下看着风尘仆仆不掩其色的二叔,笑道:“叔父这话捧我了,置老师于何地。” 谢二爷抱起黏着他唤祖父的小孙子,在怀中颠了颠:“你老师也是一样心情。” 他没多提王家的事。谢丰年被二爷留在竟陵,肩负着新年期间的军务,这是谢逸夏有意要历练这个小儿子。除夕夜,阖府一起守岁,次日酉时,华灯初上,谢逸夏、谢策、谢澜安父子侄三人,加上胤奚、百里归月这两位榜头贡生,便一同入宫参宴。 谢家一门公卿,登阶时绶朱曳紫,真当得一句富贵无极,风光无两。 其他臣子纷纷避道,比起常年笑面迎人的谢荆州,他们更忌惮手腕狠辣逼死丞相的谢澜安。 身罩羽缎斗篷的谢澜安神色如常,比手请叔父先行。 中丞大人今晚梳了个凌虚髻,照旧是出自五娘之手,宝冠环发,下坠珠绦,兼具英气与妩媚。她侧侧头,胤奚容与一笑,亦缓步比手请娘子先行。 身后矮一阶的汉白玉阶上,百里归月嗽声轻微,在重重宫阙的光影叠映中将裘衣拢紧。 “归月是女子贡生表率,避过了外宴,今日在御前露一面为好。”谢澜安回头低语,“面过圣便着人送你回府,宝姿在外面等着。” “女君不消担心,”百里归月亦低语,“我撑得住。” 这是个敢放言“愿为三朝之人”的女子,今日直面大玄帝王,也不见她有丝毫心虚。要不是这副身子骨拖累了她,那川壑纵横的心胸间哪容得下一个怕字。 另一条阶道上,楚清鸢正由一名内宦指引入殿。 灯火微黯里,楚清鸢静静望着其乐融融的谢家人,目光锁在那颜如玉、人如月的女子脸上,心底像有一把火在灼烧。 郎主。 · 华筵设在含英殿,殿阁外是成片的梅林。 皇帝尚未升陛,镇守东郡的会稽王已经到了,身上那套玄底洒金的挺括袍服在明灯下十分抢眼。一见谢荆州,会稽王赞他风姿不减当年。 提起前岁他家大郎去会稽求兵勤王的往事,陈稚应哈哈笑道:“令郎风度沈怡,是虎父无犬子,家学渊源诚然不虚,不服也不成啊。” “哪里哪里,小儿浮躁,仰赖王爷宽容,抬爱后辈。”谢逸夏笑说。 安城郡主今夜画了个雍容俏丽的花钿妆,不耐烦听她父王聊那些场面话,手里捻揉着一朵绒花,正自无聊。直等到谢澜安来了,她眸中才见神采,提起蹙金双面绣的宫装裙摆迎过去。 到近前,轻轻抱怨:“你怎么才到呀。” 殿内烘着炭鼎,谢澜安解了斗篷,露出底下的襢衣。她瞧了瞧陈卿容轻撅的嘴唇,奇了:“大过年的,谁惹我们小郡主不高兴了?” 陈卿容把绒花扔到婢女手里,没精打采地说:“父王这回进京,说要给我挑婿,我还没想嫁呢……烦得很。” 谢澜安身后一名穿银雀褂的年轻女娘,闻言忍不住稀奇地望着这位华贵娇俏的宗亲郡主。原来皇室贵女谈及亲事,可以这般直言不讳吗? 陈卿容身边的使女发现了她,也睁着圆瞳打量这面善的小姑娘。 高稼与她视线相对,自察失礼,连忙红着脸颔首行一士子礼。 今日这宴,只有闱榜三甲才有资格入觐天颜,但高嫁一个女孩子年方十六便中了进士甲等第十,谢澜安想给她个奖励,便把这离乡背井的小娘子也带来见见玩玩。 “我道是什么难事,学我啊。”谢澜安说了一句,漫然抬眼往殿中扫。 三公九卿该到的都陆续莅临,只是一直未见大司马褚啸崖的身影。 “大司马今年不进京述职?”谢逸夏那处,正问到这上头。 会稽王晓得谢家和褚啸崖的龃龉,别说谢家,当初这人屠向他求娶宝贝女儿,把陈稚应恶心成什么样儿。陈稚应淡哼:“那尊杀神的脾气府君还不知道么,想来就来,不想来就不来。早些年,还闹出过让太后和皇帝等他的戏码。不提他也罢。” “……谢中丞如今是炙手可热,小女子怎么学得来?”陈卿容被谢澜安的话逗得一笑。 如今坊间都传说,依谢娘子的出身权势,哪户门庭敢聘她下嫁?将来十有八九是要娶夫的。陈卿容笑过了,望着昔日心上人灯下的玉容,一个恍惚,轻道:“若非你……我就死心塌跟着你了。” 胤奚在谢澜安身畔五步外,听那柔音悱恻,眼皮子一跳。 谢澜安摇头叹笑,讨饶地作揖:“郡主错爱,谢某可负不起佳人。”那风流神态,真有几分郎艳独绝的潇洒。 陈卿容也只是与她玩笑,眸光一错,注意到她身边有个白衣郎君,生得极好。 小郡主咦了声,再想多看两眼,胤奚两步避到谢澜安身后,袍裾微生风澜,只闻嗓声悦耳:“学生见过郡主,不敢惊扰贵人玉驾。” 第215章 这下不止谢澜安笑,连第一次入宫的百里归月也放松了心神,难得忍俊。 谢澜安反手指指身后,不避讳地说:“他还给你倒过酒,你忘了?” 陈卿容还没寻思过味儿,胤奚神色轻动。 他至今还记得,他与女郎相逢的第一面,是女郎在鱼龙华筵的灯辉里,昙花乍绽的刹那间,摸着他手上朱砂痣问:先生是谁? 那夜灯华,恰如今夕的清夜高殿,玉壶光转。 彼时他答:胤,衰奴。 “陛下驾到!”正在此时,陛阶上响起中常侍尖细的唱声。陈勍从角屏登上御座,笙乐奏响,百官朝拜。众卿平身后,新科三甲贡生于末列再拜。 胤奚独出左首,趋至中庭一揖到地:“学生胤衰奴,拜见陛下。” 嗓音清绮,妙胜丝竹。 两旁入席的臣子目光皆汇聚在他身上。 听说这位新晋状元出身苦寒,又听说他与谢中丞关系匪浅……年年办宫宴,年年都是老面孔,好不容易碰到这种新鲜事,大家说不好奇是假的。 “平身。”陈勍在上座道。 胤奚谢恩起身。 一直留意盯着胤奚的陈勍,在看清那张脸的瞬间,微微咬牙。 在座中臣子们看来,这个新年伪朝内乱,无瑕南顾,乃是大玄一乐;后宫帝妃即将诞下龙子,社稷后继有人,是二乐;而闱试顺利,英才汇聚,这一桩虽不尽如世家之意,却是陛下力主推行,如今求仁得仁,自然又算一乐。 陛下近来越发少年持重,喜愠不形于色,可这心里,想必是称心快意的。 可是无人知晓,陈勍心里藏着一件幽秘的心事。 他望着阶下那裘白衣,心想:这便是含灵不惜流言蜚语,也要亲笔为他录籍的人。 好一个妙年洁白,好一个蕴藉容与。她将他养得像个从画里走出来的锦绣公子。 宁为三百女子避嫌的谢含灵,唯独不为他一人避讳。 “朕,自开闱试,试以圣贤之典籍,邀以绣绘之文字,察以机杼之方策,渴盼天下英才。”陈勍松开掌心,面上浮起欣慰笑意,“朕看过你的文章,确如荀祭酒所评,有清澄如江,雄浑如岳之气。” “只是……”陈勍目光下倾,“卷上的‘答吏治’一条,似有未尽之意。今日君臣欢宴,汝可畅所欲言,朕想听听新科榜首的见解——如何方能吏治清明?” 在场者无不是为官多年的官吏,胤奚一介还未授任的贡生,若敢当着众人的面谈“如何治吏”这个得罪人的话题,一个不小心,便会落个四面楚歌的下场。 不大懂政事的安城郡主心里犯嘀咕:陛下这是爱才垂问呢,还是为难人呢? 谢澜安的座位在会稽王与谢逸夏之后,头也未抬,气定神闲地提起食案上的细颈金壶,给自己倒了杯绿酃酒。 胤奚一顿,揖手而答:“陛下垂天之恩,允学生张胆妄言,然在座皆是劭名彰彰的台阁馆臣,小子姑妄言之,愿吾圣主与在座宰执府君苛评。 “古人云,‘省官不如省事,清事莫如清心’。清心之法,本于至公至明,正如陛下夙夜匪懈,躬行仁义;省事之法,贵在得人,今开科求才,非止学生与诸位年兄得利,迩至九州千千万万欲为国朝效力者,皆如沐甘霖,远至伪邦,何能不望德风披靡。满庭高公在前,学生等于下仰止求进,为报陛下兴才之恩,苟日新,日日新,众辰拱于北阶,陛下垂手而治,何愁吏治不清。” 荀尤敬在席中暗暗点头。 还算他反应快,没有真在这个贺新年的喜庆日子里大谈改革清吏。借古人言,有理有度,归功于上,又非空洞的歌功颂德,言辞措缀得恰到好处。 谢逸夏自得其乐地往盘里夹了片鹿炙。 陈勍再试:“那么何谓经略世故,平准均输?” 胤奚谦冲得体,回答如流。 陈勍微一顿默,笑道:“卿言不俗,朕心快慰。有此等佳才,江左中兴指日可待。新科榜首不若在一阙歌内赋诗一首,以记今夜之乐。” 胤奚听到这第三试,眸底终于溢出几缕凛静的黑潮。 他忍住了抬眸直视御座之人的冲动。 “诚如陛下所愿。” 弦歌一曲终了,贺岁乐府诗成。 缔章绘句,独运匠心。 这七步成诗的急才,赢得满庭喝彩。 到了此刻,先前当成热闹看的臣子们方从状元郎那张玉容佚貌上移开注意,认可此子是有真才实学的。 可见陛下是用心良苦啊!当场殿试,便是为了破除坊间的风传,还这位状元郎一个清白无垢的声名。 老臣们审视的不止是胤衰奴一人,而是在掂量以这个寒生为首,即将涌入庙堂的济济书生,是否真有与过去的老派士族分庭抗礼、俊才傲物的资格。 经过这三问三答,诸臣收起了轻慢之心,不得不承认当初谢澜安倡议废除九品制的魄力。 出身苦寒,又如何?没有比这样一个人高中状元,更符合寒人策举推行的初衷了。 谢澜安却心不在焉地拨动着酒壶的壶盖,心想:可若过不去殿试,今日便是胤奚的一劫。 她转头往朱墀上望了眼,不知是否错觉,身着缃色半朝制礼服的皇帝眼风流转,仿佛才从她脸上收回视线。 谢澜安当下没说什么,只听皇帝转而问询闱榜次名,她余光里那裘白荷襕衫,却行退回席位。 胤奚转身的刹那,与等候召见的楚清鸢视线交错。 楚清鸢清清楚楚看见积压在胤奚眼底的清冷不驯。 “百里娘子身有不足,却励精学问,实在难能可贵。卿之授任,不妨交由中丞与吏部商定。”陈勍转而道,“楚潜心何在?” 他直呼楚清鸢的表字,与先前二者的态度明显不同。 楚清鸢打起精神出列,稽首拜见天颜。 “学生楚清鸢,叩见圣主陛下。学生深谢陛下为敝氏先祖厚葬之大恩!” 此日楚清鸢与胤奚不约而同都穿了白衣,只是楚清鸢身上的这件比不上胤奚的锦带缎袍,是一件白纻素衣,显然还在为被掘坟的先祖守节。 只因面圣不可失仪,他又在外面罩了件水檀色的外袍。 对比二人在斯羽园夜宴的情境,恰好颠倒。 陈勍抬手命楚清鸢平身,并没像先前考问胤奚一样试他学问,而是感叹:“楚生遭逢,实属不易。朕属意你为黄门侍郎,辅佐朕躬。” 此言一出,筵席间顿起议论。 ——这状元郎的职位都没定,皇帝怎么先钦定了第三名? 黄门侍郎,正五品,掌天子起居法度与出入奏章,可是个清要之职。 楚清鸢怔忡一瞬,反应过来眼眸精亮地伏身叩首,声音颤抖道:“学生……清鸢谢陛下隆恩,必倾身为国,不敢负陛下所望!” 胤奚跽在左近殿门的食案后,轻垂眼睫,无卑无亢。 邻近朱墀的前席,落在九枝金槃树灯光晕里的谢逸夏,被衬得面如冠玉,身上的玄紫宽袖袍流光溢彩,笑着偏头与侄女说:“看来今夜热闹不少。” 谢澜安眼风扫过道上激动谢恩的楚清鸢,漫笑:“良辰嘉时,且以永夜。” 第216章 很快,这热闹便轮到了谢家。 酒酣耳热之际,皇帝亲把杯盏与谢逸夏同饮,慰劳谢二府君多年镇守荆州的辛苦。酒尽杯空,陈勍声色温润道: “郡公劳苦功高,多年外任,难与家人相聚团圆。今逢丞相之位空置,朕属意谢爱卿升任丞相,回京任职,诸爱卿以为如何?” 谢逸夏没有防备,笑意还在嘴角,心却咯噔一下。 谢澜安皱眉,随即脸上露出似笑不笑的神态。 元旦期间朝事都缓,她还没来得及和皇帝呈禀取消“丞相”一职的设想,皇帝便迫不及待地想把二叔调回金陵,将二叔手中的兵权收一收了。 如今王党落没,她在朝中,对军国大事皆有话语权。那么再将二叔放在丞相的位置,一家人说不出两家话,这个看似是百官之首的相位,就一如百里归月所言成了虚职。 而二叔放掉的,却是实打实的西府十万兵权。 明升暗贬,她倒不料,小皇帝有这份长进了。 谢澜安才起身欲语,谢逸夏已笑着接过话:“陛下爱惜下臣,臣受宠若惊啊。只是荆州西临蜀国,北毗胡尉,一州之事繁琐不断,微臣虽不才,到底经手多年,若仓促回京,只恐交接不明啊。” 说完,二爷递给谢澜安一个含笑安抚的眼神。 他在这儿,断没有还让小辈打头阵的道理。 殿中臣工神色各异,会稽王若有所思地拈动酒杯。 转眼间,望见屏阁里一心吃喝,把脸蛋喝得红扑扑的女儿,陈稚应又不由一笑,让随从将案上没动过的一盘石蜜梅子,一碟炙獐肉给郡主送过去。 那边皇帝说道:“一州事务再繁琐,又岂比得上内朝重务?谢卿大才,朕从前于深宫韬养光晦,未能尽用良才,一直引为憾事。而今新春焕象,正欲请爱卿回京主持大局。荆州那边的兵事,可从兵部调派督官前去接手,卿若实在不放心,遥领荆州便是了。” 说到此处,陈勍略停了停,含笑的漆黑瞳眸直视谢逸夏,“又或者,卿家有什么顾虑?” 遥领荆州,说白了便是交了兵符挂个名。谢澜安终于起身:“臣以为——” “臣以为此事不妥。” 雕花殿扉忽然自外而开,随着扑入暖殿的霜风,一道浑厚的声线闯入气氛凝峙的含英殿。 看着那道高如黑塔身带杀伐的人影走进,群臣的心头仿佛成了蒙上牛皮的战鼓,心跳咚咚作响。 “臣贺岁来迟,”褚啸崖剑甲不离身,旁若无人地走近朱墀,挺身不拜,“还望陛下恕罪。” “大司马。”除了少数几位宗亲贵胄,群臣长身而起,一同向褚啸崖见礼。 这便是褚啸崖的威势!哪怕年年上演这么一出,褚啸崖依旧乐此不疲。随同父帅一道入宫的褚豹迟落几步,盯着灯影下文质彬彬的胤奚,挑衅一笑。 交手时撒野得像个亡命徒,这会儿装什么读书人? 胤奚像是不认识褚豹,低眉顺目地望着酒杯里晃荡的波光。只是褚啸崖的突然到来,终究让他心绪难安,胤奚余光不动声色地隔座看向前方。 谢澜安方才正要陈辞,看见褚啸崖入殿,神色波澜不兴,又款款坐回了座位,是在场少数没有起身迎大司马的人之一。 感到如有实质的一双灼热眼神落在自己身上,谢澜安眼皮都没抬一下。 谢逸夏侧身往侄女身前挡了挡,几乎是同时,陈勍淡声道:“大司马迟了。” 随即他扫视群臣,语气不轻不重:“都坐下。” “军务繁忙没办法,臣自罚三杯。”褚啸崖从美人脸上收回视线,不在意小皇帝无关痛痒的敲打。 “臣今夜赴宴,还带了膝下不肖子,只为来给陛下当面赔罪。之前应对胡骑南下骚扰,褚豹是好心办了坏事,不管怎么说,年轻人就是毛躁。”褚啸崖笑了笑,目光落在陈勍那张年轻的脸上,接着说完后半句,“被陛下责问,也是他该受的。” 他忽然提起灵璧剿胡一事,谢澜安心念微动。 褚豹已乖觉上前,向皇帝叩首请罪。 陈勍不能当着褚啸崖的面儿真将褚豹如何,他训诫了几句,命人起来。彧良无声端着托盘过来,陈勍才意识到手里还攥着空空的酒盏。 表面看上去未受大司马威势凌压的皇帝,内心深处,还是含着一缕怕。 陈勍将鎏金描纹盏撂在托盘上,扣住手心直视褚啸崖:“适才将军进殿时说,朕任命谢逸夏为丞相不妥?” “是不妥。”褚啸崖笑意不驯地环视左右,“谁不知‘谢荆州’这个名号已经跟了谢家二爷近二十年?领兵布将的门道,陛下不懂,是忌讳仓促换帅的。所谓人不辞路,将不离枪,谢二爷的家虽在金陵,但久居荆襄,熟知当地的民情风俗,想来早已认他乡作故乡了。” 他一句“陛下不懂”,群臣眼观鼻鼻观心,没人敢搭腔。 不过心里琢磨着,北府与西府一向分庭并峙,今日大司马怎么替谢家说话了? 殿内的笙乐不知何时静了,席间不再觥筹交错。夹着寒梅幽香的冷风从没关上的殿门吹到陈勍脸上,将他之前面对谢氏叔侄的那点心计拂得荡然无存。 他在褚啸崖轻蔑的眼神里觉得难堪。 而一向维护他的谢澜安,并没有启口的兴致。 短暂的沉寂中,陈稚应轻咳一声,“大司马既来了,便先入席吧。” “未向王爷请安。”褚啸崖循声看向会稽王,哂笑一声,“王妃不曾入京吗?说起来王爷与王妃鹣鲽情深,令人好生羡煞。褚某便不同了,自元妻逝后,孤家寡人一个,豹儿这回惹陛下动气,也是因无个慈母管教。” 众人听大司马绕来绕去,莫明其意。 唯有谢逸夏眉头皱起,当机立断地向褚啸崖举杯,凤眼隐现寒芒:“今夕宫宴,何必谈论伤心事。弟敬大将军一盏。” “欸,”褚啸崖却道,“二爷这辈分论错了。我辈武夫,百战成钢,自来有老当益壮一说,何况褚某正值壮年!昔年北伐,朝廷曾答应褚某,待我班师凯旋日,便御赐一桩婚事——” 褚啸崖春风得意地转向谢澜安,“本将军仰慕谢小娘子久矣,犹记前岁端午,与娘子独处于乐游苑湖心画舫,至今难忘。今请陛下践约,赐下这门婚事。” 第104章 陈勍没有谢逸夏反应快, 听见褚啸崖的话,他瞳光震荡,又隐含宝物被染指的暗恨。 “大司马未饮先醉了吧。”陈勍一字字道。 薄如冰绡的琉璃酒盏在胤奚掌中捏紧, 指节用力到发白。他抬起忍怒的眉眼, 左手下意识按住空荡的腰侧。 “这……北府和西府联姻……” 群臣怔忡, 没料到大司马如此敢想。那二位一个是中山狼, 一位是胭脂虎, 谁肯俯就于谁呢? 会稽王很快从褚啸崖的话中抿出了弦外之意:原来褚啸崖方才替谢逸夏回绝陛下, 就是想以保住谢二在荆州的势力作为条件,换取一桩姻缘。 再深想一层,王氏刚刚败落,功高到封无可封的褚啸崖难免心有戚戚。 他担心下一次被陛下和谢娘子联手算计的人会轮到自己,这才想分解这对君臣,将谢娘子娶到北府。 第217章 可是谢家娘子还没有他的长子年龄大吧,褚啸崖怎么有脸皮开口? 处在议论中心的谢澜安,脸上没有明显怒意,只在灯火憧憧中轻轻一叹。 这个年, 北朝乱,南朝兴, 仇敌溃败, 闱举顺利, 她过得没什么不舒坦的——却偏偏有人接二连三地找她的不痛快。 她拂开掌心的松穰碎屑起身。 说话的前一刻, 手里忽被塞了杯酒。 酒是河东颐白, 清冽辛香,与衡阳绿酃、西域葡萄齐名。谢澜安轻晃着酒杯转头看二叔。 谢逸夏看着褚啸崖,简单的三个字:“她不嫁。” 他家含灵能站到大年初一元夜宫宴的首席位置,凭的是自身本事, 背后却不是没人撑腰。 如果这种腌臜事还要女子家自己对阵,他便对不起早亡的兄长了。 没有他点头,任何人,都休想染指谢家玉树。 褚啸崖该庆幸今日阮世兄不在,否则这会儿就不止于君子动口了。 陈勍无声地舒出一口气,道:“谢中丞乃我朝折冲大臣,她的婚姻大事不止是谢家的事,亦为国事。昔日口头之约,时过境迁,褚大司马所言过于草率了。” 他这便是在告诫褚啸崖,当年与褚啸崖作交易的是他母后,而今太后幽居于禁庭,之前种种,自然不作数了。 “哦,国事?”褚啸崖挑出这个字眼,有些意外地看了眼小皇帝,像想到什么有趣的事大笑一声,而后霍然沉眉,“伪朝已放出话来,不惜用十万人换取谢含灵一颗头颅。除了我,谁能护得住她?谁又护得起她!” 宫灯的烛焰都仿佛被这一声震得颤烁。 褚啸崖这话,是将皇帝也一并打压了。 “御驾在前——” “狂悖武夫。” 两道声音同时从一处相邻的坐席响起,在一片沉寂的大殿上,分外刺耳。 群臣的心跳在这一瞬几乎停止。褚啸崖豁然回头。 胤奚与楚清鸢在毗邻的座位互相对视一眼,一个目光冷锐,一个谨慎思量。 “呵,哈哈哈……”褚啸崖打破了窒息般的阒静,他一边嗤笑,一边踏着军靴走向新科进士的席位。“谁说书生无一用,能鲤鱼跃龙门的人,果然胆识过人。” 褚啸崖站定在白衣与素服之间,声缓而沉:“方才说‘狂悖武夫’的,是哪个?” 虽是如此问,褚啸崖一对锐利的鹰眸已经锁在胤奚的脸上。 胤奚掌心那只琉璃杯,哪怕是女子一怒也能捏碎,然而这名白衣榜首却慢慢松开了紧扣的指节,完好无损地放下酒杯。 他站起身。 胤奚冲着褚啸崖的脸重复:“狂、悖、武、夫。” 嘶,坐得离胤奚最近的工部侍郎倒抽一口冷气,人快要厥过去了。那可是屠万人筑京观的大司马,状元郎一介书生,他怎么敢贴脸挑衅他! “——学生不才,昔日听伪朝胡子如此称呼大司马。”胤奚瞥向褚啸崖按上剑柄的手,不急不徐地接着说,“学生闻听后,曾为大司马深感不忿,大司马有功于朝,岂容外敌如此侮蔑?然今日,听得大司马区区数语,又不禁生疑,难到伪朝也有识人之辈?” 胤奚拂动双袖向朱墀上高揖,猛然提高声量:“今夜陛下设宴,款待群臣,大司马带剑晏至,昂首不拜,是为狂!谢中丞同有大功于朝野,策利国民,绝非寻常女子,大司马却出口冲撞,言语轻浮,是为悖!”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功再高,也是‘臣子’。”胤奚迎着褚啸崖怒张的瞳仁,眸光冷桀,锋芒毕露,“陛下的臣子,陛下能容得下,又安有护不得的道理?” 他从前迈不进这道朱殿高槛,也见识不到,有多少衣冠楚楚的男人对女郎明里暗里的凝视。今日这场夜宴上,有人攀附她,有人忌惮她,有人偷觑她,还有人觊觎她……画舟独处?内殿独留?赐婚?国事?呸!胤奚眼里黑澜深涌,这些人凭什么拿女郎的名声与婚姻当作权力的博弈? 他既然在此,就要替她辩一辩。 这张秾丽绝伦的脸,这份慷慨敢言的风骨,顷刻间占据了所有人的视野。 挽郎出身的胤氏子从前气势不显,是因为他甘愿做一道影子,衬托谢澜安的日月之明。但当他想要展露锋芒,谁也遮不住他的光采。 目光越过一个个脸上仿佛叩着面具,成了哑巴泥胎的臣卿,胤奚与谢澜安目光相接。 他满腹的激忿忽又化为酸楚的心疼。 在他心里至高无上的人,凭什么要受这种窝囊气? 旁观的人不知胤奚心中所想,满朝文武,无一人敢正面驳斥大司马,听见状元郎掷地有声的护主之辞,不禁在心头道了声:好肝胆! 陈勍的脸色,却并未因胤奚解围而变得多好。 恰恰因为解围的是他,皇帝心底更觉不舒服。 楚清鸢的拳心紧了又松,不动声色地望向纵容胤奚在高殿上随心而为的谢澜安。 他看见她舒坦地饮了口酒,甚至还惬意地笑了一笑。 针扎般的疼痛一下下刺着楚清鸢的太阳穴,他的记忆回到三天前那场雪里。 当时他正处在祖坟被掘的崩溃中,眼前却出现一幅不属于现世的画面。 那是阳春三月的玄武湖畔,一位英丽韶秀的小公子从湖光山色中走来,一步步到了他面前。 与现实中发生在斯羽园的情形不同,小公子接过了他自荐的文章,眼里闪过惊艳之色。 春光映入小公子的剑眉星目,耀眼得让人难忘。 那是年十九,着华裳,未及弱冠的谢澜安。 “这曲《行路难》的难奏之处,关要在转折之音。”幻境推衍,又变成了谢府养鹤台前的庭院。谢澜安俯身按着他的手指,鬓发挨在他颊边,手把手教他抚琴。 她犹然是男子的装扮,声音低沉,唯眼明如星。 她谆谆说:“文章写得好,还不够,金陵名士无不喜清谈说玄,抚琴对弈。你若好学,我便一样样教你。” “清鸢便是昔日见过郎主抚琴,如见天人,方生追随之心。” 楚清鸢听见幻境中的那个自己,如此回答。 谢澜安自幼听多了夸奖,不过淡淡一笑。那对清窈的眉眼仿佛秦淮河上的月色,人间自热闹人间的,她却亘古冷清。 次日敲登闻鼓时,楚清鸢心里还在回想幻境中谢澜安的音容笑貌。 他不敢信那些画面是真的,也不敢断言是假的。孔圣人尚且说:敬鬼神而远之。既敬鬼神,又焉知没有此等玄妙之事? 否则,如何解释他无师自通了琴技,又恰恰是那曲《行路难》。 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 心非木石岂无感,酌酒以自宽。* 为何世族出身衣食无忧的谢澜安,会钟爱此等萧索的诗句?——因为在楚清鸢所见的另一段前尘中,谢澜安隐藏着身份之秘,并未换回女子身。 她是以谢氏郎主的身份收的他。 所以,跟随谢澜安的人,本该是他…… 胤奚而今的位置,也本该属于他! 这便解释通了为何他每次见到谢娘子,都感觉心生波澜,难以—— 第218章 “好个伶牙俐齿!”褚啸崖的一声沉喝惊断楚清鸢的思绪。 楚清鸢余光只见褚啸崖按着剑向邻座跨前一步,杀意凛然。 长殿另一头的谢澜安立即道:“御林军何在!” 她声音方落,殿外响起一阵甲戈碰撞的喧声,其中有殿前侍卫首领的呼喝:“府兵何敢在禁中亮刀,立即缴械,否则以谋反论处!” 皇帝心头微颤,反应过来戟指褚啸崖:“尔敢带兵赴宴?!” “不过习惯带几名亲卫罢了,陛下惊什么?”褚啸崖锐利的目光从胤奚脸上划过,冲长子使个眼神。 褚豹会意,立刻趋行去打开殿门。 殿外相持不下的御林军与北府兵,各自见主子安然无恙在殿中,这才罢手。 同时又严阵以待,等待主上的指令。 经这一岔,褚啸崖对胤奚的杀机又被他按回了剑鞘。沙场上身经百战的人物,还不至受了一激便分寸皆无。 他将矛头转向护短的谢澜安,冷黏如蛇信的目光舔过女子的脸庞:“某却不知,谢娘子还有直驭御林之权?” “陛下的安危,做臣子的自然要时刻放在心上。” 谢澜安越过食案飒步走去,摆动的袍裾印在楚清鸢眼里,宛如那养鹤台上的鹤舞。 楚清鸢目光追随她的身影。 方才大司马威势凌君,他是被陛下钦点的黄门侍郎,不能不开口护主。然而胤奚抢了先机,此刻形势已被激化,三方势力的角斗一触即发,他已经什么都不能说了。 谢澜安站到褚啸崖对面,就挡在胤奚身前,抬眸笑了声。“方才我听来听去,才知道原来北尉惦记我的人头、有人费尽心机想护着我,都是因为我——太弱了呀。” 两旁宴臣听到这句话,愣了一愣,思路终于被拉了回来。 对啊,谁能不知道谢澜安以两万俘兵与一纸书信,引发了伪朝兵变内乱,这才有伪朝放言之事。 未战而庙算胜,一计而抵千军,这哪里是谢澜安太弱,分明是她的智谋强得不能再强了! 这样的谢澜安,需要谁护着吗? 褚啸崖紧盯着谢澜安身后的白衣郎,哪肯轻易放过。他歪头扭了下脖颈,神情阴鸷道:“娘子此言玩笑了,非但谢娘子不弱,门下的人更是英勇得很,否则,怎么能在灵璧剿灭胡虏,胜战而还呢?” 皇帝怔住,明明每个字他都能听懂,可连在一起却如同天方夜谭。 陈勍失神道:“你说什么?” “陛下竟不知?”褚啸崖故作惊讶地回头,一下子就乐了,笑中含煞,“在琅琊山下生擒我儿,将他绑入京城的就是他胤衰奴啊!这样大的事,陛下居然不知?” “非止如此,去年北府营中,此子还接过我一枪,身手可真了得。”褚啸崖看见谢澜安变幻的神色,痛快地睨目,“新科状元啊,授官必近天子之侧,却藏着一身武艺瞒功不报——这是意欲何为?” 谢澜安心思电转,便知褚啸崖有备而来,这是准备疯狗乱咬人,咬住一个是一个。身畔忽有微风掠过,胤奚不着痕迹地挪步遮在她身前。 他在擦肩之际,对女郎温吞地低首,应对道:“只是一点防身功夫……” “谦虚什么?”打断他的却是谢澜安,她在转瞬间灵光一闪,不慌不忙地步至中庭,“若仅是一点防身功夫,又如何拿下浮玉山的那群山越徒民?陛下容禀,当初去吴郡清田,陛下许微臣全权处事,那时臣身边人手不多,招安浮玉山全靠胤状元的功劳。” 啊?这又是什么故事?陈卿容早已停下杯箸,听话本一样好奇地竖起耳朵。 陈勍隔着灯火,雾里观花地望着谢澜安。 他忽然间觉得这个永远有所保留的女子,离他好远。 皇帝想起那封由胤衰奴代笔的奏章,平复两次呼吸,找回自己的声音:“此言当真?” “千真万确。”谢澜安说,“三个月前灵璧遭难,也是胤郎君同情于受困举子,为了大义毅然随骁骑卫出征,宁肯自己赶不上大考,也要舍生忘死,救回同袍!万幸天恩垂怜,胤状元不但救下了人,还考中了龙头榜首。臣却以为年轻人立功太早,容易浮躁,这才自作主张压下了他的武勋,心想他初出茅庐,以文才为陛下效力,也够他兢兢磨炼几年的了。” 她在前煞有介事地进言,胤奚便在后抿唇看着谢澜安捧他。 谢澜安说着,转向褚啸崖:“殊不知大司马爱才,不愿文武双全的人才被埋没,特在御前道破。如此……臣也不好打压新贵,故将所知和盘托出,愿请陛下补上功臣的赏赐。” 褚啸崖听到这里再想插口,已无余地,便知自己吃了个暗亏。 谢逸夏暗笑摇头,含灵这张嘴哟。 她这是随机应变,顺水推舟,眼看胤奚的锋芒已是锥出囊中,索性把人抬举到底。 有点千金博一笑的风流豪气啊。 诸臣已经被今夜连番的转折弄得心眩神迷……这、这胤状元不是有七步成诗之才吗,他怎么又会打仗了? 陈勍不禁捏紧了指尖。 所以,这个胤衰奴非但能文能武,而且在大试前半个月远出剿敌,又在赶回京城的途中料理了褚豹,还能在闱试中取得头名? 第105章 “陛下。” 就在陈勍审视胤奚的时候, 谢逸夏忽然开口:“臣适才回想陛下恩语,方觉陛下虑计长远,甚切情理。臣多年来身处荆襄, 与子孙两地而居, 难享天伦之乐。蒙陛下体恤, 臣愿考虑就任丞相, 躬佐宸图。至于荆州方面的兵事……” 二爷略作一顿, “臣想推举一人任郡下参军, 便是曾两次立功的胤郎君。” 胤奚陡然看向谢逸夏。 别说他猝不及防,连谢澜安都定了定,没想到二叔会安排胤奚去荆州。 谢逸夏仿佛不知这对小儿女的反应,还向二人的方向分别望了眼,笑呵呵道:“年轻人嘛,莫贪图清逸,还是得多多历练。” 胤奚明白了谢二爷不是一时起意,满殿辉火在他眼前旋转成光涡,让人看不清他的脸色。 皇帝的心情却如柳暗花明, 他松开指尖,暗自寻思:谢刺史当真愿意回京, 同时又能把这胤氏子从京师调走, 远离含灵的身边…… “善。此事可议。” 宴散时已是子时初刻, 夜阑风细。 走出含英殿, 大司马与谢刺史并肩踞立在阶台上, 群臣莫敢越级先行。 这一晚大家酒馔没用多少,却在席间目睹了一番又一番的明暗交锋。无论是谢逸夏可能接任丞相、西府将迎来变局,还是大司马带府兵进宫、对谢家娘子虎视眈眈,都是让这些大臣们半夜梦醒都要抱枕思量的大变故, 安能不谨言慎行。 “含灵,”谢逸夏忽然转头,在紧峙的氛围里对侄女道,“先去送你老师登车。” 他要将含灵从褚啸崖的视线里支开,谢澜安余光睇向披甲佩剑的褚啸崖,谢逸夏冲她安抚一笑:“去吧。” 谢澜安略作犹豫,到底相信二叔的手段,转身搀荀尤敬下阶。 褚啸崖含眸望着谢澜安的背影,意犹未尽:“谢家人的护短之名果然不虚,褚某今日算领略了。” 第219章 他向谢逸夏比手,阔步走下白玉阶,“今夜这酒未喝尽兴,我准备留在金陵过元宵,好与二爷痛饮几场。” 还要在京中逗留半月?自谢逸夏举荐他后便一直沉默的胤奚,在后头皱眉。 谢逸夏淡笑两声,拢袖与褚啸崖一同往外走。“人老了,酒肠浅了,只想在家中含饴弄孙,怕要辜负大司马的美意了。” “二爷正值茂年,执掌西府也功劳卓著——陛下是太心急了。”褚啸崖睨着他有意无意道,“谢二爷是儒将,尚能赢得‘风流刺史’的美名,最难做的是吾辈,一生沙场上拼命,却还要提防落个‘飞鸟尽,良弓藏’的下场。” 今夜皇帝当众请谢逸夏卸甲归京,虽没明说卸他兵权,可不就是提防他拥兵自重么? 褚啸崖在暗示谢逸夏,保住根基最好的方式,便是北府与西府联合。届时不说小小的金陵,便是整个南朝,褚谢两家一家一半也吃得下了! “昔年大司马向朝廷请赐九锡,也有人说大司马太心急了。”谢逸夏气度雍容,“这这人哪知足常乐,莫贪不该想的,路才能行得稳。” 说话间两拨人下了重阶,迎面梅香扑鼻。 褚啸崖却偏要煞风景,冷森森摩挲着剑柄,“我这个人,急性子,美酒当杯就要饮尽,烈马难驯定要降服,恐怕是等不及的。” “那大司马可得当心了。” 从云龙门返回的谢澜安穿过梅林,正听到这一句,洋散地接口,“当心马失前蹄。” 女子身上一领白狐裘逶迤及地,在漫园白梅的点缀下,渡染元夜清辉,恍若从琉璃冰雪中走来。 褚啸崖目光亮了亮。 他丝毫不生气,压住周身的戾气欣赏那张冰肌玉颜,哈哈笑道:“有小娘子体贴关怀,褚某定当——” 谢策蹙眉,才欲开口。 “大司马身处宫闱,面对朝中命官,理应称呼官名。”胤奚眸色如晦地说。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截断褚啸崖的话了,褚豹忍不住怒喝:“你又是什么东西!” “不是个东西。”身在宫灯阴影里的胤奚神色莫辨,“不过是个赢过豹崽子的无能之辈——” 话音未落,一阵罡风照着他面门扇来。胤奚眼神一厉,拧腰错开半步,褚啸崖的虎掌已变招下坠,挟着刚烈去势掏向他心口。 胤奚不愿再退,搪手硬接,与对方臂膊接触瞬间便知不好。 褚啸崖不是外强中干的褚豹,他的体格呈现出碾压性的优势,这记掏心爪势大力沉,直接震得胤奚整条臂膀一麻! 胤奚当即卸劲,顺着褚啸崖的推力下腰后仰,背脊几乎贴地,任褚啸崖前探的猿臂自鼻尖上掠过。 胤奚出腿踹他膻中。 褚啸崖另一手抢出将胤奚脚踝拍下去,借力站稳身形,右手挑起屠鲵剑的提挂,抡转横于掌心前奔,逼向这找死的小子!胤奚仓促抬掌搪住剑鞘,受褚啸崖的冲势后退,靴子在梅林径道上犁出一道深痕。 谢澜安呼吸一窒:“胤奚!” 这似曾相识的场景,让胤奚想起北府大营的火燧气味。 电光石火对上褚啸崖沉敛而狠煞的双眼,胤奚感受到在灵璧城中都没有的砭骨寒意。 那是在沥血沙场上积淀出的威杀。 他后背撞上一棵梅树,千百条梅枝被这巨力一震,满树梅花飘摇下落,兜头落了胤奚满头满衣襟。 谢澜安抬步往前。谢逸夏拦着她,罕见落了脸色:“大司马要同新科状元计较吗!” “宫廷禁中,休得私斗。”那边殿前侍首领也闻声而动,火速带人赶来。 饱含血腥气的屠鲵剑犹未出鞘,横亘在二人之间。胤奚抵挡剑鞘的肘弯被压得一寸寸曲折,他上挑的眸尾却挂着缕邪冶的精光。 他看着褚啸崖。 拔剑啊。 褚啸崖想对他动手,想必已经忍了整晚了,胤奚等他拔剑,也等了一个晚上了。 一旦在宫宴见血,褚啸崖欺压文才书生的名声就会传遍江东,被天下读书人所排斥。 他若真是个不在乎名声的莽夫,这些年也不会执着于娶高门贵女续弦。 他若还有再进一步的野心,就不能不顾虑擅长口诛笔伐的文士群体。 “大司马恕罪。”侍卫首领牟逵压剑到得近前,看见地上的那条深痕,只觉触目惊心。“卑职职责所在,还请大司马罢手。” 当初庾氏靖国公在紫宸宫前宫变,此人便是保护皇帝那少数的御林军中一人。牟逵一直感激谢澜安当年力挽狂澜地阻止宫倾,保护圣上安然,他如今升了首领,也愿报李投桃。 褚啸崖目色定在剑鞘后那双桀骜不驯的眼睛上,未几,收势将剑挂回腰畔。 褚啸崖冲胤奚点了点指。 他记下了。 大司马带着长子扬长而去,谢澜安冲牟首领颔首,眉心就没松开过,近前上一眼下一眼地观望胤奚:“怎么样?” 胤奚甩了甩胳膊,用只有两个人的声音道:“只拼武力,难杀。” 谢澜安眉心轻跳,她想问的是他有无受伤,他竟一心在想反杀褚啸崖。 胤奚鸦黑的眉鬓濡了层汗,他感受了一下后背的挫伤,拂掉满身花瓣。却接住一朵沾着夜露的梅花,抬手,轻轻簪在谢澜安的珠冠旁。 谢逸夏轻咳一声。 胤奚平静地收回手。 一行四人没在此处多谈方才的风波,走出御道。远远避在一丈开外,目睹了这场打斗的引路公公这才胆战心惊地跟随上去。 公公双手捧着一个红绸托盘,里头是皇帝赉赐胤奚的玉璧金刀等物。 将出掖门时,忽听背后有人唤道:“谢中丞请留步。” 谢澜安被褚啸崖败了兴,问胤奚哪里受伤他又闷着不说,这会儿耐心早已告罄。 她拢眉回过头。 阑珊灯火中,楚清鸢外袍下麻衣如雪,衬得他越发清癯崖峻。 夜色掩住了楚清鸢眼里的复杂之色。他没看见方才发生在白梅林里的事,只是清楚地知道,在这场波涛暗涌的宫宴落下帷幕后,他为求清白自保,便不该与牵缠多方的谢澜安扯上关系。 在学里时,楚清鸢的馆长曾评价他:慎独克己,持守端方。 可是今夜,他忍不住。 楚清鸢先向谢逸夏见礼,而后对谢澜安涩然道:“我如今……有资格与中丞大人说句话了吗?” “这是何意啊?”谢澜安冷抬眼梢,发冠下的一朵柔白随之轻晃,“新授的黄门侍郎还没捂热,来我跟前显耀?看来足下心性坚韧,列祖列宗曝尸荒野的打击对你来说,也不过尔尔。” 楚清鸢感到一阵被直捅心窝的淋淋痛楚,却暗仰唇角,不错,就是这个抬眼。 二人曾在一个晴明午后,在紫荆花下对弈。 那个永远衣冠整肃的谢澜安,那日却发丝松散,只以绛红色丝带束住一半青丝。她身上的白襕领口,也微微松散,露出纤细的脖颈。 幻境中,雌雄莫辨的玉人手指秀气,领下的那枚喉结更如玉琢。 楚清鸢不觉望着那喉结看住了,谢澜安便是那般慵淡地睇他一眼,抬手拂乱棋盘。 第220章 珠玉缭乱的棋子落地声,和宫檐悬挂的风铃响恍惚重叠。 楚清鸢垂眸,凝着地上的墁金砖,看上头他与谢澜安挨在一起的影子。 他想,一定是前尘中他发现了对方女扮男装的秘密,他们才闹得不愉快。 他如今有些把握的猜测是:谢澜安也知道这些前尘,所以她才会对他含有莫名的敌意,以致从来不拿正眼看他,还拿一个下等出身的挽郎来打压他。 那声在雪里听到的“你背叛我”,楚清鸢尚未想起对应的场景,他内心深处有种冥冥感觉,也不愿想起来。 左右不过他与他的“郎主”之间起了些矛盾,也许是他发现了她的真实身份,所以惹来女子家的羞愤……又也许是前世谢澜安不愿出仕,而他又有上进救国之心,二人意见相佐,便产生些分歧…… 一定是这样。 不算不可解的死结。 这样想着,暗夜中的楚清鸢忍不住向前一步,想将谢澜安的脸看清。 蓦地一道破空声,“咄”,一枚物什比着楚清鸢的咽喉射过去。东西弹在楚清鸢身侧的石栏上,落地骨碌几下,荡出清脆回响。 胤奚问:“说完了吗?” 楚清鸢咽喉前寒毛竖立,方才他若行快一步,必然被那物什打中了! 他怒然看向胤奚,他进宫还敢携带暗器不成? 谢澜安神色稍缓,朝楚清鸢身后送他出宫的小公公轻点下巴。 小公公反应了一下,连忙蹲到石柱子下探手去找。没多一会儿,摸到一枚五铢钱,不太确定地奉给谢中丞。 谢澜安接钱在手,拇指轻轻向上一弹,待铜币下落轻扣在手背上,转身边走边道:“你一个没授官的官威比他还大呢。” 胤奚跟上去,闷闷说:“还给我。” “还有私房钱哪?” “……没有了,以前听人说留一枚钱母能生钱。” 二人就这样旁若无人地走远。 “郎君……”楚清鸢身后的小公公,正是上回领他入宫觐见的小韦子。察觉气氛尴尬,小韦子搜肠刮肚地奉承,“郎君不日便可出入宫闱,行走御前,奴才在此提前恭贺郎君……” 楚清鸢盯着那两道相谐并行的背影,头痛欲裂。 出了宫门,星野愈发岑寂。 谢逸夏招呼澜安:“含灵上我的车。” 来程时是谢逸夏父子一车,谢澜安与百里归月、高稼一车。谢澜安依言登上二叔的车架,胤奚望了一眼,自觉去给后一辆马车驾驶,被谢策拉住。 “状元郎驾什么车啊。” 谢策见胤奚一离开阿妹便不言不笑,转念便知,胤奚心里定然还在想父亲举荐他去荆州之事。 说实话,谢策当时听父亲那么说,也颇感意外。 待到褚啸崖发难之后,谢策又觉得父亲料事在先。 谢家大郎强将胤奚拽上车与自己同乘。 前面车中,谢逸夏拂平大袖的褶皱,在氤氲的壁灯下打量侄女,说:“受委屈了。” “哪儿的话。”谢澜安打个哈欠,指间翻动着铜钱,“若非叔父忽出奇招,这擂台我还没和姓褚的打够。” “这是怪我了?一个,痴心妄想我家含灵,一个,直接把你的婚事归为国事,”谢逸夏自嘲,“谢二经营西府二十载,在这些人眼里,我倒像是死了。” “叔父!”谢澜安拢掌扣住铜钱,眼底倏生澜雾。 她是真见过二叔的死,听不得这个字。 谢逸夏不以为意地看着谢澜安,忽然笑了,认真地问:“含灵,你想再进一步吗?” 第106章 谢澜安瞬间就领悟了二叔的意思。 元日不设宵禁, 城中设了鳌山灯会,一直热闹到秦淮两岸。谢家的马车从灯火幢幢的楼台古寺前掠过,这种话, 也只有在跑起来的马车上才能说。 谢澜安神情古怪地忍了半晌, 终于忍不住一乐:“家里的谋士娘子暗示我改天换命, 二叔你又问我想不想再进一步……我谢澜安, 就那么像乱臣贼子?” 昔日蜀先主听见这种试探, 尚且惊雷落筷, 也只有她,天大的事也当成玩笑听。 谢逸夏唇角含笑,肯定地点头:“你不是做臣子的料。” 这是个不能折腰屈膝的天之骄子,又教出另一个十足十像她的桀骜之徒。 她那份狂,是打心眼里觉得“天老大,她老二”,横行于世无顾忌。后头那辆车里的小子呢,有样学样,今夜只差把“女郎老大, 他老二”写在脸上。 这样的人,肯对谁俯首称臣? 他家侄女有将皇权宗亲放在眼里过吗?历观含灵入仕后的种种作为, 不是她在依附皇帝, 而是皇帝在依附她。 没有她出山, 皇帝至今还蜷缩在太后与庾氏的阴影下, 惶惶不可终日; 没有她献策, 江左到今天还是士庶之隔如天渊,门阀林立、世家专政、寒族庶子无出头之日的浮靡气象; 没有她制衡,今夜宫宴上,纵使除掉了外戚、斗倒了丞相, 也不过是换个人来欺负小皇帝。 可皇帝却如此天真,自信于与生俱来的高贵与权力,才过上两天好日子,根脚都没立稳,便想过河拆桥,拢一拢他谢家的羽翼。 皇帝在筵间,又想打压他又想拉拢他,黠雏手段,有如儿戏。 或许权臣愿意侍奉这样一位愚主,好腾出余地让自己为所欲为。然而以含灵的骄傲,能忍受屈居于蠢物之下吗? 谢澜安不由失笑。 这手握重兵的,果真没一个纯臣啊。若说“不是做臣子的料”,她和二叔彼此彼此。 她有一下没一下捻着铜钱,没有先回答谢逸夏,反问道:“且不提谢家,二叔,假如今夜褚啸崖带进皇宫的府兵不止于此,蓄意宫变,会发生什么?” 谢逸夏怔了瞬息,伸出一根手指:“皇帝若遇险,以会稽王为首的诸位藩王,必群起而攻北府,争夺皇位。褚啸崖不会让皇位旁落别家,自会大开杀戒,血染金陵。谢家在这种情况下难弥多方之难,也只能择机加入这场变乱,争取最好的结果。” 谢逸夏看着谢澜安,又伸出第二根手指,“皇帝若侥幸脱难,那么他必治大司马死罪。北府向来只认褚家旗,届时全力反扑,与金陵开战,结果……大差不差。” 无论臣弑君,还是君杀臣,都免不了一场血海漂杵。 “而换成我谢家先动也是一样,需要在降服北府势力之后,才能顺利入主。”谢澜安随口列出第三种可能,轻淡的语气,仿佛只是谈论今晚的菜色。“退一步说,即便我们能兵不血刃拿下褚啸崖……” 谢逸夏负手敲指:“你是想说,一旦北府对尉人的震慑丧失,北尉便会趁着南朝的内变反攻。” “那么——”谢澜安不知何时已敛起玩色,嗓音微沉,“‘八王之乱’的惨祸就可能重演。朝中才捋顺的治政方略、初见成果的寒族策举,以及方见清明的公田税赋、土断黄籍,都将在变乱中付之东流。” 公室内乱,衣冠南渡,是所有大玄臣民心中的痛。 他们的洛阳,他们的长安,他们的中原,至今还染着胡虏的膻腥之气,在胡茄异音中被涂脂抹粉,不曾回归汉家的怀抱。 第221章 而今北尉好不容易被豁开一条口子,发生了兵乱,南朝不说一鼓作气荡平胡虏,至少要保证内政修平,国库充盈,不能步北尉后尘,自毁长城。 治大国如烹小鲜,怕油锅煎碎了鱼皮,就要谨慎翻动。 这话对于心志磅礴无涯、恨不得一日就能展翅凌宵的豪杰来说,未免太温吞太无趣,可是对治国而言,谢澜安认可这个道理。 谢逸夏沉默了片刻,“是以,吾女非不想也,非不能也,实是不愿?” “一声万岁值几钱?”轻薄的五铢钱在谢澜安春葱般的指间灵活翻动,她目光缥缈,仿佛想起一些极久远的事。 “叔父问得坦诚,侄女今日也说两句心里话。与上古明君相揖于千载之上,魂晤神交,共列青史,吾所愿也;使百万黎民不知万岁而能平安度过百岁者,亦我所愿也,二者若只能择一…… “宁弃死后万古名,不舍眼中万物春。” 她重活一世,是有恨怒,是含不甘。 可踩着白骨废墟君临天下,不是她想要的痛快。 谢逸夏神色动容。 他坐在马车里,恍惚回到了两年前的新枰斋中,当时含灵与他也有过一场豪气干云的交谈。 那时她才换回女装不久,用那双英丽的眼眸直视着他说,非女子不如男子,而是世道从未给女子同等公平的机会。而她所行之事,她所到达的高度,便是“女子”可以到达的高度。 她当时放言:中原久失,克在我辈。 也是那一日,含灵劝他戒了五石散。 比起当年的锋芒初露,谢澜安此夜表现得冷静沉澹,随口谈论着天命所归,仿佛还不如手上那一文钱吸引她的兴趣。可是谢逸夏分明觉得,今时今日的谢含灵,就是当年当日的谢含灵,没有一丁点的变化。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因为一个人不论老少贵贱,经过两年时间,身上总会有些改变的痕迹。比如丰年这两年个头窜高了,神略更显沉稳了,他自己虽然尚不觉筋力衰退,酒量相较于两年前却也浅了。 而含灵这两年不断开拓新法,官阶连年高升,这对她心性的磨炼不可谓不大,她本该是成长最明显的一个。 可是没有。 她当初立足在什么高度上,今日仍在那里。 她的原则没有降低一分,这谢逸夏能理解,然而她的心在光阴的洗礼中也不曾升高一线,内核不曾偏移丝毫,这就十分不可思议了。 就好比世上人人心境如水,随事浮沉,唯有她的心像玉石般稳定,不受人性好恶的偏倚干扰。 谢逸夏唯一能想到的解释是,除非含灵从一开始的着眼点,就在至高处! 因为至高无上,所以不会更高了。 谢逸夏在隐微的觳觫里默默一笑。 过去两年戒除五石散的过程,他没跟任何人提起过。旁人目中所见的,无非是谢刺史从前颇嗜此物,一朝决意不碰,便说到做到,再次现身人前依旧是大袖飘摇的风流名士。 其实过程中的痛苦,远非一般人能够想象。谢二爷多少次在榻上打着摆子,津涎干燥地想要再服一剂,只因想到他承诺了含灵,自己总不能输给侄女,才一次次挺了过来。 过去他以为自己的毅力是出于信诺,却不曾深想过,为何他从心里不愿忤逆含灵。 帝王之心。 便是天地之心。 天之高高于皇权至尊,地之厚重于九重宫室,使人伏首而不违。 也许连含灵自己都忽略了一件事,见过了她,谁又会甘心匍匐于稚子脚下? “二叔?”谢澜安伸手在他眼前轻挥,不知叔父自得其乐在笑什么。 谢逸夏板正了脸,姑且隐下心中所想,说:“既是眼下不能轻动,那让胤奚去荆州就没有错。” 酒到醉时见浓,话到这里才算进了正题。谢逸夏发现含灵听到这名字时,目光微起涟漪。 便似千古不移的玄铁磐石,独独被这一缕春风惊动,裂开了罅隙,有风摇曳。 深谙风月三昧的谢逸夏暗叹一声,挑着字眼对含灵说:“你太宠他了。胤奚悟性聪颖,可文武两事,如今不能求全了。他这个状元是实至名归,文章写得好、策论有见地都不假,可他好得过你?高得过你吗?中枢已经有了你,纵览六部,哪个位置能让他最大限度地发挥才能?” “别忘了他两次立功,是在什么时候。”谢逸夏意有所指。 不用叔父提醒,谢澜安心中也明白。 一次浮玉别寨除匪,一次灵璧城中破贼,胤奚杀敌,都是不在她跟前的时候。 只有离开了她的视野,胤奚才会剥下他那层温顺羔羊的外皮,肆意展露他的野性,磨淬他的刀锋。 她有幸见过一次胤奚出刀的收尾,那气焰凶狠的手起刀落,仿佛要把天地都劈开。 溅在他脸上的血,狰狞犀利,却因是那样一张艳若山鬼的脸,又像满绽的红梅为他点妆。 “你需要的不是一个听话的跟班,”谢逸夏眼锋熠亮,“是一把与你互补的刀。” 今夜宫里的情形他们都看到了,大司马明面上的针对且不去提,胤奚是从谢氏出去的人,皇帝却选择了楚清鸢。 不是说被天子青睐的非得都是谢氏门生,而是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何况那人是九五之尊。 陈勍的手段再稚嫩,也摆明了态度,他不打算一味地讨好谢氏,像从前矮身于庾氏、王氏之下那般。 做够了傀儡的帝王,开始想伸展自己的拳脚。 在这种局面下,让胤奚在金陵十年,也许他能成长为南朝寒士的表率,但他依旧盖不过谢澜安的风头。可若将他放在军中,意义便大不一样了。 谢澜安捏了捏眉心,“二叔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儿,就是为了说服我同意。” “是怕你舍不得。”谢逸夏有一丝无奈。 若非他家含灵非比寻常,她教出的那小子也不是个寻常人,被随便安顿是种浪费,谁想做这种吃力讨人嫌的事。 谢澜安鼻子里轻轻一哼。 “……真舍不得?”谢逸夏估摸不准侄女的想法,察言观色。“你们……” 他纯粹出于大局考量,想问“你们到了哪一步”,恰好车过长乐桥,谢逸夏身子微微颠簸了一下,到了嘴边的话又给颠了回去。 后面那辆车里,就不似前头议论得那么深讳了,可以说安静的针落可闻。 胤奚静静坐着,墨色的眉峰与挺直的鼻梁峻沉在灯影下。 谢策有些受不了车厢里的这股子冷寂,有意找话:“你若当真不想离京,我劝……” 胤奚转眸看向他。 “——劝你再好好想一想。”谢策顶着对方的目光一本正经说。 当今未逢盛世,谢策隐约能明白阿父的想法,最快磨炼胤奚的地方,不是金陵这座温柔乡,而是行伍军中。 胤奚又将目光收了回去。 就在谢策以为他会一直这么沉默下去的时候,胤奚忽然散漫地莞开嘴角:“大郎君学坏了。” 像一张绷到极致的满弓忽然松散下来,胤奚垂眼瞥着腕子上扯皱的一截袖管,那是动手时弄出的折痕,他耐心地一次次抚平。 第222章 “我都听女郎的。” · 府邸中悬着大红灯笼,空气中还有爆竹与屠苏酒的余味。谢逸夏走在几个小辈头前,转过影壁时,想起方才进府看见对面冷清无灯光的王府阀阅,问谢澜安:“王家搬到哪去了?” 这事谢澜安一直派人盯着,回说:“横塘一带。” 谢逸夏讥诮地仰了仰唇,“落魄凤凰,不肯搬到城里贵胄聚居处,躲到那里去了。” 他虽和王家家主有几分交情,可王翱对含灵动过杀心,单凭这一点,再深厚的情谊也一笔勾销了。谢逸夏轻喟感慨: “王谢二姓,从此便是世仇了……含灵,王道真不是个肯安分的主儿,以防生变,派去盯梢的人不可松懈。” “侄女晓得。” 谢澜安应过这一声,一行人也走到了上房院外分道处。 谢逸夏下意识回头看了眼胤奚。进府这么半天,就没听见他的动静。 胤奚稍缓步伐,乖顺地低下那张秀逸的脸,仿佛谢二爷若开口不许他留宿上房,他也会依从。 谢逸夏年轻时单靠一张脸,便赢得无数春闺淑女芳心暗许,没人比他更清楚漂亮皮相的厉害之处了。端看这小子眼含雾露,态若芙蓉,任人采撷的模样,谢二爷暗嘶一声,也不知该喜该愁。 他最终嘬着牙挥手:“都休息去吧。” 谢策送着父亲往书斋去,谢澜安与胤奚一前一后进了院。随行的允霜止在月洞门前,当值的池得宝与秋蝉打里院迎出来。 谢澜安止身等了胤奚一步,偏头借着庭燎观他神色。 见他仍脉脉的不语,当他是与自己使性子。 余光留在他那儿,她故意往主屋方向抬脚。 下一瞬,一只有力的手掌陡然扯过她,将人压在防风的廊柱后,在满院灯辉下的暗影里急迫地咬上她的唇。 没错,扯过,好像狼崽子被抢走了吃食,凶而无奈,只能急的没章法。谢澜安展起的大氅袍角贴着柱身甩缠过去,脚下还没站稳,便被滚热的鼻息呵了满脸。 两名女卫无比惊愕,幸而有上回的教训,立即背过身,悄无声息地隐入阴影中。 “咣啷”一声,束梦挑起的帘钩脱手,砸到桐木门框上。 谢澜安舌根又酸又麻,恼得要踩他,胤奚却用膝盖抵住人,拇指卡着谢澜安的下巴向上,一下又一下地吮裹吞咽。 偶从眸子里泄出几缕戾光,看着有些疯。 他将人收拢在两臂间,幕天席地,细碎的唾声不断交缠。 谢澜安长睫颤动地仰着脸,眼角很快染了红,像被烈酒薰醉的月中桂。 “喂。”察觉到有风钻进衣领,是胤奚的手探进了她氅子里,谢澜安敏感地激灵一下,分出心神,“差不多就……” 胤奚堵住她的唇,尽态极研,研磨的研。他的指尖慢慢蹭进谢澜安的腰封,摸索出那枚被体温焐热的五铢钱,这才稍抬起头。 他暗昧流光的眸子凝着她,含着低喘的余韵问:“我的屋,你的屋?” 第107章 这样的亲法, 谢澜安腰窝的骨头都变成了酥酪,被热气呵狠了,腻腻地软成一摊。 可她撑着自己, 不肯显露, 状若寻常地抽出手揩掉唇边水渍。再看回胤奚时, 谢澜安眸光冷媚, 在夜色下绽着亮光, 挨在他耳边, 一字一字说:“去你的屋,我只喂鱼。进我的屋,便要守我的规矩。” “鱼都睡了,女郎。”胤奚二话不说弯身抱起她。 不想谢澜安振衣扫开了他的手,胤奚轻怔。 谢澜安眼里含着警告的谑色,点过那张秾丽的脸,抖袍沿着廊庑自往前走。 生来矜重的女郎不肯被人横抱。 胤奚低睫极慢地一笑,眼底的那点凉戾很快散开。 他安分地跟着女郎的足印走。 有胤奚在,屋里一向是用不着束梦服侍的。连带着青嫋也无所适从地望着眼前一幕, 被束梦提醒般扯了下衣袖。 之前谢澜安帮青嫋赎回身契,还了她一个自由身, 任她去何处安家落户。可青嫋流落风尘多年, 早已无处可归, 只是敬慕谢娘子为人, 发愿说若谢娘子不嫌, 愿留在府里侍奉家主终身。 谢澜安的风骨在青嫋看来高如青天,所以青嫋此前完全想象不出,高冷无尘的谢娘子,眼里竟也会流露出旖旎春波。 她过去堕在风月场, 一眼便看出娘子唇上的靡痕是因何而来。 经束梦提醒,青嫋倏尔低头,一并退了下去。 屋门轻轻阖上,地龙无声烘着,静夜在灯辉里升温。 胤奚指腹轻轻碰了下谢澜安被风吹干的唇皮,目光痴迷。 方才他身上那股带着侵占感的狠劲儿,似在须臾间消失了。 “托你的福,”谢澜安勾下氅衣系带,故意迎着他的目光吮了下发麻的唇,“明早或者姑姑或者二叔,又要问我有的没的了。” “问你,女郎就把我抵出去顶罪。” 胤奚在谢澜安的注视下,动作缓慢地解开自己的斗篷。他睫下的光明暗交迭,声音轻轻的:“为将者无信不立,二爷出口的话不可更改,我懂。” 今夜宫宴上演着明刀暗箭的较量,这是两人间不可再回避的话题。 谢澜安默了一下。 她将外氅随手抛在须弥榻上,说:“你应当还记得,最早想让你出门历练的人,是我。” 只是当时被胤奚三岔两岔,她提出的去吴郡历练,变成了胤奚跟随她一同去往阮家。这才有了后来小狐狸步步为营的得寸进尺。 那时候他的心思埋得深,缠人大法也远没有如今炉火纯青。谢澜安一想起她还有过将胤奚当成老实人的时光,额角便不禁无奈地发紧。这便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吗,细想两人自相识以来,最长的分别时间,也不过是胤奚去灵璧的那二十天。 一朝要他远行千里。 今夜,怎么哄呢? “女郎器重我,”胤奚垂下眼,再解外袍,“二爷想护我,衰奴也懂。” 襕袍坠地,雪色的中衣浪荡在灯下,洁白得让人口干舌燥。 谢澜安忽然觉得束腰的躞蹀带过于紧了,她面不改色地解下来,搭在屏风上,嘴里安慰说:“丈夫志四海,万里犹比邻。” 她就是有这样一重本事,明明前一刻还肌肤相亲胜过旁人,下一刻又能为了布局将他毫不留恋地推开。 胤奚无声仰唇,看着她清醒的眼眸,一气呵成脱下中衣,只剩一条亵裤留在身上,往前一步。 “你想留褚啸崖威慑北朝,最好是让他死在北边战场上,而非庙堂内斗,好为大玄争取最大的利益。” 她没说出的话,他都懂。 女郎心有大局,愿意与手握重军的主帅周旋,不像他,只想一刀了结了褚啸崖,再挖下他那对不安分的眼睛。 然褚啸崖一死,北府就要乱。他想确保女郎的抱负得展,便要有取褚啸崖而代之的能力。 那么他便要离开女郎,去西府磨他的刀。 命运给他设下如此矛盾的玩笑,他想拱卫她,便要离开她。 胤奚眼里含着欲滴的雾露,烘着热气的胸膛朝谢澜安贴近。他倾过来,谢澜安闻到一袅淡淡的荼蘼香,在心中暗数三个数,看他何时忍不住伸手。 第223章 哪知胤奚的手臂越过谢澜安身侧,探到她身后的夔纹槅子上,摸到一瓶黑陶罐装的药酒。 屋里之所以有这个,还是早前胤奚在校场习武时,身上常有淤青备下的。摆在药酒旁边的,是从前谢澜安与他弈棋的两盒棋子。 胤奚神色淡郁地倒出一些琥珀色酒液,在掌心搓热,勾回颔尖搓揉在隐隐作痛的小臂与肩膀上,显得心无杂念。 男人的臂膂因微微用力,显出紧实的肌肉线条。 谢澜安觑着眼,偏有那一处,粉得让人惊叹。 好巧不巧,有一滴药酒从胤奚修长的掌心滴在锁骨上,又顺着他的肌线流下去,一寸一寸地蜿蜒,直没入裤腰里。 谢澜安指尖抖动了下,不再忍了,张开掌心覆上去。在胤奚的轻哼里,她眸尾含着一抹哄人的掌玩,修剪圆润的指尖就沿着药酒流下的路线,若即若离地刮下去。 她镇定地打趣:“你可不要在我面前哭了。” 今晚属他出风头,可让人看着,又属他最可怜。 谢澜安的指尖滑到胤奚的脐边,那柔腻又韧劲十足的手感很特别,她横指轻抹,胤奚皮肤轻栗,便连眼也红了。 “刀,”他声音发着颤,咬牙埋在谢澜安的颈窝,“女郎给我了。本领,女郎请人教我了。相思,也种在衰奴心里了……没什么不能走。” 谢澜安还不及品味这番话,便感到有一滴冰凉落在皮肤上。她怔了一怔,不可思议地扳他的脸,“抬头。” 胤奚埋头梗着劲不让她看,窗纸上映着两道紧挨又摇晃的影。潮湿的睫毛蹭过谢澜安的肌肤,胤奚随即在她颈侧叼了一口,闷声问:“我走后,会不会做噩梦?” 他担心的竟是这个。 谢澜安安静了片刻,心尖也像被一片指甲不轻不重地刮挠着,泛出一种毛糙的空落。 她回抱男子,有些生疏地拍了拍他,想了想道:“走与不走,还要看皇帝如何接招。” 皇帝抛出丞相的席位试探谢家,二叔答应说考虑,说白了是在逗皇帝玩儿呢。谢逸夏纵使人回金陵,在荆襄的威望短时间内也不会减轻。 而他以此要求换一个亲信赴荆,此人还是寒人进士第一名,个中分量,端看皇帝如何取舍了。 她不正面回答问题,胤奚扬起眸子看她,通红的兔子眼,还盛着点不满意。 谢澜安又是怜惜又是好笑,忽道:“口渴了。” 胤奚虽则憋闷,仍是揽着女郎的腰将她轻轻抱离地面,走到矮足四方茶几旁。 谢澜安这回让他抱了,看他俯身去摆弄薄瓷点梅的茶具,提壶倒出一杯。她伸手,胤奚又不许她接,只让谢澜安就着他的手喝。 谢澜安一笑,喝了。 看着含在白瓷边噏动的嫣唇,胤奚目光如晦。 耐心地喂她喝完,他袖摆将茶具扫到一角,按着谢澜安坐在几案上。接着两月退分开跪抵,低头用自己的唇接上杯盏供她饮啄。 “皇帝看你的眼神,你知道吗?”他唇舌柔软,话音却蛮横,说完给自己问出了脾气,恶劣地探出手,可无论怎么揉,心里总觉空落落的,仿佛缺些什么。 从前以为是自己多心,可今日胤奚才明白,他为何会讨厌谢澜安身上沾有龙涎香的气味——那是皇帝别有用心的标记。 正如今夜陈勍当众将女郎的婚事归为“国事”。 何为国事,天子诺之。如此耀眼的女郎,至高无上的君王会不想将她收入囊中吗? 那些人都觊觎他的女郎…… 这个时候,她却叫他走。 理智可以说服自己,但只要想到一丁点她可能被别人占据的画面,心便要发狂。 谢澜安低唔了声,吃痛又愉悦地轻轻蹙眉,断续地喃喃:“阿奴轻些……他……不过是个毛孩子。” 过了年才十八岁的皇帝,在谢澜安眼里可不就是个孩子吗。 可阿奴,也是江左风俗中对小辈的称呼。过去只有阿父阿娘这么叫过胤奚。从前从女郎嘴里听到,他觉得受用,可今夜他体内的血液在叫嚣,软弱的变得刚硬,委屈的化作冲撞。他发狠压住她,捞起谢澜安的膝弯摸索到鞋袜,不管不顾地褪掉,而后又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敢摸她的玉足。 “那我是什么,在你心中我不也是个‘小郎君’么?” “我和别人,有没有区别?”胤奚将谢澜安空了腰带的裰衣往上撩去,亲吻如雨点落在她脸上,眼梢荡出的红潮艳丽又锋利,绽放着无法无天的愉快。 “说啊女郎,我是谁呢?” 谢澜安后背贴上了几案,冰凉的木材很快被她体温烘热。 唇舌间湿漉漉的,哪容余地说话。 衣料变成起漪的縠水,男人色厉内荏地赌气:“……要你记得我是谁。” 烛光缭乱了,谢澜安涣散的眼风,掠过屋顶的藻梁,扫过把着她的手臂,移回近在咫尺的脸,在那双漆黑的眼睛里,同时看清了臣服与贪婪。 “若……”她被胤奚托着后背往上一挺,衣襟左侧的鹤羽花纹被含住了,珠冠跟着一颤。 谢澜安喉咙轻溢一声,好不容易摸到胤奚的脖子,五指收拢,续上后面的话,“‘若我不能给女郎欢愉,胤衰奴便是千古罪人。’” 胤奚顿住,抬起精亮的目光奇异地看着她。 谢澜安终于能完整地呼吸一口,她莞尔一笑,天姿国色。“在我心里,胤衰奴,是这样一道箴言。自己说过的话,算数吧?” 这话正是胤奚向谢澜安剖白心迹时的誓言,不承想她记得这样真。 胤奚心中快意,缓缓抬起身,余光扫过地上凌乱的鞋袜衣带,还有不知何时掉下去摔成两半的茶盏,有些后知后觉的窘迫。 谢澜安足尖点地,拿手背轻试自己发热的脸颊,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眨眼说了句不相干的话:“现下看来,不算罪人。” 言下之意,便是觉得愉悦了。 她非但丝毫不生气,还赞许他……胤奚心里满胀着无处发泄的甜蜜,腆着脸帮谢澜安将鬓丝理好,轻声说:“让我看看,好不好。” 谢澜安若有所觉地看他。 胤奚的眼睛,果然便盯在她满是褶痕的襟领处。 谢澜安想起来了,之前他瞧见的,是隔着一层;亲到的,并没瞧见…… 胤奚蹲在她身前,求得情真意切:“我再服侍女郎一回……毕竟下次见面,不知会是何时了。” 谢澜安被他的作态逗笑了,贴在小狐狸绯红的耳尖说:“我猜是明天早上睁眼后。” 又不是明日便走,最好他此刻心里,想的真是依依惜别的事。谢澜安忽然想到该怎样哄他了,她直起身,坐在那儿用目光扫过男子漂亮的胴体,说:“我看看你。” 胤奚愣住。 刹那之后他不可思议地睁圆眼睛望着谢澜安,下意识起身,紧紧揪住自己的裤带。 满面通红。 一鼓作气再而衰,他方才的桀骜不驯,本就是因为负气,眼下那份勇猛不见了,胤奚半晌憋出两个字:“不许。” 男人将女人制服在身下,尚且需力,谢澜安却只一个眼神,便足以刮得恣睢之臣魂动神蚀。她抚了抚脖子上刺刺的咬痕,叠起双腿,神情中自有一股慑人的清魅:“你的身体发肤我尽看过,远在他乡,念及此处,珍重切身,聊作一慰。” 第224章 西厢的荀胧回府过年去了,东厦黑得静悄悄。耳厦里,青嫋与束梦守着灯。 青嫋一直留意着更漏,却见束梦一脸稚气地打着哈欠,半分没有着急模样。 青嫋欲言又止。她初来乍到本就谨慎,为免让人觉得她不懂事,别的不好多问,只是隐晦地提醒:“……不需要备足热水吗?” “水?”不经事的束梦有些迷糊,眼看已近黎明了,娘子这个时辰应当不会洗澡了吧。她很老成地说,“姐姐不用担心,胤郎君很细心的,走前都会服侍好。” 上一次她回去时,胤奚便连温好的茶水都摆到娘子帐外哩。 青嫋听到某个字眼,热着脸点头。 状元郎真是人不可貌相。 殊不知她们说话时,主屋里分明有人却不再有声。灯台上的灯花爆了又爆,在隐秘中晃颤着,最终恼羞般挨个熄灭了。 第108章 宫灯不熄, 延续着新年的吉庆。 陈勍从含英殿出来,打发了跟随的人,不要乘辇, 一个人沿着清冷的阶墀往议政西阁慢慢踱步。 孤颀的影在白玉石阶上拉长, 陈勍一步步消化着内心交织的情绪。 其中有大宴上被权臣冒犯的怒, 有状元那副容貌带给他的恨, 还有谢逸夏终愿给他颜面的稍稍放心。 而最浓烈的情愫, 莫过于谢含灵那如花隔云的独特气质对他的吸引。 当初第一次看见换回本色的她, 陈勍其实并未产生多余的心思。谢澜安的美,是剑眉星目凌厉的美,不是蓉蓉那种让人偎在心尖上怜爱的人。 她反而更像古刹里的观音像,镇在莲水中央,教人不敢亵渎。 一开始,陈勍是真心敬她为老师,想让她辅佐自己的王图霸业。 又是从何时起,想将这样高贵的女子占为己有的呢? 陈勍仰头望着太极殿飞檐上的鸱吻,一时想起那年谢含灵在朦胧细雨中, 一身红裳,沐雨而行, 翩跹飘动的袖摆, 自由快意得让人的心窝都发胀。一时又想起她在大殿上旁若无人地舌战群儒, 目光像拨开云蔼的太阳一样光明…… 人不能离开阳光, 他便越来越想让含灵明亮的眼里, 盛着自己。 谁不想呢?是郗歆不想,还是褚啸崖不想?他与这些人的不同之处在于,陈氏子孙生来便是天潢贵胄!没有人可以和他抢。 陈勍不是不知今夜他制衡谢家的手段有些拙劣,他纵使再努力, 也学不来谢含灵的那分游刃有余。可是他不能什么都不做。 他不想让含灵觉得他只是个听话的执行者,如果那样,她是不会多看他一眼的。陈勍自己也会看不起自己。 在这条巍巍通天的帝路上,他一人孑然独行,已经走得太久了。 他在仰望珠帘后母后的脸色里长大,在国舅老谋深算的目光里蛰伏,在王丞相不动如山的胡须下屏息,又在大司马叱咤睥睨的铁剑下隐忍……他才十八岁,心却仿若垂垂老矣。 他不想再过君不成君的日子,所以要择取一位最强大的盟友。 谁会觉得他的愿望是非分之想?他是天子,天下皆是他分内事,何谓非分?! 陈勍在暖阁中看了一个时辰折子,直到时将黎明,方回到永宁宫。 不想成蓉蓉身披织羽斗篷,仍倚在榻边等待他,只是不抵身子发沉,不觉枕臂憩着了。 陈勍入殿看见这一幕,眼神温柔。 他上前轻抚爱妃脸颊,想将她抱到榻上去睡。这一动,成蓉蓉醒了过来。 “陛下。”绾妃不施粉黛的脸布了层潮晕,双臂拢着陈勍的脖颈任由被抱到榻上,温温柔柔地说,“宴散了多时,您才回来。新年省台尚有十日假,陛下要保重龙体才是。” 陈勍不觉笑着放轻声量,“朕也说过多次不必等朕,阿蓉怀胎辛苦,为何不听?” 宝兴等一众宫人便要请罪,成蓉蓉忙道:“是臣妾自己想等的。臣妾……想等着您。” 自她有孕以来,皇帝便少往其它妃嫔处去了,纵使她无法侍寝,皇帝也时常宿在永宁宫中陪她。得夫如此,成蓉蓉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陈勍笑意愈深,他宽衣上榻,轻抚成蓉蓉隆高的腹部:“太医说就是这个月了。朕想,多一个人疼它总是多一分福气,你说是不是?” 成蓉蓉听得有些懵懂,在温柔的耳语中顺从点头,甜蜜睡去了。 · 南朝过新年,北朝也过新年。 洛阳宫灯火通明,照亮了龙阁凤阙间纷飞的皓雪。尽管经历了将军宫变、军镇叛离等诸多变故,元日宴上,尉迟太后依旧身着摩羯纹翠金大裘,头戴宝珠翠钗,盛装出席。 那端庄威赫的凤仪,让人丝毫看不出这位北国掌权者心志的萎靡。 而一向久病的尉帝拓跋珣,也由皇后搀扶着在宴上露了面。 虽是衣带宽荡,瘦骨支离,但群臣面逢大君,精神备感振奋,跪倒山呼万岁,算是吃下了一颗定心丸。 大宴在丝竹笙歌中落幕后,尉迟太后先派人将皇帝送回寝殿,而后乘葆盖华辇,起驾回宫。国师身着毳衣于辇下随行,在漫天雪花中听辇中人淡声吩咐: “新春佳节,理应送南朝一分贺礼,国师拟书吧。” 国师意会:“只恐这份礼,有点大啊。” “察见渊鱼者不祥。谢澜安纵智通鬼神,”乘坐软辇依旧身姿笔挺的尉迟太后,幽然一笑,“——也并非全无弱点。” · 正月初五,雪霁春容。 坊间百姓忙着送穷拜财神,东西大市卜得开张吉时,开始了新一年的买卖生意。 受任黄门侍郎的楚清鸢一早换上靛青色官袍,入拜皇帝。 陈勍赞赏地点点头,命他平身。“朕听说许多进士科的才彦,感念谢中丞倡议开科,年后皆至乌衣巷投刺拜谒,你却不曾去?” 楚清鸢一听便知,陛下布有耳目在坊间。 此事他也有所听闻,除了前三甲外,进士甲等第四名邝逢辰,便是考前曾在女学馆外蹭课数月,一度沦为秦淮一景的寒士。他高中后报李投桃,无可厚非。而第五名的扬州白日昭、第六名的荀祭酒不记名学生徐敏,由来与谢氏有交往。 单独论之,去走动皆情有可原,然而放在一起看,便显得谢氏门庭过于张扬了。 楚清鸢隽容清正:“臣受陛下深恩,唯铭感陛下隆德。至于中丞,并无渊源,岂好唐突拜访。” 陈勍暗自点头,貌似闲谈地问:“对陈郡谢氏,卿如何看?” 楚清鸢眉心微动,道:“谢氏百年门第,恐非小臣能够置喙。” 陈勍摆了摆手,启用他,便是想听一个两边不靠两袖清风的人说些实在话。“恕你无罪,但说无妨。” 楚清鸢腹稿早在心中打好,等的便是这句,当下揖手:“臣以为,可留谢氏制衡北府。” 他有多出来的记忆打底,眼界已非上一次面圣时可以比拟,为皇帝分析西北两座军府的形势,鞭辟入里,而且不像上一回愣头青似的表现自己,话头留得恰到好处。 皇帝听罢,不禁深思半晌,继而深感自己睿智,眼光独到地选对了人才。 陈勍心怀开畅不已:“你虽非状元,依朕看来并不输榜首。彧良,将朕年宴上新收的云州贡茶赐予侍郎。” 第225章 彧良公公颔首称诺。楚清鸢忙躬首谢恩。 他在心里衡量了两番,斟酌着道:“陛下,臣还有一言。” “讲。” “臣以为……调状元胤衰奴去荆州,不妥。” “哦?”陈勍眼里泄出几分意外。 楚清鸢道:“陛下容禀,谢刺史虽在元日宴上应谕担任丞相,然其在西府威望,仍不可谓不重。状元本出自谢府门下,谢刺史此着,恕臣愚妄,是为培植亲信。若假以时日成了气候……难免辜负陛下调回谢刺史的美意。 “且状元为文科之冠,天下学子都在翘首看着朝廷对他的任职。若授文生以武职,又有铨选失当,不美之嫌。” 这两条理由,完全是站在皇帝与朝廷的立场考虑,可以说在情在理。 然楚清鸢的内心,还有一点不能为外人道的私心,那便是他很清楚,废掉胤衰奴最好的方式,是给他个类似翰林院供奉的闲差,只负责文书抄写,讲书解闷。而一旦给这个沉敛深沉的人一方天地大展拳脚,便无异纵虎归山! 他比任何人都想把胤衰奴踢出金陵,可为长远计,楚清鸢还是向皇帝提出了这个建议。 陈勍哪里想到楚清鸢心里的弯弯绕,只当他君子坦荡,虽说屈居第三,竟还禀公为状元郎说好话。 年轻的皇帝惭愧一瞬。 他明知楚清鸢分析有理,可私心里,就是不想看见那张脸出现在含灵左右。 陈勍默了两息,含糊道:“这……谢刺史都提出了,朕也不好驳他颜面。” 楚清鸢心中皱眉,这种含糊其辞不该是天子口吻。 而且,他隐隐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他与胤奚的死结,是为郎主故,可皇帝有意无意间对新科榜首的漠视,又是为何? 楚清鸢面上不露形迹,告退出殿。他若有所思地搴袍下阶,迎面正遇见去后宫送新锦的小韦子回来。 小韦子自认与这位新晋清贵已是熟识,少不得笑脸生花地上前,逢迎几语。 楚清鸢心思微动,见左右无人,就势道:“公公说笑了,某再得圣人器重,哪里比得上谢中丞。听闻,中丞下朝后常被陛下留在内堂,延问朝事?” “谢中丞呦,自非一般的人物了。”小韦子夹着眼应和。他自知不能议论朝政,又想在楚侍郎面前卖弄一番,便挑拣些许闲事轻声道,“每次谢大人去西阁,陛下准会命御膳房现做出新鲜的菓子糕点,回回不带重样的。绾妃娘娘在孕中,谢大人也时而去问候,出入后宫无禁……侍郎您说,这宠信大不大?” 说者无心,楚清鸢心却一沉,敏锐地辨出了几分端倪。 陛下青春年少,正值慕少艾的年纪,难道他对谢娘子…… 太阳穴猝不及防地剧烈一痛,楚清鸢疼得两眼发黑,几欲呕吐。一段缥缈的话音在耳边回响,其中一道却是来自于他自己: “……若陛下果真下定决心,欲从太后娘娘手中夺回权柄,仆一介卿客白衣,为圣人效忠,何惜性命,现有一计献与陛下……” 紧接着,铺天盖地的画面涌入楚清鸢的脑海。 幻境之中,陈勍的年纪看着比如今还年长几岁,却依旧是庾太后在掌权。 “楚清鸢”让皇帝伪装中毒,嫁祸在庾太后头上。其后他游走于几大世家之间,凭着舌灿莲花说服众家联手,剿灭了庾何两党…… “侍郎,楚侍郎您怎么了?!” 小韦子见这黄门侍郎聊着聊着突然跌身跪地,捂紧额头痛苦不堪,状若发了恶疾,吓得不轻。 在陛下身边效力的人,可不兴有身患隐疾的啊! 他低唤楚清鸢几声,没得到回应,便要去叫他师傅。一只手掌忽地钳住小韦子手腕,疼得小韦子噤了声。 楚清鸢撑着冰冷的地砖大口喘息,如同溺水的人,从一场漫长的窒息中挣扎脱离。待他眼前勉强能视物,官袍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了。 他没时间理会小韦子,满脑子都是一件事:原来帮陛下解决外戚祸乱的人,其实是他。 不管是另一重世界还是现世,他早晚都会得到陛下的重用。如果楚清鸢看到的画面真实发生过,那么谢澜安如今的高官厚禄,本该—— 不对,楚清鸢很快打断自己的这个假设。幻境里,他是靠着谢氏的门望才能得到面见皇帝的机会,因为谢氏不预党争的祖训仍在,他才会越过郎主去谋事。 可以说,若无谢澜安,那个“楚清鸢”也不可能有资格做到后来的种种。 楚清鸢只能看到幻境里的事情发展,却无法感知到里面的“楚清鸢”所思所想。但此世的他至少能确定,他对谢娘子,会永远敬重。 事实上,那些记忆复苏得越多,楚清鸢对谢澜安的感情便越为复杂。 他仿佛切身经历了与她相处的六年时光。 看着谢澜安细致入微地教导他、关怀他,看向他的目光永远比旁人纵容一分,楚清鸢没法不动容。 他很早便失去了怙恃,这世上对他这般好的人……从前没有过,此后也未必会有了。 他们之间有着最深的羁绊。 ——可她为什么对他视而不见?忆起元日夜里她看向自己的冷嘲眼神,楚清鸢的头又隐隐作痛,第六年、第六年还发生了什么…… 楚清鸢撑着膝头长身而起,唇色霜白地回望身后的金銮高殿。 短短片刻间,他的目光已从匍匐敬畏皇权,变成了一种心理上的俯视。 前尘的皇帝若无他相助,至今仍是个傀儡。 今世陛下遇见了谢澜安亲自出山,是陈氏江山更大的幸运。陛下若拎得清,就该明白云中白鹤,非燕雀之网所能网罗*,他的郎主风逸高迈,志不在后宫,纵使九五之尊,岂能强求她? 倘若定要强求…… 楚清鸢目光一深,抹开没有血色的薄唇,转头对发愣的小韦子一笑:“夜里案牍没休息好,方才失态,吓到公公了。一点小事,便莫声张了吧。” 小韦子怔然望着楚侍郎深不见底的双眼,竟觉出一分妖异,后背的寒毛无端竖了起来。 哪敢说一个不字。 · 初八,授任胤衰奴为竟陵参军的文书下达,吏部命他即刻上任。 “这么急?”消息送到谢府,饶使此事是谢逸夏促成的,也觉任令过于不近人情了。 哪有连元宵节都不让人过完的? “小胤小胤……”小扫帚蹭到胤奚腿边,仰头呵出一口白气,不踏实地小声说,“你带上我,我和你一起走吧?” 胤奚身罩素净的青袍,腰带上挂有文士的如意结锦囊,腰畔悬着鸾君刀,一副远行装扮。他低头摸了摸小扫帚的羊角辫,神色温煦。 “别怕,你在家里好好读书,听‘家主大人’的话。回来给你带礼物。” 说罢,他在晨光中望向谢澜安,眼含千万重深意,话却是对女郎身边近卫说的:“无论女郎外出何处,身边绝不可离人。” 有人走便有人留,褚啸崖还在金陵。 “啰嗦,这个还用你说。”玄白和胤奚说闹惯了,他这乍一要走,玄白心里还真有点不是滋味。 第226章 眼看春气回暖,主子的折扇又要用起来了,以后主子但凡有点不顺心,又缺了胤奚在跟前养眼,啊呀,他的脑袋岂不真要变木鱼? 胤奚接过山伯递来的行囊,又转向谢逸夏,唤了声“二爷”,“褚啸崖膝下诸子皆非一母所生,在北府各领兵职,派系复杂盘错。还请二爷仔细查一查个中情由,以备日后分而化之。” 谢逸夏笑眯眯地颔首:“不愧是含灵教出来的,想到一块去了,你家女郎前两日提了这事,已经在办了。” 他话音一顿,“小子不会在心里记恨我吧?” 廊庑下,红泥炉边舀茶的谢澜安一笑。 “二爷是为衰奴着想,衰奴不敢有负二爷。”胤奚听到笑声回头。经过了七日时间,能化解的、不能化解的郁结,在那张瑰丽的脸上通通寻不见了。他平静的目光隔着云山雾水,落在女子脸上,神情柔软下来。 “亦不负女郎。” 茶成了。 谢澜安落落地起身,素手端瓷盏送到胤奚面前,那副闲雅的神气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仿佛今日一别,明日又可相见。 她扬扬眉:“请吧少爷。” 谢澜安并非天生心冷,只是上辈子生生死死,总在离别,所以掏不出多余的离愁别绪了。但一杯热乎的饯行茶,还是力所能及的。 免得一点“不周到”落了人家口实,再惹他红着眼掐腰质问她:为何一点都不难过? 这是胤奚背地里能做出来的事。 然而“请吧少爷”这句话,也不知有什么魔力,让胤奚身子微微一觫,耳根子转瞬间就红了。 他扬起圆润微挑的桃花眼瞅着女郎,饱含无声的控诉。轻易又记起那夜,灯熄的前一刻,她也是懒洋洋说了这四个字,伴随着一声“脱”。 和请君入瓮的山大王似的,看尽了便宜。 谢逸夏见状,立即按住小扫帚的脑袋,笑着转身:“走走走,领你玩雪人去。” 小扫帚除了和荀胧玩得熟些,对府中这些神仙似的大人一向怯得要命,羊角辫僵在脑瓜顶,她对小胤欲哭无泪地挥挥手,同手同脚跟着走了。 玄白和允霜同时退避。 胤奚接过那杯茶仰头饮尽,喉结滚动,喝出了烈酒的豪迈。他拈杯用腕将谢澜安的腰顶向自己,额头抵着她额头,低声说:“你都把我看光了,不准再看别人。” 谢澜安睫梢扫过他鼻梁,好笑地弹了弹鸾君凉滑的刀柄,“你‘不准’我?” “就是不准。” 胤奚霸道地说,他还什么都没看到呢。 女郎才是那道箴言,她发号施令,他便无不听从。她真厉害,只用一招,便让他忘了远行的不舍,让他只要一想起她用眼神丈量的神态,浑身便要被火烧干。 “女郎要高卧加餐,珍重万千。” “嗯。” “调气血的药还要再服两剂,东市念滋斋的蜜饯好吃。” “好。” “多想我一点。” “……我尽量吧。” 谢澜安对这份黏糊劲难以招架,额头往前顶他,“去吧。” 府外马已备好,胤奚到吏部领取文牒后,直接便出城了。他直了身,深深看谢澜安一眼,转身出府,没再回头。 谢澜安目送青色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门,也没有多送。 低音轻叹:“我家阿鸾,白衣最绝色,青衫最落拓。” “这话怎么不当面说呢?”谢晏冬沿着游廊走进院子,黄狸奴怕冷,在她温软的怀里窝成一团。 谢澜安眼里极快地闪过一丝娇矜,从姑母怀里接过肥实的花猫。 “不能让他太得意了。”别人不知道,他可坏着呢。 · 胤奚到吏部的时候,碰上了楚清鸢。 瞟着那身簇新官服,胤奚目光凉薄:“等在这里看我笑话?” 黄门侍郎的一部分事务,便是为陛下传递旨书诏册。楚清鸢今日就是特意过来踩胤奚一脚,听了这话,他却淡嗤摇头:“你以为听闻你外调,我心里会很快意?” 他压低声音向前倾身,“我巴不得,你留在京里。” 胤奚心思微动,往楚清鸢脸上定定看了两眼。 不知是否他的错觉,此人的气质仿佛比之前变了一变,眼里多了重叵测深邃,像水潭中的卵石生出了棱角。 胤奚无意和他斗嘴,从吏员手中接过任令。转身欲走时,楚清鸢盯着那把刀,忽道:“鸾君。” 胤奚遽然侧头,眼锋冷冽。 楚清鸢对他的敌意视而不见,反而笑了笑。 他是谢澜安花六年时间教出来的人,面对区区两年的冒牌货,充满了耐心。他看着胤奚:“执其鸾刀,取其血膋(liáo)。你在她眼中,不过是一把刀。这回谢二爷调你走,她可挽留过半个字吗?” 胤奚跟着笑了笑。 楚清鸢皱起眉。 只见对面青衫郎红唇诮薄,曼音轻吐:“你想做这把刀,求之,不得吧?” 楚清鸢一刹攥紧掌心,胸口气血上涌。 胤奚瞥开眼,第三次要走出署府,忽听外头甬道上有人高喊:“伪朝信函,致书议和!伪朝信函,致书议和!” 一名牙门将打扮的武吏,气喘吁吁地跑向隔壁的兵部,手里高举着一封信件,上面封盖的印戳正是北尉的马鹿图腾。 信封上又粘有三根雉羽,示意兵部八百里加急。 胤奚与楚清鸢同时凝目回望。 楚清鸢怔了一下,立刻振袍赶回太极殿。 半刻钟后,谢府门房惊讶地看见才离府不久的胤郎君快马赶回。玄白迎出来,眼睛睁得溜圆:“你老兄怎么又回来了?” 胤奚脸色凝重地将缰绳甩给他,匆匆进府,“也许走不得了。” “……综上云云,吾朝慕贵朝风气和畅,请止刀兵。贵朝倘愿遣使来议,吾岁岁朝贡,唯求娶玄朝宗室公主,以缔佳盟。” 楚清鸢躬立在御书案边,手捧着重似千钧的书信,为皇帝诵毕。殿内静得离奇。 胡人入主中原百余年,似这般服软还是破天荒头一次。陈勍接过信纸,往那岁贡的金额上看了两看,意气昂扬。他极力按捺住浑身的血液奔流,斟酌着: “先帝子女有限,宗室公主皆已出降,如今唯一待字的宗室女,便是朕的堂姊安城郡主……” “这是重点吗?” 皇帝话音未落,一道清冽的声音不待通传,径入殿中。 谢澜安朝服都不及换,身上常服挟着室外的霜寒。她眸色冷静地走到御案前,注视龙颜:“陛下果真想答应不成?” 第109章 “含灵你来得正好——” 陈勍正要命人请谢澜安来共商此事, 及对上谢澜安的神色,皇帝轻顿,微微收敛了眼里的得意, “朕……朕知此事重大, 还未决意如何, 正想听听爱卿之见。” 楚清鸢余光含着那道丽影, 心如荡舟失楫, 飘飘摇摇, 转瞬克制住自己,侧身向她揖了一揖。 谢澜安半个眼风都未落到他处,她将议和信一目十行地看完,声清如寒泉:“陛下可有想过,北尉为何突然示好?” 陈勍忙道:“这自是含灵你的功劳!多亏吾卿智计无双,前番设计北胡兵镇哗变,致使拓跋氏内乱连连,焦头烂额。兵燹兴则国库亏,胡贼又惧我朝在此时北伐施压, 是以才赶忙修书示弱。” 第227章 “既说北胡国库空虚,”谢澜安点指弹了弹信, “信上又何以言岁岁朝贡?” 陈勍怔然。 “且若我朝已经集结兵甲, 临于边界, 那北朝和谈有情可谅。然眼下我朝尚无起兵计划, 北朝却赶来议和, 自暴弱处,陛下不觉得突兀可疑么? “其三,陛下倘若已经依信推断出,北尉惧大玄在此时北伐, 那么便应攻敌之惧,乘机北上才是,何以又迫不及待顺敌国之意,与之和谈?” 这短短三问,诘得陈勍哑口无言。 他也同时明白了,含灵不赞同议和。 陈勍不禁看了一旁的楚清鸢一眼。 可楚清鸢不知是没领会皇帝的意思,还是辩不过谢澜安,垂眼立在青龙兽钮炭鼎旁,竟未接茬。 陈勍眉宇隐郁,只好自己道:“这……你一向想得深远,所言自是不差的。只是……两国商谈嘛,彼有来言我有去语,不管最终成盟不成盟,总要派使臣去谈一谈,才探得出对方的底。” 谢澜安撑开流畅而锋利的眸尾,无端凛人肺腑:“遣谁去谈,我吗?” “朕何至如此糊涂!”陈勍对她这冷淡模样真是又爱又怕,神色真诚道,“假若尉人信上提出让含灵为使,那便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欲害我朝的折冲之臣,朕自知晓。然信上言辞谦退,只字未提使臣人选,咱们只从鸿胪寺中选派一名使节便是了。” 谢澜安忽然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谈完又如何?尉人花言巧语,陛下便果真要将安城郡主嫁去和亲?” 宗室女出嫁,自然还要与宗室的皇叔伯们商量行事。陈勍没有一口说死,为难道:“朕知你与堂姊关系好……” 他还是没明白这件事的险恶之处。 今日以前,谢澜安觉得皇帝虽非天生睿智,尚算纳谏少主,可此刻见他这粘连态度,隐隐的生出一股失望——他果真不知呵,前世太后倒台,宗室内斗,进京夺权的藩王里就有那会稽王陈稚应。 都是陈姓血脉,谁心里没点算盘,陈勍竟还想当然地有意嫁会稽王的宝贝女儿去和亲? “北尉此举,意在分化。” 炉里的龙涎烧冷了,谢澜安按捺着为数不多的耐心,直视皇帝的双眼:“此信来前,我朝政务渐兴,北朝局势渐乱是其一;我朝上下一心同仇敌忾是其二。此信来后,北朝意欲以求娶公主,分化宗室和睦是其一,欲以利诱,使我朝文武官员产生分歧是其二,欲以和谈后使我朝民心怠惰涣散,不再思图收复中原是其三。 “其心怀毒,天地可诛。恳请陛下三思,勿堕胡人陷阱!” 含着朔气的东风撞响宫檐下的铁马,声音脆薄而冰峭。胤奚站在高伟绵延的长阶下,青衣随风而动,人却静峙如山。 他抬头望着天边灰蒙蒙的云层。 在吏部闻信后,胤奚立即赶回乌衣巷送谢澜安进宫,身上的鸾君刀还没来得及摘。 御林军眼见他与谢中丞一路,认出这人是新科状元。但胤奚带刀入宫,禁中侍卫不能不上前查问。 胤奚从怀中摸出墨还簇新的职帖,三指捏着竖在御林军眼前,眉眼肃净:“竟陵司隶参军胤衰奴,因北尉生事,在此待命。” 御林军犹豫了一下,点点头,没有过多为难他。 这时一名身穿朝袍的白须老者,自南掖门蹒跚匆忙走来。胤奚看见,忙迎上前搀扶住老者,低道:“夫子也听到信了。” 荀尤敬朝冠一边的组绶还有些歪扭,这在正衣冠,循教统的荀祭酒身上,是破天荒的事情。 他在家中收到皇帝诏令,说要商谈北尉求和之事,惊异非常,急忙乘车赶来。看见胤奚,荀尤敬又是一诧。 这后生算作他半个学生,联想到甲三楚清鸢受任黄门侍郎,简在帝心,而状元郎却被挡在宫殿外吹冷风,荀尤敬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可此刻老人也顾不上这件事,拍拍胤奚的手背,即刻登阶入殿。 暖阁内的气氛正有些凝滞,荀尤敬到来,谢澜安的神色和缓了几分,揖首道:“老师。” “这么冷的天还让老祭酒奔波,”陈勍无声松了口气,挤出笑意接上话音,“彧良,快为祭酒赐座,先呷盏热茶暖暖身子。” 荀尤敬是经历过先帝朝国力最孱弱时期的老臣,见证过大玄朝几番波折浮沉,在朝中的分量数一数二。他行礼谢赐,坐下后不及喝茶,捧接过那封和书细阅良久。 阁中一时只闻翻纸之声,陈勍几次轻觑谢澜安。 荀尤敬读罢,依原样将书信折入信封。而后又是沉吟半晌,方对皇帝缓缓道:“陛下,左传有言:戎狄豺狼,不可厌也,宴安鸩毒,不可怀也。臣以为北尉此计,是欲以些须帑币,令大玄掉以轻心,消融勇武,出小利而图大谋,不可轻信。” 陈勍听到连荀尤敬也这样说,不禁慢慢锁紧眉头。 “朕便不明白了……”陈勍背起手,稍显焦躁地在御案前走了两来回,“若说他们勒取我朝币帛,还可以说别有居心,但眼下是北胡损耗他们的国力,来丰实我朝的国库,一损一益,我朝能有什么损失呢?” “至于祭酒担心的朝中心气怠惰,”陈勍说着,又不禁看向谢澜安,见她神色严肃淡泊,声音低软下来,“朕可以保证,决不会因此迷心乱智,会降旨继续勉武练兵,以备不虞。” 他就像一个窝在墙角挨打太久的孩子,好不容易等到强壮的敌人突发急病,向他服软,面对拱手送上来的求和礼,怎么能忍住不取。 这不止是钱财而已,也象征着南朝百年来最大的扬眉吐气啊! 谢澜安皱眉启唇,荀尤敬忙用眼神将她的锐气压了一压,心平气和地与皇帝说:“人心如水,难以以尺平,以斗量。陛下须知,我朝原本便有崇尚浮靡无为的弊病,是这一年来着力改革,荡浊致清,风尚才稍见扭转。一旦举朝上下得知,北尉求和输币,那么试想上下官僚才绷紧起来的心思,会不会再次松懈?” 陈勍略有意动,荀尤敬两眸清亮,起身拱手:“而为了得胜而刻苦训练的万千兵士,一旦确信不再打仗,那么训练时是否还能和从前一样勤励? “且不说,尉人愿纳朝贡是真是假,即便成真,北朝坐拥河洛平原,天下粮米十占七八,三年五载的纳币,掏不穷它。尉人只出钱粮,又非自断手脚,令人忌惮的骁勇战力仍在!等他们缓过这口气,再征养精蓄锐之兵挥师南下,到时我朝以怠惰之兵应对,还有胜算吗?” 这番话看似是站在谢澜安这边,其实是荀尤敬清楚他这关门弟子的锋烈脾气,怕她操之过急,有心用柔缓的方式,弥缝君臣关系。 北尉来信不怀好意已是毋庸置疑,若陛下与含灵真起嫌隙,岂非正中了敌国下怀。 荀尤敬活到这把年岁,也能理解少年天子的心情。令北尉求和纳币,是连先帝、高帝都未做到的大功业,陛下正值年轻气盛,能不趁机张扬一番吗? 这个时候,便须臣子慢慢劝导,令其明白其中利害。 “……祭酒的担忧,朕听明白了。”陈勍沉默半晌,压着眉睫道,“可北尉想缓这口气,我朝得了好处,兴民利国只会治理得更好,不是吗?天下苦战久矣,怎么就不能坐下来谈呢?不管成与不成,两国之交,总不好置之不理,否则传之天下,北尉求和,南玄却欲战,使朕的子民听到了,难道就不心生怨怼?到那时,便是我们不占理了。” 第228章 楚清鸢暗地皱眉。 遥想百年前胡人马踏中原,血涂洛阳,又与谁讲过道理?开启不义战的本是对方,与贼寇讲仁义,无异于愚蠢。 不过此地没有他说话的余地,楚清鸢忍住未语。 其后一个时辰,中书令、鸿胪寺卿、兵户两部尚书等大臣也受诏匆匆陆续进宫。 新年余留的喜庆,就这样被北朝的一招无理手打得烟消云散。商讨的人一多,心思便更繁杂了,大臣们分成两派,鸿胪寺卿出于政治考量,支持皇帝的做法,不管有枣没枣,先遣节去打一杆子,不管怎么说,都是逞我大国威仪的好机会。 中书令却大皱其眉,不赞同轻易出使,以防北尉有诈。 兵部保持中立,而户部尚书不用想都是支持和谈的——无他,可以获得进项了嘛。 “谢中丞年前清田后,倡议免去三吴的三年田税,又借百姓种苗,如今京仓的粮储半数都不剩了。加上修葺宫室、会试修建贡院、会试后开宫宴赏赐新科进士、报销女学子盘缠……还有大司马索要的军费,青州的军需……”户部尚书直接给在场诸人算起了账。 中书令看不上眼地皱眉,谢澜安直接打断:“户部是给皇上管家的,不是哭穷的。我问尚书,假如北朝今年上贡,明年推辞收成不丰,以牛羊充数,如之何?又假如明年上贡,后年突以奇兵扰边,又如何?” 谢澜安冷峭的目光转向陈勍,“就为了不知底里的变数,我们便要赔进一个公主吗?” “中丞原来是介意此事。” 户部尚书自忖看透了谢澜安的想法,她自己是个女子,一路来多为女子谋福利,涉及公主和亲,自然要站出来拦阻一番,才好彰显自己慈悯怜女,收买人心。 户部尚书转头看向鸿胪寺卿,后者立即道:“这也简单,伪朝信上并未点名求娶谁人,只要是皇亲中尚未出嫁的贵女,都——” “不行。”谢澜安说。 鸿胪寺卿一噎,见谢澜安面容皙冷,知晓这是位难缠惹不起的主儿,囫囵着给自己找补:“其实……汉时有充宫女为和亲公主旧事,郡主金尊玉贵,那不如选——” “谁都不行。” 这四个字里隐含的专横,直接打断了和亲这条路。 陈勍终于忍不住轻拧眉心,看着谢澜安,委婉地说:“含灵,你莫要如此……迂腐。若能以一女换取两国相安数载、百姓安居,朕相信那和亲之人也会心甘情愿的。” 霎时之间,谢澜安淡恹一笑,便连火气也没有了。 牺牲的不是他,他怎知别人心甘情愿? 啼妆寒叶下,愁眉塞月生。君王有勇意,何用王昭君! 用一个人换取天下人太平的便宜事,她历经一百年,也从未见过。 所有人的视线都投在谢澜安身上,她却垂眸说了句貌似不相干的话:“北朝有高人哪。” 楚清鸢心中陡地一动。 原来如此。早就听说北尉的国师智谋非凡,尉朝在经历几场大损失后,一定会研究谢澜安这个人。连楚清鸢都清楚,谢澜安心性高傲,又疼惜女子,之前她开创女子科考,被骂作无天无祖宗,尚未肯退让一步。而今的“公主和亲”,无异触犯了她的底线,她是不可能同意的。 然而……胤奚身姿笔挺地立在宫阶下,摩挲着刀柄沉思:站在皇帝的立场上,以区区一女换取北国来朝,大显威名,何乐而不为?尉人赌便赌南朝臣强主弱,必会因这一封信产生分争。 这是一场,针对大玄君臣设下的离间局。 “二哥不进宫吗?”天光黯淡,谢晏冬在新枰斋的廊庑上,身披一领轻薄雪毳望着北边,忧颦双眉。 几瓣冷梅被北风吹落到廊上,谢逸夏抱臂与妹妹一同望着皇宫方向,道:“议阁中有一个姓谢的是良辅,有两个,便是逼迫了。” 他与北朝打了十几年交道,深谙那野心磅礴的尉迟太后,绝非等闲示弱之辈。匈奴入关,第一件学的便是汉家兵法,如今,也能将一手以退为进使得圆转无痕了。 这样的道理,即便掰开揉碎了讲给皇帝听、即便皇帝也听进去了,依然会遣个使节去和谈。 就如同北尉收到玄朝送回的两万兵俘,明知其中有所图谋,却依旧不能不查瞒报军情的蠹虫。 帝王尊严,是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无法动摇的心性。 换成他是皇帝,他也会如此。 朝中的使节就如军中的斥侯,明知前线凶险,也要有人去探一探。高居云端的君王以为成与不成都没有损失,殊不知,这一步迈出去,横生的节外旁枝,足以改变现如今稳定的格局。 “这是北朝送给含灵的回礼。” · “嚓”地一声,琉璃盏在地上碎成无数片。 陈卿容一连摔了六只月霜国进贡的五色琉璃杯,崩溃地大喊:“要我堂堂郡主,委身满身膻臭的胡人,想都别想!不嫁不嫁!” 侍女小心地绕过碎片,心中兀自不安,犹柔声安抚郡主:“殿下先别急,王爷已经进宫面圣去了。王爷这么疼殿下,定会保全您的。” 陈卿容的怒色还在腮颊,忽然流下泪来。这个不到二十岁的女娘发软地跌在座里,紧紧攥住侍女的手。侍女惊觉郡主竟在不停地发抖。 “菁儿,我怕……澜安在哪里,我想去找她……” 第110章 此刻, 会稽王已经赶到了皇宫。 皇帝并未在得信的第一时间通知他,当陈稚应奔到太极殿外时,阁中的第一轮争辩已经结束了。陈勍以午休为由, 婉拒了皇伯的请见。 这抗拒本身就是一种信号。 陈稚应心往下坠, 拦住正从殿阶走下来的谢澜安。 谢澜安停步道声王爷, 等着他开口。 陈稚应从谢澜安的表情上看不出商议的结果, 他从前总是恭维谢家满庭芝兰玉树, 眼下却是有些打心底里佩服这女子峙如山岳, 不可撼摇的品格了。他的心也跟着定了定,沉眸往黑黢黢的殿门中望一眼,搓了下掌心。 “娘子知晓,我膝下只安城这一个女儿,儿子是有一大堆,却都不及卿儿让我惦记。”会稽王苦涩一笑,“先帝临终时,降旨让本王送一个世子入金陵开府立业,王妃她……个个都舍不得, 最终不得已,便送了牙牙学语的卿儿来……” 令藩王之子住京开府, 说好听是照拂, 其实便是为质。 会稽王妃不舍得儿子, 舍了女儿, 陈卿容在才记得父母的年岁, 便被迫远离双亲。 人人道她自幼在宫中长大,锦衣玉馔,天生好命。可当她在夜幕降临时想念耶娘,抱着布偶在锦被里哭泣的时候, 陪伴她的也只有那一盏盏璀璨华贵的宫灯。 “……卿儿那些娇蛮的小性子,其实都是她为自保长出来的刺。”陈稚应还在谢澜安面前喋喋说着,这一刻,他不是藩镇一方的显赫亲王,而只是一个不知如何弥补女儿的老父亲,“谢娘子,能否看在卿儿过去和你的交情的份上,帮她一回?” “王爷是皇室宗亲。”谢澜安的襕裾被风吹出縠纹,凛凛涛浪一般,将喜怒皆掩在衣簪之下。她道:“一次不得已是不得已,两次不得已也是不得已,若陛下亲自请求王爷点头,为了老陈家的江山稳固,王爷会拒绝吗?” 第229章 陈稚应先是茫然地怔了一怔,继而,一种愤怒与内疚交织的情绪袭上他的心头。 “放屁!陈稚应岂是卖女求荣之辈!胡人明目张胆要我大玄公主,欺我大玄无人乎?本王手底兵将不是吃素的,谁想祸害我家姑娘,本王豁出去也要与他拼了!” 谢澜安听到这里,眉心微松,“王爷这句话,我记住了。” 她敛袖揖手:“请王爷放心。” 陈稚应闻言,长出一口大气地点头:“谢娘子这份情,我也记下了!” 谢澜安一诺,何止千金。陈稚应自己都没意识到,他为何会觉得求谢澜安点头比求皇帝更管用,只在心中欣慰,谢娘子不愧是大玄第一豪爽人,不枉闺女过去对她痴心一片。 谢澜安在宫阶尽头看到等待的胤奚。 二人眸光相对,同样的深若渊海。望着他被风吹红的鼻尖,谢澜安下意识摸了下自己的鼻子,在胤奚开口前说:“一起回家。” 胤奚便知,女郎心里并不是十拿九稳,她可能有用到他的地方。 这一天,陈勍在荀尤敬和谢澜安两大重臣的进谏下,态度罕见地强硬,始终没有点头。于是翌日朝会上,主战派和主和派两方臣子继续争吵。 该陈说的利害,谢澜安昨日已在暖阁言尽了,一开始只是听。 直至褚啸崖在武臣班首迈出一步,狂傲不减地大笑:“北地的狗,不打断脊梁骨不会老实,有什么可和谈的。从前他们叫嚣最狠时我都打得,而今洛阳一团乌烟瘴气,打得更趁手了!有句话怎么说来,‘遣妾安社稷,何处用将军’。谢小娘子,我记得不差吧?” 谢澜安扬唇进前一步,与褚啸崖并身而列。 她举笏注视着御座冕旒后那双眼睛,“臣深以为然。” 褚啸崖便料定谢澜安必是想谋取中原的,若无这份野性与霸气,她又何以入得了他的眼?只是他没料到,谢小娘子今日会如此痛快地与他站在同一阵线,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褚啸崖倍感兴奋,又不自觉向御墀前跨出一步,豪迈捶震胸膛。 “陛下担心什么?我既能平青州,便能平衮齐、平雍梁,直至战洛阳,复两京!区区和谈,无异小儿啼哭换些糖果,如何能逞男儿志气!” 褚啸崖原本威势就盛,他这一跨步,形如猛虎倾压猎物,吓得屏风旁的彧良面色苍白。 楚清鸢立身在御座侧后方,仿佛感觉到一片杀伐之气扑面,微微握住手掌。皇帝扣住龙椅的掌心比他掐得更紧,便见谢澜安从容地亦上一步,附和道:“臣亦以为然。” “含灵……”陈勍不敢相信,这两人在上一次宫宴相遇时还剑拔弩张,明明私下绝无交往,今日竟默契地逼他就范…… 谢含灵难道忘了,褚啸崖想要娶她?倘若褚啸崖的北府兵真有马踏洛阳的一日,他功高震世,她还能如何保全自身? 这就是陈勍内心深处,不想再与北尉开战的另一个理由——褚啸崖不能再胜了! 大司马已经功高盖主,再打下去,难保这天下不会有易主的一日。 收复两京、使南北统一固然是陈勍心中所望,可比起让褚啸崖吃空他的国库、带着大玄的兵马攻入中原,占据不回,再掉转矛头篡他的位,那么陈勍宁愿像现下这样,维持南北朝局的平衡。 直至他将内政经营得气象一新,成长到羽翼丰满,有能力不受任何人的钳制,再收拾胡人不迟。 “含灵……”陈勍含着近乎恳求的口吻,凝住谢澜安的双眸。“你再仔细想想。” 你答应过,会永远帮朕的。 谢澜安却只纹丝不动,与褚啸崖一左一右并立中廷。当朝文武中最有话语权的二位,呈掎角之势与上方的龙椅对峙。 谢澜安原封不动地将这话还了回去:“陛下,您再仔细想想。” 貌似恭雅,眼中却含着嘲弄的冷。 她这个人,做得出囚禁生母,逼杀叔祖的事,本是胡来惯了。偶尔给人个脸,那是看在能达成自己目的的份上,暂将反骨藏在逆鳞之下。可谁若想将“认主”二字按在她头上,是要付出代价的。 那冷光落在陈勍眼里,让他恍觉下面的那张脸变得无比陌生。 他的视线模糊起来,对面仿佛不再是两张人脸,而扭曲成两头狰狞的猛虎,踏爪咆哮,意欲一口吞噬掉他的皇位。 陈勍生平第一次在坐着的时候,产生了两股战战的恐惧感。群臣抿出气氛不对,凝望殿中那两道身影,一时不知是谢澜安借了褚啸崖之威,还是褚啸崖借了谢澜安之势,胸口窝像被揣进了一块冰坨子,皆不由得倒屏气息,等待陛下的应答。 郗符在无形的迫力中皱眉,恐谢澜安与虎谋皮。正待举步出列,被殿中侍谢策拦住。 谢策冲郗家大郎隐秘地摇摇头。 他妹妹当真要做的事,没人能拦得住。 楚清鸢在御座后满手汗水,双眼却迸出光芒,这才是令他折服之人该有的气魄! 众人等啊等,沉寂的太极殿终于等来皇帝发话,却是毫无气势可言的一句:“退、退朝。” 有心人听出了皇帝音色中的轻颤,心中暗想:到底还是年纪轻些,压不住权臣的气焰。紧接着又听皇帝加上一句,“含灵——你别走。” 褚啸崖粗眉挑动,有心抢白两句,转头见谢小娘子鸦睫淡垂,立在原处。 那容长俊脸,雪一样白,泛出珍珠的光泽。纤美的玉颈好似涂着一层奶霜,偏又利落地收进朝服领口,引得他心如百蚁啃噬。 越是想得手,褚啸崖越乐得配合她,也不与小皇帝呛声了,低头柔情一笑:“小娘子今日对褚某的美意,褚某他日,千倍百倍报答在娘子身上。” 谢澜安宛若罔闻,不置一词。褚啸崖也不在意,得意地扶剑出殿。 随着臣子们陆续退朝,陈勍将御前侍奉亦屏退,偌大朝堂,终只剩了他与谢澜安二人。 这样二人独处的场面,其实从前有过许多次。只不过今日不像在西阁中的和谐随意,没有糕点香茶,也无焚香对坐,一上一下,君是君,臣是臣。 君不似君,臣不似臣。 谢澜安稳稳开口:“臣知道陛下的顾虑。” 那清泠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宇中起了回声,陈勍就笑了。 她当然知道,这朝野上下哪有她看不透的事呢。 “陛下担心大司马再度北伐,再立新功,威胁到陛下的皇位。”谢澜安打开天窗说亮话,“可陛下怎不想想,如果与北尉和谈,北府兵马不用于外敌,大司马一腔野心无处发泄,会不会促使他更快地掉转枪头,图谋金陵?外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 女子在绛红如意纹地衣上长身玉立,振聋发聩。陈勍看她连举笏板的角度都没有变过一分,情不自禁地想,她怎么会有这么多用不完的精力呢,仿佛永远不会累,也不会退。 “这仗,一定要打吗?” 谢澜安道:“能陈说的利弊,昨日臣已尽言。陛下若定要追问笃定之语,臣也愿以一身担保:北尉有三败,负其勇锐,好战必伤,一败也;东施效颦,失其旧俗,二败也;人心不服,众叛亲离,此三败也。 第230章 “北尉强盛百年,值此将衰之际,正是天赐良机。陛下若相信臣的判断,臣有一计,我朝可假意同意和谈,而后趁两朝会面之时,派大司马出其不意突袭虎牢关。北尉元气一挫,背有柔然死敌,腹有六镇叛军,尾有我朝逼迫,便再难成气候了。” 陈勍静静听着,仿佛听进心里了,又仿佛神游天外。 隔了半晌,他自嘲地呶呶唇角:“含灵,我很早以前就在想,你是不是上天降下的神女来辅佐朕的。” 谢澜安平静地回视陈勍。 “你总像站在所有人目光之前,俯瞰着人世这道小小的棋盘。你曾让我看到了中兴之望,所以你要清田,我允了,你要女子参与闱试,我也许了,甚至你弄个挽郎来做状元,我也未说什么。但是。” 他说的与方才谢澜安说的全不相干,谢澜安叹了口气。 陈勍也落寞地叹了口气,眼里突然生出些怜悯,霍然射下视线,朝冠上的玉珠铮铮作响。“兵戎之事,你谢含灵就能料得一丝不差吗!你根本没上过战场,也没去过长江之北,纸上谈兵不是兵家大忌吗?!” 他又像愤怒又像委屈地站起来,“你勾画的那些环环成扣的万古基业,是很好……可是除了你,没人看得到啊。” 看不到的事情,你要我如何放手去做? 谢澜安沉默许久。“我懂了,陛下不能信任我。” “不,”陈勍立即道,“我能信任的便只剩你了含灵。”龙袍加身的少年说话间摘下碍事的冕旒,从朱墀上急促地走下来,被他拎在手里的珠玉伶仃相撞,像一尾尾急于脱钩的鱼。 “拿两万俘虏赌伪朝一场内乱,我可以听你的。但现在你是拿整个大玄的国运、黎民的生路,去豪赌一个胜负难测的结果。” “含灵你是不世之才。 “可朕赌不起。 “朕……肩负江山,赌不起啊。” 他见谢澜安不说话,微微朝她矮身,散出一片隐幽的龙涎香气。“含灵,老师……你帮帮我。你既知我心病,便趁褚啸崖父子在京,帮我除去这一心头大患,好不好?我已经想过了,或者毒杀,或者将人诓进宫来围杀——他纵勇武过人,终是肉体凡胎,只要能除此恶獠,我……朕什么都答应你!” 褚啸崖在朝上问陈勍怕什么。 西府和北府,对金陵台城里的君王来说有一个都是祸患,何况两家同时坐大!之前谢澜安一直站在他的立场上,她连王翱都能斩草除根,可是轮到褚啸崖,谢澜安非但没有打压大司马的迹象,反而想让褚啸崖再战彪炳,而大司马又有求娶谢澜安之心,这让夹在两个强臣中间的皇帝如何不怕! 谢澜安难得有失去耐心的时候,忍不住溢出一声冷笑。 要说皇帝懦弱吧,他还敢虎口拔须,要说他勇敢吧,面对北尉给个甜头便想偃旗息鼓。 “杀了褚啸崖,不等北尉上贡,就先给他们送去一份大礼是吗?”谢澜安忽然想撬开皇帝的脑子,看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皇帝难道以为,她之所以忍受褚啸崖,是因为她杀不得他一人吗? “褚啸崖可以杀,然后呢,我朝哪位将军比他骁勇?剩下十万北府军谁能羁縻?陛下不会以为你一声令下,这些被褚啸崖一手带起来的将士,就会乖乖接受朝廷的接管吧?南朝的北府,便如北朝的六镇,一旦无主,立刻会自立叛朝,届时天下就会星散大乱!” “世道难道一定会照着你的说法发展?”陈勍眼眶倏尔一红,他爱她的这份骄傲,可眼下,陈勍被这份他永远也参不透的骄傲刺痛了,“谢含灵,难道你是此世的神灵吗?!” 谢澜安在这一刻,眼神奇异地亮了亮。 空荡的大殿不知从何处钻进一缕阴风。陈勍说完之后便后悔了,他忽然有些害怕对上谢澜安那双冶亮的眼眸,害怕听她回答。可是不等他阻止,谢澜安已冷漠地转过身。 她在转身的同时开口:“如果陛下执意和谈,我可以是。” 她可以做主宰这个王朝的神。 陈勍心头掠过一丝异样,他下意识松开帝冕,捉住女子冰凉的衣袖。 “朕……可以听你的,不杀褚啸崖,但是……”落地的朝冠发出碎玉之声,陈勍急于从不安的内心抓住些有分量的许诺来留住她,终于,他灵光一现,“你便嫁给朕。” 谢澜安骤然回头,目光锋利。 “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朕,朕可以不碰你……”陈勍苍白的脸褪回到一个清孱的十八岁少年,诚恳而脆弱,眼神却期冀地亮了起来,“只要你愿意做朕的皇后,不嫁与别人。你不必怕自己地位不稳,绾妃即将诞子,孩子一生下来,朕便将他放在你膝下教养,让他认你为母后!” 第111章 若说还有什么话, 可以比拟这句话的荒唐恶心。 大概就是楚清鸢前世对谢澜安说的那句:“我只是想和你成亲生子,让你过正常人的生活。” 谢澜安气到失笑,反而出离了愤怒, 只是啼笑皆非地想:男人是不是都这样? 在他们倚凭她的能力腾达以后, 那些从云端吹来的风, 将他们捧得飘飘然了, 让他们以为自己的位置本该这么高。然后为了满足自己的尊严与征服欲, 这些人反过来剪断她的羽翼, 要将她圈拢在他们的领地中,还美其名曰报答。 口口声声说“愿意用性命来答报你”的人,原来,用的是她的命? 谢澜安不怕被人背叛,充其量是又一次印证了人性的不牢靠,啼笑皆非而已。 “陈勍。”她又问了一遍,“你真的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想过绾妃吗?” “绾妃性情最是柔婉,她不会有异议的。” 陈勍一点不介意被她直呼大名,他专注地望着向那张因怒而生艳的容颜, 急于剖白自己的真诚:“朕以祖宗社稷起誓,从此你与朕共为这江山之主!只要你点头, 你便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女子, 含灵……” “锵啷”一声, 大殿外猝然传来食盒落地的声音。 “娘娘!”随着这声宫人的惊呼, 暗红的血色在朱槛外冰冷的地上蜿蜒开来。 成蓉蓉捂着肚子倒在中门外, 发钗堕在洒了满地的滋补汤中,叮地一声,如同濒死的呻吟。 绝望到极点的人,神色反而变得茫然了。她费力地仰头看着大殿里, 目光像跌进深渊的雪花,支离破碎。 · “主子怎的还没出来?” 云龙门外头的玄白抻着脖子往前庭张望。 他心算着朝臣们退朝的时间,总该有一个时辰了,连大司马都出宫了,皇帝有什么话需要单独与主子谈这么久? 胤奚锁着眉立在玄白身旁。而今形势突变,无论谢澜安去哪里他都要贴身跟随才放心,唯独在这里,他只能止步。 肆虐的风吹动他寒青的斗篷,胤奚心里无端躁郁,决定不等了。 他迈步正要闯入内,忽有一道人影从对面走了过来。 “按吏部调令,你昨日便该离京了。”楚清鸢走到胤奚面前,声里带着寒意,“你在这里已是不合规矩,还想闯宫不成?” “有何不可。”胤奚直接拂开他,忽闻喧嘈声响,转眼见四五位太医背着医箱,从另一道门匆匆往太极殿方向赶去。 第231章 胤奚脸色蓦地难看起来。 他反手揪过楚清鸢衣领:“里面出了什么事!” 玄白也急了,“怎么召这么多太医……主子!” 楚清鸢一介文人拦不住他们两个,何况他右手还是残废的。他左支右绌地张臂拦阻,“止步!姓胤的,你少给她惹些麻烦,就是帮她了!” 适才皇帝将所有人都屏退出殿,楚清鸢亦不知殿中发生何事。只知后来绾妃娘娘带着汤食给陛下送来,不知怎的在殿门外跌了跤,这些太医,便是为保绾妃的胎而来的。 胤奚却哪里与他废话,他眼中戾气骇人,抬手搡开楚清鸢。 突听有人喊了一声“胤奚”,贺宝姿扶刀从广场快步跑到云龙门口。 看见胤奚神色沉寒非常,仿佛下一瞬就要取刀来拔,贺宝姿忙道:“不是娘子,是绾妃娘娘摔倒,只怕要临盆了……” 胤奚立刻问:“你亲眼看到了她无事?” “我亲眼看到了,而且娘子有话嘱咐。”贺宝姿说着话,偏头看了眼身形单薄的楚清鸢。 楚清鸢顿了少顷,无心多听,面无表情地转身随着太医的脚步回到御前。 这些人都不明白,他并不会成为谢澜安的阻碍。 贺宝姿等他走远,方从腰带中摸出立射营的令牌交给胤奚,快速压声交代:“立即集合骁骑营和立射营在宫门外待命。” 调兵把守宫门,必是出了极大变故,不是一个妃子临产能够解释的。胤奚接过令牌,面色几变。 半个时辰之前。 那声“娘娘”在太极殿外一响,陈勍霎时僵住,而后才像被炸回了魂魄奔向殿门。 最先映入他眼中的,是成蓉蓉那张惨白似纸的脸,然后陈勍就看到了从她身下不断流出的血。 陈勍瞳眸颤抖,好像不明白事情为何会变成这样,他忽然间茫然地,手足无措地被冻在那里。 就在他怔忡之时,一阵疾风从身旁掠过。 谢澜安跨出朱槛,见绾妃身边的宫女吓傻了的模样,一味只哭,她毫不犹豫将成蓉蓉横抱起来。 离此最近的便是西暖阁,谢澜安一刻都没耽误,抱着人抬步往阁中去,同时向陈勍咬牙:“还不快召太医!” 陈勍这才陡地惊醒,只是不等他发话,跑上台阶的彧良公公促呼一声:“中丞大人,不可将娘娘放在西阁!那是议政之所,不能见血光,大玄从无让后妃在前殿生子的先例啊!” 谢澜安侧眸,眼底淩动着寒光。 彧良小腿顿时一软。陈勍心绪紊乱,却总算当机立断:“事急从权,不必说了。快将太医署的医丞全召进来……还,还有备在永宁殿的稳婆、医妇……快,快!” “……澜安。”谢澜安还没有走到暖阁,怀里的成蓉蓉扯住她的袖角。 这脸庞失去血色的少妇人已经疼得目光涣散,连蹙眉的力气都没了,却努力地嗫嚅惨白的唇,说:“对不起,我不知道……” 年少时的成蓉蓉,也如安城郡主、如这金陵城中无数闺阁小女一样,悄悄收集过谢澜安的锦绣诗文。那此逸荡在字里行间的高迈之气,念之刻骨,让她铭心多年。 她很早就清楚,谢澜安是天地间自由的凤鸟,不会为凡间的梧桐而停留。之前宝兴隐约说起陛下对谢澜安的心意,成蓉蓉听了,只觉不安。她不是不安于有人与自己争宠,而是担心风骨清高的谢澜安遇上金丝打造的笼网,两下扞格不肯让步,会出什么乱子。 然而她死活没有想到,陛下竟想用她腹中的孩子,来锁住谢澜安。 这一刻,成蓉蓉甚至没有多想孩子能不能保住,而是拼命地喘气:“我真的不知道,对不起……你快、快出宫去……” 于此性命垂危之际,她竟是在道歉。 谢澜安眼眶酸胀,却不敢开口,怕这口气一泄就抱不动她了。从绾妃裙裳里渗出的血水塌湿了两人的衣布,仿佛不断从女子体内流逝的生命。谢澜安几乎跑得飞起来了。 宫娥在前头惶惶地打帘,谢澜安将成蓉蓉安置在暖阁的须弥榻上,那里曾经,放过一幅少女成蓉蓉嫣笑寻梅的肖像画。 放妥她后,谢澜安立即用麻得失去知觉的手,紧握住成蓉蓉的手心。 “嘘,无碍,都无碍。蓉蓉别怕,你和孩子会没事的。” 她蹲在榻前轻柔地说:“谢澜安在这儿陪你。” 一滴清泪从成蓉蓉的眼角流入鬓中。 “太医……快进去看看绾妃!”陈勍指挥着赶至的太医入内,他自己走到明纱橱前,却仓猝地停住脚步,不知是不敢面对里面两个女子中的哪一个。 议政阁中已是兵荒马乱。成蓉蓉的胎之前一直养得很好,正是太医建议她临产之前可以适当散步,有益生产,她今日才会来给皇帝送汤食。可那一跌撞歪了胎位,加上绾妃心神被伤,这会儿精神头看着很不好。 稳婆往绾妃舌底压参片,也有医妇拿着剪刀飞快地剪开娘娘的裙裾。 谢澜安让至一旁,眼看着一盆盆热帕子淘下来的血水端走,听见有经验的老人窸窣地商量:“这,以娘娘现下力气生不下来呀……” 太医隔帘诊过绾妃的脉,神色凝重,不得不问出那句话:“陛下恕罪,若实在难以两全……要保哪个?” 谢澜安在满室血腥气中冷声道:“保大。” 隔了一息,阁外传来皇帝沙哑的声音,“……保大。” 像一个木偶重复谢澜安的回声。 未嫁之女不适宜直面妇人分娩,但谁敢把规矩扣在谢澜安的头上?她是医道上的外行,并不轻率开口,但她在这里,便是一根定海神针。谢澜安身上有一种特殊的气场,能镇住一切牛鬼蛇神,死伤灾殃。 医丞与稳婆的配合渐渐默契起来,下针的下针,推拿的推拿。 谢澜安看着稳婆将成蓉蓉硕大的肚皮使劲推转,哪怕是韧牛皮做的皮球也该破了,可成蓉蓉在这么大的力量下,也只是呻吟几声,没力气撑开眼皮。 “娘娘,您别睡,坚持住……”宝兴跪在榻边泣不成声,“都怪奴婢不好,没有扶稳您。您不是做了好多孩童的小衫小鞋吗,您腹中的孩儿还要出来穿呢,奴婢求您、求您加把劲……” 谢澜安问稳婆:“能生吗?” 稳婆没有停下推拿的动作,保守地回答:“似有将胎儿回转胎位的迹象……但要看娘娘的体力能否撑住。” 谢澜安又将目光移回成蓉蓉脸上,见她先是被稳婆推摩得失色,后勉力灌下一碗汤药,颊边红晕略回,也知道配合稳婆的号子用力了,方松开掌心,想了想,走出暖阁。 陈勍正柱子似的直戳戳立在外头,耳听屋里的呻呼声,眉头痛苦地皱起。看见谢澜安走出来,他心跳如鼓,下意识解释:“含灵,朕、并不想让事情变成这样……” 对于失望透顶的人,谢澜安没有再费一点口舌。她目不斜视地走出殿门,才迈出去,侍卫首领牟逵却带兵挡在门边。 长戟交错在谢澜安颈前。 候在玉阶下的贺宝姿立刻扶刀登阶,警惕地逡巡着那一排御林军,判断此刻的形势,睇目向谢澜安请示:“娘子?” 第232章 谢澜安侧眸凝着跟出来的陈勍,似讥似笑:“想拘禁我?” 说罢不待陈勍辩解,谢澜安自顾自睥睨长阶御道,手抚玉带,冷声道:“陛下别会错意思,我答应绾妃要陪伴她,目下就算你赶我走,我也不会走。只是须着人回家报声平安,毕竟。” 她在重云堆积的天幕下转头,注视陈勍的眸光如睡醒山虎,择人而噬。“我家里人护短得紧,不如我那么好说话。听不到我的消息,做出闯宫的事也是说不准的。” 贺宝姿见娘子说话时,手指轻敲腰带,那正是自己贴身放置立射营调牌的地方。 贺宝姿眼神一动,顷刻领会了娘子之意。 陈勍心神失守间却没留意到那些细节,只是惊疑不定:“含灵,走到这一步,朕是情非得已。你难道想学北尉的纥豆陵和吗?” 纥豆陵和闯宫兵变,被尉庭诛于洛阳宫门,正是谢澜安一手策划的结果。谢澜安无动于衷地说: “汉高祖何以取项藉,离间君臣而已。今日之变,我有言在先,陛下不听,是想学霸王听听四面楚歌吗?” 陈勍怔在原地。 拿他比西楚霸王,都是抬举了他。谢澜安见贺宝姿会意地离去部署,不再多言,转回暖阁中。 她回去时成蓉蓉犹未生产,稳婆高声说看见婴儿的头了,令她使力。成蓉蓉哀呼凄呜,发如水洗,顷刻湿透枕褥。 后半晌,绾妃的母亲平北侯夫人得信入宫。成蓉蓉神智迷蒙间见了阿娘,方如娇生惯养的稚女一般,嚎啕两声,转瞬又没了力气。 这一胎直从黄昏捱到黎明。成蓉蓉几度濒临昏厥,当所有人都以为那副柔婉的身子不成事了,成蓉蓉却从绝望中硬拼出一股坚韧,中间说的唯一一句整话是:“让我生下祂。” 直到东方将亮,一声微弱却真切的婴儿啼哭响起。 满室的医者不约而同脱力一般,双腿泥软地松懈下来。 成蓉蓉倒在枕上,喘息细细,平北侯夫人心疼地抹去女儿鬓边汗水,又哭又笑地感谢满天神佛。稳婆用襁褓裹了婴孩,满面喜色地贺曰:“母子平安!绾妃娘娘为陛下诞下龙子!” 她一扭头,却见站在榻外守了一夜的谢中丞,肤光胜雪的脸如同冷玉雕出的一般,与昨日一模一样,不见一点喜色,是个真冷情人。 陈勍在阁门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谢澜安踩着曙光再次离开大殿时,陈勍无令,牟统领没敢再拦。 她在西阁守了一夜,胤奚接令将事办妥后,又回到云龙门,亦等了半宿。他看见谢澜安走过来,第一眼就发觉女郎的神情不对。 她的眼神静而疏远,宛如寻常地接受了一件令人失望透顶的事。有点像,当初得知他杀庾洛神时,看他的那个目光,可又更为淡漠。 胤奚犹豫了一下,卸掉鸾君刀。 谢澜安近前看清这人被风吹得寒青的脸,冷漠的眸光倒烁了烁,探出指尖试他手背的温度。 就在襕襞展动间,胤奚眼尖地看见她身上干涸的暗褐血迹。 胤奚瞳孔被激得一抖,反握住谢澜安,“怎么回事?” “别人的血。”谢澜安解释。胤奚却仍拧着眉,就要解下斗篷给她遮挡,被谢澜安拦了,“天冷,自己穿着。” 二人一道出宫门,在建春门外看见黑压压的一片禁军,头前带队的是肖浪、王巍。 胤奚看着谢澜安的脸,低声说:“我以‘宫嫔产子,谨防生乱’之名,令两营分兵守在宫城八门,又让立射营向积弩营借调全部箭支。也着人回乌衣巷通知了二爷,做个防备。” 谢澜安眉头轻舒,说:“很好。” 当时时间紧迫,难为胤奚能从贺宝姿一句话里想到这么多。他在不知底里的情况下,直觉出女郎要大调禁军,必是与皇帝生了分歧,必要时需用武力解决。 而昨日皇帝的注意力还在说服谢澜安和绾妃的安危上,反应不及时。胤奚比他快了一步,控制住禁军的武库,就等于辖制住剩余的三大营。 “每个宫门口都要有人守。”谢澜安揉了下手腕,向肖浪交代,“若遇向外传旨的宫人或出宫的御林军,一律扣住,消息先来报我。若与御林军起冲突——不用留手,我兜着。” 这便是封锁宫城消息,里不出外不进的意思了。 肖浪心下微凛,没犹豫地应是。 自从谢澜安救他出牢狱之灾,肖浪便知这个女人心机不逊于庾太后,早已断了二心。他身边站着立射营主将薛赤霄,已然被贺校尉的武力降伏得服服帖帖。他闻音知变,揣测究竟出了何事,心想难道当初庾家在皇宫上演事的,谢家也要效仿? 马车等在横街上。上了车后,胤奚还是解下斗篷罩在谢澜安身上。看不得她穿带血的衣裳。 胤奚捏住谢澜安的指尖,眸底敛着一团清黑:“皇上对你不敬?” 两个人都不觉得这话有什么问题。谢澜安说:“他想联合我除去褚啸崖。” 然而单是这个原因,不足以闹得绾妃受惊早产,也不足以触怒谢澜安调来禁军。 谢澜安还在掂量后面的话,忽然唇上一凉,胤奚俯身贴住了她。 他是最善感知谢澜安细微情绪的人,这一夜风宵,胤奚心中不是没有猜测。 皇帝惧北府与西府两相坐大,自古帝王收服强臣的手段,不是打压,便是联姻。何况元日宴上皇帝看女郎的眼神,决不清白。 一想起那股幽湿的龙涎香气,胤奚就心如火烧。方才谢澜安那一顿,更坐实了他的猜想,使得他心底的怒焰一瞬冲了天。 可是他的嘴唇很软,仅仅克制地点了一点,便抬起头,柔情地望着谢澜安:“女郎想做皇后吗?” 谢澜安惊讶于胤奚看问题的一针见血,在他烁动的眼里捕捉到一丝癫狂。 “不,你不想。” 胤奚笑了声,发狠说:“我去杀了他。” 第112章 “是个皇子, 倒不大好办了。” 谢家二爷斜倚靠几,轻摇鹅扇,慢声道。 谢澜安留在宫里这一夜, 除了百里娘子支撑不住小憩了一个时辰, 府上的当家人和幕属们就没怎么合过眼。谢澜安天明而归, 告知众人宫中发生种种, 包括皇帝的荒诞想法。 文杏馆晨光微熹, 侧首披氅而坐的百里归月听了谢二爷之言, 眸光沉着,哑声开口:“下属之前的建议,女君可认真考虑一下了。” 谢澜安换了身干净襕袍,坐在谢逸夏对面。 她神色莫测地捏着把紫竹明光小扇,开开合合,一时没答腔。 谢策和楚堂在下头迅速对视一眼。 胤奚负手抱刀,倚在屏风边,身条清肃修长。仿佛怕眼里的狠色惊到谁,闻声未抬睫。 屋里一时更静了。 谢策不知百里娘子对阿澜提过什么建议, 但他听出了父亲话里隐含的意思。 皇帝欲立澜安为后,莫说澜安不会屈就, 就是谢府上下也都不会答应。皇帝有心和谈在前, 痴心妄想在后, 已然显现出不德不智。 澜安怕陛下越过她再发无脑诏令, 调骁骑营守宫门, 首为自保,次是把控,是与皇室撕破了颜面。 第233章 路走到这一步,退是无法再退了, 端看“进”到何种地步。正逢皇子降世,谢家此时较为稳妥的选择,是舍弃辅佐这个不成熟的皇帝,转而扶立幼主,摄政南玄。 父亲却说,陈氏江山后继有子反而难办。 这个孩子所妨碍的,只能是……想要换立新朝之人。 谢策一瞬肝胆俱张,长久以来盘踞在他心头的担忧,终如一道诡影浮出了水面。 青年人沉眉思索少顷,忽向父亲郑重揖手:“阿父,谢氏心贯白日,岂能谋篡!此事要三思。” 谢家大郎为人清脱温敦,骨子里还是信奉君臣礼乐秩序的。而今谢家调兵自保,可以说是被形势逼得不得已而为之,周公摄政,尚有可辩。可一旦谋朝,不止清名尽毁,还会被当成各路藩镇势力的活靶子,如何得以万全? “阿妹。”谢策袖挟清风,看向谢澜安,“及进士第者,皆有志忠纯之辈,也最落笔如刀。你当初为国取士,用的是忠君救国之名……一朝风云变,你如何拗得过读书人的悠悠之口?” 他说着闭了闭眼。阿妹她一路搏出今日局面,肩负一身高望、一世清名啊,这一步迈出去—— 这一步迈出去,千古史笔,会怎样斫书她? 谢澜安眉睫轻敛,似在深思。 只不过她想的并非什么清名得失,而是胜算几何。 阿鸾要杀陈勍,那是气头上的话。皇帝一死,纸里包不住火,各方藩王立刻会像嗜腥的隼蝇一样拥入京城,争夺皇位。无论谁坐龙庭,都会有人不服,继而便会发展成各路军阀再招兵纳寇,以壮实力,互相攻斗。 到时诸州四分五裂,等待百姓的就是一场浩劫。 所以与其弑君,不若挟天子以令诸侯。在京中归谢澜安调动的两万余禁军,她有信心能压制住其余禁军与御林卫。 然眼下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是—— 楚堂适时道:“大司马还在金陵。” 因谢逸夏在堂,除去百里娘子身弱入座,这一众小辈都是站着的。楚堂在沙盘旁踱了两步,从另一个角度考虑现今的局面: “禁军一动,褚啸崖闻信后必然也动。女郎手上的禁军兵力,能与京畿兵力持平;二爷在荆州的兵力可威慑京师,却不好大规模调动,否则御敌的西北线便会薄弱。倒是大司马屯聚在京口的兵甲,回调灵活,那可不是个动心忍性之辈,届时三方撞上……”楚堂转眸望向谢澜安,没有十分把握地低问,“鹿死谁手?” “你忘了,”百里归月一针见血地指出,“女君还有精锐营与部曲,还有钱塘阮氏与山越帅的支持。” 楚堂摇摇头,他没有忘,只不过,“如此一来,三吴之地便也动荡了。” 阮氏是谢娘子的母族,固然能举兵声援,然江南的其他士族,之前被谢澜安清田刮去一层皮的,不在少数,怎见得个个服她? 倘若这些门户抱起团来抵抗,又是一层麻烦。 到那时,谢娘子费了许多心血才落实的田政稳固,便功亏一篑。 “那就杀。” 一直没吭声的胤奚,从齿缝里咬出这三个字。 男人浓长的鸦睫覆着与周身如出一辙的萧冷。 皇帝是女郎的威胁,褚啸崖何尝不是。既怕褚啸崖阻挠女郎的登顶之路,那么,索性如皇帝所愿,趁褚啸崖在京,先取了他性命。 “女郎将精锐营借我,我这便去围杀姓褚的。” “北府之众,皆当叛军处理。褚盘能接收多少收多少,余下的,我为女郎守城北,绝不令一卒踏入金陵。” 凭什么女郎过往的功绩,在此时都成为她要顾全的大局来为难她?她一心想要边关少死人,金陵少动荡,谋算着上战伐谋,兵不血刃,可皇帝在干什么? 这些原本都是一国之君的责任,既然坐江山的不在乎,那他胤衰奴便为谢含灵以血开道! 谢策见胤奚满脸挂着杀机,哪里还是那个微言大义的文状元,急得皱眉:“如此一来,我朝与北朝内乱,又有什么区别……” 所以说尉迟太后的这份大礼,回得真绝。谢澜安听着你一言我一嘴的争辩,合紧了扇骨。 尉迟太后是女人,这是个厉害女人,她在隔着疆界线与南朝第一权臣的几次交锋中,敏锐地找出了谢澜安的死穴,也正是在这两个字上面。 谢澜安怜惜女人,她从未掩藏这一点。 北尉不知她死而复生的根脚,却阴差阳错押对了注。谢澜安可以玩世,可以不羁,但她此生唯一执念,便是不想见生民白骨成堆,不忍见女子再受糟践。 形势急转直下到如今,就是因初时那一句“公主和亲”,在她和皇帝之间埋下了分道扬镳的祸根。 谢澜安当时不是没察觉——如果她能更圆融一点,念头转辙一改,哪怕只是假意答应皇帝和谈,就能破掉这一局。 但谢澜安,就是哪怕粉身碎骨了一回,也抹不去与世为敌的骄傲。她敛锋谋划了九十九步,却不愿意因“顾全大局”的理由,将无辜女子摆上赌桌,屈从这最后一步。 这是她的缺点吗?百里归月不这样觉得。 如果天衣无缝的谢澜安身上,连这一丝破格争天的人气儿都没了,她凭什么拿命为女君谋划?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看向谢澜安,包括在荆州统帅做主的谢逸夏,都等待着她的决定。 谢澜安一夜未眠的眼睛里明光熠熠。 对手以为,她会受缚于自己的原则吗?谢澜安的目光透过朝阳倾洒的北窗,远望着皇宫方向,又仿佛在看更北方,隔着一张棋盘,与稳坐枰局前的那位雍容老妇遥相对视。 她唇边漫出一丝淡薄的笑,说:“那就斗一斗。” “请叔父速调一万亲骑入京,驻扎京城南北城门外,防范北府军异动。” 她亲眼见识过叔父训练骑兵对撞,只要褚啸崖不敢把全副身家投入金陵,那这只隐藏起来的荆州骑队,足与同等数目的北府铁骑对抗。 “精锐营交由戏小青统领,纪小辞为副将,配合骁骑营行事。召拨云堡部曲伏于石头城外,由胤奚调配,作奇兵待时而动。” 谢澜安转眸看胤奚一眼,不轻不重,宛如解冻的春水轻易漫过了堤岸。 她说:“戒躁勿怒。” 胤奚迎着她眼里的粼粼光芒,心中的滔天之怒忽化作一川烟草,顺从地贴伏在地了。 “没有女郎的命令,”他按捺着自己,“我不擅动。” “不,”谢澜安却道,“我给你见机应变之权。” 今形势变幻莫测,如果事事都等着向她与二叔请示就太迟了。她需要适当放权,而这个弥上驭下的人选,必须有极其出色的定力与判断力。胤奚与贺宝姿、玄白允霜不同,他虽是她栽培起来的,却不是她的下属。 他们二人,是心有灵犀的同袍。哪怕胤奚的刀再锋利无前,也会以她的考虑为先,她便是束得住他的宝鞘。 胤奚一静之后,俯首称诺。 不止如此,谢澜安又请谢逸夏立即向朝廷上书,要求接收丞相的任令文书。 陈勍不是很想让二叔做丞相吗,而且还是宫宴上当着众臣的面亲口说的,想赖都赖不掉。叔父有了这个身份,控制中书省的诏令拟制,就是名正言顺。 第234章 于是乎绾妃才在太极殿为陛下诞下大皇子,未等群臣同贺,三公九卿便听到了谢澜安叔侄强势把持朝政的风声。 以骁骑营为首的三营禁军,将皇城围得水泄不透。褚啸崖得知消息,说意外却也不甚意外。 文人有句武词儿,叫身怀利刃,杀心自起。 褚啸崖与谢二同为统领十数万兵甲之人,谁不知谁肚子里的算盘?这些年,褚啸崖一直分出一只眼睛紧盯着荆州,就是因为知道那谢二绝不是个省油的灯。 可笑谢逸夏常年以风流不争示人,江左清流还对他万分推崇。如今怎么样,褚啸崖这个冠着“狼子野心”的军阀还未动,谢家却先显露了不臣之心! 大司马自不肯眼看觊觎多年的果实,被旁人摘去,他迅速调集两万北府军,封住金陵城门,自己暂在东城的府宅中,静观其变。 “父帅,”褚豹嗅出了风雨欲来的变动,兴奋的眼里暗含杀戾,“皇子诞生,谢家这是嫌‘丞相’的位置不够高,想废帝扶幼,做摄政王不成?他们不是一向以革新救弊为己任吗,怎么突然不装清高了?父亲等朝廷赐九锡,等了这些年,尚且未进一步,谢家凭何觉得他们可以抢先一步!” 褚啸崖也有几分想不通,之前谢澜安还在为皇帝尽力调和,怎么突然便生了嫌隙。 可不管怎样,他们君臣生隙,便给西府与北府联手腾出了可能性。 褚啸崖唇髭轻扬,修书一封,命亲兵送至乌衣巷谢小娘子手里。 · 朝中一连罢朝数日,一直到了元宵节这日,宫中愁云惨淡,全无节日气氛。 陈勍看到谢逸夏那封请任丞相的折子,深深体会到了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他不敢应,也不敢驳,不敢把人继续留在金陵,却更加不敢放。 陈勍到此时终于醒过来,他对谢含灵的坦白,是不合时宜的。这便是谢家动怒的后果。 可是,那褚啸崖不是同样提出与谢含灵结两姓之好吗,而且还是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自己的初衷明明是替她解围,为什么她对褚啸崖的冒犯没有反应,反而他一提,谢含灵便刀戈相向,闹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难道在谢含灵心里,他堂堂国君,比不过一个大司马? 陈勍内心郁闷而惊惶,收获长子的喜悦,也被兵甲围城的威胁冲得荡然无存。向外的诏书传不出去,陈勍坐在永宁宫的暖阁,只觉周身寒冷。 新生的娇嫩婴儿在襁褓中哼哭,陈勍听得心烦,让傅姆将皇子抱下去。 他望着榻上闭着眸不看他一眼的成蓉蓉,默了默,为她掖了掖锦被,抿开干涩的唇:“你没有话想问朕吗?” 成蓉蓉睫毛轻颤,久到陈勍以为她睡着了,她缓缓启口:“绾,牵绊也。从臣妾与陛下相遇的那一面开始,陛下便想利用我、利用我与谢大人之间那点微薄的交情,绊住她。这一切一直在陛下的计算之中,不是吗?” 一年的欢爱时光,浮光掠影。绾妃的声音在四妃中最为柔甜,可今日,她的语气疏离而悲冷,比起怨恨,更如心死。 陈勍自嘲地笑了笑,他垂下眼睫,柔情地望着那张他亲过怜过的脸。 “那么爱妃呢,朕当真是你第一个钟情的人么?‘天不绝人愿,故使侬见郎’,蓉蓉的闺房里,至今还藏着亲手为谢含灵绣的荷包吧?” 成蓉蓉豁然睁眼,那张本就苍白的面容,瞬间褪尽血色。 她诞下孩儿后,本就将养得不好,下身一直沥血,尽日靠着喝药维持。那句话在耳边炸响的一瞬,成蓉蓉惊坐欲起,只是眼前金星乱迸,竟坐不起来。 成蓉蓉徒然倒回枕上,冷汗沾鬓,含着羞耻又惊怒的颤声道:“您、您调查我……” 陈勍又是疲然一笑。若不调查清楚,他怎放心如此专宠一人呢。 “所以说你是最适合朕的枕边人啊……” 他握住成蓉蓉的手,“谢含灵做男人时,骗煞多少少女,谢含灵换回女装后,又迷倒几多儿郎。这是什么样的缘分,让朕和蓉蓉的真心,都曾付与同一人。所以,咱们三个团圆美满在一处,有何不好呢?” 成蓉蓉听得毛骨悚然,只觉皇帝在说疯话,挣扎着要抽出手,却挣不脱。 宝兴见情形不对,咬牙跪在脚踏旁叩头:“陛下,娘娘在月子里不能伤心激动,奴婢求您……” 她话音未落,一个响亮的巴掌就落在脸上。 陈勍收回手,平静地抚平袖管,眸光转回成蓉蓉脸上,又是一脉柔情似水。“就说你病了,让她进宫来看看你,好吗?含灵那个脾气,天王老子也不放在眼里,可听说是你,她一定会来的。” “陛下!不可!”成蓉蓉不敢设想,皇帝将澜安诓入宫中后会发生什么,她双手并用,终于在衾被下挣脱了陈勍的桎梏。 她的眼泪与虚汗混在一起,潸然流淌,嗓音嘶哑:“为何一定要强求……算臣妾求您,您放过谢大人吧。让她做个前朝臣,尽心地为陛下分忧,不好吗?” 陈勍眉头抖动了一下,他似是想笑,然而浮现出来的仍是那种无奈又嘲讽的神情。 他活得多失败啊。连为他生育子嗣的爱妃在得知他心系他人后,产生的念头都不是害怕失去他的宠爱,而竟是大度地替对方求情。 “蓉蓉,你该担心的是,她会不会放过我。” · 陈勍离开永宁殿,回到政事堂,总错觉阁子里还遗留着一股血腥味。 他命彧良打开一扇琐窗,通一通风。 随着沁人肺腑的冷风涌进来,帷幔飘忽,候立在门边的楚清鸢衣裾也被吹动。皇帝将他召到跟前。 “骁骑卫围守宫门,卿家有何破局之策?”陈勍的声音里透出疲惫。 他如今眼前可用的人不多,谢澜安控制了中书省,但到底皇伯父与大司马还在京中,谅谢家还无法一手遮天。当务之急只在于,他要如何将命令传递出去。 从前陈勍最信任的心腹是郗歆,可一想到郗家二郎钟意谢含灵,皇帝便不敢冒这个险了。 而这名他钦点的黄门侍郎,为人聪明,屡有奇文,说不定能助他一程。 楚清鸢闻言默然片刻,竟掀袍跪下了。 陈勍眼皮轻跳,“何意?” “兵法言形随势动,方如转圆石于千仞之山,不可挡也。臣虽不知陛下与谢中丞之间发生何事,谢氏何以突然生变,”楚清鸢眸色深沉,揖手道,“但禁军至今守宫门而未寸进,谢刺史尚且向宸内请旨,便是谢氏还没有立时变乱的意思。当下最好的法子,是请陛下暂忍心火,遂谢氏之意,方可解困城之围。” 他说谎了。 楚清鸢知道这二人之间发生了何事。按他推断,之所以出现这场变故,此前的议和分歧是导火索,而皇上必然对郎主做出了不可扭转之事,方使郎主强横地兵戎相见。 再结合那日绾妃早产,谢澜安随即调兵封宫,可想而知关节多半在男女之事上。 陛下对谢澜安生了情,此事楚清鸢早便察觉了。 他为了澄明忠心,不能在这件事上多嘴,所以一直在皇帝面前装糊涂。但是他曾委婉地提醒过皇帝,用谢澜安的上策,是以她来制衡大司马,这便是暗示皇帝分清公私。因为楚清鸢了解的谢澜安,绝非一个愿意被收入椒房金屋、随便嫁人生子之人,一旦惹恼她,她是有能力将朝堂搅得天翻地覆的。 第235章 可是年轻的皇帝沉浸在自己的臆想里,没有咂摸明白他的意思。 “放肆!” 楚清鸢这番话引发了陈勍的震怒。 皇帝忽然觉得荒诞不解,谢澜安究竟有何魔力,为何他身边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向着谢澜安说话? “尔让朕低头,低头跟谢家认错?照你的意思,朕是石,谢澜安是山,朕要滚落何处全由她来主张!” 陈勍忽然想起上一次,他询问楚清鸢对伪朝是战是和,是何看法,当时楚清鸢虽言辞圆融,但言下之意却也是不赞同议和。 他满腹邪火一下子找到了由头,重拍书案:“你心中是不是觉得,朕有今日之危,全赖朕咎由自取?你是不是以为朕与北边议谈是错的?你说!” 楚清鸢跪得笔挺,深黑的眉睫掩着不卑不亢的目光。 面对天子的雷霆之怒,说两句曲意逢迎的话,当然容易。可楚清鸢自认不是佞臣,他用心考取功名,是为辅弼天子坐稳这大好江山,是想为政通人和尽一份力的。 楚清鸢镇定自若道:“请陛下息怒静心,听臣一言。自古明君内中国而外四夷,夷狄如同贪得无厌的毒狼,只能以力降之,不可轻纵锁链。 “陛下执意和谈,是一过;谢氏偏激围宫,亦是一过。然恕臣一句大不敬之言,强臣弱主便是如今大玄的现状,殊不知北尉一纸和书,就是想看到今日江左君臣不和的局面?是以陛下含辱,痛在臣心,却仍望陛下以大局为重,暂让一步,退了今日之危急,方有来日可图。” 陈勍正值敏感挫败之际,楚清鸢的每一句话,恰恰都戳在他摇摇欲坠的尊严上。 哪个皇帝不知忠言逆耳的道理,可事到关头怒难忍,便是因为那些话,是当真在为君者的心头上剜肉啊。 当了皇帝还要向臣子低头求饶,世上有比这更大的奇耻大辱吗? 出这个主意的人,其心可诛。 “来人,”陈勍失望地命令,“黄门侍郎御前失仪,带下去,廷杖五十。” 楚清鸢眉心轻动,背脊没有弯下一寸。 彧良却听得吓了一跳,这五十杖下去,人还有命吗?此刻陛下身边可用的人本来就少,他忙给楚侍郎使眼色:“陛下连日心烦,正是气头上,楚侍郎,快和陛下认个错啊!” 楚清鸢心中的失望,并不亚于皇帝。他寂寥地想:遇大节而不明,逢小辱而不忍,这样的君王,能成就中兴之业吗? “臣,”楚清鸢铮铮叩首,“谢主隆恩。” 彧良焦急上脸地“唉呀”一声,眼看着楚清鸢被御前侍卫拖了出去。 现如今御前的人出宫门限止重重,在宫中行刑还是驾轻就熟的,楚清鸢被按在一张朱漆剥落的长凳上,靛青的袍角孤簌地垂在地上。 执杖侍卫臂肌粗壮虬结,第一杖落下,天际夹着雪霰的冰雨也随之而落。 楚清鸢的闷哼声压在喉底,他竭力闭唇忍着,想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狼狈。脑海间白光一闪,却忽然闪出一幅画面。 也是这般的冷雨天,他一袭天青色玉襕衫,容雅地持着一柄油纸小伞,却任由谢澜安在一群人的包围里被雨淋透。 身着男装的女子丢冠散发,鸦羽般的湿发狼狈而凌乱,贴在湿透的衣衫上。 她看向楚清鸢的双目通红,充斥着难以言喻的愕然与仇恨,可画面中的楚清鸢只是那样看着,甚至还露出一点笑意。 “他”唤了声阿澜,说:“莫怪了我,今后女郎便可以像正常的女子一样,与我成亲生子,过正常人的生活了。” 二十杖下去,腰臀处被血染红的楚清鸢突然剧烈地挣扎起来。 行杖者低喝了声“干什么”,将人死死按回去,落杖愈急。 混着冰茬的雨水流进楚清鸢眼里,也打在他血肉模糊的伤口上。男人的呜咽声从喉间溢出来,他仿佛不能理解自己看到了什么,又听到了什么。 ——谢澜安绝非一个愿意被收入椒房金屋、随便嫁人生子之人…… 他明明这么认为,可前尘幻境里的他,怎么会……对郎主做出那等事? 他联合谢氏族老揭穿了她的身份,他想抢夺谢家的掌家之权,他还当众看着她受人辱骂。 他将她的地位与人格,一丝不剩地剥削委地。 “不好了,西院里主母投水了!” 幻镜还在继续,阮氏自尽的惊报与谢澜安低抑的嘶喊,交织着刺入楚清鸢的脑海。楚清鸢在皮肉之痛与精神凌迟的双重折磨下,终于忍不住低吼出声。 他害死了女郎的母亲…… 不,那不是他!那不会是他! 倘若谢澜安记得前尘,怎么会容许他活到今日?没错,都是假的……沉重的杖笞落下,楚清鸢用颤抖的手死死掐紧太阳穴,停下来,不要再想下去了,停下! 落杖的闷钝之声,混和着雨雪宫铃,犹如一曲肃寂凋敝的哀歌。陈勍在暖阁中静静听了一阵,磨开了墨。 “将平北侯夫妇召进宫来,陪陪绾妃。” · 褚啸崖的手书送到谢府,胤奚接进来后拆都没拆,直接当着谢澜安的面撕碎。 桌上放着一碗温牛乳,这是谢澜安往日保留的习惯,在家时就会给胤奚留一碗。她没多看那些碎纸,拍拍冷脸小郎君的手背,让他把奶喝了。 “你先喝。”胤奚见她晚饭时没用多少。 时下已过戌时,贺宝姿还在堂里等着回事。谢澜安端起瓷碗喝了少半,胤奚从她手中接过碗,将剩下的一饮而尽。贺宝姿这才转回视线禀报: “今日陛下召平北侯夫妇入宫,向晚出宫,带着赏赐若干。我们的人查看过,都是些玉玩字画之物。会稽王那边,尚无动作。不过……” 贺宝姿说到这里有些不确定,“黄门侍郎楚清鸢被廷仗五十,缘由不知。” 他们的禁军守在外宫门,保证大体局面不出掌控,对内宫发生的事却做不到巨细靡遗。 谢澜安用帕子拭了拭嘴角,闻言却一笑。 楚清鸢是个聪明人,这个时候,陈勍无人可用,本该是他出头之机。可楚清鸢获罪于上,还能为什么,只能是说了不中听的话。 仗着两分傲意,他以为自己是个直言进谏的君子。 当初留着楚清鸢的命,就是谢澜安觉得杀了这人不解恨,她想看楚清鸢在这浊世上翻滚,看他如何削骨为阶,又徒劳地水中捞月。 他若大奸大恶,她便让他自食恶果。 他若鞠躬尽瘁,她便让他死而后已。 当楚清鸢发现自己的凌云壮志所托非人,他便会知道何为痛入骨髓。 世上的凌迟,并不只有身体上的千刀万剐。 谢澜安忽然抬头问:“方才你说画,什么画?” 贺宝姿一愣,胤奚已反应过来。平北侯是蒙祖荫受爵,据他所知,素来不甚通文墨,皇帝纵要赏赐,怎么会赏他字画? 画匣之中,什么最易藏? 谢澜安霍然起身,案角烛台的焰光跟着摇曳。贺宝姿有些慌了神:“那匣子里……” 她话还未说完,岑山来到廊上回报:“娘子,白颂在外求见,却说有一桩急事禀报家主。” 第236章 “谁?”谢澜安皱眉,射向门廊的目光含带锐利。 问完后她倏尔想起来,白颂,是很久之前她为了打击楚清鸢,随手收在门下的一个三流门客。 第113章 楚清鸢挨完五十杖, 从乌红染就的刑凳上跌进冰冷的雨中。 皇帝未发新令,他便只能忍痛跪在殿前,任衣冠淋透。 往来内侍经过台阶前, 都忍不住向那边瞥视一眼。 楚清鸢麻木地承受着这些眼光, 脑海中一遍一遍回想着他前世的所做所为。 因不肯信, 所以他费尽心神想从那些画面中寻出一丝虚假的破绽。 于是谢澜安仇恨的眼神, 阮夫人投水的噩报, 混着冷雨敲伞的萧索声一遍遍在他心上锥扎而过。 等到崇文馆的待诏郎奉令, 撑着油伞送来数只紫檀匣入前殿,以供陛下挑选给国丈平北侯的赐礼,楚清鸢仍失魂落魄地,如一尊泥胎斑驳的塑像跪在那儿。 暮色将合时,陈勍走出殿阁。 他在伞下垂眼看着冻得打摆的楚清鸢,方道:“退下吧。” 楚清鸢就势磕头谢恩,眼帘没有抬起,余光扫见皇帝小拇指外侧沾着一条墨迹。 他待皇帝摆驾往后宫走后,方撑着冰冷湿漉的地砖起来。直起身的瞬间, 膝盖与腰股传来的刺痛让他一个趔趄。 楚清鸢冷硬苍白的脸上没有表情,他没要小韦子递过来的雨伞, 慢慢地挪蹭下宫阶。 没人知道此时他心里在想什么, 只是在下值出宫的路上, 楚清鸢回想着皇帝的那只手, 又蓦地停住步子。 男子濡黑的眉宇紧蹙, 忽然折返崇文馆。 在值吏诧异的眼神中,楚清鸢白着唇问:“今日,陛下赏了国丈什么?” “……那楚家的老仆便说,他家郎君在御前侍奉, 欣赏珍奇古玩可谓近水楼台,其中就有一幅汉朝名家所绘的《狩猎图》,长五尺宽二尺,笔力雄浑,珍贵非常,可惜被皇帝赏给不识画的国丈了。” 白颂躬身站在谢澜安的下首,被堂里的明灯晃得不敢抬眼,唯唯诺诺地向家主转述着。 半个时辰前,楚家老仆冒雨前来乌衣巷的代舍,找到白颂。 老仆携来两壶美酒与一些登门礼,道是楚郎君送他,并絮絮地说了那些没头没尾的话。 白颂听后,以为是这位楚兄发达后鼻孔朝天,有心炫耀,所以特派个人来找他这个昔日的同窗消遣一番。可等老仆走后,白颂回头寻思,又觉古怪。 楚潜心一向言行谨慎,并非自夸之人,怎会无缘无故派家仆在一个雨夜过来送酒,还口无遮拦地讥讽国丈公“不识画”,如此犯忌讳? 那老仆告辞之前,还转告他家郎主之言说:“兄台久投谢中丞门下,想必于谢府藏书楼中墨宝,必如数家珍,盼他日与兄雅叙。代问家主安好。” 白颂心里忽然激灵一下子,马上联想起近日有关宫廷变幻的风闻。 这个白颂,生平的心计全用在钻营人情上,几乎立刻抿出了楚清鸢有所暗示。事关皇家,他稍稍往深一琢磨,背后的白毛汗都下来了。 他不敢自作主张,左思右想决定赌一赌运气,这才有了求见谢澜安的一幕。 “这些话,当真?”方席前的谢澜安没有坐,她静静听完,长身玉立地投下眸光,压得白颂的后背躬得更低了。 宽颡尖腮的青年连连起誓:“皆是那老仆原话,小人一字不敢改!” 白颂上一回拜见家主,还是两年前的事情,自打那次家主命他请楚清鸢喝了回酒,之后便再未启用过他。 不过能做一名在谢府混食的底层食客,衣食无忧,际遇已经比在乡学浪荡好了不知凡几。可人都想往高处走,白颂隐隐感觉,自己这回兴许时来运转了,故来拜之前,还匆匆往脸上敷了层粉,争取给家主留下个好印象。 只是被管家领入堂厅后,白颂看见站在家主身边的那名男子,才明白什么叫绝色天成。 这哥们也太白了!还不是涂抹脂粉的白,而是像剥壳的新荔枝,精雕的玉琉璃,灯光之下由内往外透着水灵。 白颂一瞬间自惭形秽。 更可怕的是这人眼神含霜,白颂的眼角余光稍微往上首瞄一眼,立刻有一道宛如实质的眼刀飞钉在他身上,让他腿肚子直转筋。 胤奚从油滑的白颂脸上收回视线,低声与谢澜安交谈:“楚清鸢是皇帝的人,会不会他故布疑阵,想混淆女郎视听?” 在见白颂之前,谢澜安疑窦便生,已让玄白去平北侯府外盯着了。不过她也清楚,如果那画匣中真藏着盖了玺印的密旨,从平北侯出宫到此刻,早有足够的时间传递出去。 她防皇上向外传消息,不怕口信,因为空口无凭,只怕带印戳儿的东西,所以每名上下值的朝官过宫门时都要搜检。 这也导致有些位高持重的王公大臣,受不了这份憋屈,近日干脆不再进宫,袖手等着谢氏与皇室斗法的结果。没想到还是百密一疏。 山伯的通报若再晚一会儿,谢澜安已经在去平北侯府查证的路上了。但听完白颂之辞,胤奚反而产生了怀疑。 他本能地不信任任何一个对女郎心怀非分的人。 楚清鸢若是个墙头小人,胤奚也不会把他看在眼里。正因为他一贯表现得大义凛然,才让胤奚疑惑:楚清鸢食君之禄,为何替女郎通风报信? “是与不是,一问就知。”谢澜安即刻披上斗篷,经过白颂时步履不停,抬指点了下他,立时进来一名管事领着白颂安顿下去。走到檐下的谢澜安将兜帽罩在头顶。 “备车去平北候府。” 胤奚抬步跟上去,反应过来,眸光亮了一亮。 如果画中真夹带了东西,晚一刻应对就多一分变故。这时候比起捉拿楚清鸢,或闯入皇宫质问,釜底抽薪的法子是直接去近在秦淮南岸的平北侯府,问个明白。 女郎连皇宫都敢围,逼一个国丈吐口,不在话下。 “那《狩猎图》我曾听皇上提过几次,是他珍爱的藏品无疑。这画的一奇便是尺寸颇大,骁骑卫检查过画卷,却辨不出夹层,我现下担心里面藏得下的东西,不止一份。” 谢澜安走进雨里,脚底带着风与胤奚说话。经过影壁时,她忙里偷闲回头看了他一眼,“你笑什么?” 胤奚正一脸肃然,听见谢澜安的话,不确定地摸摸紧绷的脸颊。 没有笑吧? 在谢澜安的眼波滑过来时,胤奚才抿出点不轻佻的笑意,在这沉重的夜色里呵出口白气。 “方才女郎说去侯府,我心里想,只要谢氏家主愿意,这世间便没有哪扇门能拦得住她。” 胤奚嗓音低低的,“女郎这般……令我心折。” 谢澜安脚步略顿,撇起唇,仿佛多余逗这一句,紧压的眉心却不自觉松了一分。 马车边上贺宝姿已在等着,这名女武尉眼里还沉着挥之不去的自责。 娘子未曾将台城里外封死,仍许官员出入,正是为了做给外人看,占住护驾而非惊驾的理,以免其他势力拥兵暴起。这就更加考验禁军的搜检分寸。 这本是她的分内职责,却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如此大的纰漏。 第237章 方才谢澜安听完回报,一句重话都没说,贺宝姿却在主君的沉默里无地自容。 娘子至今给宫中留着一线,围而不攻,便是不想见血,想让皇帝自己认清局势,松口低头,和平地接过理政之权。 一旦有皇帝的勤王诏流出,金陵就免不了一场腥风血雨了。 所以弄清楚皇帝与国丈的勾当,刻不容缓,想认错也要等补救之后。贺宝姿低头利落地为娘子打开车门。 几点蓬雨由风斜吹进车厢,胤奚托着谢澜安的手登车。 巷口忽有一辆马车驶来。 那披着蓑衣的车夫是荀府的熟面孔,马车停在阀阅下,荀尤敬被华羽搀扶着走下来。 老夫子的长筒履仓促间踩进水洼,被雨渍打湿了鞋面。 谢澜安神色微变。 她居高踩在踏凳上,迎着后背微佝的荀尤敬仰看过来的目光。 在老人隐含威严的目色中,谢澜安一下明白了老师是来做什么的。 天这么冷,雨还没有停。谢澜安借着微光凝视老人龙钟的身影,迟疑刹那,生平头一次不敬恩师,低声道:“老师恕罪,澜安现有要事出门,请老师打道回府。” 她连身子都未完全转过去,说完不敢多看荀尤敬,弯身进车厢。 荀尤敬在她背后轻喝:“站住!” “你如今手能通天,我不依言,你也想像围困宫城一样抓我吗?”荀尤敬声里气急,被冷风呛得咳嗽起来,“谢含灵,你、你还认不认我这个老师!” 谢澜安围宫是在正月上旬,荀尤敬闻讯后,没有在第一时间苛责谢澜安,便是因为他也认为,皇上意图和谈的念头是错的。 他在最初的犹豫后,放任了学生矫枉过正的手段,因为他相信含灵最终能将局面拨回正轨。 就像她过去每一次做到的那样。 可直等到元宵过了,宫门禁军非但没撤,荀尤敬又听闻城外有兵马集结的动静。 荀尤敬这才意识到事有不虞。 他也是这时候才想起,含灵身边,有兵不厌权睥睨傲世的叔父;有出身前燕,背负着夺政复国传统的谋臣;那楚子构虽然看起来温润尔雅,然而却是曾几度痛骂朝廷昏暗的狂士崔膺的弟子;再加上一个唯含灵马首是瞻的胤鸾君…… 被这些人拥护着的谢含灵,迟迟不退围宫之兵,是想做什么? “今日老夫来,便是要请你家了不得的二叔、请你谢中丞,亲口说清楚。” 荀尤敬面色沉肃,眼睛深处又藏着不愿将责难加诸在得意学生身上的疼惜,他的每个字都有千钧之重:“含灵啊,逼宫欺君乃是大逆,你糊涂了吗?!” “师妹……”华羽提心吊胆地为须眉颤抖的老师撑着伞,示意师妹同老师好好说。 “女郎。”胤奚还在车门前架臂托着谢澜安的手,抬眼见她颊色苍冷,没有应声,便转向荀尤敬,“先生可知,皇上想让女郎……” “衰奴。”谢澜安静声打断他,垂眸与胤奚四目相对。 电光石火间,胤奚领悟了女郎的意思。他收掌在她发凉的指尖一握,随即钻进马车,绝尘而去。 谢澜安同时走回到荀尤敬面前,搀扶住老师。 没有人拦得住她的脚步,可她唯独无法将年迈的先生留在身后的凄风寒雨里。她从小没有父亲,老师就是她的父亲。 荀尤敬却意识到什么,愠然冲着马车喊:“你也站住!” 看这二人的架势,他们夤夜冒雨去做的事,极可能影响金陵今后的格局。那胤衰奴就是含灵的如臂使指,拦住一个没拦住另一个,又有何用! 然而胤奚不是谢澜安,马车疾驰着消失在夜幕里。 荀尤敬没奈何,他转头重重看谢澜安一眼,有心拂开她的手,目光落在那张眉睫冷寂的脸上,又于心不忍。 这边人进了府,那厢谢逸夏迎出前院。 二爷氅衣正冠,先在老先生与侄女之间逡巡了几眼,方含笑向荀尤敬一拱手:“夜幕遮星,风催雨烦,何以劳动明公光临敝舍?” “不敢当府公的礼。”荀尤敬侧身避过。 荀谢两家的私交其实甚笃,荀尤敬的小孙女荀胧讨喜伶俐,这一年吃住在谢府,俨然已成了半个谢家小辈。可公是公私是私,一世奉行忠孝礼义成就了荀尤敬这位当世大儒。他已经为大玄守了三代,他有使命继续匡扶这座王朝的纲常。 他的眼里容不得沙子。 尤其是他亲手教出来的学生。 还是在影壁前,谢澜安却没了方才与胤奚玩话的容与。兜帽罩住她的眉眼,使得她的声音也如蒙了层阴影:“老师,进屋谈吧。” “话不说清楚,荀某不敢踏贵府之地。” 荀尤敬固执地立在中庭,他不掩责难地看向谢逸夏,“府公,阁下历来也是国之重器,美名遐迩。自古江山改易,或有国君暴虐,飘摇之危,或有九州分崩,末世之兆,今陛下虽少,许有小瑕,却不至于无可挽回。老夫不信自己看走了眼,府公绝非大司马虎狼野望之流,是以想问府公,猝然发难,意在何则?” 这话再深说一分,便和当面啐唾没分别了。谢逸夏神色不改,轻飘飘接过僮子手中的伞,自己撑了。 他示意身后举伞踌躇的谢策不用上前,似笑不笑地看了含灵一眼,才徐声说:“先生知不知道,皇上想让我家侄女做皇后,还要将绾妃的儿子放在含灵膝下养?” 荀尤敬心头猛然一跳。 这事,他是第一次听说。 俄顷间,他便明白了谢氏围宫的背后因果。 “陛下他……大谬啊……”荀尤敬艰难地启齿。 皇帝心生此念,便说明他觉得谢澜安身为待嫁女的沽价,重过她作为朝臣的价值。皇帝这是被臣强主弱的形势逼急了,可这一手昏招,恰恰是轻视了谢澜安,且一并抹杀了她的立身之本。 女子是自身的主宰,而非男子的附庸。含灵用两年时间证明了这一点,陛下却想用一道册封将她打回原形。 一边是身系社稷的君王,一边是让他放心不下的学生,老夫子向前两步,伸手覆在谢澜安手背上,眼中溢出的惶急甚而显出几分可怜。“好孩子……老师明白,此事是陛下错了!” 他转看向谢逸夏,竭尽可能地商讨办法:“这事可由御史台申饬,我明日就进宫诫谏陛下,让陛下给含灵赔礼……” 雨珠在伞盖上跳溅,叮叮咛咛。 荀尤敬见谢逸夏不语,急得眼睛都红了,“二爷哪怕让陛下下罪己诏,昭示天下,都行!可王鼎不能轻移,二爷要想想江山动荡的后果!” 谢逸夏轻轻叹了口气,唇边仍噙着那种似是而非的薄笑。 他抬手,给谢澜安掸了掸她兜帽上的雾露,诚恳地看着荀尤敬,道:“祭酒,您劝错人了。” 荀尤敬心起惊雷,一瞬扭头盯住谢澜安。华羽手里的伞柄晃动了一下。 这是荀尤敬最不敢置信的一种可能。 他在进门之前,更多地将谢氏昭然若揭的反心安在谢逸夏头上,他宁愿含灵是被亲情所裹挟,都不愿往另一种可能深想:如果是含灵自己想再进一步呢? 第238章 陈氏宗亲还没有死绝,尚不肯拱手把江山让给姓谢的坐。而陈郡谢氏中有兵有权有嫡子,还占着辈分的谢二爷,竟甘心为自己的侄女铺路。 “含灵,你这样做……”荀尤敬有所预感,语调发颤,“你这样做……” 女人临朝,古今无有。 第114章 良久谦恭未语的谢澜安, 忽而抬手推落兜帽。那张光洁胜雪的脸庞浮现在这无月的庭院,又被冷雨浸润。 她挑起剑眉,忽然轻笑:“老师, 我做什么了?” 她只是让禁军守着宫廷, 还什么都没有做。 这样“温和”的手段, 甚至不符谢澜安的一贯作风。 陈勍不想做傀儡, 可谁让他在微卑之际遇见的是强臣谢澜安。他委屈?他才做了几年掌权的皇帝, 才看过多少波谲云诡, 委屈也得受着! 他要学着、看着、雌伏着,直到有一日胸怀与权术撑得起这片国土上的臣民。 陈勍倒好,能在庾太后手底下忍耐十余年的人,换成与她博弈,他便连她也敢肖想了。 这是打心里觉得,她比庾太后和王丞相的脾气好,肯受他的摆布? 纵使如此,谢澜安按捺至今,犹未轻进一锋。 荀尤敬苦口婆心道:“现今朝中是个什么局面, 含灵你清楚,北胡之危尚未解除, 大司马于肘腋顷刻将变。好在世族已衰、土政革清、寒材入朝……这些是你的功劳。正因这些是你的心血, 你岂忍见这逐步向好的局面, 因一念而复化废墟?” 寒雨顺着谢澜安两鬓淌下去, 没入雪青色的交领。 这些利弊, 她已在元旦夜回家的马车上,与二叔分析过。 “‘吾怨其君,而矜其民。’”荀尤敬再道,“我不为陛下辩解, 只问你一句,倘若真走到那一步,你如何镇服天下之众,又有多少蠢蠢欲动的枭雄会揭竿而起?到那时藩王入京,军镇混战,南朝内斗撕裂的口子再被尉人趁虚而入,这……”老人声音轻抖,“这便是你汲汲所求的太平世道吗?” 这些顾虑,也已经在谢澜安心头上翻滚过无数次。 “含灵,你不是不知进退的孩子。退一步吧,答应老师……永为玄臣,啊。” “老师的意思,我懂。”谢澜安被冷雨浇淋着,背脊反而放松下来。 可在荀尤敬眼里,他无端觉得含灵此时的神情,有些阴郁的邪气。 “人苦百年涂炭,鬼哭三边锋镝。”谢澜安盯着地面凹洼里的涟漪,峻丽的眉尾隐约撑起了霸道的锋芒。“这世间如老师这般的高贤明公,所求莫不过山河无恙,而芸芸升斗小民求的,也只是个太平。我此时忍咽委屈退让一步,尚可回头,若执意与皇帝决裂,引发战端——那我谢含灵就是豺狼野心,千古罪人。” 这些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是劝诫,由谢澜安自己说,便是她在自己心上剜刀。 没有人比她更疲于见到烽火狼烟,重生的谢澜安双眼里浸的是兵祸焚起的血海,梦中蜃是累累骷髅撑起的危楼。她从不用大义二字粉饰自己,忠也好,奸也罢,谢澜安不在乎。 她所做的一切,平心而论不是什么为国为民,她就是想按她的道理,撕开头顶蒙昧的天,翻过这场漫长的梦,周身不再被任何枷锁所缚。 她想看看那片青冥长天外,究竟还有没有一个更清明的世道。 她做到了,千古功过任人凭说。她做不到,谢澜安会先于任何刀笔吏,将自己钉在耻辱柱上,痛恨自己两世皆败的无能,永远不得超生。 这是她给自己选定的路,与世人诟骂从来无关。 “含灵。”谢逸夏一晚上挂在嘴边的浮笑终于隐没,他移伞罩在谢澜安头顶,眉心紧锁,“不许这么说自己。” 含灵的心性与抱负,谢二爷在元夜宴那晚返程的马车上,已经看得透彻。这是名看上去无法无天的女郎,其实心里担的担子比天重。 他这个二叔,披着国之栋梁的美名,可以毫无负担地发兵谋国,可是谢含灵不行。她洒脱不假,可同时心里也在为很多人东谋西想。 只不过她就像一个竖着刺裹着甲的古怪孩童,死不承认自己有何善良柔软之处,宁愿以刚强桀骜示人。 她独自顶着这沉天悍地向前走,却不允许天地垂怜。 所以谢逸夏明白,要含灵在退与进中做出取舍,便是让她选择断掉哪一臂的后路。 谢澜安冲二叔笑了笑,目色中并无颓唐。 “我给了皇上机会,”她转头坦荡地看着荀尤敬,不再避让,“天明之前,衰奴带回的结果,决定着学生做不做得了这个罪人。” “请老师入内饮盏热茶,静候佳音。” · 雨滴宫檐,声催银蚪。长信宫掩在朦胧的黛瓦飞翚里,只有主殿中还有依稀的灯晕透出。 庾太后身着寝服,卸去宝翠凤钗的长发银黑参半,垂披于背,在临睡前用了一碗桂花元宵甜汤。 放下汤勺后,庾太后自语:“今年宫里做的元宵不及往年,怎么,皇帝添了麒麟儿,御膳的铛头反而怠慢起来了。” 自从庾太后势败,皇帝便将母亲身边得用的老人通通换了一遭,连服侍太后半辈子的溱淯姑姑也没留下。皇帝有意封锁外界的消息传入长信宫,庾太后也如同歇了心气,并不费心打听什么,学着殿外的古松那般日复一日沉韧地生活。 前些日子绾妃难产,急得皇帝四处召集有经验的嬷妇,连长信宫都惊动了,庾太后这才得知自己有了嫡孙儿。 对禁军围宫一事,听到风声的宫人内心惶然却不敢多嘴,庾嫣尚不知情。 宫女欲言又止,最终垂首沉默地用食盘端走汤碗。 庾太后却从宫女讳莫如深的沉默中,似有所感地回头。她恍惚听见了外殿启门的声音,潮湿的空气无声渗入,紧接着,一道颀秀的身影现在帷帘之后。 陈勍没有让人通传。他眼底下含着浓重的青影,隔着一道帘,注视烛光里母后的身影,失去了再近一步的勇气。 政权接替伊始,陈勍手段虽绝,却日日做足来长信宫晨昏定省的姿态,只是庾太后不见他。这样过了几个月,仅存的母子情分便也淡了。时隔一年余,庾嫣用目光摹着那道好似长高了几寸的身影,忽从铜镜前起身。 “宫里出了何事?” 庾太后问罢,眼神兀自一凛,蛰伏在她体内的政治敏锐性在转瞬间完成了苏醒。她趺着软履,下意识走出两步,鬓发飞到胸前:“谢含灵做了什么?” 帷帘轻飘,陈勍抬步走出来。 看着比记忆中苍老了几许,眼神却锐利如昨的母亲,他无奈又认命般低头笑了声。 知子莫若母,太后不愧是太后,她太了解他这个儿子了,若非大事临头,绝不会来此相见。 她也算定了,朝中若有难事,如果连谢含灵都不能解决,那么,这女子十有八九便是制造问题的人。 作为谢含灵昔日的手下败将,庾太后太了解她了! 陈勍看着母亲,想起上一次她对他的警告:“龙可降而驯之,然有逆鳞,触之则杀人。” 可当时的陈勍对谢澜安充满了崇拜与感激,所以不信。 第239章 事实证明,母后比他更早地察觉了谢澜安的危险。 “母亲该问,朕对谢含灵做了什么……” 母后曾告诫他,不能让谢澜安大权在握,否则尾大不掉,难以掌控。然而,蛟龙从入水的那一刻开始,翻搅起的风浪,就早已不是凡人能够掌握的了。 庾嫣白着脸听完皇帝的陈述,背后寒毛竖起。 她没有痛斥皇帝意图和谈的愚蠢,也没时间纠正皇帝肖想谢含灵的错误,太后踉跄上前扳住陈勍手臂,软舄绊掉了一只,也无瑕顾及,目含威严道:“你退一步!向谢含灵认错,并同意谢荆州的请旨,日后朝事皆以谢氏之言为先……韬光养晦,懂吗阿勍!” 围宫算什么,谢含灵列出这等阵势,不就是在等阿勍低头认输吗?一个丞相之位又算得得了什么,就算谢逸夏想做亚父,皇帝也得摁着头认了! 江山姓陈,则一切还有来日,若逼反了他们,才真是万劫不复。 “母后啊。”觉得自己一辈子都在韬光养晦,从未痛快过的少年,疲备地轻轻一叹。 他唇角在笑,可庾太后觉得那是困兽殊死一搏的赌狠。 陈勍轻声道:“您以为谢含灵这样的人,会给人第二次机会吗?” 一切都太晚了,他已不能回头。 春雷闷沉地滚响在积云之上,惊醒了旧年蛰于泥壤深处的草种虫螟。庾太后色变。 · 胤奚带领近卫敲响平北侯府大门的时候,平北侯成誉正在书房里,哆嗦着喝着一壶酒,给自个压惊。 往常这个时辰,平北侯早己抱着他的娇妾歇下了,但今日从成誉抱着那幅《狩猎图》离开皇宫开始,便注定了这是个不眠之夜。 闻听长史回报,成誉心肝一抖,忙说不见。 府外的台阶上,胤奚身形罩在漆黑的斗篷下,雨珠顺着他头顶斗笠的篾尖,不绝如缕地从眼前滴落,溅碎在靴边。 吃了闭门羹的胤奚,眉目平静地抽刀:“女郎讲究先礼后兵,咱们礼过了。” 眼前大门的门栓,遽然被一柄透进的钢刀挑断。门房仓惶地惊叫,呼喊护卫,没等闹起来,就被贺宝姿翻转刀鞘撂在一旁。 紧接着,一队同样衣着的近卫如同黑夜里的暗枭,跟随胤奚鱼贯入院。 平北侯听见二门外的混乱声,心跳如鼓,那喧声越来越近,他干着嗓子拉开书房门,只见一水儿笼罩在玄氅斗笠下,有男有女的带刀武卫闯进来,身上的戾黑压过了萧萧夜色。 为首的那个,猎然生风的袍裾卷过他斜提在侧的刀尖,露出一双兽面纹长靴。 即便在这么暗的天色下,依然能看出他容貌秾丽,黑白分明的眼眸似被春雨涤净的水墨,里头钩着的却是割人的锋棱。 “可巧国丈公还没歇着。”胤奚不耽误功夫,薄润的嘴唇一启一合,“闻国丈新得一幅珍画,不知某是否有幸开开眼界?” 果然是为此来! “胤状元、胤参军……”过年时,平北侯还见过这位郎君在殿廷上为维护皇帝,讽责大司马,如何能不认得他?“你不是外任了吗……怎么、怎敢夜闯我侯府?什么画……你是奉谁的命令而来,谢中丞吗?她目中狂悖无人,欺辱皇亲国戚,就不怕天子治罪吗!” 要说成誉一点心理准备没有,那是假的。 平北侯是典型的纨绔王爵,生平没做成过一件像样的事,要说唯一的建树,便是他生了个好女儿,女儿又为她生了个前途无量的好外孙。只是,那个孩子想要顺顺利利地继承大统,前提是,陈家江山不能旁落。 皇帝在宫中将画匣托付给他时,诚挚地恳求:“岳父,宫闱之危解,大皇子便是太子!朕的成败,皇儿的安危,皆靠您保全了。” 这让成誉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满足与豪情。他知眼下京城局势紧张,可为了自家骨血的未来,他这混了半辈子的外祖父,总该硬气一回。 想法是美好的。 可当他被胤奚那对漆黑的眼珠盯住,所有的疾言厉色都成了虚张声势。 这个年轻人的气场太凌厉了,平北侯腿软。 胤奚绝口不提他受谁指派,心里却惦记着分别时谢澜安无声的眼神。女郎对荀夫子有孺慕之心,他怕她遭受老师的质问时,心肠不似平时坚硬,会被恩情中伤。 这挥之不去的担忧让胤奚失去了耐心,他眼神扫向贺宝姿,贺宝姿立刻带人闯进书房里搜寻。 平北侯下意识张臂,惊愕地“嗳”了一声:“你们敢!” 他们当然敢,侯府的护卫根本拦不住人,贺宝姿动作麻利,很快从书房的暗屉中找到了那幅《狩猎图》,并从裱纸间懊恼地发现了一道隐秘的夹层。 贺宝姿凝色示意胤奚看,胤奚紧了刀柄,转看平北侯:“里面有什么?” 平北侯唇色发白地嗫嚅:“老夫听不懂你的话,我警告你……” 眼前白光一闪,却是胤奚忽然转了个刀花,骤然逼近的刀尖距成誉的咽喉,仅余半寸。成誉差点以为他收不住刀,自己要身首异处了! “老爷!” “诸位放下刀,有话可以谈,可以谈……” 院子里的长史侍卫眼前发晕,抢声劝阻。众人终于明白,这群不速之客是真的不将国丈公放在眼里,也真的不怕见血。 平北侯一刹间酒全醒了。 他知道谢家的人横,但没料到他们敢这么旁若无人。他盯着那泛寒的刀尖吞咽着唾沫,“慢着……我说……是陛下挟藏密旨给会稽王,令他召集藩地全部兵马,入、入京护驾。” 贺宝姿心头一沉,紧跟着问:“何时送去的?” “我回府后……”平北侯小心看着胤奚的脸色,“便命詹事悄悄送过去了。这时,这时……” 金陵才多大,密信按理早已到陈稚应手上了。但直到他们出发时,会稽王都无异动。贺宝姿正要说什么,胤奚注视着平北侯那张抖动的胖脸,忽然笑了。 平北侯一瞬毛骨悚然。 胤奚指了指身后的陆荷,沾了风凉的墨眉压在笠沿下,“侯爷大抵听说过,前年除外戚时,惠国公被人以刃抵喉作为人质,这位娘子就在当场。” 鸾君刀兀然偏转一分,压紧成誉的颈子。那冰冷的金属寒芒贴上来,平北侯命都吓没了半条,连忙喊道:“还有还有,蜀亲王、广陵王——陛下给这二位也写了密旨,让我一并送出去,我让府内侍卫扮成驿卒,一个时辰前都出城了……” 他这一声喊出来,近卫里有脑子的人眼前一齐发黑。 皇上召三路亲王带兵入京,这不天下大乱了? “校尉、郎君,我等这就分路去追!”陆荷反应快,抖掉斗笠上的雨珠请缨。 “还有青州,”被刀威逼的平北侯大脑空空,秃噜了个干净,“还有一封遣使诏书,是陛下给青州刺史崔膺的,命崔刺史接令后即刻出使北朝——” “什么?!”贺宝姿悚然。 胤奚听到这句话后终于变了脸色,刀锋下意识推进一分。 平北侯闭紧眼睛只差指天发誓:“这回真没了,一共四封信,就四封!” “闭上嘴。”胤奚冷声道,在绵密的雨声中快速思索。 第240章 皇帝在这自身难保的时候,竟然还想着和北朝媾和,他难道想效仿八王之乱,引外敌除去内敌吗? 但胤奚随即觉得这不对,崔膺先生心怀北伐之志,这件事无人不知,他还在谢府客居过一段时日,女郎身边的楚堂又是崔先生弟子,皇帝不会不知道这层关系。 那么,皇上发这道诏令的目的,便不是赌气,而是想置崔膺于两难境地。 正因皇帝疑心谢家与青州内外勾联,所以想逼着崔膺抗旨,到时便可以把一顶谋反的帽子,顺理成章地扣下来。 “不好!”胤奚突然打个激灵。 崔先生智究天人,只要收到节旄,立时就会判断出女郎与皇帝产生了分歧,没能控制住中书省。他继而也会想到,一旦他抗旨,江左局面便会乱上加乱。 那么崔先生会不会为了大义,选择接下这道有去无回的旨意…… 胤奚逼问出平北侯派人送信的方向,回刀转身,留下瘫软如泥的平北侯迈出府门,立即分配行令:“贺校尉回府禀报女郎,请她分兵提防会稽王。 “陆娘子领一半人向西,去追给蜀王送信的骑卒,这条路沿途经荆南驻镇,有二爷帐下配合,必能卡住。 “余人随我出城北上,广陵、青州是一线,这两封信交由我追回。乙生,速去调五百拨云部曲并快马,跟上我的路线。” 追回密信迫在眉睫,胤奚没有时间返回乌衣巷了。 这些信但凡有一封送到藩镇手中,便是揭竿而起的由头。 雨点一声声敲打在胤奚的刀锷上,他上马时想起女郎这些时日筹谋少茶饭的清瘦脸颊,想起她经过影壁时,唇边难得一闪而过的隐笑。 心怀故国三千里,她并非游刃有余到在这样紧张的时刻,还能开出玩笑,她是想找一点缓和的氛围稳定自己的心。 皇上却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要昭告天下,金陵变天了。 这与开门揖盗何异? 胤奚恨然咬了咬牙。“告诉女郎加餐饭,余事有我!” 掷地有声的尾音还响荡在街巷上,他人已带着十余骑黑云冲入了夜幕。 胤奚有谢澜安许诺的先斩后奏之权,又有战功,众人自然服从,迅速四散而去。出府时的一纵卫队,回时只有贺宝姿与玄白三两人。 玄白快步穿过中庭进堂,身上已经湿透了。他一进门,面色沉豫不定的荀尤敬便看过来。 谢澜安在侧座作陪,身上还捂着那件湿袍。一屋子灯火通明,没有人开口。 玄白闹不清楚状况,不敢耽误,径直到主子跟前附耳低语。 谢澜安眼睫霎动,眸中陡然射出凌厉的光,长身而起。 荀尤敬预感到什么,颤巍地随之起身,“含灵……” 谢澜安忽道:“大声说。” 玄白一愣,随即沉重地在堂中开口:“陛下在平北侯的赐画中挟密旨,分别召会稽王、广陵王、蜀亲王入京勤王,并致青州刺史出使诏,命其接诏后出使洛阳!” 荀尤敬还怔忡着,谢逸夏即刻起身走到廊上,大袖生风,唤来随事部署拦截西蜀一线的策略。 随事接令而去,楚堂在末座失色:“老师……” 青州不仅有他的先生,还有百里归月的亲叔父。荀尤敬终于从皇上这孤注一掷的疯狂中反应过来,他到此刻还想要从中弥和,泛泪的双眼凝住谢澜安: “崔刺史不会妄入洛阳的,他是治世能臣,明知一去便会被北朝扣留……他不会……老师明日、不,这便进宫去求皇帝收回成命,与他晓之以理……” 楚堂白着脸摇头:“不,老师会接旨的。” 老师因失望怒斥朝廷,避世多年是一回事,但那正是因为在“中原楷模”崔膺心中,宁为民生死,不为沽名活。 一只玉手按住他肩头,楚堂在心急如焚中抬眼,对上谢澜安镇定的眼神。 女郎很相信地说:“胤奚已经去追了。” 一向逊雅不争的书生,顿滞须臾,蓦地掀袍跪在谢澜安面前。“此君昏庸拒谏,舍忠亲仇。女君!子构愿蹈刀火,佐弼女君取而——” “含灵不可!”楚堂没说完的话被荀尤敬截断,他的胡须颤动着,“还能转圜的,一定还有解决的办法……” “老师,我给过他机会了。”谢澜安有些遗憾地说,一手扶起楚堂,一手为先生耐心理好稀薄的衰鬓。 她的眼神静而冷。“这千古毁誉,我担了。” 第115章 会稽王是酉时接到的密旨。 那鲜红的玺印盖在“逆臣谋主, 宜速勤王”一句上,宛如血的颜色。 其实不必待密旨下,陈稚应有眼有耳, 怎会看不出皇城形势紧张。身为宗室中与皇帝血缘最近、辈份最尊的亲王, 陈稚应要是有心襄助天子, 早该调兵动了。 之所以未有预备, 一是不到迫不得已, 他不愿与谢家兵戈相见, 还想再等等看围宫之局是否有转机;二是,之前皇帝有意让安城郡主和亲,在陈稚应心里留了疙瘩。 今日接到这份密旨,其分量不啻于衣带诏。 陈稚应便知,陛下已被逼到没有退路,打算孤注一掷了。 “除本王这份,还有给其他人的旨意吗?” 陈稚应扣住了送信的平北侯府詹事,坐于堂上,威重难测地发问。 那信差撩袍跪倒, 紧声回言:“小人奉侯爷之命办事,只知这一封, 余事哪知?” 陈稚应眉头皱起, 没有立时把这人放回去, 而是羁留在府上。 烛火通明中, 会稽王的视线再一次落回铺在案上的薄帛。 据他猜测, 陛下既然冒这样大的险招,那么传递出来的密旨应不会只有一份。 大玄可不止他一位藩王。 倘若四方藩王接信后,果然都带兵入京,那谢氏还能全身而退吗?陈稚应略感烦躁地搓了搓指腹。 他是近水楼台, 如果他先做这个勤王功臣,助陛下渡过此难,和亲的事不但能免,他在宗室的地位也将进一步水涨船高。 可陈稚应也没忘,谢家和宫里之所以闹到今天这个地步,起因正是谢澜安为了保他的女儿不远嫁和亲,而与陛下据理力争所致。 他真在此时背后捅刀子,道义不道义的且两说,闺女的眼泪就能把他淹了。 陈稚应的胡髭随着他咂唇的动作轻动,眼底光亮闪烁不定。 出入天子之家,又活到他这把岁数,早已不是讲究兄友弟恭,或仅凭一腔意气做事情的愣头青了。陈稚应大小是个藩王,他密切关注京城风波的这半个月里,内心深处,不止一次冒出过一个阴暗的念头:倘若,放任谢家人先除去皇帝,那么他是否有机会够一够那把椅子? 天下至尊谁不想当!但麻烦的是,陈稚应现下判断不出,谢逸夏究竟想扶持幼主上位,还是有自立之心? 如若是前者,那么有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在,就轮不到他这个堂叔。 如果是后者,谢氏都放弃保陈氏江山了,又岂会甘心托举他上位? 愁啊!陈稚应拍着自己的脑袋瓜,这运筹帷幄的事儿,他是真不灵光。 眼前闪过谢二那双一笑起来狡似狐狸的凤眼,陈稚应又打起了退堂鼓。论谋略,他算不过,论带兵,他也未必打得过,论儿辈才品,他膝下那几个成日斗鸡玩物的臭小子,不说比谢澜安了,就是加在一起能有谢家大郎一半出息吗? 第241章 倒也不止他家金玉其外,会稽王又给自个儿往回找补,放眼几个藩王后辈儿孙,又有谁能比肩谢澜安的治世之才? 谢逸夏得她辅佐,真是得天独厚。 这一想便想得远了,等陈稚应回过神来,余光里映入一角月色裳裾。 却是陈卿容睡不着,见前堂还有灯光,便披衣走了进来。 “囡囡哟,”陈稚应一见女儿,紧锁的眉心马上松开,下意识盖住手边的密旨,“还下着雨呢,这个时辰怎么还不休息?” 陈卿容噘起了嘴,含着小女孩般的抱怨:“蓉蓉生产后据说一直养不好,女儿几次想进宫陪陪她,爹爹你都拦我,哪里睡得着嘛!” 傻闺女。陈稚应在这非常之时哪里放心让女儿进宫,到时再被陛下扣住,他上哪哭去? “爹爹……”陈卿容见父王面色不豫,不似平常模样,上前两步,“您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陈稚应沉默须臾,对女儿笑了笑。 “无事,天大的事也有父王呢。你快些去睡,叫人给你撑好伞,自己提着灯仔细看脚下。” 陈卿容有些不情不愿,但还是被父亲劝回了。离开前她掩唇打着哈欠说:“那父王也早歇,不许熬夜。” 陈稚应站在光影交界的门槛,凝望女儿的背影。 良久,他似下了某种决定,唤来自己的副将:“刘呈。” “将出府的每一扇门洞开,多分派些人手巡值,守好夜。” 刘副将愣了下,以为自己听岔了,“王爷的意思是,将府里通往外街的前后大门都……都打开?”这大半夜的? “不止前后大门,还有杂役走的门、角门、甚至狗洞,”陈稚应说,“全打开。” 郡主变公主,王公作皇帝,是很风光,可那需要他以命去搏……陈稚应自问,做不到谢家叔侄那么疯。 · “女郎,会稽王仍未调兵。”允霜脚底生风地进了厅子,对谢澜安禀报,“但是王府的外门忽然明晃晃地大开,没有人出。” 夜半开门?玄白诧异琢磨,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给我们看的意思。”谢澜安唇角轻动,瞥着胤奚送她的明光扇上蝉薄锦面的纹路。 “会稽王是想让我放心,他不会有任何动作传递。他两不相帮。” 陈稚应有自己的考量,如果这一局过后皇室翻盘,他大可以说没收到过密旨,他扣押送信之人,为的就是留个后手。而若谢氏赢了一筹,那他今日袖手之举,已经是个天大的人情。 皇帝是陈稚应的亲侄,他不助天子已是极限,不可能带兵帮助谢氏。毕竟他还姓陈。 “这便足矣。”谢澜安反扣折扇。两刻钟前,她已令人强将荀尤敬送回府邸。她忽略老师怅痛复杂的眼神,只是冷静地分出一队人马,到荀府保护老师同师母的安全。 她不能再有被人拿捏的软肋。 “含灵,你想做什么,动作要快了。” 更漏滴答不绝,谢逸夏手里的清茶换成了酽茶,从旁提醒。 胤奚他们虽已出城去追拦密旨,但难保万无一失。眼下他们还占着天时,越早控制住宫廷,手中的主动权越大。 谢澜安方要张口说什么,一名骁骑卫在廊外求见。 谢澜安传,这骁骑卫是从宫门快马赶来的,入室后单膝跪地:“禀中丞,太后娘娘通过御林军传口谕,想与直指见一面好生商谈。” 楚堂闻听,不禁一哂。 太后老道,她连召女郎进宫都不敢提,只说想见一面,哪怕是她纡尊来见女郎。显然是比皇帝更早反应过来,嗅到了山雨欲来的气息。 “不急。”暗夜愈沉,谢澜安的眸光愈是熠亮,她轻敲着扇,“会有见面的时候。” “皇帝油盐不进,想最后一搏,那彼此便不用留着脸面了。”谢澜安眼含锐意,“着,戏小青与肖浪调武库弓箭甲胄,配备全营。宝姿领两千人封锁皇亲聚居的东城,立射营其余之人,分守金陵九衢要道。允霜、王巍、池得宝,各领一千人镇守石头城以西。” 楚堂听出了逼宫的意思。 他心里惦记老师在青州的安危,对欺君的最后一点犹豫也抛在脑后,凝重补充:“我们不能留大司马盯着背后,否则前脚才入宫,后路立刻会被大司马堵死。” 谢澜安沉吟片刻,幽深若星的眼眸转看二叔,似在询问:荆州亲骑能在城门堵死北府兵吗? 正如陈稚应摸不清谢家的底,谢家人此时也难以百分之百笃定,真到了入主宫闱之际,褚啸崖会调多少人马进京争权。 褚啸崖眼热太极殿里的那把椅子,可比谢氏早多了。他一世枭雄,想也难容这块肥肉被别人抢走。 宫里那些御林军好打,历经过真刀实战的北府兵却不容小觑。 “庶几持平。”谢逸夏没把话说死,他目光淡泊而邃静,中指与食指相压,那是二爷惯常下棋的姿势。“但我要提个醒,褚啸崖一人便当百将之威,这话绝不夸大。你攒起的那些兵,名目再多,也没有真格上过几趟沙场的。” 二爷自言自语:“得想个法子,拖住他。” “可将皇帝意欲毒杀大司马的消息,告知于他。” 屏风后的角门,忽然传来一道低哑嗓音。 伴着一声轻咳,披着银丝雀氅的百里归月,手抱暖炉,缓步走进来。 谢澜安看见百里归月眼底浅青,眸中还蕴着一点才睡醒的胧光。她没说什么虚言,指了身畔坐椅,“你想激他起弑帝之心。” 楚堂心领神会,一边帮着铺好氍毹垫子,一边分析:“褚啸崖听到必定怒火中烧,可他也不敢先杀入宫,否则便轮到被我们从后截断退路了。” 百里归月道谢坐了。 坐下时氅衣擦过楚堂的袖管,女子敏感,呼吸微顿,想起上回楚堂将她从考场抱回车上,她还欠他一次谢。 不过少顷,百里归月便神色如常地接着楚堂方才的话说:“今逼宫便如瓮中取金,先进去的吃亏,然而箭在弦上,女君亦无退路。想提防黄雀在后,便要使他有个忌惮。 “皇帝发旨召藩,却没在密旨上指名道姓——这个良机太好了。谁是谋反者?大司马说是谢氏,谢氏也可以指认大司马,毕竟褚啸崖同样无令调兵,而女君掌禁军,本有护卫京畿之权,反可以说是为了保护陛下的安危。” 百里归月一扫深夜初醒的萎靡,越说眼神越利,“四方藩镇中,忌恨大司马的多而且多,有优先可选,他们先盯上的只会是大司马。有了这道缚龙锁,褚氏野心再大,也要掂量一番能不能妄动。” 谢澜安心如明镜,陈勍不在密旨上提她姓名,不是什么百密一疏,而是宫里那位还抱有万分之一的幻想,想等风波平息后,依然纳她入宫。 但百里之说可行,谢澜安抬眼望了一圈:“谁去游说?” 想将这个诱饵钩在褚啸崖嘴上,说透利害,并使之信服,不是聪明人不成。 但褚啸崖不是不斩来使的人,派一名心腹骨干去虎口捋须,谢澜安又有顾虑。 百里归月张了张口,楚堂下意识看了眼那张孱白的脸,“我去。” 第242章 百里归月缓缓起身,向楚堂轻轻一揖。 “当然要劳烦郎君去。月虽愿为女君效劳,只是斩杀美人成性的大司马瞧不起女子,恐妇人进言,无济于事。” 说句实在话,这世上觉得妇人说话无足轻重的,又何止褚啸崖一人? 可上一个、上上个敢这般冒犯女君的,似乎都被女君送去见了阎王。 · 胤奚离开平北侯府,领人马疾驰,出北城门,不期迎面碰上正驻扎在此的北府军。 “什么人?”飞豹营千夫长听见马蹄声,低喝一声,身后兵伍齐齐抽刀。 刺耳的戛金声传到胤奚耳里,他估算大致人数,瞬间在心底骂了声。 胤奚斩钉截铁发令:“黄鲲陆荷殿后,余人跟紧我!” 只能冲杀了。 雨天点不了火把,借着微弱的暗光,对面为首的驱马上前,与胤奚眼锋交错。冤家路窄,这千夫长正是褚豹亲兵营的武官,一眼便认出这张脸,就是上回在大营里和少帅肉搏,还扇了少帅一巴掌的家伙! “好小贼,倒是你!”千夫长如同守株等到了只意外肥美的兔子,桀桀狞笑,“撞到老子手里了,还想走?” 胤奚眼神漆冷,鸾君刀已半出鞘,忽听飞豹营背后大地震动。 泥泞的道路被铁蹄溅起点点飞泥,一支利器从夜幕中歘地掷来,直取千夫长后心。 千夫长耳后寒毛竖紧,本能偏身转刀拨开,却是一只势大力沉的铁刀鞘。 刀鞘落地同时,一片放眼无际的飞骑也驰至近前。只见这拨人马清一色银盔银甲,鞍上个个是悍利男儿,不比飞豹营的人数少。 打头的将军短小精干,头缠葛巾,手持一柄长近五尺的斩马刀。可巧他也认得胤奚,“诶,你不是谢娘子身边的……” 此人便是舂陵刘时鼎,接谢逸夏急令,带旗下五千人急行千里来助声援。 他曾随二爷在竟陵接待过谢澜安,因此记得胤奚这张长相出挑的脸。 胤奚同时认出对方,摘笠扬声道:“刘将军,我奉女郎之命出城,十万火急。” 刘时鼎一听即明,立时抬臂握拳,身后兵卒拉开阵势与飞豹营对峙。“小郎君但去!邪绿的,老子看看谁敢在荆州军面前仗腰子!” 他一急就骂出了乡音,胤奚听见那声一脉相传的“小郎君”,嘴角划过一丝无奈,坐骑经过刘时鼎时说:“我今年已经……行吧。” 他轻叹未落,千夫长厉喝一声“休走!”,一名飞豹卫遽然绕过对阵线,转辔横马,试图拦住胤奚。 胤奚眸光轻寒,非但不勒缰,反而夹紧马腹加速往前。 飞豹卫见他意图撞上来,迅速调整马头,与他对撞而来。 这项目本是北府大营中的保留表演,每年新兵入伍,老兵们总要玩几回给新兵蛋子一个下马威。这名飞豹卫更是个中好手,深知两骑对冲,全仗心勇,他玩这个把式从没失过手,更未见过有人距离三尺时还敢不避的。 看着那张愈发临近的脸,飞豹卫冷笑,计算着对方避让时他将人撞下马的角度,而后便可向少帅邀功。 胤奚眼前无物,将缰绳在手掌上几圈缠死。湿风吹过他的鬓角,斗笠甩落的雨珠快到飞出了水箭的影。 马头相距三尺,飞豹卫心跳如鼓。他对上那双除了冷漠别无一物的眼神,忽然做出判断,急转缰辔。胤奚在下一刻撞飞了他。 跟随胤奚冲出的骑队踏过飞豹卫的尸体,向北而去。 一切发生在弹指须臾,千夫长内心震动,沉沉看了眼昂首自若的刘时鼎,向左右道:“快,入城禀报大司马!” · “竖子急于出城?” 褚啸崖收到胤奚冲阵的讯息,神色沉翳。 片刻之前,他刚得知谢家的人强闯了平北侯府。 褚豹还在猜想两事之间的联系,褚啸崖冷笑提剑起身:“想知道,有个最简单的办法。” 这一夜还没过去,平北侯府就迎来了第二次强闯。 成誉脖子上的血线还没干,已是生无可恋,不用大司马逼问,一脸麻木地将对胤奚说过的话,只字不改地重复了一遍。 这纸糊的国丈爷苦中作乐地安慰自个儿,好在,人家没拿刀子在你脖子上比划不是? “皇帝四发勤王诏,那些人原来是去追信的。看来谢家也急了!” 褚豹拥着父亲折身踏下台阶,见褚啸崖面沉似水,并无幸灾乐祸之色,便想到一旦藩王入京,对他们的布局也有不利。 褚豹转动眼珠,做个比掌下切的动作:“不如我们先下手……” 正在这时,漆黑的街上拐进来一辆马车。褚啸崖识出谢氏的家徽,眯了眯眸。 车扉打开,从车中下来一位穿青色夹衫的青年。 青年风度怡静,走入细雨,在平北侯府前向大司马含笑揖手:“学生楚子构,承谢中丞之托,拜会大司马。中心有数语,欲请大司马任听。” 褚啸崖听说过这名字,乃青州崔膺的学生,可惜未入新科进士榜。他不善地打量楚堂,半晌启口:“怎么谢小娘子招徕幕僚,是按容貌筛选的么?你来,是为了替你主子拖住我?” 睥睨之间,凶光迸射。 楚堂心腑凛缩,面不改色地微笑:“此前大司马不是向吾主下过帖吗,吾主若无意,岂会遣某前来?只此间人多口杂,还请择个清静地,容学生向大司马细细禀来。” “父帅。”褚豹欲说什么,被褚啸崖抬手拦了。他定定地凝视楚堂几许,当着他的面吩咐副将:“告知四方城门守卫,再有不明者强行出城,格杀匆论。再放漏一人,提头来见!” 而后扶剑睨向楚堂,“好啊,本帅便给你一柱香。” 平北侯才送走了这尊瘟神,还没等舒上一口气,结果转眼间褚啸崖又回来了,像进自己家门似的,张口就要一间静室供他谈事。 天杀的横死贼,他自己没有府宅吗?!成誉面含十足笑意:“有、有,管家,快引大将军到我的书房去谈。” 楚堂跟随在褚氏父子身后,踏进门槛。送他来的玄白不放心,意欲跟进去,楚堂无声摇头,抬手阖门,眼神在门扉逐渐变窄的缝隙里慢慢沉定。 既然都站到了猛虎面前,谋他皮毳,能否全身而退便不在他的考虑之内了。 青年转身一揖到地,开门见山:“陛下曾欲下毒围杀大司马,被我主拦阻,此事,大司马可知?” “哦?”褚啸崖沉得住气,虽有一瞬意外,想想却也合乎那怂胆小儿能想出的主意。反而哈哈笑道,“这样说来,谢小娘子是舍不得褚某死,褚某该以身还报才是。” 换作胤奚在此,听到这轻薄之言,鸾君早已出锋相向。楚堂却随之一笑:“非也,学生的意思是,有这一场缘由,大司马便有了名正言顺的谋反理由。接下来北府军在京中每推进一寸,天下人对大司马的谋逆,便更深信不疑一分。” 褚啸崖一下子明白过来。谢澜安为了压制他,想将这顶谋反的大帽子扣在他头上! 因陛下曾要杀他,所以他“反戈相向”,连这反的理由都如此恰到好处。 第243章 原本,褚啸崖亦不惧恶名,可偏偏皇帝召集了四方藩王,而那诏旨上按平北侯的说法,并未属反臣之名。 他纵有千军之勇,被这些人联手整治,也不免左支右绌。 褚啸崖倏尔起身,盯住楚堂的墨瞳杀伐流淌,如一头恶虎,择人而噬。 楚堂的靴底在地上碾错,险些就要后退,却强行立稳,知此时便是褚啸崖动摇之机。 他迎着褚啸崖愠怒的目光,大义凛然道:“女君之意,小小江左,何能入大将军一代枭雄之眼?愿请大将军专志北伐,女君在金陵制衡皇室,辅供粮草,待大帅克复中原之日,南北一统,洛阳宫中宝座,自当悬虚位以待大帅!” 谢澜安知晓褚啸崖前世马革裹尸,人死首犹向北,赌就赌他还有这一分血性。 褚啸崖听着这话,却觉分外耳熟。 前岁北伐,谢澜安也是如此信誓旦旦地承诺,可结果呢,等他凯旋回来,是太后也倒了,皇帝也成了,谢澜安她自己一跃成为御史中丞,天子近臣。 她至今还扣着他的四百万钱没有兑现! “昔日楚汉相争,也是约定先入关中者为王。” 褚啸崖迈动军靴,锁甲发出窸窣金鸣,他一步步走至楚堂面前,无形威势随之倾压下来。“谢娘子欺我莽夫,也想以此诱我上钩吗?” 一柱香尽了。 楚堂被壮硕的阴影笼罩着,清晰感觉到一片浓重的杀意。 第116章 雨下了一夜, 胤奚也在雨中跑了半宿。 天蒙蒙亮时,乙生带五百人赶了上来,后面数排轻骑身上皆带血污痕迹。胤奚一眼望见, “出城时与北府的兵发生摩擦了?” 乙生用力点头, 神情激愤, 但在这个抢时间的节骨眼上没法多说, 只道最终是靠二爷的亲骑掩护, 才得以出。 胤奚点点头, 命令汇合的两方人下马短暂休整,随即又往前追击。 胤奚少年时曾出徭役,至广陵筑城墙,对广陵城周遭的地形可谓熟悉,而他记性又好,昔年苦难在今日派上了大用场。他将人手分三组,沿三条路线搜寻追击。 一日后,终在海陵驿追上了送信使者。 他们到时,信使也已连跑了五六个时辰, 眼看广陵王府将近,哪能料到有人在追, 正要了薄酒肉食, 准备饱餐一顿, 再行入城, 猝不及防就被两个健壮汉子摁住了。 二人从信使贴身的衣襟里掏出那密信, 转头交给胤奚。 胤奚展开来看,正是加盖了御玺的密旨无疑。 他微微吐了口气,剑目下瞥,诘问信差:“还有去青州的使者, 你们不曾一道?” 平北侯府出来的人看着这群风露沾衣,天涯浪客般的人物,早已吓住了,颠三倒四道:“不、不知道……他、他从水路走……” 胤奚再问不出其他线索,便捆了此人,为防走漏风声,将这官驿中的吏卒也一并塞口绑住。而后,他让乙生带几人去厨下给大伙掂对吃食,又点数人喂马,出屋向院中的部曲深一抱拳。 “诸位兄弟辛苦些,咱们吃完便继续向北寻人。待大功告成,胤奚再请大伙饱餐酣眠。” 这些人大多是苦出身,投身在谢澜安麾下,家里能分粮,娃儿能读书,已是感恩戴德。又知这胤郎君大有本事,今日能顺利摸到此处全凭他指挥若定,哪里还有二话,纷纷表忠应诺。 旁边忽传来一道不满嗤声:“诸位‘兄弟’辛苦,诸位姊妹就不辛苦啦?在家时,女君说话可不会分别对待呦。” 说话的却是陆荷,快马加鞭一昼夜,这年轻女娘的一双水灵圆眼也不由饧涩了几分。 胤奚峻色稍霁,“诸位娘子也辛苦,我说话偏颇了。哪有几人能比得上女郎周全?” 陆荷本是说笑的,得理就饶人:“郎君愿意认错,那我回家以后就不告状啦。” 胤奚目光温存地仰望晴朗天空,不知金陵的雨停了不曾。 归心似箭啊。 追击小队秣马饱食后,继续上路。也许是头前太顺利,老天要在接下来找补回来,胤奚带人追寻三日,都未找到那青州信使的踪影。 沿途还因队伍可疑,与当地守备军发生了几次短战。 路越往北,越是四通八达,又三日,小队已至泗阳,依旧无果。 胤奚情知他们可能与那送信的错开了。 但他并不气馁,打算一径往青州去,拦不住信拦住崔先生也是一样的。四封密诏中,至少青州这一份对女郎是最无威胁的。谁知这日晌午,前方平野上出现了一班军旅,浩浩荡荡,旗帜猎猎,行进中扬起一片枯草飞尘。 离得老远,乙生辨不清军伍服色,却认清了那旗,忽而变色转向胤奚:“郎君,怎么是北府大营军旗!” 胤奚眉头下压,正要令队伍列四方阵防备,对面也发现了他们。 但听前头响起一声鹰哨,为首一骑策马单出,马上之人手中一柄马槊,在日光下赫赫生威。 胤奚按住刀柄的手忽地松开。他驱马迎上前,意外之极:“阮世兄?” 来者正是从青州南下的阮伏鲸。他往胤奚脸上,尤其是胤奚的胡茬儿仔细看了两眼,又往他身后部曲打量观瞧,将槊挽出个枪花,戳入硬土地面。 “我收到谢府君书信,信上说北府或将有变,要褚盘回北府,我送他一程。” 北地的冬天比江南寒冷,阮伏鲸说话间呵出白气,往身后的方阵粗略一指,意示褚盘所在的方向,又瞅回胤奚,“你这什么章程,怎么成破落户了?” 胤奚连日来追风赶月,唇上冒出青茬也来不及收拾,整个人带着股落拓气。他随阮伏鲸所指方向眺望,在飘扬的大纛前,看见一道骑马的瘦削身影。 他对姓褚的全无好感,仅仅一眼,便漠然收回目光,问阮伏鲸:“世兄出发前州中可有异事?” “对了!”阮伏鲸经他一说,忽想起来,转头命手下提了一个袄衣短打的人过来,马鞭指着那人,“我出城后遇到这人可疑,在他身上搜出一封缣帛,上面写着让刺史出使北尉,还乱七八糟盖着玉印。” 胤奚不等他说完,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忙问:“缣帛何在?” “……难道是真的?”阮伏鲸见胤奚面色严峻,找来那险些让他撕了的布块抛过去,眸色渐渐发沉,“陛下当真要与北胡和谈?表妹呢,她怎么可能赞同?” 胤奚检查了信帛不假,另一半悬着的心落下,与阮伏鲸说了金陵发生的诸事。 阮伏鲸听罢,沉默半晌,重新将他的百斤马槊提握在手。 这个在青州役中因褚豹的算计,损失了一万将士,折损了亲兵,痛失了副将的阮家大郎,只问了一句话:“起事,需要兵马吧?” 胤奚在阮伏鲸的眼里看到了似曾相识的狂热。 他无声笑了。 离开金陵时十万火急,胤奚连与谢澜安告别的时间都容不出,也就无从得知,她收到消息后会与僚属如何商议,又是否决定起事。但以他对女郎的了解,她并非为了大局一味隐忍的人。 恰恰相反,要么不玩,要玩就玩个大的,这才是她。 “女郎得世兄相助,是如虎添翼。不过世兄乃阮氏宗嗣,一举一动牵系着钱塘格局,又影响青州,还得看女郎布属。” 第244章 “少拍马屁少胡扯,我还不知道你的心思,不就是不想让我去见表妹?” “……” 不管怎么样,阮伏鲸本来就要南下,如今得知皇帝对表妹的觊觎,哪有不回之理? 而胤奚出来已有七日,任务完成,更是片刻也不愿耽误。于是阮伏鲸先从亲兵中调了两人回广固城,让他们将金陵变故说与刺史,好令崔先生心中有个数,后与胤奚同道,踏上回途。 相形之下,褚盘所率兵卒虽众,却最为低敛沉默,一路上与胤阮二人的队伍泾渭分明,互不交流。 走出两个时辰,天刚薄暮。前方忽有马蹄疾驰之声,褚盘的探路斥侯回马来报:“少将军,南有三百精骑朝咱们的方向来了,为首者是、是少帅。” 北府褚家只能有一个嫡系少帅,那便是褚豹。 褚盘闻言勒住缰绳,手指收紧,本就冷白的脸更沉峻了一分。 胤奚眼里涌出森暗的冷芒。 他之前只顾前奔,没料到会有褚豹在屁股后面追。 女郎如今在金陵最大的威胁就是褚啸崖,不料理清楚这路势力,谢家没法顺利入宫挟制天子。按说他出城追信之后,女郎便该想法子克制住褚啸崖。 可褚豹今日出现在了这里,这便说明,谢家没能和大司马达成共识。 分析利弊间,褚豹快马已到。 不止胤奚意外他的到来,褚豹同样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自己的窝囊弟弟。 “老五?” 褚豹身覆铠甲,看到那面熟悉的褚字旗,怔愣一瞬,随即戟指褚盘,立刻给他扣上罪名:“你暗中和这些乱世贼子合谋,准备何往?你要对父帅不利吗!” 褚盘握缰的手指扣得愈紧。 他在这个名义上的兄长的拳打脚踢和言语凌辱中长大,一听见他的声音,尽管褚盘已打过几场以少胜多的漂亮战役,依旧不由得口干舌燥,忘记了自己早已长大成人,也早已有还手之力。 褚豹此行带了三百精骑。七日前,楚堂面见褚啸崖,游说褚啸崖与谢家合作,养兵北伐。褚啸崖当时起了杀心,但忌惮楚堂背后之人,便道: “回去告诉你主子,只要谢小娘子答应嫁我,行过合卺之礼后,本帅自然听从新婚夫人的话。” 楚堂就这样被放回,当时褚豹担心父亲色令智昏,却见父亲在人走后脸色瞬变,发令让他带人击杀胤奚。 “御旨要截,但那小子不能活着回来。他跟着谢澜安,为父不痛快。且此子潜力不小,不杀,来日恐成祸患。” 褚豹以为追杀一个胤奚,动用他三百精骑已是绰绰有余,却没料到撞上了老五的三千亲兵。 褚盘的兵不如褚豹精心栽培的亲骑,却也是实打实三千人,除了在济南郡和胡人打没的,全在这里了。 但褚豹对这个异母之弟轻蔑惯了,压根不觉得他敢动手。褚盘也的确没有插手之意,不知心中在思量些什么。 胤奚与阮伏鲸却同时驱马动了。 阮伏鲸因青州之役,早对褚豹含剥皮扒骨之恨,今日冤家路窄,正好有冤报冤,有仇报仇。 而胤奚曾两擒两胜褚豹,他治下之人也未尝不可与三百人一战。 等褚豹意识到已方阵队前后受围时,已是晚了。 胤奚刀分左右,寒光可断秋水,抹过骑兵胸前的护甲透肉三分,天边晚霞都被添染血色。他从一条血路中纵出,直取褚豹。 褚豹单打独斗老早便非胤奚敌手,亲兵又被两方部曲拖住,不消三五回合,便被胤奚挑翻马下。 乌血滴进硬土,战马仰颈嘶鸣。胤奚鼻息间喷吐着热气,跃下马背几个抱摔,制得褚豹丢盔卸甲,挣扎不起。他转腕将鸾君刀压住褚豹后颈,抬头,叫了声:“世兄。” 阮伏鲸在骑队中冲杀得数进数出,勇力无匹,闻声转眸,以为他需援应。 眼风才至,却见胤奚手起刀落。正不服怒骂的褚豹忽觉眼前天旋地转,原来是自己的人头已坠落在地。 那具无头尸身的手臂下意识前伸而出,仿佛想拿回自己的脑袋,随即扑通一声,尸体栽倒在地,再不动弹。 无论是阮伏鲸还是褚盘,都被这一幕惊住了。 尤其是褚豹旗下的残兵,望着少帅身首异处,浑身血液凝固:少帅死了……这人就这么直接枭首了大司马的爱子…… 胤奚半身浴在殷红鲜血之中,把一滴溅到他唇上的血珠舔了舔,随即又偏头呸出。 从旁侧应的陆荷半刻停顿也无,快而无当地使着棱刺,将呆若木鸡的剩余轻骑迅速制度。 她对于胤郎君身上有时突然冒出来的狠戾煞气,在从前几次共事中,已是见怪不怪了。 直到杀得只剩三四个北府兵,胤奚垂着被血粘住的睫毛,抬了下手。 令行禁止,陆荷等人随即停手。胤奚在北府兵战栗的眼神中,走到褚豹人头滚落之处,侧脸似一片涂了丹砂的山岩,寒削而肃杀。 他踢起人头落到一个北府兵怀里,抬眼对他们笑笑:“送回金陵,叫你们大司马认认。” “告诉他,胤奚在这里等着。” 北府兵颤抖抱着那团圆滚血污之物,望着胤奚脸上的笑,魂飞魄散。 “世兄。”胤奚不再看那几人,随手将刀背在臂袖上揩拭。血留在袖,刀收入鞘,他冲阮伏鲸抱歉地莞唇,“不好意思,要拖你下水了。” 阮伏鲸这一刻奇异地从这小子身上找到了点当初他抢屋争宠的影子。 表面上说着最无辜的话,底下藏的全是混不吝的劲儿,他会不好意思才怪了。阮伏鲸托戟下马,英姿勃发,紧了紧自己的臂缚,“好说。” “不过以后别套近乎,叫阮大将军。” 胤奚嘴角勾动,目光瞟向半里外,由始至终未参与械斗的褚盘。 褚盘对上那双充斥着冷静与疯狂的漆黑眼眸,终于确信了他所猜测的那件事。 褚盘如坠冰窟。 既然褚啸崖是谢澜安最大的阻碍,那么胤奚便将褚啸崖引出金陵。 想靠一身才练就两年的武艺,便将驰骋沙场二十载的褚啸崖的命留下,这个想法疯狂且危险。但胤奚不考虑后果,能不能打过褚啸崖,不重要,他只要将人远远地调离女郎身边,为她争取出行事时间。 要么不玩,要玩就玩个大的。 胤奚低头看了看鸾君刀,眼里晃动着秋水色的泽光。回家,当他和阮伏鲸汇合时,满心里全是这两个暖洋洋的字眼。可此时他蹭动着靴底血,在深蓝的暮空下想,回不去了。 该叫她把那碗牛乳都喝完的。 一道让人齿紧的弓弦声突响。胤奚头都没转,瞬间抽出才入鞘的雁刀,疾冲数步斩断射向那名报信北府兵的羽箭。 褚盘手握空弓,坐在鞍上保持着发箭的姿势,面无血色。 胤奚转眸盯着他,桃花眼薄敛,如猎鹰盯准不老实的猎物。 风声呼啸,年纪尚没有胤奚大的褚盘仿佛定在了鞍背上。他心知,若是叫那几个兵回去向父亲传报,他在现场,便不能摆脱父亲的疑心与迁怒,父亲必会取他性命,给大哥陪葬。 褚盘要灭口,但胤奚早有防备。他断了褚盘的后路,就是要告诉褚盘,你没法儿再回褚家上演父慈子孝了。 第245章 如今唯有女郎有能力助褚盘接掌北府,想要活命,他就得先学会对女郎臣服。 世人都要对她臣服。 第117章 青嫋进门时, 谢澜安正倚着几案假寐。青嫋轻手轻脚地将前堂的门扉掩上,挡住廊外时停时下的雨声。 等她回过身,谢澜安已经睁开眼睛, 淡淡打量着青嫋手中的梅花插瓶。 “婢将娘子吵醒了。”青嫋不觉懊恼地低头。 “无妨, 本也醒了。” 青嫋见过娘子与先生们议事的样子, 娘子不苟言笑时, 有种薄凛的冷谡, 像广寒宫上独伫的月桂, 让人敬畏。不过,娘子对府中的家下人极少动怒加罚,对待她和束梦更堪称纵容了。 见娘子往自己手中多看了两眼,青嫋忙捧瓶上前,供在案头。 “婢在梅蕊上掸了些薄荷水,本想为娘子提提神……” 谢澜安神色间没有一丝熬夜的疲倦。 近日皇帝不朝,京中质疑的声音渐多,之前被王家故弄玄虚宣扬的“女主江山”之论,也重新在坊间流传开来。谢澜安提防着褚啸崖背后捅刀, 始终未寻到合适的进击之机。 为了随时应机调动,她昼夜坐镇堂中, 自这春雨开始下, 便没怎么阖过眼。 幕僚们熬不起, 轮流休息, 醒后再交接事务去向女君汇报。无论谁何时进堂, 看见的谢澜安永远是衣冠流秀,神采奕奕。 大家私下不免惊奇,家主的这份儿精力,真是超群。 底下人敬佩, 自家人却心疼。有一回谢逸夏实在看不下去,催着侄女去睡个整觉。 “前边有我替你守着,事必躬亲不是御人之道,眠少事繁,你能顶住几日几夜不睡?” 结果谢澜安认真想了想,带点黠气地眨眼:“一百年吧。” 谢逸夏气笑,当她逞强。可几日观察下来,谢澜安就是一点也不萎靡,从夜半醒到清晓,她的一双秋水眸不见瞳眬,反而愈为明亮。 她仿佛暗夜打磨出来的流星曜玉,苍穹越是漆黑漫沉,她越受滋养。 但此刻,谢澜安闻着沁凉怡神的花香,有些出神。 她回想方才短暂的梦境,久违的骷髅高台,又一次破土而出,将她送到顶手触天的寒啸穹顶,下视着茫茫风沙。 梦里她似乎想找一个人,竭力睁大眼睛在浊飞的沙尘中逡巡,却始终没有找到。 醒后,赤足踩在冰冷骸骨上的触感挥之不去,让谢澜安身上的冷寂感更重。 已是二月初了,西边送给蜀王的诏令,已被荆州麾将顺利地拦截下来,但胤奚那边尚无回音。 谢澜安抬手在梅瓣上轻轻拨了一下,睫毛落下的茸影窝在鼻梁里侧。 她想,她是有点牵念他。 门口传来了脚步声。女君歇好了,等在偏堂的谋士们就陆续进来。 百里归月照例先坐,被临时召来的何羡,在门边抖了抖沾了潮气的衣袖。而后他脱去木屐,将统计出的仓廪粮目呈给谢澜安。 谢澜安敛住了多余情绪,低头看案牍。 天气再暖一点,一年的春种就要开始了。去三吴收地时,谢澜安曾承诺借百姓种苗,不管这场仗结果如何,民生大计不能耽搁。 何羡却道情况不太乐观,“京仓的粮储如今只有三成左右,这还是在保证漕运畅通的前提下,一旦宫室……”何羡说到这里,咽了口唾沫,“——生变,地方起些动乱,粮运之路便可能壅塞。” 这位梦仙兄是个老实人,做梦都不敢想自己会为谋朝篡氏添一把柴。不过他早已是谢娘子船上的人,无谢娘子托举,便无他今日的立足地,生死荣辱,皆系她一身而已。 所以谢澜安召他算账,何羡就来了。 他的嗓音响在雨后有些闷沉的堂中,谢澜安还在思索,贺宝姿步履匆匆地进来,神色凝重。 屋里的文士站起来几个,对贺校尉见礼。贺宝姿随行随拱手,没时间脱换沾泥的军靴,径直走到谢澜安的座前。 “娘子,宫里传出消息,绾妃病重,说想见娘子一面。” 谢澜安抬头:“不是一直在调养,怎会病重?” “会否是计,故意诱女君的?”百里归月不敢让女君冒险,在旁斟酌。 贺宝姿点头说:“属下也怕有诈,宫里是让宝兴出来传的话,肖护军把人送来了。这会儿就在院里。” 谢澜安眸色深晦,“传。” 身着宫装的宝兴进来后,先给谢澜安磕了个头,而后抬起烂桃似的肿眼泡,哽咽着说: “谢大人,我家娘娘病重不假,陛下让奴婢来传话。但是……我家娘娘虽已无力说话,奴婢却知道她的心,应是不愿让中丞大人入宫的。奴婢不懂这许多大事,只知大人曾在娘娘难产时伸出援手,是以还请大人珍重万千。” 宝兴抹了一把眼泪,又磕了一个头。“求大人让奴婢回宫去,陪伴娘娘最后一程。娘娘现下还在失血,孤零零地在寝宫里……” “最后一程”敲打在谢澜安心上,她神情发冷:“绾妃生子后太医不是说危险已过吗,怎会失血?” “娘娘自从生产后一直淋血不止,那些人说的见好,无非是拿药吊着罢了。陛下的态度又不似从前温存,每来看望一次,娘娘总会郁苦难遣……”宝兴话音未尽,泣不成声。 在座的先生都是商讨大事的,见忠婢哀泣恸人,也不免心生伤感。 谢澜安知人命脆弱。 但当这个即将消逝的人是她熟识,且曾暗慕过自己,又还是个正值如花年华的女郎……谢澜安心头油然生出一丝怅惘,又有一股愤怒。 恨天道加诸在女子身上的姻嫁之困,生育之苦,却又无处发泄的深深愤怒。 二管事便是在这时走进来的,前堂里等不及通传的都是急报,全荣抹着额角的冷汗,眼含明显的惊色道:“家主,胤郎君、他——” “他回来了?” 谢澜安的情绪还未完全抽离,眼底不觉回温。 “人没回!人头送回来了……” 二管事嘴里急得打磕绊,一语罢,整个屋子针落可闻。 才收到绾纪噩信的谢澜安一刹间转头。 她像是没能理解这话,却有什么东西在她的乌瞳深处折断了,碎裂成无数片锐刃,靡割出一片血海吞没了眼里的光。 她的脚底像踩在白骨上一样黏腻冰冷。 “再说一遍。” 二管事反应过来,给自己一巴掌:“仆是急糊涂了,胤郎君无事,无事!是他叫人将褚豹的人头送回了金陵,高挂在朱雀桥上,这会儿大司马的驿邸乱了套,正集结人手出城呢!” 谢澜安挤迫出最后一口空气的肺腑,这才猛地舒张,血液回流,始觉窒痛。 但她脸上的沉静,与方才得信时别无二致。哪怕冷汗瞬间透了衣,随即又失而复得,她始终以镇定的面目示人,如同无论阴晴昏晓都矗立不动的云崖。 谢澜安缓缓“哦”了声。 百里归月却蓦地抚掌。 她很快串起来龙去脉:“必是大司马派长子向北追截,褚豹欲对胤郎君不利,却被胤郎君反杀。” “大司马出城去追了吗?”楚堂接着话头问,眉宇也浮现出伺到转机的意动。 第246章 “出了!”允霜带剑进厅,“北城门刚传回消息,褚啸崖携长子首颅,带五百骑奔北去。刘时鼎将军猝然间不知当不当拦,在马上与褚啸崖换了一招,还吃了暗亏。” “女君。”百里归月立即看向谢澜安。 谢澜安明白百里的意思,褚啸崖出城,眼下便在她攻入宫闱最佳的时机。 她也完全懂了胤奚的打算。他杀褚豹,传首金陵,就是为了激怒褚啸崖,引他离京,好为她腾出行事的空间。 他擅自为她定了计。 褚啸崖不懂得调虎离山吗?他当然懂,只是以大司马嚣狂霸世的性情,不能眼见爱子身首异处而无动于衷。 褚啸崖带走五百骑去寻仇,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他仍将大部队留在金陵,是为替他监视局面。而留驻北府的守军,也不能再调动了,因为大司马得知褚盘的动向后,定要防着后院起火。 他算得周全,可只要没有褚啸崖在京中发号施令,谢澜安便有把握控得住京城。 但此刻却有另一桩隐忧,盘旋在她心头。 胤奚,战得过褚啸崖吗? 当初他被浮玉山二当家围困于山寨,固然也险,但那时谢澜安对双方兵力心中有算,并不担忧。想他冲锋去灵壁杀敌,固然也急,但那时胤奚有精兵齐甲,新刀出硎,何等的意气风发,谢澜安亦不曾怕。 可今日,胤奚要面对的是纵横沙场无对的褚啸崖,是连刘时鼎都在他手下吃亏,连二叔也不敢掉以轻心的褚啸崖。 分别时,哪知前路风波恶。 分别前,她与衰奴最后说了什么? 好像,是一句玩话。 满室屏息阒静,都在等谢澜安开口。 “女君,”百里归月见谢澜安迟迟不动,出声催促,“不能再等了。” “夜静风高正应起事之时,庭下诸君已整装以待,要决断了!” 百里归月是孱弱病女,心却最硬。她不在意将楚堂推到虎口之下,也不纠结胤奚在几百里外怎样九死一生。只要能助女君成事,连她自己这条性命,亦可轻掷如鸿毛。 在所有人称呼谢澜安或为女郎,或为家主的时候,只有百里归月见谢澜安第一面,唤的便是“女君”。 百里氏三代复国无望,轮到百里归月这一辈,她要力荐一位由自己择定的君王! 谢澜安在女子的警谏声中抬头。 灯火幢幢的厅子里,文僚们面容正肃,垂手静立,正等待着她的决定。 贺宝姿与允霜守在门边,随身的刀剑早已鐾出新锋。 庭除中,只效忠于她的女卫不知何时列出了齐整的阵势,巾帼如枫如火,神色坚毅沉忍。 二叔站在与廊道相连的阑干旁,没有走进来,身上却已披上肩吞锁子甲,微笑昂扬,一洗风流的脸庞英俊绝伦。 满盈乌衣巷的部曲整装待发。 皇宫掖门外,肖浪在冷风中嚼着盐槟榔,对上朱门里举着戟进退维谷的侍卫,漫不在乎地一笑,吐掉渣子,紧了紧腰畔的环首刀。 谢澜安想证明她比旁人更有入主紫宸的资格,便要比陈勍戒绝情欲爱怖的干扰,比褚啸崖戒去自负随心的骄狂,比任何人更不为外物所动。 她胜过自己,方能驭役天下。 谢澜安的心静下来,万古奔涌的川流在这一息同时逆止。 浩漭的浪潮积蕴着波澜,等待跟随她迈出这一步。 女郎将手里的竹扇挽了个花,像在把玩着姑母曾送过她的一柄华彩耀丽的嵌珠妆刀。她曾跟表哥学习挥刀一千次,只为震慑住不服管的骁骑将一次。她不会使刀,但能驱使佩刀策马的千万人。 她透过门扉望向暮蓝色的天。 “绾妃不是还在等着我吗,太后不是也想见我吗?” “那便走吧。” · 街面上都是兵,百姓被提前驱散了,家家闭户锁窗,不敢点灯。 秦淮河两岸商户闭市,只剩河水潺流,这片风雨来前的静谧很快又被兵马过境声打破。 京畿武库中的械楯羽箭,早在半月前就被骁骑营和立射营搬空。乌衣巷猝然发动兵变,失去武备优势的皇城禁军巷战不敌,很快被谢澜安的骁骑压制。 九条主衢巡守的精锐队接到信号后,如一张蛛网从四面八方朝中心汇聚。 西城精锐望见南面天际闪亮的信号,为尽快向宫城推进,抄近道从羊肠巷穿过。途经胤家祖宅前,铁蹄踏溅起雨后软烂的淤泥。 东城都是聚居的皇亲国戚,往日此地的里坊,是全金陵除了皇宫外最金贵最安全的所在,这日薄暮里却有号角声响彻不停。 王巍带队,把控着这些有名无实的宗亲们,碰见一个一心保皇室的老皇伯,身着灿锦绣蟒宽服,手杖将府门的门槛敲得砰砰作响,指天大骂: “谢氏小女,妖妄祸国!求苍天开开眼,大玄有难呐……” 才哭喊几声,老王爷便被惶恐的家里人拖抱回院子。王巍的手下啐了一口,比着手势询问上峰:“头儿,咱要不要?” 王巍皱起眉,本就凶相的脸更显阴肃:“直指发了话只围不杀,也不可惊扰百姓。守紧就是!” 陈氏江山要倒了,这些昨日还金尊玉贵的祖宗,明日和老百姓还有什么区别? 北府军闻得谢家异动,急忙整军进城。 然而他们刚刚得知失了少帅,又缺了主帅指挥,难免心神失守,被谢逸夏亲自督战的荆州军牢牢牵制在阙洞中。 留在城中驿邸的大司马参军见情势不可控,按褚啸崖离京前留下的吩咐,派骑兵奔至御街主道,鸣锣高喊: “谢氏谋国,囤兵逼宫,人人得而诛之!京中守备闻之,速发调令至各州——” 骑士喊声未落,一道离弦劲急的箭矢,顷刻洞穿他喉咙。允霜驰骋在马背上,夜风掠过他玄黑的劲装,他右手收了弓,左手高举起一卷卷起的帛书。 “谢中丞乃奉旨勤王!金陵有乱,陛下授与谢中丞全权指挥京畿之权,天子亲笔玺书在此!见者卸甲,违者不赦!” 他手中帛书,实是从成府信使手里缴上来的送往西蜀的那封密诏,但谁也不会在此时摊开来验证真假。凡事都要名目,才好师出有名。 近卫与北府骑短兵相接,借队阵后方的弓箭压制住北府兵。 血污四下漫漶,前路的尸体还没被移开,便先被马蹄践过。 摇曳的火杖如两条长龙,弓盾队后,谢澜安骑着一匹雪花骃,被贺宝姿等女卫簇拥在中央。 她没有穿甲,素白衣袍外罩了件帝释青斗篷,发髻以一支长簪束起,黛色的英眉尾梢入鬓,神色沉着。 “随我入宫。” 她淡声发令。 身周的儿郎与女将一同响应,喝声震天。 这些人并无身作逆贼的心虚与彷徨,因为他们追随的女君,风采如日之高,气度如月无瑕。她擢庶惠下,救济万民,她的身上寻不出半分污点,所以他们是自愿拥戴着她。 至于结果,无非成则万户侯,败则弃市寇,那么谁又敢不燃尽胸间激荡的热血,拼这一场? 一个时辰后,戏小青带领的精锐队,池得宝所领的侧应营,陆续赶到台城横街,与女君汇合。 第247章 终于等到主君的肖浪精神一振,亲自给谢澜安牵马,“女君,御林军不过数千人,随时可攻!” 谢澜安抬头望了眼头顶疏零的星斗。 就在她离破宫只有一步之遥时,一阵马车的铃响打破了蓄势待发的气氛。 辕座上,褒衣大带的元鹭庭双袖迎风欲飞,哑着嗓子高喊:“车里是荀祭酒,荀先生!莫动兵刃!” 这个血光冲天的寒春夜,到处都是兵戈厮杀。这位谢澜安的小师兄就是这么一路喊过来的,否则城中这么乱,马车根本驶不到这里。 谢氏部曲皆知荀先生是女君的老师,这才不敢造次。 元鹭庭身旁驾车的华羽将车停下,神色复杂地仰视踞于骏马上的谢澜安,回身拉开车门。 荀尤敬下车,身着一袭刺眼的纻麻白服。 肖浪看向主子脸色,犹豫了一下,让身后人压下刀。 谢澜安定了定神,垂睫下马,解下流墨般的斗篷,露出里面如出一辙的雪白素服。 风雨瞬间将她的衫袍打透,谢澜安走上前:“老师。” 荀尤敬看清她的服色,霜须动了一动,好似在笑,他穿素服,是为这将要倾颓的江山痛声一哭,你这亲手葬送一切之人,又为何服白? “不要叫我老师。”荀尤敬的嗓音比自报家门一路的元鹭庭还嘶哑,“荀某无能,教不出这等厉害枭主。今夜金陵城的血,都是为你而流。” 谢澜安默而不语。 荀尤敬向前一步,眼含深重的哀矜,“可含灵,你想要什么?你本是安民之臣,今日主动掀翻大玄这盘棋——” “老师,”谢澜安轻轻打断荀尤敬,“仁义道德已束不住我。” 这四个字,是她重活以来最先抛却的东西。 像前世一样用温良恭俭让给自己画地为牢,沉默地忍受错误的,无理的,不公的压迫,不是她要走的道。 她见过百年相继的朝代更迭,她不在乎忠与奸,谢含灵不过是要立她自己的“正”,拨掉她不能容忍的“乱”。 “好……好!”荀尤敬呼喘着气,“那么,你可想过你今朝上去,如何保证世代皆为女主当政?只要有一代帝柄归男,那时的女子,便会因你今日所为,备受士大夫所压迫!后世男儿将因为你,恐惧女子读书议事,百年千年后的妇人,会严格百倍地被受困于闺阁,你可忍心以她们的气数成就你一身功业?” 谢澜安睫羽被风吹得颤动,白玉雕琢般的脸无动于衷。 “气数命运也束不住我。” 天下女子不是草芥,她们的思想与勇气,不是谁想关便能关住的。 她不信后世女子绝无觉醒者前赴后继地改变自己的处境,也不信比起一个全是男人掌权的世界,有她曾在这片星空播撒过希望的种子,会让女孩们的未来变得更糟。 因惧怕报复而裹足不前,毋宁从未生于这世间。 “老师,不必再劝。请回去吧。” 荀尤敬胡须颤抖,忽然又恨又疼地流下两行泪来。他的含灵走到今天这一步,有她的苦衷,他不该拦。可他的君主沦落到今天这一步,丧国失权,他不能不拦。 荀尤敬忽面露毅色,掀动袍角,“好,你既铁了心要大玄易主,来日自有天下人拜你,那今日老夫便先来跪一跪你。” “老师!”元鹭庭眼见老师弯腰就跪,惊愕地撑住他身躯,焦急抬头:“师妹!” 荀尤敬这一跪,折的不是他的脸面,而是谢澜安的清名。 她先弑君,再辱师,便真成了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平素最为尊师的谢澜安,望着眼前一幕,怔忡静止。 有一瞬间,她好似俯身伸了伸手,可下一刻,谢澜安漠然地背过身去。 身后膝盖砸地,一滴水珠自谢澜安的面颊滑落。 她抖腕展扇,又阖扇,那点笔直坠下的脆弱落入明锦扇面,顷刻湮没,没有被任何人看见。 谢澜安便又是那个风雨不侵的谢澜安。 “老师要折我的寿么……” 无妨,本已非人非鬼,折无可折了。 天地君亲师,通通都束不住她。 压在人心上的这五座大山,她就是要一座一座掀翻去。命由天定她掀了,忠君顺父她掀了,男尊女卑她也掀了,她倒要看看露出的青天之上,还有什么能压得住她? 帝王,孤心寡性之徒,独行不胜寒之巅。 她连自己最喜欢的人都赌出去了,怎么可以输? 谢澜安抬起火光映焰的眼,轻慢地向宫门扬了下扇,带着点不可一世的恹。“我要这世道对我俯首称臣。” 肖浪早已等不及,见令第一个拔刀,转身杀入掖门。 · “锵!”鸾君刀撞上长槊,金铁鸣声酸齿。 马槊的主人意识到胤奚要伺机近身,掌搓槊柄震弹开刀锋,臂膀含着恐怖力道向胤奚拦腰横扫。 胤奚退程不够,只能下腰让马槊贴着胸口擦过。 余光两侧的蒹葭丛骤然高出视线,胤奚眼底映入苍寒青天的影,再瞬顷起身,接住阮伏鲸回手攫来的回马枪。 “你想以快打快,”阮伏鲸虎躯腾挪,在过招的间隙说,“便要放弃一部分防守。只要被褚啸崖击中一次,便是无以为继的重创。” 胤奚承认,“我曾以为他擅排兵阵战,单打独斗也许有隙可乘。但宫宴上与他交过一回手,才知他的反应速度与爆发力很可怖。” 那次短暂交锋,是褚啸崖对胤奚的单方面压制。 胤奚鼻腔白气呵吐,鸾君刀几度被他挥出残虹。在与阮伏鲸培养默契的练招中,他思索着:“马下槊制其动,短兵刃取其节,他不是神,总会有破绽。” 胤奚并未狂妄到想凭单打独斗胜过褚啸崖,所以在褚盘绕道转回北府后,等待褚啸崖的日子里,他一直与阮世兄互相喂招,寻求默契。 他带出来的人手与阮伏鲸的亲兵合阵,同样操练不闲。 但即便如此临阵磨枪,谁也无十足把握,一定留得下褚啸崖。 两人歇手,阮伏鲸额角淌汗,接住胤奚抛来的帕子。阮伏鲸嫌弃地看着帕子边角绣的昙花纹,揉巴揉巴,仰头灌了一口酒:“你的刀还是轻。” 不是胤奚的刀轻,是像阮伏鲸与褚啸崖这般虎背熊腰,天生适合战场的体格,太壮硕太厚重了。 胤奚之所以是胤奚,便因为他轻灵飘逸,有祖遂说的四两拨千斤的灵。 这也是他能在防备心分外深重的谢澜安面前,还能步步攻略她心防的原因——他看上去没有外泄的侵略感,撒娇扮乖,手到擒来,让谢澜安感受不到威胁。 但是他绝不软弱。 阮伏鲸见胤奚久久不说话,以为自己打击到了他。也许是死战在即,阮伏鲸罕有地说起心里话:“我年少时见表妹被大司马觊觎,暗下过誓言,有朝一日,要取他而代之。但我其实也……” 胤奚忽然抬手。 阮伏鲸侧耳,确定自己听见了远处逼近的马蹄声。 两个人对视一眼,来了。 “多想无益。”胤奚扬起一根手指,身后行营的队伍迅速集结列阵。他忽然痞色一笑,露出洁白的璨齿,“就一件事,咱们得把他留下啊,阮大将军。” 第248章 · 刀戈的锵鸣撕裂天地,冲近皇帝的耳朵里,金枝上的烛光像鬼影在帷帐间摇曳。 “……皇伯父呢?” “禀陛下,骁骑卫已攻入端门,未见援军!”御林军披着被刀划裂的带血铠甲,奔入紫宸宫报。 陈勍沉默。 过去这么多天,会稽王未动,其他藩王也无动作,除非这些皇亲都不约而同背叛了陈氏,否则便是消息走漏了,他们未收到诏书。 他的求援被谢澜安截下了。 陈勍眼里的最后一点光熄灭。“还能撑多久?” 那名军士犹豫了一下,蓦地以军礼跪地:“为陛下效死。” 没有胜算,只剩死战。被陈勍接到偏殿的皇儿仿佛预感到与生母离别,命运未卜,声嘶力竭地啼哭不停,彧良在墀座旁跟着抹眼泪。 下午的时候,永宁宫来人说绾纪娘娘不好了,没过多久,宫外的禁军就打进来,一切仿佛都在预示着,大玄天子已经走到穷途末路。 彧良抽抽噎噎地跪下:“陛下,不如就照太后娘娘的意思,您向谢大人……” “朕召平北侯那日,御前是谁当值?”陈勍突然问了这么无关痛痒的一句。 彧良一噎,现下已是四面楚歌,生死眉睫,再追究这细枝末节又有什么意义? 但他自陈勍出世以来便在旁殷殷服侍,从未违逆过主子,故仔细想了想:“那日是奴才和小韦子在跟前伺候的,还有,还有便是楚侍郎。” 楚清鸢。陈勍想了起来,这人有一副好口才和一身傲骨,那日他还杖责了他一顿。 须臾之间,陈勍被莫大的荒唐击中,他啼笑皆非地扯动嘴角:“他还在宫里吗?” “陛下,臣在。”回答陈勍的,是另一道自偏厦传出的清沉嗓音。 一道清癯的身影转过飘转的帷帐,稳行在墁砖地上,至墀下掀衣而跪。 自从宫门封锁,禁行出入,楚清鸢便同皇帝一道被困在了这深宫。 陈勍投下深重的目光,恨恨望着他这位“好臣子”。 从局势紧张以后,连郗歆都被他兄长拦在家中,避不入宫,平日那些拍着胸脯表忠的臣子,更是无一人出头发声。亏得陈勍先前见楚清鸢毅然伴驾,还感念他忠勇,后悔自己对他杖责过于严厉,没想到他还是看走了眼。 “是你,给谢澜安通风报信。” 禁军冲进云龙门,肖浪已经杀红了眼,对负隅顽抗的御林军高喊“弃械不杀!”那声音传到楚清鸢耳中,他平静地颔首:“臣是为陛下的万民着想,不愿见军阀乱国,生灵涂炭。” “你——好一个大义凛然,铁骨铮铮!竟还敢认!” 陈勍将手中冷透的暖炉飞掷向楚清鸢的头,继而将腰带上玉佩、腕上串珠,一股脑砸出去。 “朕千防万防,防过了郗二,防过了宫人,独没想过叛朕的是你!这便是朕千挑万选怀珠藏玉的君子啊!你说,你是何时与谢澜安里应外合?楚清鸢,楚潜心,你今日在此看朕了局,明朝便等着做谢氏新朝的新臣了,是不是!” 彧良见陛下双眼赤红,扯得衣乱襟散,状若癫狂,膝行过去抱住他腿。“陛下,您息怒,您别这样……” “谢中丞,并不识臣为何人。” 楚清鸢想着前世,谢澜安在雨中冷眼逼视他的那个目光,微微凹陷的眼窝消沉寂灭。“是臣扪心自问,不能眼看社稷走向衰微不复之地。事到如今,请陛下以天下太平为念,禅让,以止动荡。” “至于罪臣,为避嫌,愿起誓此生不再入仕,自证并无与外臣勾结。” 陈勍仰天大笑:“哈哈哈,禅让?禅让!你们这些读书人都被孟子读坏了脑子,什么‘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我告诉你,君就是君!君王重于天下!楚潜心,你不过仗着朕无法再拿你如何,才敢在此卖弄你那虚伪的大义。朕……” 陈勍踢开彧良,踉跄着下阶,揪起楚清鸢的朝袍束领,眼神有点疯:“朕,便给你一条路,让你永永远远地,哈哈,避嫌。” 楚清鸢眼皮轻跳,忽有种不详预感。 他下意识要站起来,陈勍叫了声“彧良”,彧良会意地扑上前将楚清鸢按住,又厉声呼唤几个躲在角落瑟瑟发抖的小太监,合力压制住楚清鸢。 这些小太监敌不得外敌,却自有内宫手段。楚清鸢奋力地挣扎,却不知被谁一拳猛捣在小腹上。 他屡经伤病的身体软了下去,四肢随即被绑缚,又被布团塞紧了口。 “呜呜……”楚清鸢被人在地面拖行,他扭动着,青筋暴起的额头不住撞动地面,瞠视陈勍。 彧良含着泪冲小太监摆摆手,在宫倾的前一刻,荒唐地满足主子最后一道指令,示意小子们从角门出去,从太监走的老虎洞把人拖去净事房。 转过头,陈勍神经质地似哭似笑,嘴唇翕动:“至少朕此刻,仍是皇帝。” 至少这一刻,他还掌握着生杀予夺。 · “莫再进了!谢大人!” 御林军节节败退,统领牟逵手中的枪杆使钝了,身边袍泽被剿杀至只剩千人不到,却仍顽强抵抗。他望着对面阵中央的那道雪色倩影喊:“修平十年,谢大人解庾氏逼宫之危,何等天人风姿,忠肝义胆!卑职一向敬重您,何以今日反学逆贼?一失足成千古恨,请勿执迷不——” 一柄环首刀猛地照他颈侧攫来,牟逵甩动枪尖,搪住贺宝姿的刀,不及回防空门,被肖浪踢腿踹中侧腰。 若非身边侍卫挺身挡上,肖浪跟着袭来的匕首便会洞穿牟逵的心脏。 牟统领眼睁睁看那名为他挡刀的侍卫倒下去,瞳孔溅上了血。 “你是个好儿郎。”谢澜安在马上说,身上的白衣被血染上了斑斑红梅。她声音沉静,“让开路,你的兄弟们便不用再死了。” 牟逵仰天苦笑一声。当年他们面对靖国公的数千私甲,只有一百个人,尚且守卫着陛下不退半步。今日眼前纵有千军万马又如何,不过是死尽一兵一卒! 陈勍站在紫宸宫前的高台上,望着这似曾相识的一幕,凌乱的帝袍在风里翻飞。 当时舅父叛国,是谢澜安救驾,今日她如法炮制,还有谁能救他? 玉面凝霜的女郎若有所感,移目望去。 二人隔着一段玄黄血路遥遥相对,谢澜安道:“蓉蓉如何?” 为她牵马的池得宝猛吸一口气,中气十足地向高台上传达:“蓉蓉如何?” 女子的吼声在殿阙间惊起回音,为优势一边倒的战场增添了几分诡异的悲凉之感。 陈勍目不瞬睛,盯着那抹白,忽笑了笑,觉得这女子真像开在悬崖峭壁上的血荆花,在这狰狞恐怖的厮杀阵中,非但毫不违和,反而成为血腥中唯一纤尘不染的亮色。 他在丹墀上动了动唇。 彧良公公尖细的声音飘飘忽忽地传下来:“这些战士……因你而死……灵……何安……” 谢澜安冷笑一声,没耐心探究陈勍的原话。反倒记起,她在北府大营祭奠北伐将士的亡魂时,褚豹也说过类似的话。 这些男人好像觉得女人天生胆小,最怕被冤魂索命,死到临头,还欲将死人的阴鸷推在她身上,想让她日夜不得安宁。 第249章 一串不合时宜的云板声从后苑传到中殿。 报丧之人从复道绕上阶墀,不等趋至皇帝身边,便被广场上的喊杀声吓软了脚,就地磕头:“陛下……绾妃娘娘她——殁了。” 陈勍麻木地转动冰冷的眼珠。 谢澜安的心很轻地抖了一下。衣角一凉,又一个试图先擒主谋偷袭过来的御林军,被武卫斩杀马下。谢澜安低头轻瞥在袍角上洇开的那团血。 还是没见到她最后一面。 年少自夸风流,欠下的那许多闺怨情肠,雨打风吹,都没处还了。 “以贵妃之礼葬。”陈勍好像听见了孩子的哭声,喃喃一句。 “以皇后之礼葬!”谢澜安勃然动怒,清眸蕴含霜雪,掷地有声的命令比皇帝更像一个皇帝。 “嚓”一声裂石之音,牟逵的枪尖刺进石砖。他在夹击下身中数刀,一口血自心肺呕出,在东方亮起的鱼白天穹下,拄枪而死,死而不倒。 气绝前最后一句话,犹是说:“听我命令,保护陛下。” 肖浪面色动容,将牟统领的尸身妥善放置在旁。这是条真汉子。 统领一死,剩余的残兵便如摧枯拉朽,溃如山倒。玄白与允霜在前清道,谢澜安凛动着眸光催马向前,前方也再没有什么能阻碍她。 陈勍目视着她下马,开始登阶。 “你知道那个名分是朕留给你的……”陈勍在涌上来的黑云巨浪前苍白地笑着,“朕为膺乾之君,卿为御坤之主,究竟有什么不好?” 谢澜安手执竹扇,裙角飞扬,脚下玉阶似梦中白骨一梯梯升高,拱送着她步步登顶。谢澜安曾无比痛恨这个梦魇,可直到今日她才醒悟,原来,她终是要踩着万人枯骨与天地并立,这是她避不开的路。 一轮耀丽明日,自她身后的地平线冉冉升起。 “谢含灵!”陈勍突然浑身颤抖起来,忍无可忍地低吼,“朕只是不想再做傀儡,朕有什么错!” 谢澜安站上了与陈勍同等高的位置,藐视陈勍的狂吠,精致无俦的玉颜是女娲造人描下的第一笔,不挟带七情六欲。 她道:“朕。” 陈勍在她的目光中后退一步。 “这个字,”谢澜安挑眸半乜,“我当初能从太后手中交给你,便也能收回来。” 素缟临风的女子展扇望向东方,瞳仁骤缩成一星,迎视朝阳而不瞬。 这一天,原是二月二,龙抬头。 第118章 当朝阳霞举, 一重重宫殿的琉璃瓦上,闪动着庄丽而祥和的金光,就如同过去每一个清晨一样。 从南掖门至紫宸宫一路, 同时被旭日照亮的, 却是战死枕藉的军人与渗入朱墙砖缝的斑驳干涸的血污。 既决定了走这条路, 便不能再有兵不血刃的幻想。那些死去的兵士, 无论禁军还是御林军, 都按谢澜安的指令厚葬, 发双倍抚恤。内庭百余宫人在皇城新主的命令下,足足泼水洗刷了三日,才将中殿的血迹洗去。 终在二月初五这日,紧阖的外宫门打开。 由禁军把控的城中里坊各道坊门,亦解了禁,惶惶不知宫城变故结果如何的朝臣们,纷纷着朝服齐聚于凤阙之下的广台。 清风自高台吹拂下来,久未露面的庾太后立在阙楼上,映入群臣视野。 只见庾嫣身着一袭上皂下缥的谒庙朝服, 衣上绣着古朴繁丽的祥纹。与这套后宫等级最高的服制相比,妇人的面容却透出几分掩不住的憔悴, 黑白参半的发髻在晨风中微微颤瑟。 站在太后身左尊位的, 却是一名年轻女郎。 女子换了一身青玉色飞髾袿裾, 一头乌黑的头发挽成飞天髻, 簪戴镂金珰, 两道俊长的双眉间,罕见地以朱砂点成一枚凤翎形的花钿。 丹凤欲飞,为她本就丽若冰雪的面容,增添了一分神彻绝艳。 而她身上所罩的那幅星纬龙纹曳地长氅, 更显示出逾过规格的威凛。 谁都认得谢澜安,可此刻底下的朝臣们哪敢认,这威仪浩荡的女子就是那位谢家宝树? 不敢置信的同时,许多人心中又生出果然如此的欷歔。 皇家与谢氏的较量僵持了整个正月,今日出现在阙楼上的若是陛下,那便是谢家败了,若是谢澜安,自是皇帝没能斗过这手腕非凡的女子。如今的结果,一目了然。 谢澜安今日连龙纹衣袍都敢穿在身……大玄,真要换主了吗? 就在群臣内心彷徨,窃窃私计之时,谢澜安微一侧眸,庾太后仿佛被一道冷矢射中,紧了紧手心,开口: “诸卿无须疑虑。先时宫闱生乱,幸得谢中丞护持,今内乱已平,已是无碍。只陛下在兵斗中受到惊吓,太医嘱休劳静养,这段时日是无法会朝了。 “不过陛下龙躬欠安犹不忘国事,已与哀家商议,立大皇子为太子,追封绾妃成氏为恭娴皇后,除谢澜安为太子太师,御史中丞,兼任左丞相,在他养病期间,便由谢……谢相代为摄政监国。” 摄政相国!百官轰然。 说完这段话的庾太后几是咬碎银牙,恨过之后,她又不禁悲戚地转看谢澜安,仿若在问:如此你满意了吗? 三日前,谢澜安软囚皇帝后,差人给长信宫传了句话:“要不要你儿子和孙子性命,全在太后一念之间。” 庾太后闻信,肝胆俱裂。陈勍是她独子,那尚不会说话的婴孩更是陈氏最后的独苗,谢澜安都有胆量走到这一步,庾太后不敢赌她还存什么仁心。 她只能配合谢澜安的要求。 谢澜安神色淡然,以嘉奖的口吻道:“太后做得很好。” 庾太后何曾被人用这种上位者的语气对待过,这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嘶哑地笑了声:“一个丞相之位,还不足以入你的眼。” 庾太后心明如镜,今日这场宣告,不过是谢澜安过渡的一步。 这女子是为了让朝臣顺从地接受现实,稳定京内治安与外郡藩镇,才逼她出面扯出这个幌子。 她要的是治国之权! 太后想得到的事,底下那些老谋深算的老臣又如何不懂?摄政摄政,自古便是改朝换代的前兆,皇帝已有半个多月没在人前露面了,若非庾太后今日出现,他们甚至疑心,陛下还在不在人世。 那么他们该当如何抉择,就此匍匐,从此听任一女子只手遮天吗? 人心浮动之际,忽听背后传来沉闷的轰隆之声。众人回头,陡然发现身后的宫门阖闭了。 不知何来的阴风刮过每个人的背脊,众卿再抬头,便觉谢澜安立身的巍峨高阙,与这狭长的宫道形成高下相倾之势,连那黑洞洞的四角望楼,也变得阴森起来,仿佛其中正有弓箭对着他们。 真是个被一网打尽的好地方。 “……这、这是何意,谢中丞欲把持朝政铲除异己吗?” “总要让我等见陛下一面,问个清楚!” 紫竹扇骨不轻不重敲击着女墙,谢澜安长睫下睨,眉间的花钿在朝阳下折出冷漠的冶艳。 贺宝姿在女君侧旁扶刀开口:“太后懿谕在此,陛下诏书也在此,疑谢丞相就是疑陛下,就是大不敬!太医已言陛下不能见风,求见陛下者,便是心存害主之心。诸位皆是国之肱股,谁欲谋逆?!” 第250章 郗符仰望阙楼上那道煌煌清绝的身影,忽笑了笑,掀动朝袍,第一个跪下去。 “微臣谨遵旨意,从此愿以谢相为尊,追随谢相辅国安民!” 这是一个绝对臣服的姿态。 郗符终于认清了,谢含灵已非他年少时视作对手的那个谢含灵。 宫倾的那一夜,无人知晓郗符也召集了族中全部府兵,就等在府里。 他想,只要谢含灵给他个信号,他愿意像当年中秋夜剿除靖国公那样,再与她并肩作战一场。 尽管这一举动吓得郗家老父魂飞天外,连连问他到底是想入宫护驾,还是想随谢家造反? 郗符没想过后果,他只觉得,跟着谢含灵压宝,总不会错。 他只有嘴硬,其实对谢含灵的信任重过任何人。可惜,谢含灵并不睬他,她不需要一份无关痛痒的信任,也用不着累赘的助力,她只会带着一干精锐之师披靡向前,攀上权力的顶峰,不回头施舍一眼。 这个狠心的女人,郗符早已失去成为她对手的资格。 那么他就认输。 跪拜一个他心服口服的人,总比对他人俯首称臣舒服些。 郗符这一跪,令御史台的人如梦初醒,这些一路跟着谢澜安做事的人,更无二话,纷纷稽首。 列身末尾的谢氏门生进士,也不甘落后地叩首,心悦诚服。 人心都是从众的,承认的声音一多,余下见机行事的臣子便也顺水推舟地跪了下去。 却也有骨头硬的,新科进士榜第四名,出身寒门的邝逢辰就梗着脖子站在那儿,因尚未授官,他仍穿着一身葛布衫袍,像一株立在风里飘摇却不倒的纻草。 “请上人恕罪,学生不见国主,不敢妄跪!” 邝逢辰在恩科榜上名列前茅,很大程度是借了谢氏女学的恩泽。他对擢贤选良的谢娘子,心中常常感念。 可是一码归一码,师生之谊是私恩,国格断不能乱。 谢策所言不虚,这些从底层寒庶中考取上来的人,果有几个忠纯直言之辈。 谢澜安脸上不见喜愠,稍稍回头示意,立即有候命的乳母自避风的柱后走出,怀中抱着襁褓严裹的小太子,小心地奉递给庾太后。 庾太后犹豫了一下,想想还被囚禁在紫宸宫的皇帝,还是接过,配合谢澜安隐忍地对下面道:“汝等看清!” 几声断续却清晰的婴孩啼声从高处飘下。 那些已将情况想到最坏的大臣,忽见皇室血脉尚在,心中五味杂陈地松了口气。 至少……至少谢家没有走到赶尽杀绝的那一步。 再去看那眸色无绪,玉眉冷渡的女郎,心里也知强不过她,故尔搴裳跪拜的又添了几人。 邝逢辰听见太子啼哭怔愣了一下,心意动摇。 然而未等他决定如何,便听谢澜安终于开口道:“圣躬欠安,前朝事体以我为尊,不遵圣旨者,下诏狱。今日之后再有妄议宫闱,祸乱人心者,斩首示众。” 她站在这里,不是来求着这些人认可自己的,她没这份好耐性。 乱世严法,想煞住这股疑风,最简单直接的手段,就是杀。 有人会觉得这是为了粉饰她得位不正的酷法,无所谓,谢澜安只想筛出还愿做实事的人,维持朝廷运作不脱正轨。 “陛下既无力主持早朝,即日罢大朝会,组建内阁,由六部尚书、中书省、秘书阁要员随我议事。” “着礼部立即拟国书,致伪朝——彼欲和谈,便归还两京上郡之地,退回阴山以北恭迎我朝正统衣冠。否则,兵戈指北,绝不两立!” 不近人情的清音回荡在高旷的宫阙间,谢澜安上位后这两道堪称利剑出鞘的诏书,在人心间波动轩然。 发过指令后,谢澜安转身下楼阙。她身上的氅衣在台阶上逶迤出一级级石阶的棱角,无人敢接近气度凌厉的女君身畔,皆随行在氅尾之后。 此地少了一人,女君身边的那个位置,没人敢占。 谢澜安想着事,眼视前方不看脚下亦走得稳当。她侧首吩咐:“速令吏部铨授进士官职,尤其是女进士,擢入两省和京官尽快磨合。我要在内阁上看到至少三名女官。” 贺宝姿忙紧走两步,应是。谢澜安又道:“将剩余的御林军打散,编入郡军。升肖浪为禁军指挥使统领,宫城安全由骁骑营接手负责。” “卑职谢女君恩典!卑职遵命!” 谢澜安随即又利落地分派几事,仿佛她的脑海里,应对这种政权易换后的混乱局面,有一套清晰的脉络,方方面面,尽虑周祥。 随者噤若寒蝉,唯余应诺。 下了阙楼,谢澜安觉身上充仪仗的大氅累赘,抬手解了下来。 允霜早已备好轻裘,适时上前为谢澜安拢上。 谢澜安顺手还欲抹了她不习惯的眉妆,转念想到这是五娘花心思画上去的,便留着它了。 “女——君。”等在朱墙前的楚堂迎过去,开口时打了个绊。 谢澜安如今身份不同,名为摄政臣,实是无冕君,所有人都要适应她新的尊位与头衔。 男子的语气也比以往多了几分谨慎:“那邝逢辰是个苗子,真打进诏狱吗?” 能让楚堂开口求句情的,不沾亲沾故,那便是沾了点才气骨气。 谢澜安道:“真是好苗子便不怕屈折,让他头脑清醒几天。” 邝逢辰能忍羞在女学馆外蹭课数月,一骑绝尘胜过一众出名才子,附缀前三之后,足以证明他的毅力与才识。但不能是个钻牛角尖的,一味维护君权正统。 他若只想追随一位符合道义顺他心意的仁君,从谢澜安背对荀尤敬的那一刻开始,她便不是了。 婴儿细弱的啼哭从身后飘来,谢澜安冷冷回头。跟不上她轻健步伐的庾太后,这会儿才抱着太子颤巍地从宫阶上下来。 与谢澜安视线相接,庾太后忽露示弱软色,正欲开口,谢澜安已道: “召平北侯夫人入宫,亲自抚育太子。除这位外祖母,任何人无令不许接近太子。” 她不会将成蓉蓉的遗孤,交到这位垂帘听政十几年,谋算老成的太后手里。 庾太后望进谢澜安那双没有温度的眸子,心头忽地一抖,从中窥见了不可违逆的傲睨。 眼睁睁见傅姆从怀中抱走小儿,庾太后在这一刻才对处境有了实感:陈氏江山名存实亡了…… “主子。” 玄白察言观色,在沉寂的气氛中凑上前。旁人都不敢多提主子心里的忌讳,他自认只有他最懂主子的心,小声乖觉地说:“二爷已经派大队人马去泗阳接应了,一有……的消息,立时来报。” 泗阳与金陵离得远,更别说胤奚诱敌深入是否有新的路线变动,探子一来一回也需时间。 谢澜安捏扇的手指轻收,风吹动她冠上的流珠。 女子抬目北望。 他当然要回来。有她在等,陷在北方的江南鸾鸟怎么敢不南归。 ** 泗水岸边,料峭还寒的春风吹皱水面。 马蹄声逼近,褚啸崖执枪控辔,身后是五百甲骑,势如奔雷滚石。 褚啸崖的铠马鞍侧挂着一只裹有圆状物的锦缎包,随着坐骑的驱驰一颠一晃,洇在布底的血污已干成了深褐色。 第251章 一想起数日前乍见他儿项首的一幕,褚啸崖便血气倒涌,心如油煎。来的路上他发誓,必亲手将那小子碎尸万段! 不教竖子以命偿,他枉为人父! 就在飞骑前冲之时,前方野地上忽现两道绊马索。褚啸崖反应迅急,扯缰警喝,其坐骑是千里挑一的神骏,默契地跃蹄跨索而过。 这支急行军跟随大司马南征北战,有丰富的作战经验,很快放缓进速,数骑出列,出枪挑断绳索。 褚啸崖一马当先,眼如怒虎扑人,口里道:“小儿把戏!” 再行二里,又有铁翻板设于泥路,人马一旦踏入,等待他们的便是蹄折颈坠的下场。斥侯发出一声警哨,示意有异,让主军绕道而行。 就在警哨响起瞬间,两侧的荒草苇丛间蓦地箭矢齐发。 胤奚在褚盘离开前从他队伍中集上来的箭支,都在此一股脑儿还给他老子了。 褚啸崖眯眸,手里三蛟绿沉枪快若蛇信,拨开数支散箭,判断出对方的人数不过尔尔,不敢正面迎战,才行此埋伏手段。 “胤衰奴,你只敢当缩头乌龟?既然没有胆子,安敢杀我儿!” 怒发冲冠的浑厚回声响彻天地,胤奚背临泗水,提刀的那侧衣袖紧扎在隽白的腕子上。 他静得听得见自己的呼吸,一对漆黑的眸子亮而稳,像绝壁边上的狼。 埋伏不成又如何,北府军终究被截缓了冲势。 默念一声“鸾君杀敌”,胤奚上马,带领身后的方阵开始冲锋。 盔甲全副武装的北府军摒弃箭矢干扰,在河岸迅速调整阵型,双方便如两块棱角分明的铁板,相向对撞,眨眼间互相凿入对方的阵中。 一场明知不死不休的死战,连试探质问都嫌累赘。胤奚与阮伏鲸呈左右犄角的夹势,与褚啸崖马头擦过时,雁刀与马槊齐出。 “乒”、“锵”清脆两声,褚啸崖铜环眼迸射凶光,举枪以一敌二,不令敌刃沾身。三人冲入对阵,顺势斩杀数人,旋即打马回头再战。 胤奚的目标很简单,他的刀锋锁死了褚啸崖,就是要把他的命留在这里。褚啸崖的目标也很简单,砍下胤奚的脑袋,将他尸体让麾下铁蹄踏成肉酱,祭奠豹儿的亡灵。 左手刀?褚啸崖盯着胤奚的那只手,三蛟枪攫出如电。胤奚横转刀背,将抖成银花的枪尖挡在咽喉前,虎口却不防撕裂,血染上刀镡。 好重! 马上长兵器优势明显,配以褚啸崖力大无朋的压制,胤奚步战的灵活发挥不出。阮伏鲸夹马从旁侧应,刺去的槊尖却每每被褚啸崖提前预料一般,不用回头,信手封住攻路。 马背上的褚啸崖,是名副其实的战神,他不需要刻意流露威杀,他就是猛兽本身。 任何妄想挑衅的人在他面前都是狼崽子。 不,连狼都算不上。“你不过是一条狗,一条往女人裙底下钻的哈巴狗!” “撒泡尿照照自己,你凭什么觉得杀了褚家人之后还能活?” “凭你这口破刀? “还是你这些虾兵蟹将? “还是谢澜安?” 褚啸崖每问一句,枪随声至,胤奚左臂就似被一只抡圆的铁锤反复捶打,鸾君刀几度险些脱手。 直到听他提及谢澜安,胤奚瞳孔紧缩,炽烈的阳光一瞬涌进眼底,应激成了竖瞳。 等待褚啸崖的这几日,他都不敢多想她。怕想得多了会怕死,怕了死,便会真死。 悍野的青筋从胤奚手背鼓起,自臂肱到胸肌胀成坚实的块垒。他眼神发狠,放弃防御褚啸崖的杀招,转刀斜撩其胸肋。 “我真的——” 阮伏鲸识出胤奚以命换命的意图,下一刻扑出去探手握住褚啸崖的枪头纂,人弃马落地,扣着那枪尖使劲下压。 鸾君刀逼至颈侧,胤奚咬牙:“忍不了任何人直呼她姓名!” 褚啸崖若想躲这一刀,便得弃枪腾手控马,否则要么中刀,要么被阮伏鲸的角力撼下马来。 却不想褚啸崖大喝一声,反夹枪在腋,向上较力,竟隐隐有将阮伏鲸拖行马下的架势。同时他左手抽出腰间屠鲵,竖挡住鸾君刀,磕偏刀背削胤奚面门,道声“下去!” 褚啸崖的坐骑扬蹄向胤奚的马咆鸣长吼,胤马蹄子一软,正拧腰避剑的胤奚就摔下马去。 褚啸崖同时撒开长枪,阮伏鲸受惯力后翻,滚了满身泥泞。 至此,胤阮二人皆落马下,褚啸崖犹稳坐马上,缠绕着屠鲵剑脊的古朴剑纹罗织出危险的寒芒。 “郎君小心!” 乙生的骑队与北府军的缠斗也不乐观。乙生一心想封锁住北府军对郎君的包抄围猎,至少给二位郎君留出合攻大司马的空间,然而他们与北府的正规军相比,配合的灵活度终究逊色,被冲击得七零八落。 眼见数骑突破己方的阵线,围向掉马落单的胤奚,乙生救应不及,大叫提醒。 胤奚滚地卸力起身,才格开一对北府军在马上叉枪的俯刺,一阵恶风袭面,褚啸崖的马蹄已经向他重重踏来。 胤奚仓促下腰,自铠马四蹄间躲过践踏。 风与尘乱他鬓发,他的头脑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极其冷静,以腰劲支撑悬空的身体,竖起刀尖向裹有甲衣的战马腹部狠划。 战马的阴影从胤奚头顶腾跃而过,一串火星也笔直地划过马腹。 马蹄声掩住一道轻微的开裂声,那副天衣无绽的马铠露出了裂痕。 胤奚拧身迈开长腿追赶驰出的马,一把拽住马尾,借力翻上马背。褚啸崖只觉鞍后一沉,鸾君刀像斩首褚豹那般快若无极地朝着他后颈砍来。 褚啸崖肩膀猛地向下沉坠两寸,竟用后脑头盔挡住了这一刀。 屠鲵剑自他腋下一个刁钻的角度钻出,胤奚余光霎动,回刀下压,刀剑相抵间胤奚右手抹出靴中匕首,顺铠马甲裂的缝隙,面无表情连捅数刀。 这匹宝贝战马从未遭过如此虐刑,鲜血喷溅,发狂地扭跃臀背,嘶鸣着将褚啸崖甩了下去。 地上等着的阮伏鲸一枪直出,褚啸崖不愧老辣,落地时已调整身姿,拧腰闪避,旋以剑尖拨枪尖。胤奚在后揉身挥刀,两个青壮儿郎一前一后,一远攻一近战,直将褚啸崖逼向泗水河边。 “两个乳臭未干黄口儿!” 褚啸崖被二人合攻,仍是轻蔑冷笑,屠鲵在手,意气勃发。 北府军中曾流传一个说法,说胡人只知褚大司马马上使枪无敌手,却不知他剑术才是真精妙,只是凡俗武夫在大司马枪下走不过十招,还轮不到他用剑。 胤奚和阮伏鲸费尽周折,逼得褚啸崖出剑,却也没占到上风,反而激发了褚啸崖狂热的杀意。 胤奚心惊地发现,他引以为傲的快刀,在那柄进退圆转的长剑下讨不到半点便宜,他自己钻研出的滑刀式,是褚啸崖早年玩腻的把戏,屠鲵剑洗一路压着鸾君刀槽缠上,忽剑刃翻转,与胤奚在灵璧削掉胡人首领手指那一招如出一辙,欲断胤奚手筋。 胤奚寒毛根根倒竖,他招已用老,回护不及,只得尽力内旋手臂,抬腿踹出一脚。 褚啸崖左足踢回这蹶子,侧肩避过背袭的枪,锋薄的剑刃顺着胤奚外臂裂帛切肤。 第252章 一道尺长的口子,一直延伸到肘。 “狗崽子!” 血流如柱涌出,将胤奚半条手臂都染红,他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喘,转了转痛麻的手。 “狗崽子杀了你儿子。”年轻人扬动桀骜的眼尾,字里行间的轻漫,全是挑衅。 这时候激怒褚啸崖,显然不是个明智之举。褚啸崖血灌瞳仁,步步紧逼。胤奚刀柄被血滑得握不稳,对方岂肯错失良机,抓住胤奚迟慢的一须臾,黏剑勾住刀镡,向反方向猛甩。 刀冲着阮伏鲸面门去。 阮伏鲸眼前寒光闪现,牵制褚啸崖的枪尖由是一偏。 褚啸崖揉身,壮如铁塔的身躯罩在胤奚头顶,勾爪扣住胤奚左臂,使寸劲一抖一撕,生生将那条胳膊卸脱了臼。 胤奚眉心猛折,把痛声压在喉咙,满嘴都是血味儿。他仓促抬起右手抓住褚啸崖刺向他心窝的剑刃,五指立刻血肉模糊。 褚啸崖厌恶地踢中他腹肋,将人撂翻在地。 视线天旋地转,胤奚倒下时脑海走马观灯地冒出一个念头:原来他自以为是的武学天赋,在真正的战将面前,连刀都护不住。 念头不过一瞬息,胤奚眸中的斗焰摇曳着,不灭反增。他后背磕地的时候,将软泥般的左手拄在地上,右掌毫不犹豫托着左臂“咯嘣”一下,硬是自己正了回去。 鸾君刀落在阮伏鲸身后,刀尖入地,刀镡犹震鸣不止。 阮伏鲸不假思索将刀拔出,马槊学褚啸崖方才的那一招脱手掷击他后心。褚啸崖早有防备,拧身让过,胤奚一个打挺起身,接住飞来的长槊,抬腿一踏槊尾,长槊如灵蛇回首,从半空抛出一道凌厉的弧线,枪尖转逼褚啸崖。 “痛快。”胤奚气息灼热,身上汗冷,更不管周身热血是在流失还是凝聚。那双血丝勾缠的眼眸,泛着诡丽的曜光,他两条颀臂架着马槊,腰膂合一。 “是痛快!”阮伏鲸卸掉玄铁臂缚,玩转刀身适应重量。 互换兵器的二人将生死置之度外,视线默契相交,同时出手。 战不知几合,拳怕少壮的道理在褚啸崖面前讲不通,他的岁数有胤阮二人加在一起大了,却体力沛然,愈战愈勇。 褚啸崖鄙夷地看着耍枪的胤奚,如同看着关公面前耍大刀的小儿:“架势似模似样,可惜是假把式。可笑啊,想胜我,再练二十年吧!” 这副身段女人兴许喜欢,打战,不行! 胤奚来不及包扎的伤口血混着汗,将浑身染得狼狈落拓,对褚啸崖的话置若罔闻。 祖遂曾用枪法为胤奚校大龙,淬身骨,打根基,学刀之前,他摸得最多的就是枪。 那柄丈八长的槊杆在他手里舞动,非但不可笑,反而有几分赏心悦目——如果不是生死相搏的话。 靠着从前被池得宝一双百斤杀猪刀狂斩出来的经验,胤奚在褚啸崖手下扛过数十回合,然而也不可避免地反应渐钝,且战且退向陡斜的泗水河床。 打到此时,胤奚不得不承认,褚啸崖不愧是树立在疆界线前震慑北朝的一杆旗帜。他各个层面的能力,都实属顶尖,是天生的兵马统帅。 所以女郎不惜与之苦心周旋,宁留褚啸崖北上抗胡,也不愿与之内斗两败。 可这同样是胤奚必须取他性命的理由。 这等千军辟易却无锁链拴就的猛兽,一旦蛟龙得水,谁还能羁縻住他? “分心?”褚啸崖的剑像凶虎的利爪,注视胤奚分散向另一旁阵战的目光,“与我对战还敢分心?放心,你的人一个也活不了,你自己,也要去给我儿陪葬!” “哐啷!”胤奚持槊的伤臂终于不堪受力,马槊被屠鲵磕落脱手。 他脸色苍白地趔趄向后,退到无路可以再退的水边。 阮伏鲸急欲相救,却被围上来的北府兵挡住去路,缠斗起来。 “姓胤的!”阮伏鲸吼。 褚啸崖目光烁动,举剑刺去,心道“吾儿看好了!” 胤奚的瞳孔映出了在眼前放大的剑芒,幽深的水面下,一条纤影突然破水而出,五支飞镖照褚啸崖面门急射,正是听到阮伏鲸信号行动的陆荷。 褚啸崖不防,剑还未中仇雠,反被一支飞镖射中左眼,不禁痛吼一声。 而他左侧盲区的芦苇荡忽自开分,一袭劲服的秋婵如惊鹘走兔,袖出峨眉刺,锥入褚啸崖左胸。 胤奚喘出一口气,松开了浑身紧绷的肌肉。他深知自己杀不了褚啸崖,那便再加个阮伏鲸,两个人杀不了,便再加两人!他将队伍里最适合做刺客的二人耐心地埋伏在最后,宁可削减方阵的战力,也这要确保这出其不意的一击。 胤奚眼皮倏地一跳。 褚啸崖并没有倒下。 原来秋婵的刺尖正被褚啸崖的护心铠卡住。褚啸崖左眼伤损,尚有一战之力,怒吼着挥剑向秋婵拦腰横斩。 胤奚当机立断拂开秋婵,拼却捱褚啸崖一剑,握刺狠狠送入褚啸崖的胸膛。 冲破围攻的阮伏鲸,也挥刀抵上褚啸崖后心。褚啸崖腹背受力,两人同时尽周身全力向前挤压,一刀一刺,便自褚啸崖的左胸右肺透体而出。 “……”褚啸崖低头,鲜血自他唇齿溢出。 身经百战未尝一败的大司马,用那只完好的眼睛迷惑地看着自己胸前的血窟。 他下意识动腕,想将刺入胤奚腹部的那一剑推得更深。阮伏鲸却先他拧转刀锋,鸾君刀将褚啸崖的肺腑搅得稀烂。 褚啸崖终于不支,一口夹杂肉块的污血呕在面前胤奚身上。 庞大的身躯栽倒,压折一片芦苇。 惊飞的鸬鹚哀哀鸣叫,胤奚俊逸而惨无人色的嘴角,亦有血痕溢出。他扯下衣带紧紧缠住腰前伤口,而后握住屠鲵,一寸寸自腹部拔出,过程中面不改色。 他捂着腹,低眸冷漠地看着死不瞑目的褚啸崖:“狗怎么了,好犬能啸天,你下去和你的龟儿子团聚吧。” 第119章 “铮!”谢澜安抚罢最后一个音节, 古琴的武弦应声而断。 这日是成蓉蓉头七,永宁宫的灵堂空余满室她生前最喜的西府海棠,灵柩已按礼制送至帝陵了。谢澜安清早携琴到来, 弹一曲自谱的《雌霓引》, 安送芳魂。 弦是她自己勾断的。谢澜安捻掉指尖渗出的血珠, 没什么表情地抚过琴尾“君子无垢”的琴铭。 “将这把琴随她葬了吧。” 与谢澜安合奏的文良玉垂下柯亭笛, 怔怔盯着她指上的那抹红, 心尖忽然掠过一阵刺痛, 仿佛他也曾为一位好友灵前送别,摔琴绝弦过…… 可文良玉遍寻记忆,也未参透这股痛彻心扉的来源。 这把绿檀琴,是他送给谢澜安的,无垢二字,原本是文良玉对好友的祝愿。而今她立身九重宫阙,也许觉得这两个字不再适合,要做随葬也随她。 她要做什么都行,文良玉只怕含灵伤心, 笨拙安慰着:“含灵节哀,先皇后在天有灵也不愿见你难过。” 虽然谢澜安脸上挂着一贯的清澹之色, 并无伤感, 文良玉却直觉她心里很不痛快。 现今回想, 他所见含灵最快乐的日子, 还是他同胤奚一起住在幽篁馆的那段时间。那时的含灵嬉笑怒骂, 百无禁忌,有时还以故意逗弄胤郎君为乐,是个飒爽随性女子。 第253章 等她站的位置越来越高,反而七情尽敛, 渊深莫测了。 “我无事。”谢澜安拂下卷挽的雪袖,借文良玉手背从蒲垫上站起。 另一边的陈卿容却是哭得难以自抑,她一手烧化箔纸,一手抹着脸:“她才十六岁,生平没做过一件坏事,为何是这般结果……老天就只欺负好人吗,蓉蓉她,才十六啊……” 谢澜安沉默着。十六岁,也只和五娘一般年纪,在她眼里仍是个小女娘,本应有大把的花信年华,却因生育进了鬼门关。 而这样的情况,在民间比比皆是,甚有年龄更小的新妇要早早经历生产这关。若有幸诞子,自然阖家欢喜,若不幸死了,家人也只叹息几声命薄,不耽误鳏夫再娶。 更有那无辜婴孩,譬如谢澜安自己,出生时失怙,却被刻薄的老辈人冠上妨母克父的罪名,在成长路上吞尽辛酸。 所有人都对此习以为常。 因为几千年来都是这样的,连女人自己也认了命。 可真的是命吗?谢澜安抬眼环视殿梁上的白幡,现如今她手里就握有改变这件事的钥匙。 只要一道律令。 只要提高女子出嫁的年龄,哪怕不治本,至少能先减少她们生育时的危险。 权力,不过是上位者以为能够操控自我以下所有人事物的膨胀之欲,而用它切实地扭转一个个真实的人的命运,才是使用这把钥匙的正确方式。 “好了,眼睛哭肿了。”谢澜安给安城郡主擦眼泪,轻柔地说道,“跟你保证,这种悲事以后会越来越少的,老天不会只逮着好人欺负。” 如果祂定要欺负。 谢澜安会让祂知晓,她治下的臣民不好欺负。 陈卿容没有听懂这句话的含义,只当澜安在哄自己。人都是这样的,伤心的时候若只有自己还好,一旦被人安慰,反而哭得更厉害。一袭兰色素裙的小郡主一下扑进谢澜安怀里,搂着她的腰嚎啕大哭。 谢澜安知道她是被闺友的猝然离世吓到了,由着她哭。等埋在谢澜安胸口哭够了,陈卿容才抬起被眼泪洇得吹弹可破的粉白小脸,抽抽噎噎。 “我父、父王哄我,说你率军进宫对陛下……是为了让我不必和亲,真的是吗?” 谢澜安低头轻拍她脑袋,“你觉得是吗?” 会稽王当然不是心思肤浅的人,他对陈卿容这样说,本意是想教天真无邪的女儿知道这件事的厉害,最好既感念谢澜安,同时也对她敬而远之。 “如今的谢澜安,可不是你从前那个可以随意耍刁撒娇的朋友了。”会稽王在家一遍遍对女儿耳提面命,“你不能再和她没大没小,最好从前对陛下什么态度,今后对谢澜安便是什么态度。” 陈卿容才不。 谢澜安就是谢澜安,她伤心了就是要躲到谢澜安怀里哭。蓉蓉已经去了,如果连谢澜安也变了,那她年少时所有绮丽如诗的心动,难道都是镜花一场的黄梁梦吗? 她不要这样。 陈卿容接过手帕,掖了掖眼角,转头望着灵堂前悬挂的恭娴皇后画像,声音沙哑哑的: “年轻的时候总会做梦呀,觉得若有一日,有个心爱的少年郎为了求娶我,不惜闹出倾城倾国的大动静,那我得多有颜面。” 安城郡主的嘴角难看地咧了咧,“可现在,我只想大家都平平安安的。” “你如今也很年轻。”谢澜安抚摸仿佛一夜长大了的女孩发顶,眼里闪着细微的光澜,“让尽可能多的人平平安安,亦我所愿。” · 从永宁宫出来,谢澜安让人将陈卿容和文良玉各自送回府,去了前朝。 她选中尚书上省北边的殿阁,辟出来做内阁议政之所。不少臣工都觉得谢澜安在营造自己的小朝廷,只是无人敢说出口。 经过角殿,一名披缎子斗篷的妇人正等在廊柱底下,见谢澜安出现,忙上前几步,唤了声“谢娘子”。 谢澜安见是平北侯夫人,稍一停步:“是太子有何事?” “不,不,太子很好,刚吃了乳,才哄着睡熟。” 平北侯夫人因要带孩子,不好在亡人的灵堂久留,二则白发人送黑发人,太也悲痛。平北侯膝下是儿女成群,她却只有一子一女,这唯一的女儿撒手去了,平北侯夫人每次听外孙啼哭,便忍不住抹泪。此时妇人对谢澜安福礼,手心已出了一层汗,小心翼翼地说: “是另一事……太子至今还未取名,臣妇斗胆,想请娘子赐下一名,好沾沾娘子的福气。” 随扈的贺宝姿听出了名堂,平北侯夫人这是怕太子性命朝夕不保,拐着弯想求女君开恩。给了名字,便代表女君不会要这条小命。 谢澜安还带着一身香火气,睫影缭绕着疏淡,道:“就名‘安’吧。” 说罢擦身走了,仿佛这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安,陈安。反应过来的平北侯夫人差点喜极而泣,转头感激地注视谢澜安的背影——她愿意将自己名中的一个字赐给外孙儿,那便是容得下这孩子了! 阿弥陀佛。 平平安安的长大,比什么都强。 阁中大臣们已到齐了,正轻声商讨着什么,见谢澜安进来,起身见礼。 雪白的袍裾漫过朱槛,谢澜安向下压了压扇。她走到盥架前洗手,接过宫人奉上的巾帨擦着,背对众人道:“说你们的。” 她姿态随意,可落在一群老谋深算的大臣眼里,都添了几分谨慎。 他们怕谢澜安,怕的是谢家手里的兵,以及谢澜安不知何时会一步登顶生杀予夺。在那一天到来之前,众人还处在小心揣摩她的阶段。 谢澜安此时还心平气和地用他们,说明朝廷离不了这班重臣,这便为彼此试探对方的底线留出了余地。 臣揣君意,君度下情,这是君臣之间永恒的博弈。 撩水的声响在凝滞的气氛中分外清晰,还是何羡先开口打破僵局:“还是借种苗的事。春耕劝农,原本国库为了新法是预留出这部分支出的,但现下京中……有了变化,恐增军需支出,常平仓的粮储得先保证金陵内的食货输送……” 何羡含糊地略过了这京中之变,正源于谢家的围宫。谢氏后续想要保住这争到手的权力,维持军队应对可能遭受的藩镇反扑,是必要手段。 没有比养兵更费钱的了,而国库不能四面顾全,若舍弃金陵的稳固,兑现给三吴百姓的承诺,则恐生横变。 谢澜安转过身,见众人还都擎身站着,不动声色上首坐了,压掌道了声“坐”。 一阵窸窣的衣料声响,兵部尚书余光觑见谢澜安的脸色还算平和,索性说得更直白:“说到军需,众所周知北府军是抗胡主力,然近日京口频传哗变之声,起因便是月初时褚豹被传首金陵,满城风雨都说是那……胤状元的手笔。” 谢澜安沉了眸色,抬眼看向他。 刚端起茶盏想润润喉的百里归月闻听此言,叹息着把瓷盏放了回去。 她们这些近身的人,都知女君近日在等北边的消息,心情莫测,轻易不敢提那个名字。这位尚书是个有胆的,敢触逆鳞。 “下官不解,褚少将军无文书定罪,胤郎君私加虐杀,是为何故?我还记得陛下已点了胤状元为竟陵参军,他却不遵圣谕,迟不赴任,又是否论罪? 第254章 “还有,大司马今也擅自出扬州向北,而谢刺史的兵马调动……恕下官愚昧,倒看不懂了,其中缘由还望丞相明示。” 谢澜安把扇不语,以她的座位为中心,周遭空气无形凝冷。 底下人看她的脸色行事,又暗戳戳想摸清她的脉,这一点谢澜安不意外。她被触起的思绪,是还未有回信的北方战场,以及叔父派兵去泗阳接应,没有明说却显而易见的两重含义。 要么,胤奚已打败了褚啸崖,顺利与援军会合回京。北府群龙无首,正好扶植褚盘接掌军队。 要么,便是胤奚不敌……那荆州军必须围杀活下来的褚啸崖,确保这头被惹怒的雄狮不会再回过头反咬。 可是褚啸崖若还活着,便意味着—— 谢澜安一直不让自己去想第二种可能。 可她确信,胤奚在砍下褚豹脑袋的那一刻,已经想清楚了这样做的后果。这便是他打的主意,他选择将不义的罪名揽在自己身上。谢家起事,可以说是被胤奚那一刀推动,箭在弦上不得不先发制人;她在金陵的行事若出现意外,受人诘难,又可以将罪过全推到他这个抗旨嗜杀的人身上。 这个聪明又放肆的家伙,自顾自做了她的挡箭牌。 从没问过她同意了没有? 兵部尚书忽然坐立难安起来,因为谢澜安并未如他所料那般,动怒或掩饰。一个人只要还能被人激起情绪,便还有隙可乘,可这个绝色女郎周身散发出的只有超乎寻常的冷静。 令人屏息的平静之下,隐藏的是一种极其危险的信号。 兵部长官只见到谢澜安心平气和,一时便忘了先丞相是如何死的,皇帝又是如何败的。 冷汗浃背的兵部尚书正欲站起,朱御史打哈哈圆场:“说着粮草的事——” “青州之役,褚豹拖延战机,致使青州守备军伤亡惨重,依军法本应问斩。”百里归月不失圆转地接过话,因果讲得明白,“只是当时被大司马徇私保下,因而搁置,胤奚斩他,是循国法而非动私刑。” 谢澜安漆黑的眼眸盯着兵部尚书,慢慢捻开扇骨:“至于大司马,陛下病前曾与我密言,疑惮大司马有篡位之心,设计暗杀之。所以无论胤参军的行动,还是荆州兵马调动,皆是按陛下密令行事而已。” 这句话前半句可谓千真万确,至于听的人信不信,对谢澜安来说无关紧要。 “北府哗变,缘于不臣之心久伏,向来只知有大司马而不知有朝廷。褚啸崖虽有军功却妨主,这颗楔钉早晚是要拔去的。 “为防我朝军镇步伪朝六镇起义的后尘,中书即刻拟诏,着褚盘继任北府大司马,督都扬州诸军事,营下凡有不服反抗者,一律按反贼论处。” 兵部尚书张了张嘴,见对面的中书令冲他使眼色,嘴巴徒劳地闭了回去。 形势比人强的道理,如果谁到此刻还不懂,那明日也不用出现在这里了。 朝廷是需要各部大臣拱力合作,可除了坐在最上头的那位,又有谁是不可替代的呢。 谢澜安看着满堂鸦雀无闻,满意地阖上扇。“你们议过了,我也有一议。自端午伊始,民间男及冠而娶,女十八而嫁,违者男徙女笞,县官连坐。” 什么?官员们不防这话题跳转,听后呆愣几息。 连何羡和御史台的诸公都没太反应过来。 时下风俗,女子十五岁及笄后便可嫁人,敦人伦不仅是天地阴阳之理,还关系着国家的户口增数。 要知自胡人叩关以来,两朝战争不断,打仗需要人丁,保证人口便得靠百姓早嫁早娶,绵延后代。 往前数几代,世道最乱人口锐减时,朝廷还出过“民间长女十四不嫁、寡妇不再嫁者,罚父母流徙,并付地方长官强制婚配”的措施。 如今还不算完全的太平盛世,怎么却反其道行之? 十八岁嫁人……也太晚了些。 “谢相,这前所未闻哪……” 礼部的官员才婉言一句,玄白忽至阁外。他顾不及脚下,少有毛躁地踢翻了屏风边的盆栽,脸上却闪着振奋。 “主子,陆荷回了!” 谢澜安转过头去。 官员们只见前一刻还面沉似水的谢相,倏尔起身就走。他们尚有满腹疑虑,却跟谁讨理去,人已经消失在阁门外了。 谢澜安一下台阶就看见了陆荷,只有陆荷。 她透玉般的双颊清谡如雪,勾出紧绷的颔尖。衣袂飘动间,谢澜安目不转睛地凝视陆荷的神色,仿佛一眨眼便会错失什么。 “如何?”踩空最后一级玉阶,谢澜安心跳顿止一拍。 “女君。”陆荷身上的衣服还是离开时那一身,连湿透的水迹都是在快马加鞭的回途熥干的,就是怕家里等着急,中途除了换马小歇,未敢耽搁。左右皆已屏退,陆荷抱拳道:“褚啸崖已被胤郎君与阮将军联手除去,死得不能再死了!女君安心!” 听至最后,脚踝的崴麻感才丝丝麻麻泛上来。 “北府余勇,被赶到的援军一网打尽,阮将军领兵回了青州待命。只是胤郎君他伤得……伤了,需在当地将养一段时日才好动身,二爷的亲兵已在照顾着了。怕女君担心,是以属下先回来复命。” 陆荷一口气说完。 谢澜安提扇沉默半天,不知在想什么。 曜熠金乌升到头顶,她看了陆荷一眼:“回府细说。” 谢澜安怎会听不出陆荷那句生硬的转折,胤奚那个性子,但凡还能撑着回来见她,都不会比陆荷晚一步。 他到底伤得有多重。 回府的马车上,谢澜安命陆荷细说经过。陆荷便将胤郎君如何领着他们追上第一个信使、如何与阮将军相遇、又如何练招,设伏,整阵,与褚啸崖对战的过程都交代了。 前头铺垫得巨细靡遗,等到讲述泗水边的决胜手时,陆荷却支吾起来:“胤郎君提前令属下与秋婵埋伏好,四人合攻褚啸崖。那厮负伤悍勇,最后关头胤郎君为救秋蝉,唔,挨了一剑——但阮将军检看过了,没有伤到脏腑!” 谢澜安一听这语焉不详的话,便知端倪,蓦地沉了声线:“胤奚不让你说你就不说,你是他的侍卫还是我的?” 陆荷心里一虚。 返程前,确实是胤奚都疼白了脸,还沉眸叮咛她不许和女郎细说他的伤,免得吓着女郎。 如果光是凶,陆荷也不听他的了,偏那破碎强撑的模样有几分可怜,让陆荷于心不忍。 倘若可以换,陆荷宁愿自己伤重,换胤奚回来第一个见到女君。 可眼下,女君比郎君还凶百倍。陆荷当即从座上出溜下来,跪在车厢地毯上:“属下该死。不过属下前半程一直屏气在水里,确实没看到……” 谢澜安发了一半的火硬是憋在那儿,撑圆的眸子不上不下地瞪着。 “那一剑,伤在腹。” 陆荷不敢再隐瞒,低着头说,“其实很险,流了很多血。郎君左臂亦受了剑伤,创有尺长,不过郎君硬气,始终无颓色,还照顾重伤的兄弟们。” 她言毕,谢澜安静了半晌,不再追问,自此后车厢中便静寂下去。 第255章 其实那场战后,秋婵神色怔忡地问过胤奚:“为何替我挡?” 她一条命死不足惜,胤奚只要不管她,直接推那峨眉刺,便能除去褚啸崖了。 当时胤奚捂腹坐在地上,咬牙抵着痛意,却还有闲情睨眼端详着那把屠鲵剑,理所当然道:“你们都是我从女郎手下借来的兵,带不回去,我拿什么交代。” · 回到府上,谢澜安对随陆荷先回的这批部曲加以犒赏,赐下伤药,令各去休养。 陆荷也回到跨院沐浴上药,准备好好歇一歇。 她所知的,已经尽数呈报给女君,不想过了晚膳的时辰,又接到主院的召令让她过去。 陆荷不明其故,忙换了身束袖短襦夹裙,来到上院。 时和气暖,东厢的那缸肥金鲤已经搬到廊阑下了,悠哉自若地吞着饵食。正屋的门扇敞开着,陆荷走进去,见女君正在座中抵着额,好似沉思,旁几上几只盏盘里的菜肴一动未动。 “女君何事吩咐?” 谢澜安问陆荷:“胤奚养伤的营驿,具体在何地?” 陆荷微微一愣,不确定女君的打算就是自己所想的那个意思,如实报出地址。 谢澜安站起身,她沉静的眉眼和白日没什么不同,只是声音有些低沉:“他受的伤,你再细说一遍。” 这种事讲述一遍已经是残忍了,陆荷面色犹豫,在女君不可违逆的视线下,轻声喃喃:“郎君他被屠鲵刺中了腹部,失血……” “没有那般严重。”窗外忽然响起轻蘼的一声,似化不开的轻叹,融进无风无月的夜色。“女郎别信。” 谢澜安呼吸滞涩,迟迟地转向门口。 “胤郎君?!” 陆荷也见鬼似地回头,她看着一道青衿白袍的身影迈进门来,揉了揉眼,“怎么回事,不是说好了你先静养一个月,不可随意乱动吗!” 胤奚含着笑,他还记得膏颜沐发,刮掉胡茬,一张脸除了稍有风尘疲色,依旧冶丽俊美。 谢澜安眸起雾露,在那张脸上定了两定,移目向下。他窄劲的腰间哪里有血迹可寻,都被新换的洁净衣袍遮住了。 “小孩子不识深浅,说话喜爱夸张,女郎莫当真了。”胤奚缓慢往前走了两步,水亮的目光是柔软的玉,烘暖的花,密不透风地笼罩在谢澜安身上。 他满足地凝望着这张感觉已经分别了好久的朱颜。 “我好好的回来了。女郎。” “不识深浅”的陆荷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终是反应过来,低着脑袋向外撤走,同时贴心地关上了房门。 那门声一响,谢澜安步伐便动了。胤奚苍白的唇角弧度扩大,朝着向他走来的人下意识张开手臂。 俄而,五根发凉的手指掐住他脖子。 “你有想过活着回来吗?”谢澜安对着这张笑脸,咬住牙。 胤奚滞了下,笑意不改,迁就地微微低身:“想过。” 泗水边被褚啸崖逼到以命换命的境地,生死一瞬哪还敢想什么,只道用这条命为她除去一害,也是值了。 她这样生气,实话还是不说了吧。 柔软沁凉的指腹收紧,谢澜安眸底雾色浓重,仿佛马上就要滴落:“真的想过吗?” 这不是久别有情人之间的调戏或抚慰,她看上去,像是当真会下手。胤奚额角清晰地迸起青筋,颈上脉搏灼灼的,有力的在她掌心跳动,像一颗鲜活的心脏。 若能亲手抹杀自己的软肋,总比在看不见的地方提心吊胆的要好。这是他生死以付的女郎会生的念头。胤奚睫毛服帖地眨动,嗅着她因急促呼吸泛起的体香,感受着她因自己这些日子生死未卜而生的气急败坏,有点欣喜,又有点心疼。 初入府的小挽郎,哪会得到这般偏爱。 他曾害怕成为坚不可摧的谢澜安唯一的软肋,也曾卑劣地祈求她只将他当成招之即来的玩宠。可是胤奚这个人终究不可避免地,锲而不舍地走进了谢澜安心里,那日益加重的分量,终于让她将他的命收进掌心,不愿放开。 谢澜安爱他。 胤奚要窒在这甜蜜的时刻了,眼珠充血都没想过扯开谢澜安的手,反将头凑送得更低,艰难地滚动喉结:“我、咳……你没叫我死,衰奴怎敢不回来。” 谢澜安倏地松手,胤奚躬身一阵猛咳。 他身前的腰带随着呛咳渗出了鲜红的颜色,谢澜安目睹,眼里的水光一下子迸碎,下一刻,她的唇被滚烫覆住。 “你的伤——”猝不及防,旋即,扑天盖地都是他的气息。 胤奚扣住她的后脑,抵开贝齿加深,勾住女子绵软的舌。他两臂紧紧搂着她,强势,高大,偾张,像一堵遮风挡雨的墙,不让她动。 他耐心地安抚她,也肆虐地欺咬她,一遍遍告诉她,胤奚活生生回来了,还有用不完的力气亲吻她。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谁担心,我生气……”谢澜安被吻得浑身软了,只嘴还硬。那个片刻前还任人宰割的人呢?谢澜安挣了挣,胤奚轻叹,抬起两根指头按住她肩,轻而易举地安抚,又或禁锢住她。 眼尾溢出一颗因过于酥麻不自觉滑出来的眼泪,谢澜安不确定他伤口在哪,两手只能揪着他的袖口。 急了,却夺不出空隙,眩软的感觉袭进腰窝,呜咽似的发火:“胤衰奴!要不要命……” “对不起,让你生气了。” 胤奚稍稍与她分开,只让她透一口气,暧昧的银丝还牵连着两人的唇瓣。胤奚用坚实的右臂捞起她,将人抱坐在窗台上。 体内血液加速奔流,身上每一道伤口都疼得兴起,他垂着睫,痛快地用拇指刮过谢澜安潮红的脸蛋。 他掐着女子不盈握的腰,发觉瘦了,眸子沉晦,卡在她两月退间进行新一轮的绵吻。 所有绝境逢生的幸运,都是为了渴求温柔乡这片刻的放肆。他有太多太多的思念要倾泄给她。 他真的,很想她。 谢澜安襦衣縠皱,只能仰着头承接,颈子酸了很久。 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她需要这样的抚慰。 可是最先抽离的,也是定力深厚的女君。谢澜安按住掌心下蓬发热息的胸膛,偏开鼻尖深深换了一口气,声音沙哑:“现在。” “现在?”胤奚用鼻尖勾她回来,哝哑地应。 “躺好,”谢澜安带着欢愉后的软媚蹙眉命令,“让我看看你的伤。” “脱掉衣服看吗?”胤奚不露痕迹紧了下眉,声调还笑着,不听话地重新咬上她水泞甜润的唇,“女君。” 第120章 到底不敢真的惹谢澜安发火, 在她再一次开口之前,胤奚恋恋不舍地停了下来,抱着谢澜安落地站稳, 眼波轻睇, 自觉躺上了内间的榻。 他是会挑地方的, 躺在谢澜安的睡榻, 枕着伴女郎每夜入眠的香香软软的绣枕, 指尖悄悄摸索, 摸到了染着她身体幽香的蔷薇回纹衾被。 只是胤奚抻着腹肌一躺平,就觉不妙,眉心动了一下,拉过薄衾一角盖住腹部以下。 “等一下再看吧。”男子无欲无求地盯着云纱帐顶。 声音暗哑到离谱。 第256章 谢澜安也不知他是疼的还是……她清晰地看着被子下鼓起的一块,酡红犹在的脸是不能再红了,心情难辨地避开眼。 她有一刻甚至怀疑陆荷在谎报军情,否则胤奚在这种状况下,怎么还会想这么邪门的事情。 可衣带上的血迹作不了假。 谢澜安紊乱的心一时如飘云端,一时如涉低谷。她绷直发软的腿, 冷声说了句:“最好别让我骂你。”待胤奚平息下去,即刻请府上的医士郎过来。 陆荷赶回金陵已是快马加鞭, 追星赶月, 胤奚身上伤重却与陆荷脚前脚后到, 这一路颠簸……谢澜安不敢细想。 她真是没看错他, 只要还有一口气, 撑着也要站到她面前。 香帐里没动静了,不知是有人正默默忍着疼,还是心虚不敢啧声。 胤奚回来的消息已经在府中传开,他先斩豹头再杀褚屠, 动静闹的实在大,只是家主没发话,谁也不敢来打扰。 很快,医士郎背着药箱来了。走进主屋之前,郎中先在木廊上看到斜错放置的一刀一剑。 刀是鸾君刀,胤奚为免吓到谢澜安,遗憾地放弃了斩下褚啸崖头颅带回来的想法,只带回屠鲵剑,充当战利品。 在外骁勇无比的血性男儿,这会儿像任人摆弄的面口袋一样躺着,没一丝刚气。医士郎脱履入室,发觉家主面色沉郁,当即打起十二分精神。 走进内室往帐中一瞧,啊,是熟人,当初这位郎君左肩受箭伤,也是他给看的。 郎中问胤奚伤在何处,胤奚无声指指腹脐,又指指左臂,余光溜着帐帘外头。 当医丞要揭开他的衣襟,胤奚终于忍不住出声:“血污脏眼,女郎你……不要看。” 方才的吻造成了胤奚气色红润的假象,此时唇上的血色褪去,白得像霜。 谢澜安就站在帘钩旁,眼神也像那弯冷的钩,凝住胤奚那张煞白的脸,没有动。 医士郎小心地解开伤患的外衣,布满胤奚肩背的淤青外伤且不说了,只见男子块垒分明的腹上,缠着厚厚的纱布,白纱已被鲜血浸透。 医士剪开纱布,随着一声创口与布料分离的潮湿腻响,一道缝有桑皮线,边缘皮肉还微微外翻的深红色指长伤口便露了出来。 连见多了伤病的医士郎被这一眼冲击,都不由低噫一声。 看着都疼得要命,这郎君怎么还没事人一般? “只是看着吓人罢了。”胤奚忙信誓旦旦地说,就像这伤不是长在他身上的,一双眼可怜地望着谢澜安。“我怕陆荷回来与女郎一说,女郎会胡思乱想,寝食难安,这才紧赶回来。路上已加倍小心了,不是故意糟践自己。” 看得出来,为胤奚缝合伤口的军医技术精熟,上面敷的金创药与蛇衔膏也都是金贵东西,包扎得也紧实,确实没有糊弄。 只是皮肉还未愈合就长途跋涉,又是骑马又是颠簸,伤口不裂开流血才是怪事。 被那双幼鹿一样明澈柔圆,还带点可怜相的眼睛追望着,谢澜安的满腹光火是气不出,骂不出。 许是家主的脸色太过难看,连对胤奚暗中摇头不赞同的医士郎为他重新包扎过后,也不禁打圆场: “家主,是这样的,郎君年轻健壮,这伤口已缝好,只要不发炎,细心将养着便是。小人先开道温补促愈的方子,郎君这段时日的吃食尽量软和精细些,粥糜之类的最好。 “愈合之前不要食发物,不要沾水,不可动武,尽量连床都少下少动,切不可让伤口再撕裂了。” 谢澜安仔细记住医士的叮嘱,才嗤声道:“我干脆把他供起来吧。” “那也不用……”胤奚碎碎嗫嚅,“如果伤口留了疤,只求女郎别嫌弃我。” 啊呀,医士郎也是家有悍妻的,听了这话不觉在心中大摇其头,这个时候怎么还敢耍贫嘴,乖乖听训就是了嘛! 奇怪的是,谢澜安的心情分明已经沉至谷底,听着胤奚还有力气耍嘴,也未再发火。 医士处理完伤口,告退离开,静静燃烧的槃枝灯在内室笼了层橘雾色的光。 谢澜安与榻上扮乖的人对视几息,抚了下被他咬痛的唇角,回身吩咐束梦,叫厨房做鸡肉粥端来,特意叮嘱别用白粳米,用襄樊的蝉鸣稻,一定煮得软烂,肉糜也要做得碎碎的。 她说完又想到,他失了那么多血,也不知能不能见些油星……发物,什么东西算发物呢?索性又将才走的郎中召回来,拟出一张详细的宜忌食单,让厨司每日照着做就是。 胤奚看着她忙,就是不往自己身上看一眼,无奈地呻出一声,抬起胳膊够着女子飘飘的袂影。 “好人,你看一看我。不用这么忙活,我吃进的东西是不会从肚子里漏出来的。总得……洁净体面地留在你身边哪。” “少贫嘴!”谢澜安果然回头乜他。胤奚虚弱地笑了声,拿右手够她,谢澜安板着脸走上脚踏,伸手给他牵。 胤奚说:“一会儿陪我吃些。” 经历一场生死战,他眼观六路的本事见长,进门后那么干柴烈火,也没忽略谢澜安食案上一口没动的晚膳。 谢澜安自然不承认她是为他胡思乱想,寝食难安,她俯身凑近胤奚,瞳仁里映出一张英俊的脸,淌出冷靡的嗓音:“方才还没吃够?” 她明亮的星眸瞪起来实在很漂亮,就像两块纤尘不染的琥珀,而且她自己不知道,她的耳尖上还晕着一抹没消下去的绯红。说起这个,胤奚可就来了精神,用完好的那只手按住谢澜安的后颈压向自己。 才要含住她的唇,被一根白皙的手指挡住了。 “先吃饭,再喝药。”谢澜安说。 胤奚低叹:“噢。” 他仰躺着,脸白着,腰被纱布绑着,依然有一种惫懒的强势,懒得松手,索性用鼻尖来回蹭女郎的脸,问:“是不是没睡好?” 谢澜安不可能留萎靡的黑眼圈在脸上,被人窥见她的内心,却瞒不过胤奚。 他不是用眼睛看出来的,那是一种情绪上的感应。 半个时辰前,胤奚绕至朱雀门回城,是戏小青护送他回乌衣巷的。简短的几句询问,胤奚已知晓他走后谢澜安立即起事,逼宫登顶,临阙摄政的事迹。可进门看见人的第一眼,胤奚就发觉这女子的心境如古井饮雪,澹然无情。 从前好不容易被他哄出来点的眉间暖意,全不见了。 因为今日之局面,并不是谢澜安设想过的最完美的一条路。 胤奚几乎能想象到,她在登顶的路上目睹了多少性命丧于脚下,又受了荀祭酒何等的质问之语。 有本不该死的忠士,只为保护愚蠢的皇帝死在她眼前;有本不该生乱的府镇,就因这一变分崩离析;本该因新法中兴的大玄,也由于这一平添的枝节,不得不暂停指鞭向北的宏业,先图恢复社稷安宁。 对骄傲的谢澜安来说,这不啻于一种挫败。 “女郎,和我说话。”半晌没得她的回应,胤奚用指尖勾她耳垂。 谢澜安也懒得拿开胤奚烦人的手,留心避开他的伤口,倚身枕在他的胸上,听了会儿有力的心跳声,才说:“我做噩梦。” 第257章 胤奚只听这四个字,心就像闷了张湿油皮,铺天盖地的窒痛与自责瞬间涌出。 该陪着她走上那座孤高的凤阙之人,是他才对。他应该寸步不离地守着她,为她在马前挡血挡污,挡住最亲之人对她的诛心,令她的前路只有风光不见风雨。 他为何不能分身两顾,一个在外替她杀敌,一个时时刻刻陪在她身边? “是我的错,今后我哪也不去了。”胤奚亲吻谢澜安的发心,伤口疼得他眼眶发红,直到此时才生出他万一回不来的后怕。 谢澜安身边倘若没了胤衰奴,当然还是风华绝代的谢澜安。可她很可能从此孤心薄性,成为无所谓开怀也无所谓孤独的铁血帝王。 那他就是罪该万死。 谢含灵怎么可以不快乐。 “我回来了,你别做孤家寡人。” 谢澜安头次与人坦诚,正觉得滋味古怪,仿佛一道愈合中的伤口泛着细痒,说不清是踏实还是不踏实,没想到反应这样大的是胤奚。 她诧异地抬头,对他眼睛观察片刻,迟疑地问:“又要哭呀?” 有这样一位在外杀伐狠决,在家却动不动撒娇红眼睛的少爷闹她,谢澜安想做孤家寡人,恐怕也有些难。 胤奚瞥睫掩住那无端让人伤心的联想,矜矜地说了声“疼”,真安心将自己当成娇小姐了。糜肉粥做好送过来,胤奚就柔弱不能自理地瞧着谢澜安,意思是:我自己喝不了。 谢澜安知道他打的小九九,念他坐起不便,一只手确实拿不稳碗匙,便起身端来瓷碗。 她侧坐在榻边,衣袖垂堆在软褥间,露出素雪般的皓腕,动作有些生疏舀粥喂他。 胤奚美滋滋受用两口,目光落在那张芙蓉清减的雪靥上,心中忽道该死,怎可让她伺候自己?又反了悔,抬臂托住她手腕:“女郎也去用些。我自己吃……不然叫个小厮来就是。” 瓷勺在碗沿碰出“珰”地一声,谢澜安给了他一个消停点的眼神。 “不是谁都有资格进我屋的。” 除了前世为老师侍奉汤药,这是谢澜安第一次喂人喝粥。她方才掐喉令胤奚呛咳牵动伤口,已觉后悔,只是谢含灵平生从不言此二字,所以面上也不见什么温柔旖旎,只是小心吹温,徐徐就口,免得胤奚吃呛。 胤奚却已恍如坠入了蓬莱仙境,又一勺吹温的粥送到嘴边,他咽下去,浑身舒坦坦热烘烘,连身上剧痛也如荡然无存,不去理会了。 谢澜安忽然道:“姓胤的,你脑子里要是敢想,你以命搏杀换得今夕这一刻也是值得,我就把你扔出去。” 姓胤的目光微动,不敢想不敢想,老老实实吃粥。 受伤的人食不能过饱,胤奚吃完,又催了谢澜安一回,谢澜安方草草吃了些。撤膳不多时,厨下给胤郎君煎的药也好了。 束梦捧着托盘端进来,没听见女君用她伺候,又目不斜视地出去。 胤奚不像谢澜安怕苦喜甜却掩藏喜恶,许是从前吃的苦太多,他一口气闷了那碗苦汤药,表情变也没变。 夜阑风静,吃饱喝足,暖香在卧,人就要思些旁的东西了。 胤奚歪头瞧那红烛烧得心长焰短,转脸向负手望着床榻,显然也意识到同一件事的谢澜安问:“怎么办呀,医士叮嘱我不能走动,今晚,怎么睡呢?” 一边说着,他一边轻轻拍了拍自己身边空余的半张榻。 第121章 鸠占鹊巢的人很嚣张。 谢澜安有法子治他, 道:“我找人用软辇抬你回东屋。” 胤奚躲避视线望着帐子顶,好像那里有朵花,“突然觉得四肢无力, 好困, 好想睡。” 谢澜安嘴角不自觉轻弯, “那我去侧厦睡。” 胤奚严肃地打断她:“女郎体分尊贵, 怎能不爱惜自身, 侧室是给家主住的吗?这床榻么, 宽得很,女郎平日睡觉旷不旷?不如你上来,试试看今晚还会不会做梦?” 男人胡说一气后,平摊一只手,无辜地叫她看:“你瞧,我现下什么也做不了……” 昔日被谢澜安判为“男手如绵,一世好命”的手掌,如今已有了握枪磨出的薄茧,显露出筋骨强劲的棱角。 可是轻轻勾一勾, 依然比猫爪还软地搔在人的心坎上。 谢澜安不怕胤奚敢做什么,就是怕他像这么着得意忘形, 与她同榻不免动手动脚, 不利养伤。 此前, 她与胤奚两人无论胡闹到多晚, 都不曾同床共枕过, 都是各自回屋安置的。 但一想到今日他再晚回来一步,她都决心要去找他了,谢澜安心里的那点原则又消散了。 不像在迁就他,反似想放纵一回忍不住靠近他体温的自己。 “说好了, ”谢澜安眸中有明月,“我过去,你不许动。” 胤奚笑了,似捕完食的野兽回到巢穴泄出慵懒的惬意,气音低酥:“我抱不了你,你来抱我。” 谢澜安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疑似在说某人不要脸皮。她没召侍婢进来,自去熄掉多余灯盏,又从纱橱中取出一只枕头。 玉雪色的襕裾擦过放下的帘帐,纱缕飘动如雾,模糊了两具身体间的楚河汉界。 谢澜安弯身将那只棉丝枕搁在胤奚枕头的外侧,没发觉某人被子下的足尖晃了晃,像极一只得意狐狸在翘尾巴。 胤奚偏过来的目光灼灼。 谢澜安不是扭捏女子,面不改色地在他注视下脱了外衣,又褪去短靴,只余一件月白单衣在身上,躺上榻。 胤奚只觉帐子里更香了。 女子脑子里却走着神,勾织出不合时宜的画面,是以前有几回胤奚为她脱衣——与其说脱,不如说剥,剥掉后猴急地用手指和唇齿在她皮肤上留下痕迹。那烘出来的热气,氤氲濡热,让她第一次知道男人的体温原来可以这么烫。 此时,胳膊外隔着一层衣布传来的体温,和从前那熟悉的热度一般无二。 谢澜安为了让自己显得光明磊落,往榻边上挪了挪,在昏沉浮动着药气的帐子里问:“表兄如何?” “过来,要掉下去了。”胤奚一开始就破戒,右手指头走小人来到女子柔软的手心,又越过手臂,勾住那一抹兰柳腰,往自己身边拨了拨。再拿起她的手摆在自己肩上,做出谢澜安依偎着他的姿势,才道,“表兄和姓褚的过招都是碰硬碰,暗伤也不少,幸未伤在要害。” 他顿了顿,眉眼静在夜色里,“没有他,我回不来。” “表兄让我给女郎带句话,‘我在青州听表妹之命,金陵有不敬者,我持斩马刀还。’” 谢澜安沉默一阵,心中感激表兄,赞他勇武。 胤奚也不嫌脖子酸,保持着平卧却侧头看她的姿势,问:“皇帝如何?” “还能如何,居紫宸宫‘养病’而已。”谢澜安侧过身对着胤奚的脸,能看见他眼里闪着星星的碎光。 这样临睡前与人脸对脸说小话的光景,谢澜安很陌生,她儿时没有被母亲拍抚哄睡过,也没有机会与姊妹同床共眠过,不想原来是这样的,一种分享着心事的安谧在静昧的空间滋生,伴随眼皮发沉的踏实。 宫破的那个黎明,皇帝被她逼到无路,激生出跳台殉国的决然。 第258章 只是陈勍勇又勇不彻底,跳到一半反悔了,摔下两级台阶被贺宝姿一把捞住衣领,却是崴断了脚踝,这下假养病也成真养伤了。 “有禁军守着紫宸宫,太后便不敢妄动,外臣也不敢冒进。” 谢澜安挠了挠胤奚的下巴,让他的手别不老实解她小衣系带。 “女郎心软。” 胤奚眼神冷了一瞬,不耽误他手底下窸窸窣窣的动作。换做是他,断不会留着这昏君的命。 “那姓楚的……黄门侍郎如何?” “嗯?”酥山在滚热的掌下软绵如波,谢澜安低呻了一声,捞出他姿势别扭偏这么有瘾的手,打了一下。走神想一会儿,才想起被她忘在脑后的楚清鸢。 忘了三天还是四天前,肖浪向她回报,禁军接掌宫城后为防藏匿隐患,在前宫后苑仔细巡查了一番,于内司监的净事房中发现了楚清鸢。 找到他时,人还被绑在长凳上半昏不醒,下身血色淋漓,已经去势。 “是陛下做的?”走下宫阶的谢澜安听后意外片刻,捻散飘落在掌间的浮絮,也不过淡应一句知道了。 既然楚清鸢以为陈勍是他的青云梯,这一世她便放任楚清鸢投靠皇帝。她冷眼看着这一对不成熟的君王与太心机的臣子互相刃靡,既不插手也不援手。 她只是旁观着楚清鸢的命运,连一丝心情波动都欠奉。 因为那个人,早已不是玄武湖畔值得她一眼青睐的青衫郎了。 胤奚嫌她想的时间太久,眉心幽幽团蹙:“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想他做什么?我在你身边,你便不肯分些想念给我了。” 哪怕话题明明是他挑起来的,胤奚心头也不痛快。 他也说不上来为何单对这个人耿耿于怀,就像是前生宿敌,楚清鸢的存在本身就令他憎恶。 谢澜安拍拍那张细嫩的脸,容忍了受伤之人的无理取闹,改回平躺的卧姿。“京中诸事尚安,没有值得你操心的了,要问什么明天再说,睡了吧。” “我打败褚啸崖,还没听你夸我。” “啊,衰奴好棒,睡。” “那有没有……” “睡!” 胤奚叹了口气,他不想睡。他想看月亮,看白白圆圆的月亮。 不过看到了又怎样呢,老天捉弄他,在他生龙活虎的时候不给机会,如今好不容易同躺一张榻上,他又不好动作。难不成让女郎像喂粥一样,主动俯身喂到……不能想下去了,想来想去遭罪的还是他。 谢澜安忽然发觉身边的胴体热得异常。 她一惊,立刻想起医士的话,莫不是胤奚的伤口发炎烧起来了? 她支臂起身,披散着的长发如凉滑的水藻滑到前襟,她伸手探进胤奚衣下。 原本胤奚在包扎完伤口后,因穿衣不方便,上身的衣服只是浮遮在身上。谢澜安的手毫无阻碍,摸摸他脖颈,再探一探胸膛,不大确定,又从一粒粉樱摸到另一粒,让怀疑她借机谋私的胤奚难受得上不去下不来,无奈轻叹:“再摸,真睡不了了。” 发紧的音色,是七弦琴中最粗的宫弦拨出的余韵,低沉而隽永。谢澜安根据过往经验,很快了悟,放下心的同时着恼道:“那你随便热什么?” 胤奚:“……” 胤奚自认理亏地闭上嘴。 本以为这一夜会睡不习惯,不想谢澜安一枕黑甜。 翌日卯时三刻醒来,她都回想不出昨夜是如何睡着的。 一个梦都没有做。 乌黑云鬓凌而不乱地堆在枕上,衬着女子精巧雪白的脸,一片均匀的鼻息在颊边扑出茸茸暖气,谢澜安偏过头。 只见榻侧多出的人,微微侧躺对着她,自帐外透进的浅熹天光落在他阖着的睡睫上,比睁眼时更为浓密鸦黑,也更为乖巧。 凭着这副精致绝俗的五官,胤奚的睡相也极是好看,鼻梁笔直而挺拔,血色薄淡的唇角微微上弯,仿佛画中的云官雨师舒然假寐,看不出丝毫伤病的痛苦。 他睡得很熟。 泗水边枕戈待旦的那些夜晚,胤奚几乎没睡过一个整觉,这份强悍的精力在回到最信任的人身边后化为乌有,归巢的头雁在窝里卸下了全部心防。 谢澜安用目光静静描摹着这张脸,看了一会儿,转掀被角去看他的伤口。 这一低头,鬓边的头皮微微扯紧。 谢澜安眉梢轻动,才讶然发现胤奚压在两人枕间的那只手里,蜷握着她的一缕发丝。 而且在睡梦中亦握得牢,谢澜安试着移动,竟抽不出来。 一时间,谢澜安的心也如同被几缕青丝缠绊住,说不清是何滋味。 她不知道其他人情窦悸动是什么感觉,在她这里,没有什么轰轰烈烈,唯一值得称道的,便是只要有胤奚在身边,她连骨头缝里都是放松的。 这自然有前世吟歌仙人的印象加成,再加上今生这鲜活小郎君的矫揉颦笑,带着天然的吸引力,予她灰蒙天地间唯一活泼的草绿。 更别说他惑主的手段、不尽的蜜语、舌尖的甜津,时常引得她七情上脸,都有些不像她自己。 可这个当下,谢澜安心头却又泛起一股奇异的怜爱——胤奚在她眼里变成了一个不守着她气息便睡不安稳的孩子,他不再像昨晚把她抵在窗边那样,充满了强势和逸荡,而是如此无害,纯稚,美若琉璃,让她不忍抽离他缠指的青丝,吵醒他的美梦。 素来卯时即起,行程紧凑的谢氏女君,也不知搭错哪根筋,又挨枕躺了回去。 睁着眼无所事事地数着滴漏。 沾着晓露的迎春花在枝头昂首,丹顶白鹤从养鹤台扑棱着羽翅掠过飞檐,谢府的仆役与铛厨晓起,各院陆续都活动起来。束梦和青嫋晓得主君屋里是今日不同往日,多了一个人,所以女郎破天荒地晏起,二婢也不敢催促。 辰时正刻,金乌高起。来接谢澜安去内阁议事的贺宝姿跨步走进上院,看见束梦她们守在紧闭的门扉外,而屋里半分动静都没有,贺宝姿脚步微顿。 她下意识放低声音:“怎么,女君还未起吗?” 这些日子,谢澜安的出入行止皆是由贺宝姿贴身护卫,她知道女君每日卯时准时起身,卯时二刻盥洗用膳毕,三刻便动身入宫。若是前一日眠浅,多出来的时间便去文杏馆摆弄一阵沙盘,长身立在将明未明的黎明下,独自思量着什么,却从来也无耽搁的时候。 今个怎么破例了? 外边一响起人声,胤奚眼皮警觉地动了动,跟着就醒了。 他睁开眼,先被迷朦的晨曦霎了眸子。 待看清眼前一张黛眉入鬓的粉雪脸庞,胤奚琥珀色的双瞳登时泛出光彩,他自然地倾身在谢澜安额上印上一吻,慵懒地笑:“早上好,女郎。” 第122章 往常这个时辰, 谢澜安人已在内阁了,哪里还早。 可落在眉间的暖意,化解了她睁眼空等一个早上的无聊。她的目光在胤奚那张笑脸上定了定, 伸出一根指尖, 将人推回平卧的姿势。 自己坐起来, 检查他的伤口。 “少爷好睡啊, 醒来就又乱动。” 她嗓音亦是懒懒的, 含着晨起的低靡, 又有一层漫不经心的纵容。 第259章 胤奚喜欢听她用慵懒的调子念他,浑身舒泰,又笑了一声。 耳根酥麻麻,谢澜安只作不闻。寝衣云袖从男子腰侧擦过,雪缎子的凉滑,让胤奚说不出哪里痒,忍不住捉住一截雪袖,晃着问:“做梦没有?” “做了。”谢澜安见那纱布上没有渗血的迹象,松了口气, “梦见一个不知打哪来的小顽童,手指缠着我的头发不许我走, 力气还不小。” 胤奚不知他自己睡时无意识握着谢澜安的发, 只当她编出来打趣他。 他配合地点头:“如此无礼, 该教训的。只是他生得如何?若似我这般, 能入得上人青眼, 也可酌情减罪。” 生得如何且不论,脸皮绝没你厚。谢澜安嘴角已快仰起,转看他时,又捺了回去, 睁圆漂亮的眸子:“油腔滑调。” “对不住。” 胤奚低低一叹:“实是这样一个与你一同醒来的早晨,我……开心过头了。” 这人要认真说情话,铁树石心也会为之动摇。谢澜安又想起昨晚胤奚的一连两个“对不住”,以及与他温文话语截然相反的狂浪行径,眼底泛出一点细碎的光泽,背过了身,趿舄下榻。 将要起身了,她忽又转回头,俯下来在胤奚脸上轻轻一印。 胤奚静了下,然后眼睛就跟星星似的,一递递亮起来。 他们之间更激烈的缠绵也有,可这纯情无欲的一吻,还是轻易地让甜蜜涨满胤奚的胸口。女郎一定和他感觉的一样,觉得这个第一次同眠共起、睁眼便有对方在侧的早晨是如此美好,应该留下点什么,来记念这种美好。 “啊,”他抓紧机会与她咬耳朵,“忽然浑身哪哪儿都不疼了,原来女郎就是我的药到病除。” 谢澜安这回真起身了,贺宝姿还在外头等,不能胤奚一回来,她就从此君王不早朝了。 她站在脚踏上理好领口,唤进束梦,让人请宝姿到厦厅稍候,随口搭胤奚的话:“那尊驾这就下地走两圈,再给我展示展示你大胜大司马的英姿?” “‘英姿’吗?”胤奚右臂回弯垫在后脑勺底下,惬意噙笑。 谢澜安察觉自己言语不谨,不小心赞了他,这人又在那美起来了。 她不再理他,在束梦的服侍下更衣。五娘也是个小机灵鬼,知道她房中有人,今日便不像往常那样跑来热衷地给她鼓捣发髻。谢澜安自己坐在妆台前,没甚耐心地用牙梳刮了两把头发,随手挽成一个士髻,簪了根玉笄子。 躺着无所事事的胤奚,视线自然随澜安而转。 透过轻薄的帐幔,他望见那把渌云般的秀发被如此草草对待,又是无奈,又是想笑。 虽然女郎如何打扮都好看,但这也太过暴殄天物了,下意识要起身。 “动什么。” 谢澜安在镜中瞥见一道身影子晃动,低声发话。胤奚一应洗漱之事,也只叫婢女代劳。 束梦在旁看着胤郎君难得憋闷的脸色,忍俊不禁。 果然只要胤郎君在家,哪怕只是多了一个人,这屋里便增添了许多人气啊。 上房里热闹的时候,甘棠院也没闲着,谢四小姐早起,亲命厨房熬了鲫鱼花参汤,送到澜安院里。 谢澜安不吃鱼,一看这汤,就知是专给伤员补身的。 上回胤奚受伤,姑母送的是名贵补品丹药,这回送鱼汤,看似寻常,但这家常里透出的亲近,反而意味更深长。 谢澜安让胤奚趁热喝。 “姑母爱护之心,我真无以为报。”胤奚这回没恃宠生骄,递出擦脸帕子,却有些为难,“只是……我不吃水族之物……” “不吃水族之物的是我。” 谢澜安看透他,似笑非笑地噎回去。 她记得胤奚从前是吃鱼的,有一回家宴上他听谢丰年道出她的忌口,知道了她的表字含义出自“水物含灵”,从此才随她口味,忌口不吃。 这事无意间被阿兄得知,还笑胤奚有一段痴气。 可养伤期间,身体最大,哪还容得这么矫情。谢澜安道:“行游僧偶馋酒肉,还说酒是般若汤,鱼是木梭花,你就当成花参汤,闭眼喝了吧。” 胤奚小声辩解:“酒肉和尚算什么正经和尚?” “哦,”谢澜安说,“你就是个正经人了?” “女君。” 两人说话间,池得宝在外头廊上禀道:“二爷回来了。” 谢逸夏在宫廷易主后,没有急着回荆州,带亲兵接管了北面的石头城,替侄女监视金陵城的四方动向。他这个时辰到府,必是昨晚收到了胤奚回城的消息,天没亮就从石头城动身了。 谢澜安微怔,起身迎出去,一看见风尘仆仆进院的叔父,便失笑:“二叔,您可别说您是特意为胤奚赶回来的。” 谢逸夏未着骑装,一袭宽衫逸袍,意态风流,青襟间还夹着枚驰道上飘落的桃花。 他甩腕将马鞭抛给庭边的女卫,笑道:“那褚啸崖可不是无名之辈,这小子为谢家除去一大患,和阮家郎君一样是立了功的。又为此重伤,怎么不当慰问一番了?” 他不便进女娘家的闺阁,听胤奚已被妥善安置,便放下心。 谢澜安知胤奚在里间听得到,雪白鼻梁矜起一道细微的褶痕,“嗯,他爱听人夸他,得二叔这么看重,伤都能好得快几分。” 又问二叔,用过朝食没有,正好一道吃。 谢逸夏摆摆手,“我回府另有一事。”说着微一沉吟,“褚啸崖的尸身,我做主送回北府大营了。他终究曾为朝廷抗击胡贼,既杀之,身后不宜再辱之。不然,被敌国忌惮的大将落得如此下场,岂非我朝自贱?哪怕为安抚北府将士,这份身后哀荣,给便也给了。” 所以说,胤奚和阮伏鲸立下的功劳,高是真高,赏却不能明赏。 毕竟接掌北府的人,仍然姓褚。 褚啸崖死亡的真相,如今尚有一层遮掩,倘若直接昭告天下他是被胤奚所诛,那些忠于褚啸崖的亲部,不会甘心受命,必群起而反叛。 谢逸夏特意回来这一趟,正是为了给胤奚一个态度。 他知道胤奚会受些委屈,但这决策是他下的,也只能为了大局,日后再补偿于他。 “我心中有数。”谢澜安点头。 “你是女君,自然事事有数了。”谢逸夏微笑着心想。 如今上到京中禁军,下至谋客亲随,都已统一口径称谢澜安为“女君”。新的宏图已经展开,某种更替呼之欲出,连谢逸夏也不能再单纯地将含灵当作家中后辈看待了。 谢澜安要送他出院,谢逸夏含笑请她留步吧。谢澜安目送二叔出了月洞门,返身回屋,却见胤奚已下了榻。 他披着件衣带宽松的中衣,墨发披垂,正站在她梳妆镜前,单手掌着汤盏。两道清晰悍瘦的筋络,从那修长的手背透出,胤奚仰头喝了鱼汤,缠着纱布的另只手,轻点她才放下的檀梳。 镜中映出倩窈人影,不等她骂,胤奚莞开粉白的唇解释:“躺得僵了,还是动一动好。放心,不会牵扯到伤口。” 毕竟昨晚人回来时,还有力气托抱她。乖乖躺一早晨,是为了不让她担心,胤奚却不做由人伺候的废物。 第260章 “姑母的补汤,二叔的宽慰,叫我受宠若惊,本应亲去领谢的。” 胤奚慢吞吞展开飘逸的双袖,带起一阵清幽药气,“只我这样……容我过后再谢恩吧。” 其实不出门的真正理由是,谢二爷知他受伤见不到他面,自然心存怜惜,可等亲眼看见他从女郎的内寝出来,那就好比岳丈看小婿,背后夸得再好,也难免看不过眼。 跟什么人学什么样儿,小郎君精着呢。 “北府的事,你更不须为难,”胤奚明亮的眼眸落在谢澜安脸上,“我什么功赏都不要。” 除了她,一切都不在他的欲求中。 他眼神里不经意流露出的霸占,只差没有宣之于口:我只要你。 没人敢用这样直白的眼神□□女君,谢澜安眸光晃了下,迎着胤奚的目色近前一步。 “扶植褚盘,是眼下最大程度保留北府军备的选择。”她道,“他自身势弱,必然依靠谢氏,他又姓褚,在排外的北府将领面前至少站得住脚。否则换谢氏嫡系强势入驻,北府营哗变崩盘,就在瞬息。 “但我并非没疑虑过,此子当时眼看嫡兄死在面前,还能若无其事回到京口,可见心机深沉。 “你是他的杀父仇人,若有朝一日褚盘重兵在握,与你同处朝堂,未必是好事。” 二人身高有差,她呵出的气息又痒又热,尽落在胤奚喉结处。 胤奚嗓音有些发哑,镇定地摇头:“正因他心机深沉,才能收服褚家那几个庶兄。这人能用。” 一个从小在父亲冷眼和兄长欺凌里长大的人,隐忍至今,所渴求的不就是强权在手,扬眉吐气吗?那么对他可予可夺的女郎,便是褚盘唯一的青云梯,是他必须效忠的君主。 “他确是目前看来最合适的人选。” “至于我……” 胤奚垂下被朝光映得剔透的睫梢,笑笑,“我能杀他老子,就能盯住他。” 绝不令此人成为下一个褚啸崖。 他说这话时,目露锋芒,落拓了得。 谢澜安轻嗯一声,很难说清她是不是故意的,似一个满意的上位者忽然软下来的婉呻,一下撩中胤奚的心尖。 昨晚被她掐住的颈肤,忽然发起痒来。胤奚突然抱住谢澜安,带她的手胡乱摸自己轻栗的喉结。“咬我一下女郎,这里。” 语气带着克制的催促。 谢澜安得逞一笑,让他受着伤还发魅勾人,她照着胤奚凸起的喉结吹一口气,随后,轻巧地脱出他怀抱。 “好了,我要进宫议事了。你,回榻躺好,乖乖养伤。” 看着她走得轻盈而不留恋的背影,胤奚叹息,一点法子没有。 是得快点把这破伤养好。 · 授任褚盘继任大司马的圣旨,从金陵快马加鞭发至北府。 褚盘接旨五日后的下午,褚啸崖的遗棺由军车载回了京口。 北府的一干重将,原本对那道圣旨持观望态度。京城里乱了套,皇城内外由谢氏把持,他们群龙无首,人马被排挤到外围,谁知这会儿皇帝是死是活,这份指不定出自谁手的“圣谕”,又有多少斤两? 待看到褚啸崖的遗体,北府营直接炸了锅。 他们先前只道少帅头颅被枭,大司马这才带兵赶往北边,传回来的消息真真假假,没个准信。可褚啸崖在众将眼里,是不败的神话,谁也不信大将军真的会折戟沉沙。 而今亲眼目睹,就如同支撑北府主心骨的天塌了半边。 各营将领不能接受,集结到褚盘的军帐外讨问说法。 “说什么大司马是中了北胡埋伏,被尉人所杀,谁亲眼见到了?杀他者何人?为何又是荆州军送回来的?” “人人皆知胤奚杀少帅褚豹,不但嚣张地扬名承认,还将少帅挂在朱雀桥头,方引大司马出兵追击!究竟谁才是害了大将军的真凶?” “褚盘,圣旨是你接的,这重重疑云不讲清楚,想接掌北府,葛某第一个不服!” 叫嚣响遏行云,眼前的军帐始终鸦雀无声。 葛烈脾气火爆,提着军锏阔步上前,一把掀开营账。 却见帐中空无一人,摆设简单的营帐中央,只见一卷玉轴圣旨,与一个年头久远的生锈银盘,安静地搁在案几上。 “人呢?!” 人正在褚犀的帐中,煮茶叙话。 “四哥猝见父亲灵柩,伤心难免,只不过还要打起精神,与弟共商此后入葬祭奠等种种事宜。” 褚盘握着茶舀的那只手,腕上袖管几折,露出一段略显细瘦的冷白皮肤。 这样看去,这个没穿甲的年轻人与这黄沙糙粝的军营格格不入,宛如一个文人雅士。 对面的褚犀却眼含戒备。 褚犀是褚啸崖的第四子,生母是豫州小官之女,在父帅那里由来不算受宠也不算受气。褚犀从未将这个生来便如猫崽一样孱弱的弟弟,看在眼里。 “这话从哪说起?” 褚犀身披薄甲犹可见胸肌鼓胀,坐在胡床上,便如一座小山,语气透着冷漠:“上头还有三哥,你又是谢丞相钦定的,轮也轮不到我操心。” “三哥啊。”褚盘笑了笑,低眉将一舀冒着热气的茶汤倒进粗陶盏。“其实我知道,小时候四哥你并不想和三哥他们一起欺负我,只是你不做,你也会落得和我一般下场。明哲保身,弟弟心里从未怪过你。” 褚四的目光落在褚盘手腕上方,那里刻着几道早已变成浅褐的交错刀伤,心中越发惊疑。 “陈年旧事何必再提。”他稳着声,“我只问你一句,父亲的死因,你知不知晓?” “大哥三哥欺我,是讥辱我出身不详。”褚盘不紧不慢地将那杯茶推向褚犀,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话匣里。“可他们与你称兄道弟,背后却……只可惜了兄长的那位伊人娘子。” 褚犀眼皮一跳。 他从前有位爱妾,名叫伊人,楚楚婉约,令他爱若珍宝,还生出过扶为正妻的念头。几年前伊人因郁病而逝,褚犀伤感不已,此刻听褚盘的意思,竟似另有隐情,拍案而起。 “你莫绕弯子,直说来,她怎的了?!” “难道她的死,与……与三哥有关?”褚犀声音微颤,不敢往下深想。 “不是三哥。”褚盘抬起眼,那双似没有杂质,也没有人气的澄明浅瞳对上褚犀的怒目。“是三哥和大哥。三年前的七月,趁你带兵去海岸巡防。” 伊人的身体变得每况愈下,正是在三年前他巡防回家之后……褚犀才经父亡之痛,再听此言,一瞬间浑身的血都凉了。 他父帅好御美人,麾下官员敬献来的女子源源不断,父姬赏子,兄弟之间侍妾互换,这些在褚家都不算稀奇事。褚四自诩不是什么君子,只是对伊人的爱护之心决无半分掺假。为了护住她,他还特意将她置在军营外的一处民镇,没想到……没想到…… “你亲眼见到了?”褚犀嗓音嘶哑。 褚盘顿了一瞬,“亲耳听到的。当时不敢声张,恐引来他们报复。” 那时候他的懦弱,就如同褚犀在少时为了自保拿起刀子割伤他一样。 “如今大哥死了,你还有意为他报仇?三哥不服我,难道你愿意看北府的兵权落入他手?”褚盘听着褚犀粗急的喘声,徐徐加码。 第261章 他的眼里,并不蕴含奸猾的算计神色。生母的亡逝,一直是褚盘心中最深的痛。每当看到褚啸崖大胜后斩美人头下酒,褚盘便会想起他悄无声息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娘,便感觉十分恶心。 他的心曾受日夜煎熬,不得解脱。 有多少好女子,被迫陷进褚氏这个火窟里?北府军的军纪严明只在战场上,褚家的私德,实在一言难尽。所以褚盘是有些敬佩那谢澜安的,这个女人不是被权利迷眼的上位者,她有了地位后,还愿意帮助没有地位的女子站起来。她眼睛里能看到活人。 服膺于这样一个人,褚盘认。 也许他体内流淌的果真不是褚家人的血吧,否则明知父亲的死与谢家脱不了干系,他何以还能为“仇家”效命。 褚盘只知道,他再也不想被人踩进泥里,体会那种生不如死的屈辱。 “四哥……” “老四!”营帐忽被掀开,从练兵场赶回的褚三带着一身混着燥沙的汗味闯进来,目色通红,“父帅灵柩停在主帐,老五必和谢氏有勾结,你——” 他话音比人快,说到这里,才看见褚盘就在铃阁内。 褚兕看了看这两个兄弟,神色变幻,冲向坐在那的褚盘:“告诉你,那圣旨上的屁话老子一个字也不认,就凭你个病猫崽子,也想袭爵!怎么的老四,你们还想联手?” 在他手指将碰到褚盘之际,褚犀忽然抬掌拨开褚三的手。 褚犀腥红的双目瞪着褚兕:“我问你,伊人是怎么死的?” “什么?谁?”褚兕只觉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却半晌也没想起是谁。 他鲜少见四弟这般狰狞模样,脑子转了几转,终于灵光闪现,迸出一件陈年往事。 “哈……”褚兕再看面容平静的褚盘,了然地点点头,气极反笑了,“一个贱娘们而已,你听信这野种胡说?现在是你爹没了!老四,你脑子给我拎拎清!” 剑拔弩张,一触即发。褚盘依然是那副澹然的神态,他呷尽杯中最后一口茶水,拂袖起身,几步走到褚兕面前,笑脸盈盈:“三哥莫恼,弟也知自己难当大任……” 他温和地说着。倏然间,褚兕瞳孔大睁。 从褚盘袖中滑出的匕首,已经捅进他的腰里。 腥腻的液体渗透褚盘干净的衣袖,褚盘面无表情抽刀,在褚兕反应过来前,毫不犹豫再捅一刀。 血肉呜闷的声音痛快极了,褚盘抬脚将意欲还手的三哥踹倒,回转那道颀瘦的身影,对发愣的褚犀轻轻一笑。 “放心,捅了腰子死不了的,只不过治好也难带兵了。三哥手下的那些亲骑,不比大哥的白马义从死忠,小弟做主就编入四哥的骑队,好吗?” 褚犀倒退两步。“你……” “你……野种……”褚兕喉咙喀喀作响,不可置信又惊悚地盯着褚盘手里的刀,捂着后腰吃力地往帐门方向挪蹭。“来人!副将……” 褚盘遗憾地叹了一声。 他都已经把二位兄长的龃龉摆在明面上,褚三人都进了褚四的帐子,他看上去脾气暴烈的四哥竟然还想只用声音高低,讨问公道。 那他只好再推一把了。 褚盘圈指嘬唇,一声哨响,军师周天池即刻领人将这处帐营团团围拢,在帐外高声回应:“主帅!” 亲兵外围,是谢逸夏派来助褚盘处理军务的两千兵甲。黑甲如云,声势浩大。 “叫个军医来吧。请王、刘、宁三位老将军与几位持节将军,到我帐中议事。”褚盘低头将带血的匕首在自己掌心揩了揩,瞥了眼残喘的褚兕与地上蜿蜒出的血痕,不忘对褚犀报以一笑。 “兄弟心齐,才是继承父亲伟业,告慰英灵的道理。四哥说是不是?” 褚犀的目光微微发颤,好像第一天认得他。 …… 春分春色盛,褚啸崖却在这时节埋骨北固山,依最高军礼规格下葬,全营降旗,缟素一片。 褚盘重创褚三笼络褚四后,周天池不遗余力游走在各位老将的帐下,不是找那些将军游说,而是先说服他们手下的幕僚参军。 修纵横术的读书人脑筋对路,能看到表象背后的利害。 “荆扬之争,彼进则我退。北府以大将军为天不假,可这北府也是像你我这样的人共同造就出来的北府。”周天池眼透锐光,画灰议事,“眼下局面,是弄清是非曲直重要,还是北府依旧姓褚更重要?” 众人只知为大将军讨公道,却忘了北府一旦易旗,他们这些人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顺势而为,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而今谁还看不出这南朝的“势”已经归谢,谁就是瞎子。 褚盘重修了北府军纪,花费三个多月心力,才让军镇上下基本落入他这新任的督帅掌握之中。 其间也并非没有波折。一部分不服的,由谢氏的监军加上褚盘笑里藏刀的阴冷手段镇压;另一些人见褚五小小年纪,竟有如此手腕,倒肖似老帅作派,反而认同下来。 情绪偏激如葛烈之流,什么花言巧语也不信,一心只想为褚啸崖报仇,趁夜带兵哗变,进京杀向乌衣巷。 收到探报的谢逸夏提早在白石垒布防,两方兵戈相接,叛军尽数被斩落水中。 还有只知效忠褚啸崖,而不知有皇帝丞相的心腹北府将,眼见大将军一代枭雄草草归埋黄土,大势已去,不愿留下来听一介弱冠小儿吆五喝六,离营或投山林落草自立,或匿于东海做了水寇。 封如敕这个前山匪之王收到谢澜安的手书,奉命带人去剿。 他本山越帅出身,在从林水战中独具优势,围击堵截,打得这些逃将七零八落,成不了气候。 北府以损失数位能打之将为代价,终于平复了褚啸崖之死带来的余波,这时朝中的内阁也磨合得大差不差了。 三月,谢澜安代天子祭谷神,劝农耕。她一现身,便打破了朝局混乱的谣言,收到朝廷资助种苗的农人欢欣鼓舞。 谷雨时节,她又借“立皇太子”的名目,行大赦令,除十恶死囚以外均减刑一等;赐鳏寡孤老米二斛,帛二匹;抚恤牺牲军士家小。 四月,谢丞相生辰的芳华宴,更是直接设在太极殿举行。 南面上首之席虽空,谢澜安却居于群臣之首,身披蟒绣星章礼服,神采奕扬,款宴诸公。 第123章 唯有皇帝的千秋宴, 才能在前朝正殿中举行。 这一动作透露的含义,不言而喻。 眼下军镇渐安,朝政有序, 民间也多是对谢丞相所施的仁政感恩戴德的声音。可以说, 谢澜安接手国政后, 非但没有被北尉的诡计和京内的动乱拖累, 反而以不容抗拒的魄力, 弥缝军民, 启贤任能,平稳地过渡了下来。 这让一干清流有心维护正统,都无从挑刺。 老臣们唯一还能暗戳戳争持一下的地方,就是在女官入仕这种细枝末节上了。 一开始,被选入内阁参议的女官,只有考中进士榜的高稼一人。 她这个新授的秘书监侍郎,加上未封官却受谢澜安器重的百里归月,再加上跟随谢丞左右的禁军校尉贺宝姿,便凑成了谢澜安要的三名女官之数。 第262章 这就是吏部给她交上来的差, 一个不少,一个不多。 这些官宦其实觉得连这几名女子已经算多, 毕竟给她们分配些文书抄录工作, 也就是了。 入内阁需要经年的资历, 更需眼界智识, 这些刚入门的女子实在不够格。 高稼小小的身板就夹在一群士大夫中间, 粉黛不施,身上是略显宽大的靛色朝服。心里说不紧张是假的,但她沉得住气,敏而好学地听前辈议事。 谢澜安看在眼里, 不动声色。 她可以下一道指令,让臣工对女官加以优待,可这法子治标不治本,真正的尊重,唯有靠她们自身的本事赢得。 议完粮户大计,谢澜安捻开扇子,瞧着高稼道:“女子十八而嫁的改策,也算与你切身相关,高侍郎怎么看?” 此事在先皇后故去后由谢澜安提出,如今太子都会翻身了,内阁仗着是件小事,一拖再拖。 一时间,十几双眼一齐看向高稼。 年轻脸皮薄的女娘心跳失序。 注视着她的这些人,可是代表这个国家最位高权重的一群公卿啊。然而,一想到不能给女君丢脸,高稼就掐着掌心,让自己镇定下来。 高稼今年十七岁,放在家乡是不订婚会被人耻笑的年纪,可听女君说十八而嫁,她就有些莫名的高兴,好似自己占到了什么大便宜。 她理了理垂下的袖摆,思索片刻道:“下官不及诸公睿智,只能想到一点愚见。之前谢丞相允女子参加恩科,以此为始,计划将女学开遍州郡,令女子能同男儿一般自小入塾学习。可朝中响起反对声音,说风俗难改,女子十五岁及笄嫁人是天理,出阁前,自然将精力放在女红等闺事上,恐此事难以普及。 “而今提高嫁娶年龄,就能解决这个问题。女子多出了三五年空闲光阴,不必急忙嫁人生子,正可以求学修身,以图成材! “且这也不止是从女子角度考量,试想,一个男女皆读书上进、求知明理的国家,会比一个只有男儿考取功名,而女妇却懵懂无知的国家来得更孱弱吗?欲国富强,先启民智,这是个漫长却重要的过程。” 高稼说到这里,礼部尚书一个劲儿拿眼暗示座旁的何羡。 谢澜安组成内阁后,罢掉了一味拿国库空虚搪塞人的原户部尚书,由何羡顶上。 丞相上任三把火,提拔心腹是人之常情,阁老们看在何羡确有术算之能的份上,容忍了他的年轻根基浅,没去触谢丞相的霉头。 可这会儿一见何尚书仍笑眯眯听着,没有反对的意思,坐不住的礼部尚书不得不越俎代庖,出声打断高稼。 他反驳此律一行,必影响国家人口增数。 高稼摇摇头,“大人担心改策会使户口降缓,可要知道,妇人生产犹如走一遭鬼门关,新妇年龄越小危险便越大,妇人夭折数多,才更会影响后嗣啊!只有女郎本身体质康健,配合朝廷对生育者以资嘉奖,才是久图之法。” 在大庭广众下陈说生育之事,让高稼有些难为情,但在谢丞相鼓励的眼神下,她坚持把自己的想法说完: “若说担心影响征丁的人数,影响抗御北胡的胜败,可即便今年施行新法,新长成的一代也要等十几年后了。十几年,气象几番新,到那时,在谢丞相的英明领导下,大玄难道还没能驱逐胡虏,克服中原吗?那,那——” 少女语调里夹着一点湘潭口音,一不小心情绪激昂,一时词穷。 谢澜安心说,这妮子莫非和胤奚学过马屁功夫?她笑了一声,接口:“那兵部都该提头来见了。” 话是笑言,可响在落针可闻的堂阁,却无人敢笑。 女君对北朝用兵之心,和她与日俱增的威严一样没有遮掩。 兵部尚书原本惧怕大司马,可等褚啸崖死后,他才发觉,褚啸崖至少还受诏听宣,而手握真权不循常理的谢澜安,才是令人无从揣度。 兵部尚书今日可一个字都未多言,无故遭受敲打,结舌之际,中书令出声:“高侍郎之说不无道理,此事倒也可议……只不过,这律令改了,谢相,改元之事便请再议吧。不然朝令频繁更改,难免让百姓生出议论。” “改元?” 谢澜安收扇看过去。 此事百里归月才拟交两省,还没来得及与谢澜安汇报。 入了春犹穿夹襦的百里娘子颔首,“是,微臣与楚子构等几人合议,更改一个年号,为陛下病体祈福。” 名义上为皇帝祈福,实则是这班从龙之臣想为女君的登基造势。 更改年号不是小事,在国有胜功或大庆祈福时,尽管也有过改元的前例,但更多的情况下,只有在改换国君时,才会改元。 老臣们不愿,自然讨价还价。 谢澜安念头一动就明白了,百里归月心有执念,这必是她起头的主意。 百里也不负所望,立即从袖中取出随身带着的一张纸,上面已拟好了几个备选的年号,请女君过目。 凤翚、汉兴、元始、长宁。 都是寓意嘉吉的好年号,都和祈盼皇帝病愈没半点关系。谢澜安嘴角轻扬,眼风从纸面上掠过。 大臣们的心跟着提起。 却听谢澜安话风一转:“北尉收到我朝檄书后,有何动静?” 北朝收到南朝“退回阴山,归还中原”的回敬,自然笑他痴人说梦,好一番不屑。 国师拓跋昉推测这话是谢澜安口吻,紧接着,谍子回报,说玄朝大司马已死!国师再三确认,确定消息无误,不由精神大振。 “太后娘娘此计甚妙,一封佯装求和的国书,便搅乱了金陵格局。褚啸崖已死,还有谁能抵我朝百万雄师?” 他们虽还未收到南边改朝换代的风声,但按常理,金陵这会儿必定大乱套了。 尉迟太后在龙庭上牵着孙儿的手,一对紫色东珠在耳畔晃映生辉,笑意深深:“久闻金陵风水养人,有浮金纸醉,酴醾酒香,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哀家有生之年若能狩猎于秦淮,将之纳入大尉版图,便是生平头一件快事!” 不怨尉朝上下如此提气,实是先前被谢澜安算计纥豆陵和反叛在先,六镇失控在后,这口郁气憋得太久。 然而针对是否立即对南边用兵,朝中出现了两种不同的声音。 一派以为,朝中内乱未平,六镇出走的鲜卑兵将至今还在白马津一带作乱,合该先平内祸,趁南朝自顾不暇,加紧恢复自家元气,不能再穷兵黩武。 主战派却道,南朝战神陨落,正是天神赐下一统天下的良机,就应该倾举国之力,一口气吞下南玄,成就不世之霸业奇功。 两方各说各的道理,皇太子亭历浅蓝的异瞳里光泽谲烁,有锋芒之色。尉迟太后稳坐龙椅,深思不语。 下朝后,紫微宫的一名内官匆匆跑到尉迟太后宫中,跪禀:“太后娘娘,陛下吐血了!” 如同一道焦雷当空劈下,尉迟太后惊问:“好端端的,怎会吐血?” 北尉帝先天不足,常年缠绵病榻,实在称不上好端端的。但他身患咳疾,却也从未到呕血的地步。内官吞吞吐吐,在尉迟太后的逼问下如实道: 第263章 “回娘娘,是陛下听到风言,说……说皇太子出身不正,并非龙种,所以天神启示双瞳异色……陛下一时急火攻心,就——” 话未说完,尉迟太后身旁的拓跋亭历神色一变,生生捏断了腰带上的镂花玉佩。 …… “丞相,伪朝兵列边关而不进。” 谢澜安收到边关传回的战报,心说稀奇,对方竟能忍住不趁着北府失将大举来袭。 莫非是知道大玄哀兵严整,列阵以待?还是在酝酿发兵的良机? 她叮嘱谍探继续侦查,戍卫加紧边防,军府练兵不怠。 之前在内阁,谢澜安对改元的事未置可否。 只因比起在江南龙袍加身,她更期待与那位尉迟太后会猎中原! 谢澜安如今稳坐江东,守在中原之南经营好自己的小朝廷,并非难事。朝中的温和派劝谏她,百姓需要休养生息,不宜再启战端。可她却清楚拓跋氏族骨子里流淌的狼性,对方今日只是还没腾出手来,期待一只恶狼不吃眼前的肥肉,是弱者做的美梦。 除了强大自身,别无他法。 但这并不意味着谢澜安就是好战冒进的,她同样明白,经历了政权重组的南朝也需要过渡的时间。 春夏乃耕桑之时,如果秋收之后北尉仍按兵不动,其在冬天发难的可能性便很小,那么经过一年新法改革的大玄,今岁可无忧。 等到明年……谢澜安捏了捏眉心,战局推演一事,除非真正发生,否则永远没个尽头。 她下朝回了府,思绪还占着,一进庭院,阳光下浮动的柳絮拂到脸上,谢澜安才恍觉芳菲四月已尽,倏忽又近端午。 庭中花木扶疏,风铃清响,这惬意的光景,比起朝堂上的案牍劳神俨然两个世界。 她听见了一阵悠扬的笛声,那是文良玉在幽篁馆畅叙心怀。假山上空,斜斜飞着两只蝴蝶风筝,谢瑶池和常乐身着轻薄夏衫,正咕哝商量着如何让风筝在浅风下飞得更高。 “阿姐回来了!” 谢澜安笑着摆摆手,让她们继续玩儿。 走回自己院落,她见一条黄藤躺椅横放在连接主屋与东厢的连廊中间,一个大的躺在上头,两个小的围在旁边。 躺椅前摇后晃,好不悠哉。 藤椅上的人穿着件简单的白纻轻袍,阳光洒在上面,那片白便成了天上行云,地上流水。 谢澜安脚步缓缓,随着视野拉近,屋檐荫凉下,露出一张阳光晒不到的秾丽面容。 这人一双桃花眼半懒半眯,像只午后饱困的猫儿,正听着两个小儿背诵赋词。 谢澜安笑了声,一个个的,都比她会享受。 “女郎。”胤奚分明看见了谢澜安,却不起身,没骨头似的躺着颔首,就算见礼了。 这份养尊处优的矜贵劲儿,比谢府的真少爷还少爷。 要不是初二过生辰时,胤奚坚持下厨给谢澜安做了一碗色香俱全的长寿面,她还真信了他行动不便。 谢方麟和小扫帚比某人懂规矩得多,一齐给家主见礼。 问完了功课,就有眼色地跑走了。 关于给府里的孩子开蒙,谢澜安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她忙于朝政,这些事一直都是胤奚代劳的。 之前荀胧还在,小丫头中意胤奚的脸,请教学问数她积极,自打谢澜安与老师关系僵了,荀胧也不再来了。小扫帚好不容易有个混熟的玩伴,突然分离,失落了好些日子。 “待我伤好,亲自去荀府给先生赔罪。褚啸崖是我擅自杀的,女郎不得已才起事,罪责在我。” 胤奚知谢澜安的心结,曾如此说,被谢澜安想也不想给否了。 她的老师想维系皇权正统,而她囚皇帝,设内阁,太极殿庆生,桩桩件件都不是谁来替过便能抹平的。 谢澜安也不觉得自己有过错。 她好几次乘车过荀府,不敢上去叩门,只能寄希望于时间可以消融老师的失望。 “方才厨司送了两盏酥酪来,给你留了一盏。” 晒阳阳的胤奚手里转着杆竹管羊毫,歪头眯着眼睛说,“趁没化快些吃啊。” 这倒反天罡的语气让谢澜安长了见识,“我谢谢少爷百忙之中还惦记我。” 胤奚眨眨眼,示意不客气。 他人年轻,伤口上个月就长好了,除了还有些细痒没别的妨碍。但谢澜安听从郎中的建议,怕他内腑留下伤根,定要他养足三个月。 真是甜蜜的负担。 谢澜安走到躺椅边,越过敞开的窗子向屋里看去,案几上果然镇着一盏水果酥酪。只见顶上的樱桃嫩红饱满,上头还挂着晶莹水珠,引人垂涎。 她看看胤奚,没动酥酪,抽出冰碗底下压着的纸。 纸上字迹熟悉,透着疏懒狷狂:允元。 谢澜安眸光一深,回过头。 胤奚撑开了散漫的桃花眼,泄出寒水般的星泽。他修长的手指敲敲笔杆,仰脸儿说:“这个年号,勉强衬你。” 柔远能迩,惇德允元,而难任人,蛮夷率服。* 他懂她的雄怀大略,他知她的志在中原,这是他为他的君主拟定的年号。 允元,又有允许有德之人上位的意思。胤奚的野心比百里归月那些人更明目张胆,他相当于把这两个字拍在内阁老臣的脸上,告诉他们:你们要跪就给我跪老实了,别想玩儿身在曹营君臣博弈那一套,还做着复辟陈氏江山的美梦! 谁若因改元闹事,他的伤已好,又能拿得起刀,为她再杀一场。 满院飞絮凝浮空中,愈发轻柔。胤奚的心声不必出口,谢澜安在那双眼里看得清清楚楚。 犹记得上一回,胤奚也是在纸上写下了两个三甲名字,还说要为她争个第三。 结果他为她争回个状元。 谢澜安在书道大成后,有“笔落惊风雨”之誉,她教出来的人,原来也不遑多让。 她接过胤奚手里的笔,在纸上画了个圈,拍板:“就这个了。” 年号定下的消息传到百里归月耳中,这多谋女子沉默片刻,叹道:“北府方平,女君之前担心改元再引异动,说要考虑一下。结果他一说,便定了,怎么不算三千宠爱在一身呢?” 第124章 楚堂正摆弄文杏馆里的冰鉴, 让冷气离身弱的娘子远一些,一听这话就笑了。 在他们心中谢澜安早晚要称天子,将胤兄比作宠妃——倒也算不上辱没。 正院里谢澜安叫人递完话, 端起酥酪尝一口, 对胤奚说:“我也有样东西给你。” 她探囊抛出一物。 胤奚没防备, 反应却是不慢, 抄手接个正着。 那东西入手沁凉, 胤奚认了出来, 眉心轻动,慢慢坐直身体。 “阿鸾替我除去恶獠这么大的功,却碍于北府晋不了官,叫我于心何忍哪。”谢澜安颊边笑意浮现,眼神又蓦然沉静,“精锐营是你的了。日后,你不必再因借别人的兵而瞻前顾后、舍身忘死,这些人,尽归你调配。” 胤奚从躺椅上站起, 满身落英纷扬坠地。他凝视着那枚兵符,眼中情绪复杂。 他答应过她, 再也不会离开她远行, 留她一人独自入眠。 第264章 可他也立过誓言, 会为她守住国门, 不令一兵一卒来犯。 胤衰奴只有凡身一具。 也想为王前驱。 也想悦我为容。 “你别错想了。”谢澜安如何看不出胤奚在纠结什么, 她负起手,没换下的猩红朝袍绣着威赫蟒纹,如一种图腾,凛凛的注视着白衣郎君。 “梦中假象, 奈何我不得,无极长夜,于我也不过眨眼瞬息。我曾教过你,只要眼中见我,眼前便是真不是梦,同样的,只要知晓你身在何处,兵马几程,即便你不在身边,我亦心安。” 她知道胤奚在她上朝时,背着她取来缺了豁口的鸾君刀,偷摸挥动。还有两次祖遂来府里,这师徒俩躲在东厢嘀嘀咕咕,多半也是商讨武艺之事。 让一个受伤的武士一百天不碰刀枪,手会发痒,而任谁和褚啸崖那样的强手战斗过后,再让他熄灭胸腔热血,心会更痒。凡夫尚且如此,何况是这样天资独到的儿郎。 二叔说胤奚自习武以来,经历的大战小斗未有不胜,乃卫霍之材,她纵然不比汉武,亦不会埋没这柄宝刀。 谢澜安给出精锐营,手上还握着三万禁军、两千部曲、山越帅部曲,还有二叔让渡给她调遣的荆州军,以及一干女武卫。 精锐营不是她旗下人数最多的,却顾名思义,是她精心挑选磨砺的一支队伍,她想赏人,本可以将同等人数的拨云营交给胤奚。 但她要给,便给最好的。 看见胤奚迟迟不语,谢澜安忽又一脸凶色地揪住他衣领:“我给你的,你敢说不要?” 女君不想给的东西,谁也讨不来,女君一定要给的,也没人能辞得掉。 “不敢。”胤奚松了口,握着被掌温捂热的铜符,心田里也氤氲起层层热浪。 她对人好起来是这样的好法,不仅许他睡她的床,还让他领她的兵。他想要鱼也想要熊掌,她便让他两者兼得。 忍住将她立刻抱进屋里,紧贴在身下的冲动,胤奚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说:“女郎相信鸾君,鸾君不负女郎。” 手却忍不住,拉过她纤纤玉指,将自己的手指塞进她指缝里,俯脸蹭她嘴角。 谢澜安往后仰头,推他坐回躺椅。“诶,刚才不是起不来吗,接着躺啊。” 从琴馆飘来的笛声俄而转调,俏皮轻灵,似调皮的孩童在偷笑。 水缸里的金鲤鱼在荷叶下对食,尾巴甩得正欢。 “这年号有何不好吗?” 文杏馆,楚堂看着百里娘子没有松开的蛾眉,洞若观火,“百里娘子对胤郎君仿佛……有些微词啊。” 天气暖和,百里归月的咳嗽就好些,不过等到仲夏暑日来临,她又该身子慵乏了。这两日百里归月喝着封如敕从东海郡寄来的枇杷蜜,嗓音不那么沙哑,她直言: “我敬佩为女君效命立功的胤参军,也心服独占鳌头的胤状元,但女君的枕边人如此美色,又能一语定乾坤,不值得担忧吗?” 楚堂险些忘了,她学的是辅佐帝王之术。 君王偏信内宠,以致国家乌烟瘴气的例子不算少见,怪不得眼前虽还没到那步,百里已经预事于先。 这也是这名女子神思耗费太过,以致显出早衰之相的根源吧。 楚堂比她来得早,见识过胤兄与女君相处的不同,说道:“可娘子想过没有,如果女君自己不想,是没人能够说服她的。胤郎君的为人,你我都看在眼里。” 他笑了笑,“再说,情这一个字,用到至深,可胜山海盟誓,娘子不信吗?” 百里归月不语。 情?人生漫长,人心难测,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能有多牢固?三年五载的爱慕,十年八年的忠心,也许可以,可男人的野心是会随着时间而增长的。 女君是无上的智人,她该使用最坚不可摧的驭下手段,那样安全过枕着一把刀。 她未明言,楚堂已明白她的言外之意。 这个在山上耕读十年,情窦至今没开过一回的青年文士温润垂眼,看法比她乐观些,心想:“也许你只是还没遇到那样一个人。” 再牢不可破的控驭手段,都有破绽,唯独“色授魂与”,才是心甘情愿,无隙可乘。 · 谢澜安不知晓百里归月的担忧,她白日赠符,夜晚睡前,照例检查一遍胤奚的伤口。 原本胤奚在回来的次日就下了地,他为了不被轻看,都忍痛做好了被谢澜安赶他回东厢的准备。 可精明的女郎仿佛忘了这茬儿,晚间依旧容他留在内寝。 从春到夏,胤奚便这样成了主屋里的常客。 开始时胤奚也曾为女郎的声誉踌躇过,但他很快醒悟过来,他才是没名没分需要再接再厉的那个啊。他沾沾自喜,跃跃欲试,可他很快就发现,自己在谢澜安眼里等同一个瓷娃娃,还是碎了一半的,这不让动那不让做,只能接受谢澜安单方面的摆弄。 今夜也是如此。 胤奚解下兵符搁在枕旁,熟练地敞衣平躺,袒露肚皮,等着谢澜安查看,觉得自己好像一条等待主人抚摸的狗。 还是连伸舌舔她都不许的那种。 白天也是,亲也不给亲一下。 缝针的桑皮线已经融进了肌肤,说一点不留疤是不可能的。谢澜安神色专注,俯下脸,伸出手,胤奚一边观察她眼里有没有嫌弃的神色,一边忍受她喷在脐间的轻浅呼吸。 谢澜安指甲的尖端,轻落在那条狰狞剑痕上。 胤奚呼吸微窒。不管已被她摸过多少次,玉指下的皮肤还是迅速而细微地战栗起来。 她垂落下来的发丝也来捣乱,若有若无地搔着他。 比夜烛映照的纱帐还朦胧,比皮肉愈合的痒还痒。 “好了罢?”胤奚声音闷沉。 显然没有。谢澜安余光轻瞟,手指绕着他的疤痕不疾不徐画起了圈儿,仿佛很好奇这块垒分明的肌肉为什么会跳动? 再往下一寸,便是勒着胤奚窄腰的裈裤系带。 一只大手猛地将她的手指收拢,胤奚乌黑的眸海聚积着潮雾,语气危险:“玩够没有?” 她就是有逗他的癖好,她就是享受看他有劲儿没处使的憋屈模样。 他都知道! 胤奚一下子将只穿单衣的女郎拉到自己身上,屈腿颠了颠,目光居低临上:“看得这么仔细啊女郎,到底哪里好看?” 第125章 谢澜安压得心惊胆战, 想要下去。她一动,胤奚立刻将她的月要扣紧。 谢澜安觉得下面垫的是一块硬铁,不, 是烧起来的炭。她冷清的眸子里酿出一汪水, 对上下面那双仿佛要把人精魄吸走的桃花眼。 “恼了?”她撩开男子虚掩的衣襟, 慢慢抚上去, “不让碰?” 胤奚仰头深吸一口气, 神色佻挞:“可太让了, 接着玩啊。” 他学谢澜安的口吻,“只我身家清白,由来是为人守身如玉的,女郎想玩儿尽兴,一点甜头也不给,没这等道理吧?” 他迫不及待抬起唇颔,舌尖勾她唇缝,露出的喉结色气昭彰。 谢澜安迟疑张唇,给他尝了。甘雨才初润旱土, 她扭动月要身,还是要下来。 第265章 她道理上知道胤奚的伤已经愈合了, 可她亲眼见过胤奚腹部血肉模糊的场景, 一日日见证那道可怖的伤口慢慢复原, 结疤, 就总觉得那处很脆弱。 平时调戏一下可以, 但像这样整个压上去,十分不踏实。 “别动了,我禁得住你!”胤奚急得火儿起,在她脸上轻咬一口。 这些日子留宿内寝, 禁玉是基本要求,他头半个月还好说,后来皮肉愈合了,上复连着下复的痒,女郎还要严谨地遵医嘱,他过的都是什么守活寡的日子。 单薄寝衫不堪揉,半皱半垮地挂在玉肩。 胤奚气息凶猛,帐幔震起縠纹,满眼旎色中,他手指带着滚热的汗,一路向下滑。 “你才别动了,你硌到我了!”谢澜安指尖按在他锁骨底下,低声控诉。 这可不是熄火的话。 反而在干柴上添了一把火油。 胤奚蓦然静止,随即一个翻身,将人困在身下,重重在那蘼艳红唇上吃一口。 “是不是就想看我这样……折磨死我了,女郎。” 头顶笼罩着黑影,盖住了外头绢灯的微光。谢澜安眼耳鼻舌间全是他的气息,阳刚男儿散发的热气铺天盖地,不讲道理。 谢澜安并没想惹出他的火,她只当和每晚一样,一个点到为止的睡前小游戏后便熄灯歇了。她认真地考虑了一下,缓慢地,安抚地抬手在男人肩膀顺着捋了捋。 “疼你还来不及,不折磨你。只是伤要好全,再养养吧,今日……困了,睡觉。” 她睫毛一眨不眨,淡泊如水,没有玉念。 如果忽略她印着红痕的肩膀还暴露在外,像堕凡的神女,无声引诱着胤奚的话。 胤奚一动不动凝了她良久。 兀然气笑半声,撤身躺回去,意味深长地碾牙:“行。” 有一种疼,叫女郎觉得你疼。 可她若真知道他此刻哪里疼,才叫她识得他的厉害呢。 怎么感觉……有点危险?谢澜安狐疑地看过去,胤奚已经在旁边四大皆空地闭上眼睛。 可他刚刚那个眼神,分明像用目光从上到下吃了她一遍。 有种把食物攒到充足再大快朵颐一顿的错觉。 谢澜安收拢好衣襟,往上拉了拉丝被,胤奚如老僧入定,在窸窣声中不动如山。 除了才回府的那天晚上,胤奚因不好挪动睡在床里侧,谢澜安睡在外侧,之后便一直是谢澜安睡在里面,胤奚在榻侧守着她睡。闹过的帐中余味未消,却已经静了,谢澜安裹着比袍衫厚不了多少的夏衾,转了个身,脸对墙面,提防着一肚子鬼主意的胤奚趁她不备突袭。 背后的人呼吸平稳,却似真的睡着了。 香尽焰冷,月过枝梢,草虫在木廊底下喁喁私语,谢澜安也睡着了。 事实证明谢澜安对胤奚的了解很透彻,事实也证明她防备心放下得太早。正睡得迷迷蒙蒙,谢澜安恍惚觉得背后压来一物,如一具大火炉烘烤着她。 时气已经开始热了,贪凉快的人家夜间都已搂着竹夫人。热源不去,谢澜安梦吟颦眉,又有什么东西不住地在她颈窝间拱动,窣窣地喷薄着喘息。 细汗沁出雪肤,生生给谢澜安不耐烦地热醒了。 睁眼,是黑漆漆的一片混沌,不知什么时辰,总之还没到黎明。怀抱她的人荼蘼体香被混乱冲散,即便在暗夜,也有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胤,衰,奴,不睡就给我出去!” 一阵低闷的笑,胤奚把她闹起来了,才正大光明地低头啃了她一口,摸黑抱着谢澜安坐进自己怀里,往下一按,嗓音低沉:“你说我的伤好全没有?好没有,好没有?” 谢澜安罕然的不是清爽干练,她披头散发,人还困着,双臂懒懒攀在胤奚肩头,分不清这夜魔星是睡了一觉又醒了,还是压根就没睡;他那是消火后又起了,还是压根就没收兵? 总不会是后者吧,随着胤奚故意挺月要,没被谢澜安坐下去,反有抬头之势,丁页在褪心,让她一下子瞌睡全无。 “有完没完了,你。”谢澜安感觉挨着的那里烫了起来,但她要维持见多识广的风度与主导者的颜面,说:“混账。” 她并不排斥胤奚的亲昵,也只允许他这般无法无天地对她。容一个身强力壮的男子留在卧榻之侧,谢澜安难道真是为色所迷吗,不,只是相比危险,她更感到安全。 她信任胤奚就像军匠信任自己斫出来的刀。 她天性喜欢权力与掌控,体验过那种感觉,排在其后的男欢女爱便并不让谢澜安如何期待了。她期待的是胤奚。 胤衰奴风月常新的花招,永远不令人失望。 所以谢澜安被胤奚分褪拉坐在身上,清醒后也没有后退,黑暗里的嗓音惑人:“你要以下犯上吗,在所有人都睡着的时候,在这么黑的地方……” 胤奚应激地溢出一声,“呲”一下,裂帛响,终于忍无可忍地撕开谢澜安的寝衣。 她说他是妖精,其实真正玩弄人心的高手是她,每一张捕兽夹都设在他最薄弱的心防上,而她袖手看戏等着他踩进去。他连趁她熟睡后做点恶劣的事,心关上都过不去,只能等她醒,再把自己猴急的狼狈现眼出来。 他本以为自己定力不俗,能够安生地过完这个夜晚。 可闭上眼就闻到她的芳香,转个身便看见昏暗中丘峦起伏的玲珑,谁要坐怀不乱? 胤奚用两根手指堵住谢澜安的嘴,低头用嘴衔住她的珠果。果有两枚,嘴只一张,左怜右顾,好不繁忙。 “我在泗水边的时候,想过,如果再也不能回来见你,真是比死还恐怖千倍万倍。今日倘若没有兵符,我本想讨别的赏……”他嗓音含糊又霸道,“你说要疼我的,我疼,堂堂女君说话算不算数?” 那片薄薄的布即使没坏,也根本挡不住这横冲直撞的热情。 谢澜安坐不稳了,险险溢出声来。 咂咂的水声中,还没忘他说疼,想他是伤口疼吗,手指摸索到伤疤那儿,才张嘴要问,胤奚的双指探进去,拨弄她的香舌。 这是做什么……谢澜安不明其意,从舌蕾传出的异样感直达头皮。 胤奚感受指尖源源不断拨出的津液,心里唾弃自己,“我是混蛋,我不要脸,但我可以更卖力地伺候她。” 等她醒来的漫长须臾,他就在想,男人做皇帝有后宫三千,等女郎御皇极,她如果后院清净,只有自己陪伴,岂不是显得谢含灵不如古往今来的皇帝气派,令后人笑话她终究未脱女子窠臼? 如果他只是谢含灵的臣子,摒私而论,胤奚希望她事事万全,一代女王就是要扩充后苑,雨露均沾,方显帝王本色。 然而他非但有私玉,而且都快撑爆了他,他连想一想谢澜安有嫔嬖满宫,分夜召寝的情景,都恨不得立刻将她挟上马去,驰骋到天涯海角不被任何人找到,又或将她困在这黑暗床笫,让她哪里也去不了…… 所以他得使尽浑身解数地,让女郎舒服了,想不起别的了,问题就解决了。 胤奚埋首峦间,眸底闪过几分浓郁的占有之色,吐出一口气:“不是那疼,往下。” 第266章 谢澜安的手缩了回去。 此刻她连出声都难,摇鬓低呜,想甩掉口中那种奇怪的侵入感。胤奚没有过份,抽出了手指,越过她摸向榻头的屉槅。 谢澜安意识到什么,扳回他的手臂,“不准点灯。” 胤奚还用一手搂着她的背将人固定在怀里,谢澜安按住的正是他左臂上留有剑伤的地方。如今伤痕已平,偾张的青筋在玉掌下跳动了下。 胤奚:“不是嫌黑?我点的也不是灯。” 他凭着记忆抠指一拉,榻头存放妆奁物什的一个小屉随之敞开,一片冷碧柔光,顷时泻满床帐。 谢澜安过生辰谢丰年送来的夜明珠,有拳之大,被她收于内室。胤奚在这屋里住得久,早把收藏的地方摸透了。 明珠之光,温柔倾泻,胤奚的心心念念,皆在眼前一览无遗。 他怀中女子眼尾微红,发黏唇瓣,长发凌乱如墨,呼吸失序起伏,加上唇角还溢着可疑的水涎,不复白日里无欲无瑕的清冷。 胤奚眼底的情潮被他自己弄出来的这副场景,瞬间点燃。 谢澜安也终于看清了胤奚的目光,沉在这夜色里,深晦得那样迷乱…… 她不肯让他这样盯着自己,横过一臂,又拉衾帛。下一刻,她遮汝的手被向外一拉,胤奚一言不发胡乱将凌乱的衣带缠住谢澜安双手,摁在头顶,看了个够。 谢澜安拿脚踢他,晃了春色。 美丽圣洁之物越挣扎,越激人去破坏……胤奚一个激灵,暗骂自己一声,又胡乱地将缚她的丝带解开,胡乱亲亲她的唇,紧绷的脊背却没有松懈,说:“我要做坏事了。” 风干在皮肤上的口水印,泛出些凉和痒,谢澜安不知道胤奚哪来这么多奇怪的小动作,但触及胤奚邃若深海的目光,她有种直觉。 之前对他的那些捉弄,要一次偿清了。 谢澜安掌心发潮。 不该在这种时候走神的,她却想起了生辰那日从宫里回府,姑姑请她过去,送了她一只精致的香檀雕花匣。 谢澜安打开,看见里面并排摆着的东西,薄如蝉翼,色近透明,状如指筒,不知做何用。 问姑母,谢晏冬说此名“鳔衣”,而后附耳与谢澜安低语几句,听得她一愣一愣的。 谢澜安不曾遮掩留宿胤奚的事,却也没想到姑姑已经想到这上头去了。但谢晏冬很严肃,她还一直为澜安月事失调的事自责,想侄女对这方面少些女子的敏感,她有义务保护好澜安的身体。 当时谢澜安只有一个想法,可千万,千万不能叫胤奚看到这东西。 否则,与邀狼入室何异? 胤奚的手指已沿着她平坦的小复,没进凌乱的裈衣,谢澜安忽然扣住他手。 胤奚本就紧张,一滴汗顺着鬓角滴进峦沟。 她若不许,他就停下…… “现下政务纷繁,我不能怀妊。” 听她这么发话,胤奚愣了下。 谢含灵三个字是什么分量,他本来也没敢妄想那一步,撑着不上不下的姿势哑声问:“别的,都行?” 谢澜安矜然想,别的还能怎样,让他一回就是了。可也有些奇怪,被胤奚密不透风地笼罩着,她只觉有股陌生的热潮向下游走,不自觉并拢起双月退。 可胤奚的手先于她挤了进去。 谢澜安猝然低訷,一下子睁圆双眼。 再次用力抓住他的手。 “不……葵水……” 胤奚看见女郎眼中闪过迷茫耻色,还极力推他,也唬住了。他迟疑地勾出一手水光,怔了怔,失笑着咬上谢澜安耳朵,“女郎,这是欢愉啊。” 同时他心头闪过强烈的懊丧与怜惜,原来从前他吻她抱她,还不够劲,竟然从未让女郎有过这种感觉。 好在,今晚她是满意的吧。 不再让她有机会说不,修长润玉钻营娇气花芯。 夏夜喜雨。 云积得厚,难抑的呜声与低沉的呼吸交织在一起,被心高气傲的女子听见,用力闭紧唇。 湖心的扁舟偏加快摇橹。 舵手不紧不慢地引导:“哭出声来,也行的。” “……休想。” 一声轻叹。舵手低下头颅,让高贵却凌乱的船客看着自己。 胤将军此夜,饮马长城窟。 第126章 翌日, 谢丞相雷打不动的作息时间再次失灵。 她是饮食清爽,起居清爽,手段也清爽的人, 今日睁开眼, 却觉得眼皮也黏, 身下也黏。 昨晚结束后, 胤奚打来水为她清理, 当时天色已将亮了, 胤奚为了不惊动守夜的丫头,光脚蹑声进出湢室取水的样子还有些滑稽。 可那种酸胀的感觉还是很明显。 那一脚他挨得不冤。 谢澜安睁眼发了会呆,转头,一阵令人熟悉的头皮轻绷感。 胤奚微微上翘的睫羽安静地覆着,手心缠着她一缕发,上身赤裎,被子有一半没一半搭在身上,要遮的全没遮住。 谢澜安看见了他肩头的牙印,背上的掐痕, 还有接近心口的位置,凸显的肌理上一道浅红色指甲划痕。 谢澜安露出宿醉般的头疼表情。 胤奚掌心发丝一滑, 牵动他感观, 立时醒过来。 那双曜石般的眼瞳起初慵淡无绪, 等聚焦在她脸上, 胤奚一下露出笑, 神清气爽地凑上来,“早上好,女郎。” 他仰月唇红得艳。 不合时宜的画面连同昨夜窗外的沙沙雨声蔓入谢澜安脑海,她躲开他的嘴, 面无表情。 胤奚笑着捞回她,半张脸侧压在枕头上还是好看,说悄悄话:“都漱过了,还嫌弃么?多的,我都咽了。” 谢丞相恼火地在他嘴皮子上咬一口。 不过唯一令她庆幸的是,尽管潮狂浪涌,滋味难言,她理当没发出奇怪的声音。谢澜安从未在人前哭过,若是在胤奚面前栽了,岂不成了难以抹去的败笔。 最后来,忍不住溢出来的那一声,调子转的不像她……是哼,不是哭,也没什么。 至于胤奚扒下她的手不让她捂,发出的那些细碎闷咛,更不能算数。她想胤奚也是没听清的。 同一时间,胤奚沉浸地回味着昨晚的声色,回想无所不能的女郎在他舌尖泛滥,颤栗,直至失控,嘴唇一阵阵发干。 昨晚是他第一次听见女郎哭,那天籁之声胜过他的歌喉,胜过世间一切仙音妙乐。他的心脏被她因愉悦产生的泪围绞住,猛烈跳动,和鸣着她,久久地醉在那片桃花源。 “想什么呢?”谢澜安觉得他神色古怪,“不准想了。” 胤奚眸光内敛,说保证不想,柔情软语说了一箩筐,总算哄过女郎亲昵一番。 只是也不知怎么的,无论怎样亲密,胤奚都觉得差点意思。啮过了甘美的水草,单纯的触碰已经不太能满足他。他忽然气闷地埋进谢澜安颈窝,用鼻尖戳她:“你什么时候娶我?” “什么?”谢澜安调动视线,惊奇地看过去。 “……入赘么,你是老大。”胤奚语气理所当然,只是脸有点红,腰在那里扭来扭去,“娶我。快娶我吧。” 这和那种仗着自己的身段姿色,仗着有过肌肤之亲,博怜邀宠的祸水有何区别?谢澜安在他身上的眼界真是开了又开。 第267章 她还真不曾分出多余精力来考虑成亲这种事,少有的哑然。 这时,早晨的那种不便,伴随着耳鬓厮磨从胤奚的体内苏醒。方才话一脱口,其实他便悔了,怕女郎觉得他轻浮扫兴,又怕她以为他别有图谋。 其实他只是贪恋她床榻另外半边的位置,想求谢含灵亲口许他一个名正言顺的位分。 结果女郎不理睬他。 过了夜,就不认人。 身体再勃发下去,也是徒惹人烦,胤奚抿着唇,准备像昨晚一样自去浴室解决。 谢澜安在暗中松了口气。这要命的狐狸精要是再多来一下,她可就招架不住了。 胤奚撑臂起了一半,瞟见谢澜安红晕隐现的耳垂,想起今日是休沐日,忽又倒了回去,牵过她的手。 谢澜安不明其理,却不妨碍眉头若有警觉地一跳。 “不是看过了吗?”胤奚眼波流转,样子坏透了,又夹杂一丝美滋滋的羞涩,轻声咬唇,“帮帮我吧。” 谢澜安满脑子官司打架,浮出点模糊的概念,空着的手忍不住点他脸,“我是供出了一个祖宗吗,你的胆子是不是越来越大了?” 回应她的是一声唔。手被带过去,谢澜安还在想,她所谓的看过,不过是那回灯下一瞥,她调戏小郎君旨在攻心,并没看得那么仔细。 谢澜安对这种亵玩并不感兴趣,只是一忽儿记起昨晚,身摇神迷不听使唤,不禁迸出个念头:他的感觉也会和她一样吗? 女子眯起滟淩淩的眸子。 这倒是个扳回一城的好机会。 于是无聊变作期待,换了船家摇橹,情况却有些不同。昨日是顺水行舟,水到渠成,今朝却是虬龙缠柱,强悍勃跳。谢澜安后知后觉,她手之所触和眼之所见是不一样的,它还在变化,圈掌难握。 谢澜安反悔了。 胤奚眼睛一眯,先一步扣住她手腕。 盯着她嫣红的唇,男人呼吸发浊,调整一个让自己舒服的姿势,“女郎别折磨我……这会儿,打不了退堂鼓了。” 男人的志向也许千差万别,但有一种骄傲却放之四海皆准,为了在心上人面前显出自己本领,胤奚刻意收紧精关,延捱时间。 两盏茶的功夫过去,谢澜安给自己梳头都没有这样的耐心,忙里偷闲地想:看来伤真好了……好了,便不能再惯着他,就算自己不发声音而听他频频失声,是一种享受,可手也太酸了。 谢澜安颦着眉加重力气,“好了没?” 胤奚的喘声喷在她脸上。 他这模样并不野蛮丑陋,反而春色上脸。他耍无赖,让她自己想办法。 登徒浪子。 谢澜安轻咬牙根,在治人一途绝不落下风,眼珠轻转,贴着胤奚耳边吹气:“郎君,你把我弄脏了……” 胤奚喉结闷滚,就是一麻。 闷下脸持续了一会,淋漓褥上,齐上,手上。 睁眼,四目相对。 在谢澜安发火骂人之前,餍足的男人自觉地钻进被底,分开她,帮辛苦的女郎婖干净。 …… 谢澜安头一回这么名副其实地过了“休沐”日。 等她沐洗得干干净净,罩着件云缎袍裾从浴室出来,胤奚已经收拾好床铺,溜回自己屋里洗澡去了。 谢澜安头发还没干透,就吩咐束梦立即将那倒霉的夜明珠收进库房。 休沐一过,中书省毫无准备地接到更改年号的指令。 “允元?” 谢相拿定的事不可更改,内阁之人却无法无动于衷:年号改了,那么离改国号,是不是也不远了?大玄国祚,要在这一次次潜移默化的改动中,成为明日黄花了…… “惇德允元,蛮夷率服,这两个字是谁拟的,意思有些重啊。”下了朝,一名阁老低声请教中书令,“依明公看,我朝今年会跟北方开战吗?” 后者摇了摇头。 中书令与谢家那位贵主同朝共事两年多,姑且算了解她三分。北府方安,上个月蜀王因皇帝幽居内宫养病之说生疑,打出清君侧的旗号,在西蜀囤兵自立,谢澜安派同是宗亲的会稽王去平镇,来个以藩制藩。 其实谢氏之心已是路人皆知,但谢澜安太精明了,她没有急着立刻上位,反而打出“尊王攘夷”的名目,收尽民心。这就使得谁反她,谁才是乱臣贼子。 等年号一改,朝野无风波就是幸事,恢复稳定也需时间。至少年内,在南朝的谢丞相和北朝的尉迟太后之间,谢澜安应当不会是先发兵的那个人。 “可咱们不妄动,大司马、哦,前大司马已死,伪朝岂会放过这个乘隙之机?” “你急什么?”中书令优容地抖拂袖摆,“谁杀了那武屠,谁就去堵窟窿啊。” · 郗歆走出宫门,失魂落魄地踏进马车,坐下后喃喃:“我还是觉得‘凤翚’好。” “凤翚”是郗歆选的年号。对面等他下值一起回府的郗符,闻言无奈一叹:“皇帝还没山陵崩呢,还凤飞九天,有点脑筋的都不会用这么明显的字,何况她那么精。” 他这个傻弟弟,那点子私心都不知道遮掩。 郗符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弟弟,“云亨,今非昔比,你的心思……歇了吧。” 郗歆苦笑。 他知道自己的斤两,如何敢肖望天上之人?他与当今有总角晏晏的情谊,道义上不该再侍二主,他已经很为自己感到羞惭了。好在谢相留下了陛下性命,这已经很好了,他还能有何求。 纵然想求—— 郗歆落寞低头:“她的眼里……是看不见我这号人的。” 辩才无碍的郗大公子一时也不知如何措辞。 郗歆,痴心,可别被这个名字误了吧。郗符比弟弟想得远,既然谢含灵当得起“凤翚”二字,待新朝立,采选内御也是顺理成章的。阿歆若不求唯一,未必没有一线机会。 然而一想到某张嚣张夺目的脸,郗符终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展开折扇给弟弟扇风:“不想的好。这年头装纯良的吃香,像你这种真纯的,到时候被吃得骨头渣都不剩。” 趁着风色好,身心滋润的胤奚带着鸾君刀去了趟城北校场,半道莫名打了个喷嚏。 第127章 但这也影响不了他的好心情, 人逢喜事哪,策在马上都像要飞起来一样,看什么风景都那么悦目骀荡。 碧色竹叶与茂密枫枝交织, 形成校场外围天然的屏障, 胤奚一路所过之处, 操练的兵士纷纷停下动作, 对他肃然起敬。 胤奚现下无正经武职在身, 但外人不知道, 这些直属的部曲岂能不知褚大司马是怎么死的? 那段战斗细节在跟随胤奚回来的甲士们口中流传,真是荡气回肠。 凉棚底下,正砥石打磨暗器的陆荷见到胤奚,一下跳起来,圆圆的眼睛弯成俩月牙。 “呀,胤奚郎君今日是骑马,不是乘车来的,看来身体无恙了。” 五丈外的操练场上,正切磋比武的戏小青和纪小辞听到陆荷的笑语, 才知胤奚到来,刀剑交错一抵, 对上视线, 同时收兵, 赶来见过胤奚。 “胤统领。” 胤奚接掌精锐营的风声早前便透出了, 他是二人的新长官。胤奚指指两人手里没来得及收鞘的兵刃, 笑问:“什么情况?” 第268章 “还能什么情况,小辞姐不服戏营尉的武功,便约定与他比武分个雌雄,她若赢了, 好去女君跟前自荐顶替戏营尉喽。”陆荷脆声解释,补加一句,“我也觉得小辞姐的武功更好嘛。” 纪小辞不喜欢被人压住一头,只是这半年来女君做的事利害攸关,她的心气再高也高不过主君,故按捺私心,配合战友,勤勉做事。 眼下风波平静,才又显露出争强好胜的一面。 这对于昔日独来独往,视同伴如无物的纪小辞来说,已是极大的改变。可见谢澜安当初把她扔进精锐营的决定颇有远见,珞石圭角,不琢不器。 戏小青一张娃娃脸上浮现无奈,“姑奶奶,我也没输过啊。” 是没输过,两人比试过几次,都打成平手。 胤奚听明白了,觉得这两人有点意思。他看向戏小青:“此营的统尉原本是你,我是半路来的,你若不服,咱们也可以过两手。” 戏小青忙不迭摆手,“诶,胤统领考验我不是?小青对您一千个心服,一万个心服!” 他和纪小辞分别跟随胤奚参与过鏖战,亲眼见过胤奚排兵布阵的本领,他又是手刃大司马的人,没有不服的。 胤奚颔首,令戏小青将精锐营的人集结到此。 不消半刻钟功夫,除了在外执行任务的,北校场中的营兵悉数列在胤奚面前。 胤奚目光环视众人,取出兵符持在掌中,开口道:“即日起,精锐营更名为‘凤翚营’,我是你们的统领,但女君的命令永远高于我。无论何时,无论何境,皆须无条件服从!” 他今日过来,身着一件浅青色半旧襕衫,袖上破损处还缝补着几片竹叶。没有铠甲托衬,却自有一股凛然之气,从男子随意提刀的姿态中流露出来。 营兵齐声应诺。 “戏小青是之前女君钦点的,今为副官。”胤奚转向纪小辞,“这位置,还争吗?” 纪小辞静了一刹,道:“争。” 她没有官瘾,也自知她杀人在行,统领超过百人便很勉强了。但凡事都可以学,她不能忍受她比别人弱。 “好,那我出个主意。”胤奚仿佛早料到她的答案,说道,“以后每出任务,你与戏小青各领半数人手,哪一队立功更大,便推队长为凤翚营副尉,直至下一次行动,再重新比过。” 二人欣然同意,胤奚目光又沉沉一凝:“只是我有两条铁律说在前头。第一,每次两队带领的人手都要打散,随机分配,第二,不容许出现给对方故意使绊的情况,全营一体,休戚与共,让我听见谁对袍泽使阴招,立刻踢出去!” 他言罢轻拍腰侧,原来除了他的刀,那里还悬着一柄铁鞘古朴的宝剑。 “我新得了一口宝刃,正好作为立功之人的奖赏。非止是他二人,各帐的旙长,旗长,伍长,若有脱颖而出贡献军功者,皆有机会得到这把屠鲵。” 大司马的屠鲵剑! 赳赳男儿们齐声叫好,热情空前高涨。 一股浓郁的酒气在喊声中散开,祖遂不知何时捧着他的扁银酒壶来到了校场,听完胤奚恩威并济的训示,点点头。 这样一来,既避免了营兵结伙抱团,形成派系,又能促进这支人数不菲的军伍间的配合。 戏小青和纪小辞自然也对那把剑眼热,只是心绪澎湃过后,戏小青忽而琢磨过味儿来,挠挠下巴,“怎么听着像胡萝卜?” “哈哈哈,不是磨盘就不错了!”池得宝越众而出,转腕耍着自己的宝贝杀猪刀,弧刃在骄阳下折出一闪一闪的亮芒。 “跟着女君有肉吃,吃得饱,有仗打,打得赢!还有什么可不知足的?” 她扬起紫膛脸儿,冲胤奚一乐,“胤郎君,哦不对,胤统领大安啦?要不要与我大战三百回合?” 池得宝和陆荷一样隶属于女君亲卫,与调入凤翚营的纪小辞还不同,在胤奚面前少了那份拘谨,还能开开玩笑。 胤奚注视着她手里一双沉重短刀,点头:“可以试试手。” “啊?”池得宝本是说笑的,她知道胤奚为救秋婵重伤初愈,哪能真的全力和他打。 胤奚却已经不紧不慢挽好了衣袖。 他解下屠鲵,投进兵器架,抽出未及修补的鸾君刀。“来。” 真来啊?池得宝还在犹豫,对面的飘逸青影已抢先攻出。池得宝瞳仁骤然缩紧,仿佛有风在眼睫前被拦腰斩断,她错步格挡,一交手便觉力道沉坠,和胤郎君从前的起手有些不同。 胤奚手上和池得宝练着,脑子里却在回忆褚啸崖使剑的招法。 养伤期间,他手停脑不停,一直在琢磨,褚啸崖身体沉硕,所用的又是重兵器,为何手中剑能快过他的鸾君,在他身上留下伤痕? 胤奚以为,对方有丰富的大战经验积累,以及能提前预判对手的变招,是其一;其二便是心眼手的极致合一,类似于挥斧削灰,庖丁解牛。若能找到那种玄妙的手感,重便成了轻,好比裹挟石头卷起的疾风,石头越沉,风速反而会越猛越快。 祖遂望着那道青衣快雪的身影,渐渐凝目,壶嘴儿送到嘴边也忘了喝。 上回他去谢府探伤,这小子就与他讲过几句改良刀法的事,只不过是做贼一般背着女君说的。当时祖遂听得语焉不详,没想到今日一见,胤奚的进益远远超过他的想象。 胤奚和池得宝点到为止。祖遂上前,挥散一群围观的营兵,看着胤奚感慨:“看来你融进去了不少东西。” 这世间不乏名将,有人是天才型,有人是勤奋刻苦型,如果一定要给胤奚分个类,那他绝对是个货真价实偷师型的天才。 他能从每一个强大的对手那里汲取精华,再化为己用。就像一个勤勤恳恳的庄稼汉一次次腾空自己的水桶,蓄进新的水源,去肥沃自家的那块田。 胤奚将刀收进鞘中,心想:“我拿半条命换来的经验,如果不能得点什么,岂不是对不起自己。” 在营盘露过面后,胤奚将鸾君刀送到锻匠手中,提出这般添料那般修补的要求,而后去祖遂的宿舍,向老将军讨教兵事上的见解。 这一谈不觉就过去了大半日时光,不过无论多晚,胤奚都是要赶回府里的。 早前祖遂还不懂,校场与乌衣巷相隔一北一南,这边也不是没屋子,胤奚天天练了一身臭汗下来,干什么非要回谢府,次日再起个大早来? 原来,真有人等着这个有福气的臭小子。 散发澄黄光亮的灯笼挂在庭廊,有这一盏灯在,在外的人,自然踏着星星也要归家。 密布的星子在夜空闪烁,习习风静,铁马无声。胤奚进院时,谢澜安正坐在美人阑上乘凉,摇扇看着玄白将二叔命人从石头城送来的几尾鳆鱼,投进东窗下的鱼缸里。 谢荆州无论在何地坐镇,都改不了这悠闲浮生,赏花垂钓的兴致。不过这也说明了京畿安定,四野无忧。 那口敞肚漆沿水缸,向来是五条金鳞鲤鱼的天下,今天忽然来了外来户,横行霸道的金鲤护家护食,鱼尾甩得噼啪作响,溅起的水花曳动莲叶。 四小姐养的花狸奴围着水缸优雅踱步,嗅见食物的腥香,翕动着猫须以逸待劳。 第269章 “女郎这么好的兴致。” 看见胤奚,谢澜安将压在手里的一张信纸递过去。 胤奚身上有尘,隔着阑靠站住了,伸手接过信,借着庭燎的光亮快速浏览了一遍,松了口气,“西蜀控制住了。” 西蜀的地势特殊,西临西域外邦,东接荆州,可以在战时做为荆州的后盾与粮仓。 蜀亲王想趁皇帝失位起事,触动了谢氏的根本利益,愚蠢至极。 会稽王离京之前,得到了谢澜安承诺永不削会稽藩爵的口信,他信女君一言九鼎,这才去讨伐同在族谱上的堂侄。 但仅仅靠陈稚应的藩兵,还不足以将事态平息得这样快,多赖谢丰年从荆州大营带五千轻骑前去掠阵,方辖制住蜀王与其部下。 “下一步,女郎想做什么?” 胤奚折起信笺望向谢澜安,知她已有新的谋算。 “我原以为北尉六镇的反兵是一时乌合,在尉廷的镇压下撑不过半年,现下看来,倒是料错了。” 谢澜安仰望夜空上的北斗,掌间玩着扇子,“北尉想钻我们的空子,我们也想寻北尉的薄弱,我算计他们将士失和,他们还我一手攻心计离间君臣。如今,就看谁能先换过这口气。 “我准备去信青州,请崔刺史想办法联络六镇的叛兵头目。” 胤奚目光轻动。 他在校场还和祖老将军提到了敌国内乱,与谢澜安的想法不谋而和:“敌人之敌就是盟友,六镇叛军在北尉国内牵制他们,胜过我朝隔江打牛。他们兵力顽强却难获粮草,入冬的黄河冰封千里,不寻外援,他们也捱不过下个冬天。” 不过想拉拢这支异族的虎狼之师,没有实际的好处,喂不饱狼。要提供的粮草至少要以十万石计,逾百万钱。 “是啊,”谢澜安若有所思,“粮草。” 胤奚人在府里,也知道上半年朝廷发放种苗,抚恤孤贫,国库的仓储几近见底。在谢澜安不同意提高税赋的前提下,为防出现突发变故,后手不接,谢家还自出一部分私产填补了常平仓。 朝内东挪西调的军粮,自然要先紧着边防各处。 再退一步说,就算丢出了这块肉,又如何确保六镇叛兵是真心合作,不会出尔反尔? 胤奚一边思索,一边绕上来牵住谢澜安的手,脚步习惯性往屋里迈。 他要先洗个澡才好抱她,抱着她进了温衾软帐,脑子说不定就灵光了,能想出条妙计来。 谢澜安扇尖在他身前一点,“走错了,你的屋子在那边。” 胤奚顺着她扇头所指,看到漆黑一片的东厢。 目光再转回来,对上谢澜安含谑的笑眼。 “伤不是好了么,那便请回自己屋子安歇吧。”谢澜安说。 她是受不了每天都在湿漉漉中睡去和醒来的,太耽误正事了。胤奚养伤时听她的话不乱动还好,一朝活蹦乱跳,还不得极尽诱惑之能事? 她不准备考验自己的定力。 所以白天胤奚一去校场,家主大人便命人将他的衾枕卧具搬了家。 怪不得白天打了喷嚏,原来是乐极生悲!胤奚愣了片刻,憋屈得发笑,“女郎,好狠的心。” 谢澜安对他的一唱三叹置若罔闻,扇柄往男子雪白的颈儿上缠了半圈,留下一颗甜枣,“初一十五,可以破例。” 说罢回了屋,关了门。 缸里的金鱼和草鱼好似商量好了边界,终于消停了,狸猫在水缸外吃不着腥,急得直踮脚。 胤奚望着那扇门,片刻后,低头无奈失笑。 东厢当然也有水,当然也能洗澡,但别处的水,怎能比得上她的水。 谢澜安回屋后喝了半盏茶,束梦趺在书案边研好磨,她便静下心书写给崔膺的信。 无人打扰的时光过得很快,谢澜安文不加点,写好后又另写了一封给阮伏鲸的家书,放笔等墨干的空当,她转头看了眼屋门。 夏虫在外唧唧低鸣,那人真的回房了,他有这么乖? 将两封信盖上私印,收入信封,谢澜安洗漱一番,换上中衣,亦准备睡了。就在这时,笃笃的敲门声响起。 谢澜安唇角勾出一抹弧。 束梦转头看了看家主,走去开门,不意外看见一张冠玉之容。 束梦在内服侍,很知晓女君与郎君之间的事,最近换下的床褥都是她洗的呢。方才听女君说初一十五什么的,她就寻思,这不是话本子里皇后才有的待遇吗? 此时小婢子把着门,故意问:“天晚了,郎君有何事?” 胤奚清润的声音直接从门口传进来:“你出来一下。” 豁,连声称呼都敢不加了!值夜的池得宝抱臂坐在罩房瓦顶上,轻啧一声,胳膊肘捅了捅旁边的铁妞儿,压低声说我敢打赌,说一不二铁面无私的女君肯定不会…… 她还没说完,房门内现出一道翩衣玉影。 池得宝张开的嘴巴能吞掉一只鸡蛋,不敢再窥,两名女卫默契地在房顶背过身。 实心眼的铁妞儿不忘留出一只耳朵,倾听着门廊处的动静,尽忠守好女君的安全。 胤奚回屋洗了个清爽,鬓角还是潮湿的,看见谢澜安佯作不耐的神情,他莞尔,也没做别的,只是隔着门槛倾身在她额头落下一吻。 谢澜安闻见一点淡淡的澡豆清香,眉心发痒。 “刚才忘了这个,晚安,女郎。” · 改元的诏令一经颁布,还真如胤奚所言,钓出点不大不小的风波。 六月的清晨,京兆府前的登闻鼓一声震响,敲鼓的不是别人,是乌衣巷的老邻居,昔日王家家主而今黜官赋闲的王道真。 自从王翱死后,王氏一族搬去横塘夹着尾巴作人,一度已被遗忘。 突然听说朝廷要改元,也许是觉得终于抓到谢澜安的把柄,也许是始终难忍杀父大仇,王道真这日头缠白巾,身披缞服,手握鼓槌,当街列举谢澜安揽权害国的十条罪状,大加痛斥。 消息传到谢府时,谢澜安正坐在镜子前由着胤奚给她梳头。 可并非谢澜安自食其言,原本是胤奚一大早起来在院子里练拳,一身青衣,潇洒不羁,连一滴汗沿鬓流下的角度也刚好折射一缕朝阳,泛出男子气概的光。 谢澜安嫌他风骚,往外撵人。不想胤奚脚下三蹭两蹭,反而闪进了屋里,非要给她梳头。 原当他心血来潮,一上手,竟也有模有样。 问他怎么会的,这人大言不惭地说小时候看娘亲梳头,这些日看束梦给她梳头,看也看会了。 “我早有严令,妄议国事者以死罪论。”谢澜安眼风不动,叫宝姿点上几人过去,“将王道真拘入囚车,拉到牛马市示众三日,三日后斩。” 发完话,她对上镜面里那只修长的手。 属于男人的指节,根根分明,有灵活的一面,也不能忽视其中的力道。谢澜安无端想起个画面,越想忘掉,越挥之不去,连同背脊也热酥酥地发紧。 “别动,没梳完呢。” 胤奚含糊地说,略低下身,鼻息呵在她耳朵后,视线与镜中的谢澜安视线平齐。 他认真地调整挽出的发髻形状,手指勾下叼在唇间的凤头钗,给她簪好。 第270章 口齿清晰了,他才匀出空回头问:“敲伸冤鼓,以民告官,总要有个名目,他嘴里不干净了?” 二人都没将这小小插曲太当回事,王氏失势,已经翻不起大风浪了。只不过是昔日高高在上的显贵,突然掉落泥潭,再怎么能隐忍,也无法咽下心中的不平。王道真半世公卿,未必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螳臂一击,说不定已存了必死之心。 胤奚想,敢对女郎不敬,死也要割了他舌头。 回话的长史在外堂间,说王道真列出了家主十条罪状,其中有一条,拿谢澜安力行科举说事,指责她根本不是为国取士,而是早早地为自己培养党羽。 “……还拿出胤郎君考中状元的文章,说当初规则是不避君讳,这文章通篇却不见女君的姓名、表字等字样,是有意避讳。这便是女君早有不臣之心的证据之一。” 胤奚动作微微一顿。 谢澜安原本当笑话听,闻此,透过铜镜望向避开眼色的胤奚,忽然福至心灵。 她挥退长史去传令,对束梦道:“去,到胤郎君房间,把他从前的策论习作取过来。” 胤奚张了张嘴,发现没有阻拦的理由,只好又闭上,继续为她簪发。 神情明显的心不在焉起来。 几步路的功夫,束梦很快从隔壁取来了胤郎君的一匣子旧作。胤奚有分门别类整理书架的习惯,很好找。 文章送到谢澜安手上,她看了眼镜子,低头一张张翻看起来。 屋内一时只有沙沙纸声。 胤奚从前的习作,她都看过,每一张上面还有她用朱笔圈点的痕迹。然而就算算无遗策的谢澜安,也不曾留意到,胤奚在作文时避用她的名讳。 如果说一篇状元文还是凑巧,那她手里这厚厚一沓纸上,近十万字里,无一澜、安、含、灵。 一副精巧的偏梳髻梳成,胤奚松开她的发梢,无声往后退。 “胤衰奴。”谢澜安叫住他,盯着镜子里的影儿。 “嗯?”胤奚目不斜视,退到小几边给自己倒了杯水,咬着杯沿把鼻尖埋进去,装傻。 谢澜安从前就知道他有些无关紧要的小执拗,比如,永远只穿她的旧衣,比如,私闺里无论怎样胡闹,他坚持不肯叫她一声“姐姐”,又比如,他口中从不唤她的名字,仿佛那几个字是神箴,不能亵玩于齿间。 明明更不敬的事都做过…… 此刻谢澜安明白了,胤奚心中早已视她为君,才会在她还未显露峥嵘时,便开始于笔端避讳。 纸上无一字澜安含灵,心上无不是澜安含灵。 他奉行的那么理所当然,若不是她今天想到查他的文章,想必胤奚一辈子也不会提起这件“小事”。 谢澜安摇头一笑,不知是笑无情冷情的人怎么就教出了一个多情深情,还是笑这郎君的一身心眼都长在她身上了。 扬着他的旧作在绣凳上拧过身,谢澜安看着胤奚,神气地促狭:“从没听你叫过我名字,叫一声来,我听听。” 就知道躲不过。 很无奈似的,胤奚叼着盏沿抬起上眼线,又风流又坏:“谢含灵,我好爱你。” 第128章 谢澜安对王道真拘而不杀, 游街示众。在她跟前说的上话的大臣,心知王道真的犯律给了女君敲打朝堂上下最好用的铁柄, 从委婉地求情, 到不敢再求情。与谢晏冬和离的王家七郎, 为了救大兄长跪在宫门外, 直到磕头磕昏过去, 也未获见女君一面。 次日晌午, 王老夫人进宫求见谢澜安。 议事阁里新置了一口卷缸大小的斗形鎏银冰鉴, 在暑日里散发着丝丝清凉。谢澜安坐在书案后,右手边堆放着近尺高的公文,眼不离折子,道声传见。 候在殿门外的王老夫人,只听内侍通传一声,进去,见阁门处守卫森严,宫娥敛气,搴衣入内, 便见谢澜安端坐方席上,朝服挺括, 蟒绣煊辉。 这样的法度, 比之真正的君王, 已是样样都不差了。 老妇人心中长叹一声, 垂首伏拜。 “老身拜见谢相。昨日吾家恶儿失心狂言, 中伤命官,非议政事,老身来向丞相请罪。” “老夫人年事已高,免礼吧。”谢澜安说着, 人却不动,待宫娥将王老夫人扶起,才撂笔看向她,目询来意。 其实双方心里都如明镜,王老夫人这是来赎人的。 想赎人,就要拿出诚意。满头银丝梳得一丝不乱的王老夫人,经历了丈夫辞世,儿子收监,家族落败种种波折,依旧不损她身上出自士族的那种雍和与骄傲。她向谢澜安呈上携来的两只木匣,开门见山道: “这一只匣里,乃乌衣巷祖宅以及王家在金陵的五处田庄地契,另一匣里,是王家名下两间质库的钥匙,今愿奉与国库。” 打从谢澜安登上凤阙那日开始,王老夫人便知王谢之间必定要有个了结。这半年来,她一直训诫族人低调行事,明哲保身,却不料到头来犯蠢的是自己儿子,在谢澜安如日方中的节骨眼顶风作案,不顾家族死活。 谢澜安鞫人后不下狱,反而游街示众,她在等什么,王老夫人心知肚明。 棋差一着,就只能愿赌服输。 谢澜安眼风掠过两只匣子,端起菊花饮子呷了一口,“用这些买儿子一条命,好大手笔。” “不,”王老夫人冷声道,“老身买的是王氏一族余下人的命。” “哦?”谢澜安放下茶盏,有些意外,“老夫人竟不是来为令郎求情的?” 王老夫人神情悲涩,道真被拉到大市上,如冠猴任人围观,纵使他还能被放回家,依这孩儿的心气,断是无颜苟活了。 这个儿子保不住,她却还有其它儿女、孙子、孙女。子孙都是债,她这个风烛残年之人一时半刻闭不上眼,便只能卖了脸面,为家族最后谋一程。 “谢相剔透玲珑,老身就直言了。俗语说‘自恨枝无叶,莫怨太阳偏’,吾夫失算,吾子失足,皆是计不如人,怪不得谁。王氏族人只愿余生做个平安普通的老百姓,还请谢相高抬贵手。” “老夫人是明白人,人不犯我,我向来不会犯人。”谢澜安道,“话说到这份上了,好,看在舍姑母曾称您一声婆母的份上,我卖老夫人这个颜面。王道真死罪可免,不过三日拘押还是要小惩大诫的。” 王老夫人猝然抬眼,对上谢澜安言笑晏晏的目光。 ——这女子分明已经算准,道真受此折辱,已不能活! 这就是这位女君的手段,既把好处拿了,规矩立了,又能显示她宽仁大度的胸襟,手上不沾一滴血,而得罪她的人,也必死无疑。 王老夫人转瞬低头掩住眼底的郁愤交织,咬牙拜谢:“老身多谢丞相宽宏大量。” 谢澜安注视着这位壮士断腕,能舍能忍的老夫人,忽对她生出一丝敬佩来。 家有这样一宝,琅琊王氏,也未必从此就消声匿迹了。 待王老夫人告退,谢澜安即命人将两只匣子送到何羡那里。 这笔资财蔚为可观,不充国库,也不入她的私账——之前谢澜安正愁拿什么和六镇叛兵谈合作,王道真这一通鼓,给她解了烦难。 第271章 迈出宫门的王老夫人,一个急火攻心,身形向前趔趄,若不是被等在宫门口的王娴迎上搀住,便要摔在那白玉墁砖上。 “祖母保重。”王娴忍泪哽咽,“家中已是如此,您千万不能再有事了。我父亲……他……” 王老夫人喘息咻然,无言以对。半晌,她才哑声道:“王家还有女郎……娴儿,你去参加两年后的科考,我王家门楣还、还不曾绝……” 王娴茫然道:“可是科考……世家子弟不能参加啊。” 王老夫人唇角扯出两道苦涩纹路,转头回望浸在浮光掠金中的巍巍紫宫。“哪里还有世家了……” “世无千年之世家,却有千年之君子。” 暗无天日的诏狱,身披囚服的邝逢辰借一星油灯,向铁槛外的楚堂深揖到地。 “这些时日学生想了许多,高天金乌,非我能议,非我可撼。谢娘子当初破除世家成见,擢举寒庶,本是为造福百姓,学生却因一时意气,在此蹉跎岁月,实在愧对所学,愧对参考的初衷。大人曾让狱卒传话,说小子若想通了可求见您,我……没想到大人还记得我这号人。” 楚堂站在油灯昏晦的光影下,问道:“真想通了?” 邝逢辰抬起头,消瘦的脸上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学生想通了,想求见谢丞相,愿以此罪身为坊邻乡里做此实事,哪怕是守仓浚渠,启蒙学童,也好过在此百无一用。” 楚堂道:“既是如此,秣陵县县令一职现有空缺,你若愿意,出去收拾收拾,接了文书上任吧。谢相事忙,也不必拜见了。” 邝逢辰呆住。 如果只看学名,他以甲等进士第四的出身授任县令,官还低了。但经历过凤台顶撞一事,他只以为,他即便有幸被放出去也会被剥夺学籍,已经做好了从最底层做起的准备。 没想到是县令,一县主令…… 邝逢辰刹那间心绪万千,忽拾掇面目,面北深深一拜。“学生必不负谢相深恩!” 楚堂含笑:“孺子可教也。” · 七月流火,会稽王赶在末伏的最后一天回到金陵,将作乱的蜀王及其部下移交给廷尉。 谢澜安下诏,废蜀王为庶人,巴蜀之地削藩为郡。 她需要一名信得过且德高望重的臣工,赴任蜀郡太守,放眼朝堂斟酌了一圈,最终决定请朱御史走马上任。 以朱御史的岁数,要他远离京都远赴西北,实是不小的挑战。但朱公心知眼下正是女君用人之际,新一批入朝的后生还没有成长起来,老一派臣僚又各怀私心,国朝的西北门户是重中之重,既得女君信任,老御史便笑呵呵地露出象牙接的门牙,拱手遵命。 朱公受印出京那日,胤奚护送谢澜安,亲自到城门相送。 “老臣何德何能,女君快请回吧。” 朱公俯身揖手,两缕胡须飘动在秦淮畔的睛风里。“老臣此去,别的没什么可担心的,只盼女君善待幽宫太子。” 谢澜安答应。 朱公便乘水路西行,船过江城,他却意外看见了提早在此等候的阮厚雄。 钱塘阮氏家主为当年踢断朱御史门牙的这桩公案,在岸边负荆请罪。 朱公没有下船,拱手一笑而过,这是后话了。 却说荀府,在一场洗去溽热的骤雨过后,府门外杏树上最后一茬果子也熟烂了。 果树的主人不像往年那样采摘下来做成果酒果酱,任由软杏坠在地上,被邻里小童们捡去解馋。 原是荀尤敬从二月一病到今,门下弟子轮流侍疾,夫人卫淑也无心园治。 这段日子,学生们在荀府走动时越发敛气屏息,眼神交流时欲言又止,仿佛共同瞒着老师一个秘密。 荀尤敬穿着泛白的布衣,倚着床榻软枕喝完一碗药,疲乏地笑笑:“最不济,便是她登基为帝了,值当你们一个个夹脚猫儿似的。说罢,外面怎么了?” 荀祭酒伤心避世,了解外事全靠学生们带来的消息。元鹭庭暗道老师在病中还这么敏锐,与师母交换个眼色,只得慢慢吐露: “老师,是……王家家主,敲登闻鼓指控小师妹罪状,日前在家中……绝食而亡了。” “不是师妹下的命令,是他自尽的!”华羽怕老师误会,在旁边补充一句。 荀尤敬听他们仍称她为师妹,沉默片刻。 “我先前不许你们参与策举,后来又不许你们做新朝之官,”荀尤敬微叹,“你们心中觉得委屈吧。” “岂敢!” “当然没有!” 两个郎君异口同声。 元鹭庭观察老师烁动的目光,其中并不是一味对谢师妹的失望,也含有复杂难言的其它情绪,他帮老师调整了一下枕头,退后在榻前跪下。 “老师,学生腹有数言,若是惹老师生气了,便请老师责罚。” 荀尤敬点头让他说。 元鹭庭道:“二月二的前夜,学生驾车送老师过去……当时我真以为天要塌了。但半年过去,金陵的天非但没塌没陷,反而比从前陛下在时更井然有序。 “学生听说,谢丞相完善律法,惠布庶人妇女,又提高军人待遇,屯军田,勤练兵。学生还听说,她正积极地与吐谷浑谈互市,和东北辽东国谈马政,务本力穑,内修外攘,她操生杀之柄,却也课群臣之能——” 说到这里,元鹭庭抬起眼:“敢问老师,这样的朝廷,当真不值得效力吗?” 荀尤敬呼吸变得微微急促,他张口欲语,却先爆出一串咳嗽声。 坐在小书桌旁练字的荀胧吓了一跳,起身要给祖父端水,华羽先她一步上前为老师抚背,同时低唤一声“师弟”,冲元鹭庭微微摇头。 在这些学生里,除了早年出师后去乡游历的大师兄,他们老师最疼的是谁,不用言说。与其说老师与谢师妹二人政见不两立,这更像一个循规守正的父亲在与叛逆的女儿赌气。 老师尚且没有从含灵幽逼天子、一意孤行的打击中缓过来。 “老师别动气,是弟子顶撞了。”元鹭庭臊眉耷眼地说。 荀尤敬摆摆手,叫他起来。等喘匀了呼吸,他转看向榻边一言未发的妻子,吃力地倾身拉住卫淑缝衣的手,声音浑哑:“你一向最疼她……怎么不说话?” “哎,要什么说一声就是了,再抻着你。”卫淑忙挪近握住荀尤敬的手,说了句公道话,“这屋里最疼她的,并不是我。之前因女子参考,金陵士人骂她‘无天无祖宗’,在家跺脚大骂狗屁的人也不是我。你问我有何话,我一妇人,知道什么,只有一句——无天无祖宗,对也是错,有民有社稷,错也是对。” 荀尤敬掌心轻颤,怔忡失言。 小荀胧听不懂大人们的话,她捧着脸,有些想念谢府的白鹤,甘棠院的小吃,好看的小胤哥哥,还有一展扇便丰神俊朗的小师姑。 不知道小扫帚背书时没有她提醒,会不会挨胤哥哥的脑瓜崩呢? · 时入八月,秋高马肥。 丹渊口的对面,北尉边军开始频繁换防,在几番混淆视听的调动后,终于在中秋集兵南侵,强攻淝水。 第272章 尉人意欲试探失去褚啸崖后的北府,是否还有一战之力。褚盘接任后夙夜匪懈,磨合兵将,防备的就是这一日,立刻率五万骑奔赴淝水应敌。 胤奚亦率领凤翚全营人马,由巢湖北上加入战局。 收到消息的谢逸夏只在头几日至将军岭眺望敌情,当得知这回来的不是北朝大行台赫连朵河,便从容而归,放手让儿郎辈施展拳脚。 敌方主将是一名年过四旬的越姓胡将,在谢澜安所写的尉将谱上,榜上无名,打法中庸。两军鏖战三日夜,北府军锋芒强劲,而凤翚营调动灵活,人数虽少却神出鬼没,收割人头毫不手软,胡将自负兵力强盛,竟寻不出可以突破的间隙。 江南地域水网密布,与沃野平原的战法不同,胡将首攻不克,引兵后撤五里,蓄力进行二次冲锋。 胤奚和褚盘这边则战线严密,严阵以待。 十日后,胡虏冲击又败,久克不下徒耗粮草,终于在二十日后,铩羽退兵。凤翚营在后追斩敌首五百余。 水波不兴的巢湖北面,军甲服色不同的两营兵士在打扫战场。 褚盘将染红的头盔拎在手里,听副将回报伤亡情况。副将走后,他转过头,看向站在水边擦刀,背影沉静的胤奚,眼中流露出几分复杂的神色。 不可一世的父亲究竟是如何死在他人手里,褚盘一直不让自己去细想这件事。可此战中,他亲眼见胤奚一面发令行旗,急于星火,一面身先士卒,酷胜秋霜——胤鸾君明明是主将,却冲锋在第一线,那快疾悍厉的刀法,让褚盘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还有,北府向来独立出兵,不需要其他营队配合,褚盘此番有信心应对敌袭,也并未向朝廷要增援。胤奚却带凤翚营不请自来,是示威?还是督战? 察觉到背后的视线,披挂甲胄的胤奚没回头。重新改良的鸾君刀很趁手,他端详着拭亮的刃芒,说:“想杀我,只有一次机会。” 要报仇现在就动手,他还要赶着回家。 褚盘浅色的瞳孔缩了缩,下一刻,他平静地收回视线。 “我为女君效命,百死无尤。你我是袍泽,胤统领不用疑我。” 胤奚抬手抹去干涸在脸颊边的污血,侧眸看向褚盘。 年纪不大,这么能忍啊。 褚盘坦诚地迎着对方的视线,余光落在那把雁翎形的鲛皮刀鞘上,寂静了须臾,还是询问:“屠鲵剑何在?” 胤奚没有回答,转头看向行营外,正在分别点算杀敌首级数的戏小青和纪小辞。 八百里加急的捷报传回金陵时,京中已下了几场秋雨。 谢澜安见到捷报,心中落定,不等下朝便让允霜回府传话山伯,从窖里起出百坛好酒。 两坛等二叔和胤奚回家后共饮,余下的犒赏军士。 “北府此战速却敌军,算是给朝野吃下了一颗定心丸。”百里归月在侧席,放下军报后,这性情冷寂的谋士难得露出些笑意,“这是女君监国后的第一仗,好教南北知道,我江左离了褚啸崖一样能打胜仗,那些对女君的非议就站不住脚了。” 谢澜安抚案也笑:“哪个说年青将领不牢靠?雏凤清于老凤声,我朝军中尽是好儿郎。” 等到下朝时,又是近黄昏。 青缯马车的朱轮辚辚滚过乌衣巷口雨洗的青石砖,玄白忽然“吁”地勒停车驾。 “何人挡道?” 只见马车前方,一个身穿旧蓝色夹衫,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的人影跪在路中间。 听见车马声,青石路上的人抬起脸,露出一双微微凹陷却透着冶亮光芒的眼睛,凝视车门。 “学生楚清鸢,拜见女君。” 车里闭目养神的谢澜安听见这道声音,睁开眼。 她都快忘了这个人了。 第129章 谢澜安没有露面的意思, 玄白代为发问:“你有何事?” 楚清鸢比半年前瘦了很多,他紧盯那扇关闭的车门,刻意压低的嗓音沉哑而古怪:“早想来求见女君, 只是腌臜之身, 不养好伤, 不敢污君眼目。” 当初破宫后禁军清点掖庭, 受刑的楚清鸢被肖浪找到, 按谢澜安的意思, 将人逐出宫去自生自灭。一同与他放归的,还有一批填充□□日子过得艰难的太监奴婢。谢澜安要控制大局,这些细枝末节过耳便忘了。 她视他如过眼云烟,这半年对楚清鸢来说,却锥心刻骨。 他至今还记得那条净身凳上的冰凉触感,他被绑在上面,堵住嘴,那把剜钩小刀一刀下去—— 污血四溅的同时,楚清鸢剧痛的脑海如被劈裂一般, 浮现出谢澜安用发簪刺入他咽喉的一幕。 那一瞬,他万般绝望。 原来他上一世当真做过对不起她的事, 他终于再没有任何推脱的理由, 全都记起了他是怎样一步步谋叛家主、断她后路、逼她作自己的爱娈…… 初时慕她为天上月, 最终却践她在泥沼中。 辱身断体之痛, 都不敌那一刻的悔痛锥心。失血的楚清鸢脸色惨白, 在那片混乱的城坊间,几乎是凭着一口气爬回了小长干里。仆翁看见他鲜血淋漓的身体,怔忡之后恸声大哭。 “郎君生平从未做过恶事啊,为何……先受箭伤, 后残手臂,祖坟也掘了,廷杖也挨了,如今、如今连楚家的香火都没了……苍天,天理何在啊?” 楚清鸢在老仆的哭声中,感受不到身上的疼,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可他又蓦地躺在榻上怪笑起来,笑得胸膛都一下下顿挫。 天理昭昭,原来最是不爽。 天底下最恨他的人是谢澜安,可天底下最不会杀他的人也是谢澜安啊,他知道,她是要让他活着受尽心灵的千刀万剐! 这真是……再好不过了。 “你到底何事?”玄白摆出不耐烦的脸色,心想着下去把人驱开。 “楚某受暴君虐刑,已成残缺之躯,幸得女郎所救,当以身投报。”楚清鸢跪姿笔挺,孱白的脸上露出偏执的渴求,“女郎天人之资,入主天下乃当然之理,楚清鸢,求请内侍总管一职。” 看着他在车下摇尾乞怜,她心里一定很痛快吧。 就是这样,让她看着他曳尾泥涂,解她心头之恨,也让他永远跪在她身边,就这样折磨他一辈子吧。 谢澜安却像听到了一件极好笑的事,求官?到了这步田地,楚清鸢居然还想要往上爬。 这个人的野心和狠劲真是敲骨抽髓都打不断啊,前世想做朝臣里的头子,这辈子哪怕变成了太监,也要做太监中的头子。 可谢澜安对这捧烂泥已经了无兴趣,多听他一个字,都是浪费自己的时间。她指敲厢壁,示意玄白走。 玄白领命,驾动马车。车轮滚过楚清鸢身边,几近轧到他的衣角。 楚清鸢盯着地上的落叶,忽然笑了:“郎主,这不公平。” 这句话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谢澜安耳中。 谢澜安霍然叫停,抬手推开车窗,凌厉地俯视楚清鸢:“你叫我什么?” 终于看见了那张梦寐以求的脸,楚清鸢下面陡然幻觉般一痛,屈辱地提醒着他,他已经失去了做男人的资格。 第273章 可这不要紧,他依旧目不转睛地,贪婪地望着她,不在意女子冰冷的神情,轻声喃喃:“如果从前你便入仕,我会心甘情愿辅佐你施展抱负,何至于转投他人,但你没有……今世你又偏偏违背祖训,入了官场,还选了他! “我才是对的人,只不过错了时间……可凭什么偏我来时不逢春,凭什么啊,郎主?” 谢澜安走下马车。 秋风吹动女子朝服袖底凛冽的云雷纹,玄白无端打了个寒噤。 谢澜安眼风扫过去,玄白立刻会意,与前后侍卫退避到三丈之外。只是眼睛还留意着那跪地之人,手掌搭上剑柄,谨防他对主子不利。 一双重云靴停在楚清鸢面前,踩住晚霞投在青石上的斜影。楚清鸢抬起头,谢澜安垂下眼。 听他方才的话,他分明是记得前世之事,可这不对,谢澜安在重生之初就试探过他,确定他的状态是白纸一张。何况楚清鸢如果记得前世与她所学,科举时的文章上会有所体现,也不会只有第三的水平。 谢澜安眼里风雷隐隐,嘲弄地瞥着他:“你记起来了?” 楚清鸢对她艰难一笑。“阿澜,好久,不见。” 前世,他们两败俱伤,他合该千刀万剐不错,可今世的楚清鸢却是一个新的人,他并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谢澜安的事。所以让他留下,让他补过——“你看我这样子,对你已经构不成任何威胁,就让我……” “楚清鸢。”谢澜安打断他,“你不知道凭什么吗?” 从他叫出那声“阿澜”开始,她眼底便起了戾气。带着从鬼域趟出来的冷戾凉薄,谢澜安走近两步,掐住楚清鸢的下巴。 她轻轻笑了出来,将一股子邪气撕扯成恣睢的轻狂。 她用只有两个人听得到的声音说:“前世我被你逼至绝路,把簪子刺进这里时,你也并没给我哭诉不公平的机会。” “谢澜安之所以是今日的谢澜安,全是拜你所赐啊。” 楚清鸢双瞳猛然缩紧,继而,他膝行向前,在砖路上蹭出两条血痕,眼眶猩红道:“那你就更该用我了!你知晓我的野心,我只臣服于最强大的人,此生此世,我只会紧紧依附你!”他喉咙轻哽,说着只有死人才听得懂的话,“高处不胜寒啊阿澜,你走得越远,要防备的人就越多,谁都可能在背后捅你一刀,只有我再也不会了……我改了……我用一生向你赎罪,好不好?” 谢澜安嫌脏似的甩开他,袖出丝帕擦拭手指。 他不是改了,上辈子他叛她投靠皇帝,这辈子他叛帝转投于她,都是审时度势,挑拣高枝,有什么区别? 他只是发现自己没人要了。 天地都不要的人,留在世上也无用。谢澜安目光变冷,转身道:“玄白——” “你以为你重新选择的人就一定与你一条心?!” 抓不住她的背影,楚清鸢仓惶地笑出一声,踉跄着站起来,“堂堂谢含灵,竟也会犯两次相同的错误?你只见他文夺魁首,武率千兵,就以为他是个好的了?这样的聪明,你不觉得熟悉,不觉得可怕吗!” 说到激动处,他不惜拍着胸口拿自己开刀,“六年,你教我六年尚且看不透,你与他才认识多久?此人在你身边,便如褚啸崖之于玄帝,早晚一日,霸臣反骨,阿澜——” 他伸手够向她的衣角。 一杆缨枪霍然飞来,枪尖破风,穿过楚清鸢的发冠将他钉在地面,入石三分。 车边侍卫瞬间拔刀围拢到女君四周,警惕地望向枪来的方向。 “小混账,”唯有谢澜安,还没看见人影便是一哼。她眼底的狠煞还未褪去,颊边的无奈已经浮起,糅出一派独一无二的风神,“在我面前也敢舞刀弄枪。” 枪尾犹在颤动,随着谢澜安的话音,一道逆着夕光的身影出现在巷口。 带着满身才下战场的肃杀,男人望着谢澜安走向她。玄青色的披风在他军靴后猎猎生风,身上的肩吞铠甲泛着玄铁的冷光,让人错觉上面还浸着血气。随着那沉稳的步伐,宽敞的车道都陡然变得逼仄起来。 及近,胤奚依军礼在谢澜安面前单膝跪地,低下锋峻的眉眼。 “女君久候,胤奚回了。” 谢澜安身前的护卫“刷”地分开左右,让出一条路。谢澜安视线上下逡巡胤奚一遍,是全须全尾,其后她的目光停在他脸上,走出两步,虚抬掌心。“胜了。” “大胜!”胤奚抬头,眼里的光一瞬迸发出来。 他站起身,深深地凝视谢澜安片刻,迈步走到她身后,缓缓拔出楚清鸢头顶的枪。 这一枪精准地擦过楚清鸢的头皮,用巨大的惯力将人带倒,滴血未沾,是因为他不想让女郎眼前见血。胤奚低下视线,在背对谢澜安的地方,神情迅速地沉郁下去。 “那两个字,也是你能叫的。” “还有,什么‘六年’?” 谢澜安眉心簌地一跳,耳朵是真灵。她当即转头唤玄白,“把这疯子塞住口,带走处理。” “哈,哈哈……”披头散发的楚清鸢笑起来,两次试图起身,都被胤奚抬脚踏住胸口碾了回去。楚清鸢呼吸不畅地翕嚅,仍极力偏头追逐着谢澜安的衣角,怪笑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胤奚皱眉,眸光愈发阴晦。 玄白过来,他就是听得再糊涂,也明白主子不准备留着这人了。他棘手地看着挡在前头的胤奚,试图绕过去将人拖走,“诶,主子发话了……” 不想胤奚错身将玄白震退两步,脚下加力,一字一顿地问:“我应该知道什么?” 他回了城马不停蹄地往家赶,驰到巷口下马便听见楚清鸢的话声,前言不搭后语,胤奚却直觉那是一件极重要的事情 。 重要到他若不知,心里便隐隐生出戾气。 “阿……咳、你看到了吧……” 楚清鸢嘴角溢出一口血沫,却还在笑。他当然不会说了,那是他和阿澜两人之间的秘密,谁也休想知道。 他只不过要让澜安看清楚,看吧,他现在就不听你的话了,这样野性难驯的人,日后…… “阿鸾!”谢澜安轻叹一声,“过来,也不怕脏了脚。” 胤奚背影顿了两息,慢慢挪开靴子。 他最后乜楚清鸢一眼,转身又是一张温润清俊的脸庞,走回谢澜安身边。 玄白即刻上去用布团堵住楚清鸢的嘴,反剪双臂,将人提溜起来。 “呜,呜呜!” 楚清鸢不甘地挣扎,谢澜安却在望着胤奚身上的征尘,“出征前告诫过你兵忌急躁,不许为了早去早回,急于冒进,这是又急行军回来的?” 虽这么说,训斥也不像训斥,她抬起手背让他扶,“上车。” 今日收到捷报的好心情,已经被楚清鸢的出现破坏了,不过胤奚的凯旋,足以弥补这份扫兴。至于不愿意苟活的人,就痛快地去死吧。 楚清鸢目睹携手登车的那两道身影,被天边火红的云霞烧红了眼。 不该是这样的…… 她不会这么轻易杀他的,他最了解阿澜,她那么恨他,拟定了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计划,就一定会留着他受尽折磨地活一辈子! 第274章 怎么可以连恨都没有……怎么可以连惩罚他都不屑一顾…… 楚清鸢忽然被一种巨大的恐惧笼罩,不!他还有话要说,再让他多看她一眼! 然而,楚清鸢最后看到的画面,是一领玄青披风将那轮天上月遮得严严实实,不许旁人窥探分毫。 头被套上布套之时,那年春日玄武湖畔的明媚桃花,仿佛又飞舞到楚清鸢眼前。 那一天,他原本是去赌一个前程,当时并未料想,他见到谢澜安的第一眼,就已经赌上了自己的一生。 也误了她一生…… 后悔吗…… …… 车门关上,胤奚与谢澜安并着肩坐。 等了一刹,谢澜安没开口,胤奚便什么都不问,神色如常地向她汇报淝水战事的详情。 他可以用手段去逼问楚清鸢,但对女郎,她不愿说的事,他此生不疑,永不相问。 他在乎的,只有她高不高兴。 只有陪在她身边的人是不是他。 谢澜安在男人语气停顿的空隙,凑过去含住他的唇。 胤奚滞了下,眉间的冷肃散开,随即放松后背靠上厢壁,像个卸了甲的惫懒将军,什么都不做,只是微微张唇,任由女郎的香舌滑进来勾缠。 待谢澜安退开,胤奚抬手轻捻落在她耳根的绯霞,扯出一个笑:“敷衍我。” “是哄你。”谢澜安说,没闻到熟悉的荼蘼香,鼻间都是硬朗的金戈铁甲气息。 方才就在胤奚质问楚清鸢的时候,谢澜安心口突然发紧,她才意识到,她不想让胤奚掺和进那些往事。 不是怕他知晓她有前世,而是怕他得知她前世的结局、得知上辈子是他亲手埋葬的她……这个人,会哭吧。 怕,对谢澜安来说是多么陌生的字眼。可这条名为胤衰奴的软肋就是不讲道理地长进她身体里了,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楚清鸢发表了那么一番长篇大论,他却不明白,她不需要提防与猜忌胤奚的用心,因为人人的心都藏在肚皮里,唯独胤奚的心,是袒露在外随时供她把玩的。 “闭眼。” 谢澜安说着,自己先阖上睫羽,贴上去研磨那两片丰柔的唇瓣。 她教过胤奚很多,唯独这件事,是胤奚教会她的。 胤奚这种时候从不闭眼,他喜欢看着她。男人的呼吸由缓变重,忽然搂住谢澜安拉到自己腿上,仰头用力地回吻,纾发小别一个月以来的思念。 巷路路程太短,胤奚在车里就有些失控了,马车堪堪停稳在阀阅下,他便抱着谢澜安下车。人经风一吹,忽记起她不许别人横抱她的规矩,只得又放下。好不容易跄急地穿过重重庭院进到屋里,胤奚一把关上门,托起谢澜安的臋将她顶在门上,震得门缝簌动。 “帮我解甲。” 他一边压着她亲,一边含糊吐字。 谢澜安完全腾空,后背抵着门,两腿勾在他腰上的样子很失体统,胤奚却不让她下来。 “先给我放下……” “夹紧。” 就这样,谢澜安一边被亲得后仰,纤细雪颈不自禁仰出一道秾丽的线条,一边勾着胤奚,一边胡乱解开那质感粗括的披风系带。 将军的披风坠落,女君的玉簪抽去,兽首狰狞的肩吞落在博古架前,长长的云鬓渌发如瀑披散,护心甲掉在书案边,精钢打造的腰带被胤奚带着谢澜安的手指,按住机簧“嗒”一声解开,沉闷地甩在脚踏上,磕掉了花梨木一角,也无人理会。 冷铁尽卸后,露出胤奚身上荷花白的旧衣。 男人尚且衣冠楚楚,女君上身的襦袔已经堆垮散乱,如同那一地的狼藉。 胤奚揉捏掌下的两团绵软,眼底酝酿着漆黑汹潮。 什么六年,女郎六年前不过十六岁,能与那阉人有何干系? 阿澜、阿澜,谁都别想这么叫她。 “喂!”不知是否捏狠了,谢澜安睑下漫出两片酡红,手指拢上他脖颈。 打了这么多天仗也不嫌累,一回来就撒野,天色还亮着呢。 “我知道,没洗澡。”胤奚瞳孔峻黑,温柔的语气透出强烈的侵略感。 他再急也知身上不洁净不能碰她,可要撇下她先去浴室,却万万不能,索性抱着谢澜安一道去洗。洗也草草,胡乱淋冲擦拭一通,胤奚依旧用先前的姿势抱她出来。 两个中衣半湿的人胸膛贴在一起,谢澜安只觉自己变成了一只鸟,坐在一根横生的枝干上悠荡。就算他此时松开手,那强悍的根枝仿佛也能擎住她的重量。 衣底下定是方才没顾上擦干,才会水泞泞的,谢澜安不服地挪了一下,想离那烫人之物远点。 胤奚手指探了下,无声地笑,好心帮她擦,磨磨蹭蹭,反而越擦越湿泞了。 谢澜安声音闷在喉咙,一口咬上他肩膀。“别急,与我说说战场缴获……” 这连沙带哑的嗓音摩擦在耳廓,胤奚哪还有心思说别的。仗打完了,该轮到犒赏了。 “嗯,生俘三千余,具马五百副,凤翚营下两个方队此次赢的是纪小辞。还有,好多水……我是说大军列阵的河岸……”语气正经的人坏极了,滚热的唇跟着落在谢澜安锁骨上。 在战场上骁勇桀骜的胤奚,回到闺阁深处,就是那狐狸样的风流公子,不会在她面前展露一分割手的锋芒。只不过他骨子里被刀与血淬炼出来的张扬,终会从偶尔不羁的姿态中泄露出来,与其说藏不好尾巴,不如说这一刻的胤奚,才更接近于真实的他。 吻着女郎沁出汗的颈窝,胤奚眼前闪过楚清鸢伸手够她衣角的一幕。 柔情与戾气在眸底交织,忽尔便觉与怀中香躯还不够紧贴,还不够亲密无间。 他忽然颤声唤声女郎,谢澜安“嗯”地低头,胤奚忽动,隔着布料,让她吞进半指。 谢澜安猝不及防,发出耐心寻味的一声呻。 两人倒进褥间,胤奚右手稳稳护着谢澜安的后背。胤奚不知深浅,也不敢过于放肆,撤出带茧的手指,见她明显一颤,问了声“疼?”一边深深唾弃着自己,一边跪在她双月退间,埋下头。 可凯旋而归的将军并未更温柔,今日的胤奚急得反常,鼻峰丁页着,舌尖刮着。 她却是躲,他越追逐,他所有的反骨,都不过想让她舒服而已。 谢澜安在绵密不断的冲刷下,宛如浮游云端,雾蒙蒙地想,难不成他真被那无关紧要的人刺激到了? 思绪未完,一道白光掠过灵台,谢澜安难以言喻地睁大水蕴雾笼的眸子,变了音调:“住口……你快住口阿奴好阿奴!” 急呻的呜腔戛然而止,谢澜安十个脚趾陡然在锦被上勾紧。 骤雨浇在胤奚脸上,顺着他眉心淌下。 胤奚定住了。 他抬指沾了下额头,眼里蓦地绽出比斩杀千军万马还兴奋的光采。“原来之前是我技艺不醇,女郎,好厉害……” 一缕泪湿的鬓发粘在女子朱唇边,韵律久久不歇,谢澜安攒出最后一丝力气,一巴掌挲进男子发顶里揪紧,让他闭嘴。 …… 那日过后,胤奚没再提过楚清鸢的事,好似真的忘了。 第275章 谢澜安十天没理他。 这日在内阁,允霜趁午歇的时候向谢澜安回报一事:“……前两天不但去小长干里暗访,还托何尚书调出了户部的档案查看,胤郎君应是在查楚清鸢的生平。” 允霜不是特意监视胤奚,他负责监察女君身边人的动向,是职责所在。就算他同胤奚有交情,可胤奚做的这些事不遮不掩,允霜想当作不知道都不行。 他也是不懂,那楚氏子已被处置,世上从此没有这号人了,胤奚查他做什么。 谢澜安听后,了然地动动唇角,扣上朱砂砚盒,对允霜道:“此事不用盯了。” 小狐狸压根没想背人,这是有意让她知道呢。 他还敢耍小心眼,怎么不担心那日他害她丢脸丢的那样惨,她消气了没有? 更可气的是,第二天胤奚一改劣态,贤惠地下厨房熬什么雪胶燕窝,一大盅粘稠的汤汤水水,让她补补,把谢澜安好不容易快要忘掉的场面重新勾了出来。 被撵出去也是该。 谢澜安不怕胤奚查,她这辈子和楚清鸢没有渊源,胤奚就是再怎么查,也注定一无所获……正想到这里,某个模糊的念头从她心里一闪而过。 仿佛是个极为久远的画面,可消失得太快,谢澜安没抓住。 她不禁皱起眉。 谢澜安一向头脑清晰,不会出现不相干的杂念干扰思绪。她前世从生前到死后,从南朝到北庭的各种见闻,可谓浩如烟海,这让她可以从中提取有利的事情改变现状。 比如,她就曾利用庾洛神的死,获得禁军的指挥权,又比如,她对北朝有实力的将领如数家珍,记录成册分发给边关守将,南朝便有可能取得制胜先机。 刚刚那灵光一闪,是何启示? “想什么这样出神?” 一道清朗嗓音在阁门处响起。谢澜安以为自己听错了,转过头却见门边的果然是胤奚。 允霜方才见女君沉思,便无声退了出去。映进窗中的日光已偏移了一个棂格,谢澜安自己没察觉,她陷入过去的幽冥长河中回忆线索,已经兀自想了半刻钟头。 这使她眉睫之间无形多了分威沉的霜色,与那日迥异。 胤奚往她面上看两眼,款款走近,俯身呈上手中的信。 “青州崔刺史才寄到的信,盖的是私戳,送到了府上。我担心是急事,便给女君送过来。” 从泗水回京后胤奚进宫很少,算起来,这还是他第一次踏足内阁。 身在女君的务政之所,这位凤翚营主帅身上既无床上的浪色狂行,也不似事后贤夫模样,端的气度清隽,琉华玉质。 人家是为正事而来,谢澜安清了清嗓子,从那张过于正经的脸上转回视线,拆开信看。 一目十行地看完,她将信递到对面。“你也看看。” 胤奚接信,手指轻轻擦过女君的指节。只见崔膺在信上说的是同六镇叛军联络一事,刺史书道:“三月前接丞相书信,臣即命诵和打探联络六镇头目。尉之起义兵勇,常于白马津一带游弋,头领高世军为人谨惕多疑,难觅首尾,诵和与其帐下一都将交涉,反兵防备甚重,无果。臣欲再觅良机,亲与高世军晤面,向其游说丞相合盟大计。崔膺敬呈。” 第130章 胤奚不由肃色。 女郎之前去信青州, 并无一定能拉拢六镇兵的预期,所以才写的私信,只是令崔刺史多加留意。 但看崔先生字里行间透露的意思, 他似乎察觉到这条线有可能改变南北僵峙的局面, 甚至不惜以身冒险, 亲自去与尉朝反兵对谈。 青州在南朝疆土的最北, 散出去的探马最多, 比金陵更能直观地嗅出一些变化。 也许崔先生是作出了某种判断。 胤奚视线停留在信上:“出粮草支援六镇兵, 将尉朝内患的豁口捅大,坐视北庭分裂,固然是条绝胜计。然而这只是最乐观的预想,兵无常势,瞬息万变,我们对六镇兵尚不十分了解,崔刺史却是青州的定海神针。” “得不偿失。”谢澜安点点头,打开砚盖,执笔蘸墨。 千军易得, 良士难求,在有十足把握以前, 她不可能用崔膺的身家性命做赌注。 她这就写信给崔膺, 嘱他不可以身涉险。 笔已提起, 谢澜安的手腕忽然又悬住。 想起来了。 ——刚刚那个影绰绰的念头, 是一件前世发生在北尉的事。 北尉拓跋氏, 发迹于草原,这个以马鹿为图腾的民族信奉天神,有着年关时祭天却霜的传统。那一年,是她收下楚清鸢的第四年, 从江北传过来一件奇事,说是北尉的一个万人镇,一夜之间成了死城。 原因不是天灾,而是北庭生祭一万条人命献给天神,为久病的拓跋大君祈福。 这消息传到金陵,褒衣博带的士大夫们不过空骂几声残暴,当时不是战时,自然无人想到以此作些舆情文章,依旧沉溺在清谈服散的逍遥快活里。 而彼时的谢澜安,同样无心参政,正准备让楚清鸢在接下来的春日宴上一鸣惊人。 所以她听后皱皱眉头,过耳也忘了。 此事放到今日,却大有文章可作! 谢澜安眼底泛起一片波澜,那一年……按未改年号来推算,是修平十三年,也就是明年初春。她记起的及时,尚有可供谋划的空间。 料想是她近日一直思虑着六镇的事,方才又听说胤奚调查楚清鸢,思绪发散,才从识海里钩起这桩陈年往事。 北尉上层贵族信巫访术,贪逸享乐,已经从治国的根本上走向混乱了。六镇府兵就是因为长期受到打压剥削,才奋而起兵,北庭却还想滥杀无辜,用万骨枯换君王一命。 贵君则轻民,民愤则国乱。 高世军拒不合作,无非是不信任南人。可如果南朝的兵救了北朝的民,那么六镇义军的矛头,是否能更加坚决地对准不拿人命当命的腐朽王朝? “女郎?” 胤奚眼看着一滴饱满的墨珠坠落,洇进信纸,征询地望向谢澜安。 谢澜安徐徐看他一眼。 亏她方才寻思无果的时候还疑心,是不是最近和胤奚亲腻太过,以至于她乐不思蜀,连脑筋都变慢了。 看来恰恰相反,偶尔尝试不同的体验,有触类旁通之效。 不过她没忘记这郎君最是敏锐,连一个死人都要翻出祖宗十八代,这宗尚未发生的事,她不能与他说起。 谢澜安若无其事地换过一张纸,道:“我在想,中秋一战北尉并未举全国之力,仍是试探居多,是以虽胜,不可掉以轻心。崔刺史自青年时便有收复中原之志,想是见战况胶着,才不惜以身入局,为国分忧。纸上言轻,要仔细措辞,不好寒了国士之心。” 她心中想:“这一世的许多事情都已发生改变,我纵能先知,也无法确定前世的屠城一定还会上演。纵然发生,我的手又该怎样伸到敌国国境内?” 关键的是,那个城镇的名字在记忆里过于模糊,她得先想起来在哪里。 “北尉未倾全力,我军也未全出。”浑不知自己差点被归为祸水的胤奚说,“二爷壁上观,荆州军也在防线后严阵以待。” 第276章 在哪呢?谢澜安凝眉敲指,丹唇轻启:“南北之间必有一战,能取一分巧,少死很多人。” 硬碰硬地打谢澜安最是不怕,无非是拼弓甲之利,兵马之锐,拼人拼钱。可若只剩下硬仗可打,那便是她这个当家的没本事了。 谢澜安不想要一个用无数死人堆出来的王座。 她要找到用最小的代价撬动巨石的方法。 是了! 谢澜安目光一亮,想起前世那场屠镇发生后,二叔从荆州回京述职,曾对她感叹过一句:“人命如芝麻,枉自信佛家。” 说的是尉迟太后笃信佛教,却纵许这等杀生害命残忍至极的生祭,吃斋念佛也是枉然。 芝麻,芝麻镇。 胤奚垂眸,看见女郎敲案的指尖停了下来。 他便问,是否有何新的计议。 女郎此刻这神采奕扬的神情,他太熟悉了,不正是要搅起一场大浪的前兆吗? 谢澜安笑得意味深长,却说:“没什么。” 胤奚一默。 他反省自己,是否有些太敏感多思了,听那腌臜人物随口说句疯话,也要去查探个究竟;见女郎稍有深沉神态,便怕自己不了解她在想什么,失去与她心有灵犀的共鸣。 像个小媳妇。胤统领发愁地想。 心思各异的两人,隔着书案寂了须臾。谢澜安急着去找中原疆域图,查芝麻镇隶属哪一州哪一郡,她只希望不要是青州,否则这条消息便没用了。看胤奚还痴痴戳在那儿,她好笑道:“你午后有何安排?” “回女君,臣稍后预备去校场练兵,晚上好早些回家。” 话到这里,胤奚便知他该告退了,只是离开前,他又低声补了一句,“今天是初一。” 谢澜安被他提醒,挑起眉。 胤奚莞尔:“臣的意思是,十月朝,寒衣节,今晚阴气盛,不宜在外逗留太久。” 不经意间,他少年时做挽郎的气质流露出一分来,那通身的隽气,一时也似通了玄,揖手轻问:“可需臣在宫外等女君一道回府?” 谢澜安摆摆手,让他自便。 胤奚出阁时,恰见过来回事的户部尚书与中书省的两位臣工。 三人皆是第一次在内阁看到胤奚,讶了瞬息,何羡主动与胤奚打了声招呼。 论起关系,何羡与胤奚有谢府藏书楼同窗、文杏馆同学之谊,他印象中的胤统领平易近人,性情极好,待他也一向客气。 只不过这种客气,偶尔也让何羡感觉有几分生疏。后来他经楚堂指点,才知原因竟是他得了女君许多算学珍本相赠,又与女君多说了几句话,落了人家的眼。 肚中全无弯弯绕的何羡听得咋舌,很是不信。那宫里天天有人向女君禀事的、得女君赏赐的,胤统领真有那么小的气量,还不早就气炸了? 胤奚未穿朝服,就着一身常服与三位见过,行的是文人揖礼。 何羡特意往他面上看了一眼,分明是落落大气,行礼如仪嘛。 这边胤奚出宫,那厢三人在通传后走进议阁,向谢澜安回报军饷抚恤发放与官吏考功等事。 谢澜安换了个放松的坐姿,耳中听着,口里应着,笔下写着给崔刺史的信,心中琢磨芝麻镇之事,完全不同的四事,做起来却丝毫不乱。 待臣工退,她去了崇文馆。 崇文馆的守值文掾正百无聊赖地靠着廊柱数枫叶,忽见谢相在四名女卫的扈从下到来,连忙立直了身子,随即又躬下去见礼。 谢澜安进馆,命文掾找出标注最细致的中原舆图,铺陈案上,不假他人之手,在那密密麻麻标记着尉国地名的羊皮卷上寻找。 终于,在秦州武阶郡治下,她找到了那个芝麻粒大小的黑点。 原来在秦州……这也说得通。北尉皇室行此逆天之举,也要避忌些,不可能放在繁华中心城镇,引发争议。武阶郡在边远的西南边,再往南,便是大玄巴郡的嘉陵江了。 嘉陵…… 谢澜安指尖落在那条纵向蜿蜒的江河线上。她可以遣一支精锐,由此江溯流而上,潜入北尉边境,待芝麻镇起乱,便现身救人,捅破拓跋氏的残暴面目,再由谢丰年带兵在丹渊口接应会师。 至于人选,肤光胜雪的女郎弹了下袖,眼前浮现方才才在她这儿开过一回屏的家伙。 各地的常驻守备军不能擅调,唯有凤翚营宜守宜袭,机动性最强。 可是仍有些细节需要考量,比如这一世北尉的六镇兵提前造反,皇室为泄愤,也可能将生祭的地点放在怀朔、柔玄等六镇中选择,若是那样,潜入芝麻镇的营队便会扑空。 还有救人的时机把握,倘若玄军露面太早,尉人的铡刀还未落下,那些镇民自然不信朝廷会屠戮同胞,说不定会反戈击敌。可若等尉人开刀见血,罪恶是无从抵赖了,却要用无辜生命做注脚。 北尉平民的性命,不也是性命吗? 再进一步,就算玄军顺利救下了镇民,不将他们带离当地,等待他们的犹是灭口的屠刀。若要带离,军队行速,妇孺行缓,如何将这一万人全部带回江左?一个接应不及,那些精锐将士的命,不更是性命吗? 再想想。 谢澜安慢慢卷起图轴,透过复道望向挂在当空的金乌。谢含灵,再仔细想想。 她坐拥江左,调动八方,看似比两年前依附庾太后的时候运用权力自由得多,她可以在一国之内大刀阔斧,但想要涉江而行,翻覆风云,接下来的每一步,却必须走得更小心。 治大国如烹小鲜,身在其中,才越发明白这句话的分量。 秋婵等四名女卫候在庭中,仰望着那道临窗沉思的身影,不敢高声语。 · 拨云校场的枫叶仿佛一夜之间落了霜,白马寺外的白梅竞相开放。其后两月无事,边关暂且平稳,与西域的互市有序地推进着,朝内初仕的进士吏员处理公务渐入佳境,数名女官在阁臣的冷眼中也渐渐敢于发声,磨合日见圆融。 期间谢澜安让胤奚带兵往广陵道与江湘道分别跑了一趟,提出昼伏夜行,裹甲衔枚,一日至少行三百里,不惊当地守备的要求。 胤奚以为女郎有意练兵,领命前往,山水兼程地砥砺,赶在腊祭之前回到金陵复命。 腊月初八的腊祭,是一年到头重要的岁终之祀。天子还在“养病”,这个重大的责任,自然便落到了摄政相国的身上。 初八这日清早,谢澜安朝服明肃,外罩日月星辰十二章纹氅衣,乘宫辇来到太庙前。 她代天子入太庙,拈香敬祝,腊祭百神。 几名阁老叉手恭立在后,偶尔交换个眼色,见证着立朝以来第一位走进大庙的女人,却是无人提出异议。 新年已经翘首可望,老百姓会在这一日酿酒生火,煮腊八粥,人们用烟熏走老鼠,清扫灶台,向神仙祈祷来年的丰收与福气。 宫里则在祭祀过后,在乾元殿设宴,群臣咸集。 华灯与簇锦相辉,谢澜安毋庸置疑地坐在首位上。北府褚盘、褚犀也参加了这场宫宴,这是褚盘接任大司马以来,第一次参与如此高规格的朝宴。 虽说至今在许多人眼里,不管褚啸崖身后功过几何,唯有他才是“大司马”的代名词,但褚盘在淝水战中的出色表现,还是不免让许多人对这个承袭北府衣钵的年轻人刮目相看。 第277章 胤奚避让北府,没有出席。 同样缺席的,还有入冬体弱的百里归月。 不过此二人尽管低调,群臣却不会等闲视之。郗符就曾当众说,此二人一个有将星之兆,一个有隐相之资,左辅右弼,皆非池中物。 好事者听闻,同好脾气的郗家老爷戏谑,说令郎的拍马之术旁人真是拍马难及。 何则?既然这二人是王佐之才,那么他们襄辅之人,自然便是帝王之姿。 灯燎华彩,不及座首女君俊眉星目的璀璨;珠玉锦绣,不及她袍上钩龙镂凤的流纹。谢澜安含笑举杯:“丰年多黍多稌,高廪为酒为醴。今晚不论秩序,大家且满饮此杯。” 她的光采令人不敢久视,众臣称诺,起身同饮一觥。 “微臣等敬祝女君!” 一觥罢,筵席西侧响起一片清婉悦耳的女子祝酒声,原是来自女官的席位。 这些娘子们也是今晚筵席的亮点,只因她们身上的服饰别出心裁,既非平日里沉闷的朝服,也不是襦裙飞髾,而是采用了谢晏冬的提议,用精致的彩玉带束出圆领裾袍的腰身,下头的膝襕又分出裙褶,头上戴着莲冠与闹蛾,刚柔并美,材貌兼备,行走之间便成一道风景。 用谢四小姐的话说:“女儿家做了官也不必舍弃闺阁的美丽,为何非要像那些男人整日灰扑扑的?” 半殿老臣半殿新。 谢澜安含着笑容放目望去,满殿气象,青蓝冰水。 宴到后半晌,殿外突然燃放起烟火,一簇簇流光旖彩,次第不绝,却非内庭提前准备的节目。 僚臣们好奇观望,未见其人,先听一道意气风发的声音传进大殿:“称彼兕觥,万寿无疆!阿姊万福金安,丰年来迟了!” 从荆州大营赶回来和父兄与阿姊过节的谢丰年,得知宫宴还未散,直接策马入宫,为阿姊准备的烟花也索性命宫人们就地燃放,大家同乐。 他还给谢澜安带了两只自己猎的香獐,分炙就酒最是味美。 谢澜安佯怒,数落他纵性无礼。谢丰年嘿嘿地摸着鼻子告罪,不以为意。 自然有那打圆场的、赞谢小将军玉树临风的、殷勤让座的,将宫宴的氛围推向了高潮。 这且不算完,筵散后回府的路上,精力旺盛的谢丰年挤进谢澜安马车,商量着回去后要拉着全家再吃一席,再喝一轮。 他拿出一套说辞来:“我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怎可不尽兴?” 胤奚等在阀阅下,待谢澜安一下马车,便将手中镶了风领的大衣披拢在她薄氅外面。 呼吸相近,他闻到一片暧暧的梅子酒香。 “女郎饮得尽兴。”他轻捏了下谢澜安的手指,关照她脚底下的路,夜下呵出一口浅淡的白气,倒是清爽。 谢澜安眸中泛着赩赩水光,转眸轻睇,笑笑说:“可惜看不着小郎君喝醉了。” 胤奚眉宇无奈一剔,听这话音,倒似真有些醉了。“小心门槛。” 谢丰年在阿姊后头下车,看见胤奚,用眼睛比量了一下他的身高,挫败地撇撇嘴,面朝谢澜安倒行进门:“上次送阿姊的夜明珠可还喜欢?这次匆忙,没物色到什么好东西,等过年,过年时小弟一定给姐姐送些新鲜玩意儿。” 胤奚眼波曼转,说道:“很是喜欢,多谢你了。” 谢澜安步履微顿,在大氅下狠掐了他手背一下,而后回头,正色叮嘱又长高一截的少年:“别当我不知道,你在军营里众星捧月一般,二叔麾下的那些老将都纵着你。领兵临战需戒臊气,切不可搜奇罗珍,靡费受赂。” “阿姊,你想哪去啦!这些都是我用自己私房钱、咳……” 想起胤奚还在边上听着,谢丰年不好揭自己的短,转头撒气,“我和我阿姊说话,你……” 话说半句,还是不大对,他如今也不好太撅这个人的面子了。只好转而派亲从去大兄、姑母院里请安,并请山伯点亮灯火,置办酒席。 谢策得知弟弟回来了,一边拢着外氅沿月洞门过来,一边笑骂:“属你最能起高调,你阿姊天刚亮时便去宫里主持腊祭,操劳了一大天,你倒让她歇歇,一回来却让全家宠着你玩!” 说虽如此,他也未阻止山伯乐呵呵的在暖厅里支上锅子,忙活着摆肉传菜,预备羌煮。 谢逸夏还在石头城,得年根底下才回来。谢晏冬不参与小辈们的玩乐,命使女给他们添了两道下酒菜。 折兰音,谢五娘,文良玉闻讯皆至,连倚枕温兵书,还未歇下的百里归月被谢澜安邀了一回,也穿裘姗姗而来。 女子入厅,颔首见过大小谢郎君,被让到最靠近薰鼎的坐席落座了。 于是一桌八人,围着两口翻滚着鱼眼一样白汤的铜锅。其余大大小小的管家使女,另在屏风那头摆了两方食几,分了肉肴一同过节。 换过常服的谢澜安接过胤奚递来的清水,漱了口,慵懒支颐,漫笑着拿扇尖轻点幼弟:“有酒不能无令,今日是谢丰年起的兴,你仔细了,接不上来,我们七个灌你。” 其余的人难得见她如此松弛闲洒之态,一齐笑了。 谢丰年拍胸脯保证他一人力战群雄,不过前提是,阿姊不能上场。 折兰音双眼璨璨地轻弯着,感叹真好,“还有半个多月才是年,咱们家却先有围炉守岁的味道了。” 谢澜安听到这话,眉宇凝寂一息,转瞬消散。 那边谢丰年已经盯上胤奚,与他拼起酒令来。 百里归月熬不住,吃了两片烫熟的菰菜,饮了半盅酒,便告辞而去。迈出膳厅时,还听谢小公子催着众人说出自己最爱的诗经句子,他打了头,是那“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轮到胤奚,他却不语,含笑自罚一杯酒。 百里归月在檐灯底下回头,看了眼胤郎君身上的旧襕衣,微微作笑。 他纵使不说,屋里又有几人不知是那句“与子同袍,岂曰无衣”? 谢澜安见胤奚自己罚酒,也笑,她吃不下什么肉了,素酒又喝三五杯,拈箸敲盏:“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君子至止,鸾声将将。”* 一道笛声应歌而起,文良玉在对座吹奏柯亭笛助兴。 悠婉的竹管之声宛若天籁,一扫膻腥酒气。座中宾容色触动,各生感怀。 谢策在桌下轻轻握住妻子的手,心想这样团聚无忧的良辰,当真难能可贵,可惜父亲今日不在,未能一道相聚。 谢丰年回想着方才谢澜安口中的那首周王视朝的诗句,遐想他日龙庭上景象,不觉胸怀激荡。 谢瑶池整个晚上陪着兄姐笑乐,却有一半心神不在其位,走神想着之前在宫宴上,她中途出殿透气,遇见一个不认得的锦衣男子凑上前来夸美搭讪,走脱不开。幸有一个披挂薄甲的人摇晃走来,撞开那登徒子,昂眉喷他一脸酒气,也不知是不是刻意替她解围。 五娘在暗淡的灯影里未看清那人正脸,是个将军总不会错了,这件事,也不知该不该告诉阿姐一声…… 胤奚一直看着谢澜安。 他见她醉意三分,在灯火旁敲箸漫笑,发丝如水,面容也似蒙上一层光晕。便想起那年初次相见,也是这样星河乍泄的夜晚,她裙袂飘飘,仿佛他自幼所学的问仙歌中凌波御风的仙人,降凡在他眼前。 第278章 “诶,鸾君兄轮到你了。” 谢丰年酒晕上脸,把盏催促,“说自己最爱之花,配四六诗一首,别耍赖拖时,快些!” 胤奚垂下柔软的睫宇,恰谢澜安这时扬目看来。 他望着她的目光一笑,说:“昙花。” 嗬,昙花一现,谁会喜欢这种意头啊?不过谢丰年也不评判他人喜恶,嘟嘟囔囔的,醉倒在大兄臂上了。 “女郎。”胤奚在谢澜安面前蹲下,看着她也有些迷朦的眼睛,低声道,“今日算我逾越,我抱你回房吧。” 直到谢澜安被胤奚拦腰拢进怀里时也没分辨明白,他说的到底是“逾越”,还是“愉悦”? “你真的喜欢昙花?” 谢澜安觉得天上星子转,眼皮不想睁开,困倦地问。 “原来女郎没醉。” 胤奚笑,脚下走得稳当。他抱着谢澜安走进主屋,对等候的束梦摇摇头,回身以脚尖将房门拨上。 当然喜欢。 昙花只有一现,正是在他们相遇之日,世间所有的昙花已在他眼中开尽了。那种猝不及防的美是命运的恩赐,一刹即是永恒。 “你当然希望我醉了,”谢澜安声音越来越小,“我醉了……你好做坏事。” 胤奚轻柔地将女子放在床榻上,探探她酒热的脸颊,回身拧来温热帕子帮她拭面。“今天不做坏事,我陪女郎好好睡一觉。” 家宴结束时月已西移,同一时间,甘棠苑的屋子里灯光零星。 谢晏冬沐浴出来,身着曳地素色襦衣,指尖淡淡抚上青崖的脸畔。 长相平凡无奇的男人睫毛轻动,从桌上的檀盒中取出一只鳔衣。 他低头认真地戴好,而后反手用布帕绑住眼睛,轻轻抱起四小姐,走向即便不看他也不可能会迷路的那张香榻。 这样一个宁静的夜晚,对谢府的每个人来说,如果能一觉到天明,都会是一个完美的冬节。 然而当梆鼓敲过四声,一名快马驿卒敲响谢府的大门。 门房、二庭、内院的石燎依次亮起,铁妞儿接信后匆匆在女君门外叩首:“女君,边关急信!” 半刻钟后,谢澜安屋里,谢策院里,百里归月的跨院,还有甘棠苑陆续点亮灯烛。 “哪儿?哪儿?”谢丰年酒也没醒透,睡也没睡透,凭着行伍本能从漆黑的屋里破门跑到当院,闭着眼睛往身上套甲衣,喊亲随备马,“哪打仗了?” 屋门吱呀一声开,谢澜安一边掖襟领一边迈出来。光线从她身后涌出,在那双剔亮的眼周衬出一层深影。 紧随跟出的胤奚禅衣宽荡,往她肩头披氅。谢澜安摆手拨开,吸进一口冰冷空气保持清醒,接过密信,利落地豁开封口。 只见上书:六镇军受困于碻磝,断缺粮草,冰雪大作。高世军派心腹向巨野泽求援。阮伏鲸带五千兵马应援。 第131章 谢澜安先确认盖在信尾的两方朱印。见一枚是青州刺史官印, 一枚是崔膺的私印,那字迹也是韩火寓的笔迹无疑,确定信件不伪。 如果她已入主宫闱, 今夜这封急报就会送进宫, 再由谢澜安在早朝上与内阁详议。不过谢澜安人在何处, 何处才是朝堂, 此刻离天亮也不剩一个时辰了, 上朝之前, 谢府的一干智囊先随谢澜安来到文杏馆,围拢沙盘前。 烛焰曳曳,地龙一烧,厅子里很快温暖起来。谢澜安将披到腰身的头发随手绾起,命允霜将军报誊抄一份,立即送到石头城叔父处。 再令玄白去召楚堂和贺宝姿,速来府上。 “此为转机啊……” 百里归月方才在冷风里受了冻,低嗽了几声,两颊浮起不正常的潮红。她哑着声音说:“之前六镇兵拒不合盟, 只因未到绝境,而今偏军入险, 兵少粮悬, 果然就遭不住了。对他们而言, 敌已定, 力已殆, 朋友是谁也该看分明了。” 谢策给使劲揉脸的弟弟要了碗醒酒汤,谢丰年眼前还有些发晃,捏着生疼的太阳穴说:“我看那信上……呕……” 谢策抚着少年的背,让他闭嘴先喝汤。 胤奚并指将沙盘中一面小旗推至济州碻磝城的位置, 接着话说:“那信上只言‘求援’,未道‘联盟’,崔刺史行事严谨,若是高世军有合作意愿,崔先生定会在军报上注明。” 他看向谢澜安,“军报上没有,要么是六镇兵想耍滑头,要么便是战况紧急,很多细则还来不及谈。” 谢澜安目光掠过那句“阮伏鲸带五千兵马援”,心知战况紧急是肯定的。 青州与金陵相隔千里,遇突发战事,崔膺有先行决策之权。先生和表兄都知晓她有意招揽六镇军,所以明知有几分风险,也会第一时间出兵。 这封军报至少是四五天以前发出的,军情有滞后,还不知此刻青州军是否已渡黄河,战况如何。 谢澜安沉沉吐了口气。 “现下那些鲜卑人是冻饿受伤的狼,一旦吃饱了,确实可能掉头而去。可我也不是冤大头,白白的出人出力。” 百里归月问:“那之前备留出来的粮饷……” “运。”谢澜安掷地有声,“稍后我进宫召议,知会梦仙,就按之前拟定的运粮线,先将五万石输至青州,届时视前线情况交由崔先生调拨。” “济粮归济粮,话得说在前头,吃我大玄粮,便是大玄将,那帮胡子若敢放下筷子骂娘,怎么吃进去的,我就有法子叫他们怎么吐出来!” 这话谢策信。 北尉能在黄河边上围剿叛兵,玄朝就不能吗?到那时六镇军才是真正的腹背受敌求告无门,只能往柔然逃奔了。 这位天性温敦复礼的谢大郎君时常觉得,他阿妹的报复手段,作为她的敌人,能不了解还是尽量不了解为好。 不过要将女君的宽威并济准确传达给异邦族类,还需要一位能言善辞的使者。 夤夜赶来的楚堂带进一身霜寒,听闻始末,当即请缨:“子构愿当这个运粮使,前往北地与镇兵交涉。” 百里归月却摇头,向谢澜安举荐自己的叔父百里荻。 “家叔、咳……家叔便在青州崔刺史帐下谋事,近水楼台,又熟军务,对鲜卑人的习性战术研究更是家学,女君不妨考虑任用家叔。至于楚郎君,这半年来在太学中的清名愈发凸显,留在金陵,对女君更有益处。” 楚堂怕她咳得急,没与她抢话,自荐之心却毫不动摇。 谢澜安想了想,“广固还有韩火寓,他的口舌机锋我知道,你们师兄弟里单出一人足矣了。至于是派韩诵和还是百里先生去谈,回书给崔刺史决定吧。” 许久没说话的胤奚,眼里忽掠过一抹极为浓郁又深晦敛藏的不舍,仿佛在做一个艰难的抉择。终于,他后退一步,向谢澜安抱拳。 “女郎,凤翚营请战!” 谢澜安转头看向他。 “世兄转战死生之地,女郎必是担心。” 胤奚迎着她的眼笑了一笑,“况且,传六镇叛走之徒五万,哪怕在围剿中有所折损,有了兵援粮草,蓄力拿下济州也不是问题。胤奚愿北上与阮将军合兵,为君再下一城。” 檐外挂着的竹骨灯笼轻轻摇晃,忽便晃下一片飘转的雪花。 第279章 晶莹的六瓣冰花在空中打了个旋儿,落在比它还要冰冷的铁马铃铛上,不待融化,更多的雪飘扬落下。 金陵今冬的第一场雪里,谢澜安对着胤奚寂静片刻。 谢丰年指甲磕着空碗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得守着荆州,还真没法和他争。 “不。” 谢澜安开口,同时心里一叹,原本她想等好好过完这个节再说的。 “鸾君不去青州,我对你另有指派。”谢澜安指腹在沙盘的木沿敲了两下,须臾摒除杂念,看着胤奚的脸道,“我收到线报,北尉边南有一镇将乱,你要带你的人潜伏过去,替我完成一件事。” “今年,是不能在家过年了。” 胤奚只一怔,便应诺。 两人身上带着相同的暖帐薰香,男人颔首间,未挡住眸锋泄出的锐芒。 “我的刀,随时准备好了为女郎而战。” 无声雪霰落入秦淮,越过江北,漫天大雪转为凄迷。 紫微宫飞檐上的铁马也未逃过雪花的包围,在彻骨的寒冷下愈显肃穆。宫灯朦胧,将纷扬大雪映出撒盐扯絮的形状,连同整座沉睡在夜色里的洛阳城,共同浸在一片银装素裹的琉璃世界中。 尉帝的寝殿中加了炭鼎,一只指纤如葱的素手小心翼翼地从黄底绸盒中取出一枚丹药。浑圆的丹皮在灯光映照下,泛出幽红的光泽。 宫女将尉帝扶起,另一名宫装婢女配合着捧盏送水,给拓跋珣喂服下丹药。 而后,二婢再将体虚的陛下重新扶躺回金丝绣枕上。 看着皇帝呼吸平稳,气色也比之前病发时柔润了许多,尉迟太后轻轻松了口气。 这身着墨绿地摩羯纹氅衣的老妇人挥挥手,命宫婢放下垂帷,走到外殿。 一个身穿道袍的中年方士随后走出来,尉迟太后对他微微点头,目含赞赏。 “你献的丹药很管用,来人,赏马道人百金。若能让陛下完全康复,还有重赏。” 年初之时,尉帝吐血,宫中的御医束手无策,太后只得贴皇榜悬重赏召名医。当时应召的郎医来了一批又一批,百个里头也寻不出一个中用的。尉迟太后因此,不得不推迟与南国的对战。 纵使在中秋后因抵不住主战派的压力,她同意挥锋一战,无功而返后也未加码再攻,怕的就是尉帝在大战中途驾崩,影响士气。 还有一点,便是那句皇太子非陛下骨肉的谣言。 有尉迟太后坐镇,还不至于因这一句话动摇国本,但也不能置之不理。她一连杖毙内庭嚼舌者近百人,却无法开解皇帝的心疑。也就在这时,这位马道人谒见,献上两枚丹药,帮尉帝止住了吐血症状。 马道人一派仙风道骨,作揖谢赏。 尉迟太后又道:“陛下看重你,今年的却霜礼,道长便随同国师一同登坛吧。” 在大尉最隆重的祀礼上登坛,即便不是主赞官,那也是无上的荣光了。气度澹泊的马道人听到此言,也免不了大喜过望。 他眼珠一转,忽计上心来,甩拂尘向太后娘娘打个扦儿:“启禀太后娘娘,小道有一法子,有望助陛下加快复原龙体,只不过……不知当不当讲。” 尉迟太后听有此法,忙道:“但说无妨。” 马道人道:“陛下乃真龙天子,命贵无极,这是毋庸多言的。然陛下常年体弱,缘由便在于这是天神对身负至贵命格的人皇的考验。我朝往年的却霜祭,都是向天神敬献猎禽、牲牢,心虽诚而物微芥。小人以为……可向天神生祭,以证诚心,尔后陛下圣体自愈!” 尉迟太后心神一震,目光倏地射向马道人。 确定他所说的意思便是她理解的那个意思,尉迟太后凝眉沉吟。“生祭……要祭几人,何等条件的人?” “只要大尉之民皆可,至于人数……”马道人微微一顿,“陛下统驭百万生民,泽被下邑,至少以虚数一万代之,才足以飨神庇佑。” 生祭一万人。 雪下得越发大,鎏金树灯上的烛花震颤掉落。 “这万万不可!” 次日,拿不定主意的尉迟太后唤来国师私底下商议,拓跋昉才听个开头便反对。 “臣自幼广览书籍,从未听说过有这样的献祭法。此举太伤阴鸷,娘娘不可误听旁人一面之词。” “国师此言差矣。”太后宫中此时只有三人,马道人悠悠解释,“天之道,与人之道本就不同,天下万民都是靠陛下福泽恩赐方能安身立命,损有余以奉不足,又何足怪哉?” 拓跋昉愠怒地注视马道人,本要反驳,忽记起后宫先前的谣言风波,一部分风言直接将与皇后娘娘私通的那个人指向他,甚还猜测太子乃是他的私子……以他而今的立场,无法再激烈反对,否则,传到陛下耳中,便成了他有心阻碍陛下大愈,居心叵测。 “何不问问陛下自己的意思?”马道人含笑提议。 恰在这时,尉帝也派内侍来请太后过去叙话。 经过一夜大雪,宫庭的积雪已经足有半尺。太后乘辇到得紫微宫时,皇后正与太子在旁侍疾。 楼皇后一袭淡紫色葡纹窄袖宫裙,外罩同色锦绫裼袍,见太后过来,忙款款下拜。 北尉皇后天生一张雪白鹅蛋脸庞,流波多情眼目,不似草原部落的后裔,倒有几分江南水乡的风姿。只不过此刻,她眼圈下青影绰绰,显是多日没睡一个好觉了。 尉迟太后走近,先往榻上看了一眼,抬掌让皇后起身,和颜悦色道:“阿步衣不解带照顾皇帝的身体,你自己打理着后宫,也要多加保养。哀家瞧着近日清减了不少,历儿,还不陪你母后去歇息一下?” 太后并未因那些混账话给她的儿媳脸色看,拓跋亭历听了,忙应一声,与父皇告退,随母后一同出殿。 跨出殿门口,这个双瞳异色的尊贵少年牵住母亲冰冷的手,扬脸对她灿烂一笑。 眉锁愁容的美貌妇人轻抚他的发顶,勉强露出一个笑。 尉帝由始至终未侧目看那对母子一眼,待闲杂人等屏退,他虚弱地抬起手臂,“母后,朕有一事相求……” 尉迟太后接住尉帝的掌心,看见他滑下去的寝袖下,露出的小臂上布着几块青褐泛黑的斑块。 这在皇帝服丹之前,似乎没有。 可是皇帝之前已见油尽灯枯之兆,只要能留住他的性命,无论什么法子,尉迟太后也只能一试。 知子莫若母,她一看尉帝的眼神,登时明白过来,“昨日,原来你听见那些话了……皇帝,你……当真想吗?” “外头,是不是下雪了?”尉帝嘴角噙笑,一句三喘。 尉迟太后沉默。 尉帝唇角弧度变大,笑容却带着无尽的苦涩,“母后,孩儿是如何苟延残喘到今日的,您最清楚不过。朕……不能拉弓骑马,不能痛快地在雪地上行走,也从未感受过盛夏的骄阳。那孩子……是母后亲自教养的,要承袭大统也罢。朕别无所求,只想活着,母后,行吗?” 尉迟太后沉吟不语。 “一、一万草民对泱泱大尉而言,不过一颗沙砾一滴水流,”尉帝的语气急迫起来,努力地擎高脖颈,“待朕好了,国运强盛了,才是真正有益于大尉。母后一生巾帼不让须眉,所谋宏图,不也正是为了大尉的千秋万代吗?” 第280章 “我这辈子,从未求过母亲什么事……” “够了,不要说了。”一生刚强的尉迟太后在眼眶泛红前,迅速撇过脸,“哀家……答应你就是。” 她也算杀伐决断,随后便召来马道人,当着皇帝的面,定下生祭事宜。 尉迟太后只有一个要求,便是生祭的人口不要选在洛阳、长安周边城镇,最好偏远一些。又想,那军府六镇的叛兵着实可恶,沿黄河流窜闹乱,搅人心烦,若选六镇遗民更是妥当。 马道人号一声“无量天尊”,捏指推算半天,却道:“回陛下,回太后娘娘,大尉立国尚黑,以水为德,利在西方。依小道之见,可在西陲之地选一个城镇,为陛下献福。” 浓馥的龙涎香在暖殿中氤氲不去,尉帝满意地轻阖眼皮,仿佛睡着了。 …… 瑞雪兆丰年,北国的这场大雪一直从年前下到新年,天南地北的人,都沉浸在喜庆的过年氛围中。 芝麻镇的百姓也是如此,家家户户的门前换上了新的桃符门神。 这个仅有一万余人口的小镇,放在整个郡里算是穷乡,可谁家过年还不吃顿饺子呢,无非是富裕的包肉馅,拮据的下菜馅。没钱买炮仗的,也能听邻里放个响。 初五这日清早,鸡才鸣叫,镇子上的两条主街便响起了震耳欲聋的爆竹声。 那是镇上几户姓张姓李的乡绅老爷家,争先恐后地破穷迎财神。 左邻右巷的孩童,穿裹着或新或旧的棉袄,踩在满地碎红纸上拍手唱着吉祥话儿,说不准就能得到富户管家打赏的几颗铜板。 一群半大小子不怕冷,裹着夹衣跨坐在对面的断垣上嚼甘蔗,等着看大宅门里娇滴滴的女眷一会儿从前门出来,乘轿去上香。 干啃干等也是无趣,一个矮个子和旁边的高个闲聊:“小剩哥,过完年你就要应征当兵了?” 被叫作小剩的半大少年吐掉嘴里的渣子,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像老张家这样有钱的,能拿钱顶塞,像我这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就得去充数,还得自带干粮。”小剩大嚼了一口甘蔗,再“呸”地吐掉,用一种市井老成的口吻说,“你们知道吗,南边的政策比这边好多了,征兵就发钱,每人每月二百钱,这还只是杂兵,前线的兵士更多!” 少年口中的“南边”,便是玄朝。矮个子眼前一亮,“啥,发钱?” 一月二百钱,一年不得有小二十两啊,他爹和祖父一年打木活也挣不到这些……“骗人的吧?” “这算什么?”墙头另一个穿着夹棉细布袄的少年接口,“听我做行游商的二舅说,那边还能女人考秀才呢,只要考中了,家里的兄弟就能免征!要不怎么说,女人当家也有好处呢。” 谢澜安的大名广传南北,她摄政监国的消息也早已不是新闻了。北地的黎民一向在尉迟太后的统治下过活,并不把女人治国看做奇事。少年们说笑未完,东头大广场那边,忽然响起一阵紧密的敲锣声。 “芝麻镇的邻里……到大广场集合……朝廷发放粮米……” 一道竭力喊召的声音断断续续飘来,小剩听出那是里长的声音。 他把手里的甘蔗屁股丢进雪里,招手,“看看去!” 这方圆不过十里的镇子上只有一个大广场,就在白水陂旁边。少年们赶到时,这里已经聚集了很多人。 随着锣声震天,还有更多的镇民互相通声,陆续聚到广场前,人人好奇张望。 有人说:“以前可从没有过种好事,真的发粮米吗?发多少?” 有人问:“二柱家的,你是里长的姨妹,你知道信儿不?” “乡亲们不要急,不要喧哗。”前方除了三名里长,连县长都亲自过来,一边维持秩序,一边忍不住喜色上脸,对着广场上攒动的人头大声道:“与乡亲们说个喜事,郡里体恤百姓,今年特意给我们镇赐布帛,发粮米!家家都有,一会儿都可以领到!” 说完,县长喜气洋洋地琢磨,莫非是他过去一年治下有方,几宗狱讼官司也解决得漂亮,上书述报入了太守大人的眼,所以武阶郡下这么多镇,别人不赏,单单赏了芝麻镇? 这可是件荣耀事,看来当官为民做主还是有用的,不止他治下的人民受益,连同他也升途有望! 县长越想越振奋,不一时,耳听一阵闷重的铁蹄声由远及近。 四匹高头骏马当前开路,溅飞道上泥雪。其后连着长长的骑队,马上骑手个个身罩黑甲,腰佩环刀,如卷土袭风,一眼看不到头。 这队威风凛凛的甲骑一到,先前还热闹说话的广场,忽然没了杂声。 小镇里的百姓再没见过世面,却也知觉这些人和镇兵捕快不一样,单是那股碾踏一切的气势,便让人冷得想打哆嗦,更别提他们个个带着刀了。 县长略一皱眉,看这些军爷不大像守备兵,倒像常年在战场厮杀的。而且这人数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上头人对于他们镇,这般重视吗? 转念一想,全镇这么多户,发放节礼是需要不少人手。县令笑着向马队为首的甲士拱手,“有劳军爷们。” 他才说一句,为首甲骑瞥动盔下的一双阴冷眼珠,扫视对面里三层外三层,灰红土绿各色衣着的人群,问:“全镇的人都到齐了吗?” 他的声音有种奇怪的沉戛感,像埋在雪里炸响的哑炮。 小剩在人群里没来由地皱皱眉。 县长没看到他们的粮车,兴许是在队伍末尾吧,赔着耐性说:“也许有没通知到的,这里应有一半了,再挤下去,恐发生踩踏,不如过后由本官……” 甲骑身后的一个长脸汉子打断他话头,高声道:“朝廷下发救济,粮食按人头数算,连襁褓小儿也有一份,老者幼童,还额外多给两斤肉。不统计分明,如何下发?” 一听有肉,短暂安静的镇民再次兴奋起来。 这回不用里长动员,有家小在家的,忙都回去叫出来,家有七十岁之上老人的,拄着拐杖蹒跚地扶出来,连那才出生不久却面有饥色的婴儿,也被下不出奶水的枯瘦母亲包裹得严严实实,抱到广场,含着泪眼只盼分到喂饱这孩子的口粮。 踊跃的人们争先恐后往前挤,小剩也说不出哪里不对劲,不动声色地往后退。 他身边的矮个同伴原地一跳一跳,好不容易从密匝匝的人堆里找到父母所在的位置,便要挤过去,被小剩一把拎住后领。 矮个茫然回头:“干啥……” 突兀的扬蹄声踏碎了少年后面的话。 寒刀出鞘刺耳,有几分像老百姓过年宰鸡磨刀的声音。挤到第一排的镇民,只觉日头突然晃眼,催马上前的冷脸骑兵已经手起刀落,划割开一排喉咙。 第一排百姓倒下去,后排的人反应不过来还在往前涌,于是划过的刀锋反手回抹,又是一茬人命如草倒下。 鲜血飞溅。 血落雪中,蚀出大小不一的圆窟窿,有的还冒着热气。一个妇人发出了第一声尖叫。 “……”县长浑身的血都凝固了,他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猛甩自己一巴掌,冲上去追马,“你、你们干什么!干什么!!” 第281章 “奉太后娘娘与陛下懿旨,值此新春嘉日,令芝麻镇子民祭献天神。”甲骑转缰回头,冷冷看一眼县长,还是那样漠然的嗓音,“众位有大功于朝,去后自有粟肉供奉,且安心地上路吧!” 老人跌倒在地,婴儿在襁褓中哭嚎,人群中的青壮想要反抗却被两股相逆的人潮挤在原地,举步维艰。 县长被升高的日光,反光的白雪,血染的鲜红刺得眩晕,他想不通这一切,跌撞地冲到马前,张臂挡住他身后的镇民,颤抖着质问:“你们是何处来的……这不可能是朝廷的旨意,他们都是安分守己的良民啊……芝麻县长贺寿年在此,放下刀!里长,召集镇兵——” “噗嗤。” 长刀从贺寿年前胸刺入,红刃从他背后透出。 “多你一个也无妨。” 甲骑毫不在意地抽出环首刀,余光发现一个惊恐妇人怀抱中的幼童正好在他刀尖落点,随手刺去。 这样的快刀对上这群手无缚鸡之力的镇民,易过宰鸡屠狗。 “阿爹!阿娘!”矮个少年亲眼看着双亲倒下,隔着惶乱的人群声嘶力竭,被小剩死死拉住往后拖。 哭喊的百姓们不明白,什么叫“祭献天神”,天神,不是在祠庙里保佑着他们吗? 人人皆是待宰羔羊。 刀尖只差半寸便要挑出幼童心脏,一声令人齿酸的离弦声突响,闪电般的一箭射向甲骑后心。 甲骑只来得及稍侧身躯,箭中后肩落下马背,撑刀在雪上阴鸷回头。 一道尖锐的骨哨声伴随着那一箭在南陂外吹响,蓦然间,一群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黑影呈网罗之势,由四面向广场围拢奔来。 这些人没有坐骑,速度却极快,其中一马当先首领模样的人身形修颀,一身劲服,手持一口雁翎形状的奇怪窄刀,覆了层胡茬的唇下还叼着枚骨哨。 跑动同时男人的哨音不停,时长时短,黑衣人便随着指示变幻阵形。 这些人的目标明确,便是马上的骑兵,先斩马腿再割人头,动作快得如斩杂草,一如方才黑甲骑对待百姓做的那样。 “尔贼何来——” 鸾君刀向上斜撩迎面驰来的一个甲骑肋下,不等这人话落,已将其挑落马下。 失主之马仰蹄长嘶,随即被一只青筋偾张的手掌勾住缰绳,悍然往臂上缠绕几圈,较力降服。 胤奚靴底稳稳碾地,这位带领凤翚营一路西行,从冰冷的嘉陵江水下游逆渡进敌国,又潜入这座边镇隐匿了数日之久的年轻主将,脚下踩着北国的邦土,沉色望着眼前地狱一般的景象,吐掉骨哨,声音比刀锋更冷: “这里本是我们的土地,却成了你们的屠杀场。在汉人的土地上肆杀汉人,有这样的道理吗!” “胤统领!” 戏小青杀甲骑夺马,回刀间隙不忘估算对面人数,大喊,“末将带二队断后,余下兄弟——还有姐妹们可带镇民先撤走!” 白水井后的柴草堆中,平地响起一阵“哗啦啦”的惊雷声,一个浑身挂满刀剑的“铁刺猬”愤然跃起。 只剩一张脸没被备用兵器挡住的池得宝,带着两百多斤的重量怒吼:“混账东西,都杀了!都杀了!” 哀嚎绝望的镇民看着他们,如见神兵天降。 第132章 “北尉大君凶逆无道, 生祭黎民换取阳寿,此自取灭亡之道。” 腊八那日,谢澜安告诉胤奚, 北尉武阶郡下芝麻镇将逢一场浩劫, 谕令他救人为其一, 激发北民民愤笼络有生力量为其二。 当时谢澜安却也说, 不能保证这个消息万无一失, 也可能无事发生, 令他随机应变。文杏馆的灯火亮了通宵,谢澜安在安排碻磝会盟之余,与胤奚详细交代了行军方案。 “你带凤翚营沿长江直赴巴中,轻甲简备,至嘉陵江隐蔽队形分批渡水,潜入尉国边镇。若救人顺利,带着那些百姓无法再从水路返,便向东边陆路破关。” “丰年和胤奚同时走,率竟陵军在北益州的白水关接应。” 女郎规划的路线极为清晰, 显然不是仓促间的决定,而应是一早便经过深思熟虑。 谢澜安手底下掌握着数条谍报线, 访察方向不同, 人员也互不交叉, 纵使是胤奚, 也并非全都了如指掌。所以, 他虽有片刻疑惑,何以女郎得到的消息如此准确,简直就像亲耳在洛阳宫里听到的一样?但凭着对她的完全信任,胤奚即刻带领两千营兵昼夜兼程, 暗渡嘉陵。 正是一年中最酷寒的时节,冰冷刺骨的江水没有冻痹将士们的铁骨,也磨不钝他们的刀。迅捷的身影合着精钢的碰撞声,在驰仰的马蹄间穿梭,如同一只只玄鹰落入这片雪地琢食污臭的恶隼。 “玄人……他们是玄人!” 尉人骑兵拔去后背箭矢,从劲衣武士的刀上看出端倪。 骑兵仓促爬起间,眼底浮现一种极度的不可思议,声音戛冷地喝令:“聚拢队形,这不是……” 话音未落,一片霜风迎面扑来,原本属于他的坐骑,被袖衣猎猎的胤奚控着辔冲到眼前,在下一刻撞飞了尉兵。 踞在马背上的男子带着劈山定海的气质,他放目,对六神无主的芝麻镇民开口:“你们的皇帝残害子民,暴虐不仁,我奉大玄女君谢澜安之命而来,护大家性命周全!” 他的声音有种独特的韵律,如金玉锵鸣,响荡云天。 他身上镀着一层映雪莹耀的阳光。 镇民们听到“大玄女君”几个字,短暂地愣了愣神,仿佛还在梦中一般。 池得宝凭着悍蛮过人的勇力,也夺下一匹马来,却见乌泱泱的人群仍未反应过来,吓傻的吓傻,奔逃的则大多往自家屋舍跑,仿佛躲回家里便能避过这场劫难,男女老少乱成一锅粥。 她不禁气急,吼声如雷:“刚刚那个杀人的说的话你们都听到了,朝廷要杀人,你们留在这里,你们的皇帝老爷为了遮掩灭口,过后必不能活了!还往哪儿跑呢,想活命的跟着我们指挥行事!” 戏小青和纪小辞分别带队疏通人群。戏副尉本就嘴皮子伶俐,与尉兵拼杀的间隙还抓紧时间动员:“跑反啦,快,跟着那个冷脸苗条的提剑姑娘走!乡亲们别怕,我们是来救命的,我朝女君慈悲为怀,不忍无辜者冤死。你们大多都是汉人,我也是汉人,汉人一家亲——” 中途他一个旋跃,扬刀劈中一名甲骑的臂筋。不想那厮忍痛力非常,兵器没有脱手,反而砍向戏小青额颈。 若不是戏小青反应得快,缩身躲过,这一个托大就要交代在这儿了。 胤奚夹马从侧后贴上来一记补刀。 那名甲骑手臂带伤犹能在瞬间回转刀锋,眼神阴鸷,动作悍厉。 可惜他低估了胤奚刀法的精准,鸾君刀正切中骑兵颈脉,后者一个音节都没发出,便掉落马下。 血溅胤奚肩头,他心中莫名闪过一丝微妙的古怪。 错眼间,他瞟见一个簇新红布裹着的襁褓落在广场石沿外,嘶哑的婴啼断断续续传来,周围皆是踏来踩去的脚步,来不及多想别的,胤奚断喝:“乙生!” 就近的乙生拨分镇民,赶去将那婴儿救起,左右张望找不到来接手的,干脆拿绳子将襁褓牢系在自己胸前。 第282章 另一头戏小青连道“好险”,脚下吱戛一声,踩到泞雪地里一口被丢弃的锣。他低眼一扫,立刻就地取材用刀尖挑到手里,拿刀脊连续奋力击锣,十万火急之下,将那锣面都敲得凹陷,他天生带笑的娃娃脸上也终于现出一抹沉冷,放声道:“你们的县长为了保护你等,已经就义,他的尸体就在你们脚下被踩踏!还不清醒吗?到底是做刀下鬼还是世上人?!想活命的就跟我们走!” “……是啊,县长、县长大人是好官啊……” “刚刚那些狗兵见人就砍,什么献祭天神,这样的朝廷不反还等什么?!” 百姓们如梦初醒。 这些镇民不是训练有素的兵,他们只是些平头老百姓,有的人连重一点的铁器都没摸过,只想过一眼看得到头的安生日子。先前猝然惊变,一蓬蓬的血飞溅在眼前,软弱是人之常情,待这几嗓子轮番喊完,镇民们回省官兵向他们下手,终于明白他们被自己的国君抛弃了。 绝望已过,怒勇便生。 胤奚控缰的手冻得发红,在马上道:“纪小辞,开路。” 他转头吐出一口寒气:“池得宝,发刀。” 池得宝是胤奚临行前从谢澜安手里借调来的,营兵渡河下水,无法携带重器,唯有这个天生巨力的女郎,身上层层叠叠系上一百多口备用刀剑,依旧行走无碍。 这会儿她身上的“铁刺”都派上了用场。池得宝将刀具分发给青壮,指挥男人保护女人,壮丁携老负幼。纪小辞当前开路,伍兵围拢动作缓慢的妇孺先行。 这也是谢澜安让胤奚将全营都带上的原因。 单是北尉的守军,一千凤翚军足够应付,然而要保护一镇的百姓有序撤走,就只能冒些暴露的风险悉数出动。 好在,他们进城前已经算好地利。出城十里有条白水河,过河后再向南一舍,便是两国边界,谢丰年就在关隘口接应。 出了镇口,视野豁然,皑皑一片白里,纪小辞率众横渡冰冻牢固的河弯,戏小青带队阻击剩余的几百号尉兵。 前队已半渡,胤奚眉心忽然轻凛。 他胯下马的马蹄铁上传来一阵轻微的震动,继而,冰面上的雪粒子也开始簌簌地跳动起来。 “别再往前,”胤奚心里一沉,“后退!” 已经晚了。 一排排森黑箭矢随着他遽然的话音,从对岸如簇密的飞蝗激射而来。 凤翚营手无楯械,纪小辞和池得宝失色之下举刃格挡,让身后托家带口的百姓立刻退回岸上。 马蹄声烈,胤奚策马冲到最前方,承接最集中的一拨箭攻,给镇民后撤争取更多时间。 断箭磕飞之音不绝,鸾君刀几乎出了残影,胤奚的心不断下沉。他在此刻终于想通了,为何方才与那些甲骑交手会有种怪异感觉。 ——那等战力水平的队伍对屠取孱弱百姓来说,太大材小用了,骑兵冲杀以一当百,杀一万人,一百个骑兵都绰绰有余。只不过他们在胤奚的刀下强一分弱一分,区别都不大,这才让以救人为先的胤奚忽略了过去。 一场早有预谋的埋伏! 呜沉的号角在对岸吹响。 一杆杆旌旗竖立而起,蔽空遮日,一声声战鼓如同敲击在心脏上,震耳欲聋。这样浩荡的阵势,落在这个巴掌大的小镇子上,就好比一声惊雷炸响在蚊子耳边。 乱箭之中,当空一枚抛出弧线的黑影以可怖的速度向下坠落。胤奚眸子骤缩,夹马往左前方散开十几名营兵。 下一刻,他们之前所站的地方被一颗巨大圆石砸中,石破冰面,漫漶的河水剧烈翻涌汩出。 紧接着,喀嚓一声巨响,整条白水河的结冰以此为中心寸寸龟裂。 竟然动用了攻城用的投石机! “全军分散!” “斥候探路!” “一队、左锋保护百姓后撤回陂壁!” 耳鸣一瞬的胤奚急速发令。 他脸色难看地抵住刀锷,这个边陲小镇上不该出现如此规模的军队,难道……他们早已泄露了形踪,敌人就等着在这里瓮中捉鳖? 照此情形,谢丰年那里,很可能也与敌军正面遭遇了。按他的所估,对面伏军至少万人,己方两千人,疲兵,无马,以轻骑步兵对铁骑,想要继续向南突围十分困难。 纵然有一线强突的机会,这芝麻镇的上万人却注定带不走了,留给这些人的下场,只会是沦为刀下之鬼。而女郎想要造势攻讦的计划,也就付之东流。 然而若将士们分心保护镇民,如何走远? “报!” 黄鲲顷刻赶回,神色凝重,“胤帅,东南方的道路被封死了!” “报!” 舒砚按着被流矢射中的肩膀,扯着马缰回还,“对岸拉开了近三里长的战线,至少万军之数……玄色大纛上绣‘西南’二字,远望纛下主将,左眼蒙布,所佩兵刃在阳光下泛雀绿光纹。” 胤奚骤然抬头,隔着狼藉的白水河眺望对岸。 使龙雀大环的赫连朵河。 看过女君编录的《北将谱》的池得宝在刹那之间,一身白毛汗都下来了。 战力不输褚啸崖的西南大将军赫连朵河!他们竟在此地遭遇了北朝第一猛将,更别说还有铁甲如云! 乙生怀里的幼婴忽在此时发出啼哭,胤奚在这片尚不知何为惊怖的本能哭声中,嘴角冷钩,眼底渗出孤注一掷的狠绝。 “我胤鸾君何德何能,竟让关中大行台亲自来擒?” 他回头扫过北尉镇民那一张张恐慌万状的脸,万念刹那归一,说:“掉头向西。” 向西走,与之前制定的撤退路线截然相反。戏小青愣了一下,这便意味着他们回不去了。 可这也是眼下能保全这些百姓的唯一方法。 营兵霎时闻令而动,队尾变队首,整齐划一地调转方向。身后鼓声愈急,间杂着冰水踢踏的交响,那是赫连大军开始渡水追击。 升斗小民们像拼命逃亡的牛羊,连哭也成了奢侈,因为他们知道,一旦掉队,就会成为铁蹄底下的肉泥。 胤奚耳闻背后,眼视眼方,一向身先士卒的人这次悍然断后。行兵者不过五事,能战战,不能战,守,不能守,则走,剩下的惟降与死。他是一营统帅,任何时候都不能做出错误的判断。 分列在胤奚左右的亲兵形缓而神完,面色凝重却并无懊丧,随时准备好抽刀随统领背身决战。 队伍强奔二里,尚未甩掉后敌,前方忽然响起一阵阵雷动之声。 那是此刻无论是谁都不愿听见的马蹄声。 军马扬起的雪雾霜尘很快近到肉眼可见,胤奚秾丽俊采的脸孔蓦然激厉,他扬起鸾君刀:“列尖刀阵!” 他今日在敌后腹地,被前后夹击,便是天要亡他。可那又如何,凤翚营头顶着一个凤字,便不能坠了她威风,更不能折堕他们自己的脊梁。他带的兵没有孬种,马上男儿有死无降! “随我放手搏杀一场,输赢死生还未定论!” “是!!!” 冲霄喊声中,凤翚营准备冲锋。 眼尖的戏小青忽见对面的弓骑兵拉弦,射向他们身后的赫连大军。 第283章 胤奚眸光凛烁,看清对面当先骑在马上的男人未戴头盔,深鼻高目,卷须黄髯。此人单手控辔,目中无人地手持一口宿铁刀,带着浓重的鲜卑语腔挑衅:“龟行鼠道的赫连半瞎,你爷爷到此,有本事冲老子来!” 胤奚脑海灵光一闪,又觉自己的猜想荒唐,谨慎地催马往前。 二骑障泥擦过的瞬间,卷须男人侧目与胤奚目光交错。 望着这个冒死保全他国百姓的白脸小年轻,卷须男人同样有一丝复杂情绪从眼里闪过。男人蓦而扬起嘴角,哈哈大笑:“怀朔高世军在此!梁州的父老乡亲,坐龙椅的不拿咱们的命当命,此时不反更待何时?!” 绝处逢生也不过如此了,胤奚心中大石落地的同时只剩一个疑问—— 如果眼前这人是高世军,那么向青州求援的又是谁? 但当此时,胤奚已经无瑕考虑。北尉大军的喊杀声临近,他听见“高世军”在骑马策过去的前一刻开口:“把人全须全尾地带出去!打仗的事,给老子靠边站!” 一支来历成谜的悍兵,与一支飞渡冰河的奇兵,第一次相遇就以这样全无磨合的方式,开启了首次合兵作战。 第133章 凤翚营快速协助百姓分散到两旁, “高世军”所领的骑军有如飓风过境,队伍绵延,在胤奚与追兵拉开的这段路程蓄力冲锋, 而后, 毫无凝滞地撞入赫连大军的前锋阵! 胤奚在马上勒缰回头。 这些突至的骑兵服色不一, 兵器参差, 然而他们身上那股悍野无前的气势, 整齐默契的冲锋, 却不单单是血勇两个字能够解释的。 那得自于经久的训练与多次大战的经验,也源于刻进这些人骨子里的杀伐与野性。 这绝不是寻常的军伍。 胤奚定睛审视了几刹,便收回视线,同时也压下“如果是凤翚营与这些人迎面撞上,结果又会如何”的假设,速令营兵继续带百姓撤离。 他也并非一味靠胡骑抵挡,自顾奔逃。行出二十余里,胤奚估算胡骑一鼓作气的锐气应已消减,与敌方的战况恐正胶着, 恰此时,百姓们力疲不能再行, 胤奚抬手停下队伍。 他解开额带, 开始往手掌和刀柄上缠绕系紧。 “镇民原地休整, 乙生带一百人驻守, 其余所有人, 随我返回,接替作战。” 人行远路会累,军队连续厮杀也会,身后还没有胡骑退下来的身影, 便说明赫连大军暂时被牵制住了。 对方前锋已疲,他们这支养精蓄锐的队伍接上去,正是以逸待劳。 白水河里,死伤的战马堆积阻流,鲜血将满地积雪成片染红。 卷髯大将在看到胤奚带兵出现的时候,深邃的眼眸一动,显然没料到他会回来。 胤奚挥刀斩落眼前的尉骑,言简意赅:“换我!” 卷髯男人厮杀还未尽兴,然他移目往左右勉力支撑的副尉们看了看,没有反对。 他们不用旗鼓,以哨声为号,特殊的哨音一起,杂色胡骑立刻有序地归拢队列,战术撤离。 “我带百姓往北,匿进了秦岭便有活路!你……” 卷髯男人不知胤奚姓甚名谁,粗声道:“半日后来替你!” 鸾君刀利落地破开尉人的细鳞甲,血满刀槽,胤奚眉峰一蹙,抽刀回头喊道:“不,北是关中腹地,向西!” “放屁!”卷髯男人马已调转,破口吼回去,“西边无粮无垒,荒凉偏僻,被堵在边境上围死吗?” 这便是仓促合作的弊端,双方虽有共同的敌人,却无相同的见解,他们到此刻甚至连对方的身份还不明朗。 凤翚营苦战半日,且御且退,卷髯男人也确实守诺,踏着残阳的余晖带兵来替。 可等胤奚马不停蹄与乙生他们会合时,才发现对方首领已自作主张,将芝麻镇民向北带出近两舍之地。 那些席地揉腿虚弱不堪的百姓,见了胤奚,一个个就好似见到了救苦救难的菩萨。 还是这个年轻英俊的将军脾气好啊,不会强行用马驱遣他们快跑,哪像那大胡子军爷,凶神恶煞,一上来就让他们铆足劲跑,中途不歇。那些上了岁数的老人和体力不支的妇孺,着实不堪重负。 有人当即给胤奚跪下磕头,哽声难抑:“军爷,咱们这是往哪去啊?家没了,小人这条命也要折腾没了……我实在跑不动了……” 他说罢回头,让自家的儿子儿媳不要管他,自去逃命吧。 周围背井离乡的乡民,无不戚戚含泪。 胤奚是底层出身,没人比他更清楚,当一个平头百姓被遽然崩塌的命运大山压住,内心是何等煎熬绝望。 但慈不掌兵。 胤奚不能把前线士兵用命换取的时间浪费在同情上,伸向溺足者的手要有温度,却更要强有力。他侧了侧身,伸臂扶起老人家,转头吩咐戏小青扫雪空出几块地,尽快用头盔煮雪水给大家暖身,再将他们随身携带的肉条分发下去。 稍做休息后,他改变“高世军”向北的路线,带疲惫不堪的镇民继续向西走。 就这样,这支庞大而臃肿的队伍一时向北,一时向西,看似没头苍蝇逃命,却阴差阳错地将赫连大军引入蜿蜒曲折的郊林,无法展开骑兵冲锋的优势。 不过尉朝军队兵多将勇,胤奚他们可以轮换作战,对方也可以,这便更考验双方的调度。 到胤奚第三次接手镇民,已是第三日清晨,天将亮未亮之时,前方一座城郭的轮廓映入众人眼帘。 雪堆城堞,枯枝寒鸦,零星炊烟飘在薄暗的天空,凤翚营的人精神一振。 进了城,赫连大军的那些投石、连弩,总不能六亲不认地往自家城池招呼吧?他若真敢,正好放出尉朝皇帝生祭百姓的消息,煽动尉人起义。 这个时辰的城防还未替换,城门紧闭。纪小辞带几名轻功好的队兵从城堞跃入阙楼,手刀斩倒守门兵丁,从里打开城门。 近万人的军民,浩浩荡荡涌入这座名为翫当县的城池。 城坊里的巡兵先时以为自己眼花,还当哪里的难民涌进来了,把眼一揉,看清对方手里的兵器,登时警铃大作,集结至城门,却根本不是凤翚军的对手。 胤奚无意伤人,接管城池后,他先令人将城门紧闭落下机括,再让戏小青和纪小辞分别去武库与粮仓,将武库中积灰的箭矢,与几样作摆设用的守城器械通通搬上城墙。 另一边,赶到官窖开仓的池得宝两眼放光。 她将一双杀猪斧往鞶带里一掖,飞速抖开麻布,往板车上一袋袋扛粮食。 “统领交代别搬空了,给人家留一半。”纪小辞在旁甚至搭不上手,无奈地说。 “知道!” 打小就和粮食亲的池得宝乐得合不拢嘴,“咱们又不是贼不走空,都是给乡亲们吃,借的,算借的!” 饥渴疲冷的芝麻镇民一进城,听胤奚发令就地休息,立刻寻空地歪歪斜斜歇了一地。 先前在路上,他们被胤奚编伍成队,每十人选一名身板结实的青年作伍长,十伍由一名凤翚营兵管理,十队再由十名旗长管辖,有事层层上报。如此,人虽多却不混乱,有了主事的人,就有了主心骨,人们崩溃的情绪也有所好转。 第284章 他们的情绪是暂且稳住了,翫当县的县令一觉睡醒,却如五雷轰顶。 他被不知何来的兵丁从县衙拘到城门口,官帽落地,两股战战,问道:“你们……是哪里的强盗,光天化日怎敢如此……” “邱县长,敝人是芝麻镇里长岳三。” 这时,路旁一个袄袍污脏看不出本色的男人站起,跑得快没知觉的双脚一瘸一拐,越众出来。他见营兵并不阻止,便大着胆子走到邱县长跟前拱手,“小人去岁曾随贺县长前来拜会您的,您可记得?我们不是强盗,我们贺县长,他……” 岳三眼眶发红,接着便将芝麻镇如何遭劫,贺寿年如何惨死,军队又是如何追捕他们,一五一十道来,说到最后声泪俱下。 邱县长听得呆了,不相信在尉迟太后治下会有生祭这么荒唐的事…… 可转头细看那乌压压的人群,个个如丧考妣,其中最小的竟还有襁褓中的婴儿。 一股寒气沿着县令的脊背蹿上头皮。 “这是千真万确!多亏这位将军和另一名将军……”岳三回头抬指,手指方向却只有一道峻冷崖岸的背影,提步登上了城头。 “统领。”在箭垛架好弓箭的弓手向胤奚见礼。 高处的风更凛冽,胤奚鸦睫如羽,扶堞下望,视野所及的地平线处除了雪与木石的颜色,一片平静。 男人身形不动,他的目光始终很静,像等待猎物的鹰。 转战三日没有在他身上留下萎靡困顿,他那股仿佛与生俱来的从容,宛如一方永远不会失灵的罗盘,底下的人只要看见统帅还如此游刃有余,便相信暂时去国怀乡也没什么大不了。 来了。 胤奚心中说,高楼的地面随之微微震动。 视野尽头先是出现了一排骑队,打头的人宿铁刀半搭半挂在鞍边,正是自称高世军的男人。 他们的人数,倍于凤翚营,其后三里,铺天盖地的黑甲军如乌云压城,直逼而来。 一排弓手抿紧嘴唇,拉开弓弦,等待胤帅的指令。 胤奚指头一下一下轻敲石砖,清湛的眸光注视“高世军”的兵马转眼驰策到城门口。 如果不开城门,这些胡骑便只能回头与北尉军决一死战,为他消耗掉更多敌军战力。 “预备。”胤奚声冷如铁,待北尉兵进入射程,他抬起手指,“射。” 千箭齐发。 翫当县的全部箭矢支撑不了太久,却足够掩护盟友从打开的城门进城。 北尉黑骑欲要强突,谁料洞开的城门后疾射出几轮连弩,前冲骑兵被射落当场,追击的势头被生生逼退回去。 “螳臂当车,徒劳而已!” 敌方领将眼睁睁看着城门在眼前阖闭,怒鞭指向城头,看着那一袭文武袍装白衣周郎的男子,越看越气,“何处冒出的阿物,敢与帝国叛逆为伍!尔项上人头,不过某寄存酒觥尔!” 胤奚眉头轻动,对方这话解了他一半心疑。 他没在城下看见大名鼎鼎的赫连朵河,想是那位大行台仍然稳坐中帐。 胤奚疏漠的眼里划过一线暗芒,不吝自报家门:“胤鸾君,大玄叛将,斩杀大司马后不容于北府,借贵宝地谋条生路。” 什么?!万人敌褚啸崖是死于这黄毛小儿之手? 城下领将心惊肉跳,一百个不信,在逐渐稀拉的箭雨下,却无端谨慎起来,未再下令强攻,而是先让大军围守城郭,遣人回去报告大行台,再作定夺。 “虎死架不倒啊……”胤奚见敌军作环线围城,暂停了攻势,轻声感慨,走下城头。 恰好卷髯首领骑过阙洞,扫了眼聚集的镇民,下马解下臂鞲,一泡血水顺着他里袍流淌出来。 他就着那淅淅沥沥的血水抬起如钩锐目,对上胤奚的眼睛。 “方才我以为,你不会开城门。” 说来奇特,两军合作三天,却直到此刻才有喘息空隙说几句完整的话。卷髯首领冷笑着重复:“大玄叛将?” 方才胤奚在城头上半真半假的话,此人显然也听见了。 褚啸崖这个名字,可是北尉边关将领耳中如同噩梦一样的存在。比起信与不信,他此时更关心另一件事,唾了口唾沫在刀上,擦拭着说:“南国的水耗子,手伸得挺长啊。” 戏小青瞬间怒形于色。 江南多水乡,所以尉人军中多将玄人戏称为“水耗子”,极尽贬侮。 胤奚淡淡一笑,回头让戏小青带人征用街铺灶台烧饭,再请邱县长协助腾屋安顿镇民,先让他们腹饱身暖,而后漫然道:“阁下却是勇武骁果,怎么连军中藏着钉子都不知道,不妨教教我,高世军高将军?” 高世军握刀的手背青筋悍跳,勃然变色。 胤奚已经确定,眼前这人便是六镇的叛逃首领高世军。方才城下首领的佐证是其一,其二便是,这几日他所见这支军伍的杀敌本领,除了擅打硬仗的北尉六镇兵,不作他想。 赫连朵河根本不是来埋伏他的,而是在堵高世军!他们出自关中,故在西北线设伏,凤翚营从嘉陵江潜入,所以两方各自埋伏,又阴差阳错地错开。 胤奚以为他所领的任务是来救人,实则却是赫连朵河收网放出的铒。万人生祭的消息是北庭机密,为了国体也不可能四处声张,连当地县长事前都不知,高世军一个流窜不定的叛将,从何听闻? 只能是赫连朵河在六镇军里埋了暗桩,故意放出消息,引诱高世军来援,再将其一网打尽。 “上个月在碻磝受围困的是你,还是你为了迷惑敌人留下的一支分队?好掩护主力军金蝉脱壳?” 胤奚眼底戾气渐起,笑得不轻不重,“欺我国君,以降书为儿戏,是欺我朝无人吗?” 第134章 高世军呼吸浊重, 他身后的城洞里挤着满匝匝的人与马,更多的六镇兵带着一身伤疲溢到街面上。这些沉默而忠诚的战士听见胤奚的挑衅,眼中被怒火点燃, 不约而同攥紧手中的环刀。 六镇军的困境, 恰如胤奚所预料的那样。 高世军自前年年底煽动朔北六镇军户出走, 被尉军围追堵截, 坚持到上年年关, 几乎矢尽粮绝。 腊月在碻磝占城抵抗的, 确实是他,只不过想投靠南朝的却是他的胞弟高世伍。 他的弟弟在经过一年的转战后,渐感六镇军就如无根之木,一直在缓慢地消耗却无补给,恰此时青州放出合盟的消息,便动了心。 可高世军对大尉的统治者心怀抵触,不代表他对狡诈的南国人就有什么好感。六镇军人与大君的祖先同属一个部落,尚且被视若豚犬,而玄朝自诩衣冠正统, 以“胡虏蛮狄”称呼他们,为汉人效命, 是将自己的脖颈主动伸进套狼的钢索里。 要他为解一时之围, 便摇动尾巴叼住玄朝扔出的几块骨头, 那是做梦。 兄弟二人第一次产生了分歧。 临阵御敌, 主将不合乃大忌, 何况六镇起义军本身也非铁板一块。 许多人当初是不忿于伤亡瞒报,抚恤克扣,一时热血才随高世军叛起,结果队伍里的人越打越少, 进了冬月以来,黄河冰冻千里,连粮食都没处搜掠,支持高世伍的声音便多了起来。 第285章 朝廷要置他们于死地,回头表降也逃不过一死,那么为何不能投靠向他们伸出援手的大玄?反正为谁打仗都是打仗,至少南朝人答应为他们供粮,还有兵力支援。 坐困穷城本就令人神经紧张,高世军心知这样争持下去,早晚会引发哗变,与其人心不齐全军覆没,不如放想降的去降,不愿降的跟着他另寻出路。 高世伍也非背信弃义之辈,与兄长谈妥后,他命手下人竖旗烧炊,营造六镇军皆驻在城中的假象,再主动出城衅敌,暗地里一边让心腹联络青州,一边掩护哥哥带另一半人马从小道遁走。 直到在芝麻镇外遭遇伏击,高世军才想明白,恐怕就是那时,军中人心浮动,打探敌情的斥候被尉兵收买,给他带回了武阶郡生祭镇民的消息。 他身边又无个谋士,一向是所有人等着他拿主意。高世军一听有这等残暴之事,对朝廷的痛恨更深一层,当下血冲脑门,便带兵沿河向西,入秦岭出渭河,直下西南而来。 待高世军省过神来,再寻那个斥候,那王八羔子早已没有踪影了。 高世军审视着眼前俊气得不像个将军的年轻人,这里头这么多弯弯绕,他三言两语就给点破了。 他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 高世军抬臂压住身后义从的不忿,自己向前迈出一步,靴底磕在地上,渗出无形的威压。 “生祭的事腊月中旬才传出,”生硬的汉话一字一顿,他目光紧逼胤奚那双狐狸一样的眼睛,“老子从邻郡日夜赶路都晚了一步,两国山水阻隔,你们又是怎么做到提前潜入的?” 如果不是亲眼看见他们救出百姓,拼死厮杀,高世军会怀疑这些南人和大尉边军之间也有什么阴私勾当。 这话问到了点子上,胤奚冰冷的眼里有片刻回温,抬指点了点太阳穴。 “我朝女君智计如神,算无遗策,你朝所谓的机密,不过是她眼皮底下——” 胤奚话音忽而顿住。 尉朝决定生祭在腊月中旬…… 高世军还在等着他后面还能说出什么厥词,却见一抹莫名的情绪从这男人眼里划了过去。 不过瞬息,胤奚不动声色地改口:“将军还没回答我,向青州求援的到底是谁?” “嗤,你那女君不是算无遗策吗?” 高世军抬手截过一个凤翚兵盛给胤奚的一碗刚出锅的米粥,稀里呼噜倒进嘴里。 如果弟弟和青州交接顺利,南朝廷自然会知晓真相,他犯不着低上一头和这个出言狂妄的小子解释。 高世军扔下碗,倒吸着烫麻的舌头看着胤奚,高耸的眉弓聚拢了眼里的阴影。他沉声说:“西边什么地利都没有,跑到尽头是吐谷浑的草场,那是自陷死地。 “你会打仗,却根本不会带兵,自负聪明,却优柔寡断地被老弱残兵拖慢行速。三天前如果不是我赶到,你的兵会和这些平民一起死在白水河。 “——要么,拿上几袋粮食,带着你的人滚回你的来处,要么,接下来听从我的命令,别再自作主张。” 不客气的话顺风飘散,沿街安置难民的凤翚兵接二连三站直身子,脸色不善地站到胤奚身后。 六镇兵再次摸上刀柄。 冷风刮过瞭望楼上的令旗,箭垛后的伍兵耳朵冻得通红,尽职尽责盯着城门外驻扎甲骑的动静。胤奚垂眼从袖囊中摸出一条肉干,送进嘴里慢慢嚼着。 没人看出他在走神,他吃完,平静地看向高世军。 “你想带他们躲进八百里秦川,以为那样就有东山再起的余地。壮丁也许受得了,可老人孩子还能活吗?你只想要青壮补充兵源,怎么不问问他们,愿不愿意舍家弃口跟你走?” 高世军眉宇压平,朝街边转过脸。 就近围在锅灶边烤火的镇民们,下意识避开视线。 胤奚继续说:“如果不是我率先现身替你惊了埋伏,高将军,你觉得六镇军能全身而退?” 狡诈。 高世军深吸一口气。 军中无智囊,一直是这名六镇军首领心中的隐痛,这回斥候反水更是让他栽了个大跟头。可这个胤鸾君,比高世军见过的所有文臣监军都来得心思缜密,让人捉摸不透,他不喜欢和这样的人打交道。 其实彼此心里都清楚,他们能和赫连朵河的部下周旋到今日,离不开对方的配合。双方也心知肚明,城外甲骑随时会撞攻城门,他们只有短暂的喘息时间。 他们如今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但首先这条绳子得往一处拧劲。 “告诉我,”高世军沉声问,“西边有什么?” 胤奚抚过右手虎口的朱砂痣,渺远的目光沉定下来,他单挑眉梢:“有粮,有马,你信不信?” · 北方风雪兼程,金陵的这个新年过得风平浪静。 胤奚不在府里,守岁当晚山伯也没落下他的那份饺子。小扫帚替小胤哥哥收下了家主大人给的压岁钱,煞有介事地压在枕头底下,等小胤哥哥回来再转交给他。 年后,“养病”的陈勍依旧没有好转迹象。紫宸宫传出一句话,天子自觉身弱,难掌朝政,愿将社稷托付给丞相谢澜安。 禅让二字,第一次抬到了明面上。 然而坐镇内阁的谢澜安八风不动,自谦无德,辞拒了受位。 秘书监侍郎楚堂随即发声,盛赞谢相高风亮节。太学生们不甘落后,缕陈女君文治武功的表文层出不穷,京畿一时间处处皆是对谢澜安的歌功颂德声。 大臣们心如明镜,这女郎是要演一出三让三辞的戏码,方显她德行无垢。 前靖国公父子之死、王翱父子之死、褚啸崖父子之死……太多的前例摆在那里,再骨鲠的忠臣也要折腰配合。 此前,只有最早追随谢澜安的一批心腹才唤她女君,等允元二年春节过后,朝堂上下无人再称她为相,皆以“女君”为尊称。 元宵节前一日,一骑驿马从驰道直入内宫,谢澜安收到了白水关传回的军情。 “女君,少将军遇伪朝西南大军侧翼伏击!” 回来的是谢丰年的亲兵靳貉,一进殿阁就跪下,“探出对方主将,乃关中大行台赫连朵河,所率甲兵逾万人!策应线被截断,我们与胤将军……失去了联络。” 前一刻正听几位尚书汇报事务的谢澜安,手里茶还端着半盏。阁中刹那安静,穿着官袍的阁臣下意识看向女君。 却见谢澜安捏着那瓷盏的漆纹,沉默一瞬,慢慢将茶水喝完。 放下杯子后,她神色如故,与额间凤钿同色的丹唇轻启:“尉军是否越过了边线?竟陵军伤亡如何?巴郡北线有何消息?回报前尉军的最后动向是什么?” 她没有先询凤翚营,侧座旁听的百里归月已蹙眉要起身,去取南北疆域图来。 楚堂先她一步,折身从文匮中取出一幅舆图,铺展在女君面前的书案上。 谢澜安没有看图,中原所有的川壑地形都在她的脑子里。她眼前模拟出白水河边的战况,仿佛听到了战鼓雷动,感到风雪刮面。 千算万算,仍是人算不过天,她没料到胤奚会在那里撞上赫连朵河。 第286章 可此间疑点甚多。她知道北尉生祭百姓,源自于前世的记忆,这中间没有任何走漏风声的空间;北尉不可能知道她知道,更别提提前派人去堵截;而生祭万民,哪里需要动用他们朝中首屈一指的大将军? 赫连朵河为何兴师动众地围猎胤奚? 她知道胤奚是个宝贝,但在尉朝眼里,恐怕他还没有褚盘、阮伏鲸、谢丰年这几个南玄年轻一代将领挂得上名号。 “尉军卡在白水关,未侵我朝国土,只是让竟陵军寸进不得。 “少将军谨遵军令,不见凤翚营不退,对战中受了轻伤。他带属军绕到西南口强破出一条通道,撑了一日,却未见胤将军的影,也没发现屠镇的迹象。 “末将离开军营前,探马回报赫连大军在往西移。 “少将军猜测,也许凤翚营为了保存实力,在与敌军周旋中向西撤走,遂命末将速回京传报。” 耳边响起传讯兵一句句的回话。 “西撤?”兵部尚书下意识脱口,“那不是离我朝边关越来越远吗?” 除夕之前,发生了六镇兵头目向青州求盟,与北尉边镇传闻生祭两件事。内阁紧急商讨,大家对前一件乐见其成,毕竟吸收兵力可以壮大军容,可对谢澜安派兵接济北朝百姓的决定,却看法不一。 并非有意顶撞女君,而是他们不知这条消息的来源途径,再说将整个镇子的百姓南移,更是前所未有的举动。 而今果然出了事。 “凤翚营向来以精锐自居,”中书令缓缓开口,“谢小将军尚能强行破出一接应口,胤将军部众纵使情况紧急,也不该集体销声匿迹。” “是啊,”兵部尚书说,“那可是两千余人,再不济,可以分一队人从巴蜀北境绕回来传个信。难不成……” 早年间南北战乱频仍,常有北将南降,或者玄兵被俘虏后归附军镇的事情发生,兵部尚书的言外之意呼之欲出。 “大人怕是不了解这位胤郎君。” 不待谢澜安发话,百里归月忽淡薄一笑,平视兵部尚书的眼睛道:“如果时机恰当,他哪怕只剩下一口气,也是要回来的。如今情报既不见凤翚兵也不见有百姓被屠,便说明两方已经接上了头。凤翚营固然可以强行突围,那些百姓却不能,胤将军大抵有别的打算。” 谢澜安轻敲的指尖停在玉佩上,转头看看百里归月,“我还以为你一向对他有意见。” “据实而言罢了。”百里归月逊雅颔首。 有意见不假,她担心胤奚对女君的感情太过火,占有心太强,引发专宠擅权的后果,可却从没担心过胤奚的能力。 臣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些捉摸不透。他们只道那位胤郎在谢澜安这儿非同凡响,此事一出,必引霆震,怎料女君貌若轻松,竟还有心情与谋士说几句闲话。 殊不知,这次不同于上一次胤奚促然离京去对付褚啸崖,事先全无准备。这次他带着操练得当的凤翚营,以一当百的池得宝,人人身上还携有可支撑十日的肉干、脯腊等不怕水浸的干粮,背后还有接应。 纵有突变,两千人全歼也没那么容易。 谢澜安现在需要想通的是,他为何向西走? 楚堂的话说得中肯:“除非有什么我们意料不到的变化,否则营队拖着百姓,只会被蚕食殆尽。” 谢澜安移目落在舆图左方的吐谷浑,心头忽动了动。 就在这时,守卫传报:“女君,青州记室韩火寓入宫求见。” “师兄?”楚堂微怔,这才想起距离六镇兵寻求合盟,也有月余了。 谢澜安命传。 很快,一个身罩毳衣小麦肤色的高大男子匆匆入内,他扑抖了一下袖,向谢澜安叩首。 “韩诵和拜见女君。” 他比当初离京时,晒黑了不是一点半点,身上风尘漉漉,想是一路舟马不停赶回来的。 谢澜安一说“起来回话”,韩火寓立刻爬起来道:“小臣奉刺史命,有一要事当面回禀女君。上月中,阮将军赴碻磝与求援六镇兵接头,才知那首领根本不是高世军。” 谢澜安愣了一下子,问:“不是?” “不是,那人乃高世军的胞弟高世伍!”韩火寓道,“青州军击退济州围兵后,那高世伍倒也坦诚,承认便是他借兄长之名求援的,说他与他麾下一万三千兵士是真心投效我朝。老师详审其人,未见异常,暂将这些兵伍另编一营,谨候女君下一步示下。” 韩火寓并不看座中阁臣一眼,向谢澜安禀完后,他抽空跟楚堂拱拱手,对明显有话想问的师弟说:“放心,老师一切安好——就是得知你策考时故意让贤,让状元旁落了别家,气得想揍你。嗯,后面这句话是我自己加的。” 楚堂无奈撒眉,给师哥使眼色,眼下正谈严肃的事呢。 韩火寓没看见,从怀里取出一沓信。 头一封,是崔膺上呈谢澜安的疏折,然后是崔膺写给楚堂的信,底下是阮伏鲸托韩火寓带给表妹的家书,再有一封,是百里先生写给远在京城的侄女归月的家信。 派完了信,韩火寓又向谢澜安一揖:“刺史命我转达,前两批粮草共计两万石,已经到达广固城。那归附的六镇兵既是只有当初设想的一半,也非高世军统领,请示女君是否依旧按原计划攻取济州?” “还有,”韩火寓把该交代的正事都交代完,抬手抹了下在这过于温暖的中殿里烘出来的鬓汗,正色望着座首女子,“小臣进京的时候听说天子禅让,女君当居人主,何以不应?” “韩诵和!”楚堂拦晚了一步,变色轻喝,“这是你能在这里说的话吗?” 原本正紧张讨论西北战事的大臣,被这青州不速之客的几句话弄得不上不下的,心里不免揣测,这是年轻人的口无遮拦,还是崔膺的公开表态? 谢澜安没有见怪,她此刻关注的重点全在另一件事上,“你说高世军已不在河北一带?” 她与百里归月对视一眼。 两人都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了光亮。 “他带走了多少人马?”谢澜安问韩火寓。 韩火寓不明所以,回忆着说:“据高世伍说,六镇兵对抗尉人的信心不断受挫,除了伤亡折损,高世军手里至多不过万人。” 谢澜安重新端起茶杯,宫侍脚步无声地过来躬身续茶。谢澜安呷了一口,心想:“高世军会去哪里?谁又值得赫连朵河大费周章地伏击……如果胤奚向西走的底气,来源于另一支强军的加入呢?” 这一世与上一世不同了,六镇起义提前发生,所以前世的万人生祭就只是一个小镇悄无声息的消失,这一世,因叛军而头疼的尉朝却可能以此做局,来个一箭双雕。 她还是托大了。 百里归月同时在心里快速梳理线索,片刻后,颇有把握地说:“女君,是吐谷浑。” 漫说韩火寓听不明白,便是满屋子阁臣也慢了半拍。 怎么又和吐谷浑扯上关系了? 楚堂低声和韩火寓说明凤翚营潜入北尉边关的始末,韩火寓恍然:“女君猜测凤翚军和高世军兵合一处了?” 他小声嘀咕了一句:“这年头,考状元的都会领兵打仗了……” 第287章 他对胤奚的印象,还停留在文杏馆那个渊默少语,学什么都快、有点蔫坏的青衫郎君上。嘀咕完,韩火寓又琢磨:“他们不往南,却向西,是因高世军对南朝人心怀抵触,胤奚无法说服他归附,可他又不想就此失去这支悍兵,西边……大玄去年和西域开展互市,胤奚难道想跑到吐谷浑和盟国换粮马!?” 这想法也太……羚羊挂角了。韩火寓眼神雪亮,他欣赏! “可前提是女君这边配合无间,派使节赴吐谷浑,和他们的掌市说明情况。”楚堂若有所思,“还得有印信为凭。” 谢澜安身边的都是聪明人,在座的大臣却被他们几个说糊涂了,跟不上年轻人的思维。 兵部尚书抬起一只手掌,连道且慢,“尔等意思是,胤……那凤翚营如今和高世军在一路,还正往吐谷浑跑?” 这不是异想天开么? 胤奚至令无信传回,难道一切仅凭女君的“心有灵犀”? “兵者诡道,出奇不意方能制胜。” 谢澜安仿佛知道众人的疑虑,语出清沉,手指舆图,示意他们看。“路线就那么几条,用排除法猜也猜出来了。” “今日诵和来得及时,你若不说高世军不在河北,我一时间也想不出这个缘由。鸾君他们此刻不是两千人,而是一万两千人!赫连朵河当局者迷,以为堵死东、南两线,便可以慢慢收网,殊不知恰好放出的这道缺口,给了他们绝路逢生的机会。” 百里归月深以为然,“西域富庶之族,喜爱我朝的上等绫罗,丝绸茶瓷,之前谈拢的互市,是以我朝产物换取他们的马匹与铁器。如今,欲令他们供粮,可适当减利……” 她轻咳两声,转头低问谢澜安,“胤将军身上除兵符外,可有其它信物?” “他带着我的一枚私印。” 谢澜安简洁地回应。 所以只消让使节带上盖有她印章的戳纸出使吐谷浑,等胤奚到达时,取出来两相比对,符合则真,便可让吐谷浑的粮交到凤翚军的手里。 中间甚至能省下从各地筹粮,再辗转追寻凤翚营踪迹去输送的靡费。 事不宜迟,谢澜安抬眼吩咐:“中书联合户部发诏,暂停运往青州的后续粮饷。青州收编高世伍军队,继续戍边,暂勿启战。” “韩诵和,我遣你为使,随同骁骑禁军赴吐谷浑谈判。肖浪——” 韩火寓还在愣神的功夫,禁卫军统领肖浪很快到来:“属下在。” 谢澜安道:“我任你为征虏持节将军,速点一万兵马,即日西征。军队不可踏入吐谷浑境,向朔北探访凤翚营踪迹,若能接头,便与之合兵,尔后皆听胤将军调遣。” 肖浪道:“是!” 女君连禁军都调用,便是当真的了。 中书令神色凝重地起身,犹在劝说:“不妨从长计议吧。而今对凤翚营的行军路线,还只是猜测,至少再等些时日,看前线是否有新的军情传回……” “我平生,最不喜‘从长计议’几个字。” 谢澜安坐姿未改,目光隐透睥睨。一百年太久了,她想完成的事,只在今朝。 “天寒路远,敌后叵测,等准信回来,我的士兵兴许已在漠北啮雪牧羊了。”她不笑的时候,身上有种凛凛不可犯的威严,“卿家不必疑虑,退一万步说,纵我误判,也并无损失。” 这是安抚朝臣的话,实则谢澜安相信她的判断不会出错。 置之死地而后生,是胤奚会做出来的事,换作是她,也会如此。 国库没有损失粮帑的压力,是因为死里求生的压力全都在他那一边。 她看向还在候着的靳貉,“我知道丰年的性子,不服输,见不着人必定硬磕。你回营传我的军令,命他务必立即撤回养伤。” “因为他需要重整旗鼓,”谢澜安一字一顿地说,“接下来攻打梁、秦二州,才是一场硬仗!” 须臾之间,座中臣子有一个算一个,都变色站了起来。 撤下攻取北边济州的命令,却要攻打毗邻荆州的梁州与秦州? 百里归月怔忡一瞬,反应过来,女君是顺势落子,要打通南朝通往陇西的通道,为日后与胤高盟军相接壤做准备! “这,这便是我朝主动启战了……” 兵部尚书有些回不过神——这就要开启第三次北伐的先声了吗? “发檄昭告天下,”谢澜安谁也不看,从扇囊摸出手感沁凉的紫竹扇,轻轻摩挲,“百年前伪朝引马入关,占我中原,汉宫锦绣灰,天街公卿骨。今其君生祭黎民,残暴不仁,衣冠识士皆可为蒙庄嚆矢,我谢澜安率为天下讨贼。” …… 天边晚霞舒卷,铺散开的夕光像揉碎的金子镶满天穹。 百里归月出宫的时候,在马车里拆开叔父的信,心里想,是时候为女君物色一位新的兵部尚书了。 开疆拓土的君王,不该有守成不变的庸臣拖后腿。 谢逸夏进宫的时候,谢澜安站在乾元殿的复道上,珠冠的金缕在风里轻动,已经眺望西边残阳有一会儿了。 谢逸夏登楼走近,带刀的贺宝姿稍向后退了退。 谢澜安回头,点在眉间的凤妆灼然霞举,意若凌飞。 她对着从石头城赶回的二叔,才要开口,戎袍未换的谢逸夏摆摆手。 “玄白口条清楚,事情我都听明白了。” “人是你教出来的,你知道他要做什么。而你是我看着长大的,虽说,超出二叔预期了吧——” 谢逸夏倜傥一笑,那是属于为老不尊的长辈的纵容,“我也略知一二你要做什么。” 胤奚身陷西北,竟想出到吐谷浑补充粮草的主意。 而澜安放弃济州,瞄准关中,意图将西北疆域打通。 都这么年轻气盛。 可那轻的,是生死虚名,盛的,是浩气河山。 谢逸夏注视着侄女,忽然问:“还记得你第一次换回女装见我,说过什么吗?” 有我在,家乱不了。 谢澜安眼风冲淡,静了片刻展开折扇:“有我在,国乱不了。” 谢逸夏蓦然大笑:“有这句话足够了!打!你想怎么打,叔父便怎么支持!虽然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但总比让我空等到七老八十无力挥鞭强吧。朝内眼下无患,粮足将勇,那几个年轻锐勇的带兵苗子,我可是一直让刘时鼎操练着呢。” 谢澜安看着比她还豪迈好战的二叔,怀疑他没把玄白转达的话听全,忍不住说:“丰年受了伤……” “欸,这小子一直被人捧着,也到了该历练的时候。倒是你,要做好两线作战的准备。” 谢澜安失笑。她的衣袍被映出暗焰流动的光泽,极目北望,仿佛就能看见沐浴在同一片夕阳下的洛阳。 “陷入两线作战的是他们。” …… “两线作战?” 西北上元夜,急雪满貂裘。仓促搭起的简陋军帐里,寒风呼啸得变了调子。 高世军灌了口刮喉的烧刀子,看着对面的人,重复着反问。 胤奚屈着长腿坐在胡床上,身上罩了件散絮的旧貂裘。他抬指刮蹭唇髭上冒出的青茬儿,就着微弱的火苗,将临时画在苫布上的简易地图推过去。 第288章 余光扫过高世军手里的酒囊。 这样的气候下行军,一口烈酒是最快暖过身子的办法,但他有他的军纪,凤翚军行军时滴酒不沾。 “我们现在处在一个峦冈群里,地形深浅不一,不利骑军冲锋。赫连朵河的军队在我们东边五里扎营。” 高世军不咸不淡地睨目:“那又如何?” 他们离开翫当县后,到如今算算又已急行七日,路线正是按照胤奚坚持的那样,一直向西。 回到在翫当县争执的那日,高世军问胤奚要一个说服他的理由。 他知道这个南人很聪明,聪明人不会给自己找死路,但是想要合作,灵光的脑子必须共享。 而后,高世军听见胤奚说,大玄与吐谷浑签订了互市盟约,他带兵符,可去吐谷浑借粮。 “你连个口信都送不出去,你们的国君怎么知道?” 高世军拥有一双鹰一样的眼睛,认为他在说鬼话,“在大尉,军旅发生这样的失误,你这一营就是废子了。为了给一记生死未卜的废子兜底,去和另一个国家谈判?连昏君都不会做这样的事。” “你根本不明白,”胤奚当时露出一个高世军看不懂的笑,“若我这颗子,能盘活一个边角,还能带出后手,我的国君自然舍不得将我剔出棋盘。” 自然,最终让高世军决心赌一把的,不是这番似是而非的话,而是另一件让他更为费解的事—— 在撤出翫当县之前,这姓胤的叫人敲锣将城中百姓引到街面上,而后看似随意地问那邱县长: “咱们这城里,应该够一万人吧?” 当夜,足有一千多翫当县民主动跟随他们撤离! 第135章 道理说穿了, 其实很简单。芝麻镇镇民的凄惨就那么血淋淋的在眼前,城门外军队战鼓声就那么轰隆隆的在耳边,就算再不信杀人祭神说法的人, 腿肚子也要转筋。 守家待业的跑不了, 光棍一条的还跑不了吗?谁人不怕死, 谁敢赌自己不是那一万个倒霉鬼里的一个? 但高世军自己起兵创业, 最知道征收兵源的难处。 他带领镇兵一路从河北到河东, 别说一呼百应了, 沿途百姓对他们是避之唯恐不及,一年也不过纳进千八百个流匪而已。 故那日之后,高世军看胤奚的眼神就有些玄乎。 漏风的军帐里,胤奚道:“将军应当发现了,尉军已辨认出我们是两拨人,针对我们采用不同的战术。对战凤翚军时,欺我营兵无厚铠战骑,以强劲冲锋的斩阵战术来攻,大口鲸吞;对上六镇军, 则了解你这老对手硬桥硬马的打法,分散游骑以游弋袭扰为主, 化整为零, 小口蚕食。” 如此一来, 无论凤翚营还是六镇兵, 都打得很辛苦。 或者说, 他们一直在挨打,区别只在于折损人数的多与少。 每一次与尉军接战后,胤奚都会根据新得的经验立刻调整下一场相应战术。凤翚营兵丁是有数的,个顶个的金贵, 若一场鏖战伤亡者百不足五,便算小胜了。 因为缺马是硬伤,加之带领一大批民众一同撤退,所以很难在得到补给前,扭转以寡敌众的劣势。 胤奚在遇到谢澜安之后一直太顺了,他一路胜仗打下来,军中前辈都愿意捧他夸他,道他是天生领兵的好手,令得胤奚自己有时也不免生出踌躇满志之感。可从白水河到陇边的这一路奔逃,就如同一盆兜头浇下的凉水,没有让胤奚萎靡不振,反而令他更加清醒。 必得出其不意,迎头痛击尉军一下子,打溃他们势如破竹的冲劲! 鸾君刀横在膝头,胤奚开始往刀柄上缠绕布条。 他对谢澜安写的《北将谱》倒背如流,上面记载,赫连朵河一口龙雀大环在握,是越打越疯,越胜越勇的类型。然而这半个月以来,他连这位敌方主将的影儿都没看到。 上次问高世军,这位关中大行台的老对头一语道出缘由:“啐!那个龟孙半瞎,前些年就抢过老子军功,做惯了稳坐中帐最后摘果的事。见没见过猫戏耗子,他在等我们陷入绝地呢!” 那么胤奚判断,“下一次对战,赫连朵河依旧不会亲自下场。” 高世军抄起酒囊灌了一口,没再问“那又如何”,默默琢磨着胤奚的话。 他一向是靠打野战、打硬仗熬资历的,这几场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滑头仗,打得他心头直窝火,一不小心,还容易陷进敌军伺隙而入的罗网陷阱。 但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他身侧多了一支作风打法与起义军完全不同,甚至截然相反,以灵活与奇招见长的军队。 沉思片刻后,高世军侧眸:“你是说——” “如果,”胤奚摘下身上裘衣抛过去,双目如炬,“换过来呢?” 高世军接住长裘的同时,脑子如被一道闪电劈亮,欻地站起身——互换军服,混淆视听! 如果他的部下佯装成凤翚军袭敌,尉军以骑阵应对,而面对换上六镇军服的凤翚营,尉军又以游击战术牵制,那不就……正好撞到枪尖上来了吗! 而这场夜雪,就是最恰当的掩护。 乙生立在胤奚身后的火盆旁边,收到夜袭之令,振奋地转身去传令。迈出大帐时,他回头多看了一眼那貂裘。 “幸亏不是女君给郎君的衣服啊,”乙生心想,“要不郎君才舍不得。” · 五里外,喷香浓烈的炙肉香气,不断从赫连朵河大帐飘出。 厚实的毡帐隔绝了外头肆虐的风雪,主帐里灯火如炬,大行台麾下战将分左右围坐在下侧,人人面前皆陈列着温热的马奶酒与大盘炙羊肉。 帐中笑声此起彼伏,惬意非常。 “咱们吃肉,他们啃雪,咱们烤火,他们冻毙,叛军的命数到这儿就算到头了!” 骁卫右将军慕容克举杯向赫连朵河敬酒,笑着说,“大行台智计无双,借那道人献上的生祭之策,在武阶郡布下埋伏,不想一钓钓上来一对,连那南朝宵小也自投罗网。待此战大胜,大行台又要添功了!” “大行台的功绩早已封无可封,这回荣归,别说国师要避让大行台一头,便是太后娘娘,也要听凭大行台裁事。” 对面的中将军朱桧不无谄媚地接口,说罢,又不怀好意地瞟一眼邻座的左先锋汤大坤,故皱眉头:“只不过,我等还是要小心行军,毕竟那杀了南朝大司马之人,不还在叛军中吗?” 汤大坤便是当日围在翫当县城门外,因胤奚一句自报家门而慎守不攻,遣人回主帐请示的先锋官。 那次,他被赫连朵河斥责谨慎过度,错失良机,下战场后便领了二十军杖。 今夜虽还能在主帐中有一席之地,却也坐立难安。 一时听见同僚这句挤兑,汤大坤心中恨如火烧。 恰此时,独目的赫连朵河用他那只完好的右眼,冷冷乜下来。 汤大坤只觉大行台的眼神如一只锐箭,锥入他天灵盖中,才喝下去的马奶酒变成一团石块鲠在胃中,惴惴欲要站起。 慕容克将分炙刀拍在案上,坐在胡床上看着对面轻哼:“某人无胆,被一句大话吓退。若是当日直接强攻翫当城,这会儿我们大伙已在洛阳庆功了!” 第289章 汤大坤脸色越发难看,忽此时一只手从座后按住他臂膀,拦住汤大坤起身请罪的动作,上前一步,从半暗的灯影中走到明光里,向赫连朵河一揖到底。 此人却是一身纶巾文袍打扮,名左晟,职阶为行军参军。 他原本在纥豆陵和帐下谋事,纥豆陵和伏诛后,这人凭一口三寸不烂之舌,非但未受牵连,反而转投了大行台麾下。 左晟为他上峰解围道:“放目整个大尉,又有谁人比得过大行台虎胆雄威呢?汤将军用兵谨慎不错,只是那姓胤的玄人,倒也有点本领,当日若直接攻城,恐怕民心动荡,随叛军一道散走的百姓会更多。 “慕容将军难道不察,他一来,原本只知硬碰硬的六镇兵,忽然像八尺莽汉长出了脑子,比从前更加滑不留手。下官特意派谍子打探这名字,却听说南朝首届科举的状元……也是姓胤。” 他转向首座,不敢直视那只威凛的独眼,垂目小心翼翼道:“他们会否是同一人……” 大帐的气氛冷寂了几分,唯闻炭火毕剥。 赫连朵河忽而笑出一声,将盏底残酒泼入炭鼎,在那火苗高蹿中,命亲兵再斟满。 这坐在豹皮座垫上的五旬贵胄,大马金刀地向前倾身,道:“世上哪有那么多文武全才?一介籍籍无名黄口儿,摸过几年刀,上过几回沙场?纵是谢老二亲来,本台怕他否?尔等给我饮饱吃足,最迟一个月,本台要悬起万颗人头班师回朝!” 帐中主将响应如雷。 不止他们酒足肉饱,便是各营中的士兵,也得益于完善的后勤线,得到犒劳。三更过后,雪下得更密,营地喧声渐平,除了巡夜的值兵外,几个大营各自换岗休歇。 黎明,正是天地至静,浑如鸿蒙初分的时刻,蓦然,数道急弦声划破暗夜。 驻扎在最西边的右先锋营,瞭望台上的挂灯被雪粒打得摇晃,执戟守兵陡然大睁双眼,但还未来得及开口,咽喉便被一箭洞穿。 小兵喉间发出喀喀的声音,随着血流倒栽了下去。掉落的铁戟惊动楼下巡兵,继而,整个大营急吹号角:“敌袭!敌袭!” “——报右将军,南北辕门皆有敌兵,南门轻骑撞阵直攻,北门似冲我营中粮草而来!” 大营主帐一把掀开,一股宿夜的残余酒气随之透出。 慕容克寝时甲不离身,此刻一边急扣臂缚,一边点兵,布着血丝的眼珠满是恨切:“不在山沟里缩着□□,找死不等天亮!好啊,本将军成全他们!” 他立点五千精骑,哪怕墨雪弥漫,六镇兵的杂色服也十分好认。慕容克分一千骑配五百神箭手,南面阻击高贼,放箭专作缠扰,自领余下三千精骑,猛冲向北。 “替本将温好美酒,天明之前,必挫敌锐!” 他要先杀掉那个故弄玄虚的胤鸾君,将人头掷到汤大坤面前,为大行台立下头功。 然当他的部队将及北门时,那些看似分散的游兵,忽而聚拢成阵。 随着一道道激厉马哨声,不知被隐在何处的战马从对面的山岗冒雪奔来。 对方平地跃上马背,气冲斗牛,两军相接,顷刻战作一团。 不对……一道漆黑的寒刃当前破开前阵,掠过慕容克眼前,刀后露出一张卷髯络腮面目,不是高世军又是何人? 发觉中计的慕容克心下一沉,再欲改令,已来不及,六镇军没了暗箭绊马干扰,凿阵最是勇不可当。 另一边,胤奚率兵游击迎战,如鱼得水。 丑时三刻,两门尽溃。 慕容克肩头挨了高世军一刀,目眦欲裂,帐下剩余兵马适时来援。谁知胤奚事前已伏后手,他们才驰出北门,伏在沟中雪落满头的纪小辞与池得宝,带领人手精准地伏击敌人,绊马斩首无计。 两方紧密配合,按胤奚之前的部署,连战连破。 慕容克为避高世军锋芒,与亲兵中纪小辞陷阱,他拨马仓促掉头,雪中不辨东西,又与胤奚遭遇。 胤奚带着凤翚军将慕容克与一干亲兵逼至一处山谷,东方破开的第一道晨曦,照清他覆雪的眉睫。 他身上亦有刀伤数道,然而这英气勃发的年青郎君根本不在乎。 胤奚厉喝一声催马。 慕容克此生最后所见,是一轮杲杲寒日自东山的云海后喷薄而出,那把窄薄雁刀,承接着最耀眼的熹光,在他瞳中高高挥起。 玉面修罗般的胤鸾君好似快过了过隙白驹,一眨眼间,慕容克的人头滚落马下,在雪地中埋沉。 “痛快!” 高世军策马一回到临时营帐,便大呼一声,倒转酒囊痛饮了个干净。酒水淋过他鼓胀胸膛上的伤口,蛰得皮肉发疼,男人却笑得豪气干云。 “许久没打过这样畅快的仗了!不穿甲又如何,只要有马有枪,我六镇军户便是万人敌!” 他说着转目,见同退下来的胤鸾君正解下薄铠,竖刀在旁,平静地处理臂上伤口。 他身上那件缝缝补补的青色旧袍,袖口都不太合身地短了一截,眼下更是血渍斑驳,可他却无脱换下来的打算。 也是个古怪人。 高世军虽颇傲视,却也知道不服高人有罪的道理。难得大捷,他心情很不错地说:“这一仗后,尉军先锋营士气大损,伤亡惨重,至少能容出十日给我们西撤。” 说到这里,高世军眉心微沉:“只不过这样一来,下一次,恐引来赫连朵河亲坐中锋。” “等的就是他。”胤奚仍是一副不轻不淡模样,只是脸色雪白。他裹了臂膀放下袍袖,抬起眼,“来了,正好把这独眼胡奴的命留下。” 高世军怔了怔。豁,连他都不敢夸口一战拿下赫连朵河,年轻人,好大口气啊! 他倘若得知,当初在泗水畔,胤奚也是用这种口吻和阮伏鲸说,要把褚啸崖的命留下,只怕会更惊讶。 帐子外,两边军队正在瓜分收缴来的兵械,偶尔响起一两声分配不均的争执。帐子里静了一阵,高世军髯须微动,粗糙的嗓子试探问:“褚啸崖,当真是你所杀?” 胤奚未答。 他很清楚倚靠过去的功绩耍嘴皮子,并不能让眼前的枭将彻底心服。威信是什么?很简单,上战场,刀出鞘,带回敌将首级,这比一万句话都管用。 眉峰上融化的雪水顺着男子鬓颊淌下,濯洗颜容,出尘凌表。胤奚从怀中取出一份在路上添添减减订制好的军纪,回头吩咐戏小青: “将战绩通报全军。这份军规,分抄下去交给每名旗长,命其管理下的民众逐条背熟,不可违纪。不识字的,解释给他们听,不上战场的,同样要背。之后我不定时抽查。 “那些缴来的兵器优先发放给镇民中的青壮者,你和黄鲲、舒砚几个开始教他们军技入门枪法。 “事前和人讲清楚,暂不需要他们上前线,但他们至少要有能力保护家小,且尽可能在下一次扎营前队列整肃有序。” 镇民们在这场夜袭开始的同时,就已经打着时间差,跟随领队动身继续向西走了。这会儿营地里剩下的全是兵了,将士们在此殿后一日,过后也要追上去。 戏小青领了三道命令,快步去办。 第290章 他出门时遇到乙生跑进来,呵着化雾的白气向胤奚请示:“将军,大家在山沟里扒死尸身上的甲,问死人沾血的棉衣要不要?” 胤奚把眼一棱:“你说呢?” 乙生“哎”一声折身,还没出帐就冲外边大喊:“要要要!有什么扒什么,动作快点,扒完就走,当心对面的游骑!” 金陵胤氏世代从事着给死人送体面的行当,传到这一辈,却出了个扒死人衣服以战养战的异类。 高世军不知道胤家祖先在天有灵,会有什么感想,他反正挺一言难尽的。 他都不知道胤奚什么时候写的那劳什子军规,心下却有点不以为然。 军中练兵,棍棒而已,搞书呆子那一套,还背诵抽查,管什么用? 他不和他讲客气,当即道:“你们要补充兵源,我起义军耗损更多,人得我选挑。放心,我只要身强体壮的鲜卑族人,也不用你那拖泥带水的军规纪律,兵我自己练。” “行啊。”胤奚一息都没犹豫,反问道,“可是,尉人占领中原,汉胡混同久矣,那些父为鲜卑族母为汉人,或者母为胡族父为汉人的,是算作你们族人呢,还是我们汉人呢?” 高世军慢慢沉眉。 “什么意思?” 胤奚露出个浅淡笑意,冲散了他眉间的杀戾之气。他在马扎上坐下,对高世军比了比手。 “高将军可想过,”胤奚心平气和地说,“汉胡之间本无那么分明的界限,两家人也可以不分彼此地和平相处?” 高世军没坐,隔了一会儿道:“就像我们合作这样?” 胤奚摇了摇头,“不止。尉朝实行汉化多年,学中原的官制民俗,而我朝虽偏居江南,也渐受北方民族的习性感染。比如穿胡袍骑射,吃乳酪羌煮,又如我身下这小小胡床,也是传自你们的国度。两个民族在百年的对峙中仇恨厮杀,却也在潜移默化地互相融合。” “阿鸾。”离开金陵前,谢澜安亲自为他将臂上的护鞲系紧,幽香飘过他的鼻尖。然后她抬起那双盈盈清冽的秋瞳,最后与他说,“你可相信有朝一日,汉人不再以胡人高鼻碧眼的长相为奇,胡人也不以文秀风骨的汉人为鄙?女郎们可以仿穿窠纹胡袍,大方地上街游春,胡姬也可以在汉人聚居的坊市,开铺沽酒。 “贱籍不复存在,鲜卑族的后裔也可受封汉家君侯。” “文雅再次复兴,盛名当世的诗人会主动为胡女作诗。” “是以你要做的,不单单是解救一镇他国之民。我要你心怀着那样一个锦绣盛世,坚信自己踏出的每一步,挥出的每一刀。” 汉胡一家。 天下长安! 只要一想到女郎当时睥睨生辉的神采,胤奚心底的崇敬与自豪便油然而生。 高世军神色变幻不定,听完沉默半晌。 胡汉一家? 百年死敌,怎么可能轻易地化敌为友?连尉迟老妇人也从未敢发如此豪言。连他都懂得,朝廷学汉俗,不过是为了了解汉人以压制汉人,在那些天潢贵胄的心底里,尊贵的草原六部永远凌驾于汉人之上,如同风靡草野的矫健雄鹰,永远俯视地上的蝼蚁。 哈,胡汉一家? 一个谁也不比谁低贱一头,没有倾轧与鄙视、没有战争、开放包容的国朝? 高世军缓慢地扯出一个嘲谑的笑。 “你们汉人不是有一句话,叫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他俯视等待着他回答的胤奚,一字一顿道,“所以,我一个字都不信。” 高世军重重甩开帘子,走了出去。 胤奚仍坐在那儿,拿钎子拨了下炭盆里冷透的灰烬,神色如常。 他本也没指望单凭一次谈话,便能扭转高世军的观念。 毕竟在女郎与他那样说之前,就连他都从未想过,世道还能变成女郎口中描述的那般美好。 像一个亲眼看到了百年之后光景的人,所说的话…… 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让胤奚晃了下神。 臂上不值一提的伤口,开始疼起来。 …… 高世军口中说不信,却无法忽视胤奚对这支军旅产生的强大的凝聚力。 接下来的一路,他冷眼看着胤奚编兵伍,立军纪,出战之时身先士卒,分饷之际均公义让。 胤奚未和高世军争抢鲜卑壮士,他深谙不同的人在不同的主帅手下,方能发挥最大的潜能。他由高世军先挑,剩下的勇武者,则在休歇之时统一授练枪法,再选其中拔尖的,编入凤翚营预备营。 无论戏小青还是纪小辞都看了出来,胤统领这是沿袭女君的择人术。 他们这群人,都是这样从一场场胜战中脱颖而出的,是勇锐中的勇锐,是尖刀上的那一点精钢。正因为百里挑一,雪夜冈一战,凤翚军才能严密地配合胤奚,给尉军造成前所未有的冲击。 胤鸾君这个名字,一如当年刚刚在金陵换回女装的谢含灵,任何低估他的人,都要付出惨痛的代价。 等到赫连朵河后知后觉地重视起这个横空出世的年轻敌将,尉军接下来的追堵,变得谨慎了许多。 这便给了胤奚以战养战,敌进我走,敌驻我扰的施展空间。 有时经过百姓聚居的城池村庄,胤奚也不放过机会,大力宣扬尉朝生祭平民,国君残暴不仁之事。 他口说无凭,可存活的芝麻镇民却是现成的铁证。 芝麻镇的里长岳三,每到一处便现身说法,到最后练成了不用酝酿随时声泪俱下的好本领。 “那些披甲带刀的军官见人就杀,扬蹄踏尸,血流成河啊!可怜我县的贺县长,为护我们挡在前面,生生……生生被恶人一刀毙命……” 西北之地民风彪悍,许多绿林草莽听闻,大骂竟然还有这样吃人饭不拉人屎的事! 他们中大多数人,就是因为赋税太重活不下去,对朝廷心怀恶感,才上山落了草。遇到这支规模可观的起义军,众人就如游鱼入水,乳燕投林,揭竿的揭竿,入伍的入伍。 还未到吐谷浑,胤奚又赚得徒卒近万人。 第136章 赫连朵河追在他们屁股后头, 眼见逆贼邀买人心,离间百姓,原本濒临绝境的散兵游勇渐有聚团之势, 一向作风强硬的关中大行台, 也不得不分派文吏安抚民众。 “此皆朝廷叛军妖言惑众, 意在谋反。大家生是尉人, 可不能信了敌国的奸计!” 然而安抚未靖, 尉军后方在这时爆发一件大变—— 玄朝的摄政女君发天下檄文, 揭露尉国生祭平民的内幕,痛斥暴君无道,扬言发兵北伐。 此文一发,南北震动,直接传到了洛阳尉迟太后的耳朵里。 仍在闷头往西跑的胤奚一行人,此时尚不知情。 高世军眼看着越来越多的流民义士像滚雪球一样聚起来,虽说其中良莠不齐,泥沙俱下,但非常时期, 追随者自然多多益善。又仗胤奚怀文善武,分管得当, 人皆服他, 高世军当初对他那句“不会带兵”的评价, 便有失偏颇了。 只是高世军嘴硬不承认。 这日行军路上, 高世军以刀尖挑起枯枝上积雪, 攥成雪团吞入口中解渴,而后催马与胤奚并驾,粗声瓮气地提醒:“一呼百应是本事,可军中粮食已经见底了。别贪眼前人多, 一旦吃不饱,那些本就为混一口饭的非闹起来不可。” 第291章 这是他经验之谈。 年前与胞弟的分道扬镳,就是因缺粮内讧。也不知……青州那边情况如何了。 胤奚单手控辔,左手捏了捏酸疲的眉心。 这些日子他每日睡不过两个时辰,白天治军,夜晚警敌,还要想方设法将招纳的三教九流聚沙成塔,令众人勠力同心。 能统领凤翚营的两千人,不过将才,而今两万流兵在他手下井然有序,方见帅才手段。这对胤奚来说不是最困难的,他住在羊肠巷时,便习惯了每夜只睡两三个时辰,只不过是在谢府度过三年睡觉管够、牛乳管饱的安逸生活后,又回到先时的境况罢了。 他心里担心的是另一件事。 他这边深入西境,传信困难,但谢丰年那里一遇袭击,便会立刻回报金陵。 女郎闻讯后,依她智计,不会猜不出他往西去想干什么。 他只担心事起突然,女郎一心扑在军务上,事繁眠少。 若是他在身边,陪吃陪寝,怎么着都能哄劝过来,而今山海阻隔,女郎身边的人谁敢规劝她? 只求她,可怜可怜他,照顾好自己。 别做噩梦。 积雪在难得晴天的西陲碧空下散着莹莹光芒,宛若金絮,胤奚放下手,恢复淡薄神色,应道:“有数。” 高世军打仗在行,打机锋却不行,正想问有什么数,戏小青从侧后方轻策马匹过来。 他向胤奚回报:“统领,打听清楚了。过了前面往北去几里,确有圈地自治的堡坞,只是土人说坞中聚甲蓄兵,自产自足,几不与外界往来,相当排外。” 胤奚神色不变,“南有山越帅,北有堡坞主,皆是一地之雄。咱们这些过路客,该去拜个山头。” 高世军皱了皱眉。 所谓堡坞,是分散在尉朝西北边,<a href=https:///tags_nan/sanguo.html target=_blank >三国交界处的一些抱团聚居的宗族,他们的祖辈在当年胡羯入关时为了自保,筑起城堡,坚守不出,从此一代代传承下来。堡出有自种的粟疏,还有鸡园药圃,一切自给自足。 比起山上落草的流匪,堡坞主更像一个藩镇的领主。他们不给朝廷纳税,还无视律法囤铁铸兵,朝廷派兵讨伐,往往攻克不下,铩羽而返。 是以高世军有些估不准,眼下他们后有追兵,胤奚难道还想主动招惹这等不好相与的地头蛇? 他想跟堡坞主借粮,还是攻堡硬抢? 殊不知,胤奚有跟随谢澜安去吴郡收服山越帅的经验,大玄南渡百年,尚且有土断不清、户籍混乱的弊病,他就不信强占中原的尉朝,能将每一寸疆域都治理得服服帖帖。 只要与北朝廷不对付的,都是他拉拢合作的机会。 再坚固的团体,只要有所求,便有得谈。 何况这些堡坞主,多是汉朝遗民。 果不其然,当胤奚仅带精锐几十人,骋至堡城外,举起兵符以汉军名义借粮,有那审势投机的,以字据换粮数十石,有那亲汉恶胡的,亦仗义疏财。 其中最大的要属石山堡坞。坞主石泰山一开始不想搅进两军风波,闭城不见。胤奚仰面喊话,字字挚诚,不懈求见,小半个时辰后,一位须发皆白的耄耋老人由一名健硕男子扶上堡头。 老人吃力地眯眼下望,颤巍巍问:“你是南人?” 胤奚下马,换了江淮口音揖手:“在下胤鸾君,自金陵来。奉陈郡谢氏女君命,率王师救倒悬之民,乞贵宝地施济粮菽,后必重谢!” “金陵啊……” 身着汉人衣冠的老者声音忽然哽咽,“金陵可还有洛下读书声?” 胤奚及他身后亲随,听到老者的问话,面色动容。 胤奚道:“女君在金陵开夏课,创科举,天下读书人皆诵洛下书声。凡我汉人,一日未敢忘中原。” “一日未敢忘中原,一日未敢忘中原……” 老者将这句话反复咀嚼数遍,“好,好。”他向前探出一步,被身边的长孙石泰山连忙扶稳。 石泰山心中轻叹,他出身洛阳士族的年迈祖父,从一年前开始脑筋便有些糊涂了。但方才一听有南人来,祖父非要一见,他拗不过,这才扶老人登上城头。 祖父一生执念,便是在闭眼之前看见汉室正统重新收复中原。纵使昏蒙,口口声声亦念洛阳。 可石泰山却知尉朝兵强马壮,想颠覆这样一个王朝,谈何容易? 今日纯粹是为宽慰长辈心怀,石泰山转头对亲从吩咐:“给他们五车粮食,打发人走。” “石堡主,”谁知底下那小子不肯知足,朗声道,“在下不想给堡主牵连麻烦,今日请乞粮食百石,得粮即走。他日王师北定,百倍奉还,以万户侯馈还堡主,何如?” 万户侯?石泰山先命人将祖父送回去,瞥目对棘墙外那几十骑淡淡一扫,颇为不信。 “石某食足饭饱,倒被饿着肚皮的人画起饼来了。败军之将,何以言勇,又以何为凭?” “关山为证!宝剑为誓!” 胤奚指向西边已能看见轮廓的关山峰峦,“胤鸾君以性命起誓,以屠鲵剑为凭,绝不食言!今日在场耳目皆为见证,丈夫立足天地间,岂敢失信于天下?” 只有帝王才能封侯拜相,但在这存亡之际,胤奚只好逾越一回,替女郎许出个承诺。 回头跟自己人化缘,总比和外人交易来得容易。 石泰山听到屠鲵剑三个字,虎目轻眯。 戏小青顾不上舍不得,忙将腰间代为保管的屠鲵剑解下,高高举起。 对面城门还是未开,只从城头坠下一只竹筐。戏小青催马上前,将这柄名剑置入筐入,目视竹筐一点点吊上城头。 石泰山取剑来看,拔剑出鞘,耳闻一缕苍浑龙吟。 他凝视着剑身纹路,又移目沉沉问:“褚啸崖是你何人?” 人的名树的影,自古豪杰相惜,南朝第一战将的名剑在石泰山这里,非同一般信物可比。 胤奚泰然道:“刀下亡魂。” 石泰山瞳眸轻震,直到此时,他方仔细打量城下这人。 但见青年雁刀轻甲,征衣落拓,仪表却是堂堂,腰膂笔挺地踞在马上,确实有几分不凡气格。 石泰山握剑沉思良久,收起轻慢之色。 “胤鸾君,这个名字我记住了。” “好,就送百石粮食给你!倘若真有你所言那日,石某捧剑至洛阳奉还与你又何妨?” 这一百石粮于石山堡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石泰山得了一把当世名剑,还卖了那位具有传奇色彩的大玄摄政女君一个人情,两边押注,怎么样也不算亏。 他也不惧尉兵秋后算账,他这堡坞非他夸口,只要石门紧闭,渠沟放水,便是几千人同时来攻,也叫他有去无还! 胤奚松了一口气,向石堡主道谢。他没有太多时间逗留,待粮车聚齐后,立即领兵携粮回营。 马蹄溅开融化的雪水,戏小青跟在胤奚后头,忍了半天,还是忍不住瞥一眼空落落的腰侧,又悲又喜地感叹:“胤爷不愧是胤爷,一根胡萝卜吊了三头驴,服气。” 他话未说完,就觉侧畔射来一道凉飕飕的视线。 偏头对上纪小辞的目光,戏小青控缰尬笑:“我说错了,你是巾帼女侠,石堡主是一地豪雄,就我是驴,我是驴。” 第292章 胤奚自出金陵后日益冷峻,很少言笑,闻言,风尘扑面的男人难得弯了弯唇,眉宇舒扬,刹如春冰融开春水。 “一柄剑换两日粮,够划算了!” 是的,哪怕他和三教九流打交道的本事再熟络,因全军基数大,这些好不容易化来的口粮也不过勉强只能维持两三日。 可只要渡过关山,到达吐谷浑的草场便计日可待。 起义军看见胤奚带回的粮食,欢呼踊跃。一车车的粟米卸下来,后勤兵如见亲人一般埋锅烧水,淘米煮粥,忙得脚打后脑勺。 高世军看在眼里,对胤奚也不得不道上一个服字。 这米毕竟也入了六镇兵的口,高世军搓了搓络腮胡子,硬着脸面上前。 还未措好辞,他却发现胤奚手里拎着根黄绿色的竿子。 高世军纳罕,问了人才知,那是胤奚从堡坞篱笆外顺手带回来的冬青竹。 镇民等着饭香,营地暂且无事,难得清闲片刻的胤奚喝了几口水,独自靠着木柱,黑睫低垂,认真削着那根不值一文的竹子。 削的仿佛是……扇柄的形状? 胤奚余光瞥见了高世军欲上前不上前的靴子,假作不知。 “乙生,”一片蜷卷的竹皮从修长的手指边掉落,胤奚头也没抬地叫人,“从旁看着他们分粮,上前线的吃饱,流兵减半,百姓再减半,勿起纷争。” 这样的分配看似区别对待,欺负弱民,却是为了保存战力最合理的安排。 只有出生入死的战士腹饱力盛,心无怨言,才能保卫民众。 但人多的地方就有争执,难免有心怀不满者。 “喔喔。”乙生怀中正抱着一个襁褓,他先哄了那哼唧的婴儿两声,方应诺转去做事。 这个婴儿,便是当日乙生从混乱的镇民脚下救出的孩子。过后他询问镇民,才知这小女婴的家人已经丧命。 乙生要打仗,开始时将这女婴交给同镇一户人家养着,可危机之下人人自私,这又不是自家的骨肉,逃命之时自顾不暇,难免有稀打海摔,顾虑不到的时候。 有一次抱着女婴的妇人在撤走中摔了一跤,怀中婴孩脱手,当即闭过气去。乙生得知了,捧着那紧闭眼睫脸蛋发青的小婴儿,也不知怎的,眼眶一下子通红。 军医擅长治伤接骨,没经手过这样小的娃娃,幸亏有粗通杂学的胤奚,在婴儿后背三推两推,这命大的女婴“哇”地一声啼哭,竟活了过来。 自那之后,乙生但凡不上战场时,都是自己带的。 当然,他也动过请池得宝帮忙的念头,毕竟女子带娃更方便些,却被不走寻常路的池得宝一句话噎了回来: “谁说带娃娃就是女人的天职了?俺瞧你哄得挺好嘛。俺挑了好几个女兵教她们武艺,忙得很,自己带去!” 乙生不敢惹她那对寒光凛凛的杀猪刀,缩着肩捂住女婴的小耳朵,小声嘀咕:“咱们不听,宝宝最乖,叔叔喂宝宝米糊糊。” 小女婴摇晃粉白的手指攥住乙生的小拇指,咯咯发笑。 这样小的婴孩,能在冰天雪地和一群粗鲁汉子堆里顺利活下来,简直是个奇迹。 可另外一些年老或体弱的百姓,却没有这样的好运。 对那些夭亡的平民与牺牲的将士,只要不是紧迫的战时,胤奚都会让人搭起木架安置亡人,他手持火把,吟唱挽歌,送这些丧于乱世的魂灵最后一程。 如果说他文能定计、刀法出神、既能同山匪流民打交道、也能在堡坞主手里讨便宜,还能神奇地从融雪里找到一些草梗给战友治伤寒……在高世军眼里尚且算正常的话,当第一次听见胤奚喝挽歌,高世军的表情简直可以用惊悚来形容。 “……这也是那位女君教你的?” 五大三粗的六镇首领憋不住问。 托胤奚言必称“奉女君之命”的福,如今全军皆已知晓,这名沉敛多谋的南玄将军,一身本领皆是那位“金陵第一人”谢氏女君所教。 有人目睹胤将军左右双手一齐写字,惊为天人,胤奚却道这算什么,“吾君非但能双手齐书,且耳闻一事,口发一令,取筹分兵,一息之间五令齐发,一夜之间剿平反贼三万。我学到的,不过是吾主皮毛。” 有人钦佩胤将军以少胜多的妙计,胤奚却道:“吾君运筹千里,撒豆成兵,尉迟太后亲口言她一人抵得十万雄兵,我追随女君日久,却远远不及。” 胤奚说这些话,对他在合盟军中的威望而言,其实是件很微妙的事。 自谦是文人的默契,军营却是一群气血强盛的雄性天然的角力场。男人天性中的骄傲使然,让他们不会心服于一个成日将女人挂在嘴边的主帅。 可胤奚够硬。 他从不刻意立威,他只是站在那里,一次次迎着铁蹄扛下尉军猛烈的进攻。他像一块沉稳的锚石,一杆不倒的旗帜,磐石压着这艘风雨飘摇的大船,旗帜之上是他供奉的神坛,上面清清楚楚刻着他的来路。 他无声地告诉众人,你们服从我,便需先于我臣服在我之上的女君。 久而久之,人们对胤统领口中那至尊无上的女子,充满了好奇与敬畏。 高世军对谢澜安却是忌惮。 他还没忘当初六镇起义的引头,便是谢澜安向尉朝归还那两万战俘,引发了朝中贵族贪墨的阴私。 可以说,高世军之所以沦落到今日,追根究底,离不开谢澜安所赐。 可要他平心而论,他对谢澜安的敌意,却还不如对刻薄寡恩的北朝廷来得深切,有时候高世军甚至庆幸谢澜安放还了那两万同袍,而不是一举斩杀。 见了鬼了。 这种神秘矛盾却又让人不禁受其影响的气质,高世军在胤奚身上同样看到过。 他时而觉得胤奚城府深不可测,阴森冰冷,时而又错觉这小子对人坦诚相待,心地仁慈。 如果高世军有机会和南朝的庾太后或逊帝促膝长谈,也许会与这对曾经被谢澜安一脸正气地耍得团团转的母子引为知己。 谢二爷说胤奚是谢澜安一手调教出来的人,绝不仅仅是字面上的意思。 画皮画骨,他被她从一滩污泥里捞起,由她重塑了血肉与心志。于是他处处学她,将她的精髓融进自己的血液。 可在离开谢澜安后,胤奚开始渐渐显露出自己的气质。 与女君神挡杀神的桀骜独断不同,胤奚在一步一绝境里打磨出了沉毅如水的内核。他从前学她的视野,从高处网罗全局,然而随着接收的流人与难民越多,胤奚回到了底层的土壤一肩托起芸芸生民。 影子离开主人,滋生出自己的形状。 唯一的代价,是承受从形影不离撕裂成一分为二的痛。 痛处有名,名做相思。 “幼承家学。” 胤奚没有隐瞒高世军。“我本是挽郎出身。” 高世军大为意外。 他先前就觉得奇怪,按说这家伙气度清华,容貌俊美,举手投足都和大老粗不一样,怎么看也是个锦绣堆里养出来的豪阀将门子弟,却怎么又能和乡野九流的人打成一片? 不承想,他竟也是个苦出身。 第293章 “江左习俗,战死者不入祖坟,只因战死的人躯体残缺不全,不忍让先亲目睹。” “可又有多少疆场枯骨,能返故乡?” 静夜下关山如墨,胤奚手举火把站在营外辟出的篝架前,鸾君刀竖立在脚边。 他望着甲袍堆叠的冰冷亡躯,目光漆深,语声如诉:“山高路远,我送诸壮士回家。愿来生皆为盛世人。” 鸟无声兮山寂寂,夜正长兮风淅淅。 魂魄结兮天沉没,鬼神聚兮云幂幂。* 他歌唱挽词的声音不同于发令时的沉促低冷,曼丽轻柔,宛若一只温暖的手可以抚慰人心至深处。 胤奚身后,一排排甲兵沉默而肃穆地静立着。 出征在外的人,马革裹尸黄沙埋骨都是常事,他们习惯了接受自己死后被敌军筑起京观,却很少见谁会如此多此一举地给兵士送葬。 亲眼见到了,不觉得萧瑟,反而因自己将来也有这份归宿,心里生出一股力气,忽就不觉得前路有多可怕了。 一向与汉家军泾渭分明的六镇兵,听着那不属于自己家乡却分外宁静幽渺的曲调,在火光里想起乌拉特草场温柔的月光,还有飘扬在草原上空沙沙作响的马鹿旗。 来自金陵的凤翚营兵闭目遥想,江南此时,陌上桃花该是尽开了吧。 高世军仰头喝了口烈酒。 南人南望,北人北望。 无人不思故乡。 半轮明月从薄纱般的云雾下探出皎光,寒净冰清,胤奚抬头。 “阿奴,唱首歌给我听啊。” …… “我就爱听你唱挽,这么美的词,怎会晦气?” …… 明月犹似故人。 明月尤思故人。 · 日出千里,金乌耀晖。北固山上,浓绿如茵的草木焕发着盎然生机。 身罩宽袖袍裾的女子站在凉亭里,风也不敢拂乱她眉心艳丽凌人的凤钿,习习轻柔地吹过芙蓉秀面,绕鬓打转。 谢澜安以扇遮额,远眺北面。卸了兵刃的褚盘从旁作陪。 二人身后,五千禁军列成方阵,军容整肃。贺宝姿扶刀领队,警醒地戒备着周遭的风吹草动。 上巳节后,领竞陵军的谢丰年与从信阳赶来合兵的唐袖石,合力夺下了汉阴与武阶。四月,梁州尽在掌握。 几日前,进一步打通的陇右道上一骑飞驰,谢澜安终于收到了胤奚的第一封家书。 应也不是第一封了,因胤奚在每封寄出的信上编了号,谢澜安收到手的这封是第三封,前头的料是路上波折,没能送到金陵。 她手里这把竹质坚粗却打磨圆润的折扇,便是随书信一同传回的。 信上禀明,他们已顺利到达吐谷浑,与韩火寓与禁军会合。胤奚出示印信,与吐谷浑礼节使接洽,接收肉酪菽粟,及青骢马五百匹。 “君与西域使原商定以五成关税,换马千匹。然吐人狡黠,以八百病马充数,奚自专,索要五百良驹。 “臣领五百骑破万卒,非大捷不足以报君不弃之心。 “河西沃野千里,民疾苦不聊生。奚每见此,辄忆昔时北胡割我朝半壁,今立军状,必亦割它半壁还以颜色!稍慰女君雄心伟志之万一。” 说完了正事,下文铁骨铮铮的笔调油然一转。 “女郎好睡否?梦中可有美狐郎解闷?阿奴夜梦神女,巫山云台,醒后衾冷,寸心灼然。 “奴百战未疲,惟情不能已已。愿言则嚏。” 如果你在打喷嚏,那便是我在想念你。这样肉麻兮兮的话,是小狐狸能说出来的。 可落在纸端,墨迹流秀,也不免添了几分缱绻情思。 谢澜安指尖抚过“情不能已已”几字,并不知有许多凶险战况,胤奚都没有写在信里。 比如与赫连朵河的第一次正式交锋,赫连朵河为报前辱,合围盟军。那一战足足困了胤奚十日,最后靠着高世军悍勇才拼死突围。 又如他在吐谷浑补充粮草后,带军折行向北,占据水洛城作据点。护城河未挖完,又遭尉军强袭。胤奚为保孱弱百姓,死守城门,弦绝矢尽,他与池得宝以臂力托起吊石板令百姓撤避。敌退后,他整只右手血肉模糊,伤可见骨。 当时胤奚满身凶戾,眉头都不曾一皱。 等到伤口结痂,拆下纱布,男人却盯着不复细嫩的手背良久。 他轻声说了句:“女郎,痣没了。” 千里之外的胤奚恐怕同样不知,谢澜安在夜阑人静时,将他的那封信看过无数遍。 …… 谢澜安长久地凝望北方,久到褚盘以为女君寄思于远方之人,可观望那一身天日凌表的气度,褚盘又觉她仿佛在揽目整个中原。 “赫连朵河没在胤奚得到补给前堵死他,”谢澜安收回视线,回身往山下走,清泠的嗓音透着凛意,“此刻凤翚军与骁骑军接应,赫连朵河便是进退两难。” 谢丰年已闯进了关中的后院,直逼秦州,胤奚又在陇右站住了脚根,联络河西,赫连朵河若想回防,胤奚便会在他屁股后狠咬一口,他若留在西边耗下去,丰年的枪尖可不知退为何物。 当初她在内阁提出,用让利吐谷浑的对策给胤奚争取时间,换他为朝廷争取空间。 半年时间,他做到了。 照此发展,北尉东面虎牢关、南面汉中、西面关山被大玄三线合围迫进,也并非不可能实现。 褚盘也看到了战报,眼里绽发光彩,缓步随行在谢澜安身后,道:“伪朝也学得聪明,察觉我朝对他国将领的风格了如指掌,便换上新将应对。可惜,他们缺少历练的年青将领,不敌谢少将军神锋锐意。荆州军势如破竹,攻破长安计日可待,末将提前恭贺女君了。” 谢澜安回头看他一眼。 这位褚少将军可比他老子知情知趣,能屈能伸多了。 褚盘一脸坦然,任谢澜安打量,开口请战。 说实在的,与他同龄者皆在外辗转厮杀,一封封战报传回,看得褚盘心也发痒啊。 “将军赤心为国,我晓得。”谢澜安淡笑道,“你的兵练得很好,京城门户要靠你守,责任至重。至于发兵指北,会有机会的。” 话是这样说,谢澜安却还不是将谢逸夏放在石头城镇守着京畿?看似是设在内线上多一重保障,实则,也是对这位执掌重兵的褚家后人留有后手。 褚盘唇边露出一抹无害笑容,无论谢澜安怎么说,他都全盘接受。 谢澜安阅过兵,打道回京。 路上她在马车里,对贺宝姿交代:“回去让何羡核对下一批发放的粮草,还有,又近年中了,吏部考功不要耽误。” 贺宝姿在车窗外放缓骑速,压身说记下了。 她小心地往女君眼下看了看,轻声道:“离回宫还有段路程,女君小憩片刻吧,您这一个月都泡在兵部……” 谢澜安提扇抬手,贺宝姿立刻噤声。 前线仗打得凶,谢澜安遥领不能亲临,至少内政在她眼皮子底下,不能出错。 明年便是第二届恩科,先时北伐的消息传出,各州寒窗苦读的书生心怀忐忑,想形势严峻,估计明年的策考要泡汤了。谁知随后,朝廷便宣布策考如期举办。 第294章 与南朝书生安心备考,女郎安心备嫁的安平景象不同,北尉关中一带的居民,惶惶终日,都在传南人的军队马上就要打过来了。 有些富贵人家连夜清点家当,逃往洛阳避祸。 尉迟太后当庭发了火:“大行台到底在做什么!兵力增了又增,百里余的后勤运输线供着他,半年过去,还未歼敌!” 陇西未平,汉中又起风波。朝廷以陪都长安为重,连发数道令,诏赫连朵河回援,谁知赫连朵河接令不行,迟迟不回。 满朝文武不敢作声。 尉迟太后耳上的东珠折射出幽冷光芒,移目落到中庭。 马道人跪在地上,两股瑟瑟。仿佛预感到将要落在身上的命运,他猛地一抖,伏地大呼:“太后明鉴,太子殿下明鉴,草民冤枉啊!草民一心只想治愈陛下……” “住口!” 尉迟太后悔不当初,若不是这个道人提出生祭万民,又如何给那谢含灵可乘之机。“来人,将巫道拖出去,斩首祭军旗!” “不……”马道人仿佛看了到霍霍铡刀的寒光,心胆俱裂。他在石火须臾里搜罗着一切保命的办法,忽然,灵光一闪,涕泗横流地爬行向前。 “太后莫杀我,我、我有一术,可召阴兵助大尉杀敌,千真万确!” “大胆妖道,还敢胡言乱语!”国师厉声喝断他的话。 马道人被禁卫军往外拖行,口中犹在呼喊。龙座上的拓跋亭历忽道:“且慢,什么阴兵,说来听听?” “太子殿下。”拓跋昉变色,“‘阴兵过境’不过传说,行军者操堂堂之阵,正正之旗,岂能信鬼神之说?” “真的有,真的有!”马道人如抓住救命稻草不停磕头,“太子殿下救命!” 拓跋亭历浅蓝色的瞳仁光华幽隐,在某个角度下,透出诡异的妖冶。 他噙笑转望尉迟太后,神情里含混着孩童的天真与储君的从容:“军国大事当集思广益,只是听一听,也无妨碍。祖母以为呢?” · 秦岭南麓下的黑石硖,地势崎岖,状如喇叭,易守难攻。 这日谢丰年帐下亲兵靳貉领五百人前去探路,未到黄昏,硖关内忽起翳雾,昏黑遮天。 “……什么声音?” 左右两旁高耸的峡壁,有如刀削斧凿般仞立。那呜咽的声音是凭空出现的,寒气森森,有如鬼哭。 士兵们立即发起警哨,聚拢到一处。 然而下一刻,他们却像看到了极度不可思议的事,惊恐的神色定格在眼珠上。 军情传回金陵,谢澜安皱眉:“鬼兵?” 第137章 “黑石硖五百人全军覆没。” 接到军报的允霜走进议事阁,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看向座上的谢澜安放低声音:“这支小队皆是中箭而亡, 古怪的是, 五百人身上没有搏斗抵御的痕迹, 就像……站着不动被敌军射杀的一般。” 镇在殿阁四角的铜鉴里冰块融化, 水流滴滴答答地流淌。阁中站着的几名幕僚及兵部侍郎听了, 面面相觑。 谢澜安身着大料朝袍, 眉尾入鬓,丹唇如榴。想起那名亲兵队长靳貉是靳长庭的侄儿,上一次入宫觐见时,还是个干练勇武的鲜活儿郎,谢澜安神色冷峻。 “这些牺牲的士兵,死前定格的面容眼珠突出,狰狞恐怖……无人知道他们看见了什么。” 明明是炎热的仲夏暑日,可听完允霜的话,臣工们后背无端冒起凉气。 黑石硖虽只是个小关, 但它连系着周围盘根错节的山脉地势,是通往长安的军事要冲。 谢少将军一路所向披靡, 眼下小小受挫, 倒也是兵家常事。可军报中透露出的语焉不详, 让人忍不住担忧。 百里归月却不信怪力乱神。 她以研究战事为长, 哪怕看上去再玄乎离奇的事, 背后都必有因果。 “会不会是受了瘴雾影响?”百里归月道。 有些处于低洼阴湿处的山谷,产生的瘴雾有可能影响人的神智,乃至产生幻觉。 没有人能回答她这个问题。哪怕是兵临前线的谢丰年,也尚在调查这支亲兵失陷的原因。 谢澜安目光凝在舆图上, 又闭了闭眼,片刻道:“大军想通往关中,这个要冲必须打下来。传令谢丰年,不可轻敌,不可急进,军队就地驻扎,先找当地土人审明情况,再定战术。 “调封如敕,权大牙各领部曲发兵秦岭,以作应援。” “是!”允霜转去传令。 接下来的两个月,传回金陵的军报却数战数怯。 先是封如敕带着铠马骑兵欲强冲硖关,经过狭窄的山道时,受阻折戟。 后有刘时鼎带领一千人从侧翼包抄,却鬼打墙般回到了原处,在尉军的箭雨中被迫后撤。 这二位将领武力非不骁勇,经验非不丰富,究其败因,是同样遭遇了诡异的一幕:玄军一进入两边危壁高耸入天的硖谷,便觉身体莫名沉重,同时一阵阵难以形容的阴森呜泣声,在战士们耳边响荡,他们手中的刀剑跟着那声音颤鸣,仿佛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要将士兵的武器抢夺过去。 当地的乡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道这黑石硖从前是处古战场,几代以前叫做鬼石硖,阴气极重。 如此古怪,莫知何来,士气必然受到影响。 痛失亲兵队的谢丰年早就怒盈于胸,先前他听从阿姊的军令,还能谨慎探查,耐心韬光。可等到封寨主与刘将军接连受挫后,年轻气盛的少年不能再忍。 他不信邪,在七月十五这日白昼,点齐兵马,策马攻硖。 “报——” 一道惊惶的传报声,惊坠了太极宫广场前棣棠花上的朝露。 谢澜安早起上朝,在议阁中批完几部奏折,刚要用些赤豆粥充作朝食,便听闻从秦州传回的军报。 谢澜安放下粥碗,玉雪凝霜的面容微沉。 “禀报女君,谢少将军中元日领敢死之士三千人进石硖,结果马惊不前,少将军被困谷中!刘时鼎将军拼死将少将军背出硖谷,少将军回营地后高烧不起,如中魇症。” 时下郗符,楚堂,辛少筠几人都在阁中,一瞬间,众人同时站了起来。 郗符紧皱着眉,下意识看向谢澜安,恍见女子的眸底一瞬闪过嗜杀之色。 他凛了凛神,就听传信兵接着说:“当夜,军营夜惊,有敌军夜袭。士兵们集结御敌,可,可诡异的是……夜色下并无尉军踪迹,战士们却言之凿凿自己砍到了人。 “天亮后清点营地,才发现那些多出的尸体,确实身穿尉军服色,然而尸体面色枯槁可怖,风干僵硬,至少死有多年……” 信兵吞咽下干涩的唾液,“现下少将军时醒时昏,军营中士兵都在传伪朝有妖术,是、是那‘阴兵过境’!” 殿阁冷寂无声。 谢澜安眸光沉晦,缓缓站起。 传信兵跪在谢澜安面前,不敢抬头。 “阴兵?” 片刻后,低沉如泉石相击的嗓音,从传信兵头顶上方响起。 谢澜安先前听着那些话,一直没有表情,直到听见这两个字,她忽然冷笑起来。 她和百里归月不一样,怪力乱神的事她前世也不信,但这辈子她可太信了。巧了,飘了那么久,谢澜安见过人间惨祸,见过骷髅死物,就是没见过什么“阴兵”。 第295章 拓跋氏有何阴德、有何阳福、有何道术能驭天地冥冥之力? 这世上就算真有阴兵,也该来拜她。 “传令贺宝姿,立即到禁军大营点一万精兵。” 谢澜安飒飒走出长案,眉睫凛冽,淡漠无情的目光仿佛能穿透生死。 她一个个扫过眼前的人,道:“谁见过阴兵过境?人对未知无形之事才最恐惧,真阴兵,当来去无影,何必弄出几具干巴尸体来吓唬人?” 这句话如醍醐灌顶,让短暂失神的大臣反应过来。 此言有理啊,若伪朝真能召唤阴兵,何不一鼓作气灭我军队,反而这般故弄玄虚? 可话说回来,探路队覆没,谢小将军中魇,进入山谷的将士受到种种禁锢,这些也都是事实,透着难以理解的诡异。 楚堂望着谢澜安蓄势待发的神容,忽然意识到她点兵背后的用意,他眼中一沉,“女君莫急,如今前线到底出了什么问题,谁也说不清。可先遣人接少将军回京休养,再派精锐去探……” “前军已经连败,”谢澜安打断他的话,“主将重伤,士气低迷,全军裹足,对两军对峙来说是很危险的事。我在金陵单凭着几张纸,也弄不清黑石硖到底有何古怪,如此拖下去,先前打下的大好局面就可能丧失。” 尉朝也知道长安至关重要,所以为阻玄军的进攻,无所不用其极。 赫连朵河如今尚且被胤奚牵制着,大军还未回援,她若不趁此时加快夺下关中,等尉军将谢家军一鼓作气的锐气消磨了,拖到赫连朵河返回,玄军再和胡人的铁骑碰硬碰,便难了。 还有丰年的情况。 她不能再等下去了。 辛少筠随着女君与楚堂的交谈也反应了过来,眼皮猛然一跳,心想女君点兵,难道竟想亲自出征? “请女君三思!” 年轻的御史大夫语气沉重,“社稷君王,不轻其身。金陵是大玄腹心,朝政为江山命脉,皆待女君决之啊……” 未等他说完,谢澜安已经目不旁视地走了出去。 楚堂眉头紧皱,转头看了郗符一眼。 见证过谢澜安来时路的郗家大郎,就像一只被熬熟的海东青,早已学得乖乖的。他竖扇挡在脸前,仿佛在说:别看我,这位女朗想做的事,九鼎不移,我可不去碰她的钉子。 楚堂只得提袍追出殿阁。 尉迟太后早就觊觎女君的人头,焉知此番不是诱计? 他就是跪谏,也不能让女君涉险。 迈出朱槛,他没看到女君的背影,却先听到一阵低低的咳嗽。 楚堂目光轻动,百里归月就彳亍地立在雕花门后。 她身穿薄罗纱的衣裙,却仿佛连衣上绣着的菡花也承受不住,臂帛轻颤,面色苍白。 她方才去了御史台,回来时正好听见阁中后半程对话。谢澜安出去时,是看见了她的,百里归月只是神色如常地行了一礼,没有多言。 此刻,百里归月抬眼望着楚堂:“依侍郎之见,女君点兵,是要遣援兵,还是要亲自作战?” 楚堂听见她沙哑如无水槁木的声音,沉默了一下。 “女君是枭雄。”百里归月自问自答,“她不满足于坐在安全的凤阙玉阁中,等着别人为她拼命,她早就想与远在洛阳的另一位女中豪杰,刀兵相见,亲试锋芒。” 她问楚堂:“侍郎可还记得,之前女君遣使去吐谷浑时,谢大郎君说的话?” 楚堂当然记得。 最终前往吐谷浑的虽说是他师哥韩火寓,可是那日商讨时,谢策闻信后,找到谢澜安毛遂自荐由他出使。 “阿妹难道忘了,当初是谁赶到会稽,劝说会稽王进京勤王的?”谢策说话时沉稳自若,风清气朗。 他的父亲在石头城驻守,他的亲弟弟在前线为国征战,他的姑母每日到女学馆忙碌,他的阿妹更不用说,睁眼闭眼操劳的都是军国大事。那么他怎么可以安心躲在家人的庇护下,坐享其成呢? 谢神略不能上战场,可他的涵泳之学与口才之辨,自问不输于人。 谢澜安以出使路远,小宝还年小,阿嫂不能独守空闺为由,不允。 谢策便笑道:“阿澜,古时出塞节使,出征将士,谁无家室?谁不是义无反顾?我已与阿音请示过,你阿嫂点头了。你如今身份贵重,阿兄狐假虎威一回,以不输王公的身份见吐谷浑可汗,对方见玄朝对他重视,自得之下,事便好谈。” 但谢澜安始终未松口。 谢策明知阿妹是想保护他,却还是和谢澜安赌了回气。他转而收拾包袱去辽东,到底为谢澜安谈下了一桩马市盟议,缓解了前线的用马所缺。 “谢二爷镇守石头城,谢小将军危在旦夕,谢家人个个以身入局,女君不可能再让二爷赴前线。而尉军如此欺压,她怎么能忍?”百里归月目光闪动,“胤鸾君不在,没人能劝住女君。子构,此战是势在必行。” 楚堂微怔。 他见过百里娘子不止一次向女君犯颜直谏。这名女娘有自己的一套准则,有身为孤臣的耿介,从不会一味地谄顺主上。这一次,他本以为她会和自己一样力劝女君。 连刘时鼎和封如敕都马失前蹄了,这一战,怎么看都险象环生啊。 楚堂望着日晖泼洒的广庭,道:“女君千金之躯,身系万民,万一……有那个万一呢?” “可此战若胜,就是彪炳千秋,后代青史再也绕不开女君的名字。” 百里归月眼底滑过精亮的光芒,好像火焰在燃烧,将她喉咙里的咳嗽都压住了。 她会向女君请求随军。 她身虽弱,可她也有半生智计,也想追随那位风华绝代的女子,并肩战一场。 …… 当晚,谢澜安没有出宫回府,留宿在宫廷。 暮色四合时,谢逸夏离开石头城行色匆匆地进了宫。 谢澜安挽系在背后的长发已经利落地绾在头顶,一身窄袖束腰袍裾装扮,全无要歇下的意思。月华如水,她迎下阶墀。 谢逸夏赶在侄女之前开口:“京中不能一日无人坐镇,咱们爷俩,总得留一个下来。” 他神色严峻,却并不显得沉重,反而露出个宽慰的浅笑,凤目轻挑:“怎么说?” 身为人父,岂有不挂念幼子安危的,谢二爷却还是先进宫来问询澜安,便是知侄莫若叔,知晓澜安有亲征之心。 雄心不输男儿。 所以他将选择的权利交给她。 有那么一刹,谢澜安觉得眼眶发热。她看着二叔的眼睛,沉定地说:“南方已定,事在中原。此时不战,又待何时?叔父放心,含灵必将小弟平安带回来。” 谢逸夏却摇摇头,“这个理由,不够。” 谢澜安沉默一许,继而道:“我一步步走到今天这里,不是为了在深宫里动动嘴皮运筹帷幄,安享江山的。我的女兵和禁军操练了三年,不是只为章台走马,京华拂柳,为我充作仪仗的。” 谢逸夏:“还是不够。” 谢澜安加重语气:“当初招安山越帅,我答应过封如敕,如果有朝一日他手下兵将在前方冲锋陷阵,那么我谢含灵,一定站在他们身前,而不是身后。” 第296章 回廊深处,同样留在宫里未归的百里归月,站在宫灯底下身子轻轻一颤,眼中蓦现光华。 就这样简单吗? 就这样简单。还需要什么理由呢?谢澜安以人为棋,以己为执棋手,从未掩饰过自己的功利心,可也从未容允自己被围吃的棋子被对手随意地摘出棋盘。 她的棋,只能由她说了算。 谢澜安朝谢逸夏深揖:“金陵内务,含灵便托付给叔父了。” 谢逸夏慢慢眨眼,说:“宫中内政……” “宫中内政,你若还信得过我这个老头子,老朽愿尽一份绵薄之力。” 一道沧桑中带些嘶哑的嗓音,从甬道尽处的朱门后响起。 谢澜安先是不可思议,继而,她全身像被定住一样,只剩脖颈僵硬地转动几许。 她看见一道佝偻身影拄着手杖,在石灯的光晕下现出身影,向她走来。 “……老师。” 谢澜安先前的慷慨从容荡然无存,仓猝改口:“荀夫子……您,您身体可安好?” “且撑得住。” 荀尤敬一步步走到谢澜安跟前。 他目光一眨不眨的,深深的注视着这个眉眼又英丽成熟了几分的女郎,先低下眼去,盯着她在墁砖上的影,“你偷偷托华羽带进府里的补品,我吃着很好。” 谢澜安这才反应过来,压下纷乱的心绪上前小心地扶着老师,同时瞅了谢逸夏一眼。 她已明白,必是叔父将老师请进宫的。他知道她要亲征,便把最适合坐镇内阁的人,也帮她请来了。 可当日宫门外暴雨中,师生二人一个跪,一个不回头,已是玉镜生痕,割席决裂……二叔如何能说服老师? 荀尤敬方才听见了含灵那些言语,此时,他感觉扶着自己的那只手有些僵硬,甚至濡出了潮意,心里忽像被没熟透的青杏汁泡住一样酸涩。 曾几何时,含灵可以在他眼前讨巧耍赖,是从何时起,变得这么小心翼翼了呢。 “那日你师母跟我说了一句话。” 荀尤敬看向她,“无天无祖宗,做得再对,也总有人以不合礼法非难于你,可有民有社稷,纵使逆取江山,只要能顺守安民,又何错之有? “老师从前不推崇你取法太急,那日之后,我躺在榻上没事干的时候就想啊,是不是我们这些做师长的、做亲长的,从没有真正地站在你身后,所以才让你这么轻的年纪,便超然冷漠,锋锐无当,仿佛能信的只剩下自己,仿佛慢一步就有什么要来不及了一样。” 他教了她,有时却看不透她。荀尤敬微微苦笑:“为师固有不当的地方,你与我说,怎么……连声老师也不叫了呢?” 谢澜安嘴唇颤抖。 她低声说:“素履之往,独行愿也。老师是清哲志士。” 荀尤敬摆摆手,“老师老了,事不了新朝了。不过前线兵士奋身搏杀,你心怀大义不避燹刃,若信得过我这个穿布衣的老头子,你放心,守稳前朝不是问题。” 他言明他依旧不做新朝之官,但愿意出山为学生守稳京城。 当谢逸夏压抑伤子之痛,来到荀府拜见他,诚陈含灵不易,征士不易,南朝不易时,荀尤敬便知对与错的争论已经无意义了。 他帮他最得意的学生,便是在帮这个国家。 荀尤敬轻叹一声,仿佛终于与自己固守了一辈子的信念和解了。“含灵,你清醒在一个本该蒙昧的时代,是你的使命,不是你的错。” 谢澜安垂眼。 不,我死在了这个蒙昧的时代。 ——可她既已于鬼域见万魂,又怕什么人间魑魅横行? 谢澜安深舒一口气,目光清锐,意气开张,向荀尤敬一揖到地。 “含灵在此谢过师长。” · 点兵已毕,谢澜安却不能以眼下的身份就这样出征。有些事,到了名正言顺的时候。 次日,女君召开大朝会。朝臣们心中讶异,在皇帝“病退”后,重要政务都在女君组建的内阁商议,大家已经快一年没上过大朝会了。 迈进太极殿,却见那把空置已久的龙椅上坐着一人。 与其说坐,不如说是爬——年满一周岁的太子陈安,穿着缃黄色裆袍在那张对他而言既宽阔又新鲜的龙椅上爬来爬去。 小太子不怕人,手脚并用地往前探索,自得其乐,咯咯发笑,这一幕却看得众臣心惊胆颤。 有好几次太子险些跌出座沿,几个老臣呼吸都要停止了,下意识迈出去。 他们惊疑不定地看向龙座左侧,那个大马金刀般坐在檀木独座上,目中无人的女郎。 女君这是何意? 难不成要让太子在他们眼皮底下跌落夭折,以此证明皇裔并非是她所害吗? 堂皇庄严的大殿中,人人屏紧呼吸。 “中书令。” 谢澜安睥睨下顾众臣,目光锁定在其中一人身上。 中书令不明女君今日要做什么,心头紧了紧,出列道:“老臣在。” “前些日子,我收到军报,胤将军带领凤翚营占领水洛城,与伪朝的西南大将军殊死一搏,不知中书令以为,此当何功?” 清湛深沉的声音,在空旷殿宇间回荡,交织出一种密不透风的威严。 中书令莫明其意,余光留意着爬累了,歪在龙椅把手边眨着一双葡萄圆眼,好奇听着他们说话的太子殿下,谨慎地斟酌:“胤将军青年英俊,勇武过人,为我朝立下奇功,可晋……可晋上将军。” “哦?”谢澜安敛眉含笑。霎那之间,阶下的几名青年俊臣,宛如看见一片冰姿傲雪上绽出桃妍梨开的盛景,目光一呆,连忙低下头去。 “原来中书令对胤将军评价这般高。看来,卿家说让他去堵褚啸崖的窟窿,这个窟窿堵得卿家还算满意了?” 中书令一怔,紧接着,一种莫名的恐惧摄住他的心头。 这句话,是他有一日下朝后与同僚随口打的机锋,当时他对胤奚颇有不屑……不承想谢澜安在宫中的耳目如此严密,竟听了去。 这女子按捺多时不发,却在今日发难,是要找人开刀! “女君明鉴!”中书令神思电转,揖笏跪倒,明白了今日这场鸿门宴的目的。 他看清谢澜安笑唇上的那双凛淡眼眸,根本无一丝温度,那是蛟龙入水噬人前的预兆。 他当机立断说:“女君天听通达,老臣惭愧不己。老臣想起,当日王氏在坊间发现神石,上有‘女王女兆’的神喻,所谓‘国家将兴,必有祯祥’,这正是预示着我朝将出一位女主江山的圣君啊。今陛下孱弱,太子年幼,为江山计,臣恳请女君受禅登基,造福万民!” 郗符唇角动了动,大袖叶揖,麻利地跟着跪下去。 “臣附议。” 群臣如梦初醒,互相对视片刻,一齐跪倒:“臣等附议!请女君受禅登基,造福万民!” 陈安被这片金声玉振的齐声请命吓了一跳,懵懂地睁圆乌溜溜的眼睛,“嗝”地打了个嗝。 谢澜安缓目下望,微微颔首:“善。” · 八月二日辛未,逊帝陈勍于太庙禅让,交传国玉玺于谢氏女。 第297章 谢澜安革玄命,改国号为治,改元为神泽,大赦天下。 第一次正式穿上日月星辰十二象玄黄龙袍的女子,黛螺凤髻,朱钿宝玦,云鬓丰肌,国色天成。 她不需要罗裙修衬她纤秾合度的身姿,也不需要胭脂装点那张雌雄莫辨的玉容,她头顶令人不可仰视的十二冕旒帝冠,便是谢澜安最绚烂耀眼的妆饰。 不画蛾眉十九年,归来依旧芙蓉面。 久不见阳光的陈勍身形消瘦,面容透着股苍白的憔悴。他空垂着掌心,怔怔望着台矶上龙袍曳地,艳色夺目,明如皎日的女子,酸苦交织的心情复杂难言。 但交接完国玺,他就被盯守严密的禁卫军“请”了下去。谢澜安没有看他,大治女帝转身面对文武百官,在香火缭绕的庄严中开口: “朕本不才,士族后裔,欲以辅弼君王为己任,大道兴则殚诚毕虑,天下晏则挂冠栖隐。奈何大道既隐,天下匪公,胡羯未殄,南北崩乱。 “朕虽女流,不忍见黎庶倒悬,干戈多难之际受上君义让,谢氏当仁不敢相辞。” “想汉高祖起于布衣,提三尺之刃而取天下,朕坐拥熊罴之将,不二心之臣,何以不能补天裂?朕今点兵亲征,独夫逆虏,运尽于此。投璧于河,誓在复耻,指心贯日,解恤苍生。” 文武百官山呼万岁。 女皇受命,颁制天下:降逊帝为海陵郡公,玄太子为世子,赐邑供养终身。追尊女帝先考谢公涵春为孝成皇帝,母阮氏为孝成太后。立谢氏七庙于金陵,铸九鼎。 拜女帝仲叔谢荆州为洛阳王、天王太保、大柱国镇国将军、都督荆扬豫诸军事,假黄钺、兵部尚书,尊同亚父; 封姑母谢晏冬为大长公主; 叔子神略袭爵洛阳王世子,妻折氏为郡夫人; 封女帝母舅阮公为长安王,大柱国辅国将军; 外祖先君为吴国公,外祖母尹氏为吴国夫人; 舅子伏鲸袭爵为长安王世子,青州监诸军,虎贲将军; 封堂妹瑶池为春和公主,堂表姊妹等十三人为郡主; 即日废丞相位,改中书令为中书平章事,改内阁为凤阁,改御史台为兰台。 任谢策为凤阁参知政事,代吏部尚书; 百里归月为御前参知政事; 楚堂为兰台持节御史,兼天官侍郎; 辛少筠为兰台御史大夫; 郗符领崇文馆,参知政事,国子祭酒; 高稼为凤阁左仆射,颜景若为凤阁右仆射; 褚盘加金吾卫上将军,都督扬州诸军事; 贺宝姿为左骁卫将军,肖浪为右骁卫将军; …… 洛阳王谢逸夏身居诸臣的最前方,他身边一个位置,却是空出来的。谢逸夏无比自豪地凝望龙袍加身的女子,再看看身畔,忽然有些替那小子惋惜。 不是遗憾胤奚未受官爵,谢逸夏深深明白一个道理,留到最后的封赏,才是最让别人羡慕到眼红的。他是惋惜啊,那个远在边陇凉关的儿郎,没能亲眼见证他女郎华耀晖彰,君临天下的一幕。 大庙之外,因不受官职而执意站在槛外,却安煦泰然的荀尤敬两眼微红。 含灵,老师祝你前途无阻,后福无穷…… 他的双手里分别牵着一个孩童,左手是自己的孙女福持,右手里是寄宿谢府随同观礼的谢方麟。 感觉到牵着自己的掌心在微微颤抖,福持仰起粉嫩的小脸,安慰地回握住祖父。 女孩的大名叫荀胧。 荀胧,方麟。寻龙,访麟。 如果天道真有启示,那么早在一开始就已预兆。 生肖属兔的俊美挽郎,曾在闺阁深处被他的女郎调笑。笑人的女子小他一岁,恰好属龙。 谢澜安接玺颁诏后,没时间再回宫里举办隆重的登基大典,享受华美的宫殿,盛大的欢筵,群臣的朝贺。她头顶玉冕,踩着重纹凤履迈出太庙,向荀尤敬深深一揖,而后对已经陈列中街,秣马待发的森森甲军道: “随朕出征!” 一万铁甲齐举戟,誓死追随他们御驾亲征的新君。“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新君背后,数十文臣齐跪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金黄袍裾马上飞扬,离谢澜安最近的仪队,一百飞骑皆女子。 月出沧海,日照江河,乘风此去,收拾旧山河。 百里归月有句话说得不错,今日过后,后世青史再也绕不开谢澜安这个名字了。 天下言风流者,舍含灵其谁? 天下言挽澜者,舍含灵其谁? 天下言大治者,舍含灵其谁! 第138章 秋日高朗。 一片动地的雷声惊起江岸两畔飞鹄, 那是女皇带领她麾下将士北征的马蹄声。 一抹玄金色的锦光随着疾驰的御马飞掠过去,如一阵快风,比落在江面的日光更加耀眼。黄袍袖下, 一双修长雪白的手掌始终稳稳控着马缰, 丝毫看不出文弱娇气。 女皇墨发高绾的通梁金冠上折射着碎灿的阳光, 长眉入鬓, 玉面无俦, 威严不可方物。 百姓们自发地跪在道路两侧, 向南朝百年以来第一位御驾亲征的皇帝虔诚叩拜。 大军沿江从荆州借道,到江城后溯汉江北上,再过丹渊,到达梁州已是十日之后。 事先得信的刘时鼎,早早带着文簿武将数十人,赶到汉阴城城门外候命。 蹄声由远及近,刘时鼎激动抬目,看见一片如黑云压城的铁甲迎面而来,气势雄浑。 当中一骑身罩轻袍的纤窕身影格外醒目, 如破开云层喷薄高升的旭日,天威不可冒犯。 老将军视线模糊, 谢家的娘子真的登基了, 从此, 天下便改姓谢!他低头跪拜, 又是激动又是惭愧道: “末将刘时鼎恭迎陛下御驾!罪臣惭怍, 误判军机打了败仗,累陛下万乘之身冒险,臣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他身边多是出身荆州嫡系的地方官们,纷纷叩见谢澜安, 口呼万岁。 谢澜安下马,扬动的袍裾拂散几缕热风。她已在征途中换下了那身繁冗华贵的龙袍,也卸下了玉旒遮面的帝冕,眉宇间的英气却不减分毫。 “起身。”她虚抬手掌,命令刘时鼎,同时修长的眼眸扫视左右。“众卿也免礼,朕此来但为讨贼,非是讨罪。秦岭是长安南面的天然屏障,若能轻克,便可纵取长安,胡虏也知晓利害,必力守此关。刘将军老而弥坚,领兵陷阵,一战未为输,不必自责。” 刘时鼎心下稍宽,老怀感动道:“陛下亲至,必能一挫敌锐!” 说罢他起身,引领女皇进城。 谢澜安踏入这座新打下来的城池,但见街面宽阔净洁,巡兵谨肃有序。 衢坊间不乏百姓的身影,他们无法靠近军队,但细看这些人的神情,好奇敬重多过恐惧。 谢澜安便知,谢登他们此前攻下城后不犯百姓,安抚工作做得很好。 “丰年如何了?”谢澜安低问。 刘时鼎看待谢丰年如同半儿,说不心疼是假的,回道:“这场败仗对少将军的打击不小,好在少将军身上的伤未在要害,现下卧床静养,只是夜间偶尔还会低热谵语。 第298章 “末将来之前,那小子还挣扎着要下地披甲,欲再攻黑石硖,亲兵好不容易才拦住他。” 谢澜安眸色沉澹,喜怒叵测,又问营地士气如何。 刘时鼎神色轻顿,那“阴兵过境”的言论,是他眼看着从驻营地的士兵口中像染瘟疫一样传开的。他与主簿几番压制不住,此刻又哪来的脸在陛下面前粉饰,苦涩地摇摇头。 谢澜安早晚要到驻营地,到时一见便知,也没急于在这一时追问。 她没有先去刘时鼎准备好的驿馆歇息,草草用过饭,趁着转驿停留的短暂一日,到郡中各处巡视了一番。 梁州现下的治官,是谢逸夏亲自带出来的一任司曹内史。 此人虽比不了崔膺治理青州的手段,但也当面向女皇陛下保证:绝不让从尉朝手里抢过来的梁州丧失一里,动乱一郡。 谢澜安记下这人的名字,褒扬数语。 刘时鼎一直在旁作陪,在谢澜安问政的空当回禀:“我们怀疑黑石硖的雾中掺有一种令人致幻的药物,唐将军已经命人收集艾草、薄荷、合欢皮等安神清心的草药,熬成浓汤浸透布帛,以备下一次士兵再进硖谷时,捂住口鼻。只是,仓促间草药供不应求……” 为谢澜安护驾的贺宝姿刀不离身,在后接口:“陛下出发前便虑到了这层,放心,我们带了几车草药来。不过话说回来——” 这高大威武的女将军眉心一拢,“既然雾中有搞鬼的东西,不就说明这是敌军人为,不是什么‘阴兵过境’了?” 刘时鼎隐晦地摇摇头。 “贺将军不在当场,事情不像你想象的那样简单。” 谢澜安登上一处城垛,指尖抚过被秋老虎的太阳晒得滚烫的砖石,略微侧目,等他的下文。 刘时鼎脚踩城墙砖,打起精神道:“陛下,末将亲身进去过,一入那雾气罩罩的山道,便觉身上发沉,就好像……有人拿着上百斤重的石头压在我肩膀上往下坠。 “还有,末将与属兵手中的兵器也不听使唤,一个劲地嗡响,仿佛有看不见的人想将兵器从我手里夺走。 “更别说那鬼哭声,是从高悬的岩壁之顶传来的。末将令弓箭手冲声音的来源发箭,却没发现一丝人迹。” 且那种声音……也根本不像人所能发出的。 刘时鼎现在想起来还觉得瘆人,他虽也宁愿把这一切归结为伪朝装神弄鬼,可他完全无法解释这些怪事。 “若说是幻觉,怎么可能所有人的感受都是一模一样的。试问天底下有什么药物,能致人产生相同的幻觉、幻听?” 谢澜安敲着指若有所思,又问了刘时鼎一些细节。 刘时鼎顶着那日恐怖的回忆,竭力回想当时情景,一一回答。 女墙上的女子眼底暗华隐现,点了点头,当下没有多言,命大军在城中休整一日,次晨奔赴驻营地。 一夜无事。次日卯时初刻,和衣卧下的谢澜安比着更漏的刻度准时醒来。 在外间为她守夜的贺宝姿听见声响,搓了把脸,即刻叫人送上热水,朝食。 军队饱食后,便带着粮车药车,随女皇赶往位于秦州黑石硖南十五里外的驻营地。 大军刚出北门,却与一骑从西而来的斥候碰了个正着。 “来者何人?”谢澜安左右护卫低喝一声,长刀出鞘。 斥候身穿不伦不类的左衽胡服,面孔却是一张典型的江南秀净容貌。 他本是要在城中驿站换马,将口信送去金陵的,不意在此遇见这浩浩荡荡的军队。 斥候看见谢澜安的一瞬怔了怔,而后目光猛亮,立刻下马,呈腰牌叩拜。 “凤翚营伍长齐鹊使见过女君!禀女君,胤统领以王师之名征召黄河西边草野流民入伍——河西起义反尉了!” 晴空之下,谢澜安目光璨熠。 她身后几名亲随,更是忍不住发出惊叹的欢呼。 根据斥候的述说,胤奚占据水洛城后,安抚迁民,勤练兵伍,却并不满足于此。在防备赫连朵河的同时,他积极向西北边各个游离于北尉统辖之外的部族游说,宣扬谢澜安的仁政,以及北尉国君的残暴。又向这些汉胡混居人民的许以安居之地,粮粟之利。 胤奚口才极佳,兼有武德仁望,大批居无定所三餐不饱的流人望风归命,踊跃加入军中。 而今,算上一万骁骑军与近万六镇兵,可供胤奚调遣的兵力逾数五万,包括重骑五百,轻骑八千。 短短半年时间,他在敌军的追迫下还能创下如此家业,固然是借了南君之名,但是谢澜安清楚,他若无过人的胆识与治军的能力,换成任何一个人,都绝难做到。 好鸾君。 “恭喜陛下。”反应过来的贺宝姿喜溢言表,径先在马上向谢澜安拱手。 河西起义的意义非同寻常,北尉先失六镇,再损河西,元气已不复当年了。 胤奚吸纳的虽都是民兵杂伍,然军技可以磨练,这民心所向四字却最如大江东去,不可动摇! 他们此行向秦川,意在破关入长安,若那位今时不同往日的胤统领,也能突破赫连朵河的防线…… “那便比比看,”谢澜安很轻地笑了声,清朗眉眼如锦绣山河,既含秀丽,又蕴着渊沉岳峙的锋芒,“谁先拿下长安。” “陛下……”斥候听到亲卫对女君的称呼,却是三魂震到了七魄外。 齐鹊使震惊良久,忽低下头,砰砰砰重新磕了三下。 嘿,统领要是知道女君登基了,不知得高兴成什么样! 只可惜,老大这回遣人带出的扇子和书信,在另一队斥候身上。 赫连大军的围线随着盟军的壮大在收紧,他们此次一共出来三队,就是以防万一。可看方才对面的反应,显然是才知道河西的军情,那么那两队斥候……很可能遭遇了截击。 齐鹊使仰起的嘴角又苦涩压下,抬头道:“陛下可有指令带给统领?” 谢澜安视线扫过斥候身上的尘污,看出他这一千里路跋涉,必经历了很多艰险。 她放心胤奚临阵调度的能力,是守是攻,他在前线必然看得比她清楚,暂无关乎死生决胜的军令要交代。 相反,若让这名疲惫落单的斥候再折返回去,很可能会出危险。 “你回金陵,将河西事传报给洛阳王与荀夫子,之后回代舍休整,听候调令。” 齐鹊使愣了下,抹去额头的汗水用力摇头:“陛下,末将还能跑!胤统领他在吹风淋沙的陇西……” 当着这些禁卫军的面,他没好意思揭老大的短,没说统领平日空闲时不是削竹扇,就是拿出那枚宝贝私印把玩。 人都说胤将军动如雷霆,私底下却平易近民,可只有一路跟着他从金陵出来的凤翚兵,才见过他站在女君身边时意气风发,压不住笑眼的鲜活样子。 那时的胤统领倜傥潇洒,还会和戏小青他们过招说笑呢。等到去国怀乡,陷于危地,再温润的美玉也被磨出了峭利的棱角。 有一日晚上,齐鹊使看见统领站在营帐外望月,那一刻他忽然觉得,那道修长削薄的身影有点疏冷,也有点……孤独。 第299章 齐鹊使改口:“统领无日不南望,西北军民皆翘首盼望着圣上惠泽。请陛下谕示,一封信、哪怕一句话也好,末将带回去给统领,好教统领心安。” 谢澜安急于征发,无瑕写信。她想了想,抽出髻上一支白玉簪。 莹白纤长的手指与玉同色,女皇当着所有人的面交给齐鹊使。 “将此物给他。”谢澜安道,“就说,朕命他履薄临深,稳扎稳打。待重逢,朕亲为将军解甲庆功。” 占着左护军位置的玄白眼珠轻转,无声冲允霜挤挤眉眼。 谢澜安仿佛背后生目,调转马鞭精准地敲在玄白头顶上,咚的一声,如同最小规格的战鼓。 皇帝陛下声音清泠:“出发!” 斥候向西,王师向北。又过五日,谢澜安到达了位于秦州边邑的驻营地。 前军正因战事诡谲,士气低迷,乍见一面面绣着“大治”二字的玄底流苏旗帜迎风飘展,霎眼及近,还以为是做梦。 等确认了当真是新皇亲征,三军山呼,士气为之一振。 刚从硖谷口退下来的封如敕,见到谢澜安威赫更胜当年的风姿,说心无波澜是假的。 想当初他还可以与这女子讨价还价,而今,也只有俯首称臣的份了。 起身后,这位昔日山寨大当家下意识往谢澜安身后看了看。 没看到百里归月的身影,他一时不知是该失落还是放心。 究其心情,到底还是松了口气居多。行军最是奔波,弟妹那样弱的身子,怎么受得了…… 封如敕一念未完,谢澜安如知他所想,一面环望营地一面道:“归月骑不了马,乘车随在军队末尾,有人随扈,再过两日典军便能见到她了。” 她登基后大封了一批武将,封如敕领任的便是典军大将军。尽管那一瞬间,封如敕掩饰得很好,还是有一缕阴沉从他眼里泄露出来。 “她最不能受累,”男人口不过脑,“陛下既智计胜人,何必带她来遭这个罪!” “放肆。”与谢澜安形影不离的贺宝姿怒目,“敢对天子不敬乎?” 谢澜安凤目淡挑,与封如敕对视。 她的眼神并不凶厉,相反,宛如一潭深水般平静。可封如敕不知在那双泓澄的眸底看到什么,恍惚间仿佛重回到鬼气森森的硖谷中,周身寒冷,如芒在背,倏地撤回视线。 谢澜安这才淡声开口:“打仗并不止杀伐一事,上智伐谋,一位好的军师功劳不输于万军。你只看到她的弱,却未认清她的志向,是瞧不起她。” 当日太庙外,百里归月向她请求随军出征,说了一句让谢澜安印象深刻的话—— “虎落于平阳,不肯为豚犬所裁,蜉蝣朝夕而死,犹慕日月之光。归月身如蜉蝣,心有猛虎!求陛下成全。” 比起做盆栽里怯风去雨的一株病梅,百里归月但求一用。 否则她这一生,何其徒劳啊。 别人未必懂,可是谢澜安懂。所以她成全她。 带有干燥沙土气味的薰风,将硬苫布吹得喀喀作响。封如敕哑口无言。 谢澜安已看到了一身长衫的靳长庭快步迎来,她踏着轻履走过去,看到靳长庭眼底的两片青影,抬臂虚扶住这位二叔帐下的内史主簿。 “靳貉是好男儿,”她道,“先生节哀。” 靳长庭心中百感交集,他已过了最悲痛的时候,向谢澜安深揖一礼:“多谢陛下宽慰……上回那小子从京中返回营中,还与微臣夸口,道亲自见到了陛下玉面,陛下仁厚,赐他一碗绿豆解暑汤,他说,那是他这辈子喝过最甜的绿豆汤……” 靳长庭勉强提了提嘴角,“靳家男儿为国壮烈,不丢人!——陛下定是记挂小将军,臣这就带您过去。” 封如敕看着那道经长途跋涉,却毫无疲态,精神奕奕的身影走远。 原地定了一阵,他回过头对亲兵说: “将我的帐子收拾出来,通风铺褥,再将储存的河水澄滤了……我记得营地外有些紫蓝色野花,一并摘来,摆在帐中。” 谢澜安到来后,禁卫军迅速接手了营地的巡防,玄白和允霜各自去与主将交接,了解黑石硖的情况。 谢澜安穿过错落有序的几片营帐,被靳长庭引到少帅的住舍前。 这里看起来与士兵们的住处并无不同,谢澜安一进帐中,药味扑鼻。 唇色浅白的谢丰年上着宽衫,下身罩着一条洒腿元绫中裈,正拄着行军床的沿儿趿鞋要站起来。抬眼见阿姊已至,他懊恼地瞪了眼前的亲兵一眼。 “前线艰苦危险,阿姊不该来的。”少年中气不足地道,眼睛却没离开谢澜安的脸,仿佛在确认她少了根毫毛没有。“满朝文武不拦着,都是干什么吃的……也都怪、怪我无用!” “躺着莫动。” 谢澜安看见这小郎还能说会道,心才落了原位。 以她对他的了解,但凡他还有力气出帐,方才早飞奔到辕门迎接她了。 她拿眼一扫,看见小几上搁着只粗瓷药碗,碗里满满一下漆黑色的汁子,还冒着热气。 “我带了二叔和阿兄给你的信,吃完药看。”谢澜安径直走到水盆架前洗了把手,而后端起药盏,亲自把盏喂他喝药。 谢丰年才昏睡一场,身上有些发虚,在阿姊的眼神威慑下,老实地坐回榻沿。他急于与谢澜安分享战报,才张口,一匙汤药已递了过来。 “我自己能来……” 谢丰年嘟哝未完,药匙就怼到了他唇边。 带着病气的少年张口咽了。 靳长庭见终于有人能治这个小祖宗,面露欣慰,无声地退出帐外。 谢澜安又舀一勺,注视着少年凹瘦的脸颊,“你可知这个夏天我在京城听到最多的话是什么?都是说,谢少将军一路势如破竹,为国拓土,果然承父嘉风,芝兰玉树。” 见谢丰年垂眸不语,谢澜安接着道:“眼前小小挫折,算个什么?此番我只领了一万精兵,便是相信谢家军的根底,你我姐弟携手共战,必破贼酋。” 谢丰年垂着眼,嗯了声。 谢澜安放柔声音:“受禅那日,可惜你不在。你的封号我还没定,你自己拿战功去挑个衬心的。” 从前少年骄逸桀骜,她每以疾言规正,而今这天之骄子初尝败果,谢澜安深知少年意气不可堕,便以缓言哄慰。 从前若要她用这种语气说话,想都别想,但被某个魔星磨久了,竟也拿手起来。 谢丰年半晌无声,只是加快吞咽药汤的速度。蓦而,一滴水落进了盏中。 谢丰年肩膀微微耸动,没有抬头。 阿娘早逝,谢丰年从记事起便跟着父亲在军营出来进去,身边接触的全是糙汉子。父亲风雅,却无法代替母亲的职责,他的身边,从来无一个女性长辈如此关照过他,喂他喝药。 他知道阿姊是怕他一蹶不振,故而暖言勉励,要他振作。 他不会让阿姊失望。 “我要,最威风的将军封号。” 谢澜安听出那哽咽语气里的要强,点头说:“好啊,你自己争。” 等姐弟二人叙完话,贺宝姿在帐外道了声陛下,请缨先带一队人前去探谷。 第300章 对于那个鬼里鬼气的山谷,贺宝姿早就心头发恨,手心发痒,忍不住想去一探究竟。 上一个不信邪的还在谢澜安身边喝药,女子眸光微凝,询问今日是什么风向。 得知是西北风,营地处于下风口,谢澜安驳回了贺宝姿的请求。 “再等等。” 她既然到了,便不急在一时。 谢澜安拈开笼在袖袋里的冬青竹扇,吩咐下去:“全军驻扎休整,点查粮马,查出马匹夜惊原因。再将带来的草药和着竹布熬煮出来,晒干分发给士兵。宰牲祭旗,在军中宣读开国诏书,提振军容。” 贺宝姿应喏,将圣谕一条条传达下去。 众部各司其职,剩下的便是查点名册,熟悉环境,放置舆图行卷等琐事。 谢澜安拒绝了刘时鼎等人请她回军镇府宅中下榻的提议,留在营地,主帐就设在谢丰年邻旁。 虽然她下令一切从简,可军中从上到下,万万不敢委屈了皇帝陛下,又是在帐中铺地茵,又是燃香驱蚊虫。 一切妥善后,铁妞儿等几名女卫将几口从谢府带来的军图箱箧,放在三条方几拼起的长案旁边。 忙乱间,陆荷脚下一绊,她怀里撂得最高的那只窄长檀盒掉下来,恰巧滚到谢澜安靴边。 一幅画卷从松开的盒盖中滚出展开。 谢澜安随意瞥了一眼。紧接着,缥缈的水波莲华,逸荡的轻袍玉袖,秀细一握的纤美腰身,猝不及防地浮现在她眼前。 最终,一张久远的谪仙人般俊美出尘的脸,完整地展露出来。 抻到尽处又微微回旋的画轴,恰镇在那双似笑似嗔,含情潋滟的眼波之上。 一帐的人都静了。 要知道除了归置东西的亲兵,帐中还有过来请安的将军和文员。封如敕,权大牙,唐袖石,靳长庭,谁不认识画上那张脸? 谁敢呼吸? 他们是不敢在心中揣测皇帝陛下出门打仗,还随身携带宠臣画像这种足能载入野史的事的,只好佯作从容地收回视线,望天望地,望今个儿的帐篷真白。 陆荷的左脚还定在空中,维持金鸡独立的姿势,心里崩溃地呐喊:是谁办的差事,把胤统领的画像混进军事图里装箱了!陛下明鉴,我真不是故意的呀! 她哪里知道,谢澜安当初延揽松隐子,便是看中他画技出神,后来包括文杏馆里用的许多大大小小的军事图,都出自这位画痴之手。 而胤奚的这幅仿仙肖像,正是松隐子得意之作。当初还是个心机小郎君的胤奚,故意请求家主帮他收着这幅画,打着睹物思人的主意。 谢澜安呢,确实拿它压了箱底,谁知束梦奉令收拾时,误将松隐子的画图都归拢一处,这才有了眼下一幕。 谢澜安对上那双轻浅温润的笑眼,出神一刹那,竟觉有些久违了。 这样出尘无欲,甚至带着安抚众生意味的安宁眼波,除了前世为她收尸时,谢澜安便只在刚入府的小郎君身上看到过。 后来,他学会了用那双媚眼邀功、邀宠、腰……力很好地把她抵在门上胡来。 乌润的长睫掩住女子眼底化开的水波,那是除了那个远在关山的人谁也不能窥探的风景。 她神色如常地去捡画。 陆荷啊了声,哪能让陛下弯腰捡东西,麻利地放下手中图箧抢先去捡。谢澜安却道:“别动。” 不容他人染指的口吻,谢澜安亲自拾起那幅画,抚去尘埃,捻指一寸寸卷起。 纸上盈盈浅笑的桃花眼还一瞬不瞬望着她,她也回望,心道:“点额化蛟蟒,故人见不疑。你想要故人如故,总要如故回来。” 修长的桃花眼尾走势上挑,笼在玄银打造的狐狸面具后,在西北炙热的阳光下瞳光幽烁。 那两只如豹一样冷,如海一般深的黑眸里,映出一片飞速后掠的草场。 八月的河西草场阳光暴晒,草叶焦卷,无一丝风气。听着“嗬嗬哈哈”的操练声,树荫底下,韩火寓忍不住摘下草帽往脸上扇风,口干舌燥地和属官交代划分流民住所,防治战马生瘟,粮仓防火等等事项。 正说着,忽听一阵马蹄疾,韩火寓心道回来了,忙走出荫凉眯目远眺。 但见一匹通身青鬃的烈马,在骄阳下纵跃逞姿,舒张到极致的骏骨在碧野间划下一道神清骨俊的瞩目剪影。 马上面覆面具的男人,双腿劲力地夹着马腹,发如点墨,衣袂飞扬,随手扔出挂在鞍角上的一颗颗头颅,顺着草坡滚落。 他身后十数骑劲卒学着他的样子,也将自己打下的战利品畅快地抛下马背。 日常操练的战士们早已停下动作,举刀欢呼:“胤王!是胤王回来了!” 韩火寓拿着水囊迎上去,男人驰到他身边下马,摘掉面具,露出一张硬朗英俊的脸孔。 他接住韩火寓抛过来的水囊,先仰头往脸上浇了个爽,而后虚对着壶嘴一口气喝掉半囊。 他喉结滚动无声,却与束缚在紧致轻甲下的饱满胸膛配合着起伏,带来一种难言的张力。 几缕晶莹水流,顺着他的喉结淌入中衣,他也不以为意。 韩火寓等他喝完,看着凝在男人小指边缘的一点干涸血迹,笑说:“满载而归啊。” 胤奚用流到手上的水将那点脏血抹了,道:“算我欺负人了。” 在极寒极暑的边关吹了半年沙子,连嗓音曼丽清妙的胤奚声音都变得低沉,为前句话里的轻描淡写,添了三分关不住的嚣张。 他与韩火寓和肖浪会合后一个月,赫连朵河的攻势开始变缓。据韩火寓带来的情报,胤奚得知了谢澜安下令攻取梁秦二州,赫连大军的动向,预示着关中后方乱起来了。 尉军有意回撤。 倘若对他们紧咬不放的劲敌真的撤退,无疑会给水洛城的盟军带来经营壮大的机会——但胤奚不愿意。 “放他们就这么走,秦州道压力便会倍增。独眼胡奴来则来矣,再别想回去安生地做他的关中大行台。” 胤奚采用袭扰战术,一边加紧壮大实力,一边不停骚扰尉军的小股营队。 赫连朵河若想掉头回秦州,他会立刻传播尉军弃战投降,丢盔卸甲的说法,破掉敌人的士气,一路绝尘追上去,狠捅他们的屁股。 他们先时一路逃亡的狼狈,已在那场风雪中转化成无坚不摧的绝地反击。而今胤奚与高世军手下人手粮足,紧咬不放的,轮到他们了。 入夏以后,按胤奚严格挑选训练出来的士兵初具规模,以胤奚为主的几名主将,就不大干打窝的勾当了,都是派老兵领新兵去击杀尉军探马,权当实战演练。 只有胤奚偶尔手痒时,才会像今天这样去舒展一下筋骨。 赫连朵河生性不可一世,受不得侮辱与激将。据传他在帐中以龙雀大环斩断几案,言退者斩,誓要将胤奚碎尸万段。 碎尸万段啊,胤奚听到战书一笑置之,彼此彼此。 韩火寓见胤奚还是那么不苟言笑,很刻意地往他脸上瞅了几眼,说:“还行,没晒黑。” 胤奚转过在阳光下白皙无瑕的脸,轻瞥这碎嘴子一眼,反手把狐面罩了回去。 第301章 说起他戴面具,并不是为了震慑敌军或者耍酷,其中还有个典故。 那是端午后的一个下午,乙生和六镇兵换值下来后,觉得脸皮发疼。他摸着被晒伤的脸感叹西北的日头真毒,照着水井自言自语: “照这样晒个一年半载,等回家的时候还不成黑炭头了,别说我,连胤统领那么白的人,瞧着都晒黑了……” 好巧不巧,路过的胤奚正听见这句话。 那时他除了商谈军务和下发指令,私下里已愈发寡言敛重,听言,难得愣了愣,仿佛一直没意识到这个问题,停步问:“真黑了?” “啊?”乙生反应慢了半拍,他身后的几个凤翚兵闷闷发笑。 胤奚没再多言,折回来踹了乙生屁股一脚。 第二天,胤奚便找军匠,从作废的兵械里挑了块料。 军匠问他想打造何等样式的,胤奚不知想起什么,轻扬的眼梢含了缕明光,照着那年与谢澜安在灯楼下偶遇所戴的狐狸面具,亲手画下图纸。 此时,那张开目狭长妖冶,额刻焰纹,不怒自威的狐面盯着韩火寓,问:“有金陵来的信吗?” 第139章 韩火寓很想说有, 可惜上一封信还是三个月前的。 “派去秦州打探的斥候还没回来。” 韩火寓心里清楚,如果谢小将军那边战线推展得顺利,纵使两地远隔, 这信头儿也该接上了。 秦川一带山水潆徊, 险关颇多, 荆州军也许在哪里滞住了。 “也别太担心, ”韩火寓有一说一, “他们是王师, 后勤支持充裕,进退都有余地,不像咱们小可怜,全凭你这位胤王和那位六镇首领靠一口气撑过来。” 他的话半点不夸张,这半年大战小役不断,有几次韩火寓眼见军队快被尉骑疯狂冲杀的架势围剿,都是靠胤奚带兵悍然破开血路硬扛下来的。 韩火寓不用上前线,但每次对战,他都做好了随时带百姓撤离的准备。 有时他半夜惊醒, 耳朵里全是心脏疾跳的鼓点,要隔好一阵才能确定军营里是安安静静的。不过这时候, 他如果不披衣去粮廪, 马厩还有各个巡防口转一圈, 确保都无纰漏, 就没法再合眼接着睡。 肖浪巡夜时碰到韩火寓的次数多了, 戏称他是军营老妈子。 胤奚面具底下的双眼凝着他。 “胤爷,胤爷。”韩火寓抬手做出投降的姿势,无奈改口。 胤奚吸纳河西民众后,队伍进一步壮大, 鱼龙混杂的起义军一致推举胤奚与高世军这两位领袖,称王自立。 韩火寓能理解这些草莽流民的想法,他们裹挟在大势下,跟着头领聚兵打仗,是需要归属感的。 所谓师出有名,有了旗号,便有身份,有了身份,便有底气。 日后起义军真打出个名堂,这些流血拼命的将士也好坐而分功,不致徒劳一场。 鱼悬由于甘饵,勇夫死于重报。 他们相信王侯将相宁有种,他们要推举自己的王。 胤奚头顶也有自己的王,所以迟迟不松口,高世军却是来者不拒。 胤奚原是为谢澜安招揽六镇军的,不能让高世军生出自立之心,于是在微妙的形势下,他最终默认下来。 但对金陵的自己人,他私下不许他们称呼他王。 这片良苦用心啊……韩火寓目光落在胤奚的右手上,那里还有城门吊石磨裂的伤疤。 这个男人既要打仗,又要安恤民生,既要与六镇军紧密合盟,又要暗中制衡,既要宣扬谢女君的权威,又要确保自己在军中的不二威严。 他做什么都不动声色,却样样都平衡得很好。 韩火寓除了老师与女君,平生没佩服过什么人,可到陇西重新认识了这位敛重深沉的胤郎君一次,却有些敬服他了。 “依你看,赫连大军下一次进攻会是何时?” 他刚问完这句话,校场前有人高呼一声:“高王。” 高世军大步经过辽阔的草场,粗声吼了句什么,草场上便又挥汗如雨地操练起来。高世军走到两人面前,先看了眼那张面具,不理解地啧了声。 韩火寓向他见个礼,继续谈事务。 胤奚道:“他不是能忍之辈,不会与我们无休止地耗下去。尉国的将领被我朝差不多摸清了,赫连是军国顶梁柱,西南防线需要他——” 胤奚透过面具望向东边无垠的天穹,“最迟一个月,两军必有倾力一战。” 高世军过来就是和胤奚碰个头,看他从敌营回来有什么说法没有,闻言没有异议:“行,我检点兵马。” 两人之间早没了最初磨合时的剑拔弩张。 他们一起经历过寒冬,六镇兵出身寒苦,体质抗冻,一向是高世军骄傲的资本,但他没想到不适应严寒气候的南兵,也咬牙挺了过来,骨头硬得不输出他的兵。 他们也一道趟过血路,他之所以从险地救回被围的胤奚,是因为胤奚也单骑从槊锋底下救过他。 两种不同民族不同信仰的碰撞,更是无时无刻不在发生。 高世军在见到南朝使节与禁军之前,不能理解胤奚时不时宣扬他那个女君,有何意思。等他亲眼看见南庭的人出现在千里之外,持节接应,才知原来这世上,真有不放弃兵卒的上位者。 这个高目卷髯的胡族男人,带领他的族人与汉人一起作战,也曾恍惚过:他会合曾经的国敌对抗自己曾经的同胞,他的敌人究竟是谁,朋友又究竟是谁? 随着时间的推移,高世军想明白了。 谁能让他有尊严地活着,谁就是朋友。谁要剥夺他的尊严,谁就是敌人。 已经转身的高世军靴底在草上蹭了下,又转回头,阳光加深他的眉影。 他没头没尾地问胤奚:“……真能胡汉一家吗?” 胤奚平静地纠正:“是汉胡一家。” 高世军嘴角抽搐。 看着那人转身回帐的背影,高世军实在没忍住,问了韩火寓一个老早就好奇的问题:“你们南国男人都这么……注重保养?夏天怕晒,还日日都刮胡子?” 在部落,男人皆以雄壮强健为荣,像他的络腮胡子,从十八岁后就没剃过,每每照镜,颇觉自豪。 但南朝人好像截然相反。 说他们小白脸,像是找干架,但事实就是他不能理解,男人的体毛乃阳刚之象征,刮它干什么? 韩火寓摸着自己在青州就晒成深麦色的脸,以及刮得干干净净的胡髭,失笑。 这个事,该怎么说呢? “大王有所不知,名花有主的人,是这样的了。” 还未走远的胤奚听见了,玄铁下的嘴角轻轻翘起。 · 八月二十,风转南向。贺宝姿奉旨带五百人前去探谷。 五百军士面上系着浸过草药的纱布,趁风向利己,觉雾气清蒙,稍能视物。队伍结成紧密的方阵,在石壁高耸的崖谷间谨慎前移。 一踏入沼雾范围,贺宝姿露在面纱外的眸光便一沉。 不是心里发沉,而是她身上甲衣的重量忽然诡异地加重了许多,和刘将军所言一模一样。 “你们如何?” 她立刻问兵士,得到相同的回答,贺宝姿紧了紧手中刀柄,沉着道:“勿要慌乱,继续前行!” 第302章 她声音威严,却不敢掉以轻心,仔细地观察脚下与四周环境,不放过任何一丝细节。 只见高洼不平的山道两侧岩壁黢黑,石面呈片状,仿若刀斧劈削而成。石壁越往上越是陡峭,不见藤木,猿猱难攀,崖顶夹倚成势,只剩天光一线。人在其下,渺小若蚁。 就在贺宝姿仰头审视的时候,忽有数条黑影从高耸的崖顶闪跃而下。 这些影直直坠下半丈,而后不动,就仿佛凭空出现后悬停半空,在雾气缭绕中分外诡异。 箭矢从这些悬空兵的两臂下雨点般射来! “分散,列盾!” 贺宝姿瞳孔微凛,勾刀格开一只羽箭,却不知何故刀刃外偏。 高大女郎后仰下腰,锋利的箭镞从她鼻梁上擦了过去。 “邪门儿,”陆荷架着轻铁楯,唇上的纱布呼哧呼哧翕动,“这盾不听使唤,往边上偏啊!简直就像邀那些箭亲戚来家里做客一样!” 这种情形下,军队别说穿过山谷,就连自保也难以做到。 “保持阵形!” 贺宝姿耳朵自动滤掉陆荷不分场合的幽默,却忽略不了萦绕在四周的呜泣之声。这怪声鬼里鬼气,让人直起鸡皮疙瘩。 贺宝姿面色严峻,想起出发前陛下千叮万嘱的话—— “宝姿,若有兵器受阻情况,你们立刻弃刃,撤回来。” 贺宝姿当机立断道:“听我号令,弃刀!” 说罢她径先松手。只见那把刀竟未落地,而是反常理地向旁曳引,被牢牢吸附在山壁之上。 这是…… 贺宝姿睁大双眼,反手抽出腰侧另一把环首刀,这才是她平日所用的精钢佩刀。 兵士们整齐划一,听令弃刃后,齐声抽出腰畔悬挂的第二把备用刀。 他们看着自己先前扔下的刀,离山壁远的落在地上,离岩壁近的则像长了脚,有一个算一个都被粘了上去,倒吸一口凉气。 军伍队尾变队首,且挡且退,撤出谷外。 接应的权大牙缰绳都攥硬了,终于等到全队撤出,可算松了口气。 马不停蹄地赶回营地,贺宝姿一口气都未歇,摘下面布走进铃阁:“陛下 ,属下回来复命!” 她已经全明白了!贺宝姿忍住激动的心情,一五一十说了黑石硖里的经历。 主帐里充斥着一股混合的药气,谢澜安叠腿坐在独榻上,凝眉静听,身边三个人全在喝药。 谢丰年不用说,喝的是排除体内雾毒的药;日前刚到营地的百里归月,常年参汤不离口;而封如敕,原是上一战中受了暗伤,他自负强壮,无论亲兵如何劝说都不理会。待百里归月来后,得知以后劝了一声,不等她说第二句,封如敕立刻取药来喝了。 谢丰年听到一半,眼神豁亮。他搁了药碗拍案站起,不顾眼前金星乱迸:“是磁石!我怎么没想到呢!” 他懊恼得要死,原来尉贼故弄玄虚,用的是这个鬼玩意儿! 兵士所穿皆是铁甲,佩带的兵器自将军以下也大多是环首铁刀,受磁石吸引,可不就会身上发沉,出刀不听使唤吗?且在里面待的时间越长,阻力就越明显。 “原来阿姊你早就想到了,所以才吩咐军中准备犀甲!”谢丰年转头看向面容沉静的谢澜安。 谢澜安脸上没有意外神色,微微颔首:“按宝姿所说,那些磁石体积极巨,几与山岩融为一体,这才以假乱真。尉朝能在这么短的时间收罗到如此多异石,再堆满两壁,可见下了大功夫。” 她在汉阴听刘时鼎讲述黑石硖中的古怪,便有所猜测。 只是怕预想的有出入,倘先通告三军,过后事有不谐,空欢喜一场,反而有损军威,这才秘而不宣。 等验证之后,果不其然。 不怪谢丰年一叶障目。谢家军但凡孬种一点,撤退时丢盔弃甲一点,也许会早些发现这个猫腻。 但他们都是训练有素的好儿郎,宁死不丢武器。手中的刀枪越是往旁边牵引,他们便越要使力控制在手上,两相较力,这才形成了、或说帮敌方完成了这个常人难以解释的布局。 “那阴兵突降又是怎么回事?”刘时鼎问。 谢澜安转目看去:“将军想不到吗?” 被打麻了的刘时鼎挠挠脑门,百里归月以帕拭唇,徐徐开口:“这也简单,只消有人在崖顶用绳子吊住战死尉兵的脖颈,放坠到半空中,便形成了悬停于空的场面。 “借着高度与雾气的掩护,谷底人看不见绳索,只会错觉那些箭是这些‘阴兵’张臂发出,如同从阴间召来。就算理智明知不可能,但眼见为实,必生恐惧。心一生惧,不攻自乱。” 之所以要用死尸,是防攻硖的人反向崖上射箭,那些尸体即便中箭也不痛不痒,反而更添阴森。 闷热的大帐随着她话音落下,岑寂几许。 的确,谢丰年之前不是没想过这个可能,他艰难地吐字:“……那些夜袭留下的穿甲尸体,面涂白灰,至少已死了一年以上。你是说,尉朝为了制造阴兵假象,将他们为国战死的士兵尸体掘出来……” 风干涂灰,肆意侮弄。 座中几名年轻将领,胃里已经不适地翻搅起来。 他们与伪朝不共戴天,都不会故意做鞭尸掘坟的事,更何况是对自己本国的同胞、对那些为了朝廷奋战而死的战士! 谢丰年桀骜不驯,天不怕地不怕,都没敢坐实这个猜测,就是不相信世间会有这种超乎想象的伤天害理之事…… 两国为争疆土,各为其谋,战场上碧血黄沙,各凭军备,虽是不得已而为之,总归有个底线。 可是从生祭万民到掘辱烈士,尉朝作的孽已经不是一般二般的残忍。 如此人君,人乎哉? 如此国邦,国乎哉? 刘时鼎实在没忍住,当着谢澜安的面骂了一声,“某这就让全军换上犀甲,再攻关隘!我就不信不能一口气把这帮蛮夷赶出中州,撵回阴山捡羊粪去!” 百里归月暗中摇头,哑着声说:“犀甲轻便不怕磁石,可相对的,对箭矢的抵御力不如铁甲,而且怕火。尉军为了守住此关竭尽思虑,定是早已想到,我军若穿铁甲,便教有去无还,若穿犀甲藤甲,便用火攻。” 这是连环计。 如果能用铜片锁子甲,或可解两难之境,不过在南北两朝的钢铁冶炼技术你追我赶地发展起来之后,笨重的铜甲就退出了战场。 何况时间紧急,现去采备铜甲也并不现实。 “八月刮风两日半,接下来就要下雨了。” 封如敕腮边棱骨分明,显然也因尉人的手段愤慨。他当了半辈子山匪头,没想到比他更恶的,不是流氓草莽,而是朱紫公卿。 但因接着百里归月的话,封如敕又将语气放得轻柔,“他们的火烧不起来。” “不,雨天入谷,对我们同样不利。”谢澜安否掉了封如敕的提议。 尉军不用火箭,也可以照常射箭,又有投石、滚木,占尽地利。 以低攻高,兵法所不取。 谢澜安转而唤进随贺宝姿探路的一名女兵,“丁曼,你可从鬼哭声中听出了什么?” 第303章 丁曼一身戎装入帐,年在二十上下,是女子卫队中唯一通音律的人。女皇陛下记忆超群,因材用人,此时她轻凝双眉朝着帐门方向,双腿交叠,看似松闲,却又带着一股雍容绰约,不怒而威的风范。 丁曼只望了一眼,就赶忙垂眼抱拳。 “回陛下的话,小人没听过鬼怎么哭,听那硖中呜声,非要形容的话,倒有些像风吹山里孔窍发出的厉声…… “若要形成这种瘆人的效果,窍穴必然窄深,小人辨出大约有六七个不同的来源交织在一起,但具体的方位……” 说到这里,丁曼耳根子发红,惭愧地低头:“小人无能,没有听出来。” 谢澜安却露出了然神色,褒奖丁曼已经做得很好。 果然不出她所料,尉人做戏做全套,阴兵是假,那鬼哭亦是人为弄出的勾当。 “今夜朕带人再探黑石硖,寻出风窍方位。” 帐中诸将正各自琢磨对策,还未明白皇上为何重视那几个风口,一听这话,齐齐变色。 “不行,我不同意!” 最先开口的是谢丰年,也只有他敢这么跟谢澜安说话。 其他人也七嘴八舌地劝阻。 “陛下亲临前线,已是冒险,万万不可再涉险地!” “主危臣辱,末将等纵使无能,也愿舍身前躯,断不能让圣上以身犯难。” “非朕逞强做作。”谢澜安淡然摆手,眸中光亮仿佛摄取自太阳之光,精熠璨发,环顾四周,“而是即便破除风言,这仰攻的仗依旧不好打。” “让我军相信没有阴兵还不够,重要的是让敌军相信,真有阴兵。” 百里归月被这句话绕得微怔。 反应过来后,她蓦然转头看向谢澜安。 一帮带兵的大老粗傻了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放下心来,幸好不是自己蠢,大家都听不懂。 刘时鼎尴尬地假咳一声:“陛下神智过人,非凡俗能及,能不能……给个明示?” 谢澜安笑了,身子微微前倾,摇扇风流。“你们说,伪朝想出这个阴损的法子,会否提前将计划告知全体尉兵?” “当然——不会。” 冷静下来的谢丰年望着阿姊胸有成竹的神情,一边猜想她打算做什么,一边在地上踱步子,抻晃肩膊恢复躺懒的肌肉。“事以密成,如果尉军主将告知了全军他们的布置,那只要尉兵被我们俘虏一两个,严审之下,对方的底牌就泄露了——那些核心之处的布置,一定只有尉军的少数心腹知道。他们只有连自己人都骗,才能骗过我们!” 在谢澜安赶来之前,尉军确实达成了狠挫南朝士气的目的。 之前节节败退的尉兵,也是当真相信得道高人为他们招来了阴兵助力,所以才全军鼓舞,士气大振。 “所以……” 刘时鼎不好表现自己还是糊涂,瞪起眼,“——哎哟小祖宗你别晃了,晃得我眼花。” 百里归月露出一抹笑:“所以,如果他们赖以取胜的‘阴兵’,‘投降’于大治皇帝了呢?” 谢澜安道:“尽快找出风窍,阻断‘鬼哭’,让普通尉兵摸不着头脑是其一。那些风窍的附近,必有隐秘的放箭点,之后有劳刘将军冒些风险,带兵换上犀甲铜头枪,抢占射击高位是其二。” 她的指头敲在案上,一锤定音:“这仗,我们得智取。” 而除了她这敏通音律的江左琴品第一人,眼下还有谁有听声辨音的本事? 刘时鼎不知怎的,忽忆起当年陛下到竞陵大营,推演沙盘头头是道的风采。 他仿佛忽然有些明白了,为何谢帅此番能忍住不来,反而同意陛下亲征。 ——这位女君从未参与过一场征战,可她仿佛天生就是纵览全局,指挥中军的料。 其他将领对谢澜安的判断与决断肃然起敬,不敢再言谏。 可一国之君的安危有失,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踌躇之间,谢丰年站定,没再阻拦,而是道:“我护阿姊同去。” 他的伤还未好全,但是保护姐姐这件事,谁来也没得商量。 临机受命的刘时鼎同时立下军令状:“岂敢当陛下‘有劳’二字,陛下身先士卒,末将定不辱命!” 当晚,谢澜安用过营地的灶饭,换上一身夜行服。 拗不过谢丰年,她贴身穿好小弟常年不离身的精钢软甲。除了丰年、宝姿二人,她又挑选十名武艺精湛的女兵,只待入夜。 月黑风静,数道与夜色融为一体的影子,如疾鸟般潜入黑石硖口。 南军白天才来探过一回,不敌撤出,依谢澜安设想,尉军今夜的防守必然松懈,这也是她决定今晚探个回马枪的原因。所以她不大担心自己,一进谷口便专注地侧耳倾听。 谢丰年和贺宝姿却比自己的脑袋挂在裤腰袋上还紧张,打起十二分精神,警惕四周。 俄而,如泣如诉的声音幽荡在耳边。 谢澜安浑身一震。 设身处地,与听旁人之口叙述完全不同。仅仅一个瞬息,谢澜安便仿佛回到了那片妖魑举火,昏雾拥沙,渺渺冥冥不得超生的鬼域。 “陛下。”贺宝姿径先发现谢澜安的异样,紧张地压低声音。 谢澜安抬手止声,她闭上眼,侧转无一丝血色却镇定如故的脸,细听风声的变化。 “北乾位,南坤位,西离位,东坎位。”谢澜安心中默念着,一抹戾色攀上她雪薄的唇角。果然是个倒行逆天的人物,敢反坐八卦! 她在江左被骂了那么久倒反天罡,没想到有一日倒要与人比比邪性。 玉冠束发的女子目光清凛,好啊,那就看谁收得了谁。 她睁开眼的霎那,笼在残月上的翳云散去,露出几缕朦胧而神秘的光华。人的影象浮现在石壁上,山崖间一静后,响起兵丁警戒之声。 “戒备!有敌袭!” 随即,弓弦四动,箭镞齐发。 “走!”谢澜安环望山头,借着月光快速扫视出八个风窍的大略位置,即命撤退。 片刻后,谷外响起数骑远去的蹄声,石硖中惟余空弦。 ——“又有人闯硖关?” 灯火通明的军帐里,步六孤玉勒停下大块朵颐的动作。 他用切肉的银匕首指着进来的牙门将,双目射出精光:“看清楚了吗,领头的真是南朝女帝?!” 此人乃尉朝兵部尚书步六孤曼如之子,也是守黑石硖的主将。 谢澜安登基时布告天下,步六孤玉勒自然也听过南朝国书,那个被太后娘娘批为可抵边关十万雄兵的奇女子,非但自己当了皇帝,改玄为治,还要御驾亲征。 在南师到来前,步六孤玉勒着实重视了一番,按马道人的计策,加紧军中布防。 谁知今日初次交锋,那些拿刀的娘们和之前的软脚虾一个样,没费什么劲就给打了回去。 步六孤玉勒很高兴,道女人就是女人,御驾亲征也不过唬唬三岁小儿。 晚上分炙庆功,正开怀畅饮,不料又闻警镝。 “只隐约见十几个人影围护着一人撤退,那人身形纤细,至于是不是南朝女帝……难以判断。” 第304章 牙门将回道,“待我们追出去的时候,敌人已出谷。原副将不知对方暗处有多少兵马,恐有埋伏,不曾疾追。” 步六孤玉勒丢开银刀,摩擦着拳头站起来。 那个传说中才貌双绝的女子,真有这么大胆量,敢亲身探险? 可若是真的,便给了他立下大功的绝好机会! 生擒敌国皇帝啊,步六孤玉勒阴柔的脸上泄出一丝玩味,还是个披着龙袍的女帝。 “听说这个谢澜安,英姿绝代,无论男装女相,皆有雌雄莫辨之美。” 倘若能俘虏了她,一尝绝色……步六孤玉勒血液躁动起来,当即发令:“传令全军戒备,格外留意敌军中的女子身影,下次她再敢来犯,生擒活捉其人者赏千金!” 坐在帐中侧座的马道人,面前也放着一盘肉。他看着步六孤玉勒的表情,便知他在想何事,心下不屑。 却又不得不赔着笑脸提醒:“玉勒将军,南朝女帝最擅诡谋,万不可大意。军队就按贫道之前定下的鬼门阵——” “好了!”步六孤玉勒不耐烦地打断他。 步六孤玉勒轻蔑地瞟了眼这个牛鼻子老道,“别忘了,你的脑袋是暂居在你脖子上的,还敢命令起我来?” 这场保卫长安的战事本该由国师亲自领兵,可惜太子殿下不听他言,执意采用马道人的计策。国师不屑与被他扣上妖道之名的马氏为伍,主将之位这才落到步六孤玉勒的头上。 出征之日,国师站在宫门铜驼旁,告诫他:“若此战有失,就地斩杀此人以平天愤。” 当时太子亭历就在旁边,两只异色眼瞳在阳光下光华潋滟,勾唇莞尔,默认此说。 马道人缩了缩脖颈,不再多言。 他知道自己此刻的处境是如履薄冰,但他自信设下的这套连环毒计,哪怕师父死而复生也难破解,足够他戴罪立功了。 只要擒杀治帝,南朝便会土崩瓦解! 次日,一场急雨骤至,接连三天,硖谷安静无事。 马道人却从这反常的平静中嗅出些不寻常。 他眼珠转动,找到步六孤玉勒道:“将军,雨后地皮发软,不利跑马,敌军恐怕在等泥土晒干,要提防他们来攻。” 步六孤玉勒不以为然,皱着眉将他挥退。 到了第四日,守将忽然传讯,南军兵分两路取道攻山。 步六孤玉勒微惊,尚且还算镇定,立刻调兵阻击。 换了甲胄的刘时鼎无铁一身轻,带着士气迥然转变的兵卒,仍按先前踩好的那条道策马猛进。 为了出前战失利的恶气,刘时鼎一马当先,枪出如龙。他已知道了硖谷的秘密,他们固然只能穿轻甲,可敌人也穿不了铁甲不是? 那么就比谁的枪更快,谁的皮肉更厚了! “这里果然有个深洞!快推石头!”混乱厮杀中,陆荷拨开一处堆掩的草丛叫道。 这些娘子军,按那夜谢澜安回营后画下的方位,溜着敌兵灵巧腾挪,每找到一处风窍,便快速推石掩土。 “可惜池得宝不在,”陆荷一边动作一边叹气,“她一人就能左右开弓,唰唰唰填实这里。” 铁妞儿等另一队人在外围杀敌掩护她们,其中一个耳尖接口:“可惜阿辞不在,她轻功了得,说不定能从侧壁飞上来,一击制敌,不用如此迂回。” 同壇一刀砍翻一个藤甲兵,眼睛都杀红了:“有点出息!总共就外派了俩人,叫你们惦记的——陆荷快点!” 她的身后,放置着一面靠数人之力背上来的云雷纹牦牛皮战鼓、鼓椎、还有十几面卷起的大旗。 余光瞄着那面战鼓,同壇也不由自主想:要是池得宝在就好了,这么重的战鼓,她一个人能背两面…… 朗朗的雨后晴空,金乌高悬。萦绕硖谷的鬼泣,不知何时变了调子,渐弱渐息。 正在抗敌的尉兵惊异四顾:“阴兵助阵声……怎么停了?” “是停了……”习惯了受这种声音加持杀敌的尉兵们,茫然举着长刀。 陡然,平静下来的山谷被一声战鼓催开,木叶簌簌而动,鹤唳风声。 咚! 咚!! 咚咚咚!! 马道人勘山选出的八个八卦方位,本就是顺风而呼、声音加疾的阵眼,托他的福,替代风窍的八面战鼓交织共鸣,循着气壮山河的节奏,愈响愈烈。 刘时鼎情知另一头的唐袖石也已得手,持枪大笑,放声长吼:“阴兵已被大治神泽皇帝降服,倒戈归顺!尉朝国祚已尽,十万恶鬼要以你等元气为食,饱餐一顿啦!听好了,弃械投降的,留命不杀,为虎作伥的,敲骨吸髓,还要打入十八层地狱受油烹火煎之刑!” 刘时鼎越说越起劲,越说越高兴,笑声震荡云天。 士兵为气势所摄,果惧,纷纷弃甲宵遁,夺路而逃。 尉朝用这阴毒之计给士兵洗脑,就别怪敌人以阳谋还施彼身。 主营地中,马道人见逃回的兵士人仰马嘶,眼皮跳个不休,抓住一人问明究竟,面如土色。 “……将计就计,他们将计就计……” 他苦研八卦周天的本领,和师父学了九年之久,学听风辨位,又是九年。这世上怎会有人在几日之间,便将他一世所学给看破了? 不可能的…… 混乱的营地在马道人眼前变得扭曲,为今之计,便是安抚大家这世上没什么阴兵,他们还占据地利,重整旗鼓,未必为输。 然主将之前言之凿凿,兵士正因相信有神鬼相助,才激发潜力,不可一世,而今乍然破灭,头脑已经混乱。 步六孤玉勒手提钢刀脸色阴沉地走来,马道人看见他,白着脸后退。 不待他逃,步六孤玉勒提起那袭道服,一刀捅进心脏:“妖道,果然成事不足!” 马道人不肯瞑目地睁着眼,血沫从他口中汩汩溢出:“我、我为陛下献过仙丹,乃有功之人……” 步六孤玉勒啐了一口,扔下死尸转身上马。他身上的精钢护心铠在阳光下闪着光辉,他在大营绕圈策马,沉厉地看着茫然失措的士兵,绞皮马鞭凌空抽出一声声脆响。 “勿惧勿乱,听我一言!” “我军人多势众,敌军远途疲惫,我军有兵甲之利,对方不过虚张声势。本将军领过大小近十战,无一不胜,敌人的首领却是个二十出头拈针裹脚的女人,女人!这一战功成,本将军保你们封妻荫子!众志成城,何战不克!” 步六孤玉勒清楚,此隘过去便是长安,他若就这么败退,纵有老爹作保,他的下场也不会比马道人好到哪里去。 纥豆陵氏已经覆灭,赫连朵河不遵军令,步六孤家跃升为六氏之首的希望,全在这一战上面了。 他只能拼上去! 文僚配合将军,极力安抚士兵。步六孤玉勒誓师后,点齐两万人马,领队杀出山谷,直奔敌营! 黑石硖外一里,黑甲如云。 整兵待发的封如敕手持铜制方戟,身披犀甲,两眼盯着前方的薄雾,沉声发令:“随我冲杀。” 没有攻山的女兵与谢家军结成方阵,额上的红发带如一簇簇火焰。 第305章 他们与她们握紧百炼钢刀,目色坚毅:“为陛下杀敌!” 山崖上,大治王旗啸风蔽日,壮怀激烈的鼓点仍在继续,宛如一首破阵曲。 是那日月转流,四气回周,元帝征蛮,万国同休! 谢澜安端坐于禁军围拱的具马上,兜鍪覆面,眼蕴清霜。 她抬手慢慢捋过坐骑的鬃毛,心跳猛烈地与鼓声共鸣,在这一刻却又极其沉静。 她想,终于到了这一天。 鬼声停,壮气行。 “破阵!” 第140章 关山今夜月, 千里素光同。 八月二十五,赫连朵河统兵十万,向西推进三十里。逼城而阵, 讨河西。 河西义兵飙起, 旌旗遮天。胤奚登上城头, 在响遏行云的钲鼓声中拔出鸾君刀。 他缓缓道:“男儿当封狼居胥, 男儿当勒石燕然。” 他陡然拔高声音:“今日一战得胜, 关中便是我们的!” 服色各异却严阵待发的兵士如一匹匹下山的饿狼, 热血沸腾,悍不畏战,呼喝响应,高呼胤王。 城门洞内,作为先锋举着一双杀猪刀的池得宝,听得身后声浪排空,士气激昂,亦是踌躇满志。 不过她唯有一点不满意,“女子……”她打着磕绊搜罗肚子里的墨水, “女子也……” 与她并肩骑在马上的戏小青,收起娃娃脸上的嬉皮笑脸, 回头寻到另领一队的那道孤冷纤瘦的身影, 认真说:“商朝妇好, 平定鬼羌;琅琊吕母, 散财起义;前朝灌娘, 十三救父;北人木兰,代父从军。女子也是好战士,不输儿郎!” “嗯!”池得宝高兴用力地点头,“是这话。杀个够本, 回来饱餐!” 没有人因这稍显鄙陋的言语而发笑,能同赳赳男儿一样站在这里的人,只会令他们钦佩。 号角与战鼓的声音充斥着天地,胤奚将两张与他脸上一样的玄狐面具,交给高世军和肖浪。 两人接过面具,带起一阵锁甲哗啦的响动。高世军看不见这位“胤王”的表情,但总觉得他此时并不是如临大敌的神色,也许和平时一样沉静,说不定还有点促狭。 “又来啊?” 之前胤奚使计与六镇军互换戎服,曾大败敌军前锋。 “计不在多,管用就行。”胤奚望着城下黑蚁一般的聚兵,“有句话一直没和将军说过,北尉号称百战精锐之师,其实打仗的多是六镇军户,那些混资历的都城将种子弟,跟将军的部众,怎么比?” 高世军放声狂笑,这马屁他接了,爱听! “——那就看老子,怎么杀穿他们。” 沉闷的城门开启声后,广袤的大地上,两军对峙,铁甲铮铮。 几乎是同时,冲锋的骑军互相凿入对方阵列!这场西北战线旷日持久的拉锯,到了该收尾的时候,双方都需要速战速决。 骑兵相撞,没有缓冲,不讲道理,留在马上的活,掉下去的死。死也不得全尸,只能沦为肉泥。 胤奚左手握刀,斜背马槊,以最快的速度冲阵,从正对面像一把尖刀穿透尉人骑兵阵的尾部,再从末尾转马杀回。 如此三纵三出,刀不走空,斩落敌军不下百人。 肖浪手擎战旗高啸,沿着胤奚割裂出来的深堑,带兵绕至敌方左后、右后策应之地,遍张旗帜,混淆视野。 而城下抵挡尉军分野轻骑攻势的,是胤奚着重训练出的步军一万人。那是他借用谢逸夏的战术,训练兵士马近不眨眼,临蹄出钩镰。 以步对骑! 没有足够的铁甲与战马,是河西义军绕不过去的痛点。然而眼光长远的谢二爷早就给出过答案,谁说步兵一定输于骑兵?铁骑冲锋固然可怕,却也可以抓住一瞬胜机。 这一万步军最前方的一千人,都是凤翚营的精兵。 谁都不愿意当马蹄下最先送死的碎催,可凤翚军就比六镇军或流民军更高贵、更惜死吗?不,胤奚的领兵理念始终没有改变过,只有身先士卒,才能赢得众望所归。 事先被胤奚说服的高世军,环刀喋血,带兵冲杀敌军左翼。 他们是最出色的骑兵,放弃对上赫连朵河的中军,可以游刃有余地先杀穿一翼。 戏小青带领余下凤翚军与流民军,对战右翼。 上马对中马,中马对下马,胤奚耳后恶风呼啸,他夹马回刀,搪住一对沉压而下的龙雀大环——他却不是驽马,而是最不按常理出牌的奇才诡将。 赫连朵河直到出这一刀之前,还不能完全确定哪一张狐面底下藏着胤鸾君。直到刀锋鐾过刀锋,一道灵疾的力量从手腕传回,这位关中大行台才确定,眼前便是他要找的人。 是累他违抗三道金令,睡梦中都恨不能将其碎尸万段的黄口儿! 赫连朵河独眼眼尾的皱纹抽搐,双刀悍然落下,吞吐催山裂石的暴虐之气:“让本台看看,你比褚啸崖强在哪里?!” 狐面下干裂的仰月唇轻咧,齿尖森然。 赫连朵河的双刀势大力沉,胤奚的刀便取快,结合了力量与速度,仿若穿透云海的闪电。 青年劲瘦的身躯积蓄着力量,他的手臂比一年前更加虬实,气质比一年前更为静敛。 他血液沸腾,那是藏在骨子里的搏杀欲在叫嚣,他瞳孔烁着黑焰,那是预感到将要在刀尖上舔舐甘甜鲜血的快感。 他曾是修平十一年的状元,当时所有人都以为,胤鸾君将在内阁占领一席之地,文辅君王。他却握着那把南朝女帝为他量身打造的刀,成为了名动河西的悍将。 鸾,凤凰之属,长生之鸟。 他因她而得名,他是鸾,她便是凤。 凤凰迟迟不登顶,只因金陵不是她心目中的帝阙。那么身无其余的胤鸾君,当以半壁江山作垫脚石,助她受四海万国同拜! 为她,为无辜的冤民,为战死的兄弟,为失去的故国,为遗落的衣冠,赢下这一场! 胤奚气息沉吐,冷蔑地说:“你比不上褚啸崖。” …… 自辰及酉,黑石硖中杀得昏天暗地。 南朝军旅兵威已振,势如破竹,步六孤玉勒节节败退。 翌晨,步六孤玉勒被封如敕斩落马下,枭首示众,北尉残兵溃不成军,一哄而散。 御军打下黑石硖,追敌二十里,斩首千余众。 捷报传回大营,守营兵士兴奋高呼:“陛下万岁!陛下万岁!” 他们认为是女皇的福泽照临了这方战场,是女皇的智谋击败了狡诈的敌人。 凯旋而还的谢澜安却说不,“是将士们骁勇奋战,为朕大破贼,朕为有如此勇士而感到骄傲。” 她督军一日一夜,衣冠依旧整肃,面色全无一丝疲靡,吟鞭指北,掷地有声:“朕带领你们从家园而来,要回到我们曾经的、真正的、阔别乡音已久的家园去。众士听令,随朕归家!” 百里归月披氅立在帐门前,目含清光。 靳长庭手握籍册,心潮起伏,泪如泉涌。 回家,对衣冠南渡的汉人来说,是多么重的两个字啊! 此关一破,秦州便如囊中物,通往长安再无阻碍。他仿佛已经看见了灞桥陌上的杨柳,华阴长城的烽垛,饮着黄河洛水的遗民,是否翘盼王师的旗帜? 第306章 …… 一轮红日冉冉升起,照临四方。 寂静的大地仿佛被血涂抹过,焦黑与惨红斑驳交错,尸体与断枪枕藉狼藉,劲风吹过,孤冷苍茫。 还留在原地的,只剩凤字旗,与零星几杆绣有草原雄鹰的玄色大纛。 胤奚站在一片血泊里,脸上的面具被劈出一道触目惊心的刀痕,用马槊撑着自己的身体。 鸾君刀戳在他脚下,刀边滚着一颗头颅。 那颗脑袋上罩眼的黑布已经断裂,露出的残缺坏眼冲着天际,死不瞑目。 马已经蹄软,高世军倒提锩刃的长刀捂着肋上伤口,趟过遍地的尸体一瘸一拐走过来。他深深看着胤奚,重重拍上他肩头,抽着冷气笑:“你说得对,老子天下无敌!” “放屁……” 这一下险些拍得胤奚趔趄,他抬起沉重的手臂摘掉面具,英挺的鼻梁被朝霞渡上一层橘光。鏖战整整三日,他的嗓子像木柴被斧头劈开一样,前两个字只见唇动,发不出声音,而后一道嘶哑的声音响起:“我女郎天下第一。” 他说着转动视线,眼中没有胜利的狂喜,眸光深邃幽暗,寻望着那些倒下去不再复起的面孔。 这一战,他们用五万杂合军吞掉了北尉正规军十万人,斩杀主将,生俘万余卒,何其壮烈,也何其惨烈。 一个梳着辫髻满脸血污的女兵,怀里抱着一把沉沉的杀猪刀,在尸山血海里蹒跚而走,不停寻找着什么。 她是池得宝教出来的兵,这场决战她本可以不上战场,留在内城保护百姓就好。可是少女执意请战,她亲眼见到自己的家人死在尉兵的屠刀下,学武就是为了复仇,又怎可临阵脱逃。 可连她都活下来了……女兵抱着那柄从一条断臂上找到的杀猪刀,眼泪扑簌掉落,“你那么厉害,那么勇猛……你怎么可以死……” 终于,女兵在几具尸体堆积的拒马边找到了池得宝。 池得宝紫红色的脸血色褪尽,呈现一种死灰的白,她闭着眼躺在那里,好似安详地睡着了。 右臂不在的女子,看上去不再那么粗壮,但她的左手里,依旧死死攥着杀猪刀,仿佛随时准备暴起杀敌。 女兵怔怔看着她,双膝一软,伏在池得宝身上放声大哭。 “池教官,池姐姐……我还有刀法没有学会,你继续教我啊……你不是最爱吃我做的馎饦吗,你最怕吃不饱了,我做很多很多给你吃,好不好,好不好……” 周围幸存的士兵被她的哭声感染,沉默地垂下眼帘,解下额带。 撕心裂肺的喊中,出现一道微弱的呻吟,“哭……哭什么。” 女兵如被点中哑穴,猛地直起身看去。 池得宝虚弱地倒了口气,眼皮沉得怎么样也睁不开,可声音的确是从她气若游丝的喉咙发出的:“傻囡,俺还没回去跟女君请功呢,怎么……能死……” 她感受到右肩传来的剧痛,半昏半迷地皱眉:就是可惜,以后得学左手拿筷子了。 破败的城墙下,黄鲲踢开半截断裂的攻城梯,背着找回来的乙生往回走。 他笑着说:“上次我嘴贱,说要你收养的那个女娃娃将来做我儿媳妇,你还捣了我一拳。既把那孩子当亲闺女疼,你就起来啊,你听,她哭着找你抱呢。” 黄鲲咧开的嘴角颤抖起来,“别装死!别指望我替你养孩子,听见没有……” 可是背上冷透的人,再也不能回答他。 接下来打扫战场,整顿军伍,胤奚异常沉默。 韩火寓清点伤亡数目,胤奚亲手埋葬了他的亲兵与牺牲士兵。祭诔的时候,所有人都听出了这位冲锋最凶,流血最多的胤王声音里的哽咽。 残月如钩,胤奚放下火把,不叫人跟随,独自策马在高平川下。 蔚茹河的水面印下一道清肃落拓的剪影,这一刻,胤奚忽然很想回到谢澜安的怀抱,想让她那双盈盈流转的明眸含住自己。 他突然有一种感觉,她就在离他很近的地方,就像一抬眼便能看见的月亮。 可她此时,人在金陵。 胤奚没在低落的情绪中沉溺太久,这一战打得惨烈,可终究是胜了。他是三军表率,时时刻刻影响着将士们的士气,从河边回到营地后,胤奚恢复如常。 韩火寓鼓舞军容,大犒将士。休整几日后,起义军乘胜向关中进发。 胤奚说的没错,啃掉了赫连朵河这块最硬的骨头,关中唾手可得。雍州以东守备,听闻关中大行台败于一狐面悍将之手,身首异处,一见玄狐面具便闻风丧胆。 从略阳,陈仓,再到扶风,胤奚所过之处,守军开城揖降,如风披靡。 胤奚接手城池,令韩火寓收图籍,抚百姓。 带兵进城前,他特意与高世军交代,让他约束好自己的兵,进城后不许劫掠妇女。 不拘小节的高世军很不乐意,“仗打赢了,兄弟们都憋了这么久……” 老子流血拼命地打仗,在温柔乡里享受一番天经地义,都是男人,有什么大不了的。 可胤奚横刀于膝,冷冷看着他:“等江山易主,将士分功,正经娶一房媳妇安生过日子,那是好汉。到时候没着落的,来找我说媒都无二话。可若谁敢糟蹋良家妇女,我的刀不认人。” 高世军对上那双湛深的眼睛,知道这人真会翻脸,思来想去,叹了口气。 他手指他的刀:“你这刀锻得讲究,不是加了五牲油脂千锤百炼,出不来这样的花纹。” 胤奚转而淡淡一笑,“将军的环刀更是好刀,北地军匠与我朝军匠的技法不大相同,过后还要向将军讨教一二。” 二人马后的韩火寓,听他们话题转到了交流锻刀技术上面,无声松了口气。 最后一点暑气隐去,枫叶尽染,桂花飘香,大军日进百里,直逼长安。 这日临近渭城,前方探路的忽来回报:“胤统领,齐鹊使回来了!” 胤奚抬目,沉峻的神色不由缓煦。 当初他派出三批斥候往荆州联络,后来皆无音信,原以为都遭遇了尉军,不想还有人幸存。 齐鹊使下马,得知军队已大败赫连朵河,比胤奚见到他活着还激动。 他从怀里小心地取出一只比他性命更紧要的白玉簪,呈与胤奚。 “统领,女君已经登基了!立国号‘治’,年号神泽!两个月前,下属至汉阴,正逢陛下御驾亲征前往鬼石硖——这发簪是陛下从发上取下,命下属交给统领的,勉励统领厉兵秣马,说相逢之日,亲为统领庆功!” 女君登基了?! 韩火寓等人听到这句话,两眼发亮,心潮澎湃。 他们这一个多月急行猛进,不是攻城就是赶路,还无从得知这个消息。脸上养回些血色的池得宝,激动得恨不得左拳击右掌。可惜她现在孤掌难鸣,便高兴地捶了马鞍一下。 青骢马冷不丁挨了一击,喷吐鼻息,发出委屈的低鸣。 胤奚接簪,来不及欢喜,注意力全被一个字眼摄了过去。他嘴唇白了一半:“鬼石硖……她带了多少兵马,谢二爷可在侧?” 齐鹊使怔了怔。 第307章 当日他目睹王师军威壮盛,便只顾瞻仰,忽略了陛下亲征的风险。 “陛下领一万禁军,刘时鼎将军在,未见洛阳王随同……” 话音未落,一记马蹄急响,胤奚已驾马从他身边驰策而去。 “胤爷!”韩火寓情急之下喊出一声,祖宗!这位爷不会想一个人去鬼石硖接应陛下吧?! 不过这还真是胤奚干得出来的事情,韩火寓当机立断,对肖浪道:“请将军带三千人跟上胤统领,接应陛下。” 而后他转过头,向高世军略带恭谨地请示:“韩某便与高王在城郊驻扎,等待传信,高王以为可妥当?” 眼下的情形不乏微妙之处,女君称帝,御驾亲征,意在中原是不用说的了,而他们这边,却是自封的王号。 胤奚鲜少如此失态,走得急,一句话都没留下。若是叫高世军以为他们汉军与皇帝陛下汇合,有掉过头来对付他的意思,再起什么变化,便是横生枝节。 好在高世军大手一摆:“就在这驻营吧。” 他与胤奚原本计划一口气拿下长安,但既然如此,也不急在这一时。 说真的,要不是韩火寓开口,连他都好奇那位听得耳朵快起茧的女皇到底是何尊容,想跟上去看一看了。 “鬼石硖?”亲兵中有人尚未反应过来,“那是哪里?” “长安之南秦岭下的一处险关,距此一两日路程。”胸有沟壑的韩火寓回答,只是想起来,“不过,那儿从前叫鬼石硖,现在不是改为黑石硖了么?” 齐鹊使因归队激动,一时说瓢了嘴,这才把旧称秃噜了出来。 殊不知,就是这个“鬼”字,勾出了胤奚埋藏最深的心事。 早在与高世军谈论北尉生祭百姓的事时,胤奚便隐隐察觉了异样。 高世军说,生祭的事是腊月中旬定下的,那么女郎如何早在腊月初八便能得知? 春去秋来,胤奚离开谢澜安已经九个月。这九个月,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她,也无时无刻不敢想她。他怕自己难以自拔的情愫影响三军,也怕一想到她榻侧无他陪伴,出刀便会变慢。 可相思如风,自以为过眼不见,其实早已无孔不入。何况,他是能记住谢澜安一言一行,一颦一笑,每一次素手弹拨,每一个细微表情的胤衰奴。 这一刻,过往所有细节,都随着急于星火的催鞭涌入胤奚脑海。 “你只当我与你合眼缘……” “我们之间有些香火情……” “恩,因心而已。能因心起,也能因心灭,我不信这个……” “我若倒行逆施,天地开眼诛我灰飞烟灭……” “我熟知北朝将领的用兵习惯,你不生疑吗?” “我做噩梦,就睡不好。” “阿澜,你教了我六年!六年……” “哈哈哈,胤衰奴,你什么都不知道!” ——阿奴,为我唱首挽歌吧。 溅起飞泥的马蹄一下下踏在胤奚心上,他左胸忽然绞痛难忍,忍不住勒缰伏在马背,冷汗透衣。 他立过誓言,对她永不相疑,永不相问。 所以从前无论有多少反常的细节,胤奚都一一放过。他宁可相信她是神女,是救世之主,是自含天机的真凤,那么一切不可解释的端倪在她身上,都合情合理。 他愿她是刀枪不入的神明,可为何,她又好像带着伤痕漂泊了好久…… 从小听着阿父讲神鬼志异故事长大的胤奚,眼眶发红,发力夹紧马腹。 快一点,再快一点,他想:我什么都不在乎,我什么都不推究,我只要那些鬼邪死伤的事离谢含灵远远的,我只要她生生世世长命百岁。 “统领!”好不容易追上前方马屁股的肖浪喊,声音急切:“你看城中!” 一心赶往黑石硖的胤奚已不知今夕何夕,周遭何事。他循声侧目,但见肖浪所指的长安城外郭方向,黑烟滚滚,火光冲天。 “长安起火了?”一名禁军失色,极目远眺,“那是哪支军队的军旗?” 渭城与长安不过一水之隔,他们在此地能看到火光掩映下,一排不属于北尉的玄底大旗竖列城头,却看不清旗上标志。 胤奚心头微跳,理智稍回,转头扫过随行人数,立刻掉头奔向长安城。 三千禁军追随在后。 一队人马带着悍不可当的气势赶到长安城下,看清城头树起的军旗上,赫然是闪着金光的“治”字。 这一刹,胤奚喉头滚动,俨然从刀里火里趟了几来回。她就在长安吗……她若在城中,为什么会起火?她安全吗?谁在身边保护她? 胤奚再也挤不出一点理智,提刀拨马进城,只剩下横冲直撞的本能:“谢含灵!谢含灵!谢含灵!!!” 从胸腔深处发出的吼声震动九霄。 正在南坊衙署外指挥灭火的谢澜安,若有所感地回头。 她占取黑石硖后,整军一路北上,就在前日,兵临长安。长安太守抵御不住,下令放火烧粮仓,武库,府衙,行宫,宁可毁掉也不让这些落在敌人手里,而后匆匆逃奔洛阳。 谢澜安领军进城,只见眼前如一片火海地狱,处处是百姓呼号的凄惨场景。 她立即责令士兵灭火,安抚黎庶。分兵把守城门,巡视戒严。又至署衙,看是否还能从中抢出些户籍文书等有用的卷帙。 今日火势才稍稍控制住,守在女皇身边护驾的贺宝姿往南城门方向看,怀疑自己的耳朵:“刚刚,是不是有人直呼陛下名讳?” 谢澜安身罩宽袖束腰白玉袍,为防烟尘,头上戴着顶不掩视野的轻绫幂篱,垂在胸前。 她才欲语,便听一阵马蹄声,由南向自己这边来。 没拦住不速之客的城门守卫发出示警,贺宝姿双眸凛缩,看清那是一个骑在马上面带玄铁狐面具,满身透着凶煞的男人。 她不认识这张面具,却认得男人手里的刀! 可他若真是胤鸾君,怎么会出现在长安?连在陛下面前高声说话都不会的人,又怎会以如此冲势驰向陛下? 谢澜安呼吸轻沉,眸光透过绫纱,对上那双不断逼近的幽深眼眸,抬手止住贺宝姿抽刀的动作。 两个人都看不见对方的脸,可那道在心里浮现过无数次的身影,只一眼,便不可能认错。 谢澜安抬手的同时,男人弃马,结实修长的双腿踏着青石向她奔来。 仿佛只有一眨眼,谢澜安便被一双孔武有力的手臂压进怀里。 男人失去控制的力道,将她冲得向后倒退,两只袍袖荡起波浪般的縠纹。然下一刻,胤奚的手便珍重地护住女子的后脑,轻柔又用力地将她拢紧。 胸膛起伏,呼吸沉炙,谢澜安听到了汹涌的心跳声。 两边的女卫拿不准情况,紧张地屏起呼吸,从城门赶过来才挨了一刀鞘的玄白和闻声而来的谢丰年……伸手推上自己惊开的下巴颏。 不再有酴醾花香的生铁味,不再温柔的硬实肌肉,比离家时更高的个头……哪哪儿也找不出从前的熟悉感,谢澜安却任由这个遮住脸面的人抱着。她轻笑起来:“我的美狐郎来找我了吗?” 第308章 胤奚身形微动,他直起身,用一种饱含浓烈情感的眼神直视谢澜安,揭开面具。 那是一张深邃锋利,又隐含着些许危险的英俊脸孔,直白逼人的阳刚气,不复二十岁初见的冰肌圆润,玉骨纯良。 谢澜安心上怦怦怦跳了三下。 她想掀起幂纱,将他看得更清楚些。 胤奚毫无预兆地俯身,隔纱覆上她的唇。 他面带风尘,胡茬没刮,隔着轻云一样的薄纱伸出舌尖。 濡湿的纱料像一层缠绵的糖衣,谢澜安唇缝酥麻,长睫颤动。 胤奚气息喷薄在面纱,再一次紧紧抱住她。“谢含灵。”他双臂收紧再收紧,用着乞求的口吻,“再也,再也别这样吓唬我了。” 谢澜安感觉肩上一湿,心说糟了。 后世野史记,大治开国女帝天智神略,万雄莫当,平生唯怕二事:一为亲手梳发,二为皇夫落泪。 传皇夫美姿貌,善容止,动如雷霆。一泣,如玉山自倒,倾国倾城。 第141章 “咳, 咳咳!” 震天响的咳嗽打破和谐的场景,谢丰年硬着头皮提醒二位,身边还有活人呢。 左右禁卫早已整齐划一地背过身去, 贺宝姿也默默地低下眼。 这一低头, 好巧不巧对上地上的两道交颈身影, 贺宝姿更为尴尬, 忙调转视线, 盯着马蹄子发呆。 胤奚不管, 他此时此刻满心满眼只剩下谢澜安,眼皮在她肩上蹭了蹭,手臂未曾松开,抬起头,低声问:“有没有做噩梦?” “没有。”谢澜安摘掉幂篱,明澈的眼波流转,注视眼前挺拔俊朗的郎君。 “西北战事已平?身上可有受伤?” “西北之地已平,衰奴安然无恙。” 胤奚漆黑的眸子泛着水泽,怎么看她也看不够, 生怕一眨眼,她便从面前消失了, 就像他曾经无数次梦到的那样。 谢澜安同样目不转睛地看他。 准确的说, 是盯着他的眼睛瞧。 更准确的说, 是研究。 胤奚偏开眼, “……风沙大, 迷眼了。” 谢澜安拖长音调“哦”了声,配合地点点头:“是风沙大啊。” 胤奚把话题转开:“女郎破鬼石硖时,有没有遇到危险?” 杀场转战,从来是千辛万险, 九死一生。谢澜安想到英勇牺牲的将士,收敛笑意,摇头:“能大破贼群,顺利到达长安,皆是将士们浴血奋战之功。” 随她出征的战士是如此,远在河西边陲背水一战的阿鸾,便更是如此了。 分别三秋,乍然重逢,积攒的话不是三言两语说得完的。贺宝姿寻了个空上前:“陛下,署衙的内舍已经排查干净了,您与胤郎君……不妨入内歇脚叙话。” 她在对胤奚的称呼上,谨慎地选了个不会出错的。胤奚听到那声“陛下”,却想起女郎的身份今非昔比。 他轻轻垂睫。 “我又错过了陛下最尊崇风光的时刻。” “那算得什么。”谢澜安不以为意。在金陵仓促登基,是战事需要,为了出征师出有名罢了。 “下一次,”她眼中含着胤奚熟悉的自信神采,对他嫣然一笑,“下一次一定不教你错过。” 胤奚知道她意指的是洛阳太极宫,他听说了,女皇受禅后,册封叔父谢逸夏为洛阳王,封舅父阮厚雄为长安王。 这是谢澜安睥睨天下的傲气,也是她誓克中原的决心。 “胤王不必太谦。”随阿姊走进后衙内署,总算插进一句话的谢丰年抱着手臂似笑不笑,“您在河西自立为王的事迹都传到关中了,道是‘胤氏郎君安恤百姓,勇武超雄’,鸾君兄才是今非昔比了。” 还敢一回来就冒犯天颜,阿姊对他太偏纵了! 谢澜安拂袍落座,接过侍从奉来的茶,暗乜谢丰年一眼:这小子早上吃饭盐吃多了? 秦州与河西的消息传递有滞后,她在攻下黑石硖到达下一个城池时,才断断续续听到风声,说河西的义军将领自立称王了。 一个高王,一个胤王,人称“双王”。 这件事在御征军的文僚间,还引起过不小的讨论。 毕竟河西兵民人数加在一起超过十万,足以具备割据一方的条件。 了解胤奚为人的,譬如靳长庭贺宝姿,为他说圆场话,百里归月不讲私交,当时断言:“胤鸾君如生异心,将来这天下便是一半姓谢,一半姓胤。若他不反,天下归一!” 一身征甲的胤奚牵起谢澜安的手,没有心虚,眸色坦然:“我马蹄所踏之处,皆为陛下疆土。” 此誓不渝。 谢丰年愣了下,发酸地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 谢澜安心念也微动,不由想伸手捏捏胤奚那张过于正经的脸,强行忍住了。 他改口倒是快,敢是忘了方才谁连名带姓地唤她好几声,那叫一个霸气,换成别人,脑袋早不知掉几回了。 她若真对他有防备,就不会在认出他后,任由胤奚冲过来抱住自己。 他的唇比绫纱还软,就是时间太短,没尝够滋味…… “高世军与你同行吗?”谢澜安在胤奚逐渐黏稠的眼神中,抽回手,觉得应该先谈正事。 “嗯。”胤奚望着她浑然雪白,唯有耳垂挂着一点红的耳朵,指尖动了下。“合盟军于高平川大胜赫连军,一路向关中进发。我领兵三万并高世军领六镇鲜卑兵一万,从扶风郡来,原本准备在渭城驻扎。” 接着,他挨在谢澜安席旁坐下,简明扼要地说了从抵达芝麻镇开始,到与韩火寓交接,再到在水洛城立足,招兵买马,分管军民,统军御敌等等事情。 说到亲手斩杀赫连朵河,胤奚胸膛不着痕迹地挺直,眼神亮晶晶地看着谢澜安。 旁边的谢丰年先轻吸了一口气。 鏖战三日,未退半步,搴旗斩将,少年将军推演着那场大战的激烈程度,看向胤奚的眼神多了几分服气。 谢丰年心想:我刚刚和他说话的声音,是不是有点大了? 谢澜安嘴角轻弯,却也由衷道:“阿鸾,辛苦了,你帮我解决了一桩心腹大患。” 若非尉朝的西北线始终被他牵制着,中军这边也不可能如此顺利地收复梁秦,直捣关中。 “你做得很好。” 胤奚骄矜地颔首:“陛下要召见高世军吗?” 谢澜安想了想,正在这时,出城查探的允霜回来复命。 允霜进厅看见许久不见的胤奚,先顿了下,朝他抱拳施了一礼,给谢澜安带回的消息和胤奚方才说的大差不差。 河西义军已在渭城外扎营,允霜也见到了韩火寓与肖浪,二人皆向他问候皇帝金安,并请求拜见。 只要谢澜安点头,这些节臣部将立刻便能进城。 “不,”谢澜安想定主意,“还是朕去见见这位高王。” “阿姊,是否不妥?” 谢丰年有些意外。以阿姊的身份出城是纡尊降贵,而且起义军中势力林立,鱼龙混杂,高世军又是异族之人,手握强兵,他带多少人手随驾合适? “就你和阿鸾,再带些亲兵就够了。”谢澜安道。 第309章 又不是去对垒,需要排列人马摆开阵势。胤奚既然能一步步打下这片基业,便代表着他能压服这支庞大的军队。 胤奚收拢盟友是一回事,她礼贤下士又是一回事。谢澜安相信如果她召高世军入城,对方一定敢于赴会,那么她出城一趟,又何惧之有。 因为她不止想会见高世军,也想见一见那些团结抗尉的河西游民,六镇军户,还有为她不辞生死的凤翚营将士与骁骑禁军。 胤奚无异议,脸上也没有半点担心的神色。 就像一头要将珍宝叼回自己领地的兽王,身上散发着懒洋洋的从容。哪怕只有他与她两个人,他也能保证她一根毫毛都不会有失。 “骑我的马。” 走出大门,胤奚放轻的声音看似是商量,手却已经托起谢澜安的腰肢,将她放在陪伴他上阵杀敌,额前生着一撮霹雳白毛的青骢骏马上。 而后他踩镫上马,谢澜安只觉马鞍向下一沉,强烈的气息从后背贴上来,胤奚自然地将她圈在两臂间。 谢澜安后颈有温热的呼吸拂过,激得她酥了下。 那是独身太久,生疏了与人亲密的敏感反应。 胤奚察觉到了,眼神幽深发暗,臂弯往回收,上身往前倾,贴着她耳朵说:“陛下,坐稳。” 二十岁的小胤郎柔情腼腆,嗓音妩媚,任人采撷。 二十四的胤鸾君很坏,非常坏,学会了将不形于色的强势包裹在温柔的引诱之下。 谢澜安微微缩了下肩,抵消从背脊蹿上来的酥麻感,疑心听见了一声浅笑。 谢澜安回头,胤奚飞快地在她脸颊上啄了一口。 谢丰年张开嘴又闭上,一言难尽地爬上马背,仰头望天。 随行亲兵大多是枫林校场出来的女卫,她们也没想到,出行还要继续回避视线,一路上眉眼各路乱飞,不敢往前头那两人一骑的方向窥探。 前有四名飞骑,先去营地上通报皇帝陛下亲临,令对方做好接驾的准备。 长安一百零八坊,原本是一片繁华和乐的景象,骑队经过城坊,却见受大火波及的坊市楼宇沦为瓦砾焦土。废墟周围,奉命搭建棚屋,安置百姓的禁军正在有条不紊地做事。 胤奚得知是长安太守下令放的火,眉头压紧。 想起在冲天黑焰中望见大治王旗的一幕,他心有余悸,不动声色将怀中的人拢紧。 出了外城,胤奚感觉身前的人时不时转动身体,疑问地低头看向她。 “……无事。”谢澜安就是想转头看看他。 将近一年不见,胤奚身上蜕变的痕迹太明显了,尤其是他的脸,峻挺利落的轮廓仿佛被造物者重新雕琢了一番,俊得惊心动魄。 不知道伸手抚过去,会不会被硌痛。 但他一声轻呢的耳语,一个腻歪的举动,又轻易打破了恍如隔世的感觉,仿佛昨日他们还在一起饮乐同眠。 不过么,女皇陛下是不会承认自己被美色吸引的。隔了一阵,她问:“为什么戴面具?” 胤奚顿了须臾。“威风。” “哦,”谢澜安吃吃笑了一声,“威风哪,那朕赐你个威武大将军。” 胤奚眉心捺开,“悉听君意。” “当真?”谢澜安翘起一边嘴角,晃出两根白生生的指头,为难地说,“可这大将军和皇夫的名号,只能二选一啊。” 胤奚一个勒缰急停。 吓得谢丰年以为遇到什么事了,跟着拢辔看过去。 谢澜安唇弧放大,足腕轻晃。 下一刻,胤奚表面若无其事地夹马继续前行,垂睫望着雪白的一截玉颈,想象她此时脸上的促狭,悄悄说:“要皇夫。” 谢澜安无声笑开,“要不,上柱国大将军吧,在武职里顶天了。” “要皇夫。” “陇西郡开国公?” “皇,夫。”胤奚明知谢澜安是故意的,心里依旧像烧起一把火,下颏蹭她乌黑的发顶。 “陛下金口玉言,不许言而无信。” 谢澜安啧的一声。 她不说话,胤奚也心满意足。方才冲着火光往城里跑的时候他有多恐慌,此刻便有多惬意。 经过渭城外的官道,路边野菊黄白,开得自在。 胤奚唤:“陛下。” 谢澜安:“嗯?” 没有重要的事,就是想叫她。 “女郎。” “嗯。” “谢含灵。” “……” 谢澜安掐了把男人青筋叠起,看久了让人口渴的手背。 谢含灵。谢含灵。谢含灵。 胤奚嗅着浮在鼻端的冰雪幽香,谢含灵还好好地活着,谢含灵在他怀里,谢含灵是他的。 离营地还剩几里地的时候,胤奚提前下马,牵缰而行。 韩火寓,肖浪,池得宝,纪小辞早已在营帐的最前方恭迎,望见谢澜安的身影,齐齐叩拜。 韩火寓双手捧呈节符,心潮起伏:“小臣恭贺陛下隆登大宝,此乃天下万民之幸!臣幸不辱命,倚胤统领,高统领,肖将军之威,扫荡西北,未负陛下之托。” “平身。尔等兵悬绝地,睿勇无前,为朕开拓疆土,皆大治良臣。” 谢澜安说罢,目光落在池得宝的单臂上,目光泛起波澜。 池得宝咧开色泽惨淡的嘴唇:“女君、哦不,陛下,不碍事的!属下命大不死,单手使刀照样是一条好女子,照样能为陛下上阵杀敌!” 谢澜安伸手轻轻落在女郎残缺的断臂处。 她胸口起伏了几次,点头:“好女郎,好肝胆,朕为你们庆功。” 主将身后,那些不曾见过谢澜安的兵士,早已痴怔在原地。 女帝一袭清风飘逸的白玉襕袍,不染纤尘,如天上人。她不必威重的龙服衬托,也不用艳丽的粉黛妆饰,便是灿若骄阳,风仪霜烈。 胤奚目光扫过去,众士才如梦初醒,觫觫伏身跪拜,恭祝圣人万安。 三军如草披靡,贺声响荡长天,这样一来,唯一没跪下的高世军与其部众便显得鹤立鸡群了。 胤奚皱起眉,谢澜安缓步上前,先行笑道:“高王英勇,朕闻名久矣,为解万民之危不惜以身犯险,更叫人敬佩。令弟高世伍在青州递上的降书,字字恳切,朕虽还未见其人,但兄弟同心,见高王便知高将军的风采,朕心甚慰。” 她一开口,高世军便先被那雍容沉着,又全无女子柔婉的清朗嗓音摄在原地。 她这番话,貌似赞扬高世军,却又提起高世伍归顺南朝的事,是有意无意地提醒他,高氏兄弟遭本国国君舍弃,却受南朝的接济,方有今日立身之地。 高世军神色微动,心道此人果然不同凡响。 在此之前,他想象不出一个女人当皇帝会是什么样子,眼下他见到了,这个人身上,带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贵气与胆魄。 一个人的姿态可以假装,眼神却不能,她注视自己的眼神中,没有丝毫的畏惧与躲闪。 胤鸾君是高世军见过的人中打仗最猛的,可这会儿他站在南朝女帝身边,女帝的气势全然不曾被压住。就像鳞身盘踞的金龙拱卫着一颗骊珠,明珠之光,至大至明,无人能够抵挡她的光芒。 第310章 她往那里一站,便是天威浩荡。 高世军现在有些相信,胤鸾君是她教出来的了。 “皇帝陛下远道而来,高某有失远迎。” 高世军说完这不伦不类的开场白,反应过来,周旋这一套在智计多端的汉人面前不管用,他使心计从来赢不过胤鸾君,何况是他的王上。 高世军索性开门见山:“陛下,我曾听胤鸾君说过一句话——‘汉胡一家,和睦共处’,敢问此言当真吗?” 谢澜安道:“你若不信,也不会与我军并肩作战,走到这里。” 她一语道破高世军的试探,高世军默了默,反而放松下来。 他张目望了望四周不属于他熟悉的徽旗,几只南归的秋雁掠过洛北的长空。高世军直视着谢澜安,问道:“人生而有族群,生而不平等,这件事,非人力所能及,陛下如何能扭转乾坤?” 谢澜安同样看着这卷髯胡将的双眼,道:“人生而不平等,但可以活而平等。” “人生而有贵贱,却可以用教化规条管束贵胄,托举寒庶。为了这一天的到来,须先平定战火,使百姓安土乐居,这便是朕需要诸位猛士去做的事。” “朕今日之言,三军可共督之。假若有一日朕违此言,令百姓再沦苦海,那么君不配为君,臣也不必再为臣。” 高世军瞳孔猛地震动。 从古至今,从没有一个皇帝敢暗示臣子可以造反。 她得有多大的自负,又有多大的自信! 谢澜安微微一笑,徐声说道:“初次见面,高王的这个‘王’,便当作朕赠予阁下的见面礼吧。朕另赐一‘猛’字,高猛王,可与将军匹配否?” 胤奚目光轻动。 大治立国后的第一位异姓王! “其余立下战功的将士,皆按功封赏,牺牲之人,刻名立碑,抚恤家人。” 高世军卸刀跪地,心服口服。“臣,领旨谢恩,愿为吾皇肝脑涂地!” 韩火寓看着陛下收服桀骜将臣的手段,不禁暗中点头。 他比手请陛下巡阅三军,余光瞟见落后一步的胤奚,见他眉目舒朗,风度翩翩,与两个时辰前那个冲出去要吃人的煞神简直判若两人——那隐约仰动的嘴角,居然是在笑? 韩火寓叹为观止地打趣:“胤爷,猛王都获了封号,您这位平定河西的功臣,是不是也该给自己争取争取?” 谢澜安回头,颇觉新奇地看看胤奚:“胤,爷?” 胤奚喉咙一紧,眸底暗潮翻涌。 接下来,谢澜安在查检军容的过程中听韩火寓汇报军务,胤奚陪伴在侧,一直没有说话。 用兵喜聚不喜分,两方人马在长安会师,士气高昂,意不可挡,下一步攻取潼关,便是指日可计的事了。 故而随行的几位将领,都难得松弛下来,脸上露出轻松的笑意。 待谢澜安检阅毕,下榻小歇,胤奚将她带到自己的帐阁中。 那帘帐一落下,胤奚转身就把人堵在门边,修长劲瘦的身影罩上去,呼吸沉沉地看着谢澜安:“再叫一声。” 谢澜安被他作乱的手箍得身上发热,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好笑道:“听上瘾了? “和女郎、陛下……做什么都上瘾。”胤奚盯着那嫣红如蜜果的唇瓣,被她迟迟地吊着,呼吸越来越粗急,头颈倾低,张口含上去。 重逢之后第一个没有阻碍的吻,契合深入,滚烫湿漉,两人同时低唔出声。 身体更紧地贴在一起。 “衰奴……” 谢澜安舌根酸软了,偏头喘息的间隙,眨着水波矇瞳的双眸,“我许你永无君臣之谓。” “不,你就是我的陛下——”胤奚尝足了汁水泛滥的甜果子,身心畅快,两眼弯弯,“我是陛下的皇夫。” 他这副自顾自定夺,自顾自得意的模样,褪去了成熟严厉的面具,让谢澜安有点想笑。 胤奚顾忌谢澜安一会儿还要见人,不敢亲肿她。 忽然见她笑靥,恰如春林绽放,落英缤纷,胤奚身形静止瞬息,避开她娇软的唇,蓦地拉开女子的衣领。 回巢的倦鸟埋进他渴望已久的雪白峦地,凶狠地吮舐。 谢澜安睁圆了水润的乌眸,轻抽凉气,后折的腰被一双手掌稳稳扣着。 帐壁上挂着的茱萸一粒粒红珠轻颤,大帐外悬挂的铁马丁零作响,亲卫们放轻脚步来回巡守的声音若隐若现。 谢澜安咬唇不发出一点声音。 掐他,被偾张的肌肉烫得手心出汗。 第142章 接近黄昏时分, 亲兵来报,长安行宫的西殿已经整葺一新,那里没被大火殃及, 可做陛下驻跸之所。 亲兵请示谢澜安, 是否回行宫住。 谢澜安走出大帐的时候, 衣袍已平整如故, 头发一丝不乱。 随后出来的胤奚, 同样面色平静, 一如在水洛城时镇肃不苟的样子,仿佛方才一直在与皇帝陛下商谈军事。 渭城大营兵卒穿梭,人员杂乱,近臣皆劝谢澜安回行宫居住。 谢澜安看了眼胤奚,神情没有破绽地点点头,摆驾返程。 高世军领部曲恭送谢澜安,胤奚护送她回到位于长安近郊的那座高殿宏宇的行宫,在汉白玉阀阅前下马,恭敬地垂眸:“臣今夜宿在禁军的军舍, 为陛下巡夜,愿陛下安枕。” 广场前接应圣驾的贺宝姿闻言, 出乎预料地瞅了胤奚一眼。 谢丰年则松了口气, 露出算你识相的眼神。 谢澜安下马回眸, 眼风点过胤奚的脸, 意味不明地笑了声:“好啊。” 她不再管他, 进入宫殿前吩咐贺宝姿将长安的城防图找来给她。 再通知军匠,整理出百里娘子设计的兵械图纸,明日去渭城大营与北朝军匠交流改进工艺。 还有夜里巡防,宁严勿懈, 但不可骚扰百姓。 一条条命令下发后,谢澜安沿着宽阔的墁纹方石道往西殿去了。 她能感到有一道浓烈的视线盯在她身上,转了圈扇子,没回头。 殿室里燃着崭新明亮的红烛,沉水香的气味若隐若现。 谢澜安对这丹梁绘壁,青琐绮疏的陪都行宫不感兴趣,只粗粗打量了住处几眼,先由提灯的女卫引去湢室洗了个热汤浴,用过晚饭,便坐在书案后给金陵和吴郡阮家分别写信报平安。 暮秋天短,天很快黑透了。 身罩披风的贺宝姿在火把簇簇的宫阶下巡守,忽听身后发出细微的响动。 她警惕拧头,与翻过高墙落下来的胤奚四目相对。 贺宝姿:“……” 你说你这多此一举是何必呢? 胤奚玄袍融进夜色,身形隐在朱柱后,说:“陛下的清誉要紧。” 贺宝姿向四旁霎目,无语地侧身让路。 他也不想想,倘若陛下没有提前发话,他可能这么顺利进去吗? 胤奚走入内殿,紧裹小腿的皮革军靴踩在地衣上,悄无声响。 殿门外站岗的女卫看不见他似的,目视前方,正气凛然。 胤奚比她们还坦荡,走进去,一眼看见空荡荡的大殿,书案上烛台灯影摇曳,一卷摊开的城防图搁在上面,却不见人影。 第311章 他下意识屏息四顾,忽见北窗前一面玉纱落地屏风后人影轻晃。 胤奚快步绕过去,就见谢澜安倚着窗乐不可支地看着他,眨眼羞臊这个半夜翻墙的小贼。 “怎么不睡在军营,给朕守夜呢?” 她穿白菡萏暗纹交领绫衣,沐浴后等着晾干的长发未挽,披散在薄秀的肩头,含笑俯仰间,如有一泓月华在身上流淌。 胤奚提起的那口气瞬间松下去了。 他捺开眉眼,迈着长腿过去捞住她,横抱在怀,低头深嗅,送入帐中,压在身下亲吻,一气呵成。 沐浴后的身躯香甜娇柔,胤奚紧紧贴上去。 “我就是假正经又急不可耐,你笑吧。” 谢澜安却是笑不出了,她胸口还有白天胤奚留下的牙印,这会儿连揉带亲的,不禁沁出细密的痒。 澡豆的清香混着男子的气息,从胤奚襟领散发出来,原来他也是洗过澡来的。 谢澜安好不容易夺出一口新鲜空气,胸脯轻伏着摸索到胤奚的右手,低问:“这里,是怎么伤的?” 她白天乘马时就发现了,胤奚手背的朱砂痣不见了。 刚发觉的时候,谢澜安愣神了许久。 她不敢深想,多严重的伤才会削皮挫骨,将她的小郎君那颗风流凝萃的朱砂痣也要夺去。 而他从见了面便不痛不痒地腻着她,从没诉过一声苦。 胤奚摇头,怎么可能将那些血肉横飞的场面说给她听,嗓音发哑:“介意吗?” 他们的开始,是从这粒朱砂痣结的缘。 没有这颗痣,女郎不会多看他一眼。 说什么胡话呢?谢澜安摸到胤奚的腰带,想看看他身上。 胤奚目光微动,摁住雪白的柔荑,另一手灵巧地将绫裙分张。 男人带着刀茧的指腹糙粝滚烫,游走过每一寸柔滑的肌肤。 他垂视着谢澜安的眸子里盛满了黑湛湛的水,仿佛那浓密的鸦睫一眨,便会滴落到谢澜安的脸上。 他翻越过这世间最浩渺的高山,淋过这世间最冻骨的冰雪,杀过这世上最悍勇的强敌,可回到她的身边,哪怕只是拨开那层对他而言轻若无物的纱衣,指尖依旧会战栗。 她是永恒圣洁的神祗,而他永远因想要将她拉入红尘泥泞而罪恶兴奋。 “我们从前见过吗?” 胤奚心里藏着这句话,但他不问,只是竭尽所能地侍奉她。 他对着谢澜安为所欲为,却不让谢澜安解他的腰带。谢澜安意识到什么,在胤奚探到她月退心的前一刻踢他,凌乱铺散的长发间是一张清冷出尘的脸,“胤衰奴。” 胤奚顿了下,眸子含着水气望过去。 他慢慢松开钳住谢澜安皓腕的手。 谢澜安偏偏不碰他了,眯起眼睛:“自己脱。” 胤奚跪在她月退间,呼吸沉促,眼睛直勾勾注视着她,顺从地抽掉腰间鞶带,解开衣袍。 这个过程,无端让谢澜安口干舌燥。 胤奚里面穿的,还是走时那件她送他的襕衫,滚边早已磨旧,洗得发白。随着他脱下最后一件中衣,那些遗留在他身体上深浅不一的疤痕,一览无遗。 谢澜安眸子轻颤,伸出手指,下一刻,她眼前一暗,却是胤奚合拢了帐幔,俯身拥住她。 他压抑地呢喃:“别看,很丑。” 朦胧的烛晕笼在两具交叠的胴体上,白得不相伯仲。谢澜安不忍看,手指却已摸到了那些伤痕。 有的深,有的浅,有的弯曲,有的瘢痕轻凸。 她问胤奚这些伤如何受的,胤奚在昏光里带着一丝自陋的卑怯,凝目观察谢澜安的神色,摇头淡道:“早就不疼了,能为陛下的山河永固尽一份力,是衰奴之幸。” 他不敢说用打下的疆土当作给她的聘礼这种话,女郎自己便能策动千军,身边从来不缺为她效命的人才。 只要她帝位坐得更稳一分,于愿足矣。 “你别嫌弃我。” 谢澜安已经分不清他在故意邀宠,还是真的这么想,她以嘴唇代替手指,充满怜惜地吻过他的每一枚勋章。 “这样,好受点吗?” 怎么会嫌弃呢,疼他还来不及。 胤奚闭眼享受,尾巴翘得又高又直:“那我只可惜伤处还不够多。” 肚脐上方被咬了一口。 胤奚吃笑一声,顾怜他的玉手继续向下,胤奚忽然声音发紧,喟叹:“陛下……那里可不是伤疤……” 谢澜安脸上发热,他想得挺美……胤奚忽然把她拉上来,眼里淀着沉甸甸的欲潮。 他咬她的耳朵:“陛下,我在军中学到一种不会有孕的法子——要不要试?” 他的语气,活像一只妖艳的精魅引诱她吃下一颗甜美甘果,吃了,便能到达极乐世界。 想到男人堆里那些荤素不忌的浑话,谢澜安又气又笑,用力将人推倒,翻身坐上去,按着男人坚硬的胸膛:“看来胤爷除了打仗做扇子,也没闲着呀。” 长长的黑发顺着她光滑肩头滑落,遮住寸缕不着的春光。 胤奚静了一瞬,心跳在谢澜安掌下擂动。 “你,要在上面?” 他惊异得忘了尊称。 “不然呢?”谢澜安挑眸。 女皇陛下如此理所当然,胤将军在极度惊喜下绷紧了身体,桃花眼潋滟生澜:“来啊。” 来,也是要讲技巧的。谢澜安前后挪蹭调整,将身下的人当成第一次学骑射时试骑的马,涓流濡过礁石。 胤奚手抓床褥,喉结上汗滴滚下,一点不敢打断她的兴致。 高风永夜,飞檐下的宝铎细碎轻响,香暖锦帐中,只有呼吸的绵绵微声。 谢澜安不好往下看,余光甩了眼胤奚。 这一眼,直接被他隐忍风流的神气勾得心跳失序。 她不怕疼,却不得其法。 胤奚被折磨得命都快给她了,“……坐下去。” “啰嗦什么!” 胤奚叹息一声,猛地坐起来勾弯女皇陛下的一对膝窝,上身俯压到最低,低下头。 世上最软的两样事物相接研磨,终于开启了通往欢愉的前奏。谢澜安头低脚高地向后仰倒,云鬓渌发像黑夜里的曼陀罗,绽放在浅红地莲枝纹的锦被上。 从床头换到床尾,女子压抑轻吟,犹嘴硬说:“我可以,刚刚马上就行了……” “嗯……陛下厉害。”胤奚抵着舌尖,声音黏腻,“是臣等不及,打断了陛下雅兴。” 身下的雪如波浪涌动,他抬起头,拱起后背覆上去,如同野兽慵懒向前爬行。“陛下,看着我。” 男人以最强有力的跪姿,挺腰送出自己。 几乎没感到疼痛,谢澜安失神地望着墨发垂散的胤奚,下意识松开咬唇的贝齿:“阿奴……” 这是她此后能发出的唯一完整的字音。 烛花噼啪地落,仙人承露盘更漏声声,银虬泄水。 胤奚腰似水鳗,眼含媚丝,凭着本能丁送,挖掘巢中每一寸藏有珍奇的宝地。 谢澜安眼波半敛,头皮发麻,指甲抠进他后背,那些凸起不平的伤痕皆成了助兴的标记。 第312章 她最后的底线,是不能叫出声。 “女郎,哭出来。” 她闷喘的样子让胤奚受不了。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心底种了劣根,想让那张冷潋清傲的脸上沾满情玉。 是沾满。 他匍匐在最高洁的人身上,一下下让她发出最迷乱的声音。她禁锢着他,那软弱的禁地也无可后退地任由他逞凶。这种反差让胤奚的身心快活到无法承载。 银漏滴干,在一声沉喘中,胤奚喷发在红浪被间。 这就是他口中的办法,留给谢澜安的余韵却久久未歇。 发丝被汗水沾湿的女子,一身肌肤透出粉玉般的色泽。她听见胤奚连名带姓地叫她,带着原始的野性,在灵魂上烙印。 她浅吟一声,慵媚地伸出手臂。 胤奚将她五根手指拢紧,收进掌心 ,按在自己左胸上。 汗水津津,心跳有力。 “混账,妖精……”谢澜安身上处处酸疼,双腿动弹不了。不过她也颇觉满意,力气很小地勾勾手指,胤奚立刻将她抱进怀里。 “对不起。” 谢澜安轻哼一声,接下来,就该到胤鸾君拿手的得便宜卖乖,甜言蜜语的时间了。 她却不知,她此刻玉体痕浓,露凝睫梢的靡艳之态,对男人来说意味着什么。才释放过的胤奚手臂青筋暴起,眼神又暗了下去。 他说:“对不起,陛下,我还想要。” 谢澜安昏昏沉沉的,怔愣半晌,才反应过来胤奚说什么。 “……敢。” 她自以为凶狠地瞪眼,其实只是娇矜地朝他睇了个眼波。 胤奚眼神深邃,覆身咬上她的唇。就在谢澜安以为他贪吃不足时,胤奚却抱起她去了浴室。 他眸底万种风月,皆是臣服:“我怎么敢。” “方才有没有弄疼?” 谢澜安弯弯唇,不搭理他了,惬意地靠在胤奚怀里闭上眼。 胤奚望着谢澜安昏昏欲睡的模样,笑了笑。接下来浸入汤池,清洗身体,全由他代劳。 虽然他方才极小心,但还是怕有意外,轻轻用手指帮谢澜安清理。 指尖深入的时候,谢澜安动眉呻了一声。 胤奚注视她潮红的绯颜,舔了下唇,谨记是头一回,没做多余的举动。洗完后,他细心地将澜安身上的水珠擦拭干净,为她绞干发丝,抱回帐中。 “陛下,我的身子给了你。”男人的声音比夜色温柔,“他日,便不能再召别人侍寝了。” 陛下脸色红润地睡着了。 “陛下,应我。” 睡梦中嫌耳边聒噪的谢澜安,皱着鼻梁往干爽温热的怀抱里拱了拱。 胤奚嘴角轻扬。 她不回答,他就当她答应了。 第143章 沉香燃尽, 红日初升,安静的莲枝织金帐幔中混合着浅淡的香腻与一点特殊的气味。 谢澜安饱睡了一觉,睁开眼, 看见一张在眼前放大的俊脸。 胤奚与她共枕在一只茜纱软枕上, 上身光着, 墨发披散, 正用手指绕着她一缕发鬓把玩。 谢澜安醒了, 胤奚眼中笑意也跟着苏醒, 翻个身抱住她。 “早安,陛下。” 暖烘烘的胸膛贴着谢澜安,胤奚目光缱绻,不由分说挤了进去。 谢澜安乌朦的眸子睁大,不设防地溢出一声。 昨夜种种记忆复苏,全身的酸软感觉也找了上来,相连的哪一处,又热又满。 她雪中透粉的双颊宛若开在春三月的新桃,妍丽清媚, 无意识张开唇,蹙了下眉。 毕竟才磨合一次, 还不能完全适应, 然而又很顺滑。 胤奚记得昨晚明明帮她擦干了。 他笑容甜蜜, 顶了一下:“陛下是不是梦见我了?” 这一年习惯了孤枕独眠的谢澜安摸上俊俏郎君的脸, 轻轻掐了一指头, 看见他脸上清晰浮现的月牙印儿,笑出一点气音。 这当然不是梦,梦里的小郎君哪敢如此放肆。 她慵懒地扭了下,注意到胤奚发红的眼睑, 浮出一个念头:“你该不会,一夜没睡吧?” 沙靡的声音,像蒸软的糕点上撒下一把粒粒分明的糖霜,纵容吃的人下口。 胤奚眼底欲色深浓,搂着谢澜安抵腰顶撞,“不舍得睡。” 昨夜抱她回到榻上后,她熟睡,他便在旁看着她睡。如果可以,胤奚连眨眼的时间都不想浪费。 谢含灵是他真实的梦乡,她的每一次呼吸,脸上每一根绒毛,每一寸肌肤,都让他百看不厌。 仙人玉女,琼蕊朝霞。 她的眉眼是他看不尽的山河。 而他情愿变成一只灵龟,白天驮着她,夜里驮着她,晴天驮着她,雨日驮着她,花前驮着她,月下还要驮着她,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一辈子都不分离。 “……还疼么,我轻轻的……” 开了荤的男人一脸诚恳,动作却和保证截然相反。 他的身体早就醒了,等她醒来的过程,又是甜蜜又是忍得辛苦。 胤奚不想承认自己的劣性,但他一看见谢澜安雪肤玉体,尽态极妍,便忍不住想让她开放得更蘼艳。 谢澜安陷入一片翻覆的云涛浪涌,听见浪拍岩岸的声音,热着脸绷紧足背。 “这会儿,陛下的清誉就、”女子揉皱锦被,偏要撑起威严,半敛潋滟的春眸,“就不要紧了?” “陛下心怀家国,不以世俗嫁娶为念,衰奴却早将身心付与吾君。名分是小,欢情事大。” 昨夜对女郎来说,也许只是重逢乍欢,兴至情随。 但对胤奚而言,昨夜,是他的新婚夜啊。 他看着殿中的红烛一点点燃尽,心也被无法形容的欢喜一点点填满。 “陛下,陛下。”胤奚颈子两侧青筋叠起,拉过谢澜安潮湿的手扣上去,很享受上下都被她紧紧禁锢的感觉。 “不舒服了,就掐紧我。” 谢澜安觉得床帐在眼前晃得厉害,腰酸腿软,香汗淋漓,一滴晶莹的泪珠从眼角甩飞也不知情。 他骗人,明明越是紧,越是停不下来。 …… 高升的旭日将琉璃殿瓦映出闪烁缤纷的彩光,贺宝姿在西殿外的阶台上走来走去,频频望向紧阖的殿门。 陛下卯时即起,今日又为这胤郎破例了。 这件事,在金陵的时候贺宝姿已经见怪不怪了。 今日没有十万火急的军情,例行的公事陛下昨天也提前吩咐过了。只不过已经这个时辰,两位举足轻重的人物都不露面,外头人岂不就猜到陛下召寝了? 皇宫历来设有彤史一职,就是为记录天子起居,提醒陛下节制而存在的。殿里头那些陛下一手栽培起来的女卫,只知护驾,不敢置喙陛下私事,指望她们是不中用了。但陛下的龙体紧要,况且陛下而今征战在外,朝夕瞬变,倘若此时有孕,也有诸多不便。 终究得有人去当这个煞风景的角色。 贺宝姿想定,舍我其谁地捏拳给自己打了打气。她走近殿门,小心地提高些音量道:“陛下可起身了?” 隔了会儿,铁妞儿推开雕花殿门的一条缝出来,脸孔被朝阳映得通红,声音压得很低:“陛下应是醒了,还在帐中……” 第313章 贺宝姿讷了下,又等过小半个时辰,殿内仍无传水传膳的意思。 贺宝姿蹙眉:胤郎君这也太没深没浅了…… 她索性卸刀走入殿室,跪在内寝的槅栏外,含着恭谨请示:“陛下……” 话音才落,一阵微微漪荡的水声响起。 贺宝姿迟疑抬眼,就见胤奚穿戴得整整齐齐,一身菡萏地直裾襕衫,外罩裼袍,玉带狰冠,丰神俊朗,从里走出来。 男人手里还端着一盆水,一干一湿两条巾帨搭在盆沿儿,那显然不是洗脸的水。 贺宝姿反应了一下,跟着,脸也像铁妞儿一样红了。 “陛下还未醒,”胤奚神情如常,声音柔和,“莫吵她,如无要紧事,稍后再叫她。” 贺宝姿眼睁睁看着胤大统领端着那盆水往湢室倒去了,嘴角轻抽,一言难尽。 她自然不能听他一面之词,至少得确保陛下无恙,下意识透过螺漆屏风的缝隙,看向那云纱重垂的绫幔。 “朕无事。” 两根纤白的手指挑分帐幔,一道靡哑又带着满足后的冷淡慵曼的声音传出来,“退吧。” 谢澜安当然没睡去,方才听胤奚在帐外人模人样地说话,给他个面子,才没嗤笑出声。 贺宝姿告退后,她捏捏腿根的酸肉,含着水雾蒙眬的眸子又躺了会儿,才慵起更衣。 “陛下多躺会儿,起来后头发别梳,等着我。” 回忆胤奚下榻时一本正经交代的话,谢澜安有点想笑。 她不想那么形容,但他说话时两只眼睛圆溜溜亮晶晶的,真的很像一只把脸蹭过来讨人欢心的猃犬啊。 等她踩舄出帐,衣带飘风,经过镏金水精镜前,看清自己胸前遍布的糜红痕迹,谢澜安脸色一僵。 她知道这两场衰奴是略有些狂野了,却没想到,会如此夸张。 狗!女帝轻咬牙根,碍于脸面不欲多看,可又有些好奇,故半敛凤眸,侧身照镜,看她纵容胤奚在身上留下的罪证。 放在重生之初,她想都不会想,有一日会对谁不设防到这种地步,容许他体肤坦诚,为所欲为。 尤其还是个孔武有力,能轻易将她笼罩住的男人。 怨他惯会作戏,引她掐住他喉咙的时候,喘得那么色迷。 殿门一声轻响,胤奚提着一只食盒进来,入眼便是女郎亵衫半褪,雪肩露裎,半勾着身子临镜自照的画面。 红彤的天光从窗棂洒进来,落在那些痕迹上,原本禁忌糜欲的,也变得美丽圣洁。 胤奚呼吸加重了两分,走过去先放下食盒,而后心虚地帮谢澜安揽好衣衫。 他错认得飞快:“我错了,昨晚衰奴太过无度,我寻了药膏来,陛下先用饭,一会儿我帮你涂。” 谢澜安横他一眼。 看着她当真未梳起的如瀑长发,胤奚讨好地冲她笑。 膳房新做了鸡茸粥,鸭臛饼,三四样可口小菜,两人对坐,不紧不慢地用过朝食。胤奚说到做到,执意帮陛下抹了药,而后拉着谢澜安来到妆镜前,先垫了只软垫在凳杌上,按着她坐下。 看一眼镜中,他长指挑起一段凉滑的发丝,先放在鼻尖嗅了嗅。 这个动作他全然是出于无意,就如孩童看到糖果时本能地舔一舔嘴唇,做完后,认真地梳挽起来。 神气专注,无端风流。 谢澜安透过镜子望着男子轻垂的眼睫,浅金朝光停在上面,宛若蝶羽上的点点浮粉,为怡浓花香而驻留。 胤奚忽然抬眼,与谢澜安视线对了个正着。 他轻轻一笑:“好看吗?” 不管旁人如何赞他文韬武略,他在谢澜安跟前,践行的一直是“色惑君上”。 那玄铁面具没白戴,某人美而自知,顾盼娇矜。 谢澜安装作看不出他嘚瑟的小模样,说:“发髻挺好看。” “陛下喜欢便好。” 胤奚手上动作不停,想起当初从石家堡借粮,许诺石泰山封万户侯一事,借机与谢澜安说了。 虽然他插科打诨,说得轻松,谢澜安还是能想象到当时河西军濒临绝境的情形。 这一口气,是靠着胤奚和几员猛将硬争下来,方开辟出今日的大好局面,倘若当时这口气缓不过来,他们无粮无救济,那么今日,又有谁来为她梳头? 谢澜安沉默一阵,道:“当初我算计揭露北尉的祭民不仁之罪,以为万无一失,没料到赫连朵河会带兵埋伏,所幸你临机应变,死地求生。凡助军义士,皆当有赏,这无需多言,但其实最该封赏的却是阿鸾。” 胤奚摇头,“我没能把凤翚军全部带回来。” “勇士战四方,身死魂飞扬。你已经做得很好,不能再好了。”谢澜安与镜中四目相对,“以战止杀,是统一中原不可避免的过程。我相信儿郎们泉台有知,绝不会后悔跟你一场。” 胤奚默了几许,低头在她脸颊轻吻。 “击溃北尉西南军后,我举旗一路东进,见郡守归附,百姓捧浆,可见黎民抗拒暴君苛政,汉家旧民的人心是在我们这边的。只有一件,若尉庭不敌,转去与柔然联盟,共抗我朝,那便麻烦了。” 这是他唯一担心的变数。 “北尉与柔然是死敌。”谢澜安思索片刻,摇头说,“哪怕拓跋氏有心求援,柔然国难道会放过这个眼看着敌国灭亡的机会,出兵送马资助仇人吗?” “我怕的反而是柔然坐山观虎斗。” 柔然拥有辽阔的草原版图与在马背上成长的骑卒勇士,而今南北两朝倾力一战,哪怕日后她能入主洛阳,也要提防隔岸观火的柔然人渡河入关,黄雀在后。 所以她须确保,继续开拔的大军不能是疲敝之师,定要先在长安休整恢复,兵饱粮足。 两军之间也要尽快磨合成一块铁板。 还要留出应对后手的兵力,不能使后方空虚,孤注一掷。 先礼后兵,向柔然致意的交好国书也不能少。 翌日,谢澜安即发国书致柔然国主,信帛上,先挑起柔然北尉两国之间历久的仇恨,又表示愿替柔然征讨恶逆,最后承诺大治与柔然合平互通,秋毫无犯。 写给吐谷浑与辽东国的国书,则也大同小异,女帝命府库令随国书奉上丰厚的珍宝礼物,进一步杜绝尉朝求援的余地。 “百年胜败翻覆看, ”谢澜安登上长城,花宝发冠明丽秀婉,眼含江山波澜,北望中州,“毁家败国的滋味,该轮到他们尝尝了。” 伫在她身后的男人,腰系鸾刀,像一座稳峙的山岳忠诚地守护着中峰。 她看山河,他看她。 · 天子征于外,朝中未敢懈怠。 冬月的时候,洛阳王收到了皇帝的亲笔书信,得知澜安已与胤奚所率的河西义军会师,放下心来。 荀尤敬坐镇内阁,本身便有深厚的德望,加上谢逸夏这位亚父在后支持,臣工皆从明公,政务通达,百事不紊。 随着王师进一步深入中原腹地,为了保证后续的粮草输送不误事,何羡索性住在了尚书省的值舍。 幸亏他尚未娶妻,无所挂累,才能一心扑在公事上。 第314章 之所以这么拼,也是因为朝野上下唯有这位户部尚书最清楚,陛下北伐,不加赋税,那数目惊人的军费从哪来?——那是陛下把整个谢氏宗族的私库都给添进去了。 人道天子无私财,可如此恤百姓,轻自身,忘生死的君主,古往今来又有几个? 他没别的长处,若不能为陛下尽心算好这笔账,怎么对得起披甲上阵的陛下,怎么对得起她识才于微时的恩情和对他的信任? 一头羽毛黑亮的海东青从宫殿上空高翔而过,郗符也下了凡,放弃清谈雅事,忙于协调六部,校文修律。 郗歆活了二十年,第一次见他哥腰带上没挂香囊扇袋,脸上还有没剃净的胡茬,啧啧称奇。 “大兄,你这样下去,何时才有官宦千金相得中你?” 老父亲在家里为了老大不小的长子的亲事,都快愁秃了头。 郗符皱眉淡斥:“中原未克,何以家为。陛下在前线攻艰克难,你脑子里整日都在想什么废料?” 郗二郎暗叹一声。 大兄嘴硬不肯认,只说对陛下的感情是尊奉崇敬。其实年少见过了太惊艳的人,恰如棋逢对手,其它女子再好,又如何入得了兄长的眼…… 无独有偶,和何尚书、郗祭酒一样每日在值堂忙得不亦乐乎,恨不得睡在宫里的还有高稼。 自从有幸出席女君的登基大典,见证了女君应天授命的风采,高稼便如受了激励,精神抖擞,夙夜匪懈。 升任凤阁左仆射后,她经手的重要文书日益增多,朱栏复道的殿庭间,经常可以看见一道簪士冠,系玉带,朝服飒沓的靓丽身影往来穿梭。 年轻人风风火火,初生牛犊不怕虎,给内阁一帮平均年寿在四十以上的老官油们添缀了鲜活的朝气。 年纪长些的阁老们目光慈爱,都爱逗她,辛少筠却寻了个机会委婉地提醒高稼:“宜田,你这般兢兢业业,还是要适当休沐,注意身体……” 宜田,是高稼嫌自己的名字有歧义,自己给自己取的表字。 高宜田不解其意,辛少筠无奈,将她请到无人的角落,低语道:“一张一驰,文武之道。女皇亲征以后,你这位左仆射不换值,不休沐,每日勤恳办公从不休歇,别人三日才能审完的宗卷,你一日便看完了。这在那些乐见后辈上进的长者看来,固然可喜,然而对于同侪来说,未免觉得你用力过猛……我自然知你不是在表演作态,可你越出挑,越显得他们平日都是庸碌怠工的,长此以往,难免受到排挤……” 高稼听明白了,哭笑不得。 原来她过于“尽职”,碍了某些人的眼。 她一门心思处理公务,还真没察觉到哪位同僚对她露出明显的恶意,想是辛御史私底下听到了一些风声,才来提点她。 “多谢辛大夫教我为官之道。” 高稼朝高她一头的兰台御史揖了一礼,笑容真诚。 “不过,那么多女将军女兵士在前线流血牺牲,吾侪女官在安安稳稳的金陵城里,每日点朱批红,连鞠躬尽瘁都算不上。唯一能替陛下、替那些拿命去拼的人尽力的地方,便是务求京畿安定,各郡州府台的政事去冗存真。非如此,则有负陛下倾力开创女子科举,提拔臣等的良苦用心。 “至于背地嚼舌的人,每个人处理事务的速度不同,只要他问心无愧,自然不会觉得我正常做事是抢了他的功绩。高宜田宁可用力过猛,也不愿因人情世故而有意懈怠。” 锦服女郎眼神明澈而坚定:“水流就下,心劲一松,便会一懈再懈。我们女子能走的路本就不多,我退了一步,便会一退再退。” 她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谁也休想让她后退半步。 无愧于心,管它褒贬毁誉! 辛少筠失神良久,正色对眼前少女一揖到地,面含惭色:“是辛某心镜蒙尘,不求诸己反求诸人……辛某受教了。” 一丛亭亭锦簇的菊花圃外,因担心而跟过来的颜景若见状,微微含笑,无声退开。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陛下只是在她们心中留下了一颗火种,她们便自发地绽放英华,各自有各自的光彩。 她想起了前年那名在火场舍己救人的苏霖娘子,还有那些落榜后不言气馁,互相约定好要参加下一届恩科的女娘们,忽然对明年的科考充满了期待。 · 新雪覆过小长干里,乌衣巷成了龙潜之所,前后坊门皆有兵甲戒严。 谢晏冬没有让王兄为她修建大长公主府,依旧与世子夫妇住在谢宅。 尊荣长了,人没闲着,谢晏冬日常在士林馆、太学与女学馆之间出没,为侄女重视的第二届科考做准备。 家里的狸奴又肥硕了一圈,大长公主几乎抱不动,都是媵臣青崖抱着跟随在后。 有时夜色阑珊,伏案的谢晏冬回头,默默守着她的青崖永远都在。 她问他:“阿崖,跟着我,会不会觉得无聊?” 相貌不显的男人望着容颜依旧的女郎,用的仍是旧日称呼:“看不见小姐的时候,总会无聊,但只要一想到马上就可以陪伴小姐,便连等待都成了恩赏。” 胤郎君有本事,能跟着他的女君征战四方,公私两不误。他没那等志气,在金陵安心地守着大长公主殿下,也是一样。 只等骁勇儿郎荣归,再讨一坛凯旋酒喝。 · 吴郡钱塘,阮府改成王府,门前车马热络不绝。 阮厚雄这些年在钱塘经营有方,五湖四海皆有朋友,面对那些登门的豪阀巨贾,这位炙手可热的长安王一应安排妥帖。 寻他喝酒叙旧的,阮厚雄奉陪,上门拜望打秋风的,阮厚雄派詹事随手打发了,至于找他通门路替后辈儿孙谋个一官半职的,对不住,女帝新修的律令,凡入仕者皆考功策举,倚才录用,犯律的人,王公也要与庶民同罪。陛下如今还在前线打仗,要不然,本王送阁下亲自去驻营地和陛下说说? 国舅爷不愧是笑面虎,伸手不打笑脸人,又专横霸气。如此一个月后,门前便消停了大半。 后宅女眷提起飞龙在天的女皇陛下,个个与有荣焉。阮碧罗接到册封圣旨,捧着那凉沁沁的太后碧玺宝印,却久久回不过神来。 “她做了皇帝……” “她怎会做了皇帝……” 尹老夫人见女儿怔怔痴痴,高兴不似高兴,怅然若失的模样,终于忍不住问她:“阿篁,你究竟希望她过得好?还是过得不好?” “你究竟是期盼她成才,前程似锦,还是希望她当成姑爷的影子,永远活在你的掌控之下?” 阮碧罗呆愣半晌,仿佛有什么刺痛的东西从她麻木的心房流淌出来。 一身素净孀妇打扮的妇人忽然忆起,当初澜安在谢府水榭对她那重重的一跪。 那孩子问她,可否有一刻觉得生的是女儿,也很好? 然后,那孩子的目光在她面前眼睁睁地黯淡下去。 阮碧罗心口啵啵跳动,如同一个装睡了二十年的人终于愿意睁开眼。她颤抖地呵出一口寒气,对着那道明黄圣旨流下泪来。 是了,澜安今日执天下牛耳,临万人之上,可她听到这个消息,心里并不以她为荣,也并不欢喜。 第315章 阮碧罗终于意识到,原来她只想让她的女儿和她体会一样的痛苦,并不想让她活得快活。 原来她一直将自己失去丈夫的怨恨,投射在澜安身上,她表面说着为她好,其实所有规训都是在折磨那孩子。 世上竟有她这样恶毒的母亲…… 阮碧罗捂着自己千疮百孔的心,泣不成声。 她之前从未想过,这条荆棘丛生的登顶路,阿澜她走得痛不痛?苦不苦? 可惜,不会有人回答她,也不会再有一个懂事早慧的孩子,小心翼翼地为她抹去脸上的泪水了。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 谢澜安占据长安,屯兵整顿数月,入春后,遣胤奚作前锋东进,大破潼关。 这座四镇咽喉的重关一破,北方的半壁山河便彻底收入了大治版图。 远近士族坞主,见风使舵,尽皆来附,户口激增十万户。 远在西北的石泰山得信,立刻带领部曲动身赶赴潼关,捧屠鲵剑叩拜天子,完璧归赵。 “当年小人有眼无珠,未敢尽信胤王之言,仅以百车粮粟相送。今觐见天颜,方知世间果有真龙,能以巨力扭转江河,一统天下!小人携麾下部曲,愿为陛下献绵薄之力。” 谢澜安身着戎装,外罩一件玄青缎蛟龙轻袍,掌中的马鞭代替了折扇。她纳剑在手,垂下明星皎月般的剑目,望向石泰山。 “石堡主疏财解难,是有功之人。朕听鸾君提起过,令祖耄耋高龄,尤著故朝衣冠日望汉都,问洛下读书声可存。有耆老如此,众志成城,方有天授神柄,使朕克城复国。” “石氏忠君,赐爵忠义侯,愿石氏子孙,不忘今日。” 皇帝陛下一言九鼎,明知石泰山当初是出于投机,今日赶来归附也是见机行事,依旧千金一诺。 石泰山又是暗喜又是敬服,重重叩首:“臣愿世世代代,忠于陛下!” 火红的夕霞镀满天穹云层,空气中弥漫着将士扎营的火燎气与开灶的饭香。胤奚随谢澜安走上潼城关的城头,视线飘到那只提着狰狞宝剑的白玉素手上,莫名觉得相配。 “陛下可将此剑赐给高世军。” 胤奚望着眼前宽广无涯的黄河水,随口提议。 二人的脚下,正是如一条粼粼玉带横亘在麟趾原上的黄河,洪波挟沙,水深无底,恢弘壮阔。 河岸对面,是与潼关亘古对望的风陵渡口,烽火城垛向东,便是地势险恶的函谷关。 一抔抔东流之水,见证了古今多少豪杰征服过这里,又埋骨在这里。谢澜安曾在梦中到过这里,如今她亲眼得见,胸中豪情更胜想象。 而豪壮之余,她也清楚地感觉到,这里仍不是终点。 “你想用他来制衡北府势力?”谢澜安望着河川问。 剑是褚盘先父的贴身佩剑,褚啸崖生前以屠尽胡虏为己任,胤奚却上谏赐剑给鲜卑人高世军,这挑拨的味儿也太明显了。 胤奚被她看破心思,反而欣然。“陛下当初封高世军为猛王,除了施恩,意在以蛮制蛮。除了用他对付尉军,难道没想过以他平衡军府势力吗?” 北府褚氏,与王庭之间隔着家仇,还有军政分权的前例,而六镇军户是战时新附,高世军看似诚服,实则桀骜。 谢澜安费尽心思才瓦解世家,值此兵戈之世,纷纷起于草莽的军将无疑是下一批朝中新贵。胤奚也愿意众士一心,无意排挤他们,但若日后有人想仗着从龙之功,居功自傲,正好让他们互相压服。 小狐狸。谢澜安转头乜他一眼。 又是一年春,又长了一岁的郎君眉浓目隽,鬓若刀裁,仿佛是彻底长开了轮廓,俊得不讲理。 谢澜安将坠手的屠鲵剑倚在城墙头,冲胤奚挂在腰带上的玄铁面具勾勾手指。 她扳脸说:“没收了。” 胤奚愣了下,对女郎突然逗他无可奈何,乖乖摘下来上交。 谢澜安接过来,隔空罩在脸前,从狐面狭长的桃花眼后眺望黄河,道:“你算漏了一个人。” 胤奚愣了下,“谁?” “胤鸾君。有他在,我不必费心用那帝王术。此剑我打算等褚盘立下战功,赐还给他。” 有底气的帝王,不缺能用的刀,恩宠或敲打,不过一念之间。 对褚家人曾对女郎不敬始终衔恨的胤奚笑了笑,没话说了。 谢澜安背手勾着狐狸面具走下城头,胤奚在身后看着,剔了下眉,觉得她的修长玉指还是与他的面具更配。 “东边崤山连绵,道路崎岖。”主将营帐中,谢丰年嚼着盐槟榔,眉头聚成个川字和谋臣佐将们摆布沙盘。他指向两关之间狭长曲折的通道,“想攻函谷关,这上百里补给线不能出岔子。” 函谷之险,已经被历史无数场大战验证过。此处的地势不利于大军全速前进,看来要分兵几路,遣锋劲速疾的前锐开路了。韩火寓正思忖到此,忽觉眼前光线一亮。 他抬起头,看见胤奚掀帘进来。 韩火寓起身往旁侧让了个位置,忽觉哪里莫名违和。 他往胤奚脸上多看了两眼,随即,浮现一抹无奈之色:“胤爷,你别笑了,我害怕。” 这不用说,一看就是刚和陛下分开过来的,满脸荡着一股子春色。 在西北的时候,许多士兵比起害怕喜怒都在脸上的高王,更敬畏这位喜怒不形于色的胤王,以为他天性不爱笑。自打两军在长安会合,胤奚一天笑的次数比在河西半年笑的都多。 谢丰年轻哼一声。 他对胤奚没意见,只是平等地排斥每一个想做他姐夫的臭男人。 不过,想到自己欲在下一次大战自荐先锋,还需要胤奚的美言,谢丰年便将阴阳怪气压了回去,酸溜溜地白眼望天,“我也想找个媳妇。” 他倒要试试,像他这般响当当硬邦邦的儿郎,会不会一有了娘子就成天没出息地傻乐。 光棍了二十多年的韩火寓惆怅地点头:“附议。” 肖浪环臂抱刀,在壁舆图下头凑趣:“附议。” 胤奚怜悯地看着这群单身汉,摘刀转了半圈,鞘尖落在沙盘上一处险要隘口。 “北尉有经验的大将快无人了,国师拓跋昉或许会亲自出征。若是他带兵守关,我去会会,谁都别和我抢。” 想打头阵的谢丰年拍案:“你说了算呐!谁规定你次次打前锋的!” 肖浪轻咳,“附议。胤爷,您是统帅,也给手下人留一点立功升迁的机会嘛。” “附……不了这个议。”韩火寓眼神一溜,发现胤奚不知是经意、还是不经意露出右腕上缠系的一条红缎发带,闭眼拍额。 天子近臣,确实有本事说了算。 · 与南军的势如破竹相对的,是从去年到新年一直被连战连败阴影笼罩的洛阳城。 南帝的讨罪檄文随着不断更新的战报,雪片一般飞进洛阳,百姓惶恐,公卿失色。太极殿上,尉迟太后强撑镇定:“我朝有百万控弦之士,彼黩武穷兵,能奈我何?何人愿意应战?” 大殿上,是一片不详的寂静。 所谓百万之兵,且不分辨是不是夸大,就说赫连朵河一败,西线至少损失了十万精骑,后续仓促补御的守军,又接连被河西二王的铁蹄踏破。 第316章 更不用说长安沦陷,关中士族转投南帝,此消彼长,又损耗无数兵源。 北朝官吏原以为,南朝大司马褚啸崖之死,是大尉统一南北的大好时机。 谁承想江左气运如此古怪,死了个战神,一批年青将领脱颖纷起,个个青出于蓝,血勇无匹。 尤其那个传说中是阎王引魂使者化身的狐面战将,刀锋过处,片甲不留。这一年间多少不信邪的大将,都丧命于他的刀下。 联想到治朝女帝能收服阴兵的传言,哪怕明知无稽,也令人未上阵胆先寒。 尉迟太后面无表情,鸦雀无声中,国师沉沉扫视臣僚,出列伏拜:“臣愿领十万卒,往函谷关御敌。不管南朝派出几路兵马,谢澜安才是贼首。只要擒贼擒王,南朝乌合之众必生争端,不攻而可破。” 拓跋昉这番话,已带了破釜沉舟的意味。 尉迟太后心底不愿这位国朝柱石涉险,可除他之外,没有更好人选,只得勉励赐甲,交予兵符。 就在拓跋昉出征第三日,尉帝身边的内监慌忙跑来禀告尉迟太后,“太后娘娘不好了!陛下……陛下又呕血了。” 尉迟太后身子晃了晃。 马道人死后,尉帝服用的金丹便断了。没过几日,他先前由药石营造出来的回光返照之相迅速反噬,一日日虚弱颓败下去。 等到谢澜安占住潼关时,尉帝身上的皮肤开始一片片腐烂剥落,即便不停地上药,依旧止不住脓血外流。帝寝中,终日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 尉迟太后知道,她儿寿数将尽了。 尉迟太后没有如往常一样立即去看望皇帝,命侍女唤来皇太子。 几刻钟后,拓跋亭历进殿。 尉迟太后看向这个聪颖早慧的孙儿,她的目光深沉渺远,既像在为不久于人世的儿子而心痛,又仿佛悬心于百里外的战况,又似透过少年清澈的眼瞳,回顾了自己辅佐三代帝王的一生。 老妇人默然良久,抚上太子发顶,声里透出一分疲惫与沙哑:“若洛阳失守……你便跟着亲兵撤去平城,人选祖母已为你挑选好了。” “祖母!” 拓跋亭历眸子猛地一缩,不敢相信一向铁血手腕的祖母会说出这种话,“大尉还未输!” 他两只异色的眼瞳忽闪过切骨的恨意,蒙上了一层水雾,“孙儿只恨、恨不能亲上沙场……手刃谢氏女于阵前!” 尉迟太后只是笑了笑。“吾孙有此志气,不愁大尉不能东山再起。” 她知晓洛阳城如今人心惶惶,心思活泛的世家大族已经携家带口,往北避难,每天都有牛车马车乱哄哄地堵在城门口。若非她提前命右卫府去压制,只怕敌人还没打进来,京都的人心已经散了。 令她更为寒心的是,连贵族高官中也不乏其人暗中收敛细软,准备逃往大尉高祖的龙潜旧都平城,躲避战祸。 作为太后,尉迟氏心中不齿,但作为祖母,她不能不作最坏的打算,替儿孙辈谋后路。 谁又不想手刃谢澜安呢? 先前,步六孤玉勒在黑石硖大败谢家军,阻击了南朝兵马北进的势头,当时朝廷上下欢欣鼓舞,都在准备庆功。怎料那女子出人意表,竟强行改朝换代,而后亲征,硬是扭转了局面。 同样是女人。 自己汲汲经营半生,都未渡过长江。 那个不过二十出头的女子,却只用了数年时间,非但坐断江东,还兵指洛阳! 尉迟太后神色复杂地捻动佛珠。 这世上,难道真的有天命所归一说吗…… · 函谷难攻,谢澜安麾下却也不止一路强兵与它硬碰。五月,谢澜安判断决战时机已经成熟,传令于金陵,命大司马褚盘点兵八万,北上攻许昌。 又任命青州阮伏鲸为东路征虏大将军,高世伍为副将,渡巨野泽攻虎牢关; 命洛阳王带精兵,在后方侧应; 她所领的王师则分水陆两路,向洛阳分进合击。 大治王师分五路强兵,风驰上道,攻向尉都。 玄地洒金的旌旗遮天连日,绵延数百里,钲鼓之声响震百余里,悍骑动地,号角鸣天。 拓跋昉在函谷道设伏,被胤鸾君识破,扫除障碍后,率军从容不迫地逼进五十里。 拓跋昉退至灵宝,列阵再御,又败。其帐下兵士在漫山遍野竖起的大治军旗与敌军高呼中心志崩溃,弃甲而奔。 眼前是势不可挡的凤翚军,黄河岸边,是迂回登岸包抄的敌军侧翼。 拓跋昉空有调兵遣将之能,却敌不过大势,受围之下,拔剑横于颈前,仰天大恸:“娘娘!臣有负所托,无颜面见先君与陛下,在此谢罪!” 左右慌忙抢剑,不知谁的血抹在刃上,一片血色斑驳。 “国师休存死志,京中尚有禁军,不如还京,再图后计!” 拓跋昉似哭似笑地望着被云遮住的惨淡日光。若说他在对战胤鸾君之前,还存有一丝侥幸,等真正见识过对面的悍不畏死,他便知赫连之败并非偶然。 “哪里还有后计了……” · 九月,秋风烈,褚盘克下许昌,阮伏鲸攻破虎牢。 神泽三年春,所向披靡的四路大军合围洛阳,终于在北邙山下会师。 不同的州府番旗迎着风缕,竖立如林,共同点是皆隶属于一位君主的治下。 一支膘肥马壮的骑兵如滚滚黑云席卷过千金堰,为首将领身长体硕,英气逼人。他一直驰到那面最高峨耸立的大纛前,凝望着一层层护军拱卫的最中央,那名身披蛟龙锦,头戴宝莲冠,玉容含光,如日降临的女子,眼眶湿热,坠镫下马。 将军以军礼叩拜,声音有些颤抖:“臣阮伏鲸,恭迎圣主!陛下圣明神武,号令如一,统驭九州,江山清平!” 谢澜安见到表兄,霜雪容颜倏地浮出一笑,下马亲自扶起他。 “表兄,别来无恙。” 自她身后,将士齐齐下马。 胤奚长腿扫过马鞍,走到阮伏鲸面前打量他肤色几眼,含笑:“阮大将军攻破虎牢雄关,成前人未成之业,威风了得。” 两年前泗水边,阮伏鲸让他叫自己“阮大将军”的戏谑,这小子还记着呢。 阮伏鲸回视胤奚,看着气质比从前更为沉敛的男儿,真心实意道:“有你在陛下身边,我安心很多。” 说罢,他目光与列队中的褚盘四目交错。 褚氏少主冷白的脸上没有忌恨之色,至少表面上没有,平静地向对方点了点头。 谢丰年立枪与阮伏鲸打声招呼,他手中那杆百战不折的长枪,正是阮伏鲸当年赠他的那一杆。 胤、谢、阮、褚,这四位日后在功臣阁悬像立传的开国四将,都曾活在父辈或主家的荣光和庇佑之下、也曾失去过自己的亲兵、陷入过九死一生的绝境。他们受着谢澜安的指引,一路行来,终于聚集在此,每个人的目标都是一致,那便是破开近在咫尺的最后一道城门与宫门,捍卫他们认定的明主,会当凌绝顶。 不是侵凌,而是回家! “给我三日,臣定为陛下拿下金墉城!”阮伏鲸抱拳请战。 第317章 坐落洛阳西北角的金墉城,便如同金陵的石头城,皆是为保护国都而建的军事堡垒。 大军临城,拓跋氏之所以还不开城出降,便是靠着此城负隅顽抗。 谢澜安首肯。料峭风色中,她转目望向护城河环绕的那座黛瓦古城,与城头上漆黑肃穆的垛口。 胤奚知她所想,拍了拍青骢马辔,“既是回家,怎能不走正门,阊阖门交给我。” 语气就如讨一碗酒喝一样平常。 谢澜安看向他,昂扬一笑:“仰仗胤爷了。” 她故意在人前叫出这个称呼,胤奚在那片明眸轻睐的眼波下,身体发热,气血鼓荡。 男人勾唇俯首,周身锋芒毕露:“愿为陛下效劳。” 那年自作主张冒雨直奔泗北的路上,年轻人不知自己生死,却已暗中立誓:胤衰奴会向世人证明,他从来不是谢含灵的软肋,而是铠甲。 …… “南人打来了!” “是、是那个女皇帝,她纠集了二十万大军,已到城外!” 洛阳内城阴云密布,百姓如惊弓之鸟,有人躲在紧锁的家宅中求神拜佛,有人极惊之下冲到混乱的街面上,试图从哪条城郊小道找一条逃匿的生路。 可城池四门都已被治军堵住,哪里还能逃脱? 尽管南朝女旁一再令节使传话,入城后不伤百姓,不烧杀劫掠,可百姓们依旧恐惧。 仿若蒙上了一层阴影的皇宫殿阁,灯树倒地,鹦鹩惊飞,到处可见宫娥太监瑟瑟躲藏的身影。 比宫外百姓更害怕的,正是朝中的朱紫大臣。他们安享逸乐太多年,等到大祸临头,才忆起当年尉朝先君攻入洛阳城时烧杀奸淫,屠城立威,天街踏尽公卿骨的往事。 风水轮流转,谁知道南军破城后会如何报复? 听说那位女帝,最是睚眦必报。 “太后娘娘……不如,降吧?” 有人绝望之下恳求尉迟太后。 半个月前尉帝驾崩,皇太子仓促继位,可大臣们仍习惯于有事启奏太后。 此日,尉迟太后穿着一袭玄青回鹘纹素服,唇色浅淡,周身无饰。她转动两只微眍的眼眸,看向跪在庭殿中间,从函谷突围逃回京城的拓跋昉。 拓跋昉神色憔悴,哑声说道:“大尉有今日,臣未能纠改国戚贪墨军饷,引得六镇叛变,一罪也;未能识鉴妖道,劝阻圣人,二罪也;领兵不敌贼军,令河山沦丧,三罪也……” 国师无颜面对君臣,低着头:“臣百死莫能赎罪,请太后允许臣去守城门,唯死后已!” 已是太皇太后的尉迟太后说:“你带皇帝从东门突围,立刻撤往平城。” “祖母!”拓跋亭历转头,“天子守国门,朕不会逃!” “带上楼皇后,你们一起走。”尉迟太后只看着拓跋昉,见他迟疑,抬高声量,“难道你想看着拓跋家绝种,看着她的儿子死于非命吗!” 拓跋昉浑身猛地一颤,抬头对上老妇人严厉的视线。 他咬住牙关,当机立断,起身拖抱起少帝从大殿的偏门奔了出去。 “不,祖母……”拓跋亭历挣扎着,“那您呢?” 尉迟太后苦涩地仰了仰唇角,她不一样,她在这座宫里生活了一辈子,如男人一般坐守社稷,控驭百官,何等显赫。临了若灰头土脸地逃回老窝,颜面何存? 她就留在这里,等。 “不好,西门破了!” 耳边,恍惚传来一道惊慌回报,金戈铁马,逼近宫闱。 …… 城中的一部分主力军被尉迟太后抽调去保护天子撤离,剩下的京畿护军,在把守四门的消耗战中不断后退,胤奚没费什么周折,便指挥攻城车撞开了西城门正中的阊阖门。 他转辔侧身,与亲卫簇拥着谢澜安,风雷电掣穿过城洞。 如两尾玄甲长龙涌至前方开路的甲兵,纵枪舞槊,以压倒性的兵力击退迎上来的护军,控制中街,分兵疏散百姓。 韩火寓高举金券御诏,高声宣读大治皇帝陛下接手城池、不犯百姓的纪律。 谢澜安驰过金市,让贺宝姿带人占领太仓,常满仓这两处洛阳最大的粮仓租场,等谢丰年破开南门过来汇合。 嗖! 一道几乎忽略不计的破风声,逃不过胤奚的耳力。他早在防备着,眉锋冷冽,出刀如电,削断射向谢澜安的几支冷箭。 随着箭杆一分为二地落在谢澜安马下,北朝还妄想擒敌擒王的美梦终也破灭了。 谢澜安眼睫不瞬,神色平静地扬鞭点了点皇宫的方向。 “尉迟太后看中了朕的人头,今日,朕来了。” 万人军队直奔皇宫。被制服跪在御道两旁的护卫军如丧考批,茫然望着万军丛中,若隐若现飘过去的那袭云襕金纹袍影。 洛阳破了,被南朝的女帝接管了…… 他们一生中从未见过这样的女人,她的一双眼眸如同从九天摘下的两颗寒星,眉上金缕冠折射的金芒又似借了太阳一束精光,闪耀清华,璀璨无拟。 她身上散发的气度,足以辟易千军。她像破云而升的高阳,强劲过境的飓风,仿佛天生便要登临绝顶,无人能够阻挡。 不待这些兵俘回神,一点凛寒的刀光掠过眼前,如针尖刺痛他们的眼珠。 那是离女帝坐骑最近的一个面罩玄铁的男人挑转了刀锋,宛如猛兽张开獠牙,逼迫宵小俯首,不敢再窥那位女皇半分。 城池已破,禁庭羽林军自知不敌,象征地在宫门后举戟抵挡片刻,便在声势浩大的喊杀下弃械而降。 谢澜安骑马踏进太极宫前的圆坛广场。 汉阶白玉,铁马飞檐,东风拂面,似曾相识。 南渡后,玄朝国君为示不忘故土,金陵皇宫皆仿照洛阳宫制式兴建。所以谢澜安对眼前的殿阁宫宇并不感到陌生,只有在看见某些摩羯纹雕刻,与马鹿图腾的时候,方能看出异族风格。 高世军与高世伍在御驾后面,顾望他们曾经效忠的天子帝居,神色复杂,也眼神炙热。 池得宝单手持握杀猪刀,心想:这就是洛阳宫! 她要睁大眼睛,替那些留在高平川上的同袍看个清楚。 谢丰年下马为阿姊扶镫,胤奚确定四周皆在禁军掌握中,擎臂托住女郎的手心。 谢澜安在二人随扈下,步入明堂。 空荡荡的太极殿如被一顷凉水泼地,寂无一声。 宫娥已经跑光,除了颤股伏跪在角落的几名尉臣,南首龙椅上,只有尉迟太后坐在上面。 到了这个时候,老妇人依旧维持着雍容风度,双眼审视谢澜安。 面如银月满,飒沓含芳华。 这个女子像佛前供奉的优昙婆罗花,苏世独立,清白无俗艳。尉迟太后观顾许久,都挑不出一丝瑕疵。 她说:“真年轻啊。” 谢澜安没有理会她的感慨,她第一眼没在龙座上看到尉帝,立刻侧眸看向谢丰年。 谢少将军当即会意,领人去追。 尉迟太后神色隐隐一变,掌心扣住龙椅,凝视着这个从千里之外不请自来的女子,心情五味杂陈。 “好一个女子,好一个我花开后百花杀。南朝几代皇帝没做成的事,你做成了,男人没做到的事,你也做到了。” 第318章 “成者王侯败者寇,哀家人头就在此,你来取便是!” “你错了。”谢澜安说,清朗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 她并不想要一枝独秀,压杀百花,女孩子在这个世间何等美好,她恰恰喜欢千芳竞开,万卉争妍,同锵玉振,蕙芬兰郁。 那才是她谢澜安心中的大气象。 不过这些话,她与眼前的异族太后也说不着。 谢澜安此时耐心奇好,没有下令将太后从龙座上押下来,两名亲卫见状搬来一张实檀坐椅,放在大殿中轴线上,正对龙椅。谢澜安拂袖落座,双腿交叠,两臂担在扶手背上,松弛而漫淡的姿态,眼褶深邃,似笑非笑。 “朕也并非要取太后娘娘的人头,只不过是听闻贵国有意会猎于秦淮,故前来拜会。” 尉迟太后冷笑,“今已拜过,又待如何?” 谢澜安唇角轻莞:“客人上门,岂能不带礼物。朕来与太后谈一桩盟约——” “你说什么,盟约?”尉迟太后如听天方夜谭。 “正是。”谢澜安展扇轻摇,虽处下位,但身上散发的华贵威凛之气,完全占据了整座朝堂的中心。她停顿一瞬,目射明光,“只要鲜卑一族退回阴山之北,立誓永不犯疆,则汉胡合盟共处,从此天下一家,永无战事,如何?” 尉迟太后怔忡半晌,忽然放声大笑。 “哈哈哈,汉胡一家,永无战事……” 她目光陡然犀利,以此掩饰后背竖起的寒毛。尉迟太后浑身都开始发抖,撑着外厉内荏的神色瞪视谢澜安,“冠冕堂皇!你不过是想让我们做汉庭和柔然之间的屏障带,为你的帝国抵御外敌!” 好个天生的帝王料子。 她竟能想出这样个一箭双雕,名利双收的主意! “哀家纵一死,岂容你如意!” 谢澜安霎眼笑了笑,她慢声说:“如意不如意,是我说了算。” 十字声落,谢丰年恰好回到殿中,神色兴奋:“阿姊,蓝眼小皇帝捉着了!上次跑的那个国师我也给捆了!” 尉迟太后变色起身,一口气噎在喉间,脚底趔趄。 胤奚站在谢澜安檀椅的左后侧,头也不回地掷刀而出,正钉在一个试图悄声往外爬的绿袍官员衣带上。 他注视尉迟太后的眼神,如鹰嗜血。 “太后活了这把岁数,死就死了,可尉帝仿佛还未成人,千刀凌迟的场景,到时太后可以亲去观礼。” 那个被钉住的官员裤裆湿骚,嚎啕求饶。尉迟太后脸色惨白,面无人色。 谢澜安稳坐钓鱼台,不动如山地弹指:“签,还是不签呢?” 其实她大可以晓之以理,她连陈勍父子都能容得下,一个亡国失势的小皇帝,只要拔干净他的爪牙,留他一命无关痛痒。 但先打服你再教你作人,是谢澜安的一贯风格。 困兽若不知怕,怎么会甘愿俯首。 终于,僵立片刻后,尉迟太后在陈列殿门内外的一双双如狼似虎的劲卒目光下,缓缓走下朱墀。 那软塌曳地的素色袍尾,宛如被抽去骨头的一张皮,失去了一切力气,服帖在地。 “尉迟氏,代尉国与治帝签订盟约。请陛下……守约,勿伤吾孙。” 从此刻起,大江南北,九州四域,只有一位皇帝了。 胤奚神采奕亮,毫无犹豫地屈膝拜在谢澜安裙下,嗓音清曼,如歌咏志:“陛下克复中京,鼎玉还迁,臣贺陛下,万岁万万岁!” 谢丰年眼底光芒闪动,随即跪下去:“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明堂内外,众将士齐身下拜,山呼朝贺:“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谢澜安在山呼声中,闭了闭眼。 那场焚毁朱雀桥的冲天火焰,在她眼前一闪而逝。 这一世,没有金陵城破,没有九州混战,二叔没有猝亡,老师也没有病故。 她拼凑起自己的一身粉骨碎骸,怀着一腔意难平,纵横捭阖,行路至此,如此巧合地就在上辈子死去的这一年,入主洛阳宫。 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谢澜安眸清如雪地睁开眼,伸手捞起胤奚。 对这个重生以来唯一遇到的变数,因多出的一点怕,而懂得了何为心动的人,她威严的语气里泄出一分抱怨:“朕不喜欢那张龙椅,太宽了。” 胤奚颔首听着。 “着工匠重新打造。人主御座,只可独坐,岂能与人分享。” 胤奚贪恋她指腹滑过自己袖管的体温,对这创下奇伟功业,独占春色的女帝温柔一笑,低眉说:“臣遵旨。” 第144章 控制洛阳后, 为防范北尉余孽反扑,谢澜安加派禁军,巡守城中主街与各道城门。 对于尉迟太后祖孙二人, 谢澜安派专人看管, 迁至代州宁武关外。 这拓跋氏最后的皇族, 余生便作为大治皇帝对鲜卑族的恩宠证明而活着, 虽然憋屈, 至少留下了一条命。 洛阳皇亲贵族, 褫特权,没家产。 京畿军伍,登名造册,解散重编。 原伪朝的文臣百僚,韩火寓在察阅秘书省文档后,向谢澜安呈上一份详尽的官吏家世名册。他勾出觉得有用的人才,建议陛下留用,毕竟这些人对北方州郡的政情更为得心应手。 谢澜安应允。 这样的手段对改朝换代的过渡来说,已经十分怀柔了。洛阳百姓在大军破城后提心吊胆了好些日子, 却发现新帝并未大肆清洗,也无残暴行径, 反而清狱讼, 问冤案, 恤孤寡, 发仁令, 不由得喜出望外,都说这是一支仁义之师。 那些家中养着妙龄闺阁女的人家,更不用担心新帝登基后强行采选民女,弄得骨肉分离。 原来女子为帝, 竟有这许多好处。到了四月初二神泽帝的芳辰,城衢坊市太平祥和,洛阳儿女放心出游,有不少汉家遗老自发地到寺庙为神泽帝供奉香花。 过完二十五岁生辰的谢澜安下旨,迁都洛阳。 留守在金陵皇城的大小臣官、宗亲近属、禁军司隶等等,举家北迁,陆续又用了几个月时间。 礼部班底是最先进驻洛阳宫的。 这是洛阳王的命令,天下大定,谢逸夏对澜安的登极大典格外重视,澜安在金陵登基时太仓促,这回一定要补回来。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如此方能展现出大国风范,新帝风采。 不过谢澜安对那些复杂的大典流程、穿什么礼袍、梳什么发式,着实热衷不起来,每次礼部来请示,她都是处理完政务后才抽空过目几眼。 对递呈上来的龙袍绣纹和帝冕图纸,女帝说得最多的两个字是,都行。 陛下威严起来可令三军屏息,随性起来也是真随性,天知道这个“都行”要如何选啊。 礼部侍郎们一个个快愁秃了头。 有明白人给礼部指路:“不妨向那位‘皇夫’求个主意。” 礼部尚书一拍脑门,怎么竟忘了那人,连忙找到胤奚请教。 胤奚还未正式册封,但他日伴天子左右,人人都清楚内定的皇夫肯定是这位平定河西的胤将军莫属了。 胤奚很配合,卸下铠衣穿春衫的人,芝兰玉树,温文尔雅,“你将龙袍交给我,我带回寝宫,待陛下一日事毕后请她试穿。” 第319章 礼部官员感激不尽,依言照做。 结果一连试坏了三件礼服,礼部才发现自己高兴得太早了。 “这、这织金蚕线不能下水啊……”司御坊的掌司捧着揉出道道细褶的龙袍,疑心奇怪,又不敢摆脸色,只能哑巴吞黄莲,加紧时间重新裁版。 宫苑深处,屏开金孔雀,褥隐绣芙蓉。 天还未黑,帐子里已有幽香漫出。谢澜安揉着酸腰,满面潮红地瞪住胤奚:“你再敢哄朕穿着龙袍来,就滚去军营练一个月兵!” 胤奚臂膀上的缥衣半挂不挂的,垂散的发丝黏在汗湿的紧实胸肌上,桃花媚眼,丝丝浪荡。 他这会儿正餍足,挨了骂,只是笑,挨近亲亲谢澜安的耳朵。 “我错了。” “不许亲。”谢澜安不为所动,她决心给这个认错当吃饭,过口不过心的恶劣家伙一个教训。 “胤衰奴,我这个月不会召寝了。” 行军的时候,他尚且有所顾忌,懂得节制。等迁进了皇宫,金陵潜邸的旧物被岑伯细心装箱一样样带来,其中就包括姑母送她的那盒鳔衣。 胤奚如获至宝。 以前每一次到了顶峰,他都要抽身而退,有了这个法宝,就像了打开新世界的大门,让他放开手脚,肆无忌惮。 有一次,谢澜安从头哭到尾。 每当胤奚在她哭的时候唤她陛下,谢澜安都有种难言的羞耻与失控,那是她唯一觉得自己失去了一切掌控力,只能随波逐流的时刻。 胤奚发现谢澜安是认真的,一抹慌张从眼底闪过。 “现在才是月初……”男人撑起一只手臂,水漉漉的眸子为难地瞧着她,“我弄坏了陛下的衣裳,是该罚,那陛下……就召别人侍寝吧。” 谢澜安目光惊愣。 胤奚一脸大度的模样:“胤将军去练兵,还有胤状元等着陛下雨露垂怜,还有挽郎阿奴、媵臣阿鸾、美狐精、喝醉酒就黏人的小郎君……” 他数着数着,自己忍不住先笑起来,歪倒在女郎□□上蹭来蹭去,呼息拂在肌肤,痒茸茸的,“陛下最喜欢谁?” 这怎么还给自己说美了呢? 有时候,谢澜安真的不太理解胤奚的兴奋点。她看不见胤奚的时候,从不会惦记床帏事,对那些前朝旧臣为了表忠心而带她到面前见礼的俊美小辈,也没什么感觉。 只不过回来后对上胤奚的眼神,谢澜安身上的毛孔就像被打开了,流淌出酥软与纵容。 唯独是他,能让那件可有可无的事变得趣味横生。 ——假如哭的人不是她就更好了。 这么着闹了会儿,谢澜安火气散了大半,点点胤奚,“朕谁都不召,朕吃素。” 胤奚搂着她的腰,眼珠转了一圈,“素的也有,比如——” 谢澜安及时堵住他的嘴,避免那些她想不到的浪言污染耳朵。 胤奚失笑。 他分得清女郎是真生气还是假生气。 谢含灵手下什么人才都不缺,府库里什么珍宝都尽有,她自身亦是十全十美,完美无瑕。唯有失控,是他能带给她的新鲜感。 那种极致的快乐,差一点,都是他这个皇夫不合格。 女郎特许他可以不跪,殊不知他想跪在她腿间,花前月下,镜前窗下,朝朝暮暮,日日夜夜。 想和她一直相连,颠倒梦寐,直到天荒地老。 “到底谁最得陛下欢心?” 胤奚还是闷闷地问了出来,像自己和自己闹别扭,又藏了点对自己才艺多端的窃喜。 谢澜安心尖像被猫爪挠了一下,忽便想起还留在长安养病的百里归月说过的一句话,她这一刻有点相信了,胤奚怕不真是祸水妖姬托生的吧。 否则一个男人,怎么能惑主成这样? 令得她明明不想让他太过得意,却下意识就想哄哄他。 谢澜安捧起胤奚的脸,赏心悦目片刻,说:“朕亲自教出来的,最得朕心。” “哦,那今晚,叫谁侍寝?” …… 军队偃旗收兵,百姓休养生息,海陵郡春暖花开。安城郡主动身去洛阳之前,乘车到邑上探望了一次蓉蓉的孩儿。 “姨母好。”四岁的小男童安静乖巧,已经懂了很多事,见到陈卿容便乖乖地行礼。 听说陈安会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喊娘亲,也不知是有人教他,还是天性使然。 陈卿容心里软得一塌糊涂,抱起这个眼睛生得像母亲的奶娃娃,教他说:“你要记住,世上与你最亲的人便是你的阿娘。你阿娘名叫成蓉蓉,是个最温婉最善良的女子。” 说到这里,陈卿容神情有些落寞。 她打算等明年蓉蓉忌辰的时候,再回一趟金陵,带陈安去祭奠亡母。虽然朝中下了明文,逊帝父子无事不得入都,但如今金陵已非国都,再说有她作保,想来陛下是不会怪罪的。 至于她那个自打退位后便终日魂不守舍,浑浑噩噩的堂弟,陈卿容跟他无话好说,不等天黑,便启驾回了会稽。 回到家中,陈卿容一进门便听长史来报,说她的父王正一个人在堂中喝闷酒,短叹长吁,怏怏不乐。 陈卿容哭笑不得,外袍不及换便去了前堂。 “是谁惹咱们会稽王不痛快啦?”迈进门槛,小郡主绣鞋上的珠饰叮当轻响,背着手娇声娇气道,“还是说爹爹想念女儿,想得茶饭不思?” “囡囡回了,路上可都顺利?” 陈稚应看见爱女,目光敞亮了两分,放下酒杯拍拍身旁的空位让她坐,“谁敢惹爹爹不高兴,只不过我想到陛下迁都的事……哎……” 陈卿容瞪圆眼睛,“您对陛下不满?!” “满,陛下克复中州功绩盖世,我岂会不满?”陈稚应苦着一张脸。 原来是他想起当初为了保住自家爵位的世袭罔替,用平剿蜀王与谢澜安达成交易,谢澜安也痛快地答应了。 早前陈稚应还沾沾自喜,如今他才醒悟,当时陛下铁了心要收复中原,一战功成,迁都是必然之举。 这样一来,他当成宝地的封邑,对中原版图来说,就只是一弹丸之地。 陛下封他会稽王,也封住了他再进一步的可能。 偏偏这是他自己求来的。 和那位女帝斗心眼,嗐,他真是没掂清自己的斤两。 “原来因为这个。”陈卿容听完忍不住笑,“陛下未入仕前便有江左第一人之称,风流倜傥,智计无双,那可不是闹着玩的!父王,她对咱们家还不够优厚吗,您想,前朝陈姓能够封王的,除了您这独一份,还有谁?您老啊要想着回报朝廷,别总算着您那些小九九,知道吗?” 说到最后,郡主煞有介事拍了拍陈稚应的手背,俨然拿他当成陈安一样哄。 陈稚应对胳膊肘往外拐的女儿很无奈。 他也并非有什么想法,只不过发发牢骚罢了,转而唠叨起给女儿择夫婿的事。 陈卿容一听,扭头就跑,留下一串银铃笑声:“我才不急,我要等陛下给我赐婚,那样谁都不敢欺负我!” 陈稚应摇摇头,苦笑变成宠溺的笑。 天子这条大腿,也是被女儿抱明白了。 第320章 · “启禀陛下,太后娘娘到上都了。” 端午过后,天气溽热起来。新晋为大内总管的束梦穿过竹帘悬垂的长廊,进殿向谢澜安禀报,阮碧罗的车驾进了洛阳。 阮厚雄一个月前便到洛阳给外甥女庆贺来了,还拉着谢逸夏拼酒,托这位世兄帮他家臭小子留意些适龄的闺阁淑女。女眷的马车慢些,今日才到。 太后的居所,在谢澜安进宫之时就已经吩咐准备出来,她虽与母亲感情不再,但也不至于死生不复相见,该做的礼数都会做足。 但谢澜安也无心表演纯孝给人看,她手持朱笔览阅着奏章,没起身没抬眼,“让宫辇去接,朕不过去了。” 在旁帮谢澜安看文书的胤奚抬头,给澜安兑了盏半温半凉的薄荷茶,说,“不然我去迎迎吧。” “那再好不过。” 谢澜安省心有人帮她处理这些人情琐事,就着胤奚的手喝了两口饮子,“茗华姑姑应是跟着一道来的,你与母亲说,有什么住不惯的,需要什么,都让人和岑伯说。几个妹妹若也一道来了,给她们安排好住处。” 这完全是公事公办的口吻。胤奚见过阮夫人是如何对待女郎的,自然不会多言,点头出了蓬莱殿。 参天古槐在庭中聚出浓荫,荷花池菡萏香浓,莲叶田田。阮碧罗走进皇宫,对眼前的高殿重宇,朱墙玉墀目不暇接,当看到来接她的人是胤奚,却不见女儿的身影,阮碧罗脸上闪过些许失落和局促。 “太后娘娘万安,陛下事忙,遣臣来迎娘娘。” 胤奚行礼如仪,仿佛不记得阮碧罗当初骂他身份低贱,配不上谢澜安的事,连嘴角的弧度都恰到好处。 阮家几位女娘陪着姑母进宫,已经不敢随意和胤奚说笑了,见了个礼,便避嫌随侍女去住处,等着拜见陛下。 “她……皇帝征战时有没有受伤?瘦了没有?”阮碧罗在胤奚面前搓了下手,腕上的檀木珠发出几声轻响。 胤奚如实回答,态度不算殷勤,也不至冷落。阮碧罗勉强笑了一声:“我在家做了她爱吃的枣糖糕,但路远天热,没法带来……等过几日,我到膳房再做,她公事忙不过来也没关系,劳你带给她尝尝。” 胤奚想起荀先生曾经说,女郎小时爱吃甜食,但她母亲不许她吃,又记起女郎从前坚硬胀疼的胸口,来月事时绞痛的小腹……他眼底不易察觉地浮起三分薄戾。 不是针对眼前身为长辈的人,而是恨造化对她不温柔。 “太后费心了,臣回去会转达给陛下。” 阮碧罗看出他对自己不热络,他这个外人尚且如此,澜安对她的态度就更不用说了。 阮碧罗心头发酸,却想,这样也好,这至少说明这郎君是与澜安站在一边的,是真心待她。 那时候就是这样,如今还是一样。 此后一路无话,阮碧罗到了自己的宫室外,见茂兰修竹,凉亭水榭,竟有几分谢府旧居的影子。 台阶下,排成两列的宫娥内侍伏身恭迎太后。 完成任务的胤奚将要告退,阮碧罗忽然叫住他。 “你们……婚期定下了吗?” 胤奚难得诧异地看向阮碧罗。 阮碧罗没有别的意思,这只不过是她最后的一点私心。她自知前半生大错铸成,没办法弥补女儿,只望有个人帮她好生照顾澜安,让她余生喜乐。 胤奚审了几眼太后的神情,也只淡淡道:“此事听凭陛下做主。” 他不觉得被名义上的岳母认可,是什么可得意的事,就像谢澜安不会因为母亲幡然醒悟,就与她重归于好。真正强大之人,选择权永远在自己手里,他们连别人的雪中送炭都不会寄托,又怎会在意这迟来的锦上添花。 登基大典前十日,礼部也来请示谢澜安一回,问册封皇夫的婚仪,要不要赶在大礼前举办? 这个时间点有个讲究,拿皇帝封后来举例,皇帝上位前娶的妻子,在皇帝践祚后称为元后,而皇帝继位后封的皇后,便只是皇后。 这元夫与皇夫,一字之差,分量却大不一样。 谢澜安听到这话时,正是嫌热刚洗了头,倚在凉榻上纳凉。 宫檐下玉铃丁当,徐徐微风吹动她的香鬓,胤奚半蹲在旁边,清爽的天水碧色袍角垂地,握着梳子耐心地一下下给她通发。 “不用。”谢澜安咬了半颗樱桃,没多考虑一刻,也没避着胤奚。 她连夫妻之实都给了,这开国伊始本就多事,实在不耐烦接连应付两场繁文缛节。 而且,她就是要独一无二的璀璨,不需要锦上添花。 说完,谢澜安眸光流转到胤奚脸上,看他的反应。 胤奚弯唇,笑得比她手上的樱桃还甜。女郎一辈子在他面前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才好呢。他一只膝盖抵在地砖上,明亮的眼波回望女子,轻道:“亦吾之所愿。” 岂有微星,能夺耀日之光。 谢澜安嘟囔一声,把剩下的樱桃塞进他抹了蜜的嘴里。 八月,礼部择定良辰吉日,谢澜安沐浴更衣,身着玄上绛下大料绫服,外罩明黄日月文章龙袍,戴十二旒玄珠帝冠,祭天祀庙,于太极殿升朝登基。 礼官献表,四域来朝,各色祥瑞朝贡满于庭除。 文武百官伏身叩拜,敬祝恭贺。 这一次,胤奚站在煌煌大殿的最前列,作为唯一一位可以剑履上朝的王臣,他破天荒换了身新衫裼服,头上戴着五珠冠,只为与她相配。 谢澜安眼含星月,俯望群贤,道:“朕有贤士,与朕共治于四海,朕得良将,与朕镇静于二边。诗曰,济济多士,文王以宁,朕谨持念虑之微应天地和德,愿,四海升平,泰和长安!” 虬龙一掬波,洗荡千万春。 那春色也垂怜了胤奚的眉梢,他在这本应肃穆的时刻,望着朱台上的女子,脉脉露出一道笑意。 我作北斗,颂君长安。 吾妻吾皇,安澜万年。 【正文完】 tips: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