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念归人》 第1章 [现代情感] 《烽火念归人》作者:香菇酱【完结+番外】 简介: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从1931年9月到1950年2月,陈婉萍与姜培生相识十九年,结婚十三载。她陪着他一步一步从国军的小连长升为中将军长,再到最后一败涂地。 从南京到重庆,从重庆到天津,再由天津前往北平,婉萍前后搬家六次,每次都是与一些人的永别,她们中有娇嗔的富家小姐,热情善良的馄饨小贩,落魄坚毅的西北军遗孀,要强耿直的东北军太太,还有八面玲珑的司令夫人。 这些女人们是动荡年代的另一面,是枪炮战场之外的身影,是恢宏历史中的沉默者,更是那个飘摇腐败黑暗民国的目击者。 如果她们可以开口,这个故事与那些浸泡着鲜血的故事一样值得被倾听。 第一章 来自成都的挂号信 1950年2月9日是农历小年,也是贝满女中本学期的最后一天。英文教师陈婉萍正站在讲台上给学生们布置寒假作业,忽然教室门被推开了,来人是学校的党委书记陈瑛。“陈老师,你出来一下,让同学们先自己看会儿书。”陈瑛说。“好的呀,”陈婉萍说国文时带着稍显浓重的南方口音,她放下粉笔,拍了拍手上的白灰从教室里出来。陈瑛见她出来后把教室门关上,轻声说:“婉萍,刚收到一封给你的挂号信。”“表姐,会不会是弄错了?”陈婉萍有些惊诧:“谁会给我写信呢?”“从成都静安医院寄来的。”陈瑛边说,边小心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来一个牛皮纸信封。信封写着“贝满女中 陈婉萍老师收”,熟悉的字迹让陈婉萍一瞬间感到晕眩,她伸手扶住墙壁,眼泪瞬间便滚落下来。人们常说,好看的字总是相似的,丑字却丑得千奇百怪。写信人的字迹凭良心说算不得非常丑,只是普普通通的不好看,字偏大笨重,横线还往右上角微微歪斜,看得人十分别扭,但也正是这点儿特色,让陈婉萍一眼就认出来写信的人是她丈夫,国民党某军中将军长姜培生。说是某军,因为陈婉萍也不知道姜培生后来所属部队的番号,1948年4月他们在天津分离时对方还只是少将师长,此后也只匆匆忙忙地通过几个电话,1949年1月1日之后更是再没有任何消息,连知晓姜培生升了军长还是在三个月前,表姐陈瑛得来的消息说西南的国民党大败,被俘虏的高级军官里有一个中将军长叫姜培生。眼泪落在信封上一下就湿了墨蓝色的钢笔笔迹,婉萍连忙扬起脸以防泪水再往下掉,用袖口小心都擦了擦信封,立在旁边的陈瑛忙从口袋拿出手绢帮忙擦着眼泪。“怎么哭起来了?”陈瑛关切地问。“是培生,写信的是培生。”婉萍的声音抖得厉害。陈瑛将她搂进怀中,轻拍着后背说:“我们婉萍明明坚强又聪明,可一遇上姜培生就变得笑也容易,哭也容易,喜怒哀乐都绕着他。”“都怪姜培生不好,他总做蠢事,惹我伤心难受。”陈婉萍深吸口气才勉强稳住情绪,嘴里嘟哝着埋怨的话,手上却急切… 1950 年 2 月 9 日是农历小年,也是贝满女中本学期的最后一天。英文教师陈婉萍正站在讲台上给学生们布置寒假作业,忽然教室门被推开了,来人是学校的党委书记陈瑛。 “陈老师,你出来一下,让同学们先自己看会儿书。”陈瑛说。 “好的呀,”陈婉萍说国文时带着稍显浓重的南方口音,她放下粉笔,拍了拍手上的白灰从教室里出来。 陈瑛见她出来后把教室门关上,轻声说:“婉萍,刚收到一封给你的挂号信。” “表姐,会不会是弄错了?”陈婉萍有些惊诧:“谁会给我写信呢?” “从成都静安医院寄来的。”陈瑛边说,边小心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来一个牛皮纸信封。 信封写着“贝满女中 陈婉萍老师收”,熟悉的字迹让陈婉萍一瞬间感到晕眩,她伸手扶住墙壁,眼泪瞬间便滚落下来。 人们常说,好看的字总是相似的,丑字却丑得千奇百怪。写信人的字迹凭良心说算不得非常丑,只是普普通通的不好看,字偏大笨重,横线还往右上角微微歪斜,看得人十分别扭,但也正是这点儿特色,让陈婉萍一眼就认出来写信的人是她丈夫,国民党某军中将军长姜培生。 说是某军,因为陈婉萍也不知道姜培生后来所属部队的番号,1948 年 4 月他们在天津分离时对方还只是少将师长,此后也只匆匆忙忙地通过几个电话,1949 年 1 月 1 日之后更是再没有任何消息,连知晓姜培生升了军长还是在三个月前,表姐陈瑛得来的消息说西南的国民党大败,被俘虏的高级军官里有一个中将军长叫姜培生。 眼泪落在信封上一下就湿了墨蓝色的钢笔笔迹,婉萍连忙扬起脸以防泪水再往下掉,用袖口小心都擦了擦信封,立在旁边的陈瑛忙从口袋拿出手绢帮忙擦着眼泪。 “怎么哭起来了?”陈瑛关切地问。 “是培生,写信的是培生。”婉萍的声音抖得厉害。 陈瑛将她搂进怀中,轻拍着后背说:“我们婉萍明明坚强又聪明,可一遇上姜培生就变得笑也容易,哭也容易,喜怒哀乐都绕着他。” “都怪姜培生不好,他总做蠢事,惹我伤心难受。”陈婉萍深吸口气才勉强稳住情绪,嘴里嘟哝着埋怨的话,手上却急切而又万分小心的撕开信封的封口,取出来写得满当当的五页信纸。 “爱妻婉萍,见信安好。 民国三十七年四月一别,你我夫妻已近两年未见。我老娘和孩子跟着你,我是放心的。你收到信时应该已近年关,代我向我娘、岳丈,岳母,瑛子和如怀小弟问候新年好,祝老人身体健康,瑛子与如怀工作顺遂,你与孩子一切安好。 婉萍,我有许多话想同你说,但我想此刻你最希望知道的是我的近况。你放心,我这边尚且安好,写信时我正在成都静安医院接受治疗。 两个月前我部于富水县燕子坡被剿灭,被俘时我身患破伤风、肺结核与败血症,几乎只剩一口气。我原想着熬死自己,或者等他们来将我击毙,横竖是没想过投降的。我不投降,并非出于对老头子的忠诚,我自然已知他必败无疑,也没有以身殉党国的偏执,实在是我以为你已经去了台湾,我只担心自己投降后那边的特务会为难你。 你我相识十九年,结婚已十三载,期间波折磨难多多,时常让你担忧挂怀,我已万分惭愧,实在不忍心以半死之身再让你陷入生活困顿。婉萍,我那时候想死生已然完全不重要,唯愿你安好。 被俘后我以为会被枪毙,但万没想到他们将我送去了县医院治疗。但我当时身染多种疾病,县医院水平有限实在无法治疗,于是我又被连夜转往成都静安医院,期间三次高烧病危,医生用了最好的药才让我暂时脱离危险。 住院期间我曾寻死过一次,但是被看护的小战士救下,他问我为蒋光头卖命值得吗?我也只能如实告知他,我怕自己活着变成特务害我家人的借口,如此不如一死了之。我以为小战士要取笑我软弱,结果他不仅没笑话,反而是将这情况认真记下告知了他们领导。两周后,管教处的领导通知我,你当年并未离开天津去往岛上,而是去了往北平。 第2章 听到这消息我也很是惊讶,想问问你当年为何没走,同时又庆幸你幸好没走,如此你我在将来才有机会能再次相逢。管教处的领导说可以给你写一封信,于是小战士给我找了纸笔,本来想早点动笔的,但我身体实在太差无法支撑,前阵子连笔都拿不动,最近好了不少才有精力给你写信。 信写到这里,你大概要关心我现在身体如何。我多希望告知你,我身体很好,但事实上情况并不乐观,我患有结核病已经快一年了,破伤风和败血症也蛮严重的。我经常发烧到四十度,浑身无力,走路都得旁边有人搀扶。但我知道他们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在救我,我住在有窗户的独立病房,伙食甚至比管教处领导的还要好,一天两盒牛奶,一颗鸡蛋,早饭和晚饭是鸡肉粥,中午有排骨汤,只因为医生说我现在身体太差,需要蛋白质补充营养。 想想之前我们如何待他们,再看看今日他如何待我们,两相对比下让我实实在在万分羞愧,面对管教和医生的关心,我甚至不知道该以怎样的态度来说话,每次开口都不自觉地一阵心虚。晚上一人时,我在想他们对我如此照顾,可能念在抗日那几年好歹是卖命打过鬼子的,但前两日听了一个消息,徐遥鹏等大特务也没有被枪毙,这我就有点想不明白。他们分明就是一群虫豸,用脚碾死都只会脏了鞋底子。 婉萍你知道的,我一贯最恨也最怕特务,那些人干不了什么好事,情报工作一塌糊涂,保密工作千疮百孔,最擅长最专业的就是党同伐异那套,准司在人背后捅刀子,我便今时今日想起这些人的所作所为依旧感到十分愤怒恶心。 好了,不同你再说这些不高兴的,我跟你说个有意思的事情。你知道俘虏我和后来看护我的小战士叫什么名字吗?他居然叫安宝!你还记得安宝吧,我之前跟你讲过的。民国二十六年南京沦陷,我当时受重伤,被一个收尸队的老人从南京城里救了出去,他同我说起自己有一个七岁的孙子叫做安宝。 我算了算年纪,两个安宝差不多大,而且都是南京人。但至于眼前的安宝是不是当年那位老人的孙子我也不能确定,我没有跟他说起过南京的事情,实在是这话说出来总让人觉得像是在攀关系。我想此事也不重要,没有必要让安宝再徒增烦恼,所以只与你说说就罢了,感叹一句世间缘分可真是妙不可言。 不过说起安宝,我倒想起另一件更有意思的事情。 有一天我精神稍好,安宝问我:‘你成天惦记你老婆,是不是她很好看?’我自然回答说好看,我说:‘我的婉萍是全南京城最剃挑的姑娘,三十年内都找不出来一个比她更好看的。’ 听完这话安宝不乐意了,他跟我说他的未婚妻曹细妹才最好看,文工团里排《白毛女》一直都是她演喜儿。安宝要与我攀比,那我肯定不能被比下去,于是我也跟他说,我太太会唱苏州评弹,一首《无锡景》能让我念十几年。然后他又说曹细妹的眼睛最好看,水灵灵的像葡萄一样。我就跟他说,我家婉萍的眼睛更好看,像饱满的杏仁,眼角微微向上扬着,一笑起来变成了两个小弯钩,又媚又娇憨可爱。他说曹细妹鼻梁高挺,我就说我家婉萍鼻子小巧精致,他说曹细妹嘴巴红,我就说我家婉萍涂了唇膏的嘴巴像新鲜樱桃。最后安宝说曹细妹不止会演戏,还识字会写歌词,听他这样一讲那样我就更得意了,我说识字算什么,我太太婉萍是金陵女子大学英文系的高材生,不仅会能写中文小说,还会写洋文诗呢。 安宝实在说不过我,气得在病房里跺脚转圈,那天下午我开心得不行,这是我一年多来头一遭发自肺腑地笑。毫不夸张同你讲,我笑得眼泪直流,一边是我赢了这场比老婆大赛,另一边也是觉得自己太幸运了能娶到这样好的婉萍。” “呀,这是泪珠还挂在脸上就又笑了。”陈瑛伸手擦了陈婉萍眼角的泪珠,扫了眼信纸,笑着说:“剃挑在南京话里是好看的意思吧,果然还是姜培生最会逗你开心。” “他还最会惹我生气难过呢!”陈婉萍语调软绵,埋怨的话说出口却像是在撒娇一般:“培生就会乱说话,我今年三十六了,怎么能跟人家十八九的小姑娘比美。再说我就是读书时也算不得最剃挑的,那时候明明表姐你才是大家公认的美人。” “话不能这样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嘛。”陈瑛笑着摇了摇陈婉萍的肩膀。 “表姐,别取笑我了。”陈婉萍抿着嘴唇摇摇头,将信纸翻到了后面一页。姜培生接着写道: “作为这场比老婆大赛的胜利者,我一定要像他们一样大度,因此我决定送给安宝和曹细妹一样新婚礼物。 婉萍,你还记得吗?我有一双没穿过的意大利纯手工制作的小牛皮皮鞋。若是还在,你帮我找出来上些油,我大致比了一下,我和安宝应该能穿一样的鞋码,到时候把这双鞋当做新婚礼物送给安宝吧。男人跟女人一样,结婚是头等大事,也需要一身像样的拿得出手的行头,那双鞋还不错,是体面货。只是不知道他肯不肯收下,若实在不肯,你就把鞋再收起来,将来等我从狱中出来,应该还能穿。 婉萍,我昨夜做了个梦,梦见我们还在天津。那时候抗日胜利不到一年,你在车上挽着我的手问:‘明明日本人已经被赶走了,为什么这个国家丝毫没有变好呢?它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变好呢?’我记不得自己当时说了什么,应该只是随口敷衍了两句。对于你的问题,我当时也不知道答案,只是我也不在乎答案,国家有没有变好毫不重要,那时候我只想好好享受胜利果实,享受洋房、洋车、洋酒。现在再次想来,方觉得自己当时真是无能、昏庸、可笑至极,国家如烂泥一般,我等立于危墙下又能吸血享受到什么时候呢? 近几个月来我见了他们的官,见了他们的兵,忽然意识到自己可以回答你当年的问题,大概正是由于我们没了,这个国家才终于开始变好了。 真是讽刺!太讽刺了!近来我时常会想这些年我是怎么一步一步变成如今这样子的,明明从前我也是有理想有一腔热血的,我也很讨厌党国里的贪污腐败和派系斗争,可结果呢?稀里糊涂地又跟他们掉进一个染缸,混成了一副鬼样子。活脱脱个大笑话! 婉萍,你看到信时可能会想,怎么一会儿写这里,一会儿写那里?主要是这封信并非一天一口气写的。 我断断续续地写了六天,主要还是身体上的问题。前两天我又发高烧,中途晕厥了几个小时,安宝和医生都很着急。以前用的药有些不太管用了,医生向管教处的领导提出想买一些进口药,领导把我的情况报告上去。听说北京那边也有几个严重结核病的需要特效药,国家给我们这些人统一批了经费,成都已经派出人去香港给我买药。 听到这个消息,我一时真的不知该用怎样的言语来表述感激,为我这样一个有罪的人,他们居然可以如此尽力! 只是我心中知道,此次去香港买药很大几率会上遇到麻烦。老头子是不希望我们活着的,我们若是都被共产党救活了,对他来说是极大的动摇军心,对反攻大陆的计划是十分不利,他恨不得我们都死,所以一定会派特务捣乱。 第3章 买药的时间上可能会比预期的要长,我一定得挺住。不过好在今天我的状态比较好,上午的时候我跟安宝说口中无味,想吃点辣的或者甜的,没想到午饭时他就端来了一碗黑芝麻糊,说是特地跑了出去给我买的。本来还买了辣萝卜,但是被医生没收了,说我肠胃太脆弱不能吃刺激的东西。 人真的很奇怪,越是不让吃的东西就越想吃。婉萍,我实在很想吃你做的辣椒酱。我问过管教处的领导了,他说家属可以寄过来一些食物,只是现在我肠胃不好,等过阵子身体好些了,你就寄过来一瓶辣椒酱吧,吃到你做的东西便像见了你的人一般。 这封信也写得很长了。说了许多别人的事,到最后有几句话只愿讲给你听。爱妻婉萍,自我们相识起总是聚少离多的样子,天津两年多时间倒是每日相见,但家里矛盾不绝,争吵不休,十分伤害感情,反而相见时不如相离时感情深厚。现在回想起来,十三年夫妻,你我最亲密的日子可能凑不齐一年。每想到这里心中就非常愧疚,若是我将来从监狱出来,我只想同你在一起,从此再也不要分离,日日相对。我绝对不跟你再吵架,你说什么我都乐意听之任之,中华之大我只要一方院子能与你在一起便足矣啦。 信至最后我想到一句诗——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特注:辣椒酱不要太辣,我一贯不太能吃辣椒的,另外一定要多多加点花生碎。 夫 姜培生 写于成都静安医院 1950 年 1 月 20 日” “真是的!好好的一封信干什么非要在最后加一句,好像说了满纸情真意切的话,最后就为了骗我一罐辣椒酱似的,”婉萍擦着眼泪,低声娇嗔地嘟哝:“结婚这么久,我怎么会不知道他根本不能吃辣这回事儿,一勺辣椒酱里非得半勺都是花生碎。” 陈瑛笑着扶着陈婉萍的肩膀,笑:“说起辣椒酱啊,你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因为辣椒酱吧。” “对的!是辣椒酱,”陈婉萍侧头看向陈瑛。 陈瑛比她要年长两岁,临近四十的人眼角已爬上皱纹,但这丝毫不影响她的美丽,落落大方,明媚出挑。 陈婉萍看着这张并不年轻的脸,却在她的眼中看到皱纹下的灵魂还是那么充满活力与希望,甚至连同着自己也轻盈起来,时间于此刻也开始向后退,一口气退到十九年前,退到 1931 年的 8 月 23 日,那天是陈婉萍第一次见到陈瑛的日子。 第二章 远房亲戚 南京一年中通常只有两个季节,冬天一过,三五天后就到了夏天,能从五月一直热到十月中旬,整个城市像架在口蒸锅上,5月开始添柴烧水,到了8月底便是上蒸汽,全年里最闷最热的时候,走上三两步,汗就要把衣衫打湿。陈婉萍五岁时母亲去世,随后便跟着父亲从北平来了南京。她打小是在这里长大的,但依旧受不了闷热的夏天,温度一高便懒得动弹,总打着读书学习的幌子坐在二楼的窗前偷闲。“婉萍啊,你明天不是开学报道吗?东西准备好了啊?”继母陈章氏夏青的声音从楼下传来,她在嫁给父亲前是个唱苏州评弹的,一把清脆婉转的好嗓子听进陈婉萍的耳朵里却惹来丝丝烦躁。说句良心话,夏青对自己算不错的,只是每次见她与父亲举止亲密,婉萍总忍不住想起早逝的母亲。“哎呦,有什么好收拾的嘛!我又不是去十万八千里,金陵女大就在随园,我要是有什么东西忘了就回来取啊,姨母,你不要老催、催、催的。”陈婉萍簇着眉毛,不耐烦地从窗口向下喊。姨母是陈婉萍对夏青的称呼,因为她不乐意认其他人做母亲。父亲对此是纵容的,夏青也不多计较,反正她已经跟陈父有了自己的儿子——如怀。“好嘛好嘛,我不催你,反正明天又不是我去报到上大学!”夏青从里屋出来走到院子里,仰头看着二楼的陈婉萍说:“我就等着你今天回来拿本书,明天回来拿件衣服,看你爸爸说不说你就好啦!成天丢三落四的,又没让你做什么重活,收拾自己的东西有那么难啊?家门口上个大学都得让人操心,你要十万八千里去上个学,那还不得全家老小陪着去啊!”“晓得啦,你不要再说啦。”陈婉萍把一下午都没翻两页的书合上放在桌角,她站起身,半个身子探出窗外,故意拖长声音说:“我现在收拾好不啦?等我明天住到学校,就没人在家里碍你眼睛了。”“你上学给我上的呀!”夏青一手拎着抹布,一手插着腰,她正要跟婉萍继续争吵,院子的大门吱嘎一声被推开了。夏青与婉萍同时看向大门,先进来的是父亲陈彦达,国立中央大学医学部讲药物合成的副教授,他右手里拎着… 南京一年中通常只有两个季节,冬天一过,三五天后就到了夏天,能从五月一直热到十月中旬,整个城市像架在口蒸锅上,5 月开始添柴烧水,到了 8 月底便是上蒸汽,全年里最闷最热的时候,走上三两步,汗就要把衣衫打湿。 陈婉萍五岁时母亲去世,随后便跟着父亲从北平来了南京。她打小是在这里长大的,但依旧受不了闷热的夏天,温度一高便懒得动弹,总打着读书学习的幌子坐在二楼的窗前偷闲。 “婉萍啊,你明天不是开学报道吗?东西准备好了啊?”继母陈章氏夏青的声音从楼下传来,她在嫁给父亲前是个唱苏州评弹的,一把清脆婉转的好嗓子听进陈婉萍的耳朵里却惹来丝丝烦躁。说句良心话,夏青对自己算不错的,只是每次见她与父亲举止亲密,婉萍总忍不住想起早逝的母亲。 “哎呦,有什么好收拾的嘛!我又不是去十万八千里,金陵女大就在随园,我要是有什么东西忘了就回来取啊,姨母,你不要老催、催、催的。”陈婉萍簇着眉毛,不耐烦地从窗口向下喊。 姨母是陈婉萍对夏青的称呼,因为她不乐意认其他人做母亲。父亲对此是纵容的,夏青也不多计较,反正她已经跟陈父有了自己的儿子——如怀。 “好嘛好嘛,我不催你,反正明天又不是我去报到上大学!”夏青从里屋出来走到院子里,仰头看着二楼的陈婉萍说:“我就等着你今天回来拿本书,明天回来拿件衣服,看你爸爸说不说你就好啦!成天丢三落四的,又没让你做什么重活,收拾自己的东西有那么难啊?家门口上个大学都得让人操心,你要十万八千里去上个学,那还不得全家老小陪着去啊!” “晓得啦,你不要再说啦。”陈婉萍把一下午都没翻两页的书合上放在桌角,她站起身,半个身子探出窗外,故意拖长声音说:“我现在收拾好不啦?等我明天住到学校,就没人在家里碍你眼睛了。” “你上学给我上的呀!”夏青一手拎着抹布,一手插着腰,她正要跟婉萍继续争吵,院子的大门吱嘎一声被推开了。 夏青与婉萍同时看向大门,先进来的是父亲陈彦达,国立中央大学医学部讲药物合成的副教授,他右手里拎着一个碎花蓝布的大包裹,左手挡住木门。 “夏青,来帮一把手。”陈彦达说。 “好的呀。”夏青说着上前接过了两只小臂长的布口袋和一个巴掌大的白色陶坛。 陈家小院里有一棵桂花树,树冠正挡在二楼的窗户前。婉萍好奇地看向院里,当那人快进前屋时她才看清楚,来家里的客人是个年轻姑娘,乌黑的头发扎成两股低马尾落在肩头,穿的是浅蓝色的短袖褂子,白裙子,黑布鞋,双手拎着一只藤编箱子。 第4章 “哎?”陈婉萍发出声短叹。真是巧了!她今天穿的正好也是这样一身,于是垂下眼眸看向桌上的镜子,下意识地便要和人比较。 楼下那位浅蓝色的小立领衬着她修长的脖颈,巴掌大的瓜子脸上一双黑白分明的杏仁眼,挺拔的鼻子,微薄的嘴唇都让她整个人更加清冷成熟,活脱是个出水莲花似的大美人。当然了,镜子里同样是张美人面,只不过眼睛是更圆,鼻子小巧,嘴巴是肉嘟嘟的,腮帮子带着一点儿薄肉更显得幼态。婉萍觉得自己败下阵来,简直是个偷穿了姐姐衣服的小女孩,当下便撅起嘴巴。 “婉萍,快下来,你陈瑛表姐来了!”陈彦达一抬头看见女儿趴在窗前,连忙招了招手。 陈婉萍想起来,半个多月前父亲提起过陕西老家有个远房表姐要过来,她也考上了金陵女大,念的是中文系。父亲还特意嘱咐过,表姐虽然比她大两岁,但毕竟在南京人生地不熟,学习上生活上自己得照顾着人家,可现在婉萍觉得表姐根本不需要被人照顾,她那样好看,往人群中一站就自然是焦点,抢着争着照顾她的人多了去了,哪还用得着自己? “来啦……”婉萍拖着声音答应,对着镜子又理了理头发,才慢吞吞地从屋里走出来。 陈瑛这一路上带了不少行李,箱子里是书,陈彦达手里的大包裹里面是一床棉被,她帮着把这些放在进门的一张小木桌上,然后接过夏青手里的两只布袋子。 陈瑛打开一只布袋,里面是满满的干枣,她对陈彦达说:“表叔,这袋红枣是父亲让我带来给您泡茶水的。” “难得你父亲还记得我喝茶喜欢泡枣。”陈彦达笑着点头。 “您不嫌弃就好,”陈瑛说完,又打开另一只布袋对夏青说:“表婶,这些柿饼是我母亲自己做的,请您和家里弟弟妹妹尝尝。” “辛苦你啦!”夏青笑着把才递出去的东西又接过来,顺手拎起白陶坛就要往厨房走。 陈瑛见状伸手拦住,局促地笑了下指着坛子说:“表婶,不好意思,这是别人托我带过来给……” 给谁?陈瑛一时竟然不知道要怎么说,她被卡住了,就这么尴尬地看着夏青。夏青倒反应快,连忙笑着把白陶坛还给陈瑛,接过话说:“你同学吗?也是你们金陵女大的。” “不是,是我父亲的一个学生。他现在在南京教导总队当连长。”陈瑛摇了摇头。 “呀!年轻有为啊,”夏青那把唱评弹的嗓子恨不得凭空扭出三道弯来,轻拍了下陈瑛的胳膊,笑得眼睛都快成一条缝:“我晓得啦!年轻人交往很正常的呀!” “不是的,”陈瑛听到夏青的话,连忙摆摆手:“不是您想的那样。” 可能是从前的职业关系,夏青对男女间的事情总是会表现出异于寻常的热情与兴奋。她扑闪着大眼睛,含笑对陈瑛说:“害羞什么呀?他叫什么名字?” 陈婉萍从楼上下来,就看到了一脸紧张的陈瑛。明明刚才还因为她有点不开心,但眼下见陈瑛为难,婉萍又腾地在胸中冒起一股子仗义,大声说:“人家都说不是了,那你还要逼着人家承认吗?说不是就不是呗。姨母,你拿着你的喜好硬往别人身上套是个什么道理!” “真的不是,”陈瑛配合着用力地摇头:“我爸爸是培生哥的中学老师,虽然我们之前认识,但不是表婶你想的那种关系。培生哥中学毕业去考了黄埔五期,之后就再没回过家。上个月来消息说他编进南京的教导总队,他家里人担心他吃不惯这边的菜,就托我带来了一罐辣椒酱。” “哦,”夏青对于这样的回答显得很是失望,但仅停顿片刻又马上恢复精神,问:“他叫培生啊,姓什么?” “姓姜,姜培生。”陈瑛回答。 “名字怪好听的哦,你……”夏青还想继续说,却被陈彦达打断:“行了行了,乱打听人家干什么!我们家又不会跟那些当兵的扯上有什么关系。” “那可不好讲,再说人家不是大头兵,你刚才听见了!人家是当官的。”夏青说。 “一个小兵头子,”陈彦达毫不掩饰地表达着自己的不满,他眉头拱起来说:“婉萍,瑛子,我同你们讲,咱们是正经书香门第,不能跟那些小兵头子乱来的!离他们最好都远远的,要找男朋友就去大学找。当然你们是女大,我知道,但如果有想法可以跟我说,我去中央大学帮你们介绍都可以,好不好?” “爸爸,说什么呢呀!”婉萍拖长着声音抱怨,抱着胳膊走到陈瑛身边,说:“表姐,你不要听我爸爸乱讲!都什么跟什么!我俩像嫁不出去的老姑娘那么着急找男人吗?” “婉萍,你不要曲解我的意思,我是说那些小兵头子都靠不住,同乡认识也不行,你们都是好姑娘,我怕他欺负你们。”陈彦达急声说,他对女儿是十分爱护的,从小到大百般疼惜着,真真是捧在手里怕着凉,含在嘴里怕化了,以至于婉萍越长大,自己对她越是无可奈何。 “好,我晓得啦!我跟你发誓好不好,管他什么姜培生,李培生,还是王培生,我统统都不会多看一眼。我以后嫁给谁,全由我爸爸说了算,您就说让我嫁给个老化石,我也嫁,好不好?”婉萍一扭头伸手挽住了父亲的胳膊,轻轻地晃着,满是撒娇的口气:“求求爸爸不要继续讲大道理管教我啦……我去隔壁找如怀回来,咱们一家吃饭,好不好?” “你呀!我跟你说话,你从来不往心上去的。”陈彦达摇摇头,他实在跟女儿生不起气来,半口气堵在胸口徘徊一圈又吞下去,只能长叹口气说:“我来的路上还跟你表姐说,生活上有什么需要可以找你帮忙,可你看看你这样子,哪儿像十八岁的人?分明还是小丫头一个,自己都照看不了自己的,满肚子心眼就全都拿来应付我了。” 陈婉萍听着陈彦达说话完全不反驳,等他说完歪头一笑,松开父亲的胳膊,转而拉起陈瑛的手,说:“表姐,你同我去接如怀小弟吧,顺便还能熟悉下街坊邻里。” “嗯,”陈瑛点点头,被婉萍拉着从屋里走出来。 婉萍走路时脚后跟总是轻轻一点地就抬起来,像只小兔子一样,走得轻快而活泼,陈瑛看着她的背影,觉得这个表妹十分可爱,陈家表叔和表婶也都是热情好相处的人,她一路上的紧张不安到此刻完全散去。这样的轻松,让她觉得闷热的潮气都比之前要清凉了些。 陈瑛快走两步,与陈婉萍并肩向前走出了陈家的小院子。 第三章 混蛋家伙 夏青收拾出来了一楼客房给陈瑛住,虽然陈瑛说只借住一夜就去学校,但夏青却坚持着会把客房留给她,说反正家里也没有其他人,要是她什么时候想回来,总能在这里住着。第二天陈婉萍和陈瑛去了金陵女子大学报到,她们一个学中文,一个学英文,虽然上课的教学楼离得远些,但女生宿舍却是在一起,一个楼上一个楼下,时常还能有个照应。大一新生的周五下午只有一堂大课,三点多钟下课婉萍便跑来陈瑛的宿舍,问她:“表姐,要不要一起回家里去吃饭?”陈瑛正要出门,她摇摇头本想拒绝。但陈婉萍却上前抱住她的胳膊说:“走嘛,表姐走嘛,一起回去吃饭啦!爸爸说过的,我们每周都要回去吃晚饭,你不去,他要责备我冷落你了。”婉萍这样讲了总不好继续拒绝,陈瑛只能晃了下手里的白陶坛说:“今天终于有空,我得先去一趟教导总队给培生哥把他家里的辣酱送过去。”“哦,那正好我可以陪你去呀!我还没去过那里呢!”陈婉萍完全把父亲的叮嘱抛在了脑袋后面,这会儿她只有着无尽的好奇心。“好吧,”婉萍这样热情,陈瑛也只能点点头。陈瑛与婉萍从随园出来后搭了电车,穿过半个城市后又走了二十多分钟,快五点时,两人才走到教导总队大门前。两边都是穿着军装的人,陈婉萍看着他们,忽然有些心里发怵,攥紧陈瑛的手。陈瑛拉着她,走向门口的一个卫兵说:“我找教导总队二团三营一连的连长姜培生,我是他的同乡,帮他母亲从老家带过来一些吃的。”卫兵看了眼陈瑛和婉萍,紧绷的脸松懈一丝,抬手指向对街,说:“他们在那边吃馄饨呢,你过去就能看见。”“谢谢,”陈瑛与婉萍轻道声,然后两人穿过马路走向对街。她们往前走了十来米,看到一个馄饨摊上有四五个穿着军装的,陈婉萍拉着陈瑛的手,问:“姜培生是哪一个呀?”“你左手边第二个,就是正跟人说话的。”陈瑛轻声说。“哦,”陈婉萍应了声,看向姜培生。那人浓眉,高鼻梁,嘴唇微厚,第一眼看着颇严肃,但第二眼便发现他有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加上偏圆的脸庞,一下子又把这份… 第5章 夏青收拾出来了一楼客房给陈瑛住,虽然陈瑛说只借住一夜就去学校,但夏青却坚持着会把客房留给她,说反正家里也没有其他人,要是她什么时候想回来,总能在这里住着。 第二天陈婉萍和陈瑛去了金陵女子大学报到,她们一个学中文,一个学英文,虽然上课的教学楼离得远些,但女生宿舍却是在一起,一个楼上一个楼下,时常还能有个照应。 大一新生的周五下午只有一堂大课,三点多钟下课婉萍便跑来陈瑛的宿舍,问她:“表姐,要不要一起回家里去吃饭?” 陈瑛正要出门,她摇摇头本想拒绝。但陈婉萍却上前抱住她的胳膊说:“走嘛,表姐走嘛,一起回去吃饭啦!爸爸说过的,我们每周都要回去吃晚饭,你不去,他要责备我冷落你了。” 婉萍这样讲了总不好继续拒绝,陈瑛只能晃了下手里的白陶坛说:“今天终于有空,我得先去一趟教导总队给培生哥把他家里的辣酱送过去。” “哦,那正好我可以陪你去呀!我还没去过那里呢!”陈婉萍完全把父亲的叮嘱抛在了脑袋后面,这会儿她只有着无尽的好奇心。 “好吧,”婉萍这样热情,陈瑛也只能点点头。 陈瑛与婉萍从随园出来后搭了电车,穿过半个城市后又走了二十多分钟,快五点时,两人才走到教导总队大门前。 两边都是穿着军装的人,陈婉萍看着他们,忽然有些心里发怵,攥紧陈瑛的手。陈瑛拉着她,走向门口的一个卫兵说:“我找教导总队二团三营一连的连长姜培生,我是他的同乡,帮他母亲从老家带过来一些吃的。” 卫兵看了眼陈瑛和婉萍,紧绷的脸松懈一丝,抬手指向对街,说:“他们在那边吃馄饨呢,你过去就能看见。” “谢谢,”陈瑛与婉萍轻道声,然后两人穿过马路走向对街。她们往前走了十来米,看到一个馄饨摊上有四五个穿着军装的,陈婉萍拉着陈瑛的手,问:“姜培生是哪一个呀?” “你左手边第二个,就是正跟人说话的。”陈瑛轻声说。 “哦,”陈婉萍应了声,看向姜培生。那人浓眉,高鼻梁,嘴唇微厚,第一眼看着颇严肃,但第二眼便发现他有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加上偏圆的脸庞,一下子又把这份锐气收敛了起来。不笑时看着怪凶的,但是笑起来一下子又变得温温和和,就算没听到声音,也觉得是个脾气很好的人。 “他看起来蛮好说话的。”陈婉萍说。 陈瑛点头:“培生哥脾气很好,当年他要去念黄埔,我父亲还劝过,说他的性子温厚老实不适合做军人。” 陈婉萍对这样的评价有些惊讶,盯着人又看了看,说:“是吗?可他也瞧着不像会被欺负的。” “嗯,人总是会变的,我刚才也差点没认出来。”陈瑛说着看向婉萍说:“走吧,我们过去。” 由于父亲十分不喜欢军人,陈婉萍从前见到他们都是远远躲开走,今日要过去说话,她心里不由地紧张起来,攥紧陈瑛的手,目光刻意地避开前方。 眼看着越来越近,陈婉萍忽然脚下踢到了石头,瞬间失去重心。她身体往前倒,膝盖先着了地,然后整个人呈狗爬装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 陈婉萍视野里只有一双皮鞋。 “婉萍,”陈瑛惊叫着连忙伸手将陈婉萍拉起来。她膝盖生疼,手心也擦破了,陈婉萍疼得咬紧了下唇,接着她听到有人拍腿大笑,说:“头一次见面,不用行大礼,我身上又没带多少现钱。” “培生哥,你不要取笑人家。这是我表妹,婉萍。”陈瑛扶着陈婉萍站好,把手里拎着的一罐辣椒酱放在馄饨摊的小桌上。 “哎呀,是婉萍表妹啊,失礼了,”姜培生笑着站起来,上下打量一遍陈婉萍,说:“刚才要是有冒犯到,你别往心上去。” 前一刻陈婉萍还觉得姜培生长得不错,对他颇有好感,但此刻可已好感全无,只有丢脸后羞恼憋气。她别过脸,紧抿着嘴角,不肯再看对方一眼。 姜培生看着气呼呼的陈婉萍说:“婉萍表妹脾气好大呀!” “谁是你表妹,别乱叫!”陈婉萍不客气地白了一眼,说。 “瑛子是你表姐,按道理讲,我叫你一声表妹也没错啊!”姜培生说完,像是才恍然想到某事,轻咳嗽了一声说:“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吧?我跟你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姜培生,是你表姐夫。” 姜培生话音刚落,这回轮到陈瑛板起脸:“培生哥,你不要胡说。哪有这种事情!” 哎呀!陈婉萍完全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她愣住了,惊愕地左右看着两边的人。 “不!这是你爸写信答应我的呀!你爸说等你读完大学,咱俩就结婚。他没跟你说过吗?”姜培生一脸认真,全然不像开玩笑的样子。 “那是我爸写信说的,不是我写信说的。我从来没有答应过这样的事情。”陈瑛语气急促,声音不自觉地拔高。 “可父母之命……”姜培生的话刚出口,就被陈瑛打断:“培生哥不要提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了!我们都是接受过新式教育的,你应该也知道要不要结婚,要和谁结婚都得是男女两方自愿的事情,哪有随便听父母做主的!你要是较真我父亲的话,那只有你去和他理论。” 陈瑛说着扭头便拉着陈婉萍要走,姜培生见到连忙上前两步拦住,说:“好了好了,我们不提这茬事了,好吗?瑛子,我们好久未见,不要一见面就吵架。算我说错话,我请你和婉萍表妹一起吃馄饨吧。” 陈婉萍这会儿正由于摔倒被取笑,和姜培生生气呢,她当然不乐意坐下来吃馄饨,巧的是陈瑛脸色也不好看,于是她往前小挪了半步,抬高下巴仰头盯着比她高出一头的男人,说:“我们家教严格,不会随便跟人在外面乱吃饭的。” “哪能叫随便呢?瑛子千里迢迢给我带了老家的辣酱,作为感谢,我理所应当请你们吃饭呀!”姜培生被怼后却不生气,笑着说。 “培生哥,我们先走了。”这次轮到陈瑛拒绝,她拉住婉萍的手腕快步往前。 走出去不远,陈瑛低头看了眼婉萍的膝盖,柔声问:“还疼吗?要不我们去医院瞧瞧?” “没关系了,一点擦伤而已,回去拿湿帕子擦一擦就好,”陈婉萍摇头。 “真是不好意思,”陈瑛说。 “我自己摔的,你有什么好不好意思的呢?”婉萍说着,侧头往身后瞥了一眼。 姜培生还立在原地,显得有些落寞,但婉萍此刻不想多搭理那人,对陈瑛说:“要说不好意思,也该是那个姜培生!哪有见到女孩子摔倒先取笑人家的?还有对你,也不问问你是不是乐意,就乱讲……反正就是过分,一点都不 gentleman。” “詹什么?”陈瑛问。 “gentleman,绅士啦。”陈婉萍解释。 “哦,英语,我想起来这个单词了。刚才被我父亲气得晕头,一时没反应过来。”陈瑛说着轻轻地晃了下陈婉萍的手腕说:“婉萍,我拜托你一件事好不好?” “怎么了?”陈婉萍问。 陈瑛低声说:“你不要跟表叔和表婶说起我与培生哥的事情,好不好?那都是我父亲一个人自作主张的,我从来没有同意过,而且我对培生哥更没有那种意思,最多也只是把他当兄长看。我真是怕表婶总拿培生哥的事情说我,明明什么都没有……” 第6章 “好的呀,我当然不会说了!像姜培生那种人,我还觉得他配不上你呢!”陈婉萍伸出擦伤的手心,说:“我觉得爸爸说得对,小兵头子没一个好东西。放心吧,我自然有办法,堵我姨母的嘴。” “话也不能这样讲。”陈瑛声音极低地回了一句,婉萍侧头看了她却没有继续搭话,接着两个人又聊起来学校的琐事儿,快六点时终于走回了位于丁家桥的陈家小院,开门的是继母夏青。 她一眼就看到婉萍被擦破的膝盖和掌心,惊声叫起来:“唉呦,我的小祖宗啊!你这是怎么了?你去哪里了?怎么手也破,腿也破的?” “我们去了趟教导总队,”陈瑛回答说。 听到院子里的对话,婉萍的父亲陈彦达从屋里冲出来,大声说着:“怎么回事!小兵头子欺负你俩了!” “没有没有,”婉萍见到父亲这样子,连忙摆摆手说:“我自己走路不小心摔的,跟人家没关系。” 陈婉萍的话让陈彦达一下子警觉起来,盯着女儿,试探着问:“你见到那个姜培生了?你觉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陈婉萍提高声音对父亲说:“你可放心吧,我和表姐都不会跟他有什么关系的!你不晓得,我就是被他长相吓得摔了一跤。那人奇丑无比,方脸、阔嘴、蒜头鼻,又黑又胖,胳膊上全是疙瘩肉,分明是个书里掉出来的黑旋风李逵,像山里成了精的野牛一样。反正是丑得不能看!” 听婉萍这样说,陈彦达松了口气儿,而后又伸出手戳了下婉萍的脑袋:“讲过多少次了,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你不喜欢他我当然是放心的,但这种埋汰人的话,以后也不准再讲。” “晓得啦,我不说就是了,”婉萍嘟哝着,当父亲和夏青转身后朝陈瑛扬了下眉毛,动不动嘴巴无声的说:“放心吧,姨母不会再提姜培生了。” 第四章 象牙塔里 在周五发生了一段不甚愉快的小小插曲后,婉萍与陈瑛周日晚上回到了学校。之后她们没有再提起姜培生的事情,像这人就是匆匆一闪的过客,今儿见完了,明天往后可能都极少会再遇见,只有婉萍走路不小心踢到什么东西的时候,才会恍然想起有人嘲笑过她。就这么平静地过去两周,9月10号的晚上八点半,陈瑛敲了敲陈婉萍宿舍的大门。来开门的是婉萍的室友,叫陆淑兰,英文专业,也是南京本地人。陈瑛知道她与婉萍的关系非常好,两人平日上课、吃饭从来是形影不离的。陆淑兰有一张传统的江南美人脸,细弯的眉毛,林黛玉似的睡凤眼,瘦削的鼻子,樱桃小口,尖下巴。她说话声音绵软,总带着一丝困倦,说不上是傲慢还是单纯地没精神搭理人。“婉萍,你表姐找你,”陆淑兰把门打开,侧站在一边向屋子里的人说。“表姐怎么了?”婉萍正坐在床上看书,听到声音探出身子看向陈瑛问。陈瑛没有进去,立在门前说:“明天下午两点半在国立中央大学有大学生联合讲座,你要去吗?”“讲什么的呀?”陈婉萍问。“新文化、新知识,还有一些关于时局的。”陈瑛说。“噢,”婉萍应了声,问立在门边的陆淑兰:“淑兰你要去吗?”“不去,我对新文化、时局又没什么兴趣。”陆淑兰摇摇头说:“我表哥去美国读工科了,我现在就后悔当时应该去学个建筑或者物理化学什么的。”“好啦,别抱怨了,要我说你就是学工科现在也不会开心。你的心呀,早跟着你表哥飞到美国去啦!”陈婉萍笑着调侃完陆淑兰,对陈瑛说:“反正我没课,正好咱们一起去呀。天天在学校里呆着,我都觉得自己像进了尼姑庵。”“哦,我听出来了。婉萍哪里是对讲座内容感兴趣啊,你分明就是抱着出门看男人的心!”陆淑兰这张嘴巴相当的厉害,她是绝不吃亏的,被调侃了,马上要用软绵绵的语调再还回去。“哎呀,哪有啊!”婉萍坐在床上哀嚎。陆淑兰扶着门,对陈瑛笑:“瑛子你明天可要看好你表妹,千万别让哪个男人一勾手指就把她骗跑了。”“好。”陈瑛忍不住笑着连连点头。国立中央大… 在周五发生了一段不甚愉快的小小插曲后,婉萍与陈瑛周日晚上回到了学校。之后她们没有再提起姜培生的事情,像这人就是匆匆一闪的过客,今儿见完了,明天往后可能都极少会再遇见,只有婉萍走路不小心踢到什么东西的时候,才会恍然想起有人嘲笑过她。 就这么平静地过去两周,9 月 10 号的晚上八点半,陈瑛敲了敲陈婉萍宿舍的大门。来开门的是婉萍的室友,叫陆淑兰,英文专业,也是南京本地人。陈瑛知道她与婉萍的关系非常好,两人平日上课、吃饭从来是形影不离的。 陆淑兰有一张传统的江南美人脸,细弯的眉毛,林黛玉似的睡凤眼,瘦削的鼻子,樱桃小口,尖下巴。她说话声音绵软,总带着一丝困倦,说不上是傲慢还是单纯地没精神搭理人。 “婉萍,你表姐找你,”陆淑兰把门打开,侧站在一边向屋子里的人说。 “表姐怎么了?”婉萍正坐在床上看书,听到声音探出身子看向陈瑛问。 陈瑛没有进去,立在门前说:“明天下午两点半在国立中央大学有大学生联合讲座,你要去吗?” “讲什么的呀?”陈婉萍问。 “新文化、新知识,还有一些关于时局的。”陈瑛说。 “噢,”婉萍应了声,问立在门边的陆淑兰:“淑兰你要去吗?” “不去,我对新文化、时局又没什么兴趣。”陆淑兰摇摇头说:“我表哥去美国读工科了,我现在就后悔当时应该去学个建筑或者物理化学什么的。” “好啦,别抱怨了,要我说你就是学工科现在也不会开心。你的心呀,早跟着你表哥飞到美国去啦!”陈婉萍笑着调侃完陆淑兰,对陈瑛说:“反正我没课,正好咱们一起去呀。天天在学校里呆着,我都觉得自己像进了尼姑庵。” “哦,我听出来了。婉萍哪里是对讲座内容感兴趣啊,你分明就是抱着出门看男人的心!”陆淑兰这张嘴巴相当的厉害,她是绝不吃亏的,被调侃了,马上要用软绵绵的语调再还回去。 “哎呀,哪有啊!”婉萍坐在床上哀嚎。陆淑兰扶着门,对陈瑛笑:“瑛子你明天可要看好你表妹,千万别让哪个男人一勾手指就把她骗跑了。” “好。”陈瑛忍不住笑着连连点头。 国立中央大学有两个校区,一在丁家桥,一在四牌楼。丁家桥那边的主要是医学院,陈婉萍的父亲便是在那边,其他学科主要都在四牌楼。 虽说陈家在丁家桥,但四牌楼校区陈婉萍之前也来过许多次了,她带着陈瑛很快找到举办联合讲座的会场。学生来了很多,说是两点半开始,可刚到两点,三分之二的位置已经被占了,婉萍和陈瑛只能坐在后排。 “还好来的早,再晚一些就只能站着了。”陈婉萍拿出帕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唉,”陈瑛轻叹了口气,她显然没有婉萍那么乐观,有些遗憾的说:“早知道人这样多就该再早点出来。” 越靠近讲座开始的时间,会场的人就越多,两点半正式开始的时候,屋里已塞得满满当当的人。加上南京八九月本来就闷热的天气,陈婉萍只觉得自己被捂得随时都可能晕过去。 第7章 讲座开场是两位老先生,一个讲白话文小说与明清小说对比,另一个讲的是中西方文化差异。近一个小时里,他们这通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却把陈婉萍讲得昏昏欲睡。起先听到题目时她是有点兴趣的,以为至少会说说白话文里的鸳鸯蝴蝶派或者崔莺莺、柳如是、大观园之类,结果人家讲得相当专业艰深,那成串的诘屈聱牙的词语和从未听说过的篇章对比,让陈婉萍觉得自己就是半个文盲,越听越觉得困得慌。 迷迷瞪瞪的陈婉萍彻底睡着了,她再次惊醒来是因为旁边人爆发出了一阵掌声,那动静之大,吓她一下子醒来,劲头过大地挺直后背,瞪眼睛看向讲台上。只见讲台上早已不是老先生,而是一位相当年轻的男子,看起来也就比婉萍她们年长三五岁,他穿着黑色的中山套装,身材挺拔,人是消瘦些,但浑身充满着一股精神气儿。 婉萍没听到他之前讲的什么,只看见那人剑眉星目、高鼻、薄唇,下颌入雕刻出来的一样棱角清晰。她心中不由想到《饮中八仙歌》一句形容男子英俊的诗句——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 “日本人侵占我东北的野心现在就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台上的人大声说着:“7 月 13 日,蒋发表的《告全国同胞—致安内攘外书》大家都看到了,他们坚持‘攘外必先安内,去腐乃能防蠹’!可如果东北被日本人占领,那么华北还会远吗?东南还会远吗?四川、湖南能安然无恙吗?同学们,东北绝不仅仅是东北人的东北,东北是我中华四万万同胞的东北。一旦日本对东北开战,那便是对中华人民开战,我们绝不容许妥协!妥协不会换来和平,只会让他们认为我们软弱可欺,他们只会更加猖獗!” “对!”坐在陈婉萍四周的人大声应和起来。 她睡了大半个下午,忽然睁眼便是这样的情况,一时还有点没反应过来,陈婉萍紧张地侧过头看向陈瑛,只见她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台上,无限专注。虽没有大声应和,但婉萍知道,她与他与他们是一样的,似乎此刻只有自己徘徊在这些人之外。 “同学!你说呢?”坐在婉萍旁边的一个陌生女同学碰了碰她的胳膊。 “对!他说的对!”慢了一拍的婉萍,跟着大家鼓起掌来。她当然是认同这些话的,只是到此刻没法与他们一样点燃那浑身热血。可能是东北太远了,陈婉萍对于那样遥远的地方,尚没有办法感受到强烈的共鸣之感。 婉萍觉得自己像是裹挟在大浪里的一颗石头,到此刻还有些晕头巴脑。回金陵女大的路上,陈瑛说起了最后那段演讲:“周学长讲的真好!我们应该都团结起来!” “他叫什么名字?”陈婉萍问。 “周子寅,中央大学法学院政治学系大三的学长。”陈瑛说起周子寅眼睛都是亮晶晶的,她用着一种几乎是崇拜的口气说:“我听说周学长组织了一个学生社团,我也想要参加。婉萍,你要一起吗?” “啊?”陈婉萍愣了下,觉得一切发展都太快,快得自己没法做出准确的反应。 “要一起吗,婉萍?”陈瑛追问。 “我爸爸不喜欢各种主义,他也不喜欢我过多参与时局相关的事情。”陈婉萍犹豫了片刻说:“不过表姐你放心,你要想去我肯定不会跟我爸爸说。” 陈瑛发现了,但凡遇到些事,婉萍总是喜欢把他爸的话搬出来,她就像只抖动着翅膀想要往上飞的雏鸟,可每次遇到一阵风或者一阵雨后立刻又缩回父母建好的窝里。这样的依恋让陈瑛心中泛起一丝羡慕,因为她知道这不是由于陈婉萍的软弱胆怯而产生,而是完完全全来自于家庭的温暖,源自于陈彦达对于女儿的无限疼惜与全方位的爱护。 “没关系,你要什么时候想加入,都可以来找我。”陈瑛说。 “好,”陈婉萍敷衍地点了一下头。 她并不想过多得参与到那个社团里,可心里偏还有个念头,想再见到周子寅,不为别的,只因为他好看。好看到婉萍觉得自己简直得了痴病,那样远远一眼就烙下印子,让她心里惦记上了这个人。 她们走回女大的宿舍楼,在楼梯间俩人要分开时,婉萍对陈瑛说:“如果你参加了他们的社团,有机会见到那位周学长的时候,你叫上我行吗?” “行,当然可以,”陈瑛当是很大方地表示:“你现在心里还犹豫,可能是没想明白。多听周学长讲一讲也好,说不定你就愿意加入我们呢?” 对着一张脸犯痴这种话总不好直白地讲出来,陈婉萍只能笑着点点头。 自打那次讲演后,陈婉萍发现陈瑛真的开始经常往校外跑,时常要到了晚上关门时才会急匆匆地回来。婉萍有几次想问问陈瑛她是不是加入周子寅的学生组织了,但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好问,生怕自己问了,陈瑛又要拉着她说加入学生组织的事情。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周多,9 月 18 号下午,婉萍和之前一样拎着换洗的衣服与陈瑛一起回了陈家。他们吃过饭后,婉萍看会儿书便上床睡去,她不知道这天晚上在东北发生了一件大事。 9 月 19,南京陈家的日子如常,陈彦达去学校做实验,陈瑛也是早早出门,陈婉萍在家里看了一天书,时不时把跑进来捣乱的如怀从屋里哄出去,吃饭时她还与夏青惯常地拌了几句嘴。 这样的平静直到周日清晨,陈婉萍正躺在床上睡懒觉,忽然外面传来喧闹声,报童的声音此起彼伏的喊着:“卖报卖报!《申报》消息日军大举侵略东省!破坏东亚和平!辽宁沈阳长春安东营口等处均被侵占!” 第五章 分歧 日本侵占东三省的消息像洪水一样涌来了,连一贯不喜欢谈论时局的陈彦达在早餐桌上都说了几句牢骚话。陈瑛自然是坐不住,她吃过早饭便拎着包离开了,说是要回学校,但陈婉萍知道她肯定不是去学校的,而是去找了周子寅的学生组织。陈婉萍把父亲扔在桌角的报纸拿起来,短短的一则新闻反复看了三遍。到中午时,她终于也忍不住心中的烦恼,与继母夏青说了声回到学校。此刻金陵女大像一锅滚沸的热水,学生们三三两两地扎着堆,稍一走近就能听到她们在讨论着东三省事件,那片远在千里之外的土地忽然间被拉到了眼前,紧迫、焦虑瞬间拢着所有人。穿过人群,陈婉萍回到宿舍。与外面的紧张气氛全然不同,陆淑兰正哼着小调悠闲地洗头发,十指讲究地按摩头皮,口中唱的是“春天去游玩呀,顶好是梅园,顶顶惬意坐只气游船呀”。“淑兰,你看报纸了吗?”婉萍把从家里带来的干净衣服挂在椅背上,对陆淑兰说:“外面都要吵翻天了,就你还有闲情唱《无锡景》呢!”“我晓得的呀!但那又怎么样呢?日本人又没来南京,总不能他们在东北放声枪,就不让我在南京洗头发了吧。”陆淑兰说得满不在乎,一只手拧着头发,一手伸向陈婉萍:“你回来了帮我拿条毛巾嘛。”“不是说你能不能洗头发的事情啦!”婉萍把毛巾递给陆淑兰,说:“我之前跟表姐一起去了中央大学听联合讲座,最后一个学长发言说东北不只是东北人的东北,东北是四万万中华人民的东北,我们应该团结起来。他当时讲的时候我没多想,现在想来这话是对的呀。哪有日本人想占就占的道理,那不是把我们都当软柿子捏吗?”“我们难道不是软柿子吗?”陆淑兰擦着头发,抬头看向陈婉萍说:“好啦,婉萍,这些都不是我们应该操心的事情了。我们有政府,有军队,日本人来了也该是他们去解决的。”“可是……”陈婉萍才说出两个字,陆淑兰便连连摆手:“可是什么呀?上周老师留下的阅读感想你写完了吗?”“写完了,”婉萍的声音低下去,她此刻只觉得胸口堵得慌,像一口气憋在了气管中,既没法… 第8章 日本侵占东三省的消息像洪水一样涌来了,连一贯不喜欢谈论时局的陈彦达在早餐桌上都说了几句牢骚话。陈瑛自然是坐不住,她吃过早饭便拎着包离开了,说是要回学校,但陈婉萍知道她肯定不是去学校的,而是去找了周子寅的学生组织。 陈婉萍把父亲扔在桌角的报纸拿起来,短短的一则新闻反复看了三遍。到中午时,她终于也忍不住心中的烦恼,与继母夏青说了声回到学校。此刻金陵女大像一锅滚沸的热水,学生们三三两两地扎着堆,稍一走近就能听到她们在讨论着东三省事件,那片远在千里之外的土地忽然间被拉到了眼前,紧迫、焦虑瞬间拢着所有人。 穿过人群,陈婉萍回到宿舍。与外面的紧张气氛全然不同,陆淑兰正哼着小调悠闲地洗头发,十指讲究地按摩头皮,口中唱的是“春天去游玩呀,顶好是梅园,顶顶惬意坐只气游船呀”。 “淑兰,你看报纸了吗?”婉萍把从家里带来的干净衣服挂在椅背上,对陆淑兰说:“外面都要吵翻天了,就你还有闲情唱《无锡景》呢!” “我晓得的呀!但那又怎么样呢?日本人又没来南京,总不能他们在东北放声枪,就不让我在南京洗头发了吧。”陆淑兰说得满不在乎,一只手拧着头发,一手伸向陈婉萍:“你回来了帮我拿条毛巾嘛。” “不是说你能不能洗头发的事情啦!”婉萍把毛巾递给陆淑兰,说:“我之前跟表姐一起去了中央大学听联合讲座,最后一个学长发言说东北不只是东北人的东北,东北是四万万中华人民的东北,我们应该团结起来。他当时讲的时候我没多想,现在想来这话是对的呀。哪有日本人想占就占的道理,那不是把我们都当软柿子捏吗?” “我们难道不是软柿子吗?”陆淑兰擦着头发,抬头看向陈婉萍说:“好啦,婉萍,这些都不是我们应该操心的事情了。我们有政府,有军队,日本人来了也该是他们去解决的。” “可是……”陈婉萍才说出两个字,陆淑兰便连连摆手:“可是什么呀?上周老师留下的阅读感想你写完了吗?” “写完了,”婉萍的声音低下去,她此刻只觉得胸口堵得慌,像一口气憋在了气管中,既没法咽下也没法吐出。陆淑兰说的似乎有点道理,但这样无所谓的态度是婉萍无法坦然接受的,但同时她又觉得那些喊着抗议游行的人过于激进。 婉萍一整天里都是犹犹豫豫闷闷不乐的,晚上甚至失眠了,脑袋里两个声音不断在争吵,一个叫嚣着团结抵抗,一个则慢悠悠地告诉她这一切和学生没太大关系,她们的任务就是读书,安安静静地坐在课桌前。 哪一个是对的呢?陈婉萍也无法分辨,她在天快擦亮时才终于睡着,但眼睛刚闭没一会儿又被宿舍里的动静吵醒。 陈婉萍头晕脑胀地上了一上午课,中午吃饭时拒绝了陆淑兰的邀请,她自己买了一份素菜,坐在食堂的角落里,吃得十分无味。 “婉萍,”陈婉萍听到有人叫她,抬起头,发现对面坐的是表姐陈瑛。 “下午你有课吗?”陈瑛问她。 “有。”陈婉萍点点头。 “很重要的课吗?”陈瑛接着问。 “怎么了?”陈婉萍意识到陈瑛找她似乎有些事情。 “下午周学长组织了学生游行,我们现在大概有二三百人,中央大学,金陵大学,还有咱们金陵女大,大家现在意愿都很强烈!我们要去请愿!绝不能放任日本人不管!”陈瑛丝毫不避讳地大声说着,她的声音引得周围同学围过来,七嘴八舌地问“几点集合?”“什么地方集合?”“我们可以一起去吗?” 陈婉萍本来是在犹豫的,但此刻她忽然发现自己成了暴风眼的中心。如果周围所有人都说着要去,而自己这个时候摇头,那显得她多么软弱。而在侵略者面前软弱,这是绝不容许的,陈婉萍发觉此刻她已经没有半点拒绝的余地,只能点点头说:“我不去上课了,表姐我跟你们去请愿吧!” 婉萍的话说完,周围有人鼓起掌。女生们聚在一起,开始商量下午是不是需要拿个条幅或者写点传单之类的。 “同学们,我们只是一次小规模的请愿活动。”陈瑛满脸兴奋地说:“中央大学的同学们已经准备了一些资料,我们跟着一起过去就可以。” 请愿游行原计划是从下午三点开始,从中央大学的四牌楼走到国民政府所在的长江路,全程大约两公里,步行三十分钟左右。九月中旬的南京丝毫没有迎来入秋的凉爽,依旧就是闷热闷热的,尤其是下午三点,全天里最热的时候,不用举旗子喊口号,仅仅是多走几步,就已经让人汗流浃背。 参与请愿的学生很多,远远不止陈瑛午饭时说的二三百人,陈婉萍一眼看过去,觉得人数少说也得翻一倍。陈瑛拉着她站在队伍靠前的位置,本来婉萍是并不乐意这样突出的,只是她看见周子寅过来了,一下子心里便在不舍得往后面缩,立在人家旁边,往前走几步就要忍不住侧头看一眼。 学生们情绪非常高涨,谁也不会注意到陈婉萍的动作,她泡在令人热血的口号里,但胸口里却藏了不可言说的羞涩的小秘密,像踹了只兔子,格外的局促敏感。 他们在四牌楼街时还是十分兴奋的,但一转弯进入太平路,马上发现状况不对,前方五十米处的地方已经被摆上了路障,警察和背着枪的百十来号军人将太平路从中间拦断,他们早已在等着学生们。 “守卫东北!坚决抗日!”周子寅大声喊出来,接着周围的人开始应和。他们毫无顾忌地继续往前走,很快军警和学生就你推我搡地冲在了一起。 不知道是谁先喊了声“打人了!”学生的情绪一下子被点燃,几个脾气火爆的男生立刻扑上去,和警察打成一团,双方是你一拳头,我一腿,都在尽情地发泄着脾气。 陈婉萍夹在人群里慌乱不知所措,她原以为只是跟着许多人喊喊口号而已,万万没想到会是眼下的情景。后腰被撞了一下,她踉跄两步,疼得泪花挤出眼眶。 “表姐!”陈婉萍看到有人狠狠推搡了把陈瑛,她身体一歪摔倒在地上。此时人群正是最乱的时候,这时候摔倒很可能被旁边的人三两脚就踩成重伤,婉萍急忙上前要去拉陈瑛。 就在这时,陈瑛前面缠斗的几人被推搡开,一个穿军装的大个子将陈瑛从地上拽起来,然后侧身又拉住了婉萍的胳膊,抓着她俩像抓着两只小猫小狗,半推半搡地扯进了太平路旁边的一条巷道中。 “你俩来这里干什么的!”拉她们进来的人压低着声音问。 刚才太过混乱,陈婉萍完全没注意是谁拉的她。这会儿终于能站稳了,她看过去发现背光站在她们面前的人居然是姜培生。 “脑子是不是有病!不好好上课,瞎凑什么热闹!”姜培生黑着脸训斥。 本来出发的理由是很充足的,但被姜培生一唬陈婉萍莫名有些心虚,她不说话,咬着下唇看向陈瑛。 “什么是瞎凑热闹?”陈瑛声音不高,但态度十分坚决:“我们是来请愿的!日本现在入侵东三省,难道我们还要执行攘外必先安内的政策吗?为什么在日本人已经入侵中华之领土时,我们的政府还要打内战!为什么中国人的枪口不能够一致朝向侵略者?” 第9章 面对陈瑛一连串的问题,姜培生显得烦躁又无奈。他侧身看了眼巷子外逐渐向后散去的请愿学生,说:“校长肯定是有校长的考虑!眼下东三省的局势会有处理它的人,但这些人肯定不是你们,学生就应该好好的念书,你做好你的事,我做好我的事,大家各司其职。” “那你做好你的事了吗?军人职责难道不应该抵抗侵略者吗?”陈瑛大声的质问。 “军人的职责是服从命令。”姜培生冷着脸说。 陈瑛正要继续与姜培生争论,巷子口忽然出现了个人,是周子寅,他向里面用力招手:“陈瑛,我们走。” “婉萍,我们走,”陈瑛说着拉住了陈婉萍的手。 “别继续闹了,回家吧。”姜培生沉声说。 一句轻飘飘的“回家吧”,却狠狠地戳动了陈婉萍。她定在原地没有动弹,手向回缩,慢慢地从陈瑛手中挣脱开,她垂下眼眸低声说:“表姐我想回家一趟。” “婉萍……”陈瑛看着陈婉萍,她想继续劝说,但周子寅不断地在催促让她快点过去。 “你们别闹了,早点回学校去吧,”姜培生转过身对陈瑛说。 陈瑛的眼神如此坚定,以至于姜培生只是看了一眼就知道自己是劝不住她的,只能退一步,短促地叹了口气说:“我送你表妹回去,你放心走吧。” “谢谢你。”陈瑛低声说了一句,随后与周子寅一起离开。 第六章 同是天涯沦落人 看着陈瑛与周子寅的身影消失,陈婉萍无法克制地生出强烈失落,明明是她选择留在原地,但此刻却像是被他们给抛下了。“你喜欢那男的?”姜培生直白地问陈婉萍。一下子被人戳了心事,陈婉萍先是短暂地慌张,接着扁扁嘴角,说:“你乱讲什么?”“是我乱讲吗?”姜培生反问一句,撇了眼陈瑛和周子寅离开的方向,两颊肌肉放松下来,轻笑:“我又不瞎,刚才你眼睛都要长那小白脸身上了。”“我没有看他,我看的是我表姐。”陈婉萍坚持否认着。“哦,你说是就是吧,”姜培生笑着对陈婉萍说:“你家住哪?我送你回去吧。”“不用你送,我家就在附近!”陈婉萍说完,扭头向深巷子深处走去。她往前走了一段,听到身后有急促的脚步声,回头一瞧果然是姜培生又追上来了。“答应过瑛子,我还是送你回去吧。万一路上出点事儿,我没法跟她交代。”姜培生说话时音量不高,他若是不刻意压低声线,原本的声音是相当清朗的,不会过分铿锵洪亮,也不是懒散亦或者是是低沉,就是正正好好在中间的位置,语速不紧不慢,让听话的人,哪怕是正当下心情不佳也挑不出他的毛病来。“你乐意跟着就跟着吧,”陈婉萍应了声便自顾往前走着。姜培生就走在她旁边,两人中间隔了半步宽。陈婉萍几次想拉开距离,但都没有成功。她快走,旁边的人就快走,她要是把脚步放慢,旁边的人也走得磨磨蹭蹭。他们没说话,但在默默地较着劲儿。只是一会儿走快一会儿走慢,属实是累人的活计,陈婉萍走了约摸十来分钟,俩脚就有点酸疼了,可这里距离丁家桥的陈家院子还有足足四十多分钟的路程。继续下去,她走不到家里就要没力气了。说来也怪,刚才陈婉萍还肚子里憋着一股复杂的怨气,这会儿走一走倒是心情舒畅了不少,对姜培生也没了那么大的抵触情绪。她停下脚侧头看向身边的人,这家伙真是奇怪,刚才凶自己时是那般面目可怕,可现在又是一副格外温厚的老实样子。他一个手里握枪的行伍之人,按理讲应该是粗糙的性子,却又有一双格外敏锐的眼睛,只一眼就瞧出了自己对周… 看着陈瑛与周子寅的身影消失,陈婉萍无法克制地生出强烈失落,明明是她选择留在原地,但此刻却像是被他们给抛下了。 “你喜欢那男的?”姜培生直白地问陈婉萍。 一下子被人戳了心事,陈婉萍先是短暂地慌张,接着扁扁嘴角,说:“你乱讲什么?” “是我乱讲吗?”姜培生反问一句,撇了眼陈瑛和周子寅离开的方向,两颊肌肉放松下来,轻笑:“我又不瞎,刚才你眼睛都要长那小白脸身上了。” “我没有看他,我看的是我表姐。”陈婉萍坚持否认着。 “哦,你说是就是吧,”姜培生笑着对陈婉萍说:“你家住哪?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你送,我家就在附近!”陈婉萍说完,扭头向深巷子深处走去。她往前走了一段,听到身后有急促的脚步声,回头一瞧果然是姜培生又追上来了。 “答应过瑛子,我还是送你回去吧。万一路上出点事儿,我没法跟她交代。”姜培生说话时音量不高,他若是不刻意压低声线,原本的声音是相当清朗的,不会过分铿锵洪亮,也不是懒散亦或者是是低沉,就是正正好好在中间的位置,语速不紧不慢,让听话的人,哪怕是正当下心情不佳也挑不出他的毛病来。 “你乐意跟着就跟着吧,”陈婉萍应了声便自顾往前走着。 姜培生就走在她旁边,两人中间隔了半步宽。陈婉萍几次想拉开距离,但都没有成功。她快走,旁边的人就快走,她要是把脚步放慢,旁边的人也走得磨磨蹭蹭。 他们没说话,但在默默地较着劲儿。只是一会儿走快一会儿走慢,属实是累人的活计,陈婉萍走了约摸十来分钟,俩脚就有点酸疼了,可这里距离丁家桥的陈家院子还有足足四十多分钟的路程。继续下去,她走不到家里就要没力气了。 说来也怪,刚才陈婉萍还肚子里憋着一股复杂的怨气,这会儿走一走倒是心情舒畅了不少,对姜培生也没了那么大的抵触情绪。她停下脚侧头看向身边的人,这家伙真是奇怪,刚才凶自己时是那般面目可怕,可现在又是一副格外温厚的老实样子。他一个手里握枪的行伍之人,按理讲应该是粗糙的性子,却又有一双格外敏锐的眼睛,只一眼就瞧出了自己对周子寅的心思。 这让陈婉萍不由地想到了一个词语——鹰犬。她固然是知道鹰犬用在人身上不是什么好词,但此刻她就是觉得此人既像鹰又像犬,鹰一样敏锐的眼睛,犬一般的两副面孔,凶恶时恨不得咬断对方脖子,乖顺时又是最会讨人安心的。 姜培生转过身体,迎向婉萍的目光,笑着问她:“你不故意考验我了?” “谁考验你了?”陈婉萍嘟哝了一句。 “你真有意思,”姜培生说。 “我哪里有意思?”陈婉萍问。 姜培生回答:“你又别扭又不肯承认,活生生是个小娃娃在闹脾气。你知道为什么大人喜欢逗小孩吗?就是因为逗他们生气有意思啊。” 姜培生这话说得陈婉萍一下子想生气,但又一下子生不起气来了。因为她若是生气,那可不就成了被逗的小娃娃,可要说不生气……陈婉萍自我思忖了会儿,觉得这等同于认可姜培生的说法,横竖里外都是自己被当做了小孩耍。 既然如此,陈婉萍索性直接承认了:“你说的都对,我就是不想你跟着我,我也就是喜欢周学长,你有什么意见吗?” “我肯定不能有什么意见,只是我想你既然心里也有记挂的人,应该能懂我的心思,所以有个事想请你帮帮忙。”姜培生笑得温温和和,在请字上下了重音,一副颇是恳切的态度。 第10章 陈婉萍从来是吃软不吃硬的,人家跟她说好话,她也没法绷着脸,于是重新端了端态度,问:“你说吧,什么事儿?” “我……我喜欢你表姐。”姜培生一脸认真地说。 “嗯,我知道。”陈婉萍点了下头:“所以呢?” “想请你帮帮忙,能不能撮合撮合?”姜培生问。 猜到了姜培生要请自己帮的忙九成九是跟表姐有关,只是没想到他开口会这样直白。陈婉萍听后,微微抬起下巴,故意说:“我又不是捏泥丸的,我怎么能会撮合?” “也不用撮合,”姜培生马上改了话,笑着对陈婉萍说:“主要是这些年也没跟瑛子有太多交流,她现在喜欢什么我都不清楚。” “颜色鲜艳的。”陈婉萍说。 颜色鲜艳?姜培生听得直摇摇头:“怎么可能?瑛子穿衣上一贯都是很素气的,你什么时候见过她穿粉的绿的?” “你以为所有的女孩子就只会喜欢衣服首饰呀!”陈婉萍眉梢向上挑起来,指着自己的太阳穴说:“表姐啊,是这里喜欢红的。” 姜培生立刻反应过来陈婉萍话里的意思,他眉头瞬间皱紧,压低了声音问:“你这话还同谁讲过?” 姜培生的忽然严肃把陈婉萍吓了一跳,她没想过这话能有什么问题,愣愣地看着对方,想了片刻后老实回答:“没有,真的没有。” “千万不要再跟人说起你刚才讲的话。”姜培生严肃地说:“你随口一句可能会害死瑛子的。” “我发誓,我绝不会再跟第二个人说起!”陈婉萍说出口时并没多想,见到姜培生这反应才让记起来四年前的事儿,后背不由一凉,忙着补充说:“是我刚才讲了昏话,表姐肯定不是红的,她只是有一点点激进让我想多了。” “嗯,我相信你是不愿意伤害她的,”姜培生的眼神不再那样咄咄逼人,嘴唇扬起来又是一张温和的笑脸:“作为我好意提醒的回报,你要不要同我讲讲你表姐到底喜欢什么?我要追她,总得找点共同爱好。” “反对内战,坚决抗日,”陈婉萍说:“我表姐近来最关心的就是这件事,你要能帮到她,她肯定会很高兴的。” “你过于看得起我,这种事情我可帮不了,”姜培生摆摆手。 “就算做不了实事,精神上你可以向她靠近,”陈婉萍说。 “这属实也有点困难啊,”姜培生说。 “你就不能努努力,”陈婉萍恨铁不成高地提高声音:“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你要是真心喜欢我表姐,你为她付出一点又怎么了呀?” “那是付出一点的问题吗?你根本就没明白这事的严重性!你们去闹那最多就是失去学业,我要是敢闹,绝对会失去生命!咱俩的危险程度不一样,别给我提什么生死相许,我才二十三岁,不想死了许,我只想生着许。”姜培生一口气说完,面带苦笑:“婉萍小姐,你能不能不要给我指这种会没命的崎岖小路,就有没有康庄大道可以给我讲授一下。” “没有,”陈婉萍果断摇头:“我表姐要是个贪慕虚荣的,那你倒好找到‘康庄大道’,但问题在于我表姐她不是啊!你要真想追她,就需要和她的思想能够相融通,类似于柏拉图那种灵魂伴侣,懂吗?” “不是很想懂,你就没有其他更直接的办法了吗?”姜培生无奈地问。 “倒也还有一个,”陈婉萍认真想了半天,说:“就是传统的笨法子。不一定有用,但是你也能勉强试一试吧。” 陈婉萍抱着胳膊,边走边说:“人心都是肉做的,思想这关过不了,你就只能努力去感动我表姐啦。具体我也不好跟你讲怎么做,反正就是多花点心思,细水长流呗。经常嘘寒问暖,送点小礼物什么呀,有时间约她一起出去看个电影或者看书、听剧。总之,你可以试着培养出思想以外的其他爱好。如果……如果你们实在没有共同爱好,你俩是老乡,吃东西总有相似的口味吧。你可以能拉表姐找找南京的吃食,去附近周围逛一逛,多少留下点回忆。” “我哪有那么多时间在城里成天晃荡找吃的呀?”姜培生啧啧嘴。 陈婉萍两手一摊:“那我哪晓得呀?你自己找时间呗。” “再说以瑛子现在对我的态度,我怎么做才能约她出门呢?”姜培生又抛出来一个问题。 是啊!都把人叫不出来,谈什么约会呢?陈婉萍被问得一时也没了话语。 “唉,”姜培生长叹口气儿:“我看出来了,你也是个没什么经验的狗头军师。也对,你要是个情场老手,不至于只会对着你的周学长干瞪眼流口水。” “别把人家形容的那么猥琐!”陈婉萍白了姜培生一眼:“我是个女孩子呀,女孩子要矜持的。总不好,我去主动约他出门吃饭吧,这讲出去多不好听。” “我未觉得你是多矜持传统的人,你只是怕人家拒绝,到时候扫了面子。”姜培生说话时一脸笑,但这些话却戳得陈婉萍一阵羞恼,愤愤地说:“要你管我的事情。” “同是天涯沦落人,”姜培生说话时笑得更加开心,桃花眼弯着,一双眸子黑亮莹润,像是“同病相怜”成了件可喜可贺的事情。 两个人这一路闲聊,时间倒不觉得长了。很快就走到陈婉萍家,姜培生看了眼门牌,说:“陈瑛也住在这里吗?” “你送我回来不会就是为了知道我家的住址吧!”陈婉萍双眉一蹙,说:“我同你讲的哦,这附近都是老街坊,你不要随便过来找表姐,会坏人家名声的。” “我又不是个泼皮无赖!”姜培生被说得面上有些挂不住,他往后退了一大步朝陈婉萍摆手:“你快走吧!免得叫你那些街坊邻居瞧见你跟我一路回来,坏了你名声啊。” “你这个人怎么乱讲话!什么坏名声啊,我又跟你没做什么!”陈婉萍跺着脚嚷嚷起来。 陈婉萍的一口南京话说得格外软,她抱怨人的时候总是带着些娇嗔,听得姜培生忍不住胸口发痒,憋不住笑出来:“我胡乱讲的,跟你道歉,说个不是!” 陈婉萍眼角向上一挑,昂着下巴扭头走向陈家的小院。此时正是太阳要西落的时候,金灿灿的阳光从天空扑洒到街面的角角落落。姜培生看着陈婉萍的背影,她黑色的头发闪着浅金色的光,整个人走在阳光下像穿了一层薄薄的金纱,随着她轻快地脚步,光线也在一抖一抖地跳跃着。 姜培生无意识的弯起嘴角,注视着陈婉萍走进陈家的院子。到人进屋有一阵子了,他才转身离开。 第七章 栗子蛋糕 因为姜培生知道了陈瑛住在这里,婉萍接下来一周都在担心他会忽然过来。周六回家时,陈婉萍还刻意避开父亲,偷偷问了夏青这周家里有没有人来找过陈瑛。“谁要来找瑛子呀?”夏青好奇地问:“是她那个在教导总队的老乡吗?”“没有没有,”陈婉萍心虚地连连摇头,匆忙地编了个半真半假的借口:“表姐参加了女大和中央大学的一个校园活动。”“什么活动呀?”夏青追着问。“文学活动,就那种大家在一起写写字,说说话,心平气和交流感想的。”陈婉萍说得很敷衍,但耐不住夏青抱着十足十的兴致:“哦哟,那是不是会有很多男生呀!咱家瑛子长得剃挑得很嘞,肯定老招男生喜欢!哎,婉萍,你去参加了吗?”“我没有,”婉萍摇头说。“这么好的机会,你为什么不去啊?”夏青砸吧着舌头:“多见一些优秀的男同学不比你成天待在屋子里好呀!”“唉呀,人家中文系的文学活动,我一个学英文的去凑什么热闹嘛!”陈婉萍觉得自己再说下去肯定要露馅了,刻意表现出一脸不耐烦,然后跑上楼躲进了自己屋里。陈瑛与婉萍还是像从前一样,平日里多亲切,周末要回来吃饭,只是不在同她提起学生组织的事情。姜培生也安静地没有过来打扰陈家人,日子就这样平淡的又过了两周,到十月中旬,陈婉萍已经快把那次小小的如闹剧一般的请愿游行彻底忘记了。10月18是农历九月初八,隔天就是重阳节。因为重阳节在周一,这天婉萍和陈瑛要回学校上课,陈彦达也得去上班,所以准备重阳糕就被挪到了周日。夏青起了个大早便出门了,陈父对于这些节日向来是不太在乎的,他又去学校折腾那些实验器材,陈瑛在陈彦达走后不久也离开了,她未跟婉萍说去什么地方,但婉萍心里能猜到个大概。此时,陈家小院里就剩下了婉萍与刚满七岁的弟弟如怀。南京城难得迎来了凉爽日子,婉萍搬了个小凳坐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下看书。浓烈而甜腻的香味是婉萍喜欢的,她乐得浸泡其中让自己被染得香喷喷,时而几朵碎碎的小黄花落在书页上也不抖落,就任由它们夹在纸页中间。“咚咚咚”… 第11章 因为姜培生知道了陈瑛住在这里,婉萍接下来一周都在担心他会忽然过来。周六回家时,陈婉萍还刻意避开父亲,偷偷问了夏青这周家里有没有人来找过陈瑛。 “谁要来找瑛子呀?”夏青好奇地问:“是她那个在教导总队的老乡吗?” “没有没有,”陈婉萍心虚地连连摇头,匆忙地编了个半真半假的借口:“表姐参加了女大和中央大学的一个校园活动。” “什么活动呀?”夏青追着问。 “文学活动,就那种大家在一起写写字,说说话,心平气和交流感想的。”陈婉萍说得很敷衍,但耐不住夏青抱着十足十的兴致:“哦哟,那是不是会有很多男生呀!咱家瑛子长得剃挑得很嘞,肯定老招男生喜欢!哎,婉萍,你去参加了吗?” “我没有,”婉萍摇头说。 “这么好的机会,你为什么不去啊?”夏青砸吧着舌头:“多见一些优秀的男同学不比你成天待在屋子里好呀!” “唉呀,人家中文系的文学活动,我一个学英文的去凑什么热闹嘛!”陈婉萍觉得自己再说下去肯定要露馅了,刻意表现出一脸不耐烦,然后跑上楼躲进了自己屋里。 陈瑛与婉萍还是像从前一样,平日里多亲切,周末要回来吃饭,只是不在同她提起学生组织的事情。姜培生也安静地没有过来打扰陈家人,日子就这样平淡的又过了两周,到十月中旬,陈婉萍已经快把那次小小的如闹剧一般的请愿游行彻底忘记了。 10 月 18 是农历九月初八,隔天就是重阳节。因为重阳节在周一,这天婉萍和陈瑛要回学校上课,陈彦达也得去上班,所以准备重阳糕就被挪到了周日。夏青起了个大早便出门了,陈父对于这些节日向来是不太在乎的,他又去学校折腾那些实验器材,陈瑛在陈彦达走后不久也离开了,她未跟婉萍说去什么地方,但婉萍心里能猜到个大概。此时,陈家小院里就剩下了婉萍与刚满七岁的弟弟如怀。 南京城难得迎来了凉爽日子,婉萍搬了个小凳坐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下看书。浓烈而甜腻的香味是婉萍喜欢的,她乐得浸泡其中让自己被染得香喷喷,时而几朵碎碎的小黄花落在书页上也不抖落,就任由它们夹在纸页中间。 “咚咚咚”陈家小院的木门被人敲了三下。 陈婉萍合上书站起身,问外面的人:“您是哪一位啊?” “我找……”敲门的人顿了几秒说:“我找陈婉萍。” 这声音听着耳熟,陈婉萍下意识觉得自己应该是认识外面的人,她起身上前打开了木门。 “姐姐,是谁呀?”如怀听到动静也从里屋跑了出来,他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又完美继承了夏青的那点好奇精神,总之家里但凡有点动静,他总会第一个窜出来。 于是乎陈婉萍一开门,如怀的脑袋已经凑到了她的腿边。如怀看向来人,他穿着一身军装,腰间扎着皮带,手里拎了一个彩色的纸盒子,与街上常见的绷着脸的那些兵不一样,他带笑是一副很亲和的样子。 “你怎么来了?”陈婉萍看着姜培生,微微地蹙起了眉。 “你家怎么不能来呀?”姜培生笑着反问他。 “呀,是姐夫!”如怀不知道想到了那里,忽然像是发现了新大陆般惊呼。 “不是!”婉萍和姜培生同时出声。 陈婉萍瞪着姜培生,姜培生半蹲下与如怀平视,笑着对他说:“就算勉强称一句姐夫,也是表的那个,表姐夫。” “啊!为什么?”如怀仰头看向陈婉萍。 “你不要听他胡说,这个人惯会满嘴乱讲!”陈婉萍觉得自己耳根有些微微发烫,她往后退了半步,扯着如怀的衣服要伸手关门。 “别!别!同你们开了个小玩笑,”姜培生说着连忙站起身,把手里的彩色纸盒递给陈婉萍说:“我昨日去上海办公事,正好经过 dds 餐厅,听说他家的栗子蛋糕很出名,我就买了几块送过来。” dds 餐厅的栗子蛋糕那确实很有名啊!不仅是价格贵,而且每天还限量出售。如怀毕竟岁数小,没什么抵抗力,只是听着姜培生说话,眼睛便死死地盯着彩色纸盒,口水就挂在牙齿上,稍一不留神就要滴出来。婉萍垂头看了一眼弟弟这没出息的样子,伸手把他拉到自己身后。 陈婉萍摆摆手:“无功不受禄,平白拿你东西算什么?” “怎么会是平白呢?上个月我们之间不是闹些不愉快的事情吗?我早就想登门解释,但临时出了些事情走不开,说起来还是我来晚了。”姜培生说:“蛋糕也不是特意去买的,主要车子就停在餐厅门口,我看到挺多人买,纯属凑了个热闹。” 姜培生说的是哪件不愉快,陈婉萍想了下便心里明了,说:“那是你职责所在,也谈不上什么解释不解释。” “职责是职责,人情是人情。”姜培生解释说:“职责所在我没办法,但私底下我是想同你们交好的。女孩子总是心思更细腻一些,我说话做事比较粗笨,想送些礼物又总担心让人嫌弃。琢磨来琢磨去,最后就想着买两块蛋糕吧,总没什么错的,好吃就吃,不好吃当图个新鲜了。” 姜培生说话时甚至带着一丝丝讨好,他这样的态度让陈婉萍觉得自己要是继续拒绝,简直是不近人情。 “那好吧,我代表姐收下。”陈婉萍说着接过纸盒子:“表姐现在不在家,等她回来,我把你的话转述给她。” “不全是给瑛子,也是给你的。”姜培生说:“我们头一次遇到时,你摔倒了,我不该那么笑你,给你正式赔个不是。” 都多久前的事情了,要不是姜培生提起来,陈婉萍都已经要不记得。不过也是他这样道歉,拎在手里的礼物,一下子变得理所当然了许多,不让人再产生任何一点顾虑。等着姜培生离开,陈婉萍关了院子门,随后才恍然发觉,这家伙真是个送礼的天才,把话说得熨贴人心让你完全拒绝不了,理所当然地收下后,还要记着一份他的好意。 陈婉萍收下礼物,最开心的人是陈如怀。姐姐才把纸盒放在桌上,他立刻就爬上了椅子,拆开彩色包装,里面正正好好是五个小蛋糕,他们全家一人一个,谁也不多谁也不少。 “姜培生怎么知道我家几口人呢?”陈婉萍看着桌上蛋糕,脑筋一转,这才想明白他哪是什么正好路过去买的蛋糕,分明就是专门去的。 他还做事说话粗笨呢!回过神的婉萍暗自抱怨了一句:“跟姜培生比,我才是大笨蛋!” 如怀毫不客气地拿起自己的那一份就先吃起来,婉萍他吃得香,问:“好吃吗?” “当然好吃呀!姐,你也吃啊!这是我吃过的,最最最好吃的蛋糕!”如怀夸张地用手比划着。 婉萍极喜欢吃甜滋滋的东西,被如怀那样一说,馋虫瞬间被勾起来。她也拿起一块栗子蛋糕小口咬下去,绵密的栗子蓉混着甜香的奶油绕着牙齿和舌尖,甜而不齁,一入口便让人感到了最直接的快乐。 不愧是 dds 餐厅的招牌蛋糕呢!难怪那么贵,还有人乐意排着长队去买。陈婉萍脑袋里蹦出来个想法。 这是一个相当令人愉快的半天,陈婉萍坐在桂花树下,一边小口吃着蛋糕,一边看着英文原版的《傲慢与偏见》。 第12章 “in vain i have struged. it will not do. my feelings will not be repressed. you must allow me to tell you how ardently i admire and love you.”(*中文:任凭我如何挣扎都是徒劳无功,毫无用处,我的情感再也不能够压抑,请你一定允许我向你坦白我是如此强烈地倾慕你和爱慕你。) “哎呀,”陈婉萍看到达西先生对伊丽莎白的告白,忍不住去想:“要是有人也可以这样爱我那多好啊!” 午饭时夏青先回来了,陈婉萍将蛋糕分给夏青,她摇摇头说要等着陈彦达。大概四点的时候,陈彦达和陈瑛也先后脚回来,婉萍等家里人齐了把姜培生送来的蛋糕拿出来,她刚要说话,却被快嘴的如怀抢了先,嚷嚷着:“表姐夫送来的,可好吃了!爸爸,妈妈,表姐,快吃吧,我和姐姐的都已经吃掉了!” “表姐夫?!”夏青听到这三个字眼睛都直了,扭头盯着这陈瑛问:“瑛子,这怎么讲的?” “不!不是!不是!不要听如怀乱讲话!”婉萍连忙解释说:“我们之前和姜培生发生了些矛盾,他过来送蛋糕请表姐谅解。哪有表姐夫这回事情,如怀就乱说话。” “之前发生矛盾?多早之前发生了什么矛盾?你不是说姜培生丑得不能看,你们都不会再和他有任何联系吗?”陈彦达听完女儿的话,脸色变得越加难看。 “他哪里丑?姐姐才乱讲话,人家长得可神气着呢!”陈彦达的话才落,如怀又快嘴抢了句。 “小杆子,你话怎么那么多哎!”婉萍终于受不了,跺着脚骂了弟弟。 陈彦达此时完全黑下脸,目光在陈瑛和陈婉萍中间打着转,大声说:“解释吧,给我个清楚的解释,哪来的表姐夫?又为什么说姜培生长得丑来搪塞我?” 眼下也不是扯一个谎就能圆过去的。陈瑛知道这事因她而起,抢先把最近的事情完完整整地告诉了陈彦达,从送辣椒酱开始,到学生请愿,姜培生被派去驱赶。 这样说的话,事情倒是解释通了,只是陈彦达依旧恼火:“干什么跑去请愿!好好的书不要念了吗?” 陈彦达训斥陈瑛和陈婉萍,两人都是低着头不敢顶撞,就听他自己在那里发了一通火后坐下来,低头看着桌上的蛋糕。他之前听同事说过,这玩意儿可是相当不便宜呢,于是皱起了眉头说:“姜培生一个小兵头子,他哪来这么多钱?” “姜家是县上的大地主,他手头除了军饷,可能还有一部分家里寄来的补贴。”陈瑛说:“我父亲答应了姜家的婚事,但我没同意。这算不得数,我不会嫁给培生哥,也绝不要他的任何东西。倒不是我现在还怨恨着他当时拦住我们,主要是今日拿了他的东西,明日他找个其他理由要再送来呢?收了人家的东西就拉拉扯扯地没完了,我是想要断干净的,所以培生哥再送来任何东西,他要是给婉萍的,婉萍你看着处理,但他要是给我的,一定要帮我拒绝。” 陈瑛说完这话,起身去了厨房帮忙准备晚饭。陈彦达看着陈瑛出去,“啪”地狠狠拍了一下桌子,抬头瞪着陈婉萍说:“跟你表姐学着!以后姜培生送来的东西,都不准收下!” 陈彦达的态度让婉萍一下子委屈起来,撅着嘴嘟囔:“姜培生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大坏人吗?干什么一提起他你就发火!” “我最讨厌小兵头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姜培生要是个老老实实上学的或者做其他正经行当,我都不会像现在这样生气。婉萍,你听好了,咱家的姑娘是绝对不允许跟小兵头子有交集的!”陈彦达大声说。 “也不知道当兵的怎么招惹你了!”婉萍顶了父亲一句,撅着嘴巴跑上二楼。 “你看她,你看她!为个小兵头子,开始跟我置气了!”陈彦达从来是最宠婉萍的,他被气得手指头哆嗦,夏青连忙上前拍着他的胸口撸气儿,软着声音说:“女儿大了,你就由着她嘛!再说你也没见过姜培生,说不定是个好人家呢。” “夏青啊,夏青,你真是糊涂!”陈彦达压低声音对夏青说:“蒋冯阎李的中原大战才打完多久?内战就没停过,现在又来了日本人,眼下的世道里,当兵的命是最贱最不值钱的,你看着姜培生他今日在南京城,两个月后说不好就死在东三省了!如果我让婉萍嫁给姜培生,他两腿一蹬死了,我女儿要吃怎样的苦,你想过吗?这事就是长痛不如短痛,坚决不能听着婉萍胡来。” “唉呦,哎呦呦,”夏青听着陈彦达说完直拍大腿,她抬头往楼上瞥了眼,小心翼翼地说:“我光看着当军官的挺神气,真是没想到这里呀!还是你想的周全。是不能放任他俩好上……我想明白了……好就好在现在才是个苗苗。” 第八章 枪声 姜培生送来栗子蛋糕本想是跟陈家人套近乎的,结果起了反作用。陈彦达现在就听不得姜培生这个名字,陈瑛也是浑身都写满拒绝,甚至连同夏青都悄悄地找婉萍说:“姜培生是个滑头,他现在追不上瑛子,又反过来骗你呢!我们婉萍这样乖的小囡囡,可不敢稀里糊涂地听了他的鬼话。”陈婉萍之前与姜培生的交集算不得非常多,在她眼里这人就是与寻常接触的不太一样,顶多了算独特一些。婉萍从前也没多想过自己往后会与姜培生发生什么,可眼下家里人都对他抱着抵触,一下子反倒激起了婉萍的叛逆情绪。“人家明明没做错什么,干什么要处处针对他呢?”陈婉萍回学校后,晚上洗漱时同陆淑兰小声说起姜培生:“我瞧着他不坏,虽然凶起来有点吓人,但大部分时候是爱笑、好说话的。而且你晓得的呀,桃花眼笑起来多好看啊。”“这我可不晓得,我又没见过姜培生,哪里知道他笑起来是个什么样子。”陆淑兰半垂睡凤眼,困卷卷的声音里夹着笑:“要不然你什么时候把他叫出来给我瞧瞧?我很想看一眼,我们婉萍忤逆父亲大人也要维护的男人究竟长着一双怎样好看的眼睛。”“哎呀,人家同你讲正事,你却总爱拿我寻开心。”婉萍娇嗔地抱怨一句,手指在水盆里转了两圈,然后向淑兰弹过去。水滴甩在淑兰的侧脸上,她赶忙拿毛巾去擦,一边擦一边毫不客气地掐了把婉萍的肩膀:“我说错了呀?我哪里有说错!你那些算什么正事啊!我现在都分不清你是想做护崽子的老母鸡,想做个路见不平一声吼的侠女,还是简单说……你瞧上人家了?”“当然没有啊!我要是喜欢,也要喜欢一个像达西先生那样的绅士,英俊、富有、正直、善良又浪漫。”陈婉萍说。陆淑兰撇了一下嘴角:“达西先生哪里浪漫啊?他分明刻板、保守又爱管闲事。”“那怎么能叫管闲事呢?是因为达西先生爱伊丽莎白呀,所以他才要去管班纳特家的事情啊。”陈婉萍眨巴着大大的圆杏仁眼睛,辩解说:“爱一个人,爱的又不仅仅是一个人,而是要接纳对方并不完美的家庭。婚姻是两个家庭间的联系,尽管达西… 姜培生送来栗子蛋糕本想是跟陈家人套近乎的,结果起了反作用。陈彦达现在就听不得姜培生这个名字,陈瑛也是浑身都写满拒绝,甚至连同夏青都悄悄地找婉萍说:“姜培生是个滑头,他现在追不上瑛子,又反过来骗你呢!我们婉萍这样乖的小囡囡,可不敢稀里糊涂地听了他的鬼话。” 第13章 陈婉萍之前与姜培生的交集算不得非常多,在她眼里这人就是与寻常接触的不太一样,顶多了算独特一些。婉萍从前也没多想过自己往后会与姜培生发生什么,可眼下家里人都对他抱着抵触,一下子反倒激起了婉萍的叛逆情绪。 “人家明明没做错什么,干什么要处处针对他呢?”陈婉萍回学校后,晚上洗漱时同陆淑兰小声说起姜培生:“我瞧着他不坏,虽然凶起来有点吓人,但大部分时候是爱笑、好说话的。而且你晓得的呀,桃花眼笑起来多好看啊。” “这我可不晓得,我又没见过姜培生,哪里知道他笑起来是个什么样子。”陆淑兰半垂睡凤眼,困卷卷的声音里夹着笑:“要不然你什么时候把他叫出来给我瞧瞧?我很想看一眼,我们婉萍忤逆父亲大人也要维护的男人究竟长着一双怎样好看的眼睛。” “哎呀,人家同你讲正事,你却总爱拿我寻开心。”婉萍娇嗔地抱怨一句,手指在水盆里转了两圈,然后向淑兰弹过去。 水滴甩在淑兰的侧脸上,她赶忙拿毛巾去擦,一边擦一边毫不客气地掐了把婉萍的肩膀:“我说错了呀?我哪里有说错!你那些算什么正事啊!我现在都分不清你是想做护崽子的老母鸡,想做个路见不平一声吼的侠女,还是简单说……你瞧上人家了?” “当然没有啊!我要是喜欢,也要喜欢一个像达西先生那样的绅士,英俊、富有、正直、善良又浪漫。”陈婉萍说。 陆淑兰撇了一下嘴角:“达西先生哪里浪漫啊?他分明刻板、保守又爱管闲事。” “那怎么能叫管闲事呢?是因为达西先生爱伊丽莎白呀,所以他才要去管班纳特家的事情啊。”陈婉萍眨巴着大大的圆杏仁眼睛,辩解说:“爱一个人,爱的又不仅仅是一个人,而是要接纳对方并不完美的家庭。婚姻是两个家庭间的联系,尽管达西并不喜欢班纳特一家,但是为了伊丽莎白他依然愿意去接受他们。这就是爱啊,爱很浪漫的!又不是说只有西餐厅、玫瑰花、宝石手表才算浪漫。” 婉萍说完,陆淑兰难得摆出一副认真样子。她比婉萍略高一些,微微收起下颌看着对方的眼睛问:“如果你爸爸、姨母、表姐都不喜欢姜培生,那反过来,你觉得姜培生能够接受一个除了你谁都不喜欢他的家庭吗?” 陆淑兰的问题让陈婉萍的脑子瞬间有点反应不过来,她立在原地想了好一会儿,才“哎呦哎呦”地嚷嚷:“你老提他做什么呀?我又不喜欢他嘛!再说表姐也没有说不喜欢姜培生啊,她只是不想嫁给他而已,这个喜欢和你说那个喜欢不是一个喜欢啦。” “那你同我讲讲‘这个喜欢’是哪个喜欢,‘那个喜欢’又是哪个喜欢?”陆淑兰笑着故意逗婉萍。 “我不要同你讲话了。”瞧出来陆淑兰是故意的,陈婉萍跺跺脚,端着脸盆走出去。 陆淑兰的“喜欢”“喜欢”闹得陈婉萍晃了两天神,好在是之后一个多月里都再没见过姜培生。说来也怪,似乎只要他不出现,陈家就能风平浪静,和从前一模一样。 从 10 月进到 11 月,从 11 月又跨入了 12 月,南京的天气是一日比一日湿冷,一阵风扫过便把人前后都吹透了,从皮肤向骨头里面渗寒气。 陈婉萍是个夏天怕热,冬天怕冷的,从入冬开始,她除了上课与回家,基本就不愿意再从被子里出来。 与之相反的是陈瑛,她从大西北过来,这是在南京的第一个冬天。陈婉萍还以为她要水土不服或者是受不了南京的湿冷,可人家似乎无比适应,丝毫不畏惧湿冷,在学校里忙忙碌碌,没有课的时候经常出门。晚上从外面回来,她的脸和手都冻得通红,可情绪却很高涨。陈婉萍发现陈瑛黑亮的眼睛里闪动着光芒,似乎有股火焰在她的体内燃烧着。 陈婉萍料到了陈瑛在等待一个爆发的契机,却没有想到它会来得这么急促,以至于看到陈瑛跑上讲台大声讲话时才意识到他们的学生组织这回是真的搞了个大事件。 12 月 15 号,南京十三所学校的学生联合提出抗议。与上次那回小打小闹的不一样,这次发动了几个学校的绝大部分同学,除了陆淑兰,婉萍认识的同学几乎都要去抗议蒋的“攘外必先安内”。 陈婉萍想到了阵势会很大,但实际到那一天,她才发现人数远远超乎了自己想象,足有上千号人集结成浩浩荡荡的队伍,他们分了几路出发,不再像之前那次就一条路线,这边被人堵上了就再没了办法。 婉萍还是和陈瑛在一起,领导他们那支分队的人是周子寅,他们人手一份传单,靠边缘的同学拿着小旗,最前面的几个男生扛着条幅,什么时候喊什么口号都已经被定下来,组织得很是像模像样。 上午十点半从中央大学出发,婉萍他们是唯一一路与之前路线一致的队伍,还是走四牌楼街过太平路进入长江路。遇到的情形也是和上次基本一致,拐过四牌楼街,就能看见太平路上已经摆放了路障。陈婉萍踮起脚看过去,一眼就瞧见了此时她最不想见的那个人,姜培生带着他的连队和警察守在路中央。 不过与上次零散的组织不同,这次学生们排成了个方块,最前面的都是些身强力壮的男同学,丝毫不畏惧地带着大家往走。警察拿着喇叭在喊话,但学生呼喊口号的声音更高,很快两边的人再次碰到一起。 这一次的冲突比上回更加激烈了,前面的男生很快便和军警肉搏到一处,因为学生的数量占优势,堵塞的通道逐渐被冲开一道口子,不少学生通过后高喊着向前面跑,这时“咔吧”“咔吧”想起了几声拉开枪栓的声音。 人群陷入短暂的停滞,但很快更大的冲突爆发了。听到枪栓声的学生们简直红了眼,他们丝毫没被吓到,反而是往上扑的人更加多了,姜培生感到有人扯住他的胳膊,一只手看向腰间的配枪摸过来。 姜培生敏捷地反身一肘打在了那人脑袋上,被打学生捂着头,踉跄地往后退出一步才勉强稳住身体、他抬脚又要继续往前,正面被狠狠砸上一拳,脑袋里传来声细弱的咔嚓,是鼻梁被打断了,鲜血从鼻腔里涌出来一下子便染红了半张脸,滴滴答答地往衣襟上流。 “小心!小心!” 姜培生看到有人高呼着扶住被打的男生。凑上来的人身材瘦高,白色的脸上戴着一副金丝眼镜,姜培生认出来了,他就是那天把陈瑛叫走的小白脸。 “你干什么要打人!”周子寅冲着姜培生大喊。 姜培生还没开口,倒是被打的那位情绪显然更加激动,他丝毫不顾不上还在淌血的鼻子便又打算扑上去,连带着周子寅要一起撞到姜培生身上。 姜培生往旁边闪开一步,心下总觉得那人是要夺枪,军人本能让他瞬时怒不可遏,抬脚踹了上去,只可惜这一脚没踹上来受伤的学生,而是结结实实踹在周子寅身上。皮、肉、骨头像被一铁锤砸成了肉饼,周子寅闷哼一声,当下失力摔倒在地。 领队的人被打了,两边的学生快速把姜培生围住。学生们彼此交杂的怒吼、声讨朝着姜培生涌来,而他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阴沉下脸又往前一步。 第14章 眼看冲突愈加激烈,姜培生感到袖子被人拉住,他本想甩开,烦躁地往旁边撇了眼却看到拉自己的人居然是陈婉萍。婉萍没有吭声,只是紧紧地攥住他的袖口,姜培生顿了一瞬,接着从腰间拔出枪,冲天扣动了扳机。 “啪”“啪”“啪”!原来枪声这么响,比炮竹的动静大得多,能一下子把空气撕得粉碎。陈婉萍也不知道刚才哪来的勇气,居然会伸手拉住姜培生的袖口,但她此刻也顾不得这些,惊慌地捂着半边耳朵,一声枪响,身体便浑身不由地颤抖一下。 她到此时才深切感知到人对于子弹的恐惧,因为它会在身上任何部位穿出一个洞来,会在短短几秒里结束一条鲜活的生命。在绝对的优势武力面前,人显得那么脆弱,脆弱到恐惧无法被遏制,只有愈来愈深。 三声枪响后,姜培生怒吼道:“谁敢夺械!” 他这一嗓子镇住了不少人,接着又响起几声“咔吧”“咔吧”拉动枪栓的声音,面对这样的威胁,学生们逐渐开始向后退,婉萍感到有人拉了她的胳膊,侧重看过去发现是是陈瑛。 “表姐,”惊慌的婉萍吐出两个字,随后又转身看向姜培生。那张她熟悉的脸此刻变得无比陌生,桃花眼里没有任何笑意,是极冰冷的、极无情的,像一头野兽似的。枪声还在耳膜里震荡着,婉萍意识到姜培生并不只是那个会笑盈盈与她说笑的,会讨好的送来蛋糕的男人,他是真的会杀人的。 想到这里,婉萍感到血液发凉,她慌张地松开拉着姜培生袖子的手,随陈瑛一起向后退去,但前后仅仅几十秒,冬天从来手冷脚冷的人掌心已经是细密的一层汗。 陈婉萍随着学生一起向后跑,她不敢回头,因为知道姜培生一定就在看着自己。可团结一致,抵抗日本侵略者有错吗?婉萍忍不住去想,姜培生说军人的职责是服从,但军人更是中华民族之男儿,他们会在服从之余想什么呢? 第九章 一二八 婉萍随陈瑛和周子寅退回到中央大学后,很快得知消息,另外几路学生也大部分被驱散了。只有少数几十个人跑到总统府前,他们抗议半天却没有得到任何动静,最后有个学生愤怒地自焚了,全身冒着火要往里面冲,结果被警卫挡住,除了活活烧死自己之外,里面却依旧没有一个消息。12月15日的学生运动,没有取得任何预想中的结果,这样的局面无疑是令人无比失望的。渐渐在学生中间开始弥漫着一种极其悲观的论调,有人开始认同蒋的决策,他们说现在的情况就是能避免战争就要尽全力避免战争,因为我们是无法战胜日本的。他们是工业国,而我们是落后的农业国,他们的士兵训练有素,有飞机,有舰队,有坦克,有各式轻重武器,而我们的大部分士兵却穿着草鞋,只有落后的汉阳造和大砍刀,这样的情形怎么能打仗呢?一旦和日本打仗那是要亡国灭种的,现在日本只是要东北要就给他们嘛,只要华北还在,只要东南还在。陈婉萍观察到陈瑛已经有一周没有出学校参加学生活动了。一天吃午饭时,她找到陈瑛问她:“表姐,你……你和周子寅学长他们还好吧?”“大家情绪都不太好,但是没关系……没关系的。”与那些极端悲观,极端失落相比,整个抗议活动里忙前忙后积极组织的陈瑛却显得更加冷静,她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情绪,只是平淡地说:“我们给那位自焚的同学办了一场简单的追悼会,他母亲从山东过来哭得十分伤心。我们就此也做了反思,自焚的行为是错误的!无论如何我们不能够以伤害自己为代价去强迫他们,现在的情形很清楚,他们根本不在乎我们的生命,自焚一个,自焚十个百个,他们也会当做看不见,我们需要发出声音,我们需要更多的更强大的力量。”“嗯。”婉萍点点头。陈瑛接着问婉萍:“你觉得日本人会只满足于占领东三省吗?”婉萍之前从没认真想过这个问题,不过陈瑛既然问起来,她仔细思考了半天,然后缓缓地摇摇头说:“太容易了,他们占领东三省太容易了。日本人觉得我们是软柿子,怎么会停下来?”“婉萍,连你和我都能想到的事… 婉萍随陈瑛和周子寅退回到中央大学后,很快得知消息,另外几路学生也大部分被驱散了。只有少数几十个人跑到总统府前,他们抗议半天却没有得到任何动静,最后有个学生愤怒地自焚了,全身冒着火要往里面冲,结果被警卫挡住,除了活活烧死自己之外,里面却依旧没有一个消息。 12 月 15 日的学生运动,没有取得任何预想中的结果,这样的局面无疑是令人无比失望的。渐渐在学生中间开始弥漫着一种极其悲观的论调,有人开始认同蒋的决策,他们说现在的情况就是能避免战争就要尽全力避免战争,因为我们是无法战胜日本的。他们是工业国,而我们是落后的农业国,他们的士兵训练有素,有飞机,有舰队,有坦克,有各式轻重武器,而我们的大部分士兵却穿着草鞋,只有落后的汉阳造和大砍刀,这样的情形怎么能打仗呢?一旦和日本打仗那是要亡国灭种的,现在日本只是要东北要就给他们嘛,只要华北还在,只要东南还在。 陈婉萍观察到陈瑛已经有一周没有出学校参加学生活动了。一天吃午饭时,她找到陈瑛问她:“表姐,你……你和周子寅学长他们还好吧?” “大家情绪都不太好,但是没关系……没关系的。”与那些极端悲观,极端失落相比,整个抗议活动里忙前忙后积极组织的陈瑛却显得更加冷静,她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情绪,只是平淡地说:“我们给那位自焚的同学办了一场简单的追悼会,他母亲从山东过来哭得十分伤心。我们就此也做了反思,自焚的行为是错误的!无论如何我们不能够以伤害自己为代价去强迫他们,现在的情形很清楚,他们根本不在乎我们的生命,自焚一个,自焚十个百个,他们也会当做看不见,我们需要发出声音,我们需要更多的更强大的力量。” “嗯。”婉萍点点头。 陈瑛接着问婉萍:“你觉得日本人会只满足于占领东三省吗?” 婉萍之前从没认真想过这个问题,不过陈瑛既然问起来,她仔细思考了半天,然后缓缓地摇摇头说:“太容易了,他们占领东三省太容易了。日本人觉得我们是软柿子,怎么会停下来?” “婉萍,连你和我都能想到的事情,那些高层怎么会想不到呢?他们在寄托于什么?国际社会的调停吗?不可能的!从前他们可以把青岛割让给日本,今天就一样会默许将东三省让给日本,那些伪君子、假绅士从来都只会欺骗我们,利用我们。”陈瑛毫无疑问是愤怒的,说完后紧紧地抿着嘴角。 “周子寅学长呢?”婉萍岔开了话题问:“我当时见他伤得蛮严重的,大腿上好大一片都是淤血。” “还好没有伤到筋骨,这两天已经恢复正常了。”陈瑛说。 “那就好,”婉萍点了下头,轻声说:“姜培生这一次真的有些过分了。” “其实不完全怨他,我们后来调查了这件事,起先是有同学要夺姜培生的枪,这才激化了矛盾。”陈瑛平静地说:“婉萍,我们需要把事情看到更深处。姜培生拦截我们,他也是领了命令来做的。虽然我们跟他闹出矛盾,但本质上并不是我们与他个人的矛盾,而是与发布命令的人的矛盾,是上面的人不愿意抵抗,是他们不想听到学生的声音。” 第15章 陈瑛的话里是在给姜培生做解释,但同时婉萍也听出来了,她没有再称呼姜培生为培生哥,而是直接叫了他的姓名,一下子把两人之间的关系扯得更远,连同乡的情谊都稀薄不少,像是仅仅熟悉名字的两个陌生人。 此事风波还没完全平息,学校就迎来了寒假。陈瑛在考完最后一门试后启程回到了陕西老家,婉萍也提着几件衣服回到陈家小院。她的寒假作业是自选三本英文原著并分别写一份读后感,前两本婉萍选择了跟大部分同学一样的《双城记》和《雾都孤儿》。 至于第三本,婉萍选的是是《傲慢与偏见》,这其中当然有挑本熟悉的以方便偷懒儿的因素在,但更重要的是她很喜欢这个故事,关于爱情与婚姻总让十八九岁的女孩充满幻想,甚至有时会犹豫起来,自己究竟是更喜欢达西先生一点,还是更喜欢宾格利先生一点。 婉萍原以为整个寒假自己最难应付的事情会是那三篇读后感,当时他们谁也不会料想到在小年前两天居然会是日本人的枪炮抢在旧历年的烟花前炸响。 公立 1931 年 1 月 28 日午夜,日本人的舰队袭击了上海闸北,火炮冲天的一瞬间迎接小年的气氛被轰得荡然无存,只有哀嚎声,只有鲜血与残肢。驻守上海的第 19 路军奋起反抗,随后日军对上海的居民区进行狂轰滥炸,在闸北,在江湾,在吴淞,在曹家桥,在刘河,在八字桥,短短几天内璀璨繁华的大上海的街道里横沉了近万具尸体。 全家第一个被吓坏的人是夏青,她得知上海被日本人袭击后就止不住地哭,成日里眼泪说掉就掉下来,在家里根本没法安宁哪怕一个小时,一会儿提议说全家先去无锡乡下避难,一会儿又跟陈彦达商量,要不索性全家搬到陕西,搬回陈家的祖宅里。 “你不要慌啦,报纸上都讲日本人的进攻被拦住了。”陈彦达对此却表现得异常镇定,他表示搬家是绝对不会搬的,他还有许多学校的工作,婉萍和如怀也都要上课,不可能就这么随便离开南京。 “那你想过没有啊!从上海到南京才多远的路啊。”夏青抹着眼泪说。 “你不要自己吓唬自己,”陈彦达对夏青的担忧一点也不往心上去,他说:“南京可是我们的首府,怎么可能会让日本人占领呢?放心好啦,一定会在上海把日本人打出去的,蒋可以把东三省给日本,但绝不可能把上海也给日本,咱们就老老实实过咱们的新年,过完年婉萍和如怀要去上学,我也要去工作的。” 婉萍的心态是介于陈彦达与夏青中间,她既没有父亲那么乐观,但同时也不至于过于慌张。只是到开学的日子,婉萍回到学校后发现大约有二三成的学生没来报到,有请病假的,有请事假的,但没说出口的真正原因所有人心里都明白,他们是怕日本人打到南京来,毕竟上学期期末不少人都对对日战事持着极悲观的态度。 陈瑛是在开学第二天回来,她对上海当前的战事甚至表现出了比陈彦达更加积极乐观的态度,她对婉萍说:“这是一个极好的开始,我们终于要拿起枪抵抗侵略了!事实证明我们的军队并不比日本人的差,只要想打,是能打大胜仗的。” 所有人每天都在看报纸,等着上海那边的新消息。到二月中旬,婉萍听说教导总队也被送到了前线参战,她的心脏一下子紧张起来,连续好几天晚上都睡不好,总梦到姜培生。梦里有时是姜培生拎着蛋糕来找她,有时仅仅是同她说笑,词句听不清,亦或者是醒来就忘记了,但面目是异常清晰的,尤其是笑起来,他的眼睛格外好看。 既然是做梦,除了那些好的,当然也会梦见不好的。有一次,婉萍就梦见姜培生死了,一颗子弹从他的喉咙里穿出去,砰一声血浆便喷了出来。姜培生的手抓着自己的喉咙,血从他的指缝间往下流,婉萍觉得自己听到了风吹过空洞的喉管的声音,以及血往外涌的咕噜咕噜声。她被吓醒了,醒来时发现自己满脸都是泪水。 这个梦陈婉萍没有同任何人讲起,只是第二天她起了个大早跑去鸡鸣寺。陈婉萍的生母是信佛的,但陈婉萍受到父亲的影响更多,所以她对满天神佛菩萨其实并不那么信任,除非是实在心里没谱,才会跑到鸡鸣寺去求一求,以此来图个安心。 “佛祖菩萨保佑姜培生不要战死。”陈婉萍跪在大雄宝殿,她端端正正地向佛祖菩萨叩了三个头,双手合十时在胸前低声说:“我希望上海守军都不要死,我希望他们能少死一个就少死一个,如果我有他们每个人的名字,我就在这里把所有人的名字都念一遍请佛祖菩萨保佑。但我不知道,我只认识姜培生,所以请保佑他,保佑姜培生不要死,保佑我们能把小鬼子打出上海。” 报纸上关于上海的抗战消息总是好的,今天在这里击退了日军,明天在那里击退了日军的小股部队。在庙行大捷后的两三天里,学校里的学生再次多了起来,大家的家事好像在短时间里都忙完了,生病的忽然也集体自动康复,回到学校后,彼此都不问前一阵没来的原因。陈婉萍看着变化,心中想着这是个好兆头,不只是她一个人的乐观,所有人都这样认为,那应该战争很快便会以我们大获全胜而告终吧。 但真实的战场情况远不入婉萍他们想的那样乐观,3 月 1 号由于日军偷袭浏河登陆,导致守军不得不全线退到嘉定黄渡一线的第二道防线。直至 3 月 3 日,日军占领真如、南翔后宣布停战。此后是漫长的双方谈判,一直持续到 5 月 5 日才最终签订《淞沪停战协定》。 第十章 复来归 陈婉萍再见到姜培生时,南京已经进入了夏天。那天中午,婉萍吃过饭正困泱泱地躺在宿舍床上看书,陆淑兰从外面回来,说:“婉萍,我刚才回来的路上遇见了管理员,她让我转告你,校门外面有个男的找你。”“男的找我?能是谁啊?我爸爸吗?”婉萍懒散散地夹上书签,把书放在一边后慢吞吞地从床上坐起来,踩着藤编凉鞋,对镜子简单收拾下头便起身往外面走。见婉萍已经走到宿舍门口,陆淑兰忽然补充说:“听说蛮年轻的,穿草黄制服扎皮腰带,你晓得是哪一位不?”草黄制服扎皮腰带是教导总队的夏季常服,在南京城里待过几年的人都知道。陈婉萍一下子反应过来,穿这身衣服找她的人会是谁,淑兰刚才就是故意不说清楚。婉萍明了淑兰这是在逗她呢!但顾不了那些,婉萍只觉得喷涌而出的喜悦让她高兴得慌了手脚,立在门前足有半分钟才蹦跳着折身跑回来,对着镜子又看了眼身上的淡蓝色衣服,嘟哝:“哎哟,这件好素哎。”话说完陈婉萍一把拉出床下的箱子,由于她每周都会回家,所以放在宿舍的衣服不多,除了身上穿的,箱子里一共也就三件。“这件显老气,不好看的!”婉萍拎出一件姜黄色的短袖旗袍,瞧了眼扔在一边,然后又拿出一件格子的,皱着眉头:“这件穿旧了,松松垮垮显矮。”蓝色太素,姜黄的老气,格子的显矮。陈婉萍拿出最后一件坐在床上嘟起嘴吧:“嫩绿色的旗袍裙好看倒是好看的,只是滚边破了,还没来得及修补好。”“刚才跟你讲个了玩笑话。不是管理员让我来找你的,是我在校门口遇到姜培生了。他一个人束手束脚地站在校门口,瞧着傻了吧唧的,我走过去发现那人眼睛长得蛮漂亮的,一下子就想起来你跟我说的话,于是我就问他,你是不是叫姜培生啊?他点点头。我又问他,你是不是要找陈婉萍啊?他又点点头。”陆淑兰说着话,打开了她的随身小皮箱,取出一件淡粉色旗袍裙递给婉萍说:“上次你不说这件好看吗?好啦,借你穿了。”“呀!”前一刻还在不开心的小脸儿一下子舒展了,婉萍欣喜地接过粉色旗袍裙,说:“淑兰,… 第16章 陈婉萍再见到姜培生时,南京已经进入了夏天。那天中午,婉萍吃过饭正困泱泱地躺在宿舍床上看书,陆淑兰从外面回来,说:“婉萍,我刚才回来的路上遇见了管理员,她让我转告你,校门外面有个男的找你。” “男的找我?能是谁啊?我爸爸吗?”婉萍懒散散地夹上书签,把书放在一边后慢吞吞地从床上坐起来,踩着藤编凉鞋,对镜子简单收拾下头便起身往外面走。 见婉萍已经走到宿舍门口,陆淑兰忽然补充说:“听说蛮年轻的,穿草黄制服扎皮腰带,你晓得是哪一位不?” 草黄制服扎皮腰带是教导总队的夏季常服,在南京城里待过几年的人都知道。陈婉萍一下子反应过来,穿这身衣服找她的人会是谁,淑兰刚才就是故意不说清楚。 婉萍明了淑兰这是在逗她呢!但顾不了那些,婉萍只觉得喷涌而出的喜悦让她高兴得慌了手脚,立在门前足有半分钟才蹦跳着折身跑回来,对着镜子又看了眼身上的淡蓝色衣服,嘟哝:“哎哟,这件好素哎。” 话说完陈婉萍一把拉出床下的箱子,由于她每周都会回家,所以放在宿舍的衣服不多,除了身上穿的,箱子里一共也就三件。 “这件显老气,不好看的!”婉萍拎出一件姜黄色的短袖旗袍,瞧了眼扔在一边,然后又拿出一件格子的,皱着眉头:“这件穿旧了,松松垮垮显矮。” 蓝色太素,姜黄的老气,格子的显矮。陈婉萍拿出最后一件坐在床上嘟起嘴吧:“嫩绿色的旗袍裙好看倒是好看的,只是滚边破了,还没来得及修补好。” “刚才跟你讲个了玩笑话。不是管理员让我来找你的,是我在校门口遇到姜培生了。他一个人束手束脚地站在校门口,瞧着傻了吧唧的,我走过去发现那人眼睛长得蛮漂亮的,一下子就想起来你跟我说的话,于是我就问他,你是不是叫姜培生啊?他点点头。我又问他,你是不是要找陈婉萍啊?他又点点头。”陆淑兰说着话,打开了她的随身小皮箱,取出一件淡粉色旗袍裙递给婉萍说:“上次你不说这件好看吗?好啦,借你穿了。” “呀!”前一刻还在不开心的小脸儿一下子舒展了,婉萍欣喜地接过粉色旗袍裙,说:“淑兰,我就晓得你是最好的了。” “晓得晓得,我一贯都是最好的。”淑兰跷腿坐在床上,看着婉萍换好衣服,点点头说:“蛮好看的哎。我们婉萍就是天生的美人胚子,以后要穿顶好的衣裳,配顶好的翡翠宝石。” 被人夸好看自然是开心的,婉萍扑哧笑出来,摆摆手说:“什么顶好的衣裳,顶好的翡翠宝石,我又不十分在意这些。” “那你在意什么?”陆淑兰问。 “我要他喜欢我,全心全意只喜欢我一个人,谁也不能替代我,我绝对绝对不要那种三心二意的男人。”陈婉萍这话说完忽然觉得心口一冷,瞬间生出许多失落。她把那身粉色的旗袍裙又脱了下来,还给了陆淑兰,穿上自己的蓝色衣衫。 “又怎么了?”陆淑兰见婉萍的情绪一会儿高一会儿低的起伏,不经问道。 “没什么,只是想到姜培生可能是来找我表姐的。陈瑛不在,他才要找我。”婉萍低声说着,脸上的喜悦少了许多,话说完走出宿舍。 陈婉萍快走到校门口时,看见姜培生朝她用力地挥手,脚下不由快了两步,但立刻她又止住了,刻意地慢悠悠地走过去。 姜培生应该是等了一段时间,额头和鼻尖上都是汗,见到陈婉萍后就笑着说:“我昨天才从上海回来,今日有空就过来找你。正不知道该找谁问呢,赶巧碰见了你同学。” “那是我朋友陆淑兰,”陈婉萍说话时注意到姜培生的领章变了,从原先的一条杠三颗星换成了两条杠一颗星,于是问:“你升官了呀?” “嗯,少校副营长。”姜培生说着指向不远处的一家小茶楼,说:“我们去那边吃点点心,说说话。” “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呀?”婉萍问。 姜培生回答:“也没什么重要的事儿,就是活着回来了,总想见见熟人。” 他话里提起了几个月前在上海的那场战争,陈婉萍看着姜培生,发觉他比半年前要瘦了不少,仔细瞧还会发现右边耳朵上有个缺口,只是伤口已经长好了并不非常明显。 “好,”婉萍点点头,跟着姜培生走到茶馆里。他们挑了个人少的角落,婉萍对姜培生说:“刚才忘了恭喜你呢。” “没什么好恭喜的,我黄埔同期的同学里面混的好的已经做上校了,我这才刚刚升少校,跟人家一比属实丢人。”姜培生提到这些,面上颇是无奈,叹了口气摇头说:“要不是这次在上海跟日本人打得凶,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升校官。说起来也是倒霉,让我摊上那种事。” 姜培生的口气里并没有多少升官的喜悦或者得意,更多的明显是抱怨。陈婉萍不禁好奇问:“哪种事会这样拖累你啊?” “怎么说呢?”姜培生啧啧嘴,目光扫了圈周围,见旁边也没什么人,身体往前倾,压低了声音说:“这事儿我倒是不怎么怪我那同学,主要是更怨恨背后捅刀子的人。” 陈婉萍咬着下唇,专注地看着姜培生,等他往下说。 “民国 18 年*3 月,校长下令讨伐桂系,在武汉我们跟他们打了一仗。本来大获全胜该是个喜事,但有人打小报告说我一个同学是红的,本来无凭无据的事情,但那两年正大搞清党,但凡有点嫌疑的都会从重办理。我记得中午我们还在一起吃饭,晚上他就叫人带走了,此后再没见过,估计是丢了命。”姜培生说着长叹口气儿:“我和那同学在黄埔时睡隔壁床,交情很是不错。他出事以后,我也被人调查过,虽然表面没什么波澜,但就此我算钉死在上尉这里了,只能眼巴巴看着同学一个个早早升少校升中校。”(民国十八年即 1929 年) “哎呀,你晓得是谁打小报告吗?”婉萍问。 姜培生摇摇头:“我自然不会知道的。我有时甚至想,他老兄还不如当时死在战场上,总比这样死于背后枪要好得多。” “要是因为过去的事情有意压着你,就算升了少校,那你往后又该如何呢?”陈婉萍问。 “熬过了这三年,我总算等到时来运转的机会,”姜培生说到这里,双肩放松下来,抿了口茶水说:“今年 8 月我要进中央陆军学校进修两年,就当是回炉重造一遍,跟过去那些画开分界线。” “哦,那还好!这有点就像我们考试,如果第一年出了问题,第二年补考过就行了,”婉萍天真地说。 “哪有那么容易,是我说想回去重新学习就能学习的?你把军队当菜市场了,我这次的机会是跟小鬼子拼了命才换来的。”姜培生说:“日本人炮轰上海后,教导总队抽了些人出来编入了第五军。我们从南京出发,四天后进入麦家宅阵地协助 527 团驻守,第二天佛晓日军的飞机就来了,狂轰滥炸一气。九点多,有小股日军发起了冲锋,但很快就被我们打掉。到中午十二点,一下子扑上来几千号小鬼子,他们人多,火力足,打死了我们不少弟兄。” 第17章 姜培生说到这里停下来,他的脸色变得沉重,语速也不由得放慢了:“我下面一个排长中了两枪,其中一枪打穿脖子,当场就断气了。还有个上等兵肚子中枪,肠子都流出来了但人没立刻死,躺在战壕里一直喊疼。我本想叫两个人把他抬到后面医院去,但小鬼子火力太猛,我们根本冒不了头,没办法只能给他个痛快。” 姜培生没有刻意地去讲血是怎样迸溅的,肠子是怎样流出来的,痛苦的喊叫声是怎样地戳人耳朵。仅仅是这样语言简单的平白描述,就已经足够让陈婉萍感到强烈的疼痛与面对同胞之死的悲伤,她的双手十指攥在一起,看着姜培生问:“你的耳朵也是在那里受伤的吗?” “嗯,”姜培生应了声,伸手摸向缺了一小块儿的右侧耳朵:“说起来我是真的走运,有一颗炮弹就在我旁边不到十米的地方炸了,飞起的碎片擦着头盔把我的耳朵削掉了一块儿。如果再偏几寸,绝对会在脑袋瓜上穿个孔。” 谢天谢地,谢天谢地,陈婉萍心中暗暗想着金鸣寺的菩萨也许真的听到了她的祷告。 “后来呢?”陈婉萍问。 姜培生说:“我们在麦家宅阵地守了两天之后被换下来休整,其实那时候我不知道自己的耳朵上一块肉给削掉了,因为大家打得很惨,那点疼痛是没有太大知觉的。还是到了医院后,一个护士以为我的脑袋被打破,拿来了纱布清洗才发现只是耳朵多了个缺口。”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婉萍轻声道。 “是啊,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姜培生说着,忽然拍了下额头,然后从上衣兜里取出来一个铁皮盒装的推给陈婉萍:“光顾着说话,忘了把这个给你。” “这什么?”婉萍没有拿过去,扫了一眼盒子问。 “巧克力,意大利进口的巧克力,昨天从上海离开时买的。”姜培生说:“我猜着你应该喜欢吃甜食吧,小姑娘都喜欢吃甜食,拿回去尝尝?” “我可不能收你东西!要不然,我爸爸又该在家里生气了。”陈婉萍撅起嘴摇头。 “这样啊,”姜培生顿了会儿说:“既然你不好收,那巧克力算是我送给陆淑兰的。她今天帮我把你叫出来,一点小礼物算感谢。” 婉萍犹豫了,姜培生见状连忙补充说:“不是送给你的,是感谢你朋友淑兰。婉萍,你总不好帮人家拒绝嘛。” “唉哟,你这个人!”婉萍嘟哝了一句,她发现姜培生在送礼这方面真堪称是博士毕业,他总有许多让人不好拒绝的借口。 “好的嘛,我带给她就是了。”婉萍皱着眉,收下了精致小铁盒,然后站起身对姜培生说:“时间不早了,我下午还有课,要回去了。” “我送你回去,”姜培生站起身。 两人重新走回女大门口。婉萍要进门时,姜培生又把她叫住,说:“去年 12 月的时候。我一时冲动打了周子寅。我想你和瑛子肯定会对我有些误解,但让我直接去找陈瑛,她大概是不乐意见我,所以能不能劳请你转告瑛子,我对他们学生组织并没有任何恶意,也从未觉得“不抵抗”是正确的。我是个军人,我需要服从命令,但如果我能选择,我宁愿去跟小鬼子拼命,而不是在站在路中央拦截他们。” “噢,我说你怎么忽然来找我呢!兜了好大一个圈子到现在才终于说实话了,你就是冲着我表姐来的!”婉萍觉得心里发酸,在面上却要撑着一张笑脸说:“放心吧,我表姐不是个小心眼的人,她明白真正不愿意与日本人打的不是你,她跟你没什么好生气的。” 陈婉萍话说完,径直地跑进学校,她听见身后姜培生在急声叫她,但没有回头。 第十一章 无锡景 婉萍心里难受极了,一回到宿舍眼泪便掉下来。她把那盒巧克力扔在桌上,然后倒在床上用被子蒙住脸。“怎么了?”陆淑兰见状连忙起身坐在婉萍的床边,轻拍她的后背:“怎么出去的时候还高高兴兴,回来就哭了呢?不会是那个姜培生欺负你了吧?”“他没欺负我,但他要气死我了!”陈婉萍拖着哭腔气呼呼地说:“大热天的,我陪他喝了半天茶,拉着我叽里呱啦地讲了好多话,结果兜一大圈子到头来就是为了让我给表姐带话的!我为他能活着回来那般高兴,结果他就把我当个传声筒!气死我了,气死我了,那个姜培生真是气死我了。”“你这气生得好没理由!你明明出门前就想到了,姜培生可能是找不着陈瑛才找你的。”陆淑兰坐在旁边一点没安慰,反而是泼了桶凉水上来。不过这话也有好处,就是婉萍听完一下子停止了眼泪,她眨眨眼睛侧身坐起来,深吸口气,看着陆淑兰说:“那也是姜培生不好,他就应该见着我直接说让我给表姐带句话。如果是那样,我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生气!他拉着我去喝茶,讲了半天他们在淞沪打小鬼子的事情,最后才说让我给表姐带话,这是什么意思啊?是觉得直说我会不干吗?这样小瞧人,我当然要跟他生气了。”“你生气是因为他小瞧你,还是因为吃醋了。”陆淑兰的眉梢一挑,抿嘴微笑。“吃什么醋,我又不喜欢他,”陈婉萍大声说。“对啊,你又不喜欢他,那现在哭什么?”陆淑兰说着,看到陈婉萍扔在桌上的那盒巧克力,伸手拿过来看着上面的牌子说:“意大利进口的巧克力哎。这个也是他让你带给陈瑛的?”陈婉萍抽抽鼻子,用手背抹掉眼角的泪水摇了下头说:“没有,他给你的。”“他给我的?我们就中午见过一次,姜培生送我这个做什么?”陆淑兰晃晃手里的巧克力,对着陈婉萍笑:“姜培生又不是个半仙,能掐指一算就知道今天中午会遇着我。你说这个是他给我的呀,还是给你的呀?”“反正他说是给你的,就是给你的呗!”陈婉萍还在生着闷气,抱着膝盖说。“好的嘛,就当是给我的好了。”陆淑兰说着打开铁盒子,因为天… 婉萍心里难受极了,一回到宿舍眼泪便掉下来。她把那盒巧克力扔在桌上,然后倒在床上用被子蒙住脸。 “怎么了?”陆淑兰见状连忙起身坐在婉萍的床边,轻拍她的后背:“怎么出去的时候还高高兴兴,回来就哭了呢?不会是那个姜培生欺负你了吧?” “他没欺负我,但他要气死我了!”陈婉萍拖着哭腔气呼呼地说:“大热天的,我陪他喝了半天茶,拉着我叽里呱啦地讲了好多话,结果兜一大圈子到头来就是为了让我给表姐带话的!我为他能活着回来那般高兴,结果他就把我当个传声筒!气死我了,气死我了,那个姜培生真是气死我了。” “你这气生得好没理由!你明明出门前就想到了,姜培生可能是找不着陈瑛才找你的。”陆淑兰坐在旁边一点没安慰,反而是泼了桶凉水上来。 不过这话也有好处,就是婉萍听完一下子停止了眼泪,她眨眨眼睛侧身坐起来,深吸口气,看着陆淑兰说:“那也是姜培生不好,他就应该见着我直接说让我给表姐带句话。如果是那样,我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生气!他拉着我去喝茶,讲了半天他们在淞沪打小鬼子的事情,最后才说让我给表姐带话,这是什么意思啊?是觉得直说我会不干吗?这样小瞧人,我当然要跟他生气了。” 第18章 “你生气是因为他小瞧你,还是因为吃醋了。”陆淑兰的眉梢一挑,抿嘴微笑。 “吃什么醋,我又不喜欢他,”陈婉萍大声说。 “对啊,你又不喜欢他,那现在哭什么?”陆淑兰说着,看到陈婉萍扔在桌上的那盒巧克力,伸手拿过来看着上面的牌子说:“意大利进口的巧克力哎。这个也是他让你带给陈瑛的?” 陈婉萍抽抽鼻子,用手背抹掉眼角的泪水摇了下头说:“没有,他给你的。” “他给我的?我们就中午见过一次,姜培生送我这个做什么?”陆淑兰晃晃手里的巧克力,对着陈婉萍笑:“姜培生又不是个半仙,能掐指一算就知道今天中午会遇着我。你说这个是他给我的呀,还是给你的呀?” “反正他说是给你的,就是给你的呗!”陈婉萍还在生着闷气,抱着膝盖说。 “好的嘛,就当是给我的好了。”陆淑兰说着打开铁盒子,因为天气热,巧克力已经有些化掉了。她拿出放在抽屉里的小勺,挖了一块含在嘴里,微眯着睡凤眼对婉萍说:“蛮好吃的,不愧是进口货。你要不要尝尝看?” “不要不要。”陈婉萍红着眼睛,用力地摇头。 “真的不要啊?”陆淑兰说完又挖一勺伸到了婉萍嘴边说:“我喂你嘛,来尝尝看。你别想着它是姜培生送的,你就当是我请你吃的,这样不就好了吗?” “你说……”陈婉萍刚一张嘴,陆淑兰的勺子就塞进了她的嘴巴里,丝滑奶甜带着微微苦涩的巧克力化在舌尖。 陈婉萍的嘴巴被堵住了,陆淑兰看着她通红的眼睛,柔声说:“婉萍,你万万不要委屈自己。不必要想着他和陈瑛的事情,你只管确定你是不是喜欢姜培生。若是你喜欢,就毫不犹豫地去告诉他你的想法,去问问他能不能只喜欢你一个人,从此不再想其他的。若姜培生能做到,那自然是件好事。若他做不到,你就一脚把这人远远地踹开,从此再也不要想他。我们都还很年轻,往后会遇到许多人,不值得在一个人身上浪费太多的年华。” 婉萍与淑兰是同岁的,但婉萍时常觉得淑兰要比自己成熟许多。她听着这些话,认真想了好一会儿说:“我未必就是喜欢姜培生,也可能是因为羡慕我表姐。她人长得好看,能力也好,姜培生喜欢她,中央大学的周子寅学长也喜欢她……” “这你让我怎么说?”陆淑兰短叹口气,笑着站起身:“既然如此,你先别忙着生姜培生的气啦!有哭鼻子的功夫,不如先自己好好想清楚,你到底喜欢不喜欢人家,值当不值当去吃这口没来由的醋。” 喜欢姜培生吗?陈婉萍自己无法分清楚这种感觉,说不喜欢又明明在乎人家,可说喜欢偏总会想起周子寅,心中拿两人作比较,相貌、学识、父亲接受度等等得出的结论都是周子寅更胜一筹。这就相当麻烦了,陈婉萍陷入了一种自我纠结里,他甚至觉得自己简直混蛋至极了,怎么会这样花心呢? 如此复杂纠结的情绪直到一天下午,陈婉萍看到陈瑛与周子寅在校门口有说有笑,她恍然意识到自己前几天简直是在犯疯病,周子寅也好,姜培生也好,他们喜欢的人都是表姐啊!这会儿该纠结痛苦的人也是陈瑛,自己到底有什么好纠结的呢? 真是的!婉萍跺跺脚,她气恼自己的愚蠢,各种意义上的愚蠢,包括到过了这些天,才猛然想起忘记帮姜培生给陈瑛传话了。 “总之就是姜培生想跟你和好,以前的事情别往心上去……”当天晚上陈婉萍去了陈瑛的宿舍,把姜培生说的话原样转述给了对方,末了有些不好意思地笑:“我最近脑筋不好,隔了这些天才记起来跟你说。” “没关系,”陈瑛倒是很大方:“我们都能够理解姜培生的,也让他不要太挂怀就是了。” “嗯,”婉萍点了下头,犹豫一会儿说:“表姐,不如有空我们一起出来吃点东西吧,有些话他当面说总比我转来转去的要好。” “我考虑一下。”陈瑛笑着,没有拒绝,但也没有同意。 陈婉萍原以为这顿饭真要是约起来可能也要等到入秋了,但没想到一周后,陈瑛便向婉萍发出邀请,周六下午在夫子庙鼎新茶楼二楼,请她和姜培生一起去喝茶。 虽然说周五婉萍和陈瑛是一起回了陈家,但周六上午大清早,陈瑛便如惯常出去了。午饭后,婉萍与夏青撒了个谎,说要找同学借几本书看,溜出家里去了鼎新茶楼。 婉萍出门前曾想过表姐为何会有钱请她和姜培生出来喝茶,等到了地方才意识到这哪是几个人的小聚会呀,分明是一个学生组织的小型集会。 他们定了个不大的包厢,但来人足有十几二十个,那些人大部分婉萍都只见过一面,实在说不上话。她站在人相对少的包厢门口,快到约定时间时才见姜培生急急忙忙地从楼下跑上来。 他没穿教导队的制服,套了件宽松的月白色长衫,看见婉萍便站到她的身边低声说:“我出来挺早的,但走丢了方向,找好半天才过来。” 包厢里人挤得很多,但桌子只有一张,一小盘花生,一小盘瓜子,中间孤零零摆了个茶壶,但显然大家此次来也不是喝茶的,没人过去倒茶,而是围着那张桌子讨论起来各种主义与思想辩证。 姜培生立在旁边立着听了几分钟,眼神怪异地看向陈婉萍,压低着声音说:“我不太适合这里吧。” 陈婉萍显然也没懂陈瑛或者说周子寅他们是什么意思,茫然地摇了摇头。 “瑛子,”姜培生挪了两步,凑到陈瑛身边轻声问:“我以为是一个很私人的饭局,现在这个情况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是这样的。”陈瑛没说话,倒是旁边的周子寅在很热情地解释,“我听陈瑛说你能够理解学生组织的抗议行为,所以我想你或许希望更深入地了解我们的一些想法与主张。” “我觉得你们想的稍微有点多了,”姜培生摆摆手往后退两步,走到陈婉萍的身边,拉了下她的胳膊:“我出去有几句话跟你说。” 陈婉萍点点头,两人打开包厢走了出去。站在门外,姜培生笑得很是无奈,问婉萍:“我的婉萍小姐,你到底跟瑛子怎么说的?” “你同我怎么讲的,我就同她怎么讲的呀!我可没有添油加醋。”陈婉萍瞪大一双饱满的杏仁眼,认真说话时巴掌大的小脸儿都是微微紧绷的。 “真搞不懂……这种活动叫我来干什么?”姜培生笑着摇头,这时茶楼楼下传来三线与琵琶交杂的悠扬小调,少女清脆又婉转的嗓音像是能敲碎着闷热送来一阵清凉。 “这是……”姜培生走到楼梯扶手边,向下看去。 “苏州评弹,”陈婉萍回答:“唱的是《无锡景》。” 虽然听不懂楼下人在唱什么,但不妨碍姜培生喜欢这曲小调,他侧头对婉萍说:“我们下去听吧。” 话说完他自己先下楼,婉萍跟在后面,俩人立在几桌散客后面。等到一曲唱完,姜培生“啪啪”鼓起掌,周围人听到动静纷纷转过头。陈婉萍拉了下姜培生的胳膊,低声说:“又不是你们北方人看大戏,不要乱鼓掌!” 第19章 陈婉萍的话刚说完,就见一穿白马褂的十来岁少年走过来。他手里拖着个盘子,上面摆了几把团扇,见到姜培生便勾下身子,大声说:“先生,赏个彩头吧!” “好,”姜培生倒大方,取了一个银元放在托盘上。陈婉萍垂着眼睛,低声嘀咕:“冤大头。” “先生选把扇子。”少年笑盈盈地说。 姜培生转头看向陈婉萍:“你挑吧。” “嗯?”陈婉萍微微蹙起眉。 姜培生笑:“我拿着把团扇像什么话,你来吧。再说天气热,你陪我出来,拿着扇扇风也行。” 虽说是不能要姜培生送的礼物,但是他总是有办法让陈婉萍处于不得不收下的地步。陈婉萍犹豫一会儿,选了一把青色扇面的。 “巧了,我也觉得这把最好看。”姜培生笑着说。 陈婉萍挑起眉梢白了一眼,走出茶馆,姜培生忙跟在后面,说:“你这是去哪儿?” “带你去个听曲儿的好地方。”陈婉萍拖长声音说。 姜培生见她唇角偷藏着笑,心想大概不会是个多好的地方。果然俩人走了十分钟不到,就上了一座石桥。陈婉萍用拿着扇子的手往前一指说:“去吧,过了秦淮河,你可以到对面听曲,那边最喜欢你这种冤大头。” 秦淮河是何地,姜培生当然是知道。他连连摆手笑:“那可不敢,同僚说那边尽是蜘蛛精、狐狸精,去了只怕就没法再好生生回来了。” “她们能把你怎样?生吞活剥了你?”陈婉萍用团扇轻挡住嘴,说:“我看你分明是个猪八戒,满嘴油腔滑调的死不正经才带你过来。” “乱讲乱讲,”姜培生笑着,眉眼弯弯地说:“我可不是猪八戒,我分明是那死不了的孙猴子,是守身如玉的金蝉子。婉萍菩萨,刚才可是在考验在下?” 陈婉萍被姜培生两句话逗得很是开心,抿着嘴角强忍住笑,侧过头看向桥下波光粼粼的秦淮水。 “惬惬意呀夏天去避暑呀,山路曲折折多幽雅呀,水连哪个天来,天呀天连水呀!”婉萍想起来《无锡景》中的唱词,一时顺嘴问:“你去过无锡吗?” “没有。”姜培生回答:“我没那么自由,不能想去哪里去哪里。” “要是有机会去无锡游玩吧。”婉萍笑盈盈地说。 大概是热的,姜培生觉得陈婉萍像一笼热气腾腾的小笼包子,白嫩的皮肤透出粉色。 第十二章 饭局 在外面溜达了一大圈之后,姜培生和陈婉萍又回到了鼎新茶楼,不过他们没再上二楼小包间,而是坐在一楼大厅听起了苏州评弹。台上有两人,穿藏青色长衫的老头弹着三弦,红口白牙的妙龄少女半抱琵琶,姜培生虽听不懂苏州话,但却听得出来这曲调悲悲切切。“他们在唱什么?”姜培生低声问。陈婉萍回答:“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陆放翁和唐婉的《钗头凤》啊,”姜培生想了下说:“有情人难成眷属,难怪唱得哀怨。这么一比起来,我更喜欢刚才那首《无锡景》。”“《无锡景》哪有《钗头凤》的唱词好?”陈婉萍扁扁嘴角并不认同。姜培生笑:“好风光不常有,苦命鸳鸯遍地是。我是俗人就图个喜气,讨自己开心。”俩人正说着话,楼上下来几个人,婉萍侧头看了眼是小包厢里的。看样子是他们聚会结束了,姜培生站起身等着陈瑛也从楼上下来,上前说:“这次你请我喝茶,下次我请你吃饭吧。”陈瑛下意识想拒绝,话到唇边又想到周子寅反复说的团结一切可团结的力量,自我纠结好半天,终于点了一下头:“行,再找合适的时间吧。”“有这话便算是约定了。”姜培生很是开心,扭头一瞧,只见陈婉萍正坐在椅子上慢悠悠地摇扇子。她唇边带着浅笑,表现出一副从容自在,只是脸上肌肉僵硬显得格外刻意。姜培生说不清自己在心虚什么,只是忽然间紧张起来,折身走到陈婉萍身边说:“不然我约个地方,你与周子寅也一起来?”“你心中是想和我表姐约会,叫我和周子寅过去做什么呀?”陈婉萍假笑着怼了句,摇着扇子走到陈瑛身边,挽住了对方的胳膊,说:“表姐,我们回家。”“我送你们。”姜培生说。“我是南京人哎,要你个不认路的来送。”婉萍的从容淡定装不下去了,板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一路上陈婉萍都没说话,陈瑛瞧出来她闷闷不乐,问:“是因为姜培生吗?”“与他没关系,”陈婉萍回答:“有些事情我自己没想清楚,脑子里乱哄哄的,但不碍别人的事情,表姐,你莫要理我就是了。”听婉萍这样说了,陈瑛也不好追着问,她俩走回… 在外面溜达了一大圈之后,姜培生和陈婉萍又回到了鼎新茶楼,不过他们没再上二楼小包间,而是坐在一楼大厅听起了苏州评弹。台上有两人,穿藏青色长衫的老头弹着三弦,红口白牙的妙龄少女半抱琵琶,姜培生虽听不懂苏州话,但却听得出来这曲调悲悲切切。 “他们在唱什么?”姜培生低声问。 陈婉萍回答:“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 “陆放翁和唐婉的《钗头凤》啊,”姜培生想了下说:“有情人难成眷属,难怪唱得哀怨。这么一比起来,我更喜欢刚才那首《无锡景》。” “《无锡景》哪有《钗头凤》的唱词好?”陈婉萍扁扁嘴角并不认同。 姜培生笑:“好风光不常有,苦命鸳鸯遍地是。我是俗人就图个喜气,讨自己开心。” 俩人正说着话,楼上下来几个人,婉萍侧头看了眼是小包厢里的。看样子是他们聚会结束了,姜培生站起身等着陈瑛也从楼上下来,上前说:“这次你请我喝茶,下次我请你吃饭吧。” 陈瑛下意识想拒绝,话到唇边又想到周子寅反复说的团结一切可团结的力量,自我纠结好半天,终于点了一下头:“行,再找合适的时间吧。” “有这话便算是约定了。”姜培生很是开心,扭头一瞧,只见陈婉萍正坐在椅子上慢悠悠地摇扇子。她唇边带着浅笑,表现出一副从容自在,只是脸上肌肉僵硬显得格外刻意。 姜培生说不清自己在心虚什么,只是忽然间紧张起来,折身走到陈婉萍身边说:“不然我约个地方,你与周子寅也一起来?” “你心中是想和我表姐约会,叫我和周子寅过去做什么呀?”陈婉萍假笑着怼了句,摇着扇子走到陈瑛身边,挽住了对方的胳膊,说:“表姐,我们回家。” “我送你们。”姜培生说。 “我是南京人哎,要你个不认路的来送。”婉萍的从容淡定装不下去了,板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 一路上陈婉萍都没说话,陈瑛瞧出来她闷闷不乐,问:“是因为姜培生吗?” “与他没关系,”陈婉萍回答:“有些事情我自己没想清楚,脑子里乱哄哄的,但不碍别人的事情,表姐,你莫要理我就是了。” 听婉萍这样说了,陈瑛也不好追着问,她俩走回家开门的是陈彦达,他注意到婉萍手里的团扇,问:“怎么又乱买东西呀?” “不是买的,旁人送的,”婉萍说。 陈彦达马上警觉起来:“谁送的?” 第20章 “一个同学,”陈婉萍顿了下说:“前阵子认识的一个同学,他从上海来南京读书给我捎了个小礼物。” “你们女大的?”陈彦达追着问。 “中央的大学。”陈婉萍回答。 “男的女的?”陈彦达拿出做学问的精神来刨根问底。 “哎呀,给我送团扇做礼物的,爸爸,你说是男的还是女的嘛?”陈婉萍嗔怪一句,摇着团扇走进了屋里。 一番说辞让陈彦达放了心,可旁边的陈瑛却差点忍不住笑出来。实在是婉萍这话说得相当有意思,她未说是男是女,只说从上海回南京读书,读的是中央的大学。乍听起来像在说一个从上海来南京读书的女孩子,但把姜培生带进这话里,便会发现居然也是满足的,他从上海打仗回南京在中央陆军学校进修两年。 陈瑛小步追上婉萍,走到她身边低声说:“他是个上海小姑娘?” “对的啊!”陈婉萍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得意地摇了两下扇子。 暑假陈瑛没有回家,而是选择留在南京。她找了三份工作,白天在书店帮忙,晚上做文书帮人誊抄些东西,周末还要给几个小孩子做家教,从早到晚忙得像个活陀螺。见她这样,陈彦达在一天晚饭时问陈瑛:“是不是学费出了问题?” “我同父亲讲自己已下了决心,是绝对不会和培生哥结婚的,谁许下姜家的事情就让谁去解决。我父亲是做惯了封建大家长的,头一遭被人忤逆发了好大脾气,一点不觉得是他的问题,反而认为是我读书多了才学得这样没规矩。他让我回家去,可我偏就要留在南京读书,往后我赚学费和生活费,不靠着他了。”陈瑛说话时表情轻松,像是断了经济来源这事儿对她毫无压力。 陈瑛说完见到陈家人用惊讶的眼光看着自己,忙放下碗说:“表叔表婶,我并非要赖在您家的意思,我会支付房租的,我已经问好附近租房的价格了。如果您要是觉得不方便,我也可以搬出去。” “傻囡囡讲得什么话,我家差你这几个房钱呀!说得像表叔表婶是那样胎气的人。”夏青笑着摇头说:“我瞧着你留下好,留下给我们婉萍做个伴。她小时候也没个姐姐妹妹在身边,又不喜欢同附近的孩子玩,结果就养成现在的性子,成日里蹲屋里头,哪也不喜欢去!我们不要你什么房钱,你要真有心啊,就带着我们婉萍去其他学校开洋荤,帮我们找个好女婿。”(*胎气:方言小气) “开……开洋荤?”陈瑛被夏青的话吓了一跳。 “开洋荤就是见见世面。”陈婉萍解释完,嘟起嘴巴说:“我才几岁嘛!书都没念完,着什么急?我又不是个丑八怪,还能嫁不出去?” “哎哟,我不是怕那个姜……”夏青的话说了一半被陈彦达拉住,他摆摆手说:“好了好了,不说婉萍了。瑛子你就留在这里,不要担心什么房费。如果学费有问题,你只管来找我说,书还是要念的,这事不要听你父亲。” “嗯。”陈瑛郑重地点点头。 整个暑假陈瑛都这样从早到晚地忙,婉萍时常见不着她,见到了总忍不住想起之前她与姜培生约的饭,想问问他们是不是已经吃过了,但每次话到嘴边又觉得说不出口。就这么纠结着到开学。 大二增加了许多功课,时间也像被催着跑起来,过得飞快。 转眼就进入十月,一日陈婉萍上课回到宿舍间发现床上摆了一只信封,看样子是宿舍某位同学帮她带回来的。谁会给自己写信呢?婉萍好奇地拿起来,“金陵女大 陈婉萍 收”信封上的几个字又大又笨,横还向上微微歪着。 陈婉萍觉得可笑,拿起信封像跟她一同进来的陆淑兰摇了摇,说:“淑兰,有人给我写信哎!你瞧这字写得笑死人,说它方正吧,偏横线是歪的,像差劲儿的木工打出来的丑板凳。” “你现在取笑人家,等拆开一瞧是情书可怎么办?”淑兰软着声音说。 “哪有人会给我写情书?你就乱讲。”尽管话是这样说的,但婉萍心脏还是跳快了两拍,拿着信走到陆淑兰身边拆开,抖出来一张信纸。 信写得极简单,只有一句话:“周六若有空,请婉萍小姐赏脸一起吃饭,十一点半韩复兴鸭子店——姜培生。” “哎哟,我说是谁呢?”陆淑兰故意把声音拖长,笑着轻推了把婉萍的肩膀:“咱们婉萍小姐是去呀?还是不去呀?” “我……”婉萍拿着信一时慌张起来,她没想过姜培生会约她出去吃饭。 “去嘛,去嘛,反正大中午的,光天化日他不能拿你怎么样!再说是韩复兴鸭子店唉,他家盐水鸭好出名的!”陆淑兰说。 “我想一想啦。”陈婉萍只觉得耳根在微微发烫,她小心地把信收起来,压在了枕头下面。 收信的日子在周三,但此后两天婉萍过得都相当煎熬。好容易到了周六,她大早上起来就把柜子里的衣裳都翻出来,立领的旗袍裙,小翻领的洋服,挨个试了一遍,挑挑拣拣到了十点多点才最终选下一身鹅黄色的短袖旗袍裙,外面搭了件薄薄的奶油白色小开衫。 婉萍从二楼下来,正好遇见夏青。 “这是要出门啊?”夏青问。 “见个同学。”婉萍说。 “男同学?”夏青弯着嘴巴笑:“我就说嘛,不出来吃早饭在屋里瞎折腾什么呢?原来是要出门约会哦!” “哪有啊!”婉萍半是撒娇地摇摇头,一边同夏青说着“午饭和晚饭不用等我啦!”,一边小跑着出了陈家院子。 陈婉萍难得奢侈得叫了次人力车夫,到韩复兴鸭子店时正好是约定的十一点半。她刚走到门前,带着瓜皮帽的小童就迎上来:“小姐,里边请!请问您几个人?” “有没有一位姜先生定了位置?”婉萍问。 小童略一思考,笑着点头:“有的,我带您过去。” 十一点半正是饭点儿,餐厅里的人不少。小童带着婉萍穿过前厅走到一处拐角,指着一人背影,说:“那边是姜先生。” 小童所指的姜先生穿了身深栗子色西装,陈婉萍正疑惑是不是同姓的人搞错了,就见那人听到声音站起来转过身。 “搞什么呢?怪模怪样的。”陈婉萍看着姜培生忍不住笑起来。 “怎么了?”姜培生被笑得心虚,低头看了眼衣裳,问:“很难看吗?” “没说你衣服啦,我是说你怎么戴了副眼镜?还是金丝边的。”陈婉萍笑着走到姜培生身边,手自然地搭在他的胳膊上,指着眼镜说:“你原来是近视眼啊!” “没有,”姜培生显得有些窘迫,他连忙把眼镜摘下来递到婉萍手边,说:“你看,平光的,是个样子货。” “又不近视,你戴它干什么?”婉萍笑着,把眼镜放回姜培生的西装上衣口袋说:“总不至于是显得有文化吧?” “周子寅不是也戴了副这种眼镜吗?”姜培生问:“你说为什么他戴着你就喜欢,我带上就奇怪呢?” 所以姜培生是为了讨自己喜欢吗?陈婉萍一下子红了脸,慌忙解释:“他本来就近视啊!再说你眼睛好看,被眼镜挡住多可惜。” 第21章 正为自己东施效颦感到难堪的姜培生被这句话扫去了阴霾,从裤兜里拿出两张电影票说:“吃过饭后我们去看电影吧,卓别林的《城市之光》。” “好的呀,我最喜欢卓别林了,”婉萍欣喜地接过电影票,说:“那咱们看完电影后,我请你吃饭。这样咱们一人一次,谁也不欠谁的。” 姜培生之前没来过韩复兴鸭子店,点的几样菜都是店员推荐的,既然能称为招牌,口味自然是不会太差。两个人吃过饭后,步行去了不远的电影院,一路上婉萍忍不住地夸卓别林的电影有多好看,说到高兴的地方,自己先咯咯咯的笑起来。巧的是她今儿又穿了一身嫩黄,姜培生看着陈婉萍,觉得旁边的女孩简直是只叽叽喳喳蹦蹦跳跳的小黄鹂,明媚可爱的把整条街染上了一层彩色。 第十三章 小馄饨 《城市之光》讲的是一个流浪汉和盲眼卖花女的爱情故事。说是喜剧,但卓别林滑稽的动作这次并没把婉萍逗笑几回,大半场她都在为那对可怜人掉眼泪。她真是水做的,眼泪流呀流呀流不完似的。姜培生坐在一边,时不时侧头看眼陈婉萍,瞧着她不停抹眼泪,不觉也跟着心疼,暗暗想着:“愿婉萍这辈子的眼泪在看电影的时候便流干净,其余日子里都是平安顺遂。”从电影院里出来,婉萍恢复了情绪,对姜培生说:“我没钱请你去韩复兴那样的大店,你要不嫌弃,我可以带你去吃我最喜欢的馄饨店。”“馄饨好呀,”姜培生笑:“我最喜欢吃馄饨了。”“来呀,我带你走!”婉萍伸手拉起姜培生的袖子说:“现在还早,我们可以慢慢走过去。”“我家最早住在三元里,后来爸爸才带着我们搬到了丁家桥。我刚到南京时五岁,那时候继母还没有嫁过来,爸爸每天都得带着我去上班,我们清早就在刘家吃小馄饨。起先他家是一张桌子撑起来的小摊,现在都已经有一个门面了。不过好在味道没变,我有空的时候还是会过来吃的,刘婶和刘叔都认识我,他们一见到我来,不用问就晓得要煮一份鲜虾小馄饨。”陈婉萍说起过去声音格外甜软。陈婉萍五六岁该是个什么模样呢?那一定是又白又软,瓷娃娃一般的吧。姜培生想着心里不由软下来说:“你小时候肯定很讨人喜欢。”“那是自然,老街坊都喜欢我!馄饨店隔壁是卖雀鸟的,老板是个前清遗老,老头子梳着长辫子冲谁都凶巴巴,唯独每次见我都要给糖吃。”回到了自己熟悉的地方,婉萍的话愈来愈多:“你右手边是家裁缝店,听说老板娘年轻时候是紫禁城里的绣娘呢!我有两身旗袍就是在她家做的,便宜又好看。你要是有衣服不合身也可以拿来改。”顺着陈婉萍的话,姜培生看向裁缝店,老板娘正依靠着门框上抽烟,脸瞧着有四十岁上下,但身段保持得如小姑娘一般好,能把贴身的祖母绿旗袍依旧穿出七八分风情。他们再往前,姜培生就看见了挂满鸟笼子的店面,门口摆把躺椅,老爷子正躺在上面一晃一晃地哼唱着京剧《徐策跑城》,… 《城市之光》讲的是一个流浪汉和盲眼卖花女的爱情故事。说是喜剧,但卓别林滑稽的动作这次并没把婉萍逗笑几回,大半场她都在为那对可怜人掉眼泪。 她真是水做的,眼泪流呀流呀流不完似的。姜培生坐在一边,时不时侧头看眼陈婉萍,瞧着她不停抹眼泪,不觉也跟着心疼,暗暗想着:“愿婉萍这辈子的眼泪在看电影的时候便流干净,其余日子里都是平安顺遂。” 从电影院里出来,婉萍恢复了情绪,对姜培生说:“我没钱请你去韩复兴那样的大店,你要不嫌弃,我可以带你去吃我最喜欢的馄饨店。” “馄饨好呀,”姜培生笑:“我最喜欢吃馄饨了。” “来呀,我带你走!”婉萍伸手拉起姜培生的袖子说:“现在还早,我们可以慢慢走过去。” “我家最早住在三元里,后来爸爸才带着我们搬到了丁家桥。我刚到南京时五岁,那时候继母还没有嫁过来,爸爸每天都得带着我去上班,我们清早就在刘家吃小馄饨。起先他家是一张桌子撑起来的小摊,现在都已经有一个门面了。不过好在味道没变,我有空的时候还是会过来吃的,刘婶和刘叔都认识我,他们一见到我来,不用问就晓得要煮一份鲜虾小馄饨。”陈婉萍说起过去声音格外甜软。 陈婉萍五六岁该是个什么模样呢?那一定是又白又软,瓷娃娃一般的吧。姜培生想着心里不由软下来说:“你小时候肯定很讨人喜欢。” “那是自然,老街坊都喜欢我!馄饨店隔壁是卖雀鸟的,老板是个前清遗老,老头子梳着长辫子冲谁都凶巴巴,唯独每次见我都要给糖吃。”回到了自己熟悉的地方,婉萍的话愈来愈多:“你右手边是家裁缝店,听说老板娘年轻时候是紫禁城里的绣娘呢!我有两身旗袍就是在她家做的,便宜又好看。你要是有衣服不合身也可以拿来改。” 顺着陈婉萍的话,姜培生看向裁缝店,老板娘正依靠着门框上抽烟,脸瞧着有四十岁上下,但身段保持得如小姑娘一般好,能把贴身的祖母绿旗袍依旧穿出七八分风情。他们再往前,姜培生就看见了挂满鸟笼子的店面,门口摆把躺椅,老爷子正躺在上面一晃一晃地哼唱着京剧《徐策跑城》,灰白的辫子垂在椅子后面,长长的末梢甚至拖在地上。 “就是这里。”陈婉萍拉着姜培生走进馄饨店。 正在煮馄饨的老板娘抬头看了一眼来人,立刻笑着说:“是婉萍来了呀?还带了个朋友。” “嗯,”婉萍侧头看了眼姜培生,点头说:“我同学。” “你同学?”老板娘手里的活儿一顿,直直盯着姜培生几秒才把目光转向陈婉萍:“你同学上学比较晚啊?” “我瞧着这样显老吗?”姜培生素来是个喜欢开玩笑的,听刘婶这样一说,他立马接了句,逗得婉萍捂着嘴笑。 刘婶连忙摆手,正想解释两句,旁边的丈夫用胳膊肘轻怼了下她后腰,眼神示意往姜培生的鞋上看,刘婶探出头看了眼,心下立刻明了了。 等到上饭时,刘婶把一碗小馄饨摆在婉萍面前,说:“你从小在我这里吃饭,老觉得你还小着呢,但今天仔细一瞧我们婉萍都已经是大姑娘了。” “嗯?”婉萍抬起头,见到刘婶笑盈盈地又对姜培生说:“小囡囡也算我看着长大的。你呀,是她头一个带来我这里吃馄饨的朋友。往后你可不能欺负婉萍。” “哎呀,刘婶你说什么呢?”婉萍被说得娇羞,急声嘟囔。 姜培生见状立刻摆出副委屈样子:“我吃亏在长相上了。明明都是她嫌弃我,我哪敢欺负她呀!” 见他俩一唱一和,刘婶儿笑着回了后厨。 饭桌上婉萍搅和着碗里馄饨跟姜培生说起学校的事情。她先讲了淑兰与她表哥要建设一条贯穿中华的铁路大动脉的宏图大志,又说起了最近新来学校的音乐老师。 “冷老师长得好看,钢琴也弹得特别好。最关键是年纪,她只比我大一岁,都已经做我的老师了。”婉萍说起来一脸羡慕。 “人不能这样比,”姜培生说:“我知道一位宋长官,也是比我大一岁,但人家都已经升少将了。” 第22章 “哎呀!”婉萍忽然眼睛一亮,白嫩的手指轻拍了两下桌子:“我想到前两天听来的传闻,说是冷老师在和你们那边的一个长官交往哎……那个男的十分年轻,但官做得很大,好多同学都可羡慕冷老师了。你说,会不会是那位宋长官啊?” “哦,年纪轻轻做大官啊!那应该就是他吧,否则我也想不出其他人了。”姜培生说着放下手里的勺子,又想起自己前几年始终在谷底徘徊的仕途,不由地长叹口气:“这样的人谁不羡慕呢?真是差了一年,却像跟人差了半辈子一样。” 见姜培生脸上没了笑容,婉萍拉住他的袖子晃了晃,笑:“好啦好啦,你不要烦心。各人有各命,羡慕是羡慕不来的。我瞧着你也蛮好,不用羡慕旁人。” “就希望这次回炉两年真的有用,我也不想一辈子混到头只是个校官。”姜培生说:“带兵打仗的,人人都有个将军梦。” “那就希望你将来做将军。”陈婉萍笑着,饱满的杏仁眼弯成两道小沟。 “我祝你将来能做将军夫人。”姜培生话说完,发觉这话容易让人起歧义,连忙又补充说:“我的意思是,希望你能像那位冷老师一样觅得良人。” 婉萍两手捂住微微发烫的脸颊,露出一双黑亮的眼睛看着姜培生,半晌后轻笑说:“谁能想到一碗馄饨汤也能把人灌醉,稀里糊涂地就讲了好些疯话。” “今日是疯话,他日也许就不是了呢?”姜培生心情好了不少,他觉得与婉萍在一起真是件十分愉悦的事情。 婉萍吃饭慢得出奇,细细嚼,慢慢咽,小口抿着汤,把份小馄饨硬吃出了大菜的精致感。好在是姜培生喜欢瞧着她慢条斯理地吃饭,早就见底的大碗里留下一颗馄饨,要等到陈婉萍吃到最后才夹起来塞进嘴里,潦草嚼巴两下吞进肚子,做出副和她同时吃完的样子。 两人从馄饨店出来,姜培生送陈婉萍回家。快走丁家桥时,陈婉萍停住脚,对姜培生说:“就送到这里吧。要是叫我爸爸见到了你送我回来,他又要刨根问底地揪着不放。” “好。”姜培生说。 婉萍向前走了几步,转过身问:“你去读书是不是就没有从前那么忙了?” 姜培生摇摇头:“虽说都是上学,但我的学校和你们的可是有着巨大的区别。我在教导总队时没多少自己的时间,进了陆军学校也一个样子,十天半个月的才难得有出门的机会,而且就算出门往往还带着其他事儿,真要能抽出来整天可以自己安排的一两个月才难得一次。” “哦,”婉萍有些失落,她低垂下眼眸,手指绞着薄毛衫的一角,轻声说:“那等你有时间了,可以跟这次一样,先写信给我约好时间,再一起出来。” 姜培生毫不犹豫地点头应下。婉萍得到肯定答复后,欢快地摆摆手走进了巷子。 与陈婉萍的约会,毫无疑问是十分愉悦的。只是姜培生心里藏着个秘密一直没说出来,其实这次他约婉萍,主要是想在约陈瑛前预练一遍。毕竟是头一遭要和女孩子约会,他害怕自己慌手忙脚地不知道怎么做,所以才想着先约婉萍试试看。但结果大大超乎了姜培生的预想,舒服自在,没有半点别扭,甚至让他都不再那样急切地想约陈瑛出来。 于是等姜培生再有时间写信约陈瑛便已经是 11 月份的事情,他原以为陈瑛会找借口推延,结果十一点半在韩复兴鸭子店居然等到了对方。 陈瑛一贯穿得十分素净,深蓝色夹棉长袄穿在身上显得整个人更加清冷,姜培生看着她走过来,总有种陈瑛是来给自己讲课的错觉。 当然,这也并非完全是错觉。陈瑛对于上桌的菜没有太大兴致,她吃得极少,大部分时间都在说他们学生组织的一些主张与主义思想,听得姜培生好生无奈,他想打断,但又觉得如果不让陈瑛说这些话,他们其实也无话可说。 这顿饭简直是在听课,姜培生自己吃饱后,从西装兜里摸出来两张电影票。与上次跟婉萍看的一样,这次还是《城市之光》,只不过姜培生没看见陈瑛对着流浪汉和卖花女的爱情掉眼泪了,她从头到尾都绷着脸,一出电影院便跟姜培生说:“你看!这就是资产阶级对无产阶级的残酷剥削!” “你不觉得流浪汉对卖花女的爱情很感人吗?”姜培生努力想把话题拉回到他原本的目的,但陈瑛的思想完全不在这里。她一本正经地说:“本质上讲流浪汉和卖花女的爱情曲折是整个美国社会的经济大萧条造成的,而为什么会有大萧条?就是因为资本家对无产阶级的残酷剥削。” 眼瞅着陈瑛又要开始讲她那套理论,姜培生此时只感到无趣到了极致,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对陈瑛的喜欢永远无法跨过眼前这道鸿沟。 陈瑛是个理想主义者,她有着坚持的思想与主张,并且愿意为此勇敢不懈地往前走,而姜培生自认为是个实用主义者,他从来都没有什么坚定的思想,他更在乎的是那些实实在在的东西,往远了说,比如他的仕途,往近了说,甚至可以小到一顿饭,一双鞋。这些哪一样都比虚无缥缈的主义对他而言要来得更加有诱惑力。 道不同不相为谋,姜培生真真切切地感悟到了这句话。所以等陈瑛说完,姜培生没有按照计划带陈瑛去吃附近的任何一家馆子,而是对她说:“我还有些其他的事情,你先回去吧。” “嗯。”陈瑛没做挽留,她看出来了姜培生并不是周子寅认为的那种可以理解、认同甚至接受他们理论主张的人。 看着陈瑛离开,姜培生向着三元里走去。很遗憾,他又一次走迷了路,当找到婉萍之前带他去的那家馄饨店时,天已经完全黑下去。店里没有多少人,老板看见姜培生自己进来,向外看了一眼,问:“婉萍呢?” “婉萍不在,我今天路过这里,正好来吃碗馄饨。”姜培生坐在窗子旁边,不一会儿刘叔端了一大碗馄饨过来。 姜培生道了声谢却见刘叔没有离开的意思,他犹豫了一会儿问:“你说呀,小鬼子会打到南京来吗?” “嗯?”听到刘叔的问题,姜培生一愣,想着自己又没穿制服,为什么要问他。 “我瞧出来了,你不是学生。”刘叔指着姜培生的皮鞋说:“我见过这种款式的皮鞋,是教导总队的。” 姜培生低头看了眼,脚上是他惯常穿的那一双,接着恍然想明白上次刘婶为什么要忽然说那些话,刘家夫妻俩应该是当时便知晓了,不过碍于婉萍的面子没有戳穿。 “不会的,南京是首府怎么会守不住。”姜培生口气坚定。 “那就好,那就好。”刘叔连着感叹,然后快步走进后厨,不一会儿他拿了两颗红鸡蛋出来,放在姜培生的桌子上说:“我太太这两天身子不爽利,上午去瞧了大夫说是有喜啦!没想到啊,我们这个岁数能有第三个孩子!虽说是喜事,我还是有一点害怕。因为今年年初小鬼子打到上海了嘛,我很怕他们来南京,到时候家里不好安顿。不过你说南京守得住,那我们就没什么好怕的。当兵的打大胜仗,我们老百姓才能安稳过日子的啊。” 刘叔脸上带着喜气,一口气讲完,坐在姜培生对面说:“我瞧着你一表人才,将来肯定能做大官!你要不嫌弃我们一家是做小买卖的,就给我家老三取个名字吧,我们沾沾你的贵气。” 第23章 “我……”姜培生被这突如其来的请求弄得有些无措,他想要拒绝,却又见到刘叔眼睛里的喜悦。 “贵气不敢讲,是我要沾你家的喜气。”姜培生想了想,笑着说:“我叫培生,那孩子就叫长生吧,希望他长命百岁健健康康。” “好名字,”刘叔拍着大腿,反复念着名字:“刘长生……刘长生……真是个好名字!” 第十四章 该来的躲不掉 从1932到1934,这两年里日本人基本控制了东三省,搞出来一个傀儡怪物“满洲国”,1933年长城抗战失利,又签下丢人现眼的《塘沽协定》。此后整个华北变成日军嘴边的一口肥肉,他们时不时就要搞点小动作,让整个北方没有片刻安宁。当第一次日军侵犯东三省时,举国上下皆是震惊,当第一次日军炮击上海时,南京城里老百姓对侵略者的恐惧达到了顶峰,可接下来蒋对于日军的容忍,“攘外必先内”的大力宣传下大多数人居然默默地习惯了现状,北方的事情似乎与他们没有关系,大上海依旧是繁华无比的大上海,南京城是固若金汤的南京城。这样的氛围是一针强效麻醉剂,以至于姜培生在陆军学校进修期间,他对于时局的心思远比不上花在陈婉萍身上的。他们有空就会一起出门,吃了马祥兴菜馆的美人肝、松鼠桂鱼、凤尾虾、蛋烧卖,奇芳阁的什锦菜包、鸭油烧饼、麻油素干丝、牛肉锅贴,刘长兴的薄皮小笼包、三鲜馄饨、桂花糖芋苗以及绿柳居最出名的全素筵席。所谓全素筵席,烧鸭、油鸡、熏鱼、鸡火海参、荷包鱼翅、猴头鸽蛋,叫得口口都是肉,用的却是豆腐青菜,吃得便是个真假难分的调味。除开这些花大价钱的吃食,姜培生与陈婉萍也走过南京的大街小巷,他们在夏天看了莫愁湖碧连天的荷花,秋日赏过栖霞山的漫山枫叶,冬天里爬紫金山看日落,春天一到更是要抓紧时机出门约会。虽然一年里只有短短的十来天,但这就是南京城里最好的日子。树正抽条,花正娇嫩,连阳光都和和煦煦。日头成了好好先生,风柔柔地吹着像一位少女的手掌,天气好得像在谈这一场最温柔的恋爱,让这城里的所有人都有幸沾了光。姜培生秋冬常穿的是栗子色羊毛尼西装,到了春夏便是月白色的长衫。陈婉萍看着他,总忍不住想若是当年姜培生没去黄埔,而是考了个师范或者其他学校,他现在做先生应该也是极好的,腰背挺拔地站在讲台上,笑容温厚,声音清朗,偶尔讲几句俏皮话逗得满堂大笑。“他应该会讨很多女学生喜欢吧。”陈婉萍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正这样想着,… 从 1932 到 1934,这两年里日本人基本控制了东三省,搞出来一个傀儡怪物“满洲国”,1933 年长城抗战失利,又签下丢人现眼的《塘沽协定》。此后整个华北变成日军嘴边的一口肥肉,他们时不时就要搞点小动作,让整个北方没有片刻安宁。 当第一次日军侵犯东三省时,举国上下皆是震惊,当第一次日军炮击上海时,南京城里老百姓对侵略者的恐惧达到了顶峰,可接下来蒋对于日军的容忍,“攘外必先内”的大力宣传下大多数人居然默默地习惯了现状,北方的事情似乎与他们没有关系,大上海依旧是繁华无比的大上海,南京城是固若金汤的南京城。 这样的氛围是一针强效麻醉剂,以至于姜培生在陆军学校进修期间,他对于时局的心思远比不上花在陈婉萍身上的。他们有空就会一起出门,吃了马祥兴菜馆的美人肝、松鼠桂鱼、凤尾虾、蛋烧卖,奇芳阁的什锦菜包、鸭油烧饼、麻油素干丝、牛肉锅贴,刘长兴的薄皮小笼包、三鲜馄饨、桂花糖芋苗以及绿柳居最出名的全素筵席。所谓全素筵席,烧鸭、油鸡、熏鱼、鸡火海参、荷包鱼翅、猴头鸽蛋,叫得口口都是肉,用的却是豆腐青菜,吃得便是个真假难分的调味。 除开这些花大价钱的吃食,姜培生与陈婉萍也走过南京的大街小巷,他们在夏天看了莫愁湖碧连天的荷花,秋日赏过栖霞山的漫山枫叶,冬天里爬紫金山看日落,春天一到更是要抓紧时机出门约会。 虽然一年里只有短短的十来天,但这就是南京城里最好的日子。树正抽条,花正娇嫩,连阳光都和和煦煦。日头成了好好先生,风柔柔地吹着像一位少女的手掌,天气好得像在谈这一场最温柔的恋爱,让这城里的所有人都有幸沾了光。 姜培生秋冬常穿的是栗子色羊毛尼西装,到了春夏便是月白色的长衫。陈婉萍看着他,总忍不住想若是当年姜培生没去黄埔,而是考了个师范或者其他学校,他现在做先生应该也是极好的,腰背挺拔地站在讲台上,笑容温厚,声音清朗,偶尔讲几句俏皮话逗得满堂大笑。 “他应该会讨很多女学生喜欢吧。”陈婉萍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正这样想着,忽然一个小颠簸吓得她慌手抱住了姜培生的腰嗔怪:“同你讲过啦,不要骑那样快啊。” “好啦好啦,晓得啦。”姜培生用南京话回了一句,笑着侧过身回头看她。 “你看前面的路啦,”婉萍松开手,拉着姜培生的衣服说:“去年春天就说要来白鹭洲看春水垂杨,结果左等右等春日过了你才有功夫。今年好容易来了,你又把车子骑得这样快。真是的!早知道你同我来就是糟蹋风景,我约淑兰来了。” “我的婉萍大小姐,你真是冤枉死我了。分明是你说想要骑车子吹吹风我才借了自行车,结果现在你又嫌我骑得快。那要不然你骑车子,我坐后面去。”姜培生把速度放缓下来,跟婉萍拌嘴。 “好的呀,”婉萍眉梢一挑:“我可以骑车子呀,只要你好意思坐后面。” “有什么不好意思?你晓得啦,我脸皮素来厚的。”姜培生故意学着陈婉萍的说话调调,笑着回怼她。 “哎哟,你不要学我说话啦!你这个人惯会取笑我,最讨厌了!”婉萍一边撒娇似地埋怨,一边抬手打了姜培生,巴掌隔着薄薄单衣拍在后脊梁上,“啪啪”两声十分干脆。 “你打我的时候半点也不会心疼吗?记得去年冬天爬紫金山不?隔着厚衣裳,你硬是把我胳膊掐青了。”姜培生嘴角一泯,扮出副可怜相。 “分明是你先笑我笨,我说不过你才掐你的,再说我给你道歉了呀!”婉萍说着声音愈来愈低,微低下头拉着姜培生的衣服说:“你若真受伤,我肯定会心疼的呀。” 见婉萍这样,姜培生发觉自己这玩笑可能开过了,连忙说:“婉萍,我刚才跟你说笑的。我是个军人,红炮子穿心都不怕,怕你打那两下呀。” “呸呸,什么红炮子穿心!晦气话不能乱讲!”陈婉萍板起脸,抓着姜培生衣裳的手,不自觉攥得更紧,顿了片刻问;“今年夏天你就要从中央陆军学校毕业了,之后你会去哪儿呢?” “按照道理讲,我现在是不会知道的,要等毕业了统一安排。但是我这人呢?一贯跟同僚关系十分融洽,托人送礼走了走关系,所以这边结束应该还是回教导总队,就守着咱们南京城,哪儿都不去。”姜培生说话时脸上是藏不住的小得意。 “你不走就好!”婉萍顾不得送礼走关系这事儿对不对,只觉得姜培生能留在南京便极好,好心情让她眼里水边的垂杨都更加苍翠了些。 第24章 “明年你也要毕业,你有什么打算?”姜培生问陈婉萍。 “爸爸让我去做英文老师。”陈婉萍说。 “那你自己的想法呢?”姜培生接着问。 陈婉萍扁扁嘴角,摇头说:“不知道,感觉做老师也可以,免得到时候我爸爸不开心,又要唠叨我。” 说到父亲陈彦达,婉萍忍不住尝叹口气。从第一次去韩复兴鸭子店算起来,到现在与姜培生已经约会一年半,但她始终没有跟父亲提起过,甚至都没有敢跟陈彦达说自己有男朋友这档子事儿。到现在每次出门,她打的幌子也是找同学借书或者讨论功课。 见婉萍情绪低落,姜培生把车子停下来,问:“你是有什么心事吗?” “没事儿,我想着等时机合适,让你见见我爸爸吧。”婉萍说。 “好啊,”姜培生一口答应,接着又紧张起来:“你同你爸爸提起过我?” 婉萍轻摇了摇头说:“不急在一时半刻,主要是我爸爸不怎么喜欢军人,我也没找到合适的机会。但不管怎么说,初次见面时你千万不要提在教导总队的事情,找个合适的机会先接触一下。我想事情总有例外,他纵然再不喜欢军人,但说不定会喜欢你呢?” 婉萍这样纠结的说词,让姜培生一下子有些无奈,他想了片刻,只能点点头说:“行,我听你的安排就是了。” 春天一过去,到了夏天姜培生比之前更加忙碌,八月份回到教导总队之后便没有消息,再见面时已经快到年关。说是外出有任务,但具体去哪,做了什么,婉萍问起来,姜培生又不肯告诉她,只说自己升了一级,从少校升到中校,可惜职位没变,还是个副营长。 过了新年,婉萍进入大四下学期,功课变得极少,同学们都忙着给自己毕业后找出路,其中心急的开学一个月后就开始实习。陆淑兰家里是开纱厂的,与美国人日本人有许多生意往来,她邀请了婉萍去自家公司,给的薪酬也颇是诱惑。陈婉萍有点动心,但回家跟陈彦达商量后,还是听了父亲的安排去上元高等小学做英文实习老师。陈彦达本来想劝陈瑛也去做老师,可等他开口时,陈瑛自己已经找好了报社编辑的实习工作。 转眼到六月底,毕业生们组织了场毕业晚会,基本能到场的人都准备了小节目要亮亮相,有说相声的,有唱歌的,有诗朗诵的,最次也要在大合唱里凑个份子,反正台下都是被邀请来的亲戚朋友,不求文艺水平有多高就图个热闹,也算给大学生活画个句号。婉萍为此专门请教了夏青,弹着她并不怎么熟练的琵琶,要跟陆淑兰一起在台上唱首苏州评弹《无锡景》。 这样喜气的日子什么矛盾都得冲淡三五分,婉萍是这样想的,所以晚会那天她不仅邀请了家里人,更是叫了姜培生来。不过提前同他再三嘱咐过,不准穿制服,见了面更不要提自己是教导总队的,就陪着她父亲说说话,关系搞得熟络一些了再谈往后的事情。所以当天晚上六点半,陈彦达在女大门口见到的姜培生是穿着月白色长衫,戴着金丝边眼镜的模样。 尽管婉萍昨天才同陈彦达说起自己有个稳定交往的对象,但其实这一两年里,陈彦达早就感觉到了,毕竟是自己的女儿,养在身边那么多年的小囡囡,言谈举止有变化,老父亲心里是很明了的。 婉萍和陈瑛下午就去了学校做晚会准备,此时只有陈家人和姜培生在校门口。陈彦达看着姜培生,问:“婉萍说你也是老师?” 婉萍明显没对陈彦达说实话,姜培生心里明白,女儿骗父亲可以有一百个理由,但他要是敢骗陈彦达,这事情就讲不清了。姜培生暗自琢磨会儿说:“不算吧,我是教导员。” “什么教导员?”陈彦达问。 “就是组织人一起做运动那种。”姜培生含糊地解释说。 “哦,体育老师。”陈彦达点点头,说:“你中央大学毕业的,怎么想着去做了个体育老师?有点大材小用啊!” “个人偏好吧,”姜培生苦笑着说:“往后若是有机会。我也可以做些其他工作。” “不用换其他工作,我觉得体育老师也挺好。”陈彦达拍了拍姜培生的胳膊。这小伙子身量很高,相貌周正,身体颇是结实。虽然不是他喜欢的那一类学者书生样子,但人瞧着倒挺温厚老实,往后居家过日子应该不会太差,陈彦达勉强能松口气,说:“走吧,七点开始,再晚咱们就来不及了。” 晚会在礼堂举行,开场是陈瑛她们的大合唱,唱的是当下最流行的《风云儿女》主题歌《义勇军进行曲》,音乐响起来台下不少人也跟着唱,一下子就把晚会气氛顶到了激情澎湃的高潮,接着是团结抗日的诗朗诵。直到晚会的后半程才有了悲春伤秋的节目,婉萍与淑兰的苏州评弹被排在倒数第三个,到九点才轮到她俩。 婉萍穿了身时髦的高立领修身旗袍,银色镶边,青绿色底子上大片的白色百合花,并排的陆淑兰则穿着粉色的高领旗袍,上面是细碎红梅花瓣。姜培生坐在台下,心里想着自己的眼光真是好,当时做旗袍时婉萍还犹豫要不要跟陆淑兰做成一样的粉底红花,是他坚持说青绿色好看。现在一瞧,果然是婉萍更加出挑,台上的冷光落下似月光般,青色疏离,偏婉转柔媚的声音唱着“我有一段情呀,唱拨拉诸公听”,此如隔帘赏月,最是动人。 姜培生看着台上人正沉浸在喜悦里,忽然听到旁边夏青冒出来一句:“婉萍好像唱跑调了唉。” “有吗?”“哪有跑调啊?”姜培生与陈彦达同时出声,两人一左一右侧过头目光撞在一起,陈彦达见到姜培生笑了笑,对夏青说:“都没听出来跑调,你不要乱讲。” “怎么说不得嘞!哎呦,话就是说嘛,还是咱们婉萍命好。”夏青酸溜溜地怼陈彦达。 “婉萍不能跟你比,小孩子唱着玩玩。不要较真。”陈彦达拍了拍夏青的膝盖,低声安慰。 婉萍的节目表演完,后面也是他们英文系的,几个女生唱了两首姜培生听不懂词语的外文歌。晚会结束,陈彦达对姜培生的感官整体还算不错,至少在无条件维护婉萍这点上与他达成共识。 “有空周末可以来家里坐坐。”陈家人在礼堂外等婉萍和陈瑛时,陈彦达对姜培生说。 姜培生正要回答,这时后面有人叫他的名字:“培生!” “培生!”听到这个名字陈彦达浑身一个激灵,他环看了圈就见一个穿着制服的人朝着他们径直走过来,来人拍拍姜培生的肩膀,说:“真是巧,居然在这里遇见你!” “是啊,”姜培生只觉得后背一凉,硬着头皮跟同僚笑:“来看个朋友。” “女朋友吧!早知道我们一起来了!”同僚上下打量了一遍姜培生,问:“哎,你怎么穿的是常服,还戴眼镜呢?” 姜培生尴尬地笑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同僚注意到他身边的男人脸色阴沉,一时间有点搞不清眼前的状况,只能指着后台方向,自我开解:“我去找我女朋友了,有机会咱们再聊。” 同僚这话说完迅速离开,姜培生侧身再看向陈彦达时,他脸上已经没有半点笑容,阴沉至极,嘴角也掉下来,盯着姜培生问:“我女儿告诉我,你叫姜大满。你为什么骗她?” 第25章 “我没有骗她,她都知道。”姜培生顶着陈彦达刀子似的目光说:“而且她也没有骗您,我乳名的确叫大满。土地大丰收,稻谷堆满仓的大满。上学了,才改名叫培生的。” “好,就算这件事你没骗我,那你为什么骗我说你是体育老师?”陈彦达控制不住情绪,拔高声音。 “我没说我是体育老师。我跟您说了,我是教导员,带很多人一起运动的。带兵打仗不就这样吗?”姜培生解释得小心翼翼,但丝毫不能改变陈彦达越来越愤怒的事实。 “油腔滑调!满嘴胡言乱语!就凭你肚子里的丁点墨水,跟我玩文字游戏!真是……真是没见过像你这样的人,你个骗子!滚蛋!”陈彦达怒火中烧,手指几乎要戳在了姜培生鼻梁上。 姜培生从小长到大,头一遭被人这样指着鼻子怒骂。他心中有火,同时觉得自己也很委屈,想等婉萍来了再解释,但见陈彦达又要开腔骂人。他实在怕自己控制不住火气跟陈彦达发生冲突,只能向后退了一步,拱拱手说:“陈先生,我先走了,我是不是骗了婉萍,请你自己去跟婉萍对峙。我从来没有在她面前隐瞒过任何事情,至于她为什么要隐瞒您,我想这是您家庭内的事情。她没有告知我,我也不敢妄自揣度。” 陈婉萍抱着琵琶从礼堂后台出来,她尚未走近就看见姜培生快步走向校门,而站在礼堂外的陈彦达阴沉着脸,姨母夏青紧张地拉着弟弟如怀。婉萍晚上的喜悦瞬间散了一地,她有种强烈的不祥的预感,谎言被戳穿了,父亲知道姜培生的身份,看样子该来的总是躲不掉! 第十五章 分别 陈彦达可以指鼻怒骂姜培生,但对着自己女儿,那些难听的话他是骂不出口的,只能黑着脸用沉默表达愤怒。一路回到家里,陈彦达把自己关进书房,婉萍敲了敲门,却听见里面茶杯碎裂的声音。陈婉萍从小到大第一次见到父亲这样生气,她默默地靠墙立在门外。夏青也不敢过来劝父女两个,借口哄儿子睡觉躲进了小屋。倒是陈瑛走到婉萍身边陪她站着,听见里面好半天没有动静,低声问:“你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挺久了,大概一年多,具体多少日子我也没数过。”婉萍心情很是低落,声声音弱弱的像小猫一样。“都这么久了,为什么不跟表叔表婶说呢?”陈瑛问。“怎么说?”陈婉萍侧头看向陈瑛,说:“爸爸张口一个小兵头子,闭口一个小兵头子的。不管我怎么说,他都是要发火的。”“既然知道,又为什么今天要让姜培生一起去毕业晚会呢?”陈瑛接着问。“去了也没让他说自己就是教导总队的啊,我是想先让爸爸与培生熟悉一下。等他接纳了这人,我再讲实情,这样前面有个铺垫嘛。”婉萍的小脸皱巴着,低声嘟哝:“我哪里会想到爸爸把这事理解成我故意骗他,结果火气比预想的更大了。”“再说……再说我也没有骗他,是他自己那么想的。”陈婉萍的话音刚落,书房的门被猛地拉开。陈彦达瞪着婉萍,脸颊肌肉紧绷,压低声音:“什么叫做我自己想的?来!婉萍你给我解释解释,为什么要跟我说小兵头子在中央大学念的书?为什么跟我说他刚毕业一年在学校当老师?”“我可没有说他是中央大学,我说他念的是中央的大学。32年他从上海打仗回来在中央陆军学校进修了两年,中央陆军学校难道不是中央的大学吗?我哪里有骗你……再说我也没讲过他是老师,我说的是他大学毕业后去了官方机构教育人。军队不也是官方机构,带兵不一样是教育人。爸爸,你自己想错了,不能全怪我。”婉萍自知这话说出来其实并没多少道理,垂着头根本不敢抬眼看陈彦达。这说辞把陈彦达气得够呛,他抬手要打女儿,但手停在半空顿了几秒又无力地垂了下来,深吸口气,摇摇头… 陈彦达可以指鼻怒骂姜培生,但对着自己女儿,那些难听的话他是骂不出口的,只能黑着脸用沉默表达愤怒。一路回到家里,陈彦达把自己关进书房,婉萍敲了敲门,却听见里面茶杯碎裂的声音。 陈婉萍从小到大第一次见到父亲这样生气,她默默地靠墙立在门外。夏青也不敢过来劝父女两个,借口哄儿子睡觉躲进了小屋。倒是陈瑛走到婉萍身边陪她站着,听见里面好半天没有动静,低声问:“你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挺久了,大概一年多,具体多少日子我也没数过。”婉萍心情很是低落,声声音弱弱的像小猫一样。 “都这么久了,为什么不跟表叔表婶说呢?”陈瑛问。 “怎么说?”陈婉萍侧头看向陈瑛,说:“爸爸张口一个小兵头子,闭口一个小兵头子的。不管我怎么说,他都是要发火的。” “既然知道,又为什么今天要让姜培生一起去毕业晚会呢?”陈瑛接着问。 “去了也没让他说自己就是教导总队的啊,我是想先让爸爸与培生熟悉一下。等他接纳了这人,我再讲实情,这样前面有个铺垫嘛。”婉萍的小脸皱巴着,低声嘟哝:“我哪里会想到爸爸把这事理解成我故意骗他,结果火气比预想的更大了。” “再说……再说我也没有骗他,是他自己那么想的。”陈婉萍的话音刚落,书房的门被猛地拉开。 陈彦达瞪着婉萍,脸颊肌肉紧绷,压低声音:“什么叫做我自己想的?来!婉萍你给我解释解释,为什么要跟我说小兵头子在中央大学念的书?为什么跟我说他刚毕业一年在学校当老师?” “我可没有说他是中央大学,我说他念的是中央的大学。32 年他从上海打仗回来在中央陆军学校进修了两年,中央陆军学校难道不是中央的大学吗?我哪里有骗你……再说我也没讲过他是老师,我说的是他大学毕业后去了官方机构教育人。军队不也是官方机构,带兵不一样是教育人。爸爸,你自己想错了,不能全怪我。”婉萍自知这话说出来其实并没多少道理,垂着头根本不敢抬眼看陈彦达。 这说辞把陈彦达气得够呛,他抬手要打女儿,但手停在半空顿了几秒又无力地垂了下来,深吸口气,摇摇头:“文字游戏!又是文字游戏!你跟那个小兵头子混得简直一模一样,真当是要气死你父亲。” 陈彦达转身要进屋,却被陈瑛拦住:“表叔,从前你是最支持我解除婚约的,你告诉我要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可现如今婉萍就是喜欢姜培生啊!你又为什么要横加出来阻拦呢?你这样做与我父亲又有什么区别?” “你同我说这个?”陈彦达这人平时要摆出学者风范,可一旦在气头上,说话便不再挑拣,顾不得考量后果,只管什么伤人说什么:“你倒是聪明,知道姜培生不是良人,所以坚决要跟他解除婚约。可现在一转手就把我女儿往火坑里推,你几个意思?我陈家待你陈瑛不错,你何必来害我婉萍呢?” “什么叫害!爸爸,我不懂了,姜培生又不是品格败坏的恶人!怎么叫做我跟他在一起就是他要害我呢?”婉萍抬起头问。 “现如今要是个太平年,我一定不拦着你!但眼下是什么世道?内战不绝,日本人又是狼子野心!这年头里姜培生的命就比纸还薄!他死了,你怎么办?”陈彦达吼出来。 第26章 “若真是我们与日本人打起来,那男女老幼都该有守土抗战的责任,绝无可能只有当兵的拼命,我们在后面享福。战事一开,没有人是安全的!”面对陈彦达的说辞,陈瑛的反应远比婉萍要更加强烈,她比陈彦达矮了半头,但说话的气势却更胜一筹:“表叔,既然你说到了我,那我告知你实话,我不愿意与培生哥成亲,自然是因为我与他之间并无男女感情,而绝非我认为他可能会死在战场。如果战事一开,子寅说他要去参军,我一定毫无保留地支持他,甚至于我也可以一样去前线。和日本人打仗,我们就不该怕死。” “你不怕!但我怕!我的婉萍不是你!瑛子,我知道你很坚强,但婉萍不是你!她是我捧在手掌心里长大的,我要保护她!”陈彦达的声音在微微颤抖。 “可是爸爸……”婉萍终于忍不住哭出来,她用手背抹着眼角,梗着声音说:“可是爸爸我喜欢姜培生啊……你一直说你要保护我,可是现在你却在伤害我呀!你知道我喜欢他嘛……你为什么非要这样做呢?姜培生又不是一个品格败坏的人,我真的想不明白,仅仅是因为他的职业,你就要这样的容不下他吗?” 面对婉萍的质问,陈彦达的手撑着门框,好半天后才说话:“婉萍,你知道你母亲慕华怎么死的吗?” 从姜培生的事情忽然扯到母亲,婉萍也是没料到的,她抽抽鼻子,摇头看向陈彦达问:“这和母亲有什么关系?” “你母亲在嫁给我之前喜欢过一个当兵的,后来那人战死了。你母亲伤心至极,半年后遵从她父亲的意思才嫁给我,之后一年我们有了你。当时我想着我们有了个孩子,她总该能放下那人了吧,但结果还是放不下!你母亲总是想着个死人,她把身子都哭坏了,你刚五岁就撒手人寰。慕华那些年过得有多难受多痛苦我都眼睁睁地看着,她最后是伤心死的呀!婉萍,你让我怎么能忍心看着你重复一遍你母亲的命运呢?”陈彦达眼中也起了雾气,说半句便要停下一会儿,让自己的气息平稳些才继续,直到最后眼眶里蓄积已久的老泪终于是难以控制地流了下来。 “那我应该怎么办呢?爸爸。”婉萍抽泣着问:“现在就是喜欢姜培生呀,你让我又该怎么办呢?” “冷一冷吧,婉萍。”陈彦达低声劝着女儿,上前轻揉揉婉萍的头发说:“你父亲不是个混蛋,他只是不想看自己的女儿受苦而已!婉萍,你一定一定要想好,跟着姜培生往后要吃很多苦,我的小囡囡,爸爸舍不得啊!” 父女的争执终于收场,婉萍回屋后哭了许久,她郑重地想了父亲提出的问题。如果姜培生真的战死了,自己要怎么办呢?之前没有想过的,往后她得认真想明白。 此事之前的大部分决定都是陈彦达替她做的,唯有这一次婉萍须得自己拿主意,她仔细考虑良久发觉自己是真的很喜欢这人,即便明知姜培生战死时自己必然会挂念悲伤,但若在此之前,为了害怕他死去而与他分隔,则是更大的痛苦。陈婉萍下了决心,她要与姜培生在一起。 公立 1936 年 1 月 23 日是除夕夜,要送走乙亥猪迎来丙子鼠,这天是一年里最热闹的日子。陈瑛自从与家里闹翻后便再没有回去过,这几年除夕都是留在陈家过的。小年时,陈瑛提出想带周子寅来陈家过春节,陈彦达一听便满口答应。婉萍趁机也提出要带姜培生过来,陈彦达耷拉着脸没吭声,但好歹也是没拒绝,婉萍自然就当他是默认了这事。 隔天陈婉萍就去教导总队找了姜培生,见到他就说一起去陈家吃年夜饭。 这本来是与准岳父准岳母套近乎的好机会,但姜培生脸上并无多少喜悦,因为他在此之前已经尝试讨好过多次了,每次都碰到满鼻子灰。 “去了也是遭嫌弃,我还不如不去。”姜培生说:“我在你父亲那里从来是半点长处都没有的。中秋节送月饼,他嫌甜,送腊肉,他嫌咸,送方上好的砚台,他都能嫌弃我选的砚台造型浮夸庸俗。如怀过生日,我买了些糖果,他说我是惯坏小孩子,我给你姨母买条丝巾,他都要用苏东坡和沈括的对比来讽刺我只会巴结谄媚没有风骨。不仅如此,你爸还嫌弃过我天生蠢笨。” “净乱讲!我爸爸什么时候讽刺过你蠢笨了呀!”婉萍撅起嘴巴。 姜培生低头瞧着她这样子可爱,一时也没了那么重的火气,只能笑说:“对,你爸是没讽刺过我蠢笨,因为他是直说的。记得吗?有次在你家,我给你爸爸泡了一壶茶,他不肯喝,说是说我粗手笨脚,天生做不来文雅事,泡得茶不用入口,看一眼就知道不行。” 被姜培生一说,陈婉萍也记起来,确实有那么回事。上个月父亲过生日,姜培生特意买了一套景德镇茶具送去,本来是想着给准岳父泡壶功夫茶讨人欢心,结果又被嫌弃了一通。 “好啦嘛,说你手笨又不是说你脑子笨。”婉萍抱着姜培生胳膊晃了晃:“你好好表现,大过年的爸爸总不好再说你,年夜饭一起吃就是一家人啦。你不想去啊?” “我当然是想去的。”姜培生看着婉萍叹了口气:“我只是担心大过年的闹出些不痛快的事情。你爸爸现在就是我噩梦,我只要一想到又得去拜见他,心里压力就特别大,可能这两天都睡不着了。婉萍,不断被否认、被嫌弃的感觉太糟糕了,我对你爸爸真的已经疲劳至极,长这么大我头一遭感觉在被人无休止地折磨。” “不至于嘛!”婉萍仰起头,撒着娇拍拍姜培生的胸口:“你就当为了我再努力一次,好不好?” 就算是为了婉萍吧。姜培生沉下口气,无力地笑笑:“好,那就再试一次。” 为了除夕当天能好好表现,姜培生特意请了一天假,大早上他就穿着新定制的藏蓝色呢子大衣来了陈家。夏青开的门,瞧见人便往屋里喊了声:“婉萍,姜先生来啦!” “伯母好,不必总这么见外,您叫我培生就好。”姜培生说着话赶紧把提前准备好的酥糖、腊肉等年货递给了夏青。 婉萍正在厨房帮洗菜,听见声音,甩了甩手走出来。姜培生看见她指尖冻得发红,连忙上前说:“冬天水冷,我来帮你。” 说着话姜培生已经把袖子挽起来,跟着陈婉萍走进厨房。铁盆子里泡着洗了一半的青菜萝卜,他拉过小板凳坐下就开始洗涮。夏青后脚进来,朝婉萍扬了扬眉毛说:“哎哟,要不怎么说我们婉萍命好呢?你爸爸要是什么时候眼里有活,知道帮我洗个菜,我能高兴的整晚上睡不着觉哎。” 姜培生干活倒是卖力,只是他手劲太大,加上的确不怎么会做厨房里的事情,导致绿油油的青菜叶子被他洗烂了不少,看得夏青直摇头,只能把人赶出去劈柴火。姜培生干活不挑拣,让劈柴就老实在院子里忙活。婉萍在厨房里帮忙,抬头瞧一眼,嘴角都是藏不住的笑。 快中午时陈瑛和周子寅也来了。 陈瑛在那晚争吵后就主动搬了出去,尽管夏青和陈彦达都有挽留,但她还是坚持既然已经毕业有收入,断没有继续免费住下去的道理。不过陈瑛租的小房间距离陈家也不太远,步行约么三十来分钟。真要出点事儿,陈家也能有个照应。 第27章 周子寅把带来的两瓶酒放在桌上,一扭头便看陈彦达终于肯从楼上下来。他坐到桌前,文绉绉地说:“百事尽除去,唯有酒与诗。” “这是特意托朋友买的回沙茅酒,”周子寅话刚说完。姜培生从外面进来,他看到桌上的酒瓶,笑着说:“回沙茅酒是好酒啊!等会儿吃饭,我要借你的美酒敬伯父伯母一杯。” “不用敬酒,我们跟你不熟。”陈彦达没有半点好脸色,冷冰冰的一句甩过来如巴掌打在姜培生脸上,还好有周子寅帮忙圆场:“培生兄喜欢回沙茅酒?那正好,我要跟培生兄喝两杯。” “好啊。”姜培生笑得很是勉强。他自然知道陈彦达不喜欢自己,但这样不给面子,心中难免要生出些不痛快。 婉萍、陈瑛和如怀帮着夏青把菜从厨房端出去。上桌后见陈彦达与姜培生脸色不好,夏青连忙招呼大家:“来!动筷子!吃饭吧!” “吃饭前我有几句话想问一下姜先生。”众人拿起筷子,陈彦达却一动不动,大家刚要夹菜,他忽然出声了。 “伯父,您说。”姜培生耐着性子,陪着笑。 “婉萍既然今天把你叫来吃饭,就是想把你当自家人来看。既然是一家人,我也不说两家话。”陈彦达清了清嗓子说:“这半年了,我也总在想你跟婉萍的事情。但即使到现在,我还是觉得你们不合适。在我心里婉萍的丈夫应该是能够时刻与她在一起,跟她共同承担生活压力,而不是动辄一两个月见不到人,随时可能带来变故,甚至破坏我们原本平静的生活!再说呢?我们家是正经书香门第,卖力气这种事情我是瞧不上的。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并不是太懂您的意思,”姜培生听出来陈彦达话里话外的挤兑,一时脸色也不太好,“我是个行伍粗人,有什么话您不妨直接跟我说。” “你年纪不小,官职又不算高,我是想你能不能往其他地方走一走,实在不行离开教导总队重新读个书也是选择嘛。”陈彦达说。 “你以为我们教导总队是菜市场,我是担着货的卖货郎,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想卖什么卖什么吗?”姜培生沉下脸反问:“再说了,伯父你怎么就觉得我愿意离开教导总队呢?” “留下有什么好!”陈彦达加重口气:“当兵打仗,争来抢去,满手鲜血简直粗鲁至极,人之最劣等也不过如此。” 陈彦达这话相当扎耳,姜培生不自觉挺直腰板:“我们是最劣等,那伯父你给我讲讲,谁是优等,谁是人上人?” “士农工商,士排第一。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陈彦达高声说。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姜培生毫不犹豫地反击。 眼看着两人要吵起来,婉萍连忙压住姜培生的胳膊,对陈彦达说:“好啦,爸爸!大过年的不要吵啦!” “是我愿意与他吵吗?是姜培生根本不听教化!”陈彦达怒气冲冲地说:“我无非就是想劝他不要继续当小兵头子,不要在战场上给人当炮灰!姜培生,你就知道打仗、打仗,没完没了地打仗!动物才要在那里撕咬搏命,人就不能够用文明的方式来解决问题吗?” “你是读书读傻了,还是人上人当麻了,这话说出口天真得我都想笑!”姜培生冷笑着说:“等日本人来了,你有本事拿唾沫星子把他们骂走。你要一条舌头挡住千军万马,我姜培生跪下给您磕三个响头,把你供到我家祖宗排位上!” “你!你们听听这话何等粗鲁!”陈彦达“啪”地拍了下桌子,怒火中烧地指着姜培生发泄情绪:“你不是喜欢有话直说吗?那我就直说了,当兵的命贱配不上我们家婉萍!” “当兵的命贱?”就这一句让姜培生彻底黑了脸,他站起身,目光尖锐地盯着陈彦达说:“你有什么资格嫌弃我们命贱?你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但你想过吗?你们凭什么能安静读书?还不是靠我们这些人卖血卖肉争来一块安宁地方!什么是最劣等?我倒想问问你了,谁不是妈生爹养?谁的命不是命?凭什么就你高人一等!你可以骂我无能蠢笨,但不能随意羞辱我!陈彦达,你若不是婉萍的父亲,我今日已经动手打你了。” 姜培生话说完转身离开,婉萍追了出去,在院子里拉住他的衣服,急声说:“我父亲说了浑话,培生你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今日你父亲这样说我,是我决计无法容忍的!我亦有作为军人之荣耀,不可任人糟蹋!婉萍,婚姻交往之事并非我与你二人,现下你父亲如此容不下我,我亦无法接受他!既然如此,不如我们分开吧!我不敢再耽误婉萍小姐大好韶华,愿你早日觅得良人,等你喜结连理之时,记得分我一杯喜酒。”姜培生说话至此眼眶泛红,他闭上眼停了几秒,向婉萍拱手道:“我与婉萍小姐就此别过了。” 陈婉萍听着姜培生说话,想起当年陆淑兰问她的问题,“如果全家除了你无人喜欢姜培生,那姜培生能接受这个家庭吗?”如今答案有了,姜培生的回答是不可以,甚至于不用全家,仅仅是她父亲一个人都不行。 姜培生虽然平时爱笑,喜欢说点俏皮话,但陈婉萍知道他脾气算不得多好,更不是个软柿子或者病猫子可以任人揉捏,他是条有獠牙的悍犬,是敏锐的鹰隼,惹恼了会伤人的。 陈婉萍看着姜培生走出陈家院子,她忽然觉得撑着自己的那根梁倒了,脊背抬不起来,浑身失力只能蹲下,眼泪一滴一滴连着一滴地往地上砸,气也喘不通顺,连手脚都是麻的。 第十六章 放不下 陈彦达真是没料到自己一句话,居然会惹来姜培生这样大的反应!虽然陈瑛、周子寅没有说他,但陈彦达看得出来,两人对自己都有些不满,午饭吃过便匆匆离开了。年夜饭只留下他们一家四口,婉萍还在楼上哭着不肯下来,夏青劝了几次“大过年的不要哭,哭了不吉利”,可丝毫不起作用。来南京这么些年,丙子鼠年的春节是过得最糟心的。春节后婉萍提出来要搬去与陈瑛住,夏青和陈彦达好说歹说总算把人劝住。陈彦达实在拧不过婉萍,只能在女儿跟前服了软,答应她去教导总队找姜培生,把那些伤人的话解释清楚。陈彦达嘴上答应了,心里却是不怎么乐意的,硬拖到三月份才终于被夏青拉着去了趟教导总队,但没见着人。此后婉萍也去找过几次,都被告知姜培生所部已被调往其他地方,具体驻防地涉及机密不能告知,这导致陈家基本失去了姜培生的消息。十个月,整整十个月,陈婉萍再见到姜培生时,已经到了十一月底。那天婉萍又去了教导总队,本想问一问姜培生近期的消息,结果刚到地方就看见他人从马路对面走过来。“培生。”婉萍欣喜地向姜培生招手。从前姜培生见到婉萍总是笑盈盈的,这次虽然没板脸,但实在客气得有些过分,只微微点了下头,温声问她:“婉萍小姐,请问有什么事吗?”“我好久没有见到你了。”陈婉萍看着姜培生便不自觉地委屈起来。“前阵子被调走了,这两天我才回来的。”姜培生说得很含糊。“我来找你也没有其他的事情,”婉萍低声说:“我代我父亲来向你赔礼的,我想你不要再生他的气了。”“如果是说过去的事情,婉萍小姐可以不用再来。”姜培生神色冷淡地说:“眼下局势越来越紧张,身为军人实在不适合再继续纠结个人的事情了,婉萍小姐也当自己早做打算。”“可是……”婉萍伸手要拉姜培生的袖子,却被人向后一步躲开。姜培生没有再给陈婉萍解释的时间,转身快步走向教导总队的大门。陈婉萍看着他头也不回地离开,满腹的酸涩委屈被打翻了,迟到将近一年,她终于认清楚两人的确已是不得不散场的地步。陈婉萍回家免… 第28章 陈彦达真是没料到自己一句话,居然会惹来姜培生这样大的反应!虽然陈瑛、周子寅没有说他,但陈彦达看得出来,两人对自己都有些不满,午饭吃过便匆匆离开了。年夜饭只留下他们一家四口,婉萍还在楼上哭着不肯下来,夏青劝了几次“大过年的不要哭,哭了不吉利”,可丝毫不起作用。 来南京这么些年,丙子鼠年的春节是过得最糟心的。春节后婉萍提出来要搬去与陈瑛住,夏青和陈彦达好说歹说总算把人劝住。陈彦达实在拧不过婉萍,只能在女儿跟前服了软,答应她去教导总队找姜培生,把那些伤人的话解释清楚。 陈彦达嘴上答应了,心里却是不怎么乐意的,硬拖到三月份才终于被夏青拉着去了趟教导总队,但没见着人。此后婉萍也去找过几次,都被告知姜培生所部已被调往其他地方,具体驻防地涉及机密不能告知,这导致陈家基本失去了姜培生的消息。 十个月,整整十个月,陈婉萍再见到姜培生时,已经到了十一月底。那天婉萍又去了教导总队,本想问一问姜培生近期的消息,结果刚到地方就看见他人从马路对面走过来。 “培生。”婉萍欣喜地向姜培生招手。 从前姜培生见到婉萍总是笑盈盈的,这次虽然没板脸,但实在客气得有些过分,只微微点了下头,温声问她:“婉萍小姐,请问有什么事吗?” “我好久没有见到你了。”陈婉萍看着姜培生便不自觉地委屈起来。 “前阵子被调走了,这两天我才回来的。”姜培生说得很含糊。 “我来找你也没有其他的事情,”婉萍低声说:“我代我父亲来向你赔礼的,我想你不要再生他的气了。” “如果是说过去的事情,婉萍小姐可以不用再来。”姜培生神色冷淡地说:“眼下局势越来越紧张,身为军人实在不适合再继续纠结个人的事情了,婉萍小姐也当自己早做打算。” “可是……”婉萍伸手要拉姜培生的袖子,却被人向后一步躲开。姜培生没有再给陈婉萍解释的时间,转身快步走向教导总队的大门。陈婉萍看着他头也不回地离开,满腹的酸涩委屈被打翻了,迟到将近一年,她终于认清楚两人的确已是不得不散场的地步。 陈婉萍回家免不了又哭了一场,心中忍不住想如果自己与表姐换一换,姜培生还会那样冷漠决绝吗?全心全意喜欢时山海可平,一旦有了裂缝,过往的事情就成横亘在眼前的鸿沟,婉萍想了整夜,到天明时甚至生出怀疑,姜培生真的喜欢过自己吗?也许她只是他退而求其次的选择,所以一句伤人的话都容不下。 “我要同姜培生分开了。”早饭时,陈婉萍红着眼睛郑重宣布。陈彦达听后终于长舒口气,他是很了解女儿的,虽然平时娇滴滴,可真下了决心的事情也不会轻易改变。 此后两周陈婉萍果然没有再提起过姜培生一句,就在陈彦达欣慰他们的生活终于能回到从前那般平静时,12 月 12 西安出了大事! 张学良和杨虎城扣留蒋介石,强迫他“停止内战,联共抗日”! 这事情虽然发生在西安,但对南京的震动却更加明显,城里的氛围变得极端紧张,一夜间街上的军警增加到平时的两三倍,他们抓了不少有红色倾向的人,街头巷尾都在说那些被抓的要被枪毙。 陈婉萍不由担心起陈瑛和周子寅,很怕他们这个时候会出事。14 号下午接到学校停课通知,陈婉萍第一时间并没有立即回家,而是先去陈瑛租住的三层筒子小楼。陈婉萍刚走到小楼门口就看见几个警察从楼里下来,她一瞬间脑子里全是各种糟糕情况,走上楼后看到陈瑛租的那间房子被贴了白色封条,更是两腿都在发软,靠墙上缓了两分钟才敲了两下隔壁的房门。 开门的是个老头,婉萍指着陈瑛的房间问:“住在这里的人是被带走了吗?” “听说提前得消息跑了。”老头声音压得极低,伸长脖子往楼梯看了一眼,轻声说:“别打听了,现在啊少在街上晃,和他们沾上没好事,小姐尽快回家吧!” 陈婉萍点点头,从楼上走下来,回家的路上不断想着表姐和周子寅会去什么地方。她正担忧着,忽然在前方拐角见到个戴头巾的熟悉身影,婉萍心下一惊,顾不得再多考量立刻跟了上去。她随着那人拐进入小巷,接着就被摁住肩膀压在墙上。 “疼。”婉萍惊呼了一声立即被人捂住嘴,她看到压着自己的是一个年轻男人,鼻子微微有点歪斜。 婉萍十分害怕,只觉得手脚的血液都凉了大半,她正在想自己会不会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就见那歪鼻子男人就被拉开。婉萍看到包着头巾的女人果然是自己的表姐陈瑛,她身边是周子寅。 陈瑛上前连忙揉了揉婉萍的肩膀,问:“你怎么会过来?” “我担心你会出事,”婉萍拉住陈瑛的手,说:“刚才……刚才警察把你的房子查封了。” “他们昨天封掉了报社,有两个同志已经被抓。”周子寅的目光一边谨慎地左右看,一边说:“我们必须尽快离开这里,多一分钟都可能被抓住。” “这话是没错,但他们现在把太平门、中山门、通济门等等城门都给拦了,根本不让人出去!”歪鼻子急躁地揉着头发。 “你别留在这里,快走吧,”陈瑛轻轻地推了一下婉萍的肩膀说:“这是我们的事情,别把你连累了。” “怎么能说是连累呢?你是我表姐呀!”陈婉萍看着神色慌张的三个人,来回踱了两步,心中冒出一个想法:“表姐,你们先去我家躲一躲,我去找姜培生。” “你想干什么?”歪鼻子听到这话,上前一把抓住婉萍,说:“姜培生就是条咬人的狗,你要找他来抓我们?” 纵然说是与姜培生分了,陈婉萍心中也怨恨过他过于无情,但听到姜培生被骂还是忍不住皱起眉:“姜培生哪里是你说的那样!再说有表姐在,他绝不会害你们!眼下查得这样严,你们留下迟早被抓,要出城门就得靠内部的人照应。除了他,你们还认识谁?” “婉萍说得有道理,”周子寅拉开歪鼻子,点头说:“如果培生兄肯帮忙,那自然是最好的。” “我去找他。”婉萍整整衣衫,说完折身快步走出巷子。歪鼻子依旧满脸担忧,看着陈婉萍的背影,嘴里不断叨念:“她的话能信吗?姜培生能信吗?如果姓姜的把我们卖了,怎么办?” “难道你有其他办法?还是说你觉得我们手无寸铁的三个人有本事从那么多只枪杆子下逃出去?”陈瑛怼了歪鼻子,然后拉住周子寅的胳膊,说:“我知道表叔家附近有条偏僻巷子,我们去那里等着婉萍。” “好。”周子寅点点头,拍拍歪鼻子的肩膀:“走吧!” 陈婉萍又一次去了教导总队,不过此时那边已经戒备森严。她刚走进,便被人呵斥住:“什么人?干什么的?” “我找姜培生,”陈婉萍说:“我是他未婚妻。” 卫兵盯着陈婉萍看了一会儿,想起来她之前的确找过姜培生,这才开口回答:“姜营长在新民门驻防。” 新民门!婉萍在脑子里大致想了下方位,心中不由暗喜。新民门距离丁家桥只有三四公里,而且出了新民门,向东约五百米就是宁省铁路,那边都是长满了杂草的荒地,藏人应该是很容易的。 第29章 陈婉萍叫了辆人力车直奔新民门,她在路上思量着见到姜培生要怎么样说话,但真到了地方反而是路上想的那些都不重要了。婉萍看着身边来来往往背着枪的士兵,心脏扑通扑通地简直要从嘴里跳出来,紧张得连指尖都冒出一层薄汗。 姜培生依旧是冷着张脸,态度客套地问:“婉萍小姐,找我有事?” 陈婉萍点点头,目光扫了一圈,看向人相对较少角落说:“到那边,我有几句话要跟你说。” 姜培生面上冷着,但对陈婉萍总是忍不住要心软,听她这样说便顺着人走过去,低声说:“你别怕,慢慢说,是不是家里出事了?” “不是我,是表姐。她的住处被查封了,警察正在到处抓她、周子寅和另一个人。”陈婉萍语速极快,声音又放得极轻:“姜培生,你能不能帮他们尽快离开这里?” “啧……这种事……”姜维生脸上露出难色。婉萍微垂下眼眸,抓住姜培生的衣袖,声音因为害怕与紧张混杂的情绪而颤抖:“我知道你与我爸爸闹了不开心,但那不关表姐的事情!再说你不是喜欢表姐的吗?她现在要出事了……我……表姐从前总是帮我,我这次也想帮她,我不能看着她被抓什么都不做!姜培生,我求求你,好不好?” “我跟瑛子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你提这些干什么?我同你在一起时又不是小娃娃闹着玩的。婉萍,我知道你着急,但是你不能说这些话,骂我一样。”姜培生下意识地握住婉萍的手,说:“不要怕,怎么讲我不会放着你的事情不管的。他们现在在什么地方?” “我跟表姐说先回我家等消息。”婉萍说。 “那就这样,”姜培生想了片刻说:“今天晚上九点我开车去你家,敲门三声你就出来,千万不要惊动你家里其他人。” “我?”陈婉萍听到这样的安排一愣:“表姐他们呢?” “车停在你家巷子口。车门和后备箱都不会关,让他们想办法把自己塞进后备箱和后车座下面,塞不进去的就没办法了。五分钟,从我出来找你,到我们坐上车,一共只给他们留五分钟。”姜培生说。 “什么车?”婉萍问。 “黑色庞蒂克,下午刚查扣的一辆赃车。明天上缴,正好今晚用得上。”姜培生把陈婉萍从角落拉出来,从身后抱着她,朝新民门边上的一辆黑色轿车扬起下巴。 他们在一起时最多也只是拉拉手,忽然被姜培生这样搂在怀里,婉萍浑身都是僵硬的。她正不知所措,又感到一只手搭在腰间,极尽暧昧地揉捏了一把。 婉萍被惊得差点跳起来,她慌张地转过身,双手紧紧抓着姜培生的衣服前襟,问:“你要干什么?” “演给他们看,得让那些双眼睛相信我愿做牡丹花下鬼。”姜培生说着嘴唇贴在婉萍的耳边,轻声说:“晚上擦口红,穿身颜色艳丽的衣裳。” 姜培生说完松开陈婉萍,笑着向她摆摆手,走向新民门。 陈婉萍慌张的心还没有恢复,就看见姜培生说着话从怀里掏出烟扔给了几个守门的官兵,他们轰然笑出来,看向自己的目光戏谑而赤裸。 一路忐忑地回到丁家桥,陈婉萍刚走进巷子就被忽然出现的陈瑛拉进了岔口。婉萍看着陈瑛他们三人问:“表姐,你们怎么不进去?” “进去了只怕给你们添麻烦。这边巷子偏僻,他们应该暂时找不过来。”陈瑛说:“你那边怎么样?” 陈婉萍轻声回答:“今晚九点,姜培生会开一辆黑色庞蒂克过来。车停在巷子口,五分钟,你们只有五分钟的时间可以躲进后备箱和后座下面。” “庞蒂克的后备箱只有巴掌大,可我们有三个人!”歪鼻子插嘴,看向陈瑛与周子寅,问:“车后座下面可以藏一个,后备箱里藏不下两个人,我们谁走谁留?” “陈瑛去后座,后备箱如果只能藏下一个人,就你走,我留下。”周子寅压住歪鼻子的肩膀,说:“现在带我们出城是极危险的事情,婉萍和培生兄愿意冒险,这份情谊我们要永远记得,绝不因为谁走谁留下就生出怨怼!” “子寅……”陈瑛神色紧张。 周子寅摇摇头:“我是组长,大家都服从安排。” “那辆车我远远瞧了眼,后备箱看起来比寻常见过的要大一些,挤一挤或许可以藏下两个人。”陈婉萍认真想了一会儿说。 “但愿吧。”陈瑛叹了口气,伸手抱住婉萍:“今天一别,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了。” “有缘总能再见到的,表姐。”婉萍的头枕在陈瑛的肩膀柔声回答。 与陈瑛他们确定了时间地点,陈婉萍回到陈家小院,她总想着晚上的事情,心里却一刻也没有办法安宁下来。 “你今天心里是有事吗?”陈彦达在晚饭时问婉萍。 “没有,”婉萍迅速否认,说完想了会儿,又补充一句:“我晚上有些事情要出门一趟。” 樱花落海洋“什么事啊?”夏青说:“现在外面闹哄哄的,能不出去就少出去吧。” “跟学生约好了,不好改。”婉萍说。 听到这话陈彦达的眉头蹙起来:“我怎么听说你们学校停课了?” “学校停课,学生就不念书了吗?遇到问题要找老师,老师难道不给解决吗?”婉萍冷着脸怼父亲。她以前对陈彦达是绝对不会冷脸的,但春节那件事后,父女两人的关系变远不如从前那般好了。 “你现在有主意得很,我管不了你了!”陈彦达怒冲冲地摔下饭碗,扭头上了楼。 第十七章 舍不得 姜培生的指挥部在新民门附近的一处民房里,晚上八点半,他把一盒哈德门香烟扔给了手下的连长,问:“你觉得下午那女的怎么样?”“哪个女的?”连长抽出根烟点上。“来找我的那个。”姜培生说。“营长,她是你女朋友?”连长想了下说:“叫婉萍是吧,我记得你之前提起过。”姜培生点了下头:“嗯,问你呢,说话。”“挺标致的,瞅着就知道是大家闺秀,”连长笑着说:“难怪要折腾你这么久。”“主要是她爹事太多,拖到我快三十了还不给个准信,”姜培生闷声说:“我再不成家,就该出家了。”“妈的,糟老头子!”连长弹了弹烟灰:“不成您换一个呗!反正女人都那样,脸蛋身材好,弄起来得劲就行了,不然指着她给你上课吗?营长,您什么时候想开了要找个乐子,我带你去啊!我知道几个活儿顶好的。”“快拉倒!你那些都是什么货色,”姜培生嫌弃地撇嘴角:“我跟你说,你最好少去,小心染上脏病!有钱不如攒着,过两年在老家好好讨一房婆娘。”“咱营长金蝉子投胎的,”连长笑嘻嘻地说:“我是猪八戒,没那口荤腥活不下去。说起来,营长,你能借我*两块钱不?”(*1935年国民政府推行法币,初期法币与银元的兑换为1块银元兑换1元法币。)“干嘛?”姜培生蹙起眉。连长回答:“这阵子紧得很,等风头过了,我不得去快活下。想找个好的,但咱兜里不是……”“皮痒了吧?你上次借我的都没还,这就又敢来。”姜培生抬手照着连长的后背打了一巴掌。他手劲儿忒大,打得连长一个踉跄从椅子上掉下去。就在脑袋戳进火盆里前,姜培生一把把连长捞住,啧啧嘴,说:“借你也行,帮我个忙吧。”“干什么?”连长抬头问。姜培生叹了口气:“我最近痛定思痛,觉得我跟陈婉萍的事情主要还是我这人太讲究。要是早点把该办的事情办了,在肚子里揣个小的,她爸哪来那么多屁事儿挑剔我。”“那倒是,”连长说完,问:“您的意思是……”姜培生指了下窗外:“我等会儿开车出去一趟办点事儿。”“开车?”连长想了下,一惊:“那辆庞克亚… 第30章 姜培生的指挥部在新民门附近的一处民房里,晚上八点半,他把一盒哈德门香烟扔给了手下的连长,问:“你觉得下午那女的怎么样?” “哪个女的?”连长抽出根烟点上。 “来找我的那个。”姜培生说。 “营长,她是你女朋友?”连长想了下说:“叫婉萍是吧,我记得你之前提起过。” 姜培生点了下头:“嗯,问你呢,说话。” “挺标致的,瞅着就知道是大家闺秀,”连长笑着说:“难怪要折腾你这么久。” “主要是她爹事太多,拖到我快三十了还不给个准信,”姜培生闷声说:“我再不成家,就该出家了。” “妈的,糟老头子!”连长弹了弹烟灰:“不成您换一个呗!反正女人都那样,脸蛋身材好,弄起来得劲就行了,不然指着她给你上课吗?营长,您什么时候想开了要找个乐子,我带你去啊!我知道几个活儿顶好的。” “快拉倒!你那些都是什么货色,”姜培生嫌弃地撇嘴角:“我跟你说,你最好少去,小心染上脏病!有钱不如攒着,过两年在老家好好讨一房婆娘。” “咱营长金蝉子投胎的,”连长笑嘻嘻地说:“我是猪八戒,没那口荤腥活不下去。说起来,营长,你能借我*两块钱不?”(*1935 年国民政府推行法币,初期法币与银元的兑换为 1 块银元兑换 1 元法币。) “干嘛?”姜培生蹙起眉。 连长回答:“这阵子紧得很,等风头过了,我不得去快活下。想找个好的,但咱兜里不是……” “皮痒了吧?你上次借我的都没还,这就又敢来。”姜培生抬手照着连长的后背打了一巴掌。他手劲儿忒大,打得连长一个踉跄从椅子上掉下去。 就在脑袋戳进火盆里前,姜培生一把把连长捞住,啧啧嘴,说:“借你也行,帮我个忙吧。” “干什么?”连长抬头问。 姜培生叹了口气:“我最近痛定思痛,觉得我跟陈婉萍的事情主要还是我这人太讲究。要是早点把该办的事情办了,在肚子里揣个小的,她爸哪来那么多屁事儿挑剔我。” “那倒是,”连长说完,问:“您的意思是……” 姜培生指了下窗外:“我等会儿开车出去一趟办点事儿。” “开车?”连长想了下,一惊:“那辆庞克亚?营长,那车不好动吧,上头要的东西。” “我开一下能怎么样?那种高档车,你不想摸一摸?”姜培生说着拍拍衣服站起来,长叹口气:“主要是读书多的不好骗啊,非得有点她平时摸不着的东西才能在晚上约出来。” 连长摇摇头:“营长,现在风头太紧了,为个女人太不值当。” “你不懂,越危险才越刺激越感人!咱这就叫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姜培生说着笑起来,从兜里翻出来两块钱递给连长,说:“我在城外办事儿,出去一个小时。万一不走运巡查队来了,你给我打个马虎眼。” “成吧,”连长犹豫了下把钱揣进口袋,啧啧嘴:“营长,我泡妞花钱,您泡妞费命啊。” 婉萍在衣柜里挑挑拣拣半天,最后选了一条藕粉色的羊毛呢旗袍裙,立领,领口上绣着两颗艳红色的小樱桃。这是淑兰送给的,说做短了穿上不好看,闲置着也是浪费,不如送人。 “如果你也瞧不上,那就只能扔掉了。”她说话时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但婉萍心里明白,裙子就是淑兰专门送给她的,因为前些日子俩人出去喝茶时她瞧见了自己常穿的那条裙子袖口已经被磨破。淑兰从来是嘴巴坏心肠软的,她关心你也不会说关心的话,总要拐弯抹角的给找个潦草理由,像是做的一切行为都只是捎带手而已。婉萍收下了裙子,但也没有白拿,她家里没有淑兰那样宽裕,回礼送不起贵重的,就在晚上帮人家翻译十来份文件做答谢。 晚上八点,婉萍穿好了一身,里面是藕粉色的旗袍裙,外面是灰色的呢子大衣。她坐在窗前,认真涂上口红,正红色的这支是去年姜培生送她的生日礼物。之前都只涂薄薄一层提提气色,但今日婉萍涂得很厚,粉白的脸上艳丽的红唇在夜色下总像是酝酿着一些别样的情绪。 八点四十五分,婉萍已经等在院子门口,只要响三下敲门声她就能立刻离开。夏青注意到了婉萍整个晚上的异常,从屋里走出来问她:“婉萍,你心里到底装着什么事儿啊?这么打扮真的是为了给学生补课吗?” 婉萍摇摇头,她没心情再多解释,只把夏青推回房里,说:“我这么大了还不能有点自己的事情吗?姨母,你就不要管我了。” 夏青见婉萍这样也只能叮嘱她:“现在外面不太平,你一定得小心啊!别再做些让你父亲担心的事情了。” “晓得了晓得了。”婉萍烦躁不安地说完又走到院子门前,她搓着手,每一分钟都无比煎熬。 “咚咚咚。”第三声刚落下,婉萍立刻打开门走了出去。巷子里一点亮光也没有,黑黢黢的,只能隐约看见一个身影。姜培生伸手拉住了婉萍的胳膊,两人慢吞吞地往巷头走,谁都没有说话,只静静地听着周遭细微的动静。 走到巷子口时,姜培生拉开了副驾驶的门让婉萍先上去,自己特意从后面绕过,走到后备箱时貌似无意的将手搭上去,然后狠狠按下,听到一声轻微的“咔哒”后快步走到驾驶位。 姜培生坐上车后长出了口气,然后踩下油门,车子猛然一动,差点撞在前面的墙上,后面接着传来“嘣”的一声闷响。 “你小心些,”婉萍拉住了姜培生的胳膊。 姜培生啧啧嘴,侧过头向后面问:“后备箱里有几个人?” “两个。”陈瑛的声音从后排座下传来。 姜培生缓慢踩下油门,他一边倒车一边说:“这种高档洋车我不太会开,路上要是有颠簸或者急刹,你们忍一忍千万不要发出声音。” “你怎么弄来的这种车?”陈瑛问。 “今天上午缴获的赃车,一家人想往外面跑,被我扣了。”姜培生回答:“你们也是运气好,遇上了一辆后备箱改装过的。要是普通的庞蒂克一个人塞进去都费劲儿得很。” “你为什么要扣他们?”婉萍问。 “他们主要抓你表姐那种红的,但顺手也会逮几个通日的吃油水。今天上午,有个胖子带着老婆、儿子和一后备箱的美钞金条要从新民门出去。红色都是穷光蛋,就他掏钱贿赂我的手笔保准跟日本人脱不了关系。我这人讨厌小鬼子,但更讨厌二鬼子,撞我这里算他们不走运。”姜培生说:“那人一家和钱被宪兵队的带走,车子被上头的某位瞧上了,不好在宪兵队处理就先放我那,明天会有私人来开走。你们也是够运气,正好能蹭上这波,要不是有他们,今天我也没有半点办法。” 从丁家桥到新民门只有三四里,姜培生说着话,一脚油门的距离就到了新民门门口,守城的士兵见到是姜培生开车后向他敬了个礼,然后递过来一个本子让他签字。 姜培生从大衣兜里拿了包烟放在了本子上,然后推给守门的士兵说:“我出去巡查一下,半个小时就回来,你和弟兄们抽两根烟,休息休息。” 第31章 “营长……”守门的士兵很是犹豫,手里拿着本子,既不敢强迫姜培生签,也不敢就随便拿回来。 姜培生往陈婉萍身上瞄了一眼,指关节敲敲本子,沉下脸,显出不耐烦:“怎么这么没眼色?我带个大活人还能跑了?你们连长是谁?” 婉萍紧张地吞了口唾沫,低垂着头,手指攥着胸前的衣服。士兵盯了婉萍几秒,随后点点头,向姜培生敬了个礼,拿着本子和烟退到一边。 车从新民门出来后上了一座石桥,开过桥又往前走了约了一百米接着拐进片人高的草丛中。姜培生熄了火,等着大约两分钟,没听到周围其他动静后,侧头对陈瑛说:“下来吧,你们赶紧走。” 话说完姜培生打开车门走到后备箱,他从裤兜里掏出一把小银钥匙,拧了两圈后将后备箱盖子抬起来。憋了整整一路的两个人终于能通畅的喘口气儿,周子寅从车里爬出来时差点摔一跤,好在是旁边人扶住他。姜培生眯起眼睛,看了眼歪鼻子,低声问:“我是不是见过你?” “你不仅见过我,你还一拳打断了我的鼻梁。”歪鼻子压着声音,但依旧能听出来话里有怨气。 “啧。”姜培生轻啧一下舌头侧过脸。 “谢谢,”周子寅用力握住姜培生的手说:“培生兄,这次多谢你了。” “嗯,”姜培生很坦然地接受了感谢,指着不远处有光的方向,说:“那边就是铁路,你们快走吧!” 三个人再没有多说其他的话,迅速走进了高高的杂草丛中,姜培生看着他们没了踪影后回到车里。 婉萍在副驾驶上没有动,等到姜培生回来后看着他说:“我们回去吧。” “太快了,现在回去会被怀疑的。”姜培生说着脱掉了身上的军大衣,然后侧头看着婉萍说:“你也把外套脱掉吧。” 十二月的南京正冷得渗人,完全没道理要脱外衣,婉萍听着姜培生的话,浑身一个机灵,她两臂夹紧,双手压在胸前,警惕地问对方:“培生,你要干什么?” 姜培生看着陈婉萍没有立即解释,他伸手在婉萍的嘴上重重地擦了一下将口红晕开在脸颊上,然后将粘在手上的口红蹭到自己的下巴以及脖子上。 “说的不是开车出城风流快活吗?那咱俩要是衣服这么格正的回来,你觉得谁会信呢?”姜培生说着解开军装的前两颗扣子,把大衣递给婉萍说:“你穿我的衣服,把你的大衣扔到后排去,再解开脖子上的两颗扣子。” “我穿你的,你怎么办?”婉萍终于松了口气,接过姜培生递来的大衣轻声问他。 “我皮糙肉厚的抗冻,”姜培生笑着摇摇头,从裤兜里又摸出来了一包烟,对婉萍说:“我下去抽根烟,回来咱们就走。” “你以前从不抽烟的。”陈婉萍嘟哝了句。 “我一直都抽,只是之前不在你面前抽罢了。”姜培生说。 “抽烟对身体不好,我不喜欢闻烟味。”陈婉萍低声说。 婉萍委屈巴巴的时候就像一只毛茸茸的小动物,姜培生在黑暗里看不清她面上的细小表情,但只是听着声音依然能想得到,心头不由一甜,嘴角便扬起来,连声音都温软得像哄孩子一样:“我又不讨你做老婆,不要你来管我。” 姜培生说完打开车门跳了下去,婉萍却被他这一句弄红了眼睛,嘟着嘴巴,心里实在酸得厉害。 等一根烟抽完,姜培生开车带着婉萍穿过新民门又开回了丁家桥,车停在巷子口,姜培生朝婉萍摆了摆手说:“你回家吧,我也赶紧把车开回去。” “好,”婉萍嘴上说着,但开门下车后却没立刻离开,她立在巷子口看着姜培生走了才慢腾腾地往家里走,心里此刻十分的不好受,有舍不得也有埋怨,埋怨自己没出息,说好了分开就是要分开的,怎么能又没出息的开始想起他的好。 婉萍纠结着走回家里,她穿过院子,走进小楼。刚一进门,“啪”灯大亮,陈彦达就坐在堂屋里,他看见婉萍立刻站起身走到她面前盯着问:“你去哪儿了,和谁在一起?” 婉萍此刻只觉得异常疲劳,再没精力瞒着父亲,于是说:“我跟姜培生出去了。” “姜培生!又是他!又是那个小兵头子,婉萍,我真是要被你气死了!”陈彦达拍着桌子说:“你这么晚跟他出去,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是女孩子呀!我从小就同你讲,要自爱!” “我只是同姜培生一起出去,怎么就是不自爱了?”陈婉萍说:“在你眼里姜培生到底是个怎么样恶劣的人?为什么你不先问问我们到底干了什么再来指责我呢?” “他带着你能干什么好事?”陈彦达气鼓鼓地说。 陈婉萍抿抿嘴角,轻飘飘地回答:“刚才我们送表姐、周子寅他们从南京城里逃出去了。” 婉萍这句话说得很轻松,但听见陈彦达的耳朵里,他却一下子反应过来,女儿是从怎样的危险情境中才回来,后背猛地一凉上前抓住了陈婉萍的胳膊说:“你不要命了?这种事情敢瞎掺和!” “我下午遇见了表姐,那些人正在到处抓她,我没办法什么也不做地眼睁睁看着,所以我去找姜培生帮忙。”陈婉萍平静地解释说:“我和他做了场戏,把表姐他们带到城外。” 做的什么戏?一直立在楼梯口没吭声的夏青盯着婉萍这么一身终于反应过来,她“哎呀”一下拍着大腿,惊呼:“囡囡,那是女孩子的名节啊!” “名节重要,还是人命重要?姨母,名节能值得几条人命?”婉萍极力压着情绪,但声音还是止不住地颤抖:“三条人命啊,我觉得值了。再说姜培生不会再把这件事张扬出去的,你们都放心吧。” 第十八章 潦草的婚姻 1936年12月26日蒋安全到达南京,西安事变和平解决。南京城像一口高压锅终于卸了阀门,紧张的气氛散开,老百姓又回归到了寻常日子。由于前两周闹得人心惶惶,刘家的馄饨店很是冷清,所以恢复如常后,俩夫妻为了找补前阵子的损失总是大早上开张,要撑到半夜才关,唯恐把一个半个的客人关在门外。这天晚上准备收摊时,店里来了个常客,他进门看见俩人的小儿子后就从兜里掏出来了糖果,熟稔地剥开糖纸递给孩子说:“小长生,今天乖不乖呀?有没有想叔叔?”小长生怯生生地俩手抱着桌腿,小鹿一样圆溜溜的黑眼睛盯着姜培生,好半天后扭头向厨房方向奶声奶气的叫着:“娘。”“小崽子,叔叔看着你长大的!次次来吃馄饨都给你带糖,你就一次都记不住我。”姜培生说着上前,一手就把小长生拎起来抱在怀里,然后走到靠窗边的位置坐下。小孩子被他这动作吓了一跳,想哭却又不敢哭,小圆眼睛酝着泪水,蚊子似的发出嗯嗯的声音,那委屈样子简直是个小姑娘。姜培生低头瞧着坐在腿上的小孩,把剥好的牛奶糖塞进他嘴里,撸撸后脑勺说:“男子汉大丈夫,流血流汗不流泪。哪有你这样爱哭的小子?”刘婶端着一碗大份的馄饨从厨房出来,笑盈盈地摆在姜培生面前,说:“长生这孩子胆子小,性格软,长得也秀气。我这店里的客人啊,经常把他认成小姑娘,也不知道将来怎么样,要是长大了还是像小时候这样……唉!那就真是愁死我们了。”“孩子小时候瞧不来什么的,长大了自然就好了,你说是不是呀,长生?”姜培生掂了掂膝盖。小孩子总是特别好哄,前一刻还是副哭唧唧的样子,现下嘴里有了一颗糖,立刻眼泪就收住,脸上也有了笑,美滋滋地靠在姜培生怀里,晃动着小脑袋。“姜先生这样喜欢小孩子,什么时候也和婉萍生一个?”刘婶笑着说完忽然心里一咯噔,想起来自己已经许久没有见到姜培生与婉萍一同来店里了。“你和婉萍是闹了不开心吗?”刘婶试探着问。姜培生的身体僵了一瞬,接着抬头看向刘婶浅笑:“我与婉萍小姐已经分开了。”“… 第32章 1936 年 12 月 26 日蒋安全到达南京,西安事变和平解决。南京城像一口高压锅终于卸了阀门,紧张的气氛散开,老百姓又回归到了寻常日子。 由于前两周闹得人心惶惶,刘家的馄饨店很是冷清,所以恢复如常后,俩夫妻为了找补前阵子的损失总是大早上开张,要撑到半夜才关,唯恐把一个半个的客人关在门外。这天晚上准备收摊时,店里来了个常客,他进门看见俩人的小儿子后就从兜里掏出来了糖果,熟稔地剥开糖纸递给孩子说:“小长生,今天乖不乖呀?有没有想叔叔?” 小长生怯生生地俩手抱着桌腿,小鹿一样圆溜溜的黑眼睛盯着姜培生,好半天后扭头向厨房方向奶声奶气的叫着:“娘。” “小崽子,叔叔看着你长大的!次次来吃馄饨都给你带糖,你就一次都记不住我。”姜培生说着上前,一手就把小长生拎起来抱在怀里,然后走到靠窗边的位置坐下。 小孩子被他这动作吓了一跳,想哭却又不敢哭,小圆眼睛酝着泪水,蚊子似的发出嗯嗯的声音,那委屈样子简直是个小姑娘。姜培生低头瞧着坐在腿上的小孩,把剥好的牛奶糖塞进他嘴里,撸撸后脑勺说:“男子汉大丈夫,流血流汗不流泪。哪有你这样爱哭的小子?” 刘婶端着一碗大份的馄饨从厨房出来,笑盈盈地摆在姜培生面前,说:“长生这孩子胆子小,性格软,长得也秀气。我这店里的客人啊,经常把他认成小姑娘,也不知道将来怎么样,要是长大了还是像小时候这样……唉!那就真是愁死我们了。” “孩子小时候瞧不来什么的,长大了自然就好了,你说是不是呀,长生?”姜培生掂了掂膝盖。 小孩子总是特别好哄,前一刻还是副哭唧唧的样子,现下嘴里有了一颗糖,立刻眼泪就收住,脸上也有了笑,美滋滋地靠在姜培生怀里,晃动着小脑袋。 “姜先生这样喜欢小孩子,什么时候也和婉萍生一个?”刘婶笑着说完忽然心里一咯噔,想起来自己已经许久没有见到姜培生与婉萍一同来店里了。 “你和婉萍是闹了不开心吗?”刘婶试探着问。 姜培生的身体僵了一瞬,接着抬头看向刘婶浅笑:“我与婉萍小姐已经分开了。” “为什么?我看你们不挺好的吗?”刘婶没有多想,脱口而出。 “婚姻之事的确让人头疼。”姜培生叹了口气,说:“最初分开是因为她父亲,我与陈先生实在合不来,婉萍夹在中间也很是难受,过年期间又闹了些不愉快,一时冲动就提了分开。其实后来后悔过,但来不及了,我很快就被调往其他地方,再回南京已经是 10 个月之后。” “不晚不晚,”刘婶忙说:“你要心里有她,怎么样都不晚,你和婉萍将来过日子,你又不和老陈过日子,把话说开了便好了嘛!别为了这些事情到最后落下一辈子的遗憾,我是过来人,你听我的,再去陈家解释解释就好了。” “眼下的局势是我们和日本人肯定要开战,可能在来年的一月、三月,也可能是七月或者十一月,但总归不会拖太久。这样紧迫的战事,我无暇顾及自己的事情,再说今年外出执行任务时我部经过了几个*寡妇村,见到了那些女人生活有多困难,尤其是新妇丧夫的。我见她悲痛欲绝的样子就不由想起婉萍,若是刚结婚我便死了……”姜培生摇摇头,说着长叹口气:“这过于残忍了,我于心不忍。” (*蒋军围剿红军时,当地地主豪绅组织成“还乡团”对帮助过红军或者加入红军的家属进行反攻倒算,制造许多“无人村”“血洗村”“寡妇村”。) 听到姜培生这样说,刘婶的脸上也一下子没了笑容,她紧张地绷着嘴角,姜培生吃了大半碗馄饨后才小心翼翼地说话:“姜先生,就算和日本人打起来,南京也该是安全的吧?” 32 年姜培生在上海跟日本人打过一仗,那时他就感受到日军的军事素养以及火力是在他们之上的。如今快五年过去,日军装备有无更新他不清楚,但就国军内部而言,他们还是和 32 年差不多的装备,一旦大战开打,是不是能再次守住上海,是不是能守住南京,姜培生心里并没有多少底气。 他放下手里的汤勺,抬头看向刘婶,正犹豫着要怎样说,就见刘婶自己先笑了。她说:“怎么会守不住呢?南京可是首都啊!就算是东北保不住,北平丢了,也不可能会让南京出事的呀!我这人就是岁数大了,成了天的瞎操心。” “我们肯定会拼死守护南京城的。”姜培生说。 “就是嘛!你们肯定守得住的!”刘婶笑着,红润微胖的脸颊是村里人常说的有福气的长相:“我们来南京快二十年才好不容易扎下根,有间自己的店面可不敢丢啦!老街坊都喜欢我们家的红油小馄饨,你说这要是没了,将来谁想吃口老味道都找不着地方了呀!” 刘婶的话让姜培生一下觉得身上担子极重,当兵的守土为国是职责,如今他们没保住东北,难道最后连首都也要丢掉吗?怎么能令人失望至此啊!姜培生点头,郑重地说:“会的,我们一定会守住南京城的。” 自从 12 月最后一天去了刘婶家的馄饨店后,姜培生就再没得过任何一个休息日,他们从年初便开始忙碌起来,为随时会打过来的日本人做准备。有时大家会觉得时间很长,因为也不知道对面什么时候会发起攻击,有时又觉得时间很短,短到让姜培生觉得他们的准备根本不足以去应付一场大战,这样反复杂乱的心情一直到当年 7 月 7 日。 日军一只中队悍然向北平卢沟桥守军发起攻击,战事迅速扩大,7 月 28 日传来噩耗第 29 军副军长佟麟阁、132 师师长赵登禹殉国! 东北有个满洲国,现在华北要成为第二个满洲国吗?如果华北成了满洲国,那么日本人的獠牙便是伸到了南京的眼前,还需要多久?三年或者五年,也许南京就要变成第三个满洲国。如此由着小鬼子,过不了几年中国就将在世界地图上被彻底抹掉,中国人已然到要亡国灭种的地步,举国上下抗日浪潮愈来愈高。 8 月 9 日,日本海军中尉大山勇夫等两人驾车闯入上海虹桥机场,驻军安保队毫不犹豫将两人击毙,第二天国民政府发表了《自卫抗战声明书》,宣告“中国决不放弃领土之任何部分,遇有侵略,惟有实行天赋之自卫权以应之”。 《声明书》发布当天,空军在上海进入陆军协同作战,并于 8 月 13 日奉令向日本驻沪海军陆战队虹口基地发起围攻,试图赶敌下海。从这天开始,繁华奢侈的上海成了焚烧着人命的大熔炉,那些年轻鲜活的生命是把罗店烧成了血肉磨坊的中央军,是死在蕰藻浜沿岸的川军,是用身体挡子弹攻下陈家行、桃园浜阵地的桂军,是在姚家宝地区阻击日军强渡的东北军,是投入人数最多的地方军湘军。他们穿着不同的军装,拿着不同的武器,说着各自不同的方言,但最后却倒在了相同的土地上,可能是杨树浦、可能是宝山、可能是吴淞、可能是刘行,也可能是罗店、浏河或者蕰藻浜。 整整三个月,至 11 月 11 日,上海宣布沦陷。13 日,国民政府发表告全体上海同胞书声明:“各地战士,闻义赴难,朝命夕至,其在前线以血肉之躯,筑成壕堑,有死无退,阵地化为灰烬,军心仍坚如铁石,陷阵之勇,死事之烈,实足以昭示民族独立之精神,奠定中华复兴之基础。” 第33章 姜培生所在部于 8 月下旬加入淞沪战场,随后在 9 月底从上海撤出回防南京。他大腿上中了一枪,但索性没有伤到动脉,也没有打断骨头,修养一段日子后又重新回到教导总队。11 月,但凡有些军事素养的都意识到南京已经成为了日军下一个目标,而在上海失守后,无险可依的南京是必然守不住的,所谓守,也不过是因为它是首都必须得守。 11 月 14 日是姜培生的公历生日,此前他都是过农历的,记不住公历生日,但在 1937 年后,婉萍会帮他记的,因为这一天他们结婚了,在极度慌乱与潦草的情况下办了一张结婚证。 婉萍记得她是在上午十点左右见到姜培生,那时候小学已经停课了,但有几个家在上海的学生无法回去,就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小房子,婉萍她们几个老师会轮流过去给送些吃食。那天她刚从小房子出来,走到路边正巧看见姜培生他们。 姜培生见到她先是一愣,接着跑过来抓住婉萍的胳膊拉人进了小巷,问:“你怎么还在南京?不是说中央大学的老师和家属在九月底就已经转往武汉或者重庆了吗?” “那阵子如怀正在闹病,上吐下泻地走不了,姨母和父亲商量后想等如怀病好些了再说……而且学校里还有几台精密仪器不好搬动,父亲想留下来照看……”婉萍的话刚说一半,姜培生便怒气冲冲的打断她:“你爸真是个老天真,他留下来照看什么?日本人来了跟他讲道理吗?趁着日本人还没打过来,你们要赶紧走,尽快离开南京城。” “我知道,可是现在我们买不上船票啊!从月初开始父亲和姨母每天都会去下关码头,但根本买不到船票。”婉萍说着也急躁地跺脚,同时眼眶里泛出来泪水:“本来我们计划就这两天步行离开南京,先去姨母的无锡乡下老家避难,但是昨天姨母在下关摔了,脚踝肿得像腿肚子一样粗,根本走不了路。淑兰同我讲,如果不行还可以去她家避一避,她爸爸跟日本人有生意往来,有很多日本朋友,日本人不会为难她家的。” “好了好了,不哭了,我不是在凶你。”姜培生软下声音,用手掌潦草地帮婉萍抹了把眼泪:“你别说话,让我脑子静一静,想想有没有办法。” 姜培生紧绷着嘴角想了约摸有半分钟后说:“我有个法子能试,不过要委屈你了。” “什么?”婉萍问。 “我不受直属上级赏识,这些年也没升上去,还是个小小中校,不过我在内部还是有些关系的,消息一贯十分灵通。”姜培生说着有些犹豫,随后压低声音说:“这话本来不该同你讲的,但眼下这个情况也不得不跟你说,明天夜里十一点至隔日凌晨两点,会有三艘大轮从下关码头驶往重庆方向,南京城里的军属和机关人员会都被转移走。” “什么意思?他们转移和我有什么关系?”婉萍问。 “军属,”姜培生看着婉萍的眼睛说:“中校以上军衔的,如果有家属在南京城可以申请船票。我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名额,但这几年家里寄来的钱还有通过其他渠道得来的好处,我攒了不少……说不定能搞来几张船票。” 说到这份上,婉萍自然明白了姜培生的意思,一时接不上话,她咬着下唇,垂下眼眸盯着鞋尖。 “我知道是委屈你,这种情况下稀里糊涂地要跟我结婚,但我官职低微也只能想出这个办法了,而且还不一定真的能搞到船票。我只能这样说,我姑且去试一试。”姜培生说完见婉萍没有反应,叹了口气说:“南京城是守不住的,我们都明白它守不住,但是南京是首都,我们必须要守,不守是要被国际耻笑我民族无一人是男儿。婉萍,我可以死在这里,但我不想你跟着我一起死在这,有一线生机总要试一试。再说今日你同我结婚也只是多了一张证,不会发生其他的事情。如果明日我能拿到票,你们就坐船往重庆走,如果我拿不到船票,你们也要尽快离开南京城向西面走。我见识过小鬼子的德行,他们的话是半句也听不得的,千万千万不敢信淑兰的,无论如何一定要走。姨母如果走不了,你们拿小推车也要带着她离开,再也不要再耽搁了。婉萍,此番守城我并未报生还之希望,所以你也不必有太多顾虑,只当是嫁了将死之人,我死后你可以改嫁,万万不要挂念。” “什么死不死的,我不喜欢你讲这些话。”婉萍抬起头,眼眶如兔子一般通红,她伸手拉住姜培生的胳膊说:“我刚才在想今天是周日,他们又不上班,怎么去领结婚证?” “你不必管他们上不上班,你只要点头同意就行了,其他的我去想办法。”姜培生握住婉萍的手:“你不要怕,也不要慌,现在还早,我尽快去想办法。明早八点半你去一趟教导总队,在门外等我到十点。如果我来不了,也会托其他人来找你。若拿到船票,你们晚上去下关码头坐船离开。若我没拿到船票,就把身上所有的现钱给你,你用这些钱雇个小工,背上姨母尽快离开南京城,去武汉也好,重庆也好,湖南或者甘肃都可以,反正一直向西边走就是了,千万记得不要停下来。” 姜培生离开后,婉萍回到陈家,她推门进去就见陈彦达坐在院中锤打着双腿说:“没票了,当兵的过去把窗口关了!哎……真是什么世道!回来路上还我碰到一个倒卖船票的贩子,说一根金条换一张票,真是荒唐可笑!他瞧着我全身上下是能掏出来一根金条的人吗?” “婉萍,”陈彦达都看见她进来后说:“去帮你姨母收拾,今天晚些我们往乡下去,我一会儿出门看看谁家有推车,能借我们或者卖我们一辆。” “明天吧,明天再说。”婉萍说着要往屋里走,陈彦达见她眼睛通红,连忙站起身上前把人拦住问:“婉萍,是遇到什么事儿了吗?你之前不总埋怨我走晚了,今天要走了,怎么又往明天推。” “我刚才遇见了姜培生,他今天要试着帮我们弄几张军属的船票。如果顺利,明天早上就能拿到,如果不行,明天再走也不迟。”婉萍抽抽鼻子,深吸口气。 “军属,什么军属?咱家谁是军属?”陈彦达问完立刻反应过来,他猛一拍大腿说:“你同意了?婉萍,你这是犯什么傻?婚姻大事啊,哪有这么稀里糊涂就定了的?你不能为了几张船票就把自己卖了呀?” “什么叫做为了几张船票?嫁给姜培生,我是心甘情愿的呀!”婉萍说着又想起了姜培生临行前对她讲的那些话,眼泪便不受控制地流下来:“爸爸,你晓得的呀,我就是喜欢他嘛!我想嫁给他又不是今天忽然冒出来的念头,早就想结婚了,是你不愿意呀!是你拦着我不让嫁嘛!再说是我跟姜培生结婚,又不是你跟他结婚,我乐意嫁给谁就嫁给谁!” “婉萍,”陈彦达看着女儿哭成这样,心里也是相当酸涩,他伸手将婉萍揽进怀里拍着女儿的后背说:“万一姜培生走不出南京城,我的小囡囡啊,你要怎么办呢?” “爸爸你不要乱讲晦气话嘛!你怎么就晓得他走不出来了?我就相信他可以,我能在重庆等到他回家,你不要再讲这些晦气话好不好嘛?”婉萍哭着跺脚撒起了脾气。 第34章 “好!好!爸爸不说晦气话,我们不讲这些了。”陈彦达说着鼻子也发酸,赶忙从兜里掏出手绢压住眼角,深吸口气,拍拍婉萍的后背说:“明天,我们明天走,婉萍,你上去跟你姨母收拾些东西。爸爸这就出门去借辆小推车来,万一明天坐不了船,我们一家人也得出城。” 第十九章 渡轮之上 穷家破院尚且能收拾出三大箱烂家当,更别说是陈家这样的,婉萍上楼后发现夏青已用装了满满两大箱外加三个包裹,什么衣服瓷瓶通通都放进去,但凡能搬得动的,她是一个都不想落下。婉萍眼泪未干,太阳穴突突直跳,沉了口气说:“姨母,我们去逃难又不是搬家,你带这些干什么?”“哎哟,这些都是值钱的东西呀!家里好多年才攒下的,我们要不带走那不便宜小鬼子啦!要带走的,都要带走的。”夏青腿脚不便坐在地上,一边指挥着如怀把东西搬来搬去,一边忙着打包收拾。“这些我们都带不走的。”婉萍说着解开夏青收拾的包裹,拎出来几件旧衣裳说:“明天如果幸运,我们可以坐船去重庆。姨母你腿脚不好,我们怎么可能带走这么多东西,最多每个人拿一两个箱子或者包袱。”“我们不去乡下老家,要坐船去重庆?”夏青停下收拾包裹的动作,仰头看着婉萍问:“你怎么弄到的船票?”“我跟姜培生结婚了,他去想办法给我们弄船票。如果运气好明天晚上就能走,如果运气不好我们也不回你的乡下老家,我们要往西边走,往武汉重庆走。”婉萍说话时神态平静,轻描淡写地像在说别人家的事情。“结婚?你和姜培生今天结婚啊!”夏青被婉萍的话说得整个愣住,目光在婉萍脸上停了片刻,又转向屋外,像是能透过木头楼梯看到下面的陈彦达。“你不要管了,收拾东西吧!我们每个人最多带三四件衣服,两件春秋的,一件夏装,一件冬装,至于那些易碎的瓶瓶罐罐就留下吧。”婉萍说着半跪下来,把夏青整理好的包裹一个一个拆开。夏青一时没回过神,还震惊于婉萍告知她结婚的消息,嘴里嘀咕:“这种时候结婚……这种时候结什么婚呐……”下午陈彦达弄了辆推车回来,他从来没做过什么体力活儿,把空车拉回陈家院子手上和肩膀就被磨破了。晚饭是婉萍做的阳春面,她也只会做这个,放一点咸盐,撒一把葱花。全家人在晚饭桌上默契地没有提起婉萍和姜培生结婚的事情都默默地闷头吃饭。晚饭后,婉萍上楼又清点了一遍行李,随后便回了自己屋里,说的是要早些睡觉… 穷家破院尚且能收拾出三大箱烂家当,更别说是陈家这样的,婉萍上楼后发现夏青已用装了满满两大箱外加三个包裹,什么衣服瓷瓶通通都放进去,但凡能搬得动的,她是一个都不想落下。婉萍眼泪未干,太阳穴突突直跳,沉了口气说:“姨母,我们去逃难又不是搬家,你带这些干什么?” “哎哟,这些都是值钱的东西呀!家里好多年才攒下的,我们要不带走那不便宜小鬼子啦!要带走的,都要带走的。”夏青腿脚不便坐在地上,一边指挥着如怀把东西搬来搬去,一边忙着打包收拾。 “这些我们都带不走的。”婉萍说着解开夏青收拾的包裹,拎出来几件旧衣裳说:“明天如果幸运,我们可以坐船去重庆。姨母你腿脚不好,我们怎么可能带走这么多东西,最多每个人拿一两个箱子或者包袱。” “我们不去乡下老家,要坐船去重庆?”夏青停下收拾包裹的动作,仰头看着婉萍问:“你怎么弄到的船票?” “我跟姜培生结婚了,他去想办法给我们弄船票。如果运气好明天晚上就能走,如果运气不好我们也不回你的乡下老家,我们要往西边走,往武汉重庆走。”婉萍说话时神态平静,轻描淡写地像在说别人家的事情。 “结婚?你和姜培生今天结婚啊!”夏青被婉萍的话说得整个愣住,目光在婉萍脸上停了片刻,又转向屋外,像是能透过木头楼梯看到下面的陈彦达。 “你不要管了,收拾东西吧!我们每个人最多带三四件衣服,两件春秋的,一件夏装,一件冬装,至于那些易碎的瓶瓶罐罐就留下吧。”婉萍说着半跪下来,把夏青整理好的包裹一个一个拆开。 夏青一时没回过神,还震惊于婉萍告知她结婚的消息,嘴里嘀咕:“这种时候结婚……这种时候结什么婚呐……” 下午陈彦达弄了辆推车回来,他从来没做过什么体力活儿,把空车拉回陈家院子手上和肩膀就被磨破了。晚饭是婉萍做的阳春面,她也只会做这个,放一点咸盐,撒一把葱花。 全家人在晚饭桌上默契地没有提起婉萍和姜培生结婚的事情都默默地闷头吃饭。晚饭后,婉萍上楼又清点了一遍行李,随后便回了自己屋里,说的是要早些睡觉,养好精力,但其实进了屋她压根睡不着。 婉萍坐在床上,打开衣柜,看着那些她带不走的衣裳。月白色的是陈彦达送她的第一件合身旗袍裙,虽然穿旧了,但总舍不得扔。浅蓝色的短褂子是陈瑛第一次来陈家时她穿的,还因为不如人家好看,生过闷气。那件姜黄色是她愣吵着要买的,等做好了回去又嫌颜色老气,不乐意穿,为此夏青埋怨了她两周浪费钱。红色格纹曾经是婉萍最喜欢的一件,后来洗得次数太多掉色了。还有鹅黄色的,那一件是她第一次与姜培生出门约会时穿的。 这些舍下的衣服也像婉萍身上舍下的一部分,她眼眶又酸起来,想不明白为什么巴掌大的日本就可以这样欺负有着四万万人民的中华呢?他们是怎样就沦落到如今这样一步的呢?一个姜培生,两个姜培生,许许多多个姜培生,年轻的,鲜活的,没有娶妻生子的,他们就这样被炮火吞没了,就这样流干血液变成一堆腐肉了。婉萍越想越悲伤,终于难以控制地痛哭出来,用手砸着床板,为贪婪残暴的侵略者而感到愤怒,为这个虚弱疲软的国家而感到无奈,为即将死去的同胞兄弟而感到莫大的悲伤。 婉萍是哭着哭着睡去的,凌晨五点睁开眼看见外面天空泛出一线鱼肚白。她起身穿好衣服,走出陈家小院,再一次去了鸡鸣寺。 冬日里的清晨格外寒冷,婉萍来到鸡鸣寺时手脚已经冻得失去知觉,她见到门外有往来的守军,但他们并未上前阻拦。婉萍顺阶而上,来到了大雄宝殿。毗卢佛和文殊、普贤二大菩萨低垂眼眸,面相慈悲,婉萍跪在佛前,抬头仰看着他们,心中默默念着:“愿佛祖保佑,菩萨慈悲。我与姜培生结婚才一日就要分离,请神佛菩萨可怜可怜我,同情同情我,不要让他死在南京城,保佑我夫妻将来能够团聚。若是可以,我愿把我的寿命分他一半,我活一天,就让他也多活一天。” “求求了,求求佛祖保佑菩萨可怜。”婉萍心中想着眼泪便顺着眼角流了下来。她虔诚地跪着磕了三个头,每一次都比前一次跪伏的时间要更长。 大雄宝殿里陆续来了其他人,婉萍深吸口气,擦擦眼泪,离开了鸡鸣寺,向着教导总队走过去。 约好的时间是八点半,但不到八点,婉萍就到了,看着来来往往的军车和士兵,她内心无比的焦灼,一直等到了九点多一个年轻的士兵走到她的面前,问:“你是姜太太吗?” 第35章 姜太太是一个很陌生的称呼,婉萍先愣了一下,然后用力地点点头说:“是,我就是姜培生的太太,陈婉萍。” “这是姜营长给你的东西。”年轻的士兵说着将手里的纸袋子递给陈婉萍。 婉萍打开牛皮纸袋子,里面是四张去往重庆的船票以及一张结婚证书,结婚证上写着“喜今日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此证!”后面是结婚二人的签字:姜培生,陈婉萍。只是可惜签字的都不是本人,陈婉婷看着上面姜培生三字写的如此娟秀,不由得嘴角上扬,低声嘟哝:“他的字才写不了这么好看呢。” 婉萍话音刚落,年轻的士兵说:“姜营长让我给太太带话,半年若是无他消息,便当他已为国捐躯,请一定不要留恋,趁年轻要再寻良人。不过别找当兵的了,听你父亲的话也当是他的一点私心。” 这话虽是转述的,但听到婉萍耳朵里,却依旧无比扎心,鼻子发酸,大颗的眼泪往下落。她颤抖着手从脖子上取下一块白玉吊坠,递给士兵说:“请你把玉佩带给培生,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护身符,要他一定带在身上。还有,劳请你转告他,我就在重庆等他回来,半年等不到就等一年,一年也不行,就两年三年,五年十年五十年,我总能把他等回来的。” 士兵看着婉萍认真地点点头,随后立正,向她端正地敬了个军礼。 这个士兵的脸庞看起来是那样稚嫩,比婉萍的学生,比如怀应该也大不了几岁,可能十五或者十六,总之应该还是个孩子。婉萍看着他,心中越发难受,手帕擦着根本擦不净的泪水,朝着年轻的士兵弯腰鞠了一躬说:“谢谢你,谢谢你跟培生一起保卫南京,请你也不要死。愿菩萨保佑你们都活着,都能活着。” 年轻的士兵嘴角动了动却最终未说一句话,干脆地敬礼后转身离开了。 婉萍是一路抹着眼泪,回到了丁家桥的陈家小院。一推开门就看见夏青正焦急地瘸着条腿在院子里乱转悠,看见婉萍就连忙迎上去,拖着哭腔说:“一大早你不在,你父亲也不在,我差点以为你俩把我和如怀当累赘给抛下了!” “怎么会?姨母你不要看乱想。”婉萍说着打开牛皮纸袋,从里面取出四张船票递给夏青看:“这是明日凌晨一点的船票,我们晚上十点从家里走,早点在那边等着开船。” “好,好,”夏青慌乱着点头,最后目光看到了牛皮袋里的结婚证书,说:“这是姜先生和你的?” “姨母不要叫姜先生了,他是我们自家人,往后叫培生吧。”婉萍说着快步走上楼,她抽出薄薄的结婚证,仔仔细细地又把上面的内容一字不漏地读了一遍,然后小心而郑重地放在自己皮箱的隔层里。重新扣好锁子后,婉萍的手压在皮箱面上,心中暗想着将来一定要补张婚纱照,她要穿白色的,蕾丝勾边的,裙摆蓬蓬的那种。 陈彦达中午也没回来,连婉萍都有些着急他还能去什么地方。到了下午快四点,陈彦达终于回来了,他背着一个硕大的箱子,皮条勒进肩膀把人压得都矮了三分,婉萍看着人一惊,问:“爸,你背了什么东西?” “高精密天平!这东西敏感得很,当时没带走就是怕在路上颠簸坏掉了。”陈彦达说着走进屋里,极小心地把背上的大箱子放在桌子上:“但是现在我想了想,它留下来也是给日本人用,既然这样我还不如把它背走。万一真坏了,到地方我们再想办法修。” “家里已经这样多东西了,你再背着它我们还怎么拿?”夏青是个护家的女人,像只老母鸡一样,总是希望能把家里的东西带走的越多越好,所以一看陈彦达背上大家伙,立刻就有些不乐意。 “你不懂,这个仪器对我们做药物分析实验来说很重要,如果没有它很多微量检测是做不了的。”陈彦达一点也没有被说动,他摆了摆手:“咱家那些东西,如果带不走就不要带了。” 陈彦达说完转头看向婉萍,问:“我们是坐船呢还是马上出城?” “坐船。”婉萍说完,看见陈彦达松了口气,他勾着背揉了揉肩膀,说:“坐船好,船上颠簸少,我应该能把它安全地背到重庆去。” 夏青拉住婉萍的手说:“你劝劝你爸,不要让他背那大家伙啦!” “拿上吧,比咱家那点衣服有价值。”婉萍站在了父亲的一边,说着往厨房走:“我们早点吃饭吧,然后带些干粮就准备去下关码头,早点去在那边等着。” 上午说的是晚上十点从家里出发,但真的拿到船票谁也坐不住,刚刚五点,陈家四个人出发向下关码头走。陈彦达背着他沉重的高精密天平,手里还拎着一个箱子,走一会儿便要停下喘一喘才能接着往前,好在如怀已经十三岁了,能扶着瘸了条腿的夏青,婉萍则成了家里的主力,她身上挂着一个包裹,手里还提了两个箱子。 走在半路时,陈彦达提出来要不要索性叫辆黄包车,但这个提议被夏青摇头拒绝。因为他们带出来的东西只有四个皮箱加一个包裹,要支撑一家四口人的用度实在少得很,他们的钱要留到去重庆,眼下是能省一个子就要省一个子。 拖拖拉拉的四个人走到八点多才来到下关码头,码头此时已经堵满了穿军装的人,婉萍掏出牛皮纸袋,拿出船票递过去,随后被带到了岸边的一处小台子上,告知他们要等前面的人全登上船后才能跟着队尾上去。 晚上十点半整个码头的灯被全熄掉了,周遭一片黑压压的,只能模糊看见几个黑影在晃,没有人说话,耳朵里只有江水拍上来的哗啦声,皮鞋踩在木板上的哒哒声。 十一点有汽车开了过来,但没有开车灯,婉萍听声音应该是很多辆,接着她模糊看到有许多穿着皮草大衣的人先一步走到码头上了船。从轮廓上瞧,婉萍猜第一辆船应该是顶豪华的客轮,临近十二点时,第一辆客轮离开了,接着是第二辆。第三辆入码头时,时间已经接近凌晨两点,同样是先上去了一些人,然后婉萍他们才从小台子上下来,与他们同船的大部分是些年轻女人。 所有人都默默地排着队走上渡轮,陈彦达在上船时还差点摔一跤,他背后的大箱子不知道磕到了哪位太太,引来一声娇嗔的抱怨。船舱里面也没有开灯,大家是摸着黑进去,然后人挤人地坐在一起,谁也分不清谁。 一声汽笛后,轮船猛地打了个哆嗦,终于开动。婉萍听到船舱里不少人长出口气,接着是悉悉索索讲话的声音,随后是低低的一声轻笑。婉萍烦躁地站起身,裹了裹身上的大衣走出船舱,她向着船尾走去,看向黑漆漆的,只有一团模糊轮廓的南京城。 码头没有灯,南京城和江面几乎融成了一体,婉萍揉揉眼睛,她想多看一眼南京城,这座她生活了十九年的城市,这座正在被她的培生用生命来守卫的城市。如今她要离开了,越来越远,越来越远,远到她不知何时才能回来,远到她不知此生是不是还有机会能见到姜培生。 姜培生是婉萍揉进眼睛里的尖锐的沙砾,稍微一碰触,泪水就会流下来。她微垂下头低声抽泣,泪水接触到皮肤后,被寒风吹过就如小刀一般切割着疼。 第36章 “你丈夫在南京城里?”陈婉萍听到旁边有人跟她说话,被吓到一跳,原以为这里只有自己,现在才知道旁边还有他人,忙掏出手绢擦了擦眼睛说:“我丈夫是教导总队的。” “噢,怎么称呼?”那人问。 “我叫陈婉萍。”婉萍回答。 “宋太太是问你丈夫姓什么?没有问你啦。”第三个声音响起来,比刚才那位宋太太要尖锐许多,总让人觉得不太友好,似有些嘲笑的意味在。 “姓姜。”婉萍忙说。 “什么职位呀?”嗓门尖锐的那位追着问。 “中校营长。”婉萍说。 “你们是几个人?”这次是宋太太问,她声音极温软,婉萍听着觉得有一点点耳熟。 “我、我父亲、继母和弟弟,一共四个人。”婉萍老实地回答。 “哎哟,一个小小的中校能搞来四张船票哎!”尖嗓门又一次开口,她每次说话婉萍觉得耳朵被猫挠了一把。 “好啦,骆太太!你男人,我男人还不都是从做中校做过来的呀?谁是一出军校就能挂将星的?”宋太太驳斥了尖嗓门后,伸手轻拍了拍婉萍的胳膊说:“他一个中校能弄来四张船票,看样子也是有点本事的男人。有本事的都不容易死,你放心好啦。” 宋太太说完,婉萍听到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侧头看着黑暗中离开了两个模糊的影子,忽然间她想到为什么宋太太的声音有些耳熟了。因为宋太太曾经是女大的音乐老师冷老师啊,虽然只上过几节课,但她声音好听,人长得好看,尤其是钢琴弹得格外好,所以婉萍对她有印象。 第二十章 人间地狱 原本姜培生是计划自己把船票和结婚证送给婉萍的,但还没走到门口就接到通知要开会,他拎着牛皮纸袋抓了旁边的一个小兵。那个小兵叫做小武,一张稚嫩的圆脸瞧着就知道还是个娃娃,平时话极多,叽叽喳喳的四川话讲得姜培生有时都脑袋大,不过他倒是有一点很招人喜欢,就是较真,安排的活打破脑袋也会做完。“我老婆大眼睛小嘴巴,脸长得粉白粉白,你出门一看,最漂亮的那个八成就是她。”姜培生给小武描述着婉萍的样子,说完拍拍他的肩膀:“一定要把东西给到人手里,你要给错了,小心回来我一巴掌拍死你。”“得了营长,我要真给错了,你也不知道呀!”小武讲话总不太过脑子,姜培生前脚说完,他后脚就补了一句,气得姜培生直啧嘴:“好,那这样吧。你过去先问她是不是姜太太,她要说是,你就问问名字。如果叫陈婉萍,你就把东西给她。要是不说名字,你就在那里把陈婉萍给我等来,这样行了吧?”“这样行,”小武向姜培生敬一个军礼,转身要走又被拉住。姜培生犹豫了一下,说:“帮我给她带句话。”中午开完会回来,小武说东西已经给到了,还带回来一只白玉的挂坠。姜培生看到玉坠就知道东西肯定没有给错人,因为白玉坠子他见过,婉萍从来是贴身戴的,很宝贵这东西,据说是她母亲留下的唯一遗物。姜培生看着掌心里的白坠子,一时心里很是复杂,他一面当然希望婉萍能记着他念着他的好,但另一面又希望婉萍不要太挂念他,因为守卫南京是百死一生。若真战死在这里,让婉萍百般挂念,其实是祸害人家呀。11月15日婉萍走后,11月17日姜培生随部调往紫金山驻守防卫。12月1日,日军攻占江阴要塞,是日三路日军攻向南京。12月9日中路日军突破句容阵地,到达麒麟门开始进攻紫金山,到12日晚,教导总队机关奉命撤离,而仓促撤离时他们没有通知前线部队。直到13日上午,各个据点的部队开始自行突围撤离。“扑哧”一声是子弹穿透棉衣和皮肉的声音,姜培生看到小武倒下了,这个总是话很多的孩子在死去时没有发出一声… 原本姜培生是计划自己把船票和结婚证送给婉萍的,但还没走到门口就接到通知要开会,他拎着牛皮纸袋抓了旁边的一个小兵。 那个小兵叫做小武,一张稚嫩的圆脸瞧着就知道还是个娃娃,平时话极多,叽叽喳喳的四川话讲得姜培生有时都脑袋大,不过他倒是有一点很招人喜欢,就是较真,安排的活打破脑袋也会做完。 “我老婆大眼睛小嘴巴,脸长得粉白粉白,你出门一看,最漂亮的那个八成就是她。”姜培生给小武描述着婉萍的样子,说完拍拍他的肩膀:“一定要把东西给到人手里,你要给错了,小心回来我一巴掌拍死你。” “得了营长,我要真给错了,你也不知道呀!”小武讲话总不太过脑子,姜培生前脚说完,他后脚就补了一句,气得姜培生直啧嘴:“好,那这样吧。你过去先问她是不是姜太太,她要说是,你就问问名字。如果叫陈婉萍,你就把东西给她。要是不说名字,你就在那里把陈婉萍给我等来,这样行了吧?” “这样行,”小武向姜培生敬一个军礼,转身要走又被拉住。姜培生犹豫了一下,说:“帮我给她带句话。” 中午开完会回来,小武说东西已经给到了,还带回来一只白玉的挂坠。姜培生看到玉坠就知道东西肯定没有给错人,因为白玉坠子他见过,婉萍从来是贴身戴的,很宝贵这东西,据说是她母亲留下的唯一遗物。 姜培生看着掌心里的白坠子,一时心里很是复杂,他一面当然希望婉萍能记着他念着他的好,但另一面又希望婉萍不要太挂念他,因为守卫南京是百死一生。若真战死在这里,让婉萍百般挂念,其实是祸害人家呀。 11 月 15 日婉萍走后,11 月 17 日姜培生随部调往紫金山驻守防卫。12 月 1 日,日军攻占江阴要塞,是日三路日军攻向南京。12 月 9 日中路日军突破句容阵地,到达麒麟门开始进攻紫金山,到 12 日晚,教导总队机关奉命撤离,而仓促撤离时他们没有通知前线部队。直到 13 日上午,各个据点的部队开始自行突围撤离。 “扑哧”一声是子弹穿透棉衣和皮肉的声音,姜培生看到小武倒下了,这个总是话很多的孩子在死去时没有发出一声呻吟,就像战壕里倒下的许多人,像一块石头一棵树悄无声息地结束了自己无比短暂的一生。 小武今年虚岁 15 岁,是穿着草鞋跟随川军来上海参战的,部队在蕴藻浜北侧被彻底打散,他慌乱地退到上海城内,随后被姜培生捡到。原本姜培生想将这小家伙送回川军团,但这孩子意外地很黏他,所以就没把人送回去,而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到了自己的队伍里。 现在他死了,死在紫金山上,死在距离四川老家一千八百公里以外。姜培生想最后看一眼小武走时有没有闭上眼睛,但日本人密集的炮弹连这样一个机会都没有给他,他没有时间去做任何多余的事情,眼下他们只有不停地反击。 两个小时后日军的冲锋逐渐缓了下来,但这并不是什么好消息,它往往意味着更大的冲锋要开始了。姜培生握着发烫的枪管,这时一个通讯兵跑过来。 “怎么样?联系到指挥部了吗?”姜培生焦急地问。 “没有,”通讯兵说:“没有联系到指挥部,但是我们右侧的据点开始往后撤了,营长我们要不要也撤下去。” 他们现下已经与指挥部失联十个小时,如果右侧没了支援,日军下一波冲锋绝对会把他们像饺子一样包圆吃掉。姜培生扫了眼战壕里还剩下的百十来个弟兄,点点头说:“他们撤了,我们也不得不撤,现在所有人跟着我往光华门方向走。” 第37章 姜培生带着残部一百余人从紫金山上下来退进南京内城,往光华门方向移动时遇到了一股日军。他们那时还不知道光华门已经陷落,以为只是几十人的小股敌人,姜培生指挥部队躲入民房伏击,可一打起来便发现对方陆续扑来了一整支中队。 战斗持续将近一小时,一颗子弹打碎了姜培生左侧肩胛骨,接着一枚炮弹在他旁边炸开,弹片从右下腹穿透。仅仅是那么几秒钟,姜培生就觉得浑身的血液流了出去,他的手脚不听使唤,大脑空白,一头扎在了地上。 等姜培生再寻回一丝残存意识,耳边已没了枪炮声,他浑身无法动弹,甚至眼睛都睁不开,只有眼珠能勉强动弹,从未闭合的眼缝里看到一撇周遭情景。通讯兵死了,总是自嘲“猪八戒”的连长也死了,几个穿白色马褂的人正在把他的同袍弟兄的尸体扔上板车,不远处站着两个配刀的日本人在抽烟聊天,他们大声说着话,肆无忌惮的哈哈笑着。 一个收尸的老人走到了姜培生身边,俯下身,伸手要帮他合上眼睛,可就是这个简单动作让他发现这人居然还有一丝鼻息在。老人浑身一僵接着紧张起来,他蹲下身仔细确认他眼睛在动后,连忙拉过旁边一件死人衣服盖在了姜培生的头上。 “你莫要动啊,当官的,你千万莫要动啊!”老人的声音压得极低极低:“我拖你出去,你要是能活下来,一定记得回来给我们这些老百姓报仇啊!” 姜培生眼前一片黑暗,他感到自己被人用力拖到了一辆板车上,接着蒙在头上的衣服被揭掉,身上压过来两具尸体,都是他的士兵,但姜培生叫不出他们的名字,应该只在执勤的时候匆匆见过一两面而已。 姜培生的头被尸体压着歪向了一边。他浑身无法动弹,只能通过眼皮的缝隙看着残破的到处都是尸体残肢的街道。 收尸队的车走得很慢很慢,姜培生晕胀的脑子有些分不清楚收尸队到底走的是哪一条路,只是现在走到哪里也没关系了,从前每条路有每条路的风景,现在每条路上都一样,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男人的、女人的、老人的,甚至孩子的。 “春天去游玩呀,顶好是梅园,顶顶惬意坐只气游船呀!”这样如人间炼狱的地方姜培生忽然听到了完全违和的一段唱腔,温柔绵软的声音颤悠悠地在充满血腥味的寒冷的空气中飘散开。 姜培生顺着声音看过去,他在路边看到了一个人,一个他非常熟悉的人,是婉萍最好的朋友,那个叫陆淑兰的女孩子。她长卷的乌发此时乱如蓬草,身体赤裸只披挂着一件宽松的浅粉色羊毛呢外套,神情呆滞,鼻子和嘴角都是血。 淑兰捏着手指在唱《无锡景》,旁边是三个日本人,他们哈哈笑着鼓掌,随后其中一人将嘴里叼着的烟头按在了淑兰赤裸的白嫩的胸脯上,她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然后那几个畜生笑着上前把她围在了中间。 淑兰的尖叫像无数根钢针扎进姜培生身上的每一处毛孔,他无比愤怒,无比悲伤,浑身涌动的血液要冲破刚刚凝固的伤口。姜培生痛恨此刻完全无法动弹的自己,他心中想:“老天爷啊,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孽,今生要眼睁睁看到这样残忍的一幕!如果我活着看到的最后一个场景是淑兰如何被一群牲畜折辱,那还不如早早就让我死了算了,至少能少受一些煎熬与痛苦。” 姜培生是个很少流泪的人,但此刻他的眼泪却顺着眼角不停地往下淌,他从淑兰想到了婉萍,想到如果今日所见人不是淑兰是婉萍,那又该是怎样成千成万倍的痛苦。被打碎的肩胛骨,被穿透的肠子,都不及这万分之一。 收尸队还在慢慢往前走着,淑兰的声音消失了。姜培生却发觉自己来到了一个更熟悉的地方,是三元里啊!从前他和婉萍经常会来这边吃馄饨,婉萍女大毕业晚会上表演时穿的裙子也是在这边的裁缝店做的。姜培生的心脏此时已如一张揉皱的书页,他能料想到这条他最熟悉的街会是怎样,但亲眼所见,还是格外令人难以接受。 旗袍店的老板娘死了,就倒在路边,她最得意的那件绿缎子旗袍裙被血染红了大半,脖子被刺刀扎穿,留下了一个血窟窿。卖雀鸟的前清遗老爷死了,他的头被砍下来,用辫子拴在门前的树枝上,旁边还挂着他最喜欢的那只八哥,八哥在笼子里上蹿下跳地蹦达着,扑扇翅膀,用尖锐嘹亮嗓门叫唤着:“恭喜发财”“老佛爷吉祥!” 然后是刘家的馄饨店,桌、椅、板凳、碗、筷、锅子都被从店里扔了出来。一个年幼的孩子坐在碎瓷片中间,他的手上脸上都是血,声音微弱的哭叫着“娘”。 “长生啊。”姜培生的嘴唇微动着,这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胆子小,性子软糯,喜欢吃糖,不喜欢吃辣,会软绵绵的叫他叔叔,会在高兴时湿哒哒地亲他的脸颊,会用小手抓着他的衣领。 这么小的孩子,要他怎么在南京活下去呢?姜培生正在担忧长生,忽然不知从哪儿飞来了一颗子弹,小孩子细弱的哭声戛然而止,噗通歪斜倒在地上,血从额头的弹孔流了下来。 长生啊!姜培生的眼泪再次流了出来,他心中痛苦:“对不起啊,没能保护你。长生啊,对不起,我的小长生。” 姜培生想闭上眼,却发现眼皮无法完全闭合,他被迫地只能继续看着南京城里的一幕又一幕的惨剧。他看到和婉萍曾经一起吃过的馆子空空荡荡,门外是倒伏在地上的尸体,仔细辨认里面也有他熟悉的一二张面孔,有的是大堂经理,有的是领班,有的是服务员。 鸡鸣寺下堆满了尸体,风情万种的秦淮河只有杀戮,玄武湖埋葬着无数冤魂,一年四时景的白鹭洲在 37 年的冬天不会有人去赏红梅。 那些他与婉萍吃过的小店,那些他与婉萍看过的风景,那每一条他与婉萍走过的巷子全都没了。姜培生觉得这辈子的眼泪都在今天被流了个干净,他看着夕阳一点一点落下去,漫天红色都是被南京城里的血染的。 “我要活下去!”姜培生迸发出了强烈的意志:“我要活下去!我一定要活下去!我会回来,我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第二十一章 滞留 婉萍是在11月16日凌晨登上了离开南京的船,周遭一片乌漆抹黑,她原以为大家都一个样,可等到天大亮时才发现这艘客轮其实也分了两层。上层是给高官们的亲倦,有包厢床铺,有餐厅,甚至有一个棋牌室,可以让无聊的太太们打牌消磨时间。下层则没有这样好的待遇,婉萍猜他们所在的地方应该是游轮原本的舞厅,因为正中央挂着一个硕大的彩色灯球。地上铺着些滕编垫子,人像沙丁鱼般挤在一起,不要说躺下了,连歪个身子都会和旁边的人撞脑袋。陈彦达紧张兮兮地抱着他的高精密天平,去上个厕所都要和婉萍、夏青嘱咐几遍,不要让人动坏了。客轮逆流而上行驶两天,18号上午抵达宜昌。因为长江在11月进入枯水期,婉萍他们所乘坐大客轮是进不了重庆的,必须在宜昌换成大马力的小渡轮才能过上游的险滩。船上的人全部下来后客轮离开码头,随后两艘小轮渡靠过来,婉萍他们向轮渡走时却被人拦住了。穿着轮渡公司马甲的小工手里拿着一沓黄纸,高喊:“拿红票头的直接上船!拿白票头的排队换黄卡,等其他渡轮安排!”来时在下层的自然都是白票头,有人想要浑水摸鱼,可刚往前走了两步就被守在码头的士兵推搡回去,拥挤的人群被驱散让出一条通道给拿着红票头的“人上人”。婉萍夹在人堆里,她努力地踮起脚尖看向登上小轮渡的太太们,里面果然有宋太太。她盘着卷发,黑色毛领大衣里面是祖母绿的高领旗袍裙,腹部隆起瞧着像怀了身孕,身边还有两个小孩子。等到高官太太们登上船后,“白票头”们才开始排队登记换黄卡,长长的队伍只有一个小工,等到中午时终于排到陈家四口。陈彦达背着他那笨拙沉重的高精密天平问:“小伙子,我们大概什么时候能等到船啊?”“不知道”,小工很是不耐烦,皱着一张脸说:“也许明天,也许下周,也许下个月吧!谁知道呢?现在到处都是从北边和上海逃过来的难民,还有好多工厂器械等着往西边运呢!怎么排船是上面人说了算,我只负责给你们在这里换卡。”陈彦达总担心着他的仪器会坏掉,心里十分不乐意多… 第38章 婉萍是在 11 月 16 日凌晨登上了离开南京的船,周遭一片乌漆抹黑,她原以为大家都一个样,可等到天大亮时才发现这艘客轮其实也分了两层。上层是给高官们的亲倦,有包厢床铺,有餐厅,甚至有一个棋牌室,可以让无聊的太太们打牌消磨时间。 下层则没有这样好的待遇,婉萍猜他们所在的地方应该是游轮原本的舞厅,因为正中央挂着一个硕大的彩色灯球。地上铺着些滕编垫子,人像沙丁鱼般挤在一起,不要说躺下了,连歪个身子都会和旁边的人撞脑袋。陈彦达紧张兮兮地抱着他的高精密天平,去上个厕所都要和婉萍、夏青嘱咐几遍,不要让人动坏了。 客轮逆流而上行驶两天,18 号上午抵达宜昌。因为长江在 11 月进入枯水期,婉萍他们所乘坐大客轮是进不了重庆的,必须在宜昌换成大马力的小渡轮才能过上游的险滩。船上的人全部下来后客轮离开码头,随后两艘小轮渡靠过来,婉萍他们向轮渡走时却被人拦住了。 穿着轮渡公司马甲的小工手里拿着一沓黄纸,高喊:“拿红票头的直接上船!拿白票头的排队换黄卡,等其他渡轮安排!” 来时在下层的自然都是白票头,有人想要浑水摸鱼,可刚往前走了两步就被守在码头的士兵推搡回去,拥挤的人群被驱散让出一条通道给拿着红票头的“人上人”。婉萍夹在人堆里,她努力地踮起脚尖看向登上小轮渡的太太们,里面果然有宋太太。她盘着卷发,黑色毛领大衣里面是祖母绿的高领旗袍裙,腹部隆起瞧着像怀了身孕,身边还有两个小孩子。 等到高官太太们登上船后,“白票头”们才开始排队登记换黄卡,长长的队伍只有一个小工,等到中午时终于排到陈家四口。陈彦达背着他那笨拙沉重的高精密天平问:“小伙子,我们大概什么时候能等到船啊?” “不知道”,小工很是不耐烦,皱着一张脸说:“也许明天,也许下周,也许下个月吧!谁知道呢?现在到处都是从北边和上海逃过来的难民,还有好多工厂器械等着往西边运呢!怎么排船是上面人说了算,我只负责给你们在这里换卡。” 陈彦达总担心着他的仪器会坏掉,心里十分不乐意多停留,只想尽快到重庆。他签了字也不走,追着人家继续问:“我拿了这卡,然后呢?我要去哪才知道什么时候能排得到我的船?” “那边!那边有公告!”小工抬手往码头边上的一处房子指了指,撇拉着嘴角说:“你弄完赶紧走,后面人多着呢!” 陈彦达想再问两句,被后面的人推了一把,有人在大声埋怨着“老头子好啰嗦麻烦嘞!”他想要跟人理论,扭头却见排在自己身后的都是些年纪轻轻的大姑娘、小媳妇,自己站在里面显得格外突兀,一时本来有理的也变得没理,只能忍下这口气儿离开。 宜昌本身并不是上海南京那种大城市,作为内陆水运的中转港,码头虽然繁忙,但常住人口其实并不多,可眼下的宜昌城却被难民和内迁工厂的货物挤得满满当当,本就不算宽的道路上是一辆接一辆装满了货物的推车,两边的屋檐下是站着躺着坐着的人。 如怀扶着夏青,陈彦达背着他万分金贵的宝贝,婉萍一个人拿了家里大部分的行李,从前没做过什么力气活的四个人走得很是吃力。他们连问了几家旅店都没有空房间后,陈彦达坐在路边,捶着腿大声抱怨:“这究竟是个什么世道?这么多人这么多货堵在一起,上面没有一点拿得出手的办法吗?报纸上不天天宣传黄金十年吗?我倒是想问问这十年他们到底干了些什么事情?铁路没修多少,公路下点雨就成烂泥,江面上的轮渡还是私人公司那几艘,辛亥革命开始宣传着人人平等,可今天瞧见了,遇上事情还是红票头的先走,他们把我们老百姓当过人吗?没有啊!” “好了,爸爸,你不要说这些话啦!不要说那些红票头的,连我们手里的白票也不是想要就能要的!要没有培生,我们现在还在南京城呢。”婉萍靠在墙上恼火地说,大冬天里她被累出了一身汗,手勒得生疼,腿肚子发酸,脊梁被包裹压得好像随时会裂开一段。 牢骚满腹的陈彦达头一次在女儿面前觉得理亏了,他半张着嘴,看着婉萍半天愣是没说出一个字来,最后只能垂下头长叹了口气。 “哎哟,这种时候就不要吵了嘛,大家心里都着急的。”夏青出来做和事佬,轻推了儿子一把,用眼神示意他去接过婉萍手里的箱子。 “姐,你坐下休息一会儿吧,”如怀起身走到婉萍身边说。 “你们就在这里坐着别乱走,我去周围瞧瞧。”婉萍说着话把包裹和皮箱放在夏青身边,整了整衣裳沿大街往前走。 快走到丁字口时,婉萍遇上了桩热闹事。一个穿着绛紫色短褂和黑裙子的女人跑上前抓住了个消瘦满嘴黄牙的男人,接着她抡圆胳膊“啪”地一个大耳光把人扇倒在地上。旁边见着这情景的立刻“哦哟哦哟”叫起来“好厉害的婆娘!” “嚷嚷什么嚷嚷!大烟鬼耍流氓还不能打吗?”紫褂子大嗓门,东北口音,她这话一说完,旁边立刻有人起哄“就瞧着你打他,我们可没见着他打你!”“这么彪悍的婆娘,谁敢对你耍流氓呀!” 围观的人轰然笑起来,被打翻在地上男人也来了精神,他一下子翻身站起,昏黄的俩眼珠子滴溜乱转,上下扫了一眼紫褂子,往地上啐了一口:“不知道谁家的倒霉男人娶了你!” 紫褂子是典型的东北人大骨架,身高与被打的男人差不了多少,样貌大概三十岁,薄薄的单眼皮,眼角尖锐,高鼻梁,嘴巴偏大,一张长圆脸。她听到对方的话立刻黑下脸,往前又走了半步,逼得对面往后缩了缩。 正在此时人群被推开,两个女人各拉扯着一个四五岁大的孩子挤进来。年长些的女人看起来也是三十岁上下,瘦瘦高高穿了身藏青色旗袍裙,裙子上无花纹,但滚边是明艳的孔雀蓝。她头发梳得很精致,大眼睛,双眼皮又宽又深,颧骨微突,嘴唇很薄,单看面相让人觉得这人严厉甚至有几分刻薄。与她一对比,另一位简直是朵楚楚可怜的小白花,年纪与婉萍应该差不多,扁杏仁眼,粉红的小嘴巴,鼻梁瘦削微翘。她红着眼睛指着被打的男人,声音颤巍巍的:“庞太太,马太太,就是他!他说要来租房子,我就把人带进了屋里,可刚进门他就……” “听见了!都听见了!是他先对人家动手动脚!”紫褂子拔高嗓门,周遭的人见到这情景反而觉得无趣了,一下子哄散开,被打的发觉自己碰上硬茬,灰溜溜地扭头就跑。 紫褂子一手拉着一个孩子与另外两个女人也要离开,婉萍连忙跟上去,急声说:“庞太太,马太太,你们是不是有房子要出租?” 听到声音几个人都转过身,紫褂子盯着婉萍点点头,说:“跟我们一起租房的人先坐船走了,现在的确要找个合租的,但是租不了很久,一个月或者两个月,买到去重庆的船票我们就会走。” “那太好了,我们也是要去重庆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等到船票。”婉萍说着走上前,问紫褂子:“请问您是庞太太还是马太太?” 第39章 “我是马太太,她是庞太太。”紫褂子指了一下自己,然后指着高个子的女人说,最后目光才落到了白衣服身上,说:“那位是白小姐,庞太太的……” 马太太说着停下了,她看向庞太太似乎在斟酌要用什么词语来形容两人的关系。庞太太抿着嘴角没有吭声,倒是一边的白小姐先说了话:“庞太太是个作家,她雇我做些校验和誊抄的工作。请问你怎么称呼?” “我叫陈婉萍,我丈夫姓姜。”婉萍说。 庞太太见婉萍身上没带任何行李,想着她应该还有同行的人,于是问:“你们一共几个人?” “我父亲,继母,弟弟,我们全家四个人。”婉萍回答。 “我们只多出来一间房子,男男女女哪怕是一家人也不好住吧。”瘦高个子的庞太太摇了摇头说:“而且你们还带了个小孩子,我晚上写东西怕吵。” “我弟弟十三岁了,不会吵到人的。”婉萍一边解释,一边心想马太太也带了两个孩子,庞太太这理由说出来实在有些牵强,大概还是嫌弃陈家人太多吧。 果然婉萍说完,庞太太的脸上却依旧不乐意:“我们都是女眷,你家两个男人,总让人觉得心里不安生。” “请你们放心,我爸爸是中央大学的老师,我弟弟也很乖,肯定不会打扰你们的。我们刚从南京过来,现在没有落脚的地方,哪怕是一间房子,我们全家住一起也没有问题的,无论如何总比睡在街上要好。”婉萍怕错过了这次机会再找不着其他住所,她态度恳切的对三个女人说:“我丈夫是教导总队的中校营长,费了很大力气才拿到从南京去重庆的船票,我们以为会直接过去,结果船停在宜昌要转小渡轮。庞太太,马太太,白小姐,什么时候能拿到中转的船票我们也不清楚,只能拜托你们暂时收留。请放心,房钱我们一定会准时给,我们全家都人品非常好,绝对不会给你们造成麻烦的。” 婉萍说着从身上摸出来刚才在码头换的黄卡,把它拿到马太太与庞太太面前,黄卡上面有一枚红色的印章,字迹有些模糊了但是仔细分辨还是能分辨得出来“军……后勤……”等字样。 滞留在宜昌已经一个月的两人都认得这种黄卡,它的确是发给军属的特殊通信证。紫褂子的马太太神色缓和下来,脸上终于有了笑,她摸摸腿边两个孩子的脑袋说:“我丈夫是东北军上校团长,不过现在都被编进中央军了,跟你丈夫也算是一起的。这是我们的一对龙凤胎,男孩叫黑龙,女孩叫兴安。叫这个名字就想让他们永远记得家在黑龙江兴安岭。” “我丈夫以前是西北军独立团团长,不过人都死四年了,骨头渣都凉得透透的。”与马太太不同,庞太太说话时口气异常冷淡,甚至提到丈夫时目光不自觉地往旁边白小姐身上瞥了一眼。 婉萍见到白小姐脸上有些悲色,她一时分不清楚是因为白小姐本来就红着眼眶造成了错觉,还是她的悲伤源自于那位西北独立团庞团长的死亡。 不管是东北军西北军还是中央军,女人们因为这层特殊的关系一下子就亲近起来,马太太爽快地把多出来的一间房子转租给了陈婉萍一家四口。 陈家原本以为可能住几天就会拿到去重庆的船票,但谁想这么一住下就待在宜昌快一个月。 同在一个屋檐下的这段日子里,婉萍知晓了马太太姓苏,叫苏婉君,与丈夫是青梅竹马。俩人小时候就定了娃娃亲,长大有些意识时便自然而然地走到一处,好像他们天生就该是一对,从来没吵过嘴,也从来没想过这辈子会不会还有其他人。马家和苏家两家人的关系也是相当融洽,逢年过节的都要在一起。婉萍每次听着马太太喜气洋洋地说着这些,总是会生出羡慕,忍不住去想培生什么时候才能跟父亲也这样好好相处呀! 婉萍眼里马太太是个豪气的人,热情爽快,说话做事都大大方方,最难得的是,她还保持着堪称稀罕的乐观主义精神。哪怕在码头上徒劳地挤一整天,在每个人脸上都是焦躁而灰败的神色时,马太太依然能讲两个俏皮话让大家短暂地放松半分钟。 12 月初日军开始进攻南京城,婉萍几乎是夜夜都无法睡着,连续几天失眠后,她差点晕倒在码头。幸好那天是她跟马太太一起去的,马太太把婉萍扶到了人少的地方,问起她原因。 婉萍婉萍一股脑把自己心里的担忧全说出来,原以为马太太会像平日那样乐观的鼓励、安慰她,结果却见马太太长叹了口气,面露悲色,说:“我本来家庭和睦,夫妻恩爱,该是最享福的人,可小鬼子一来什么都没了,家没了,地没了,父母、公婆、兄弟、妯娌一个个死得死散得散,四年前我的大儿子也病死在北平。打一仗败一仗,败一仗逃一段。这条逃亡的路啊,你们才刚刚开始,可我已经向南向西跑了六年。我时常想,幸好我丈夫还在,两个孩子还在,要是他们也没了,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力气再走回东北老家。” “不管怎么说你都比我幸运,至少你爸爸姨母弟弟都还在你身边呀!你这一家子始终没有散。”马太太说着搂住婉萍的肩膀。 “我怕培生出事,马太太,我晚上一闭眼睛就想他。”婉萍靠在马太太的肩膀轻声说。 “你得习惯,”马太太拍着婉萍的后背说:“他们在前面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我们在后面一样是成天提心吊胆,但是你得学会让自己安下心,要不然这种日子是没法过长久的。” 婉萍努力想让自己放下心,但是每天传来的关于南京的坏消息却让她完全做不到,这样极致的不安与焦虑持续到 12 月 13 日,日军宣布全面占领南京。 同日婉萍听到了一个传闻——守卫紫金山的教导总队全军覆没,无人生还! 第二十二章 山城 他们说后方指挥部撤了,但前面的部队没得到消息,导致守在紫金山的教导总队残部被蜂拥而来的小鬼子包圆吃掉,一个人也没突围出来。他们说就算提前撤退进城里的也都堵在下关码头,因为没有船,大部分人被淹死了。他们还有说督战队的人没有接到撤退消息,开枪杀了驻防南京的自己人。总之各种各样的坏消息满天飞,婉萍想堵住耳朵,一条也不要去信,但她又忍不住要去打听所有可能的消息。她想听到好的,但坏的总是更多。陈彦达难得闭嘴,他没有说婉萍,也没有说姜培生,甚至全天都没有提一句抱怨话,只是默默地去了码头看票,回来时带了一小份麦芽糖给婉萍:“买给我的小囡囡,不给如怀,就你的独一份。”本来婉萍没哭,但吃了一小块麦芽糖后,她的眼泪就开始不自觉地往下落,手抓着裙子,哭得浑身都微微发抖。陈彦达一下子慌了神儿,不知道要怎么安慰,正在犯愁,住旁边的马太太和庞太太推门进来。马太太把婉萍搂进怀里,拿着自己的手绢给她抹眼泪:“不要哭了,那些传闻是不能信的!听信他们的话,我男人都不知道死多少次了。婉萍,真要是你家姜培生殉国了,肯定有人来正式告知家属的。现在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这个道理你要时刻记在心里面!”“就是!就是!姜培生大小也是个官啊,不可能就这么稀里糊涂的。”陈彦达听后连忙在旁边应和。“婉萍,你现在要把心态调整好,万事不要老想着坏的,多往好处想想。”马太太拉着婉萍坐在床边,紧握她的手说:“你家姜培生可能是被打散了,也可能是受了点轻伤,总归你就时刻留意消息好了,其他的都不要多想。等到重庆,那边人多方便打听,多问一问,说不定就有人知道姜培生的消息。”“嗯,”婉萍抽抽鼻子乖顺地点点头,接着她看向一直没吭声的庞太太问:“庞太太,当年庞团长牺牲时您应该也非常悲伤吧。”“呵,”庞太太听到这话,嘴角一挑冷笑出声,她抱着胳膊,向外瞥了眼说:“我从北平心急火燎地跑到张家口给庞大志收尸,结果呢?呵!好家伙!到地方才知道他给我留了一份大惊… 第40章 他们说后方指挥部撤了,但前面的部队没得到消息,导致守在紫金山的教导总队残部被蜂拥而来的小鬼子包圆吃掉,一个人也没突围出来。 他们说就算提前撤退进城里的也都堵在下关码头,因为没有船,大部分人被淹死了。 他们还有说督战队的人没有接到撤退消息,开枪杀了驻防南京的自己人。 总之各种各样的坏消息满天飞,婉萍想堵住耳朵,一条也不要去信,但她又忍不住要去打听所有可能的消息。她想听到好的,但坏的总是更多。 陈彦达难得闭嘴,他没有说婉萍,也没有说姜培生,甚至全天都没有提一句抱怨话,只是默默地去了码头看票,回来时带了一小份麦芽糖给婉萍:“买给我的小囡囡,不给如怀,就你的独一份。” 本来婉萍没哭,但吃了一小块麦芽糖后,她的眼泪就开始不自觉地往下落,手抓着裙子,哭得浑身都微微发抖。陈彦达一下子慌了神儿,不知道要怎么安慰,正在犯愁,住旁边的马太太和庞太太推门进来。 马太太把婉萍搂进怀里,拿着自己的手绢给她抹眼泪:“不要哭了,那些传闻是不能信的!听信他们的话,我男人都不知道死多少次了。婉萍,真要是你家姜培生殉国了,肯定有人来正式告知家属的。现在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这个道理你要时刻记在心里面!” “就是!就是!姜培生大小也是个官啊,不可能就这么稀里糊涂的。”陈彦达听后连忙在旁边应和。 “婉萍,你现在要把心态调整好,万事不要老想着坏的,多往好处想想。”马太太拉着婉萍坐在床边,紧握她的手说:“你家姜培生可能是被打散了,也可能是受了点轻伤,总归你就时刻留意消息好了,其他的都不要多想。等到重庆,那边人多方便打听,多问一问,说不定就有人知道姜培生的消息。” “嗯,”婉萍抽抽鼻子乖顺地点点头,接着她看向一直没吭声的庞太太问:“庞太太,当年庞团长牺牲时您应该也非常悲伤吧。” “呵,”庞太太听到这话,嘴角一挑冷笑出声,她抱着胳膊,向外瞥了眼说:“我从北平心急火燎地跑到张家口给庞大志收尸,结果呢?呵!好家伙!到地方才知道他给我留了一份大惊喜!” “陈先生,您能不能先出去一会儿,我们跟婉萍说说话。”马太太轻拍了一下庞太太的膝盖,对陈彦达说。 “好,你们说,”陈彦达往庞太太的脸上瞧了眼,随后走到外面把大门关上。 屋里只剩下三个女人后,庞太太再次开口:“白晓媛是庞大志在张家口找的女人。” 白晓媛就是陈婉萍第一次遇见她们时的那位白小姐,性子温温柔柔,说话声音不高,总微低着头,是个婉萍看着都能生出保护欲的女人。白小姐和庞太太住一间屋子,庞太太晚上写东西,白天去码头的都是白小姐,她傍晚回来时要准备两个人的晚饭,夜里经常还要起来给庞太太煮面。 夏青猜测白小姐可能是庞太太家的下人,陈彦达则是更接受白小姐自己的说法,是庞太太掏了钱雇佣白小姐照顾起居。婉萍也怀疑过两人的关系,她们亲密地生活在一起,但是面上又总是显出些隔阂,婉萍猜了许多两人的身份,但始终没想到居然会是这样。 “说起来真可笑,我接到通知后急匆匆地赶过去要给庞大志收尸,结果到地方被告知他已经被亲眷带走安葬。我可怜他孤身在外,没想到他倒是精明,先给自己在张家口安了个家!虽然说我们夫妻没什么深厚情谊,但他瞒着我养其他女人算什么事!我当时悲尚未消,又添新怒,火气上头就去找那个女的算账!可谁想大门踹开,我一进屋里就瞧见白晓媛倒在地上,下半身全是血。当时的情形坏透了,我要不管她必然是一尸两命……”庞太太抿了抿嘴角,哪怕是四年前的事情,她想起来依然觉得憋气,摇摇头说:“可这种事儿……总不好不管吧?那是人命啊!我如何生庞大志的气,也不至于眼睁睁看着一个人死在眼前。” 马太太的手搭在了庞太太的肩膀上:“我还不知道你?昭晏啊,你是刀子嘴豆腐心,说最狠的话,心肠却比我认识的大部分人都要软。换个人很可能就是不管她白晓媛,是你心肠好救下她,可怜她,让她留在你身边……哎……也就是因为你心肠好,所以才会愿意记着他们西北军独立团一千两百条被白白送掉的人命……” “好了好了,不说我了。”庞太太摆摆手打断马太太,看着婉萍说:“你要是觉得没鞋穿不快乐,就去看一眼没脚的,这时候你就会觉得没有鞋算什么呢?至少你还有脚。我同你讲过去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就是想说,哪怕是最糟糕的情况,你身边有家人总比四年前的我和白晓媛要强。我们都能好好地挺过来,你也肯定可以,人总要活着的。” 庞太太的全名叫做顾昭晏,丈夫死后她一直没有改嫁。具体不改嫁的原因,婉萍并不十分清楚,只是潦草记得马太太提过一嘴,好像是因为西北独立团的什么事儿,但每次只要一提起它,庞太太就会立刻打断或者敷衍过去,她没那么希望别人说起,但这事儿又似乎不是什么坏事。 做好事又总不愿意让别人知道的,这样的庞太太一下子让婉萍想起了陆淑兰,她也是那样嘴硬心软的人。如今南京城破,婉萍不由地担心起淑兰,他们一家还安好吗?淑兰长得那么漂亮,她父亲的那些日本朋友会不会为难她? 自从南京被占领,宜昌渡口的效率明显提升了不少。五天后,陈家人终于拿到船票可以去往重庆。婉萍从码头回来,本来是要跟庞太太、马太太分享好消息,约定大家重庆再见,结果回去一讲,发现大家都拿到船票,而且更巧合的是马太太一家和陈婉萍一家在同一艘船上。 “真是有缘分!”婉萍这些天里难得露出笑容。 12 月 20 日庞太太与白晓媛上午离开,下午时婉萍一家与马太太一家登上了从宜昌开往重庆的大马力小渡轮。这趟航程一共四天,到重庆时正好是 12 月 24 日,西方人的平安夜。 “明天就要到重庆了,”婉萍挽着马太太的胳膊站在船尾,她抬头看着两边接近笔直的陡峭崖壁说:“从前只在书本上看到‘山城’重庆的说法,今天到这里才确认果然名不虚传,南京的紫金山一比都要没了威风。” “我老家也有这样高高的山,山上是望不到头的松柏。林子里有傻狍子,有山鸡,山里的溪流到秋天就挤满了肥鱼,拿瓢一舀就能捞起来。”马太太与婉萍说着话,但眼睛却紧盯在甲板上跑来跑去的两个孩子,瞧见他们靠近栏杆便连忙上前把人拦回去。 “你们那边是不是会下很大很大的雪啊?”婉萍问马太太。 “当然了!雪下起来,一晚上的功夫整片山都成了白色的,积雪能堆到膝盖。”马太太提起老家总是兴致很高,她用手比划着说:“老话说瑞雪兆丰年,因为大雪会把田里的虫卵都冻死,第二年就有好收成。这时候大人高兴,小孩也高兴。我记得小时候最喜欢的事情就是跟村子里的孩子门打雪仗,别看我是个姑娘,但一点也不怕那些小子们。我跑得快,打得准,我丈夫总说我要是个男的肯定能做最好的投弹手,他要把我招到他们队伍里去。” 第41章 “我若是男的,姜培生肯定可嫌弃我了,他要指着我的鼻子说‘阿爸是老天真,侬阿小天真啊?’”婉萍说着,不禁捂着嘴笑起来。 “你丈夫不是陕西人吗?怎么说南京话?”马太太问。 “他这个人有意思得很,有时候会故意用南京话来埋怨人,可偏他南京话学得又不好,所以一说起来就特别阴阳怪气。”婉萍想起姜培生说话的样子就忍不住笑,抱着马太太的胳膊摇了摇:“等培生来重庆了,我们一起吃饭去。” “好啊,那就约好了。要是我丈夫回来,我们也请你吃饭,到时候咱们两家人认识认识。”马太太的话刚说完,小渡轮猛地停下,婉萍脚下一崴差点摔倒。马太太扶了一把婉萍,然后连忙上前把两个孩子都护在身前,接着船舱里有人跑出来,高声质问:“出了什么事情?” “该不是船撞在礁石上了吧!”有人嚷嚷了一声,船上其他人立刻沸腾,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船长的声音没传来,倒是各种猜测一下子有了几十上百种,正在大家都心慌时又有人向热锅里泼了一勺冷水。 婉萍分不清楚到底是谁喊的,她只能听出来是个男人的声音:“船歪了!船歪了!” 船上有胆子小的发出刺耳的尖叫,婉萍也注意到他们的小渡轮的确开始缓慢地向左侧倾斜。马太太一左一右抱起两个孩子,迅速往甲板右边跑。婉萍没有跟着她过去,而是逆着人群跑进了船舱,果然她父亲正抱着怀里的大宝贝一动不动地坐在位置上,夏青和如怀则一脸无奈而焦急地立在旁边。 “我们也赶紧出去吧!这船说不好是触礁漏水了。”婉萍急切地说。 “我会游泳?你会游泳?还是你姨母和如怀会游泳?真要是这船出事,咱们家四个一个都活不了!”陈彦达显出异乎常人的镇静:“现在人这样乱,我背着东西出去。摔一下碰一下,把仪器弄坏就可惜了了!” “总不好就这样坐着吧!”婉萍说。 “错了,”陈彦达摇摇头:“现在情况咱们也就只能坐着。怎么办?你说了也不算,那些人说了也不算,就听船长的吧!” 陈彦达的话说完就见船长从前面的操控室跑出来,他一边往外跑一边拿着喇叭大声喊:“贵重的东西带在身上,其他的行李统统从船上扔下去!” 婉萍、夏青和如怀一瞬间都盯上陈彦达怀里的笨重仪器,他一把护在胸前,像老母鸡护着崽子一样梗着脖子大声说:“就算把南京的家当都扔进江里,这仪器也不能扔!” 陈家人正在僵持时,原本在甲板上的乘客陆续返回了船舱里。渡轮在肉眼可见的逐渐倾斜,所有人都开始收拾行李,把值钱的贴身放着,然后把皮箱一个一个往外拎。夏青是十万分的舍不得,但她心里明白,真要这船沉了,他们一家都得整整齐齐地葬在江里,从南京到重庆跑了一千多公里,最后死在这种地方,那真是太冤了! 陈家四个人最后只留下一只皮箱,其他的都被扔下了船。只有陈彦达死死地抱着他的仪器,分毫也不撒手。这时旁边有几个乘客围过来,他们大声指责着陈彦达自私,猜他那木头箱子里装的是黄金、美钞亦或者是其他见不得人的古董,甚至于烟膏。 “这是做药物分析实验用的高精密天平!”陈彦达大声喊着踉跄地站在座位上,倾斜的船舱让他整个人都是歪的,只能一手抓着船舱壁上的小挂钩稳住身体,一手紧紧拉住他那宝贝箱子的背带。 陈彦达除了面对学生和家里人,他大部分时候是个自傲而沉默的人,尤其是面对一些目不识丁的更是不乐意多花费一滴口水。但眼下情况特殊,陈彦达拔高嗓门,拿出了比在课堂里给学生讲课更多十倍的耐心。他看着下面的人,说:“这个东西叫做机械电光天平,属于高精密天平,在药物分析中经常会用到的一个很重要的仪器。你们懂不懂药物分析?药物分析就是分析一个药它含有哪些成分,同时呢?也是检测我们合成的这个药能不能吃的一门科学。简单的说,这个东西就像买菜的称,你要知道你买了多少东西,需要拿称一称吧!但是用来称苹果称梨子的秤能称一根头发吗?它称不了,但我们这个东西就能称,而且十分之一的头发丝重量也能称出来。” “那玩意儿说破天不也就是个秤吗?称来称去的能有啥用?”有人不满地大声质问。 说理论的他们是听不明白,也不乐意去听的,陈彦达舔了舔干燥的嘴皮,换了个思路解释说:“你们大家都受过伤吧?都知道伤口要是好得不利索,肉会烂掉的吧!现在我们跟日本人打起来,打仗会有很多士兵受伤,他们的伤口如果处理不好就会化脓,就会烂掉,人就会死。我们在做的是什么?我们在做的就是尽量去找到一种药,这个药可以杀死伤口上的细菌,让这个伤口不烂,人能好起来。明白了吧?” 提到了受伤的士兵,马太太忙问道:“真的会有这种药吗?” “有,肯定有!”陈彦达用力地点点头:“只是现在全世界都还没有找到它。但我相信肯定能够有一种广谱杀菌的药物存在。如果我们能找到它,把它做成药给我们的士兵使用,会挽救很多人命。” “如果能做出来就是神药啊!”马太太不禁感慨说:“我从黑龙江一路逃到这里,见了太多死在路边上的伤兵,他们很多人还是年轻娃娃啊。如果真有这种药,我们能少死多少人?” 马太太的话说完,船舱里的人都没了声音。 陈彦达紧张地看着围着他的人群,他像一个等待被将军检验的士兵浑身都紧绷着。 “日本人、美国人都找不着,你们行吗?”有人忽然高声问。 “行的!肯定行的!”陈彦达用力地点点头,拔高声音说:“我们怎么不行啊!我们现在技术确实不如他们,但是我们如果不做,不去努力,那么我们永远都不如他们。中国人天生就要比其他国家的人笨吗?没有啊,我们并不比他们笨,我们只是因为过去的傲慢而被这个世界抛下了,所以我们得在他们后面拼命追赶!也许十年,也许二十年,或者五十年后我们就能追上他们呢?而且退一步讲,就算将来这种万能神仙药真的被其他国家的科学家发现了,我们也得有能力仿造出来给我们自己人用,不然跪下求人可怜施舍吗?我们现在在做的东西可能只是很基础的,但这就是为以后打底子,绝对不是白费力气!你一时半会儿看不见,并不代表着它就没有价值!” 陈彦达卖力地演说,额头都出了一层薄汗,他觉得今天也是在上课,给另外一群学生上课。 陈彦达从前未直说过,他打心眼里是瞧不起没文化的,但是从离开南京到现在这一个多月里,这一路的逃难,改变了他的许多想法。从前陈彦达瞧不上卖力气的苦力,但现在他背着那沉重的大宝贝走了这些日子,切实体会到了人家的辛酸与劳累。 陈彦达还在等着大家提问,忽然轮船开动了,猛然一顿他脚下打滑,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众人瞬间举起手来要将他托住。陈彦达低头看着那一双双眼睛,从刚才的茫然无知到逐渐能瞧出一丝燃起的明亮,他心中瞬间产生了巨大的成就感。 第42章 何必高高在上呢?俯下身来又何尝不好?给学生们上课是上课,给那些目不识丁的人讲道理讲科学不也一样是上课?而且他的学生可以更多!学堂可以更加广阔!陈彦达想起来姜培生曾经说过的话:“谁不是妈生爹养?谁的命不是命?凭什么就你高人一等!” 这小子!陈彦达头一遭在想到姜培生时笑了出来。 *青霉素:又称盘尼西林,广谱抗菌药,1928 年被英国细菌学家弗莱明发现,1929 年弗莱明发表研究成果,但是当时该成果并未引起科学届重视。1938 年德国化学家钱恩开始做提纯实验。1940 年弗洛里与钱恩开始进行动物实验证实青霉素具有广谱杀菌作用。此后,科学家们开始研究提纯生产青霉素,直到 1942 年美国制药企业开始大批量生产。1944 年中国第一批国产青霉素诞生,樊庆笙先生是中国青霉素之父。青霉素的横空出世,被誉为二战神药,极大降低了战场死亡率。1945 年弗莱明、弗洛里和钱恩因“发现青霉素及其临床效用”而共同荣获了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 第二十三章 南京人 小渡轮重新开动,晃悠几下后找回水平,过了浅滩他们再未遇到类似的危机情况,第二天下午五点十五分到达重庆的朝天门码头。到了重庆,第一件事自然是要找个能落脚安家的地方。在船上时马太太和陈家人就约好了往后要住在一处,方便日后互相照应。因为他们之前都没来过重庆,也不清楚住在什么地方好,最后还是听了陈彦达的提议去磁器口。因为8月学校搬迁的时候,有个学校领导跟陈彦达提起过磁器口正在建一个实验室和一个可以生产少量药品的小作坊,而且那里距离中央大学在重庆的歌乐山校址也比较近。两家人在朝天门码头上岸后,又换成了一辆小渡轮从朝天门坐船到了磁器口码头。到地方时已经将近八点,天完全黑了,此时要去找房子实在是相当困难,没法子只能先找家便宜的大通铺住下。陈彦达抱着他护送一路的大宝贝整宿未睡,生怕自己一闭眼就叫旁边的人偷了或者摔坏。第二天清早五点,天刚刚擦亮,陈彦达就把如怀叫起来,让他到女铺的门外等着妈妈与姐姐,自己则又背上天平去附近找中央大学的药物研究实验室。等六点多夏青起床,看见蹲在门外冻得打哆嗦流鼻涕的儿子,气得跑去跟婉萍告状:“当家的没个当家样子,老婆女儿儿子一个都不管,家里什么事都得让女人来料理。”马太太是个很利索爽快的人,抱着两个孩子依旧脚下如风,她带着婉萍在磁器口附近穿街走巷,奔忙一个上午后基本敲定下来了要租的房子。那是栋三层的咸丰年间的木质老楼,一楼是卖麻花花生的商铺,二楼三楼可以住人,每层有三间卧房加上一个门厅,地方倒比较宽敞,但隔音很不好,加上年代久了,踩在木制的楼梯和隔板上,总会传出“吱嘎吱嘎”或者“咚咚咚”的声响,好像谁用力跺一脚就能把楼给踩塌。这两层房子租得相当便宜,但主要原因并不是老楼本身的质量问题,而因为它在附近是出了名的鬼屋。传说这楼最早的主人下南洋做生意,路上遇着匪徒被装进麻袋扔进海里淹死了,同行有侥幸逃回来的人就把这事告诉了他老婆孩子,但那女人不信。她天天求菩萨拜鬼神… 小渡轮重新开动,晃悠几下后找回水平,过了浅滩他们再未遇到类似的危机情况,第二天下午五点十五分到达重庆的朝天门码头。 到了重庆,第一件事自然是要找个能落脚安家的地方。在船上时马太太和陈家人就约好了往后要住在一处,方便日后互相照应。 因为他们之前都没来过重庆,也不清楚住在什么地方好,最后还是听了陈彦达的提议去磁器口。因为 8 月学校搬迁的时候,有个学校领导跟陈彦达提起过磁器口正在建一个实验室和一个可以生产少量药品的小作坊,而且那里距离中央大学在重庆的歌乐山校址也比较近。 两家人在朝天门码头上岸后,又换成了一辆小渡轮从朝天门坐船到了磁器口码头。到地方时已经将近八点,天完全黑了,此时要去找房子实在是相当困难,没法子只能先找家便宜的大通铺住下。陈彦达抱着他护送一路的大宝贝整宿未睡,生怕自己一闭眼就叫旁边的人偷了或者摔坏。 第二天清早五点,天刚刚擦亮,陈彦达就把如怀叫起来,让他到女铺的门外等着妈妈与姐姐,自己则又背上天平去附近找中央大学的药物研究实验室。等六点多夏青起床,看见蹲在门外冻得打哆嗦流鼻涕的儿子,气得跑去跟婉萍告状:“当家的没个当家样子,老婆女儿儿子一个都不管,家里什么事都得让女人来料理。” 马太太是个很利索爽快的人,抱着两个孩子依旧脚下如风,她带着婉萍在磁器口附近穿街走巷,奔忙一个上午后基本敲定下来了要租的房子。那是栋三层的咸丰年间的木质老楼,一楼是卖麻花花生的商铺,二楼三楼可以住人,每层有三间卧房加上一个门厅,地方倒比较宽敞,但隔音很不好,加上年代久了,踩在木制的楼梯和隔板上,总会传出“吱嘎吱嘎”或者“咚咚咚”的声响,好像谁用力跺一脚就能把楼给踩塌。 这两层房子租得相当便宜,但主要原因并不是老楼本身的质量问题,而因为它在附近是出了名的鬼屋。传说这楼最早的主人下南洋做生意,路上遇着匪徒被装进麻袋扔进海里淹死了,同行有侥幸逃回来的人就把这事告诉了他老婆孩子,但那女人不信。她天天求菩萨拜鬼神就想丈夫还能回来,三年后的一天夜里,她听见敲门声,开门一看居然是丈夫回来了!外面一滴雨都没下,但丈夫从头到脚都是湿淋淋的,一张嘴就往外面呕黑水,但那女人顾不了许多,就连忙把人带回屋里。没过多久,女的脚下打滑一头扎在水缸里,淹死在自家,她两个孩子也没活多久,莫名其妙地掉进水井也给淹死了。附近的人都说回来的不是家里男主人,而是披着人皮的坏东西! 楼下店面本来位置不错,但从咸丰到民国这么多年就是开一家倒一家,没有一家店能撑过一年的。楼上那就更没人敢住了,唯恐沾上晦气。 马太太说她不信这些,但婉萍其实心里有些芥蒂,只是眼下囊中羞涩,既要足够便宜又要能住下一家子人,实在没法再讲究虚头巴脑的东西。夏青带着如怀正式搬过来时,特意奢侈地买了瓶雄黄酒,把屋子角角落落都喷了一遍,还剩下小半瓶问马太太需不需要。马太太摇头笑:“我丈夫是军人,杀气重,什么恶鬼我都不怕。” 陈家人总算是在磁器口正式安了家,陈彦达也找到实验室开始正常工作,但因为从南京带到重庆的东西只剩下了最后一箱,家里的生活用品和四季衣服都得重新购置,战时的物价又涨得厉害,夏青每天都在抱怨着钱不够、东西不够。 婉萍去找了好几所小学和中学想要应聘当英文老师,但情况却相当不乐观,因为一下子从前方涌进城重庆许多知识分子,导致婉萍的学历和经验在他们面前根本不够看的,正式教职找不上就只能去给有钱人家做家教。有钱人在自己身上花钱大方,但要给别人那是计较得很,加上家教也是竞争激烈,所以工资低微,而更让人难受的是还要看那些阔太太们和娇小姐少爷们的脸色。对这份工作婉萍心里是不乐意的,但没有办法,她必须得养活全家。 第43章 怎么就轮到婉萍养活全家了呢?主要是陈彦达看着刚刚建成的实验室,条件实在是太简陋,这也缺仪器,那也缺试剂,许多实验都卡在经费上开展不了,他脑子一热就跑去跟校领导说自己不要薪水,只做免费的劳动力。 如此一来,养家的重任就落在了婉萍身上。夏青刚知道陈彦达做了这事后,这么多年脾气温顺的女人头一遭发了火,她在家里哭着数落陈彦达“不顾及家里情况,不懂得爱护妻女儿子。”随后连着两天都躺在床上做无声抗议,不做饭不清扫。若是有人把饭做好了端到床头,夏青就吃一口,如果没人送她就不吃。 陈彦达服了软,把实验室的情况,目前遇到的困难一条一条地给夏青摆,磨了两天嘴皮才可算是把人劝住。夏青虽然也找了帮人缝补的小活补贴家用,但全家的主要吃穿用度加上如怀上学的学费还是压到了婉萍身上。 婉萍给两个家庭做家教,一三五和周日上午在李子坝上课,二四六要去黄家巷,一周只有小半天能得空。她时常跟马太太抱怨,自己说是家教其实更像保姆,多数时候都是在陪着那两户人家的孩子玩,而家里的太太则在楼下招呼着三五位同样有钱的阔太太打桥牌或者麻将。 马太太是读过中学的,中学毕业后就和丈夫结了婚。从兴安岭老家逃难到北平后,马太太曾经在一所小学里做过语文老师,但就是上课期间她的长子因为缺少照看从楼梯上跌倒摔了腿。马太太当时以为小孩子摔一下碰一下应该很快就能好,但谁想就是这一跤,她儿子再也站不起来了,身体也是迅速消瘦衰弱,挨到冬天时又生了风寒,一病就再没醒过来。马太太对此很是自责,她从那以后就把全部心思放在了年幼的龙凤胎上,再不肯轻易离开他们一步,去哪里都带着孩子,非得在眼前才能放心。 马太太虽然没有给人做过家教,但从东三省沦落后,她逃难这些年也是遇到过不少白眼,所以婉萍抱怨时她总能细心而熨帖地安慰。除此之外,在周日下午,婉萍难得休息的时候,马太太会带她去参加一些太太们的聚会。这些太太中没有高官的夫人,最高的职位也就是马太太这种杂牌军里的上校夫人,更多的都是些少校中校的家眷甚至遗孀。 她们没什么地位,但胜在人员复杂、路子多,在宜昌与他们分别的庞太太就是通过这种关系才又和马太太婉萍他们相逢的,所以婉萍也是寄托颇多希望在这些太太们身上,希望她们与丈夫通信时,能帮忙问询下姜培生的消息。 自从十二月底到了重庆,婉萍虽然费劲打听,但却没得到什么回复。 隔年四月份的时候,重庆涌入了不少南京来的难民。他们都在说日本人在南京城里进行了长达三个月的大屠杀,男人、女人、老人,甚至孩子都被杀了。每家每户都有死人,哪怕是躲进难民区的也免不了,那些小鬼子时不时就会冲进来糟蹋姑娘,然后指着干苦力的男人非说他们是伪装成难民的士兵,稍加反抗便是不分男女地用机枪扫射。整整三个月,每分钟里都有人死去。 “士兵呢?那些士兵呢?”婉萍听到他们说起南京的事总是格外得上心,但得到的回复却是让她最伤心的,他们说士兵都被拉去杀了,鸡鸣寺、草鞋崖、下关都是集中大屠杀的地点。那些小鬼子会把当兵的用绳子捆成一串,然后驱赶在一起,用机枪扫射,然后泼上汽油火烧,但凡被抓住的,没有一个人能活着。他们都被杀了,长江出水口都被血染成了红色。 难民带来的关于南京的消息,让在重庆的南京人都生出强烈的后怕与难以纾解的悲伤。如果慢一步,如果他们晚一点,可能就会变成难民口中的尸体。婉萍记得一天吃晚饭时,陈彦达听说从前的一个同事全家都被杀了。 “老赵就是放不下植物园里的药材,当时才没跟着学校走。”陈彦达对婉萍他们说这些的时候眼睛通红:“他老婆死得早,老赵一个人带着两个女孩,老大今年十六岁,老二今年七岁。小鬼子打进南京城的时候,他们其实已经躲到了金陵大学的难民区,但有一天晚上,小鬼子翻墙进来说要找花姑娘。老赵家的那个小女儿被吓哭了,他们嫌她烦,就拎着孩子从三楼扔了下去,姐姐看见妹妹被摔就急着上前,又被一刀捅穿了胳膊,血流了满身子都是,那些畜生一见到血却更亢奋了!他们把人按在窗台上,让她低头看着楼下抽搐的妹妹,然后……” 陈彦达说着停下来,皱着眉头闭上眼睛,他缓了大概半分钟后才继续说:“老赵见到这情景,当时就气疯了,冲上去要和小鬼子拼命,结果被人连捅八刀,浑身都往外滋血,可就这他还是紧紧抱着老大的腰不让那些畜生扒她的裤子,最后被人拿枪托把脑壳都给打到凹了进去。老大当时没死被救下来了,但那姑娘自己没熬住,隔了两天,从楼上跳下去,也没了。老赵啊,婉萍,夏青,如怀,你们都见过赵老师的,就那个戴着黑框眼镜,大鼻子,个子不高的。他家两个姑娘长得很像他太太,很好看的……” 陈彦达说着声音哽咽,嘴唇颤抖不断重复着:“你们都记得老赵……老赵哎!那个……过年给咱家送过什锦菜的老赵哎……婉萍记得吗?你读大学的时候,他家老大还跟你学过一阵子英语,小姑娘蛮机灵的。我记得她同你说,长大了也要去上女大,婉萍记得吗?” 记得,当然是记得的。只是婉萍无法将记忆里那个活泼好动的女孩子与父亲刚刚描述的残忍图景联系到一起,她不敢想,刚才大脑里匆匆闪过的画面就足够让婉萍后脊发凉,浑身忍不住的颤抖。 “我记得那个姐姐!她给我买过梅花糕。”如怀大声哭出来。 第二十四章 喜讯 姜培生曾托那个年轻四川士兵向婉萍带话,如果六个月内得不到消息便当他已经殉国了,眼下已经到了7月,但婉萍丝毫没有放弃寻找姜培生的念头。每到周末,她总是最积极参加太太们聚会的,只要见到生面孔,就一定会上前说起姜培生,然后拜托她们给丈夫写信时提一嘴,看看是不是能得来一丝半点消息,哪怕只是报个平安也好。7月的重庆简直热得惊人,甚至比南京更加难熬。婉萍本身是很怕晒的,她从前在南京的时候,天气最热时总喜欢躲在二楼阴凉处偷懒,但是现在可不行了,她是这一家人的顶梁柱。从磁器口走到李子坝得三个半小时,而黄家巷则必须得坐船。夏青动了搬家到朝天门的念头,毕竟陈彦达在磁器口的工作可是全免费劳力,家里总得为唯一赚钱的人行个方便,可他们想去退租时,房东却不肯退租金。陈家本来就没有多少钱,当时为了图便宜一口气交了一年的租子,现在这边房子退不掉,他们是绝对没有钱再去新租的,没办法也只能在磁器口闹鬼的老房子里继续住下去。其实从磁器口到李子坝也可以坐船,单程过去只要四十多分钟,船票算不上贵,但家里拮据,婉萍还是想省下些钱,只有每周日为了赶下午太太们的聚会才坐船回来,其他时候她是走路的。清晨五点起床,五点半从家走,这样才能赶上九点到雇主家里,偶尔遇上阴雨天来迟了就要看人家全家的脸色。下午是四点离开,但到家通常快八点。天黑路上不安全,陈彦达都会接送一大段。这天是周日,婉萍照例早早走了。陈彦达送她到上土湾路后回到家里是八点多,正打算拿上材料去实验室,忽然听到楼下有个女人喊:“陈老师!陈老师!”陈彦达连忙开门跑下去,见到来找自己的人是个穿茶褐色印花衣裳的少妇,问:“我就是陈老师,你找我有什么事吗?”“唉?”少妇见到陈彦达皱起眉头,上下扫了他一遍问:“这里是金碧古28号吧?”“是!刚同你讲了,我就是陈老师嘛。你有什么事情跟我说好啦。”陈彦达急声说:“我这边还急着去实验室呢!你要是没其他的事情,我可就走了。”“我要找的… 第44章 姜培生曾托那个年轻四川士兵向婉萍带话,如果六个月内得不到消息便当他已经殉国了,眼下已经到了 7 月,但婉萍丝毫没有放弃寻找姜培生的念头。每到周末,她总是最积极参加太太们聚会的,只要见到生面孔,就一定会上前说起姜培生,然后拜托她们给丈夫写信时提一嘴,看看是不是能得来一丝半点消息,哪怕只是报个平安也好。 7 月的重庆简直热得惊人,甚至比南京更加难熬。婉萍本身是很怕晒的,她从前在南京的时候,天气最热时总喜欢躲在二楼阴凉处偷懒,但是现在可不行了,她是这一家人的顶梁柱。 从磁器口走到李子坝得三个半小时,而黄家巷则必须得坐船。夏青动了搬家到朝天门的念头,毕竟陈彦达在磁器口的工作可是全免费劳力,家里总得为唯一赚钱的人行个方便,可他们想去退租时,房东却不肯退租金。陈家本来就没有多少钱,当时为了图便宜一口气交了一年的租子,现在这边房子退不掉,他们是绝对没有钱再去新租的,没办法也只能在磁器口闹鬼的老房子里继续住下去。 其实从磁器口到李子坝也可以坐船,单程过去只要四十多分钟,船票算不上贵,但家里拮据,婉萍还是想省下些钱,只有每周日为了赶下午太太们的聚会才坐船回来,其他时候她是走路的。清晨五点起床,五点半从家走,这样才能赶上九点到雇主家里,偶尔遇上阴雨天来迟了就要看人家全家的脸色。下午是四点离开,但到家通常快八点。天黑路上不安全,陈彦达都会接送一大段。 这天是周日,婉萍照例早早走了。陈彦达送她到上土湾路后回到家里是八点多,正打算拿上材料去实验室,忽然听到楼下有个女人喊:“陈老师!陈老师!” 陈彦达连忙开门跑下去,见到来找自己的人是个穿茶褐色印花衣裳的少妇,问:“我就是陈老师,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唉?”少妇见到陈彦达皱起眉头,上下扫了他一遍问:“这里是金碧古 28 号吧?” “是!刚同你讲了,我就是陈老师嘛。你有什么事情跟我说好啦。”陈彦达急声说:“我这边还急着去实验室呢!你要是没其他的事情,我可就走了。” “我要找的不是你,是另一个陈老师,年轻的、女的。”少妇见陈彦达说话急促,自己跟着也有些情绪:“唉,对,我要找的是姜太太!” “噢,你要找婉萍对吧?唉呀,我是他爸爸。”陈彦达一听这话,连忙拱拱手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刚才说话着急了,请问您找婉萍有什么事吗?她现在去上课了,我可以帮你转达。” 陈彦达的态度一转,少妇也跟着放松下来,笑着从随身小包里抽出来了一个信封,取出里面的信纸,说:“我有个好消息要跟你们讲。” 好消息。仅仅是这三个字就足以让陈彦达浑身一抖了,他觉得从去年开始自己已经好久没有听过好消息这三个字。只有坏的和更坏的,绝望的和令人更绝望的,悲惨的以及无比悲惨的,忽然有人同他说给你讲个好消息,陈彦达汗毛都一下子立起来,全身每一个毛孔都在期待着这会是一个怎样的好消息。 陈彦达盯着少妇,他觉得自己连呼吸都快要不会了。 “姜培生是你家姑爷吧?”少妇问。 姑爷?陈彦达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姑爷是什么意思,连忙点点头说:“对!姜培生是我女婿,婉萍的丈夫。” “上个月我写信去问了我丈夫有没有听说过南京教导总队姜培生的消息,现在兵荒马乱的那么多军队,整天打来打去调来调去。本来我没报什么希望,结果谁想到这个月他回信了,在这里……”少妇说着把信纸递到了陈彦达眼前,指着上面的字说:“你看这里!我丈夫说那个姜培生还活着!他现在被编进了王师长的 51 师,听说人是在南京城死人堆里被收尸队救出来的,伤很重,断断续续治疗了将近 5 个月才康复。” “那姜培生现在在哪儿啊?你丈夫同你说了吗?”陈彦达问。 “这我哪里知道?我丈夫又不是 51 师的。再说他也就是个中校,哪可能知道别人军队的具体调动。”少妇摇了摇头,不过脸上还是带着喜色:“陈老师,你不能太贪心!这个消息就已经是天大的好消息了呀!” “对!对!对!是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陈彦达兴奋地搓着手,在原地转了两圈,接着他上前拦住要离开的少妇,忙问:“劳问您怎么称呼?” “我丈夫姓许。”少妇回答。 陈彦达向着许太太拱了拱手问:“许太太,可不可以把你的信借给我。婉萍去上课了,我现在拿过去给她看一眼。我保证不会把信弄坏或者弄丢的,我就是想赶紧把这个消息跟婉萍说,让她也高兴高兴。” 听到陈彦达的话,许太太连忙把信收起来装进了信封里,摆摆手说:“这封信收到了,下封信什么时候能收到都不好说,我可舍不得借给你。” “许太太你现在忙吗?你要是不忙,能不能跟我一起去李子坝找婉萍?我们坐船过去,我给你买来回的船票。”陈彦达把去学实验室的事情甩在脑后,他此刻真的太高兴了,急切地想让婉萍知道这个消息。 许太太思量片刻,点了点头说:“行,那我跟你一起去。” 陈彦达与许太太坐了小船,从磁器口到李子坝。下船后陈彦达就小跑着带人往婉萍上课的那家去,顺石阶往上时他不小心踢到了台阶,身体往前摔了一跤,好在后面的许太太上前帮忙把人扶起来。陈彦达发觉到了大脚趾生疼,但此刻的兴奋已经让他顾不得脚趾头,只拍了拍手便毫不在意地继续往上跑。 等到门口摁下门铃,开门的女仆看了一眼满头大汗的陈彦达立刻就要关门,陈彦达再顾不得形象大声说:“我是陈婉萍的父亲,我们找她有急事,麻烦你叫一下她。” 客厅里正在打牌的阔太太们听见声音看过来,房主夫人蹙了蹙眉头,随后轻抬下巴:“陈老师的父亲来了,那就帮忙叫陈老师吧。这样着急,应该是家里头有事,咱们总不好拦着的。” 女仆得了夫人的点头,这才半开着门,叮嘱了一句陈彦达不要进屋,随后转身上楼。几分钟后,婉萍从楼上下来,她看着陈彦达满头大汗,心里着急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接着又看到陈彦达的黑色布鞋鞋头像是被血渗透了,连忙跑上前拉住父亲的胳膊,问他:“爸爸怎么了?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情吗?” “没有没有,”陈彦达摆摆手。 “爸爸,你的脚……”婉萍说着弯下身,却被陈彦达一把拉住了,他喘着粗气儿说:“哎……不重要!我的脚不重要!婉萍,我给你说个好消息!” 陈彦达话刚说完,他身后的许太太凑上前,把半开的房门完全推开,然后将手里的信纸递到婉萍的面前,指着上面的字,说:“看这里!姜培生还活着!他五月底归队,被重新编进了王师长的 51 师。” 婉萍在李子坝的雇主家里说话平时都得刻意压着声音,因为那位刻薄的太太十分不喜欢除她自己和那些阔太太朋友以外的人制造出来的声响,哪怕是自己的一对儿女稍微闹腾,都要惹来黑脸发脾气,更不要说婉萍这些在她眼中低等的“难民”。 第45章 但今时今日的婉萍已顾不得那些,她实在太高兴了,就像要被砍头的犯人忽然被告知可以无罪释放,像那要溺死的人被拉上岸,像困于火场中的人忽然天降暴雨,婉萍激动地尖叫出声:“活着!培生还活着!菩萨保佑!谢天谢地!” 坐在客厅的雇主太太侧头瞧过来,她紧蹙着眉,拉着脸,嘴角向下,婉萍看见了那张吃的苍蝇一样的恶心面孔,但此刻她毫不在乎!她只在乎姜培生,她在乎姜维生活着这件事情,婉萍不愿意压抑丝毫自己的喜悦,原地跺着脚,抱住了父亲陈彦达的脖子,然后又转身搂住带来这个好消息的许太太。 “太好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婉萍高兴得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只觉得自己胸口太单薄,砰砰乱跳的心脏似乎冲出来,她的眼泪顺着面颊往下流,浑身都在因为喜悦而止不住颤抖。 “得庆祝,得好好庆祝!”陈彦达大声对婉萍说:“我回去准备菜,今天晚上把你的朋友们都叫到家里来吃饭!这是好事,一定要好好庆祝!咱们家太久没有值得庆祝的事情了!” “陈老师,要是今天不方便就先回去吧。”雇主太太的声音慢悠悠地传来。 婉萍以为这是她难得大发善心,连忙向着里面的人鞠躬说:“谢谢夫人。明天我会把今天没讲完的课程给公子和小姐补上的。” 说完这些婉萍快速跑上楼,她拎上包,与陈彦达和许太太一起坐船回到磁器口。 下午和太太们聚会时,婉萍欣喜地把这个消息告知了马太太、庞太太和白小姐,并邀请她们来家里吃饭。婉萍家里的情况大家都是知晓,所以晚上几位太太来时都自己带了菜,许太太拿了花生,庞太太和白小姐买了两根香肠,住在楼上的马太太则是自己做了一道地三鲜端下来。 实在是太难得的喜气,以至于到了半夜陈彦达躺在床上睡不着,才终于发觉脚趾甲盖断了疼起来也是让人抓心挠肺啊! 周一婉萍照例是五点起床,五点半从家走。陈彦达瘸了一只脚,婉萍让他休息,但老父亲到底无法放心还是坚持送到了上土湾路。婉萍九点准时到达李子坝的雇主家。一切似乎都跟平时一样,只有按响门铃后,开门的女仆并没有照例让她换鞋,而是递过来一个装钱的牛皮纸袋子,并转告婉萍,夫人已经把她解雇了。 “为什么?”陈婉萍惊诧地问。 “因为昨天你的行为实在是太失礼了,像个疯女人一样,这让夫人质疑你是不是真的能教育好孩子们,夫人甚至因为雇了你这样一个家教而让她昨天在朋友面前感到难堪。”女仆声音低微地说。 婉萍咬着下唇接过袋子,数了数里面的法币后,低声问:“怎么少了一天的薪水?就算昨天半天……” “夫人说你父亲脚上的泥巴弄脏了门廊,要扣半天薪水。”女仆垂着头回答。 婉萍多想对着那个女仆说:“侬阿嫌弃我爸爸弄脏门廊哎?贵府的公子与小姐就像他们的母亲一样都是彻头彻尾的没半点教养的*大白瓜!有什么资格去嫌弃一个大学教授?阿晓得唉?我每天来侬家都抱着一种上坟的心情,给那两个小炮仔仔上课,简直缩寿命哎!”(大白瓜:南京方言,傻,蠢笨,不聪明。) 但最终婉萍什么话也没说,因为明白这些人是她得罪不起的,只能平静地收下工资,离开了林立着小洋楼的李子坝。 “挫样子!*母皮丢!什么屎痞癞子东西!”婉萍因为少结算了薪水,回去的路上心中默默骂着。(母皮丢:南京方言,厚脸皮) 第二十五章 信件 婉萍丢了李子坝的工作,全家收入一下子缩水六成。眼下武汉正在打仗,物价涨得厉害,夏青虽然没说,但婉萍也知晓家里的生活是越来越困难。只是要立即再找一份工作也没那么容易,黄家巷的雇主说帮婉萍帮留意着,可一两周过去也没半点消息。从前每周一三五是最忙的,可现在却闲了下来,婉萍在家里越待越着急,她烦闷得不行,顶着大太阳也要出门找工作,常常傍晚回来时衣裳都被汗浸透了。夏青一边给婉萍打着扇子,一边劝:“咱家还有些积蓄,不那样忙着找工作,从前你总是五点就起床,好好一个年轻姑娘都要熬成黄脸老太婆了。现在我瞧着正好,你每天多睡一会儿,也有时间能看看书,听听广播。”“婉萍,你心里放轻松,家里还有爸爸,”陈彦达说:“我跟学校讲过了,等9月份开学让他们给我排一些课程,到时候我就能拿薪水。”夏青和陈彦达说的都是宽慰话,但听进婉萍的耳朵里却未能减轻多少焦虑,生活的压力还是照样砸在肩膀上。因为谁也不知道这仗要打到什么时候,更不知道物价会涨成什么样子,眼下的情况已经是上一周能买一斤米的钱到了这周可能就只能买到八九两。熬过了艰难的8月,9月重庆的太阳却也未消停,依旧闷热得厉害,不过好在陈彦达终于能领薪水,好歹缓解了陈家的燃眉之急,只是此时国难当头,学校能给教职员工发的钱也少得可怜。婉萍还是要出门找工作,到了9月底时她终于通过黄家巷老雇主的推荐找到一份翻译的兼职。10月武汉失守的消息传来了,从6月中旬开始到10月这场大战持续了整整4个月,期间时常有捷报让人生出些许期许,但到头来还是没守住。从报纸上看到消息后,陈彦达没有吃晚饭,他现在越来越少评价时局,倒不是被小鬼子吓怕了,而是越加在乎能不能胜利,就越是在失败后不知道要说些什么。许多埋怨话到嘴边却又讲不出来,好像说了是对那些死去将士有大不敬之过,可要夸他们,陈彦达又会想起来开在督邮街上的歌舞厅。中华可真是大,前面在战火纷飞,后面是灯红酒绿,同一片土地就这么轻松地容… 婉萍丢了李子坝的工作,全家收入一下子缩水六成。眼下武汉正在打仗,物价涨得厉害,夏青虽然没说,但婉萍也知晓家里的生活是越来越困难。只是要立即再找一份工作也没那么容易,黄家巷的雇主说帮婉萍帮留意着,可一两周过去也没半点消息。 从前每周一三五是最忙的,可现在却闲了下来,婉萍在家里越待越着急,她烦闷得不行,顶着大太阳也要出门找工作,常常傍晚回来时衣裳都被汗浸透了。夏青一边给婉萍打着扇子,一边劝:“咱家还有些积蓄,不那样忙着找工作,从前你总是五点就起床,好好一个年轻姑娘都要熬成黄脸老太婆了。现在我瞧着正好,你每天多睡一会儿,也有时间能看看书,听听广播。” “婉萍,你心里放轻松,家里还有爸爸,”陈彦达说:“我跟学校讲过了,等 9 月份开学让他们给我排一些课程,到时候我就能拿薪水。” 夏青和陈彦达说的都是宽慰话,但听进婉萍的耳朵里却未能减轻多少焦虑,生活的压力还是照样砸在肩膀上。因为谁也不知道这仗要打到什么时候,更不知道物价会涨成什么样子,眼下的情况已经是上一周能买一斤米的钱到了这周可能就只能买到八九两。 熬过了艰难的 8 月,9 月重庆的太阳却也未消停,依旧闷热得厉害,不过好在陈彦达终于能领薪水,好歹缓解了陈家的燃眉之急,只是此时国难当头,学校能给教职员工发的钱也少得可怜。婉萍还是要出门找工作,到了 9 月底时她终于通过黄家巷老雇主的推荐找到一份翻译的兼职。 第46章 10 月武汉失守的消息传来了,从 6 月中旬开始到 10 月这场大战持续了整整 4 个月,期间时常有捷报让人生出些许期许,但到头来还是没守住。从报纸上看到消息后,陈彦达没有吃晚饭,他现在越来越少评价时局,倒不是被小鬼子吓怕了,而是越加在乎能不能胜利,就越是在失败后不知道要说些什么。许多埋怨话到嘴边却又讲不出来,好像说了是对那些死去将士有大不敬之过,可要夸他们,陈彦达又会想起来开在督邮街上的歌舞厅。 中华可真是大,前面在战火纷飞,后面是灯红酒绿,同一片土地就这么轻松地容下了两个世界。 10 月一过重庆迅速进入了冬天,这点倒是和南京很像,都是春秋匆匆而夏冬漫长。11 月初一天上午,婉萍正坐在窗前翻译材料,忽然听到楼下有人喊自己:“陈老师!陈老师!” 婉萍推开窗探头看下去,是一楼开店的老板娘。她手里拿着个信封,向婉萍挥了挥:“刚送来的,给你的。” 信?婉萍愣怔了一瞬,接着后脊梁发紧,心跳加快。她想到了寄信的可能是谁,但又不敢确认,生怕会让自己失望,于是问:“谁寄来的呀?” “什么生……”老板娘摇摇头:“陈老师,我识不得多少字啊!” 一个“生”字直戳婉萍的心头,她再顾不得多想,连窗户都忘记关上就从二楼急匆匆的跑下来。从老板娘手里接过信,婉萍看到信封上的字,眼眶发酸,泪水就晕开了。 粗大笨拙的字一瞧她便晓得是姜培生写的,婉萍小心地拆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信纸,内容也很是简单。 “婉萍展信安 自分别已近一年,听闻你一直在寻我,我无比感动。南京城破后侥幸苟活,城中所见皆是此生噩梦,我与侵略者之仇恨不共戴天,已决心先许国后许家,故望你往后不要过于挂怀。 近来物价涨得厉害,我在前线无其他额外用度,特此写信是想告知你可用结婚证去相关机构领我的饷钱,按平时惯例应该是每月一百法币,但眼下情况不知是否会缩减。至于怎么领取,我也不是很清楚,你得自己去问问。钱虽不多,但希望能帮你分忧,最后愿陈先生,姨母,如怀和你身体健康。 姜培生” 陈婉萍把这短短的信逐字逐句反复看了足有五遍后才回到二楼,看到夏青迫不及待地念给她听。夏青一听到有钱,眼睛瞬间锃亮,脸乐成了花,忙着说自己要去帮忙打听。 下午等陈彦达回来,婉萍把信又给他念了一遍,前头还挺高兴,可到最后却见陈彦达脸色一变:“怎么夏青是姨母?我是陈先生,姜培生这小子还挺记仇的。” 婉萍之前光顾着高兴没注意这个细节,被父亲提出来后,先是一愣,接着不禁笑起来,她能想到姜培生写到最后称呼陈彦达为陈先生时脸上生动的表情。 “好意思笑呢。”陈彦达样装生气,抱怨了一句。 寄来的信件上留了一个江西的地址,婉萍不知道顺着它寄回去姜培生能不能收到,但她还是写了回信,修修改改好几遍才最终定稿。 婉萍的信可没有姜培生那样节约纸张,她恨不得把过去一年里发生的大大小小事情都写进去,最后删删减减半天还是足有两页纸,在那些细碎的小事后婉萍写着:“所谓国家便是国与家,国与家从不是矛盾的。我中华民族不亡,国未覆灭,家如何要散?苏武在《留别妻》中写‘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今时今日依旧如此,我夜夜念你,愿你早日大胜平安归来。” 信寄出后婉萍就日夜盼着,可等了一个月也没有回音。周日与太太们聚会时,婉萍忍不住说起来自己的失望,大家纷纷安慰她,眼下世道正乱,收不到那才是常事呢!首先就是地址可能已经换了,再说就算地址没错,信件也可能在路上弄丢,最后好不容易姜培生收到也可能因为其他事耽搁没写回信,总之两个月三个月没消息是常有的。 道理谁都知晓,但婉萍也不愿就如此干等着,她每周都要写好几封信寄出去,一方面是想着数量多了总有能送到地方的,一方面也是纾解情绪,把压在心里的话对着最信任最依仗的人说出来能得到片刻轻松。 至于姜培生说的饷钱,夏青是想取出来用的,但被陈彦达和婉萍劝住了,毕竟家里现在还能支撑,这些钱最好还是攒着为将来应急,同时也怕姜培生万一有用钱的时候。 前十二封信寄出后都如同石沉大海,婉萍手里的第十三封是戊寅虎年里的最后一封。她把信投进邮筒,正要离开时看到了负责这一片的邮差。因为婉萍经常买邮票寄信,邮差与她混了个面熟,瞧见人便连忙招招手,高声喊:“陈老师,有你的信!” 终于有了回信!婉萍欣喜地小跑过去,邮差一脚踩在地上停住自行车,从大口袋里摸出一封递给她。与上次相同的地址,看样子信是没有寄错的,婉萍捏了捏信封比上一次厚了许多。她等不及回家,立在马路边就拆开。 “婉萍展信安 我收到了你寄来的三封信,未能及时一一回复请谅解,实在是军中事多,无暇顾忌。不过每一封我都有仔细阅读并小心收好,偶尔无事时会拿出来反复阅读。 见字如面,每次看到总会想起我们从前的事情。我记得第一次约会时你穿的鹅黄色衣裙,记得栖霞山秋天的漫山红叶,莫愁湖夏天的荷花和白鹭洲春天的垂柳。 还记得腊月我们去梅花山的那次吗?扑面香气熏得我脑袋发胀。我跟你讲我最不喜欢花香,你笑我大老粗赏不来文雅,但尽管如此说你还是把帕子给了我,让我捂住鼻子。这一年里我闻过太多血腥、火药味儿,倒有些怀念梅花香了,只可惜现下已经记不得它到底是什么香气。等再回南京,我们同去梅花山吧!说不定下次,我就能欣赏得来它。 看地址你也知近期我们驻防在江西,此地多山多水,风景与南京全然不同,虽然生活上颇有不便,但只做游玩是极好的。等将来驱逐日寇,我可以带你过来转转。 说到生活就不得不同你抱怨一件事情,此地吃食实在是太难为我这种吃不得辣又胃肠不好的人。 你知道的,我老家在陕西,军校是在广州念的,之后大部分时间又在南京。在我印象里,自己是很能吃辣椒的那种,但到江西后完全颠覆了此前三十年对辣椒的所有认知。我从前只知道湖南四川人能吃辣,但不知道江西的辣椒也如此恐怖。那辣椒与我印象里的辣椒完全是两种东西,尖辣刺痛如一拳打在肠胃上,似用小刀划着天灵盖,总之是让人难以忍受。 头一次吃到那玩意儿是因为路边的一碗凉粉,老板问我能不能吃辣,我就说可以,结果他两勺辣椒差点直接把我送往西天!初入口时未觉得多辛辣刺激,但吞下肚子三五秒后肠子就要烧起来,直疼得我满头大汗,而最难熬的还是此后接连几天,屁股都像着了火一样。 从此我对他们的辣椒便是敬而远之,可偏偏做菜的厨子是个当地人,青菜萝卜土豆疙瘩,什么都能往里面撒把辣椒,像没了辣椒他就不会做饭似的。我时常吃饭时要再配一碗白水,边吃边涮,如此才能下饭,否则天天胃疼,根本无法做任何事情。 第47章 想想真是可怕至极!想我当年在老家,母亲做的辣椒酱我是可以直接干吃的,那时我以为辣椒都应该是如此。今日发觉实在是过于幼稚,江西的辣椒真乃辣椒中的王牌劲旅,低调且凶狠,常山赵子龙一般可杀得七进七出片甲不留。 不过好在如此受不了当地辣椒的也非我一人,几位山东长官据说也是辣得不行,强烈要求往后的菜里不准放此等杀器!幸哉幸哉,估计过不了多久,我军从上至下的伙食能有极大改善。不求有肉,但求不辣。 不知你在重庆伙食如何?愿全家身体康健,期盼你的回信。 姜培生。” 婉萍看着那些生动活泼的话,咯咯笑出来,有那么几分钟甚至生出种错觉,她不是重庆而是在南京,姜培生也不过是在江西出趟短差。很快他们就可以在熟悉的馆子见面,酒足饭饱后再去电影院看一场卓别林的喜剧。 第二十六章 庞太太 给姜培生的第十三封信在腊月二十九寄出,随后一天就是春节。婉萍邀请了马太太一家、庞太太和白小姐一起吃年夜饭,尽管局势动荡,随时都在传来坏消息,但过年总还是要热闹一点儿,给来年添些喜气,让活人更有盼头。婉萍一家准备了南京过年必吃的特色什锦菜,庞太太和白小姐扯了西北的宽面,满桌上最重磅的一道菜是马太太做的,她自己腌了东北酸菜,三家人又凑钱买了半斤猪肉和粉条,一大份的酸菜粉条炖肥肉在桌子中间冒着白腾腾的热气。庞太太招呼着大家来尝尝她的油泼辣子面,婉萍想起来姜培生信中写的江西辣椒,笑着问庞太太:“西北的辣椒是不是不辣?” 给姜培生的第十三封信在腊月二十九寄出,随后一天就是春节。婉萍邀请了马太太一家、庞太太和白小姐一起吃年夜饭,尽管局势动荡,随时都在传来坏消息,但过年总还是要热闹一点儿,给来年添些喜气,让活人更有盼头。 婉萍一家准备了南京过年必吃的特色什锦菜,庞太太和白小姐扯了西北的宽面,满桌上最重磅的一道菜是马太太做的,她自己腌了东北酸菜,三家人又凑钱买了半斤猪肉和粉条,一大份的酸菜粉条炖肥肉在桌子中间冒着白腾腾的热气。 庞太太招呼着大家来尝尝她的油泼辣子面,婉萍想起来姜培生信中写的江西辣椒,笑着问庞太太:“西北的辣椒是不是不辣?” “辣椒不辣还能叫辣椒吗?”庞太太拌了红油油的一盆面,宽粗的面条一根就能盛一碗。 夏青尝了口直呼太辣,庞太太自个吃起来却没半点反应,她嘴唇被辣得通红,却还是坚持说:“辣才好吃呢!越辣越过瘾。” 庞太太又高又瘦,薄薄的嘴唇通常没什么血色,若是不擦口红时,她总显出一丝病态。不过这也仅是从脸上瞧出来的,若庞太太一开口讲话,听她说话的人就会知晓这女人精力旺盛极了,她咄咄逼人的架势像一把薄刃的小刀子,往哪轻轻一划都会割开口子流出血来。 年夜饭后,庞太太和白小姐被马太太邀请去楼上给孩子们守岁,这是她老家的讲究,守岁的长辈越多,来年就能积下越多的福气保佑孩子们健康长大。 如怀今年已经十四岁,早过了需要守岁的年纪,所以陈家人收拾了餐桌就早早睡去。第二天是大年初一,上班的上学的都要歇下,陈彦达、夏青和如怀都还在蒙头大睡时,婉萍却已经起身出门,她要去罗汉寺祈福。 罗汉寺始建于北宋治平年间,在重庆是香火最旺的寺院,当地人都说这里的佛祖菩萨是最灵的。婉萍进了罗汉寺,先拜一进门的弥勒佛,再拜五百罗汉殿,然后进入大佛殿,跪在大佛释迦摩尼前,求佛祖保佑姜培生能平安顺遂,他们夫妻可以早日相见。这一通三跪九拜完成才终于走到说法堂,婉萍用一年里从牙缝挤出来的钱点三盏供养灯。 从罗汉寺离开时,陈婉萍觉得浑身都轻松了不少。她悠悠闲闲地往家里走着,想起昨天一块吃饭时庞太太说过今日上午要去一趟南滨路,而此时自己正好无事,于是她临时决定走过去瞧瞧,说不定能正好碰见庞太太和白小姐,就算碰不上也当是闲来四处逛逛,看看那附近的洋房子。 南滨路和李子坝、黄家巷一样都是有钱人住的地方,各式各样的小洋楼能从街头排到街尾,张家是行政大员,李家是将军统帅,隔壁的王家是商贾大富,总之是个顶个的风光。这样的讲究也不仅限于自家房屋院子,连他们门前的马路都比其他地方要更宽更平坦,能并排跑庞蒂克之类的豪车。四处巡逻的警察让这里也少了难民的影子,干净整洁非常,总之是从里到外的体面。 婉萍走在街上,正专注地看着法式的雕花,意大利风情的柱子,忽然就听到前方一阵犬吠。“汪汪汪”的吼叫里夹杂着女人尖锐的叫声,婉萍听着声音耳熟,由不得多想就顺着声音跑过去。 她拐过一处街角,看到的果然是熟人,只见三条呲着牙滴答着口水的黑背黄身大狼狗围住了庞太太与白小姐。白小姐红着眼睛勾着背,婉萍看得出来她此刻怕极了,浑身都在发抖,但依然一手将庞太太拦在自己身后,另一手拿卷成筒的报纸试图去驱散围住她们的狼狗。 白小姐对峙着三条狗,而庞太太则挺直脊梁瞪向恶犬后面插腰站立的男人。他身穿灰色制服军装,腰间扎皮带,脚蹬黑马靴,满脸烦躁,抬着下巴说话:“大过年的也不消停,你到底要闹到什么时候?” “你们什么时候把钱给我,我什么时候就不来闹了!”庞太太说话气力十足,丝毫没有被眼前的恶犬给吓到。 “不是说了吗?过完年,刘司令就把钱给你们!”男人粗声粗气地大声说。 “钱?什么钱?我可跟你们刘司令说过的!不要法币!就要银元!”庞太太用等量的声音吼回去。 (*1935 年法币发行,抗日战争期间法币急剧贬值,民间更加信任银元。) “哪有什么银元?现在流通的就只有法币!”男人叉着腰原地踱着步,指着庞太太说:“如果不是看在庞兄的面子上,司令怎么会搭理你这种泼妇?我告诉你,没有银元!只有法币!你他妈爱要不要?” “现在提起庞大志成你庞兄了,把他们独立团一千两百条人命当烧火棍使唤,当路边马粪糟践,当炮灰扬了的时候怎么想不起来他是你庞兄?五年前姓刘的许诺的抚恤金是银元,那你就得兑换成银元!我告诉你,我不要法币,只要银元!”庞太太极力的拔高嗓门,尖锐的声音压过犬吠硬生地怼到对面男人的面前。 “嘿!”男人冷笑着撇了撇嘴角:“你要这么说,那笔抚恤金还是蒋校长批下来的,你怎么不直接去总统府要钱呢?再说了,庞大志他们独立团是叫日本人杀光的,你有仇有恨找他们报去,成天来找我们司令撒什么泼?” “庞大志他们到底怎么死的你心里不清楚吗?”庞太太愤怒地往前走了半步,可仅仅是这半步,一条恶犬就扑了上来,白小姐连忙用身子去挡,结果被它压在地上,另外两条狗一瞧见也扑上来。 婉萍虽然怕狗,但是眼看着白小姐要被三条狗围攻,还是鼓起勇气跑上前,和庞太太一同把人拉了起来。好在是那狗还算训练有素,只扑不咬,白小姐擦了擦脸上和手上的腥臭口水,眼睛通红,瞪着对面的人,声音颤抖着怒吼:“我们为什么要找你家刘司令,他自己心里没数吗?庞大志为什么会死?他们独立团一千两百一十三个人为什么有去无回?不就是因为你们刘司令畏战不前,临阵撤退吗?说好的独立团作先锋占领高地,怎么到最后只有他们冲了上去,你们人呢?你们人到哪儿去了?说好的援军呢?是你们把他们送给小鬼子杀的!” 第48章 “当时情况你看见了吗?你个婊子懂个屁!”那男人恼羞成怒地大骂。 “我没看见,但有人看见了!那么多人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去送死,难道就不能有一两个良心发现的把真相说出来吗?”白小姐哭着嘶喊:“庞大志是你们的人啊!可他的尸体都不是你们找回来的,是小鬼子被扔下山后被其他部队的人捡到的!” 白小姐哭到浑身都在发抖,婉萍紧紧扶着她,觉得这个女人已经脆弱到了极致,自己只要一松手,她就会像满是裂纹的花瓶般彻底碎在地上。 “姓刘的让他们做先锋,去之前就许诺下抚恤金。我不管这笔钱是谁批的,我只知道庞大志当时的军长是你家司令!西北军独立团的人死绝了,一千二百一十三人的抚恤金我只能从他这里要。”与白小姐的崩溃大哭不同,庞太太始终绷着脸,又冷又硬像一根杵在地上的铁杆子。陈婉萍意识到如此柔弱易碎的白小姐能撑到现在,依仗的就是庞太太这股死不退缩的强悍劲儿。 “妈的!”那男人嘴里骂了一句,来回踱着步。缓和了大概两三分钟后,他看向庞太太,这次口气软了下来:“从庞团长殉国算起来也有五年的时间了,刘司令陆陆续续也给你们不少银元。庞太太你还是见好就收吧,凡事真的没必要这么执拗!讲句老实话,刘司令对你们够客气了,这么多年也没把你俩怎么着嘛!要是换一个心狠手辣的,你俩都费劲儿能活到现在。” “说的像姓刘的是什么菩萨一样,”庞太太听到这话时俩手抱在胸前冷笑:“他不动我,还不是因为我们讨抚恤金这事儿闹得够大!西北军里谁不知道我顾昭晏在给独立团的弟兄们讨抚恤金,你说我要是哪天走在街上被车撞死了或者被一枪打死了,会是谁干的呢?傻子大概都猜得出来,你家刘司令没必要为了那点小钱给自己招惹麻烦。” “小钱,这可不是小钱吧?”那男人见硬的不行就来了软的,陪着笑说:“现在前方战事紧张得很,没人有余钱啦!答应给你的那些法币都是我们刘司令从日常开销里硬挤出来的。” “对我们来说当然不是小钱,是天文数字一样多的钱,可对你家刘司令来说那就是小钱!”庞太太见他笑也嘴唇一弯笑起来:“你说可怜话时也不瞧瞧刘司令住的地方!他拿不出来银元做抚恤金,但有钱在重庆住这么大的院子,雇那么多的仆人?前阵子,我听说刘司令的大公子还在督邮街露露舞厅为了个歌女一掷千金呢!” 庞太太的话刚说完,院子大门打开走出来个油头公子哥。在庞太太面前叉腰耍威风的男人,见到小青年立刻换了副嘴脸上,朝着恶犬低声呵斥一句,三条狗立刻安静乖顺地趴下。他则垂手走到路边的庞蒂克车前,上前主动帮忙开门。 庞太太看向油头公子哥,故意大声笑着说:“说起来真让人羡慕,我这老脸是没机会了,我要是有机会也想认识出手阔绰的刘公子!美人少帅一见钟情,穿金戴银,风花雪月,觥筹交错眉眼之间全都是罗曼蒂克!就是不清楚刘大公子为博美人一笑掷下铜臭钱时,可想过那是他父亲麾下千百条人命血淋淋的卖命钱呐。” 刘公子上车的动作顿了一下,他皱着眉看眼庞太太,肿馒头一样的脸上全是淡漠,像是死个千把人跟开席吃顿酒宴似的随意。庞太太想再说话,那位刘公子却低头坐进了豪车里。车子轰隆隆地发动,等开出巷子后,刚才还低眉顺眼的男人又来了威风,他吹声口哨,三条狗跑回到脚边,那人昂起来下巴朝着庞太太冷笑:“叫花子一样,成个天的跑来讨钱!” 婉萍侧头看向庞太太,见她紧咬着牙齿,微突的颧骨此刻更加突出,每个字都是从牙花挤出来的:“你们乐意把我当什么就当什么,叫花子也行,泼妇也行,怎么样都行!但姓刘的欠我们的抚恤金一个子儿也不能少,我今日讨不来就明日再来!什么时候钱齐了,我什么时候就不来了!” “你随意!”男人冷笑着哼了声,转身走回刘家的院子。 “砰”一声铁门被狠狠摔上,庞太太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缓了足有半分钟后,对婉萍和哭成泪人的白小姐说:“走吧!今天是大年初一,我们不在这丧门星一家门口沾晦气了。” 第二十七章 大轰炸 当年白小姐流产差点丢了性命,虽说最后被庞太太救回来,但却落下了严重的病根,只要她情绪过于激动就会肚子疼,而且是如拳打刀割般的疼痛,疼到小腿抽筋,腰都直不起来。婉萍和庞太太一左一右扶着她往租住的地方走,路上庞太太问起婉萍:“我记得去年你家不是想换房子,租到朝天门或者较场口那边吗?怎么今年又续了租子,还住在磁器口?”“是想换来着,但去看了好长时间也没找到合适的。我们瞧得上的价格太贵租不起,我们能租得起的,又实在是让一家四口人住着太憋屈。”婉萍想到年前看房的事不由叹了口气:“对比来对比去,就觉得还不如住在原来的地方。反正现在我每周只去黄家巷三次,其他时候在家里翻译点东西没有最初那么奔波了。”“噢,这倒也是。”庞太太应合着,与婉萍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快走到她与白小姐的出租屋时,四处传来呜呜的警报声,庞太太一把拉住婉萍与白小姐的手说:“快躲起来,小鬼子的飞机来了。”婉萍当然也知道刚才的声音是空袭警报,自从去年10月份武汉被日本人攻占后,12月中旬他们就开始空袭重庆,算上今天这回已经是第三次了。 当年白小姐流产差点丢了性命,虽说最后被庞太太救回来,但却落下了严重的病根,只要她情绪过于激动就会肚子疼,而且是如拳打刀割般的疼痛,疼到小腿抽筋,腰都直不起来。 婉萍和庞太太一左一右扶着她往租住的地方走,路上庞太太问起婉萍:“我记得去年你家不是想换房子,租到朝天门或者较场口那边吗?怎么今年又续了租子,还住在磁器口?” “是想换来着,但去看了好长时间也没找到合适的。我们瞧得上的价格太贵租不起,我们能租得起的,又实在是让一家四口人住着太憋屈。”婉萍想到年前看房的事不由叹了口气:“对比来对比去,就觉得还不如住在原来的地方。反正现在我每周只去黄家巷三次,其他时候在家里翻译点东西没有最初那么奔波了。” “噢,这倒也是。”庞太太应合着,与婉萍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快走到她与白小姐的出租屋时,四处传来呜呜的警报声,庞太太一把拉住婉萍与白小姐的手说:“快躲起来,小鬼子的飞机来了。” 婉萍当然也知道刚才的声音是空袭警报,自从去年 10 月份武汉被日本人攻占后,12 月中旬他们就开始空袭重庆,算上今天这回已经是第三次了。 婉萍和庞太太扶着白小姐随人流跑进了一条巷子,抬头看过去十来米的地方就是个防空洞,可防空洞门外却站着两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他们在洞口外一米处摆了木栅栏,拦住跑过来人不让进去。婉萍看见惊诧地问庞太太:“那俩人是干什么的?” “这个防空洞是私人挖的,进去需要防空证。”庞太太抿了抿嘴角,然后伸出两根手指在婉萍面前说:“这个数一张防空证。” 第49章 “两法币?”婉萍说完自己也觉得钱太少了,想了想又改口说:“不会是要两个银元吧?” “银元?呵!”庞太太冷笑着摇摇头说:“二两黄金一张。” “天哪,这谁买得起!”婉萍啧啧舌头。 婉萍正与庞太太说话时听到轰隆轰隆的爆炸声,那声音距离她们远得很,闷闷的像在打雷一样。 十来声后,远处也没了动静,围在防空洞外的人群逐渐疏散。婉萍与庞太太扶着白小姐再次从巷子中出来,婉萍踮脚看向城市中心的枇杷山,预示着空袭的三颗红灯笼被撤下,看样子今日的空袭是结束了。 “我从前最不喜欢起雾的天,到处都是灰蒙蒙的一片,像漫开的死气丧气,让人瞧见了就心情不好。”庞太太对婉萍说:“但我现在害怕重庆的雾气散开,一旦少了那层遮挡,小鬼子不会再睁眼瞎一样把炮弹扔到山沟河流里,他们一定会扔进城里,扔到我们脑袋顶!你说到那时我们该怎么办呢?是倾家荡产买二两黄金一张的防空证,还是不躲不藏生死由命呢?” 冬天总会过去,拢在重庆上空的雾也会有散开的日子,到那时日本人来了他们要怎么办呢?婉萍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庞太太也没有答案,她们都陷入了沉默中。 送白小姐回到出租房后,婉萍没了继续逛街的心情,甚至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在思考相同的问题。如果小鬼子把炸弹扔到磁器口,他们要怎么办?这边的房子可都是老式的木质楼啊,一旦烧起来就是成片成片的连成火海。 春节过后天气逐渐温暖起来,笼着重庆的厚重雾气越来越稀薄,同时婉萍的焦虑也越发沉重。5 月 3 号是周三,这天清晨婉萍如平时一样六点多起床,但拉开窗帘的瞬间她心脏猛然一缩,不是因为天气坏,而是因为天气太好了,这是山城重庆难得的艳阳天! 大太阳明晃晃的,天空没有一丝云,金灿灿的阳光洒在临近的木质老楼上,让那些上了岁数的木头瓦片重新焕发出了光泽。 婉萍整个上午都没翻译多少文件,她忧心匆匆地生怕自己错过窗外的警报。夏青倒不觉得出太阳是什么坏事,她把家里的被褥都拿了出来,要趁着好不容易见太阳好好晒一晒。 陈彦达和如怀一个上学,一个上班都不在家里,中午十二点夏青煮了两碗阳春面,她刚端上桌,屋外便传来了呜呜的警报声。婉萍听到声音立刻跳起来,拉住夏青的胳膊,说:“快走!姨母,我们得找个防空洞躲一躲。” “唉呦,小鬼子又不是第一次扔炸弹,有什么好怕的嘛?”夏青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她把筷子塞到了婉萍手中说:“现在的物价贵得了不得!白面都恨不得卖上天价啦!你看看我刚做好的面,不吃就浪费了!婉萍,你不要害怕嘛,我们吃了再走一样的,不着急。” “姨母,眼下当然是着急啦!小鬼子开着飞机说来就来了!”婉萍放下筷子,硬拖着夏青出了门。夏青脸上有些不悦,不断地在路上嘟囔:“等回去面就要坨住了,多可惜啊!我刚做出来的面条……” 婉萍拉着夏青还未到公共防空洞就听到了轰隆轰隆的爆炸声,这次可不像之前几回声音遥远了,巨大的声响震得地面都在颤动,周遭的那些木质房子像纸片一样哗啦哗啦地左右摇摆,玻璃瓦片砸碎了一地。 夏青被彻底吓住,她紧抱着婉萍的胳膊,两人互相拉扯着拼命地往防空洞跑,可还是晚了一步,里面此时已满是人,婉萍和夏青只能依偎在一起半蹲在防空洞外的山体边上。 轰炸大约持续了半个小时,但没有人敢轻易地离开防空洞。直到下午两三点时,大家才开始陆续地往家里走。不幸中的万幸是磁器口并未遭到大规模的轰炸,只有几栋房子倒了。婉萍和夏青回到他们租住的老楼,桌上的阳春面已经铺上了一层灰渣。 夏青从厨房取了把勺子,小心地把上面的灰渣刮掉,对婉萍说:“我回锅煮一煮再吃吧。” 婉萍下午从广播里得到消息,朝天门到中央公园一带被炸得最惨,十九条商业街道都变成了一片废墟。下午陈彦达和如怀回来也说起中午的大轰炸,山在动,地在颤,哪怕是水泥房子也得打哆嗦。如怀说他看见了刺眼的白色火焰,一下子窜出了一层楼那么高,像书里的火龙,粘在哪里哪里就要烧起来。 隔天是周四,婉萍本来要去黄家巷做家教,但是夏青和陈彦达不同意,因为刚刚经历过大轰炸的朝天门正乱得不行。婉萍和如怀都被要求留在家里,全家只有陈彦达去了附近的实验室。 与 5 月 3 号一样,5 月 4 号也是个大晴天。婉萍总担心着日本人的飞机会再来,提心吊胆地过一天。到太阳已经偏西坠在远处的屋顶边缘时,她才终于松下口气,想着白天都没来空袭,眼下马上要天黑,夜里总该是安全的。 婉萍走到厨房帮着夏青一起准备晚饭,但就在这时,屋外响起了防空警报声。婉萍浑身一抖,侧头看向夏青。有了昨天的经历,她们再也不敢耽搁半分钟,扔下手里的活计从厨房跑出来,夏青大喊着如怀,随后三口人从木楼里跑到街道上,向着附近的防空洞狂奔而去。 从防空警报响起到第一颗炸弹落在磁器口,前后一共不到十分钟。低空飞过的飞机发出嗡嗡的震动声,接着炸弹与燃烧弹像雨点一样落下。 此次袭击重庆,日军主要使用的是九八式 25 号陆用炸弹以及九八式 7 型 6 号燃烧弹。陆用炸弹能够在坚硬的岩石地面上炸出深一米五,直径八米的大坑,产生一万余枚碎片,造成直径四十五米的死亡区域。而更恐怖的是燃烧弹,爆炸瞬间能够扬起五米高的火焰,三千度的白色火花可以烧穿二十多厘米厚的水泥屋顶,并持续十到十五分钟。 就像婉萍之前担忧的那样,磁器口的木质老楼一旦燃起来,接着就会把附近的房屋也烧着。婉萍看着自己生活的地方,在短短几分钟里就成了一片火海,人们哭着到处奔逃,周围到处都在喷着火焰,同时轰隆轰隆的爆炸声还在不断响起,炸弹的碎片四处乱飞着。 婉萍看到前面一个提皮箱的男人被弹片削掉了后脑,但他浑然不觉地还在向前跑。如怀惊叫着喊出来:“脑袋!你的脑袋被炸了!”前面的男人身体一顿,用手摸了下脑袋,接着扑通倒在地上,再也没站起来。 周围不断倒下的人让婉萍怕极了,眼泪在顺着脸颊往下流,但她自己却浑然不知,只有来自肌肉的逃生本能催着她拼命向防空洞方向跑。婉萍跑着跑着发觉自己的左手空了,回头一瞧是如怀摔倒在地上,她来不及多想,毫不犹豫地折身跑回去,正弯腰去拉起如怀时,轰隆又是一声爆炸声。 婉萍只来得及把如怀的脑袋抱进怀里,她以为自己会被弹片穿透,但迟钝了几秒后,婉萍发现自己被夏青环抱住,她把身体舒展开,如一只撑开翅膀的老母鸡般把两个孩子保护在单薄的羽翼下。 婉萍抬头看向夏青,她的右侧额头被削掉了一小块肉,脸颊上有正在淌血的擦伤,但最严重的是鼻梁上的伤口,其实说伤口也不准确,那几乎就是一个洞,小指甲盖大小的弹片直接穿透了夏青的面部钻进脑子里。此时夏青的眼神是涣散而茫然的,她盯着婉萍几秒,然后猝然一笑,用软糯的南京话说:“侬还好啊?”说完身体软绵绵地也倒在地上。 第50章 “姨母!”婉萍尖叫着,她看到夏青的大腿、胳膊、后背到处都是伤痕,浑身都在淌血。 如怀哭喊着“母亲”将只剩下微弱呼吸的人背起来,婉萍在后面帮忙托臀部。姐弟两个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向防空洞方向继续奔跑,他们根本不敢停下来,一刻一秒都不敢,因为只要站住脚,下一秒就会被不知道何处飞来的弹片索取性命。 防空洞里早就挤满了人,夏清流出来的血渗透了如怀的衣裳,婉萍惊恐而焦急地环看着四周。糟糕!糟糕!简直不能更糟糕了!他们现在既找不到一个可以安全躲过空袭的地方,也找不到任何一个医生能够给夏青做急救。 正在婉萍和如怀将要绝望之时,陈彦达从人堆里挤了出来,他看到如怀背上的夏青,二话不说把人接过背起来,然后对自己的一双儿女说:“跟我走!” 空袭并未停止,陈彦达背着夏青带着婉萍和如怀穿过四处冒火的房屋,跑向他的研究室。那里是一栋水泥房子,建筑比起附近的木质楼要结实了许多,里面此时已挤入了不少避难的居民。 婉萍头一次见父亲那样粗鲁,他高声呵斥着,用身体撞开挡路的人,不管不顾地跑向三楼。三楼是个药物合成实验室,里面存放了大量的有毒试剂,为防止避难的人群闯进来造成更大危险,学生们自发堵在了三楼的楼梯口。他们看见陈彦达后,让出一人可过的小道,婉萍和如怀随着父亲的脚步一起进入实验室。 陈彦达小心地将夏青放在地上,让她正面躺平后,吩咐如怀去找些酒精给夏青擦拭身上的伤口,然后又让婉萍陪在夏青身边,自己则跑向了里面的一间屋子。 如怀找来了一瓶酒精,他把自己的衣裳脱了下来,用正面较为干净的地方蘸上酒精,擦拭母亲身上的伤口。他一边擦一边哭,婉萍实在看不过去,拿过如怀手里的衣裳帮忙擦洗。过了大概五六分钟,陈彦达从里屋出来,手里拿着一个棕色瓶子,一个银白色的金属铁盒和几根蜡烛。 “爸爸……”婉萍看着陈彦达跪在夏青身边。 婉萍话未说完,陈彦达便把手里的蜡烛递给婉萍,说:“点上,我要给你姨母把弹片取出来。” 夏青已经完全晕厥过去,这倒是省了麻醉的过程,只有弹片被拔出体内的一瞬间,她会闷哼一声。这样的清理大概持续了一个小时,大大小小的炸弹碎片一共被取出来 28 枚,唯有打穿鼻梁钻进脑袋里的那一块,陈彦达也毫无办法。 婉萍见父亲往手心里倒了些棕色小瓶里的粉末,然后将粉末涂在夏青的伤口周围,问:“它是什么?” “磺胺,我们自己合成的磺胺。它能够杀菌,防止感染。”陈彦达说。 “母亲会没有事的对吧!”如怀到底年纪小,擦着眼泪追着问陈彦达。 怎么说的?陈彦达完全尽力了,但夏青能不能活下来,他心里一点底气也没有。 陈彦达摸了摸夏青的头发,看着她在烛光下惨白的面孔,许久后长叹口气,眼睛通红,声音低沉而哀伤:“我第一次遇见夏青时,她在台上唱苏州评弹。声音脆的呀,像春天的雨滴打在青石板上,一下一下戳在人心头,我当即就走不动道了,心想谁要能娶这样的女子,每日该是多开心啊!后来我娶了她,她却没有什么机会唱苏州评弹了,尤其是生下孩子后,家里人都需要她来照顾。围着灶台打转的日子久了,我都快忘记夏青以前是那么端正漂亮的样子。这些年我嫌少管家里的事儿,里外都是她在操持,若是今日夏青走了,我也不知道往后的日子要怎么过。” “我真是想不明白。我想不明白啊!”陈彦达说着眼泪落下来,他的拳头重重砸在自己的膝盖上,大声说:“我们过着自己的日子,没招谁,没惹过谁,那些人为什么要来欺负我们呢?要拼了命地把我们往绝路上逼!小鬼子是觉得扔下来几颗炸弹就能把我们炸成软骨头吗?炸死了那么多人,他们觉得能把我们炸怕吗?那群畜生王八蛋,他们就是在痴心妄想!我们死了家里人,怎么可能再去投降?他们乐意炸就让他们炸!昨天炸完今天炸,今天炸完明天再炸,这里就是一片废墟,让他们尽情地炸好了!横竖我们是不会被炸怕、炸怂、炸投降的!” 第二十八章 马太太 日本投下的燃烧弹在重庆烧了三天三夜,仅5月4号一夜就有两千余人直接死于空袭,受伤的更是达到三千三百人以上。夏青在昏迷两天后终于是挺了过来,她迷迷糊糊睁开眼时,陈彦达高兴地一下子从地上蹦起来,小孩得了糖果似的绕着人转圈。如怀哭着扑进母亲怀里,婉萍也是拉着夏青的手抹眼泪。“能活下来,真要感谢菩萨保佑。”夏青能开口说话后,跟婉萍提了个小小的心愿,请她代自己去趟罗汉寺感谢佛祖菩萨保佑大难不死。5月8日的清晨婉萍去了罗汉寺,一路上她发现越向城中心摧毁得便越是彻底,从前繁荣的街道现下一眼看去已经找不到还矗立到楼房,目之所及俱是碎石瓦砾。大块的尸体被清理走了,路边却仍能瞧得见喷溅的血液和细碎的肉块残肢,婉萍甚至在电线上看见了半截肠子,几只乌鸦正扑闪着翅膀围着它分食。空气里是浓重的焦糊与血腥味儿,婉萍在重庆的五月感到了强烈的寒意,浑身发冷,后背的汗毛都立起来。此处艳阳高照,微风和煦,但婉萍却觉得自己如行于地狱之中,她的情绪从最开始的极端恐惧逐渐偏向于麻木。 日本投下的燃烧弹在重庆烧了三天三夜,仅 5 月 4 号一夜就有两千余人直接死于空袭,受伤的更是达到三千三百人以上。夏青在昏迷两天后终于是挺了过来,她迷迷糊糊睁开眼时,陈彦达高兴地一下子从地上蹦起来,小孩得了糖果似的绕着人转圈。如怀哭着扑进母亲怀里,婉萍也是拉着夏青的手抹眼泪。 “能活下来,真要感谢菩萨保佑。”夏青能开口说话后,跟婉萍提了个小小的心愿,请她代自己去趟罗汉寺感谢佛祖菩萨保佑大难不死。 5 月 8 日的清晨婉萍去了罗汉寺,一路上她发现越向城中心摧毁得便越是彻底,从前繁荣的街道现下一眼看去已经找不到还矗立到楼房,目之所及俱是碎石瓦砾。大块的尸体被清理走了,路边却仍能瞧得见喷溅的血液和细碎的肉块残肢,婉萍甚至在电线上看见了半截肠子,几只乌鸦正扑闪着翅膀围着它分食。 空气里是浓重的焦糊与血腥味儿,婉萍在重庆的五月感到了强烈的寒意,浑身发冷,后背的汗毛都立起来。此处艳阳高照,微风和煦,但婉萍却觉得自己如行于地狱之中,她的情绪从最开始的极端恐惧逐渐偏向于麻木。 到达罗汉寺时,陈婉萍瞧见寺庙的高门稀碎一地,跨过满地残石碎瓦走进庙内,所有的大殿房屋均被炸毁了。巨大的青铜雕像在残垣断壁间显露出来,尚未熄灭的火苗正燃烧着粗大的圆柱,火光映在菩萨的眼眸中,他们依旧是那副慈眉善目的模样,或坐或倒,垂眼看着已成为一片废墟的重庆城。 婉萍看到一颗巨大的佛头碎裂在地上,半边脸已成焦黑,另外半边脸上布满裂纹,她低头瞧着它,忽然心中生出一个强烈的念头,如果菩萨连自己都没办法保佑,又如何能保佑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又如何能保佑前方浴血的战士呢? 第51章 失落,巨大的失落!婉萍看着已近废墟的罗汉寺,只感到胸腔内空空荡荡,再难以寄托任何幻想,此刻她无比清楚神佛菩萨是保佑不了他们的。 几个僧人在匆匆做着清扫和灭火,陈婉萍没有再跪下虔诚叩拜,而是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了那里。 大轰炸后的重庆并没有就此消沉下去,如陈彦达在夏青受伤那晚说的一样,中国人从来不是会被几颗炸弹吓怕。那些被炸毁的房屋迅速被重新建了起来,大量的防空洞与防空壕也开始投入建设。市区里流传起来一首打油诗“让你龟儿子轰!让你龟儿子炸!老子们有很好的防空洞,不怕!让你龟儿子轰!让你龟儿子炸!老子们有广大的农村,不怕!让你龟儿子轰!让你龟儿子炸!老子们总要大反攻,怕啥!” 与中央公园一带相比,磁器口被炸得并不严重,虽有不少老旧的木质楼遭了火灾,但大部分主体结构还是保持了下来,修修补补一番后依旧是能用的。 夏青可以走动后,婉萍一家人又回到了之前的老房子,尽管不少东西被烧,但走运的是大部分家当居然保留了下来。楼下开麻花店的老板娘回来了,马太太和两个孩子也万幸无事,只是因为他们在顶层,所以被烧得更严重些。 婉萍知道马太太是最不喜欢求人的,所以她来找自己借粮食时就猜到该是家里遇了很大的困难。 “我其实无所谓,只是孩子太小了,怕饿。”马太太看着婉萍给她装小米时,局促地解释说。 “小孩子不就是这样吗?再苦也不能苦他们。”婉萍温柔地笑着,把装了小米的袋子递给马太太说:“都说远亲不如近邻,有个照应是应该的。往后我家遇见了事,也得托马太太照顾呢。” “哎……”马太太叹了口气,她似是有话想说,但最终也只是摇摇头,轻声说:“等我丈夫下个月发饷钱就还给你。” “不急不急,”婉萍连忙摆手。她心中想问问马太太到底家里出了什么事,但犹豫了片刻还是没能开口,因为像马太太那样坚强爽利的女人,面子于她是很重要的一部分,要揭开给别人看身上的创口是极其痛苦的。 婉萍面上表现得大方,但其实那段日子她家里过得也颇是艰难,主要是夏青的伤。脑子里的弹片虽然没一下子要她的性命,但从此夏青经常性头疼,尤其是到了晚上要睡觉时,就像一把锥子沿着颅骨缝一下一下往脑袋里钻,疼得整宿睡不着觉。 他们去中央医院看过,花了不少钱,但医生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开颅手术倒是可以做,但难度太高,一不小心人是要死在手术台上的,而且花费极其昂贵也不是陈家人能够支持得了。综合考虑,医生只能开些止疼药,可吃过止疼药后夏青就浑身无力,打不起精神,记忆力也远不如从前。 有一次婉萍从黄家巷回到家里,进门发现是陈彦达和如怀两人在厨房里慌手忙脚地做饭,而夏青则躺在屋里睡觉。等饭做好,她才醒来,吃了口带着糊味的米饭后,立刻就掉下眼泪说:“我真是越来越不中用,这样病着净给家里拖后腿。” 陈彦达一听这话“啪”地把筷子重重摔在桌上,板着脸故意大声说:“这讲的是什么混蛋话?我娶的是老婆、爱人,又不是洗衣做饭的老妈子!有什么中用不中用一说的呢?以后家里谁也不准再说这话!” 看似陈彦达凶了夏青,但实际却是极大的安慰。此前陈彦达常说“君子远庖厨”,但现下他再不提这茬了,经常会早些回来帮着夏青做饭、洒扫,甚至洗衣物。 大轰炸后,重庆的物价又翻了一番,不过好在陈家的日子还是能勉强过下去。婉萍比较担心的是楼上马太太,她情绪看着很是不好,常常极其失落。 婉萍从未催过还粮,但马太太见到她,却总是一副亏欠人家的局促样子,连笑容也不如从前那样自在。婉萍有时很想问问马太太到底出了什么事,但每次话到嘴边却总说不出口。 9 月日本人进犯长沙,姜培生所部虽然在江西,但江西比邻湖南,婉萍猜想他或许也参战了,不由地十分紧张,但好在 10 月传来好消息,日军被击退。婉萍无比激动地在一周内写了两封信寄出去,她原以为要等一两个月才能得到回信,但这次出乎意料地非常快,隔了两周不到,婉萍就收到姜培生的回信,信中还告知她一个好消息。 “我家培生升上校团长啦!”在周日太太们的聚会上,婉萍兴奋地把这个消息分享给了大家。 “恭喜呀!”庞太太笑着对婉萍说:“这样算来你和婉君就是我们中间最有权势的太太了,往后大家有个事还得托你们照应呢!” “呦!庞太太的丈夫不也是上校团长吗?”太太中有人笑。 庞太太一听这话立马摆手:“庞大志都死了多少年了?哪里能跟人家婉萍和和婉君的丈夫比?” “我也跟婉萍比不了。人家丈夫是正儿八经的天子门生,嫡系中央军。我们那种东北杂牌军哪能跟人家比呀!”马太太脸上带着笑,但话里婉萍听得出来许多抱怨。 婉萍原本兴奋的心情当下就打了折扣,她若是头一遭认识马太太,心中一定会想,这人是在嫉妒自己,说些酸话罢了,没意思与她计较。可偏偏俩人认识了许久,这两年交往婉萍知道马太太并不是一个小心眼的人,她说这话应该不是针对自己,而是想到了些其他的事情。 从前在太太们的聚会上,马太太都是被大家围在最中心的,可今日中心成了婉萍,婉萍应付着那些她其实记不清姓名的面孔心里感到十分疲惫。这并不是丈夫升了官后,她有多么傲气,瞧不上这些穷姐妹了,只是婉萍本来就不是一个多么热衷于作为焦点的人,忽然被人看着,被人吹捧着,让她格外地不安,想要逃离。 从聚会离开后,回家的路上婉萍对马太太说:“马太太,我真的很佩服你,发自肺腑觉得你是个很厉害的人。你能记得清我们每个人的名字,知道我们丈夫的情况,总是照顾着大家的情绪,就像我们的大姐姐一样,你是我们这些人当中的主心骨,没了你,我们如散沙一样聚不起来的。” 马太太手里拉扯着两个孩子,垂着眼眸温柔地笑了笑:“婉萍你知道吗?有时候我觉得不是你们需要我,而是我需要你们。故土沦丧的这七八年,我一个人太难了,有你们在才让我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有时候我好想回兴安岭老家呀,但是我的故乡回不去了。” “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吗?”婉萍终于问出来她纠结了许久的问题。 马太太停下脚步,侧头看着婉萍,说:“今年 3 月我丈夫在与日军作战时受伤,因为缺少医治差点儿死掉。上面人说将东北军改编成中央军,但实际上在他们眼中东北军还是人命不值钱的杂牌部队,装备差,条件苦,每月还在苛扣饷钱。我总是不放心把孩子交给其他人,但现在物价每周都在涨,若不出去工作,只靠着我丈夫的饷钱只怕是吃饱肚子都要成难事儿。婉萍,你知道吗?那些人没有把我们东北军当人看,他们眼里我们不过是些回不去老家的骡子畜生。” “马太太,你若是放心,我姨母可以帮忙照看。我每周也有一半时间在家,小朋友与我们都熟悉,总归是更放心一些,”婉萍挽住了马太太的胳膊,柔声说。 第52章 “我考虑考虑吧。”马太太既没答应,但也没立即否定。她笑了笑,笑容显得格外疲惫,婉萍没有急切地追问下去,她们依偎着彼此走回磁器口的老房子。 婉萍原以为马太太会考虑很久,但仅仅三天后,她就把两个孩子送到了婉萍家里,拜托他们照看。马太太说自己找了一份菜市场粮店的会计工作,虽然钱少事多,但眼下实在也没得什么可挑剔的。 对于马太太的两个孩子,夏青很是喜欢,自从如怀开始上学后,白天她一个人在家时常会觉得寂寞。马太太知道夏青头部受伤偶尔会犯糊涂,她并不完全放心让夏青带着,但婉萍打包票说自己每周一半时间都在家里。 马太太有了工作,孩子也有人帮忙照看,她低落的情绪逐渐开始恢复,婉萍觉得那个健谈爽利大方的马太太正在回到了他们身边。 冬日过完,开春的时候,婉萍接到通知,沙坪坝中学可以为她提供一份英语教员的职位。能去中学做英文老师当然是极好的,只是婉萍没想到职位会来得这样突然,因为她此前已经投过好几次简历了,但人家似乎并无兴趣。现在就这样毫无征兆地被直接录用,婉萍在家里想了半宿才记起来,自己曾经同姜培生书信时抱怨过找不到好工作只能给有钱人家做家教,如此想来大概是他托了内部的某些关系吧。 第二十九章 离别 春天开学后,婉萍进入了沙坪坝中学担任英文教员,薪水比之前做家教要高出了不少,但翻译的工作她也没落下,晚上回家后会做一些。日本人的飞机还是常来轰炸,但到处都挖了防空洞,再没有去年五三五四大轰炸时的惨状。四月底学校组织了学生祭奠大轰炸遇难同胞一周年,悲伤的气氛尚未完全散去,前方又传来一个噩耗,1940年5月16日下午4时,张自忠将军阵亡。灵柩是5月28日清晨运送至朝天门码头的,蒋、冯等军政要员前去迎灵,并护送穿越重庆全城。这天学校也组织了老师学生沿途吊唁,所有人要求穿黑蓝或者白色衣裳。黑色的棺椁缓慢地向前移动,低低的哭泣声绕在婉萍的耳边,她是悲伤的,但干涩的眼珠却淌不出来一滴泪。从前婉萍是最容易哭的,看个电影都能从头哭到尾,但自从离开南京后,她发觉自己的眼泪越来越少且越来越不受控制,有时忽然泪流满面,有时酝酿半天情绪,眼眶里却干涩得像一片沙漠。婉萍分不清楚是自己的眼睛生了病,还是心里生了病,她有时觉得自己比从前要更加冷静内敛,有时却又唾弃的这种冷静。她觉得自己不是冷静,只是麻木了,听了太多坏消息,见了太多不好的事情后,很难再像从前那般柔软。 春天开学后,婉萍进入了沙坪坝中学担任英文教员,薪水比之前做家教要高出了不少,但翻译的工作她也没落下,晚上回家后会做一些。日本人的飞机还是常来轰炸,但到处都挖了防空洞,再没有去年五三五四大轰炸时的惨状。 四月底学校组织了学生祭奠大轰炸遇难同胞一周年,悲伤的气氛尚未完全散去,前方又传来一个噩耗,1940 年 5 月 16 日下午 4 时,张自忠将军阵亡。 灵柩是 5 月 28 日清晨运送至朝天门码头的,蒋、冯等军政要员前去迎灵,并护送穿越重庆全城。这天学校也组织了老师学生沿途吊唁,所有人要求穿黑蓝或者白色衣裳。黑色的棺椁缓慢地向前移动,低低的哭泣声绕在婉萍的耳边,她是悲伤的,但干涩的眼珠却淌不出来一滴泪。从前婉萍是最容易哭的,看个电影都能从头哭到尾,但自从离开南京后,她发觉自己的眼泪越来越少且越来越不受控制,有时忽然泪流满面,有时酝酿半天情绪,眼眶里却干涩得像一片沙漠。 婉萍分不清楚是自己的眼睛生了病,还是心里生了病,她有时觉得自己比从前要更加冷静内敛,有时却又唾弃的这种冷静。她觉得自己不是冷静,只是麻木了,听了太多坏消息,见了太多不好的事情后,很难再像从前那般柔软。 但如果说心脏如一块老木头般坚硬粗糙,婉萍却也不认同,她想至少有一块儿是永远敏感的,那便是面对姜培生时自己还如从前一样,容易被他的任何事情牵动情绪,会被他信中的一两句俏皮话逗笑,时常会为他担心,在想念他时会流泪,遇到好事情都想同他分享。 婉萍不停地给姜培生写信,只是对方回的不多。婉萍能够理解他,毕竟人在前线,不像在重庆这般安稳。 8 月婉萍收到了一封信,里面只有一张姜培生穿制服的半身照。婉萍仔细地盯着照片看了半天,她的丈夫瘦了许多,两颊微微凹陷,眼睛显得格外大。该是吃不好也住不好,打仗又十分辛苦,婉萍只是看照片心里便揪着疼,她想着等姜培生回来一定要让他多吃肉、多喝牛奶,把人养得胖一些,不要像这般干瘦了。 照片背后姜培生用铅笔潦草写着让婉萍也寄去一张照片,这样想她时能拿出来看一看。婉萍的照片都是在南京时拍的,自从离开后她便再没有去过照相,现在要给姜培生寄照片,她觉得旧照片不合适,三年未见当然是要拍新的了。 对于照相这事儿,婉萍看得很重,跑了好几家照相馆,最终才选定了一家口碑和样片最好的。她还特意去烫了头发,衣服也是在家里翻半天,选来选去却发现最好的衣裳还是*民国二十五年陆淑兰送的那件粉色薄羊毛呢长袖裙子。(*民国二十五年即 1936 年。) 夏青看着婉萍拎了件冬天的厚衣裳出门,问:“外面热死人啦!你不会要穿着这个照相吧?” “这个好看嘛!”婉萍拎着衣裳在身前比了比,说:“其他的衣服要么料子差,要么版型不好,就这件最体面了,冬天我都舍不得常穿。” “好嘛好嘛,”夏青看着婉萍笑:“那你快点拍完照就换下来,不然非得中暑。” “自然的,我又不傻,”婉萍摆了摆手走出家门。 她抱着那身衣裳,尽管没穿,一路走到照相馆已经觉得自己要被捂熟了,偏照相馆里面也是热得厉害。婉萍换上厚裙子坐在那里,几分钟不到浑身就像被汗洗过似的,可她偏不愿应付,摆着不同造型,折腾了好半天。等终于拍完照,婉萍觉得自己简直像从水里捞出来的,每根头发丝下面都藏着汗。 好在这份折腾没有白费,照片的成果婉萍是比较满意的。她高高兴兴地将照片寄了出去,然后又买来相框,将姜培生与自己两张照片并排摆在书桌上,每日瞧两眼,心里都会腾出一阵喜悦,想着对方看到自己的照片,会是怎样的表情。 姜培生的信在 9 月份寄了回来,婉萍迫不及待地拆开,头一句便惹得她忍不住笑出来。姜培生写道:“天老爷啊!收到信时,我还以为是哪个电影明星给我寄了明信片呢!仔细一瞧才发现,这不是我家婉萍吗?想来真是兴奋,我这样粗劣笨拙的人居然有此等的福气。” “他这人没正经,净会乱讲话笑我!”婉萍与马太太往周日太太聚会的小茶馆走时,说起来这事。她嘴里说着似是埋怨的话,但脸上全是喜气,乐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马太太看着婉萍心中泛出酸涩,问:“婉萍,你今年多大了?” “我民国二年生的,今年二十七岁了。”婉萍回答说。 第53章 “真好,”马太太轻笑。 “有什么好的呢?”婉萍不明白马太太的意思,说:“不年轻了,换到别人家里早就是孩子的母亲了。” “所以才说好呀!”马太太看着婉萍说:“从南京到重庆你们一家始终在一起,丈夫前途无量,又是个会哄着你,宠着你开心的。婉萍你真是让人羡慕,到了二十七岁还是能同小姑娘一般。我二十七岁时,故土沦丧已两年多,父母公婆被杀,长子也在冬天病逝。我犹记得那年北平下了很大的雪,天寒地冻……孩子下葬那天,我丈夫回来了,我们夫妻守着一盆炭火,但身上感觉不到半点温暖。我与丈夫看着对方,他同我说永远不要放弃,我们总会回家的,他说他要带我回家。那时候我就想活着就是为了有一天能回去,和他一起回去。可是我现在越来越怕了,我不知道这仗要打到什么时候,怕自己回不去,怕他也回不去。” 马太太的情绪从去年开始便一直是起起伏伏的,好的时候,如最初相见时那般爽快,不好时便是三两句话,眼中就泛了雾气。婉萍有些局促,她担心是自己的喜悦刺激到了马太太,正想着要如何解释,就见马太太摇头说:“婉萍,我刚才又在说讨人嫌的丧气话了,你莫要往心里去。是我自己最近情绪又不好,因为庞太太要走,我总是控制不住地想过去那些事儿。” “庞太太要走?为什么呀?”婉萍听到这消息一惊。 “等一会儿让她自己说吧,”马太太握住了婉萍的手。 太太们常聚会的地方是一栋两层结构的小茶楼,倒不是说这家茶有多好,主要是便宜,十来个女人点两三壶茶,一个包间两张牌桌就是一下午,她们很少点店里的其他吃食,最多也就是上一盘瓜子。好在老板是个好说话的中年男人,遇上如此抠门的主顾们也从来是笑脸迎着。 庞太太是打牌的主力,她一贯来得比较早,要坐顺风口的位置。但今日到约好的时间,只有白小姐在,庞太太足足迟到了一个小时才推门进来。 “今儿给大家宣布个事儿!”庞太太清了清嗓子,拔高声音说:“我的讨债大任完成了!那些死鬼们终于能合上眼,心满意足地上黄泉道。” “真要齐了?”有人不信任地发出疑问,毕竟是一千多个人的抚恤金啊,哪是那么轻易讨要的。 “当然是齐了!”庞太太今日背了一个大包,她边说话边从里面掏出来本发黄的牛皮记事本,把纸页翻得哗啦哗啦响:“所有人的姓名都在这里,每个人的抚恤金得着了,我就划掉,今儿我把最后一个名字也给划了!所有人,能找到家眷的,我把钱寄给他们,找不着家眷的就捐给*全国慰劳总会,他们公布的名单上面白纸黑字写着西北独立团捐献金额。这些年我捐的每一笔钱都留了账底,不信你们合一合是不是一个银元都不少!” (*全国慰劳总会是劳军募捐运动的主要组织机构) 庞太太一口气说完,收起本子,又从包里掏出来两卷红纸包着的银元。她走到白晓媛面前把其中一卷递过去:“最后一个人就是庞大志,他的抚恤金你和我一人一半。白晓媛,你跟了庞大志两年,虽然说没名分,但有实质。我今天把钱分你一半,也算是不亏待你。” 白晓媛没有接过钱,她红着眼睛连连摆手:“我不要钱,太太,我不要这些钱。” “对了,同你们再说一件事!”庞太太环视一圈屋子里的人后,大声说:“往后就不要叫我庞太太了,我把庞大志欠的债已经还清楚,以后要叫我顾小姐!你们是不是许多人还不知道我本家姓什么?那今天我给大家正式介绍一下,我叫顾昭晏,山西太原人,燕京大学文学系毕业,是个写小说的,专写男男女女风花雪月的那些事,赚个糊口的钱。今日来也是给姐妹们道个别,我要离开重庆去香港了。那边有个编剧看上了我的本子,我想过去发展。” “顾小姐恭喜呀!”太太纷纷鼓起掌来,婉萍瞧见唯有马太太和白晓媛没有动。 马太太与庞太太在北平时就认识,多年的老朋友要走,她是万分舍不得,尽管知道对方要奔好前程,但想到今日一别可能就再无相见之日,也不由地生出伤感。与马太太的隐忍沉默不同,白晓媛的情绪则更加强烈,她声音颤抖着急声说:“太太,你不要把我一个人扔下……” “说了往后不要叫太太。”庞太太对白晓媛说。 “不!您就是太太,就算不是庞大志的太太,您也是西北独立团一千二百一十三名阵亡将士心中唯一的团长太太。是您给他们讨来一个公道,这个团只有您称得上一句太太。”白晓媛哭着,大滴的眼泪顺腮帮子流下来,她俩手揪着裙子的边缘,连身体都在微微打颤。婉萍见她勾起背,想到大概是动了病根又开始肚子疼,连忙上去要扶,却见庞太太先一步挽住白晓媛的胳膊,拉过一把椅子让她坐下。 婉萍看到庞太太也红了眼睛,她抿着薄薄的嘴唇,低头看着白晓媛。周遭的人也不知道该怎么上前劝说或者安慰,一直等到庞太太自己叹了口气说:“没说不要你,钱你拿上,若是想走可以与我一道去香港,只是以后不要再叫太太了……叫姐吧,我把你当做我妹子。” “不,太太,您就是太太!”白晓媛非常坚持地摇头,她握着庞太太的胳膊抽泣说:“您永远是我心里的太太,您记得那一千二百一十三条命,您记得他们……七年,整整七年……您给他们讨回了公道,您是我遇见过最仗义最心善的人。” “你说得我……”庞太太的眼泪落下来,但她立刻抽出帕子把脸上的泪痕擦干净,倔强的不肯再多流一滴泪,缓了片刻深吸口气说:“我倒是不想管,但一千多条命怎么可以就这么白白没了?我没你想得那么好,不是个活菩萨,我只是有那么点良心在。给他们讨个公道,也是让我往后自己活得安生。眼下公道讨回来了,我算是对得起他们,再不必时时刻刻背着那一千多座坟。往后我的日子还长得很,所以不用再叫庞太太了,我就是顾小姐,我要为自己活着。” “你若是喜欢可以跟着我去香港。”庞太太用自己的手帕擦掉白晓媛不断滴落的眼泪,她把脆弱的女人揽进自己怀中说:“今天尽情哭,哭完了就再也不要哭。往后没有庞太太,只有顾小姐,写小说的顾小姐。” 第三十章 一念 顾小姐与白小姐在9月底离开了重庆,她们走后马太太的情绪就极其失落,往后的太太聚会她都没有参加,婉萍还去过几次,但缺了熟悉的人,也觉得实在没有意思。*民国30年元月17日,报纸上登出来一条新闻说新四军叛变,宣布取消番号。隔了几天后,婉萍又听来消息说不是叛变,是蒋要趁机消剿灭共军。本来已经临近年关,大家是要好好过个年的,但传来这样的消息,新年显然过不安生了。外面小鬼子还在蠢蠢欲动,这边倒是先对自己人动起手。这事儿气得陈彦达在家里背了好几天曹植的诗“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民国30年即1941年)婉萍也是想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确切的说婉萍很多时候都想不明白蒋的种种行为。他的政策总是那样矛盾,面对侵略者有时强硬,有时软弱,他防着自己的国民,像防贼一样,嘴里高喊着团结,却又要把中央军,地方军,共军分得无比清楚,有的是宝贝疙瘩,有的是命如杂草,有的则是眼中钉肉中刺。这人不像是一个国家的领袖,他更像个买卖人,像个地主,把自己的粮搂在怀里看得格外紧,遇上要抢粮的,愿意搏一搏,可又不愿伤到自身性命。对外总是犹犹豫豫,格外在乎别人的脸色,可对内却强硬至极,谁敢动口粮食,便要暴跳如雷,拿出雷霆手段。当然了,这些想法婉萍也只敢自个儿琢磨琢磨,她可不敢跟别人说。自打元月份的事情后,重庆城里的气氛就变得紧张兮兮,学校的老师私下里偷偷说路边到处都是特务,讲错话是要被抓起来的。如此紧张的氛围持续到了5月,算起来5月真的是个灾月。前年5月3号4号日军对重庆进行了大轰炸,去年的5月张自忠将军殉国了,今年的5月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大败仗。 第54章 顾小姐与白小姐在 9 月底离开了重庆,她们走后马太太的情绪就极其失落,往后的太太聚会她都没有参加,婉萍还去过几次,但缺了熟悉的人,也觉得实在没有意思。 *民国 30 年元月 17 日,报纸上登出来一条新闻说新四军叛变,宣布取消番号。隔了几天后,婉萍又听来消息说不是叛变,是蒋要趁机消剿灭共军。本来已经临近年关,大家是要好好过个年的,但传来这样的消息,新年显然过不安生了。外面小鬼子还在蠢蠢欲动,这边倒是先对自己人动起手。这事儿气得陈彦达在家里背了好几天曹植的诗“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民国 30 年即 1941 年) 婉萍也是想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确切的说婉萍很多时候都想不明白蒋的种种行为。他的政策总是那样矛盾,面对侵略者有时强硬,有时软弱,他防着自己的国民,像防贼一样,嘴里高喊着团结,却又要把中央军,地方军,共军分得无比清楚,有的是宝贝疙瘩,有的是命如杂草,有的则是眼中钉肉中刺。这人不像是一个国家的领袖,他更像个买卖人,像个地主,把自己的粮搂在怀里看得格外紧,遇上要抢粮的,愿意搏一搏,可又不愿伤到自身性命。对外总是犹犹豫豫,格外在乎别人的脸色,可对内却强硬至极,谁敢动口粮食,便要暴跳如雷,拿出雷霆手段。 当然了,这些想法婉萍也只敢自个儿琢磨琢磨,她可不敢跟别人说。自打元月份的事情后,重庆城里的气氛就变得紧张兮兮,学校的老师私下里偷偷说路边到处都是特务,讲错话是要被抓起来的。 如此紧张的氛围持续到了 5 月,算起来 5 月真的是个灾月。前年 5 月 3 号 4 号日军对重庆进行了大轰炸,去年的 5 月张自忠将军殉国了,今年的 5 月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大败仗。 在遥远的欧洲,法国人花费巨资建了一条名为马其诺的防线,号称此防线坚固无比,能挡住所有的侵犯之敌,但是当德国人真的攻来之时,这条防线却几乎没起到任何作用,法国几十天里便向德军投降,而在中国山西也有一条防线自称叫“东方马奇诺”。 事实上这条东方马其诺还要坚强那么一点,至少之前成功抵御过几次日军攻势。但既然它叫马其诺,那就逃不出来一个悲剧的结果。5 月初日军集结了 10 万军队再次发动大规模进攻,从月初到月尾,仅仅一个月期间中国军队阵亡了 4.2 万人,俘虏 3.7 万人。中国官方声称击毙日军 9900 人,但日方却说此次战役他们只有 673 人战死,可不管是 9900 人还是 673 人,付出如此惨重代价只获得这样的结果,都是令人感到惊诧的! 以至于面对死亡数据时,婉萍心中第一感觉并非是对阵亡将士的悲伤,而是感到彻头彻尾的荒唐,随后是极大的愤怒!纵然她不懂军事,也不懂政治,更无法知道如此大败的具体原因,但有一点婉萍坚信,一定是上面出了问题!否则不可能有这样夸张的阵亡比例,前线的官兵简直就如一群羔羊般被人屠杀,他们的死亡轻飘飘的,甚至让人感受不到多少重量。 婉萍的愤怒尚未平息,下班回家看到楼下来了两个穿制服的人。婉萍记起马太太曾经同自己讲过,一旦发生战争,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如果有人上门八成都通知家属阵亡的。婉萍盯着那两个人,本能地向后退了半步。 对方见到婉萍后连忙上前,随后掏出一只信封,问:“请问您是马太太吗?” 不是找她的,婉萍心中的石头落了地,但紧接着她意识到已经发生的事情。 “马团长出事了吗?”婉萍问。 “请节哀,”来送信的人向婉萍敬了个军礼,婉萍连忙摇头说:“我不是马太太,她住在三楼,我是她的邻居。” “哦,”穿制服的两人目光彼此碰触了下,拿着信封的手垂下去。 婉萍立刻跑上楼梯,她心中是害怕的,想要将那两人远远甩在后面,将这种噩耗都甩在身后。上到二楼,婉萍进屋看到夏青正带着马太太的两个孩子黑龙和兴安玩耍。 八九岁的孩子正是最调皮的时候,小家伙们在屋里嘻嘻哈哈地跑来跑去,不知道在开心什么。婉萍看着他们心里格外悲凉,不知道要怎样开口将父亲去世的消息告诉两个孩子。 旁边的夏青发现了端倪,看见婉萍脸色不好,问:“是不是遇到什么事儿?” 婉萍拉着夏青走到厨房里关上门,压低声音说:“马团长阵亡了。” “啊!”夏青惊叹一声,接着连忙捂住嘴,瞪大眼睛看着婉萍,问:“你确定吗?这种事情可不好乱说的。” “通知阵亡消息的人到楼下被我撞到了,”婉萍低声说:“最近我们多留意下马太太,她这两年精神状态一直不是太好,我怕这种时候她想不开。” “怎么走的?是前阵子在中条山吗?”夏青问。 “不清楚,我也没敢细问,”婉萍说着听见两个小家伙拍打厨房的门。 婉萍连忙把门打开,笑着出去拉着他俩的手说:“要乖乖的哦。” “我乖!”“我更乖!”“我最乖!”“我比你乖!”两个孩子又吵嘴嚷嚷着互相攀比着笑起来,婉萍想到即将要面对的情景,心口一阵发苦。 婉萍担心着马太太,但又不好趴在窗户上一直往楼下看,只能默默站在门前留意着上楼的脚步声。 如怀回来了,接着陈彦达也回来,他俩应该也遇到了送信的人,回来后面色都十分沉重。 除了两个孩子没人说话,陈家人都时不时地将目光看向紧闭的木门。到晚上 8 点时,楼道里传来拖沓的脚步声,夏青起身想去开门,却被婉萍和陈彦达拉住。 两个小孩嚷嚷是妈妈来了,但脚步声在婉萍家门前停了几秒后又继续往楼上走,似乎并没有要接孩子回去的意思。两个小朋友都显出失落,隔了半小时后嚷嚷着想要回家。婉萍把家里的糖罐搬出来,仅有的一点黄冰糖分给了两个小孩才把人哄睡着。 那天晚上婉萍听到楼上吱嘎吱嘎的脚步声徘徊整整一夜,天亮时才有了短暂的歇息。 早上七点,婉萍带两个孩子上楼敲门,好半天后门打开。婉萍看着马太太脸色惨白,眼睛红肿,嘴唇微微发青,连忙上前把人扶住,低声说:“孩子还小,马太太你要撑住啊。” “我知道。”马太太摸了摸黑龙与兴安的头,强撑着一丝笑对婉萍说:“我累了,让我休息会儿吧。孩子就拜托你们帮我再照顾一天,我缓一缓精神,好些了就去带他们回家,可以吗?” “当然可以,”婉萍点点头说:“我姨母一直都在楼下,马太太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可以随时过去找她。你要是想找个人说说话,我晚上下班后过来陪你。” “没事儿,我其实早有心理准备的。”马太太苦笑着说:“我每天晚上都在想,他要是走了我该怎么办?这种事情我想过千遍万遍了……婉萍,你现在让我一个人待会儿吧。” 马太太话说完把大门关上,两个小孩见妈妈没有接自己回家立刻扑上去要敲门。婉萍伸手把两个孩子拦住了,说:“你妈妈现在心情不好,让她一个人缓一缓,等她睡觉起来一切就会好起来。” 第55章 那天上班婉萍一直都提心吊胆,她担心口马太太会想不开,直到晚上下班回到家里,夏青告诉婉萍,马太太已经在下午把两个孩子带回去,状态看起来虽有憔悴,但是也还稳定,不像会做出极端事情的样子。 “那就好,”婉萍松下口气。 第二天马太太照常把孩子送来夏青这里,然后去了菜市场上班。她平静得就像是所有悲伤都留在了前一个晚上,随后恢复成原来的样子,好让这原本就艰难的日子能继续过下去。 事情的急转直下是在半个月后,婉萍觉得马太太已经从失去丈夫的悲伤中完全恢复了。可就在那天晚上,她正看书时,忽然一滴水落在了头发上,接着一滴两滴。 婉萍仰头看上去,发现水滴是从天花板上漏了下来的,闻起来还带着淡淡的血腥味。婉萍一下子有了不好的想法,低头再瞧,落在书页上的水滴居然是水红色的。 出大事了!婉萍从家里冲出去跑上三楼,用力地拍打马太太的房门,可屋里没有半点声响。 婉萍不知自己哪来那么大的气力,她向后退两步,接着重重撞在了木质的房门上。“咔嚓”一声门被她从外面撞开,婉萍身体往前一扑摔在地上,但她顾不得膝盖疼痛,连滚带爬地起来向卧室跑。 黑龙与兴安正躺在床上安静睡觉,马太太侧倒在地上,身边是一只歪斜的木盆,她的双手此时还泡在水里,从木盆中溢出来的血水一部分染红了衣裳,一部分渗透木板缝隙流了下去。 婉萍把马太太从地上扶起来,双手用力压住正在冒血的手腕,然后大声喊:“爸爸,姨母,如怀,快上来帮忙!” 老旧的木楼此时难得发挥了正面积极的作用,很快夏青和陈彦达、如怀都跑到马太太的房间里。他们拿出布条把割开血管的两只手腕扎紧,然后如怀背起马太太从楼上跑下去,陈彦达跟在后面,要把人送医院。夏青则去看了两个孩子,他们应该是被喂着吃下去了什么药物,以至于丝毫没有被屋里的动静所惊醒,还在沉沉地睡着。 婉萍手脚冰冷,沉默地靠在墙上,看着马太太的卧室。当目光落在床脚,她将掉落在窗下的一封信捡了起来,打开信只匆匆到了一眼,婉萍马上意识到它是不能够被人瞧见的,于是连忙塞进自己的衣服口袋里。 清晨陈彦达和如怀回来了,但马太太被留在了昨夜,她失血过多死在路上。两个孩子一觉睡到天亮,睁眼看见夏青后问妈妈去哪儿了,夏青不知道如何回答,只能先把两个孩子带回陈家。 到中午时,孤儿院的人来了,要把孩子带走。夏青想挽留,却被告知收养两个孩子需要走些正规手续。 黑龙与兴安哭着被强行抱走,夏青坐在屋里只能抹眼泪。这一天里恍惚中像是两个世界,晚饭时婉萍拿出了马太太留下的那封遗书。 “我今日之死,死于对我民族之极大绝望,死于对未来之毫无期许。”婉萍在桌上念起了马太太的遗书。这是开头的两句,也是婉萍看到后立即把它收起来不敢让其他人见到的理由,她大致已经猜到这封信写的会是些什么内容。 “我昨夜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是一头傻狍子,在林子里尽情地撒欢奔跑,跑啊跑啊就一口气跑回了老家。我看见许许多多从前的朋友和亲人,他们正围着大锅热气腾腾地煮饺子,我还看到了金色的小麦田,风一过麦子像波浪一样一滚一滚地往人怀里涌,接着往前是高高的红杉林,那树像是要长到太阳上,再后来下了一场大雪。周围都是白茫茫的,一团一团雪白的蒙在眼睛周围,但就在那一瞬间我忽然意识到它不是雪,而是雾,重庆的雾!紧接着我从梦里醒来了。 想来故土沦丧后,我东奔西逃已近十年,虽口口声声说着要回故乡,可故乡的积雪我都快忘记是什么样子了。那出现在梦里的一片白茫茫如此模糊,我只怕再迟一些自己就找不到回家的路。” 婉萍念着马太太的遗书,她的眼前未见茫茫白雪,却出现了莫愁湖边的荷花与白鹭洲的垂杨柳,就如马太太回不去的故乡一样,南京也是陈家人回不去的家。 “我丈夫死在中条山了。他们说不清具体地址,说不清他是怎么死的,只说有人看见他中了两枪就倒下下去,尸体也没有被带回来。我从前同情庞太太、白晓媛,现在想来自己还不如她们呢!至少庞大志的尸体还被带回去安葬了,可我丈夫的呢?他被留给日本人了。 我有两个孩子,他们年纪还小。我知道身为母亲无论如何应该将他们抚养成人,但是此刻我发觉自己完全无法做到。这两年我丈夫不断同我诉苦,说他们东北军是如何被排挤,上面的人存心把他们当蒲草烧。我心中一刻不停地翻滚着怒气与怨气,当年要求一枪不鸣放弃东北的是他们,如今嫌弃东北军的还是他们,他们要我们怎么样?难道我们失去故土后就不是中国人了吗?难道我们的人命就不是人命?为什么要这般欺负我们? 如今他死了,死在这样委屈这样窝囊的一场大败里。那些混蛋可以在元月派几万士兵去围剿新四军,难道分不出一丁点兵力去加强中条山的防御吗?他们对内总是如此坚决果断,对外却又一塌糊涂,彼此防着,生怕别人抢了自己的功劳。就是这样自私而勇于内斗的人,我如何相信他们能带我们重新回到老家呢? 我对他们已全无希望了!如果这个民族只有这样的政府,这个民族又谈何希望呢?我无法指望他们带我回家了。我对这世道全然失去了信心。我对这个民族产生了怀疑,我并非死于我丈夫阵亡,我完全死于对未来的毫无希望。我身处一片黑暗中,瞧不见半丝光亮,我已经尽力了,但如今我走不下去了,身体的气力耗费干净。活着是如此痛苦的事情……” 这些埋怨马太太最后也只能以这样的方式说出来,婉萍念着字字句句觉得无比痛心。夏青揉着眼睛,陈彦达脸上满是愤懑,他们都知道这些牢骚话只能停在今天陈家的餐桌上,从此不会有人再看到,尤其是马太太的两个孩子。因为这封遗书如果被其他人看到,只怕要引来灾祸。 婉萍深吸口气,将遗书翻到下一页,马太太写着:“我来世愿做两个孩子的牛马,以偿还今日弃养之大恶。我如此爱他们,但最终也没有能量再带着他们继续走下去。世道残忍,我却要将他们弃之不顾,我曾想过把他们一起带走,但最终也还是下不了手。孩子过于年幼,他们总该有自己的路,也许今日我看不见的,往后他们再长大一些就会找到呢?说了那些丧气抱怨的话,但最终我还是愿意希望我民族依旧是有未来的,只是那星火在我看不见之处。我是死于黑暗中的人,但我愿看见光明的人坚强走下去,有一天我们能赢,有一天那些没有死于黑暗中的人可以回到家乡去,回到他们的湖南,江西,南京,上海,北平和我的黑龙江。” 婉萍读到最后,一直强忍着的眼泪流了下来。 马团长死于一场极其耻辱窝囊的大败,马太太死于对于未来的极度失望。他们那样渴盼着回到东北老家,但最终谁也没能回去。 第三十一章 归来 马太太去世后,她的一双儿女黑龙和兴安被送去了孤儿院。婉萍去看过那两个孩子几次,她有心想收养他们,但家里的情况并不乐观,自从夏青生病每个月得花不少钱来买药,如怀正是上学的年纪也需要留出学费。眼下的物价又一直在涨,可偏偏学校工资是不涨的。日子越来越艰难而两个孩子总要长大,他们长大后是要上学的,生病了也得花钱治疗,这不是养只小猫小狗随便给点儿口粮就能打发过去,如果要收养黑龙和兴安需得全家慎重考虑。在马太太去世三周后,一日陈家吃晚饭时,夏青说:“养吧,孩子太可怜了。小小的就没了父母,在我们家养着,怎么着不会饿着他们,有我们一口干的也绝对不会让他喝稀的。就算将来读不起书,家里两个老师还教不了他们识字吗?”夏青在陈家此前一贯是什么都听陈彦达的,嫌少会说自己的想法,尤其是婉萍和如怀长大后,她更加是没了主见,有时买匹料子做衣裳都得要别人帮忙拿主意,但这回她第一个说出来要收养两个孩子。其实陈家人心里都是愿意收养的,只是之前缺个下决心的人,夏青说完后全家人都松下口气。 第56章 马太太去世后,她的一双儿女黑龙和兴安被送去了孤儿院。婉萍去看过那两个孩子几次,她有心想收养他们,但家里的情况并不乐观,自从夏青生病每个月得花不少钱来买药,如怀正是上学的年纪也需要留出学费。眼下的物价又一直在涨,可偏偏学校工资是不涨的。 日子越来越艰难而两个孩子总要长大,他们长大后是要上学的,生病了也得花钱治疗,这不是养只小猫小狗随便给点儿口粮就能打发过去,如果要收养黑龙和兴安需得全家慎重考虑。 在马太太去世三周后,一日陈家吃晚饭时,夏青说:“养吧,孩子太可怜了。小小的就没了父母,在我们家养着,怎么着不会饿着他们,有我们一口干的也绝对不会让他喝稀的。就算将来读不起书,家里两个老师还教不了他们识字吗?” 夏青在陈家此前一贯是什么都听陈彦达的,嫌少会说自己的想法,尤其是婉萍和如怀长大后,她更加是没了主见,有时买匹料子做衣裳都得要别人帮忙拿主意,但这回她第一个说出来要收养两个孩子。其实陈家人心里都是愿意收养的,只是之前缺个下决心的人,夏青说完后全家人都松下口气。 隔天,婉萍就去学校请了半天假,上午最后一堂课讲完,连饭都顾不上吃便前往孤儿院。在孤儿院里她遇见了一个老熟人——白晓媛,她说自己从香港过来,这次回重庆就是要带走黑龙和兴安。 “马太太去世前给我家顾小姐写了信,她知晓太太心肠软,人又仗义,所以拜托了她在自己去世后收养一双儿女。”叫了许多年的太太,白小姐一时还没改过口,说话时顾小姐和太太两个称呼总是混着叫:“太太收到信后立刻回信劝她不要轻生,但写信时我们心中就已然有了最坏的打算,顾小姐与马太太交往多年,她最知道马太太的性格。老话说过刚易折,她决定赴死便没有再抱任何生还希望,写信来也只是给孩子们找个依托。” 婉萍记起马太太后来看似镇定的那半个多月,想来是她已经在安排后事,不禁说:“所以你们早就知晓了。那为什么不告诉我?如果我更仔细一些,说不定可以救下马太太的……” “我们给你写信了。”白晓媛说。 “我没有收到!”婉萍听到这话,神色一怔。 “可能是马太太把我们寄给你的信拿走了……”白晓媛柔声安慰婉萍:“姜太太,马太太下了决心,你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每一次就能救得了她。” “她太失望了……马太太她……是他们让她太失望了。”婉萍叹了口气说:“你们什么时候离开?收养的手续应该很复杂吧。” “收养抗日烈士遗孤的手续的确比我们想的要复杂,所以折腾到现在才过来。”白小姐手里拎着个皮箱,同婉萍说话时,目光不断向里面的屋子瞧:“今天我要带两个孩子走,一会儿拿上东西我们去朝天门码头,姜太太你来了就送送我们吧。” “好的啊,我请你们吃小面,去了香港就吃不到重庆小面了。”婉萍浅笑着说。 快到下午三点的时候,黑龙和兴安被负责人从屋子领出来,两个从前叽叽喳喳闹着不停的小孩在短短不到一个月里长大了许多,他们变得安静乖巧,走到婉萍身边时鞠了一躬,说:“姜太太好。” “往后到了香港要听白阿姨和顾阿姨的话。”婉萍蹲下身,从兜里掏出来一把花生糖塞进他们的口袋,说:“黑龙、兴安,一定记得你们的家在黑龙江兴安岭,长大了要回家看看。那里的冬天会下大雪,白茫茫的大雪,有高高的红杉树,有呆头呆脑的傻狍子,有肥鱼,还有花生和高粱。” 婉萍的声音在微微颤抖,白小姐伸手将两个孩子揽进怀里低声说:“放心吧,姜太太。我家太太说了,等战事结束,她就会带两个孩子去他们的东北老家。” “嗯,”婉萍用力点点头:“我晓得顾小姐是一诺千金的人,她答应了送黑龙与兴安回家,就一定能做得到。” 婉萍掏钱请了白小姐和孩子们吃重庆小面,然后把他们送到朝天门码头。汽笛声响后,婉萍看着那船越走越远,直到彻底消失在一片白茫茫的江雾里。 马太太、马团长以及孩子们的照片、证件被白晓媛带走了,剩在屋子里的都是旧衣裳和被褥,婉萍把它们拿去烧掉后三楼的房子就彻底空了。房东想把楼上再租出去,但因为之前就有闹鬼传闻,再加上马太太自杀,一时间晦气的说法传得附近人尽皆知。 半年后,三楼的房子没有租出去,楼下卖麻花的也不干了,说是生意不好,打算换个铺面。金碧谷 28 号一时就只剩下陈家人还在住着,房东特意跑来跟陈彦达商量,只要他们不搬走,房租可以不涨。 那就住着吧。陈家人是这样一致想的,反正马太太他们都认识,那样正直的一个人就算真成了鬼也不会害人的。 当年 12 月,日军第三次进攻长沙,他们调集五个师团,十万余人浩浩荡荡地杀了过来。这一仗从 12 月打到了 1 月初,1 月 15 日小鬼子撤至新墙河以北,统共丢下了将近六万具尸体。大胜的消息传到重庆,所有人都是一片欢欣鼓舞,而更令婉萍高兴的是在 1 月底她收到了姜培生寄来的信,说是由于他所属部队在第三次长沙战役和去年春天上高会战中表现出色,上面特批了一个月探亲假,他将于 2 月 7 号到重庆,直到元宵节过后第三天,3 月 3 号离开。 培生要回来了!这是陈家顶天大的好消息! 婉萍自不必说,她觉得自己简直高兴晕了头。一封短信,晚上睡前看一遍,醒来后要从枕头下摸出来再瞧一遍,唯恐是自己做梦。欢喜的同时,婉萍又陷入了巨大的焦虑,尤其是越靠近日子她越焦虑,虽然时常有来信,但到底是四年未见,而且此次姜培生回来是要和她住在一起的!两人虽然结了婚,但那是怎样混乱的情况之下呀,这次回来才是第一次要同床共枕呢!婉萍每次想到都是无比羞涩,站在镜子前会看着自己发呆,忍不住去想姜培生会怎样抱着她。 与婉萍同样焦虑的还有陈彦达,他是真不知道要怎么面对这个女婿。当初他不同意婉萍跟姜培生在一起,大过年闹得十分难看,如今没有一点过度就要坐在同一张桌上成自家人了,陈彦达只是想着就觉得脑子疼。 他不知道要说什么话才能缓和气氛,担心着姜培生那小子记仇给他甩脸色,同时也怕自己控制不住脾气,在饭桌上又和人家吵起来。这种焦虑在姜培生回来的前一天彻底大爆发,陈彦达整晚上没睡觉,他就盯着窗户外面,看着天从漆黑变成墨兰,然后是青灰,到最后太阳出来一片亮堂堂。 与婉萍和陈彦达的复杂情绪不同,夏青的高兴就纯粹许多,在她眼里打了大胜仗的姜培生是能称得上一句英雄的,这样的人物回来,面子上倍儿有光彩。如怀的情绪与夏青更像,只是他又多了几分好奇心,毕竟他上次见到姜瑞生还是五年前他来家里吃年夜饭,那时候自己刚十一岁,印象里的这位姐夫好像就只会不停的给他姐和他爸送礼。 从磁器口码头到朝天门码头坐船约么三十分钟,姜培生信里讲他的船是下午三点半到朝天门,理论上婉萍两点从家里出门,过去都是绰绰有余的,但她实在是等不住,上午十点多钟便催着夏青做早午饭,吃过饭十一点刚出头就换上那身粉色的羊毛尼旗袍裙直奔码头。 第57章 婉萍十二点四十分就到了朝天门码头,冬天的重庆湿冷湿冷的。她站在江边,冷风刮在脸上像小刀割一样,婉萍搓着手,眼巴巴地看着来来往往的船只。吹了整整三个钟头的冷风,快四点时婉萍终于等来了姜培生乘坐的那艘渡轮。 船还未靠岸,陈婉萍就看到了甲板上的姜培生,他穿了身褐绿色的军装,手里拎着一只大箱子,勾着后背与旁边一位身材娇小的女人讲话。那女的相貌非常娇俏,细眉大眼睛,笑起来脸上两个梨窝,头发也烫的是时下流行的款式,一身奶白色的皮草大衣,脖子上还挂了串特别招眼的珍珠。 婉萍看着她和姜培生有说有笑,肚子里那坛老醋刚要打翻却被理智扶了回去。想想看啊,姜培生是什么官职,那位太太的穿着打扮怎么看都不是一个上校能应付得来的,婉萍猜着她应该是某位高官的太太吧,恰巧在船上而已。 等船靠了岸,婉萍看到另一个穿草绿色军装的人先走上台阶,然后伸手去扶着那位太太走下来,姜培生拎着箱子跟在后面,瞧见婉萍后连连招手。 婉萍等待姜培生时是焦躁的,远远看到他是兴奋的,但真的看到他向着自己招手,婉萍忽然不知所措了起来,在一秒钟里过去的事情都砸到了面前,他们那样仓促的婚姻,他们还没来得及重新当面和好。 随着姜培生越来越近,这种急促又飞速被冲淡,喜悦重现占据了整颗心脏,婉萍快步上前,她此刻只想给四年未见的丈夫一个大大的拥抱,但走到白皮草太太面前时还是压制住激动的心情停住脚,低了下头,说:“太太好。” “你是哪一位啊?”白皮草太太看了一眼陈婉萍,问。她声音脆甜,伴着浓重的福州口音,要不是婉萍之前有同学是福州人,她可能连这句话都得想半天才能分辨出来是什么意思。 “她是我太太,陈婉萍,”婉萍正要开口,被姜培生抢了先。他大步走到过来,把陈婉萍拉到自己身边,笑着说:“婉萍,这位是王太太,我们军长的夫人。” 果然!婉萍为自己猜到王太太的身份感到了一丝小得意,又朝着人家微微鞠躬:“王太太好。” “培生真是好福气,娶得这样漂亮的老妈。”王太太的话音刚落就见到婉萍神色一僵,她连忙摆手笑起来:“忘掉了,你们都听不懂福州话,老妈在我们那边是妻子的意思,都姆是丈夫。我头一次叫我家依哥‘都姆’,他也是被吓了一跳。你是不是也不知道依哥什么意思?依哥就是哥哥,我丈夫比我大几岁,我习惯叫他依哥。” 王太太说话时语速颇快,声音又是脆生生的,一开腔就像是满把的小玉珠子噼里啪啦地砸进磁盘里。她是个不端架子的人,婉萍对这位王太太第一印象很好,心中觉得她应该是个很好相处的人,紧张的情绪也一下子放松了不少,笑着回应:“读大学时寝室里有个福州来的同学,几年耳濡目染,我多少听得懂些福州话。” “在江西的时候我讲话他们常说听不懂,有时想找个人聊天,都不知道该找谁说。这下子好了,婉萍,以后在重庆我找你出去逛街、喝茶,你可不能拒绝我。”王太太说着拉住婉萍的手用力晃了晃,然后指向刚才扶她下船的身穿草绿色军装的男人说:“那位是王副官,会留在重庆照顾我们一家子,往后你们可能常打照面。” “姜太太好,”王副官听到声音回身向婉萍点头致意。 “王副官,”婉萍回了礼,看到有七八个人搬着大箱子小箱子从船上卸下来,王副官指挥着他们。 “王太太怎么之前没来重庆住呢?”婉萍问。 “依哥的部队在江西,我也住在江西。这不是我家老大到了上中学的年纪,依哥说江西的教育哪赶得上重庆,非得把孩子送过来。老大老二要在重庆上学,我也就跟着一起把家搬过来。”王太太回头扫了一眼搬上码头的箱子,笑着说:“依哥本来让我和四个孩子同他一起坐前两日的飞机来重庆,但我怕这些家当在路上出闪失,所以就坐了船。哦呦,在船上把我吐的呀,早知道这样我也坐飞机,才不遭这份罪呢!” 第三十二章 家 “坐船的确辛苦,到了重庆得好好歇歇。”婉萍笑着对王太太说:“太太,我与培生一起帮您把东西搬去新家吧。”“不用了!”王太太摆摆手,回身指着王副官和那些忙碌的工人说:“这边的工人有王副官看着干活,不劳我操心。再说培生是我家依哥的爱将,我随便指挥他的兵,他知道了可是会骂我的。”见惯了重庆城里那些横行霸道太太们,王太太这样一说反而让婉萍有些惊诧,忍不住说:“王军长这样严格啊!”“家里家外、大事小事全是依哥说了算,他管我就像管他的兵一样,严得很呢!不准打牌,不准吃酒,不准抽烟,不准随便指挥他的人,不准收礼,还有好多个不准,我若是碰不见都想不起来。”王太太环抱胳膊笑着抱怨了一通丈夫后,对婉萍说:“这天色也不早了,你们夫妻赶紧回家吧。他们能回来的日子少,不要浪费时间在码头上吹冷风。”“好。”姜培生与婉萍一口同声地答应,随后两人买了从朝天门码头到磁器口码头的船票。 “坐船的确辛苦,到了重庆得好好歇歇。”婉萍笑着对王太太说:“太太,我与培生一起帮您把东西搬去新家吧。” “不用了!”王太太摆摆手,回身指着王副官和那些忙碌的工人说:“这边的工人有王副官看着干活,不劳我操心。再说培生是我家依哥的爱将,我随便指挥他的兵,他知道了可是会骂我的。” 见惯了重庆城里那些横行霸道太太们,王太太这样一说反而让婉萍有些惊诧,忍不住说:“王军长这样严格啊!” “家里家外、大事小事全是依哥说了算,他管我就像管他的兵一样,严得很呢!不准打牌,不准吃酒,不准抽烟,不准随便指挥他的人,不准收礼,还有好多个不准,我若是碰不见都想不起来。”王太太环抱胳膊笑着抱怨了一通丈夫后,对婉萍说:“这天色也不早了,你们夫妻赶紧回家吧。他们能回来的日子少,不要浪费时间在码头上吹冷风。” “好。”姜培生与婉萍一口同声地答应,随后两人买了从朝天门码头到磁器口码头的船票。 在船上时婉萍紧紧抱着姜培生的胳膊,像是一松手这人便又跑到天南海北再也抓不着。 姜培生与婉萍并排坐在小渡轮的长椅上靠着彼此,几次婉萍想说话,但话到了嘴边却又讲不出来,觉得说什么都不如此时此刻把这人牢牢抓在手里,更能让她安心。 姜培生也未开口,只是盯着婉萍看,直到船停在磁器口码头,两人下船后他才说话:“婉萍,算起来我们足足有四年未见,但我今天见到你时却没感觉有那么长时间。除开烫了头发,你哪儿都没变,跟以前一样好看。我恍恍惚惚地觉着,前阵子我们才坐下来吃过饭一样。” 婉萍原以为见到姜培生后会喜极而泣,但事实上这一路她一滴眼泪也没有掉。直到姜培生说她一切未变,还说她和从前一样漂亮时,婉萍的眼泪忽然像决堤的黄河水哗啦冲出了眼眶。她抱着姜维生的胳膊,抬头看着他消瘦的脸,拖着哭腔说:“可你和以前不一样了,你瘦了好多,又黑又瘦的。你的手心从前也有茧子,但没有这么多的裂口,现在你瞧嘛,好多裂口!我都不敢用力握住,怕一捏就让你疼。” 第58章 婉萍哭得姜培生一下子手足无措起来,他连忙把婉萍抱进怀里,拍人家后背说:“手上那些小口子哪会疼嘛,我皮糙肉厚的,一点感觉也没有。你不要哭,你哭得我心里怪难受的。我第一天回来得高高兴兴才对,而且马上要去你家。你若哭着进去,你爸非得跳起来骂我。” “不是我家,是我们的家,我们是一家人。你不要总对我父亲抱着抵触情绪。”婉萍深吸口气,擦着眼泪嘟囔:“再说我爸爸什么时候会跳起来骂过人?你俩都一个样,他怕你给他甩脸色,你怕他跳起来骂你,明明什么都没发生,先给自己预设了一堆糟心事儿。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你当之前的事情没发生过,坐下来就好好吃饭。” “好,都听你的,你就是我的参谋长。”姜培生笑着安慰婉萍:“你说事情过去了,那我就当过去了。” 虽然姜培生是这样说的,但他心里其实仍有芥蒂,所以进到陈家后并没有主动开口,安静地坐在桌子旁边,简直像个下馆子等着上菜的客人。 婉萍见姜培生不与人打招呼,便轻轻地推他的一把后背,指着夏青说:“这是我姨母,你不记得了?” “姨母好。”姜培生没有像从前来陈家那般热络,只是客客气气地给夏青打了个招呼。 “啊,好好好,”夏青面上笑着,心里却只感觉生疏得厉害。姜培生实在是变了太多,以至于让夏青开始怀疑是不是打到脑子里的那颗弹片影响了她的记忆。 “姐夫好,”与夏青不同,如怀表现得自然很多。当然了,也可能因为他本来对姜培生就没什么太多印象,所以反而更好接受了。 陈彦达把自己关在房子里不肯露面,直到夏青把菜上齐去敲了门,他才慢悠悠地从房间里走出来,看到姜培生后也不说话,径直地坐在了桌子的另一边。 姜培生不说话,陈彦达也不说话,两人就这么僵着。眼瞅着这顿饭的气氛是越吃越尴尬,婉萍挑起来话头,说起在学校里的一些琐事,按平时她说起这些陈彦达总是能搭上两句,但这次陈彦达却始终一言不发,草草吃了小半碗米饭和几筷子菜就放下了碗说:“学校那边要写几个报告,我今天忙,先回屋里做事情了。你们慢慢吃,不用管我。” 陈彦达像是完全没注意到这桌上多出个人,说完就匆匆回了房间。婉萍有些担心姜培生会把这理解成陈彦达有意无视给他难堪,正想着要怎么解释,就听父亲卧房的门打开了。他快步走过来,将一小罐茶叶放在了饭桌上,面向着姜培生的方向,大声说:“南京的雨花茶,拿去泡着喝吧。” 姜培生抬头看向陈彦达,说了声“谢谢”。 “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家里有的就随便拿去喝吧!”陈彦达说完扭头又回了卧房,夏青看着他的背影笑出来:“婉萍,你看你爸爸这人!是不是很好笑?平时当宝贝一样的茶叶,现在又成不值钱的东西了,让他说句软话跟要命一样难。” “爸爸不就这样嘛,”婉萍说着侧头看向姜培生。他依旧是没有说话,不过婉萍瞧得出来,他脸上从进门开始就紧绷绷的那层介怀终于放了下来,浑身轻松,连眉角都微微垂着,异常和顺。 晚饭后婉萍像平时一样起身收拾餐桌,却被夏青拦住了,她指挥着如怀拿起桌上的碗筷送进厨房,对婉萍和姜培生说:“你们回去早点休息吧。” 婉萍自然明白夏青的意思,心中一下子又紧张又羞涩,她攥着袖口看向姜培生。培生倒是表现自然,问婉萍:“哪间是你的卧房?” “你同我来。”婉萍拉住姜培生的手,向着自己的卧房走过去。 姜培生进屋后点燃了床头的蜡烛,而婉萍却没有上前,而是靠在门上。两人便这样一动不动地互相看着烛光下的彼此足有三四分钟,婉萍的耳根都烧了起来,她正犹豫着要怎样开口,就见姜培生倒在了床上,他俩手捂住眼睛笑着说:“我好紧张啊。” “你有什么好紧张?”婉萍嗔怪说:“要紧张也该是我紧张。” “怎么会只有你紧张,我心里也慌得到很呢!你属于大姑娘上花轿,我现在的情况像老和尚破色戒。”姜培生躺在床上,歪头对婉萍笑。 “乱讲话!”婉萍嘟起嘴摇头:“我今年又不是十八岁没见过世面,从南京到重庆这一路上我可瞧准了,甭管读过书的还是没读过书的,下苦力的还是做买卖的,尤其是当兵的,你们男人闲没事扎一起,嘴里不跑两句黄腔就能被憋死。” “哈哈”姜培生听着婉萍说话大笑出来,摆手说:“没办法,我们是些粗人嘛!你总不能指望着我们滚上一身泥水蹲在壕沟里聊《红楼梦》吧!不过你说到这,我想起手下的一个连长,淞沪战争前他小子是青帮的打手,常年混迹于十里洋场闲,没事儿最喜欢跟人说的就是黄浦江租界区里的酒场舞厅和妓院。他跟我讲最高等的妓女叫书寓,她们号称是卖艺不卖身的,对外都被叫做某某先生,走的是文雅路子,得先掏钱听书,日子久了混成常客,才能请出去私会,但能不能发展到……主要还得看人家书寓是不是答应,硬来可能会被送警察局。” 姜培生说的这些是婉萍之前未听过的,她起了好奇心追着问:“那次一等的呢?” “次一等的叫做长三,样貌未必比书寓差,主要是才艺逊色些。他们和书寓一样不是随便能请出去的,也是要先花钱结识,随后在长三表演后要使劲儿打赏,随意一场表演至少三个银元打底。等赏足了银子才能把人请出局,之后像谈恋爱一样,出钱出力地把人哄着点头,最后还要在堂子里大操大办地摆几桌酒席才算正式把人包养了。”姜培生见婉平有兴致,说着自己也坐起来:“我头一次听他讲这些的时候,心里就想,乖乖!这得是多有钱的公子哥才能玩得起的情趣啊!” “是的呀,难怪有人说温柔乡是销金窟呢!”婉萍与姜培生说着话,逐渐没有之前那样紧张了。她走到床边拉了把椅子过来,坐到姜培生的对面问:“长三下去是什么?” “我记得叫做么二,两个银元就能过夜,更重要的是没有前头那些听曲听说的过程,掏钱办事,直奔主题。”姜培生回答说。 见他回答的如此熟稔,婉萍听着心里吃味了,俩胳膊往胸前一抱,翘起二郎腿盯着姜培生问:“漂亮吗?” “我哪知道,我又没去过那些堂子。”婉萍腮帮子鼓着,姜培生瞧她那样子只觉得可爱极了,伸手捏了捏软乎乎的小圆脸,故意说:“你要是好奇,等有机会咱俩一块去堂子里开开眼。” “谁要去那种鬼地方!”婉萍瞪着姜培生说:“你刚才还讲自己是老和尚呢!我问你谁家老和尚这么了解堂子里的事,你分明就是个猪八戒。” “你这说的真冤枉死我了,你说他们在旁边讲,我也不能把自己耳朵堵上,或者不让人家开口吧!他说了我就听呗。总不能是我不吃猪肉,还不允许人家猪跑吧。”姜培生笑着,拉过婉萍的手攥在手心里,垂下眼眸,低头看着她白腻细软的手说:“我也想开个荤,需得婉萍小姐帮我。” 话绕了一圈又转回自己身上,婉萍一下就闹了大红脸,她轻咬着下唇,掌心出了一层细密的汗。两人在蜡烛下坐了好半天,最后还是婉萍先开口,她站起身来说:“我去打桶热水进来,你坐了好些天的船,把脚洗干净。” 第59章 “嗯。”姜培生抬起下巴,乖顺地点点头。 厨房的小蜂窝炉上烧着一壶热水,这是提前一天婉萍就跟夏青商量好了的。她把热水倒进洗脚盆里又加了些冷水,反复试过几遍温度后,端着木盆回了卧室里。 婉萍推门进去就看见姜培生已经脱了外套和鞋袜,他坐在床沿边皱着眉盯着自己的脚。 “怎么了?”婉萍把洗脚盆放在床边,说着话目光落在了姜培生的脚上,紧接着她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急声问:“培生,你的左脚!怎么……怎么会少了两根脚趾?” “前两年我部奉命在高安拦截日军,左脚的小脚趾被弹片打中了,但当时伤口不大,我也就没注意,结果两三天我整个左脚肿得像个馒头,小脚趾连着旁边那根脚趾头一起烂掉了。”姜培生满不在乎地笑着说:“医生跟我讲,幸好不是夏天最热的时候,否则我左脚可能都保不住。” 婉萍蹲下身要细看那早已愈合的伤口却被姜培生伸手拉住,他把婉萍按在对面的椅子上,两脚没进热水里,说:“我的脚又丑又臭没得看。” “你受伤的时候是不是很疼?”婉萍红了眼眶。 “你心疼我,那便是好了两三年的旧伤也会有点疼。”姜培生看着婉萍,笑:“但当时那情况下,我真的不怎么疼。小鬼子的飞机铺天盖地炸,到处都在死人,我哪儿来得及在乎两根脚趾啊。而且那一战后,我升了团长,现在想起来不记得疼,就记得我们守住了阵地是实打实的高兴事儿。” 姜培生说到受伤,婉萍想起来刚到重庆七个月时,许太太丈夫来信里提起过姜培生在南京受过重伤,养病五个月后才归队。 “你身上还有什么伤?”婉萍嘴里问着,伸手拉起了姜培生的衣服,一眼就看到他肚子上一条蜈蚣样的扭曲长疤,婉萍浑身僵硬,眼泪又流下来。 “好了,早就好了。伤的不重,就是疤有点大看着吓人而已。”姜培生笑着安慰婉萍,再次把人按到椅子上,问:“你要洗脚吗?我出去给你换水。” 婉萍咬着下唇摇摇头,她撩起粉色羊毛裙旗袍下摆,脱了鞋袜,两脚也没进盛着热水的木桶里。她的脚白白嫩嫩,像刚做好的白豆腐一样,连脚趾盖儿都是莹润的。 婉萍轻轻地踩在姜培生的脚背上,肌肤贴在一起被热水浸泡着。 姜培生晃了晃脚,小朋友得了有趣玩具似的,兴趣十足地仔细打量着婉萍的脚。这样直白的目光看到婉萍浑身都像着了火,她只觉得万分的羞涩,刚要起身却被姜培生拦腰抱住,然后两人滚到床上。姜培生伸手拿起床头的蜡烛扔进了泡脚盆里,烛光骤然消失,房间里一片黑漆漆。 第三十三章 心结 这一夜外面下起了绵密的小雨,风吹过去,伴着沙沙的声响。雨水落下浸湿了土壤,滋润着那些等待着春天的桃树,三月花开,六月成熟。此时的一场雨正是好时候,催着花骨朵开始酝酿出生机来,等到一阵春风吹来就要挤满枝头。细密的雨水到午夜时逐渐转大,激烈地敲击着玻璃,风也渐起,卷着树木和老旧的房子发出吱嘎吱嘎的动静。此时路上不见半个行人,周遭连豆大的萤火也瞧不见,俱是黑漆漆的静悄悄的,只有风雨在纠缠热闹着。到喧嚣的风雨逐渐平静,婉萍挤在姜培生的怀里,轻声问他:“培生,你说我们还能回到南京啊?”“能,肯定能。”姜培生口气坚定:“要是回不去,我们那么多人不就白死了吗?”说到了死人,婉萍想起关于南京大屠杀的消息,轻叹口气说:“我刚到重庆的时候总做梦,梦见淑兰啊,刘婶啊,以前的同学和老街坊,不晓得他们怎么样了,以后是不是还有机会见到。培生,我真的很想念淑兰,她是我最好的朋友,还有刘婶家的小混沌,只怕再回去也找不到了。”淑兰,刘婶,长生……姜培生陷入了沉默,许久后他摸着婉萍的头发,翻过身,说:“婉萍,睡吧……很晚了。”婉萍闭上眼躺却始终没有半点睡意,她从背后抱住自己的丈夫,手指碰到了他的脸颊,却摸到一片湿润。姜培生居然哭了,婉萍很是惊讶,她轻声问:“你怎么了?”“没什么……”姜培生的声音暗哑而低沉。 这一夜外面下起了绵密的小雨,风吹过去,伴着沙沙的声响。雨水落下浸湿了土壤,滋润着那些等待着春天的桃树,三月花开,六月成熟。此时的一场雨正是好时候,催着花骨朵开始酝酿出生机来,等到一阵春风吹来就要挤满枝头。 细密的雨水到午夜时逐渐转大,激烈地敲击着玻璃,风也渐起,卷着树木和老旧的房子发出吱嘎吱嘎的动静。此时路上不见半个行人,周遭连豆大的萤火也瞧不见,俱是黑漆漆的静悄悄的,只有风雨在纠缠热闹着。 到喧嚣的风雨逐渐平静,婉萍挤在姜培生的怀里,轻声问他:“培生,你说我们还能回到南京啊?” “能,肯定能。”姜培生口气坚定:“要是回不去,我们那么多人不就白死了吗?” 说到了死人,婉萍想起关于南京大屠杀的消息,轻叹口气说:“我刚到重庆的时候总做梦,梦见淑兰啊,刘婶啊,以前的同学和老街坊,不晓得他们怎么样了,以后是不是还有机会见到。培生,我真的很想念淑兰,她是我最好的朋友,还有刘婶家的小混沌,只怕再回去也找不到了。” 淑兰,刘婶,长生……姜培生陷入了沉默,许久后他摸着婉萍的头发,翻过身,说:“婉萍,睡吧……很晚了。” 婉萍闭上眼躺却始终没有半点睡意,她从背后抱住自己的丈夫,手指碰到了他的脸颊,却摸到一片湿润。姜培生居然哭了,婉萍很是惊讶,她轻声问:“你怎么了?” “没什么……”姜培生的声音暗哑而低沉。 “怎么会没什么呢?”婉萍紧张起来:“培生,你心里有事就同我说嘛,你不说我要担心的。” 姜培生握住婉萍的手,说:“我也想起了过去的那些人,淑兰,刘叔、刘婶和长生,卖雀鸟的老古董,做旗袍的大姐,还有咱们吃过鸭子的韩复兴,紫金山、光复门、白鹭洲、秦淮河、玄武湖,一个一个场景在我眼前不停地闪。” “他们……”姜培生的反应让婉萍心下一凉,她的额头抵着姜培生的左侧肩膀,那里有一处很大的伤疤,骨头变形,整个肩膀塌下去了一厘米。 “他们死了。”姜培生的鼻音很重,他语速缓慢,闷闷地说:“都死了,我看见的。” “淑兰死了!”婉萍能想到没有依仗的刘家人可能遭了难,但淑兰是她万万没想到的。婉萍拉着被子一下子坐起来,她双手抓着姜培生的胳膊,瞪大眼睛看着黑暗中的人问:“你看见……你看见淑兰死了,她是怎么死的?” “她……”姜培生的脑子里又响起了三个日本兵的笑声,他只觉得后槽牙都在疼,咬紧着牙齿说:“被流弹打中的,从胸口贯穿一下子就没了。” “怎么会呢?淑兰怎么会被流弹打中呢?她明明同我讲过要躲在家里,他父亲和很多日本人都认识……”婉萍的话说了一半,被姜培生打断了,他的手掌握住婉萍的手腕,轻轻地晃了晃说:“婉萍,你相信我说的吧。淑兰没了,我亲眼看见的,她衣着*格正地倒在了路边上,脸上没有太多的痛苦。”(*格正:南京话里衣服整齐端正) 第60章 “淑兰没了,淑兰没了。”婉萍嘴里念叨了两遍后,又问:“刘叔、刘婶和长生也是被流弹打死的吗?” “嗯,”姜培生应了声,停顿片刻说:“三元里的老街坊都是被小鬼子一枪打死的,没太遭罪。” 婉萍之前听过很多关于南京的祸事,所以姜培生说的这些,她心中是信了一半,不信一半。婉萍相信淑兰、刘家夫妻孩子以及三元里的老街坊都被日本人杀了,但她不信他们都是一枪毙命,毫无痛苦。培生一定是看见了无比凄惨的一幕,他只是不愿意再把这些事情讲给自己听而已。婉萍躺了下来,抱着碗姜培生,伸手抹了抹他脸上的眼泪说:“有一天我们会回南京的,有一天我们会把侵略者通通赶回他们的小岛上。” “我不怕伤、不怕残也不怕死,我就怕输,我就怕一败再败,我恨透了打败仗。”姜培生说:“我想赢,我发了疯一样地想赢,我想给那些死去的人报仇,我想把丢掉的南京夺回来。婉萍,我们不能败,败了要亡国灭种的。” 婉萍抱紧了姜培生,低声说:“会赢的,一定会的。” “你还记得《无锡景》吗?”姜培生问。 “当然记得了,”婉萍回答说。 “你能不能唱给我听啊?”姜培生转过身,将婉萍抱进怀里,额头抵着额头轻声说:“我好久好久都没有听过《无锡景》了。” “春天去游玩呀,顶好是梅园。顶顶暇义坐只汽油船呀;梅园靠拉笃太湖边呀,满园哪个梅树,真呀真奇观呀。 第一个好景致呀,要算鼋头渚,顶顶暇义夏天去避暑呀;山路曲折折多幽雅呀,水连哪个山来,山呀山连水呀。 天下地二泉呀,惠山脚半边,泉水碧清茶叶泡香片呀;锡山相对那惠泉山呀,山脚下两半边,开个泥佛店呀。” 几句词调婉萍反复哼唱着,到不知道第几遍时她哭得也连不成语调。婉萍与姜培生谁也没有睡着,静静地抱着彼此,直到窗外不再是漆黑黑一片。 姜培生撩起被子擦了把脸,然后拉开婉萍的胳膊,从床上坐起身,捡起地上的衣裤说:“我在外面抽根烟,你先睡吧。” 婉萍看着姜培生穿上衣裤,从卧房走了出去。 如怀一贯有清晨上厕所的习惯,这天当然也不例外。他从自己的房间出来,原本是要下楼,走到客厅时被窗前的人吓了一跳。他浑身打了个激灵,困意全无,愣怔五六秒后才想到那个人是他的姐夫。 姜培生笔挺地站在窗前,手里夹着一只烟,听到动静后侧身看了眼如怀,点下头又转过去。在重庆青灰色清晨里,他像一柄挂霜的冷枪,没有丝毫温度。如怀心中生出寒意,觉得姜培生此刻是极冷硬而严厉的,是一个和昨日饭桌上,和在姐姐身边时全然不同的人。 姜培生出去后,婉萍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她再睁眼时外面已经大亮。洗脚桶被拿走,昨夜扔到桶里的蜡烛也已经被擦干重新摆在床头,床脚是叠好的一身衣裳。婉萍揉了揉脸坐起来,她慢腾腾地收拾好自己,从屋里出来后看到姜培生坐在客厅的椅子上看报纸,听见人来的脚步,抬头看向婉萍笑:“你起来了。” “你没有睡吗?”婉萍问。 “我坐在这里小睡了一会儿,”姜培生回答。 “怎么不到屋里去?”婉萍坐在了姜培生身边问他。 “我回去的时候见你睡着了,那床晃晃悠悠的,我怕自己一上去又把你弄醒,反正我坐着也能睡。”姜培生说着合上报纸放在了一边儿:“姨母他们吃过早饭后出去了,我们吃点东西,然后出门把该办的事情办了。” “办什么事儿?”婉萍一脸蒙地问。 “我们在信里说过的,你怎么忘了呢?”姜培生笑着拉住婉萍的手站起来,两人走到桌边坐下。姜培生生盛了一碗小米粥递给婉萍,说:“这次回来要买一对金戒指,还要拍结婚照,补办婚礼,你忘了吗?” “要这样着急的吗?你不是回来一个月吗?学校放假了,我近来也天天都有时间,”婉萍说。 “说有一个月的探亲假,但若前线忽然告急,我说走也就走了。哪还能放着前面炮火连天,我在后面继续休假?”姜培生摇摇头,笑着说:“我这个人急性子,什么事都不喜欢拖着,你若是今天感觉还行,那我们一会儿就出去。而且吧,我还有个私心,想给你换个房子,这屋子简直是四处漏风,昨晚下雨吹进来的潮气让我差点以为自己还睡在老林子里头。婉萍,这种房子住久了要生病的。” “还好吧,我们在这里住了好些年。”婉萍小口喝着粥说。 “不行,真的不行,这晃晃悠悠的地板,颤颤巍巍的老木头床,实在是太影响我发挥了。”姜培生坚决地摆手说:“我昨晚觉得我再使点劲,咱俩一睁眼就睡一楼了。” “讲的什么话,你害不害臊?”婉萍放下碗,拍了姜翠生的后背一巴掌,粉白的脸烧得通红。 姜培生看着婉萍笑,胳膊肘撑在桌上说:“我算了算这些年的饷钱,要是一口气全取出来应该能够租个不错的小院子。也不说多高级,就跟在南京时你们家的小院差不多。” “我看这房子也挺好的,不要浪费那些钱了。”婉萍摇摇头。 “我下定了决心,你说什么也改不了。”姜培生拿了个粗面馒头,大口咀嚼着说:“今天我们先去买戒指、拍照,后面几天去找找房子。我这次走前一定把你们都安顿好,免得将来在外头心里还挂念。” “王太太说她家依哥大事小事什么都要管,你是他的部下,我看你们还真一个作风。”婉萍低下头继续小口喝着米粥。 婉萍在屋里简单收拾了一番,上午十点两人从金碧谷 28 号离开。姜培生拉着婉萍先去了金店挑选戒指,婉萍选了最朴素的款式就是两个细细的金圈,姜培生问婉萍要不要挑个有雕花或者粗一些,婉萍却直摇头:“往后家里用钱的地方多,能省就要省一些。” 从金店出来,两个人连午饭都没吃就又奔向照相馆,婉萍带姜培生去的那家就是之前她拍半身照的。一年前那家照相馆被日本人的飞机给炸了,所幸老板没什么事,婉萍当时还在担心往后会不会找不到这位老板了,结果谁想半年照相馆又恢复了,而且比以前的更大!从前只是一层,现在是两层的,楼上照相,楼下可以租拍照的衣服。 婉萍拉着姜培生扎进了一排排婚纱和旗袍里面,穿着身水红色旗袍的老板娘翘起兰花指,掐尖着一把嗓子说:“左边架子是旗袍,右边架子是洋裙,要看太太和将军喜欢中式的还是西洋的?” “我不是将军。”姜培生纠正说。 “您英姿勃勃,早晚都是将军。先生,我这个人的眼睛,看人毒得很。”老板娘笑着说完,问婉萍:“太太喜欢哪种样式?” “有没有那种裙子蓬蓬的,然后有蕾丝花边。”婉萍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这是她曾经在报纸上见过的一张照片,男人一身军装,女士穿的就是这样一条裙子。当时婉萍看见时只觉得十分般配,心里就想轮到自己了也要穿成那种款式的裙子。 “太太的眼光真好!”老板娘伸出大拇指,带着两人穿过了成排的衣服后走到一个玻璃罩前。里面是一件雪白的婚纱,衣服裙摆蓬蓬的满是蕾丝花边,配着的头纱是镂空样式,边缘缀着一圈珍珠。这可比婉萍当初在报纸上见到的裙子更加漂亮,她惊叹地啧啧舌头,左右仔细地瞧着,满眼都是喜欢。 第61章 “借这身衣服拍照片要多少钱?”姜培生问。 老板娘伸出了一根手指,说:“衣服、化妆加三张照片,一共一两金子。” “一两金子!”婉萍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我又不是把它穿出去,只是在一楼借了,拿去二楼拍几张照片就要一两金子?” “太太 ,这身衣裳可是刚刚从法国订购来的高档货!你是第一个穿它的客人,价格肯定是要高一点。”老板娘拉住婉萍的手,指着那身衣裳说:“您瞧瞧,您仔细看这上面的蕾丝钩花都是二十年老工匠手工做的,头纱上珍珠是从太平洋里捞的!这一身穿上绝对是艳压群芳,哪怕是过上十几二十年,拿出照片一看,哎呦,那年最漂亮模样全留下来了。你想想看,往后想起来是不是也能记起来今天的高兴啊?再说咱们将军这样英武,太太穿这身才是最搭配的呀。” “可是一两金子也太贵了!”婉萍再喜欢这件裙子也实在难被老板娘说动,一个劲儿地摇头:“不行不行,太贵了,我要换一件。” “就这件吧。”姜培生在旁边忽然开口:“婉萍,你去试试吧。若真是好看,多花点钱也没什么。我这辈子就打算跟你拍一回婚纱照,当然要挑最好看的了。” 听姜培生发话,老板娘那张脸上简直乐开了花,连连点头说:“对呀对呀。太太这样好看,当然要穿我这店里最美的婚纱。” 老板娘说着话向店里的伙计使了个眼色,小伙计赶忙上前从玻璃罩里把整套婚纱取出来递给婉萍。婉萍被老板娘拉进了一个格子间里,二十分钟后,她从里面走出来,姜培生看着婉萍点头说:“好看,我觉得好看,不然就这身吧。” “那我自己瞧瞧,”婉萍拎着长长的裙摆问老板娘:“哪有大一些的镜子?” “来这边,”老板娘帮忙提着婚纱跟婉萍一起走到橱窗边的大镜子前,婉萍上下左右的看着自己,确实是很漂亮的裙子,穿在她身上不大不小,正刚好。婉萍侧头看见姜培生站在三四米的地方冲她微笑,一瞬间强烈的幸福感砸在了心口上。 婉萍只觉得眼睛都在微微发酸,她等这一天太久太久。如果能将幸福就在此刻永远留下来,这一两金子花得也是值得的。 “就是它了,我们上去照相吧。”婉萍对老板娘点头说。 老板娘开心地领着人要上楼,这时店门被推开,一个戴着墨镜的小姐走进来,她指着陈婉萍身上的婚纱问老板娘:“你这件婚纱是新的吗?” “是啊,刚到的。这位太太今天第一个要穿上拍照。”老板娘满脸堆笑地说。 “great!这件衣服我买了,你把衣服脱下来!”墨镜小姐昂着下巴对陈婉萍说。 “凭什么?”婉萍微蹙起眉头。 “我下个礼拜结婚,从法国订的那件婚纱送不过来了,需要找一件替代的。我瞧着你身上这件就勉勉强强可以凑活,现在要把它买下来了,你有什么意见吗?”墨镜小姐口气极其傲慢,她个子没有婉萍高,说话时仰着下巴的姿态更显得跋扈嚣张。 姜培生瞅着这人心中也很是厌恶,他皱起的眉头,上前说:“你要买,也得等我们拍过照片,是我们先定下的这件婚纱。” “so funny!你难道让我这种身份去穿一件拍过照片的二手婚纱来结婚吗?”墨镜小姐摊开手,用着一种半土不洋的奇怪音调说话。 墨镜小姐的话音刚落,推门又进来两个穿西装的男人,他们毕恭毕敬地向那位小姐鞠了一躬,然后快步上前走到老板娘身边嘀嘀咕咕了两句。墨镜小姐推了一下鼻梁上的墨镜说:“价格我保证让你满意。” 婉萍没听见那人对老板娘说了什么,但她从老板娘那副先是惊恐,随后大喜的表情里也能猜得出一二,显然人家有权有势,又给得出令人咂舌的价钱。 眼下城里的大人物实在太多了,别说是蒋宋孔陈四大家,军政大元都是各自有各自的路子,谁家的亲眷都不是一个小上校能随便招惹的。姜培生看着这些人的架势,猜着对方肯定是来头也不会小。他心中虽有许多不满,但也只能暗叹口气,把这些情绪忍下来。 “太太,您能不能换一身?这身婚纱其实是人家小姐早就定过了,我老糊涂,把这茬事忘了,您看您能不能行行好。”老板娘一脸紧张地对婉萍说。 “好吧,”婉萍沉下口气,快步走向刚才换衣服的格子间,很快把整件婚纱脱了下来隔着帘子递给老板娘。等老板娘精心打包好了婚纱送走墨镜小姐一行,婉萍才从格子间里出来。 姜培生看到她眼眶微红,连忙上前心疼的把人抱住,轻声说:“往后等我有钱了,我们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想穿什么就穿什么,你若是喜欢我们就从法国再订一套婚纱回来,尽挑你喜欢的样式。再也不会像今天这样委屈了。” 婉萍摇摇头对姜培生说:“没有什么好委屈的,培生,我从未想过像刚才那种人一样。等将来抗战胜利,你能平平安安的回到我身边,我就心满意足了,根本不需要你去赚多少钱,管他们有多少钱做多大官,我们只管过我们自己的日子,再说我们比上不足比下是有余的嘛。” “太太真是贤惠啊!能有这样的贤内助,先生他日一定能做将军。”老板娘站在一边笑着奉承。 “你甭说这些好听的,”婉萍扭头看向老板娘时脸色一变,抽抽鼻子说:“要不是我刚才站到橱窗口,你那身纱裙绝对卖不了她答应给你的价钱。怎么说也算是我帮你挣了一笔,我再挑身裙子,你给我打个折吧!” 老板娘也是没料到婉萍忽然就提了这一茬,她怔了两秒,随后笑着连连点头:“好!我给您折个半价还不成吗?” 听到五折,婉萍满意地点点头,眼眶还红着,嘴角却弯了起来。 第三十四章 新婚燕尔 受了刚才事情的刺激,婉萍不愿再穿西洋款式的婚服,她选了一身白色的旗袍,方襟,并蒂莲花刺绣,头纱是蕾丝勾边的,拍照时手里拿着一束黄色的郁金香假花做装饰。婉萍与姜培生一共拍了三张照片,一张半身像,一张坐着,一张站着。半身像没什么特别的,就是镜头怼着两人的脸,五官清晰就可以。婉萍坐着的那张姜培生站在身后,双手微微搭在她的肩头。婉萍最喜欢的是两人站着的,原本的姿势应该是他们侧身站立看向相机,姜培生轻搂着婉萍的腰,右手搭在她的胳膊上。但就在按下快门那一瞬间,婉萍也不知怎么想地抬头看向了姜培生,而姜培生恰巧侧过脸,他们目光相碰,两人一下子都笑了出来。于是定格在胶片上的身影便和之前的预想有了很大不同,他们没有正面,是两张侧脸,但彼此开心地自然地笑着。婉萍觉得就是那一秒钟里他们把此刻真实的情绪停留在了下来。就算没有华贵的袍子,但婉萍相信十几二十年后,当她再次看见这张照片时,依旧能想到此刻发自肺腑的幸福。结账时姜培生收坚持买下婉萍拍照穿的那身旗袍,他说衣裳好看,比那件一两黄金只能拍三张照片的法国货更好看。 受了刚才事情的刺激,婉萍不愿再穿西洋款式的婚服,她选了一身白色的旗袍,方襟,并蒂莲花刺绣,头纱是蕾丝勾边的,拍照时手里拿着一束黄色的郁金香假花做装饰。 第62章 婉萍与姜培生一共拍了三张照片,一张半身像,一张坐着,一张站着。半身像没什么特别的,就是镜头怼着两人的脸,五官清晰就可以。婉萍坐着的那张姜培生站在身后,双手微微搭在她的肩头。 婉萍最喜欢的是两人站着的,原本的姿势应该是他们侧身站立看向相机,姜培生轻搂着婉萍的腰,右手搭在她的胳膊上。但就在按下快门那一瞬间,婉萍也不知怎么想地抬头看向了姜培生,而姜培生恰巧侧过脸,他们目光相碰,两人一下子都笑了出来。于是定格在胶片上的身影便和之前的预想有了很大不同,他们没有正面,是两张侧脸,但彼此开心地自然地笑着。 婉萍觉得就是那一秒钟里他们把此刻真实的情绪停留在了下来。就算没有华贵的袍子,但婉萍相信十几二十年后,当她再次看见这樱花落海洋张照片时,依旧能想到此刻发自肺腑的幸福。 结账时姜培生收坚持买下婉萍拍照穿的那身旗袍,他说衣裳好看,比那件一两黄金只能拍三张照片的法国货更好看。 白色的刺绣旗袍裙不是夸张的婚纱,婉萍索性没有换衣服,就穿着那一身回到家里。他们到家的时候是下午五点,夏青正在做晚饭,听到开门的动静后人从厨房探出头,瞧了一眼婉萍,啧啧嘴:“哎呀,好看!这身衣裳真好看!” “姨母,不是衣裳好看!是婉萍好看,所以穿什么衣裳都好看,”姜培生笑着对夏青说。 昨日还有些生疏的人今天这样一说话,夏青觉得她熟悉的那个姜培生又回来了,还是事事维护着婉萍的样子,尽管相貌变了许多,但好在人还是从前的那样。 “我就说婉萍是咱家最有福气的一个,”夏青笑着回到厨房。 姜培生坐在桌子边,婉萍说要去帮夏青做饭,她话音刚落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这回开门进来的是陈彦达。 他手里拎着个公文包,看了眼婉萍身上的衣服后清清喉咙,说:“婚姻大事!父母都不告知,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给办了?” “什么办不办的,四年前不就办过证了吗?爸爸,我和培生今天就是去照个相而已,顺便买了身裙子,你要这样计较吗?”婉萍垂下眼眸嘟囔说。 “领证归领证,但结婚总该是有个仪式的,哪能拍个照片就算了?”陈彦达把包放在门口的柜子上,对婉萍说:“他们姜家人都不在这边,按传统的操办连人都凑不齐。要不……我给你们找个教堂,请个牧师给。” “我和培生又不信教,找教堂干什么?”婉萍听了陈彦达的话连连摇头。 “你的意思呢?”陈彦达朝姜培生扬了一下下巴。 “我听婉萍的。”姜培生回答。 “那婉萍你得听爸爸的,该办的仪式还是要办,”陈彦达说完,转身开门要往外走。 “爸爸,姨母晚饭快做好了!”婉萍把人叫住,起身走到陈彦达身边问:“你现在干什么去呀?” “等会你就知道了,我马上回来,”陈彦达说着急匆匆地跑出去,婉萍想再问两句却见人已经到了一楼。 夏青端了一盆白菜汤从厨房出来,看见大门开着问婉萍:“刚才我听见你爸爸的声音,他这人呢?” “出去了,不晓得是有什么事情,”婉萍说着也坐在餐桌边。 半个小时后,陈彦达和如怀一起回来,他把一本厚厚的书放在桌子上。婉萍好奇地伸脖子一瞧,书本封面上写着《自然科学总论》。 “爸爸这个是做什么?”婉萍问。 “咱们可以不信上帝,但是不能不信科学。”陈彦达说着,拉起婉萍的手压在了那本《自然科学总论》上,然后对姜培生说:“你把手也放上来。” 夏青完全在状况外,看了一眼桌上的书,然后仰头看向陈彦达问:“这是打算干什么呀?” 婉萍大致猜到了父亲的意思,她很是无奈地摇头说:“干什么要搞这怪模怪样的东西啊?” “什么叫怪模怪样呀!我就是要他给你一个承诺。”陈彦达说。 “要是结婚证都不顶用,发誓和承诺又有什么用呢?”婉萍依旧在摇头。 “婉萍来吧,”这回倒是姜培生更配合陈彦达了,他拉着婉萍一起站起来,两人的手交叠着压在了那本厚厚的《自然科学总论》上,姜培生认真而严肃对陈彦达说:“来吧。” 别人家结婚要么是拜天地拜父母,要么是去教堂拜上帝,可她的婚姻是对着一本《自然科学总论》承诺发誓,本来是滑稽又可笑的事情,可偏父亲与丈夫两个男人却异常严肃,这样的情景让婉萍也不得不郑重起来。 陈彦达开口说:“上帝、神佛,哪怕父母都有可能会抛弃我们,但科学不会,它将永远忠诚于真相与事实,所以请对这本《自然科学总论》发誓,你们对彼此的承诺会始终如一,像树上的苹果受到地心引力而永远向下坠落。” “地心引力是什么?”夏青坐在旁边问。 如怀拉了拉母亲的袖子,示意她别打岔。 “接下来我要各问你们一个问题,请仔细思考后再回答。”陈彦达并没有因为夏青的问题而终止,他像一位尽职尽责的老神父,盯着女儿与女婿说:“姜培生,你是否愿意迎娶我的女儿婉萍做妻子,爱她、安慰她、尊重她、保护她,像你爱自己一样。在以后的日子里,不论她美丽或丑陋,生病或健康,始终忠诚于她,相亲相爱,直到离开这个世界” “我会的。”姜培生一脸严肃认真地回答:“我会把我能给的都给她,只要她愿意,一切都可以。” “婉萍,你真的愿意嫁给姜培生吗?哪怕他随时会死亡,会受伤,会让你的生活充满忧虑,你依然愿意爱他,陪伴他,等待他吗?”陈彦达问女儿的问题简单了很多,没有那么多的假设,因为他说的每一条都是婉萍过去,现在以及将来要真切面对的。 “愿意啊,怎么会不愿意呢?”婉萍轻笑:“我只想要姜培生在我的身边,不论他是将军还是大头兵,无论他是贫穷或者富有,哪怕他受伤成了残疾,哪怕是病得躺在床上动不了都没关系,只要他能回到我的身边就好。” 婉萍的话说完,陈彦达的手压在了二人手上,他用力的握住,说:“姜培生,你不要辜负我的女儿。刚才的话你也听了,她不图你什么,只是喜欢你这个人而已。所以你好好得活着,我们全家都希望你好好活着,人能回来就行,其他的都不重要。” “放心吧,”姜培生点头说:“我心里有数。” 姜培生说他心里有数,陈彦达很想追问一句他心里有的究竟是什么数?是觉得自己能活着回来,还是往后能许诺婉萍一个安定生活,但这个问题陈彦达最终没问出口,他清楚要是真问了,婉萍肯定第一个拧着眉头抱怨他又在挑刺儿了。 虽然陈彦达对于姜培生的回答还是有些不满,但不管怎么说,这仪式有了,陈彦达心里算终于舒了口气儿,他把书收起来,一家人坐在饭桌前。 婉萍也得承认,陈彦达对让她和姜培生对着《自然科学总论》发誓,虽然过程有些滑稽,但效果还是有的。至少饭桌上的气氛融洽了许多,尽管姜培生还是不太愿意说话,可脸上的神色是温和的,夏青问起前线状况时,他明显不愿意说,但也是客客气气地打马虎眼,没显出半点烦躁。 第63章 从那天后,婉萍开始了幸福又辛劳的日子,白天晚上都得不着休息,真是把她累坏了。 腊八当天姜培生又拉着婉萍早早起床,想跟她出去看房子。这回婉萍终于忍不住了,甩开姜培生的手,下定决心无论如何要睡个好觉,让全身的筋骨都睡到舒服为止。 被子卷在身上,婉萍把自己裹成个蚕蛹,只有小半张脸露在外面,紧紧闭着眼睛嘟囔:“你这人太坏了!闲不下来地折腾我!我快被累死了,今天怎么说也不会如你的愿了!” “没办法,开了荤的老和尚都是这样。”姜培生笑着坐在婉萍的床边,伸手连人带被子地揽进怀里说:“你说我都这么卖力了,这次能怀个孩子吗?” “我怎么知道?”婉萍的脸烧起来,扭动着身体挣扎两下,却丝毫没有撼动姜培生的怀抱,只能是由他抱着,闷声说:“也许能吧。” “最好能有,要不然我哪天嘎嘣死了,连个种都没留下。”姜培生说。 “今天腊八节,你乱讲什么混账话!”婉萍一下子睁开眼睛,瞪着姜培生说:“不准说死!” “好,不说!不说!”姜培生看着婉萍笑:“那换个说法,我是光绪三十四年生人,虚岁今年正好三十有四。我这个年纪,大部分家里少说也有两三个孩子了,可我们现在连一个都没有。我这次回去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乱七八糟的事情拖一拖,年纪再大些恐怕往后更难有孩子。” “我又没说不生,该有自然就有了,你不要乱着急。”婉萍垂着眸子,隔了一会儿,声音软糯地问:“如果能怀上,培生,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我心里喜欢女孩,最好跟你一样,又香又软地招人疼爱。”讲前半句时姜培生还是笑的,但说着他脸色沉了下去:“但眼下这个混账世道,我觉得还是生个皮实抗造的男孩好。万一我回不来,他长大了也能照顾你。若是个女孩子,你们两个人我怎么放心呢?真是死了都没法闭眼。” “你真是要气死我!”婉萍挣扎着从被子里伸出只手揪住姜培生的耳朵说:“刚同你讲了,不准说死!不准说!过新年不准讲这种晦气话!” 第三十五章 王太太 这一年的年夜饭是陈家到重庆以来吃过最丰盛的一顿,有鱼肉,有鸡肉,还有一大份儿的羊杂汤。它热气腾腾地摆在餐桌正中央,实际却是专门给姜培生一个人准备的,因为陈家人都是不怎么吃羊肉。准备年夜饭时,婉萍问了姜培生想吃什么,他说自己最想念老家的羊杂汤。于是陈彦达第二天天没亮就去早市买来新鲜羊杂,夏青也专门请教了附近开店的厨子。一份苦心好在没白费,姜培生连喝满满两大碗,见他喜欢连着最嫌弃羊膻味儿的婉萍也给自己盛了小半碗。这顿年夜饭难得的和气,期间姜培生和陈彦达还聊起了抗战胜利后对于将来的规划。陈彦达是想带全家回南京,但姜培生却提出来想往北边走,去天津、北平或者石家庄,总之不太愿意再回南京那边。“为什么不回南京?”婉萍问。“首先我能去哪里不是我说了算的,我们内部的人事很复杂,不好同你细讲。如果将来真被安排去南京,对我来说绝非什么好差事。那边官大的人太多,关系盘根错节,是极其难应付的浑水。”姜培生说到他们内部关系时不由地皱皱眉。“东北军、晋绥军、你们中央军,还有新桂系的人,”婉萍说:“从前马太太经常会跟我讲这些。” 这一年的年夜饭是陈家到重庆以来吃过最丰盛的一顿,有鱼肉,有鸡肉,还有一大份儿的羊杂汤。它热气腾腾地摆在餐桌正中央,实际却是专门给姜培生一个人准备的,因为陈家人都是不怎么吃羊肉。 准备年夜饭时,婉萍问了姜培生想吃什么,他说自己最想念老家的羊杂汤。于是陈彦达第二天天没亮就去早市买来新鲜羊杂,夏青也专门请教了附近开店的厨子。一份苦心好在没白费,姜培生连喝满满两大碗,见他喜欢连着最嫌弃羊膻味儿的婉萍也给自己盛了小半碗。 这顿年夜饭难得的和气,期间姜培生和陈彦达还聊起了抗战胜利后对于将来的规划。陈彦达是想带全家回南京,但姜培生却提出来想往北边走,去天津、北平或者石家庄,总之不太愿意再回南京那边。 “为什么不回南京?”婉萍问。 “首先我能去哪里不是我说了算的,我们内部的人事很复杂,不好同你细讲。如果将来真被安排去南京,对我来说绝非什么好差事。那边官大的人太多,关系盘根错节,是极其难应付的浑水。”姜培生说到他们内部关系时不由地皱皱眉。 “东北军、晋绥军、你们中央军,还有新桂系的人,”婉萍说:“从前马太太经常会跟我讲这些。” “只能说大概是这样,但真要盘算起来,枝枝节节的可就太多了,大小山头数十个。”姜培生啧啧嘴:“就以中央军为例,中央军分成了嫡系,嫡系里的旁系,以及改编的杂牌军。其中嫡系又分成了三大派系,陈的土木系、胡的黄埔生系以及汤的士官系。” “这样复杂啊!”婉萍忍不住感慨一句,接着问姜培生:“那你们呢?你们属于哪个系?” “我们不属于他们那三大派系。”被问到了自己,姜培生摇头说:“除开三大派系,我们还有三小派系,第七十四军系统,第五军系统和第五十二军系统。” 听着姜培生说这些,陈彦达的脾气一下子上来了,绷着脸打断:“这个派系那个系统,你们是青帮的在混堂口吗?” “青帮的堂口哪儿比得上我们的人事复杂,”姜培生无奈地笑了笑。 陈彦达黑着脸,姜培生也不再说话。婉萍眼看餐桌上好容易积攒的和气又要垮掉,连忙拉住姜培生的袖子,说:“我再给你盛碗热汤,好不好?” “你们吃吧,我先回去了!”陈彦达放下碗筷,夏青想要叫住他,却见人气呼呼地走回卧房,“砰”地一声把大门摔上。 “大过年的他在发什么脾气!”夏青回头看了眼紧锁的卧房门,朝婉萍抱怨:“你爸爸这人真是的!上面官老爷们的事情,他在家里跟咱们发个什么脾气。” 婉萍怕姜培生误解,忙解释说:“我爸爸没有在同你生气。” “我知道,”姜培生面色平静地回答:“外有侵略者,内部还在不停争来斗去,我也很讨厌派系斗争,但你说我有什么办法?我也不过是卷在派系斗争里的一只小虾米,顺势而生罢了,不然还能怎么样呢?” “唉,”婉萍想到把马太太逼死的中条山大败,不由地叹了口气。 “虽然人事关系让人脑子疼,但我也还算幸运,我们军长在那些人里算得上是清流了,不仅能带着我们打胜仗,而且不喝兵血。他自己做了些生意,其中饼干糖果厂经营得最好,赚了不少钱。有时军饷几个月都拨不下来,他就会拿工厂的钱先给下面的人垫发一部分,伤残的也会托关系给安排工作。他对手下的人有良心,所以我们军整体战斗力不错。”说到了王军长,姜培生看向婉萍说:“初四你同我一起去给王军长拜年吧。” “好啊,自从顾小姐和马太太离开后,我也想再找一个能说得上话的人。”婉萍爽利地答应,她对那位王太太的印象蛮好,总觉得是个亲切的人。 第64章 “王太太和之前的马太太与顾小姐可不一样,在她身边切记要谨言慎行。”姜培生知道马太太和顾小姐的事情,清楚婉萍与她们之间的友谊,所以听到她把王太太与那两位类比时,连忙嘱咐说:“若是王太太也带你去聚会,见到其他太太夫人的时候说话千万要小心,拿不准的宁可不说,否则他们断章取义乱嚼舌根,可能会要了你我的性命。” 婉萍本来挺放松的,被姜培生一说紧张起来:“你讲得对!那些夫人太太们也是个人事圈子,鬼晓得她们回去要在枕头边吹什么妖风呢!” 姜培生见婉萍神色紧张,手压在他的膝盖上,晃晃说:“你也不用太紧张,我一个校官大概她们也瞧不上眼,总之你多听少说话就是了。不过真要是有说得来的,你也可以和她关系亲密些,将来她们丈夫可能在关键时候能拉我一把呢。” 听到能够帮到姜培生,婉萍神色认真地点点头:“你放心吧,我在王太太身边一定不会乱讲话。能帮到你自然是最好的,要是帮不着也绝不给你添麻烦。” 王太太的新家安在李子坝,大年初四姜培生和婉萍起了个大早,刚刚八点半俩人就已经到了王家公馆门外。按了两下门铃,开门的是那位王副官,他见到人后恭恭敬敬地敬个礼说:“姜团长请在门外稍等,我进去跟王军长和太太通报一下。” 王副官离开后大约十分钟折了回来,他带着姜培生和婉萍穿过前院光秃秃的小花坛进入一栋三层洋房。那房子不算很大,从外面看是普普通通的灰墙黄屋檐,毫不出彩地挤在李子坝一片洋房里面。 进到洋房里面,装饰也以中式的老家具居多,枣红色木柜、木桌、配了几个棕色布垫的木头沙发,最显眼的也不过是一座立式挂钟,没有羊毛毯与大吊灯,也没有弄任何花里胡哨的雕刻。婉萍看着房子里的摆设,心中暗暗想,这位能打胜仗又会赚钱的将军在生活上还真是低调,甚至比不上她前雇主一个纺织商人家里气派。 姜培生与婉萍站在客厅里等了约莫五分钟,王军长与太太从楼梯上下来。这是婉萍第一次见到姜培生的长官,那个山东人个子很高,不胖不瘦,身材匀称,黑密的寸头,长圆脸,浓眉,大鼻子,眼睛内双。明明是很普通的长相,但婉萍看着他时,浑身却不由得紧绷起来,握着姜培生的手掌心都出了层汗。 来王家的路上,姜培生用半吊子山东口音同婉萍说话,婉萍一听便笑个不停,姜培生连忙对她讲:“王军长就是一口浓重的山东泰安话,等会儿他开口你可千万千万不能笑,否则我这官运就到头了。” 山东话实在听着有意思得很!婉萍开始还担心万一自己没忍住笑了要怎么办,现在人站在客厅里,她却觉得姜培生和自己简直在瞎担心。别说听见人家说话笑了,现在就是王军长右手执鼓槌,左手操铜片表演一段山东的犁铧大鼓,婉萍觉得自己也笑不出来。所谓的不怒自威,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姜培生带着婉萍上前给长官道了“新年快乐”、“身体康健”、“恭喜发财”之类的吉祥话。见王军长和王太太脸上有了笑容,婉萍心里才终于稍稍安稳些,坐下闲聊几句家常后,王太太起身带着婉萍去了二楼。 “等会还得来人,一楼就留给他们男人吧,咱们在这边小客厅说些体己话。”王太太拉着婉萍的手说。 二楼的装修要比一楼要奢侈太多,小客厅地板上铺着顶好的羊毛毯,中间摆着一架黑色钢琴。奶白色的小牛皮沙发十分柔软,婉萍坐下时感觉自己像一下子陷了进去,她慌手撑住沙发边缘,才没显出狼狈的姿态。 沙发前的矮桌是仿欧洲造型的黑色木桌,桌面上摆了四只景德镇窑的釉里红瓷盘,里面分别装着花生、瓜子、桂圆和红枣等干货,干货之外还有橘柑垒成的“小宝塔”和装满了饼干与水果糖的零食桶。 王太太抓了把红枣与桂圆递给婉萍,笑着说:“听说你们还没有孩子?新年要早生贵子哦。” 婉萍接过红枣和桂圆忙着点头说:“托太太吉言。” “眼下局势他们能回来不容易,这种时候一定要抓紧时间,否则把人放跑了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呢?”王太太笑盈盈地看着婉萍说:“最好啊,一次怀对双胞胎,一男一女好事成双。我十七岁嫁给依哥,算起来应该也不比你大多少,你看我们都有四个孩子了。” “太太,生孩子很疼吧。”婉萍剥着桂圆轻声问。 “当然会疼,生老大的时候差点疼死我。”王太太见到婉萍脸色纠结,问:“你害怕生孩子啊?” “继母生弟弟时,她在家里叫得特别惨,把我吓到了。”婉萍小声说。 “生孩子的确痛苦得很,但要是没孩子,万一姜培生再也回不来,可就只留下你一个人了。”王太太看着婉萍说:“刚出事的时候,你伤心难受肯定觉得能记得他一辈子,但实际上人总是会忘事的呀!可能过上十年二十年,那个你曾经心心念念的人会变得越来越模糊。有一天你就发现除了照片,他什么都没了,活过的印子就只剩下两三张纸。婉萍,孩子不一样,他们是活的,你能从他们身上找到你丈夫的影子,长相啊,性格啊,声音啊……” 王太太正说着话,小客厅的门被敲了两下。 “请进”王太太侧头回应,推门进来的是位长脚鹤似的女士,细长眉、瘦鼻子、尖下巴,容貌精致年轻,只是身子过于干瘪。 “王太太啊!”那女人的声音尖尖细细,婉萍觉得这猫挠人一样的嗓门很是耳熟。 “骆太太。”王太太笑着从沙发上起身,婉萍也连忙站起来向那位骆太太点头示好。 “这位太太是谁呀?”骆太太扭动着纤细的腰走进来,厚重的羊毛外套像裹在了一根旗杆上。 “我丈夫军中一位团长的妻子。”王太太说。 “噢。”骆太太挑起眉梢,用一种高傲的眼神瞥了眼婉萍,下巴轻动,说:“怎么称呼呀?” “我丈夫姓姜,我叫陈婉萍。”婉萍自我介绍说。 “姜太太。”骆太太的每个字音都往上微微挑着。 同样尖锐的嗓门,同样傲慢的态度。婉萍一下子想起来,这位骆太太她的确见过。 1937 年 11 月 15 日凌晨,从南京开往重庆的渡轮上,陈婉萍在船尾一片漆黑中遇到了两位太太,其中一位是宋太太,另一位嘲笑姜培生官职低微的便应该是这位骆太太。 从骆太太进了小客厅后,婉萍就再没机会跟王太太搭上半句。骆太太拉着王太太的手不停地说话,像一挺机关枪似的哒哒哒没个完。往后一个多小时里,王太太的小客厅里又陆续来了其他太太夫人,婉萍坐的位置越来越偏,她正担忧再来两位,自己是不是就得站着了。这时王家的女佣来到楼上,告知婉萍她先生打算离开。 “王太太我先走了。”婉萍向王太太道了别。 从王家出来,陈婉萍和姜培生沿着马路慢悠悠地往家里走,婉萍因为刚才被那位讨厌人的骆太太挤兑了,脸上有些不愉快。 姜培生侧头看向婉萍,见她耷拉着脸就故意逗笑说:“哎呀!这是谁家的小妹儿长得这样标致啊?连闹闹别扭都是副娇俏样子呢!小妹你嫁人了吗?要是还没婚配,方便告知下姓名吗?” 第65章 婉萍垂着眸子没搭理他,姜培生见状上前搂着人家肩膀,自顾自地说:“唉呀,差点没认出来,这不是我们家的小妹吗?我就说谁能有这样好的福气?原来是我自己!” 姜培生想模仿重庆人说话,偏本身又缺了些语言天赋,一开口就成了四不像。就像说南京话、山东话要惹得婉萍发笑一样,姜培生说重庆话一样是戳在婉萍的笑点上,她没忍住笑出来,扭头看向姜培生说:“你又说这些话打趣我!” “怎么能说是打趣你,我分明就是喜欢你呀,”姜培生拉住婉萍的手说,“今天天气好,我心情也好,你也别沉着脸了,高兴点儿吧。” “我今天本来挺高兴。都怪那位骆太太!她瞧我的眼神都在看不起人,我听着她说话就生气。”婉萍皱巴起小脸说。 “拜高踩低的讨厌鬼多了去,你闲没事跟她有什么好斗气的?等将来我的官职升上去,她自然就有好脸色了。到时候你就能见着‘坐,请坐,请上坐!茶,上茶,上好茶!’的变脸。”对于婉萍的抱怨,姜培生全然不在意地笑着,把婉萍又往自己的身边拉了拉,说:“拜访过王军长后,今天也没有其他的事情了。你可以带着我到处走一走,就像从前在南京一样,也不需要有什么目的地,去你熟悉的常去的地方就好。” 前阵总是奔波着到处看房子,婉萍还没带姜培生出门闲逛过呢。今天他说可以随便走走,婉萍心情也是一下子由多云转向晴朗,她挽住姜维生的胳膊,笑着点头说:“你还没去过中央大学呢吧?我带你去歌乐山那边怎么样?” “好啊,”姜培生一口答应下来,深吸口气,笑着说:“此时情绪,此时天,无事小神仙。” 第三十六章 分离 除了王军长,过年期间姜培生带着婉萍还去拜访了不少他的长官和同学。最忙的是初五,这天早上八点半两人从家里出来,到了晚上九点多才回去,十二个小时里面他们走了五户人家。婉萍在重庆生活四年,到此时她才知道原来这城里还有那么多所谓的“熟人”。张王李赵郑钱黄,别说名字了,光是姓婉萍都觉得自己没记齐全。这样的忙碌一直到元宵节前才算消停下来,婉萍睡前泡脚时对姜培生抱怨:“我走得脚也酸,笑得脸也僵,这十天送出去的礼钱足有我们家一两年的花销了。”“我也不乐意成天陪着笑脸到处送礼,但没法子,该走的人情还是要走。”姜培生挽起裤脚跟婉萍挤进了一个泡脚的木盆里,撑着膝盖,说:“大鬼小鬼都得顾全到,少了谁一份,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给你穿小鞋呢!上战场冲锋的不怕敌人迎面的子弹,最怕自己人在背后放冷枪。” 除了王军长,过年期间姜培生带着婉萍还去拜访了不少他的长官和同学。最忙的是初五,这天早上八点半两人从家里出来,到了晚上九点多才回去,十二个小时里面他们走了五户人家。 婉萍在重庆生活四年,到此时她才知道原来这城里还有那么多所谓的“熟人”。张王李赵郑钱黄,别说名字了,光是姓婉萍都觉得自己没记齐全。 这样的忙碌一直到元宵节前才算消停下来,婉萍睡前泡脚时对姜培生抱怨:“我走得脚也酸,笑得脸也僵,这十天送出去的礼钱足有我们家一两年的花销了。” “我也不乐意成天陪着笑脸到处送礼,但没法子,该走的人情还是要走。”姜培生挽起裤脚跟婉萍挤进了一个泡脚的木盆里,撑着膝盖,说:“大鬼小鬼都得顾全到,少了谁一份,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给你穿小鞋呢!上战场冲锋的不怕敌人迎面的子弹,最怕自己人在背后放冷枪。” “这些人真是混蛋透顶了!”婉萍忍不住骂。她这些天陪着姜培生拜访了许多人,也听到不少他们内部的事情,心里时常会难以控制地冒出火气。小鬼子的飞机还在狂轰乱炸,高层的人怎么能依旧是内斗的内斗,贪污的贪污? 他们看得见督邮街的歌舞厅里夜夜笙箫,却好像从来不看报纸,不知道黄泛区的灾民已经饿死了数十万人。他们把重庆打造成小上海,却忘了真正的上海在日本人的手里,他们说重庆是陪都,就把被屠杀的南京老百姓甩在脑后。 “可不是吗?我也觉得他们真是混蛋透顶了。”姜培生伸手摸摸婉萍气鼓鼓的小脸儿说,“我遇到过一件事情,校长批条上写的是五百支德国毛瑟 m1942 步枪发即将来报到的新兵,我带人去了军需处却只给领四百支。回去的路上,我就想这剩下的一百个人该怎么办呢?如果使用中正式,到时候一旦开打,后勤补充弹药就会很麻烦。结果第二天我去接新兵的时候,惊奇地发现这个问题解决了,你猜怎么弄的?” “你们那么多弯弯绕绕,我哪里会晓得嘛。”婉萍嘟着嘴地摇摇头。 “很简单,”姜培生短促地笑一下,摊开手说:“因为人也不够,说的是补充兵员五百,但实际加上十四五岁的毛孩子也就四百个人。你说这事荒唐不荒唐?可笑不可笑?而更荒唐更可笑的是这些人的饷钱得按照五百个人报,最后才能拿到三百个人的数量。所以大家才说前方吃紧后方紧吃。” 听到高层的人这样烂,婉萍的眉毛已经皱巴成一团,尤其想到再过四天姜培生就又要回前线去,心里就越加难受起来:“不管他们怎样,你在前线一定要多注意身体。家里的事情你千万不要担心,发了饷钱不用想着给我们留,你需要的时候就只管拿出来用吧。” “说实话的,听你刚才一讲我都不想搬去芝兰路那边了。租房子的钱不如留给你,我们在金碧谷 28 号住了这些年也是好端端的嘛。”婉萍低声嘟囔说。 “早知道会让你担心,我就不说那些话了。”姜培生看着婉萍笑:“王军长是个妙人,打仗、做生意、走关系都很有他的门道。虽然有些抱怨话,但总的来说我们部队情况不算糟糕。你放心吧,我的事情我自己心里有数。既然说好了年后搬到芝兰路 19 号,你就安心搬过去。我知道你住得好,心里也能踏实不少。” 姜培生是个说一不二的作风,他这样讲了婉萍也只能点点头接受。 “我现在最期待的事情是过阵子你来信告诉我,这里有一个小的。”姜培生说着话,伸手轻按在了婉萍的小腹上。 婉萍之前对怀孕生子心里是有些不安的,但自从上次王太太跟她讲了那些话后,婉萍才真正地开始期待一个小的生命,一个像姜培生的孩子,能陪着她,能在情况最糟糕之时给她以慰藉。 婉萍默默地对那个不知何时才能到来的孩子许诺过:“我绝不像楼上马太太那样抛弃你,我要陪着你长大,把自己最好的都给你。你不必多么聪明,不必多么可爱漂亮,更不必做出什么伟大事业,只要健健康康,只要坦荡、正直、善良,做个好人。” “要是一对龙凤胎胞胎就最好不过了。”婉萍紧锁的眉头舒展开,脸上终于有了笑容。 “一个就好,男孩女孩都行,我可不敢太贪心。”姜培生拉着婉萍的手,笑着说。 隔天是元宵节,夏青和婉萍一同去买了汤圆回来,二十颗黑芝麻馅和一颗花生馅的。许久不去拜佛求菩萨的婉萍忽然又迷信起来,她坚信着吃到花生馅儿的新年就会交好运气。 第66章 汤圆上桌后婉萍先捞了一颗给姜培生,一定要他吃到花生馅儿了其他人才能动筷子。可偏就是这花生的太难找,皮儿厚馅儿少的大汤圆姜培生连吃了五六颗后,脸上也露出了些许难色,但看着婉萍那般执着劲儿,他又不好拒绝。 还是夏青见姜培生太难受,忍不住说:“算了,吃不着就算了。婉萍,你要让再捞下去,这一盆汤圆得让姜培生一个人吃光了。” “不应该啊,我记得那个花生馅的和黑芝麻馅的有点区别,怎么会捞不到呢?”婉萍眼巴巴地看着姜培生又咬开了一颗黑芝麻馅儿的,皱着眉问夏青:“你说会不会是卖汤圆的师傅给咱们包错了?或者是刚才下汤圆的时候忘放了?” “怎么可能?你忘了那个花生馅儿汤圆是你自己挑的。刚才下锅也是你亲手放进去的,你可不能随便冤枉人。”夏青听到这话连忙摆手说。 “这样讲的话,那它肯定在锅里,我一定能捞得出来。”婉萍态度很是坚决。姜培生也只能顺着她,一边吃,一边心里默默祈祷着赶紧吃到,否则肚皮都要被一盆汤圆给撑炸了。 婉萍和她母亲的性格是有些像的,偏执起来都是八头牛都拉不住的主儿。陈彦达几次想开口劝阻,但最终还是忍住了,横竖由着她吧!毕竟姜培生要回前线,图个好彩头也是让婉萍有个安心。 姜培生吃到第十颗汤圆的时候,一口咬下终于见到黄色馅料,他长长地出了口气,对着婉萍笑:“吃着了,这回吃着了。” 婉萍也终于放在手里的汤勺,心满意足地对姜培生说:“这么多汤圆就你吃到了花生的,今年一定能有好运气,平平安安,打胜仗。” “姐姐,姐夫一个人吃了半盆汤圆,他再吃不着,那才见鬼了呢!”如怀在旁边听着忍不住插嘴,婉萍拿起筷子敲了他的脑袋说:“就你废话多!” 中午一顿汤圆吃得姜培生躺在床上足足歇了半天,连晚饭也不想吃。婉萍看看他的难受样子又对中午的行为后悔起来,说:“早知道把你撑这样,还不如不吃呢!你肠胃不好,我就怕你再弄出点其他毛病来。” “我皮糙肉厚的出不了什么毛病,你就是太心疼我了,把我当纸糊的一样。婉萍,你对我这样好,我都不舍得回去了,”姜培生躺在床上,对婉萍笑,“我现在就想抗战胜利后可以找个好地方买栋喜欢的房子,然后窝在家里,跟你过太太平平的好日子。” “以后肯定会的,”婉萍坐到床边抱住了姜培生,脸颊贴在他的胸口听着心跳声说,“到时候我们还会有孩子,叽叽喳喳的多热闹啊。” “真好,我想着心里就高兴。”姜培生拍着婉萍后背说。 一个月说长挺长,但说短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元宵节过后,婉萍只觉得自己稀里糊涂地睡了一觉,醒来便又要把姜培生送走。 她帮着姜培生收拾行李时,好几次都差点掉下眼泪,但每回眼泪在眼眶里都是滚了一圈后又被憋回去。婉萍实在是不想姜培生印象里的自己总这样哭哭啼啼的,惹得他在前线也时时担心挂念。 送姜培生去朝天门码头的一路上,婉萍本来有许多话,但真要开口时她反而发现语言是无力的,一路上只是紧紧抱着姜培生的胳膊。直到要把人送上离开重庆渡轮时,婉萍依依不舍地松手,帮他整了整衣领,说:“我等你平安回家。” “好。”姜培生的回答很简短干脆,用力抱下婉萍后拎着箱子快步走上了渡轮。 姜培生来时是婉萍一个人在朝天门码头接他的,走时却是全家人都去送行了。婉萍看着白茫茫的江雾把小轮渡彻底吞没,陈家人才重新搭上了从朝天门开往磁器口的船,在船上夏青忽然问婉萍:“这个月你好像没来月事啊。” 夏青的话提醒了婉萍,她意识到这点后心中猛地冒出喜悦,把正浓重的分别之苦都冲淡了一两分。 没来月事意味着什么,陈彦达当然是知道的。他瞧了眼婉萍,清清喉咙说:“咱们尽快搬到芝兰路 19 号去吧,那边环境好些。” “好的呀。”婉萍柔声答应着。 当天晚上婉萍做了一个梦,她梦见全家人已经搬到了芝兰路 19 号。小院里面开满了红的粉的黄的等等各色鲜花,花丛中的小秋千上坐着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小小的软软的孩子们都有一双很像姜培生的明亮的桃花眼,见到她后奶声奶气的唤着“母亲”。 清晨醒来,婉萍觉得自己简直是被这个梦甜醒的。她躺在床上又回味了半个小时才磨磨蹭蹭地起来,结果因为这事差点在开学第一天迟到。 婉萍满心欢喜地想等到周末去医院做检查,可谁想开学第三天正在上课时,她忽然感到小腹一阵熟悉的绞疼。 婉萍快步走去卫生间,果然是迟到了近两周的月事。她忽然觉得心口一凉,鼻子发酸,是一种被美梦欺骗后的强烈委屈。此刻与姜培生分别后的相思之情霎时间如潮水般疯狂涌来,婉萍只觉得自己难受极了,眼泪再也无法控制。 第三十七章 孩子 姜培生离开两周后,3月中旬的时候,陈家从金碧谷28号搬到了芝兰路19号。陈彦达猜着预付给金碧谷28号房东的全年房租可能会要不回来了,结果没两天房东自己找上门,把三分之二的租子退给了陈家。陈彦达看着房东那张和善礼貌的嘴脸,想到应该是姜培生离开前找过这人,否则以他那铁公鸡的脾性是决计不可能退钱的。芝兰路19号是一栋带独立小院的木质老楼,虽比南京的陈家小院差一些,但在附近算得上相当体面了。芝兰路位于沙坪坝中学附近,婉萍上班步行大约只要二十分钟,出家门向东一百米有菜市场,步行半个多小时可到医院,最方便的还要数公交,唯一一班从沙坪坝到中央公园和李子坝的公交车正从这里路过。每到周末,婉萍一般是早上七点半就去公交站台等车,九点时按响王太太家的门铃,说的是要给王家三女儿小云补习英文,但更多时候却是被王太太拉着与其她的太太打麻将或者桥牌。重庆和南京的气候很是相似,三月一过天气迅速暖和,到月底的时候就可以换上轻薄的衣服,婉萍这时候才注意到王太太的小腹高隆着,瞧起来得有六个月的身孕。 “没有六个月,是五个多月,医生说是一对双胞胎呢!”王太太提起肚子里的孩子满面慈爱,嫩白的手指尖在肚皮上小心画着圈。 婉萍照例是每周末去李子坝陪着王太太,直到她八月生产,两个男孩出生在重庆最热的日子里。 夏青说老鳖汤下奶,所以特地去买了只回来,用小火熬七个小时,乳白色的汤头,一揭锅盖远远就能闻到股鲜甜。如怀被馋得够呛,绕着锅子打转想讨一口尝尝,但夏青却一点儿都没心软,连汤带砂锅装进了渔网袋里给婉萍,让她带去看望王太太。 王太太住在中央医院,从芝兰路过去有些距离,婉萍到时已经是正中午。她一路上被热得头晕眼花,好容易到了医院却也没见到王太太,因为病房里外都是看望王太太的人,可按照医院的规矩,探访孕妇只能一个一个进。 婉萍拎着汤锅站在门外等着,候了足有将近一小时才终于排到她,一进去两个老妈子就迎上了,接过她手里的汤锅。王太太精神很好,见到婉萍就笑着招手:“可算来了个能说几句贴心话的人,婉萍,你快坐到我这边来。” 第67章 “王太太,”婉萍说着坐到王太太的病床前。 婉萍没见到两个孩子,想来是被护士抱走了。王太太的床头摆着五个小碗,碗里都盛着汤水,有清淡的,有乳白的。 “我买了两对银镯子,给孩子们。”婉萍说着从小包里掏出两个木盒递给王太太。王太太打开盒子,嘴里笑盈盈地说:“这花纹雕得精致,并碧莲花真是好寓意。” 婉萍没好意思拆穿王太太,她压根就没仔细看,因为镯子上雕的不是并蒂莲花,而是佛手如意。婉萍想着两个银镯子怕是对王太太来说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草草瞥了眼,说的也都是敷衍话。 这边话刚说完,伺候王太太的老妈子就又端来一只小碗,碗里盛的是婉萍刚送的老鳖汤。 王太太接过汤碗,抿着嘴唇犹豫片刻后没有喝,她把汤碗直接放在了床头,然后伸手拉住婉萍的手,笑盈盈的说: “这花纹雕得精致,并碧莲花真是好寓意。” 婉萍没好意思拆穿王太太,她压根就没仔细看,因为镯子上雕的不是并蒂莲花,而是佛手如意。婉萍想着两个银镯子怕是对王太太来说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草草瞥了眼,说的也都是敷衍话。 这边话刚说完,伺候王太太的老妈子就又端来一只小碗,碗里盛的是婉萍刚送的老鳖汤。 王太太接过汤碗,抿着嘴唇犹豫片刻后没有喝,她把汤碗直接放在了床头,然后伸手拉住婉萍的手,笑盈盈的说:“婉萍,你我关系好,我也就不做那些客套事了。我这从上午开始,便是一碗一碗的汤往肚子里灌,鲫鱼汤,母鸡汤,乌鸡汤,甲鱼汤,棒骨汤,菌菇汤,红豆莲藕汤,山药排骨汤,我是真喝得脑子疼肚皮胀。这碗我就不喝了,你莫要见怪。” “没事没事,”婉萍忙说。 “唉呀,生孩子真是要了老命,”王太太笑着对婉萍说:“我这次生双胞胎的时候是发觉自己真的老了,没力气了,想当时我生老三老四,一使劲儿孩子就出来了。这回可不行,真的是没劲儿,差点在肚皮上挨一刀把孩子剖出来。” “婉萍你年纪也不小,可得抓紧时间哦!女人最经不起的就是拖来拖去。”王太太反反复复说着这些事儿,听得婉萍心里一阵烦躁。她又不是不想生,只是这次确实没怀上,姜培生人去了前线,就是自己心里再着急,再想抓紧时间,也不可能凭空生出来个小娃娃呀! 要是换个人讲这些徒惹人焦虑的废话,婉萍非得怼她,可面对王太太,她家姜培生上司的夫人,婉萍只能忍着在一边陪笑,连连点头说:“是,太太说的是。” 王太太唠叨到老妈子过来说又有太太拜访,婉萍才终于在唐僧似的念叨下逃出来。 八月的重庆实在太热,婉萍本打算叫辆人力车赶紧回家,可刚出医院几步,她听到了一阵婴儿哇哇的急促哭啼。 “婉萍你年纪也不小,可得抓紧时间哦!女人最经不起的就是拖来拖去。”王太太反反复复说着这些事儿,听得婉萍心里一阵烦躁。她又不是不想生,只是这次确实没怀上,姜培生人去了前线,就是自己心里再着急,再想抓紧时间,也不可能凭空生出来个小娃娃呀! 要是换个人讲这些徒惹人焦虑的废话,婉萍非得怼她,可面对王太太,她家姜培生上司的夫人,婉萍只能忍着在一边陪笑,连连点头说:“是,太太说的是。” 王太太唠叨到老妈子过来说又有太太拜访,婉萍才终于在唐僧似的念叨下逃出来。 八月的重庆实在太热,婉萍本打算叫辆人力车赶紧回家,可刚出医院几步,她听到了一阵婴儿哇哇的急促哭啼。 中央医院前街是条宽敞的大马路,马路上很干净,没有要饭的,可稍微侧头就能看到马路两边的阴暗巷子里面坐着、躺着、立着许多看不起病的穷苦人。婴儿的哭声吸引了婉萍的注意力,她循着声音找过去,发现在两栋房子间有一个衣着破烂的妇人正坐在石头上,怀里抱了一个哇哇大哭的婴儿。 那妇人头发蓬乱、脸色枯黄,但眼睛是清澈明亮的,面对不听哭泣的孩子,她似乎也不怎么应付得来,摇晃着胳膊想要哄他睡觉。婉萍猜测妇人应该年纪很小,不会超过二十岁。 年轻妇人对面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她瞎了只眼睛,手里拿着根粗棍子,粗粝的破锣嗓子,高声叫嚷:“娃儿这是饿了!你是不是亲娘?给口奶喝不就不哭了吗?” 要你个老东西来教我,我这不是没奶吗?有奶就给他喂了!” “你这娃天天哭,你天天都没奶,他跟了你这个娘真是倒八辈子血霉,我看他活不到半岁就得被你饿死。”老太太被骂了却不恼,反而是笑着说。 “老鳖孙子,你咒我娃!”年轻妇人说着拿起一块小石头朝老太太丢过去,老太太立即伸手抱住头,石头砸在她的指关节,疼得“哎哟哎哟”叫起来,扯着嗓子大声咒骂:“我是老东西,可我好歹活了六十岁,不像你那怀里的娃,六个月都怕活不出去!造孽呀,造孽!你眼巴巴地瞧他活活被饿死,还不如现在摔死算了!早点死还少受点罪,赶紧再投胎去医院里找个富贵人家!” “滚!滚!滚!老鳖孙子!”年轻妇人嘴里骂着,然后低头咬破了手指,把流着血的食指塞进孩子的嘴里。婴儿霎时停止了哭泣,本能地地开始吸吮。 蓬头老太见到这场景,倚着墙长叹了口气:“我以前说你总不爱听,可我还要说!你一个给人做工都没人要的跛子,男人战死了,婆家人饿死了,现在你自己个都活不下去,干啥硬要养着个孩子?你养活不了他,你今天给他喂口血,明天你还能从身上割块肉吗?” “俺娃要是能吃俺的肉能活下来,那俺就割给他吃。”年轻妇人说话干脆利索,脸上没得一丝犹豫。 “好言难劝该死鬼!”老妇人搓了把蓬乱的头发,闭上眼不再吭声。 婉萍见这两个人终于停止吵架,默默走上前,拿出来本打算坐人力车回家的纸币递给了年轻妇人,轻声说:“拿去买些吃的吧,你吃饱了才有奶喂孩子。” “哎哟,来了个活菩萨!”老太太缺了眼球的眼睛内凹着,未瞎掉的一只眼睛眯成条缝,朝婉萍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来:“菩萨太太你知道吗?吃饱一顿饭可下不了奶,这糟婆娘从河南一路讨饭过来,肚皮里面都是树皮草籽。她就是兔子,只管生崽养不活。你要真可怜娃娃,就把那娃娃抱走吧。” 老太太这话一说出口,年轻妇人紧张得两肩缩紧,把孩子紧紧护在胸前,抬头警惕地盯着婉萍。婉萍见她像只护崽子的母狼,确信自己要敢伸手肯定会被对方扑上来咬一口,她连忙往后退了一步,说:“我不要你的孩子。” 听见婉萍这样讲,年轻妇人停了几秒后松下口气,她垂着脑袋,伸长胳膊接过钱,向婉萍佝了下身子:“谢谢太太。” “不谢。”婉萍说完转身向外走,可走了几步,忍不住想到医院里的王太太。 同样是母亲,有人是被围着伺候,有人却只能给孩子喂血。这炎热的重庆也驱散不了婉萍此刻胸口中一阵悲凉,她长叹口气,又折回身,从包袋里掏出来随身带的钱全塞到妇人怀里。 第68章 “呀!”老太太也发出了一声惊叹,年轻妇人连忙把钱攥在手里,然后抱着孩子扑通给婉萍跪了下来,婉萍见这样子被吓了一跳。 “谢谢太太,谢谢太太。”年轻妇人一边说着,一边跪下磕头,婉萍只觉得喉头发紧,她未再停留,转身快步离开了巷子。 身上没了钱,婉萍走到家里时,浑身都被汗浸透了。 第三十八章 花国小姐 王太太在8月底就回了李子坝,虽然她嘴里总说岁数大了身体大不如前,但婉萍没瞧出来,她只见她一回李子坝就又张落着组起来牌局。王军长在家里给他太太定了许多规矩,其中第三条就是不准打牌或者打麻将,可偏王太太有这个瘾,于是她开动脑筋想出来了个绝妙的主意。王太太周末总会在家里组牌局,自己不亲自上,让婉萍坐那儿陪其她太太打麻将或者桥牌,她则站在婉萍身后指点江山。说的是婉萍打牌实际每张牌都是王太太的意思,婉萍时常觉得这自己不过是王太太的一双手罢了。婉萍的日子就在上课和打牌里稀里糊涂的又过了一个月,到九月底婉萍从王太太那里听来了一件新鲜事,督邮街上几家歌舞厅要联合举办一场重庆的花国小姐选举。何谓花国小姐选举?讲白了就是亲密服务业女性的一场选美比赛。这种选举最早能追溯到清朝末年,八大胡同里的姑娘要分出个是状元、榜眼、探花,但到了1917年,上海租界里玩出新花样,毕竟都到民国了,科举那一套老古董缺少吸引力。索性人家紧跟实事弄起花国选举,很是民主地搞出来投票制度,一块银元一张选票,投出来大总统、副总统、总理、总长等等“花国领袖”。 王太太在 8 月底就回了李子坝,虽然她嘴里总说岁数大了身体大不如前,但婉萍没瞧出来,她只见她一回李子坝就又张落着组起来牌局。 王军长在家里给他太太定了许多规矩,其中第三条就是不准打牌或者打麻将,可偏王太太有这个瘾,于是她开动脑筋想出来了个绝妙的主意。王太太周末总会在家里组牌局,自己不亲自上,让婉萍坐那儿陪其她太太打麻将或者桥牌,她则站在婉萍身后指点江山。说的是婉萍打牌实际每张牌都是王太太的意思,婉萍时常觉得这自己不过是王太太的一双手罢了。 婉萍的日子就在上课和打牌里稀里糊涂的又过了一个月,到九月底婉萍从王太太那里听来了一件新鲜事,督邮街上几家歌舞厅要联合举办一场重庆的花国小姐选举。 何谓花国小姐选举?讲白了就是亲密服务业女性的一场选美比赛。这种选举最早能追溯到清朝末年,八大胡同里的姑娘要分出个是状元、榜眼、探花,但到了 1917 年,上海租界里玩出新花样,毕竟都到民国了,科举那一套老古董缺少吸引力。索性人家紧跟实事弄起花国选举,很是民主地搞出来投票制度,一块银元一张选票,投出来大总统、副总统、总理、总长等等“花国领袖”。 婉萍会知道这些事是因为她念中学时有一位“花国总理”死了,大报小报连续追着报道好长时间,直到抓住了凶手,还有人在报纸上发文给那位艳压群芳的“花国总理”写缅文呢——千金难买青莲色,万人尤忆水芙蓉。婉萍当时瞧得十分热闹就跟陈彦达讲了,结果被父亲狠狠训斥一番学习不用功,心思尽浪费在不上台面的花边新闻里面。 因为婉萍知道花国小姐选举是做什么的,所以她听到王太太提起这事,心里很是吃惊,毕竟眼下还在抗战,5 月份日本人对浙江发动攻击,到 9 月份战争才平息。虽然小鬼子战死一万多人,但他们达成了抢夺战略物资的目,总归还是中国人在吃败仗。这种情况下十月要举办花国小姐选举,讲什么“丰富精神,团结后方国民,展现乐观情绪”的漂亮话婉萍都只感到十分讽刺。 “走吧,去瞧瞧看,我还没见过这种场面呢!”王太太是个极喜欢凑热闹的人,对于花国小姐选举她可不愿意错过。 “去投票的都是些男人。”婉萍很是犹豫,她心里是不乐意去那种地方的。 “男人怎么了?男人能看我们就不能看了?再说了,我听说她们要演讲,还要表演才艺!你都不想看看那些女人能搞出来什么花头吗?”王太太笑着说,“我都盘算好了,到时候订个雅座包厢。我们与刘夫人,宋太太和骆太太一块去瞧热闹,我就不信有不长眼的敢来招惹。” 王太太的话这样讲了,婉萍自然是没法拒绝的,只能点头应下邀请。到了花国小姐选举的日子,婉萍特意穿了高领的长款旗袍裙,把自己裹严实才去督邮街。 办选举的地方在新世界游乐场,婉萍提前半小时到那里,只见男人们已经把里里外外围得水泄不通。婉萍刚一靠近,就有人用戏谑的眼神上下打量,她立即觉得浑身都不自在,后背像被人用毛刺扎一般。 婉萍十分想走,但这是王太太的邀请,她又不敢拒绝,正在门外面徘徊犹豫,就见王副官走过来,带着她穿过人群径直到楼上。 二楼靠近舞台的一面被分隔成了小包间,包厢外铺了猩红的地毯,每隔十米就有一个穿着马甲的服务生,端着盘子,靠墙笔挺站立。 王副官送婉萍进入一个包间,这里面积不大,但视野很好,正对着那些花国小姐们要表演的舞台。包厢里有两张沙发,她进去时看见宋太太正和刘夫人、骆太太说话,王太太兴奋地站在包厢窗口边,手里拿着望远镜往楼下瞧。 半小时后选举开始了,舞台上厚重的红丝绒被缓缓拉开,穿黑色礼服的男人走了出来,大声宣布花国选举正式开始,接着激昂的鼓声、清脆的小号、悠扬的小提琴互相交融在沸腾的人群里来回荡漾,随着一浪一浪的欢呼声,婉萍看到穿着清凉的小姐们走了出来。 参加选举的女子自然是个顶个漂亮,她们美得各有千秋,有人大眼睛、高鼻梁、肤如凝脂,雍容似牡丹;有人一身银白,素净的脸上仅在嘴唇擦了红色的蜜丝佛陀,让人一眼就想到千里冰封中的点点红梅;有人细眉长目,天生的一双狐媚眼,便是半字不发,仅勾唇一笑都是风情,最像春日里的月季,开花时总引得围观;有人浓妆艳抹,穿粉带翠,艳俗但又让人忍不住要多看两眼,如喷香的栀子花,不喜欢的说它傻香无趣,喜欢的却也最爱这股子直白奔放。 婉萍看着她们搔首弄姿,不知不觉竟然也得了其中趣味,真如赏花似的给这些女人们贴上标签,她甚至也动了要给美人们投一两票的冲动。正在犹豫选谁时,婉萍注意到边缘位置还站着一个女孩子,她圆脸,圆鼻头,圆眼睛,身材瘦瘦小小,包裹在别人身上的旗袍在她穿着足大了一圈。 那个孩子至多也就是十四五岁吧!比婉萍的学生大不了几岁,这样小的孩子怎么会被推到这种地方来?婉萍的勃勃兴致戛然而止,一下子回过神她们不是什么牡丹、红梅、月季或者栀子花,而是有些人赚钱的傀儡,卖弄着短暂的风情在舞台上表演早就写好的剧本。婉萍再没了任何听她们演讲或者看才艺的兴致,坐回到小包厢的沙发上剥花生吃。 “婉萍啊,能不能帮我出去买杯甘蔗汁?”王太太看得这场大秀很是津津有味,同婉萍说话时都没有侧身。 第69章 “好的呀,”婉萍立刻答应,她拍拍手里的花生皮,站起身走出了小包厢。王副官在门外等着,看见婉萍出来问她:“有什么事吗?” “王太太想喝甘蔗汁,我出去给她买。”婉萍回答。 “我去吧,”副官说,“姜太太可以留在这边继续看表演。” “我不想看了,出去买杯甘蔗汁正好能走一走。”婉萍笑着拒绝王副官,从二楼走下来。 婉萍记得自己进门时的确看到了有卖甘蔗汁的,只是一楼的舞厅非常昏暗她分不太清楚方向,只能凭着印象往外走。终于出了舞厅,婉萍却发现外面并不在来时的那条路上,而是一条极狭窄的巷子。 看样子是走错了门,婉萍转身正要回去,忽然听到巷子里传来一声尖锐而脆嫩的叫喊。她听起来像个年幼的女孩子,联想到刚才在舞台上见到了那个小姑娘,婉萍瞬间脑子里涌出了许多不好的猜测,她没法动弹,立在原地盯着巷子深处。十来秒后,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哭叫着从拐角跑了出来,在她的身后还跟着几个成年男人。 最前头的男人追上去一把揪住小姑娘的脖领子把人摁在了墙上,小姑娘拼命厮打着,扭头看向婉萍尖叫:“阿姐!阿姐!救我!” 婉萍快步向着小姑娘走去,可仅走了三五步,另一个矮胖的男人就挡在婉萍身前,他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压低着声音说:“太太请回吧。” “你们要干什么?”婉萍急声问。 “干什么?”矮胖子龇出满口黄牙,笑了下:“她叔婶把她卖给我们,她就是我们的人,爷们几个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太太只怕是管不着吧!” 矮胖子话刚说完,婉萍看到一个中年女人从巷子拐角走了出来。她一双小脚撑着丰满的身体像极了一摆一摆的胖陀螺,头发梳得溜光水滑,鼓胀的胸口上下剧烈起伏,手里掐着一只小猫崽子。 那女人嘴里骂骂咧咧着“小蹄子”“小浪货”之类的污言秽语,走到小姑娘面一把将猫塞进了她的裤裆里,接着站旁边的男人举起皮鞭子向着鼓囊的小猫抽了下去。 猫叫,女孩的尖叫,交叠着如一把刀向着婉萍劈砍过来,她被眼前的景象吓得浑身一个哆嗦,惊恐地捂住了耳朵。 矮冬瓜见婉萍这样,笑着朝她更逼近了一步,低声说:“太太要是喜欢看这个,小的就去给您搬张椅子来,您坐这慢慢观赏,成吗?” 女孩浑身扭曲抽动着,嘴巴却被另一个男人死死捂住了。婉萍看着两腿发软,她心里明白只凭着自己怕是对眼前这些人毫无作用的。于是深吸口气,快步跑回了舞厅里面,她凭着印象一口气冲到二楼,见到王副官后一把拉住他的袖子说:“你同我来,快来。” “太太怎么了?”王副官紧张地问。 “救人。”婉萍没作更多解释,她扯着王副官的袖子迅速从楼里出来,可是当她再回到那条窄巷时,人却都不见了,没有矮冬瓜,没有小脚婆,也没有受刑的小姑娘。 婉萍愣愣地看着空荡荡的窄巷子,她有一瞬间怀疑是不是自己刚才脑子出了问题,但很快她又否认了这个想法,因为在地上有两个沾着鲜血的指甲片。 “王副官,我们去救救那个小女孩吧,”婉萍对王副官说,“我看到那些人把猫塞进了小姑娘的裤子里面,他们抽打猫,让它去撕咬……那个小姑娘会被弄死的,王副官我们去救她!” 王副官一动未动地听着婉萍说完,向着巷子深处看了眼,随后上前走到她身边,说:“姜太太我们回去吧。你不是要去买甘蔗汁吗?” “你不相信我?我真的看见了,就在这里!我亲眼看见那个小姑娘被人折磨,她最多也只有十二三岁,她是个孩子啊!”婉萍情绪激动地说。 “太太,我相信你说的,”王副官认真地回答道,“可这不应该是你管的事情,更不是我需要管的事情。姜太太,我们回去吧。” “可是……”婉萍依旧在犹豫着,她忘不了那个孩子冲她喊阿姐时的眼神,耳朵里还回荡着尖锐的叫喊。 “姜太太,这世道里苦命的人太多了,您管不了那些的,要怪只能怪她们命不好。”王副官说。 婉萍回头看着那条长长的窄巷子,胸口郁积着一口气,她想救下那个孩子,于是扭头又返回舞厅。这一次婉萍要找太太们帮忙,她相信同样的都是女性,她们会更明白自己此时的强烈情绪,会同情那个可怜的小姑娘。 第三十九章 逗趣 婉萍快步跑回了包厢里,王太太听见开门声,扭头过来。她见婉萍两手空空,呼吸急促,还以为是遇到了什么事,忙上前问:“这是怎么了?”“太太,我刚才在楼下巷子里看到了一个小女孩,她在被几个男人欺负……”婉萍的话刚出口一半,王太太就打断她,问:“难不成有人狗胆包天,欺负到你头上了?”“没有,不是我,”婉萍摇摇头说:“是个小姑娘快被人快弄死了,他们把猫塞到她的裤子里……” 婉萍快步跑回了包厢里,王太太听见开门声,扭头过来。她见婉萍两手空空,呼吸急促,还以为是遇到了什么事,忙上前问:“这是怎么了?” “太太,我刚才在楼下巷子里看到了一个小女孩,她在被几个男人欺负……”婉萍的话刚出口一半,王太太就打断她,问:“难不成有人狗胆包天,欺负到你头上了?” “没有,不是我,”婉萍摇摇头说:“是个小姑娘快被人快弄死了,他们把猫塞到她的裤子里……” “噢,我倒是听过老鸨会用猫来惩罚些不听话的妓女,但也不一定就会死。婉萍,你别害怕。”刘夫人说话时扬起眉梢说。 “她只有十二三岁,不像是妓女,”婉萍解释说。 “那就是被人刚卖掉的呗。”骆太太掐尖嗓门:“人家老鸨子买的人,你过去瞎凑个什么热闹。” 骆太太这话说得实在扎人耳朵,宋太太忍不住皱起了眉,不过她也只是皱了皱眉,始终没有吭声。 王太太见状拉着婉萍走到了包厢窗口,把手里的望远镜塞给她说:“你别想那些人的事情了,平白遭自己闹心,有那功夫不如看下面的表演。” 婉萍此时无心看表演,她正想再争取两句。旁边的刘夫人忽然指着台上的人惊叫:“就是她!露露歌舞厅的金牡丹。” “呀,长得够妖艳!”王太太抿着嘴巴笑。 “可不就是个妖精吗?”刘夫人啧啧嘴巴说:“我家刘大公子又跟老头子闹起来,非得娶她做老婆。” “刘司令怕是不能同意吧。”王太太接话说。 “那肯定是不能同意的,”刘夫人笑着摇摇手指,“我们家刘大公子平时是个没处使唤的窝囊废,结果这事上他硬气了,跟老头子犯冲,结果被一巴掌过去,脸都打肿了。但就这还不松口,没法子老头只能把人关起来,没想到人家闹起了绝食!不过我看刘大公子那样真不像会把自己饿死的,也就赌一赌老头子的气性有多大。要我说,老头子根本就不用跟他在这事上别扭,直接钱一断,人一扔出去,爱娶你就娶,反正往后没钱了。就刘大公子那干啥啥不行,处处又要讲究体面的样子,要是没了老头子塞钱,不到一个月就能饿死在外面。” 第70章 刘夫人口遮拦地扬了家丑,宋太太说话声音不高,慢悠悠地说:“刘大公子是说什么话招惹你了?” “还就是嚷嚷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呗,三句话不离他老娘,说得像是我害死的一样。天老爷呀!我连老头子的原配夫人都没见过!他老娘怎么死的,我怎么知道?”刘夫人说着夸张的挑起眉梢:“老头子睡过的女人前前后后能拼成个加强营,儿子女儿可以凑起来一个班。刘大公子有怨气也不能朝着我一个人撒呀!我顶天了就是个继任的营长,他亲爹才是总司令!这种历史问题,就得谁官大就找谁处理!跟我嚷嚷有个什么劲儿,真是烦死了!瞅见他就跟见了死耗子一样恶心。” 刘夫人自封做了刘司令后宫的营长,这话逗得王太太、宋太太和骆太太都笑起来。 婉萍看着她们发现自己全然说不上话,她记挂着楼下被虐待的小姑娘,她原以为同是女性的太太们会生出怜悯,但显然婉萍想多了,想错了。她们对此毫无在意,似乎在太太们眼中女人和女人之间的差别同人与畜生之间的差别一样巨大。 “我同你们讲,别看我们刘大公子现在为金牡丹要死要活,他要是能守住一辈子不变心,我脑袋割下来给你们当皮球踢。笑死个人!瞧瞧我家老头子那样,刘大公子也就是这一会儿的热度,隔上三年五年哦,什么小翠啊,小粉啊,他不记得人家是谁了。”见王太太笑得欢快,刘夫人也更加肆无忌惮,她对这个继子一贯都是很不满的,趁着这个发泄口一股脑地说出来:“那些女人都是玩物,谁要娶她们做老婆才是猪油蒙了心,晕了脑子。老头子明摆着不在乎他儿子玩了几个女人,主要是娶进门实在是丢不起人。” “可不是嘛!”骆太太尖着声音应和,王太太笑着抿了口茶,连端庄的宋太太也在点头。 楼下的女人穿着暴露,甩动腰臀高抬起大腿跳舞,楼上的太太们却已然对她们没了兴趣,坐到桌边各自捧起茶杯。王太太对大家伙提议说:“大家不如一人讲一个家里的趣事来听。” “你提的就你先开始。”宋太太说。 王太太小口抿着说:“头次见依哥时,我十七岁。那年他才是个小连长,在我老家驻防,我父亲觉得小伙子人不错,虽然年纪稍大了点,但好在家里没有娶过妻,于是就把我拉来同他认识。我家依哥个子高,人长得也算不得和善亲切,我远远瞧见时,心里好紧张好害怕的,结果见面后他一开口我就忍不住笑了。那是我头一次听山东话,也说不出哪里好笑,但就是没忍住。我一笑,他也笑了,我当下心里就想这人瞧着憨厚老实,跟了他也不差,往后家里我可以说了算。哪想一结婚才知道上了贼船!什么憨厚老实,纯粹是长了一副骗人的模样,说一不二的,厉害得很!他哪里是想给我当丈夫,分明是想给我当长官,什么事情都要管,还要给我立规矩呢!” “我家老头子不立规矩,我家老头子什么都不管。王太太你要乐意,咱俩可以把老公换一换。”刘夫人笑着调侃王太太。 “不换不换,”王太太连忙摆手说,“我这人脑子笨,嘴巴也不会说,要扔到你们刘家去还不得被小太太们生吞活剥了呀!” “您太给她们涨体面,杂花杂草算什么小太太!跟老头子房里的花瓶一样,就是个玩意儿。”刘夫人摆摆手,笑着看向宋太太说:“你也讲一个,总不能坐在那里尽瞧着我们的笑话吧。” “我刚才想到了一个,正想跟你们说呢。”宋太太说话总是不紧不慢的,端着一副大家闺秀的样子:“我先生自小家境优渥,五岁跟老秀才识字,七岁被送去新式学堂,十七岁自己跑去念了黄埔军校,总之他是没下过田地的,自然不怎么能识别庄稼蔬菜。有次就因为这个闹了笑话,当时我们还在南京,他与我出门散步,走到一片农田边上,我先生指着田里的萝卜缨说那是芫荽。跟在旁边的卫兵长也不知怎么想的,脱口就说那不是芫荽是萝卜缨。我先生是湖南倔驴子的性格,一听这话立刻就不乐意了,指着人过去把田里的绿苗苗薅出来,见到下面连着的是萝卜,他也不肯承认自己说错,硬拉着我给他作证,我们湖南的芫荽就长这样。” “那你怎么说?”王太太笑着问。 “我当然是向着他说了,不然能怎么样?我太了解我先生的性格,我要说长沙的芫荽不长这样,他就一定会说他们老家地头的芫荽长这样,横竖是不会承认自己认错的。”宋太太想到过去,浅笑说:“我先生有时像个小孩一样,倔起来你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再说他好容易回家一趟,我干什么要拿这种小事来惹他不高兴呢?他说芫荽就当芫荽了。” “这些个男人啊,真是一个有一个的性格,个个身上都一堆臭毛病。”刘夫人听完吐槽一句,然后扭头看向陈婉萍:“姜太太你也讲一个?” 婉萍感到她正在被撕裂着,一边是那个女孩子痛苦的嘶吼,一边是太太们轻松讲着丈夫们的趣事,那么从容自在,好像婉萍所说的虐待从未发生过。婉萍立在这条分界线上,她犹豫好半天,最后还是怯懦了,妥协了,上前一步融进太太们之中。 “培生这人惯喜欢笑我,我第一次见他时摔了一跤,他看见后不仅不扶,还拍着手笑,说自己身上没带钱,不用给他行大礼。”陈婉萍回忆着与姜培生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强撑起一丝笑说。 “唉呀,这人!”王太太掩唇笑着。 故事轮到了骆太太,她讲了好半天也没什么有趣的情节,一口一个我爱人我达令,甜到牙疼的校园情谊简直跟小报上的言情故事一样。最后还是王太太调侃她是“自由恋爱的先锋女士”,逗得宋太太和刘夫人笑出来。 婉萍没有再去到巷子里,她努力地想把那个小女孩忘掉,但尖叫声却把她的魂儿喊走了一大半。婉萍整个下午与王太太、宋太太她们说了什么话,吃了什么东西,下午花国小姐们表演了什么节目,最后又是怎么离开的,婉萍都没有清楚的记忆,她记得最清楚的只有那个孩子看向她时极度渴望的痛苦的眼神以及扎进皮肉的尖锐惨叫。 婉萍回家后失眠了,一闭上眼就是那个孩子,就是那张痛苦的脸。舞厅里的歌声混着尖锐的惨叫,婉萍再一次感到了强烈的割裂感,她像站在两个世界的边缘摇摆,被不断拉扯着,被不断撕裂着,但最终她还是走到了王太太身边。 第四十章 将军夫人 花国选举后,婉萍有半个多月都没睡好觉,她经常会梦到那个被猫撕咬的小姑娘,有时她的脸很清楚,弯弯的眉眼,白葱一样的鼻子,鼻尖上还有一颗芝麻大小的黑痣,稚嫩而清秀的五官看得出来长大后一定是个美人。有时婉萍在梦中则完全看不清她的面容,小姑娘眼睛被挤成了缝,鼻子皱着,嘴巴大张,那张脸极度扭曲,甚至难以称之为人,血从她的眼睛、耳朵、鼻孔里淌出来,混着凄厉的猫叫多次把婉萍直接从梦中吓醒。接连的睡不好觉,闹得婉萍都有个黑眼圈。夏青问起缘由,婉萍就把那天的事情告诉了她,夏青坚持是女孩的怨鬼找上门,拉着婉萍去了罗汉寺。也不清楚是不是心理原因,但那通三跪九拜回来,婉萍的确再没梦见过她。十月一过,重庆迅速进入了冬天。婉萍写信问姜培生能不能回重庆过年,不久收到他的回信,说要回一趟陕西老家,在外多年甚是想念老娘。 第71章 花国选举后,婉萍有半个多月都没睡好觉,她经常会梦到那个被猫撕咬的小姑娘,有时她的脸很清楚,弯弯的眉眼,白葱一样的鼻子,鼻尖上还有一颗芝麻大小的黑痣,稚嫩而清秀的五官看得出来长大后一定是个美人。有时婉萍在梦中则完全看不清她的面容,小姑娘眼睛被挤成了缝,鼻子皱着,嘴巴大张,那张脸极度扭曲,甚至难以称之为人,血从她的眼睛、耳朵、鼻孔里淌出来,混着凄厉的猫叫多次把婉萍直接从梦中吓醒。 接连的睡不好觉,闹得婉萍都有个黑眼圈。夏青问起缘由,婉萍就把那天的事情告诉了她,夏青坚持是女孩的怨鬼找上门,拉着婉萍去了罗汉寺。也不清楚是不是心理原因,但那通三跪九拜回来,婉萍的确再没梦见过她。 十月一过,重庆迅速进入了冬天。婉萍写信问姜培生能不能回重庆过年,不久收到他的回信,说要回一趟陕西老家,在外多年甚是想念老娘。 信件里姜培生提起河南的灾民今年尤其多,夏天开始就不断地往陕西跑。可陕西又不是什么粮食丰盈的富庶地方,来了那么多人,村里实在闹得厉害。他家的粮仓被打劫了,两个看仓库的长工一死一伤。家里人虽去警察局报案,但灾民实在太多,那些人又没个固定地方。今天在东村,明天在西村,一个月后说不定就跑去甘肃,这种情况怎么可能抓着人?此事情闹得老太太也不敢在村里待,跟着大儿子住到了城里。 姜培生说他大哥有两个老婆,大老婆是老太太张罗娶的,对老人家还算孝敬,但小老婆是他大哥自个儿挑的,仗着被喜爱性子泼辣厉害得不行。老太太去了大哥家第二天就跟那位小老婆干了一仗,吵到老太太坐门口哭天喊地,闹得大哥一家在周围很是没脸。 “小时候在家里,我娘最是宠我,大哥从前还为这事儿吃过醋,常跟人埋怨我老娘偏心。这好些年我也没回过家,她现在又跟儿媳妇闹得这样不开心,我总得回去看一看。”姜培生在信中写:“我三岁时,我老娘遍守了寡,四个孩子里她从来都把最好的留给我,所以我理所当然也应该是最孝敬她的。等抗战胜利,若是我能去个好地方,想着把老娘接来与我们同住,好在眼前尽一些孝心。婉萍,我老娘虽是家里有田的地主婆,但说到底还是个乡下人,不识字,也没什么见识,说话做事难免粗陋,到时候还望你能多多体谅,包容她一些。” “你的母亲自然是我的母亲,她来跟我们生活也是理所当然。培生你放心吧,我父亲也好,姨母也好,都不是自私小气的人。将来大家生活在一起,想来也该是和和睦睦的。”婉萍迅速给姜培生写了回信,只是信件寄出后,她想到今年姜培生不会回来,难免失落了一阵子。 过新年少了姜培生,婉萍总觉得不如去年那般热闹开心了。过节期间唯一让婉萍感觉有些意思的事情,还是有一天被王太太叫去帮忙包饺子。 王太太跟婉萍说:“外面的饺子怎么也比不了自家人包的。我从前在福州也不会包,这些都是嫁给依哥后跟着厨子学的。” 猪肉白菜,韭菜鸡蛋,婉萍看着王太太利索地包出一个一个小元宝似的饺子,再瞧瞧自己捏的丑东西,忍不住想等明年姜培生回来过年,她也要弄一桌北方人喜欢的元宝饺子给他尝尝。 年后刚过了两个月,1943 年 4 月,前线又传来了小鬼子进攻的消息。与过往一样,战端一开婉萍就彻底没了姜培生的消息,6 月底她才又收到姜培生的来信。信件很短,和平时会聊聊生活琐事不同,这次姜培生只简单交代了一个新地址。 又是一个月,婉萍收到姜培生晋升的好消息,他因前阵子的战功升成了少将副师长,虽然说不是正式军衔,只是职务军衔,但好歹肩膀上终于挂上了一颗银质星星。这消息属实令婉萍高兴极了。 姜培生做了将军,婉萍想着他除军装外也该有其他几身体面西装,所以月底一发工资就拿钱去才裁缝店,预定最好的精纺羊毛尼给他做了一身西装,尺码是按照婉萍的感觉估摸的,可能稍大一点,但她相信等抗战胜利后,自己很快就能把姜培生养得白胖起来,绝不会像像现在这样又黑又瘦,瞧着就让人心疼。 除开西装,婉萍还给姜培生买了一双软牛皮的鞋子,料子是她走了好多家鞋店才定下的,既有型还要柔软,因为姜培生前脚掌宽大,若是太硬了会磨出血泡,而太软了则会在缺失脚趾头那里塌陷进去。 整个夏天,婉萍都在期待着这身西装与鞋子,可每次去验货时,总有各种细节令她不满意。修修改改直到 9 月中旬,婉萍才心满意足地把西装和鞋子带回家。 婉萍回到芝兰路 19 号,一进门正看见如怀坐在客厅里看书,连忙上前把西装、鞋子拿出来对他说:“进去换上给我瞧瞧。” “谢谢,姐,”如怀开心地接过来,快步走进卧房。没一会儿他就穿着一身崭新的西装鞋子出来,对着婉萍转了一圈儿说:“好看吗?姐。” “我挑得当然好看了。”婉萍笑着说。 “我也觉得好看,就是鞋子大了一码有点不跟脚。”如怀转过身后,微微踮起脚尖。 “没事。”婉萍满意地点点头,对如怀说,“行,你脱下来吧。” “啊?”如怀看着婉萍一愣:“姐,你这不是给我的?” “当然不是给你的,这是买给培生的。”婉萍笑着推着如怀的肩膀往卧房走,说:“赶紧换下来,别把西装鞋子给我弄坏了。” “我今天十八岁生日啊!姐,我以为你给我买的成年礼物呢!”如怀看着这身体面的西装,很是舍不得脱:“要不这件先给我吧,反正姐夫最近也不会回来。等下次再来了好料子,你重新给他做一身,不行吗?” “哦哟,你说的轻松啊!你晓得这件衣服有多贵?料子不说,光人工费都顶我半个月工资啦!”婉萍抱着胳膊,与如怀对视了几秒,终于叹口气败下阵来,说:“好啦,等下个月我开工资给你也买一身,好不好?但是这件你赶紧脱下来,别把新鞋子都给踩皱了。” “婉萍,你不要惯着如怀。”夏青端着饭从厨房出来,上下扫了眼如怀说,“小孩子穿什么这样好的西装?去去去,赶紧回屋脱了。” “我十八岁,不是小孩子了!”如怀大声说:“谁不想有件体面西装?怎么姐夫可以穿,我不能穿呀?” “你姐夫赚钱养家,你姐夫在前线打小鬼子,你姐夫还能做将军呢!那你做了什么?小炮仔仔,就你这点本事跟你姐夫比?”婉萍笑着戳了下如怀的脑袋。 “就是!”夏青笑着在边上应和:“你要有你姐夫的本事,哦哟,那我真是要去菩萨庙里跪上三天三夜。” 如怀小时候性子像夏青,什么事他都好奇,喜欢凑热闹,长大了倒是更像陈彦达一些,被姐姐和母亲接连数落后,闷闷不乐地拉着脸回到卧房。从屋里出来把衣服和鞋子还给婉萍时,还不忘赌气似的撂下句狠话:“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搞不好十年八年后,家里就全得依仗我了呢!” 婉萍本想说十年八年后,你姐夫也不过四十来岁,正值壮年说不定已经升了中将,哪里需要依仗你呢?但话到嘴边,她又收回来,看看弟弟那副又怨又气的样子,想想确实是把人家成年生日给忘了,有些心虚地哄着他说:“好好好,到时候全家都得倚仗你。” 第72章 婉萍拎着西装和鞋子上到二楼,在卧房里左看右看,哪儿哪儿都十分欢喜。她将西装捂在胸口,想着姜培生穿上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那一定是非常精神呢!婉萍抱着衣服转了一圈躺在床上,西装盖在胸口,她闭上眼,觉得自己像是将被姜培生拥抱着。 自从姜培生升了官,婉萍周六去王太太家打牌都觉得腰杆子硬气了不少,与王太太的关系也越加亲密,毕竟这次姜培生能升官,主要得益于王军长在四月率部对湘北日军侧背攻击,成功截断交通线。 王军长此次升到集团军副司令,王太太与刘夫人之间的关系有了微妙的变化。从前是王太太约刘夫人出来,现下刘夫人跑王家公馆的次数增加了,有时来得甚至比婉萍还早。 婉萍跟这些人混了好久,明白这其中道理。虽然刘司令官衔上看着比王副司令要高半级,但明眼人都知晓,刘司令一个五十多岁的杂牌军司令哪还有多少上升的途径啊!可王副司令不一样,人家才刚刚三十九岁,带的是嫡系王牌军,黄埔三期里面拔尖的存在,是正儿八经官运亨通。 十月中旬王太太团了局去响水山打牌,婉萍到地方时发现刘夫人已经等着了,她一看见婉萍便笑嘻嘻地说:“今儿个人不齐,王太太须得亲自下场。今天我们也算有机会,见识见识姜太太真正的牌技了。” “是宋太太有事来不了吗?”婉萍问。 “她呀马上就到,今天是骆太太来不了了。”刘夫人提到骆太太时,脸上露出嘲弄。 按理说骆太太是最不可能缺席的,以她那种好巴结人的性格,怎么可能错过这种机会呢?婉萍有些好奇地问:“为什么呀?” “姜太太,没听说吗?骆太太的达令昨天带回家了一位大肚子的小太太!”刘夫人乐呵着说:“听人讲,骆太太昨天半夜闹得要跳楼自杀呢!被人硬给拉回去的,这会儿她家里肯定乱成一团,哪有心情来跟我们打牌呀。” 第四十一章 李子坝 刘夫人的话才说完,宋太太推门进来了。刘夫人忙不跌地把对婉萍讲的话又跟宋太太说了一遍。宋太太听后脸色未变,沉静地叹了口气:“骆参谋长在外面有女人的事情半年前我就听说了,只是那时不知真假也不好跟骆太太讲。”“原来你也知道?我刚才还犹豫着是不是说出口呢!”王太太笑着摆了摆手说:“那女的跟骆参谋长挺长时间了,绝对超过一年了。之前一起打牌,我几次想开口提醒骆太太,但她一口一个我家达令,一口一个我亲爱的,搞得我也不好说呀。”“她男人在外面养小的,好多人都知道!我之前以为骆太太是心大,看得开呢!直到昨天我才晓得骆太太是真傻呀!被蒙在鼓里这么久,到人家孩子都要生了才知道!”刘夫人说话时面部表情总是十分丰富,两条细眉毛上下翻飞,一张脸活灵活现的,比说书的更有意思。 刘夫人的话才说完,宋太太推门进来了。刘夫人忙不跌地把对婉萍讲的话又跟宋太太说了一遍。 宋太太听后脸色未变,沉静地叹了口气:“骆参谋长在外面有女人的事情半年前我就听说了,只是那时不知真假也不好跟骆太太讲。” “原来你也知道?我刚才还犹豫着是不是说出口呢!”王太太笑着摆了摆手说:“那女的跟骆参谋长挺长时间了,绝对超过一年了。之前一起打牌,我几次想开口提醒骆太太,但她一口一个我家达令,一口一个我亲爱的,搞得我也不好说呀。” “她男人在外面养小的,好多人都知道!我之前以为骆太太是心大,看得开呢!直到昨天我才晓得骆太太是真傻呀!被蒙在鼓里这么久,到人家孩子都要生了才知道!”刘夫人说话时面部表情总是十分丰富,两条细眉毛上下翻飞,一张脸活灵活现的,比说书的更有意思。 “还记得吗?去年花国小姐选举,我与各位都尽讲些家里的笑话事,只有我们骆太太讲爱情故事,恨不得自比是梁山伯和祝英台。结果这才一年多,她讲的故事倒成了最大的笑话。”王太太嗤笑说。 说着话太太们又摆开了牌桌,平时有王太太的指挥,婉萍一贯是不动脑子,只管听她的号令。现在轮到自己打牌,婉萍神经一下子紧绷起了,她不敢赢,但也不敢输得太明显,战战兢兢地给人垫了两把底。 到了第三把时,包厢的门被推开了,婉萍看过去,居然是骆太太来了!她眼睛有些肿,但妆容还是如往常精致,盘着头发,一身紫色的香云纱旗袍。 “骆太太来啦!今天迟到了,一会儿午饭可得你来请。”刘夫人佯装着什么也不知道地笑着说。 “对不住,昨天我爱人回来了,闹得有些晚,这不今天就起晚了吗?”骆太太笑着,除了声音微微嘶哑,丝毫瞧不出来狼狈样子。 她这话真是会说,婉萍要是之前没听刘夫人说骆太太昨晚闹着要跳楼的事情,非得把这话理解成她又在秀恩爱。但若知道了真相,再想一想就发现这话说得其实一点也没错,那确实是他爱人回来了,确实是家里闹腾不休,今天起晚也是正常不过。 骆太太强撑着颜面,其他人自然不会故意去拆穿,王太太笑着起身说:“你可算来了,我都替你打了两局啦!” “谢谢王太太,你且放心吧!下次任由他怎么闹,我都不敢再错过您的牌局了。”骆太太笑盈盈地坐到了王太太之前的位置上。婉萍见到也松了口气,连忙起身搬过一把高脚凳放在了身后,请着王太太来自己这边。 牌局重开,女人的话题又回到了平日里常聊的那些明星啊、衣裳呀以及旁人家的些许碎话。快到吃午饭的点,骆太太和婉萍下楼去张罗,楼梯上只有她们两人时候,骆太太忽然问:“你还没有孩子是吧?” 因为之前被骆太太挤兑过好几次,所以婉萍听见她的问题总是本能地很警觉。她盯了骆太太几秒才点点头,说:“嗯,我们还没有。” “唉,”骆太太浅叹口气,说:“要是有机会还是抓紧生一个吧,免得叫旁人钻了空子。” 婉萍乍一听没懂骆太太说这话的意思,但很快她反应过来,骆太太与丈夫也是没有孩子的,而她丈夫包养的那位就是挺着肚子进了骆家。婉萍忽然对骆太太生出强烈的同情,接着这种同情又蔓延成危机影射到自己身上,霎时间心里一阵烦躁。 11 月时,姜培生所部在湖南与日军发生了一场正面冲突,直到年底才结束。之前约好回家又成了泡影,直到 2 月份姜培生被提拔为少将师长,把副字摘了,才得了一周的假期能回重庆。 这次回来姜培生坐的是军用飞机,婉萍在机场接到他,捏了捏身上的皮肉,可算是比之前稍微胖了些,不再是黑瘦黑瘦的样子。可见做了将军,生活条件的确比之前要好不少。 随姜培生一起来重庆的还有两人,一个是他的作战参谋叫做冯明远,来重庆主要是办些公事,而另一位叫做刘章的是副官。 冯明远二十六岁,是姜培生陆军大学的小学弟,高个子,大眼,大嘴,高鼻子,国字脸,戴着副厚重的黑框眼镜。婉萍对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敦厚老实,甚至略显笨拙,但姜培生告诉她,冯明远打仗可不像他看起来那样,脑子活泛得很。他是姜培生提拔起来的,一面当然是这人本身聪敏,而且没有一些聪明人身上的坏毛病,另一面,也是更重要的,1939 年在江西,冯明远救过姜培生的命。 第73章 副官刘章只比如怀大一岁,四川人,个子不高,瘦长脸,皮面白净,与姜培生和冯明远一比,他反而显得更文气些。 当天晚上他们在陈家吃了晚饭,随后冯明远就去了办事处预定的旅店,刘章则住在一楼的小间。 第二天刘章大早就出门了,快晚饭时才回来,告知姜培生已经在李子坝看好了几栋房子就等着他们隔天过去挑选。到此时,陈彦达才知道姜培生回来是要再给他们换个住处,从芝兰路索性搬到了王家公馆的附近。 “李子坝的房子虽然好,但是这样的话,婉萍和我上班就不太方便,我看芝兰路 19 号就挺好的,没必要搬来搬去。”陈彦达对于搬去李子坝的这事儿并不赞同。 “搬去李子坝,主要是想婉萍多陪陪王太太。”姜培生说。 “天天去陪王太太、宋太太她们,我女儿不去上班了?”陈彦达沉下脸,看向婉萍:“你说呢?” 婉萍垂着眸子,咬着筷子头没有吭声。陈彦达见到她那副样子便猜到了婉萍的意思,长叹口气说:“起先你同我讲,跟着她们天天打牌实在没意思,现在我看着你已经享受到乐趣了。婉萍,你是将军太太做得太高兴,已经要晕了头。” 这边数落完陈婉萍,陈彦达看向姜培生说:“你从前做团长的时候也没见出手这么阔绰,怎么升一级挂上银星星,就忽然富裕起来了?女婿,你不如跟我也讲讲,这一两年光景里你的生财之道吧。我这人愚笨,想不明白怎么回事儿。” “怎么想不明白呀?培生升官,饷钱自然多了。”陈婉萍含糊地解释。 “你们少将和上校间的饷钱能差出来这么多?”陈彦达扁扁嘴角。 “王司令能开饼干厂,我为什么不能有点自己的生意?我一没有喝兵血,二没有贩烟膏,单纯就是做生意赚点钱,而且我雇的工人里许多都是战场上退下来的伤残老兵,这也是给他们谋份出路。两全其美的事情,您大可不必这么阴阳怪气。”姜培生说着撂下筷子。 陈彦达听了这话笑起来:“党国的将军是真忙,既要打仗还得做生意。” “生意在做,可小鬼子我们也是照打不误的,兰峰、万家岭、高安、上高、衢州、江山、石门、常德,王司令指挥着我们打了不少胜仗,这些年整个中原哪里没有我部的身影了?”姜培生沉着脸说:“本来这些话不该对你说,但你问到这地步,我也不能不说。士兵的军饷里至少三成都需要我们做生意的钱往里面填,伤残老兵要靠长官来照应,武器弹药能及时更替补给也得靠钱来上下打点。我确实赚了些钱,但自个儿也赔进去了不少。直白的说,我们要是手头没钱,那就是没人没装备,什么都没有,这仗压根就没法打。” 姜培生说得陈彦达一愣,这是完全超出他理解和认知范畴的。陈彦达盯着姜培生半天,摇了摇头说:“将军打仗要靠自己做生意掏钱,那老百姓缴的税、纳的粮、捐的款又去了谁的口袋里呢?” “真他妈的混蛋,真他妈的混蛋。”陈彦达气到爆了粗口,拍案而起,“边做生意边打仗的将军能打胜仗,我也就奇怪了,那成天被日本人追着揍的又是些怎样的猪头呢?我……” “好了,不要说了!”姜培生打断陈彦达,向屋外瞥了一眼说,“往后搬到李子坝,这些埋怨话最好少讲些吧!” 婉萍和姜培生在李子坝选的房子是一栋独立的二层小楼,在一众浮夸的洋楼前,显得格外的低调朴素。婉萍最喜欢的是房子里有电话,姜培生说往后他有机会可以直接打电话到家里,再不用一半个月才等来一封信。 姜培生此次回来有一周时间,在最后一天,陈家从芝兰路 19 号搬到李子坝。搬家用车是刘副官张罗着借来的,其中包括了一辆黑色的官家汽车。 搬家的大车先进了李子坝,姜培生开着小汽车,带婉萍、夏青、陈彦达和如怀跟在后面,在一处上坡窄道,他与一辆黑色私家车挤在了一起。原本姜培生也没想跟他们争,让他们先过也就过去了,可偏对方是个暴躁性子,一直不停在按喇叭。这行为反而刺激到姜培生,他偏就今儿不愿意让,两辆车互相别着。 僵持了有五六分钟,对面的司机气势汹汹地过来拍车窗,姜培生把车窗摇下,那人定睛看了一眼他的将校尼大衣和肩章后,整个人一怔,随后凶巴巴的脸上绽开谄媚的笑容,点头哈腰的跑了回去。很快,车里下来了一个女人颠颠地也跑到姜培生、婉萍他们的汽车前,一脸堆笑地说:“不好意思呀,实在不好意思……” 话说一半,女人看见了坐在副驾驶上的陈婉萍,眼睛蹭了一亮,笑着说说:“哎呀,是陈老师啊!侬还记得我啊?侬给我儿子女儿讲过课,他们都老喜欢侬啦!侬另谋高就后,他们想你想得晚上哭鼻子哎!” 从女人下车,婉萍就认出了她是自己刚到重庆做家教时的那位刻薄的雇主太太。她说话像是自己和他们家有什么深厚情谊,事实上婉萍记忆里那两个小孩子从来就没有尊重过她半分,永远一副傲慢又嚣张的鬼样子,看人都不拿正眼儿的。 婉萍对这家人的深刻记忆,是她嫌弃父亲陈彦达踩脏了门廊,是在得知姜培生没死后她投过来的满眼轻蔑,更是自己被多扣的一天工资。 “你不要乱讲话,我可不认得你哎。”婉萍笑着对车外的太太说,见她脸色僵硬却又不得不撑着笑脸,一瞬间只觉得积在胸口七年的恶气终于吐了出来。 第四十二章 胜利日 姜培生离开重庆没多久,4月份日军对河南发动攻击,随后几个月广西、湖南也发生了大规模战役。这场战争从4月持续到了12月,8个月里,日军长棍子一样把国军正面防线扎纸似的捅穿了,连续丢失四个省会、一百四十六座城市、七个空军基地和三十六个飞机场,共计有二十多万平方公里国土被占领。盟军在欧洲打得节节胜利,眼看着苏联人都要推进柏林了,中国这边却是又一场大溃败!陈彦达实在是想骂人,但婉萍又时刻提醒他,李子坝这边人员复杂,他前脚说的抱怨话,后脚说不定传到哪位的耳朵里。如此情况,陈彦达一肚子话憋得窝囊难受,只能在家里摔碗发脾气。前线大溃败,就算食物比之前丰富数倍,这个新年也绝对是过不好的。婉萍吃着冷清清的年夜饭总忍不住去想,姜培生头一次在重庆过的新年才是真的热闹,她不知道何时他们才能够再有一次那样好的新年。 姜培生离开重庆没多久,4 月份日军对河南发动攻击,随后几个月广西、湖南也发生了大规模战役。这场战争从 4 月持续到了 12 月,8 个月里,日军长棍子一样把国军正面防线扎纸似的捅穿了,连续丢失四个省会、一百四十六座城市、七个空军基地和三十六个飞机场,共计有二十多万平方公里国土被占领。 盟军在欧洲打得节节胜利,眼看着苏联人都要推进柏林了,中国这边却是又一场大溃败!陈彦达实在是想骂人,但婉萍又时刻提醒他,李子坝这边人员复杂,他前脚说的抱怨话,后脚说不定传到哪位的耳朵里。如此情况,陈彦达一肚子话憋得窝囊难受,只能在家里摔碗发脾气。 第74章 前线大溃败,就算食物比之前丰富数倍,这个新年也绝对是过不好的。婉萍吃着冷清清的年夜饭总忍不住去想,姜培生头一次在重庆过的新年才是真的热闹,她不知道何时他们才能够再有一次那样好的新年。 年后国军与日军又发生了几次战役,但战况都没什么好让人欣喜的。到 4 月,小鬼子组织十万人扑向了芷江空军机场,战争持续到 6 月,日军战败,歼敌三万。这一仗王司令打得漂亮,战后被选为了中央执行委员会委员。 陈彦达阴沉了一年的脸上终于见到笑容,甚至买回来两桶王司令家饼干厂的早餐饼干,他没夸人家指挥水平如何,只道是饼干怪好吃的,以后家里可以常买。 3 月和 5 月,美国将军李梅对东京实行了大轰炸,到了 6 月,大小报纸上又登出来东南亚日军溃退的消息,小鬼子到此时已显出一副将死之虫的样子。 8 月的 6 号和 9 号美军对日本广岛的广岛、长崎投下原子弹,报纸上蹬出了蘑菇云直冲天际的照片。 8 月 15 日,天皇裕仁发布诏书,宣布日本无条件投降!消息传来时,整个中国都沸腾了! 那天婉萍正在王太太家的二楼小书房辅导她的女儿云云学英文,突然书房的大门被用力地“哐啷”推开。 王太太满脸喜气地跑进来,她眼眶是红的,一句话也没说,只是一手拉起婉萍,一手拉着女儿,快步走向走廊另一头的小客厅。 客厅里的收音机此时音量被调到最大,不用走进去就能听到广播正在播放:“日本侵略者今日宣布无条件投降!”“日本侵略者今日宣布无条件投降!” 王太太与婉萍屏住呼吸,听着主持人念日本裕仁天皇的诏书。 当主持年念到各战区将有序接受日军投降时,王太太因过于激动而颤抖着的声带终于能发出来声音:“婉萍,你听啊,我们终于赢了!” “我听到啦!我听到啦!”婉萍的眼泪流了下来,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发泄此时的强烈情绪,太过兴奋下居然一把抱起了王太太。 娇小的福建女人被抱着转了一圈,她俩脚重新落地后,瞪大眼睛看着身材苗条的婉萍,惊愕地半张嘴巴顿了足足十来秒,随后爆发出爽朗的大笑,捧着婉萍的脸狠狠亲了一口。 “王太太,我可以回家了!”婉萍比王太太高出不少,她低下头,额头靠在王太太的脖颈,流着泪说:“我终于可以回家了。” “那你就快回去吧,这种时候还是和家里人在一起最开心。”王太太点头说。 “南京……回南京……我终于可以再回南京了……“婉萍难以克制地抽泣起来,那是她曾以为再也回不去的家。 婉萍絮叨叨地向王太太说起他们在丁家桥的小院,她想念她家的老房子,想念院子里的那棵桂花树。王太太温柔地抚摸着婉萍的头发,轻声说:“能回家真好……” 从王太太家离开后,婉萍并没有直接回自己家,而是去往郊外一处公墓,那里埋葬着马太太。 公墓平时是极其荒芜的,但今天连这里都热闹非凡。很多人来这里带着好消息看望他们的亲人、朋友,送花的、烧纸的,有人哭儿子,有人哭丈夫,也有人哭着妻女老母。 “马太太,我们赢了。”婉萍将手里白菊花放在墓前。 婉萍看着墓碑上马太太与马团长的合影,这张照片还是她当年选择的。照片上的俩人都比去世时要年轻许多,马太太看起来至多也就二十来岁,穿着深色格子旗袍裙,马团长一身制式的军装,腰间扎着皮带,人显得很精神。这两个人都是大骨架,棱角分明的面容,眼神里带着英气,浑身一股子倔强劲儿。 “你们能回家了,你们终于能回家了!”婉萍说着又拿出特意在路上买的一份东北水饺放在白菊旁边,说:“马太太谢谢你,谢谢你当年那样照顾我们。如果不是你,我们一家在重庆只怕会过得更加艰难。我记得你帮我们找房子,带我去参加太太们的聚会,帮我寻找培生的消息。你是我的大姐姐,哪怕到了现在,我无力时也总会忍不住想你,想你如果在,应该会怎么处理。” 婉萍说着坐到墓碑旁边,像同老友闲话一样,环抱膝盖轻声说:“顾小姐上个月跟我来信说,黑龙和兴安已经上小学了,成绩都很好,请你一定放心。等寒假,顾小姐就可以带他们回黑龙江老家去看看,看漫山遍野的白雪,看高高的红杉树。其实我也想去看,但不知道能不能抽出时间。我希望培生战后就不要那么忙,我想他跟我一起,不要再分开了……我讨厌等在原地,马太太,我受够了等待……我不要再日日夜夜地等他回来。” 婉萍说着鼻子酸溜溜的,她深吸口气,缓了几秒后笑着说:“不讲我那些事情啦!马太太,我记得当年你说自己看不见前方的希望,你不知道何时抗战才能胜利,你死于全然的失望中。可是今日你瞧,我们赢了,我们赢到了这场战争!马太太,这个国家和民族始终是有希望的。我带了你喜欢的饺子,尝尝看吧,吃过后希望你们夫妻能像一路向着东北走。现在是夏天,你们等到家时应该就是冬天了吧,真希望你们能回归故里,回到那片你们熟悉热爱的土地上。” 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话,从公墓离开后,婉萍到家里时已是晚饭的点。陈彦达回来得很早,他难得还买了一瓶白酒,饭桌上给家里每人都倒了一杯。 “陪我喝一杯吧。”陈彦达说。 白酒入喉,十分辛辣,回味带着丝丝甘甜,婉萍小口抿着白酒,喝得万分秀气,陈彦达则豪爽很多,婉萍之前从没见过父亲会这样喝酒,他一杯连着一杯,越喝兴致越高,先是笑着喝,而后又哭出来,哭完了又接着笑,到后来居然长衫一撩,扯着干白的喉咙唱了一段秦腔《三请樊梨花》。 “关山茫茫把长安望,日日夜夜思故乡。今日大唐行兵将,孤雁归行新欢畅。愿将这一腔热血,洒遍疆场。” 一曲唱罢,陈彦达又闹着去取夏青的琵琶,要给婉萍和如怀弹一首《秦王破阵乐》。婉萍很是惊诧父亲居然还会弹琵琶,夏青笑着直摇头说:“你父亲哪里会弹琵琶,他顶天了就是能把琵琶弦儿拨响。” 陈彦达醉酒闹腾到了后半夜,陈家人才能消停地睡下来,第二天婉萍起了清早,她先去罗汉庙,然后又去了中央公园,猛烈的日头和闷热的潮气都驱散不了欢笑熙攘的人群,大学生的手里拿着传单在高呼着和平建国。 和平!和平!和平!所有人都在渴望着和平! 即使家里有了电话,陈婉萍还是经常会跟姜培生写信,有些话要对着冷冰冰的机器她总是讲不出来。陈婉萍在给姜培生的信中写了重庆此刻的欢腾景象和对未来的期许,她告诉姜培生南京也好,北方的任何城市也好,她太渴望与他安宁平和地生活在一起,那里会有漂亮的房子,他们将来还会有可爱的孩子,她的父亲、姨母和如怀还有姜培生的母亲都可以共同生活,此后每个新年都是全家人和乐而幸福的。 与之前姜培生的回信经常要隔半个多月不同,这一次婉萍的信寄出后很快就收到了回信,姜培生告诉她 8 月 21 号他们在芷江接受了日军的投降,随信一同寄来的还有一张照片,照片上姜培生穿着一身笔挺的军装站在一架挂着白条的飞机前。 第75章 照片边缘写着“于受降日军总参谋副长今井武夫座驾前留念。” 真好!婉萍看着照片时忍不住想:真是太好了! 第四十三章 再回金陵 收到照片那天,晚上八点十五姜培生打来电话跟婉萍说他将从湖南撤走,但具体去向还没有最终确定。电话打完陈家就陷入了争论,陈彦达希望全家回南京,但婉萍坚持要跟姜培生走,她不要再分开了,认准姜培生去哪里她就跟到哪里去。眼看着父女俩人要谈崩,最后还是夏青出来打了圆场,父女俩各退一步勉勉强强地达成共识。如果姜培生去到有高校的大城市,那么陈家就跟着他走。如果去的是犄角旮旯偏僻地方,陈家就安家在距离那里最近的大学附近。9月5号晚上十点钟姜培生又打来电话,没提陈家人最关心的最终去向,只跟婉萍说9月9号在南京有正式的受降仪式,希望她可以过来。“好的呀,好的呀!”婉萍惊喜地连声答应,但停顿几秒后,又是万分失望的语调:“我就是现在去买船票,只怕也赶不上时间了。” 收到照片那天,晚上八点十五姜培生打来电话跟婉萍说他将从湖南撤走,但具体去向还没有最终确定。电话打完陈家就陷入了争论,陈彦达希望全家回南京,但婉萍坚持要跟姜培生走,她不要再分开了,认准姜培生去哪里她就跟到哪里去。 眼看着父女俩人要谈崩,最后还是夏青出来打了圆场,父女俩各退一步勉勉强强地达成共识。如果姜培生去到有高校的大城市,那么陈家就跟着他走。如果去的是犄角旮旯偏僻地方,陈家就安家在距离那里最近的大学附近。 9 月 5 号晚上十点钟姜培生又打来电话,没提陈家人最关心的最终去向,只跟婉萍说 9 月 9 号在南京有正式的受降仪式,希望她可以过来。 “好的呀,好的呀!”婉萍惊喜地连声答应,但停顿几秒后,又是万分失望的语调:“我就是现在去买船票,只怕也赶不上时间了。” “我去想想办法,看能不能让你搭乘飞机过去。”姜培生说。 姜培生是个很有办法的人,婉萍从来在这点上不怀疑她的丈夫。果然一天后,大清早王太太就打来了电话,说她也要去南京,问婉萍是不是愿意一道。因为她在那边人生地不熟的,讲话福州口音又重,只怕江淮人听不懂自己的意思。婉萍是当地人,正好能有个帮衬。 面对王太太的邀请,婉萍自然是忙不迭地答应,有了她做保障,搭乘飞机去南京就成了小事一件。 9 月 7 号下午四点婉萍与王太太坐上飞往南京的飞机,这是婉萍头一次坐飞机。飞机轰隆隆地起飞,婉萍感觉自己的身体在飞速往下坠。她心里慌得很,俩手心里直冒汗,全身肌肉绷着,一动都不敢动。与婉萍一比,坐在旁边的王太太镇定许多,笑着说:“你不要怕嘛!坐飞机有什么好怕的?你放轻松,看看窗户外面。” 婉萍乖顺地点点头,把目光投向狭窄的窗口,她看见了翻滚的白雾,厚重的像一簇一簇的棉花,完全不像地上仰头看时那样飘渺,它离手如此近,给人一种结实感,像是跳上去也能被撑得住。 到了云雾稀疏的地方就能看见下面的城镇,他们正从繁华的重庆上空掠过,婉萍看见楼房只有指甲盖大小,大片的良田像四四方方的玩具方块,人是看不清的,便是人最多的地方,瞧起来也像是团聚在一起的虫子。 所谓人如蝼蚁,大概就是高高在上的人瞧着底层的感觉吧!婉萍脑子里闹哄哄的,她一会想到这,一会又想到 1939 年后日本在重庆的大轰炸,当时死了许多人,到处都烧成一片火海,那些日本人从飞机上往下看又是怎样的场景呢? 飞过重庆后不久太阳开始西落,陈婉萍看见圆通通的太阳像挂在天边的金色铜锣,云朵被火烧一样通红通红的四处蔓延,这样奇异的美景看得婉萍发痴。她学过许多诗词,但想念两句时却什么也想不起来,只能拉着王太太的手,不停念叨:“好看!真是太好看了!” 原本的计划里,从重庆飞到南京的飞机约四个小时,晚上八点就应该到南京,但没料到遇上了强气流干扰,飞机像裹在风里的鹌鹑一样不停地上下抖动,婉萍被吓得几乎要哭出来,好在旁边有王太太不断安慰才稳住心态。 飞机又在空中多盘旋了两个小时后才降落到南京,此时已经是十点。飞机降落时,婉萍又紧张了一回,只是这次她也冷静了许多,仅仅是两手攥紧,脸上倒没显出太多惊恐。从飞机上一下来,她看见停在不远处的一辆黑色老式福特。 王太太带着婉萍径直向那辆车走去,快走到车前时副驾驶跳下来个人,他恭恭敬敬地把门打开,请婉萍和王太太坐进去,随后司机一脚油门出了机场直奔南京白下区。 在车上王太太不无得意地同婉萍讲起来,8 月 15 号日本天皇刚一投降,王司令就在白下区弄了套房产,眼下她们要去的地方正是那里。 婉萍到地方下车一瞧,王司令在南京购置的这套房产是一栋极普通的小院子。与这里一比,他家在重庆李子坝那栋小洋楼都显得奢侈。 “你同我住在这里吧,我一个人怪害怕的,”王太太一边说,一边拉着婉萍往院子里走:“我家依哥和你家培生明天才能回来。9 月 9 日上午九点他们去参加小日本的受降仪式,隔天他们那些旧部同僚还要去参加张军长的婚礼,随后就赶着回去湖南,这些男人们也是忙得了不得。” 王太太是个实打实的话唠,这点婉萍再清楚不过了,她属于周遭只要有个活物就能自己讲下去。晚上婉萍陪王太太睡在宽敞的高档席梦思床上,听她讲家里六个孩子吃喝拉撒的琐事。正昏昏欲睡时,王太太忽然狠拍了下她的胳膊,吓得婉萍浑身一个激灵,差点直接坐起来。 “你知道吗?后天要娶老婆的那个张军长,*民国 24 年把第二任妻子枪杀了。”王太太清脆的声音在空荡荡的黑房子里荡了一圈。(民国 24 年即 1935 年) 婉萍刚被吓到,这会儿余惊未消,又听见王太太说话,后背瞬间冒出一层鸡皮疙瘩。她翻过身,看着王太太,问:“还有这种事情?” “当然是有啊!不然我能拿这种事情来骗你?你要是不信,可以问姜培生,说起来他和那位张军长都是陕西人呢!”王太太说。 “真是吓死人了!”婉萍搓搓胳膊,继续问:“他为什么要杀妻呀?” “张军长杀妻的原因好多说法,我比较信得过王副官讲的。他说张军长的妻子是地下党,翻文件的时候被他逮个正着,于是二话不说掏出枪就把人脑瓜崩了。”王太太这些年和刘夫人走得近,虽然口音还是浓重的福州腔,但语调却是越发生动活泼。 “那是他妻子呀!就算不是妻子,也是条活生生的人命,哪有想杀就杀的道理?再说他妻子真是地下党也有管事的部门,他有证据就把人送去嘛,自己开枪杀妻算哪门子的事?”婉萍说着话,想起来 1936 年姜培生开车送陈瑛他们出城的事情。 同是中国人,为什么有些人要对红色那般深恶痛绝呢?难道他们比小鬼子还可恶?这些话婉萍当然不敢嘴上说,只是心里默默的想着:“我可从来没听说过他们在什么地方不分男女老幼地搞大屠杀,糟蹋女性,往城里扔炸弹把老百姓当羊肉、狗肉一样放在火上烤。” 第76章 婉萍心里默默把抱怨话想完,闷声说:“他杀了妻子,女方家里没有人闹吗?怎么能一点事都没有,还心安理得地继续待在党国内部呀?” “闹了!女方家里闹得很大!说是蒋夫人都知道了。因为拿不出那女的是地下党的证据,所以一开始张军长判了死刑,后来是有人求情改判十年有期。他也算是运气好,刚被判刑不久不就爆发了全面战争,之后人被放出来归到我家依哥的下面,一路就这么升上来了。”王太太解释说。 “然后呢?然后这事就这么算了?平白一条人命,他在监狱里待一阵子就没事了?”婉萍越听心里越窝火,尤其是想到后天人家还要风光大婚,气恼得半握拳头砸了床垫。 “还能有什么事情?人家现在在蒋先生那里风光得了不得。他那个军长就是蒋先生亲自拍板决定的,本来依哥他们推荐的是另一个姓李的,但这种人事任命总归还是蒋先生说了算,下面人再多怨言也没办法,不服气也得忍着。”王太太说着也轻叹了口气:“我跟你说啊,连这桩婚事也是上面人牵线的,所以婚宴那天一定会来很多不常见的大人物。” 王太太说着说着把她自个儿说困了,话音落下没一会儿,婉萍就听到身边已经响起了均匀的呼吸声。 她倒是说痛快了,睡得香。婉萍反而睡不着了,她躺在床上满脑子是乱七八糟的想法,一会儿想张军长杀妻的事情,觉得这人简直冷血混蛋透底!而且听听看,杀的是第二任妻子,那就说明前面还有一个,加上眼下要娶的就是第三任了!一会儿婉萍又想,到时候张军长的婚宴上要来许多大人物,自己的那身半新不旧的香云纱旗袍会不会给姜培生丢面子?要不然趁着还有时间,自己再去买一件?如果要买,去哪儿买又成了新问题。她足有八年没有回南京,从前那些繁华的街市是不是还存在?老店没了,新店又是谁家手艺好? 婉萍晕晕沉沉地睡过去,睁眼时天已大白。她在楼上简单洗漱收拾,下楼梯时瞧着王太太便连声说着:“王太太,不好意思呀!我起晚啦。” 王太太见到她招了招手,婉萍走进客厅,发现沙发上坐着王司令和她家姜培生。婉萍瞬间局促起来,这样的失态是她没想到的,怎么人家主人回来了,她作为客人倒在楼上呼呼大睡。 “不碍事,不碍事,起来了就跟俺们一起吃饭!”王司令发话。 婉萍难得见王司令这样毫无架子的说话,一时竟也能感受到王太太说的山东人的忠厚质朴了。 婉萍和姜培生吃过饭后从王家离开,他们很默契地都想到了丁家桥的陈家院子。婉萍在去的路上想过可能已经大变样,但真正到了那里,发现原先的巷子都被拆掉。站在上坡的岔路口,婉萍看着新建起来的院子,半天也只能分辨出个曾经陈家小院大概位置时,眼眶就蓄起了水雾。 “你要是喜欢,我们在这边重新买个房子,如何?”姜培生搂着陈婉萍的肩膀,低头轻声问她。 “不用了,就算买回来也不是我家了。”婉萍说话时是十万分的委屈。 “我在南京没有购置房产,因为之前跟你讲过电话,我想把钱留着去北边好好买栋房子。但如果现在你想在南京买,咱们也能买一处房产。”姜培生温声细语地同婉萍讲。 姜培生说出这个提议时,婉萍动了一瞬间的心思,毕竟她在南京生活二十多年,但接着她又记起来全家已经决定随姜培生去北方,这边买了房产大概也是空着或者租给别人。与其这样,还不如去新地方好好买一栋房子。想到这里,婉萍问姜培生:“后面你要调往哪里?有消息了吗?” “差不多了,”姜培生点点头说:“应该是去天津。9 月中旬应该能下正式的调令,我 10 月份到那边上任。” “什么职位?”婉萍追着问。 “警备副司令。”姜培生回答:“不过有两个副职,另一个还比我官职大。” “管他几个副职,总归我们家也有一个司令了,”婉萍的脸色缓和不少。 “司令也不如海龙王啊。”姜培生搂着婉萍低声说。 婉萍听到这话挑起了眉梢问:“什么意思啊?” “我随口乱讲的,”姜培生拉起婉萍的手说:“这么些年终于回南京,我们四处逛逛吧。” 第四十四章 受降 姜培生同婉萍说四处逛逛,但婉萍拉着姜培生直奔了裁缝店,这是她昨天在飞机上就想到的事情。姜培生左肩受过重伤,导致他两边肩膀一高一低。明日是受降仪式,这么重要的场合,婉萍要找个好裁缝给姜培生的军装在左边加个肩垫,好让人看着更加笔挺端正。八年南京变了太多,婉萍走在熟悉又无比陌生的街头,也分不出来哪一家店铺的师傅手艺好,苦着脸,挑挑拣拣半天也只能选了家门面最气派的。“左边的肩膀加垫子,垫好后袖子也得跟着改,不能袖子一长一短嘛!而且你看他这腰是不是也能稍微往里面收一些?我先生太瘦了,这衣服宽大,穿在身上褶皱太多显得不利索。”婉萍原本来时只想着改肩膀,但绕着姜培生转了一圈,眼睛在这身衣服上盯得越久挑出来的毛病就越多,她细致地给裁缝店的师傅比划:“还有裤子,裤脚也有点长,你看能不能往里面缩进去一厘米。”“你们什么时候要呀?”老裁缝一口南京话,笑着问两人。“今天,今天你就要改好了给我,明天上午九点我先生要穿着它去参加受降仪式!”婉萍说话时透着一股子骄傲。 姜培生同婉萍说四处逛逛,但婉萍拉着姜培生直奔了裁缝店,这是她昨天在飞机上就想到的事情。姜培生左肩受过重伤,导致他两边肩膀一高一低。明日是受降仪式,这么重要的场合,婉萍要找个好裁缝给姜培生的军装在左边加个肩垫,苡橋好让人看着更加笔挺端正。 八年南京变了太多,婉萍走在熟悉又无比陌生的街头,也分不出来哪一家店铺的师傅手艺好,苦着脸,挑挑拣拣半天也只能选了家门面最气派的。 “左边的肩膀加垫子,垫好后袖子也得跟着改,不能袖子一长一短嘛!而且你看他这腰是不是也能稍微往里面收一些?我先生太瘦了,这衣服宽大,穿在身上褶皱太多显得不利索。”婉萍原本来时只想着改肩膀,但绕着姜培生转了一圈,眼睛在这身衣服上盯得越久挑出来的毛病就越多,她细致地给裁缝店的师傅比划:“还有裤子,裤脚也有点长,你看能不能往里面缩进去一厘米。” “你们什么时候要呀?”老裁缝一口南京话,笑着问两人。 “今天,今天你就要改好了给我,明天上午九点我先生要穿着它去参加受降仪式!”婉萍说话时透着一股子骄傲。 “晓得,晓得了。”老裁缝点点头,上下扫了一遍姜培生说:“将军赶走了小鬼子是给我们南京老百姓报了仇,你要穿着我家改的衣服去参加受降仪式是我们小店的无限光荣。今天改衣服的钱我是万万不能收,衣服呢?我也一定尽自己的本事做到最好。如果二位不着急可以就在店里稍等。我改好了你们试一试,哪里不好尽管说,一定改到满意为止!” 听到老裁缝这样讲,婉萍自是开心又得意。姜培生原本来南京计划就是待三四天,所以没带其他衣服,外套给了老板后只能穿着店里的长衫坐在一把竹椅上看婉萍与老裁缝聊天。 第77章 他们三两句话后聊起了日本人在南京长达三个月的大屠杀,老裁缝摇着头哀声叹气:“惨啊,太惨了!我们一家算很幸运的,逃进了难民营,可就是在里面也天天有人死。有饿死的,有冻死的,有病死的,每个人每天都不知道自己明天还能不能活着。” “见到了小鬼子有多坏,你们怎么没有离开南京?”婉萍问老裁缝。 “唉……逃到后方去又能怎么样呢?我侄子带着他们全家就往重庆跑了,爹娘娃娃小姨子九口人啊,现在就剩下他一个还活着了。路上走丢一个孩子,病死了两个老人。好容易到重庆,又赶上小鬼子大轰炸,运气不好一颗燃烧弹掉进他家里。那火哗一下子就烧起来,家里人都被挡住了跑不出去。孩子他妈把三个孩子藏到桌子下用棉被捂住,想着棉被能挡火救他们一命,结果被子外面大人被烧焦了,被子下的孩子全都闷熟了。我侄子那天正好在外工作才躲过去,太太,你想想看,他回家瞧见的场景。房子没了,老婆小姨子烧得都分不出来,好容易发现床破被子,结果一揭开里面的孩子……”这场景太惨,老裁缝说不下去了,他停下手里的活计,用粗糙的手抹了把眼睛说:“太太,你不要瞧不起我们,不要觉得我们留在南京给那些日本人给那些狗汉奸做西服旗袍是没骨气没血性的奴才。我们也恨啊,怎么能不恨呢?我们谁家没有被他们害死的人!只是老百姓没办法,死了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还得活下去。” 老裁缝的话又勾起了姜培生对于南京的回忆,那炼狱般的场景重新闯进他的大脑里,刺激太阳穴都在突突直跳。 姜培生索性出了门,去隔壁茶馆儿点了杯清茶和两份茶点心。茶水点心吃完已经是中午,他与婉萍又去吃了附近的皮肚面。再回到裁缝店,老裁缝已经修改好衣服,姜培生穿上试了试很是合身,婉萍也瞧着满意。他们要付钱,但老裁缝摆着手坚决地拒绝了。 从裁缝店出来后,俩人叫辆人力车,去往白下区的高档酒店。 第二天,9 月 9 日是个大晴天,姜培生和陈婉萍早上六点就起了床。俩人昨晚都没睡好,原因是相同的,也是很简单的。1937 年 12 月 13 日南京丢了,这一天数万万南京城里的老百姓成了屠刀下的亡灵,姜培生被拖上收尸队的车,他在那一天发过誓,自己会回来,会给他们报仇。 婉萍把姜培生送到南京陆军总部,挤在人群中看着他走进会场,周围是一浪一浪的欢呼声,大家用力挥舞着手里的小旗子,不管是哭也好笑也好,都毫不掩饰的表达着自己的喜悦。 整个受降仪式的时间并不长,上午九点开始,十点就结束了。剃了光头的日本人先乘车离开,之后陆陆续续地里面有中方将领走出来。快十一点时婉萍等到了姜培生,他说晚上还有一场庆祝胜利的舞会。 “哎呀!那我要去新买一条裙子。这件是旧衣服,只怕给你丢面子!”婉萍紧张地挽着姜培生的胳膊,说。 “你要是喜欢买就买,不用特意为了谁为了什么场合准备。”姜培生看着婉萍,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那种场合里人事关系很复杂,做什么事都要小心翼翼。我们低调过去就行,谁爱出风头就让他们尽情出。老话说枪打出头鸟,虚头巴脑的东西多了要惹来麻烦。婉萍,我们只要实惠的。” “这个样子啊,”婉萍点头,想了想说:“那我不买了,就穿这身去。半新不旧的最好,不至于寒碜,也免得让人嚼舌根你哪弄来的钱给太太穿金戴银。” “我家婉萍真是明白人,难怪王太太和宋太太都愿意与你交好。”姜培生笑着说。 婉萍微微抬起下巴,笑得一脸得意。 姜培生跟婉萍说的是要低调,但等到舞会上,婉萍发现姜培生活像条鱼游进池塘里,他跟谁都能说两句喝一杯。从晚上八点,一杯一杯的黄汤转圈喝到了近十一点,虽不跳舞,但他整场下来也没几分钟闲的。 酒会上大部分人都走后,姜培生才拉着婉萍离开。 “我不想回酒店,你陪我在外面走走吧。”姜培生对婉萍说。 姜培生喝了许多酒,脚下有点虚浮,但神智倒是清楚,所以婉萍也没拒绝,轻叹口气挽起他的胳膊说:“那好吧。你想去哪?” “随便走走,吹吹风。”姜培生回答。 俩人毫无目的地顺着马路溜达,走着走着婉萍发现他们居然走到了白鹭洲公园。姜培生忽然心血来潮让陪着他们的两个卫兵去借辆自行车来。婉萍见姜培生喝醉了想要阻止,但他却红着脸摇着脑袋说:“怕什么?比这更多的酒我都喝过,喝完我还能开坦克呢!” 婉萍也不知道,姜培生喝多了开坦克这句话是真的还是假的,只是瞧着他今天兴致很高,便顺着他。 没一会儿,卫兵推着一辆自行车过来。姜培生拍着后座一定让婉萍坐上去,随后他踩着脚蹬子迅速把卫兵甩开距离。 “姜师长!姜师长!”两个卫兵拔腿追过来。他们越喊得大声,姜培生骑得越卖力。 婉萍看着甩在身后的俩人,一时心里很是无奈。 姜培生使出浑身的劲儿,绕着湖七拐八拐地真把他们彻底甩掉了。婉萍又气恼又可笑地拍了姜培生后背两巴掌说:“你怎么这么大人还瞎胡闹!” “我现在就只想跟你待一起,可他们总跟着,惹得我心里烦死了。”姜培生大声说。 “那你不能跟人家说别跟着了?非得这么闹?”婉萍叹了口气。 “说了也没用,他们当我是醉汉,不会听的。就算面上不跟了,一扭头他们就躲起来继续跟着,我了解那些人。”姜培生扁着嘴摇头,说完口气一变又软下来:“我记得以前,我也骑车子带你来白鹭洲玩过。那是个春天,你说要看垂杨柳。” 婉萍头次发现姜培生喝多了会闹小孩脾气,只能换了个角度说:“大半夜看不清路,你一个不小心,我们两个就全掉湖里去!我可同你讲,我不会游泳的。” “要真掉湖里,明天早报就有新闻了。到时候咱俩全国都出名,头版头条上写受降日当晚,少将师长姜培生携妻子溺毙于白鹭洲。”姜培生说着哈哈大笑起来,本来就喝多的人俩手直抖,车子晃晃悠悠,他还扭过身跟婉萍说话:“你说这不成笑话了吗?真是能笑死人。” “你快别笑了,你都要吓死我了!”婉萍嘴里嘟囔着,双手抱紧姜培生的腰:“你找个没湖的地方骑吧,我害怕得厉害!” “好!听你的,”姜培生大笑,问婉萍:“你饿吗?我们要不找个地方吃两口饭?” 提到吃东西,婉萍肚子咕咕叫起来。舞会的桌子上的确摆满了中式的、西式的许多小点心和各种水果,但来往客人们都只捧着酒杯,没人去吃那些东西。婉萍肚子饿了,也不好意思去拿了,只能眼巴巴地看两眼。 “我饿了,想吃红油小馄饨!”姜培生没等婉萍的回答,接着说:“你陪我去吃吧!我好多年没吃过南京的红油小馄饨了。” 车子从白鹭洲拐出来后,姜培生带着婉萍骑车去了三元里。他们尽管多年没回来,但原先的路还是认得的,为什么要去三元里,姜培生自己也讲不清楚。他亲眼见到老街坊都已经死光了,但心里总还有个念想,想从石砖地缝里看到他们留下的一点痕迹,想让那些早已不在的人看见他回来了,带着婉萍回来了。 第78章 夜里十一点多的三元里黑漆漆一片,周遭像浸在墨汁里,看不清现今的变化。姜培生骑车,感到黑暗里有一双双眼睛,他不害怕他们。他知道那是这里的老街坊,旗袍店的大姐穿着翠绿的缎面高领,旁边的前清遗老拖一条灰白辫子哼唧着逗弄笼子里的雀鸟,再往前是刘叔刘婶一家子,小长生依旧那么怯生生的,他嘴里含着糖似乎又认不出来自己了。 湿润的小风在耳边吹,在风里姜培生隐隐觉得听到了另外一些人的声音,他们说着四川话、湖南话、苏北话、上海话、东北话、北京话。他们大声嚷嚷着“上啊”“冲啊”,互相问候着彼此的老母,开着粗俗的玩笑,想着家里的女人孩子。 “打跑小鬼子就回家啊!”“回家啊!”“回家啊!”一声一声的叫喊让姜培生的脑袋开始疼起来,他看到前方有一点亮光,拼命骑了过去,好像只要到达那里,就能送死在战场的亡灵回家。 等姜培生看到光亮,发现亮着光的地方是两张桌子拼起来的简易小摊,老板是个佝偻着背的枯瘦老太太,她正坐在椅子上靠着独轮小车打哈欠,听见有人咳嗽,猛一睁眼被眼前的两人吓了一跳差点从小凳子上摔下来。 她揉着眼睛,堆满褶子的脸上展开笑容说:“两位吃点什么?” “有红油小馄饨吗?”姜培生问。 “有的,有的。”老太太勾着背,连声回答,用袖口擦了两把椅子摆在桌旁,然后快步走到独轮小车边,手脚麻利地从屉子里取出小馄饨,捅两下炉子,等着锅开后放进去。 南京的九月并未迎来太多凉爽,姜培生坐在小桌边脱了外套。 “晚上风贼,你出了一身汗,别吹病了。”婉萍忙着劝阻。 姜培生摆摆手说:“不碍事,这天底下也就你总把我想得像纸一样脆,甭管风吹还是雨打,但凡遭一点罪就要生病,要人照顾。” 听到姜培生说这句话,婉萍抿嘴笑起来,她单手撑着下巴,看着烛光里的姜培生,时间好像就这样“嗖”地一下退到了十年前。那时候他们也在三元里,在刘家婶子的馄饨店里一同吃小馄饨。 “还记得吗?有次我们吃饭的时候,说起了宋先生和宋太太?”婉萍问。 姜培生想了一会儿,点头说:“对,当时我讲我很羡慕宋先生。他只比我大一岁,那时候我才是个中校,但人家已经是少将了。” “我说你能做将军,你祝我以后做将军夫人。”婉萍笑着说。 “对!”姜培生点着头:“当时以为是脑袋发昏说的胡话。结果这十年过去,稀里糊涂的居然都成真了。” 婉萍闭上眼睛,两手合在胸前说;“愿老天爷保佑,从此以后不要再有战争了!让我们就这样平平安安地把这辈子过下去吧。” 姜培生看着陈婉萍,心中泛起一阵温暖,眼前的人还如当年一般天真、娇憨、可爱,始终都是他最爱的样子。 第四十五章 婚宴 婉萍的小馄饨刚吃完,卫兵开着车找了过来,姜培生听到汽车轰轰的马达声后,对婉萍说:“一会儿陪我去趟医院。”“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婉萍紧张地站起来,走到姜培生身边握住了他的手。“没什么事,就是明天张某人的婚礼我不乐意去,索性不如到医院躲个清闲。到时候你去就行,跟他们说我半夜肚子疼去了医院,实在是来不了。”姜培生笑着说。“这样好吗?怎么说都是同僚。”婉萍低声问。“有什么不好的?我生了病还得硬去啊!到时候人家大喜的日子让我给闹了,这才是不好呢。”姜培生说着抬了下下巴,示意婉萍找他们的车子已经停在馄饨摊旁边。 婉萍的小馄饨刚吃完,卫兵开着车找了过来,姜培生听到汽车轰轰的马达声后,对婉萍说:“一会儿陪我去趟医院。” “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婉萍紧张地站起来,走到姜培生身边握住了他的手。 “没什么事,就是明天张某人的婚礼我不乐意去,索性不如到医院躲个清闲。到时候你去就行,跟他们说我半夜肚子疼去了医院,实在是来不了。”姜培生笑着说。 “这样好吗?怎么说都是同僚。”婉萍低声问。 “有什么不好的?我生了病还得硬去啊!到时候人家大喜的日子让我给闹了,这才是不好呢。”姜培生说着抬了下下巴,示意婉萍找他们的车子已经停在馄饨摊旁边。 姜培生从兜里掏出来一大把法币,也没数多少,只把钱面扔在了桌上,拉着婉萍站起身。 来找他俩的卫兵向姜培生敬了个礼,姜培生一手捂着肚子,压着声音说:“去医院,我肚子疼得厉害。” 听他这么讲,卫兵紧张地拔枪看向正收钱的老太太,勾背的老太太见这架势被完全吓住,双手举起扑通跪在地上,连声大呼:“爷!冤枉啊,真是冤枉!馄饨都是自家包的!” “行了!行了!和人家没关系,我老毛病犯了。去医院吧,甭在这里瞎耽误。”姜培生说着话,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卫兵见他这样说也放下警惕,回到车里把人送到中央医院。夜里急诊的医生来做了检查,好半天也瞧不出什么大毛病,只能找间单人病房让姜培生先住下,明天一早等主任来了再做详细检查。 在医院折腾到凌晨一点多,卫兵才送婉萍回到酒店。她因为前一天几乎没睡,这一觉直接睡到了八点多钟才起来,在屋里仔细收拾了一番后去了请柬上的酒店。 这场婚礼办得真是相当豪气,金立酒店一整层都被他们包了下来,服务生引导着婉萍坐在后方边缘的位置上。她坐下不久,就看着王司令和王太太进来,被带到最前面的桌子,婉萍看着王太太心想:“看样子培生的确和这位张军长关系不怎么好。” 其他桌子都很热闹,唯有婉萍这一桌临近开席了却只有她孤零零的一个人。婉萍独自坐在那里,屁股上都长出来了针,扎得她怎么活动都很难受,很是担忧该不会接下来自己要独坐一桌吃宴吧! 正在婉萍最难受时,王太太去卫生间回来正巧瞧见了她,连忙上前问:“这桌上还有谁?” 婉萍茫然地摇摇头,王太太见状微促起眉头,然后拉着人拖到了自己那桌,招呼服务生多搬来一把椅子。 婉萍坐在王太太身边可算缓解了尴尬,她遥遥看一眼那空荡的桌子,不由地再次在心里感谢了王太太。证婚人果然是上面的大人物,他啰啰嗦嗦、洋洋洒洒一大通话说完,酒宴才真正开始,新人们挨桌敬酒,到王司令这桌时,王太太介绍了婉萍。 “培生昨晚肚子疼送去了医院,今天上午要做检查,”婉萍连忙解释姜培生未到的原因。 新郎官张军长听后,鼻腔里冷哼了一声,说:“姜师长真是林黛玉的身子,这病说来就来。” 新郎官这话一说,让整桌的人都感到了尴尬,尤其是婉萍,她粉白的脸瞬间胀得通红,想要解释却发觉怎么说都是越描越黑。 这时还是王司令摆摆手,高大的山东人操着一口浓重的泰安口音讲:“你又不是不知道,姜培生身体不好。*民国 26 年在南京弹片打穿了肠子,后来做手术给他切掉一段,从那以后就是纸糊的肠子,经常性犯病。”(民国 26 即 1937 年) 第79章 王司令亲自来打圆场,新郎官自然不好多说什么,绷着张脸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婉萍抿了一小口红酒坐下,脑子里不断想着王司令话,随后她记起姜培生肚子上的蜈蚣形状长疤,想来就是做手术留下的。余下的时间里婉萍再没了其他心思,只顾着想原来姜培生胃肠这样不好,昨晚他喝了那么多酒真的没事儿吗?后来去医院,是因为真疼,还是假疼? 婚宴结束,婉萍立刻叫辆人力车去往中央医院。她进了病房,看到姜培生没事人一般坐在床上盘腿正跟他的参谋长冯明远下象棋。 姜培生心情很不错,手里盘着两颗象棋子,砸得啪啪响。 “你下个棋利索点,别磨磨唧唧的。”姜培生说。 “我的棋都快被将死了,你让我想想怎么化解。”冯明远苦着脸。 “想什么想?你败局已定,怎么走都是被我将死,”姜培生这边正洋洋自得,听见动静抬头一见是婉萍开门来了,连忙笑着说:“怎么样啊?” “不怎么样!要是没有王太太把我拉去跟他们一桌,你那一桌就我一个人!真是差点尴尬死!”婉萍嘟着嘴,抱怨着坐到姜培生床边说:“你们那桌到底都是谁呀?为什么没人过去呢?” 姜培生听到婉萍的抱怨,非但没生气,反而哈哈笑了两声,对冯明远说:“我就知道他们也都不会去!跟他们一比,我好歹有个正当理由,还派了夫人。” “去了也是被安排在犄角旮旯,谁要陪着笑脸去受他那份气?”冯明远接话说。 “你怎么知道那桌安排得很偏?”婉萍又问冯明远。 婉萍说话时,姜培生拿了冯明远的棋走了一步,然后换到自己直接吃掉对方的将军,说:“这一局算你输了,我跟我太太私下里聊两句话。” “好,”冯明远说着站起来,收了象棋盘,走出病房。 大门关上后,姜培生靠着被子躺下,攥着婉萍的手,笑着同她说:“我不过去主要原因是内部人事安排上的问题,次要原因是我和张某人有些私怨。那人狂妄得很,你要是见着了便应该看得出来他是个怎么样子的人,当时在王司令军中他官职比我高,训斥过我好几次,讲话难听得很。” “噢,难怪呢!”婉萍想着婚宴上张军长讽刺姜培生的话,点点头说:“王太太跟我讲,那位张军长还曾经枪杀过他妻子,想来脾气应该就很差,给这种人做手下属实倒霉委屈。” “张某人要是我上司,我也没话说,关键他还不是!跨师部来我眼前指手画脚,你说我能不讨厌他吗?”姜培生说完,接着问婉萍:“王太太跟你说张军长为什么要杀妻了吗?” “讲了,”婉萍点头:“王太太说他前妻是地下党。” “呵,这话也就骗骗你们。”姜培生摇摇头,笑着对婉萍说:“当时张某人正围剿红军,那时候是宁可错杀一千也不能放过一个。别说他老婆是红的,就是怀疑他老婆有左倾嫌疑,都可以直接把人送到军部。根本不需要张某人动手,就能够让他老婆死三四回。” “可不是这原因,还能有什么呢?”婉萍问。 看着婉萍一脸真诚好奇,姜培生忍不住笑得更欢畅:“可能是因为张某人古城第一翠吧。” “脆?什么脆?”婉萍没听明白,茫然地追着问。 “翠绿的翠,党国第一青翠将军。”姜培生说着笑出声来,乐够了才接着说:“就张某人杀妻这事儿,从头到尾都没有个公开确认的原因。你说是什么原因能让他当时宁可判死刑都不开口找律师辩护呢?我琢磨来琢磨去,也只能相信是这原因他根本说不出口。不然你想想看,这边厢张某人带兵威风凛凛到处围追堵截红色,那边厢自己脑袋顶上比钢盔还绿,大冬天的西安城里就他脑袋顶上一片春天。此事要是印在报纸上,你就说好笑不好笑?换作是我,我杀了人,也宁死不会开口解释。” 听着姜培生的这番话,婉萍也被逗得掩唇笑起来。在婚宴上的那些尴尬不爽此时终于疏散开,婉萍乐够了才说:“可是我瞧着那位张军长五官生得很好,按说他当时官运亨通,于情于理他太太也没道理红杏出墙吧。” “他长得是不难看,但也没到天上地下万里无一的地步吧?再说张某人常年在外又不在家,太太遇上个嘴甜殷勤又俊俏的后生搞不好就起了其他心思。毕竟他太太那时候很年轻,难免会耐不住寂寞,”姜培生自个儿说着,可说着他忽然心里一阵发虚起来,顿了几秒,然后起身把头凑上前问:“婉萍,你看一下我这头发。” “你头又怎么了?是头疼吗?”婉萍听了姜维生说话,连忙说:“你要是不舒服,我去给你叫医生来。” “别别,你就帮我看一眼!我担心自己前脚还笑话人家,结果自己脑瓜顶上也是一片青青大草原,”姜培生笑着说。 “乱讲话!”姜培生话才说完,婉萍抬手便是“啪”一巴掌打在了他的脑袋上。这一声打得很是响亮,姜培生完全没料到婉萍会这么用力打他脑瓜,被惊得脖子一缩,往后窜出去半寸,盯着婉萍说:“你打我?” “你乱讲话,我就打你!”婉萍嘴上说的是硬气话,但其实打完就后悔自己下手太重,连忙上前搂住人脖子,揉了揉姜培生脑瓜顶说:“你再乱讲话,我还打你。” “我同你闹着玩儿的。”姜培生笑着叹了口气。 “你就成天骗我,哄我,不跟我讲实话吧!”婉萍说着松开手,俩手抱在胸前瞪着姜培生说:“你之前同我讲,你肚子上那道疤是个普通的子弹擦伤,可我今天知道了,是子弹打进去后做手术留下的。还有你不能吃辣椒,总说自己肠胃不好,应该也是那时候落下的病根。这些你为什么从来不跟我说?” “都是旧伤,早就好了。特意跟你讲,就像故意卖惨一样。我不乐意那样,没什么意思,白惹得你担心。”姜培生硬拉开婉萍的胳膊,把她的手攥在两手中间说。 “哪好了?被切了一段肠子啊!王司令亲口说你是纸糊的肠子,经常性肚子疼,这些你也没跟我说过。”婉萍说着红了眼圈嘟囔:“都说夫妻是同舟共渡,可你干的事情心里想的事情多了去,却从来都不愿意跟我说,你就是喜欢拿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哄着我傻高兴。” “唉,”姜培生长叹了口气,他重新靠着被子躺下,看着婉萍说:“我很早之前就跟你说过,我是个大俗人,我就喜欢些有意思的事情来让自己开心,我跟你说的也绝不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是我真心觉得好玩的有意思才跟你说。婉萍,那些把我自个儿都烦够呛的事情,我真不想说出来让你陪着我一起烦。这世道不好,糟心的事情格外多,我也就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才最放松最高兴,许多事情你真的没必要知道,我们就高高兴兴过日子就行了。” 她总也说不过他,婉萍看着姜培生半晌,最终叹了口气,垂下眸子点点头。 第四十六章 天津 姜培生下午一出院就直接去了机场回湖南,王太太和婉萍是隔天早上的飞机,回程的时候天气很好,没遇上气流,平平稳稳地到了重庆。回到家是中午,婉萍把姜培生要去天津的消息告诉了家里人。“如果确定去天津,那倒是挺好,我有几个同学在南开大学可以帮忙推荐个教职。”陈彦达说。“是啊是啊,”夏青也附和:“如怀他们学校将来要搬回北平去,我们在天津的话他回家也很方便。”两周后,9月25日姜培生打电话到陈家,说拿到了正式任命书,按计划10月初他带兵从湖南驻地开赴天津,大约到10月中旬就能够到任。 第80章 姜培生下午一出院就直接去了机场回湖南,王太太和婉萍是隔天早上的飞机,回程的时候天气很好,没遇上气流,平平稳稳地到了重庆。回到家是中午,婉萍把姜培生要去天津的消息告诉了家里人。 “如果确定去天津,那倒是挺好,我有几个同学在南开大学可以帮忙推荐个教职。”陈彦达说。 “是啊是啊,”夏青也附和:“如怀他们学校将来要搬回北平去,我们在天津的话他回家也很方便。” 两周后,9 月 25 日姜培生打电话到陈家,说拿到了正式任命书,按计划 10 月初他带兵从湖南驻地开赴天津,大约到 10 月中旬就能够到任。 婉萍当然是一刻都不想浪费,尽早地跑去天津与姜培生待在一起,但当时陈彦达负责的实验做到一半,他实在割舍不下课题组自己跑去天津,拖着全家硬等了一个月。 11 月初,婉萍全家才打包好行李,副官刘章过来帮着找人手给陈家搬家,从重庆坐船前往武汉,而后改坐火车,一路折腾五天才到了天津。好在是冬天,若天气再热些,只怕到了地方浑身都要发馊。 从火车站出来,副官刘章眼尖,远远就瞧见了姜培生安排过来接人的参谋长冯明远,他跑过去敬了个礼,然后指挥着工人们把东西搬上货车。 陈家人坐上一辆黑色小汽车,冯明远亲自开车,一路上跟婉萍说起来天津城里的情况,这边是万安桥,那边是速浪街。 “我们是住在哪里?”婉萍问。 “太太的家在多伦道,那边原本是日租界,房主是个在天津跑海运生意的日本商人,叫藤井三郎。日本战败后,小鬼子名下的房产和企业都被没收了。公家把这些东西拿出来拍卖,姜司令用极低的价格就收了藤井在天津的所有资产。”冯明远说。 “这样做不会出事吗?”婉萍听着冯明远满不在乎的口气,忍不住问起来。 “没关系的太太,你就放心吧!我们内部大家心里都明白,接收日本人的东西就是跑得快有,跑得慢无。”冯明远笑盈盈地跟婉萍说:“讲个实话,姜司令算很够意思了。不管多少,我们都是掏了真金白银的,不像一些人要么是开口头支票,要么索性找个理由就直接眯掉了。” 婉萍通过后视镜看见陈彦达坐在后排黑着脸,旁边夏青紧抓他的胳膊,手指头都扣进了棉衣里,时不时就摇摇头,提醒陈彦达不要乱讲话。 车子拐过丁字路口后,终于到了多伦道 7 号,也就是姜培生在天津安的家,门卫看见车牌恭敬地把大门打开。车子在院子里停稳,婉萍一下车就见姜培生大步上前,也不管陈彦达和夏青也在车里直接伸手把人紧紧抱住。 “我本来打算自己过去接你,结果刚出办公室就被抓去开了个会。”姜培生笑着,下巴贴着婉萍的额角。 “你要是有急事就忙你的,我又不是小娃娃会走丢。”婉萍软着声音说。 “天大的事儿也不如我老婆来了重要,”姜培生亲了婉萍的额头。 “好了好了,”婉萍有些不好意思,轻拍了下姜培生的后背。 见黏糊在一起的俩人分开,夏青拉着陈彦达从车里下来。 “外面冷,咱们进去吧,”姜培生对夏青和陈彦达说。 姜培生挑的这栋房子从外头看是个不起眼的泥灰色高墙小院,里面院子不算太大,左手边是一排三间平房留给家里的老妈子、厨子和司机。主楼也是灰白色,只有两层,好在是每层的挑高很高,约有大部分洋楼的一层半高,所以从外面看这二层楼和别人三层的差不多。 “这房子最大的好处,你开门便知道了,”姜培生跟婉萍说。 这话讲得婉萍也好奇,想着难不成屋里装潢格外奢华,但又觉得姜培生的性格不像会喜欢浮夸大吊灯、彩色羊毛毯或者满眼金灿灿的。她保持着好奇心,直到开门进到屋里。 “哎哟,这房子里好热呀!”夏青一进来就立刻惊呼。 天津的十一月冷得很,刚才来的路上,坐在车里婉萍都被冻得手脚冰凉,下车后在院子,北风呼呼吹得人脑袋生疼,几分钟里就要把人骨头冻脆,生冷生冷的可不是重庆或者南京的冬天能比拟。 外面冷得恨不得身上裹棉被,但在这屋子里,穿着棉衣待一会儿就要浑身冒汗。姜培生把大衣脱下来挂在门口,对婉萍说:“一楼左拐第一间是小会客室,对面是客房,再往里面是大客厅。” 会客厅布置的非常简单,靠墙摆着书架,正对门是两张沙发,沙发是最常见的款式,枣红色条纹布面上面盖着白色的钩花三角巾。 穿过走廊就是客厅,客厅很大,半圆形,靠院子的一边是玻璃窗,窗下是环了一圈的黑色皮沙发。客厅木地板上铺着短毛的奶白色地毯,中间一张长长的黑褐色长桌,两边对称摆着十二把椅子。金色落地立式样大钟靠着墙,发出咔咔咔的声音。 客厅东南拐角是向上的楼梯,靠楼梯的位置挂着黑色的拨号电话机。顺楼梯向上,二楼被分成了东西两侧,对称的各有三个房间。 夏青见姜培生和陈婉萍进了东边最大的主卧,拉住陈彦达的胳膊没让他跟着进过去,而是脚底下一转走向了西边。 主卧靠墙是顶到天花板的立柜,中间一张宽敞的铺着席梦思床垫的双人床,正对床的是梳妆台和圆弧形沙发。四方的卧房里,婉萍注意到拐角套了个小房间,于是指着问姜培生:“那里是做什么的?” “这就是我最喜欢这房子的地方了,”姜培生笑着拉婉萍扭开玻璃门,房间里面又被彩色玻璃分成了里面两间,外面是抽水马桶,里面是彩色瓷砖拼起来的方形浴池。 姜培生说着话扭开浴池上的两个水龙头一个向外淌冷水,一个则冒着腾腾的蒸汽。婉萍惊讶地看着姜培生问:“哪来的热水?” “这边,”姜培生用脚踢了一下地上的黄铜管道,说:“小鬼子喜欢泡澡,所以建洋房的时候做了全屋的热水管道。只要后面的锅炉烧起来,甭管外面刮风还是下雪,进了这屋里保准暖和得浑身冒汗,晚上睡前还能在小浴池里舒舒服服地泡一泡。” 能在家里泡热水澡,这吸引力实在是太大了!想当时在重庆冬天洗澡,简直就像上上刑一般,每次都冻得人上下牙直打颤。眼下有个这样好的条件,婉萍真是难以克制自己的喜欢,她兴奋非常,恨不得现在就痛痛快快地洗个热水澡。 “这房子真好!”婉萍抱着姜培生的胳膊感叹说。 见婉萍如此满意,姜培生也乐呵地自夸起来:“那可不?就为了挑出来个满意的宅子,我前阵子一周里内跑了三十多处看房子。” “以后咱们就在这里安家了,”婉萍从卫生间里出来,甩掉鞋子直接躺在了柔软的大床上,她摊开四肢看着屋顶的吊灯说:“真是没想到有一天我也能住到这样好的地方。" "瞧把你满足的,其实这也不算什么。"姜培生坐到床边,把婉萍从床上拉起来,搂进怀里说:"往后我们的日子只会越过越舒服,这房子算什么?车子、衣裳、珠宝、手表,只要你喜欢的,我都想办法弄来,咱再也不要过那委委屈屈的抠缩日子。" 第81章 “从前日子虽然不富裕,但我没觉得有什么委屈的。”婉萍听到姜培生的话后,抬头看着他说:“培生,我觉得来天津最高兴的不是房子,而是往后能跟你在一起了。你知道吗?我曾经想过,如果你在战事中受伤了,哪怕是残废了,我也能养着你。只要你同我在一起,怎样的日子都是好日子,只有好和更好的区别,我实在不敢贪求太多。” 姜培生拥住婉萍又倒回床上,目光落在窗外,盯着天津白茫茫的天空说:“婉萍我真的不想打仗了,打一年仗能消耗人十年的精气神。甭管是江西还是湖南,夏天都热得要死,蚊子有人指头蛋那么大。到了冬天又冷得要命,湿气渗到五脏六腑里。春秋总下雨,到处湿漉漉、黏糊糊的,衣服永远干不了,贴在身上能把皮肉都呕烂。有人跟我说嚼辣椒发汗能祛潮,可你知道的,我是纸糊的肠子,稍微辣一点就疼得要死要活。他们的饭我吃不习惯,指挥部里也睡不好觉,乒乒乓乓叮叮咚咚一年到头响个没完。战事一开,经常就要露宿野外,临时指挥部永远在四处钻风,迷糊几个小时都被吹得脑子疼。我经常觉得自己就像根老灯芯儿,硬撑着在烧。婉萍,和小鬼子打了八年,我真的是受够了南方的山林子,条件太苦,太差了,我现在只想跟你过好吃、好喝、好穿的好日子。” “战争已经结束了,小鬼子被赶回日本岛,以后都没有战争了。”婉萍从床上爬起来,双手撑着身体对姜培生说。 “唉,”姜培生长叹口气,顿了半天,说:“双十协定虽然签下来了,但蒋总裁对于其中很多条款都非常不满意。我只怕他哪天忍不住撕了和平协议,又搞起来摩擦要打内战。” 听姜培生这样讲,婉萍的情绪也一下低落下来,她原以为一切都结束,现在看来却像是短暂的休战,不定什么銥譁时候,一场新的战火就要在这片土地上又烧起来。 第四十七章 麻烦找上门 姜培生在天津有三家公司,都是从日本商人藤井三郎名下拍过来的,一家跑海运,另两家做的是对外贸易。这三家公司之前的合作伙伴因为与日本人做生意都接受被调查,名下的公司大部分也被查封。姜培生为了能让自己的生意尽快展开,跑了内部关系,把这几个人从审核名单上划掉,同时作为交换在他们的公司里入了股。这通操作下来,短短一个多月后姜培生手里的资产就翻了两倍,在天津港和塘沽港的贸易公司里挤到最前面。从到天津开始,姜培生就经常带着婉萍去各种舞会酒会,与从前她交际圈里的军长司令太太不同,这边最常打交道的都是商会会长的或者私人企业老板的亲眷。她们没太多的权势可攀比炫耀,于是把精力都用在了衣裳、头发、首饰上,个顶个的讲究,从头发丝到脚后跟,穿的用的都是一套又一套的名堂,连旗袍上镶的扣子都能讲出几十种花样来,婉萍听她们说话就觉得什么都新奇有趣。同样是听人说话,与跟在王太太宋太太身边全然不同的是心境。在重庆时候的婉萍总小心翼翼,生怕一句话讲不好惹了人家不开心,但眼下在这些更讲究更花哨的太太面前,婉萍成了被众星拢月的那位。她当然想到了,也许这些时髦太太背过身就会骂自己是土气的乡巴佬,是进了大观园的刘姥姥,但当着她的面,她们可是一句都不敢讲,一个个说话都得看她的面子、揣摩她的心思。有次从酒会坐车回家的路上,婉萍就跟姜培生说:“下次哪怕我穿一件最廉价的旧黑布裙子,何老板他们的太太也能变着花样夸出口,真是只要自己敢说,就不怕别人不敢信。”“那些人不就是那样,日本来了给日本人卖力,我们来了就换个对象巴结。总之有奶就是娘,多给点好处,他们连老娘都能拉街上叫卖。”姜培生说。 姜培生在天津有三家公司,都是从日本商人藤井三郎名下拍过来的,一家跑海运,另两家做的是对外贸易。这三家公司之前的合作伙伴因为与日本人做生意都接受被调查,名下的公司大部分也被查封。姜培生为了能让自己的生意尽快展开,跑了内部关系,把这几个人从审核名单上划掉,同时作为交换在他们的公司里入了股。这通操作下来,短短一个多月后姜培生手里的资产就翻了两倍,在天津港和塘沽港的贸易公司里挤到最前面。 从到天津开始,姜培生就经常带着婉萍去各种舞会酒会,与从前她交际圈里的军长司令太太不同,这边最常打交道的都是商会会长的或者私人企业老板的亲眷。她们没太多的权势可攀比炫耀,于是把精力都用在了衣裳、头发、首饰上,个顶个的讲究,从头发丝到脚后跟,穿的用的都是一套又一套的名堂,连旗袍上镶的扣子都能讲出几十种花样来,婉萍听她们说话就觉得什么都新奇有趣。 同样是听人说话,与跟在王太太宋太太身边全然不同的是心境。在重庆时候的婉萍总小心翼翼,生怕一句话讲不好惹了人家不开心,但眼下在这些更讲究更花哨的太太面前,婉萍成了被众星拢月的那位。她当然想到了,也许这些时髦太太背过身就会骂自己是土气的乡巴佬,是进了大观园的刘姥姥,但当着她的面,她们可是一句都不敢讲,一个个说话都得看她的面子、揣摩她的心思。 有次从酒会坐车回家的路上,婉萍就跟姜培生说:“下次哪怕我穿一件最廉价的旧黑布裙子,何老板他们的太太也能变着花样夸出口,真是只要自己敢说,就不怕别人不敢信。” “那些人不就是那样,日本来了给日本人卖力,我们来了就换个对象巴结。总之有奶就是娘,多给点好处,他们连老娘都能拉街上叫卖。”姜培生说。 “可越是知道他们这样,我心里就越慌,”婉萍抱着姜培生的胳膊,侧身靠在他的肩头说:“他们都是些认钱不认人的,现在你一口气拿下了这么多股份,我只怕有人面上笑嘻嘻,心里要憋着劲儿要使坏。” “你以为我能这么顺利把公司办下去是只靠我自己吗?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两个月之内办完这么多的事情。”姜培生说着侧头看着婉萍:“我当然知道他们不老实,这些个地头蛇一下子损失这么多钱,绝对要寻机再抢回来。只是我也不怕他们闹,真要闹起来正好有个机会处理掉一些人,一次收拾老实后面倒省得浪费心思。” 姜培生不是个喜欢讲大话的人,他这样说肯定是有自己的原因,婉萍吃下一颗定心丸,想了一会儿,说:“我听说王司令去山东了。” “嗯,”姜培生点头:“他在山东是军政大权一把抓。” 陈家人在天津的日子可以说是从未有过的舒坦,屋子里烧得十分暖和,再不必担心冻手冻脚,吃食更是讲究,聘了两个厨子,一南一北各有专长。 唯一的小波折是副官刘章找来了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女佣,夏青见到那女孩相貌秀丽后脸色很是不好,人在屋里待了一天不到就被她打发走,自己出门另找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妈子回来。姜培生不在家的时候,夏青拿这事还专门说了婉萍,嫌弃她一点危机意识都没有,怎么能在家里留一个比自己还要年轻的姑娘呢? 婉萍对此倒是不在乎地说:“培生要是个跟刘司令一样的人,之前在外面那么多年早就找了,说不定现在都给我抱回来好几个孩子。再说他要是真想胡来,咱们谁也防不住,我就是一哭二闹三上吊也没用。” 第82章 夏青听了婉萍的话依旧是直摇头,说:“外面的防不住,家里的始终要防一手。” 婉萍摇摇头,把这话压根就没听到心里去。她只管享受着眼前的悠闲日子,白天要么看书逛街,要么和那些商人的妻子们一块去听听名角们的京戏。 一开始婉萍听不来京戏,但听了三五回后渐渐品出了其中乐趣,《贵妃醉酒》、《窦娥冤》、《铡美案》、《桃花扇》等等她都听过。 十二月一号 ,婉萍听说荀老板要来天津城里唱《西厢记》,她特意订票买了最早的一场,本来是拉着姜培生一块去的,但他临时有些事情去不了,婉萍便叫了平时与她家生意往来比较多的何老板的太太。 台上的崔莺莺唱着:“兰闺深寂寞,无计度芳春。料得高吟者,应怜长叹人。” 婉萍正专注地看着台上,没注意到后排发生一阵小骚乱,直到有人拉住她的胳膊,婉萍这才回过神,心中有些不悦地扭头,发现扰了她看戏的人居然是家里的老妈子黄婶。 “太太您快点回家吧!家里出事了!”黄婶是个身材略臃肿的乡下妇人,一张大圆脸盘子,脸蛋黑红、瞧着便是一身力气的健硕模样。她从前在不少人家做过事情,看着虽有些粗笨,但很有规矩,来家里一个月了,夏青对她非常满意。婉萍印象里黄婶也不是个容易慌神的人,她特意跑来说家里出事,让婉萍也不由十分紧张。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婉萍连声问。她说话声音引得旁边看戏的人侧头看过了,有人是烦躁,嫌她说话打扰了荀老板的戏,也有好奇的,对于别人家出了大事很是感兴趣。 “太太,咱们还是回去说吧,这里人太多了。”黄婶左右看了一眼,压低着声音说。 “是我姨母又犯头疼病?还是培生出事了?”婉萍顾不得别人眼光追着问。 黄婶抿抿嘴角,犹豫几秒,潦草地摇头说:“太太,你回去看看就知道了。” “姜太太,要是家里有事,您还是快点回去吧。”陪婉萍看戏的何太太说。 “嗯,我先走了。”婉萍说着话,随黄婶一起出了梨园。梨园外一辆黑色小汽车已经在等着,一见到婉萍和黄婶出来,司机立刻打开门让她们坐进去。回家的路上,婉萍又问起了黄婶:“到底出了什么事?” 黄婶满脸纠结,似乎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事,只能苦着脸说:“太太您回去就知道了。” 从梨园到多伦道 7 号开车走马路大约十来分钟的路程,车开进院子后婉萍快步走进屋里,她没有脱大衣,穿过前面的门廊,直奔客厅,一眼就瞧见靠窗的黑色皮沙发上坐着个女人。 她留着到耳根的短头发身上穿一件白底红梅的棉夹棉旗袍,细长的眼睛微微向上挑着,像画里的狐狸一般,鼻梁又高又直,嘴唇是肉嘟嘟的。 “请问你是哪位啊?来我们家里找谁?”婉萍极力克制着情绪,把包扔在沙发上,两臂抱在胸前,立在那女人一步远的地方低头问她。 “我叫朱穗,是芷江机场的护士,来这里找我孩子的父亲。”朱穗说话时特意将右手搭在了小腹上,随后挑起眼皮,嘴唇自然地勾起了笑:“培生没有跟你说起过我吗?” “我姨母呢?”婉萍未搭理朱穗的话,而是问向旁边一直陪她的黄婶。 “这女的把夫人气着了,这会儿夫人正在楼上躺着休息呢。”黄婶连忙说。 “你上去看看姨母,她要是实在不舒服就送去医院吧。”婉萍吩咐说。 “好的,太太。”黄婶应着话走到了楼梯边,到电话旁时立住脚问婉萍:“要不要给姜司令打个电话,跟他说一下家里的情况。” “不用,他快下班了,”婉萍指了下靠墙的立钟,说:“黄婶,你上去陪着我姨母吧,有什么事情我喊你。” 黄婶说:“太太,有什么事儿你一定记得叫我,千万别委屈了自己。” 婉萍点了下头,等着黄婶上到二楼后,她才又看向朱穗说:“你要不说话,我心里还有几分慌张,你一开口我就知道你根本不是护士。” “我怎么不是护士?你从哪里瞧得出来?”朱穗笑着晃晃手指,她习惯性地去撩头发,指尖搭到肩头摸了个空,又自己垂下来。 “你头发是刚剪的,指甲油都没有卸干净。”婉萍冷着脸问:“你是哪个歌舞厅的?你来我家到底什么目的?” “目的?我跟你讲了,我来找孩子的父亲,要不然还能有什么目的?”朱穗抱着胳膊,翘起了二郎腿,她歪靠在提着沙发上,一点也不害怕地直勾勾盯着陈婉萍笑:“干什么呀?姜太太。你和培生结婚这么多年都没孩子,现在姜家终于有后了,你作为大太太你不该高兴吗?绷着个脸吓唬我算什么?” “你是不是芷江机场的护士,是不是怀了我家培生的孩子,等培生回来自然就知道了,我没有要吓唬你的意思,我就陪你在这里等他。 ”婉萍冷着脸说完,随后坐到了距离朱穗最远的沙发边上。 说她是舞女的话是婉萍诈朱穗的,不过看样子她倒索性不继续装端庄了。婉萍看着朱穗拨弄着手指甲,越瞧得仔细便越觉得她身上风尘气重,更加确定闹上门的这位绝不是什么战地护士,可如果说朱穗就是个歌舞厅里的舞女,甚至于是妓女,那她真的怀孕了吗?如果怀孕了,肚子里的孩子可不可能是姜培生的?婉萍心里一时也没了准,纵然她是无比相信培生不会做对不起自己的事情,但又疑惑如果此事全是凭空捏造,谁给了朱穗这样大的胆子,让她敢讹人讹到警备副司令的头上来。 婉萍也不再说话,她与这个自称叫朱穗的女人僵持着。两人对坐了一个小时后,房门再次打开,皮鞋踩在木地板上,发出咚咚咚的声响,婉萍听着脚步,分辨出来是姜培生回来了。 姜培生走进客厅,看到皮沙发上的女人蹙起眉,伸手指向大门的方向说:“你自己走还是我请你走?” “培生,”朱穗轻弱地叫了一声姜培生,然后站起身,微低着头,右手护在小腹上,说:“我知道我不该来的。” “你是不该来!”姜培生沉着脸说。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愿意承认,可孩子是无辜的。”朱穗软着声音,说话一副可怜巴巴、任人欺负的样子。 “刘章!”姜培生不再跟朱穗说话,扭头叫声他的副官。 “有!”刘章立刻应声跑上前。 “两个事儿!”姜培生黑着脸,伸出两根手指在刘章面前晃了晃:“第一,把这女的哪儿来给我弄哪儿去;第二,跟门卫讲明白,这里是我家,不是公厕!不是什么苍蝇臭虫想进来就能进来!他们要是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就麻溜给老子滚去新港当苦力!这辈子都不用再回来了!” 第四十八章 姐妹 姜培生发了火,刘章的脸色瞬间煞白,他一招手带着两个士兵进来架起朱穗就往外走,她想要叫喊,可一个字儿都没出口,嘴巴就被刘章死死捂住,一两分钟的时间人就被从屋里拖了出去。屋子大门被关上后,姜培生的脸色缓和了些,他坐到婉萍旁边说:“你千万别听那女的瞎扯,她满嘴胡话,就只臭虫,但凡沾上半点就惹一身骚。”“你认识她?”婉萍听完姜培生说话心里一惊,接着想起来那个朱穗的确是湖南口音。姜培生点了下头,问:“她怎么跟你说的?” “她说她怀了你的孩子。”婉萍说话时,声音发虚。“呵……”姜培生冷笑:“要是动过她,我天打五雷轰。” 第83章 姜培生发了火,刘章的脸色瞬间煞白,他一招手带着两个士兵进来架起朱穗就往外走,她想要叫喊,可一个字儿都没出口,嘴巴就被刘章死死捂住,一两分钟的时间人就被从屋里拖了出去。 屋子大门被关上后,姜培生的脸色缓和了些,他坐到婉萍旁边说:“你千万别听那女的瞎扯,她满嘴胡话,就只臭虫,但凡沾上半点就惹一身骚。” “你认识她?”婉萍听完姜培生说话心里一惊,接着想起来那个朱穗的确是湖南口音。 姜培生点了下头,问:“她怎么跟你说的?” “她说她怀了你的孩子。”婉萍说话时,声音发虚。 “呵……”姜培生冷笑:“要是动过她,我天打五雷轰。” “别说这种咒自己的话。”婉萍拉住姜培生的胳膊:“我没信她,你放心吧。” “没干过就是没干过,诅咒发誓也不怕。”姜培生看着婉萍笑:“她还跟你说什么了?” 婉萍说:“朱穗说她是芷江机场的护士。” “护士?护士和她有什么关系?满嘴谎话。”姜培生一脸轻蔑地摇头说:“以前顶多就是闹闹冯明远,今儿居然闹到了我这里……想来这回应该是有人在背后撺掇,否则她哪儿来的胆子?” 听着姜培生说完,婉萍意识到朱穗不可怕,可怕的是后面推着她的手。看样子那人是冲着姜培生来的,婉萍忙问:“谁?会是谁?” “也不难猜,无非就是天津那几个地头蛇。他们的蛋糕让我切了一刀,这是打算给我个下马威。朱穗不会闹今天一次,明天说不定就闹到警备司令部去了。”姜培生说。 “是不是我们太露锋芒?毕竟是初来乍到,这些地头蛇怕是也难缠得很。”婉萍说。 “你别慌,”姜培生放松地靠在沙发上,搂着婉萍的腰:“我敢这么干,自然是我有底气。” 听到姜培生这样说,婉萍也稍稍心安,随后问起来:“朱穗以前也闹过冯明远?你们怎么招惹上她的?” “她有个姐姐,我记得叫做朱荞。上半年湖南那边战事紧张的时候,朱荞被拉去战地医院临时照顾过伤员。明远以为她是个护士,对人家有点意思,但没多长时间那女的被以前的客人认出来了。”姜培生说着撇了下嘴角:“朱荞那种身份,谁会娶她?具体的事情我不清楚,反正是朱荞离开医院没多久,朱穗就找上门撒泼打滚地闹过,说什么朱荞怀孕了,冯明远始乱终弃之类的,狠狠讹了一笔钱。但她说的那些话我是不信的,我的手下我很了解,明远为人踏实忠厚,不是吊儿郎当的货。” “从芷江离开的时候,我以为那些破事儿就结了。”姜培生啧啧嘴:“真是没想到啊,能在天津再见着这女的。我都不知道该说是她本事大,还是天津地头蛇的本事大。不过朱穗也是太小瞧那些人了,跟冯明远闹,大不了就是被拉出去赶走,但被他们捏在掌心里,只怕是活不久了。” 听到朱穗会死,婉萍摇了摇姜培生的胳膊,忙说:“为什么?” “只要朱穗一死,一盆屎扣在我身上,乱七八糟的事情就全做实,到时候屁股上抹黄泥不是屎也是屎。”姜培生神色轻松地说着这些话,却着实把婉萍吓得够呛,她刚刚放松的心又紧绷着,后背直挺,细眉拱成小山包,急声问:“这可怎么办?你有应对的法子了?” “婉萍,我同你老实说吧,我根本不怕这事儿!”姜培生轻笑着说:“他们往我身上泼的脏水,最后还得他们自己下场洗。” “为什么?”婉萍又问。 “给你举个例子,”姜培生说着从上衣兜里掏出来了两盒烟,一盒是他习惯抽的“三炮台”,另一盒是土耳其进口的细扁雪茄。他把“三炮台”的卷烟从盒子里抽出来,随手扔在了沙发前的矮桌上,然后打开雪茄的铁烟盒,从里面掏出了几只装进了“三炮台”的盒子里。姜培生拿着这盒烟对婉萍说:“你看现在的情况就是他们以为我是土鳖‘三炮台’,却不知道这盒子里装的是土耳其进口的高档雪茄。这帮人觉得自己很能耐,想跳起来拆盒子,可不知道这盒子一拆是要把里面的东西散一地。我现在不必搭理他们,等他们自个儿蹦哒着看见了盒里的东西就安分了。” 听姜培生这样解释了,婉萍还是担心,忍不住问:“可王司令在山东,他真能压得住天津吗?” “王司令?”姜培生摇头说:“盒子里是孔家店。” 说到孔家店,*蒋宋孔陈还有谁能不知道吗?婉萍不由地倒吸口气说:“你怎么攀上了那样大的人物。” (*蒋宋孔陈:民国四大家族,蒋控制政治,陈控制党,宋孔两家先后担任财政部长,长期把持国家的财政大权。) “孔宋正在筹划一家名为叫扬子建业的对外贸易公司,天津、上海、宁波、广州这些重要港口上都需要安插方便通行的人和代理公司。王司令在中间搭了线,我这不正好赶上吗?”姜培生得意地笑着说。 难怪姜培生会这般自信呢,婉萍心中也明了了。这些个地头蛇以为是初来乍到的警备副司令要抢生意,磨刀霍霍准备给他个下马威,却不知道真正来抢生意的人是孔宋这种庞然大物。 那些人都注定要撞个头破血流,更何况一个小卒子朱穗呢?婉萍想到姜培生说朱穗会死于非命,心中一下子难受起来,毕竟是好端端的一个活人啊,她便是不喜欢那女人也从未想过要她性命。眼睁睁看着一个大活人去死,婉萍越想越觉得不忍。 晚上睡觉时,婉萍做了噩梦,她又梦到了当年重庆花国小姐选举的下午,看见被虐打的女孩儿,她像一条在案板上挣扎的活鱼,面容狰狞扭曲。尖锐嘶喊和猫叫声刺穿婉萍的耳膜,她吓了一身冷汗,从床上坐起来,旁边姜培生正呼呼大睡着。 婉萍捂着脸缓了几分钟,躺下后想继续睡,却发现自己已经全无睡意,她脑子里不断去回想那个自己没有救下的小女孩,渐渐女孩的脸和朱穗的脸融在一起。婉萍辗转反侧,最终下了个决定。 第二天,等姜培生如常去上班后,婉萍叫了家里的司机老胡也开车去往警备司令部,只是她没有进去,而是将车停在了司令部的马路对面。上午十点四十分,婉萍看见了朱穗,果然就跟猜测的一样,她来到警备司令部门前就开始哭闹着要找姜培生,警卫稍一拦截便索性坐在了地上,俩腿伸直哭闹,又说起来昨日跟婉萍讲过的那些话。 婉萍让司机下去把朱穗拉到车上,可他刚下车,周围就忽然窜出来一群不知是真看热闹还是假看热闹的人,他们把司机挡着完全进不了身。婉萍看不到里面的情况,只听见朱穗哭闹的声音。婉萍一开始想的简单,只是把朱穗拦住,没料到会见识这样难堪的场景。她正犯愁接下来要怎么办,忽然听到旁边两个路过的男人谈笑:“这不是百乐门新来的那个香玉兰吗?怎么在这儿撒起泼了?”“说的是啊!” “百乐门”“香玉兰”婉萍心里一下子有了主意,她开门下车,拉住还在努力往人群里钻的司机说:“走我们去百乐门。” 歌舞厅都是下午才开张,婉萍他们中午过去时百乐门只有零散的几个人在。婉萍从钱包里拿了些钱塞给外面的门童,问:“知不知道香玉兰的住所?” 第84章 门童低头看了手里的钱,随后点点头,说:“百乐门的姑娘大部分都住在厚街,到那儿一问你们就知道了。” 门童所指的厚街距离百乐门只隔一条马路,但马路这端的百乐门灯红酒绿,另一边却是极狭窄脏乱的小巷子,一片东倒西歪的烂楼房互相依偎着,就像挤在这里抱团取暖的女人们。她们有的行色匆匆,有的醉酒睡在路边,有的衣着暴露挤着身上的脓疮,还有几个互相撕扯大声咒骂着对方。司机老胡跟着婉萍,寸步都不敢离开,生怕自己远了一步太太就要被这些女人们污染。 香玉兰似乎在这一片是有名气的人,婉萍只问了几个人就找到她居住的小阁楼。那里极其的阴暗老旧,狭窄的楼梯很陡,婉萍踩上去都有些害怕,可她又不敢去扶墙面或者旁边的楼梯扶手,因为实在是太脏了,黑腻腻的,感觉摸一把就会染上花柳病。 穿过楼梯后,正对着的是两间房子,婉萍正在犹豫香玉兰住的是哪间,就听其中一间大门“吱嘎”打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个年轻女人。 大冬天里,她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甘橘色香云纱裙子,露出半截白藕似的小臂,俩指间夹着香烟。打开大门露出来的光,完全扑在这女人的身上,她头发卷着没有梳理,慵散地堆在细长的脖颈间,薄薄的两片嘴上没点口红,整个人白得让婉萍觉得她像是能透过光。 女人似乎也没料到会在这里见到其他人,她眉头蹙起来,问:“你们找谁?” “香玉兰住在这里吗?”婉萍问。 “你找她做什么?”女人漫不经心地抽了口烟。 婉萍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女人,和朱穗的眼睛一样都是漂亮的狐狸眼,只是她的眼角多了一颗泪痣。婉萍猜着这人大概就是朱穗的姐姐——朱荞。 “里面方便吗?我想进去跟你说几句话。“陈婉萍平静地说。 对于这个要求,那女人似乎很惊讶,盯着婉萍顿了片刻,问:“你是谁?到底有什么事儿?” 婉萍未回答,而是反过来问她:“你叫朱荞,对的吧?” 女人熟稔地弹掉烟灰,说:“香栀子,你叫这个,我听着习惯点。” “我不是你的客人,”婉萍说:“我今天来找你是想跟你说朱穗的事情。” “她又怎么了?”女人紧抿嘴角靠在房门上问。 “朱荞小姐,你现在时间方便吗?”婉萍往前走了一步,向里面扫了眼,说:“有些话还是进去说方便些。” “太太!”婉萍身后的司机老胡疾呼,紧张得像朱荞手里拿了一把杀人凶器。 “怎么着?我还能吃了你家太太呀!“朱荞见老胡的样子轻佻地勾了下嘴角,抱着胳膊吹口香烟。等着婉萍走进屋里后,朱荞把门拉上,说:“太太,您有话就直说吧。” 在屋外时婉萍神态和顺,一进屋里她瞬间沉下脸,从随身小包里掏出来一张报纸:“你看下上面的新闻。” “太太,我不识字。”朱荞撩了下头发。 “不识字也不会看报纸上的照片吗?”婉萍说。 朱荞犹豫几秒接过去,摊开手里的报纸,正中央是一张朱穗的照片,她剪了头发,跪在一栋洋楼外面。像她们这种身份的,怎么可能会被登在报纸上?朱荞霎时间心底发毛,问:“太太,朱穗她干什么了?” “我丈夫是天津警备司令部副司令姜培生,朱穗谎称怀了他的孩子。昨天开始到处造谣,今天上了早报。现在人正在警备司令部门口闹,你要我带你去看看吗?”婉萍冷着脸说:“朱穗这样闹上门也不是头一回了,我听培生说,之前朱穗还去闹过他的参谋长冯明远。你认识冯明远的,对吧?” 听婉萍提到冯明远,朱荞手指一抖,烟头掉在脚背上,烫得她原地跳起来。慌乱地把烟头踩灭,朱荞抱着胳膊靠在破旧的木板门上,长长的指甲几乎嵌进肉里,垂头避开了婉萍的视线,说:“太太,朱穗什么时候闹过冯明远?” “你们在芷江的时候,”婉萍回答:“朱穗说冯明远对你始乱终弃,讨要了不少钱。” 朱荞皱起眉,愠怒地咬着下唇,好半天后,说:“朱穗胡说的!太太,你瞧见了,我就是个歌舞厅里做皮肉买卖的,怎么可能认识什么参谋长?” 第四十九章 在底层 婉萍沉着脸没有说话,朱荞深吸口气,抬头看向她:“我不知道朱穗为什么要去闹姜司令。她那么大一个人,又不是七岁八岁,心里面有自己的主意,歪道理一堆,又是个脑子简单的倔驴子!我就是想管也管不住,谁知道朱穗又是被谁耍了玩了,不要命地要闹腾,她以为谁都怕她那套,可……”朱荞一开始带着些怒气,但说着说着她意识到这次朱穗招惹可不是冯明远,那是姜培生,天津的警备副司令,绝不是她和朱穗这种人能惹得起。再多的愤怒此时也逐渐被恐惧压制,最后几个字都黏在嘴唇上吐不出来。她揉了把脸,手撑腮帮子,想了片刻,声音微微颤抖着问:“姜太太,朱穗脑子不好,容易被人哄骗……你……您能不能放她一马?”“不是我要她怎样,”婉萍终于开了口:“是朱穗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是她背后的人要她的命。”“啊!”朱荞短促地倒吸口气,只觉得自己脚下踩空掉进了冰窟窿,十二月的冷水一寸一寸的渗着皮肤往骨头缝里面钻扎。明明是恐惧里混杂着悲伤,但朱荞的嘴角却极不合时宜地慢慢弯起来,摆出一副平时在百乐门里的笑脸。“你在笑什么?”婉萍惊诧地问。 婉萍沉着脸没有说话,朱荞深吸口气,抬头看向她:“我不知道朱穗为什么要去闹姜司令。她那么大一个人,又不是七岁八岁,心里面有自己的主意,歪道理一堆,又是个脑子简单的倔驴子!我就是想管也管不住,谁知道朱穗又是被谁耍了玩了,不要命地要闹腾,她以为谁都怕她那套,可……” 朱荞一开始带着些怒气,但说着说着她意识到这次朱穗招惹可不是冯明远,那是姜培生,天津的警备副司令,绝不是她和朱穗这种人能惹得起。再多的愤怒此时也逐渐被恐惧压制,最后几个字都黏在嘴唇上吐不出来。她揉了把脸,手撑腮帮子,想了片刻,声音微微颤抖着问:“姜太太,朱穗脑子不好,容易被人哄骗……你……您能不能放她一马?” “不是我要她怎样,”婉萍终于开了口:“是朱穗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是她背后的人要她的命。” “啊!”朱荞短促地倒吸口气,只觉得自己脚下踩空掉进了冰窟窿,十二月的冷水一寸一寸的渗着皮肤往骨头缝里面钻扎。明明是恐惧里混杂着悲伤,但朱荞的嘴角却极不合时宜地慢慢弯起来,摆出一副平时在百乐门里的笑脸。 “你在笑什么?”婉萍惊诧地问。 “笑?”朱荞伸手摸摸嘴角,僵了片刻,语气平淡地说:“姜太太,我不想笑,但我没办法,这是小时候落下的毛病了。我和朱穗十一岁被卖给老鸨,在那个地方是不许哭的,哭了要挨打,心里再难受也得笑,日子久就成了这样。” 朱荞解释完接着又问:“既然朱穗活着回不来了,姜太太又何必来找我?” “你和朱穗要是愿意,我可以想办法把你们安全送出天津。”婉萍语气坚定地说。 第85章 “送我们安全出天津?”朱荞重复了一遍婉萍的话,脸上却未见过多喜色,微促起眉头,嘴角拉平盯着陈婉萍,看了半晌后,“呵呵”一声轻笑出来:“姜太太是有条件的吧,你想要我们咬出来谁?” “这不是一笔交易,”婉萍摇头说:“我只是想帮你。” “朱穗讹了您,您反过来可怜她想帮她?”朱荞笑着摇头:“姜太太,我这辈子没遇到这种好事儿。您跟我说说为什么吧,要不然我心慌不敢接受您的好意。” 朱荞的抗拒都在脸上,婉萍叹口气,说:“现在的小报纸写成这样,我们原谅朱穗送你们离开天津去上海,也是挽回些名声的做法。” “那离开天津后呢?太太还需要我们做什么?”朱荞问。 “不需要,”婉萍回答:“到了上海你找份正经的营生吧。” 正经营生?四个字一下子戳疼了朱荞,她何尝不想找个正经营生,她来天津不就是想换个地方穿好衣服活得端正些吗?她曾经还奢侈地想过,或许有一天能光明正大地站在冯明远面前,她不敢贪图太多,只想请他吃顿饭或者喝一杯酒,告诉他这钱是自己干干净净挣来的。但现实呢?她去过纺织厂,却被工头骚扰,去给人家里做佣人,被家里女主人嫌弃打骂。他们说她身上一股子渗进骨头缝里的风尘味儿。 但风尘味是什么味儿呢?朱荞闻不着,她不知道。朱穗也笑她,笑她比自己还傻还天真。莫说冯明远是个当官的,就是个大头兵都不一定要她们这样的女人。就算是穿上了衣服又怎么样?谁管你当初是不是自己个儿愿意的,卖过的就是卖过的,他们一辈子都打心底里介意这个。所以就不该去图个什么体面不体面,什么尊严不尊严,只管有钱拿,只管能要来钱。朱穗就是这么过的,朱荞瞧不起这么活着,可倒头她似乎又只能这么活着。 “姜太太说得轻巧,我和朱穗只会卖笑,到了上海也不过是换个地方重操旧业。我哪有本事找什么正经营生?”朱荞红着眼眶,撇了下嘴角。她瞧着这位养尊处优的姜太太,心里越发觉得对方是一副救苦救难的虚伪模样 ,瞬间燃起来一肚子火气,于是故意抬了下下巴,说:“姜太太要真有心帮忙,不如帮朱穗圆个梦吧。” 婉萍顺着朱荞指的方向转过头,眼前是一张布帘子,她伸手向下一拉,本来就是虚搭上去的帘子掉了下来。婉萍看到从报纸上剪下来的大大小小的明星头像贴满了整面墙,阮玲玉、李霞卿、夏梦、李香兰、王丹凤、白光、李丽华、周璇、胡蝶等等都在其中。 “这是?”婉萍一时发懵,不明白朱荞的意思。 “朱穗想当电影明星,想得发了疯。”朱荞挑起眉梢,斜眼看着:“姜太太 ,你不如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帮我们姐妹俩在上海的电影公司里找份营生?” 朱荞这样实在是有些得寸进尺,婉萍蹙了蹙眉头未做回答,只说:“我尽量保证她活着出警局,到时候你们要留天津还是去上海,自己拿主意吧。” 话说完,婉萍往门口走。 司机老胡看到门打开,连忙上前从头到脚尖仔细打量了两遍,确定姜太太头发丝都不少一根才松下口气。 “走吧,”婉萍说着正要下楼,忽然楼下出来一阵吵闹声,听着足有六七个男人的声音杂在一起。老胡紧张地上前把婉萍挡在身后,右手搭在裤腰上的勃朗宁手枪。 “香栀子,香栀子!爷来了,快点滚出来。”领头的男人大咧咧嚷着,咚咚咚的脚步把狭窄破旧的楼梯都恨不得踩出一个窟窿,他后面的小弟也随着声音在吆喝,那群人还没露脸先涌上来一股酒臭味。 “奶奶的,哪来的公狗?”上来的家伙满嘴污言秽语,朝着老胡叫:“不知道香栀子是老子的马子吗?” “豹哥。”朱荞靠在门边叫了一声。 “妈的,小蹄子一刻都离不开男人!看我一会儿怎么收拾死你。”薛豹上下扫了眼老胡,娴熟地抬手一巴掌抽在朱荞脸上,打得人一个踉跄,然后上手抓住她的头发,连拖带拽地便要往屋里去。 “松开她。”婉萍上前拉住薛豹的胳膊,冷着脸说。 “哟,刚才没注意!这还有一个呢?”薛豹嬉笑着,眼珠子在婉萍身上打了个转,说:“怎么着?你也想跟豹爷在床上过两招?” 薛豹的话说完,“啪”一个大耳光甩在右脸,他被打得整个人懵了几秒,接着松开抓朱荞的手,眼神凶狠地瞪向婉萍,只可惜多一个字都没来得及说出来,“啪”又一个耳光甩在了他的左脸上。 “他奶奶个熊!臭婊子想死是不是!”薛豹怒吼一声,抬脚刚要往前。司机老胡拔出枪怼住了薛豹的脑袋:“都他妈放老实!” 老胡曾经是姜培生的部下,抗日胜利后退伍,拖家带口的从湖南乡下跟着旧长官一起来了天津。姜培生曾跟婉萍说过,老胡以前是大刀队的,砍小鬼子跟切瓜一样,一身硬功夫。明面说的是司机,但其实更多时候在充当婉萍的保镖。 喝大酒的人脑子要说糊涂,那是真糊涂,可他要是想清明也是一秒钟就能回过神。老胡枪抵脑袋上的这一嗓子让薛豹和他手下的那伙混混一下子酒醒了八分。 “您……这位爷敢问您是哪一位呀?”薛豹手下的狗腿子小心翼翼地问。 “瞪大你们的狗眼瞧好了,这位是姜太太!”老胡黑着脸,大声说:“谁今天敢动姜太太一根手指,晚上就等着被姜司令装麻袋扔渤海里喂鱼!” 天津城里能有几位姜司令,老胡的话一说出口,薛豹立刻意识到眼前的人是谁。他脸僵硬几秒,随后立刻换上一副面孔,堆着笑说:“您瞧我这二两猫尿喝的呀!眼珠子都不顶事儿了。姜太太,我给您赔个不是,您要是还觉得不解气,就再多打我几巴掌。小的皮糙肉厚,您随便打,打解气了为止。” 瞧着薛豹这幅涎皮赖脸的样子,婉萍只觉得打他都脏了手,抿抿嘴角指向靠着墙瑟瑟发抖的朱荞,说:“你该给她赔不是。” “不用不用,”薛豹还没开口,朱荞先缩着肩膀摇晃起脑袋。 看得出来朱荞很怕薛豹,婉萍猜这人应该是百乐门雇的打手,专门来恐吓控制舞女的。婉萍蹙起了眉头说:“你以后不准来这里找麻烦。” “不敢不敢!您这么说我哪儿还敢呢?”薛豹陪着笑脸,说完了朝身后跟着自己的那些喽啰摆了下手说:“一群上不得台面的歪瓜裂枣,还不赶紧滚蛋!别在这里脏了人家姜太太的眼睛!” 薛豹说着话小心地往后退了一步躲开老胡的枪口,然后带着人麻溜从楼梯上跑下去。到咚咚咚的脚步声消失,朱荞扶着墙站起来,她像一只白耗子钻进了房子里,“哐啷”一声将大门关上。 朱荞背靠着门坐在地上,双臂环着膝盖,浑身打了两个哆嗦。听着姜太太的脚步声走远,脊梁骨垮下来,眼泪冲出眼眶,她仰着头大口的呼吸,干冷的空气呛入肺里。 “薛豹就是个畜生!”朱荞擦着眼泪,嘴角还是习惯地向上挑着,眼神漠然地看向空荡荡的床:“我看他连条狗都不如,活脱脱就是阴沟里的耗子,粪坑里的蛆!要是不来天津,我也不至于被他日日欺负!” 第86章 朱荞嘴里骂着,心里越发酸涩丧气,她擦着流不完的眼泪,絮叨:“朱穗,我这辈子都被你害死了!我被认出来后为什么要偷偷地离开机场医院,就是想给冯明远留下最后一点好印象!你去找他撒泼要钱,就是把我往泥巴里踩!我这辈子……这辈子就剩下那么点体面,你怎么就不能给我留下?我知道我是什么人,可不管什么人都总想给喜欢的人留下点好念想吧!你干什么要作贱我?……我说我不来天津,你非要来……来了又闹出这样的事情……朱穗,我上辈子欠了你什么债?你这辈子不肯放过我?你是个怨鬼吗?” “呸!”朱荞往地上啐了一口站起身,走到床边重现要把帘子挂起来,她两手打着哆嗦,看向墙上的剪报,抽了抽鼻子:“还相当电影明星呢?*事情想得蛮好的,脑子蛮下的。 嬲你妈妈别 !” (*后两句是湖南方言,下:烂,差劲的意思。 嬲你妈妈别 :方言版国骂。) 婉萍上了车后,老胡说:“那女的我见过。在芷江的时候,我受了点伤,她是临时医院里的一个看护。” 听老胡提到芷江的事情,婉萍好奇地问:“你觉得她怎么样?” “长得好看,话不多,干活利索,对伤兵也蛮有耐心,瞧不出来是做那个的。”老胡一边开车一边说:“我记得冯参谋长有阵子总过来找她,感觉是挺上心的。朱荞忽然离开医院的那天,冯参谋长还特着急地让大家在周围找过,但那时候乱得很,也不好找人。” 听着老胡这样说,婉萍问:“冯明远喜欢她?” “不好说,”老胡听后摇摇头:“就是喜欢,也肯定当她是护士才喜欢。要早知道她干那种事的,谁会喜欢?再说就算当时有喜欢,后来让她妹妹那么撕破脸地闹了一通,怎么也得是躲得远远的吧。” 婉萍听着轻叹了口气,没再说话,一路回到家里。 第五十章 孔府一品锅 婉萍做了这些,并没打算与姜培生说。晚上回来,姜培生也没提起白天朱穗去警备司令部闹他的事情,还是晚饭时夏青说起来街头巷尾的传闻。“妓女无赖串通闹事,芝麻大的事情都别往心里去。”姜培生吃着饭,脸色丝毫未变:“闹事的已经送到警察局,后面会有人负责跟进的。”“你说这件事情闹的吧,名声多不好,要叫人家戳脊梁骨的。”夏青苦着脸说完,见姜培生完全没兴致解释,又扭头看向婉萍,结果婉萍也不搭腔,似乎这事小得还不如桌上的凉拌豆腐是不是多放了醋来的重要?吃过晚饭后,姜培生照例去了书房处理他的事情,到十点多回到卧房。睡觉前姜培生看着婉萍从卫生间里洗漱出来了,靠在床头笑着对她说:“姜太太今天可威风了,我听说你动手打了领头的瘪三儿两耳光。” 婉萍做了这些,并没打算与姜培生说。晚上回来,姜培生也没提起白天朱穗去警备司令部闹他的事情,还是晚饭时夏青说起来街头巷尾的传闻。 “妓女无赖串通闹事,芝麻大的事情都别往心里去。”姜培生吃着饭,脸色丝毫未变:“闹事的已经送到警察局,后面会有人负责跟进的。” “你说这件事情闹的吧,名声多不好,要叫人家戳脊梁骨的。”夏青苦着脸说完,见姜培生完全没兴致解释,又扭头看向婉萍,结果婉萍也不搭腔,似乎这事小得还不如桌上的凉拌豆腐是不是多放了醋来的重要? 吃过晚饭后,姜培生照例去了书房处理他的事情,到十点多回到卧房。 睡觉前姜培生看着婉萍从卫生间里洗漱出来了,靠在床头笑着对她说:“姜太太今天可威风了,我听说你动手打了领头的瘪三儿两耳光。” “老胡同你讲的?”婉萍擦着头发,坐到床边,侧头看向姜培生问。 姜培生摇摇头:“这边人多口杂,屁大的事情用不了半天都能传到人尽皆知。” “我这么做让你为难了?”婉萍停下擦头发的手,一时感到了些许紧张,因为眼下天津的情况,婉萍并不十分清楚,她想去帮朱穗无非也是听姜培生说她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卒子,所以才直接去找了人。 “没事,你只管做你想做的就好了。”姜培生笑着摇头说:“我单就是稀奇,原来我家婉萍也会发这么大的脾气。” “事先没有同你说,我还以为狐假虎威给你惹出了麻烦呢!”婉萍松了口气。 姜培生往婉萍身边挪了挪,拿过她手里的毛巾,帮着擦头发,说:“那女的闹上门,我以为你会记恨她,没想到你倒同情起来人家了。” “一开始有点生气,但……”婉萍顿了下,说:“总归是条人命,眼看着白白死了,我心里难受。” “那两姐妹是死是活,其实对我来说都没什么意义,但如果你想帮,我肯定听你的。”姜培生轻声笑着说:“这样吧,明天我有个饭局带你一块儿去,到时候警察局长也在,你就跟他说,别让人稀里糊涂死在里面,过两天时间合适就把人放了。” “放了朱穗,那利用她的人会怎么处理?”婉萍问。 “那些人是地头蛇,强龙来了也不好收拾,实在没法跟他们直接扯破脸。现在这事儿就是大家都心知肚明,你要是不出来拦这一下子,到头就是各退一步,把朱穗推出来当倒霉蛋,定个讹诈的罪行蹲监狱,她估计在号子里也活不过几个月。不过你现在想保朱穗,当然也是可以的,等人从警局里出来,对外就说朱穗有疯病,我们原谅了她,让朱荞带人去其他城市看病,这事儿我们能捞个好名声。安慰安慰你姨母。”姜培生说这些话时,面上云淡风轻,一条人命在他口中寡淡得连半点波澜都没有。 “嗯,这是个好办法。“婉萍听后点点头,她压住姜培生的手,接过毛巾后扔在了椅子上,侧转过身抱住自己的丈夫。 隔天是周六,姜培生早上出门去警备司令部处理了些事情,吃过午饭后回家里,拉着婉萍陪他在书房里看了一下午《太平广记》。到五点俩人从家里离开,去往提前预定好的天一坊饭庄。 天一坊饭庄以擅烹天津特色的“四大扒”、“八大碗”出名,其中“四”“八”是个笼统的数量词,不是说饭庄只会做这四道或者八道菜。“四大扒”可以是扒整鸡、扒整鸭、扒肘子、扒方肉、扒海参、扒面筋、扒鱼等。“八大碗”按照作法又有粗细之分,所谓“细八大碗”指的是熘鱼片、烩虾仁、全家福、桂花鱼骨、烩滑鱼、独面筋、川肉丝、川大丸子、烧肉、松肉等。“粗八大碗”则是炒青虾仁、烩鸡丝、全炖、蛋羹蟹黄、海参丸子、元宝肉、清汤鸡、拆烩鸡、家常烧鲤鱼等。 车子停在饭店外,车门一开,两个穿白衣的服务员赶忙迎上来,带着姜培生和婉萍上到二楼的雅间里,刘章和两个卫兵守在了门外。 雅间里此时到了两个人,其中一位婉萍认识,是跟姜培生有生意往来的商会会长何老板,另一位瞧着有点面熟,但叫不出来名字,应该是在之前的某次酒会里有过匆匆一面。他约莫四十多岁,梳着油头,穿黑色的西装,方脸,留着两撇小胡子。婉萍猜测这人应该就是姜培生所说的警察局局长。 “何老板,汪局长,让两位久等了!真是不好意思啊,下午司令部里有些事情棘手得很,忙完了才过来,这不就有些晚了吗?”姜培生笑着,边说话,边拉着婉萍坐到桌前。 第87章 桌上已经摆了八个盘子,里面是生鱼片刺身和寿司。婉萍瞧着这菜觉得奇怪,天一坊明明是家天津本地的馆子,怎么上的却是日本菜呢? 婉萍意识到微妙的事情,对面两位自然也早就发觉了。想到这菜里面必然要有乾坤,因此何老板和汪局长都没动,警惕地看着姜培生要对这些菜怎么说。 “这是谁订的菜呀?真是没眼色,外面都变天了,怎么还能吃这些生冷的东西呢?都不害怕闹肚子的吗?”姜培生啧啧嘴,对着门外说:“在天津当然要吃天津菜,来两个人把菜换掉。” 姜培生话音刚落,门就被推开,两个服务员进来利索地把日本菜都撤下去,他们前脚出门,后脚又进来三个人,把托盘里的菜摆上桌。 新菜品上了桌,婉萍却觉得更加稀奇了,按理说“八大碗”常用的都是海碗给足了分量,可他们上桌的这“八大碗”却小得惊人,所谓碗也就比茶盅稍微大一点,但仔细看里面的菜色又和大份的相差无几,做得十分精致小巧,只是实在看起来不像给正常人吃的。 “哎哟,这分量怕是不够吃吧,顶多了就是给我太太当小食打个牙祭。”姜培生没动筷子,看着对面的何老板和汪局长笑着问:“要不你们说说看,这顿饭咱们怎么吃啊?” 汪局长脸色有些难看没有吭声,旁边何老板笑着接了话说:“今天姜司令坐庄,当然是您说怎么吃?咱们就怎么吃。” “两位都是吃过日本菜又吃当地饭的人,现在变天了,日本菜不合时宜,本地饭不够分量。我知道二位一贯胃口好,不如尝点新鲜东西?”姜培生笑着说完,又补了一句:“当然了,吃饭这种事不能勉强。二位要真的不想吃,那就算了,我想自然会有人愿意尝这个新鲜。” “不知道姜司令要请我们吃哪碗饭?”汪局长冷着脸问。 “我坐庄请客,那自然是要上好东西的,汪局长有兴趣那就不妨先尝尝。”姜培生话说完,雅间的门被推开,两个服务员合力端进来一口雕花精美的铜锅。 铜锅高约三十厘米,直径五十厘米。铜锅摆上桌,趁着之前那小巧的“八大碗”,衬得更加袖珍可笑。铜锅盖揭开腾腾的热气向外冒,锅里摆着鱼翅、鲍鱼、海参、猪肚和蹄筋。 “这菜是……”汪局长话未说完,被何老板抢了先,他脸上的笑瞬间更浓了:“孔府一品锅,姜司令好口味啊。” “不是我口味好,主要是这菜好。”姜培生笑着问:“二位可愿意尝尝这孔府一品锅?” “孔府一品锅是大补呀!”汪局长先前还有些端架子,现下已然是一张脸乐成了花,谁能拒绝孔家的饭呢?这可不是天津那些地头蛇能给的好处,真巴结上顶天的大人物,往后就是数不尽的好处。 汪局长说话时,何老板上手主动舀了一碗,喝下一大口说:“鲜美!有这口汤下肚,往后多冷的冬天都不必怕了。” 姜培生拿起汤勺给婉萍舀了半碗,随后指着汪局长说:“这位是天津市警察局局长,汪局长。婉萍,以后家里有什么事情,我不方便处理的,你都可以找汪局长帮帮忙,咱们是自己人嘛。” “是啊,姜太太有什么事只管来找我。”汪局长笑着答应。 “我还真巧有那么一件事情要拜托汪局长,”婉萍侧头看了一眼姜培生,然后扭头对汪局长说:“昨天听说警局那边抓了个去警备司令部闹事的,叫朱穗,汪局长,您有印象吗?” “噢,那女的呀,”汪局长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姜培生说:“姜太太放心,我一定把她给处理得干干净净,这辈子她都没机会再去碍太太的眼睛了。” “汪局长误解我的意思了,”婉萍摇摇头说:“据我所知,朱穗脑子有病,我们一家人不会和个疯子计较。您在局里也莫要为难她,差不多就把人放了吧。” 汪局长对于这要求显然是没品来婉萍到底几个意思,他看向姜培生。姜培生接过话说:“我太太心善,不忍跟个疯子计较,看在这是头一次就算了吧。不过汪局长,这种事我绝不希望再有第二次。所以还得请您好好帮我查一查,这个朱穗犯病是她自己犯疯病,还是有人利用她犯病。我在天津也不是待一天两天,总不能今儿是个朱穗,明儿来个牛穗、马穗、杨穗的,我这日子还过不过了?还有那些报纸,你们警察局是不是也得管一管,不能拿了钱想写什么就胡编乱造写什么吧?” 姜培生说着笑容收敛起来,脸色有些不悦:“我知道汪局长的路子宽、人脉广,这天津城里见得了光和见不得光的你都能说上话,往后我们的生意只会比现在多,不会比现在少。如果到时候再闹出今天这样摆明面上难看的事情,惹恼了上头,我们只怕都没好日子可以过了。” 这边对汪局长的话讲完,姜培生扭头看向何老板,说:“近来港口的生意变化有些大,我知道很多人都有情绪,但他们也不想想自己的屁股干净吗?真要是严办,只怕一个也跑不了。总不能是已经躲开了大棒,还嫌大枣不够甜吧?天底下没这个道理。商人爱钱天经地义,但有钱赚的前提是得有命花,这道理何老板可得给大家伙讲明了,万事千万不能太贪心,更别想着使些暗搓搓的手段。我姜培生不是只病猫子,能让他们拎在手里随便耍。谁要是再没事儿捅鼓我,就不要怪我翻旧账本了。吃下日本人多少饭,咱们刨开肚子慢慢算。” “是,这事我下来找他们说说。”何老板连连点点头。 该讲的话讲完,姜培生的脸色又重新缓和下来,给自己也舀了一碗汤水,说:“进门的时候我看见店家刚到一批出海的紫蟹,咱们要不多点几个菜?” 姜培生本人是想缓和气氛,但这话说出来后却容易让人生出歧义,桌上没人接话,好一会儿何老板才笑着说:“我这肚皮小,吃了孔府的一品锅可再不敢吃其他的了。” 汪局长听后也也连忙附和:“一品锅最好,其他都是不入流的,比不得,比不得。” “二位话一说,我这也是不敢吃了,”姜培生笑:“那咱们今天就吃这个,改天再吃其他的。” 孔府一品锅是老母鸡、老鸭和猪肚炖汤头,里面又下了鲍鱼,鱼翅、海参等等海鲜。这一锅虽然鲜,但喝多了也属实是有些腻,婉萍实在是不爱吃,她几乎没动筷子,看着那三个男人把这锅全分食,汤锅见底姜培生出去了一趟,几分钟后再回来,手里拎着两个礼盒。 礼盒是王司令新开的一家糖果厂出的,姜培生笑着把两个礼盒递给何老板和汪局长后说:“一点小礼物。拿回家给孩子们尝尝看。” 何汪两人赶忙伸手接过来,但何老板礼盒上的绳子断开了,“嘭”掉在地上,盖子被摔开,从里面滚出来一只金表。 何老板连忙捡起来,把金表放进了礼盒里,笑:“姜司令实在太客气了,请我们吃饭,又给孩子带礼物。” “唉,一点小意思,”姜培生笑着说:“要是孩子们喜欢,以后可得多支持王司令家的生意呀。” “巧了不是?我们在印尼那边的公司正好缺个糖果供应商,”何老板心领神会地笑着说:“姜司令有心了,改个时间,我请您和夫人吃饭。” 第88章 “啊对,还有汪局长。”话说完,何老板马上转身对汪局长笑着说:“咱们一道,下次我做庄。” “好啊,”姜培生和汪局长都笑着应和。 婉萍从前喜欢看电影,在天津后被那些太太们拉着又喜欢上了看戏,不过近来看得哪一场戏都不如今天下午这场来得精彩。回家的路上,婉萍忍不住对姜培生说:“你将来要是不做将军啊,改去做生意也能是个好手。” “那可不是吗?要不然他们也不会把我安在这地方。”姜培生不无得意地说。 第五十一章 记挂 婉萍周六晚上跟汪局长、何老板吃了饭,刚回到家里家里,客厅的电话铃响了。婉萍接起,是冯明远打来的,说明天下午想请姜太太喝杯咖啡。姜培生站在电话边上,听到里面的话向婉萍点点头。婉萍同意邀请,挂了电话,夫妻上楼的时候,姜培生说:“明远八成是要跟你讲朱荞的事情。”“我猜着也是。”婉萍想着之前听来的种种,不禁摇头:“想来也是挺可惜的。”冯明远约的咖啡厅就在多伦道,婉萍步行过去只有七八分钟。她推开咖啡厅进去就看见冯明远已经到了,他穿着藏青色暗条纹的西装,带着一副厚重的黑框眼睛,见到人立刻起身拉开了对面的椅子。“姜太太喝点什么?”冯明远问。婉萍坐下来,说:“跟你的一样就行。”立在一边的服务员离开,冯明远犹豫了片刻,说:“听说姜太太去找过朱荞了?” 婉萍周六晚上跟汪局长、何老板吃了饭,刚回到家里家里,客厅的电话铃响了。婉萍接起,是冯明远打来的,说明天下午想请姜太太喝杯咖啡。姜培生站在电话边上,听到里面的话向婉萍点点头。婉萍同意邀请,挂了电话,夫妻上楼的时候,姜培生说:“明远八成是要跟你讲朱荞的事情。” “我猜着也是。”婉萍想着之前听来的种种,不禁摇头:“想来也是挺可惜的。” 冯明远约的咖啡厅就在多伦道,婉萍步行过去只有七八分钟。她推开咖啡厅进去就看见冯明远已经到了,他穿着藏青色暗条纹的西装,带着一副厚重的黑框眼睛,见到人立刻起身拉开了对面的椅子。 “姜太太喝点什么?”冯明远问。 婉萍坐下来,说:“跟你的一样就行。” 立在一边的服务员离开,冯明远犹豫了片刻,说:“听说姜太太去找过朱荞了?” “嗯,”婉萍点点头:“昨天我跟警察局汪局长说了,朱穗应该很快就会被放出来。之后我可以送姐妹俩离开天津去上海,但愿不愿意还是要看她们自己。” “谢谢,”冯明远说着从衣兜里拿出来一只牛皮纸信封,推到了婉萍手边:“姜太太,这里是我的一点积蓄,请你带给朱荞吧。不算很多,但至少能让她俩好好在上海生活一段日子。还有……请你帮我劝劝她,以后别再做那种皮肉生意,不好……容易染病。” “朱荞就住在百乐门旁边的厚街。”婉萍没有接过信封,把它又推回给冯明远:“你有这份心思,为什么不当面把钱给她,把这些话跟她说。你讲出来,比我们谁都管用。” “我找过她好几次,她不肯见我。”冯明远低头看着信封,说:“有时候,我觉得她比我更介意自己的身份,但就这么介意嫌弃了,她还是干着一样的事情,从湖南到天津就没变过。姜太太,你不知道当我去百乐门找人,无意中撞见她时的心情。” 冯明远说着长叹口气,摇摇头:“当时朱荞一声不吭地离开医院,我一直想找到她,但怎么也没想过会再见面是那种地方。” 悄悄离开也好,否认认识冯明远也好,不肯见他也好。婉萍能够理解朱荞,她大概是想给喜欢的人留下些好回忆,没染上污垢的,没那么不堪的。 “朱荞照顾伤兵细心,能吃苦,很少抱怨。”冯明远说:“我不知道她到底经历过什么,只是我心里总觉得她是个挺好的姑娘,和她妹妹不一样。” 冯明远说着双手拿着信封递到了婉萍面前,他言辞恳切认真:“她不愿意见我,但我不忍心她就这么活下去。我总想着也许朱荞就是缺少个能拉她一把的人,姜太太,请你帮帮忙吧。” 面对着冯明远,婉萍对朱荞生出更强烈的同情,记起来她说朱穗想当电影明星,心中一动想或许那也是一种可能,一种让朱荞重新找回来自己,不必继续深陷泥潭的机会。 “好,”婉萍接过了信封,摸着里面是有一条“*小黄鱼”。 (*小黄鱼:三两黄金) 从咖啡馆离开后,婉萍没有回家,而是去找了趟何太太,请她跟上海联华影业公司的史导演打了个电话,帮帮忙给自己介绍的两个人安排个小角色。婉萍自然是没明说朱荞和朱穗的身份,只讲了是自己从前同学的亲戚,求到她这里总不好拒绝。 史导演是个人精,不该多问的一概不好奇,满口答应后给了婉萍一个地址,让两位小姐到了上海可以直接找他。 这边处理好了朱荞她们的事情,周一大早上起来,报纸的方向也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前两天还在揭露姜培生始乱终弃的小报,笔锋一转就是郑重道歉,随后爆料真相——百乐门的打手薛豹威胁恐吓舞女香玉兰讹诈警备副司令,副司令及太太在了解情况后,大人大量决定不追究香玉兰的责任,涉嫌殴打恐吓舞女的薛豹已经被关押。 朱穗将于周二中午十二点从警察局放出来,当天早上婉萍让老胡开车带她再次去了厚街,两人穿过狭窄肮脏的巷子走到楼下看到几个男人搬着些破旧家具从里面出来。婉萍和胡老胡走上了楼,门前看见了朱荞。她头发蓬,旗袍上被扯掉了三个扣子,衣襟敞开露出了里面大片的白花花皮肉,手里拿着半盒烟,正试图从里面抽出来一根。 “你怎么了?”婉萍问。 “姜太太?”朱荞听到声音抬起头,似乎很诧异婉萍会再次出现。她理了理头发,左手压住敞开的衣襟:“你怎么过来了?” “朱穗今天从警察局放出来,我送你们姐妹去上海。你们有什么东西要收拾一下吗?”婉萍说着走进了房间里。 婉萍之前来过两姐妹的房间,虽说那时也十分简陋,但好歹看得出来是住人的地方。但眼前着实让她大吃一惊,屋里完全被搬空了,除开墙上的明星剪报,连一床破棉絮都没有留下。婉萍想到刚刚从楼上搬家具的人,扭过身气愤地问:“那些人凭什么拿走你们的东西?” 朱荞搓着被冻得清白的半截胳膊,说:“百乐门的经理说我们不再是他那边的姑娘,之前给的东西就要全拿走。要不是跟他们闹了通,连身上这件衣裳都留不住。” “你们的钱呢?”婉萍微微蹙起眉问:“你们在百乐门做事情,怎么会连一点自己的东西都没有呢?” 被问到这里,朱荞咬住嘴唇,深吸两口气,稳了稳声音说:“百乐门抽成多,我们赚二十块,才能分到一块钱。就这薛豹还会把我们攒下来的钱再拿走,不给他就挨打。” 婉萍看着朱荞红了眼睛,从包里掏出手绢递过去。朱荞没有接,她垂下头从烟盒里抽出一根香烟来叼在嘴里,嘴里嘟哝:“火柴……火柴呢?” 第89章 婉萍走出门,对司机老胡说:“带火柴了吗?” “嗯,”老胡答应着,从裤子兜里摸出来一盒给了婉萍。 进到屋子里,婉萍又把火柴给了朱荞,可她俩手抖得厉害,连续划两根,把火柴梗折断了也没点着。 她越划不着,手就抖得越发厉害,到最后居然连火柴盒都拿不稳掉在了地上。朱荞不动也不说话,她木然地盯着火柴盒,一颗眼泪顺着眼角滴了下来。 婉萍上前捡起掉在地上的火柴盒,她抽出一根“刺啦”把火柴点燃了,然后凑上前帮着朱荞点燃了她叼在嘴里的香烟。 朱荞眨巴着湿润的眼睛,婉萍从包里拿出来一只黑色皮夹塞到了她的手里,说:“打开看看。” “这是什么?”朱荞轻声问。 婉萍看向贴满了电影明星简报的墙面,说:“你上次不是说,你们到了上海想去电影公司吗?” 朱荞打开皮夹,里面是一根*黄鱼和一张硬纸片。在百乐门,她见过不少一掷千金的男人,但从未想过有一天黄金会到自己手里,朱荞只是拿着皮夹子就觉得万分紧张,手心里冒了汗。 (*黄鱼:三两黄金) “纸上是上海联华影业公司史导演的私人住址,到了上海你就直接过去找他。”婉萍说。 “为什么?”朱荞再次问起来婉萍这个问题,她真的想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姜太太要来帮她们。这世道可怜人多了,饿死的,冻死的,数都数不过来?怎么就能轮到她们走了这样好的运气,朱荞抓破脑袋也想不出来。 “冯明远信你是迫不得已,他请我帮你,金条也是他给你的。”陈婉萍说:“朱荞,到了上海好好生活,别让那些在乎你的人失望了。” “哦,”朱荞平淡地应了一声,把纸片从皮夹里取出来,她不识得字,手指在文字上反复摸索着。她眼眶通红,一眨眼睛,泪水滴了下来, “谢谢,”朱荞声音在发抖,她小心翼翼地把纸片装进了黑皮夹子,弯腰从两块木板下摸出来一只装饼干的铁盒子,对婉萍说:“姜太太,你等我几分钟。” 饼干盒子打开是空的,朱荞拿着空盒子走到墙前,长长的指甲小心翼翼地抠着墙上的电影明星简报。 “这些是朱穗的宝贝,姜太太,让我把它们带走吧。”朱荞背对着婉萍说:“我很多时候特别嫌弃朱穗,但我又没法真的不管她,不要她。她是我亲妹妹,她要是死了,这世上就只有我孤零零的一个人,再没人记得我了。” “冯明远也记挂着你。”婉萍说。 朱荞摇摇头,哽咽地低声说:“冯明远很好,他是我这辈子遇到过的最好的男人,但太太,我这样子哪可能跟他有什么以后呢?我又不是十五六岁,什么都敢想。我不行的,会耽误人家的。那些事情我心里明白,哪还舍得让他被人戳脊梁骨?我就希望着冯明远将来娶个好姑娘,儿孙满堂才最好不过。” 贴在墙上的报纸很脆弱,稍微用力便会抠坏,婉萍看着朱荞撕得费劲,便主动上前帮起忙。 “朱穗最喜欢阮玲玉了,就是可惜她死得太早。”朱荞擦了眼泪,低声对婉萍说:“姜太太,看过《神女》吗?” “嗯,”婉萍点点头:“阮玲玉演的嘛。” “朱穗头一次被客人带出去看电影,就是看的《神女》,她从此着了魔。”朱荞说着,手上的动作停下来,长叹口气。 二十来分钟后能被完整撕下来的剪报都装进了盒子里。朱荞对婉萍说:“我没什么行李包裹,把这盒子带上就够了。太太,我们走吧。” “你冷吗?”婉萍看着朱荞问。 “不冷,这么多年我习惯了。”朱荞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实在是衣冠不整,只能用铁盒子压在胸口前说:“到了船上,我去补两颗扣子。” “船上风大,你穿这么少会冻病的,”婉萍看着朱荞敞开的胸口的衣裳,说:“我家里有几件旧衣服,你和朱穗拿去穿吧。” 婉萍带着朱荞从屋里出来,按照计划是直接去警察局,但她让老胡开车先回了一趟多伦道 7 号,朱荞识趣地没有下车。婉萍上了楼,本来是要拿几件旧衣服给这两姐妹,可打开衣柜看见那件灰色的旧羊毛呢大衣时,又觉得万分舍不得,这件衣服跟了她有七八年,只是看着衣服就能够想起过去的一些人。婉萍的手指在旧羊毛大衣上停顿几秒后,果断拿了旁边只穿过两三次的新大衣,一件黑色,一件米黄色。 朱荞把黑色大衣穿在身上,怀里抱着那件米黄色的等在警察局门口。周围一圈全是端着照相机的记者,婉萍坐在副驾驶瞧着他们,发现其中的绝大部分就是朱穗大闹警备司令部那天围上去拍照的。 黑的白的全由着他们随便说,使劲儿写,婉萍看这些人心里一阵儿的厌恶。 十二点整,警察局的大门打开,朱穗从里面走出来,穿的还是闹事时的那一身白底红梅的棉衣裳,头发蓬乱,眼神有些呆滞,但是当第一个闪光灯亮起时,她瞬间昂起了头,面带笑容地用手指理了理头发,对着镜头摆手,甚至插着腰摆起了造型。 朱荞见状快步上前,将米黄色大衣搭在了朱穗肩膀上,然后扯着她的胳膊,把人塞进了车里。 “呀!快看是姜太太亲自来接人的。”小报记者中有人喊了一句,接着他们乌泱泱地朝着车扑过来,活像蝗虫过境一样,吓得婉萍立刻扭头对司机老胡说:“快走快走!” 记者的车追在屁股后面,这惹得朱穗很是兴奋。她回过头趴在窗户上,不断向后面招手,还试图打开车门,但被朱荞狠狠压住了胳膊。 第五十二章 送别 “给人家姜太太赔礼道歉,”朱荞说:“你这次惹了大麻烦知道吗?要不是姜司令和姜太太大人大量不跟你计较,你十条命都不够去死的,所以还不赶紧给人家道歉。”“姜太太我错了,”朱穗里说着道歉的话,但嬉皮笑脸的一点也瞧不出后悔,她歪着脑袋看着前排的婉萍说:“姜太太,真是不好意思。我也是被人骗的,谁让他们答应可以带我去拍电影……”朱穗的话说了一半被朱荞拉住衣服,低声呵斥一句“别说话了”。 “给人家姜太太赔礼道歉,”朱荞说:“你这次惹了大麻烦知道吗?要不是姜司令和姜太太大人大量不跟你计较,你十条命都不够去死的,所以还不赶紧给人家道歉。” “姜太太我错了,”朱穗里说着道歉的话,但嬉皮笑脸的一点也瞧不出后悔,她歪着脑袋看着前排的婉萍说:“姜太太,真是不好意思。我也是被人骗的,谁让他们答应可以带我去拍电影……” 朱穗的话说了一半被朱荞拉住衣服,低声呵斥一句“别说话了”。 “你管得着我吗?”朱穗扭头看向朱荞笑:“你就是嫉妒我,嫉妒他们都更喜欢我。香栀子哪里有香玉兰红啊!” “对,谁都嫉妒你,你是大明星。”朱荞拍拍朱穗的手背,脸上有些烦躁地把装满了明星剪报的铁皮盒子塞给朱穗:“拿着你的东西,我们去上海。” “哎呀!去上海好啊!”朱穗欣喜地发出一声感叹,打开盒子,手指尖翻动着一张张剪报,对朱荞说:“上海好多电影公司的……我要去试一试……阮玲玉的《神女》后来找了胡蝶重拍,胡蝶演的不好!要是我,我肯定比她演得好。” 第90章 朱穗始终没诚心实意地对婉萍说一句道歉的话,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意识里,一会儿说东一会儿说西,时不时还要回头去跟追车的小报记者打招呼。多亏了旁边的朱荞紧紧拉住人,才没在路上闹出些其他事情。 很快他们的车开进了码头,婉萍没有下车,看着朱荞与朱穗登上了去往上海的轮渡。她让老胡开车离开时,余光扫了一个人影,他高高的,戴黑框眼镜,穿着一身藏青色暗条纹西装站在人群中。 冯明远来送朱荞离开了,只是不知道朱荞会不会看到。婉萍想,有一天朱荞能体面地站直,等她能接受自己的时候或许会回天津来,毕竟这里有个不在意她的过去,愿意始终信任她的人。 日子又恢复到了从前的样子,周五婉萍陪着姜培生吃早饭时,她习惯性拿过清晨送来的报纸看起来。头版头条是关于 12 月 1 日云南当局镇压西南联大反内战学生运动的后续报道,六十多名被拘捕的学生和教师从监狱里放出来了一部分,这些人出狱的照片被登在报纸的最中央。 婉萍在照片中间发现了张熟悉的面孔,她连忙把报纸递给姜培生说:“你看这个人,他是周学长吧?” “周学长?哪个周学长?”姜培生没看报纸,他正拿着勺子在切片面包上抹巧克力酱。 “当然是周子寅了!”婉萍把报纸伸到姜培生的面前,指着照片中间的人说:“你看一眼嘛,是不是呀?我看着像,应该就是他吧。” 姜培生扫了一眼,点头说:“他干这事,我真的一点都不稀奇。” “这样讲的话,表姐应该也在云南,在西南联大。”婉萍放下报纸,想了片刻说:“算起来我与表姐整整九年未见了,之前不知道她在哪里,现在终于有了个方向,我可以给西南联大那边写封信,说不定就能找到我表姐了。” “别写了,”姜培生摇头说:“眼下这种敏感的时候,咱们就不要瞎凑热闹,到时候惹来一堆麻烦事。” “不是都已经签了和平共处吗?还能有什么麻烦事?”婉萍嘟囔了一句。 姜培生欲言又止地看着婉萍,片刻后摇了摇头,说:“时局复杂得很,内部的事情我也不好跟你明说。总之,赤色的人你都少去掺和。” “行吧,”婉萍不情不愿地点了下头,将报纸翻到了第二页。这是婉萍最喜欢的板块,各种案件和稀奇传闻铺满整个报纸,密密麻麻的字里配着三五张模糊的图片,常看得人眼睛疼却又挪不开视线。 “上海姐妹花身中七刀毙命,是情杀还是劫财?”婉萍看到这样一则新闻,她猛然心里一凉,强烈的不好的预感涌上来。 “据传,姐妹花曾是天津某高官的情妇,被高官妻子以重金送往上海,结果姐妹花刚至上海第二天便香香消玉殒,两人各身中七刀,随身财产被劫掠一空。目前警方已介入调查,是情杀还是劫财,亦或者有其他重大隐情,本报记者将持续关注。”简短的几行字下是一张照片,图片里是一只敞开的饼干铁盒,明星剪报泡在血水里。 屋子里非常暖和,落地窗透进来了清晨的白光。但婉萍却觉得自己掉进了冰窟窿,手脚一瞬间失去了温度。 “朱荞朱穗在上海被杀了。”婉萍拿着报纸的手微微颤抖,对姜培生说。 “啊!”姜培生两口吃掉涂满了巧克力酱的面包片,惊讶地拿过报纸。他扫了一遍上面的内容,沉下脸说:“这些人下手太黑了!” “怎么会这样?”婉萍抽抽鼻子声音哽咽:“我原以为是帮她们,到头却是害了她们。” 姜培生看向婉萍,见她脸上挂着泪珠后,连忙从兜里掏出手绢帮忙擦眼泪,温声说:“这件事情你和我也都只能做到这里,人出了天津我们管不着。话说回来,就算你让那姐妹俩留在天津,其实也一个样,那些地头蛇要报复泄愤,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随时随地都可能提着刀子冲上去,这让人怎么防呀?防也防不住的。所以之前我才会请警察局的汪局长吃饭,那些地头蛇就是泥地里的暗沟,你可以瞧不起,但是你不能不防他们,不能不给他们些面子,否则说不定哪天就会在阴沟里崴脚。婉萍,世道就是这个样子,上面大人物照样都拿黑帮地痞没办法,你何必难为你自己?再说朱穗死了,日后也是少了个麻烦。只是可惜,她那个姐姐受了连累。” 姜培生说话时的态度是温情的,但话里的每个字却透出来冷漠,人命在他那里似乎没那么值钱。婉萍想到了朱荞清白的脸,想到她说起冯明远时的慌乱,面对朱穗时的复杂,还有提及去上海的期许,婉萍越是细想,身子就越发冰冷。 婉萍看着姜培生感到了害怕,此刻她才猛然意识到她所熟悉的姜培生并不是他真实的完整的样子。他有很多面,展露在家里的,那个好说话的、温和的人,只是他在自己面前时候愿意表现的样子。他出去后是怎样的婉萍从未见过,八年抗战毫无疑问的姜培生杀过许多人,他见过的死人或许比婉萍见过的活人还要多,人命在他那里就是这样轻飘飘的。 这么多年了婉萍又一次想起自己对于姜培生初见时的印象——“鹰犬”。这个人是有两面性的,当他乐于哄人开心的时候便是最可爱的人,可他要是翻了脸便也是凶狠的冷漠的。 “真是的,怎么会这样呢?”婉萍的眼泪不住地往下滴,她心里难受极了,恼怒地跺着脚,问:“从前世道坏,总说是因为日本人。现在日本人被赶跑了,世道怎么还是这样坏呢?” “这我怎么知道?我是个军人只负责听命令打仗。怎么治理国家,那该是行政系统考虑的事情,反正和我没关系。”姜培生站起身搂住婉萍的肩膀,只能轻拍樱花落海洋了拍她的后背。 “可你是党国的将军呀,你是警卫司令部的副司令,怎么能说出这种话呢?死掉的那些人怎么会跟你完全没关系。”婉萍终于忍不住,指责埋怨丈夫的话还是说出了口。 “哎……”姜培生长叹口气坐回到椅子上,拉着婉萍的手说:“死的人多了,你还能个个同情可怜得过来?上面老头子都不管,你要我管,我能怎么管?你当我不知道党国内部烂,我自然知道呀!可知道了能怎么办呢?整个氛围就都是这样。我就是骂他们都是粪坑,可是粪坑又能怎么样?跳下去只臭,不跳下去就是死,孰轻孰重我还是能分得清。婉萍,世道就是这个世道,你就当他们命不好,我们只管过我们自家的日子,甭操那么多闲心了。” 从前在重庆市,婉萍就见识过上层和下层的差距有多大,知道党国烂,但没想过会这样烂!她曾天真的以为一切只是因为日本人,等日本人被赶走,国家统一了,不管多烂的局面,都能慢慢扭转过来。 可如今姜培生这番话却如一盆冷水泼到婉萍身上,她错愕地愣了好半天,意识到党国或许根本就没打算做出任何改变。婉萍再次想起了马太太,当时抗日胜利,她去马太太的墓前说起这个国家还是有希望的,黑暗中的那点灯火始终会亮起来,可如今她却觉得那点亮光不过是自己出了幻觉。 日本人被赶走了,可这个国家还是以前的样子,丝毫没变! 第91章 屋子很明亮,暖气很足,桌上是松软的面包和甜蜜的巧克力酱,对面是曾经日思夜盼的丈夫,可婉萍却觉得生出了丝丝恐惧,她觉得这样美好的地方是建在烂泥地里,有一天或许就要沉下去。 第五十三章 姜家人 姜培生之前就跟婉萍说过,等一切安顿下来,他会把老娘从陕西接过来同住,大哥一家人也会过来住一阵子。民国三十五年元月五日,姜培生的老娘、大哥、大嫂和两个侄子从陕西老家到了天津。火车预计是上午十一点到站,八点多钟婉萍就起来洗漱化妆,头一次见姜家人,她换上了一身喜庆的红格子羊毛尼旗袍,配上两串珍珠项链,手腕上是新买的翡翠镯子。火车晚了点,接到人的时候已经是十二点多,婉萍在车站等了近一个小时,冻得手脚都麻了。姜培生看到一家人从火车上下来,连忙拉着婉萍上前:“娘,这是婉萍。”姜培生的老娘姜李氏珍绣是个小脚老太太,身材矮小,略有些臃肿,脸很圆润,把皱纹撑起来了,倒是显得人不太老,塌鼻子小嘴巴,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灰白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了一个小疙瘩。“婆婆, ”婉萍笑着挽住了江姜李氏珍绣的胳膊,顺势抱过来她怀里一个四五岁大的小孩。“哎呦!哎呦!大满的媳妇比照片上还俊俏啊!”姜李氏珍绣上下打量着婉萍,笑:“你看看,到底是城里人,打扮得跟报纸上的大明星一样。这才配得上我家大满,带着出去,多给人长精神。” 姜培生之前就跟婉萍说过,等一切安顿下来,他会把老娘从陕西接过来同住,大哥一家人也会过来住一阵子。民国三十五年元月五日,姜培生的老娘、大哥、大嫂和两个侄子从陕西老家到了天津。火车预计是上午十一点到站,八点多钟婉萍就起来洗漱化妆,头一次见姜家人,她换上了一身喜庆的红格子羊毛尼旗袍,配上两串珍珠项链,手腕上是新买的翡翠镯子。 火车晚了点,接到人的时候已经是十二点多,婉萍在车站等了近一个小时,冻得手脚都麻了。姜培生看到一家人从火车上下来,连忙拉着婉萍上前:“娘,这是婉萍。” 姜培生的老娘姜李氏珍绣是个小脚老太太,身材矮小,略有些臃肿,脸很圆润,把皱纹撑起来了,倒是显得人不太老,塌鼻子小嘴巴,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灰白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了一个小疙瘩。 “婆婆, ”婉萍笑着挽住了江姜李氏珍绣的胳膊,顺势抱过来她怀里一个四五岁大的小孩。 “哎呦!哎呦!大满的媳妇比照片上还俊俏啊!”姜李氏珍绣上下打量着婉萍,笑:“你看看,到底是城里人,打扮得跟报纸上的大明星一样。这才配得上我家大满,带着出去,多给人长精神。” 虽说是夸人的话,但听起来总觉得怪怪的。头一次见到婆婆婉萍也不好多说,只能抱着小孩子陪笑,但可偏那小崽子还不乐意,拧巴身子动来动去地哼唧。 “小友叫小婶。”珍绣拍了一巴掌小孩的屁股,小孩脏兮兮的手抓着婉萍的大衣,吸溜了快淌到嘴唇的鼻涕,脑袋拧向另一边,死活不肯吭声。 “真是狗肉上不了桌,”珍绣笑着骂了一句,扭头对婉萍说:“这是大满叔家的娃娃,叫姜小友,带来这边陪俺的。” 姜小友戴着个虎皮帽子,头顶被剃光了,后脑勺上留着一根细细的小辫子,皮肤黑粗,尤其是脸蛋红红的两团,嘴唇微厚,眼睛不大,只有小鼻子比较挺。他不断吸溜着鼻涕,黑溜溜的眼睛看婉萍时充满警惕。 婉萍并不是不喜欢小孩子,从前马太太家的一双龙凤胎她就喜欢得不得了,但这个孩子婉萍有点喜欢不起来,一面是他长得不算可爱讨喜,另一面是因为他抵触的眼神,总让婉萍心里犯别扭。 “这是我大哥武安,大嫂蕙兰和大哥的长子树成。”见过了母亲,姜培生又指着同来的大哥一家子跟婉萍一一介绍。 姜武安带了顶貂皮帽子,外面的长棉衣是骆子毛的大翻领,单眼皮,扁长眼,但脸型、鼻子、嘴与姜培生一瞧就知道是一家人,只是身高矮了些。大嫂慧兰是一张丰满的圆盘子脸,小鼻子、小眼、小嘴巴,微低着头,瞧着不甚大方。她和姜李氏珍绣一样也是双小脚,上身穿着棕褐色短褂,下身是青灰色的裙子。 姜武安的儿子姜树成这年十八,比如怀小了四岁。还在念书的如怀一身学生气,但姜树成却显得十分流气老城,一副社会上摸爬滚打了好些年的样子。他穿着身扎眼的白色西装,鼻梁上架一副棕色镜片的蛤蟆镜,头发梳得流光水滑,外面披着件皮草大衣。刚从车里下来时,俩指头中间夹着根香烟,被父亲姜武安打了一巴掌,才把烟丢在地上捻灭。 “小叔,你现在混得真威风,”姜树成伸手拍了下姜培生的肩膀,好似他跟姜培生才是兄弟俩。 姜培生撇了一眼姜树成,对姜武安说:“走吧,大哥。家里准备好了吃的,回去就可以直接吃午饭。” “大满,我们到你那边怎么住?”珍绣问。 “娘,我安排好了,您过去住就行。”姜培生对母亲是很孝顺的,说话时会特意勾着身子靠在她身边,声音不高,温吞吞的。 “大满现在是出息了,咱们姜家也是能沾沾光。”姜武安说着看了眼陈婉萍,说:“弟妹好洋气,到时候别嫌弃我们一家子。” “怎么会?”婉萍忙笑着摇头:“都是一家人。” “哎,说的是,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算我们姜家人。”姜武安知道婉萍的父母也住在姜培生那里,故意说了这话。他见到婉萍脸色微僵一瞬,但也没开口反驳,心里不由地想这女人估计也是个好拿捏的。 洋房二楼有六间房,婉萍和姜培生住在东侧最大的一间,对面被改成了一间带防盗门锁的书房,留给姜培生处理紧要的事情用,另外还有一间空余。西边的三间房子,只有大套房是陈彦达和夏青在住。楼上的三间加上楼下的一间,四间房子昨天婉萍已经让黄婶打扫过,姜培生原本想的是让母亲跟他们夫妻一块住在东边,西边的两间房子和楼下的正好可以留给大哥一家人挑选。 陈彦达和夏青在多伦道 7 号里迎接了姜家人,寒暄几句后,姜培生带人到楼上看房间。姜李氏珍绣和蕙兰是很满意的,但姜武安和儿子姜树成却迟迟没说要住在哪一间。 “先吃饭吧。”姜培生招呼着人到楼下,南北两位大厨准备了满桌子菜。等一家人坐下来,姜培生又说了一遍自己的安排,末了还特意强调空出来的房间等着如怀寒假回来正好能住。 “这个安排怕是不行啊,”姜培生才说完,姜武安接过话:“大满,在咱们老家哪有娘家人住在婆家,还要住最好的房子?你这洋房统共就两个大间,一间你们住,另一间理所当然要留给咱们姜家自己人。” “你什么意思?”陈彦达看向姜武安问。 “没别的意思,就是说这事大满办的不对,不合规矩。”姜武安朝陈彦达摆摆手。他心里认定陈婉萍是个在家里不怎么管事的,所以又拿出来了在老家的大家长做派。 “那你给我讲讲规矩,”陈彦达说。 第92章 “我听大满说过,您是大教授,有学问的,可是您住这地方是我们姜家人的地方,吃的用的也是我们姜家的。老话说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住在哪里,自然是我们姜家人先挑呀,总不能是谁来的早就把好地方占了,我们来得晚就要吃哑巴亏吧。”姜武安话刚说完,姜树成马上插嘴接着说:“西边那间大房子要住也该是我爹娘住,哪轮得着个外姓人?就这是大学教授?一点规矩都不懂,还是个啥教授。” 姜武安和姜树成这话气得陈彦达当场掉了脸,放下筷子说:“别说得像是我依靠着姜培生吃饭,我自己有工作。西边的屋子你们乐意住就住,从明天起我搬到南开大学的教职校舍去。” “好了好了,有话好好说,你又不是个小孩,一点就炸地发脾气。”夏青说了陈彦达两句,然后对姜武安说:“你们那边家里是什么规矩,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但是在我们这里没有夫家就比娘家高的道理,我们是婉萍的父母,是长辈,凭什么要把房子让给你个小辈住?” “小叔三岁的时候,我爷就意外走了,老话说长兄如父,这个家是我爹养的!他从上学到后来去部队,吃的、喝的、穿的、用的都是我爹供着,小叔有今天我家是第一功臣!凭什么你家要排在我们姜家前头先享受”姜树成丝毫不让。他话说完,姜武安说着朝姜培生扬了一下下巴:“大满,你给个话吧。” 全部人的目光这下字全扎在姜培生身上,他瞧着自个大哥乐了:“我给个什么话?大哥,你儿子这话讲得像咱娘过世了一样,我是你养大的啊?” “大满,你这是说的什么呀?”姜李氏珍绣拉住儿子的手,向着陈彦达努努嘴说:“亲家公,像俺们这种老头老太太有个地方住就行,房子大小有啥子区别。” “亲家母你这句话说错了,这不是房子大和房子小的事情。”夏青笑着说:“今天要是你想住西边的那房子,那当然可以。咱们是平辈的,你年纪又比我们大,我让着你这谁也没话说,但是你大儿子,一个小辈要把我们从屋里赶出去,这事就绝对不行!” 从火车站接姜家人出来开始,姜武安和姜树成就不断地说他们怎么个劳苦功高,像是陈家都是趴在了姜培生身上的吸血虫一样。婉萍对这父子俩真是半点好感都没有,尤其是房子的事情后,更是窝了一肚子火气。夏青的话讲完,她实在忍不住了,对姜培生说:“我爸爸要是去住校舍,我就跟他去住校舍。这房子留给你们家里人住吧,你大哥一家想住哪个屋子就住哪个屋子,想住到什么时候就住到什么时候。” “我看要不然这样,”姜培生拉住婉萍的手,笑着说:“大哥你带嫂子住到我和婉萍的房子里去,我和婉萍住到我们警备司令部去。这房子留给你们随便折腾,就是婉萍那话,你们一家想住哪个房子住哪个房子,想住到什么时候住到什么时候,就是想住到天花板我都给你们撑个架子,你看这安排行吗?” 婉萍一路上没怎么吭过声,姜武安原以为弟媳妇是个以后能被拿捏的,结果没想到人家这样好说话,是因为知道自己有姜培生护着,横竖是不会吃亏的。姜武安是个生意人,生意人最是能屈能伸,他今儿明摆着讨不着什么便宜了,于是马上换上一副嘴脸,说:“大哥不是这意思啊,大满。这是你家,当然你来安排,你说让我们住哪,我们就住哪里。嗨呀,这就是个小事,不用争来争去。我们刚来第一天,千万别闹得你不痛快。” “你和嫂子在西边的两个客房里选一间,娘和小友随我们住在东边。树成是年轻人,晚上睡得晚就住到一楼的客房去,免得在楼上吵着老人。”姜培生安排完了房子,对陈彦达说:“冬天里大学宿舍冷得很,还是家里暖和些。” “爸爸算了吧,”婉萍把筷子重新塞进了陈彦达手里。 夏青觉得今天自个打了个大胜仗,脸上都扬着喜色,胳膊整碰了一下陈彦达说:“吃饭啦,吃饭啦。” “对对,大家吃饭吧。”姜培生的大嫂蕙兰应和着夏青的话,给丈夫和婆婆各夹了一块儿红烧排骨。 姜李氏珍绣觉得自家人吃了亏,脸上很是不好看,借机训了大儿媳妇儿:“吃吃吃!你就知道吃!瞧你个没出息的样子。该你说话的时候屁都说不出来,难怪管不住自家男人,老大要再找个小的呢!” “他是当家的,我也管不住他呀。”大儿媳妇蕙兰垂着脸低声反驳了一句。 “什么当家的不当家的,管不住男人就是你自己没用。”姜李氏珍绣瞥了眼婉萍面前的碗筷,说:“你要是说话顶事,往地上唾口唾沫都是个坑。” “就是!娘你就是脾气太软,太好说话了,所以才被人欺负!咱家姜家人凭什么要被人欺负!”姜树成接过老太太的话,说。 “长辈说话有你什么事情?没大没小地插嘴,我忍你一上午了!姜树成,你不要第一天来就讨嫌,我家不是你来指手画脚的地方!”姜培生垮下脸训斥了侄子,将筷子狠狠拍在桌上,问:“今天到底能不能让我吃一口安生饭?” 姜培生在家里从来没发过这么大的火,头一次见他拍桌子把婉萍也吓了一跳。桌上再没人叽叽喳喳,姜家和陈家的第一顿午饭才终于都动了筷子。陈彦达一贯吃的不多,再加上受了气,扒拉几口饭便上了楼,他离开后不久,夏青跟着上去。 姜树成是一点记性都没有,才被姜培生骂了,瞧见陈彦达和夏青上楼又想说话,可刚张开嘴就被姜武安轻踢了脚。他瞥了眼姜培生的脸色,把到嘴边的话憋回去。 “娘,我今天不太舒服,上去睡了一会儿。您慢慢吃,还有想吃的只管叫家里厨子做。”姜培生等着婉萍吃得差不多,跟母亲珍绣讲了一句,拉着婉萍也去到楼上。 “哎,好好好。”珍绣笑着答应。她在姜培生面前不说话,等着人走了,跟大儿子抱怨:“哎呀,大满也是的,胳膊肘子怎么能向外拐。陈家人凭什么给俺们甩脸子,也不看看他们自家的闺女。多大岁数也没给姜家生下了一儿半女,读再多的书能顶个啥用?” “娘,我当时就说应该把我和芳菊的儿子带过来,你看你非要从叔家选个娃娃。”姜武安往楼上瞥了一眼,压低着声音说:“大满要是将来和陈家的没孩子,这些好东西不全便宜咱叔了?” 珍绣虽然没读过书,但脑子可不傻,尤其是对自己的孩子什么品行更是了如指掌,她当然明白老大打的是什么算盘,所以当初才坚决不带他和小老婆生的儿子,而是从旁边家选了个小娃。最好最坏的情况老太太都想到了,所以听姜武安又说起要把自己儿子过继给姜培生的事情,珍绣马上反驳说:“老大你不要瞎说,大满怎么会没孩子?婉萍实在是生不出来,后面俺就再给大满张罗一个嘛。反正这事你不要管了,俺做娘的会上心。” 第五十四章 春节 自从分房间的事情闹得姜培生大发脾气后,姜武安父子俩安分了好一阵子。家里折腾不起来风浪,他们无处安放的精力终于转移到外面,白天东逛西逛,在家的时间少,自然矛盾也就少。转眼一个月后就是大年三十,这是两家人头一次聚在一起过春节。节前一周姜李氏珍绣让黄婶出去买了许多辣椒,年三十大清早,她就张罗着要做一大罐辣椒酱,说年三十做辣酱全年都会红红火火。婉萍记得她第一次见姜培生就是给人家送辣酱,所以对这活儿很是有兴趣,吃过早饭就到厨房帮忙。姜培生见状也去凑热闹,只是他撸起袖子,刚把大红椒和青圆椒泡进水盆里,黄婶就跑过来说客厅的电话机响了。姜培生去客厅接电话,十来分钟后回厨房跟母亲和婉萍说了声司令部有事儿,估计要晚些才能回来。婉萍透过厨房玻璃看着他坐上车,车子从家里开出去,才把注意力重新放到辣椒上。辣椒酱做起来其实也简单,洗干净去蒂后剁碎,加入盐、糖和白酒搅匀,然后取花生仁在锅里炒熟剁碎,在辣椒酱上盖满满一层,最后盖上盖子。“大满打小就不太能吃辣,他喜欢吃辣椒酱里的花生仁,将来你要做一定记着多放些。”珍绣这边跟婉萍叮嘱完,又急慌慌地摇晃着圆滚滚的身子从厨房里跑出去,嘴里念叨着:“唉呦!应该叫大满把春联贴上再走嘛,唉呀,这下子谁来贴春联呢?” 第93章 自从分房间的事情闹得姜培生大发脾气后,姜武安父子俩安分了好一阵子。家里折腾不起来风浪,他们无处安放的精力终于转移到外面,白天东逛西逛,在家的时间少,自然矛盾也就少。转眼一个月后就是大年三十,这是两家人头一次聚在一起过春节。 节前一周姜李氏珍绣让黄婶出去买了许多辣椒,年三十大清早,她就张罗着要做一大罐辣椒酱,说年三十做辣酱全年都会红红火火。 婉萍记得她第一次见姜培生就是给人家送辣酱,所以对这活儿很是有兴趣,吃过早饭就到厨房帮忙。姜培生见状也去凑热闹,只是他撸起袖子,刚把大红椒和青圆椒泡进水盆里,黄婶就跑过来说客厅的电话机响了。 姜培生去客厅接电话,十来分钟后回厨房跟母亲和婉萍说了声司令部有事儿,估计要晚些才能回来。婉萍透过厨房玻璃看着他坐上车,车子从家里开出去,才把注意力重新放到辣椒上。 辣椒酱做起来其实也简单,洗干净去蒂后剁碎,加入盐、糖和白酒搅匀,然后取花生仁在锅里炒熟剁碎,在辣椒酱上盖满满一层,最后盖上盖子。 “大满打小就不太能吃辣,他喜欢吃辣椒酱里的花生仁,将来你要做一定记着多放些。”珍绣这边跟婉萍叮嘱完,又急慌慌地摇晃着圆滚滚的身子从厨房里跑出去,嘴里念叨着:“唉呦!应该叫大满把春联贴上再走嘛,唉呀,这下子谁来贴春联呢?” 厨房距离居住的洋楼有二十来米,婉萍紧紧跟在珍绣后面,瞧着那巴掌小脚一阵操心,生怕她摔倒在地有个磕碰。珍绣还没走进屋里,房门打开,放寒假在家的如怀跑了出来,手里拎着一副对联,见到珍绣和婉萍便转过身对她们说:“伯母,姐,我爸爸写的春联,你看怎么样?上联‘百年天地回元气’,下联‘一统山河际太平’,横批‘国泰民安’。” 珍绣听着如怀说完,侧过身对婉萍说:“家里还是贴点财源广进或者万事如意之类的吧,国泰民安……这……这太大了。” “伯母,自打小鬼子被赶跑,现在全国上下最大的呼声就是‘要和平 反内战’。新年有新愿望,当然是要国泰民安了,招财进宝也好,万事如意也好,前提都得是国泰民安啊。”如怀一脸认真地跟珍绣解释。 见小老太太抿着嘴角依旧不太情愿,婉萍勾着腰,靠在她身边说:“婆婆,国泰民安好。外面不打仗,培生就能在咱们身边。多少钱,多大的官都不如他安安全全的重要。” “哦,对对对,还是媳妇说得对。”珍绣忙着点点头,眼睛往院子外看了眼,说:“可是大满刚才出去了,这春联谁来贴呀?” “我呀,”如怀说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来一瓶浆糊:“我这东西都准备好了,伯母你是觉得还缺点什么吗?” 姜家老家的规矩,贴春联的一般都是家里最拿事的顶梁柱。姜李氏珍绣心里有些不乐意让陈家的儿子来贴春联,但面上又不好直接拒绝,犹豫了一下问:“俺家老大呢?你瞧见他没有?” “大哥和树成早上就出去了。”如怀老实地回答。 “出去了啊!”珍绣砸吧了砸吧嘴,僵了片刻后笑着说:“不缺啥,挺好的,你去吧。” 婉萍在旁边瞧着,嘴上没说话,但心里隐隐猜到,等着姜武安和姜树成回来,估摸着又得闹一通。他们对于一切关乎着家庭地位的事情都格外的计较在乎,真是把姜培生的私人房子当成了他们姜家人的共同财产。对此,婉萍心里攒了不少怨气,只是想着他大哥应该也住不太久,便一再忍着没有说出口。 到午饭时,姜武安和姜树成从外面回来了,俩人一进门瞧见姜培生不在,就开始大声抱怨大门上的春联不够喜庆。 “俗气!”陈彦达撇两父子一眼,说完回了楼上。 午饭桌上姜武安和姜树成果然跟婉萍猜测的一样,埋怨起来贴春联的人怎么能是陈家的儿子如怀呢?按理说这是他们姜家的房子,姜培生不在也该是他这个做大哥的,或者姜家的长孙姜树成去贴,怎么着也轮不到陈如怀。如怀本来是好心去帮忙,这会儿倒成了多大的罪孽,他被父子俩挤兑得慌张又茫然,看向婉萍和夏青求救。 夏青要说话,被婉萍按住了手。她戳着饭,冷下脸说:“大哥你要是实在不喜欢,可以出门把春联撕了,再挑你喜欢的贴上。反正你和树成是姜家的长子长孙嘛,我家培生算什么东西?你要东就东,要西就西,你是姜家的大将军。” “我爹又没说错什么,你给谁上话呢?”姜树成撇拉着嘴角,对婉萍说:“小婶,你差不多得了,女人家家的脾气要这么坏吗?也就是我小叔……” “我姐脾气坏?”如怀听到这话不由皱起眉,他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听人埋怨婉萍脾气坏的。 “我说话,如怀你别打断我。”姜树成朝如怀摆了一下手:“我就是说……” “如怀是你叫的吗?”婉萍打断姜树成,脸比刚才更黑了几分:“我是你长辈,如怀是我弟弟,所以他也是你的长辈。你怎么能管我弟弟叫如怀?没大没小的,你爹娘没教过你怎么叫人吗?” “哎呦,哎呦, ”姜树成撂下筷子,两手往胸前一抱,歪着头笑:“不下蛋的母鸡还能耐你了?等我小叔哪天休了你再找一个,把你们陈家人通通从屋子里赶出去。” 没孩子这事是婉萍心上的一个疙瘩,被姜树成这样直接戳出来,瞬间就让她炸了毛。 “你再说一遍?”婉萍拍桌子站起身。 “我再说十遍也一样啊。”姜树成是一点也不怕陈婉萍,大咧咧地坐在椅子上,俩脚伸长了,仰着下巴看着她说:“我告诉你,你生不出来崽子,将来这家里东西就全是我的。” 姜树成这句话属于一颗手雷扔进了湖里,“砰”地炸开溅起了八丈高的水花,一瞬间餐桌上所有人都插话进来。反应最强烈的是如怀,他伸脚踹了姜树成的椅子,站起来挡在姐姐身前,大声说:“你个二溜子算什么东西?在我姐面前胡说八道。” 夏青自然也是站在婉萍这边儿,看见她眼眶泛红,立刻起身搂住了肩膀,指着姜树成说:“晚上等你小叔回来,我要把你这话一个字不少的告诉他,看看你小叔乐不乐意把财产留给你。” “大孙子,谁告诉你的,你小叔的房子、钱将来要留给你?”姜李氏珍绣说这话时,瞪向了大儿子武安和儿媳妇蕙兰。 姜树成也没想到他一句话会引来围攻,一时有些慌神,扭头看向姜武安。但姜武安垂着脑袋没去看他,憋了好一会儿才还说话:“树成,你小叔小婶这么年轻,将来肯定要给咱们姜家生个大胖小子的。” 婉萍被气得脑袋发胀,眼看着眼泪要从冲出来,她扭头跑上楼梯,夏青跟着也上了楼。如怀搬把椅子正坐到姜武安对面,眼角瞥到他在桌子下面狠狠踹了儿子姜树成一脚。 姜培生回来时是晚上六点多,正赶上晚饭,陪他一同到家里的还有他的参谋长冯明远。 “今天是年三十,明远家里人都在甘肃老家。他一个人可怜巴巴,我就把人叫过来跟咱们一起过春节了。”姜培生进到屋后跟家里人说。 第94章 本来夏青是打算告状的,但看家里来了外人,她便没有把中午的事情讲出来。 新年晚饭自然准备得十分丰盛,鸡鸭鱼肉一应俱全,红酒白酒各摆了两瓶。筷子一动,酒水就要轮一圈,三圈过后。姜培生跟家里人又说起了冯明远:“明远跟着我有七年,三九年在江西,我的脚趾头被弹片炸了。一开始没觉得严重,谁能想两三天之后伤口烂掉了。整个脚都肿起来,皮肤下面全是脓水,用手一摁一个坑。当时我发着高烧,整个人都迷迷瞪瞪,多亏是明远背着我翻过两座山跑到了后方医院,这才保下条命。” 姜培生的话说完珍绣起身拉住了冯明远的手说:“你这是救了大满的命啊!救命之恩,俺要怎么报答你呢?” “我是姜司令的参谋,做这些是我应该的,您老千万别说什么报答不报答的话,”冯明远说着起身,把老太太扶着坐回到位置上。 “都来家里吃年夜饭了,就别司令、司令的叫,听着见外,”姜李氏珍绣说完了又担心不妥,看向姜培生问:“大满,俺讲得没错吧。” 暖气管烧得滚烫,加上姜培生喝了酒,热得脱掉外衣,里面只穿着一件衬衣和薄羊毛衫。他擦着脸上的汗说:“来家里吃年夜饭就是自家人,以后在部队里叫司令,私底下你把我当你哥。” “唉。”冯明远点头应下:“培生哥。” “老家姜家岁数小的都叫我满哥,你就跟他们一样叫满哥。”姜培生拍了拍冯明远的肩膀,指向窄廊那边是小会客厅,说:“等会儿你陪我下几盘棋。” “好,”冯明远说着,又给姜培生满上酒:“满哥,我敬你,走一个。” 婉萍受了气,在屋里憋屈一下午,她原本以为今晚也吃不好这顿年夜饭,但没想到冯明远的到来大大缓解了家里的气氛。 一顿饭从六点吃到九点多,姜培生拉着冯明远去了小会客厅里下棋。婉萍不怎么乐意跟姜家人待在一起,本来也想去小会客厅,但耐不住婆婆姜李氏珍绣不断召唤大家去包饺子,连夏青都被拉过去,婉萍自然是不好意思推脱。 十点多饺子包完,婉萍去小会客厅准备叫姜培生出来等着吃水饺,但进去后发现姜培生躺在沙发上已经睡着了,冯明远也歪在沙发上闭眼打瞌睡,俩人中间的桌上摆着半盘残局。 “培生,你去楼上睡吧,这里要着凉的。”婉萍推了下姜培生。 姜培生喝了不少酒睡得死沉,婉萍推了他半天也没有半点反应,倒是把坐对面打瞌睡的冯明远吵醒了。他揉揉眼睛,踉跄了一下站起来,对婉萍说:“太太,我背满哥去楼上吧。” “谢谢你,”婉萍往旁边退开一步,冯明远把姜培生背在背上,跟着婉萍去了二楼他们的大卧室,把人放到床上。 婉萍坐在床边陪着姜培生,冯明远出门时,婉萍叫住他说:“自从来了天津,培生隔三差五的总有应酬。有些场合我不方便去,你要是在,帮我照顾一下他。” “太太,你放心。”冯明远笑着答应,出门后顺手关上卧房的大门。 冯明远出门后,婉萍看到床脚掉落了一个皮夹子。想来应该是刚才冯明远把姜培生放床上时,从兜里掉出来的。 婉萍把皮夹子捡起来,发现里面夹着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女人长着一双漂亮的狐狸眼,眼角边一颗黑色的泪痣,鼻梁瘦削高挺,两片薄薄的嘴唇。 是朱荞!婉萍拿着夹子的手猛然抖了一下,立刻开门追出去。 “明远,”婉萍叫住冯明远,上前将皮夹子递给他。 “哦,谢谢。”冯明远下意识地摸摸兜,然后接过皮夹子,打开看了眼后装进口袋里。 婉萍犹豫片刻,问:“凶手抓到了吗?” “凶手?”冯明远愣了一下,接着他反应过来姜太太在问的是什么事情。他点点头,但随后又摇摇头,说:“动手的人抓住了,但下命令的人永远躲在后面,是不可能被抓住的。” 这些话让婉萍听得心里很不是滋味,她正想着要怎么安慰冯明远,就听他说:“太太,朱荞是个很好的姑娘,只可惜生在了一个坏世道。” “嗯,”婉萍点点头,说:“太可惜了。原以为会是个新的开始,没想到……会是这样的。” 冯明远垂着眸子,脸上显出悲色,好半天都没有说话,直到楼下姜家人喊着要下头一锅饺子了,婉萍才开口:“吃点饺子再走吧。” “明天还有许多事,今晚我就早点回去了。”冯明远摇摇头,转身走到楼梯前。他往下走了两个台阶,一回头发现婉萍没有离开。 冯明远看向婉萍,撑起嘴角,说:“ 太太,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婉萍说。 第五十五章 高参 姜培生一觉要睡到天大亮,醒来的时候看见婉萍从卫生间里出来。他坐起身说:“不是说十二点吃饺子吗?怎么也没人叫我?”“怎么没叫?叫你好几遍,根本叫不醒。”婉萍嘴里说着抱怨话,走到床边坐到姜培生身前,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问:“昨晚喝了那么多酒,你今天难受吗?”“还行吧,睡足了没什么感觉,”姜培生说着话把婉萍的手握在掌心问:“明远呢?我把他拉来咱家,结果自个儿睡死过去了。”“他把你背到楼上来就走了,”婉萍听着姜培生声音有些哑,从床头柜上拿了水杯递给他;“本来我是打算把人留下来吃饺子的,但他坚持说第二天好多事情,太晚回去怕会耽误。”“嗯,这两天事情确实有点多。”姜培生压了口水,停顿片刻说:“等过完年抽空去趟医院吧。”“你怎么了?是身上不舒服吗?”跟小鬼子打了八年,姜培生身上留下很多的旧伤,婉萍总是担心他这儿疼或者那儿不舒服的,所以一听到姜培生提起医院就紧张。 姜培生一觉要睡到天大亮,醒来的时候看见婉萍从卫生间里出来。他坐起身说:“不是说十二点吃饺子吗?怎么也没人叫我?” “怎么没叫?叫你好几遍,根本叫不醒。”婉萍嘴里说着抱怨话,走到床边坐到姜培生身前,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问:“昨晚喝了那么多酒,你今天难受吗?” “还行吧,睡足了没什么感觉,”姜培生说着话把婉萍的手握在掌心问:“明远呢?我把他拉来咱家,结果自个儿睡死过去了。” “他把你背到楼上来就走了,”婉萍听着姜培生声音有些哑,从床头柜上拿了水杯递给他;“本来我是打算把人留下来吃饺子的,但他坚持说第二天好多事情,太晚回去怕会耽误。” “嗯,这两天事情确实有点多。”姜培生压了口水,停顿片刻说:“等过完年抽空去趟医院吧。” “你怎么了?是身上不舒服吗?”跟小鬼子打了八年,姜培生身上留下很多的旧伤,婉萍总是担心他这儿疼或者那儿不舒服的,所以一听到姜培生提起医院就紧张。 姜培生摇了下头:“我意思是咱俩一块儿去看看医生。” 姜培生话未直说,但婉萍敏锐地听出来了他的意思,后背僵了一瞬,随后又缓下来,看向培生问:“我姨母跟你说昨天中午的事情了?” “不是姨母,是黄婶。”姜培生说:“昨晚上不是跟明远下棋吗?刚下一会儿黄婶就过来,絮絮叨叨地把事情跟我讲了一遍。我当时气得够呛,加上点酒劲,脑子一热都想冲出去抓住小兔崽子抽他两巴掌。还是明远把我拉住了,说大过年的别闹得太难看,但是这事听完我也没兴趣下棋了,原本是想躺沙发上缓一缓情绪,结果人一躺下就睡着了。” 第95章 姜培生这话让婉萍觉得憋闷一天的气消下去,她回想着要真是昨晚姜培生把姜树成打了,那点儿闹得多难看,兴庆着有冯明远把人拉住。 “行,那等年后去看医生吧。”婉萍点点头,说实话她也有点纳闷儿,按道理讲她和姜培生都还算年轻怎么就一直怀不上呢? “噢,对了,还有,”姜培生说:“你不要怕我大哥和姜树成,尤其是那小崽子。他下回再敢没轻没重地乱讲话,你该骂他就骂他,不用顾及着我大哥的面子。” 姜培生说不用管他大哥面子,他自己也就这么做了,吃早饭的时候全家人都在,姜培生就指着姜树成说:“初三一过,家里会来很多人拜年,到时候你别在家里呆着。” “咋了小叔?”姜树成一脸茫然地问。 “咋了?我怕到时候你语不惊人死不休地冒出来一句,吓坏了来拜年的。”姜培生看着姜树成笑:“你把他们都吓跑,我这点遗产可就让你提前败光了。” “小叔,你啥意思呀?”姜树成像是没有隔夜的记忆,完全不记得昨天中午自己个儿说的话。 “你不记得了?唉,大哥,你记得昨天中午树成说的话吗?”姜培生眯着眼睛笑。 姜武安局促地摆摆手:“小孩嘛,他胡说八道呢!大满,你跟树成有什么计较的。” “你儿子十八岁是不懂事的小孩,我十八岁念黄埔,再长他一岁就拿枪跟人拼命了。我手下的兵十四五的都有,你觉得他们犯错也能拿小孩子不懂事当借口吗?”姜培生说话时笑眯眯,听得人却一个机灵。 姜树成慌慌张张地站起身说:“小叔,我……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你听我解释。” “你是觉得你小叔傻,还是你觉得凭你的口才能讲出个花来?”姜培生不笑了,沉下脸说:“大哥,拿出小时候管教我的架势,好好管管你儿子吧。” 姜培生说完,桌上没人再敢接他的话茬。年初一的第一顿饭气氛是相当的压抑。吃过早饭后,姜培生坐车去了警备司令部,正如他起床时候说的,近来事情的确是很忙。初一初二忙了两天,初三家里一下子来了许多拜年送礼的人,那些人里有婉萍认识的,但大部分是婉萍不认识的,姜培生应付来应付去到了正月十五才有空。 两人去了医院,医生检查一番却告知他俩,谁都没问题。拿到这个结果,姜培生追问医生:“我俩都没问题,那怎么能怀不上呢?” “可能是概率问题吧。”医生解释说。 姜培生侧头看了眼婉萍无奈地笑:“那概率也太低了吧。” “这种事情也不好说,”医生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婉萍和姜培生也只能相信是时候未到。回家的路上姜培生跟婉萍说:“晚上有个酒会,我们一起过去。” “谁办的?”婉萍问。 “杨司令,”姜培生回答。 说起杨司令,婉萍可一点也不陌生。这人是警备司令部的司令,姜培生和另一个姓陈的都是他的副职。婉萍见过杨司令好几次,那人是个油头粉面的,脸很白,相貌端正清秀,把自己打理得特别精致,尤其是身上总香喷喷。听姜培生说过,他用的香水都是法国进口的,若是不穿军装,杨司令更像是个讲究体面的商人或者电影明星。 想到这个人,婉萍又不由记起来,刚到天津时姜培生跟她说的笑话。因为此前姜培生和杨司令隶属不同的派系,偶有接触也在重庆开会的短暂间隙,俩人基本上也就是勉强把脸和名字对得上。在天津警备司令部里,他们办公室是门对门,姜培生有一天下午去找杨司令讨论经费的事情,一推开门,扑面的香气打过来,他看到杨司令正对着镜子修眉毛。这情形让姜培生瞬间慌神,以为对方居然是个兔儿爷,吓得他连忙从办公室里退出去,对以后要怎么共事着实犯难。但隔了两天,他听说杨司令在追求天津城里一走私枪械军火的富商女儿,这才清楚了,人家不是有特殊癖好,单纯就是喜欢捯饬自己。 “他风流惯了,追女人就是杨司令这辈子最大的乐趣,”姜培生后来跟婉萍说:“杨司令走到哪儿就把风流债留到那儿,跟狗撒尿标地盘一样。” 知道了他这些事情,婉萍对杨司令自然是没什么好印象,所以听姜培生说晚上要带她去参加杨司令的酒会,立刻摇摇头说:“我才不去呢,要去你自己去。” “我也不清楚今晚上他宴请了什么人,总之杨司令说好几遍让带家眷一起去,那就去吧。他毕竟比我职级高,没必要在这种事上跟他顶着干。”姜培生解释完,婉萍琢磨着也是这个道理,于是这才点头应下。 酒会在天津利顺德大饭店,来的客人里面有几个婉萍此前未见过的生面孔,姜培生带着她上前跟人打招呼,但脸上神色却不是太好。没一会儿杨司令来了,同时领进来三个穿西装带礼帽商人打扮的男人。 “日本人!”婉萍看到他们的板刷胡后轻声惊叹,侧头看向姜培生,见他脸上神色愈发难看了。 酒会的中央有个小舞台,杨司令请的客人到齐后,几个脸被涂成煞白的穿着华丽淡紫色和服日本女人登上了舞台。 姜培生给杨司令敬了杯酒,扫了眼三个日本人后,放下酒杯离开大厅径直走到外面的小阳台上。 婉萍跟着姜培生出去,见到阳台上只有他们夫妻二人时,婉萍问:“他们是什么人?” “他妈的!”姜培生鲜少地在婉萍跟前爆了粗口,他从衣服兜里掏出细雪茄点上,站在阳台上抽了半根后才说话:“军统和日本宪兵队的人,妈的蛇鼠一窝。” 军统,全名叫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说的是调查统计局,但实际干的更多的是绑架、暗杀、搞情报之类的工作,姜培生一贯不怎么喜欢这些人。但在天津有军统的人也是很正常,但为什么会还有日本宪兵队的,婉萍就实在想不明白了。按理说日本人打败仗应该已经被赶回老家,现在怎么这些人又大明大放地出现在这里呢? “日本宪兵队为什么会来?”婉萍也不禁皱起了眉。 “我之前就听了风声,说老头子有意要留下一部分日本人做高参,将来专门对付共党。现在看来这消息是真的。”姜培生狠抽了两口烟,压着声音跟婉萍说:“你说这算什么事?我们拼死把他们赶走,扭个头这帮人又被请回来。国防部这些混蛋!吃里扒外的东西!” 一门之隔的酒会大厅里衣着华丽的女人正舞动着金色的小扇,清脆的小调传进阳台。可音乐半点也没起到安抚人心的作用,姜培生反而是听着愈加烦躁,把雪茄头扔在地上骂:“吊丧似的鬼叫,难听死了!真他妈晦气!” “我们回家吧。”婉萍拉住姜培生的胳膊。 姜培生点点头和婉萍回到酒会上,他又给杨司令敬了杯酒,说句身体不太舒服就先行离开。婉萍走得慢了两步,听见杨司令对旁边的日本翻译说:“岗村先生不要在意,姜培生是个没文化的大老粗,欣赏不来《滕娘》这等艺术瑰宝。您不必与他一般见识。” 胜利者需要以这种恭敬甚至于讨好的姿态来面对曾经的侵略者吗?婉萍心里只觉得一阵烦躁,快步跟上了姜培生的脚步,两人从利顺德大饭店里出来。 第96章 他们正要上车时听到一声尖叫,姜培生顺着声音瞧过去,只见几米外六七个身穿黑色中山装的正围殴某个人。 “干什么呢!”姜培生呵斥了一声。 打人的停下手,姜培生和婉萍走上前。被他们围在中间的瞧着像是一对母子,路灯下婉萍见两人脸上都是鲜血,急忙蹲下身从手包里掏出手绢,压在老妇人的正在流血的额头。 妇人颤抖的手猛然要抓住婉萍的手腕,婉萍被惊得后退半,姜培生连忙上前把人挡在了身后,问:“到底怎么回事?” “我要杀了小鬼子岗村!”年轻男人叫嚷着,他大概 20 岁出头,长脸,薄嘴唇,眉心有颗红痣,短短的头发,冬天里只穿了一件单薄的蓝色外卦,刚要爬起来就被旁边的人一脚踹倒。 姜培生蹙起眉头,翻眼看了动手的人,老太太手捂在流血的脑袋上,啜泣着说:“我女儿被日本人糟蹋死了……她才十六岁啊!在街上好好走着……就被日本人抓上车……被活活地糟蹋死了……” “我妹妹惨死没人管,那个日本人今天又成了你们的座上宾!”年轻男人向着姜培生大声吼:“这是个什么道理!不是打胜仗了吗?不是说我们打赢了日本人吗?你告诉我凭什么他不用偿命!凭什么我们要讨个公道还得被打!” 听到这话黑色中山装又要去踹,可脚刚抬起来,就被姜培生一巴掌抽在脸上,力量之大打得他身体一歪摔在地上。姜培生从衣兜里掏出了一卷钱,塞给跟在身后的副官刘章,说:“带人去医院。” 老太太听到这话以为姜培生是要给她申冤,伸长手拖着身体往前爬了两步,哭喊:“官老爷求求你了!我女儿死得冤呀!她才十六岁……就只是上街买一包盐啊……” 姜培生紧咬着牙关,婉萍听到他的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但停顿片刻后还是摇了摇头,握着婉萍的手走向停在路边的黑色轿车。 婉萍的手上染了老太太的血,姜培生帮她细致地擦掉,然后将手绢团成一团,从车窗里丢了出去。车子发动后婉萍扭头看着被甩在后边的母子,又一次想起了死在上海的朱荞朱穗姐妹。 “我这个生来自由的不列颠人被迫忍受这一切,为的是要替古代法老找金子。”婉萍说。 对于婉萍冒出来的这句话,姜培生没反应过来,侧头问婉萍:“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最近看书忽然想起来了,”婉萍回答。 “什么书?”姜培生问。 “*《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书是如怀带回来的。那天放在沙发上,我就顺手拿起来看了。”婉萍说。 “哦,那本外文的是吧?”姜培生想了想,好像是有这么一本书,扔在沙发上好几天,他瞧见婉萍捧着看过。 “讲什么的?”姜培生顺口接着问。 “一本爱情小说。”婉萍想了下,对姜培生说了谎。 “噢,美国人的爱情小说讲得还挺深奥。”姜培生说着长叹了口气:“我十八岁那年本来是想考大学读古文的,但是我大哥非拉着我去了广东读黄埔军校。要是我生在太平年,现在八成跟你爸一样,是个戴眼镜的教书先生,讲音韵古文那种,说不定也会写两本小说。不过我要写,肯定不写爱情小说,我要写就写神魔演义,少年出山一路斩妖除魔。” 婉萍听着姜培生说话,神色复杂地点点头说:“等将来你不忙了,也可以写给我看,就写少年英雄行侠仗义,不要再有什么权利党派顾忌了。” *《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马克思著,分析法国 1848—1851 年革命事件,首次提出了关于胜利的无产阶级打碎资产阶级国农机器的必要性的论点。 第五十六章 积怨 年后如怀回到北平的学校,婉萍留下了他假期带回家的几本书。不过对姜培生说起来统一称为爱情小说,姜培生看不懂外文,也就只把这当做爱情小说。6月24,蒋撕毁《双十协定》向苏区发动进攻。内战开始后,学生们四处游行抗议,天津城里又乱起来,姜培生忙得连续几天都见不着人。老话说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姜培生不在家,老实安分了半年的姜武安和姜树成又开始唧唧歪歪地折腾人。夏青私底下催过婉萍,让她跟姜培生说说,赶紧把大哥一家子人尽早送回陕西。婉萍对此也很是为难,她确实跟姜培生提过,只是姜培生说他大哥再住一段日子就会自己回去。婉萍当然是心里有埋怨,想着要就这么让姜武安一家子住着,十年八年他们都能安稳住下去。当然了,婉萍有时候也能理解姜培生,毕竟他三岁丧父,家里全靠老母和兄长,尽管这些年兄弟间也有不少积怨,但也实在拉不下脸赶人。 年后如怀回到北平的学校,婉萍留下了他假期带回家的几本书。不过对姜培生说起来统一称为爱情小说,姜培生看不懂外文,也就只把这当做爱情小说。 6 月 24,蒋撕毁《双十协定》向苏区发动进攻。内战开始后,学生们四处游行抗议,天津城里又乱起来,姜培生忙得连续几天都见不着人。 老话说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姜培生不在家,老实安分了半年的姜武安和姜树成又开始唧唧歪歪地折腾人。 夏青私底下催过婉萍,让她跟姜培生说说,赶紧把大哥一家子人尽早送回陕西。婉萍对此也很是为难,她确实跟姜培生提过,只是姜培生说他大哥再住一段日子就会自己回去。婉萍当然是心里有埋怨,想着要就这么让姜武安一家子住着,十年八年他们都能安稳住下去。当然了,婉萍有时候也能理解姜培生,毕竟他三岁丧父,家里全靠老母和兄长,尽管这些年兄弟间也有不少积怨,但也实在拉不下脸赶人。 7 月,闻一多和李公仆先后在云南被杀,舆论顷刻间如另一颗原子弹轰然炸开,学生们的反战情绪在全国蔓延,天津的学生消停不到一周又走上街头,而且这次工人为声援学生也闹起了罢工。姜培生领命令要去驱散学生运动,他很不乐意做这种事情,晚上回去睡觉时还跟婉萍抱怨:“十年前我就负责带兵拦在路口堵学生们的抗议,谁能想如今升到少将师长警备副司令了,还是干当年跟做连长时一样的差事,真是没意思到极致!” 闹哄哄的事情持续到了 7 月下旬,好容易稍微消停,家里姜树成又给姜培生惹来一桩麻烦事。他看上了百乐门的一个歌女,和另一个客人争风吃醋,俩人起冲突,姜树成失手把人家的腿给打断了。 苦主闹上门,结果姜武安一家子却做起缩头乌龟,死活不肯出面,最后逼得婉萍出来解决事情,去医院看人又赔钱。被打的是个做航运的商人,和姜培生在生意上有些往来,所以事情没闹大,人家不缺钱,只是点名要个道歉,可偏姜树成就是不肯低头。 被家里人轮番说急了,在晚饭桌上姜树成索性梗着脖子说:“是他先对翠梅动手动脚的,凭什么我要跟他道歉?翠梅跟我好上了,难不成我连自己的女人都护不住吗?” “你说什么?”姜培生夹到嘴边的肉又放下来,盯着姜树成说:“让你上学你不上,给你介绍个好人家的姑娘,你也不去见。一眼相中了歌舞厅里的,你真是给我长脸。” 第97章 “歌舞厅里的怎么了?”姜树成小声反驳:“你又没见过翠梅,你怎么知道翠梅不好?” “乖乖啊,我的大孙子!歌舞厅里的是啥样的女人,你可别叫她把你带坏了。”姜李氏珍绣拍着大腿说:“乖孙子,你就听你小叔的话去给人道个歉,咱再别去歌舞厅那种地方了!” “我不!”姜树成还在犟嘴,姜培生抄起筷子向他砸了过去。 两根筷子直戳戳地敲在脑门上,姜树成被打得一缩脖子,抬起头看到脸色铁青的姜培生。 “打小鬼子的时候我怎么没见着你有半点骨气,这会儿为个女人掐尖吃醋你来骨气了!你这是骨气吗?你那是下贱!明天就滚去跟人家道歉!再敢给我添堵一次,王八羔子就拎包滚回老家!”姜培生骂完,黄婶立刻又递上来一双筷子。 “我就是喜欢翠梅怎么了?那男的给翠梅灌酒,翠梅躲了几次,躲不掉才来求我,我就是喜欢她,瞧不得别人欺负她怎么了?”姜树成到底岁数不大,几句话说完眼眶通红。 “你还敢跟我委屈!”姜培生正在气头上,瞅着姜树成这幅死不认错的样子更加来火气,还是旁边婉萍把人拉住了,压在椅子上。她扭头对姜树成说:“你把人家腿打断了,怎么着都是要道歉。至于你和翠梅的事情,另找时间再说。” “什么翠梅不翠梅,这事没得说!”姜武安在旁边发了话,姜树成站起身跑了出去。 姜树成和翠梅的事情,这次终于不用姜培生和婉萍去烦心,他大哥姜武安和大嫂惠兰成天蹲在家里守着人,唯恐儿子跑出去又去见那个上不得台面的女人。夏青趁这个机会给姜武安出主意,说是让他带一家先回陕西,等断了姜树成的念想再说以后的事情。对此建议,姜武安只哼了下鼻子,虽然没说一句话,但俩人此刻都明了对方的意思,一个是趁机赶人,一个是坚决不走。 “说的是来天津住几个月,但一晃眼就又到年底了!”夏青这话跟婉萍念叨了好几次。 “好了,姨母。到底是培生的大哥,他不开口说,我哪里好意思赶人呀。”婉萍一边安慰夏青,一边翻着手里的书。自从上次那本《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看完,婉萍又开始看起来马克思的《资本论》,但如怀留下的这本书是德文的。婉萍读书时候学的英文,对于德文只是粗懂,要一边查字典一边看,因此看得非常费劲,从清明节看到圣诞节也就看了三分之二。 婉萍中学念的是教会学校,因此在年少时她是很喜欢过平安夜和圣诞节的,但是长大后经历一连串事情,婉萍对这种洋节的感情淡了许多,反而是姜培生近来和美国人做生意,把圣诞节看得比婉萍更重。平安夜那天晚上姜培生拿出来一个红丝绒盒子给婉萍,打开里面是一枚亮晶晶的被打磨成椭圆形的透明宝石。 “这是什么?”婉萍问。 “钻石,”姜培生把钻石拿起来,伸到婉萍面前说:“怎么样?很漂亮吧,现在老美都流行带这个,号称是宝石之王。” “很贵吧,”婉萍拿在手里左右看看,忧心重重地说:“你哪来的?培生,不要让这些东西给你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没关系,”姜培生大咧咧地摆手,躺在床上说:“他们一批进口了十来颗,我拿的这个算小的。” “可是……”婉萍还要再说,却见将姜培生翻身用手捂在眼睛上,一副不乐意再解释的样子。其实婉萍早注意到,姜培生是越发不喜欢自己说他的事情,特别那些所谓的生意。 短短的一年里,姜培生变得太多,从前身上的一股精神气儿全然没了,每天挂在嘴边的就是“钱钱钱”,有时婉萍都觉得自己的丈夫是个穿着军装的买卖人,他心思全在怎么捞钱上,混成了自己在重庆时最厌弃的那类人。 瞧着姜培生眼前这副样子,婉萍也来了脾气,一年来积攒下的种种不满涌上来。她把钻石扔在床上,站起身朝姜培生的后背狠打一巴掌:“你起来!别躺下了!” 圣诞节送上一枚大钻石,姜培生实在觉得这礼物是够分量的,所以他不明白婉萍哪来的脾气,抬头看着她问:“怎么了?” 怎么了?从姜培生的大哥侄子到他的所谓生意再到姜李氏珍绣经常叨念的孩子,要把埋怨的话全部说出来,婉萍可以讲到第二天天亮,但也正是太多的不满挤在一起需要发泄,一时反而堵得她不知道要从哪里开始。 婉萍低头看姜培生,憋了半天,最终目光落在他的肚子上,烦躁地伸手拍了两下说:“你看你现在胖的!我以前总说你太瘦了,但你自己瞧瞧嘛,这一年胖了少说得有三四十斤!” “以前那是吃不好,现在情况不一样,再加上应酬多,成天总坐着,难免要长胖。”姜培生笑着:“再说哪里有长胖三四十斤?我从前的衣服都是能正常穿,顶多了也就长胖十来斤。” “十来斤?你看看你那肚子!”婉萍说着,把姜培生从床上硬薅起来说:“不仅是肚子,你看你的脸都长胖了一圈。” “婉萍,这就是你不懂的男人,到我这岁数那不叫长胖啊,这就是正常的发腮。”姜培生还在笑着解释,他并未意识到婉萍真的生气了,只觉得这就是夫妻间的斗嘴而已。 婉萍本来不是个多么计较的人,只是今天种种怨气积在这一点上惹得她发毛,非得证明自己没说错。所以听到姜培生说什么鬼扯的发腮,婉萍气得脑瓜子疼,她搬了个凳子到衣柜前,从顶层取下来一只木箱子,箱子里的是当初日军受降时婉萍带姜培生特意去裁缝店改合身的军装。 “不是说没胖吗?来你把它换上。”婉萍把一套衣服取出来,塞到姜培生怀里。 到此时,姜培生才忽然发现婉萍今日情绪异常,他把衣服放在身边拉着婉萍的胳膊,问:“你怎么了?是我娘还是我大哥,侄子今天又惹你了?” “你把衣服给我换上!”婉萍气呼呼地说。 见到婉萍跟自己发脾气,姜培生也不敢再多说,老实起身换上那身衣服。他的确是胖了许多,裤扣扣不上,上衣的扣子也是紧绷着。 “我就说你胖了吧,你死活要跟我狡辩!”婉萍的情绪此刻迎来了大爆发,她跺着脚说:“你就是这样完全不听劝,我说了你嫌烦,可不说呢,就由着你这样吗?而且你这不只是胖,你就是虚!你这一年喝了多少酒,光是胃疼去医院就看了四次。医生说不让喝酒了,可是你照喝不误,这样的话我们还去看什么医生啊?还有你母亲总在抱怨我们没有孩子,生孩子是我一个人的事情吗?是我努力就可以的吗?你肠子不好,满身旧伤,一变天就肩膀疼脚疼,现在喝酒喝得胃也不好,人又虚胖,姜培生,你让我怎么说你!” “那我戒酒好不好?明年肯定瘦回来。”姜培生见婉萍掉了眼泪,立刻把人搂进怀里,说:“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婉萍,我答应你的事情,哪件事情没做到呢?” 真要算起来,姜培生是个一身毛病的人,但他有个最大的优点就是答应人的话绝不失言。婉萍被将被姜培生这样一哄,原本还在强忍的眼泪,这下子全流出来了,她抽着鼻子说:“我不喜欢你大哥大嫂,不喜欢你侄子,对你母亲和姜小友也没太多感情!你们全家我只喜欢你,我害怕你出事,担心有一天你回不来。你有个三长两短,让我怎么办?把姜小友真的当成你儿子吗?可他跟你一点也不像,我没办法对着你们全家人去想你。” 第98章 “你就是不懂!你自以为是,可你什么也不懂!”婉萍越哭越伤心,这一年来的不满终于能一股脑多姜培生说出来。 第五十七章 惹事鬼 平安夜里婉萍在哭在抱怨,她尽情地发泄了自己的脾气,后来是哭累了,晕晕乎乎地躺床上睡着的。早晨起来她眼睛都是红肿,姜培生让黄婶煮了两个鸡蛋拿上来给婉萍敷眼睛。婉萍躺在床上,姜培生坐在一边说:“过两天跨年有个酒会,天津军政保密局的人都要参加,到时候肯定要喝酒。”“你昨天还跟我说戒酒来着,”婉萍嘟囔:“你就哄我,骗我吧。”“昨天你脾气那么大,我不想让你先别哭了吗?但是也不算骗你,我跟你打保证以后除非必要的应酬,我尽量都不喝酒,你看行吗?”姜培生软和着声音问。婉萍拿开鸡蛋,睁眼瞪着姜培生,见他一张笑盈盈的脸,一时也生不起气了。他就是这样,特别会掐人软肋,知道自己一示弱,婉萍就不忍心。 平安夜里婉萍在哭在抱怨,她尽情地发泄了自己的脾气,后来是哭累了,晕晕乎乎地躺床上睡着的。早晨起来她眼睛都是红肿,姜培生让黄婶煮了两个鸡蛋拿上来给婉萍敷眼睛。 婉萍躺在床上,姜培生坐在一边说:“过两天跨年有个酒会,天津军政保密局的人都要参加,到时候肯定要喝酒。” “你昨天还跟我说戒酒来着,”婉萍嘟囔:“你就哄我,骗我吧。” “昨天你脾气那么大,我不想让你先别哭了吗?但是也不算骗你,我跟你打保证以后除非必要的应酬,我尽量都不喝酒,你看行吗?”姜培生软和着声音问。 婉萍拿开鸡蛋,睁眼瞪着姜培生,见他一张笑盈盈的脸,一时也生不起气了。他就是这样,特别会掐人软肋,知道自己一示弱,婉萍就不忍心。 “我总是希望你好,我跟你说过许多次,我不在乎你有多少钱,哪怕你没钱也没关系。你现在这样身体不太好,做的事情又风险大,我总是担心有一天要出事。你说你出了事让我怎么办,让你母亲怎么办?你大哥明显是靠不住的。”婉萍长叹口气说。 “那些钱又不是进了我一个人的口袋,我也是替上面的人做事。这其中利益复杂,环环相扣,通天的孔家做后盾,不会有什么问题的,你别总是瞎担心。”姜培生握住婉萍的手说。 他们内部的事情婉萍并不十分了解,听到姜培生这样说也是只能信他。 12 月 30 日跨年的酒会还是在天津利顺德大饭店,和之前几次一样,婉萍陪着姜培生去的,晚上七点半开始持续到十点多才结束。有之前的保证,姜培生在酒会上的确控制了不少,喝得不算多,从利顺德大饭店出来时人还是清醒的,提出来想和婉萍走着回家,顺便透透风。 “行,”婉萍答应。 陈婉萍挽着姜培生的胳膊,刘章走在靠马路的外侧,司机老胡开着车跟在他们后面。路过一个卖炒板栗的小摊子姜培生还买了一包,一路上边给婉萍剥栗子,边嘴巴毒辣地说起他的长官杨司令:“他是愈发的香香气飘飘了,今晚上用的香水比任何一位女客都要刺激。我往他身边一站,简直像掉进了脂粉窝里,深吸一口气,从肺管子到肠子都能挂上香粉。” 这夸张的说法逗得婉萍和刘章都忍不住笑出来,一行人慢悠悠地往家里走,路过百乐门时,姜培生又想起侄子姜树成和这里一个舞女的事情。他指着马路对面的百乐门,说:“我查过那个叫翠梅的,今年三十了,比姜树成大十一岁。一张嘴巴特别会客人开心,跟她相好的少说也有七八个。人家是正儿八经的情场老手,我侄子就是个让人盘在手里玩的乡巴佬傻瓜蛋。” 纵然是婉萍很不喜欢姜树成,但仅就这件事而言,她倒有些同情这个刚十九岁,情窦初开的年轻人。这半年来,婉萍看得出姜树成是真的喜欢那个叫翠梅的舞女,跟他爸他妈闹了好几通,甚至被他爸的皮带扣打破脑袋也绝不改口。家里实在是拿他没辙,只能指望着过几年他长大些,自己对那个半老徐娘没兴趣。 就在姜培生说话的这会儿功夫,百乐门里忽然涌出来一帮人。几个穿着西装的油头青年慌慌张张地四处张望,其中一人看见了姜培生,嘴里喊着“姜司令”穿过马路。刘章未见过那几个青年,紧张挡在姜培生和婉萍身前,手压在腰后的枪上紧盯他们。 人走近一些,姜培生认出来其中一人是他的生意伙伴商会副会长何老板的儿子,于是往前走了一步,问:“出什么事了?” “姜司令……树成……树成惹出事了!”何老板的儿子大吼喘着气,不断地扭头看向百乐门:“你快去看看吧!” “到底怎么了?你说详细些。”婉萍紧着问。 “他为了翠梅又跟人打起来了!”跟在何老板儿子后面的小年轻说。 听到这话姜培生皱起眉,揉揉太阳穴,他一摆手说:“刘章你去处理,要是打伤人就送医院,要赔钱的话明天再说。我今儿不太舒服,先回家去了。” “不是!”看到姜培生拉着婉萍要走,何老板的儿子赶忙上前伸胳膊把人拦下,说:“树成这次是跟美国人打起来了!” “你说什么!”姜培生听到“美国人”三字整个人一震。 之前婉萍听姜培生说过美国人在天津港有驻兵,但真正感到美国人在中国的特权,还是在六天前。12 月 24 日就是就是她跟姜培生发脾气的那天晚上,北京大学先修班一个叫沈崇的女学生在去看电影的路上被两个美国士兵在北平东单操场强奸了,但此事发生一周,北平官方都在压着消息,直到 28 号北平《新民报》等几家报纸才将这事报道出来,一经公开当天便引起了强烈的抗议,北京学生在游行,而两个强奸犯却依旧逍遥地待在美军,丝毫没因为这事儿受到半点影响。 知道姜树成打了美国人,姜培生的脸完全黑了,他立在原地沉下好几口气才对何老板的儿子说:“走,我跟你们过去。” 姜培生说完又对婉萍说:“你坐老胡的车先回去。” 婉萍摇摇头,拉着姜培生的手:“你不会英语,到时候跟他们不好交流,我随你进去吧。” “那也好。”姜培生犹豫好一会儿点了下头。 夫妻两人随着何老板的儿子进到百乐门里面,此时那边已经乱成了一团糟,见着人来连忙让出条路他们径直走到了主舞台边上。两个舞厅安保架着姜树成,他旁边是个高挑的穿半透明红纱抹着大红嘴唇的女人,对面站着两个一身深蓝色制服的金头发美国佬,其中一人用雪白的纸巾捂着脑袋,血从指缝里流出来。 “小叔就是这俩洋鬼子!”姜树成喝多了酒,一张口就是浓重的酒气,他个子没人家高,扬着下巴指手画脚:“翠梅是我的女人!说过陪酒就只是陪酒,妈的,还敢伸手乱摸,用嘴巴啃!觉得老子好欺负是不是?老子今天一酒瓶子敲死你们两个洋鬼。” 姜树成说着伸手要去摸刘章别在腰间的手枪,两边的人连忙去拉。姜培生见状却说:“都松开。” 安保松开手,姜树成踉跄两步站直,扯了扯身上歪扭的西装,他冷哼了一声,得意扬扬地又要去拿刘章的枪,结果刚伸手就被姜培生一巴掌打翻在了地上。 第99章 姜树成完全被打蒙了,瘫在地上瞪大眼珠子看向姜培生,喉头动了动却没憋出来半个字儿。 教训完了侄子,姜培生向两个美国人拱了拱手说:“对不住,错在我侄子喝酒闹事。人我带回去好好教训,二位去医院的费用以及今晚在百乐门的所有消费都算我这边。” 姜培生说完,婉萍立刻把原话翻译给两个美国人,对方依旧是很不满,两人低声商量了几句。被打破脑袋的那个从兜里掏出来一张美元摔在桌上,大声说:“今天的事情不可能就这么被随便打发了!” 话说完两个美国人推了把围着看热闹的从百乐门离开,婉萍把这话说给姜培生,他脸色格外难看,伸手一把抓起姜树成的衣襟,把人从地上拖了起来,像拎着一只讨打的狗从百乐门出去。期间姜树成几次想站起来都又被重新绊倒,直到了百乐门前,姜培生拎着人塞进了老胡的车里。 姜培生和姜树成坐在了后排,婉萍坐在了副驾驶位上,刘章给他们关好门后,目送老胡开车离开。车子回到多伦道 7 号,刚停稳姜培生便烦躁地一脚踹开了车门,拖着姜树成从车里出来。 姜树成试图解释,可刚一张口,正面又挨了他小叔一拳头,打得人重新翻在地上。姜树成想爬起来,但姜培生不给他任何机会,抬腿照着屁股又是一脚,踢得人向前仓皇爬了两步。随后姜培生大步上前,照着姜树成肚子上就又狠狠踢了一脚。婉萍见这样踢打,是要把人活活打死的架势,连忙上前拉住姜培生了胳膊,忙劝着说:“好了好了,再打要出事。” “你真是会给我惹事情的,你个害人精!”姜培生指着地上蜷成一团的人,骂:“你知道今天打的人是谁吗?那是美国海关总署的,天津港 60%的货都要从他们手上过!你今天这一酒瓶子敲掉我一大半的生意!万一这事儿捅大了,我这警备副司令说不定都要被揭下去。” 别看姜培生一身病,但他行伍多年,身上可是很有劲儿的。这几巴掌几脚打得姜树成完全从地上爬不起来,婉萍要把人拉起来瞧一瞧。这时姜武安和惠兰听到院子里的动静从屋里跑出来,俩人上前赶忙把儿子扶起来,姜树成张口吐出来了血和两颗牙。 “你这是干什么呀!”姜武安朝着姜培生大喊:“这是你亲侄子,他不是畜生。你怎么能这么打人?” “我忍他很久了!从到天津算起来,整整一年了,姜树成有干过一件像样的事情吗?”姜培生朝着他大哥姜武安怒吼:“大哥,今天我跟你说句实话,我忍你也忍很久了!你总说自己是老大,说的像是我靠你养大,但讲句老实话,咱爹走的时候家里留了多少田地!咱家是四里八方的大地主,只要家里不出个抽烟膏的,啥都不干,咱家四个兄妹照样能好生生长大!” 姜李氏珍绣摇摆着胖乎乎的身子也从房子里出来,她一出门就听见了姜培生说话,急忙上前拉开了两个儿子说:“好了,大满,别再说了!这些年你大哥在家里照顾田产,还要在城里做生意,也很不容易。再说了你当年去读黄埔,还是你大哥拿的主意。” “娘,你想不明白我大哥为什么要送我去黄埔,我可想得明白,他是我这辈子见过最精明的商人,手里心里两把算盘,精明事全叫他想绝了。”姜培生的酒精有些上头,不顾着母亲就在旁边,瞪着大哥说:“你送我去黄埔也好,你后来在部队给我寄钱也好,大哥你不过就是在养一头将来可以吃肉的猪而已。你就是赌我将来能不能爬上去,我要上去了你就可以自诩是大功臣,吃我的喝我的从我这里把你曾经投下的钱成倍讨回去。我要是爬不上去,打仗死在外面,家里的良田商铺就全是你的,再没人能给你分家产,你出了一点小钱下了好大一盘两头不会输的赌注。” “大满,你说这些话让你大哥多寒心啊?”珍绣抓着姜培生的胳膊,狠狠晃了两下说:“你……你不能听外面人的话就来怀疑你大哥。他是你大哥呀,他怎么可能会害你呢?” “娘,他是怎么算计我的,你真的一点都不知道吗?”面对母亲,姜培生总是更温和一些,他弯下腰看着母亲的眼睛说:“他儿子姜树成亲口说的,将来打算继承我遗产。娘,我还没死呢?这话到底是让谁寒心啊?” 姜培生的话讲完,姜李氏珍绣也不吭声了。她短促地叹了口气,回头要帮着惠兰扶姜树成。姜武安见到却甩开了母亲的手说:“大满今天是把想说的话说了,娘,我也不憋着了!” “咱们家四个孩子都是你生的,你老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但我和大妹二妹都是你手背,你手心的肉只有姜大满一个人!你就是偏心他,家里有什么好吃的好喝的,你都让他先吃。家里的田产是我在打理,镇上的铺子也是我开起来的。河南闹饥荒那几年流民四窜,大大小小里里外外的事情哪一件不是我在跑着忙活。可到头来,旁人问起家里人,你嘴里说的念的永远是几年都不回家一次的小儿子大满。”姜武安说着回头看一眼自己的儿子,见他勾着腰直不起身子,嘴角挂着血泡沫,心疼得红了眼睛,抬手作势要像姜培生小时候那般准备教训他,可看着比自己高出半头的人,只能把拳头攥起来又垂下去。 姜武安摇着头,对姜培生说:“你说我算计你。可我做过什么真的害了你的事情吗?没有吧?可你看看我儿子,你把我儿子打成什么样子了?姜培生啊,我今天才想明白,你不是姜大满,你是姜司令!你现在本事大,你大哥我高攀不起!明天我就带树成回老家去,咱们兄弟以后恩断义绝。” “老大呀,”姜李氏珍绣伸手要去抓大儿子,又被他退一步躲开。姜武安说:“娘,你不是天天念着大满的好吗?那你就留在天津,家里的田和地是我经营的,理所当然全得归我,至于往后,他哪怕是做到了天多大的官,我们都不会再来找他。” 说完话姜武安把儿子背起来,朝着老婆蕙兰招招手说:“我带儿子去医院瞧一瞧,你在家里收拾东西,明天一早我们就买火车票回陕西去。” “大满,你说说话呀,”姜李氏珍绣见拦不住老大,又扭过头来拉住姜培生。 “娘,你和姜小友以后就留在天津,我和婉萍给你养老,大哥要回去就让他回去,那边的田产我不要了,就当是补偿他早些年给我寄来的钱。”姜培生说着扶起母亲的胳膊往屋里走。 进到屋里后,婉萍看到姨母和父亲都在客厅里,夏青怀里抱着姜小友。小孩子似乎被刚才外面的争吵吓坏了,揉着通红的眼睛见到珍绣便伸出胳膊,嘴里轻声喊:“奶……” “小友不怕啊,”珍绣上前把姜小友从夏青胳膊弯中抱到自己怀里,揉揉小娃的脑袋后落下了眼泪。 “亲家母你也别难过,”夏青拍着珍绣的后背,陈彦达立在一边柱子似的,也不知道自己能说些什么。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完全是婉萍出乎意料的,她正在纠结着要怎么安慰姜培生和他老娘,忽然就感到胳膊被人用力抓住,回头一瞧,只见姜培生脸色煞白。 肠胃像被绞碎一样,钝疼迅速蔓延到全身,姜培生后背和额头冒出来一层汗。他脑子一白,眼前发黑,耳朵嗡嗡直响,身体僵硬地便往地上扎,最后的意识里只听到了婉萍的惊声尖叫。 第100章 第五十八章 灵光妙计 刚到手没两个月的香港船厂赔了出去,姜培生这才摆平姜树成闯出来的祸事, 之后养了一个多月的病,严重的胃溃疡差点要他的命。这期间婉萍天天在病床前事无巨细地照顾着,姜李氏珍绣看在眼里也不在提两人没孩子的事情,只是把姜小友不断往夫妻身边推,嘴上没有明说,但意思很明显是想要把这孩子过继给他们。婉萍对姜小友谈不上多么喜欢,但毕竟也在家里待了一年,多少还是有些感情,再加上姜小友确实没特别大的缺点,就是不爱说话,跟家里人总是不太亲近。过年的时候,姜李氏珍绣终于开口,提出来要把姜小友正式过继给姜培生,陈家人对此没提出异议。姜李氏珍绣原本以为还要费些口舌的,没想到会这么轻易,两个多月来脸上终于有了笑容。她亲自张罗着让厨房清蒸了羊肉,猪肉和牛肉,说三肉祭祖是请姜家的老先人们做个见证。选好过继的日子,珍绣在院子里摆了两张桌子,点香、上肉,一通流程进行大半,但谁也没想到这件事儿会最终会卡在小孩子改口上。姜小友性子极其梗,无论姜李氏珍绣怎么说就是不肯喊爹娘,逼急了扭头就要往外面跑,哭着喊着要回老家去。这事闹得姜李氏珍绣差点哭出来,她设想了陈家人不同意,设想了婉萍不同意,甚至都想过如果儿子不同意,她要怎么劝,考虑一圈就是没想过会小崽子的想法,她是真的没想到一个六岁的小娃娃怎么就会嘴巴这么硬呢? 刚到手没两个月的香港船厂赔了出去,姜培生这才摆平姜树成闯出来的祸事, 之后养了一个多月的病,严重的胃溃疡差点要他的命。 这期间婉萍天天在病床前事无巨细地照顾着,姜李氏珍绣看在眼里也不在提两人没孩子的事情,只是把姜小友不断往夫妻身边推,嘴上没有明说,但意思很明显是想要把这孩子过继给他们。婉萍对姜小友谈不上多么喜欢,但毕竟也在家里待了一年,多少还是有些感情,再加上姜小友确实没特别大的缺点,就是不爱说话,跟家里人总是不太亲近。 过年的时候,姜李氏珍绣终于开口,提出来要把姜小友正式过继给姜培生,陈家人对此没提出异议。姜李氏珍绣原本以为还要费些口舌的,没想到会这么轻易,两个多月来脸上终于有了笑容。她亲自张罗着让厨房清蒸了羊肉,猪肉和牛肉,说三肉祭祖是请姜家的老先人们做个见证。 选好过继的日子,珍绣在院子里摆了两张桌子,点香、上肉,一通流程进行大半,但谁也没想到这件事儿会最终会卡在小孩子改口上。姜小友性子极其梗,无论姜李氏珍绣怎么说就是不肯喊爹娘,逼急了扭头就要往外面跑,哭着喊着要回老家去。这事闹得姜李氏珍绣差点哭出来,她设想了陈家人不同意,设想了婉萍不同意,甚至都想过如果儿子不同意,她要怎么劝,考虑一圈就是没想过会小崽子的想法,她是真的没想到一个六岁的小娃娃怎么就会嘴巴这么硬呢? “算了算了,不改口就算了,就小叔小婶的叫吧。”姜培生看着母亲跟姜小友拉扯,实在忍不住了说。 “是啊,”婉萍上前拍了拍姜小友的后背,拿出帕子给人家擦掉满脸的泪水,说:“这种事情不好难为孩子,他不乐意就算了,反正在家里我们总会把他好好养大,只要小友将来记得小叔小婶对他好就行了。” “嗨呀,这闹了个什么事啊!”姜李氏珍绣坐在地上拍大腿:“我就是瞧小友像大满小时后才带他过来,早知道要闹成这样子,当时还不如选个脾气软的娃娃。” “你小时候脾气也像姜小友那么硬吗?”晚上睡觉时婉萍问姜培生。 “我五六岁也不记事啊,我娘说像,那可能就是像。要不然我大哥也不至于总揍我。”姜培生想到白天的事情,无奈地笑着说:“等小友长大懂点事,脾气可能就没那么倔了。婉萍你要是真不喜欢他,也不用勉强自己。就当是我老家的侄子养在身边就好,没必要把自己当他亲娘。” “倒也谈不上多么不喜欢,只是他对我没感情,我对他也没太多感情。”婉萍说着也很是无奈。要论感情,当然是自己的孩子最好,但两个人吃了好多药,有医院开的处方药,有陈彦达托同事找来的进口药,还有姜李氏珍绣不知从哪儿找来的偏方、土方,甭管是科学的还是不科学的,各种法子都试过一遍,始终怀不上也实在是没办法。 过继的事情后家里又恢复了平静,因为少了姜武安和姜树成,婉萍难得过了几个月悠闲日子,虽然是陈彦达对时局颇多抱怨,但总归是不如去年那般糟心了。 5 月 9 日,姜培生在警备司令部里给自己的老上司李长官打了个电话,电话机响好几声才接通,接起电话是李长官的参谋长。他跟姜培生是老相识,两人寒暄起近况。 “二月莱芜战役后,山东的境况就非常不好。明知道他们擅长运动战,结果上面的人一点记性都不长,三月下旬进攻又搞成了一字长蛇阵,李长官担心被分段吃掉就下令撤退四十里,结果被总长知道了,以抗命不从为理由免掉了李司令第一纵队司令的职位。张某人趁这个节骨眼跳出来,非要脱离李司令的指挥。”参谋长说起近况,真是抱怨多多,尤其是对张某直恨得牙痒痒。 姜培生本来就和张某人有些私怨,听参谋长一提,又提起了当年李长官和张某人争军长的事情:“要不是总裁直接选了张某人,论资历、论军功、论职级怎么着也是李长官。这事要是翻旧账,*民国三十三年,本来李长官和施军长就是平级调动。后来施走了,理所当然是李长官接任,没道理让他张某人占便宜。” (*民国三十三年:1944 年) “当年的事情说起来还是王司令耍了滑头,李长官给他做了那么多年的副手,他升了兵团司令也该是李长官转正,怎么想的就把姓施的调过来了?这事儿就是王不乐意得罪人,到头李司令吃哑巴亏。”参谋长抱怨说。 “王司令当年那么做,肯定也是有他的考虑。”对于王,姜培生不愿说他的坏话,更何况现在山东主政的是王司令,于是特意提醒老相识说:“王司令和张某人还是截然不同的,他在那个位置上肯定是有许多我们想不到的顾虑在,只能说当时时机不对。不过眼下张某人的这种行为就真是落井下石,令人不耻了。张某人要脱离指挥,之后他是怎么打算的,难不成孤军往前进当个孤胆英雄吗?” “张某人现在划归到第四纵队那边,但是第四纵队黄司令不是嫡系出身,老头子那边他是比不了张某人,所以黄根本指挥不动他。张某人现在是想要我们给他打掩护,他自己中心开花在老头子面前秀一把。要是这计划成了,我们费力掩护全成绿叶,就衬着他军功卓著了。”参谋长提起这些破事,鼻腔里哼了一声。 “那李长官怎么想的?”姜培生问。 “换做是你,你乐意屁颠屁颠地给张某人打掩护去吗?”参谋长反问。 “要我说,我当然是同意李长官的策略。对方擅长运动战,我们就避免运动战,后撤将兵力集中,平头推进。现在是张某人自己没有记性,凭借着武器优势,老王八潜水似的一头扎下去往前面冲。换我,我就不做这给人当陪衬的绿叶,由着他去,让他吃鳖,在总长面前显显眼。”姜培生笑着说。 第101章 “谁说不是呢?就张某人那性格,今天我们就是拼命掩护,让他这中心开花成了,到时候也不会记我们半分好,这情况下谁乐意热脸去贴他的冷屁股。”李长官的参谋长说着啧啧嘴:“哎……但现在是不想干也不行,刚接了总长的命令,明确说让我们派出一个*旅做掩护。” (*旅:由若干营(或团)编组的军队一级组织。隶属集团军(军)或师。为战术兵团,1947 年国军主力旅约 5000-6000 人。) 总长的命令总不好不照办,姜培生明白李长官现在的矛盾,他灵光一闪想出来条妙计,对参谋长说:“这事说起来也好办,下面派一个通信连*携电台接近张某人的**整编师。到了位置发电报就说全旅已到位。反正总长他们确认位置也是依靠电台,电台到位,就当是掩护到位了。按照张某人急功近利的性格,他们绝对不会停下来,只要继续往前突进,过几天就说是他们全美式机械师跑得太快跟友军失联了。到时候真打起来缺少掩护,也得怪张某人轻敌冒进。” (*连:军事单位,1947 年国军一个通信连人数约为 150-200 人。 **1946 年国军改编军队,将部分军级单位改为整编师,其中包括蒋的主力军队。因此李与张内斗争夺的是军长职位,但此时,张的职级为整编师师长。) 姜培生说完,对面沉默了。就在这沉默的一分钟里,姜培生忽然有些后悔。若是这话传出去,只怕对他没什么好处。他人又不在山东战场,干什么要出这种损主意? 就在姜培生想着要怎么打哈哈把这话略过去时,对面传来一阵笑声,参谋长说:“到底是你小子鬼大呀,难怪能去天津干美差。” 听到参谋长这样说,姜培生也放下心,说起这次打电话来的正事:“劳烦你跟李长官说一声,年初他看上的车子今天到天津了,就停在仓库,可以让人过来直接找冯明远开走。” “行,抽空我跟李司令说,不过他这两天估计是没空安排这些事情。”参谋长说。 “没事,车到我这了,就让李长官放心。”姜培生笑着对参谋长说:“我这次也给你准备了些土耳其雪茄。等过阵子山东的情况稳下来,我找个人捎过去。” “哟,你还记得我好这一口呢!”参谋长笑:“说起来,前阵子听说你给王司令弄了两辆美国的拖拉机?” “这事儿啊!王司令不是想将来在山东搞个美国人那种大庄园吗?有拖拉机总是方便点,怎么着你也想来一辆?”姜培生问。 “我没这爱好。”参谋长正说话,姜培生听到电话那边有人喊了他一声。 “我现在来事了,改天咱兄弟俩再聊。”参谋长说着,急匆匆地挂了电话。 打完这通电话,姜培生料到了近期可能在山东又要有战情,不过他是没想到事情会来得这么快。仅仅两天后,山东蒙阴县与沂南县几个小山头就燃起了战火,张某人的确是打算中心开花的,没料到负责掩护的友军个个都不动弹,尤其是李司令所谓负责侧翼阻击的旅,居然只是一个带着电台的通讯连。 仗打成这样,那就不是中心开花,纯粹属于站直挨打。独自支撑两天后,张某人也是终于发了慌,不断地向总长发出救援电报,同时垂下脸向围在四周看热闹的友军打电话求援,请他们拉兄弟一把,但“这种友军有难,不动如山的做派”直到南京的老头子发了火,各路人马这才卯足劲头去捞人,但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理想中的中心开花,被人家反过来利用成了围点打援。各方援军皆损失惨重,到 16 日,最近的一支援军炮弹已经能打到小山头。但仅仅是这 10 公里,他们怎么也推进不过来,持续到 16 日下午 13 点,张某人的整编师被完全剿灭。 这事儿传到南京后,蒋大为光火。当即电令第一兵团司令撤职查办,负责原掩护任务的李就地枪决。 这条电讯内容在内部疯传,姜培生知道后后脊梁冒出一层冷汗来,他生怕李长官和他的参谋长把自己也给拖下水。为了这事,姜培生晚上都睡不着,他一边安慰着自己,自己不过就是出了一个主意,用不用那得是李长官说了算,怎么能全怨他呢?但另一边又想,老头子现在就是借机整顿军队内部的派系斗争,自己这招可算是撞在了枪口上。更何况战死的张某人还是老头子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爱将,被全歼的整编师更是他五个手指一样的主力。 “婉萍你说我当时怎么如此嘴贱,说那话干嘛?”姜培生晚上实在睡不着,跟婉萍说起了这事儿。 婉萍也不知道要说什么才能让他宽心,只能安慰:“不是还有王司令和孔家的人吗?你在天津帮他们做这么多事,这种时候总要保一把的吧。” 第五十九章 埋怨 姜培生提心吊胆地过了三天,从南京那边得来的消息说李没有被就地枪毙,甚至没被关,只是暂时解除了职务。兵团汤总司令去见了蒋总裁,报告指挥系统及实地经过,旁边的人好说歹说赦免了李的死罪,不过军事责任一样要追究。5月25号下午,姜培生接到南京方面的电话,要他立刻乘飞机过去开会,说的是开会,但电话里的口气也听得出来不会是开会那么简单,他猜着八成是李的参谋长把自己出损招的事情讲出来了,这次过去免不了要被一通好骂。临行前姜培生给家里婉萍打了个电话,让她不要担心,过两天就会回来。接到电话的婉萍自然是不可能不担心的,毕竟姜培生这次真是惹上了大麻烦,他走后连续两天婉萍都会去天津的警备司令部询问情况,可南京那边的消息封锁极严格,具体什么情况姜培生什么时候回来全都没有个准信。 姜培生提心吊胆地过了三天,从南京那边得来的消息说李没有被就地枪毙,甚至没被关,只是暂时解除了职务。兵团汤总司令去见了蒋总裁,报告指挥系统及实地经过,旁边的人好说歹说赦免了李的死罪,不过军事责任一样要追究。5 月 25 号下午,姜培生接到南京方面的电话,要他立刻乘飞机过去开会,说的是开会,但电话里的口气也听得出来不会是开会那么简单,他猜着八成是李的参谋长把自己出损招的事情讲出来了,这次过去免不了要被一通好骂。 临行前姜培生给家里婉萍打了个电话,让她不要担心,过两天就会回来。 接到电话的婉萍自然是不可能不担心的,毕竟姜培生这次真是惹上了大麻烦,他走后连续两天婉萍都会去天津的警备司令部询问情况,可南京那边的消息封锁极严格,具体什么情况姜培生什么时候回来全都没有个准信。 直到 5 月 28 日,婉萍又去警备司令部,冯明远接待了她,把人带去姜培生的办公室里,告诉婉萍姜司令已经坐上了回天津的飞机,大约再有一个小时就回到警备司令部。 听到人回来的消息,婉萍终于松下口气,她坐在姜培生的办公室里等着丈夫。姜培生的办公室是个套间,外面是一间小的会客厅,再打开一道门才是他的私人办公区,里面的地方不算太大,摆设也很简单,书架、书桌、沙发和几盆绿植。 婉萍一个人在办公区里等姜培生回来,她翻了翻书架上的报纸,坐到了办公桌前,看姜培生摆在桌上的几个相框,一张他与婉萍的结婚照,一张婉萍在重庆时穿羊毛裙拍的半身像,一张芷江机场受降时他在飞机前的照片,一张他母亲珍绣的近照,还有一张五个人的合影。合影的地方有很多茂密的树丛,婉萍猜应该是在江西或者是湖南的山里,最中间的人是王司令,姜培生站在他的左手边,在姜培生的身后是冯明远,王司令右手边的两个人婉萍并不认识,不过看衣服也猜得出来,应该同是王司令的部下。 第102章 除了桌上的相框,办公桌的玻璃下姜培生也压了不少照片,看得出来应该是当时战地记者抓拍的,不止是有姜培生,也有许多婉萍之前从未见过的人,有几个人围着地图在说话的,有光膀子的士兵在擦枪,也有满脸泥水的蹲在壕沟里,甚至还有一张大半个视角都是几根木头撑起来的简易帐篷。 姜培生收了这么多照片都是在战场上的,婉萍想到他在天津一年半的时间了,居然没想过拍一张照片。 婉萍仔细看着桌上的照片,努力想象当时他们的情形,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婉萍猜着可能是姜培生回来了,她想上前开门,却听到外面“砰”一声大办公室的门被摔上。 套间外的小会议厅里婉萍听到了姜培生的声音。 “山东的战事想必大家都已经知晓,这件事情总裁总长和国防部的诸位都非常不满。训话很难听,我就不给诸位复述了。此战虽然没发生在天津界,但诸位一定要以此为教训,国防部特别强调各战区往后要加强协作,决不可再出现此类情况。”姜培生声音不高,但听得人格外有压力,婉萍隔了一道门还是不由得紧张。 “山东一战虽损失惨重,但张师长杀身成仁,忠义之致,实乃我军楷模。对于张师长的壮烈殉国,我们当敬以最沉痛的哀悼之情。”姜培生顿了几秒后说:“南京方面已经在起草相关文件,到时候将发予诸位,各部门传下去好好学习,我辈当以张师长为榜样,弘扬黄埔精神。” 婉萍听到外面整齐划一的一声“是”,姜培生说:“散会吧。” 众人从会议间退出,姜培生扭开套间的门,他将门刚一推开,又“哐啷”一声把门摔上,大喝一声:“冯明远!” “姜司令……”婉萍听到冯明远跑了进来。 他不知道姜培生怎么会忽然发了脾气,一时愣在原地也不敢动,只听见门外的人怒斥:“怎么回事?我的办公室里怎么会有其他人?” “司令……”冯明远刚要解释,姜培生又把门用力推开,门“咣”地一声砸在墙上,震得门都在嗡嗡响。婉萍看向姜培生,他脸色铁青、嘴角向下,眼神凶厉得着实吓人一跳。 两人目光对在一处后,姜培生脸色僵了几秒,接着很快缓下来,他抿着嘴唇侧头看向冯明远说:“我这里有很多机密文件,下次哪怕是夫人来了,也不能让她自己进来。否则一旦出现泄密,我讲不清楚。” “好的,”冯明远点头答应着,从屋里退了出去。姜培生把门重新关上,上前拉住婉萍的手:“没想到是你,被吓到了吧?” 婉萍摇摇头,问:“那边怎么样?南京有为难你吗?” “我下午要给那孙子写个悼词,其他的晚上回家跟你说吧,在这里不方便,”姜培生揽着婉萍的肩膀,把人送到警卫司令部门外,老胡的车已经在门外等着。 婉萍在家里一直等着姜培生回来,晚上七点多他回到家里,没吃饭就直接上了楼。婉萍推开卧房的门,见人已经躺在床上。 “怎么了?”婉萍坐在床边晃晃姜培生的胳膊,问他。 “这事本来与我没太大关系,现在李的参谋长把事情一交代,把我划拉到他们那伙里面了。”姜培生说着,长叹口气:“蒋总裁的话说得太重,太难听了。我现在想起来都心有余悸,南京这三天简直像从我身上扒了层皮下来,这事一闹只怕是后面的日子不好过了。” “我现在能做的只有谨言慎行,千万别再让人再抓住其他的小辫子,否则只怕肉没吃下去就被打掉满嘴牙,”姜培生说完,闷了几分钟,又翻身从床上坐起来:“婉萍,山东的事情我左思右想还是觉得憋屈。我真心认为不能完全怪李长官,难道张某人不听指挥冒进就没错吗?这事要是换了别人做,未必会有今天这么大的影响,无非就是老头子需要立一个榜样出来,才恨不得把他当战神下凡给我们供着。” “讲老实话,我不觉得张某人有什么通天的本事,之前在江西和湖南打小鬼子,总指挥要说也是王司令,哪里轮得到他张某人。说他张某人敢打硬仗,难道我们都是些站不起来的虾爬子吗?上高也好,雪峰山也好,哪一场是他一个人打的?不都是大家通力配合,所有人都在拼命,凭什么就单个他成了英雄名将?再说张某人真像是老头子夸奖得那般神武,他整编美械师怎么会在山东小山包里叫人全吃掉?就这个战术水平有多少值得吹嘘的。”姜培生一说起张某人真是牢骚满腹,他越讲越觉得憋屈,话也是格外多:“我们的军队不擅长打运动战,莱芜战役就已经吃过亏。李长官也是因为这,当时才选择后撤四十里集中兵力、齐头并进。这虽然是个笨办法,但的确能避免被人分段包围吃掉。张某人连这点都看不明白,非想要去打个什么中心开花。他哪来那么大的信心?他指挥着最精锐的整编美械师,跑得那么快,怎么就能确保两翼掩护的部队能追得上。再说了人家要是屯重兵打援,这不就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吗?张某人就是个脑子一根筋打呆仗的蠢货,上面的总指挥精明他看起来就能干,换一个饭桶总长,那就真是千里送人头的料。” “什么玩意儿!”姜培生气愤地拳头砸了床垫。他这厢骂完了张某人,转头越想国防部的人也是越气愤,说:“上头都是些什么人,总长就是个粥桶,糊涂蛋,所有的命令为老头子是从!老头子骂我才不胜任,顶多是个中校营长的水平。我看他说不定连个营长都做不好!从抗日到现在,他指挥哪一战哪一战就大败,就这水平还好意思骂别人?真要是给他一个营,当年在紫金山跟日本打阻击,未必就能比我打得高明。他现在做了总裁,有人说过他是才不胜任的话吗?” 姜培生越说越生气,婉萍听着他骂人,简直是心惊肉跳,拉着姜培生的胳膊晃了晃:“好了,好了。” “没法好,婉萍,我跟你说这事真的没法好。”姜培生摆摆手:“党国内部不是没有有本事的人,只是有了老头子也不愿意用,他就喜欢听他话的,动不动还要亲自指挥。国防部也是摸着他的心思,列出来的阵法都是一字长蛇!这简直就是立正挨打的傻瓜姿势!老头子自己水平不济,输了又把罪过赖在下面的人头上。我看他这破毛病要是不改,将来也不过就是打一仗败一仗,迟早把整个中国都输给人家。” 这些话是越说越重,听得婉萍捂住了姜培生的嘴说:“这话你可再别说了,眼下的情况已经岌岌可危,别再让埋怨话招来麻烦。” “唉,这些话都是心里话,只是也没机会跟其他人说,只能跟你发发牢骚,”姜培生摇摇头,扑通又躺回床上:“老头子开了个坏头,现在从上到下就没有人敢说一句真话,大家不是看不懂看不明白,就是不敢说。谁说了谁就要负责,再多的想法,再多的意见,都只能闷在肚子里,否则一不小心几个黑锅甩身上。说白了,你听着老头子的指挥送掉几万人,十几万人也没关系,你要不听他的指挥,赢了你也是违抗命令,输了就是直接法办,这种情况谁还愿意说呀?都争着抢着虚报战功呢!反正已经这样烂了,再烂又能烂到什么地步呢?” 第103章 第六十章 啄木鸟 5月29日李抵达南京,随后就被保释出来。虽说是免职了,但好歹也没真把人关进去。6月的时候李还收到了一枚三等云麾勋章,听闻消息姜培生和婉萍才终于松了口气。7月的时候,婉萍在梨园遇见了个瞎一只眼的老道士,他瞧着婉萍就大步上前,莫名其妙地讲了一句“滩高风浪舟棹破,日暮花残天降霜。”说完转身就走,婉萍愣了几秒,再想找他问清楚,却怎么也在梨园里找不着人了。这句话具体要怎么分析?婉萍不清楚,但字里行间里她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事,似是要有灾祸。隐隐的不安持续到了8月,瞎眼老道说的灾还真应验了。“怎么可能?这不是胡闹呢?”接到电话时姜培生正在家里吃晚饭,他站在客厅惊讶又有些慌张,挂了电话后婉萍问他出了什么情况,姜培生神色阴沉地摇摇头,直接出门去了警卫司令部。姜培生离开后整整一天都没消息,婉萍想去警卫司令部,但有了上次经验,她也明白自己去了也不过是添麻烦,于是只在家里等他。晚上都是睡在客厅里,想着只要姜培生回来便立刻能知道。就这样等了到隔天的大半夜,婉萍听到咚咚咚的脚步声,她从沙发上坐起来,打开灯看见姜培生一脸疲惫。“怎么了?”婉萍连忙站起身,从桌上倒了杯水,递给姜培生问:“是出了什么事吗?” 5 月 29 日李抵达南京,随后就被保释出来。虽说是免职了,但好歹也没真把人关进去。6 月的时候李还收到了一枚三等云麾勋章,听闻消息姜培生和婉萍才终于松了口气。 7 月的时候,婉萍在梨园遇见了个瞎一只眼的老道士,他瞧着婉萍就大步上前,莫名其妙地讲了一句“滩高风浪舟棹破,日暮花残天降霜。”说完转身就走,婉萍愣了几秒,再想找他问清楚,却怎么也在梨园里找不着人了。这句话具体要怎么分析?婉萍不清楚,但字里行间里她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事,似是要有灾祸。 隐隐的不安持续到了 8 月,瞎眼老道说的灾还真应验了。 “怎么可能?这不是胡闹呢?”接到电话时姜培生正在家里吃晚饭,他站在客厅惊讶又有些慌张,挂了电话后婉萍问他出了什么情况,姜培生神色阴沉地摇摇头,直接出门去了警卫司令部。 姜培生离开后整整一天都没消息,婉萍想去警卫司令部,但有了上次经验,她也明白自己去了也不过是添麻烦,于是只在家里等他。晚上都是睡在客厅里,想着只要姜培生回来便立刻能知道。就这样等了到隔天的大半夜,婉萍听到咚咚咚的脚步声,她从沙发上坐起来,打开灯看见姜培生一脸疲惫。 “怎么了?”婉萍连忙站起身,从桌上倒了杯水,递给姜培生问:“是出了什么事吗?” 姜培生没接过水,他坐在沙发上沉着脸,好半天后才对婉萍说:“冯明远是个共党。” 从 5 月份山东事件后,姜培生就一直在说他平日工作得处处小心,万万不能再出其他事情让人抓了把柄,结果才过两个月,居然出这种事!婉萍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冯明远跟在姜培生身边又不是一年两年,从民国二十八年算起来足有八年的时间了,他怎么可能会是个共党呢? “会不会是栽赃呀?”婉萍问。 “你以为我昨天干什么去了?”姜培生揉着太阳穴:“他们的人反了一个,把冯明远供了出来,保密局顺着线索在他家里查出来还没送出去的情报。人证物证据全,还有什么能抵赖的吗?我真是怎么都没想到,这种事情能发生在我身边。我把冯明远当亲兄弟,你知道他把我当什么吗?” 婉萍摇了摇头。 “说起来真是好笑。”姜培生兀自冷笑了一声,对婉萍说:“他代号叫啄木鸟,我在他那边代称‘树’。你别说还挺形象,他那些情报都是从我这儿拿的,可不就是啄木鸟和树吗?我把他当亲兄弟啊,他把我当榆木疙瘩!我前阵子还跟你说张某人是个打呆仗的傻子,好家伙,现在一看我也是个傻子。” 如果按姜培生这说法,冯明远毫无疑问是个薄情寡义之人,把别人一番情谊当牛粪烧。但婉萍记忆里他并非这样,记得有一次姜培生醉得认不了回家的路,是冯明远把人送回来的,背着他上楼时还不断跟婉萍说满哥胃疼,等他醒来了记得去医院看看。而且年初姜培生住院期间,冯明远也时常下班后带象棋过来陪他下棋解闷儿。 “会不会是有其他的意思?”婉萍说:“单就这么解释,实在太冷情了。” “还能有什么意思?”姜培生铁青着脸:“整整八年,到头来我他妈就是个树啊!八年的时间我就是养只猫养条狗,它也不会觉得我是个树,好说歹说也是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你说今天的事情简直是……简直是……这种事我找谁说理去!” 姜培生气得不行,半天再说不出其他话,最后还是婉萍站起身拉住他的手说:“算了算了,你别想了,早点回去睡觉吧。” “出了这种事情,我就是躺床上也睡不着呀!”姜培生烦躁又无奈地长叹口气。 “睡不着,躺下缓一缓也好。”婉萍拉着人到楼上卧室,姜培生躺在床上一动未动,整夜未眠。第二天天亮,他便离开家里去了警备司令部,在办公室里屁股没坐稳,保密局的人就又找上了门。 “冯明远的嘴很硬,还得请姜司令跟我们再走一趟。”保密局天津站的魏站长说。 “站长亲自来了,那肯定得配合你们工作呀。”姜培生说着站起身,随着魏站长从警备司令部出来,两人坐上车直奔保密局的刑讯室。 此刑讯室在地下一层,大夏天里一早进去照样是一阵阴冷,紧接着钻进鼻腔的就是浓重的血腥味与淡淡的腐臭。 姜培生在这里再次见到了冯明远,他两个眼睛在淌着血,看起来应该是被戳瞎了。手指全部被夹断,胳膊被反捆子在椅子后面,膝盖瞧着也是断了,以诡异的扭曲姿势绑在凳子腿上。 见惯了死人的姜培生看到冯明远这样还是被吓了一跳,他知道保密局的人会上手段,但从未想过是这样的残忍暴虐。一时间姜培生心里涌出两种强烈的情绪,一面是愤怒,恼火于他们这样惨无人道的折磨,如此行径和日本人又有什么区别?另一面是恐惧,源自于人的本能,面对一个无比熟悉的人变成眼前这副样子,哪怕是久经沙场的也要生出恐惧来。 “满哥,是你吗?”冯明远的声音低微而嘶哑。 “什么满哥,我在你那不是树吗?”姜培生拉过一把椅子,坐在了冯明远的对面:“说吧,你在我那窃取了哪些情报?你们在天津的传递点在哪里?你的上下游还有谁?” “不是的。”冯明远痛苦地摇晃着脑袋,一张嘴姜培生看见他牙齿也被掰掉了好几颗。 “不是什么?否认你是共党?这边证据充足,你别再狡辩了。”姜培生对冯明远说:“魏站长他们的手段你也见识了,不如今早说,免得再被折腾。” “满哥,我饿了。”冯明远没有回答姜培生的任何问题,而是对他说:“你能不能给我买一碗面?” 哈?对于这个要求姜培生也是没想到,他侧头看了眼站在一步远的魏站长,说:“别跟我打感情牌。你不啄木鸟吗?吃虫子就行了,吃什么面呀?要想吃面也简单,你赶紧把该说的事都说清楚。说完了,你要吃什么面,魏站长都能给你买来。” 第104章 “说,说说看你想吃哪一家的面,”站长开口说。 “酸汤臊子面。”冯明远回答。 “哪一家的臊子面?”魏站长又问。 “哪一家的都行,就是想吃酸汤,”冯明远说:“多放葱花和香菜,另配红油腐乳,我口重。” “我们的厨子给你做一碗行吗?”魏站长问。 “行,”冯明远这次回答很是爽利:“但记得要有红油腐乳,少了它,这碗面我可吃不下。” 姜培生来之前,冯明远是一个字也不肯说,现在提出来要吃面魏站长自然是不会拒绝的,他也想看看冯明远要耍什么招数。负责刑讯的小特务出去了一趟,二十来分钟后端回来一碗酸汤臊子面,放了葱花香菜和一份红油腐乳。 闻到酸汤味,冯明远再次开口:“满哥,我这手指头全断了,拿不了筷子,你喂我吃一口吧。” “这种事情不劳姜司令。”魏站长上前向旁边的小特务使了个眼色说:“你喂他。” 小特务上前端起饭碗,冯明远却紧咬着牙侧头躲开。试了几次都没喂进去,小特务心烦地把碗放在地上,抬手给了冯明远一巴掌。 “你让开吧,”姜培生看不过去,扯着小特务的衣领把人拉到后面,弯腰端起地上饭碗,对冯明远说:“我来喂你,你有什么想说的话也快点说。我一天到晚忙着呢,没空跟你在这里耗。” 姜培生喂了冯明远一口面,他空洞的眼睛流出血泪,一滴一滴地落进碗里,大口咀嚼着把面条吞下,撑起嘴角对姜培生说:“我小时候遇到过一个老道士,他说我能活到八十岁。算起来在阎王爷的生死簿上,我还有四十多年的阳寿呢!” “对嘛。”魏站长听见冯明远说这话,连忙在旁边应和说:“你想的明白就对了,跟着那帮穷光蛋能有什么好?人活一辈子还是得多为自己想一想。” 听着魏站长说话,冯明远轻笑着摇摇头,说:“满哥,真是太遗憾了,人各有志,我们不在一条路上,到底也没跟你做成兄弟。不过这口饭我该谢谢你,我要真还有四十年阳寿,希望阎王爷续给你,望你财源广进,长命百岁。” 冯明远这话说完,他动了一下嘴,接着血从嘴角淌下来。魏站长愣怔一瞬,接着大步上前拉住冯明远的衣襟一把扳起他的下巴,向着周围的小特务怒吼:“他咬舌头了,你们都瞎了吗?” 特务一拥而上去撬冯明远的牙齿,姜培生被这情形吓了一跳,他连忙从凳子上站起来,满碗的酸汤面砸在了地上。 姜培生立在旁边看着,约么五六分钟后,小特务散开。冯明远脖子仰着,下巴被卸掉,嘴是大张着的。魏站长的手上沾满了鲜血,他脸色阴沉,恼火地说:“死了,舌头卡进气管憋死了。” “我能走了吗?”姜培生冷脸问魏站长。 “当然,”魏站长瞬间变了张笑脸,拉起旁边小特务的衣服擦了擦手上的血,说:“我送您回去。” 魏站长亲自开车,姜培生坐在后面。姓魏的一路上嘀嘀咕咕地说个没完,一会儿说冯明远不识时务,一会儿又说他跟着姜司令身边这么多年,的确还是有些感情的,这么死了确实可惜。 姜培生听他讲话一直都没搭话,脑子里反复想着冯明远要吃的酸汤臊子面和他最后跟自己说的几句话。 单要说送行饭想吃一碗臊子面,这本身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冯明远和他都是西北人,本来就喜欢吃面食。警备司令部附近街上就有一家面馆,冯明远推荐他去的,酸汤臊子面做得极好,此前他俩经常去吃。但问题是这碗面里放了许多葱花和香菜,姜培生记得有一次吃饭时,冯明远特意跟他说过自己不喜欢吃香菜,但在人多的时候他不会提起,免得让人觉得事多,但自己吃饭时,尤其是吃面时是绝对不会放的。至于红油腐乳,更是他俩人都不喜欢的小菜,之前去面馆从未点过。 为什么吃送行饭要点一堆自己不喜欢吃的东西?姜培生想着记起来前年过年时,母亲珍绣跟冯明远说过他们老家的一个习俗,救命的恩情相当于给人续命,两人吃相同的饭,便是此后性命相依如同一人。那天晚上,珍绣特意让厨子下了两碗面条给他和冯明远吃。 想到这里,姜培生恍然明白了冯明远到底要他做什么。 “快到中午了,我请姜司令吃个饭?”车停到警卫司令部门前,魏站长回头问。 “不必了,我这会儿没胃口,”姜培生揉揉太阳穴说。 “请您出来一上午,什么也不吃,我这说不过去啊,”魏站长说:“听闻姜司令一贯肠胃不好,还是得准时吃饭。不然就在司令部门口,您看有什么想吃的咱俩一块吃点儿?” “实在是没帮到魏站长什么忙,不敢让魏站长请客。我这边还有些事情要处理,下午饿了再说吧。”姜培生说着把车门打开。 “那好。”魏站长目送着姜培生走进警备司令部大楼,这才一脚油门调转了方向。 姜培生回去是一堆琐碎的事情,忙到下午六点多胃疼起来了,他才跟副官刘章讲了一声,自己去往从前他和冯明远经常光顾的面馆。 门前的小厮看到姜培生来了,连忙迎上前问:“姜司令今天吃点什么?” “一份酸汤臊子面多放葱花香菜,配一份红油腐乳 ,”姜培生说。 “我家红油腐乳可是有点咸,”小厮笑着说,“姜司令确定是要加吗?” “嗯,”姜培生应了声,坐到靠窗的位置上,没一会儿老板娘亲自端了面和腐乳出来。 姜培生抬头见老板娘脸上笑着,眼眶却是红的,声音也在微微打颤。她问姜培生:“冯参谋长今儿是有事来不了呀?平时见他都是跟您一起来的。” 老板娘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女人,皮肤很白,圆脸,圆眼睛,笑起来像个年画娃娃一样特别喜庆。她说自己也是陕西人,家里丈夫早逝,孩子早夭,留下这么个面馆养着自己、婆婆和年幼的小叔子。姜培生见冯明远喜欢她家的面,还开过玩笑要给他说媒,索性娶了老板娘过门。冯明远对此只笑笑并未吭声,姜培生那时候以为是他嫌弃老板娘嫁过人,现在想来是自己没明白其中的意味。 老板娘还立在一边,姜培生沉下脸,说:“不该你关心的事情,不要瞎打听。” “哎,姜司令说的是。”老板娘听到这话连连点着头,退回了后厨。 这顿面吃得姜培生心里异常复杂,平时能吃一大碗的人,只吃了小半碗便离开了面馆。此后一周他都再未去过,再想起来去吃面时发现面馆已经关了,门外挂着一个小木板子“婆婆突染恶疾病逝,老人落叶归根,近期回家奔丧守孝。” 第六十一章 火上浇油 5月山东大败受到牵连,7月又被挖出来身边参谋长是共党,短短几个月里接连出事,弄得姜培生也是心态非常差,他总害怕着往后没多少安宁日子,连生意都收敛了不少。婉萍见他这般焦虑,也不由想起梨园里碰见的那个瞎眼老道讲的话——滩高风浪舟棹破,日暮花残天降霜。夫妻两个小心翼翼地过了三个多月,10月底又传来坏消息。姜培生丧气地告诉婉萍,有人举报他贪腐,这一次枪口撞到了天天打着反腐旗号的蒋二公子那里。姜培生怀疑要搞他的人是杨司令和保密局的魏站长,姓魏的自从冯明远事件后,就一直怀疑他通共,明里暗里调查过多次,但始终找不出确凿的证据,大概就是在此时想到了查他的生意。至于说是杨司令,那原因也很简单,他本来就和姜培生不是一个派系的,想推他们晋绥军的自己人上位也是情理之中。 第105章 5 月山东大败受到牵连,7 月又被挖出来身边参谋长是共党,短短几个月里接连出事,弄得姜培生也是心态非常差,他总害怕着往后没多少安宁日子,连生意都收敛了不少。婉萍见他这般焦虑,也不由想起梨园里碰见的那个瞎眼老道讲的话——滩高风浪舟棹破,日暮花残天降霜。 夫妻两个小心翼翼地过了三个多月,10 月底又传来坏消息。姜培生丧气地告诉婉萍,有人举报他贪腐,这一次枪口撞到了天天打着反腐旗号的蒋二公子那里。 姜培生怀疑要搞他的人是杨司令和保密局的魏站长,姓魏的自从冯明远事件后,就一直怀疑他通共,明里暗里调查过多次,但始终找不出确凿的证据,大概就是在此时想到了查他的生意。至于说是杨司令,那原因也很简单,他本来就和姜培生不是一个派系的,想推他们晋绥军的自己人上位也是情理之中。 “可生意不是你一个人的,说起来还是孔家的,他们真的敢查吗?”婉萍问。 “如果没有山东和冯明远的事情,我肯定是一点都不怕,这事情查到头就成了他们蒋宋孔自家的事情,但现在我担心他们把完全没关系的两件事联想到了一起。”戒酒大半年的姜培生又端起了酒杯子,他在书房里喝着烈性的奥尔兰威士忌,对婉萍说:“以前叫中统军统,现在叫保密局,但不管是叫什么名字,那帮人还就是原来那帮人,我真是顶讨厌那伙儿狗特务,什么破事儿到他们嘴里嚼一遍吐出来就全变了味。就我对姓魏的了解,他是能扩大化处理的事情,就绝不会就事论事。他的述职报告里肯定要讲,姜培生就是因为通共才会在山东的事情上给李长官的参谋长提用侦查连替代旅做侧翼支援的主意。” “他们最擅长的事情就是党同伐异、背后捅刀子,真正的本职工作一塌糊涂!保密局什么秘密也保不住,让他们搞点情报,不是错的就是滞后的。可就算是这样,也耐不住南京老头子信任。”姜培生酒喝多,话也变多了:“我现在的情况呀,真是夹在中间,横竖讨不得好!之前还有孔家和山东的王司令做依仗,可现在山东两次战役大败,王司令是拔了爪子和牙齿的老虎。天津北京蒋总裁要靠着傅的晋绥军,傅要大力提拔他自己的人,中央军必然遭到挤兑,杨司令也就是借这个机会要来讨好处。孔宋说到底也是依靠着老头子,偏我之前因为山东的事情又惹他不高兴,所以这招才成了靶子。” 听着姜培生这通分析,婉萍也是忧心忡忡,如今看姜培生是一步错步步错,愣把自己逼进了死胡同口。可这又能怨谁呢?婉萍仔细琢磨着,说是怨姜培生吧,可整个他们内部都是这样派系林立、彼此介怀,又不说是一个人一支军队的事情。如若当初姜培生不站队,可能他压根就升不上去,他的丈夫早早就会死在湖南或者江西的山林子里头。 早就是这样烂了,不过是体内的恶疮脓包终于挤出皮肤,一下子暴露出来罢了。婉萍在长久的紧张不安后只感到十万分的心累,连安慰姜培生的话都说不出来。 “那你打算怎么办?”婉萍问。 “已经在打点关系了,只是不知道这次能有多大的作用,”姜培生说着一口闷了半杯威士忌。烈酒灌下去,他的脸烧得发红,婉萍上前把酒瓶和酒杯收了。放进柜子里时,她看到旁边架子上摆着足有一百多块各国名表,终于是忍不住抱怨:“我只想跟你过安稳日子,怎么就这么难呢?” “我这么做不也是为了家里所有人?应酬那么多,我喝酒喝得胃溃疡大出血差点死,我图什么?”姜培生反驳说:“不要讲得像我只在给你带来麻烦一样。” “我有要你给我买过金银珠宝,我有要你买这一架子的表吗?”婉萍也冷下脸:“你别说什么都是为了我,为了这个家。你自己想要就是你自己想要,我从来没要求过你做这些事情!我不止一次劝过你,我跟你说过我不需要你不断带回家的那些珠宝首饰和美钞金条,我说我想和你过安稳的日子。你做到了吗?你根本没有做到,你只管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你从来就听不进去别人劝你,你在那个环境里面已经分不清楚方向了。” “什么方向?我们大家都一样!”姜培生提高了嗓门。 “他们烂,你就要跟他们一块烂吗?”婉萍问。 “不然呢?我本来就是他们中的一份子。”姜培生撑着桌子,说:“安稳?哪来的安稳?婉萍,你就是太理想主义了。你想让我做清流,但我告诉你清流没活路。饿死的、冻死的人多了去,可我管不了那么多?我得让我活,我得让我手下的人都活着,而且是好好活着。” 面对姜培生的这些说辞,婉萍只感到一阵心寒,她失望至极地站在原地,半天也没说出来一句话。姜培生见到又想像从前一样,把婉萍拉进怀中哄一哄了事,但这次人却推开了他的胳膊,随后径直去了客房,将门反锁上。 婉萍和姜培生闹起了分居,之前好长时间没翻的书又被她重新拿起来看。姜李氏珍绣知道儿子和媳妇儿在闹不和立刻出面调节,但她不知道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所以总说不到点子上。陈彦达当然也问起了,但是婉萍一样不乐意说。 就这么僵了俩礼拜,姜培生等来一纸停职的命令。明摆着他这次是真的要做靶子了! 家里最慌的人是姜李氏珍绣和夏青,她俩不断追着问姜培生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儿?姜培生总用内部正常调整这样的理由来糊弄人。白天他在家里听广播,看《太平广记》,面上瞧着还正常,但每天晚上都在书房里喝闷酒。婉萍虽然嘴里不说,但不关心是假的,她从黄婶那里得知两周不到姜培生喝了六瓶爱尔兰威士忌,听得她直皱眉——“这是打算把自己喝死吗?” 与姜李氏珍绣和夏青的慌张不同,陈彦达倒是在此事上最镇定的一个。他从南开大学图书馆借了十来本历史书回来了丢给姜培生,说:“以后不做军人了也好,免得让我女儿天天提心吊胆的。我听她说你喜欢古文,正好现在可以在家里多看看,要真有兴趣了,重新读个书,将来专心做学问也好的很嘛。” 姜培生笑着把书收下,不过对于陈彦达的提议,他没做其他回答。停职两周,他跟婉萍在家里也冷战近一个月。家里的气氛越来越低压,到如怀周末从北平回来,晚饭桌上的几句话彻底把家里的矛盾点炸。 “姐夫,你觉得理想有错吗?人当然要有理想,不知道理想,那整天是在干什么?”如怀说。 “一个人要是吃不饱、穿不暖、快死了,再有理想又有什么用?”姜培生摇摇头。 “理想又不是说只谈理想,人有了理想才知道下一步要干什么,才能不走错路。如果这条路走错了,你再卖力,跑得再快,那不是越跑越远,越错越离谱吗?”如怀看着姜培生说:“姐夫,你都不看看这街边讨饭的人越来越多了吗?法币疯狂的贬,去年能买一只鸡,今年就只能买几粒米,老百姓的日子已经过不下去了!日本人走了,我们怎么越过越差劲了呢?问题是日本人带来的吗?事实是我们出了问题日本人才来的,可现在我们根本没有去解决这个问题,那么过几年,也许五年,也许十年,之后这个国家还会有侵略者,就算下次不是日本人,也有可能是美国人!你看他们现在占了天津港口驻兵,将来了?是不是大连、上海、宁波、广州、福州全都要有美国人驻兵?这样我们是个什么国家,我们能被称为一个独立的国家吗?反侵略这么多年,到头来就还是个半殖民地!我们中国人要被洋人欺负到什么时候?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真正站起来?” 第106章 “法币贬值是财政厅的事情,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姜培生沉了脸色,避重就轻地回答。 “今年打一仗败一仗,败到现在,姐夫,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不是战术差,不是装备差,归根到底是老百姓过不下去日子,对你们没信心了。”陈如怀说。 “你现在跟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姜培生拍了桌子:“我缺你吃,缺你穿了?你大冬天能坐在暖烘烘的房子里,有鱼有肉的吃着,你有什么好指责的?” “我可以不吃鱼不吃肉,我可以不住在这样好的房子里,但是我希望有更多人能吃饱穿暖。”陈如怀大声说:“我不要‘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我希望以后我们的国家是‘安得广厦千万间,大辟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 “好了!你还觉得我现在麻烦不够多吗?”姜培生喝止了陈如怀:“你做你的学问,不要对时局指指点点,你操心的事情自然会有人来负责,轮不到你!” “读书为了什么?我读一肚子书,最后就是为了帮蒋宋孔陈来搜刮民脂民膏吗?那我成什么了?我们成他们的看门狗了!我好好站着做人,我为什么要跪着做狗?”陈如怀说。 姜培生曾跟婉萍叮嘱过,不要把他生意背后是孔宋扬子公司的事情跟其他人说。婉萍的口风一贯是很严实,所以姜培生相信如怀讲这些话的时候什么内情都不知道,但越是他不知道讲出来才越加扎人心,“看门狗”三个字直戳进了姜培生的心窝里。 “你懂什么!”姜培生近来总喝酒,脾气越加容易暴躁和难以控制。他起身指着陈如怀骂:“你们全家人都是狼心狗肺的一个样!一个个地跳着脚来教训我。当年在南京,你爸自诩是人上人,瞧不起我。前阵子你姐姐埋怨了我,现在你又跳出来,在我面前当圣人。你们吃的、喝的、用的全是我的卖命钱,到头又一个个来指责我。你说我是狗,我又是在给谁看家护院?包括冯明远在内,你们这些人真是没良心,全他妈是白眼狼。” “老子落难,人人都来踩一脚!我看明白了,你们都是一个样。”姜培生越说越气愤:“滚蛋,统统地给老子滚蛋!” 姜李氏珍绣听到这话,连忙拉住姜培生的胳膊,对陈家人说:“亲家公,亲家母,媳妇,大满最近心情不好,他气急了,胡说八道,你们别往心里去。” 陈家人没有说话,倒是姜培生抢了先,他骂完陈如怀,又指着陈彦达说:“要是没有我,你们全家十年前就死在南京了!你嫌弃我,你全家有什么资格嫌弃我?我对你家还不够好吗?结果现在就是被你儿子骂成狗。” “姐夫,我不是在骂你!”如怀说着站起来了,走到姜培生身边拉住他说:“姐夫,我就是说人不能走在错的路上。” 姜培生挣开胳膊,反手搡了一把如怀说:“我在错的路上,你们在对的路上。你的意思是咱们压根就不同路!” “道不同,不相为谋,”姜培生撑着桌子,沉默好一会儿看向婉萍,语气没之前那般激烈,面色平静地说:“算了吧,到了这地步,我们不如就此散伙。阳关道也好,独木桥也好,我们往后各走各的。” 第六十二章 离婚 婉萍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地步。姜培生铁了要离婚的心思,第二天上午家里就来了两个律师跟婉萍商谈离婚协议。姜培生把自己关在西边的卧室,从始至终没有露过面。婉萍想和他谈谈,去敲门里面却没人应答,只听到“砰”一声,打碎茶杯的声音。“离!他要离就离!反正是他姜培生提出来的!”陈彦达对姜培生的反应非常生气。 婉萍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地步。姜培生铁了要离婚的心思,第二天上午家里就来了两个律师跟婉萍商谈离婚协议。 姜培生把自己关在西边的卧室,从始至终没有露过面。婉萍想和他谈谈,去敲门里面却没人应答,只听到“砰”一声,打碎茶杯的声音。 “离!他要离就离!反正是他姜培生提出来的!”陈彦达对姜培生的反应非常生气。 “你俩到底是怎么了?怎么就闹到离婚这地步了?”夏青是想不明白,十年的婚姻呀,怎么姜培生忽然就翻了脸。 夏青想不明白,婉萍自然也是想不明白。她从不认为自己和姜培生的感情破裂,走到了离婚这步。直到是律师把详细的离婚协议送到陈家人从多伦道 7 号搬出来后暂住的酒店,婉萍看着上面的财产分割条款一下子全明白了。 婉萍顾不得去跟父母说一声,出门叫了辆人力车,就直接去到多伦道 7 号。卫兵看到是婉萍回来,犹豫片刻还是给她打开了大门。 到家的时候是七点多半,冬天天黑得早,婉萍进去时屋里黑漆漆的一片。走进客厅,她闻见一股浓重的酒气,打开灯看到姜培生颓然地坐在楼梯上,脚边扔了三个酒瓶子,豁然亮起的灯光刺激到他的眼睛。见姜培生捂眼睛躲闪,婉萍连忙又把灯关上,快步走到台阶前。 “你什么意思?”婉萍低头问:“除了这套房子,你把手里的所有现金都留给我,那你怎么办?” “我怎么办?”姜培生重复了一遍婉萍的问题,冷哼了一声:“都离婚了,你管我呢。” “不说你,那你娘和小友呢?”陈婉萍问。 “要真是穷到没饭吃,你能看他俩去街边要饭吗?”姜培生轻笑说:“不行吧!老人小孩可怜巴巴的,婉萍你心肠好,到时候不得把他俩捡回去养着?” “你是觉得他们不会放过你,对吧?”婉萍说着坐在姜培生的旁边,侧头看着他说:“不是说已经在找关系了吗?怎么会到这地步?” “山东就剩济南孤城一座,王司令现在是尊自身难保的泥菩萨。至于孔宋那边……眼瞅着战局不利,他们自己都计划着往美国跑。”姜培生说着冷笑:“我真是蠢,我指望他们……那些人什么时候靠得住?” “就一点办法也没有吗?”婉萍问。 “不清楚……”姜培生摇摇头:“现在啊,我只能按照最坏的情况来打算,真要是他们准备拿我给蒋二公子开刀祭旗也是没办法的。咱俩离婚既能免得你受牵连,也能保住大部分财产,到时候我老娘和小友就拜托你照顾了。” “你就是为这个跟我离婚?”婉萍接着问。 姜培生沉默了好半天后才接过话说:“也不全是吧。那一天也真觉得心里累得很,我不想再听你弟弟、你父亲和你指责我的话。你们以为我不懂,所以来教育我。你们怎么就会觉得我不懂呢?我又不是个睁眼瞎,我当然能看得见饿死的流民,我也见识过内部的那些人的嘴脸。但是我有什么办法?我已经一步一步把自己混到这地步了!是你们不懂,你们根本不知道我经历过什么。” “你不跟我说,我怎么知道你经历过什么?培生,你不能因为你不说,反过来责备埋怨我不懂你!”婉萍加重了语气。 “你真的想知道吗?”姜培生侧头看着婉萍眼睛说:“都是死人的事,成堆成堆的死人,一眼看不到头的死人。” “我不怕,我只想知道你到底经历过什么呀?”婉萍握住了姜培生的的手。 第107章 “上高战役后,我从中校营长被提成上校团长。”姜培生拎着酒瓶灌了一口,声音慢悠悠的:“我升团长后,手下的军队是西北军和东北军重新组织起来的溃兵,那些西北汉和东北佬们异常难管。我对他们一直很严厉,很多时候可以称为不近人情。我知道他们背后骂我,给我起外号,叫我‘招魂幡’‘讨命鬼’。我们的装备很差,与我之前所在的德械或者美械队伍差别很远,粮食总也供不齐,送到的时常也是些陈米,里面掺着碎石头和老鼠屎,那些米攥在手心里一握就成了碎渣,蒸出来的米饭带着股馊臭味儿。我们拿着最劣质的武器,却要做第一波冲锋的去抗日本人。就像我知道他们如何骂我一样,他们也知道这就是送死的,他们嘴里骂骂咧咧,但依旧会向前冲锋,我有时会可怜他们,但更多时候是不会的。我想他们是军人,死在正面冲锋的战场上叫男儿血性,叫中华精神,后背中弹才是给祖宗丢人。” “可是……”姜培生说着停下来,断了几秒后才接着讲:“可是老兵倒下后,补充来的新兵里有不少十四五岁的娃娃。那些孩子的眼睛是蒙蒙然的,他们不知道自己要被送去当炮灰,甚至不知道他们下一场就要去死。当我看着他们的时候,我心软了,婉萍,你知道吗?我……我看着他们的眼睛!我看着他们的眼睛!那些眼睛是天真的茫然的,他们没有经过训练,他们许多人不会开枪,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即将变成一具尸体。上面的人让他们为了死而去死,冷血的把这些命当做向美国人讨要美金,讨要军械时候的筹码,他们把人命不当人命。可我做不到!他们是我的兵,我真不想让他们这样死,死得这样毫无意义。” 婉萍感到手背湿润了,却不敢打断,耐心地听着姜根生说:“我为什么和张某人有私怨,就是因为他和我带的队伍压根就不一样,他却用他的标准来要求我!他总是说着军人为国牺牲死而无畏,他总是喜欢说那些大话,可是我可怜我手下的兵啊!天王老子的,我可怜他们呀!我不想他们死得那么窝囊、那么不明不白,我想让他们在死前能吃饱饭!婉萍,你知道吗?我的梦想只是让他们能够吃饱,不用再吃那些发馊的粮食,不要再去啃树皮,吃草叶子!至少一个月能吃一顿肉,就是这么简单。我甚至在县城里看到过两个受伤的老兵在沿街乞讨,他们是军人啊!他们是跟日本人拼命的时候,瞎了眼、断了腿,为什么我们的国家不能给他们一份安定的收入呢?远在重庆的长官们可以不管他们,但婉萍我做不到不管他们,我不想让他们这么没尊严都活着!我想给他们找一条生路!” “所以当我升了副师长后,我就开始想法子给他们谋出路。”姜培生说到这里长叹了口气,他晃晃身体想要喝酒,却被婉萍拿过了酒瓶子放在自己的一边。他的手停住,然后垂下来,眼睛盯着一片黑漆漆说:“我们的防区临近浙江,那边有很多大后方需要的货物,但官方的渠道往来太难了,所以我就搞起了走私。除开枪械和烟膏,我们什么都走私,我不在乎是火腿,是红酒,是纺纱,或者药品,只要能赚钱的什么都可以。我赚来的钱再买粮食来给我的兵吃,我们终于能正儿八经地吃一口饭,我们终于不用饿着肚子去跟小鬼子拼命,我们终于能在受伤后用得上药,我们的生意也就在这种情况下做起来了。” “上面的人真是一群混蛋!”姜培生怒骂一句,不禁拔高声音:“我们人饿死的时候没见着他们,我的伤兵在县城里等死的时候没见着他们。可是当我们赚了一点点小钱后,他们就来了,闻着味儿就来了!像厕所里的苍蝇,像见了血的蚊子。他们利用这条走私线运自己的货,我知道他们的货里有烟膏,但是我管不了!我哪儿管得了那些人!” “生意越做越大,到后来就有天津的买卖。天津港和塘沽港的进出口贸易是他们让我来了,我也是他们的一双手套,现在这双手套脏了就要换掉。他们说我贪,可他们自己呢?我充其量就是在肥膘上摸了一把,粘在手头上的那点油腥。蒋二公子也不过是个只敢打苍蝇,不敢动老虎的东西!有本事去上海查查扬子公司,去查查总裁夫人的账!他们敢用买飞机抗日的钱在纽约买地!他们可以让几十万人饿死,然后把买粮的钱去存进瑞士银行里收利息。”姜培生说着情绪激动地攥起拳头用力砸向楼梯的栏杆:“我以前可怜我的兵是炮灰,结果到头我他妈也是个炮灰!婉萍,我难受,我心里难受的要命!我一开始根本没有想过去帮他们做这样的事,我没想过把走私的生意做得有多大,我一开始仅仅是想让我的兵活下去,让那些受伤的人有药治,让残了的有个糊口的买卖。但最后怎么就变成现在这样了,我也不知道。” “我曾经跟你说过党国是个粪坑,但所有人都往里面跳,跳下去是臭,不是跳就是死了,我分得清孰轻孰重!可今儿你看,我跳下去了,沾了一身臭,可结果呢?他们还是要把我往死里整。如果早知道结局是这样,那我当初为什么还要跳下这个粪坑呢?没有意义了,什么都没有意义了。”姜培生痛苦地摇头说:“他们真脏!比泥堆里打滚的猪狗还脏,没有一个是干净的,没有一个!包括我!” 姜培生说出这些过去让婉萍心里生出怜悯,她伸手揽住了姜培生的肩膀,轻声说:“你有错,但这不完全怨你!培生,你只是被卷进了他们中间而已。” 姜培生拿起脚边的空酒瓶狠狠地砸了出去,“砰”一声也不知砸在了什么上面。他抱着头痛哭起来,大声质问:“美国人的援助,国人上缴的税款,老百姓的捐款,那些白花花的银子去了哪里?我们的后勤在哪里?我们的援军在哪里?他们在哪里?他们在哪里?我们缺枪支子弹的时候,他们在哪里?我们缺粮草的时候,他们在哪里?我们缺火炮飞机掩护的时候,他们在哪里?我们的人重伤倒地需要药的时候,他们在哪里?在哪儿呢?谁他妈告诉我在哪儿呢?我得想办法,我只能自己想办法!如果站着的人活不了,那我就去做看门狗,我就跪着讨两块肉骨头。我们是军人,我们不该怕死,我们可以死于跟小鬼子拼刺刀,我们可以死在冲锋里,但我们不能死的这么窝囊!我要我活下去,我要我手下的兵活下去!他们……他们是我的同袍弟兄啊!” 婉萍感到此时的姜培生不再是姜司令,他是带着一群西北汉东北佬半大娃娃跟日本人拼命的姜团长,他的同袍弟兄面黄肌瘦,饿了没吃的,冷了没衣服,病了没有药。他看着他的人毫无意义的死掉,他看着大片大片的尸体,抓狂地质问着他们在哪呢?他们在哪呢?可就算他吼破嗓子,也没有人能给他一个回答。 姜培生撒酒疯累了,靠在婉萍的肩膀上睡着。婉萍一个人的力气拖不动,抬头看见珍绣和小友站在楼梯口,两个女人和一个孩子费了半天劲儿才把姜培生拖到床上。 姜李氏珍绣擦着眼泪对婉萍说:“媳妇,你不要走,你留下来吧。” “培生如今掉进了泥坑,人人都要踩一脚的时候我哪里还能走?他是我男人,我得去捞人。”婉萍深吸口气,擦了擦眼泪。她走到一楼楼梯边的电话机前,拨通了一个号码。 第108章 铃声响了好半天后,电话接通,对面传来一个女人慵懒的声音:“喂?” “宋太太,救命,”婉萍的声音颤抖着说:“救救培生,救救我们全家吧。” 第六十三章 患难夫妻 “婉萍?”她们平日里是有电话往来,所以大半夜接到陈婉萍的电话,听她这样讲,宋太太也是被吓了一跳。她在电话那边愣了几秒,说:“怎么了?婉萍,你不要着急,慢慢说。”“培生出事了!”婉萍哭着说:“宋太太,你一定要帮帮我们!要是您和宋先生也不帮培生,我们一家就没以后了。”“他是出了什么事?”宋太太问。“他……”话到嘴边,婉萍停了下来。她想着要是直接说蒋二公子查贪腐揪到了姜培生,只怕是宋太太也不愿意她先生当这个出头鸟,毕竟是此宋非彼宋,他家和蒋总裁的夫人可是没有半点亲戚关系的。所以婉萍想了想,挑了将军们都最讨厌的一类人开腔:“天津保密局那个姓魏的为给自己争功就诬陷我家培生通共,他编织了一通罪名,报到总裁那里。现在上面的人要查培生,我们真的冤枉,可这种事情又是他们红口白牙一张嘴,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家培生跳进长江里也洗不清楚呀!” “婉萍?”她们平日里是有电话往来,所以大半夜接到陈婉萍的电话,听她这样讲,宋太太也是被吓了一跳。她在电话那边愣了几秒,说:“怎么了?婉萍,你不要着急,慢慢说。” “培生出事了!”婉萍哭着说:“宋太太,你一定要帮帮我们!要是您和宋先生也不帮培生,我们一家就没以后了。” “他是出了什么事?”宋太太问。 “他……”话到嘴边,婉萍停了下来。她想着要是直接说蒋二公子查贪腐揪到了姜培生,只怕是宋太太也不愿意她先生当这个出头鸟,毕竟是此宋非彼宋,他家和蒋总裁的夫人可是没有半点亲戚关系的。所以婉萍想了想,挑了将军们都最讨厌的一类人开腔:“天津保密局那个姓魏的为给自己争功就诬陷我家培生通共,他编织了一通罪名,报到总裁那里。现在上面的人要查培生,我们真的冤枉,可这种事情又是他们红口白牙一张嘴,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家培生跳进长江里也洗不清楚呀!” “这些特务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宋太太听到也骂了一句,说,“我家先生也时常抱怨那些人干什么什么不行,就会给自己人背后捅刀子!真正的共党抓了几个?编织罪名他们倒是蛮熟练的。” “是啊是啊,宋太太,你也是知道的呀!可是现在能怎么办呢?晋绥军的人也趁机发难,就想挤走陪生,换上他们自己的人。这位置说好了是肥缺,说不好就是坐在火药桶上,谁点了引线就能把上面的人炸得粉身碎骨。”婉萍先把其他人说了一通,最后拐回来提到家里的生意:“培生素来是小心谨慎地工作,他人敦厚老实,做事情兢兢业业挑不出来多大毛病,所以那些人就查了他在港口的生意,但这些生意哪是我家培生一个人的?都是上面人让他做的,现在倒好,上面的人把培生推出来当替罪羊。宋太太,我家培生是个老实巴交的粗笨人,他从前老跟我说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就是听命令。他哪里有本事铺开那么大的生意,这些都是别人让他做的,可现在怎么都成了他一个人的错了?” 婉萍讲完听到对面没有吭声,她声音抖得愈加厉害,哭着说:“山东的局势不好,王司令现在也保不了培生。宋太太,我现在只能求求你了,求求宋先生在总裁面前帮培生讲几句好话,这些事情真的不是他一个人就能做起来的。” “婉萍,我知道你心急,可这是他们内部的事情,我总不好直接跟我先生讲。”宋太太虽说着推脱的言辞,但婉萍听出来她口气是犹豫的,想来此事未必不可行。 于是婉萍想了一会儿,换了个角度继续说:“宋太太,前几年宋先生带兵到滇缅边境作战,肯定是吃了许多苦的,想来身上留有不少伤。培生也是的,他在江西,在湖南,也是跟日本人打了八年,左肩膀被子弹打碎了,重新长好的骨头畸形,塌下去一厘米,耳朵上有缺口,大腿中过一枪,脚趾头烂掉两个,肠子被切了一截,胃上好几个溃疡。这一身上全是旧病,变天了骨头疼,吃点硬的东西肠胃疼,一个大男人冬天的手脚比我的还凉。他现在就像一颗被掏空的树,看着还立着呢,但里面已经熬干了。” “宋太太,请你可怜可怜培生吧。他的确是做了错事,但是他之前也有功劳有苦劳的,总不能因为这一两年的事情就把前面卖命的七八年一笔抹掉。更何况他做的哪一件是他自己一个人拍脑袋想出来做的?不都是那些人把他推到前面去的吗?他们怎么就能够用人的时候把人当人,不用的时候就把人一脚踢开呢?”婉萍说着,又想起来姜培生酒后的抱怨,他死去的同袍弟兄婉萍未见过,只是听着他说就已经感到心疼,眼泪不自觉地便又开始往下滚落。 婉萍的这些话也触动到宋太太,宋先生虽说少年得志,但也是在上面无依无靠的,他境遇是比姜培生好一些,但恶心的事情一样没少遇到,尤其是抗日胜利后,上面的人直接把她先生扔到了新疆去,一下子挤出了核心的权力圈子。这和他们处理姜培生用完就抛的做法,简直是如初一辙,宋太太听着也是心里难受。 “婉萍你先不要哭,不要慌张,”宋太太柔声安慰着,“我可以跟我家先生说一说培生的事情,但也不确保一定就有效果。他乐不乐意听我的,我不敢给你打保证,上面的人乐不乐意听他的,更没人敢给你打保证,只能说我去试一试。” “谢谢宋太太,真是谢谢您!”婉萍抹着眼泪,说:“宋太太,培生虽然有时候糊涂,但他打仗不笨,眼下内战正是用人的时候。真把培生法办了也是可惜,请宋先生一定美言两句,好歹把人保下来。只要他活着,还是不是现在的职位都无所谓。我们夫妻从前总聚少离多,如今来了天津终于团聚,两年光景落到这地步,实在让人心里太过难受了。所以我也不奢求着其他的,只要留条命就行了。” “你这大晚上打电话,我就知道你肯定是遇到了难事。好了好了,答应帮你就是帮你,你也别哭了,早点睡吧”。宋太太温柔地劝说着。 “好,打扰宋太太了。”婉萍等对方挂了电话后这边才挂,她本想再打电话给其他人,但客厅挂钟响了,居然已是夜里十二点。这会儿再打电话,怕扰了别人好觉反而招埋怨。 婉萍打开灯,看着地上的玻璃碴子轻叹口气,去到卫生间里拿笤帚出来打扫了客厅,然后推开窗户让冷风灌进来。等到酒气吹散,婉萍看了眼角落的挂钟,关上窗户和灯,回了二楼主卧。姜培生已经完全睡实,婉萍却没有任何困意,她坐在床边看着丈夫,想着他这些年做的事情,只觉得真是讨人生气又可悲可怜。 早上八点多,姜培生睁眼便瞧见婉萍坐在身边,瞬间愣住,想了好会儿才记起来昨晚的事情。 婉萍一夜未睡,见姜培生醒来,把离婚协议扔在他脑袋边上说:“我不跟你离婚,我跟你一道沉沦。你是姜副司令,我就做副司令的太太。他们要是拉你法办,我就花钱去请最好的律师辩护。他们要审也不审直接枪毙,那我也不可能就把这事情忍下了,我但凡还有一口气就跟他们闹到底。” 第109章 “你还有这么彪悍的一面呢?”姜培生看着婉萍笑了出来。 “什么叫彪悍?我这是光脚不怕穿鞋的,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陈婉萍板着脸说:“我昨天给宋太太打了电话,她答应我去跟宋先生说说,看能不能拉我们一把。如果宋先生也没办法,如果你真的出了事,我一定跟他们没完。姓魏的不是怀疑你是共党吗?他也不用怀疑了,你要是没命了,我把你母亲和小友托付给我家里人,把金银细软全留给他们,然后我就投共去,我要把他们干那些龌龊事全写出来发报纸上!中文的英文的我都能写,写完了不说,他们要是有广播站,我就到广播站里去骂人,去揭那些人的老底,蒋宋孔陈没一个跑得了!我没什么大本事,做不到揭桌子,难道还不能砸几个盘碟吗?” “特务们不是擅长搞绑架搞暗杀吗?那就来吧!反正我无儿无女,一个人最不怕死!我一死恰巧证明了骂他们的全是真的。”陈婉萍愤愤地说着,眼眶红了起来。 姜培生看着婉萍连忙拉过她的手,握在掌心里说:“婉萍,你要真这样做,那是让我做鬼都如受凌迟炮烙的酷刑。当初你爸不同意你嫁给我,理由就是我无法让你过安生日子,现在看来这话是真说对了。十年婚姻,我还真是没让你过几天安稳日子,总让你提心吊胆的,眼下明明是我干了蠢事错事,却把你扯到这样危险这样难过的境地。真要是到了最糟糕的情况,你也千万别想着为我出一口气,你就好好活着。要说我唯一有拜托你的事情,也就是请你照顾我老娘和小友。你拿好了那些钱,给老人送终,养孩子长大。若是遇见了对你好的,你也不讨厌的人,也可以另嫁。总归我是想你能过得安稳一些,千万千万不要再为了我做什么冲动的事情。” “南京那次离别你让我改嫁,现在又是这个话,你怎么总让我另嫁?你怎么这样爱说讨人生气的晦气话!”婉萍眼睛里含着眼泪,嘟囔说:“你分不清楚方向,你办错事说蠢话,你不是个纯粹的好人。我知道,我都知道,但我就是心里觉得谁也不会比你更好,我不另嫁。培生,哪怕事情到了最糟糕的境地,哪怕所有人都不要你了,我也要你,我只要你。” 听到婉萍这样讲,姜培生眼睛也湿了。他侧过脸,拉起被子角抹掉眼泪。 陪姜培生吃过早饭后,婉萍回酒店,跟父亲陈彦达和夏青坦白自己不会和姜培生离婚,但同时也讲明白了,姜培生现在的确陷进了很大的麻烦里,只怕是将来要连累家里人。所以还不如就这样分开,让陈彦达、夏青随如怀去北平,这个家里她一个人留在姜培生身边就足够了。 陈彦达自然是一百个不情愿他女儿留在这样一个危机重重的地方,但苦口婆心说半天也没起任何用处。见实在说服不了婉萍,他提出来让夏青跟如怀去北平,自己要跟婉萍一起回去多伦道 7 号。 “爸爸,你留下来有什么用呢?你是认识上面的人,还是有什么锦囊妙计啊?算了吧,爸爸,你和培生本来就不对付,这种时候还是分开好,外面的事情我们决定不了,至少家里安宁些吧。”婉萍笑着说。 陈彦达最终也只能听了婉萍的安排,向南开交了辞呈,随后又通过老朋友在北京找了份教职。全家在 12 月中旬搬去了北平,走的时候婉萍给父母、弟弟送行。夏青哭得停不下来,一直跟婉萍说:“有需要家里的时候一定要讲,拖家带口来北平也好,叫家里人回天津也好,总之千万别自己扛着不吭声。” 婉萍连连应着,到连火车尾巴都瞧不见时才离开。出了火车站,她靠在柱子上无法抑制地哭出声音,婉萍三十四岁了,这还是头一次与父亲姨母离别。 姜培生停职调查的事情 11 月闹得很大,让姜培生以为自己随时会接到通知被推出去就地枪决,但到 12 月这事忽然缓和下来,调查似乎停止了,但也没有恢复姜培生职位,就这么僵着。姜培生通过自己的同学打听,说是西北行辕宋主任打了申请想调他去自己那边,但遇上了些阻力,人没有调成,但是调查因为这事,暂时停了下来。 虽然西北遥远,但手上有兵,总是让人能安心的,至少能保证婉萍和母亲、小友在天津这边不会继续受到影响。姜培生听到这个消息松了口气,他不由地想着多亏了那晚上婉萍给宋太太打的电话,否则自己未必还能活到第二年。 调查一缓下来就没了期限,一月也是没消息,到了二月初。姜培生的同学跟他说了个小道消息,大概是因为前方战事吃紧,老头子松了口,就这一两个月就会下调令,让姜培生去西北行辕宋主任那里报道。 2 月 9 号是新年,这一个新年过得太冷清了。外面的鞭炮声在响,屋子里暖和,但人心是冷冰冰的,姜培生吃了几口饭就就去了楼上的书房。 婉萍进去后,看到姜培生在看西北的地图,问他:“怎么大过年的在看地图?” “过去就是要打仗的,得先把地图研究明白,总不好俩眼一抓瞎的人就去了。”姜培生低着头回答。 “眼下局势怎么样?西北西南真的能守住吗?”婉萍问。 “我们在西北西南还是有重兵的,应该是能守得住。”姜培生说。 “我听宋太太讲,她是陪宋先生在兰州的,要不然我也跟你过去吧?”婉萍问。 “那边条件不能跟天津比,再说了战端一开,胜负也不是我说了算的。家眷在军营里,一旦被裹挟住,情况到了危急时,我们全家想跑都跑不脱。”姜培生抬起头,看着婉萍,说:“天津这边有出海的港口,你留下来反而更方便,何况我这边还有后手。我在东南亚有个船厂,哪怕是我战死,你们最不济去东南亚也有份安生日子。当然,情况好的话,我们可以去香港或者美国。” “我可以去香港,可以去美国,可以去东南亚,可以去任何地方,但前提是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否则我自己过去干什么?”婉萍听到这话情绪激动地说:“你说东南亚有船厂,可我惦记的是你那几艘船吗?姜培生,和我过日子的是你这个人!” “再说了……”婉萍上前一步,手指压在地图上说:“这不是打日本人。都是中国人,没必要死战。如果真到了绝境,战败就战败,被俘就被俘,投降了我也不觉得丢人,只要你活着就比什么都重要。再说你抗日是有功的,对不对?西安事变的时候,南京封城,我表姐他们当时是你送出去的,对不对?还有冯明远,他跟在你身边八年,你从来没有苛责过他不是吗?你又不是那些特务,你手上没有他们人的血。怎么想都不至于要你的命。” “民国 25 年,我也参与过围剿红军。”姜培生说。 “你那时候是什么职位?一个小小的中校副营长,你连正的都不是!这种事情怎么追究也追究不到你身上,你上面有团长,有旅长,有师长,有军长,什么罪名也轮不到你来担着!”婉萍着急他拉着姜培生的衣裳,大滴大滴的眼泪从眼眶里滴下来:“培生,不管是多糟糕的情况,你都不要想着死。我只要你活着,哪怕你打了败仗被抓起来蹲监狱,十年二十年一辈子都可以。我知道你活着,我在外面等着你也有盼头。” 第110章 “姜培生,你千万不能死。”婉萍哭得太厉害了,字节黏在嗓子上已经无法组成句子。 “好,你不要哭了,”姜培生心疼地抱住婉萍,连忙说,“我尽力活着,为了你,为了我老娘,我也得活着!哪怕是情况到了最坏的地步,我也想办法留自己一条命去见你们。” “好!”婉萍哽咽着从姜培生的脖子上摸出了当年送他的白玉,那是母亲留给自己的唯一遗物。婉萍拿着白玉,说:“你对着它发誓!你发誓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一定要回来。” “好好好!我发誓。”姜培生揉揉婉萍的头发说,“不管最终战况如何,我发誓我一定会回到你身边。” 第六十四章 旧人 说的是一两个月内有调度,但到了三月底也没听到消息,闹得全家又开始紧张兮兮。姜培生整晚睡不好,他想打电话问问情况,但又怕这电话打出去反而招来祸事,愁得成天在客厅里转圈。婉萍看着也想安慰,但往往是两人说着说着越发焦虑,到后来婉萍甚至给姜培生提了个十分大胆的建议——要不索性心一横投共算了。这话听得姜培生无奈地乐了,拍拍婉萍的额头说:“投共是你想投就能投的呀?我现在连个能接头的人都没有,我到哪儿投去?再说了,天津城还在蒋总裁手里拿捏着呢!出了咱家院子,外面都是保密局的人。我要是敢贸然出天津城,你信不信十里走不出去,我就得被他们的人抓起来送刑讯室,到时候咱们全家老小一个都活不成。”“那就这么等着呀?”婉萍问。“二月丢四平,三月丢洛阳,东北战场只剩下长春、沈阳几个大城市,中原战场也打得一塌糊涂,眼下局势糟得很。”姜培生说着丧气地直摇头:“我看最好的情况也就是所有兵力南撤,到时候守住长江以南和西南西北。”“那天津怎么办?”婉萍想着犯起愁,“早知道这样,你当初还不如待在南京。” 说的是一两个月内有调度,但到了三月底也没听到消息,闹得全家又开始紧张兮兮。姜培生整晚睡不好,他想打电话问问情况,但又怕这电话打出去反而招来祸事,愁得成天在客厅里转圈。婉萍看着也想安慰,但往往是两人说着说着越发焦虑,到后来婉萍甚至给姜培生提了个十分大胆的建议——要不索性心一横投共算了。 这话听得姜培生无奈地乐了,拍拍婉萍的额头说:“投共是你想投就能投的呀?我现在连个能接头的人都没有,我到哪儿投去?再说了,天津城还在蒋总裁手里拿捏着呢!出了咱家院子,外面都是保密局的人。我要是敢贸然出天津城,你信不信十里走不出去,我就得被他们的人抓起来送刑讯室,到时候咱们全家老小一个都活不成。” “那就这么等着呀?”婉萍问。 “二月丢四平,三月丢洛阳,东北战场只剩下长春、沈阳几个大城市,中原战场也打得一塌糊涂,眼下局势糟得很。”姜培生说着丧气地直摇头:“我看最好的情况也就是所有兵力南撤,到时候守住长江以南和西南西北。” “那天津怎么办?”婉萍想着犯起愁,“早知道这样,你当初还不如待在南京。” “早知道、早知道,天底下哪来那么多早知道?老头子要早知道是今日这个局面,他也不会急着打内战。”姜培生说着长叹口气:“天津能怎么办,我哪里会知道。只是现在保密局的恶狗咬上了咱家,想走怕是不好走了。不过婉萍你放心,真要是局势到最坏的地步,保密局肯定也没心思盯着咱家。到时候我想办法弄船票或者飞机票送你、我老娘和小友走。等你们安全了,我再想办法脱身。” “嗯,”婉萍看着姜培生点点头,眼下似乎也只能这样了。 3 月过后,4 月初南京发来了一纸调令,恢复姜培生少将军衔,并催着他尽快到西北行辕宋主任那里报道。收到调令的当天,姜李氏珍绣十分高兴地让黄婶出去买了儿子喜欢的羊肉,婉萍也心情很好地去了趟花店。她买回家一大束香水百合打算插在客厅的花瓶里,拆包装的时候,从里面掉出来了一张巴掌大的广告纸片,婉萍本想随手扔掉,但看见上面的字迹后不由地打了个激灵,拿着广告纸迅速走到了二楼书房,把它递给姜培生,说:“这是我表姐的笔迹,她现在就在天津。” 陈瑛在天津!姜培生听到这个消息也颇是震惊,他接过婉萍手里的广告纸,上面的字迹确实是陈瑛的——速浪街 93 号彭师傅西点定制餐厅,4 月 7 日下午 3 点经典款栗子糕特惠出售! 4 月 7 号不就是今天吗?婉萍说:“我下午去见我表姐。” “你别过去。”姜培生沉着脸,思考了好半天才说话:“要去也是我去。我明天的飞机就去宋主任那边,姓魏的现在拿我没办法。” 民国 25 年一别,婉萍掐指算算姐妹俩足有十一年未见面了。她心里自然是十分想去见表姐陈瑛的,但也明白姜培生为什么这么说,毕竟她还要在天津待着,这会儿若是让姓魏的抓住借口,只怕往后的日子要不好过。婉萍再多不舍,也只能同意姜培生的意见。 下午三点,姜培生坐车去了速浪街 93 号。彭师傅西点定制餐厅开在街角,店面不大,但装饰得非常西洋精致,正对着橱窗的玻璃架子上摆着各色马卡龙、巧克力甜甜圈和奶油蛋糕。橱窗上用中文和英文写着同一句话——“本店概不赊欠,仅支持美金结付”。店门口围着五六个穿着破烂的小孩子,一见人便伸手围上来讨钱。 刘章上前把小乞丐们轰开,姜培生从车里下来推开店门进去,里面穿着白色制服打着黑领结的服务生见到人后连忙迎上前问:“先生需要什么?” “今天三点钟特惠的栗子糕还有吗?”姜培生问。 “有的,您里边起。”服务生笑着应答,带姜培生穿过一排桌椅走到角落的小包厢前。他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门,恭敬地鞠躬说:“先生请在里面等一等。” 包厢里没有窗户,也没有灯,只有打开的门缝漏进去一束白光,能隐约看到里面沙发上有个人影。姜培生犹豫片刻后才走进去,服务员关上门,里面是黑漆漆一片。 姜培生警惕地握住了腰间的手枪,约么半分钟后,一盏昏昏的小灯打开了。昏黄的亮光下,姜培生看到角落里坐着个穿灰色薄羊毛外套的女人,她很瘦,留着齐耳的头发。 陈瑛的五官依旧很漂亮,只是不再是姜培生记忆里那副青春模样,她苍老了许多。姜培生想说你变了,但话到嘴边才想起来两人已经十一年未见,怎么可能会不变呢?自己觉得婉萍从未变过,是因为她就在身边,时常见着想着,自然不会感觉到变化。 “你过得怎么样?”姜培生坐到了陈瑛对面问她。 “眼下这个世道,能活着就不错了。”陈瑛说:“我和子寅有一个女儿,今年四岁。” “挺好的,”姜培生客套地笑笑:“我以为你们早在一起了,孩子今年得有七八岁。” “第一个孩子要是能活下来,今年确实有八岁了。不过很不幸,当年去云南的路上意外没了。”陈瑛提起过去的事,声音很平静:“子寅前两年也走了。在云南那几年,他一直身子不好,生着病带学生上街抗议,被打了送回家里,夜里发热没救过来。” 第111章 “两年前?”姜培生想了想说:“因为李公仆和闻一多的事情啊。” 陈瑛点点头,说:“培生哥,你觉得这样的党国还值得你为它卖命吗?” 姜培生来之前就猜到了陈瑛的大概目的,所以她说出这话真是一点也不令人惊讶。姜培生摊手笑着说:“你们的情报工作不是一贯非常及时准确吗?怎么不知道我明天就要去西北行辕宋主任那边报到了。你这会儿来跟我说这话有什么用呢?我全家老小都在天津,在他们手里,你觉得我敢翻出什么花来?” “如果必要,我们肯定会尽力保证你家里人的安全。”陈瑛听到姜培生没有抗拒的意思,连忙说。 “冯明远死了,”姜培生盯着陈瑛:“你见识过保密局的手段吗?我见识过,我知道冯明远是怎么被他们折磨的。这种事情我绝对无法想象发生在婉萍或者我老娘身上!我不要你口头上许诺的尽力保护,我要他们货真价实百分百的安全,你能明白吗?” “而且退一万步讲,你们打下天津会抓我太太和老娘上刑具来审问吗?不会吧。但要是被保密局的人发现我跟你们有联系,他们的刑讯室可是真的会朝着婉萍和我老娘敞开。”姜培生说着无奈地摇摇头:“我不是个刚从军校毕业的愣头青,觉得自己能扭转什么战局,仗打到今天这地步,明眼儿的都能瞧出来局势了。天平已经开始倾斜,你们拿下华北也就是这两三年的光景。至于你说的卖命?哼……这半年来的事情我算看得明白,上面那些人是真把我们当看门狗了。只是眼下宋先生拉我一把,我也不能掉过头给他带去什么麻烦,只能是等站住脚把婉萍和我老娘先送出去,再想办法从中脱身。” “讲白了大家都是中国人,所以你也不必再多说其他的话,”姜培生笑了起来:“我的态度很明白,既不打算投你们,也没心思跟你们去拼命。我在海外有不少资产,我最大的心愿就是将来带着我老婆、老娘和养子过几年富裕安稳的日子。” 姜培生的话说得很明白,再讲其他的似乎也没有太大意义。陈瑛点点头说:“这次来找你也是为天津的同志向你说一声谢谢。当初多亏你把消息及时传出来,与明远在一条线上的同志才能及时撤离,没有被叛徒继续出卖。你保护了他们,不管怎么讲,我们这件事上应该感谢你。” “冯明远也是胆子够大的。”提到这事姜培生撇了下嘴角,说:“他骂我榆木疙瘩,也不怕我记恨他。还敢让我帮他传信息,万一我是个小心眼,扭头将这事告诉姓魏的,可不是把你全一锅端了。” “你误会冯明远同志了,他从来没有辱骂你的意思……”陈瑛正说着话,小包厢的门被轻声敲了三下,她警觉地站起身,对姜培生说:“有人来了,我先走一步。” “等等,”姜培生压低着声音,语速极快:“万一,我是说万一出现最糟糕的情况,婉萍和我老娘没有能离开天津,请你一定要照顾她们,便当看在我曾经也帮过你们的几分薄面上。” “你放心吧,婉萍也是我表妹。”陈瑛说着,双手用力地去推身后的墙壁。到此时姜培生才发现所谓的墙壁其实是一道推拉门,门被推开里面是餐厅的后厨。陈瑛一身灰衣服,刻意勾着腰,推起一辆清洁车慢慢往前走,就像是这餐厅里一名最普通的清洁工。 陈瑛才走出去几步,包厢大门被人猛地推开。黑领结的服务员进来,向姜培生恭敬地弯着腰说:“先生,实在是不好意思,打扰您了。” 姜培生抬头看见跟在服务员身后的不是旁人,正是保密局的魏站长。他翘起二郎腿,指了指桌上的黄油饼干,说:“怎么魏站长也是来定制蛋糕的?这么巧啊?那就坐下吧!咱们一起吃点饼干。他们家的黄油饼干蛮不错的,入口即化是好东西。” 姓魏的探头往里头看看,只见几个穿着洁白厨师服的西点师傅正在围着一个蛋糕忙活,有人抹奶油,有人切水果,有人搅拌巧克力。餐厅的后厨洁净非常,地面清一水的白色大理石,案台是银灰色的金属,每一个锅碗瓢盆都泛着光泽。 “定制蛋糕的客户可以坐在这里监督我们的师傅如何来操作,以保证绝对的所见即所得。”服务员笑着解释,随后看向魏站长说:“请问您要定吗?我们这边生日蛋糕最小尺寸是 7 寸,基础版是 7 美金,每增大一寸需要增加一美金。如果有额外的需求,比如说您要加金箔或者是加其他的材料,这些是另行收费的;您看您这边需要订吗?如果需要订的话,我们可以把菜单拿过来给您挑。” 这价格在天津城里也找不出几家比它更贵的,魏站长听着价格皱起眉头,随后转身看向姜培生笑:“姜司令买的是几寸的?什么款式的蛋糕呀?要不让他们把菜单拿来,你给我推荐推荐。” 姜培生瞟了眼师傅们正在做的蛋糕,摆手说:“哎呀,我哪会推荐啊!这不是家里小孩子过生日吗?太太定的蛋糕非让我来拿。店家说的是 3 点可以过来,我以为是 3 点做好,到了这儿才知道人家是 3 点开始现场做。我也懒得回去了,就在这里等一会儿,反正他们手脚利索。怎么了?魏站长家里也有人过生日?” “这种小事让家里来个婆子或者副官不就行了吗?怎么劳您自个儿跑呢?”魏站长接着问。 “我又不是在家里蹲大牢,怎么还不能出门活动活动了?”姜培生对魏站长笑:“说起来我明天可就去宋主任那边,天津家里往后还得多靠着魏站长照应。” “那您放心,这边有我在,绝对保障太太和老夫人的安全,”魏站长说。 “这可是您说的,不能反悔啊!”姜培生笑:“我在西北为党国尽心做事,家里万一出了状况,我可是会不要面子哭到南京告状的。” 又是哭又是告状,单听了这句话似是姜培生在贬损自己,但魏站长却听出来了其中两层意思,一是在威胁,二是在借机骂人。 “不至于不至于。”魏站长笑着摆手。 两人说话的这会儿功夫,蛋糕已经做好装进了漂亮的纸壳子里。厨师长把盒子送到姜培生面前,他拎在手里对魏站长说:“我这边完事了,那我先走?” “好,那我再选选蛋糕款式。”魏站长笑着应和,目送姜培生走出了西点店。 “站长,我们还要继续跟踪调查姜培生吗?”站长身边的小特务问他。 “查,当然要查,这可是一条肥鱼。”魏站长抿抿嘴角说:“姜培生就算能出天津,他家里人也走不了。你们给我盯紧姜培生的老婆陈婉萍,她和任何可疑人物有交集都马上通知我。” 姓魏的话刚说完,旁边的服务生又追着问:“先生,我需要把菜单拿来给你挑挑吗?” “滚!”姓魏的沉着脸,骂了一句:“7 美金一个蛋糕,你们怎么不去抢银行?” “先生,抢银行是犯法的呀!我们是守法公民,不会做那种事情的。虽然说我们的蛋糕价格贵些,但我们的厨师都在法国学习的,每一颗巧克力豆都来自于南美洲,绝对是其他西餐厅没有办法比拟的,保证每一口都丝滑绵密。而且就算您不要蛋糕,也可以来尝尝我们的马卡龙,它来自于法国皇室,被誉为少女的酥胸……”服务生还在笑嘻嘻地喋喋不休。 第112章 魏站长烦躁地横他一眼,带人走了出去。 第六十五章 姜小友 姜培生回到家里,婉萍立刻追着他问起来陈瑛的事情。当得知陈瑛失去了一个孩子,丈夫周子寅也于两年前去世后,她坐在沙发上好半天都没说话。再想到姜培生第二天就要坐飞机离开,婉萍的情绪就更加低沉。晚饭桌上,婉萍连筷子都几乎没动,姜李氏珍绣也是忧心忡忡,只有吃到了蛋糕的姜小友没心没肺的很是开心。“往后要是有人问起你的生日,一定要说是今天。”姜培生对姜小友说。“我生日在秋天,”姜小友摇摇头:“今天不是我生日。” 姜培生回到家里,婉萍立刻追着他问起来陈瑛的事情。当得知陈瑛失去了一个孩子,丈夫周子寅也于两年前去世后,她坐在沙发上好半天都没说话。再想到姜培生第二天就要坐飞机离开,婉萍的情绪就更加低沉。 晚饭桌上,婉萍连筷子都几乎没动,姜李氏珍绣也是忧心忡忡,只有吃到了蛋糕的姜小友没心没肺的很是开心。 “往后要是有人问起你的生日,一定要说是今天。”姜培生对姜小友说。 “我生日在秋天,”姜小友摇摇头:“今天不是我生日。” “这话你要是跟别人说,你这辈子就没有第二次机会吃蛋糕了。”姜培生回答。 “为什么?”正舔着奶油的姜小友疑惑地抬起头。 “因为小叔跟一些坏人说今天是你的生日,如果他们后来问起你,你说不是,那就证明了小叔在撒谎,他们要是抓住话柄就要害死你小叔。小叔死了,谁再给你买蛋糕呢?”姜培生脸色如常地说。 姜小友听后想了想,认真地点点头,旁边的姜李氏珍绣被这话吓得忙捂着嘴说:“那我可不敢再跟人乱讲话了。” “以后在天津的确要谨言慎行,”姜培生安顿着家里:“记得电话无论何时都要保持通畅。现在外面局势不好,一旦有变动,我会给家里打电话,接到电话你们就按照我说的去做,不要犹犹豫豫的,也不要随意听信外面的传言。” “唉唉,”姜李氏珍绣一一点头应下。 吃过饭后,婉萍跟姜培生一起去了楼上,给他收拾去西北的行李。常服是肯定没必要带的,到了那边他估计也是没机会穿,箱子里带的衣物都是些贴身的以及保暖的。 “我本来想给你织一件毛衣,毛线选的是最好的绵羊毛,但我真是手太笨了,这到现在还差俩袖子,你就只能当毛背心穿。”婉萍拿着衣服在姜培生身前比划了比划,放进箱子里:“等你下次回来,我再把两个袖子镶上。” “毛裤是黄婶帮我织的,稍微宽松些,你到时候穿上也舒服。”婉萍一边收拾箱子,一边叮嘱姜培生:“那边风沙大,你记得要戴围巾,别让风灌进脖子里吹着凉了。这些胃药都用纸袋分装好了,肚子疼的时候记得拿出来吃。还有以后吃饭要细嚼慢咽,甭管别人怎么催都不能狼吞虎咽,要不然肠胃受不住。嗯……对了,我给你买了一件真丝的衬衫也带上吧。真丝的东西不闷人,洗了也容易干,夏天穿上凉快。” 真丝那种娇贵的东西,谁会穿着上战场呢?姜培生只觉得婉萍真是可笑又可爱,静静地坐在床边看着她把一件一件衣服规整仔细地叠好放进箱子里。 “你要带本《太平广记》过去吗?”婉萍拿起姜培生在床头的书问他。 姜培生摇摇头,婉萍把书放下,说:“也是,去了那边哪有心思看这些闲书呢?” “明天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姜培生对婉萍说:“我心里百般的不想走,但我又明白,不走不行。我来天津的时候就跟你说,我再也不想打仗了,但这才过了多久啊,就又得去战场,真是躲都躲不掉。” 这话说得婉萍一下流出眼泪,她本来想好今天无论如何不要哭的。但听到姜培生说着不舍的话,还是没忍住。她停下了手里的活,揉着眼睛说:“你只要记得回家就好,无论什么事情发生都要记得回家。我会照顾好你母亲和小友的,我们在家里等着你。” “有时候我都在想,你说咱们夫妻怎么就这么没缘分呢?从相见开始到现在就没多少安稳日子,要么是你爸不喜欢我,要么是日本人打来了,要么是我出了事。我自觉着已经使出了浑身解数,但还是免不了离别,好似我们真的不合适,只要在一起就永远不得片刻安宁。”姜培生说着蹲到婉萍身边,他伸手把人抱住,额头抵在她的肩膀。 “培生,话不能这样讲。你看我表姐和周子寅怎么样?他们多般配啊,都是长得好学识好又品行好的人,关键两人还志同道合。我看就是月老亲自下凡来搭配也不过就这样。可结果呢?现在也只留下我表姐一个人。”婉萍低声说着,两手紧紧抱着姜培生:“不是我们没缘分,更不是我们不合适,只是世道太坏了。” 婉萍说完沉默了一会儿,抹掉眼泪,摸着姜培生被子弹打豁的耳朵,刻意用轻松口气提高声音:“不过好在我们还很年轻,是不是?我们以后还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只要熬过了现在,将来总是有安稳日子的。” “是,我们还有以后。”姜培生点头说。 姜培生的飞机是隔天清早,因此婉萍催着他早早地洗了澡睡觉。尽管两人都知道彼此睡不着,但依旧默契地依偎着,谁也没有再多说不舍的话。 第二天去机场的路上下起了小雨,车上没有带伞,姜培生本来说既然这样就不用送了,免得被淋湿要着凉生病。但耐不住婉萍坚持,她一定要把人送上飞机。 此前婉萍送姜培生离开过很多次了,但只有这一回她心里就像这天气一样,冷冰冰湿漉漉的,一种隐隐的不祥像厚重的阴云压在胸口怎么也散不了。 婉萍就站在飞机跑道边上,一直等到飞机消失在云层才离开。雨虽然不大,但细细腻腻的很快也把她身上的浅紫色衣裙淋透了,回家的一路上她在车里被冻得手脚冰凉,瑟瑟发抖。 姜李氏珍绣见婉萍回来是这副样子,连忙让黄婶去煮姜汤。婉萍是喝了姜汤洗过热水澡才睡下的,但是下午还是发起高烧,家里人请熟悉的私人医生来看诊。打了退烧针却总是反复,西药吃了快一周也没太见效果。急得姜李氏珍绣去中药铺又抓了偏方回来,中药西药混着灌进肚子,婉萍觉得自己简直都成药罐了。 姜培生走后,婉萍就这样病了小一个月,珍绣带着姜小友日日在她床前守着。 姜小友长大一些后倒真如姜培生说的乖了不少,安安静静地趴在床边写字或者看连环画,见婉萍醒了,会剥一个橘子递到她嘴边上说:“小婶,尝尝吧,可甜了。” 曾经姜李氏珍绣说姜小友像姜培生,婉明觉得这孩子哪里像她的丈夫。但现在她瞧着的确是有些像的,不是说长相,而是说性格,特别是他在眼巴巴地讨好人时,那神态样子真是像极了。 婉萍迷迷糊糊地吃了橘子后又睡着,梦里听到一声炮响,房屋哗啦哗啦地晃动。婉萍惊慌地左右环顾,周围都是奔逃的人群,她分不清自己在什么地方,只听到那炮响一声比一声近。 看不见父亲,看不见姨母,也没有如怀、珍绣和姜小友,婉萍被裹挟在完全陌生的人群中不断向前,不知走了多远,旁边有涌进来一群当兵的,他们和逃难的人挤在一起,肩膀并着肩膀,后背贴着前胸。 第113章 婉萍感到无法呼吸,她挣扎着深吸口气,却被灌进来满腔的血腥味儿。空气中的血腥气越来越浓重,婉萍干呕着侧过头,只看见身旁当兵的脑袋缺了一半。她惊恐地叫出来,转过身却见另一边的人没有眼睛。婉萍被吓得跳脚,慌慌张张地回头,又见跟在身后的人肚子被子弹打穿,肠子流了出来. 这周遭都是些什么东西!要么是缺胳膊断腿,要么是缺鼻子少眼,要么骨瘦如柴,要么皮开肉绽,横竖都不像个活人。婉萍夹在他们中间怕得浑身都在发抖。 正在她最恐惧时,婉萍忽然感到自己的手被人牵住了,低头一瞧是个八九岁的小孩子,长得圆嘟嘟的,很是可爱,脸上的小表情像极了姜小友。他歪歪头,对婉萍说:“娘,你怎么在这里啊?” 这声“娘”叫得婉萍一下子从极度惊恐中回了神儿,她再顾不得周围,连忙蹲下身,仔细端详那个孩子。小小的一张脸五官尚没有长开,不过那双眼睛很像姜培生,甚至可以说是一模一样。 “走,我们回家。”婉萍把孩子抱进了怀里,她浑身一下子充满力气,推开挡道的便拼命往前跑,直到再没有前路,脚下只有一条浑浊的汹涌的大河。 婉萍抱着孩子,正犹豫着要怎么过去,一侧头发现河边有个茶摊。茶摊的老板娘正是自己的老熟人陆淑兰,她还是十几年前印象里的那般年轻漂亮,蓬松的乌黑卷发,穿着一身粉色羊毛大衣,垂着一双朦胧胧的睡凤眼,轻笑着说:“真是个糊涂蛋,怎么日子没到就走来这地方了?” 婉萍上前拉住陆淑兰的手,她的指尖冰凉,握在手中像一坨冰块。婉萍下意识地想松开,但顿了一瞬后还是紧紧地拉住了她问:“什么日子啊?淑兰你在说什么呀?” “你儿子长得真像姜培生,不过太可惜了,他错过投胎的机会,没第二次了。”陆淑兰笑着从婉萍怀里抱过孩子,用劲推了下婉萍的肩膀。 婉萍差点摔进河里,好在是手里还抓着淑兰的胳膊,这才勉强稳住脚。她急着上前抢回自己的孩子,淑兰却笑着摇摇头说:“不急不急,我们迟早要再见的。” 陆淑兰话说完猛然扯回了自己的手,接着狠狠又搡了一把婉萍。婉萍这次彻底失去了重心,惊叫着摔进了河水里。 她从梦中醒来时,见到姜小友正躺在自己身边熟睡。虽然是个荒谬无羁的梦,但婉萍心中却觉得她和姜培生不会再有孩子了,也许姜小友就是他们这辈子唯一的孩子。婉萍侧头看着姜小友,慈爱地摸了摸他圆润的小脸蛋,这是婉萍对这个孩子头一次生出母亲般的疼惜与爱护。 “也不知道你再长大些,愿不愿意喊我娘。”婉萍轻笑着自言自语。 第六十六章 惨败 1948年4月8日,姜培生抵达兰州,宋主任为人颇是仗义,当晚请了他吃饭。第2天分派下来具体的职务,宋主任让姜培生在自己手下的一支新军里担任少将副军长。由于这支军队暂时没有军长,所以基本就是由他来指挥的。宋主任说得很明白,只要新军训得好,到时候这支军队肯定是归他,升为中将军长也就是几个月里的事儿。姜培生认真研究了西北的作战地图,但没等到发挥的机会,8月南京方面就调宋主任去往华中担任副总司令,率兵团驻守湖北沙市。姜培生带兵离开兰州到湖北时是9月,此时山东和东北同时爆发了战争。大部分人的目光这时候都聚集在东北,盯着那五十万人马要如何从锦州、锦西和山海关内突围,而姜培生却更在乎济南的战役。尽管明知道孤城济南是绝对守不住的,但他原以为这场仗怎么也得打上个把月,但万没想到仅仅八天后济南便失守了,王司令被俘。 1948 年 4 月 8 日,姜培生抵达兰州,宋主任为人颇是仗义,当晚请了他吃饭。第 2 天分派下来具体的职务,宋主任让姜培生在自己手下的一支新军里担任少将副军长。由于这支军队暂时没有军长,所以基本就是由他来指挥的。宋主任说得很明白,只要新军训得好,到时候这支军队肯定是归他,升为中将军长也就是几个月里的事儿。 姜培生认真研究了西北的作战地图,但没等到发挥的机会,8 月南京方面就调宋主任去往华中担任副总司令,率兵团驻守湖北沙市。姜培生带兵离开兰州到湖北时是 9 月,此时山东和东北同时爆发了战争。 大部分人的目光这时候都聚集在东北,盯着那五十万人马要如何从锦州、锦西和山海关内突围,而姜培生却更在乎济南的战役。尽管明知道孤城济南是绝对守不住的,但他原以为这场仗怎么也得打上个把月,但万没想到仅仅八天后济南便失守了,王司令被俘。 与攻城战役一样迅速的还有王司令的思想转变。姜培生在湖北军部的临时办公室里用广播听了王司令在华东电台上发表的演说。浓重的山东泰安话让姜培生感到倍加熟悉,只是与从前的立场全然不同,王司令这回分析了蒋必败的原因,条条框框字字点点说得十分有道理。姜培生心里也是默默赞同的,只是越听越觉得真是讽刺可笑,王司令那么聪明的人从前他会想不出来这些?只怕是想出来了也不敢跟老头子说吧,非得是到了这地步,憋肚子里快发馊的存货才能一口气吐出来。 到了 10 月底,在东北的那场大战也进入收尾阶段,眼瞅着东北是绝对守不住的。国防部决定将兵力收缩集中在徐州以挡住对方南进,此时南京方面也发出调令,调宋主任前往徐州任副总指挥。他考虑了一夜,想到要给某位猪将军当副手就脑子疼,更何况徐州战略地位异常关键,万一这场输了只怕是将来要给老头子背丢掉中国的黑锅,宋主任越想越觉得这个副总指挥的位置太扎屁股,连忙称病推辞了。 宋不肯过去,刚刚从东北葫芦岛撤出来的杜长官此番就又成了倒霉蛋,被任命做了徐州副总指挥。徐蚌的战事是从 11 月初开始至 11 月 11 日,黄兵团已被包围在碾庄,随时都有被完全吃掉的风险。虽然姜培生他们在湖北,但战事会议也是没完没了的开,电话从早到晚响个不停。 11 月 13 日姜培生又是忙了一整天,直到晚上八点多才坐车返回军部。路上副官刘章说起来下午自己听到的一个消息:“军长,听说陈先生在南京自杀了。” “哪个陈先生?”姜培生闭着眼睛,左手压住肚子在慢慢地揉,他近来总是没办法按时吃饭导致肠胃病又犯了,这会儿正疼得厉害。 “布雷先生。”刘章说。 “布雷先生!”姜培生听到名字一下子睁开眼。 陈布雷先生是何人?那可是党国的文胆,基本蒋总裁在公开场合的讲演都由他起草。这其中就包括 1937 年 7 月 17 日那篇有名的“庐山讲话”。是他写的“如果放弃尺寸土地与主权,便是中华民族的千古罪人。那时便只有拼民族的生命,求我们最后的胜利”与“如果战端一开,那就是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此后八年抗战,他还写了《告入缅将士电稿》、《驳斥近卫东亚新秩序》、《告空军将士书》《抗战周年纪念告全国军民书》等等文章。 姜培生很喜欢陈布雷的文章,他曾经跟婉萍不止一次地说起“布雷先生的文章里有一股文气,要是我能写出这种水平的文章,真要拖着全家祖宗十八代去拜文殊菩萨”。除了文笔,陈布雷更是党国中少有的真清流,和那些面上心里说一套做一套的完全不同,他提倡青年学生从军就把两个儿子送去当了空军。政府要推行金圆券,他就把家里的金银器全拿去兑换了金圆券,带头要做表率。 第114章 如此之人,就算与他立场不同,觉得他某些行为过于愚忠,可也实在是讨厌不起来的。但就是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绝对忠诚的人,今日自杀了!姜培生只觉得心里一阵凄凉,此种感觉甚至强烈于听到济南城破王司令被俘。 姜培生问刘章:“消息准吗?” “应该是准的,消息是从布雷先生的副官里那里传出来的,不过南京想把消息封锁。”刘章开着车说:“那边不乐意对外公布布雷先生自杀,说这种时候‘文胆’自杀难免要动摇军心。他们想用因病去世来做幌子,但布雷先生的夫人和子女非常不满,只怕这事压不住,最终还是要报出来。” “既然都说得这么细了,那大概就是真的,”姜培生长叹一口气,随后又问:“那你听说原因了吗?布雷先生怎么会自杀呢?” “具体原因没人知道,只说昨天布雷先生去找了总裁,两人在屋里说了很久的话。回来之后布雷先生就与平日很不一样,他平时回家是话不多的,但那一天他与几位秘书在家里聊了很久,从辛亥革命说起,讲了这些年党国里的诸多事情,尤其是法币和金圆券改革。”说到这刘章也是长叹口气,没办法钞票就是所有人心里的痛点。 自从法币暴跌得比白纸还便宜,8 月政府就强制推行用金圆券来替代法币,同时要求任何人家里不得私藏金银,一律要兑换成金圆券,否则严肃处理。这条法令出来后,姜培生立刻给家里婉萍打电话,跟她讲千万千万不能把书房保险柜里的金条兑换成金圆券,要不然半辈子积攒下的老本就全打包成废纸了。要是有上门检查私藏金银的,就只管让卫兵把门锁上,看看谁有胆子敢公然撬他家大门! 其实也怪不得姜培生有这样的想法,实在是法币暴跌后所有人都对银行印的钞票没了信心。没有人看好金圆券,即使是这样强力的措施也仅仅在 8 月稳住了物价,一两个月光景后金圆券果然开始暴跌。如此情景便是姜培生这种不懂金融的人也看出来,折腾一通无非就是洗劫了有点小钱的中产,搜刮来的钱又流进蒋宋孔陈的口袋里。 “连布雷先生都对党国失望了呀!”姜培生靠在座椅上摇头。 姜培生回到军部后,随便吃碗软烂的面条就睡下。清晨起来又去开了个早会,吃早饭时看到最新版的《中央日报》第 2 版第 3 栏的报道了陈布雷的死讯,说是昨日上午八点,陈布雷先生心脏病突发逝世。 当了一辈子笔头,给人做了一辈子口舌、‘文胆’,结果到死时还要被用于宣传。姜培生烦躁地把报纸团了一团扔进了脚边的火盆里。 他原本想的是等自己在宋主任军中站稳脚,再给婉萍、老娘和姜小友谋划未来的出路,可眼见着徐蚌战役局势越来越不利,从东北来的共军大概也就是这几个月就要往华北推。姜培生每日都琢磨着要什么时候安排家眷离开天津才不会搅动保密局那边的人,能安安全全地去到香港、东南亚或者美国。 11 月 26 号,赶去支援徐州的兵团被围在了双堆集。就像是十来天前吃掉碾庄的黄兵团一样,围在双堆集的此时也是岌岌可危。而更加让人无奈的是,仅仅几公里外杜长官的兵团在陈官庄也被包了个水泄不通,眼瞅着两拨人都要被人包饺子吃掉。 三天后,华北的战役打起来了。姜培生真是抠破脑袋也没想到东北的共军会来得这么快!按照他对党国军队的一贯理解,即便是王牌军,在东北打了那么大一场仗后,怎么着也得休息几个月,再攻华北时得等到春天了。谁能想到他们仅仅休整十来天就迅速推过来?到 12 月中旬,眼瞅着华北的局势岌岌可危,姜培生这一下子着急了!他非得尽快安排家里人离开天津,否则炮弹打来,那可就从港口走不了了。 姜培生给家里打电话,婉萍一接起来就听他在问有没有买到船票? “你之前也没同我们讲让买船票,现在又这么急!”婉萍接着电话的语气也有些埋怨,前些日子她是问过要不要买船票的,但姜培生让她再等一等。 “你和母亲不要急,我去找何老板他们商量商量。”姜培生说:“我们从前有许多经济往来,总是好说话的。这两天你就把行李收拾好,到时候船票来了,你带着我娘和小友就立刻走人。家里的东西能不要全不要,只管拿着金银美钞就行,需要的东西到了目的地再买。” “你打算安排我们去哪里?”婉萍问姜培生。 “美国估计是去不了……我先去问问还有到哪里的船票,能去香港就优先香港。若是香港走不了就去东南亚,最不济先转到上海,再从上海去其他地方。”姜培生回答。 听着姜培生说完,婉萍说:“我这几天见许多人去台湾。” 婉萍要是真去到台湾,为了他们日后不被特务伤害,自己怕是只能留下死战了。姜培生心里一声长叹,不过他到底没把这话讲出口,只说:“去台湾不是好选择,但真到了选无可选的地步也是能去的。” “我若是不去台湾,就留在天津会怎样?”婉萍又问。 “你要是留在天津……”姜培生沉默好半天,说实话他也想不出来,如果婉萍留在天津会怎么样。只是想着天津难免要有一场大战,枪炮无眼,留下来是有可能受伤甚至死亡的,因此姜培生说:“趁着还没打到天津,能走自然是要走。” 第六十七章 船票 姜培生原以为弄来三张船票是件很轻易的事情,但等给何老板他们打电话时才发现这居然比11年前离开南京的船票更加困难。一开始何老板口头上总是答应得非常好,满口说着想去哪里去哪里,地址随便他挑,可在婉萍给了钱后,却迟迟拿不到船票,去何家几次都找不到人。姜培生连着打电话催促到12月30号,距离头一次跟何老板打电话要船票已经过了将近两周。眼看着东北来的军队都要打进天津城,船票还没有个着落,姜培生实在装不下去你好我好的假样子。单就是30号上午,姜培生给何老板打了七个电话,直到最后一个电话才被接起来。 姜培生原以为弄来三张船票是件很轻易的事情,但等给何老板他们打电话时才发现这居然比 11 年前离开南京的船票更加困难。 一开始何老板口头上总是答应得非常好,满口说着想去哪里去哪里,地址随便他挑,可在婉萍给了钱后,却迟迟拿不到船票,去何家几次都找不到人。姜培生连着打电话催促到 12 月 30 号,距离头一次跟何老板打电话要船票已经过了将近两周。眼看着东北来的军队都要打进天津城,船票还没有个着落,姜培生实在装不下去你好我好的假样子。 单就是 30 号上午,姜培生给何老板打了七个电话,直到最后一个电话才被接起来。 “船票到底什么时候能给我太太?你给句准话!”姜培生拿着电话愤怒地说:“别跟我说什么安排安排,我不等你的安排!我就要知道现在你手上到底有没有船票?是今天的还是明天的?是去香港的还是去东南亚的?” “船票我自然是有,不过不打算给你老婆。姜培生我明确跟你说,不只是我,我们塘沽、天津港所有的船商都商量好了,这票给谁也不给你家里人。”何老板慢悠悠地说。 第115章 这话听得姜培生后背汗毛炸开,他一时间想不明白何老板为什么这样讲,紧着追问:“你什么意思?是有人威胁你们?还是出了其他状况?前阵子你拿钱的时候可没说这话,现在钱拿到手了,你不给船票,算什么事情?” “什么意思?就是字面意思啊!”何老板笑嘻嘻地说:“什么叫做你的钱,你的钱还不都是从我们这里刮来的?今儿不过是我们又重新要了回去!姜培生你还觉得你是姜司令呢?想错了吧!现在这天津地界上又要变天了,不过我们可都要走了,你老婆就留给那些打进来的穷光蛋们吧。” “妈的,你害我!”姜培生怒呵:“姓何的,当初要是没有我保你,清算投日汉奸的时候,你们全家都能够拉出去枪毙两轮!你一点不知恩图报,现在反过来害我!” “姜培生,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夺人钱财,如杀人父母。想当时你一个人吃我们六成利,日本人才拿四分,你比他们还黑呀!我们就是进口两箱大豆,你都恨不得抓一把装口袋里。你说我这能叫害你吗?分明是你刮油水的时候没想着给自己留条后路啊!你要是非说我害你,那充其量也就是一报还一报。”说起以前的事情,何老板也没了之前的从容淡定,口气愤愤的。 “你给日本人干活还有脸说?早知道你们是这些东西,当初就该拉出去通通枪毙了!”姜培生怒斥着。 “现在后悔没用了!”何老板冷笑说:“风水轮流转,今个儿到我家。你是也没想到有一天能被我们掐脖子吧!人呐,这就是命,真有意思。我再跟你说一遍,我们的船都不会让你家里人上,你要怨就去怨自己吧!” “你说我拿你六成利,但六成也不是我一个人吃的!我到手的顶天也就一成,背后的人要层层刮,我有什么办法?你不能现在揪着我不放。”实在是命脉被人拿捏了,姜培生只能说起软话:“何老板,我们到底之前还有不少交情,何必闹得这么不开心呢?你知道,我在东南亚有个船厂,你顺带把我老婆老娘他们捞出来,我把那船厂给你。这笔账怎么算还是你赚了,你怨我就怨我,没必要跟老人、女人、小孩子和钱置气。” “这几年我看明白了,你们内部的事情弯弯绕绕太多,有哪一层没哪一层的我说不好,我摸不着他们,也见不着他们,能瞅着的也只有你。至于老人、女人和小孩,还真就他们最好拿捏,不然我去湖北跟你打架吗?我这不吃饱撑了,赶着投胎吗?柿子啊就要挑软的捏,你说是不是这道理?”何老板说着笑起来:“姜培生,我这也不跟你多说了,马上我就要坐船走了。你家里人自求多福吧!” “我他妈要是能回去,第一个把你全家枪毙了!”事情到这地步,姜培生再忍不住脾气,怒不可遏地在电话里头骂。 “你还回来?你信你能回来吗?我就是不打仗的人也看出来你们完蛋喽!反正我是赚足了棺材本,老子还不稀罕继续跟你们混呢!”姓何的笑呵呵地骂:“姜培生,你就在大山里啃你的草皮叶子去吧!” 何老板话说完挂断了电话,姜培生再拨过去,听筒里已经只有一片“嘟嘟”忙音,想来是他挂电话后就拔了电话线。姜培生气得五脏六腑都在冒烟,电话捏在手里想砸,但是又没法砸。因为他的总部就这一部电话通畅,砸坏了更加麻烦。所以再如何生气,也只能把电话摔在刘章怀里,自己在房间里来回转圈骂人“混蛋玩意!”“吃里扒外的东西!” 姜培生正在气头上,通讯兵跑进来,敬礼说:“军长,宋主任来了。” 宋主任怎么来了?姜培生皱着眉理理衣裳,快步从临时办公室里走出来。宋主任已经在会议室里,他见到姜培生劈头盖脸便是一通训斥:“我给你的军部打电话怎么总也打不通?总在占线!你以为我查不出来你成天给谁打电话吗?人在湖北,心思在什么地方?要这么眷恋着天津,你当时来我这里是干什么的?你就留在天津好了!一个要上战场的军人,天天忙活的没一件事跟军事相关!党国安危放在你手里,怎么能叫人放心?我看你也是天津好日子过太多,精神气全部磨没了!” “宋主任……”姜培生想要解释,但话刚出口,就见宋主任烦躁地摆摆手,他从大衣口袋里掏出来了一张纸和一只盒子扔在了桌子上,说:“这是南京来的委任书,你升任新军的中将军长。” “是!”姜培生连忙立正敬军礼,然后打开盒子,看了眼里面的银质将星说:“感谢党国栽培,誓死效忠总裁!” “嗯,”宋主任垂着眼点了下头,随后指指桌上的地图说:“现在徐蚌战场的局势非常不利,一旦他们拿下徐州,就势必要过长江。到时候西南西北两块就成了大后方,我们的军队主要在湖南和四川。你曾经在这个一片区域作战,应该很有经验,到时候不要辜负总裁的期许。” “是,”姜培生干脆地答应。 见他终于有了些军人的干练样子,宋主任脸上也是缓和了不少,他拍拍姜培生的肩膀说:“王司令曾经对你有一句评价,他说你这人的优点是对家庭忠诚,但缺点是有时候太恋家。培生,做军人恋家不是好事情,我们该服从就要服从,心思始终要放在军事上,不要总是记挂在旁的地方。” “感谢主任教导!”姜培生立正说。 “你近期还是好好研究下作战地图,人和武器如果有需要都可以提出来,我尽量满足需求。”宋主任是个很利落的人,话说完便一刻也不耽误地转身离开。 姜培生目送着宋主任坐上黑色汽车,等人离开了军部。他立刻转过身,指指刘章,说:“快!我刚才想起来一个人,找下天津那边荣生纺织厂刘厂长的电话。前年他女儿被人绑架,是我派人把那小姑娘找回来了。我印象里那刘厂长是个蛮老实可靠的人,说不定他可以帮忙弄到船票。” “军长,宋主任刚说过……”刘章话说一半被姜培生打断,他往外瞥了一眼说:“宋主任回去还得有会儿功夫,眼下他哪知道我给谁打电话呢?所以才告诉你要快,别磨磨蹭蹭的,快点把那个刘厂长的电话号码给我找出来,我这会儿急着呢!天津那边的事情要是安排不妥,我在这边怎么放心干其他的事情?” 刘章听后立刻拿出随身的电话簿,这上面记了跟姜培生有生意往来的所有人的电话号码,很快他就找到了那位刘厂长。姜培生回到办公室把电话拨过去,连续拨打了三次才被接起来,对面的人听到姜培生提出想他帮忙弄三张船票给家里老娘,太太和孩子。刘厂长还真是个忠厚的人,始终记着姜培生帮忙救回女儿的情分,一刻都没犹豫地就答应下来,也没提钱的事儿,只说让姜司令等一等,现下船票紧张,他也得再去托人。 姜培生在电话钱守了整整一天,到第二天晚上八点多,刘厂长的电话打了过来,说是现在能走的船只有去台湾的了,他搞到三张明天中午的船票。 “谢谢,谢谢。”姜培生连着说了两声谢谢。刘厂长倒显得有些不好意思:“我们一家今晚就走了,明天清晨我秘书会把船票送过去。实在是走得着急,要不然我肯定亲自去送。” 第116章 “哎……”听着刘厂长说话,姜培生又想起来那个何老板,恼火又后悔地直摇头。 再次谢过了刘厂长,姜培生立刻给家里婉萍打过去电话:“荣生纺织厂刘厂长的秘书明天清晨会送来三张当天中午去台湾的船票,到时候你拿了船票就立刻去天津港,一刻也不要耽误。” “嗯嗯,”婉萍在电话里连着答应。 “离开天津后,我老娘和小友都得靠你照顾,到了台湾难免要过一段苦日子。”姜培生叮嘱说:“杜夫人已经先去了台湾,虽然此前很少联系,但算起来她也是我远方家的表姐,总归是门亲戚。杜夫人是极心善又有能力的女人,我今天会给她写信,请她日后照顾你一二。一会儿我给说个地址,你用笔记下来,到了台湾可以先去找她。至于在东南亚的船厂,等你安定了再去看看能不能联系到。若是船厂还在,你就把它卖了吧!好歹换些金银,能补贴家里,你也不用过于辛劳。” “嗯嗯。”婉萍一边答应着,一边找来纸笔写下杜夫人的联系地址,写完了问姜培生:“那你什么时候也能过来?” “我这边还不清楚,不过若是有机会我肯定会回去的。”姜培生嘴里是这样说,但自己心里却没有多少底气。他生怕再多说几句,难以掩饰的丧气就要传给婉萍,只能草草结束话题:“婉萍,就这样吧。今晚我还有其他的事情,咱们就不多聊了。” “你答应过我的话可不要忘了,”婉萍急声说:“无论如何你都要好好活着。” “我知道,我知道,”姜培生连声答应着挂了电话。 之前婉萍走不了时,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整日跳脚,但眼下真的要把人送走,姜培生又觉得胸口像破开了个洞,满腔的情绪被抽空,内里空荡荡的。他坐在椅子上盯着电话机,好半天后才回过神,深吸口气,摇了摇头。如今婉萍她们要去岛上,往后留给他的大抵不会是什么好路了。 第六十八章 一家人 挂了电话,婉萍听到楼上一阵剧烈的咳嗽声,紧接着是瓷器碎裂的声音。咳嗽的人是姜培生的母亲姜李氏珍绣,她入冬时染了风寒之后就一直在咳嗽,吃过不少药,却没有好的迹象。到了年关愈发严重,珍绣连呼吸都不太通畅,说两三句话就开始大口大口地喘,婉萍在电话里没有跟姜培生说家里的情况,也是害怕他担心。“胡妈,是什么东西砸了?”婉萍一边问着,一边往楼上走。12月初的时候黄婶说家里儿子要结婚,急匆匆地走了,两个厨子则更早一步就离开,门卫也被调到前线去。姜家就剩下了司机老胡,他看着婉萍笨手笨脚地烧饭打扫,实在瞧不过去就把自己的老婆叫过来帮忙照应,婉萍很是感动,答应按照黄婶的价格给胡妈工钱,绝对不会苛扣一分。胡妈与黄婶完全不同,她是个干脆爽利的湖南女人,嗓门很大,从前给有钱人家做活主要是在厨房里帮工或者是帮人洗衣服,总之都是些粗活,很少会进入主人家的卧室,所以做事总是不如黄婶贴心细致。婉萍倒看得开,但珍秀心里很不乐意,私下里跟婉萍抱怨过,也在明面上跟胡妈起了好几次冲突。婉萍猜着又是她俩闹出了不愉快,于是快步上到二楼,推门一进去就见着汤碗砸在地上,姜李氏珍绣坐在床上,两手不断地拍着胸脯。胡妈见到婉萍,先一步告起状:“这老太太好多事情,喂个药嫌烫,我给她吹一吹又嫌脏,伸手直接把碗都给打翻了!太太,你评评理!怎么有人这么难伺候?她当她是谁呀?慈禧老太后吗?”“你……你赚的就是伺候人的钱……还嫌人难伺候……你当你是谁?你是慈禧老太后吗?”姜李氏珍绣费劲儿地喘着粗气怼回去。 挂了电话,婉萍听到楼上一阵剧烈的咳嗽声,紧接着是瓷器碎裂的声音。咳嗽的人是姜培生的母亲姜李氏珍绣,她入冬时染了风寒之后就一直在咳嗽,吃过不少药,却没有好的迹象。到了年关愈发严重,珍绣连呼吸都不太通畅,说两三句话就开始大口大口地喘,婉萍在电话里没有跟姜培生说家里的情况,也是害怕他担心。 “胡妈,是什么东西砸了?”婉萍一边问着,一边往楼上走。 12 月初的时候黄婶说家里儿子要结婚,急匆匆地走了,两个厨子则更早一步就离开,门卫也被调到前线去。姜家就剩下了司机老胡,他看着婉萍笨手笨脚地烧饭打扫,实在瞧不过去就把自己的老婆叫过来帮忙照应,婉萍很是感动,答应按照黄婶的价格给胡妈工钱,绝对不会苛扣一分。 胡妈与黄婶完全不同,她是个干脆爽利的湖南女人,嗓门很大,从前给有钱人家做活主要是在厨房里帮工或者是帮人洗衣服,总之都是些粗活,很少会进入主人家的卧室,所以做事总是不如黄婶贴心细致。婉萍倒看得开,但珍秀心里很不乐意,私下里跟婉萍抱怨过,也在明面上跟胡妈起了好几次冲突。 婉萍猜着又是她俩闹出了不愉快,于是快步上到二楼,推门一进去就见着汤碗砸在地上,姜李氏珍绣坐在床上,两手不断地拍着胸脯。 胡妈见到婉萍,先一步告起状:“这老太太好多事情,喂个药嫌烫,我给她吹一吹又嫌脏,伸手直接把碗都给打翻了!太太,你评评理!怎么有人这么难伺候?她当她是谁呀?慈禧老太后吗?” “你……你赚的就是伺候人的钱……还嫌人难伺候……你当你是谁?你是慈禧老太后吗?”姜李氏珍绣费劲儿地喘着粗气怼回去。 “好了好了,婆婆你也别总挑胡妈的不好。明天我们要坐船去台湾,到了那边什么都贵,钱要一省再省,可没余钱再找个人专门来伺候你。”婉萍说着从柜子里取出一只藤编箱子,对姜小友说:“小友你也去拿几件衣服过来,我们收拾收拾,明天拿了船票就走。” “明天就走啊,走这样急?那大满呢?大满什么时候走?”姜李氏珍绣喘着大气问。 “这怎么说的好?他们的事情总是一天一变,反正培生让我们先过去,到了岛上再等他的消息吧。”婉萍一边收拾柜子里的东西,一边对珍绣解释说。 “你们要去了台湾,那我们怎么办?”胡妈看向婉萍说:“我儿子跟着姜先生走了,他要是将来也撤到台湾去,岂不是我们这辈子都见不着儿子了?” 胡妈说着,颓然地一屁股坐在了床上。 “你别这样想……说不定……说不定过两年他们还要再打回来……”姜李氏珍绣往胡妈身边挪了挪,扶住她的肩膀。女人间的关系就是这么微妙,前一刻还在为了一口药汤一只药碗发生争执,转眼又因为作为母亲的共情瞬间亲近起来。 “哎,当初就不该听他爸的。”胡妈拍着大腿,摇头叹气。 胡妈又下去给珍秀煮药了,婉萍让姜小友陪在奶奶身边,她自己去了客厅。尽管电话里说的是船票明天清晨送来,但婉萍还是生怕一不小心错过了来送票的。她坐在客厅整夜未睡,到清晨六点多,老胡过来说门外有人按门铃。婉萍顾不得穿外衣,立刻跑了出去。 按门铃的是个穿黑色西装的瘦高男人,他骑着辆自行车。见婉萍开门出来,从腋下的公文包里掏出来一只信封,说:“荣生纺织厂刘厂长让我把它带过来给姜太太。” 第117章 “谢谢,辛苦您了。”婉萍递过去两块银元给了瘦高个做辛苦费。 瘦高个拿过钱才把信封给了婉萍,婉萍接过信封打开,发现里面只有一张船票,连忙抬头看着送票的人问:“我们家三个人怎么只有一张船票?” “眼下什么情况了?有一张票就不错了。”送票的眼神躲闪,撂下一句话就想骑车走人。 婉萍瞧他这幅做贼心虚的样子,连忙上前揪住他的胳膊说:“这是我丈夫向刘厂长要来的船票,你怎么能拿走?你得还给我们!” “谁拿你票了,你不要诬赖人!”瘦高个脸色一僵,高声喊着抬脚踹在婉萍的膝盖上。 “哎呀!”婉萍被踢倒在地。 院子里的老胡听到声音连忙跑出来,瘦高个见状,蹬上自行车一溜烟地往前跑。这会儿折回去开汽车只怕是人影都追不着,老胡犹豫了几秒撒腿追在那瘦高个后面。婉萍从地上爬起来,急得直跺脚,好半天后才见老胡喘着粗气回来。他看着婉萍摇了摇头说:“老了!到底是老了,我要是再年轻个七八岁,那小子非得被我摁地上打得哭爹喊娘。” 三张船票如今只剩下来一张,婉萍拿在手里,脑袋里一时间都是空白的。谁留下谁走,她心里也没有主意。 婉萍木然地走回到房里,到客厅时看到珍绣正被胡妈扶着从楼梯上颤悠悠地走下来。她见到婉萍后,问:“小友刚刚跟我讲,你出去拿票了。怎么样,媳妇,咱们是几点走?” 婉萍开不了口,憋得眼眶发红才低声说:“票不够。” “啊?”姜李氏珍绣一愣,要不是旁边有胡妈扶着,她差点摔坐在地上。 老太太看着婉萍,见她眼眶里蓄起来了水汽,连忙上前把人揽进怀里,摸着她的脸说:“嗐,我昨儿还想着……坐船……坐船晕得很……这一路上过去肯定老受罪了。我这又生着病……别到时候死在船上了。我晚上还在想要怎么跟你说才能不走呢……现在多好,也不用想啥借口……你就把我留下,反正我一个半死的老太太,谁来了能拿我怎么样?媳妇,你还年轻,你和大满还有很长很长的日子……你带着小友走吧……” “婆婆……”婉萍一开口眼泪流了下来,她伸手抱住姜李氏珍绣。 “傻媳妇哭什么?我一把岁数……早就是黄土埋到下巴颏的人。再说了……家里不还有胡妈吗?”姜李氏珍绣说着,强撑起嘴角:“婉萍,你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我将来可指望不上你伺候我……你别看我跟胡妈老闹别扭,但真要照顾人……你哪有胡妈利索?我看我就留在这里是最好的,和胡妈、老胡守着家里的房子……将来……将来培生他们说不定打回天津,到时候家里都是干净的。” 婉萍始终没有吭声,姜李氏珍绣拍拍她的后背,然后踉跄着扭过身,对楼梯上的姜小友招手说:“快……帮你小婶拿上箱子,赶紧走吧……别在家里磨磨蹭蹭的,走吧走吧,都走吧。” “奶奶我不走。”姜小友摇摇头。 “走吧,赶紧走吧……”姜李氏珍绣说着推了一把婉萍,然后拉住旁边胡妈的手对她说:“我这会儿又上不来气了……你扶我回屋里躺下歇一歇。” 昨晚就准备好的行李放在客厅,婉萍看着姜李氏珍绣上楼后擦了把眼泪,上前拉住姜小友的手说:“走,我们去码头。” 姜小友抓着栏杆没有动,婉萍用力扯了他一下,说:“现在什么时候啊?你怎么这么不听话!” 姜小友抬头看向婉萍,这是记忆里小婶头一次用这么严肃的口气训他。姜小友垂下了头,纠结一会儿,松开了抓着栏杆的手,任由着被婉萍拉下了楼。 婉萍打开了沙发边的行李箱,从夹层里摸出来了四根五两重的“黄鱼”。她在手里掂了掂,从桌上拿起一只装巧克力的精致小布袋把金条放了进去,然后抽紧布袋上的绳子,将绳子另一端紧紧捆在姜小友的裤带上,把布袋翻进棉裤里。 “小婶,你这是做什么?”姜小友问婉萍。 婉萍没有回答他,而是拿起桌上的一张纸叠了两叠塞进姜小友贴身的衬衣口袋里。 “走吧。”婉萍没有拎翻得乱七八糟的箱子。她拉着姜小友走出房子上了老胡的汽车。 这车一路开到天津港,婉萍在车上拿出船票递给姜小友说:“票拿好,别叫人抢了。在船上千万不能跟任何人说起你身上带了黄金。你衬衣里有个地址,到了岛上再把纸片拿出来,按照上面的地址去找杜夫人。” “嗯,”姜小友用力点点头,问:“奶奶呢?奶奶怎么办?” “小孩子不要操心大人的事情,”婉萍应付了一句,拉着姜小友下车。两个人径直走到登船的检票口,婉萍拍拍姜小友的后背说:“走吧。” 姜小友随着人群往前走了几步,一扭头却发现婉萍没有跟上来。他推开身后的人,扭头跑回到婉萍身前,问:“小婶,你怎么不走?” “我们只有一张票,”婉萍到此时终于说了实话,她摸摸姜小友的脑袋说:“你奶奶还病着,我答应过你小叔要照顾他母亲,所以我不能走。小友,到了岛上,记得去找杜夫人,她是个很好很好的人肯定不会欺负你。只是那边毕竟不是自己家,以后要格外懂事,要做个小小男子汉,遇事千万坚强。” “我不走!”姜小友用力摇摇头说:“小婶。你和奶奶都不走,我也不要走,我要和你们在一起。” “马上就要打仗了,你留在这边做什么呢?”看到姜小友又犯倔脾气,婉萍蹙起眉头,说:“你奶奶我会照顾,你一个小孩子只管按照大人的吩咐做。这边什么事情也不要你来操心。” “小婶,要不你走吧。”姜小友拉着婉萍的手,将船票硬塞到了她的手里:“我是个小孩。他们打过来又能拿我一个小孩怎么样?小婶,你不是要等我小叔吗?要不还是你走吧!我已经长大了,可以照顾奶奶。” “把你们两个留下,我一个人走吗?这算什么事儿呢?”婉萍蹲下来直视着姜小友的眼睛说:“这个家里一直都是你小叔在护着我们。夫妻这么多年,他就只拜托过我一件事,照顾老人和把你养大。就这么一件事……只有这么一件事,我怎么能食言呢?” “我不会走的,”姜小友死扯着婉萍不肯松开:“我不要走……我不要一个人走……我爹娘不要我……你们不能也不要我……” “没有不要你,实在是没有办法……那边有你小叔的同僚朋友,将来生活也好、读书也好、工作也好总有人帮衬……”婉萍擦着姜小友脸上的泪水,软下声音:“相信你小叔好不好?杜夫人是很好的人,你不要害怕。”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杜夫人……我要奶奶!要小叔!要小婶!”姜小友跺着脚哭。 两个人拉拉扯扯半天,直到轮渡的气笛声响了也走不进检票口。 婉萍实在扭不过这个孩子,低头看着掌心里汗津津的船票,无奈摇摇头。她站起身,向旁边拥挤的人,喊:“我们卖一张去台湾的船票!有人要吗?” “我!”“我!”“我!”周围一听到声音,瞬间向婉萍拥过来。 第118章 婉萍一手护着身前的姜小友,一手捏着船票,问:“谁有黄金?” 一个大肚子的女人从人堆里撞了出来,她手里举着一只细细的金镯子,叫嚷:“我跟你换!我跟你换!” 人群拥挤得很,婉萍接过金镯子,把票塞塞到了那女人手里。大肚子女人欢喜地叫出来,拿着船票奔向轮渡的检票口。 婉萍拉着姜小友往回走,这时有人冲过来要抢婉萍手里的镯子,她被推搡得一个踉跄。旁边的姜小友见状,朝着那只伸过来的粗糙的手上狠狠咬了下去,本打算抢镯子的人疼得嗷呦叫出来。 趁这个空档,婉萍拉起姜小友的手奋力向老胡的车子跑过去。老胡远远见着婉萍和姜小友,也是立刻下车来迎。 抢镯子的人本追在后面,见到老胡后才停下脚,往地上啐了一口。 婉萍和姜小友上了车,老胡回头看着他们问:“太太,你们怎么又回来了?” “不走了,我们一家人就在一起,谁也不走。”婉萍拿着手里的镯子在老胡面前晃了晃,喘着粗气说:“船票换了金镯子。” 对老胡说完,婉萍笑起来问姜小友:“想吃什么?我们用它去换一桌好菜。” “天一坊的八大碗,”姜小友提出来,婉萍爽利地点头答应,对老胡说:“去天一坊,我们订一桌菜带回去。老胡,谢谢你和你太太照应我们家里,今晚就留下来一起吃饭吧。” 姜李氏珍绣躺回到床上后,浑身便脱了力气。她中午饭没吃,胡妈端上来的药也没喝。明明什么也没做就是觉得疲惫,眼睛一闭就睡到了下午。 听见楼下传来小孩子的声音,姜李氏珍绣以为是自己出了幻觉。她急切又好奇地从床上起来,甚至赶不及叫一下胡妈,便自己颤悠悠地扶着墙从屋里出来。从楼梯上下来,她一眼就看到了婉萍和姜小友坐在客厅的餐桌边,桌上摆满了荤素菜品。 婉萍瞧见姜李氏珍绣,忙过来扶住她,说:“我还以为这种时候天一坊要关了门呢!没想到他们还在照常营业,不仅如此,掌柜的还给我们打了折扣,另送一荤一素两道菜。” “你们……你们不是走了吗?”姜李氏珍绣伸手用力拍了两下脸,她以为这是回光返照,出了幻想。 “不走了,不走了……我想着他们人既不是老虎又不是小鬼子,还能吃人不成?我们留下了又能怎么样?一家人就得待在一起,丢下谁都不像话,”婉萍笑着说。 姜李氏珍绣病得糊涂,想不清也不想去想到底是出了什么情况。她只是听媳妇说不走了,一瞬间觉得自己从鬼门关里把脚收了回来,浑身又有了生气,活脱是半死的命又续上了三五年。 “好!好!吃饭,吃饭!”珍绣一手拉着婉萍,一手拉着姜小友,坐在了桌子边上:“马上就要过新年了,今年大满回不来。我呀,我就盼着明年咱们全家能好好过个团圆年。” “肯定能。”婉萍安慰着姜李氏珍绣,夹了一筷子老太太最爱吃的红烧排骨放在她的碗里。 第六十九章 北平 婉萍没有坐上船,回家后想给姜培生打个电话,告诉他全家人都留在天津了,可电话再怎么都接不通,她也不知道对面是换了线路还是出了其他事情,总之自此后,便再没有消息。期间婉萍也给姜培生写过信,但寄出去的信都被退回来,因为从东北来的军队已经把天津团团围住,到元月第一周城里已经能听到炮声。眼看着他们的人就要进城,多伦道7号的房子婉萍也不敢再住下去,她找了老胡连夜带着珍绣和姜小友躲去老胡猫儿胡同的家里。婉萍给了胡妈一两的金条,请她到周围买几身旧的粗布棉衣换掉自己和婆婆、小友身上的绸缎皮草。这样一躲就到元月底,北平和天津相继解放,解放军进入了天津城。胡妈从街坊那里听来消息,说是解放军要重新登记户口。胡家夫妻担心自己被牵连,婉萍也害怕从前天津的相识会认出他们一家,于是决定连夜带着姜李氏珍绣和姜小友前往北平。那边没人认识他们,而且还有爸爸和姨母可以照应。唯一让人担心的只有珍绣的身体状况,她近来病得愈发严重,走路都得让人扶着。“俺不愿意折腾,早就想回洋楼了,那边床软,睡着多舒服。一个人耳根子也清静,好得很,这边乱糟糟的听着心里烦。”珍绣安慰婉萍:“你带着小友去北平吧,不用管俺。”“那怎么可以?我答应过培生要照顾您,”婉萍看着地上从多伦道7号带出来的行李,最终长叹口气下了决心,她拿出一只铁皮盒子后把箱子踢到一边,拉过姜小友的手,对珍绣说:“拿不了的东西就都不要了,我扶着你,咱们一家人去北平。” 婉萍没有坐上船,回家后想给姜培生打个电话,告诉他全家人都留在天津了,可电话再怎么都接不通,她也不知道对面是换了线路还是出了其他事情,总之自此后,便再没有消息。期间婉萍也给姜培生写过信,但寄出去的信都被退回来,因为从东北来的军队已经把天津团团围住,到元月第一周城里已经能听到炮声。 眼看着他们的人就要进城,多伦道 7 号的房子婉萍也不敢再住下去,她找了老胡连夜带着珍绣和姜小友躲去老胡猫儿胡同的家里。婉萍给了胡妈一两的金条,请她到周围买几身旧的粗布棉衣换掉自己和婆婆、小友身上的绸缎皮草。 这样一躲就到元月底,北平和天津相继解放,解放军进入了天津城。胡妈从街坊那里听来消息,说是解放军要重新登记户口。胡家夫妻担心自己被牵连,婉萍也害怕从前天津的相识会认出他们一家,于是决定连夜带着姜李氏珍绣和姜小友前往北平。那边没人认识他们,而且还有爸爸和姨母可以照应。唯一让人担心的只有珍绣的身体状况,她近来病得愈发严重,走路都得让人扶着。 “俺不愿意折腾,早就想回洋楼了,那边床软,睡着多舒服。一个人耳根子也清静,好得很,这边乱糟糟的听着心里烦。”珍绣安慰婉萍:“你带着小友去北平吧,不用管俺。” “那怎么可以?我答应过培生要照顾您,”婉萍看着地上从多伦道 7 号带出来的行李,最终长叹口气下了决心,她拿出一只铁皮盒子后把箱子踢到一边,拉过姜小友的手,对珍绣说:“拿不了的东西就都不要了,我扶着你,咱们一家人去北平。” “东西都不要,你到北平怎么过日子?”珍绣听着直摇头:“算了,媳妇,俺不拖累你。再说俺一个半死的老太太,他们能拿俺怎么样?” “我们带的有金条,其他东西到北平再买新的就是了。”婉萍蹲下身,把铁盒子放在珍绣的膝盖上,说:“我把它带着就够了。” “盒子里的是什么?”珍绣问。 婉萍没有回答,她打开盒子。珍绣看到里面装着两张结婚证和厚厚一叠的照片,有她的,有婉萍的,但更多的是姜培生。 姜李氏珍绣看着这些照片不由地犯愁,因为姜培生的照片绝大部分都是穿着军装,尤其是这两年戴着大盖帽,到时候让人一瞧就会发现这家男人是个国民党的大官。 “这些照片让人查出来怎么办呀?”姜李氏珍绣问婉萍:“要不然把照片缝在棉衣里?” 第119章 “坐火车要查身份,我们一路过去恐怕只能靠两脚,照片缝在衣服里只怕到了北平会弄坏一大半,”婉萍摸着照片上姜培生的面容摇摇头。她的目光落在屋角的一只泥坛子上,片刻后对珍绣说:“婆婆,我有个法子,就是怕你忌讳。” “什么办法?”姜李氏珍绣忙问。 婉萍附在耳边轻声说,珍绣听后毫不犹豫地点点头:“这法子好!咱们就这么办。” 从天津猫儿胡同要到北平约有一百六十公里,因为珍绣身体不好,婉萍扶着她走走停停,路上花了近十天,到 2 月 12 元宵节才走到陈彦达和夏青在北平的新家砖塔胡同 63 号。 晚上七点四十分,陈家夫妻俩吃过黑芝麻馅儿的元宵正在屋里休息,十来分钟前如怀走了,说是学校有些事情。所以夏青听到有人敲门,还以为是如怀在家里落下东西又折回来,她忙着应声答应着“来了来了”,一开门却见到婉萍扶着姜李氏珍绣。敲门的是姜小友,他看到夏青往后退了半步,轻声叫:“姥姥。” “唉呀!快进来,快进来。”夏青帮着婉萍扶住珍绣。 “婉萍你怎么来北平了?不是说他们的人都安排家眷去岛上吗?姜培生……姜培生没管你?”夏青一边压低着声音说话,一边带婉萍往屋里走。 陈彦达正在客厅看书,听见动静一抬头看见是婉萍走进来,他的小囡囡此时穿着一身灰蓝色粗布旧棉衣,白皙的脸蛋被冷风吹得通红,头发也是乱糟糟的,哪还有从前的样子。老父亲连忙起身,一言未发眼泪先流了下来,上前拉住婉萍冻得冰凉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了几遍,才终于能开口:“婉萍,我的婉萍……姜培生真是个混账王八蛋,姜培生真是害苦你了!” 骂人的话说完,陈彦达才注意到姜李氏珍绣也在,连忙从兜里掏出手绢擦了眼睛,深吸口气问:“你们怎么来北平了?姜培生不是打包票要安排后路吗?” “培生的确给我们弄来了三张去岛上的船票,但那时候天津乱得很,船票被其他人抢走了,我们就没走成。”婉萍未做过多解释,扶着珍绣坐下来。 “没走也好,没走也好……这样我还能常常见到你,”陈彦达缓了片刻,说:“婉萍不怕,姜培生不在这边,你还有爸爸。有爸爸护着,绝不会让旁人欺负你。” “这话你说了不算,现在到处都在登记户口。婉萍怎么说也是姜培生的家眷,他们把人查出来,只怕你护不住。”陈彦达心疼女儿得有些糊涂,倒是夏青脑子更清醒。 这话说完屋里没人吭声,姜李氏珍绣的眼泪落下来,捂着脸直晃脑袋。夏青见状忙上前拍着她的后背,顿了片刻,对婉萍说:“我看要不这样,反正北平离我无锡老家远得很,对外面你就说是我无锡老家的亲戚,家里遭了难来北平投靠姨母姨夫。我们给你在外面另租个宅子先住下,吃穿啥的给你送过去,平时你就少露面,尤其是不能让你弟弟如怀瞧见,他现在脑子一根筋,知道了肯定不会帮着打掩护。” “这也是个法子。”陈彦达说:“那你们今晚先在家里住,明天一早我和你姨母就出门找院子去,离咱家肯定不远,婉萍,往后有什么事儿只管回来找爸爸。” “好,好。”婉萍摸着眼泪点点头。 这边终于安排妥当了,夏青才分出精力注意到姜小友始终抱到怀里的泥坛子,问:“这是什么?” “我爷爷的骨灰。”姜小友把坛子往胸前一抱,仰头对夏青说。 “啊!”夏青听到这个话一愣,姜培生的爹不是早死了吗?当年把姜家人从陕西接来的时候也没见着有这坛子骨灰呀! “小友,对姥姥不用这么讲,”婉萍伸手摸了摸姜小友的头,然后从他怀里抱过泥坛子,对夏青和陈彦达说:“这一路上过来有好多道盘查,我们怕有些东西拿不过来就把它封在了泥坛里,上面铺了层炉灰。说的是培生爸爸的骨灰,这样他们总不能伸手到骨灰坛里摸吧。” “里面是黄金?”夏青知道姜培生在天津的生意不干净,虽然不知道具体数目,但肯定是不会少。 婉萍拎着泥坛走到院子里狠狠砸下去,当坛子砸开,夏青看到油纸包展开后里面是一沓厚厚的照片,她原以为他们费了这么大劲儿从天津带来的会是金条呢,谁成想只是些照片。夏青问婉萍:“怎么不带些金银,这些照片能有什么用?” “这些照片都是培生的,”婉萍摸着照片上的人脸,对夏青说:“天下的金银都是一个样,但天底下只有一个姜培生。他若是回不来了,我就只有这些照片了。” “唉,”陈彦达见状长叹口气,摇了摇头。 “金条也是带了的。”婉萍见父亲一脸忧愁,解开棉衣摸出来了四根五两的金条说:“我不敢带太多,大部分都埋进在多伦道 7 号的花园里。以后要是有需要,我再回天津找。” “足够了,现在这边直接拿着金子也不好用,你可别再回天津了,那边的人都认识你。”夏青说:“明天我就去找房子,你啊今晚吃点东西就早点睡下吧。” 锅里还有没吃完的元宵,夏青给婉萍、珍秀和小友一人盛了一碗,吃过饭后他们三人睡在了一个房里。 从天津到北平走了十天终于能安稳躺下睡觉,婉萍原以为这一觉会睡到大天亮,可半夜她忽然听到一阵痛苦的呻吟,接着是咯吱咯吱的声音。婉萍以为是老鼠咬了姜小友,紧张地爬起来后,仔细分辨发现这声音是从珍绣那张床上传来的。 婉萍连忙走到婆婆床前想叫醒珍绣,但蹲下身后,她听到婆婆用浓重的陕西方言咒骂“该死鬼!”“再敢来,俺弄死你!”“俺弄死你一次,就能弄死你两次!” 姜李氏珍绣的这些梦话着实把婉萍吓了一跳,在她印象里婆婆就是个有点蛮横但终究厚道老实的乡下人,从没想过她嘴里会说出这样骇人的话。 婉萍轻轻晃了两下珍绣的肩膀,见她不再咬牙切齿了,这才重新躺回床上。 夏青找的房子是大帽胡同 13 号,距离砖塔胡同 63 号只隔了一条马路。房子虽然老,但并不破,房主是卖驴肉火烧的夫妻俩,长得和善,人也蛮好说话。上午交了租金,下午就把空房打扫出来,当天晚上婉萍就带着珍绣和姜小友住了过去。 婉萍不适合抛头露面,所以嫌少会从院子里出来,多数时候连晚饭都是夏青送过去的。可能是之前那十来天的奔波把珍绣身上最后的精神气熬光了,她住进来大帽胡同后就病得几乎下不来床。婉萍身上带来的金条大部分都用来给珍秀买药和请大夫了,可始终也不见好转。拖拖拉拉到了 3 月,人更是迷糊,全天清醒的时候只有几个小时,时常还会说些令人害怕的话,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嚎叫“你不要过来”“俺不怕你”“俺弄死你”之类的。 3 月 6 号这天是惊蛰,下午五点夏青送来了晚饭和药包。婉萍八点钟熬好药,半抱着珍绣喂下去,等她晕晕乎乎地睡着,出门把药渣倒在路口。小友到了九点就打瞌睡,婉萍铺好了床铺让他先睡下,自己坐在窗边继续看书。十点钟时外面忽然狂风大作,鬼哭狼嚎的风声听得婉萍心里一阵阵后怕。她刚想吹灭蜡烛去床上睡觉,一回头却见本该是躺着的珍绣一脸色蜡黄地坐起来,朝她招手,破风箱一样嘶哑的声音急声说:“媳妇过来……快过来……” 第120章 这种情况婉萍被浑身汗毛炸开,顾不得夹上书签,扔下书本就跑到了婆婆身边。珍绣瞪大眼珠子,费力地挪动臃肿肥胖的身体把婉萍挡在身后,手指着空荡荡的墙角,大声咒骂:“瓜皮赖怂,你死那么多年了还想害谁!你敢动俺孙子俺媳妇,俺弄死你!” 婉萍盯着空荡荡的墙角,浑身血都凝了。她一动也不敢动,看着姜李氏珍绣一通骂完身子软下去,才慌手忙脚地把人扶住,低声问:“婆婆,你到底在骂谁?” “俺家那个死鬼,”姜李氏珍绣半合眼睛,拖着疲软的声音说:“大满他爹是个抽烟膏的……抽烟膏的人……家里就是有金山银山也要被一口一口地抽干净……俺跟他闹过好几次,一开始嘴巴上还敷衍两句,后来说了就要挨打……跟他一起抽烟膏的女人把自家女娃卖给老鸨子……那女娃娃十四岁,哭得惨啊……他爹手头有钱不至于卖娃,但等两年没钱没地了,他也要卖娃娃……” “那时候我有四个娃娃,老大十四岁,老小大满刚三岁,中间有两个女娃一个十一,一个九岁……他爹再这么把家里糟蹋下去,迟早会把她俩也卖给老鸨子……那是俺的娃娃!俺不能让他卖……”姜李氏珍绣喘着粗气,她费劲地仰起头看着婉萍说:“俺咋能叫他卖俺娃呢?所以那天……他从城里抽了烟膏回来……俺就在桥上等着他,原本是想要再劝,但俺刚一张嘴他就伸手打,疼啊……好疼啊……他打够了又摇晃地往前走,俺心一狠冲上去在他后背上狠狠推了一把……那死鬼从桥上摔下去,不过他的俩手抱住了桥上的石柱子……他要往上爬……他要爬上来呀!要是让他爬上来,那不得打死俺啊?” 姜李氏珍绣昏黄浑浊的两只眼睛往下滴着泪,婉萍用袖口帮着擦掉,轻声安慰说:“婆婆我懂你,虽然我没生过孩子,但我能懂你。这怪不得你,怪不得你。” 珍绣像是听不见婉萍说的话,苍白的嘴唇抖动着,哆哆嗦嗦地继续讲自己的故事,她说:“那死鬼要往上爬,俺怕呀……俺好怕呀……所以俺用脚踩他的手指头,他疼得哇哇叫。俺怕村里的人听见声音找过来,就用手指头戳死鬼的眼睛……最后他疼得遭不住,手一松从桥上摔进了沟里……俺在桥上看着他一动不动了,又走到桥下确定人死透才回了家……” “第二天早上,家里长工跑过来说俺男人摔死了……俺知道……俺啥都知道,但俺装作不知道……俺带着四个孩子哭,可俺心里头一点也不难受……他死了好,死了最好!俺不怕他……媳妇,俺又没做错,所以俺不怕他……他活着俺都不怕!他死了的,俺更不怕!”姜李氏珍绣说话声音越来越弱,婉萍抱着她的身体不由得发抖,忽然外面传来一阵炸裂的雷声。 怀里的珍绣同时发出刺耳的尖叫,婉萍被吓一跳,浑身打了个哆嗦。她听着外面雷声消散,再低头一下,婆婆已经闭上眼睛,脸色清白没了气息。 第七十章 丧事 姜李氏珍绣死了,死后的丧事是陈彦达和夏青帮忙操持办的。大帽胡同13号死了人,警察听闻消息也找上门,原本他们以为那房子是荒的,到了胡同口一打听才知道这两个礼拜住进了外地来的一家子,说是南边无锡人,到北京投靠姨夫姨母。上门登记户口的警察有两个,男的二十五六岁,女的顶多二十出头。婉萍一开门看见他俩,心里猛然一抖,但很快又稳下来,理了理鬓角的碎发,把两个警察领进屋里。一进屋两个警察先对老太太珍绣的遗照鞠了一躬,然后才坐在椅子上,对陈婉萍说:“请节哀。”“谢谢,”婉萍穿着一身黑色的粗布衣服,把姜小友拉到身边。“我们是来登记户口的民警,请你配合说一下家里的情况。我姓崔,”年长些的男警察说完,指向身边的女警:“这一位是我的搭档,小林子。”“你好,”被叫做小林子的女警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单眼皮、小鼻子小嘴,长得像只冬日里毛蓬蓬的麻雀。她翻开记录本,一脸严肃地问:“请问你叫什么名字?家里有几口人?” 姜李氏珍绣死了,死后的丧事是陈彦达和夏青帮忙操持办的。大帽胡同 13 号死了人,警察听闻消息也找上门,原本他们以为那房子是荒的,到了胡同口一打听才知道这两个礼拜住进了外地来的一家子,说是南边无锡人,到北京投靠姨夫姨母。 上门登记户口的警察有两个,男的二十五六岁,女的顶多二十出头。婉萍一开门看见他俩,心里猛然一抖,但很快又稳下来,理了理鬓角的碎发,把两个警察领进屋里。 一进屋两个警察先对老太太珍绣的遗照鞠了一躬,然后才坐在椅子上,对陈婉萍说:“请节哀。” “谢谢,”婉萍穿着一身黑色的粗布衣服,把姜小友拉到身边。 “我们是来登记户口的民警,请你配合说一下家里的情况。我姓崔,”年长些的男警察说完,指向身边的女警:“这一位是我的搭档,小林子。” “你好,”被叫做小林子的女警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单眼皮、小鼻子小嘴,长得像只冬日里毛蓬蓬的麻雀。她翻开记录本,一脸严肃地问:“请问你叫什么名字?家里有几口人?” “我叫柳念归,孩子叫姜小友。”陈婉萍说:“之前是我和婆婆还有小友住在一起,前两天婆婆去世了,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 “他是你的儿子吗?”小林子问。 婉萍愣了下,犹豫要怎么说。姜小友抢先点点头,说:“是,她是我妈。” “哦,那你父亲叫什么名字?”小林子问姜小友。 “我爸……”姜小友侧头看向婉萍,婉萍立刻接过话说:“叫姜大满,大丰收的大,稻谷满仓的满。” “你们夫妻以前做什么工作?现在你丈夫在哪里?为什么来北平?”小林子一口气抛出三个问题。 “我以前在学校里当英文老师,做了有七八年。我男人是个下苦力的,人很忠厚老实,给人家干脏活累活,赚点辛苦钱。前阵子南边打仗,他被一帮人带走,大半年都联系不上。他去了哪里,我也不清楚。”婉萍说话时垂着眸子,没有看两个警察,这些话是她自个儿练过很多次的,所以说出口很顺畅,只是眼神总不自觉地发虚,本能地避开对方:“我婆婆生了重病,吃药花掉许多钱。家底子都让她吃空了,到处在打仗我一时又找不着工作,只能来北平投靠亲戚。” “你亲戚是砖巷胡同 63 号的陈家吧?”崔警官插话进来,笑着说:“邻居说常能看见那家人过来给你送药送吃的。” “对,”婉萍点点头说:“陈章氏夏青是我姨母,她时常会来接济我。婆婆去世,也是她和姨夫张罗着办的丧事。” 姓崔的警察点点头,侧头问小林子:“你还有其他问题吗?” 小林子面上显得很犹豫,咬着嘴唇想了想却摇摇头说:“暂时没有。” “我也没有,”崔警官说完站起身对婉萍笑:“那我们就先走了。最近城里都在办户口,一天要跑很多家。如果正式登记的时候发现有其他的信息要补充的,我们再联系你,你看行不?” “好,”婉萍点点头把两个警察送了出去,见他们走出胡同,立刻转身回去“哐啷”一声把大门锁紧。 第121章 后背的衣服都快被冷汗渗透了,婉萍脊梁抵着大门,低头看见从屋里走出来的姜小友。他直视着婉萍,动了嘴唇轻声说:“妈,我们回屋吧。” 婉萍的眼泪一瞬间流了下来,这个孩子叫了她多年小婶忽然就在今天改了口,此刻她真实地觉得两个人的命运被牢牢拴在了一起。 两个警察从大帽胡同走出来,拿着记录本的女警小林子对身边的崔警官说:“崔哥,13 号那家里的女人和孩子都在说谎。” “哦?你怎么知道的?”崔警官问。 “柳念归说自己做了七八年的英语老师,可我注意到她的指尖和指关节特别干净,一个茧子都没有,哪个普通老师会是这样一双手?“小林子抱着记录本回想着刚才交谈的细节说:“而且她坐下的时候习惯性拉了拉裙子下摆,可她身上穿的是宽松粗布衣服,根本没必要拉裙子。” “这动作能说明什么?”崔警官问。 “说明她以前穿的一定是合身旗袍裙,所以哪怕换了衣服还是习惯性要做这个动作,”小林子解释说:“我妈妈以前在旗袍店里做裁缝,我那时候跟在她身边见过很多有钱人家的太太小姐。她们的衣服都是量身合体做的,所以坐下时要轻拉一下裙角,这样坐下来衣服不会有难看的褶子。柳念归这么讲究,她的丈夫怎么可能只是个下苦力的?” “那你觉得他丈夫能是什么人?”崔警官接着问。 “要我猜……她男人是国民党,而且一定是个大官!”小林子快走两步一转身站在了崔警官的面前,直视他的眼睛说:“刚才我们问起她家里的情况,柳念归说了半天没讲一句实话。若是她家里是个普通富商实在没必要这么藏着掖着,我想来想去也就只有一个可能——她男人是个国民党的大官!” 崔警官听着小林子的推测,笑着问:“那你认为她丈夫是被抓了还是没被抓呢?” 小林子摇摇头:“还没有。柳念归一直说她男人是下苦力,干得脏活累活,话里话外都在开脱。要是人已经被抓了,无情点儿肯定是先和丈夫撇清关系,有夫妻情分的也没必要再说这种谎言来蒙骗我们。我寻思着……她男人肯定是还没被抓呢!柳念归留在北平是打算等她丈夫,还是说……她是潜伏下来的特务?” 说到这里,小林子紧张的绷直了后背:“崔哥,我们要不要先把柳念归控制起来?” 崔警官摇摇头:“你猜的大体没错。他男人的确是国民党的大官,也不叫姜大满,而是曾经的天津警备副司令姜培生。我认得那位姜太太,但是她不认得我了。” “崔哥,你怎么认识他们那种人?”小林子好奇地问。 “有机会再同你讲吧,”崔警官笑笑,回头指着大帽胡同 13 号说:“我们不能因为人家没去岛上就认定是特务,这事还是要再看。再说姜培生的太太要真是特务,抓了不如留着等接头的人找上门。你留意观察这边一阵子,确定她没有与其他人往来,我们再去找那位姜太太聊一次。” “嗯。”小林子用力的点点头,看了眼挂在 13 号门前的破旧红灯笼。 从 1948 年年底开始算,东北丢了,华北丢了,4 月南京也丢了,5 月上海没守住,日子跑到 6 月,基本大半个中国都已经是对方的。仗打到这地步,翻盘已经是没什么指望的事情,能守住最后的西南西北都要谢天谢地。如此情况,*宋司令在军事会议上自然不可能有多少好脸色,他沉着脸正在训话,忽然会议室外的电话铃响起来。 (*宋主任于 1949 年 2 月升任国民党湘鄂边区绥靖司令部司令,因此改称宋司令。) “会不会是总裁的?”有人问。 “没粮没飞机,讲空话有什么用?”姜培生听到旁边有人低声抱怨了一句。他分不清这话谁讲,只是侧头看见宋司令黑着张脸,他拍了两下桌子大声说:“诸君都是党国将帅之才,我们尚有十四万人马,何故说这种丧气话?” 宋司令发话自然没人再敢吭声了,同时会议室外的电话被他的副官接起来。约摸是一两分钟后,宋的副官走进会议室,说:“宋司令,您长沙家里打来电话,请接听。” “你没看到我们正在开会吗?”宋司令阴沉着脸训斥了副官,不耐烦地摆了下手:“告诉夫人,以后家里的事情她自己做主,不要什么事情都给我打电话!” 他这般严厉,但副官却没有离开,反而脸上的神色变得异常复杂。宋见人没动弹,也不知道他在犹豫什么,越加烦躁:“你耳朵聋了吗?还是这样简单的话你不会说!” “夫人今天上午九时十三分因脑溢血在长沙家中去世了。”副官的声音很低,但在安静的会议室里依然足够每个字都让人听得清楚。 宋司令瞬间愣住,顿了足有两三分钟,才皱着眉头问:“你刚才说什么?” “司令,夫人去世了。”副官这回声音提高了一些说:“您长子打来的电话,遗体暂时安置在家里,但是 6 月长沙温度很高,需要您来尽快处理。” “怎么可能呢?脑溢血……她才三十七岁啊……”宋司令有些慌神,他在原地低声念叨两句,随后快步走出了会议室。他这一走就再没回来,半个小时后副官宣布会议暂时结束,宋司令要回长沙处理夫人的丧事,司令部其他事宜暂由钟副司令来代理。 宋一走就是十来天,他回来时已经到六月底。那天姜培生正好去找宋要军粮,敲门进入他办公室,黄昏的金红色余光落进来把里面衬出了一股血气,宋坐在沙发上,背对光,脸看着发乌,身材比之前瘦了不少。 姜培生见人这样,一时有点开不了口,坐在了宋旁边的沙发上说:“宋司令请节哀。” “这一年真是我人生之大不幸,战况处处不利,年初才死父亲,年中又死妻子,五个孩子最大的不过十五岁,小的只有四岁半,我实在无力照顾他们,只能托人把孩子们送去国外。我到此刻是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了。”宋司令说到这些长叹口气,侧头看向姜培生说:“我以前颇嫌弃你太恋家,如今看来有个家可以眷恋也是很不错的事情。培生,现在该是我羡慕你啊!” 党国权贵里假恩爱的夫妻有许多,但宋先生与宋夫人的感情姜培生猜测应该是真情更多,否则婉萍也不可能靠着给宋太太打电话,就能让宋先生拉他一把。更何况宋是个鲜少会表露情感的人,今日与自己说这些应该也是心里压抑得十分难受,又实在找不着的其他人倾诉。姜培生不由得有些同情,说:“死了的人俩眼一闭倒干净,活着的人才受苦。” “是啊,人一死就什么都没了,念想都留给活着的人,可活人又毫无办法只能看着他们越走越远。”宋说着摊开手,苦笑:“这些儿女情长的话本不该是你和我在这里说。但有时真没办法,我们一样是人,是人就有七情六欲,有格外在乎的。” 听宋司令这样说,姜培生忍不住想起了陈婉萍,她只比宋太太小一岁,如今也是三十六岁了。民国二十六年结婚,俩人已是十二年的婚姻,想来也是很长啊,但掐掐指头算算又觉得少得可怜,聚少离多,总让她提心吊胆,自己实在不是个称职的丈夫。 第122章 “听说你太太去了岛上?”宋司令问。 “嗯,咳咳……”姜培生点点头,咳嗽了两声,接着说:“说到头还是我失算?应该再早一点安排家眷离开天津,哪怕是去东南亚也比去岛上好。” “巴掌大的小岛,那么多人堆上去,只怕是日子会有些困难啊。”宋司令啧啧嘴说:“想当时内战,军中不少人是不愿意打的,大家都刚从抗日战场上下来,想过几年安稳日子,但叫嚷内战最凶的是谁?是那些银行家是那些搞党务搞行政的,他们一个个张嘴什么话都敢说,气势汹汹恨不得自己抄家伙上。可结果呢?真打起来一个比一个跑得快!自己跑了不说,还要把岛上将领的家眷当人质肉票。” “培生,为了岛上的妻儿老母有条好路可以走,你也当竭尽全力。”宋司令说这话时目光紧紧盯着姜培生,姜培生心里猛然一凉。 宋司令起身从抽屉里取了一盒烟点上,血红色的满屋霞光里,他抽着烟走到窗户前,说:“生离死别再痛苦也不至于要命,可兜里若没粮,少一顿饭肚皮都不答应,三五天不开灶会把人饿死。” 姜培生听明白了宋司令话里的意思,可他却要装作听不懂,岔开了话题说:“讲到粮食。今天来我找司令也是来催军粮的……咳咳……万把张嘴等着米下锅,上礼拜就说送到,可现在还没个影。” 提到了具体问题,宋司令的脸上更加愁云密雾,他深吸口烟说:“这阵子下雨山路不通,粮食运得的确慢了些。你再等等吧,应该很快就能到。” “咳咳……”姜培生捂着嘴,一边咳嗽,一边点头。 宋司令见他这样,问:“听你总咳嗽,要多注意身体。” “劳费司令操心,小病并不碍事,可能是前阵子得了感冒没好利索。”姜培生摆摆手,站起身出了宋的办公室。 回军部的路上,姜培生对开车的刘章说:“我现在就是条被掐住了七寸的蛇,咳咳……只怕是活着走不能出四川的大山了。” “怎么这样讲?”刘章被姜培生的话吓了一跳,一脚刹车把车停下来,回过头问他:“军长,出了什么事儿?” “宋给那些人垫后,他现在是想让我再给他垫后啊。先头部队都未必跑掉,垫后的只有死路一条。”姜培生说着直摇头:“他也是知晓我没退路可以选。” 话说完姜培生又是连着一串咳嗽,刘章问:“军长,要去医院看看病吗?你这咳嗽好一阵子,总是不见好。” “不用,没那么娇气,”姜培生叹口气,朝刘章摆了下手:“回去吧。” 第七十一章 身份 北平解放后,不少特务都潜伏了下来。仅仅半年时间,警察就抓揪出来三十来个。女警小林子特别留意了大帽胡同13号的柳念归,几乎每天都要去那边瞧一瞧,直到10月1号开国大典后才确定了她人员关系特别简单,应该不是特务。婉萍再见小林子时,是她上门请自己去警察局。婉萍心里慌得不行,半年来她几乎没睡过什么好觉,总是害怕人家把过去挖出来。白天不敢出门,夜里看着辍学在家里的姜小友又特别难受,从天津带来的金条,除了婆婆珍绣重病时拿出去买过药,后来也不敢再花了,唯恐招惹些是非,平日里的吃穿用度只能靠着陈彦达和夏青送过来。这样的日子过得婉萍情绪每日都在崩溃边缘徘徊,坐在警察局里实在是有些撑不住,所以崔警官和小林子还没开始说话,她先哭了出来。“讲实话吧,你到底叫什么名字?你丈夫是谁?”小林子面色严肃地问陈婉萍。 北平解放后,不少特务都潜伏了下来。仅仅半年时间,警察就抓揪出来三十来个。女警小林子特别留意了大帽胡同 13 号的柳念归,几乎每天都要去那边瞧一瞧,直到 10 月 1 号开国大典后才确定了她人员关系特别简单,应该不是特务。 婉萍再见小林子时,是她上门请自己去警察局。婉萍心里慌得不行,半年来她几乎没睡过什么好觉,总是害怕人家把过去挖出来。白天不敢出门,夜里看着辍学在家里的姜小友又特别难受,从天津带来的金条,除了婆婆珍绣重病时拿出去买过药,后来也不敢再花了,唯恐招惹些是非,平日里的吃穿用度只能靠着陈彦达和夏青送过来。 这样的日子过得婉萍情绪每日都在崩溃边缘徘徊,坐在警察局里实在是有些撑不住,所以崔警官和小林子还没开始说话,她先哭了出来。 “讲实话吧,你到底叫什么名字?你丈夫是谁?”小林子面色严肃地问陈婉萍。 “我叫柳念归,丈夫叫姜大满,婆婆在年初去世。我和丈夫有一个孩子叫姜小友,今年九岁。”婉萍擦掉眼泪,坚持着过去的说法。 小林子抿抿嘴角,问:“陈彦达、章夏青和你常有往来,你们是什么关系?” “陈章氏夏青是我姨母,陈彦达是我姨夫,我一直在北平没找到工作,要靠他们接济过日子。”最初的慌乱后,婉萍稳住心态,指尖擦了眼泪,冷静地回答着小林子的问题。 “你丈夫做什么工作?”小林子问。 “大满他给别人下苦力,”婉萍说:“干的都是脏活累活。” 听她还在说这些谎话,小林子抬头扫了眼婉萍,问:“姜大满给谁做苦力?现在人去了哪里?” “一帮做生意的把他带走了,去哪里我不知道。”婉萍说:“我男人是个老实本分的人,一辈子都在随大流,他只管别人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脑袋不太灵光, 实在算不得聪明人, 时常稀里糊涂的,但绝对不是个坏人。” 听见婉萍卖力给姜培生开脱,小林子皱起了眉毛。她父亲从前在国民党一个大官家里做厨子,就因为一顿饭没做好,被那人手下一顿好打,回家后不久就病死了。母亲带她哭着到处申诉,但谁也不愿意搭理这门官司,好端端的一个人白白死了连个水花都没激起来。所以小林子对国民党大官一贯没有任何好印象,听着婉萍这样说,一下子就沉了脸,拍桌子说:“你到现在还在撒谎!你的情况我们都知道了,别再想骗人!我再问你一遍,你到底叫什么名字?你丈夫叫什么名字?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婉萍听到小林子这话心里一抖,她垂下头,紧咬下唇不再吭声,手指揪着衣服。 “姜太太你不认识我了,但我认得你。”坐在一边始终没有吭声的崔警官终于开口,他站起身从兜里掏出了一块帕子,递到婉萍面前说:“三年前你用这块帕子压住了我母亲头上的伤口。当初多亏了你和你丈夫,我和母亲才不至于被保密局的人打死,这么多年一直还没跟你说声谢谢呢。” 婉萍低头看着手绢,她认出来是自己的东西,然后猛然抬头看向崔警官。这人之前来过大帽胡同 13 号,但到了此时婉萍才记起来这张脸的确是在更早之前就见过,眉心有颗红痣的崔警官是三年前在天津利顺德大饭店门前被殴打的那个青年。 原来他早就认出了自己,想到这半年多来劳心费力地掩饰,婉萍瞬间觉得自己真是可笑又可怜。长时间悬在心头的大石头咣咣砸下来,她先是感到了浑身轻松,嘴角不由得弯起,但紧接着眼泪又冲出眼眶。 第123章 “姜太太,你知道你丈夫姜培生现在在什么地方吗?”崔警官问。 “我不知道他在哪里,”婉萍摇头说:“去年十二月底我跟他通过最后一个电话,之后就再没消息。那时候他在湖北宋先生的兵团,现在人去了哪里?我不清楚。” “你丈夫没有给你安排离开天津吗?”崔警官说:“他们那边大部分将领的家眷都去往岛上了。” “我们本来也是要去岛上,但送票的拿走了我们的票。三个人只有一张票,婆婆重病,我答应过培生要照顾老人和孩子,所以我不能走,只能留下来。”婉萍说着过去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伸手拉住崔警官的袖子说:“崔警官,他帮过你,你就该知道,培生他人不坏,只是被卷在那些人当中分不清楚方向。很多时候很多事情不是他自己拍脑袋要去做的,是他们逼着让他做的,他被推到了那个风口浪尖上不做也没办法。我跟你们说,他是下苦力干脏活累活的,这话也不全人就是骗人,他给他们卖命,他们却还要在背后捅刀子。” 婉萍越说心里越是觉得委屈,哭得格外厉害:“我表姐是你们的人,培生的参谋长也曾经是你们的人,他从来没有害过他们。培生不是个恶人,他就算是有错,也不至于是要命的错。” “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但如果你们将来抓了他,我求求你们千万不要枪毙培生,抓起来坐牢,十年二十年一辈子都可以,就是不要枪毙他。”婉萍哭得浑身都在发抖,不断地摆手说:“培生他是做过错事,但罪不至死,真的罪不至死。” “在天津培生做的一些事情也是希望家里人能过好,他要是有十分罪,总还是有三分在我的。”婉萍捂着脸哭:“但这些不关孩子的事情,他还很小,而且他也不是我与培生亲生的,只是个从他叔叔家过继来的孩子。你们要是抓我做牢,请一定把小友交给我爸爸陈彦达照顾。” “姜太太你多虑了,我们为什么要抓你坐牢呢?姜培生的事情是姜培生的事情,他做过什么我们自然会调查清楚。”崔警官说着,轻拍拍婉萍的后背,然后打开了审讯室的房门。 婉萍听到“吱嘎”一声侧头看过去,门外的人有一张她无比熟悉的面孔,只是记忆里的人青春活力,而眼前的却有了年岁的痕迹。她不再年轻,眼角有鱼尾纹,留着齐耳短发穿着宽松的黄绿色衣裳。人似乎是变了,但又好像没变,因为她的眼睛始终那么明亮,像燃烧着一把不会熄灭的火苗。 “表姐!”婉萍愣愣地看着陈瑛,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她。 陈瑛快步进门一把就把婉萍揽进了怀里,拍着她的后背说:“好了,好了,不要哭了。” “表姐表姐……”婉萍紧紧抱着陈瑛,哽咽着说:“培生他真的不是十恶不赦的人,他做错事,但罪不至死啊!表姐你跟他们说,表姐你跟他们说……好不好?培生真的曾经帮过你,冒险把你们送出的南京城,对不对?你跟他们说嘛……你跟他们求求情。” “好了,婉萍,这些事情都会调查清楚,不会冤枉姜培生的。”陈瑛温声细语地安慰着婉萍,拿出帕子帮她擦眼泪:“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不必要再藏着掖着。有什么咱们坦白就好,往后不要躲出去住。你住在表叔家里,我也能时常过去照顾你和小友。” “嗯,”婉萍抽着鼻子。 陈瑛陪在一边,婉萍拉着她的手,终于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和盘托出。从警察局出来,当天下午陈瑛帮着婉萍和姜小友搬回到陈家。 晚饭是陈瑛帮着夏青在厨房准备,婉萍带着小友和父亲陈彦达坐在客厅里。父女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婉萍提起来小友叫自己母亲了,陈彦达笑着拍拍孩子的脑袋。姜小友小时候五官没长开,陈彦达没看出来,这两年没见再仔细看看,他发现姜家人的脸型、鼻子、嘴巴都有那么几分相似。 晚饭桌上陈瑛问起了婉萍以后的打算。 “我想找份英文教师的工作,我以前在重庆的时候就是英语老师,有些经验。其他的事情之前没做过,只怕是做不好。”婉萍提起找工作的事情,面带愁云地说:“只是……我怕北平的学校因为培生的关系不敢用我。” “那倒不会,姜培生是姜培生,你是你。”陈瑛笑着对婉萍说:“实在不行,我还能给你做担保,保证你不是特务。” “说起来,表姐你怎么知道我被叫去了警察局?”婉萍问。 “你跟着警察走后,小友跑来找表叔表婶。表叔害怕你出事就又到学校找了我,”陈瑛笑着说:“婉萍,何必要编这些掩饰身份的谎言呢?我们又不是封建朝廷,要搞什么连坐刑讯审问,或者抓了你去当人质。你不要害怕警察,知道什么说什么,你看这不就回家了吗?没有人会故意刁难你。” 婉萍咬着筷子点点头,顿了一会儿,说:“现在不怕了。” “不怕就对了,新中国不搞军统保密局那一套。”陈瑛夹了一筷子鸡蛋放在婉萍碗里说:“我现在在贝满女中做政治部的主任,我可以给校领导写封信担保你的立场。至于你的英语教学水平,那我可不敢打包票。婉萍,你真想去做老师,得自己认真准备教案。” “表姐,你放心,我肯定会认真准备的,”婉萍一笑又红了眼睛,吸吸鼻子,对陈瑛说:“小友还没有找到学校,表姐,你也帮他找一找吧。” “行啊。”对于这个要求,陈瑛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第七十二章 被俘 1949年12月,国民党在西南的军队已经全线溃退。各部剩下的俱是残兵,宋半夜给姜培生打来电话让他们垫后阻滞,好让自己的残余万人过大渡河。姜培生始终没有吭声,挂了电话后,对副官刘章说:“叫团级以上的军官过来,我有几句话同他们说。”从11月算起来,一个多月里姜培生的新军已经不足三千人,进来的各级长官也是狼狈得很,姜培生见着他们无奈地摇摇头。此时他已经病得很重了,前阵子从坦克上出来时划伤的左臂烂得厉害,一挤就往外面流脓水,他时不时还会全身抽搐,随军医生说这是破伤风感染的症状。加上姜培生已经得肺结核大半年,到了眼下他咳嗽时连肺隔膜都在震着疼,说一句话就得喘一会儿。 1949 年 12 月,国民党在西南的军队已经全线溃退。各部剩下的俱是残兵,宋半夜给姜培生打来电话让他们垫后阻滞,好让自己的残余万人过大渡河。姜培生始终没有吭声,挂了电话后,对副官刘章说:“叫团级以上的军官过来,我有几句话同他们说。” 从 11 月算起来,一个多月里姜培生的新军已经不足三千人,进来的各级长官也是狼狈得很,姜培生见着他们无奈地摇摇头。 此时他已经病得很重了,前阵子从坦克上出来时划伤的左臂烂得厉害,一挤就往外面流脓水,他时不时还会全身抽搐,随军医生说这是破伤风感染的症状。加上姜培生已经得肺结核大半年,到了眼下他咳嗽时连肺隔膜都在震着疼,说一句话就得喘一会儿。 姜培生看着人到齐,脱下军帽扔在桌子上说:“仗打到这地步,胜负已分,再坚持也不过就是把我们这些人命都白白送掉。你们手下还有多少能打的老兵?我门口的守卫都是十五六的娃娃兵了。拿他们的命给我们这些人再去送实在没太大必要……诸位,我们今日就此散了吧。看在我过往对你们不错的份上,你们给我两个小时。不要问我去哪里,也不要问我做什么,两个小时后,你们要继续跟他们拼命也好,要挂白旗投降也好,要抓了我枪毙也罢。时至今日,我已没有什么过多要求,只要两个小时,你们看可以吗?” 第124章 姜培生这话说完,参与会议的人都没了声音,大家静静地看着他,几分钟后有人发出了一声轻笑。姜培生没追问是谁在笑,甚至自己也笑着摇头,把身上的将校呢大衣脱下扔到桌上说:“你们没人反对,我就当你们同意了,就从此刻开始算两个小时吧。” 话说完,姜培生转身走回他的房间,随后副官刘章和勤务排排长小胡也走进去。会议室的诸位面面相觑,接着听到姜培生房间里传来木头的碎裂声。副军长连忙跑过去撞开房门,只见窗户大开,三个人已经没了踪影。 “怎么办?”随后跟进来的师长问。 “两个小时后,各师部自己看着办吧。”副军长啧啧嘴。 小胡和刘章背着姜培生在山林子里走了五天,姜培生病得厉害,已没有太多精力去思考其他的,脑子只剩下了一个念头,那就是拼了命也要从四川离开,先到云南,然后再想办法去岛上。他实在是太想念婉萍了,哪怕只远远看一眼也好。姜培生有着很强烈的生存欲,但疾病却来得更加凶猛。 小胡和刘章把姜培生背到一座破庙里,小胡见他已经高烧陷入昏迷,焦急又无奈地问刘章:“怎么办呀?我怕是军长撑不过今天。” “唉……”刘章长叹口气,他们逃走时身上是带了金条的,几天来眼看着姜培生越病越重也始终不敢去县城买药请大夫,唯恐暴露行踪。躲躲藏藏到现在却不暴露不行了,否则姜培生的命就要交代在深山老林里。更何况刘章也被姜培生传染了肺病,浑身没有多少力气,他实在是逃不动了。 “军长这种情况,只怕是熬不住。他们不是一直宣传说优待战俘,给战俘看病吗?”刘章揉揉膝盖站起来,说:“你在这里陪着军长,给他生点火。我去找他们的人……我们投了吧,不管怎么样,活着比天大,让他们救军长一命。” 小胡没想到最终会走向这样一个结局,他茫然地看着刘章起身走出去破庙。小胡很是犹豫,担心姜培生被发现后会被枪毙,想自己背着他走,但看着地上的人出气多进气少,又转念觉得姜培生已经是活不长了,还不如听刘章的赌一把,看看那些人是不是愿意救他。 两个多小时后刘章带了一队解放军回来,领头战士看起来二十岁上下,手里端着枪走进破庙,警惕地盯着小胡。小胡把枪扔在地上举起手,指了指躺在火堆边的人说:“他就是我们军长姜培生。” “你们说过要优待战俘,给战俘治病的,对吧?”刘章一路上反复跟解放军确定,领头战士不耐烦地点点头说:“你真啰嗦呀!说了优待战俘就是优待战俘,说了给治病就是给治病,你老没完没了地问什么?” “唉唉,”刘章点着头退到小胡旁边。 战士上前拉姜培生的胳膊发现人已经动不了,蹲下身要把他背起来,小胡见状忙上前一步拉住那位战士。战士警觉地抬起枪顶住小胡胸膛,说:“你想干什么?” 小胡一下子举起双手:“我们军长有肺病,那种病传人,你头不要凑他那么近。” “噢,”战士愣了一瞬,下意识的说句“谢谢。” “是我们该说谢谢,你不必谢我们。”刘章连忙在旁边摆手说,“你们救他就好,我们军长人真的不坏。” “坏不坏不是你们说了算,”战士清清喉咙,朝最后面的人说:“找个担架来吧,送姜培生去县医院。” 刘章和小胡陪同去到县医院,可姜培生在那里呆了不到半小时,县医院的医生就摇头直接说人救不了,要救得去成都,去大医院才行。刘章听到这话心里直接凉了半截,先给姜培生预判了死刑。想着跟在他身边的这些年,刘章眼睛红了,小胡一见着也跟着抹眼泪。 他俩都在琢磨着要在哪里给姜培生立坟了,傍晚县医院门口来了一辆汽车,几个人抬着姜培生上车,说要把人送到成都去看病。刘章惊讶地半天说不出话,实在没想到他们能做到这种地步。 刘章和小胡被留在当地,姜培生送到成都静安医院只剩下了一口气,连着抢三天才勉强捡回条命。他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在医院,拖着虚弱的声音直喊刘章,想问他自己到底在什么地方。 刘章没有被他喊来,出现在门口的是一个穿着黄绿色制服的小战士,看起来十八九岁,一张圆脸,瘦瘦高高的。他见到姜培生醒了,咳嗽一声清清嗓子,走进来大声说:“姜培生,你已经被我们解放军俘虏了!不过我们的政策是优待战俘,会给你治病的。至于你对人民犯下的罪过,以后会慢慢追究。” 被俘虏了!姜培生脑子瞬间一白,他咬紧着牙齿没有吭声,飞速想了一个问题。如果他被俘虏后接受救治的消息传出去,岛上的人会不会理解成他这是在变相配合宣传共党的优待政策?毕竟蒋总裁最爱宣传的是杀身成仁,他倒好,不仅没自杀还躺在医院里等着人家救治。若是碰上姓魏的那种人,肯定会以此难为婉萍和母亲,甚至最糟糕扣上“通敌”的大帽子。 见姜培生绷着脸,小战士也没有好脸色,把手里的一碗粥放在并床边的矮柜上,说:“你要是好点了就爬起来自己吃饭,我可不会伺候你吃喝拉撒。” 矮柜上的粥姜培生看都没看一眼,此时他完全陷入了对于岛上妻子母亲的担忧中,闭着眼睛寻思这般拖半口气赖活着还不如死了干净,也免得再给婉萍招来祸事。 小战士等天黑时再来病房发现给粥一动没动,他以为姜培生是动不了,面上立刻显出自责,连忙拍了拍姜培生的肩膀说:“我去把饭热一热再给你拿过来,不过你可记好了,我不是讨好你,是你病成这样没法自己吃,我才好心帮忙喂你的。” “你可以把我拉出去枪毙,”姜培生虚着声音说:“我可不敢要你们的好心。” “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小战士也是有脾气的,他“哐啷”把碗重重返回矮柜上,刚要开口训斥,病房里进来一个消瘦的中年男人。他理着平头,方脸,戴一副黑框眼镜,中等个子,看起来文绉绉的,像是个书生。他拍拍小战士肩膀说:“安宝,你得耐心些,慢慢来,不能发脾气嘛!尤其是像姜培生这种生重病的,情况更加特殊。” “可是黄政委……”安宝自觉着有点委屈,刚要开口解释,就见政委摆摆手说:“安宝,你去把鸡肉粥热一热喂给姜培生,动作慢些,不要催他或者逼着他。” 安宝热饭回来黄政委已经走了,他端着热粥到床前,喂了几次但姜培生都咬紧牙齿坚决不肯吃。俩人拉扯了二十来分钟,眼看着一碗热粥又要凉了,安宝又急又气逼出来满头汗,指着姜培生说:“你太不识好歹了!这可是鸡肉粥,战士们都吃不上的好东西,我一口一口喂给你,你还不吃,真是好心当做驴肝肺!” 任由他说什么姜培生横竖不搭理,安宝气得半死也拿他没有办法只能端着粥出去问问医生该怎么办,十来分钟后医生进来又给姜培生挂了一瓶葡萄糖。 晚上病房里没了其他人,只有葡萄糖在缓慢地滴着,姜培生把手上的针头拔了,拼尽浑身力气撑起身体取下吊瓶,狠狠拍在了自己脑袋上,鲜血霎时迸溅出来,他晕沉沉地从床上摔了下去。这动静在安静的病房里显得格外响,没一会儿便有护士跑进来。 第125章 尖叫声、脚步声,姜培生分不清周围的情况,再睁眼看见已经是大天亮。他脑袋上缠着纱布,床前坐着一脸气鼓鼓的安宝,他见着姜培生睁眼便忍不住大声训斥:“你这个人真是冥顽不灵!也不想想那光头自己拍屁股跑小岛上继续作威作福了,留下你们给他做垫背的!你怎么还能死心塌地给他卖命呢?” 听到这话,姜培生冷哼了一声,对安宝说:“谁对蒋死心塌地了?我不过是为了我老婆老娘和孩子,他们都在岛上……我要是不死,只怕留下把柄让那些狗特务为难他们……我就剩半条命了,难不成还要用这半条命连累自己一家子吗?” 这些话完全超乎了安宝的理解,他愣愣地看着姜培生说:“他们为什么会害你一家子?你明明给他们卖命都到这地步了呀!” 安宝的反问戳在姜培生的心口上,他实在憋屈难受,一时情绪失控眼泪涌了出来,无力地瘫倒在病床上,低声嘟哝:“为什么?能为什么?他不把我们当人呗……他成天说让我们杀身成仁……却不想我们也是妈生爹养有老婆孩子的人……我想见我老婆……我这一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她……没让她过上安稳日子,老让她心里难过……我想回家……我真的想回家……但现在我回不了家,见不到我老婆了……我一点也不乐意去死的,只是我要不死,我怕他们为难我那一家子……天老爷的……我这一辈子到头,到底是图了些什么呀!” 第七十三章 病人 姜培生太过虚弱,掩面哭着说了几句话便又晕过去。安宝被他这样吓了一大跳,坐在病床前的凳子上缓好半天才站起来,然后快步出门找了黄政委,把姜培生的情况一股脑地说出来。黄政委知道后想了片刻,对安宝说:“等姜培生醒来,你问问他老婆叫什么名字,我也向上反馈,看能不能帮他找一找家里人。”姜培生闹了一通自杀,被救回来后倒是消停老实不少,不再折腾,只是依旧拒绝跟人说话。安宝几次问他老婆叫什么名字,姜培生都不回答。最后还是安宝过来跟他讲:“我们已经知道了,你老婆叫陈婉萍对吧?”听到婉萍的名字,姜培生终于肯开口,一脸丧气地说:“她人已经去岛上了,你们知道又有什么用呢?”“你老婆没走,在北平呢。”安宝看了眼姜培生故意慢悠悠地说。“不可能!”姜培生听后立刻摇摇头:“我给家里要来三张去岛上的船票,婉萍……她带着我老娘和孩子应该已经走了,怎么可能在北平?一定是有同名的人,你们搞错了。” 姜培生太过虚弱,掩面哭着说了几句话便又晕过去。安宝被他这样吓了一大跳,坐在病床前的凳子上缓好半天才站起来,然后快步出门找了黄政委,把姜培生的情况一股脑地说出来。黄政委知道后想了片刻,对安宝说:“等姜培生醒来,你问问他老婆叫什么名字,我也向上反馈,看能不能帮他找一找家里人。” 姜培生闹了一通自杀,被救回来后倒是消停老实不少,不再折腾,只是依旧拒绝跟人说话。安宝几次问他老婆叫什么名字,姜培生都不回答。最后还是安宝过来跟他讲:“我们已经知道了,你老婆叫陈婉萍对吧?” 听到婉萍的名字,姜培生终于肯开口,一脸丧气地说:“她人已经去岛上了,你们知道又有什么用呢?” “你老婆没走,在北平呢。”安宝看了眼姜培生故意慢悠悠地说。 “不可能!”姜培生听后立刻摇摇头:“我给家里要来三张去岛上的船票,婉萍……她带着我老娘和孩子应该已经走了,怎么可能在北平?一定是有同名的人,你们搞错了。” “搞错不了!你老婆的表姐叫陈瑛对吧?她是我们的同志!”安宝说话时一脸的得意:“现在陈婉萍和她在同一个中学工作呢!” 这消息来得太过突然,惊得姜培生一时反应不过来,他愣愣地看着安宝,冒出来满肚子的问题。正要开口,见到黄政委走进来,他对安宝说:“你先出去一会儿,我跟姜培生讲几句。” 安宝出去后把病房门关上,姜培生看着黄政委坐下来,问他:“我老婆怎么会没走?难不成……她……她也是你们的人?” “陈婉萍不是我们的同志,她为什么没走我也不太很清楚,只知道人是筛查户口的时候在北平发现的。”黄政委见姜培生一脸紧张,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说:“你不用担心家里人,我们是有政策的,对你尚且优待,肯定不会为难你太太。” 这话倒是不假,人家给他用了好药,是真心实意地要救他这条命。如此看来,婉萍落在他们手里至少比在岛上强,而且陈樱花落海洋瑛与婉萍在同一个学校工作,肯定也会帮衬着她。 姜培生虽然不是共产党,但跟他打过交道的几个共党,不管是陈瑛,周子寅还是潜伏在他身边长达八年的冯明远为人做事都无可挑剔,想来这些人的确不太像会刁难婉萍的,比起在岛上被特务监视,如此看来留在北平倒也不是个坏选择。 想开这些姜培生长长地出了口气,说:“我跟你们打过仗,说到头不过是听命行事……你们不能把战争的过错完全推在我个人头上……再说了,我身边陈瑛也好冯明远也好都是你们的人,我还帮过他们,尤其是冯明远……他都把我骂成榆木疙瘩了,我还是帮他给你们传过紧急撤离的消息。这件事情你们当时在天津的人应该是知道的……所以……” “所以……”姜培生盯着黄政委,试探着问:“所以你们不会枪毙我吧?” 听姜培生喘着粗气费劲儿地说了这些,黄政委笑出来:“你怎么不想着寻死觅活了?” “我老婆在北平,我还干嘛要寻死觅活?能出去……能和她团圆才是重要的,”姜培生想着前几日自己的行为不由有些尴尬,强撑着脸面解释说:“讲道理军人也是人,是人就会有感情。能被人牵挂着,又有牵挂的人,何必要急着死呢?” “你想得开最好,看样子冯明远同志说得没错,你还真不是个顽固分子。”黄政委说。 姜培生心里仍计较冯明远曾经称呼自己是“树”的事情,听黄政委也说起来他,忍不住问:“冯明远跟你们是怎么说我的?” “他说你人心肠不坏,是可以争取的对象。只是组织出于对冯明远同志个人安全的考虑,让他暂时不要暴露自己,本意是想再观察你一段时间,毕竟你当时在天津手上的生意太不干净,谁都不敢保证你愿意放下到手的金条票子。”黄政委说:“还有你刚才说他骂你是榆木疙瘩,姜培生,你冤枉他了。冯明远同志给你的代号是‘树’,主要原因他认为你啊,是棵长了虫子的‘树’,他愿意当啄木鸟把钻进你身体里的顽疾恶虫叨出来。只是可惜……冯明远同志太早被叛徒出卖,你这棵‘树’到底也没被他拉到正确的路上。” “他叫你满哥对吧?”黄政委看着姜培生说:“冯明远同志牺牲前曾经托联络员送回一封信给延安老家的母亲,信里说等全国解放了,他要带你和你太太去村里吃碗他母亲做的酸汤臊子面。” 听到黄政委这样说完,姜培生长久以来对冯明远的怨气一朝散去,他闭上眼无力地摇摇头。命运真是太过无常了,在冯明远去世两年多后,姜培生对这位惨死于特务之手的袍泽弟兄生出巨大而强烈的悲伤。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病得太过厉害,所以此刻人也格外脆弱,眼泪多得像金沙江里的水一样,昨天哭了一场老婆,今天又因为冯明远而泪流满面。 第126章 “你现在身体太差,等身体好些可以给家里人写封信。”黄政委从兜里一踏信纸和一支钢笔放在病床边的矮柜上,说:“你要多吃饭,有什么想吃的,可以跟安宝讲。” 可以给婉萍写信的确是一件值得庆祝的好消息,姜培生很乐意动笔,只可惜他实在身上没有力气,那条烂掉的左臂已经被截掉了,只剩右边一只胳膊,短期里肯定是坐不起来,拿不动笔。但因为心里有了个盼头,姜培生明显比之前更加配合医生的治疗。 两周后,姜培生身体稍有好转,他便立刻开始动笔写信,断断续续写了一周,写满五张信纸才心满意足地交给安宝,请他帮忙寄出去。 寄出去没几天,姜培生晚上又发起高烧,打过退烧针却不太见作用。医生查房的时候皱着眉,虽然嘴里说着“都还好”,但姜培生猜测应该是情况不太妙,果然一会儿安宝进来也是满脸愁容,不断鼓励姜培生一定要多坚持几天,等下礼拜西洋特效药回来准可以把他治好。姜培生点头笑着答应,这还是他头一次收敛起满身丧气,仅仅因为不愿意让这个十九岁的孩子再过度操心。 等药的日子实际上非常难熬,姜培生几乎每天都在发低烧,人倒是不迷糊,但长期这么烧着,医生总怕病情会突然恶化。 原定药物送来的那天,安宝来得比平时都要晚。按惯例他应该是七点半过来叫姜培生起来吃早饭,但这天直到九点多点,姜培生才等到他带着早饭进病房。 姜培生看着安宝鼻头眼睛通红,瞧着像是刚哭过,笑起来逗他说:“怎么大清早想你的曹细妹,想得直掉眼泪啊?” “你当我是你?为老婆要死要活的!”安宝拖着鼻音,口气很是不好。姜培生见他这样猜着该是出了什么事情,连忙问:“今天怎么脾气这么大?是出了什么事儿吗?” “从香港买的药要晚两天才能到,”安宝说着抽抽鼻子。 姜培生敏锐地猜到可能出什么事,忙问:“你们去香港买药的人受伤了没有?” 听到姜培生这样问,安宝咬紧牙齿,憋了好半天说:“本来你的药应该是今天早上七点到成都,但等到九点我也没见人,去问了才知道我们买药的同志在九龙湾的大街上被特务用枪打了,一死一重伤。” “啊!”姜培生不由地发出一声惊叹,他料到了特务会捣乱,但没想过他们敢在香港大街上直接开枪杀人。 “我们还有同志在香港,这次的药打碎了再买可能要等几天,反正是少不了你的药。”安宝说到这些气呼呼的:“听说那些人本来是打算埋伏北平买药的同志,可他们先走了一步,让我们成都的同志撞上了。” “我也是说……我应该轮不到这么大的排面……他们那些人的情报工作啊……什么时候能准了才稀奇呢。”姜培生自嘲地咧嘴笑笑,拖着虚弱的声音说:“你们肯救我,我已经非常满足了……刚才听你说又赔进去了人命,实在是心里有些过不去。” “我们共产党不像你们,我们说话算数,说优待战俘就优待战俘,说给你们看病就给你们看病。”安宝把鸡肉粥放在姜培生病床边的矮柜上说:“这不是你要担心的,你就多吃点东西,先养好病再说其他的。” 因为买药折进去了人命,姜培生一时心情十分复杂,对这些人有敬佩也有愧疚,同时又好奇,好奇他们的信仰,好奇他们哪儿来的这种精神。以至于他对安宝总挂在嘴边的新中国开始有了些许期盼,于是问:“你们的新中国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怎么叫我们的新中国?”姜培生的话音刚落,门外有人接过了他的话。姜培生顺着声音看过去是黄政委。他走进来,站在姜培生的病床前,说:“你养好病,将来认真学习改造,就有机会重新回到人民中去。到时候我们的新中国不也是你的新中国吗?新中国就不该分是你的还是我的,它应该是大家的,是所有人的。新中国会实现工业化,每个人都能吃得饱穿得暖,家家户户都能用得上电灯电话。没有战争,没有饥荒,往后不管你是谁都不能随意地屠杀欺负老百姓,所有人都能过上安稳的太平日子。” “若是真能有这样的太平世道,想来党国的将军也没什么好留恋的。我太太婉萍是个极好的女人,她从不求我多么富贵,只想和我过安稳日子……可就这么点要求也被我搞砸了……我真是混蛋啊……”姜培生说话声音很轻,听了好半天后,他问:“黄政委,你说我还有机会从监狱出去过得上安稳日子吗?” “怎么没有可能呢?你心理上不要有负担,眼下主要的任务是养好身体,”黄政委笑:“今天是除夕,你们北方人习惯要吃饺子的吧?晚上让厨房给你做一盘,不过医生嘱咐过你肠胃太差,不能多吃哦,尝尝味道就好了。” “谢谢……我听安宝说了香港的事情,”姜培生身子很虚弱,他讲几句话便要大喘气一会儿才能接着说下去:“为了救我这样的人……真实对不住了。那个牺牲的战士还很年轻吧?黄政委,劳您代我向他家里人说声抱歉。” 姜培生的话说完,安宝在旁边碰了碰他的胳膊。姜培生没太明白这话里有什么不妥,只是见黄政委愣怔几秒,随后点点头说:“没有什么好抱歉的,他是无产主义战士嘛。” 黄政委说完从病房里走出去,安宝绷着脸看向姜培生说:“死掉的那位同志就是我们黄政委的儿子。所以你可得好好争气,一定要活着等药买回来。” 是他的儿子,他的儿子为了给我买药死了?他却要反过来安慰我?不得不说姜培生此刻心里被狠狠地震住,他反思着自己是绝对不可能有这样的度量,换做是他,一定会拔枪崩了眼前这个敌人。 “我尽力,我一定尽力……”姜培生对安宝郑重地说。 白天姜培生与黄政委说话时精神还挺不错,安宝以为他的病稳住了,只要等着药一来就能把人治好,但不知何原因,夜里姜培生忽然发起高烧,烧到 41 度陷入昏迷。退烧针完全不起作用,安宝看着医生护士进进出出,只后悔白天自己多嘴,怀疑是不是因为他说了香港的事情加重姜培生的心理包袱这才导致病情恶化。 到第二天早上八点,高烧终于退下去,但人还在昏迷。安宝守着姜培生直到下午三点,才见他终于睁开眼。 “你感觉怎么样?要不要见医生?”安宝连忙问姜培生。 “我做了一个梦,一个好长好长的梦。”姜培生轻声说:“等我病好了,我要把它写下来。” 安宝见姜培生能清楚地说话,以为他脱离了危险,所以也没急着去叫医生,而是问:“你梦到了什么?” “我梦见少年英雄救苦救难。”姜培生看着安宝笑,轻声说:“他拜了名师,学得一身本领,一路行侠仗义,遇到志同道合的朋友。他的这些朋友里面有个十五六岁话很多的四川崽小伍,做事一根筋,但认真仗义……有一个叫长生的男孩,喜欢吃甜的,不喜欢吃辣,性子软,爱哭鼻子……还有近视眼青年人,他有一个很漂亮的老婆,看着忠厚老实的模样,其实心里特别有主意,是个很聪明的人……” 第127章 “你还会做这样的梦!”安保听了跟姜培生笑起来:“你是那个少年?” 姜培生费力地摇摇头,他看着安宝张嘴想说话,却发现自己浑身没了力气。他想告诉他,小说主角是安宝,因为他那样年轻,有理想,有无穷的活力,而自己已经是个老人了,他没有那样的朝气与勇敢,他不会是任何激情澎湃的故事里的主角。只是很可惜这些话姜培生再也说不出来,他发现自己浑身气力都在被迅速抽干,声带无法再震动…… 他看不清,他听不清,他只觉周遭是一片白茫茫…… 安宝看见姜培生眼睛里的光忽然散了,身体像被抽掉筋骨一样变得软趴趴。他从椅子上跳起来,冲出病房,高喊着:“医生!医生!姜培生不行了!” 第七十四章 火车东站 1950年2月9日是农历小年,也是北平贝满女中本学期的最后一天。英文教师陈婉萍收到了丈夫姜培生从成都静安医院寄来的挂号信。她把那封信反反复复的看了有七八遍,到下课铃想起才擦干眼泪,慌慌张张地走回教室给学生们布置寒假作业。随后婉萍跟领导请半天假,急匆匆地想着赶紧回家把好消息分享给爸爸、姨母和如怀他们。从学校离开,婉萍遇见一个熟人,其实也算不上太熟悉,只是之前在天津时见过几面。那个年轻女人是刘章找的女朋友夏小姐,当时她在一家美国人经营的高档女装店里做服务员。类似这样的女朋友,婉萍听姜培生说过刘章应该有好几个,不仅如此,他在四川老家还有老婆。刘章是个会讨女人欢心,也乐得花心思去讨女人欢心的。他私生活乱,但对姜培生非常忠诚,副官这样敏感的位置始终是忠诚最重要,其他的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婉萍虽对刘章的私人事情一贯看不太惯,可也始终没有说过什么不好的话。夏小姐远远看见婉萍便叫着“姜太太”跑过来,拉着她的手问知不知道刘章的近况。婉萍此刻心情正大好,忙着点头说:“还好还好,培生被送去医院治疗了,这么想来刘章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大事儿。” 1950 年 2 月 9 日是农历小年,也是北平贝满女中本学期的最后一天。英文教师陈婉萍收到了丈夫姜培生从成都静安医院寄来的挂号信。她把那封信反反复复的看了有七八遍,到下课铃想起才擦干眼泪,慌慌张张地走回教室给学生们布置寒假作业。随后婉萍跟领导请半天假,急匆匆地想着赶紧回家把好消息分享给爸爸、姨母和如怀他们。 从学校离开,婉萍遇见一个熟人,其实也算不上太熟悉,只是之前在天津时见过几面。那个年轻女人是刘章找的女朋友夏小姐,当时她在一家美国人经营的高档女装店里做服务员。类似这样的女朋友,婉萍听姜培生说过刘章应该有好几个,不仅如此,他在四川老家还有老婆。 刘章是个会讨女人欢心,也乐得花心思去讨女人欢心的。他私生活乱,但对姜培生非常忠诚,副官这样敏感的位置始终是忠诚最重要,其他的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婉萍虽对刘章的私人事情一贯看不太惯,可也始终没有说过什么不好的话。 夏小姐远远看见婉萍便叫着“姜太太”跑过来,拉着她的手问知不知道刘章的近况。婉萍此刻心情正大好,忙着点头说:“还好还好,培生被送去医院治疗了,这么想来刘章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大事儿。” “那就好!真是谢天谢地!”夏小姐俩手合十在胸前拜了拜。 婉萍与夏小姐分开,回家的路上她有些后悔把这话讲给了夏小姐。因为刘章又不是姜培生,万一他将来没打算再见女朋友,而是直接回四川老家继续跟老婆过日子,那岂不是空给人家希望,到头等来真相更加伤人吗?婉萍想着无奈又惋惜地叹了口气。 尽管有这样的小插曲,但还不足以影响婉萍此刻的喜悦,她回到家里,跟陈彦达和夏青说起姜培生还活着。 “我就知道他小子命大!”陈彦达听后啧了下舌头,脸上没有太多喜色。婉萍见到忙着问夏青:“爸爸怎么了,怎么看着不高兴?” “如怀刚跟你爸吵过。”夏青朝陈彦达努努嘴说:“他给如怀找了一份工作,让人去学校当老师,但你弟弟那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根本不听你爸爸这套,人家自己报名参加解放军去了。” “一个两个的都不听话,做老师有什么不好的?”陈彦达摇摇头回了里屋。 “现在又不是以前张大帅打李大帅,成天门楼变换大王旗。全国解放了又不用再打仗,我看做解放军挺好的,”夏青笑着拉住婉萍的手说:“你弟弟走得急,中午跟我们说了声就拎东西跟部队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不过也没关系,光荣的事情啊!家里人都应该高高兴兴的,不用看你爸那张脸,他就是老古董。” 看着夏青笑,婉萍也跟着笑,说她想取些钱出来,买点姜培生爱吃的东西寄到成都静安医院去。 “他呀,最喜欢吃巧克力,就是不知道现在能不能买得到。”婉萍想着过去,笑起来说:“在天津的时候,培生兜里总装块巧克力,没事就掰着吃,吃得人一年长胖了有三四十斤,肚子上面都是肉。他答应过我要减肥,结果去宋主任那里报到前都没瘦下来。” 这些话说着婉萍又生出悲伤,过去的事情真不经说,再有意思的事情,说着说着总是会导向最终那个结局。看婉萍脸上的笑浅了,夏青忙拉住她的手,说:“好了,不说过去的事情。你不要七想八想,培生现在不还好端端的吗?你只管拿钱去给他买些他喜欢吃的东西寄成都去。等他再回北平的时候,说不定人又是被养得白白胖胖。” “是啊,等过阵子我还要去买辣椒,给他做一大罐辣椒酱,放多多的花生碎。“婉萍弯起嘴角看着夏青说。 2 月初婉萍得来的消息说姜培生在静安医院治病,仅仅一个月后,陈婉萍在学校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是从成都打来的,说让她 3 月 7 号早晨七点到火车东站接姜培生。 电话里说得非常简短。婉萍听到这消息只顾得高兴,什么也没多问清就挂了电话,兴冲冲地跟陈瑛说:“下礼拜二培生就要回家了!” 她跟陈瑛说着周末要去买新鲜辣椒腌一罐培生喜欢的老家辣椒酱,还打算取些之前的积蓄买罐头和火腿,让他回家能好好吃一顿饭。见婉萍这般快乐,陈瑛却打心底里生出焦虑,她没有那样乐观,总觉得姜培生回来得太快了,快得让人感到这根本不是一个好消息。 要知道一个月前姜培生病得连写封信都费劲,难不成香港买来的药能有奇效,一个月就把他满身病治好个七七八八?这概率大吗?如果婉萍不是因为这个消息高兴晕了头,她大概自己也能品出来其中异样。陈瑛此时生出一个极糟糕的预感——姜培生死了。 “下礼拜二我陪你一起去火车站接姜培生吧。”陈瑛扶着婉萍的肩膀说。 “不用啊,表姐。礼拜二你不是要例行开早会吗?要是接了培生再回去,你肯定要迟到的。没关系,我去就好了呀,”婉萍笑着,眉眼弯弯的,像一颗淋了蜜的软糖,丝毫看不出陈瑛眼底的不安。 “没事的,婉萍。我也很久没有见过姜培生了,就陪着你一起去吧。”陈瑛不敢把真实的担忧讲出口,害怕这会刺激到婉萍,只能说陪她一起去。万一在火车东站出现了预想中最糟糕的情况,好歹有她在,不至于让婉萍一个人承受那样大的打击。 第128章 婉萍托关系花重金买来一块巧克力,她把巧克力装在大衣兜里。3 月 21 日清晨 5 点多,就和陈瑛一起离开家里去往火车东站。 到地方的时候刚刚 6 点,两个人在冷风里吹了一个小时,才终于等到从成都来的那一班铁皮火车。婉萍走到说好的车厢前,看着缓缓的大门被拉开,下车的是穿黄绿色棉衣的战士,她伸长着脖子,焦急地等了七八分钟,却始终没有瞧到姜培生的身影,只见到最后走下火车的年轻战士个子不高,怀里报这个盒子。他下了车左右环顾一周,看到婉萍和陈瑛后向着她们走过来、 “请问你是姜培生的妻子陈婉萍吗?”战士问。 “是的,我是。”婉萍急忙说:“我没有看到培生,你知道他在哪节车厢上吗?人太多了,我眼花没见到他。” 安宝盯着眼前的女人,和姜培生说的一样,圆眼睛圆脸很白皙,瞧着岁数小根本不像 36 岁的样子。他面对婉萍心里骤然发慌,那双充满渴盼的眼睛,让他的话抵着舌尖说不出来。 “怎么了?”婉萍的心开始颤抖,因为她才注意到立在他眼前的这位战士手里抱着一个方盒子,理智已经大概猜到了是什么事,但心里又死活不愿意接受。婉萍眼睛里慢慢蓄起了泪水,抖着声音说:“培生是不是不在这辆车呀?他什么时候能回来呀?” “请节哀,”安宝把手里的方盒递到婉萍面前,说:“姜培生重病不治,于 2 月 17 日在成都静安医院去世。” 2 月 17 日是春节,新中国的第一个春节,北京城里的炮响了整整一天。家家户户都在除旧岁迎新春,但姜培生却在那一天停下了,他像旧历年一样停在过去。 婉萍看着小盒子,她无法接受自己的丈夫会以这样的方式回来,于是把盒子推到安宝面前,说:“这不是培生,你们一定弄错人了。” “姜夫人,我们不会弄错的,姜培生的确已经去世,很遗憾没有及时通知到你。”安宝再次把盒子送到婉萍面前。 “不是的,你们弄错了。”婉萍退了一步,激动地摆摆双手。她不再说话,扭头便往火车站外走。陈瑛上前抱住婉萍说:“婉萍,婉萍……你要面对现实……姜培生……他走了……” “表姐,培生他没有走啊,表姐!你为什么要说这种晦气话!姜培生的确会做错事,做糊涂事,但他答应过我的事情从来都会做到的,他说了会活着回到我身边的,他怎么可以就这么死了呢?他一米八的大个子……怎么会在那么小的一个盒子里?”婉萍哭着摇头说:“表姐,我不相信啊!表姐,我不相信是他。” 安宝到底还是年轻,他看着陈婉萍的样子眼眶一下子也红了。从前在他印象里,国民党的大官们个个都是凶神恶煞,直到是遇到了姜培生。他病殃殃地躺在病床上,跟自己开玩笑,怀念他的母亲老婆孩子,说病好后要写一本小说,这时他才发现对方也是个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啊。一个人就变成了怀中四四方方的小盒子,他一时心里也难受得很。 安宝侧过身用袖子擦掉眼泪,然后把姜培生的骨灰盒交给了陈瑛,从口袋里翻出带着温度的白玉说:“姜培生身上没什么东西,就这一块儿玉佩是他最宝贝的。” “谢谢你,谢谢。”陈瑛接过姜培生的骨灰盒,把白玉砖放进了婉萍的大衣兜里,一手拿着姜培生的骨灰盒,一手扶住婉萍,轻声说,“回家吧,我们回家吧。” 婉萍回到家就把自己关起来,她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接受姜培生已死的事实,甚至连姜培生的丧事都是陈瑛和陈家人帮忙打理的,而婉萍从头到尾没有出现,她无比固执地拒绝相信丈夫死了,所以自然拒绝接受这场丧事。 关于姜培生最终的落脚地上还闹出了分歧,陈瑛和夏青的意思都是买合葬墓,但陈彦达不同意,说:“我的女儿才三十多岁,往后还有大把的日子,提前买个墓算什么呢?难不成是催着她去死吗?晦气!太晦气!等婉萍四五十年后过世,想和姜培生葬一块,可以再把骨灰盒挖出来重新合葬!” “唉呀,你这话说得,不是平白折腾姜培生吗?”夏青听着陈彦达这套使劲摇头说:“你不是最不迷信的人吗?怎么这人跟我讲晦气了呢?” 陈彦达板着脸:“我怎么不能嫌晦气一次,我怎么就不能迷信一次?我一辈子就为我的小囡囡迷信一次怎么了?” “可若是婉萍在,她会心疼姜培生,不愿意再折腾他吧。”陈瑛说。 若是婉萍在,一定会很乐意和姜培生合葬的。这些陈彦达心里都清楚,所以听到陈瑛的话一时没了言语。看着陈瑛怀里的骨灰盒,长叹口气,摇摇头。他没有同意,但好歹也没有继续反对,最后是陈瑛和夏青拍板决定下来买了合葬墓。 姜培生下葬后,婉萍一次都没有去看过。因为她坚持姜培生还活着,他一定还在四川某个他们不知道的地方,她甚至都开始怀疑静安医院里的那个人,那个写信给她的人,到底是不是姜培生。陈瑛和陈彦达、夏青都劝过婉萍,但没有得到半点回响,她不再跟任何人说姜培生的事情,情绪也恢复了平静,如正常一般去贝满女中上课。 第七十五章 离人 4月5号是清明节,这天上午婉萍正上着课,忽然学生们见她开门走了出去,等陈老师十来分钟也不见回来,班长去找了班主任。班主任又找到陈瑛,陈瑛立刻从学校出来,她知道婉萍近来情绪和精神都不是很好,担心她会想不开做傻事。找人的一路上,陈瑛的心里肺里都像是都点了火,烧得全身都难受,顶着阴冷的小雨走出来一身汗。“婉萍!”“婉萍!”陈瑛正在去往砖巷胡同的路口喊人,有个短发的中年妇人跑过来对她说:“前面有个女的找不着家了,一会儿说自己住在金什么谷,一会儿说自己住在芝兰路还是李子坝的。反正都是没听说过的地方……你去看看是不是她。”“好的,劳您带我过去,”陈瑛对短发的妇人说。妇人带着陈瑛过了马路,又走了一段,转角果然看见婉萍站在路中间。她手里攥着帕子,一脸焦急地左顾右盼,用浓重的南京话说:“我丈夫今天要回家的呀……他马上就要到家了,可我找不着回家的路……哎呀,怎么办呀?这可怎么办才好的呀。” 4 月 5 号是清明节,这天上午婉萍正上着课,忽然学生们见她开门走了出去,等陈老师十来分钟也不见回来,班长去找了班主任。班主任又找到陈瑛,陈瑛立刻从学校出来,她知道婉萍近来情绪和精神都不是很好,担心她会想不开做傻事。找人的一路上,陈瑛的心里肺里都像是都点了火,烧得全身都难受,顶着阴冷的小雨走出来一身汗。 “婉萍!”“婉萍!”陈瑛正在去往砖巷胡同的路口喊人,有个短发的中年妇人跑过来对她说:“前面有个女的找不着家了,一会儿说自己住在金什么谷,一会儿说自己住在芝兰路还是李子坝的。反正都是没听说过的地方……你去看看是不是她。” “好的,劳您带我过去,”陈瑛对短发的妇人说。 妇人带着陈瑛过了马路,又走了一段,转角果然看见婉萍站在路中间。她手里攥着帕子,一脸焦急地左顾右盼,用浓重的南京话说:“我丈夫今天要回家的呀……他马上就要到家了,可我找不着回家的路……哎呀,怎么办呀?这可怎么办才好的呀。” 第129章 陈瑛听到周围有人问:“你家到底在哪啊?” “我家……我家我家在丁家桥……噢不对!我搬家了,我们家现在在磁器口的金碧谷 28 号。”婉萍一脸认真地说。 “磁器口是哪里?我没有听说过这个地方啊!”几个热心地路人彼此看着摇摇头:“你确定是金碧谷 28 号吗?” “我……我……”婉萍急得哭了出来。 陈瑛见到,上前拉住了婉萍的手说:“婉萍,不哭,不哭。我带你回家了。” 婉萍看着陈瑛愣住,约莫两三分钟后才认出来人,急切地说:“表姐,我找不着回家的路了,今天培生要回家的……” “我带你回去,我带你回家。”陈瑛带着婉萍向砖巷胡同走,快走到路口时,她忽然挣脱了陈瑛的手,使劲摇摇头说:“不对!表姐这不是我家。我不要去你家,我要回我家。培生到家了,他在家里等我呢。” “婉萍啊……”陈瑛那般坚强的人此刻也再忍不住泪水,一把抱住婉萍,揉着她已经湿漉漉的头发说:“婉萍啊,你让我拿你怎么办才好呢?婉萍,姜培生走了,他没有在家里等你,他回不来了。” “他回不来了,他回不来了,”婉萍重复着这陈瑛的话,接着“哇”一声再顾不得任何形象地嚎啕大哭出来。她声音抖得厉害,喉咙里模模糊糊的音节反复嘟囔着:“回不来了,回不来了……培生……他回不来了……” 自陈婉萍完全接受姜培生已经死亡的消息,她的精神就彻底崩溃了。陈瑛帮她去学校请了长假,等人状态好一些再回去。 婉萍在家里哭了足足两天,家里人都以为她哭过就会好起来,结果却出乎他们所有人的意料。姜培生的死对婉萍的打击太大,以至于她根本无法从这样的悲痛中走出来,她不再哭了之后,精神愈发糟糕,甚至出现严重的幻觉。 婉萍经常会指着空荡荡的院子说“培生站在那里劈柴干活呢”,或者指着家里的摇椅说“培生在那里看《太平广记》”。她对着空荡荡的地方傻笑,时常会把夏青吓一跳。 “说不好就是姜培生的鬼魂来作祟了。”夏青睡前神叨叨地跟陈彦达说。 陈彦达翻过身,摆摆手:“什么鬼啊神啊的都是封建迷信!姜培生死了就是死了,人都已经被烧成灰,哪还能会有什么鬼魂?再说了,姜培生这人有千般不好万般不是,但对婉萍从来是没话说的。他要真死了有鬼魂,也不会回来祸害婉萍。” “或许他就是太念着婉萍了呢?”夏青躺在床上,追着陈彦达问。 “你这是旧思想作祟!”陈彦达心里一阵烦躁,他不相信会有什么鬼神作祟,只是婉萍的状况实在让人心里太过担忧,他的女儿还很年轻,还不到四十岁,将来有大把的日子要过,可现在这样如何是好呢? 陈彦达这些话根本不能够抵消夏青的顾虑,她总是怀疑婉萍这样是因为姜培生真的回来了。 北平城里到处都在破四旧,再去拜佛烧香求鬼拜神是要遭批评的,夏青只能背着所有人偷摸买了几张黄纸回来叠成金元宝。等到夜里大家都睡去后,自己在院子里烧,她一边烧一边嘴里念叨:“培生你走吧,你要真是为了婉萍好就赶紧走,别再闹腾她。” 夏青连续烧了一个礼拜的纸钱,却没有半点作用。婉萍依旧是白天过得糊里糊涂说些疯话,到晚上她又像是活明白了,知道姜培生已死回不来,于是又哭又闹。 “我想不懂,我真的想不懂!”婉萍哭着说:“连共产党都知道要给培生留一命,为什么他自己人一定要让他死呢?他们为什么就不能可怜可怜他?培生十八岁念黄埔,给他们卖命二十四年,二十四年养条狗他也该是有感情的!就算是他现在老了,残了,不顶事儿了,不能继续给他们看家护院。他们不想要培生了,可以把他还给我呀!我要他,他残了废了不能动了,我都要他!他们为什么不能把我的丈夫还给我,非得让他死了呢?” “为什么呀?为什么呀?”婉萍撕心裂肺地哭喊,拳头不断地砸在床板上:“那些人到底是不是人啊?他们到底有没有一点良心!他们坏透,他们真的坏透了,人怎么能这么坏?他们怎么能这么坏?” 婉萍的指关节砸出血,陈彦达心疼地把女儿抱进怀里,双手紧紧攥着她的手。婉萍倒在了陈彦达的怀里,满眼是泪地看着父亲说:“爸爸,我这一生幼年丧母,青年不孕,中年丧夫,为什么呀?我这辈子没做过恶,为什么菩萨要这么对我呢?” “爸爸,为什么呀?我真的没有害过谁,我为什么要过这样的一辈子呢?”婉萍太痛苦了,她不断地哭闹着。 陈彦达紧抱婉萍,低头看着她终于忍不住也哭出来。他心里有怨气,他是怨姜培生的,那又不知道能怨姜培生些什么,姜培生也是尽力了,他尽了全力想让婉萍过安稳日子,但是总也过不了,好容易一切都尘埃落定,可他却死了,死在他们自己人的手里!陈彦达发自肺腑地想他的婉萍真是可怜啊! 婉萍每晚几乎都是这般,哭着吵着闹一通后被陈彦达哄睡。夏青会在婉萍身边多陪半个小时,等人彻底睡熟了才离开,然后悄摸地去院子里烧点纸,再回到屋里睡觉。 家里这样不得安生,夏青本来就有头疼的毛病,这几日是越发严重,经常半夜醒来就睡不着了。这天她半夜又醒了,平时都在床上躺着熬一熬,但今天她却有些内急要去茅厕。她捏手捏脚地起床,“吱嘎”打开房门,往外走了两步看见婉萍门外似乎横着个人。她吓得浑身僵硬,后背冷汗直冒,汗毛全部都立起来、 夏青心里不断想:“姜培生回来了!果然是那个死鬼,他念着宛萍,就是不愿意离开!” 以前总是陈彦达在埋怨姜培生,说他害了婉萍。夏青此前没说过这话,但今儿见着“他”徘徊在婉萍门前,心中瞬间也燃起了怒气,想:“婉萍对他姜培生够仁至义尽,他怎么还能够来祸害婉萍呢?” 正是这股火气压制了恐惧,夏青恢复些清明,再看着那影子发现这人影过小了。姜培生可是有一米八的个子,婉萍门前的人影小小的,怎么瞧着也不像是姜培生!夏青试探着往前多走几步,手指头拉开过道里的窗帘,月光照起来,她才看清楚躺在婉萍门前的人是姜小友。 “我的孩子你怎么在这睡着呢?”夏青看清人,连忙上前晃了晃姜小友的肩膀,把小孩半抱起来说:“多冷的天呀!你在睡着这里要生病的,怎么不去屋里呢?” 姜小友被夏青晃醒后抽抽鼻子,懵了一会儿,轻声说:“姥姥,我怕我妈晚上出事。我就在这门口守着,她有什么动静我可以去叫大人。” “傻孩子!”夏青怜惜地摸了摸姜小友的脸和手。 小脸和手脚都冻得冰凉,难怪最近总看他脸色清白,想来已经不是守在这里一个晚上了,应该是自从婉萍就犯病就夜夜睡在门外守着他的妈妈。 “真是个傻孩子,”夏青对孩子格外心软,她眼睛里蓄起了眼泪:“以前还总担心你记不住婉萍和培生的好了,现在看是我们想多了。小友,你是个有良心的好孩子,只是以后别躺在这里了。大人会看着你妈的,不会让她出事,你放心回去睡觉。” 第130章 姜小友的脾气一贯非常倔强执着,他认准的事情别人三两句话是劝不好,所以即便夏青说了,他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固执地摇摇头说:“我不走,我就在这里守着我妈。姥姥,我小的时候,我亲生的爹娘就不要我,把我给了奶奶,后来奶奶死了,爸爸姜培生也死了,我现在只有我妈了。我妈要是也不在,我在这世上就没有亲人,就再也没有人要我,我就是孤零零一个人了。” 姜小友很认真地讲出这些话,他瞪大乌黑亮晶晶的眼睛无比严肃,看得夏青心里发酸。 “傻孩子,你妈妈不会不要你的,而且除了妈妈,你还有姥姥、姥爷、陈瑛姨妈。你还有很多亲人的,怎么会留在你孤零零的一个人?小友,不要想这些事情。”夏青把姜小友搂在怀里,心疼地把孩子冰凉的手放在自己脖下,拍着他的后背说:“回去睡觉吧,回去吧。” 第七十六章 长相思 婉萍闹了一个多月后情绪逐渐稳定下来,不是说她恢复到和从前一样,只是夜里闹得没有那么凶,不会再撕心裂肺的哭喊。她沉默了不少,个别时候也是清明的,知道姜培生死了,也能控制情绪,知道自己在哪里,在做什么,她甚至跟陈彦达提起来过阵子想回学校继续给学生们上课。“婉萍能想着回学校实在是好事,说明她心里终于有了其他事情。”陈瑛安慰着陈彦达说:“我最近听说姜培生从前的勤务排排长小胡从四川回天津了,也许他和婉萍见面聊一聊能帮着她把心结给解开。”“那好呀,”陈彦达听后立刻答应下来,追问:“什么时候能见面呢?”“我看就安排在这周六吧,”陈瑛说:“到时候我陪着婉萍一起过去,周围有个人能照应着。”跟陈家人商量好,陈瑛把周六跟小胡见面的事情告诉了婉萍,她对于能见到姜培生的旧部是很乐意的,连着点头答应。原计划周六陈瑛陪着婉萍去约好的茶馆,但那天清晨,陈瑛的女儿忽然发起高烧,她急着把孩子送到医院去挂吊瓶。 婉萍闹了一个多月后情绪逐渐稳定下来,不是说她恢复到和从前一样,只是夜里闹得没有那么凶,不会再撕心裂肺的哭喊。她沉默了不少,个别时候也是清明的,知道姜培生死了,也能控制情绪,知道自己在哪里,在做什么,她甚至跟陈彦达提起来过阵子想回学校继续给学生们上课。 “婉萍能想着回学校实在是好事,说明她心里终于有了其他事情。”陈瑛安慰着陈彦达说:“我最近听说姜培生从前的勤务排排长小胡从四川回天津了,也许他和婉萍见面聊一聊能帮着她把心结给解开。” “那好呀,”陈彦达听后立刻答应下来,追问:“什么时候能见面呢?” “我看就安排在这周六吧,”陈瑛说:“到时候我陪着婉萍一起过去,周围有个人能照应着。” 跟陈家人商量好,陈瑛把周六跟小胡见面的事情告诉了婉萍,她对于能见到姜培生的旧部是很乐意的,连着点头答应。原计划周六陈瑛陪着婉萍去约好的茶馆,但那天清晨,陈瑛的女儿忽然发起高烧,她急着把孩子送到医院去挂吊瓶。 “要不改天我再带着婉萍去见小胡吧,”陈瑛建议陈家人。 “没事,现在这世道又不像以前没那么坏,孩子有病你去带她看病,我陪着婉萍去一样的。”陈彦达对陈瑛说:“答应好了见小胡,临行说去不了,我怕婉萍多想。她现在这个情况,最怕的就是想太多。” “也是,不过婉萍情绪精神还不太稳定,表叔你可一定要跟好了。”陈瑛叮嘱说。 “放心吧,婉萍是我的女儿,”陈彦达点头说:“我这条老命不要了,也不能看着她出事啊。” 陈彦达本来是想同婉萍一道走去约好的地方,但是婉萍很不乐意让父亲跟着自己,她神智清明地说:“我不是个小娃娃,我现在好了,我知道回家的路。” 听婉萍这么说,陈彦达也不好说“你没好”之类的话刺激她,只能面上点头同意她自己去,实际婉萍一出门就悄悄地跟在她身后五六米的地方,一路随着女儿走到茶馆,见她推开包厢门进去后要了壶茶坐在包厢门外守着。 “姜太太!”小胡见到婉萍连忙起身敬礼。 再见到有人向她敬礼,陈婉萍只觉得有些头重脚轻。她在那一瞬间晃了神,生出种错觉只要自己一回身就又能看见姜培生笑盈盈地随她一起进来。 婉萍不禁回过头,看到关闭的木门后恢复清醒。她知道丈夫已经死了,连忙上前压住小胡胳膊:“没必要这样客气了。” “我听说……”婉萍犹豫着说:“我听说,培生最后是同你在一起的。” “嗯,”小胡点点头说:“兵败得比我们任何人预想中都要快,军长那时候生了重病,心思早就不在打仗上面,他想去岛上找你,所以带着我们跑了。只是后来他病得太重,我和刘副官觉得军长怕是活着逃不出去,就找了解放军救命。被俘虏后他被送去成都静安医院,我和刘副官检查身体治好病后又被关了一段日子,再后来他们人就没有继续追究我俩的责任,还给路费让我们回老家。刘副官回了他四川老家,我就回了天津。我回来没太长时间,就有个叫陈瑛的找到我,说是太太您想跟我见一面。” “哦,”婉萍应声,坐下来问小胡:“既然培生都不愿意再打仗,你们为什么不早点投降或者起义呢?” “他以为太太您在岛上,所以不敢投。”小胡看了一眼婉萍,低声说:“军长时刻都念着太太,想去岛上和你团聚,所以他不能投降不能起义只能死撑着,直到最后他自个儿也瞧出来不可能走出四川大山,这才心一横带着我和刘副官两人跑了。我们本来计划是先出四川走云南,然后进入东南亚,想办法乘船再回岛上,他这样折腾就是想再见你一眼。” “你不说他身体差吗?他身体都那样了,还怎么走那么远的路?他还跑得动吗?”婉萍想着姜培生眼泪落下来,他真是病糊涂了才会做出这种决定。 “没办法,太太。”小胡摇摇头,说话时眼眶通红:“军长也是没办法,他病得太重,实在是没有其他的办法也只能这样试一试。到我们逃走时,我背着他觉得也就一百斤出头的体重,军长那时候已经很瘦很瘦,手像枯树枝一样干。” 怎么会生这样重的病呢?婉萍听着小胡所说,心脏像刀搅一般疼。她从前在天津时嫌弃过姜培生胖,可是她现在宁可他胖一些。一米八的人只有一百斤出头,那得是多瘦啊!婉萍的眼泪止不住往下流,她抖着声音问:“我只知道他肠胃不好,他怎么会得破伤风、败血症和肺结核呢?” “肺结核是被传染的。最开始是谁得的没人知道,反正后来几个长官开会的时候都在咳嗽,谁传得谁也实在讲不清楚,”小胡想着姜培生最后的样子,心里十分难受,他擦了眼泪,深吸口气说:“军长在 11 月份的时候胳膊被坦克划伤了,那伤口不大,但是很深。一开始没人在意,但五六天后伤口发烂流脓,到最后整条胳膊都是乌青乌青的,一挤压就往外滴黑血,有时候他还会止不住的抽搐,医生说这就是破伤风感染了。染上了破伤风,又因为吃不好,很快就又得了败血症,军长经常性发烧,有时高烧会烧到昏迷,医生就打两针退烧针先把人稳住。到后来我们兵败得太快,吃的都没着落,哪还有药,最后连随军的医生都逃跑了,我们也没了其他办法。” 第131章 “盘尼西林呢?”婉萍激动地问:“为什么一开始不用盘尼西林?” “用过两针盘尼西林,本来病情是有好转的,但后来太乱了,我们再也搞不到盘尼西林。”小胡垂着头说:“太太,我们尽全力了,但没有办法,兵败如山倒。宋司令总让我们垫后给他们送死,一个月里一万多人死得死逃得逃,到富水县时只剩下不到三千。” “早知道是这样,我当时何必要给宋太太打电话,”婉萍后悔起来,她捂着脸不住地摇头:“培生最讨厌西南的林子,他老说湿冷的风会吹得浑身骨头疼……可我把他送去送死的,我把培生害死了。” “太太您不能这样想,当时若军长不去宋司令那边,恐怕是在天津更难活下来,”小胡见到婉萍这样难过连忙安慰,说:“党国大势已去,宋司令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宋太太去年 6 月突发脑溢血死在了自己家里,宋司令也被俘虏,现在人就关在重庆的战犯管理所。” “宋太太也死了……”婉萍嘴里轻声叨念:“都死了,他们都死了……死了的人就这么轻飘飘地死了,可活着的人要怎么活?” 婉萍坐在椅子上,好半天嘴里叨念着相同的话语,她精神又开始恍惚,小胡又讲什么再也听不进去。婉萍撑着桌子站起来,径直走出了包间。陈彦达看到婉萍出来,连忙跟上前。 婉萍木然地往家里走着,过马路时她看到对面有一个人,一个她日思夜想的人。姜培生不再是他四十岁的样子,而是回到了二十郎当正年轻的岁数,短短的头发,鼻梁上架着平光金丝眼镜,穿着一身在南京时春夏常穿的月白色长衫,脚上是黑面白底儿的新布鞋。他左手拎着一盒 dds 餐厅的栗子糕,右手拿报纸正在看。 “培生!”婉萍情不自禁的喊出来,她闯了红灯,快跑着横穿马路,丝毫没注意到丁字路口拐进来一辆公交车。 刚上岗的年轻公交司机没料到会有人这么横冲直闯地跑出来,他踩下刹车时已然来不及了。陈婉萍被撞翻在地上,陈彦达惊呼着跑上前把女儿抱进怀里。 婉萍脸上没有丝毫痛苦,她微笑着费力地抬起手指着聚上来的人群说:“爸爸,培生来接我回家了。” “婉萍!婉萍!你胡说什么呢?”陈彦达听到这句话,老泪瞬间涌出来,他紧紧抱着婉萍,高喊:“送她去医院,快快送她去医院。” 惊恐的公交司机从车里下来,帮着陈彦达把陈婉萍抱上车,然后开车直奔医院。陈彦达一路上紧紧握着婉萍的手,他感到丝丝生气正在从女儿的体内快速消散。婉萍始终面色平和,她甚至嘴角含着微笑,对陈彦达说:“爸爸,不哭……我……和培生回家了……” 陈婉萍没有送到医院便在公交车上咽了气。陈彦达是万分悔恨,他瘫坐在医院的楼道里没有办法起身,直到夏青来了依旧是一动不动。 年轻的公交司机红着一双眼睛,见到陈家人就忙勾着身子道歉,反复说自己第一天上班,实在是对不住。 “是婉萍自己忽然冲了过去,”陈彦达终于开口,他伸长手晃了晃年轻司机的胳膊说:“不怨你,这怨不得你,要怨也该怨我。婉萍精神不好,我就该时时看着她,拉着她的手。唉……我岁数大,不中用了,连自己的孩子都看不住。” “老陈这也不全怨你,要不是我今天早上犯头疼病,就和你一起去。我们要是一起跟着婉萍,她也许不会出事。”夏青哭。 再晚一些陈瑛带着姜小友也来了,看到白布下的婉萍,她同陈彦达和夏青一样生出强烈的自责,流着眼泪抚摸婉萍失去体温的面孔,说:“如果不是我去找了小胡,如果不是孩子生病了……婉萍,你如果不会出门就不会出事。我想帮你的,怎么到头害了你呢?” “妈!”姜小友嚎啕大哭出来。 他没有妈妈了,他又一次失去了父母。姜小友浑身打颤,拉住婉萍的手扑在她的身上,小家伙的眼泪糊了满脸,他大张着嘴,毫不掩饰地发泄失去亲人的悲伤与痛苦。他大声哭着,哭得陈彦达、夏青和陈瑛也止不住泪水。 陈彦达抱头蹲在婉萍的尸体边,抖着声音说:“婉萍太心疼太挂念姜培生了,她是心死了,然后人才死了的。” 婉萍的丧事也是陈瑛帮忙操办的,谁能想到合葬墓居然这么快就被用上。两人墓碑上的照片都选了年轻时候的学生照,十八岁的姜培生与十八岁的陈婉萍都是那么年轻,尚未经历苦难的眼睛是清澈而明亮的,连笑容都无比随意自在。 姜小友跪在坟前磕了三个响头。他总是很执拗,从前是这样,现在也一样,他的成长像竹子在猛然间忽然窜出一截儿,一下子就让人觉得他长大了。奶奶姜李氏珍绣去世时,他这样改变过一次,眼下婉萍走了,他又一次改变了,小小的身体里让陈彦达、夏青和陈瑛都觉得他已经不再是个孩子,而是个成熟的小大人。 婉萍安葬的仪式完成后,陈家人从郊区公墓回到砖巷胡同。胡同外正巧有几个年轻姑娘在排练唱歌。领头的掐着腰,拈着手指唱:“春日去游玩啊,顶好是梅园顶顶,惬意坐姿气游船。” “这唱的是《无锡景》吧,”陈彦达拿走出去几步后,拉住夏青说:“我记得是叫《无锡景》,婉萍大学毕业那年唱过这个曲子。” “对对,”夏青点着头,眼泪又涌出来,她忙着用手掌心擦掉。 “唉呀!”陈彦达长叹口气,重重地拍了下大腿。他回头看向正在唱曲的姑娘,俩手一摊说:“婉萍最喜欢春天,总在歌里唱着无锡的风景好啊!可这辈子她也没和姜培生在春天去过无锡。你说咱们在南京的时候,离无锡多近呀,怎么就没想着让他俩去一次呢?” 没有人回答陈彦达的问题,胡同里只有灌进来的春风。它暖洋洋地吹过万物,令枯树长出新芽,5 月的北平是一片大好春光。 ——正文完 第七十七章 后记 第一次写后记,不知道该写点什么好,但又觉得有话需要说,所以选择以问答的形式来回答。当然了,以下所有都是我个人的想法,大家没必要被此局限,也完全可以不认同。毕竟一本小说被放在公开平台供人阅读时,它的人物就不仅仅只能被作者解读,所有的读者有权利保留自己的理解。我很乐意与大家交流,如果大家有问题也可以提出来,我们一起讨论!再次鞠躬感谢!1. 为什么会写《烽火》?为什么要参加拉力赛? 第一次写后记,不知道该写点什么好,但又觉得有话需要说,所以选择以问答的形式来回答。 当然了,以下所有都是我个人的想法,大家没必要被此局限,也完全可以不认同。毕竟一本小说被放在公开平台供人阅读时,它的人物就不仅仅只能被作者解读,所有的读者有权利保留自己的理解。我很乐意与大家交流,如果大家有问题也可以提出来,我们一起讨论!再次鞠躬感谢! 1. 为什么会写《烽火》?为什么要参加拉力赛? 《烽火》这文我是去年十一月开始写的,在拉力赛正式开始的四月就全文写完了。 为什么要写这文要回溯到更早之前,大概是去年八九月份,我和一个朋友吃饭,她说起来当时在看的几本小说,其中有一本民国文,她说作者文笔很好,感情细腻动人。我问设定,她回答军阀少帅与千金小姐,接着又补充说男主是“战功赫赫”大军阀。 第132章 我听后心里一拧巴,忍不住想这个战功赫赫是跟谁打的呢?介于整个抗日战争时期,正面战场的“常规”表现那肯定不是他们和日本人打的,可再往前推,北伐期间军阀面对黄埔学生军同样是不堪一击,处处挨打。老电影《大决战》里校长回忆北伐时的场景说(此处注意要用江浙口音):“真可谓占尽天时,那种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景象犹在眼前。” 基于此我只觉得这个设定就很讽刺,于是忍不住跟朋友聊起了军阀和民国当时的情况。我们深入交流半天后,她说:“本质上女频的民国文没人会在乎历史真相,大家就是看或甜或虐的爱情。如果你真的这么不喜欢架空的霸道军阀和少数人的纸醉金迷,那为什么不自己写一本贴近真实的小说呢?你要写得更好,我肯定看你那本去。” 我是个很懒很懒的人,写点东西特别墨迹,但我这不是被激了吗?咱就是说,此回必须是“我上我也行”,于是经过两个月多的构思就有了《烽火》的大纲,十一月提笔到今年四月写完。 写的过程中我时不时就会把《烽火》会发给那位朋友看,一开始基于对我地了解,她笑我三分钟热度,能写十万字就不错,但随着小说发展,到南京事件时她表示这文还挺不错的,很想接着看下去,劝我千万不能坑。我当时想发,但又不知道哪个平台合适,于是朋友说豆瓣阅读有个拉力赛可以等明年参赛试一试,那边不签人,只签作品,各种题材接受度高,最关键这个平台版权运营很厉害。 说老实话,朋友这人阅文无数,而且很少夸人。得到她的肯定,我瞬间信心大增,一口气就写完了《烽火》。写的时候我抱着很美好的期待,可真写完,开始比赛了,反而没有那么强的功利心,能发出来给大家看就好,能多让一个人稍微更贴近那个黑暗的年代就好。 民国不浪漫,不美好,没有什么战功赫赫的大军阀。《烽火》写了三十万字本质也就是在说这样一句话,我说了,你听了,就行了。 2. 姜培生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姜培生是复杂的,很难用好人还是坏人来简单界定他。本质上讲,他当然不是个纯粹的坏人,一个爱护妻子孩子,孝敬母亲,积极反抗侵略者,把手下士兵当袍泽弟兄对待的人怎么可能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坏人。但要说他有多好,那也未见得,毕竟姜培生也是一个贪污腐败、善于钻赢、坑死同僚、漠视人命的典型旧军人。 姜培生的善意集中在以他自己为中心的小圈子里,更直白地说,他对你好不好,关键不是你干了什么,你有什么想法,而是你是不是他心里的自己人。 姜培生也许不是恶的刽子手,但他一定是恶的帮凶,就像他在天津给孔宋敛财做白手套一样。当然,姜培生之所以变成了后来的样子,很大程度也是被他所处的大环境所影响。他并不蠢笨,甚至于是蛮机灵聪明的,这辈子就坏在了短视和随波逐流上。就像文里他跟婉萍说过两次的话“党国是个粪坑,跳下去是臭,不跳下去是死”,他从来没想过可能还有第三条路,第三条不用跳粪坑的选择。 婉萍对宋太太,对来登记户口的警察都说过“我丈夫老实本分”,这是她对姜培生的偏爱。姜培生是不是真的老实本分对婉萍来说根本不重要,她只是再给姜培生找借口。不管姜培生是不是个好人,她都要她的丈夫。这一点上,婉萍和姜培生是一样的,他们之所以能那么爱彼此,也是因为身上有着相似的地方。有一句老话说,一个被窝里睡不出来两种人。 3. 正文结局里陈婉萍的悲剧是谁造成的? 《烽火》全文里婉萍身边没有一个明确的恶人要害她。 在南京时继母、父亲爱她,弟弟爱她,表姐爱他,丈夫爱她,离开南京去重庆的一路上宋太太安慰过她,庞太太、马太太帮助过她,后来姜培生升官,王太太热情地带她进入上流圈子,虽然骆太太尖酸地说过婉萍,但也在自己家里出事儿后友善地提醒婉萍要生个孩子以防家里生变。当她去了天津后,何太太奉承她,姜培生出事后,宋太太帮助她。天津快解放时,老胡一家人也收留过婉萍,后来去北京,婆婆死前还在护着她,姜小友也认她做了自己的母亲,怕她出事半夜守门,死后哭丧。 这样的设定下,我想表达婉萍的悲剧不是某个人造成的。如果不是最后姜培生因病去世,她这一生可以说是都在被别人庇护着,是非常非常幸运的一生。可也正是这样的幸运,让婉萍身上那种小女孩的依赖与脆弱从来没有消失过,她像一只缺少风雨打磨的小鸟,虽然见过大风大浪,但始终是别人顶在最前面,所以当姜培生死亡的消息传来,她第一次面对这么大的打击,一下子情绪和精神就崩溃了。 与陈婉萍形成对比的是陈瑛,她有信仰,经历过许许多多的磨难,所以即便是失去孩子,丈夫死在怀里,也能在巨大的悲伤后重新站起来,继续心中有火眼里有光地活着。 4. 为什么陈瑛不喜欢姜培生,而婉萍喜欢他? 陈瑛不喜欢姜培生,跟姜培生的国军军官身份并没有关系。姜培生在念高中的时候就见过陈瑛,那时候他喜欢她,就是因为陈瑛长得漂亮,而陈瑛之所以不喜欢姜培生就是不喜欢姜培生表现出来的那种以个人为中心的局限思想。也就是说陈瑛是个理想主义者,她喜欢的人也应该是“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这样情绪抱负的人,而显然姜培生不是。 姜培生只有面对外族侵略者时才会表现出民族血性,其他时候他更在乎自己的小家庭。可以理解为,他对侵略者的痛恨依旧是出于以自己为中心的圈子,在他眼中所有中国人都是自己人,而日本人不是,所以他舍得满身血汗也要把他们赶走。可等抗日胜利,他立刻缩小了他“自己人”这个圈子,国共对立中他认为国是自己人,所从来没想过投共。在国军内部,他们又有派系,于是有了更小的“自己人”圈子。当这个圈子再进一步缩小,这个圈子里就只剩下了他和婉萍、母亲、小友。 陈瑛与姜培生就是本质上的道不同不相为谋,陈瑛不会乐于把自己放在这样一个小圈子里,可婉萍不同,文中她说过很多次,她什么都不在乎只要丈夫回到自己身边。所以在姜培生画小圈子的时候,婉萍也在画圈子,她虽善良心软,但最最在乎的也只是自己家里那几个人。这也就是婉萍在面对小女孩儿受难和朱荞朱穗姐妹时会愿意在能力范围里地帮助她们,可是在姜培生遭难,她舍得一身剐也要捞丈夫。 说了这些,并不是想说陈婉萍和姜培生自私,俩人人品多么不好,而是想说他们是如同你我一般的普通人,具有我们相似的毛病,比如短视、随波逐流、软弱、贪恋优质的生活条件等等。与之相比,那些革命先烈显得特别伟大,他们明明也能过上好日子,但为了更多底层百姓能愿意选择一条特别艰苦特别坎坷的道路。 5. 本文可能还有一个番外,写婉萍和姜培生的现代生活,非穿越,非重生。大家有其他想看的番外或者对于本文配角的相关问题都可以告诉我呀!我挑着写哈。 第133章 6. 1980 年经典老电影《莫斯科不相信眼泪》中有一段精彩的对白: 年轻漂亮的面包工柳德米拉对同事说: “将军们的妻子怎么都又老又丑?要是我,肯定能当个出色的将军夫人。” 同事回答:“想当将军夫人,就得先嫁给中尉,跟他在边境上、森林里、沙漠上,过上 20 年。” 没有人生下来就是将军,更不会有天生的将军夫人。他们相爱结婚时,是一个年轻姑娘和一个不起眼的中尉,此后是漫长而艰难的日子。 当他成为将军,那个姑娘早不似从前年轻漂亮,但她的容颜也不在那么重要,因为此时将军的妻子已经是将军的后盾,是最重要最忠诚的战友,是无畏前进时共担风雪的臂膀。 第七十八章 番外一 春日生 姜培生病得最凶的时候是在50年春节,差一点没撑过去熬成旧时代的旧人。他昏迷了整整一天一夜,但好在最后一口气是吊住了,硬挺到从香港重金买来的特效药。医生和黄政委都夸他意志力顽强,不愧是个抗日八年打了满场的军人。不得不说,老美的药确实有作用,姜培生吃了半个月病情就稳住了,不再发烧,人也有了精神。正月十五元宵节当天,他还收到婉萍从北京寄来的包裹,拆开里面是老凤祥的酥油点心和一块奶油巧克力。姜培生把巧克力分给了安宝吃,他只咬了一小口就摇着头说这东西不好吃,有股子苦中药味儿。他苦哈哈的表情,逗得姜培生在床上笑得直打颤。出了隆冬,开春的时候姜培生的病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他又给婉萍写了封报平安的信,随后就被转移到重庆的战犯管理所。在那里有他的不少老熟人,特别是见着宋主任时,两人都颇是惊愕,他们都以为彼此死了,结果万没想到都活得好好的。姜培生开了句玩笑:“这里比西南战区开高层军事会议的时候人都齐全啊!”结果被不少人甩了白眼,闹得他好大一个没趣。在重庆监狱里面病号和身体欠佳的一周至少能开三次小灶,平时便是吃中灶也是有荤腥。菜品当然是没法和姜培生在天津两个厨子一顿吃十来个大菜相比,但比起后来在西南被人追着打的那段日子可是强太多了。再说人家们的士兵都在吃粗粮,他们一群战犯有鱼有肉,还有什么要求呢?凭良心讲,姜培生是说不出来多少抱怨话的,一方面人家真的救了他,另一方面在监狱也没人打骂苛责过他们。非要说点难受的就是无聊,习惯了忙得脚不挨地、被人奉承的将军们眼下是真真正正的闲人,吃了午饭等晚饭,吃了晚饭等睡觉,睡觉起来吃早饭,吃了早饭就蹲在院儿里看报纸。翻来覆去的也就那几张报纸,看腻歪了又没处消遣,便有些暗流涌动的情绪这些人中间酝酿,时不时就有人打赌老共什么时候把他们拉出去枪毙?枪毙的时候是按照官位从小到大,还是从大到小?这话题讨论的终结总是众人把目光落在宋主任身上,因为他是这些人里官职最大的。 姜培生病得最凶的时候是在 50 年春节,差一点没撑过去熬成旧时代的旧人。他昏迷了整整一天一夜,但好在最后一口气是吊住了,硬挺到从香港重金买来的特效药。医生和黄政委都夸他意志力顽强,不愧是个抗日八年打了满场的军人。 不得不说,老美的药确实有作用,姜培生吃了半个月病情就稳住了,不再发烧,人也有了精神。正月十五元宵节当天,他还收到婉萍从北京寄来的包裹,拆开里面是老凤祥的酥油点心和一块奶油巧克力。 姜培生把巧克力分给了安宝吃,他只咬了一小口就摇着头说这东西不好吃,有股子苦中药味儿。他苦哈哈的表情,逗得姜培生在床上笑得直打颤。 出了隆冬,开春的时候姜培生的病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他又给婉萍写了封报平安的信,随后就被转移到重庆的战犯管理所。在那里有他的不少老熟人,特别是见着宋主任时,两人都颇是惊愕,他们都以为彼此死了,结果万没想到都活得好好的。 姜培生开了句玩笑:“这里比西南战区开高层军事会议的时候人都齐全啊!”结果被不少人甩了白眼,闹得他好大一个没趣。 在重庆监狱里面病号和身体欠佳的一周至少能开三次小灶,平时便是吃中灶也是有荤腥。菜品当然是没法和姜培生在天津两个厨子一顿吃十来个大菜相比,但比起后来在西南被人追着打的那段日子可是强太多了。再说人家们的士兵都在吃粗粮,他们一群战犯有鱼有肉,还有什么要求呢? 凭良心讲,姜培生是说不出来多少抱怨话的,一方面人家真的救了他,另一方面在监狱也没人打骂苛责过他们。非要说点难受的就是无聊,习惯了忙得脚不挨地、被人奉承的将军们眼下是真真正正的闲人,吃了午饭等晚饭,吃了晚饭等睡觉,睡觉起来吃早饭,吃了早饭就蹲在院儿里看报纸。 翻来覆去的也就那几张报纸,看腻歪了又没处消遣,便有些暗流涌动的情绪这些人中间酝酿,时不时就有人打赌老共什么时候把他们拉出去枪毙?枪毙的时候是按照官位从小到大,还是从大到小?这话题讨论的终结总是众人把目光落在宋主任身上,因为他是这些人里官职最大的。 一贯脾气不怎么好的宋主任黑下脸挤出来两个字:“无聊!” 50 年 6 月份,重庆监狱来了一位新领导,也不知道那人是哪个地方的,总之说话口音非常奇怪。他在台上情绪激昂地讲了半天,台下的人却没几个人能懂他在说什么。唯独到了最后一句,他引起轩然大波,因为那位领导说要割宋主任、姜培生们的“ji 儿巴”。 这还了得了!士可杀不可辱!平日里总闷着不爱出声的宋主任当场就爆发了他的臭脾气,大声叫嚷要是用这种法子侮辱他,他立刻撞墙去死。姜培生见状连忙把人拉住,说:“我不觉得那些人会如此无聊,真要是用这种古时候都不兴的刑罚来惩罚战犯,他们根本不可能赢得这场战争。” “我不管什么古时候不古时候,他们敢动我!我就跟他们拼命!”宋主任气得一张脸通红,姜培生只能继续安慰:“你知道的啊,我当时病成那样,人家是正儿八经费心费力地救我。我就不信他们费了那么大劲儿,赔进去人命把我救活了,就为转过头把我阉了?啥趣味呀?” 这话让宋主任和监狱的同僚们稍稍冷静下来,再看向台上,发现讲话那位也慌了,他满脸茫然不知道为什么下面人要这么大反应。最后还是监狱里一位上了些岁数的政委来给大家解释,讲话那位口音太重,让大家听错了。不是要割他们的命根子,是要割“尾巴”,割掉他们身上旧习惯坏风气的“尾巴”。这样改造好了,将来出狱就是新中国的新公民。 虚惊一场的宋主任发觉自己闹了大乌龙,有些尴尬地笑了。这是姜培生到这里几个月来,头一次见那位出名的“湖南倔驴子”脸上有笑。 春天一过到 7 月,抗美援朝打了起来。这一仗打了三年,起初监狱里姜培生的诸位同仁都觉得老共是疯了才要去和美国人扳手腕。很多人嚷嚷着“美国必胜”、“第三次世界大战要来”,甚至有些人暗搓搓在期待着第三次世界大战赶紧打,到时候岛上反攻回来,他们这些监狱里的人可就真解放了,回头又领上兵还能是威风凛凛的将军。 第134章 “宋兄,你怎么看呀?你觉得他们能赢吗?”姜培生一日晚饭后在放风的院里遛弯消食,看见宋主任一个人坐在墙边看报纸,走到他身边问。 宋主任没吭声,姜培生低头看着报纸上的头版头条,心里想:“党国的将军里不会打仗的多,不会为人处世的那几乎是没有。这种敏感的事,宋主任哪可能会随意开口评论。” 姜培生暗自笑笑转身要走,却听见宋主任清了清喉咙说:“我本心讲,自然是希望他们能打赢的。” “嗯,”姜培生点头说:“北京那位不是说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吗?这一拳他们要真能打得开,往后中国倒也不会被人欺负了。” “我没想那么多。”宋主任摇头,说:“我就是想,他们要连美国人都打得赢,那我们输了,也算不得太差劲儿。” “也是,”姜培生靠在墙上,轻松地笑着说:“要是美国人自己也输了,就说明美械装备不顶事,以前纯属他们吹大牛。” “哈哈,说的是这个道理,”宋主任跟着笑。有些事讲白也就是那么回事,往大了说是民族大义,往小的说就是个人面子。民族大义还稍显飘渺,对他们这些困在高墙一无所有的人来说,个人面子那是鼎鼎重要的事。 从 50 年初和婉萍联系上到 1956 年,整整 6 年里姜培生和婉萍的通信次数其实并不多,主要还是姜培生在蹲监狱,不可能管教领导成天给他寄信收信,不然那监狱不成了度假村疗养院吗? 姜培生能理解,两三个月见到婉萍的一封信也足以慰藉了。 事情转机在 1956 年,北京那边来了文件说要把各地表现好的战犯集中到北京功德林监狱去,加快改造,尽快让这些人重新回到新社会里去。姜培生和宋主任以及其他 18 个同僚是在年底到了北京,功德林的条件要比成重庆时更好,学习任务之余还有各种兴趣小组,缝纫、木匠、理发等等。 在这里姜培生又遇到不少熟人,除了王司令,还有他那位远方表姐的丈夫——杜先生。从前,杜先生可是比他高好几个级别,姜培生每次见到人家都怪紧张的,说是亲戚其实疏远得很,可眼下同在战犯管理所,俩人反而是亲近不少,渐渐培养出了亲戚的情分。 姜培生养了好些年的病,虽然身上已经没大病,但底子太差,一到冬天不是这儿疼就是那儿不舒服了,总之是病病殃殃的,于是被他的杜姐夫收拢进了缝纫小组。修修缝纫机、做点力所能及的缝补,既是学习之余能放松也是一门谋生的手艺。 来北京后,最重要的是婉萍终于申请到了探监的机会。夫妻一见面,姜培生只觉得俩眼睛发酸,话没出口,眼泪先落了下来。婉萍更是哭得不成样,但也只是哭了一会儿,她看着丈夫面色红润又开心地笑出来,说小友学习很好,如怀结婚成家了,总之家里一切都好。 “我好好表现,争取早日出来。”姜培生跟婉萍郑重地打了保证。 59 年功德林里的战犯特赦了 10 个人,其中有姜培生的姐夫杜先生、老上司王司令和宋主任,还有其他几位黄埔一期的老大哥。 有人开始特赦这是极好的事情,姜培生也明白第一批是肯定轮不到他的,但有了第一批就会有第二批、第三批。他想着自己过两年应该就能出去,可是 61 年释放的时候又没他,说不失落是假的,尤其是从婉萍那里得知陈彦达和夏青前后脚去世了。 陈彦达去世时将八十岁,人老了身子也格外脆弱,冬日里的一场风寒就再没好起来,病了几个月撒手人寰。 真正让人意外的是夏青,她本来身体挺好的,但是在陈彦达丧事上哭得脱力摔了一跤。也不知怎么那么寸就摔到了大腿骨,之后人就站不起来了,如怀、婉萍和表姐陈瑛轮流带着她去医院看过好多次,却始终没见到效果。再加上 1939 年打进脑袋里的那颗弹片,夏青每天都在喊着疼,吃过镇定剂或者安眠药能消停会,但人又昏昏沉沉地不吃饭,身体很快就垮了,年关的时候人走了。 婉萍来跟姜培生说这些,人哭得都在发颤,姜培生只恨自己那时没有陪在婉萍身边,让她一个人承担这么多。 姜培生左右愁得不行,后来还是监狱的政委来给他做思想工作,让他别太过焦虑,开春后新一批的特赦战犯名单就要出来了。 果然开春等来了好消息,62 年姜培生终于从监狱出来,国家给他安排了文史专员的工作。同单位的还有他的姐夫杜先生和两位老上司王司令、宋主任,只是此时他早已不用官衔来称呼他们,叫的都是老杜、老王和老宋。 虽说远没从前在民国时那般风光,但日子过得很安宁。姜培生出狱一年后接到了张请帖,那个闲不住的相貌俊朗的湖南人老宋给自己又找了个老婆。 娶妻那天,在北京的旧友都上门去道喜,新人比老宋小十来岁,是学校的老师,相貌很清秀漂亮,姜培生总觉得新人的眉眼有几分像从前的那位宋太太。婉萍也跟着去道了喜,不过从宋家一出来就拉着脸,很是不痛快的样子,睡觉前忍不住跟姜培生抱怨:“宋先生今日的喜宴也太开心了!他只瞧着新人笑,好似完全把四九年去世的夫人忘得一干二净了。” “男人都是没良心的!”婉萍愤愤地骂了一句,骂完不解气又轻踢一脚姜培生。姜培生睡在床边,看着婉萍的背影心想着“你生老宋的气,冲我发什么脾气?”但想归想,他到底也没吱声。 老宋结后不久,很多人也催着老王是不是也要再找个对象成家,但那位朴实的山东人却始终坚持着他这辈子只有一个老婆,那就是 17 岁嫁给他的福建姑娘。他记挂人家,只是现在不知道夫人与孩子去了哪里,上面了解这个情况之后答应帮他去找老婆孩子。 64 年的时候还真把人找着了,不过那时候他老婆和儿子们都移居到南美,只有一个女儿云云还在香港。当年在监狱,老王经常跟人说这辈子就想再见见家里人,他连着写了多封信催着让老婆回来,但一封又一封寄出去都是石沉大海。直到一年后才有了回音,他没等到妻子孩子,只等来一张令人寒心的离婚申请,王太太要跟他离婚! 晴天霹雳啊!老王得知这消息后就生了重病,姜培生和几个老同事都去医院看望过,他整个人像被抽空精神一样,眼神都木了,手脚也是抖个不停。这一病差点没了命,在医院住了好几个月,勉强出院生活也变得很难自理,后来在安排下一个姓吴的老师愿意跟老王结婚。说是结婚,其实照顾他生活更多一些,毕竟老王那时候已经被确诊帕金森,也就是俗称的老年痴呆。趁人还没彻底糊涂,上面人又安排着他女儿从香港来看过老王一次,但也只有那一次。 婉萍记忆里那个高高的山东汉子,一下子就彻底萎了下去。 每次从老王家里回来,姜培生都是沉着脸,有一次婉萍忍不住问他:“你是不是心里埋怨王太太?” 姜培生嘴里说着:“也能理解吧,毕竟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当头各自飞能。像我表姐杜夫人那样,千里迢迢愿意回来陪丈夫还是少数吧。” 虽然话是这样说,但他脸始终阴沉着。婉萍轻轻地晃了晃姜培生的肩膀说:“我知道你是怨恨她的。” 第135章 “我不能怨她吗?老王对她多好?如今就换来这么个结局,人都会心寒的,我怎么就不能怨她?”姜培生愤愤地说。 听他这样讲,婉萍也只轻叹了口气说:“王太太曾经同我讲,她既不善于经商做生意,也不适合去学校当老师,她这辈子最擅长的就是做王太太。” “王太太卷走了老王的全部家当,如今老王是没用的,那些家当足够她在国外继续做王太太。老王打仗多精明,家里就有多糊涂,他那位王太太才真是个会打算盘会过日子的明白人。”姜培生黑着脸说。 婉萍没有再接话,她想姜培生这话虽然说得难听,却也是真的。大概王太太最擅长做的就只是王太太,当王司令变成老王,王太太也找不回她从前的位置,两人的婚姻自然只能这样收场。 六七年环境开始变得很紧张,老王本来就病重,后来有人上门闹过几次,让他的情绪更崩溃,第二年开春没多久人就在医院里去世了。 老王走后不久,他们这些文史专员们的工作都停了下来。没事情做的姜培生索性成日待在家里,反正十二年监狱生活里他早就练出来了一门打发时间的绝学,一个人一个小板凳坐在院里看花、看树、看鸟、看蚂蚁都能耗一整天。有时婉萍从女中下班回来,看见院子里的姜培生都替他感到无聊,结果人家却笑着说:“我待在我自己家里有什么无聊的?我在功德林跟一帮子四五十岁的老爷们待一起才无聊。不仅无聊,听他们掰扯过去的屁事儿还心烦。” 夏天的时候姜小友响应号召,去了云南做下乡知青。说起来这孩子,婉萍总忍不住摇头,因为姜培生的缘故,他二十八岁了却一直没人肯嫁。陈瑛和如怀都帮忙张罗过好几次相亲,甚至有一回俩人都看上了对方。 那个女孩子婉萍见过,是个护士,人谈不上多漂亮,但乖巧温柔,说话都是细声细气的。陈婉萍喜欢她,毫不犹豫地拿出当年从天津带出来的黄金打了一副镯子做订婚礼,收礼的时候女方父母眼睛都笑没了,可隔天他们得知姜培生是从功德林里改造出来的,俩人马上就改了口,死活不愿意再承认这门订好的婚事。 女孩在家里怎么哭都没用,一气之下闹起来绝食,她妈妈见状跑到贝满女中校门口大吵大闹,骂好心做媒的陈瑛是害人精,骂姜培生是毒瘤,骂姜小友是封建余孽,气得婉萍直抹眼泪。最后还是姜小友上门劝好了闹绝食的姑娘,从她家拿回来一对金镯子。也是那之后,他再没找过对象。 姜小友去了云南后,家里就剩下姜培生和陈婉萍。如怀看着姜培生一个人蹲家里着实太无聊,于是想办法往家里弄了台缝纫机。因为他听姐姐婉萍提起过,姜培生在功德林是缝纫小组的,会做针线活,如怀不觉得姜培生的针线手艺能有多好,只是觉得他帮家里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总比天天院子里发呆要强。 后来运动越闹越大,学生们也不上课,成天斗东家拆西家的,婉萍自然也没了工作。夫妻俩过起来四目相对的日子,有时候婉萍和姜培生并肩坐在小院里,看着院子里的花花草草,有种他们就这么已经过了千八百年的感觉。不过婉萍到底没磨出来姜培生那副功夫,她还是闲不住,出去找了帮人糊纸壳子、穿珠子之类的小杂活,不收费,单纯就是用来打发时间的。 这期间自然有人闹过姜培生和陈婉萍家,只不过是乌泱泱一帮人刚跨进门槛,骂人的话才嚷嚷几句,如怀和陈瑛就赶过来了。如怀在抗美援朝时负伤得了个战斗英雄的称号,后来退伍进到宣传部门工作,他早就看不惯这些不知轻重的半大姑娘小子们了,趁机狠狠骂他们一顿,把人从屋里全哄了出去。 晚上坐在餐桌边时,婉萍想起来 43 年在重庆。那时候姜培生刚升了少将,因为一件西装,如怀堵气说将来有一天这家指不定要靠他呢!当时婉萍只觉得这小子说大话,如今看来还真是要靠他。 闹事儿的人后来再没有来过,不过主要原因不是如怀,而是因为姜培生的表姐夫老杜。老杜家里被人闯了,闹哄哄的一伙人砸掉人家的缝纫机,把屋子翻腾地满地狼藉。这事儿很快让一位非常有名的周先生知道了,周先生为此明令禁止再去打扰老杜一家,同时也吩咐跟杜一样背景的都不要过多为难。 两个月前我部于富水县燕子坡被剿灭,被俘时我身患破伤风、肺结核与败血症,几乎只剩一口气。我原想着熬死自己,或者等他们来将我击毙,横竖是没想过投降的。我不投降,并非出于对老头子的忠诚,我自然已知他必败无疑,也没有以身殉党国的偏执,实在是我以为你已经去了台湾,我只担心自己投降后那边的特务会为难你。 「更本」  闹得最厉害的时候就那么两年,小年轻们一跑去全国各地的乡下,胡同里的老邻居们渐渐恢复了些往日交情。婉萍也不再守着小院不出门,又开始跟街坊们走动。因为家里有台缝纫机,所以婉萍经常会拿回来一些邻居们需要缝缝补补的衣服给姜培生,让他有点事情可以做,免得像老王一样,六十岁就得老年痴呆。 只不过那些针线活儿名义上说的都是婉萍做,因为她害怕人家介意姜培生的身份。 日子晃悠晃悠地到了七五年,姜培生听说全国监狱里的在押战犯都被放了,想去国外或者岛上的,国家还愿意给路费。 “乱七八糟的日子要结束了。”姜培生对婉萍说。 “你怎么知道的?”婉萍问。 姜培生指着自己的鼻子说:“再老的狗,嗅觉也是灵的。因为它一辈子都靠这个本事活,闻不着味儿就该死了。” 婉萍看着姜培生那双黑亮狡黠的眼睛,觉得自己还担心他得老年痴呆真是瞎操心。如果老王不是被他老婆气得太过,大概现在也活得好好的。 “党国的将军们从来都是个顶个的人精啊!”婉萍到了这时才想明白:“这些年就连脾气出名火爆的老宋和他的新夫人一样是安安稳稳过来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时候能发他那臭脾气,什么时候不能发脾气,他心里明镜一样清楚呢!这些人啊,都是人事关系乱成麻团的党国里爬上来的,哪可能是什么省油的灯。” 果然,没过几年姜培生的工作就恢复了,而且这一次比从前的职位还高一些,工资涨了,工作时间却不要求,属于他乐意去就去,不想去也照样可以享受特殊待遇。 姜培生闲了这么多年,终于又找到可以真正发挥余热的地方,于是迫不及待地就跑回单位去做他的文史研究员。他要把脑袋里已经回忆过无数遍的旧事儿写在纸上,他真切地想让那些事儿被后来人记住。1937 年的冬天有三十万中国人死在了南京城里!这不能被忘记,他看到的一幕幕都不该被后来人忘记。 从前的邻居还是习惯性地把衣服往婉萍家里送,姜培生白天忙着去上班,晚上回来还得带着老花镜给人缝缝补补。婉萍看着他辛劳,自告奋勇地要帮忙,结果刚踩一下子就把缝纫针给别断了。 姜培生拿着半根针,心疼得不得了。婉萍看着他笑:“从前在天津,你往家里拿回来那么多美钞金条,当时应该没想过有一天会为了根针心疼吧。” 第136章 “那时候和现在可不一样。”姜培生摘了老花镜,笑着说:“讲老实话,当年我就没觉得这个国家能有任何希望。我就是想捞钱,把我家里人和手下的弟兄照顾到,至于其他的,管他妈什么洪水滔天死多少人。可现在不同,我真心实意地觉得这个国家有希望有未来。老美先进吧!厉害吧!结果不一样被泥腿子按在地上打。他们当年把美国人打服气了,也把我打服气了。婉萍,我就是那时候觉得你弟弟如怀说的对,他们那群人真了不起!你看现在,之前闹了快十年,结果说改就毫不犹豫地开始改。光就是行动力上,岛上的王八蛋们就差了人家十八条街。那些人是只会动嘴皮子,可国家是要人来干活的。我现在信他们能干好,所以我也想贡献一点力量。就比如说这根针,我不会生产,但我至少能做到不浪费,对不对?” “你觉悟高啊!”婉萍笑了。 姜培生拿着半根针,也笑:“士别三日,君当刮目相看。更何况我都这把岁数了,能多为大家做点事情,我是高兴的。” 话是这样讲,婉萍心里还是心疼她家老姜,所以悄悄去找了邻居。她告诉他们,这七八年来打补丁、缝袖口的人其实是那位国民党的中将,而教姜培生怎么踩缝纫机的人更是当年在东北的第一军事大头头杜先生。 “了不得了,真是了不得!”邻居大婶看着针脚整齐的袖口说:“唉呀,这走线真是比好些女人做得都细致呢!难怪人家能当将军,真是聪明人干啥都干得比别人干得好。” 听到人家这样夸丈夫,婉萍心里也是美滋滋的。她回去把这话学给姜培生,六七十岁的老头老太太乐得像被老师夸奖的孩子一样。 80 年春天,姜小友拖家带口的从云南回来了。他的妻子是云南当地的一位傣族姑娘,人长得很清秀漂亮,话不多但是很爱笑,笑起来看得人心里像拱进来小太阳,怀里都是暖洋洋的。姜小友有个女儿,五岁了,出生在春天所以叫春生,她长像母亲多一些,有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 姜培生和婉萍很喜欢这个小姑娘,第二天就带着她去北海公园玩。小姑娘走累了,姜培生又跑去买来花生糖给她吃,抱在怀里找个人来拍照。 春风吹着杨柳,杨柳拂着水面,一群带红领巾的少先队员跑了过去。姜培生乐呵呵地看着那些年轻的稚嫩的脸,一眨眼睛,眼泪居然掉了出来。他想到了自己,出生在大清朝的光绪三十四年,成长在张大帅打李大帅的混战年代,等他成为军人对手换成了日本人,好容易把日本人赶走,他自己又一脚堕落成被别人驱逐清理的对象,接着是坐牢,出来没几年又遇上乱七八糟的运动。 不过好在都过去了。这个国家顽疾已除,全然焕然出新的生命力,姜培生看着周围恍然发现这番天地早已大变了样子! 春日正当好,姜培生抱紧了怀里的小姑娘,轻笑着说:“这个国家以后就靠你们啦!千万千万不要让人失望哦。” tips: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