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书逆夜·下下签》 第1章 [古装迷情] 《鱼书逆夜·下下签》作者:肖沙冰【完结】 简介: 和大部队一起护送桓王是什么神仙美差! 战斗力满级,次次打得西戎头都不敢冒的桓王,亲亲建议他一个人去远征呢。 我?公费旅游罢辽。 没想到,人生不止有公费旅游,还有全军覆没,羊入虎口,刺客追杀,沙尘夺命,叛军围堵,还有桓王这个暴力狂…… 竟然是个很温柔的陷阱。 第一章 楔子 “轰”。 面前的人一掌拍断了身旁的桌子。 他背对着我。由于我跪着的缘故,这人的身形显得格外挺拔。 我吞了口口水。 “你们是废物吗?” 说话的人是桓王,当今皇上的第九个儿子,也是唯一嫡出的王爷。桓王这次出宫是因为西戎国挑衅边境,他去秦城督军,灭戎人的威风。事情解决后,他起驾回京,昨夜到了宁安府边界,突然遭到伏击,侍卫和侍者们拼死抵抗,最后以和刺客们同归于尽的方式,守住了王爷的屋子。 今天早上桓王一打开门,看见驿站里满院子的尸体。驿丞估计是怕担责,连夜卷铺盖逃走,驿馆里其他人,也都跑得没影了。 整个驿馆的活人,只剩下了桓王,和我。 “王爷你心情不好卑职可以理解,可是死者为大,你不好这么说吧……要不是兄弟们以死相拼,王爷你也躺着了。”我说完就想掌自己的嘴。 “你说什么?”桓王转过身来。 我吓得低下头:“卑、卑职是说,那个,是不是废物,反正都死了,王爷你说这个也没用,不如卑职护你离开。” “你?”桓王非常烦躁地问,“为什么他们全军覆没,唯独你一个女侍卫毫发无损?” “昨夜……卑职为大局着想,决定潜伏在暗处,呃,观看战局,故而没有被伤及,所以现在才能继续保护王爷。卑职虽然是女子,但武功高强,胆识……过人,所以被太子爷选入侍……”这时门突然一动,我吓得站起就往窗户的方向蹿,“啊啊啊他们又来了,王爷快拔剑啊卑职去搬救……” 后领被拽住。 “胆,识,过,人?”桓王拧起眉头,“一阵风就吓成这样?说,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松口气,堆了笑转过身去,正撞上一双幽深的眼。 “王爷不觉得这过堂风来得诡异吗?”我正色,“死了这么多人,搞不好要闹鬼,我们还是……” “说。” “卑、卑职的父亲,是侍卫司的长官,他安排卑职在东宫当值,”我哭丧着脸,把侍卫腰牌呈给他看,“平时只是巡逻,这次太子爷派人护送王爷,父亲说人多,没有危险,可以见世面,还是个多酬的肥差……” 其实我只是来公费旅游的。 如果那个桌子刚才没有被拍断,桓王现在一定在拍桌子。 他深吸了口气,拿起剑就要走。我连忙跟上:“王爷你不要扔下我,搞不好这里真的闹鬼……” 桓王猛地转过身来,我差点撞上他胸口。 “本王的行李,要自己拿吗?” 我从这句话里听出他在努力地忍耐着拔剑的欲望。 “卑职来拿!”我连忙三两下跨到床前拿起他的包袱,殷勤地跟上那人的步伐。 走这一趟之前,我去庙里算过卦抽过签,卦象是大凶,签子上头写:蛟文蔽日,鱼书逆夜,进退弗利千重险,迷途罔返万丈渊。 说真的,我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么标准的下下签。 桓王问我侍卫们是不是废物,其实我觉得是的。这次的刺客来了四五十个,桓王自己的侍从和太子爷派来的加起来有近二百个,平时赶路时围在马车前后,齐齐整整,那叫一个威风,没想到一夜之间竟让人杀了个片甲不留。幸好我机智,躲在隐蔽的地方,才逃过一劫。 夜里大家在院子打斗的时候,桓王当然能听到声响,但是他没出来查看,也没抄小路逃跑,连灯都没点,可见对自己的手下比较有信心。一早起来就看见这种场景,他的内心想必是崩溃的。 要和桓王单独相处,我的内心也很崩溃。听说这个王爷脾气古怪,暴戾没人性,他对所有事的反应都只有两种:没反应或者生气。这个人的作风让人害怕,他领的兵也让敌人胆寒,所以朝廷镇西戎,基本上只有一种办法,就是关门,放桓王。西戎从来只想骚扰不想打仗,更不想和桓王打仗,桓王去边境练练兵,那边就能太平很久。 边城往返京师的路桓王走了不止一次,次次风平浪静,没想到偏偏这次出了岔子。 离开驿馆之前,我们看过了刺客的尸体。看长相,这些人不是戎人,他们身上没有任何显示身份的标记,如今我在明敌在暗,局势十分不乐观。当下之计,只有找到人手,提防那暗中之人的再次行动。 事不宜迟,我和桓王出了驿站,赶往宁安府府衙。 一路无话,到了门口,我们翻身下马,我拿着剑走在他身前:“王爷放心,卑职是你唯一的侍卫,一定会拼死保证你的安全。” 桓王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 “王爷你该不会想重新在这府里要侍卫,抛弃卑职吧?使不得啊王爷,万一有人潜伏在这府里,要行刺你怎么办?如今你能信任的人只有太子爷派来的,卑职啊。”我万分恳切地说。 “本王不信任任何人。” “……” 宁安府是富裕之地,府衙十分气派。我替桓王递了文书,府丞就以最快的速度带着整个衙门的人赶到了门口,跪拜迎接。桓王没有正眼看这群人,只是朝他们点点头,叫他们平身,然后大家一起往府衙内走。 路上,府丞毕恭毕敬地恭维,桓王却懒得搭理,气氛一时有些尴尬。我意识到,现在桓王身边的人已经死光了,所以我身负重任,同时是侍卫丫鬟以及大太监。桓王是个不喜开口的主,他的身边常年跟着一个神奇的太监,这个人能准确地从他的表情中捕捉到该说的话。我觉得,现在该是我扮演这个角色的时候了。 “府丞大人,”我瞄了眼桓王的神色,清了清嗓子,“我家王爷一路车马劳顿,心情非常不好,你说破喉咙他也不会回答的。” 府丞的脸色好像更尴尬了。 “呃,是什么事让王爷心情欠佳?此次王爷大驾,不见马车仪仗,莫非是驿馆怠慢了……” 我又瞄了眼桓王,看见他的眉头非常轻微地皱了一下。 “哼,你还好意思说?你宁安府边界驿馆的守卫是干什么吃的,竟然纵容刺客闯入,杀光了所有的侍卫,幸好王爷安然无恙,不然你吃不了兜着走!”我模仿桓王生气的语气说道。 吓得府丞连忙下跪,那些随行扑通扑通跪倒一片,低伏着身子以头触地。 “是下官失职,罪该万死!” 我得意地转头看桓王,发现他正瞪着我,眼神非常可怕。 “不怨你。是本王急于赶路,疏于防范,只带了少部分人随行。刺客来时大部队没有跟上,落在了后头。我想,他们很快便会抵达这里。”他终于开了口。 第2章 “啊?我们还有大部队吗?”我的话又被桓王一个凌厉的眼神瞪了回去。 “本王之所以只带一个手下来,是派了其他人去关城,以及回京禀告,免得有人趁我在路上,再动心思。” “王爷英明,今日下官也会派人去驿馆彻查,争取揪出幕后主使。” “有劳你。起来吧。”桓王对府丞道。说罢,他横了我一眼,便转身向前。 我连忙跟上。 府丞一行人忙不迭地谢恩站起,走在后头。 “王爷,我们的人不是已经被杀光了吗?”我凑到桓王身旁问。 “萧遥,”他冷冷地叫我的名字,应该是从腰牌上看到的,“你父亲难道没有教你,侍卫多用剑讲话,少用嘴讲话。” “没有……这有点难哪,”我比画着手里的长剑,“王爷你不爱说话,卑职得替你说啊,这要是见人就拔剑,人家会误会的。” 桓王捏了捏手指,声音低沉:“现在开始,你给本王闭嘴,一句话也不许说。” 我非常委屈地垂下头,想了想,又用剑柄做出点头的动作。 桓王忍无可忍状深吸了一口气,加快脚步拂袖而去。 第二章 回京·全军覆没の大逃杀(1) 当日,我们就在府衙住下。按例,府丞将桓王安置在府中专门接待贵客的摘星阁。这阁楼处于府衙最好的位置之上,三层高,雕梁画柱,十分奢华。桓王先在楼中休息,两个时辰后,入夜时分,府丞会设宴款待。桓王进阁楼后,我拿着剑站在门口守着,肚子饿得直叫,正准备从自己的包袱里拿干粮吃,就闻到一阵鸡腿的香味,循味儿看去,是有个小厮拿着饭盒路过。 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饭盒,咽了口口水。 小厮见了我,停下行礼:“萧侍卫。” 我点头回礼,问:“你这是去哪儿?” “小人下了工,准备回家吃饭,”我吞口水的动作可能太过明显,那小厮了然一笑,把饭盒打开来,“要不,这饭先孝敬大人吧。” 里头赫然是两个酱鸡腿,还有一盘红烧肉。我本来想客气一下,但又怕真把他客气走了,连忙点头答应,和他一起坐在台阶上,拿起了鸡腿:“恭敬不如从命了。” “好说好说,萧侍卫一定辛苦了。听说昨夜驿馆有人行刺,打了好生惨烈的一仗。” “是啊,”我咬着鸡腿,含混不清地说,“二百来人,死得就剩我一个,惨哪。” “只剩你一个?不是还有人回京报信去了么?” “哪里有……”我说到一半,想起桓王的话,便停住,“是啊,是有人去报信了。” 小厮笑了笑没有追问:“萧大人能挺到最后,必定武功盖世。” “不敢当不敢当,”我摇头,“我呀,是藏起来侥幸躲过的一劫,其实我以前也就是个巡逻混饭吃的,这次真是倒霉。” “萧大人谦虚,”他又笑了,端起红烧肉给我,“大人慢些吃。” “对了,说到吃啊,你一定要好好检查王爷今夜的食物,千万不要出了岔子。凶手能在驿馆下手,说不定也会潜伏在你们府衙。若王爷是昨夜遇刺而亡,还只是驿馆的责任,可万一有心怀不轨之人在酒菜上动手脚,被王爷发现了,那你们府衙所有人都会被诛九族的,”我一本正经地吓唬他,说罢还不过瘾,“哎,你们的厨子呢?你叫他来,我跟他训训话。” 小厮笑道:“不必了,小的就是这里的厨子,夜宴的酒菜会是我一手准备,大人放心吧。” “那就好,那就好。” 我吃完了饭,觉得有些渴,就要他帮我去取水,自己则心满意足地抱着餐盒坐在台阶上哼小曲儿。 过了一会儿,突然听见背后的门开了。我吓了一跳,连忙站起转身,想叫“王爷”,又默默闭上了嘴,抿唇看向那张冷若冰霜的脸。 “谁送的?”他眼神扫向地上的餐盒。 我小心翼翼地用剑指了指那厨子来的方向。 桓王冷冷看了我一眼,转身道:“跟我进来。” 我照做,跟着他进去,关上了房门。桓王没有在主室停下,而是挥退侍女,带我上了二楼的书房,这才停下:“你可以说话了。” “是府上的厨子。他要带饭回家吃,路过这里,就把自己的饭分给卑……” “府衙的门在哪儿?” “在……”我突然想起什么,一下子住了口,跪倒在地,“属下糊涂。”我们所住的阁楼在府衙东南角,不论是走正门还是后门,都不太可能经过这里。这个厨子来得太蹊跷了。 “他问了你什么?” 想到方才的交谈,我心中凉飕飕的,被桓王这么一凶,我简直眼泪都要出来了。 “他问卑职……王爷的侍卫……是不是,只剩下……属下一个……” 我之所以这么难过,不单单是因为桓王现在一定打死我的心都有,还是因为,如果桓王怀疑的事成真,那想必是有人要对我们下手。这人是那厨子还好说,万一是府丞,我们两人势单力孤之下,岂不是羊入虎口,没有一点活路。 “罢了。恐怕就算真如我说的那般,他也不会甘心放我走。”出乎我意料的是,桓王并没有对我发火。 “王爷你是说……” “你过来。”桓王踱向窗口。我依言站起,也走过去,循着他的目光看,只见抱月轩,也就是待会夜宴的地方有许多带刀侍卫走来走去。由于桓王大驾,府上所有地方都加强了戒备,到处都有侍卫把守。抱月轩的阵势乍一看不算什么,但仔细瞧,他们似乎是在布置什么。而且,宴会还没开始,聚集在那里的人手实在过于多,这阵仗透着说不出的古怪。 “看来,那个人,是打定了主意不让本王出宁安了。” “啊?”我眼睛一下子红了,带着哭腔说,“王爷,这府丞和你有什么仇,非要把你置于死地?这可怎么办,现在到处都是守卫,这不是要把王爷瓮中捉鳖吗?” “你说谁是鳖?”桓王瞪了我一眼。 “王爷你还凶卑职……”我涕泗横流,“今夜我们都要死在这里了……王爷,不如我们趁着现在还有一线生机,赶紧收拾东西逃跑吧。” “不许哭。”桓王沉声道。我一下子收了声,便听他说:“这宴一定要赴,到时候见机行事。” 我耸着肩膀,犹豫着点下了头。 是夜,明月刚升,便有人来摘星阁请桓王去赴宴。此间桓王始终都没有露出过一点惊慌的神色,他平静地更了衣,将重要的东西都带在了身上,而后不慌不忙地朝那重重埋伏的地方走。 我跟在他后头,自然不能露怯,也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这抱月轩是个装饰得十分古怪的地方,四处都是玉画屏和青纱帐,月光透过窗户打在木质的地面上,泛出银色的光华,风一吹,便掀起薄薄的纱帐。据说当今的文人墨客以这样的飘逸为雅,我完全没有办法理解这些文人的爱好,在我看来,这简直是标准的刺杀现场。 桓王目不斜视地淡然往里走,我则四处打量。抱月轩有宽敞而华丽的正门,一进门,是宽阔的正殿,正殿的两旁被纱帐和画屏隔开,后方则有个微微高出地面的平台,上面放了个低矮的长形酒桌。想必这是设大宴的地方,人多时,会在殿下两边摆上客座,中间则留给舞伎,今夜没有舞伎,只有一个白衣女子坐在殿前抚琴,琴声幽幽。府丞设宴的地方是在左边的内殿,画屏和青纱帐后,仍是个宽敞的房间,这房间也是三面有画屏和青纱帐,另外一面应是一个侧门,通往后院。我估量着两扇画屏后的窗外都埋伏着人,只要府丞一声令下,杀手便会从四面八方涌入。 第3章 房间中央有一张摆满了菜品的桌子,地上摆了十几个酒坛。桓王的身手不凡,虽然府丞握有绝对的胜算,却也不想贸然下手,大约是想先把他灌醉。 悠然乐声中,府丞满面堆笑地将我们迎了进去,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侍从。桓王走向上座,我跟着他的时候,腰间的剑险些碰落府丞的酒杯,便见他迅速地将它护住。桓王朝他看去,而府丞摇了摇杯子:“王爷见笑了,这杯子是上好的玉石制成,金贵得很,下官只有这么一双,贵客来了才敢取出,萧侍卫可要当心呐。”我看过去,他和桓王用的杯子果然是一对。 “是,大人。”我点头。 “你有心了,”桓王说着,将杯子往前推了推,“今日是什么酒?” “回王爷,是宁安府特产的青枣酒,”那侍从为桓王斟了满满一杯,府丞说道,“下官听闻桓王一向好烈酒。” 给王爷斟完,侍从又为府丞斟了一杯。我注意到虽然两人用的酒杯看似相同,但府丞的杯子内侧做成了弧形,底很厚,这样一来,他的一杯其实只抵桓王的半杯。我不禁在心底为桓王捏了把汗。 桓王却看不出顾虑,府丞敬酒,他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果然是好酒。” 府丞这便招呼他品尝桌上的菜。桓王举箸,夹起一片牛肉。我想起白天时的厨子,正要给他使眼色,却见那肉到了他嘴边又被放下。 “今日见了太多死人,没有胃口。罢了,还是喝酒吧,刘府丞,你吃。” 我暗中松了口气。 府丞大约看出桓王不放心餐食,便笑应着“好,好”,一连吃了许多口。 桓王低头拿酒时,眼波一转。 “这是什么曲子?”他举起杯子,问府丞。 “回王爷,是良宵引。” “好曲子。干杯。”说着,他与府丞碰杯,随即将杯中酒喝得一滴不剩。 桓王真像是很喜欢这酒的样子,不等府丞劝酒,便一杯接一杯地喝,推杯换盏间,很快,他的目光就有些迷离了。我看着着急,不禁出口提醒他:“王爷,烈酒伤身,你还是少喝为妙。” “本王喜欢这酒,想喝多少,就喝多少,”他看向府丞,“你说,是不是?”说着,他又干了一杯。 “是,王爷说的极是。”府丞笑着附和,也跟着喝。不知道为什么,这厮明明没喝多少,却也感觉像是半醉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看着桓王这么喝,我心里越来越紧张,只想,他该不是想醉死,然后把烂摊子留给我吧?谁知道府丞什么时候会下令,到时候刺客一来,一人一刀我们都被剁成饺子馅了。我正这么想,就见桓王醉得越来越厉害,手连酒杯都抓不稳,终于半合着眼伏在了桌上。 说好的见机行事呢?!!又要看着桓王,又要留意府丞,我手心里一时全是冷汗。 “王爷,王爷?”那边府丞也神色恍惚,眯着眼这样叫道。 见桓王不答应,府丞和那侍从使了个眼色。我捏紧剑柄,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也顾不上什么,只盯着府丞的动作,只见他拿起了那杯子,移到了桌子边缘—— “酒——”这时,桓王猛地抬起了头。府丞的手一下子握紧,又将那杯子移了回来。 我停下刚抽出半寸的剑,提到嗓子眼的心又落了回去。 “阿福,再给王爷倒酒。”府丞揉着额角,含含混混地说道。 “是。”那个叫阿福的举起了酒壶,却被桓王捏住了手腕:“带、带本王去,方便。” 阿福正要给府丞递眼色,我便一下子架起了桓王:“快,给王爷领路。”他只好点点头,和我一人一边架着桓王,往偏门走。出门时,有风将一边的青纱扬起,我余光瞥见那画屏之后的窗上,被月光印满了举着剑的黑色人影。 第三章 回京·全军覆没の大逃杀(2) 一出门,刺骨的夜风便扑了过来,让我后背被冷汗浸湿的地方一阵发凉。琴音被风一吹,显得格外凄怨。我们将桓王架到了官房,阿福一脚踢开了门,冷冷地对我道:“萧侍卫女儿身,不便伺候王爷如厕,让小人来吧。” 这个阿福不是善类。他倒酒的时候我注意到,他的掌心有常年握剑留下的茧子,腰后衣裳微微鼓起,想必是别着把刀。看来待会儿一场恶斗在所难免,只是不知道他身手如何。 “这恐怕……”我一手扶紧了桓王,一手握住了剑柄,正要拒绝,却见桓王原本迷离的眼睛忽然微睁,对我使了个眼色。我一惊,话头半道截住:“那……,”我犹豫着松开了手,道,“那就有劳你了。” 我将桓王交到了他的手里,看着他们进了官房,门在我面前砰然关上。 原来桓王没有真的喝醉……可他想做什么呢?我紧紧攥着剑在外头等,好一会儿,终于看见那门开了,阿福架着桓王的一只胳膊走了出来。我连忙上前去接,到了跟前才发现,穿着桓王衣裳的竟是昏倒的阿福,而桓王,则十分清醒地架着那人的胳膊。我过去将他接住,一颗心总算是落了地。 “王爷,下一步我们怎么办?”我低声道。 “我们一前一后地抬着他,你先进门,挡住府丞的目光,而后趁我放阿福落座时将他打晕,记住,动作一定要快,一定不能让他来得及将杯子摔碎。” “卑职明白。” 我们三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进了门,我正心弦紧绷,却发现府丞早已醉倒在了桌上。我和桓王对了个眼色,将阿福放在了上座。确定府丞已经失去意识后,桓王将他的杯子拿在手中,又转身从灯里取了两根几乎一样长短的蜡烛,踮了踮重量,找了个薄薄的条形盘子,一半放在桌子上,一半悬在空中,而后又将一根蜡烛放在盘子在桌上的一端,而杯子放在悬空的一端,调整至平衡。另一根蜡烛的放法也一样,只不过放在了桌子的另一边。而后,他对我使个眼色,拿起地上的酒坛,将酒从正对盘底的地面一直倒到青纱帐下方,接着又泼在青纱帐上,我连忙照做。将三边的纱帐都洒上酒之后,他又将酒从阿福的脚往上,一直倒到他的脸。 桓王这些动作做得冷静而迅速,丝毫没有方才醉酒的样子。做完这一切后,他对我摆了摆头,向外走去。 我点点头,跟着他贴着墙出了侧门,在屋檐的阴影之下潜行至后院墙角,猫在阴影里。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墙外应该有一批埋伏的杀手,只要一收到进攻的信号,便会蜂拥而入。 如今,我们与他们只有一墙之隔。 那首缠绵的良宵引依旧飘扬在这危机四伏的夜里。 我支着耳朵听宴场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忽闻绵而缓的良宵引一停,骤然变成了高且急的秦王破阵曲,说时迟那时快,几乎与此同时,屋里泛起了火光,而黑衣人有如浓墨入水,从四面八方涌向了抱月轩。 这一切只是刹那间的事。 我与桓王贴在墙角的阴影里,而训练有素的杀手们就在离我们数尺远的地方越过墙头,朝泛着火光的房间飞奔,他们的剑在月光下泛出寒光。 那首秦王破阵曲越来越急。 我的心被这乐曲和急如鼓点的脚步声提到了嗓子眼儿,转眼看桓王,他却只是冷冷地望着这一切,眸色恰如寒星。 第4章 待到最后一个侍卫进入后院,他对我简洁一句“走”。 话落身起,我们一起纵身翻过墙头。彼时火光已经大盛,从墙上翻越那一刻,红色的光映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显得妖异而美丽。 真是主子选得好,侍卫生涯没烦恼。我在心里深深地感叹。 总算脱出这吞人的狼穴,我心情轻松,正准备全力向前冲,却见身旁的人停了下来。我转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腿顿时软了——只见不远处,一大队带刀侍卫齐齐朝我们看了过来。 原来抱月轩外还有大批的侍卫在巡逻,我们也是倒霉,一出墙就与他们撞个正着。此刻那些人与我们不到五十丈远,我们两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反向而出,一下子就引起了他们的注意。眼见着他们朝我们过来,我吓得扭头想往反方向跑,却被桓王一手拉住。 “远远地跟着我。”他这么说了一句,竟然迎着那些人跑过去。 他们少说也有五六十个,即便桓王身手再好,我们也根本没有一点胜算。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但也只能照做,跟着他朝他们跑。 只见桓王很快便与先过来的人会合,他做出十分慌张的模样,抓住那人的肩膀晃动,大喊道:“抱月轩失火了,刘大人和王爷还在里头,快去救火!” 人声嘈杂起来,后头的侍卫往院内望,纷纷朝正门的方向跑去:“有火光……快去救刘大人!” 我在一片呼喊中松了口气,可还没等我喘过气来,又听见不大却惊雷似的一声:“不好,那边的是那个女侍……” 那人的话被桓王的一剑刺回了胸口,却已引起了后面的几个人的注意:“是桓王!”他们纷纷扭头,反扑向我们。 一时间周遭拔刀之声四起。虽说大部分人已奔向了正门,但剩下的人也有七八个,此时敌众我寡,情势紧张至极。眼见着那些人包围了桓王,我这才想起我是他的侍卫,只能做好以身殉职的准备,双手握紧剑悲壮地大喊着朝那边冲去。 “啊——啊!啊!啊!” 后面的那几声是为那些侍卫叫的。 说真的,我觉得我们这些皇家侍卫已经够废物了,没想到山外有山,府衙的侍卫果然还能低一个等级,这些人的身手远不及昨夜的刺客,而桓王武功高强,出招又凶残,几乎是两招就解决一个,他们根本无力招架,很快,就被他一个个收拾了。 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桓王的剑已经回鞘。 我咽了口口水,也把剑收了回去:“卑职护驾来迟……” “走。”桓王顺了口气,按着白天在阁楼看好的路线,疾步朝马厩走去。 府上大部分人手都聚集在了抱月轩,这一路上再没有阻碍,我们到了马厩,打晕了几个看马的小厮,而后纵马前往最近的侧门。 在马上,桓王挥剑解决了几个守门的,之后我们借着月色一路扬长而去。 我们连夜取道卢川,出宁安府,抵达了邻府淮阳。 按照我们原来的路线,是横穿宁安到云州,而后借道泽阴,渡泽水北上岳阳,后经弥都回到京城,大概还有两个月的路程要走。宁安府不小,要穿过它,我们至少还有十天的路程,但是那府丞心怀不轨,我们显然不能再在他的地盘里待,只能往北折,走最近的路线离开这里。 行马一夜,到了淮阳府界内的金城的时候,我的骨头都快散架了。 我们在金城找了个客栈,要了间上房,桓王在里间沐浴休息,我抱着剑在外间把守。这一夜实在太紧张,虽然我们已然脱险,但那首薄而尖的秦王破阵曲还一直在我脑中回响,挥之不去。我靠着墙,就着这时远时近的琴声,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我是被饭食的香气唤醒的。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就看见面前的桌子上摆满了饭菜,还堆着一盘香喷喷的馒头。半梦半醒间,我朝饭桌走去,向那又大又白的馒头伸出手,刚碰到,却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 “萧遥。” 我猛然惊醒,睁眼再看,原来是桓王在用餐,连忙抱剑作揖:“卑职冒犯!” 桓王不作声,继续吃饭。 桌上分明有两副碗筷,可他不开口要我落座,我只能侍立在旁。饭菜的香气不断往我鼻子里钻。我馋得要哭了。 “王爷,你不需要卑职帮你试试毒吗……”我终于忍不住了,带着哭腔问道。 他筷子一顿,转眼看向我。 我眼泪汪汪地回看向他。 “……罢了。你吃吧。” “谢王爷!”我闻言立马坐下,抓起馒头就啃。 “不要再叫我王爷,”桓王警告地看向我,“对我下手的人必然不会善罢甘休,今后,身份不可妄露。” “王爷知道是谁要害你了吗?”我嘴里含着饭,含混不清地问。 “这不是你该问的事。” 其实我也不是真的想知道,就是表现一下关心而已。以桓王的行事方式,想杀他的人想必很多,搞不好他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是哪一个。 “明白了,今后,王爷就是少爷,小的还是侍卫,如何?不然,丫鬟也可以,书童也可以。” “我带着个女侍卫回京的事,他们的人想必已经知道,你这做派实在不像丫鬟书童,为了保险起见,我们只有……”他停下筷子,道,“扮作夫妇。” 我差点一口饭喷到他脸上,咳了半天才缓过来:“万万、万万使不得啊王爷,卑职还是清白之身,王爷你你你不能……你这叫卑职怎么向太子殿下复命……” 桓王不紧不慢地端起茶杯:“侍卫抗命,该当何罪?” 大内侍卫抗命者,斩。 我一愣,正色道:“夫君,妾身不敢。” 这下轮到桓王被茶呛到了。他掩着唇咳了咳,道:“……很好。” 气氛一时有点尴尬。我埋头吃了会儿饭,又想起昨夜的事:“对了,昨夜,王……你是怎么办到的?” “府丞向外发出刺杀信号,是靠打碎杯子的声音。那首良宵引悠缓,琴姬可以听到里头的声响,当她听到杯子碎裂,便会弹起秦王破阵曲,杀手们以此为信攻入殿内,那时,是我们逃脱的最佳时机。” “原来如此。” 桓王一向聪敏,想必他进入宴场之后发现了其中的玄机,而后在心中有了打算。后来他将蜡烛放在桌上和酒杯平衡,蜡烛燃烧时重量会变轻,致使酒杯倾倒,打碎在地,而蜡烛也会落在被洒满酒的地上,一路烧着青纱帐,一方面令埋伏在两边窗户后的刺客不能立时进入,发现屋内异常,一方面,也吸引更多的人去救火,方便我们趁乱逃脱。真是高明。 “只是有一点,”桓王拨弄着茶杯的边缘,道,“我曾见识过一种蒙汗药,名叫幽梦散,你应当知道。昨夜,我在菜里嗅出了隐约的气味,所以没有动筷子,可府丞却没有在意,我以为他事先服过解药,可后来,他却被迷倒。也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能轻易布下那局。” “幽梦散?”我咋舌。这药我自然知道,这是我们大内侍卫的一种极其珍贵的秘药,一般人拿不到手。那药厉害之处在于,它可以靠气味传播,只要热的蒸汽碰到沾了药的东西,那药便会融入散发热气的茶饭当中。幽梦散呈膏体,药效极其强烈,用药的人只需在手心涂一点,他端茶侍菜,一整桌的菜基本都会被污染。当然,这种烈性药通常有一个短处,便是气味难掩——幽梦散放入热餐时,即便用量极微,也会散发出一种独特的味道,混在菜香里并不明显,但接触过这药的人一闻便知。 第5章 原来府丞之所以会“醉倒”,并不是因为酒,而是因为饭菜里的药。 “这么说,还有大内的人在暗中帮助我们?”我咬着一只鸡腿,突然想到,“对了,昨天,是那个厨子过来问话,让我们有了戒心,他又是做饭的,八成是他了!” “他给菜里下药,不一定是为了帮我。是敌是友,还没有定论,”桓王将目光投向窗外,“看来,这一路上,还有人候着本王。” 第四章 回京·黄沙里的西淮城和秃驴们的朝露寺(1) 我自此脱下侍卫的黑袍纱帽,换上了女装,佩剑上挂了些娘里娘气的璎珞,成了桓王,不,慕恒的娘子。上京的路漫长,为了让自己适应这个新的角色,我决定完全忘掉桓王的身份,在心里直呼他的名字。当然,我不会真的对他直呼其名,不过“夫君”我叫不出口,慕恒听着也膈应,最后我们一致决定,我叫他“少爷”,他叫我名字,就这么愉快地上路。 先前的那条路是不能走了。敢对慕恒下手的人绝非善类,从他前两次动用的人手来看,他的力量不可小觑。吃饱饭后,我们两个重新规划了一条路线,准备绕过宁安,也不再去云州,而是取道苍州,再去泽阴渡泽水北上岳阳,绕道进京。这么一来,虽然时间会增长至三个月,但碰上刺客的风险就大大降低了。 经过宁安府衙的九死一生,我们也不敢再贸然去官府求援,准备就这么上路,没想到还不等我们离开,金城的邑丞就找上门来。 昨夜我们急着赶路,是在宵禁之后出入的城门,难免要拿出令牌来让城守放行,大约因此走漏了风声,邑丞找遍了城里的客栈,终于在下午时分找着了我们,毕恭毕敬地要将慕恒请到府中去。 经过宁安府衙一事,我们都对官府有了戒心,便没有随他去他府上,也没有贸然将境况告诉他,只说宁安府丞图谋不轨,要害我们性命,要他禀告上头。慕恒修书一封,要他急派人上京,送给皇上,接着,又叫我给太子殿下写了封信,说明我们当今的处境,但这封信没有直接派人送,而是放在了一个进京办事的队伍里捎了过去。 做完了这些之后,我们便匆忙启程了。 如今已然接近深冬,我们所在的地方河水纷纷结冰,很快,淮阳界内的泽水,被称为淮河的这一段,就不能再通船,可我们要绕过宁安入苍州,必须要渡两次淮河,如果不能赶在十天内第二次渡淮,那我们进京的路基本上就断了。 我们在金城邑丞那里听到风声,得知那夜府丞命大,没有死。这是最麻烦的,因为这么一来,他一定拼了命地要置我们于死地——一旦慕恒回朝,他就是诛九族的大罪。 怎么想,这十天都绝对不会太平。 果然,第二天,我们就与追兵狭路相逢。 那是在金城通往我们前往渡河的西淮城的路上,有一次我们中途停在一个驿站歇脚,看见二三十个带着五尺长兵的男子,个个都不像善类。他们一边喝着茶,一边向老板打听,有没有一个贵公子带着个女随从路过。 他们问话的时候,我们的桌子相距只有几尺。我偷偷地瞄这些人的鞋子,果然是宁安府衙见过的官靴,不由倒抽了口冷气。 慕恒也听到了他们的话,但他面不改色,依旧气定神闲地品着茶。 过了一会儿,那边的人似乎注意到了我们,他们交头接耳,还不断朝这边看过来。在这么多敌意的目光下,我感觉如坐针毡,不由对慕恒道:“少爷,我歇够了,不如我们继续赶路吧。” 慕恒放下茶杯,朝那边看了一眼。 “遥儿,不要任性,”他神色不变,语气较平时温和不少,“你身子娇弱,岂能总在马上颠簸。这要让娘知道了……” 我被那句“遥儿”叫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呃,夫君,我明白了,那我们就多休息一会儿。”我配合地回答道。 慕恒点点头,朝我微微笑了一下,又往那边看了一眼:“别怕,一群走镖的而已。” 在此之前,我认识的所有人都认为慕恒并没有笑这个表情。没想到他笑起来还挺好看的…… “嗯,我不怕……” 此时,看起来似乎是那些的人的头儿的一个刀疤脸端着茶杯朝我们走过来。 “众位兄弟不懂礼数,吓着夫人了,”他满脸堆着笑,“我来给公子赔个不是。” “无妨。”慕恒淡淡答道。 “敢问公子从何处而来,去向何方?”他自顾自地坐在了我们旁边。 “燕州人士,北上淮阳探望朋友。” “原来如此,幸会幸会,我们也是南边来的,不知公子要去淮阳哪里?说不定路上,我们彼此间还能有个照应。” “夫君,”我伸手扯慕恒的袖子,“我们还是走吧……” 刀疤脸朝我看过来。慕恒移动身子,挡了挡他的目光:“我娘子胆子小,兄台见笑,”他说着,拿出一锭银子放在了桌上,“我们还要赶路,就此别过吧。” 刀疤脸没有阻拦,依旧堆着笑,和我们一同站起:“既是如此,公子好走,”他朝我们拱拱手,“说不定,有缘,还会再会。” “但愿如此。”慕恒答道。他朝他点点头,我们便出门离去。 虽然在驿站我们勉强算是过了一关,但我总觉得刀疤脸的那句“有缘再会”聊有深意,非常瘆人,导致这几天我都心神不宁,总害怕真碰上那群凶神恶煞的追兵。慕恒倒是非常淡定,所谓皇帝不急太监急,他越是淡定,我就越是着急。 我们要渡淮河,只有去西淮城一条路,照现在看来,那群人应是去要渡口堵我们。那刀疤脸像是聪明人,在驿站他对我们起了疑心,这样一来,只要他在我们去渡口之前没有发现他要抓的桓王,那他八成也不会放我们过渡口。可我们哪有时间跟他们耗?那群人个个是高手,打又打不过……真是想想就郁闷。 去西淮城的前夜,慕恒在上房里间睡觉,我在外间炉边打地铺,翻来覆去难以入眠。慕恒大约是被我翻身的动静吵到,出声警告我:“萧遥。” 我应了一声,忍不住道:“王爷啊,不如我们现在折回去,从宁安府去苍州算了,我看那些人个个都是高手,他们人多势众,我们能逃得脱吗?” “宁安遍布府丞的眼线,现在回去无异自投罗网。如今我们只有这么一条路,多想无用,不如不想。睡吧,攒足精神,明日会有用处。” “王爷你不要吓我,”我听了这话更睡不着了,“我爹还在京城等着我呢……” “身为大内侍卫,如此软弱无能,看来回京后,我要问问王兄,那个任人唯亲的侍卫司长官,该当何罪。” “王爷你话不能这么说吧,要不是有我,你现在就是一个人了,说不定在宁安就被……”我低声咕哝着。 “放肆。” 只剩下一个侍卫了,还这么嚣张。我腹诽着,在黑暗中翻了个白眼,对里间那边吐了吐舌头,而后裹紧被子,闭上了眼。 第二天午后,我们到了西淮城。 西淮是个繁华的城池,可惜气候不是很好。它北邻胡儿关大漠,一到冬天刮西北风的时候就沙尘盛行,经常会有霾雾蔽日,黄气四塞的天气。不巧,我们到的时候,那里就隐约有飞沙走石的迹象,即便我们都戴上了帷帽,也挡不住黄沙一直往口鼻里灌。但当地的人却对此习以为常,满大街戴着帷帽眼纱的人淡然行走,看起来别有一番风味。 第6章 慕恒经常过胡儿关去秦城督军,比这恶劣的天气也见得多,可我在胤京长大,哪里受过这样的风沙,很快就被吹得在风中凌乱,呼吸不畅,眼睛也睁不开,透过帷帽根本看不清前路,只能牵着马一个劲地叫“少爷慢点”。 这么走路实在是太慢了,慕恒很快就不胜其烦,对我道:“你骑到马背上去。” 我吓了一跳:“少爷你别开玩笑了,走在路上还有东西能挡挡风,骑上马你想让我被吹死吗……” 慕恒不耐烦地看了我一眼,抬起手臂拥住我的肩膀,用自己的斗篷将我裹住,为我挡住了风沙。我猝不及防间被他这么一拢,先是一懵,反应过来的时候就闻到了他身上好闻的气息,一抬头,大风刚巧将他帷帽扬起,那张清俊的脸上依旧没有表情,侧颜轮廓如同刀刻。 我听说京中女子,除了暗恋太子的,就数暗恋桓王的多。虽然我属于暗恋太子的,但这一刻,我还是非常没出息地觉得,桓王真是有男子气概啊…… 我们就保持这个姿势往城南走。明日我们将在西淮城南郊渡河,所以今夜我们准备住在城南的客栈里,明日早起,争取在那些人到之前赶到渡口。 到城中心时,正是太阳落山的时分,夕阳打在混浊的空气上,给涌动的沙子镀上了微微的金光。虽然天气恶劣,但今日城池中心依旧十分热闹,人声鼎沸。我们走近了,便能看见前方朦胧的霾雾当中,有许多盏红色的花灯随着大风摇晃,灯影绰约,有卖艺唱小曲的声音散在空中,咿咿呀呀好不婉转。 “少爷你看!”我兴奋地踮了踮脚。 “我看到了。不要声张。”慕恒低声道。 不要声张?我不解地转了转头,喉头顿时一紧——只见那日我们见到的那群人也正朝这个方向走来,如今风沙四起,大家自顾不暇,也不知他们有没有注意到我们。 真是冤家路窄。我在心里叫苦,抬头道:“他们若是在这儿发现我们,疑心便更会加重了。” “我们去那边。”慕恒一揽我的肩膀,朝那亮着红灯笼的地方走去。 走近了才知道,那里原来是个热闹非凡的集市。年关前两月各地开放赌禁,如今这里到处都是关扑博彩之类,人群熙攘,欢呼声四起。进入人群中,风小些了,慕恒放开了我。我看着两边道旁遍布的关扑小摊上的糖蜜糕,时新果子,猪胰胡饼,鱼鲜,猪蹄羊蹄,就走不动道,止不住地咽口水。最终,我实在是受不了了,停下来对慕恒说:“少爷,我们走进集市却什么也不做才是可疑,你微服民间一次也不容易,不如趁机与民同乐?” 慕恒掀起了帷帽。他微微皱着眉,看向路旁一个七彩的转盘:“那是什么?” “少爷你不知道吗?这是关扑的一种,你看那转盘上画着各色花鸟禽兽,你花五文钱,便可以选一个图样,只要你能在转盘转动时用飞镖射中那图样,便能得到那些吃的,但是呢,也要选中另一个图样,若你不慎射中那个,不但得不到吃的,还要给店家钱,这关扑啊……”我兴致勃勃地解说着,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叫“萧侍卫”。 我下意识地答了一声“啊?”回过头去,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 竟是那个刀疤脸,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此刻正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吓了一跳,差点拔剑。慕恒反应更快,在那人还没来得及动作之前,便一拉马缰,将马拉着横在了我们和他之间,接着说了声“快走”,便丢下马拉着我朝前方的人群里挤过去。 我跟他走着,想起那刀疤脸的神情,手心就全是冷汗,心里懊悔不已——谁知道那个奸诈的家伙会来这一招,趁我不备试探,方才我那一答,无疑已经暴露了身份,如今还没到渡口,就要被这些人追杀了。 我们不断往人堆里钻,试图躲避那些人的目光,却根本无济于事。虽然有人群阻隔,但杀手们仍旧紧紧跟在我们后头,并且越来越多,越来越近。 慕恒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却并没有加快速度,而是不断打量着四周,在一个路口,他忽而转了方向,连拉带拽地带着我挤进了一个十分密集的人群中央。我个子没有他高,在那些人里根本搞不清楚状况,直到挤到了中央,我抬起头来,才发现这是个关扑摊。 只见慕恒一把攫起转盘旁的全部飞镖,对老板道:“这些我全要了。” 人群一时哗然。而老板笑眯眯地说:“这位公子好生阔气,那就请选吧。” “少爷你冷静点这个节骨眼就不要与民同乐了吧……”我使劲地拽慕恒的袖子,却听他对我道,“你把他们招呼过来。” 什么?!我心里一惊,但情况紧急容不得我思考,只得照办。我踮脚转身,果然看见追过来的那些人,便清了清嗓子朝他们招手:“喂,你们怎么这么慢,少爷在这里,快过来保护少爷!” 刀疤脸见状似乎一愣,其他人却不疑有它,奋力地分开人群朝这边而来。 我转过身的时候,看见慕恒已经用了很多个飞镖,而四周的人啧啧有声,都在叹:“这公子的手气真是不好……”老板也一脸歉意地赔着笑。看样子,慕恒是次次都射中了要赔钱的图样。 我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慕恒在镇定自若地掷着飞镖,而我留意着杀手们的动向,眼见着他们就要突破人群来到摊前,慕恒用余光扫了眼那边,终于停手。 他放下手上剩余的飞镖:“该付的钱,就由我的手下给你们吧。” “这……哎哎!”老板本来还想说什么,慕恒已经猛地揽着我腾身而起,一脚踩在桌子上,在众人的惊呼中踏上了他们的肩膀。 我们就这么踩着那些密密麻麻的肩膀和头颅跃过了人群,只听身后爆发出一阵喧哗,其中有老板的“拦住那些人!” 还有杀手们的“放开我……”和“别让他们跑了!” 四周一片混乱,我们落地后又跑了十几步,没有被困在人群中的几个杀手便追了上来。远不同府衙里那些巡逻的饭桶,这些人训练有素,反应迅速,身手也十分敏捷。 慕恒终于回头,“蹭”的一声拔出了剑。那些杀手也纷纷抽出刀剑来。见状,周围人群慌张四散。 黄沙四起,风声不断在我耳边呜咽。几个杀手明显被沙尘影响,步履有些不稳,此刻慕恒出剑。他的剑法极快,方出招就让他们招架不及。他们在那片霾雾里头打斗,高手交手,进退攻守毫不含糊,我在一边看去,只见几条迅速移动的身影纠缠在一起,分不清你我。 慕恒毕竟是在大漠里带过兵的人,在这样的天气里,他一个人对付五人也不落下风,很快,他便放倒了两个杀手,而后用脚勾起了路边的一个桌子,朝剩下的三个踢了过去。我趁机跑过去与他会合:“王爷,你没事吧?!” “快走。”慕恒累得不轻,喘着气拉我往前跑。 那三个杀手自然不会罢休。很快,我就听到了他们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若被他们追上,免不了又是一场恶斗,可不论慕恒打不打得过,我们若再浪费时间,恐怕剩下的人就要追上来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我心急如焚间回身,只见那三人身形突然一顿,随即直直倒在了地上。 第7章 我不由大叫出声,慕恒也是一愣,却无暇多顾,领着我调转方向跑向了一个刚才因躲避他们的打斗逃走的人弃置的衣饰摊,道:“换帷帽和披风。” 我连忙照做。我们飞快地换上了同之前的颜色相差甚远的帷帽和披风,而后慕恒顺了口气,示意我朝来时的方向走。 “不要慌张,”他平整着气息,“混入人群,我们去将马找回来。” “是……”经过这一场斗智斗勇,我双手全是冷汗,只能勉强平复着心情,随着慕恒又走进了人群里,朝方才我们留下马的地方走去。 其间,我们碰上了那群杀手,他们正一边四处打量着,一边朝我们方才离开的方向而去。 我们在三尺开外的地方,与那些人擦身而过。 待到我们出了集市,骑上马往城南飞奔的时候,早已不见他们的踪影。 第五章 回京·黄沙里的西淮城和秃驴们的朝露寺(2) 昨夜慕恒说让我攒足精神留待今用,果然有先见之明。又是奔跑又是骑马,待到在一个客栈之前下马的时候,我已经累得要吐了。 慕恒平了平气息,朝那客栈走去,我也跟在他身后。 到了柜台,他拿出锭银子放在上头:“掌柜的,同你做个生意,”他抬手止住那人的话,言简意赅道,“一会儿会有人来,问起我们,你告诉他们,我们和一个船夫急匆匆地去了渡口,要行夜船。” “这、这天气行夜船不找死吗?谁会信呐?” “不关你的事,”慕恒将银子往前推了推,“只要你将他们应付走了,明日,我还会给你十两银子。” “是,是,”那掌柜的笑逐颜开,他凑过来伸手拿银子,却低声道,“客官,您现在若能给小的十两金子,定不会失望的。” 慕恒只考虑了片刻,便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放在桌上推向他。 掌柜的于是附在慕恒的耳旁低声说了句什么。闻言,慕恒眉头一皱,转身便往出走,我连忙跟上:“少爷,怎么了?” “他们有埋伏,而且想必不止这家客栈。” “啊?那我们怎么办?”夜幕已经落了下来,外头黄沙更大了。本来慕恒是想骗他们去渡口,可现在看来,那帮人的心思比我们想象得要缜密得多。现在我们显然已经不能去客栈投宿,可天色已晚,风暴渐大,城中人纷纷回家,我们若滞留在街上,迟早会被他们抓到。 慕恒翻身上马:“出城。” 也是,当下,我们别无选择。我叹了口气,将帷帽的带子在下巴上紧紧地系好,也一跃上了马,朝城门奔驰而去。 到城南时,城门已然关上。我下马,将令牌呈给城守看:“马上的是桓王殿下,传王爷令,今夜只准我们出城,其余人等,一律不得放行。” 两个城守连忙叩拜:“卑职遵命。” 我们两个就这样在黄沙风暴下出了城门。我心知那刀疤脸的厉害,可心中多少存了份侥幸——万一他们真的被挡在了城内,那至少我们今夜会安生些了。 没想到,行马不到半个时辰,风就变得愈来愈大,掠过耳旁的呼啸如同鬼哭狼嚎,即便有帷帽阻挡,黄沙还是不停地灌入我的口鼻,让我几乎喘不上气来,眼睛也根本无法视物。人如此,马也好不到哪儿去,刚出城门的时候,这两匹马还勉强能支撑,可现下风暴的程度已经远远超出了我们的想象,如果以雨类比,我进城的时候那风便像牛毛细雨,而此时,已经是倾盆大雨了,在这样的情况下,马儿不断长嘶,越来越难以掌控——其实即便可以掌控,我也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去向何方。 此时,我感到慕恒艰难地抓住了我的缰绳,而后他似乎将它和他的绑在了一起。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我根本没法和他交流,只能尽力地低着头躲避狂沙,一边抓紧马鬃,夹紧马肚子,不让自己被风从马上吹下去。 我们就这么没头苍蝇似的不知走了多久,风暴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反而愈来愈大,到后来,地上的石头都被狂风卷起,砸在人身上如同箭镞,为了躲避,我只好伏在马背上,而马儿不断被砸到,不到一会儿就受了惊,不知道向何处狂奔起来。颠簸之下,我开始慌乱——照这么下去,我们没死在那些刺客的手里,倒死在这魔鬼般的风暴下了。 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留在城内! 但事到如今,再后悔也没有用,我只能用包袱护着头,抱紧马脖子,免得自己摔下去,就这么任由受惊的马儿在狂风中不知朝着何方奔驰。不知过了多久,我的手臂和腿快被不断飞来的石头砸断,几乎要坚持不住的时候,忽而发觉马儿的速度逐渐慢了下来,风沙也似乎小了些。我壮着胆子微微抬起头,顿时有种绝处逢生的感觉油然而生——只见面前不到一里处有几团模糊的灯影,在我看来简直像是救苦救难的佛光。 都说老马识途,看来关键时刻还是要靠它们。我放松下来,任自己被驮向那绰约的灯光。 到了近前才看清,原来这是座不大不小的寺庙。马儿停在寺门前,我与慕恒也顾不上四周的飞沙走石,接连下马跑到了近前用力砸响那门,呼唤里头的人。过了一会儿,门终于打开来,是两个擎着铁伞的和尚。 似乎早已对这种情况司空见惯,他们一开门,也不多说,便将我们拉到了两把铁伞之下,疾速朝佛堂走去。 马在身后的嘶叫,飞石打在铁伞上的脆响,狂风的呼啸,以及后院鸡猪牲畜受惊的鸣叫,一时在我耳旁响成一团。 看着面前越来越亮的黄色烛光,我深深地舒了口气。 我们四人进了佛堂,身后的门砰然关上,一下子将狂风隔绝在外。一股暖意扑面而来,让险些在风中被冻僵的我打了个哆嗦。 刚进门,我一时间还说不出话来,大喘着气打量四周。这是个非常宽阔的大殿,殿门正对面是几尊巨大的佛像,佛像前放着些瓜果供品之类,地上放着一个青铜的香炉,两个功德箱,和两个蒲团。 佛堂正中央横着几张拼在一起的大长桌,桌子两旁杂乱地摆着许多木凳,打眼一看不下二十个。此刻佛堂里有五六个和尚,有的在打扫,有的在收拾桌子。除了寺庙里常见的供香味道,空气中还有一股饭菜的香味和酒香。 “施主快坐,”迎我们进来的一个和尚收了铁伞,笑盈盈地将我们往那桌前引,“施主不要见怪,近日天气见寒,僧众用餐的偏厅太冷,便将桌子搬来在佛堂吃晚斋。” 晚什么斋,我都闻到炖猪蹄的味儿了。 “谢师傅相救。”和慕恒在桌前挑了两个凳子坐下,我抬头朝那两人说道。 “出家人慈悲为怀,无需道谢。”先前说话的那和尚依旧笑着,而另一个和尚则冷着脸不答,径自去桌子另一端取了一个茶壶,两个茶杯,一言不发地放在我们面前,也不倒茶,便走开了。 笑面和尚见状,便过来给我们倒茶,一边道:“二位施主被这风沙带到我朝露寺也是缘分,敢问二位从何而来?” 其他僧众从我们进来之后便各干各的,始终没有搭理我们的意思。不知为何,我感到这个地方有种说不出的古怪,看向慕恒,发现他打量着四周,目光落在那茶具上,微微皱了皱眉,神色并不轻松。 第8章 “我们从燕州来,到西淮拜访朋友的。”我随口答道。此刻,我被冻僵的身子逐渐恢复知觉,不断传来尖锐的痛感,低头看看,胳膊和腿被飞石砸得血迹斑斑,惨不忍睹,再看慕恒,也好不到哪儿去。 “哦?施主是走水路来的?”笑面和尚将茶水端给我。我接过,将茶递给慕恒:“少爷,你先请。” 慕恒接过茶杯,和尚又将另一杯茶递给我。我捧了热茶,含糊回答那和尚:“说来话长……师傅,你这儿有没有多余的房间和干净的热水?外头风太大,我们都受了伤,得清理一下伤口——对了,你们有吃的吗?” “有嘛,自然是有,”和尚脸上又漾起了笑容,“只是这……”他话说到一半打住,搓着手指,目光在我和慕恒之间打转。 在我答话之前,慕恒终于开了口。 “今夜若非师傅,我们早已暴尸野外,你于我们有救命之恩,”慕恒对我道,“萧遥,我们明日便能到西淮故友家,剩下的盘缠留着也无用,不如尽数相赠,聊表谢意。” “是,少爷。”我依言打开了他的包袱,将里头的银两全部拿出来,递给那和尚。 “哎哟哎哟这使不得使不得……”笑面和尚唇角咧到了耳根,嘴上说着不要,双手却很诚实地将那些银子全都揣进了怀里,“好,贫僧这就去给二位施主准备客房热水和饭……” 他正说着,却听外头又传来了砸门的声音,便停下道:“施主稍等片刻,怕是又有人被这风沙困住了,”他起身叫了声“师弟”,走向门口放伞的地方,先前那冷面和尚也走了过去,两人又十分顺手地抄起那两把大铁伞打开,朝门外去了。 佛堂寂静下来。那些扫地收拾的僧人活干得差不多,便开始收桌子,只见他们单凭一手之力便轻松将一张长桌举起,朝佛堂的角落堆。我看得咋舌,趁着他们走远小声对慕恒道:“少爷,这帮秃驴力气怎么这么……”话还没说完,便突然有东西飞过来,贴着我的耳根擦过。 我一惊,定睛一看却是颗佛珠,它打在了桌子上,竟生生被嵌入了桌面。 我咽了口口水,看向那珠子来的方向,只见有个胖和尚远远地走过来。 “方才听见苍蝇聒噪,随手一掷却险些伤了施主,”到了我们跟前,他唇角勾起一抹挑衅般的冷笑,“还请二位不要见怪。” 我拨浪鼓似的摇头。 “好说,”慕恒回道,他淡淡地与那人对视着,看也不看地抬手,捏住那嵌入桌面大半的佛珠,竟硬是将它拔了出来,而后不紧不慢地递给他,“只是,还请师傅收好自己的东西。” 胖和尚面上掠过一抹惊讶的神色,却依旧接过了佛珠,转身朝来时方向去了。 现在我觉得,这个暴风中的避难所,好像和我想象中不一样…… “少爷。”我尽力压低声音,用探询的目光看向慕恒。他却不说话,只朝一个方向抬了抬下巴。 我向那地方看去,不禁张大了眼。 只见那群和尚堆放桌子的地方旁,有一个长长的,被红绸盖住的架子。在寺里,红绸下一般是香烛台,十分常见,所以并不显眼。可仔细瞧,却能发现,那红绸底端露出的,分明是参差不齐的兵器。 这哪里是寺庙,恐怕比黑店都有过之而不及。 原本以为好不容易逃过了刺客,躲过了风暴,没想到才出狼穴又入虎口,有人蓄意追杀也就罢了,就连凭空遇上的人都是这种货色! 我叹了口气,心想,老天爷,我的命还能再背点儿吗?! 就在这时,佛堂的门开了,一群人嘈杂着一拥而入。 我抬头,正撞上两道熟悉的目光。 刀疤脸。 ……呵呵。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说时迟那时快,这群人除了刀疤脸之外,其他的一看见我们便纷纷拔出了手中的剑,二话不说就要冲过来,我与慕恒自然不能坐以待毙,也“唰”的一声拔剑站起,佛堂之上顿时剑拔弩张。 “哎哎,施主们这是怎么了?”笑面和尚连忙拦在中间,“有话好好说,何必兵戎相见?” 和尚们纷纷走了过来。 “不关你们的事,”刀疤脸身后的一个高个子不客气地挑眉,“最好识相些。” 冷面和尚拍了拍身上的沙尘,嗤笑一声:“若我们,不识相呢?” “你这……”高个子横眉,就要挥剑,却见那和尚抢先一步上前,我们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高个子的剑已经到了他的手中。 这群人倏地静了下来。 佛堂中一时只余狂风呼啸之声。 此时,刀疤脸环视佛堂一圈,脸上露出了和气的笑容,赔礼道:“兄弟们鲁莽,实在对不住,还望众位高僧不要怪罪,鄙人在这儿替兄弟们赔不是了,”他微微侧了头向后,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剑收起来?!” 后头的人纷纷将剑收起,可气氛一点也没有因此缓和。 如今外头是万万出不去了,这样小的寺庙里,有十几个武功高强的刺客,又二十来个身手不凡的贼秃,我们这次无异羊入虎口。我紧紧地捏着剑柄环视四周,脑门上全都是汗,余光看慕恒,他警惕地打量着这群人,面上神情虽仍镇定,但握剑的手指指节也发白了。 “这位高僧师傅,”刀疤脸依旧笑眯眯的,“这两个是我们的人,还望众位行个方便。” “哦?”笑面和尚与众僧交换了一下眼神,扬唇道,“敢问施主,是要死的,还是要活的?” “前者。” “这……罪过罪过,在佛前杀生是大孽,不知要多少香火,才能弥补啊。”笑面和尚拖长了声音道。 我心里又是一沉,张了张嘴,却终究没能说得出话来。 本来也想用银子贿赂,却意识到,保我们两个,要杀他们十几,而帮他们,却只用杀我们两个,而且我们一死,身上的东西还是会落到他们手里,这选择傻子都会做。 刀疤脸的神情放松了。 “好说好说,只要高僧将我们要的东西给了我们,香火钱自然不会少,”他伸手,从怀里摸出张银票递给他,“高僧先拿着这个,取得他们的人头之后,我们自然还会再给。” “谁敢?!”我扬剑,断喝一声。 慕恒却以只有我们能听到的声音在我耳边喃喃:“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今夜我们就在黄泉路上,等着这群见利忘义的和尚。” 那得等多少年啊王爷?! 我心里着急,正要说出慕恒的真实身份,想试试能不能镇住这群秃驴,却突然想起宁安府衙里他的佯醉,便没有轻举妄动,只举着剑挡在他身前,紧张得喘息急促,双手发麻。 只见笑面和尚接过银票,便退到了一边,面前那群凶神恶煞的杀手又一次齐齐拔出手中的剑,刀疤脸脸上的笑意被凶狠取代:“对不住了,九爷。”他们一拥而上,我只得挺身挡在慕恒身前,挥剑迎战,那高个子冲过来同我过招,另几个杀手直冲慕恒背后。慕恒闪身去对付他们,他被几个杀手纠缠住,而刀疤脸的剑快且准,霎时间便冲着他脖颈而去—— “慢着。”却听和尚那边传来这样一句。 第9章 刀疤脸怎肯罢手,可只是那么一愣的瞬间,他的虎口便中了一颗佛珠,那剑几乎是贴着慕恒的脖子掉了下去。 周围几个杀手因此分心,慕恒趁机退后,长剑一横将几把兵器顶住,我也赶忙一脚踢开高个子,退到了桌子跟前,此时只听那边刀疤脸下令:“都给我住手!” 那些人闻言停手,我们就保持着刀剑相抵的姿势定在了原地。 虽然手上动作停下,但我们都目不转睛地互相盯着,提防着对方。我一边紧张留意着面前杀手们的举动,一边用余光扫着声音传来那边。只见方才掷佛珠的胖和尚缓缓走了过来,道:“诸位师弟糊涂了,难道忘了今日是大斋之日,朝露寺不能见血腥。” 笑面和尚一愣,却极快地笑了开来:“哎呀,瞧我这记性,”他一拍脑门儿,“却把这等重大的事给忘了。” 我面前的高个子沉不住气,落剑从自己怀中掏出一张银票递向胖和尚:“给你给你,别再挡路了!” 被伤了虎口的刀疤脸也赔着笑:“还请高僧行个方便,事成之后,必有重谢。” “不能就是不能,佛门规矩岂有破坏之理?”胖和尚却不买他的账,冷声道,“要么,你们留到明日再杀,要么,就带着你们要的人,去朝露寺外头杀,二者择一,否则,我便叫其他师弟都出来,请你们走。” 杀手们面面相觑,连那几个和尚都显得有些摸不着头脑。我不明白这胖和尚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却见慕恒原本紧握着剑柄的手松了下来,皱起的眉头也展开了。 对峙中,刀疤脸终究还是服了软,率先将剑捡起,又收了回去。他的手下见状,也纷纷落剑。 “入乡随俗,贵处的规矩,岂有不遵之理?”他笑道,“只是,今夜,就让我们兄弟来看管他们吧。” “怎么?信不过我们?”冷面和尚开了口,“信不过便走,哪来这么多废话?” 这次,那高个子捏紧了手指,却忍住没有发作。而刀疤脸犹豫片刻,道:“自然信得过,那就有劳高僧了。” 笑面和尚出来打圆场:“师弟,你怎么说话的?”他转向刀疤脸一行,“我这师弟就是这样,还请各位多多包涵,来,施主们,快上座,师弟们,快将桌子摆出来。” 杀手们放松了些,朝佛堂正中的方向走,眼睛却还盯着我们这边,而胖和尚和冷面和尚走了过来,劈手就夺了我们两人的剑,随后招呼那边的人:“将他们二人押到柴房去。” 我自知此时反抗也是无用,便任由两个长得凶神恶煞的和尚押着,走向了柴房。 第六章 回京·黄沙里的西淮城和秃驴们的朝露寺(3) 我们被捆在了柴房里。这里四周充满了令人作呕的腥气,昏昏暗的也没有点灯,只有佛堂那边的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借着这光,我能看到四周乱七八糟地堆着些柴禾,还有镰刀之类,地上污浊一团,角落里还丢着一坨黑乎乎的似乎是灰烬的东西。 捆我们的和尚走了以后,我试着挣脱身上的粗绳。未果。 “安静。”慕恒出声道。 “明天一早就没命了,这个时候还安静什么呀……”我筋疲力尽,一身的伤口都在淌血,狼狈之下越想越心酸,语气里也带上了哭腔,“我爹还在京城等着我呢……我娘死得早,我们爷俩相依为命,我要是回不去了,他该多伤心啊……” “……” “王爷你说话呀,这次你到底有没有办法啊?”他不回答,我更难过了,边哭边说,“早知道的话今天下午就不跑了,跑什么呀,还不如吃点好的,那个猪胰胡饼上头厚厚的一层油,看着都香……呜还有那糖蜜糕,糖衣也那么厚,还撒蜂蜜,还是槐!花!蜜!呜我最爱的槐花蜜……”我悲痛欲绝地想着那些美味,口水与泪水直流,过了一会儿,我哭累了,见慕恒还是不搭理我,就抽噎着问他:“王爷你难道不饿吗?” “……不饿。” 我“哦”了一声,觉得脸上凉飕飕的,就凑到慕恒跟前,将眼泪蹭到他的肩膀上。 “你做什么?!”慕恒一躲,没有躲开,只能低声吼我。 “擦眼泪啊。”我自顾自地把脸在他肩上蹭了个干净,才直起身子。 慕恒不可置信地瞪着我。 “你再瞪也没有用,反正我们都要死了。” “现在下定论还为时过早,”慕恒恶狠狠地看着我,“萧遥,我警告你,不要再做蠢事。” 我被这么一凶,突然想起佛堂上他对我说的那句话,连忙直起身子:“王爷你有办法?有的话快告诉卑职,卑职好配合你!” “你不觉得这柴房有古怪么?” 我摇头。 “这里有血腥味,”他朝角落里那坨东西扬了扬下巴,“你仔细瞧那是什么?” 我定睛瞅了一会儿,道:“好像是……被烧剩下的衣裳,”我想了想,道,“你是说……” 这寺庙的确像是黑店一般,那群秃驴恐怕也只是假和尚,平日里在这做些谋财害命的勾当。 慕恒点点头:“方才我看到他们的茶壶便已起了疑心。那紫砂壶价值不菲,不该是他们这小寺庙用得起的,那两把铁伞寻常人也不能轻易举起。这些和尚应是一群强占了寺庙的匪寇。若我们吝惜银子,只恐夜里,他们便会对我们下手。” 我点点头,又听见他问:“你此次出行,有没有带幽梦散?” “有,”我想了想,“可是在包袱里……王爷问这个做什么?” 慕恒合上眼,道:“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我们休息了一会儿,果然,外头传来了石头打在铁伞上的声音。我扭头,便看见有个人影从佛堂那边走过来。 慕恒缓缓睁开了眼。 来的是那个胖和尚。他进门,径直走向慕恒,开门见山道:“你方才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想了想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慕恒在我耳边说的那句,这才恍然大悟——在佛堂时,我在离他几丈远的地方说了句秃驴,他便掷佛珠来警告,可见此人耳力非凡,慕恒那句话看似对我说,实则是说给他听,所以这秃驴才会暂且留我们不死。 “算你们不笨。”慕恒抬起头看向他,“你们做的那些勾当官府已经知道了,这些人就是官差。我们二人和你们是一路人,在西淮劫了银子出逃,被他们追杀至此,明日一早援兵就会到,我们一个也逃不了。” 胖和尚蹲下身来:“若真如你所说,他们为何不多来几个人,直接端了我们?” “我原先也不明白,为何他们能在西淮就杀了我们,却非要冒着风沙将我们逼到这里来。可我现在懂了,”慕恒语气十分平静,“因为这些官差串通好,要吞了你们的赃银。他们若光明正大地来捉你们,那银子便要上缴官府,可若他们借着抓我们的由头杀了你们,再将这事推到我们身上,以我们两个的身手,谁都不会怀疑我们能杀得了一群寻常和尚,到时候,你们的那些赃银就都是他们的了。可惜他们低估了你们,人手没有来够。若不是方才察觉到你们的厉害,他们早就动手,将我们都一网打尽了。” 第10章 “我凭什么信你?”胖和尚沉默半晌,说道。 “朝露寺四野没有栖人之地,最近的只有西淮城,你算算时辰,我们出城时城门应早已关上,凭我们二人当然出不了城,可他们却让城门打开,故意放我们出来,当时我便觉得蹊跷。原来他们算好了今日会有风沙,而一旦有风沙,附近躲避的地方只有朝露寺,准备在这儿玩一石二鸟的把戏。你想想,若非官府的人,他们怎能在这时分出城?若不是有把握将银子拿回来,区区官差,怎会出手如此大方?” “是啊,”我补充,“倘若你不信,便去看他们的鞋子,个个儿都是官靴。即便事情不是我们说的那样,你们今日也在穿官衣儿的面前暴露了,不杀人灭口,迟早会有杀身之祸。总之,你看着办吧。” 胖和尚沉默了。 “你可以选择不信我们,”慕恒道,“只是明日官兵来时,不要后悔就是。” “信你们又如何?”胖和尚皱起了眉头,“你们有办法?” “事已至此,你们已经暴露,不如杀了这群官兵一走了之,和我们一起去别处发财,岂不快哉?”慕恒挑眉,声音里满是蛊惑,“我们才是一路人。” 据说我朝开国皇帝就是靠着三寸不烂之舌收买人心,招兵买马夺得的天下,这都多少代了,这种天赋竟然还没有泯灭。经慕恒这番话,胖和尚被唬得一愣一愣的,还没说话,脸上的表情已经是“我要追随你”了。 “待我去同兄弟们商量。”他终于点了点头。 “这群官兵身手不错,那刀疤脸更是十分谨慎,”我开了口,煞有介事道,“不要硬拼,伤了兄弟们。我的包袱里有一个红色的小瓶,你给他们端茶倒水的时候,往自己手心抹一些,便能将他们迷倒。” “好,”胖和尚伸手,将绑着我们的绳子松了松,道,“先委屈二位一会儿,事成之后,我便来接你们。”说着,他便起身离开了。 看着房门关上,我深深地松了口气。 “王爷高明!” “少废话,快解绳子。”慕恒扭动着身子,试图解开方才被胖和尚放松些的绳扣。 “解绳子做什么,那群秃驴不是要跟我们混了吗?”我身上伤痕累累,实在不想动了。 “佛堂里的都不是愚蠢之人,今夜会发生什么还说不定,多做一层准备没坏处,快。” 在慕恒的催促之下,我也开始试着给自己松绑,可是这帮秃驴绑人的功夫了得,不论我们怎么尝试,都难以完全将上身的绳子解开,只能先在地上费力地蠕动到屋角的镰刀旁,一点点地将脚上的绳子磨断,再利用腿上力量直起身子,磨绑手的绳子。 这些动作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其实艰难而缓慢,我们两个人在柴房内折腾了一个多时辰,一直到风沙停歇,外头有了微弱的晨光,手上的粗绳才磨了一多半。 过度失血的虚弱,连续逃亡的疲惫和倦意一齐袭来,令人昏昏沉沉。 就在这时,我隐隐约约瞧见一个人影突然从面前的窗纸上闪过,却并没有进来,而是往里头扔了个小东西。柴房里太过晦暗,我没看清那是什么,只闻到一股异味扑鼻而来。 “是迷香,”慕恒瞬间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屏息。” 我一下子清醒起来,手上也更加用力,可还不待我们将绳子磨断,就看见窗外逐渐大亮——分明是火光。我心下一沉:那些秃驴果然心生歹意,只怕是想将我们和那些杀手一起烧死在这朝露寺。 明亮的火光呈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柴房逼近。 迷香的气息愈来愈浓了,而我们不可能做到一直屏息。我奋力磨着绳子,头脑昏沉间,听见慕恒的吐息也逐渐不稳,显然是中了迷香。 火越来越大,浓烟从窗缝涌了进来,四周逐渐变热,正当我咳嗽不止,汗如雨下之间,却听那边传来了绳子断裂的声音,随即就感到自己的绳子一下子被扯断。 “快走!”慕恒一把拉起了我。 可我们才刚站起走了几步,还没到门口,他便无力支撑,踉跄着,终于失去意识向后倒去,我蓦然被他这么一拉,本来虚弱的身子也失去平衡,直直向地下倾倒。 倒地前,我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赤红色的火舌舔上了窗户,整个窗框一下子燃烧起来…… 第七章 回京·人生如此寂寞不如来堆雪人(1) 再睁眼的时候已是在船上。我身子晃晃悠悠,四周弥漫着河水的气息,还掺杂着一种……藕粉桂花糖糕,梅花酪,蟹粉酥,枣泥卷,胡饼,和牛肉包子的味道。 我艰难地扭过脖子,就看见慕恒在吃饭。 我虚弱地吞了口口水。 慕恒筷子一顿,转头看向我。 “……为什么我一吃东西你就会醒?” 明明是我每次醒来你都在吃好吗?!我浑身剧痛,挣扎着坐了起来爬向吃的:“王爷,我们这是死了吧?” “我们已经在西淮渡口上船了。” 我伸向肉包子的手停在半空。 “那卑职能吃吗……” “吃吧。” 我直起身子坐在慕恒对面,拿起包子就往嘴里塞,一边含混地问:“王爷,你是怎么带我从火中逃出来的?” “不知道。” “不知道?” “我醒来的时候身在离朝露寺二里外的地方,除你之外周围并无他人。” “真的?”我张了张眼,“莫非是神明相助?” 慕恒摇摇头。 “我有种感觉,在宁安府衙下药的,在集市上杀死那三个杀手的,与昨夜救我们的,是同一个人。” “啊?这怎么可能?昨夜朝露寺除了我们,秃驴,还有那群刺客,就没……”我话说到一半停住,突然反应过来,“王爷你是说,那人先是在府衙,而后潜伏在那群刺客当中?”这样的话,他便有机会在暗中做所有的这些事了。 “恐怕不止,”他若有所思道,“我记得,在驿馆的时候,离我房门最近的五个刺客身上的致命伤十分相似,似是出于同一人之手,看来是有人在最后一刻为我拦住了他们。那夜,你可看清了?” “这个嘛……” “算了,问你也是白问。” “我当时哪敢探头看啊,卑职要是被发现了,谁来保护王爷?”我边吃桂花糕,边笑道,“现在好了,我们终于脱险了。” 慕恒没有接话。他摇了摇头,拨开船舱的竹帘,向外望去: “恐怕,这只是个开始。” 渡过了淮河,我和慕恒总算是过了几天太平日子。那天在风沙里受的伤虽然不重,但也不轻,好在天气寒冷,伤口不易发炎,加上我一直揣了特制的药膏在身上,这些天来,我们的伤已经好了大半。 日夜兼程,我们终于赶在渡口结冰封路之前坐上了船,第二次渡了淮河。 从刀疤脸那群杀手的身手来看,他们大约是宁安府丞能拿出手的最后的人马,连他们也折在了朝露寺,府丞可谓大势已去,再加上淮河的水路已封,他们即便想追,也追不上了。只是不知道慕恒口中的“那个人”到底是谁,他会不会还有别的埋伏。 第11章 如今已是深冬,但由于我们一直在向南走,所以并没有感到天气转冷,只是腊月里各家各户都在为过节准备,四处的氛围的确是越来越喜气了。按照原来的计划,我们会在年前回宫,带着捷报贺岁,但现在看来,不但岁宴的珍馐,今年连皇宫里的元宵都吃不上。一想到这个,我就悲从中来,不能自已。 和慕恒在一起的这些日子,我发觉这个人其实没有别人口中那样凶残暴戾,就是脾气比较差,而且不太会与人相处。其实我知道,这是有原因的——慕恒的母后,也就是皇后娘娘,在他十岁的时候就得急病去世了,自那之后,他就变得非常孤僻,除了太子殿下,几乎没人能够接近。 说起来,那一年也是我刚进宫的年头,太子刚立,九岁的我被父亲放进了东宫培养的第一批小侍卫里。我进宫前后,正是皇后娘娘殡礼结束,下葬昭陵的时候。 合宫上下都在说,慕恒是个性子冷淡又成熟的孩子,就连皇后娘娘去世,他也没失态大哭,但我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那年是多事之秋,西戎国作乱,皇后下葬那天,皇上御驾亲征。我跟着太子去送皇上出征,回来的时候碰上同样送别皇上回宫的慕恒。他屏退了宫人走在路上,边走边哭。慕恒哭的时候咬着牙,一点声音都没有,我们走到跟前才看见他满脸泪水。那时也是同现在一样的时节,他用袖子抹脸上的眼泪,脸上和袖口都结了薄冰。那年太子十八岁,身量比他高出许多,他脱下自己的披风将慕恒裹住,蹲下身来将他揽进怀里,说:“九弟,不要怕,从今往后,大哥来保护你。” 慕恒咬着牙,只是抽泣。 太子拍着他的背,也掉了眼泪,而且显得比他还要伤心。 那时的我看着这一对兄弟,隐约觉出了两人的性子。我打定主意要永远跟随太子这个主子,因为他是个如此温柔仁厚的人,另一方面,我又觉得比我还矮些的慕恒这样小小的,孤单单的,真是令人心疼。 万万没想到,十年过去,太子温厚不减,这个九王爷呢,个子长得这么高,身手也练得这么好,成天对我横眉冷对,呼来喝去,有时候还不让人吃饱饭,想到当初年幼无知的我还叫着“小王爷不哭”,拿手绢给他擦眼泪,我就觉得人生真是无常。 每次想到这个,我就格外思念远在胤京的太子殿下。 总之,我就这样在慕恒的奴役下,归心似箭地往京城走。这日,我们到了淮阳府与苍州府交界的凤宵城。 凤宵是北方最繁华的城池之一。不像西淮,这里气候宜人,民风也比较淳朴。我们到的时候,那里正下第一场雪,那雪已经在地上积了颇厚的一层,整座城池银装素裹,分外可人。 我牵着马踏雪而行,感到心情十分愉悦,慕恒也难得收起了凶巴巴的样子。 城中人来人往,街市繁华,我打量着路旁各色的小吃摊,刚要说话,就听见身后传来杂沓的马蹄声。转身回看,却是一列军队浩浩荡荡地入城了。 我心中暗念奇怪,西戎国已经安定,这时节哪来的兵马调动?而且看这支军队的盔甲服制,应该是宁北府的漠北边军,他们不好好地镇守边关,跑到凤宵来做什么?我看向慕恒,却发现他眉头紧锁,死死地盯着那队伍为首的人。 我也跟着瞧,看清楚那人后,不禁翻了个白眼。这人以前是燕王的手下,从燕王府侍卫总提领做起,加官进爵,成为戍边大将。以前燕王未受封,还在宫中的时候,我们都是侍卫武官,算是共事过,这人性格暴烈,心狠手辣,高傲自大,非常讨厌,以前我们两个见面就掐,打过的架数不胜数,现在我看见他,还是觉得手痒。 “他在这儿做什么?”我咕哝了一句。 “你认得他?”我们离得远,慕恒又和他不熟,难免认不出来。 “那不是燕王以前的侍卫刘钦吗,前年被封了漠北将军那个,啊哟,小人得志,看把他威风的。”我又朝着那背影翻了个白眼。 慕恒的眉皱得更深了。他注视着那边的军队,吩咐我:“你去问问路边的百姓,这些人为何进城。” 我依言到处去问,得到的结果是皇上病笃,各路亲王回京侍疾,燕王已经回京,而刘钦也受命回去平京中局势。 其实在四五个月前,我们从京城动身的时候,皇上就已然病重,没想到现在竟真到了这个地步。也是我们两个疏忽,忙着赶路,没怎么留意四处风声。现在这么想来,慕恒遇刺的事怕是不简单了。 回到客栈后,我与慕恒静对良久,他开口:“不能让他上京。” 这个道理我不是不懂。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燕王私自调兵回京,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要是让这漠北边军进了京,后果不堪设想。如今慕恒着急,我比他更着急——万一燕王要夺位,祸及的第一个就是我的主子。 “是啊,王爷你有办法吗?”我皱着眉瞧他。 慕恒沉吟片刻,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刘钦统领这支军队的时间并不长。这漠北边军向来军纪严明,对父皇忠心耿耿,此次私自上京可谓师出无名,我想,只要除掉刘钦,事情就好办了。” 我想了想:“啊对了,我记得这几处边军王爷都带过,你在军士们心中应当有些威望,而且……或许王爷也有亲信在军中?” “有是有,只是不知还靠不靠得住。” 我点点头,道:“王爷,有句话卑职不知当问不当问。” “那就不要问。” “……那个,我还是想问一下,”我扶额,“依王爷看,这次要对你下手的,会是燕王吗?” 慕恒点点头。 “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 燕王在众皇子中排老三,其母是后宫内十分受宠的罗贵妃,他自己也为皇上所爱,但他为人骄纵,又和太子多有不和,所以皇上把他封在离京城较远,却又不至于偏僻的燕州。宠过必娇,娇必生乱,这个人会篡位,我一点也不吃惊。 看来这次他是打定了主意要逼宫,作为嫡子的慕恒,他定然不会轻易放过。今后这一路,真不知还有多少埋伏。 我想着这个,正走神间,却听见那边一句:“如今,只好冒一冒险了。” 说真的,经过上次府衙的事,但凡我们两个有一点选择的余地,都绝不会贸然去官府。但如今事关重大,慕恒权衡了一下,如果燕王成功篡位,他迟早也是个死,不如心一横,搏他一把,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这一着是步险棋。凤宵是个大城,在没有虎符的情况下,这么多甲士从城中过,虽然邑丞忌惮他们兵力屈服也说得过去,但更大的可能是,他根本是和燕王他们串通一气。这样一来,那边上万雄师,这边我们两人,与以卵击石何异。 放在往常,早死晚死,我肯定是选择晚死的,但此次为了太子爷,我也只有铤而走险,英勇就义了。 很快,兵士们在城郊扎起了营,而刘钦则歇在了府衙。 打探好消息之后,我们准备第二日便去府衙,寻找时机将他刺杀。上午时分,我愁眉苦脸地在客栈里收拾包裹,慕恒却不慌不忙在旁吹一支玉笛。他奏的曲调简单,却壮烈而苍凉。我听了一会儿,更觉得我们要以身赴死了。 第12章 “王爷啊,你别吹了,”我停下整理包袱的手,垂头丧气地坐下来,“事到如今,还不如好好吃一顿。” 慕恒停了下来,回眼瞧我。 “你知道这是什么曲子?” “这属下怎么知道。” “苍岭何危乎,泽水何长,絷飞马兮越崇山,御潜蛟兮过险江。 吾胄其坚乎,吾弓其利,披犀甲兮击鳄鼓,展旌旗兮操鸣镝。 岂寄天命乎,岂祈灵佑,自骁勇兮奋杀敌,敢死身兮为鬼雄。” 慕恒手指在桌上打着拍子,说出了这曲子的词。 “这是……”我听着有点耳熟,只觉得这三段唱词配着这调子,朗朗上口的同时,又很能鼓舞士气,听着像是首军歌。 “走,我们将这首歌,教给城中的百姓。” “啊?”我一想不对,“王爷你别想不开啊,你鼓舞了他们的士气,刘钦那王八蛋一声令下,我们岂不是死得更惨?!” “哪来那么多废话。” “……” 我们两人到了城郊驻兵的地方,用了一天时间教会了一些小孩儿这首简单上口的歌谣,而后慕恒将那里所有会吹奏乐器的人纠集起来,凡能学会并熟练演奏这曲子的,就给一两银子,然后承诺,若他们能在这几日多奏这曲,还会有别的赏钱。 我从前没看出来,原来慕恒这么爱好音乐,临死前都要把好曲子流传在世间,这精神真是可歌可泣。 这事做了整整一日,待到我们踏雪回到客栈的时候,已是明月高悬。我们要了一桌好酒好菜,在房间里享用,面对着美酒,我隐约有了种悲壮的感觉,就叹了口气,朝慕恒举杯:“王爷,多喝几杯!” 慕恒没有理我。 “唉,此情此景,真让卑职想到一句话。”我摇着酒杯道。 慕恒终于端起一杯酒:“唯有酒能欺雪意,增豪气。” “不愧是王爷,一下就猜出卑职的心思!” 其实我想说的是酒壮怂人胆。 慕恒再次没有理我。我吃饱了,渐觉无趣,便放下筷子,最后斟了一杯酒:“王爷,早点歇息吧,明日一早还要去府衙呢。” “明日,我们先要准备一番,”慕恒也放下筷子,“此次进府衙,断不能用真实身份。” “那王爷想用什么身份?” “铁面。” 我刚喝的酒一口喷了出来。 第八章 回京·人生如此寂寞不如来堆雪人(2) 在我的带领下,慕恒在城中买到了铁面风格的服饰和面具。 装扮好之后,他从里间出来,走了两步,问我:“像不像?” 何止是像,简直是一模一样。 我和铁面年纪相仿,是一同进的东宫,这十年来,我与他可谓形影不离,对他的体态与习惯我了如指掌,要让慕恒模仿实在不是难事,加上皇子们的功夫大多师承白五爷,和铁面一样,所以在这方面,他也露不出马脚。只是慕恒要扮铁面,我实在是有点不解。 这铁面是东宫总管,也就是我们的头儿,因为常年带着一个铁制的面具,人称铁面使。此人是皇上最信任的近臣白五的独子,可谓家世显赫,位高权重,在江湖上和朝廷中都很有几分威望,身手自不必说。太子和燕王不睦,我们东宫和燕王府自然也水火不容,两个总管铁面和刘钦更是死对头,我和刘钦见面就掐,其实主要是铁面和他掐,这么多年来,刘钦没赢过一次,临走前还撂狠话,说必要胜他一回。如今慕恒要扮铁面,不是摆明了让他公报私仇吗? “王爷,我不是跟你说过铁面和刘钦那档子事儿了吗,你这么做太危险了。” 慕恒却打定了主意:“刘钦此人向来好面子,要对付他,只有捉住他这个弱点。今日,我们在城中张贴榜文,要他自己来找我们。” 我只好点头。 我亲自动手,模仿铁面的笔迹和口气写了张榜,大意是途经此地,听说两年前的手下败将也在,回想他走前立下的誓言,不由好笑,不知道刘将军还记不记得从前说过要胜我一回这件事?如果有种,不动军队,我们单打独斗,一决雌雄。 这消息贴出不久,城中就炸了锅。铁面使在百姓心中向来是个传奇人物,刘钦又是这么多兵士的头儿,这样公然挑战,可不是十年难遇的热闹事? 张完榜之后,我与慕恒坐在客栈房间里等,很快,果然有人找上门来。 来人是当地的提辖。按道理,铁面是朝中二品武官,而提辖则是一个城池的总武官,算是他的下属,所以理应亲自来拜见。 那人毕恭毕敬地在外头求见,我开了门,只见一个人高马大的男子哈着腰拱手:“劳烦姑娘通报,下官凤宵提辖周禄,拜见铁面大人。” 我皱眉:“瞎了你的狗眼,本官乃铁面大人的手下,东宫侍卫郎官,姑娘是你叫的?”说着,我拿出腰牌给他。 “是下官有眼不识泰山,”那姓周的连忙接过腰牌,状似无意地用手指将该验的地方都摸了一遍,而后用余光扫了眼其上名字,陪着笑将牌子递还给我,“早听说京中有女侍卫,如今一见当真是英姿飒爽,萧大人,你大人不记小人过,”他说着暗暗将一锭银子送到我中,“日后还请大人,多为下官美言几句。” “好说好说,”我将银子收进袖子里,这才笑了,侧身道,“周大人请吧。” 周提辖于是进去,同慕恒扮演的铁面说了几句话,也没提要看他令牌,便恭恭敬敬地将我们迎向府衙。 我松了口气,想,靠我的腰牌,总算是过了提辖这一关,接下来,便是刘钦了。 不出所料,我们到府衙的时候,刘钦已经等在门外,还有个穿官服的站在他身边,看来是凤宵邑丞。 我和慕恒不动声色地下了马车,朝着他们走去。刘钦还是从前那副模样。他背着手,冷笑着眯眼瞧向慕恒,三角眼里净是凶狠。我看着他目光如炬,不禁为慕恒捏了把汗。 慕恒却不见紧张。他脚步轻快地朝那边走去,停在刘钦面前,双臂抱胸,模仿铁面的声音叫了声:“好久不见呀,刘总管。” “别来无恙,白大人。”刘钦冷冷答道。 他的神色没有变化。我微微松了口气。 “下官拜见铁面大人。”一旁的凤宵邑丞跪下行礼。 慕恒转头瞧了一眼不答,却微微俯身对刘钦道:“怎么刘大人,我记得你虽晋升,可也位居我之下,你不拜拜我?” 刘钦冷哼一声正要开口,他又拍上他肩膀:“唉,算啦,我逗你玩儿的,本官怎么会让你下跪?”他说着便向内走,边大笑道,“哈哈,恐怕你膝盖的伤还没好呢,你说是吗萧遥?” “铁面!”刘钦在后头气得双目暴睁。 “是是,头儿你说得对。”我不理他,跟着打着哈哈朝里走,提着的心总算放了下去。 慕恒这个人演技真是好,此刻戴上面具,像是换了个人,先前那个冷冰冰的王爷哪里还有踪影?加之穿着厚重冬衣,他与铁面的身姿相差无几,看来,瞒过刘钦也不难了。 这边刘钦在后头追上来。 “铁面大人,你此次来凤宵,总不会是专门为了我吧?”他按着怒气问。 第13章 “当然不是,”慕恒斜了他一眼,“桓王遇刺失踪,太子爷派我去淮阳找他,途经此地,听见刘大人你也在,便来会会,”他脚步慢下来,胳膊搭上了刘钦的肩膀,“我说,私自带军回京,这可是掉脑袋的事,怎么,塞外待了两年,胆儿养肥了?” “陛下病笃,众皇子都不安分,我此次上京勤王,是为江山社稷,管不了那么多。”刘钦冷哼了一声,将肩上的手臂拂开,“怎么,你想多管闲事?” “这闲事呢,本官可管不着,反正我家主子早知道此事,他的办法有的是,我又何必多此一举?” “哦?”刘钦脸上有了一抹嘲讽的笑,“但愿如此。” “是与不是你到时便知,”慕恒也笑了一声,“哎,你告诉我,你们把桓王弄到哪儿去了?” “原来你见我,是想问这个。” “瞒不过刘大人法眼。” “人不是我动的,我又怎会知道。只是你用这招,”他从怀里掏出一张榜文,“是想诈我与你相见呢,还是真以为我刘钦怕了你?” “既然你这么说……”雪又开始飘了,慕恒气定神闲地抖了抖袖子上的雪花,终于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刘钦啊,你我各为其主这么多年,明面上都不能拿对方怎么样,你说累不累?如今我们两个的主子终于要撕破脸皮,我们的旧账,不如也一清?” “早有此意。” “好啊,”慕恒大笑,“那你可不要以多欺少啊,刘将军。” “哼,”刘钦冷笑,“白总管,对付你,我一人足矣。” “好大的口气。”我忍不住嗤了一声。 刘钦看了我一眼,并没有认出——从前我一直扮着男装。他又将目光转向慕恒:“既然已经张了榜,那么不如摆下擂台,立个生死状,在众人面前打,如何?” “二位大人,这……”邑丞一跟上来便听见这么一句,脸都白了,“万万使不得呀。” 慕恒却朝刘钦笑: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比武的时间定在了第二日中午,擂台即刻开搭,就在府衙外头的空地上。榜也张了出去,届时大约会有许多百姓来看。 我和慕恒在府衙里安顿下来。依旧住在留给贵客的最高的阁楼里,向下看,这府邸一片风平浪静,总算是没有宁安府那般可怖的迹象。邑丞想要设宴给我们接风洗尘,思及上次的惊吓,我想也没想就一口回绝了。 当夜,我和慕恒挥退了所有侍者,在屋子里饮酒吃饭。 说来十分奇怪,这个桓王,一戴上面具就能如同铁面般谈笑风生,可是面具一摘,那神情便又冷冰冰的了。他品着酒,一言不发地瞧着窗外,而我边吃边看着他,琢磨,这九王爷,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外头雪依旧在下,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四处簌寂。 “王爷,你说,我们是不是回不了京了?”我叹了口气,道。 刘钦的身手我了解,虽然他不是铁面的对手,但两年前,铁面已经不能轻易将他打倒了,何况他如今还经过了军中的历练。慕恒的武功虽然高强,但比起铁面要稍落下风,他和如今的刘钦打,并没有十成的胜算。即便慕恒胜了,刘钦一死,凤宵邑丞,漠北边军里刘钦的部下,哪个会放过他?况且刘钦打定了主意要同他搏命,即便慕恒真能杀了他,自己也必定身负重伤,这样一来,我们逃脱的可能更是微乎其微了。 慕恒回眼看我。 “我还以为,只要有好吃的,你就不会发愁。” 这话说的…… “我又不是猪。”我怏怏地放下筷子。 慕恒看着窗外,一口将杯中的酒饮尽。而后他将杯子放下,突然道: “不如我们去堆雪人吧。” “什么???” 我不敢相信我的耳朵,可慕恒的脸上表情异常坚定。我一转念,不禁悲从心起,心想这下完了,连一向正经沉着的桓王殿下都自暴自弃到要去做堆雪人这种事,恐怕大事不妙。 “走。” 慕恒说走就走,完全没有给我任何反应的余地。我只得起身跟上,同他一起穿上披风,提着灯出了门。 院子里空无一人。只见地上雪已经积得很厚,在阁楼暖黄色灯光的映照下泛出微微的金光,我们将红灯笼挂在大树上照明,四周的雪又有了朦胧的红色。 柳絮般的雪花在空中飘着,寂静而缓慢。 万籁俱寂中,我突然觉得很有兴致,什么生死也顾不上想了,深吸一口气道:“那么,就来堆雪人吧!” 慕恒点头,蹲下身子,修长的手指拨在雪上,笨拙地揽起两手晶莹,堆在自己身前摁实。我瞧着他,不由好笑:“喂,你会不会堆雪人啊?”我熟练地团了一个雪球,在地上滚大,对他道,“你看,要这样才对。” 慕恒尴尬地停了停,又嗤了一声:“我要堆的不是两团叠起的雪球。我要做出一个真正的人形来。” “那怎么可能,真的做了也立不起来呀。” 慕恒想了想,道:“你拿些结实的树枝来。” 我于是去旁边的老树上折了几根又粗又长的树枝,慕恒则去屋里取了些布条,我们折腾了半天,将这些树枝做成了个稻草人骨架的模样,立在了地上,而后再揽雪,为这“人”填充血肉。 这活儿说起来简单,其实非常麻烦,不一会儿,我们的双手就冻得通红。我趁着哈气暖手的当儿抬眼瞧慕恒,发现他鼻尖泛红,密长的睫毛下,眼睛映着灯笼的微光,明亮明亮的,这么一副脸孔上有着专注的神情,竟然有种莫名的……可爱。 我扬起一把雪撒向他。 慕恒猝不及防被泼了一身雪,愕然皱眉看向我:“你做什么?” “不要这么凶嘛,”我笑嘻嘻地玩着雪球,“反正明天就要死了,最后开心一下也好呀。” “无聊。” 可我玩儿兴来了,怎么停得下,就又揉了个雪球朝他砸过去。这次慕恒有了防备,一闪躲开,凶巴巴地朝我瞪了过来:“萧遥,我警告……” “我警告你,不要再做蠢事,”我打断他的话,学着他的语气将这话补全,然后哈哈大笑,“王爷是不是想说这句?” “放肆。”慕恒沉下脸来。 我只得不情不愿地吐吐舌头,继续低头抓雪。却感到颈间一凛,一个雪球准确地砸在我的脖子上。 “嘶——”我被冰得倒抽冷气,抬头却见慕恒依旧一脸正经的样子。 “王爷你……” “树上掉下来的。”他抬抬眼。 “哦……”我半信半疑,佯作俯身填雪人的样子,用眼角余光瞄向慕恒的手,却见他果然抓了团雪,正要有不轨的企图。我征战雪场这么多年,号称东宫雪王,岂能怕慕恒这个新手。心中一冷笑,我用右手在披风的遮掩下揉起一个结实的雪球,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慕恒出手的一瞬间,我侧身偏头,让那团雪从耳边擦过,同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右手的雪球朝慕恒扔了过去,正中他胸口。 慕恒一愣,随即就地抓雪反击。我直起身子躲避,而后一踹老树,震得树枝上的雪纷纷砸在慕恒的身上。见状,我正要捧腹大笑,他却反应更快,抓住空中掉下的一大块雪朝我砸来,正中我的脸。 第14章 我被迷了眼睛,一时反应不及,就感觉好几个雪球连连砸在我身上。我眯着眼睛就从地上抓雪还击:“哼,论打雪仗,你才斗不过我!” “未必!”慕恒不甘示弱。 “啊——你别跑!” 我们像两个傻子发病一样,突然在这偌大的院子里追打起来,四处抓雪抛掷,你攻我躲,互不相让。 绕着大树追逐的时候,风吹得灯笼摇曳,红光摇荡之下,我回头,蓦然看见慕恒脸上有笑容,眸光灿灿。 我一晃神,不期被他手上雪球砸了一脸。 ……混蛋! 我俯身抓起一捧雪狠狠扔过去。 …… 不知过了多久,我们两个精疲力竭地停战,坐在堆了一半的雪人旁边,靠着树干喘气。喘了一会儿,慕恒率先平定气息,恢复了平常的神色,冷冷道:“真是幼稚。” “对啊,怎么这么幼稚。”我吃吃地笑起来。 慕恒不答。 “但说真的,每年冬天,我爹还是会陪我玩雪。别看他一把年纪,我也是大人了,”我用根树枝在雪上画着,“唉,真希望能回到京城啊,回去了,就能和我爹打雪仗了。” “我父皇……”慕恒这话一出口,很快收了声。 我也不追问,只托着下巴看雪,道:“王爷虽然不说,但其实也很在意皇上吧。” 慕恒沉默了很久。在我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突然开了口。 “记得我第一次拿剑的时候,也是这样的一个雪天。那时我手不稳,白五爷严厉,要我端着剑站在原地,剑不晃了才准动。到了傍晚,皇兄们各自回宫,我却独自站在雪地里举着剑。父皇来看我,我负气扔下剑大哭,说这辈子也不想学功夫。 父皇哈哈大笑,从我手中拿过剑,舞了一套好看的剑法,瞧得我眼花缭乱。而后他放下剑,蹲在我面前,问,你难道不想有父皇一般的身手吗? 我回答,我想学这样的剑法,却不想枯站在这里端剑。 他就对我说:父皇小的时候也这么想。我第一次拿剑的时候还不如你。后来,父皇的父皇看见了,也舞了一套这样的剑法,问了相同的问题,我同你的回答一模一样。 于是,父皇的父皇说:你觉得这剑法好,所以想学它,可这恰恰不重要,为人君者,自会有剑法更好的人为你卖命,你要做的,只是拿稳手里的剑。不要小看你手中这把剑,将来,你要用它保护这个国家,庇佑你的臣民,你至亲的兄弟,你挚爱的女人,等父皇老了,你还要用它保护父皇,你说,这值不值得你练? 其实当时我只听懂了“保护父皇”,便暗自下了决心。那夜,父皇陪着我练了很久,第二日,我就将剑拿稳了。 自从母后去世后,我与父皇逐渐不再亲近,可有时我拿起剑,还是会想起他的话。这些天我一直在想,父皇老得真快,可不知我手中的剑,还能不能保护他。” “当然可以了!”我坚定道,“王爷,本来我对明天一点希望也不抱,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我觉得,我们一定能够回到京城,什么也拦不住我们。” “哦?” 我点点头:“因为京中有天下最好的两个爹在等着我们呀,”我站起,朝那堆了一半的雪人走去,“再告诉你一件事吧,我爹就是你父皇口中那种为你们卖命的人,可我爹说了,他的命才不是拿来卖的,这个世上,他只愿意为我而死。” 慕恒难得地轻轻笑了一声,也过来,和我一起完成那个雪人。 “但愿如此吧。” 第九章 回京·人生如此寂寞不如来堆雪人(3) 第二天,慕恒清晨起来,吃过饭后也不说话,就静坐着,等打擂台的时辰到来。 这是生死攸关的时刻,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的时刻。慕恒坐着不动,我却不知道在屋子里来回绕了多少个弯,劝了他多少句话。最后,我一咬牙,拔剑向他刺去。 慕恒反应很快,抽剑来挡,将我的剑抵住。 我极快地抬手,重又使剑向他劈去。这招出得就凶狠许多,也极快,慕恒吃了一惊,仰身避过,而后出脚扫荡,趁我跃起时顶着我的剑站起身来。我毫不犹豫,再次朝他攻去,慕恒也出剑还击,我们二人就这样在屋子里打起来,你进我退三四个回合,慕恒未出全力,没有完全占到上风。 “好了,”最终,他一把捉住了我的手腕,“你的身手的确不错。” “当然了,我毕竟也是从小入宫的侍卫呀,王爷,”我这才垂剑,“你就听我一句吧,铁面我肯定比你扮得更像,鞋里垫点东西的事儿罢了。这险我不能让你去冒,王爷要是出了什么闪失,我哪有脸向太子殿下复命?王爷啊……” “不行,”慕恒依旧摇头,“就按计划办,你只要将我吩咐的都做好就是。” “可是……” “别说了。” 我算明白他是不会改变决定了,只好叹了口气安顿:“那王爷你方才也看见了,我这人虽然没有什么胆识谋略,可武功绝不差,你今天不要硬拼,可千万不要伤到自己!” 慕恒思忖片刻,点头。 “那我为你备好药,你回来之后就先去疗伤,外头的事就交给我一个人,好不好?” “嗯。” 我还是不放心,又反复跟慕恒叮嘱,一直到日头高升,他不得不离去,我只得闭嘴,烦躁地回到屋子里为他调药去了。 午时,外头传来敲锣的声音,是擂台开打了。我和着药,眼皮直跳,心里头只想,这次让慕恒一个人去外头,保不准要出什么事,也不知道刘钦这蠢货这两年有没有长进,万一他学会用计,设下了埋伏,那慕恒岂不是死得很惨?就算死不了,他要是断胳膊断腿,我还有什么颜面回京?越想就越心慌,我放下调制好的清创药,坐立不安。 小半个时辰过去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从前不是没做过惊险的任务,但只要太子和我性命无虞,我都不会紧张,可这次我分明好端端地待在屋子里,战友是个厉害角色,对手还是个蠢货,在这种种之下,我却额上直出冷汗,手心也腻津津的,心里慌得要命。 总觉得要出事。 时间过得越来越慢。我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满脑子都是血淋淋的胡思乱想,终于还是沉不住气,一横心抄起剑,心想豁出去,跟他们拼了。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我踏出门槛的那一瞬间,突然见到一个人影从墙头飞身而下。待我定睛,心一下子踏实下来——是慕恒。我眼睛朝他的方向死盯着,气出不顺,愣了愣才想到要庆幸,却见另一个身影也跃入了墙头。我一惊,连忙闪身躲在门后,透过窗纸的缝朝外头看去。 竟是刘钦追来了。 他来得比想象中快得多。我捏紧了手指,目光紧紧锁住那个同样负了伤的人。只见他落地之后,目光四处张望片刻,便落在地下厚厚的积雪之上。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 他看见了地上的脚印。顺着那脚印望去,便是慕恒隐在大树后的背影。 刘钦脸上绽出一个无声的冷笑,但他没有声张,只是举起剑,凝视着那背影,快步朝那边走过去。绵软的雪吞掉了他的脚步声,树后那人仍是浑然不觉的模样。 第15章 见状,我赶忙拔剑,疾步向那边跑去,可刘钦的剑更快,在我接近他的前一刻,那剑毫不犹豫地,利落地捅进了树后之人的身子。 与此同时,我的剑也架上了他的脖子。 大局已定。 我松了口气,嘴角勾起笑来。 “别来无恙,刘将军。” 树后的雪人轰然倒地。 刘钦不可置信地朝我看过来。目光触及我的一刹那,他身子像被冻结般僵在了原地,唯独表情瞬息万变。他喘息急促,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是……你。” “是我。”用的是从前男装时低沉的嗓音。 “不可能!你怎么会是……”他的声音因为情绪的波动而变得怪异,面色煞白。定定地看着我的眼睛,他忽而又笑了:“好,好 ,你这卑鄙小人!我刘钦终究……” 我瞄了眼慕恒方才踏着我铺好的石头跃进的房间,此刻那里门窗紧闭。 “我要是卑鄙,刚才就一剑了结你了,”我打断他的话,松手将剑扔在了地上,“这样,公平了么?” 刘钦一怔,却反应很快地提剑向我刺来,我只攥紧拳头迎战。 刘钦方才被慕恒打伤了,又经适才那么一惊,方寸大乱,大约对我也有些畏惧,所以步伐不稳,剑法也使不好,简直不堪一击。即便我空手,他拿剑,他也没撑得过三十回合。 最后,我踩着他的手腕,一手卡着他的脖子感叹:“这么多年了,真到这一刻,还有些……刘钦,别怪我,这次你玩得太大,由不得我了。” “别自作聪明了,”刘钦却大笑,目眦尽裂:“告诉你,我上擂台的时候,就想到可能会死在他手里……那个‘铁面’是桓王吧,我已经吩咐过手下,一旦我死,你们两个,谁都别想……”我没等他说完,一用力扭断了他的脖子。 刘钦的话断在了喉咙里,双目仍然圆睁,瞪着我。 无暇多顾,我叹口气,合上他的眼睛,迅速起身跑向慕恒的房间。此刻,他已经处理好其他部位的伤,正咬着牙用桑皮线缝合左臂上的口子。我见状连忙上前接过针:“我来我来……” 慕恒皱眉,从喉咙里发出一声隐忍的“萧遥!”。 “王爷你别忍着,想叫就叫吧,我快点缝完,咱们好逃命啊!” “仔细缝!”慕恒额头上的汗成颗地滴下来,“这府邸守卫森严,你以为,我们真能逃出去么?” “王爷你别吓我……”我一想,声音又带上哭腔,“你昨天没说逃不出去啊……” 亏我刚才还跟刘钦耀武扬威,要真这样,黄泉路上相见也太没面子了吧! 话音还未落,听见外头一阵嘈杂,是府兵来了。我缝上最后一针,就听得有人惊呼“刘大人断气了!”而后杂沓的脚步声朝我们的屋子逼近,听声音怎么说也有四五十人。我心中叫苦,可当下也没有别的退路,只得先帮慕恒收拾起狼狈模样,拿了把剑站在他身旁强装淡定。 进来的是凤宵邑丞。他领着一队府兵将我们出路堵死,外头应该也着人团团围住了。 “冯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我环视着面前的人群问。 “铁面使,”邑丞却不理会我,径直看向慕恒,“说好了擂台比武,刘将军他不动一兵一卒,你却半路逃脱,想出这种下作手段,这般谋害朝廷命官,论罪当斩!来呀,将他……” “放肆!”我断喝一声,拿起慕恒放在桌上的令牌,“睁大你的狗眼,在你们眼前的是桓王殿下,没有皇上的圣旨,我看谁敢动王爷一根汗毛?” 邑丞愕然。我拿着令牌走近他,又横眉:“还不跪下!” 邑丞看见令牌,不由大惊失色,被我这么一喝,双股一颤便跪倒在地。他身后的府兵见状,也纷纷下跪。 “微、微臣,参见桓王殿下。”邑丞经这么一吓,一时缓不过来,只木木地说了这么一句。 慕恒没有叫他平身。他站了起来,踱向他:“冯大人,本王问你,漠北边军进凤宵,可有调兵虎符?” 邑丞脑门儿上开始渗出细汗了。他眼睛转个不停,就是不敢朝慕恒看: “回王爷,这……这……” “父皇病危,京中动荡,怎么,连你也想反了吗?” 慕恒的语调平缓,语气也只是冷冷的,却有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连我也不由打个冷战。 这话一出,整个屋子都被压抑的寂静所笼罩。 可这邑丞也不是草包。他额上的汗越聚越大,人却从方才的惊吓中缓了过来,脑子大约也转得动了。只见他深吸了一口气,答道:“微臣岂敢。可这万人大军过境,岂是我小小一邑之力可以阻拦,”他抬了抬眼,“这军队是上京勤王也好,是叛军也罢,都不由我这一邑之长左右,如今主将已去,可兵士究竟还在,王爷若是能调兵救急最好,若王爷不能,对他们所作所为,恕微臣无能为力。” “你!”我瞪眼。他竟不吃慕恒这一套,这话分明就是说要袖手旁观。现在我与慕恒势单力薄,哪里能调来什么兵,就算能调,城郊的军队虎视眈眈,远水毕竟解不了近渴。 “这么说,你是站了燕王那一边,”慕恒语调依旧没有波动,“冯大人莫非忘了,几年前昭阳王谋反,其党羽九族皆诛,就连几个知情不报的小九品官也落得家破人亡。当年,还是漠北边军平的乱。冯大人,”慕恒缓缓蹲下身子,直视着邑丞的眼睛,语气愈发冰冷,“古往今来,名不正言不顺,却痴心妄想者,多半没有好下场,只落得一众蠢材陪葬。你,可要好好儿想想。” 邑丞的眼神又开始躲闪了,他声音里底气弱了几分:“微臣对皇上忠心可鉴,绝无谋反之意,请王爷明察!” “这,”慕恒起身,“就要看你的表现了。” 他缓缓朝椅子走去。转身的一刹脸上才显现出一瞬痛苦,却又很快消失。此刻,他的袖子已被不断渗出的鲜血染红了。 “平身吧。”慕恒坐了下来。 邑丞谢恩站起,抬起袖子擦脸上的汗。 “要想表明忠心,就拿笔墨来,本王要传信给一个人。” “是,微臣这就去办。”邑丞连声答道,即刻告退,去准备笔墨了。屋子里外的府兵也应声退下,很快,这屋子里又恢复了平静。 门一合上,我们也来不及多说,慕恒褪下衣裳,我赶忙拿起桌上的纱布药物,迅速为他止住血,包扎伤处,一边问他:“王爷说过在军中有亲信,是吗?” “算不上亲信,我带漠北边军时,他曾是我的下属,是个忠君之士。” “那就好,有总比没有强。”我思绪纷乱,心里其实还是没法乐观——刘钦统领这军队时间虽不长,但也足够他提拔心腹至高位了,现在他一死,兵权多半落在他的心腹们手里,照他说的,他交代过他们要至我们于死地,我们终究还是要与这支大军抗衡。说实话,若慕恒信任的那个人真是忠君之辈,那他在军中肯定受刘钦排挤,地位必然不高,他能左右大势,我是不信的。 我给慕恒上完药,伺候他换了衣裳,突然听见外头传来了急急的脚步声。 我心中一沉。这样急促的声音,不像是来送笔墨的。我与慕恒相视一眼,都拿起了手中的剑,看向房门的方向。 第16章 那人还没进门,慌乱的声音就传过来:“不好了,不好了王爷!”这府兵三步并作两步到了我们面前,倾身跪下:“城郊的军队听闻擂台变故,找上门来,如今,已经将府衙重重包围了!” “这么快!”我倒抽一口冷气,“你们告诉他们‘铁面’是桓王了吗?” “说了!”府兵哭丧着脸,“可郑副将不听,还说是桓王殿下已经命丧宁安府,说、说王爷你是冒牌货,如今他们兵临府门,扬言要王爷出去让他们验明正身,否则,便要强攻进来了……” “岂有此理!”我跺脚。 这下该怎么办?说什么验明正身,谁不知道燕王要对慕恒下手,就算他真的出去,他们也不会承认他的身份,邑丞的力量又指望不上,他一出去,哪有活路? 我心乱如麻,没了主意。 却听慕恒道:“既然如此,本王便去会会他们。” “王爷……” “走。” 慕恒没有犹豫,提剑向外走去。 第十章 回京·人生如此寂寞不如来堆雪人(4) 果然,府衙已经被包围了。四处都是白茫茫的积雪,一出府门,我的眼睛差点被盔甲映出的雪光闪瞎。 银闪闪的,不知多少个甲士列在我们面前,整整齐齐,纹丝不动。他们的头领是个身着绯袍犀甲之人,大约就是府兵口中的郑副将。他身后还跟着几个人,应该也是刘钦的心腹。 我原本还心存侥幸,可真看见这阵势,心瞬间凉了半截。这府邸周围少说也有上千士兵,我们插翅难飞。我握紧了剑,看向慕恒,只见他的神色也少有地凝重起来。 只怕凶多吉少。 我想了想,深吸口气,勉强提神走向那个绯袍犀甲的人。 此人人高马大,腰间挂着把长刀,这时他正手握刀柄,面带怒色地看着我们。 我上前,先声夺人:“桓王殿下在此,还不跪下?” 说话的时候,我拿着令牌,朝四处展示了一周。队伍里微微有了些骚动。我记得慕恒带过这支军队,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这些人能念旧情,放我们一条生路。 又转念一想,慕恒这脾气,搞不好这群兵早就想剁了他了…… 思忖间,却见郑副将冷笑了一声,突然伸手打向我的令牌:“一派胡……”我眼疾手快地扼住了他的手腕,“将军看清楚了。” 他一愣,猛地拔出刀来,我松手闪身避开,便听他道:“这令牌分明是假的。你们二人先假铁面后假桓王之名招摇撞骗,谋害朝廷重臣,辱我漠北边军,来啊,将他们剁成肉酱,为刘将军报仇!” “我看谁敢!”我也拔出剑来。 “上啊!”眼见着他身后的几个人就要带头动手,我扬剑晃了个虚招,趁他们不备,剑锋一转顶上郑副将的脖子。我动作太快,他不及反应,一下被我制住。见状,他的身后的几人急忙上前,用剑将我团团包围。 面前的兵也稳不住了,纷纷朝我这边而来。 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再敢前进一步,我就让他人头落地!”我将剑逼近郑副将的脖子几分,朝他们大喊。 “你敢!”郑副将不服软,怒气冲冲地瞪着我。 “我敢。”我应声将剑刃逼近几分。鲜红的血瞬间顺着剑尖淌了下来。 四周“郑将军”之声霎时响成一团,再看那些甲士,也都停在了原地。此刻我的剑抵着郑副将的脖子,刘钦心腹们的剑则将我团团围住,大家一时僵持不下。 “这令牌是真是假郑将军再明白不过,”此刻,慕恒终于开了口,“本王是谁,你们也都一清二楚。” 他走上前来,向四周的兵士们喊话,“刘钦勾结燕王,妄图谋反,怎么,你们也要成为帮凶?当年昭阳王起兵,漠北边军乃吾皇之左膀右臂,为江山安定立下汗马功劳,如今你们却沦为叛军,你们兄弟的血都白洒了么?” 慕恒说话的时候,士兵中间逐渐有了骚动,围着我的几个军官有些慌了,其中一个扭头打断他的话:“休听他一派胡言!上啊,杀了这狂徒……你们想抗命么?!” “谁敢动?”我眉头一皱,将剑又逼近面前人的脖子几分。 此刻,郑副将的颈上已经被我划开了一道不浅的口子,血一直顺着剑刃流下来。他的神情显示他正尽力掩盖自己的紧张,然而他煞白的脸色和豆大的汗珠早将此暴露无遗。 我和他也差不了多少。我的手心早就是腻津津的了。 没有人先动。 慕恒又开了口,可在我听清他说什么之前,站在我侧面的一个军官突然扬起剑,一下捅进了郑副将的身子。我一惊,也来不及多看,连忙提气飞身跃起,堪堪躲过了几把剑的追刺,待我翻身落在他们的包围之外时,外袍已被他们捅穿了。 “为报刘将军之仇,郑将军甘愿以死抗敌,兄弟们,为我们的将军报仇!”那个刺杀郑副将的人喊道。 自己人都下得去手,这些人实在是太毒了。 我一愕的功夫,先前围着我的几个人已然举着兵器朝这边来。我连忙迅速地跑到慕恒面前,才回身迎敌,一边喊道:“王爷,快进府衙!卑职为你断后!” 此刻,士兵们也纷纷跑上前来。 黑压压的人群如同乌云般收紧,将洁白的雪地覆盖。 盔甲兵器碰撞之声四起。 我心知此次凶多吉少,也顾不上瞧身后,用上全身的力气朝他们攻去。此刻不同往常,我用上最凶狠的招数,几乎三招便取一人性命。雪地被染成一片殷红,温热的血不断溅到我的脸上,铁器碰撞的声音与惨叫声交织。我杀红了眼,再无暇顾及其他,只知道挥剑。 可两手怎能敌得住众人围攻。我逐渐力不从心,要取我性命的人却无尽,依旧一波又一波地涌上来,腹背不能两顾,很快,我身上便被刺伤几处,到最后,几乎是靠咬着牙支撑了。 无穷无尽的刀剑仍然逼上前来…… 被逼至一个死角,我抬剑挡住一人长刀,却见身侧有两人挥剑,心下暗念不好,抬脚飞踢左边之人时,右头的剑与面前的长刀直直朝我刺来。我筋疲力尽,逃无可逃,只勉强挡住右侧长剑,眼见着刀刃就要刺入我胸口,千钧一发之际,那刀却被打开,我趁机一剑划开执刀人喉咙,又回身,一掌击中执剑之人,混乱之中余光扫见,方才救我之人竟是慕恒。他并没有进府衙,而是一直同这些人周旋。 我简直要哭了。 本来以为能拼死护主,现在看来死都白死。 “王爷你怎么没跑啊!”我一边和慕恒并肩对付着周围的兵士,一边沮丧地喊道。 “又能跑到哪里去?” “至少多活一刻,说不定还有转机……你留在这儿做什么?!” 慕恒没有回答,只和我一起对付着四周越来越多的敌人。无尽的相同的盔甲令人晕眩。 逐渐,我们被密密麻麻的甲士逼到无路可退,最终只能背靠府衙的墙角,气喘吁吁地做着垂死挣扎。 “对不起。”混乱中听到这样一句。 是慕恒的声音。 我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回头便见他身子一仰,轰然倒在了雪地里。 第17章 殷红的血从慕恒身下洇出来。 我愣了片刻,一声“王爷”哽在喉头,硬是发不出声,只觉双耳一空,四周的狰狞静默了片刻,又猛地放大数倍。 我大吼出声,一剑抹了刺他最后一刀那人的脖子。也不知哪来的力量,让我如同邪魔附体,狠戾的剑法迅疾如风,一时让周围之人血肉横飞。 反应过来之时,六尺方圆之内已经没有一个活口。 四周的兵士被震慑,不敢上前。而我粗喘着,用沾满了血的剑空指前方,手止不住地颤抖。 “逆臣贼子!”我瞪着他们,几乎将牙齿咬碎。 我明白,我支撑不下去了。 “犹豫什么,快,斩了她!”方才捅死郑副将的人在后方喊话。 这是我清晰地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我失血过多,头脑晕眩,五感皆麻木起来,模模糊糊间只仿佛听到急促的,多且密的马蹄声。雪色令人目光失真,恍惚中,我看见浓烈的黑色向我笼罩过来,却又被洁白分开,随即四周血色如同幻影般散去。四下嘈杂,只有一人破开喧嚣,在朦胧的雪光包裹之下,纵马向我而来。 我腿一软,终究是倒下了。 慕恒的身体与我三寸之遥。他满脸是血,眼睛合着。 意识愈来愈模糊,只觉得浑身冰冷,唯眼角有温热的东西淌下。 “太子殿下……萧遥……失职了。” 最后一根弦终于崩断,黑暗席卷而来…… 醒来的时候阳光刺目。昏睡过久,浑身酸软无力,想抬手遮遮眼睛,却感到手臂沉重如铁,终于还是放弃了。 “快告诉林大人,萧侍卫醒了。”隐约听见这样一句话,接着就是急促的脚步声由近及远而去。 随着记忆渐渐苏醒,慕恒了无生气的脸孔也闪过脑海,令我心弦一绷。 “王爷……” “萧大人放心,王爷安然无恙。”方才说话的人走上前来。 他的身影挡住了耀眼的日光,我总算得以看清四周——是个军帐。 我们活下来了。我松了口气。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死里逃生这么多回,回京之后,我这辈子大概就在后福中度过了。 有个小侍女伺候我起身饮水,那人又接着道:“兄弟们救驾来迟,幸得萧侍卫拼死抵抗,保住王爷一命。” “王爷伤得重吗?” “不重,不重,王爷当日是失血过多,力竭而倒,虽多有皮开肉绽,却未伤及筋骨,五脏亦俱善。而萧大人你……” 这时候我的感觉已经恢复了。我摆摆手道:“我知道,伤了脾脏,要落病根儿。无妨。” “若让大人落下病根,我林肃岂非罪该万死,”此时,有人走进了帐内,说着便到了我面前,倾身下拜,“下官林肃,见过大人。” “请起。”我想,慕恒要传信给的人就是他了。 “大人放心,这三日以来,下官已倾凤宵之力为大人觅得最珍贵的良药,郎中说,可保大人彻底病愈。” “嗯。”我点点头。这么看来,他已经控制了这座城池:“你把冯邑丞怎么办了?” “王爷的意思是暂且软禁,回京后禀明圣上处置。” “哦……那么现在漠北边军由你统领?当日是怎么回事?” “是的,几个叛贼已被正法了。其实在包围府衙之前军心早有变动,兵士们对上京之事颇有微词,但也有一些效忠于刘钦一党,当日郑副将带领的便多是这些人。刘钦一死,军心大乱,我趁他们离营之际,集结士兵,号召他们与刘钦一党对抗,一举得到所有人的支持后,便来擒郑副将之众,不料竟见王爷在此。所幸郑副将所带之人不尽自甘沦为叛军,彼此间亦有斗争,否则,恐怕你们……” 我叹了口气,道:“是啊。难得漠北边军如此忠心,回京之后定当禀告陛下。” “谢大人,”林肃拱了拱手,又叹道,“也是天意如此。当年我军深蒙皇恩,今朝却成不义之军,天理不容。先是《嘉塞上军忠君曲》无端传唱,令将士们思旧动摇,后有王爷诛杀逆臣,此诚天助我也。” 我这才想到,慕恒奏的那首战歌原来就是早年皇上为奖漠北边军平叛之功亲作的《嘉塞上军忠君曲》,怪不得这么耳熟……看着林肃虔诚的表情,我咳了咳道:“呃,是啊是啊。” “只是……下官有一事不解。”林肃却突然话锋一转。他顿了顿,眼神示意先前同我说话的人,那人便点点头,带着军帐中人退下了。 我抬眼看着他。 其实他想说什么我是明白的。慕恒没有看错,这个人不仅忠心,还很聪明。 “下官已查探过……”他缓缓说道,似乎斟酌着语气。 “你问过王爷了吗?”我抬手止住他。 “大人醒来之前,下官不敢多嘴。” “机灵。”我扬唇,勾手指叫他靠近,附在他耳旁说了一串。 林肃微微抽了口冷气,又愕然地瞧了我片刻,才反应过来,跪倒在地,语气仍有些失措:“是,大人可以放心……该杀的杀,该埋的埋,风声,不会走漏半点。” “我信得过你,”我冲他一笑,重又躺下来,“好了,我得养伤了,你去给我弄点吃的吧。” “是,大人。”林肃有些紧张地诺诺答道,起身往出走。 “慢着——” 他的背影明显一僵。 “一定要有红烧肉和鸡腿啊!” “……好。”林肃如释重负般吁口气,生怕我再下令般疾步走了出去。 第十一章 回京·行险舟渡大河(1) 年关前两天,雪停了。漠北边军已经启程回宁北府,而林肃精心挑选了一百个身手好的死士留下,准备和我一起护送慕恒上京。 经过半个月的调养,我和慕恒的伤已经好了一半。本来应该多休息些时日,无奈京中传来消息,皇上疾病加重,怕是无力回天,如今太子与燕王两党在京中相持不下,已成水火之势,夺位之争一触即发,上京便成了迫在眉睫之事。 一来,慕恒想见皇上最后一面,二来,再不回京助太子一臂之力,后果不堪设想。 挑了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我和慕恒坐在马车里,其他人在外头,一同启程。 大约是因为最近我们各自养伤,很少见面,所以再次一起上路,有种莫名的尴尬。沉默了半晌之后,我首先开了口打破微妙的气氛:“那个,王爷,你上次为什么跟我说对不起?” 慕恒瞥了我一眼,道:“你听错了。” “没有吧……” “有。” “哦……” 我不说话了,慕恒却显得有些不自在,过了一会儿,没话找话:“你的功夫跟谁学的?” “啊?” “你的招式和我的一样。” “我从小和铁面一起长大,他教我的。”铁面的父亲是白五爷,也就是慕恒的师父,两人师承相同,铁面高明些罢了。 慕恒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看他这样子,我又觉得好笑,小声道:“你连他的模样都扮了,当年的气还没消啊。” 慕恒瞪我。 我连忙把笑意收了回去。一路上再无话。 第18章 我们就这么在一百死士的保护之下安然无恙地前进。我明白,从凤宵到泽阴,不会有什么风浪,即便只有我们两个也多半没有问题。燕王不是不懂谋略的人,他给我们设的第一个槛儿在宁安,吃定了自己有九成胜算,但同时他也会留一手以防万一,这一手,必然在泽阴。 泽阴渡口是我们上京的必经之地,实在是非常好卡的一个关口。随着冬季渐深,泽水结冰,通船的最后期限逼近,只要保证我们在那之前上不了船,他们的目的便达到了。泽阴在苍州、云州和胤京辖区的交界之处,而苍、云两州是五王爷和六王爷的封地,这两个也是平素得宠的皇子,和燕王沆瀣一气,他们要控制泽阴渡口易如反掌,恐怕我们这一百死士也难以奈何。 其实我们都清楚,要过那关,唯有带上大批漠北边军护卫,可若如此,其中的变数便太大了。如今局势紧张,朝纲说乱就乱,我们谁也担不起这个风险。 但只要渡过泽水,进了胤京,一切便好办得多了。 大概又过了半月的时间,我们抵达了泽阴附近的一个小城。这些天来,这么多人走在路上,难免引人注意,我知道,如今我们早已被盯上了,泽阴那边定然严阵以待,当下之计,只有让林肃带手下先走,引开他们的视线,事情方有转机。 林肃走前一天,我和他在烛下喝酒。 推杯换盏,饮到最后,林肃笑道:“我家是七尺巷口第一户人家,今后烦请大人照顾了。” 我杯子一顿,也笑:“这个忙,我可不一定帮得了。” “林肃相信大人。” 我没有回答,只低头吃花生米,半晌才道:“我说你啊,牵家带口的,卖什么命呢?” “说来也可笑,”林肃放下酒杯,“在边疆驻守久了,你就会觉得,每一寸国土都像是你的血肉……”他没有说下去,顿了顿道,“如今西戎国虎视眈眈,大人,答应我,朝政万万不能乱。” “我?”我笑了一声,抬眼却撞上他灼灼的目光。 我垂首,声音沉下来:“好。” 手中的酒被一饮而尽。 “好了,你安心去吧。” 林肃告辞站起,朝外去了,而我拿筷子拨着盘里的花生米,看蜡烛燃到尽头。 唉,林肃,其实,我也是个很惜命的人呀。 林肃走了,只留下两个身手最好的人跟着我们。他离开的那天是上元节,小城里四处都摆起了花灯,林肃告诉我,他在京城有个喜欢的姑娘,他答应过要带她一起看花灯,可每年都没有机会,没想到,就此,再也没有机会了。然而他走的时候,依旧头也没有回。 为了掩人耳目,我和慕恒先是同他一起出城,然后在半路上乔装折返。回城的时候,暮色降临,花灯一盏盏点了起来,我闷着头不出声,慕恒却开口叫我,抬手指了指斜前方。 我朝他所指望去,只见一盏青色的莲花灯在风中飘摇。 “真好看。”我有些怅然若失道。 慕恒却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我是说那个元宵摊。” 我无语片刻,义正辞严道:“少爷你把我当什么人了,难道我眼里就只有吃的吗?”正说着,糯香的味道扑面而来,肚子竟然不争气地叫了两声。 我老脸红了。 “我还没吃过这种元宵。”慕恒说着,便朝那边走去。我想了想,回身给了跟随我们的两个小伙子一些银两,打发他们去吃些好的,自己则跟在慕恒的身后。 奇怪,要是放在原来,我和慕恒关注的东西一定会对调。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慕恒也喜欢起吃的来了。 我们坐在灯光绰约处,一人捧着一碗热腾腾的元宵吃。慕恒给自己的碗里加了三勺糖,我正要提醒他这样会太甜,就见他十分自然地给我也加了一勺。我其实不喜甜,但吃着吃着,就觉得味道还不错。 慕恒和我把元宵吃得干干净净。当夜,我回去之后,睡得异常安稳。 第二日,我们就重新启程了。 我们的计划是,林肃等人先进泽阴城,引起他们的注意,待到午后,他们进渡口,必然会有一场恶战,我们趁机乘船逃脱。 此事说来容易,做起来却不简单。泽阴是许多地方去京城的必经之路,国内最大的交通枢纽,此地鱼龙混杂,是江湖人士聚集最多的所在。朝中权贵都会认识一些武林中人,这早已是公开的秘密,只怕燕王早有准备,黑白两道都动用,到时候我们防不胜防。 中午时分,我们几个进了城。我穿着女装,照样与慕恒扮作夫妇,而另外两个侍卫则作家仆打扮,跟在我们后头。在一个小摊上草草吃了饭,我们在约定的时间赶往渡口。 抵达时正值黄昏,落日时分,泽水被夕阳染成金色,粼粼地泛着光。几艘大船泊在港湾,小船却不见一只,大约是为防我们私自乘船逃走。林肃的人已经到了,一个身姿与慕恒相差无几的人戴着帷帽,走在他们前头,林肃紧跟着。 打眼一看,把守渡口的兵士早已不动声色地形成了一个包围圈,而这圈子正渐渐地缩小着。流连在渡口的船家也好,要乘船的人也罢,明里都很正常,实则不知多少埋伏。 这次,燕王是要下狠手了。 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林肃一行人身上,我们四人若无其事地走向河岸。 “依你看,这些人……”慕恒压低了声音问我。 我四下扫了一通,道:“穿官衣儿的不足为惧,怕只怕……” 一个布衣男子从我们面前走过,风撩起他的袖子,腕上纹身乍现。 我的话断在喉咙里,低声骂了句娘。 我猜的没错,这次,江湖人士也来凑热闹了。看他的打扮,这些人应该都乔装成普通百姓隐在人群中,不知有多少。看来燕王并不笨,他终究还是留了一手,专等着我们自投罗网。就算林肃一行能蒙得过这群兵,怕也还有其他人候着我们。 今夜恰恰是他们防守最严密的时刻。 我深吸了口气:“少爷,这次,我们走不了。” 慕恒抬了抬眼,语气不变:“明天之前,五哥便会发现抓住的不是我,到时候我们两人处境更加凶险。而且,若无林肃掩护,我们根本上不了船,冰期将至,没有时间了,”他冷冷扫了一眼泊舟的地方,“无论如何,我们都已是穷途末路,别无选择。” 横竖是死,早死晚死,显然慕恒比较想早死。 其实我早料到答案如此,听到这话便叹了口气,不再劝了。 渡口的船渐渐离港。林肃提前订好的是一艘大船,此刻他们正朝那边走,官兵们形成的包围圈也像网一般,一点点朝着他们收紧。趁着把守松动,我与慕恒朝港口剩下的两艘船去——那是两艘一大一小的船,一艘大约能容七八十人,另一艘,则二十人左右,此刻,两艘船上都已经坐了一些人了。 我若无其事地朝那边打量,心又沉了几分。 看来他们早有准备。那大船上许多人的佩剑都相同,看来是便衣的官兵无误,这些人粗看也有三四十个,我们望不到的地方还不知有多少,至于另一艘…… 第19章 我一边排着队,随上船的百姓往前走,一边用余光觑着那只小船,只见有两个中年男子坐在那船头喝酒,一时也看不出他们来头。我同身后两个小伙子交换眼色,他们也摸不着头脑。 此时大船在水面飘荡着,忽而撞上了旁边的小船,使得那船一震,有个摆在桌上的酒盏向下掉去,说时迟那时快,两人里头的白衣公子只手臂一动,那酒盏已然好端端地立在了他手中折扇上,另外那个年长些的也不惊,探身伸出一根手指点上那大船船身,那船竟就那般被他拨了开去。 我又骂了句娘。 “少爷,不行啊……” 此刻,方才前面等候登船的一对夫妇扭骂骂咧咧地经过我们身旁,那大嫂停下来对我说了句:“船家不知发的什么疯,只准年轻男子上船,姑娘趁早回吧!” 我答应着,同慕恒对视,都不由得皱了皱眉。 这分明是守株待兔,等着我们自投罗网。我们低估了他们,故而未做易容准备,如今船上这群人必定有慕恒的画像,船开动后就要大开杀戒。水上不比陆地,想逃都没地儿逃,凭我们几个人对付那么多,胜算微乎其微,上这船跟跳火坑有什么区别。 “别慌,”慕恒定了定神,“大船上他们人多势众,不如上小船,与这两人一拼。” “但我总觉得这小船吧……”我挠着脑袋,忽见船帘掀开,里头又走出两人,头发皆只齐耳,孪生姐妹模样,我一怔,随即倒抽一口气,声音不由压低,“这他娘的是……” “云苍十三绝……”身后的一个小伙子接道。此刻,他们的脸都白了。 我差点背过气去。 云苍十三绝,云州和苍州两地各大门派的风云人物。那个大冷天拿折扇的,想必是商山派笑面公子,指头戳船的肯定是洛南帮孙一指,两个短发的孪生姐妹,不用想也是苍山派鬼美人姐妹,这四人一出现,云苍十三绝应该也到齐了。也就是说,在船舱里等待我们的,还有七毒门银蝎子,嵩阴派三长老,青门小阎王,飞玉门流星双针,子虚观玄衣真人和紫衣真人,以及隐山派秀玉冠。 “少爷,回吧!”身后的一个小伙子恳求道。 慕恒的指头攥紧了。可还没等他说话,我们便听见林肃那边传来厮打的声音,抬眼看去,穿官衣儿的士兵和隐在人群里的埋伏此刻皆已一拥而上,刹那间刀光剑影,喧声四起。人群四下逃散,方才把控在船头的士兵也离岗去支援,受惊的老百姓们纷纷要逃离渡口,没想到出口早被官兵封锁,场面混乱无比。 我们四人躲避着惊慌逃窜的人群,慌慌张张不知何去何从,只听见封锁渡口的官兵头子在下令:“在这里的人,一个都别放走!” 我暗道糟糕,而慕恒早已反应过来,一转身便往渡口去:“上船!” “啊啊可是……”我没了主意,只能在人群的冲撞中跟上,却见慕恒背影一顿,突然转过身来:“你们两个跟我来,你,”他皱着眉头看向我,突然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交给我,“拿着这个上京,助大哥登基。” 我接过那金色的小盒子,整个人蒙在原地,只见慕恒的眼睛里突然闪过一抹非常奇怪的神色。那样看了我片刻,他猛地回头道:“走!” 随即,他便转身向前,一下子被人群淹没。 我来不及反应,拿着手上的盒子愣住了。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他有什么话未说,却又好像是我有什么话未说,一时间心里空得要命。 情势却不容多想,有官兵朝这边来,我连忙将盒子揣进怀中,只觉心乱如麻。 林肃那边的响声愈发凄厉,我知道,这一百个死士,谁也活不了了。 那夜林肃的话在耳边响起。我一咬牙,摁下胸中汹涌的情绪,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走。 才走一步,却像是腿上灌了铅一般,怎么也走不动,随即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疯了一样地转身向慕恒的方向跑去。 第十二章 回京·行险舟渡大河(2) 渡口已经乱成了一锅粥。这次官家的人出动得太多了,与林肃等人厮打的同时,还能兼顾聚集在此的百姓。他们四处搜捕,见了年纪与慕恒相仿的男子就抓。众人不明就里,到处逃窜,而我在乱糟糟的人群中拼命地跑到了两只船停泊的地方。 此刻,许多受惊的百姓挤破了头想要上船,而两只船上的缆绳皆已割断,更有人在岸边拦阻,场面一片混乱。 眼见着船就要起航,我终于挤到人群最前头,找到了慕恒和其他两人的身影——他们正要跃上一艘船去。 我无暇多顾,几步上前,猛地捉住慕恒的手腕:“少爷,走!” 慕恒身子已然跃起,冷不丁被我拽这么一下,一时猝不及防,待反应过来的时候,我们已经落在了一艘船上。摇晃之中,慕恒也没有理我,立即转身朝相反的方向望,我喘着粗气,也顺着他的目光瞧,只模糊看见另一艘船已然起航,走得有些远了。 时间紧急,那两个小伙子晚了一步,没能跟得上来。 “还好,”我抹了把汗,“少爷,幸好我拉你一……” 我的话被慕恒凌厉的眼神打断。他脸上是熟悉的想打死我的表情。 我意识到了什么…… 回头去看—— 却是那藏龙卧虎的小船。 “萧遥,”慕恒恶狠狠地从牙缝里挤出我的名字,“你是燕王的人吗?” “不不不是!”我赶忙摆手。 此刻,身后传来一声:“来者是客,二位,不妨进来吧。” 慕恒白了我一眼。当下别无选择,他整整衣衫,握了握剑柄,朝船舱内走去。我紧紧跟上。 此时,夕阳已然没入泽水当中,星河渐渐升了起来,宁静的晦暗中,船平稳地驶向深水。 如我所料,船舱里聚齐了云苍十三绝。 如果说不幸中还有一点万幸的话,那就是这些人相互没有什么私交,不过是见面客套的关系。这十三绝的名号是别人封的,十三人同时出现往往是应邀,据说这样可以抬高一半的身价。是故我方才看见其中四人,就知十三人皆在。 但我常年在京城,出来执行任务时也没有同这些人打过交道,不知道他们深浅,当下不好做对策,只能先进去,再见机行事。 船舱很宽敞。此刻,十三人正围着一个长桌而坐,桌上摆着些瓜果和茶盏。 一见慕恒,一个身着玄色衣裳的年轻男子便笑了:“哟,终于是了。” 我注意到这船舱被分为两间。想必方才上来的人也被他们这样一一审视过,而后赶到了另外一间。我猜得没错,他们有慕恒的画像。 我不动声色,站在慕恒身后,冷眼打量着这群人。 年长些且穿相似衣裳的三个人,应是嵩阴派三长老,折扇不离手的,是商山派笑面公子,穿得奇奇怪怪的那个,该是七毒派银蝎子,洛南帮孙一指和鬼美人姐妹方才我们见过,子虚观玄衣真人和紫衣真人两人穿着道服,道貌岸然的模样,青门小阎王,飞玉门流星双针,隐山派秀玉冠这三人,我暂时还分辨不出。 “久等了。”慕恒扫视他们一圈,淡淡说道。 第20章 “小王爷,来,坐,”银蝎子扬眉假笑,指了指身旁的座位,“今夜,就由草民来为你送行吧。” 慕恒不动,冷冷道:“诸位大侠,不该做的生意,还是不做的好。” 听了这话,年轻的几个脸上都露出了不屑的表情。我看着这些人的神色,心中默默将他们估量着。 此时,鬼美人姐妹相视而笑,其中一个率先开口:“早听说我们桓王英俊潇洒,文武双全,今日一见果然不凡,你们瞧,这节骨眼儿上,骨头竟还硬得很。” 另一个便接上:“可不是,身后还跟着个小娘子呢。瞧他将她挡得多周全。” 我没想到话题突然会转到这里,一时间众人都笑着将目光投向我,我赶忙又朝慕恒身后躲了一躲,深深埋下了头。 “燕王给了你们什么好处,本王可以加倍给你们,”慕恒开了口,“当今的天下,将是太子的天下,还望众位不要站错了方向。” 其实我知道,这些人既然打定了主意要干这一票,就没有被慕恒几句话打动的道理。这次再想使甘露寺那一套,是肯定行不通了。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果然,嵩阴派的一个人缓缓开了口,“我们江湖人士,还轮不到朝廷干涉。” “别废话了,”这时,有个一袭黑衣的人猛地站起,不耐烦道,“早下手早完事,老子还要吃酒呢!小王爷,你若是识相,银蝎子有烈性的药,片刻便完事,也省得我们在这船上动武,东一刀西一剑,全尸也留不得。” 简单粗暴。青门小阎王无误。 虽然和我打交道的基本都是一言不合就拔刀的大老粗,但某些时候,我还是偏爱那些文绉绉的做作之人。不怕斯文人兜圈子,就怕莽撞的乱来——本来还趋于暗流涌动的氛围被这愣头青这么一站,立马火药味弥漫。众人虽表面不动声色,但我看得出来,大家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慕恒不答,只握紧了剑柄,大约在心里想着对策。可任他脑子再好,这节骨眼上也难寻解法。 此刻,小阎王不再废话,唰地一声拔出剑,跃起踏上桌子便直直朝这边而来。慕恒的背绷直了,手中剑应声出鞘,我的心也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儿。 “久闻桓王武功高强,我倒想来试试,怎么个高强法。”没等两人交锋,笑面公子也利落地合了扇子,起身的一刹双刀已在手中。见状,众人纷纷站起,铁器出鞘之声响成一片。 慕恒横剑挡住了小阎王的第一次进攻,被逼得退了一步,笑面公子已然趁其不备狞笑着到了他身侧。众人纷纷扑将上来,船因此微晃。 这一切都是刹那间的事。 “慢着!”情势危急,我趁着船晃动,众人动作微顿的当口一步上前,将慕恒护在身后,终于开口:“我只说一遍,恒王不是你们该动的人,再前一步,你们会后悔的。” 云苍十三绝没料到我会挺身而出,有些惊愕,却很快都露出了蔑视的神色。慕恒也低声唤了声我的名字。 “后悔?”孙一指哈哈大笑着举起剑,“老夫从来不知道这两个字怎么写!” 话音一落,众人齐要动手。 我抬起头,汗湿的后背被窗口的风拂过,一时寒凉入骨。 是时候了。这时我心中反倒像是松了一口气。抬眼,随即一挥手——说时迟那时快,谁都没看清的时候,孙一指的血已经从脖颈喷涌而出,溅在紫衣真人身上,瞬时在轻薄的浅色道服上洇开一大片。 他挣扎着捂住脖子,可为时已晚,只能大睁着眼,死命地抬着手指,从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声音倒地。 孙一指的身子倒在地上抽搐,众人猝不及防,几乎全都本能地后退一步。 “孙大侠,如今,知道后悔二字怎么写了吧?”我的神色慢慢冷下来,任多时不用的狠戾慢慢攀上眼角眉梢。 所有人的目光齐齐聚在我身上。 “后生,”嵩阴派的大长老尽力遮掩着脸上的惊愕,打破沉默,“你究竟是谁?” “后生,”我笑,“论江湖辈分,你们当叫师叔师爷。” “你是……”玄衣真人皱起了眉。 “东宫总管,二品侍卫郎官,铁面使,”我一字一顿道,“萧遥。” 抽到那根该死的下下签后,我第一个去找的人就是我爹。 此前他曾郑重地告诉我,是时候了,他扬名的时候也正是我这个年纪——那是他出师后第一次出手,师兄师弟们都选择了简单的任务,独他单枪匹马,去杀一个邪教的教主。那之前他也没有名字,他告诉我,至少在众人心中没有。后来当那人倒在他剑下的时候,他就有了。 其实我爹的名字叫萧白。他在师门排行老五,他师父也姓萧,为了避讳,从此他就是白五。后来众人都尊称一声白五爷。 我爹说,血统,师承,这些都是狗屁,你要想立威,除了赌命,没有别的。他说当年他走前去抽了根签,如果上天说他能当人上人,他就去杀那教主,如果上天说不能,他这一生就去当杀手,强盗,随便什么。 他抽到一支上上签,从此以后所向披靡,在江湖和朝堂都杀出了一席之地。 现在该我了。我不可能永远是藏在面具后的白五爷的儿子。且我是个女子,要揭掉这层铁面,我得用剑让众人服气。 我非常不理解为什么我爹扬名,就可以去做杀教主这么威风的事,我就要去便装护送一个王爷。就这种窝囊任务,还他娘的是个下下签。 我不忿地拿着签子去找我爹。我爹给我斟了壶酒,说,那咱爷俩喝一杯,说不定是最后一杯了。不过你最好能回得来,爹信了一辈子天,你要是能回来,我们就把这签子烧掉。说着又来拍我的肩膀,爹操劳一辈子,也风光一辈子,现在我老了,这份担子,也该交给你了。 第十三章 回京·行险舟渡大河(3) 现在我站在江湖上风头最劲的十三个人面前。成败在此一举。 我抬眼,冷笑着将他们一一扫过:“你们,一个个上,还是一齐来?” “管你是谁,我们十二双手,不信还治不了……”小阎王说着就要扑上来,其他人亦有跟随之态。 “开玩笑的,”我却收了剑,勾起唇角,“本官辈分大,也不至于这么让着你们,”我咳了咳,相信你们也听说过,我们家呢,有种独门武器,叫做天机丸——”我朝银蝎子笑,一边顺手拿了杯茶过来,“这毒无解,又靠气味散播,躲也躲不过,我轻易是不想用的。” 几个老成些的听见这话都定住不动,唯那莽莽撞撞的小阎王横眉向我:“老子最烦这种……”话说到一半就被银蝎子拉住:“别他娘的乱动,你不要命我们还要。”他看向脸上犹有疑问的鬼美人姐妹,迅速解释:“天机丸是白五爷独门的药,一见水就散发出极强毒气,她往那茶里扔一颗,这屋里的人谁都别想活。”他定了定神,又回眸看我:“谁都知道白五爷只有一个独子,你分明是个女儿家,拿什么证明你是铁面?” “我想你们应该听说过,白五爷有百毒不侵的身子,此乃家传。你有什么厉害的毒药,拿来让小爷试试看,一试便知。”我换上了久违的男声。 第21章 “好。”银蝎子说着便从怀里掏出一个青色的小罐子扔给我。 我接住,拧开就往嘴里送,慕恒下意识似地沉声叫了句:“萧遥。”我没理他,将那罐东西一饮而尽,拿着空罐子底朝天冲他们晃了一圈。 银蝎子脸色大变,接着便不说话了。 一阵漫长的沉默。船舱里的人大多面面相觑,互相交换眼色,最终嵩山派大长老率先开了口:“吾等小辈有眼不识泰山,冒犯大人,还请大人恕罪。” 我心中松了口气,面上只唇角一勾:“好说。” 子虚观两个道士也顺势服软,朝我赔礼:“小道冒犯大人。” 我点点头。接着银蝎子笑了开来:“好,小白五爷,我银蝎子甘拜下风,今夜便不找你麻烦了,日后还多担待。” 见状,鬼美人姐妹急了眼,大的说:“老东西,都说什么胡话!你们以为放过他们,我们会有好日子过吗?日后不但在江湖上失了名声,燕王又岂会饶了我们?”小的也跟着发声:“就是,那天机丸真有这么厉害,我们活不了,这小王爷岂能活命?她连主子都不顾了不成?” “上了这船,想不做就不做,可没有这么简单呐。”笑面公子展了展折扇。 剩下的流星双针和秀玉冠等人也纷纷附和。 “失名声也好,被燕王追杀也罢,都是往后的事,我劝姑娘还是想好如何活过今晚吧。”紫衣真人缓缓说道。 小阎王剑锋一下子转了过去:“这么说,你们是要帮他们了?” 先前几个人不说话了。 我翻了个白眼,心里想他祖宗的,青门到底是个怎样的组织,怎么培养出这么个搅屎棍,有他在这儿,什么事情能好好解决? “燕王只不过是一介反贼,不足为惧,可开罪了白五爷,你们还想活命?”我只好又开口,“你们能否活命事小,只是劝各位不要给各自的门派惹祸上身。” 我爹在江湖上很有势力,我也结识了许多门派的要人。我恢复身份之后要耍手腕,治他们这些帮派太容易了。嵩山派和子虚观正是惧怕这一点,才率先表态的。 “只怕铁面大人就就算能顺利回京,也未必会放过我们吧。”不知是秀玉冠还是流星双针的一个蓝衣男子说道。 “本王不是恩怨不分的人,今夜,只要你们让我们渡过这条河,一切都好说。”慕恒道。 又是一阵沉默。其实鬼美人说得对,放了我们,就败了名声,惹上燕王一党,而不放我们,我爹和太子爷不会放过他们,哪条路都是死路,只看他们怎么选,好在我这里还有天机丸,他们暂且不敢轻举妄动。可如鬼美人所料,这天机丸,我是死也不会用的。 此刻,窗外隐隐闪过一道幽黄的灯光,嵩山派二长老起身开窗一看,却是方才的大船追了上来,在离我们不到一里的地方行驶着。他想了想,对其余的人道:“你我朋友一场,实在不必自相残杀,这船上有支筏子,依我看,要走的走,要留的留,大家各听天命罢。” “哼,要当缩头乌龟,尽管去吧!少了你们,也免得碍爷爷的事儿。”小阎王冷笑一声道。 其它几个不打算对我们动手的听了这话也纷纷赞同,于是两个道长出去拿了筏子,我一边警觉这屋里的人,一边看着他们在黑暗中上了筏子,一路漂到那边去。于是屋里只剩下我们八人。 依旧敌众我寡。 慕恒将门缓缓关上,小阎王即刻举起剑。我拔剑同他抵住:“慢着,你们这样以多欺少,恐怕胜之不武吧。” “便是胜之不武,又怎么样?”鬼美人中小的冷笑着起身道。 “什么铁面,不过是个娘儿们,老子即便一个人,也足以将你解决了,”小阎王却前进一步,“都他娘的给我闪开,我们单打独斗!” 这话正中我下怀,我一扬剑:“好,你可别耍赖。” “谁他娘的过来帮我,我连他一起打!”小阎王早都不耐烦,抬剑便向我挥来。他这一下使了全身的力气,我拿剑挡住时,震得我虎口生疼。这个人内力深厚,不是简单的角色,我心里暗忖,怪不得有底气这样张狂。他一剑不中,脚底扫荡,我连忙跃起躲过,顺势踩上桌子,用脚掠向他的脑袋,这下他险险躲过,我足尖只划过他的头顶。 他的反应也快,低着头便来拽我的脚,我凌空一翻躲过,落地时他的剑又迎了上来。这个人的剑法如同他的性格一般,攻击性极强,招数很密,几乎不给人出招的余地。我想了想,见招拆招,索性不接,只侧身一躲,随即假意一掌推向他腹部,他御剑来防,我另一只手上的剑却更快,直直朝他的手腕迎了过去。他收招不及,手腕险些被我切断,却在最后一刻躲过,只被划伤。 两人比武,第一个打伤对手很重要,特别是在对方不清楚你底细的时候。果然,小阎王伤了手腕之后,出招比先前谨慎得多。我们二人又过了几个回合,各有胜负,我背上被划伤一道,而他已经浑身是血。 很快,决胜的时刻便到了,小阎王气喘吁吁,招数已乱,我明白,只要找准时机最后一击,便能将他置于死地。我捏紧剑,晃了个虚招将他引至不利的地位,他中此圈套,正要出招时却听一句:“当心!”是方才角落里一直不曾开口的青衣男子。 这声一出,反使小阎王分神,我趁机一手拉住他持剑的手腕,一下子将剑刺进了他的心窝。此刻却见慕恒突然极快地一动,一道寒光在我身前晃过,随即便是铁器碰撞的声音。我赶忙扔下小阎王的尸身,转身回看,只见两根银色的针掉落在地。 是流星双针。 好阴险的把戏,原来那声本就是要牺牲小阎王来暗算我,却被慕恒用剑挡住。我心中一凛,转身便朝那边回了个飞镖,被流星双针险险躲过,而后,抹了把脸上的血,我冷笑道:“要玩暗器,你祖师爷爷也比不过我萧家。”说着踹了地上的孙一指一脚。 流星双针又不说话了。笑面公子却一合折扇,双刀应声出鞘,随即鬼美人姐妹、秀玉冠、流星双针,这四人群起向我们扑来。 真正的对决,这才开始。 我昂首迎上去,余光瞥见慕恒也跟了上来,忙喊道:“小王爷,这里危险,你快出去!” 慕恒不依,几乎所有人都冲着他而去。我连忙去挡,与鬼美人姐妹和流星双针打成一团。 先前我同小阎王打的时候并未用上全力,现今被三人围攻,出招再无保留。流星双针暗器了得,近身搏斗不是他的强项,而鬼美人姐妹显然不愿护着他。我对付着三面而来的武器,对鬼美人姐妹的都取闪躲的招数,却攻流星双针,很快,他便有些不敌。船舱因为剧烈的打斗而微微摇晃着,我默默记着摇晃的方向,将他们渐渐诱到墙角,三人自以为将我逼至死角,正一齐出剑之时,我趁着船舱朝我这边倾斜,狠狠地用力蹬了地板腾身而起,这一下更加重了那倾斜,三人纵是反应再灵敏,也无法立时收住刺剑的动作,加上这一斜,更加难以平衡,被我闪得朝前一步,我从他们身后落地后,趁机极快地将剑一划,血已如同泉水般从流星双针的颈侧喷了出来。 第22章 鬼美人姐妹反应极快,根本没有顾及同伴,便转身一边一个朝我攻过来,我收剑抵挡不及,只躲过一人的长剑,胸口却中了一掌。因我闪躲的原因,这掌不是很重,但仍令我胸口传来剧痛。这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将我团团围住,挥剑不给我一点喘息的余地。我经方才两次打斗,如今大汗淋漓,胸口闷痛,怒气从心底涌上来,大喊一声硬是抵住长姐的剑,又极快出腿将那小的踹开。那小的也是敏捷,被我这一下震得吐血,却还扬剑刺中我小腿。我连忙转身躲开,逼着那大的往小的那边的死角退。她虽然身手在这些人中间算是数一数二,也架不住我这样发功,况且她妹妹挨了我这脚,已然是爬不起来了,她如失左膀右臂。 “大人,大人,”她见大势已去,声泪俱下哀求起来,“你我都是女子,求大人怜悯……”说着另一只不持剑的手却暗中握成爪朝我心窝而来,我将它一把抓住,施力将那把脆生生的骨头拧得粉碎,还不待她的惨叫出口,长剑已经捅进了她腹中。 “姐姐!”那瘫在墙角的妹妹哀嚎一声,随即我只觉身后一阵冷风,侧身一闪,一把剑挨着我鼻尖划过。是秀玉冠。 我转身迎战,余光扫向慕恒那边,只见他与笑面公子战得正酣,虽两人都有负伤,但他明显占了上风。 我方才耗费太多体力,如今胸口剧痛,小腿和背上被划伤之处血流不止,而秀玉冠跟笑面公子这种高手两个打慕恒一个,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只手臂被刺伤而已。如今我筋疲力尽,勉强应对,只能和他打个平手,双方都无法占到上风。 我拼尽全力朝他挥刺,次次被他躲过。秀玉冠的长处在于快,我如今只能保证自己躲过他的进攻,却伤不到他。我知道,他想把我耗到力竭,再一举拿下。我定了定神,也不再进攻了,只闪躲。论反应,我还是要强他一筹的。 慕恒那边还在打斗,我一边躲闪保存体力,一边想着对策。汗不停地流进眼里,刺得我眼睛生疼,过度的疲惫令我双腿几乎快要不听使唤。秀玉冠看出了我不支,更加步步紧逼,我无奈之下只能勉强出剑抵挡,余光却扫见方才被我打倒在地的鬼美人妹妹无声地站了起来,拿着剑要过来报仇。秀玉冠只顾着朝我进攻,对此一无察觉。 那女子身负重伤,早已无快速出招的能力,只迟缓地朝这边走过来。我心下一想,赶忙拿出最后的力气,重新开始与秀玉冠对打,以凝聚他的注意力。我一边出招,一边留心着鬼美人的动作,终于估量着她到了我身后。我必须算准她动手的时间,过早,则我计谋失败,过晚,则我命丧黄泉,我手心里全都是冷汗,终于咬牙那么一闪—— 刹那间,两柄长剑相对着将对方刺穿。 他们圆睁着双眼对视了片刻,终于一齐倒下。 我几乎要随他们一同躺倒在地,却只后退一步,用桌子支着身子抹了把眼睛。只见慕恒节节前进,笑面公子双刀丢了一刀,不消几刻,便倒在了慕恒的手下。 在他倒下那一刻,我紧绷多时的身子猛然放松,终于大口大口地喘起了气。慕恒也后退几步,靠在窗上,任沾满了血的剑从手中掉落。 剑与地面碰撞的响声过后,偌大的船舱变得格外安静,只余我们喘息的声音。 终于过去了。我又揉了揉被汗刺得生疼的眼,看向慕恒,却见他身后窗纸上有人影闪过—— “慕恒!”我声嘶着大喊道,一个剑步上去将他甩开,随即便感到肩窝一凉,一把剑直直地从我身子穿透。鲜血从我口中涌将出来,可没有犹豫的时间,我猛地打破窗格,将那握剑的手捉住一拉,那剑顿时整个深入我的身子,而我扬剑,穿过窗纸狠狠朝那方向刺去。 慕恒和窗外之人惊呼的声音一齐传来。 银蝎子。 没想到,我会死在这种人手里。 原来,这下下签…… 朦胧间只见慕恒急急地朝我跑过来,随后眼前一黑,意识尽失。 第十四章 回京·穿过暗涌投明波(1) 昏昏沉沉地做了许多梦,梦见小时候,梦见我爹,梦见太子爷。也梦慕恒,他在刀林剑雨里走,我在外头,一动不能动,急得只能大叫。 这样不知多久,隐约有了些知觉,听得见人交谈的声音,只是不真切,时近时远。身子一阵子痛得要命,一阵子又麻木。只恍恍惚惚觉得似乎有人一直握着我的手,有时候握得紧了,有些发痛,却令我清醒。 逐渐能感到有人灌我难喝的东西,但是没力气拒绝,眼皮很重,难以开合。 这样下去,竟日渐好转,意识一点点恢复了,终于在某刻艰难地张开了眼睛。 睁眼时应是黑夜。由于长时间合眼不见光,床头的月光有些刺眼。我下意识伸手去挡,便感到右手麻得不受控制。恍惚间心下一凉,想完了,拿剑的手怕是废了。 我艰难地转过头,却见一只手紧紧地将我的抓着。顺着那手看上去,冷不防对上双熟悉的眼。 四目相视,一时有些尴尬。 我的手一下子被松开了。 “你醒了。”那人这么说道。 “嗯……”我咽了口口水,觉得发出的声音沙哑奇怪,竟不像我,“王爷,我睡了多久?” “有十天了。” “我们到哪儿了?” “还在岳阳。” “还在岳阳……”我又吞了口口水,“京中局势还好吗?” “暂无燃眉之急。” “那就好,”我略宽心,打量他一通,“王爷的伤……” 慕恒摇头:“我的伤不碍事,倒是你,险些没命。” “王爷无碍就好,”我勾了勾唇角,“太子爷托我保护好王爷,卑职所幸没有失职。”见慕恒表情有些复杂,我了然,在他开口前解释道,“对不住,瞒着王爷了,其实卑职就是铁面。出门前,我爹吩咐我这么做的。” “白师父?” “嗯,其实我爹向来很欣赏王爷你,他说你心眼多,我便装跟着你,什么事都照你说的办就是了,反正你这个人聪慧,就是刚愎自用,不相信手下的人的,我装成这样,也正好麻痹对手。” “……你说你爹很欣赏我?” “是啊,”我笑,“本来我还有些怀疑,但这一路上,还多亏了王爷。” “驿馆的刺客,宁安府的埋伏,西淮城的追杀,朝露寺的迷香,都是你帮我逃脱的。” “这还用说。”我不无骄傲道。 驿馆的刺客是我在最后关头挡在慕恒门外的,宁安府的幽梦散,则是我趁着厨子给我送吃的套话,将计就计将那东西抹在了饭盒上,从而通过厨子的手和衣袖沾染食物,我知道慕恒能辨得出这味道。西淮城集市,追在我们身后的刺客,被我用暗器不动声色地解决,至于朝露寺,我本是百毒不侵之身,那香怎能迷倒我。 慕恒没说话,半晌,我正想问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他突然下了决心似地要开口。 我了然抢白:“王爷啊,此次我做了这么多,当年的事儿你就忘了吧,那秋红姑娘原不是我要跟你抢,是皇上觉得她配不上你,叫我去勾她的。” 第23章 我知道这些年来,慕恒一直记恨我。当年他情窦初开,迷上个花魁,最后被我抢走了,他气个半死,从此后没和我说过半句话。这也是此行我隐瞒身份的原因之一。 我猜慕恒知道自己的情敌是个女的后,一定觉得这个世界很奇妙。 慕恒听了这话有点尴尬,皱眉道:“我要问的不是这个。” “嗯?” 只见他深吸了一口气:“白五爷他……真的每年冬天,都和你一起玩雪吗?” “对啊。” 慕恒的脸上露出了复杂的表情。 良久,他深深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要走。 “慢着,王爷,我……” 我的话还没说完,便被他打断:“知道了,我着人给你做饭。” 好歹本官也是你的救命恩人,这嫌弃的语气是怎么回事?我心下有些不忿,却低声道:“要红烧肉。” “……知道了。” …… 九死一生,难关总算是过去了。渡过河之后,我们到了岳阳。情势比我们想象中的要好,岳阳毕竟属于京畿范围,刘钦部队折在半路,燕王还没法在这儿撒野。太子爷已经部署人来接慕恒,另一方面,桓州慕恒的人马也赶过来护主子的驾。这么一来,我们便性命无虞了。 听小丫鬟讲,在我昏迷的那些天里,伤稍愈,慕恒便来看我,而且每顿饭都要在我床前吃。这还不算,我昏倒时尚在后怕,在梦中见到慕恒被困我却无能为力的时候多,所以一直叫他的名字,他大概以为我很需要他,我一叫,他就过来握我的手。 一句话不说,也没有表情,就那么握着。 这种行为实在太慕恒了,以至于我根本不用旁人描述,一下就能想象出他那时的样子。 我醒来之后总感觉慕恒怪怪的。一来,他半夜守着我这种行为本身已经非常诡异,二来,自从亮了身份之后,我们两相处总觉得不如从前那般。隔着什么似的。恐怕他一时难以接受这个现实。 不过,他真的还在为五年前的秋红姑娘生我的气也说不定…… 不管怎么说,伤还是要养的。我本来身子结实,从小受惯了伤,旁人伤筋动骨一百天,我不到一个月就能恢复如初,但这次着实严重,新伤旧伤加起来,竟让我昏迷十天,醒来后又十天不能下床。在床上养病这些日子,我无时无刻不挂念着京中的情况,日日着人打听,最近得了些消息,说是经过这些日子的斗争,燕王实已不足为患,只等慕恒上京调兵,就能将此次叛乱平定。 与此同时,皇上奄奄一息之际,四处有了些奇怪的风声。说是自古江山传嫡长子,太子的母亲没有被封为皇后,所以这王位反倒像燕王担心的一样,应该名正言顺地由唯一的嫡子,也就是慕恒来继承。 如今慕恒逃脱重重包围,平安渡过泽水,重回胤京辖区,江山会落到谁手里,就说不定了。 我对这传言不以为然。如果说皇子里还有那么一个绝对不想抢太子爷的王位的,那就是慕恒了。慕恒从小丧母,自皇后去后,他便只和太子亲近。太子一向待他极好,这次为了他的安全,不惜在这自身难保的时刻将我派出,兄弟情谊可见一斑。 再者,我们渡泽水之前,慕恒冒死去上那船,却将个金色的盒子交给我要我回京助太子登基。虽则我不知道那盒子里到底藏着什么宝贝,但生死关头,他仍记挂着助太子登基的事,可见不是虚情假意。这谣言大约又是哪个不甘寂寞的皇子故意挑拨罢了。 闲话休言。慕恒记挂着皇上,我记挂着太子爷,我们两个都想尽快上京。我醒来之后,我们又养了几天,慕恒的伤势已然稳定,我的也无大碍,只是大夫交待不要旅途颠簸。这话我哪里听得进去,一待能起身,便硬撑着上车了。 我们坐车行了五六日,天气愈来愈凉,寒风直隔着车帘钻进来。与我同车的小丫头为了按住帘子给我挡风,手指冻得通红,我看不下去,便说我没那么娇弱,叫她放开些,同我一起抱着暖炉子烤手。 没想到这一逞强,一天还没下来,身子就不行了。起先是头疼,伤口发痛,再后来又觉得热,整个人昏昏沉沉的,烧得晕了过去。 再稍有意识时已是深夜,整个屋子里烛光发亮,床前密密麻麻地围了一圈的人,小丫头的哭声惨惨戚戚。我只觉得闷,眼皮也沉得抬不完全,周身都浑无知觉,却是比刚醒来时还更糟了。被四周环绕的哭声一催,我心里早已凉了半截,想,这劫怕是躲不过了。 这时,不知谁拿什么在我鼻子底下熏了片刻,那味道直穿脑髓,让我一下子清醒过来,眼睛大张。 便瞧见慕恒铁青着脸站在我床前,还有十几二十个满头大汗的郎中。车上那小丫头跪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见我张眼,便尖声道:“大人醒了!” “快,快喂水。” 我喝了一小口水,喉咙润了些,说道:“闷……” 慕恒一眼瞪向郎中们。那些人忙陆陆续续跪下:“王爷饶命,这实在是……” 人多气浊,我喘不上气,又皱眉说了声:“闷。” “若大人能撑得过今夜,五更救命的草药一来,便可得救……”一个郎中颤声说道。我听着,昏沉中又想闭眼,却被他猛地尖声惊醒,“万万不可合眼呐!” “本官……没你们想得那么弱,”我又喝了口水,“都出去,闷得我……喘不过气。” “滚出去。”慕恒在一旁冷冷道。 其他人连声答是,纷纷逃难似地跑走了。 我听见门关上,转眼见窗开着,此时一轮皓月当空。再转眼,便见慕恒还在床前立着,长长的身子在地下拖了细长的影。 我笑,说:“王爷怎么不走。” 慕恒没答,良久才道:“你撑住。” “放心吧,既然领了要护送王爷进京的命,便是要死,也要进了胤京城门再咽气。” 其实这句只是逞强。我的身子全无知觉,头脑也发昏,我心想,这次我怕是不行了。 “好个铁面大人,”慕恒无奈地笑了一声,坐在床前的椅子上,缓缓道,“我竟以为这路上是我在护着你。原来一切都是你做的戏。” “做戏?”我重复着,脑中将这些日子所历所感过了遍,也笑了,“没有啊,除了收敛武功和偶尔装疯卖傻,其它时候,我可没那样多做戏的心思。” “当真?”慕恒挑眉,“世人心中的铁面大人,可不是这样的。” “不是怎样的?” “贪玩好吃,贪生怕死。” 怎么说话的……我翻了个白眼想反驳,竟然找不到论据,想了想还真是这样。 “骂人还不揭短呢,”我恨恨地说,“这么说一个为了你差点没命的人合适吗?” 慕恒笑了,问:“我只好奇,白五爷这样严厉,你贪玩的性子应磨去了才是。” “不啊,我爹也很贪玩的,”我顿了顿,“他对你们当然严厉无情,又不是亲生的。” “……” “好吃怕死倒有缘由。” “哦?” “王爷真以为有什么百毒不侵之身?”我叹了口气,“我爹从小就是被毒喂大的,各种毒药,剂量从小到大,一点点习惯,直到最后才能百毒不侵。我啊,十五岁前,没吃过什么正经好饭,放了无色无味的毒的饭菜,对我已经是奢侈了。那时候,我能吃到的最好的东西,就是每夜偷偷去膳房喝的灶台上剩下来的莲子粥,现在想起还是十分怀念。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尝一口。” 第24章 慕恒的眉头又皱起来了。 “不过要我选的话,当然还是命重要,”我心知自己命不久矣,话匣子也打开了,“如果让我在冒被毒死的风险和十几年不吃好饭中间选,我还是会毫不犹豫地选前者的,”我咳了咳,笑着看他,“王爷一定觉得我很孬吧,但我就是这样啊。世人都觉得我风光,其实我胆子很小的。” 不知是不是在月光下的原因,我感觉慕恒的目光柔和起来。他摇了摇头:“你将那剑刺进自己胸口的时候,可没有胆小的样子。” “再胆小,轻重还是分得清的,”我笑,“林肃和那么多兄弟,不能白死啊。” 我的声音越来越小,只觉得眩晕之感逐渐加深,意识再次昏沉起来……再回神的时候慕恒正抱着我的脑袋摇晃,声音低沉:“萧遥,你给本王挺住了,不准合眼。” 我勉强将眼睁开,又定神,将远去的意识强拉回来。 “王爷你放心吧,”我咬了咬牙,恍恍惚惚地说道,“我很怕死的。路上,我因为这个掉了多少回眼泪,都是真的。我萧遥但凡还有口气,就不会放弃。” “是吗?”慕恒又握住我的手,吃力地找话要我说,“讲给我听。” 我于是开口,迷迷糊糊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其实我从小就不想当侍卫,只想要命。每次做一个任务之前,都会胆怯,吃不下饭,想哭。我怕我回不来了,可我还有很多事情想做,很多人想见。 我身手之所以这么好,和我爹没有一点关系,是我自己拼命地练功,为了让别人打不过我,因为我不想被杀死。其实啊,都是这样的,所有最好的侍卫都是这样的,我爹也是,他从不会抱着玉石俱焚的念头,每次,他都是想杀死对手,每次,他都想活下来,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冒一点险。我爹之所以能活得比他的兄弟久,就是因为这个,真的,活到这把年纪,他的兄弟里,不怕死的都死了……” 我说得口干,舔舔嘴唇,慕恒连忙拿水给我喝。喝过水之后,我清醒了些,道:“光我说了,王爷没什么好讲吗?” “我?” “是啊。” 须臾沉默过后,他问:“你想听什么?” “王爷总是不开心,就给我讲一件让你开心的事吧。” 慕恒沉吟半晌,道:“在凤宵那夜……”他说了一半,又停下了,只盯着我看,“萧遥,我答应你,回京之后,只要你不想再做侍卫,便可进桓王府。我保你这双手,”他将我无知觉的手牵起,道,“今世不再沾一丝血污。” “只要你挺住。” 看着慕恒的眼神,我突然想,不对劲,这些天又是守在我床前又是说这种话的,实在不是桓王这种人能做出的事,这小王爷他娘的不是看上我了吧。 吓得我一下子就精神了。 “王爷啊,我以什么身份进桓王府呢……”我试探着问。 慕恒一时语塞,目光躲闪片刻,道:“……厨子吧。” ……我就知道。 “谢谢你哦,王爷。” “嗯。” …… 接下来的一夜竟不漫长。我也不知道和慕恒这种人到底有什么话好聊,但就这样到了五更。郎中拿来了救命的药,也是我命好,那药吃下去后身子逐渐见好,三天之后便恢复到了病倒之前的模样。 第十五章 回京·穿过暗涌投明波(2) 又休养了些时日。我的身子恢复得快得惊人,不久,伤口已经不再肿胀发炎,好得七七八八了。此间京城有人来报,燕王叛乱一事已平,太子爷终究将这些逆臣镇压,如今事情已做得差不多,即便我回京之后也没什么可操心。众人闻之自然大喜,当夜痛饮一宿,也算是为这段噩梦一样的旅程落下个圆满的句点。 第二天,我们便出发了。我与慕恒两个大难不死之身总算是过了些不用提心吊胆的日子,在二月十五午后见到了胤京的城门。 细细的鸭绒一样的阳光打在城门上的飞檐的角上,反射出很柔,又很净的光。我在轿子里,低低目光,便有城墙巍峨,人声鼎沸,都城的繁华气息一下子冲进了我的眼耳鼻。 我们的人马慢慢地走,逐渐由边缘融入人群,直至最后被完全包裹在那片喧嚣之中。 大病初愈总是舒爽,尤其是这时候,千劫万难终于过去,艰险半年后重回故地,只觉得春之将至,四处草木生之,莺燕唱之,江山安稳,风平浪静。 贺岁的气息尚存在城中,四处仍有着明艳的红,使得整条街道如同火海。不知是不是又有叛军平定的喜讯传来,城中百姓欢声笑语不断,管弦之声起起落落,青楼之上彩带迎风而动,女子娇声欢笑不断。 此刻我已换上铁面的装束,戴了面具,鞋里加了垫高的底,一切如同我离开时那般—— 当真回到这世上最好的一座,醉生梦死的城了。 我笑着朝外看,对慕恒指:“瞧,这不是我们争秋红姑娘的小花楼吗?” 慕恒眼里也浮起些笑意,但大约不愿我重提此事取乐,便只哼了一声不答腔,将那噙了笑的眼光移向向前方去。 我瞧着他,却见他的目光忽然凝住了。 我朝着他看的方向望去。 我们的仪仗停在了一片姹紫嫣红中央。只见一骑白马如同一把利剑,破开这铺天盖地的明艳疾驰过来。 这马上的人衣裳也是白的,白得炫目。 百姓哄然四散开来,笙歌渐次停住,被刺耳的锣声而取代。 这人身后又冒出来许多许多白衣白马的人,他们敲着锣,只喊着一句话: “圣上驾崩,举国发丧——” 慕恒一手掀开了车帘,冲了出去,我来不及拦阻,只看见他下车疾步走向那领头的人马。 此刻,锣声与人声皆停了。一片死寂中,那马上的人翻身而下,一下子跪倒在了慕恒身前。 我隔得远,匆忙向那处去时,只见慕恒向前一小步,又后退了一步,随即紧紧握着的双手一下子松开了。 我皱眉,想起那夜在凤宵,慕恒说那句“父皇老得真快,可不知我手中的剑,还能不能保护他”,心中五味杂陈。 我在他身旁站定,思绪盘桓,许久才酝酿好要说的话,正要开口之际,耳朵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缕不寻常的声音。我下意识地朝那方向扭头,只见一只利箭从青楼飘舞的彩纱中探头,裹挟在风中,直直朝慕恒的方向而来。我一惊,连忙上前一步拉开慕恒,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那箭距他几尺之遥时,忽然从中折断掉落在地,我定睛,却是一柄飞镖拦腰截住了这暗箭。 马蹄声疾疾而来。 我抬眼朝那飞镖的方向望去,却见一队银色盔甲的武士由远及近,那领头的是一个姓郭的御前侍卫,想必那镖便是从他那发出。他身后还跟着一顶马车,里头不知坐着何人——应该不是太子,我们东宫素来和这位没什么交情。 我警惕着,一边立刻叫随从去抓那放暗箭的刺客,一边不动声色地移到了慕恒身前,握紧了手中的剑柄。 却见来人落马下拜:“下官拜见桓王殿下,总管大人。” 第25章 慕恒皱着眉头,没有想开口的意思。我看了他一眼,答道:“起来吧。” 那人起身,道:“总管大人一路辛劳,还请回宫休息罢,桓王殿下,就同我们一起进城了。” 我不动:“有太子爷的手谕么?” “回大人,没有,”他朝我说着,却有意无意向慕恒瞧过去,“只是铁面大人是东宫的总管,王爷的去留,还是由殿下自己说了算吧。” “不去。”慕恒不耐烦,答了这么一句就要转身,却听见马车里传来一声“九王爷”。 慕恒转了一半的身子又回去。我朝那边看去,只见一人掀开了车帘——竟是国相。 “舅舅。”慕恒张了张眼。 我一愣,直至他话音落下才知道行礼:“下官见过柳大人。” “铁面大人,”国相朝我点了点头,“你一路护主有功,如今王爷已安然进京,大人也该放心回宫复命了,”他转向慕恒,道,“王爷,上来吧。”说罢,便径直放下了车帘。 慕恒踌躇片刻,还是决定动身,我不由一拦:“王爷。” “放心,”他道,“告诉大哥,稍后,我会亲至府上。”说罢,便同那侍卫朝马车上去。 我怔怔地看着他坐上马车,忽然有种极大的不安感涌来。 “大人,”此刻,先前去抓刺客的人回来复命,“没有找到杀手的踪影,只发现这箭淬过了毒。” 看来,事情远不止我想的那样简单。 我将那断了一半的箭握在手中,看国相一行车马渐行渐远,不禁深深地叹了口气。 第十六章 权斗·生别离,死别离(1) 城中因为方才那些白马逐渐静默下来。我所到之处处处死寂。春风料峭,钻过马车帘割在人身上,生冷。我握着那剧毒的箭头,心中有种令人慌乱的悸动如同潮水般涌起落下,令我神思难定。 慕恒才入城便遇刺,国相又不明不白地半路截人,此刻,太子爷的处境又如何? 乱想着,忽觉马车停住,有人说了声“铁面大人回宫”。这是向守门侍卫通报,要进皇宫宫门了。 我揭开车帘,朝那些侍卫点头,却见他们一个个面露悲色,齐齐跪地道:“属下恭迎大人,望大人节哀顺变!” 我心下觉得有些讶异,暗想这班侍卫倒是忠君,这般难过。便朝他们点头:“你们也节哀。” 说罢,我们便进宫,直朝东宫而去。小半年间,日日盼着回到这地方,见到那个人,如今真到了,反有种近乡情更怯之感。我胡思乱想着,到了宫门口,马车停下。我下车,早有宫女等在门口,给我披上孝服。另有属下们拜见,阔别重逢,不见他们有喜色,反而感觉躲躲闪闪。 这小宫女也是不懂规矩,给我穿了和太子一样的大孝服。诸事奇异,让我心中隐约浮起另一种不安,也顾不上计较,急急朝着正殿走去。 太子殿下果然等着。此刻,他一袭白衣坐在主座上,形容有些憔悴,见了我,唇角勉强勾了勾,道:“你回来了。” 说来奇怪,一见到那人,我万千思绪瞬间被拦腰斩断,所有不安尘埃落定,只觉得心中漾起一段柔情,竟也不自觉地牵起嘴角,下拜道:“铁面,不辱使命。” “起来吧,”太子的神情很复杂,似乎也有重逢的喜悦,但又心事重重,他站起来,走向我,“本宫知道,你一定办得到。” 说着,他又低下眼,踱步回身,踌躇似的,良久,才缓缓开了口:“父皇病重时 ,总是嘱咐我,悲不可太深,痛断勿太切,四处虎视眈眈,唯有打起精神,守住这江山。其实,我何尝不想同母妃一起守在病榻前,日日痛哭。无奈肩上负着父皇交与的重任,不敢颓丧,不敢松懈,只能殚精竭虑,以只身维天下之稳,”他叹了口气,“或许,正是看清了这一点,父皇才含笑西归。想来这世上父母之心总是相同,师父对于你,也是同样的放心罢。” 先前的不安重又升了起来。我盯着他看,仿佛明白了什么,竟不敢开口询问,只想逃,又不能逃,只一双眼定定地锁住他。手指捏得发青,还不知道他要说什么,呼吸已急了起来,眼眶也没来由地湿了。 “铁面,”他转过身来,瞧着我,“除了父皇之外,白五爷,是我在这世上最崇敬的人。” 我还是死死看着他,咬着牙不言语,眼泪却不自觉地一颗一颗往下掉。就算那天被银蝎子的剑刺透,我的心口也没这么疼过。 低下眼,他皱眉道:“师父一生效忠父皇,如今跟着去了,也算是了了他的心愿吧,”他从怀里掏出一封薄信,递给我,“这是师父留给你的。我已在你府上设下灵堂,待本宫登基后,再行追封。你,节哀顺变。” 泪水怎么也止不住,从面具的边缘聚成滴砸下来,湿了整个衣襟。我闭了闭眼,接信下拜,却道:“家父以身殉国,铁面无哀可节,唯感荣耀。谢殿下恩泽!” 所有人都在我身后,唯有太子一人看得见我的眼泪。他点点头,回身从桌上拿来一顶帷帽为我戴上:“天寒风肃,你大伤初愈,要保重身子。” “谢太子爷。”我行礼谢恩,而后转身,一步步朝外走去。 我爹是自刎而死的,谁的剑都没能杀了他,可他死在自己剑下。 我揭开白布的那一瞬间才相信这件事。愣了很久,笑着说,老头子,真没看出来啊,怎么这么忠心呢。 不是说好的在这世上,只愿为我而死吗? 老头子在信里说,闺女,你如今已经回来了,可见你千难万险已然安然度过。 他说,你娘去了之后,无数人劝我续弦,他们都说养个儿子才后继有人,可我从来没动过这种念头。你刚出生的时候,四肢孱弱,像只毛猴,怎么看也不是练武的料,但是我心里总觉得,这是我的女儿,流着我的血的这么个小家伙,日后必有作为。 果然,你三岁第一次拿剑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那天我可真高兴。在你娘的坟头絮叨了整晚。 听说你以一己之力击败铁甲围堵,爹比杀死最难缠的对手的时候还要痛快。你长大了,不再需要爹的保护,爹便可以放心的去,可惜不能再看你走得更远了。 我爹说,先皇于他,如同伯乐。此生,他不爱名,也不图利,只为抱负,而这抱负,他做到了。这些年,他助先皇了铲除无数奸臣叛党,荡平无数外寇内乱,现在,他把这担子交给我,从此,胤京乃至这国家的安危,都在我手里。 他重重地落笔,告诫我,从此,不可有半点马虎,不可有半点畏惧,不可有半点妇人之仁。擦亮你的眼睛,不信任何人。你将是王朝最利的一把剑,一击不中,便会满盘皆输。 他给我留下了两样遗物,一样是九门提督的官印,一样是我走的时候求的下下签。他在遗书里说让我时时看着那签,提醒自己,邪不胜正,人定胜天。 那天,我爹给我送行,喝到最后,说,说不定是最后一杯了。那时候他说,等我回来,我们就一起烧掉这胡说八道的下下签。 我在路上几次性命垂危,都会想起老头子说这话时的眼神,于是一路腥风血雨,这么拼了过来。 第26章 没想到,那真的是最后一杯了。 我站在他面前,看着老头子苍白的脸,站了很久。后来下人对我说,大人,这便要换寿衣入殓,还有什么话,快对白大人说罢。 好像是还有好多话都没来得及对他说,但我没有向他开口。 “死人什么都听不到,”我缓缓将目光移向那人,“盼着听些什么的,只有活人吧。” 那人愣了愣,脸色一变,急忙跪地道:“小人多嘴!” 我转眼,看向四周,所有的人都骇然下跪,将头低低伏下去。 彻骨的风从门外灌了进来,阴暗的屋里,我冷冷地扫视着面前的一切。如老头子所言,这一趟之前,我没有名字,腥风血雨之后,我便有了。从此,我不再是白五爷的儿子铁面,我是九门提督,朝廷一品命官,萧遥。 我缓缓摘下了面具。 —— 入夜后,宫里格外寂静。可如果欲望会发声,如今的皇宫,乃至京城,一定是喧声如雷了。 四处虎视眈眈。我没有守灵,将丧葬事宜交给礼部官员去做。这个节骨眼上,需要我做的事太多了。为接下九门提督的官印,该跑的地方都跑了一遍,第一次摘下面具,让所有的人看足了我这张脸。 接下来和父亲的老部下见了面,看他们好哭了一场,而后下跪发誓为我马首是瞻。这些人是禁卫军的将军们,父亲的心腹,接下来要接好手里的兵权,我得靠他们。 此刻皇城的守卫是要紧事,关闭城门前,我亲自巡夜,也让卫兵们认认我的模样。如今我已是真正的大权在握,有些事情不可能再隐瞒,我不能在铁面之下躲藏一世。如今,我要坦坦荡荡地以女儿身,坐这万人之上的高位。 早在很多年前,我和我爹便开始招收女侍卫与女兵,提拔女子,为的就是这一天,我亮出身份之时,不要太惊世骇俗。 当然,我很清楚,反对的声音总会有,这正合我意。不流血,何以立威?新君即位,京城要来的杀戮,还多着呢。 我巡至桓王府,里面灯火尽灭,四方肃静。肃静得不同寻常。 今天,慕恒没有像他说的那样来东宫看望太子。 我以为我们大难不死,可是,一切才刚刚开始吧。 我在桓王府门前驻马许久,想起我们上京这一路,竟恍如隔世。 大约,从走上离京的路的那刻起,我就再也回不去了。 巡查完毕后,我回到了东宫,召集了所有手下。 在他们手里火把的映照下,我站在他们面前,注视他们半晌才开了口。 “先皇驾崩,各路王侯虎视眈眈。燕王乱军未平,大统未定,太子登基前,朝中势必有乱臣,边疆势必有骚动,现在,天下所有图谋不轨的眼睛,都盯着东宫,盯着储君,盯着我们。此刻我们守着这宫,也守着太子爷的天下,必要之时,东宫禁军将以鲜血维江山之稳,兄弟们,能在此护一国储君,你们都是经过千挑万选的勇士,告诉我,这里有怕死的懦夫吗?” “没有!”喊声震天。 “好!”我大声回道,“如今,现在我要告诉你们,从此之后,本官将不会佩戴面具,堂堂正正地领导你们,我不叫铁面,我叫萧遥,朝廷一品命官,九门提督,你们的总管,萧遥。我是女子,倘有不服者,可上来同我单挑,谁能胜了我,这九门提督之位,我就让给谁。只此一次机会,若无人敢,此后有二心者,按纪处置,绝不放过。”说着,我缓缓拔出剑来。 底下沉默了一阵子,随后响起细碎的讨论声。 我不作声,等了他们很久。 直到我的副总管秦信率先下跪:“微臣悉听萧大人指示。” “属下悉听萧大人令。”· “属下悉听总管大人令!” 他们一个个地跪了下来,最后全部都俯首在我面前,喊声在夜空中回荡。 我低眼,将剑收回去,道:“既是如此,便一切照旧吧。” 第十七章 权斗·生别离,死别离(2) 爹没了,生活还要继续。 我细细地检查过他的尸身,没有任何古怪,他是自刎的。我不相信他真的忠心到想到地下侍奉先皇的地步,但是这个结果,其实我该想到的。老头子的权势太大了,先皇生前不忌惮他,是自信能驾驭得了这个能臣,也因为他需要他,可是他去以后呢? 他是太子的师父,又是掌握大权的重臣,太子能不能压得住他,他能不能顺从太子,之后的朝野会发生什么变化,无人能够预测。老头子告诉过我,人心太复杂了,所以做事情,最大的忌讳就是做不干净,留下后患与祸根。 日子这么长,谁又知以后会发生什么呢?我是太子的心腹,将来在朝中必有一席之地,一旦卷入这些权力的斗争中去,想要脱身也难,甚至有一天,我们可能刀剑相向。 或许,追随先皇而去,是先皇的意思,也是他深思熟虑之后,最好的归宿吧。 老头子常说,人各有命,这就是我们的命。哪怕不想要,也难以拒绝的命运。 我想着想着,觉得悲哀,悲哀了一会儿,就饿了。 算了,人生已经悲哀至此,饭总不能不吃吧。 我叹了口气,突然很想吃几年前总在膳房偷吃的莲子粥。也不知道厨娘还有没有在做。 说干就干,我当即起身去后院偷吃。 这夜月明星稀,我躲过手下的侍卫们,成功抵达目的地。推开门一看,厨具还在,吃的没了。 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比这更痛苦? 我不甘心,在这小小的屋子里四处翻找了一通,只能找到食材。越看越饿,最后万念俱灰,忿忿地拿了根萝卜,上屋顶对月而啃。 啃了一会儿,看到有人从前头进了院子。这人手上拿了个食盒急匆匆进了膳房。我悄无声息地在外头望了望——他放下的,却是一桶粥。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一俟那人出门,我就跑进去,端起喝一口,正是熟悉的味道。 喝了几口突然想起——这粥不一直是在这里做好的吗?怎么这次会有人送来? 我心中一动,赶忙出了门去寻那人。他没有走远,我便跟上,走着,却到了太子的寝殿。此刻灯还亮着,太子的近侍秋渐等在门口,见了那人便压低声音问:“送过去了吗?” “奴才不敢怠慢,已经放下了。” “糊涂东西,这都能忘,太子爷方才特地问起,我替你瞒过去,下次可不能马虎了。” “秋公公,这粥几年都无人动过了……” “啰嗦,殿下让你送你就送,哪来那么多废话。仅此一次,下次再忘,决不轻饶。” “是是是。” 秋渐说完,便推门回去了。 我愣了一会儿,突然想起十二岁的时候,正是父亲喂我最多毒的时候。我吃的所有饭菜里,都会掺着千奇百怪的药物。有一次我去找太子,正逢他用膳,他看我呆呆瞧着那些吃的,便屏退旁人,说遥儿,此次由你来为本宫试毒吧。我因此饱餐了一顿,基本没给他剩下什么。 那次是我第一次吃到这种莲子粥,便很喜欢。太子随口道,这粥要在膳房隔一夜才酿得出味道。 第27章 后来太子让我这根本试不出什么的人来试毒的事传到了我爹耳朵里,他被我爹一通责备,餐桌上那句话却成了我少年时积年累月去膳房偷吃的开端。 我一直窃喜自己做的天衣无缝,原来……一晃八年。 我蹑手蹑脚绕到太子的书房后。他果然没睡,还在读着什么,烛光将他的影子投在窗上,一如从前。 我在窗后坐下来,突然有种止不住的难过,想推门而入,把心中所有的委屈都说给那人听。 却终究抬着头,将泪水忍住。 慕华,我一定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我看着那个影子,无声地说道。 皇上驾崩,举国发丧,停朝一月。礼部在为登基大典做准备,在此期间内,太子仍如同皇上病时一般监国。 我知道,这将是变数最多的一个月。 燕王的叛乱已经被平定,我本以为危机已经过去。可是,说要来东宫的慕恒始终没有出现。这些日子,他告病不见客,闭门不出,桓王府如同死水般平静。谁都知道,这平静并非好事。 我一开始心里还抱着侥幸,安慰自己他只是休养,可事到如今,我再傻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千防万防,没想到偏偏是向来和太子关系最好的桓王出了问题。想到我们这同生共死的这几月,想到那天渡口他冒着生命危险要我回去助太子登基,我就有种被欺骗的感觉。 人心隔肚皮啊。 “没想到头儿你也有看走眼的时候。”我正愁眉苦脸,就听见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攥了攥拳头。 秦信。我的副总管。侍卫界的一朵奇葩。刚进宫的时候,作为天资最好的新人,他一开始是被各宫争抢的宠儿。一个月后,局势大变,他开始被所有人踢来踢去,并且没人有确切的理由,有的,只是一言难尽的表情。 他被塞到东宫来之后,我慢慢也懂了。 你做了傻事正暗自难过的时候,他问你怎么了,你道出原委,他认真地说,哇,没想到你这么蠢啊。 任务没做利落的时候,你在巧言跟上司解释,他在一边坦荡地说出大家所有的过错。 你给他使眼色,他问你,你给我眨眼睛干啥? 在饭桌下踹他要他住嘴,他说,你踢我干啥? 类似的事数不胜数。 就在前几天,我宣布女子身份,说有人不服可上来单挑,这个时候,一个副总管的职责,应该是立马带头表忠心。 那天晚上,我站在寒风中,眼神复杂地和他对视了半个时辰,而他,没有一点反应。 宛如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智障。 我站到身心俱疲,开始反思自己的前半生。这时候,终于有人看不下去了,跟他耳语了几句,他这才下跪,说:“微臣悉听萧大人令。” 完事之后还跟我说:“头儿,我看也没人敢上来,谁敢跟你单挑,那不是找死吗?直接跟他们说,反正你们也打不过我,不也消停了吗,是不是头儿?” 是,你说的真对。 我咬了咬牙,从痛苦的回忆中脱身出来,回答他方才的话:“我看走眼的时候还少吗?” 不看走眼,会有这样的副总管吗! 他想了想,说:“也是啊。” 我又攥了攥拳头。 “说正事。” “哦!”秦信点点头,“小六小七蹲了两天,桓王府除了国相之外,没有人进出。属下去探了探国相的底,恐怕这次,这老狐狸不站在太子这头,毕竟桓王要叫他一声舅舅。这些日子,老狐狸正结党整兵呢。” “此话当真?”我眉头一皱。如果只是打算还好,若真开始布局了,那便是要背水一战。太奇怪了,以前国相从来都没有跟太子作对的意思,就算当年立太子的时候,他也没有丝毫反对,怎么这时候突然想起要扶外甥上位了? “那还有假?”秦信摇摇头,“看来,这几天,他就要开始兴风作浪了。” 我皱眉,问:“先皇驾崩,太子即位,这是顺理成章的事,难不成他们还有可作文章之处吗?” “还真有,”秦信道,“一则,如今太子非嫡子的言论甚嚣尘上,二则……先皇的遗诏,不见了。” 第十八章 权斗·以为你是冰山白莲谁知你要争皇位(1) 其实皇位的继承中,遗诏并不是什么决定性的事。一般先皇病到深处,又已经定好了太子,哪有闲心写遗诏?都是驾崩后顾命大臣口述,秉笔大太监手拟的。内容也无非是着太子即位,某某大臣辅政云云。可是这次不一样。 先皇是有遗诏的,并且是亲笔拟成。这份遗诏在几年前已经写好,先皇开始生病之时,又当众说修改了一次。但,他到底改了什么,恐怕这个世上,除了我爹无人知晓。 如今,太子迟迟拿不出遗诏,朝中的声音大致分为两派:一派说,第一封遗诏的内容必然是要太子登基,既然改了,那改后是什么,便显而易见;另一派则说,事关国本,若先皇要废太子,定然有所准备,总不会在遗诏里才下令,此次修改,定是削藩,防止某些宠王借机兴风作浪。 总之,朝中渐渐分为太子党与桓王党两派。 争国本这种事,往往从皇子年幼时就开始,积年累月,朝中争斗不休,不死几个文官不能定论,如今先皇已逝,新君即将登基,这些人突然开始争论正统问题,我也是大开眼界。 这背后没有人推波助澜,打死我都不信。 太子这几日在为燕王叛党的事收尾,又忙着同以太师为首的文官们共商国是,自我回宫,还没抽出时间与我单独相见。我看着他奔忙的样子,总是恍惚,想他这样的人,被最亲近的人背叛,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而一想到慕恒,心中又有更多异样的感受了。 “大人,”思绪被一个声音打断,“集议时辰快到了。” 我方才收起心思,向正殿走去。 进门的时候,太子已在等着。其它大人尚未到,独他一个,坐在桌前翻阅着什么。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比之前,又憔悴了不少。 秋渐见了我,要通报,被我抬手挡住。我静静走到他跟前,挥退了侍茶的小宫女,亲自将他茶杯斟满。 却见他脸上原本严肃的神色忽地融了去,唇角攀上一丝笑意。 “来了。”他头也不抬,开口说道。 我微愕,还未来得及答话,便见他缓缓合上手上东西,补了句:“遥儿。” 我一愣,就要行礼,却被他抓住手臂拦下了:“这里没有外人。” “太子爷。”我看着他,轻声答道。 他抬头,蓦然恍了恍神似地,手也忘了松开,道:“许久未见你摘下面具的模样,遥儿真长成个大姑娘了。” 不知怎的,我经他这么一讲,猛然想到自己没有面具,脸竟一下子发起烫来。 “嗯……”我有些无措地转开眼。太子似乎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捉着我手臂,被烫到般收回了手,随即掩饰什么般轻咳了几声。 “属下自作主张,公布身份,太子爷不会怪我吧?”我有些窘,连忙找话说。 余光瞥见,太子的脸上也有一丝不自然的神情。 第28章 “怎会?”他笑了笑,“即便你不做,我也会要你这么做的。也好,早公之于众,早让他们有个准备。” “嗯?什么准备?”我有些不解。 “臣,见过太子殿下。”没等他回答,门口的方向突然传来了这么一声。 我回身,看清来人,拱手道:“王太师。” “铁面大人。”王太师点头回礼。 “两位大人坐。”太子站起,朝太师行了礼,而后对我们道。 我不好再追问,只能退两步,在往常的位置坐下来。此时,其他的大臣也陆陆续续地到了。我们坐定,太子首先开了腔:“各位有何事要奏?” 我刚想说秦信出去调查到的事,却听王太师那边率先开了口:“臣以为,殿下还是屈尊去见一趟桓王为好。如今许多事都已八九不离十,还是早下手,掐了祸根为上。” 众人连声附和。 我皱了皱眉。一直以来,我都不太喜欢这个王太师。此人野心极重,在朝中明争暗斗,拉帮结党,几乎只手遮天,能与之抗衡的,唯柳国相而已。这两人争权,朝中也被他们搞得乌烟瘴气。不过我和父亲几乎不趟浑水,我们手上有兵权,又深得皇上与太子信任,他们也拿我们没办法。 只是方才他这么一句废话,这些人也这般追捧,我不由感到恶心。 太子没接话,看向我。 “臣以为,当下的关键,是拿出遗诏来……” 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王太师打断:“铁面大人初回京,殿下恐怕还没告诉你,那遗诏,是被桓王拿去了。如今我们秘而不宣,是怕承认此事后,桓王会拿出假遗诏来,反多生事端。” 遗诏在慕恒那儿?我张了张眼,忽而想起渡河那夜,慕恒塞给我的盒子。他说要我拿那个助太子登基,里面想必就是遗诏。可惜当时情况紧急未来得及细看,但既然能助太子登基,那上面显然写着传位给太子。这么一来……他如今躲在王府里不出来,却是真有谋反之心了。 可当时生死关头,他能那样念着助大哥登基,怎么一回京城,就变了脸呢?说来,皇子之间的尔虞我诈我看得太多,也深信权位之前无兄弟的道理,可想到这样做的是慕恒,我却总觉得无法相信。 我愣神间,太子道:“这一趟桓王府是要去的,只是去之前,需先着人探探那边口风才是。” “可惜如今桓王借养伤为名闭门不见客,明着来恐怕不行。”王太师道。 “既然是探口风,必然要以东宫的名义过去,不然如何知道他到时候对太子爷会是如何态度?王太师你不会连这个道理也不懂吧?”方才他打断我讲话,我已经不舒服了,趁这时候便直接驳回去。 我离朝已久,这死老头大约许久没被人这么顶撞过,一下子变了脸色:“萧大人说得简单,可一旦我们派出的人被拒之门外,太子殿下接下来如何好上门?老夫在朝这么多年,虽资质愚钝,却也用不着一个女子教我做事。” 气氛一下子微妙地冷了下来。 他从前就不喜我们父女,在我恢复女儿身这些日子,他明里暗里早都不知对我投了多少白眼,在朝中也不知说了我多少坏话。不能像父亲一样压住他,我之后在官场的日子恐怕难混了。 我目光一凛,冷笑了声,站起就解了身上符印。 “既然王太师以为女子不成事,那萧遥手上这块九门提督官印,不如让给太师,如何?” 我将那印朝他递过去。 在场的人皆愕然。太子却早知我会这么做似的,不说话,只端起了茶。 “这……”王太师脸色有些难看了,“铁面,大庭广众,你这是撒的什么泼?” 我将脸上的神色渐渐敛了去,直直盯着他:“王太师,我萧遥乃是一介武将,粗人而已,不懂人情世故,也不知道前辈后辈之分,今日殿前‘撒泼’,让大人见笑了。但我们武将,不喜欢耍嘴皮子,只知道兵将听谁的,谁手里才有权,”我将符印收回来,冷声道,“而这权,可不是谁都能拿得住的。禁卫军中只讲一个道理,兵将同心,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一个人无所谓,可瞧不起我,便是瞧不起我手下的兵,王大人说话之前,不如多思量思量。” 我看着他铁青的脸色,语气丝毫不放缓,环视着众人道:“再者,女子又如何?我在凤宵以一己之力拦下燕王几万大军,本官在外为太子爷的江山流血的时候,你们这群书生,在做什么?” 王太师黑着脸不说话。在座的各位大臣也都寂静无声。太子这才开了口:“萧大人,你与白大人这些年为朝廷的功劳大家都看得清楚,王太师也只是一时失言,何必如此动怒?” 王太师听了这话,只得起身认错:“臣失态,望太子殿下恕罪。” 我这才拱了拱手道:“臣知错,”顿了顿,又道,“属下愿亲自去桓王府一探,将功赎罪,望殿下恩准。” “也好,”太子点点头,“你一路护他上京,他没有将你拒之门外之理。有劳萧大人。” 我点点头,斜睨了脸色很不好看的王太师一眼,这才落座。 场面有些尴尬,众人皆寂静,太子道:“若无它事要奏,便散了吧。” 此时,被我们唬得不敢说话的礼部尚书终于颤巍巍地举起了手,弱弱地说:“臣,臣有事要奏。” “何事?” “殿下一直拖着纳妃之事,如今登基在即,事关国本,不能再等了。” 我捏紧拳头,一个眼刀飞了过去才想起脸上没有面具。回眼却见太子似乎看见了我神情,唇角勾起一抹戏谑的笑来。 我士气瞬间大减。 “殿下,天色已晚,事不宜迟,不如萧遥现在就去桓王府探访。”我站了起来,有点生硬地说道。 “去吧,”太子点头,道,“万事小心。” “是。”我拜过他,道了声“各位大人失陪”,便气冲冲地走了出去。 第十九章 权斗·以为你是冰山白莲谁知你要争皇位(2) 我到了桓王府,心里仍是恨恨的。这个死酸文人,什么不去管,就知道管人家的私事。太子成不成亲与他何干?每年好几次,也不知烦不烦。 不知道这牵动着京城多少的少女之心吗? 我闷闷不乐地站在府门前,叫人进去通报。过了许久,那老奴出来通报:“桓王回京途中伤了身子,近日正在休养,本是何人都不见的。念及萧大人的救命之恩,便破例会一会大人。” 这么久才要我进去,想必是犹豫过了。 我叹了口气,跟他进去,他走过正殿,偏殿,都没停,我正自狐疑,却见面前的人进了庭院,再一拐过假山,一方湖水映入眼帘。他这就停下步伐,对我一躬身:“王爷就在里头了。” 我朝湖边走去。正值春日,岸边的桃树吐了苞,有的已经开了几枝花,盈盈生香。风吹过,一些花瓣落在湖面上,涟漪微微缓缓地漾开来。慕恒就坐在那些落花的花枝底下,岸边的一块大石头上。他浑身洁白的衣裳,头上系了长长的白色发带,被风吹得轻轻飘扬。岸边放着好几个酒坛,有空的,也有满的。大石上有一方小几,上面两个玉杯,满盛着酒。 第29章 我看着他的侧影,不知怎地愣住了。原先想的许多东西一下子成了团浆糊。 而慕恒偏了偏头,举杯对我道:“过来吧。” 我叹了口气,朝他走过去,也坐在那块石头上,端起那杯酒一饮而尽。 慕恒给我满上,我又饮尽,如此三四杯,两人依旧无话。 一坛酒喝完,他不再给我倒了,眼睛只看着湖水。过了一会儿,我终于忍不住,问他:“你这是为什么呢?” 慕恒也不看我,道:“不为什么。” 先前和他同车进京的时候,觉得和他很近。如今却觉得远了。我又叹了口气,另开一坛酒。 他这才转过脸来,道:“记得小时候,你常常跟在大哥身后,戴着个面具,将什么都遮住了。其实我一直不喜欢你,不是因为秋红,而是觉得,你总是兴高采烈,雷厉风行,这些却不像是真的。” 我面上神色一僵,转开脸去,问:“怎么突然说这个?” “现在也不开心罢。”他已然微醺,吐字略有不清。 “王爷你闭门不出,朝中风言风语的,我这个九门提督,能当得痛快吗?”不知怎的,被他这么一说,我心中突然涌起一阵异样的情绪,只得就着酒坛喝了一大口,将那波澜生生按了下去。 两人闷头喝酒,又是一阵沉默。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慕恒清俊的脸上,暮光一点点撤去了。朦胧的月色开始映在水面。 “听说你只见了白师父的遗体一面,便要底下的人操持他的身后事了,”他已然半醉,转眼看向我,“我也没进宫守孝。近来总是想起凤宵那夜,想许多年前那个雪天。我终究还是辜负了父皇吧。” 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眼睛已经酸痛。这些天心上像是有根弦紧紧绷着,被他这么一说,几乎断掉。 我不言,抿唇平复心情,而慕恒扫了我一眼,道:“别撑着了。” “早知如此,不如当初死在泽水夜船之上,”半晌,终究还是忍不住,嗫嚅,“何必回来趟这浑水。” 慕恒朦胧醉眼一眯,低低叹了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我也灌了自己一口酒:“走之前,老头子说要同我饮酒送别,我却不耐烦,急着回东宫和兄弟们摆告别宴,他不知说了多少好话,才留我喝一杯。他亲手做了我最爱的小菜,我也没动筷子,只顾着瞧时间,嫌他啰嗦,急躁地催他把话说完。他问我,你是不是还恨我逼你吃带毒药的饭食?我当时烦躁,口不择言,说,当然恨。我说,这些日子外头又进了美人册给太子爷,我这一走,回来他说不定已成婚了。我是个女子,我本可以成为那册上的一张,可我现在算什么,你为了大权不旁落,让我成了这个男不男女不女的样子,你说我恨你不恨? 这些都不是真心的,我只是被他缠得烦了,刺他几句,我只是心里有火,就往他身上撒。我当时急着脱身,是心里觉得他总会在的,不管我此去多久才回来,他总会在的。可是,这就成了最后一句。我出门前对他撒的这些火,竟成了我对他说的最后的话……不知道老头子没等我回来,就刎颈自尽,是不是还在怪我。” 慕恒默默无言,我微醺间,觉得自己可笑,将坛中酒一饮而尽,抬头任带着桃花香气的夜风吹到我脸上。 “你想知道我为何闭门不出?”他终于开了口。 “当然。” “我从前是最果断的人,但如今却开始犹豫。听说人有了在乎的东西,就会变得畏手畏脚。国相催我许久了,我仍举棋不定,大概,真的是因为放不下吧。” “王爷放不下什么?江山?帝位?荣华富贵?”我趁着酒劲,把一切都挑明开来。 “都不是。”他突然回转头直直看我,眼神灼热得让我心惊。 “是一个人。”他这么对我说道。 我一愕,愣愣地望着他,心想,不是又要提秋红了吧…… “萧遥,别再对我讲伤心事,”却听慕恒的语气一改从前的冰冷,带着酒醉的含糊,在这浸满花香与酒香的夜里,变得缠绵而温柔起来。他喃喃道:“你重伤那夜也是。你一说,我的心都要碎了。” 若不是亲耳听到,我打死也不会相信,慕恒会说出这种话来。 我似乎觉出了什么,却又不敢细忖,只是避开他眼光,一时心跳如擂鼓。都说酒后吐真言,可慕恒这……这估计是疯了。 我猛地站起身来,道:“小王爷醉了。” 他也站起来:“别叫我小王爷。泽水之上,你冒死为我挡下那一剑前,唤我什么?” ……慕恒。 “下官不敢僭越。”我退后一步,从岸边大石上下来。 “不敢僭越?”未料他也跟着,一路你进我退到桃花树下,“可你早已僭越了。” 我无话可说,而他又逼问我:“那夜渡口,你为何要回来?你的主子是太子,意中人也是他,为何你明明可以拿着那盒子去复命,却偏偏选择冒死留在我身边?” 我被他说得心惊肉跳。 “谁、谁说太子是我的意中人?”我脸上一热,语无伦次。 “不是吗?”慕恒突然笑了两声,他醉眼微眯,停顿片刻却问,“那我呢?” 我的脸更烫了,几乎不能呼吸。本能地又后退一步,却撞上桃树树干。 他得寸进尺,跟着向前挪。我吓得抓住剑柄:“你……别过来!” 慕恒不听,还要接近:“铁面大人,秋红姑娘的帐还没算呢,”他的声音低沉,“五年前你横刀夺爱,如今,就当赔我一个吧。” 我本能地拔剑挡在自己身前,却依然觉得没有一点底气,好像他是吃人的妖怪。 “王爷你你……” 他丝毫不惧我的剑,直接用身子逼上来:“我这条命是你救的,你要拿,便拿去吧。” “我我……” 他靠得太近了。我侍卫生涯中第一次手软,掉了武器。可我还没来得及想,就感到一具沉重的身子压了上来。反应过来的时候,已被那人紧紧箍在了怀里。 慕恒身上淡淡的龙涎香和女儿红的味道掺起来,几乎要让已被吓醒的我再次醉了。我脑子乱得要命,身子僵僵的一动不敢动。耳朵嗡嗡地响,除了他的心跳声,什么都听不到。 他的心跳得极快。 须臾,他略略松开我。只是还不待我松口气,便感到他的气息猛然逼近,接着就是唇上一热。 我脑袋一嗡,眼睛大睁。 慕恒的眼睛轻轻地合上了,眉头却皱着,浓密的睫毛微微颤抖。他的气息是乱的,而我已经骇到屏息。 我愣了片刻,猛地推开他。 慕恒被我推得一个趔趄,险些坐倒,退了三步,手撑着大石的边缘才稳住。 那石块尖利,登时将他手划出一道口子。鲜血顺着他的手指淌下来。 “王爷,你醉了。”我重又拾起剑来。 他看着我,神色从惊愕到释然,而后哑然笑起来,眼底的光渐而灭了。 “原是我妄想罢了,”他低低地说,“父皇母妃,江山美人,都是他的——我却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能得到。” 他停了停,忽而疲态顿生。 第30章 “罢了,我不争了。” “王爷……”我此时不知怎地想起十年前皇后去世的那个雪天,他独自行在寒风当中,眼泪将衣袖沾湿结冰,却咬牙一声也不出。 “遗诏,我明日一早便送到东宫。”慕恒垂着头,酒似乎已醒了。 我眼睛一张,还想问他,却被他手一扬止住。 “回皇兄身边去吧。” 我心乱如麻,没再说话,只把剑插入鞘中,拱手算作告别,便逃也似地转身朝外走。 到转弯处不由回头一望,只见他又独自面朝湖坐下,拿起一坛酒,而鲜红的血蜿蜒浸入他雪白的袖口,慢慢晕开来。 太他娘的吓人了。 我一路疾行出了桓王府,闷头走到了东宫才缓过劲来,一立定,回想方才的事恍如隔世,回宫路上所见所闻更是什么都记不清了。 我戳在院子中间,任夜风打在脸上,方才被吓没的醉意这才一点点涌上来,令我双颊发烫。我于是伸手拍自己的脸,不由又喃喃一遍—— 太他娘的吓人了。 回想当年一双眼差点把我都媚住的秋红姑娘,我不由深思,这些年,慕恒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他的品味如此急转直下? 正思索中间,秦信从院子拐角处现身,一溜烟跑到我面前:“头儿,你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和桓王……相谈甚欢,呵呵。”我避开他的眼神。 “哦,口风探得怎么样?”他将我往院子里让,边走边道,“太子爷还有些担心呢。” “是吗?”我心中一暖。便听见那边说:“可不是,头儿你要是折了,谁干明天的活儿?” 我翻了个白眼,咬牙说:“什么活儿?” “弥都来的急报,西戎国的小公主已经到凤宁驿了,明日便要抵京。这公主好排场,要住百花丛里的园子,对着月的碧纱窗,金丝绣的被,白玉雕的床,还点了铁面给她做侍卫。” “金丝绣的被,硌不死这蠢货,”我哼了一声,加快步伐,“我堂堂九门提督,给蛮子提鞋,不去。” “哎哎哎,头儿,”秦信忙跟上,“你可想清楚了,这小公主可不是没的要这些,听说西戎老国王要把这唯一的女儿嫁给咱太子爷,此次来便是议婚的,咱们不好好伺候,少不了得罪了未来的主子。” 我脚步顿住了,脑子似乎一下子慢了下来,过了不知多久才开口:“太子应了吗?”听着这声音,却不像自己的。 “十有八九是应了。与西戎和亲当然是好事,再说如今刚因皇位之争乱了一遭,新主即位若惹怒了西戎国,总不是好兆头。再说了,听说这公主天香国色,与太子爷可是天造地设。” 原来礼部尚书今天是说这个。 我低眼,说了声“知道了”,便疾步朝我的屋子走去。 秦信在后头喊:“头儿,那这差使你应是不应啊?” “既是太子之命,何有不遵之理。”我答。 月色盈庭,我笑了一声,仰头,叹道,慕恒啊,今夜的风还真是凉。 第二十章 小公主大作战 当夜,我心乱如麻,无法入眠。不知是不是慕恒的女儿红的作用,我一闭眼,脑子里就不停闪过乱糟糟的画面。慕恒和太子的两张脸不停轮换出现,花灯似地,耀得人头痛。 睡不着,索性踏着月色去林肃交待过的那地方。林肃去了,留下家人要我照顾,我却从未得空亲自来看看。 听派去送银子的手下说,他留下了两个老人家,还有刚弱冠的一个弟弟。这家人也是忠烈之户,听见他的死讯未曾哭天抢地,老父亲知道事情来龙去脉之后,还忍着泪说,好男儿当为国捐躯,如今一去,门楣生辉。 我真的非常羡慕这些人的觉悟。我只想,如果国家动乱能换回我爹的性命,我愿意颠倒天下。 到了人家门口,才想到,已是深夜,怎好进去打扰。 便席地坐下了。恍恍惚想起,那林肃喜欢的姑娘,前几日成亲了。成亲那天满街满巷的花灯,正是林肃总说要带她去看,却从未去成的那场景。 我坐了一阵子,在后半夜回了东宫。这下由于疲惫,很快便睡着了。一觉到天亮,秦信来敲门,说公主到京城了,太子要去接,叫我跟着去。 我怏怏整理好,出了门。到了正殿时,太子方才洗漱整理完毕,正要出门。 我见了他,心少不得刺痛一下,面上却不显露,垂着眼走过去,唤了声“太子爷”。 “你来了,”太子同我往出走,边道,“昨日……不顺利?” “啊?”我这才抬头,正撞上他的眼,忙又躲开了,道,“顺利。其实小王爷并未谋反之意,只是回来路上伤了身子,这几日又复发,出不得门,所以晚了些。遗诏确在他处,王爷说今日便送来。” 说不上来为什么,便为慕恒扯了谎。话出去才有些后悔,怕被太子一眼识破,又想我一贯忠心,从未向他说过半句谎话,便有些愧疚。 “哦?”太子回头瞧了我一眼,半晌才道,“如此,便是我做哥哥的多疑了。这一路回京路上,他真伤得如此重?” “殿下莫要忧心,”我心中忐忑,只是面上毫不显露,“小王爷从前总是凯旋,突然伤成这样回来,心里难免觉得没面子。这些日子闭门拒客,大约也是这个道理。既说今日送遗诏来,以往误会一笔勾销便是。” “如此,我便放心了。” 我点点头,没有说话。太子又问:“怎么,有心事?” 不问还好,他这一问,正如火上浇油,将我心中盘桓的思绪一下点燃:这些年,原来不过是我一人痴抓着君臣之情乱猜罢了,其实他又何尝对我动心半分?如今自然不会明白我的心事。从前竟还妄想他这些年拖着不娶妻,其中或许有一点我的原因,如今看来,不过是一直没个高贵的公主配他。 “没有,只是昨夜在桓王府喝了些酒,兴许,还未醒吧。” 太子叹口气,语气柔下来:“不该由着你去的。你还带着伤,听太医说……”他一顿,手搭上我的肩,“总之,保重身体才是。” 若放在之前,这举动足我一天欢喜。如今却惹人难过。 我咬了咬牙,说:“殿下,我的身子不要紧,只是我如今也在朝中有一席之地,放下正事不做,给个蛮子小丫头当护卫,属下心里不痛快。” “我明白。” “殿下真明白吗?”话赶着话,竟脱口而出这么一句。我与太子皆是一愣。随即我低眼,拱手道:“属下失言了。” 太子点点头,没再说话。大约想起流言,亦觉得我恃宠而骄罢。 我愈发烦闷。 并肩走到东宫门外,随从官员已然候着。我们同众人打过招呼,上了马,两人都是静静的。太子的马行在前头,我紧随其后,过了一会儿,他回头道:“遥儿,你是否怨我,没能留住白大人的命?” “这是我爹自己的造化,就是想留,怕也是留不住。殿下何出此言?” “总觉得你此行回来,像是有什么不一样了,”他朝我一笑,又宽慰般道,“许是因为卸了面具的缘故吧。” 第31章 “从前有父亲撑腰,用不着瞻前顾后,直可作威作福,如今肩上担子重了,才发觉路难走,”我半玩笑半认真道,“不免束手束脚,不如从前自在了。” 其他人离得远了,他便低声向我道:“不必担心,有我在,没人动得了你。” 我道了谢,心里却泛着酸,笑道:“既是如此,属下这些日子伺候未来皇妃,若有不周之处,还请殿下多包涵了。” 说罢,便调转马头,朝属下们训话去了。 双方相见,少不了各种礼节做足。那公主年纪不大,模样的确如秦信所说,十分艳丽。她一双暗绿色的眼睛,皮肤白皙,秀鼻高挺,脸上半点脂粉也无,一顾一盼天真无比。大约第一次来外邦,所以新奇些,使臣们说些套话的时候,她就四处张望,也不主动说话,只是不时应付几句。 西戎国没有什么规矩,她显得对我朝的繁文缛节十分不耐烦,答话有一句没一句的,哪怕是太子问话,她也态度懒散。 过了一会儿,场面话说得差不多了,该散的人渐次退下,只有公主和太子的近侍留着。这小公主四下打量了一番,问太子:“中原王,铁面呢?” 颇有种我是本朝珍奇异兽的意思。 我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太子则转头对我道:“萧大人,来见过柔丽公主。” 我答是,上前几步拱了拱手:“铁面萧遥拜见公主。” 柔丽没说话,显得有些吃惊:“这不是个女的吗?” “是,”太子点了点头,“从前的铁面便是这位萧遥大人女扮男装,如今她恢复了女儿身。” “胡说!”小公主柳眉一皱,不顾身边人的阻拦站了起来,“中原王,我早就听说你们这里男女之间诸多忌讳,宫里的小老婆不能见男人,只能和些没命根子的阉人作伴,可是我还没嫁给你,我就要铁面当我的侍卫,不要弄个什么女人来哄我。” 听到这么直接的一句,在旁的秦信差点笑出声。其他的人也明显憋得很难过。 “公主说笑了,”太子毕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面不改色地说,“萧大人便是铁面,此事整个京城的人都晓得,公主若是不信……” 却被直接打断:“你们中原人惯会耍把戏,但我可没那么好糊弄。本公主听过这铁面的无数传说,谁都知道铁面是天下一等一的英雄,以一敌千的真汉子,这个女人是谁我不管,说好了铁面当侍卫,就要铁面当侍卫,否则,我现在就走了。”说着,真的站起就要走。 她的两个近侍连忙上前阻拦,三人叽里呱啦地开始讲胡语。 虽然我向来知道京中女子暗恋我的比暗恋太子的都多,但没想到,隔着山河万重,竟还有这么一位……我在旁默默无语,只心虚地觑了一眼太子,心想,前有慕恒的秋红,后有太子的柔丽,人说有女人是克夫命,那我是什么命,情敌命吗? 这边公主撒泼打滚地要走,太子估计也是焦头烂额,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站起道:“好,公主稍安勿躁,我要铁面来就是。” 我一愣,却很快明白过来,转头叫了句“太子爷……”。 太子朝我摆了摆手,道:“萧大人,且带我去见铁面。” 我只得拱手答是,随他走出了正殿。 “太子爷是想让属下为她再扮回男装。”一出门,我便开口说道。 “这西戎国之人向来不讲道理,”太子点点头,“此次柔丽公主只是来小住一月,你只在她面前男装就是。这些日子,便委屈你了。” 我皱眉,嘴张了几次才说得出话来。 “遵命。” 说了这句,心中却不平,不由得又开口:“太子殿下,属下有句不中听的话,这公主如今只待一月,日后却是要长久留在宫中,若是从开始便这般纵容,往后恐怕是难以驾驭。” “遥儿,”太子突然停下来,道,“你从前从不这般违抗我的命令,如今是怎么了?” 我愣住了,如他这般温和的性子,几乎从不这样同我说话。 “微臣……知错。”我低下眼,捏紧手指,再不多言。 万万没想到,刚卸下的男装,才不到几天,又得穿上。 太师来找了太子,他扔下我去同他们议事,我则一个人在屋子里边生闷气边换衣裳。过了一会儿,秦信过来了,在外头敲门:“头儿,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我没好气地回答。 “哦,没事就好。这小公主还不是皇妃,就能让爷这么折腾你,真是非同小可呀,嘿嘿,”他自说自话,顿了一下,“不过,西戎国的姑娘真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姑娘。” 我本来心情已经平复,听了这话又七窍生烟:“你什么意思,老子不好看吗?” “不是不是,头儿你、你不能跟女人比。” “少他娘的废话,我不是女的吗?” “哎呀这,头儿,其实你、你面具挺好看的。” 我捏紧了手中的剑柄,深呼吸了三次才把将这厮碎尸万段的心平复下来。 一脚踏开门:“走,去伺候你那好看的皇妃。” 大约是太气了,走起路来脚下生风,秦信在后头一路小跑才跟得上。其间他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问他,他说:“哦,我是说,头儿你换回男装,在鞋里垫了那么多增高的底儿,竟还能走这么快,属下佩服!” 气得我健步如飞…… 可到了小公主住的地方,她人却不在,说是在内间小睡,要我等着。我一肚子火没处撒,心里只想明天一大早就去请旨,让秦信这兔崽子去耕园喂猪。 我背着手,正想到开心处,忽闻娇滴滴的一声“铁面大人”。回头一看,两个侍女迎出来个遍体绫罗满脸脂粉,身上开了染坊一样的女子。看着这女子用双绿莹莹的眼睛使劲对我眨,我一惊,心想此乃何人。 “姑娘是?” “这是我家小公主呀。”一个侍女粗声说道。 “放肆,”却被那女子捏着嗓子阻止了,“怎可对铁面大人这般无礼。”她娇羞地朝我浅笑,行了个礼:“奴家见过铁面大人,小女子是西戎国柔丽公主,大人愿意,可唤我柔儿。” 我愣了片刻,才拱手行礼:“原来是公主殿下,铁面这厢有礼了。” 在我换衣裳这一炷香的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小公主朝我走过来,脸上还是那种特别诡异的硬维持着的微笑:“叫我柔儿便好。你我之间,做什么如此生分。” “铁面不敢……”我悚然。 “大人,”她似乎想要撒娇,但是效果堪忧,“男子汉大丈夫何必卿卿我我,便叫柔儿吧。” 卿……卿卿我我? “公主是想说婆婆妈妈吧。”秦信在一旁说。 柔丽一个刀子般的眼神飞过去。这才让我窥见些方才那小蛮婆的模样。 吓得秦信闭嘴后,她转而又非常做作地对我笑了:“对呢,何必妈妈婆婆,就叫柔儿吧。” “嗯,柔儿,”我忍了忍笑,说,“你在这里可有什么不习惯的?” “没有,好得很。请,”她示意要我坐下,道,“我在西戎之时,久仰大人。我听说,大人至今未娶,是想找一个饱读诗书,才高八丈的女子。” 第32章 我坐在了她的对面,被她看得心里发毛,干笑着说:“呵呵,书、书读一点确实是好的。”边暗想我在姑娘们的心中原来是那么有文化的人吗? “可巧,你们中原的书本公主最爱读,我自小学习汉文,每天都卷不释手,诗书读得特别饱。” “是吗……”我避开她灼灼的目光,说,“那往后公主同太子殿下定会十分和睦,我们太子爷文采是京中出了名的。”赶紧提醒她她是未来的皇妃。 没想到她眉头一皱:“他没意思。” 我一时语塞。 却见那厢清了清嗓子,唱戏一样手指向外头:“大人你看,这花儿,好一个‘连理枝头花正开,妒花风雨便相催’。” 什么玩意儿?我眯眼,仔细地打量了一下外头,道:“公主放心,你看这太阳这么大,哪来的风雨,不会的不会的。” 她语塞了,看向婢女。婢女也语塞。我看着这主仆二人使眼色,就抬头看秦信,试图也跟他来个眼神的沟通。 秦信不看我,一眼盯着公主。 明天就让他去喂猪! 尴尬了片刻,柔丽习惯似地一撸袖子,撸到一半被婢女暗中用手按住了。她微微撅了撅嘴,又将袖子放下来,说:“早听说大人武艺高强,不知能否给小女子看看。” 武艺怎么看?我哼了声说:“我乃当朝九门提督,不是街头杂耍卖艺之辈,公主要看把戏,可以到宫外去。” “哦?”她似乎觉得很有意思,“可是我想跟你比试比试……”婢女不停扯她衣角,她不理,接着说,“本公主也是从小习武长大的,不知道大人愿不愿意给个面子。” 我身子还没有完全养好,这本该是秦信跟她说“我家大人方执行任务回京,重伤未愈,不好动手”的时候。 我又看了他一眼。 这厮他娘的还在看公主。 我正叹口气准备自己开口,却听秦信终于出了声:“公主,我家大人下手不知轻重,最好还是别比了,免得伤了玉体。” 我???? 公主自然不听,反被激得更想比了:“早听说你们中原人惯爱书本,不善骑射武术,说不定铁面大人和本公主,也就打个平手。” 她也有意激我。再不接招,便过不去了。 我站起,说:“那公主请吧。” 两人就这么到了庭院当中。我将一手背在身后,看这小丫头扑将上来。西戎国人不爱学习招数,打起来没有章法,凶狠又粗暴,方才还死命端着的姑娘,一下子变成了个小狼崽子。 我单手一接,发现她确是有些功力。 正想着,那边一爪子挠上来。我分神中间,差点没躲过,这边接住她的手松开了,顺势退了一步。 她脸上露出“也不过如此”的神情,唇角一勾,就又往我身上扑。 我很少和戎人交手,更几乎从未和女人交手,觉得很是有意思,便故意逗她一逗,令她次次觉得我中招,又次次在最后一刻落空。先前她似乎觉得有些胜算,便很是激动,用上全身力气,后来一来二去,却也明白了其中玄机,便有些恼羞成怒,忽地从怀中抽出一个鞭子,朝我挥来。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赤手接了那软鞭,一扯,这下反倒是她应对不及,整个人向前倾去。我赶紧松手,本来她自己能立得住,未料地下恰巧有块光滑的石头,将她一下绊倒。 我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人,但是这公主倒下去的时候,顺手拽住了我的腰带。为了保护自己的名节,我赶紧拉住她的手将她一捞,小蛮婆却顺势一下子偎在了我的怀里,两眼直直将我盯住。 我看她的表情,心想这次换装比较急,也没好好束胸,莫不是她感受到了什么……便赶紧一把将她推开了。 却见这小狼崽子的脸一下子红透。还死撑着说:“铁面,你害羞什么?” 我害羞? 婢女在一边特别开心,满眼桃花地看着我们,仿佛在看一对才子佳人。 我:“……” 秦信:“公主你看,我跟你说了,我家大人下手就是这样,没轻没重的,你没伤着吧?” 柔丽摇摇头,说:“铁面,你果然是条汉子,你赢了,本公主甘拜下风。” “承让承让。”我躲开她的眼神,干笑了两声。 场面正在尴尬之中,有人过来通报:“大人,太子有请。”我一想,慕恒的遗诏应该也到了,便赶紧跟这公主告了别,朝外走去。 第二十一章 我给你的命,现在就要拿回来 到正殿的时候,所有人都齐齐地候着。我远远地看他们个个肃立在原地,便觉得不对头,心里一沉,没来由地觉得,是慕恒那边出事了。这么一想,不自觉地行走快了些,而后又不由慢下来。 原先在说话的,瞥见我身影,都停下来。王太师看了我一眼,又轻蔑地转过头去。 我察觉气氛微妙,将面具卸了,重又加快步伐到了近前,而太子摆了摆手,叫身前来汇报的人继续说。 “看迹象,桓王应是带着心腹刚刚出城,属下已经派人去追了!” “什么?”我一愣,沉声道,“他明明说……” “哼,铁面大人好计策,先让我们放松警惕,好让逆贼出逃另起炉灶谋反,怕不是回京路上,早已想好了这一出。”王太师冷笑打断我。 “一派胡言!”我被兜头泼了一身脏水,不免气急,下意识朝王太师前进一步,却被旁边的兵部侍郎拦住。 “保护太子殿下。”素来与王太师交好的一个文官趁机大喊,随即几个武官竟真作势上前,而殿内我的手下见状都围过来将太子护住。秦信迟来些,刚到便见这一幕,他抽剑过来站在我身旁,横眉道:“大人,东宫重地,太子近前,再要造次,莫怪下官得罪了。” “怎么?!”王太师却双目圆瞪,更加得寸进尺,“萧大人这就忍不住了吗?” “你!”我方才因和公主交手劳了身子,加上怒火攻心,内伤复发,热血上涌,一口气几乎喘不上来。 “胡闹,”太子沉沉的声音传过来,“怎么,没等叛军兵临城下,已不将本宫放在眼里了吗?” 周围人方才撤下,纷纷道:“臣不敢。” 我想起先前为慕恒说的谎,一时间羞愤难当,不敢看太子一眼,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 “萧大人,昨夜,桓王到底是怎么说的?”太子却问我。 “属下以性命起誓,小王爷说今日会将遗诏送来!”我急忙辩解。 “你与他朝夕相处几月,生死与共,他故意拖延之辞,你一丝一毫都未曾察觉?”太子语气依旧温和,这字句却如同割在我心上。 “我……” “如今桓王手握遗诏,一旦东逃封邑与军队会师,反叛之势便成,”王太师见我词穷,更加咄咄逼人,“他早不离京,晚不离京,偏偏是见了你之后出逃,萧遥,你究竟……” 我怒气上涌,唰地一声抽出剑来,随即喉头一甜。 大约是我的眼神太过凶残,竟将他骇住了。 “本官现在,就将他,亲自追回来,”我咬着牙,盯着他一字一字将这话说出,已有温热的东西溢出嘴角,“活便见人,死便见尸,不擒桓王,誓不回宫!” 第33章 说罢,便罔顾太子的阻拦,大步朝我的马走去。 我一跃上马,扬起鞭子便朝宫外疾奔。恍惚听见后头乱哄哄的,似乎有手下试图跟上我,在后头喊:“头儿!”可惜我胯下这匹名驹奔霄,恐怕连太子的踏雪骓都追不上,遑论一般马匹,不消片刻,我已经远离人声。到了宫门口,侍卫见了奔霄便知是我,没敢阻拦,放我出去了。 奔霄是先皇赠予我,我从小养大的马儿。这马因在夜里也行走飞快而得名。夜间尚日行千里,白日更不消说。它跟我久了,极通人性,我急躁的时候,它从未有过丝毫懈怠。这次也是,它似乎能感到我的愤怒似的,跑得极快,不多时便穿过大半个京城,飞驰出门,再过一会儿,便赶上了方才城守派出去的追兵。 风声在耳旁呼啸,我十指紧握着缰绳,牙齿咬得发疼,一双眼死死盯着前方。 慕恒,枉我信你。 逐渐,京城远了,城郊也远了,我进入往桓州走的必经之路,前方一片竹林。许久不见人,忽而听到遥远而急促的马蹄声。 “奔霄,追上他们。”不消动用马鞭,话音刚落,奔霄便嘶鸣一声,飞跑起来。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已经看见了那队人。 他们大约听见了声响,也正飞驰在路上。打眼一看,几个一袭黑衣的甲士围着个雪白丧衣的公子,不是慕恒又是谁? 我一发狠,用力夹了马肚子,奔霄会意,长嘶着向前方逼近。 马中龙凤的叫声自有霸气,几个黑衣甲士的坐骑听了这声,一下乱了阵脚停滞不前,瑟瑟发抖。慕恒的马虽是良驹,奈何被周围的马儿这么一逼,也被迫停了下来。我趁势走到近前,抽剑便直向那袭白衣冲去。 慕恒远远地望着我,而那群甲士瞬间将我包围,中间有人喊:“王爷快走!”他看着我,交待他们:“不可伤她性命。”听到手下应了,才调转马头,绝尘而去。 我冷笑一声。 来的路上,颠簸间我不知咽了多少口血,此时虽体力不支,仍抿紧了嘴,面无惧色地迎向这十来个人。 我认得他们,一个个都是慕恒的心腹。 “大胆反贼!”我松开马缰,就这么在马上同他们打斗。这些人见了我也不惧,反道:“这天下本应是我家王爷的,庶出之子,何以掌江山!” “太子便是太子,正统便是正统。”我眼光一凛,那说话的人已命丧我剑下,一下从马上跌下去。 其余人也不惧,前赴后继地冲上来,我瞬间被包围,有腹背受敌之势。我笑了一声,前后左右,一一应对,大约是一口怒气撑着的缘故,这般不利之下,我仍能对付这些一等一的高手。温热的血液不停溅到我脸上,惨叫声环绕耳边,几柄剑一同刺过来,竟感觉不到疼痛,反而振奋。 杀红了眼。 逐渐,地上的人愈来愈多,周围的人愈来愈少。我同身旁剩下的最后三个人死撑着,都有些不支,便下了马去打。 四周已然充满了血腥味。 我面前的是桓王府上的新任侍卫总管,以及他的两个心腹。从前多有交集,未料到此时竟落到你死我活的境地。 “祝朗,看在往日情分上,你现在放手,我便饶你一命。” “你饶了我,太子会饶了我家王爷吗?”他冷笑一声,杀招更狠。 三人一交换眼神,迅速做了个阵,将我紧紧围住。我一时应对不暇,腰间中了祝朗一剑。 我深知要破这阵,唯有先杀一人,便猛地回头抓住他手腕,那剑瞬间刺得更深。 我一手用剑划向另外两人,一手用力将他手腕一掰,折了他骨头,在他松手之际,将那柄剑抢过来,一脚将他踏倒在地。这一切都发生得极快,其它二人有些怔愣,没来得及对我出杀招。 而后便晚了。 我转身时,手中已经有了两柄剑。那两人反应倒也快,迅速退后了去,将我背上又划了两剑,而我一转身,双剑出手,血液瞬间从两人的脖颈喷溅而出。 看这最后的两个对手倒下,我一口气松懈了,整个身子一软,撑着剑跪倒在地。 奔霄过来,在我旁边有些紧张地踱步。 新伤加上旧伤,我仿佛浑身都在流血流汗,五脏六腑灼痛。眼前黑着,埋头喘了好久的气才能将头抬起。 奄奄一息的祝朗躺在地上笑。 “原以为铁面是忠孝之辈,没想到,也不过是把冷血的兵器罢了!” 我不答,挣扎着站起,将剑上的血用衣裳一角拭了,抓着缰绳上马。 要杀的,还有一个。 “铁面,你不愧对白五爷吗?!”祝朗在后面大声吼。 我头也不回地纵马向慕恒离开的方向而去。 方行不到半里,与一人劈面相逢——不知为什么,慕恒竟回来了。 两人两马,猝然面对面停住。竹林里有风回荡,浸满血液的皮肤发凉。我眯了眯眼,问: “你竟敢回来?” “泽阴渡口,欠你的。”他死皱着眉,看我身上的伤。 “好,”我仰天大笑,“既是如此,我给你的命,现在就要拿回来。”话音未落,便举起剑来,朝他刺去。他后退一步,躲开了。我因为方才已经不支,经这么一闪,不由剧烈咳嗽起来。 “回京路上,你随时都可以讨回来,可是现在不行了,”慕恒的马开始后退,风声中他的声音低沉,“萧遥,或许当真如你所言,我们都应该死在泽水夜船之上。” 说罢,便调转马头,疾驰而去。 “站住!”我嘶吼,再次举剑向前追,可奔霄怎么也不肯加速令我颠簸。就这样又不到半里路,我感到眼皮越来越沉,一头栽下马去。 此时,慕恒的马蹄声已经听不见了。 第二十二章 慕华啊慕华 坠马之后,奔霄立刻跑走了。我独自一身残破地在原地躺着,感觉四周静得很。静得让人想哭。我躺在地上,血液不断流失,昏昏沉沉间只一股恨意将神志撑住。好一个慕恒,昨夜用那样的话迷惑我,到头来却为了一个皇位,头也不回地将我留在这样的境地。 我惊讶地觉出,我想杀了他,除了因为他觊觎我主子的天下,还因为他欺骗我。说来可笑,明明只是逢场作戏之辞,我竟觉得,他辜负我。 而我竟为他向太子说了谎。 恍惚间,又听到奔霄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在我跟前停下,有个人从马上跳下来。我只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恍惚感到他跪在我面前无处下手,以颤抖的声音叫:“遥儿”。 “遥儿……” 我彻底陷入了黑暗。 沉睡之时,除了痛感,还模模糊糊地,总听有人在我床前呢喃着什么,说什么若是你死,我也不独存于世的话,说着说着便带了哭腔,还时时呜咽。 真不知道,在这世上,还有谁能这么惦记我。 娘死了,爹死了,太子因我的过失不再信我,还要迎娶公主。慕恒说喜欢我,其实不过信口虚言。我在这偌大的人世间,还有谁呢? 除了朝堂上那些盼着我死的人呢,还有谁呢? 但正是因为这些人,我才不能死。我就是要跟他们斗一口气。 第34章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能睁开眼皮,看看四周,不是在宫中,像是一个客栈。撑了不久之后又睡过去,后来发了好一阵子烧,终于渐渐清醒了,只是意识时断时续。 有一日被灌了药之后神清气爽,醒了好久,能长时间睁眼了。身子剧痛,但是勉强恢复知觉,挣扎了半天,坐了起来。 刚起来就有人推门进来,我警惕地往那边看,却是一个熟悉的身影—— “头儿!”那人大叫着跑过来。 秦信。 我虚弱地往他后面望,希望看见别的什么人,被那人一句话打断:“大夫刚走了,就我一个!” 本来没觉得很悲凉,他这句话一说,我顿感绝望,就又颤颤巍巍地瘫回去了。 秦信丝毫没有察觉我的心情变化。他热泪盈眶地坐在我床前的凳子上看我,激动地拍我的肩膀:“头儿,大难不死,你,你真是……你真是皮实!” 我:“……” “头儿?你还会说话吗?不会哑巴了吧?” “你才哑巴呢,”我狠狠瞪他,“说,我们在哪里?过了几天?如今局势如何?” “你伤势重,只能就近在京郊找了客栈延医诊治,如今是第七天了,”秦信一五一十答道,“桓王、柳相还有一些叛臣已经分头逃到了桓州,果然成了叛军,要争天下。” “呵,”我冷笑一声,“檄文怎么写的?” “说是桓王才是嫡子,亦是遗诏上写的正统。” 如我所料。我摇摇头,道:“我的伤怎么样了?” “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好不容易将命抢回来了,如今怎么也要再养三个月,伤彻底好,得至少一年。头儿啊,你可消停些吧,何必与那群老东西置气。” “哪里是我与他们置气,分明是他们容不下我,”我咳了一声,“你先去宫里交待我的命令,让禁卫军不要慌乱,先将京城护好是正经事,如今桓王叛乱,太子爷近日得赶快登基,抢占先机才成,禁卫军也得准备好了,一点差池也出不得。” 秦信把眼睛低下了,给我掖了掖被角,也不看我,只说:“头儿,你还是先把伤养好。养好了,一切都好说。” 看他这反应,我不由诧异,沉下声道:“何出此言?” “没什么,就是你如今这身子,实在是不能操劳,回去又有什么用呢?不如……是吧。”他还是不看我。 “抬头。”我又挣扎着坐起来。 秦信皱着眉撇了撇唇角,终于将眼睛抬起来看着我。 “如实交代。” “好吧,”秦信抿了抿嘴,“昨日,太子殿下已然登基了。” “是吗?”我微微松了口气,“这是好事,你为何如此愁眉不展?” “还不是王太师那老不死的东西!”他心中似乎早有怒火,一下发泄出来,将我吓了一跳,“他一口咬定你是桓王一党,这几日在朝中各处抹黑,无所不用其极。更可气的是,这老贼不知何时与陆问混在了一起,这时分,趁着你病倒,陆问在军中四处胡说,拉拢人心,这才几日,东宫总提领之位换人不说,这九门提督之位……唉!”他恨恨地一掌拍在床沿上。 我懵了。陆问是我爹的得力手下,在禁卫军中也有些影响力。此人在我爹生前规规矩矩,没想到竟做出这等事来。真是内鬼难防。 “荒谬,”我皱眉,“我这趟边疆才走了数月,这朝中,竟是王修廉的天下了。那太子爷呢?难道他也不信我吗?” “主子他……唉,”秦信又叹了口气,“如今陛下刚刚登基,外要应对西边的蛮子,内要应对北边的叛军,这时候若是硬要同朝臣作对,江山可危,”他顿了顿,欲言又止,只是眼神黯然道,“昨日登基封臣时,九门提督之位,已经……” “我与王修廉谁才更有能力平定叛军,殿下怎会不知?刚登基时不肃清朝堂不正之风,任由他们拉帮结派,如此顺着他们来,君主无君主之威,圣意迟早被臣下裹挟,到时候,内外之乱平定,却在朝廷留下更大的祸根,江山才是真的可危,”我实在不解一向聪明的太子为何会做出如此决定,气愤之余赶忙问秦信,“你是我的副手,前几月我不在时一直由你统领东宫禁军,爹也一直很欣赏你,这位置,你若有意,以你的威望,是争得到的呀。”我握住了他的手腕。 秦信转过头,不说话。 我的心又凉了一截。 “你……” “头儿,”他猛地转过头,死皱着眉看我,声音高起来,“这般乌烟瘴气……我秦信,不屑于与那些蝇营狗苟之辈争斗!况且你被人泼了这样的脏水,连带当天在东宫帮你阻拦那些武官的兄弟也都被调去当最低等的守卫,这口气,你能咽得下,我可咽不下!” “所以呢?”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昨日,我已经告病停职了。” “你、你、你……”我气得说不出话来。秦信连忙过来拍我的胸口:“头儿,头儿,你别生气,别生气啊。” “我不生气?!”我顺了气,狠狠地盯着他,“他们为这位置费尽心机,你倒好,竟然将之拱手让人!” “我……” “蠢货!!!” “我没错。” “你……这还得了,”我急火攻心,掀开被子就要下床,“不行,我不能让他们就这么得逞。” “头儿,头儿,你冷静点,你身子这么弱,现在去招他们,不是自寻死路吗?” “我还没那么弱不禁风!” 正当我与秦信两人相持不下之时,外头忽然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没过多久,门突然被用力推开。 我皱眉,看向门口,却见那边立着一群穿官衣的。为首的是一个传旨太监,而王太师就背着手站在他身后,居高临下,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秦信见状站起护在我床前,腰间剑一下出鞘。 “你们想做什么?” 我只双拳紧握,死死地盯着王太师那张写满了嘲讽的脸。 “大胆,皇上手谕在前,还不跪下。”传旨太监开了口。 秦信看向我。我瞧着那太监手中的圣旨,突然觉得想笑,便厌恶地闭了眼,道:“本官重伤在身,秦信,你替本官接旨吧。” 秦信只得收了剑,忍气吞声地跪下了:“臣秦信,代萧大人接旨。” 太师却笑了起来,缓缓道:“铁面使好大的架子。一介叛贼,胆敢无视圣上,来呀,”他挥挥手,“萧大人自己起不来,你们去帮帮她。” 说着,几个侍卫就要朝我走来。秦信站起,挡在我身前怒道:“你们欺人太甚!今天谁要动萧大人,先从老子尸体上踏过去!” 眼见着几个人就要打起来,我伸手将他们止住:“不就是接旨吗?本官起得来。” “头儿!” 我朝秦信摇摇头,让他息事宁人。自己硬撑着起来,下床跪下。正在愈合的伤口经这么一撕,疼痛入骨。我面上没有表情,昂头冷冷道:“臣萧遥,接旨。” “罪臣萧遥,包庇叛贼,祸及朝纲,着罢免东宫总提领,夺九门提督官印。念其昔日功勋,不夺祖宅,降封留巷候,非诏不得入宫。钦此。” 第35章 “包庇叛贼?”我心灰意冷,反而笑了,“好一个包庇叛贼!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若我真有心包庇,何必拼死追击?桓王的几个心腹,一个个都死在了本官的手下,本官在郊外舍命杀敌之时,王太师,你除了嚼舌根,还做了什么?这块九门提督官印,乃白五爷奉先帝之令,亲手交给本官,今日,我就用先帝圣旨,抗这新君圣旨,”我站了起来,“除非让本官进宫面圣,听到皇上亲口下令。” 传旨太监懵了,看向王太师。 “大胆罪臣,还敢嘴硬,”王太师缓缓朝我踱过来,“明明是想同桓王一起出逃未遂,包庇叛贼在先,抗拒圣旨在后,萧遥,你这已是死罪。” “哦?那便请太师大人杀了我,只看今后禁卫军若哗变,你能不能留个全尸。”我冷笑。 “你以为本官不敢吗?”他说着,竟真伸手一下将我的脖颈掐住。 秦信站起要保护我,却被一干侍卫制住,只能在旁大喊着挣扎。 我身子虚弱已极,竟无力反抗,只能任由王太师捏着我的颈子,将我按在床柱上。他用力极大,我气喘不上来,头昏目眩,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只能用手试图将他的手掰开,却不过是徒劳。 我这模样似乎逗笑了他。王太师摇着头道:“怎么,铁面大人,你不是很风光吗?你不是武功高强吗?怎么如今连我这文人的手也斗不过了?”他轻蔑地用另一手拍打着我的脸,冷笑道,“进宫面圣,你以为你还有同我谈判的余地?别妄想了,此次就是圣上叫我来的,如今本官捏死你就如同捏死一只蚂蚁,劝你识相些。” 他终于松开了手,我一下瘫倒在地,捂着脖颈大口呼吸。我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只有眼泪不停地从眼里涌出。 侍卫们一拥而上踏过我,在床上翻找我的衣物。 我倒在他们脚下,身上处处都疼,可是手只顾捂着心口。那里传来的,才是更真切,更要命的痛。 十年。我为他流了十年的血,挡了十年的刀。 他们说自古君王最无情,我从不信。未料如今……慕华啊,慕华。 很快,我的官印就被找到了。王太师将那印放在手中,蹲身下来瞧我:“铁面大人,那日你将这印让给老夫,老夫未接,不是不敢,只是时候未到,”他笑起来,“你那时说的对,这权,可不是谁都能拿得住的。这话便回赠给留巷候大人吧。” 他站起,十分快意地将那印收了,道:“回宫!” 这群人这才陆陆续续地走出了屋子,秦信被放开后,红着眼要拔剑同他们厮杀,却见我在地上奄奄一息,忙过来看我。 “头儿,你没事吧,头儿,你挺住啊!”他哽咽道。 我精神已然恍惚,秦信的声音在我耳边忽近忽远。他将我抱起放在床上,我无力转眼,赫然看见原本收着官印的荷包——正是随着爹的遗书交给我的那个。 喉口顿时一紧,一口鲜血喷出,将衣襟染得殷红。 “爹,我……” 我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好像在海里飘。边飘边下沉。嗓子眼里堵的都是血腥味的海水,要将我由内而外地淹没。鼻子,喉咙,所有进出气儿的地方,都像些残破的玩意儿,漏风,呼啦作响。 分不清是生是死,全凭一口气,撑着。原先昏迷的时候还做些梦,这次连梦也无,什么想法也无,爱恨灰飞,意识飘散。浑身都痛,有时过痛了,便昏过去,好一阵子没知觉,过些时辰又渐渐重拾痛意,逐渐加重。如同夹在两块大如房屋,沉如铁塔的石板中间,全身被碾得粉碎,压成肉泥,这般的痛。 浮浮沉沉。 我从未经历过如此狼狈的时刻,也从未重伤至此。奇怪的是之前每次濒死得救,总觉得侥幸,从鬼门关走了一遭,这次真正到了这时刻,又渐渐醒来的时候,心里却毫无庆幸。 只觉得如同一把被扔在路旁的,卷了边的剑。死是没死。废是废了。无它,如此而已。 况且,在虚空中挣扎的时间漫长无比,我疑心我终于睁眼的时候,已经老了。 我终究还是醒来。眼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我咳嗽了两声,试探地叫:“秦信。” 很快就有大声的回复:“头儿!你醒了!” 我感到他奔过来,抓住我手臂:“头儿……这一月来,你可算……” 原来没有许多年,竟才一月。我舔了舔嘴唇,使唤他:“点个灯去。” 秦信似乎一愣,也不起身,半晌说不出话来。我逐渐也觉出不对,张大眼睛四下地看,却只是黑暗,不由哑声道:“这……”。 我感到眼前有什么东西晃动带出的风,好像有人拿手在我面前摇摆。却什么也看不见。 秦信一个从不低头的生猛傻小子,开始抽泣。 我的心一截一截地凉了,许久方才笑出来。 怎么偏偏是眼睛? 秦信哽咽着咬牙:“去他娘的王修廉,等我秦信东山再起,定当手刃老贼,为你雪恨!” 我不答他,说:“叫郎中来吧。” “嗯”,他点头,然后站起跑出去。 过了一会儿,三个人的脚步声出现在门口。 我下意识地一缩,手四处摸剑。便听见秦信的声音:“头儿,别怕,是我,我带着郎中和……和药箱来了,我们在府上,没有危险的。” 说着,却还是递了把剑过来,叫我握着。这小子平时看不出来,没想到这么贴心。 “郎中,”我定了定神,艰难发声,“有劳你这些日子照顾我。” “萧大人和老朽何必见外。”他说着,将手搭上了我的脉。竟是太医院总管,与我熟识的叶太医。这叶太医最擅长疗重伤,治疑难杂症,人称“阎王惧”,意思是他敢同阎王抢人,而次次,都是他得手。此次我能保住性命,想必是他的功劳。只是没想到,我如今这般境况,朝中众人应是恨不得避瘟疫一般避我,他却雪中送炭。我心里一暖,道: “叶伯伯,我又欠你一条命了。” “是你命大,”他把了脉,又用手张开我的眼皮瞧,看了许久,又在我头上扎了几次针,才道:“眼睛并无伤口,这般失明,应是颅内淤血的缘故。” “那还能不能复明?”秦信急急问道。 “我开几副活血化瘀的药,日日服用,七成会复明,只是何时能痊愈,只看造化了,短则半月,长则一年。” 我的心放下了些,只想,我萧遥多少致命伤都挺了过来,这次不过十天半个月看不见,能有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希望不要有人趁机落井下石。 “好,都听叶伯伯的。”我对着黑暗说道。 叶太医闻言,道了声好,又交待了一些注意的事项,便开药去了。我听着脚步声,是只有他一个人走了,心知方才同他们一起进来的还有一个,就开口:“秦信,这人是谁?” “啊?”秦信一时没反应过来,顿了一下才说,“哦,这人啊……你家府上的下人大多被遣散,这是我朋友,来帮我照顾你的,是个哑巴,”他接着对那哑巴说,“哑巴,你留在这看着萧大人,药该煎好了,我去瞧瞧。”说着便出去了。 第36章 我点点头,感到那人走过来坐在床沿,似乎静静看了我一会儿,而后执起我的手,在我手心写:“疼吗?” 我心想这人不止哑巴,脑子可能也不好使,我都伤成这样了,你说疼不疼。 “疼啊。” 他微微叹了一声,轻轻为我将被角掖上,大约看我半死不活的,有点怜悯吧。 这时,窗户方向突然传来一阵拍打的声音,我一个激灵,握紧了剑柄。 哑巴就站起身来,去那边查看。回来在我手心写,只是风。顿了顿,又写,不要怕,有我在。 我笑了一声,想说我可是天下第一高手,还要人保护吗,又觉得被一阵风吓成这样,还是别说大话的好,便只道:“好。” 他又静静在我床前坐了许久,为我拭去因疼痛而渗出的冷汗,喂我喝药。本来我因着眼盲,心里总是战战兢兢,后来因为他寸步不离,也就逐渐安下心来,又睡了过去。 第二十三章 我爹未说出的 慕恒起兵了。他在桓州纠集了自己的部队,还得到了漠北边军的支持,燕王的叛军是平定了,可五王爷平王,六王爷宁王,这两人虽表面中立,暗地里却帮了燕王不少,后来太子清燕王党羽时,因抓不着把柄,并未处置他们。可他们心里应该明白,现在不动手,不代表日后坐稳王位后不动手,故而慕恒这一反,两人就顺势投奔了他,于太子而言,苍州云州算是丢了。 如今朝中大部分人为王太师所掌握,但据秦信说,陆问并不能完全控制禁卫军,无法服众,只好贬谪异见者,提拔同党,这般做派虽然有些效果,但终究惹来不少怨言,加之我被这般对待的事传了出去,朝臣心寒在所难免,所以其实整个朝廷并非一心。 这些一半是秦信告诉我,一半乃是我自己觉察。这些日子登门拜访的人不少,大多是我爹的旧部,骨头硬的,被贬了,不得志的,与被王太师排挤,恨他入骨的。我心知肚明,这些都是希望我能东山再起,惩治王修廉的人。 这些人,我统统推说病重,一个都没见。 如今王太师主谋给了我个“留巷候”,还不如直接削官来得痛快,这“留巷”便是我府所在的巷名,他这么做,无非是想羞辱我,若我就这么忍气吞声接了这官位,就是认输了。近日来我府上拜访的人,都说找九门提督萧大人,那意思不言自明,可我只装作不懂。秦信不明白,成天劝我重整精神,夺回禁卫军,说太子爷顾念旧情,只要我想,一定能重回高位。 我只说小心为上,如今我眼盲之事千万不可泄露,免得被有心人利用,回不回朝廷的事,还是等我伤势好转再说。 秦信这个人,头脑简单,做事冲动,我同他说交心的想法,他也未免转得过弯来,而且他嘴上没个把门的,我眼睛又瞎了,还是谨言为好。 眼盲之后,不免有些终日惶惶,白日里总要让秦信寸步不离我屋子,只偶尔哑巴来,他才得空出去做些自己的事。秦信的朋友,多是些五大三粗的人,这哑巴虽然文气些,但手上也有常年握剑的茧子,可见有几分身手,府里固然留有几个忠心的老奴,但我还是想秦信和哑巴至少有一人在我跟前。有个会功夫的人守着,我安心些。 也不知这哑巴什么样儿,只知道是个男子,身上总是新洗的衣裳的味道,手上也有皂角味。 这是因为叶太医交待过,我如今脆弱得很,周围一定要干干净净的,否则伤口要化脓。秦信知道了,便尽量少到我跟前,可是哑巴每次都换好了衣裳,清洁了身体来。我因为这个觉得此人妥帖,不由得便对他有了几分信任。而且同秦信这直肠子有许多话不能说,正好同哑巴讲,反正哑巴总不会泄密。 有一日又有个人求见我,秦信不在,哑巴在我床前。管家过来通报,我说照常告诉他我重伤未愈,不便见人。 哑巴彼时刚喂完我药。他服侍我躺下后,就在我手心写字:“此人可信,为何不见?” “见了能有什么用?”我笑,“这些人如今都将我当救命稻草,恨不得让我立时踩着他们肩膀把王太师打落了,可我如今这境况,一出头,岂不是自身难保吗?我呀,现在就想活命,做我的留巷候,由王修廉那帮人折腾去吧。什么朝政,不管它不管它。” 哑巴轻轻地笑了一声,很快在我手心写:“撒谎。” 我一怔,心想这哑巴反应也太快了,能读我心事不成。转念又想,我的性子,除了秦信这种脑子缺弦的人,别人好像都是清楚的。 我收起了脸上的笑,沉默了一会儿,叹道:“我不是不想重回朝廷,报仇雪恨,我恨王修廉恨得要死。只是朝中党派斗争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太子爷刚刚登基,桓王又起兵了,这节骨眼儿上……他虽对我无情,我却总归不想给他添乱。” 哑巴没反应。我自嘲地笑了笑,道:“唉,还说什么太子,已经当今是圣上了,”我叹口气,“早都不似从前了。” “恨他?”良久,哑巴才在我手心写。 我想了想,摇头:“哪有主子能永远英明,不受奸人蒙蔽?我离京已久,又出了桓王这桩事,加之王太师吹着耳旁风,他疑我也不是不可理解。”我这么说,似是开解自己一般,不知为何反而唤起一阵委屈,便闭起眼,就此收了声。 哑巴又写:“又撒谎。” 我不由笑了。这哑巴难道真有读心的本领?还是我眼睛瞎了,看不见他反应,自己的神色也遮掩不好。 “你这哑子,非要我将心底的话都吐给你不可吗?你知道得太多,当心我日后灭了你的口。” 哑巴有点敷衍地笑了一声,也不再在我手心写字,似乎还在等我的回答。 我合着眼,从前同太子的点点滴滴在脑海闪过,竟恍如隔世一般,再想起那日我临走前,他疑我那句,更是灰心。 半晌,我压着嗓子开口:“不恨他。只是失望。我为他卖了这么多年的命,竟换不来丝毫信任。我还以为,日久天长,与他总有些情谊,如今才明白,原来他待我,只是像用一把剑,不趁手了,随手便可丢弃,”我说得鼻头发酸,忙笑道,“唉,都怪我自作多情,君臣之间,不就是如此吗?” 这十年来,所有的心动,不过是他为让我更卖命而使的手段。是我自己不知进退,陷得深了,才有错觉,才会伤心。于太子如此,于慕恒,也不正是如此吗? 想起慕恒,我的心不知怎地一阵绞痛,更觉委屈,赶紧不想了,揉了揉眼睛,佯作无事道:“哑巴,你怎么不写了?” 哑巴方才似在出神,只握着我的手却不写字,听见这句才动了几下手指头,却像欲言又止似的,几次没能写出个什么来。 他这么踌躇着,我逐渐觉得无趣,服药带来的困意涌上来,不到一会儿,我便坠入了梦乡。 卧床休息了两个月,外界的战局也没有什么进展,只是慕恒在自己的封地登基了,据说很受百姓拥护,如今民间许多人将慕恒称为“东帝”。 两月来,虽然四处气氛紧张,却也没有打什么大仗,主要是因为两边的形势复杂。表面上来看,慕恒掌握的桓州府、苍州府和云州府将京畿包围,似乎打进京城夺位易如反掌,漠北边军也可以控一控距京畿较远的封地,这般轻松将这天下拿了。可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 第37章 慕恒掌握的这三个地方,即可以说是包围了京城,却也可以说是腹背受敌,处于对方的包围之中。一旦形势危急,天子携重臣西逃,那被包围的便是他了。况且如今西戎公主在京,大有与太子和亲之势,一旦和西戎联了姻,那漠北边军便也会受到两面夹击。退一步说,太子若被逼到绝境,总可以逃到西边躲避,伺机东山再起,而桓州东临大海,慕恒这个东帝是退无可退了。 总之,如今两边都不敢轻举妄动,也都在争取剩下封地的王侯,这些日子,只不过发发公文互相指责帝位名不正言不顺,和在边界打几场不痛不痒的小仗罢了。这盘棋开局太难,这么僵持着,我甚至想,有可能一个国家竟就这么裂成两半,谁也别想独占。 还没到武将上场的时候,我也便不甚着急,只听两边的文臣们四处游说,在百姓中间散布对自己有利的说法。 太子当了十年的东宫之主,监国好几次,遗诏上写的谁,其实大家也心知肚明,所以没什么可说的,对外只有两字,正统,已足够有说服力。 慕恒就不同了,他是企图篡位的叛军,一开始就处于不利位置,不能守,只能攻,自然比较卖力,四处散播谣言,跟戏词似得撒狗血,将嫡子这两字绕来绕去不算,什么离谱的故事都能编得出来。什么太子伪造遗诏啦,挟持病重皇上啦,勾结西戎国啦,更有甚者,还说他当年使计谋抢了慕恒太子位,至于过程细节,那真是说什么都有。故事的离奇程度,个个儿都可以直接搬上戏台。 立太子的时候慕恒才十岁,奏折都不一定看得懂,而太子已经十八,大有治国之才,这东宫位还需要抢?再说皇后早早去世,先帝仁慈,念着往日情分,才没有再立,但实际上太子生母惠贵妃早都是六宫之主,慕恒所谓的嫡子也不过是个名分罢了。没想到先帝一时念及旧情,竟埋下了这么个祸根。 不过慕恒敢放这种风出来,也是拿准了百姓都爱传奇故事,根本不管其中逻辑,所以这套说法在民间传播极广。我听着干生气,只想同他当面对质,只问他一件:既遗诏为假,那何不将真遗诏拿出来,给大家瞧瞧? 白日里,总如同怨妇一般,与秦信和哑巴骂他。深夜里无法入眠之时,不能强自望着床前月光发呆,黑暗中便有从前的记忆一遍一遍地涌过来。想我们回来这一程。想到如今被捧成东天子这一个人,他从前也是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将军,人人说他脾气古怪又暴戾,精明冷酷,然而他也是会傻傻地和我打一场雪仗的人。他曾是无声地在寒风中泪流满面,脸上结了冰的孩子,也曾在月光里,长久地守在我床前。他喝醉了女儿红,满手鲜血地坐回湖畔,低声说: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能得到。 一幕幕交织起来,让我矛盾又困惑。真正的慕恒,到底是什么样?只短短几天而已,为何突然变了一张脸?这帝位的诱惑当真就这么大,大到可以让他拔剑向自己最亲近的兄长? 木已成舟,然而我还是不敢相信,想来想去,只得告诉自己,大约是我太天真了,而帝王家长大的人又高明,所以总要受人家愚弄吧。 我卧病在床的时候,慕恒来过许多封信。前两封信都是空白的一张纸,什么都没写,第三封上也只有一个墨点子。后来他开始写字了,秦信读给我听。 十分省墨,就两个字,愿安。寄了好几次。 后来又寄了句:与君别后,夜长如岁,月如焚。 秦信看来看去,说:“这桓王真没文化,日字都写成月了,难不成他们桓州的月光还晒人吗哈哈哈。” 我跟着他笑,心里却知道慕恒本没写错。其实我和秦信一个水平,文绉绉的东西大多不懂,但很奇怪,这句话我一看就懂了。 后来又来了一封,秦信看了冷笑说:“就知道这人不怀好意,这不,沉不住气了吧?说如果你要投奔,去他那里,一兵一卒都不用带,所有的官位都由你挑。谁信呢?头儿你可别中计。” 我也冷笑,道:“不用你说。” 这么又过了半个月,有一日醒来,我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片白茫茫的光。我心里自然是狂喜,但是再揉眼睛看,那光也还只是光。我像是身处浓雾中一般,只看见浑浊的影子。 我嘶哑着喉咙大声叫秦信。秦信以为我不行了,跑过来就摇我,让我坚持住,也不容我说话,也不去叫大夫,就边摇边嚎。 我觉得,这些日子如果不是哑巴时常来,那我这条命大概是交待在这厮手上了。 我拿了秦信的手腕儿把他制住,大喘着气说:“你、你住手……我……我能看见、看见一些了。” 秦信愣了一下,站起就往出跑:“我叫太医去!” 那身影在我看来,真像一个飞快滚动的黑芝麻团子。 芝麻团子到了门口,和个糯米团子撞上了,退了一步,又挡在他身前,道:“她能看见了。” 那人不说话,秦信回头来问:“头儿,忘了问你,你能看见多少,我在你床前时,你能瞧清楚我的脸吗?我怕叶太医问起,我说不上来。” 我知道那糯米团子一定是哑巴,秦信哪里能想这么周全。 “看不清,只有一个影子。” “哦,那我去了。”秦信说着便跑走了,只剩哑巴在门口,有些踌躇似的。 我说:“哑巴,怎么不进来?” 他这才缓缓地走了过来,到了我床前。我问他:“怎么了?磨磨蹭蹭的。” 他拿起我的手,写:“今日远行。” 我一愣,反抓住他的手:“哑巴,你可不能走啊,我一个瞎子,你把我丢给秦信,我还有命吗?” 这句话说得无比诚恳,却把哑巴惹笑了。大概是因为他不常笑,他一笑,我就觉得开心,便也笑了:“再说,我的眼睛快好了,我还想看看你的模样呢……哎,你长什么样儿啊?”我说着便伸手去摸他的脸,没想到刚触到便被他躲开了。 这两个月我因着眼睛没有如期复明,不免时时提心吊胆,直到今日才松了一口气,所以心情大好,不由想逗逗这个哑巴:“怎么,你害羞呀?” 哑巴摇头。 “那你为何不让我摸你的脸?” 哑巴想了想,写道:“男女有别。” 我将他的手指逮住,拿出了从前调戏姑娘的劲头:“哦,是吗?那你在我的手心写了这么多字,岂不是要嫁……娶我了?” 哑巴不答。我继续笑道:“你一个哑巴,我一个瞎子,正好凑一对儿,要不然等你远行回来,我们成亲算了,你看可好?” 哑巴的手指点在我的手心,良久才道:“下次相见,我再答你。” 他想了这么久,写下这话,我反倒有些窘,因为看不清他神情,不知道是不是玩笑。若他真以为我对他有意思,那岂不很尴尬。我转了转眼,赶紧笑了:“哈哈,兄弟,你这般照顾我,我不会忘了你的,等你回来,我请你喝酒啊。” 他便写:“好。” 我们又说了一阵话,叶太医来了。他瞧过我之后,说我的眼睛能见光,说明淤血已经化开了不少,如今只需再加大药量,不到半月便可见好。而身体上的伤,大多都已经没有大碍了,只需要再调养。我这两个月因为眼盲,总是缩头乌龟似地待在屋子里,如今倒应出去走动走动,练练功,对身子也有好处。 第38章 太医走的时候,哑巴便同他一起走了。 我望着床前殷勤的黑芝麻团子,不由深深地叹了口气。 由于失明太久,一点点的微光都觉得刺眼,所以叶太医给了我一些眼纱,先是黑眼纱,后来眼睛适应,颜色便渐渐淡了下去,大约半个月,我便不再需要眼纱了。只是视力依旧未完全恢复,看东西模模糊糊的,秦信的头凑到我鼻子前来,我才能看清他的脸。并且时时会有重影,一天总要闭目养神几个时辰。不过总得来说,我是日渐好转着。 视野越来越清,我活动的范围就越来越大。先前只是在庭院里转转,练练功,后来有时也随着管家出门买菜,在街上听风声。如今还是两边僵持不下,其余封地的王爷们都摇摆不定地,装腔作势地观望,有犹豫不知那边胜算大的意思,当然也有想摇摆着从两边多哄出点好处的意思。 皇上前几日亲自穿过目下被慕恒占据的地盘,去了幽州府,探望幽州王。以往这般状况下,我都一定贴身护送,不知道这次代替我的会是谁。 秦信告诉我,直到走前,皇上还是没有娶西戎公主。倒不是他不愿娶,而是柔丽不肯嫁。西戎之人不同此地,没有什么男尊女卑的讲究,这公主年纪虽不大,却因为死了两个哥哥姐姐,成了西戎国王的长女,相当于皇长子,这点主还做得了。我听得打个寒战——这小狼崽子该不是还对我念念不忘吧? 越想越可怕,索性不想了。 据说皇上此行,是王太师一手促成的。秦信这些日子总有些惴惴不安,说觉得王修廉有阴谋,故意支开皇上,想再对我们下手。 我心里不怎么信——皇上若是真有意护我,我也不至于落到如今这个地步。他们很清楚,我已失去皇上的信任,很难东山再起了,但若真对我下手,难免有忠于我的士兵哗变,为了多此一举除掉我,冒着引发动荡的危险,实在不是一笔合算的买卖。 但是秦信神经兮兮的,非要我搬离府上暂避风头。我想来想去,觉得爹死了,我一直没能尽到孝子的本分,便说,那就去守墓吧。 墓前有搭好的小竹屋,只一间厨房和两间卧房,所以下人便不能带了。我在老管家和秦信之间取舍了很久,最终还是痛苦地选择了秦信。走之前管家直掉眼泪,说从前老爷在时,少爷你就不爱回府,如今老爷去了,下人又遣散许多,这府邸真是冷冷清清了。 管家从我记事起就在府上,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从前爹权倾朝野的时候,他也跟着被捧上天,什么样的盛况他没见识过,如今眼睁睁看着府上一夕萧索,心里必定不好受。我想到是自己没能保住官位,便自觉惭愧,也不知道如何宽慰他。只见他抹了把眼泪,又哽哽咽咽地说:“自老爷去后,青儿白儿红儿花儿一夜之间都失了神似地,如今死得只剩一条了。今天问人,说是鱼儿食旺气而生,想必这番变故,府上的运气都耗光了。我老头子苟延残喘,没什么气儿养着它,盼着少爷将它带在身边,今后奋发图强,说不定能令它好转。” 我知道他的意思。他见我这些天闭门拒客,是个撒手不理朝政的意思,怕我就此消沉,所以拿我爹一直养着的鱼儿来说事,其实是提醒我别辜负我爹。我明白了,转念又想,青儿白儿它们平日看着只一味在缸中游,不晓世事的样子,没想到如今我爹撒手人寰,我这个独女没顾得上尽孝操办后事,反倒是它们追随而去,原来它们也是有灵性的。 我叹了口气,准备开口答应,秦信却在一边说:“哎呀老爷子,我们头儿近来还不够倒霉吗?哪来的运气养这只祖宗,你快拿远点,再粘上晦气,几下熏得翻肚皮了!” 听了这话,我方才的感怀瞬间烟消云散,叉腰对着这家伙屁股就是一脚:“闭上你的乌鸦嘴,鱼缸拿住,以后……”我把头凑到鱼缸上方使劲看了下,道,“以后青儿就由你来养了,要是它死了,唯你是问!” 秦信还想反驳,最后却没说话,只在喉咙里哼了一声,算是勉强接受了。 我们到了墓前住了三四天,也算是过了几天清净日子。因为保养得当,叶太医那边也是挑着最名贵的药来给我,所以身子好得很快,略略运功,先前的功夫已经恢复四成。可惜眼睛好得慢,视物总还是像隔着层雾,而且看东西久了,便出现重影,得闭住眼休息一会儿。 一日,我正在门前躺椅闭目养神,听见马厩里的奔霄在踏步长嘶。我眼盲这段时日,耳力大大提升,伏在地上片刻,便听出了层层叠叠的马蹄声。我爹的坟墓建在了我娘坟墓的旁边,在一座小山的半山腰上,山顶和山底都没有人家,也没人过路,这时突然来人,看来是冲着我们的。而且,多半来者不善。 我心里一紧,心想秦信要我们搬离并不是杞人忧天,只是现在看来,我们想避祸,可这祸却要找上门来。我腾身站起,大喊秦信。 秦信很快就出来,想必也听见动静了,便道:“头儿,你快上奔霄,先去避避,我在这儿保护五爷的墓。” 此刻我眼前仍有些重影,头直发晕,权衡片刻,还是道:“不行,我眼睛坏了,奔霄这么快,不定把我带到哪儿去,万一回不来,又掉到恶人的圈套里,那我不是死定了吗?我们还是待在一起,两个人帮衬着,总不至于叫人各个击破。”说着便拿了剑,暗器也藏在袖子里,和秦信站在竹屋门口严阵以待。 过了一会儿,那队人马近了。一色的官兵服,是上边派下来的人,二十来个。 他们停在我们面前,纷纷下马,为首的那个朝我走过来。 还没等那人走近,秦信就破口大骂:“姓周的,你他娘的还敢来,上次的账,老子还没找你算呢!” 这个姓周的就是上次王太师带过来的那队侍卫里领头的一个,看来,这王修廉是不打算放过我了。 我让他几分,没有接受任何人的投诚,未曾想,这老东西竟要赶尽杀绝,真是欺人太甚。我心中一凛,想起那日他夺我官印之仇,握剑的手愈发得紧。 “我此次是奉王太师之命,来给白五爷迁坟的,”周侍卫并不理会秦信,“同留巷候大人说一声,这御前侍卫死呢,理应去帝陵东园给先帝陪葬,在泉下守护先帝,白五爷虽非侍卫,但一生护卫先帝,理应迁入帝陵东。” “放屁!”秦信喊出声,“白五爷生前早就向先帝禀明与夫人合葬,况且他已经入土为安几月,你们现在动土扰他安宁,算什么道理?!” “秦侍卫,”姓周的冷笑一声,“这迁入帝陵东是多大的福分,两位可不要不识抬举。” 我一眼盯着那个模糊的影子看,也冷冷地笑了一声:“白五爷手把手教过皇上功夫,也称得上是太师。他从前执掌京城禁卫军,更可号令天下兵马,王修廉如今以太师之令迁白五爷的坟,”我哼了一声,朝那人逼近,“他也不问问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他被我看得有些怵了,略略退了一小步,朝身后的人扫了一眼。而我停下来,接着说:“等皇上回京之后,让他亲自下旨,否则,本官不放行。” “呵,好大的口气……”姓周的又退了一步,是个要发号施令的动作。然而我没让他出声,一抬手便抹了他脖子。 第39章 鲜血溅到我的脸上,温热的,是久违的气味。 我不犯人,人却犯我。我不动手,他们也会找由头动手,没什么好理论的。数月来这口恶气,也该出出了。不等周侍卫倒下,我暗器出袖,对面齐刷刷又倒了三个。 看这情景,我心里蓦然一紧,像是一步踏空般。以往这镖都是百发百中,这次那边列队整齐,十才中三,这才让我意识到自己眼睛不好,又重伤未愈,那边料想也是一等的高手,这般以少敌多,不知有没有胜算。 不容多想,剑出鞘声已响成一片,场面瞬时紧张。秦信反应快,一跃护在我身前,挡着来人刀剑,可这十几个人,足以将我们包围。 很快,我们便身处利刃环绕之中。 我和秦信背对着背,都使出了全力迎向对方劈头盖脸的攻势。此时我才觉出有双好眼的重要,如今我看人皆是重影,一击只有七成能中,全靠一个快取胜。这般危急之下,秦信自顾不暇,也不可能再分心为我抵挡。我忍着伤口疼痛,拼命地朝那些重叠的红影出招,一边痛骂对方,也给自己壮胆。 可这些人也不是吃素的,不能被两句话骂晕。很快,就有人一声狞笑道:“铁面大人,眼睛坏了,费舌头可没用。”随即其他人也被点醒,觉出我的反常,都愈发地奋力朝我击来。 我一点不敢马虎,全力应对着,汗顺着脸颊直往下滴。前些天刚养好的内力,又乱了。 此时秦信发出一声惨叫。我吓了一跳,连忙反身拽他,正见一柄剑刺入他肋下,又有一柄直向他脖子划来。 我挺身挥剑,在那剑将将没入他喉咙之时猛得挡开,随即便感到背上一凉,饶是立即转身,也被利剑划了长长一道。那人见我回转,却故意地左躲右闪起来,让我几乎分不清他身在何处,次次出招都落空。又有一人趁此机会飞起一脚,就向我握剑的手腕踹过来——幸而关键时刻,秦信腾身飞掌,将那人挡下了。 可他落地之时,剩下的七八个人迅速地将我们围起,情势于我们已是非常不利。 此时此刻,别无选择。我眼前影子飞动,身上燥热,没命地和秦信并肩拼杀,心里却想,就是死,也不能死在爹的墓前,叫他看着我这般没出息,该有多么失望。 我皱眉,大喝一声,又挥剑连斩两人。 此时大家都是你死我活,搏了命的打法,一时不相上下。可我知道,秦信已经快撑不住了,我顾着自己,能勉强保命,但秦信再一松懈,便是被乱剑砍死的下场。 我手颤抖着,一边不停挥剑,一边在心里想,秦信,你他娘的可不能就这么没了。 想着,便听见他的喘息声愈发凌乱。他忽然大吼一声,一下将我抱住,而后极快地擎着剑旋转,叫他们不能近前,随即便找准一人挥剑,砍出个缺口来,猛地将我推了老远:“头儿,快走!” 一切发生得太快,我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强力推出,赶忙用轻功点地,腾身而起才没有摔倒,踉跄着冲了几步站住。 这白痴,想舍命保我! 我一个激灵回头,见几个人倒是没有立即一拥而上取他性命,而是不约而同地回头向我冲来,而他也追上去,想要将他们缠住。可靠他剩的这点气力,哪能应对这剩下的三个高手?! 我不能坐视不管,嘶声骂句蠢货,便红着眼往那边冲,心里却如同刀绞一般,明知,来不及了。 那几个红影缠着他一个黑色的点,如同鲜血侵吞着中心一点浓墨。 此刻,耳旁响起急速的马蹄声,想必有人一早等在山脚,见他们迟迟没有消息,便来增援。 我停下。不跑了。救不了秦信,也跑不了了。养着精神,等那些人来了,走近了,就将天机丸扔到方才在喝的茶中,让那气味好好散散,能拉多少个给我们陪葬,就拉多少个。 那些人一步步逼近。我一步步退后。 咬着牙退到躺椅旁的茶几前,我缓缓放开捏着天机丸的手指—— 却见那边马上的为首几人举起臂膀,拿着个什么东西,对准了那些红色的身影。耳边随即传来箭簇划在风里的尖锐声音,几人应声倒下,而秦信撑着剑,跪在地上喘气,哑着声大叫:“公……公主?!” 我一惊,猛地将茶杯打到了地下,迅速拾起落在桌上的天机丸。 再抬头,便见秦信挣扎着站起,而那几个背着弓的身影徐徐下马,朝我走来。 我和秦信包扎了伤口,低眉顺眼地坐在桌子前,谁都不看面前一身胡服的姑娘。 姑娘也不说话,气哄哄地在那里喝茶,忿然地急声喘着气。 半晌,茶喝完了,她把茶杯往桌上一掼,冲我骂道:“骗子!” 我抬眼,也看不清她神情,只陪着笑:“我、我也不是故意要……欺骗你的感情,一开始,我跟你说了的,你自己不信。” 情债难还哪。想当年抛弃秋红姑娘,那厢又是投河又是上吊,让我深深地吃了一回当负心汉的苦头,没想到这次又招惹上个公主,把人家千里迢迢地勾了来。我摇摇头,转念想,凭什么我低声下气呢?这次明明是她心甘情愿地贴过来的呀? 我看那边没反应,又道:“而且,我也遭到报应了。我就骗了你半个时辰,就沦落成这样,我都这么惨了,你再算旧账,可不仗义。” “是啊,”秦信在一边帮腔,“你看我们头儿,眼睛也瞎了,现在就是半个残废,公主,你可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 “你他-娘的说谁残废?”我抬手就是一巴掌。 “行了行了,”柔丽一挥手,粗声道,“算了,本公主不和你们一般见识。不过,这次我救你们的账先记着,有你们还的时候。” 我松了口气,一口应下,又问:“公主怎么赶过来救我?” “中原王走了,我一个人在宫里无聊,就到处找你,你倒好,不知道躲到哪儿去。后来,我听说王太师也在找你,就留了个心眼,派人从他那儿打探消息,今天官军要来挖你爹的坟,我就跟上来了。早就知道那个老东西不是什么好人,果然要害你,”她咂咂嘴,“不过也好,好些时候没打架了,今天让我的宝贝弓见见血,也不错。” “哦……”其实我想问她找我做什么,但是想了想,又咽了下去。 “对了,你是怎么落到这个地步的?”柔丽看着我狼狈的样子,摇头道,“听说你是那个什么东帝的狗腿子?” “这都是他们血口喷人!”秦信怒了,没等我开口,就殷勤地把我们落难的过程整个地向柔丽讲了一遍。柔丽静静地听完了,喝了口茶,说:“你们中原人就是险恶,一群贼坯子,”她啐了一口,“真他娘的没意思。” 小公主这粗话说得笨拙又蹊跷,我愣了下才反应过来是跟我们学的,不禁在心里反省,我作为一个女的,自己活得这么粗糙就算了,还把一个如花似玉身份高贵的小狼崽子给带坏了,实在是不应该。日后在她面前,还是文雅一些比较好。 “那你被打成这样,以后有什么打算?”正想着,却见柔丽把胳膊肘撑在桌上,朝我凑过来,两只绿眼睛忽闪忽闪地盯着我看,“想不想报仇?我们一起杀他娘的,把老东西的脑袋拧下来当球踢。” 第40章 “哎呀公主,你不要这么粗俗,要嫁不出去的。”我向后退了一点。 “你还有脸说吗?”她顿了顿,又用力地砸了一下杯子,高声说,“想想就来气!” “公主你别生气,我家头儿是把自己的烦恼加在你的身上,不足为信。公主你这么好看,愁什么没人娶。” 我抬手又一个巴掌,这次叫秦信给躲过了。看在他救我一命的份上,我决定将这笔账先记着,日后一起算。 “别东拉西扯,”柔丽丝毫不领秦信的情,执着地问我,“想不想报仇?打死那老东西。” “现在还不行,”这小狼崽子头脑比较简单,里头只有打打杀杀,我同她分析事情利弊,她也未必能听得懂,索性混过去,“我得把伤养好了再说。” 看她又要开口,且秦信这个马屁精有附和的趋势,我赶忙举手掐住二人话头儿,向柔丽道:“小祖宗,别闹了,你今天带了多少人马?” 她想了想,说:“二十来个吧,都是我从西戎带来的随身侍卫。” “哦,二十几个侍卫,待会儿老贼久候他的人马不归,再派来援军,你这二十几个人,能撑多久啊?” 柔丽被我问住了,想了一想才道:“哼,怎么着,他敢对我西戎国武士下手不成?” “他不对你下手,对我下手啊,公主,待会儿他大队人马来了,把你们缠住,我们还不被剁成饺子馅?”我叹了口气,“而且,让那老贼知道你在这儿掺一脚,还不定怎么跟皇上说呢,到时候再给我安上个里通外国的罪过,我可是跳进泽水也洗不清了。你要是真想帮我,就叫你手下把外头死人处理掉,别让人看出是你救的急。我们兵分两路,你呢,回宫睡你的白玉床,我呢,带着秦信逃命去了。” 秦信深以为然:“还是头儿聪明,我们往哪儿跑?” “不知道。” 柔丽依言去下令让手下销毁尸体,刚回头就听到这话,道:“你们到底行不行?要是再让人给逮着,本公主可救不了你们。” “小祖宗,快别说了,我够愁的了,再拖下去,那王老贼的人上了山,可不是开玩笑的。秦信,你快去收拾东西,我去爹墓前辞个行,我们立马就走。公主,你也赶紧的,尸体毁完速速下山,耽搁不得。” “好吧,”她这才答应了,站起身来,却又将一个物件递给我,“拿着。” 我看不清她的神情,心中不禁悚然:“你你你想干嘛?定情信物我可……” “定你个头!”小狼崽子把那物件摔在我脸上,一股怪里怪气的草药味扑面而来,是个装着香草的荷包,“和你定情,天下男人死绝了吗?行了,揣好了别扔,给那傻小子拿着也行。”说完,扭头就走。 我也无暇多想,将香包掖进怀里,就出门走向我爹娘的坟墓。塞香包的时候指尖碰到个硬硬的东西,拿出来一看,却是那两支下下签。 我盘腿坐在爹的坟前,把两根签子扔在地上,说:“老头子,真不知道这签怎么他娘的这么灵。你看看,才多久啊,我就……唉,不说了,本想在这儿多陪陪二老,看来也不成。提前跟你说一下,你儿子没出息,日后王老贼若是来挖你的坟,我再护不住了,你老自己看着想办法吧,去他府上闹个鬼什么的也好啊,”我看着那木签,想起之前说过平安归来后爷俩一起烧签子的话,便叹了口气,拿出火石来点火,压了压声音,“不过,你放心,说报仇,就报仇。等我东山再起,在他王家的祖坟上养猪!” 余光看见秦信已经收拾好了包袱,朝我走来。我拍拍手站起欲走,却见他手里没端东西,便朝他喊:“青儿呢?” “头儿你快饶了青儿吧,眼见着快被咱晦气死了,上天有好生之德,你就留它一条命不行吗?” “呸,废话这么多,快拿去!”我翻了个白眼,心想,以后就派他就去王修廉祖坟上喂猪。 回过身才意识到,方才眼力好了许多,看人也成形了。我转过身,估量着那签子烧得差不多,就用脚将火踩灭。因为怕留下小火苗,点了我爹娘的坟,所以我踩得格外仔细。踩着踩着就觉得不对劲,仿佛脚下有两个硬硬的东西。 我心中一动,蹲下身,扒开灰,将那东西拿出来一看,却是两个一般大小的矩形小板儿,与那签子一般宽,长度却只有一半。 我看了一眼我爹的坟墓:“你还留着一手?” 可这是什么呢?我把那两个黑漆漆的玩意儿凑到眼前端详,又用袖子擦了擦,却见那表面的灰一擦便掉,脱出两个洁白的玉胎,上头还各刻着四个字。 我咽了口口水,将那两块玉板凑近眼前,喃喃念:“蛟文蔽日,鱼书逆夜。” 又是这八个字。 从前签子上这两句话我便觉得没头没脑,和底下的话连不上,也不像正经卦辞,却没有细想,只当庙观故弄玄虚。今天……又是哪一出? “蛟文蔽日,鱼书逆夜……”我又喃喃念了几遍,脑子里没个头绪,不禁叉腰向墓:“我说爹呀,你我都是粗人,何必这么互相折磨?” 琢磨不出意思,只能改为思索老头子留这么句话给我的用意。他之所以走前要我回来之后烧掉签子,又把签子专门留作遗物,便是想让我发现这几个字,也就是说,他有些话想要对我说,那时却不能告诉我。这么看来,在我走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没法等我回来,当面对我讲。 或许是因为知道先皇去世,他便要自尽。可那天,我进了城门后才先皇才驾崩,老头子肯定知道我回来,可仍没等我见最后一面。我原先以为他这是怨我走时出言相伤,没想到,其中可能另有隐情。 到底是什么事让他早知道自己会死,却不能见我最后一面,而且还不能写在遗书里? 他这么惜命的人,何以甘愿为先皇殉葬?我想着想着,不禁手脚发凉。 这一切,实在是太蹊跷了。 “你走不走了?”这时,柔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吓我一跳。 “走,走……”我有些恍惚地转过身,便听她一惊一乍:“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没事,”我调整了下神态,暗暗将玉片收起道,“赶紧下山吧。” 下山的路有两条,我们一起走三里后,会有个分岔,到时候我们和公主再各走一边,免得在山下被人撞见在一起。 我骑在马上,忍不住拿这两句话来问秦信。 秦信沉思了良久,道:“前半句我不懂,后半句余叔溺液,余叔不用说,你府上厨子嘛,溺就是尿尿,液,不用说。整句话的意思就是余叔尿尿。” 我气得说不出话来。 这边公主却哼了一声:“尿你个头,那字儿是那么读吗?溺字作小解时读作尿,读“腻”的时候明明是淹没的意思。” 我和秦信齐齐地对此女刮目相看。 “你一个西戎人,怎么知道得比我还多?” 柔丽听了我这话,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就你这字都认不全的水平,也好意思腆着脸要人家姑娘才高八丈,亏本公主还为你绑了个老夫子,学了一年汉文。” 因为我久不婚娶,民间对我择偶标准的传言很多,传到最后,我中意的女子,不仅容貌需似天女下凡,而且要文能气死状元,武能空手打虎,还经常有各种奇怪的能力,不能尽述。这小狼崽子听到的那些,已经算是很正常的了。我懒得解释,打个哈哈过去,问她:“那依你看,这两句话什么意思?” 第41章 我倒是不怕她将这话泄露了,她一个异国公主,哪有人可说。 柔丽努力地回想了一下,道:“鱼书不是书信的意思吗?好多诗词里面都有。说是你们中原人之前送信的时候,会把帛书放在鱼形的盒子里,叫什么,什么,鱼传什么素的。” 虽然我也不知道那个词到底是鱼什么素,但是经她这么一点,我却是想起来了。而且,我从前还听说过那么个把帛书藏在鱼肚子里的故事,只不过那鱼不是木头的,而是活生生的真鱼。我眉头一皱,突然朝秦信怀里的鱼缸看去。 难道…… 我按了按心绪,没有在他们面前表现出什么,只谄媚对柔丽道:“小祖宗,你真聪明,快想想,你还懂什么?” 柔丽便很得意地笑了,叫我将两句话再跟她说一遍,并且把每个字具体怎么写也说清楚。听完之后,她托着下巴,边想边说:“夫子告诉我,你们写句子讲究那什么……打仗,就是两句里头的词儿要一唱一和的,这鱼呢,对的就是蛟,文对书,蔽对逆,日对夜。还有啊,蛟不是一种像龙又不是龙的玩意儿吗?住水里的。这蛟文是个什么东西,我就不知道了。” 我方才自己一路琢磨出的同柔丽说的,渐渐糅合在了一起,成了个隐约模糊的样子。 蛟是假龙,说的不正是那自封的东帝慕恒?蛟文想必就是他自称的立他为太子的遗诏了。如今他擅自登基,大肆宣扬自己才是正统,正是个要遮天蔽日的邪恶势头,而这鱼书……我又扫了一眼那鱼缸,想道,“逆夜”,是说这东西可以将黑暗推翻,扭转局势了。 没想到老头子料事如神,早都想到了这一着。更没想到,我揣了这两个签子这么久,竟到现在发现里头隐藏的玄机。都怪我当初不舍得按老头子说的那般烧掉签子,才拖了这许久,也不知现在是否还来得及。 当今,最紧要的,便是知道这“鱼书”是不是真藏在那些鱼的肚子里。若真是,它们莫名其妙相继死去,大致就是因为这个。这样看来,每条鱼的腹中都有东西。老头子做事一向缜密,想必给它们肚子里都放了一样的字条,以防万一我只能看一条。而且听说他之前交待,这些鱼儿若是死了,都要葬在我们府上的后花园,想必,一来是因为不想鱼儿被乱扔,怕人发现其中奥秘,二来,就算我之后才发现,也满可以去挖那葬鱼之地,将字条挖出来。 我越是想,就越是觉得豁然开朗,先前的蛛丝马迹都连成了一线。但仍有疑问:如果老头子大费周章,真就是为了同我说这个,那何必非要自刎?哪怕真是想随先帝走,不会连见我一面,交待清楚的机会都不留,这有什么好遮掩的? 还是……莫非他之前已经中了王修廉的什么招,知道自己将大权旁落,更顾及不了我,所以给我留条路,叫我一旦失势,能有个能立功的后招,好重返朝廷。 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说得过去。但是仍觉得哪里怪怪的。我在马上,坐如针毡,恨不得立刻跳下去将秦信手中的东西夺过来,开肠破肚地看一看,我爹究竟给我藏了什么? 正在思索中间,听见那边柔丽说:“好了,就在这儿分开吧。”我一抬眼,虽看不清楚,却明白,是到了分岔路口,于是勉强收了心,朝那厢拱拱手:“公主,救命之恩我萧遥记下了,改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只管开口。” “好啊。”柔丽也不自谦,也不推辞,十分坦然地应下了。 秦信也跟着说:“小殿下,秦信的这条命是你给的。这辈子你想要,随时可以来拿,下辈子你想要,也可以给你。”我看不见他神色,却觉得这厮卖乖讨好,是一副臭马屁精的样子。此人从来都是一根肠子通到底,一句话能同时得罪一屋子人的存在,不知何时练出的这副油嘴滑舌。 那边噗嗤一笑,道:“一言为定,傻小子。” 说罢,便扬鞭去了。 这群蛮子一个个从我们身边路过,直到最后一个也只留给我们个马屁股,秦信还在伸长脖子相望,在我看来,模模糊糊地,那形状像极一只抻着颈子的呆鹅。 第二十四章 蔽日与逆夜 我爹留给我的是一个地址。因为字条做过特殊处理,所以在鱼肚子待了这么久,仍然字迹清晰。 十里镇桃林村周山峁第三户。 这十里镇离京城不远,只是在山间,比较偏僻。我和秦信马不停蹄地向那边赶,也用了三日才到。 其间听到皇上回来了,一回来就告病不上朝。王太师也是告病,不肯出门。 我觉得这两人有闹矛盾的意思。想必是吵了一架,在某些事情上互不相让,便都齐齐地赌了气,罢工了。我一直知道王老贼野心很大,扳倒我之后,在朝中又是个指鹿为马之势,迟早有一天要和皇上争起来。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样快。 暗暗想着,或许这回,是因为老东西趁皇上不在对我赶尽杀绝,彻底将他惹怒?要真是如此,那皇上……他还是在乎我的死活的吧。 走在崎岖的山路上,我时时出神,想着,若我爹真给我留下了让我能扳倒慕恒的东西,那我就能堂堂正正地回到太子爷身边。 我自九岁起,除了护送慕恒那次,还从未与他分开这样久。守护他这么多年,如今一走,像是把什么脆弱的珍宝交给别人收藏,时时提心吊胆,怕他们碰坏了。 我和秦信翻越重山,到了字条上的位置,看见的却只是空空的屋子。 问起邻人,他们都是一副恐惧的神色,颤颤地回答我:“官爷,那几个外乡人,真的全被你们带走了,没有别的了。” 我与秦信对视一眼,心里一沉。 但我没有就此偃旗息鼓,又问一个人:“那些外乡人什么时候来的,长什么样儿?什么人将他们带走的?” 那人支支吾吾不敢说,我便将他拉到一个僻静的角落,拿出一锭银子,对他道:“别怕,我和他们不是一伙儿的,你告诉我实情,我谁都不会透露。” 他这才犹犹豫豫地吐了口:“他们是几个月前,国丧那阵子到的这儿。是五个男子,神神秘秘的,不怎么同我们来往。” “后来,有一个人不知怎地,就不见了。大约是……是东帝在桓州登基前后吧,”他回想着,道,“他走后不久,就有官家的人找上来了,说是缉拿逃犯,当场就活捉了三个,还有一个抵死反抗,杀了两个官兵,自己也被乱刀砍死了。真是想不到,这些人看起来白白净净,举止也绝不粗鲁,竟然是穷凶极恶之徒。” 我皱着眉想了想,问他:“他们长什么样儿?多大年纪?” “三四十吧……他们同我们来往很少,模样我也没怎么看清……对了,这几个人,皆是面白无须,十分秀气。” 难不成,是五个公公?我皱眉,只觉得摸不着头脑。我爹叫我来找这些公公,莫非是他有什么东西或者什么话要让他们转告?可这究竟会是什么?朝廷的人为何又要追杀他们?况且,我还在东宫的时候,从未听他们提起过还有这么一回事。 只怪我来晚了一步,叫奸人得逞。 眼看再问不出别的东西,我将银子递给了那人,道:“如再有官兵来,切记不可透露我来过,否则,他们会连你也一同杀了。你回去之后,也告诉别人切莫乱说,免得小命不保。” 第42章 他连连点头,道:“小人记住了,这就去跟他们说。” 我应了一声,便放他走了。 只剩了我和秦信在那个还残存血迹的小屋里。两人默默无言半晌,都是有些沮丧。如果不是我发现太晚,想必这些带着秘密奔逃出宫的公公,下场也不会如此凄惨。 我们一齐萎靡了一阵子,最终还是我打起了精神,揉揉眼睛,道:“再找找吧,看还能不能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话是这么说,其实我明白,这小屋明显是被掘地三尺翻过的,真有什么东西,也要么被官兵翻走,要么被那公公带走了。果然,我与秦信翻了半天,一无所获。 此时离慕恒登基已经两个月。那个逃走的公公去向何方,是否被官兵抓住,我都不知道,就算要查,也是大海捞针。 好不容易得到的一点线索,就这么泡了汤。我越想越灰心,直责备自己蠢笨,没有早会意,爹用心良苦地布了这样的局,竟然白费。况且,他的死说不定也与此事有关,若我真的将他用命换来的设计就这么耽搁了,那我和废物有什么区别。 他一死,我就失势,叫人家蹬鼻子上脸地欺负。还说什么要揭掉铁面,以女子的身份堂堂正正继承九门提督之位,没想到,原来从前不过狐假虎威,我自己竟这么没用,现在,连最后一点希望也眼睁睁地看着没了。 有些事真是不敢细想,容易让人有一死了之的欲望。我颓然躺在床上,一言不发地看着窗外。我的眼力经过这几天的恢复,已经差不多同从前一样了。 “头儿,你怎么了?你可不能一蹶不振啊,你还要报仇呢!”秦信在床边转来转去。 “报个屁。”我眼珠子都不转一下,只从喉咙里挤出这么一句。 “话不能这么说。头儿!你看,虽然你现在爹没了,官印也丢了,坟没守住,元气还伤了,眼睛也时好时坏,翻身的线索也被人抢了,但是,你还有我啊!” 我眼前一黑,目光从窗外转回来,刚好对上房顶的横梁。 这梁又粗又高,看起来很是结实,适合让人一脖子吊死。 我不说话,任上吊跟和秦信决一死战的想法在脑袋里天人交战,想着想着就觉得不对。 我萧遥一生,顺风顺水,不论在朝堂还是江湖上都能呼风唤雨。我从小入宫当侍卫,深受先皇和太子宠信,后来统领东宫也毫不含糊,在禁卫军中极有威望。论身手,我乃白五爷唯一嫡传弟子,刀枪棍棒暗器毒药,没一样玩儿得对不起师父,云苍十三绝那样的江湖绝顶高手,我能在负伤未愈的情况下以一敌六,和人单挑更是从未输过。我这么威风,这么风靡万千少女的一个人,现在沦落到这般境地,怪谁? 还不是怪那个杀千刀的慕恒!自从和他走那一趟,我的人生发生过一件好事吗? 没有! 我不争气受了奸人暗算,又浪费爹的一条命,没错,秦信快要气死我,没错,可是该死的是我们俩吗?始作俑者是谁?明明是慕恒! 是那个人人得而诛之的反贼慕恒! 我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起来,拿起剑就往出走。 “头儿,嘿嘿,想通了吧?”秦信跟在我后头,似乎十分得意,觉得自己一番感人肺腑的话激励了我。 我疾行带风,没空理他。 “头儿,我们去哪儿?” 我从紧咬的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桓州。” “去桓州?” “杀慕恒。” 我一字一顿,狠狠说道。 当然,杀慕恒这件事,不只是我头脑一时发热。这是我立功重回朝廷唯一的选择。 我不知道爹给我留下了什么东西,但是这东西已经被王修廉先一步下手,即便没夺走,也破坏了。那老贼将我这一军,我也不能认怂,真一辈子当个留巷候,任人欺辱。 我前些日子身子不好,难免丧了些志气,又因皇上江山初定,不想兴风作浪,所以并没有什么动作,只想安安静静地在府里养伤。盘算着,先韬光养晦一年半年,等到两边真开了战,需要武将的时候,皇上总归还是要来找我。现在看来我还是算错了,王老贼想必也料到我的心思,所以急着将我斩草除根。 这次他一击未中,必定还会有下次,我若还像从前那般忍耐,便是坐以待毙。事已至此,我没有退路,只能反击。 如今我手上没兵,回京和那些曾来探望过我的人联合,又会让朝廷内斗,给慕恒趁虚而入的时机,想来想去,只能重操爹的老本行,当个杀手刺客,走最简单粗暴,也是最危险的一条路——擒贼先擒王了。 当然,我虽打定了主意离京远走,王老贼捅我这一刀,我却不能就这么算了。出山之后,我花了一天一夜憋出一段讨佞臣书,列出王老贼一系列罪状:拥权自重,拉帮结党,迫害忠良,对前朝功臣赶尽杀绝,强行用自己手下鹰犬统领禁卫军,更趁圣上离京之际,欲在白五爷尸骨未寒之时在他坟上动土,杀害铁面使未遂,致其重伤逃走,不知死活,这一切不仅是对天子的蔑视,更是对禁卫军的羞辱。守卫京城的禁卫军是九门提督白大人一手培养,受他统领四十余年。白五爷便是禁卫军。如今王老贼侮辱先人坟墓,强夺其子官印,更欲将其迫害致死,禁卫军十二万好儿郎,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而后,我秘密找了个秀才,让他帮我将这书润色一番。接下来,便是有钱能使鬼推磨的过程。我花了从府上带出的好大几张银票,找了一个信得过的江湖弟兄,让他将这讨佞臣书偷偷地四处招贴,传播了出去。 钱花得多,买到的人力也很多,文章又写得直击人心,配合着我失踪的消息,不到半月,我就在离京百里的地方听到了风声,说是禁卫军之中最近很不安宁。虽没到哗变的程度,但也不远了。 这其中有三分是我的功劳,四分王修廉的功劳,还有三分,是那如今那被王修廉一手扶上九门提督之位的陆问的功劳。他有没有镇住军心的能力,别人不清楚,我可心知肚明。 我知道,仅凭这么一张纸就想让禁卫军造反必然不可能。王老贼压下这么件事的本事还是有的。不过先埋下这么个种子,届时我事成归来后,夺回官印便会简单许多。 爹说了,路,都是要慢慢铺的。 我和秦信两个伤兵就此踏上了去桓州的路。此时正值盛夏,天气暖了,人身子活起来,伤也好得快些。我们走的时候,带了很多叶太医给的药,我每天内外兼用,身上新伤旧伤渐渐愈合,功力也一点点恢复,整个人神清气爽许多。若不是前途未卜,这一趟山山水水,还总有只小花雀儿跟着,却也惬意。 从胤京走桓州首府东宁,说快也快,说慢也慢。路上山多,官道修得弯弯绕绕,尽是远路,近路呢,要穿山越岭,骑一般的马不好走,而且山上许多强盗土匪,除了久经此路,早打点好关系的镖队,基本无人敢去。 走官道,若有快马,要一个半月,普通马走,两个多月才到的也有。抄近道走小路,不到一月就能抵达。我骑着奔霄,秦信也有匹飞云驹,走这种路并无困难,加上两人都身怀武艺,且带着从府上拿来的一大笔钱,所以并不怕有人拦路劫道。碰见了,先拿雪花银招呼,真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便使暗器伤几个人吓吓他们,这么一来,匪徒都会退散。 第43章 所以这一趟走得顺风顺水,既未颠簸,又能好吃好喝好住,竟是休养了一路。 一个月后,我们进入了东宁的城门。 此地如今算是东天子的京都,受到重兵把守。各种禁军巡卫,与胤京无异。我在城中转了一圈,发现慕恒并没有建造皇宫,而是依旧沿用着从前的行宫。表面上说是不想劳民伤财,其实野心昭著,无非是打着攻进胤京的算盘。 我一路上都想着要将慕恒抽筋剥皮,进了东宁,反而心里有些不安。也不是害怕,只是说不上来为什么,总是想起从前回京的那一路,点点滴滴的,拼成个不是东天子的桓王慕恒。自从回京后,什么都不对了,慕恒不再是慕恒,太子爷不再是太子爷,从前的事,算算不过几个年头,想起来,总觉得过了很久。 慕恒性子孤介,兄弟中间只同太子交好。从来慕恒要的,太子便让给他。年少时,有段时日我们总出去狩猎,那时我与慕恒都是十四五岁的年纪,弓箭使得皆不是太好,但是到头来总是慕恒的猎物多。我一开始不解,后来发现,太子的箭羽里,总有几根涂成了慕恒箭羽的颜色。有一次慕恒想出宫,太子爷便扔掉了功课,偷偷带他出游,叫先皇知道了,要责打两人,太子爷一口咬定是自己贪玩,最后不止挨了先皇一顿戒尺,还被罚整整禁足一月。慕恒十岁丧母,在宫里没个依靠,每每被其他小王爷欺负,都是太子挺身而出将他护住。那时候,我总满心艳羡地想,有个哥哥真好啊。 现在我觉得,还是独生子女比较安全。 其实,以我对主子的了解,在这场江山之争中,如果最后是他胜,他定会原谅慕恒。就算惩罚他,也绝不会将他置于死地。但在我心里,慕恒是死罪。 抵达东宁后,我在客栈里,借着月色,磨了一夜的刀。 这次,他欠我的,我一定要拿回来。 第二十五章 刺杀(1) 虽然慕恒的住所只不过是个行宫,没有胤京皇宫那样戒备森严,但想要进入也不是简单的事。我和秦信两个天天在行宫外抓耳挠腮地等慕恒出来,好几日都一无所获。 眼见着时间流逝,我一合计,不能再守株待兔了,要主动出击。 秦信表示赞同,问我,怎么主动出击? 我说,要不这样,听说最近五王爷最近在行宫做客,总有美人被选入宫陪侍,不然我牺牲一下自己的色相,扮成美人入宫。 五王爷是出了名的好色,从前还在宫里的时候,他就时不时搞大一个宫女的肚子,在京城,有青楼的地方就有他的传说。最终先皇实在忍无可忍,才将他提前派到封地去了。如今他到了桓州,自然也不甘寂寞,据说刚来不久,就在此地大肆搜罗佳人。 秦信犹豫了一下,说:“头儿,我觉得你扮男人很像,扮美人……怎么说呢。” “谢谢你,我懂了。” 秦信常年在男人堆里,眼光不高,难以欣赏我的美丽。但其实,从前我每次摘下面具,都有人夸我清秀。我对自己的容貌还是有自信的。即便秦信给我泼了冷水,我仍然没有死心,扮上男装把五王爷选人的几个青楼摸得清清楚楚,以待后用。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第五日,有架马车从永徽门侧出来了。 这些日子,我弄清楚了行宫四个门的尊卑——下人出入是走南边的后门,大臣则是西边的崇武门,至于永徽门,只有王公贵族可以进出。永徽门又分正门和侧门,正门留给慕恒,侧门则给其余人。 如今在东都的皇亲国戚并不多,算来只有如今客居东宁的五王爷了。 我跟了这马车一会儿,到了个路口,朝着他走的方向望一眼,心里便已明晰,此人这是往留春阁去。 我给秦信使个眼色,拉起他就往客栈跑:“快,五王爷出来了,我们收拾收拾就过去。” “收收收拾什么?过过过哪儿?” “换衣裳,乔装。去留春阁!” 我们迅速回了客栈,我揣了毒药、短刀和飞镖,换上一身清丽的白衣,照照镜子,觉得自己非常动人,勾引个色中饿鬼五王爷完全没有问题。而秦信一开门,见我这样,登时愣住,直到走上街,才回过神来开口;“头儿,你这是要去索命?” 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到了留春阁,五王爷的马车果然在外头。我停下,略微整理仪容,便同秦信往进走。守门的见我是女子,将我一拦:“这可不是姑娘来的地儿。” 我停下,朝他们笑:“本姑娘是来卖身的,这个人,”我指了指秦信,“他来收我卖身的钱。” “对,我带我妹妹来卖身,便宜卖,物美价廉。”秦信接话。 两个守门的估计鲜少见到有人这么积极地要沦落风尘,狐疑地打量我们几眼,才朝内看了看,指着二楼上的一间屋子道:“上那间屋子,找刘妈妈。” 我和秦信既已见着了五王爷的马车,这时候便不那么急了。朝那守门人一笑,我调顺气息,向进走去。 刚跨过门槛,便有浓烈的脂粉香气扑面而来。这留春阁是东宁最大的青楼之一,莺莺燕燕无数,此时大堂上正是种种美好春情,穿着清凉的姑娘们要么跟恩客你追我赶,要么挥着绫罗手绢招揽男人,极为热闹。我看着这派风景,心想,东宁的水土真是养人,怎么这些女子一个个儿都如此好看。刚回头想跟秦信感叹,却见他别别扭扭的,脸涨得通红,直着眼睛将姑娘们暗送的秋波都硬生生地弹回去。 我这才想起来了。从前我们这些侍卫中间,就他这个呆头鹅从来不出去吃花酒,说什么觉得风尘女子脏,要把自己的清白之身留给未来的夫人,这话常年是我们的笑柄。加上这厮眼高于顶,一把年纪了,哪个姑娘都瞧不上,直到现在都是光棍一条,私底下,我们没少因此揶揄他某方面不行。 但是自从我受伤,他伏在我床前又是痛哭又是说不独存于世的话,我才恍悟,原来他一直暗恋的人是我。作为他认定的夫人,我心中十分感动。可惜我对他实在没有那份心,只好装作不知……想来想去,都怪我太过迷人,白白耽误一条好汉。 “头儿,你看着我做什么?”秦信的话打断了我的感慨。 我移开眼,再抬头,就发现我们已经到了那守门人指的位置,便收住心,咳了咳道:“没什么,一会儿见机行事,放聪明点。” “是。” 想必那个刘妈妈便是此地的老鸨,五王爷来此,必然经她指人伺候。我思忖着,正要推门,却听身后传来一个尖细的声音;“哟,这位姑娘,是找老身吗?”这话说得娇软,带着三分笑意。 我回头,正见一个花枝招展的妇人款摆腰肢着朝这边走来。 我转转眼,也学着她娇娇柔柔笑道:“是呢,小女子想要卖身,不知这位可是刘妈妈?” “正是。”她扫了一眼秦信。秦信连忙开口:“我是她大哥。” 她一双媚眼打量了我们片刻,有些诧异似地,然而依旧给我们开了门,道:“进来吧。” 我们跟在这刘妈妈身后进了她的屋子。我瞧她这满脸喜色,手里还攥些银子,估摸着她是从五王爷那里来,应是已经送了个姑娘给他。按这么算,他们这当口正推杯换盏,还没成好事,我得赶快横插一杠,免得晚了。 第44章 这么想着,一进屋,我便开门见山道:“不瞒刘妈妈,小女子是冲着五王爷来的。我仰慕王爷已久,今日卖身为娼,只愿见殿下一面,求妈妈成全。”说着,我还学模学样地朝她抛了个媚眼。 刘妈妈听了这话,面上的疑惑才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冷淡的一抹笑:“姑娘这算盘打得好,可贵人却不是这么容易攀附。王爷不比寻常男子,对女人的要求——”她拖长了声音,目光将我上下来回扫了一遍,道,“姑娘这脸蛋,这身段……” 我邪魅一笑,接上她的话:“正合王爷心意?” 秦信好像预感到了什么,直朝刘妈妈摇头。 却没拦住那边噗嗤一笑,道:“就你这姿色?哈哈哈,差得远呢!” 我被兜头浇了盆冷水,神色顿时僵住,差点一步上前,却被秦信拉着胳膊拦住了:“妈妈,我妹妹她……她说笑的,你别见怪。对了,我方才上来时,看见三楼只有一间屋子亮了灯,我待会儿带个姑娘上去,可好?” “哼,”刘妈妈轻蔑地瞧了他一眼,“想得美,整个三楼,都被五王爷包了,谁敢打扰……”她这话没说完,我已按捺不住,将其一掌劈晕。 秦信摇了摇头,叹道:“唉,头儿,你怎么公报私仇,这个诚实的妈妈又做错了什么?让你下此毒手。” 我气得说不出话,瞪了他一眼便要上楼,想推门时,又怕走楼梯有守卫拦着,便气冲冲地走回来,手脚麻利地打开窗,朝三楼上爬去。 我从窗户出去,一跃抓住二层的飞檐翻身而上。此时暮色四合,我借着五王爷所在屋子传来的微光,踮着脚朝那边行去。秦信轻功不如我,过了一会儿才跟上来,将屋檐上的瓦踩得噼啪响。 我想了想,停下对他说:“此次我一个人去就好。你在窗外守着,若我能顺利入宫,你便悄悄地走人,在客栈等我消息。若我降服不了这五王爷,你便进来助我,将他挟持了,也算是下下之策。” 秦信有些犹豫,道:“不行,头儿,你一个人进宫去刺杀那反贼,实在太危险了。” “我既然来了,便已做好搏命的打算,”我顿了顿,沉声道,“小子,你也该懂点事了。此次我若真折在这儿,你便回去,给自己搏个一席之地。以你的声望和能力,足以接我的班。别将这天下拱手让给王太师那老贼,否则我,我爹,我们死也不会瞑目的。” 我知道我走这一趟十分凶险,杀慕恒已然很难,做完事之后全身而退,更是几乎不可能,但我仍然散出了那篇讨佞臣书。这其实是为秦信这个傻小子回京铺路。他同我走这一趟,是历练,也是他回京的资本。秦信此人一根肠子通到底,时常得罪这个得罪那个,但我仍旧留他在身边,当然不是因为我受虐成瘾,而是我知道,这般的耿直和刚正不阿,千人之中难出一个。将我的位置交给他,我是放心的。只可惜,日后我不能再为他挡掉那些非议。 这次秦信终于没再反驳,而是垂着头不说话,良久才紧紧握住我的腕子:“头儿,我等你,你一定会回来的。” “但愿如此,”我笑了笑,收起心思,道,“保重。” 说罢,我伸出另一只手将他的手重重握了握,而后掰开,自己回转身,猫腰朝那亮着光的屋子走去。 我没有直接从窗户进到五王爷的房间,而是进了相邻的一间屋子,打算从那屋子出来,走门进去。方才那个老妈妈常年在娼妓堆里,眼光扭曲,难以欣赏我的美丽,我相信,以我的魅力,实在无需跳窗户进去用强。 当然,如果五王爷也瞎了他的狗眼,看不上老子,那我只好动粗,胁迫他带我入宫。若他真的软硬不吃,不肯合作,我再考虑挟持人质,跟慕恒做把买卖。不过这就难办多了。 我将屋门推开一条缝,瞧见五王爷的门口有两个守卫,此刻他们虽背脊挺直,站在门口,眼睛却早在楼下的脂粉堆里流连。我趁他们不注意,拿出路上捡来的石子儿,朝我的相反方向打了过去,两人一惊,纷纷回头朝那边瞧去。 他们转头的当口,我闪身出了门,先往楼梯处退了几步,又缓缓地朝五王爷的屋子走。那边二人没看出什么蹊跷,便转过头来。看见我,他们并未露出惊异的神色,只粗声道:“干什么的?” “哟,二位爷,”我学着楼下的女子媚笑着,将每句话的尾音都拖得老长,“奴家还能来干什么?刘妈妈叫奴家上来伺候王爷的。” “你?”两个守卫相互看了一眼,虽有疑惑,但大约想着既守在楼梯处的几个人将我放了上来,便不会有错,于是没再拦我,道:“进去吧。” 我点头微笑,推门而入。 一进门,便嗅到不小的酒气,还有……凤尾鱼翅、天香鲍鱼、麻辣肚丝、红烧兔肉、醋溜鲤鱼、芫爆仔鸽、八宝野鸭、银耳燕窝汤和核桃酪的味道。有个女子在弹唱助兴,此刻一曲将歇,五王爷的叫好声和莺莺燕燕的笑语娇声响起。 这是个很大的屋子,应是专供贵宾使用。进门先是厅堂,有长桌软椅和几个摆满古董的架子,再往里走,左右两个耳室用珠帘隔开,五王爷就在左边室内。 我走到那耳室前,将笑挂在脸上,拨开珠帘柔柔说了声:“王爷,妈妈叫我来伺候你。” 这屋中除了一张巨大的床外,还有个琴桌,有个歌姬刚弹唱结束,正活动手指。在她身旁则是张饭桌,上头摆满酒菜。五王爷此刻就左拥右抱着两个衣衫凌乱的女子,坐在饭桌前。听见我这声,他抬头向我看来。 说这五王爷,身量不高,又清瘦,还生了细皮嫩肉的一张孩儿面,是个弱不禁风的书生模样,两个浓妆艳抹的美人坐在他腿上,真像是她们嫖他一样。 他见了我,皱眉道:“你?”说着便要摆手,却摇摇头,似乎想散散酒气,咕哝道:“本王……怎么仿佛在哪里见过你?” 听了这话,我先是微微一惊,随即又放下心来——从前我与他相见次数甚少,而且从来是戴着张大铁面具,当年与我打了多少架的刘钦都没认出我女装的模样,何况是他? “你是谁?我怎么从未见过?”这时,坐在五王爷膝上的一个女子挑眉问道。 “我是新来的,”我朝她们走过去,“还没向姐姐问过好呢。” 五王爷此时已被我的风姿彻底迷倒,也不说话,只在那儿愣着一张小脸瞧我,我便笑盈盈地过去斟了一杯酒,却不给他喝,有心晾他一下。 我将那酒递给琴桌前的女子,道:“姐姐辛苦,来,妹妹敬你一杯。” 那女子接了,一脸妒色地审问我:“你叫什么?” 我这才发现自己忘了取个花名什么的,只得硬着头皮故作羞涩道:“妹妹叫萧……铁……嗯……甜,小甜甜!” 弹唱女子被我这话说得一阵恶寒,肩膀一抖,将酒饮尽了。 五王爷这才回过神来,叫我:“那个,小甜甜,你坐下,让本王好好儿看看。” 我于是笑着回身,想坐到他身边去,却被他抬手止住了:“别别别……咳咳,美人,坐到桌对面去,这样本王看得全些。” “讨厌!”我嗔了一下他,依言坐到他对面,笑着看他。两个本来坐在他膝上的女子不情不愿地站起,抱着手臂俯视我。 第45章 五王爷则边仔细端详我,边拍手道:“妙,妙!云堆翠髻,唇绽樱颗,灿如春华,皎若秋月,好一个绝代佳人!” 我虽然听不大懂那几个词,但也大致明白,这是说我特别漂亮的意思,不禁十分飘飘然。尤其是和秦信相处了这么久之后,听见这样的话,真是如沐春风。不由得想,要是这个五王爷不是生在帝王之家,我怎么也要将他提拔上来,顶替秦信的位置,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带在身边。 五王爷说完,又道:“美人,可否转过身去,正面如此动人,不知背影是否也别有一番风味?” “没问题!”我十分欢快地背过身去。 便听那边倒吸一口冷气:“没想到姑娘你不仅脸蛋好看,背影也是如此倾国倾城!好一头顺滑如丝的漆黑长发,好一副弱柳扶风的肩背……都别说话,快让本王静静地品鉴一番!” 我美滋滋地无声大笑,狂点头。 过了一小会儿,那边果真毫无动静,我忍不住出声:“王爷呀,你品鉴出什么了?” 没有回答,反而有珠帘轻响的声音。我心下起了疑,猛地回头,正见方才那三女一男踮着脚在往外走,我们视线一相接,几人顿时“哇”地一声叫出来,齐齐地开始死命飞奔。 糟糕!我赶忙冲出去,腾身在空中一翻,挡在他们面前,一手一个迅速地将三个小娘们放倒,接着转身逮住五王爷的衣领,将他拎了回来。 他十分识相地闭了嘴。 此时,门口的两个守卫听见动静,就要开门,我连忙将他往门口一推,顺手掏出短刀,抵在他腰后。 刀子顶在腰上,五王爷再无花招可耍,乖乖地堵在开了条缝的门口,对两个守卫道:“本王要和姑娘们玩点别致的,没有吩咐,不许进来。” 我从侧面盯着他的神情。他很识相,没有给守卫暗示。 “是,殿下。”两个守卫于是一拱手,又转过身去了。 我关上门,拎小鸡似地将这家伙又拖回了内室才松手,冷笑着试探道:“小王爷,你跑什么呀?” 五王爷吓得小脸煞白,听了这话才回过神来,一下子跪在我面前,伏着头讨饶:“铁面大人,饶我一命!造反的事都是六弟和九弟一手谋划的,我也是上了贼船。况且我不像九弟,我人微言轻,你、你就是杀了我,也没有用啊!” 我还沉浸在发现他刚才那一通好话都是谎言的伤心之中,听了这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我就不懂了,你他娘的哪儿来的神通,这都能认出来?”亏我费尽心思做这种乔装! 五王爷抬头,白净的小脸上却是带着些无奈与忧愁的苦笑:“这实非我的神通。铁面姑娘你虽然面容被遮住,那满身的气度却总同清风拂月,薄雾映花,楚楚动人。姑娘以为换个装束便能扮成别人,委实低估自己这天下无俩的风姿……或者只是我自己痴,有些人,即便只看一眼,也此生不忘。这便是所谓的,一见佳人便失魂……” 这一通心声还没倾吐完,窗外传来呕吐的声音。 五王爷奇怪地朝那边看,被我咳了两声,又将他目光拉了回来。 “你再说,我也要吐了。”我勉强说了这么一句,其实内心十分荡漾,所以语气里也带了几分少有的娇羞和嗔怪。 可惜,不知是我本来说话太粗鲁,加上娇羞也没用,还是五王爷体会不出这句话的微妙,只见那厢脸色一下子垮了,小小的鼻翼一抽一抽,眼见着要哭出来:“我错了,姑奶奶,我知道瞒不过你的眼睛,我不骗你了,其实、其实我看过你的画像,嵩山派长老给我画过一副,在九弟那里又看到几幅,所以我才将你认了出来……” 这个王八蛋又耍我!我本来平复的心情一下子波澜壮阔,气上加气,差点将他拎起来暴捶一顿。 为了抑制自己的愤怒,我在室内来回快速走了三四圈,一边低声念我唯一会背诵的诗词《莫生气》: “别人惹我我不气,气出病来无人替。我若气死谁如意?况且伤神又费力……”我长吁了一口气,转过身来,从怀里掏出个药瓶,边念边倒了粒药在掌心,又将五王爷的尖下巴一把掐住,硬逼他吞了下去。 这一下呛得他直咳嗽,白净的脸上霎时飞起红晕。他跌坐在地,咳了半天才呆呆问我:“这……这是毒药?” “废话,”我说完,见他脸色重又变得煞白,便伸手止住他开口,“放心,这毒七天才发作,中间也没痛苦。解药就在我手上,只要你乖乖听话,我便给你解毒。” 他脸色并未好转,只愣愣道:“你不立即要我的命,无非是想要利用我对九弟不利,可他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不也是死路一条?不如给我个干净。” “话不能这么说,”我笑了笑,自己倒了杯酒饮尽,“小王爷是聪明人,会审时度势。现在西东二帝僵持着,谁也没个高下,与其提心吊胆地跟着桓王等时机夺权,不如趁机同我立下一功回胤京,安安生生地做你的王爷。这要是东帝一死,还免得打仗折腾了,你说是不是?我萧遥如今一时失势,可不会永远失势,只要你肯帮我,日后我高升,别的不敢说,你平王这笔糊涂账,在皇上跟前,我帮你一笔勾销。” 我知道五王爷是个没什么主见的墙头草,只会跟着瞎起哄,两方僵持这么久,第一个腻的就是他。这么威逼利诱一通,他想必要动心。 “话虽如此,可残害兄弟的事,我……我实在是做不出。”他明显已有动摇,只是还不想太插手此事,想将责任推给我。 我也便大方地接了:“我来。” 五王爷转了转眼,爬起来坐在我对面,思索了一会儿道:“好,即是如此,便按大人说的办。只望大人遵守诺言。” “一言为定。”我举起酒杯,五王爷便也拿起自己的杯子同我碰了碰。 “一言为定。” 第二十六章 刺杀(2) 在留春阁善完后,我与五王爷依旧坐他的马车启程,在深夜进入了行宫。 在车里,五王爷依旧是小脸煞白地沉思着,一言不发。我觉得他这么瑟瑟缩缩,没有一点男子气概,便开口道:“你害怕?” 他叹口气:“我此次来只是做客,卫兵都没有带许多,就凭我们俩,想除掉慕恒……”他没说下去,又叹了口气。估计是想到我一死,他也得跟着陪葬,不禁悲从中来。 其实方才他还抱着一线希望,想套我的话,试图自己吃了什么毒。可我早有几手准备,身上瓶瓶罐罐有毒有解药,瓶上没一个标记,只有我自己能分清。若是我死了,即便有人翻出这些瓶子,也毫无用处。他见是这般情况,就彻底心如死灰了。 我看他这唉声叹气的样子,心里十分不屑:“怎么,你觉得我没能力除掉慕恒?” “铁面大人,我知道你武功高强,可是寡不敌众。你是没见九弟寝殿外乌泱泱的那一群带刀侍卫,我那几十个卫兵,加上你,能不能杀进去都成问题,”他叹了口气,“萧大人,其实我那九弟也是个痴情种,放着那么多美人儿不要,成天对你念念不忘,闲下来就画你,给你去信,一提笔能想个把时辰,最后又什么都不写。你说你放着东皇后不做,为何要冒这份儿险?再说,你自己要冒险也倒罢了,他真捉着了你,说不定也就是强迫你给他当当妃子,我却就要锒铛入狱……铁面大人,我从前得罪过你吗?你和我有什么仇?” 第46章 听见他说慕恒那些话,我愣了一愣,又想起这厮最善用花言巧语哄女人,便冷笑道,“什么东皇后西皇后,我才不稀得当。待本官回朝,当是位极人臣,手下十几万大军,不比当个什么破皇后痛快?再说,儿女私情不值一提,本官是天子的左右手,自当以天下为己任,平定反贼,才是本官的职责。” 话说完,我回眼一看,正见五王爷用白皙纤细的一双手托着两腮,少女怀春似地看着我,一双凤眼还闪着微光。 “铁面大人,你真是英姿飒爽。” 我:“……过奖了。” 我就这么和这个活像小娘们的五王爷回了行宫。当夜,我想先出去打探一下,被他拽住死活不放:“在夜里,行宫的守卫是最严的,你现在出去,八成要暴露,这么快就打草惊蛇,日后怎么下手?” 我想想也是,便点点头,准备等到天亮,再做打算。五王爷见我同意了,手却还抓着我小臂不松开,道:“大人今天也累了,现在我们就寝吧。” “我……们?” “当然,你是我带回来的‘青楼姑娘’,若我另为你安排房间,岂不惹人多想?” 我一想也对,却发现这个五王爷神色十分可疑。 这色胚,连我的便宜也想占?我心里思忖着,却没有发作,只邪邪一笑,将手臂搭在他单薄的肩膀上,捏起他的小尖下巴:“小王爷,你思虑真周全,可我是个练武的粗人,有时睡着了也经常忍不住练个一招半式,什么锁喉手啦、绝命腿啦……” “无妨、无妨,本王将床让给铁面大人,我睡地下就行。” “那谢过王爷了。” “应该的、应该的。” 我点头一笑 ,收起手臂,懒洋洋地向床榻处走去。 在五王爷的坚持下,我们整日在宫里静候时机,一候就是两日。我这两日度日如年,时时焦躁,恨不得从五王爷的寝殿杀出一条血路,直冲向慕恒。 其间,五王爷使过一次心眼。有一夜,他以为我睡熟了,偷偷起身叫近侍找慕恒报信,那侍卫依言要走,出去时被我一个飞刀将手掌钉在门上。 我在压抑的哀叫中从容起身,披着外衣走到脸色惨白的五王爷面前,冷冷看着他:“五王爷,我是不是对你太好了,让你忘了,秦城刺客是如何全军覆没,云苍十三绝是怎么死了一半儿,漠北边军,又何以阵前回头?世人皆知铁面使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主儿,怎么,小王爷你……不信吗?” 一番话说得五王爷抖如筛糠,从此再没动过别的心思。 我平生最不喜欢和五王爷这种爱耍小心思,做正事又犹犹豫豫,婆婆妈妈的人打交道。他这两日一直试图将慕恒约到他这里来,待他不设防时动手,可慕恒一直忙于政事,哪有时间过来同他饮酒作乐。我要他带我去寻慕恒,他又觉得慕恒身边守卫森严,下手太过困难,死活不肯,于是就这么僵持着。 第三日,在我实在按捺不住,想要强逼五王爷将我带向慕恒之时,他终于告诉我,他找到了难得的时机。 说是今日慕恒要接一个人入宫,并且亲自接见。五王爷提前使手段打听到,那人将在午时乘马车进宫,届时他可以以接宫外美人的名义也派一辆马车出宫,在门口将那车堵一堵。到时候,我趁机偷偷进入入宫的马车,打晕车中之人,他则叫宫中卫兵去门口,假传圣旨,要护送马车的官兵先行离去,由他们接班,一路将我护送到慕恒的寝殿之前。那时,他的所有卫兵也会去殿前接应,能不能成功,就看我的了。 我这才明白,原来等时机,说来说去,不过是他想找个保全自己的方法。按他所言,刺杀的现场,他不用现身,以免当场受到牵连。这五王爷还真是精。 又想了想,觉得这个主意倒也不错,便没有点破,应了下来。 到了午时,我乘着五王爷的马车到了宫门口,果然见到有一辆车正要驶入。这是下人出入的后门,道路狭窄,两辆车这般劈面逢上,我们不由一停,等着那车经过。我在车厢中,掀开车帘望着那车靠近,待到两车相邻了,我们随行的卫兵走上前去,拦住周围护送的那些人。 “你们是什么人?瞎了狗眼,见了我们五王爷派来的车也不让道!” 他们故意找茬,很快将卫兵的注意都引了过去。趁着那边嘈嘈杂杂争吵之际,我从车侧面跳下,掀开入宫那辆车的帘子。 里头是一个三十来岁,十分消瘦的男子。看见我,他愣了一愣,正要开口,却被我一掌打晕了。我又看了看四周,确信无人注意,便轻手轻脚地从车帘处翻了进去。 进入马车之后一小会儿,外头就有卫兵过来交接,再一小会儿,马车便徐徐地朝主宫前进。 我将身子靠在车厢之上,握紧了手中的剑。 马车在殿前停下来,有太监过来接应。是慕恒身边的近侍逢星公公。前侧车帘掀开,我揽着身旁那人的肩膀,道:“我家主子旅途太过辛劳,在车上晕了过去,劳烦公公向陛下禀告。” 我扮成了侍女的模样,且戴着个薄薄的眼纱,是以逢星并未将我认出,也没有起疑。他点点头,吩咐手下:“去同陛下说一声,”又问我,“今日无沙尘,姑娘为何戴着眼纱?” 我早有准备,道:“小女在路上染了眼疾,请公公见谅。”他见我不过一弱女子,便也没再盘问。 过了一会儿,报信的太监回来了,道:“皇上传了太医,请二位入内。” 听了这话,我扶着身旁这一把骨头下了车,将其交给了来接应的几个公公。同他们一起走向慕恒的宫殿。 为了不惹人起疑,方才接应我们的那队卫兵在门口便撤了,只留我和公公门带着晕倒的瘦子往宫内走。我想着先前五王爷画给我的地图,发觉,我们没有去接见朝臣和贵客的正殿,也未去宫外来人面圣的偏殿,而是朝用来和心腹近臣密谈的小议事厅去。 我不禁多瞧了几眼那个昏迷的男子。此人头发干枯,皮肤粗糙,体虚气弱,一袭灰色的布衣倒是干净,却显得破旧,几乎褴褛。幸好我也穿了身十分朴素的侍女装,否则他人一看就要露馅。 这么个人,何以让慕恒专程派人接见? 思忖中间,我们已经到了小议事厅门口。守卫瞧见我身上的剑,便道:“面圣不得携带兵器。” 我垂眼,手握上剑柄,权衡着。我身上倒是揣了短刀,只是这里重重守卫包围,每人身上皆有长剑,我孤身一人陷入重围,用这短刀能抵挡多久?恐怕不等五王爷的人赶来接我,我就命丧黄泉了。 其实我一死倒罢了,只怕杀不了慕恒。他这些日子总是给我寄些乱七八糟的信,无非是看我中了他的计失势,想把我骗到东宁,我能为他所用最好,不能的话,他也免不了对我痛下杀手。五王爷说的他对我“念念不忘”,为我画像,想必不过是为了让自己不忘记我的真容,好防着我乔装刺杀罢了, 他这般早有准备,我却只带一把短刀,万一被他一下认出,起了戒心,想近他的身,就难了。可现在没见到慕恒的面就亮剑往里打,变数又太大…… 第47章 我犹豫中间,逢星又说了句:“想必姑娘这一路为保护主子吃了不少苦,但如今你们已经到了皇上跟前,没什么好怕的了,将剑放下吧。” 我别无办法,唯有借坡下驴,笑道:“公公说得对,小女子愚钝。”便解下了剑,递给逢星。 那边一笑,终于转身,将门打开了。 一股淡淡的香味首先扑面而来,这是慕恒惯用的熏香。这气息让我一怔,竟瞬间想到了在桃树下饮酒的那一晚。我的剑砰然落地,而他拥上来,身上的味道将我包围。 一晃神后再抬眼,却未见到这香气的主人。这是个宽阔的屋子,说是议事厅,不如说是书房。一进门,我先是看见墙上的几幅字画。画下有一张长桌,放着几盆花草,长桌前是一张方桌和几个椅子,现下有个太医正提着药箱坐在椅子上,见我们来,赶忙站起,向那不省人事的瘦子迎去。 屋子的左边有一张大书桌,上头放了笔墨纸砚和许多奏折,书桌后有个空椅子,椅子后则是一个放满了书的红木书架。这书架是做屏风用,后头还有一些空间,想必是慕恒休憩的地方。 屋子里本来有五六个丫鬟公公伺候着,又有七八个侍卫随着我们进入,进来后就贴着墙根,隔一段站一个人,握着剑柄,身子挺直地立在那里。 我跟太医扶着瘦子坐下。太医边给他把脉,边从药箱里拿出个小瓶,放在他鼻子底下,让他嗅着,我怕瘦子醒来坏事,正想托辞让太医停手,便听见逢星在书架后禀告:“皇上,人我们已经接来了。” 没听到他回应,只是脚步声多了一对。我背对着那边,心弦紧绷,也忘了管太医动作,只抑着自己不去抬头看,不一会儿,只听见椅子响了一声,是慕恒坐下了。 “周太医。”简短的一声。仍旧寡语。 太医已然会意,放下药瓶上前两步道:“这位贵人面黄肌瘦,气血两虚,此次昏厥大约是长途跋涉太过辛劳,又缺衣少食之故,不碍事,只需调养罢了。” “何时能醒?” “这……”太医犹豫着,突然问我,“姑娘,贵人是何时昏睡过去的?” 我想了想,只好转过身去,回他:“就在方才。” “抬起头来。”我话音刚落,就听慕恒出声。 我暗道糟糕,但当下也只好照做。 透过眼前这层薄薄的纱,那人只是个洁白的影,笼着一层光似地,端坐在那里。他不说话,这么定定地望着我,让一屋子的人都屏着息,一动不敢动。 “摘下……眼纱。”他喉咙好似有些哽,这几个字说得艰难。 我依言,将手伸到脑后,把绑起的结解了,那纱便垂落在地。与此同时,慕恒的轮廓一下清晰起来。 他憔悴了一些,眼窝更深,显得那双眼漆黑莫测。此刻他嘴唇紧抿,胸膛起伏着,缓缓站了起来,眼睛还死锁着我不放。 我心里刺痛了一下,恨意随即滔滔而至。 就是这个人。是他欺骗我,耍弄我,将我陷入绝境中,要我从最高处跌下,几乎粉身碎骨。去岁离京之前,一切都是好的,都是这个罪魁祸首,害我失去一切。 我说过的,他欠我这条命,我要讨回。 他朝我走来,始终一言不发,直到立定在我面前才喃喃开口:“我知道,你不会死的。”他端详着我,良久,道,“萧遥,你……你终于来了。” “是啊,陛下,我来投奔你了。”我朝他笑,一边冷冷地想,又是这种戏码?可这次,我不会再上当了。 慕恒垂了垂眼,再抬起时脸上难得有了一丝笑意。他勾着唇角,挥手,“你们都下去。” “这……”逢星与众人面面相觑,不敢妄动。 “朕说让你们下去。”他转脸,眼神又变为一贯的冰冷。这话说得平和,却足够又威慑力,在场众人不敢拖沓,忙都急急地出去了。屋中只剩下我、慕恒和那个昏迷不醒的男子。 我不由觉得好笑。他还真的以为我萧遥是傻子,这般装模作样来引我动容?恐怕,算盘打错了。不过正好。我将双臂环在胸前,一手伸进怀里,暗暗握住了刀柄。 人都走了,慕恒却显得有些局促,好像不知该说什么,只一眼盯着我瞧。我心里有鬼,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便开口道:“皇上?” 他这才反应过来,咳了咳,移开目光,看向地下的眼纱道:“你的眼睛……” “哦,前些日子受了伤,有些怕见光,”我敷衍着,攥了攥刀柄,突然道,“他醒了!”慕恒下意识地朝瘦子那边看,我趁机拿出短刀朝他刺去。若是旁人,恐怕早已被我一击毙命,可慕恒反应极快,一侧身,硬是用手将我的刀挡住,鲜血一下子从他手掌上涌出。我一击不中,很快抽刀再刺,唯恐失手,给他将御前侍卫们唤进来的时间。 慕恒一愣之下,却没有出声叫人,只是又躲过我一刺,随即竟赤手空拳地朝我迎来,硬生生用双手将我的刀捉住,压低声音道:“萧遥,你在做什么!” “做什么?”我冷笑,任他双手的血沿着我的手腕蜿蜒,“我要你的命!” 他眼睛张了一张,眉头渐渐拧了起来:“你想杀了我?” “当然,”我咬牙,狠狠地看着他,“慕恒,你欺骗我,我要你以命偿还!” 慕恒拧着眉,死死盯着我不放,突然向前一步。我未料到他这动作,手向前一刺,刀尖几乎没入他的胸膛。他低头看了看,忽而笑了,沉声道:“早知要杀我,何苦几番舍命保我?” “我保的,是太子爷的弟弟,不是大逆不道的叛贼。”不知为何,我的眼眶有些发酸。 “太子爷,太子爷,”慕恒看向我,眼神黯淡,“你的心里就只有太子吗?你的太子爷偏袒奸臣,任人污你名声夺你官位,险些将你置于死地,好,这些你不在意,可你知不知道,他……”话说一半,他却停下,似是强忍住了什么,转而沉声问我,“萧遥,你明知道这宫中守卫森严,却还孤身来刺杀我,你当真这么想我死?” “原来是太子爷险些置我于死地?看来小王爷忘了,骗我要拿出遗诏,却借机逃走的是谁?让我同太子说了谎,害我失去君心的又是谁?慕恒,我萧遥此生最后悔的事,便是救了你的性命。”我头脑发胀,喘息也急促起来,手握得太紧,竟至颤抖。我明白,只要全力一击,我的大仇便报,可不知为何,就是难做出最后那一刺。 慕恒的眼神将我的脑子搅成了浆糊。他的双手还血淋淋地握着我的手和刀子,鲜血将我们粘结在了一起。我不敢看他的脸了。 他最终还是松开了手。我转眼,只见他脸色苍白,衣裳苍白,唯有眼睛和两个袖口被染得殷红,周身笼罩着一股破败的气息。我突然想起我们在秦城督军的时候,他骑一匹高头大马行在列前,在一众将士中也仍显得格外挺拔,人人知道他自负、从容、冷漠、孤高。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脆弱得像个孩子的慕恒。 他不再看我,却从身上解下一块令牌,在衣襟上将血迹拭去,扔在干净的地面上。 “事毕,拿着这个从后窗出去,朝东走。跑得快些,莫要回头。” 第48章 他这是指给我出宫逃命的路。我的心先是一软,后又警觉起来,怕他是拖延时间,借此开口求救——上次他骗我后,我再也无法信他。 想起往事,我心下一凛,终于咬牙再次将尖刀朝那人心脏刺去。他是真心舍命,还是设下圈套,我都不管了。从进来到现在,我心底积攒的痛楚已经够多,就放手一搏来了结吧。 而慕恒没有躲,只是笑了。 “也好,这条命,便还你罢。” 第二十七章 逆夜.傻小子和疯公主(1) 我从后窗翻出,拿着令牌,走出了宫门。午后的日光明亮而炽热,照得人身子发干,眼睛发干。让人想用烈酒来浇灌自己。 我没有回客栈找秦信,先去的留春阁,将解药交给老鸨,叫她三日内转交给五王爷。而后拐进旁边一座酒楼,一个人喝空了数不清的酒瓶。直到夜里,酒楼要打烊了,有人将我扔出来。醉后发生何事,怎么被扔到的街上,怎么度过的一夜,我一概不知。只恍恍惚惚记得,好像有人欲行不轨,被我捉住了手,捏核桃似地,将腕子捏断了。叫声惨烈,在夜空中萦来绕去,久久不散。 醒来之时已是日上三竿,我从地上爬起来,发现自己在一条人迹罕至的小巷里,身上脏兮兮的都是泥土。酒后第二日,难免有些头痛。我揉着眉心,摸摸怀里东西还在,就将衣裳略略整理一番,向客栈走去。 其实我很是不想这副样子见到秦信,显得我没有威严。但是没办法,银袋昨天被酒楼小二掏空了,没法置办行头。还好只是见他一个,狼狈一点也无所谓。 我这么想着,敲响了他房间的门。 门开的时候我正打哈欠,微眯的眼正对上一双绿莹莹的眼睛,一下惊得嘴没合上,待睁眼看清她面容,更是一惊,转身就想走。 被捏着肩膀拦住了。 她很暴力地将我转过来就往屋里拉:“见了本公主还想跑!” 我被拽进屋子,门“砰”地一声在我身后合上,随即有个傻兮兮的声音响起:“头儿!你回来了!事儿办成了吗?” 我的头更疼了。 “你、你怎么在这儿!”我忽略秦信,揉着眉心看向柔丽。这家伙怎么阴魂不散? “我们上次不是说好了吗?要杀了那个王老贼,给你报仇。本公主就是来帮你的,现在好了,我们回京报仇吧!” 说什么报不报仇,其实不过是好不容易来趟中原,想趁机瞎玩罢了。我焦头烂额,问她:“你先告诉我,你怎么出的宫,怎么找到的我?皇上知道你来吗?” “当然不知道啦,”柔丽歪歪头,一副骄傲的样子,“我自己偷跑出来的。至于怎么找到的你们嘛……”他看向秦信,“就是这个傻小子的功劳了。” 我瞪向秦信。他转过眼,不敢看我:“公、公主不是给过我们一个香包吗?她有只鸟儿,逐这气味儿,能逐千里。有一天,她让这鸟儿送信给我,问我们去哪儿,我就给她回信了。” 想起我们路上那只蹊跷的小花雀,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用手指头狠狠戳秦信的脑门子:“问你你就说,你他娘的是不是缺心眼儿!” “公主于我有救命之恩,我说过要报答她的。”秦信也不躲,只垂着眼嘟囔。 柔丽却一把抓住我的手:“行了行了,傻小子是本公主的,轮不到你动手。” “好啊秦信,”我更气了,甩开柔丽,叉着腰直喘气,“我才三天不在,还反了你了是吧?还有你,你一小娘们儿,在这凑什么热闹?到桓州的小道儿是好走的吗?路上歹人那么多,你万一出了什么闪失,我们如何向西戎交待?在这节骨眼儿上,两国交恶是闹着玩的吗?” “你不是小娘们儿吗,”公主也不示弱,一双大眼睛瞪得滚圆,“本公主还没那么蠢,我找了个镖队一起上的路,又快又省事,又不像有些人,撒了一路的银子。” 我又瞪了秦信一眼。 秦信赶紧站起,夹在我们俩人中间:“头儿,你别生气,公主来都来了,你气也没用,”他拉着我走了两步,低声问,“事成了吗?” 柔丽跟过来,咋咋呼呼地问:“是啊,你把东皇帝杀……”话还没说完,我们俩一人一手,同时把她的嘴捂住。 “你再这么口无遮拦,我回京绝不带你,听懂了吗?” 柔丽很不服气地白了我一眼,勉强点头。 我们这才把手拿开。 “成了,”我从怀里掏出一个圆柱形的书画锦盒,“喏。” “这是东皇帝身上的哪个部位?”柔丽凑过来,“这形状、这大小,该不会是……” 我翻个白眼,打断她的话,低声对秦信道:“遗诏。” 秦信忙接过,将里头的卷轴打开来看,直接略过前头文绉绉的部分,微抽了口气,急急念道:“皇太子华,秉性仁慈,睿智夙成,累经监抚,熟达机务,必能克乘大统,著继朕登基,继皇帝位……果然如此!” 我笑了笑,将遗诏收起:“当初,我一朝栽在这东西上,让奸贼逮着机会落井下石。如今,这口恶气,也该出出了。” 事不宜迟,当天午后,我、秦信和小公主就走上了回京的路。秦信问我入宫行刺细节,我说了个大概。慕恒挨了我一刀,倒在血泊当中,可五王爷的人并未来接应。我知道不能指望他,也没有再补几刀,匆匆地翻找到遗诏逃命。 我出宫不到一会儿,就有大队禁卫军出现在城内,四处搜寻。马蹄声响彻大街小巷,搞得东宁城人人自危,以为西边的军队打了过来。我无意在这节骨眼去街上招惹官兵,也怕回客栈连累了秦信,索性去酒楼饮酒。有官兵过来搜查,我抱着酒瓶吐了一地,他们没有近前,盘问店家我是何人,店家只道见我从留春阁出来。那厢想了想,便捂着鼻子走了。 次日,街上依旧有人巡逻,但大部队应该都被调去行宫守卫。只见有人贴了我的画像出来,道是铁面使行刺未遂,逃窜出宫,赏银三千两捉拿。我这便知道,慕恒并没有死。假若他没了命,此事必定要被按下,不可能如此大张旗鼓地通缉我。 如今四处戒备森严,城门出入都要盘查。我想了个主意,要柔丽穿上西戎人的装束,打扮得十分艳丽,秦信则装扮成客商,穿身水绿色的锦衣,我呢,换了男装,脸上粘上络腮胡子,着一身灰扑扑的麻布衣裳,打扮成两人的仆人。 柔丽本来生得闭月羞花,这么一扮,更是美得让人移不开眼。加之桓州地处东部,离西戎最远,戎人十分少见,所以我们走在街上格外惹人注目。我们三个就这么招摇到城门,对守城的卫兵说秦信是往来西戎的客商,柔丽则是他的妻。几个士兵见了柔丽,哪还有心思看我,眼睛盯着柔丽盘问了一番秦信,便让我们过去了。 走远了,秦信傻笑着看柔丽,对我道:“头儿你看见没有,这才叫美人计。” 我照着他的屁股就是一脚。 柔丽倒是被他这傻样逗笑了,勾勾手指叫他:“傻小子你过来。” 秦信十分温顺地小跑到她跟前,活像个摇着尾巴的狗崽子。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一个堂堂东宫禁卫军副总管,威风凛凛的俊俏小伙子,我萧遥的得力手下,被各路美人儿倒贴得不说多吧,也绝不算少了,但从来跟个不开窍的木头一样,不懂怜香惜玉。结果一见这小蛮子就成这副德行,简直令人作呕。 第49章 “问你,”柔丽朝他眨巴眼睛,“你对我这么好,是不是看上本公主了?” 秦信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愣了愣,跨上马就跑。 我“啧”了一声,也跨上奔霄,对柔丽道:“本官的手下,堂堂从二品侍卫郎,是让你这么取笑的吗?” 柔丽正看着秦信的背影傻乐,听我这么一句,笑意仍然不止,自顾自上马道:“你们中原男人真好玩。本公主喜欢。”说罢,扬起马鞭,就朝那边追去。 我落在后面,看他们两人追逐的背影愈来愈远,这才撤下装作若无其事的表情,任心事浮上眉头。 因为走小路的的缘故,途中能停靠的驿站和城镇都比较少。来时我和秦信夜里有时找个空旷的地儿,点把火,将厚衣裳当做铺盖便将就着睡了。此次回京带着公主,秦信的身子一下子变得娇气,死活不能睡野地,非得在找到落脚处才肯停下,有时要走到半夜。 这个中缘由我不是不知道。虽然柔丽是个蛮子堆里长大的小狼崽子,活得还不如京城有些大小姐讲究,但毕竟也是好吃好喝养大,风餐露宿不一定吃得消。我本不想迁就她,想让这家伙吃点苦头。反正她性子要强,绝不肯说自己娇弱。可秦信倒好,原本笔直的肠子骤然九曲十八弯,还学会体谅人了。 论顽固,谁也拗不过秦信,我只好次次听从他的意见。 这一路是,刮风下雨秦信给柔丽挡着,探路的时候他必定冲到她前头,遇上强盗土匪,他将柔丽严严实实地遮在身后,那边多看她两眼,他的剑就要出鞘。柔丽一笑,他就笑,柔丽不开心,他跟着犯愁,柔丽发脾气,他好声好气哄着,柔丽勾勾手指,他跑得比狗崽子都快。柔丽不看他的时候,他望着人家傻乐,柔丽看他了,他把脸一扭,半天不敢转头。有时天色渐晚还不到驿站,柔丽困了,骑在马上东倒西歪,秦信就叫她上他的马,小心翼翼地将那人用手臂拢着,叫她在他怀里安眠。 我觉得秦信很不正常。但是又想,柔丽还没来的时候,他就提醒过我不要得罪未来的主子,后来柔丽救他一命,他又感激得恨不得以身相许,现在这样子,大概就是拍马屁和报恩相结合之下的效果吧。 这一路算是顺利,除了和几个强盗起了冲突打了一架之外,没有遇到其它不测。很快,我们就到了桓州和京畿的交界。 进入京城的前一夜,我们住在林间一座废弃的小屋里。我和秦信逮了两只野兔,柔丽从天上射下来一只鸟,我们三个在门前野地里点了把火边烤肉吃,还喝着在上个镇上买的酒,十分惬意。 酒足饭饱之际,我问柔丽:“你此次回京后有什么打算?” “和你一起报仇呀!” “得了吧,我可用不着你添乱,”我白了她一眼,问,“你来的时候不是说只待一月吗?怎么赖了这么久还不回去?” 秦信听了这话,也看向她。 “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多留一阵嘛。而且回去要和果舒尔将军学这学那,老有人管着,没意思。”柔丽撇撇嘴。 “那……公主不是要回西戎,准备与皇上成亲事宜吗?”秦信不看她了,一边往火里添柴一边问。 柔丽冷笑了一声,道:“我?嫁给中原王当个妃子?本公主才不要。我这次来是为了见铁面……”说到这,她又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随即扬起下巴,“我可是卓尔罕王的长女,将来,我要当大漠的女王。” 红色的火苗跳动在她脸上,小狼崽子唇角微扬,眼神十分坚定。我本来想嘲笑她,看见这一幕,竟然难以开口。 好吧,女王就女王吧。反正西戎隔几代就出一个,也见怪不怪了。 秦信望着柔丽,微微笑着,神色柔和,但好像又暗暗地藏了点难过。 “公主,你一定可以成为真正的大漠女王。到时候,我们两国再也不交战了。“ “哼,”柔丽却嗤了一声,“等本公主当上女王,一定先打得你们屁滚尿流,再也不敢掺和我们西戎的国事。先前几个王都没种,但本公主可不会任你们这些汉人在我们西土搅弄风云。” 我心里有些讶异。其实朝廷与西戎的关系十分复杂。西戎远远不如中土强盛,但兵强马壮,善于征战,我朝不能不忌惮。好在,这些个西戎人比较笨,没什么心眼,整天就想打打打,这个部打那个部,那个部打这个部。所以从前朝廷经常利用这一点挑拨他们。后来上上代西戎王主动跟朝廷搞好关系,算是借着中原的暗中帮助统一了各部贵族,也就再没什么大的战争。西戎如此休养生息,发展了几十年,眼见着它国力强盛起来,又开始在我国边境蠢蠢欲动,朝廷便又去扶植另一股势力……总之就是这样,一直牵制着那边。我原以为这公主不过是个贪玩的孩子,没想到能有这种心思。我不由对她另眼相看。 秦信一时哑口无言,我笑了,道:“那,就祝公主顺利当上女王了。” 柔丽见我不泼她冷水,特别开心,拿起酒囊敬我们。喝完酒,兴致还不减,非要围着篝火起舞。我没有她那闲心,只觉得困倦,就先去屋里睡了。留柔丽拉着秦信又是四处乱跑又是蹦跳旋转。 两人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消停。我在屋子里睡了一阵子,出去小解,看见他们还在外头,孩子似地坐在茂密的草地上,一动不动地抬头看星星。我不由也抬头看。没有烛光的荒野里,星河显得格外亮,整片天如同一块漆黑的绒布,上头破了数不尽的小孔,莹白的光透进来。 我仰着头,突然有些感慨,想,不知道老头子在天上过得如何,他见我做的这一切,会感到失望还是欣慰?我正出神间,突然听见小公主开了口:“傻小子,你跟我回西戎吧。” “这怎么可能?”秦信笑了。 “这有什么不可能的,”柔丽抬高了声音,“你不是喜欢我吗?你不想要我吗?” “我……没……”秦信开始结巴了。 柔丽声音又抬高一些:“哎我就不懂了,你们中原男人都这么婆婆妈妈的吗?我看你还挺男人的啊,你看你,身子壮,武功好,又讲义气,为了救萧遥一个人和那么多高手拼命都不怵,要保护我的时候,跟一群强盗对峙也淡定得很,怎么在我面前,反倒开始畏手畏脚?” 秦信好久没说话。我以为两人对话就到此结束,正打着哈欠准备回屋睡觉,却听见他开了口:“公主,你有你的夙愿,我也有我的夙愿。你欲成为一国之君,保西戎安定,我欲效忠吾皇,保家卫国。如今佞臣当道,奸贼谋反,此等存亡之际,我绝不能一走了之。” 这话说得无比坚定,让我心情一阵复杂。 “你!”听了这席话,柔丽勃然大怒,“好啊秦信,原来你这么讨好本公主,不过是假装的。还说什么这辈子下辈子的命都给我,都是屁话!既然我不能留,你不能走,那我与你磨叽什么?从此大道朝天,各走一边好了!”她说着就站起要往进走,我怕她发现我在树影里偷听,连忙赶在她之前三步两步飞奔回了屋子,假装睡下了。 第二天一早起来,秦信和柔丽两人都有点不对劲。秦信无精打采的,黑着一张脸,柔丽更是跟吃了火药丸子似地,跟人说话一点没好气。更重要的是,他们都不正眼看对方了,更别提互相交谈。 第50章 我犹豫着要不要问他们怎么了。问吧,其实我都知道,搞得我好像很虚伪,不问吧,有点太淡定了。 最后,在看见柔丽阴着脸不停挥剑,路旁树枝纷纷齐根断落的时候,我出于对自身安全的考虑,还是把话都咽了下去。 其实我不明白,昨夜明明是小公主自作多情,误将秦信的拍马屁和报恩当做那种感情,被秦信否认后恼羞成怒,怎么今天看着秦信也很颓废。他这种人,也会在乎别人的感受吗? 在无比诡异的气氛中走了小半天,我终于忍不住了。虽然秦信这厮经常惹我生气,让我数次想把他送去养猪,但他这么丧气,我不能坐视不理。好歹我也是他的心上人。 这么想着,我一夹马肚子,上前与他并行:“你怎么了?是不是昨天没睡好?” “没有啊。”秦信怏怏地看了我一眼。 我不死心:“你和小公主……” 他苦笑了一下,说:“头儿,你别问了。” “哦,”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压低声音道,“你振作点。我知道这小蛮子很烦人,但是她到了京城后,应该很快就要回西戎。她又不和皇上成亲,估计不会再回中原了。总之,你忍忍就过去了,啊?” 秦信眼神复杂地瞅了我一眼,闷声哼了哼作为回应,感觉好像更伤心了。 真是摸不着头脑。 就这么走了半日。越靠近京城,路上人就越多。不知道是不是小路走了太久,我不太习惯,总感觉有人跟踪。但是想想,我们三人此行都十分低调,谁又会盯上我们呢?便打消了疑虑。 下午时分,我们在一座小山头上看见了京城近郊的村庄,便就地停下来稍作休息。 秦信和公主两人脸黑如炭一语不发,我自己一个人也没什么好说的,三个人只好尴尬地坐在一棵大树下,一起沉默地看着远方。 因为实在是太无聊了,我开始托着下巴闭目养神,一边听着四周的声音。 眼睛瞎过一回之后,耳力好了许多。尤其是当我闭上眼时,很容易集中精神,捕捉到一些细微的响动。 风起,草木沙沙作响。风停了,草木还在沙沙作响。我皱了皱眉,更加聚精会神,忽然捕捉到轻微的一声“叮”——是铁器碰撞的声音。 我睁开眼,用手肘戳了戳秦信,给他使了个眼色。他顿时会意,手默默地握住了剑柄。 我则转身对柔丽道:“哎,你歇够了没?歇够了去探探路,这些日子总是秦信去,也该你了。” 柔丽噘嘴,道:“本公主才不去,谁爱去谁去。” 这小蛮子怎么这么不开窍! 秦信听了这话,站起道:“走,我有话要跟你说。” 闻言,柔丽愣了一愣,叉起腰来:“我和你有什么好说的?”说着扭头过去,愣是不看他。 此时,草木窸窣的声音越来越近了,已经到了柔丽都听出不对劲的地步。听这阵势,来人起码有十个。 莫非是我露了行踪,叫王修廉的人发现了?可如今我们京城都没进,不应该呀。 情况紧急,我一边伸手进怀里摸暗器,一边低声对柔丽道:“公主,这里恐怕有埋伏。来者不善,你快跑,我和秦信给你断后。” 柔丽轻蔑一笑:“你也太小瞧本公主了,”她说着就从身后的包袱里拿出弩箭来,“我可从来不做逃兵。” “小殿下,你就听我们一句,免得伤了玉体……”秦信接着开口劝她。 “我的死活,与你有何相干?” 我倾耳听着,发现他们突然停了下来,不再靠近,而是窸窸窣窣地布置着什么……我不由转头一看,顿时警觉起来,大喊:“不好,快趴下!” 秦信和公主依言照做,说时迟那时快,我们刚伏在草丛里,十几支箭簇就呼啸着从上方掠过。 我紧紧地贴在地上,冲秦信摆了摆头,开始朝那边匍匐前进。秦信轻车熟路地跟在我身旁。爬了几步,我发现那边并未立即再射箭,而是等了一会儿才再开弓,这次,箭簇纷纷插在我们身后的地上。 “这不是王修廉的人,弓箭也使得一般,”我沉声对两人道,“他们下次放箭后,公主,你立马使你的弩,找准了射,动作要快。”但凡受过训练的弓箭手,都不会不懂得交叉轮换射箭,使得箭雨不停的道理,而这些人却一同开弓,还发得零散不齐,王修廉的杀手不是这个水准。 眼见着一轮箭发射完,这群蠢材补箭的短暂间隙,柔丽抬起头就对着那边发动了弓弩。先前没发现,这小蛮子不愧是善骑射的西戎人,箭法极好。她手上的那把弩也有讲究,是制作精良的连发弩,一次能发五箭。她这一下击倒三人。我的飞镖同时出手,四发四中。 那边瞬时乱了阵脚,传来惨叫声一片。 我捏了捏手指,交待秦信:“护住公主!”随即自己抽剑站起,向那边冲去。人数占上风,却躲着放冷箭的人,不会是什么狠角色。方才他们中的大多数已经中了我们的飞镖和弩箭,虽不至于全都丧命,但必定不能再起身打斗。对付三四个这样的货色,我还是有把握的。 “你们是什么人?为何暗算我?”我打落几支那边飞来的箭,大声喝道。 听到回复前,我先看清了他们的脸。没想到竟是路上和我们打过架的一伙儿强盗。此刻,那强盗头头率先扔下弓箭,抽出腰间大刀:“大家上!给死去的兄弟们报仇!谁能逮住她,三千两赏银我们一起分!” 原来是被我们打了之后不甘心,又在桓州看见我的通缉令,财迷心窍,一路跟到这里下手。 “不自量力。”我笑了笑,迎上前去,瞬间被余下的四人包围。 这些人身手实在不怎么样,唯有嗓门大得可以。我一人应付着他们,丝毫没占下风,可耳朵险些被这些人助威的呼喊震聋。在这几个蠢材包围之下,我被吵得头晕目眩,出手也急躁了些,将他们打得几无还击之力。 我并不想赶尽杀绝。虽然这些强盗罪大恶极,手上定有无辜人命,但此地近城镇,经常有人经过,我既懒得自己掩埋尸首,也不愿路上平民受惊,只好留几个活口来为他们的同伴收尸。 胜负已定,我等着他们求饶,可这些人就是不说服软的话,反而缠着我不放。我心道不对,看向秦信和公主的方向,却被四人刻意挡住。这下我疑惑更甚,不再收敛招数,一剑刺穿身前那人的胸膛。趁他们愣神的片刻,我一把将那强盗头头拽了过来,用剑抵住他喉咙。 “都给老子让开!”我吼道。 其它二人一惊之下,赶忙移到两旁。我朝方才秦信与公主那边望去,他们却已不见踪影! 糟糕,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我狠狠掐住那强盗的后颈,令剑刃一点点没入他的脖颈,大声逼问:“说!谁指使的你们!” 那头领嘴硬得很,眼见到了丧命的关头,就是一言不发。旁边的一个却撑不住了,颤声道:“小白五爷手下留情!不是我们的主意,是、是一伙儿戎人出了大价钱……” 我愣住了。捉我只是个幌子,他们的目标是……柔丽! 我松开身旁的人,急急朝奔霄跑去。 第51章 第二十八章 逆夜.傻小子和疯公主(2) 我方登上奔霄,便见山坡下有十来个人骑着马狂奔,更触目惊心的是,有两匹马后头还各拖着一个人——正是柔丽和秦信。虽然这山坡上都是柔软的草地,没有石头能将二人碰伤,但凶险的是,这群孙子套住的是他们的颈子!看来是铁定不要他们活命。 见状,我血气上涌,恨不得立时将那些歹人乱剑刺死。 奔霄似乎感应到情势危急,不停长嘶,跑得比平时还要快。听到奔霄的叫声,那边的马纷纷受惊停住,很快,我们便到了他们跟前。我使出两个飞镖,将二人颈上的绳子划断了。 幸好我发现得早,他们只被拖行了一小段路,绳子一断,两人在地上滚了几滚,便能坐起来喘气。 我见他们无恙,便扬剑朝马上的人攻去。只见这些人虽着汉服,却都是白肤色目的戎人。 我更是怒火攻心——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将人带走,这还是头一遭。这些蛮子好大的狗胆! 他们未料到我会这么快就杀过来,一时间都有些措手不及。我趁势驭马将他们冲得七零八落,大喊着使剑砍人。奔霄气势极强,他们的坐骑受惊不听使唤,措手不及之下,有三人被我几剑从马上击落。 可这些人不同方才的强盗,明显训练有素,不是善茬。很快,他们就重新组阵,并且试图从奔霄开始击破。我带奔霄执行任务时,一般都会给它穿上铁甲,如今它毫无防备……我心疼爱驹,一边替它挡开进攻,一边从怀里拿出最后的三个飞镖朝他们挥去,趁他们措手不及之时飞快后退,而后翻身下马,让奔霄避开。 奔霄没有走远,戎人的马匹仍旧不听使唤,他们审时度势,很快决定放弃坐骑,一个个儿地从马上跃下来,拿着武器朝柔丽冲去。此刻,柔丽和秦信已经反应过来,相偕着朝我跑来。 眼见着那群凶神恶煞的戎人越来越近,我赶忙向前一步将两人挡在身后:“快跑啊,武器都掉了,在这儿等死吗!” “这些是皇家武士,你一个人对付不了,”柔丽哑着嗓子急声道,“我的弓弩掉在不远处,我就去找!” “你未免也太小瞧我了,”我冷笑一声,又对秦信道,“愣着做什么,跟着去护住她!” 秦信犹豫片刻,道:“头儿,你一定当心!”说罢,便追随柔丽而去。 此刻,那些戎人也已到了近前。再无多余的话,我们兵刃相接,瞬时成了你死我活之势。如今蛮子这边还剩七个,其中五个做阵将我团团围住,另两个朝着公主那边跑去。 我一时心急,顾不得解决当下燃眉之急,就想冲过去拦住两人,却因此疏忽差点被一刀封喉。幸好我闪躲及时,只被划破了脖子上的皮。我挥剑自卫间,手臂又挨一刀。 熟悉的痛感令我变得清醒而敏锐。 我咬牙大喝出声,骤然俯身扫腿,虚晃一招躲过刀剑的追刺,起身却使剑将对面之人腹部刺透。随即,在其他人反应过来之前,我将那人往我这边一拉,夺过他手中长刀,而后将那具半死不活的身子砸向另一个人。 那人连忙闪避,我趁机一跃而起,剑刃从他喉头结结实实地划过。 这五人成的阵,算是破了。 我因为担心秦信与柔丽安危,拿了双刀对战,招招都下杀手。这种打法极耗元气,一个松懈让人打断了,内力便乱,便极易中招。但我如今实在顾不得了。这三个蛮子显然不懂中原人的招数,在我双刀极快击打之下,很快不支,彻底落了下风。 我无心恋战,将他们打倒之后,便抽身朝柔丽与秦信那边跑去。先前去的两个戎人里,一个已经倒下,另一个却毫发无损,正追着手无寸铁的两人狂奔。 秦信和柔丽被马拖行,精力早消耗殆尽,何况还徒手放倒了一个武士,如今怎能跑得过那人?可现下我们还有一段距离,等到我赶过去,恐怕已经晚了。我咬牙,拿出怀中揣着的短刀——事已至此,只有冒险一试。 我擎着刀,眼神死锁住武士魁梧的身影。突然,柔丽体力不支,一个趔趄绊倒在地。秦信见状停了下来,俯身要将她拉起。就这一倒一拉的瞬间,武士已然到了他们身边,一刀向柔丽劈去。 我大惊,飞刀随即出手,而柔丽的尖叫声响起。 我心里一凉,几乎腿软,深吸一口气才敢定睛看—— 那武士脖颈后背插着一刀,已然没了动静,而柔丽脑袋没有开瓢。 方才屏住的那口气方才从腔子里长长地呼了出来。 我抹了把额上的汗,再回头看一眼,确定被我打倒的戎人没有站起之势,方才朝柔丽那边小跑而去。 此刻秦信正抱着手臂喘气,而柔丽在他身旁高一声低一声地叫。想必方才武士那一刀劈下的时候,秦信护住了柔丽,自己受伤了。我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们身边,蹲身扶上秦信的肩膀,问他:“伤到哪儿了?” 秦信低着头,整个手臂都颤抖着,咬着牙说不出话来。而柔嘴里喃喃说着什么,本来就不是很利索的汉文我更是听不清楚。我心下一沉,也顾不得自己手臂的伤,就跪伏下去想查看他伤处,心想着千万不是折了骨头,这伤养起来就难了。还没看见他手臂,眼光一扫,却骤然看见掉落在地的两样东西。我登时一愣,险些坐倒在地。 那是……齐根而断的,两根指头。 我窒住了,咬着牙再查看秦信的手。只见他手背和手掌皆已被血染成了红色,小指和无名指根被斩断的地方白森森地露着骨头。 那是他握剑的右手。 我深吸一口气,颤抖着手从我衣角上撕下一块布条迅速将他的手腕绑住止血,再撕一块布将两根手指捡起包在里头,小心地揣进我怀里。随即抱了抱秦信的头,哑声安抚他:“没事,忍一忍,我包袱里有金创药。我们这就去找郎中。” “对,秦信,我们、我们这就……” “公主殿下,”我隐忍着怒气打断她,眼神冰冷,“谁跟你是我们?” “我……” “从今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们走我们的独木桥,你自己爱怎么任性便怎么任性,别再来祸害我和秦信。” “你在说些什么?”柔丽垂着眼不敢看我,只是伸手要和我一起扶起秦信。 我一把将她的手打落,扳住她的下巴,强迫她看向我,声音低沉狠厉:“柔丽,你最好给我识相点。别以为你是公主,我就不敢对你怎么样,我现在就是下手把你给宰了,也有人做我的替罪羊。” “头儿,不要!”秦信忍着痛,艰难地开口,“是……是我自己要为她挡那一刀,不关……不关公主的事。” “是啊,我也没有想到……”柔丽惊惧交加,声音里带了哭腔。 “你没有想到?”我已经出离愤怒,声音都颤抖起来,“你是西戎王长女,日后不是西戎女王便是中土王妃,多少人想要你的命,独自离宫会有怎样的后果,你说你没想到?你只顾自己逍遥,有没有想过,别人要为此付出多大的代价?你他娘的看好了,这是右手,这是一个武官的右手!” 秦信与我出生入死这么多年,多少险境都挺了过来,如今因为一个黄毛丫头的玩儿心葬送了执剑的手! 第52章 “头儿,”秦信却挣扎着起身,“我没事……带上公主……别把她扔在这儿,说不定还有追兵……算、算我求你。求你了头儿。” “只此一回。”我从牙关里吐出这几个字,随即扶着秦信起身,与他共乘奔霄,朝着最近的村镇奔去。 我们很快抵达了山脚的镇子,找到了郎中。郎中看见我手臂的血将我染得半个上身都红了,二话不说就要将我按着坐下。 我没坐,只让秦信坐在椅子上,从怀里掏出布包着的两根指头,哽着喉咙问:“郎中你瞧瞧,这还能接上吗?你要是能接上,金山银山我都给得起。” 老郎中见状一惊,拿起秦信的残手仔细端详,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就是华佗在世,也接不好了。” “乞郎中再瞧瞧。” 郎中还是摇头。秦信抓住了我的手,道:“头儿,事已至此,不要强迫他了。” 我愣了一愣,只得死心:“那,郎中你、你看着办吧。”说罢,便转头出去了。 我不想在秦信面前表现出悲伤或者自责,只能背过身去给自己一巴掌。我恨柔丽引来这群凶残的戎人,更恨自己轻易地中了招,没有护住自己的兄弟。 我自己一个人在门槛上坐下了,默默打开包裹拿出药来,处理手臂上的伤口。 柔丽的马慢,这时才刚到。她看见我这模样不由一怔,却又皱了皱眉,下定决心似地快步朝我走过来。 “此次是我连累了你们,本公主一人做事一人当,大不了,将我的这两根指头赔给他!” 我眼都不抬地继续手上的事,只把我被血染得通红的剑扔给她。 柔丽便真的将其捡了起来,深吸一口气向自己的手砍去。 在剑刃碰到她肌肤的前一刻,我使了个小石子儿,将那剑打落了。 “你是天生就这么蠢还是脑子被驴踢过?”我终于忍耐不住起身,朝她那边走,“砍两根手指有什么用?秦信的右手已经废了,你还能让它还原不成?你……”我将手指几乎戳到她的鼻尖上,“你多大了,三岁小孩儿?做决定不计后果,只会意气用事,就这样,你还想当女王?你是不是以为掌握最高的权力的意思就是你可以为所欲为?那我劝你趁早嫁人当个养尊处优的妃子,这样,做出蠢事以后起码有你夫君给你擦屁股,不用一国百姓遭殃。” 柔丽紧抿着嘴唇,与我对视良久,突然降低了语调,哀哀地说:“萧遥,我……我不是一个好公主,也不是一个好朋友,”她眼里开始泛起泪光,“若没有今天这一出,我日后,想必也不会成为一个好女王。但是,你说的,我全听懂了,真的。我、我往后再也不会这么任性,我……你别让我走,我不想扔下秦信。” 我没想到这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小狼崽子也会服软,一时竟忘了她先前的恶劣行径,心有些软了,但一听她提起秦信,又不由心头火起。只是,我现下清醒了些,将这怒气摁住了。我面对的毕竟是西戎的长公主,日后说不定会对我有大用处。 这么想着,我放缓了语气,道:“我会带你回胤京,将你交给西戎的卫士。你曾救过我,这次,就当我们报恩,”我顿了顿,又补上一句,“公主,我是粗人,你别嫌我说话难听,忠言逆耳,凡事就是这个理。” “我不怨你!”柔丽连忙接上,“我知道,你把我当朋友,才同我说这些的!” 本来我那句话说的只有三分真心,七分都是为日后利用她考量。可看见她毫无心机地答这么一句,又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罢了。我叹了口气,摆手道:“你进去吧。” 柔丽闻言,不再多说,几步冲了进去。我跟在她后头进屋,正见郎中在做最后的包扎。秦信嘴里咬着块布,竭力地忍住纱布勒紧伤口的痛楚。柔丽见状,过去跪在他身旁,逮住他的左手,一边用手放在自己胸口上,昂着头祈祷一般地喃喃念起胡语,直到包扎完成才停下。 之后,秦信暂时在旁休息,而郎中过来为我包扎好了脖颈和手臂上的伤口。其间,我将酒囊递给秦信,让他饮些酒,希望能借此麻痹,度过最痛苦的时分。结束后,我们三个一同找了个客栈安定下来。 秦信的手上敷了药,想必蚀得伤口剧痛,一路咬着牙一言不发。刚进客房,他便躺倒在床,因为疼痛和酒的缘故,整个人显得迷迷瞪瞪。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而且我自己上了药之后,伤口也不好受,只想静静靠在躺椅上休息。 没受什么伤的柔丽这时候倒是活泛了,拿一块破布坐在秦信床前,一边给他拭汗,一边问他: “傻小子,你不是不喜欢我吗,你这么拼命干什么?” 此刻,秦信脸色发白,豆大的冷汗不停地往下掉。他张了好几次嘴,方才有气无力地开了口,语气却极尽温柔:“我自然喜欢你啊,公主,如果这都算不上喜欢一个人的话,那我不知道什么才是了。从第一次见到你时起,我就爱慕你,恨不得立马用八抬大轿将你迎进我秦家的大门。别说是两根手指头,就算是给你这条命,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我从未妄想过,你也会对我有丝毫心动,你贵为公主,我怎么配得上你?” 秦信吹气一般地说完这些话,柔丽早泣不成声。 我仿佛迎头受到雷击:秦信看上了柔丽?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却见柔丽悲喜交加地伏上了他的胸口:“这世上配做我的男人的,只有你一个。” “啊?”我彻底惊呆了。眼见着柔丽这不懂规矩的野丫头抬头将嘴唇凑近秦信,就要做出下一步举动,我忙制止她,“你、你住嘴!” 柔丽被我喝住了,这边半醉半醒的秦信却伸出左手放上她的后脑勺,将她朝下一按,亲了上去。两人顿时唇舌交缠,难舍难分。 事发太突然,我愣在原地,不知作何反应,只想,我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在面前,这两人还要脸不要。 我表情复杂地看着秦信和柔丽亲吻。而他们实在投入,根本当我不存在。我站在屋子中央,觉得就这么看着也不是,上去拉开也不是,口头劝阻他们,那厢又似乎全然听不见。不禁感到自己像根不小心从楼下杵上来的木桩子,立场十分尴尬。 看了一会儿,我终于待不住了,愤然摔门而出,打算去楼下洗洗眼睛。 凌晨时分,我踏着星光回到客栈。 这伙儿戎人来得蹊跷。柔丽被秦信断指吓懵了,无暇去想这些人的来历,可我不能就这么得过且过。我骑上奔霄飞驰到与戎人死战的地方,果然捡到了一个还有生气儿的,是我留的活口。 我掏出怀里的毒药,在他面前一字排开,淡然地开始审问。 毒刑用到第九层,他的嘴终于被我撬开了,断断续续地说,他们是克林孜王爷派来刺杀柔丽的。克林孜,西戎王的弟弟,也就是柔丽的王叔,准备篡权夺位。为绝后患,他派人来中原刺杀长公主。 这群杀手从西戎出发的时候,还是三个多月前。在那时候克林孜王爷就准备要谋反,这时候西戎不定成了什么样。我托着下巴,梳理了一下事情的脉络,在心里有了个模糊的猜想,只等回去和柔丽求证。 第53章 我上了客栈的二楼,走进我和柔丽的屋子,却发现她并不在。大约真是被吓着,不敢独处,所以跑去秦信的屋子了。 我急着和她说西戎的事,便径直去秦信那里找她。到了之后,我发现门并未闩上,于是直接推门而入。屋里黑漆漆的,也没一点声音。我怕吵醒了秦信,便轻手轻脚地往里走。 快走到床前时,我借着窗外照进来的月光一瞧,发现柔丽既不在躺椅上,也不在床边。糟糕,莫非这群杀手还有后招?我一惊,急急地四下环视寻找,却在目光落在床上的时候一下子僵住了。 柔丽人在秦信床上! 可衣裳在地上! 我感觉自己被雷结结实实地劈了一下,回过神来捂嘴再看,就见两人共盖一席被,相拥睡得正香。我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深吸一口气走近他们,希望发现事情不是我想的那样,却只看见秦信这厮的衣裳也在床尾。 苍天。 我差点把秦信这个臭小子揪起来,又一想,看这架势,木已成舟,我现在捉奸在床还有什么用?于是一时陷入了尴尬的境地。 我揉了揉眼睛,感觉明天一定要长针眼。想罢捂着眼睛就往出走。走到门口,又停住了——万一蛮子们真有后招,半夜再来偷袭,那秦信一个伤兵,如何护住柔丽? 仰头无声质问苍天,怒捶自己胸口:为什么我一个堂堂的御前侍卫,沦落到这对野鸳鸯守夜! 我叹了一口气,终于还是屈服,把躺椅搬到门前,缩在上头睡下了。 第二天一早,我被秦信的惊叫声吵醒。刚睁开眼,就听见慌乱的一句:“公、公主,你、你我,我、我们……” 然后是柔丽悠闲的哈欠声:“唔,怎么啦?” “昨夜竟不是、不是梦……”秦信恍恍惚惚的,语无伦次。 柔丽没说话,嗤嗤地笑个不停,半晌才轻声道:“你还是个雏儿啊。” 秦信说不出话,只是很大声地咽了口口水,喘息格外急促。 “怎么脸红成这样?”柔丽笑得更加促狭,“现在想起来闭眼睛躲我了,昨夜,你不是很喜欢的吗?” 这对话听得我如坐针毡,老脸差点红了。可我如今这处境,真个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床榻面对着窗户,而我的躺椅在门边,不在他们的视线之内。静静待着,好像我故意偷听,发出声音,大家都尴尬。 可是听着那边有翻身强吻的声音,我实在是坐不住了,硬着头皮咳了两声。 那边的动静终于停了,一只鞋朝我飞过来:“你偷听!”是柔丽的声音。 我一把将鞋接住,走到床前,也不管柔丽,抬手就要扇秦信:“小兔崽子,你干的好事!” 秦信的脸一直红到耳朵根,也不躲,只懊丧道:“是我不好,酒后胡来,污了公主的清白。小殿下,我、我干脆以死谢罪!” 柔丽却一把抓住我的手,横眉竖眼道:“本公主的驸马爷是你打的吗?”说罢又恨铁不成钢地转向秦信,边大大方方地穿衣裳边骂他,“你能不能有个男人的样子?不就是被本公主睡了吗,怎么了,还要以死殉节呀?娘们儿兮兮的,数你们中原人矫情!” 秦信红着脸什么都说不出来。我也被这番话说的哑口无言,只能捂住双眼哀叹一声,勉强接受了这个事实。 第二十九章 逆夜.那官印本官只是寄存在大人处(1) 走在去京城最后的一小段路上,我们三个人皆是苦着一张脸。 柔丽是因为担心父王安危和西戎局势,秦信是为酒后做的糊涂事懊悔,更为日后武官生涯而烦恼,我其实也有很多事要考虑,但是我的脑子彻底被秦信和柔丽的这一出占据了。 我万万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前一天我秦信还因为喜欢的人是我,所以拒绝了柔丽,没想到转天两人竟然互诉衷肠最终直接上了床? 这个世界,我不懂。 走了两个时辰,我实在忍不住了,问秦信:“你真的看上了这小蛮子吗?” 秦信叹了口气,道:“这还有假。” 我不死心,问他:“你喜欢的不是我吗?” 闻言,秦信睁大双眼看向我,半晌才说:“头儿,你……你不要血口喷人。” 从前还以为这厮很纯情,没想到竟也是个喜新厌旧的臭男人。我“哼”了一声,道:“你还不承认?我受伤那次,是谁在我床前哭得那么凄惨,还说什么我死了他也不独活?你以为我昏过去,就真什么都不知道了吗?” “哪次?”秦信一脸莫名其妙。 负心汉啊。 “就是我追桓王被重伤那次啊!” 秦信想了想,突然像见了鬼一样,道:“不会吧,那人真的……这样吗?一定是你记错了!” 我白了他一眼:“接着装。” “不是,那真不是我,是……是哑巴。” 真是男人要是能信,哑巴都能开口说话。我抿着嘴,恨不得立刻用指头戳他的脑门子,但是想想,他看不上我,我还看不上他呢,便没再逼问。 我们走了小半天,到了离城门不远的地方,我叫他们停下,共商日后的打算。 这些日子,我深入桓州刺杀东帝未遂的事已经传开,加上我上次放的风声,京城那边多有反响。原先就支持我的大臣这次扬眉吐气,期待我早日回京,禁卫军要求我重任首领的呼声也是一浪高过一浪。王太师估计没有料到我会有这么一招,这时候觉得轻敌,已经晚了。 当然,关键是,我并没有刺杀成功,他们依旧还可以污蔑我和慕恒勾结使了一出苦肉计。但我早有准备。我拿到了遗诏,只要我们将这诏书公之于众,慕恒一直鼓吹的他才是正统的言论就不攻自破,这样,他就会结结实实地成为反贼。到那时,他不但失去民心,剩下封地的王爷们也会纷纷选边站队,如此一来,两帝相持之势,势必会动摇。 现下,我肯定是要风风光光地回皇宫,将属于我的位置拿回来,可是秦信和柔丽就没那么简单了。 柔丽心急火燎地想带上留在宫里的那些侍从回西戎,但这在我看来是很不理智的做法。我想,她的好王叔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起兵,肯定不会是偶然。当天我将从西戎武士嘴里套出的话转述给她时,也曾问过她几个问题,她的回答更加证实了我的想法。 克林孜王派出这一队人马迟迟没有消息,肯定还会派出第二队。与其大张旗鼓地回宫,向世人昭示自己还没死,明目张胆地给人竖个靶子,还不如隐姓埋名,先在暗处躲一段时间,待我从朝中打探到西戎现在的局势发展,再做打算。 放在以前,柔丽一定不会听我劝告,但是自从上次的风波之后,她懂事了不少。想了一会儿,她还是答应了。 至于秦信,现在他的右手已经无法正常执剑,先前的武功不说毁于一旦,但也差不多了。我想了想,觉得他的侍卫生涯足够圆满,在这里结束也没什么遗憾,便劝告他还是不要跟我回宫,跟着柔丽这小蛮子混。日后一起到西戎,说不定还能白得半壁江山。 秦信的手伤还在疼痛,整个人怏怏的,听了我这话,垂着头一言不发。 第54章 柔丽本来听我这番话听得挺高兴,可一转头看见他这样子,神情渐渐僵在脸上,最后也是低下头,去拔地下的野草,不说话了。 “头儿,你真不打算要我了吗?”秦信终于开了口,也不看我,“我的右手是废了,但我还有左手。假以时日,我的剑可以使得和从前一样好。” “那我呢,你回宫当你的侍卫,我怎么办?”柔丽仍旧拔着草,声音听不出情绪。 “我绝不会负你,”秦信连忙抬起头看向她,“只是如今天下未定,我主帝位尚不安稳,待皇上铲除奸佞,收复失地之后,我便去找你。” 其实这结果我是知道的。秦信此人向来一条筋,只认死理。皇上于他有知遇之恩,先前我们在东宫的时候,就数他最忠心。所以我才能放心出宫护送慕恒,将东宫交给他。他此次跟着我如此受苦,也是为了伺机重回君侧,为皇上一统江山鞍前马后。别说废了手,即便是只剩最后一口气,他也会用在保护东宫上。 我深深地叹了口气,问他:“你当真想好了吗?从前我们在东宫的时候,护的是太子一人,防的,不过是寻常歹徒,刺客,顶多是心怀不轨的大臣和皇子。可若你真当了皇上的左右手,你得防着所有人。前一刻还在说笑的同僚,后一刻皇上要除,你就要拔刀,生死与共的兄弟,妨害到皇上的宏图大业,你也要下手,西戎今天打中土,明天你就和柔丽刀剑相向。我问你,秦信,即便如此,你也想当这御前侍卫副总管?” 秦信的神情凝重起来:“我秦信别无长技,唯有五尺之躯报国,报答陛下。如今国家危难,我在所不辞。” 我久久地看着他,心中一阵苦涩。 不待我开口,柔丽却先抢白:“好,这才是本公主喜欢的男子汉,”她笑了笑,云淡风轻道,“先前我以为你只是托辞敷衍我,现在我信你了。傻小子,你去吧,我不拦你。别跟本公主说谁负谁谁不负谁的,我们俩都不要辜负自己,才是最好。” 秦信听了这话,又是激动又有些内疚,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在那儿叫:“公主……” “古尔柔丽,”柔丽戳了戳他的额头,语气是少有的温柔,“我父王叫我阿古尔。你可记好了,我不叫‘公主’,也不叫‘小殿下’,我叫古尔柔丽,我也是你的阿古尔。” “好,阿古尔……” “哦哟,那你是我的阿古尔吗?”眼见着两人酸词儿不断,四目对视着要流出蜜来,我全身的鸡皮疙瘩都叫嚣着让我赶紧做出行动。 “滚!”柔丽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入城前,秦信和柔丽分别乔装了一下,以免被认出。之后,秦信低调送柔丽进入我府上,我则在城外等他。事成之后,秦信又出了城门,换下乔装,与我一同回京。 我们二人到了胤京门口,有守城侍卫隔着小半里远就将我们认出,飞奔过来下拜:“属下恭迎萧大人、秦大人进京!” 我骑着高头大马,看向阔别的城门和相迎的侍卫,觉得久郁心头的一口气,长长地呼了出去。 我笑了笑,道:“起来吧,这些时日,兄弟们辛苦了。” 几个侍卫起身,其中一个拱手道:“二位大人此次深入敌营,属下实在佩服。如今兄弟们都盼着大人回京,大人稍候片刻,属下立马通报上头,叫人来迎。” 已经到了天子脚下,想他王太师也不敢再公然动什么手脚。我点头,道:“如此,便有劳你。” 几个侍卫先行去通报,我和秦信慢悠悠地走向城门。 久违了,胤京。我捏紧了缰绳。 我们两人在城门口等候了一会儿,便见有一队人马从城内走来。打头的是如今任九门提督的陆问,后头跟着一些御前侍卫,还有一乘轿辇。那里头想必是王太师。我倒要瞧瞧,事已至此,他们还想做什么? 这些人在我们不远处停下了,陆问一马当先,走到我们前头来。 我和秦信见了陆问都没有好脸色。他大约也心知这仇已然结下了,便没有做无谓的挣扎,硬着头皮给自己留几分面子。 “萧大人。”他不下马,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我,似乎等我对他行礼。 我也不下马。奔霄比其它的马都高出一些,我挺直了腰,垂眼瞧他,漫不经心地答了句:“嗯,是陆问啊,有劳你来迎本官了。” 说罢,我将目光移向他身后的轿子:“轿中何人?见了本官也不下来迎接,好大的架子。” “放肆……”陆问脸色一变,就要呵斥我。却见那边轿帘掀开,里头的人赶在他开口前,轻唤了声:“萧大人。” 我望向那人,不由一惊,连忙下马叩拜:“萧遥失礼,叩见皇上陛下。”秦信也跟着下拜。 “无妨,”皇上却出声,“二位大人平身。萧爱卿旅途劳顿,想必累了。来与朕同辇吧。” 许久未见。我注视着那人的面容,一时万般心绪涌上心头。他说完了这话,原本想要放轿帘,见我愣愣瞧着,又将那动作止住了,朝我抿唇一笑。 我这才回过神来,答了声是,上前进了那轿辇,坐在他身旁。 皇上放下了轿帘,我们重又启程了。 大约不想引起太多注意,他乘的这轿子并不是御用的龙辇,所以狭窄许多。我坐在其中,一下被他的气息笼罩,整个人陷入了他的围困当中。我知道他一直看着我,但我只垂着眼,不愿抬头。 “遥儿。”他叫我。 “是,陛下。” 他将手指抚上我从衣领里露出的一小截纱布,叹道:“还是伤着了。” 我默默不语。 “这些日子,我提心吊胆。” 他没有自称“朕”。 “陛下担心什么?” “自然是担心你,”他叹了口气,“我不知派出多少人马去寻你,却一无所获。没想到你会去桓州冒这般险,遥儿,你太冲动了。” 我这才抬眼瞧他。近看之下,他瘦了一些,整个人显得有些憔悴。见我看他,他原先皱着的眉展开了,冲我一笑:“所幸没有伤及性命,否则……”他没将这话说下去。 “萧遥此行,只为向陛下证明,臣对陛下忠心耿耿,从未与叛党勾结,”我从怀中掏出遗诏,双手呈给他,“此次虽未能取得桓王性命,却也拿来了这一张遗诏。请皇上明鉴。” 他接过遗诏,并未打开查验,只是放在了一边。 “我从未对你有过疑心,从前实非不得已,”他压低了声音,“我初登基,王太师一党不可撼动。待叛乱平定,我根基稳定后,定为你讨个说法。你信我。” 我笑了笑,道:“萧遥自然相信陛下。” “从前两次没有保住你,是我的错。日后,我定会护你周全,”他说着,见我并未动容,又道,“遥儿,你还在生我的气?” 我看向他。我九岁的时候,他牵着我的手,将我带入东宫。从此他是我的主子,我是他的宠臣。一晃十一年。 回程中想了无数次“见到他时要镇定”,真到了这时候却仍乱了阵脚。所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了两圈,终未落下,只是喉咙哽得生疼。正好,将差点冲出来的那句话也压住了。 第55章 皇上离我很近。此时看见我这副神情,他有些发愣,眼圈也泛起微红。 “我不生气,只是有些委屈,”我平复心情,略有艰难地发声,“但,委屈之外,我也提心吊胆。我不是贪这高位,只是,我为陛下鞍前马后十年,一时离去,实在不能放心。” “我明白。” 我勉强牵唇笑了笑,便听那边又道:“你受的委屈,我会一一为你平复。如今,便从平反冤案,还你官位开始罢。” 第三十章 逆夜.那官印本官只是寄存在大人处(2) 回到宫中时,朝廷重臣都已聚齐。他们在议事厅里列着,为首的自然是王太师,其中又不甚明显地分了两拨。我略略扫了一眼,心情又舒畅些许——站在我这边的人,比先前多多了。 其实明眼人都知道陆问领不了禁卫军。不止陆问,朝中能办到的没有几个。当今厉害的武将大多领兵在各地驻守,能任京官的实在不多。原先我爹在禁卫军里的亲信倒是有几个资历老的,可以独当一面。可我爹看人的眼光毒,这些人大多忠心耿耿,不愿给王太师做走狗。我失势之后,他们皆受到排挤,失去实权,唯有陆问当了墙头草。陆问此人在军中无功无过,从前勉强算是我爹的得力手下。其实论心机深重,他倒谈不上,只是平素就总任人揉捏,到了紧要关头,骨头一软便倒戈了。 然而,既没有极大的威望,又没有过硬的手段,也没有能人老将辅佐,他想执掌这十几万大军,简直自不量力。从前禁卫军没得选,如今我东山再起,军心所向自然一清二楚。所以这官位,实非皇上还我。 而是我自己流血流汗,倒下又拼命爬起,一步步挣来的。 我朝着他们昂起了头。 都说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王修廉看我重又全须全尾地站在他面前,难免憋气。他面上无甚表情,只一双眼死盯着我,恨不得从其中射出两支箭来。我本来心中也是愤愤然,看到他这副模样,立马就舒坦了。 皇上、我和秦信一行人到了厅前,众臣皆跪拜皇上,而后还有些人拜了陆问。最后,大部分人也对我和秦信作揖,叫了声“萧大人、秦大人”。我与秦信还礼,却只是作揖,并未拜见王修廉。 皇上就座,众人列齐。 “如众位爱卿所见,萧大人和秦大人已从桓州返京。萧大人行刺桓王,受到通缉。依朕看,先前的叛国的罪名可以平反。众位大人怎么说?”他开门见山,缓缓说道。 “回禀皇上,”吏部尚书率先开了口,“臣以为,萧大人孤身入桓王行宫行刺,却能全身而退,实在是骁勇,值得嘉奖。” 这话一出我就知道他没安好心。我没有发作,朝他拱了拱手:“林大人谬赞。” 果然,我话音刚落,旁边的礼部侍郎便接上:“只是下官不解,萧大人是如何做到的?” “说来难,也不难,”我如实答他,“我探到五王爷客游东宁,便用计在宫外将他挟持,对他用毒,胁迫他助我入宫。进入行宫后,我又在五王爷的襄助下得见桓王,实行刺杀。只可惜当时时间紧迫,我未刺中要害,匆匆逃出,保全了性命,却未除叛贼。” “哦?”礼部侍郎接上这话,“偌大行宫,怎么我听着,大人倒似出入自如似的。” “是啊,”吏部尚书转向皇上,“依臣看,此事并不简单,”说罢,他又朝王太师道,“王大人意下如何?” 王修廉这才不紧不慢地清了清嗓子,朝皇上作揖:“臣以为,此事蹊跷,还请陛下三思。上次我们轻信萧大人所言,错失良机,才造成当下的局面。如今,萧大人孤身犯险,分毫未伤便罢了,也不曾取得叛王性命,谁也难保这不是萧大人和叛王演的一场苦肉计。退一步说,即便萧大人真被冤枉,事关重大,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只好委屈大人了。” 底下人纷纷应和。 “臣有异议。”一旁的兵部侍郎却紧随其后发了声。 他站在我这边,我其实有些惊奇。慕恒离京时那场群臣陷害我的好戏,这个臭发粮草的第一个跟着王太师作势针对我,怎么这时候倒转了性?我向陆问扫了一眼,正见他轻蔑地撇了撇嘴唇。看来,这两人是没打好交道了。 “若萧大人有心谋反,当日叛王出逃,她大可跟去,又何必费此番周折?当日萧大人为追叛王险些丧命,若说这也是苦肉计,未免太牵强了些。”他说道。 “是啊,听说,对萧大人被贬谪之事,禁卫军颇有微词。自萧大人刺杀桓王的消息传出之后,军中更是呼声高涨,依臣看,萧大人才是九门提督的最佳人选。”这是吏部侍郎。和他顶头上司作对,看来,是想押宝上位。 我静静地听着这些人说话。皇上大概也想让我多摸摸朝廷的形势,便没有开口,让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相争。 我顺水推舟,听得心中有了数,这才开口:“诸位大人,容我说一句。” 在场之人陆续静了下来。我转向王太师:“王大人有理。这叛国之罪事关重大,宁可错杀,不可放过。我先前被人扣上了通敌的帽子,这可不是等闲摘得的。正因如此,我深知这趟东宁行宫不能白走,”我一笑,从怀中掏出准备已久的锦盒,“叛王未曾诛灭,所幸拼死窃来了这遗诏。” 此言一出,王修廉神情顿时僵住。我心中快意,忍着笑转向皇上,双手托起锦盒:“请陛下过目。” 皇上抬了抬下巴,秋渐公公过来将盒子拿去,呈给了他。在大臣的纷纷议论中,他拿出了遗诏,阅过之后开了口:“是先帝手书无疑,”他摇头,“可叹当年父皇信重九弟,因闻燕王谋反风声,便将遗诏托付给即将远行的他,未曾想反引他动了邪念,惹出这一出兄弟阋墙来。如今落得这个局面,朕,实愧对祖先。” “皇上,”秦信耐不住了:“既得遗诏,叛王正统的说法可谓不攻自破。这下看他桓王拿什么名义称帝?若是苦肉计,这代价也太大了。我们二人忠心天地可鉴,请陛下明察!”这话说完,议事厅内小小地寂然了一阵。 皇上说出“愧对祖先”的话,多少大臣等着接茬反驳拍马屁,却被这家伙截了胡。一时间群臣皆是一口气憋在喉咙里,给堵住了。皇上也是没有料到,有些尴尬地停了停,突然将目光落到秦信还包扎着的右手上,道:“秦爱卿的右手怎么了?” “回皇上,是在路上遭到桓王的人追杀,断了两根指头。”我连忙接上,怕秦信说漏嘴。 皇上皱眉,叹道:“这一路,二位受苦了。” “我们此番实为不得已。朝中有人蓄意陷害,在皇上出游期间派人来寻衅,险些要了我们性命,萧大人无奈之下,这才孤注一掷。皇上,如今大人自证了清白之身,始作俑者不可姑息!”秦信是个急性子,这就忍不住开始陈述冤屈。 王太师却哼了一声,道:“当日周侍卫一行人只是错传了圣旨,即便冒犯二位大人,也罪不至死。我看,是二位为了泄愤屠杀朝廷命官,怕东窗事发才远走吧。” “放……胡说八道!”秦信气得用仅剩的三根手指叉起了腰。 我感觉十分没有颜面。秦信一开口,连我这等粗人都感觉场上的层次嗖嗖地下降。仿佛下一刻大家就要撸起袖子开始干架。 第56章 那件事牵扯到公主,我不想再提了。我咳了咳:“往事不必重提,公道自在人心,”说罢,我酝酿出些热泪来,又朗声道,“皇上,臣不求功勋荣耀,只求洗清罪名,以慰父亲在天之灵。” 说着,我双膝跪下,以头触地。秦信也随之跪倒。 “皇上明察。”识眼色的大臣们纷纷跪下了。 “萧大人以身犯险,为朕勇夺遗诏,不愧是忠烈之后。先前实为误会一场,幸而未曾铸成大错。否则,白师父在天之灵,怕要怨朕了。秋渐……”皇上说着,却被王太师打断。 他却也无话可说,只是拦阻似地沉声叫了句“皇上”。 皇上只一顿,并未接茬,径自道:“传旨下去。着,九门提督萧遥官复原职,昭告天下,按例抚恤。萧遥、秦信刺敌有功,萧遥加封弥都郡公,秦信升御前侍卫总提领,赏银千两,以慰公伤。” 我和秦信再拜:“谢主隆恩!” 身后群臣跟着山呼:“皇上圣明。” “众爱卿平身。” 我随众人谢过恩起身,第一眼便去瞧王太师那边的反应。只见他嘴唇紧抿,眼神飘在半空中,背微微佝偻着。从我有记忆以来,这个人就一直无比神气,无比跋扈,以至于我从未想过他上了年纪。就在此刻,我发觉他不过是个老头子,发已斑白。 我原先有些浮躁的得意,这时候慢慢地沉住了。 回眼看皇上,却见他似乎瞧见我忙着瞧王太师挫败的样子,眼里蕴了笑意,对我极快地牵了牵唇角。 我也垂目而笑,心中却有酸楚泛出,被我强行止住。 接下来是照常的议事和部署。结束后,皇上起驾回寝宫,我在各位大人的簇拥下向出走。王太师一行人故意走得很快,是个不与我们为伍的意思。我却疾步跟上去,与王太师并行。 “王大人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萧大人。” “怎么,王大人不高兴?”我盯着他,“哦,大约是本官回来,让大人感到意外吧。” 王太师此时已平复了心绪,面无表情,并不看我,只冷笑一声。 “也是,上次相见,本官着实狼狈了些,”我扬唇,“可王大人该不会以为,本官就这么轻易地被你打倒了吧?那官印,只是寄存在大人处。我萧遥的东西,谁也抢不走。” 王太师终于转过头来。他双眼如炬,直视着我,压低声音道:“萧遥,你就是个祸根。皇上心慈手软,被你蒙蔽,你以为我也不知道你有什么企图吗?我如今除不了你,日后也要除你。但凡我这把老骨头还有一点力气,就会不惜一切将你拉下来。来日方长,萧大人,”他拂袖,恢复了正常的声音,“老夫,不奉陪了。”说罢,便径直甩下我,朝前走去。 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逐渐收起面上的神情。 王修廉,那就要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第三十一章 逆夜.九门提督萧遥(1) 我回来的第二日,皇上便召集文武百官,在众臣面前亲自接了这一份迟来的遗诏。 接下来,诏书被昭示天下,众位封地的王爷也将各收到一份。 我官复原职,将该提拔的人都提拔上来,重整了禁卫军。朝中许多官员见我得势,纷纷来巴结攀附。先前我被贬时门庭何其冷清,如今,府上又恢复了当年爹还在时的盛况。但我暂且无意去经营这些,只是将我缩在府上做留巷候时来拜见过的那些人见了一见,谢过他们当时感念。 我独自去为老头子扫墓。此时已是深秋,但是墓前并无杂草落叶,想必管家经常来看他。我跪在墓前,沉默地摸着他的墓碑,眼睛一阵阵发热。良久,我才低声向他说: “爹,我回来了。那天你让我去那庙里抽签,却给我一个凶险的启示。我明白,你是想让我知道,日后的路会很难走。但是老头子,你放心,再难我也会一直走下去。女儿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说罢,我重重地拜了三拜,起身离开。 秦信升任了御前侍卫总管。他失了手指,武功废了大半,好在有随我夺回遗诏的功劳,能镇住下面的人。但他自己总有些沮丧,加倍地练功,以期自我安慰。柔丽这些日子倒是很安静,没了先前闹腾的劲儿,大概是忧心母国局势所致。 为了让秦信安心,我住进了侍卫司,同从前在东宫时一样和他朝夕相处。 在宫里来回,我偶尔路过东宫,总是恍神。 这些日子,皇上时常召见我。说完了公事,便屏退多余的侍从,只留下我一个。他说:“遥儿,你陪陪我。我们许久没有共处,你向我讲讲,你不在我身边的这些时候,都发生了些什么。” 他还留存着从前的习惯,私下对我从不称“本宫”或“朕”。其实我应该问问他为什么,可我只是假装没有察觉。 我想,从前我们多少有过暧昧。哪怕是我一厢情愿,他逢场作戏,也总是有。可那止于暧昧。如今,我仍然很自觉地不去点破。 说来,我从九岁那年进宫起就喜欢他了。他那时十八岁,风华正茂,是我见过气度最雍容,相貌最俊朗的男子。那时候他拿我当小孩子。有一次,我练武不慎割破了指头,鲜血直流,刚巧被他撞上。 他便蹲身在我面前,捉住我的手温声道:“当心,不要动。”又回头使唤下人快些取药箱来。 我瞧着他安慰的笑脸,感到很奇怪。因为于我而言流血受伤实在是常事,未曾有人这般小题大做过。于是皱着眉故作老成:“太子殿下,这是小伤,不碍事。我要是连这都怕,日后拿什么来保护殿下?” 他扬唇,用修长的指点我的鼻尖:“既如此勇敢,那便愿我的小白五爷快快长大了。” 之后,他依旧叫人为我细细包扎好,说:“遥儿要保护我,先保护好自己才是。”那时,我的心便很懵懂地动了一动。 我从小在一群粗人之间长大,连我的丫鬟都能单手抬缸。稍微文雅点的人,大家都嗤之以鼻,说他娘们儿唧唧酸气冲天。突然有这么个人,举止绝不粗鲁,声音也平平稳稳的,但竟很有男子气概。这让我对这个世界多少改观,第一次觉得有些舞刀弄枪的,真是大俗人。 所以我那时候开始就很向往他,很想与他亲近。这和猪八戒想亲近嫦娥的情感实是一回事。 我在东宫的前几年,太子将我当男孩看,所以真是我一厢情愿。后来,却慢慢地起了微妙的变化。 太子先前有婚约,与他母妃兄长的独女,从小便定下了。姑娘本该在十五岁时入宫,却染了病,耽搁下来。贵妃娘娘不愿他先纳妃,怕抢了自己侄女儿的风头,便等着着姑娘病好。没想到,一等就是四年。等到太子二十三时,姑娘终于有了起色,各处开始准备纳妃事宜。 那段时间,我整日闷闷不乐,对谁都是凶巴巴的,在太子面前也常常一言不发。终于有一天,他趁四下无人突然抬起了我的面具,而后笑出来:“果然脸色阴得可以。谁又得罪了我们铁面大人?” “那些四处布置的。” “哦?无妨,待我大后,一切都会停当的。” 第57章 “可我不想你大婚!”这话不知怎地脱口而出。 太子愣了愣。我一下把面具抹了下来,遮住面庞。 “为何?”他问我。 “殿下只见了她几面,就要与之共度一生,殿下觉得甘心吗?” 他笑了笑,坐下了,垂眸想了一阵才看向我:“遥儿,人的一生有很多……很多不得已。”说这话时,他的眼神很复杂。 “殿下要接受不得已,我萧遥却想掌握自己的一生。或许、或许终究也要无奈屈从,但我起码先要争取。太子爷问我刚才所言为何,就是因为这个!”说罢,我自己先懊恼失言。我不敢瞧他,更怕他要我解释,连忙拱手:“我胡言乱语了。”便匆匆离去。 那天我哭得眼睛都肿了,两三天躲着不敢见人,只感觉自己和被贬成猪的天蓬惺惺相惜。 结果宫外突然传来消息,原来那姑娘的病并非真的好转,而是回光返照。昨日她病情瞬时急转直下,几个时辰内就一命呜呼了。 那些人收拾东宫的时候,太子把我叫到他跟前。看见我尚未消肿的眼睛,他将一直保持的悲戚神色一敛,笑了出来。 我明知他取笑我,自己却也笑了。 他说:“这下,得罪了铁面大人的都走了。” 大约是从那时起,他不再将我当成小男孩看。他会说“遥儿这张脸,叫面具遮住真是可惜了”,“遥儿日后作裙钗打扮,一定比京中所有女子都要英气”,“何时师父才准许你将这铁面摘下来”,“我这一生就不娶了,这么在东宫,也很好”。我还知道,他有那么个匣子,里头集着分到东宫的贡品里最好的珠宝钗黛。一开始,我以为他要送给哪个女子,醋了许久,却发现这匣子里的东西只增无减。于是我不止一次私心幻想,这或许是留给我的呢? 要我护送慕恒是我爹的主意,他答应得十分不情愿。之后还对我叹:“派你的话本该我提的。九弟此行凶险,我不能因为一己私欲,将兄弟的安危置之不顾。只是……终归有些不舍得。” 从前,这一桩桩一件件都让我觉得甜蜜。现在想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看破了我的心思,便给我个幻想,从而让我更加忠心。 自从上次被陷害后,我变得很多疑,爱带着一丝自私的恶意揣度所有人。或许这就是俗话说的吃一堑长一智。 总之,从前的感觉就像如今的东宫,虽然还在,却变得空空荡荡。 我这九门提督做得很寂寞。虽然风光无两,却要时时提防,总感觉疲惫。有极大的权力在手,想做的却都做不了。不知道爹在位的时候,是不是也有这般感受——人的一生,原来真的有很多不得已。 时常想起护送慕恒回京的那几个月。那是我人生第一次卸下面具,以真实的自己示人。没有官位,也不需考虑太多,爹也还在。当时不觉得,现在想来,虽然艰辛,却很自由,还有点愉快。 好在匆忙的时间多,没有什么闲暇胡思乱想伤春悲秋。每天又要探讨政事,又要教秦信练功,如此这般,半个月很快就过去了。 先皇遗诏的内容慢慢地传开了,民间多有反响。各王爷渐渐收到消息,也有蠢蠢欲动之势。又有消息说慕恒那边听到风声,乱了阵脚,想孤注一掷,先下手为强直接发兵打到京城。 桓州和京畿接壤,用不了几天的时间,慕恒的兵就能打到京畿边界。但是这些兵不是他从东宁发来的禁军,而是桓州边境布下的边军,和驻守京城的禁卫军是不能比的。况且如今我国疆土不平,西戎那边也出乱子。柔丽的好叔叔已经将她父王赶下了王座,现在他当权,做的第一件事竟然是东征。这么一来,慕恒的漠北边军也被拖住了。对慕恒来说,形势并不乐观。 其实慕恒的军队加上五王爷和六王爷所辖的云苍二州的军队,倒可以对京城形成包抄之势。但是这两州的兵,相信他暂时不会动用。若云苍两州军队向京畿前进,西边的燕州、宁安、淮阳府的军队就可以趁势向云苍二州前进,最后包围圈一收紧,就是个瓮中捉鳖。 所以能动的,只有没有后顾之忧的桓州的兵。 如果慕恒真的出兵,我就请缨亲率禁卫军迎战。先消耗桓州的兵力,在此期间,慢慢部署好各个王爷封地的战线,最后将叛军一举拿下。 上朝的时候,我向皇上提出我要亲自应付桓王,以此证明我的清白。 王修廉不同意,在朝堂上差点死谏。皇上将他拦住了,好言劝说。但是王修廉没眼色,死活不松口,还以辞官相威胁。之后他的朋党刷刷跪下一片,齐声喊陛下三思。 见这场景,皇上的脸色慢慢阴了,说道:“王太师既然想事事都做主,何不自己来坐这龙椅?” 一句话吓得这老东西再不敢出声。 王太师从皇上少年时就开始辅佐他。仗着这一点,他玩弄权术,有时难免失了分寸。从前皇上还是太子时还好,如今他还想仗着党羽丰满而裹挟圣意,这就有些不知好歹了。 先前皇上已警告过他一次。我猜得没错,那段时间皇上告病不上朝,就是怪他擅自对我下手。我再怎么说也是皇上跟前数一数二的近臣,他大胆陷害我便罢,还想斩草除根,不能不叫人怀疑他的居心。这次,其实要不是他习惯将事情做绝,试图强势逼皇上就范,皇上说不定也不会这么坚定地站在我这一边。 但现在,皇上命我即刻开始整顿兵马,不容任何人就此再多说一句。这有一半是王修廉的功劳。 第二日,桓州那边就传来急报:慕恒遣兵出征了。 我去整兵之前,听见王修廉告病不出门,心情非常之好。 皇上见我开心,自己也难得展颜,问我:“铁面大人,我陪你走这一趟,可好?” “那就劳皇上作陪了。” 我和皇上一起视察了禁卫军,在我爹的老部下的襄助下做了一些部署。结束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便和他同乘一辆马车回宫。因为说了太多话,我喉咙有些哑,便不想开口,自己靠在马车壁上养神。 今夜明月高悬,皇上叫人把侧面的车帘换成了轻纱,车内不用点灯,全是被纱账滤成淡青色的月光。 我把头抵在车壁上,不时地借月色瞄一眼皇上的脸。他这些日子有些消瘦,显得轮廓更加分明。他和慕恒的长相有三分相似。但他的眼神很温和,不像慕恒,寒星似的一双眼,叫人凛然。 当下他不知道在考虑什么,有些踌躇似的。 我合上眼,正聚精会神地在心里比较这两兄弟,却觉得马车略略颠簸后,我头撞上的地方软软的。睁眼就看见他将手垫在我头侧,浅笑着看我。因为离得太近,目光相对,两人都有些局促。 我把身子直了起来,嗫嚅了句:“谢陛下。” 他作势要收手,却又将这动作停在半空。而后,试探般地将手搁在了我的肩上。 我扭头看看他的手,又看看他,气氛有些尴尬。 他见我一言不发,便又握住了我的肩,道:“遥儿,你累了。靠在我肩上会舒服些。” 我想了想,决定不违抗圣旨,便任他揽着我,有些别扭地把头倚在了他的肩上。 第58章 他身上淡淡的香气传过来。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靠男人的肩膀。事发突然,此时此刻,我突然有种染上断袖之癖的罪恶感,不知道皇上有没有同感。 他的喉结上下动了动。嗯,我觉得他有。 “这些时日,群臣皆在催我早日成婚,”他朝我转了转头,“只你没有上奏。” “秦信也没有呀。”我想了想,哑着嗓子说。 那厢一时语塞,最后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过之后,他将手移到我的头上,抚着我的头发。 “这些年我为何从未纳妃,你是明白的。”他微微压低了声音。 “我不明白。”我看着染了月色的纱账飘扬,眼神一点点冷下来。 他没有察觉,依旧柔情满怀地将头与我的倚在一起:“几年前,你说你不想我大婚。连这也忘了么?你若忘了,那我这就回了众臣,择日选妃。” “哦?皇上不等柔丽公主了吗?” 其实我知道答案。这些日子,柔丽从西戎带来的侍从成日以泪洗面,要求朝廷加派人马寻找,可皇上并未作为。在这节骨眼儿上,谁还会在乎她这个落魄的公主。 “怎么,还在怪我?”闻言,他垂首看向我,“当时我要你当她的侍卫,不过因为我早就知道柔丽对‘铁面’怀的心思,故而让你男装缓一缓她。否则,我岂不又要得罪铁面大人?” 你一言我一语,不知不觉就说到了这个份上,看来,他打定了主意要在现在将话挑明了。 也是,如今我恢复了女子的身份,也早到了成婚的年纪。若我嫁了他,他便既是我的主子,又是我的夫君,我的整个人都会在他掌控之下。反正他注定要后宫充盈,多娶我一个何妨?想来,比起一个蛮族的落难公主,我实在划算得多。 我哑声一笑,抬起头来,很近地与他对视。 “皇上说这话,是真心的吗?” 他怔愣片刻,正色道:“我从未想过要骗你。” 放在从前,他用这深情的样子说什么我都会信。 “皇上,”我依旧定定地看着他,“你真的什么也没有瞒我?” 他脸色变了。 我这才心中微惊,自知失言,连忙稳住神情说道:“若柔丽公主没有逃出宫,而她父王还是西戎之主,皇上真会因我而不去娶她?” 听见这话,他的神色方缓和下来:“我知道上次伤了你的心,只有留待日后慢慢弥补,”他松开了握住我肩膀的手,“如今你还不能释怀,我明白。我可以等你放下,无论多久。” 我也顺势坐直了身子,垂下眼帘:“谢陛下体量。” 他只握了握我的手。之后一路再无言。 我们就这么静默着回到了宫中,下了马车后,两人又在月光下走了一段,照样是无话。 只是在告别时,他叹道:“真怀念从前在东宫的日子。” “臣也是。”我答。说罢便拜别他,朝侍卫司走去。 这夜,我在空无一人的路上缓缓地走了许久。直到回到自己的屋子,才发现眼泪早将衣襟湿透。 第三十二章 逆夜.九门提督萧遥(2) 整顿兵马用了三天时间。此次,我将率两万大军出征。出发前夕,我带上老管家,并把柔丽也秘密接进军中。 这是我上任之后第一次上战场,我爹最忠心的那些老部下全都跟着辅佐。皇上念及秦信是我的老部下,便将他也指给了我,反正不能指望这个断指的侍卫总管护驾。秦信如今只是负责人事调动,这活儿还是有人干的。 大军出征当日,皇上亲自将我送到胤京城门口。临别之时,我们两人在千军万马的前端相对而立。 这日天色阴沉,大风鼓荡着红色的旌旗,马儿嘶声不断。万千甲士队列齐整,岿然不动,唯有他金色的龙袍不断被风撩拨。锦缎流光,那盘在胸前的虬龙仿佛要破衣而出。 他笑问我:“此次凯旋,想要什么赏?” “陛下给什么,我就要什么。” “哦?”他低了声音道,“若我给你皇后之位,萧将军也肯接吗?” 我抬眼看他。其实我知道,我这步走出去,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答应什么也是徒然。 正当我想要开口时,他却抢白:“别为难,只是说笑罢了。我说过会等你自己愿意,便绝不会强迫你,”说着,又为我整理战甲:“只是这位子我早决心要留给你,即便你不要,我也不给他人,”他顿了顿,想起什么似地牵起唇角,“对了,那夜你问我可有事瞒你。其实有一事,一直不知如何对你启齿。既然你想要我对你坦白,那么你快些凯旋,我便告诉你。” “好。”大风将我的眼睛吹得生疼。 他见我这副模样,神色也凝重起来,沉声道:“此次出征,万事当心。” 我突然笑了:“太子殿下,我曾发过誓,只要你愿意,萧遥可以为你流尽最后一滴血。” “遥儿……”他蹙起眉头,想要说些什么,我却退了两步径直下拜:“臣,拜别陛下。”之后便起身上马,头也不回地向前行去。 —— 行军十日,到了长山驿。此时我们已经走了大半的路程,前方来报,慕恒的边军集结完毕,到了京畿边界的涂城。如今桓州来的兵就驻扎在涂城门外,要挟城守开门投降。城守知道会有援军来,便既未应战,也不降,只拖延着时间,等候我们到来。 这一夜,我们扎好军营之后,我将除秦信外的所有将领召集在我军帐内。大家到齐之后,我遣走所有侍卫,只留下身边的一个随从。 大家落座。我沉默了好一会儿,叫那随从给每人身前的桌上放了一坛梨花酿和一个小碗。 之后,我自己先盛了一碗,举起道:“这一碗酒,敬先皇。” 说罢,我带头将酒淋在地下。 “敬先皇。”众人纷纷照做。 我又盛了一碗酒:“这一碗,”我站起身来,抬高声音,“敬,吾父萧白!” 众人跟着站起,齐声呼道:“敬白五爷!” 在明黄色的烛火的映照下,有几人的眼里闪着泪光。这些人,无一个不是被我爹一步步提拔上如今的位置,对他忠心耿耿的。 我重又将碗斟满,两臂伸长平端着。 “最后一碗,我敬诸位将军。” “属下敬萧大人!” 我们各自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 而后,我放下碗,踱到众人中间,缓缓开了口:“我父亲当了一辈子的武官,领了一辈子兵,也守护了一辈子慕家的江山。他二十五岁投奔先皇,此后三十年间,他鞠躬尽瘁,为先皇铲除了无数奸臣叛党,荡平无数外寇内乱。 二十年前,父亲从刘束手里接过疲弱冗员的禁卫军,亲自调教,一点点将其塑造成如今王朝最骁勇的尖兵。众人皆道他治军有方,可他一直告诉我,这不是他一人的功劳。他叫我时刻记住,是刘将军你,在他改军规遭众人反对时坚定地站在他身边;是谢将军你,在他被文云构陷时拼命找到证据,长跪御殿一日一夜,令先皇为他洗清罪名;是罗将军、胡将军和林将军随他一起护圣驾亲征西戎,石将军、许将军与付将军助他平息弥都民乱,鲁将军张将军救他于青城兵变,所有的一切,萧遥都铭记于心。 第59章 先前,萧遥被奸臣陷害,禁卫军落入贼人之手,各位将军不弃之恩,我也绝不敢忘,”我一掀将袍,朝他们下跪,“如今,就在此拜谢各位将军。” “使不得呀!”“大人折煞末将了!”…… 将军们见状,也都随我跪了下来。 我不起身,只继续开口:“父亲说,稚子何德何能统领千军万马?全要仰仗各位提携。他引刀自刎,也正是因为他放心,自己生前未竟之事,各位将军会替他完成。” 我深吸了一口气,在众将军含泪的注视下,缓缓道:“诸位,父亲去前,给小儿,也是给将军们,留下了遗愿。” “遗愿?”众人一时嘈杂起来。 我从怀中掏出了那藏在下下签中的两块玉板,放在桌上。各将领面面相觑之时,我起身,一一将他们扶起。这才转向一旁早已泣不成声的瘦弱男子: “全公公,便由你来讲吧。” “也好,这条命,便还你罢。” 我手中的刀全速刺向面前之人的心脏。我与他对视着。奇怪的是,那一刻,刀还没进入他体内,我自己的心口却先疼起来。 疼到,除过那人眼里的波澜以外,我没有留意到任何动静。 被刀刺中的前一刻,慕恒突然被拉得向后几步,随后一个身影踉跄地挡在他身前。是方才晕倒的瘦弱男子。 “铁面大人,万万不可呀!” 我一惊,下意识地想要再动手,却见他张开双臂,死命将身后的人护住:“鱼书逆夜!” 我愣住了,立马停手,上前一步:“你说什么?” 慕恒也不知所以然,皱着眉头瞧他。 那人见危机缓解,这才身子放松,一下子跌坐在地:“铁面大人……我兄弟五人,在十里镇等你,等得好苦啊。” 我惊诧更甚,也顾不上慕恒,急急蹲下身来捉住他的肩膀:“你就是那个逃走的……” “全福,铁面大人,”他虚弱地跪起身来,又朝慕恒拜了一拜,“皇上,小的是全福呀!” 全福是在先皇寝宫伺候的公公之一,我与他打过几个照面。我只记得他生得白白胖胖,是个寻常的太监模样,如今竟瘦弱如此,像是老了十岁一般。 慕恒眉头微蹙:“全公公,你受苦了。” 我抬起头看向慕恒,哑声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前几日,东宁邑丞来向我禀报,有人声称从京城来,有至关重要的东西要交与我。没想到竟是全公公。”他似乎也不是很明白。 “公公,你是受我父亲所托?你要交给他什么?”我急着问话,连扶全福起身也忘了,只是单膝跪地与他交谈。 “皇上驾崩前,五爷秘遣我们兄弟几人带着先皇遗诏出宫,要我们躲在偏僻的村落里等大人来。可我们左等右等,没有等来大人,却听到了太子登基,桓王东逃的消息。我们几个失踪,太子定有察觉,我们不敢贸然回京找寻大人,只得担惊受怕地候着。后来,我听到了桓王登基的消息,又闻得附近有寻找我们的官兵出没。逼不得已,我们兄弟几人孤注一掷,要我带着遗诏投向桓州,他们则在原地继续等待。我走了几日,便遇上了追兵,这才知道,兄弟们全都没命了,”说到这里,他哽咽起来,“我好不容易躲过了追兵,这几个月,历经万难,终于孤身到了东宁哇。”说罢,他掩面,泣不成声。 “先皇遗诏……太子……”我听得有些怔愣,只喃喃念着。 “所幸方才小的灵醒过来,听见了大人的话,否则,就要铸成大错了!”全福抽噎着说道。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难道遗诏里指定的继承人竟是……”我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向慕恒。 “此事说来……”全福抹了把眼泪,就要开口解释,慕恒却止住他。 “萧遥,你真的想知道?” “我怎会不想?这是,这是我爹的命换来的……”我喉咙哽得说不出话来。 慕恒叹了口气,道:“全公公,你起来说话。” 全福起身落座之时,他朝愣在原地的我蹲身下来,收起满是鲜血的两手,将手肘伸向我,道:“扶着我。” 我还处于巨大的震惊当中,有些任人摆布。慕恒朝我伸出手臂,我便攀住,站了起来。 “皇上,快传太医吧!”全福盯着他仍在流血的手掌。 慕恒神色却淡然:“朕出去处理伤口,你们有什么话,便在这里说。”说罢,他再看了我一眼,便转身出去了。 “是萧遥不才,才让几位公公惨死,让全公公受苦了。”沉默半晌,我才缓过来,朝全福说道。 “早在我们接旨出宫那一刻,便想过会有这样的结局,”全福惨然一笑,“铁面大人,你一定想知道,白五爷为何自尽吧。” 我点点头。 “大人护送桓王出征之时,正值先皇龙体抱恙,太子监国。大人走时以为四处风平浪静,殊不知,宫里早已暗潮涌动。 此事还要从十一年前讲起。那年皇后娘娘暴毙,有传言说是惠贵妃下的手。虽然后来经过多番调查,惠贵妃的嫌疑被洗清,但先皇心中终是有个结。是以,虽然惠贵妃实际上已是六宫之主,先皇却始终不愿将她正式封后。 一年前,皇上知道自己归天之期临近,便秘密重查了此事,却查出了贵妃娘娘谋害皇后的铁证。皇上一气之下改了遗诏,指定桓王继位,并派白五爷进一步秘密调查太子爷是否知情,以为贵妃母子二人定罪。 皇上没有想到,那时,对皇位虎视眈眈的,还有一个燕王。他早在宫中安插了眼线,得知了陛下修改遗诏之事,便传了出去,以便日后宣称遗诏上继位之人当是自己。 修改遗诏的事被众人得知之后,太子便决心有所动作。彼时他和王太师两人借着皇上缠绵病榻,已经在朝中巩固了势力,连皇上都无力召集重臣,废立太子。待白五爷调查归来之时,也已经无法对抗太子一党。即便他带来的消息,是太子有比谋杀皇后更大的罪名。” “什、什么?”我艰难地发声。 “当年,皇后暴毙和西戎挑衅发生在同一时间并非偶然,而是太子精心布局。他勾结西戎亲王,使得那边挑起战事,让陛下不得不亲征。众皇子中,只他有监国之能,这样一来,先皇便没有太多时间思考,只能封他为太子,由他代理国事。” 里通外国……我的手指冰凉。 “白五爷调查归来之时,正逢太子故技重施。他要西戎挑衅边界,故意想将桓王支开。他不想让桓王发现自己控制先皇的端倪,更怕白五爷想方设法让他得知真相。而且,燕王有谋反之心,桓王这一走,很有可能折在半路。此时,若白五爷阻止桓王出征,强用禁卫军扶桓王上位,时间紧促,能不能斗得过太子和王修廉不说,更怕太子一党会和燕王一党勾结,扭曲是非黑白,趁势将正统太子除之而后快。” “所以,他让我护送桓王出征。一来,先让桓王远离是非之地,二来,也让我不牵扯进这场争斗之中,三来,叫我保护桓王的安全,以待日后翻身,”我笑了笑,“太子一定威胁过父亲,若我不知此事,还能依旧是他的左右手,若我知道了,也难逃一劫。所以,父亲什么也没有告诉我。因为他知道,若我得知此事,绝不肯扔下他去往秦城。而我一旦掩饰不好,遭到太子怀疑,那么便也会被剥夺兵权,失去扶桓王上位的能力。” 第60章 他也一早就知道,就算我回来了,他也不能见我。若要我活,他自己就得死。 老头子曾经说,他的命不是用来卖的,这世上,他只愿意为我而死。 原来,他没有骗我。 “是的。你们出发前,太子做了一份假遗诏,派人以皇上之名交给桓王。若桓王始终不知情,且能顺利回京,他会亲手交出这份令太子登基的遗诏,扶他继位。这样,虽然众人皆知遗诏改过一次,但由新遗诏上最可能的继承人交出遗诏,足以堵住悠悠众口。” 所以那日泽水渡口,慕恒交给我的金色盒子里,就是这份假遗诏。 “你们出征之后,先皇的身子已经不行了,只是勉强续命。白五爷自知不能硬来,便假意同他们盟合。那时,他藏起了皇上真正的遗诏,告诉太子,若他敢对他下手,他合眼之时,便是遗诏面世之日。后来,你回来了,他……” “他怕太子用我要挟他交出遗诏,索性,自刎而死。” “那遗诏,他交给了我们。他利用禁卫军掩护,多方疏通才让我们得以逃出宫,去到他早准备好的地点,”全公公说至此处,再度哽咽,“我们离宫前拜别白五爷,彼此都知道再无重见之日,五爷说,他明知前途凶险,却仍要你随桓王远走,实是狠了心白了发才做出的决定:定知此别必零落,不及相随同死生啊。” 定知此别必零落,不及相随同死生。 我深吸一口气,狠命将汹涌的情绪捺了下去,半晌才开口:“那柳国相是如何知道的真相?”那些日子,他们应该严密地监视他的动作。柳相是先皇后胞兄,他们应该严防父亲与他接触才是。 “柳国相知不知道真相,都知道些什么,我们一概不知。白五爷不能同他有任何接触,否则,若太子看出他们有盟合之势,难保他不会撕破脸皮,先下手为强。但他说过,柳相向来与王太师不和,两人在朝中分庭抗礼,上次改遗诏这样的事传出,他不可能不动心。故而,即便不知道事情经过,柳相也有很大的可能为桓王谋划。而柳相此人向来缜密周全,他想隐藏这企图,还是容易的。” 我点点头。 事已至此,我便全明白了。 原来我心心念念的太子爷,从未受到王老贼的蒙蔽。我会落到这个下场,也并非因为自己为慕恒稍微遮掩了那么一下。 是他们打定了主意,一旦见我有可疑之举,便找个由头,将我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而老头子他……我心里五味杂陈,以为自己马上就要掉下眼泪,结果却没有。 这种难过的滋味,实非痛哭可以纾解。 我恍惚地环视这间屋子。忽而觉得这桌、这椅、这门、从门窗透过来的日光、绕着光束缭绕的香,统统是虚假的,一戳即破的幻觉。我身前这人不是那个白胖且笑容可掬的全公公,地上掉着的沾满血污的刀子,也不是我洁净锋利的短刀,我手上和地上殷红的血迹,都不是从慕恒的血管里淌出来的,腥热的血。 这世上,还有什么是真的? 我勉强用唇角牵扯出一个笑来:“感谢全公公指点,萧遥全懂了,”我看向他,“既然拿来了遗诏,便交给……皇上吧。” 全福点头答是,又抹了一把眼角的泪:“铁面大人不过目?” “不必了。”事已至此,遗诏上写了什么,还用得着看吗? “好,”全福站起身来,“我这就去禀告皇上。” 第三十三章 逆夜.九门提督萧遥(3) 全福出门之后,我独自呆坐着。 我跟了太子这么多年,不那么光鲜的事不是没有做过,皇室里的尔虞我诈也早习以为常。太子和王太师争皇位的手段,并没有给我太大的震动。 只有一件事令我失望:他为了权力,和西戎勾结挑起战争,使得西疆苍生离乱。 当然,这也不足以让我同旧主反目成仇。 全福说了那么多,我只记住一点:他逼死了我爹。 我唯一的亲人没了。我与这世界的血缘,就此断绝。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我正胸中郁着口恶气出神的时候,慕恒推门进来了。我愣愣地看了他几眼,才反应过来要起身下拜:“皇、皇上……” 我爹的遗愿是要我辅佐他登上皇位。从今以后,他就是我的新主。 “不必了,”他止住我,“坐吧。” 此时,他的手已经包扎完毕,先前沾了血的衣裳也换下了。他换了一身浅金色的长衫,干干净净的,也无花色,也无龙纹,不是会见臣子的打扮。 我坐了下来,他却不坐,先亲自斟了一杯茶,递给我。 我受宠若惊地接了,道:“皇上,我没什么,叫下人们进来吧,不碍事。” “碍事。”他看着我道。 “……” 慕恒在我对面的椅子坐下了。我瞥见他两手还有血渗出纱布,不由有些愧疚。正当我想出言致歉,却见他又站了起来,将椅子一抱,绕过桌子放在了我的身旁。接着,自己大大方方地坐下,扭头瞧我。双目相对之时,他的唇角好像浮起一点点的笑意,不过很快就没入了他千年不变的冷漠神色当中。 我被他突如其来的这一出弄得云里雾里,勉强定了定神,试探道:“先前是我误会了。臣对不住陛下。” 他不接茬,只道:“还在难过?” 我摇摇头:“好些了。” 我们交谈之时,他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我。我被他看得心里发毛的同时,先前那种不真实的感觉也烟消云散。 “饿不饿?”他突然问我。 什么? 我想起来了,从前我受伤昏迷时,他就总把饭桌搬到我病床前,试图用饭香唤醒我,现在我正伤心欲绝,他认为给我吃东西就好。我不禁怀疑,在慕恒心中我到底是个怎么样的形象?老母猪? 我叹了口气,正想说没胃口,就见他变戏法似地从袖子里掏出一块饴糖,递给我。 我愣了愣,只能放下茶杯,接过糖。其实我不喜甜,但我看出来了,慕恒爱吃甜的。他不但自己爱吃,还爱强迫别人吃。当年我们一起在元宵摊的时候,他就硬给我的碗里加了一大勺白糖,差点把我活活齁死。他更厉害,整整加了三勺,还吃得有滋有味。 在慕恒的注视下,我把那块糖放进嘴里。这腻甜的感觉和那碗元宵如出一辙。想着慕恒这种人竟会如此嗜糖,我不知怎么就牵起了唇角。 慕恒见我展颜,露出放心的表情。我清晰地在他脸上看出了一句话:“果然给点吃的就能乐”。 不是你想的那样……可这么想着,我惊觉自己竟然真的将先前的情绪放了一放,不禁有些怀疑人生,觉得可能真的就是慕恒想的那样。 我被自己气笑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近来人生的道路实在太过一波三折,导致我对挫折的接受速度和程度都翻了几番。从前的我绝对想不到,刚听完这样沉痛的消息,我竟然还有功夫想这想那,而且还能笑得出来。 “王爷,”我不觉就换回了从前的称呼,“你不怪我险些杀了你么?”还咬牙切齿地说了那么多伤人的狠话。 第61章 慕恒摇头;“不怪你。你也是被蒙在鼓里罢了,”他顿了顿,“当日扔下你东逃,我一直很自责。” 再自责也不能真不还手,把命交给我呀。我心里叹,若没全福拦那一下,我岂不是铸成大错?况且他明明知道真相,却也不告诉我,任我将他当成个叛贼。此时,我脱出了方才的情绪,脑子活泛了些,一下转过弯来,想起他逃走前那一夜…… 那酒后之话,该不会是真的吧。 不想则已,一想就感觉当夜他亲我那下的感觉回到唇上。我咽了口口水,尴尬地转过头去:“王爷应该告诉我真相的。” 余光扫见,慕恒终于不再看我,也将头转了回去。 “我想,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好。” 我不说话,将饴糖抵住上颚,静静地舔舐着。 “其实我早就知道遗诏是假的了。” “嗯?”我转过头看他。 “我听说了父皇改遗诏的消息。所以拿到假遗诏的时候,我便明白大哥的意思。我从未想过要同他争皇位,从秦城回京的路上,也一心想要助他顺利登基。回京之后,舅舅将我请到了他府上。他告诉我,这张遗诏是假的,真正的遗诏上写的是我的名字。我只回他,我早知道了。 他叫我立马开始准备,趁大哥起疑之前撤往桓州。我起先拒绝了他,可当他讲到,父皇改遗诏必定事出有因,叫我好好考虑,我有些犹豫。那些日子,我举棋不定,暂且称病待在府中。 那夜我并没有骗你。你走之后,我本已下定决心,不争了。可后来舅舅星夜来到我府上,告诉我他新调查到的事——原来母后之死,不过是大哥为当上太子铺路。这样一来,我便没有选择了。 我未告诉你,是因为我至今还是希望自己不知道真相。这些日子,我时常想,母后的死因,我要是不知道就好了。这样,我回看自己这一生,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似乎还完满些。 比起皇位,我更想要那个我最敬爱的兄长。我想,你也是一样吧。” 他十分平和地将这些事讲述完了。 “不一样,”我摇头,“我宁愿有加倍艰难的一生,也不愿活在假象当中。” 慕恒点点头,没再开口。我们各自看着前方,沉默了一阵子。口里的糖慢慢化完了,甜味将我的喉咙蚀得略微发痒。 我清了清嗓子,道:“既是如此,我即刻动身回京。” 我必须要夺回属于我的东西,也为慕恒夺得皇位尽一份力。我回京后,太子一定会信我。从前我不知道此事的时候,为了追慕恒险些没命,叶太医一定都同他说了。我就是再会做戏,也没必要用自己的死活开玩笑。 况且,禁卫军需要个头领,他也舍不得我这么一把趁手的剑——若他不重视我,大可将我除去,以绝后患。可他没有,为了永远地将我蒙在鼓里,他甚至都瞒住了东宫那些手下,连秦信都对此一无所知。所以,我有胜算。 听了这话,慕恒未等我解释,便猛地回头看我:“你还要进京?” “皇上如今与西边相持不下,这局势总不能就这样下去。现下我已知晓真相,可以亲自回去扶陛下一把。” “你留下来,才是帮我,”他长睫垂下,将眼神遮得影影绰绰,看不出情绪。 “我要回京夺回九门提督官印,带着大军投奔你。只要我们配合,此次我定能重得太子信任。待我再掌禁卫军,我们便可以趁热打铁杀入京城逼宫,不给太子调兵的机会,迅速将他一举拿下。这是难得的好机会。” “我不准。”他站起身来,走了两步,背对着我,是个不可商量的姿态。 “可这是绝佳的时机,”我不像那些文官一样会耍嘴皮子,只知道重复这一句,“机不可失呀!” “他上次几乎将你赶尽杀绝,你还要回去,难道真不想要命了?”他的语气恢复了往常的冷漠。 “我……” 他打断我,沉声道,“我此次放你去,你真回得来么?” 我听了这话,方知道他并不完全信我,心顿时冷了一半。 不知为何,太子不信我的时候,我总觉得正常。想是自己没做好,或者人蛊惑了他,才导致他疑心。可慕恒不信我,我就觉得全要从他自身找原因,一想他竟不能理解我的心思,心里不由得就要起无名火。 我腾地站起身来,生硬地说了句:“皇上,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若是真以为我萧遥至今仍偏向太子,那也不必留我了。” “我偏要留,你又要如何?” “你!” “怎么?你后悔救我的这条命,还是想拿回去?” 原来那些话他还是在意的。我微怔,上前几步:“皇上,若我此次成功,便能避免日后大战,你就算不信我,也要为黎民百姓考虑啊。” 慕恒不听,一拂袖就朝内间走去。见状,我连忙几步上前,挡在他面前:“皇……” 这话还没说出口,我自己先愣住。 慕恒的眼圈是红的,眼里也蒙着一层雾。他没料到我这般举动,一惊之下扭过头去。 我吓了一跳,随即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慕恒这种人也有眼泪吗?此刻,我才觉得自己所作所为实在有些过分。我冤枉他这么久,杀了他最器重的近侍,险些要了他的命。方才,我说着刺耳的话,将他的双手划得鲜血淋漓,他放弃抵抗,我就真毫不犹豫地用刀刺向他的心脏,而他却忍着到最后都没有为自己辩解。我的心软了,声音低下来:“从前的事全是我的错。我不知真相,就认定你为荣华富贵当了叛党,不由分说地想要杀你,却没想过你也会有苦衷。慕恒,是我不信你在先,如今,我没有资格怪你。” 慕恒听了这话,胸膛的起伏却更大了。他面上依旧没有表情,眼泪却几乎要夺眶而出。 “萧遥,这些日子,我很委屈。”他垂着眼说道。 “我明白。” “你不明白。” 我不知如何接茬。良久,却听他苦笑一声:“算了。你若真想去,我又如何留得住?你想走,便走吧。” 我抬眼,见他正要抬手擦眼睛。看他手还伤着,我不由抢先一步捉住了他的腕子。 他未料到我突然碰他,我也是没过脑子的举动,待反应过来的时候,两人都有些愕然。我忽而意识到我们站得很近,这么一想,我脸上竟然有些发热,抓着他手腕的指头也瑟瑟缩缩地要出汗,似乎他整个人都是滚烫的,我离得太近,有热气扑面而来。 我被烫到一般松开手:“你、你手伤了,还是不要乱动。” 慕恒有些尴尬地落下手臂,点头沉默了。我这才想到,我既然拦了人家,说出这话后理应自己动手帮他,一时骑虎难下,更加窘迫。 其实这个时候,正常的女子都会掏出一张手帕。但我并没有带手帕的习惯,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竟然硬着头皮将四指放在慕恒脸上,用大拇指把他眼里将掉未掉的泪水揉出来抹开了。这动作做完,我十分地想抽自己一巴掌。 慕恒估计也没想到我会这么粗暴,我揉他眼睛那一通,他就僵僵地立在那里一动也不动。过后,我们两人面对面站着,良久无话。正当我扫视地面,想找个缝钻进去的时候,慕恒咳了咳,强行开口缓解尴尬的气氛:“那你此行有什么打算?” 第62章 谢天谢地。我赶紧回答他:“我是想让你通缉我,而后我拿着那份假遗诏回去复命。我会找机会重夺禁卫军,在我上京这段时间,你先秘密地派兵前往京畿方向。可以以别的理由遣兵,或者迂回地朝京畿方向去,千万不要让那边察觉。待到我回京之后,你就假意要打胤京,我会带兵应战,到时候,我们两军会和,一起杀个回马枪。”我一刻不停地将这些话说完了。 慕恒非常严肃地点了点头:“可行。” 我也做出非常严肃的样子:“皇上觉得可以,那我就这么做。” “如此甚好。” “那就这么定了。” “我待会儿便下诏。” “我待会儿便出宫。” “好,还是拿那个令牌。” “没问题。皇上可否暗中护送全公公到京城?” “你走之后,我即刻开始准备。” …… 我们俩像击鼓传花一样,不间断地接住对方话头,说着毫无意义的话,生怕在自己那儿停下来,导致什么呼之欲出的东西钻了空子。最后,实在是没话说了,我单膝下跪,拜别他。 他将我扶起,脸上的神情还是僵僵的。我们俩一本正经地对视着,都是欲言又止,看起来想说些什么,其实根本没话。最终,我实在是受不了这种诡异的气氛,说了声:“那臣告退。”赶紧举步离开这地方。 “保重。”慕恒说道。 我走出几步,他又犹犹豫豫地叫住我。我回头,看见他正襟危坐:“萧遥,既然你和大哥……”他咳了咳,“你可以考虑一下我。” 觉出这话的意思后,我尴尬得要炸开了。 “嗯嗯嗯。”我含糊地应了,赶紧扭头跳窗,免得他再出什么惊人之语。 第三十四章 逆夜.九门提督萧遥(4) 我从回忆中抽身之时,全福已经讲完了,兀自抽泣着,帐中其它将军都是悲愤交加。 我不言不语地将他们打量了一通,心中大约有了数,这才开口:“列位,萧遥不敢强求你们随我冒这个险,只盼将军们念及旧情,莫为乱臣贼子为虎作伥。” “萧大人,”我话音刚落,谢将军便率先下跪,“都怪我等糊涂,竟对此事毫无察觉。是我们没有在大人离京时保护好五爷,属下罪该万死!” 其余人也都纷纷跪下:“属下罪该万死!” “如今,无论如何,我们也要为五爷报仇!” “扶助东帝!” “夺回胤京!”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许久过后才渐渐平息。我点点头,道:“那么还请各位将军部署下去,让所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众位之中,愿留下的,我萧遥日后大有嘉赏,要回头的,萧遥也绝不阻拦。” 将军们领命,纷纷退下了。 我知道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便重又坐下来,端起酒坛。 全福经过了长久的奔波和情绪的大起大落,现下十分虚弱。我的随从们进来之后,我就叫两人先扶他去休息,又派剩下的去执行另一项命令。我自己歇了一会儿,随后去找了谢将军。 他是我爹最老的部下,也是我最信任的人。我去的时候,他已然动员好了自己部下的兵马。此刻,这些兵士立在夜色中,见了我,有个人自发地带头喊:“为白大人报仇!”之后,喊声响成一片。 我环视着他们,待到喊声平息之后才开口:“兄弟们!此次,我将同你们并肩战斗,不论对面有多少敌人,我萧遥都打头阵!” 众人哗然,过后,更大声地喊:“萧大人!萧大人!” 军士们大喊的声音在夜风中回荡,久久不散。过了一会儿,喧声平息,谢将军邀我进了军帐。 我们坐下来,他叹了口气:“大人,这话可不能随便说。” “谢叔叔,”四下无人,我与他亲近了些,称呼也自然而然地变了,“这是我第一次带领这么多人打仗,不这么做,怕是不能服众。” 他笑了笑,道:“也好。你虽还不精于领兵之道,但胜在武艺高强,你打头阵,也能鼓舞士气。” 我点点头,却见他有些犹豫似的,便道:“谢叔叔有什么话要说?” 他凑近我些,压低了声音:“你说,若有人回头,你将不加阻拦,这恐怕……” 我一笑,同他对视:“叔叔最懂我爹。若是我爹在,他会为了什么说这话呢?” 谢将军先是一怔,后来似乎明白了些,皱起眉头:“你是说……” “若我太强硬,恐怕与我们心不齐的人,不会轻易现身。” 我从来就没打算真放谁走。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我要真放任异心之人回去告密,那就太傻了。虽然这些都是我爹的老部下,但是谁要离开,还是只有死路一条。我会说出那话,只是让怀有二心的人不加警惕,更方便我斩草除根罢了。 我面无表情地指了指胤京的方向,以手比刀,在脖颈上划了划。 谢将军似乎被震住了,大约是没想到我年纪轻轻,就敢在一开始下这样的狠手。 他正色,对我道:“萧大人英明。” “谢叔叔过奖。此事,还要叔叔帮忙。” “自然,自然。” 我们两人在军帐里待了一会儿,便有我方才秘密派出的人过来禀告:沉不住气的人,是胡将军。 他深知不能带动大军,便命亲信部下收拾行李,打算连夜离去。 这个胡将军和惠太妃母家有一点儿女姻亲关系,大约就是这么一点挂念,让他动了足令自己送命的念头。 胡将军总是笑嘻嘻的,脾气很好。我小时候有一次过生辰,众人都送我些珍奇宝物讨好父亲,唯有他,给了我个七彩绣样,坠着金黄流苏的小老虎。所有的礼物里,我独对这件爱不释手,对着说了好几年的话。我父亲去后,他也不肯屈从王太师,跟这一群老弟兄一起被贬谪。我在府上养病的时候,他来看了我好多次。 我突然想,其实我一点也不适合坐父亲这个位子。 我和谢将军相顾无言,最终都有些无奈地笑了。 “走吧。”他将我方才解下的剑递还与我。 我穿上披风,系上长剑,一跨上了马。 看时间,胡将军应该差不多走到军营边界了。我和谢将军带着一百人马,按照眼线给的指示追了上去。 月色明亮,我们不需打火把也能看清周围。四处蝉鸣不断,我和身后的那些人却皆安静着,一言不发。 没用多长时间,我们就在离营地不到一里远的地方发现了胡将军和他的亲信。他们听见了马蹄声,有些惊慌失措,皆是胡冲乱撞地加快了步伐。可这十来人如何能逃得脱我们大队人马的追捕,很快,他们就被我们团团围住。 胡将军知道逃不过了,纵马到我面前来,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惨白着脸色朝我笑:“萧大人,你方才说要回头的,你绝不加阻拦。” 我攥着缰绳沉默不语,一旁的谢将军开了口:“老胡,你太糊涂了。临阵脱逃者斩,这么些年,你还不懂吗?” “我女儿要生了……”他乞求似地朝众人笑着,“我这一走,她会被置于何地?这么多年的交情,你们放我一马,我绝不泄露半点!” 第63章 我不说话,手将缰绳捏得死紧,脸上却毫无表情。最终,我还是调转马头。 “胡叔叔,对不住。” “萧大人,遥遥!我看着你长大,我、我从未做过一点对不起你们萧家的事……你也是历过丧父之痛的人,真要对我如此绝情吗?” 胡将军慌了,开始口不择言。 我昂起头,一点点纵马行出人群,不再回看。身后刀剑之声四起。 此时,军营方向却传来急急的马蹄声。我皱眉前望,看清来人之后,连忙一夹马肚子向他们来的方向奔去,试图阻拦。 无奈我与他们中间隔了混战的士兵,还没等我到他们跟前,两人已经冲进了打得热火朝天的人们当中。随即男子的吼声响起:“都给我住手!” 是秦信和柔丽。 众人见状都暂停了刀兵,我深吸一口气,也进入了包围圈。现下,胡将军的随从已经被杀得所剩无几,他本人也受了伤。见到秦信,他立马大喘着气躲到了后者的身旁。 我停在了秦信的对面。 他抽出剑来,拧着眉头,一眼盯着我看。 我早知道这一天会来的。他要保太子,我要杀太子,早在我从东宁行宫出来那一天,我就知道我们不再是一路人了。但此刻,我还是瞪向了本该拖住秦信的柔丽。 柔丽此刻头发散乱,衣裳也不整齐,整个人都处于惊惶无措当中,见我看她,简直要哭出来:“你他娘的瞪我有什么用,军营里四处士兵喊得震天响,我他娘的能瞒住吗?该试的我都试过了!” 谢将军纵马到了我身旁,低声道:“萧大人,早下决断。” 我深吸一口气,望向秦信:“你的手已经废了,你以为你能护得住他?若你还认我这个头儿,就放下手中的剑,我给你一条活路。” “头儿,我们是东宫的人,你难道忘了吗?你究竟为什么要倒戈去帮那个反贼!”秦信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大吼出声。 “桓王不是反贼,太子才是。当年太子伙同惠太妃谋害先皇后,先皇临走前改了遗诏,要桓王继承大统。我爹就是为了这份遗诏而死。从得知真相的那一刻起,我就不是东宫的人了。” 秦信怔了一怔,却道:“古往今来哪个王座底下不是森森白骨,你我都懂得这个道理。只是你有杀父之仇,我却没有,我认定的明君只有一个,便是身在胤京的那位圣上,”他声音低了低,“头儿,忠义不可两全,对不住了,”说罢,他一扬宝剑,“如今,你们要杀胡将军,便先杀了我!” 我张了张嘴,却没能出声,只有眼泪克制不住地涌上来。 我朝着四周待命的甲士,一点点艰难地将手举起。 柔丽着了慌,驰马过来到了我面前,带着哭腔大吼:“疯了吗?真要自相残杀?你不准动手!” 谢将军狐疑地看向我,问道:“这位是……柔丽公主?” 我点点头。他看着这场面,也无话了。 我们沉默之隙,柔丽忽而回头对秦信道:“愣着干嘛?快走啊!” “不准走!”我接着大喝。 “阿古尔,你跟我走!”秦信的声音也有些颤抖。 柔丽皱着一张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听见他这话便回过头:“傻小子!你还不懂吗?中原王助克林孜起兵夺权,我和萧遥才是一伙儿的,她要造反,我要复国,你却要帮你的主子,和我只能各走一边!你快走啊!再不走就没命了!” “阿古尔,我对不住你……”秦信抹了一把眼睛,猛地开始调转马头,对胡将军道,“走!” 胡将军听了这声连忙跟上。 谢将军见状下令:“拦住他们!”闻言,四周的甲士重又纷纷朝他们攻去。 “本公主命你们停手!”柔丽扯着嗓子嘶吼,过来扯我的袖子,“萧遥你倒是说句话呀!” 方才护着胡将军那几个人眼看就要全部倒下了,唯秦信挥着长剑,吃力地将胡将军挡在身后。可他绝抵挡不了多久。我心口疼得要命,泪水不停在眼眶中打转。掌心已经被缰绳磨蹭出血,热黏黏地流淌着。 “谢将军……”我望向身旁的人。而他脸色十分复杂,朝我摇头。 胡将军那边的人越来越少,秦信也挂了彩。柔丽看着四周,忽而停止了哭泣。她整个人颤抖着,咬紧牙关,充满了恨意看着我们,声音嘶哑而低沉:“你们再不住手,从此以后东皇帝就是我柔丽的仇敌!我父王不中用了,可我柔丽穷尽一生,必要当上大漠的女王。你萧遥敢杀了我的秦信,到时候我屠尽你们的定西府,男女老少,一个不留!要你们十万百姓给他偿命。说到做到!” “住手!”我终于抬起了手,命令道。 “萧大人,”谢将军转向我,压低声音,“万万不可呀。大不了,将这小蛮子也杀了了事。” “撤退!”我充耳不闻,也不看他。 柔丽这才勉强镇定下来,从怀里掏出个软鞭,转身甩向那些还没来得及退回来的士兵:“叫你们住手!” “柔丽,不得胡闹。”我喝住她。 见状,谢将军摇头叹了口气,兀自调转马头向来时的方向行去。众兵士退回我身旁,一个个气喘吁吁地瞧着我。 “整兵回营。”我命令他们,自己却不动,与柔丽并排地望着那几个融入黑暗中的身影。 远处突然传来口哨声,两长一短。这是我和秦信的信号,执行任务时,谁要先行离去,便用这哨声告别。 我深吸一口气,扬起马鞭,向相反的方向飞驰而去。 再见了,秦信。 第三十五章 逆夜.慕恒这人别有洞天(1) 秦信带着胡将军走了。他们两人马不停蹄,五六日就能赶到京城报信。慕恒在我走的时候就秘密派大部队向京畿迎我,但为了掩人耳目,他命军队走了崎岖的小路,这样一来,他的八万大军还要半个月才能到。 半个月,等我们会师的时候,西帝早有对策了。这么一来,我们先前的计划眼见着要功亏一篑。 当下,我们的时间变得很紧张。我开始叫人加急往四处散播我爹自刎的真相,也快马传书叫慕恒赶紧公布真遗诏,联络各位封地的王爷。也不知道遗诏的真相和我带头反叛能不能给还在京城的十万禁卫军一个刺激,好歹给那边制造点混乱,拖延时间。 我这里更不用说,也是日夜行军,原本五天的路程,硬生生缩减至三天半。及至第三天午后越过边境到了涂城外的时候,已经是军疲马乏。 我好歹撑着和驻扎在此地的慕恒的军队会了师,见了见领兵的将军。昨日,涂城的城守大概听见了风声,投降了,如今几个高级的统帅都在城内,此地只留着一个级别不是很高的将军维持军纪。 我一开始听到这个消息还以为这帮人贪图享乐,那留下的将军却告诉我:昨日慕恒来了,所以将领们都在城内相陪。我听了这话,登时就有些心虚——新主子派的第一个活儿就做得这么不利索,实在没法交差。 大部队休整,我躺在刚搭好的军帐里,也决定给自己一炷香的休息时间。 这一炷香里,我胡乱想了很多。想到这么多的破事,只因为我当时意志不够坚定。西帝要把秦信派给我的时候,我原本拒绝了,后来他坚持说秦信是我最得力的老部下,非要把他给我,秦信也一心要跟我来,我只好应下。一来怕再拒绝会引起他们疑心,二来也是自己心里存了个侥幸。 第64章 就这一点点的侥幸,把什么都毁了。 一炷香烧完了,我挺身坐起,又风风火火地出了营帐,蹦上奔霄往城内去。在马上颠簸的时候,我越想就越觉得自己脑子有毛病,做事一点不周全。 想着想着我就总忍不住回头瞪身后的人一下。 此次入城我只带了个柔丽。将军们年纪大了,我叫他们先休息,明日再觐见。柔丽的事却不能再等。 这段时间,我心里焦躁得不行,每天要骂柔丽。柔丽也很暴躁,每天要骂我。我们俩嘴皮子都不是很利索,骂着骂着,发现还是打架比较痛快,就经常对打。打完了,各自都舒畅一点点。 我焦躁的原因自不必说,柔丽心情不好,一来是因为秦信离开,二来是因为自己国家的烂摊子还等着她收拾。 西帝早在十年前就与克林孜王一支勾结,做出了只要他登基,便扶克林孜王上位的承诺。所以他一即位,克林孜那边沉不住气,就开始造反。好在漠北边军被慕恒收在麾下,否则胤京那边一下令,漠北边军和克林孜盟合起来打柔丽他爹,那老西戎王当场就得完蛋。 克林孜王靠着自己的谋划和积累勉强上了位,但是柔丽他爹卓尔罕也不是好惹的,带着一干亲信占据了西戎南部,谋划着要反攻。这时候,如果克林孜王一鼓作气,或许还能把卓尔罕再往南赶一赶,让他几年内没有反击之力。但他没有这样做,反而一即位就去打我国西疆,明显是有长远的打算——要想巩固势力,真正把卓尔罕打趴,最保险的还是靠来往十年的盟友。故而克林孜王一合计,把宝押在了中原,按朝廷的意思先把漠北边军拖住,让慕恒这支精兵无法顾及东边。 这些事,一部分是我从全福口述的我爹之前调查结果得知,一部分是拷打刺杀柔丽的戎人武士得来,还有一部分是我依时局做的推测。 既然这个克林孜王一心要借中原人的东风,那我们就让他瞧瞧在我们的地盘上耍弄心思的下场。 我已经和慕恒暗中通过信,柔丽会见慕恒之后,他会秘密派人送她回西戎和卓尔罕会合。届时,漠北边军也会收到命令,和卓尔罕王联合起来平叛。如此一来,西帝在胡儿关以外的势力便指望不上了。 所以我放过秦信,并不只是因为自己的一时心软,也是为了日后利用柔丽考虑。斩草除根,留下克林孜王是个后患,让他这么折腾漠北边军更不是个道理,不如快刀斩乱麻。但这个卓尔罕王和我们并无交情,我们要帮他,得有个知根知底的人在那边才行。而柔丽就是最佳人选。 想着,涂城邑丞的宅邸已经到了。我下马,叫门口的人去通报。柔丽在我后面赶到,气喘吁吁地也下了马。奔霄太快了,普通的马死命跑才刚好能撵上它的正常行速。我心情不好,不想放慢速度等柔丽,任她一路扬马鞭累得半死。 其实理智上来讲,我十分地应该对这小蛮子好,但是到了实际操作,我就对她压不了脾气。她估计也是一样。 她停在我身边,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喘气:“你那马跑得真他娘的快,不愧叫奔丧。” 跟着我和秦信这么久,柔丽已经把汉文粗话掌握得出神入化。我也早放弃教育她不要太粗鲁。 “那他娘的叫奔霄,”我瞪她一眼,“你才奔丧。” “奔什么?”柔丽的汉文词储备告急了。 “孤陋寡闻。”我轻蔑地嗤了一声。嗤完心想,没想到我萧遥也有一天也能用这么有水平的词说别人没有文化,原来这种感觉这样好。只可惜小蛮子这一走,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被我嘲笑一次。 “孤什么?”柔丽再次扯着嗓子问。 我笑了,转过身子,把她的手从我肩上拽下来。看见她在马上颠簸得衣冠不整,辫子有些乱了,便给她整了整:“你们戎人真不讲究,乱七八糟的就去面圣。” 柔丽难得地没跟我抬杠,也跟着整理自己:“嗯,这个中原王比较凶狠,是个英雄,值得本公主整整衣衫。” 我想起她面对西帝时那份嚣张劲儿,这才明白先皇总派慕恒去西疆督军不是没有道理。这帮蛮子还真是被慕恒给打怕了。 我给她整完衣裳和辫子,发现她眼神躲躲闪闪,欲言又止的样子,便道:“有话就说。” “萧遥,虽然你又粗俗又暴躁,长得也不好看,但本公主认你这个朋友。” “阿古尔,虽然你不诚实,但本官勉为其难地做你的朋友吧。” “滚!” 此时,逢星公公走到了我们面前:“公主殿下,萧大人,久等了。” 逢星将我与柔丽引到了府邸内院。如今邑丞将整个宅子都腾出来给慕恒住,自己带着家眷避回夫人娘家去了。 我们进入一个颇气派的会客间,见到了慕恒。 这会客间进门正后方横放着主桌椅,两旁则是客桌椅,是寻常宴客的摆设。慕恒就坐在主桌后,身着一袭金光绰约的锦缎龙袍,头戴金玉冠,是个接见外国来使的庄重打扮。 我因为办砸了差使,心里本来就没底,见他坐在那儿不怒自威的模样,便更加心虚。想到他向来不好的脾气,愈发是头也不敢抬。 “微臣拜见皇上。”我屈膝下拜。 柔丽也跟着行了个西戎的礼:“西戎国长公主古尔柔丽,见过中原王。” “柔丽公主有礼,”慕恒的语气照常平静无波,“赐座。” 柔丽点了点头,在一张桌子后坐下了。慕恒又向我道:“你也平身,坐下吧。” 我心里忐忐忑忑的,也谢恩落了座。柔丽念着自己被打到南西戎的爹,刚坐下就开了口:“中原王,我此次来,是想和你借兵。” 她这么单刀直入,慕恒便也不兜圈子:“此事萧大人已经告诉过朕了,公主何时想起身,朕就何时派人马送你。” “事不宜迟,我想现在就走。”柔丽向来是个急性子,知道了自己的爹被人追着揍,更是迫不及待地要回去拉上一把。 慕恒沉吟片刻,道:“既是如此,逢星,传令下去,即刻准备护送公主西行。” “谢谢你,中原王。我久闻你的大名,现在见了,果然是条不拖泥带水的汉子!”柔丽朝他拱了拱手。 “公主谬赞。” “这次你们中原慷慨相助,等到事成之后,本公主必不会亏待你们。汉人军队用掉的所有粮草和军备,我将加倍偿还,还附带万两黄金。” 慕恒微微抬眉,道:“哦?” 我也一惊。西戎这个国家向来比较穷,无缘无故地开这个价,我怀疑柔丽被慕恒的魅力迷了心窍。 柔丽却坚定地点头:“此次盟合只是一时,全因为我们有共同的敌人。但我们之间的账要算清楚,不能不明不白。一旦我不再需要你们的军队,还请立即撤回。我承诺的酬劳到时会准时奉上,就当是我们做了个交易。仅此一次的交易。” 我这下懂了。先前柔丽就说过痛恨中原的势力插手西戎政事,此次虽然不得不与漠北边军盟合,但也不想欠下人情,让我们趁机在她的朝廷扎根。 慕恒想了一想,道:“军需粮草和黄金,我们一概不缺。你的条件我可以答应,只要你保证,从此再不骚扰西疆。” 第65章 柔丽盘算了一会儿,说:“好,我古尔柔丽在此立誓。若我能即位,我当政时,绝不主动挑衅你国边境。”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两人互敬了一盏酒,算是许下了承诺。 之后,柔丽很识趣地先行告辞,留下我和慕恒商议国事。 柔丽一出门,我就又起身给慕恒单膝下跪:“萧遥办事不力,请皇上责罚!” 先前的事我不敢隐瞒,已经第一时间禀告了他。我知道慕恒不同于太子,是个不给人留面子的主儿,呵斥手下从来都不管时间地点。所以我没带上那些将军们,也是存了一点私心——我如今捅了篓子,不知道他要发当着众人发怎样的火。 “起来。”他的声音却并听不出生气。说着,他还站起走向我,亲自将我扶了一下。 我心虚地抬眼看他,只见他脸上也无怒色,眼神也是柔的。 “既是西戎公主要保的人,你也别无他法。此事还要从长计议,你不必自责。”他的语气出奇得温和。 我都已经做好了接受狂风骤雨的准备,一时得了这样善解人意的回复,震惊之余竟然觉得浑身不舒服,好像没让他骂上一顿,心里就不踏实。 “皇上,你真不怪我?如今秦信二人怕是已经给西帝告了密,接下来,恐怕没那么简单了……”说完我就想抽自己——主子都表态了,你还哪壶不开提哪壶,是不是贱得慌? “事已至此,责怪你也无用。不如尽快着手准备攻入胤京,并联合各封地的皇子,断了宫中那人的后路。”慕恒依然平心静气。 我深以为然:“皇上英明。” 说完了这话,我正想和他再交流一下两方军情,却见他走近我一步,冷不丁又从袖子里掏出一块饴糖,递给我。 我愣了愣,实在对这甜得过头的糖没有兴趣,但慕恒板着脸一眼瞧着我不放,我只能硬着头皮把那玩意儿搁进嘴里:“谢陛下。” 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大军至少十日后才能抵达,柳相也要三日才到。这些日子,我们有的是时间商谈政事。你赶路辛苦,暂且不要劳神。” “是……”我迟疑着答道。 他却不说让我退下,也不再说别的,皱着眉欲言又止地憋了半天,只冷清着神情说出一句:“你考虑了吗?” “考虑什么?”这话来得突然,我一时没转过弯来。及至话出了口,我才猛然想起上次临别时他所说的,顿时悔之不迭。而他大概没料到我会反问,一时间噎住了。 此刻我与慕恒相对着,他不说话,我也不说话,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尴尬得我鸡皮疙瘩又起了一片。 其间,我脑子里乱哄哄的,回忆起那个带着花香和酒香的夜晚,慕恒的声音那么温柔,动作却那么霸道,说出的话句句撩人,有力的怀抱也满是男子气概,是个软硬兼施非要缠姑娘动心的势头。反观这两次相见,清醒的慕恒实在……一言难尽。现下我尴尬得心惊肉跳,十分想向他进谏,下次干这种事前能不能还是先喝点酒? 我们俩干瞪了半天的眼,慕恒终于开口了,没头没尾地抛出一句:“逢星有话要跟你说。” 说罢扭头就走,不给我们一点开口的时间。 事发突然,我和逢星一时都有些反应不及,只能双双目送着那人出门远去。及至那金色的身影从视线中消失了,我将头转向逢星:“公公……有什么话?” 逢星到底是在宫中伺候多年,这么诡异的状况下也瞬间恢复了好整以暇。他笑眯眯地走向我,道:“萧大人旅途劳顿,先坐下罢。” 我坐下了,他又给不紧不慢地给我斟茶。 “公公有何事,尽管说吧。”我摸不着头脑,又想赶紧完事儿去送送柔丽,便忍不住催他。 逢星清了清嗓子:“咱们皇上乃先帝嫡脉,真龙天子。虽然叫奸人抢了先机,但这一仗,铁定是要赢的。” “那当然。” “早在还是桓王的时候,我们王爷就名满天下。谁人不晓得九王爷不仅文采卓然,领兵打仗更是百战百胜,样貌也是万里挑一,英俊无匹。” 这话说的是没错。但我还是不由暗忖,你要拍这么肉麻的马屁不去慕恒跟前,跟我说有什么用?难道我还能转达吗? “公公,这些我都知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萧大人还未定下亲事。从前坊间的传说奴才听过几耳朵,说是大人在择妻……择婿方面甚是苛刻,必要选出个人中龙凤才肯下嫁。奴才想,普天之下,还有哪个男子能比得过皇上?皇上的性子一贯冷清,如今却对大人昼思夜想,大人难道不动心吗?” 我听到这儿,才知道他是在充当个媒婆的角色,不由觉得有些好笑:“皇上让你这么说的?” “绝非如此,”逢星一听,赶紧否认,“全都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真心话,绝无半点假。” “天下未定,何以家为?”我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感谢公公一番美意,萧遥失陪了。” 第三十六章 逆夜.慕恒这人别有洞天(2) 我送柔丽出城。 前途未卜,此次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见。我心中感慨,正准备说两句送行的话,就听那边柔丽问我:“哎,萧遥,中原王是不是看上你了?你们中原男人的口味怎么这么奇特啊。” “滚!” “你该不会不知道吧?我可觉出来了,”柔丽却不罢休,“从来没有男人放着我在面前不瞧,眼睛不住地往你身上瞄的。” 我白了她一眼:“我早知道了。他跟我说过,而且不止一遍。” “哟,可以呀萧遥,这种男人也能拿下,”柔丽兴奋地过来用胳膊肘戳我,“那你呢?你看得上他吗?” 我认真地想了想,撇嘴:“不知道。我有个喜欢了很久的人,但是他伤了我的心。从此之后,想到情这件事,我就觉得难过又害怕,谁也不想喜欢了,”我第一次这么跟人说如此矫情的女儿心事,说完了就觉得羞耻,赶紧咳了咳,粗声道,“老子一个人也挺好!” 柔丽难得没嘲笑我,摆摆手说:“那就是不喜欢!喜欢一个人哪那么多犹犹豫豫。” “不是的!”她这么一说,我又急着否认,“我对他好像也……有时候脸红心跳的,而且……哎呀,总之很复杂。” “你是不是男的当习惯了,不知道我们女人就是这样,看到像桓王这类英俊的男子汉,谁不脸红心跳?这离喜欢还差得远呢。” “是吗?”我心里一半被劝服了,一半却还叫嚣着“不是的!” “是啊,但有这种情况,说明有发展的苗头,”柔丽挑了挑眉,“我看他很不错,不如你今夜先将他办了,再看喜欢不喜欢。” 我报之以一个大大的白眼,不想再理她。我们就此无话,各自埋头想着心事。 过了一会儿,到了要分别的地方。柔丽停下马,转过头不看我,脸上的表情一点点消失了。 “萧遥,你留他一命,我割你一城。” “好。” 柔丽望着远方慢慢地眯起了眼睛。她没有道别,只一扬马鞭,向前疾驰而去。 第66章 “保重。”我在她身后轻轻地说。 看着柔丽一行人走远,我自己一个人怅然若失地回到了慕恒的府邸。我的屋子早已备好,有几个公公将我引过去。屋子里点的是慕恒用的香,淡淡的,有些冷清的味道。我先前还打足着精神,这时候进了房中,仿佛重压忽然卸下,整个人无比疲惫,走到床前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我叫所有人退下,他们要准备热水供我沐浴,我也拒绝。门关上那一刻,我一头扎在床上,立马就进入了梦乡。 这一觉睡得很香甜,醒来的时候已然入夜。我奔波了一天,还没来得及吃一口饭,这时候是被活活饿醒的。 我借着月光点上灯,想找个守夜的下人问问膳房在哪儿,推开门却看见慕恒在院子里独坐。 我吓了一跳,差点将门又合上。可慕恒已经瞧见了这边的动静,朝我勾了勾手。我只好朝他走去。 这院子里有棵梅树。此刻应是刚刚盛开的光景,一簇簇殷红色的花栖在枝头,散发出若有若无的香气。树下不远处置了方石桌和几个石凳,桌旁环绕着几个烧着无烟香炭的小炉子,慕恒就坐在此间。现下轻风摇撼大树,斑驳的月影洒在他身上。 慕恒身披一袭白色的斗篷,斗篷下穿了身稍显松垮的浅金色衣衫。此刻他一只手肘放在石桌上,将头支着,手臂从宽大的衣袖中略略脱出一截。他的头发不再用金玉冠簪起,一半松松地在头顶结了个散髻,剩下的垂着,漆黑地簇拥着如玉的面孔,偶尔随风一扬一扬。月色皎然,他的眸光也皎然。 我朝他走着,心内翻涌着说不上来的一段情绪。只觉得这夜美则美矣,实令人心悸。 “坐吧。”慕恒对我说。 我便坐下了:“皇上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我提防地瞄了几眼他的衣袖,确定他没有糖要掏出来。 “看你房中点了灯,就遣逢星去传膳了。” “哦……”我笑了,“你该不会是在这儿等我醒来吧?”这大冷天的,他也真坐得住。 他摇摇头:“我也住这里。”我这才发现我住的是这院中的偏房,正殿应是他的寝室了。我如今也算是他的御前侍卫,应当和他住在一起。 我一时无语,想起下午时候逢星那话,又感到为难,就怕他再逼问我一次。 我有心劝他再等等,但是这话又不知从何说起,不由想,慕恒看着不像是这么急躁的人,怎么如今一次接一次的表明心迹,非要我做决定。莫非真的是因为我过于迷人,不在他身边时还好,一来了,他就要难以把持? 我咳了咳:“那皇上是在此赏月?” 慕恒被我问住,过了一会儿才承认:“我确实是在等你。” 这句说完,我们俩再次地没话了,面面相觑着。 我不由引颈往门口望,心想逢星怎么还不来。自从慕恒看上我之后,我每次和他独处都无比尴尬,要是有点饭食还好,我埋头开吃,也不必时不时地和他对视,弄得我心尖儿颤动,手指发凉。 “方才逢星告诉我,你无意同我结亲。”良久,慕恒坐正,声音低了下来。 “嗯……天下未定,儿女私情还是先放在一边。”我搪塞道。 “你真的不喜欢我?”他不吃我的这一套,直接点明了。 不知为什么,在慕恒面前,我失去了跟柔丽叫“不是的!”的那劲头,只期期艾艾道:“这我、我也很难说。” “既是如此,”他苦笑了一下,“我也不会强迫你。先前我说的,你只当没有听过吧。”说罢,他作势要走,我却好像心里一空,鬼迷心窍地开了口:“你也没、没说什么呀……” 回想起来,第一次他表明心迹是醉了酒,谁知道是不是胡言乱语,后来写信吧,也从没明说,接着模模糊糊地说要我“考虑”,再到求亲,还是逢星开的口。我们真正走近才不过一年时间,他真的喜欢我吗?说不定也就是图个新鲜,到时候回京了,新鲜的还多着呢。 慕恒没料到我会这么说,重又坐正了,一本正经地说:“你想听吗?” 我看他这样子,立马有点后悔。我的心从刚才起就一直提着,连带着腹内所有脏器都被拎起,空空的胃被坠得紧缩。他再刺激我,我接下来那饭可怎么吃? “你不想说的话其实不必……”我没底气地答他。 “我……不善言辞,”慕恒微微叹了口气,“所以许多话都不想说出,怕说得很糟糕。但我想自己应当对你坦诚,让你心里有个底。把这些藏了很久的事说出来,我自己也释然一些。” 看来是逃不过了。我含糊地应了一声,捂住肚子,做好准备。 那边却不说话了,只如临大敌般皱着眉头盯着前方,两只手攥在一起。我看他这模样,愈发觉得他要说出什么惊世之语。他时不时欲言又止,每次他嘴巴一张,我的心就提一下,最后窝在嗓子眼里,生了翅膀似地乱扑腾。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转向我,开了口:“萧遥,我爱慕你。” 其实这事我早知道了,他要说的话我心里也差不多有数。可是真听见这句,我还是呼吸一停,紧接着全身的血都往头上涌。外界的声音突然模糊了,耳朵里只听见自己的心脏砰砰地跳。 “我爱慕你,想要你,”慕恒局促地说,“太奇怪了,我喜欢秋红的时候,想要她如同想要一件珍宝。可是你……你仿佛将我驯成了一只什么小畜生。我想要你,是男人对女人的想要,却也像一只小兽担惊受怕地想要主人的垂青,它不惜将最软弱的地方袒露,只为取悦你,好让你也想要它,那样的想要。” “萧遥,我是你的了。我很好,你要我,好么?” 我的天……这还是那个“萧遥,我警告你,不要再做蠢事”的慕恒吗? 他的眼里似乎蓄满了星光,颜色冰冷,但又是炽热的,绝望的,让人从里到外开始融化。我脸上一波一波地发着烫,手指又冰冰凉,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就抬臂用双手捂住脸颊,做了个非常愚蠢的姿态。 见状,他紧锁的眉头展开了,唇角微微扬了起来。 慕恒笑起来真好看啊。可惜从来不笑。 我不知出于什么心态,也忍不住笑了。 两人相对傻笑完一回,先前尴尬的气氛已经完全消释。我突然有点害羞,就将捂着脸颊的手移了移,覆盖住眼睛。 “慕恒,以后可能行,现在我脑子乱哄哄的,什么也不知道。”我口齿不清地嗫嚅着。 “哦?” “我好像是有点喜欢你,但我不能确定。我要想一想的。这是个重大的决定,又没有人给我参谋,只好我自己想。我这些日子很倒霉,倒霉到自己都怕了,我现在就觉得,什么东西都能不变就不变,一变了,就要坏事。不知道你懂不懂,我自己也不懂。” “我明白。” “真的吗?”我移开手指,把眼睛露出来看他。 “真的。你不想变就不变,我可以等。”他将我的手从脸上拿下来,握在手里。他的手也冰凉。 我们俩就这么傻傻地对视着,我的心肝脾肺胃缓缓地放了下来,变得服服帖帖。夜风带着花香吹过来,感觉很好,很舒服。 第67章 这时,逢星带着送膳的小厮来了。那人手中端着的是一个点着火的温炉,上置牛肉蔬菜汤。我见了人,做贼心虚似地把手从慕恒手中抽了出来。慕恒却意犹未尽一般,手向前伸着留了一留。 我没理他,别别扭扭地转向饭食。他不吃,只用手支着头瞧我。我埋头吃东西,不敢看他,只觉得心里雀跃着,很是兴奋,特别想找人痛痛快快地打上一架。 我吃完了之后抬头,他还那样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撞上他的目光,我的心里软得一塌糊涂——这个慕恒不再是冷的硬的。他变得很柔软,像我第一次见他时那样,是个也有常人的情感,会因母亲的离去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孩子。 想到他这一面只留给我,我就感觉更加奇妙。 我笑了:“天色已晚,你该去休息了。” “不晚。” “是啊,”逢星很有眼色地帮腔,“这才不到三更,月色正好,不可荒废啊。”这厮在一旁憋笑憋了很久,我早都看出来了。 慕恒想要和我多待一会儿,我却一半想走一半想留。今夜我是头一遭变成个跟男人花前月下的小娘们儿,对于这个我很不擅长,虽然感觉不差,但还是难免别扭。到了这时,我觉得今天可以差不多得了,以后再慢慢来吧。 “那你们赏月吧,我可要休息了,”我站起身来,拱手道,“微臣告退。”说罢,也不管他们的反应,便径直回到了自己的屋子。 不知是因为吃得太多,还是下午睡过了的缘故,我在床上辗转反侧,死活睡不着觉。脑子里全是慕恒说的那一番话,想着想着,仿佛看见他长出两只尖尖耳朵和毛茸茸的尾巴,板着脸把肚皮袒给我抚摸。这个画面太刺激了,我实在是承受不了,跳起来就开始练剑。 我在房间里上蹿下跳,练了一两个时辰,方才平息心绪,满头大汗地安然睡着了。 第三十七章 逆夜.酣战痴爱(1) 柳国相在第二日抵达了涂城。好些日子不见,这老头子比先前瘦了一圈。当时他和慕恒分头出逃桓州,路上想必受了不少罪,只是他精神依然矍铄,步履依然坚定。 我早起先去会见了慕恒麾下的各位将领和随行文官,又把自己的将领带来觐见慕恒,整个上午忙得脚下生风,午饭也没吃。现下我前胸贴后背地站在这个人面前,感觉自己在气势上落了下风。 “听闻萧大人投奔的消息,老夫实在是高兴。”大家见过礼之后,柳相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这个柳国相在我眼里,和王太师实是一路货色。只不过柳国相向来笑里藏刀,不像王太师那么嚣张跋扈。如今我们算是同仇敌忾,表面上不会撕破脸,但之后天下定了,免不了暗地里互捅刀子。 我做出个文官式的虚伪假笑,很客气地朝他点点头:“先前我不知真相,错怪柳大人,还请大人多多包涵。” “萧大人哪里的话。” 我再次假笑。 和文官打交道,假笑不得不会,因为假笑可以有效地回复他们的一切无聊句子。先前我总嫌面具闷,现在没有面具了,又怀念起面具的好处。以前,我都是稍微眯了眼,从喉咙里发出沉重的两声“呵呵”,非常便捷。自从没了面具,必须得实打实地假笑,相当累人。 我们就当今形势交谈了一会儿。我们原本的计划是我先到涂城和桓州的边军会合,大家假打几仗,也为慕恒的大军出场找个由头,不让那边起疑。等到大军到了,我一边做出中招,被打得步步后退的样子,和慕恒一起你进我退地往京城走,一边发急报讨援兵。等到京城那边将禁军派出,我再出面揭开真相策反他们,一起进京,打它个回马枪。这计划很完美,唯一要保证的就是军情不能泄露。 怕什么来什么,就因为秦信这一颗老鼠屎,坏了我们的整锅汤。如今苦肉计是演不成了,我们索性先声夺人拿出真遗诏,再用我率禁卫军东投的事做文章。若能得到各方声援,那到时候西帝即便想要逃离胤京,也难找落脚之地。等大军到后,我们会前往胤京,攻下皇城。虽然仍旧有一些胜算,但是变数就大得多。 柔丽不在,我在柳国相面前把责任一股脑儿地推给了她,谢将军也在旁附和。 虽说如此,柳相这个人精也不是好糊弄的。如今我初投靠,就带来了禁卫军和得胜的转机,本来应该出尽风头,这可非柳相所能容忍。想必就算我没犯错,这老狐狸也得挑点刺儿来压压我的气焰,这下好了,大过送上门来,他不借题发挥才怪。 果然,他装出一副体量的样子:“秦信素来是萧大人的左右手,此次放过他,也是情有可原。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萧大人又是女子,难免仁慈些。” 说我妇人之仁,王八蛋。 我又假笑了一下,正想词儿还击,却听慕恒先开了口:“柳相话里有话。”他照样面无表情,只眼神冷冷的。 柳相微微一怔,正色道:“老臣别无他意。” “最好如此。” 得此警告,老家伙接下来就安分多了。 慕恒做出这种举动我并不吃惊——他脾气向来如此,说发就发,谁的面子都不给。我原先还以为柳相会因此不痛快,却见他只是饶有兴趣地看了我一眼。想想也是,我和慕恒相处几个月,都已经习惯了他这性子,遑论一直和他亲近的柳国相。 又后知后觉地想,慕恒这是在护着我。从来都是我护着别人,一下子受了人庇护,心里还有点不习惯。我看着那张依旧冷冰冰的脸,想起昨夜他说的那些傻兮兮的话,心上像有根羽毛瘙着似地,没来由地发了痒。 总之,姓柳的非常识相,自从慕恒当众给他那一下过后,他就再也没有找过茬,反而对我十分友好。这次朝会因此进行得十分顺利,我也得以和柳相建立起了暂时的假笑同僚情。 接下来,便是一同等待那八万大军到来的时候了。 这是我第一次率领这么多将士,整兵布阵都要在短时间内熟练起来,实在不是轻松的事。还好有我爹的旧部们辅佐我,又有先前的威望在,才得以顺利进行。 这些日子,我基本上是扎根在了兵营,天天与将领们商议军事。有时候深夜才能回到府邸。但无论我回去多晚,慕恒屋子里的灯都一定亮着,待到我回房之后才会熄灭。 后来,他和柳相将粮草补给事宜安顿好了,索性和我一起去军中。在领兵方面,慕恒极有天分,也比我老练得多。向来以善战著称的西戎都被他打怕了,其它的军队更不必说。有他在我身旁指导,我终于在第十日左右正式部署完毕。 为了节省时间,我们把做好的布置快马送到即将到来的大军之中,让他们早做准备,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又要调整几日才能再出征。 我们的时日已经不多了。秦信和胡将军这时怎么也已经进了京,可西帝并没有做出应对的举动。这些日子,那边平静得如同死水,正是这种平静让我更加不安。 我跟随西帝十年,一直自以为很了解他。但自从知道了我爹身亡的真相之后,一切都变得亦真亦幻,我失去了对他做出揣测的能力与勇气。我想慕恒也是一样。 第68章 军务安顿好之后,我们得了三四天的空闲时间。这些日子我实在太累,先前受伤落下的各种病根齐齐地发作,整整睡了一天两夜才缓过来。睡完之后神清气爽,大吃一顿,就又恢复了精神。 慕恒见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睡得如同死猪,以为我出了什么毛病,差点就要派人回东宁把御医传过来。没想到第二日一早,我生龙活虎地推开门,除了格外饥饿,没有一点异样。从此以后,慕恒对我自愈的本领刮目相看。 这天阳光明媚,又有风,是个不冷不热的好天气。我吃完了饭,满足地搬了个摇椅在院子里闭着眼睛晒太阳。晒了一会儿,有人放了个椅子在我身旁,而后,慕恒身上的淡淡清香从身侧传过来。 慕恒这个人看起来很是冷漠,实则比较黏人。 我睁开眼,想要起身行礼,却被他按住:“不必。” 原来他早将周围的下人遣散。我重又躺下,看见慕恒直挺挺地坐在他的躺椅上,不禁笑出来,侧过身支起头道:“皇上,躺椅不是这么坐的。” 慕恒转了转身子:“我不爱这样的椅子,”说着就要起身,“叫他们换一把。” 我想到还从来没见过慕恒懒懒散散的样子,便拽住他的袖子:“别,这椅子很舒服的,你躺躺看。” 慕恒想了想,又坐了回去,却将手伸出来,捉住了我握着他袖子的手。之后,才学着我的样子,慢慢躺下了。 我看着自己被拉住的手,不由得有些想笑,觉得自己真在逐步成为个谈情说爱的小娘们儿。转而又想起,上一次这么牵我手的人还是秋红姑娘。她跟我说:“桓王毫无情趣,还是你好。”不知道秋红看到现在这场面会是什么心情。想到这儿,我没控制住,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慕恒不知道我的内心活动,也跟着微微扬起了唇角。要是他知道我在想什么,一定笑不出来。 我摆摆手:“没事没事,就是开心。” “我也是。” 我听了这句,愈发感觉像是被人点了笑穴,傻笑着根本停不下来。慕恒受到我的感染,脸上笑意也徘徊不散。我看他跟着我笑,却不知道我在想些什么,更加乐不可支。 最后,我笑得肚子疼,感觉肺部的旧疾马上就要发作,赶紧悬崖勒马,强行把自己给止住了。 慕恒却仍旧微微笑着,为我整了整额前一缕发:“上次见你这样开心,还是我们回京前夕。” 听见这话,我愣了愣,仔细一想还真是。我向来这么快活的人,竟然半年没有开怀大笑过了。 我松开他的手,转过身躺平,让阳光照在脸上,良久才开了口: “记得上次跟你说,我对老头子的离开难以释怀,这份难以释怀实在持续了很久。很奇怪,知道老头子死去的真相,我应该更加愤恨才对,然而我慢慢放下了。好像……还能感到他不惜性命的那份疼爱,于是心里生出一股劲儿来。就是这么莫名其妙的原因,很多仇恨和怨怼,我都逐渐放下了,”我望着天空,心如止水,“这段时间我运气很坏,以后会好的,对吧?” “会好的。” 一片树叶被风吹落在我怀中。我捡起来放在嘴边,吹出小时候老头子常吹来哄我的那支小曲。 遣青雀,祈群星,吾女无灾又无病, 擎利剑,策宝驹,遥儿长成大将军。 我一只手拿着叶子,一只手摸摸索索地伸向慕恒,与他十指相扣起来。 第三十八章 逆夜.酣战痴爱(2) 大军如期而至。到了之后,免不了大宴众将士。我们十几万大军会合后,先举行盛宴犒劳兵士,鼓舞士气。那一夜,军中载歌载舞,欢笑之声能传几里远。 第二日,大家顶着宿醉开始整兵,之后,军队又休息了一日,便开始兵分三路往京城去。一路从北边经过青城,一路则从南经过弥都,一路直接由东向西攻往胤京。到时候三路大军一包抄,胤京便是我们囊中之物。 各封地的王爷将军看见这势头,大多数都遣人来报,表明了立场。大势基本已经定下。 据探子说,西帝那边也在整兵布阵。除此之外,他好像也没有其它的对策。那边的禁军紧急训练着,据说西帝亲自做了一番动员,以稳蠢蠢欲动的军心,王太师一个文官,也亲自撸袖子上阵督军。他们向四方下了急令,要各地驻军上京勤王,然而会回应的恐怕寥寥。别处令不动,只好要京畿各城驻军严阵以待,皇城那边也增派了禁卫军过来,以作抵挡。 这一仗我们两方都无捷径可走,必然是要硬打了。 我方这十万军,虽则看起来势不可挡,但真正精锐的部队只有一半。慕恒匆忙反叛,半数之兵都是临时征来。漠北边军本可以一用,但也被拖在了定西府。如今,慕恒自己的尖兵有个三万,我带来的禁军两万,其中禁军当然最为骁勇,他本来的这些兵里,也只有一半可以匹敌。这也是为何慕恒虽手握云苍两州,却迟迟不攻皇城的原因之一——和十二万禁军硬来,风险太大。 我和慕恒领的是中间一路兵,其中有我麾下的两万禁军,还有慕恒的两万兵将。这一路数目最大,途中要攻的重镇也最多最难。我们从涂城出发,要先后经过洙阳、汝城、鹊关、青河、段城,凤至等数座城池,最后一关才是胤京。 如今,我们两方做的实是时间的争抢。西帝想要在我们到来之前部署好防守军队,将我们拖住,我们则不想给对方太多的准备时间,好一举拿下。于是,在不让兵将们过度疲劳的前提下,我们用最短的时间抵达了洙阳。 洙阳虽是大城,但因离胤京较远,所以援军并未来得及赶到。此地驻守的兵力不足,又看见如此大兵压境,早就没了士气。我真正的尖兵还没有出动,那边已然一击即溃。城中居民见状惶然,就怕军队抵死抗争,到时候我们强攻进城,必然造成平民死伤。最后,面对着自己手下不成器的兵和恐慌的人民,此地提辖没有重整精神再战,自动投降了。 首战告捷,士气大振,当夜自然又是一次大宴。慕恒犒赏我们众将领,在他的大帐与我们共饮。众将士喝了几杯,陆续以要去慰劳兵士为由告退。他们不说,可我知道,这是因为慕恒不是能与下属打成一片的主儿,和他在一起喝酒相当扫兴。 每次慕恒设这种军中的筵席,大家都要不露痕迹地找理由溜走,这溜是门学问,不能走得太早,过于明显,也不能走得太迟,因为要是你剩下你一个,那你断没有撇下今上独酌的道理,于是,你就走不了了。 今天,每次我觉得时机已到,跃跃欲试地想出去找兄弟们喝酒,慕恒都会读心术似地敬我一杯,到最后,我只能目送着最后一位将军远去。 一俟那人离开,慕恒便眼波一转,将账内侍者都遣了出去。而后,他张了张口,似乎想召我过去,却又停住,自己起身坐到我身旁来。 我不自觉地就扬起了唇角:“皇上这是做什么?” “想与萧将军论论军情。” “哦?”我看他一脸淡定,便在心里腹诽:装模作样。 “大军明日出发,四日后可至汝城。此战我们胜利的消息已经传开,那汝城又无险可守,想必很容易拿下。” 第69章 还真的论军情……你论军情用得着非靠我这么近吗?我察觉到自己竟然有点不快,就在心里戳自己脑门——他说要论军情,你觉得人家装模作样,现在他真说正事了,你又不乐意,你到底想怎么样? 却见他了然地看着我,嘴角露出一点笑意。 我瞬时有种心思被看透之感,赶紧调整了神情。一边在心里骂老头子,你这是什么馊主意,非要给我戴面具,这下好了,搞得我面具摘了,却总是忘了不要将心思放在脸上,时不时来这么一下被人看透的时刻。 “那么,不谈军情?”慕恒幽幽地开了口。 “不谈军情能谈什么?”我略有生硬地说道。 原先以为慕恒浑身散发冷气,现在却总是觉得他是烫的。稍微离得近了就有热气扑面,让人不自在。 他想了想,道:“我近日一直想着去年你我夫妻相称走的那一程。不知何时才能见你再着女装。” 我笑了,不想接他“夫妻”的话茬,反而问他:“我穿女装好看吗?”自从秦信离开之后,我的耳根子异常清净。人一满足,就容易变得贪心,现在没人气我了,我还不安于现状,进而想听几句好话。可惜的是五王爷不在身旁,只能拿慕恒凑合。 “好看。” “有多好看?” 这话把慕恒问住了,半天答不上来。看来他和五王爷之间还是有差距,有他沉吟这功夫,人五王爷千字赞美诗都写出来了。 “令人忍不住想,大红嫁衣定很衬你。” 我噗嗤笑了,觉得他三句不离拐弯抹角的暗示,这模样也很可爱。可惜我现在心思纷乱,虽然大致确定自己也动了心,但真要决定和他一生一世,又似还不足。总感觉还有心结未曾解开,大概是上一段情断得太惨烈,至今心有余悸的缘故。 “我还没想好,慕恒,你再等等。”想着想着,我又不由得有些黯然,脸上的笑也收起了。 慕恒似乎看出了什么,眼色也是一暗,转而叹道:“想想的确是突然,不怪你犹豫。一年之前,谁曾想到我们两人会走到这一步。即便两月之前,你也从未料到会有现下这场景。那时,想必就算是要披红装,你也盼着揭开盖头那人会是大哥吧。” “或许吧,”我给自己倒了杯酒,“但也不一定。我现在愈发觉得情这一字很麻烦,谁能说得清?那夜在你府上,我的剑掉落那刻,脑子里真是一团浆糊。我也想不通,你抱我,我竟没有挣脱。后来回到东宫,听见太子要娶柔丽公主,那时候我心里有个模模糊糊的对未来的猜想。我被这猜想弄得睡不着觉。”许多话藏着掖着没用,我也并非什么害羞的小娘子,索性坦诚地说了。 “什么猜想?” “我以为太子会娶柔丽,而我终该断了念想。我以为,你会交出遗诏,然后认真地追求我,而我日后未尝不会答应。”可是之后,一切都乱了。 慕恒默默不语,我便继续说道:“我对太子的感情,如同植在心里的一棵树,日积月累地浇灌,根深叶茂,难以伐除。对你,则像是藤蔓,有点苗头的时候未曾注意,等知道的时候,已经长疯了,斩了还有,断了还生。简直是毫无办法。” 慕恒转头,见我纠纠结结地苦着一张脸,却笑起来。 “那就别斩它了,任由它长。”他对温声细语还不太熟练,只知道将声音放轻,几乎只有气声了。 我们离得很近,暖黄色的烛光在他脸上布下阴影。他这样说着,长睫有些闪烁。我怔了几刻没有说话,再回神之时,氛围已然被这二刻的沉默酿得变了味道。我与他对视着,心跳如同擂鼓,眼睛想要闪躲,却怎么也移不开,无助之下,掌心发了细汗。 他缓缓地凑了过来,用指尖轻抬起了我的下巴。 而后吻上我。 慕恒的唇是温热的,柔软的,带着一点酒香,令我昏昏沉沉。我不敢闭眼,盯着他轻拧的眉心。 慕恒这一吻,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为何唇上缠绵不休,眉头却不展开? 不论他如何,我自己是心悸得厉害。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变得畏首畏尾。得到什么好的东西,总疑心是虚假,怕它如烟而散。 太子也曾说过要我当他的皇后啊。我头破血流去爱的人,把我当一颗棋子。 慕恒似乎感到我的生硬,睁开眼,停下了动作。见我神色不对,他以为自己唐突,退后一些,有些懊丧:“对不起。” “不是你的错,”我低下眼,“我只是害怕。” “你怕我?” 我摇摇头:“我怕自己动了情,又得一场空。” 慕恒一愣,却既无安慰,也无许诺,只是喃喃地说:“我比你更要害怕。我本已断定了我们之间绝无可能,甚至一度以为你死了。一直忍着不敢告诉你真相,将你推向另一个人。好不容易将你等来了,我鼓足勇气向你表明心迹,怕极了你拒绝。好不容易,你给我了个可能,我却更要胆战心惊,怕你随时要改变主意。我急着要你给我个许诺,实非不想等,而是实在不安。” 我听他说完了,有些不敢相信,傻傻地问他:“真的吗?” 慕恒好不容易说出这么长一番话,却见我状若痴呆似无动容,他一时负气转过头去:“我跟你说过我不善言辞,许多话,你不应逼我说。我……我真应该请教请教五哥。” “别,”经过这一出,我先前难过的情绪早已消散,我伸手止住他的话,“你可别学他,油嘴滑舌的。比起他来,你讨人喜欢多了。” 慕恒的神色这才缓和下来,我也平复了心潮。两人互敬了一杯酒。 醇酒下肚,我舔了舔嘴唇,这才想到自己被慕恒亲了两次,却都结束得不好,没有尝到其中的滋味,不觉有些可惜。从前在侍卫司的时候,我们一群糙汉子经常在一起谈论女人,他们都说和漂亮姑娘亲嘴会让人飘飘欲仙。我看了眼慕恒,觉得他也很漂亮,可我这两次却没来得及品出来什么。 “话说回来,你其实不必不安,”我用手托头,欣赏着他好看的侧脸,“横竖我除了你就只有太子,到时候我们攻入京,我要手刃他为老头子报仇。他死了,我定然会要你啊。” 提到这个,他的眼神一黯。我知道,他和这个大哥向来最是要好,虽然他于他有弑母之仇,但如今真到了骨肉相残时刻,他一定也不好过。 我应该想词儿安慰安慰他的,但此时却只顾盯着他的嘴唇,心里跃跃欲试。 最后,我打定了主意,叫他:“慕恒。” 他转过来。我直起身子,捧住他的脸亲了上去。 他被我吓了一跳,两只眼睛大张,而后又微微眯起。我有样学样,模仿着他刚才的动作,先在他的唇上印下一吻,而后稍离,又重靠近,将他的下嘴唇轻轻抿住,舔舐着。他刚开始有些呆愣,很快就把我拉进怀里,反守为攻了。 我们两个紧拥着对方,难分难舍,好像等这一刻等了许久,一时二人都有些贪婪。我沉浸在慕恒的气息中,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才停下。最后,慕恒喘息不定地拥着我,喃喃道:“萧遥,永远不要离开我。” 第70章 我抬头,手指从他微红的面颊划过,低声答了句:“好。” 如慕恒所料,我们在四日后抵达了汝城。这汝城地小兵稀,又无险可守,很快便被我们拿下。 攻下汝城后,我们没再庆祝,只是在城外驻扎半日,重新置办补给。大军休整之时,我们数十个统帅在一起,整整谈了两个时辰。因为之后的路,绝不会像如今这般轻松。 接下来,军队将继续西去,前往鹊关。从这里到鹊关要十日左右,中间路过长山驿休整补给。鹊关是胤京的东关口,因前朝文人一句“鹊望之而返”得名。这话是说,这座关卡在山川之间,易守难攻,鸟儿都飞不进去一只。 当然,这话是因为文人普遍大惊小怪。我要是这文人诗里的那个鹊儿,一定啄瞎他的狗眼——西有巍巍苍岭,东有矗矗桓峰,哪处山间不是鸦鹊成群,这么挫的几座破山就说老子飞不过去,你当老子是母鸡? 总之,鹊关之险不在山高路狭,而是在于这地方是个两端收紧的口袋形,中间止有一条路穿过。你进去的时候,别人守着一个狭窄的口儿使劲儿打你,好不容易破入,抵达一片平坦的谷地,人家躲在两面的山上埋伏你,还反手一切你的粮路,届时粮草断绝,兵疲马乏,还有四面埋伏,搞不好活生生地就被困死在里头,千辛万苦突破了重围,刚走两步地势复又收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又被堵着揍。相当被动。所以这关,鹊儿进去还是很容易的,能不能出来就难说了。假使它真望之而返,也是怕进去被围住摁着揍。 行军五日后,我们在长山驿扎了营,遥遥望着鹊关。当前的处境一如这只诗人笔下的鸟儿。可惜我们望之而不能返。 不过,天下没有破不了的阵和过不去的关,我设想的这些是将领非常愚蠢或者点儿比较背的时候才会遇上的状况,我领的这些老将和慕恒的水平,还不至于中这种招。况且我军这一路有战必胜,一路轻易得胜下来,正值士气高涨之时。再加上我们分三路入京,禁军也得分三路应对,还得留一小半守住皇城,所以再怎么着,我们人数上也会占优势。所以,这一仗注定会难打,但也注定能得胜。 我们又行军两日,听闻那边号称有十万大军在鹊关围堵。这种虚报人数的把戏实在太常见,我听了,当场就对外说我们有二十万。 又下达命令:禁卫军本是一家,如有降者,绝不视作战俘,和我麾下的这些将士平起平坐。 此战将是我们第一次遇上本部禁卫军。都是我父亲一手培养的军队,如今要兵戈相见,不禁让人有种手足相残的凄凉之感。我很珍惜这支兵,直到开打之前,还私心盼着他们少死伤,多投降。 这么一想,柳相说我妇人之仁,未必不是实话。但这跟我是女儿身毫无关系,全因我年轻。我虽然也杀惯了人,见多了血,但还没到能真视人命如草芥的程度。一来是因为我重感情,二来,背靠我爹这棵大树,我做到风光无两的东宫侍卫总提领,却不曾有过重大取舍和明争暗斗,后来更是仗着自己位高权重我行我素。所以,比之同样年轻,却靠自己上到高位的那些人,我要心软得多,也没尝过无奈的滋味。自老头子去后,我方体会到人在高处,身不由己。 想到要过这样的一生,总归是有些难过。 当然,身为统帅,这种矫情的心思多只一闪而过,因为要做的事实在太多了,没工夫自怜自艾。我们整了一次兵,把即将要用的阵型又重新练了两遍,各部将领全都紧绷着一根筋,待到万无一失之时才领兵上了路,雄赳赳气昂昂地朝鹊关前进。 第三十九章 逆夜.迷魂之阵(1) 从长山驿到鹊关,一路非常平静。想必得知洙阳汝城二邑失守之后,那边放弃了东行守城的打算,而把筹码都押在了鹊关。蓄力一击,这是高明的决定。 果然,才到鹊山山口,便见那边无数旌旗飘扬,一望无际,打眼看来很是壮观。 他们的部队应该已经集结许久,防御工事也完备了,我们的后两路军还没有抵达,于是大家做好防御后就地扎营等待,顺便派出几个轻骑去刺探敌情。 当夜,几个回来的探子异口同声地说对方人数众多,看来在我方之上。 闻言,帐中的将领脸上都不甚好看——本来在地形上我们已经占了劣势,若再有数量上的悬殊,那此战的风险就大了。 “依末将看,此次我们不能贸然进攻,”罗将军首先开了口,“算算时间,另外两路军应也与禁军交过手,不如派人飞鸽传书,外加快马加鞭传信,问问那边遇上的兵力有多少。禁军统共十万人,摸清那边的兵马数,这边是否虚张声势便明朗了。否则,若我们强攻,只怕万一中了圈套……” 这是个笨办法,也是最保险的对策。如今那边明知局势对自己不利,说不定真的孤注一掷,奇招取胜,将所有的大军压在鹊关摁住我们主力死打,毕竟慕恒一被擒,东边的军队自然要溃散。 “是啊,”付将军也开了口,“虽然此法耗费时间,但末将以为,还是小心为上。” “不妥,”林将军摇摇头,“此处军需补给不便。万一他们这是存心耗我们,再暗中断了粮路……军中粮草撑不了太久,到时候再奋起反击,怕是晚了。” “林将军所言有理,”一旁的孙将军深以为然,“进攻讲究时机,一味死等,反而误了地利人和。如今士气正是高涨,长久按兵不动,恐使军心涣散,不如乘势进攻,这一鼓作气的兵,可是勇不可当。” “末将也以为可与之一战,”林将军又说道,“如若真的遇上大军,那我等带着精兵誓死护送陛下撤退,而后下达命令,叫另两路军立即包抄胤京。依我看,禁军离城才好呢,到时候我们夺皇宫不就如探囊取物一般吗?” “听起来确有道理,”罗将军叹了口气,“可诸位别怨我瞻前顾后,万一到时候真被包围,能不能突破,能有多少人突出重围,经不经得住追兵,还要另说呀。” 慕恒静静听着,也不表态,问我:“萧卿怎么看?” 我想了想,道:“臣以为,西帝不是出此诡招之人。将大半军队压在鹊关,风险实在太大。如各位将军所言,我们三军之间沟通无碍,只是耗费些时间。倘若我们真即刻互相通风报信,得知他的招数,那便可立刻指使中军撤退,避开他主力,一边命其它两路直取防备薄弱的京城,若皇宫被夺,此地的禁军也会不击而溃。这战术看似奇巧,实际险之又险,不是西帝的作风。” 慕恒点头。 “说不定西帝正是料到了我们会作如此想,所以才出此对策,那边已是强弩之末,破釜沉舟之举也不是没有可能。”付将军再次说道。 “我们此次打的乃是急战,本应速战速决夺下京城,如今已经节外生枝,再举棋不定拖下去,恐还要多滋事端,”一直沉默的柳相开了口,“我赞同萧大人的说法,西帝即便到了穷途末路,也不至于如此冒险。老臣以为,他们很可能是故意造成人马众多的假象以拖延时机,一来使我们消耗粮草,陷入两难之地,二来也为自己制造从别处搬救兵的时间。若我们不当机立断,日后难免遇上更大的麻烦。” 第71章 这话出后,军帐里寂然了一阵。 领兵打仗,布阵和厮杀是其次,最难的是做决断。如今我们到了个进退两难的境地,稍有不慎,便有可能满盘皆输。大家虽然各抒己见,但都不敢把话说得太满,免得到时候罪责落到自己头上。 可慕恒显然不怕。“可攻,”他云淡风轻地说道,“列位,开始准备吧。” 慕恒年纪轻轻就履立战功,除了因为受过最优秀的将军们教导,还有一个原因——他极有天赋。换言之,他对形势的嗅觉灵敏,有做出正确决定的直觉。在这种情况下,他正是我们所需要的主将。 虽然大家心里多有疑虑,但仍旧选择了相信慕恒。后面的军队陆陆续续到达,七天之后,我们便做好了进攻的部署。到了第八日,双方排兵布阵,大战一触即发。 午时,烈日狂风。我仍然遵守打头阵的承诺,身在在几万大军最前方。这一日,我戴的是凤翅紫金盔,穿的是素银滚云甲,手持乌金枪,腰佩玄铁剑,胯下更有奔霄宝马。奔霄比凡马都高一截,令我愈发觉得自己一等一的威风。 放眼望去,对面旌旆蔽空,黑压压的大军与周围青翠的山川一明一暗,显得十分突兀。 我眯起眼睛。 此刻,我们要突破的是鹊关的第一个关口。这关位于两山之间,地形狭窄,易守难攻。这时,那边排成一排严阵以待,只在入口处留下一个“人”形的豁口。因为道路狭窄的缘故,我军想入关,必然要队列长蛇,到时候,那“人”字儿的两腿便会将来的兵卒逐个击破。 当然,这只是他们的企图。实际能不能挡住,就看我们谁的剑更利一些了。 时机已到,战鼓擂起,犹如天崩地裂。指挥旗一动,我扬枪策马,喝出一声“杀!” 说时迟那时快,两军一得令,万千人马应声而动,脚下尘土瞬时飞扬翻滚,直如腾云驾雾。 “杀——”四周喊声大举。人声、鼓声、马蹄声、战车声以及风吹旌旗的猎猎之声震得人双耳生疼,同时也激起人内心深处的狂热。开始奔跑的一刻,所有人都好似真的腾云驾雾,到了另一个境界。 我们采取的是锥形阵。顾名思义,所有兵士排成一个锥形,尖端是疾且利的前锋,左右是有力的两翼。鹊关入口狭窄,唯有用此法割裂对方之阵型,一冲而入,方能克敌。锥形阵最讲究的便是充当锥尖的先锋,此战,我亲率一万精中之精的禁军,直杀向那布排好的“人”字口。 两军相逢,刀兵碰撞之声响成一片。敌军迎面而来,我丝毫不惧,只觉得长枪焦渴,急需饮血。在这修罗场之中,人不再有人的情感,唯有恨意慷慨。我先前的怜惜之心早被搏斗所带来的危险的兴奋所取代,此刻,敌人迎面而来,而我利落地扬枪挥刺,寒光一闪,那人的胸膛已被刺透。 第一个向我扬起刀的人未来得及发出一声呼喊,便落下马去。 周围的人看清我的面孔后,眼睛里都染上了恐惧。 然而已经晚了。我眼睛微眯,大喝一声,冲入他们之中,如同狼入羊群。 面前的敌军一个个落下马去,惨叫声萦绕耳边,鲜血的味道弥漫开来。 士气高涨,我们行进的速度极快,称得上一个“所向披靡”。 杀入关口之后,那边果然如同我预料的一般,将两边的兵士聚拢收紧过来。我因为最深入的缘故,一时被困在垓心。眼见着十几把长枪长矛要朝我戳将过来,奔霄扬蹄长嘶一声,却将四周的马骇得齐齐后退数步,我趁势袖箭出手,四周作势前冲的士兵脖颈的血同时喷射。那边慌乱之时,我方的好儿郎已然将这圈割出一个口子,生生破了进来,驰马环绕我身旁。 那边勉强抵挡了半个时辰,便全线溃散了。我率的尖兵首先刺入了这山中的腹地,首先欢呼起来,朝后方挥扬着我的“萧”字将旗。后头的军队受此鼓舞,更是奋勇杀敌,如墙般推进着。 我入了谷地之后,便令队伍左右后转,意欲一鼓作气,与后军对敌方形成包抄之势。可一待我转回马首,便大吃了一惊—— 对方的兵马实在是太多了! 方才我不觉得,是因为身处前锋,只顾砍杀面前的敌军,而未能对战局形成一个全面的考量。如今松了口气,再回过神来后望,才发现对面兵士粗看真比我军多出一小半来,现下不只是关口设防,山谷的两旁更是漫山遍野,触目之处全是人马旌旗,浩浩荡荡不知几万! 我心中一紧,暗道不好,怕是罗将军的考量成了真。可如今我们已入了这关,万无再退出的道理,况且就算我想退,也不可能在一时半刻之间通知后军。战术既定,只有硬着头皮执行,先打赢了这一战,再做打算。 我顶着后背被惊出的一身冷汗,依旧横冲直撞地倒杀向敌方的守军。不知过了多久,我们的大军已有多半涌入关口,而那边已成败势,朝四方溃退着。 敌方将领看我们势不可挡,已经破了那关,自知毫无胜算,赶紧鸣金收兵。只见那边钲声一响,战士们纷纷向山两旁撤退。酣战之下,我们的军队随之步步前进,在谷中扩散。 在此期间,我不住地看向两旁山上的兵,就怕那边一声令下,千军万马如覆水而降,把我们围在这谷地里狠打。却见他们只是阴森森地伫立在那里,一动不动,令人胆寒。 我军后方大约也已察觉这形势,立即也鸣钲将兵将撤回,一来保留兵力,二来也是需要集合紧急布阵,怕中了对方的圈套。果然,那边撤退至山间之后,立马开始放箭。 顿时,密集的利箭如雨一般从天而降,连续不断。四周哀声一片。 好在后方下令及时,我们也演练得多,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我军已迅速做好守卫的阵型,各自举起盾牌抵挡的同时,也设下弓箭手朝那边攻击。一时间山中箭雨交织,在风中发出尖利的啸声。 如此僵持了不知有多久。对方大约因为方才惨败,需要整兵,于是没有立即派山上的兵士门俯冲杀敌,只是放箭。最后,两边都感到如此你来我往的远攻无甚意义,便挥旗休战,一齐将无休止的箭止住了。 如此,这战第一回 合我们告捷。 山谷终于静了下来,我的耳朵却依旧嗡嗡作响。环视四周,地上满是浸满鲜血的断肢残骸,呻吟之声此起彼伏。止战之后,大家迅速就地开始扎营,筑建防御工事,医帐也很快搭起,体力尚存的士兵被派去从死人堆里扒出还有救的伤员。 一片忙碌之下,我并没有闲着——方才突围后转头的那一瞥,实在令我心有余悸。我马不停蹄地赶往慕恒所在的方向:当下大计,还是共商今后兵法。 我怎么也没想到西帝真会使出这样的险招。假使鹊关守军就有六万,那禁军统共只剩四万。这四万军,皇城守卫怎么也得三万,剩下的一万够干什么?左路右路都只靠当地驻军,不给增援,不是明摆着自退防线吗? 莫非西帝就真的这么了解他这九弟,认定了我们一定会进攻,所以想出这放手一搏的战术?我越琢磨越觉得脑子不够用,只想快些见到一干大将和文官,好好地将眼前之景梳理一下。 第72章 第四十章 逆夜.迷魂之阵(2) 我找到慕恒的时候,将军们基本已经把我想说的话说完了。大家都是气喘吁吁地从四面八方赶来,迫不及待地要表达同一件事—— 对方人马太他娘的多了! 此刻,慕恒背着手,站在一群口水横飞的将军中间。大家都是大盔重甲,一身臭汗,有的身上还沾着血,唯有柳相一袭青灰色的干净长衫,捋着胡子不说话,显得清新脱俗。 我一到,众人都不自觉地噤声,向后退了一步,柳相退了两步。这不是因为他们敬畏我,实在是因为我是直接在阵前杀敌的人,形象比较狰狞。我现下好像刚从血海里爬出来,自己都快被身上的腥臭味熏死了。 慕恒却没有退后,只舒展了眉头,朝我微微一笑:“萧将军骁勇。” 我点点头,没接茬,急急问道:“有对策了吗?” 众将军面面相觑,最后一致把目光投向了慕恒和柳相。 “事已至此,我们怕是没有退路了。”柳相长叹道。 “可对方人马这样多,”我皱着眉开口,“现在撤退还好,他们的关口业已被打破,无需再攻一次,晚了可就真来不及了。” “是啊,”罗将军附和道,“末将以为,宁愿错过时机,再多周旋几月半年,也好过冒这般险。” “现在撤兵为时已晚。既那边派来了这样规模的大军,便是铁了心要截住我们,”林将军道,“我们若退,必有追兵。一旦落入被动逃跑的局面,军心涣散之下还不知要出多少乱子!不如杀他个痛快,强行破出关去!” 柳相闻言,点了点头。 “可是我们明显占了下风啊,”我提高了声音,“现在不退,被人堵了两头围着打,不是找死……” 话说到一半,我突然明白过来,话也止住了。 这仗是赢不了的。他们的意思,就是要不顾死伤,先打消耗战拖住这边的士兵,再强行冲关,只保证皇上和重臣到达胤京。拖住禁军回京的时间,给我们左右两路军夺宫的机会。这才是最快的取胜之道。 这样一来,我们的人马必定损失惨重。 我带两万禁军出宫,半路策反他们,许他们胜利和荣光。这些人无怨无悔地背叛旧主,一心跟随我匡扶正义,为父报仇。可我现在拿他们的命当垫脚石? 大家都不说话。我在这片沉默中呼吸急促,血涌上头。 “皇上,这是几万活生生的人命!我们不能……”话说到一半,谢将军暗暗地牵我的袖子。 我转眼。他没有看我,只是面色凝重,微微地摇了摇头。 我话头一下止住,不敢说了。 我理亏。因为我一时的意气用事,才有如今大军的劳动奔波。孰知我想救人之心,会不会反而害了更多人。 良久,我低下头:“萧遥年少,资历浅薄,还请柳大人和众将军裁断。” “诸位将军莫要沮丧,”柳相慢悠悠地开了口,“现在我们看到的不过表面。这才一战而已,对方有多少人马,怎般准备,都还未定。无需先下结论,愁煞了自己。依老夫看,大家先各自回营,沐浴更衣,休整好,静下心来之后再做打算。” 此刻在后方指挥的众将领都已十分疲惫,冲锋陷阵的我更是快要浑身脱力。听了这话,我们不再多言,屈膝拜别了慕恒和柳相,便各自朝营帐走去。 回营的路上,谢将军和我走在一起。上次之事后,我因心中自惭,再没有和他单独说过话。当下同路,两人皆有点不知从何说起的意思。我们沉默着走了一段,他终究叹口气,道:“我带这支军队的时间比你长多了。看着手下将士送命,如同在我心上割肉。” 我转眼看他。谢将军背着手,眼神略低,好像在看不远处地上的伏尸,又好像出神想着什么。 方才的那些话还回响在耳边,我胸膛中如有惊涛怒浪,但到嘴边却是乞求般的语气:“谢叔叔,我何尝不是?难道就真的没有别的办法?” 谢将军抬眼看了看四周,低声道:“大人已经出了上次那档子事,现又做出顾惜自己手下兵马的意思,皇上会作如何想?再说,”他的声音更低了,“禁军到底是前朝之师。” 我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顿时双眼大张,哑口无言。 前朝之师,所以折在这一役未必不是好事。这……难道就是慕恒的想法? “小五爷,”谢将军换了称呼,聊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你年轻,却聪明,有些事你不会不懂,只是欠个思量。如今到了这一步,万事要如履薄冰,三思而后行啊。” 说罢,他朝我拱手:“属下告退。” 我怔怔地点下头,也不知有没有回礼,只是丢了魂一般地向自己的营帐走去。 是夜,各位将军休整之后,再次来到慕恒的帐中集议。 经过这段时间的冷静,大家都不像从前那般急切了。大概不止我和谢将军,其他人也私下三三两两沟通过,这次,连一直主张撤退的罗将军也不再坚持己见,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开始讨论接下来的战略。 我几乎什么也没有说。喉咙里像哽着块石头,许多话都开不了口。 慕恒也依旧话少,只是静静听着,偶尔开口,简短地做个决策。在大家一致认为应迅速给我们另两路军报信,叫他们一鼓作气快速攻进京城的时候,他没有同意,只道:“再等等。” 这一点我不甚理解。但我并没有开口质疑。 讨论的最后结果是,大军先趁着夜色向出关处潜行,如遇到追兵便应战,且战且行,直到快到关口了,再行突围。 说着轻松,其实是要血流成河的一条路。 我心底黯然,面上却不显露什么,只是做出谦虚受教的样子。 最后,大家各自回营准备上路。我留在了慕恒的身边,做他的御前侍卫。 “你有心事。”待到所有人都退下后,慕恒走到我面前来。 我自以为伪装得很好,其实还是逃不过他的眼睛。抬起头看他,我有太多的话想要说,却终于还是没有开口。 我与慕恒终究是君臣。若是从前的我,一定会质问他是否真的忌惮我的兵,也会明白告诉他我的想法。可是现在的我不会了。 我摇头笑了笑。 “你不必担心,”他握住我的手,破天荒地出言解释,“依我看,此事没这么简单。假使这里真有五六万大军,那么京城等于失守,大哥没有那么愚蠢。我怀疑这只是他用来迷惑我们的伎俩,只是还不能确定。这也是为何我没有传信让那边轻举妄动。接下来,我们应该还要同他们有一次交手。到时再看那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慕恒很少这样长篇大论。 我看向他,不能确定他这话几分真假,也无力去想。我实在是很累了。 “好,我信你。” 我们就这样星夜踏上了前行之路。经过一场大战,兵将皆疲,我们的速度不是很快,到天快亮时,也只行了一小段路程。关口依旧遥远。 之后大军列阵,就地休息,但没有人放松警惕。我们都知道,接下来势必还会有一场血战。 第73章 果然,午时三刻,巡兵来报,敌军正往这方向而来。 阴天,大风。乌云压顶。 我马不停蹄地将前锋阵法排布好之时,对方也已经整兵待发。 抬头,只见两面山坡上黑压压的一片,是整齐的士兵。随风飘扬的,是无数的旌旗。 那边的军士不动,冷冷地俯视着我们。他们的甲胄和兜鍪在昏晦的日光下泛出暗哑的光。 我调转马头,四下环顾,周围的嘈杂仿佛一刹那寂静,所有的动作都慢了。 有快马急速而来:“皇上传将军回后方护驾!” 我知道,这次太过凶险,慕恒不要我当前锋。 我看向身后的兵。他们也望见了对方那骇人的阵仗,一个个皱着眉头,面面相觑着。 “恕萧遥不能从命,”我握紧手中的长矛,转向他们,“今日,我与兄弟们共死生!” 军士们哗然片刻后,有人领头大喊:“与萧将军共死生!” 喊声从队伍前方开始扩散,逐渐传到后头,愈来愈多的人举起手中的武器大喝:“与萧将军共死生!”到最后,成千上万的人的声音融成一片,在山谷中势如惊雷,久久回响。 “为白五爷报仇!”从后头又传来了这么一句。 我的士兵们大喊着:“为白五爷报仇!” 此言一出,对面同为禁军的兵士们有些骚动了。 面对这震天的吼声,我整个人被说不清的情绪攫住,忍不住地颤抖着。 战鼓已经擂起。 我的好儿郎们!冲啊! 我一声令下,千万铁蹄一齐向前奔去! 这一仗打得天昏地暗。待到双方终于停战的时候,我已经精疲力竭。 我在暮色中下了马,随即被一身重甲压得跪地难起。 有一只手伸到我面前。抬头,果然是慕恒。他皱着眉头,气喘吁吁的,竟是一个人跑过来找我。 我抓住他的手站起来,要哭不哭地看着他:“败了,我们败了,是不是?” 死了好多人,流了好多血。 慕恒气息不稳地上下扫视我的身子,没看见明显的伤口,这才摇头道:“你太冲动了,”他架住我的手臂,往后方走,“先同我回去。” 此时,几个将军和一些士兵也急急地追了过来,将我们护住。我无力再说话,任由慕恒将我架着走。因为太过疲惫,在半路上,我便睡着了。等到醒来的时候,已不知过了多久。 我的铠甲和头盔已经被卸下,身上除了中衣,还披着一身慕恒的白袍。环顾四周,是在营帐的屏风后,周围烛光微微,前头还传来说话的声音。 应该是慕恒将我安置在自己的睡塌上了。我想起下午惨烈的战况,系好衣带,穿上鞋子,便急急忙忙地冲了出去。 前头果然是慕恒、柳相和一众将领,他们围坐一圈,看样子是在议论军情。 见了我,几位将领就要起身:“萧大人醒了……” 我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伸手拦他们:“不必多礼,”说罢,才想起要拜见慕恒,转身作势要跪,“皇上。” 却被慕恒扶住:“坐吧。” “嗯,”我点头坐下,嘴却不停,“我们牺牲了多少人?现在情况如何?” “回大人,昨日以来我军死伤六千人左右。”胡将军答道。 六千人。这个数字对于一支四万人的队伍而言,太惨重了。 仅此两战便如此,接下来,我不敢想。 我眼神空空地在众人间逡巡,撞上谢将军的目光,这才如梦初醒般,收起了面上的神情,将头低下去。 “萧大人莫要心急,”柳相似是看透我的心思一般,缓缓地开了口,“此战,已有转机了。” “哦?”我已经恢复了表面上的平静,只稳着声音问了这么一声。 慕恒难得地笑了笑,亲自回答:“萧卿想必听过玄襄阵。” 玄襄阵?我一愣。玄襄阵是典型的疑兵之阵。此阵依靠军士的排列方式、鼓声、旗帜等各种手段,营造出浩大的声势以迷惑敌人,用得好了,甚至可以造成人数翻倍的假象。我从前经常听人说起,自己却从未见识过,莫非这次…… 我转眼又看,发现在座的将军们都神色轻松,半点没有吃了败仗的样子。 这状况来得太突然,我竟一时反应不过来,直起身子问慕恒:“真的吗?” 慕恒点点头。 我想了想,这才恍然大悟:我们先前的判断是正确的,西帝怎会真的派大队禁卫军过来围堵?他这一招意在迷惑我方。一旦我们中了计,以为面对的是人数众多的大军,势必会不惜一切,消耗兵力保慕恒出关,而不会冒险正面与他们对抗。这样一来,他们占据着主动对我们狠打,我们的精兵至少要折掉一半。 另一方面,这种情况之下,我们极有可能传信给其它两路军,这势必会造成他们的轻敌。到时候,他们抱着京城守军不过两三万的心态攻城,就会落入早已布好的陷阱。果真如此,我们三路军全都损兵折将,又拿什么与剩下的精兵抗衡? 好一个迷魂阵啊! 柳相接了话:“先前他们站在山坡上虚张声势,陛下与我便有了疑惑,只是正式交手之前,谁也不能妄下定论。此次他们全军出动,难免露出破绽。敌军看起来人数众多,其实不过是队形散乱,加上旗帜虚晃和战鼓错杂所营造出的假象。” 我原先并未觉得有何异常,经这一点,再想起战场的状况,竟是十分明显。思及此,我不由有些惭愧:“我身在前线,正面同他们交锋,却未曾察觉,实在是失职。” “萧卿冲锋陷阵,勇猛杀敌,已经为朕立下了大功,不必苛责自己。” 慕恒极少夸人。你敢在他面前自谦自责,他就敢顺着你的话骂你。当下,他蓦然来这么一句,连带我在内的所有将士都有些吃不消。柳相却有了笑意:“是啊,萧大人年纪轻轻就如此骁勇,真让老夫想起了白五爷当年的风姿。” 我咳了咳,觉得这贼老头儿无事献殷勤,不怀好意,于是没有接话:“既我们已看破了那边的伎俩,接下来应当改变战术,杀他个措手不及。” 在座众人表示赞同。林将军道:“这也是我们方才正在说的事。依我看,当下之计,就应该装作不知,依旧列队前进,等着他们送上门来,再分成左右两队,正面向前平推,此阵必破!” 今日一战,我们因为摸不清对方人数的缘故,采取了不正面硬来,而是向前突围的战略,这才开局便被动,反因地形受到他们压制。如今看来,禁军至少要留四万守宫,又要派人去应对我们其它两路军,这里的人马,绝对不会超过三万。 经过这两仗,他们想必也损失不少,只要我军一鼓作气,必能将此战打赢。 我重新燃起了希望。 慕恒和柳相也对这战法表示了赞同,很快,各位统帅便达成共识。大家又就具体细节做了些部署,一切商定好之后,我们结束了这次集议。 众将军纷纷告退,我也跟着拜别慕恒,想要回营休息,却被逢星叫住了。 “萧大人赏脸,老奴有话要与大人说。” 第74章 将军们见状,纷纷同我告别。我辞别了众人之后,刚回身想问他有何事,便看见那厢意味深长地朝我使了个眼色。 想起上次慕恒硬说逢星找我的情景,我明白过来,不禁失笑,看向还坐在原地,装作若无其事的慕恒。 我没问逢星,任他同我行礼,出了营帐,只留下我与慕恒。 他站了起来,走向我:“饿不饿?” 大约因为骤然得知情势峰回路转,我的心情非常愉悦。即便我知道慕恒马上要从袖子里掏出一块饴糖逼我吃下,仍然觉得他很可爱。 我瞧着他走到我身旁,摇头:“不饿。” 他眼带笑意地看我,仍然拿出块糖,献宝似递过来。 我接过,为了少腻一会儿,便将那糖一掰两半,将大的那半喂给他。 他未料到我的举动,有点措手不及,但仍张口,将糖吃了进去。随即,他愉快地牵起我的手:“走,出去透透气。” 那夜,我们一人含着一块腻甜的饴糖,牵着手走小路出了军营,踏着夜色来到一涧小溪前,躺在草地上看星星。在此之前,我还从没想过慕恒还有这种情趣。 鹊关山谷其实很宁静,很美。谁能想到白天的时候,这里有成千上万的战士成为敌人的刀下之鬼,四处血流成河,是个修罗场。 我有些恍惚地望着四周,觉得心中被连日的杀戮扭曲的部分,一点点教夜风给抚平了,舒展开来。 再转头望向慕恒,发觉他也看着我,眼神不再有之前的寒意,柔和得像月光。此刻我们没有任何戒备地躺在草地上,真如两个孩童。 过了一会儿,慕恒告诉我:他小的时候,先皇后很疼爱他。每当他不开心,她就会用一块饴糖哄他。 我失笑,说如果我要是有娘亲,说不定也会爱吃糖。 其实我们两人很像。一年前的今天,我们两人走在回京的路上,都是失了母亲,满心期待回到父亲身旁的孩子。我们的父亲死在同一日。如今,我们两个都是孤儿。不论九五之尊,还是位极人臣,都掩盖不了这个事实:在这片繁星下,我们只有彼此。 说到这里,他吻了我。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久久不放。 大军休整了几日之后,我们重新上了路。 上一战,对方的伤亡也不少。我们休整的时候,那边并没有趁机找茬。如此过了半个月,双方都恢复了元气,再次狭路相逢,终于展开了大战。 他们没有料到我们已经看破了那阵型,还是用像上次一样的把戏,从两面的山上发兵围攻。我方却没有再被动抵抗,往前突围,而是直接分了两路,朝两侧平推。 果如慕恒所料,敌军的兵力大大不如这边。我们打了他个措手不及,没用多久,他们便全线溃败。 不过,能用得好这疑兵之阵,那大将绝不会是蠢人。看见我们这架势,他自知抵挡无用,果断在最快的时间内鸣金收兵,紧急朝胤京方向撤退,保住了自己的兵力。 接下来,我们乘胜追击,而他们一路打一路退,双方又有过几次小的战役,但都草草结束。 又过了大半个月,出关口终于到了眼前,而敌军已经先行返旆回京。我们轻松地越过了鹊关。至此,胤京再无险可守,夺宫之期指日可待。 在这些日子里,粮草已经消耗殆尽,最后的几天,士兵们都半饿着肚子。过了鹊关之后,我们抵达青河,置办了许多军需补给。当夜,全军大宴,我和禁军众将与士兵同乐。 酒过三巡,许多人开始唱歌。有些士兵唱着唱着哭起来,将酒泼在篝火里,敬一杯没能出谷的兄弟。 从胤京出发的时候,我有战士二万人,现在劫后余生,还剩一万六千。不到两月的时间里,四千条鲜活的性命没了。 我脑子里杂乱地冒出一些问题:如果我当初没有放过秦信,这些人是不是就不会死?如果慕恒没有察觉对方的诡计,那我是不是也只能把这剩下的一万多“前朝之师”推出去送死? 我饮尽杯中的烈酒,笑了一声,又想起了为掩护我们死在泽水畔的林肃等人。 林肃走前的那一夜曾经要我答应他,朝政不能乱,疆土不能丢。我拥护他舍命保下的真天子,接下来将平西戎之乱,以换得许多年的边境安宁。我想我算是对得起林肃。 我对得起林肃,对得起我爹,对得起先皇和慕恒,可我自己呢? 慕恒很好,可我要做他的臣,就要磨去常人的情感。我对他的这点爱,又能持续多久? 那夜我喝醉了,迷迷糊糊想了很多,这些全都是酒后断断续续的闪念。第二天起来头疼,想起昨天又哭又笑地被人抬进营帐,感到特别羞耻,决定以后再也不乱七八糟地瞎想,不要因为亲了几口美人儿就丢失了大大咧咧的男儿本色,染上酸臭文人的陋习。 反正该发生不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死了的人不能复活,即将到来的事也不能阻挡,与其伤春悲秋,不如埋头干活来得干脆。 这么想着,我继续和各位将军们一起练兵,讨论战况,将每天排得满满的。于是整个人又振作起来。 我们连战连胜,士气十分高涨。这一路,朝廷各地驻军在我们的攻势之下纷纷溃散,而我军则如一柄锋利的匕首,势不可挡地破城前进,直击这王朝的心脏。 一个月后,我们抵达了京郊,另外两路军也如期而至,对京城形成个包抄之势。 大军停驻,做攻城的准备。我和慕恒并排骑在马上,遥望胤京高高的城门。 西帝大势已去。不出一月,这城便会告破,天下将被归还给它真正的主人。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了。 慕恒要我带他去了我爹娘的坟前。到了之后,他竟屈膝下跪,对二老行了个结结实实地叩拜大礼。 我吓了一跳,赶紧拉他起来:“可不能乱跪啊,你贵为一国之君,只能拜天地太庙,在我爹墓前跪个什么劲儿?” 慕恒却道:“白五爷是我的师父,又舍命拥立我,当得起这礼,”他说着,眼波一转,对着我爹的墓道,“况且今日,徒儿还有一事相求。” 我觉得他这一本正经的样子很好笑。怎么着,还指望老头子从坟里爬出来答应他呀? “愿师父将令爱托付于我,”他郑重其事地对着我爹的墓碑道,“徒儿此生,非她不娶。” 我“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倒不是因为别的,主要是从小到大他们都称“令郎”,骤然听到“令爱”这个称呼,感觉非常别扭。而且虽然说是求亲,但“非她不娶”怎么听都像是威胁,这是慕恒没错了。 “行了行了,”我摆摆手,“别在这儿酸我家老头子。”说着便拉他离开。 慕恒一言不发地跟着我走,沉默了半晌才道:“我是认真的。” “哦?”不知为何,看见慕恒这模样,我就忍不住要发笑,“趁你这赌誓刚出口,现在收回可还来得及,省得以后填充后宫的时候遭报应。我爹可是很小心眼的。” “娶得到你,你便是我唯一的皇后,”他却只淡淡道,“娶不到你,我便独身一生。” 又来了,“独身一生”是要威胁谁?看他那严肃的样子,我笑得更欢。不期然又想起离开胤京的时候,西帝也说要我做他的皇后,如今我却一心想要他死在我刀下。然而这一闪念只是让我微微一怔,不到片刻,我就将心中的情绪摁了下去,继续笑了。 第75章 慕恒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只见我嬉皮笑脸,以为我不把他的话当回事,脸色逐渐阴了:“你若不愿,我不强求。只是以后别再亲近我,给人妄想。” 这话怎么听着耳熟?秋红好像说过。 这么一想,我笑得更开心了。但为了照顾身旁这个被我占了便宜的姑娘的感受,我还是在喘气的间隙断续道:“我没说不愿意啊,待我手刃杀父仇人,你登基,我封后,挺好的。” “真的?”慕恒扬眉。 “不敢欺君。” 纠缠我这么久,终于得到结果,他却并未显得异常惊喜,连先前偶尔冒出来的肉麻话也没说一句,只是点了点头。看来慕恒后来虽然经常有一些异常的言行,但总体上还是那个冷淡沉着的桓王。 当然,这只是我当下的想法。第二天,逢星公公火急火燎地来问我皇上祭奠的时候有没有吃什么奇怪的东西,因为昨天凌晨,陛下突然从床上坐起,腾空翻了个跟头。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过后,那边又恢复平静,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第四十一章 逆夜.夺宫 大军集结完毕之后,我们开始攻城了。 胤京作为一国之都,城防的坚固程度自然非其它城池可以比拟,皇家禁卫军也不是吃素的。 我叛变之后,陆问再任九门提督,王修廉将权柄牢牢地握在了自己手里。我虽然恨极了这个王老贼,但也不得不承认他是个厉害的角色。有人说,世人的脑筋一共一斤,王太师柳国相共分八两。如今,这两颗世上最重的脑瓜算是对上了。 我一直知道这仗会很难打,但没有想到会难到这个程度。王太师亲自上场当军师,用这不到六万的禁卫军生生挡住了我们九万兵马。 原本以为最多一个月拿下的城池,一攻就是两个月。本以为能在年关前拿下,如今眼看着已经到了十二月末,战争却仍未有结束的迹象。 禁军抵死守城,京城久攻不破,双方死伤数万,这些天,方圆几里都环绕着难以散去的血腥味。 打到最后,两边兵将都无比疲惫,可这仗还是看不到尽头。这些天,我看着士兵死伤,愁得生了白头发。谁都知道天下所有的势力都倾向慕恒,我们从苍云两州调了兵,这皇城已如海上孤舟,可那边就是半点不松懈。 有探子说,西帝倾尽皇宫国库,连王太师都自己所有的家产拿了出来犒军,以及征百姓入伍。那边号称宁死不降,就算只剩一个活人,也要与我们抗争到底。在战场上,他们也真是不要命的打法。 最终,因为损失实在惨重,我们不得不暂时停在城外,等待援军的到达。我知道,一旦真到了动用援军那一步,必定会有一场死战,守城的禁卫军要全军覆没。 等待最是让人心焦,因为谁也摸不清那边的意图。以我对西帝的了解,他还没愚蠢到要死守,那么这只是拖延时间,憋着个什么后招?这后招是什么,何时到来,全是令人不安的问题。 我每天连饭也不想吃了,只不停地在心中揣摩王修廉,或者是西帝的心思。他们这样做到底会有什么好处?事到如今,难不成那边还有退路?难道这些日子,他已经和哪个王爷盟合,搬到了救兵,如今只是在等待支援? 我们将所有可能背叛的王侯将军都暗中排查了一遍,却一无所获。 终于有一天,我和柳相、慕恒等人再次集议的时候,柳相说了一句:“他们这是不顾一切要给我们留个烂摊子,国库守不住便散,军队也不惜死伤,生怕日后为我们所用。” 这话突然将我脑子里一个模模糊糊的部分点了一下——那边若已知无力反抗,为何还要损禁卫军,怕为我们所用,难道这还不是最后一战?思及此,我心中骤然一凛,两个字冒了出来:弃城! “我明白了!”这话脱口而出,连我自己也吓了一跳,随即,在众人愕然的目光中,我说道:“会不会看似死守,实则弃毁,真正要保的人早已离城?鹊关迷魂阵是为了拖延,京城禁军死守也是为了拖延,而拖出的这些时间,足够西帝远逃。” 是否我们一开始就想错了,西帝不是等援兵,而是自己金蝉脱壳? 柳相原本略带佝偻的身子直了起来。 “可西帝若逃了,怎会不带禁卫军,连朝臣的主心骨王太师也留下?”林将军皱眉。 林将军有这般提问十分正常,我很难想到王太师这样的人会做出牺牲自己的事,西帝抛弃自己的智囊也实在出人意料。正因如此,我们发觉西帝离京的可能才用了这么久。 “如今西帝已是四面楚歌,带兵出逃无疑是给各地驻军竖个活靶子,也会引来我们追击,能不能到得了目的地都不一定,还不如营造出自己在京城的假象,转移大家视线,轻兵逃亡。而正是王太师留下,才最能掩盖西帝潜逃的事实,”柳相一点就通,而且比我想得要全面得多。恐怕心中也早已有了这方面的疑虑。 这番话说完,他叹了口气,头一回真心地赞了我:“我真是老了,竟未料到这一层,后生可畏呀。” “若真是如此,那西帝没了兵马,能去哪儿呢?”林将军再次发问。 我和慕恒相视一眼,同时说出:“遥州。” 别忘了,西帝还有个盟友——西戎克林孜王。要投靠他,定西府不能去,因为有漠北边军,那就只剩下相邻的遥州。 遥州位于我朝西南端,西临西戎,南邻南狄,也有一支戍边的军队。只要他联手克林孜收服了遥州的边军,那他就会手握精兵,又背靠向来交好的西戎南狄。山高皇帝远,我们遣兵远征去收复无疑耗时耗力,难上加难。这样一来,他虽不能反攻,却至少可以割据一方,自立成国。 这是漂亮的一着。可惜的是他漏算了一步:我们在西戎,同样有一张牌。 不过,这一切都是几人在帐中信口臆测,情况是否如此还需要进一步证实。 慕恒的脑子转得极快,我还在想要不要冒死潜入皇宫查看的时候,他已经有了办法:“那么,试他一试。” 他勾勾指头,叫逢星上前:“去,派人将此事传进京城。” 逢星忙不迭地领旨而出,我才反应过来:是啊,那边军民皆以为自己在舍命保卫皇上,听到君上其实早已远逃,故意要留他们送死,军心势必要动摇。这是我们证实猜测最简单,也是有效的方法——若西帝没有逃,定会被逼出来澄清谣言,这样,我们总归能有个底。 因为这件事做起来不需什么成本,也不会对我们造成任何妨害,所以即便是仍半信半疑的人,也没有对此提出反对。 既然破解之法已定,事不宜迟,我们一干统帅赶紧告退,向手下的兵将宣布此事去了。 很快,西帝离京的消息便散播开来。短短半个月,愤怒的军士们已经造成了浩大的声势,要请西帝出来澄清谣言。 一开始,王修廉谎称西帝卧病,试图蒙混过关。但结果可想而知,此举如同火上浇油,更点燃了禁军的怒焰。军中哗变越来越难以压制,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境地。 随着时间的推移,士兵们明白,他们拼死保护的皇上是不会出来了。端午夜,本该与家人欢度佳节的这些禁卫军,死伤已有半数。这一夜,他们的忍耐终于到了极限。在几个领头反叛的将军的带领下,军队浩浩荡荡地进入了皇宫,搜查御殿。 第76章 确定皇上已经离宫后,禁卫军的愤怒达到顶端。这一夜下着大雨,电闪雷鸣中,几万人马怒吼着包围太师府,将合府上下屠了个干净。 王修廉风光一世,谁能想到他晚年落得个满门被灭的惨烈下场。 而后,这些人深夜开放城门,由领头的几个将领绑了王修廉,冒雨投向我们的大营。 我们夜里听见动静,紧急在慕恒帐中集合。其实大家都已经猜到皇城之内发生了什么,但保险起见,还是调遣士兵做了防守。等待了一个时辰左右,果然有不少兵马星夜驰来,几个将军押着王修廉,要拜见慕恒。 慕恒下令叫他们进来。 我不止一次地想过自己亲手了结王老贼的画面,在慕恒帐中等待的这个时辰,我的心口像是燃着一团火。这个人逼死了我爹,连我自己也三番两次险些命丧他手。如今我即将大仇得报,却觉得可惜,因为人左不过是一死,可是死亡太痛快了,一时二刻的事。血海深仇,就这么一剑了结吗? 我不停地在帐中踱着步。过了一会儿,杂乱的人声越来越近,我的脚步便顿住了。我直直盯着帐口,直到几位将军被一个公公带进来。 他们中间的是一个浑身湿透的男子。此人被五花大绑着,他衣物肮脏带血,满脸都是青肿,花白的头发紧紧贴着头皮,还滴着水。我愣了一愣,才想到这是王修廉。 我盯着他,可他嘴角一丝轻蔑的笑,直视前方,并不看我。 几位将军拜见慕恒,说明来意,他们说了什么,我一概没有听见。直到他们朝我下拜,齐声道:“吾等愿唯萧大人马首是瞻!”我才如梦初醒一般转过身去:“各位将军平身。” 这话答得不好。 几位熟人并没有介意,反而意会般,将面前的老者搡了一把:“臣等已将这乱贼带来了,任凭皇上、萧将军处置!王修廉,还不跪下!” 王修廉不跪,仍然将嘴唇紧紧地抿出一丝嘲讽的笑意。 我的手下意识地朝袖内摸,想使暗器打碎他的膝盖,未料一位将军朝他的腿弯处踢了一脚。就这么不重的一脚,王修廉应声跪倒在地。 其实这老东西手无缚鸡之力,没了权柄,他什么都不是。 我此刻终于将心收了回来,听见外头风雨雷电一齐响起。在这声音里,掺杂了慕恒的一句—— “此人便交由萧卿处置吧。” “是,皇上。”说罢,我朝帐中各位拱了拱手,一手拎起那人的领子,将他拖了出去。 风雨扑面袭来,一道闪电劈下,照亮我的银甲。营帐两旁侍立的卫兵见我这模样,吓得一言未发。我逆着倾盆大雨,独自将王修廉拖行至无人之处,方才松手。他如同一口破麻袋,瘫在泥泞里无力起身。此时我也已经全身湿透,雨水结成股从我的下巴和指尖流下。 我单膝跪地,捏着他的下颚迫他看我:“王修廉,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你若答了,我立即一刀结果你,否则凌迟处置。” 王修廉大口喘着气,脸上却仍旧是不屑:“哦?” “秦信呢?”若秦信还在宫中,方才这些将军不会不提他一句。 “他……在……”王修廉嗫嚅着答道。风雨嘈杂,他的声音极小,我不由凑近去听。未料他忽而身子一挺,用尽全力昂头咬向我的脖颈。 我侧头险险躲过,反手扇他一个耳光:“不识抬举!” 一个惊雷劈下,照亮那张青肿的脸上极狰狞的笑容:“哈哈哈,你以为是谁护送陛下离的京?老夫的计谋能成功,还要多亏萧大人培养出的好部下啊,哈哈哈哈!” 我怔住了。他竟肯将西帝交到死对头秦信的手里,而自己留守京城?他明明知道自己会有什么下场,却做出这样的选择。好一个王太师! 我愣神中间,却见那人被雨水呛出一口黑血,不由一惊——他服毒了。 呕血之后,那人仍得意地笑着。看着他这幅模样,我一时血涌上头,抬脚对着他的心口狠狠踹去。经这一击,王修廉惨叫一声,终于将笑止住。他在滑腻的泥地上挣扎着翻过身来,怒目圆睁:“萧贼!只恨我夺印那日没能掐死你!无颜面对皇上!你真以为杀了我就胜了吗?你那日能放走秦信,日后迟早还要放走李信王信,老夫就在黄泉路上等着你!” 王修廉耗尽力气将这些话吼了出来,声音竟盖过雨声。随即,他又喷出口黑血,整个身子猛地一绷。我再去看,那人双眼暴凸,牙关紧咬,已是气绝身亡。 我浑身冰冷地跪在地上,紧紧拽着他的衣襟将他拉起,又放下。周遭只闻风啸水淌,令人仿佛置身孤岛。 我与王修廉的恩怨,就这么结束了。 我颤抖着,在泥泞里打着滑站起身来,愣愣地往来时方向走。却见那边风雨飘摇,送来了个金色的身影。 走近了,看见是慕恒。他也不知道打伞,孤零零地出来找我。 见了我,他一言不发地抬起手臂拥住我的肩膀,用自己的斗篷将我裹住。感到一阵潮湿的暖意,我这才一颤,觉出了方才的寒冷。噪声太大,这一路我们谁也没有开口,我抬眼望他,只见雨水从他有棱有角的脸上不断淌下。在西淮城的时候,他也曾这样拥住我,为我挡沙尘,那时候我也这么看着他,觉得他很好,让人着迷。 我逐渐松开了一直紧闭的手指和牙关,慢慢地将头靠上他的肩膀,任由眼泪混着雨水滑落。 慕恒夺下皇宫,正式称帝,各地王爵臣服。 登基大典在入城后七日举行。战火止息,新君即位,实是普天同庆的乐事。这一日,整个胤京城恢复了往日的生机,四处载歌载舞,十分热闹。 柳相带着我们一众官员先去拜祭太庙,而后我们回宫接到了圣上,举行郊天之礼。 文武百官列齐,我与柳相为首。 祭祀完毕后,慕恒端坐于龙椅之上,由全福来宣读先皇遗诏。 全公公等待这日已久,事先练习了许多次,才保住了当前宣读时的平稳庄重,没有掉下泪来。他的声音在四周回荡,我也跟着他,不出声地念出这诏书上的每一句话。 老头子,我虽不是十足地有天分,但好歹拼尽了血汗,让你的这条命没有白送。你在九泉之下,可以瞑目了。 遗诏最后一句落下,我与柳相带头叩首:“皇上万岁万万岁!” 在场众人齐齐下拜,山呼之声震耳欲聋。我微微抬首看向慕恒,只见他的脸被冕旒遮得隐隐绰绰,看不清神情,只身上的衮袍玉带熠熠地放着光。真是睥睨天下的真龙天子了。 我不由有些恍惚。 登基大典就这样结束。礼成之后,各个封地的长官纷纷送来朝贡。只有遥州沉寂着。当然,这早在我们意料当中,只不过现在还不到处理此事的时候。 天下易主,万事繁杂,大大小小的政务忙了一个多月。慕恒偷闲要跟我定婚期,我没有答应。一来因为先皇和老头子归天,我和慕恒理当守丧一年,如今期限才过几个月,就急着办婚事,总归不太好,二来,西帝一日未除,我爹的仇就算一日未报,我要先把这件事办完再说。 慕恒因此跟我生气,给我甩了好些天的脸色。恰逢几个没眼色的大臣为了巴结我,挑了许多比娘们儿还娘们儿的美男子要送我做男宠,这下可捅了马蜂窝,气得慕恒在早朝上大发雷霆,点名道姓地骂人,说朝廷的趋炎附势之风不容助长。其实他就是怕我养男人。 第77章 朝中一时议论纷纷,很多人觉得慕恒这是借机敲打我,很有要兔死狗烹的意思。这个“兔死狗烹”是文人的说法,非常莫名其妙,但其实就是卸磨杀驴。 我觉得慕恒看上我这件事还挺明显的,实际上没一个人这么想。就算他只没理由地给我一个人好脸色,经常盯着我不放,频繁召我入宫,有什么好东西全往我府上送,甚至有一次在宫宴上偷偷拉我的手被文武百官看个正着……在他们眼里,这都是纯纯的君臣之情,或者说主人和驴的感情。逢星这人嘴也不小,但是我和慕恒的桃色谣言愣是没能传得出去,因为大家都觉得不可信,一听就是瞎说。 只能说我铁血硬汉的形象在同僚们心中已经根深蒂固,看他们给我选的男人类型就知道。不过还有人别具一格,给我送女的,那就另当别论了。 不知道等慕恒真宣布封我为后那天,文武百官会是怎么个反应。他们一直不会意,连老管家都听信传言,吓得要给我收拾包裹,这一点实在是让我有点不好意思,有种偷偷搞断袖之癖的罪恶感,总感觉到了揭示真相之时会加倍的羞耻。 幸好我和慕恒的婚姻大事还比较遥远,当务之急是解决西边的问题。西帝与克林孜王沆瀣一气,说是要建遥州为国。遥州偏远,地盘又不大,此事看起来似乎不是很紧急,但实际上,这牵扯到我朝和西戎南狄的关系以及西疆局势,若现在处理不好,日后恐怕后患无穷。 不久前,柔丽已经顺利回到南西戎和卓尔罕王会合,我们给漠北边军下的令也业已到了。在这边的指使之下,两边瞒着克林孜王暗中往来,应是一拍即合。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只要慕恒再走一次他去秦城督军的老路,带着大军西征,就可将那边一网打尽。 如今,我们就等着西边来的消息,待确定那边结盟成功之后便可出发。终于,几日后,有两封快马急信送到了宫中。一封给慕恒,是卓尔罕的亲笔信,表示已经和漠北边军统帅见过面,愿意助陛下铲除奸佞,也感谢中原王为他解决家事云云。 还有一个信封上写着要我亲启,一打开就是几个非常丑陋的大字: 秦信在遥州!什么时候打西帝?快他娘的来! 第四十二章 逆夜.说要护我一辈子还做不做数?(1) 我和慕恒从胤京出发,快马加鞭地往西边赶。 此行算是重走我们去年到秦城督军时的老路。去年我便衣护送慕恒,在军中当个小侍卫,每天都无比悠闲。当时的我认为自己的命很好,生于显赫之家,又轻易得了高位。何曾想过,原来我的幸运全靠我爹用血汗浇灌,这高位,也不是先前想的那回事儿。 彼时我和那些世家纨绔子弟没什么区别,如今我似乎在这短短的时间内长大了,也慢慢地拾起自己从前掩起来或者丢掉的身为女子的一面。后者是慕恒的功劳。 偷偷喜欢太子的那些时分,太子说好听的话,无微不至地关心我,温柔和煦,我的一颗心却总如同在海上飘摇,孤苦地,不知是否能够靠岸。而慕恒,他不会说甜言蜜语,也不细心体贴,偶尔还跟你闹脾气。可是很奇怪,和他在一起,我时刻感到自己被爱,无比安稳。人安稳了,就生出些温柔来。不止我,慕恒也是如此。他的性子比从前要和缓许多,不止对我,对旁人也逐渐没那样冷漠。 这一路,前半程慕恒上次男宠风波余怒未消,后面被我用哄小姑娘的手段给哄好了。我们两人快马加鞭地行军,忙中抽一两刻小空谈情说爱。因为大局已定,所以虽然艰辛,但能看得到希望,日子还过得比较逍遥。 五个月后,我们抵达秦城。 我们带来的大军和驻扎在秦城的漠北边军会合,我与慕恒也得以和前年提拔过的几个将军再见。如今接替了刘钦位置的是个叫吴克的将军,也是慕恒从前在军中的亲信。 据吴克说,自从西帝占领了遥州后,克林孜王的叛军就无意再和漠北边军起冲突,而是养精蓄锐,和遥州驻军盟合,打算一举将卓尔罕王的老窝端掉。可卓尔罕还保存有一些兵力,而且他占据的南西戎恰巧与遥州接壤,所以克林孜一南征,卓尔罕就西退打遥州。现下,遥州北部已是卓尔罕王的地盘了。作为西帝的盟友,克林孜照理应当分出一路大军去遥州支援,可惜此人见西帝失了势,就有爱答不理的意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任卓尔罕部往遥州退,大约是想先把旧王的势力逼出西戎,而后把烂摊子留给我朝收拾,所以如今两方只是表面的盟军,实际上早有嫌隙。 不知道西帝仓皇西逃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自己十年的盟友如此不牢固? 正好,敌方一盘散沙,我方勠力同心,这一仗打起来定会很轻松。 来到秦城的第三日下午,有人通报说卓尔罕王的使臣觐见。我眼皮子都没来得及抬,就听见那边吵吵嚷嚷地进来一个姑娘,转头一看,那裹着正红色胡服大袄的小蛮婆,不是柔丽又是谁? 一年未见,柔丽看起来倒是成熟了不少,可惜性子还是没有半点收敛。我们两人相见,都是一愣,随即不约而同地给了对方一个白眼。 “怎么这么迟才来?” “咋咋呼呼做什么?” 我们同时说出这么两句话,继而都笑了。我站起来,走向她:“见过皇上了么?” “没有,先来找你,我们一起去,”柔丽过来拉我的胳膊,边念叨着,“对了,你和中原王怎么样了?没听到大婚的消息,吹了吗?” “关你屁事,”我笑骂她,“你爹都被人追着打了,你还有心思想这个。” 我们一同朝慕恒的大帐走去。 “本公主这不是来了吗?我按你们说的攻下了遥州北部,占领遥北后,北拒克林孜,南围西帝,这仗闭着眼睛都能打赢!所以事不宜迟,我打算要快快动手。” 我转转眼:“哟,怎么,看来有人大权在握呀。” “当然,我那些草包弟弟妹妹怎能争得过我?”柔丽依旧不谦虚,耀武扬威地笑了两声。 我其实一直在关注柔丽那边的消息,听说她回到西戎之后深得卓尔罕王信任,加上有恩师果舒尔将军辅佐,又立下盟合中原大功,很快就在朝中有了一席之地。本来她就很受卓尔罕宠爱,此次反攻大计若成,她便能稳稳当当地拿到储君之位。戎人的寿命普遍短些,卓尔罕王身子已经老弱,用不了多时,她就会登上王座。 说起来,这小狼崽子真是要当漠上女王了。想到去年我们走的那一程,我不禁有些唏嘘。也不知三人再次相见,会是怎样的场景。 柔丽似能看出我心思般道:“我走前说的话,如今还算数。” 是说用秦信的命换一座城的事。 其实这家伙还是太任性,一个国家理当对领土分寸不让,为得到一个人割让城市给邻国,这事也只有柔丽能做得出来。想来,她年纪尚轻,根基不稳,做出此般决定难免要落人口舌,王位之争想来残酷,不知道又会生出什么枝节,说不定前面费心铺好的路都要功亏一篑。 我叹了口气,不知怎地就给小蛮子出起了主意:“已经接受了我朝的援军,转眼又这样割城,你有没有想过后果?这睦邻守境和里通外国可就那么一点的差异,如果有人想要推波助澜,你怎么应对?王位可没你想的那样好得,瞧瞧中原这一出你就知道了。别老像个小孩子一样,说什么就是什么,没这座城,秦信的命我也会保。你可别傻不拉几地去冒这把险。” 第78章 话说出口我就后悔了。人家给你城你不要,是不是傻?但转而又安慰自己,西戎的一个破边城谁稀罕?让柔丽登上王位,履行她不骚扰边境的诺言才是正理。 柔丽眨眨眼,道:“真的?”说着还戳我一肘子,“这么够义气?” “你没脑子,本官能跟着你瞎起哄吗?” “你说谁没脑子?”柔丽作势要打我,被我先发制人地拿住。我们两人你推我搡地走了几步,引起了周围士兵侧目,这才停下了。 “行了行了,要打等会儿陪你打,看看你这一年可有长进。” “一言为定!” 这时,慕恒的营帐到了,我引柔丽觐见。 如今的柔丽已经没有当年初至皇宫时冒冒失失的样子,与邻国皇帝往来全然没有莽撞之举,礼数十分周全,话也讲得漂亮了许多。连慕恒都有些吃惊。 我们几人商议了小半个时辰,决定正式宣布与卓尔罕王盟合,这就派兵给柔丽。接下来,我们会先两面夹击,将遥州打下。一旦中原的家事解决了,便挥兵北上,灭掉西戎叛王。这是帮助卓尔罕,也是对克林孜干涉我国内政的惩罚。 当日,柔丽带兵离去,而我们将在三日后出征,剑锋直指遥州首府永安城。 如柔丽所言,这一仗实在不难打。那边本来心不齐,光是听见我们盟合的消息就已经自乱阵脚,士气尽失。加上遥州边军本来也是不情不愿地效忠西帝,这下见他大势已去,更是无心恋战。 我们的大军势如破竹,才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就打到了永安城门口。 此刻,我和柔丽的两路大军在城郊会合,最后一战一触即发。 最后一次与手下将军们集议,关于作战的事宜部署好后,我吩咐道:“各部通知下去,明日破城之后,务必留下罪臣秦信之性命。柔丽公主点名要人,正好借机送个人情。” 各位统帅听了这话,面面相觑着。谢将军本来明朗的脸色阴了下去:“大人,有的人情可以送,有的不行。还请三思啊。” 经过这么长时间,我已经不是那个刚带上兵,底气和威信皆不足,总需要老臣在旁辅佐的新官了。 “本官已经决定,”我淡淡地扫视着在座诸位,语气不容商量,“以一条贱命换来与西戎的友好,本官以为值当。” “若说两国友好,咱们要帮卓尔罕平叛,他们还敢翻脸不成?再说,上次她已经承诺过再不主动挑衅边界,如今又要人,这个蛮子公主未免太贪心。依我看,这可不能纵容,谁知道日后她还要加什么筹码?一来二去岂不是没完了?”林将军向来心直口快,没想到我也想保秦信这一层,便大大咧咧地开了口。 这些人对秦信恨得牙痒痒,听了林将军一言,都纷纷附和。 谢将军也趁机又道:“大人,下官以为不妥,”他压低了声音,“先前皇上对大人已有不满,如今刚刚好转些,切不可再因这等小事惹皇上生气。” “皇上和我之间并无嫌隙,谢将军莫要听信谣言。我也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我眼神坚定,“传本官令,明日务必生擒秦信,不得伤其性命。有违令者,军法处置。” 话说到了这份上,在场的众位再无反驳的余地,只得领命,纷纷退下了。谢将军留到最后,似乎还想劝我些什么,最终却只是苦笑:“老臣,明白了。” 说罢,他也最后屈膝拱手,拜别了我。 当夜,我睡不着,独自出去散步,没想到半路撞上慕恒。他显然也是无法入眠,所以出来透气。 我们俩撞上了,便一同在月下走一程。 “你还记得御花园里那棵杏树吗?”沉默良久,慕恒率先开了口。 他突然提起这话,我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垂下眼帘笑了笑:“前年修映星湖,已经被伐了罢。” 他点点头。 慕恒小的时候很爱去御花园玩耍。皇后逝世之后,他被交由十分受宠的罗贵妃教养。这罗贵妃便是燕王的母妃,她工于心计,怕是早有了扶自己儿子上位的打算,自然将慕恒视为眼中钉,母子俩明里暗里总欺负他。 慕恒不愿待在罗贵妃的寝宫,便成日里在御花园游荡,尤爱偏僻处的一棵杏树。太子知道了,经常抽空过去陪他,兄弟俩在一起度过了许多好时光。 在皇上和众臣面前一向沉稳的太子和慕恒一起爬树,一爬就是许多年。两人慢慢长大,直到先前可以同骑的树枝,后来不能乘受一人重量。 太子和慕恒在一起的时候,我就在树下练剑,从颤颤巍巍拿着重剑的孩子练成大内第一高手。 现在想来,年岁过得真快啊。那时候谁能想到,我们三人会是这样的结局。 “近来我时时梦到那一年,我和大哥在树上跳来跳去,只为争一只知了的场景。他捉住了那只知了,我以为自己什么都没有了,可他将知了递给我,自己仰头栽下去,底下是万丈深渊。” 慕恒的眼睛空空地望着永安城的方向。我看着他被月色照得凄寒的侧影,没有接话。 “你……非要他的命?”良久,他又开了口。 “他犯下了滔天大罪,非得以命偿还。即便我不要他死,文武百官也会要他死,饱受西戎骚扰的西疆子民会要他死,病中被他软禁的先皇,被他害死的先皇后,也会要他死。无辜受到牵连,被逼自刎的我爹,更要他死。” 慕恒早料到这回答。他脸上并无波澜,只是轻声叹了口气。 我想他大约也有了和我一样的感受——身居这高位,并不快活吧。 他转过身来,抱住我,突然道:“以后我们只要一个皇子。假如他夭折,这皇位我便禅让给别人。但只要一个。” “好啊。” 我在他怀中笑了,泪水却从眼角溢出来。 第四十三章 逆夜.说要护我一辈子还做不做数?(2) 翌日一早,我们正打算攻城,永安城却遣来了使臣。一见之下,竟是秋渐公公。 他带来西帝的口谕,说只要我独自去见他一面,守军便降。我前脚进他的寝宫,他们后脚就开城门。 慕恒想也没想就说不准,要将秋渐赶出去。 我却将他拦下了:“他要我去做什么?” “太子爷自知犯下大错,自愿伏法。如今只想见萧大人最后一面,大人若去,刀剑暗器都不必卸下,”秋渐朝我跪下了,乞求般仰头看着我,两眼就要掉下泪来,“铁面总管,你还不知道主子吗?他并无半点险恶用心,只恐大军真攻进了城,刀剑无眼,想说的话不能说出口……” “主子?无有险恶用心?”我冷笑了一声,“秋公公怕是还在前朝吧!” 帐中的兵士见状就要将秋渐架出去,我没有阻拦,只说了句:“先别让他走,在账外等着”。慕恒微愕,在旁叫了声“萧遥”。 我没应声,等到秋渐被带离营帐,才转身下拜:“皇上,萧遥一直想手刃仇人,今日,便让臣先行一步吧。” “不许。”慕恒站了起来。 旁边的几位将军也纷纷阻拦我:“大人,万万不可冲动啊。” “方才秋渐的话你们也听到了。既然他说刀剑暗器皆可携带,现下我盔甲刀兵毒药俱全,身上也有天机丸。以我的身手,他们不能把我怎么样。再者,倘若我进去之后,那边没有按照约定打开城门,你们再攻城不迟。假使他们真的包藏祸心,我也总能撑个一时二刻。” 第79章 我不知道西帝是怎样的用心,也不想去猜了。但既然他提出这要求,我便当个挑战应下来。 这两年来,战祸绵延,士兵们流的血已经够多了。若遥州边军过度损伤,又不知南狄会兴什么风波。如果可以,就以我一人冒险,给这场皇位之争落下个不那么血腥的句点吧。 将军们不说话了,慕恒却不肯松口:“朕不准!” “皇上准我要去,不准,我也要去。”我看着他,缓缓站起身来,向外走去。 帐内众人未料到我会做出这般抗命的举动,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唯有慕恒急急跟过来拦我。我们俩你追我赶地走到了外头,他回头对帐内众人道:“不许跟着!”而后用力地捉了我的手腕:“萧遥,你就这样不将我放在眼里吗?” “无论如何,这一趟我必须要去。否则我会后悔一辈子,”我看着他捏住我腕子的手,笑了笑,“皇上,你知道,你拦不住我的。” 慕恒的脸色有些苍白,两只眼直直地与我对视,呼吸有些急了。 他心里其实很清楚,我去定了。 我将他的手指一根根地掰开,垂眼道:“对不住,慕恒。”说罢,我转身疾行,呼哨唤来了奔霄,飞快地上马朝秋渐所在的方位奔驰。路过那里时,我将他的后领一提,拽到了马上,二人一同飞速朝永安城而去。 我与秋渐在行宫门口下了马。粗粗扫一眼,确实没有埋伏的痕迹,但为了保险起见,我还是抽出剑来,抵住他的脖子:“带路。” 不知是由于惊吓还是别的原因,秋渐脸色煞白,眼泪成滴地从脸上划下。 “铁面大人在东宫这十年,太子爷对你情深义重,如今大人真的一点情分都不念了吗?” 我留意着四周,只用余光扫了他一眼。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铁面大人有父亲,太子爷也有母亲啊……当年贵妃和王太师联手先毒死了皇后,才告诉的太子爷,殿下为了掩护母妃,只能受王太师摆布。这些年来,他的心里又何尝好过?大人,殿下待你不薄,你便真是个铁做的人,十年,也该被捂热了吧?” 我没有动容,只道:“怎么?事到如今,还指望我感恩戴德,放他一条生路?” 秋渐似乎未曾想到我会变得如此冷漠,一时更是涕泗横流,半晌没有说话。再开口时,他咬了牙,语气也硬了:“铁面,你以为当年叶太医肯去医你,真只是因为你的那一点情面?若非殿下护着你,你早就没命了。如今……你忘恩负义!” “公公是否太过天真?”我强自冷笑出声,“若我没有过这东宫总管,九门提督的头衔,若禁卫军军心不向我,太子爷还会保一个没有价值的人?未必吧。事到如今,你叫我来这行宫,同我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处?你明知太子已经为自己铺下死路。” 秋渐哽住了,张了几次口,才戚然道:“是呵,东宫气数尽矣!老奴与你同侍太子十年,从未做过一件对不住你的事,乞大人看在老奴的份上,莫对殿下说这般诛心之语。太子爷他是个可怜人,奴才只求他好走。” 说到这里,他又哽咽起来。 我的喉咙也哽哽的。我将即将涌出的泪水抑了回去,终于忍不住低吼出声:“我可怜他?他逼死我唯一的亲人时,可怜过我吗!”说到这里,我的声音有些颤抖,连忙收了声,深吸一口气,“你不必说了。” 秋渐自此住了口。我们两人沉默着走近了西帝的寝殿。 遥州的行宫并不大,所谓寝殿,只是灰扑扑的一间大房子。此刻,这房子的门大敞着,门后有一个玉屏风。西帝大约就在后头。 我拿不准他打的是什么主意,便提起十二分的警惕来,用剑将秋渐逼到前方,为我打头阵。 “陛下,铁面大人到了。”秋渐对着屏风说道。 片刻,那边递来一句话:“遥儿,进来吧。” 我愣住了,良久才回神,搡了一把秋渐,令他先绕过屏风,我再跟上。 屏风后是空空荡荡的一个屋子。屋内置有一方朱红色的矮几和两个蒲团,西帝便坐在其中的一个蒲团上,用玉杯饮着酒。他的身旁有一个金匣子,侧面不远处,是一方很大的,敞开的窗。窗前垂着青纱制的帘,正随大风鼓荡。 他穿了袭雪白的深衣,头上系着根白绢发带,不断被风吹起。他衣裳苍白,脸色也苍白,衬得瞳仁与长发漆黑。 不见他的时候想起他,满心都是仇恨,如今见了,心痛却占了上风,好像结了痂的疤痕突然被揭开的那般痛。我皱着眉,如临大敌般看着他,他却仿佛对眼前的这一切视若无睹,如从前一样浅笑对我挥手:“坐。” 说罢,又吩咐秋渐:“既萧大人已至,即刻传令下去,开城门,降了吧。” 秋渐领命下去。我坐在那人对面,挥剑抵上他的脖子。 他没有躲,只斟了杯酒喝下,仰头的时候,颈间被划出一道淡淡血痕。 “时间过得真快。初次见你时,”他对那利剑视而不见,兀自支着手比出一个高度来,“你才……才这么点儿大。” 我不说话,梗着脖子看他。 “那时候我就想,我做下了错事。说不定有一天会死在你手里,”他转眼望向我,“或许命该如此吧。” 在他的注视下,我仿佛忘了如何呼吸。我有一下没一下地喘着气,总觉得空气不够,让人几乎窒息。 我仍旧沉默着。 见状,他眼神微微一涣,终于敛去了面上的笑容:“记得上次你走前,我曾问你凯旋时可愿做我的皇后。假使这一切没有发生,你会答应我吗?” “假使这一切没有发生?太妃若没有毒杀先皇后,你便不会成为太子,我也不会成为你的护卫……你我命中本无半点缘分。既若有,也是错的。”我感到自己的手开始颤抖,便缓缓将剑放了下来。 “是啊。”他微微一愣,又将手中的酒饮尽。 “你叫我来究竟想做什么?” “想问你,说要护我一辈子,还作不作数?”他定定地看着我。 话音刚落,酒杯突然从他手中坠地,撞出刺耳的声响。随即,他感到晕眩般合了合眼,整个人向后仰去,勉强用手支住身子才不至于躺倒。 鲜血从他唇角溢出。 我脑子“嗡”的一声,几乎是下意识地,我冲过去扶住他,眼泪瞬间涌了上来:“你怎能服毒?你的命我要亲手来取!”这声音又枯又哑,竟不像是从自己口中发出。 那人仰起头来,近乎贪婪地看着我。他伸出手抚上我的面颊,为我擦去泪水,可自己分明也红了眼眶。 “这些年来,我过得很不自在,”他这话断断续续,说得很吃力,“唯一自己做主的事,便是始终未娶,等你恢复女儿身。事已至此,我只想问你……你可曾也对我有过一刻的动心吗?” 他的声音愈来愈弱,逐渐消失在喉咙里。我咬牙听着,忍住了没有答他。 我不要他好走! 他喘息急促起来,两只眼乞求般地看着我,目光在我脸上来回扫过。血液不断地从他唇角涌出,滴落在白衣上,如同雪地里全情盛开的红梅。我因此觉得冷透了,从手指到心脏,全都冻得缩成一团。 第80章 我知道,他只等我一句话,便可瞑目。可我抿着嘴,任牙齿将唇咬破,嘴里弥漫开甘甜的血腥味,依旧一言不发。 他眼底的光渐而熄灭了。过了片刻,他一笑,用为我拭泪的那只手覆上我的眼睛。 我怔住,随即感到手心传来熟悉的触感。 是他用颤抖的手指,无力地勾出一个字: “好。” 最后一划写完,遮在我眼前的手轰然落下。 我垂眸。怀中之人面色惨白,唯有眉睫漆黑——他没有合眼,长睫掩着一双失神的瞳仁,委屈的,凄惶的,像个孩子。 那年病榻之上,我问哑巴:“要不然等你远行回来,我们成亲算了,你看可好?” 而他手指点在我的手心,良久才写:“下次相见,我再答你。” 他落下第一笔的时候我便明白过来,紧咬的牙齿一下将下唇穿透。可我屏着呼吸,强令自己沉默着。 直到他的手落下,那张了无生气的脸现于我的眼前。 我无声地张开嘴,一滴殷红的鲜血沿着我的下巴砸在他惨白的眉心。 我将那双眼合上了。就在这一刻,先前竭力抑下的那些情绪突然天崩地裂般反噬而来。我听见自己从喉咙里发出低声的呜咽,随即转为颤抖的啜泣之声,而后又变为嚎啕。 我抱住他,那句拼命忍住的回答终于冲破喉咙而出:“不止一刻,整整十年,”我痛哭着摇撼他的身子,难以自抑地低喊道,“慕华,慕华……” 可他只越来越冷。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有马蹄声疾疾而来。他的王朝气数也已尽了。 我直起身,瞥见他身旁金色的匣子。打开来看,里头装满了珠宝钗黛,年岁已久,可每件都没有蒙尘,是时常被拿出来擦拭的模样。 忽有郁在腹中的一口气逆置,触动旧疾,竟令我眼前一黑,呕出口血来。失血的恍惚之间,我在他面前重又变得很小,矮矮地仰头望着他。而年轻的慕华俯身下来,修长的指点在我鼻尖,笑言:“愿我的小白五爷快快长大。” 那时,我们已然错了。 我终于把他放下,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却听见马蹄声到了近前,有人气喘吁吁地唤了句:“皇上!” 走出去才看见,原来是慕恒在屏风后,不知站了多久。 此刻他双眉紧锁,怔怔地看着我,而我伸手止住他开口,声音粗哑:“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我向外走。余光瞥见他绕过屏风,进去瞧他的兄长。 刚才那声音是逢星的。永安城已破,此刻我们的士兵纠结在这里,如临大敌地围着这殿,还不断地有人从四面八方赶来。 随行西逃的臣子和侍卫已经被抓捕,纠集在了庭前。 大家见我出来,一时全将目光投向我。 我环视着四周,举起手来,发泄般大喊:“西帝已亡了!” 庭下的甲士纷纷欢呼起来。那声音冲破云霄,久久不息。 在这片喊声中我瞥见秦信,他在俘虏一列,排在最前头。他瘦了许多,整个人变得颓丧了,干枯了,完全失却从前那份冒冒失失的青年闯劲。 见我走过来,他眼里不知是欣喜还是悲哀,嘴巴喃喃地做了个“头儿”的口型。我则勉强对他一笑。 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在这里,喧闹当中,有个小疯子般的人物迅疾地纵马往前方赶,扬着软鞭把挡路的人打散。 不用说,是柔丽。 秦信回头去看。一见她,他整个人忽然如雕像般,没有了任何的动作。那形象颇像那日去东宁前我们与柔丽分别之时——他引颈望着她离去,直如一头呆鹅。 柔丽很快瞧见了他,下马几步走到他面前,一刀割断他身上的绳子,两人对望着,都是又哭又笑。 我站在他们不远处,看见这场景,方才冻僵了的身子这才微微地有些回暖。 也好。至少这两个傻子能有个美满结局。 我抬手擦去眼角残余的泪水,耳朵却在混乱中捕捉到一个尖锐的声音,仿佛有东西划破空气。循声看去,只见一支利箭从不远处射来。它来得太近、太快,我急忙跃起去阻挡,却为时已晚,那箭几乎贴着我的手划过。而后,我眼睁睁看着它刺穿了秦信的胸膛。 柔丽的表情凝固在脸上。待她低头看到秦信胸前穿出的箭头之时,蓦然从喉中发出一声尖叫。那是直接撕破喉咙的啸声,利到刺痛人的耳朵。 秦信就这样轰然倒在面前之人的怀里,而我双膝一软,竟跪倒在地。 事发突然,周围的人纷纷退后,让出了一片空地。秦信的血在地下向四方流淌着,有一束蜿蜒到我面前来。 “秦信!秦信!”柔丽手足无措地抱着他尖声大叫,而后者却大喘着气,得到解脱一般笑了:“我该死。说着忠君报国,却未告诉过皇上关于你的半句话,才让他错误西逃……心中有宁死也要保护之人,还如何忠君……”秦信死撑着说出这些话,身子已然因为痛苦而抽搐起来,他颤抖着,呻吟着,握紧了柔丽的手臂,“阿古尔,你抱抱我,抱抱我……” 他的声音愈来愈微弱了,最后只剩了喘息。 我看着面前的场景,竟已没有泪水,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可笑!可笑我萧遥武功盖世,到头来,想护的,谁也护不了! 我站起身来,看向那箭的源头——果如我所料,是谢将军。 周围已是一片簌寂,唯闻柔丽胡语汉文夹杂的哭喊声。我猛地抽出一个士兵的长剑,疾步走向谢将军。而他似乎早料到这一刻,并未逃走,却顺势跪下,昂着头看我。 “萧大人不可!”周围的几人纷纷上前一步阻拦,却无人敢真的出手。 谢将军面无一丝惧色。他取下了头盔,眼含热泪开了口:“萧大人,此人不杀,不足以服众!禁卫军近半兄弟的血本可以不流,无辜百姓也本可以避免战祸。铁蹄踏过之处,多少生灵涂炭,多少流离失所,数万条性命皆因你一念丧生!萧大人,老臣有违军令,当领一死,就用我谢某的鲜血换大人铭记:无数性命牵系你一手,一步优柔,满盘皆输!”言至于此,他昂头望向天空,喊道,“白五爷,属下这便来了!”说罢,他猛地抓住我的剑,向自己的脖子抹去! 腥热的血液顿时喷薄而出,溅上我的面颊。 “谢叔叔!”我这才回神,大叫出声,手中的剑轰然掉落。可那人喉管已经破裂,在地下挣扎了几下,便没了声息。 “谢将军!”众将士纷纷涌了过来,将我挤到外围。 我愣愣地看着自己手上的血,不知是太子的、秦信的、我自己的,还是谢将军的。 一步优柔,满盘皆输。 我在柔丽的哭声和将士们的呼喊声中转过身去,木然孤身向远离人群的方向走,走到奔霄面前的时候,正与从殿内出来的慕恒打个照面。 我以为经此之后,我的心脏已然麻木,谁知还是要命地痛起来。 “对不起,慕恒。”我轻声对他说。 只这一句,他已懂了。或许他对我的力不从心早有察觉罢。 他慌乱地伸手留我,“萧遥!”可我的动作更快。他的手只在我衣袖上擦过。 第81章 我翻身上马,狠命地一扬鞭子,朝城门的方向疾驰而去。 对不起,慕恒。人的一生有很多不得已,可我却想要掌握自己的命运。这样步步为营的日子,我再也不想过了。与其权衡拖延,不如当机立断。 我与奔霄破开人群,朝与大军行进相反的方向势如闪电地奔驰着。我心里悲哀得要命,可已经不知道到底是为哪一桩事而悲哀。我知道自己已经濒临崩溃,若我再待在那里,恐怕会疯掉。但远走也不是好事。我爱了慕恒,把自己的一部分割给了他,从今往后无论走到哪里,我这辈子都是残破的了。 不知颠簸了多久,忽然听得身后有同样迅疾的马蹄声。 “萧遥!”这声音才一到耳边,便被风吹远。 我知道这是慕恒。也只有他的马能追的上奔霄。我下意识地想转头再看他一眼,却硬生生将自己拦住,反而发狠地抽了马鞭。 我怕自己这一回头,便走不了了。 没想到,在我抽打之下,奔霄长嘶出声,而慕恒的马瞬间受惊。我听到一声长长的嘶鸣,而后便是慕恒的惊呼与落地之声。 “萧遥——”而后,他又叫了我一声。 我勒马,终是在原地停住。 大仇已报,新主已立,我无愧江山社稷,无愧先皇亡父。唯有慕恒,我亏欠他太多,问心有愧。 “不要走,萧遥,”他从地上站起,踉跄地走向我,“我知道,我处处不如大哥,也不知怎样对你好……可我……”他语无伦次地说着,却竟说不下去,仿佛不知道自己到底有什么能留住我,最终绝望地带了哭腔,低声下气地说道,“求你。” “你很好,慕恒,我这一生除了遇上你,再无别的幸事。可我……我早向你说过,我从来不想当侍卫,也不是能臣的料,更不能为六宫之主。皇宫和朝堂压得我喘不过气——你放过我,好吗?”这话说得呜呜咽咽,不知道他听清楚没有。我知道这有多么自私。我给了他许诺,可到头来却要将他一个人弃于无可选择的高处。到头来,我为了不辜负自己,辜负了所有人。 我以为慕恒还会留我。他只是为了快些娶我,便时时纠缠,软硬兼施。没想到到了离别的关头,他竟只点了点头,不再看我。 先前慌张无措的神色被妥善收起。转眼间,他又是那个孤高冷漠的桓王。 他一句话也没有说,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转身向自己的马而行。 慕恒就这样走了,我却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不能移开眼去。他一直到上马也没有回头。只是极快地抬袖擦了擦脸颊。 终于,我也调转马头,与他背道而驰。 他的马蹄声愈来愈远。铁面和九门提督萧遥自此都随他逝去。 ——此后天涯海角无牵挂,惟愿你安好。 别了,慕恒。 第四十四章 逆夜.杀猪、走镖,平天下 从前,在我的想象之中,一个人只要不做官,又无须养家糊口,那他就是自由的。尤其他打架又很厉害,在这江湖中当个游侠,多么逍遥快活。 每当我回忆往昔,想到这一段,我都想问问当时崩溃之下远走的我,你他娘的是不是忘了云苍十三绝怎么为了几千两银子上了贼船? 漫漫长夜,我一遍又一遍地扪心自问—— 走的时候为什么不带钱? 由于家底非常厚,父亲又非常大方的缘故,我几乎忽略了银子这玩意儿的存在。现在想想,我甚至不知道以前的月俸是多少,因为那点小钱我懒得领,都是一年一次宫里的人送到府上就算了。 在二十二岁以前的岁月里,我对价格这个词的概念十分模糊,只有几个层次——如果是小玩意儿和吃食之类,给一锭银子,贵点的东西,给一锭金子,特别贵的,开始掏银票,挑个大点的数给了。再贵的东西,就直接不付钱,让他们改天去府里支。长这么大,我都没要过找零的钱,觉得麻烦。 真的要自己过活了,一开始发现许多东西都比我想象中便宜许多,后来才发现虽然便宜,但我买不起! 人生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 我用当掉盔甲的银子孤身在遥州府、定西府和西戎境内溜达,两个月就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回京去拿钱是不可能了,跟着江湖上的侠士混吧,我本意是隐姓埋名,跟这些人一结交,很快就要露馅,于是也断了这个念想。最后,我决定找点活儿干。 正巧,在我走到秦城乡下的时候,碰上有个肉铺招屠户,工钱还不错,还包食宿。我心中一动,扮了男装兴高采烈地去应征。 到了铺子里,掌柜觉得我作为男人实在是矮瘦了点,加上又没有经验,十分怀疑我能否对付得了一头猪。我便自请给他比划比划我杀猪的技巧。 杀猪比杀人容易多了,冲过去给脑门儿上一掌,齐活儿。 掌柜看呆了。 从此,我专心地经营起了我杀猪的事业。不到两个月,我的威名就从十里八乡传了出去,成为屠猪界的一个传奇。刚开始我还要自己肢解猪身,后来我威名远播,四邻都爱请我去给他家的猪来那么一下,毕竟他们杀猪都费时费力,不如我杀得那么优雅利落。所以我就不再动刀子,专门拍猪头。 说实话,这活儿我做得挺愉快。但是我出名之后引起许多小姑娘的追捧。看着一堆妙龄少女为我争风吃醋,我怕又惹下情债,只能意犹未尽地离开了。 之后我用杀了半年猪攒下的钱游山玩水,银子花光之后,又找了个镖师的活计。这次我倒没有扮男装,只是去那个镖局露了一手,没用三成力气就把那些走镖的打得嗷嗷作响。之后,他们高价雇用了我——大概觉得留着我这种人不雇,迟早会在押镖路上作为对手相逢,那时候就不好玩了。 镖局向有结交沿路匪寨的习气,每年要为不受骚扰而交许多银子。边城的官府无能,我觉得留着这些人为非作歹不是办法,就不让镖局的头儿交银子,硬开出一条血路来。押了半年多的镖,感觉路上的劫匪很不耐打。太久没有棋逢对手,打到最后让人非常寂寞。 一个人打来打去,没个傻头傻脑嘴无遮拦的手下配合,也很让人寂寞。 我将好几匪寨斩草除根之后,官府很是震动,非要聘用我。我百般推脱也不管用,最后只能在被召见的前夕逃之夭夭,往西戎去。 当然,去西戎不止这一个原因。柔丽的父王因为这几年的战乱奔波,身子每况愈下,终于在不久前咽了气,但柔丽暂时没能登基,因为又冒出来一个讨厌的叔叔想要和她争王位。 柔丽这家伙性子很是倔强。漠北边军依诺帮她将克林孜打出了兀都,她也终于得以重回京城,本来是趁势斩草除根的好时机,她却让汉人的军队都退出西戎,自己带着戎人军队和克林孜王硬干。 看来,她真是不想让我朝的力量再有任何渗入西戎的可能。这份硬气我很欣赏,可现在她被两个叔叔烦扰,正是紧要关头,一不小心就要出乱子。想来想去,我实在放心不下。 我住在了西戎皇宫周围,每天留意那边动静,里头有贵族车马出来我都留心护送,终于有一天被我发现了刺客的踪迹。那一次车里应该是柔丽,我躲在暗处,很快将那几个杀手解决了。 第82章 我以为柔丽没有察觉,可转天就看见全城贴皇榜,重金求一口马肉。榜上详细描写了对马的要求,总结下来就是我的奔霄。 没办法,为了爱马的安危着想,第二天,我只能自动地现身。 如果不是柔丽这样逼我,我打死也不会自己去找她。当年我信誓旦旦地说要保下秦信性命,到头来却让他死在她面前。我实在没脸与她相见。 我牵着奔霄去皇宫门口,早已有人侯着。那人带我进去,进到了柔丽的寝宫。 两人相见,一时都有些沉默。 最终,她先开了口:“你以为躲起来,我就找不到你了吗?萧遥,我可不会让你就这么走了,你欠我的,本公主要你老老实实地还上。” “好。我任你差遣。”我低眉顺眼地答应了。 这一答应,就是两年的陪侍。 柔丽自然不会让我在她的朝廷当官,我也当不了。我杀猪的时候经常和隔壁书生侃大山,谈论国事,他说“慈不掌兵,情不立事,义不理财,善不为官”,我听了之后觉得很有道理,其实我在朝廷里什么都做不好,杀猪才是我的归宿。 但为了还债,我不得不推迟我的杀猪大业,隐姓埋名地专心替柔丽杀人。 柔丽很快就即位了。在我把她叔叔的头提给她之后。不过一个叔叔解决了,还有另一个。 没了漠北边军的协助,她和克林孜的仗打得很艰难,但历经千辛万苦,最终还是赢了。经过这场历练,她成为了漠上当之无愧的女王。 后来她和南狄的一个王子联了姻。王子嫁过来之后不太受宠,因为柔丽的后宫非常充盈,被宠爱的汉人男子居多。 从前我没看出来,原来这小蛮婆也是个色胚。她经常纠集一群貌美如花的男宠一起饮酒作乐,可谓是夜夜笙歌,每每喝得大醉。 她还邀请我,说:“你别想着他了,明知道不可能,难道要为他守身如玉一辈子?跟你说,男人啊,其实都是一样的。” 醉了以后又捧着酒盅大哭:“不一样,你们和他都不一样。” 我见了以后暗暗下决心不沾上酒瘾,因为亲眼目睹柔丽这个小美人哭得狰狞如猪给我造成了很大的刺激,让我觉得自己醉了酒,想起不该想的人,一定比这还要丑陋。 慕恒一直没有纳妃。举国上下都说当今皇族怕是有隐疾,普遍那方面不行,因为西帝也是至死没有亲近过女人。气得五王爷全国巡回上青楼,亲自睡服了大多流言蜚语的传播者。 后来,终于听说他定了婚期,却不是迫于谣言的压力。 他要娶的是柳相在老家的夫人的女儿。这小姐从小被养在深闺里,因柳相不着急嫁女,所以没人知晓她的存在。一晃到了十八岁,小姐被夫人带上京探亲,正巧撞上在相府作客的慕恒,两人一见钟情,翌日慕恒便跟柳相下了聘。 怎么看都是柳相这个老狐狸从中运作,处心积虑要把自己女儿送上枝头。慕恒真傻,就这么中招了。 柔丽把这个消息带给我的时候,我一愣,愤愤地拍裂张桌子:“哪个姑娘不好,非要柳相的女儿,明知道我跟那老狐狸不对头……这是存心要气我!”说罢,觉得自己失态,又酝酿很久,端出潇洒游侠的架势,云淡风轻地说了句:“不过,迟早有这么一天。也好。” 柔丽叫人拿来了酒,边喝边嗤嗤地笑:“装个屁呀。” 我没骂她,也低着头喝了酒。 这一天我好像忘了柔丽醉酒的丑陋样子,自己一杯一杯地喝了很多。喝到最后,我和柔丽并头在月下狂吐,她边吐边说:“我他娘的可真搞不懂你,喜欢的人明明还在世上,竟然不去找他。非得要阴阳两隔才后悔吗?” 我擦了擦嘴,也很丑陋地哭起来:“你说的对。我没种,太没种了。” 第二天我宿醉,头疼了整日。在疼痛中我发觉,爱人原来不是把自己的一部分割给他,而是把他整个地揉进身体里。慕恒成了我肋骨下的一个脏器,如果他好好地在那里,我们之间的距离再遥远,我也安然无恙,但假若他从此离开,不是我的了,那我会衰竭,会死去。 一这么想,心里就有了退路。不做官了,连侍卫也不当,但我要慕恒。三年,我的身份已经被磨没,名字也鲜被提起,此次我要用一个普通女子的身份进京,要他兑现诺言。 想通了之后,我来不及跟柔丽告别,星夜纵马向东方驰去。 慕恒的婚期在四个月之后。我日夜兼程,终于在他大婚前夕到了胤京。思来想去,深夜入宫怕是不行了,势必要暴露我的身份,可明天就晚了。最终,我有了个符合我游侠身份的点子——抢亲。把新娘子掳走再说。 其实这事做起来并不难,因为送亲的队伍从柳家出发,势必要经过四野无人的那么一段路,非常好下手。柳相此人天底下第一爱好权势,却整天说要归隐,还把宅邸建在京郊乡下僻静之处,以示淡泊名利的决心。我一直觉得他这副惺惺作态的样子很让人作呕,这时却第一次觉得方便。 第二天,我叼着根草躺在一棵大树上,如愿等来了那条吹吹打打的队伍。因为还没有进京,又四下无人,这些人很是闲散,休息中间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谈天,把个喜轿扔在那里无人照管。 我趁机溜过去,在心里说句“对不住”,而后深吸一口气揭开轿帘,却见轿内空空荡荡—— 只正中央端端地摆着一套凤冠霞帔,在倾泄而入的阳光下发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