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身夫郎揣崽跑路后[女尊]》 第1章 [古装迷情] 《替身夫郎揣崽跑路后(女尊)》 作者:谢归舟【完结+番外】 简介: 他不过是皇位之上那九五之尊挚爱之人的替身。 向晚心知肚明。 他也从未痴心妄想,胆敢从那位皎皎若明月的郎君身上分得帝王的半分眷恋,他恪尽职守,做一个早已失踪的人的替身。 他的嬉笑怒骂,爱恨痴嗔,具是那个人的影子。 就连入宫前的时日,他都是向家养来代替那位白月光的假少爷。 直到那位明月一般的真少爷被寻回府中,他也因为谋害嫡子被赶出府去,没入教坊。 那天明黄的御辇停在蓄芳阁下,谢瑶卿掐着他的下巴,像打量件不可多得的稀奇瓷器一样,挑剔的看他。 她说:能有几分像他,是你最大的福分。 向晚看着她俊美英气的脸,觉得她说的对。 向晚本以为这辈子,自己就要被囿在深宫之中,影子一样追随在她的身后,将她对另一个人的爱恋视若珍宝。 直到谢瑶卿倾尽天下之力,寻回了那抹月光,向晚才明白,在谢瑶卿眼中,向曦是她人生至暗时的一抹光,是她枕边一抹似水温柔的月光。而他向晚,不过是那光下的一抹影子,是她脚下的尘埃与污泥。 向晚心想,没关系,自己所求,本也不多,只要她愿多看自己一眼,那他也算是得偿所愿。 直到他在彻骨的痛里,从那位白月光身上学会了心狠。 向晚看着谢瑶卿眼中的漠然,心如死灰。 他逃出那座金碧辉煌的牢狱,打算在江南水乡了此余生。 却被那位九五之尊拦在小巷中,她掐着他的腰,抚着他逐渐隆起的小腹,眼神阴鸷。 向晚在恐惧中,看见她腰袢滴血的佩剑。 那上面,勾着一片凌乱血污的衣衫。 是凤君的礼服,偌大一个周朝,只有那皎皎的白月光能穿。 他才知道,谢瑶卿追寻一生的那抹月光,原来竟是自己。 向晚升明月,清辉独照卿。 ------------------------------- 她已经疯了,谢瑶卿一清二楚。 曾经她以为唯有向曦能带给片刻安宁,后来她才发现,并非如此。 原来那个人,才是自己究其一生,苦苦追寻的解药。 可是,为时已晚。 疯批阴鸷皇帝x招招手就摇尾巴的修狗勾 食用指南: 1.女非男处,女主是疯批工作狂魔 2.女主眼神不好,认错白月光了,男主假少爷,真白月光,我替身我自己 3.男主是一只修狗勾,不管女主干啥都只会摇尾巴求摸摸,有追夫火葬场,但不多,毕竟修狗勾是不会记仇哒~ 4.女主精神状态十分美丽,可开精神鉴定证明,不要对她有太高要求orz 5.女尊男卑男生子,生子有私设 内容标签:生子 宫廷侯爵 破镜重圆 天作之合 替身 女尊 主角视角:谢瑶卿向晚配角:向曦 一句话简介:疯批帝王在线黑化 立意:好好生活 第1章 “陛下又杀人了。” 在乾清宫外当值的仪鸾司指挥使宋寒衣闻言,负刀而立的挺拔身姿轻轻一顿,凝眸看向前来小声通传的内侍。 她蹑手蹑脚的蹭到宋寒衣跟前来,用旁人听不到的气声好心的提醒宋寒衣:“宋大人,我看您还是过会再去的好。” 这话她虽是跟宋寒衣说的,她却并不敢与宋寒衣对视。 宋寒衣闻言只是一笑,于丹墀之下抬眸望向不远处恢弘肃穆的殿宇,也露出那张小内侍不敢细瞧的可怖面容。 她原本应当是一个很漂亮的年轻女子,双十年纪,身量颀长挺拔,一双含情的眼睛像是桃花湖水一般,只是一道丑陋可怖的伤疤将自眉角贯穿至下颚,像一只血红蜈蚣一样盘踞在她的脸上。 这一道疤,是这位年轻的指挥使飞黄腾达的代价。 三年前,宋寒衣不过是仪鸾司中一位最不起眼的校尉,却冲进火场救出了陛下,虽留下了这道吓人的伤疤,却得到了君王最珍贵的信任。 每每陛下要举剑杀人,唯有这位宋指挥使能劝上一劝。 宋寒衣看见无边无际的黑云滚滚涌来,汇聚在乾清宫的碧瓦飞甍之上。 黑云压城,宋寒衣只觉得那高耸威严的乾清宫都被这沉重的云层压得矮了几分。 山雨欲来。 有凛冽的寒风自远方出来,裹挟着湿冷的水汽。 宋寒衣撩起绯红飞鱼服的下摆,几步跨过汉白玉台阶。几道血痕斑斓的毒蛇一样顺着洁白无暇的台阶蜿蜒着漫了下来,宋寒衣嗅见空气中若隐若现的血腥气。 她压下心底的几分惊悸,小声问身边的内侍:“这是这月的第几个了?” 离乾清宫越近,内侍的声音便越小:“已经是这个月的第三个了。” 宋寒衣抬起的脚一顿,毫不犹豫的推开朱红门扉,羊羔皮底的武靴踩在满地的血污上,发出沉闷而粘腻的声响,宋寒衣回身将门扉紧锁,方才仔细的打量起谢瑶卿的面色来。 这是谢瑶卿登基的第三个月,地上那个身中一剑生死未卜的男子是谢瑶卿“杀死”的第九个美人。 三个月前,被谢瑶卿珍藏在府中的那位向公子不知所踪,谢瑶卿由此发了疯,弑母杀姐,满手鲜血的登上了王座。 当然,这些话都是些荒谬可笑的市井谣言,作为谢瑶卿心腹臂膀的宋寒衣一清二楚,那不过是阴魂不散的三皇女编造的悖逆之言。 宋寒衣有些不安的抬眸。 一柄沾血的长剑横放在谢瑶卿的膝上,汩汩的血珠顺着宝剑的血槽滑落,滴在她明黄的龙袍上,仿佛是尊贵的金龙被人啃噬去了骨血,只留下一个可怖的血窟窿。在她的脚下,是一只倾倒的金樽,香醇的葡萄酒缓缓蔓延在洁白的地面上,一汪血一样。 宋寒衣轻车熟路的取出银针在酒液中一探,不消片刻,银针变得漆黑如墨,她抬头看向谢瑶卿。 谢瑶卿以惨白修长的手掌覆着嘴,长发自松散的发冠中垂落,凌乱的挂在她的耳侧,她正一动不动,眼神阴骘的盯着地上那个半死不活的东西,她听见宋寒衣的脚步声,缓缓的抬起头来,露出一张苍白的脸。 对于一个帝王而言,谢瑶卿生的实在过于风流了些。 一双眼尾微微挑起的桃花眼,纵然在盛怒之下也无端生出三分风情,她瞳仁的颜色清浅诱人,像是蜜色的琥珀。高挺的鼻梁总能让人想起她那个传闻中出身西域,美艳妖异却身份卑贱的父君。 谢瑶卿眯着眼睛,看向忽然闯进殿内的不速之客。 她放在剑柄上的手指微微收紧,眸中精光转瞬即逝。 宋寒衣敏锐的察觉到她心底的半分不虞,她虽然并不害怕,但还是迅速的躬身伏在谢瑶卿的身前,拱手行礼,垂下双眸静静的看着谢瑶卿被殷红鲜血浸透了的明黄裙裾,她恭敬道:“陛下。” 谢瑶卿并不言语,轻垂眉眼,用余光淡淡的扫了她一眼。 宋寒衣会意,上前半蹲在地上的血泊中,伸手捏着那半死不活的美人的下巴,粗暴的将他的脸扭了过来。 第2章 她仔细打量起这副逐渐失去温度的漂亮躯体。 与向曦有八分相似。 宋寒衣细细翻看着地上美人的尸首,肩窝处有一道可怖的贯穿伤,暗红的血液止不住一样从血洞里涌出来,只是宋寒衣却知道,这一剑看着唬人,却并不致命,只是能恰到好处的让他失去反抗的能力罢了。 宋寒衣不自觉的回眸看了一眼谢瑶卿,想必这恰到好处,却又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剑,又是出自陛下之手。 谢瑶卿及时的打断她的遐想,声音淡漠而无情:“看看他的嘴里。” 宋寒衣心领神会,撬开他咬得出血的嘴唇,果不其然嗅到了扑面而来的,颓靡的香气。 那种香气很难用语言形容,在宋寒衣看来,很像某种妖艳美丽的花朵腐烂后的气味。 宋寒衣翻弄着他的口腔,终于在咽喉深处发现了一枚蜡丸。 宋寒衣小心翼翼的将蜡丸从尸体的嘴中取出,放在干净的锦帕上,递给谢瑶卿检查,她向谢瑶卿禀报:“正如陛下所料,他所服的毒药,与前面那八人并无区别。” 谢瑶卿的声音冷得彻骨:“他方才说,只要朕喝了这杯酒,便能知道父君薨逝前是怎样的景象了。” 宋寒衣瞧见,谢瑶卿轻垂在腿侧的双手缓缓捏紧,她甚至觉得自己听到了骨节挤在一起发出的清脆爆鸣。 ——先帝宠侍,楼兰乐奴的死,从来都是谢瑶卿心中将她扎得血肉模糊的一根刺,容不得任何人触碰。 谢瑶卿将长剑收入剑鞘,脸上仍然不见喜怒,宋寒衣只能硬着头皮说出自己的猜想:“想来又是三皇女。” 那个曾经权倾朝野,只手遮天,却在三月前的夺门之变中落荒而逃,隐入民间的那个孤魂野鬼。 谢瑶卿嗤笑一声,凉薄的讥讽道:“惯会使这些鬼蜮手段。” 宋寒衣本想附和一声,可她想到近几日听到的那些传闻,忍不住劝道:“只是陛下,臣知道此事是陛下的心病,可是他们吃的那毒药闻所未闻,只在毒发时散发奇诡香气,宫中如今仍有许多残党余孽,人多口杂,到时候尸首抬出去,人们只能看见那一道剑伤,只会说是陛下...” 她在谢瑶卿冰冷的眼神中及时停顿,她听见谢瑶卿用凉薄的语气的问:“说朕如何?” 宋寒衣喉间一滚,不敢作答,谢瑶卿反倒轻声一笑,继续道:“你不说朕也知道,无外乎是说朕残忍嗜杀,暴戾不仁,弑母杀姐,颠倒人伦,人神共弃,天地同诛...”她走在前面,回头淡淡看一眼宋寒衣,反问道:“是也不是?” 宋寒衣半响无言,只得继续劝道:“毕竟人言可畏,陛下再动手时,可以让臣代劳。” 她自认是谢瑶卿最亲近之人,谢瑶卿也信任的将掌管天下追查缉捕之事的仪鸾司交给了她,不客气的说,如今她手中的权柄,甚至比内阁那位年过半百的首辅还要大些。 可她却辜负了陛下的信任。 宋寒衣无端的有些难过。 谢瑶卿似乎缓缓的从方才失控的情绪中缓过神来了,讥讽又凉薄的自问自答:“她们又说错了什么呢?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一件不是朕亲手做下的呢?” 宋寒衣有些难过的想——但谢瑶卿那双洁白如玉的手,本可以不用染上那些肮脏的血的。 她本可以像无数史书中成功的野心家一样,将那些可怕的、令人不齿的脏事假手于人的,自己作为她手中最锋利的那柄刀,理应被那些冰冷的血水锈蚀、破坏。 如果谢瑶卿是一个“合格”的帝王。她就应该明白,刀用久了,总是要换的。 甚至宋寒衣也做好了那样的觉悟。 可谢瑶卿没有,她用自己看上去有些孱弱的身躯,背负起了那些沉重压抑的罪孽。 谢瑶卿的手递到了她的面前,坚定而有力的将她搀扶了起来,宋寒衣攀着她的手,如履薄冰的从地上站了起来——以她浅薄的人生见解来看,她总觉得陛下似乎是不太正常的。 尤其是涉及到那位叫“向曦”的郎君的时候。 自三个月前向曦无故人间蒸发后,在外人眼里本就凉薄的谢瑶卿便变得愈加喜怒无常,阴晴不定起来。 宋寒衣知道,谢瑶卿的心病恐怕是治不好了。 ——自己面前的这位陛下亲贤臣远小人,礼贤下士,体恤平民,实在是一位十全十美的圣明天子。唯有一点,便是自从陛下生父,那位来自楼兰的乐奴暴毙宫中后,陛下便生了些心病,再也听不得事关生父的事情。后来夺门宫变,向曦不知所踪,陛下的病竟有愈演愈烈之势,常常暴躁易怒,情难自控,做出悔恨三生的事来。 这种心病,之前唯有向曦公子能缓解一二,在向曦失踪后,便只有这些与向曦相似的男子聊胜于无。 可如今看来,陛下的心病,到底是给了那许多不臣之人可趁之机。 只要那些献上来的男人与向曦有半分相似,谢瑶卿便恨不得给他摘星星摘月亮,他要什么给什么,哪怕是要她赦免欺君罔上的罪人,谢瑶卿也能不眨眼的答应了。 有那么几个瞬间,宋寒衣还是挺希望那些进献的美人里能有几个好人的,以天下之富,难道还养不起几个只会撒娇耍痴的男孩吗? 总好过让谢瑶卿形影相吊的在那一条血腥又残酷的帝王之路上踽踽独行。 可惜能拉下脸来往“暴君”床上送人的,大多也是些心怀叵测的旧党余孽,那些花一样的美人们,哪怕杀不成谢瑶卿,也要舍出命去,让谢瑶卿留一个虐待宫人,草菅人命的骂名。 宋寒衣简直气得要骂人,陛下杀的人,哪一个不是罪大恶极,合当千刀万剐的人? 电光火石之间,宋寒衣忽的想起那个在自己心中盘桓已久的念头,只是她作为谢瑶卿的心腹,这样做难免会让朝中御史参她一个谄媚惑君。 谢瑶卿却已经在她短暂的犹豫中看破了她满腹的心事。 谢瑶卿回过头,饶有兴味的看着她,似是探寻一样轻声笑道:“看宋卿满腹心事的样子,想来是有什么要紧事在瞒着朕吧?” 既已经被谢瑶卿看穿了,宋寒衣索性将心一横,将心事和盘托出了。 她实在不想看谢瑶卿被心病折磨得日渐消瘦,抑郁失常了,她也希望自己寻到的人,一定能成为一剂缓解谢瑶卿痛苦的良药。 谢瑶卿似笑非笑的看着她:“林卿...莫非你也有有一位美人想要献给我不成?” 宋寒衣耿直的点了点头:“臣看陛下为心病日渐消瘦,心中实在难过,臣近日碰见一位身家清白的男子,与向曦倒有八分向曦,也许能将陛下的境况缓解一二。” 宋寒衣早就想这么干了,与其任凭朝中大臣针对谢瑶卿的软肋,不停进献包藏祸心的美人,不如干脆由自己送一个知根知底的给谢瑶卿,既能断了大臣们的非分之想,又能止住民间对谢瑶卿暴虐嗜杀的骂名。 而且—— 若是那个人真能缓和住谢瑶卿的心病,于国朝也是好事一桩。 谢瑶卿饶有兴味的盯着宋寒衣看了半晌,自己一手提拔的指挥使是什么人谢瑶卿清楚得很——一个比猎犬还要忠诚善战的人,这样的人会进献一个什么样的男人? 第3章 而且,谢瑶卿有些痛苦的想,自己也实在不想与那些暴虐嗜杀的念头做无休无止的抗争了,也许那个人真的能缓解自己的痛苦呢? 罢了,死马当活马医罢,见一面也没什么坏处 “既是如此,左右今日无事,那就带朕去见一见他罢。” “林卿,他在哪?” 宋寒衣抿了抿嘴唇,似乎是有些难以启齿。 “在蓄芳阁。” 蓄芳阁,元京中最气派的秦楼楚馆,花街柳巷。 第2章 蓄芳阁毕竟不是什么正经人能去的地方,虽然谢瑶卿脑袋顶上已经顶了好些“荒淫”“好色”“奢靡”的帽子,但光天化日之下去这种寻欢作乐的销金窟,为了御史们的健康着想,还是微服私访,与民同乐的好。 宋寒衣扮作谢瑶卿的同窗,与谢瑶卿同乘一辆马车,抱着自己的长刀,侧着脸,用珠帘稀稀落落的影子挡住脸上羞赧的薄红。 谢瑶卿不动声色,却将自己下属的神情尽收眼底,她不复在宫中时的拘谨与端庄,甚至微微笑着,调侃了几句。 “身为朝廷众臣,却违反律令,来此烟花之地,不知朝中诸位大人们要在日后为你添上多么风流的一笔呢。” 宋寒衣却不解风情的老实认罪:“臣明日就把罚银送到仪鸾司衙门里去。” 谢瑶卿只是笑她:“你便是仪鸾司的指挥使,哪有自己给自己缴罚银的?” 谢瑶卿不再取笑自己的下属,转而询问起宋寒衣口中“美人”的底细来。 宋寒衣一边恪尽职守的护卫在她的身侧,一边小声向谢瑶卿解释着:“那日我奉命查抄安康侯府时,在街上撞见奉国公府的家奴当家打人,便救下了他。” 谢瑶卿挑眉轻笑,神情莫测:“奉国公当真是好胆色,与她唇齿相依的安康侯满门抄斩,她还有心思纵容刁奴欺男霸女...” 宋寒衣看着她脸上那抹熟悉的冷笑,心道看起来那几个校尉的探亲假是批不成了,往后还有的忙呢。 她继续道:“我怕奉国公府的人报复,就来看了他几次,他的为人十分善良,而且...”她轻轻顿了顿,看向谢瑶卿“他的那张脸,与向曦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 谢瑶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她知道在向曦人间蒸发以后,自己心底便更加扭曲了起来,那些癫狂的、有违人伦的念头日渐一日的不可抑制的疯长起来。 向曦是她唯一的解药,她亦与向曦琴瑟和鸣,曾在月下许下海枯石烂的诺言,所以在他消失后,她宁愿任由那些阴暗恶毒的想法像藤蔓一样将自己缠绕得难以呼吸,也不愿意去另寻一味良药。 可那是不行的,她背负着那些血泪爬到如今这个位置上,无数人用自己的性命为她铺就了一条通往王座的猩红血路,她要做的事,还有太多,千头万绪仿佛是附骨之疽一样纠缠着她,令她日日不得安宁。 所以即使谢瑶卿明明认定了他一定尚在人世,却又不可避免的的将那些与他有着半分相似的人全都据为己有,以祈求他们能为她带来须臾的平静。 可惜总是事与愿违。 她的心病在那些包藏祸心之人的刺激下一日重过一日,有时她恍然回首,早已认不得当日的自己,谢瑶卿心知肚明,当她日复一日的与那些妄念纠缠时,那些可怕荒谬的妄念早已经悄无声息的改变了她。 她已经无法想象若是看见那些男人顶着一张与向曦相似的脸辗转于不同女人身侧,自己又会做出怎样的癫狂之事。 谢瑶卿很清楚的知道,自己早就疯了,曾经的向曦是她唯一的解药,如今的她,不过是在饮鸠止渴一般的索取着徒劳无功的慰藉罢了。 蓄芳阁就在眼前,宋寒衣止住话语,专心的守卫在谢瑶卿身侧,用一双鹰隼一般锐利的眼睛梭巡着蓄芳阁中的每一位客人。 谢瑶卿不动声色的上下打量着传说中引得世家女子们豪掷千金的蓄芳阁。 此时正是华灯初上初上时,本就轻柔似水的月光透过蓄芳阁内薄如蝉翼的透色鲛纱,映衬着摇曳生香的烛火,将本就奢靡辉煌的蓄芳阁照得如同白昼一般。屋中桌椅具是用上好的黄花梨木打造,镶金嵌玉的家什被男人们身上的脂粉香气浸透了,被拳头大的夜明珠一照,仿佛正幽幽的弥散出些诱人沉沦的迷香一样。 谢瑶卿觉得便是自己宫里都未必有如此奢靡的做派。 蓄芳阁分了两层,一层是寻常客人们寻欢取乐的地方,中央是一个半丈高的台子,用层层叠叠的水红纱幔装点着,便是一会郎君们登台献艺的地方,在这的郎君们收钱陪笑,或是喝酒或是弹琴不一而足,若是想要有进一步的交流,便得到二楼雅间去了。 谢瑶卿匆匆一瞥,便在一楼发现了许多朝堂上的熟悉面孔。 她将半幅黄金面具覆在脸上,冷声吩咐宋寒衣“这些人的脸都记住了吗?” 宋寒衣亦带上一副黑色面具,她点头,谢瑶卿冷笑道:“这些老不死的,倒是愈发目无王法了起来。” 夜色一点一点的浓郁了起来,蓄芳阁里也愈发人声鼎沸起来,谢瑶卿有些不耐的揉着太阳穴,耳尖的她却忽的在嘈杂不休的靡靡之音中捕捉到了一道极不协调的嘶喊。 那是从二楼传来的、夹杂着些男人粗鲁的打骂声的、绝望的哭声。 谢瑶卿便抬起头,凝眸向二楼望去,朱红的栏杆两侧飘扬着大红的绸缎,整个二楼看上去都喜气洋洋的,毕竟有那么露水妻夫的一夜情缘,这二楼总不能太寒酸素净,叫人看了晦气。 可偏偏从绣帘中冲过几个粗壮侍从拦截的那道纤瘦轻盈的身影,却怎么看怎么晦气。 在这么金碧辉煌的蓄芳阁里,他竟穿了一身白衣,简直像是在给谁穿麻戴孝一样,不施粉黛,不着珠钗,一张脸素净得仿佛是一朵刚刚绽放的芙蓉一样,露珠一样的眼泪从他绯红的眼尾滚落,洇湿了他满身的白衣。 谢瑶卿一眨不眨的看着他,虽然慌乱之间未曾看见他的面容,可这一道蝴蝶一样轻薄的背影便足以让她心底那些疯狂而阴暗的想法不受控制的疯长起来。 她的脊背几乎要紧绷成一道拉满的弓弦,眼神便是那支即将离弦的箭。 谢瑶卿猛地捂住自己的口鼻,在感到窒息后方才松开,湿冷的空气涌入鼻腔后,她总算是能够控制住那些疯狂叫嚣的,骇人听闻的念头。 她听见一个粗壮的男人拖沓着笨重的脚步追在他的后面,手里也许拿了一条沾了盐水的鞭子,因而动作便显得格外笨拙起来,他追不上那一只灵巧的蝴蝶,只能一边手忙脚乱的招呼其它粗使男侍摁住他,一边竭尽全力的甩着湿漉漉的鞭子大声斥骂。 “小贱蹄子!今天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连奉国公府都看不上,难道身家清白的官人能看上你,我告诉你,别白日做梦,你的卖身契在我手里,我就是打死了你,也没人给你喊冤!” 谢瑶卿看见男人单薄的肩膀抽动起来,她这才发现,他那一身素净的白衣并不齐整,许多地方已经被抽打破了,里面雪白细腻的皮肉与可怖的青紫伤痕一同裸露在了潮湿的空气中。 第4章 他被人追到了栏杆边上,终于陷入了进退维谷的窘境,他似乎是绝望极了,连最后的体面也不要了,毫无章法的撕扯着与自己对峙的男人们的衣服,口不择言的与那个粗胖庸俗的鸨公对骂起来:“我呸!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商量!你为了一千两银子就要把我送给奉国公做小侍!我平日里也喊你一声爹爹,你怎么能这么恶毒!” 鸨公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唱三叹的为自己喊起冤来,“我怎么就养了你这么个没心没肝的白眼狼啊!我辛辛苦苦锦衣玉食的把你养到十六岁,费尽心思的给你找了个好人家,那奉国公府是百年的世家,泼天的富贵,放在寻常,你就是去人间府上卖身为奴,人家都不会正眼瞧你啊!” 他的嗓门大极了,一楼的寻欢客们听了也跟着起哄道:“正是呀,那奉国公府上有用不完的金银珠宝,吃不完的山珍海味,对你一个窑子里的小倌,那可是神仙洞府一样的好去处啊!” 谢瑶卿眼神一冷。 用不完的金银珠宝,吃不完的山珍海味? 哪来的? 她奉国公不过是个小小的户部员外郎,一年不过百余两俸禄,哪来的金银山珍? 是贪污受贿,还是徇私枉法,抑或是鱼肉百姓? 有蓄芳阁的常客认出了白衣的男人,怪笑着调笑起来:“就是啊!向晚,你就从了吧,柳大人御人无数,很是会疼人,你装出这么一副贞洁烈夫的样子,难道是想让柳大人多疼疼你吗?” 谢瑶卿微微一怔,他叫向晚吗? 向曦,向晚,真像是一双孪生子的名字。 可惜,谢瑶卿缓缓的摇了摇头,不会有人能比得上向曦的。 于是她又将眼神投向二楼,终于看清了向晚的容貌。 她的脑中仿佛闪过一道亮如白昼的惊雷,将她的四肢百骸都劈透了,宋寒衣敏锐的察觉出谢瑶卿几乎在刹那之间僵硬成一道泥塑的雕像,她及时向前扶住了摇摇欲坠的谢瑶卿,轻声唤道:“陛下。” 谢瑶卿从一身冷汗中惊醒,喃喃自语:“这世上竟会有如此相似的两个人吗?” 被堵在栏杆前的向晚与向曦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人,她是如此想念着向曦,以至于只消一眼她就认出了他琥珀色的瞳仁与左眼下那一粒胭脂一样的红色泪痣,向晚被那些污言秽语逼到了绝路,一张本就玉白的脸毫无血色,那颗痣便像落在无暇白雪里的一朵梅花一样,沾上向晚湿漉漉的泪,在谢瑶卿模糊的视线里上上下下的浮动着。 向晚被那些不干不净的话气得浑身颤抖,他哭着骂道:“你们都是些披着人皮的畜生!当我不会打听不成!那柳云溪年近六十,最喜欢虐待侍从取乐,她那些恶心的刑法,每天都要害死许多人!你只管去问问,她家的花园里到底埋了多少人!”他瞪着鸨公,一双含情脉脉的杏仁眼泪涟涟的控诉着“我不过是不想那么早便接客,你就要把我往火坑里推!” 宋寒衣摸了摸胳膊,打了个寒颤,感觉谢瑶卿的眼神愈发冰冷了起来。 鸨公像是抓住了他的把柄一样,当即大声嚷嚷起来:“诸位大人们帮我评评理啊!我含辛茹苦把这小蹄子养大,少说用了一万两白银呐!好不容易把他养大了,他一点也不知道报恩呐,他不接客,我蓄芳阁这上上下下几百口子人吃什么,喝什么啊?” 向晚伸手用葱白一样的指尖指着他,激烈的反驳起来,“这些年你从我身上赚的还少吗?我去给人家唱曲弹琴,陪酒划拳,哪一样钱没落到你的口袋里?!” 垂涎他许久的寻欢客们当即骂起来:“喝酒划拳才几个钱!你陪我们睡一觉才挣得多啊!” 向晚把自己腰上唯一一块青玉佩解下来,干劲利落的摔在地上,他发着抖,哭得难以呼吸,“你养我花了多少银子,我一文不少的还给你!” 鸨公指挥着几个男子上来将他捆住,笑得恶毒,“还我?那是一万两银子,你就是接一千个客人接到年老色衰也还不上,来人,把他给我捆了,喂上软筋散,直接送到奉国公府的马车上去。” 向晚拼命的向外躲着,他紧紧攥着栏杆,半个身子探在空中,向一楼看了一眼。 好高,高得他头晕目眩。 可他别无选择了。 第3章 向晚抬腿跨过栏杆,半个身子探出去,只留一条纤细的腿堪堪勾住栏杆,他身上那件白衣是件时兴的圆领袍,里面却没有穿里衣,领口早已经被拉扯开,颈间大片雪白的皮肉甚为晃眼,谢瑶卿下意识的垂眸回避,周遭嘈杂的声音却已经轻浮的品评起零落衣衫之下那一截漂亮如花枝一般的腿了。 谢瑶卿只得抬眸,却不巧与向晚惶恐难堪的眼神撞上。 他眼中潮湿的泪水仿佛潮水,轻轻漫过谢瑶卿的心防。 在这一刻,谢瑶卿不得不承认,若用世俗的眼光评判,向晚眼角眉梢的风韵与举手投足间那股顾影自怜的哀婉气质,是远胜于向曦的。 思及向曦,谢瑶卿那一抹仿佛是焊在嘴角的冷笑便不可避免的柔软下来,她想,她与向曦,本来就是不同的,雪夜赠衣之恩,是她三生三世也报答不了的。 于是谢瑶卿看向向晚的眼神便冷淡了些,她想,他看上去知道些奉国公府的内幕,于公,她应当救下他,于私...... 向晚骑在栏杆之上,像是下定决心一般,他将青白的嘴唇咬出血来,色厉内荏的威胁着身后的追兵:“别过来!你们再过来,我就从这跳下去!” 鸨公像是听见什么笑话一样,猖狂道:“你跳啊!打量我怕你呢!若你一头扎下去死了也不过是死了个伎子,你要是摔不死,正省了我的软筋散,断了腿的柳大人也不嫌弃。” 他上下打量向晚一番,煞为善解人意的嘱咐道:“跳吧,快跳吧,别让客人们干等着呀!” 于是一楼攒动的人头也一声声的起哄:“跳呀,跳呀!跳进我们怀里,姐姐们嘴对嘴给你喂酒压惊。” 向晚听着那些刺耳的声音,只觉得自己的灵魂仿佛要从这个污糟的世界里抽身而去,眼前华美的大红纱幔逐渐模糊成一滩鲜红的血迹,而他就躺在那滩血污之中,他想,死好像也没什么不好的。 他这么想着,紧紧勾住栏杆的腿便缓缓的卸了劲,他松开手,义无反顾的头朝下扎了下去。 鸨公闲庭信步的走到栏杆旁,冷眼看着那一团瘦小的身影坠到地上,转头与那几个仆从道:“去把他的屋子收拾出来给香兰那孩子住,所有首饰头面,衣物财宝,若是有人敢私藏,仔细我扒了他的皮。” 人群中传来一声惊呼。 谢瑶卿只觉得自己仿佛是抱住了一只濒死的蝴蝶,他颀长匀称的身躯是那么轻盈,他就像没有生根的浮萍一样,仿佛一阵风就能把那身单薄得像纸一样的血肉吹走。 向晚缩成小小的一团,漂亮的肩胛骨像蝴蝶振翅一样颤抖着。 想象里的疼痛并没有如期而至,向晚被一双结实有力的怀抱打横抱住,他无力的将脸颊贴在她的胸膛上,听见她平稳而沉静的心跳声,他眼角溢出的泪水洇湿她身上柔软昂贵的丝绢,他蜷缩着,像幼小的动物一样寻求着庇护,可她却不为所动。 第5章 向晚想,真是奇怪,分明她的掌心,她的呼吸都是温热的,可是贴近了,从她身上从内而外弥漫出的气息,却冷的仿佛是在大雪里冻了一夜的铁器一样。 他被那股冷香环绕着,一时间只觉得遍体生寒,只能将身子蜷缩的更紧。 谢瑶卿垂眼,淡然的观察着向晚,真是太像了,像到只要一看见这张脸,他就能想起那个大雪纷飞的凛夜里,当她发着高热,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神志不清的蜷缩在冷宫的宫墙下时,那双为自己披上裘衣的手,和那个贴上来,小心翼翼的为自己测体温的温软的嘴唇。 谢瑶卿的呼吸变得绵长又柔和,看向向晚的眼中,竟罕见的流出几分温柔。 宋寒衣将谢瑶卿脱下来的斗篷展开,包着向晚衣不蔽体的身子,将他从谢瑶卿的怀里抱了下来,向晚死死揪着斗篷,竭尽所能的用斗篷抵挡着来自四面八方的贪婪的眼神,他软着腿跪坐在地上,抬头,用泪盈盈的眼眸定定的望着自己的救命恩人。 她以黄金面具覆面,只露半张脸,却也能窥见无匹的风华与气度,她身量颀长而匀称,虽然看着文弱,可向晚还记得那双接住自己的有力臂膀。 向晚这才如获新生的大口喘息起来,谢瑶卿移动脚步,挡在向晚与闻声赶来的鸨公之间。 鸨公上下打量着谢瑶卿,挑剔的想,看上去是个有钱人,若是能拿出五千两银子...那也不行,向晚是奉国公点名要的,那样滔天的权势,是万两黄金也买不到的。 向晚从腰侧的佩刀认出了宋寒衣,他披着斗篷,牙齿打着颤,嗫嚅着:“多谢宋大人与小姐的救命之恩,宋大人,不知这位小姐...” 宋寒衣瞧见鸨公那大不敬的眼神,当即用披风将向晚一裹,撇下他挺身挡在谢瑶卿身前。 向晚手足无措,只得无助的抚摸着斗篷上的绣线,金线平整干净,刺绣在烛光下泛出水波一样的光泽,向晚心中一惊,这恐怕是宫里的手艺,能用的,也无非是京中世家。 与奉国公一样的,百年世家。 谢瑶卿冷眼看着鸨公扭着粗笨的腰像条蟒蛇一样扭过来,宋寒衣贴到她身边,小声问:“小姐?” 谢瑶卿轻轻“嗯”一声,宋寒衣便从袖中取出一沓银票来,扔到鸨公面前,冷声道:“三千两银子,给他赎身。” 去岁江宁首富豪掷千两白银为名伎赎身,一时传为佳话,三千两银子即使在元京中,也足够赎出两个色艺双全的红倌了。 可是鸨公看都没看那银票一眼,便掩着嘴笑道:“官人好性情,可这买卖我们却不敢做呢。” 谢瑶卿抬眸冷漠的瞥了他一眼,宋寒衣会意,又扔出去两张银票,不耐道:“五千两。” 鸨公脸上的笑容便是一顿,向晚却忽然拉住了谢瑶卿宽大的衣袖,小声与她道谢:“奴多谢小姐的救命之恩,小姐的恩情奴此生难报,只求下辈子结草衔环报答小姐的恩情。” 谢瑶卿看了眼自己的袖口,玄色的宽大袍袖上一只雪白的手,柔弱无骨,她又默不作声的将眼神收了回去,她听见向晚继续道:“...奴蒲柳之身,死不足惜,小姐千万不要因为奴,惹来奉国公的记恨才是。” 谢瑶卿心中一动,当即大声问道:“光天华日,朗朗乾坤,她奉国公便是记恨我,还能当街打杀了我不成?”她打量着四周神色各异的看客,恰到好处的补充“难道奉国公竟目无王法不成!” 她说话时并未用官话,反倒特意掺了些胡人口音。 看客们当即神色一变,便有好心人上来劝她:“听你口音倒像是个外地人,我瞧你年岁不大衣着却华贵,当是富贵人家的小姐,恐怕是你们家初来元京,你们家大人未曾告诉你其中厉害,这奉国公乃是几百年的世家,四世三公,炙手可热,虽官职不显,手中权势却滔天呢,什么王法规矩,她都视作儿戏一般。” 谢瑶卿心中冷笑,口中却振振有词的大声辩驳:“你莫要欺负我年纪小,我远在千里之外,都听说元京律法森严,王公贵族若是犯法,应与庶民同罪,任由奉国公如何厉害,难道她能违法不成,何况元京中有兵马司甲士巡逻,她一介文臣,如何能害我呢!” 那好心人愈加苦口婆心的劝她:“你难道不知吗,奉国公府上养了几百个家仆,个个都是以一当十的力士,府中更是兵甲无数。”她忽的压低了声音,小声告诫“你别不信,你纵有万贯家财,在奉国公面前不过是螳臂当车,你刚来元京恐怕不清楚,去年有个豪商小姐与奉国公争抢一个伎子起了些口角,奉国公的家仆竟将那女子当街打死了。” 谢瑶卿惊诧道:“竟是如此吗?那奉国公怎会安然无恙呢?” 好心人唏嘘道:“人又不是她打死的,衙门问罪,自然只需将那家仆交上去认罪便是了。” 这事算不得什么机密,向晚便白着脸,小声的补充:“我听说后来那家仆也并未偿命,而是由奉国公花钱疏通关系,宰了白鸭。” 谢瑶卿霎时皱眉,重复了一遍:“宰白鸭?” 向晚似是冷了,抖着身子惶恐为她解释:“便是花钱买替罪羊...小姐,恐怕命中注定奴便由今日一死,小姐千万不要为了奴惹了祸事才是。” 他小心翼翼的打量着谢瑶卿,纵然遮着脸,他也能感受她周身雍容不凡的气度,他想,能在死前见到这般人物,也是一桩幸事。 经过方才那一“死”,他反倒坦然了许多,他活十几年,竟感受不到半点人间的喜乐,恐怕是前世作恶多端,今生才受这般折磨,今日一死,倒是解脱。 那好心人也附和着向晚:“正是呢,我瞧你年轻,好心劝你,世界上美貌漂亮的伎子多了去了,何苦为他搭上自己的性命呢?” 谢瑶卿在此时,却忽然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那奉国公的权势,与安康侯相比,又如何呢?” 安康侯刚被以谋逆罪诛了九族,侯爵府家大业大,菜市口的血直到今日还没洗净呢。 那好心人的脸白了一白,吸了一口凉气,埋怨道:“这风流快活的地方,你提这些血腥的事情做什么?” 久经世事的鸨公却机敏的从中听出几分危险的意味来,他当即外强中干的威胁谢瑶卿:“安康侯如何能与奉国公相比呢,一个侯爵,一个公爵,哪能同日而语呢?” 谢瑶卿露出一抹似是而非的笑容,听起来倒是挺好杀的。 鸨公继续补充:“奉国公府的姻亲故旧遍布元京,你一个外来户在此大放厥词,岂不是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谢瑶卿的笑容更加明朗,那真是太好了,一杀一串,真是太方便了。 好心人继续絮絮的劝她:“你尚有大好前程,何苦为了一个风尘男子搭上自己。” 谢瑶卿整理衣衫,行礼谢过她,看着她有些熟悉的面容,施施然笑道:“多谢姐姐好心,只是姐姐身为朝廷命官,却来此污秽奢靡之地,却又把自己的前程置于何地呢?” 好心人听着她标准的官话,悚然一惊,正待上前时,却瞠目结舌的看见谢瑶卿将一捧银票高高的撒向空中,银票纷纷扬扬,像漫天大雪一样飘落。 第6章 谢瑶卿漫不经心道:“鸨公,一张银票便是一千两银子,你能捡到几张,我便出几张,这人,我势在必得。” 鸨公一边高高撅着屁股趴在地上捡钱,一边故作为难道:“诶呀,这,这可叫奴如何是好呀...” 谢瑶卿冷哼一声,宋寒衣便横刀上前,利刃出鞘,发出一声清脆的龙吟,谢瑶卿漠然道:“不喜欢银子,我这倒还有宝刀一柄,能抵万金。” 鸨公当机立断,谄媚道:“小姐心善奴岂能不知,奉国公那边奴再为小姐推脱上一个月,再长了,奉国公打上门来,奴也挡不住。” 向晚似是被她出手的阔绰吓的呆住了,他只能扯着谢瑶卿的衣袖,小声呢喃:“那,那奉国公权势滔天,小姐,小姐...” 谢瑶卿看出他心底的恐惧与惶恐,轻声笑着,温柔的拍了拍他的手背。 她笑的十分温和,说出的话却令向晚汗毛倒竖。 谢瑶卿的掌心是暖的,她的笑容也是暖的,甚至她的话语也是温暖的,可被她身上的冷香包围着向晚,却在蓄芳阁鼎沸的人声中,无端感觉到一股凛冽的严寒。 她说:“我会解决的。” 彻底的解决。 第4章 按照鸨公的预想,自己既为那对野鸳鸯拖延了一个月的时间,她们便应该体察到自己的良苦用心,在这一个月里打点好行装,辞别母父亲人,快马加鞭回到千里之外的故乡才是,这样一来,既能让这对命苦的鸳鸯有情人终成眷属,自己还得了银子,到时奉国公来问,便说是向晚跟着富商私奔了,再把香兰送上去便是了。 真是个两全其美的好方法! 而且自己是多么的善解人意,多么的善良体贴,鸨公摸着自己辛苦捡来的银票,殷勤的打发男孩们去打听向晚的消息。 出乎鸨公预料的是,为向晚豪掷千金的谢瑶卿似乎迅速的对向晚失去了兴趣,她只是吩咐身边的随从好生安置向晚,而后一言不发的看着向晚换上颜色艳丽的纱衣,用腰带勾勒出诱人的腰肢,用一双羊脂白玉一样的手奉上一杯温热的茶水。 打听回来的小男孩绘声绘色的向鸨公学着当时的景色。 “我藏在门后面,看的真真的,向晚换衣服的时候那小姐一点都不避讳,直直的看着向晚的身子呢,向晚给她奉茶时,恨不得贴到人家胸口上。” 鸨公便发出一声鄙夷“装的三贞五烈的,见到个好看的,脸都不要了。” 蓄芳阁最奢华的雅间内,向晚抱着琴,有些惴惴不安的跪坐在谢瑶卿的身前,他换了一身鲜艳华美的衣服,大红的圆领袍衬着他雪白的肌肤,白雪红梅,煞是动人。 比他的衣衫更动人的是他酡红的脸颊。 向晚回忆着方才的场景,只觉得脸颊愈加滚烫起来。 在得知恩人名叫谢七后他随恩人来到了这间富丽堂皇的雅间,雅间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那张能睡下四五个人酸枝木大床,此时用轻柔的纱幔遮掩着,只看一眼便令人无端想到即将发生的旖旎艳情。 房间正中是一扇屏风,上面画的是些露骨的春宫样式。 谢瑶卿目不斜视的从旁边走过,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向晚顺势跪在她的脚边,低头垂眸向她道谢,谢瑶卿收敛眉眼,眼神蜻蜓点水一般,从他颈间雪白的皮肤与漂亮的锁骨上划过,向晚柔声问:“奴伺候恩人饮茶吧。” 谢瑶卿不知道在想什么,却拦住了他的手,从一边取了一套大红的圆领袍来,她直截了当的命令道:“把衣服换了。” 向晚紧了紧身上破败的白衣,柔顺的接过衣裳,告过罪后缓缓向屏风后面走去,谢瑶卿却忽的叫住他,从面具之后递来的眼神不含淫邪,只是冰冷。 “在这换。”向晚浑身一僵,又听得谢瑶卿说“你难道还怕被看吗?” 向晚鼻尖一酸,有些委屈的看了谢瑶卿一眼,她高高在上的坐着,没有温度的金像一样。 向晚只能伸出颤抖的指尖,勾着自己的衣裳往下拉。 先是纤细柔婉的肩膀、手臂,然后是雪白诱人的胸膛、腰肢,然后是白玉无瑕的大腿...... 所有能看的不能看的,都那么赤条条的摆在了她的眼前,盈盈的烛光照在琼雪一般的皮肉上,简直就是流光溢彩的陶瓷。 向晚却感觉自己只是一块砧板上的肉,谢瑶卿的眼神如刀,挑剔的在自己身上划来划去,似乎是在纠结着哪一块更好吃。 向晚在长久的沉默中难堪起来,他展示着自己年轻漂亮的身体,红着脸,羞赧的问:“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若恩人不弃,奴愿意侍奉枕席...” 谢瑶卿缓缓收回自己挑剔的眼神,却是有些失望的叹了一口气,向晚立时惶恐起来,声音也有些颤抖:“若恩人不弃,奴还会些许乐理...” 谢瑶卿没有理会他,只是平静道:“穿上衣服,去倒茶来。” 那杯茶已经被谢瑶卿喝的见了底,自己弹的琴曲谢瑶卿恍若未闻,她沉默的看着自己,眼神坚定又执着,向晚却觉得,她恐怕没有在看自己。 谢瑶卿喝下最后一口茶,收回目光,不知是因为屋内的沉香还是杯中香茶,在这须臾的时间里,自己竟短暂的忘却了那些阴暗的想法,谢瑶卿心意一转,更大的可能,也许是向晚的容貌,总是能让自己回忆起那段静好的时光。 向晚抱着琴,轻移莲步走上前来,低着头,为她抚平衣襟上的褶皱,柔顺乌黑的长发顺着他的耳侧滑落,遮住他绯红的脸颊,向晚小声问:“夜色已深,恩人可要留宿?” 谢瑶卿仍旧用沉默回应着他,向晚的笑容便有些支撑不住,有些哀怨的打量着面如冠玉的恩人,他的声音有些幽怨“可是奴行事不端,惹了恩人厌烦...” 谢瑶卿这才开口道:“与你无关,是我没有兴致。” 有兴致豪掷千金,却没兴致春风一度。 向晚看着她脸上华贵的黄金面具,有些失落的抿了抿嘴唇——她甚至连面具都未曾摘下呢。 谢瑶卿饮尽杯中残茶,估量了下时辰,将宋寒衣唤至门外,吩咐她去备车,向晚眼中未干透的泪水又慢慢的溢出来,挂在纤长浓黑如鸦羽的睫毛上,一颗颗的晶莹宝石一样,向晚惶恐的挽留她:“恩人这就要走了吗?” 他患得患失的想,恩人究竟是怎么看待自己的呢?若是有意,今夜为何又冷淡如此,若是无情,又为何出手阔绰?若是无情,一个月后她恐怕早已经将自己抛至脑后,自己恐怕还是要落入奉国公府那个豺狼窝。 向晚低垂睫羽,掩住婉转眼眸中的失落,何况哪怕恩人无意,他也想报恩呀,他身无长物,唯一值得自傲的,便是引得世人觊觎的美貌。 向晚牵住谢瑶卿的手,声音婉转:“恩人何时再来?” 谢瑶卿没有回答他,只是低头重新仔细打量了他一番,而后平淡道:“要事在身,恐无佳期。” 谢瑶卿走后,鸨公满脸讥讽的过来,看着向晚默不作声的收拾桌案上的残茶冷炙,嘲弄道:“我还以为你有多厉害,千万种手段都使上了竟然还留不住一个年轻的女郎,真是丢人。”向晚不为所动,他便加重了语气,威胁道:“清白人家自然是看不上你,依我看,奉国公才是良配,一个月后,你给我老老实实的嫁到奉国公府上去。” 第7章 鸨公叫来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仆,让他们看好房门,不许向晚踏出去半步。 向晚冷眼看着他们动作,抱着琴自顾自的拨弄了起来,他一向沉静,此时琴声却杂乱无章,一如主人纷乱如麻的心绪。 向晚低头看着自己雪白的肌肤,心中暗道,她将自己的身子看尽了,却发出一声叹息,她是不喜欢吗?那她喜欢什么呢?她救下自己时明明十分善谈,缘何二人独处时却沉默寡言呢?她对自己是不是...神女无情? 然而更重要的是,向晚指尖一顿,坚硬的琴弦割破他柔嫩的指尖,殷红鲜血顺着琴弦蔓延滴落,向晚皱着眉,沉思起来,他虽不知宋大人官居几品,但她在仪鸾司就职是千真万确的,究竟是什么人,能那样随意的吩咐仪鸾司的人呢? 鸨公得意的看着乖顺沉默的向晚,抬手叫来蓄芳阁的管事,吩咐道:“那女郎若是三五天里还不来,你就到奉国公府上去说一声,不消一个月,只等向晚养好了身上的伤,我们就把向晚给她送过去。” ...... 谢瑶卿并不知道鸨公的打算,她与宋寒衣在深沉的夜色中乘着马车向皇宫而去,谢瑶卿闭目养神许久,缓缓开口道:“奉国公做下的事恐怕不止这些。” 宋寒衣点头称是:“蓄芳阁里的客人对此都心知肚明,可见是嚣张跋扈惯了。” 谢瑶卿捻着衣角,沉吟起来,这些世家权贵早被自己杀得风声鹤唳,听见个风吹草动便毁尸的毁尸,灭迹的灭迹,若是贸然动手,只怕会打草惊蛇。 片刻后,谢瑶卿睁开眼,看向宋寒衣,问她:“你可听说过宰白鸭?” 宋寒衣明白了她的意思,谢瑶卿有条不紊的吩咐道:“去查查京兆府衙门里有没有奉国公府家仆杀人的案子未判,仔细留心,若她出手,你们仪鸾司便想法子将替死之人救下来,记住,不可打草惊蛇。” 宋寒衣侧头看着谢瑶卿,觉得她的精神似是安稳许多,便笑道:“陛下心神倒是恢复了许多。” 谢瑶卿揉了揉眉心,喟叹一声:“应当能安眠一夜了。” 宋寒衣便试探道:“那向晚...?” 谢瑶卿有些困倦道:“近日事多,等料理了奉国公再说吧。” ...... 谢七三五日里果然没来,蓄芳阁的鸨公便喜气洋洋的等着奉国公府来接向晚,他笑眯眯的数着那一摞小山厚的银票,在心里惊叹,这世界上竟然还有出手这么阔绰的冤大头! 向晚似乎也已经认命了,只管每日在房中抚琴,安安静静的等待自己命运。 只是等了小半月,不仅谢七没来,奉国公府竟然也未曾派人来,向晚没来由的想到她的那句“我会解决的”,心下一惊,难不成她真的有通天的手段解决不成? 向晚心中便有些欣喜,到底她的心里还是记挂着自己的。 只是鸨公却有些心神不宁,即使不想要向晚了,也应当派个管事来说明,何况蓄芳阁本就和奉国公府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若有什么变故,理应第一时间告诉自己才是啊,如此无声无息的,简直恐怖。 鸨公殷勤的派人去奉国公府上请安,却被萧索紧闭的黑漆大门拦在了外面,相熟的白管事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富丽堂皇的奉国公一时竟变得死气沉沉的,鬼屋一样。 鸨公心慌意乱,终于从来蓄芳阁取乐的客人们嘴中听到了消息。 奉国公,恐怕是不好了。 第5章 修(调整剧情顺序) 奉国公究竟是如何不好的,恐怕没人说的清。 一开始,只是喜怒无常的帝王厌烦京兆府低下的判案效率,令仪鸾司取来近三个月积压的案子来亲自判了,谢瑶卿一惊一乍惯了,朝臣们也只当她是心血来潮,何况谢瑶卿素来明察秋毫,雷厉风行,京兆府府尹虽受了一番申饬,但却少了许多烦恼的公务,欢喜急了。 况且那些案子不过是平民仆役间鸡毛蒜皮的小事,根本牵扯不到朝中的贵人们,因而谁也没把谢瑶卿的突发奇想放在心上。 因此有哪些人被无罪释放,哪些人被判了斩立决,贵人们也并未在意,她们府上的管事们,也循着旧例,用大笔银子疏通关系,保下主人得力的仆从。 谢瑶卿高坐御座,冷眼看着众人动作,而后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突发奇想,摆驾奉国公府。 谢瑶卿来的突然,奉国公府上下忙作一团,头发花白一脸和善的奉国公一边恭顺谦逊的迎接帝王的到来,一边打发信任的仆人处理府上没来得及扔的垃圾,其中便有一个刚从大牢里回来的家仆。 谢瑶卿皮笑肉不笑的听着奉国公吹嘘自己的清廉公正,银两从来都用来接济穷人,谢瑶卿侧耳听着,却忽然话锋一转,指着远处百花争奇斗艳的花园笑语盈盈的夸赞:“人们都说卿家府上园林更胜瑶台仙境,园中牡丹堪为大周之首,近日更是新得了一株开得极美的魏紫,不知朕今日有无眼福一观呢?” 奉国公脸上挤在一起的褶子抖了抖,额角忽的落下一滴冷汗。 这是谢瑶卿头一回摆驾奉国公府,奉国公也笃定自己家中忠心耿耿的仆人们不会与外人卖弄自己花园里满种的名贵牡丹,那么谢瑶卿是从何处得知那一株魏紫的呢? 谢瑶卿仍旧温和又儒雅的笑着,奉国公却感觉自己如临深渊,她擦了擦冷汗,拖着步子引着谢瑶卿往花园走,她在心里掐算着时间,祈祷那个处理垃圾的家仆能够动作麻利些。 刚从大牢里捡回一条命来的家仆自然是忠心耿耿,轻车熟路的为主人处理着那些容色秀丽的尸体,可惜大牢里实在苦寒,她的胳膊受了寒时时作痛,耽搁了她挖坑填土,因而谢瑶卿踏进花园时,她堪堪填上了最后一抔土,连手上的血迹都没来得及擦拭。 这位仆役惊慌失措的跪在谢瑶卿面前请罪,深深的将额头叩在地上,以求遮住自己沾血的手。 谢瑶卿却很是平和的看着她,甚至情真意切的夸赞了她几句:“你就是打理花园的人?差事做的真不错,朕都想把你要去帮朕打理御花园了。”谢瑶卿看着那仆役脸上的贪婪,漫不经心的问“你叫什么名字,朕回去后便跟内府说一声,让她们备些财宝来请教你。” 谢瑶卿说着,竟从身后宋寒衣的手中取过一锭金子,放在她的身前“朕今日来得匆忙未曾携带金银,这一块金子权当朕的诚意。” 仆役看着帝王脸上那平易近人的笑容,当即将自己的主子扔到了脑后,用满是鲜血的手抓住那枚金锭,谄媚道:“小的名叫魏五娘,这元京城里找不出第二个会比我种牡丹的人了!” 谢瑶卿脸上的笑容在顷刻间收敛起来,她似笑非笑的看了奉国公一眼,紧紧捉住魏五娘的手,摩挲着上面尚未干透的血迹,声音冷冽如冰:“魏五娘?朕怎么记得朕半个月前刚判了奉国公府魏五娘斩立决,你这个时候,不应当已经投胎去了吗?” 奉国公的后背霎时被冷汗浸湿了,然而谢瑶卿显然是有备而来,她看向花园中牡丹开的最为繁盛的地方,用令人毛骨悚然的语气说:“朕幼时曾听过这么一个传闻,牡丹最喜欢的养料,是死人骨呢,宋寒衣,去把那处露在外面的新土挖开。” 第8章 宋寒衣很干脆将刀鞘插进地里,刚没入两寸,便碰到了一块硬物,宋寒衣当即挥了挥手,四面的院墙上便接二连三的跳下来许多严阵以待的仪鸾司校尉,在宋寒衣的指挥下将整个花园掘地三尺。 百花齐放的花园中很快垒满了森森白骨,谢瑶卿眸光如冰,将面无血色的魏五娘摔到奉国公身前,漠然道:“卿家最好是给朕一个解释。” 奉国公在仪鸾司校尉过来捆她之前无力的辩解道:“这些,这些都是府上病死的仆人。” 挖坑的年轻校尉忽然惊呼起来:“陛下,这还有个活的!” 那个男子虽然只剩下了一口气,但他仍旧趴在地上,像只狗一样用残缺的四肢一寸一寸的爬到了谢瑶卿的身前,地上的卵石磨砺着身上血肉模糊的皮肉,令他每走一步,便要痛出一身的冷汗来,在他的身后拖出一条漫长的血痕,一如从他眼眶中涌出的血泪,他用仅剩的半口气竭尽全力的向谢瑶卿喊道:“大人,奉国公害我!” 他身上血迹染脏了谢瑶卿身上名贵的锦衣,谢瑶卿神色未变,平静的从宋寒衣腰侧抽出她的佩刀,她看向魏五娘:“你在埋他时,总知道他还活着吧。” 她说的淡然而笃定,魏五娘跪在地上,不停的磕着头,求饶道:“陛下,小的不知啊!” 寒光一闪。 一双手带着飞扬的血花砸到了那一株盛放的魏紫前,鲜血染成的重重花瓣看上去比寻常花朵美艳百倍。 谢瑶卿笑着,并不理会魏五娘失去双手后撕心裂肺的哭嚎声,她提着刀,面色如常的走到面如土色的奉国公身前,从她胸前的衣服上割下一截布,擦拭着手中的宝刀,她轻声吩咐宋寒衣:“她既不知,那就让她永远都无知无觉下去吧。” 不必宋寒衣动手,早有着急表现的年轻校尉堵上魏五娘的嘴,将她拖了下去,谢瑶卿将沾满血迹的布条扔到脸色灰败的奉国公身上,轻巧道:“搜府抄家罢。” 不多时宋寒衣捧着一本账册过来请示谢瑶卿:“陛下,这搜出来一本蓄芳阁的账册。” 谢邀卿正专心擦刀,闻言只道:“挑重要的说。” 宋寒衣蹙着眉,面色凝重的念着:“这上面说,奉国公府为蓄芳阁生意来往提供便利,作为报酬,蓄芳阁给奉国公五成干股,并且...每个月都要送一个年轻男子到府上来侍奉。” 谢瑶卿的长眉深深的拧起来,凝眸问:“每个月?” 宋寒衣便点头:“每个月...上个月送来的...叫吕良。” 地上那个奄奄一息的男子忽然强撑一口气,睁开含血的双目,伸手指向另一边绚烂夺目的花丛,断断续续道:“我...认得他,他就...埋在那里...他右眼下面有一颗痣...” 宋寒衣看了手边的一个校尉一眼,校尉上前,手脚麻利的挖出一具尚未腐烂的尸体来。 一个花一样的美人,与向晚一样的年轻,一样的貌美,一样的眼角眉梢,暗暗含着些忧郁与哀婉。 谢瑶卿心底忽的升腾起难以平息的怒火与杀意,几乎要将她为数不多的理智吞噬殆尽,她回眸,漠然的看了在地上抖做一团的奉国公,宋寒衣拎着账册,适时的问:“陛下,接下来?” 谢瑶卿垂眸,深吸一口气,方才叹息一样命令道:“去蓄芳阁罢。” 她又想起那个受尽折磨的男子,事无巨细的吩咐跟来的内侍:“将他带回宫中,叫太医院的人放手医治,不要舍不得府库里的药材。” 谢瑶卿心中的怒火越烧越烈,以至于她已经没有心思玩微服私访的把戏,雍容华贵的明黄轿辇缓慢而平稳的行在官道上,背后是黑压压的鸟群一样的仪鸾司校尉,珠帘两侧,王公贵族们碧瓦飞甍的宫阙殿宇鳞次栉比,谢瑶卿于轿中冷眼看着那些延续了几百年的荣华与富贵。 在她的心底,有一把要将她燃烧殆尽的火。 她想,究竟怎么样,这些高高在上的贵人们才能明白,那些为了自己快活而被她们轻易虐待致死的人,不是哪里的阿猫阿狗,是活生生的人,是她谢瑶卿的臣民,是大周的百姓呢。 难道这些出生在茅草屋里的人,合该命如草芥吗? 谢瑶卿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父君,那个温柔而美丽,却只因为出身低贱就被哄骗着吃下毒药的男子。 谢瑶卿感到了一股彻骨的寒意从内心生了出来,她抚平衣襟上的褶皱,阴骘的想,只有人血才能暖的了这样的冷。 恰是正午,蓄芳阁里没什么客人,鸨公和管事正在放开了手脚,肆无忌惮的打骂管教男孩们,谢瑶卿一眼便认出了其中的那道单薄的身影。 向晚仍是一身素净白衣,不施粉黛,他正跪在大堂光滑坚硬的地面上,将那个更加弱小的孩子护在自己身后,他的后背并不宽阔,却足够为另一个人遮挡风雨了。 向晚直着背,倔强的挺着身子,用一张素白的脸正对着鸨公,一言不发的瞪着他看,鸨公手里拎着一条沾了盐水的藤鞭,一边骂一边打:“我让你护着他,坏了我的生意还死不承认,看我不打死你!” 少挣了几两银子的鸨公怒气冲天,分毫余地不留的下了死手,沉重的鞭子带着凌厉的风声呼啸而来,向晚深吸一口气,咬住了牙,紧紧闭上眼睛,偏头打算生受了。 预料中那种灼热的伤痛并未随之而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怪的寒冷。 腥甜味弥漫在鼻尖,有一滴温热粘稠的液体落在他的脸颊上。 被他护在身后的香兰明显的颤抖起来。 向晚嗅到了那一抹熟悉的冷香,被烈火包围着的冷香。 他惶恐的睁开双眸,一把染血的冷刃停留在他的眼前,锋锐的刀尖堪堪停留在他的鼻梁上,殷红的鲜血正顺着刀刃汩汩的滴落在他的脸颊上。 向晚竭尽全力的忍者恐惧,顺着这柄长刀向上看去,刀身连着鸨公的肩胛骨,鎏金的刀刃则握在一个锋锐逼人的女郎手中。 见向晚睁开眼,那位女郎便干脆利落的反手将刀抽回,鲜红浓稠的血液溅在她秀美的面容与绣满金龙的衣衫上。 她拎着鸨公的后颈,像丢垃圾一样将他丢到地上。 她一步又一步的逼近向晚,直到修长的影子像无法逃脱的牢笼一样将向晚包裹住,她抬起手,紧紧箍住向晚的下巴,一张溅满鲜血的脸上却缓缓露出一个鬼魅一样的笑容。 向晚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连骨髓里都在发着抖。 他又听到了那个温柔又疏离的声音。 “向公子,还记得我是谁吗?” 第6章 修(调整剧情) 向晚很想说她是多日前那个将自己救出地狱,那个疏离却又有礼,那个美貌又多金,让他动了凡心,想要以身相许的年轻女娘。 可当那席热血的明黄龙袍垂在他的身前,当那柄带血的刀刃停留在他的鼻尖,当那只指节分明的手像铁钳一样捏住他的下巴,所有温情又曼妙的幻想都烟消云散了。 向晚一阵恍惚,那明黄的裙裾也随之一阵飘动,一条凶神恶煞的金龙虎虎生威的盘踞的裙摆上,龙口衔着大团湿淋淋的血迹。 向晚在那一瞬间明白了,她不是话本小说里那些温柔又风流的才女,她是元京城内,令人闻风丧胆的罗刹。 第9章 向晚想着这几个月菜市口从未洗净的血迹与传闻中横死在龙榻之上的美人们,额角已经因为恐惧沁出一颗有一颗的冷汗。 他很想试着柔声唤她一声“恩人”,可那些威风凛凛的仪鸾司校尉们一边将蓄芳阁里的管事们像捆猪猡一样捆起来,一边目光灼灼的看着他,他只能跪在地上,白着脸,泪盈盈的,颤抖着吐出那两个字。 “陛,陛下...” 谢瑶卿轻轻笑了笑,向晚便跟着抖了抖,谢瑶卿凝眸看着他,像是在叹息一样:“你很怕朕?” 向晚在心中默默想,她明明刚在我眼前动了刀,却能这么若无其事的问我是不是害怕她。 可是...... 向晚虽然惶恐,但他被谢瑶卿捏着下巴,便不可避免的与那一双流光溢彩的凤目对视着,他看见一张被溅上鲜血的,风流无双的脸,一双隐没在阴影中的,摄人心神的琥珀色眼睛。 向晚缓缓眨了眨眼睛,有些惊诧的想,原来陛下生的这么好看吗?这样白玉一样的手,也会亲自操刀杀人吗? 谢瑶卿用指腹摩梭着向晚柔软白皙的脸颊,留下一条触目惊心的血指印,可向晚忽然敏锐的察觉到,谢瑶卿满身的煞气,正在像潮水一样褪去,她的呼吸开始变得绵长而悠远,那双近在咫尺的美目中也渐渐升腾起几分柔和温暖的光彩。 片刻后,那只铁钳一样的手离开了他的下巴,谢瑶卿浑身紧绷了许久的肌肉放松下来,松懈的坐到贵君榻上,撑着下巴,慢慢的呼出一口浊气。 谢瑶卿重新审视着向晚那张漂亮的脸,在心中肯定道:果真有用。 也许是因为他周身那淡淡的幽兰一般的气味,也许是他湿漉漉的幼鹿一样的眼睛,总之,只要向晚站在她的眼前,她就仿佛回到了那个雪夜,裘衣上的幽香与雪后青松淡雅清冽的气息会跨越时间,安抚她难以平静的内心。 在见到向晚的三五刻内,谢瑶卿终于久违的感到安静与平和,让她能够平稳的喝一口茶,反思自己的不合规矩的举措。 谢瑶卿拿过桌上细布,抹去脸上的血迹,扯过外披盖在膝上遮住龙袍上的暗红,她赧然道:“形容不整,让郎君受惊了。” 向晚只讷讷道不敢,谢瑶卿看着素白的脸与垂泪的眼睛,心知自己恐怕是把他吓着了。 谢瑶卿于是站起来,伸出手想将向晚扶起来,她高挑的影子笼罩着向晚,向晚下意识的往后躲了躲,谢瑶卿的手便不上不下的停在了他的鼻尖前面,向晚惶恐的跪在地上,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动作。 谢瑶卿沉默片刻,指尖却微微一颤,片刻后她收回手,默不作声的用细布将沾血的双手仔细的擦了擦,片刻后她问宋寒衣:“寒衣,你带香膏了吗?” 是不是血腥味太大,吓坏了他? 宋寒衣一个仪鸾司指挥使奉旨公干,自然不会带这些东西,向晚鼓足了勇气,小心翼翼的提议道:“奴去点上香吧。” 也好逃出谢瑶卿那一双摄人心魄的眼睛。 袅袅檀香缭绕着升腾而起,房间里的血腥气终于被遮盖了些许,向晚也在这沉静温暖的气息中,渐渐安定了下来,他坐在宋寒衣为他搬来的小凳上,惴惴不安的等待着谢瑶卿的话语。 谢瑶卿擦净了手,默不作声的低头看了一眼杯中清澈的茶水,而后放慢了语速,缓缓的对向晚道:“朕有些事想问问你。” 向晚急忙道:“陛下问便是了。” 谢瑶卿收敛衣衫,正襟危坐的看着向晚的眼睛,轻声问:“向晚,你愿意随朕入宫去吗?” 向晚喉间一滚,求救一般看向四周,却只有一个吓傻了的香兰,白着脸讷讷不语,谢瑶卿看着他们,缓缓的蹙起了眉,向晚便下意识的将香兰护在身后,鼓起勇气看向谢瑶卿。 他很想问,他可以说“不”吗? 可他其实早就明白了,在多年前自己被向家卖给蓄芳阁时他就明白了,在高门显贵面前,在王公贵族面前,在那些看不见也摸不着的“权力”面前,他唯有接受,唯有感恩戴德的接受。 于是向晚轻轻眨了眨眼睛,压下眼底的酸涩,低声恳求:“奴走以后,陛下可否善待蓄芳阁中的哥哥弟弟们。” 谢瑶卿平静道:“无罪者朕自然善待,有罪者...”她踢了踢一边半死不活,像只肉虫一样蠕动着的鸨公,漠然的加上后半句“自然是要千刀万剐的。” 向晚听得一阵恍惚,只觉得额上的冷汗又厚重了几分。 仪鸾司将蓄芳阁中所有人控制好了后过来请示谢瑶卿,谢瑶卿将一条条命令有条不紊的布置下去,向晚怔怔的看着她轮廓深邃的侧颜,一时竟有些出神。 他随先生读书时曾学过“举重若轻”一词,可直到今天,他才真正明白了这个词含义。 当那些些足以决定一个人的荣辱兴衰,一个家族生死存亡的律令,被谢瑶卿用一种平淡冷静到近乎漠然的语气说出来时,向晚觉得自己的心跳仿佛加快了几分。 向晚用微凉的手指捏着自己发烫的耳垂,他感受着心中难以平复的悸动,自己是在害怕吗?害怕至高无上的皇权赋予她的无可比拟的力量?还是...自己是在为她从容不迫的身形与挥洒自如的气度而倾心? 向晚悚然一惊。 她是一个帝王,一个权柄在握,杀人如麻的帝王,自己怎么敢对她倾心呢? 向晚便默默收回眼神,只垂眸看着谢瑶卿海浪一样的裙裾,忽然一只有力的手扶上他的腰侧,滚烫的温度透过他身上一层单衣烙印在皮肉上吗,将他烫得心慌意乱起来,他听见谢瑶卿俯下身,在自己耳侧轻声问:“站得起来吗?” 向晚惶恐的躲开,终究是因为腿软跪倒在了谢瑶卿怀中。 谢瑶卿垂眸轻轻看了他一眼,吩咐宋寒衣道:“取件披风来。” 谢瑶卿用披风将向晚裹住,隔着一层披风将向晚打横抱起,向晚被披风围着,眼前是昏沉沉一片,可耳边,谢瑶卿那有力的心跳声却清晰又平稳的响着。 向晚将手脚轻轻蜷缩在一起,竟然难得的平静了下来。 谢瑶卿将向往放在轿辇一侧,自己则缩手缩脚的坐到了另一边,平稳下来的向晚用葱白指尖扒开披风将脑袋探了出来,仪鸾司专配的玄黑披风上便露出来一张白玉一样的脸。 谢瑶卿靠着软枕,盯着向晚的脸,怔怔的不说话。 仍是那股清雅的幽香,谢瑶卿在恍惚间,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 那时她没有失去父君,没有被亲密的内侍背叛,也没有将那一柄刀插入母皇的胸膛,那时她一无所有,却仍然富足而安宁。 谢瑶卿一言不发的望着向晚浅褐色的瞳仁,向晚勉强笑了笑,努力的挑起话题,打破这一片死寂。 “陛下...救了奴两次”他抬眼,小心翼翼的打量着谢瑶卿的神情,见她并未露出半分不虞方才继续小声说“不知...奴该如何报答陛下呢?” 谢瑶卿看向他的眼神中缓缓的溢出千万种缱绻与温柔,她向向晚招了招手,向晚惶恐的跪着膝行过去,谢瑶卿却温柔的触碰着他的脸颊,将话说的轻极了,生怕他碎掉一般。 第10章 “你只要...离朕近一些就好了。” …… 进宫之后向晚随谢瑶卿一道进了乾清宫,向晚看着恢弘殿宇中金碧辉煌的盘龙柱,脑中浮现出的,却是许多年前的,那些似是而非的记忆。 那时他还是顶着向府公子的名头,随主君进宫朝见,那些世家的公子看不上自己小家子气的做派,便千方百计的整治自己,要自己出丑。 向晚恍惚的想着,似乎在哪磕了头,摔了腿,又在哪里落了水。 向晚白着脸,用力揉着太阳穴,强迫自己将那些不堪的往事忘掉。 被养做“向府公子”的日子,竟不如在蓄芳阁里当伎子的日子快活,至少在蓄芳阁里,尚且能真心换真心,交到几个朋友。 向晚一边努力迫使自己忘记那些灰暗糟糕的东西,一边忖度着谢瑶卿的脸色,跪坐在大殿两侧的阴影中,努力的将自己小巧的身形藏起来。 谢瑶卿正在抚慰从奉国公府救回来的男人,他被太医喂了几幅猛药,不仅保住了性命,还能够倚着靠背,字字泣血的诉说自己的苦难。 那男子名叫陈阿郎,母父具亡,住在城南的窝棚里,独自拉扯年幼的妹妹,在两个月前因为容貌秀美被奉国公府的管事盯上,用五两银子骗到了奉国公府上,受尽了折磨,尽管谢瑶卿叫来御医为他医治,只是他伤的太重,一时半刻是站不起来的,纵使如此,他仍然执着的跪在血泊中,执着的问谢瑶卿:“你能为我...为我们报仇吗?” 云翳遮天蔽日,谢瑶卿隐没在帷幕的阴影中,宋寒衣虽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但她一清二楚的知道,谢瑶卿此时定然是盛怒的。 帝王一怒,伏尸千里。 更何况奉国公府上还搜出那么多寒光熠熠的甲胄与削铁如泥的武器! 年迈的奉国公在被押入死牢前请出在宗庙中安睡百年,先祖们抛头颅洒热血才换来的丹书铁卷为自己求的了面圣陈情的机会。 乾清宫外暴雨如注,滚滚雷声自浓黑天际滚滚而来。 宋寒衣托着烛台在向晚眼前走过,向晚便很乖顺的从她手中接过烛台,小声道:“宋大人,这种事奴来做就可以。” 向晚轻易脚步,一声不出的将乾清宫里的蜡烛挨个点上,谢瑶卿忽的开口道:“点这些便是了。” 向晚一怔,面有难色的看着殿内略显寒素的烛火。 谢瑶卿按了按眉心,轻声解释道:“朕看得清,不必浪费火烛。” 向晚这才拖着烛台往案边走,路过窗棂时,瞥见宫门外跪着的那个老人,在他心目中,那应当是一个权势滔天,嚣张跋扈,不可一世的贵族。 曾经风光无限的奉国公身上只有一件堪堪蔽体的单衣,裹着她那副被酒色掏空了的身子,形影相吊的跪在那里。 向晚诧异的想,这哪里是个人呢,这不过是一滩早已经烂透了腐肉啊。 奉国公抬头,似乎是看到向晚一样,眼中的怨毒与贪婪一闪而过,向晚便瑟缩着躲到了谢瑶卿身后的影子里。 谢瑶卿仍在专心致志的与陈阿郎交谈,宋寒衣轻声提醒谢瑶卿:“陛下,她已经在外面跪了半天了,陛下要不要听她一言?” 谢瑶卿轻哼一声,缓缓将目光移向陈阿郎,他经过几天的将养终于生出了几分活气,只是仍旧难以站立,只能由内侍扶着,靠在矮榻上,谢瑶卿冷笑着:“在听她大放厥词前,朕更想听听陈阿郎怎么说。” 陈阿郎已经说了无数遍,字字锥心泣血。 奉国公残忍暴虐,喜欢虐待夫侍取乐,奉国公府有一间让人闻风丧胆的地牢,里面折磨人的百般花样就是仪鸾司的人见了也要自愧不如,奉国公命令管事与家仆每月为她搜罗年轻貌美的男子供她折磨取乐,有些是青楼的小馆,有些则本是良民,或被哄骗,或被奉国公府的家仆逼迫,被强抢进府,期间奉国公府强奴打死平民无数,都被管事疏通关系保了下来,继续为虎作伥。 因为奉国公常常将自己厌弃了的侍君赏给管事玩乐,所以管事们在为她搜罗郎君时自然尽心竭力,不择手段。 谢瑶卿侧耳,又聚精会神的听了一遍陈阿郎的控诉。 陈阿郎在日复一日的折磨里失去了服侍妻主的根本,日后恐怕难以安身立命,谢瑶卿便为他在宫内尚衣监为他指派了个打理冠冕的差事,好叫他能自力更生。 她轻轻呼出一口郁气,与宋寒衣对视一眼,二人默不作声的看向向晚,若谢瑶卿不曾出手,今天的陈阿郎便是明日的向晚。 向晚在听了那些话后,脸色煞白的缩在谢瑶卿身后,像只小猫崽子一样,可怜巴巴的抖作一团,他感受到谢瑶卿的目光,红着眼睛望向她,颤声唤道:“陛下...” 谢瑶卿沉默片刻,解下自己的外衣披到向晚的身上。 谢瑶卿的体温似乎比常人高上一些,熨帖的温度包裹着向晚冰冷颤抖的身体,熟悉的冷香萦绕在他的周围,向晚终于短暂的安定下来。 谢瑶卿轻拍他的背脊,问他:“你恨她吗?” 向晚不解的看着谢瑶卿,虽然恐惧,但他还是坚定的点了点头:“她害死了许多人。” 谢瑶卿便笑笑:“朕知道了。” 门外奉国公将头磕得比雷还响。 谢瑶卿登时不耐道:“让她进来。” 奉国公五体投地的扑到谢瑶卿脚下,老泪纵横道:“陛下,老臣糊涂啊!” 谢瑶卿冷笑着:“杀人、谋逆、结党、营私...朕看你清醒得很!” 奉国公讷讷了一会,仍然强打精神狡辩道:“陛下,老臣纵有千般万般不是,也请陛下看在老臣祖上为大周身先士卒,开疆拓土的份上绕老臣一条性命,让老臣继续为您当牛作马...” 宋寒衣皱着眉看她一唱三叹的表演,在心里嘲弄道:蠢货。 “......陛下明鉴呐,花园里的人都是些病死的下人,老臣行伍出身,脾气暴躁,有时下手是重了些,可,可他们不过是贱籍的男子,身份低贱如草芥,便是,便是...” 便是死了,又怎么能让一个四世三公的百年世家偿命呢! 她的话淹没在一声惊雷里,借着窗外惨白的闪电,她看见了谢瑶卿脸上的表情。 仿佛刚从修罗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鬼一样的表情。 “...他不过是一个卑贱的楼兰乐奴,命贱如草,杀便杀了,陛下还能让我偿命不成?” “...可惜没亲自看见他咽气的样子,那么一张狐媚的脸,合该配最痛苦的死法才是。” “...一个贱奴,竟还妄想分得陛下恩宠。” 许多年前那个风雨飘摇的雨夜,刚刚失去父君的谢瑶卿抱着尚且残留父君体温的单衣,蜷缩在气宇轩昂的殿宇下,听见那些平日里知书达理的贵人们面目可憎的嬉笑着,将自己父君当作取乐的笑谈。 仿佛那个因为痛苦而没了人形,凄惨死去的男子不是个人,只是寻常的阿猫阿狗一样。 不... 谢瑶卿缓缓的摇了摇头,恐怕那些贵人们的猫狗死了,也能比父君多几分体面。 那些人可憎的面目在闪烁的霹雳惊雷中与奉国公那张丑陋的嘴脸混在一起,逐渐在谢瑶卿面前扭曲成一个黑暗的漩涡,谢瑶卿气息急促,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在她身后躲了许久的向晚惶急的拉住她的衣袖,不安的呼唤她:“陛下!陛下!” 第11章 情急之下,熟于此事的宋寒衣抄起桌上的凉茶,泼在谢瑶卿脸上。 谢瑶卿缓缓眨了眨眼,伸手抹去自己脸上的水渍,甩开向晚紧紧拉着自己衣袖的手,睁着血红的眼睛看着抖如筛糠的奉国公,她轻声问宋寒衣:“那些管事刁奴,可是要判凌迟?” 宋寒衣沉声回答:“正是,不消两日便要行刑。” 在听见凌迟二字时奉国公的肩膀猛的一缩,畏惧的看着谢瑶卿,谢瑶卿深深的吐出一口浊气,面无表情道:“丹书铁卷不保谋逆之人,奉国公,以你犯下的罪行,本应今日和那些刁奴一起被凌迟的,可朕想,你们奉国公一脉毕竟是百年的传承,总要给你留个体面,朕想......” 奉国公只以为有了转机,欣喜若狂的抬起头来。 她心想,只要一时不死,奉国公府姻亲旧故遍布天下,难道还愁没有救自己的人吗。 谢瑶卿没有将话说完,她深吸一口气,从宋寒衣腰侧抽出长刀,一步一步的走到奉国公身前,用血红的双眸死死的盯着她,在令人窒息的沉默后,她忽然勾唇露出一个鬼魅一样的笑容,像是在和那滩涕泪横流的烂泥商量一般:“不如朕亲手了结了你,可好?” 第7章 向晚脸色惨白,用双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强迫自己不要因为殿中地狱一样的场景吐出来。 他的肺腑内一阵翻江倒海,他强逼着自己闭上眼睛,可浓稠到几乎要有实体的血腥气却紧紧的缠绕着他,他瑟缩着,竭尽全力的往后殿逃去。 谢瑶卿却拎住他的衣领,声音冰冷道:“向晚,转过来。” 向晚吓的一顿,窒息的愣在原地,谢瑶卿压低了声音,又重复了一遍:“向晚,转过来。” 向晚想,她好像有点累了。 捏着自己衣领的手紧了紧,向晚只得诚惶诚恐的转过身去,迎面撞上谢瑶卿那张浸泡在血液中的脸颊。 谢瑶卿单手持刀,淋漓的血液在她脚下汇聚成一汪湖泊,向晚嗅着她身上的气味,终究还是没有忍住,将头偏到一边,小声干呕了起来。 向晚睁着眼睛,恐惧的看着谢瑶卿,因为害怕而颤抖不停的眼睫上已经挂上了一层冰霜一样的泪珠,向晚语无论错的解释道:“陛,陛下,我,奴不是,不是故意的。” 谢瑶卿轻轻将长刀扔到一边,一边用潮湿粘腻的手抚摸上向晚的眼睛,谢瑶卿低声沉吟:“向晚,看着朕。” 向晚只敢低垂眼眸,艰难的抬起下巴。 谢瑶卿却忽的凑近了,将鼻尖搁在他的肩窝上,深深的嗅着他身上的气息,似是喟叹一般:“就一会,好吗?” 向晚一怔,他看着谢瑶卿颀长的身躯,竟从中窥见几分脆弱与单薄来。 向晚纠结着,终于还是忍受着恐惧,畏缩着看向谢瑶卿的眼睛,谢瑶卿用拇指指腹轻轻蓦画着他眉眼的轮廓,温热的指尖游走在他的脸颊上,眼含依恋的看着他,向晚沉默了片刻,缓缓伸手从谢瑶卿身后环住了她,轻轻拍着她的脊背。 不知道过了多久,向晚听见谢瑶卿小声的呢喃。 “真像啊...” 向晚一僵,慢慢的将谢瑶卿放开了,谢瑶卿也渐渐的恢复了理智,一边吩咐内侍进来打扫宫殿,一边眼神回避,不再看他,只是让宫人领他到偏殿住下。 向晚无暇关注偏殿的布置是否华美,宫人的服侍是否妥帖,他的脑海里一边一遍又一遍重复着那天血腥残酷的一面,一边翻来覆去的纠结着谢瑶卿说的那句话。 “真像啊...” 那是再说自己吗? 自己与谁相像呢? 是她的亲人?挚友?还是...恋人? 向晚在恍惚中拉了个寒颤,这样一位杀人不眨眼的帝王,她的恋人,应当是什么样子的呢? ...... 乾清宫的血迹被打扫干净那天,奉国公府那几个做恶多端的管事也被押上了刑场,首恶者三人被判了凌迟,其中就包括之前欺压凌辱过向晚的白管事。 谢瑶卿在早朝之后特意将这件事告诉了向晚,并面色如常的问他:“你要去送他一程吗?” 向晚听得一怔,白管事已经押送刑场,那蓄芳阁里人呢?香兰呢? 他渴望的看向谢瑶卿,咬着牙,扭捏的问:“陛下,奴能出宫一趟吗?” 谢瑶卿理所当然的应道:“朕既这么问了,自然是能允你出宫的。” 向晚便小声问:“那...奴能回蓄芳阁看看吗?” 谢瑶卿沉吟片刻,应允道:“朕也有些事需到蓄芳阁中瞧瞧,朕陪你一同去罢。” 蓄芳阁里却是静悄悄的,一个人影都瞧不见,向晚先是惊恐的看了一眼谢瑶卿一眼吗,而后下车提心吊胆的问看门的小童人都到哪去了。 小童打了个哈欠,百无聊赖道:“能去哪,今日奉国公府那几个畜生凌迟,都去围观解恨去了呗。” 向晚这才明白自己冤枉了好人,低着头红着脸回到车上,小声向谢瑶卿告罪:“陛下,对不起...” 谢瑶卿没放在心上,平静的摆了摆手,吩咐宋寒衣往刑场去。 又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打在菜市口泥泞的小路上,像是枉死之人终于沉冤得血,从天上落下的几滴清泪。 前面似乎已经剐了一个人了,向晚闻着空气中浓烈的血腥气,又有些想吐了,可那些蓬头垢面的百姓们却像饿极了的豺狼一样,扔下铜板抢走仅剩的血肉,用露出脚趾的草鞋狠狠的踩着它,恨不得使出将之挫骨扬灰的力气来,让它地上那些污秽融为一体,永生永世都被人踩在脚下才是。 一个疯疯癫癫的男人甚至将肉条放进嘴里发狠的嚼了起来,向晚忍着干呕,听见他撕心裂肺的喊着:“阿香,阿兰,爹爹给你们报仇了啊!” 向晚喉结一滚,擦去额上沁出的冷汗,脸色煞白的同谢瑶卿道:“陛下...我们回去罢。” 谢瑶卿正要掉转车头,刑场的高台上忽然传来一声杀猪一样的嚎叫,是白管事被捆上的刑台,向晚瞥了一眼,只见往日那个趾高气扬、欺男霸女的白管事被剥去了衣服,待宰的猪羊一般在风中瑟瑟发抖,围观的百姓见了她登时发出一阵阵的怒吼,将手里臭鸡蛋烂菜叶一股脑的扔到了台上。 向晚在围观的人群中看见了蓄芳阁的人,他们一眨不眨的看着白管事在屠刀下发出凄厉的哀嚎,脸上没有恐惧,反而一个接一个的拍手称快起来,向晚听见香兰的声音。 香兰白着脸,恨恨的骂了句“活该”。 向晚沉默的看着这一切,片刻后他望向正在闭目养神的谢瑶卿,轻声问:“陛下这么做是因为我吗?” 谢瑶卿睁开眼睛,平静的看着他,缓缓的摇了摇头。 “不是。” “朕不是因为任何人这么做。” “是朕理应这么做。” 向晚嗫嚅道:“可这些...都是王公贵族...” 陛下在动手时难道不会害怕吗? 谢瑶卿只是平淡的反问道:“难道她们不该杀吗?” 向晚又无声的看向了窗外的人群,她们正为恶人伏诛而拍手称快,可向晚侧耳听着,她们只感谢苍天有眼,却对操控这一切的谢瑶卿浑然不知,甚至有几个身穿官服的文人,三三俩俩的聚在一起,小声议论着陛下的暴虐与凶残。 第12章 向晚有些难过道:“明明陛下才是惩处歹人的人,为什么她们不感恩陛下呢?” 谢瑶卿并不理解他的疑惑,仍然平静的说:“朕这么做,不是为了谁的感谢。 她将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朕理应这么做,让罪该万死之人伏诛,本就是朕职责所在。” 向晚沉默半晌,真的是帝王的职责所在吗?那为什么在他十几年的岁月里,在他一次又一次被那些罪该万死之人欺辱时,没有任何一位帝王站出来履行她的职责呢? 向晚偷偷的观察着瞌着眼睛假寐的谢瑶卿,凌厉的脸型与冷峻美艳的五官,可这回看时,向晚却感觉不到恐惧了。 他想,陛下杀的,都是合该千刀万剐的人,即使手法凶残了些,那也是理所应当的。 陛下是在为他,为千千万万个他报仇呢。 上午的人已经杀完了,围观的人三三两两的散去了,谢瑶卿便吩咐道:“去蓄芳阁。” 向晚洗净双手,擦上香膏,为谢瑶卿点上檀香,袅袅檀香缭绕着升腾而起,向晚也在这沉静温暖的气息中,渐渐安定了下来,他坐在宋寒衣为他搬来的小凳上,等待着谢瑶卿的安排。 谢瑶卿擦净了手,默不作声的低头看了一眼杯中清澈的茶水,而后放慢了语速,缓缓的对向晚道:“朕有些事想问问你。” 向晚急忙道:“陛下问便是了。” 谢瑶卿沉吟片刻,吩咐宋寒衣递给向晚一叠白纸与一杆毛笔,示意他将回答写在纸上:“你既在蓄芳阁中生活多年,可知道蓄芳阁中有哪些可用之人?” 向晚一怔,可用之人?自然有很多,那些手段粗暴残忍不择手段的管事们,他们自然是可用之人,无论鸨公下了什么命令他们也能安排得妥妥贴贴的。 谢瑶卿思索片刻,补充道:“朕是说,有没有未曾害过人,尚存一分仁心的可用之人?” 向晚这才点点头,写下寥寥几个人名,谢瑶卿接过匆匆一瞥,一把很清秀的小楷,不输富贵人家娇养的少爷,她将名单交给宋寒衣,吩咐道:“将这几个人找来好生看照,待日后仪鸾司接管了蓄芳阁,便让他们管理日常事务。” 经奉国公一事,谢瑶卿发觉单靠仪鸾司潜伏在元京中打探消息又费时又费力,反倒是蓄芳阁这种烟花之地,人多口杂,来往官员为了招徕郎倌青睐又各个口无遮拦,谢瑶卿在心中便隐隐有了个计划,想将充入宫中私产的蓄芳阁当作是情报集散之地。 谢瑶卿沉吟片刻,令人取来笔墨,为新建的蓄芳阁指定规章制度,向晚便在她歇息思考的间隙里,悄悄走到宋寒衣的身边。 向晚垂首向宋寒衣行礼,感激道:“进宫多日,还未曾亲自谢过宋大人当日出手相救的恩情。” 宋寒衣打量他几眼,直截了当的问:“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向公子有什么话直说便是了。” 向晚被她噎了一下,思索片刻后方才小心翼翼的问出了那个在自己心中盘桓已久的问题:“宋大人,有一件事奴心里一直疑惑,陛下究竟看中了奴哪点,要选奴进宫呢?” 从他这些日子的见闻来看,谢瑶卿并不是贪花好色之徒,能够不顾天下众口咻咻将自己纳入后宫,也并非是心地良善之辈,看见自己受苦便侠肝义胆仗义出手,给自己一个归宿。 谢瑶卿似乎是无情的,千百年世家在她手中不过是蝼蚁齑粉;可她似乎又是多情的,寻常百姓的性命在她眼里,似有千钧重。 而且... 向晚有些难堪的想,进宫这么多日子,谢瑶卿就寝时却从未让自己服侍过,他在心中有些落寞的想,她不让自己服侍,是不是厌弃自己的出身,抑或是...看不上自己蒲柳一样的身姿? 宋寒衣皱着眉沉默,似乎是在纠结如何解释,但她从来也不是一个擅长说谎的人,片刻后她叹了一口气,直率道:“罢了罢了,索性直说了罢,我与陛下想让你进宫,只是因为你很像一个人。” 第8章 向晚一怔。 因为自己很像一个人? 他想起谢瑶卿窝在自己肩窝上时发出的那声喟叹,他明知道这已经涉及帝王逆鳞,可他还是忍不住执拗的追问:“像...谁呢?” 宋寒衣摩挲着脸上的伤疤,陷入了沉思,谢瑶卿淡漠的声音却不合时宜的在他头顶响起:“像朕唯一的恋人。” 向晚惶恐的回身,抬头却对上一双琥珀色的眼睛。 谢瑶卿正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漂亮的眼睛像是一潭幽深的泉水,平静的水面下却正在孕育着汹涌的漩涡。 向晚支吾的道歉:“陛下,奴不是故意打听...奴只是好奇...” 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在她心中占据一席之地。 谢瑶卿倚着软枕,摩挲着腰侧一块古旧的玉佩,她轻声开口:“朕早就知道,朕是一个疯子,可只要他在朕的身边,朕就能获得难得的安宁与平静,若非是他的陪伴,朕绝计是等不到登基那一天的。” 向晚渐渐的明白了,因为自己与他十分相似,所以谢瑶卿在自己身边时也能获得片刻的安宁。 那...那天她趴在自己怀中,看向自己的眼睛时,究竟是在看自己,还是在透过自己,看她那个“恋人”? 谢瑶卿的声音里渐渐沾上一抹沉痛:“可是他不见了,他亲族被灭时朕曾经向他许诺过,这一辈子再也不会让他受任何委屈。”她痛苦的闭上了眼睛“可是朕食言了,那天朕从校场回来,寒衣便跟我说,府中发现了三皇女的死士,而他也不见了...” 谢瑶卿陷入了自责的漩涡中无法脱身,宋寒衣叹了一口气,正打算如法炮制的再泼她一脸水时,向晚却忽然缓缓伸出手,小心翼翼的碰触着谢瑶卿的脸颊,他将脸凑近了,眨了眨眼睛,将潮湿温热的呼吸泼洒在她的面颊上,向晚一边缓缓呼出幽兰一样的气息一边轻轻直视着谢瑶卿痛苦的双眸。 向晚用似水的声音温柔的唤着她:“陛下,陛下...” 宋寒衣惊诧的看着他,似是不相信他能仅凭几句话便控制住谢瑶卿发作的心病。 谢瑶卿眼中缓缓浮上一层恍惚,片刻后她的眼神恢复了清明,她疲倦的揉着眉心,默不作声的躲开向晚沁人心脾的吐息,她叹息道:“你也看到了,真有时候,便是这么不受控制。” 向晚缩回指尖,低垂眉眼,乖顺的跪坐在谢瑶卿的身前,谢瑶卿垂眸时,只能看到他露在乌黑长发之外的藕粉耳尖与消瘦骨感的双肩,她听见向晚柔声道:“往后...陛下尽管吩咐奴便是了。” 谢瑶卿默然片刻,蹙眉问道:“你...愿意?” 向晚扬起小巧的脸,对她笑道:“陛下救了奴两次,奴总要报答陛下的救命之恩。” 如果她不愿意与自己有肌肤之亲,那...能这样陪在她的身边,也算无憾。 谢瑶卿见他如此便不再多言,复而问他:“这蓄芳阁中还有什么是你想带走的吗?” 谢瑶卿以为向晚会带回些名贵珠宝与华美衣衫,可向晚却只带回了一把琴,一把上了年头的素琴,谢瑶卿皱着眉拨弄了几下琴弦,它便发出几声□□一般哀怨的曲调,谢瑶卿看向向晚:“它似乎已经不能弹了。” 第13章 向晚垂眼,小声解释道:“这是我娘为我打的,这是我唯一的东西了。” 那些珠宝钗环,衣衫布匹,不过是有钱人一时兴起洒下的恩赏,只有这把琴,从自己被迫离家时便属于自己。 谢瑶卿闻言又仔细观察那副琴几眼,斟酌道:“宫里的老师傅兴许能修,朕叫人给你看看罢。” 向晚欢喜的眯起眼,情真意切的笑了起来:“多谢陛下。” 蓄芳阁改组并不急于一时,谢瑶卿只写了大体的章程便要摆驾回宫,临行前她叫来主理此事的仪鸾司官员,仔细叮嘱:“这些天先盯紧了京兆府衙门的人,事无论大小,都要上报。” 向晚跟在她身后,眨了眨眼,京兆府衙门?陛下又要对谁下手了呢? ...... 谢瑶卿不是对谁下手,是对“宰白鸭”这个恶习痛下了杀手。 向晚记得那是一个风和日丽,天朗气清的早晨,他坐在偏殿的窗棂前,想借着大好的天光为谢瑶卿绣一只香囊,哪怕比不得宫中绣郎绣的精致,但总归是自己的一番心意。 向晚对着排开在窗台上的几簇丝线挑挑拣拣,犹豫着用哪种颜色来绣那朵并蒂莲,宋寒衣忽然匆忙闯进殿来,吓的他打翻了手里的绣篷。 宋寒衣深吸了几口气方才稳住呼吸,向晚一边为她捧上温水一边小心的问她:“宋大人何事如此匆忙呢?” 宋寒衣捋着胸口,心有余悸的催促向晚:“是陛下,陛下又要杀人了...” 而且这一回,是要在金銮殿上,当着所有朝臣的眼睛,亲手杀人。 宋寒衣喊了劝了,连水也毫不客气的泼了,可是全然没用,她在情急之下,忽然想到了向晚。 也许能行呢? 宋寒衣急忙握住向晚的手腕,拉着他往外跑:“快些走吧,我怕去晚了,陛下已经把那人切成块了。” 向晚被她拽得踉跄着往前跑,一边跑一边忧心陛下的境况,全然忘了问宋寒衣要带他去哪。 直到到了金銮殿前,看见了那一道气宇轩昂的牌匾,向晚方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眼前的这座宫殿,是大周皇权的化身,是只有三品以上大员才能进入的金銮殿。 向晚惶恐的看着宋寒衣,急得手足无措,他小声抱怨着:“宋大人,你这是要害死我!” 古往今来几千年,还没有一个男人活着走上金銮殿! 宋寒衣不拘小节道:“这有什么,今日你劝住了陛下,功劳便能盖过这里面所有的三品官了。” 向晚捂着脸颊,耳尖滚烫:“可里面那么多陌生的女子,你要我怎么进去呢?” 宋寒衣沉吟片刻,飞身跑到阶下,不知从谁家的侍女那里,抢来一顶帷帽,宋寒衣将它盖在向晚头顶,再三恳求他:“向公子,今日之事非同小可,你一定得劝住了陛下。” 关起门来杀已经定罪的臣子无可厚非,可若在众目睽睽之下,残杀无罪之臣,那便是坐实了“暴君”“昏聩”的名号,便是给了天下不臣之人可乘之机。 宋寒衣将向晚一把推到殿中,在心里祈祷起来。 向晚逋一进殿,谢瑶卿愤怒的声音便像一道惊雷一样在他耳边炸响。 “张良嗣,你敢不敢将方才的话再说一遍!” 被喊到的人一身紫袍,腰佩鱼袋,面对盛怒且手中握着一把长刀的谢瑶卿,她虽然碍于礼法跪伏在地上,可脸上却并不惶恐,甚至面色如常的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 “容臣禀报,此事本就寻常,富贵人家花钱保下德才兼备之人,穷苦人家得了这笔银子,也能免受冻饿之苦,臣何乐而不为呢?” 她的有恃无恐并非无凭无据,全国上下大大小小的州府,哪一家没有买过替死鬼呢?难道写邀请还能全都揪出来砍了不成? 她说的如此理直气壮,以至于向晚呆在原地,将这句话在心里捋了两三遍方才敢继续听下去。 谢瑶卿被气得愣了一愣,从龙椅上跨下,将刀柄横亘在张良嗣的胸前,咬着牙一字一句的问:“所以,那些无可饶恕的罪孽,三五两银子就能洗清了是吗?那些清白无辜的性命,三五两银子就能买走了是吗?!” 张良嗣冥顽不灵道:“她们怎么会无辜呢?她们分明已经认罪了呀!” 谢瑶卿忍无可忍,将一捧口供摔在她的脸上,怒道:“她们是怎么认罪的,恐怕没有人比你张大人更清楚!” 张良嗣并没有将口供放在心上,她见谢瑶卿实在恼怒,终于不急不徐的俯下身去,伏在地上请罪道:“微臣知罪,微臣愿拿出一年的俸禄补偿那些平民。” 谢瑶卿听出她的画外之意——不过是些贱民,几百两银子难道还解决不了吗? 谢瑶卿出离愤怒起来,她心中的怒火烧到了顶端,汹涌的冲破了理智的钳制,像一条巨龙,在她体内肆无忌惮的咆哮起来。 她一忍再忍,终于还是忍不住,她紧紧握着刀柄,用颤抖的手举起了长刀,张良嗣无所畏惧,露出一副慨然就义的样子。 向晚看着谢瑶卿血红的双眸,一时间惶急得忘了呼吸,直到窒息将他从恍惚中拉回,他才发掘谢瑶卿的刀刃已经碰上了张良嗣的脖颈。 向晚情急之下,咬牙向前扑去,他扑在谢瑶卿的胸膛上,抱住她的脊背,纠缠着她在地上滚了几圈。 帷帽素白的布帷垂落,挡住她们二人不断凑近的呼吸。 向晚用颤抖的手指捏住谢瑶卿的脸颊,迫使盛怒的她扭过脸来看向自己,二人呼吸急促,气息交叠。 “陛下,请您看着我。” “看着我的眼睛。” “就一会,好吗?” 第9章 有一双手温柔的覆上了她的双眼,谢瑶卿甚至能感觉到微凉掌心上细腻的纹路,向晚的声音就在耳侧。 “陛下,请您看着我,就一会,好吗?” 她有满腔的怒火即将喷泄而出,可听着这轻柔的声音,谢瑶卿却鬼使神差的点了点头。 于是向晚很小心的将手轻轻移开,明亮的天光漏进她的眼眸中,谢瑶卿隔着一道素白帷幔,影影绰绰看到一双秋水一样的眼睛,眼尾似一笔氤氲的水墨,眼下一颗恰到好处的泪痣。 这双有安静分明与向曦不同,可谢瑶卿却觉得,在那个大雪纷飞的雪夜里,那双停留在自己身上的眼睛,依稀就是如此。 谢瑶卿的呼吸渐渐安静了下来,她冷静的想,宰白鸭这样的陋习恐怕牵扯甚多,她们须得徐徐图之。 她冷眼看向金銮殿上摆出慷慨赴死之状的张良嗣,在心中冷笑起来,她恐怕巴不得自己动手杀了她,好成全她一个直忠敢谏,不畏君威的好名声。 谢瑶卿心意一转,她身上并非只有宰白鸭这一桩官司,奉国公与她本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当务之急,是先把她从位高权重的京兆府府尹的位子上撤下来才行。 向晚藏在锥帽里,那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小心翼翼的打量着谢瑶卿,她似乎已经从种烧的怒火中平息了下来,原本急促的呼吸渐渐变得沉稳而绵长,她正背光而站,垂眸沉思,因而深邃的面容便显得越发冷峻起来了。 片刻后谢瑶卿缓缓抬起眼睛,先是看向一动不动站在原地的向晚,她难得的勾唇笑了笑,尽可能的放轻声音道:“方才多谢你。” 第14章 向晚那一颗惴惴不安的心终于缓缓的落了回去,他抿了抿嘴,小声解释道:“是...是宋大人让奴来的。” 谢瑶卿赞同的颔首:“你做得很好...寒衣,给他拿个椅子来。” 金銮殿里仪容肃穆,衣衫华贵的朝臣们很是骚乱了一会,古往今来几千年,哪朝那代曾有男人踏足过这金碧辉煌的殿宇呢? 谢瑶卿冷脸看着议论纷纷的大臣们,眼神却又危险的瞄向手侧的佩剑,于是大臣便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闭了嘴,只敢默不作声的用眼神与她对抗着,谢瑶卿挥了挥手,让宋寒衣将向晚带到角落里去,半是讥讽半是劝解:“诸位大人们若是不想变作朕刀下的亡魂,还是眼不见为净的好。” 向晚在角落的阴影里坐立不安的藏着,他捂着脸,心道谢瑶卿的呼吸好热呀。 谢瑶卿静静看了角落里那个纤细绰约的身形一会,而后将心神收回,看向仍任执拗的梗着脖子的张良嗣,她轻声笑起来,将桌案上的卷宗砸到她的胸口上:“与奉国公勾结徇私枉法,草菅人命,严刑逼供,收受贿赂,乃至于结党营私欺君罔上,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一个冤枉了你,事到如今,竟然摆出这样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来!” 张良嗣脸上正义凛然的面具缓缓开裂,泄露出些慌乱了。 若谢瑶卿只是责问宰白鸭,她当然是不怕的,法不责众,谢瑶卿若是真要追究,那全国上下几百个州府长官恐怕都要揭竿而起了。 可若是被奉国公牵连上,那便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呀。 张良嗣的额头上缓缓流出一滴冷汗来,她与奉国公府上来往的信件账簿,从来都是小心谨慎,处处避讳,而且应当早就被销毁了才是啊...仪鸾司又是从哪得到的消息呢? 谢瑶卿垂眸暗想,她们交往时自然时时避讳她人,连最亲近的仆从都无从得知她们的对话,可那些被她们折磨的半死不活的男子们,那些被她们视作漂亮摆件的人,在垂死弥留之际,总想竭尽全力,听见些什么。 陈阿郎便听见了许多,仪鸾司按照他给的线索按图索骥,很快便搜到了张良嗣与奉国公密谋的信件。 而今那些书信被谢瑶卿劈头盖脸的扔到张良嗣的脸上,谢瑶卿声音冷厉:“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话说?!” 那些信上写了什么,张良嗣心知肚明——上面写的,是七皇女生父卑贱,行伍出身,性情残忍暴虐,难登大雅之堂,远不及三皇女宅心仁厚,聪颖圣明,如今御极不过是鸠占鹊巢罢了。 张良嗣无力的张了张嘴,苍白的辩解道:“不过是一时戏言...” 况且朝中哪一位大人不是这么想的呢? 她急切的环视着四周,可那些平日里与她把酒言欢,高谈阔论的大人们却心有灵犀的将头低了下去,用死寂的沉默回应着她。 谢瑶卿面沉如水,这些义正言辞的大人们怎么想的,谢瑶卿一清二楚,她们巴不得明天自己就被人从龙椅上赶下来,好让她们回到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共同享受民脂民膏的好时候。 谢瑶卿深吸一口气,眼神微动,看向角落里的向晚,他似乎每时每刻都在一心一意的注视着自己,自己的眼神扫过去,他已经未卜先知一样,将眼前的纱帘掀开,露出那一双动人的眼睛,一眨不眨,温柔的看着自己。 他的眼神如同春水,在她焦灼的心底流淌而过。 谢瑶卿定定的看着那双眼睛,直到向晚在她坚定的目光中落荒而逃。 谢瑶卿终于心满意足的收回目光,她感受着心中的安宁与平静,心道以后上朝都把向晚带上吧。 铁证如山,张良嗣终于哑口无言,脸色灰败的被仪鸾司的校尉们押了下去,余下的朝臣们也不敢再触她眉头,眼观鼻鼻观心,只顺着她的意思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谢瑶卿听了半天废话,不耐烦的将她们都打发走了,自己则取了京兆府衙门官员的单子来仔细研究着,向晚慢吞吞的从角落里挪出来,接过内侍手中的茶壶为她斟上一杯香茶。 淡雅茶香萦绕在鼻尖,混杂着向晚身上点点的幽香,谢瑶卿抬眼,向晚一截藕段一样的腕子横在眼前,她鼻尖动了动,忍不住问:“这是什么花制的膏子,味道倒不俗。” 向曦身上也萦绕着馥郁芳香,但她总是看见向曦往身上涂一层厚厚的香膏,初闻时有些刺鼻,事到如今,她竟有些想念那种味道了。 向晚一怔,在自己身上来回嗅了嗅,刚想解释自己并没有涂什么膏脂,便听见谢瑶卿喟叹道:“朕记得内府那还有些为向曦准备的香膏,一会叫人给你送过去。” 向晚听出她的言外之意,有些落寞的垂下了眼睛,他并不喜欢香膏刺鼻的味道与粘腻的触感,但如果谢瑶卿喜欢的话...他也可以试着喜欢的。 向晚跪坐在谢瑶卿手边,专心致志的为她添茶揉肩,谢瑶卿盯着名单看了半晌,用笔圈出一个名字,命内侍将此人召进宫来,向晚凑上去看了一眼,忍不住“咦”了一声,谢瑶卿诧异的看向他,向晚小声解释:“陈芳柔...这位陈大人常来蓄芳阁呢,听香兰说,陈大人才学样貌都是上等,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至今未娶,只好天天流连蓄芳阁。” 谢瑶卿挑眉,这位陈芳柔是她选出来顶替张良嗣的人,科甲出身,祖籍在西北,祖上没出过什么高官,传到她娘那一代已经流落得只剩下两顷薄田,算是半耕半读考上的进士,而且不知道为什么至今未婚。 谢瑶卿对臣属的婚姻并不感兴趣,但未婚的寒门仕人对她而言便是一把用着顺手的剑。 不过...天天流连蓄芳阁可不是什么好习惯,看来京兆府衙门的工作轻松得很。 不多时接了旨意的陈芳柔诚惶诚恐的进宫来了,谢瑶卿听她请安的声音便觉得耳熟,便拨冗从案牍中抬眼看了她一眼,向晚听见这似曾相识的声音,也忍不住默不作声的打量起她来。 两人具是一怔,这陈芳柔不是别人,正是当日在蓄芳阁中对着谢瑶卿循循善诱,谆谆教诲的好心人。 谢瑶卿禁不住轻笑出声,初次单独面圣的陈芳柔被她笑得心惊胆战的,紧张得结巴起来:“陛,陛下...” 谢瑶卿换上当日的口音语调,笑着说:“爱卿不必紧张,朕还得多谢当日爱卿为朕指点迷津呢。” 陈芳柔惶恐的抬起头来,看见冠冕下面半张熟悉的脸,陈芳柔哆嗦起来:“臣,臣不知是陛下,多,多有冒犯...” 谢瑶卿抬手打断她的请罪,声音在须臾间冷淡下来:“当日你好心劝我,可见你对奉国公与张良嗣的所作所为一清二楚,既如此,你身为朝廷命官,知而不报,该当何罪呢?” 陈芳柔沉默了片刻,而后艰难的从袖中取出一份奏折来,她将奏折恭敬的呈上,轻声告罪:“非是臣知情不报,实在是臣位卑言轻,衙门里又被张良嗣一人把持,臣纵然长出八百张嘴,也说不出她们暗中的勾当来。” 谢瑶卿一目十行的看着奏折,上面写满了弹劾张良嗣的话语,从墨迹来看是早就写好的,谢瑶卿将奏折放到一边,向晚接过来小心翼翼的整理好,谢瑶卿沉吟片刻,不容置喙的向陈芳柔说:“你既早就不齿与张良嗣同伍,相比心中自有丘壑,既如此,朕想暂时将京兆府衙门的大小事务都交给你代为处理,你意下如何?” 第15章 陈芳柔的呼吸急促起来,她一时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如何入了谢瑶卿的法眼的,谢瑶卿继续道:“奉国公与张良嗣缘何身死族灭,你应当一清二楚才是。” 陈芳柔深吸一口气,一伏到地,郑重道:“是,臣自当肝脑涂地,爱民如子,不付圣恩。” 谢瑶卿轻声纠正她:“你一路读书科举,应当早就清楚,你为官执政为的不是不负圣恩,是不负天下民心。” 陈芳柔逐渐明白谢瑶卿为什么要将重任委任给自己了,她愈发感激的看着谢瑶卿,心知这位年轻的皇帝与先帝、与盛极一时的三皇女,大不相同。 谢瑶卿正满意的看着陈芳柔,想起向晚的话,却忽的将话锋一转,问道:“还有一事,你如今二十有五,怎么还未娶夫呢?” 陈芳柔苦笑起来,扭捏了半晌方才吞吞吐吐的解释道:“不是臣不想娶夫,实在是臣的结契树,结不出契果来。” 在旁边默默听了许久的向晚一愣,忍不住看向谢瑶卿。 上天眷顾女子,每个女子在出生时便会伴生一株结契树,结契树与女子同生共长,结契树长成,便意味着女子成人,可以娶夫了。 成亲时取二人指尖血浇灌结契树,若二人有情,结契树便会结出契果来,而契果,正是男子生育的关键。 男子服下契果,契果便在男子体内生根,日后男子若有妻主恩爱,契果得到情爱浇灌,待到天时地利人和之际,自然会孕育成人。 自然,女子的结契树不会只结一次果子,所以女子娶夫纳侍自是寻常,可听说男子体内却是只能容纳一颗果子,一生也只能为一人生育,所以才要讲究一个从一而终。 但还有些倒霉的女子,结契树先天不良,无论怎么调理,都结不出契果来,这种女子无论身世如何显贵,往往都娶不到好姻缘,世间男子谁不想有个后代傍身呢? 看来陈大人就是那极少数结契树先天不良的女子,向晚默不作声的看向谢瑶卿,仔细打量着她面部深邃的轮廓与蜜糖一样的琥珀色眼眸,他忍不住想,听说不同结契树结的契果味道也不相同,若是姻缘天定,那契果便会甘甜如蜜糖,若是情路坎坷,契果便会苦涩难以下咽。 不知道陛下的结契树是什么样子,又会结出什么样契果呢... 向晚红着脸,轻轻的晃了晃头,而今谢瑶卿只将自己当作一个好用的替身,自己怎么就这么自作多情? 谢瑶卿听了陈芳柔的诉苦,倒有些同病相怜的点了点头,她的结契树倒是结果,可结的却都是些苦果。 谢瑶卿安慰了陈芳柔几句,说了些大女子何患无夫的话,总算是没让陈芳柔泪洒金銮殿,陈芳柔告退后,谢瑶卿也有些郁闷的坐在龙椅之上,她在心里纠结,自己跟向曦明明情投意合,怎么结出来的果子有小有涩,向曦吃一口便要吐一口,咽也咽不下去呢? 自己与向曦的情谊自然是日月可鉴,谢瑶卿忽的悚然一惊,难道自己的结契树也有问题? 谢瑶卿看向向晚,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颊与耳尖都飞上了一抹红霞,衬着雪白的皮肤,让谢瑶卿一时失神。 谢瑶卿忽然赌气的想,索性换个人试试,到底是自己和向曦的感情有问题,还是那颗破树有问题。 谢瑶卿叫住向晚,面不改色的问:“你想看看朕的结契树吗?” 第10章 向晚一时怔住,手足无措的看着谢瑶卿,漂亮的眼睛里透露出难以掩饰的无助与惶恐来。 向晚不知所措的推拒着:“这,这如何使得呢...陛下是千金之躯,如何能让奴去看陛下的结契树呢?” 谢瑶卿恹恹道:“不过是一颗人人都有的树罢了,有什么稀奇的?”她与向曦情投意合,这些年来却始终无法修成正果,谢瑶卿在心底便有些怨恨自己那株煞风景的树,甚至已经认定了那树必然是生了什么病,否则怎么会感知不到自己与向曦情比金坚的心意呢?谢瑶卿有些不平的补充道:“何况朕的树也没结过什么好果,没准是和陈芳柔同病相怜呢。” 向晚敏锐的从这句话中体味出几分与众不同来。 没结过好果?和那位向曦也是如此吗? 与谢瑶卿常常对结契树生出些大逆不道的想法来不同,向晚在心底是很虔诚的敬信这株树的。他想,结契树乃是先天伴生,既能决定女男姻缘,又能赐予男子生养后嗣的能力,这岂不是上天留在人间的神力? 如果陛下与向曦不曾结出甘美的契果,那是不是说明,她们二人之间这段姻缘,并不为上天认可? 这个阴暗的想法让向晚禁不住打了个寒颤,他摇了摇头,在心里告诫自己,陛下乃是天命所至,她喜欢的人,自然会被上天认可,哪里有自己置喙的余地呢? 可是...向晚纠结起来,虽然嘴上说着不敢,他仍对谢瑶卿的结契树充满了好奇。 她的结契树,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在此之前,还从没有女子允许他去看结契树呢? 听说在南方,女子允许男子看结契树,便是定情求娶的意思呢,向晚饱含期盼的眼睛不自觉的看向了谢瑶卿,他想,陛下似乎是北方人,那陛下去过南方吗? 谢瑶卿感觉到向晚的目光,抬眸看时,只见一双亮晶晶的眼眸,向晚期待的看着自己,摇着尾巴的小狗一样,欢喜的问:“陛下真的愿意让奴看一眼结契树吗?”他仿佛生怕自己反悔一样,小心翼翼的补充着“就看一眼,看完奴便离开。” 谢瑶卿忽然有点愧疚,向晚眼中的郑重与珍爱告诉她,这件事对向晚而言,恐怕是不啻于择妻嫁人的人生大事,可她只是在赌气而已。 于是谢瑶卿想了想,应允了向晚的请求:“不过是一颗不会开花结果的树罢了,你若喜欢看,多看几眼也不当什么的。” 在谢瑶卿登基后,她的结契树便被移栽到了宫中专门的祈鸾殿中,由大批专门的宫人日夜无休的照顾着,方圆十里内一只飞虫禽鸟都不能有,生怕这些不通人性的畜生们危害了大周国祚。 向晚在进殿门之前,被老太监仔仔细细的搜了一遍身,老公公指挥小公公们将他身上的衣衫都脱净,挑挑拣拣的捏着他浑身的皮肉,眯着眼睛狐疑的打量着这个生面孔。 向晚赤条条的站在谢瑶卿面前,谢瑶卿虽然垂着眼并不看他,可他还是羞愧难当的涨红了脸颊,愤愤的同那老公公辩解:“公公,奴这个样子,哪里还能藏得下东西呢!” 谢瑶卿又将向晚柔软曼妙的身形看了一遍,这次不同于在蓄芳阁中的匆忙一瞥,这一次她看得仔细,因而有一些东西,看的便格外清晰些,譬如向晚手腕的骨节处,恰到好处的生了一粒红痣。 谢瑶卿捉住向晚的手腕,将他拉到自己身前,盯着那一截白玉一样的腕子,沉默又仔细的打量起来。 她依稀记得,那夜大雪纷飞,她发着高热,神志不清,于饥寒交迫中抓住了他的手,顺着他柔软白皙的手指看上去,纤细手腕的骨节上,恰有一粒红梅一样的痣,与皑皑的白雪相得益彰的映衬着。 向曦手腕上自然也有这么一颗痣,可她总觉得别扭,颜色不似红梅妖艳,位置也没有恰到好处。 第16章 向晚从老太监那里抢回了自己的衣服,正左支右绌的用衣衫遮着腿,却突然被一股强力扯进了谢瑶卿的怀里,她胸前绣着的那只金龙正目光灼灼的看着自己,向晚觉得自己好像在被架在火上烤,谢瑶卿沉重的呼吸扑在他的颈间,引得他一阵心悸。 向晚颤抖着抬眸,撞上谢瑶卿一双深情款款的眼睛。 她似乎又在透过自己看别人,谢瑶卿轻轻摩挲着向晚手腕上的那颗痣,轻声问:“这痣是日日都有的吗?” 向晚茫然的问:“痣...还能时有时没有的吗?” 向曦的痣有时候就会消失,有时自己晨起去见他,他手腕上就是干干净净的。 她看的时间有些长,长到向晚被她禁锢在怀中,雪白的身体上渐渐浮起了一层蔷薇一样的薄红,长到殿中几个当值的小太监也能察觉到她的失态,这几个年轻的小太监迅速的相互打量了一眼,然后心照不宣的将头恭顺的低了下去。 老太监仍然在尽忠职守的搜身,大有把向晚身上每个缝都摸一遍的势头,向晚机巧的躲在谢瑶卿身边,气急败坏的骂那老太监:“公公,你是不是瞧奴面生,故意刻薄奴?” 谢瑶卿也回过神来,为向晚说项:“他不过是个弱小男子,能做出什么事来?” 老公公这才罢休,只是仍然不情不愿的嘟囔着:“之前在王府时不就是那样?带了个男子来,没过几天树下面便发现了一窝毒虫!” 谢瑶卿的笑容便渐渐的淡了,他记的倒是清楚,那应当是自己最后一次带向曦来结契树前祈求正果,结契树依然是结出了一个难以下咽的苦涩果子,那之后不久,当值的太监们忽然从树下发现了一窝毒虫正在啃食结契树的根脉。 那件事她查了许久,最终却不了了之,朝中那么多人恨不得将她除之而后快,每个人都有对她下手的动机。 谢瑶卿在心底冷笑起来,这些鬼蜮小人,不敢与自己正面厮杀,只会用这些下作的手段,暗中下绊子。 向晚却很是揪心的问她:“那陛下的结契树可平安?” 谢瑶卿不以为意的笑笑:“结契树与女子乃是伴生,只有女子受伤生病,结契树才会有损伤,那些小人只敢对结契树动手,不过是在心里求个安慰罢了。” 向晚这才放下心来,穿上衣衫亦步亦趋的跟在谢瑶卿身后踏入了殿内。 扑面而来一股冷香。 向晚的眼前,亭亭的站立着一颗高大笔直的树,褐色的枝干直直的伸向天际,并没有旁生的枝杈,细密的针叶绿如翡翠,清冽的冷香从叶片上弥漫出来,应然在他的鼻尖。 向晚仰着头,静静的看着这一株结契树的树顶,那尖尖的树顶执拗的向上延申着,恨不得要穿破金石砌成的屋顶,生长到天上去日月并肩一样。 向晚小声说:“陛下的结契树,倒是很像松树呢。” 谢瑶卿闷闷的应下,结契树会依照女子的性格形成相应的形状,听说有人的结契树还会变成艳丽绚烂的瑰丽样子。 向晚伸手,小心碰触着树上的松枝,他的指尖仿佛覆盖上了一层冰雪,冷得扎手。 尖锐的刺痛袭来,向晚不由得抽回手,指尖上便沾惹了一层馥郁的松木香气。 谢瑶卿也晃了晃结契树的树枝,有些郁闷道:“是像松树,一年四季都是这个样子,无趣得很。” 向晚却很真诚笑起来:“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陛下的结契树与陛下很是相配呢。” 谢瑶卿看着他明媚的笑容,忍不住也笑了笑:“希望如此吧。” 她们在树下静静站了片刻,直到浑身都沾满了松树的冷香,向晚方才收回贪恋的目光,有些恋恋不舍的看向谢瑶卿,谢瑶卿正要开口,一个小太监却忽然冒冒失失的闯了进来,他捧着一只金杯,滚到谢瑶卿身前,惶恐的请示道:“陛下,奴婢将盛指尖血的金杯取来了。” 谢瑶卿一顿,蹙眉质问:“朕何时吩咐过这件事?” 小太监诚惶诚恐为自己辩解:“陛下每次带男子来都要奴婢们准备着...” 谢瑶卿有些不耐道:“朕这次又没有要你们准备!” 小太监立马惶恐的将额头贴到地上,大气不敢出,只敢小心的观察谢瑶卿的颜色。 陛下对这位郎君似乎并不动心,这位很会察言观色的小太监这么想着。 谢瑶卿叹了一口气,宫里总是有这么多自以为是的聪明人,她摆了摆手示意将金杯撤下去。 忽然一道婉转温柔的声音叫住了她,一双温暖的手也轻轻拉住自己的衣袖,谢瑶卿听见向晚有些哀婉幽怨的呼唤:“陛下。” 谢瑶卿回过头去,看见向晚正用一双湿漉漉的,失宠小狗一样的眼睛默不作声的看着自己。 向晚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用那一双动人的眼睛不间断的看着自己,柔软的嘴唇也有些落寞的抿在一起。 谢瑶卿很轻易的读懂了他无声的话语——“陛下,不行吗?” 谢瑶卿心里有些烦燥起来,向晚用更加婉转的声音,有些委屈的问:“陛下,可是奴哪里惹了陛下不快?” 谢瑶卿又看了向晚一样,委屈的样子像极了一只一心一意等待主人抚摸的小狗。 于是谢瑶卿便叹了口气,默不作声的拿过了那支金杯。 她想,来都来了,试试又怎么样呢? 总归自己对向曦用情至深,对向晚却并不用心,她与向晚是一定不会结果的。 谢瑶卿旋即刺破自己指腹,捏起向晚的指尖,令二人的指尖血一同流入金杯,而后将金杯中的血液尽数倾倒在结契树下。 她阴晴不定,暴虐嗜杀,心中又早有他人,并非良缘。 谢瑶卿冷漠的想,如此,正好断了他不切实际的念头。 第11章 向晚知道自己本不该抱有这些不切实际的幻想的,他不过是蓄芳阁中伎子,与谢瑶卿本就是云泥之别。即使谢瑶卿是个体恤贱民的好皇帝,也并不意味着她的目光会在自己身上停留。 向晚抬头,默不作声的看着谢瑶卿的侧颜,他想,谢瑶卿心中似乎能装下许多人,天下苍生、黎民百姓、朝臣公卿...还有那个朗朗明月一样的男子向曦,向晚咬了咬嘴唇,在心底有些嫉妒起来,她心里既已经装下了这许多人,为什么不能多他一个呢? 于是向晚便专心致志的盯着那株苍翠的结契树看,在心底祈祷着神迹的发生。 二人的指尖血在须臾间便没入了结契树的根脉中,向晚一眨不眨的盯着它,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有微风自殿门徐徐而来,将苍翠松针都吹得轻颤。 谢瑶卿沉默的看着毫无变化的结契树,而后平静的对向晚道:“既已经试过了,那就回去罢。” 向晚怔怔的看着眼前挺拔又沉默的松树,他又一次伸出手,碰触那冰凉尖锐的松针,刺痛清晰的从指尖传来,但他却默默忍耐着,贪恋着不愿收回手,他眼眶止不住的发酸,他在心里悄悄的问这株神树,为什么不能是我呢?我并不贪心,我不要她的全心全意,我只想让她多看我一眼,也不行吗? 结契树沉默着,并不回应他。 第17章 向晚忽然有点想哭。 谢瑶卿看着他泫然欲泣的双眸,心中不知怎么,竟感到几分酸涩,她将长眉蹙起,有些不自在的问:“本就该是这个样子,你为什么要哭呢?” 向晚听了这话,心中委屈更胜,他眨了眨眼,珍珠一样的泪珠便盈睫而下。 他吸了吸鼻子,努力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狼狈,他小声嘟囔着:“就是,就是想哭。” 谢瑶卿轻轻叹了口气,她想,她喜欢的从来只是那个雪夜赠衣的向...... 结契树上的枝条忽然飞快的抽动起来,迸发出热烈又欢快的声音,将谢瑶卿吓了一跳,谢瑶卿惊诧的回过头,看见自己那株暮气沉沉的结契树竟然又迸发出勃勃的生机来,那些苍老的松针几乎在一瞬间覆盖上了一层崭新耀眼的翠绿,迎着灿灿的日光,闪烁着熠熠的金色光辉。 她甚至闻到了一股馥郁迷人的异香,不同于素日那股冷冽的松香,这甜美浓郁的芳香围绕着你,只会让人醉倒。 谢瑶卿惊疑不定的看着自己的结契树,心道这棵树到底什么毛病。 一直默默盯着结契树的向晚忽然开口,轻声道:“陛下您看,结契树开花了。” 谢瑶卿循声看去,看见向晚身前那一簇绿如翡翠的枝条上,一朵由洁白鳞片汇聚而成的花朵正缓缓的绽放着,嫩黄的花蕊被白玉一样的花瓣簇拥着,微风拂过,一阵阵馥郁芳香便席卷而来。 谢瑶卿怔然的看着这朵花,喃喃自语:“这是...怎么了?” 她与向曦无数次将指尖血喂给这株树,从未得到如此热烈的反应。 谢瑶卿忍不住看向一旁专职照料结契树的小太监,小太监满脸的震惊,不可置信道:“这,这怎么可能呢...结契树要结果了。” 谢瑶卿震惊的看向结契树,那多雪白的花在释放了足够浓郁的香气后缓缓的合上了花苞,紧紧抱在一起,变成了一个婴孩拳头大小的果实,向晚忍不住轻轻摸了摸果实光滑的外皮,那颗果实就像是受到什么感召一样,轻轻晃动起来,而后渐渐膨大到甜瓜大小,表皮也泛出金黄的光泽来。 谢瑶卿难以置信的看着这颗果实,艰难道:“这树,这树定然是出问题了...” 她在心底比划着当时她和向曦结的果子,有没有一颗杏子大?似乎是没有的,似乎只比她的指甲盖大上一圈。 向晚轻柔的捧着那颗果子,像捧着什么易碎瓷器一样,他眼睛里盛着满满的期盼,小心翼翼的问谢瑶卿:“陛下,奴能将契果摘下来吗?” 谢瑶卿心乱如麻,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向晚便又轻声唤了她一句,小声哀求道:“陛下,用奴的血结出来的契果,便让奴摘了罢。” 旁边的小太监很是尽忠职守的为二人解释道:“契果长成就不会消失了,也只能由指尖血的主人摘下服用......” 言外之意,如果向晚和谢瑶卿不摘这颗契果,这个金黄诱人的果子就要永远呆在谢瑶卿的结契树上了。 谢瑶卿忽然心意一动,飞快的将那果子摘下来,用手捧着,凑到向晚嘴边,她有些迫切的命令向晚:“你快点尝一口。” 只是果肉饱满,果皮金黄说明不了什么,万一味道苦涩难以下咽...... 向晚却惊喜又感激的看向谢瑶卿,他不知道谢瑶卿心中如何想,既然谢瑶卿允许他吃这枚契果,他便只把这当是谢瑶卿对他用了几分心意了。 向晚就着谢瑶卿的手,拘谨的咬了一口。 甘甜的汁水弥漫在口腔里,化作一股暖流游走在他的四肢百骸中,向晚的眼睛亮起来,他笑着看向谢瑶卿,邀功一样:“陛下,是甜的。” 谢瑶卿的心里更乱了,她用复杂的目光又仔仔细细的将向晚仔细打量一遍。 他自然是个很漂亮的男子,那张与向曦有八分相似的脸甚至比向曦还要夺目,若是将他放在人群中,一眼便会被他那张明艳的脸夺去目光。 可是,可是...... 可是他生的再美,也不应当与自己结出契果来啊! 而且还是一个饱满漂亮,甜美多汁的契果! 向晚还在用一双含情的眼睛看着自己,并且已经很珍惜的将那个果子全部吃了下去,谢瑶卿躲闪着他执着的目光,有些慌乱道:“你不后悔就行。” 吃了她的契果,这辈子便只能牢牢的同她绑在一起,再无反悔的可能了。 向晚拉住她的衣袖,却是笑着,满足的点了点头:“嗯,奴不后悔。” 虽然陛下怒极杀人时像个罗刹,但向晚却看的清清楚楚,陛下的刀刃,从未对着自己,从未对着像自己一样的人过。 于是向晚用更笃定的语气重复了一遍:“奴永远不会后悔的。” 谢瑶卿被他沉重的心意包围着,手足无措的沉默着,片刻后落荒而逃,“朕还得去商议今岁恩科的事,你,你......” 向晚瞥见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善解人意的替她说完了下半句:“奴且回宫去。”他又在心底默默补充道“等陛下回来。” 谢瑶卿说的并非只是借口,她确实还要处理开设恩科的事,于是她逃跑一样逃出了祁鸾殿,回到了乾清宫,并没有注意到,在她的身后,祁鸾殿中爆发出了多么大的骚动。 那些小太监们簇拥在一起,兴致勃勃的谈论着陛下的那颗契果,那个目睹了全程的小太监很骄傲的用手比划着:“我看的清清楚楚,那个果子,有这么大。” 他努力用手在胸前画了相当大一个圆圈,引得那些岁数不大的小男孩们发出一阵又一阵惊呼,管事的中年太监不耐烦的过来,黑着脸喝止了他们的聒噪,却把那个小太监叫了过去仔细的盘问了起来。 “小印子,你说的话可当真?” 小太监巴巴的点着头,那个皮肤青白,形容瘦削的管事太监又阴沉的问道:“那你可看清那个男子长什么样了没有?” 小印子歪着脑袋思索了一会,皱起了满脸的褶子,他不确定的说:“只记得漂亮极了,真要说起来,与曾经那位向公子倒是有八分相似。” 管事太监的脸色便不太好看了,挥手将他打发走,自己坐在凳子上沉思了起来。 片刻后他叫来自己的心腹,小心谨慎的向他吩咐了几句,他郑重的叮嘱道:“这件事,咱们得快点让大人们知道才是。” 宫中有了一个服下皇帝契果的男人,这实在不好。 ...... 开设恩科,是谢瑶卿在登基之初便确定好的事,一来按照大周惯例,新皇登基总要大赦天下、开设恩科以彰显天子恩德,二来谢瑶卿也实在需要通过科举获得像陈芳柔那般出身寒门,只忠于自己的人才,来顶替朝中那些尸位素餐的庸碌之辈。 今日谢瑶卿与朝臣们商议的乃是推举乡会试考官的事宜,这原本没什么可说的,循旧例让翰林院与内阁推举些品行兼优的学士担任便是了,可是谢瑶卿一看见那些道貌岸然,满嘴仁义道德,一肚子男倡女盗的官员便免不了生一肚子气。 尤其是那个礼部尚书李生荇。 瞧瞧她举荐的都是些什么人?不是自己的侄女,便是门下的学生,甚至还有庸庸碌碌,只会拍马的废物,亏她好意思吹嘘自己是举贤不避亲! 第18章 送走朝臣的谢瑶卿面沉如水的坐在书案后,盯着面前一张又一张考官候选的名单,这上面每一个人,身后都有一大串等待着分享权力的家族,片刻后她烦躁的揉了揉眉心,宋寒衣观察了她片刻,提议道:“陛下若是心烦,不如把向晚叫过来?” 谢瑶卿更加心烦意乱起来,可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于是她颔首,默许了宋寒衣的提议。 向晚早已经准备多时了,当他听见谢瑶卿召他去的原因时,他忍不住在心中促狭的想到,希望那些大人们再没有眼色一点,这样谢瑶卿也许就能天天召见自己了。 向晚对着铜镜,细心的整理着自己的衣衫,那个被谢瑶卿拨过来服侍他的小太监德宝忽然献宝一样将一只小匣子奉到他的面前,挤着眼睛很神秘都对他说:“主子,您若是想得宠,不如试试这个香呢。” 向晚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半晌,德宝的眼睛愚蠢又谄媚,向晚捏起一点香料放在鼻尖下闻了闻,是醇厚的花果香,闻着也没什么不适,但向晚还是谨慎的问:“这是什么?” 德宝挤眉弄眼的笑着:“郎君您知道的,奴婢之前是在先帝慧贵君宫里服侍的,这香料就是慧贵君宫中日常用的,先帝很喜欢这种香气,奴婢想着,慧贵君那么得宠,若是您用了,没准能沾一沾慧贵君的福气,也得到陛下青睐呢。” 这似乎是一个有点迷信的小太监。 但是先帝慧贵君...在向晚的印象里,那确实是一位盛宠一时的男子,向晚又仔细的观察了一会那香料,他在蓄芳阁时也学过调香,以他的经验来看,这香粉似乎没什么问题。 里面似乎加了一点催情的东西,但是只用这么一点的话,应当是不伤身,只怡情的。 德宝又谄媚道:“何况先前那位向公子,有时也会偷偷在香炉里混上一点这种香呢!” 向晚心意一动,鬼使神差间,将那份香粉藏到了自己袖中。 ...... 谢瑶卿瞌着眼坐在案前假寐,向晚垂着头,温柔的为她揉捏着酸痛的肩颈,他轻盈的呼吸声均匀的铺洒在谢瑶卿的耳边,谢瑶卿便想慌张的躲开。 片刻后谢瑶卿故作镇定的命令向晚:“去点上香罢。” 第12章 向晚躬身站在香炉前,用宽大的袖子遮住自己颤抖的双手,他一边愧疚,一边纠结着,德宝交给他的香粉就藏在袖中,向晚惴惴的偷瞄了谢瑶卿一眼,要不要加进去呢? 德宝既然说之前那位向公子就曾经用过这个香粉,那应当是没问题的吧?毕竟他已经得到了谢瑶卿最珍贵的偏爱,怎么会舍得做危害谢瑶卿的事呢? 于是那包香粉便顺着他的袖子往下划了划。 可是...背着陛下用这个算不算欺君呢? 向晚惶恐不安的想着,于是拿包香粉便又卡在了袖子里。 这包香粉在他的袖子里上上下下跑了几个来回后,侍立在谢瑶卿身边的宋寒衣敏锐的发现了他的不安与焦灼,宋寒衣扶着刀快步走到他的身边,关切的问:“怎么了?这香炉里难道有什么问题不成?” 向晚呼吸一窒,在慌乱间匆匆将那包香粉又收回袖中,面色苍白的笑了笑,佯装镇定道:“没,没问题,是奴一时出神了。” 清雅檀香袅袅升起,于半空中缭绕逸散,似是一只腾云驾雾的巨龙。 向晚努力分辨着空气中的香味,见只有一种很清淡的檀香才缓缓的放下心来,他悄悄摸了摸袖中那包香粉,虽然它已经被自己撕开了一个口子,但好在没有漏出去。 谢瑶卿处理政务时,向晚便安静又乖顺的跪坐在她的案边,或是为她研墨,或是为她添茶,专心致志的做一个温柔小意的小摆件,向晚也很享受与谢瑶卿呆在一起的时间。 虽然大多数时候谢瑶卿都是沉默寡言的,但不知为何,向晚看着她沉默着在明黄绢帛上写出那些铁画银钩字迹,看着她轻描淡写却又胸有成竹的决定天下的走向,他心中便会没来由的感到一阵悸动。 片刻后,谢瑶卿忽然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有些疲倦的揉着太阳穴,她侧眸看向向晚,声音不闻喜怒:“看够了吗?” 向晚恍然回神,才惊觉自己目不转睛的看着谢瑶卿,连研墨都忘了,他有些羞耻的涨红了脸,低着头默不作声的又将墨研好了,只是一向勤勉的谢瑶卿却没有急于动笔,而是反过来,一眨不眨的盯着向晚看了起来。 向晚在她不加掩饰的□□目光中红了耳尖,他努力的低下头,想藏住自己红的要滴血的脸颊,却浑然不觉一段染上一层樱粉的雪白脖颈已经露在了谢瑶卿的眼前,谢瑶卿艰难的移开双眼,故作不知,只是叹着气问:“朕有什么好看的呢?” 向晚讷讷的辩解:“陛下从容不迫的身姿...总是十分好看,而且,而且字写的也十分好看。” 谢瑶卿轻轻的嗤笑起来:“你知道朕写的什么么,就夸好看。” 向晚试探着看向谢瑶卿,谢瑶卿微微颔首,他便小心的凑到她的跟前,看向她身前那道圣旨,只一眼,向晚原本绯红的面颊便变得雪白,那一大张明黄的绢帛上,用血红的朱砂一连写了十余个“斩”字,向晚用颤巍巍的眼神看向谢瑶卿,谢瑶卿将圣旨收起来交给宋寒衣,平淡的向他解释道:“奉国公余党罢了,你们那个鸨公也给她们府上送过人。” 向晚抿了抿嘴唇,绕回了方才的话题:“所以,奴才觉得陛下的字十分好看。” 谢瑶卿看了他一眼,心中暗笑,这会倒不是之前因为目睹她杀人而吓破了胆子的小狗崽子了。 谢瑶卿随口问他:“朕今天杀了这么多人,你怎么不害怕了?” 向晚思索了片刻,认真的看着谢瑶卿的眼睛,感激道:“奴虽然见识浅薄,但也知道,若不是陛下杀了这些人,奴这种贱民只会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死无葬身之地,所以奴虽然害怕,但心中仍然感激陛下的恩德,只是...”向晚纠结了半晌,终于还是吞吞吐吐的劝诫道:“只是陛下以后还是不要亲自动手的好。” 他忖度着谢瑶卿的神色,飞快的补充,“陛下的衣衫若是沾了血,很难打理的。” 谢瑶卿听了这话,紧蹙的双眉缓缓放松,连嘴角都带出几分笑意,她伸手搓了搓向晚发顶,轻声夸了一句:“你想的倒周到。” 她刚处理完十几家奉国公余孽,心中不免烦躁,便一边嗅着殿中安心凝神的檀香一边看着向晚纤细柔婉的腰身与楚楚动人的眼睛,直到向晚被她看得受不住,红着脸壮着胆子问她:“陛下,您又在看什么呢?” 谢瑶卿搓了搓脸,惊觉自己嘴角竟不知在何时向上勾出了一抹弧度,她急忙压下笑意,故作严肃道:“朕只是在想事情,并没有看你。” 向晚在心里默默道,也没说您在看我呀。 宋寒衣将那卷圣旨妥善的装好后,看着谢瑶卿那副别别扭扭的样子很直率的揭穿了她的伪装:“臣倒是觉得,陛下遇见向郎君之后,脾气倒是好了不少,放在以前,若是连斩十七个目无王法草菅人命的畜生,陛下恐怕已经气得摔杯子推桌子要拔剑砍人了,而今不过只是多看了向公子几眼,脸上竟还带着笑呢。” 第19章 向晚双颊滚烫,飞快的抬眸偷偷打量谢瑶卿,谢瑶卿神色不变,平静的看着宋寒衣,脸上甚至还带一点笑意,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向晚总觉得谢瑶卿的笑容里隐隐藏着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谢瑶卿清了清嗓子,不容置喙的命令宋寒衣:“宋寒衣,你抓紧回仪鸾司,让各地卫所暗中勘察各州县宰白鸭的陋习,汇报到你那里,一个月内拟一份折子交上来。” 宋寒衣惊诧的看着她:“马上就回?” 谢瑶卿颔首,宋寒衣又问:“一个月内?” 谢瑶卿言简意赅:“快滚。” 宋寒衣带着满肚子的抱怨滚了,向晚于心不忍的为她说项道:“宋大人只是心直口快了些,陛下不要生气...” 谢瑶卿飞快的打断他:“朕没有生气。”像是怕向晚不信一样,她认真的看着向晚,问他,“朕哪里生气了?” 向晚只好努力忍着笑,一颤一颤的去拨弄香炉里的檀香,金乌西沉,影影绰绰的光影中,向晚总觉得香炉中余下那些棕褐色檀香中,似乎掺杂了些别的颜色的粉末。 很像...德宝给自己的那包香粉。 向晚悚然一惊,下意识的摸向袖中,那一小包香粉还完好无损的躺在那里,向晚刚要松一口气,一个高大的影子的忽然笼罩住他,谢瑶卿沉静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你在摸什么?” 向晚喉结一滚,下意识的撒谎道:“没什么,只是隔壁有些痒。” 空气中不知何时缓缓浮上一层诡异的甜香,像是芭蕉一类的瓜果放的久了,逸散出的粘稠的香味。 向晚再看向谢瑶卿时,只能看见她原本沉静如水的琥珀色眼眸竟已经被一层血红遮蔽,向晚在慌乱之下,努力嗅着空气中的香气,妄图分辨其中用了那几味香料。 谢瑶卿闻着那股令人生厌的气味,忍住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的暴虐冲动,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她努力的控制着呼吸,尽可能的减少自己吸入香味的可能。 可那甜腻粘稠的香味却如同附骨之疽一般紧紧的缠绕着她,甚至勾起了她深藏在记忆中的,那令人作呕的气味。 谢瑶卿揪起向晚的衣领,呼吸急促的问他:“你往里面加了什么?!” 为什么与那天慧贵君殿中的熏香一模一样? 向晚已经闻出了依兰花与蛇床子的味道,他用颤抖的手摸向袖中的纸包,它仍旧原原本本的躺在那里,而向晚已经可以肯定,香炉中香粉的用量,一定远胜于德宝给自己的这一包。 自己这份,简直就是填完香炉后的边角料! 而香炉中正在燃烧着的,分明是一份迷情香! 他的呼吸渐渐的凌乱起来,赛雪欺霜的皮肉间泛上一层不正常的潮红,他伸直修长的脖颈,难耐的呼吸起来。 谢瑶卿眸中血色愈来愈深,她忍耐不住一样,伸出铁钳一样的手,紧紧的扼住了向晚的咽喉。 异常的愤怒与躁动占据了她的大脑,往昔的记忆狂风骤雨一样击打着她心底摇摇欲坠的防线。 谢瑶卿冷眼看着向晚涨红的脸颊与逐渐绵软无力的身躯,她平静的看着,而后毫不留情的将他摔到地上,一小包香粉从他袖中滑落,谢瑶卿伸手拾起,放在鼻尖下轻嗅。 一模一样。 谢瑶卿几步走到向晚身前,居高临下的盯着他,向晚用双手捂着淤青的脖子,清泪涟涟,用已经春意泛滥的眼睛,苦苦的哀求着她。 “陛下,不是奴...” 谢瑶卿冷笑着,抖了抖手里的纸包,向晚这才发觉,德宝给他的纸包,大得足够装下一份足斤足量的香粉。 德宝愚蠢又谄媚的笑容尚在眼前,向晚却再也笑不出来了,他面如金纸,在短暂又无力的反抗之后,被谢瑶卿扭着胳膊,拖向了宽大又坚硬的桌案。 向晚忍着脖颈与胳膊上痛楚与身体深处作乱的躁动,跪在谢瑶卿的脚下。 谢瑶卿将他雪白的下巴掐的青紫,强迫他抬起头,对上了他那一双泪盈盈的眼睛,她本是盛怒的,她本想把这只居心不良的小狗崽子仔细的切碎了的,可一看见这双眼睛,她却诡异的安静了一瞬。 谢瑶卿诡异的笑着,抚摸着向晚光滑的脸颊,问他:“你知道谁的宫里最喜欢点这味香吗?” 向晚恐惧着,用颤抖的声音回答:“慧,慧贵君。” 谢瑶卿忽然放声大笑起来,她伸手擦去眼角笑出的眼泪,再一次捏住向晚的下巴:“是啊,是慧贵君...” 她深深陷入回忆的漩涡,不能自拔。 “...七八岁的时候,我每次去慧贵君宫里请安,都能闻见这种香,他们一边嬉笑着品鉴这味香,一看看着我的皇姐们对我拳脚相加,逼我咽下腐烂的米饭和生蛆的肉,我越痛苦,他们就越高兴,他们把我当成一只任人打骂取乐的畜生...” “...他们宫里的太监们,点上这味香后,像骑狗一样骑在我的身上,用手里的柳条驱使我...” 两颗晶莹如钻石的泪珠顺着向晚的睫毛滚落,砸在了地上,他颤抖着,努力用双手握住谢瑶卿捏住自己下巴的手,向晚竭力唤道:“陛下...” 谢瑶卿漠然的看向他,眼中的寒冷将向晚刺得生疼。 “...后来,慧贵君把我叫进殿,他身上的香气熏得我头疼,他赏给我一碗药,我的父君病重,只有那药能救他,我欢喜的捧着那碗到了父君那,欣喜的看着父君喝了下去...” 向晚牙齿打颤,用温热的掌心揉搓着谢瑶卿僵直的手指,他面色潮红,呼吸急促,浑身上下早已将被那迷香点染上了满园的春色。 他竭尽全力的忍耐着,想要将谢瑶卿从回忆中叫醒。 谢瑶卿看着他春水朦胧的眼睛,眼角却在沉默中沁出了两颗晶莹的东西。 “...可我的父君却在喝下药后死了,我记得他的脸,生满了脓包,他的身上被自己抓出满身的血痕,可他的眼睛...” 父君死后那个雨夜,她回到慧贵君的宫前,窝在阴暗的宫墙角落里,那天的雨是那样冷,可从宫中飘来的香气,却是那么温暖。 她在雨中坐了一夜,在清晨看到了父君最后一眼。 他已经面目全非,浑身溃烂,只有一双漂亮的眼睛,永不瞑目一样大大的睁着,他的眼睛,却与眼前的眼睛一模一样,闪烁着泪光,哀婉的看着自己。 向晚双眼红肿,一边哭着,一边抽噎着对谢瑶卿说:“陛下,对不起...” “对不起...都是奴的错...” “陛下...请您责罚奴...” 谢瑶卿耳边盘旋着父君的最后一句话——“瑶卿...对不起...以后的路...你要自己走...” 她要走一条怎样的路? 一条只有血光的路,还是一条让像父君、像向晚那样的人也能平安幸福活着的路? 谢瑶卿忍受着巨大的痛苦,缓缓松开向晚的下巴,迟钝的走到椅子上坐好,向晚扑到她的身上,抱着她的腿哽咽起来。 “陛下,都是奴的错...” “情您责罚奴...” 谢瑶卿在他朦胧的泪眼中,看见一个巨大的阴谋的影子,正在缓缓的盘旋着。 可她无暇细想了,当熊熊的怒火被向晚的泪水淹没,她的身体里,只剩下无穷无尽的,难以忍耐的躁动,澎湃的热潮似乎要将她吞没了。 第20章 那份香料里,到底加了多少依兰花和蛇床子? 谢瑶卿眸色晦暗的捂着嘴,思维的混沌的想着。 她低头看向向晚,从他大敞的衣襟里,看到大片肉粉的皮肉和被衣衫半遮半掩的,蓬勃的春色。 谢瑶卿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艰难的命令道:“把衣服脱了,躺到案上去。” 第13章 春意缭绕。 向晚听了她的命令,苍白惶恐的脸上缓缓浮上一起薄红,他双腿打颤,扶着桌案努力的从地上站起来,却先将自己的衣襟捂紧了,他用那一双剪水的秋瞳哀怨的望向谢瑶卿,欲语还休的抿了抿嘴唇。 陛下从那些回忆中醒来了,她脱离了那些妄念的控制,她应当是清醒的,可她在向他索求着。 不容拒绝。 这将是他的初夜。 但他不想...不想在这么难堪的境况下,如此潦草的将终身交付出去。 可是,谢瑶卿放下捂在嘴边的手,用舌尖轻舔殷红嘴唇,琥珀色的眼眸酝酿着足可翻天倒海的情思,她轻轻抚摸着向晚光滑柔嫩的脸颊,用指尖撩起他垂在肩侧的长发,用发尾缠绕着她修长的尾指。 向晚听见她无何奈何的喟叹:“朕信不过旁人了...” 向晚看着谢瑶卿强忍欲念的晦暗眼神,心中微微一动,谢瑶卿的手抚摸上他颈间被掐的青紫的皮肉,温热指尖温柔的在上面流连着,谢瑶卿从他身后压过来,低头附在他的耳边,轻声呢喃:“向...”她迟钝片刻,模糊的吐出后半句“...晚。” 向晚忽然鼻尖一酸,他甚至忘记了方才的恐惧与身上的伤痛,他缓缓松开揪着衣领的手,侧头用凌乱的呼吸回应着谢瑶卿,他看着谢瑶卿逐渐迷离的双眸,小心翼翼的请求:“陛下,您能再叫奴一次吗?” 谢瑶卿眯起眼睛看着他,用指尖贪婪的描摹着他的眉眼,殿中那股诡异的香甜愈加浓郁,令她愈发烦躁起来,谢瑶卿在心里茫然片刻,艰难的沉吟:“向...晚。” 最后一个字轻如飘萍,可向晚还是听到了。 他不再犹豫,轻手轻脚的褪去身上的衣衫,摘下身上的配饰,解开束发的锦带,坦然的将漂亮的身体裸露在谢瑶卿眼前,雪白的皮肉因为谢瑶卿先前粗暴的动作沾上了斑斑点点的青紫,向晚有些羞怯的将及腰的长发放到身前,遮遮掩掩的躲避着谢瑶卿滚烫的目光。、 他主动钻到谢瑶卿怀中,伸手勾住了谢瑶卿绣满龙纹的衣领,小心的用出在蓄芳阁中学到的那些伎俩。 他在谢瑶卿耳边轻轻吐出一口气。 “陛下,您想做什么都可以的。” ...... 去而复返的宋寒衣带着一队仪鸾司校尉站在乾清宫门口。 她面色阴沉的盯着紧闭的朱红大门,在宫灯明灭不定的灯火下,她脸上那条血红的长疤好像活了过来,吓人极了。 宋寒衣握紧腰侧佩刀,纠结着要不要闯进去。 她听从谢瑶卿命令从乾清宫出来后,迎面撞上谢瑶卿身边的内侍,那内侍神色慌张的说藏书阁走水,请宋大人去一趟,藏书阁离乾清宫颇远,纵使宋寒衣脚程快,也用了一刻钟才到。 藏书阁确实走了水,但并无大碍,宋寒衣到时,内侍们已经将火势控制住了,正在手忙脚乱的抢救烧毁的图书,宋寒衣却在漆黑的断壁残垣中,发现了一只火折子。 空气中也隐约漂浮着火油燃烧后留下的气味。 有人故意纵火,为的是...引开她。 宋寒衣深深看了带自己来的内侍一眼,将她的面容记在心中,然后在僻静处放出信鸽,叫来正在仪鸾司中当值的校尉们。 她们将自己引开,一定是要对陛下不利,可如今陛下身边只有一个身家清白的向晚,他们想做什么? 宋寒衣将额头抵在冰冷的宫门上,从门缝中逸散出来的香甜点燃了她心底的不安,如果她记得没错的话,谢瑶卿应当是十分厌恶这种味道的。 宋寒衣心乱如麻的纠结了片刻,叫过队伍里一个长得并不起眼的矮小女子,命令道:“曲三娘,你耳朵灵,给我听一听我们用不用闯进去救驾。” 曲三娘灵巧的弓着身子,将一只大的明显的招风耳贴在门缝上,专心致志的听了起来。 凌乱交错的呼吸,紧贴在一起的皮肉相互摩擦,女人餍足的喟叹和男人隐忍难耐的抽噎。 曲三娘面红耳赤的将耳朵拿开了,她在心中偷偷的想,她和自己那个暗倡出身的夫郎也没有过这么激烈的时候啊! 宋寒衣看着她赤红的脸,紧张的问她:“里面怎么样?用不用现在进去。” 曲三娘吞吞吐吐道:“大人,小的觉得,咱们还是先不要进去的好,等一会再去才好。” 宋寒衣皱起眉:“等一会?等多久?” 曲三娘委婉的提示自己单身多年的上司:“这得看陛下的体力有多好。” 宋寒衣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她惊诧的看向殿门,这怎么会呢?以谢瑶卿那个狗脾气,她闻见这种气味,不动手杀人就是好的了,怎么会还有心思做这种事呢? 宋寒衣忽然意识到,也许谢瑶卿自己都不知道,对她而言,向晚是不同的,甚至比向曦,还要不同。 事实证明,谢瑶卿体力非常好,宋寒衣在门外站到月上中天,才听到谢瑶卿平静的命人送水进去。 等小太监们将里面打扫干净了,谢瑶卿方一边整理衣衫,一边只叫宋寒衣进去。 向晚在谢瑶卿脚下缩成小小一团,垂头丧气的捋着身上被谢瑶卿揉成抹布的衣服,这身衣裳穿了脱脱了穿,这会儿连个形状都看不出来了,谢瑶卿沉默的看了他一会,动手解下自己明黄的外衣披在了他身上。 宋寒衣看着向晚单薄瘦弱的身躯,又看了一眼心满意足的谢瑶卿,大逆不道的问了一句:“向公子,你还好吗?需要叫御医吗?” 向晚捂着脖子,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他只好努力摇了摇头,笑了笑示意自己无碍。 向晚搓了搓身上几处酸痛的皮肉,在心里哀怨的想,陛下怎么这么多坏习惯,不是掐人脖子就是咬人胸口,还喜欢拘束人,他恨恨的将谢瑶卿名贵华美的龙袍搓成一团,怎么那么会折腾人呢! 片刻后他又失落的低下头,酸楚的想,她对向曦,也是这样吗? 宋寒衣还是叫来了御医,御医将香炉里的香灰检查了一番,拱手禀报:“陛下,这里面加了过量的依兰花和蛇床子,都是催/情的东西。” 谢瑶卿拿出从向晚身上掉落的那一小包香粉交给御医,御医嗅了嗅,解释道:“是一种东西,但这点剂量只够怡情,并不伤身。” 谢瑶卿撑着额头,陷入沉思,清澈月光漫过窗棂,倾泻在乾清宫光滑如鉴的玉石地面上,银河一般,被风吹皱了,现出粼粼的波光。 向晚看着谢瑶卿冷静思索时眼中转瞬即逝的锐利光芒,一时又有些怔愣。 谢瑶卿曲起手指,用关节敲击着桌面版,发出清脆的声响,她平静的分析着。 “她们知道朕对这种香应激,所以事先在香炉里混上大量的香粉,然后想办法把这一小包给了向晚,让他做替死鬼。” 第21章 向晚想起德宝,手忙脚乱的比划起来,御医看不过,过来在他脖子上扎了两针,向晚用沙哑的声音说:“这香粉是奴身边一个叫德宝的太监给的,陛下快些将他捉来问话吧。” 谢瑶卿不为所动:“过去这么久朕还没有动手杀人,那太监必然早就死了。” 向晚一愣,一个仪鸾司校尉干练的走进来,向谢瑶卿汇报:“在冷宫里一口荒废的水井里发现了一个太监的尸体,小的们检查过了,是溺水而亡的。” 德宝那张愚蠢又谄媚的笑脸又浮现在向晚的眼前,向晚本想揪着他的头发狠狠的质问他为什么要害自己的,可是在那具浮肿发胀的尸体前,他说什么都为时已晚了。 谢瑶卿神色不变,平静的下着命令:“把在乾清宫中服侍的内侍,尤其是负责香料香炉的内侍都捉起来挨个审问,宋寒衣,你去义胜军中挑几个识字的年轻女子过来当新的内侍,还有向晚身边的太监,从德宝开始,给朕仔细的查。” 向晚捏了捏自己满是淤青的咽喉,试探着发出一声清咳,谢瑶卿看向她,紧锁的眉眼渐渐柔和起来。 谢瑶卿看着他脖子上斑斑点点的痕迹,有些愧疚的垂下了眼睛。 “你若是难受,就回去歇息吧。” “朕不会再让任何人对你下手了。” “朕...向你保证。” 向晚回到住处后发现自己身边服侍的太监果然已经被换了个遍,新来小太监莽莽撞撞,笨手笨脚的,打碎了许多珍贵的宝物,可向晚看着他们忠心耿耿的眼睛,安心极了。 他喝下谢瑶卿命御医开的滋补汤药,吞下谢瑶卿送来的可口蜜饯,只觉得陛下真是贴心极了。 在那一夜之后,他按照谢瑶卿的吩咐,乖顺的藏在寝殿里养身子,只是这三个月里,从宫中风声鹤唳的氛围里、太监们惶惶不可终日的神情上、和空气中浓稠得难以洗净的血腥气中,他模糊的意识到,谢瑶卿这一回,恐怕又杀了很多人。 谢瑶卿面无表情,缓缓的将长刀从面前女子的身体里抽出来,金属刀刃划开皮肉,暗红的血浆顺着刀背滴落,沾湿了她的衣袍。 她冷漠的看着眼前尚未失去余温的尸体,这曾是她最信任的内侍,谢瑶卿曾赐她千金,许她官职,她负责为谢瑶卿整理书信,归置香料。 可她还是背叛了她。 谢瑶卿记得自己居高临下的问她:“为什么?” 那个面容清秀的内侍缓缓的抬起头,理所应当的回答:“奉国公是微臣远房的姑母,张良嗣曾是微臣的授业恩师,陛下却为几个贱民杀了她们,如此不留情面,自然令微臣寒心。” 谢瑶卿一言不发吗,只抬起一脚将她踹倒在地。 “只为两个乱臣贼子,你就要背叛朕吗!” 内侍狼狈的从地上爬起来,却坦然的笑着,她看着谢瑶卿,为自己分辨:“是陛下先背叛我们的。” 谢瑶卿冷眼看着她,一字一句道:“不,是你们,从未忠于朕。” 月夜里响起一声惊雷,积攒了许多天的雨水磅礴的自天空砸落,谢瑶卿独自撑起一把伞,高大的身形在深夜摇曳的烛火中显得孤寂又寥落。 大雨冲刷着阶前深红的血迹,谢瑶卿感受着自己心中咆哮着戾气,心知是时候去找向晚了。 ...... 向晚在深夜中,模糊的感觉到一个冰冷潮湿的身躯抱住了自己。 那个人烦闷的吐出一口浊气,将下巴搁在他的肩上。 “让朕在你这呆一会,行吗?” 第14章 修(增加重要剧情2000字) 向晚自然是愿意的,他甚至每天睡觉前都在祈祷,希望今天晚上,陛下能来看看他。 如今得偿所愿,他自然欢喜异常。 向晚被圈在谢瑶卿宽阔的臂弯里,谢瑶卿起伏的呼吸落在他的后颈,向晚缩了缩脖子,有点痒。他在谢瑶卿怀中轻手轻脚的翻了个身,贪心的看着谢瑶卿沉静的睡颜。 向晚身上那股清雅浅香充盈在谢瑶卿的呼吸之间,让谢瑶卿烦躁许久的心情渐渐的平缓下来,谢瑶卿深吸一口,急躁的呼吸变得悠远而绵长。 向晚眨着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谢瑶卿俊美的容颜看,甚至偷偷伸出手用指尖隔空描摹着谢瑶卿凌厉的眉眼与深邃的轮廓,然后他的眼神一不留神,便顺着谢瑶卿敞开的衣领,溜到了谢瑶卿漂亮的锁骨上。 向晚抿了抿嘴唇,偷偷打量着谢瑶卿安宁的睡颜,开始纠结,陛下好像睡着了,要不要偷偷看一眼呢? 那一夜谢瑶卿索取得不加节制,他关顾着叫和哭了,确实没看见谢瑶卿衣服下面长什么样。 向晚闷在被子里,身上已经沁出了一层薄汗,他捂着羞红的脸颊,难以抑制的胡思乱想起来。 听说,听说一个女人不管她的内心多么冷漠多么坚硬,她的胸膛都是柔软的。 片刻后,谢瑶卿睁开眼,垂眼平静的看着怀里那只胆大包天的小狗。 “你摸哪呢?” 向晚被她吓得差点从床上蹦起来,须臾间收回作乱未遂的手,像做错事的小孩一样低着头,小声讷讷道:“对,对不起...”他抬眼忖度着谢瑶卿的神情,小心翼翼的问:“陛下生气了么?” 谢瑶卿锁住他的手,揽着他疲倦的翻了个身,将他的身躯锁在了身下,她将下巴搁在向晚的肩窝上,呢喃一样:“凭你方才的动作,足够朕判你个大不敬砍了你那双爪子。” 向晚被她压着,承受着她的体重,扭过头来讨好的看着她:“陛下大人大量,就饶了奴一个小小男子了...” 谢瑶卿应哼一声,揉搓着他粉白的耳垂,直到他小声的喊起痛来才罢休,她沉吟片刻,轻轻笑起来:“饶是可以绕,但你胆子这么大,朕总得给你个惩罚才是。” 向晚眨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努力的展示着自己的无害。 谢瑶卿将向晚放到一边,自己倚着个软枕沉思了片刻,不容拒绝的命令向晚:“新来的内侍们总是毛手忙脚的,从明天起,你也到乾清宫伺候去吧。” 怕向晚不理解,谢瑶卿特意为他补充道:“朕什么时候起,你也什么时候起,朕什么时候睡,你也什么时候睡。” 其实乾清宫的内侍都是轮班服侍的,但谢瑶卿想到接下来科举殿试选士的事,便隐约觉得应该让向晚时刻跟在自己身边才是明智的选择。 向晚端正的跪坐在床上,举起三根手指来发誓:“奴一定尽心服侍陛下,陛下让奴往西,奴绝不往东,陛下让奴当小狗,奴绝对不去当小猫。 谢瑶卿看着认真的样子,忍不住揉了揉他柔软的发顶,笑着提醒他:“这话到了明日再说也不迟。” 向晚起初并不明白谢瑶卿那个坏笑的意思,直到第二日寅时三刻,他在睡意朦胧间隐约听到身侧的谢瑶卿细细簌簌的起了床,他挣扎着爬起来,拉住她的袖子,迷迷糊糊的问:“陛下可是渴了,奴给陛下倒水去。” 谢瑶卿笑了笑,却直接将一边的蜡烛点着了,刺眼的光芒将向晚照得愣神,谢瑶卿捏着向晚软乎乎的脸颊,拍了拍他,好心的提醒:“别贪床了,一会朕去上朝,你也该去乾清宫候着了。” 第22章 向晚呆呆的看了眼窗外,黑漆漆的,一点天光都不见,他回过头来,又看见谢瑶卿脸上诱人的轻笑。 向晚急忙掐了掐自己掌心,强迫自己清醒过来,同手同脚的换好了衣服,哈欠连天的跟在谢瑶卿身后到了乾清宫。 谢瑶卿从军中选出的新内侍已经严正以待的候在殿内了,与之前那些文雅风流的内侍不同,她们没有那种从容不迫的气度,她们身材劲瘦,动作干练,浑身上下散发着中肃杀的气氛。 为首者看见谢瑶卿,很自然上前来半跪下,抱拳行礼。 谢瑶卿从容受了,一边扶她起来一边问:“昨日交代给你们的东西,可整理好了?” 那个黝黑精瘦的女子脸上便显出一抹赧然来,谢瑶卿便懂了,她轻声安慰面前的军士:“这也没什么,你们久在军中,不熟悉这些庶务原是理所应当的事。” 谢瑶卿叫来向晚,将他引荐给殿中的内侍们,“这是朕给你们找的帮手,他粗通文墨,应当帮得上忙。” 向晚拉住谢瑶卿的袖子,有些惶急的问:“陛下,她们都是女子,奴害怕...” 尤其在大周,当兵的向来没什么好名声,寻常百姓都管她们叫“贼配军”。 谢瑶卿笑了笑,坦然道:“不必担心,她们对朕忠心耿耿,朕信得过她们。” 向晚一怔,忍不住问:“为什么?” 谢瑶卿从容而平静的说:“若你也在万军阵前救过她们性命,她们也会奉你为主的。” 谢瑶卿接着将一沓宣纸递给他,有条不紊的命令他:“这是今次恩科殿试者的名单,人数已定,只需朕排个最终的名次,你将这些人的出身籍贯,乡会等第整理出来,朕下朝后来看。” 向晚惶恐的推拒着:“科举乃家国大事,奴一介男子,岂能插手...” 谢瑶卿平静的看着他,强调道:“所以朕只让你整理。” 除此之外,什么都不需要做。 向晚看着她不容拒绝的神色,终于还是深吸一口气,接下了这份差事。 军中士官行伍在行,但实在不善笔墨,只能在一边默默的将所有应试学生的籍贯文章分门别类的整理好放在一边,等着他来他誊抄。 向晚揉着眼睛,努力辨认着案卷上的蝇头小字。 “李兰株,锡州松江府人...” “党萍萍,锡州镇江府人...” “许鹤年,锡州令江府人...” 向晚将笔搁在了一边,旁边的内侍也停下手里的动作,语气生疏的问:“你...怎么不写了。” 不对劲。 向晚一目十行的看着殿试的名单,这一百多个学生里,竟有三分之二出自锡州,余下学生中,也有很多出自与锡州相邻的州府。 而来自北方各州府的学生,则几乎没有。 向晚敏锐的察觉到其中的诡异,即使锡州是个人杰地灵的宝地,也不可能包圆了这一次的恩科才是。 向晚盯着那份名单,焦躁不安的等待着谢瑶卿下朝,谢瑶卿又在朝堂上窝了一肚子火,一边骂着礼部尚书李生荇,一边大步流星的踏进殿内,她面带怒色的看向向晚,直截了当的问:“名单整理好了吗?” 那个李生荇在朝堂上为了吹捧锡州派的官员连脸都不要了,她倒要看看锡州人能有什么本事! 向晚便将整理好的名单递了出去,,谢瑶卿一看那清秀的字迹眉头便舒展了不少,她粗粗看过,却发现了向晚面上的犹豫,她收敛怒容,尽可能温和的看向向晚:“有话但说无妨。” 向晚吞吞吐吐道:“陛下,今次恩科取中的锡州人是不是太多了?” 谢瑶卿猛地展开名册,皱眉细看,片刻后她叫来宋寒衣,下了两条命令。 “命各部官员收拢尚未回乡的会试学生,加试一场。” “命仪鸾司选派官员奉旨去锡州查探。” 两个月后,当日谢瑶卿颁布的两道命令都有了回音。 第一条,在谢瑶卿面色不善的的监督下,新选拔成为考官的翰林官员战战兢兢阅完了加试的卷子,得出了与殿试名单截然相反的结果。 尽管这次加试只有因故滞留京城的它州学生参试,但最终的中举结果仍然是它州学生与锡州学生平分秋色,更有甚者,许多殿试时才华能进一甲的学生竟在这次加试中泯然众人,做出的文章别说骈四骊六了,连谢邀卿这等常在军中厮混的武人的水平都不如。 谢瑶卿凝视着加试的成绩,冷笑着用红笔在上面圈出许多人名来。 ——出身锡州,高门显宦之后,与李生荇或有姻亲,或为师徒,家中长辈,又或多或少曾在三皇女麾下效力,又在自己登基后,迅速识时务者为俊杰的倒戈投降,变幻旗帜。 谢瑶卿和颜悦色的召见了这些人,亲自考校了她们的才学,然后因为她们无知又狂傲的蠢样子勃然大怒,连发诏令将她们押入天牢待审,并多番申饬李生荇与地方学政。 谢瑶卿将那些蠢货的试卷揉成一团,丢在一边,她疲倦的揉着眉心,一边任由向晚为她揉捏酸胀的肩膀,一边问宋寒衣:“派去锡州的仪鸾卫可有消息?” 宋寒衣神色凝重的摇了摇头:“三日前消息便断了。” 一声凌厉的鹰唳撕裂了湛蓝天空,宋寒衣神色一动,快步走到窗前,伸出手臂接住了天空中盘旋的苍鹰,苍鹰的翅膀许是曾被箭矢射中,殷红血迹顺着光滑的羽毛蜿蜒下来,宋寒衣心中一沉,抿着嘴从苍鹰腿上取下密信,对照仪鸾司专用的密码书解读出来。 她捧着解读出来的密信走到谢瑶卿身边,低声禀报:“曲三娘死了,她到锡州不久,便遭了几次刺杀,是锡州几家显贵共同下的手,那几回她伶俐,都逃过了,后来她从锡州寒门学生口中打听到,锡州权贵历来有贿赂考官提前获知考题的习惯,尤其今次恩科的考官里又有户部尚书李生荇,她祖籍在锡州,曾在锡州从政多年,门生故旧无数,这次许多人便是靠了她的关系提前知道了考题,润色了文章。曲三娘查出此事后,便被一伙马匪围杀在了云纵山中。” 谢瑶卿冷笑一声:“常在西北打家劫舍的马匪竟然这么好兴致,穿山越岭的去江南截杀一个仪鸾卫。” 宋寒衣侧头,等待谢瑶卿的命令,谢瑶卿猛地一推桌案,力道大得将跪坐在她身边的向晚推倒在地。 向晚默不作声的揉着挫伤的手腕默默的爬了起来,他抬头,看见一双幽深愤怒的眸子,吞吐着烈火的深渊一样,他听见谢瑶卿冰冷的声音。 “查,严查,彻查,把这桩案子办成铁案,把李生荇钉在耻辱柱上!” 宋寒衣躬身领命,而后补充道:“陛下曾吩咐臣派人去各州府探查宰白鸭之事,而今臣已经调查妥当了,天下州府虽然或多或少都有此陋习,但各州府之中,以锡州为首,宰白鸭之风尤为严重,当地官员竟对此事习以为常,甚至堂而皇之的与同僚议论此事。” 向晚试探着问:“许是锡州富庶,花钱买命的人便多了些。” 谢瑶卿冷哼了一声,反问他:“若是锡州富庶,又哪来这么多为三五两银子卖命的人呢?” 向晚便讷讷的不说话了,只专心的为谢瑶卿锤肩去了,谢瑶卿却忽然拉住了他的手,取过一旁自己常用的活血化瘀的药膏,用指尖挑了,细细的涂在向晚方才摔伤的手腕上,她用指尖的温度化开药膏,温柔的在向晚纤细的手腕上打着圈。 第23章 向晚感受着那滚烫的温度,心中一阵悸动,忍不住抬头看向谢瑶卿的脸庞。 谢瑶卿神色如常,脸上不见喜怒,只是顺着宋寒衣的话,平静的提起了一段往事。 “朕倒是记得,当时三皇女带着残党狼狈窜逃,一路向南,正是穿过秦岭,到了锡州地界上才失了踪迹的,朕三番五次令锡州太守进山搜寻,都不得结果。” 谢瑶卿给向晚揉完了药,侧眼一瞥,而后对着向晚手腕轻轻吹了一口气,像是要把痛楚都吹走一样,而后她看也没看向晚含春的粉面,只是自然的收回眼神,语气却逐渐变得阴冷了起来。 “如今看来,也许不是不得结果,而是不想得结果呢。” 宋寒衣一怔,讶然问:“陛下,您是说三皇女...” 谢瑶卿从一旁的书册中扯出一张大周堪舆图,向晚红着脸,忍着羞,为她擎着一侧卷轴,与宋寒衣一起将这副堪舆图展开了。 大周西北多高山、盆地,以祁连山为界,北部多高,锡州则占据大周南部中央腹地,以云纵山为界,东南是广袤的平原水田,西北则是连绵不断的低矮丘陵,一直延申至蜀都方止。 谢瑶卿在这一刻仿佛化身为一只巨大的苍鹰,翱翔在大周的天际上,远远的俯视着大周的疆域,用锐利的眼神巡视着自己的领土。 谢瑶卿忽然问宋寒衣:“西北产马,江南多湖,所以西北多马匪,江南多水匪,宋寒衣,你觉得云纵山中那伙截杀仪鸾卫的马匪,会是从哪来的呢?” 她不等宋寒衣回答,用毛笔沾了朱砂,飞快又坚定的在锡州西北的丘陵群中勾出几处位置险要之地。 宋寒衣尚在观察地形,默不作声的思考着谢瑶卿的问题,向晚便替她问了:“陛下,这些地方是什么?” 谢瑶卿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盯着面前的舆图,平静道:“藏兵之地。” 宋寒衣反应过来,迅速请命道:“臣这便散出仪鸾卫前去探查。” 谢瑶卿颔首,叮嘱她:“若有人员伤亡,你代朕亲自将抚恤金送到她们家里。” 宋寒衣点了点头,正要领命而去,一个麦色皮肤的内侍忽然小跑过来,躬身请:“陛下,礼部尚书李生荇大人求见。” 谢瑶卿危险的眯了眯眼睛,冷哼了一声,漠然道:“去问问她有什么遗言。” 片刻后内侍又小跑着回来:“陛下,她说她在锡州找到了向曦公子。” 第15章 谢瑶卿一怔,确实下意识的将目光瞄向那个擎着舆图,如同一尊雕塑一样安静站着向晚的身上。 向晚飞快的低下头,没让她看清自己的表情。 谢瑶卿沉默了片刻,而后自己挪动几步,平静的将那副堪舆图重新卷了起来,千里江山在她手下缓缓的被收进一卷泛黄的画纸中。 她想,偏偏是在锡州。 果然当时向曦是被三皇女劫走了么?然后一路跟着她,逃窜到了锡州。 谢瑶卿动作僵硬的把舆图放到桌上,心乱如麻。 他这些年过的怎么样?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吃苦?有没有受委屈? 更重要的是,谢瑶卿复杂的目光终于看向了站在阴影中的向晚,他单薄的身形亭亭的立在阴影中,显得愈发楚楚可怜起来,她想,更重要的是,向曦会怎么看待向晚呢? 向晚感受倒她的目光,努力的扬起下巴,向她露出一个佯装无事的笑容。 那个笑容似乎灼伤了谢瑶卿的眼睛,她飞快的低下头。 向曦单纯、善良又天真,他一定会善待向晚的。 终于,在漫长又诡异的沉默后,谢瑶卿轻轻清了清嗓子,将方才还是将死之人的李生荇叫进殿中。 谢瑶卿不想于她纠缠泄露会试试题之事,只是眼皮也不抬,开门见山的问她:“向曦在哪?” 李生荇含糊不清道:“臣的家仆前些天确实在锡州发现了向曦公子的身影,只是...” 谢瑶卿打断她喋喋不休的废话:“只是什么?” 李生荇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犹犹豫豫道:“只是这两日科考一事不仅闹得京城中人心惶惶,连带着锡州,都变得草木皆兵起来,臣不得安稳,臣的家仆便要惶惶不可终日,哪里有心力去为陛下寻那向曦郎君呢?” 谢瑶卿陡然抬眸,愤怒的盯着那张令人憎恶的、爬满了褶子的老脸。、 李生荇在要挟她,也许向曦现今就在李生荇的锡州老家里,也许向曦此刻正被三皇女控制,而李生荇与那悖逆之人沆瀣一气,一起来要挟她。 可是她必须要忍气吞声,生受了这份要挟。 她无法忍受向曦受到任何委屈,哪怕倾尽所有,她也要把向曦从那个豺狼窝里救出来。 这是她欠向曦的。 谢瑶卿无言的凝视着李生荇,将她看得慌乱起来,李生荇褐色的皮肤上沁出了颗颗冷汗,她在心中慌乱的想,难道谢瑶卿已经移情别恋了吗?难道她们的杀手锏已经沦为一步废棋了吗? 李生荇于慌乱中看了眼殿门,她想,无论如何,自己今日得活着走出乾清宫,得把这样重要的消息告诉殿下才是。 片刻后,李生荇终于在恐惧与慌乱中等来了谢瑶卿的承诺。 谢瑶卿厌恶的看着她,皱着眉说:“向曦进京之前,你不会死的。” 向曦进京之后,便是你们的死期了。 李生荇感受帝王话语中冰冷的杀意,可她却在心底放心的笑了起来,向曦进京之后,不仅自己不会死,便是鹿死谁手,也是未定之数呢。 李生荇三叩九拜,恭顺的谢过了帝王的恩德。 在李生荇身后,谢瑶卿颓丧的坐回椅子中,她仰头望着绘着熠熠金龙的天花,那条巨龙的金龙腾云驾雾,口衔金珠,看上去自由极了。 谢瑶卿慢慢的坐直了,冷静的吩咐宋寒衣:“所有涉案人员,给朕盯仔细了,一个都不许跑。” 与李生荇纠缠了那么久,她有些口干舌燥的,一双白皙如玉的手捧着一杯恰到好处的温茶,奉到了她的嘴边。 谢瑶卿顺着纤细的手腕看上去,向晚那双漂亮的眼睛,正带点委屈,带点凄楚,强忍着盈盈的泪光,勉强挤出几分笑容来,强撑着看着她。 一口温茶卡在了谢瑶卿的喉咙里。 向晚攀着她明黄的衣裙,软着腰身,柔弱无骨的跪到了谢瑶卿的腿边,他仰起头,用那张漂亮得有些耀眼的脸对上谢瑶卿愧疚的眼神,他轻轻蹭着谢瑶卿的裙裾,像条无家可归的小狗一样,他眨着湿漉漉的眼睛,柔软的话语像是已经被咸涩的泪水浸透了。 “陛下,您不要奴了吗?” 谢瑶卿心中的那抹月光回来了,她有了比自己更合心意的爱人,她要毫不留情的收回那些从不属于自己的眷恋与温情。 可他不想放手。 从五六岁时被强买进向府,到十二三时又被向发卖蓄芳阁,他人生只有短短十余载,大半时间都在像个货物一般颠沛流离,任人挑选。直到谢瑶卿豪掷千金救下他,他方品味到人生的第一抹温情。 谢瑶卿的温柔如同罂粟,尝到了就再也不想放手。 所以,向晚咬了咬牙,将柔软腰肢摆的更加曼妙,楚楚动人的眼眸中又添了几分动人的哀怨,所以即使可耻,即使令人唾弃,即使他要用出所有令人不齿的手段,他也想留在她的身旁,在那位皎皎若明月的郎君的身后,卑微的捡拾着谢瑶卿随手丢下的温柔与眷恋,并将她的每一个眼神都视若珍宝。 第24章 向晚试探着碰触到谢瑶卿的指尖,用自己冰凉的脸颊贴上她温热的掌心。 向晚乖巧的保证:“陛下,奴会很乖的。” 所以,不要丢下奴,奴... 无家可归。 谢瑶卿喉间一动,艰难的将眼神从他泪盈盈的双眸上移开,她本想命令宋寒衣取银两将向晚妥善安置到宫外的,可当自己的掌心感受到那一滴温热潮湿的眼泪时,不知怎么,她脱口而出的话竟变成了“你...先住在宫中吧。” 她意识到心脏在刹那间的漏跳,飞快的为自己找补道:“陈阿郎在尚衣监缺个帮手,你先去帮他。” 向晚并非宫中太监,她这命令下的不伦不类极了。 可在所有循规蹈矩的宫人们眼中,向晚本身,就是宫中最不伦不类的存在了,没有位份,没有封赏,只是靠着谢瑶卿对另一个人的眷恋,影子一样跟在谢瑶卿的身后。 可向晚却欢喜极了,他抿嘴笑着,谢过谢瑶卿的恩典,而后抚摸着尚且留存谢瑶卿掌心温度的脸颊,高兴的想,方才她的脉搏,快了几分呢! 向晚收敛泪容,颦蹙着眉眼,撑着弱柳扶风的身姿执着的在谢瑶卿身边侍奉着。 谢瑶卿接过他沏的茶,用过他研的墨,终于受不了这种无声的折磨,干巴巴的向向晚道:“你服侍了这么久,定然是累坏了,你...先回去休息罢。” 谢瑶卿看着向晚的背影婷婷袅袅的走远,方才力竭一样,把自己像张饼一样摊平在桌子上,愁眉苦脸的叹气。 宋寒衣不解的看着她,忍不住问:“陛下,您愁什么呢?” 谢瑶卿郁闷道:“向曦回来后,朕该怎么处置向晚呢?” 宋寒衣有点纳闷:“怎么处置?宫里又不是没地方住,哪里用得着处置?” 谢瑶卿看了她一眼,敏锐的抓住了她的话外之音:“你觉得朕应该把向晚留下来。” 宋寒衣坦诚的回答道:“实话实说,臣觉得向晚比向曦更能安抚陛下。” 谢瑶卿一愣,宋寒衣便举例解释道:“譬如说,前些天陛下想当堂斩杀张良嗣的时候,向晚只用了几个呼吸就让陛下冷静下来了,放在向曦公子身上,这事便断不可能。” 谢瑶卿诧异的问:“不可能吗?” 宋寒衣耿直的点了点头,掰着指头给她数了起来:“...其实向曦公子在时,大多数时候都是等御医来用药,或是点沉香凝神的。” 谢瑶卿将信将疑:“是吗,朕怎么不知道。” 宋寒衣笑了笑:“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陛下您就在山中,如何能知道呢?” 宋寒衣将话锋一转,继续道:“而且臣瞧着向晚公子还有一点好处,便是从未向陛下要过什么恩典。” 向曦在时,总是找谢瑶卿梨花带雨的哭一顿,这个不能杀,那个也不能杀,平白给仪鸾司带去了许多麻烦,若非看在曾经向曦能安抚谢瑶卿的份上,宋寒衣实在不想与哭哭啼啼的向曦相处。 如今有了向晚,宋寒衣便觉得还是善解人意的向晚更好些。 谢瑶卿被她一说,心里更加纠结了,宋寒衣理直气壮的劝她:“这有什么呢?哪个皇帝没有个三宫六院的,两个人正好一人一天由着你折腾呢!” 谢瑶卿烦躁的喝止了她:“住嘴吧!”她喝了口水平复心绪,神色复杂的望向远处。 “罢了,一切等向曦回来后再议罢。” 两个月后,在洁白新雪悄然吞没树梢火红的枫叶时,谢瑶卿耗费几万两白银,终于把向曦从穷山恶水的锡州接回了宫中。 当朝思暮想的那个人从那辆奢华雍容的雕花马车上轻移莲步,缓缓踱出,在冬日和煦的暖阳下展露出那张清秀又熟悉的脸庞,露出一个清浅又疏离的微笑时,不知为何,谢瑶卿心中却没有升起失而复得的喜悦。 她只是在向晚酸涩的注视下,自然而然的牵起向曦的手,侧头对那个瘦小的身形说:“回来就好。” 向曦回来后,没有向谢瑶卿诉苦,也没有向谢瑶卿撒娇,他只是用一双泪眼,涕泪涟涟的哀求着谢瑶卿。 “陛下,臣侍流落锡州,受尽了委屈,多亏了李大人相救,方有了安身之所,不管李大人犯了什么错,恳请陛下看在臣侍与陛下多年的情分上,宽恕了她吧。” 第16章 谢瑶卿看着向曦的眼睛,在过去的许多日子里,她对这双眼睛朝思暮想,希望能从那双澄澈明亮的眼眸中获得片刻的救赎。 她静静的,用无限的柔情看着向曦。 向曦不为所动,只是努力的蹙起了眉,让自己清秀的面容看上去更加楚楚可怜一些。 向曦带着哭腔,委委屈屈的央求谢瑶卿:“陛下,臣侍知道李大人做了许多对不起陛下的事,可是臣侍能在锡州苟活至今,全靠李大人周全,陛下就可怜可怜臣侍这一片苦心吧。” 谢瑶卿缓缓的收起了眼中的温情,她沉默的看着向曦,向曦顺着她的目光,讶然问:“陛下在看什么?” 谢瑶卿笑着摇了摇头,轻手轻脚的为他抚平了衣襟上的褶皱,“没什么,只是看你瘦了,有些心疼罢了。” 她想,三皇女与李生荇是那么的阴险狡诈,向曦又是那么的纯善天真,向曦如今为李生荇求情,必然是受了她们的蒙蔽了。 向曦看着谢瑶卿面上的犹豫,眼中忽然蒙上一层委屈的浅红,他酝酿着泪意,哭哭啼啼的看着谢瑶卿,他委屈的抱怨着:“臣侍知道,陛下身边如今有了新的美人,定然是厌弃臣侍丑陋愚钝了,今日若是向晚郎君来求,陛下定然就答应了。” 谢瑶卿下意识的想,不,向晚不会求朕饶恕一个悖逆的叛臣。 但她还是努力的,看起来笨嘴拙舌的辩解着:“朕已经让向晚去尚衣监当差了,这宫里,朕从来只有…” 谢瑶卿忽然想起那个风流旖旎的夜晚,她心虚的闭上了嘴。 向曦便敏锐的从那片刻的沉默中嗅出几分不同寻常来,他想,时至今日,自己倒是得仔细会会这个向晚了,之前只觉得他是个徒有美貌的蠢货,如今看来,这个蠢货竟然已经把谢瑶卿这个疯子的心给抓住了。 向晚… 当日他只将向晚当作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贱奴,连看都不曾正眼看他,如今向曦将这个名字在心中念了几遍,脸上抑制不住的显露出一种阴狠恶毒的憎恶表情来。 果然叫这个名字的都是些下贱的蠢驴。 谢瑶卿惊诧的看着他,似乎是在震惊为何纯善如向曦,脸上竟然也能漏出这样恶毒的表情。 向曦脸上的恶毒转瞬即逝,他又挤出几分笑意,用泪光盈盈的双眸哀求着谢瑶卿:“陛下总要可怜可怜臣侍在锡州受的这些委屈…” 谢瑶卿揉着眉心,开口打断了他:“罢了罢了,朕一时三刻不动她就是了,一个半截入土的人,哪里值得你为她掉这许多泪?” 向曦这才破涕为笑,亲昵的拉着谢瑶卿的手撒娇耍痴起来,谢瑶卿由着他闹了片刻,而后忍不住问:“你…这么久没见朕,就没什么想跟朕说的吗?” 向曦一怔,下意识的想,他和一个疯子有什么可说的呢?他巴不得这个残虐的疯子彻底疯死,这样他就不用为殿下的大业,受这样的委屈了。 第25章 谢瑶卿从他一时的出神中读出了他的回答,她轻轻垂下眼眸,语气如常:“看起来你在锡州至少过得很好。”向曦正想为自己分辨几句,谢瑶卿却疲倦的挥了挥手,微笑着对他说:“一路舟车劳顿,你想必也累了,朕为你准备了你爱吃的点心,你先好好休息吧。” 既然向曦苦苦求了,那处决李生荇,就不好再让他知道了。 向曦被几个小太监搀了下去,谢瑶卿忍不住有些失落的问宋寒衣:“朕怎么觉得向曦虽然回来了,但与朕却生分了许多呢?” 宋寒衣直率道:“臣倒是觉得向曦公子一如往昔,倒是陛下变了不少。” 谢瑶卿一怔,那个纤瘦秀丽的身影自然而然的浮现在眼前,他的身段像极了向曦,可回过头来,却是一张艳如桃李的脸。 谢瑶卿悚然一惊,强迫自己从这场旖旎的幻梦中醒来。 她想,定是她与向曦许久不见,方才让二人之间有了隔阂,但只要向曦回来了,一切都会迎刃而解的。 不想宋寒衣却建议她:“今次恩科舞弊一事多亏了向晚心细方发现了,臣觉得,陛下在决断之前不如问问她。” 谢瑶卿沉吟片刻,点头称是,向晚帮她发现了这件事,无论结果如何,她都得让向晚知晓才是。 于是她问宋寒衣:“向晚如今在哪呢?” 向晚正乖巧的按照谢瑶卿的吩咐在尚衣监里帮陈阿郎整理年节要用的礼服,他身材高挑,手脚麻利,而且全然没有得宠侍君的架子,因此尚衣监里的太监们不管官职高低,见了他脸上总是笑意盈盈的。 向晚站在高凳上,翘着脚,努力的伸手够着架子最上面一排的檀木盒子,陈阿郎胆战心惊的为他压住凳子,焦急的喊他:“小心些呀,够不着便够不着吧,等明天我找别人帮忙去。” 向晚只装作没听到,甚至翘着脚在窄小的凳子上蹦了一下,终于够到了那个蒙了一层厚重灰尘的盒子,他将盒子珍惜的揣在怀里,用袖子擦着上面的灰尘,不等陈阿郎开口提醒便一个健步从半人高的凳子上跳了下来,他在地上趔趄了几下,揉着腿侧将手里的匣子递给了陈阿郎,陈阿郎一边扶着他一边絮絮叨叨的抱怨他:“哪里就需要这么冒险了,等明日我找别人就是了。” 向晚笑着,拿过细布麻利的把灰擦掉了,他一边擦一边说:”哥哥打量我不知道么,宫里哪个人不是拜高踩低,看人下菜碟的,到了明日,你不知道要说多少好话才能叫来人帮忙呢,哪比得过今日我就帮你取了。” 二人正说说笑笑,准备去拿下一件物什,却惊觉原本人声鼎沸的尚衣监似乎在一瞬间安静了下来。 二人若有所思的看向门口,谢瑶卿背光而立,尚衣监那些原本叽叽喳喳的多嘴小太监在她脚下跪了一排,各个肃穆庄严,仿佛是生下来就没长嘴一样。 向晚和陈阿郎清脆如银铃的笑声在这样的寂静里就显得刺耳了起来。 陈阿郎扯着向晚惶恐的往下跪,向晚却并不领他的情,只是怔怔的看着半张脸都藏在阴影里的谢瑶卿,他其实很想掰着指头数一数,自己究竟已经多少天没有见到她了? 谢瑶卿避开他似水的目光,只是自然的从他手中接过那只盒子,她沉默了一会,终于还是伸出手,搀住向晚的胳膊将他扶了起来,她试图坦然的面对向晚,但只要接触到他的眼睛便溃不成军。 “朕不在的日子,你看起来过得也不错。” 向晚笑了笑:“陛下不来,奴难道还不过了吗?” 谢瑶卿一时哑然,向晚想了想,又补充道:“何况没遇见陛下之前,奴也是这么过来的呀。” 谢瑶卿浅浅的嗯一声,向他招了招手,示意向晚跟她过去,向晚便惴惴的跟在她的身后,到了一处静室内。 谢瑶卿便将李生荇的事大概的与他说了,向晚安静的,侧着头认真的听她说着,片刻后,他敏锐的问:“所以陛下要为了向曦公子放过李生荇吗?” 谢瑶卿陷入了沉默,在内心深处,她觉得自己不应该为任何人改变自己的想法,但…… “他难得如此求我,又是刚回到宫中……” 向晚忍住心中酸涩,尽可能的公允的为谢瑶卿出谋划策。 “陛下若要赐恩下去,不如把这份恩典留给她的家人,科考舞弊,本是抄家灭族的重罪,如今那位向公子既然求了陛下,陛下不如只诛首恶和知情不报的正夫与那几个成年的女儿,余下夫侍幼女陛下何不善待她们,从私库中拨银两抚育呢?” 若按照谢瑶卿的意思,自然是该杀的杀了,该卖了卖了,斩草除根,不留后患。 但如今她思考着向晚的这个方案,心中不知不觉的动摇起来。 她熨帖的看着向晚,认真的道谢:“你想的很周到,朕看不如就按你的法子办吧。” 哪些人可以活,哪些人不能活谢瑶卿花了些时间分辨,但是李生荇的尸体很快就摆在了菜市口上任人唾弃。 她用严酷的手段雷厉风行的处死了李生荇,却一反常态的用仁慈的手段善待她无辜的家人,如此反差一时间竟为她在朝堂之上赢得了一个宽容体恤的好名声。 谢瑶卿若有所思的看着宋寒衣收集来年轻臣属们私下对她的夸赞,用朱笔圈出了几个可用之才,几个内侍正按照她的吩咐,整理赐给向晚的赏赐,向曦双眼泪涟涟的,扭着瘦削的腰扑到了她身前,哭哭啼啼起来。 “陛下不是答应了臣侍要宽恕李大人吗?陛下怎么能欺骗臣侍呢?” 谢瑶卿坦然的看着他,“朕宽恕了她的家人。” 向曦暗自咬了咬牙,宽恕那几个牙还没长齐的小孩有什么用!她们需要的是一个能在谢瑶卿的朝堂上占据高位并不断往她眼皮子底下安插官员的权臣! 向曦自恃能凭借雪夜增衣一事拿捏住谢瑶卿,在此事之前谢瑶卿从未拒绝过他的要求,向曦垂下眼睛,一双眼睛中竟渐渐的弥漫起一层阴冷的杀意。 他换上一副更柔顺的面孔,笑的贤良淑德。 “家国大事臣侍自然不能多嘴,只是臣侍回宫多日还未曾见过陛下新纳的美人呢,不知陛下愿不愿让他来见见臣侍?” 谢瑶卿皱起了眉,“你既回来了,那宫中事物还是一如往昔,由你主管便是了,你想见谁只管叫他就是了。” 向曦盈盈的笑了起来,“恭谢圣恩。” …… 向晚放下手中衣物,蹙眉听着那个小太监传话。 “向公子,向曦郎君传您过去呢。” 第17章 向晚蹙着眉,凝眸问那个传话的小太监:“现在就去吗?” 那个青白面皮的小太监塌肩弓腰,谄媚的笑着:“是呢,向曦郎君说了,日后大家都是同住一个屋檐下的兄弟,彼此间和和美美共同服侍陛下才是正道,向公子可千万别再耍小性子了,还是快些去见一见向曦郎君才好。” 向晚将长眉拧得更紧了些,他心想,听他这么说,自己竟成了个只知拈酸吃醋、不识大体的男子了,自己何时耍过小性子不肯见他了,难道不是那位向曦从未将自己放在眼中过吗? 长在市井,听多了后宅争斗的陈阿郎却很殷勤的劝慰着他:“那向曦如今相当于陛下房中的大君,你想要留在陛下身边,难免要看他的脸色,如今他愿意同你亲善是好事啊。” 第26章 向晚并不这么觉得,他虽然只匆忙见过向曦一眼,但他总觉得他那张看上去人畜无害的面容下藏着些噬人性命的陷阱。 传话的小太监见向晚不动如山,眼珠一转,将更大的靠山抬了出来。 “向公子,向曦郎君如今领了圣命总领后宫,您可千万不能因为这种小事惹陛下烦心呐。” 向晚抿了抿嘴,将手中的活计撂到一边,干脆道:“我去便是了。” 向曦住进了最奢靡的坤宁宫,虽不是凤君寝殿,但却是先帝时最得宠的慧贵君的寝殿,这里雕梁画栋,金玉为饰,连地砖都恨不得换成最名贵的和田玉,但谢瑶卿不喜欢这里。 向曦一边刻意叫人按照慧贵君在时的样子装点坤宁宫,一边在心里暗笑。 不喜欢才好呢,就要让她一边深恶痛绝,一边忍着恶心一遍遍的来这坤宁宫,他就不信,长此以往下去,谢瑶卿还能维持住如今这个宠辱不惊的样子。 谢瑶卿登基后杀了宫里许多两面三刀的太监,向曦便失去了许多得力的帮手,他看着这些笨手笨脚摆弄花瓶的小男孩,越看越窝火,这种愤怒在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太监失手打碎了一只珍贵的珐琅掐丝长颈花瓶后达到了顶峰,他叫身边的掌事太监按住了那个战战兢兢的小太监,将杯中滚烫的茶水劈头盖脸的泼在了他的脸上,白色的皮肉登时泛起了一片红。 向曦向身边的太监使了个脸色,高声斥道:“作死的东西,这是御赐的东西,你竟然也敢摔了,岂不是藐视天威?!”那个小太监被吓傻了,只会捂着脸唯唯诺诺的哭,向曦看了眼身边五大三粗的太监,冲他点了点下巴,“还不把这个悖逆的东西拖出去打死,难道要留着这种东西脏了陛下的眼吗?” 那个碍眼的小太监哭喊着被拖了下去,发泄了一通的向曦抚着胸口重新坐回贵君榻上,终于觉得气顺了些,从王府时就被安插在他身边的掌事太监柳生捋着花白的长眉,有些忧心忡忡的劝他:“主子,您这样是不是太招摇了些,奴婢听说那谢瑶卿自从登基以后就严禁苛待宫侍...” 向曦自信的打断他:“柳公公不必担心被,谢瑶卿笃信我是当年赠她裘衣的人,救她性命的人,无论我做什么,她不仅不会怪罪,而且会全力为我开脱的。” 他已经用这一件事拿捏谢瑶卿三年了,他自恃凭借自己对谢瑶卿的了解,他可以继续拿捏谢瑶卿,直到她沦为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除非,那个真正赠了谢瑶卿裘衣的找上门来。 柳生了然,感慨道:“这谢瑶卿虽然残暴,用情倒至深。” 向曦冷笑着,疯子用情至深,真是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他不着痕迹的转移了话题:“向晚快到了吧,去沏壶新茶来,要滚烫的那种。” 若那是个懂事的聪明人,向曦并不介意多一个为自己分担谢瑶卿癫狂的挡箭牌,若那是个蠢的,自己也有的是办法让他变成一个“聪明人”。 去传话太监站在殿门前,用洪亮的声音高声请示:“主子,奴婢将向晚带到了。” 向曦充耳未闻,只是舒展眉目,风度翩翩的品着茶,过了半晌,他抬眸看向柳生,淡淡的吩咐:“这宫里的气味寒酸了些,去把从锡州带回来的香粉点上罢。” 向晚顶着冬日凛凛的寒风,在坤宁宫朱漆的殿门前站了半炷香,刀子一样的寒风将他粉白的脸颊吹的通红,他跺了跺脚,努力驱散身上的寒意,他看向那个传话的太监,用被冻得打颤的声音问他:“公公怎么直喊一遍呢?” 那个太监回了坤宁宫,很是神气的翘起了尾巴,倨傲的看着他:“我们主子不应自然是别的要事,你只管等着就是了。” 向晚看向那扇朱漆大门,向曦给了他一个下马威,但这也没什么,夫侍之间能和睦相处的本就是凤毛麟角,自己所求不过是能留在谢瑶卿身边,分得她几分眼神,若向曦也是位体贴陛下的郎君,应当能容下自己的这份情谊才是。 但向晚看了眼那个神色高傲的太监一眼,还是有些气恼,向曦给我脸色看是情理之中,我和你无冤无仇的,你针对我又是做什么呢? 向晚清了清嗓子,学着那太监先前的语气,笑盈盈道:“可向郎君领圣命总领后宫,奴第一次来拜见郎君,若是出了差错惹得陛下不快,岂不成了公公的罪过了?” 那个太监被他说的哑口无言,只得磨磨蹭蹭的,扯着嗓子不情不愿的又叫唤了一遍:“主子,向晚到了。” 门后终于传来一道冷淡的声音:“进来吧。” 向晚悄悄打量着这座奢靡的宫殿,那些嵌在地砖和墙壁上的金银玉石闪烁着夺目的光彩,耀眼非常,香炉里燃着温暖馥郁的甜香,向晚动了动鼻尖,只觉得这个香气有些熟悉。 厅中没有为他准备凳子,向晚只得站着,戒备的看向向曦,他这才发现,自己与向曦的容貌果真有八分相似,向晚黯然的垂下脑袋,果然陛下对自己的偏爱,原本都是属于向曦的吗? 向曦高坐主位,正垂着眼睛摆弄腰上的玉佩。 一个伶俐的小太监端着盛着滚烫茶盏的瓷盘过来,轻声禀告:“主子可要用些茶水?” 向曦这才抬起头来,正眼看向向晚,他一边不加掩饰的品评向晚的样貌一边皮笑肉不笑道:“弟弟如此美貌,做哥哥的实在想知道弟弟捧上来的茶水是什么味道...” 他所有虚伪又阴冷的试探在看清向晚容貌的那一瞬间都变成了卡在他咽喉中的一根刺,令他如鲠在喉。 他所有拿捏谢瑶卿的自信与自傲也都在这一刻化作了无尽的惊恐,向曦如坠冰窖,像见鬼一样看着向晚。 向晚在沉默片刻后,却是坦然的捧起那杯滚烫的茶水恭敬的奉到了向曦的身前,他低垂眉眼,轻声道:“郎君请用茶。” 不过是些正室大君惯用的手段,他在蓄芳阁时早已经见识过许多次了,只要放低姿态,给够他们当家作主的面子,他们就会默不作声的容许你行一点逾距之事。 但向曦没有接过他的茶,他只是恐惧的盯着向晚漂亮的脸,紧紧捏住了桌角。 向曦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在短暂的恐惧之后,如潮水般涌上他的心头的是怨毒与憎恨。 他冷酷的分析着。 向晚应当是没有见过自己的,母父在得到自己的消息后便命令府中奴仆苛待虐待向晚了,在自己回府前他已经生了重病,而自己回府后也不曾见过他一面,只是略施小计,就让母父作主,把他卖到了暗门子里。 所以...自己现今应当是安全的。 但以后,就不一定了。 向曦像一条毒蛇一样,吐着猩红的蛇信子盘踞在向晚的身边。 向曦想,这不能怪他恶毒,是向晚有错在先的。 因为向府仆役的疏忽大意,他在八岁那年的庙会上被拐子拐走,他的母父那时已经为他和朝中显贵的幼女定了娃娃亲,正借着未来亲家的东风扶摇直上,因而向府并不敢声张他走失的消息,只是又从一个贫苦人家那里买来一个粉雕玉琢的男孩,充做府中少爷抚养,取了个名字叫向晚。 他自小养在深闺,见过他的人并不多,因而这一出拙劣的偷梁换柱并没有露出马脚。 第27章 而那个贱民向晚,就这么理直气壮的偷走了他前半生富裕安逸的生活,偷走了他向家少爷的身份,偷走了所有人对他的偏爱与夸赞!而他正牌的向府少爷,却要被卖做暗倡,忍受整日的打骂与羞辱,忍受那些粗鲁妇人对自己的品评。 那些下等人,竟然敢觉得他相貌平平! 好在向晚那个贱人出身粗鄙,向府所有人都看不惯他小家子气的做派,而自己也因为聪慧得到了向府的赏识,被认回了向府。 他本以为他就此可以堂堂正正的做他的向府少爷了,可他的母父却说向晚貌美,为世人夸耀,你日后要扮作他的样子显露在人前,以免当时偷梁换柱的把戏露馅。 他藏在阴暗处,怨怼的看着那个偷走他一切的漂亮男子,他蠢的像驴一样,不知道自己被谁推下了水,也不知道是谁在他的药里动了手脚。 这样美貌的蠢货,正适合去暗门子里吃一遍自己吃过的苦。 于是他自导自演,引诱母父把向晚发卖给了暗门子,他以为他终于可以顶着一张不属于自己的脸,安心的做向府的少爷了,可就在旦夕之间,向家倒了。 圣旨说向家谋逆,要诛灭九族,他害怕极了,也怨恨极了,为什么所有平安富贵的日子都让向晚那个贱人过了,而等着自己的,却只有苦难与委屈。 那天,以疯癫残虐著称的七皇女忽然冒着天下之大不韪从大牢里救下了自己,她问:“你是不是当日赠我裘衣的向府公子?” 他没有见过她,也没有赠给她裘衣,可他确确实实,是向府的公子。 向晚手中滚烫的茶水已经凉透了,只剩下他的指尖一阵一阵的刺痛,他蹙着眉,凝眸观察着怔愣出神的向曦,忍不住唤了一声:“向郎君。” 向曦缓缓收敛起心中各式各样的阴私手段,微微笑着从向晚手里接过了茶水,他笑眯眯的,自报家门。 “我原是向府的,母亲曾是户部的侍郎,只是后来犯了事,家里败落了,我曾经在雪夜赠衣给陛下,陛下为了谢我,将我从牢中救出,多加爱护,不知向公子出身何地呢?” 向晚一怔,向府... 向曦就是向家后来寻回的那个真少爷吗? 他那时因为下人的疏忽生了重病,整日高热不退,浑浑噩噩,只听说向家寻回了真少爷,为了讨好他,自己还曾拖着病体,亲手为他做了一份桂花糕托人送过去,可不知道为什么,向曦却在吃了之后起了满身的疹子,自己因为这事挨了结结实实一顿鞭子,再醒来时就已经在蓄芳阁了。 自己之前进宫时倒也喜欢把身上保暖的衣物送给那些衣不蔽体的可怜宫人,可却从来没有给身份高贵的皇女们送过衣服。 向曦说的雪夜赠衣之事,应当就是发生在自己被发卖之后吧。 向晚突然就觉得自己矮了向曦一头,原来无论是身世,还是谢瑶卿的情谊,自己都是个赝品吗? 他想着,既然二人之前没有见过,自己何苦自讨这个难堪? 于是他含糊道:“奴不过是蓄芳阁中伎子,多亏陛下青睐方能有今日。” 向曦于是笑得更加和善了,原来你什么都不知道。 他想,一无所知的死去,实在一件很幸福的事。 向曦很亲热的牵起向晚的手,亲如兄弟的与他说:“弟弟对陛下的一片真心我都看在眼里,陛下也对弟弟情真意重,舍不得弟弟离开,正好年节将至,陛下将为我封君,不如由我请旨,让陛下一道封你为五品的常侍,好让你有名有分的服侍陛下,也为宫里添一份喜气。” “弟弟,你意下如何?” 第18章 向晚几乎在刹那间就心动了。 他知道向曦心思不纯,留他下来一定还有后着,可那又怎么样呢?至少自己有了一个名正言顺的留在谢瑶卿身边的理由,这样一个他为之魂牵梦萦许久的机会这么轻而易举的摆到了他的眼前,他如何能不心动呢? 而且...他在心里安慰着自己,向曦是陛下真心相待的人,陛下喜欢的,难道会是什么蛇蝎心肠的恶毒男人吗?他有再多的手段,也不过是后宅男人们惯用的花招罢了,他虽没应对过,但在蓄芳阁中却早已经听过看过了许多,难道还能束手无策吗? 向晚甚至有些感激的看向向曦:“若郎君准许,奴感激不尽。” 向曦浅浅笑着,垂眸抿了一口杯中香茶。 若向晚执意要不尴不尬的留在尚衣监打杂,他对一个已经赎了身的良家子动手还有诸多顾忌,但向晚若是入了后宫,那就大不相同了。 他请求谢瑶卿封他为贵君,暂领凤印,协理六宫,统领后宫事务,谢瑶卿已经点头应了。管教惩治一个五品的常侍,本就是他的分内之事,按照大周的律令,他惩戒向晚甚至不需要叫谢瑶卿知晓。 果真是只蠢驴。 向曦抬起头,露出一个平易近人的和煦微笑,他拉着向晚的手,同他亲亲热热。 “弟弟领我的情就好,我这就叫尚衣监的人赶制弟弟的吉服,只是年节将至,难免人手不足,恐怕要委屈了弟弟。”他很是情真意切的为向晚委屈了一会,片刻后又很体贴的同向晚道:“不如我让陛下这两天多陪陪你,权当是对弟弟的补偿了。” 向晚惊诧的看着向曦,他在心里疑惑着,一个与陛下两情相悦的人,竟会这么大方的把陛下拱手让人吗? 可是这疑惑正被一个甜蜜的陷阱包裹着,他很快就将它抛到脑后了,他一心一意的想着,自己终于能见到陛下,能同陛下温存厮守了吗? 在这样甜美的诱惑下,他难免忽略了向曦眼眸中转瞬即逝的阴狠,他很乖顺的谢过向曦的好意,魂不守舍的被几个小太监领回独属于他的宫殿。 相比于奢华的坤宁宫,这座名为棠梨斋的小巧宫苑看上去简朴又寒素,但向晚并不在意,他只要想到也许在日后的某个夜晚,当谢瑶卿从繁重的政务中脱身后,也许会短暂的想起这一处永远点着灯等待她到来的校园,他的脸上就会洋溢起幸福的笑。 他想,这将是他的家呢,他和谢瑶卿的家。 拨下来的几个小太监正在殷勤的为他打扫着内殿,之前来传话的太监捧着一只木盒,带着一大队随从,很是招摇的闯了进来。 “向公子,我们主子体贴您宫中寒素,命奴婢送了这些锡州特产的秘制香料来,我们主子一片苦心,您可千万要收下,我们主子还说了,陛下最喜欢这味道了,向公子是个聪明人,一定知道该怎么做的。” 向晚轻轻捏起薄薄的香片,放在鼻尖下轻嗅,片刻后他将木匣交给棠梨斋新来的管事太监,淡淡的吩咐:“放到库房深处好生保管吧。” ...... 柳公公垂首站在向曦身边,很是语重心长的劝他:“主子不该把谢瑶卿推到他床上去的,那样的利器,总要握在自己手里才安心呐。” 向曦恹恹的,脸上露出几分厌恶来。 “三殿下待我那般温柔,我又早已经吃下了三殿下的契果,如何能做出如此不贞之事呢?”他皱着眉,低声对柳公公骂道,“公公,你难道不知道那谢瑶卿是个疯子吗?” 第28章 不仅在朝堂上是个疯子,在床笫之间,她亦是一个十足十的疯子! “况且如今谢瑶卿同他厮混得越多,到时候对他的憎恶就越深。”他招来前去送香的太监,疾声厉色的问:“差事办好了没有?” 太监磕头如捣蒜,“都已经按主子的吩咐办了。” 向曦这才和颜悦色的命他起身,继续命令他:“尚衣监那边,你给我机灵点。” ...... 太医院的人说向曦身子本就虚弱,一路上又风尘仆仆的受了些寒,谢瑶卿这几日便没有同他亲热,只是在下朝后去坤宁宫陪他用膳。 谢瑶卿一进坤宁宫,一看那满园鲜艳如血的红梅,一看那冷硬如铁的金银玉饰,浑身的血液便几乎要凝固了,那些被太监们骑在身下,被其她皇□□脚相加、肆意辱骂的记忆再一次涌上她的心头,那些不堪的过往嚣张的叫嚣着,嘲弄着她的自不量力。 可她不得不硬着头皮,紧绷着浑身的肌肉走进去。 因为向曦喜欢这里,因为向曦说“历代贵君都是住在坤宁宫的,臣侍自知愚鲁,不敢肖想凤君之位,可陛下难道认为臣侍连贵君都不配做吗?臣侍同陛下的情谊,究竟算什么呢?” 她不忍心看他自怨自艾,顾影自怜,于是听了他的话,将坤宁宫赏赐给了他。 可是她看着那些眼熟的器物摆设,看着宫人脸上那些一如既往的虚伪微笑,她的太阳穴便不可抑制的跳动起来,她用力揉压着眉心,努力听清向曦的话。 “...他想留在宫中,为自己求一个常侍的位置?” 向曦为她倒了一杯茶,有甜腻的香气从宽大的衣袖中飘了出来,谢瑶卿的头更痛了,向曦观察着她的神色,轻轻点了点头,“臣侍看他苦苦哀求实在可怜,已经答应他了,而且...”他吞吞吐吐的说“他还说夜深露重,他孤身寂寞,希望陛下能多去陪伴他。” 谢瑶卿皱起了眉,“他真这么说的?” 向晚行事,不应这么放荡谄媚才是。 向曦抿着嘴,低声道:“陛下不信,尽管去问他就是了,左右臣侍这两日身子不好,禁不起陛下折腾。” 谢瑶卿苍白的脸缓缓红了,她知道,她在床榻上有一些望之不似人君的小癖好,譬如她喜欢行事时扼住男子咽喉,观赏他们脸上那抹潮湿脆弱的艳红,譬如她喜欢撕咬男子细软的皮肉,听一听他们隐忍的闷哼,譬如她还喜欢限制男子的要害,轻易不许他们快活。 向曦不喜欢这些小癖好,所以同他在一起时,自己总是隐忍而克制。 但向晚似乎什么怨言也没有,只会一心一意的等着自己过去。 向曦淡淡笑着,轻声道:“不过向晚到底是蓄芳阁的出身,行事放荡不端也是寻常,许是向府家规森严的缘故,臣侍一时适应不了也是寻常,只希望他不要学蓄芳阁中那些下作的手段,为了勾住陛下的心,用些不三不四的伤身东西才是。” 谢瑶卿沉默了片刻,忽然想起那天下在香炉里香粉在最开始时,应当是勾栏男子用来引诱女子的小玩意儿。 夜色沉沉,向曦却笑着,委婉的向她下达了逐客令,“夜色已深,臣侍要喝药歇息,陛下...” 谢瑶卿撑着疲倦的身子,有些拖沓的从榻上站起,这间宫室里每一件华美的物什都在强迫他记起那个口蜜腹剑,心如蛇蝎的慧贵君,她混沌着,含混道:“朕去看看向晚。” 向曦倚着门框,遥遥望着谢瑶卿的背影糅合在漆黑的夜色中,他侧身,轻声问身边的太监:“棠梨斋用的东西,内务府都送去了吗?” 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冷漠的熄灭宫门屋檐上的烛火,让自己诡异的微笑隐没在了寂静的深夜里。 ...... 向晚看着眼前人,只觉得身在梦中。 他小心翼翼的为谢瑶卿揉捏着酸胀的肩颈,患得患失的斟酌着谢瑶卿的喜好,谢瑶卿在棠梨斋里小憩了片刻,嗅着向晚身上那股淡雅的清香,终于恢复了片刻的清明。 她握住向晚的手,把那只小巧的、如玉的手搁在了桌子上,向晚幽怨的看了她一眼,扭头为她削起了梨子,谢瑶卿只要垂眼,就能看见昏黄灯光下他莹白的下巴尖和诱人的锁骨,她清了清喉咙,有些不自在道:“向曦说你很想朕,所以...朕来看看你。 向晚动作一顿,他在心里隐隐升起一种被施舍的不快。 谢瑶卿又蹙起眉,有些责怪的看着他:“你在蓄芳阁里学的那些东西,不要带到宫里来,你若想见朕,让太监来传话,朕若是有空,自然回来看你,不要闹到向曦那里去,他身子弱,心思又单纯,你不要让他烦心。” 向晚脸上盈盈的笑容暗淡了下去,他努力的想为自己分辨几句,可谢瑶卿已经在那座阴冷的坤宁宫里耗尽了力气,向晚看着她疲倦不堪的神色,终于还是咽下满腹的委屈,轻手轻脚的将自己的大氅披到了谢瑶卿的身上。 谢瑶卿拦住他的手,自己接过了大氅,人在虚弱时,外界的邪异便很容易趁虚而入,因此谢瑶卿很敏锐的嗅到了空气中浮动着那股不同寻常的甜香,她皱着眉,站起来摇摇晃晃的往床榻上走,她努力维持着清醒,轻声问向晚:“你熏的什么香?” 向晚一怔,鼻尖耸了耸,努力的嗅着,他看着谢瑶卿不悦的神情,有些慌乱道:“只是内务府送来的香,陛下不喜欢吗?” 谢瑶卿却一把搂住他,带着他一同倒在了柔软的被褥上,谢瑶卿缓缓摇了摇头,轻声呢喃:“罢了,先歇息罢。” 直到向晚夜半时因为一阵阵汹涌难耐的热潮轻喘着从旖旎的幻梦中惊醒,对上谢瑶卿那双在黑暗中依然亮如星辰的、冰冷而愤怒的眼睛时,他才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谢瑶卿压抑着翻涌的气血,紧紧捏着向晚的下巴,冷声问:“朕再问你一次,你熏的什么香?!” 向晚在一阵阵刺痛中意识到—— 向曦总领六宫事务,曾经清廉秉公的内务府,已经在他的控制之下了。 而即将成为宫侍的他若是被证实对皇帝下迷香。 论罪当诛。 第19章 向晚颤抖着,竭尽全力的朝着床榻边缘爬去,他想远离那个双目赤红的谢瑶卿,她不再是那个温柔体贴的陛下了,她变成了一头凶狠嗜血的猛兽。 向晚在角落的阴影中缩成小小的一团,瑟瑟的发着抖,恐惧的看向面色阴骘冷漠的谢瑶卿。 谢瑶卿眼前一片血红,那浮在空气中的丝丝缕缕的甜腻香味仿佛是一把打开深渊的钥匙,那些下午时她竭力克制的阴暗回忆洪水般涌出了闸门,一路横冲直撞,摧毁了她仅存的理智。 她的身体里仿佛烧起了一把火。 热烈又滚烫。 她上前,扼住向晚的手腕将他拖到床边,冷漠的将他扔到了地上,向晚的额角磕在冰冷的地面上,殷红血液蜿蜒在他苍白的脸颊上,触目惊心极了。 他的视线被一道血红遮挡,看不见谢瑶卿的表情,他只能紧紧裹着身上单薄的中衣,忍耐着体内不断蒸腾的热潮与躁动,他形单影只的跪在坚冰一样的地板上,颤抖着将头伏在地上。 第29章 谢瑶卿高大的影子覆盖着他,向晚感到了一阵窒息。 向晚浑身发着抖,他攀住谢瑶卿的裙裾,如履薄冰的为自己分辨,“陛下,奴用的,真的只是内务府送来的香料。” 谢瑶卿捏着他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谢瑶卿冷笑着反问他:“你想暗示什么?暗示朕亲自任命的内务府总管想要害你?暗示心思单纯的向曦想要害你?” 向晚惶恐的垂下眼,小声辩解,“奴不敢...” 谢瑶卿手掌下移,扼住了他的咽喉,向晚脸上缓缓浮上一层不健康的潮红,他努力掰着谢瑶卿铁器一样的手指,无力的挣动起来。 谢瑶卿用冰冷的双眸对上他无助的眼睛,漠然道:“朕原以你是个体贴识趣的,没想到你竟是个只知拈酸吃醋,争宠斗狠的小人。”她似乎是气极了,又愤怒的补充了一句“果然是蓄芳阁养出来的男人。” 向晚的脸蓦然变得惨白。 他狼狈的从谢瑶卿的铁掌中挣脱出来,捂着青紫的脖子,用沙哑的声音对天起誓:“陛下,奴真的不知...奴用的只是内务府的香料...如今内务府在向曦的管辖之下...” 谢瑶卿锐利的眼神扫过来,向晚当即恐惧的止住了话语,谢瑶卿逼近他,将他仅能蔽体的中衣撕下来,她冷笑着“事到如今,你还要攀扯他人!” 向晚看着谢瑶卿赤红的双眸,逐渐意识到谢瑶卿又陷入了无法自控的境地,他踉跄着起身向门外跑去,他想,无论如何,得先请太医过来。 那丝丝缕缕的缠人的甜香如同附骨之疽,伸出自己锋利的爪牙,紧紧的扒在谢瑶卿的身上,谢瑶卿浑浑噩噩,时而清醒时而混沌,她努力压抑着那股原始的躁动,可向晚浑身雪白的皮肉始终在她眼前,看上去就像一尊洁白无暇,温软清凉的观音玉雕。 谢瑶卿忽然升起了奇怪的想法,她想,如果将那一尊玉像揉碎了吃进肚里,又会是怎样的感觉呢? 向晚终于逃到了门边,他看着只有近在咫尺的门扉,畏惧的看着一步步逼近的谢瑶卿,他伸手抹去眼角沁出的泪水,努力的冲面容阴骘疯狂的谢瑶卿笑了笑,“陛下在此稍待片刻,奴去请太医来...” 在谢瑶卿的视野里,那尊雪白的,光裸的观音像忽然对她露出一个哀婉又凄凉的微笑,他轻轻张着嘴,吐出些婉转如黄莺的话语,可她全然已经听不清了,那根仅仅绷住的,名为理智的弦,在看到他那个凄婉的笑容时,在嗅到他身上的那股浅香时,便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哀鸣。 一个被欲念吞噬的谢瑶卿回到了那个雪夜。 她紧紧扣住那只纤细的手腕,阴暗的想,只要把你揉进我的血肉里,只要永远的占有了你,我就会得到这个世界上最漂亮的嘉奖。 向晚被谢瑶卿紧紧握住手腕,踉跄着拉到了榻边,谢瑶卿将他扔了上去,向晚蜷起腿,竭力躲避着谢瑶卿滚烫的目光,他恐惧的感受着谢瑶卿粗暴的动作,小声抽噎着,“陛下,不要这样...求您了...” 回应他的,只有谢瑶卿愈加冰冷残酷的话。 “这难道不是你梦寐以求的吗?” ...... 谢瑶卿不知道自己是何时清醒过来的,只知道自己醒来时,怀里多了一具光裸的温软身躯。 原本雪白细嫩的皮肉伤遍布着青紫的伤痕,他虽然被自己抱在怀中,却将自己蜷成小小的一团,畏缩的向外躲着,她忍着剧烈的头痛轻手轻脚的将他翻了个面,拨开他脸上凌乱的长发,她看见了一双哭得红肿的眼睛和被撕咬出血的柔软的嘴唇。 即使在睡梦中,他过的也并不安稳,谢瑶卿低下头,听见几声委屈恐惧的呢喃。 “陛下...不要...求您...” 只要靠近他,谢瑶卿节能闻到那股令她平静的清香, 谢瑶卿沉默片刻,看了眼窗外天光,她披上外衣,踩上武靴,回身为向晚盖上锦被,掖紧了被角。 谢瑶卿叫来了太医。 太医看着屋内的狼藉,战战兢兢的跪在地上检查着香炉里的香料,片刻后太医拱手禀报:“陛下,确是一种迷香,据微臣所知,京城中只有蓄芳阁盛产这种迷香,宫中是断不可能把这种东西采买进宫的。” 谢瑶卿不自觉望向内室,那个不知死活的小东西在被子里蠕动着,时不时发出一声沙哑的呻/吟。 谢瑶卿斟酌片刻,下令道:“向晚既病了,那就让他老实养病吧,在册封之前,不要让他踏出棠梨斋半步,也不要让朕再看见他。” 向晚明白了谢瑶卿的态度,她轻拿轻放,绕过了自己这一回,她不想问责自己,也不想深究此事,去怀疑善良单纯的向曦,她只是不想再看见自己了。 自己会成为她的侍君,一个被她厌弃的,永远得不到她的眼神的,被埋葬在重重深宫里的侍君。 向晚蜷缩在冰冷的锦被里,他的四肢酸软无力,浑身上下的皮肉都在发出痛苦的嘶吼,他伸手抹去从眼角跌落的泪珠,那涟涟的泪珠一串接一串,永无止境一样。 向晚环抱着膝盖,小声抽噎起来,他努力的让自己笑起来。 至少... 至少留在她的身边了呀。 人一旦失去唯一的念想,时间的长短就没有了意义,向晚被禁足在棠梨斋中,谢瑶卿轻易不会踏足此地,他只好一天又一天的,抱膝坐在窗边,侧耳听着那些来自坤宁宫的,刺耳的丝竹声。 年节将至,册封礼也将至,尚衣监的领事领着几个小太监捧了一件陈年的旧衣服到了棠梨斋。 领事皮笑肉不笑的,恭顺的请他过目。 向晚看着那件并不合身的陈旧吉服,心中黯然,事到如今,他在谢瑶卿心中,恐怕也只是一件穿旧了的衣服吧? “公公,这件衣服为什么是旧的呢?” 领事笑眯眯的。 “郎君的册封礼匆忙了些,赶制新衣是来不及了,奴婢们只好找了这件吉服出来。” 他满脸堆笑的补充着,“这也是件常侍的吉服,郎君穿不会逾距的,且这吉服的大小与郎君正相衬,郎君何不穿上试试,若是不妥,奴婢们抓紧为郎君改出来。” 向晚沉默片刻,心知事到如今自己早已经没有了挑拣的权力,但他仍然很小心的问了一句:“这件吉服,先前是谁在穿呢?” 领事拍着胸脯向他打包票:“并没有人穿过,这吉服原是为先帝一个常侍准备的,只是那常侍福薄,得病去了,这吉服便留了下来。” 先帝后宫夫侍如云,常侍更是不知凡几,向晚只当这吉服是向曦寻来敲打他的。 向晚苦笑了起来,新的旧的,又有什么所谓呢,难道他穿了新的吉服,谢瑶卿就会重新看他一眼吗? 向晚沉默的试了衣服,领事指挥几个小太监记下他的尺寸,领事最后为难的问他:“郎君可有不满意的地方?若郎君实在不愿穿旧的,奴婢们便禀明了陛下,让陛下下令为郎君赶制新衣。” 向晚摇了摇头:“不必麻烦陛下了,这样就很好。” 到了册封那日,向晚换上那一身并不合身的吉服,戴上陈旧的发冠与环佩,提线的偶人一样随引路的太监行至景仁宫内,宫中没有凤君,便由贵君代行凤君之权,向曦一身光鲜亮丽的朱红吉服,笑眯眯的看着他。 第30章 向晚浑浑噩噩的朝他跪下,行过拜礼,从他宫中的太监手里接过金册金宝,机械的向他谢恩。 向曦拉起他的手,亲热的同他说:“我知道你思念陛下,今日特意请了陛下来观礼,你在此稍等片刻,陛下稍后便至。” 向晚警惕的看着他,他又想干什么呢,自己如今,还有什么值得被他记恨的呢? 向曦打量着他身上的吉服,意味深长的笑起来。 “弟弟今日这身衣服甚美,衬得弟弟愈发夺目了。” 谢瑶卿明黄的座辇停到了景仁宫前,谢瑶卿被一个中年太监扶着,拧着长眉走进来。 她一眼就看见向晚身上那间葱绿的礼服,她看着上面熟悉的纹饰和被改的面目全非的走线与刺绣,脑子忽然空白了一刹那。 她对向晚露出的讨好的笑容视而不见,她大步上前,紧紧扼住了他的咽喉。 “谁允许你穿这身衣服的?谁允许你改动这身衣服的?” 他的声音冰冷又愤怒,是一种向晚从未听过的,怒极攻心的声音。 谢瑶卿粗暴的将那身吉服从向晚身上撕扯下来,抱在怀中珍重的抚摸着。 这是她父君生前最期待的一身衣服,她的父君出身卑微,在宫中蹉跎十几年才得以被封为常侍,谢瑶卿还记得,每回尚衣监的太监们捧着这身吉服来到狭窄昏暗的宫室中,她父君漂亮的眼睛里就会迸发出生机勃勃的光亮。 父君一定无比期待穿上这身吉服的日子。 可他没有等到那一天,他死于自己端到他床边的一碗汤药。 这是父君留给自己的唯一的遗物。 这件衣服,自己在封王后耗尽千金寻找,珍而重之的藏在府库中,登基后,也令尚衣监严加看管。 不料今日,竟被改成了如此面目全非的样子。 谢瑶卿的理智与冷静摇摇欲坠,她的手甚至伸向了腰侧的刀柄。 意识到不对的向晚跪在她的脚下,大气也不敢出。 向曦站在一边,吃惊的添油加醋:“难道尚衣监的太监没有告诉你这是常侍曾经的吉服吗?” 尚衣监的奴才当即喊起冤来:“奴婢说了呀!奴婢说了这是常侍的吉服,奴婢还问向常侍要不要赶制新衣,可向常侍执意如此呀!棠梨斋里的太监都可以为奴婢作证!” 向晚愤怒的看向那个太监,太监扑到向曦身前,抱着他的腿,哭天喊地。 谢瑶卿怒上心头,抬起一脚,将向晚踹到了地上,她冷笑着,用未出鞘的长刀指向向晚。 “你就是...这么报答朕的救命之恩的?!” 向晚狼狈的从灰尘中爬起来,谢瑶卿又捏着他的下巴把他摔到地上,不容分辨的下令。 “常侍向晚,屡进谗言,有失夫德,褫夺封号,贬为庶人,幽禁冷宫。” 第20章 跑路! 在向晚曾经看到的话本中,冷宫是一个吃人的地方。 而当他真正被拘束在这一方小小的院落里,举目所见,只有一片四四方方的蒙上阴翳的灰茫天空与一束竭力伸向天空的枯死枝杈,他方才明白,这寂寥的宫室,是怎么一寸一寸把人吞噬殆尽的。 大周从来没有苛待废君的传统,谢瑶卿也没有折磨失宠男人的心思,她甚至还为冷宫中的庶人配置了一个小太监,所以向晚可以在冷宫里孤独的、勉勉强强的活下去。 但冷宫里的一切都是寒素的,开裂结霜的青石地砖,漏风腐朽的窗户门扉,潮湿发霉的被褥衣物,不见荤腥的餐食。 他大概不会因为饥饿、寒冷和病痛凄惨死去,他的肉身不会受到任何伤害,但他的精魂却在日复一日的寂静与昏暗中迅速的消减了下去。 冷宫里没有旁的乐趣,看守宫门的高大太监又将他看得很紧,从不许他靠近宫门半步,他几乎与世隔绝,虽然依旧耳清目明,但他总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瞎子、一个聋子。 向晚站在屋檐下的阴影里,静静的看着墙脚下傲然绽放的一株洁白的蒲公英,那些长长的绒毛在风中抖擞着精神,随时准备着借着哪股东风,飞过高高的宫墙,飞出狭小的冷宫,飞到更广阔的天地中去。 向晚看着它迎着日渐和煦的阳光,伸展着翠绿的枝叶,他眯起眼睛,抬头望向久违的明媚阳光。 他想,春天来了。 坤宁宫中那些争奇斗艳的牡丹芍药,想必也一簇簇的骄傲的开了起来,那些蜂啊蝶啊也会一股脑的奔向皇宫中最热闹,最受盛宠的地方去的。 皇宫里想必到处都是春花烂漫的景象。 可他的花期,却像水中花镜中月一般,在谢瑶卿冷漠的眼神中迅速的枯萎了。 向晚弯下腰,折下那株蒲公英,踮着脚尖,对着瓦蓝的天空轻轻吹了一口气,他眺望着那些远走高飞的种子,在心里轻轻的笑了起来。 快走吧,快离开这里吧,离开这个阴森冰冷的宫室,离开那个绝情冷酷的人。 他知道他不应该怪谢瑶卿,她日理万机,身上担着天下最重的担子,后宫中这些男人间的勾心斗角从不会在她的心上停留,而且他沦落到如今这般境地,皆是拜向曦所赐,可是,可是... 向晚在心中描摹着谢瑶卿处理朝政,处死罪臣时那举重若轻,波澜不惊的神情,他忍不住的想,陛下在处理政务时分明那般理智,那般清醒,为什么会被向曦拙劣的雕虫小技骗过去呢? 是因为那时她应激无法自拔,还是因为她觉得面对自己,不需要那么清醒公正的判决,还是因为只要是向曦的请求,她都会不计代价的实现呢? 向晚想,如果陛下对自己有一分怜惜,她总会察觉其中的端倪,总会来这苦寒之地看一眼自己,总会给自己一个分辨的机会吧? 可是一天过去,她没有来,一旬过去,她没有来,一个月过去,她仍旧没有来。 向晚在永无止境的等待中心如死灰的意识到,对谢瑶卿而言,他不过是一件没有用了的赝品,真正的珍宝不在时,他是谢瑶卿用来睹物思人的工具,真正的珍宝失而复得后,他是谢瑶卿弃如敝履的累赘。 向晚着膝盖,沉默的坐在冰冷坚硬的床上,一线清亮如水的月光蜿蜒着漫过窗棂,流淌在他的窗前。 他想,原来从始至终,陛下从未对自己用过心,她的心里,有她的家国天下,有她的金戈铁马,有她月光一样的恋人,但从来没有过自己这一道影子,没有过自己这一抔尘泥。 向晚释然的笑了起来,他一边笑着,一边任由一串一串珍珠一样的眼泪打湿了衣襟。 他委屈的想,我再也不要喜欢你了,我再也不要你的目光了,我要离你远远的,我要逃到天涯海角去。 你和你的白月光自己快活去吧! 陈阿郎费劲千辛万苦,买通冷宫守卫混进冷宫来时,看见的就是一个抱着膝盖,抽抽噎噎小声哭泣的向晚,他急忙从袖中取出自己丝帕来,仔细的为他擦去脸上模糊成一片的泪水。 向晚努力收起悲戚,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哥哥...你怎么来了?” 陈阿郎看着眼前迅速消瘦干枯下去的向晚,眼中涌出浓郁的心疼,曾经他比御花园里的花还要耀眼夺目,可如今竟只剩下了一层枯朽的皮囊。 第31章 陈阿郎小心的从怀中掏出几样冷宫中难得的点心水果来放到桌上,心疼的看着他。 “我听他们说冷宫里不是个好地方,我怕你在这里受苦,就想来看看你。” 向晚感激的看着他,谢瑶卿下了禁令不许任何人来看他,他清楚的知道为了买通森严的门禁,陈阿郎需要付出多少代价。 陈阿郎轻轻抚摸着他瘦削的脊背,小声宽慰他:“你不要太难过,我想陛下对你一定是有心的,等陛下查明了真相,消了气,一定会接你出去的。” 向晚缓缓摇了摇头,真相几乎是赤裸裸的摆在谢瑶卿眼前的,只要她想,她伸手就能碰触到。 可是她愿意吗?愿意看见向曦丑恶的真实嘴脸,愿意打破自己多年的幻想,愿意惩罚她捧在手心的那抹月光吗? “哥哥,你不用哄我,我知道陛下从未对我用过心,能然她用心的,从来只有向曦。” 提到向曦,陈阿郎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向晚这才知晓,陈阿郎曾在吉服一事后找上谢瑶卿为自己说项,却在乾清宫门前被向曦拦了回去。 “她借口坤宁宫人手不足把我要到了坤宁宫,你不知道,他...” 陈阿郎闭了闭眼,深恶痛绝的小声骂道:“他责打宫人,从来没有底线,喝茶时水凉上三分,他都要借故打死一个太监。” 向晚惊诧的问:“打死?” 打死自然是不会的,向贵君自诩是善良宽仁的人,他只会将那些惹自己不快的太监们痛打几十大板,然后任由那些得不到医治的太监们哀嚎着腐烂、坏死、最后变成乱葬岗上一滩肉泥。 向晚紧紧揪着袖口,心惊胆战的听他讲着,他下意识的问:“陛下...陛下不管吗?” 陈阿郎叹了口气,语气中不知不觉的带了几分抱怨,“这种后宫里的小事,陛下怎么会管呢?坤宁宫里太监众多,寻常更换几个小太监,陛下根本看不出来,而且向曦在陛下面前总是那副仁善单纯的样子,陛下竟那么相信他,我看陛下进来真是瞎了眼了。” 向晚忍不住道:“陛下也许只是一时被蒙蔽了...” 陈阿郎很铁不成钢的看了他一眼,“你才说已经对陛下死了心,如今怎么又为她开脱起来了?”他大逆不道的在嘴上为向晚出着气,“依我看,什么陛下殿下,都是一群绝情的负心人!” 向晚伸手捂住了他的嘴,他在心中天人交战半晌,终于没忍住,小声问:“陛下呢?陛下近来如何了?” 陈阿郎无奈的看着他。 “你以为我为什么说陛下也许能接你出去呢?陛下虽然没有宽恕你,可这几月,陛下也从未踏足过坤宁宫,向曦虽然面上不显,但我看他心里定然是焦躁极了,陛下不来,他怎么为自己求得那么多好处呢?我想,等陛下想通了关键,一定会接你出去的,所以你一定得保重身子,日后才能更好的服侍陛下呀。” 向晚苦笑着摇了摇头,他依偎在陈阿郎肩上,真情流露。 “我不想继续呆在她身边了,即使她接我出去,我不过是继续当一个影子,当一个赝品,当向曦踩着上位的垫脚石,陛下既然那么喜欢向曦,那就让她们过去好了,我何苦自找没趣,挤在她们中间,挨两边算计,受两份气呢?” 陈阿郎讶然的看着他,试探着问:“你想...?” 向晚缓慢却又坚定的点了点头。 “我想出宫,哪怕回蓄芳阁做我人人唾骂的伎子...不,哪怕是把我卖到暗门子里,我也不想呆在深宫里了。” 这座金碧辉煌的华美皇宫已经变成了囚禁他的牢笼,谢瑶卿冰冷无情的眼神就是世界上最残忍的刑罚,一次又一次的鞭挞着他。 陈阿郎也回忆着自己尚未遭难前那一段虽然辛苦,却自由快乐的时光,他点着头表示认同。 “若是有的选,咱们寻常人家,有哪个想进宫呢?可是...”他忧心忡忡道,“可是这皇宫就像个吃人的貔貅,从来只有往里进人的,哪里见往外放人的呢?” 太监们失了根本,自然只能老死宫中,而夫侍们作为帝王所有的男人,就是死,也得死在深宫里。 向晚怔怔的想着,只要脱离了这具肉体凡胎,自己就能去皇宫外做一缕自由自在的春风了吗? 门外看守的太监大声咳嗽了起来,示意陈阿郎是时候离开了。 陈阿郎轻轻拍了拍他的手,安慰他:“总会有办法的,我去问问我认识的人,你先前帮了我那么多,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老死冷宫。” “实在不行...我就到乾清宫外面跪着去,我不信陛下有那么狠心。” ...... 谢瑶卿端坐乾清宫中,静静的观察着挂在墙壁上的西北堪舆图。 她看着看着,忽然将脑袋垂了下去,疲惫的打起了呼噜,内侍看着桌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章,沉吟片刻,终于还是于心不忍的将她摇醒了。 谢瑶卿挣扎着从短暂又不安稳的睡梦中醒来,她抹了把脸,捡起掉落在地上的奏章看了起来。 西北有军报称斥候望见边境线上有小股秦胡骑兵正在集结,恐怕未来几个月里将会犯边作乱,这是镇守西北边境,负责西北边防的守义军将军第一回 离开谢瑶卿的指挥独立作战,她在行动之前惴惴不安的给谢瑶卿写了这封军报,希望得到曾经的西北战神的指点。 那个身姿挺拔的黑皮内侍在她身侧研墨,谢瑶卿沉吟片刻,命令道:“你替朕写了,春日水草丰茂,不是秦胡南下大肆劫掠的时候,只需加紧操练,整顿军备,拒敌之策,一如往昔,不过三两股秦胡作乱,叫王鹤将军小心提防,无需为此焦躁。” 沉默寡言的内侍一笔一划的写着回信,这些内侍在御前服侍了大半年终于能写出一把看得过去的字了。 她代替君王写完回信,又在信纸末端盖上谢瑶卿私章,她看着谢邀卿眼下的乌青,犹豫片刻,还是劝道:“政务虽然繁忙,陛下也得仔细自己的身子,这一个冬天,陛下还没睡过几个囫囵觉呢。” 谢瑶卿苦笑着摇了摇,拿过另一份奏章看了起来,“这一个冬天何时安稳过?西北大雪封山,冻死许多牲畜人口,西南又有地龙翻身,伤害性命无数,甚至一向富庶的锡州,都上折子哭起穷,眼尖的天气回暖,煌水又发生了凌汛,这一桩桩一件件,让朕如何能睡得着呢?”她絮絮叨叨的说完,看向那个内侍,向她点头示意,“去把回信寄出去。” 这个内侍拿着信告退,另一个内侍匆忙小跑到她身前。 “陛下,门外向贵君求见。” 谢瑶卿沉默片刻,倦怠的揉了揉额角,挥了挥手,“说朕有要事与宋寒衣商议,让他回去。” 她实在不想再被向曦央求着踏足坤宁宫,那座宫殿中的金银玉器,桌椅床榻,和空气中那抹若隐若现的甜腻香味都让她头疼欲裂,不得安眠。 她明白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问题,与向曦无关,所以她只好千方百计的躲着向曦,躲着那座折磨人的宫殿,甚至躲避着步入后宫。 第32章 她借口与宋寒衣商议要事,但这些天她找宋寒衣商议的来来回回的就是那一件事。 “你觉得真的是向晚用的迷香,修改的父君的吉服吗?” 她并不是一个长于后宫争斗的人,她在后宫里吃尽了苦头,以至于每每思考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就会痛不欲生,她看不出那些漂亮男人甜蜜笑容后藏着阴谋诡计,就像她看不出当时那一碗汤药其实是索命的厉鬼。 她畏惧那些柔软的刀剑,畏惧极了。 所以她才希望她的后宫只有温柔、体贴、善良、纯善的男人,像向曦那样的男人。 可如今这个希望忽然蒙上了一层血色的阴影。 她在事后审问了内务府和尚衣监所有的相关人士,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向晚,他们都向她声泪俱下的控诉所有的糟心事都是向晚一手操办,与他们毫无干系,内务府与尚衣监都是干净清明的衙门,是陛下受了那个蓄芳阁脏货的蒙蔽。 所有人的证词织成了一张天衣无缝的网。 像极了父君死后宫中所有人都一口咬定他是病死的。 谢瑶卿直觉觉得真相并非如此,所以她扯着宋寒衣,一遍又一遍的问她。 直到宋寒衣被她问的不耐烦了,没好气的反问她:“陛下您觉得呢?” 谢瑶卿皱着眉,无奈的叹息着,“朕不知道呀...” 向晚的为人,她自然是清楚的,那是一只可爱又善解人意的,毛茸茸的小东西,有一点敏感的患得患失,有一点含蓄的拈酸吃醋,还带点傻乎乎的懵懵懂懂,但他总是忠心耿耿的,所以谢瑶卿下意识的觉得他不会做出那种事。 可是,难道她要去怀疑向曦的为人吗? 去怀疑那个在凛冬寒夜赠自己一件温暖裘衣,救了自己性命,并在此后一次又一次,在将死之际支撑着自己从地狱中爬出来的善良的男人吗? 那她岂不是在怀疑支撑自己一路走来的信仰? 谢瑶卿有些痛苦的捂住了眼睛,宋寒衣一边按照御医的医嘱,为她点上大量的沉香,一边安排内侍去为她熬煮安神宁心的汤药,还不忘自顾自道:“臣倒是觉得呢,陛下不如想想这许多事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宋寒衣厌恶那个每天都在乾清宫门前哭哭啼啼的向曦,他总是含羞带怯的引诱谢瑶卿,在她最脆弱的时候趁虚而入,贪婪的向她索取赏赐与恩典。 宋寒衣未曾见过前朝的宠君,她只能猜测所有宠君都是如此做派,但毫无疑问的是,这种做派严重的影响她们仪鸾司的权柄,那些仪鸾司办死的铁案,经他梨花带雨的一阵哭,竟隐隐有了转圜的余地。 宋寒衣隐约察觉到向曦正在尝试建立自己的势力,属于外戚的势力,好与仪鸾司分庭抗礼,争抢权柄。 可奇怪的是,他拉拢的势力,竟然非常巧合,大多来自锡州,大多都曾与三皇女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不得不让宋寒衣多想,也不得不让宋寒衣时不时的在谢瑶卿面前给向曦上点眼药。 宋寒衣在低头间,心思如电,飞快的思索着。 陛下开始怀疑向曦了,这很好,也许适当的时候,自己该为向晚说句话,扶持他成为代表仪鸾司利益的后宫势力。 谢瑶卿被宋寒衣的话问的愣了一愣,事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向晚入宫后...似乎是没有什么事端的,他总是那么安分守己,乖顺听话。 这些纷纷扰扰的争端似乎都是在向曦自锡州回宫后发生的。 宋寒衣把一碗苦得让人作呕的汤药递到她嘴边,“陛下又是从什么开始,不得不日日喝这难喝的药汁,否则就不得安眠的呢?” ...是从向曦大张旗鼓的搬进坤宁宫开始。 谢瑶卿蹙起眉来,谨慎的问:“你在暗示什么?” 宋寒衣低头请罪:“微臣不敢。” 谢瑶卿一口一口吞咽着漆黑的药汁,想让药汁的苦涩刺激自己的神经,让自己变得更清醒些。 她想,宋寒衣说的也许是对的,但也许这些事端都是因为向曦突然的回宫让向晚起了争风吃醋的心思。 无论谢瑶卿是如何想的,向曦打探到的消息却足够让他胆战心惊,他抓着那个偶尔能到御前服侍的太监的衣服,瞪圆了眼睛,语气不善的问他:“陛下果真下了那样的命令?!” 小太监哆哆嗦嗦的,沙哑的声音因为畏惧发着抖。 “是...贵君明鉴...陛下确实是那么说的...” 他颤颤巍巍的补充道:“不知道宋大人跟陛下说了什么,但是陛下最后下令,不许宫人苛待庶人向晚,还特意嘱咐每天宋餐食到冷宫里,而且...而且她还让仪鸾司重新查吉服的事。” 向曦心乱如麻的思索起来,没有人能扛得住仪鸾司的拷打,那些收了银两才站在他这边的太监一定会为了活命背叛自己,他想到自己收到的那封密信,他将心一横,恨恨的想,左右不剩几个月的时间了,如今谢瑶卿已经离不开安神的汤药了,只要早点解决了向晚,杀死谢瑶卿最后的救命稻草,即使到时东窗事发,自己也是殿下的有功之臣,殿下一定会像之前一眼,出手解救自己的。 而且...谢瑶卿早已经发了告示,招募医术高超之人为她治疗头疾,殿下派来的帮手,应当已经在路上了。 他打定主意,必须要在仪鸾司动手前,在不惊动谢瑶卿的情况下,悄无声息的料理了向晚。 他叫来管事太监,低声吩咐:“去告诉内务府的人,给冷宫的餐食减去一半吗,每两日才能给他送一次饭...明面上按照陛下的吩咐做,到了冷宫把饭倒了就是了。” 他灰蒙蒙的眼珠不安分的乱转着,终于,他将目光锁定在缩在角落的陈阿郎身上,他的身上,还残留着冷宫的酸臭味。 他忽然拔高了声音,声色具厉的叱骂道:“陈阿郎!谁给你的胆子,竟然敢私自去看望冷宫里的庶人,你要藐视天威不成?!” 陈阿郎面无表情的对上他愤怒的眼睛,一言不发,冷漠的跪在了殿中,他与寻常的小太监不同,他是得到陛下恩典,留在宫中帮忙的良家子,向曦虽然恨他与向晚交往甚密,但并不敢打杀了他,只是时不时的挑三拣四,寻他些不是,无所顾忌的发泄一通。 所以陈阿郎习以为常,不以为意道:“但凭贵君处置。” 向曦给自己顺了顺气,指着门外的石阶,“去那边台阶上跪三个时辰,没我的准许,不许起来!” 陈阿郎淡淡的瞥他一眼,心道我看你能得意到几时,他慢吞吞的挪到了一边的台阶上,趁向曦不注意,又挪到了屋檐的阴影中,撇着嘴跪下了。 负责看守他的小太监与他相熟,不仅不揭发他,还给他通风报信,“你跪一会起来就成,贵君一会要到御花园里赏花去,等他走了,我请你喝茶。” 陈阿郎默不作声的看着他,等他下文,那小太监果然吞吞吐吐的说:“我知道有点为难你,但是你能不能求求你太医院那个相好的,让她替我哥哥看看?”他的眼睛垂下去,伤心道,“我哥哥挨了打,再不看,就要没命了。” 第33章 陈阿郎脸颊微微一红,小声反驳道:“哪里就是我的相好的了?人家不过是心善,又得到陛下的旨意,一直我治伤罢了,人家未婚夫出身名门,你不要害人家。” 小太监与他胡搅蛮缠,“好哥哥,不管是不是你的相好,你都去求求他,救救我哥哥,以后我给你当牛做马。” 陈阿郎见他脸上的担忧不似作伪,而贵君的轿辇已经浩浩荡荡的向着御花园去了,于是他轻声道:“你也不必在这守着了,回去照顾你哥哥了,万事我担着便是了。” 小太监感激的看了他一眼,飞快的跑走了,陈阿郎便倚着墙,漫无目的的发起呆来。 旁边这座屋子好像是坤宁宫的库房,里面摆了不少奇珍异宝,两个小太监正一边嘟嘟囔囔的抱怨着,一边不情不愿的打扫卫生。 他们好像笨手笨脚的碰掉了什么东西,里面劈里啪啦一阵乱响。 他们开始相互埋怨起来。 “谁让你乱碰!这下好了,这得收拾到什么时候去?” “是你先乱碰的...这个药丸子是不是放在这的?” “你作死啊!这个药丸子得小心保管,指不定贵君什么时候就要用了呢?到时候若是找不到,小心咱们的脑袋!” “什么药,这么重要?难不成比太医院的药还管用吗?” 声音神神秘秘的低了下去,陈阿郎支起耳朵,断断续续的听着,“是...可以假死的药...吃了之后...七天里和死人一样...到时候...就又活了...你不知道贵君偷偷和...联系...被陛下发现了...要靠这药逃跑呢。” 陈阿郎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他们身后,二人吓了一跳,大惊小怪的咋呼起来,陈阿郎接过他们手里的细布,笑着说:“你们去休息吧,剩下的我来打扫。” 两个小太监飞快的对视一眼,像看冤大头一样看着他,而后他们欢快的应下,小跑着去找同伴打牌玩去了。 陈阿郎目送他们走远,蹲到地上,悄悄将那枚药丸藏在了袖中。 他想,还是得找个大夫确定一下。 ...... 陈阿郎计算着太医院当值的安排,在郭芳仪当守的那天敲开了太医院的大门,一个一身翠绿官服,身材颀长匀称,面容清秀的年轻太医迎了出来。 郭芳仪一看是他,轻车熟路的把他迎到内室,无奈的问他:“又想让我救哪个太监?” 陈阿郎笑盈盈的看着她:“确实想让你救一个太监,但更想让你看看这个药。” 郭芳仪看着他的明眸善睐,心中禁不住一阵悸动,她接过药丸,仔细的研究了一阵,片刻后她蹙起秀气的长眉,狐疑的问他:“看着不是毒药,只是我看不出来它的功效,这是什么药?” 陈阿郎吞吞吐吐道:“似乎是假死药,说是吃下后七天内和死人无异,七天之后又能活过来,这是真的吗?” 郭芳仪揉着眉头,疑虑重重道:“我并不研究这个,只是假死药向来只是个传说,正经太医从来不当真,但我确实有个医术高超,能活死人医白骨的师姐,喜欢研究这些东西。”她看着陈阿郎紧张的脸,追问道:“你这个药是从哪来的?若是从锡州来的,倒有几分可信,我那个师姐如今就在锡州,她前两年写信给我时,就说研究出了假死药,而且已经在好多人身上试验过了。” 锡州?向曦来的地方,岂不正是锡州? 陈阿郎迫不及待的问:“你那个师姐,可信吗?” 郭芳仪笑着看着他,轻轻将掌心覆在他冰凉的手背上。 “比我可信。” 陈阿郎想,那就是十分可信了。 他飞快的谢过郭芳仪,一路小跑,郭芳仪噙着温和的笑容,目送他远去,她回味着掌心的触感,心想,还是那么心急,还是那么热心。 冷宫的守卫正在月色下打着呼噜,陈阿郎蹑手蹑脚的从墙角的洞口钻了进去,窸窸窣窣的声音惊扰了难以入眠的向晚,他披着单薄的衣裳,撑着一副枯瘦的身子,踉踉跄跄的走到了院中。 迎着月光,陈阿郎看见一张枯槁的脸,两颊凹陷,双目无神,向晚形销骨立的站着,随时随地要倒下去一样,陈阿郎一把扶住他,痛苦道:“你怎么变成这副样子了?” 向晚苦笑着:“内务府已经两日不曾送饭来了。” 他的话越来越悲戚,“陛下果真绝情如此吗?” 陈阿郎看着他满脸的痛苦,当机立断将那枚药丸拿了出来,他一口气说了下去。 “向晚,你听我说,这是我从向曦库房里偷的,他们说这是向曦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托身准备的假死药,吃下后七天内如同死人,之后又会活过来,我找太医院的郭芳仪看过了,她说这药有几分可信,我不知道我该不该把这事告诉你,可是我看你日日以泪洗面痛苦难言,我心里实在难受,这药,这药...” 向晚坦然的从他手里取走了药丸,哀婉的笑起来。 “别说它事假死药,便是真死药,我也会吃的。” “事到如今,我只想解脱。” 陈阿郎焦虑的跺着脚,“不行,你先别吃,我再去找别的太医问问。” 向晚却笑着摇了摇头,拦住陈阿郎伸过来夺药的手,一口将药吞了下去,他腹中迅速翻江倒海起来,他看向陈阿郎,淡淡的笑起来。 “陈大哥,你快回去罢。” “若来日见到陛下,请你告诉她,我不后悔。” “我只是后悔,没有早些遇见她。” 在她遇到向曦之前,在她经受那些痛苦之前。 向晚维持着那个释然的微笑,伏在桌上,陷入的长久的,没有任何起伏的长眠。 窗外闷雷隆隆,潮湿的水汽席卷过冷宫的每一个角落,快要下雨了。 陈阿郎捂着嘴,努力压抑着低沉的哭泣声,跌跌撞撞的跑出了冷宫,冰冷的雨水无情的砸在他的脸上身上,与泪水混在一起,一同跌落在地上。 他想,向晚,你一定要飞到皇宫之外,做一只自由而快乐的飞鸟。 不要被这吃人的皇宫拘束,不要被徒劳无功的爱情拘束,不要被那无情女子温柔的目光拘束。 他哭着回到坤宁宫,坤宁宫里灯火通明,向曦正执着浮尘,重重的责打两个面熟的小太监,他两道长眉高高竖起,满脸怒容的斥骂道:“你们怎么能那么不小心!把那么重要的药弄丢了?!你们岂知那药虽能让人假死脱身,可必须得七日之内由别人喂下解药才能死而复生?!你们冒冒失失的将它丢了,若是不知道的人拣去吃了,岂不成了我的罪过了?!” 陈阿郎脑内猛然炸起一道惊雷,窗外电光闪闪,银亮的电光映出他惨白的脸,他缓缓摸上嘴角,摸到一缕猩红的血迹。 向曦似是听到了他的声音,笑吟吟的转过头,用含笑的目光看着他。 陈阿郎在他眼中看到了奸计得逞后的得意,他脑子里一阵嗡鸣,口鼻间不断溢出腥甜的血液来,他猛地一把擦去脸上的血迹,使出浑身的力气挣脱开那几个太监的责打与纠缠,他一头扎进瓢泼的雷雨中。 第34章 向曦叫住前去追赶的太监,得意的笑着:“尽管让他去找帮手,这药只有一人会配,解药也只有一人会配,便是殿下身边的裴医师,他就是长出翅膀来,也不可能把裴医师请来。” 陈阿郎跪在大雨中,豆大的雨点像刀剑一样的劈落在他身上,他胡乱擦着口鼻间的血迹,绝望的敲着太医院的大门,他扯着嗓子,声嘶力竭的喊着。 “郭大人!求您帮帮我!” 郭芳仪被这凄惨的声音惊醒,整理衣衫举着油伞打开了门扉,浑身湿透的陈阿郎扑进她的怀中,那张艳丽的脸被雨水冲刷得苍白又脆弱,他用颤抖的手解开自己纠缠在一起的衣带,露出身上伤痕累累的皮肉,他哭着对郭芳仪说,“郭大人,求您救救向晚,只要您救他,我什么都可以给您。” 郭芳仪喉间一动,她飞快解下自己的外衣为他披上,低声嗔道:“你这是做什么?你身子本来就弱,受这样的寒,你不想活了不成?!” 陈阿郎只是无助的重复着:“求您了,救救向晚。” 郭芳仪为他倒了水,听他断断续续的讲完了过程,她本想明哲保身,不想插手后宫的争斗,可看着陈阿郎那双泪涟涟的杏眼,她忽然心软了。 “你别急,我那个师姐正在来京城的路上,我写封信,用专门的信鸽传给我师姐,一两日内她就能收到。” 她想到裴令鸢那古怪的性格,她又看了看陈阿郎痛苦不堪的神情,她咬了咬牙,将陈阿郎搂在怀里,郑重的向他许诺。 “我一定会让我师姐去救他的。” 第21章 向晚正颠簸在痛苦的汪洋里。 他就像一叶形单影只的小舟,被卷入那些撕裂一样的、针扎一样的、刀劈一样的疼痛狂潮中。 他隐隐约约有几分意识尚存,在他陷入沉眠的第二天,有人试探了他鼻息,没有大惊小怪,只是习以为常的叫来人手,把他同十几具宫人的尸首一同搬到了板车上,由一个倒霉的小太监一路拉到了城郊的乱葬岗,虽然按照律令,那个小太监应当把它们深深埋进地下的,但他懒极了,也倦怠极了,他拖拖拉拉的把尸首堆到布满污泥的土坑边,拍了拍屁股,逃也似的离开了这个阴气森森的鬼地方。 乱葬岗里尸首经过几天的发酵,正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味道。 向晚在那时忽然害怕起来,自己会不会也渐渐的发出这样的味道呢?自己会不会悄无声息的腐烂在死人堆里无人知晓呢? 他想,若是自己就这么无声无息的死了,有谁会为自己流几滴眼泪吗? 他没有家人,所以不会有家人为他哭泣,而陛下,她也许会在几个月后偶然得知自己的死讯,但到那时,她想必已经将自己忘在脑后了,他思来想去,总觉得也许只有陈阿郎会为自己情真意切的哭几场。 毕竟他总是那么热心,热心到太医院的郭大人在不知不觉间就被他吸引了过去。 他的意识在蚊蝇环绕的乱葬岗变得越来越清醒,他能清晰的感知到饥饿、寒冷与病痛正在迅速的吞没自己孱弱的身躯,可他无能为力,他的意识似乎脱离他那副病弱的躯体,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在污泥与血水中日益腐烂。 向晚竭尽全力,想动一动手指,他几乎用出了全身的力气,可他的躯体一动不动,死了一样。 向晚陷入了绝望,摆在他眼前的,似乎只有安静等死这一条路了。 直到一股暖流自小腹升腾而起,缓慢又艰难的蜿蜒在他的四肢百骸中,那股暖流静静的随着他的血液流淌,润物细无声的为他化解着疼痛,抵御着严寒,向晚甚至从那融暖的温度里,尝到了丝丝缕缕的,蜂蜜一眼的甜味。 在那股暖流的滋养下,他渐渐有了些力气,能够从无休无止的疼痛手里,抢回对身体的控制权了。 他拼尽全力,向着天空伸出颤抖的指尖,他沙哑可怖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回响死寂阴森的乱葬岗上,浓稠的乳白色雾气被他的呼喊声搅弄着,仿佛泛起了圈圈涟漪。 “救命...” “救救我...” 一双玄黑武靴停在他的身前,向晚从模糊的视线中,只看到一个颀长的火红身影,那个人探了探自己的鼻息,将指尖搭在自己腕间粗粗号了号脉,向晚听见她好奇的自言自语。 “真是奇怪,明明已经过去六天了,你怎么还是这么健康。” 她开始像翻动尸体一样翻动他的身躯,甚至拨开衣服仔细的捋着他的骨骼、抚摸他的皮肉,她那双骨节分明的温热手掌在他的下腹停留了稍许,而后她发出一声了然的叹息。 “原来如此。” 她将一枚药丸放到他的嘴边,粗暴的捏着他的两颊强迫他张开嘴,她像喂牲口一样把药丸塞到他的咽喉深处,然后抬着他的下巴往后一推。 向晚被那枚苦涩的药丸噎得不停的咳嗽起来。 她的动作顿了顿一顿,自言自语道:“咦?怎么醒了。”然后她伸手化刀,劈在向晚后颈,向晚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 向晚意识逐渐回笼的时候,听见一个温润儒雅的声音正在一边烦躁的絮絮叨叨,她的语速快极了,听上去便有些神神叨叨的。 “洋金花三钱,蟾蜍蜕二钱,川乌草乌各三钱...我的药方不会出问题啊,那他怎么全须全尾活到现在了?而且他身体里明明还有余毒未清,怎么一点事都没有?真是奇怪... 她又凑过来,紧紧握着他的手腕感觉了一会,她百思不得其解,“难道只是因为他怀孕了?结契果虽然有时会为了顺利生芽保护宿主,但那得是...” 向晚听到这里,忽然一口气噎在咽喉中,剧烈的咳嗽了起来。 他的脸因为窒息变得通红,那个女子霎时止住话语,随手拿过桌上的凉水喂他喝了。 向晚揉了揉眼睛,顶开沉重的眼皮,重获新生一般再一次看向眼前的世界。 光亮的、明媚的世界。 眼前陌生的女子有着温润如玉的五官,长眉星目,面如傅粉,唇若涂朱,看上去像是一个标志风流的读书人,却穿了一身张扬的绯红长衫,她的腰间挂了一只沉甸甸的金葫芦,她正从里面源源不断的倒出许多千奇百怪的药丸子来给自己吃。 向晚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四周,他在一件怕破旧简朴的茅草屋里,像是从哪家农户那里租来的,空气中还弥漫着牲畜的臭气。 向晚慢吞吞的嚼着那些味道诡异的丸子,一边嚼一边用感激的眼神看向那女子,他在茅草床上挣扎起来,踉跄着想跪下向那女子谢恩。 女人却用一双有力的胳膊将他死死摁在的床上,向晚只能飞快的咽下嘴里苦涩的丸子,用沙哑的声音道谢:“奴向晚,多谢恩人救命之恩,还不知恩人名讳...” 方才多话的女人在此时却变得寡言起来,她盯着向晚看了一会,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片刻她方开口,“在下裴瑛,一个大夫。” 第35章 向晚又强撑着说了许多感激的话,直到裴瑛眼中露出几分不耐来,他终于惶急的问道:“裴大夫,您方才说奴怀孕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裴瑛伸手戳了戳他的肚皮,奇道:“近四个月的身孕了,你不知道吗?” 向晚心乱如麻的回忆着,近四个月...那就是谢瑶卿和他又中了迷香的那一回,他回忆着那癫狂的一夜,畏惧的缩了缩脖子,怎么会呢,契果不是只有两情相悦时才能孕育胎儿吗,那一夜谢瑶卿怒极攻心,对自己近乎强迫,自己又受了那么严重的伤,将养了半月方才好全,怎么会是那一夜有的呢? 而且自己在冷宫蹉跎数月,那样寒素熬人的环境,这个孩子...她是怎么坚持下来的呢? 裴瑛有些心不在焉的介绍着胎儿的情况:“从脉象上看,她倒是健康得很,不过这几天你滴水未进,她营养有点跟不上,等一会我给你熬个鸡汤喝了就好了。” 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正在为他腹中的孩儿着想,可向晚却抿了抿嘴,纠结的问:“有没有办法...不要这个孩子?” 他实在不想和谢瑶卿再有任何牵扯了。 裴瑛似乎早就料到了他会这么问,施施然的从外面的灶台伤将一锅滚烫的鸡汤端到了他的眼前,“我呢,对你们那些恨海情天的爱恨纠葛不感兴趣,我只是站在一个大夫的角度劝你,最好不要。” “你吃了一种很厉害的药,这药呢,虽然理论上说七日内都有救,但拖得时间越久,对身体的伤害就越大,有可能拖到最后,救过来的是个活死人,你拖到第六天却毫发无损,就是因为你身体里那枚契果为了保护胎儿,正在为你消除余毒,抵挡病害,而且从契果活跃的强度来看,让你怀孕的人,用情至深啊。” 她一边说着,眼下的肌肉一边微微的抖动着,不是所有人的契果都能为主人治病消灾的,在她看过典籍中,天下只有一人的契果能抵御那么烈性的药。 天命所归之人。 裴瑛,或者说裴令鸢若有所思的看了向晚一眼。 郭芳仪写给自己的信含糊不清,只说千恩万谢,请自己一定要到乱葬岗救一个人,那人也许吃了自己的假死药,只有自己能救他。 她来,只是想看看究竟是不是自己的药,若是,就要揪出随意倒卖自己密药的人,若不是,就要揪出冒充自己招摇撞骗的人,最后的最后,顺便再救个人,没想到竟然还有意外收获。 她侧着头,在心里默默的想,天命所归...吗? 向晚小口小口的喝完了一碗鸡汤,只觉得身上熨帖舒服了许多,他再一次感激的看向裴瑛,“裴大夫果然是神医,我喝完这鸡汤,竟觉得已经好了大半了。” 裴瑛傲然的笑起来:“那是自然,太医院的院判,也熬不出我这么一锅鸡汤来。” 向晚喝完了汤,便虚弱的靠着软枕小憩,裴瑛就着窗外日光,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忽然问道:“你还有别的去处吗?” 她不等向晚回答,飞快的说了下去,“若是没有,不如过几天跟我回锡州去,你不要多想,实在是你这样的病例实在罕见,我手痒得很,想研究研究。” 向晚低垂眉眼,静静的思考着。 锡州,那是一个很远的地方呢,从京城出发,要跨过煌水,穿过秦岭,才能到达锡州。 可那也是一个离谢瑶卿很远的地方。 于是向晚吸了吸鼻子,从善如流道:“多谢恩人,奴愿意跟恩人到锡州去,只是奴别无所长,实在不知该如何报答恩人。” 裴瑛耸了耸肩膀,无所谓道:“不需要你报答,你只用把你的身体交给我就是了。” 向晚脸一白,但看着裴瑛不含杂念的眼神,只好勉强笑着应下了。 裴瑛又喂给他一堆药丸子,仔细替他把了脉,而后轻声细语的在他耳边嘱咐道:“我出去办点事,你自己好好休息。” 向晚却已经软着身子,倚在软枕上,沉沉睡去了。 裴瑛轻轻笑了笑,轻手轻脚的把他放平在床上,一闪身,飞快的消失在门外的青石小径上。 ...... 谢瑶卿苦闷的揉着额角,不情不愿的咽着今天第二碗安神的汤药,她只喝了一半,小孩赌气一样把剩下的半碗推到一边去。 宋寒衣无奈道:“陛下,您昨晚梦魇难眠,太医叮嘱了今天得喝两碗的。” 谢瑶卿砸吧着嘴,借口看奏章,把那药束之高阁了,她一边皱着眉批阅奏章,一边问:“向曦举荐的那个锡州神医呢?怎么还没到?” 说曹操曹操到,还不等宋寒衣开口,一个内侍匆忙跑来。 “陛下,锡州医师裴瑛,奉旨拜见。” 一个颀长挺拔的女子穿一身热烈的绯红衣袍,端正的走到大殿中央,恭敬的拜了下去。 “草民裴瑛,叩见陛下。” 第22章 谢瑶卿居高临下,不动声色的打量着这个向曦极力举荐的民间神医,她生了一张温润儒雅的脸,但举手投足间总能透出几分疏狂不羁。 裴瑛静静被她注视了一会,忽的桀骜的将头抬起来,冷静的与她对视着,“陛下,可否让草民为您诊脉呢?” 谢瑶卿收回审判的眼神,在心中敏锐的下了定论。 她并不畏惧自己,她甚至藐视自己手中至高无上的皇权。 谢瑶卿低声笑了起来,希望她有足够让她傲视皇权的医术在身吧。 “上前来。” 裴瑛敛袖,小步走到谢瑶卿案边,伸出两指搭在她的手腕上。 谢瑶卿沉默着,从上方观察着她的神情,片刻后裴瑛从容的收回手,拱手禀报,“陛下身体康健,并无大碍。” 谢瑶卿轻笑一声,“太医院的太医们也是这么说的。” 你既与她们同为庸碌之辈,又有什么资本傲视皇权呢? 裴瑛微抬眼皮,默不作声的看了她一眼,“那草民就说点太医说不了的,陛下您幼时坎坷,又曾受过旧伤,沉疴积弊众多,虽然这两年吃了不少滋补的天材地宝,但如果草民猜的不错,应当收效甚微吧?” 她说完,并不畏惧将两条长眉紧蹙在一起的谢瑶卿,反而胸有成竹的反问谢瑶卿,“陛下,草民说的对吗?” 谢瑶卿沉默了片刻,忽然朗声笑了起来,她看向宋寒衣,“宋寒衣,为裴医师看座。” 裴瑛不急不慢的坐了下来,谢瑶卿待她坐定,方缓缓的问:“那依医师看,朕这一身顽疾,该如何医治呢?” 裴瑛看向桌上那一碗漆黑浓稠的汤药,笑着说:“陛下应该比草民更清楚,陛下这一身病究竟病在身,还是病在心呢?” 谢瑶卿从连篇的案牍中抬起头来。 “若是病在身,该如何呢?” 裴瑛从容道:“若是病在身,草民自有千万种方法为陛下缓解伤痛,草民虽不是什么华佗在世,但跌打损伤还是不在话下的。” 第36章 谢瑶卿眸光一凝,自己几次险些丧命的重伤,在她眼里竟然只是“跌打损伤”吗?于是她追问道:“那若是病在心呢?” 裴瑛很干脆的将手一拱,“那恕草民无能,心病还需心药医,陛下若是自己想不通,解不开心结,便是大罗金仙下凡,也无能为力。” 心结…… 谢瑶卿想,她已经找回了向曦,找回了那个遗失在雪夜里的珍宝,可她的心结为什么还没有解开呢?为什么她每时每刻,都还在被那些肮脏的记忆,那些痛苦的妄念纠缠着呢? 谢瑶卿痛苦的揉着太阳穴,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天只要她回忆起往事,她就会头痛欲裂。 裴瑛眼疾手快,不顾宋寒衣的阻拦,双手摁在她的太阳穴上,她感觉到隔着薄薄一层皮肤,谢瑶卿的血脉在痛苦的挣扎着,裴瑛思索片刻,忍不住提议道:“草民虽然医不得心病,但陛下的头痛,草民还是能缓解一些的。” 谢瑶卿挣扎的抬起眼来看着她,惊异道:“当真?太医院的太医们对此都无能为力。” 裴瑛从怀中取出自己一包银针来,冷哼一声,“一群庸医,能有什么本事?” 宋寒衣却将备好的一副银针放在裴瑛身前,提醒她:“裴医师,请用太医院备好的银针。” 裴瑛冷笑着看着她,“既然信不过我,为什么又让我医治呢?” 宋寒衣看了眼谢瑶卿,谢瑶卿挥了挥手示意她无妨,“朕自然信得过裴医师的医术,但这也是宋寒衣的分内之责,若裴医师为此不快,朕代她赔个不是便是了。” 裴瑛眼中缓缓泛起涟漪,她似是感慨,“陛下倒是平易近人。” 内侍为谢瑶卿搬来一张矮榻,轻手轻脚的为谢瑶卿除去外面华贵繁杂的锦绣龙袍与金银玉饰。 谢瑶卿疲倦的半躺在榻上,任由裴瑛在自己身上动作,裴瑛先在在银针上泼了烈酒,放在烛火上炙烤,而后下手迅疾如风,将手掌长的银针扎在了谢瑶卿身上的几处大穴上。 宋寒衣下意识的将手按在了佩刀上,随着裴瑛的动作,她下意识的将长刃拔出了半寸。 利刃出鞘的清鸣让裴瑛敏锐的回过头了,冷冷的看着她,看着她脸上那道可怖的长疤,露出几分讥讽。 谢瑶卿皱着眉,命令她:“把佩刀解下来,这里不用你防备。” 若是有变,她可以很轻松的捏断裴瑛的喉咙。 宋寒衣读懂她眼中的深意,但仍然谨慎的看着裴瑛,缓缓将佩刀放在了桌上。 裴瑛这才回过身,继续有条不紊的为谢瑶卿针灸,直到她将最后一根针扎进谢瑶卿的眉心,缓缓扭动几下,她终于开口问:“陛下感觉如何?” 谢瑶卿眼睫微微抖动,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觉得浑身轻盈了许多。 “当真好转许多,头已经不痛了。” 裴瑛轻轻嗯一声,“过个一炷香,陛下会好转更多的。”她又看向宋寒衣,面无表情道:“我说,你写,把疗法记下来。” 宋寒衣愣了一愣,“为什么不让太医来呢?” 裴瑛露出厌恶的表情,“不想看见那些庸医的脸。” 宋寒衣只得飞快的拿过纸笔,看向裴瑛,裴瑛微微一笑,飞快的吐出一些佶屈聱牙的中医术语,宋寒衣又愣了一愣,她看了一眼裴瑛那带点得意的微笑,心里就明白了。 这个神医,她记仇。 宋寒衣下笔如飞,飞快的将裴瑛的话记在了纸上,拿给裴瑛过目,裴瑛只看了一眼便惊诧的问,“你都记住了?” 宋寒衣也有点记仇,一边在心里抹了把冷汗,一边装作云淡风轻,平静道:“都是陛下教得好。” 裴瑛于是默默看了眼谢瑶卿,谢瑶卿灵台清明许多,正半倚着软枕,翻看一本诗册,她感受到裴瑛的目光,温和的笑了笑,“裴医师既有如此医术,为何只在民间做个游医呢,若医师愿意,朕想邀请医师到太医院来……” 裴瑛骤然打断她,“我不愿意!” 谢瑶卿诧异的看着她,却在她的脸上看见几分转瞬即逝的羞愧,于是她想方设法的为对方开解,“不进太医院也好,进了太医院只能为寥寥几个王公贵族看病,不如裴医师现在游历天下,悬壶济世,为寻常百姓化解苦难。”她想了想,认真的补充道,“朕在心里,是很敬佩裴医师的。” 裴瑛呼吸变得急促了几分,她眼神微动,看着谢瑶卿感激道,“多谢陛下体恤。” 说话间,坤宁宫的管事太监站在门口请示:“陛下,向贵君说,他也请裴瑛医师去诊治。” 谢瑶卿看向裴瑛,“你愿意吗?” 裴瑛利落的为她收了针,点了点头,“来都来了,顺手的事。” …… 裴瑛隔着一层锦帕,装模作样的为向曦把着脉,心绪却已经飘远了。 他看着向曦与向晚极其相似的脸,心中忽然有了许多猜测。 但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已经不是裴令鸢了。 向曦向管事太监使了个眼色,管事太监心领神会,带着众人安静无声的退了下去。 向曦慢慢收回手,向裴瑛暧昧的笑了笑,“裴医师,你可算来了,我以后还要倚仗裴医师呢。” 裴瑛垂着眼睛,面无表情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就是有倚仗,也应当是殿下。” 向曦见她软硬不吃,索性也不与她废话,开门见山的问:“我说裴瑛,你怎么在乾清宫耽误了那么久,你不会真的给她治起病来了吧?” 裴瑛头也不抬,“于大计无碍,你管好你自己。” 向曦讪讪的笑了一声,裴瑛又不耐烦的问:“你找我有什么事?” 向曦虚情假意的笑着,“你给我准备那个假死药我弄丢了,你再给我一份。” 裴瑛冷笑起来,弄丢了?那向晚是怎么吃下去的? 她平生最恨的,就是用她的残害她人的人。 可她与眼前这个可恶庸俗的男人同在三殿下麾下做事,虽然她不情不愿,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于是裴瑛将一个锦盒丢在桌上,威胁道:“再有下次,你自己想办法,还有别的事吗?” 向曦笑眯眯的收下药,凑近了,小声的问:“你上回说的那个,用了之后能让人夜夜梦魇,发疯失常的药粉,带来了吗?” 裴瑛陷入了沉默,三殿下派她来,就是为了给向曦送这个,可是她沉默了许久,还是艰难的挣扎道:“医者仁心,我不害人。” 向曦笑得甜美,打趣她:“哪就用你动手害人了?你只管把东西给我就是了。” 只要不是自己动手,就不算害人吗?三殿下确实从始至终都是这么跟自己说的,可是…… “我给你别的东西,三殿下那边我去解释。” 向曦就冷笑起来,“裴令鸢,你跟我装什么好人啊,不害人你也杀了许多人了,还医者仁心呢?” 裴瑛怒喝道:“不要叫我裴令鸢!” 第37章 她已经当不成裴令鸢了,如今的她,只能当逆臣谢琼卿身边的医师裴瑛。 向曦冷笑着跟她顶了起来,“怎么,换了个名字,就当事不是自己做的了?你不觉得可笑吗?!” 裴瑛痛苦的闭上眼睛,向曦得意的乘胜追击,“你那个好师妹郭芳仪如今就在太医院,你猜她若是知道了你为了试药害死十条人命,她会怎么看你呢?” 裴瑛怒极,反手抄起茶杯摔得粉碎,她瞪着向曦,咬着牙说,“够了!我把东西给你就是了!” 向曦这才不再继续戳她痛处,笑吟吟的收了药,唤来管事太监客气道:“送客罢。” 裴瑛面无表情的跟着太监往乾清宫走,路过太医院时挣遇见一个年轻太医将手搭在一个漂亮太监腰上,有说有笑的走了出来,她一眼看见裴瑛,霎时羞红了脸,飞快的将手收了回来,她欢喜的笑了起来。 “师姐师姐!师姐你是来看我的吗?” 裴瑛冷着脸,一言不发,漠然的与她擦肩而过。 郭芳仪伸出的手落在半空中,她落寞的看着裴瑛匆忙的背影,默默的看着她冰冷的背影消失在宫道上。 陈阿郎在一旁好奇的问她:“那是谁?” 郭芳仪默默摇了摇头,看师姐这个样子,想来也没有去救向晚,她愧疚的看向陈阿郎,努力的转移话题。 “前些天在宫外找到家很好吃的糕点铺子,你喜欢吃什么,我改天给你买进来。” 陈阿郎欢喜的说了许多小点心,郭芳仪尽数记在了心里。 …… 谢瑶卿为裴瑛准备了许多谢礼,大多是些宫中密藏的中医典籍和在民间失传已久的药方。 裴瑛动容的翻阅着泛黄的书卷,感激的看着谢瑶卿,“陛下真的愿意把这些送给草民吗?” 谢瑶卿颔首道:“这些东西太医院都有备份,朕觉得与其让它们搁在书架上落灰,不如送给你,只有在你手中,它们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 裴瑛嘴唇微微动了动,她趁着坤宁宫管事太监扭头的刹那,飞快的在谢瑶卿耳边轻声说,“陛下应当当心香炉里的香料。” 她微微停顿了一下,加重了语气。 “和,枕边人。” 第23章 向晚这一觉睡了很久,醒来时已经是第二日的黄昏了,金乌拖着长长的尾巴坠向火红的天边,向晚看着周围朴素的陈设,很是迷茫了一会,片刻后,他反应过来,如今他已经不是冷宫的庶人向晚,而是一个自由自在人了。 他下意识的找寻着裴瑛的身影,裴瑛又倒出几粒药丸子喂给他,一边看着他缓慢的吞咽,一边蹙眉问他:“你真的想和我回锡州吗?” 向晚惶恐的抬起头,星辰一样的双眸中缓缓浮起一层水光,“恩人可是不愿?” 裴瑛皱着眉,纠结道:“倒不是不愿,只是觉得也许过上一段时间,你的事也许还会有转圜的余地。” 向晚悲戚的笑了一声,他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哀婉道:“是我的事,还是这孩子娘亲的是呢?裴医师,我已经等了她许久了,一个月,两个月,她从未现身过,那以后的日子,她也不必来了。” 他揉了揉眼角,红着眼,有些赌气的补充,“难道离了她,我还不活了吗?” 裴瑛试着为孩子那个从未现身说项,“也许她公事繁忙,一时忘了,也许她是个很好的人呢?” 向晚低垂眉眼,沉默了一会,片刻后他小声说:“她自然是个很好的人,可她的好,从未给过我。” 裴瑛沉默着看了他一会,忽然笑了起来,她立在窗边,掸了掸衣裳上的灰尘,偏头忘向天边如潮起潮涌一般的火红云霞。 她想,反正她也不是什么好人,日后被谢瑶卿抓住估计也是个车裂凌迟的下场,她也没那个好心,帮有情人终成眷属。 何况此时向曦还在宫中,贵为贵君,盛宠一时,向晚离京城还是越远越好。 而且……若此时不走,恐怕过不几天郭芳仪就要找上门来了,她是师母最小女儿,自己蹭许诺过会永远站在她身后保护她,可自己却食言了。 在改名裴瑛的那一刻,她便永远无颜再面对她了。 于是裴瑛有条不紊的制定起计划,“我看过你的身体了,托孩子她娘的福,你肚子里这枚结契果很管用,你再歇个两天咱们就能出发了。” 向晚抿了抿嘴,什么叫“托孩子她娘的福”?自己这辈子最大的厄运,恐怕就是遇见谢瑶卿了,从那以后,他日日夜夜的等待她,思念她,为她欢笑,为她哭泣,却从未换回她的片刻回眸。 他暗自下定决心,以后再不管那个薄情人的死活了,他要万事由心,快快乐乐的复活余生。 最多……带上这个无辜的孩儿一起。 向晚的脸默默的红了,他忍不住猜测起来,这个孩子,会像谢瑶卿多些呢,还是会像自己多些呢? 最好不要像谢瑶卿,疯疯癫癫的不像好人,可是……谢瑶卿确实十分好看,不如就脸像谢瑶卿些,性格像自己些吧。 裴瑛看着他羞红的双颊,便知道他心中在想什么,于是她若无其事的盘腿坐在矮几边,举起自己的茶碗与向晚的药碗碰杯。 “往日暗沉不可追,既然决定好了,就不要再对她心存幻想了。” 毕竟谢瑶卿看向曦的眼神,还是温柔眷恋得很呢。 裴瑛暗暗笑了起来,原来天命所归,也会有如此愚钝的时候吗? 向晚这才从美好的幻想中惊醒,她感激的看向裴瑛,柔声道:“多些恩人提醒。” 裴瑛无所谓的摆了摆手,翻窗没入夜色中,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向晚吃了药,只觉得昏昏沉沉,便又倚着枕头,混混沌沌的睡了过去。 …… “陛下,可要点上安眠的沉香?” 谢瑶卿揉着眉头,抬眼看了那个拘谨的内侍一眼,有裴瑛留下来的药方,她的头疾已经缓解许多,但夜间仍然难以入睡,仍需依赖汤药和香粉。 只是……谢瑶卿仔细品味着裴瑛最后偷偷留下的忠告,心中惊疑不定,二人不过萍水相逢,她为什么要留下这种模棱两可的警示? 是她故弄玄虚?还是……别有深意? 内侍又低声问了一遍,谢瑶卿摆了摆手,“去吧。” 须臾后她叫住内侍,“最近点的,都是什么香?” 内侍取来一只匣子,在谢瑶卿面前打开,馥郁芳香纷纷扬扬的溢了出来。 “是向曦贵君自己调制的香,说是安神助眠最有用了。” 谢瑶卿默不作声的捻着颗粒状的香粉,放在鼻尖轻嗅。 “陛下……小心您的枕边人。” 裴瑛的话如惊雷一般响彻耳边,她确实去过向曦宫中,她是知道了什么吗?谢瑶卿抬头看向侍立一旁的宋寒衣,“唤太医来。” 第38章 郭芳仪将香粉颗粒打湿,放在鼻尖仔细的闻,片刻后,她拧紧眉头,撒了些香粉在火上,屏息凝神的观察着烟雾的形态与颜色。 看配方像极了师姐的手笔,可师姐怎么会配置这么歹毒的香方呢? 谢瑶卿看着她紧蹙的眉尖,不动神色的打断她,“如何?” 郭芳仪敛袖行礼,形容肃穆道:“微臣恳请陛下速速将先献香之人捉拿归案,严加审讯,有人想用此香,危害陛下性命。” 郭芳仪上前一步,为谢瑶卿详细的讲解这香粉的厉害之处。 谢瑶卿听着听着,不知不觉的皱起了眉,她顺理成章的想起,向晚入宫后生出的事端,大部分都是因为香料,若向晚真的无辜,那那个长于制香,用香,并且在用香之后,也永远不会引起自己怀疑的幕后黑手,会是谁呢? 紧接着,她又想到了一件事,她早应该想明白的一件事,可那时她怒急攻心,根本来不及捋清期其中的关键。 ——向晚入宫不久,不知父君的旧事,那件吉服的重要性,他是不知道的。 可向曦是知道的。 郭芳仪见她心不在焉,识时务者为俊杰的结束了自己口若悬河的讲解,安静的站在一边。 她看着君王眼中酝酿起的风暴,大气也不敢出。 片刻后,她听见谢瑶卿平静的声音。 “宋寒衣,朕想去看看向晚。” 第24章 听闻谢瑶卿此言,宋寒衣却是一愣,她看向谢瑶卿,却在她那双一向冷若冰霜的眼睛中看到几分不舍与脆弱,她也迅速的意识到这也许是一次机会,一次给向曦那伙锡州派彻底上次眼药的机会。 于是她飞快的躬身称是,利落的下去安排宫人打点装饰冷宫,准备迎接圣驾。 可是冷宫里哪还有什么向晚呢? 自他身死,已经过去半旬了,他的死讯,自然是被向曦压了下来,合宫里上上下下都知道冷宫里悄无声息的死了个庶人,不过听凭向贵君吩咐,上下齐心的瞒着谢瑶卿罢了。 而向曦的说辞又是那么冠冕堂皇——“陛下政务繁忙,岂能让一个庶人的小事脏了陛下的耳朵?” 向曦的算盘打的是很响亮的,就算谢瑶卿曾对向晚生出过什么别样的情愫,但时日一长,再加上自己添油加醋的抹黑几番,再海誓山盟的情谊也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是最不值一提的笑话罢了。 何况到了那时纵然谢瑶卿想查,自己多半也早已经脱身走了,哪还用管谢瑶卿是否痛彻心扉? 坤宁宫的管事太监低眉顺眼,极尽恭谦的向向曦禀报着打探来的消息,不无紧张的问自己喜怒无常的主子:“主子,皇帝若是知道了向晚身亡的真相,会不会迁怒主子啊?” 向曦抿着茶,笑得得意,“迁怒我?药呢,是他自己吃的?问起来也不过是个畏罪自裁罢了,就是她真想查,查来查去,私闯冷宫送药给他也是陈阿郎,和我又有什么干系呢?” 管事太监擦了把头上的冷汗,虚虚笑着,不着痕迹的拍着马屁,“贵君盛名,奴婢断断没有这般谋略。” 向曦越发得意的看了他一眼,“你自然不需要有什么谋略,只需要给我看好谢瑶卿的行踪就是了。” ...... 冷宫就在眼前,谢瑶卿却忽的升起一股近乡情怯的畏惧。 她下意识的紧了紧大氅,喃喃自语:“朕这么久没有去看他,他会不会...生朕的气了呢?” 宋寒衣恭敬的跟在她的身后,目不斜视,只专心回应谢瑶卿的话,“向晚性子和顺,又对陛下一片痴心,日夜等着陛下眷顾,如何会生陛下的气呢?” 谢瑶卿回忆着与向晚同渡的那些时光,向晚那双湿漉漉的眼睛总是会一眨不眨的黏在自己身上,她当时不觉,如今想来,那样炽热眷恋的眼神,自己在向曦身上也未曾见过几次。 他对自己,一定是有心的,即使过去有过嫌隙,只要...只要自己认认真真的向他赔不是,以她和顺柔婉的性子,一定...一定会同自己同归于好的吧? 于是她勉强的笑了笑,像是自己安慰自己一般,“是呢,他怎么会生朕的气呢?” 她看向宋寒衣,半是命令半是恳求,“寒衣,你先去帮朕看看他吧。” 她盯着谢瑶卿,不停的暗示她,“若是他真的生气了,你就...”她含糊不清道,“替人安抚安抚他。” 宋寒衣无奈的大步上前,一边匆匆赶路,一边心中腹诽,你们妻夫二人使性子,倒逮着我做筏子。 她带着几分埋怨,不等冷宫看守的太监行礼,便一个箭步闯进冷宫,冷宫中萧索冷寂的境况骤然闯进她的眼中,她陡然生出一分不妙的预感,她看着院中几日未经打理,便蔓延疯长的野草,忽的揪过旁边一个哆哆嗦嗦,两股战战的小太监,凶神恶煞的盯着他惶恐苍白的脸质问道:“陛下不过几日不见向晚,你们怎敢如此怠慢?!” 那小太监被她摔在地上,捂着自己青紫的脖子哆哆嗦嗦的跪着,口中呜呜咽咽,却是恐惧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宋寒衣闹出了这样大的动静,可本来应该前来接驾的向晚却仍旧寂静无声。 就像是死了一样。 宋寒衣心中的惊惧在这一刻升至巅峰,她怒从心起,一脚将那个吓的半死的太监踹到地上,凶神恶煞的问,“不是早传了旨意令向晚接驾吗?你们怎么这么不当心,连陛下的旨意都不当回事?!” 那小太监在她的威吓下,终于吞吞吐吐的说出了实情。 “可是...可是向晚他...他已经...畏罪自裁了啊!” 这句话犹如一道惊雷,轰然在宋寒衣心中炸响,她第一时间看向门外,只期盼谢瑶卿脚程慢,未曾听到这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可当她看见谢瑶卿那一双血红的眼眸时,她便知道,一切都晚了。 谢瑶卿默不作声,缓缓收回自己砸进门框里的手,掉色的木刺将她的手扎的鲜血淋漓,顺着她的指尖流下,落在陈旧的门扉上,将腐朽暗沉的木材染得艳丽非常,可她却恍若未觉,只是怔怔的睁着血红的双眼,不敢置信的重复着,她大步上前,扼住那个小太监的脖颈,凶狠的问“畏罪自裁?!” 小太监面颊涨红,仍然哆哆嗦嗦的回禀着,“不敢欺瞒陛下,庶人向晚确实是...畏罪自裁了...是他的好友擅闯冷宫,为他送来的毒药...” 谢瑶卿断然喝骂道:“既是他擅闯冷宫,你们为何没有拦住他?!” 小太监仍然面如金纸,抖若筛糠,“奴婢不察...陛下饶命...” 谢瑶卿满腔的怒火,一时不知该如何宣泄,她将内务府的总管太监一把揪过来,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眼中酝酿着巨大的风暴。 “向晚身死,你为何不及时上报给朕!” 第39章 总管太监在性命攸关之际,不假思索,便将向曦卖了。 他小心翼翼的跪伏在地上,大声哀嚎起来,“陛下明察!是向贵君命令奴婢们,不许将此事告知陛下,贵君说,向晚不过一个庶人,不值得陛下忧心!” 谢瑶卿心中蒙在向曦身上的那道阴翳又加深了几分。 那个曾经善良单纯的身影如今终于蒙上了一层血红的阴影,于是谢瑶卿对裴瑛的提醒,又多了几分信服。 她迷茫的想,那是曾经支撑着屡屡走出困境的人,那是她打算放在掌心真爱一生的人,他怎么会如此毒辣,如此...不像当日之人呢? 谢瑶卿悚然一惊,她下意识的自问道,当日雪夜赠衣之人,会是这么一个蛇蝎心肠的歹毒男子吗? 宋寒衣轻轻推开冷宫宫室陈腐的木门,腐烂萎靡的气息弥漫出来,宋寒衣皱了皱眉,看向谢瑶卿。 谢瑶卿下意识的靠近了几步,却陡然停在门外,怔忪的望着里面昏暗幽深的境况。 她在心中隐约生出一个极为不详的预感,也许在今日,她将发现一个更加残忍的真相。 宋寒衣微微侧头,看向谢瑶卿,“陛下可要进去?” 谢瑶卿并不言语,只是定了定神,缓缓抬步迈进了那座阴暗的牢笼。 一切都维持着向晚身死之日的模样,谢瑶卿因此,能够感同身受的感受到向晚抱膝蜷缩在窗边,抬头望着清冷月光,一边期盼自己到来,一边泪流满面时的绝望与无助。 她静静坐在阴冷的榻上,指尖在一片潮湿的被褥上摩挲着,她愣愣的望向宋寒衣,“你瞧,他把这里都哭湿了呢?” 宋寒衣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好干干巴巴的说,“陛下节哀...” 谢瑶卿恍若未闻,只是呢喃着,“他这么盼着朕来,朕还没来,他怎么能一言不发的就走了呢...” 她下意识的在向晚曾经歇息过的床榻上摸索着,试图找到向晚曾经存在的蛛丝马迹,终于,她双手颤抖,在床榻的边角上,找到了一件向晚曾经穿过的中衣。 不知为何,这件中衣被向晚塞进了床边的缝隙中,因而巧妙的躲过了向曦的搜查,避开了被付之一炬的命运。 谢瑶卿静静抚摸着这一件丝绸的中衣,认出这是向晚服侍自己穿过的衣裳。 她又一次看向宋寒衣,喃喃自语,“他留着它,是不是还想着朕呢?” 宋寒衣只好沉默以对,谢瑶卿一言不发的抚摸着中衣,缓缓的,她的动作渐渐停顿下来,她那温柔又眷恋的目光也慢慢的凝固下来,她的眼中似乎弥漫起了一场凛冽的风雪。 谢瑶卿的目光紧紧的锁在中衣衣襟上一处绣花上,那里似乎曾有过破损,而它的主人似乎又是个俭省又心灵手巧的人,用彩色的绣线很仔细将那处破损补成了一簇簇迎霜傲立的红梅。 宋寒衣被她的动作吸引了注意,凑过来仔细的辨认着,“陛下,这不是宫中的手艺。” 谢瑶卿一向冷静自持的声音竟然在此刻难以抑制的颤抖起来,“朕自然知道这不是宫中的手艺...” 她缓缓捏紧宋寒衣的手臂,力气大得让宋寒衣都忍不住皱起了眉,她面如金纸,声音中竟带上了几分恐惧,“这样的针法,朕只见过一次。” 只见过一次,就...终身难忘。 她猛然看向宋寒衣。 “宋寒衣,取那件衣服来!” 第25章 谢瑶卿贵为帝王,她通身上下,大到冕旒礼服,小到中衣配饰,都是由宫中尚衣监一手打理,谢瑶卿克制简朴,不好奢靡,也从未过问过自己的哪件衣物,能让她放在嘴边并挂念至今的,唯有那一件衣服。 那一件被雪香梅香浸透了的,承担帝王无限柔情与怀念的裘衣。 宋寒衣没有分毫犹豫,甚至没有将这平素里最不起眼的跑腿的差事假手于人,她推开身后层层叠叠围过来献媚讨好的宫人与下属,恨不得使出自己毕生的绝学即可便回到乾清宫里谢瑶卿的寝殿去。 那是一件狐狸皮的裘衣,保暖倒是保暖,只是京中显贵一看便知不是什么好皮子,颜色远看倒是雪白无暇,只是走近了瞧,却丛生着斑斑点点的杂毛,而且懂行的人一模就能知道,这件裘衣不过是几块狐狸皮拼接起来,御寒足够,尊贵却不足。 而且这件衣服显然穿得久了,肩缝领口处甚至还用多色的丝线修补了,虽然针法看着巧妙,但叫人瞧了,只觉得小家子气。 可就是这样一件寒酸小气的衣服,却被谢瑶卿堂而皇之的挂在寝殿的正中央,纵然经年累月的岁月让它褪去了颜色,增添了许多折痕与破损,可谢瑶卿却一如往昔的爱惜着它,甚至特地找了个忠心耿耿的内侍,每日专门打理这件旧衣服。 有了谢瑶卿那句话,宋寒衣此时再看这件旧衣,心中便有了许多思量。 谢瑶卿的一双眼睛牢牢的盯在中衣的绣线上,因而她也对裘衣上针线多了几分留意,她禁不住呢喃自语:“果真一模一样...” 她一边小心翼翼的将裘衣收纳带走,一边招来乾清宫内手脚最利落的两个内侍,“你们去绣衣局问一问,这样针线功夫,京城中还有哪家有?”内侍们还未走远,宋寒衣忽然又开口叫住她们,“陛下恐怕要心神不宁几日,这些折子你们只挑要紧的报给陛下,余下请安讨好的,你们只管晾着就是了。” 她心中转圜片刻,又未雨绸缪的叫来自己两个下属,“去查当日向府的事,尤其是她们家的小公子,从怀孕开始,每一处关节都给我查仔细了,不容有失!” 宋寒衣一边将裘衣妥帖的托在掌心,一边飞快的在心中回忆着过往,电光火石之间,她敏锐的回忆起一年前向曦失踪前的种种。 那时谢瑶卿每每有什么筹谋,谢琼卿总能先人一步得知,然后三言两语轻易化解,还能倒打一耙,陷陛下于不利。 那时她和谢瑶卿怀疑是府中出了奸细,她们将王府仔仔细细,如同抄家一样过了一遍筛,却独独漏过了谢瑶卿那个温婉和顺的枕边人。 谢瑶卿与宋寒衣都笃定,他是天底下唯一一个不会背叛谢瑶卿的人。 谢瑶卿与他,既有雪夜赠衣的前缘,又有冒天下之大不韪救他性命的恩义,他怎么敢,怎么舍得辜负谢瑶卿的心意呢? 宋寒衣深深的看了一眼坤宁宫的方向,眯起眼睛,她脸上那道血红的长疤因而像蜈蚣一样蠕动起来,露出几分危险的意味来,她唤过两个下属,面不改色的吩咐,“盯紧坤宁宫,若有坤宁宫的人出宫,即刻拿下押入诏狱严刑拷打。” 下属们虽领了命,却不解的看着她,“却不知大人想要小的们拷打出什么消息呢?” 宋寒衣眼中迸发出冰冷锐利的光芒,声音冰凉,“向曦与逆贼谢琼卿串通密谋的消息。” 宋寒衣一路上虽然已经办了许多事,却不耽误她飞快的捧着那件裘衣迈进冷宫,将它奉到谢瑶卿的身前。 第40章 那是宋寒衣第一次在谢瑶卿身上看到绝望与无助,从她认识谢瑶卿起,谢瑶卿就好像一尊钢铁铸就的巨人,无论什么样的苦难与险阻摆在她的面前,她都永远不会害怕一样,一言不发的吞下那些血泪与雪恨,一步步的爬到自己想要的位置上去,一点点把自己想要的东西抓到手中。 而今宋寒衣终于明白了,谢瑶卿并非不怕,只是黑暗之中始终有一缕光支撑着她走下去罢了。 可如今这缕光熄灭了,被谢瑶卿亲手熄灭了。 谢瑶卿一动不动的,失了神魂一般,只是怔怔的看着裘衣与中衣,她的眼神无助的在这两件衣服上犹疑着,片刻后她叫了一声宋寒衣,“你来帮朕看一看,这两件衣服上的绣花,是不是一样的呢?” 宋寒衣叹了一口气,看着谢瑶卿几乎要滴出血泪来的眼睛,她如何还不明白呢?如今的谢瑶卿,不过是在这么多宫人面前,强撑着自己帝王的威严罢了。 宋寒衣并没有犹豫,她冷着脸,替谢瑶卿屏退了众人。 昏暗狭窄的房间内寂静得只能听见谢瑶卿粗重的呼吸声,宋寒衣担忧的上前一步,小声禀报着:“陛下,臣已经让内侍去问绣衣局...” 谢瑶卿恍若未闻,她愣愣的看着两件衣服,忽然紧蹙眉头,捂着自己心口,生生沤出一口血来。 浓艳的血液在满是尘泥的地上砸出一个触目惊心的血坑。 宋寒衣一把揽住谢瑶卿摇摇欲坠的身体,伸手想替谢瑶卿抹去嘴角的血迹,直到她满手是血,惶恐的收回手,她才发现,谢瑶卿的口鼻间,正源源不断的溢出鲜血。 宋寒衣当即向门外唤道:“传太医来!快传!” 宋寒衣手忙脚乱的为谢瑶卿擦着血,可冷宫里哪有柔软干净的细布,她只得将目光看向谢瑶卿手中那件丝绸的中衣,谢瑶卿缓缓咽下喉中腥甜的血气,竭力撑起一口气,扶着桌边坐直了,她断断续续的命令宋寒衣,“不许...脏了...这两件衣服...” 宋寒衣无奈道:“可是陛下...” 谢瑶卿似是从方才的失神与震撼中渐渐将息过来,她缓缓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不过吐了几口血,这原本就是朕歉他的。” 她仍旧不肯接受向晚已死的现实,执迷不悟的问宋寒衣,“他那么期待朕来见他,朕还没来,他怎么能抛下朕走了呢?” 宋寒衣只能沉默的听着,谢瑶卿说至最后,竟凄然的笑了起来。 “原来那晚赠朕裘衣,救朕性命,竟然是他,朕眼盲心瞎,竟错认了旁人...” “朕这一辈子,岂不是活成了一个笑话?!” “竟为一个冒名顶替之人,亲手害死了一生的挚爱?” 她说到伤心处,又不住的沤出一口又一口的心血来,宋寒衣扶着她,面露不忍,“陛下,您旧伤未愈,总要小心身子。” 谢瑶卿自嘲的笑着,“身子?若没有他,朕早该死在多年前的那个雪夜里,死在西北苦寒的高山里了...” 宋寒衣紧紧皱着眉,病急乱投医一般口不择言的宽慰着谢瑶卿,“宫中伤人性命的毒药难得,话本子里也有许多假死逃生的故事,也许,也许向晚并未身死,只是,只是...” 她在谢瑶卿哀恸的注视下止住了自己的胡言乱语,怎么可能呢?如今二人回顾前事,才惊觉向曦把一切都算计好了,尤其算计好了谢瑶卿对他不加保留的疼爱与信任,和她那时时发作的心病。 从他大费周章的回宫开始,他的一言一行,都在往谢瑶卿心窝子上戳,他简直是一心一意的,求着谢瑶卿快点发疯。 他对向晚的算计与阴谋,桩桩件件都过了明路,混了迷香的香料是最清廉的内务府送去的,向曦送去的香料不仅安全,而且名贵,吉服也是尚衣监亲口问过向晚才改的,所以谢瑶卿在案牍劳形之际,匆忙驾临后宫时,能看见的只有向曦面上的和顺与在他手下,被治理得越发井井有条的后宫。 可如今回想起来,这桩桩件件,哪一件不曾露出过马脚,哪一件没有露出过蛛丝马迹?但凡谢瑶卿能将对向曦的偏信与专宠匀几分给向晚,又何至今日呢? 谢瑶卿只觉一口郁气堵在胸口,她痛苦的捂着心口,捂着嘴剧烈的咳嗽起来,浓稠的血液顺着指缝流出,她一边咳,一边苦笑着问宋寒衣,“朕是不是天底下最糊涂、最薄情、最无能的皇帝?” 竟被一个蛇蝎心肠的男子如提线偶人一般戏弄,亲手害死了那晚红梅白雪下,自己心心念念的那抹月光。 宋寒衣凑到谢瑶卿身边,低声禀报:“郭太医来了,陛下先叫她瞧瞧吧。” 谢瑶卿缓慢的点了点头,看见进来的太医,伸手将手腕搭在桌子上,郭芳仪低着头,一边心惊胆战的为谢瑶卿把脉,一边回答着谢瑶卿的疑问。 “郭太医,你医术高明,可知道这世上有没有什么药能让人假死逃生?” 宋寒衣默不作声看了一眼谢瑶卿,谢瑶卿心底竟真存了这样虚妄的希望。 郭芳仪的手颤抖起来,她在刹那之间盘算了许多事。 陈阿郎给向晚送了一颗那样的药,她是知道的。 可自己恳求师姐解救向晚,师姐又未曾回信,那日宫中相遇,师姐又对自己那样冷淡,想来是未将自己的托付放在心上。如今向晚生死未卜,此时若将陈阿郎送药的事供出,难保谢瑶卿不会降罪陈阿郎,于是郭芳仪缓缓摇了摇头,抿了抿干裂的嘴唇,艰难的说着谎。 “恕臣孤陋寡闻,未曾听过。” 郭芳仪看见谢瑶卿眼中那抹亮光飞快的暗淡了下去,她情绪低落的应了一声,宋寒衣见她神色郁郁,不免在心中想,总不能让陛下一直颓丧下去,于是她在谢瑶卿耳畔轻声提醒,“陛下,坤宁边那边如何处置呢?” 如宋寒衣所料,谢瑶卿原本暗淡无光的眼睛里又缓缓的生出一簇火光,这火光激烈又灼人。 这是一簇仇恨的火光。 曾经是向晚在雪夜漏下的那抹月光支撑她在鲜血淋漓的道路上走下去,从今往后,她要靠这一簇仇恨的火光走下去了。 所有伤害过向晚的人,她都要一一的让他们尝一尝向晚吃过的苦头,然后怀揣着无穷无尽的悔恨,痛苦不堪的死去才行。 她仿佛又变成了那个处变不惊,铁面无私的帝王,她伸出纤长的手指,缓缓抹去嘴角的血迹,冷静到极致的声音里却遮不住她心底的疯狂。 “宋寒衣,朕要杀人了。” 她抚摸着向晚留下来的那件中衣,好像在抚摸向晚细嫩的皮肉一般,她的脸上,在疯狂之际,却又流露出无限的温柔来。 “可是杀人,要一刀一刀的杀,才最痛快。” 第26章 谢瑶卿冷笑着,慢条斯理的下着命令。 “先禁足宫中,可冷宫的太监、内务府的太监和他身边的太监们,却要一个一个的,仔细、周全的审问才行。” 宋寒衣听懂了她话中未尽之意,意味深长的笑了起来,“臣必当尽心竭力,让贵君明白了钝刀子割肉的好处才是。” 第41章 ...... 向曦自以为高枕无忧,稳坐坤宁宫,并不直到当日冷宫发生的事,可当那个面目丑陋的宋寒衣胆大包天的只凭一句口谕便将自己禁足宫中,而他身边得用的心腹太监又一个个的以“当差不细”这样混账的理由拿下,押进慎刑司受刑审问之后,他就是再自傲,也明白谢瑶卿定然是知晓了什么真相。 窗外冷雨如注,向曦缓缓直起半靠在软榻上的身子,他默不作声的盯着幽暗的烛火看了片刻,刹那间心神如飞。 谢瑶卿到底知道了什么?是自己陷害了向晚?是自己用计杀了向晚? 可向晚只是蓄芳阁的歌舞伎,哪怕容姿倾城,在谢瑶卿心中难道比得过雪夜赠衣的情谊吗? 还是说...谢瑶卿已经开始怀疑自己和三殿下早有勾连的事了?若是如此,须得提前让三殿下知晓,好叫自己即使准备好脱身之法才好。 他急忙从一旁的木匣子里取出一张经过特殊鞣制的纸,用毛笔沾了白醋写了封密信,片刻后他静悄悄的挥了挥手,从角落的阴影里叫来一个极不起眼的小太监,低头小心翼翼的叮嘱着,“这封信,务必尽快送到三殿下手中。” 那个身材矮小的小太迅速隐没在了黑暗中,向曦垂着眼睛,只听见殿外传来一阵轻微的振翅声。 ...... 谢瑶卿形容冷峻,面无表情的看着眼前像挂腊肉一样被生锈铁链高悬空中的坤宁宫的管事太监。 他原本有着一张像白面馒头一样柔软富态的脸,和一张逢人便笑舌灿莲花的嘴,如今他顶着满脸的血污,只能从青紫肿胀的脸颊上模糊辨认出五官的轮廓,当慎刑司一道道刑罚轮番招呼到他的身上,他登时便将曾经对着向曦许下的毒誓都忘了。 他鬼哭狼嚎的嚎叫起来:“奴婢说!奴婢什么都说!” 谢瑶卿并不嫌弃他身上的血污,她上前几步,踩进他身前的那一汪血浆里,她抬起那个太监无力的垂在身侧的胳膊,从肿胀的指尖开始,顺着骨骼的方向,一寸一寸的,像捏面团一样,缓慢又享受的将他那条胳膊的骨头捏的粉碎。 那个太监歇斯底里,抽搐着发出一阵人类难以企及的嘶叫。 谢瑶卿捏了捏耳朵,微微蹙眉,嘴角噙着一抹冷笑,“说?可你说的太晚了,你底下的那些奴才们,为了保全自己,一个个的,早就争先恐后的把你们供出来了。” 所以那些小太监们能够在吐干净情报之后痛痛快快的死去。 她将那条软塌塌的胳膊放到一边,对早已恭候多时的刑讯太监们使了个眼色,那个魁梧有力的太监手里握着一把短刃,在管事太监惊惧的眼神中大步上前,谢瑶卿用冰冷的眼神重新看了管事太监一眼,“朕如今知道的比你多。” 比如向曦是如何远在千里之外的锡州就知道向晚服下了自己的结契果,急不可耐的在香炉中下药并意图栽赃向晚,比如向曦是如何在得知一计不成后,大费周章的通过李生荇之手回宫,比如向曦是如何利用自己的心病,大张旗鼓的住进坤宁宫,并一步步的买通宫内各个部门的首领太监,步步为营的陷害向晚、逼死向晚的。 刑讯太监紧紧捏起那个管事太监颤抖的下巴,利落的揪出他的舌头,用在煤炭上烧的通红的短刃轻描淡写的一割,管事太监那条能言善辩的舌头便变成了他手里一块死肉。 谢瑶卿最后一句话轻轻落地。 “以前你不愿说,从今往后,也不必说了。” 管事太监吐出满嘴的血沫,垂下脑袋昏死了过去,谢瑶卿踩出满地的血脚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思索起来。 向曦能在锡州遥遥操纵宫中,能在宫中大手大脚的撒银子收买宫人,背后必然另有一股势力。 谢瑶卿心中已经隐隐有了一个猜测,因而她放在膝上的手止不住紧紧的攥紧了,连平稳的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宋寒衣披着一件落满雨珠的雨披从石阶上走下来,单手拎着一只中箭的海东青。 谢瑶卿看向她,宋寒衣来不及解下雨披,只匆匆擦了擦手,从那只畜生僵冷的大腿上取出一张韧性极佳,防水防皱的白纸来。 谢瑶卿用指腹摸了摸纸面,“皇族御用的手艺,朕倒不记得赏给过谁。” 谢瑶卿展开卷在一起的纸张,纸面上空白一片,只能闻见些许酸气,谢瑶卿命令宋寒衣,取蜡烛来,宋寒衣一动不动的端着烛台,谢瑶卿将白纸放在跳动的澄黄火苗上烘烤了片刻,皱着眉读出了逐渐浮现出的熟悉的字迹。 “三殿下在上,容臣侍向曦急禀...谢瑶卿恐已生疑,望殿下早做打算...惟愿殿下怜惜臣侍往日小心服侍,许臣侍及早脱身,不再陪着这个疯子...” 谢瑶卿愤怒的将白纸揉作一团,扔进满地的血污里。 宋寒衣弯腰将纸团拾起,展开看完了剩下的字句——“...臣侍已服下殿下的契果,只想与殿下白头偕老,为殿下延育后嗣,为大周生下最尊贵的皇女。” 谢瑶卿轻轻合了合眼,讥笑道:“怪不得朕与他结出的契果永远又小又涩,怪不得他怎么也吃不下朕的契果...原来不过是朕一腔情愿!” 宋寒衣飞快的跪了下去,“臣这就去捉拿逆贼向曦。” 谢瑶卿冷冷的看向空中悬挂着的那个半死不活的管事太监,捂着嘴几近癫狂的笑了起来,“带上他,朕要亲自好好的重赏向曦才是。” 她抽刀出鞘,用刀尖挑着管事太监的衣领,将他像条死狗一样拖在身后。 大雨倾盆,宋寒衣打着伞,亦步亦趋的跟在她的身侧,谢瑶卿拖着管事太监走向坤宁宫,鲜血淋漓的洒了一路,在青石板的宫道上脱出一条长长的血痕。 响雷炸响在耳边,惨白的电光照亮了谢瑶卿不带分毫热度的双眼。 她一脚踹开坤宁宫朱漆的大门,正面迎上满脸惶恐的向曦,向曦面如金纸,竭力定了定神,勉强笑着问,“这么晚了,陛下来做什么?” 谢瑶卿嘴角勾起一个讥讽的笑,一甩刀刃,将身后那个血葫芦甩给了向曦,“来给朕的贵君送一份大礼。” 向曦看见那看不出人形的管事太监,登时伪装也忘了,飞快的扑上去揪着他的领口面目阴狠的问:“你都说了什么?!” 谢瑶卿冷笑着,“你想知道他说了什么,就掰开他的嘴看看。” 向曦哆哆嗦嗦的,伸出手指掰开了他的嘴,却只在闪烁的银白冷光中,看见一截血淋淋的,齐根断掉的舌根。 向曦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被吓得跌坐在地上。 谢瑶卿笑着,紧紧扼住他的咽喉,缓缓收紧手掌,“你为什么会怕呢?” “冒名顶替向晚时你不怕,与谢琼卿暗通曲款时你不怕,埋伏在朕身边诱朕发疯时你不怕,栽赃向晚时你不怕,迫害逼死向晚时你不怕,怎么看见了他,你却怕了?” 第42章 向曦的脸因为缺氧逐渐变得青白灰败,他听到这,便知道谢瑶卿什么都知道了,他徒劳的掰着谢瑶卿铁钳一样的手,谢瑶卿笑着,捉住他的手,一分一分用上了力气。 淋漓的暴雨中,响起了清脆的骨骼粉碎的声音。 向曦剧烈的颤抖起来,随时都要昏死过去一样,谢瑶卿却忽然缓缓放开了手,他便毫不顾忌的,一边大口喘息一边哀嚎起来,就在他呼出一口带着血沫的浊气时,谢瑶卿却又扼住他咽喉,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方才的折磨。 向曦竭力蹬着腿,竭力挣扎着,他努力吐出一句讥讽的话。 “你这个...疯子!你就算...杀了我...也...救不回...向晚!哈...哈...三殿下...会夺了你的江山...为我报仇的!” 谢瑶卿眼神一冷,“你想死,朕却不想成全你。” “朕要你长长久久的活着,日日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朕要你生不如死的活着。” “宋寒衣!把他押入诏狱,朕亲自审讯!” ...... 谢瑶卿从暗无天日的诏狱上来,坐在北镇抚司的正堂中,从宋寒衣手中取过一块洁白的细布,慢条斯理的擦着手上与脸上的血迹,那块细布很快被鲜血浸透了,谢瑶卿只得又换了一块锦帕擦了起来,宋寒衣看着她身上那一件血衣,犹豫着问:“陛下可要先换身衣服。” 谢瑶卿摆了摆手,“回宫再换,大夫怎么说?” 宋寒衣一字不漏的复述着大夫的话,“虽然手筋脚筋都挑断了,胫骨也断了,但养一养还是能跪着的,虽然胸腹上的皮已经烫熟了,但是治一治还是能再长出来的,虽然手指肿胀如萝卜,但...” 谢瑶卿打断她,轻声细语的叮嘱,“告诉大夫,仔细治疗,不许他死。” 宋寒衣躬身称是,又问道:“陛下,谢琼卿那边?” 谢瑶卿沉吟起来,“她在锡州养兵自重,若要动兵,须得雷厉风行,打她个措手不及才行。”她抬手,宋寒衣附耳倾听,“春夏之际,西北草原水草丰茂,秦胡应当不会南下劫掠,告诉王鹤留下一只精锐守备,命她领守义军入京。” 宋寒衣正要领命而去,一个内侍忽然推开门口守卫的仪鸾司校尉,莽撞的闯了进来。 她跪倒在谢瑶卿身前,惶恐的呈上一封奏报。 “陛下,西北急报!” “秦胡集结十万骑兵,悍然犯边,已下三城!” 第27章 大雨下至半夜,乾清宫通明的烛火也亮到了半夜。 谢瑶卿身上污浊的血衣未曾更换,她穿着那么一身污秽不整的脏衣服,也未曾有内侍上前服侍她更衣换洗,她脸上却半点不快也没有,她只是命内侍将几幅宽大的西北舆图高悬在大殿正中,自己则如老僧入定一般,端坐御椅之上,静静的看着西北的地势。 谢瑶卿一动不动,唯独双眸中时时闪烁着锐利如鹰隼的明光。 从她往下,殿中依次站着几位明胜军军中宿将,明胜军拱卫京师,谢邀卿若要离京,门户安全离不开她们守卫,因而谢瑶卿在宫变夺权之后,便用雷霆手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更换了军中重要职守,并渐渐在明胜军中渗透自己的势力。如今这些被她深夜急召入宫的,都是她的心腹手足,对她忠心耿耿,绝无二心。故而她们虽然在睡梦中被内侍吵醒急召入宫,眼底却不见丝毫抵触,纵然疲倦,却仍然强打精神,跟着谢瑶卿的思路,聚精会神的研究着西北的战况。 再往后则是换防来京的守义军骁将,她们熟悉西北地形,此时心中已经有了计较,只等谢瑶卿开口,便能有应对之策奏报。 谢瑶卿面不改色,视线于众人之间梭巡着,将所有人的表情都尽收眼底。 片刻后,她皱着眉开口,“春夏之际,西北也未有旱灾,秦胡不趁此时水草丰茂之际休养生息,厉兵秣马,却在这个马不肥人不壮的时候纠结十万起十万大军南下夺城,她们是不打算过冬了吗?” 谢瑶卿怎么想怎么觉得这事蹊跷,秦胡是游牧民族,往往逐水草而居,各部间虽然共同拥护大汗完颜舒哲,但各个部族之间联系并不密切,除非到了天寒地冻,口粮不足需要南下劫掠的时候,不会如此团结的集结在一起。且昔年秦胡南下,只为抢劫粮草奴隶,从不曾有攻打坚城、据城而守的举措。 在不合时宜的时候、不合时宜的地方,做不合时宜的事,即便秦胡大汗是个未曾开化的蛮子,趋利避害之下,也做不出这等蠢事啊。 做臣属的要想君王直所想,谢瑶卿既这么说了,殿中诸将便也应和起来。 “秦胡各部族离散居住,若无重利,轻易不会集结,如今突然南下恐怕有异。” “陛下所言甚是,秦胡野蛮,擅攻不擅守,放弃劫掠只一味守城,实在诡异。” 谢瑶卿起身,用朱笔在舆图上画出了秦胡骑兵进攻的路径,她仔细观察片刻,忽然命令道:“将西北诸城的布防图拿来。” 谢瑶卿比对着两张图,敏锐的发觉了关键。 “依朕看,这秦胡的将领竟然比在座的诸位都要厉害,可称做当世名将了。”她对底下几个心腹使了个眼色,几位将领趋步上前,一同围绕在舆图前观察了起来,谢瑶卿伸手指着几处关隘,“你瞧,她们并不熟悉关内布防,一路南下,却毫不拖泥带水,只走兵力最薄弱的地方,若不是天降奇才,便是...” 宋寒衣微微眯起眼睛,眸中寒光一闪,自然而然的接下去,“便是出了内奸。” 她飞快的跪下请罪,“陛下,是仪鸾司失职,未曾揪出这奸恶叛贼。” 谢瑶卿轻轻挥了挥手,示意她起来,“恐怕这叛贼不是寻常人。” 守义军的一个年轻将领忽然开口道:“陛下,臣倒是觉得这叛贼也没有多大的本事,咱们守义军在西北换防频繁,可秦胡攻打的这几个关隘,却都是旧未换防的,可见她能拿到的情报并不及时。” 谢瑶卿便问:“这几处关隘,最后一次换防是什么时候?” “半年前。” 半年前,她尚在京城,未曾登基,只是个领兵入京换防的微末郡王,而谢琼卿尚是大权在握,掌管天下钱粮,门下清客能臣无数的三殿下。 谢瑶卿深吸一口气,并不管臣属们如何想,只是自顾自的,飞快的思索起来。 对她绝对忠诚的军队便是拱卫京师的明胜军和戍守西北边疆的守义军,明胜军拱卫京师不能擅动,她平时能够频繁调动的便是守义军,一旦西北秦胡来势汹汹,这一只守义军就也成了一只不能轻易调离的“死”兵。 何况如今秦胡来的这么凶狠!一夜之间连下三城!哪个蛮族能有这样的战绩? 两只军队都不能动,对谁最有利呢?谢瑶卿在一刹那,就想起了一个人,她在锡州的山岭间按兵不动,为的不就是等一个自己左右掣肘,不能轻举妄动的时候吗? 而且...想让秦胡短时间内就集结出兵,必须许以重利,而谢琼卿曾经奉旨掌管户部,说是天底下最豪富的人也不为过,如今又在最富庶的锡州,拿出大笔银子收买秦胡也不在话下。 第43章 谢瑶卿斩钉截铁的下着命令。 “秦恒领明胜军继续守卫京师,加紧巡逻,往来人员,一个不落的验鸣正身才能出入京师。” “王令柔,即日起令暂驻京师的守义军整顿军备,你为副将,择日回防西北。” 王令柔双十年纪,一身银光闪闪的锁子甲衬得她英姿飒爽,她满脸疑惑的看向谢瑶卿,拱手问:“陛下,敢问谁为大将呢?” 谢瑶卿勾唇轻笑,“朕亲为大将,御驾亲征。” 老臣们当即惶恐的劝起来,谢瑶卿不耐的喝止了,“若朕不亲征,你们谁能在半月内夺回城池,击溃敌军?” 宋寒衣虽未多言,却不为担忧道:“京师空虚,恐怕不臣之人将有动作...” 谢瑶卿冷笑起来,“就怕她不动作,躲在山里当缩头的王八,还得朕漫山遍野的去抓。” 宋寒衣会意,当机立断的领着内侍打理亲征事宜,在这个夜晚,大周两支最精锐的军队,在谢瑶卿的指挥下,像一台无比精密的机关,有条不紊的运转了起来。 ......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向晚虽然未曾辞别故人,却是在暮春三月,一路乘船沿江而下,抵达了与扬州仅有一江之隔的锡州。 锡州富庶,又是南北往来通商集散之地,临街商铺鳞次栉比,五彩旗幡顺风招摇,商贩们为了揽客,甚至将货架直接摆在大街上,琳琅商品叫人目不暇接,那些珠钗绢花,被三月里晴好的日光一照,无时无刻不在往外逸散着熠熠夺目的光彩。卖货女郎清脆的叫卖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甚至更有泼辣大胆的男子,倚着门框,出卖色相歌喉,招徕富贵女客为他豪掷千金。 行过烟花之地,更有年轻美貌的小郎君,只着薄可见肤的纱衣,大咧咧坐在床边,迎着明媚的太阳,露着雪白的膀子,一遍笑吟吟的梳洗,一边用一双情意绵绵的眼睛勾着年轻不经事的女郎上楼吃酒。 向晚看着他们胆大包天的行为,红着脸低着头跟在裴瑛身后,亦步亦趋的随着她走。 他虽然也是花街柳巷里长大的,但京城的烟柳巷揽客时也未曾这么大胆呀! 裴瑛见他奇怪,不以为意的解释道,“锡州不比京城,这里民风开放,寻常男子也能抛头露面,你在这里住久些,慢慢的就习惯了。” 裴瑛领他到了一处陋巷深处,这里虽然依旧繁荣,只是零零散散售卖的多是些米粮布匹,并不见多少奢靡之物,裴瑛在一间爬满了青苔的砖石小院前驻足,她躬身抬起门板,将门口卷成一团的旗幡放开,向晚看清上么的字。 “德艺双馨,妙手回春。” 向晚不禁笑了笑,这裴大夫招徕生意的时候,倒是平易近人。 裴瑛开门的功夫,街坊里的邻里已经听见了她的声音,一个个忙不迭的跑出来打招呼。 “裴大夫可算回来了,胡同里那个秦小子等了你好几天了!” 裴瑛被她们叽叽喳喳的簇拥着,听着聒噪的声音并不恼,反倒笑呵呵的,“是吗,恐怕是秦大娘的老毛病又犯了,等我开服药给她。 她将向晚围住,不动声色的护着他进了院内,神色寻常,“西边有间空房子,只是放了些中药,味道有些大,你自己收拾出来住下吧。” 她见向晚不动,不由得皱起眉来,“怎么?你自己不会动手?我丑话可说在前头,我这讲究一个自力更生,我是不会帮你收拾屋子的。” 向晚回过神来,轻轻摇了摇头,“我一会就去收拾,只是...奴想着总不能白住在裴大夫家里...” 裴瑛颔首,自然而然道,“我赁这个院子是一两银子一个月,你既只住了一间屋,每个月只给我两千文便是了。”她瞥见向晚脸上的窘迫,很是贴心道:“若你一时没钱,便先欠着,等你自己挣到钱了再给我。” 向晚小声应下,心想自己得快点找个谋生的差事才成。 说话间,一个满身是泥的少年提溜着一条活蹦乱跳的泥鳅窜进来,脚底下一滑,扑通跪在了裴瑛身前,他抹了把脸,露出一双清亮的眼睛,他欢喜的看着裴瑛,高声叫喊起来,“裴大夫,您可算回来了!您再不回来,我娘就要疼死了!还是原来的老毛病,您抓紧给开服药吧!” 裴瑛只看了他一眼,扭身去药房里现配了药出来,她把药递给那少年,很不客气的问,“诊金带了?” 少年将泥鳅摔在案板上,利落了洗好切断,他高兴的说,“知道裴大夫喜欢吃这个,我去河里现抓的,用来煲汤最好了!” 裴瑛笑了笑,收下切好的泥鳅,又叮嘱了他几句,向晚却默默跟在他的身后,一路随他到了门口。 向晚轻声叫住他,怯生生的向他行了个礼,那个少年却是吓了一跳,伸手扶住了他,“你这么客气做什么,咱们乡里乡亲的,哪讲究这个?你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直说就是了。” 向晚感激的看着他,轻声细语的问,“哥哥可知道这附近有什么招工的地方吗?或是抄书写字,或是缝补衣服,这些都可以的。” 他迫切的想脱离谢瑶卿的庇佑,凭自己的一双手,挣出一个自由自在的日子来。 少年上下打量他几眼,猜测着他的来路,“看你动作,应该学过些礼仪吧?正好我娘帮工的田员外府上缺个教少爷礼仪的老师,不如你去试试?” 第28章 田员外全名田文静,今年四十有余,生的白白嫩嫩,逢人总是笑呵呵的,看着十分和气。她祖上也曾出过饱读诗书的高官,只是自己屡试不第,便歇了从政为官的心思,只和夫郎醉心山水,云游四方。 三年前她从西北老家来锡州定居,靠祖上留下来的家底在锡州城内最繁荣的地界上办了一家书斋,因为为人敦厚老实,常常将书斋中的孤本供给贫寒学生查阅抄录,在邻里间广有侠名,因此她的书斋生意红红火火,如今已在锡州境内开了许多家分店了。 田文静与夫郎陈氏成亲二十载,恩爱非常,膝下无女,只得一个小郎君,唤作田如意,今年一十二岁,被二人视为掌上明珠,广聘名师教养,上个月教如意礼仪的老师没了父亲回乡守孝,田府上便空出了一个西席的位置,偏田公子又是个调皮的,在家里每日招猫逗狗,母父看了他那无法无天的样子,只求快点来位严厉的先生降伏了这个混世魔王。 这是那天那个少年告诉向晚的消息,因为他娘在田府帮了几年工,做事勤恳麻利,很得田员外赏识,所以待她病好回到田府做事后,同田员外说了一声,田员外便让向晚到田府面试去了。 向晚为了给未来的雇主留个好印象,特意找裴瑛借了钱置办了身体面的衣服,只是裴瑛掰着指头跟他算利息的嘴脸太过可恶,一时让向晚忘了她还是个举世无双的神医。 向晚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巷上,抬头惴惴的看了眼田府的牌匾,田文静素来行事低调内敛,锡州百姓只知她富甲一方,却从未见过田府有什么铺张奢靡的排场,她家墨黑的大门也同它的主人一样,只沉默的将嘈杂的人声挡在门外,却并不见华贵与奢侈。 第44章 向晚抬手,轻轻叩响门扉,一个一身青色短打的门房将门打开一条缝,露出一双眼睛谨慎的看着他,“郎君找谁?” 她虽然相貌平平,眼神却锐利非常,若要向晚说,他只在宋寒衣手下的仪鸾卫中见到过这种鹰隼一般的眼神。 向晚眼中闪过一刹那的惊慌,片刻后他安慰自己道,仪鸾卫只会在京师护卫谢瑶卿安危,怎么会来这山高皇帝远的锡州呢?而且...谢瑶卿此时估计仍在她那冰冷威严的金銮殿上做她高高在上的帝王,如何能发现自己早已身死呢? 于是他定了定神,矮身行礼,“我是来应聘府上礼仪先生的,烦请娘子为我通传一声。” 裴瑛不喜欢他每天奴来奴去的,说听了耳朵疼,所以这几日他慢慢的改了称呼,同人说话时,直来直去的只称你我,并没有多少不适,只觉得快活自在极了。 那个年轻门房闻言,不动声色的上下打量了他几下,片刻后她收敛起令向晚不安的眼神,换上了副笑语盈盈的和善面孔,她将田府大门敞开,殷勤的将他迎了进去,“向公子是不是?我们员外早就吩咐了,您是邱娘子推荐来的,叫我们一定以礼相待,来,您这边请,我们主君和小少爷已经在偏厅候着了。” 向晚随着她穿过重重回廊,他略带拘谨,小心翼翼打量着府中装饰,与皇宫的奢靡华美不同,与锡州的婉约精巧也不同,田府在田员外的主理操持下,花草水木、亭台水榭的布局构造都十分朴拙大气,隐约间竟透出股令人不寒而栗的肃杀。 向晚看见正堂中甚至悬挂了一柄收在鞘中的青铜宝剑,那个门房见他好奇,随口解释,“那柄剑是员外求来镇宅的,主君看不顺眼好几年了,正打算明日就换了呢。” 向晚默不作声的点点头,随她小步步入偏厅。 偏厅中摆设器具亦是大方古拙,家具是同色的酸枝木,茶器是沉静的青釉瓷,田府年过四十的主君陈氏一身藏青象纹直裰,罩一件青色比甲,端坐椅上,慈眉善目的看着他,他身下坐着一个打扮得亮眼夺目的小郎君,眉眼活泼明媚,脸上还带着尚未褪去的婴孩肉感,一身湖蓝的衣衫,正瞪着一双圆滚滚的杏眼,撅着嘴,颇有些不服气的看着向晚。 “你就是想来管教我的老师?看着没多大本事,不会是个空有美貌的花瓶吧?” 陈氏从后面揪住他的领口,教训一句,“如意,休得无礼!” 向晚垂着眼笑了笑,轻声同田如意解释,“我不是来管教小少爷的,我的本事自然也比不过小少爷,只是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我还有些长处能教给小少爷,所以前来应聘罢了。”他笑着看向气鼓鼓的田如意,补充道:“小少爷博学多识,定然听过三人行则必有我师这句话。” 田如意没听过,但觉得眼前这个笑得温柔的漂亮哥哥说的很有道理,但是他从来不知道“服软”两个字怎么写,于是仍旧鼓着腮帮子嘴硬道:“你不仅长得好看,说话倒是也比之前那个死板的老先生好听些。” 陈氏见向晚举止从容得当,谈吐温和有礼,心中已经存了八分满意,于是他皱着眉,又教训自己儿子一句,“田如意!这是你以后的老师,你怎么说话呢?!” 田如意回头做了个鬼脸,又向自己的小厮使眼色,不多时小厮抱着一张琴过来横放在厅中,田如意迫不及待的跪坐在琴前,得意的看着向晚,“你能不能当我老师,我爹说了不算,只有我说了才算,你只有弹琴赢过我,我才认你当我的老师。” 陈氏无奈的看着田如意,“如意,向公子是教你礼仪的老师。” 他虽这么说着,却没有制止儿子逾距的行为,田如意虽然性子顽皮跳脱,但琴技却是锡州城礼头一号的。陈氏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向晚,忍不住也有些好奇,这个姿容傲人,行为从容的年轻郎君,到底有几斤几两? 田如意指如飞蝶翩翩,清脆乐声如潺潺流水般从他指尖下流淌而出,向晚侧着头,静静听着,田如意的琴声如初春融水,带着暖融融的春意,拍打在经年的坚冰之上。 向晚有些艳羡的想,曾经他也能弹出这样欢喜的琴音的,可如今却不能了。 一曲终了,田如意仰起脸看着他,得意的眼神中甚至带上了几分挑衅,“换你来弹了。” 向晚轻笑起来,走到琴旁,低头随意拨弄着琴弦,田如意听着熟悉的曲调,脸色渐渐变了,向晚侧脸,温和的看着他,“这一段中间,错了两个音,小少爷应该也感觉到了吧?” 田如意嘴硬道:“自,自然知道,我只是走神了!” 向晚指尖不停,悦耳乐声如清泉,潺潺不断,“还有这一处,慢了两分,小少爷感觉到了吗?” 田如意一直上扬的嘴角不知什么时候挂了油瓶一样,再也抬不起来了。 向晚一抹琴弦,乐声如凤吟玉碎,“还有这里,错了三个音,又弹快了几分,小少爷应当也知道吧?” 田如意哭丧着脸,飞快的跪在他的身前,很规矩的行了拜师礼,他撒娇一样央求道:“老师,您别说了,这里好多人看着呢,他们要是出去乱说,我以后还怎么见人啊?!” 陈氏笑吟吟的看着他,“可见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以后须得学习你娘的谦虚,不可骄傲。” 田如意垂头丧气的应下了,陈氏又命仆人拿了一小包银子送给向晚,殷勤笑着,“我们原想只给如意找个管教他的礼仪老师的,没想到郎君竟有如此的才华,这十两银子郎君先拿着,权当是如意的束脩,剩下的,等我家妻主回来后再跟郎君商量。” 向晚正要行礼道谢,门外却传来一道极清亮的女声,要响彻云霄一样。 “这样动听的琴声,我已经许多年没有听过了。” 陈氏急忙迎上去,笑道:“妻主回来了?这是咱们如意的新老师,只弹了琴,就叫如意心服口服了。” 田文静的目光在向晚的脸上一触极分,只专心看向自己的夫郎,她笑呵呵的,招呼人为向晚上茶,“那是自然,这样清丽流畅的琴音,恐怕只有在京城中才能听到呢?”她摸了摸陈氏手,被瞪一眼后方正襟危坐道:“夫郎选的人,我自是满意的,只是仍有几句话,得问问郎君。” 向晚点了点头,表示洗耳恭听,知无不言。 “如意虽然顽皮,也是我们的宝贝,所以教他的人,我们得清楚他的来历才行,不知道郎君家在何方,家中还有什么亲属,有没有成亲呢?” 向晚顿了顿,白着脸将他和裴瑛商量好的话说了出来,“我...本是京师人,因为变故和亲人离散了,如今和表姐住在一起,未曾...未曾成婚。” 他在心里悲苦想,想来他和谢瑶卿那一段情,谢瑶卿是弃如敝履,不愿承认的,自己这么说,倒也不算骗人。 第45章 陈氏原本站在田文静身侧,听了他这话,忽然轻轻“咦”一声,他侧头提醒田文静,“我倒想起来,书斋里那个姓向的伙计,是不是也是京师来的,是不是也说同家人离散了来着?” 田文静无奈的看着他,“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陈氏不满意的推了推她的肩膀,“可你看她们的眉眼,是不是有几分相似之处。” 田文静这才仔细打量起向晚来,片刻后她垂眼思索了片刻,又问向晚,“你几时离开家的?离家时家中还有什么人?” 向晚尚未反应过她们的话来,只是怔忪道:“我离家时七八岁,当时家里还有一个小我一岁的妹妹。” 田文静同陈氏对视一眼,扭头向自己的丫鬟吩咐:“你去书斋,把向晴叫过来。” 第29章 向晴是个十五六的女郎,一身粗布短打,脚上一双布鞋溅满了泥点子,踩在员外府光滑如鉴的石砖地板上,局促不安的来回挪动着。 向晚悄悄打量着她,个子不算高,干瘦的身材与瘦削的脸颊告诉他这并不是个锦衣玉食长大的人,她指节粗大,肩膀厚实,一看便知是个经年累月下苦力气的,常年的辛苦将她原本白皙柔和磨砺成粗糙的麦色,只一双神采奕奕的眼睛与向晚有八分相似。 她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进来后摘了斗笠给田员外请了安便一言不发的站在下手处,恭顺的垂着眼睛,并敢看向向晚。 田如意见向晴来了,当即抛下新拜的老师,欢喜的蹦到了向晴身边,伸手戳着她的腰侧。 “向晴!我让你给我带的饴糖呢?你不会忘了吧?” 向晴有些无奈的看着他,见他穷追不舍,只好从袖中取出一个纸包递到了田如意手上,田如意嘿嘿笑着,像拆礼物一样郑重其事的拆开了纸包,煞有介事的夸奖着这个木讷的帮佣。 “很好!你终于记得买了!” 向晴皱起眉,苦笑着,“小少爷的命令,小的如何敢不遵从?” 声音沙哑低沉,磨刀石一样粗糙。 向晚一动不动的看着她,她长到这么大,吃过的苦一定比自己多得多。 田如意听了这话,高高勾起的嘴角却忽然又坠了下去,他瘪着嘴,不满意的闹腾着,“非得我命令你才给我买吗?你就不能主动送我吗?” 向晴转过脸,看向自己的东家,田如意挥了挥手,制止了田如意的胡闹,“如意,你老师还在呢,不得无礼。” 田如意嘟嘟囔囔的停止了对向晴的骚扰,田文静便笑呵呵的看着向晴,向她介绍,“这是如意新拜的老师,向晚,和你是同宗,你又同如意关系好,不妨一块来见见。” 向晴低着头,老实道:“员外,我是外女,恐怕不好与向郎君相见。” 陈氏又仔细观察了二人的眉眼,心中又添了几分确信,向晚那双眼睛那么漂亮,除了亲兄妹,天底下有几个能生出那样一双顾盼生辉的眼睛,于是掩着嘴角笑起来,“不见一见,怎么知道是不是外女呢?” 向晴见二人实在坚持,方才缓缓的抬起眼睛,克制的看了向晚一眼,向晚却在仔细的打量她。 在他模糊的记忆里,身后似乎总是跟着一个矮他半头的小不点,甩也甩不掉,每天咧着漏风的嘴,笑嘻嘻的“哥哥”来“哥哥”去,自己给菜地浇水,她就跑来跑去,吭哧吭哧的提水,偏偏力气又不大,总是洒了满身水,还得自己去给她换衣裳,若是自己坐在纺车前织布,那就更有的折腾了,一个小小的团子,小狗一样蹲在旁边,将那些棉线团成一个个解不开的死结。 小不点模糊的身形逐渐放大,渐渐同身前的向晴重叠在一起。 向晚犹豫着,会是她吗?她小时候可调皮得很,话也多,怎么如今却变成了这样老实沉默的样子? 向晴只看了向晚一眼,便如遭雷击一样呆愣在原地,片刻后,她方才缓慢回神,喃喃自语,“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十分亲切。” 向晚努力回忆着小时候的生活,颦蹙双眉,咬着嘴唇迟疑不定,“咱们家门前,是不是有一颗槐树,到了夏天,垂下许多吊死鬼,你第一次见时,吓得哭了半天,我拿从娘亲枕头下面偷了一文钱给你买了饴糖才将你哄好了。” 向晴默默摸了袖子一下,那里还静静的躺着半包糖,自从第一次尝过,她就永远不想忘记那份甘甜。 向晴的眼眶慢慢的红了,只是强忍着,看着向晚问:“你离家时,带走了什么?” 向晚不假思索道:“我被她们掳走时,只带了一把琴,是我初学艺时,娘亲亲自砍树打制的,那把琴...” 他微微顿了一下,那把破旧的木琴曾被谢瑶卿拿去,她说要寻宫中匠人修缮,如今只怕已经不知道被她丢到哪去了。 “那把琴我虽然一时找不到了,可它的样子我记得清清楚楚,你若想知道,我可以...” 向晴缓慢的眨了眨眼睛,一颗滚圆的泪珠顺着她纤长的睫毛滑落,她跌跌撞撞的走近了几步,伸出手,似乎是想要抱住向晚,可她看了看自己身上终日被汗水浸泡的粗布麻衣,又看看向晚身上干净得体的长衫和他那一双洁白柔嫩的手,伸出去的手还是尬尴的收回,局促不安的在衣服上擦来擦去。 向晚鼻尖一酸,主动上前揽住她的肩膀,向晴拘谨的双手方才小心翼翼的环抱住了向晚,她低下自己的头,伏在向晚肩上,用沙哑的声音,小声抽泣起来。 “哥哥,我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我以为你们都不要我了。” 向晚轻轻拍打着她的脊背,就像很多年前哄她睡觉时一样,他抬手,悄悄抹去脸上两道湿润晶莹的水痕,泪眼朦胧的笑着,“不怕,哥哥回来了,哥哥再也不走了。” 陈氏给坐不住的田如意使了个眼色,随着田文静缓缓向外退去,将宽敞的正厅留给了久别重逢的兄妹二人。 给向晚开门的门房见缝插针,凑到田文静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几乎在方寸之间,田文静脸上那股随和亲善的笑容消失的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满脸郁色,陈氏三言两语将田如意打发走,小心问了一句,“是京城的事?” 田文静颔首,“嗯,秦胡犯边,陛下已经御驾亲征了,陛下疑心锡州有秦胡恐有勾结,指挥使给了我们一份官员名单,命我们盯紧了她们,看她们有没有不臣之举。” 陈氏缓缓叹了口气,“不臣之举哪里需要特意看呢?一个冬天,多少仪鸾卫折在锡州了?” 田文静沉默的应了一声,深深的皱着眉头,“我觉得若她能做出与外族勾结的事,恐怕离拥兵自立也不远了,你我近日须得小心行事,锡州还离不开咱们这一处钉子。” 陈氏点了点头,“只是有一点,向晴刚认回兄长,你还是给她放几天假的好。” 田文静拉起他的手,轻轻碰了碰他的额头,“这是自然,她并不知道你我是仪鸾司的暗桩,平时只是听我的命令做事,她办事勤恳老实,仪鸾司自然不能亏待了她。” 第46章 田文静想起向晴的身世,忍不住叹了口气,“她也是个可怜人啊。” ...... 向晴与向晚对坐桌前,只怔怔的看着向晚,半晌无言,直到窗外清风骤起,将树木枝桠吹得哗哗作响,她方才如梦初醒一般,磕磕绊绊的问:“哥哥,你这些年过得还好吗?” “当时只有我和哥哥在家,她们凶神恶煞的闯进门来,扔下一两银子说要买了你去,我哭喊了半天,反倒被她们打晕了,醒来后哥哥就不见了,就连那一两银子也不见了,我只以为我是在做梦。” 她忧心忡忡的看着向晚,“哥哥,那些匪盗那么残忍,你...这些年还好吗?” 向晚苦笑着,她们哪里是匪盗?不过是向府的家仆罢了! 他沉吟片刻,勉强笑着:“你瞧我如今的样子,哪里像是过的不好?” 不过是被奴仆欺辱,被别家的小姐少爷们排挤孤立,算计出丑,被找上来的真少爷栽赃陷害,卖入蓄芳阁,几回生不如死罢了。 他抬起手,轻轻将向晴脸侧垂落的长发拢到两侧,这些事,同向晴吃过的苦头相比,定然是九牛一毛,不然她怎么会一点当日天真快乐的影子都不见? “倒是你,这些年过得如何呢?咱们娘亲和爹爹呢?她们现在如何了?” 向晴的笑容一点点的落寞下去,她的肩膀塌下去,头也沉了下去,沙哑低沉的声音哽咽起来。 “哥哥被匪盗抢走后,母亲气不过,去衙门告官,却被知县扣在大牢里,扣上了个不敬法纪的罪名打了五十大板,扔在牢里,咽气时才准许爹爹去接的。” 向晚一怔,当时的知县...若是没猜错的话,应当也是向家的门人吧?只是不知道后来向家倒台,那个知县又如何了。 若是谢瑶卿在这,同她一说,不管那个知县如今在哪,恐怕明天就能身首异处了吧? 向晴忍住悲戚,继续说着,“爹爹当时怀着小妹,在牢里受了寒,回来又要操持娘的后事,亏损了身子,生产时血流不止,难以为继,小妹也没有留住。” 向晚泪眼朦胧,哀戚的问,“咱们家,竟只剩下你我了吗?” 向晴沉默了一会,片刻后无悲无喜道:“原本还有一直养着的大黄的,只是后来煌水改道,淹没了家乡,它在跟我逃荒的路上,被另一个饥民打死吃了。” 向晚低头流了一会泪,轻轻将向晴揽到自己怀中,轻柔的拍打着她紧绷的背脊,向晚在她耳边小声说:“不要怕,我回来了,我不会再让你受伤害了。” 向晴擦了擦鼻子,闷闷的应了一声,反手握住了向晚的手,抬头看着向晚的眼睛,认真道:“我逃荒到锡州时被田员外收留,田员外救了我,给我饭吃,还教我教事,我如今跟着田员外,已经不会被人欺负了。” 她竖起手指,郑重的发誓:“哥哥,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的,不管她是谁。” 第30章 田文静给向晴放了三天假,让她带着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向晚在锡州街市上逛逛。 向晴很小心的将向晚护在身后,时不时便要回头惴惴不安的看一眼,直到看见向晚不紧不慢的缀在自己身后,笑吟吟的瞧着自己,她方才能安心的回过头去。 向晚抬手为整理肩上的褶皱,无奈的笑着,“我这么大的人,难道还能平白无故的消失了不成?” 向晴皱起眉来,小声嘟嘟囔囔,“可是哥哥已经消失一次了...”向晚打住她的抱怨,细细问起她的衣食起居来。 “你如今是在帮田员外做事吗?我瞧着员外倒是个和善的人。” 向晴点点头,“是,员外救了我后就让我在她的书斋里帮忙,以前只是帮她看店理货,赚点活命的钱,后来员外说我聪慧,让我跟着账房认字算账,现在账房年纪大了,许多要紧事,也是我在帮员外做,我已经攒了些钱,想等来年开春后去皇上降恩开办的义塾读书明理,三五年后没准哥哥就是秀才娘子的哥哥了。。” 向晴虽然寡言,但当她用沙哑的嗓音将一件事娓娓道来时总能让人如沐春风,向晚向她伸出手,手心停在半空中,向晴疑惑了刹那,却是条件反射一样,折了折腰,低头将脑袋贴在向晚温柔的掌心下,像只温驯的大型犬一样,欢快的蹭了蹭,向晚揉了揉她的发顶,眼中盈盈笑意温柔似水。 他望着眼前瘦削干练的妹妹,倍感欣慰的感慨:“妹妹长大了。” 向晴拉着他的手,静静的注视着他,缓缓笑起来,“很久以前就长大了。” 向晚在知道向晴打算去上学后便拉着她的手絮絮叨叨嘱咐了许久,他忍不住在心里幻想起来,若是谢瑶卿还未曾厌弃他,那拜托她为向晴延请名师实在是一再合适不过的事。 向晴敏锐的察觉到向晚片刻的消沉,于是她不动声色的接过了话头,顺势问起了向晚。 “哥哥如今住在哪里,我怎么不记得咱们有过一个远方的表姐。” 向晚被她问的顿了一顿,片刻后他略去所有和谢瑶卿有关的事,含糊不清道:“确实不是表姐,是一个救过我的大夫,我如今借住在她那里。” 向晚小心翼翼的打量着向晚脸上的神情,她默不作声的想,一个女神医。 她和哥哥,是什么关系呢?为什么哥哥如此信任她,能和她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呢? 向晴露出两颗虎牙,笑得单纯,“哥哥,我口渴了,能带我去你家喝口水吗?” 向晚未曾多想,笑吟吟的拉起她的手,像小时候一样,与自己的至亲沐浴在澄黄温暖的斜阳下,一步一步丈量着回家的距离。 裴瑛似乎是出门问诊去了,青石小院里静悄悄空落落,向晚取来自己喝水用的粗陶杯,拿到水井边用葫芦瓢里剩下的一点水洗去上面的浮尘,正要去烧水,向晴却将他拦住了,她很利落的帮向晚打了一桶水上来,笑眯眯的说,“天热,我喝凉的就成,我累了,哥哥能不能让我屋里坐坐?” 虽然没什么贵重的东西,但向晚还是给自己的房间配了一把锁,向晴看着偏僻阴暗的小房间,嗅着空气中经久不散的苦涩药味,一边安心一边皱眉,安心是因为那个大夫对哥哥这么粗陋,定然是没什么不轨之心的,皱眉则是因为那个大夫竟然敢对哥哥这么粗陋,让哥哥这么委屈的住在这么一个暗无天日的小房子里。 向晴好奇的打量着昏暗狭窄的室内,左瞧瞧,右拍拍,片刻后她替向晚打抱不平,“哥哥这房间也太小,太暗,太冷湿了,春日里还好,到了冬天定然叫人冷得呆不住。” 向晚听了这话,只是笑笑,他低垂眉眼,望着脚下一株倔强生长在砖缝里的野草发呆。 “这有什么呢?比这更小、更暗、更冷湿的地方我也住过。” 至少在这间小小的房子里,太阳每天都会如约而至,只有沐浴着那缕耀眼的光芒,向晚才能确信自己尚在人间,而不是不见天日的冷宫里的一缕幽魂。 第47章 向晴听了这话,一直噙在嘴角的笑容渐渐淡了下去,她认真的看着向晚的眼睛,确信道:“哥哥,你有事瞒着我。” 田文静私下里曾教给她许多循着蛛丝马迹抽丝剥茧的本事,所以她看着向晚落寞悲戚的神情,飞快的从他方才的话语中找出了一个漏洞。 “哥哥,你说你被这个大夫救了,那是谁让你深陷险地了?是一个女人吗?” 向晚抬起头,却被她双眸中锐利的精光吓了一跳,怎么向晴也有这种鹰隼一样的,仪鸾卫专属的危险目光? 他匆匆应对着向晴,“大人的事,你就不要问了。” 向晴并不管他说了什么,孜孜不倦的追问着,“她是谁?和哥哥是什么关系?哥哥喜欢她吗?她喜欢哥哥吗?她对哥哥做了什么?她现在在哪?做什么营生?家里有几个姐妹?” 她忖度着向晚的神情,咽下更过分的话——若自己单枪匹马打上门去,能不能把那个负心人杀个对穿? 向晚被她问的心乱如麻,谢瑶卿俊美的容颜与颀长有力的身躯不知疲倦一样入侵着他的心防,浮满灰尘的空气好似也随着他起伏的心绪,上上下下,浪涛一样涌动起来了。 陈年药材的苦涩味道弥漫在向晚鼻尖,他如今再回忆,方才后知后觉,原来谢瑶卿那通身的冷香里,也藏着一抹极致的苦涩。 向晴还在目光灼灼的看着他,向晚只得以手掩面,挡住自己红似胭脂的眼尾,他艰难道:“你不要问了...我...如今不想再提起她了。” 向晴定定的看着他,片刻后她郑重其事的问,“哥哥,你恨她吗?” 若是你恨,天涯海角,赴汤蹈火,我也要叫她跪在你面前,磕头请罪。 向晚缓缓摇了摇头,用掌心拭去眼角的湿热,“我不知道。” ...... 向晴并没有如愿以偿的歇够三天假,就在她与向晚相认的第二天,田员外忽然遣门房将她叫了回去,说是书斋里有急事要安排给她,向晚于是急匆匆的为她煮了碗小面条当早饭,向晚瞅着碗里没滋没味的挂面,有些歉然的看着向晴。 “我不怎会做饭,你先凑合着吃。” 向晴却像饿了许多天一样,飞快的将清汤寡水的小面条吃完了,她利落的一抹嘴,笑着看着向晚,“只要是哥哥做的,我都喜欢吃。” 她匆匆披上外衣,看向向晚,“我要去田员外府上,哥哥去哪?” 向晚想了想,自己刚拿了陈氏十两银子的赏金,总要表现得殷勤点,露出点真本事来,好让他接着心甘情愿的交钱。 他跟上向晴的脚步,享受着向晴时刻的关心与照护。 “我正好也该去教田少爷弹琴了。” 田文静似乎有要事要交代给向晴,特意叫了管家请她去正房议事。 那个管家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甚至还断了一条胳膊,可那一双挂在干瘪眼窝里的眼睛,却是那么炯炯有神,她用怀疑的目光谨慎的评判每一个人,仿佛每个人都是她的死敌一样。 向晚有些狐疑的看着这个管家,田文静不是出身书香门第吗?怎么府上管家却是这么杀气腾腾的? 向晴却习以为常,她笑了笑安抚向晚道:“这是陈管家,年轻时杀过马匪的,是个热心人,哥哥不用担心。” 正好陈氏被田如意缠得受不了,也遣人来请向晚到后院去教授田如意,于是二人在游廊前别过,一人去前厅议事,一人到后院教书。 田府后院不同于寻常富贵人家,假山流水,亭台水榭,一眼瞧上去虽然简朴肃静,然而看得久了,总能品味出曲径通幽的意趣来。 田如意清脆跳跃的声音隔着溪水从院子另一侧响起来。 “老师老师!你终于来了!” 他猛的扑到向晚怀里,搂着向晚的腰不撒手,眨着眼睛,讨好的笑着。 “老师,你是向晴的哥哥吗?” 向晚只点了点头,田如意就迫不及待的说了下去,“老师,你知道向晴喜欢吃什么吗?她平时喜欢干什么?喜欢放风筝吗?喜欢钓鱼吗?喜欢...” 向晚无奈的笑着,田如意自说自话,搂着他腰,小动物一样用头顶拱着他,软着嗓子撒着娇,“老师老师,你就告诉我吧!你告诉我向晴的小秘密,我告诉你我娘的小秘密!” 向晚无奈的,用手掌轻轻推着他不安分的脑袋,只当他是童言无忌,说过就忘了。 可田如意却很认真的趴到他的耳边,用气声说,“老师,我只告诉你,你不要往外说,我很小的时候,偷偷看见过我娘杀人呢!” 向晚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可田如意已经说完了娘亲的秘密,开始不停的摇晃着向晚的腰,瞪着水灵灵的眼睛,可怜巴巴的央求向晚,“老师,我已经把我娘的秘密告诉你了,你不能说话不算话,你得把向晴的秘密告诉我才行!” ..... 田文静在平日里是一个很平易近人的东家,做工时躲懒耍滑她从来都是一笑而过的,所以田府的下人们总是格外散漫些,哪怕是在前厅伺候的小丫头,每日里也是说说笑笑,毫无顾忌的,有时见了向晴,还会大声调笑这个沉默寡言的年轻女郎。 可今天田府前厅静得吓人。 那些穿红带绿,叽叽喳喳的小丫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队一队的锦衣人。 这些身穿锦衣,腰跨长刀的女子仿佛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她们身高腿长,宽肩窄腰,身上每一块肌肉都蕴藏着惊人的力量,她们面容冷峻,像一尊尊没有温度的偶人一样,用冰凉的目光,审视着每一个人。 向晴在心底隐隐有了一个猜测。 田文静绝不只是一个与世无争的书斋老板,她让自己暗中打听那些事,一件件串联起来,足够让向晴猜到真相。 而在自己一次又一次不负众望,妥帖完美的完成了田文静的命令,又十分迫切的想出人头地后,田文静也无数次含糊不清的表示过,若是她不怕危险,她可以把自己引荐给仪鸾司。 仪鸾司... 她们是仪鸾司的人吗?那个传说中手眼通天,神鬼莫测的仪鸾司? 向晴咽了口唾沫,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两个身材干练的锦衣女子拦住她,上下里外搜过了她的身,甚至粗鲁的掰开她的嘴,检查她的牙缝里是不是藏了毒药。 向晴揉着酸胀的下巴,有些不快的走进正堂。 在她眼中无所不能的田文静也穿了一身飞鱼纹的大红贴里,一手扶刀,垂着头,恭顺的站在另一个女子下首。 那个女子正低着头把玩手中的白瓷杯,绯红的锦袍将她的皮肤衬得苍白,她听见向晴的脚步声,不紧不慢的抬起头来,露出一张可怖的脸。 一道血红的长疤从眉尾至唇侧,贯穿了她的整张脸,蜈蚣一样盘踞在她原本锋锐逼人的五官上。 第48章 她似笑非笑,居高临下,用审视的目光看着向晴。 田文静对她使了个眼色,“向晴,快见过宋大人。” 第31章 宋寒衣居高临下,远远投来一瞥。 她的目光高高在上,让向晴不太舒服,向晴听见她缓缓开口。 “你就是向晴?田文静说你差事办得不错,抬起头来让我看看。” 向晴暗自撇了撇嘴,勉为其难的抬起头,对上她那张恐怖的脸,宋寒衣挑剔的看了半天,而后似乎满意竟从高处走下来,她握住向晴的手腕,顺着她的骨骼摸索着她手臂的肌肉。 不知道她是吃什么长大的,那样一双细长的手,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力气! 向晴觉得自己的胳膊差点要被她捏碎了,可她偏偏不想输了气势,矮人一头,于是只好佯装无感,面无表情的忍着。 宋寒衣觉出向晴身体轻微的颤抖,于是抬起眼探寻的看她一眼,向晴面色如常,平静的与她对视着。 宋寒衣赞许的冲她点了点头,“不错,倒是个能经事的,腿脚摸着倒结实,练过武吗?” 向晴摇了摇头,“未曾练过武,倒是打过许多架。” 宋寒衣轻笑一声,饶有兴味的看着她,“哦?战况如何呢?” 向晴老实道:“胜负倒不记得,只是打到现在,还未曾伤过筋骨。” 宋寒衣轻轻嗯了一声,转头又看向田文静仔细的盘问起来,“她在你手下都做了哪些事?” 田文静如数家珍一般将她的功绩娓娓道来。 “找到曲三娘的尸首,发现山坳里的马匪,给咱们仪鸾卫通风报信...这些事都是她在做。” 宋寒衣微微有些动容,“曲三娘的尸首是她找到的。” 向晴对那个矮小机灵的女子还有些印象,闻言她在宽大袖子中翻找了几下,找到一条褪了色的宫绦,它原本是用翠绿的丝线编成,点缀着几簇澄黄的宝玉,就像江南三月里,葱郁杨柳下几簇明黄夺目的迎春。 可它在被汗水和血水浸泡之后,失去了鲜活的颜色,看上去暗淡无光。 向晴把宫绦在衣袖上蹭了蹭,伸到半空中,“她死前把这个交给我,让我转交给京城的宋寒衣大人,她说指挥使慈悲,求指挥使把这条新买的宫绦转增给她的夫郎。” 向晴当时想,那个血肉模糊,气若游丝的女人定然是糊涂了,她不过是锡州城内的一个帮佣,恐怕这辈子都见不到那位手眼通天的宋大人的。 谁料曲三娘弥留之际说的胡话竟好像一个谶语一样。 向晴不动声色的打量眼前英武的女子,她就是宋寒衣吗? 宋寒衣看着那条宫绦沉默良久,片刻后她呼出一口浊气,接过宫绦仔细的盘好收起,轻声道:“既是她的遗愿,我代她转交就好了。” 曲三娘能将这样的东西交给向晴,说明这个沉默寡言的年轻女郎必然有过人之处,宋寒衣上下打量着向晴的体格与容貌,片刻后她忽然问:“你怕死吗?” 她的语气漠然有冷漠,像是在问什么无关紧要的问题。 向晴被问的怔住了,片刻后她回过神来,缓缓回答着宋寒衣的盘问,“我不怕死,我知道...有很多东西比死可怕多了。” 死是很容易的一件事,可掀翻沆瀣一气草菅人命的贪官污吏为母父报仇,打过凶神恶煞满脸横肉的山匪抢夺活命的粮食,逃过城门守卫层出不穷的搜刮剥削混进城来谋一个差事却从来都不容易。 宋寒衣似乎很满意她的回答,她笑着,像条毒蛇一样吐着信子引诱她,“你想要什么?财富?奴仆?宅院?还是想要手握无上的权势?只要我有的,我都可以送给你,只要你给仪鸾司卖命。” 向晴陷入了沉默,宋寒衣说的这些她都不想要,她低着头想了许久,而后抬起眼,用亮如晨星的眼睛看着宋寒衣,认真道:“我想保护我哥哥。” “他好像被一个女人辜负了,那个女人不仅伤了他的心,还险些置他于死地。” “我要把那个女人揪出来,给哥哥报仇。” 宋寒衣听到这,爽朗的笑起来,“这有何难呢?加入仪鸾司后,只要你开口,不管天南地北,天涯海角,哪怕是掘地三尺,仪鸾卫也能帮你找到那个女人的。” 向晴深深的呼吸几下,仪鸾司需要她卖命,可是给的酬劳实在丰厚,不管是每年高额的俸禄,还是动辄决人生死的特权,只要她得到这些,一定可以保护哥哥,成为哥哥最结实的倚靠的。 她坚定的看向宋寒衣,屈膝半跪,有样学样的向她行礼,宋寒衣扔给她一块黄铜腰牌,向晴抬眸打量,上面刻着“仪鸾司百户”几个字,宋寒衣只说了几句鼓励她的话,便开始紧锣密鼓的为她下达命令。 “西北战事将起,陛下正在京中整顿军备,不日便要出征,陛下料定西北动荡,锡州必定生乱,三皇女之流恐与秦胡早有勾结,趁大军开拨西北,或有拥兵自立的可能,京中仪鸾卫都要随驾出征,人手恐怕不足,你要辅佐田佥事,为她留意好山中马匪和城中官宦的动静,若有异常,随时上报给田佥事。” 向晴谨慎小心的咀嚼着这几条命令,宋寒衣长篇大论的说完,给身后侍立一个挎刀校尉使了个眼色,那个校尉飞快的托上一个小木匣,宋寒衣亲手为向晴打开,十根小指大小的金条紧挨着排在一起,金灿灿的黄金在一瞬间出比太阳还要耀眼的光芒。 向晴呼吸一窒,她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宋寒衣拍了拍她的肩膀,似是鼓励,似是诱惑,“这些只是今日的见面礼,若你差事办得好,等圣驾回銮,定然会给你百倍千倍的犒赏。” 她语重心长的劝向晴收下,“总得给你哥哥买几件金银首饰罢。” 向晴这次没有犹豫,沉默的将将金条收下了。 宋寒衣解决心头一件大事,终于轻松许多,她笑着看向田文静,随口问:“如意那孩子呢?算起来我也有一年不曾见过他了,长高了不少吧?” 田文静正想派人把田如意叫过来,那个让她头疼又喜爱的清脆声音便咋咋呼呼的在院子里响了起来。 “向晴!向晴!你在吗?老师把你的小秘密告诉我了,你要是不想我出去乱说,你就给我买藕粉桂花糕,驴打滚,绿豆糕...” 田如意得意洋洋的在院子里报起了菜名。 田文静气得一张俊脸通红,“逆子!读书时未见你嘴皮子这么利索!” 宋寒衣抿了口茶,笑着安慰她,“小孩子活泼些总是好的。” 宋寒衣侧耳,饶有兴致的听那个活泼快乐的声音,觉得自己好像年轻了许多,只是一声声银铃一般的笑闹声后,似乎还跟着一个沉稳温和,柔情似水的婉转声音。 “如意,不要跑,小心磕了腿。” 不是陈氏的声音,但却十分耳熟,宋寒衣默不作声,缓缓敛起脸上的笑意,捏着茶杯,垂着眉眼,这是谁的声音呢? 第49章 片刻后,宋寒衣悄然踱步至门前,侧身藏在门侧的阴影里,只偏着头,于暗中逆着光打量从远处跑来的,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第32章 宋寒衣藏在门边的阴影里,像等待猎物上钩的猛兽一样,伺机而动。 那一大一小两个声音一寸一寸的靠近了,宋寒衣屏在呼吸,生怕吓跑了他,她垂眼看着门边一株随风飘摇的野花,在心里数着那人的脚步。 一步、两步...那个高高瘦瘦的身影忽然顿住了,他仿佛看见了什么可怖的东西一样,在原地怔愣许久,直到那个矮小一点的身影扯了扯他的衣袖,他方才弯下腰,凑在田如意耳边,轻声细语的说了些什么。 宋寒衣侧头,支着耳朵,却只能听见风声。 田如意得了向晚的嘱托,很是好奇的看着他,扯着他的手腕摇来晃去,“老师,你真的不跟我去吗?我娘在京城的朋友来了呢,她每次都带好多点心给我!” 向晚温婉的笑容中泛上淡淡的苦涩,那些将前院守卫得水泄不通,沉默寡言却极具压迫感的锦衣女子,除了仪鸾卫向晚想不到第二种可能。 况且她们身穿绯红飞鱼服,腰跨绣春刀,腰间佩戴金鱼佩,这是仪鸾司指挥使宋寒衣直属的卫队。 田文静那个京城的朋友是谁,不言而喻。 向晚低下头,揉了揉田如意柔软的发顶,笑着哄他:“我有东西忘了带,让你告诉向晴的话记住了吗?” 田如意点了点头,掰着手指复述道:“让向晴不要说你的名字,不要说你是京城来的,不要说......” 向晚拍了拍他的肩膀,塞了一块甜兮兮的饴糖在他嘴里,夸奖道:“记得真准,一会见了向晴就这么说。” ...... 田如意像只小兽一样蹦跳着扑进了田文静怀里,伸手便扯自己娘亲的脸颊,“娘!你叫我来什么事呀!” 田文静无奈的把身上这只八爪鱼往下薅,揪着他的领子小声训他,“屋里还有别人呢,不许这么无礼!” 田如意瘪了瘪嘴,皱着鼻尖嘟嘟囔囔的从娘亲身上爬下来,乖巧端庄的同宋寒衣见过了礼,田如意弯着眼睛,笑眯眯的夸宋寒衣,“宋姐姐比上回见时更好看了!” 宋寒衣伸手揉了一把他的发顶,取出些精致点心送给他,看似是随口问道,“和你一起来的那个老师呢?” 她虽是在问田如意,眼神却若有若无的看向向晴,向晴当即回答她,“那就是我的哥哥,名叫...” 田如意忽然蹦向向晴,大声打断了她的话语,“向晴向晴!宋姐姐送给我好多点心,你喜欢吃哪种?我送给你!” 向晴惊诧的看着田如意,这位小少爷平时虽然娇蛮任性,但从未在人前这么无礼过,于是她忍不住多看了田如意几眼,田如意被她看着,笑得愈发热烈起来,他招了招手,让向晴低下头,然后揪住她的耳朵,踮着脚尖嘀嘀咕咕了半天。 宋寒衣看似无所事事的低着头研究手上的茶杯,一双耳朵却十分敏锐的支起来,专心致志的偷听二人的对话,偏偏田如意这小子说起话来又快又密,叽叽喳喳半天,竹筒倒豆子一样,把向晴的两道长眉说得像麻绳一样拧在了一起,可宋寒衣却什么有用的信息都捕捉不到。 宋寒衣暗地里磨起了牙,没想到田如意这小子还是个当仪鸾卫的好苗子呢?! 她只好将目光移向向晴,希望从她身上捕捉到蛛丝马迹。 “你们两个在那说什么呢?” 向晴神色复杂的抬起头来,脸上除了原本对她的敬畏,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夹带了一点气愤。 宋寒衣微微眯起了眼睛,听见向晴僵硬的撒谎道:“并没有说什么,只是些家里的小事罢了。” 宋寒衣笑了笑,将话头绕回了方才未尽的地方,“你方才说,你还有个哥哥,他叫什么名字?” 向晴迟疑片刻,艰难的胡编乱造道:“叫...叫向...宁。” “但惜春将晚,宁愁日渐晡,真是个好名字,不是吗?”宋寒衣意味深长的看向向晴,从那道模模糊糊的身形,从他慌不择路的躲避,从向晴含糊其辞的说辞,她在心底几乎已经确定了那个谜底。 但仅凭猜测是不够的,谢瑶卿的心绪像是一根绷紧到极致的弓弦,她强迫自己沉溺在军队永无止境的操练中,将身体上的劳累与伤痛当作烈酒麻痹自己日渐疯狂的心神,宋寒衣看在眼中,急在心里,她甚至觉得如果谢瑶卿这样走上西北战场,也许会如流星一般,在一刹那迸发出剧烈的光芒,然后飞快的陨落、暗淡。 作为仪鸾司的首领,宋寒衣绝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可她束手无策。 但如今她好像于黑夜里看见了一抹曙光,那一味对谢瑶卿来说立竿见影的解药,似乎有影影绰绰的出现在她的眼前了。 于是宋寒衣并不追问向晴,装作对她那个哥哥并不感兴趣的样子,反而转头和田文静聊起来家具装饰。 向晴惴惴不安的盯着宋寒衣许久,她书读的不多,听不出宋寒衣那句诗的题外之意,她只是凭直觉觉得,这位慧眼如炬、心狠手辣的仪鸾司指挥使,一定在怀疑哥哥,只是...她见宋寒衣浑不在意的同田文静说说笑笑,一点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样子,一颗高悬的心缓缓的平复了下来。 她想,自己不过是个打杂的帮佣,哥哥当时被匪盗掳走,也遇不到宋寒衣这样的权贵,指挥使一定不会在意她们这样的小人物的。 可是哥哥为什么那么害怕宋寒衣呢?难道...害他陷入死境的女人是个仪鸾卫?! 向晴的胸口剧烈的起伏起来,她下定决心,日后一定勤练拳脚,以打遍仪鸾司为目标,这样才能为哥哥报仇。 天色渐晚,田文静招呼下人端上菜肴,她用眼神提醒向晴,“你不如也留下来用膳?” 这点眼色向晴还是有的,她拉上田如意,随口扯了个借口,“家中已经做好晚膳了,我回去吃就行,小少爷,来,我带您找主君去。” 田如意在这里听几个大人絮絮叨叨半天,早就等的不耐烦了,听了这话,当即像个小猴子一样挂在她的身上荡来荡去,“快点带我去找爹爹!一会爹爹给我的糖我分你一半!” 宋寒衣静静看着二人黏在一起的身形,忍不住看向田文静,“如意倒是黏向晴。” 田文静呵呵笑着,“小孩子心性嘛,没什么要紧的。” 向晴寡言但可靠,为人又沉稳上进,给田家干了这么多年活,从来没有偷奸耍滑过,况且田如意又这么喜欢她,她膝下只有这么一个男孩,总要挑个知根知底的女子才好把家业交给她。 宋寒衣并没有接侍女递来的酒盏,她问田文静:“向晴那个哥哥,你知道多少?” 田文静惊诧的看着她,“我以为你不在意呢,不知道如意那小子给她说了什么,竟哄她来骗你,她那个哥哥不叫向宁,叫向晚,和向晴幼时离散,这两天才相认的。” 宋寒衣眯起眼睛,“这两天才相认的?那他是什么时候来锡州的?” 第50章 田文静曲着手指,粗略估算了一会,“至多不过半个月前罢。” 宋寒衣猛地一拍桌案,“他果然没死!” 田文静不解道:“谁?哪个重犯吗?需要我叫人去抓捕吗?” 宋寒衣飞快的阻止她,“不不不,这件事牵扯甚大,我来干就行...这桌子菜你不必撤,只装作还在和我宴饮的样子来就成。” 她一边说着,一边唤来自己的下属,低声吩咐了几句,片刻后这个身量与她相似的校尉捧来一身夜行衣,宋寒衣当即脱下身上锦袍,换上夜行衣,吩咐那个校尉,“一会你穿上我的衣服,装作喝醉出去逛上一圈,我去去就回。” ...... 向晴拉拉扯扯,终于把田如意送回了陈氏那里,田如意见她要走,在她身上黏黏糊糊不愿分开,老大的不愿意,最后还是向晴答应明天给他带木偶来他才勉勉强强,一步三回头的回到了陈氏那里。 陈氏温和的笑着,将向晚的留下的话转告给她,“你哥哥让你先去他那一趟。” 向晴谢过陈氏,辞谢了他的挽留后匆忙赶到前厅,她窝在草丛里,双眉紧蹙,死死盯着灯火通明的正厅,她总觉得那个满肚子心眼的宋寒衣话里有话,没准是装作不在意哥哥让自己放松警惕。 厅堂中灯火如昼,觥筹交错,丝竹之声不绝于耳,侍女与小厮们流水一样端着琳琅满目的珍馐佳酿鱼贯而入,向晴看见几个仪鸾卫众星拱月一样簇拥着一个高大干练的女人出来醒酒。 昏黄的烛火中,向晴只能看到一个隐隐约约的身影,只觉得从身量看,那人应该就是宋寒衣。 她屏住呼吸,支着耳朵,听见一个校尉恭敬道:“指挥使,田佥事找您呢。” 向晴终于放下心来,从花丛中爬出来,谨慎的四下打量一番,见无人察觉自己,方轻手轻脚的拍去衣服上的泥土,选了一条僻静的小路走了。 在她身后,一个鬼魅一样黑影,精准的卡着她的脚步与呼吸,不紧不慢的跟在了她的身后。 向晴几次机敏的骤然回头,却只能看到随风飘落的花叶,她只得回过身去,继续疑神疑鬼的往向晚家里走。 宋寒衣远远跟着她,心里却很满意,这个向晴,简直生下来就是当仪鸾卫的料。 向晴站在紧闭的院门前,最后一次小心翼翼的环顾四周,只见空无一人,只有一只漆黑的猫儿灵巧的跃上房顶,瞪着金黄的圆眼睛,发出一声尖利的鸣叫。 向晴敲了敲门,低声道;“哥哥,是我,我确定过了,没人跟着我。” 片刻后,木门之间露出一道缝隙,向晚惨白的脸露了出来,他神色慌乱的看着门外,执着的又问了一遍,“真的没人吗?” 他隐隐觉得周围有股肃穆的杀意,令他不寒而栗。 向晴忍不住拉住他的手,轻声盘问道:“哥哥,到底怎么了?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告诉我,我一定能帮你的。” 向晚紧紧绷着身体,被向晴攥着的手沁出了一层又一层冷汗,曾经被谢瑶卿紧紧扼住咽喉,被她居高临下,用像看老鼠一样的冰冷目光看着,被她头也不回的丢进冷宫的回忆像不休不止的梦魇一样缠了上来。 他轻轻发着抖,却用严厉的语气告诫向晴,“这件事你不要再问了,这是我自己的事,我决不能再把你牵扯进来。” 向晴忍不住急道:“哥哥!” 向晚轻喝一声,“不要问了!我不能害你!” 向晴还在坚持,“可是我们是一家人...” 一道诡异的笑声忽然从她们头顶死寂漆黑的夜色中响起,仿佛是成了精的狸子发出的怪笑。 “他说的不错,这件事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向晴猛的将向晚拦在自己身后,抬头死死盯着空无一人的夜空,壮胆一样大声喝问:“谁?!” 一道黑色的影子像猫一样灵巧的从院墙上跳了下来,她高大的身躯落在石板路上,轻盈得未曾发出一点声响。 她看向在向晴身后抖做一团的向晚,干脆的扯下蒙脸的黑布,露出自己那张吓人的面容,她笑着看向向晚,丝毫不在意攥紧了拳头的向晴。 “向公子,久别重逢,不请我进去喝杯茶吗?” 向晚面如金纸,他深吸几口气,竭尽所能的佯装轻松,“你是谁?我不认识你,你为什么要跟着我妹妹,你再不走,我就要报官了!” 向晴明白哥哥同宋寒衣必有渊源,也明白宋寒衣的拳脚恐怕举世无双,但她看着哥哥脸上的恐惧与无助,怒从中起,找准时机,抡圆了拳头向宋寒衣砸了过去。 她为了生存,在一次次混战中磨平了手背上突起的指节,她自信若是常人,定然接不下自己这一拳。 向晚急忙出声制止她:“向晴,别!” 宋寒衣轻轻瞥了她那势如雷霆的拳头一样,头也不抬的伸出一只手,便轻巧的捏住了她手腕,向晴挣扎了几下,只觉得那只手铁钳一样,宋寒衣加重了手上的力气,向晴纵然能忍,也不得不皱眉承担剧烈的痛楚。 这下宋寒衣的语气中便加了几分威胁,“向晚,真的不请我进去吗?” 向晚破罐子破摔的将门拉开,为她让出一条路。 向晴揉着手腕,满脸不平的走在她们二人身后,向晚忽然听住,用近乎命令的语气说,“那边屋子里有药油,你去自己抹上。” 向晴神色复杂的看向宋寒衣,宋寒衣施施然亮出自己指挥使的腰牌,“这是命令。” 打肯定是打不过了,她只好憋屈道:“我不去,我就门外等着,哥哥有事随时叫我。” 向晚看了一眼宋寒衣,见宋寒衣不曾多言,便任由向晴守在门外,同宋寒衣进了屋。 向晚用衣袖挡着风,用打火石点上一豆烛火,宋寒衣里外打量几圈,皱着眉问:“你就住在这里?” 真到了被发现的地步,向晚反倒冷静了,他冷冷看着宋寒衣,面无表情道:“住在哪也比住在冷宫好,你说是不是?宋大人?” 宋寒衣沉默片刻,选择转移话题:“谁帮你逃出来的?” 向晚不留情面的打断她,“没人帮我,谢瑶卿的恋人想让我死,我只好如他所愿,好让她们白头偕老,我只是被好心人救了罢了,怎么?宋大人是想把我这个死人捉回去刑讯审问吗?” 宋寒衣被他问的哑口无言,只得急忙替谢瑶卿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的!向曦与三皇女早有勾结,陛下也是被他骗了!如今向曦已经被押入诏狱,日夜受刑了,向晚,你听我说,其实当时送裘衣给陛下的,其实是你啊!你中衣上刺绣的手法,和那件裘衣上一模一样!” 向晚不为所动,只是冷笑,“陛下英明神武,怎么会认错呢?她认定向曦对她有恩,几句话就让我生不如死,如今仅凭针脚便又认定了我,把向曦关了起来,若是来日谁家的狗也会绣那种样式,岂不是它汪汪叫几声,陛下又要折磨我呢?” 宋寒衣罕见的沁出了一身冷汗,她讪讪笑着,“向公子这话也太刻薄,您和向曦长得相似,况且您又曾当过向家的养子,陛下认错也是情有可原。” 第51章 向晚反唇相讥道:“若有人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定然不仅要记住她的长相、性命,连她有几根头发我都要数的清清楚楚,怎么会既记不清容貌,又记不得姓名,只记得他是向家的少爷呢?若向家的少爷是条狗,她也要和狗同床共枕吗?” 宋寒衣无奈道:“向公子,咱们能放过狗吗?我说的千真万确,陛下是真心悔过,明白她真心喜欢的人其实是您的。” 向晚不为所动,“我也千真万确的告诉你,我早就死了,一个死人是不可能回到宫里再死一次的。” 宋寒衣见他强硬,只得酝酿起泪光,忧心忡忡道:“向公子,陛下如今想您想得茶饭不思,日日以泪洗面,马上就要疯了,您就可怜可怜她,回去抚慰抚慰她那颗焦灼不安的心吧。” 向晚疲倦的低下了头,低声道:“以泪洗面?你哄谁呢?谢瑶卿只会用别人的血洗自己的手。” “回去,做个任打任骂,会撒娇会讨好会安慰人心的小宠物,然后等她找到更有用的药方,再被丢弃一次是吗?” 宋寒衣急忙道:“不!绝不可能!你就是最有用的药方了!” 向晚讥讽的笑了一下,悲戚道:“可我不想做个药方,我想做个人。” 他看向窗外漆黑如墨的夜空,邈远的穹顶之上,点缀着几颗珍珠一样的星子,熠熠生辉。 “你知道吗?自从来了锡州,我才知晓不用看人脸色的日子是多么快活。在这里,我不用处处小心,提防别人的算计,我不用日日辗转反侧,乞求一个女人高高在上的恩宠,我也不用殚精竭虑,同她的下属仆从打点关系。我只需要做好自己,付出劳动,就能得到回报,我在这自食其力,远好过在宫里做一个只能依附别人的菟丝子。” 宋寒衣陷入了良久的沉默,她这才发现,眼前的向晚姿容依旧艳丽,身姿依旧窈窕,可举手投足间,再不复往日的畏缩谨慎,处处讨好,他大方又利落,即使面对自己,也未曾输了气势。 宋寒衣明白,仅凭自己这张笨拙的嘴,是说服不了向晚的。 她只好站起来,用高大的身躯挡住向晚的去路,她的手掌轻轻按向刀柄,她垂下眼睛,轻声说:“既如此,在下只能先说一声对不住了。” 向晚未曾慌乱,只是冷眼看着她,他无所顾忌的将桌上茶杯摔在地上,任由碎瓷片锋利的边缘割破自己的手指,他捡了一块最锋利的瓷片紧紧贴在自己颈间,轻轻闭上了眼睛。 宋寒衣的脚步当即顿在原地,她缓缓举起双手,紧张的盯着向晚的动作。 “向公子,有话好好说,别冲动。” 向晚置若罔闻,只是紧紧捏着瓷片,在自己颈间细嫩白皙的肌肤上轻轻一推,他纤长如鹅颈一样的脖子登时皮开肉绽,殷红的血液淋漓的流淌下来,将他身上素色的单衣染的血红。 宋寒衣的呼吸瞬间急促起来。 向晚忍着剧痛与恐惧,坚定的说。 “宋寒衣,我告诉你,我受够了,我不想再伤心了。” “要么,你当作没见过我,要么,带我的尸体回去。” 第33章 向晚以死相逼,宋寒衣明白再无强迫他回京的可能了。 于是她缓缓将自己的佩剑解下来丢在地上,展示自己的诚意,她高举双手,示意自己手无寸铁,尽可能的用柔和的腔调粉饰自己凶神恶煞的神情。 “我一定当做没见过你。” “向公子,您千万不要冲动。” 向晚不为所动,仍旧把碎瓷片紧紧贴在颈间,淋漓的鲜血顺着雪白的皮肤蜿蜒而下,血红的小蛇一样。 向晚静静看着她,坚定的往前一步,宋寒衣被他逼迫着,不得不往门外退了一小步,她退一步,向晚又进一步,二人就这么沉默无言的对峙着,直到宋寒衣不得不退到门外去。 向晚迎着冷风站立门前,面无血色,单薄的身子一片纸一样被吹得飘飘摇摇,向晴看见他颈间模糊的血肉与斑斓的血迹,什么也顾不得,一个箭步飞奔上前,一把抢过被向晚紧紧攥在手里的碎瓷片,一手用力捂住他脖颈上的伤口,从衣服上扯下布条为他止血。 向晴一遍手忙脚乱的做着这些,一遍愤慨抬头,对宋寒衣怒目而视。 宋寒衣只敢远远站着,强硬的对向晴千叮咛万嘱咐,“照顾好你哥哥,这几天不要乱跑。” 她似乎有极为要紧的事,丢下这一句话,连配刀都忘了拿,飞快的跃上屋顶,与漆黑的夜色融为一体。 向晴来不及关心宋寒衣的去向,她焦躁不安的低下头,专心致志的为向晚止血,语气里忍不住带了几分埋怨,“哥哥,到了这一步,你还不愿意告诉我真相吗?那个女人到底是谁?值得你这样为她隐瞒?!” 向晚轻轻握住她的手,苍白的脸上缓缓浮出一个苦笑,他缓慢又坚定的摇了摇头,“你好好做你的差事,不要被我牵扯进来。” 未等向晴反驳,向晚紧了紧身上的衣服,侧过头,深吸一口气,终于下定了决心,“我不能再呆在锡州了,我得跑得越远越好。” 闻言,向晴捂在他脖子上的手骤然收紧,向晚禁不住轻轻皱起了眉,向晴受伤的垂下眼眸,怔怔的望着他。 “哥哥,我们才相认多久,你又要扔下我了吗?” 向晚一时语塞,可是宋寒衣既然看见了自己,就绝不可能不告诉谢瑶卿,等谢瑶卿亲临锡州,那才是他的灭顶之灾。 向晚紧紧握着妹妹的手,脊背因为愧疚剧烈的颤抖起来,他眨了眨眼,想除去眼底翻涌升腾的酸涩,向晴伸出粗粝的拇指,轻轻为他擦去了眼角晶莹滚圆的水珠。 她一把抱住向晚,低声请求,“哥哥,不管你想去哪,过了今晚再说吧。” 向晚百感交集,迟疑之下,终究是缓缓颔首。 第二日一早,外出就诊的裴瑛风尘仆仆的赶回了据点,却为向晚带来了一个晴天霹雳。 “锡州戒严了,这两个月千万不要出城,若是被发现了,一律当作私通敌匪格杀勿论。” 向晚悚然一惊,惶然追问,“什么时候的事?” 裴瑛匆匆咽下一口凉茶缓解自己的口干舌燥,她努力深吸几口气平缓着呼吸,徐徐解释,“就今天,我从城门过来的时候,城墙上已经挂了三具没头的尸体了,看穿着打扮,是不是敌匪还是两说。” 向晚想着那血淋淋的场面,禁不住打了个哆嗦,向晴洗了脸从屋外进来,闻言抹脸的手一顿,轻声追问,“如今正是太平盛世,锡州四周又无战乱,哪里来的敌匪呢?” 裴瑛耸了耸肩,无所谓道:“自然是太守说谁是敌匪,那谁就是敌匪了。” 她语重心长的叮嘱二人,“看见你们给我交房租的份上,告诫你们一句,这几天不管城里发生什么都不要乱跑,整个锡州城,只有这条巷子是最安全的。” 她回来似乎只是为了叮嘱向晚这一句的,过不多久,她便又背上药箱,脚步匆匆的离开了。 向晚失魂落魄的呢喃着,“怎么会...怎么会突然戒严了呢?锡州又无战事...” 第52章 向晴忽然断然开口,“可西北有战事。” 向晚不解的看着她,似乎不明白这二者之间的联系,向晴歉然的看着他,“哥哥,我恐怕不能陪你了,我得去趟田员外那。” 她仔细品味着裴瑛方才的话,那个大夫一定深知内幕,甚至就是决策者,但无论如何,她正在向哥哥散发善意,哥哥留在这里,短时间内至少是安全的。 向晴半蹲再向晚脚边,撒娇一样央求他,“哥哥,你能在这等我回来吗?” 向晚心乱如麻,他低头瞧见向晴委屈可怜的眼神,不知怎的,竟鬼使神差的点了点头。 向晴披上斗笠,将整张脸都隐没在阴影中,她思绪如飞。 陛下亲征西北,两只嫡系部队都要北调,京师必定守卫空虚,对有心人来说,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一举攻下京城,改朝换代的机会。锡州无战事却紧急戒严,无非是要防止走漏消息,想要趁陛下被秦胡绊住脚步,快刀斩乱麻罢了。 向晴脚步一顿,快刀斩乱麻,恐怕谢琼卿拥兵自立,近在眼前了。 她穿过小巷,迎头撞上一堆趾高气扬的官府府兵,押解着一簇簇女男老少向刑场走去,她后退一步,机敏的藏在阴影中,面无表情的看着那群衣衫褴褛,哭天喊地的人们。 她听见旁边百姓的议论。 “那不是城北的刘员外吗?怎么突然被判了死刑了?” “说是私通敌匪,你没瞧见那么多金银珠宝,一天之内全被官府查抄去了。” 向晴脚步不停,压低帽檐,藏身在熙攘的人群中,不着痕迹的向田府跑去。 ...... 宋寒衣星夜兼程,一路跑死了两匹马,终于在出征之前,把这个至关紧要的消息递回了京城。 她在军营的最深处找到了谢瑶卿,牛皮帐篷里酒气熏天,但谢瑶卿从来不喝酒。 宋寒衣不再犹豫,直接掀开帘子进去,谢瑶卿正赤着上身,袒露着缠满绷带的胳膊,鲜红的血水正不停的从绷带下渗出来,她的胸前受了新伤,从锁骨到前胸正中,血肉外翻,深可见骨,谢瑶卿身边摆着一坛熏人的烈酒,她将细布用酒打湿,眼也不眨一下,便将被酒浸透的细布往伤口上擦。 宋寒衣一把抢过她手里的布,看着她眼下的青黑与毫无血色的脸,恨铁不成钢的骂,“我的祖宗,你非得把自己作死了才舒服呢!你养着那么多御医是吃干饭的吗?” 规规矩矩跪坐在角落里的郭芳仪委屈的为自己申辩,“宋大人,是陛下自己不愿让微臣医治的。” 谢瑶卿迟钝的抬起头,迷茫的看着她,呢喃自语:“可他在冷宫里,生了病受了伤,从来都没有太医为他医治啊。” 宋寒衣恨不得拎着她的耳朵在她耳边狠狠的骂:可你是皇帝啊!你是背负了那么血海神抽的皇帝啊! 她看着谢瑶卿颓丧懊悔的样子,开始怀疑这个向来无敌的西北军神若是走上西北战场,会不会就此陨落。 宋寒衣于是飞快的在她耳边大声喊起来。 “我在锡州见到了向晚,她没死,就在锡州!” 谢瑶卿萎靡不振的双眼在一刹那睁圆了,她似乎爆发出无穷的力量,她一把抓住宋寒衣的手,满怀期许的问:“他在哪?你把他带回来了吗?” 宋寒衣反握住她的手腕,认真道:“他不愿见您,以死相逼,不想回到京城来。” 谢瑶卿原本消沉昏暗的眼睛中忽然迸发出奇异的光彩,她咧着嘴,无声的笑起来。 “他不愿来见朕,那朕便去见他。” 她伸展着尘封已久的筋骨,缓慢又轻柔的擦拭着自己饱尝鲜血的佩剑,她的嘴角勾起一个令人恐惧的弧度,她轻声细语的说。 “朕改变主意了,朕要砍下秦胡可汗的头颅,折断谢琼卿的四肢,把向曦剁碎了,一并送给向晚当作赔礼。” 第34章 按照礼法,大周的皇帝在御驾亲征前是需要登台祭告天地的,谢瑶卿着急出征的样子六部官员都看在眼里,礼部官员早已经备好了祭坛与祭品,谢瑶卿穿好礼服就能祭天地。 无数内侍鱼贯而入,捧着华美繁复的衮服与环佩琳琅的玉器首饰,井井有条的服侍谢瑶卿更衣梳洗。 谢瑶卿便趁机问清了向晚的事。 “你是说,他在锡州还有个亲妹妹?” 在宋寒衣将锡州的来龙去脉讲得一清二楚后谢瑶卿这么问道,“她可靠吗?” 宋寒衣与向晴相处的时间不过寥寥几瞬,但她从来目光毒辣,已经从向晴的言谈举止中蓦画出了她的脾气性格。 “有几分拳脚,话不多,为田文静做了几年事也未曾出过事,可见是个可靠的,我那天尾随跟踪她,她倒是十分机敏,在仪鸾司定然能有一番作为。” 谢瑶卿正伸着胳膊让郭芳仪上药,郭芳仪小心翼翼的捧着她的胳膊,紧张道:“陛下恕罪,可能会有些疼。” 谢瑶卿轻轻蹙着眉,忍受着源源不断的刺痛,但她并非生气,反而语气温和的安抚郭芳仪,“你只管做你的就是,朕又不是泥捏的,哪有那么脆弱。”她继续看向宋寒衣,打断她对向晴公允客观的评价,“朕的意思是,她对向晚怎么样?可靠吗?” 宋寒衣仔细回忆了一番,皱着眉道:“她对向晚倒是没得说,时时都将向晚护在身后,便是对上我,也敢为向晚拼命。” 谢瑶卿放下心来,在郭芳仪的示意下尝试着活动手臂,她侧头问了一句,“凭你的医术,我什么时候能再拉动三石弓?” 郭芳仪学了十年医,最擅长的便是医治跌打损伤,所以她不无自信道:“微臣虽不才,但也敢跟陛下保证,至多不出三日,陛下的右臂便能恢复如初了。” 谢瑶卿颔首,用早已恢复清明的眼神看向宋寒衣,不容置喙的下令,“命明胜军与守义军原地整顿,三日后开拨西北。” 宋寒衣一怔,下意识的问道:“陛下不去锡州吗?” 谢瑶卿在内侍的服侍下穿上华美冰冷的帝王衮冕,对镜将自己耳畔吹落的长发整理得一丝不苟,她平静的看着宋寒衣,声音虽轻却不容拒绝,“朕当然要去锡州,但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朕去做,不是吗?” “宋寒衣,秦胡是多么残暴,你应当是知道的,不是吗?” 她们南下劫掠时,会夺走粮食与牲畜,杀死女人与老人,留下稚童与步入育龄的男子充作奴隶。 听说秦胡入境时,哪怕是稚童,只要高于马腿,也要被她们残忍的杀死。 如今西北三城,就落在这样一群蛮夷手中。 宋寒衣沉默片刻,羞愧的单膝跪地,她抱拳向谢瑶卿请命,“陛下,来日攻城,臣愿为先登。” 谢瑶卿将最后一件祭告天地时需要的饰品穿戴好,她伸手将宋寒衣扶起,温和的拍了拍她的肩膀,勾唇笑了笑,“有朕在,什么时候轮得到你先登呢?” 宋寒衣一梗,却在谢瑶卿冰冷的话语中听出一种临近毁灭的癫狂,“朕已经很久没有杀人了呢。” 第53章 宋寒衣在心底琢磨起来,秦胡若是灭了国,仪鸾司有什么收尾工作需要做呢? 谢瑶卿打断她的胡思乱想,“你去告诉秦臻与王琴,三日后凌晨开拨,日夜奔袭,要在五日内翻过阴山,抵达青盐城下。” 青盐,兀轮,寿乡三城本是西北边陲呈犄角之势相互拱卫的三座众城,守卫森严,秦胡联军却在有心人的指引下,绕开有重兵把守的关隘,从薄弱处攻进城中,杀死守将,屠戮士兵与百姓。 西北诸城太守虽有心夺回城池,但依赖兵力不足,而来边境线上还有许多秦胡的骑兵来回劫掠,牵扯她们的心神,让她们不敢轻举妄动。 谢瑶卿在内侍无声的服侍与指引下登上祭天的高台,她一边走一边随口问宋寒衣:“查到如今在窃据青盐城的,是秦胡的哪个人了吗?” 宋寒衣笑起来,“倒是个熟人,是耶律白石。” 谢瑶卿讥讽嗤笑一声,不屑道:“朕只记得她的膝盖软得很,不知道脖子是不是一样软。” 宋寒衣率领一队挺拔高大的仪鸾卫,簇拥在谢瑶卿身后,众星拱月一般护卫着她登上了祭台。 谢瑶卿划破自己手指,让鲜红血液顺着刀刃流进金樽中,清澈的酒业中泛起一圈圈血红的涟漪,谢瑶卿面无表情,飞快的念完礼部为她撰写的祭天文稿,并不理会群臣的称颂与拍马,她飞快的脱下身上繁琐的礼服,换上锐气逼人的百炼钢锁子甲,她踩着马镫,利落的翻身上马,低下头给宋寒衣下达了出征前的最后一个命令。 “刚才那篇祭文是谁写的?找个由头罚她一个月俸禄,又臭又长,华而不实,耽误时间。” 马背上的谢瑶卿不同于深宫里的谢瑶卿,深宫里那些藏在暗处的勾心斗角、阴谋算计像是一潭看上去风平浪静的死水,只有踏进去的人才知道水底的暗流涌动,深宫里男人的欲望就像水底随波逐流的水草,会死死缠住每一个溺水的人,把那些鲜活的血肉啃噬成一滩烂肉,变作自己的养分。 谢瑶卿就是被水草缠上的那个人。 可在她登上马鞍的那一刹那,那些妖娆的水草就被一把锋利的尖刀拦腰斩断了。 战场的风霜刀剑、明枪暗箭,这些对别人致命的东西,却是谢瑶卿的养分。刀枪与战阵,只要杀不死她,就会成就更强大的她。 谢瑶卿稳稳牵着缰绳,驾着高大的汗血马缓步在草场上奔跑,她一改往日的阴郁狠戾,不仅舒展开了紧蹙的长眉,宋寒衣甚至在她脸上罕见的看见了一抹爽朗的微笑。 谢瑶卿召来所有随驾亲征的大小将领,做最后的战前动员,她一向熟于此道,只消几句话便将将士们说的热泪盈眶,以命相许。 谢瑶卿最后总结道:“所以这次御驾亲征,对锡州要大肆宣扬,要让她们因为咱们铺张浪费,调动几十万大军,半年才能走到青盐城下,而对秦胡,则要她们觉得咱们兵少将罚,是一支强弩之末。” 守义军与明胜军一支跟她守西北,一支跟她打京城,是她嫡系的部队,也最熟悉她的脾性,得了她的命令,便迅速的散到各自的军营里,有条不紊的执行她的命令。 两支军队在谢瑶卿的控制下,像一台精密的机括,高效又妥帖的运转了起来。 三日后,大军开拨,谢瑶卿一马当先,冒雨踏进崇山峻岭的云砀山,要走一条前人无人敢走的路——横穿这座险峰,像一把利刃突入西北大地。 五日后,正在青盐城太守府饮酒作乐的秦胡将领耶律白石在醉眼朦胧之际,被心腹告知青盐城外五十里的群山之中,出现了大批密密麻麻的骑兵,阵中大纛鲜艳招摇,上书一个“谢”字。 耶律白石一巴掌将颤颤巍巍上前为她斟酒的美貌少年扇翻在地,用胡语斥骂了几句,她的亲兵便将那个少年捂住嘴,像拖牲口一样拖到了门外,片刻后亲兵们满手是血的捧回了一杯热酒,醇香酒业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 耶律白石勉强醒了醒神,恼怒道:“从京城到这里,就是最快的秦胡骑兵,也要七日才能到达,谢瑶卿又不是鸟人,还能飞过来不成,定然是别城太守的疑兵之计!你们这群蠢货,被人骗了还不知道!再探再报!” 耶律白石没有说出口的话是,便是谢瑶卿亲至又如何呢?她只要拖延住时间,就能从谢琼卿那得到黄金万两,粮食万石,拖延到最后,打不过了跑就是了。 她虽然没有战胜谢瑶卿的勇气和经历,担了论起怎么从谢瑶卿手下溜之大吉,她可是个中高手。 半个时辰后,跑出去探查的亲兵捂着血淋淋的左眼跌跌撞撞的闯了进来。 “大人!大人!城外谢瑶卿亲至,已经射死了两位将军了!” “大人!请您快些穿上战甲,登上城墙迎战!” 耶律白石在一身凉津津的冷汗里醒了酒,她颤抖着披上战甲,被亲兵簇拥着登上城墙,她将将站定,迎头便看见城下一点闪烁着冷光的锋芒。 谢瑶卿朗声笑道:“久别重逢,不知朕寄存在白石将军颈上的大好头颅是否完好无损?” 她话音逋落,耶律白石便听见弓弦嗡鸣,羽箭离弦,似流星赶月,发出石破天惊的一声鸣啸。 一点寒芒,转瞬即逝,钉进了耶律白石的面颊中。 她被巨大的力量冲击,仰面向后倒去,满是酒气的面容变得模糊扭曲。 她也是秦胡的勇士,她未曾束手就擒,在谢瑶卿霹雳一箭下,她也做出过努力,可谢瑶卿那一箭是那么迅捷,那么凶猛,那么不可抵挡,在那一点寒芒飞至眼前时,她的手刚刚摸到挂在腰间的弓箭。 这位秦胡的神箭手发出死前的最后的疑问——那是三石弓,她怎么拉得动三石弓! 谢瑶卿一箭射死耶律白石,青盐城余下的秦胡士兵望风而降,谢瑶卿不战而胜,收回了青盐城。 入夜,谢瑶卿正在同新上任的青盐太守商议如何恢复民生,宋寒衣忽报,占据兀轮城的秦胡可汗遣了和谈的使者来。 谢瑶卿冷笑一声,缓缓擦拭着自己锋锐的长刀。 “有的人就是这样,你同她讲道理,她要跟你亮拳头,等你同她亮拳头了,她又要和你讲道理。” “传她进来!” 那个使者长的尖嘴猴腮,望之令人生厌,谢瑶卿高坐上首,专心致志的擦拭着自己的长刀,她转动光滑如鉴的刀刃,居高临下,撇下冰冷一语。 “朕给你一炷香,说完你想说的话。” 来使敏锐的嗅出空气中的杀气,她飞快的举起双手,大声喊道:“古语有言,两国交战,不斩来使!” “我们可汗愿与大周约为姐妹之国,以青盐城为界,青盐城之西北,兀轮、寿乡两城由秦胡可汗代为治理,秦胡每年为大周输送骏马百匹,大周每年赠与秦胡女男奴隶千人,粮食千石,自此两国和睦亲善,永无兵戈。” 谢瑶卿听着她天方夜谭一样的提议,心中断定她就是来拖延时间的。 谢瑶卿勾唇笑着,提着刀缓缓从上首走下来,停在她的身前,温和的看着她。 第54章 “你说的其中一部分,朕十分赞同。” 那个使者愣了一愣,在心里鄙夷的笑起来,面上却十分恭顺的问:“是哪一部分呢?” 谢瑶卿在顷刻间收敛起所有温和的笑意,手起刀落,寒光一闪。 一颗滚圆的头颅骨碌碌在她脚下滚来滚去。 谢瑶卿面无表情的收刀,平静道:“斩来使。” “这一部分,朕十分赞同。” 第35章 正如谢瑶卿不相信秦胡可汗会真心遣使和谈,秦胡可汗也不相信谢瑶卿会听信使者的胡话,放下武器,心平气和的坐到谈判桌上谈一谈。 谢瑶卿杀了那个使者的当晚,派出去的斥候便传回了消息,兀轮城中的秦胡可汗正紧锣密鼓的操练军队,看样子是想要将大周军队斩于城下呢。 谢瑶卿于明灭烛火下静静注视着兀轮城西十里外的一处矮山,片刻后她用朱笔将这片连绵起伏的山丘圈了出来,她点出守义军的一位将军。 “王琴,你来说,这一片山丘能藏下多少兵马?” 王琴年过而立,生的飒爽非常,她在攻城之战中挂了彩,正吊着一只胳膊听谢瑶卿命令,闻言并不慌张,低头盘算片刻,胸有成竹道:“若是由臣统帅,少说能藏下万余人。” 谢瑶卿若有所思的看着她负伤的左臂,王琴当即高声请命,“陛下!臣只是小伤,一时半刻就能好了,陛下只管将藏兵埋伏的任务交给臣,若臣不能夺回兀轮城...不!若臣不能生擒秦胡可汗,臣自会提头来见!” 谢瑶卿沉吟片刻,下了决断,“那便由王琴领兵一万,秘密开拨,务必在后日天明前抵达兀轮城外的山丘,朕率三万人从兀轮城南门攻城,佯装溃退,一定得将她们引得倾巢而出才是。” 计谋的关键就在于谢瑶卿要用手下的三万人迷惑过秦胡可汗的眼睛,不仅要用三万人打出四万人的声势,还要让秦胡可汗认为这是一只远途奔袭、疲惫不堪的强弩之末。 王琴那一只伏兵固然画龙点睛,谢瑶卿的临阵的指挥却是决胜的关键。 而不管是守义军还是明胜军,从来就没有怀疑过谢瑶卿战阵上的本事。 谢瑶卿料定既然秦胡可汗需要派遣使者来拖延时间,准备定然不充足,便当机立断下令命军队休整一夜,第二日天明便向兀轮城方向出发。 诸位将军领了命令自去休整,宋寒衣却面目凝重的带来了一份来自锡州的密报。 “陛下,田文静传来消息,锡州戒严了。” 谢瑶卿收敛舆图的动作轻轻一顿,不由得冷笑道:“她们动作倒是快,朕出京城不过一旬,她们就这么按耐不住了。” 她缓缓坐回椅子上,摩挲着扶手思索了片刻。 “既然如此,朕就亲自给她们喂一副安心药吧。” “宋寒衣,派几个人南下锡州散播消息,说朕攻城不利,不仅损兵折将,还受了重伤,已近弥留之际了。” 宋寒衣拧着眉,疑问道:“这样固然能引蛇出洞,可是秦胡那边...会不会和反贼互通消息呢?” 谢瑶卿冷哼一声,轻蔑道:“秦胡不过是为了财帛才跟谢琼卿合作的,这个消息能让她们从谢琼卿那里骗到更多钱财,她们为什么要揭露真相。” 宋寒衣一想也是,当下便要出去安排,谢瑶卿却忽然叫住她,她揉着额角,稍显疲惫的轻声嘱咐。 “还有,让田文静小心行事,必要时,以保护自身性命为先。” 她几次三番咬了咬嘴唇,犹豫半晌方道:“若有意外,请她一定要护得向晚周全。” ...... 锡州全城戒严已经有两旬了,城中每日都有富贵人家被凶神恶煞的官兵一个个的或从密室或从地窖中粗鲁暴力的扯出了,被官兵用冰冷的刀刃贴在脖子上,被迫心甘情愿的献出自己祖上几百年间辛勤劳作积累的金银财宝,然后被官兵像牵牲畜一样牵上刑场,一刀变作城外野草的肥料。 向晚听人说,城外的野草这几天疯长得厉害,寻常人都不敢轻易走进去,生怕被那片深绿汹涌的海洋吞没了呢。 向晚这几日仍然按照约定每日都去田府教田如意弹琴,早上她到田府时,总能看见神色匆匆的向晴,有时二人能含糊的打过照面,而有时,向晴却是忙得脚不沾地,连打个招呼的时间都没有。 向晚禁不住就有些忧心,趁她回家吃饭的时候揪住她细细盘问了起来。 “这几天你在忙什么呢?见了我,连招呼都来不及打就走了。” 向晴这几日秀气的长眉就没有舒展的时候,谢琼卿在暗中指使太守对州府中没有背景根基的富户下手,劫掠她们的财富纳为己用,她想干什么田文静一清二楚,无非就是即将反叛,提前收敛财宝大肆赏赐,收买人心。 所以向晴这几日格外忙——追查财宝的去向,搜集谢琼卿的情报,查探兵力的多寡,凡是田文静不能出面的,都需要她上心,而田文静倒是厚道,她做的事,立下的功劳,都一桩桩一件件,写得清清楚楚,为她请赏的密保一封接一封的飞向了京城。 向晴粗粗估算了一下,待此间事了,她拿到手的赏钱足够她和哥哥在京城最繁华的地方买下一座豪宅,雇上百八十个仆人,舒舒服服的过日子。 可这些她都不能告诉向晚,这些危险的事,从来不该让男子们烦忧。 于是她试着揉开自己紧蹙的长眉,佯装轻松道:“没什么大事,只是在帮田员外和锡州大小官员疏通关系,让她们不要对田府下手罢了。” 向晚讶异的问:“这要怎么疏通呢?”他忍不住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轻手轻脚的凑到向晴身边,小声的问,“可我听说,那些被抄家的富户,都是证据确凿的私通敌匪呢。” 向晴不以为意的抬头看着她,语气中却有几分讥讽,“她们查抄富户,为的不过是金银财宝,既如此,我们提前给她金银,倒省了她们劳累。” 向晚有些震惊,“这岂不是,岂不是...” 向晴嗤笑起来,“敲诈勒索嘛,没想到这些饱读诗书的大官敛起财竟和地痞流氓一般手段。” 她话音一转,郑重的提醒向晚,“哥哥,你千万远离官府的人。” 她害怕向晚担心,便不敢把话说得太明白,可向晚还是察觉出了几分诡异,“为什么?官府的人不可靠吗?” 向晴化繁为简,小心的为他解释着,“哥哥你想,锡州历来平安稳定,境内又没有匪患,西北进犯的秦胡远在千里之外,这些富户上哪里私通敌匪的呢?不过是找个由头收敛财宝罢了。” 向晚瞠目结舌,原来在谢瑶卿治下,还能有这种鱼肉百姓的狗官吗? “刺史御史...怎么不制止呢?” 向晴眼中暴戾一闪而过,她垂下眼睛,冷声反问,“哥哥,你觉得这些钱财,都去了谁的口袋里呢?” 向晚忽然意识到,谢瑶卿也许并不是无所不能的,尽管她脏了自己那一双白玉无瑕的手,亲自杀了那么多悖逆之人,直将京城世家杀得人头滚滚,噤若寒蝉,尽管她殚精竭虑,宵衣旰食,为天下择良才,为百姓选清官。 第55章 可远在千里之外的锡州,仍然有这么道貌岸然的小人,把她的耳提面命当作一张废纸。 可如果她们不听谢瑶卿的命令,那这些官员,是听命于谁?又在为谁分忧的呢? 向晚忽然想起几个月前震惊朝野的恩科舞弊案,主谋李生荇和涉案颇深的官员与学生似乎都是锡州出身,而被李生荇找到的向曦,也是从锡州千里迢迢回到了宫中。 为什么偏偏是锡州?锡州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几个曾在宫中甚嚣尘上的传闻浮上他的脑海。 电光火石之间,向晚敏锐的想到了一个人,他情不自禁,小声将那个人名念了出来。 “三皇女。” 向晴猛然抬起眼,不可思议的看着他,怀疑的问,“哥哥,你方才说什么?” 向晚仔细观察着自己的妹妹,她早已经不再是曾经只会跟在自己身后要糖吃的小女孩了,她高大、结实、沉默、可靠,她也有了自己的事业和不能同自己说的秘密。 向晚忽然宽慰的笑起来,他抬手拍了拍向晴的肩膀,说的话却石破天惊。 “向晴,你和田员外,是不是都在给仪鸾司做事?” 向晴肉眼可见的慌乱起来,正绞尽脑汁编造借口的时候,忽然听见向晚无奈的说,“你有什么好骗我的呢?我可是认识宋寒衣的啊。” 向晴沉默了一会,愧疚的看着向晚,“哥哥,我不是故意骗你的...” 向晚捉住她的手,安抚一样拍了拍,他看着向晴的眼睛,认真的叮嘱她:“陛下是一位好皇帝,你一定要忠心。” 谢瑶卿也许不是一个好妻主、好女子,可向晚确信,她一定是一个好皇帝。 向晴怔怔的看着他,她怎么觉得,哥哥对那位素昧谋面的陛下,竟是如此熟稔呢。 向晚为她添上最后一碗饭,温柔的看着她,却是赶着她快些出去做事,“你既然是在为陛下做事,自当处处尽心,眼下时局如此紧迫,你以后就不要在我这耽误时间了,若有事,我自去田府找你。” 向晴愣愣的看着自己熟悉又陌生的哥哥,终于还是点了点头,默默的抱着碗扒起了饭。 ...... 就这么紧张又平安无事的过了几日,锡州城中越来越风声鹤唳,大半富户都惨遭毒手,剩下寥寥几家,也只好投靠城中世家,将财宝双手奉上,委身为奴,才能勉强保全自己性命。 而向晚的肚子,却在日益剑拔弩张的气氛中闹腾了起来。 他这个孩儿,安安稳稳的在他腹中呆了三个月多,他本以为这是个懂事的孩子,没想到却和她娘一样是个霸道不讲理的。 向晚脸色惨白,撑着桌角,伸手竭力去够桌角放着的那一杯温水,可他腹中似乎生出了一把刀,正一刀刀割着他腹中的血肉,然后将那些血肉搅做一团,狠狠在上面踩了几脚。 向晚捂着嘴,痛得小声干呕起来。 他病歪歪的靠在榻上,痛到极点便探出头去干呕一阵,他头上脸上冷汗如雨下,在地上砸出了一汪水。 他虚弱的半躺着,心想日后若是再见了谢瑶卿,必须得把那个害人的家伙骂个狗血淋头才行。 门外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向晚视线模糊,抬起头来,努力辨认着来人。 却是许久不见的裴瑛,她眼下还挂着大片的乌青,背着沉甸甸的药箱,风尘仆仆的走到桌前将药箱放下,向晚努力的支起身子来迎接她,虚弱的笑,“裴大夫怎么来了?” 裴瑛熟练的捏住他的手腕,侧头感受了一会,她嘴上不停,“我估摸着你这边日子也到了,所以回来看一眼。” 她见向晚不解,于是言简意赅的给他解释,“你第一次生育,不知道也是情理之中,结契果结果分三个阶段,前三个月吸收养分长成幼苗,三个月后幼苗扎根进血肉,与男子腹中血肉合为一体,攫取血肉里的营养,逐渐长大,再三个月幼苗长成,要在体内顶出一条供婴儿出生的通道来,最后才是生育儿女呢。” 向晚怔怔的抚摸着自己小腹,隐约摸到一块硬硬的突起,他将手覆盖上去,甚至能感受到一段稚嫩的心跳。 不知为何,他的心中忽然生起一种奇妙的喜悦。 他想,这就是谢瑶卿和他的孩子吗?这个孩子,会不会想她的娘亲呢? 裴瑛飞快的为他熬了一副止疼的药,盯着他喝了下去,向晚终于获得片刻的喘息之机,能静静的靠在枕头上闭眼小憩。 裴瑛一边收拾着桌上的瓶瓶罐罐,一边头也不抬的告诫他:“这两天城里不太平,你老老实实呆在这养病,田府上也不要去了,太危险。” 向晚静悄悄的睁开眼睛,虚弱的望着她,话语却是掷地有声:“为什么会危险呢?是因为三皇女打算向田文静下手了是吗?” 裴瑛的动作缓缓的顿住,她抬头,眼中却没有多少惊讶。 向晚攀着桌角,努力的坐起来,尽可能的与裴瑛对视,“裴大夫,锡州戒严,难道不是三皇女的命令吗?” 裴瑛默不作声,似是默认。 向晚继续追问她,“裴大夫,上回我就想问了,你为什么能保证这条巷子一定平安无事呢,这条巷子里既无高官,也无显贵,却能在如今的锡州城里如同世外桃源一般,一定是因为你在三皇女身边地位颇高,她的手下不敢对你的邻里下手的缘故吧?” 裴瑛缓缓的坐下来,静静的打量着他,她轻声说:“你很聪明,可你不应该这么聪明的。” 向晚缓缓抚摸着自己的小腹,轻垂眉眼,示弱道:“裴大夫也很聪明,裴大夫一定猜出这孩子的娘亲是谁了吧?” 他眨着眼睛,用水样温婉的目光恳求一样看向裴瑛,“裴大夫,你要把我和这个孩子交给三皇女吗?” 裴瑛轻笑一声,摇了摇头,向晚有些讶异的看着她,“裴大夫不想在三皇女手下建功立业吗?” 裴瑛默不作声的为他配齐了药,自嘲道:“我虽然识人不清,但偶尔也想做个好人。” 向晚撑着一口气,忍着隐隐的疼痛,诚心诚意的劝她:“既想做个好人,何不迷途知返,为时未晚呢?” 裴瑛写好几副药的吃法,轻轻搁到桌上,苦笑道:“迷途知返?我害了那么多无辜之人,哪里还有退路呢?” 她不忍再说,转身便要离开,向晚伸出手,努力拉住她的衣角,裴瑛回头,颦蹙双眉,不解的看着他,向晚疼得呼吸呼吸急促,却是断断续续道:“哪里不能...迷途知返呢?若...以前害了无辜之人...那,就去救无辜之人...害过一人,就去救十人、百人、千人...裴大夫有生死人医白骨的本事,医者仁心,哪里不能弥补呢?” 裴瑛沉默的看了他一会,片刻后她轻声应下,“好,我知道了,你回去休息,按时吃药。” 裴瑛留下的药苦极了,都说良药苦口利于病,可向晚连续喝了三天药,腹中疼痛却未见好转。 因为他得到了两个消息。 第56章 第一个,是锡州知府,举起反旗,公然拥立先帝第三女谢琼卿为王,拥兵自重,胁迫锡州以南诸多州府依附,而南方世家见谢琼卿势大,竟纷纷不战而降。 一时间南方十五州,竟有半数都为谢琼卿所有。 第二个,是远在西北平胡的谢瑶卿出师不利,身受重伤,已近弥留之际。 第36章 向晚惶惶不可终日。 他忍不住想,谢瑶卿在手刃世家是那么的威风八面,怎么会在西北与秦胡的对抗中深受重伤呢? 她不是西北战神吗?难道会陨落在西北的疆场上吗? 向晚忽然愧疚起来,是不是因为自己不计代价的离开,让她失去了最管用的解药,所以心神一日日的狂躁倦怠,以至于不足以支撑她驰骋沙场呢? 难道竟是自己害了她吗? 每每想到这时,向晚便不由得面如金纸,他固然不想再见到她那张令人伤心的脸,可更不想她因此而死啊。 裴瑛坐在一旁,翘着二郎腿,无所事事的将许多山参摆成一横排,然后按高低胖瘦排序,她在闲暇时瞥见向晚脸上精彩纷呈的表情,不由得调侃道:“把你害成这样的人马上就要死了,你难道不应该高兴吗?” 向晚闻言缓缓抬起头,晨星一般的眼眸中却已经积蓄一捧晶莹的泪珠,裴瑛吓了一跳,轻轻拍了自己无遮无拦的嘴巴一下,“好吧,你就当我没说这话吧。” 向晚轻轻摸着小腹,三个月后,他能明显的觉察到腹中孩儿一天一变,所以也就格外多愁善感些,可他也不想那么轻易的展现出软弱来,于是只好强忍着眼底的酸涩,故作坚强道:“我只是可怜这孩子,没出生就要没了娘。” 裴瑛了然的笑了笑,轻松道:“这有何难?等她出生后认我做干娘便是了,你要是嫌一个娘少,我在锡州朋友多得很,咱们一口气认上她十个八个的,保证没人敢因为她没娘瞧不起她。” 向晚梗了片刻,终于还是失魂落魄的摇了摇头,“不一样的...” 世上只有一个谢瑶卿,即使谢瑶卿无数次伤他之深,他在心底,却始终无法憎恨她。 他只能逃避,逃得越远越好。 裴瑛止住了笑容,定定的看着他,情不自禁的疑惑着,“你也忘不了她...她究竟有什么好的,值得你们这样记挂?” 不止是向晚,还有自己那个不省心的小师妹郭芳仪,写来的每一封信都要歌功颂德一番,还试图把自己也拉上贼船。 向晚低着头思索了一会,有些犹豫道:“她...也没什么好的,只是如果她如今主政锡州,是绝不会允许官府敲诈富户,也绝不会允许官员草菅人命的。” “若是她在锡州,这一巷子的街坊,便能平安终老,裴大夫是无需日夜作镇,殚精竭虑的保护她们安全的。” 裴瑛将桌上一串山参草草的收进药箱里,她两条秀气长眉拧得麻绳一样,“你怎么知道我在这是为了保护她们的?” 向晚无奈的笑了起来,“旁边巷子的呼喊声响了一夜,天亮时你便回来,还去洗了身上的血迹,想必你是和官兵起了冲突吧?” 裴瑛低头仔细敲了敲衣服,干干净净,不见任何血痕,向晚适时解释道:“我在她身边时,总是能闻到各种各样的血腥气,所以格外敏锐些。”他看着裴瑛忧郁的神情,补充道,“何况如今三皇女新立,裴大夫却不在三皇女身前殷勤,为的不就是这些朝夕相处的街坊吗?” 裴瑛长长的呼出一口浊气,她紧绷的身躯仿佛一下子垮塌了,她松懈的窝在椅子里,讥笑着,“殷勤?她那有的是人殷勤,把那些世代清白的富裕人家杀了,用沾血的钱财去殷勤,把含辛茹苦的母父杀了,用她们漂亮的孩儿去殷勤...我若是也要殷勤,就得接着帮她研究那些只能害人性命的东西。” 她伸出自已那双修长的、白玉一样的手,翻来覆去的看,她苦笑着,“可我这双手,也曾救过许多人啊。” 向晚握住她的手,轻轻的将她伸张的手掌攥起贴在她的胸膛上,他认真的看着裴瑛,郑重道:“裴大夫,若是你犹豫不决,那就听一听这里。” 在裴瑛的胸膛里,尚有一颗滚烫的,不停跳动着的、鲜红的心脏。 裴瑛怔怔的看着他,片刻后慌乱的眨了眨眼睛,她推开向晚的手,兀自转移了话题,“你...其实不用太担心她,我虽然不知道西北的战况,但我相信,她既然能在几年前从西北炼狱一样的战场上活着爬出来,并一点点的把秦胡赶到阴山外面去,她就断无可能,会这么轻易的受伤身死。” 向晚的心终于稍微安定了些许,他勉强笑了笑,谢过裴瑛的好言安慰,裴瑛又想起一件事,语重心长的嘱咐他,“三皇女手底下有几个心术不正的老太监这几天正在四处劫夺貌美男子为她充盈后宫,这几天你若是出门,必须用黑纱覆面,穿些朴素难看的衣服才好。” 向晚皱着眉,低声骂了一句,“上位第一件事竟是充实后宫,果然是乱臣贼子。” 裴瑛无奈的叹了口气,她不得不承认,“毕竟谢瑶卿那样的皇帝才是异类。” 而向晚却在想别的事情,这几日向晴忙得不见踪影,不知道她和田文静是否知道什么内情。更重要的是,如今锡州因为三皇女鸡犬不宁,恐怕田文静府上也是忙得人仰马翻,放在田如意身上的心思恐怕不比从前,田如意虽然年幼,美貌却不输成人,那小子有那么顽劣骄纵,若是被有心人瞧见... 向晚打定主意,必须得找个时间亲自去一趟田府才成。 ...... 月明星稀,有乌鹊南飞。 无数精干的骑兵将匕首咬在最终,用布条蒙住身下骏马的眼睛,无声无息,却又心有灵犀一般同时驱动战马步入寒冷的河水中,那河水几乎要没过战马的四肢,骑兵们英武耀眼的战靴盔甲浸了水,沉甸甸的坠在她们身上。 她们身上沁出了一身滚烫的汗水,咸涩的汗水涌入眼睛,激起一阵阵难以忍受的刺痛,可仍旧没有人发出分毫声响。 因为她们的统帅就在她们身前,穿着比她们身上铁甲还要沉重的盔甲,留着比她们还要滚烫的汗水。 她不仅以身作则,还身先士卒,她就像一支永远不会熄灭的火炬,在这黑寂的夜中,指引着她们向前,指引着她们夺回属于自己的土地。 这一条河有一仗宽宽,最深处几乎要淹没战马的背部,骑兵们几次险些被那湍急的暗流冲散了队形,可她们的统帅始终挺直了脊背,无声的告诉她们——“不要怕,朕在这里。” 谢瑶卿就是要这样的魔力,能然所有士兵心甘情愿的将性命托付。 这条黑水河是挡在兀轮成前的最后的一道天险,按照以往行军作战的经验,想要抵达兀轮城,是需要西行绕开河道宽水流急的地方的,但是谢瑶卿似乎在赶时间,在询问了当地的向导并亲自披甲上马在河中最湍急的地方跑了几个来回之后,断然决定选军中年富力强的士兵,夤夜强渡黑水河。 第57章 当骑兵们安然无恙的横跨那条咆哮着的黑水河,于地平线上看到兀轮城的影子时,她们心中对谢瑶卿的敬畏与佩服达到了顶峰。 谢瑶卿脱下自己被汗浸湿的里衣,攥在手里用力拧了几把,宋寒衣正策马从黑水河对岸飞奔而来,她毫不畏惧激勇□□潮,任由汹涌的水花拍打在自己脸上,她奔至谢瑶卿身前,单手勒住骏马,翻身从马背上跳了下来,她取出怀中刚接到的情报,紧凑的禀报着。 “谢琼卿反了,据田文静的消息,锡州和其余八个州县的抬手、刺史和南方大小世家,都在第一时间投靠了谢琼卿。” 这些都是谢瑶卿早就预料到的,那些被自己杀得落荒而逃的世家,在看到曾经的世家代言人重出江湖后,连阵都不需要临,飞快的便倒戈投降了。 不...也许在那些世家眼中,她们此举并非是投降,只是弃暗投明罢了。 谢瑶卿轻轻抬了抬眼,示意自己知晓了,她轻声问,“其余州府的太守和守兵呢,有没有出兵征讨的?” 宋寒衣为难的看着她,“听说通州、惠州、镇州守兵中有许多小将想出兵讨逆,却被上峰弹压下来了。” 谢瑶卿嗤笑一声,“这群缩头的老王八,不过是觉得朕和谢琼卿是自家人打自家人,打到最后江山仍然是姓谢的,她们却是帮谁都落不着好,打算到时谁赢了就纳头便拜就是了,一个个,墙头的草都没她们会摇摆。” 她挥了挥手,嘱咐道:“给那几个想出兵讨逆的小将写一封密旨,必要时允许她们便宜行事。” 宋寒衣继续禀报着,“根据向晴的侦察和田文静的估算,谢琼卿手中大概有八万地方官军,同时她自己手下还有一支秘密操练的军队,向晴猜测至少有三万人。” 十万人...看着倒是唬人。 不过那也得看是谁统领的,谢瑶卿在心中将谢琼卿招揽到的武将飞快过了一遍,安心的松了一口气。 谢琼卿作为一个割据势力,想要手底下的人尽心卖命,必须得拿出足够的诚意来才行。 比如,在出征前封赏官员,许诺官职。 这其中自然有的掰扯,所以自己还有宽裕的时间将秦胡赶出去。 她发现宋寒衣似乎还有未尽之语,正支支吾吾的看着自己,她心底忽的一颤,皱着眉道:“有话尽管说就是了。” 宋寒衣方吞吐道:“臣留在锡州专门照看向晚的校尉写了回信来。” “说,向晚似乎怀孕了。” “而且正住在一个大夫家里,二人似乎...” 谢瑶卿抬眸,静静的盯着她。 “似乎,过从亲厚。” 第37章 谢瑶卿那双风流的长眉紧紧的拧了起来。 “过从亲厚?” 怎么个亲厚法?有她和向晚亲厚... 谢瑶卿在这时忽然意识到一件事——她和向晚,本也没有多么亲厚。 她们二人最温情的时刻,不过是他从蓄芳阁二楼抱着必死的决心一跃而下,而自己机缘巧合,恰好抱住了他罢了。 她还记得那时他泪眼朦胧的眼睛,他颤抖柔弱的身躯,和他身上若有若无,时隐时现的一缕梅花样的清香。 其实早在那时她就应该惊醒的,也许多年前那个雪夜,萦绕在自己鼻尖的,并非是疏影横斜的暗香,只是他身上那一抹飘渺悠长的淡香。 可是她救下向晚,不过是抱了将他当作替身,用作解药的心思。 她们寥寥几次的春宵苦短,全是被人算计,全是自己单方面的在凌虐他,这难道算什么亲厚吗? 谢瑶卿写字时,向晚是研磨的书童,谢瑶卿用膳时,向晚是布菜的小厮,谢瑶卿疲倦时,向晚是捏肩捶腿的奴婢,他甚至帮自己揪出了政务上的错漏,却未曾求过什么奖赏。 自他入宫后,从来只有他围着自己转,自己欢喜他就高兴,自己烦恼他就忧愁,他如同一个影子,只会描摹自己的一颦一笑。 她喜欢喝什么茶,吃什么点心,用什么地方的墨,向晚是研究得清清楚楚的,所以每次由他服侍,谢瑶卿总是舒心又畅意。 可是,向晚喜欢什么呢?喜欢什么味道的香膏,喜欢什么颜色的衣裳,这些男孩家的心事,她是一概不知道的,她甚至从未想过去了解。 谢瑶卿想,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自己实在是一个恩将仇报的人。 所以,她又有什么立场去怨恨向晚假死脱身,怨恨他不计代价,也要离开自己呢? 她本就是一个不值得托付终身的人。 心事重重的谢瑶卿沉默地低着头,片刻后她沮丧的问宋寒衣:“宋寒衣,你说那个孩子,会是我的吗?” 宋寒衣却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她,“您是亲眼看着他吃下结契果的,这孩子除了是您的,还能是谁的呢?” 陷入自我厌弃的谢瑶卿开始意气消沉的想些杞人忧天的事情,“可是朕听说在江南一带,有一位神医,曾经帮一位男子剖开肠肚,取出其中的结契果,然后再吃下新的结契果呢,他若是恨极了朕,也许连朕的结契果也不想要了呢。” 宋寒衣无奈道:“可那件事不过是正室为了折磨妻主新纳青楼男子想出来的法子罢了,那男子被剖开肠肚,即使又吃了新的结契果,不过两三日就死了,向晚那么聪明,怎么会为了赌气就不顾自己的性命呢?” 谢瑶卿抬眸,悲伤的瞧着她,“可是为了从朕身边逃走,他已经不顾性命了啊。” 宋寒衣沉默了片刻,而后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劝慰这位意志萎靡的君王,“既如此,陛下何不赶走秦胡,收回锡州,然后亲口问问向晚呢?” 谢瑶卿眼中的颓丧在一刹那消退了,向晚也许怨恨无情的枕边人,但谢瑶卿能敏锐的察觉到,他会很喜欢一个盛明、宽和待下、杀伐果断的君王。 谢瑶卿想,不过是一个赤脚的大夫,她的臂膀不会比自己更有力,她的刀刃不会比自己更锋利,她的功绩不会比自己更伟大。 她甚至想,哪怕是再一次把向晚强抢过来呢,只要自己千方百计的对他好,只要自己倾尽所有的宠他,护他,爱他,他难道不会原谅自己一时的糊涂吗? 谢瑶卿眼中缓缓燃起一股奇异的火焰,宋寒衣见了,心中都难免升起了几分畏惧。 谢瑶卿,一言不发,脚步坚定的走向临时的营帐,几位将军正在热火朝天的确认接下来的战略,她们看见谢瑶卿,纷纷起身行礼。 谢瑶卿侧耳听了一会她们的讨论,忽然开口道:“太慢了。” 年长的王琴将军不解,捋着脸侧凌乱花白的一缕长发问:“陛下,您说什么太慢了?” 谢瑶卿镇定自若道:“朕说这样的话,这一仗打得太慢了,不知何时才能赶走秦胡,平叛锡州。” 赶不走秦胡,平不了谢琼卿,她什么时候才能亲眼见到向晚,亲口问出他的心思呢? 第58章 几位将领面面相觑,谢瑶卿行军如雷霆一般,连连胜利的迅捷已经是前所未有了,她竟然还嫌慢吗? 谢瑶卿拿过舆图粗略一扫,不容置喙的命令,“这样吧,原定的计划不变,只是冲阵先锋,换成朕。” 她说完这句话,匆匆如风的走了,留下几个摸不着头脑的将领大眼瞪小眼,王琴苦笑着看向宋寒衣,“宋大人,陛下这是觉得我们作战不利吗?” 宋寒衣尽职尽责的替谢瑶卿宽慰几位老将,“怎么会呢,您们浴血厮杀的辛苦陛下都看在眼里,正是因为体恤诸位将军,所以陛下才要身先士卒的。” 嫌打得太慢耽误自己见曾经的夫郎什么的...还是不要叫这些头发花白的老将知道了吧。 谢瑶卿只着一身轻甲,头顶一顶轻飘飘的铁盔,腰挎两柄平平无奇的长刀,就这么大咧咧的骑着一匹看上去老迈无力的赤红马,施施然的行在队伍最前面。 她忽略了几位将军苦苦的劝告,只是向宋寒衣道,“一会跟紧我。” 兀轮城上,秦胡可汗正匆匆批戴好甲胄,她只向城外看了一眼,便认出那个叫自己恨得咬牙切齿的那个人。 秦胡可汗是一个生的十分凶悍的女子,所以分外瞧不上风流俊逸的谢瑶卿,可是在过去的几年里,谢瑶卿用血淋淋的教训,让她学会了中原的一句古话。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如今谢瑶卿就在城下,穿着那样滑稽的衣服,带着那样可笑的兵器,骑着那样可怜的老马,竟然还在雄赳赳气昂昂的叫阵。 秦胡可汗机敏的想,这一定是她诱兵深入的诡计,自己英明一世,绝对不能上当! 谢瑶卿骑马傲然立于城下,仰头挑衅的看着秦胡可汗,“朕竟不知秦胡的可汗原来是一位男子。” “竟只会躲在许多女人身后,难道是想学青楼男子,欲拒还迎,等朕亲自上去砍下你的那颗头颅吗?” “可汗,我们中原的男子尚敢独自面对女人,你难道连只会哭泣的男人都不如吗?!” “敢不敢下来,与朕一战?!” 秦胡人平生最看不上的,就是中原的男子,身娇体弱,哭哭啼啼,经不起几次折腾。 秦胡可汗在顷刻间就改变了注意,她想,诱敌深入又怎样? 谢瑶卿的盔甲那么脆弱,她那白皙的脖子甚至已经暴露在自己的剑刃之下了,而她离她的军队,已经隔了数里了! 只要自己能飞快的冲到她跟前,只要自己能对着她那截脖子轻轻砍一刀,只要自己杀了她! 一个秦胡的可汗,杀了一个中原的皇帝!这将是怎样的不世之功!中原偌大的领土就可能陷入混乱,群英逐鹿的九州大地上就会多出秦胡人的影子,甚至来日问鼎中原的御座上,坐着正是自己! 她忽然被这些美好的幻想冲昏了头脑,但她没有忘记卑劣的嘱咐手边的将士,“一会等孤出城,你就带着兵马冲出去,乱刀砍死她。” 随着古老的城门嘶鸣着吊起,随着秦胡可汗的骏马刚刚露出前蹄,谢瑶卿已经如同一道惊雷一般,化作一道漆黑的残影,只在空气中留下厚重有如实质的杀气。 秦胡可汗身后的士兵甚至没来得及看清那是个什么东西。 谢瑶卿抽出一刀,迎面挡住秦胡可汗用尽全力劈来的一剑。 而后,她在乱军之中,在秦胡可汗不敢置信的眼神下,松开控缰的另一只手,任由胯下骏马嘶鸣躁动,几次要把她摔下去,可谢瑶卿却是四平八稳的,抽出另一柄长刀,狠狠的砍在了秦胡可汗的身躯上。 秦胡可汗嘴中涌出一口鲜血,她看着谢瑶卿,咒骂着,“你真是个疯子!” 谢瑶卿迎着射来的乱箭,冷漠又冷静对着她的脖子来了最后一刀。 “对不起。” “朕赶时间。” 第38章 宋寒衣紧紧的跟在谢瑶卿身后,为的并不是辅佐她将秦胡可汗杀下马背,为的在此时,在秦胡骑兵为了给可汗报仇万箭齐发时,策马冲到双手离缰的谢瑶卿身前,尽可能多的为她拦截下那些无情的流矢。 宋寒衣怒喝一声,勒紧缰绳,强迫身下乌黑骏马抬起前蹄,调转方向,用肉身在谢瑶卿身前筑起一道钢铁一般的壁垒。 宋寒衣讯捷如飞的挥舞着手中长刃,只在空中留下一抹虚幻的残影。 箭矢擦过她的脸颊,带起一簇血花。 宋寒衣浑然不觉,之专心致志的盯着迎面射来的无数根箭羽。 她想,挥出一刀,可以拦下大半,侧身去挡,就能拦下剩下的。 于是她毅然的测过身,用自己的身躯迎上那几枝流星一般的箭矢。 一股力量从她的身后传来,那力量霸道不容拒绝,宋寒衣连人带马,被顶出去三寸,宋寒衣惊愕的手,仍然像去拦住射向谢瑶卿躯干的箭雨。 飞速运动的冷铁刀刃在空中带起一阵凛冽的罡气。 谢瑶卿于空中挽了一个漂亮的刀花,似是有些不悦的看向宋寒衣,她教训道,“朕还没死,哪用得着你越俎代庖?退到朕的身后去,看朕厮杀便是了!” 她高高举起手,身后数万严阵以待的兵马在这一瞬间爆发出一阵龙吟般的爆鸣。 那是摩拳擦掌已久的将士们在刹那间,整齐划一,心有灵犀的拔出了自己腰侧的长刀。 谢瑶卿用长刀挑起秦胡可汗那死不瞑目的头颅,她将刀刃充作旗杆,把那颗滚圆的头颅当作旗帜一般摇晃着,她站在城下,却仿佛在居高临下的看着城上那些被她吓得噤若寒蝉的秦胡士兵们,她放肆的朗声笑了起来,笑过之后,她睥睨着那些心怀叵测的异族士兵,大喝一声。 “秦胡将死,降者不杀!” 溃败仿佛是在一瞬间发生的。 在最初时,只是几个胆小懦弱的秦胡士兵被那颗风中摇动的头颅吓丢了魂魄,手脚疲弱的扔下了刀刃。 而那一声铁器掉落在石砖上的清脆响声却如同一声咒语,如附骨之疽一般钻进了周围人的耳朵里。 兵器落地的声音此起彼伏的想来起来,像是奏起了为秦胡可汗的丧歌。 谢瑶卿身后黑压压的士兵们沉默着,带着山岳般的威压,保持着协同的步伐,一步步的踏进了兀轮城,她们有条不紊的登上城墙,将四处逃窜的秦胡士兵们绑住双手,穿成一串。 匪首已死,谢瑶卿并不会丧心病狂的对这些只能听命行事的奴隶士兵动杀心。 她们会被收缴武器与刀刃,学几句简单的中原话,然后拉到遥远的西南山岭中勤勤恳恳的为大周开垦荒地,耕种田地,交税服役。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这样琐碎又平静的生活会消磨掉她们骨子里的霸道与野蛮,逐渐将她们变成与大周百姓别无二致的臣民。 第59章 金乌拖着火红的尾羽缓缓向天际花落,将墨蓝的天幕染得血红夺目。 兀轮城太守府中丫鬟小厮繁忙的进进出出,恨不得一个人长出八只手来端那些大盘小盘的牛羊肉与时令蔬果。 秦胡可汗已死,她留在兀轮城中的士兵都已经变作了俘虏,寥寥几个逃出生天的溃兵也被巡逻的大周骑兵捉住送了回来。 据守寿乡城的秦胡亲王在得知可汗的死讯后,先是嚎啕大哭了一场,然后与几个手下飞快的瓜分了秦胡可汗留下的政治遗产,带领着手下的残兵,在大周的铁骑将她们碾得粉碎之前,识时务者为俊杰的从大周的土地上逃了出去。 可汗既死,秦胡便需要有一个新的王,那个人为什么不能是她呢? 眼见得秦胡将要陷入一场永无休止的内斗,久违的丝竹声终于再一次在兀轮城这座荒凉的西北边陲重镇中响了起来。 被谢瑶卿从潮湿阴冷的地牢中救出,将将抱住一条性命的兀轮城太守睁着一双昏花的老眼,老泪纵横的被下人搀扶着过来叩谢谢瑶卿的圣恩。 谢瑶卿正在太守府官署中批阅从京城加急送来的奏折——她留下的仪鸾卫与内侍忠心勤谨,将京城看守得铁桶一般,任何蛛丝马迹都逃不过远在千里之外的谢瑶卿的眼睛。一年来她提拔的寒门官员也逐渐在朝堂中占据了上游,正在将她的旨意有条不紊的传达下去。 老太守跪伏在谢瑶卿身前,打着哆嗦请罪,谢瑶卿示意宋寒衣将她扶起,那位被秦胡人折磨了月余的太守方颤颤巍巍的爬了起来,谢瑶卿上前拉住她的手,温柔的安抚她:“陈卿为我大周江山忍受秦胡折磨,这许多月从未屈服过,可称是大周风骨所在了。”她看向宋寒衣,“将朕写的那副字拿来。” 谢瑶卿不像她那些才高八斗的皇姐们,能写一手漂亮惹人的小楷,她的字,全都是在一封封十万火急的军报中历练出来,所以搭眼一瞧,便觉得有一股凛冽的风沙扑面而来。 太守叫丫鬟取来细布,沾了水,仔细擦净了手,方小心翼翼的展开那副御笔。 “咬定青山不放松。” 谢瑶卿真挚的劝导这位老臣,“朕知道西北苦寒,可朕同先帝一样,都希望陈卿能咬住大周西北这处最重要的关隘,做大周边陲最有风骨的石竹,日后史书之上,必有陈卿浓墨重彩的一笔。” 老太守老泪纵横的伏身谢恩,她揩去眼角浑浊的泪水,向谢瑶卿请示道:“陛下,厅中歌舞已经备下了,并不奢侈,只是军阵中常见的歌舞,正与陛下的金刀铁马相配。” 她怕谢瑶卿拒绝自己仅有的心意,于是急忙补充道:“咱们西北的歌舞大气磅礴,与陛下听惯的江南歌舞大大不同。” 谢瑶卿沉默了一会,忽然远眺南方。 她的眼中,只有连绵不断的重峦叠嶂与血红夕阳下,一道天堑一般的长河。 谢瑶卿笑了笑,还是婉拒了老太守的盛情相邀,选择留在官署消遣,她盯着手里的奏折半晌,却是半个字也没看进去。 “宋寒衣,朕突然想看一看江南的歌舞了。” 宋寒衣手脚麻利的将散落的奏折收敛起来,轻声问她,“陛下是想看江南的歌舞呢?还是想看江南的人呢?” 谢瑶卿抬眼打量着她,理直气壮的反问,“你说呢?” 宋寒衣了然,“自然是想看江南的人跳一曲江南的歌舞了。” 谢瑶卿忽然一拍桌案站了起来,她看向宋寒衣,不容置喙的命令。 “宋寒衣,备马!” “朕这就要去锡州!” 她想去见向晚一眼,作为谢瑶卿去见她一眼。 她想知道,若她不是英明的皇帝,不是果决的统帅,身上没有龙袍加身,身后也没有千军万马。 若只是普通平凡的谢瑶卿站在他的身前,他愿意像许多年前的那个雪夜一样,向她伸出手,用温热的掌心抚摸自己的额头吗? 宋寒衣早已经忘了她是如何跟在谢瑶卿身后,在夤夜避开将士们火热崇拜的目光,见不得人一样骑上骏马,逃难一样将盛大热闹的兀轮城抛在身后,顶着潺潺流水一般的清冽月光,走在西北崎岖孤寒的山路上,孤注一掷的一路向南的。 她只记得当那一轮耀眼夺目的红日出没在天际,当璀璨热烈的日光洒满大地,当锡州城坚硬如钢铁的城池壁垒于地平线上露出一角。 谢瑶卿脸上那欣喜如狂的神情。 宋寒衣有些怀疑,那个时候的谢瑶卿,可能已经真的疯了。 第39章 见面! 久久没有谢瑶卿的消息传来,锡州城内竟然罕见得安稳了几天,向晚得以去田府教了田如意几节课,得了陈氏几两赏钱,也算是小有家财,一天也敢买几个白面馒头吃了。 之前那些全副武装、凶神恶煞的官兵们不再对着瑟瑟发抖的富户们磨刀霍霍,而是把注意力放到了一些需要小心看管照顾的小畜生身上。 自从谢琼卿自称陈王,建都锡州后, 第一时间倒向她的那些州府们便源源不断的进献了许多祥瑞进来。 什么白色的虎白色的鹿,白色打大象白色的王八,天上飞的地上爬的,只要看上去和祥瑞沾边的,都被这些上赶着溜须拍马的官员们逮了过来,乃至于四个翅膀的鸡,脑袋上长瘤的牛,都被当作凤凰麒麟进贡了上来,变成了祥瑞中的祥瑞。 这些祥瑞进城时,那些手上沾满无辜者鲜血的官兵们却摇身一变,穿上一身高洁华贵的雪白直裰吗,化作了上天的仆役,来为天命之女谢琼卿迎接祥瑞进城。 向晚在去田府的路上远远的瞧见了这一长串敲锣打鼓,喜气洋洋的队伍,这些祥瑞们被漆成白色的铁链锁着,被几个膀大腰圆的官兵牵着,呆滞的随着号角声往前挪动。 它们脚下的青石板路纤尘不染,恐怕就是天上仙境也要自愧不如,宽敞的道路两侧新栽的梧桐迎着日光,吐露着晶莹的露珠。 都说凤凰非梧桐不栖,锡州城内栽了这许多梧桐,想必就要有一只凤凰落在此处了吧。 这只浩浩汤汤的队伍的终点,是城中正在建设的乾元殿,那里曾经是锡州太守的官衙,只是官衙简陋,如何与陈王相配,只得暂时委屈陈王殿下在城外太守奢华的别院内暂居,等乾元殿修好再另行移驾。 每天,瘦骨嶙峋的役妇们需要从城外的锦带江中卸下顺流而下的木材,在鞭子和斥骂中将一根根两人高的木材扛到乾元殿,然后用粗糙的双手把一根根木桩变成奢靡的宫殿。 今天,为了迎接祥瑞,这些衣衫褴褛、满面霜尘的役妇们不见了,整个锡州城都是那么干净、体面。仿佛城内没有穷人,也没有饿殍。 第60章 向晚低垂眉眼,恭顺的躲进阴影里,静静等待那一只又一只的祥瑞走过去。 他想,若锡州城内真是这样一番和谐美满的景象,那谢瑶卿恐怕是死而无憾了。 可是向晴和田文静这两天忙得像陀螺一样,看起来对着锡州百姓糟烂的日子,谢瑶卿就是死,也很难瞑目了。 一只脏乎乎油腻腻的小手攀上了他的整洁的衣袖,那只脏得仿佛刚掏完泔水桶的小手在他洁白的衣袖上留下了一个漆黑的手印,向晚并没有皱眉,只是温柔的低下头。 那个小男孩瘦得皮包骨头,因而显得突起的眼睛格外大,也格外亮。 他浑身上下,只穿了一件不合身的上衣,挂满了姹紫嫣红的汤汤水水,他吸了吸鼻子,忍住不断往下流的口水,渴求的看着向晚手中提着的一袋馒头。 他的声音沙哑又虚弱,可怜兮兮的跪下来哀求向晚。 “公子,求您可怜可怜我,赏我口吃的吧。” 向晚屈膝蹲下来,拿了两个馒头放在他手中,低头帮他整理那件不合身的衣裳,用几片布料捉襟见肘的遮住他裸露的要害,向晚小声问,“你家里的大人呢?” 那个小男孩却狼吞虎咽的将两个馒头囫囵塞进了嘴里,并不搭理向晚,只化作一阵风,连滚带爬的逃走了。 路过的邻里便笑话向晚,“郎君还是年轻,到底被那个小无赖骗了,他娘走后,他就专挑你们这种看着心软的小郎君骗吃骗喝。” 向晚便问:“那他娘是怎么走的呢?” 邻里便笑不出来了,相互打量了一会,含混不清的糊弄过去了。 “许是服役时累死了吧。” 向晚从田府门口买了八个馒头回家,本打算当作解下来几天的伙食的,没想到到家时竟只剩下了一个,向晚盯着那一个孤零零的馒头叹了一口气,什么世道啊,连馒头都吃不上了。 裴瑛的院子在巷子最深处,几个街坊邻里出来同他打招呼,一个热心的大娘努努嘴,指了指他手里的馒头,忧心忡忡道:“向郎君,你一会可得把馒头藏好,你们家门口坐了个乞丐,在那坐了一天了,赶都赶不走,裴大夫不在家,那乞丐又人高马大的,我瞧着还带了刀呢,你自己可得小心点。” 向晚一怔,哪来的乞丐,要饭要到他家门口来了? 走近了看,果然有一个女乞丐窝窝囊囊的缩在院子门前坐着。 她原本高大的身躯蜷成一团,修长的四肢抱在一起,怀中却紧紧搂着一把朴素的长刀。她穿着一身军中的衣服,只是那衣服跟着经历许多风吹雨打,滚上了一层厚重的黄泥,向晚也认不出那是那一只军队的军服,她的长发被汗水打湿,又沾上灰尘与泥土,一缕一缕的垂在她的额前,遮住了她的脸颊。 不过她那张风尘仆仆,黑得看不出五官的脸遮不遮的也没有什么分别。 她似乎时是累极了,也饿极了,一边抱着刀睡得像个死人,一边在睡梦中喃喃自语。 “爹爹...我好饿...” 尽管她狼狈落魄,但她怀中的那把刀几乎在第一时间就告诉向晚,她是一个很危险的人。 也许和谢瑶卿一样危险。 她似乎又做起了噩梦,痛苦的蜷缩在一起,皱着眉,发着抖。 向晚犹豫半刻,伸出手拍了拍她肮脏的衣服,她却打了个呼噜,低着头一动不动,向晚只得蹲下去,与她平齐,轻轻摇晃着她的肩膀,她发出一声低沉的□□,缓缓醒来。 向晚将剩下的最后一个馒头递到她的手中,“你若饿了,就先吃了吧,只是你有手有脚,又有一身功夫,应当去闯荡一番事业才是。” 他觉得他说的并非是什么惊世骇俗的话,可那个乞丐却像是被雷劈了一般,怔愣在原地,一尊雕像一般。 向晚叹了口气,将馒头递到了她的手中。 那个乞丐却忽的将馒头拨到一边,反而反手捉住了他的手腕,而后猛然发力,从墙角站了起来,揽着他转了一圈,将他圈到怀中,紧紧的禁锢了起来。 汗水的味道、泥土的味道、血液的味道。 还有那股凛冽的冷香,混杂在一起,在一刹那将向晚包围了。 向晚有一瞬间,头脑一片空白。 那个馒头落在地上,骨碌碌的滚来滚去,向晚静静看着,忍不住想。 谢瑶卿果然不是个东西,来了就浪费粮食。 那个乞丐将头埋在他的肩窝上,用力的蹭来蹭去,再抬起头来时,又露出了那张俊美风流的脸,和那一双惊心动魄的琥珀色眼眸。 她掐在自己腰上的手箍得越来越紧,仿佛要将自己揉进血肉里去。 她温柔又小心的,隔着衣服,抚摸着他逐渐隆起的小腹,谨慎得像在碰触一件易碎的瓷器。 她低沉的声音在他的头顶响起,似是从天边传来的一道雷声。 “向晚,告诉朕,这是朕的孩子吗?” 向晚一言不发,只是倔强的抬起头,对上她阴骘的眼神。 于是她换了语气,近乎是哀求的求着他,“向晚,求你了,告诉朕...” 向晚冷冷的瞪着她,斥道:“放开我。” 谢瑶卿不依不挠的搂着他的腰,把他逼到墙角,用高大的身躯牢笼一样禁锢着他。 向晚不由得感到了一阵窒息。 他伸出手,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把谢瑶卿推到了一边,他整理着衣服,恨恨的瞪着她。 “你的孩子?怎么可能是你的孩子?我便是剖开肠肚,挖出心肺来,也不会生下你的孩子!” 裴瑛闲来无事时,会给他说下行医时的奇闻异事,譬如她曾被谢琼卿的正夫胁迫,为她新纳的小侍剖出之前吃下的结契果,裴瑛曾为那件事愧疚许久,如今却正好用来唬骗谢瑶卿。 谢瑶卿来时仔细算过月份,问过怀孕的征兆,此时打眼一看,便知向晚起码有了四五个月的身孕,只能是同自己欢好时怀的。 他如今这么说,分明是相同自己恩断义绝了。 谢瑶卿定定的看着他,满眼悲戚:“你当真绝情若此吗?” 向晚双眸忍不住一酸,赌气一样打断她的剖白。 “是你先绝情的!” 谢瑶卿重新挽起他的手,像是要重新拾起曾经过往的温情一般,含情脉脉的看着他。 “向晚,朕知道错了,朕喜欢的,从头到尾都只有你一个。” 她手忙脚乱的从怀中取出一片被血浸透的布料,向晚认出它来自贵君的礼服,曾被向曦趾高气扬的穿在身上。 谢瑶卿献宝一样展示着那片血衣,“朕知道向曦害了你,朕已经把他押入天牢,日夜拷打了,若你不满意,等你随朕回去,随你处置。” 向晚厌恶的闭上眼睛,不想再看那片血腥的衣料,“你杀不杀向曦,同我有什么干系?”他毫不留恋的抽回自己的手,“你同我,原本就没有什么干系!” 第61章 谢瑶卿愣愣的看着自己的手,向晚的体温像指尖抓不住的流沙,转瞬即逝。 她的呼吸不由得急促起来,几乎是嘶吼着,“怎么会没有干系?!朕喜欢你啊!” 向晚嘲弄的看着她,“你喜欢我?” 谢瑶卿欢喜的点着头,向晚无情的反问道:“你究竟是喜欢我?还是喜欢多年前雪夜赠衣的那个影子?” 谢瑶卿怔忪问,“不都是你吗?” 向晚断然道:“可时间会往前走,人是会变的,你喜欢的那个赠你裘衣的人,只是一个停留在过去的影子罢了!我被向家人欺凌折辱,被几次转手卖进蓄芳阁,我早就变了,我早就不是当日那个向晚了!我只是我,活在现在的我!和你没有任何瓜葛的我!” 谢瑶卿却温柔的勾住了他的手指,原本凌厉的眼神却化作了柔和的春水,她笃定道:“可你没有变。” “你忘了吗?” “许多年前的那个夜晚,朕同今日一样,穿着破烂的衣裳,形单影只的窝在宫墙下。” “那天冷极了,朕发着烧,浑浑噩噩,好像马上就要死了。” “那时候你身上只有一件御寒的裘衣,可你见了朕,还是把唯一的裘衣给了朕,自己顶着寒风,还想用身体温暖朕。” 向晚面无表情的眨了眨眼,漠然的看着她,“我帮过的宫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谁记得你?” “早知今日,当时就该冻死你。” 谢瑶卿拉住他的手,还想在说什么,向晚却忽然欢喜的看向她的身后,笑靥如花的欢迎着。 “裴大夫,您回来了,我等您好久了。” 第40章 “裴大夫。” 谢瑶卿听了这话,当即不受控制的向那人看去。 只见裴瑛照旧一身飒踏红袍,眼下虽有因疲倦而生出的青黑,却仍旧难掩那一声桀骜难训的气质。 谢瑶卿咬牙切齿的骂了一句,“裴瑛!” 裴瑛刚从谢琼卿那周旋半日放回,却见一个潦倒落魄的乞丐固执的呆在自家门口,言语间对向晚颇有不敬,她本就不耐烦,如此又生了许多火气,便没好气的问向晚。 “向晚,这又是谁?” 向晚听了,只斜睨谢瑶卿一眼,便转过头去,笑盈盈的看着她,没所谓道:“不知道哪来的乞丐罢了,赏给她一个馒头还不知足,非要进屋喝口水才能罢休。” 裴瑛只觉今日向晚待她颇有不同,她诧异的看着向晚,小声嘀咕,“今日怎对我笑得这么灿烂?” 她又狐疑的看了谢瑶卿几眼,虽觉眼熟,只是身上实在疲倦,她便懒得管了,只顺手将身上的药箱自然而然的递给向晚,发出一声疲倦的叹息。 向晚吃住都在裴瑛院中,还欠着裴瑛几两银子,吃人嘴短,拿人手软,这些力所能及的小事,他也逐渐学着能帮便帮。 只是这平凡普通的举措看在谢瑶卿眼中,只叫她觉得眼热,热得快要滴出血来。 她甚至几乎要忍不住,向将寒光闪闪的刀刃抽出来,横在她们二人身前。 可是她看着向晚那双眼波流转的眼睛,生生的忍住了心中翻涌不休的郁气。 她咬着牙,暗自对自己说——谢瑶卿,你已经错了两次了,绝不能再错第三次。 于是她用手指揉搓着僵硬的嘴角,努力的捏出一个笑容来,尽可能宽宏大量的看向裴瑛,和煦道:“上次在京中得了裴大夫一副药方,只觉十分得用,只是近来又生出一种心病,不知裴大夫能否医治?” 裴瑛这才看出眼前这个乌漆嘛黑,不成人形的乞丐竟是当日金銮殿上那个英明神武的皇帝谢瑶卿。 她心中便是一跳。 谢瑶卿未死,还活蹦乱跳的到了锡州,特意寻到了向晚门前。 这就说明,谢琼卿得到的那些谢瑶卿重伤垂死、秦胡连下七城逼近京师的消息全是错的!恐怕谢琼卿那枚引以为豪的棋子向曦,也早被她捉出了端倪,否则她怎么会特意寻到向晚这里? 可笑谢琼卿,竟早早的做起了坐拥天下的美梦。 裴瑛喉间一滚,心中却飞快的思量了起来,仪鸾卫遍布天下,不知道谢瑶卿知不知道自己在为谢琼卿效力,更重要的是,若是她查出了什么,有没有告诉郭芳仪... 她勉强定了定神,心想,自己固然身不由己做出许多错事,可如今谢瑶卿就在眼前,自己总得找一条退路才是。 于是她拱手,略微弯腰向谢瑶卿行过一礼。 谢瑶卿的视线扫过她,挑剔的在她身上上下打量了片刻,轻佻的问,“裴大夫,不请朕进去坐坐吗?” 裴瑛看了一眼向晚,他正眨着眼,央求一般看着自己,焦躁的摇着头,裴瑛只好当作没看见,伸手侧身将谢瑶卿迎入院中,奉为上宾。 向晚趁她去拿医具,牵了牵她的衣袖,侧过头,小声给她递着消息,“裴大夫,帮我演出戏,好不好?” 裴瑛心中却苦笑,谢瑶卿敢单刀赴会,形单影只的擅闯锡州城,只能说明她不仅对锡州城内的境况了如指掌,而且恐怕西北的战事,也早已经平定了,向晚要她演的这出戏,恐怕是要命的。 果然向晚回到谢瑶卿那,开口便道:“你方才不是不信这孩子不是你的吗?好,我现在便明明白白的告诉你,这孩子是裴大夫的,我从宫中九死一生,便是裴大夫救的我,我感激她,信任她,愿意让她为我剖出腹中结契果,甘愿没名没份的为她生养后嗣,有什么不行的?!” 裴瑛眼见的谢瑶卿眼中那簇火燃烧得愈发炽热起来,她皮笑肉不笑的打量着自己,意味深长道:“裴大夫?叫的好生亲近呐。” 向晚憋着一口气,想也不想便呛声反驳她:“我们本就是世上最亲近的人!” 裴瑛看着谢瑶卿面上愈发阴郁的神情,当机立断撩开衣袍跪了下去,她仰头看向谢瑶卿,诚恳的请求,“陛下明鉴。” 谢瑶卿面无表情的盯着她瞧了一会,只将她瞧得腿软,她本想再说几句补救的话,却听见谢瑶卿放缓了声音,和声细语的问自己,“是你救了向晚?” 裴瑛一怔,谢瑶卿伸出手,手腕用力,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虽然她用的力气大极了,直将她的手腕捏出了一片红肿,但她的声音仍旧让人如沐春风。 “你救了他,朕永远记得你这份恩情。” 谢瑶卿缓缓走到书架旁,随手挑了一本医书出来翻阅着,“朕当日送你的医书,已经被你翻阅得卷了边了,可见你实在是一个醉心医术的人,民间有你这样的良医,朕很欣慰。” 裴瑛眼中一热,心中忽然生出了许多愧疚,有一刹那恨不得将所有事都和盘托出了。 可她终究是忍住了,她想,自己这一身罪孽,合该背着骂名下地狱的,何必在这里惺惺作态,谋求一份宽恕呢? 谢瑶卿回到厅中坐稳,她用哀求的眼神看着向晚,语气恳切“向晚,裴瑛不愿骗朕,你也不要骗朕。”她温柔又小心的攀着他的手,垂着眼帘,哀切的问他:“向晚,朕只问你,你对朕,可还有半分情分?” 第62章 向晚默默的被她握着手,忍不住想,她的掌心,还是同以前一样烫。 可她们早已经不是以前那般的人了。 向晚只觉鼻尖酸涩,却是坚定又执着的摇了摇头,他抬起头,哀怨的看着谢瑶卿,“现在没有了,半分也没有了。” 谢瑶卿的眼角眉梢却缓缓生出几分喜悦来,她一寸寸握紧了他小巧的手,摩挲着他柔软的肌肤,欣喜的问,“那以前,是有的吧?” 向晚绝情的抽回手,低下头,不敢对上谢瑶卿炽热的眼神,“便是以前有,也和今日无关了。” 谢瑶卿用双手捧起他的脸颊,强迫他与自己对视,“朕知道你不肯原谅朕,可朕已经夺回了边陲三城,杀了秦胡可汗,让西北诸郡的百姓安居乐业,向晚,你能不能看在这些百姓的份上,再给朕一次机会?” 谢瑶卿说一句,旁边裴瑛的脸便白一分。 杀了秦胡可汗?这是天大的功业,如今竟被她这么轻巧的说了出来,只为挽回一个男子的心。 裴瑛便忍不住看向向晚,心道,你也真是铁石心肠。 向晚闻言也微微意动,可他只是笑了笑,情真意切的向谢瑶卿道谢:“那我该替西北百姓谢过陛下的恩德才是。”他见谢瑶卿眼中渐渐升起一点希望,却忽的将话锋一转,漠然无情的说,“可是这与你我之间的恩怨又有什么关系呢,你是一位好皇帝,好君主,你在向曦那,也曾是一位好妻主,可你对我,却从来连贴心的枕边人都算不上!” 谢瑶卿绝望的闭上了眼,痛苦道:“向晚,朕不知道,你竟是一个这么绝情的人。” 向晚红着眼睛,原本坚硬逼人的嗓音又湿润的泪意浸湿,变得柔软起来,他带着哭腔,控诉着谢瑶卿过往的无情。 “陛下将我扔进冷宫,熟视无睹看我自裁,难道不比我更绝情吗?!” 谢瑶卿只得苍白的为自己申辩,“朕没有熟视无睹...” 向晚早已经不想再听,执拗将头扭到一边。 谢瑶卿沉默的低下了头,可她仍然想做最后的努力,于是她将心一横,一把脱下了自己肮脏破烂的衣衫,露出自己浑身精瘦结实的肌肉。 和满身猩红可怖的伤疤。 ——她固然作战神勇,屡战屡胜,可她毕竟只是血肉之躯,未曾练就金刚不坏之躯,连续一个月不眠不休高强度行军作战,换来的不仅是彪炳史册的功绩,还有这一身新伤叠旧伤,难以痊愈的鲜红伤口。 裴瑛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飞快的拿过药箱取过白药为谢瑶卿止血疗伤。 她用尖刀挑开腐烂的皮肉,将烧的滚烫的烈酒浇上去。 向晚嗅着空气中腥甜的血腥气,捂着心口小声的干呕起来,他的眼眸中涌上一层晶莹剔透的泪水。 谢瑶卿只是微微皱着眉,仍然执着的看着他,“向晚,朕求你,可怜可怜朕这一身伤痛,不要让朕再添一份心伤了。” 向晚闭着眼睛,偏过头去,不忍看谢瑶卿那一身皮肉,他虽然仍旧恨极了她,可他的声音却虚弱又柔软,只像是赌气的小男孩一样。 “你的这一身伤,是为你的江山,你的臣民!又不是为了我,我为什么要可怜你?!” 他用力推了推裴瑛,“裴大夫,你带她去床上医治吧。” “用...最好的药,药钱我先欠着,日后再还你。” 谢瑶卿最后问了他一句。 “向晚,你当真不愿和朕回去吗?” 向晚咬着牙根,忍着泪瞪着她,“我当日说给宋寒衣的话从未变过,要么让我留在这。” “要么,带我的尸体回去。” 第41章 谢瑶卿听了这话,脸上一片茫然,她知道她也许说错了话,可她应该说什么呢? 她在生与死的纠缠中学会了如何在战阵中厮杀,在与阴谋诡计的缠斗中学会了如何与世家朝臣抗衡,可是她没有地方去学如何哄一个敏感细腻的男子回心转意,没有地方去学究竟如何小心翼翼的爱一个人。 她从未觉得自己这么笨嘴拙舌过,心中有千种万种思绪,说出口的却永远是最叫他难过的话。 裴瑛忽然将小半瓶滚烫的烈酒尽数浇在她血肉模糊的伤口上,谢瑶卿努了努眉毛,小声吸了一口凉气。 向晚却比她反应得更快,他赌气的问,“裴大夫,她是不是马上就要死了?” 裴瑛整理着药箱,低着头,在向晚看不见的地方给谢瑶卿摆了个手势,“陛下的伤有些难弄的地方,陛下先随我来吧。” 谢瑶卿忍不住看向向晚,向晚别过头去,不愿看她,“看我做什么?你愿去便去,难道我拦得住你吗?” 谢瑶卿于是跟在裴瑛身后,随她进入了狭小闭塞的内室。 裴瑛转身关紧门,从水盆中捞起一块浸满水的粗布扔给她,皱着眉道:“先把身上擦擦,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来求向晚回心转意,竟然顶着这样一副不堪的仪容来。” 谢瑶卿默不作声的接受了她的教训,动作迟缓的擦洗着身上的污渍,她底气不足的为自己辩解道:“朕刚诛了秦胡,便迫不及待的赶来了,朕想...” 想让向晚最先知道这个好消息。 裴瑛毫不留情的打断她,夺过她手中的粗布用力的擦着她身上尚未长成的皮肉,谢瑶卿微微皱起了眉,听见裴瑛并不客气的话,“所以呢?你把向晚当作你的下属,你朝堂上的官员,甚至是锡州城中的敌人了吗?你指望他听见你的功绩,便对你感恩戴德,纳头便拜,还要一笑泯恩仇,重新和你亲亲热热吗?” 她有些气愤的将粗布扔进水盆里,溅起的水花拍在谢瑶卿脸上,将她拍了一个激灵。 裴瑛转向她,认真的问:“陛下,你把他当成什么人了?你把他当作向曦那样的,对你只知索求、只会蛊惑的人了!所以才会用那些女人的功业去威逼利诱他!去强迫他重新接受你!” 谢瑶卿陷入了沉默,曾经似乎就是那样的。 向曦对她百般讨好,求她给某人一个官职,如果如愿以偿,就用更加甜美惑人的话来哄骗她,若是事与愿违,便拿出曾经的恩情要挟她。 她曾经以为那样因为利益拉拉扯扯是亲密无间的表现,如今看来,那才是大错特错。 裴瑛继续质问她,“你卖弄你的功绩,展示你的伤疤,无非就是欺负他心软罢了,你从没给过他什么,却一次次强迫他心软,你凭什么?!” 谢瑶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片刻后她无奈的吐出一口浊气,双手无助的托起,想要抱住什么一样,她迷茫的问,“可是...朕应该怎么办呢?” 裴瑛递给她一身崭新的衣物,语重心长的劝她,“向晚要的,不过是你情真意切的悔过罢了,你曾经把他扔在冷宫不闻不问那么久,如今他不过冷待你几日,你便要受不了了吗?” “他既然暂时不想见到你,你便别日日到他跟前烦他便是了。” 第63章 谢瑶卿纠结起来,“谢琼卿尚在锡州,日后若有兵戈,他留在这里,朕实在担心。” 裴瑛忽然逼近她,盯着她的眼睛,“江南富庶,不仅有上万户人口,还有向晚亲人朋友,如何兵不血刃的收回锡州,收回江南诸郡,而不让向晚为了亲友流泪,陛下,那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在你收回江南之前,我可以向你保证,我拼尽全力,定会保向晚周全。” 谢瑶卿换上审视的目光,仔细的上下打量着她,她寻到一旁的椅子坐下来,不怒自威的看着裴瑛。 她一动不动的看着裴瑛,等待她先开口。 半晌后,裴瑛艰难道:“我的来历,陛下想必已经查的清清楚楚了吧?” 谢瑶卿抿了口茶,轻声一笑,“你和太医院的郭芳仪师出同门,你是她亲娘嫡传的学生,听说你们二人曾经很是亲厚,你师娘死前还将初出茅庐的郭芳仪托付给你,后来郭芳仪进了太医院,你们二人先时还多有书信往来,后来到不知怎么,竟是疏远了。” 她施施然看向裴瑛,“想来,是因为你投到谢琼卿门下,为她做事的缘故,是吗?” 裴瑛面露痛苦,难堪的为自己辩解。 “我并非投到谢琼卿门下...” 谢瑶卿轻声接上,“而是你曾因进山采药误了时辰,导致你夫郎,也就是你师娘的幼子难产血崩而亡,自那以后你便茶饭不思,一心一意研究起了生死人肉白骨的医术,误打误撞之下,竟参破了叫人死而复生的关窍,只是苦于无人敢做你的试药人,直到谢琼卿府上的人找到了你,说能为你找到自愿试药的死囚,可你后来才知道,那些人并非自愿的死囚,只是谢琼卿的政敌罢了。” 裴瑛无奈的看着她,“陛下,你既然都知道,何苦要再来揭我的伤疤呢?” 谢瑶卿抬起头,自下而上的看着她,气势却未减分毫。 “你想要的,朕都能给你,可你能给朕什么呢?” 裴瑛迎着她灼热逼人的眼神看了回去,话语因为激愤起伏着,“我想要的,你岂能知道?!” 谢瑶卿轻笑一声,“太医院的院判明年告老,只要你愿意,朕可以让你用裴令鸢的身份接替她的职务,裴瑛做下的事,犯下的错,朕可以帮你一笔勾销,打扫得清清楚楚,除了你我,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 裴瑛义愤的反驳道:“裴瑛犯下的罪过,如何一笔勾销?!” 谢瑶卿贴在她的耳侧,轻声说:“裴瑛犯的罪,裴令渊一样可以赎,你在太医院,能救无数人。” 她像引诱凡人的恶魔一样继续向她剖出色泽鲜美的诱饵,“难道你不想再见一见你牵挂至今的小师妹吗?” 裴瑛缓缓眨了眨眼,她深吸一口气,下定了决心,看向谢瑶卿,“我可以在谢琼卿身边,为你打听消息,为你做事。” 谢瑶卿压低了声音,“忠诚不绝对,便是绝对不忠诚。” 她看向裴瑛,目光灼灼,“裴瑛,朕要你绝对的忠诚。” “朕要你发誓,在朕收回锡州城前,你要拼上性命,护住向晚周全。” 裴瑛轻声笑起来,“就是你不说,我也会护住向晚的。” 向晚急促的呼吸声在门外响起,他的声音也是颤抖的,“裴大夫,她出什么事了吗?” 裴瑛看她一眼,小声许诺,“我恨谢琼卿入骨,终有一日,我会向你证明我的忠诚的。” 二人一前一后走出了内室,向晚见谢瑶卿换上一身干净衣衫,脸色却是苍白青紫,他终究是忍不住,握住谢瑶卿的手,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检查着她的身体。 谢瑶卿伸手抚平他紧皱的眉宇,轻声宽慰他:“朕无事,不过是一路从西北赶来,有些疲倦了。” 她想握紧向晚的手,可向晚却像狡猾的小兽一样,刹那间便把手收了回去,而且低下头,不再言语。 于是谢瑶卿温柔的看着他,用轻柔的声音缓缓的问他,“你身子如何?孕中本就容易体虚,你又因为朕受了诸多苦楚,是朕对不住你,你若缺了什么,尽管向田文静说,朕立刻便给你送过来。” 她在示弱,向晚十分敏锐的听出了她语气中的软弱。 他的话也忍不住柔软了几分,只是仍然憋着一口气,“没有你的东西,也死不了。” 谢瑶卿将食指轻轻放在他柔软的嘴唇上,缓缓摇了摇头,“不要这么轻易的把生死挂在嘴边,朕情愿自己去死,也不愿见你死第二次了。” 她低下头,想去贴向晚的额头,向晚扭身侧头躲开了,谢瑶卿并不气馁,只从怀中取出一枚仪鸾司的腰牌放到他的手中。 “朕知道你不愿意原谅朕,朕不奢望你的原谅,朕只希望你不要恨朕。”她看着向晚的眼睛,“好吗?” 向晚的指尖紧紧捏着那个冰冷的黄金腰牌,那上面刻着重若千钧的四个字——“如朕亲临”。 他无言的点了点头。 谢瑶卿取过一段红绳,穿过腰牌上首,亲手将这枚巴掌大的腰牌戴到了向晚的脖子上,她蹲下来,仔细的为向晚整理着衣衫,她试探着拍了拍向晚的肩膀,这回向晚没有再躲,只是用沉默回应着她。 谢瑶卿继续道:“朕知道朕不来你反而活得更自在,那朕便不再来你跟前招人嫌了,只是锡州城内终究危险,裴瑛固然医术高超,恐怕有时也会分身乏术,不如你先住到田文静那去,既能与田如意作伴,朕也看着安心。” 向晚忽然睁大了眼睛看着她,诧异的问:“你不带我走?” 谢瑶卿笑了笑,最后为他整理好衣袖,拍了拍他的发顶,“在你原谅朕之前,朕不会强迫你的。” “这块腰牌你拿着,若遇到难处,拿给田文静看,天下所有仪鸾卫皆可听你调配。” 她又凑到向晚耳边,小声补充,“包括朕。” 向晚怔怔的望着谢瑶卿的背影消失在小巷深处,裴瑛将一碗安神的药放到他跟前,苦笑着问:“她低个头,你就心疼了?” 向晚飞快的否认着,“自然不是,只是觉得...比起从前,她竟变得温柔了许多。” 他强调着,“但我是不会原谅她的!” 裴瑛倒是没所谓,只是在心底苦笑,此时谢瑶卿温柔,一会定然有人要倒霉了。 ..... 谢瑶卿扬起马鞭,如雷霆一般冲了出去,宋寒衣夹紧马腹,勉强跟在她的身后,谢瑶卿面寒如霜,眼底尽是郁色。 “守义军行到何处了?” 宋寒衣迎着呼啸而过的风,大声禀报,“昨日来信,已过秦岭,明日便能到象山城,那是离锡州叛军最近的地方了。” 谢瑶卿忽的一勒缰绳,直将马嘴嘞出一道血痕,骏马高高扬起前蹄,几乎要与地面垂直,谢瑶卿面色如常,不动如山的骑在马背上。 远处那坐苍翠绵延的山就是秦岭,它横贯东西,层峦叠嶂,乃是一道天然的天险。 在秦岭西南,有一座通州府,知府赵芳瑞与谢琼卿曾有姻亲,也是第一个站出来公然支持谢琼卿自立为王的人,她举起反旗后,虐杀了本地无数忠心不二的仕人官宦。 第64章 谢瑶卿静静望着西南,下令道:“让她们转向西南,三日内朕要看到赵芳瑞的首级。” 她命令不止,“令内侍拟一道旨意来,凡江南诸郡,有献城以迎王师者,朕便只诛贼首,不杀被迫反叛者,诸郡百姓,若于社稷有功,朕便免这一郡一年的赋税与徭役。” 第42章 反派欢乐多 一只釉色均匀,纹理细腻的白瓷杯被人用力的摔在了锡州太守奢华别院用铺了一层金箔的白玉地砖上。 这只价值连城的瓷杯在顷刻间粉身碎骨,连一声哀叹都未来得及发出,便被主人怒不可遏的痛骂声掩盖住了。 “是谁跟孤义正言辞的说谢瑶卿死在西北了?!” 循着声音向上首望去,一个年近而立的女子身穿一身明黄蜀绣长衫,裙裾上张扬的绣着一只腾云驾雾的金龙,威风凛凛。 这便是与谢瑶卿同母异父的亲姐姐,自称陈王的谢琼卿。 她生的与谢瑶卿与八分相似,风流之中更有一种万事尽在心中的从容与儒雅,况且她经年身居高位,养尊处优的生活让她的眉宇间少了深沉的郁气与阴骘,舒展开微笑时便叫人觉得格外的如沐春风。 可是如今,她那一双从容不迫的眉眼却滑稽的紧皱在一起,她努力在臣属面前扮演一个宽仁待下、料事如神的陈王,可是不经意间的张皇总能让她露出马脚。 她把一只被鲜血浸透,透出深红颜色的木匣扔在琉璃桌案上,怒目圆瞪质问着周围一群噤若寒蝉的下属们。 她恼怒极了,连声音都不自觉的颤抖起来,可在恼怒的最深处,却是来自心底,不可抑制的恐惧。 几个瘦骨嶙峋的小太监紧张得同手同脚,颤抖着上前来为她打开了那个木匣。 谢琼卿拿一张丝帕捂住了口鼻,将匣子里的东西展示给周围的臣属们。 赵芳瑞死不瞑目的头颅被连根切下,端端正正的放在一截红绸子上,她的眼睛瞪得滚圆,似乎在质问谢琼卿。 ——殿下,我是你的姻亲啊!你为什么不来救我?! 谢琼卿被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盯得打了寒颤,她不动声色的低下头,心想,谁叫你离得那么远,谁叫你养的兵那么不顶用,守义军只用了半日就攻破了城门,打进了太守府,割下来你的首级。 她这么想着,心中便安心许多,又重新抬起头坦然的看着那颗首级,她想,只能怪你太没用了。 谢琼卿的声音里满是疲倦与暴躁,“如今谢瑶卿都陈兵秦岭下,你们还在这里吵吵闹闹,连个应对之策都想不出来!” 低下的人便哭天喊地的认罪认罚,那么一大群饱读圣贤之书的儒学生,像没头的苍蝇一样满厅乱转,却一个办法都想不出来。 谢琼卿更生气了,将经不得折腾的华贵桌面拍得震天响,“你们在这里日哭到黑,夜哭到明,难道能哭死谢瑶卿吗?!赵芳瑞这颗脑袋都被她传首四方了,你们才知道她没死在西北!地底下的耗子都比你们消息灵通!” 有个头发花白的大臣便小声嘀咕,“殿下你不是也信了吗?” 若谢琼卿不信,她们怎么敢提前大兴土木,在锡州城内新建奢华的乾元殿,以致如今连军饷都发不出去了呢? 谢琼卿将桌子拍得震天响,“你说什么?!” 那个大臣便偷偷把花白的脑袋低了下去,大声喊道:“臣说殿下近日宵衣旰食,看着着实清减了不少,老臣看了十分愧疚,定要肝脑涂地以报陛下。” 谢琼卿只得忍着满肚子恼火,继续和风细雨的问她们,“而今之计,该当何为啊?” 好在她手底下除了这一帮脑满肠肥的世家废物之外,到底还是有几个正经干活的年轻仕人的,其中一人恭敬的整理衣冠,拱手垂眸道:“殿下,通州府防备本就薄弱,赵芳瑞亦难当大任,被谢瑶卿打得措手不及本就在意料之中,想那谢瑶卿从西北千里奔袭,便是铁打的军队也是人困马乏,我们只需休整军队,趁她们尚且疲惫,主动攻击,也打她们个措手不及便是了。” 谢琼卿肯定的点了点头,觉得她说的十分有理,谢瑶卿固然在西北杀得神佛见了都要害怕,可这里是江南,是世家的天下,她那几万个骑兵来了,就要被淹没在世家的汪洋里了。 赵芳瑞...定然是个意外。 谢琼卿转头看向年轻人,她站在人群的最外围,想来不怎么受别的世家待见,只是她恍若未闻一样,只是目光坚毅的看着她。 谢琼卿温和的看着她,和煦的问,“爱卿说的十分有礼,你叫什么名字?” 那个眉清目秀的年轻人躬身道:“微臣田瑜,参见殿下。” 田家吗...似乎祖上也曾是个有头有脸的世家,只是这几代家主都固执死板得很,任由家族败落也不叫家中女子为她做事,这个田瑜倒是知道变通。 而她也确实需要一个新的世家与这些刁钻狡猾的旧世家们抗衡,她记得田家曾经托人送来五万两银子作为一个书斋老板的买命钱,可见她们已经隐隐的投向了自己。 只要自己施以恩宠,定然能让她们忠心不二。 谢琼卿的目光扫过厅下众人,她看着那几张熟悉的面孔,心想是时候给你们增加一点危机感了。 她看向身后的内侍,“传孤旨意,任田瑜为骠骑将军,统领孤的右禁军,军中大小事宜,一并交予田瑜主理。” 田瑜似乎还有未尽之语,谢琼卿和善的看着她,“爱卿直言便是,孤定当虚心纳谏。” 于是田瑜斟酌许久,方缓缓道:“臣听闻谢瑶卿为笼络民心,下旨说凡于社稷用功的百姓,她所在州郡免除一年的赋税与徭役,殿下,臣觉得咱们也得善待百姓,免除赋税与谢瑶卿抗衡才是。” 那些在得知谢瑶卿陈兵秦岭的也未曾动摇的臣属们忽然爆发出剧烈的骚动声,谢琼卿意味深长的看着田瑜,情真意切的勉励道:“爱卿所言甚是,这件事便交给你做吧,”她又看向骚乱不止的群臣,强硬的喝止了她们喋喋不休的争吵,将话题又引回了田瑜身上,“田将军年轻有为,诸位将军得向她学习才是。” 一个身材丰腴的中年太监匆忙从后室走来,悄无声息的贴在谢琼卿耳侧说了几句话,谢琼卿紧蹙的双眉骤然伸展开,她笑着看向下首群臣,“孤刚刚得知喜讯,侍君黎氏为孤生下了一个女儿,这是孤第一个女儿,理应昭告天下,丞相,一会你去拟旨,并安排户部官员播出粮食,分给城中百姓,好叫她们与朕同乐。” 臣属们又笑呵呵的歌功颂德了一番,谢琼卿顺着她们的意思,又流水一样赏赐了许多东西下来,然后在太监的劝说下,结束了今天并不圆满的朝会,回到自己的后宫,与诸位美人分享自己的喜悦去了。 臣属们三三俩俩的乘轿归家,田瑜孤零零的缀在人群末尾,周围的臣属三三俩俩的说这话,偏偏漏下了她。 在朝会上装了半天哑巴的裴瑛忽然叫住了她,“田将军,我有一事相劝。” 第65章 田瑜回过头来,疑惑但礼貌的看着她,裴瑛从容道:“那减免赋税一事,田将军还是暂缓实施吧。” 田瑜面上显出几分恼怒,毫不客气的与她争辩:“锡州城内百姓如此困苦,谢瑶卿又那样笼络人心,咱们再不减税,岂不是将锡州民心拱手相让吗?” 裴瑛苦笑起来,“我自然知道你心系百姓,可是听我一句劝,赋税掌握在世家大户手中,你要动赋税,就是要动她们的命根子,小心引火烧身。” 田瑜回过头去,不再理会她,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她们若真有本事,就尽管来烧死我,若没有本事,那也拦不住我。” 不远处面目扭曲可憎的锡州太守张平笙正捋着花白的长发,眼神阴骘的盯着田瑜坚定冰冷的背影。 她忠心耿耿的下属忧心忡忡道:“哎,现在的年轻人当真厉害,上任的第一把火就要往咱们这些老骨头身上烧。” 张平笙冷笑一声,“我倒要看看没了赋税她拿什么养军队,拿什么盖乾元殿。” 她想说的其实是,没了赋税,她拿什么盖一栋奢华过一栋的别院,养一个漂亮过一个的没人呢?这个田瑜,这个田家,真是不知好歹! 她的下属眼珠骨碌碌的一转,便想出了一个绝佳的办法,凑到她的耳边嘀嘀咕咕。 “大人,您瞧殿下喜得贵女后的样子,多么高兴呢,殿下既那么喜欢小孩,咱们便为她进献几个能生孩子的美人便是了。” 张平笙眯起眼睛看着她,神色玩味,“你有人选?” 下属小声道:“田瑜在城中有个远亲,叫田文静,家里是开书斋的,一年少说有几万两银子的进项,前些日子田文静走了田家的路子送进来五万两银子保住了性命,如今田瑜既然不让咱们征税,亏空的钱让田文静补上就是了。” 张平笙垂眸轻笑,“一个卖书的,恐怕补不上那许多亏空。” 下属笑得愈发得意阴险,“她不是还有个掌上明珠一般的儿子吗,今年虚岁十四,听说生的花容月貌,正是殿下喜欢的那种。” 她为张平笙列出了详细的计划,“到时大人您把田文静扣在大牢,我带兵去田府拿人,有田文静在咱们手上,她们不敢不给人,有田文静儿子在咱们手上,她对咱们不敢不言听计从,到时候将她狠打一顿,逼她供出田家私通外敌的证据来,等田家满门抄斩,咱们再给她儿子找个好去处,也不算亏待了她。” 至于殿下原本是不是想拉拢田家?那又有什么关系呢?银子你用了,美人你也享用了,难不成还要翻脸不认人不成? 张平笙故作高深的笑着,不轻不重的夸了她一句,“你倒机灵,就这么办吧。” 下属又问了一句,“那一会拨给百姓的粮食?” 张平笙自然而然道:“老样子,丞相拿走一半,剩下的我六你三,其余的发给百姓就是了。” ...... 许是夏天就要来了的缘故,这几日锡州城内总是闷热难耐,阴沉沉的天空中时不时便传来隐隐的雷声。 这日到了半晚,原本澄碧的天空更是黑云滚滚。 黑云压城城欲摧。 自从谢瑶卿陈兵秦岭下,锡州城内便愈发风声鹤唳起来,尤其是谢瑶卿宽和的政令传入锡州成后,日日都有人被告发与谢瑶卿串联,狼狈的被押上刑场一刀两断。 期限时裴瑛还能护街坊邻里周全,后来杀得眼红官兵竟不管三七二十一,闯进街坊中来拿人了。 毕竟裴瑛只是个大夫,比不得那些世家权高位重。 从那以后,向晚便搬进了田府与田如意作伴,倾尽毕生所学教导他礼仪音乐。 向晴说她和田文静走了城中世家的路子,谢琼卿不会对田府动手,让向晚安心在田府生活。田文静似乎被告知了内情,对向晚恭敬又体贴,为她请了最好的产科大夫调养身体,还拨来几个手脚麻利的小子为他打理生活起居。 住进田府的这几天可以说是向晚怀孕以来过得最舒服的几天了。 向晚心中对田文静便存了几分感激,况且田如意这孩子虽然顽皮却十分可爱,有时会趴在他腿上,小心翼翼的碰他的肚子,可怜兮兮的问向晚,“老师,你要生小宝宝了吗?这一定是个小妹妹吧?”然后又小声嘟囔,“我也想生小宝宝,可是向晴又不理我。” 田如意的心思,向晚是知道的,可向晴的心思,他却不知道。 他想,等天下安定后问问向晴的意思再说吧。 应该很快了吧? 他美好的猜想在今天这个大雨夜戛然而止,田府内灯火通明,等待着去太守府应酬的家主归来。 可直到月上中天,田文静的身影也没有出现在大门口,田府众人反而迎来密密麻麻的,身披甲胄的官兵。 为首一人凶神恶煞,通红的火把将她的脸照的像刚吃完人的恶鬼,她展开一封政令大声读起来。 “田文静私通敌匪,串通谢瑶卿,我等奉命搜查田家!” 第43章 田文静被锡州知府张平笙押进了大牢。 这不是一个好消息,田府中,余下的三个大人一边安抚着紧张哭闹的田如意,将他赶到后面的小屋子里躲好,一边相互递着眼色,心思各异的猜测着。 陈氏率先上前,言笑款款的同领头的官兵攀谈起来。 “我们家一向是安分守法的良民,不知这中间可有什么误会不曾?” 官兵统领用一双挑剔的眼睛毫不掩饰的上下打量着他,陈氏便从这种□□肆意的眼神中读出了一些信息。 她听了陈氏轻声细语的疑问,看了陈氏眼中如水的温柔,仍旧不为所动,甚至有些嫌弃这人半老的年纪。 听闻田家那个小儿子年方十四,正是花容月貌的好年纪,就连太守对对他念念不忘,不知道今日自己有没有这个福气,能和他亲近一番呢? 田府的当家人已经被太守关进大牢严刑拷打了,她虽然没什么本事,但如今也十分有恃无恐。 她对满屋子的老弱病残呼来喝去,“误会?一点误会都没有!你们就是串通谢瑶卿,是陈王殿下的罪人!田府所有人都要抓起来严加审问!”她挥了挥手中的刀刃,指挥官兵将向晚等人围了起来。 向晚悄悄偏头,凑在向晴耳边向她递话。 “是你们被发现了吗?” 向晴缓缓的摇了摇头,“若真发现了我们是仪鸾卫,应当先从我抓起,而不是直接抓田佥事才是。”她说着,却缓缓的将一双长眉拧了起来,犹豫道“只是如今田佥事遇困,不知其中缘由,我们也不敢轻举妄动。” 若张平笙只是寻个由头把田文静关起来报私仇,仪鸾卫贸然去救反倒自曝其短,可若是不救...万一田文静真的吐出些什么东西,那谢瑶卿在江南几年的心血,岂不是在旦夕之间就要化为乌有? 向晴笃定道:“田佥事的人品决计是信得过的,无论怎样的酷刑加身,她都不会背叛陛下的,只是我怕若是张平笙狗急跳墙,陷田佥事于不利,整个锡州城的仪鸾卫恐怕就要群龙无首了。” 第66章 向晚心中忽然一动,他解开自己的衣领,顺着一截红线将谢瑶卿留给他的那块令牌拿了出来。 “你瞧这个。” 向晴见到那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如遭雷击,瞠目结舌的捧着黄金的令牌,一向沉着冷静的双手却在不停的颤抖着。 “若你拿着这个,能不能号令锡州城内的仪鸾卫。” 向晴急赤白脸的问:“先不说这个,哥哥,你怎么会有这个东西?!” 向晚轻轻揉了揉额角,苦笑着看向她,“万事平安后再告诉你,你先拿着这个,暂时号令锡州的仪鸾卫,万万不能乱了阵脚。” 官兵在与陈氏急赤白脸的争吵了几个来回之后也终于图穷匕见,她将手一挥,喝道:“这里面必然窝藏了贼人赃物!给我进去搜!每一个角落都不许放过!” 陈氏横眉竖目,怒吼道:“你敢!” 田文静书房后有一间密室,里面放着田文静与京中仪鸾司来往的信件密旨,虽然他不觉得这群酒囊饭袋能找到那处机要隐蔽的密室,可涉及田文静,他一点风险都不想冒。 他努力压下怒气,做小服低的问:“我和妻主都是心向殿下的良民,前些天还给殿下捐了五万两银子,殿下若是仍觉得我们心意不诚,我们便再捐五万两银子以表诚心便是了。” 官兵首领冷眼看着他,忽然诡异的笑了笑,她的双目中闪烁着狠毒的光彩,“心意诚不诚,岂是银子就能说明的呢?”她忽然凑近了陈氏,摸着他垂在脸颊一侧的一缕长发,轻佻的笑着,“可我们太守大人给你们指了条明路,只要你们把你们的儿子送到陈王府,日夜聆听殿下教诲,我们就让田文静活着从大牢里走出了。” 陈氏脸霎时变得惨白,若真让她如愿,那她们不就能挟母令子、挟子令母了吗?!到那时,便是田文静有百炼钢一样的意志,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田如意去送死啊! 于是他竭尽所能的转圜着,“如意年幼,岂能叫他扰了殿下的清净?” 官兵首领粗鲁的打断她,“年幼又怎样?漂亮就行了,况且年幼有年幼的好处啊,殿下就喜欢年幼的。” 向晴侧过头,咬牙切齿的暗骂了一句。 “无耻!” 向晚伸手,用力按住想要上前和官兵理论的向晴,他心中飞快的盘算着。 张平笙扣住田文静,是想要得到田如意献给陈王。 田如意貌美,又是田文静的软肋,得到他既能讨好陈王又能拿捏田文静。 那如果有一个比田如意更漂亮,同样与田文静关系亲厚的男子呢? 向晚定了定心神,安抚一样拍了拍向晴因为愤怒颤抖不停的双手,缓缓的从重重包围中一步步踱了出来。 “大人,田如意实在年幼,去了也只会为殿下徒增烦扰。”他摆出柔婉顺服的姿势,恭顺的跪倒在官兵首领身前,只抬着一双秋水一样的眼睛望着她,“若大人不弃,我愿意随大人前去侍奉陈王殿下。” 陈氏一把拦住他,睁大眼睛瞪着他,惊慌道:“不可!你可是...” 向晚及时截住他未尽的话,“哥哥,员外虽然心疼我,可如今员外遭难,我被员外疼了这些天,怎么能知恩不报呢?” 他转身,向着官兵首领再一次盈盈的拜了下去,恳求道:“大人,我是员外的侍君向晚,愿意随大人前去侍奉殿下,以表员外的心意。” 首领眯着眼睛上下打量着他,面若芙蓉腰若柳,竟是个比田如意还要漂亮的美人,而且正是花一样的年纪,摘下来便可以享用。 若是让她选,她肯定愿意和这位共度春宵。 但她还是谨慎的取来府中的账簿,仔细对过之后发觉田文静对他竟是处处细心,给向晚的待遇竟已经胜过了正夫陈氏,可见她对向晚的重视。 既如此,若是带不回年幼哭闹的田如意,带回一个姿容更加绝色的田文静爱侍也是大功一件吧? 于是首领得意的挥了挥马鞭,示意手下看好向晚,而后带着自己的心腹,呼啸着闯进田府的内宅,如入无人之境一般掠夺着府内的金银玉器,古董摆件。 向晚呼出一口浊气,缓缓的从地上站起来,他搓着自己冰凉的指尖,直到向晴用掌心捂住他的手揉搓起来,他浑身上下方才恢复了些许的温度。 向晴恼怒的瞪着他,断然道:“哥哥,那是龙潭虎穴,你不能去!” 陈氏也忧心忡忡的看着他,他的忧心比起向晴更加复杂,向晚是谢瑶卿亲自托付给她们的,她们便是拼上性命,也不能让向晚以身涉险。 “是啊,你腹中可是...” 向晚果决的打断她们的劝说,“我去不得,田如意就去得了吗?” 陈氏便悄悄止住了话音,只不停用手帕揩着眼角,向晚继续冷静又敏锐的分析着。 “张平笙想要的,无非是一个能拿捏住田员外的人质罢了,既如此,我去自然比如意去好得多。我比如意年长,经历的事也多,遇上事也能转圜得开。我去了,田员外也能安心与她们周旋,如今燃眉之急,是确保田员外的安危,保住陛下在锡州的心血,保住锡州百姓的安危。” 他这么分析着,心中那份惶恐也渐渐消散了,他温柔笑着,握紧了陈氏的手,“如意叫我一声老师,老师总该挺身而出,保护学生才是。” “况且,那边还有裴瑛照应我呢。” 陈氏不再多言,直直的跪下去向他行了大礼,含泪哽咽着,“今日的恩情,我与妻主没齿难忘,日后若有差遣,我们万死不辞。” 向晚伸出手,轻轻的将他扶了起来,温和道:“这不过是为人师表该做的罢了。”他又转向向晴,仔细叮嘱,“向晴,我走以后,你带着如意从后门离开,先将锡州城内的仪鸾司安排妥当,将今日之事飞书传给陛下,然后拿着令牌,把如意护送到秦岭脚下守义军大营中去。” 他紧紧抓着向晴的手,目光盯在那枚令牌上,“令牌的作用,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向晴有许多话想问,可看着向晚坚韧勇毅的眼神,她只觉得一切疑问都不值一提,她缓缓点了点头,将令牌贴身收好。 “我绝不会辜负哥哥的嘱托。” 官兵们在田府中如蝗虫一般大肆劫掠一番,各个都赚的盆满钵满后方才心满意足的拍着胸脯说说笑笑的列队站好,等待号令,首领看向向晚,笑得暧昧。 “美人,请吧。” ...... 向晴并没有按照向晚的吩咐将田如意护送到秦岭脚下的王师大营中去,她在和陈氏商议之后,先用手中令牌召集城中仪鸾卫,一边将消息用飞鹰传给谢瑶卿,一边安排人手打听太守府中的情形。 在得知张平笙手中并没有什么切实的证据,只是想把田文静屈打成招,用她来扳倒谢琼卿近来的新宠田瑜之后,她心意一转,心中有了一个主意。 第67章 她把田如意带去了田瑜那。 两家祖上曾是远亲,算起来田如意也算是田瑜的远房的侄子,先前年节时田瑜也曾经见过田如意,还给他包过红包,虽不是多么亲密,到底是几分情面在。 所以当那个一向爱笑爱闹,白玉团子一样的小男孩委屈的缩成一团,哆哆嗦嗦的哭诉着自己的恐惧与难过时,从来刚正不阿的田瑜出离的愤怒了。 她怒目圆睁,愤怒的质问着将田如意送来的田府仆役,“你再说一遍!张平笙她想干什么?!” 向晴苦着脸,抹去满脸的汗水与泥灰,哭天抢地的为田文静喊冤。 “田将军!我们员外实在冤枉啊!太守大人明面上是怀疑我们员外通敌,暗地里却想屈打成招,拉田将军下水,害田家满门啊!” 田瑜拍案而起,愤怒的骂道:“张平笙欺人太甚!” 她免除赋税、训练军队时张平笙这厮就百般阻挠,没想到她竟还有这样歹毒的心思! 自己竟与这样的毒蛇同朝为官,她一想就觉得恶心。 田瑜叫来家中仆妇,让她们好生照顾田如意,她自己则拉上向晴,气势汹汹的向城外陈王府走去。 “走!” “一会就是朝会,你跟我上朝,我亲自跟张平笙那狗贼理论去!” “我和田员外问心无愧,岂能平白被她侮辱?!” 第44章 陈王谢琼卿最近有许多烦心事,譬如手底下的大臣们明争暗斗,你不让我我不让你,整天跟红眼鸡似的让她给主持公道,譬如户部那几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妪总哭穷,钱去哪她们回去数数自己这个月纳了几房夫侍不就清楚了吗?又譬如后宅里那几个男人总是争风吃醋,为几根头绳大打出手,真是令她不厌其烦。 当然,谢瑶卿大军压境,而江南诸郡内日日有人叛逃这个烦恼,不再她的考虑范围内。 或者说这曾经是她的烦恼,在田瑜自告奋勇之后,这变成了田瑜的烦恼,谢琼卿只需要负责在田瑜权势过盛时挑拨几个世家出头,打压田家如烈火烹油一般的锦绣,达到一种完美的平衡。 何况谢瑶卿的心思她自认看的清清楚楚,大军压境,却按兵不动,又颁布那许多怀柔的政策,无非是畏惧江南富庶,害怕强攻失了民心,想要依靠北方诸州的后勤补给拖着耗着罢了。 谢琼卿暗觉好笑,尽管拖吧,看拖到最后,决定王朝生死荣辱的世家们会投向你一个暴虐的刽子手,还是投向一个宽和仁厚的新君主。 但那些琐碎的小事还是让她不堪其扰,所以当张平笙像等待美味的苍蝇一样搓着手,谄媚的笑着要为她进献美人时,谢琼卿不假思索的便答应了。 朝堂需要斗争,后宫也需要斗争,他们不争,自己如何坐山观虎斗,稳坐钓鱼台? 向晚在被带走的第二日就见到了传说中的陈王谢琼卿,太守张平笙对他惊为天人,当即把他转手送给了谢琼卿,以期加官进爵更进一步。 向晚乖觉的低垂眉眼,默不作声的跪坐在下首,竭力忍耐着谢琼卿□□的眼神在自己腰腹间肆意梭巡。 谢琼卿满意的看着向晚纤细柔软的腰肢、单薄的胸膛与白皙的脖颈,他整个人埋在一件宽大的墨色道袍中,远远望去,就像一簇无暇的白雪隐没在墨色的玉石中。 她满意的轻哼一声,“没想到一个卖书的商人,也能有如此艳福。”谢琼卿忽然皱起眉,盯着他的小腹看,“叫裴瑛过来,看看他是不是怀孕了。” 裴瑛匆匆赶来,便见向晚不动声色的向她使了个眼色,她装作不知,神色如常的给向晚把脉,在听见谢琼卿的问题后很是坦然的拱手禀报,“他并没有怀孕,只是积郁于心,导致腹中肿胀罢了。” 裴瑛为谢琼卿研究出了那许多害人性命的毒药,谢琼卿从不疑她,于是她随手扔下一把金瓜子当作赏赐送走了裴瑛,漫不经心的命令向晚,“抬起头来,让孤瞧瞧脸。” 向晚看着裴瑛被召之即来呼之及去的样子,真正意识到了谢瑶卿与谢琼卿的不同,谢瑶卿从未这么轻佻的,像赏玩小物件一样挑剔、品评自己的容貌与身段,也从未用这么傲慢的态度对待过任何一个平头百姓。 谢琼卿居高临下,挑剔的看着他,向晚艳丽精致的五官让她想起失去消息已久的向曦,她不由得在心中猜测,眼前这个男人会不会就是被鸠占鹊巢的那只鹊,那他真正的主人,到底是田文静...还是谢瑶卿呢? 谢琼卿的眼神在向晚勾人的眼角停留片刻,便将这些担忧抛掷脑后了。 谢瑶卿是什么样的女人她再清楚不过,死了亲爹都不带哭的,难道自己还能用向晚威胁谢瑶卿退兵不成?女人间的战争,一个男人能顶什么事?睡就睡了,睡了再说。 她抓起一个橘子扔给他,傲慢的命令,“给孤笑一个,再喂孤吃个橘子。” 向晚没有接那个橘子,也没有笑,只是讥讽的勾了勾嘴角,“我从小就不爱笑。” 谢琼卿从高处走下来,用一把折扇挑起他的下巴,笑着威胁他,“还想着你的旧情人呢?就是为了她,你也得多笑笑啊。” 向晚猛的将头一扭,避开她□□的眼神,倔强的一声不吭。 谢琼卿还想再威胁他几句,一个心腹忽然火急火燎的闯进殿来,像只猴一样上蹿下跳的请她出去主持公道。 “殿下,田瑜将军和张平笙太守在朝会上打起来了!田将军正要杀张太守报仇呢!” 谢琼卿一怔,田瑜这么快就知道了?她头疼的揉着太阳穴,又是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不就是一个远房的亲戚吗,关几天放出来就是了,怎么就得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的。 向晚微笑着,默不作声的看着这一场笑话,直到谢琼卿审视的目光扫过来,他方才收敛住嘲讽的微笑,恢复了冷若冰霜的样子。 谢琼卿粗暴的指了指他,“把他带进后室好好照顾,该有的一样都不许少。” 几个膀大腰圆孔武有力的太监一左一右的押着他的肩膀,强迫他向更幽深的宅院中走去。 谢琼卿的王夫早已经得知了他的存在,早已经为他准备好一间单独的僻静院落,甚至很贴心的为他拨来了一个伺候的小太监,虽然这个小太监畏畏缩缩,瘦骨嶙峋,浑身上下被打得每一块好肉,甚至连端茶倒水这种小事都做不利索。可在他抬起头来时,向晚还是发出一声诧异的呼声。 “咦...你不是那天骗走我两个馒头的乞儿吗?怎么到这当太监来了?” 那个小太监青紫肿胀的眼睛里飞快的升腾起一汪苦水,他将手上的盘子一摔,扑通跪了下去,攀着他的衣裾,颤颤巍巍的喊着饶命。 “奴婢不是有意要骗您的,奴婢是饿极了...” 向晚沉默的看着他,那来这当太监遭白眼受毒打,也是因为饿极了吗?谢琼卿过着如此穷奢极欲的生活,自诩富庶的锡州城里竟还有因为饥饿自愿卖身为奴的人。 第68章 他叹了一口气,刚向拉他起来,竹影横斜的门口却忽然杀进来一个风风火火的年轻男子,他十五六年纪,生的娇蛮,动作也娇蛮,进来只当没看见向晚,伸手便扭地上那个小太监的脸,一边将他的脸扭得红肿,一边仍觉得不解气,从身边太监手上拿过鞭子,劈头盖脸对着他一顿打。 小太监只能瑟缩的躲着,身上单薄的春衣被打成一块块破布条子,可怜的挂在身上。 他身边尖嘴猴腮的太监还在煽风点火,“贵人仔细伤了手,这种偷吃主子膳食的奴才拉出去打死便是,哪里需要贵人您动气?” 向晚忍不住辩驳了一句,“不过是点吃的,怎么就要打死了?” 那个娇蛮的男子倨傲的看着他,“他是你的奴才?怪不得和你一样不懂规矩,殿下亲自定下的规矩,主子吃剩的东西,就是拿去喂狗,也不许这些脏东西吃!”他踹了一脚那个小太监,又骂自己的奴才,“你们是死的吗?!还不把他拖出去打死了事!” 他意有所指的看向向晚,愤愤不平道:“总该叫阖府的人知道,目无尊卑上下,动了歪念头的人就是这个下场!” 向晚紧紧咬住了后牙,而后愤然发出一声怒喝:“那是一条人命!和你无冤无仇,只是吃了你一口剩饭,你就要打死他,天底下何时有过这样的道理?!” 娇蛮男子冷笑一声,“在这府里殿下就是最大的道理,偷吃主子剩饭的奴才殿下杀了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偏你要拦,想死就直说!” 向晚一把将那个小太监拽到身后护住,用毫不逊色的气势顶了回去,“要杀要剐等殿下回来决断便是了,我绝不许你们为这种打死他。” 他是谢琼卿的新欢,娇蛮男子见讨不到好处扔下句狠话就逃了,而向晚看着小太监满身的伤痕,忍不住想,若是向晴没有被田文静所救,若是自己身边没有裴瑛,若是当日当皇帝的就是谢琼卿,那这个小太监的今日,不就是向晴,不就是他自己,不就是天下百姓的明日吗? 谢琼卿身边的太监按例送来新宠的赏赐,向晚抚摸着那些琳琅的金玉饰品,在心中暗自下了一个决定。 他小心的拿起一支形状简约的金钗,装□□不释手的样子仔细抚摸着它,不动声色的用尖端戳了戳自己胳膊,有些疼,但还不够。 他笑着,言不由衷的夸道:“这样精致的东西,我从来都没见过呢,殿下送来这么多财宝,对我定然是有心的,我方才真不该对殿下冷言冷语的。” 送赏的太监鄙夷的冷笑着,小门小户的玩意,这么上不得台面。 向晚顺手便将那只金钗插进头发中,讨好一样问送赏来的太监,“大人,府中可有小厨房啊?我想为殿下做点家常菜,一会殿下下朝回来正好品尝。 他的笑容恭顺极了,太监想也没想就为他指了路,向晚进去装模做样的切了会肉,便提着刀晃到门口忙得脚不沾地的厨子那问:“我用这刀顺手,可它有些钝了,有没有磨刀石呢?” ...... 谢琼卿头疼的看着眼前面红耳赤争论不休的田瑜与张平笙,无比想回到温柔乡,揽着新得的绝色美人睡上一觉。 田瑜学过几年拳脚,扯着张平笙的领口就要将她往地上摔,谢琼卿急忙叫人拦住她。 “田瑜啊,张太守做了什么事让你这么生气?咱们坐下来好好说嘛!” 田瑜梗着脖子,瞪着张平笙,大声喊道:“这您得问张太守,为什么田文静的忠心明明日月可鉴,她却非要捉她下狱,还要屈打成招,让她诬告田家通敌!” 她跪下来,将头磕在地上,固执道:“臣虽年轻,也不愿受此奇耻大辱,臣请殿下详查,若臣有半分不臣之心,臣与田家自愿引颈受戮,可若此事是子虚乌有...”她愤怒的瞪着张平笙“臣请殿下杀张平笙以正朝中风气!” 田瑜最近训练兵马收敛民心很有成效,谢琼卿指责的目光便放到了张平笙身上,“哦?是吗?张平笙,有没有这么一回事?” 她在心里骂着,将田文静关几天也就罢了,怎么还扯上田家了?看出不这是自己要拉拢的对象吗? 张平笙心中本就有鬼,被田瑜连骂带打折腾了一通更是底气不足,此时只能心虚的狡辩,“臣只是听闻那田文静有通敌之嫌,才将她下狱审问的...” 田瑜当即打断她,“审了这许多天了,可曾有任何结果吗?!” 张平笙讷讷的,“未,未曾...” 那田文静竟然像铁铸的一般,十八般刑罚用了个遍,竟然连她的嘴都撬不开。 田瑜继续乘胜追击,“殿下,张太守审讯手段您心知肚明,如此都问不出来,定然是清白的良民!”她又磕了个头,诚恳的情愿,“若殿下不信,就将田文静带上大堂,当面对质,好看看臣是不是冤枉了张太守!” 谢琼卿思索片刻,在能办事的田瑜和只会奉承讨好的张平笙之间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前者。 “既如此,就依田爱卿所言吧。” 当血葫芦一样的田文静浑身被沉重的锁链拴着,像条狗一样蹒跚着爬进来的时候,谢琼卿一眼就看出了张平笙的心思——嫉妒田家新得势,便要借着田文静料理了田家。 她心中有些生气,张平笙是会练兵还是会抚民?也敢对田瑜下手?! 田瑜看了田文静凄惨的模样,又回想起田文静曾经儒雅随和的风流姿容,眼底便是一热,若非因为自己,她一个寻常商人,又给殿下捐过五万两银子,明明忠心耿耿,怎会平白遭此大难?皆是因为自己处事不周,才牵连了她! 田瑜深深的躬下身去,朗声道:“殿下!臣愿用田氏全族担保,田文静必是忠贞之人,若来日她生出异心,臣自会自裁以谢天下。” 田文静也露出一副感激不尽的样子,竭尽全力的从地上爬起来,举起手指发誓,“草民也愿用性命担保,田将军对殿下绝无二心。” 她觑了眼谢琼卿,继续添柴加火,“草民愿意捐出二十万两家私,以表草民对殿下的忠心。” 二十万两! 谢琼卿当即和颜悦色的笑了起来,她亲自将田瑜扶起,温和的安抚她,“不过是件误会,说开了就好了。”转头又责骂张平笙,“你怎么当差的?!怎么能这么冤枉好人呢!孤罚你半年俸禄,回去闭门思过,好好反省!” 田瑜面露不虞,栽赃构陷,却只是罚奉了事吗? 可是谢琼卿的心思已经飞到了那个新得的美人身上,终于料理完了这一桩琐事,她疲惫不堪的挥退众人,在太监们的簇拥下,向着后宫去了。 田瑜在家屏退下人,亲自为田文静摆了一桌酒席接风洗尘,田文静梳洗一通,上了伤药换了一身干净柔软的棉布衣服,很是感激的谢过了田瑜的救命之恩,甚至要用全部身家来报答田瑜。 田瑜大方的摆了摆手,“你我本是同宗,本就该相互扶持照应,今日你又为我所累,以后若有旁的事,尽管来找我就是了。” 第69章 田文静感激涕零,感动得不停用衣袖擦着眼角,哭着听田瑜痛骂张平笙的无耻与谢琼卿的偏颇,等田瑜骂累了,她便图穷匕见的露出真面目来了。 “田将军待草民以诚,我有一事不敢隐瞒田将军。” 田瑜咽下一口烈酒,豪爽道:“今日你我也算生死莫逆,有什么话你只管直说便是!” 田文静意味深长的笑着,将方才换洗衣服时手下仪鸾卫送来的青铜令牌扔到桌上,掷地有声。 “有一件事忘了告诉田将军。” “本官乃是陛下亲封,仪鸾司南府指挥佥事。” 第45章 田瑜的脸上彩灯一样闪烁过一阵青白,她含在嘴里的那口酒咽也不是吐也不是,只得同她一起,不尴不尬的愣在那里。 田文静很贴心的递过去一方帕子,为她接住了这一口酒,田瑜狼狈的抹着嘴角的酒渍,神色复杂的看着她,半晌才吞吞吐吐的憋出来一句愤怒的质问,“田文静!你好大的胆子!” 虽然羞恼如此,她却丝毫没有叫来手下将田文静绳之以法的意思。 田文静神色自若的看着她,田瑜重新审视着她,如今她脱去商人谦卑恭顺的外皮,尽管身负累累伤痕,但脊背依旧挺得笔直,眉宇舒展间,便会露出逼人的英气来。 田瑜心想,这是谢瑶卿的心腹吗?竟然有这样翩翩的风度,竟然有这样精湛的演技! 田文静来锡州几年,她们就被她戏耍了几年! 田文静看出她的不忿,伸出双手摆出束手就擒的动作,微笑着提议:“若田将军因此事愤怒,大可将我绑了去见谢琼卿。” 田瑜猛地一拍桌子,悲愤道:“你还有脸说!我刚在殿下那用全族的性命给你担保,你现在却告诉我你是谢瑶卿的人!便是殿下宽容大度,你当那张平笙是什么善良仁义之辈吧?!” 田瑜愤愤不平的控诉着田文静:“田文静!你害得我好苦啊!” 现在想来,没准田文静这一身伤都是她自己故意受的,她吃准了自己的脾气,用这么一副可怜的样子换得自己的同情与义愤,把自己拉到她的战壕里去,激自己在殿下面下大言不惭的说出那样一番慷慨陈词,而后再不慌不忙的表明身份。 自己便是再生气,也不能把她供出去了。 毕竟陈王是如何对待通敌之人的,锡州上下都有目共睹。 她再看田文静的笑容,只觉得十分可恶,更可恶的是,她居然还理直气壮的说,“我也用性命给你担保了呀,咱俩一半一半,扯平了。” 田瑜当即反驳道:“简直是胡搅蛮缠,我对殿下的忠心用得着你担保...” 她气焰嚣张的声音忽然底气不足的弱了下去,她看着笑得意味深长的田文静,明白了她的意图。 “你想策反我。” 田文静并不回答她,反而笑着转移了话题,“今日你也看见了,张平笙对平民百姓屈打成招,对同僚罗织罪名栽赃构陷,对谢瑶卿则是欺上瞒下,谄媚讨好,她做出这样的事,谢琼卿是怎么处置的呢?” 田瑜眸中的光彩渐渐的黯淡了下去。 她听见田文静继续问,“罚俸了事,可想必田将军也清楚,相比张平笙平日鱼肉百姓,敲骨吸髓所得,她的俸禄是不是九牛一毛,这样的惩罚到底是想要遏制这股构陷同僚的风气,还是想要助长这种歪风邪气呢?” 她趁田瑜犹豫,乘胜追击,“田将军这几日整顿军备,免税抚民,想必遇到了许多了障碍吧,这些障碍来自于谁,谢琼卿对这些肆意阻碍公务的人又是怎么处置的,田将军应当也看在眼里了吧?” “既然如此,田将军为什么还要执迷不悟,执拗的奉她为主呢?” 田瑜陷入了沉默,她严行军法,那些原来由世家蓄养的兵痞便一个个的跳出来撒泼打滚,她减免赋税。那些豪强便想方设法的强取豪夺,仿佛那些浸透百姓血汗的钱粮理所应当该被她们享用一般。 至于谢琼卿是怎么做的?她不想细想,想多了便要陷入深深的怀疑与愧疚。 跟着这样一位殿下,真的能实现自己为国为民的抱负吗? 可是田文静还在追问她,她只得苦笑着为自己辩解,“可是我没得选啊,田家祖上也出过一品的大员,可传到我母亲早逝,传到我这代成器的都没有几个,偌大的祖业至今只剩一个空壳子,若我再不出仕,家里连个养家糊口的人都没有了。” 田文静追问她,“既然要出仕,为什么不做朝廷的官呢?” 田瑜面上便显出几分怀疑来,“我虽然年纪轻,可已经听闻了许多陛下残忍暴虐的要闻,听说陛下登基不过一年,已经像割韭菜一样将帝京中的世家贵族杀了个遍,人头滚滚...田家虽不是什么高门显贵,但也有百年的传承,谢瑶卿如此残暴,我实在怕有一日屠刀会落到自己头上,何况谢瑶卿...”她不忍的眨了眨眼,犹豫的评价道:“如此暴虐,实在望之不似人君。” 这边是谢琼卿的好处了,尽管她为了大业牺牲了许多无辜之人,可在她手下做事,绝没有性命之虞。 田文静便一桩桩的同她数,“奉国公虐杀良民,李生荇恩科舞弊...这些人所作所为,哪个不是自寻死路,倒是谢琼卿杀的那些无辜富户,哪一个未曾在饥荒时施粥捐粮?你在用那些银钱时,不觉得恶心吗?!” 田瑜痛苦的闭上了眼睛,田文静语重心长的劝导她,“迷途知返,为时未晚,我知道田家从来都是和睦邻里,体恤百姓,手上未曾沾上无辜者的鲜血,何不早早的投靠陛下,实现自己的抱负呢?” 田文静观察着田瑜犹豫痛苦的神情,在天平一侧轻轻添上最后一根稻草,“也许你还不知道吧,陛下在西北已经杀了秦胡的可汗,如今秦胡已经乱成了一锅粥,至少百年内不敢再犯,这样君主,难道不比谢琼卿更值得你追随吗?” 田瑜震惊的看着她。 这种事一查便知,田文静犯不着骗她。 杀了秦胡可汗,上一个完成这样伟业的君王是几百年前开创万国来朝的盛世的君王,如今谢瑶卿竟也做成了,是不是说明... 田瑜猛然从纷飞的思绪中惊醒,她面如金纸,低声向田文静道:“今日的事且当没发生过,我不会去殿下那检举你,你...行事也要小心。”田文静胸有成竹的笑着,一动不动的看着她,果然片刻后田瑜又用更小的声音说,“若...有什么帮得上的,只管给我说便是。” 田文静便拉过她的袖子,覆在她耳侧轻声道:“你要做的很简单,便是让你掌管的那只禁军,只听你的命令行事。” 田瑜神色复杂的看了她半晌,终于缓缓的点了点头。 第70章 ...... 谢琼卿料理完田瑜与张平笙喋喋不休的争吵,坐在轿辇上不停的揉着太阳穴,她厌烦的对身边心腹下令,“张平笙虽然心术不正,但到底贴心,反倒是这个田瑜,近日倒是气焰嚣张,给她找点事干,平衡一下朝中的势力。” 心腹一一记下,谢琼卿懒散的伸了个懒腰,心思忍不住的往后宫飞,心腹便很伶俐的卖乖道:“殿下用心,向公子得了那么多赏赐,欢喜极了,已经亲手做了几道家常菜等殿下去吃了。” 谢琼卿不出所料的笑了笑,他们这种做惯宠侍的,从来都是这般套路,先装出贞洁烈夫的样子来,得了好处就开始卖弄风骚。 她有些倦怠的倚着软枕,若他也是这种俗物,那当真有些乏味。 罢了,且看在那张脸的份上宠上几天,过后扔给王夫处理就是了。 向晚果然已经换了一身华贵明艳的大红绸衣,白雪一样的身子裹在殷红的丝绸中惹眼极了,不知道他在脸上花费了多少心思,谢琼卿只觉得他一颦一笑间皆是风情。 她皱着眉,看着他发顶那只简朴的金钗。 “这支钗子不好,不衬你。” 向晚皮笑肉不笑,淡淡道:“我不喜欢太繁琐的,这样正好。” 谢琼卿正在兴头上,也不想扫兴,便换了话题,“你做的那几道菜呢,怎么不端上来叫孤尝尝?” 向晚便从漆盒中取出两碟家常菜来,谢琼卿看向晚吃了方皱着眉吃了几口,“这是川菜?怎么味道这么寡淡?” 向晚嚼蜡一样嚼着菜,心想,果然直接下毒是行不通的,他的心脏不受控制的跳动起来,最后一次仔细观察着谢琼卿,猜测着自己成功的可能性。 他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只能将谢琼卿和谢瑶卿对比。 谢琼卿看上去疲倦又懈怠,胸膛肩膀都不如谢瑶卿宽厚,两臂也不如谢瑶卿结实有力,甚至她的脊梁,也不如谢瑶卿挺拔笔直,而且她几年间未曾断过酒色,依向晚的经验,这种人往往比她们看上去还要孱弱不堪。 所以尽管谢琼卿是一个身量颀长的女子,但只要让她放松警惕,只要让她懈怠软弱,只要让她露出最脆弱的要害... 这事也许能成。 若是成了,也算了了自己一桩心事,若是不成,也不过是杀身成仁,何况若没有谢瑶卿裴瑛等人,自己早已经死了无数次,只是可惜了腹中的孩儿... 他忽然有些落寞的想,若是这事不成,谢瑶卿知道后会为自己难过吗?她会后悔吗?会悔不当初吗?会为自己流下哪怕一滴泪水吗? 自己还从未见过她落泪呢。 那就让她后悔去罢,她活该悔恨一辈子的! 向晚看着缓缓逼近的谢琼卿,温顺的低着头,风情万种的伸手摘下那只被打磨得吹毛断发的金钗,如瀑长发倾泻而下,在琉璃灯下闪烁着绸缎一样的光泽,发梢如燕子额尾巴,轻巧的掠过谢琼卿的指尖,只留下一股淡香。 谢琼卿一时有些痴了。 便没有发现,那隐藏在墨色长发之下,转瞬即逝的,一抹寒光。 向晚虽没有杀过人,但得益于谢琼卿杀人时从来不避讳他,他被迫学会了很多东西。 譬如往哪扎血冒得又多又快,譬如往哪扎人会疼得嗷嗷叫。 向晚屏住一口气,竭尽全力,趁谢琼卿怔愣的片刻,用力的将金钗尖端刺进了她的颈侧,他在做饭时用猪肉做了实验,知道大概用多大的力气能够扎穿皮肤,扎透血肉,扎进经脉血管里去。 可是猪肉不会挣扎,谢琼卿会挣扎,不仅会挣扎,还会让向晚意识到一件事。 ——谢琼卿再荒淫无度,再荒废拳脚,也是被当作皇女、被当作未来的皇帝培养的,圣人六艺,骑射拳脚,她不仅学了,而且是当中的佼佼者。 所以那只金钗只扎进去一半,他的双手便被谢琼卿紧紧扣住了,谢琼卿捂住脖子,摁着那只金钗,眼神阴骘的盯着向晚,好像在看一个死人。 向晚喉结一滚,定了定神,豁出去张大嘴死死咬住她的虎口,谢琼卿吃痛,甩开了他,向晚便借势抽出没入一半的金钗,鲜血喷泉一样从谢琼卿颈侧涌了出来,谢琼卿脸色便白了一分,脚下禁不住一阵虚浮,向晚咬了咬牙,趁谢琼卿要摔杯为号的时候拼命摸到她的身侧,隔着衣服,将金钗整根没入了她大腿根。 谢琼卿当即扼住他的咽喉将他摔到了地上,门外看守的侍从鱼贯而入,用绳索将向晚捆了起来,谢琼卿气得血也不止,掐着他的下巴强迫抬起头,将刀横在他的颈侧,一边慢慢的往里推,一边逼问他,“说!谁指使你来的?!田文静?田瑜?还是谢瑶卿?!” 向晚将头一扭,任由冰冷的铁刃切进自己的肌肤,他冷笑着,“没有人指使,是我自己想杀你的。” 那些街上的饥民,河边的役妇,那个因为偷吃一口剩饭就要被打死的小太监,她们接二连三的浮现在他的脑海中,历历在目。 他想,若真有指使,也应当是那些枉死的冤魂,给了他勇气,敢叫他为无辜者讨一个公道。 他冷静的盯着谢琼卿,“锡州城内,哪个百姓不想杀你?!” 谢琼卿抬手便给了他一巴掌,向晚狼狈的侧过脸,顺着红肿的嘴角流下一抹艳丽的血迹,谢琼卿冷笑着收回剑,居高临下,捏着他的下巴,神情扭曲的威胁他,“不说是吧?没关系,孤会让你知道什么是生不如死,什么叫有口难言的。” 几个小医官正小心翼翼的为她处理着伤口,不知碰到了什么地方,谢琼卿忽然皱着眉倒吸了一口冷气,小医官战战兢兢的跪下请罪,谢琼卿却只觉得伤口越发疼痛,且在痛楚中还添了几分难以忍受的辛辣刺激。 谢琼卿愤怒的看向向晚,向晚并不害怕,依旧冷笑着,“你不是想知道是谁派我来的吗?那就用你通天的本事去查啊!去查这只金钗上到底抹了什么药?!” 谢琼卿额角青筋暴跳,大喝一声:“查!给孤严查!把他押进死牢,孤要亲自审问他!” 向晚被押下去时与匆匆赶来的裴瑛擦肩而过,二人对视一眼,裴瑛不动声色,用衣袖掩住手上动作,悄悄递给他一枚药丸。 是假死药,裴瑛用眼神示意他,到关键时刻再用此药。 而后裴瑛又悄悄从袖中取出一瓶无色的粉末,打开药箱,偷偷的将它混在了伤药之中。 裴瑛佯装恭敬,例行公事的为谢琼卿看伤,然后拱手请罪,“恕臣无能,看不出伤口中了什么毒,只是殿下疼的厉害,不如臣先为殿下止住疼。” 嗯,看不出是什么东西,摸着闻着都挺像辣椒水的。 第71章 谢琼卿骂了她一句,而后让心腹上前检查伤药,心腹取一点伤药涂在手上,甚至咽下一口,都不曾有事,这才敢递给谢琼卿,谢琼卿用过药,竟真的好了许多,这才放过了裴瑛,捂着脖子,一瘸一拐的去找人手严查行刺一事。 裴瑛恭顺的弓着腰,望着谢琼卿的背影,嘴角却露出一个讥讽的冷笑。 她掐着手指,在心中算着时间,再过两个时辰,恐怕就要乱起来了,自己还是去履行和谢瑶卿的承诺,保护向晚无虞吧。 死牢里阴冷又潮湿,脚下还有细细簌簌穿行而过的老鼠与昆虫,黑暗中时不时就会闪烁过几点凶狠的红光,向晚扶着小腹,仔细感受着那个小生命的律动,今天经了这样一番折腾,她竟然乖巧得很,一刻都不曾乱动,还会用有力的心跳不断的安慰他。 向晚望着头顶狭小的天窗,忍不住的想,不知道谢瑶卿在做什么呢?她会来救自己吗? 向晴曾与他分析过战局,谢瑶卿的兵马距此隔着三座重镇,江南富庶,城中居住的不是蛮夷外族,而是大周的臣民,所以谢瑶卿一改酷烈的手段,而是一边怀柔,一边依靠后勤支援,拖死谢琼卿。 若是如此,她应当很难发兵来救自己了吧?那自己也许再也见不到她了吧? 向晚疲倦极了,他困顿的眨了眨眼睛,努力保持着清醒,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身边忽然扔进来一团东西,裴瑛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有些狼狈的拍打着衣服。 向晚霎时清醒过来,惊诧的看着他,“裴大夫?!你怎么也进来了?!谢琼卿不是十分信任你吗?!” 裴瑛掸着衣袖笑了笑,“你是因为什么进来的,我就是因为什么进来的。” 向晚小声惊呼,“你也行...” 裴瑛示意他噤声,“嘘,拿她试了个药,现在她已经昏迷过去了,过两天会时醒时昏,不出月余就能吹灯拔蜡了。” 向晚忍不住担忧道:“那你不会有事吧?” 裴瑛从宽大的衣袖中取出保胎的药丸喂进他嘴里,笃定道:“我那药无色无味,直接吃进嘴里也不会奏效,只有混在血液里进入全身才能起效,所以她们发现不了,我进来只是因为她们忙着趁谢琼卿昏迷打压异己,争权夺利,不想谢琼卿醒那么早,所以扯了个由头把我关进来了。” 向晚一时默然,裴瑛又宽慰他,“不仅我不会有事,你也不会有事的,向晴早已经给谢瑶卿传去书信,咱们在这等她来救咱们就行。” 与此同时,秦岭脚下的营帐中灯火通明,桌案上只摆了一封急报。 那是向晴写的,说田文静骤然被捕,她们无法断定严刑之下田文静是否会招认,也不敢送她的软肋进虎穴,是向晚舍生取义,用自己保住了仪鸾卫在锡州的暗桩。 谢瑶卿在看完那封急报沉默良久,她环顾鸦雀无声的将领们,斩钉截铁的下了决断。 “向晚为朕,为大周江山牺牲至此,朕便在此言明,若向晚诞下皇女,那她便是我大周日后的太女。” “待向晚回宫,他便是大周名正言顺的凤君。” “如今凤君有难,朕不能无动于衷,若大军尚需休整,不能轻动,朕自己去救他便是。” 第46章 救美 “朕自己去救他便是。” 谢瑶卿这句话仿佛是一颗丢进湖面的一颗石子,飞快的在大帐中激起了圈圈涟漪。 对她的伤势与身体最熟悉的宋寒衣当即皱起了眉,“你疯了?” 她拉过郭芳仪,和她一起同仇敌忾的控诉谢瑶卿的疯狂,“郭太医前日才给你说了,你这一身伤少说得修养上小半月才能痊愈,你今日却这般鲁莽!” 郭芳仪瞅着谢瑶卿面上微微的不耐,虽不敢出声应和,但仍然是忙不迭的点着头。 在经过一场又一场的大战,一次又一次的千里奔袭之后,无论是谢瑶卿还是谢瑶卿的军队,对需要休养生息,以待来日。 所以谢瑶卿才会从容的陈兵秦岭,用怀柔手段逼迫江南诸郡的世家官员。 可一听到向晚遇险,她的从容不迫、胸有成竹都在一瞬间消失了,在她坚韧如钢铁的身躯里仿佛只剩下了惶恐与无助。 宋寒衣甚至在她脸上看见了极为罕见的一抹脆弱,谢瑶卿并不理会她的质问,只是尽可能平静的反问她:“朕现在不去,难道要等谢琼卿对向晚下手时再去吗?” 宋寒衣无言半晌,只能安慰她,“那里不是还有裴瑛吗?她会照应向晚的。” 谢瑶卿无奈的看着她,“你是见过裴瑛的,你觉得她身上的功夫,能在乱军中护住向晚吗?” 宋寒衣便哑了,裴瑛是有点拳脚在身上,但只够独善其身,对保护向晚这件事恐怕是无能为力。 宋寒衣嘟囔着,“那也不行!太危险了...” 谢瑶卿轻轻笑起来,“自朕从军以来,什么样的险境没经历过呢?”她见宋寒衣固执己见,变换了种方式教育她,“何况向晚舍身取义,是为了保住仪鸾卫在江南的布置,他不仅帮了朕,也帮了你啊。” 宋寒衣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片刻后她抿了抿嘴,请命道:“既然如此,请陛下许臣同去,臣也应当去锡州整编余下的仪鸾卫才是。” 郭芳仪愣愣的看着她,不知道自己的这位盟友怎会突然投敌了,但是医者的本能让她不得不做最后的挣扎,她正色道:“陛下,您身上几处刀伤,实在不宜...” 谢瑶卿忽然抬起头来,递给她一个冰冷的,一切尽在不言中的眼神,郭芳仪便害怕的低下头去,飞快又小声的说:“陛下筋骨刚强,只要小心行事...”她闭上眼睛,心虚的撒着谎,“应当问题不大。” 郭芳仪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陛下当真太吓人了,若是师姐也在太医院就好了,凭她的医术、凭她桀骜难驯的脾气,一定能手段强硬的把陛下留下来的。 谢瑶卿环顾下首诸将,紧锣密鼓的下着命令,“朕去去便回,尔等在此严明军纪,宽和待民,若有百姓来投,一律照单全收,给足钱粮。”她重点强调着,“一定要帮她们联系相亲邻里,让她们都知道大军的风貌才行。” 她的命令被将士们有条不紊的传达下去,在会议的最后,谢瑶卿沉吟片刻,看向几位最亲近的将军,“朕一会便拟一道密旨,若朕有不虞,还请诸位将军拿此密诏,速往西南护送戍守西南的靖南王进京监理国事。” 几位将军面色凝重的应下,共同看着谢瑶卿写下一道诏书,放进一只金匣中,谢瑶卿将钥匙递给内侍,内侍小心谨慎的将钥匙贴身收好,料理完这一切,谢瑶卿奔至门外,站在凄冷月光下,抬头难忘,江南无高山,举目所见,便是一片寂寥漆黑的夜幕。 宋寒衣牵来她的坐骑,“若要救人,越早越好。” 不待她说完,谢瑶卿便翻身上马,一扬马鞭,如迅雷一半疾冲了出去。 第72章 江南诸郡都在戒严,她们要去锡州就要绕开有重兵把守的城镇,从潮湿崎岖的丘陵中,一路避开豺狼虎豹,绕过山匪水贼,一路饮风餐路,不得安息,用最快的速度抵达锡州城下,然后在城中仪鸾卫的策应下,在隐秘处入城。 她们用了三个日夜,马不停蹄从秦岭脚下一路向南,翻阅重重丘陵,终于在第三日日落前看见了锡州城固若金汤的城楼。 而在城中,是乱成一锅粥的官兵百姓和刚从官衙大牢中侥幸脱身的田文静,她重伤难愈,但仍然撑着病体,为二人安排好了一切,并将两个极为重要的消息告诉了谢瑶卿。 “向晚行刺谢琼卿被押入死牢了?!” 谢瑶卿一掌将木几拍得粉碎,横眉立目的看着田文静,怒不可遏道,“朕必杀此逆贼!” 田文静白着脸继续解释,“如今谢琼卿遇刺昏迷,他和裴瑛都被关进了死牢,陈王府中一片混乱,那些逆贼正忙着争权夺势,恐怕没多少心思处置她们。” 谢瑶卿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努力思索着破局的可能,田文静捂着嘴咳了几声,有殷红的血丝从指缝间蛇一样蜿蜒下来,谢瑶卿不无担忧的问,“你的伤如何了?” 田文静苦笑着摇了摇头,“臣恐怕是不中用了,待今日事了,陛下不如将南府佥事一职交给向曦,她稳妥利落,又是向晚胞妹,定然能为陛下肝脑涂地。”她说得快了些,便有些气短,有气无力的恳求着,“在致仕之前,臣想再为陛下做成一件事。” 她将田瑜的事缓缓道来,“如今她手中有一支五千人的禁军,也许能为陛下所用。” 谢瑶卿沉吟片刻,在心中渐渐有了一个大概的构想。 “你去告诉田瑜,今夜丑时,让她率领禁军,放火强攻陈王府。” 她看向宋寒衣,宋寒衣心有灵犀的接着道:“我率领仪鸾卫精锐,趁乱护送陛下潜入陈王府死牢。” 子时三刻,谢琼卿仿佛受到了什么感应一半,从浑浑噩噩的昏迷中骤然惊醒,她下意识的攥紧了手,动了动干裂的嘴唇,跪坐在床边伏在她身上沉沉睡去的美人被她的动作惊醒,欣喜的叫了出来。 “来人啊!殿下醒了!” 谢琼卿挥手制止了他,捂着疼痛欲裂的太阳穴,叫来心腹内侍,艰难的问:“孤睡过去多久了?这几天政务都是谁在处理?让她将要紧的政务赶快送过来。”她看着身上有些眼生的男人,疲倦的问,“你又是谁送来的?” 内侍小心翼翼道:“您睡过去三四日了,张太守一直在帮您处理朝政,张太守说殿下身体要紧,政务不如先放一放,先由她慢慢处理着。” 那位出水芙蓉一样清丽的美人也用帕子捂着眼角,哭哭啼啼道:“殿下病着,张大人惶恐极了,特意将奴送入宫中侍疾。” 谢琼卿缓缓呼出一口浊气,面色不善的看向这位梨花带雨的美人。 所以这几日都是张平笙在把持朝政?送来的这个男人究竟是为了侍疾,还是为了让自己醒不过来也未可知,没看到他方才见自己醒了,便那么急迫的向外传递消息吗?! 谢琼卿皱着眉,看了一眼内侍,内侍心知肚明,当即将那个碍眼的男人捂住嘴拖了出去,片刻后她两手沾血的回来,谢琼卿喝了几口药汁,有些焦急的问,“今夜守卫王府的是谁?” 内侍恭顺道:“是张太守手下的官兵。” 谢琼卿冷哼一声,问起了看起来忠心不二的田瑜,“田瑜和她领的禁军呢?” 内侍小心翼翼的回禀着,“张太守说城外有山匪,将田将军和禁军派出去剿匪了。” 谢琼卿眼皮便是一跳,怪不得自己昏迷了这些天,却在今日醒来了,原来是老天相助,让她醒来诛杀不忠之人! 谢琼卿一张苍白的脸因为愤怒涨得通红,她的胸腔剧烈的起伏起来,怒骂着,“张平笙此獠!孤不过昏迷几日,她就等不及要谋朝篡位了!传孤旨意...让田瑜和禁军...速来救驾!” 一向乖顺的内侍却没有答话,只是服侍她喝下几口汤药,谢琼卿喝着酸涩的汤药,审视着沉默的内侍,觉出有异,她伸手摸出藏在床榻之中的利剑,毫不犹豫的刺穿了内侍的胸腹,她冷笑着,“原来你也叛了。” 她放肆的大笑了几声,眼角沁出几滴嘲讽的眼泪,“原来你们都叛了!” 她撑着一股气,大喝一声,“来人!取孤的佩剑来!孤要手刃了叛徒!” 窗外传来更漏声,月色如霜,院中蜿蜒的溪水沐浴着清冷月光,仿佛变成了一条玉带,谢琼卿眯着眼睛盯着月亮观察了片刻,正是丑时。 陈王府西门忽然迸发出一道冲天的火光。 谢琼卿一阵心悸,捉住身侧战战兢兢的内侍,颤抖着问:“那是怎么了?孤问你,那是怎么了?!” 内侍们在王府中张皇无措的奔跑着,谢琼卿在她们词不达意的禀报中断断续续的得知了全貌。 “张太守今夜率官兵守卫王府,不知怎么,田瑜将军忽然领着禁军从西门攻进来了!” “张太守正领着官兵拼死守卫呢!” 谢琼卿陷入了短暂的迷茫,田瑜带兵攻打王府?无诏动兵定是心存不轨,可张平笙意图架空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如今她们打起来了,自己该相信谁呢? 张平笙被亲兵扶着,狼狈的趴在马背上,瞪着田瑜怒骂,“田瑜!你果然投了敌!竟敢攻打王府,你还要狡辩不成?!” 田瑜不动声色的回头看了一眼,夜色之中,谢瑶卿与仪鸾卫们穿着一身玄黑铁甲,隐没在漆黑如墨的夜幕中,她看见谢瑶卿微微向她使了个眼色。 田瑜深吸一口气,顶着张平笙的目光,愤怒的吼了回去,“张平笙!我还想问你呢!你屡屡替换王府守卫,架空殿下意欲何为?!我看出你的不臣之心,正要带兵勤王!” 二人都心怀鬼胎,又都被对方说中了心虚的地方,一时间二人的气势竟然缓缓的衰退了下去。 谢瑶卿冷笑一声,从身后抽出一根羽箭,侧过头,微微眯眼,拉满弓弦,数过三瞬,骤然松手,一抹寒光,在刹那间发出发出一声龙吟,离弦而去,追星赶月一半冲进张平笙阵中。 张平笙甚至未曾看清那一箭的模样,只觉左臂忽然一阵剧痛,她闷哼一声,被巨大的冲力掀下了马背。 谢瑶卿并没有放过她,而是从容的抽出第二支羽箭,目光紧紧锁定在因为恐惧与疼痛在地上捂着胳膊四处蠕动乱爬的张平笙,谢瑶卿勾唇,露出一个邪异的微笑,她轻声问身侧的宋寒衣,“她就是张平笙?” 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她笑着,缓缓抬高了弓箭,让箭头的寒光清晰的闪烁在张平笙恐惧的眼眸中。 张平笙被亲兵护卫着,连滚带爬的向府中奔跑。 谢瑶卿微笑着,轻喝一声,“着!” 话音逋落,一支羽箭整根没入张平笙胸腔,张平笙喷出一口鲜血,不可置信的低头,看见刺穿自己身躯的那点寒芒。 第73章 张平笙瘫软着,像一滩烂泥一样,缓缓的倒了下去。 田瑜喉间一滚,震惊而恐惧的望着谢瑶卿,谢瑶卿平静的瞥了她一眼,田瑜当即举剑大喝,“将士们!张平笙意欲谋反!随我进宫护驾!” 禁军像野蜂一样涌入了陈王府,并没有按照田瑜的吩咐守卫谢琼卿,而是不受控制的,四处抢掠着金银财宝,并将那些如花的美人拖进角落里。 谢琼卿对她们的暴行恍然未查,只是恐惧的回忆着方才那恐怖的两箭,她揪住内侍的衣领,声嘶力竭的问:“是谁射的箭!?是谁!” 内侍一问三不知,谢琼卿猛的喘息几下,叫来自己最贴心的手下,咬牙切齿的命令,“把孤养的亲军叫来,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她们花了孤那么多银子,是时候知恩图报了。” 她的语气阴森可怖,“告诉她们,陈王府中的人,除了孤,都格杀勿论!” ...... 向晚和裴瑛在恍惚中仿佛隐隐约约的听见了冲杀的声音,二人飞快的对视一眼,在黑暗中缓缓的紧靠在一起。 裴瑛叹了一口气,小声说,“我没有谢瑶卿那样的拳脚,一会若是打起来,恐怕很难护你周全。” 向晚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手中的瓷片,粗粝的边缘割破了他肌肤,鲜血与痛苦让他在黑暗中越发清醒。 他轻声道:“真到了那一步,我自有打算,不会牵连你的。” 远处传来嘈杂的脚步声,劫掠一通禁军餍足的舔着手上肮脏的血污,看见向晚,便贪婪的一步步逼近了。 她抽出长刀,劈开铁锁,一脚将裴瑛踹倒一边,捏着向晚的手腕缓缓用力,向晚吃痛,掌中瓷片不受控制的掉了下去,那个禁军用刀刃抵着他的咽喉,笑得狠辣。 向晚绝望的闭上了眼睛。 预想中耻辱与痛苦在一声金石相交的轻吟中嘎然而止,有滚烫的液体泼洒在他的脸上。 浓郁的血腥气中,一股冷香扑面而来。 向晚鼻尖一酸,抖了抖睫毛,颤抖着缓缓睁开了眼睛。 冰冷的长刃穿过眼前禁军的胸腔,淋漓的鲜血顺着刀尖滴落在他脸上,向晚怔忪的望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人,轻声呢喃。 “陛下......” 谢瑶卿干脆的抽出长刀,将那具沉重的尸体像扔垃圾一样扔到了一边,她握着长刀的手慢慢垂落,用另一只干净的手轻轻拢住了向晚。 她将头埋在向晚的肩窝中,深吸一口气, “朕来晚了。” 第47章 向晚想,也许自己应该更矜持一点,更自持一点,更冷漠一点的。 毕竟不久之前他还信誓旦旦的对谢瑶卿说着最绝情的狠话,憎恨她给自己带来的绵绵无绝期的心伤与痛苦,他实在不应该在嗅到她身上那股冷香的刹那,便软了腰腿,依恋的扑进她那个冰冷的,充满血腥气的怀抱中,将红肿疼痛的一侧脸颊埋进她柔软的胸膛间,一边数着她有力的心跳声,一边贪婪的攫取着她血脉搏动间,逸散出的滚烫温度。 可谢瑶卿覆在自己后背上的那只手是那么轻柔,她用温热的掌心轻轻揉推着他因为恐惧而战栗不停的脊背,小心得仿佛自己是一件易碎的瓷器,她绵长悠远呼吸铺洒在他的耳侧,像来自远方的一缕温柔春风。 她从未这样温柔的对他说过话。 “莫怕...朕来了...朕在这,没人能伤害你...” 向晚眼底涌上一阵酸涩,他吸了吸鼻尖,感觉有两行滚烫的泪水不争气的溢出眼眶,洇湿了她胸前的衣襟。 他想,就这一会,就原谅她这一会,等出去后,再也不原谅她了。 潮湿的泪水洇透她的衣衫,蕴藏在泪珠中的绵绵的情谊也穿透她身上冰冷的铁甲,让她的头脑火热得燃烧了起来,向晚从她身上抬起脸,红着脸,害羞的用手背擦拭着眼角。 谢瑶卿贪婪的瞧着他的颦蹙的眉眼,他堆雪一样的鼻尖,不可避免的看见了他红肿的脸颊与嘴角的血痕。 谢瑶卿艰难的压下心底的暴虐与杀意,弯下腰,捧起向晚的脸颊小心仔细的打量着他,片刻后她抬手,用袖子为他擦去了嘴角的那抹血迹,垂下眼睛,用冷到极点的话问:“谁打的你?” 被膀大腰圆的禁军踹进角落的裴瑛终于从短暂的昏死中醒过来,她看了眼门身着禁军甲胄,手持禁军武器的仪鸾卫,迅速的猜出了今夜骚乱的缘由,她揉着胸口,一边顺着气,一边回答着谢瑶卿的问题,“自然是谢琼卿。”她在谢瑶卿暴怒之前飞快的说完了后半句,“但陛下无需气恼,我拿她试了个药,短则半月长则三月,陛下定能听见喜讯。” 谢瑶卿转过头,认真的审视着她,裴瑛摊开双手,露出咽喉与胸膛,展示自己的无害,她平静的注视着谢瑶卿,诚恳道:“陛下曾说,要我绝对的忠诚,而今我给了陛下绝对的忠诚,陛下也应当兑现承诺才是。” 谢瑶卿微微颔首,“此间事了,你便放心的换回原来的名字,和郭芳仪同在太医院当值吧,她优柔寡断,有你领着,应当大有进益。” 转瞬间,一根熊熊燃烧的火箭从死牢上方的入口处呼啸而至,地上传来一阵凌乱的马蹄声,金石相交,有人惨叫着坠落马腹,顺着石阶滚到了三人脚下,谢瑶卿娴熟的翻看着尸体,却见没入她腹中的那支羽箭,竟是一支只能由三石强弓射出的特制的羽箭,谢瑶卿冷着脸,用力将羽箭从血肉中拔出来,借着冰冷月色仔细打量着尖锐的箭头。 片刻后她冷静的下了决断,“谢琼卿这是把她压箱底的宝贝都拿出来了,恐怕不管是张平笙还是田瑜,她都不信。”她缓缓呼出一口浊气,轻声分析,“她惊惧交加,恐怕想把所有不可信的人都杀了了事。” 向晚伏在她的胸前,闻言仍然沉默,只是默不作声的揪紧了她的衣襟。 谢瑶卿握住他的手,低头,安抚一样用柔软的嘴唇轻轻蹭着他的耳廓,低声哄他。 “别怕,一会只管抱紧朕,把眼睛闭上,朕叫你睁开你再睁。” 她一边说着,一边双手如飞的卸下自己穿戴的金丝软甲,然后小心的为向晚一一穿戴上,最后她轻柔的抚摸着向晚手上的左脸,轻声安慰他,“很快就没事了。” 她趁向晚不察,忽然将他打横抱起,向晚尚未来得及惊呼出声,便下意识的紧紧环住了她的脖颈。 也许是因为恐惧,也许是因为紧张,他的呼吸紧促了几分,脸颊也滚烫了几分。 谢瑶卿单手搂着他,将他一颠,抱得更近些,她深吸一口气,笑着鼓励向晚,“就是这样,搂得再紧些!” 兵戈相向的声音震耳欲聋,无数的羽箭混杂着血肉飞溅下来,谢瑶卿已经无暇欣赏向晚脸上的薄红,她冲地牢上方大喝一声,“宋寒衣!备马去!” 谢瑶卿回首看向裴瑛,“刀剑无眼,你须得跟紧朕。” 裴瑛慎重的点了点头,“我亦有些功夫,保全自身应当不在话下,陛下尚未兑现承诺,我自然不甘心功亏一篑。” 第74章 一阵人马嘶鸣之后,宋寒衣浑身是血,牵着两匹烈马在出口处催促她们,“陛下!谢琼卿养的亲军护送着她向这边来了!” 谢瑶卿与裴瑛对视一眼,各自翻身上马,勒紧缰绳,于乱军之中互为倚靠,各自冲杀起来。 往日锦绣奢靡的陈王府早已经成了一片尸山血海,那些小巧精致的假山流水,亭台楼阁中堆满了一具具连面孔都辨认不清的尸首,有张平笙的官兵,亦有田瑜的禁军,还有少数的,身穿明亮重甲,身骑高大战马的士兵,她们恐怕是陈王府中最生龙活虎的人了。 她们拿着刀剑,用锐利的眼神在腹中梭巡着,只要听见痛苦的□□,只要看见扭曲的挣扎,便上前去,善解人意的给她们一个痛快。 她们是谢琼卿用体己养在山中的亲军,是她身边最凶残、最恐怖、也最可信的军队。 这原本是她的杀手锏,可谢瑶卿那势如雷霆的两箭吓破了谢琼卿的胆子,让她不得不提前亮出底牌,求一个心安。 谢瑶卿一手搂着向晚,单手持刀,仅用双腿夹住马腹控制□□烈马,那马并不驯服,嘶鸣着,剧烈的抖动着,谢瑶卿只用靴刺扎进马腹中,一边将刀背狠狠压在那只畜生的脖子上,片刻后,那匹烈马屈服于她的酷烈与暴力,温顺的低下了头。 谢瑶卿护住向晚,抬手劈开迎面而来的两支羽箭,宋寒衣一抖缰绳,带着十余名仪鸾卫冲到她身前,为她挡住自四面八方飞来的箭雨。 向晚小心的窝在她结实有力的怀抱中,紧紧搂着她的脖颈,一刻也不敢放手。 谢瑶卿的胸膛因为剧烈的运动变得滚烫,她激烈跳动着心脏仿佛就在他的耳边,他的身侧,有无数箭矢裹挟着冷冽夜风呼啸而过,可他被谢瑶卿紧紧护在怀中,竟如同身在温暖的避风港一般。 向晚听着她胸腔中那一声声有力的搏动,不知为何,只觉一阵心悸,仿佛自己那颗心,也随着马匹上下的起伏,剧烈的跳动了起来。 谢琼卿终于换上一套威风凛凛的明光铠,她被几个膀大腰圆的魁梧禁军簇拥着,终于得到了片刻的安宁。 张平笙已死,田瑜重伤不知所踪,官兵与禁军也被自己屠戮殆尽,这些都是由锡州世家供养多年的士兵,今夜之后,恐怕锡州是呆不下去了,为今之计,恐怕只能先收敛势力,迅疾南下,再徐徐图之。 而在那之前,她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没有做。 她落到今日这般田地,具是因为向晚那个贱人! 今夜只耻,必要那个贱人千倍、万倍的尝过,必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还有田文静...无论她是忠是奸,田家万贯的家私,难道能叫她一个卑贱的商户独占吗?! 谢琼卿的笑容扭曲而可怖,她神色阴森的盯着地牢的方向,“先去死牢,把向晚那个贱人砍去四肢,挖去双眼,以解孤今日之恨。” 谢瑶卿与宋寒衣等人方合力杀退了一批潮水般的乱兵,正趁短暂的安宁下马休整,向晚瞥见谢瑶卿持刀的那只手正止不住的颤抖着,淋漓的血液顺着她的指尖蜿蜒而下,谢瑶卿用牙齿撕开衣摆,在宋寒衣的协助下,用一截布料将见骨的伤口潦草的包扎了起来。 裴瑛也受了伤,软软的垂着手臂,爱莫能助的看着他。 向晚默不作声的走上前去,推开宋寒衣的手,解开那截潦草的布料,去裴瑛腰间的葫芦里拿了伤药来,仔细的敷在伤口上,然后从自己身上撕下一段干净的料子,认真的缠在谢瑶卿的臂膀上。 谢瑶卿垂眼便能看见他圆润乌黑的发顶,他正半跪在地上,虽然冷着脸,但动作既贴心又温柔。 就像是一只委屈的小狗,虽然脸上凶巴巴的,但在主人面前,还是忍不住摇着尾巴蹭来蹭去。 于是谢瑶卿便伸出另一只手,在他柔软的发顶狠狠揉了几下,而后将他的脑袋摁进自己怀里,轻声笑着。 “这是兵家常事,不用担心朕。” 向晚从她怀中默默抬起眼来,却没有抗拒她的亲近,反而不自觉的紧紧的依偎着她。 谢瑶卿又问他,“可有哪伤着了?” 向晚默默的咬了咬头,抿了抿嘴唇,低着头看向死人堆里伸出来的那一只手,是那个小太监,他还是死了,仪鸾卫将他从那一堆血肉里刨出来,向晚便看见他脊背上凌乱的棍棒痕迹。 他还是被打死了。 向晚低下头,难过的流下两行泪,谢瑶卿从他身后搂住他,轻柔的问,“怎么了?” 向晚咬着嘴唇,犹豫再三,还是艰难的问,“陛下,您能替我杀个人吗?” 谢瑶卿笑着拍了拍他的头,笃定道:“只要你开口,朕万死不辞。” 宋寒衣伫立风中,侧耳听了一会,提醒众人上马,“马蹄声沉重,恐怕是谢琼卿的主力向这边来了。” 谢瑶卿冷笑着翻身上马,不再持刀,而是侧着头,眯着眼睛,捕捉着自风中传来的马蹄声,自信又果决的弯弓搭箭。 “这样杀下去没完没了,如此正好做个决断。” 谢琼卿那身金光闪闪的明光铠于地平线上露出一角,放在军阵中,若是主帅有这么一身能与明月争辉的明光铠,一定能提振军心。 可放在今夜,这身敞亮气派的铠甲穿在她身上,让她变成了一个移动的靶子。 她的身形,她躲避不及的动作,她惊慌失措的表情,都在谢瑶卿鹰隼一般的主视下,无所遁形。 谢瑶卿引弓向月,而后缓慢又坚定的将寒光闪烁的箭头对准了谢琼卿远在天边的脸颊。 她低头看了一眼向晚,他的左脸还是红肿的,她勾唇笑了起来。 夜风烈烈,一声轻啸隐没在风声中,一抹寒芒转瞬即至。 身着重甲的亲军甚至来不及看清那一箭的来向。 她们只看见一簇血花,从谢琼卿的左侧脸颊上喷涌了出来。 第48章 谢瑶卿势如雷霆的第一箭擦着谢琼卿的左侧脸颊飞了过去,带起一簇鲜红的血花。 谢琼卿被巨大的冲力裹挟着,半边身子向下歪倒,只余一只脚死死勾住马镫,摇摇欲坠,在亲军手忙脚乱的协助下方才重新坐回马鞍上,她捂着左脸,浓稠的血液从她的指缝中奔涌而出,剧烈的疼痛甚至让她失去了片刻的意识。 谢琼卿眼前一片空白,直到身侧的亲军惊慌失措、不顾尊卑的冲她大吼起来,甚至还奋不顾身的飞身扑来,用披着沉重盔甲的身体死死压住她时,谢琼卿才意识到方才自己看见的第二点寒芒是什么。 她听见尖锐的箭矢穿透精钢的盔甲,发出一声沉闷的嗡鸣,扑在她身上的那个魁梧的亲军浑身一顿,而后一大口鲜血从她口中迸发了出来,她软绵绵的滑到地上,变成了一具无知无觉的尸体。 那是谢瑶卿的第二箭,当她在惊恐之下猛然抬头时,谢瑶卿的第三箭,已经闪烁着寒光,在凛冽的夜风中,势如破竹的呼啸而至了。 第75章 谢琼卿被本能驱使着,将刀剑扎进身侧亲军□□的战马大腿中,驱使着那只畜生载着她惊恐万分的主人,飞奔到自己身前,为自己挡下这致命的一箭。 又一声闷响。 她身后的亲军们静静伫立在夜色中,不约而同,沉默的看着那个死得不明不白的亲军缓缓的在血流成河的土地上瘫软成了一滩烂肉。 谢琼卿狼狈的抹去脸上的血迹,她面如金纸,恍惚着定了定神,片刻后她佯装镇定的下令:“她为王道殉死,记下她的名字,等来日四方平定,封百两银子送到她家中去。” 那些在她身上若有若无的梭巡着的目光这才不情不愿的收了回去。 谢琼卿在心中烦躁的叹了一口气,这些狗东西,只知道要钱,钱是那么容易得的东西吗? 谢瑶卿三箭不中,微微蹙起了眉,她第四次从背后箭篓抽出一支羽箭,吓得谢琼卿慌不择路,掉转马头便向后逃去,谢瑶卿锐利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她的背影,锁定着她的心口。 一阵微风拂过,谢瑶卿骤然松手,箭矢离弦,发出一声轻鸣。 谢琼卿听到了呼啸的风声,生死关头,她不得不迸发出最大的潜能,竭尽所能的勒紧缰绳,强迫战马调转方向,向右躲去。 那支箭带着千钧的力气,狠狠的扎透了她的肩胛。 谢琼卿发出一声闷哼,坠下马背,昏死过去,却被身后赶来的亲军救了回去,且战且退,护送着她向山中心腹大营而去。 谢瑶卿蹙着眉,扬起马鞭想乘胜追击。 宋寒衣遥遥追在她的身后,大声喝道:“陛下!穷寇莫追!城中世家已经乱起来了!我们兵马不足,陛下不可心急!” 裴瑛搭着向晚的手腕,将一枚药碗喂进向晚嘴中,向晚长眉紧锁,极力忍耐着腹中一阵阵钻心的疼痛,裴瑛看向谢瑶卿,语气强硬,“你们两个的身体都撑不到你生擒谢琼卿的时候了,抓紧到安全的地方去。” 谢瑶卿放缓马蹄,心有不甘的看着那一片狼藉的溃兵,操控着缰绳在原地来回踱步。 裴瑛有些恼了,当即向谢瑶卿大喊,“我给她下药了,她早晚得死,你不回来,死的就是向晚了!”谢瑶卿不再留恋,掉转马头,走回向晚身边,裴瑛小声补充了一句,“我是大夫,听我的总没错。” 谢瑶卿翻身下马,将脸色煞白的向晚打横抱起,在陈王府中寻了一间干净整洁的屋子,宋寒衣指挥仪鸾卫将两张桌子拼在一起,谢瑶卿小心翼翼的将向晚平摊着放了上去。 裴瑛从角落的箱子里翻出几件丝绸的衣服,尽数撕成了布条,沾上金疮药,先看向谢瑶卿,谢瑶卿拒绝了她,“朕的身体朕自己清楚,让宋寒衣她们处理就行,你先看向晚。” 向晚被绵绵不绝的疼痛纠缠折磨着,下意识的伸手攀住了谢瑶卿的手腕,谢瑶卿诧异的看向他那只柔软白皙的手。 他已经多久没有主动的握住自己的手了? 谢瑶卿有些受宠若惊的,将自己沾满鲜血的粗糙手掌缓缓松紧向晚掌心中,痛苦让向晚紧紧攥住了那只能够带给他无限勇气与无尽力量的手。 他咬紧牙关,激烈的痛苦之下,一向孱弱的他竟然将谢瑶卿的手背捏得青紫一片。 谢瑶卿恍若未觉,只是温柔的拨开他额上被冷寒浸湿的长发,用衣袖轻轻蹭去他额角的大颗的汗珠,她蹙起眉,轻声问裴瑛,“他这是怎么了?怎么看上去这么痛苦?” 裴瑛从腰间葫芦里接连取出几粒镇痛的药丸,用温水化开喂到向晚嘴里,向晚紧紧咬着嘴唇,裴瑛硬喂进去的几口全被他吐了出来,裴瑛便看了一眼谢瑶卿,谢瑶卿会意,从他手里接过陶碗,含了一口在自己嘴里,苦涩的药汁弥漫在她口腔中,她止不住心疼的看了一眼向晚。 从冷宫出逃后,这样苦涩的药,他究竟喝了多少呢?这一碗药,有没有他在冷宫中流下的眼泪苦涩呢? 谢瑶卿一手揽着向晚的身子,一手托着他的后颈,让他倚靠在自己怀中,她含着药,蹭了蹭向晚的嘴唇。 向晚小腹疼得意识模糊,咬紧牙关抵挡着潮水一样永无止境的痛苦,他只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生生剖开自己的血肉,恍惚间他有两片温软潮湿的东西蹭在了自己嘴唇上,谢瑶卿轻轻抚摸着他的小腹,好像在温柔的哄他一样。 向晚半晌都未曾张嘴,谢瑶卿只得强硬的撬开他的牙关,将含着的药一口一口的渡给他。 裴瑛一边斟酌着用药一边言简意赅的为她解释着,“三个月之后,结契果要在男子体内顶出一条产道来,疼痛难忍也是正常。”她走过来,把了把向晚的脉搏,皱着眉继续道,“只是向晚的情况有些艰难,他体内本就余毒未清,这几天又精神紧绷,如今见了你,提着的那一口气泄了,他的身体也就撑不住了。” 谢瑶卿闻言,有些愧疚的看着在自己怀中颤抖成小小一团的向晚,更加仔细贴心的将药汁一口一口的喂进他嘴里,一碗药喝完,许是药汁呛进了胸腔,向晚剧烈的咳嗽起来,推开谢瑶卿的怀抱,作势要将汤药吐出来。 谢瑶卿眼疾手快的把他揽住,向晚在她怀里拼命挣扎起来,谢瑶卿只得单手将他四处乱动的手扣在身前,另一只手摁住他的后颈,向晚的声音里带了些哭腔,意识不清的小声嘟囔起来,“我难受...” 委屈又可怜。 裴瑛配药配到关键处,领着宋寒衣出门寻找干净水源去了。 向晚在她怀里,像只小狗一样无意识的哼哼唧唧的扭动起来。 谢瑶卿辗转再三,终于还是选择用自己的唇齿缓缓覆住他湿润柔软的嘴唇,她轻柔的扣着他的后脑,温柔的与他交换着呼吸。 她的呼吸绵长悠远,向晚被这样的呼吸包裹着,渐渐的也安定下来。 片刻后,谢瑶卿轻手轻脚将侧头沉睡的向晚放平,心疼的抚摸着他红肿的左脸。 谢琼卿的左脸起码要疼上小半月,即使医好,也要留下恐怖的疤痕,如此...也算为向晚报了仇了吧? 不多时裴瑛勉强煎好了药回来,留下几句医嘱,又匆匆跟着宋寒衣出去为受伤的仪鸾卫们包扎去了。 谢瑶卿轻轻将向晚拍醒,温声细语的哄骗他把药喝了,向晚被滚烫苦涩的药汁刺激着味蕾,逐渐的清醒了过来,他疑惑的用指尖蹭了蹭有些肿胀的嘴唇,忍不住用谴责的眼神瞥向谢瑶卿。 谢瑶卿坦坦荡荡的与他对视着,向晚更加好奇的问,“陛下的脸怎么那么红?”他伸手戳了戳她的脸颊,小声嘟囔,“好烫。” 第76章 谢瑶卿一怔,下意识的用手背蹭了蹭脸颊,凉的。 向晚狡黠的看着她,轻声抱怨她,“轻浮!”谢瑶卿默默的垂下眼睛,向晚又欲盖弥彰的补充,“只这一次,再有下次,我让我妹妹把你打出去!” 谢瑶卿轻声一笑,悄悄转移了话题,“身体怎么样了。” 向晚眯着眼睛感受了片刻,“已经不痛了,陛下只管赶路便是,无需为我担忧。” “千万不要因为我一个男子,误了陛下千秋的功业。” 谢瑶卿揉了揉他的发顶,温声道:“你和你肚子里的孩子,也是大周千秋的功业。” 即使被血污与尘泥挡着,谢瑶卿也能心满意足的看到向晚白皙的脸上缓缓浮上来一层薄红。 谢瑶卿想起自己的布置,小声向向晚邀功,“朕让她们从京城带了一件礼物给你,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向晚问起礼物是什么,她却卖起了关子,向晚只得好奇的猜测起来,他有些恶寒的想,不会是向曦的脑袋吧,虽然很血腥,但确实是谢瑶卿能做出来的事。 不多时宋寒衣与裴瑛处理完外面的事情进来禀告,一同进来的还有一瘸一拐的田瑜,她有些别捏的看着谢瑶卿,谢瑶卿揽着向晚,似笑非笑,静静的盯着她。 片刻后田瑜神色复杂的跪了下去,向她行礼。 “陛下。” 谢瑶卿轻轻嗯一声,示意宋寒衣扶起她,有条不紊的命令她,“往后你就代替张平笙,统领锡州政务吧,朕看你倒是个体恤百姓的,照旧按你的提议,免去一年的赋税和徭役,回复民生中有什么困难,只管去找田文静,让她给你想办法。” 田瑜为难道:“城中世家正兴兵作乱...” 谢瑶卿笑着看着她,“你若能镇压了她们,你自然是名正言顺的太守,你若处置不了,那太守之位,自然另有其人。” 田瑜神色复杂的沉思了片刻,向谢瑶卿匆匆抱拳,撑着剑又一瘸一拐的走了出去。 片刻后,谢瑶卿听见她的一声怒吼,“女郎们,随我进锡州城!镇压乱兵!城中世家若有负隅顽抗者,杀无赦!” 向晚窝在她的怀中,小声问了一句,“锡州能安定下来了吗?” 谢瑶卿轻轻颔首,“快了,只是田文静恐怕做不了南府佥事了,她向朕举荐了向晴,恐怕要委屈你们分开一会。” 向晚有些失落的垂下头,片刻后还是打起精神笑了笑,“为朝廷做事是应当的。” 宋寒衣领着几名仪鸾卫将谢琼卿撇在陈王府中的侍君们栓成一串带了过来,请示谢瑶卿。 “陛下,这群男的怎么处理。” 那些娇花一样的男人仿佛无法接受自己被妻主抛弃的残酷真相,抱在一起哭哭啼啼,还有人死到临头,仍然摆出一出娇蛮任性的主子架子,大声斥骂着仪鸾卫。 向晚一眼便认出了那个娇蛮的男子,他忽然拽紧谢瑶卿的衣袖,轻声问。 “陛下,能为我杀个人吗?” 第49章 那个娇蛮的男子也一眼就看见了向晚,他甚至来不及看清他正被谁揽在怀中,只是妒火中烧的瞪着他,他伸手指着向晚的鼻子,咄咄逼人的质问他,“就是你刺杀殿下的?殿下竟然还留你一条贱命,好,殿下不杀你,我替殿下动手!” 谢瑶卿不想听他聒噪,轻轻瞥宋寒衣一眼,宋寒衣上前一脚踹在他膝窝上,娇蛮男子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他张嘴要骂,宋寒衣却早已经将寒光闪烁的冰冷刀刃横在了他的颈间,他终于感到了畏惧,被两个仪鸾卫拽着双手,压着脊背,狼狈的跪在灰尘中。 谢瑶卿给向晚搬来一张宽敞舒适的椅子,扶着他坐下,为他调整好角度,好让他能居高临下,判官一样审判那个男子。 这是向晚第一次坐在这么高的地方,居高临下俯视众人,地上跪着的那个瑟瑟发抖的人卑微得如同一只蝼蚁。 向晚低下头,情不自禁的想,原来坐在高处是这样一种感觉,奇妙极了,尤其是当他手中掌握了决定另一人生死的权利时,尤为奇妙。 谢瑶卿将手搭在他的肩上,覆在他的耳边,将生杀予夺的权利亲手赋予他。 “你想问什么,想做什么,只管说出来,朕今日,为你做一回下属。” 向晚从连篇的浮想中回过头来,他定了定神,那个小太监凄惨的面容又浮现在他的眼前,他忍着恶心,仔细端详着那张美丽又恶毒的脸。 “他是怎么死的?” 那张漂亮的脸甚至迷茫了一会,露出一个愚蠢又滑稽的表情来,“谁?” 仪鸾卫们将收敛好的尸骨搬了过来,那个男子看了一眼,有些嫌恶的扭开了头,理直气壮的,“自然事乱棍打死了,这种偷窃主子东西的奴才,不打死怎么警示其他人呢?” 向晚攥紧的手微微颤抖起来,谢瑶卿握住他的手,安抚一样轻柔的抚摸着,让他得以平静下来,继续这一场审问。 “他不过是饿极了吃了一口你剩下的餐食,你就要打死他吗?!你每日山珍海味无数,奢靡浪费更是不计其数,锡州城内却有数不胜数的饿殍,他不得已精神为奴,为的不过是能吃一口饱饭罢了,你怎么能如此草菅人命?!” 谢瑶卿听完了来龙去脉,额角已经隐隐爆出了几根青筋,她侧过头低声命令宋寒衣:“去问清楚这些侍君里哪些是苛待下人,随意打死奴仆的,问清之后,不必来回朕,依律处置了便是。” 她再次看向那名娇蛮男子时,眼神已经冷得像在看一个死人了。 那名男子被向晚问的十分迷惑,“草菅人命?不过打死一个奴婢而已,算什么草菅人命?我在家里,从小到大都是这么做的,锡州城里哪家人不打杀奴婢啊?他饿了,那就自己找吃的做饭啊,偷我吃剩的作什么?城里那些人也是,饿了就去买粮食买肉啊,和我有什么关系?” 向晚被他理所应当的态度气得浑身发抖,谢瑶卿顺着他的脊背捋了几下帮他顺气,呛声打断那名男子蠢不可言的话语,直截了当的问,“是你下令打死的他?” 男子在向晚勉强尚能色厉内荏的佯装硬气,对上满身杀气的谢瑶卿却如同见了猫的耗子一样,在刹那间便泄了气,心虚又畏惧的跪伏在了她的脚下。 谢瑶卿冷笑着,在心里骂了一句,欺软怕硬的东西。 谢瑶卿缓缓将腰侧的长刀抽了出来,明亮的刀刃上反射出她阴骘冰冷的眼神,地上的男子因为恐惧颤抖的缩成一团,开始前言不搭后语的狡辩,“我并没有杀他!是那些仆从动的手!我只想给他个教训,是他们打死的他!和我没有关系的!” 谢瑶卿手起刀落,这些喋喋不休的狡辩被一阵血光终止。 刀上沾了他的血,谢瑶卿皱着眉,面无表情的用衣摆擦着刀刃,轻巧的说,“朕也没有杀你,是朕的刀动的手。” 第77章 说完这些话,她又露出一副温柔又无辜的表情走回向晚身侧,微微弯下腰,视线与他平齐,邀功一样看着他,“朕做的怎么样?” 新鲜血液的味道涌进向晚鼻腔中,他看着谢瑶卿眼中的希冀,虽然有心想平淡的夸她一句,可张嘴时还是不受控制的发出一声干呕。 谢瑶卿嘴角的笑意飞快的消散了,她有些失落的看向宋寒衣,咬牙切齿的下令,“给朕把陈王府掘地三尺!一个人都不要放过!” 天色已然大亮,明亮的天光均匀的撒在陈王府的每一个角落,那些曾经的肮脏与罪恶,裸露在这样滚烫的阳光中,终于如同经年的积雪,被炽热的光芒照耀着,随着那些暗沉的血迹一起,缓缓的消融了。 田瑜带兵忙了一夜,在天亮时前来回报,她瘸着一条腿,吊着一只胳膊,一只眼睛也被染血的棉布包裹着,她的气息虽然虚浮,可断断续续的话语里却满是藏不住的喜悦。 田瑜抱拳行礼,“陛下,臣幸不辱命,已于昨夜率兵镇压了城中作乱的张氏、王氏族人,李氏白氏等人溃不成军,天明前随逆贼逃向西南了。” 谢瑶卿微微颔首,一个仪鸾卫将早已备好的太守授印托了进来,谢瑶卿亲手将授印交给田瑜,诚恳的劝诫她,“今日世家之乱,你已经看在眼中了,朕希望你日后执掌锡州,不要重蹈覆辙。” 在这场乱战中,在仪鸾卫的帮助与保护下,田家不仅保全了自身,还多了一个即将执政一方的太守,田瑜看着恩威并施的谢瑶卿,激动欲哭,她感激涕零的接过授印,郑重起誓,“是,臣定将陛下今日教诲谨记心中,来日定不负陛下所托!” 谢瑶卿满意的赞赏了她几句,将几件要紧事交到了她的手中,最后又和颜悦色的宽慰她,“你有伤在身,这些事慢慢来即可,皇宫里还有几根野山参,最适合给你调补身子,朕这就让她们回一趟京师给你送过来。” 山参田瑜自然也有,可千里送山参,珍贵的是帝王对她这一番拳拳的心意。 尤其有了只知玩弄权术,任由大臣们狗咬狗的谢琼卿对比,田瑜只觉得若是尧舜在世,也不外乎是谢瑶卿这副模样了。 田瑜当即深深拜了下去,感激涕零道,“臣无大碍,愿任凭陛下差遣。” ...... 谢琼卿南逃,锡州城重回谢瑶卿囊中,锡州以北的三座重镇被前后包夹,再无负隅顽抗的必要,三城的太守识时务者为俊杰,当机立断的临阵倒戈,改换王旗,领着饥肠辘辘的百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了。 谢瑶卿冷眼看着那些面黄肌瘦的百姓,也没跟她们客气,该灭族的灭族,该杀头的杀头,空出来的位置,正好交给前次恩科选上了的寒门学生。 她们两袖清风,身无长物,身后没有庞大的世家作为支撑,唯一能够依靠的只有谢瑶卿的信任与器重,所以她们会为谢瑶卿献上绝对的忠诚,殚精竭虑的为她治理这片富庶的土地。 谢瑶卿体贴体弱的向晚,命回程的车马放慢了脚程,一路走走停停,给裴瑛留足了时间购置药材,配置安胎药,向晚窝在唯一的马车里,默不作声的数着谢瑶卿的马蹄声,随着谢瑶卿哼出的荒腔走板的军中小调摇摇晃晃。 谢瑶卿时不时的就策马出去,摘一束野花野草什么捆在一起,献宝一样透过窗户递给他。 向晚坚守底线,只原谅她一天,第二天后就小孩子赌气一样,再也不和她说话了,可是谢瑶卿送来的这些小东西,他总是忍不住瞧一眼,瞧一眼,谢瑶卿便要得寸进尺,强迫他收下,向晚也只好半推半就的收下那些五颜六色的花束和编的歪歪扭扭从草蚂蚱,然后红着脸,偷偷打量几眼,然后问宋寒衣要一个小木匣子,将它们分门别类,像收宝贝一样小心翼翼的收好。 谢瑶卿见向晚一件件收下了自己的小礼物,因为战事与政务而满是阴翳的内心也缓缓的明媚起来,有时她会试着挤上那间狭窄的车厢,在堆满柔软皮毛,点着安神檀香的空间里和向晚手挨着手,腿挤着腿,呼吸错着呼吸的坐在一块。 向晚这时候就会指使跟着宋寒衣进京接受新任命的向晴把胆大包天的谢瑶卿赶出去。 “送这么一点不值钱的东西,就想把我骗回去,你还是抓紧洗洗睡吧!” 向晴手足无措的站在马车门口,一边是自己至亲的兄长,一边是自己顶头的上司,她被夹在中间,站也不是,跪也不是,捂住极了。 谢瑶卿便笑着安抚她,“你是皇亲,在朕面前不必拘礼。” 向晴正要谢恩,向晚却隔着一道绣帘,冷声叫住她,“不许跪,谁是她的皇亲,我答应原谅她了吗?” 向晴无助的看向谢瑶卿,谢瑶卿笑了笑,撩开绣帘,对上的却是一张绯红羞赧,秀色可餐的脸,谢瑶卿好心的没有揭穿他的嘴硬,只是蹭了蹭他的鼻尖,向他许诺,“你既嫌朕送你的东西不值钱,那朕就向你保证,等回了营帐,朕就把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送给你,好不好?” 向晚正害羞时却被谢瑶卿抓了现行,听了这话只将身子一扭,低着头,闷声道:“谁稀罕!” 谢瑶卿不言语,捏了捏他柔软的脸颊,暂且放过了他。 诸位将士已经整顿好了军队,磨刀霍霍,只待谢瑶卿一声令下,便可剑指东南,生擒谢琼卿。 在那之前,谢瑶卿终于收到了从京城千里加急送来的礼物。 一只小巧精致的金匣子,雕刻着华丽缤纷的纹饰,镶嵌着晶莹璀璨的宝石,在灯光下熠熠生辉,甚至盖过了太阳的光芒。 谢瑶卿选在军中庆功饮宴时将这件礼物亲手送给向晚。 衣香鬓影,觥筹交错,柔婉曼妙的丝竹声里,歌舞伎们眸光潋滟,于摇曳烛火下落下曼妙的身影。 在以前,向晚便是歌伎中的一员,如今他坐在上首仅次于谢瑶卿的位置上,穿着谢瑶卿赠与一身锦衣,头戴一只流光溢彩的金凤攒珠钗,再想起那些不堪的过往,只觉恍如隔世。可他看着那些年轻漂亮的男孩,看见他们额角纷纷而下的汗珠,眼中便闪过几分不忍,美貌之下的绝望与凄楚,没人比他更清楚。 谢瑶卿观察着他的神情,挥手制止了歌舞,轻声吩咐了一声,“每人赏十两银子,带他们下去好生歇息。” 向晚微微松了一口气,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谢瑶卿已经将一只精致的金匣子放到了他的跟前。 向晚以为又是一支华美的发簪,或是一对奢华的耳饰,于是毫无防备的,在众目睽睽之下,浅笑着打开了匣子。 灯火如昼,向晚看见那只匣子里,静静的卧着一方白玉玺印。 向晚一怔,用颤抖的双手小心翼翼的捧起那方玺印,巴掌大一方白玉,背面雕刻着一只展翅翱翔的凤凰,正面刻着古拙质朴的四个古字。 “凤君之印。” 谢瑶卿牵起他的手,温柔的看着他。 第78章 “向晚,做朕的凤君。” “好吗?” 第50章 向晚双手微微颤抖,艰难的捧起那一方玉玺,只觉得手上仿佛有千斤重。 谢瑶卿稳稳托起他的手腕,帮他紧紧握住了那方白玉的玺印,她牵着他的手指,带着他缓缓抚摸着温润的白玉,她们的额头抵在一起,呼吸交错,谢瑶卿瞧着向晚噙满泪水的眼眸,缓慢又坚定的说,“朕离京那日,曾在心中默默许下一个愿望。” 她抬手,用温热的指腹轻柔的揩去向晚眼尾那一滴晶莹欲滴的泪珠。 “朕想,若朕有幸等到你回到朕的身边,朕一定要你做朕的凤君。” 她小心翼翼的将向晚拢进宽阔的怀抱中,为他将脸颊一侧垂落的碎发捋到耳后,她捧起他的脸颊,温柔的抚摸着他的左脸,垂着眼睛,认真的看着她。 “向晚,你愿意成全朕吗?” 向晚眼尾像揉满了胭脂一样泛上一抹娇艳的粉红,他有些哽咽,手足无措的想要逃走,却又慌不择路的撞进谢瑶卿坚定的怀抱中,他将玺印扔在匣子里,用手背胡乱抹着眼角的水痕,无助又茫然的摇了摇头。 谢瑶卿原本亮如晨星的双眸在刹那间黯淡了下去,她失落的盯着向晚,受伤一样缓缓松开了向晚,她像只凶狠的巨龙,此时此刻却只能孤独的坐在王座上默默舔舐自己见骨的伤口。 “你...还是不愿意原谅朕吗?” 向晚吸了吸鼻子,忙不迭的伸出手捉住谢瑶卿下落的手,他捧着那只因为常年握刀生出了坚硬茧子的手,一边用那双秋水一样的眼睛深情的包裹住谢瑶卿,一边牵着谢瑶卿的手,轻轻将自己的脸颊贴在谢瑶卿粗糙的掌心上。 他歪着头,像只小狗一样在谢瑶卿掌心来回轻蹭,悄悄擦去眼角的潮湿。 “没有!” 他似乎意识到自己这话说的太迫不及待,于是红着脸,故作矜持的为自己辩解起来。 他低垂眉眼,只敢悄悄打量谢瑶卿胸前衣襟上那一只威风凛凛的金龙,他细着嗓子,含羞带怯的说,“陛下为我孤身涉险,我在心里,其实早就原谅陛下了...” 故作姿态娇蛮任性,只是贪恋谢瑶卿难得的温情与包容,想看一看,她究竟能容许自己任性到什么时候。 现在看来,谢瑶卿对他的纵容与优待,已经远远超过一个帝王能给出的“恩宠”了。 向晚在欢心喜悦的同时,心中难免生出一阵惶恐。 帝王的真心,真的是他这种出身寒微,曾被卖入教坊为奴的人能够担待的吗? 向晚温软的声音带上几分颤抖,他下意识的捏住了谢瑶卿的手腕,有些落寞,又有些不甘,“只是我出身寒微,从未学过正经的礼仪与规矩,就连赞颂男子品德的诫书也未曾囫囵学过,陛下选我做凤君,那些世家大臣们恐怕会叫陛下难堪的...”他咬了咬下唇,难过的低下了头,“我这样的人,实在不能站在陛下身侧,做您的凤君。” 谢瑶卿心疼的看着他,仍旧坚决的将玺印稳妥的放在他的掌心中,“朕选夫郎为什么要管那些穷酸腐儒怎么看?谁有意见,尽管让她来问朕手中的剑!” 她用坚定的眼神看向向晚,笃定的许诺,“朕会为你解决掉所有事的。” “向晚,你只需告诉朕,你愿不愿,做朕的凤君?” 向晚慌乱的环顾四周,谢瑶卿手下的将士非但没有嘲笑他的不自量力,反而都恭敬的看着他,仿佛他早已经是大周的凤君了一般。 谢瑶卿捧着他的脸颊,轻轻扭过他的脸,强迫他与自己对视,谢瑶卿放轻声音,又问了一遍。 “向晚,你愿意吗?” 想挖双颊绯红,慌乱的抬起眼,却在谢瑶卿眼眸中,看见了卑微的恳求。 他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从鸦羽一般的纤长睫毛上滑落,他捂着嘴,泣不成声,揪着谢瑶卿的袖口,微微点了点头。 “我愿意。” 谢瑶卿为他擦去眼泪,用一段金绳穿过玺印上方的镂空处,将那方玺印挂在向晚白皙纤长的脖子上,内侍捧来一只凤冠,谢瑶卿亲手取过,在内侍的协助下,将那只沉重华美的点翠凤冠戴在了向晚发顶。 向晚这才恍然发觉,之前谢瑶卿送给自己这一身大红绣金凤的礼服,和方才她给自己带上的点翠凤冠,恰巧是一套的。 他默默瞪了一眼谢瑶卿,果然就是故意的! 谢瑶卿满意的抚摸着他头上的珠翠,笑着邀功,“这是凤君的年节时用的小礼服,朕叫他们按照你的身量裁剪出来了,穿着还合身吗?” 向晚低下头,左看右看,仔细打量着这身衣裳,用料讲究,针脚细密,一看便是绣衣院的绣郎们熬了许多大夜方才赶制出来的。 向晚却忽然小声说,“与当日常侍的那身礼服相比,自然不同。” 谢瑶卿笑容一顿,小心的去牵他的手,向晚却又仰起脸,眯着眼睛笑着看着她,“可见陛下是个知错能改的明君。” 谢瑶卿便伸手向他许诺,“朕亏欠你的,一定会慢慢补偿给你的。” 向晚深吸一口气,摸了摸胸前的凤君玺印,有些不自信道:“与其补偿我别的,陛下不如先教如何做一个好凤君。” 他伸出手掌,谢瑶卿心有灵犀的与他击掌为誓,她难得爽朗。 “你不会做凤君,朕却不会做一个寻常妻主,往后的日子,便由朕教你如何做凤君,你教朕如何做妻主吧。” 向晚笑着睇了她一眼,小声嘟囔,“在寻常百姓家里,顾家会疼人的才是好妻主呢。”他伸出手指,软绵绵的捏着谢瑶卿紧绷的肩颈与腰腹,不自觉的抱怨,“眼下江山未定,陛下忙得脚不沾地的,如何能做一个好妻主呢?” 谢瑶卿笑了笑,“朕尽快。” ...... 饮宴过后,一切似乎又归于平静,日子仍然细水长流,缓慢而又平淡的过了一天又一天,只是如今向晚身边,每一天都有谢瑶卿的身影了。 谢瑶卿白日里军政繁忙,只有夜里能抽出功夫,披星戴月的回来陪一会向晚,带来些在山里寻到的稀奇玩意。 有时是一张狐狸皮,有时是一捧酸甜刻苦的果子,有时是一窝嗷嗷待哺的小兔子。 有时月上中天时谢瑶卿还未归营,向晚也不舍得睡去,而是喜欢借着清亮的月光,爱不释手的观赏谢瑶卿送来的那些小玩意。 这时候披甲而归的谢瑶卿只需站在营帐外,借着月色,看一眼那个烛火下消瘦的背影,便觉得浑身的疲倦都一扫而空了。 向晚听见她甲胄相互撞击的声音,惊喜的抬起头来,他揉了揉眼睛,扶着桌案站起来,轻移脚步走到谢瑶卿身前,按照白日里的练习,尝试着笨手笨脚的为自己劳累了一天的妻主除去沉重的甲胄。 若是谢瑶卿自己动身,这一身重甲不消片刻既能脱尽,只是她看着向晚认真又小心的样子,便心满意足的享受起他笨拙的侍奉起来。 第79章 向晚出了一身汗,终于将谢瑶卿身上的盔甲都卸去了,谢瑶卿揉着肩胛,活络着坚硬的四肢,向晚便按照裴瑛的嘱咐,用恰到好处的力度揉捏谢瑶卿身上的穴位。 谢瑶卿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向晚便侧过头,小声问她,“陛下可是遇见什么烦心事了吗?” 谢瑶卿缓缓道:“是有一件,谢琼卿与残党溃退东南,残兵败将倒是不成气候,只是锡州余下的世家虽被田瑜赶出了锡州,但仍然心有不甘,已经招兵买马,向着咱们来了。” 向晚想了想,只好歪着头劝慰道,“陛下圣明,定能百战百胜。” 谢瑶卿只是忧心忡忡的叹了口气,她想,以世家贵族的傲慢,穷途末路之下,不知会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举措来呢。 第二日无间,宋寒衣接到线报。 有一只五万人的军队,从锡州城郊出发,正浩浩汤汤的向着王师奔袭而来。 与寻常军队骑兵开道步兵殿后不同,这只军队打头阵的,竟然是一批又一批的老弱夫孺。 那些由世家花钱豢养的豪横私兵们走在后面,将手里的刀剑横在手无寸铁的百姓的脖颈,强迫她们用单薄伶仃的血肉之躯挡下即将射向她们的强攻,她们用手里的弓箭对准嗷嗷待哺的婴儿,胁迫初为人父的年轻男子忍受她们的驱使与侮辱。 她们甚至连军粮都未曾准备,那些曾用血汗供养她们的百姓,而进在她们眼中,不过是长着两条腿的待宰牲畜罢了。 有尚且强壮的女子尝试拖家带口的逃向王师,却被那些无所顾忌的兵痞像狩猎游玩一般一箭射死。 当谢瑶卿听见这些禽兽不如的事迹时,她生生捏碎了一只瓷杯。 她任由碎片锋利的边缘割破自己的指尖,任由鲜血顺着手指淋漓而下,任由尖锐的刺痛占据她的感官,她咬着舌尖,用痛楚强迫自己冷静。 向晚捧着茶水小心翼翼的路过营帐,听见谢瑶卿咬碎银牙一样的嘶吼。 “这群畜生。” “朕定要活剐了她们。” 第51章 当人没有道德,你就无法用道德去审判她,当人没有底线,你就无法用底线去约束她。 谢瑶卿如今面对的,就是这样一批既没有道德,也没有底线的敌人。 她时常觉得自己已经世界上头一份道德单薄,刻薄寡恩的人,没想到和世家的这群畜生比起来,自己居然算得上宽宏仁和了。 谢瑶卿将手下诸多将领传至中军大帐中,商议应对之策。 向晚安排几位随军的小太监,为她们准备好文房笔墨与热茶,临走时他回过身,踮着脚抬起手,轻轻的为谢瑶卿抚平紧皱的长眉,他试着伸出手,缓缓将浑身紧绷的谢瑶卿揽入自己柔软温暖的怀抱中,他捏了捏谢瑶卿颈间坚硬的肌肉,小声劝慰。 “战事吃紧,陛下也应当当心身体才是。” 谢瑶卿反手捏住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侧,贪恋的索取着他身上清淡的兰花香气,她身上的煞气被那股被那淡香萦绕着,抚慰着,终于缓缓的偃旗息鼓了。 她也终于能够冷静下来,想出除了“把她们千刀万剐”之外的,更可行的应对之策了。 向晚见她渐渐平静下来,便悄悄收回自己的手,盈盈笑着,“自己的身体要紧,陛下莫要动气。” 大帐外远远的现出几位将士颀长挺拔的身形,向晚脸颊微红,飞快的将手抽了回来,低着头,想要贴着边角退出去。 谢瑶卿却忽的捉住他的手,轻轻拉着他,将他拢到自己身边。 “朕有个法子,能让朕今日都不动气。” 她向向晚招了招手,示意他附耳来听,谢瑶卿的唇齿紧紧贴着他的耳廓,温热的呼吸像只调皮的猫尾巴一样自他柔软羞红的耳廓上轻柔拂过,向晚原本白皙无暇的脸颊被这样暧昧的气息笼罩着,便缓缓飞上了一抹红霞。 谢瑶卿用气声说:“你在这陪朕,朕今日便不会动气了。” 向晚闻言一怔,疑惑的看向谢瑶卿,谢瑶卿便微笑着,轻声慢语的将方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向晚,留下来陪朕,好不好?” 向晚惶恐的摇着头,推拒着谢瑶卿盛情的邀约,手足无措的挣开谢瑶卿温柔的怀抱,慌张的想要跪下去,谢瑶卿一把搂住他,制止了他往下跪的动作,她微微蹙起眉,扶着向晚的腰身,有些嗔怪的看着他,“裴瑛才说你身子不好,朕也叮嘱过你无需跪朕,不过是在这陪朕一会,你怎么这么惶恐。” 向晚被她紧紧箍着,缓缓挣扎了几下,谢瑶卿一边笑着一边将他抓得更紧,向晚便有些委屈的,抬着眼睛瞪着她。 “陛下和将军们要说的是要紧事,我在这干等着算什么呀?况且你们商议的军国大事,我一个男子,怎么能听呢?” 谢瑶卿向后看了一眼,几个内侍便极有眼色的将一张古拙质朴的的高大屏风搬来进来,又将一张铺了软垫的宽大的椅子放到屏风后面,谢瑶卿牵着他的手将他安置到椅子上,解下自己的外衣亲自披在他的身上,弯下腰,认真的盯着他的眼睛,诚恳的请求他。 “朕是真心想留你在这的,朕有心疾未愈,你是知道的,如今那些畜生做出这样丧心病狂的事,朕害怕一会朕怒极攻心,冲那些将军们生气,伤了她们的心,你在这里,朕只要看见你的脸,便能心平气和许多。” 她握住向晚的双手,搁在他的膝盖上,“坐在这等朕,好吗?” 向晚不再抗拒,只是仍然惶恐,“可陛下一会商议的,都是紧要的战事,被我一个男子听去了,不合规矩...” 谢瑶卿轻笑一声,拍了拍他的手背,“规矩都是人定的,今天朕就是规矩。” 向晚眨着眼睛,纤长的睫毛似是一双振翅欲飞的蝴蝶,他轻轻的,反手握住谢瑶卿修长的手指,低垂眼眉,红着脸小声问,“陛下就不怕我听了那些军事机密,说给别人听吗?” 谢瑶卿笑容不变,反问他,“你会吗?” 向晚下意识的摇了摇头,谢瑶卿爽朗的高声笑起来,“朕相信你,你也要相信朕,不会有事的,在这里等朕,好吗?” 说着,谢瑶卿从自己腰侧解下一块玉佩,放到向晚手中,“这块玉佩给你,若是心中不安,看着它就如同朕在你眼前一般。” 向晚笑着点了点头,谢瑶卿便神清气爽的大步走向屏风之外。 诸位将士们得了准许,安静有序的鱼贯而入,一时大帐中只余盔甲碰撞的清脆声音。 向晚忍不住,在椅子悄悄挪动了几分,想隔着那张厚重的屏风,将她的声音听的更清楚些。 ...... 谢瑶卿沉默着,将仪鸾司传来的军报搁到桌上,让内侍捧着,交由将军们传阅。 将军粗粗看完,便爆发出一阵激烈的咒骂。 王琴将军虽年迈,脾气却火爆,她猛的一拍桌子,怒骂道:“世上岂能有这般无耻之人,哪个人不是血肉之躯,哪个人不是母父生养的,她们竟能藐视人命至如此地步,真是荒谬至极!” 第80章 将军们此起彼伏的附和着,“从古至今,何曾有过正义之师能下作至此,将老幼赶到军前的?花钱划粮养的那些士兵是作什么的呢?” “难不成竟要我们向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男子小孩下手吗?臣实在于心不忍啊!” “臣也有夫郎,也有幼儿,今日若对他们动手,来日又有谁可怜臣的夫郎豪尔呢?” 谢瑶卿挥手制止了她们喋喋不休的喝骂,命内侍收回军报,问出了关键的问题。 “如今她们已经驱赶着手无寸铁的百姓,不出半月,就要打到惠州城下了。” “这一仗,咱们该怎么打?” 将军们面面相觑许久,片刻后王琴试探道:“咱们总不能朕对那些百姓下手吧?” 谢瑶卿难得的在商议军政时陷入了沉默。 世家的意思是明明白白摆在纸面上的,你不是爱民如女吗?好呀,那我们就把百姓赶到你们面前来,这样一群骨瘦嶙峋的,随时会被我们杀死的百姓,你们要不要打呢?不打,那我们可不会客气,你们的军队和城池我们就照单全收了,而且这些百姓我们也是不会放过的。打,你那爱民如女的名声可就要打个问号了,我们杀百姓,你也杀百姓,天下乌鸦一般黑,都是一类货色,你凭什么骂我们呢? 谢瑶卿用指尖叩着桌面,片刻后她缓缓道,“朕心中,音乐有一个打算,你们帮朕商量商量。” “惠州并非重镇,城中百姓不过三千户,她们驱赶老幼,脚程必不会快,朕想,咱们不如想将城中百姓疏散出去,在城外三十里地外寻一处隐蔽处安置她们。” “然后,咱们佯装兵败,让出惠州这一座空城,到城外山岭中埋伏起来,等她们入城后松懈之时,再围而攻之。” 谢瑶卿转头看向宋寒衣,下令道:“她们入城之后,你安排仪鸾卫混入百姓之中,想办法保护百姓撤出惠州城,到大军这里来。” 王琴摩挲着下巴,有些犹豫,“可是这样,岂不是不战而降,将惠州城拱手让人了吗?” “以她们的残暴,必会将惠州城内劫掠一空后付之一炬的。” 谢瑶卿微微阖着眼睛,轻声解释,“那些宫苑房舍,不过是死物罢了,只要人还活着,待来日朕拨下粮款,帮她们重整家园便是了。” “朕曾听一位伟人说过这么一句话。” “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存。” 第52章 她这话掷地有声,帐中久经战阵的几位将军都禁不住要为其中满怀豪情拍手叫好,王琴抚掌大笑,爽朗夸道:“这话在理,只要有百姓,有民心,到哪里成就不了一番霸业?” 她又将话锋一转,义愤填膺的辱骂起那些世家的叛军来,“倒是那些世家,整日里吃香喝辣作践百姓,临到了了,还要拉百姓给她们垫背,臣是穷苦出身,最见不得这种鱼肉百姓的东西作威作福!” 谢瑶卿生父卑贱,早年也不得圣心,背后自然没有高门显贵支持,能择她为主,任她驱使,还在她手下拼出显赫功绩的人,自然也不会出自什么钟鸣鼎食之家,反倒大半都是贫民出身,其中甚至还有许多为奴隶者。这些人看着那些手无寸铁,却被驱使到阵前的百姓,难免会想起曾经一无所有的自己,物伤其类,她们心中对世家的憎恶便又深刻了几分。 谢瑶卿微笑着看着她们:“朕虽有决断,但想将惠州城中百姓毫发无损的迁移到山中营帐中,还需仰赖诸位将军。” 王琴当即单膝跪下向她抱拳,“陛下肯为百姓思虑,老臣感激非常,定肝脑涂地,不负陛下所托。” 待谢瑶卿与众人敲定迁移民众的计划与具体的事宜已近夤夜,诸位将军们领了命令,各自马不停蹄的去军中传令,筹谋半宿的谢瑶卿终于能松一口气,倚着椅背,揉捏自己酸胀不已的双眼。 一双微凉的手缓慢而轻柔的覆了上来,细腻柔软的指尖上萦绕着一抹清淡的兰香,向晚亦在屏风之后陪谢瑶卿枯坐了半宿,谢瑶卿与诸位将军商议国事,他不敢露出马脚叫将军们知道自己在场,损害谢瑶卿的名声,连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拘束了大半天,如今已是腰酸背痛,苦不堪言。 只是他看见谢瑶卿脸上无法掩饰的疲惫与紧蹙在一起的长眉,心中那些怨怼竟在刹那间烟消云散了,向晚用指尖在谢瑶卿的太阳穴上轻柔的打着圈,为她按揉着僵硬的肩颈,谢瑶卿捉住他的手,用温热的掌心盖住了,轻轻揉搓着他受寒的指尖。 她话语中有些愧疚,“没想到商议了这么久,竟叫你也陪朕干坐了这么久。”谢瑶卿命内侍取来一盘糕点,自己挑了一块喂给向晚,“吃一块垫垫肚子,一会把安神汤喝了就去歇息罢。” 她让向晚自去歇息,自己却没有动作,仍然坐在原处,静静看着内侍将一摞摞的军政事务摆到桌子上。 向晚静静的看着谢瑶卿眼下深重的乌青,执着的伸手揉开谢瑶卿紧皱在一起的眉眼,低垂双眸,有些委屈的问:“陛下不陪我吗?” 谢瑶卿叹了口气,将他揽到怀中,轻轻摩挲着他微微隆起的小腹,贴在他的耳侧,呼吸间,温热潮湿的气息便将向晚敏感的耳廓包裹住,她低声叹息,“朕这几日实在抽不开身,只能先委屈你,待此间事了,之前欠下的,朕定当十倍百倍的补偿给你。” 她的气息将自己包围住了,那些低沉喑哑的话语像是魔咒一般,引诱着向晚坠入其间,向晚因为疲倦而显得苍白的双颊在这样的攻势下轻而易举的丢盔卸甲,飞快的浮上一层火红的云霞。 向晚努力定了定神,在心中有些悲愤的问自己,向晚啊向晚,她还什么都没给你呢,你怎么就开始心疼她了呢?! 可是...向晚回忆着谢瑶卿方才的样子,回想着她方才说过的那句振聋发聩的话。 他想,若是他是谢瑶卿治下的百姓,他一定会是一个幸福快乐的男子,谢瑶卿实在是一个贤明的皇帝,向晚也不得不承认,他会一次又一次为谢瑶卿处理军政时的沉着与冷静心动,原谅她偶尔的残暴与无情。 向晚默默的在心中为自己开脱,谢瑶卿本就是个好皇帝,你瞧那些将军们不也对她言听计从吗?所以他原谅谢瑶卿也应当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情吧? 向晚咬着下唇,纠结的打量着谢瑶卿,她明亮又锋利的眼神,她挺拔的鼻梁,她紧紧皱在一起,两道浓墨一般的长眉。虽然疲惫,可她五官依然风流,她的身姿依然挺拔,依然令他心驰神往。 虽然他早就知道她是一个无情之人,可他总是无法控制的看向她。 谢瑶卿见向晚发愣,干脆将他拦腰抱起,打横放在自己腿上,笑吟吟的看着他,“你若实在舍不得朕呢,朕也有有个好办法,你便在朕膝上小睡,有佳人在怀,朕处理政务也不觉辛劳了。” 向晚红着脸,从她怀中挣脱出来,低低的垂着头,却露出一截因为羞涩而粉红如樱花的脖颈,他佯装恼火,生气的嘟囔,“成,成何体统!” 第81章 而后又底气不足的为自己辩解:“我什么时候舍不得你了?!” 谢瑶卿笑笑,揉了他发顶一把,叫来两个内侍送他回去,“既没有舍不得朕,便快些回去歇息,夜深露重,小心不要着凉才是。” 向晚看着她灯影下孤零零的身影,犹豫片刻,终于忍着羞赧走到谢瑶卿身后,踮起脚,轻轻环住了她,隔着一层软甲,向晚仍然听到她有力的心跳。 “陛下才要小心身子才是。” “我可不想孩子有个体弱多病的娘亲。” 谢瑶卿笑着握住他的手,轻声允诺,“好。” 谢瑶卿既有决断,整个中军大帐便燃起篝火,彻夜忙碌起来,一条条军令计谋流水一般从谢瑶卿所在的营帐中倾泻而出,清脆马蹄声穿透寂静的深夜,将那些尚在美梦中酣睡不醒的百姓惊醒,马上英姿飒爽的年轻小将会和颜善色的向主人家告一声叨扰,将谢瑶卿的政令仔细的,不厌其烦的一一说与她们听,然后谨遵谢瑶卿皇命,替她们背起沉重的包袱与行李,将嚎哭不休的稚童与他憔悴虚弱的爹爹请到马上,不急不徐的向京郊丘陵中隐蔽的军帐走去。 宋寒衣与向晴也各领着京城仪鸾卫与当地的暗桩,有条不紊的看顾那些携老扶幼的百姓,步行缓缓跟随着那些潮水一般的人流,在她们左右两侧高高举起火把,防止山林中凶猛的野兽暴起伤人。 向晴与同僚们绕着歇息的百姓撒了一圈雄黄,回来后她瞧着虽然疲惫却满脸笑容过来同仪鸾卫套近乎的百姓,禁不住有些奇怪。 “在锡州时百姓都是躲着官兵的,怎么惠州城百姓反倒喜欢和咱们说话?” 宋寒衣将手里最后一块饴糖分给被她脸上血红长疤吓得嚎啕大哭的小孩,闻言笑道:“你也不想想锡州官兵做了什么,咱们又做了什么。” 锡州官兵却是些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可她们仪鸾卫手上也从未干净过,宋寒衣并没有让她苦恼太久,“锡州官兵只敢对百姓动手,而仪鸾卫从来只杀贪官污吏、乱臣贼女,你说百姓会喜欢对她家校动手的官兵,还是会喜欢杀了欺压她的官员的仪鸾卫呢?” “何况你瞧今夜,满城百姓没有一人被疏漏,路上粮食热水供应充足,还有军医为她们治病旧伤,你说她们为什么喜欢与咱们亲近呢?” 向晴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宋寒衣忽然严肃起来,“这话是陛下初创仪鸾卫时对我说的,如今我把它告诉你,你日后必得谨记才是。” 向晴连忙洗耳恭听。 “仪鸾卫并非是为了打压异己,而是为了在那些贪官污吏头顶悬一把刀,让她们永远不敢欺凌百姓。” 宋寒衣看向向晴,平静道:“我们就是那把刀,向晴,你明白吗?” 向晴缓缓点了点头,宋寒衣继续道:“明白了就去干活吧,那边似乎有百姓在争执,咱们去看看。” 山中本就有为大军准备的营帐,只是如今来了这么些拖家带口的百姓,一时便有些捉襟见肘起来。 王琴将军便为难的拿这事去问谢瑶卿,谢瑶卿为迁移百姓的事已经熬了一宿,正疲倦地倚着向晚柔软的腰身,就着他的手喝一杯漆黑浓稠的提神药汁,谢瑶卿被药苦得咧嘴,看上去便有些不虞,王琴瞧见她的神情,心中更是惴惴。 谢瑶卿微微蹙着眉,听她说了为难之处,却没有发火,只是拿向晚的帕子擦去了嘴角的药渍,她理所应当道:“百姓既没有地方住,将营帐给她们便是了,你我行军多年,难道连这点困难都克服不了吗?” 王琴本也这么想,只是怕手下的士兵生出怨气。 谢瑶卿却勾唇,自信张扬的笑起来,“等叛军来了,凭王卿的本事,难道三日内夺不回惠州城吗?王卿难道想在山中长住不成?” 王琴当即爽朗笑道:“有陛下这句话,老臣定在两日内就叫惠州城物归原主。” 王琴兴冲冲的走了,谢瑶卿在帐中甚至听见她向亲兵抱怨叛军脚程太慢,怎么不明日就到惠州城下呢? 谢瑶卿笑着,无奈的摇了摇头,向晚不由得也跟着她笑,“她们都说这些人对陛下又没什么用,陛下为什么对她们这么好呢?” 谢瑶卿就着他的手指吃了块苹果,故意含住他的指尖,慢吞吞的品味着其中的甘甜。 谢瑶卿在向晚气急之前恰到好处的收回灵活的舌头,含混不清道:“哪有什么为什么,朕是皇帝,自然应该护佑百姓,这是皇帝的天职所在。” 向晚便低声道:“那陛下当日救我,也是在履行天职吗?” 谢瑶卿仔细的想了想,虽有些心虚,但仍然坚定道:“朕救你,自然是因为当时就喜欢你,想同你亲近,否则怎么会接你进宫呢?” 向晚将手里的苹果撂下,瞪了她一眼,愤愤道:“陛下就知道骗我,你当时接我进宫分明是要把我当解药用的!” 谢瑶卿连忙捉住他的手,真诚的看着他,“你确实是朕的解药,朕这一生,唯一的解药。” “朕之前千错万错,不敢奢求你原谅,不想让你给朕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向晚纠结半晌,而后将手一甩,坐到一边赌气。 “你先把惠州城夺回来再说其它,我可不想孩子有个丢城失地,丧权辱国的娘亲。” 正巧内侍来报,世家的叛军赶着老幼,已在十五里外了。 谢邀卿便笑着戴上盔甲,捏着向晚柔软的脸颊,笑眯眯的。 “好,等朕把惠州城给你夺回来!” 第53章 世家叛军近在咫尺,谢瑶卿却只带八百轻骑,还令她们卸下精良盔甲,只穿一身破破烂烂,看着和乞丐没什么两样的破铜烂铁,先前那些威风凛凛的高头大马也一并歇在马棚里,只许她们骑着四处搜刮来的驽马上阵,连谢瑶卿也舍下自己的骏马,换上了一匹老马,穿上了一身老旧生锈的盔甲。 谢瑶卿站在铜镜前,紧了紧下颌上盔甲的绳索,向晚缓步走来,吃力的提着谢瑶卿的佩刀,想努力的为她戴到腰侧,谢瑶卿单手接过长刀,轻巧的挂在腰侧,她握了握向晚的手,轻声叮嘱:“刀主兵戈,杀气又重,你如今有身孕在身,这些东西还是少碰为好。” 向晚抿着嘴,小声为自己争辩,“陛下要挂甲出征,我实在也想为陛下做些什么,也好让陛下安心些。” 谢瑶卿移动几步,走到他跟前,二人凑的极近,谢瑶卿只消低头便能瞧见向晚那琼雪一般的鼻尖与高挺清秀的鼻梁,她便忍不住,曲起关节,刮了刮他的鼻尖,“你安稳妥当的在这里等朕凯旋,便是最令朕安心的事了。” 虽知道谢瑶卿如今前去只是诱兵之计,也知道她有同身的本领能在战场护得自己周全,可向晚仍忍不住为她担忧,“战场上瞬息万变,凶险非常,陛下总该穿件防身的金丝软甲再去。” 谢瑶卿不在意的笑笑,捏了捏他柔软无骨的手掌,笑道:“若对付她们还需穿戴软甲,那才是叫她们看了笑话。”她看着向晚脸上不加掩饰的担忧,忍不住将声音放柔和了些,她拉起向晚的手,放到身上盔甲的锁扣上,“不过你难得心疼朕,朕便听你的,穿上便是了。” 第82章 她笑吟吟的看向向晚,“只是,要你亲自为朕穿才行。” 向晚便慢慢的红了脸,双手捏着那冰冷的锁扣,羞窘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暗自抬眼瞪了谢瑶卿一眼,低下头,有些赌气的嘟囔,“就知道支使我。” 他慢吞吞的磋磨着那枚锁扣,谢瑶卿微笑着看着他脸上绯红的云霞,只觉得连日来的疲倦都烟消云散了。 她轻轻碰了碰向晚微颤的指甲,低下头蹭着他的额头,低声调笑,“你再不动手,这枚锁扣就要被你搓出火星子来了。”她缓缓将向晚小巧的手指包裹在自己掌心中,偏头在他耳侧,不急不徐的问,“还是说,你想让朕教你如何卸甲?” 谢瑶卿温热的呼吸混着铁器冰冷的气息均匀的铺洒在向晚的耳廓上,他脸上的酡红便飞快的蔓延到了雪白的颈间,谢瑶卿幽深的眼神便忍不住一路向下,她有些好奇,那被柔软的绸缎包裹住的胸腹与腿间,是否也像他的脸颊与颈间一般,染上了这样一层诱人的樱粉呢? 向晚却飞快的甩开她的手,将头扭到一边去,不敢再看谢瑶卿别有深意的眼神,他粗鲁的解下谢瑶卿的盔甲,眼神只在她精干结实的身躯上浅浅一掠,便像被火苗燎到一般飞快的收了回去,说起来这其实他第一次仔细打量谢瑶卿的身躯。 先前两次春宵,他畏惧她的残虐与威严,在床笫之间只敢战战兢兢的闭着眼睛,任由她在自己身上施为,连她那些望之不似人君的小癖好也一并忍受,只能在一夜荒唐之后所在床榻间小心的用些药膏。 如今他虽羞怯,眼神却忍不住往谢瑶卿精瘦干练的身躯上瞟,谢瑶卿身量颀长挺拔,看着虽瘦,却是一块多余的赘肉也没有,隔着一层中衣,向晚看见谢瑶卿身上紧实的肌肉贴在骨骼上,同那些特意习武熬炼筋骨的将门贵女不同,她身上的每一寸血肉都是在生死之间,由数不清的刀枪剑戟熬炼出来的,所以她的每一寸血肉上,都布满了交错纵横,或深或浅的疤痕,向晚看着,便生出几分不忍。 他轻轻抚摸着谢瑶卿从颈侧蔓延到胸前的一道长疤,垂眼不忍道:“陛下...总该小心自己的身子。” 谢瑶卿由他摆弄着自己的胳膊,为自己穿上金丝软甲,她偏头看向向晚,“登基前朕不得圣心,身边也没有贴心人。”她意有所指的看向向晚,微微一笑,“可如今不同了,朕身边终于有一个贴心人能心疼朕了。” 向晚仍旧低着头,耐心的为谢瑶卿整理的甲胄,只是有些别扭的为自己分辨,“我并不是心疼你,只是可怜那些百姓,不想她们失去一位明主。” 谢瑶卿轻声一笑,不是为了孩子,就是为了百姓,这小东西去锡州转了一圈,不仅练成了一身傲骨,连嘴巴也变硬了许多。 且让他嘴硬吧,她瞧着也喜欢。 王琴将军已在外整顿好了那八百人的轻骑,下马在帐外请旨,“陛下,是时候开拨了。” 谢瑶卿嗯一声,最后抱了抱向晚,“等朕回来。” 向晚不再嘴硬,却是红着脸,不声不响的踮起脚尖,搂住谢瑶卿回应着她的热情。 ...... 谢瑶卿站在惠州城墙之上,远远眺望远处的烟尘,她叹了口气,“走在最前面的还是老弱。” 王琴紧锁双眉,一头白发被狂风吹拂着,平添了几分憔悴。 “陛下,这可如何是好?” 谢瑶卿想了想,沉吟道:“攻伐时她们会将百姓驱赶到阵前,进城时只怕会将这些百姓视为累赘,不许她们进城。” “既如此,便且战且退,将她们骗入城中,围而杀之。” 不多时,漫天烟尘便扬到了惠州城下,谢瑶卿用敏锐的眼神扫下去,心中便冷笑,打着十万大军的幌子,除去军中老幼病残和押韵粮草的民妇,能有一战之力恐怕不过两万人。 谢瑶卿打量着那些士兵脸上的疲惫与麻木,与她们之间生疏的协同与和合作。 且这两万人,究竟有几个对世家忠心耿耿,也未可知呢。 谢瑶卿心下一转,便下了城墙,翻身上马,随手抓起一柄长矛,令守城士兵放开城门,要亲自出去迎敌叫阵。 王琴并未阻拦,只是率着亲兵,一步不离的跟在谢瑶卿身后。 两军对垒,谢瑶卿竖起长矛,高声喝道:“何方鼠辈,竟这般猥琐,两军阵前,连真容都不敢露出!” “若你并非软弱男子,朕便赏你一个全尸!” 对面爆发出一阵骚动,她们的将领便是再谨慎,再忍耐,也不得不骑马到阵前,镇压一阵又一阵,此起彼伏的骚动。 谢瑶卿眯着眼睛,认出她们的将军。 “安守和,朕记得你三年前因在西北保护百姓,守城有功得封守远将军,怎么今日却如此狠心,驱使百姓做你们的替罪羊?” 安守和未到中年,却已经是满脸的沧桑与憔悴,她生自西北边陲,在苦寒之地从小兵坐起,靠战功艰难向上爬,三年前她守城有功得封将军,她不忍夫郎女儿再同她一起吃苦受累,便疏通关系,从蛮荒小城调任南方富庶之地,她本以为能凭一身本领封夫荫女,不料官场从上到下都被世家层层把持,她空有杀敌的本事,却被那些软绵绵的阴谋压制得动弹不得,眼睁睁的看着世家将自己架空,将自己手上的兵权啃食殆尽。 如今更是被她们用家小威胁,不得不做出这等十恶不赦的祸事。 安守和那双仿佛黏在一起眉毛似乎皱得更紧了些,谢瑶卿趁胜追击,“三年前守城一战,朕还曾与你有过一面之缘,未曾向不过短短三年,当日那个侠肝义胆的将军竟变成了一个只会躲到百姓身后哭鼻子的懦弱小人!” 安守深吸一口气,却未曾反驳谢瑶卿锋利的讥讽。 她也无法反驳,这些士兵仿佛是野兽,填不满她们的贪欲,她们便要揭竿而起,将獠牙与利爪对准自己的主将,如今她的夫郎女儿都在锡州,她如何敢死在惠州城下? 安守和疲惫的呼出一口浊气,无奈道:“陛下何必明知故问,微臣...不过各为其主罢了。” 谢瑶卿骤然拔高了声音,断然打断她,冷喝道,“你既自称一声微臣,便应该知道,你的主子只能有一个,便是朕!” 安守和满脸惭愧的低下头,谢瑶卿看出她心中的动摇,正要再说几句,不料对面却转出一个衣着华贵的文人来,一身满是刺绣的直裰,腰上挂满了叮叮当当的玉饰环佩,手中甚至还拿了一柄羽扇,在漫天的黄沙中,煞有介事的扇着。 谢瑶卿惊诧的看着她,忍不住轻声问王琴,“安守和在锡州呆了三年,怎么本事退化到这般,战场之上怎么还由着戏子胡来呢?” 安守和对那个戏子却是客气又恭敬,甚至低下头,拱手请示,“张监军...” 张监军并不让她说完,只是横眉冷眼的看着安守和,分毫不留情面的质问她,“两军对阵,她不过几句话就让你面露动摇之色,你想临阵倒戈不成?!” 第83章 安守和再三忍耐,思及辛苦操持家务的夫郎与年纪尚幼的女儿,终究只能是窝窝囊囊的道了一声不敢。 张监军并不饶人,咄咄逼人道:“早知道你们这些出身卑贱之人靠不住,看见一点恩惠便望风而降,今日降了我们,明日便要到对面去摇尾乞怜。” 安守和闭着眼,麻木的听着。 谢瑶卿将一切尽收眼底,玩味的勾起嘴唇,张监军见安守和不言不语,也觉没趣,终于将矛头一转,对准了谢瑶卿。 她见谢瑶卿单枪匹马,身上盔甲也不甚光鲜,身后的士兵也一副疲惫倦怠的样子,她眯起眼睛,更加不虞的质问安守和,“敌军如此疲弱,你为何止步不前,还敢说未曾有临阵倒戈的心思?!” 安守和便是之前没有,如今也有了。 张监军冷眼盯着谢瑶卿,谢瑶卿便放声大笑,“朕竟不知,如今唱戏的贱妇也能摇着羽扇上战场充作将军了。” 张将军怒喝道:“放箭攻城!” 安守和几乎是出于本能的拉住她,“不可!恐是诱敌深入之计!” 何况百姓尚在阵前,刀剑无情,难道要眼睁睁的看着她们被马蹄踏成肉泥吗? 张监军却勃然大怒,一把将她甩开,“方才你止步不前,如今你又拦我攻城,不是临阵倒戈是什么,待我攻下惠州城,定要将你斩首军前,以正军纪。” 张监军大手一挥,再次下令:“放箭!” 诱敌深入又如何?万箭齐发,还能有活口不成?! 谢瑶卿抡动长矛,弹飞几枝箭矢,于混乱之中观察着那名张监军,只见她虽然嘴上鲁莽,行动却谨慎,只端坐马上,并不冲动,只是冷眼瞧着一轮轮箭矢的结果。 无论谢瑶卿的士兵演出何等虚弱不堪的样子,她都不肯行动,只是一味驱使百姓上前。 谢瑶卿心下一转,逐渐放缓动作,面对漫天箭雨,她坐在马上,微微侧了侧身子。 一簇血花飞溅而出,谢瑶卿恰到好处的捂着心口,摇摇晃晃的从马背上一头栽了下去,王琴虽看出她的意图,到底也担心,要急手快的将她一捞,谢瑶卿却推开她的手,露出自己中箭的肩膀,有一层金丝软甲,她只是蹭破了皮肤。 谢瑶卿冲王琴眨了眨眼,王琴会意,当即装作慌张,焦躁的大喝,“陛下中箭了!快快撤退!” 这句话在战场之上如雷霆一般,张将军听后精神一振,她看向对面,只觉混乱一片。 她当即拍板道:“攻城!” 第54章 谢瑶卿佯装中箭,由几位亲兵用担架担着,手上嘴上的命令却一刻都未曾停过,谢瑶卿偏头问王琴:“伏兵可妥当?” 王琴颔首称是,“已在东郊山岭中埋伏好了,程芳树虽年轻,但为人却稳妥,只要她们敢进惠州城,我们就能瓮中捉鳖,将她们一网打尽。” 谢瑶卿微微点头,又挥了挥手,叫来宋寒衣,轻声吩咐,“朕瞧那个安守和倒是个有用之人,你安排几个人混进去,找机会把她领到朕身边来。” 跟在宋寒衣身后的向晴却上前一步,将自己先前收集来的安守和的情报禀报给了二人。 谢瑶卿见自己已经脱离了那位张监军的视线,便揉着肩膀从担架上起来,又翻身回到马背上,微微蹙着眉,侧耳听向晴的禀报。 谢瑶卿捻着缰绳,轻声问:“这么说来,安守和反叛皆是因为锡州世家扣住了她的家小?” 向晴斟酌道:“想来便是如此,我在锡州为田大人办事曾去过安守和府上几次,见安守和行事,倒是正直之人。” 谢瑶卿便看向宋寒衣,宋寒衣会意,立马跟上道:“臣这就安排人手去锡州救出安守和的家小。” 谢瑶卿叫住她,“锡州的世家,朕忍她们到如今,已是仁至义尽,向晴。” 向晴上前听旨,谢瑶卿不容置喙的下令,“把你和田如意这些年收集来的消息给宋寒衣,让她领着京城的仪鸾卫去斩草除根,若人手不足,你们可以拿着仪鸾卫的腰牌去调动田瑜手中的军队。” 宋寒衣与向晴对视一眼,二人心有灵犀一般,抱拳领命而去。 谢瑶卿率领八百轻骑且战且退,终于按照计划将安守和手下的军队引入了早已经人去楼空的惠州城中,谢瑶卿骑在马上,回身遥望惠州城。 只见滚滚黄尘遮天蔽日,各路兵马乱作一团,乱军之中,谢瑶卿遥遥望见一点金黄,如一簇灼热的火苗一般,撕开了安守和手下混乱的士兵。 她迅捷如风,指挥得当,进退有度,转瞬之间便控制住了战场上的骚乱。 混战之中,谢瑶卿瞧见那金甲小将,从容的分出一队士兵,层层将老弱百姓保护起来,护送她们一路向城郊山岭中行去。 谢瑶卿问王琴,“那便是程芳树?” 王琴点头,“是,她是轮台城人,娘亲父亲皆死在秦胡手下,三年前从军,一路靠军功走到如今。” 谢瑶卿吩咐身旁内侍,“倒是个可用之人,记下名字日后留用。” 高悬的日头在一阵阵声嘶力竭的厮杀声中日益西沉,最终化作一只金乌,拖着血红的尾巴,缓缓坠落天际,混乱骚动了一天的惠州城在程芳树有条不紊的调度下也终于渐渐安定了下来。 夕阳之下,王琴敏锐的瞧见的谢瑶卿双眉紧皱,单手控缰,另一手却始终捂在中箭的肩膀上,于是她提议道:“惠州既已评定,陛下不如暂且回营,且等程芳树的好消息。” 谢瑶卿毕竟受了一箭,又同士兵们一块风餐露宿了一天,就算是铁打的人也撑不住,她到底是有些虚弱,闻言便默许了王琴的提议,纵马向京郊营帐而去。 向晚已在营帐中惴惴不安的等待了一天,如今闻得阵阵马蹄声,当即不管不顾,撇下手中汤药,手足无措,跌跌撞撞的冲到营门前,裴瑛端着刚煎好的安胎药,无奈的看着向晚像一阵风一样吹过,只留下一缕兰香。 裴瑛想了想,叫来一个随行的小太监,仔细嘱咐他:“陛下刚从战场上回来,血腥气太重,恐怕会冲撞了孩子,你且带几个人去拦住向晚。” 小太监望着向晚转瞬即逝的身影,无助的苦笑着,表示自己便是有心,也无能为力。 裴瑛叹了一口气,索性撩起衣袍,自己大踏步跟了上去。 向晚一眼便看见谢瑶卿左肩上那一簇血花,他只觉得眼前一黑,连带着双腿都一软,不禁扑到在了谢瑶卿的身前,谢瑶卿飞身下马,眼疾手快,将他一把捞住。向晚伸出颤抖的手,摸向她沾血的盔甲。 谢瑶卿一把捉住他的手,搂着他的腰扶着他站好,谢瑶卿压着他的手腕,轻柔的为他将脸侧被汗水打湿的长发捋到他的耳侧,谢瑶卿看了一眼慌忙跟随而来的太监,示意他将向晚扶好。 向晚执意不肯,一定要亲眼看见谢瑶卿无碍才罢休,谢瑶卿只得轻声哄他,“我身上有血有伤,你见了不好。” 第84章 向晚不依不挠道:“陛下是为天下受的伤,有什么不好?便是我腹中这个孩儿,也应当让她看见她的娘亲为天下,为百姓做了什么。” 谢瑶卿拗不过他,只得半推半就的,被他揪着盔甲的锁扣,一路拽进了旁边的营帐中,裴瑛早已经将伤药备下,向晚却不愿让她动手,只想自己为谢瑶卿上药。 向晚看向裴瑛,歉然道:“裴大夫,麻烦您为陛下配些安神补血的汤药吧。” 裴瑛粗略扫了一眼谢瑶卿的伤势,见她并无大碍,索性将这一方天地全都交给这二人,由她们缠绵腻歪去了。 向晚用指尖沾上药膏,望向谢瑶卿,不忍的问:“陛下的功夫独步天下,如何还在战场上受了伤呢?” 谢瑶卿看着他脸上挥之不去的担忧与疲惫,便笑着卸下了自己的盔甲,露出那件向晚亲手为她穿戴上的金丝软甲,她握住向晚的手,对他不无感激道:“今日还得多谢你这件金丝软甲,若没有你劝朕穿它,今日想诱她们深入,还得再费一番功夫呢。” 向晚便从她的话里品出几分不对,他手指上沾了一层厚实的膏药,听了这话他挑起一侧长眉,语气不善的问谢瑶卿,“听陛下的意思,难道这一箭是陛下故意受的吗?” 谢瑶卿不以为意的笑笑,只是安慰他,“若能用这一箭换惠州城早日安定岂不是一桩十分实惠的生意?” 向晚动作一顿,当即毫不犹豫的将指尖上的药膏粗鲁的怼在了谢瑶卿的伤口上,谢瑶卿呲牙咧嘴的倒吸一口凉气,她无奈的看向向晚,向晚手上用力,使劲将药膏揉开,谢瑶卿的表情便越发扭曲起来,她只得服软道:“是朕不对,朕不该冒险...嘶,可向晚,你也不该下手这样重啊,朕有些疼。” 向晚吸了吸鼻子,抬起红肿的眼睛,恨恨的瞪了她一眼,不满的小声嘟囔,“就该疼死你,我在这为你...不,为这一场仗担惊受怕,你却不把自己当回事,用自己当诱饵,你想过那些百姓,想过你的臣属,想过...我吗?” 谢瑶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她拉过向晚的手,侧过头将温热的嘴唇轻轻贴在向晚微凉的手背上,静谧时间缓缓流淌,过了许久,直到向晚浑身都因为这一个似是而非的吻变得滚烫起来,谢瑶卿方才缓缓将他放开。 谢瑶卿低声向他许诺,“以后冒险之前,朕一定先想想你。” 向晚抬眼望着她,“可陛下还是要冒险。” 谢瑶卿歉然的看着他,向晚只得无奈的笑起来,自嘲道:“就当是我上辈子欠你的,这辈子要跟你担惊受怕一辈子。” 他也知道想要谢瑶卿改变本性难如登天,他只得不再纠结,索性将话锋一转,问起了战况,“战况如何了?陛下的伤没有白受吧?” 恰巧门外亲兵来报,说程芳树将军已经生擒了敌方的监军与将军,正等陛下处置呢。 谢瑶卿朗声笑起来,她拉起向晚的手,含笑看着他,“不如陪朕一起去看看?” 第55章 因惠州城内余粮不多,程芳树便只将普通战俘关进大牢,留下五百兵家看守,其余百姓则被她带回了山岭中的军营中,等来日重建惠州城时再分给她们田地房产,好让她们安居乐业。 除了被拘在惠州城重的战俘,程芳树这位年轻的小将军十分会体察军心,特意为谢瑶卿捆来了两个人。 安守和虽然双手被缚在身后,却没有人敢上前卸去她的盔甲,她虽然一身狼狈,满脸憔悴,但刀剑盔甲却还是干净整齐,甚至连她的佩剑都在程芳树的默许下,允许她继续戴在腰上。 程芳树甚至特意打发了两个小兵过来给嘴唇干裂、行动不便的安守和喂水喂饭。 安守和心中便十分复杂,她只是败军之将,犯下的又是杀头的大罪,如今有何脸面如此坦然的接受这样的厚待? 于是她趁程芳树带兵巡营时讷讷的叫住了她,经此一败,安守和只觉得自己老了许多,她满面风霜,怔怔的望着年轻灼眼的程芳树,她勇猛、果敢、爱兵如女,听说她也在西北边陲苦熬多年,听说她亦是靠军功一步一步走至而今。 安守和看着她,仿佛看见了曾经的自己。 安守和拘谨的挪动着疲惫的脚掌,她愧疚的低下头,忍不住想,一步错,步步错,自己究竟为什么会从铮铮铁骨的西北侠率沦落至如此田地呢。 程芳树眉眼浓烈似火,粗粝的小麦色肌肤充满野性,她看出安守和的窘迫,不想再让她难堪,便随手抹去脸上的血迹,轻松道:“安大人不必惊慌,你坐阵西北时,我是你手下的小兵,无论你今日做了什么,往日的恩情程某没齿难忘。” 安守和一怔,往日的恩情?往日她不过是在履行军人的天职,保家卫国,爱护士兵,保护百姓,这对于一个士兵来说,已经算得上恩情了吗?那而今在世家手下助纣为虐,在百姓眼中又是如何呢? 安守和陷入了沉思,程芳树并不打扰她,只叫那两个小兵照顾好她,她转而将面色一沉,转身踹了被士兵捆成粽子,佝偻着腰,猥琐狼狈的张监军一脚。 那个半天前还光鲜亮丽的张监军被这一脚踹进了泥地里,扬起了漫天黄尘,程芳树厌恶的瞥了她一眼,大声喝骂:“方才对百姓不是很神气吗,怎么如今这般猥琐?!” 谢瑶卿陪着向晚走出中军大帐时,恰巧见到这一幕,向晚忍不住笑起来,凑到谢瑶卿耳侧,小心的说着悄悄话,“程将军看起来却是个性情中人。” 谢瑶卿点头附和,她像程芳树招了招手,待程芳树走近行礼,先上前一步提前将她扶起,又从身后内侍端着的锦盒中取过一柄古朴大气的长刀,亲手为她佩戴到腰侧,谢瑶卿鼓励一般拍了拍程芳树的肩膀,夸道:“这柄刀曾为朕斩下七位秦胡贵族的头颅,而今朕将它送给你,望你能佩戴此刀,替朕继续戍守边疆,庇佑一方百姓。” 程芳树受宠若惊的接过这柄长刀,只觉它如自己肩上担上的责任一样,沉甸甸的。 谢瑶卿再次扶起她,笑着看着她,继续道:“传朕旨意,程芳树平叛有功,着赏明珠一斛,黄金百两,擢升为怀化将军。” 程芳树微微颤抖起来,感激拜道:“微臣谢陛下厚爱,定肝脑涂地,不负陛下所托。” 谢瑶卿示意她起身,她的目光掠过她,望向她身后那两个狼狈的俘虏,她缓缓的收敛起和煦的笑容,似笑非笑,审判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梭巡着,犹如刀剑,将这二人千刀万剐。 在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安守和抵御不住内心的愧疚与谢瑶卿施加在她身上的压力,弓腰跪倒在了尘埃中,张监军虽被堵了嘴,浑身也抖得筛子一样,但脸上仍旧写满了不服气。 谢瑶卿一眼便能看出她想说什么。 若非你使诈,我怎么会一败涂地! 谢瑶卿冷笑一声,将冰冷的目光放到了安守和身上,程芳树便体贴的拉着安守和背后的绳索,将她从地上拽了起来,谢瑶卿看着踉踉跄跄的安守和,不动声色道:“将她身上的绳索与刀剑一同卸了,省的别人见了,议论朕苛待老臣。” 第85章 安守和心中忽的泛起一圈涟漪,程芳树趁这个间隙,又问道:“陛下,另一个怎么办呢?” 谢瑶卿满脸厌恶,“搁那就是,放到百姓堆里,让她们好生看看这位张监军究竟是何方神圣。” 张监军眼中第一次露出恐惧,她早就知道那些蝼蚁看向她的眼神充满了仇恨,她们敢怒不敢言,可她从未在意过,她从来没有想过,她也有落入这些卑贱蝼蚁手中的一天。 谢瑶卿最后看了她一眼,眼底涌上几分讥讽,而后她居高临下的看了一眼安守和,语气冰冷,“进来。” 安守和脊背上已经沁出了一层冷汗,被晚风一吹,她伶仃潦倒的身躯便止不住的颤抖起来,谢瑶卿对她虽有几分爱才之心,但以谢瑶卿的杀伐果断与冷漠无情,她不知自己即将迎来的,会是怎样的狂风骤雨,因而她不敢起身,只能跟在谢瑶卿身后,膝行至案前伏身跪着,畏惧的将额头贴在地面上。 她看不见谢瑶卿的动作,只听见她在不急不徐的的翻着书,纸页摩擦发出的沙沙声,听在耳中,仿佛丧钟一般。 片刻后,她又听见一个轻盈的脚步声,送来一缕淡香,脚步声的主人轻手轻脚的为谢瑶卿沏了一杯茶,柔声劝慰,“陛下莫要动气,安将军多年戍守边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也是为了家小安危,才为反贼们效力的,陛下不如先留安将军性命,令她戴罪立功。” 安守和心中生出万分的诧异,一个男人?他是谁?竟敢在谢瑶卿眼前对军政事务指手画脚,不怕谢瑶卿杀了他吗? 然而更令她诧异的是,那个向来说一不二的君王然将他的话听进去了。 谢瑶卿抿了一口热茶,呼出一口浊气,停下翻书的动作,终于舍得看一眼在地上战战兢兢跪了半天的安守和,她将茶盏重重的搁在桌上,安守和也不禁为之一阵。 “抬起头来。” 安守和喉间一滚,僵硬又缓慢的将头颅抬了起来,谢瑶卿居高临下打量着她,沉声问:“你知道朕方才在看什么书吗?” 安守和颤抖着摇头,下一瞬,一本厚重的书册劈头盖脸的砸在了她的脸上,温热的血流顺着额头流淌下来,谢瑶卿冷漠的看着她,命令道,“拿起来,念。” 安守和沉默的捡起书册,却是一本《大周律》,谢瑶卿提高音调,重复一遍,“念。” 安守和看着书上的蝇头小字,心底涌起一股觉望,她深吸一口气,尽可能的平静道:“谋反、谋大逆者,本人不分首从皆斩;母及女儿满十六者皆绞;夫侍及男儿十五岁以下者,以及父亲、女儿的夫侍一干人皆没为官伎;家中的部曲、奴婢、资财、田宅也全部没官。” 谢瑶卿冷眼看着她,漠然道:“若按朕的脾气,朕不仅要剐了你,连你远在惠州的夫郎女儿,朕也想一并抓过来剐了。” 安守和跪着,听了这话,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谢瑶卿冷哼一声,继续道:“可向晚说的不错,你戍守西北有功,朕不该让有功之臣寒心。” 安守和嘴唇微颤,嗫嚅道:“罪臣、罪臣有愧,无颜面圣...” 谢瑶卿捞起茶盏,一把扔到她脸上,喝道:“你是有愧,却不是对朕,是对那些百姓!你在西北多年,早该知道若没有百姓箪食壶浆,就不会有你今日!” “你又在干什么?!啊!” “你把刀剑指向百姓,你逼着她们为你送死!” “安守和,莫非是江南的风水养人,竟把你养成了一个卑劣无耻的小人不成吗?!” 安守和满脸羞愧,一张毫无血色的青白面颊涨得紫红,却是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谢瑶卿怒火攻心,几次将手伸向腰侧的佩刀,都被侍立一侧的向晚温柔但坚定的按住了。 向晚低声劝她,“陛下有伤在身,切莫动气。” 安守和忽的冲谢瑶卿磕了个头,哽咽道:“陛下...罪臣实在无颜苟活,甘愿认罪伏法,千刀万剐也愿意领受,可是贱荆犬女实在无辜...” 谢瑶卿打断她,面色不善的盯着她,质问道:“你在同朕谈条件?” 安守和霎时噤声,“罪臣不敢...” 向晚急忙给谢瑶卿揉肩捶腿,抚着她的下巴示意她转过头来看自己,向晚眨着眼睛,长眉弯弯,笑得妩媚动人,谢瑶卿禁不住一怔,向晚方才在她耳边笑着讨好,“陛下可冷静了?” 谢瑶卿失笑,拍了拍他的手示意自己无碍,她整理思绪,重新看向安守和。 “安守和,你是良将,朕亦有爱才之心,朕的近臣也都劝朕留你一命,可朕若是饶恕了你,又该如何向那些枉死的百姓交待呢?” 安守和回忆起一路上诸多残忍的景象,不忍的落下泪来。 谢瑶卿捻着书页,沉吟道:“朕思来想去,总觉得凭朕一人,不能独断,你既有愧于百姓,能不能活,便看百姓怎么想罢。” 她唤来程芳树,“程芳树,你去拟一份请命书,告诉百姓,若她们愿意原谅安守和,愿意让她活命,就在请命书上摁上手印。” 她又看向安守和,平静道:“若能百名百姓肯为你请命,朕就留你一条性命,戴罪立功。” “你觉得如何。” 第56章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无论谢瑶卿打算如何处置自己,安守和也只能谢恩,何况谢瑶卿甚至大发慈悲,给了一条活路。 只是向晚仍旧有些忧心,谢瑶卿对安守和的雷霆之怒是真的,可对安守和才干的爱惜也是真的,在他看来,与其说谢瑶卿是愤怒,不如说她是在痛心,在对安守和恨铁不成钢。 于是他轻轻牵住谢瑶卿的衣袖,谢瑶卿顺从的低头看向他,忍不住戳了戳他紧蹙成一团的长眉,向晚皱着眉,不无担忧的问:“万一百姓们不愿为她请愿,陛下岂不是失去了一位良才吗?” 谢瑶卿笑了笑,自信又坦然的回答他,“若没有百姓愿意为她说情,那她便是千刀万剐也是死有余辜,若百姓愿意保她,朕也不过是做个顺手人情。” 她看向向晚,瞧见他轻轻歪着头,不停眨着眼睛,忽闪着纤长细密的鸦羽,似乎是在绞尽脑汁的思索一般,谢瑶卿只是瞧着,心中便觉得欢喜极了,尽管还有臣属在场,她还是忍不住亲昵的捏了捏向晚柔软的脸颊,向晚一愣,余光中瞥见一旁的程芳树有些僵硬的将头扭向了一边,他嗔怪的瞪了一眼谢瑶卿。 谢瑶卿笑道:“朕就是喜欢你,想和你时时在一起,她们总得学会适应吧。” 她说的自然又笃定,向晚听了只觉得耳根滚烫,正想红着脸反驳几句,谢瑶卿却已经将话头引回方才的话题了,“朕相信,这些百姓一定能做出比朕更公允的判决。” 向晚似懂非懂,仰着头,有些懵懂的看着谢瑶卿,此刻谢瑶卿站在夕阳中,浑身沐浴着耀眼夺目的金光,一尊悲天悯人的神像一般,不远处金乌拖着火红的晚霞,缓缓坠向天际,在向晚眼中,谢瑶卿便像是另一颗冉冉升起的太阳一般。 第86章 他心中一阵悸动,他忍着羞赧,悄悄勾住谢瑶卿的小指,憧憬又敬佩的仰望着谢瑶卿,他长眉如月,笑得眉眼弯弯,真情流露,“陛下圣明。” 谢瑶卿对程芳树使了个眼色,程芳树会意,当即提着安守和去了百姓的营帐中。 向晚看向二人的背影,心中忍不住有些好奇,真的会如陛下所料的一般? 他的心思几乎就要写在脸上了,谢瑶卿看着他皱着鼻尖抓耳挠腮好奇的小模样,失笑道:“若是信不过朕,不如跟朕亲自去看看。” 有了谢瑶卿这些天的偏爱与默许,向晚逐渐卸下了先前的拘谨,闻言并不惶恐,反倒是双眸如星,明光盈盈的望着谢瑶卿,他羞涩的为自己辩解,“陛下英明神武,我自然信得过陛下,只是疑惑陛下为何这么笃定。” 谢瑶卿捏了捏他的鼻尖,挥退了内侍,亲手为他披上一件厚实防风的大氅,她牵起向晚的手,二人如同寻常妻夫一般漫步在夕阳下,谢瑶卿笑着看向他。 “那就同朕一起去吧。” 谢瑶卿心中也有些盘算,她已经打定注意,一定要向晚做她的凤君,做大周未来的男主人。向晚没有父族,没有出身,有些事,她就得提前为向晚筹谋起来。 所以不管是召见臣属还是拟定旨意,她都半是哄骗半是强迫的将向晚留在了自己身旁,不仅只是因为对他的喜欢与贪恋,更是为了将向晚未来的身份昭告天下,而军中诸将也从一开始的惊诧逐渐变得习以为常,想来也是默认了向晚的凤君身份。 而今,也是时候让百姓知道,她们迎来了一位善良悲悯的凤君了。 为了赢家谢瑶卿驾临,程芳树特意命人在营帐正中垒起一座高台,还命人洗刷了地面,原本狼藉杂乱的百姓营帐如今看上去干净整洁,只是向晚动了动鼻子,总觉得空气中有些若隐若现的血腥气。 向晚便有些奇怪,方才那个张监军不是被送到这里来了吗?怎么不见她呢? 向晚一皱眉,谢瑶卿便将准备好的薄荷含片喂到了他的嘴里,“味道有些大,含块薄荷会好些。” 向晚虽难受,但有谢瑶卿在身边,他便安静的忍耐着,只是好奇的看着这些百姓们。 他幼年坎坷,又曾被卖入教坊,已经尝过了实践的许多炎凉,向晚觉得自己已经见识过了人间许多的疾苦,可面对眼前这些百姓,他一时还是有些怔忪。 她们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被世家叛军驱使了近三月,不仅饥寒交迫,还要日复一日的忍受士兵的鞭笞与凌辱,向晚看着这些瘦骨嶙峋的百姓,看着她们干瘪枯黄的面颊与麻木无光的双眼,甚至在心底升起了一个疑惑。 她们真的还活着吗?这难道不是些包裹了一层青紫皮肤的骷髅吗? 那些百姓听见高台上的动静,也如骷髅一般,动作缓慢的放下手中的物什,僵硬的抬起头,用空洞漆黑的眼睛往上看着。 数百双毫无情感的眼睛在一瞬间转向了向晚,他被吓了一跳,倒吸一口凉气,踉跄着向后跌去,却恰巧跌入一个宽阔结实的怀抱之中,谢瑶卿及时接住他,环住他的腰身,扶着他站稳,谢瑶卿近在咫尺的呼吸令向晚有些面红耳赤,可她说的话却让向晚清醒非常。 谢瑶卿叹了一口气,轻声感慨,“这就是战争。” 向晚看着那些满身伤痕的百姓,眼中流露出满满的不忍,谢瑶卿叹了口气,“救火她们的命容易,救活她们的心却难,你也瞧见了,她们眼中全是麻木,仿佛只是一句行尸走肉了。” 说罢,她看向向晚,认真的问他:“向晚,你觉得朕应该怎么办呢?” 谢瑶卿双目澄澈通透,向晚猜测她心中恐怕早有打算,便试探道:“人活着总要有个念想,我想,若她们能得到一个谋生的活计,娶个夫郎,有个孩子,想必也能重新燃起活下去的动力了吧。” 谢瑶卿赞许的看着他,把自己的打算告诉了他,“女子的活计朕可以帮她们安排,如何安置那些受了凌辱的男子,让他们愿意活下去,就交给你了。” 向晚一怔,谢瑶卿牵起他的手,领着他站到自己肩侧,让他与自己并肩,看同样的天地,她的声音虽温柔,却不容置喙。 “向晚,你会是朕的凤君,天下百姓都会是你的臣民。” 向晚轻轻颤抖起来,他心中悸动不已,眼底涌起一股热潮,他意识到,谢瑶卿是真真正正的,把自己看作凤君的,她不仅给予自己凤君独有的偏爱,也将凤君的肩上的责任一并交给了自己。 向晚心想,谢瑶卿是一个好皇帝,所以,自己也要做一个好凤君。 也许那很难,但他看向谢瑶卿的眼睛,看着她眼中不掩饰的信任与鼓励,他想,有谢瑶卿在身后,他有什么好怕的呢?谢瑶卿不也是一步一步,才成为为百姓称赞的好皇帝的吗?自己只要循着她的脚步,亦步亦趋的跟在她的身后,终有一日,会真正与她并肩而立的。 于是向晚咽下心中的酸涩,他将自己的手放到谢瑶卿的掌心,谢瑶卿缓缓握住他的手,继续温柔款款的看着他,等待着他的回答。 向晚重重的点了点头,“我愿意为陛下分忧。” 第57章 另一厢程芳树已经向百姓们说明了谢瑶卿的旨意,麻木死寂的百姓之中方才短暂的爆发出一阵骚动,他们空洞的眼眶中骤然爆发出激烈的光芒,如千百根羽箭,一齐射向了安守和,安守和如芒在背,她自觉有愧,俯首跪在这些庶民眼前。 那些看向她的灼灼目光变得浑浊复杂起来。 向晚知道,接下来便是谢瑶卿处置安守和的时间了,他想,谢瑶卿在履行皇帝的责任,那自己也是时候学着做一个凤君,为她分忧了。 于是向晚拉了拉谢瑶卿的袖子,悄声同她说:“陛下先忙着,我去悄悄那些男子幼儿去,” 谢瑶卿倍感欣慰,将身后两个行事果敢、待人和善的太监指给了他,她并没有教给向晚该怎么做,只是温声鼓励他,“你是朕未来的夫郎,是大周未来的凤君,你不必拘束,只管循着自己的心意去做便好,你宽和善良,朕相信那些男子见了你一定欣慰。” 她为他捋起耳侧的长发,为他正了正发冠,继续鼓励他,“今日你见的,是平民百姓,来日你见的,还有官夫诰命,再往后,还有他国的皇子凤君,你只需记住,你是朕的凤君,不必畏惧谁,在谁面前都不必拘束,有朕在你身后,有大周在你身后,你永远都可以挺胸抬头的向前走。” 向晚心中仿佛被春风吹起一阵涟漪,他心中感动,吸了吸鼻子,踮起脚主动搂住谢瑶卿,凑在她的耳侧,脸红的向谢瑶卿道谢:“多谢陛下,有陛下的话,我心中安稳多了。” 谢瑶卿又指着那两个伶俐的太监温声道:“这二人在宫中服侍已久,资历久,经验也足,你先给他们取个名字,一会只管差遣他们便是。” 随着谢瑶卿的话落下,那两个太监便一齐跪到向晚身前向他行礼,向晚瞧着他们机灵的动作,和颜悦色的让他们抬起头来。 第87章 二人都年纪不大,二八年纪,具是眉清目秀,身量均匀,看过去只觉赏心悦目。 他们年纪与陈阿郎相仿,向晚便忽然想起自己曾经的密友来了,不知道陈阿郎过的如何了,他虽残疾,可对郭芳仪却是用情至深,看在他一往情深的份上,老天总该赐给她们一段正缘吧? 谢瑶卿看出他的出神,笑着提醒他,“这两个鬼小子在给你表忠心讨要名字呢。” 向晚为难的看着谢瑶卿,有些不安的搅着指头,“我才疏学浅,只怕取不出好名字。” 谢瑶卿却含笑鼓励他,“只要是你取的,都是好名字。” 向晚想了想,循着先时的例子,仿照自己听过的几个太监的名字,取了“福安”“福康”两个名字,谢瑶卿听了,便心满意足的夸道:“好名字,你们两个要像这个名字一样,忠心做事,为凤君祈求平安康健。” 两个小太监恭顺的领了名字谢恩,又一齐转向向晚对着他磕头请安,向晚一时有些无措,谢瑶卿便凑到他的耳侧,笑道:“这两个鬼小子在跟你表忠心讨赏呢。” 向晚恍然回神,下意识的要脱腰上的玉佩赏给他们——这是他在蓄芳阁时养成的习惯,蓄芳阁里的小男孩无论美丑,都喜欢这些叮当作响,闪闪发光的小玩意。 谢瑶卿却笑着,用眼神制止了他,命内侍用托盘盛着早已备好的银两过来,她轻巧的将银子扔给那两个太监,虽是笑着,语气却严厉。 “这是凤君赏你们的,朕宫里的规矩,做事不需太聪明,只用忠心。”她冷下脸来,语气不善的警告那二人,“朕是什么性子,你们早就知道,若你们在凤君手下胆敢生出二心,久别怪朕残忍暴虐。” 两个小太监筛糠一样抖起来,忙不迭的磕头称是。 向晚急忙拉住她,小意缱绻道:“他们年纪还小,陛下吓唬他们作什么?” 那两个太监感激的看了他一眼,谢瑶卿这才面色不虞道:“既是凤君为你们说情,朕就不再多言,你们只管警醒着,忠心为凤君办事便是了。” 两个小太监毫不犹豫,心有灵犀的高声应下,“奴婢们一定忠心耿耿侍奉凤君。” 谢瑶卿这才大略满意的点了点头,拍了拍向晚的手,用一双含着笑意的眼睛看着他,“去吧。” 有谢瑶卿给自己撑腰,向晚一点都不畏惧,只深吸了一口气,在心底给自己打了一会气,便斗志轩昂的走到男子幼儿暂居的帐篷里去了。 谢瑶卿勾唇浅笑,静静望着向晚的背影转入营帐,待向晚的身形彻底消失在拐角处,她脸上那一点清浅的笑意便在刹那间烟消云散了,她冷下脸来,双眸如寒冰,她不急不徐走到安守和身前,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程芳树已经拿着那张请命书在百姓中转了一圈,此时在谢瑶卿的示意下将那张请命书捧到了谢瑶卿身前,谢瑶卿不言不语,只抓过来一看。 而后她面无表情的将那张轻飘飘的纸扔到了安守和跟前,她面无表情,语若冰霜,“安守和,你自己看罢!” 安守和伸出颤抖的手,却只觉得那一页纸有千钧重。 她深吸一口气,缓慢又艰难的展开那张纸。 只见一张素白的纸,上面密密麻麻的写满了歪歪扭扭的名字。 “张春花”“王二娘”...都是些寻常不过的名字,甚至还有不识字的,咬开手指,在纸页上印上了一个血红的指印。 安守和想,她与她们素昧平生,她甚至驱赶她们走上战场,可她们却愿意原谅自己,让自己继续苟活世间。 安守和心中本就浓稠的羞愧如惊涛骇浪一样翻涌起来,她只觉心间一阵绞痛,喉间一甜,张嘴便呕出一口鲜血来,她忽然揪着自己的心口,不停的捶打着自己的胸腹,嚎啕大哭起来。 她嘶声裂肺的哭声似乎是惊醒了那些麻木的百姓,有些结实健康些的壮年男子眼中缓缓升起些光芒,她们站出来,扯着喑哑的嗓子,笨拙的安慰着安守和,“安将军,您不必哭,我们不是不知恩的人,您为我们做了什么我们都知道。” “您把自己的粮饷分给我们,自己却饿着。” “我们被打时,也是您拦住了那些畜生。” “我夫郎生病时,也是您送了药来。” “我们都知道的,残害我们的,并不是安将军,而是那个张将军。” 为首的女子结束了叽叽喳喳的讨论,总结道:“我们虽认不得几个字,却也知道冤有头债有主,我们有仇,只会找那个姓张的报去。” 谢瑶卿缓缓点了点头,看向在场的百姓,郑重的许诺,“你们近日受苦了,以后若有想锡州的,朕会派士兵护送你们,若是不想回去,朕便分给你们惠州的田产,免去一年的赋税,你们只管在此处安居乐业便是。” 没有人愿意远离故土,可是免去一年的赋税又实在诱人,寂静的百姓在这样的诱惑下终于又爆发出勃勃的生机,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起来,谢瑶卿笑着吩咐她们,“不如先回去和家小商量商量。” 百姓们三三两两的散尽了,谢瑶卿又看向安守和,平静的说,“安守和,你这条命保住了,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安守和老泪纵横,哽咽道:“罪臣惭愧...罪臣只愿回到西北去,做一个最普通的小兵,继续为陛下戍守边疆,只求陛下给罪臣一个戴罪立功,将功折罪的机会。” 谢瑶卿思索片刻,斟酌道:“好,朕给你这个机会,你便回到西北,继续做你的定远将军,只是西北苦寒,你把家小送到京城来,朕差人照看。” 这不是商量,这是命令。 安守和明白其中含义,心中却没有怨恨,只是虔诚的跪下谢恩,“是,罪臣定肝脑涂地,不负陛下圣恩。” 谢瑶卿颔首,挥了挥手,嘱咐程芳树,“带她下去,为她沐浴更衣。”程芳树点头,谢瑶卿又问,“捆回来的另一个呢?” 程芳树有些为难,指了指一个狭窄昏暗的小帐篷,小声道:“在那里边呢,这会有些不大好看,陛下要不还是直接下令斩了吧。” 谢瑶卿一哂,脚步利落的向小帐篷走去,“你既这么说了,朕倒要看看,到底有多么不好看。” 帐篷里闭塞昏暗,血肉与脓水吸引来成群的蚊蝇,嗡鸣着绕在一滩烂肉附近,气势嚣张,嚎叫个不停。 正如程芳树所说,张监军如今确实不大好看。 她身上哪还有一点神气威风的样子,浑身上下一块好肉都不剩,伤痕累累,血肉模糊,时不时的发出一声虚弱断续的□□,谢瑶卿眯着眼睛盯了她片刻,只觉得她身上许多伤,仿佛是被牙齿生生咬出来的。 张监军混沌之间听见动静,睁眼却看见一脸讥讽的谢瑶卿,正玩味的看着自己,她挣扎着爬起来,吐出满嘴的淤血,瞠目欲裂,嘴里骂个不停,“你个毒妇!暴君!昏聩...” 第88章 谢瑶卿看也不看她,面无表情,只抬手一个巴掌,将她打到一边去。 她冷声问,“栽在那些卑贱的百姓手里,感觉如何?” 张监军仿佛是疯了,癫狂的笑着,“谢瑶卿,你觉得你很宽宏,你很善良吗?!你不过因为生父卑贱,没有世家支持,不得不装出这么一副假惺惺的仁皇样子来!若你托生到慧贵君肚子里,你只会比我们更残暴,更愚蠢!” “你生父卑贱懦弱,你伪善凶残...” 谢瑶卿忍无可忍,反手一刀扎进她的胸口,只住了她的喋喋不休,她招来程芳树,冷漠的命令道:“把她挂到旗杆上去,让所有人都看看,反贼的下场。” 她想起方才那些疯疯癫癫的话,冷笑道:“真是荒谬。” “便是朕生父高贵,难道就能欺压百姓了吗?” 她只觉心中烦躁,便想找向晚冷静一会,不想京城忽然来了急报。 谢瑶卿揉着眉心,蹙着眉问那个传信的内侍,“谁来了?” 内侍小心翼翼,“楼兰国内平了叛乱,国王遣了使臣过来,已经在京中鸿胪寺中住下了。” 第58章 楼兰。 谢瑶卿嫌恶的皱起了眉,她对楼兰二字的厌恶,不啻于对慧贵君与谢琼卿的憎恨。 她的生父虽出生楼兰,却只是楼兰的乐奴,作为奴仆与贡品,与楼兰帝卿和亲的车架随行方来到中原进了皇宫,得到了先皇的宠幸,生下了谢瑶卿。 在谢瑶卿的记忆里,她的生父从未向她说起在楼兰时的生活,谢瑶卿每每问起,他也只是默默垂泪不语。 谢瑶卿就猜测,那些楼兰人对他恐怕十分苛刻。 更何况还有现成的证据摆在那里! 那位前来和亲的楼兰帝卿,进宫便封贵君,动辄打骂宫人,甚至曾想把父亲变成太监,关进慎刑司折磨,若非先皇出手相救,世上恐怕连谢瑶卿这个人都不会有!何况他确确实实借自己的手,毒杀了父亲! 这件事谢瑶卿每每想起,便觉痛不欲生。 楼兰皇室的人品性格,但从慧贵君趾高气扬的样子里便能窥见三分了。 在谢瑶卿刚登基的日子里,在她心底的戾气与暴虐翻江倒海的时候,她曾无数过动过念头,一个生养成慧贵君的国家,一个教育出慧贵君的皇室,不管是王公贵族,还是黎民百姓。她们从上到下都该死,曾经有几次,她兴兵灭国的圣旨都要下了,却被宋寒衣劝了回来。 宋寒衣当时劝她,左右楼兰境内内乱不止,恨不得每日都要上演夺门宫变,陛下您坐山观虎斗,看她们狗咬狗不好吗?何苦脏了陛下的手? 思及此处,谢瑶卿便冷着脸问,“哦?她们的内乱止了?那如今的楼兰王是谁?” 传信的内侍知晓谢瑶卿的痛处,她捧着那份烫手山芋一样奏报,更加小心的回禀,“是先时的楼兰太女,她杀了国内的判臣,为先前的楼兰王报了仇,被几位老臣拥立登上了王位。” 谢瑶卿心中更加烦躁,先时的楼兰太女?那不就是慧贵君的姐姐?自己与她,岂不是有着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 内侍斟酌着语气,吞吞吐吐的将留守京师的大臣的嘱托说出口。 “内阁的意思是,楼兰历来都是大周的藩属,如今新王刚刚即位,便遣使称臣,可见楼兰对大周的恭敬,首辅大人请求陛下早些回京,敲定给楼兰的赏赐才是。” 谢瑶卿冷哼一声,漠然道:“赏赐?赏她十万铁骑好了。” 传信的内侍吓了一跳,欲哭无泪的看着谢瑶卿,“陛下...” 谢瑶卿只得挥了挥手让她下去,她满腹心事的整理着思绪,“朕知道了,你回去告诉首辅,朕过两天便回京。” 谢琼卿节节败退,仓皇难逃,生死不明,锡州世家惨败而归,抄家灭族,这些消息长了翅膀一样连夜飞进了京城重那些富丽堂皇,奢靡华贵的宅邸中,宅邸的主人们辗转反侧彻夜难眠,连夜撤下了府中逾距的装饰,一封封请罪的折子雪花一样飞向惠州城,朝臣们不管是自持清高的还是恃才傲物的,抑或是看不起谢瑶卿生父的,竟在一夜之间统一了口径,心有灵犀的夸赞起谢瑶卿来。 日日都有骈四骊六的新颂文,辞藻之华丽,情感之诚恳,国子监内才高八斗的学生们看了都唯有钦佩。 就连往日横眉冷对的首辅,也换上笑脸,劳民伤财,也要日日递一份请安的折子来。 谢瑶卿不知可否,只当送来的都是废纸,经此一役,她手中已有了许多可用的年轻才俊,这些老不死的王八,不管写多少虚情假意的折子,该什么时候死,那是一刻也不会晚的。 只是楼兰之事实在令人烦躁,她的手不自觉的便摸向了腰侧的长刀。 她阴沉的想,想杀人,可营帐之中只有忠心耿耿的士兵和对她感恩戴德的百姓,仿佛该死的另有其人。 她只好不停的捻着手指,让激烈的痛苦驱赶那些躁郁不已的想法。 她无比想到向晚身边去。 仿佛是心有灵犀一点通,这样的念头不过将将一闪而过,帐外便传来向晚清脆动听的声音,温柔春水一样,柔和的抚慰着谢瑶卿纠结复杂的内心。 谢瑶卿听出向晚话中的担忧,“陛下,您还好吗?能让我进去吗?” 传信的内侍是个机灵人,谢瑶卿让她退下时便觉出谢瑶卿的不虞来,为了保险起见,她只得去找了仪鸾司指挥使,宋寒衣深知要害,不假思索,便将楼兰的底细和过往告诉了向晚。 向晚不想让好不容易平和下来的谢瑶卿再一次变得暴虐一怒,顾不得许多,匆匆嘱咐福安富康,让他们照顾那些受伤虚弱的男子,自己却不管不顾的,一路小跑到了谢瑶卿身边。 他平复着呼吸,竭尽所能的祈祷,一会帐门打开,谢瑶卿尚存一分理智。 他叫了几声,里面却没有动静,心中便有些焦急,伸出手推了推门口厚实的毡布。 谢瑶卿倒没有失去理智,此时她连方才的烦躁也没有了,只慌张极了,她手足无措的将手上的鲜血抹到衣服上,可恨营帐里黑暗狭窄,连个镜子也没有,自己随身也未曾带着香膏,自己这样凶神恶煞的模样,一身这样浓稠的血腥气,向晚见了,岂不是要吓着他? 她左右苦寻镜子未果,只好自暴自弃的安慰自己,自己什么样向晚没见过呢?他又不会嫌弃自己,自己在这患得患失什么呢? 这么想着,她便主动抬手拉开的毡布,门外的向晚始料未及,与她撞了个满怀,整个人都跌进了她的怀抱里。 方才抹到衣服上的血又沾到了向晚脸上,素白细腻的陶瓷上便落下一块黑红的污渍,谢瑶卿便有些后悔。 果然应该擦干净再让向晚进来。 浓郁的血腥气包围了向晚,张监军的尸身已经挂在了旗杆上,谢瑶卿在这里做了什么向晚心知肚明,可他望着谢瑶卿脸上平静克制的表情,却半点畏惧都没有。 第89章 他松了一口气,攀着谢瑶卿的胳膊站定,捧住她的脸颊,凑到她的眼前,让她能将自己的脸尽收眼底。 “陛下没事,真是太好了。” 那张脸漂亮极了,向晚眨着眼睛,忽闪着浓黑纤长的睫毛,露出一汪黑亮的湖水,他的眼中半分恐惧没有,满心满眼,只有自己的影子。 他说过,不想再当自己的解药,可如今他又主动将自己赤诚又坦率的全盘托到了自己眼前。 谢瑶卿心中一阵春风摇曳。 她看着那双澄澈如春水的眼睛,望着眼睛中自己的影子,便忍不住贴金了几分,她们鼻尖蹭着鼻尖,皮肉贴着皮肉,呼吸错着呼吸。 空气旖旎而潮湿,向晚不禁恍惚。 谢瑶卿低下头,不急不徐的,于它柔软温热的唇齿间,落下蜻蜓点水的一吻。 向晚仿佛不觉,只是抬起眼,水盈盈的眸子里满是欢喜,谢瑶卿拍了拍他的发顶,故作镇定,“那里有些东西,帮你弄走了。” 向晚只抿嘴笑,片刻后谢瑶卿将头一转,看向门外,晚风轻摇,树影婆娑,正是一年中最好的时光。 谢瑶卿摸着鼻尖,有些不自在道:“方才有些生气,听见你的声音,便冷静下来了。” 她捏了捏向晚的鼻尖,笑起来,“多谢你。” 向晚捂着鼻尖偏头躲她四处作怪的手,闷声问,“陛下何时回銮呢?” 谢瑶卿思索片刻,斟酌道:“锡州世家不成气候,交给宋寒衣和田瑜朕很放心,只是南海尚有谢琼卿余孽,虽是溃兵,但危害乡里,不容姑息,待朕选出出征岭南的将军,咱们就回家去罢。” 回家去罢。 向晚心中欢喜,他终于有家了么。 谢瑶卿又问向晚,“你见过那些男子了?” 向晚颔首,满脸感慨,“见到他们,我才知我从前吃的苦不算什么。”他看着谢瑶卿脸上不认同的神情,主动拉起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陛下无需担忧,我已经说动他们,忘记过往的苦难,只管向前走。” 谢瑶卿不由得好奇的问,“你是怎么说动他们的?” 向晚娓娓解释,“我只是说了我和陛下的事,我这样的出身,这样的过往,尚能留在陛下身边,他们对未来,也应该有更好的期许才是。” 谢瑶卿静静的看着他,片刻后她轻轻扣住向晚后脑,将他揽到怀中,将嘴唇贴在他的额头上,直到向晚双颊滚烫,才将放开。 向晚红着脸嘀嘀咕咕,用指尖搓着额头,谢瑶卿柔情似水,望着他的眼睛。 “喜欢吗?” 向晚动作一顿,支支吾吾许久,方断断续续道:“嗯……不讨厌。” 谢瑶卿便又亲了他额头一下,笑起来。 “喜欢就好。” 谢瑶卿要选将南征的消息一出,第一个请命的既不是老当益壮的王琴,也不是立功心切的程芳树,却是一个谢瑶卿意料之外的人。 谢瑶卿诧异的看着眼前年轻却坚定的女子,不由得问,“向晴?你去南海做什么?” 向晴犹豫再三,还是坦率的说出了自己的请求。 “陛下,我想调离仪鸾司,到军中为陛下效力。” 谢瑶卿面色复杂的看着她,仪鸾司再危险也在自己的控制下,可到了军中,刀剑无眼,处处都是绝境,向晚怎么会舍得让亲妹妹去那种地方? 于是谢瑶卿问,“你问过你哥哥了吗?” 向晴老老实实的摇了摇头,谢瑶卿便给她安排任务,“你先去问问你哥哥,你哥哥若是同意,朕就放你去南海。” 第59章 向晚并不理解向晴的决定,甚至她在做这个至关重要的决定前都未曾问过自己,这不仅又一次让向晚意识到向晴早已经成为了一个能够独当一面的女子,还让他感觉自己做哥哥的威信受到了挑战,他气势汹汹,打算去找向晴兴师问罪。 可真到了她跟前,看见她为了融入军队同将士们同吃同睡,摸爬滚打沾的一身泥,看见她绕着王琴将军软磨硬泡求她讲授兵法,向晚的气势便像春日里的冰雪一样,渐渐的消融了。 王琴像拎着一只一身泥的猫一样把向晴拎到了向晚的身边,苦笑道:“调令未出,军营绝非易地,何况你又是仪鸾司的人,我哪敢让你进来呢?” 向晴轻盈的落在地上,有些不甘心的扭了扭身子,底气不足的反问她,“那若是有了调令,王将军就肯教我了吗?” 王琴虽老,双眸却明亮,她认真的看向晴一眼,向她许诺,“若陛下同意你来,我自然是倾囊相授。” 于是向晴便将期许的目光移向了向晚,像是撒娇耍痴一样,“陛下说只要哥哥同意就让我随军去南海,好哥哥,你同不同意?” 向晚尽可能的板着脸,满脸严肃的教训她,“领兵作战岂是易事,你年纪轻,经历也不足,不如先在陛下手下,跟着宋大人历练几年,学着如何为陛下分忧解难。” 向晚说着环顾四周,兵丁将士来往徘徊,人声嘈杂,他便不动声色的引着向晴到了自己帐中,他先命向晴换了一身干净清爽的衣裳,待她坐定,方才开口继续问:“你究竟是如何想的?难不成是因为曾和宋大人起了争执,所以不想与她同朝共事不成?” 向晴摇了摇头,坦然的看着他,耐心的为向晚解释自己的忧虑,“哥哥,我是想,仪鸾司一向是陛下手中的利刃爪牙,仪鸾司众人也是陛下最信任的近臣,这固然很好,可是□□后既是凤君,我若仍只仰仗陛下宠信,留在仪鸾司中贪恋权势,言官们难免生出非议,众口铄金,我不想哥哥到时难过,不如我去军中,闯出一番功业来,让那些人再也不能瞧不起哥哥。” 向晚却很难被她说服,只是蹙着眉问,“你既不知军阵,也不识兵法,去了也只是给将军们添乱罢了...” 向晴去意已决,只好无奈的打断他,“哥哥,我想去军中,并非只有这一个原因。” 向晚只好抿了抿嘴唇,侧耳耐心的听她胡说八道。 “仪鸾司再好,再声势煊赫,也不过是陛下手中的一把刀,陛下若觉得得力,便用心保养,陛下若用不到了,也就随手丢了,前朝并非没有先例,陛下与哥哥若是情比金坚,没有用得到我的那一天也就罢了,可是陛下是什么样的人,难道哥哥不知道吗?” 向晚张了张嘴,有心想为谢瑶卿分辨几句,可思及谢瑶卿做的那些破事,又觉得她挨这几句编排也是活该。 “帝王从来都是刻薄寡恩,陛下近日同哥哥蜜意浓情,难保他日不会同别的男子海誓山盟,真到了那一日,不说哥哥该如何自处,就是哥哥腹中的皇女,又该何去何从呢?” 向晚陷入了沉默,听了这话他不免也有些失落。 他想,是啊,如今是很好,在如今之前,他不是亦有在冷宫惶惶不可终日,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时候吗?他不是亦有在锡州寝食不安,辗转反侧的时候吗?君王的脾性,君王的心意,甚至是君王的承诺,岂是能轻易相信的东西呢? 第90章 她既是君王,日后三宫六院、美人如云亦在情理之中,到了那时,自己会不会又变成她身边的一缕影子,她脚下的一抔尘泥。 毕竟她的母皇,便是一位荒唐不经,好色贪花的糊涂皇帝。 向晴揣摩着他的神情,继续言辞恳切的解释,“哥哥,真到了那时,我若还在仪鸾司中,对你恐怕不仅没有助力,还会成为你的累赘,可若如今我去了军中,到时闯出一番功业,能率领一只军队,能为陛下开疆扩土,陛下多少也会忌惮我,到时我也能成为哥哥的依靠,绝不会让旁的人欺辱哥哥的。” 向晚神色复杂的看着她,“你这话未免有点大逆不道了...陛下知道你是这么想的吗?” 向晴笑道:“陛下体察人心,便是我不说,陛下难道猜不到吗?不过是怕哥哥担心,所以让我来问哥哥罢了。” “哥哥,不瞒你说,我其实也有私心,在田府做事的时候,陈氏是如何为仪鸾司的阴私担惊受怕的,我都看在眼里,田如意天真烂漫,我不想日后将他也卷进来。” 向晚有些惊诧的看着她,她和田如意,就这么定了?田如意才多大?到能成婚的年纪了吗?他蹙着眉,多问了一句,“可你去了军中,田如意岂不是要更加担惊受怕了?” 向晴笑着摇了摇头,“待他成婚时,我一定已经建功立业,不会叫他日日忧心的。” “哥哥,你答不答应?” 向晚已经被她说的心乱如麻,他和谢瑶卿经历了这许多事,虽然他千真万确的知道,谢瑶卿如今对他用情至深,可以后的事,谁能说得准呢?他又能用什么保证君王永不变心呢?爱吗?可是君王的爱不过镜中月,指间沙,一碰即碎,转瞬即逝,他实在害怕。 害怕当日之事重演,害怕经年累月的消磨,心间痣也变蚊子血。 向晚踌躇不决,向晴又半是撒娇,半是讨好的唤了他一声,“哥哥!” 向晴恳求的看着他,“就当是我求你。” 向晚只好破罐子破摔一样点了点头,“你既喜欢,那就去罢。” ...... 圣驾回銮,谢瑶卿虽有成山的政务要处理,还是抽出手来把向晴的事安排妥当了,她将向晴叫到面前,仔细嘱咐了一番,“你去军中,虽不是主将,但朕也相信,你能奋勇杀敌,敢为人先,王琴程芳树都是久经战阵的老将,你平日要多向她们二人讨教,只有一点,你要千万记得。” 向晴换下仪鸾司的锦袍,穿了一身沉重古拙的甲胄,正单膝跪在地上听旨,闻言愈发恭敬的侧耳倾听。 谢瑶卿道:“你是向晚的妹妹,亦是朕的家人,有家人在后,你千万要谨记,万事以自己的性命为先,刀枪虽无眼,可你也该想一想你哥哥,朕同你一样,都不想让他伤心。” 向晴领了旨,却并不言语,只是沉默的低着头,谢瑶卿便从成篇累牍的奏折里抬起眼来,拨冗看了她一眼,“怎么,不满意?” 向晴抬起头来,认真的与她对视,“陛下的吩咐,臣不敢遵从,为人将帅,岂能惜命,若人人惜命,又有谁愿为陛下杀敌?旁的话臣都受益匪浅,只这一条,恐怕要请陛下宽恕臣抗旨不尊了。” 谢瑶卿轻笑一声,向她摆了摆手,“罢了,朕说不过你,方才的话,你只当是家人的嘱托便是了,大军不日便要开拨,你且去跟着王琴学些治军的本事吧。” 向晴高高兴兴的领命去了,谢瑶卿便端着茶杯,扭身看向屏风之后的向晚,笑着问,“安心了?这话怎么不自己给她说?” 向晚有些别扭的走到她身后,一边为她捏着肩颈一边小声嘟囔,“见了她,便又不想让她去了,不见也好...陛下,你知道她为什么想去军中吗?” 谢瑶卿拉过他的手,放在胸前拨弄着他莹润如玉的手指,闻言只是笑笑,“不过是想让你安心罢了,她既与朕心有灵犀,朕也愿意成全她。” “她想的不错,凤君之妹,确实不该继续留在仪鸾司,朕想的是让她科举取士,为政一方,不过她如今愿意吃军中的苦,也是一件好事。” 向晚悄悄的,趴到她的耳边,小声问她,“她说以后以后要领了军队开疆扩土,好让你忌惮她,你不生气吗?” 谢瑶卿轻巧一笑,不以为意道:“她的功劳再大,难道大得过朕吗?她本事再大,也是为朕所用,是朕麾下的将才,朕手下的将军这么多,忌惮这个忌惮那个,朕这个皇帝还当不当了?” 向晚刚要轻笑,谢瑶卿却又将话锋转到了他的身上,她轻柔的抚摸着他柔软的手掌,将温热嘴唇贴在他的手背上,谢瑶卿沉思着,认真的同向晚说,“不过向晴考虑的不是没有道理,朕确实是一个薄情寡恩,又有心疾的人,她不信朕,你不安心,都是情理之中的事。” 向晚沉默片刻,轻轻勾住谢瑶卿尾指,他为难的抿了抿嘴唇,嗫嚅道:“我...没有不安,我只是...” 谢瑶卿替他将话说完了,“朕知道,你只是害怕,所以朕不会再让你害怕了。” 她牵起向晚的手,认真起誓,“朕向你保证,终朕一声,朕只有你一位夫郎,朕不会再纳侍君,后宫唯你一人。” 向晚惶恐的看着她,谢瑶卿却没有给他反驳的机会,她用指腹堵住向晚微张的嘴,继续解释,“你不必惊慌,朕这样做,并非只是为了你我,先帝时九龙夺嫡何其惨烈,便是先帝也深受其害,朕目睹了那一切,不想后宫的男子为了储君之位争得你死我活,也不想亲姐妹为了龙椅变成不共戴天的仇人。” 她安抚一样亲了亲向晚的额头,笑着看向他,“所以,朕只要你一个。” 向晚挣扎了半天,终究还是在谢瑶卿似水的目光中放弃了抵抗,顺从的点了点头,只是忧虑道:“这样...不会皇嗣单薄吗?” 谢瑶卿笑得愈加肆意起来,她摸了摸向晚逐渐拢起的小腹与日益圆润的腰身,眼中含了几分不怀好意的微笑,“皇嗣之事,还需凤君多多努力才是。” 向晚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一张玉白的脸腾的一下涨得通红,他别别扭扭的推了谢瑶卿的肩膀一下,小声嘟嘟囔囔,“生一窝让你养都养不过来,累死你!” 谢瑶卿只是笑,揉着他的脸颊,蹭着他的鼻尖用气声道,“朕哪里舍得你受那么大的苦呢,有一个女儿继承家业便是了。” 向晚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重新为她揉起肩膀来。 不几日圣驾启程,向晴也随王琴程芳树去了南方,宋寒衣也暂时留在惠州处置降兵,跟谢瑶卿向晚回京的便只剩下裴瑛一人,只是这人近乡情怯,离京城越近,越惶恐不安,不知该用何面孔面对师娘留下的幼女,自己的小师妹郭芳仪。 第91章 谢瑶卿并不管她,除了每日问诊服药,随她焦虑得四处乱窜,省的每日往向晚跟前凑,偏偏向晚还对她和颜悦色,瞧得她心烦。 南方不断传来好消息,被叛军窃据的城池接二连三的回到谢瑶卿手中,谢瑶卿因为楼兰来贺引发的不快与烦躁终于消散了些,至少在向晚看来,这几日的谢瑶卿平静而安宁,即使政务劳累也甚少动怒,向晚甚至觉得,谢瑶卿腰侧那柄不知道喝了多少血的长刀,也许都生锈了也说不准呢? 向晚倚着谢瑶卿的肩膀,一边吃着谢瑶卿随手喂来的点心,一边不无期待的想,若是能一直这样风平浪静的也不错,虽没什么波澜,但寻常妻夫的日子,应当就是这般细水长流,平淡安详的。 路途遥远,处理政务时谢瑶卿便坐在描着赤金龙纹的马车上,车是先帝留下的车,所用木料金银,都极尽奢靡,远远望去,只觉金碧辉煌,威仪万千,里面的摆设却是按照谢瑶卿的偏好,选用了些沉香木打制的物件,沉着古朴。 向晚搂着金丝绣线的蜀锦软枕,抬头好奇的打量着头顶错金描银的彩绘装饰,谢瑶卿放下手中仪鸾司递来的奏折,看了他一眼,随口问:“在看什么?” 向晚伸手碰触那些错落有致的浮雕,不由得好奇道:“这样奢侈的装饰,陛下倒是用的少。” 谢瑶卿轻轻嗯一声,“先帝喜欢。” 先帝不仅喜欢这些精致漂亮的小玩意,还喜欢那些精致漂亮,看起来安全无害的男人,譬如楼兰的慧贵君,譬如世家的贵子,不仅喜欢,还会被他们骗得团团转,还会沉湎在他们的温言软语中,一日日被酒色掏空了身子,一日日被世家掏空了手中的权柄,一日日趴在龙椅上,任由蛇鼠虫蚁啃噬自己的血肉,甚至连死,都不能随心所欲。 向晚察觉到谢瑶卿的不虞,只是他觉得谢瑶卿并非恼火,只是感慨,而且...他实在想知道谢瑶卿的过去。 听她亲口说那些惊心动魄的故事,而不是通过史官的寥寥几笔,管中窥豹。 “先帝...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谢瑶卿一声轻笑,平静又漠然的评价着自己的生母,“一个可怜可悲的糊涂鬼。” “她那一辈子,做的最英明的事,恐怕就是将朕流放到西北边军之中了。” 她说的轻松,向晚却早已在心中勾勒出其中的险恶艰难,他一时有些怔愣,只是一眨不眨的盯着谢瑶卿的脸颊看,谢瑶卿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柔声问,“怎么了?” 向晚便摇了摇头,扭身缠到她身上,用一双幼鹿一样水盈盈的眼睛望着她,眼中尽时对她的依赖与崇拜,“陛下,能同我说说陛下之前的事吗?” 这几日有向晚作陪,谢瑶卿心态平和得很,提起自己黑暗无光的过往,心中不仅没有怒火,反倒多了几分释然与看淡,向晚又像只可爱的小猫一样挂在自己身上,乞求走进自己的过往,于是她一边翻着京城送来的奏折,一边信口说着自己的过去。 “朕的生父,是随慧贵君陪嫁而来的楼兰乐奴,宫人们都叫他琴郎,慧贵君进宫后本想将他变做宫侍,却被先帝拦下,做了先帝的侍君,只是他虽貌美温柔,人却懦弱可欺,受了欺凌也不敢言语,只是日夜以泪洗面,等待先帝的宠幸罢了。” 谢瑶卿心态虽然平和,却还是不自然的略去许多,只三言两语便说完了琴郎可怜的一声。 向晚知道,谢瑶卿略去的是琴郎病重,她去慧贵君那求药,慧贵君歹毒,竟给她一碗毒药,而她却浑然不知,反将毒药亲手喂给生父,亲手害死生父的事。 他并不言语,只是更加依赖的靠在谢瑶卿的胸前,小心的将耳朵贴在她柔软却滚烫的胸膛上,与她十指交握,静静聆听她的心跳。 谢瑶卿继续道:“至于慧贵君,他是楼兰送来和亲的皇子,是当是楼兰王的幼子,楼兰王女的嫡亲弟弟。” 向晚掰着指头算了算关系,小声问,“那如今的楼兰王,便是慧贵君的亲姐姐了?” 谢瑶卿有些郁闷的点了点头,楼兰内乱了十几年,谢瑶卿原只想作壁上观,收渔翁之利,却不想是原来的楼兰王女结束了内乱,登上了王位,还遣使归顺。 楼兰素来与大周睦邻友好,常遣皇子和亲,如今的楼兰王若是慧贵君亲姐,为表两国友善,她把慧贵君挫骨扬灰的计划难免要落空,只希望手底下的臣属能体察圣心,帮她妥善的料理了这件事。 谢瑶卿缓缓展开礼部送来的奏折,却陷入了诡异的沉默,向晚听着她的心跳骤然加快了许多,便急忙直起身来,关心的问。 “陛下,怎么了?” 谢瑶卿深吸一口气,却是忍无可忍,将奏折扔到地上。 “礼部尚书说,楼兰是朕登基后第一个遣使归顺的番邦,不仅遣皇子前来和亲,还愿意与大周约为母女之国,年年朝贡,足见她们诚心。” “她听了楼兰使者的陈情,劝朕不如忍一时的意气之争,追封慧贵君为孝仁凤君,葬入先帝君陵。” 谁都知道谢琼卿虽只是慧贵君养女,却与慧贵君蛇鼠一窝,当日谢琼卿兵败,慧贵君受惊过度仓惶病逝,谢瑶卿登基之初,处处掣肘,慧贵君又是她国的皇子,谢瑶卿便没来得及处置他,只待日后扫除了叛乱,再仔细的将他挫骨扬灰。 没想到等来等去,竟等到要将他追封为凤君这一日! 谢瑶卿怒道:“能养出这样歹毒的皇子,楼兰难道是什么好东西吗?” “番邦小国,竟也敢来要挟朕!” “孝仁凤君?他算哪门子孝,又算哪门子仁!” “朕倒要看看,她楼兰经得过守义军骏马几回踏!” 第60章 谢瑶卿自然知道,直接带兵踏平楼兰是绝不可能的。 毕竟楼兰此次遣使而来,为的是归顺大周,言辞恳切,态度恭谨,踏平楼兰固然容易,若是其它番邦由此惴惴不安,断绝了归顺的心思,反倒是得不偿失。 向晚虽不通政事,但略一思量,便也知晓了其中的关窍,谢瑶卿束手无策,他自然也无可奈何,只能贴着谢瑶卿的胸膛,微微靠在她的身上,温柔小意的安抚着她躁动难安的心绪。 “陛下不必动怒,那楼兰王刚镇压了纷争不支的内乱,此时正有求于咱们大周,对陛下定然恭顺极了,若陛下不愿,想来她们也不会有怨言的。” 谢瑶卿微微叹了口气,无奈道:“这样传出去,难免叫那些番邦觉得咱们刻薄。” 向晚弯唇,露出两粒洁白的虎牙,笑得狡黠又可爱,他凑到谢瑶卿耳边,小声促狭道:“谁觉得您刻薄,您只管领着守义军过去跟她们理论便是了,看谁还敢议论您刻薄!” 谢谢瑶卿挑眉看向他,捏起他的鼻尖,板起脸来佯装恼火的教训他,“两国相交,岂能这般儿戏?!” 第92章 向晚轻轻皱了皱鼻尖,见逃脱不出谢瑶卿的魔爪,只好被她捏着鼻尖,瓮声瓮气道:“两国如何相交,我这种小男子自然是不知道的,我只知道凭陛下的本事,必不会被那些庸人的议论困住。” 他抬眸,眨着纤长浓黑的睫羽,仿佛有两只墨黑的蝴蝶,在他眼睫之上振翅欲飞一般,他主动伸出手,环住谢瑶卿的脖颈,认真的看着她,小声道:“我只希望,陛下不要被这些小事扰了心神,坏了大事。” 谢瑶卿静静看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乌黑明亮,明澈如水,她低头看去时,只觉仿佛有点点星光,自天际坠落,落入他的眼眸中。 于是谢瑶卿扶着他的腰,帮他坐正,取来软枕垫在他的腰下,她被向晚温柔的目光包裹着,内心那些横冲直撞的躁郁与不耐竟奇迹般的被抚平了,她摸了摸向晚的额头,用唇齿蹭着他的面颊,在他耳边,小声的,含含混混的向向晚承诺,“嗯,朕不生气。” 谢瑶卿信守承诺,回銮之前果真没有生气,只是将所有和楼兰使臣相关的奏折都束之高阁,不再理会。在回京之后,她也借口朝政繁忙,搂着向晚躲进乾清宫,自顾自的处理耽搁的政务,将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的楼兰使臣晾在了驿站里,只派礼部尚书定时送去赏赐以示慰问。 向晚被她缠在乾清宫几日,每日都能听见楼兰使臣恭顺的站在丹墀之下恳切陈情,他听了几日,终于于心不忍的问,“陛下当真不见她们?” 谢瑶卿抬眉,扔了个橘子给他,向晚抬手接住,随手将橘瓣剥出来,又将上面淡白的纤维摘去,用指尖捏着,喂进谢瑶卿嘴里,谢瑶卿笑着看着他,“让朕不要生气的也是你,让朕见她们也是你,你倒是说说,你到底想让朕做什么?” 向晚小声嘟囔,“陛下不是说,两国相交不是儿戏吗?如今这么晾着她们,岂不儿戏?” 谢瑶卿平淡的将目光移向殿外,几个年轻气盛的楼兰使臣正在和看守的仪鸾卫理论,礼部和鸿胪寺的官员只远远的缀在她们身后,小声调停。 谢瑶卿轻笑一声,“是她们求大周庇佑,不是大周求她们归顺,总该让她们认清自己的地位。” 她一招手,招来内侍,“去告诉她们,五日后朕在清漪园设宴,款待远道而来的贵客。” 内侍小声称是,犹豫片刻后,小心禀报,“陛下,她们这几日似乎在打听先帝慧贵君的事。” 谢瑶卿嘴角噙着的微笑渐渐的冷下来,最终变作一抹讥讽的冷笑,“且让她们问去,朕倒想看看,问到最后,她们有什么脸面来见朕。” 向晚忧虑的握住她的手,谢瑶卿收敛神情,用柔和的眼神看向他,“你是朕的凤君,清漪园的宴会,你和朕同去吧。” “不必在意朝臣们怎么想,有朕在,你只管放心做你自己便是。” 她低头,蹭着向晚的额头,温声安慰,“有朕在,你放心。” 向晚沉默片刻,默不作声的勾住谢瑶卿的手指,郑重点了点头。 “我相信陛下,我也想为了陛下,成为一个合格的凤君,一个合格的夫郎。” 二人十指交握,相视一笑。 谢瑶卿虽未明说,但早已经将册封凤君的典仪事项交待给了礼部,后宫之中尚衣监也开始日夜不停的赶制凤君礼服,如此种种,朝臣们便渐渐的心知肚明了,陛下身边那位娇小可人,大着肚子的男人,恐怕就是大周未来的凤君了。 一想到他卑贱的出身和难堪的过去,朝臣们便有些难堪,可一想到西北被谢瑶卿杀的片甲不留的秦胡兵,又一想到南海被守义军追得抱头鼠窜的谢琼卿残部,这点难堪也就只能憋在心里了。 明眼人都知晓,这天下终究是完完全全的,被谢瑶卿纳入囊中了,先帝时世家与皇帝共治天下的日子,就要一去不复返了,谢瑶卿也与软弱糊涂的先帝截然不同,她冷酷残忍,独断专行,她容不得任何人践踏她的权威,谁惹她不快,她就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眼前这些没有眼色的楼兰使臣便是最好的例证。 问什么不好,非要问先帝慧贵君的事。 清漪园夜色正好,万顷碧波如鉴,清风徐来,送来缕缕荷香。教坊司的歌舞伎面如皎月,穿红着绿,往来游船画舫之上,信手拨弄琵琶,丝竹管弦之声掠过平静湖面,荡起圈圈涟漪。 湖面正中,是为流芳榭,谢瑶卿便在此处,设宴款待楼兰使臣。 楼兰连年内乱,人才凋敝,随行的几位使臣都年轻气盛,粗漏寡闻,宴会之上,处处失仪,对当年之事也不慎明晰,唯有一位满头白发的正使,断了一臂,却是老成持重,礼仪周全。 可她终究老迈,管不住那些冒失的年轻人,在酒精的刺激下问出这几日一直盘桓在她们心头的问题。 “陛下,楼兰愿意奉大周为主,也愿意向大周称臣,陛下为何不愿意追封我们的长帝卿呢?” “长帝卿与我们的王一同长大,从来善良天真,为什么陛下觉得他是蛇蝎心肠呢?” 她们说着蹩脚的汉话,七嘴八舌的问着慧贵君的事,她们虽没有见过那位美丽温柔的长帝卿,可却听说过许多他的故事,传说他随月亮光辉降生,是楼兰王与凤君最喜爱的小儿子,传说他自幼善良体贴,愿意将自己的年奉分发给穷苦的百姓,传说他至孝至纯,愿意割肉放血医治父亲的顽疾。 这些都是她们的正使,受人尊敬的长者祭司告诉她们的,祭司大人是王的异姓姐妹,与长帝卿一同长大,她说的,岂会有假。 年逾五旬的礼部尚书赵端战战兢兢的擦去自己满头的冷汗,瞥见谢瑶卿额角迸出了几条凸起的青筋,她急忙喝退弹琵琶的歌伎,举杯向谢瑶卿贺道:“楼兰与大周,素来睦邻友好,老臣提议,为两国友谊,共饮此杯!” 她想把这事糊弄过去,省的到时谢瑶卿血溅清漪园实在不好看。 谢瑶卿只淡淡瞥她一眼,平淡道:“如此剑拔弩张,便是赵大人眼中的睦邻友好吗?朕倒想问问,你们礼部究竟是怎么干的差事,竟由得她们大闹清漪园。” 赵端见事不妙,讪讪请罪,谢瑶卿挥了挥手,命她下去,向晚坐在她的身侧,此时附身过来,在她耳侧小声安抚。 谢瑶卿平静的看向楼兰的正使,淡漠道:“若无你的命令,她们断不会这般伶牙俐齿,与其说是她们问,不如说是你在诘问朕,是不是?” 正使放下手中杯盏,露出一张沧桑衰老的面庞,却是毫不畏惧的看向谢瑶卿,她快走几步,行到大厅中央,撩开长衫,单膝跪倒,却是不卑不亢道:“虽是我的命令,但她们问的,却是真心话。” “玉琴善良温顺,为何在陛下嘴里,却成了十恶不赦之人。” 她既知慧贵君闺名,便是他的故旧,谢瑶卿再看向她时,只觉她也变得面目可憎起来,向晚及时拉住她伸向佩刀的手,小声劝她,“也许有什么误会,陛下何不问清楚了再做决断?” 第93章 谢瑶卿便忍耐些许,只冷声呵斥那正使,“他为何是十恶不赦之人,大周律里写的清清楚楚,勾结世家,谋害皇嗣,更勾连逆党,谋求不轨!这桩桩件件,难道是朕冤枉了他不成!” 这些事正使自然也打听到了,他只是不信,便是故人易变,可那个纯善温柔的男子如何能变得如此面目全非,于是她梗着脖子,顶着谢瑶卿满腔满眼的怒火,执着道:“长帝卿为人柔顺,断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谢瑶卿猛的将杯盏摔到她身前,烈酒溅了正使满脸,她却不敢动作,听见谢瑶卿怒喝道:“他做了什么事,朕比你更清楚!” “你更清楚的,应该是朕在西北,朕对秦胡做了什么事!” 这是明晃晃的威胁,正使只得顶着满脸的残酒,畏惧的低下头去,谢瑶卿平复几息,继续道:“若你们是真心归顺,便休要再提此事,再有下次,朕便视作你们与逆党勾连,定要严惩不贷。” 正使犹豫再三,终究不甘,索性剖白道:“陛下!” “陛下有所不知,我在年少时,亦曾倾慕长帝卿,他的为人,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后来他为国和亲,是我亲手为他送嫁。” “如今他不明不白的死在异国他乡,还要背上如此骂名,叫我,叫我们的王如何甘心?” 谢瑶卿只冷漠的看着她,冷笑道:“不甘便不甘,待来日楼兰灭国,你们自然就甘心了。” 谢瑶卿转头,作势要叫来禁军,正使痛苦的闭上了眼睛,只能委屈求全道:“陛下若心有芥蒂,我们,我们...再不提此事便是了,只是乞求陛下施恩,能让我见一见长帝卿的棺椁,见一见他的尸骨。” 楼兰是没有入土为安的风俗的,把尸骨挖出来供家人凭吊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谢瑶卿却不想再看见慧贵君那张面目可憎的脸,于是她只叫人取来慧贵君一副往日的画像,交给了正使。 “罪人的尸骨定然不能交给你们,只有一副画像,也好让你们看清他的真面目。” 楼兰国内百废待兴,处处都有求于大周,谢瑶卿的脾性正使也亲自经历过了,此时不敢再多言,只捧着画卷,小心翼翼的将它展开了。 谢瑶卿有些烦躁道:“看也不要在这看,脏了朕的眼。” 正使只看了一眼,却如遭雷击,愣愣的定在了原地,谢瑶卿越发不耐,催促道:“既看过了,便抓紧收起来。” 正使却忽然跪倒,匍匐在她脚下,张皇道:“陛下!此人,此人不是我们的长帝卿啊!” 第61章 谢邀卿居高临下的看着那名满头花白的正使,这个满脸沧桑的老人匍匐在她的脚下,看上去有些可怜。 听礼部尚书说,此人幼时便是楼兰王的伴读,楼兰王待她如亲妹,十余年前楼兰内乱骤起,便是她断去一臂,保护楼兰王且战且退,守土一方,楼兰王今日能重登王位,少不了她的功劳。 她若与楼兰王亲密至此,又曾倾慕楼兰的那位长帝卿,想必对楼兰长帝卿的样貌想必十分熟稔。 谢瑶卿垂眸观察着她,见她脸上的震惊与惊慌不似做假,便起身,缓缓踱步至她身前,谢瑶卿伸手,微微用力,从正使僵硬的双手中夺过那副泛黄的画卷,只一眼,便厌倦的丢到一边。 慧贵君那张见之令人生厌的美艳面容,她是一眼都不想多瞧。 谢瑶卿低头,一边观察着正使的神情,一边猜测着其中的可能,若慧贵君不是当日和亲大周的楼兰皇子,那真正的楼兰皇子,是谁呢? 谢瑶卿略一伸手,示意内侍将正使扶起,自己则缓缓道:“朕听说楼兰王能重登王位,多亏你这位悍不畏死的勇将,朕从来敬重你们这些舍生忘死的将军,方才那些龃龉,便暂时揭过。”她叫来内侍,点了点上首的位置,“为正使看座。” 谢瑶卿回到正中的桌案之后,却见向晚正咬着嘴唇,歪着头,努力的思索着,谢瑶卿笑笑,用指腹将他紧皱在一起的清秀长眉揉开,向晚看见她,便止住了思索,弯起眉眼对她温柔一笑。 谢瑶卿心中便熨帖许多,她转身看向正使,抿了一口茶,沉声问,“你既说此人不是你们长帝卿,那你们可有长帝卿的画像?” 正使陷入了一阵沉默,片刻后方艰难回禀,“画像...只是楼兰十年内乱,原先宫中的许多东西早已经损毁丢失了,长帝卿的画像,恐怕难寻了...” 谢瑶卿叹了口气,揉着额角,有些疲倦道:“既如此,没凭没据,你要朕怎么相信你呢?” 正使毫不犹豫的举手对天发誓,“陛下,我绝无半句虚言,若我所言有假,便叫我死后不得安宁,永坠无间狱中去。” 谢瑶卿并不理会她这些虚无缥缈的誓言,她只是盯着慧贵君那张画卷看,片刻后她招手唤来内侍,“去查查,当年楼兰遣皇子和亲,中间可曾出了什么变故?” 十余年前的往事,一时半会想查清并不容易,倒是那位正使,还记的清晰明了。 “当日楼兰国内内乱四起,先王送皇子和亲,一是为了求援,而也是为了给长帝卿寻个安稳的依靠,当时王都之中已有流寇贼匪,王都之中许多豪绅,便花大价钱将自家幼子塞到陪嫁的队伍中,以求儿子能到大周来安稳度日。” 正闭目养神的谢瑶卿心中微微一动,和亲队伍鱼龙混杂,若其中有人心存不轨... 她睁开眼,坐直了身子,指着那画卷问正使,“你之前也是楼兰的贵族,能塞儿子到你们皇子和亲的队伍里,想必也是大族,你不如仔细悄悄,这人是否眼熟?” 正使便上前几步,眯着眼睛仔细瞧,片刻后她有些迟疑道:“模样变了许多,只是眉眼间隐约能看出几分那叛臣的影子...也许是叛臣庶子,我之前没见过几面。” 谢瑶卿不自觉的捏着向晚柔软的揉捏起来,她想,楼兰历来是大周属国,遣皇子和亲,一定是存了求援的心思在的,便是大周鞭长莫及,一时派不了兵,也得让大周的皇帝知晓楼兰国内出了许多叛臣,可慧贵君入宫之后,却只知争宠害人,又用花言巧语,把自己那位糊涂母皇骗得团团转,楼兰内乱的消息,还是谢瑶卿守西北时从秦胡人口中知晓的,那位慧贵君,仿佛是将故国亲人忘在脑后了一般。 可如果他便是那个叛臣的儿子,和亲途中李代桃僵,顶替了皇子,一切便都说得通了。 也许从一开始,那些把儿子塞进陪嫁队伍中的豪族大户,便是通叛臣穿的一条裤子,否则那楼兰皇子再懦弱可欺,手底下也不至于一个忠仆都没有。 谢瑶卿在顷刻间便推测出事情的来龙去脉,正巧去翻史官记档的内侍也回来禀报。 “陛下,当年和亲途中并无大事发生,只是途径虎跳羚时,和亲的队伍遇见了山匪,冲散了许多仆从,皇子也受了惊吓。” 谢瑶卿略一思索,便命令道:“去查查宫中可还有楼兰陪嫁来的宫人?” 第94章 不多时内侍来禀,却说因为七年前慧贵君宫殿走水,楼兰陪嫁而来的宫人玩忽职守,都被慧贵君处死了。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谢瑶卿只轻轻颔首,和亲之事的全貌已经渐渐浮现在了她眼前,瞧正使悔恨非常,泪眼婆娑的样子,恐怕一时半会还无法自拔,剩下一个最棘手的问题,便只能谢瑶卿自己去想了。 “真正的楼兰皇子,又去哪了呢?” 若是和亲途中他就被害死,看在楼兰归降的份上,谢瑶卿也得把他的尸首或是坟茔找到,然后追封一下以表对楼兰的重视与亲厚。 如今真相大白,慧贵君不仅不是楼兰的皇子,反倒楼兰皇室还深受其害,这下谢瑶卿和楼兰不仅没了仇怨,还多了个共同的仇人,谢瑶卿再看向正使时,竟隐隐生出几分同仇敌忾的畅快。 正使毕竟久经风浪,只哭了片刻便敛袖擦去眼角浑浊的泪痕,声音微颤。 她徐徐的怀念着她们的长帝卿。 “玉琴善良柔弱,许是人善被人欺,那些混账见他性子软,才敢害他...说到底是我们无能,镇不住国内的宵小,也护不住玉琴...” 谢瑶卿并不表态,只是静静听着,心中却觉得这长帝卿竟与自己生父一般懦弱。 正使对长帝卿的记忆也只停留在他的十六岁,除了二人幼时无忧无虑的时光,也没有什么值得感慨的,末了,她只是叹息道:“十几年过去,我却始终忘不了,当日我为他送嫁,他眼下那一朵梅花一样的胎记上,闪烁着泪光的样子。” 谢瑶卿蓦的抬起头,心脏却仿佛是漏跳了一拍。 向晚及时的拖住她后仰的身躯,扶住了她手中倾倒的酒杯。 半晌后,谢瑶卿方缓缓稳住了身形,她倚靠在向晚肩上,神色难明,她微微张了张嘴,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话来。 正使被她吓得不轻,满脸惨白,求救一样看向向晚。 向晚心意一动,恰到好处道,“先帝的后宫中,似乎还有一位楼兰的侍君。” 第62章 谢瑶卿有些失神,一动不动,只有些怔愣的望着向晚,向晚温柔的看向她的眼睛,谢瑶卿缓缓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向晚的手。 向晚低下头,看着二人指尖相握的地方。 他想,他是谢瑶卿的夫郎,是她承认的大周凤君,如今事发突然,他应该做谢瑶卿的喉舌,做谢瑶卿意志的延伸,他理应为谢瑶卿排忧解难,为谢瑶卿处理变故。 于是向晚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既是在问谢瑶卿,又是在为楼兰的使臣们解释。 “陛下,臣侍心中早有疑问,为什么慧贵君会与一个乐奴势同水火,还要处处针对,甚至不惜牵扯皇女下水,也要毒杀陛下的生父呢?” 后宫之中虽然只由宦官服侍,可这些世家的贵子在入宫前身边总有几个得力的奴仆,这些奴仆大多眉目清秀,身段可人,为的便是送进宫来充作皇帝低位的侍君,好为自家儿郎分忧固宠,巩固自家在后宫中的地位。日后若是有了孩子,也可以抱到自家儿子膝下抚养。 慧贵君如果真的是善良柔弱的楼兰皇子,谢瑶卿的生父如果真的是他带来的陪嫁乐奴,慧贵君不会不知道留一个出身低贱却美貌的侍君在身边的好处,也不会没来由的针对磋磨一个乐奴,还大张旗鼓,恨不得天下人人皆知的毒死他。 除非,慧贵君不仅是李代桃僵的叛臣庶子,还不知出于什么目的,留了真正的楼兰皇子一命,并关在自己身边充作乐奴日日折磨,也许他带玉琴进宫,为的便是借皇帝的手,把他变作宫侍。 可皇帝不仅没有如他所愿,反倒看中玉琴貌美,选他做了侍君。 向晚条析缕清的分析着,“所以他才处处针对,苛待陛下的生父,还不惜代价的杀死陛下的生父,因为只要陛下生父活着一日,他的身份就一日被拆穿的可能,尤其是在他生下陛下,陛下逐渐长大成人时,慧贵君也就越来越容不得陛下了。” “其实仔细想来,慧贵君当时也许连陛下都想杀死的,否则陛下贵为皇女,如何能险些冻毙在雪夜中呢?” 谢瑶卿再被欺辱,也是皇女、宠君身边的奴才凌辱她,皇女无故于雪夜冻死,周围的太监们难道都不要命了不成,轮得到自己这个向府冒牌公子去救? 谢瑶卿握着向晚的手缓缓收紧,直到向晚有些吃不住痛,发出一声微弱的轻吟,她方才如大梦初醒一般回过神来,松开了向晚的手指,她发了好长的时间的愣,将那个早已模糊不清的影子从记忆里翻找出来。 她的生父是一个极漂亮的人,漂亮到她时至今日,仍然能够回忆起他满头如瀑如绸缎的乌黑绢发,仍旧能够回忆起他那双如春泓如秋水的眼睛,可他也是极懦弱的人,懦弱到谢瑶卿如今想起他,竟只能记起他日夜以泪洗面,等待先帝宠幸的样子。 他虽生下谢瑶卿,却无法庇护他,他甚至连自己也庇护不了,他只能一边把谢瑶卿搂在怀里,一边用自己单薄的身躯,去为谢瑶卿抵挡那些鞭笞与辱骂,然后泪眼婆娑的,指望先帝为他主持公道。 先帝本就是个糊涂鬼,一个只会指望她的男人,岂不更糊涂。 谢瑶卿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似是感慨,又似不解,“可是...父亲他...为什么不将此事告知先帝呢?” 先帝再糊涂,也是一国之主,为后宫里的男人,为一个被欺辱了楼兰皇子伸张正义的本事还是有的。 谢瑶卿甚至隐隐有些埋怨起父亲来,为什么要那么懦弱呢?为什么要任人欺凌呢?正义永远不是等来的,永远是靠自己挣来的啊! 向晚却轻柔的覆住她紧握的手掌,温声小意道:“陛下不要怪罪您的父亲,他本是千金之躯,遭了那么大的变故,母亲皇姐也生死不明,又被慧贵君百般磋磨,便是有再高的心气,再强韧的内心,也要一点点的被磋磨没了,慧贵君为了不露出马脚,必然是对他百般威胁,他心中既有冤屈,总得先想办法保全自己的性命。” “何况他还有了陛下您,有了您,他也不忍舍下您,同慧贵君玉石俱焚了。” 末了,向晚牵着谢瑶卿的手,轻轻扶上自己微微拢起的小腹,他月份渐长,谢瑶卿此时,已经能感受到藏在他血肉之下,另一个生命的悦动了。 谢瑶卿原本冷厉的神情仿佛收到那个小东西的感召一般,竟难得的变得柔和起来。 不知道那个小东西在干什么,让向晚有些不适的蹙起了眉,只是他仍然笑着,冲谢瑶卿道:“您生父当日的心思,与臣侍此时的心思,与陛下此时的心思,定然别无二致。” 谢瑶卿露出一个不自觉的微笑,只是迟疑的问,“是吗?” 向晚继续道:“也许您的生父也将实情告诉了先帝,只是先帝碍于朝堂上的纷争,无从下手罢了。” 谢瑶卿思索着当日的朝局,慧贵君早知楼兰内乱,从一开始就没指望借楼兰的势,却在得宠后迅速的同中原世家搭上了线,借着自己身在后宫的便利,不仅打听先帝的心思,还甜言蜜语的吹些枕边风,甚至因为自己出身外族,后嗣不能入主东宫的缘故,他放弃了自己生育,反而专心抚养起出身世家大族的先凤君留下的三皇女谢琼卿。 第95章 谢瑶卿在心中猜测着,一开始,父亲在宫中无依无靠,慧贵君又用性命威胁,所以父亲不敢向先帝告发,后来有了自己,自己又慢慢长成,父亲既有了依靠,有不想让自己受辱,便将真相告知了先帝,可那是慧贵君气候已成,世家先帝早已经前朝后宫架空,想要发难也是有心无力。 而此事又被慧贵君知晓,为了不留后患,他杀了父亲,还想对自己下手。 现在想来,先帝把自己流放到西北边军时,恰是二十七个月后,父亲丧期满时,她当日只觉是先帝厌弃自己,又听了小人蛊惑,才把自己送到危险重重的西北战场上等死。 现在想来,也许那是一个无能的母皇对自己最后的庇佑,和下的最后一步险棋了。 不然又何以解释一年前上一任仪鸾卫指挥使冒死送来的那一封勤王的诏书? 向晚见谢瑶卿闭目沉思,久久不能自拔,便试探着唤了一声,“陛下?” 谢瑶卿回过神来,却盯着向晚的小腹,低声同他说,“咱们的孩子,若是个男孩,万万不能像父亲那样软弱,总要泼辣凌厉些,才不会叫人欺负了去。”她想了想,又补充道,“若是像你些便好了,但也不能太像。” 当日蓄芳阁上向晚若是没有和鸨公对骂,从二楼一跃而下的勇气,她们二人也不会有这一段佳缘。 向晚的重点却在后半句,“为什么不能太像?” 谢瑶卿目光微微游移,有些底气不足,“太像的话...大着肚子假死逃跑,实在有些不像话。” 向晚便立起眉眼来,将脸扭向一边,发出一声冷哼,反击道:“若咱们的孩子是个女孩,我也希望她像你些,但也不能太像。” “不然生女肖母,学了你的薄情寡恩去,我可消受不起。” 谢瑶卿只是笑,由着他瘪着嘴嘟嘟囔囔,二人闹了这一会,谢瑶卿方才升起的那些怅惘才渐渐的烟消云散,她再看向厅中的正使时,眼中的冰雪也已经消融,余下的只是亲近。 她唤来内侍,“将使者们的座位移到朕身边来。” 她再次看向那位沧桑衰老的正使,这次叫出的却是她的汉姓,“拓跋使者,你既有楼兰王结为姐妹,兴许也是朕的的长辈。”她命内侍斟了满杯,而后举起酒樽,微笑着看向正使,“朕这一杯,既敬你扶持楼兰王重登王位的忠心,也敬你愿为长帝卿奔走的深情。” 汉姓拓跋的正使还沉浸在柳暗花明,峰回路转的故事中,闻言惶恐的举起酒杯与谢瑶卿共饮,似是不习惯谢瑶卿的和颜悦色一般。 谢瑶卿便笑:“拓跋使者不必惶恐,慧贵君既不是你们楼兰的皇子,朕与楼兰王,大周与楼兰,便仍是亲如姐妹的一家人。” 为了让正使安心,也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谢瑶卿命令内侍道:“去看一看宫中还有没有朕父亲的画像,若是慧贵君曾命人烧了,那就去先帝留下的遗物里找一找。” 拓跋正使神色复杂的看着谢瑶卿,若是猜测属实,眼前这人便是楼兰王的侄女,大周与楼兰,便成了实打实的姻亲之国,于情于理,她都得赶快将这个消息告诉王上才是。 内侍手脚麻利,已经在先帝遗留的故纸堆里翻出了一张破损泛黄的画像。 笔迹虽已模糊,但拓跋正使在画卷展开的那一瞬间便涕泪横流,谢瑶卿看在眼中,只叹一起口气,心道,真相如何,想来无需多言了。 趁楼兰正使在不顾风度的嚎啕大哭,她冷眼看向席下冷汗流个不停的礼部尚书。 她刀子一样的眼风扫过去,年过半百的礼部尚书赵端当即汗液不擦了,几十年的老寒腿也在这一瞬间不治而愈了,她步伐矫健的上前跪倒,义愤填膺的怒骂道:“臣不知那元氏贱人竟是如此不忠不敬,蛇蝎心肠,陛下,容臣提议,不如将元氏刨棺鞭尸,以儆效尤!” 谢瑶卿只端着酒杯,似笑非笑的看着她,脸上只有一句话——前几日提议让朕追封元氏的,好像也是你吧? 赵端背后华贵的衣衫顷刻间又被浸湿了,她当机立断的认错道:“臣先时受了奸臣蒙蔽,竟被元氏生前的伪装骗了过去!那些人定是同反贼谢琼卿串联,臣愿意检举她们,望陛下明察!” 谢瑶卿轻笑一声,是个识时务的,往后给她从尚书位上撸下来送个闲职养老,给她个善终。 谢瑶卿抿了口酒,轻声提醒,“那追封一事...?” 赵端心领神会,“自然要追封真正的楼兰皇子,陛下的生父,大周的凤君!只是微臣觉得先前的谥号不大好,容臣回去和礼部同僚们商议,一定给先凤君一个十全十美的谥号!” 谢瑶卿这才满意了些,冲她点了点下巴,放她回去喝酒玩乐,只是赵端恐怕没心思吃酒了,恨不得搜肠刮肚,倾尽毕生所学,立马想出一个压得过孝仁的,完美的谥号。 拓跋正使终于哭完了,她抬起仅存的手臂抹去眼角浑浊的泪水,哽咽的向谢瑶卿请求,“陛下,此事既有分明,请准许我先回楼兰将此事禀告王上,告知王上她的幼弟尚有血脉在人间,且就是大周的陛下,余下的...还需王上再做定夺。” 谢瑶卿颔首默许,她和楼兰王既有了一层血缘关系在,那很多事便可以更近一步的谈一谈了,比如大周能不能在楼兰设立一个官方组织,教化楼兰民众?学了汉文的楼兰人能不能参加科举,入朝为官? 这些都要等楼兰王决断后再商议,但楼兰年轻的使臣们还有一件要紧事。 她们戳了戳拓跋正使的衣服,七嘴八舌的提醒她,“祭司大人,我们还带了和亲的皇子来啊!” 拓跋正使有些尬尴的望了一眼谢瑶卿,向晚就坐在她的身侧,烛光摇曳,月色如银,照的二人如同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 她叹了口气,自觉心虚,底气不足道:“我们原本打算送王上的次子前来和亲,只是今日见了陛下与凤君方知什么叫佳偶天成,我们的小心思实在羞于启齿。” 向晚挑眉看向谢瑶卿,只笑吟吟的看着她,谢瑶卿便一哂,问过皇子的年龄生辰后平静道:“这倒不妨,朕已有凤君,但朕还有一位妹妹谢瑾卿,去岁新封了南安郡王,常年为朕镇守西南,尚未娶亲,年纪与皇子倒是相配,不如先留皇子在京中暂居,待到年底瑾卿回京,叫她们二人见上一见,若是眼缘相合,也算亲上加亲。” 不嫁君王为侍,嫁郡王为夫也是好的,左右她们要的只是谢瑶卿的态度,只要谢瑶卿高兴,干什么都是对的。 使臣们既要回一趟楼兰,谢瑶卿便提前拨了许多赏赐下去,金银珠宝,珊瑚玛瑙,流水一样送进了鸿胪寺,直堪的向晚都咋舌,忍不住私下里问谢瑶卿,“楼兰王虽是陛下姑姑,可陛下还没见过她,怎么就如此宠信她呢?” 他问这话时谢瑶卿已经在大周舆图下坐了半天,舆图之上,一条朱红曲线连接元京与西域楼兰,又连接更远处的西域诸国,谢瑶卿听见向晚的话音,笑着命人将舆图收敛了,握着他的手微笑着看着他,他的肚子越发明显了,谢瑶卿取了个金丝软枕垫在他腰下,随口埋怨裴瑛,“你这么大的月份,她也敢不派派跟着,真是个庸医。” 第96章 向晚只是笑,“裴大夫正躲着郭太医呢,来给我诊脉都蹑手蹑脚,跟做贼一样。” 裴瑛和郭芳仪的恩怨情仇谢瑶卿懒得理,且让裴瑛为难去吧,眼下她有更要紧的事。 向晚还在眼巴巴的盯着舆图瞧,谢瑶卿便笑着哄他,“朕只是有个构想罢了,待它成真了,朕再和你分享不迟。” 自回宫后向晚便一心一意的相信谢瑶卿了,闻言便欢喜道:“陛下想的定然是能成真的。” 谢瑶卿笑着捏了捏他的手,却又将话锋一转,提起了一个向晚不想记起的人,“南边传来消息,谢琼卿已经授首了,王琴上表为向晴请功,说她作战勇猛,阵斩谢琼卿,是不世出的勇将,朕已经下令,命向晴带着谢琼卿的头颅进宫受封了。” “谢琼卿既有覆灭,朕手里却还有一个人,要交给你处置。” 向晚一愣,便听见谢瑶卿缓缓道。 “向曦尚在地牢,杀死他虽然容易,可他三番五次栽赃构陷。” “到底如何处置,朕想问问你的意思。” 谢瑶卿沉默了一会,又补充道:“不过杀是一定要杀的,怎么杀你说了算。” 第63章 向曦。 听谢瑶卿提起这个名字,向晚长久以来挂在嘴角的那抹温柔可人的笑容也渐渐的消散了,他低垂眉眼,神色难明,轻声道:“我若是说了,只怕陛下觉得我心狠。” 谢瑶卿捏着他的手,一边闭目养神一边平静道:“无妨,朕只会比你更心狠。” 向晚低着头,沉默的思索了片刻,半晌后,他小声问谢瑶卿:“如何处置他有陛下圣心独断,只是我还想在行刑之前见他一面。” 有一些话,他实在想亲口问一问向曦。 谢瑶卿并无不满,只是拉起向晚的手,轻声嘱咐,“朕同你一起去,去了以后,万事听朕安排。” 为了不让向晚受到惊吓,仪鸾卫提前将奄奄一息的向曦从阴冷潮湿,蛇鼠丛生的地牢移到了一处窗明几净的净室内,谢琼卿已死,向曦身上唯一一点可能的价值也消失了,他已经是将死的人了,所以他身上那些可怖的伤痕与刻骨的疼痛都成了无关紧要的小事,唯一要紧的大事,便是不能叫他身上那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冲撞了凤君。 一如不久之前,在身着贵君服制的向曦心里,向晚经受的痛苦,向晚濒死的挣扎,都是无关紧要的,万万不能让一个卑贱之人坏了自己的心情,坏了三殿下的大计。 向曦只要动一动,便觉得浑身的骨头都要碎成渣了,可仪鸾卫从来冷血无情,连医官都未曾叫来,只是用粗粝坚硬的白布坯将他浑身裹了一遍,只要不露出气味便万事大吉,甚至为了保证他在谢瑶卿与向晚问话时清醒无常,仪鸾卫还给他为了些损伤身体,却能让人兴奋的秘方。 向晚由谢瑶卿扶着,小心翼翼的顺着陡峭的楼梯走下来,昏暗死寂的净室内因而漏下了一抹天光,泻进了一缕生气。 明亮刺眼的日光打在潦倒困顿的向曦身上,仿佛滚烫的烈火一般,将这团罪孽深重的血肉灼烧得颤抖不停。 出于对仪鸾卫与刑法的恐惧,他瑟缩着蜷成一团,从眼底流露出几分可笑的畏惧。 可当他竭尽全力的睁开眼睛,看清来人时,他身上的恐惧竟在一瞬间冰雪消融,转而汇聚成一股如由实质的怨毒,凝聚在他浑浊不堪的双眼中。 离了高超的易容手段,他与向晚一点也不像,向晚纯净轻灵如仙子,他却污浊沉重如淤泥。 可他眼中的怨恨却像藤蔓一样死死抓住了向晚的脚腕,想将他从云层攀扯下来。 向曦伸出嶙峋的手指指着向晚的鼻子,像个疯子一样癫狂的骂道:“都是因为你!若不是你,我怎么会流落至今!若不是你,我还是陈王夫郎,我还是大周凤君!” 谢瑶卿默不作声的上前一步,挡在了向晚身前。 向晚无奈的叹了一口气,站在谢瑶卿宽阔的臂展之后,小声的同她感慨,“陛下,我实在想不明白,我从未害过向曦,他为什么从一开始就想置我于死地呢?” 谢瑶卿冷笑一声,“他本就是卑劣之人,有什么可说的?” 向晚缓缓摇了摇头,徐徐踱至桌案前,向曦脚腕上被栓了一条碗口粗大铁链,让他行动不便,无法扑到向晚身前来行刺,只能徒劳无功的在原地抖做一团。 向晚整理着久远的记忆,微微蹙着眉,轻声细语的问,“后来的事,为着陛下的心病,为了你所谓的大计,你害我,原也没什么可说的,可是之前在向家的时候,我同你原本没什么仇怨,你为什么却恨我入骨,把我赶出向府还不满足,非要将我卖入暗倡馆才肯罢休?” 向晚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对无辜之人的怨恨可以如此莫名其妙。 向曦却只是阴毒的瞪着他,瞪得两颗浑圆的眼珠子仿佛要从眼眶中掉出来一样。 他嗤嗤的笑起来,“没什么仇怨?我原本的人生,原本的幸福,原本的荣华,原本的富贵,全被你偷去了,你还说没什么仇怨?如果不是你,如今坐在凤位上的人就是我!” “原本我才是向府金尊玉贵的小少爷,旁人的赞誉,贵女们的喜欢,原本都应该是我的,却都被你偷去了!难道我不能恨你吗?!” “你偷了我的人生,享受向府前呼后拥的快活人生,我却被卖进暗倡馆,日夜受辱,你知道我对着他们笑的时候有多恶心吗?更恶心的是,回了向府,我还要顶着你的脸活一辈子,既然我吃的那些苦,受的那些侮辱得不到弥补,我就要让你尝一尝倚门卖笑的滋味!” 他恶狠狠的盯着向晚,只恨不能将他生吃了,“我就应该恨你!” 向晚百思不得其解,“你不是因为我走失的,也不是我把你卖进暗倡馆的,欺辱你的人也不是我,我也没有拦着向家的人找你,你为什么要恨我?” 向曦只是疯癫的笑,“谁让你那么漂亮,漂亮得我娘看见你就忘了平凡丑陋的我,谁让你那么乖顺,乖顺得向府上下都觉得你比我好拿捏,谁让你那么善良,善良得那些下贱仆从觉得最好我永远也回不去!” 他发狠道:“你们全都该死!” 向晚忍无可忍,心底攒聚的那团怒火迸发出来,燃起一股汹涌的火焰。 谢瑶卿拉住他的衣角,拦住他扑向向曦的身形,向晚微微喘了几口气,平复了心情,方怒道:“你说的这些,那一件是我的错?!分明是向府的仆役粗陋走失了你,分明是向府仗势欺人,强买了我去,让我母父双亡,让我兄妹二人颠沛流离,分明是向府疏漏怠慢,不愿接着寻你,分明万事都是向府的错,你的怨气不冲她们,反倒冲我!” 向曦似乎真的已经疯了,他陷入自己的臆想,蛮横的打断向晚,“你们只是卑贱的庶民,死了就死了!她们早晚该死的!就像你,早晚要被卖进教坊的!只有我!我生来是向府的少爷,理应做王夫,做凤君...” 第97章 向晚忍无可忍,怒喝着打断他,“够了,事到如今,我只问你一句,你当日害我时,知不知道是向家人强买的我,知不知道是向家人逼死我的母父?” 向曦笑得诡异,“知道又如何?知道了才更该害你,你原本就该和她们一起死的,却偷了我的东西去,活到了如今,我的母亲是三品的大官,生来高贵,我是她亲生的儿子,生来也高贵,全是你们这些贱人的错。” 向晚看向谢瑶卿,谢瑶卿又轻轻一看身后仪鸾卫,当即就有手脚麻利的校尉拿了一块细布捂了他的嘴,防止他再说出写污言秽语。 谢瑶卿看向向晚,试着宽慰他,“不必为他分心,他本就是这般低贱的人,也不要可怜他如今的样子,他有今日,全是他罪有应得。” 向曦鼻腔里溢出鲜红的血沫来,不停的喘着粗气,凶狠的瞪着谢瑶卿。 这个乐奴生的女人,这个喜怒无常的疯子,她竟然也活到了今日,她竟然打败了三殿下! 可向晚却已经看清了向曦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他为强权所害,却不敢憎恨强权,只好挥刀向更弱者。 向晚抬起头,由着谢瑶卿伸出手,将自己紧蹙的长眉温柔的揉开,向晚不管谢瑶卿的阻挠,坚定的跪了下去,说出自己那个有些恶毒的请求。 “陛下,向晴曾给我说,向家的人后来犯了事,却依托谢琼卿保住了性命和富贵,他既然这么推崇向家的高贵,陛下能不能送她们一起上路?” 谢瑶卿温柔的将他扶起来,只冲他笑,看向向曦的眼神却冷若寒霜,她平静的命令仪鸾卫,“好吃好喝的养着,把他身上的伤也养好,精神也养得正常点,养到秋天,和找到的向家人一起,拉到菜市口剐了,务必要千刀万剐,一刀也不能少。” 向曦忽然剧烈的挣扎起来,他甚至不管不顾的挣开仪鸾卫的束缚,将嘴里的布条吐出来,他死死盯着谢瑶卿,怨毒的诅咒她们,“你们以为自己赢了?谢瑶卿,你生父低贱,注定不得民心,你喜怒无常,风电不定,你以为你能和贱人长久吗?!” 若是以前,听他提起这些谢瑶卿不说暴跳如雷,也得心绪起伏不定头痛欲裂上几天方能消停。 可如今她再听这些,只觉啼笑皆非,她甚至懒得再看向曦一眼,只是平淡让仪鸾卫又把他压了回去,她冷酷的笑着,“这些都和你无关,你只要数着日子,等千刀万剐那一日就行了。” 从地牢出来,澄澈日光遍洒大地,向晚重新沐浴在温暖的日光,再看向谢瑶卿时,只觉得她周身都被一层融暖的光芒包围着,看上去更加风流俊朗了。 有内侍来报,说前几日寻到的先凤君画像已经寻了一处风水极佳的宫殿供奉了。 自从那日宴会之后,宫中上下便有了一个共识,那就是先凤君只有一个人,那就是谢瑶卿的生父,楼兰的皇子宇文玉琴。 谢瑶卿牵起向晚的手,于逆光中微笑着看向向晚。 “向晚,要不要同朕一起,去为父君上柱香?” 第64章 宫中的画师已经连夜去寻找参考,赶制先凤君的遗像了,只是关于宇文玉琴的生平早已湮没在先帝后宫大大小小的争斗中,再不可考,想要尽善尽美的画好,总要费上一些时日,在那之前,谢瑶卿只能对着先帝留下来的那张画像寄托哀思了。 先凤君宇文玉琴的画像被精心细致的用赤金卷轴装裱起来,由十几位手艺纯熟的老匠人连夜赶工,除去了上面沾染的灰尘与污渍,并不计代价的让原本陈旧泛黄的绢帛和上面剥落的颜彩恢复了原本熠熠生辉的模样。 这张画卷被挂在祁灵殿正中,宫殿宽敞明亮,正是午后,宫殿四周开着窗,明亮的日光穿过窗棂,落在殿中光滑如鉴的汉白玉地面上,殿内挂满了轻薄如雾的纱幔,四角又点缀着几串玲珑剔透的琉璃风铃,若有清风吹拂而过,便会发出一声声飘渺轻灵的乐音,伴着柔软的,如云霞般漂浮不定的纱幔,只会让人恍惚自己是否早已身在瑶池仙境。 谢瑶卿又一次抬眼看向自己的父君,他的容貌经过画师们殚精竭虑的修复,愈发美丽不可方物,细眉弯如柳叶,眉目间却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仇怨,画像只化了他的上半身,但也能看出他如柳丝一样柔软,一样弱不经风的身形,那样柔弱的身形,让先帝瞧见了,便忍不住要揽在怀里,为他撑起一片天地。 连向晚抬头瞧见了,都忍不住要为他的姿容怔愣出身。 他呆呆的,将眼神从画像移到了谢瑶卿的脸上,面如冠玉,唇若涂朱,一双风流的桃花眼里藏着一双蜜糖一般的琥珀色眼眸。 谢瑶卿手上沾的那些血总会让人忽视了她继承自父亲的容貌。 向晚又默不作声的看向了自己的小腹,那里已经能看见结契果生根发芽,微微拱出的一个尖了。 他的脸有些热,这个孩子生出来,能不能像她娘一样风神俊朗了?万一像自己多点,岂不是浪费了谢瑶卿的好容貌?可他也不差呀。 可谢瑶卿却在歪着头,想别的事,听说自己生产时父君难产,他就是用这样一副瘦弱不堪的身子生下了她,为年幼的自己挡住来自慧贵君、来自皇姐皇兄们的谋算,直到撒手人寰。 她的目光也不自觉的移向了向晚,她想,向晚远逃锡州,得知自己有孕的那个时候,想必早已有了同父君一样的觉悟吧? 所以,她决不负他。 谢瑶卿看见向晚在看自己,便捉起他的手,放在唇边,轻轻蹭了蹭,她拉着向晚的手腕,扶着他的腰身,同他一起跪在了画像前的蒲团前。 她仰头静静凝望着自己的生父。 有风自殿外簌簌而过,拂起那些轻薄的,云朵一样的轻纱,像一只温柔的手上,轻轻的抚摸着她的脸颊。 谢瑶卿一动不动,沉默了半晌,片刻后她平静的将那些藏在心中近十年,谁也不曾知晓的痛苦,不急不徐的,平稳又坚定的说给向晚听。 “朕不曾跟人说过,父君的许多画像,其实是朕亲自毁去的。” 向晚并不言语,只是缓缓的,与她十指交握,学着她的样子,仰头,虔诚的望向画像。 他想,经年日久,先凤君一定有许多话想和谢瑶卿说,他会不会有什么话,要和自己说呢? 向晚安静的听着谢瑶卿娓娓的叙述。 她的话语不再冰冷威严,渐渐的柔软成一个孩童一般。 “是朕亲手害死了父君,可朕无能,只能在西北边军之中保全自己而已。” “朕非但不能为父君报仇,反倒要眼睁睁的看着罪魁祸首逍遥法外,洋洋自得,甚至进京请安时,还要对元氏、谢琼卿行礼请安。” “朕愧对父君,也无颜面对父君,每每看见父君的画像,心中只余愧疚与痛苦,时间久了,竟成了一桩心疾,连提起都不能提起,否则便会情难自已,不能自控,连累身边的人。” 第98章 这事向晚是记得的,他被谢瑶卿打入冷宫,就是因为尚衣监用宇文玉琴曾经的吉服为他改制了衣衫。 所以,即使是在谢瑶卿登基以后,在她将谢琼卿与慧贵君挫骨扬灰之前,在她亲自为父君报了仇之前,有关宇文玉琴的一切,都被悄无声息的封存了起来。 可如今谢瑶卿已经愿意将这件事同自己说了。 向晚便将她的手握的更紧了些,恬淡的笑着,眼中尽是柔情,“可如今陛下已经为先凤君报了仇了。” 谢瑶卿缓缓颔首,“所以如今朕再看父君,心中不再痛苦,只有怀念。” 向晚温声道:“先凤君在天有灵,看见陛下了却一件心疾,心中一定欣慰。” 谢瑶卿侧身看着他,不禁微笑,她还有一桩心疾,却已经被向晚了却了。 而今她再无弱点,却有了待她至亲的亲人和爱她至深的夫郎。 曾经那些紧紧纠缠着她欲念,那些曾经将她的心神搅得天翻地覆的邪念,那些每日都在她心中叫嚣着,要把她拉进深渊的冲动,仿佛在今日,被温暖的阳光涤荡着,缓缓的从她身上剥离了出来,一直围绕在她身旁的那股阴冷与压抑,也被耀眼的太阳照射着,烟消云散了。 十几年来,谢瑶卿第一次清晰的感觉到,自己终于变回了人,一个有人爱,也会爱人的人。 而非一个恶念缠身,一身鲜血的厉鬼。 于是她轻声纠正了向晚的叫法,“叫先凤君终究生分,你便跟朕一样,叫一声父君吧。” 向晚脸颊微微一热,却有些羞涩的看向谢瑶卿,谢瑶卿只温柔的看着他,从宫人手上接过佛香,抖落香灰,而后小心的递给向晚,“晚晚,陪朕一起给父君上柱香吧。” 这一声晚晚唤得轻柔又温情,向晚听了只觉得晕头转向的,只好随着谢瑶卿的动作一起,恭敬的拜了下去。 有轻纱拂过他的头顶,就像那位善良温柔的先凤君轻轻抚摸他的发顶。 向晚捧着香起身,虔诚的将佛香查到画像前的香炉中,他双手合十,闭上眼,在心中说,父君,不管瑶卿日后心意如何,我一定会一心一意,陪她走下去的。 他在画像前许下了这个承诺,忽的又抬起头,盯着谢瑶卿的眼睛,认真的问,“陛下既唤我晚晚,那我能不能唤陛下...瑶卿呢?” 谢瑶卿笑起来,“只要你高兴,唤朕什么都可以,若是你想,也可以唤朕的字。” 向晚期待的看着她,谢瑶卿缓缓道:“唤朕惟玉。” 向晚歪着头,像只小动物一样好奇的看了她一会,而后更加认真的问,“那我唤陛下什么,陛下最高兴呢。” 说话间二人携手走出祁灵殿,笔直宽阔的宫道上,阳光正好。 谢瑶卿闻言失笑,揉搓着他粉红如蔷薇的耳垂,凑近了,小声又不坏好与的说,“叫朕妻主,朕最高兴。” 向晚的脸便慢慢的涨红了,又开始瘪着嘴小声的嘟嘟囔囔,谢瑶卿便轻轻捏着脸颊上的软肉,不轻不重的威胁,“嘟囔什么呢?不告诉朕朕可要治你一个欺君之罪。” 向晚从她的魔爪中挣脱出来,有些委屈的瞪着她,“陛下分明是在胡闹,您是天下人的君王,怎么会是我一人的妻主呢?” 谢瑶卿只微笑着看着他,只轻声问:“你只告诉我,想不想朕只做你一人的妻主。” 向晚慢慢的低下头去,盯着自己脚尖看了半晌,片刻后他吸了吸鼻子,闷声承认,“想。” 越来越想,每天都比前一天更想。 尤其是站到谢瑶卿身边后,看着朝臣们各怀心思的要将自家如花似玉的小郎君送到谢瑶卿的床上,看着她国的使臣千方百计的想要遣皇子和亲,他的心中就忍不住泛上一阵又一阵的酸涩。 他是打定注意要做谢瑶卿合格的凤君,可凤君的职责,还有贤惠大度,打理后宫一条呢。 难道他要霸着谢瑶卿,让她落下个专宠妖后的坏名声吗? 谢瑶卿心中却从没有这样的烦恼,她认定了向晚,也只认定了向晚。 于是她继续捏向晚的脸颊,温声软语的哄他,“那你就叫朕一声妻主。” 向晚扭捏半天半天,终究是抵挡不住这两个字的诱惑,软着腰腿在谢瑶卿怀中,趴在她耳边,小声有娇憨的换了一声。 “妻主。” 谢瑶卿有些不满意,“再大声些,要叫那些老不死的朝臣听见才好呢。” 向晚拗不过她,只好软着嗓子,一遍又一遍唤她。 “妻主。” 被叫了一宿妻主的谢瑶卿第二日神清气爽的去商超听那些老混蛋的喋喋不休。 眼下秦胡已灭,南方一平,西域的楼兰也成了谢瑶卿的姻亲,这天下局势真是再明了不过了,许多聪明的朝臣,肚子里憋了半天的坏水便忍不住咕嘟咕嘟冒泡了。 自己没赶上现成的从龙之功,白白叫宋寒衣那个痞子占了便宜,那下一轮的从龙之功,自己能不能提前下手呢。 你瞧后宫中那个即将执掌凤印的男人,出身又低贱,清白也不明,在朝中除了一个年纪尚轻,用命换军功的妹妹,就再也没什么助力了。 凭什么他的孩子就能当太女,当皇帝?凭帝王的承诺吗? 别搞笑了,大家给你们老谢家打了一百多年工了,你们的承诺值几个钱你不清楚,我们还不清楚吗? 何况谢瑶卿还有喜怒无常,无情寡恩的名声珠玉在前,任谁瞧了心里都要转上几个弯。 这日早朝,大臣们议论完了如何封赏有功之臣,如何安抚战区的民心,如何改革科举,招纳贤德能才,大大小小的事都议论完了,便由多管闲事的大臣跳出来提议。 “陛下登基一年,后宫空虚,膝下更是无嗣,何不下旨选秀扩充后宫,为皇家绵延后嗣呢。” 谢瑶卿原本有些惫懒的倚着龙椅斜斜的靠着,听了这话忽然来了精神一样,猛的坐直了身子。 她又想起向晚软着嗓子,半是抱怨半是撒娇的那一声声“妻主”了。 她想,一声妻主,一生妻主,她得彻底解决这件事。 于是谢瑶卿浅浅嗯了一声,先是附和了这个人提议。 “嗯,你说的有理。” 未等那人高兴,谢瑶卿却将话锋一转,不无忧虑道:“只是先帝时许多纷争,便是因为后宫不宁,为着夺嫡一事,后宫不得安宁,先帝不得安宁,朕也深受其害,为了避免朕的后嗣手足相残,朕想着,不如今日便立下旨意,只立凤君向晚所出最年长的女儿为太女,由她继承太女,这样便可止住许多纷争。” 提议的大臣的声音就小了些,太女都定了,上哪捞从龙之功去? 可瞬间之后,她心中又燃起了熊熊焰火——人有个三灾两病,病死了也是正常的,万一向晚生的女儿都病死了,那机会不又到她们手中了吗? 谢瑶卿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一眼,继续道:“先帝时许多祸事,说到底不过是后宫与前朝勾结,霍乱朝政,既如此,那便从朕开始立下一条规矩,不仅后宫不得干政,为了防止外戚专权,这后宫男子的父家,也不能出任京官,都要调任到西北西南的边境上去,如今正是用人之际,既做了天家的姻亲,总该为天家分忧解难才是。” 第99章 她好整以暇的微笑着,看向那个提议的大臣,“如此选秀,爱卿觉得如何?” 那个大臣早已经没声了,既捞不到从龙之功,手里这点权力还要丢掉,还要去西北西南吃沙子吃菌子,也不怕吃成沙子。 于是她只好讪讪的笑了笑,心虚道:“陛下年富力强,倒也不急于一时,不急于一时...” 谢瑶卿并不放过她,笑吟吟的,“朕看你的儿子就很不错嘛,年方十六,脾性天真,听说昨天才把服侍的小子打了个半死,可见爱卿教子有方啊。” 那个大臣不止没声了,还惶恐的跪了下去,她不停的擦着额头上涔涔如雨的冷汗,颤抖道:“陛下恕罪,都是臣管教无方,都是臣自作主张...” 人是昨天半夜打的,就连她自己,都是今日清晨才知道的,而谢瑶卿高坐御座,却对这件事一清二楚,岂不是说明,自己家里发生的事,自己心中的那点小心思,在她心中,更是跟透明的一样? 谢瑶卿轻啸一声,讥讽道:“爱卿自家家事都管不好,便少来管朕的家事,你若是执意要管朕的家事,朕也只好勉为其难,管一管爱卿的家事了。” 那位大臣连连请罪,而侍立在侧的内侍却已经手脚麻利的将方才谢瑶卿的话整理成了圣旨,谢瑶卿扫了一眼,拿过玉玺改了个戳,沉声道:“朕的后代如何朕管不着,但有朕在一日,这两条便是铁一般的圣旨,若有人胆敢违抗,先摸一摸自己的脖子够不够硬。” 这是明晃晃的威胁,但很有用。 朝臣们不再提选秀的事,反而开始声情并茂的讨论起如何操办凤君封君的典仪了。 谢瑶卿有着她们去,没有阻止。 按照谢瑶卿的意思,封君典仪越早越好,她早就迫不及待的想要看向晚头戴凤冠,身穿吉服,向她款款而来的样子了。 但裴瑛情绪激烈的表达了不满。 “你要真的心疼他,就老老实实的让他安稳待产,他还有两个月就要生了,封君典仪多么繁琐,多么劳累,你比我更清楚,你难道要他为着一个华而不实的仪式,大着肚子,受着劳累,陪你一块演戏吗?” 谢瑶卿便有些纠结,“可是待孩子落地,他身子虚弱,岂不要耽搁更长时间?” 裴瑛便有些愤恨的看着她,“真不知向晚看上了你什么!正因为他身子虚弱,所以更不能怀着孕参加那个什么大典,何况他身子怎么虚弱的你难道不知道吗?那假死的药,他在锡州受的那么多委屈和惊吓,不都是因为你吗?你连等都不愿意等他,也好意思让他叫你妻主?” 谢瑶卿发现自己总是容易和裴瑛呛起来,裴瑛这人医术举世无双,只是脾气实在耿直火爆,一点迂回都没有。 谢瑶卿无奈道:“朕自然愿意等他,只是没有这个典礼,朕总觉得亏欠他。” 裴瑛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笑,“你要觉得亏欠他,不如先把手里的政务军情放一放,你花大笔银子养着那么多官员是吃干饭的吗?非得你事事躬亲?你就不能每天多陪他一会,看一看他的饮食,检查检查他的药方,陪着他在宫里多走动走动,学着怎么当好一个娘亲,减轻减轻他生产后的痛苦?” 她这一番话说的夹枪带棒,偏谢瑶卿觉得她说的在理,连反驳也没有只是微微蹙着眉,问她,“男子生产,女子可能帮的上什么忙?便是不能替他分担疼痛,总归能给他些安慰罢?” 裴瑛神色复杂的盯着她看了一会,却是从袖中掏出一个陈旧的小册子,她叹了一口气,“拿去吧,这是我总结出来,你按照上面说的做,总没坏处。” 谢瑶卿接过来,仔细看了一番,熟记在心,又忍不住有些抱怨,“你说话的语气总得改一改,朕能容你,别人却未必。” 裴瑛抿了抿嘴唇,低声告罪,“其实方才的话不是跟陛下说的,是跟臣自己说的。” 她神情有些落寞,“臣曾经也有一位夫郎,他便是郭太医的幼弟,他与臣感情和睦,也怀了臣的孩子,可是臣那时...和陛下一般,只想一心扑在医术上,甚至在他待产时上山采药,却被山洪困在了山上,下山后方才知道他早产发动,父女具亡。” “臣看着陛下,就像看着当日的自己,只希望陛下能珍惜眼前人。” 她既提到了郭芳仪,谢瑶卿免不得要多问一句。 “你和郭芳仪到底怎么回事?向晚天天跟朕说,陈阿郎每天都去找他哭诉,说你躲着郭芳仪不见,让郭芳仪失落得很。” “你和你师妹到底要怎么办?” 第65章 谢瑶卿能如此迅速的扫平谢琼卿,一要感谢当日向晚舍命刺杀,二要感些裴瑛倒戈,对谢琼卿用药。 听说谢琼卿从锡州溃逃后身上有一处刺伤顽固难愈,几次感染复发,溃烂化脓,致使谢琼卿在南逃路上时常昏迷不醒,神志模糊,既无法分析战况,制定南撤的路线,也无法镇压下属蠢蠢欲动的不臣之心,以致溃退路上,叛军内部发生了许多次哗变,她竟无力弹压。 到最后,她竟不得不将手中的权柄交付给正夫的家族,期求他作为她法定继承人的亲生父亲,能够与背后的世家同气连枝,为她守住手中的权柄。 但从仪鸾司传来的奏报来看,这位正夫同谢琼卿从来不是一条心,得到权力的第二天就设宴毒杀谢琼卿的心腹重臣,唆使家中女性篡谋军权,更有甚者,听说他还给本就病重的谢琼卿又加了几副猛药。 若没有这位正夫的“襄助”,王琴与向晴想要抓住腿上长轮子的谢琼卿绝非易事。 如今谢琼卿与南方世家兵败如山倒,也是时候论功行赏,顺便将朝堂之上那些首鼠两端、摇摆不定的墙头草连根拔起,换上今次战役中军功卓著的年轻臣属才是。 这其中,自然也包括向晚与裴瑛。 当日谢瑶卿便向向晚许诺,因他于社稷有功,回京后不仅要封他为凤君,还要封他腹中的孩子为太女,而今这个许诺实现在即,谢瑶卿更是更上一层楼的向他承诺从此后宫惟他一人,向晚既是大周唯一的凤君,也是她谢瑶卿今生唯一的夫郎。 而对于裴瑛,谢瑶卿则向她许诺,事成之后,会帮她恢复“裴令鸢”的身份,洗去手上的罪孽,入太医院为院判。 如今裴瑛已经当了院判,她医术高明,太医院上下人人拜服,可不知为何,她却突然不想将名字改回“裴令渊”,而是固执的当着“裴瑛”,任由宫中上下那些噬人的流言纷语将她吞没,任由宫中太监与太医神色难明的暗中议论她是否就是谢琼卿麾下那个害人无数的毒医。 她的小师妹郭芳仪听着这些纷纷扰扰的留言,心中的焦躁一日胜过一日,只是裴瑛执意不肯见她,她在太医院堵了裴瑛几次,没想到裴瑛这几年竟学了几分功夫在身上,只一个照面,她便脚下抹油,如一阵风一样飞走了。 她无法,只好去央求被拨到凤仪宫中当差的陈阿郎,让他去求一求向晚,让向晚想办法说服裴瑛来见自己一面。 第100章 谢瑶卿回忆着昨夜向晚窝在自己怀中温存时,他一边扶着臃肿的小腹,一边揉着额角愁眉苦脸唉声叹气的小样子,看向裴瑛的眼神中便忍不住带了些抱怨。 “向晚被陈阿郎缠得不行,朕也被向晚缠得不行,你和郭芳仪之间又没什么深仇大恨,她还是你师母唯一留下的孩子,你这么躲着她不见是为了什么?” 裴瑛只是苦笑,她眼角微红,有些难堪的解释,“不管是裴瑛还是裴令鸢,我身上都有还不完的债,先前我觉得裴瑛罪孽深重,犯过的错恐怕一辈子也还不完,所以不如借陛下的手了解了裴瑛这个身份,重新做回干净清白的裴令鸢,可当我看见郭芳仪,看见那张酷似她弟弟的脸,我才发觉,裴令鸢背负的罪孽,原来被裴瑛背负的更难偿还。” 清官难断家务事,谢瑶卿虽是皇帝,也没法强按着裴瑛的脑袋让她去见郭芳仪,于是只好叹了口气,无奈道:“你自己决断便是,有朝一日你想清楚了想做回裴令鸢,同朕知会一声便是。” 谢瑶卿说完这话,正要拿起奏章翻阅时,一旁的内侍却记得一个月来她的命令,缓步上前,轻声提醒,“陛下,到凤君请脉的时候了。” 谢瑶卿挑眉,匆匆扫了一眼手中奏折,见是许多地方官上表请安的折子,她有些不耐,小声骂了一句,“全是废话。”说罢,谢瑶卿挥袖将它们推到一边去,而后整理衣衫向裴瑛招了招手,“正好向晚该请脉了,裴瑛,和朕一块去吧。” 向晚产期将近,加上孕中惊惧,身上还有余毒未清,虽有裴瑛和太医院上下精心调理,身上到底越发不爽快,腰腹臃肿,腿脚也变得浮肿起来,从一个月前开始,谢瑶卿不管朝政多忙,也要在向晚请脉时抽出时间去陪他,亲自问过太医,看过向晚的饮食汤药才能安心。 今日二人去时,向晚正有些疲倦的倚着软枕靠在榻上的矮几上,恹恹的捧着绣篷与陈阿郎讨论绣花的样式。 陈阿郎见了谢瑶卿,急忙从趿上鞋袜从榻上下来向谢瑶卿见礼,向晚见了你,却不行礼,只是从绣活中抬起头,向谢瑶卿温婉一笑,“陛下来了。” 谢瑶卿挥手示意陈阿郎起身,陈阿郎明亮的眼珠便盯准了裴瑛,灼灼的盯着她,裴瑛以手掩面,躲在谢瑶卿身后,狼狈的避开他的眼神。 谢瑶卿坐到向晚身边,托住他的手腕,接过他手中的绣篷,瞧见上面绣了一对憨态可掬的小老虎,两只老虎圆头圆脑,滚做一团,争着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 谢瑶卿看着这样温馨的绣图,不自觉的笑起来,“这样小巧的东西,倒很少见你绣过。” 向晚微微红着脸,将头垂下去,只留一截粉白的脖颈露在谢瑶卿眼下,他小声解释,“之前绣的龙凤麒麟,都是给陛下的,这个...”他低着头,悄悄抚摸着自己圆润的腹部,嘴角忍不住弯起一个幸福的弧度,“这一对老虎,是给她绣的,希望她以后能身体健□□龙活虎的。” 谢瑶卿自然而然的托着他的腰腹,按照裴瑛的叮嘱仔细的为他按摩着经脉与穴位,她经年习武,一双手从来只杀人不救人,从来没干过这么精致的活,兼之在她手下的又是她最喜欢的向晚,她生怕下手重了,捏痛了向晚,只好战战兢兢,小心翼翼,一寸一寸的按压着向晚身上有些浮肿的皮肤,不多时身上便沁出了一身的热汗,将明黄的龙袍都浸湿了。 向晚笑着用帕子帮她擦去额角的汗,小声劝她,“朝政繁忙,这些不如让小太监们来做。” 谢瑶卿将他的手握住,轻声笑,“他们从来不知道怀孕生育的苦楚,做事难免不细心,这是朕的孩子,你是朕的夫郎,朕不心疼你心疼谁?” 向晚脸上红霞更甚,便由她扶着,一边心安理得的享受着帝王的服侍一边由裴瑛隔一层丝帕为自己把脉。 裴瑛收回手指,搓了搓眉心,谢瑶卿便问,“如何?可有什么不妥?” 裴瑛斟酌道:“没什么大事,只是这几日补品吃的多,胎儿有些大了,来日生产,恐怕要吃不少苦头。” 谢瑶卿皱起眉头,向晚也有些紧张的直起腰,惴惴不安的看着裴瑛,他虽是第一回 生产,可父亲生向晴时他是见过的,他父亲体弱,生向晴时又难产,生了一宿才将向晴生下来,那一夜接生的男医从屋里用铜盆接出一盆又一盆的血水,他的周围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连眼前仿佛都被染成血红色。 如今向晚只是回忆,便恐惧得浑身发抖,他紧紧揪住谢瑶卿的衣袖,依偎她结实的肩膀,小声唤她,“陛下...” 他害怕。 谢瑶卿与他十指相扣,回应他的紧张与不安,谢瑶卿蹙着眉,心中也有些紧张,她虽未见过男子生产,但在宫中生活多年,也听过许多先帝侍君难产崩逝的传闻,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不安,小心的问裴瑛。 “可有什么转圜的办法没有?” 裴瑛继续躲避陈阿郎的眼神,向谢瑶卿建议,“如今月份大了,再吃旁的药反倒不好,陛下不如每日抽些时间,陪凤君散散步,只是得注意,不能迎风不能受寒。” 这几日政务繁忙,谢瑶卿时常忙到半夜,来看望向晚的时间都是一点一点挤出来的,在此之前,她也从未为谁耽搁过朝政,但听了裴瑛的话,她低头沉吟片刻,而后挥手招来内侍,“去传朕的命令,到凤君生产之前,每日早朝的时间减去一个时辰,凡有奏报,让她们先奏给那个几位学士,由学士挑出要紧事,再禀报给朕,其余事让她们看后自己拟定对策,报给朕朱批。” 向晚急忙拉住她的手,有些焦急的阻止她,“男子生产历来如此,有陛下的心意护佑,臣侍一定能顺利生产,陛下怎么能为了我耽误朝政呢?大臣们会说您沉湎后宫的。” 谢瑶卿捏了捏他的手指,伸手揉了揉他脸颊上的软肉,温和的笑,“你是大周凤君,你腹中的是大周太女,朕陪你,恰是为大周的千秋百代殚精竭虑,谁敢说朕沉湎后宫?” 向晚说不过她,又开始瘪着嘴小声嘟嘟囔囔,谢瑶卿凑近了听,听见他小声说,“自然不会说陛下,到时候之说臣侍恃宠而骄,狐媚君王。” 谢瑶卿笑得愈发开心,捏着他柔软的脸颊,笑着同他说,“你我妻夫,一体同心,朕倒要看看谁敢说你。” 谢瑶卿又用眼神看向裴瑛,重新确认了一遍,“真的没有大碍?” 裴瑛点点头,“却无大碍,只是这一个月得处处小心,不知何时便会发作生产了。” 向晚闻言,又像只小猫一样往谢瑶卿怀里缩了缩,谢瑶卿便揽着他的腰,把他往自己怀里搂了搂,趁裴瑛垂首躲避陈阿郎时,低头轻轻在向晚额头落下一个温柔的吻,她握住向晚的手指,轻轻捋着他的手指,轻声安慰他,“别怕,朕一定在,朕一定会在你的身边的。” 向晚也笑着回应她,“多谢陛下。” 裴瑛诊完了脉,拱手就要告退,陈阿郎刚要开口留人,裴瑛却又施展轻功,抬腿从身侧打开的窗户中翻了出去,飞快的溜走了。 第101章 陈阿郎愤愤的盯着她的背影,也迈着步子,一溜烟的追着她跑了出去。 有了裴瑛的叮嘱,谢瑶卿对向晚的饮食作息便越发伤心,凡是向晚入口的东西,她都得先尝过才罢休,如此相安无事的又过了小半个月,就在谢瑶卿放松警惕,觉得向晚一定会平安生产时,意外还是出现在一次早朝时。 那时早朝刚刚开始,谢瑶卿正拿了内阁学士们呈报的奏折来看,陈阿郎却忽然一头撞进金銮殿,恨不得扑到谢瑶卿的龙椅前,他手上带了些斑斑的血迹,哭着抹了一把脸。 “陛下,凤君早上用过膳就开始发作,如今疼得厉害,陛下您快去瞧瞧吧!” 第66章 自从谢瑶卿登基以来,这是她头一次罢了早朝,还是在朝臣备至、奏章纷呈的时候,不是因为她身体不适,也不是因为她突发心疾。 只是因为向晚生产。 这在大臣们眼中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谢瑶卿登基不过一年,谢瑶卿的残暴无情、杀伐果断,她们早已经在菜市口流不尽的权贵血里瞧得一清二楚了,她们每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小心翼翼的揣测天威,她们何时见过她如此慌张,如此无措,甚至舍得撇下上百位朝臣们不顾,一头扎进后宫里去的样子。 大臣们揉着眼下的乌青,迈着虚浮的脚步,一边庆幸于白得了一天休沐,一边心里又忍不住泛起了嘀咕。 不过是向晚生产罢了,哪里就需要这么精心了,世间男子哪个不用生产,哪个没经历过这种时候,偏向晚要缠着谢瑶卿陪他,产房那种污秽的地方,岂是正经女子能去的地方? 先帝侍君如云,生了十几个孩子,也没见她同谢瑶卿这样上心。 更有急于表现的大臣们捏着自己熬了一宿写出的骈四骊六,辞藻斐然的奏章,在心中酸唧唧的抱怨,那个出身低贱的向晚,难道比得过自己这一份奏章,谢瑶卿竟为他听朝一日,已有昏君之象,她回家之后定要用处浑身解数,写一份石破天惊的劝谏书! 谢瑶卿并不知道大臣们心中的弯弯绕绕,便是知道了,心中也要冷笑几声,将那些写在上好宣纸上华而不实的废话撕个粉碎,然后摔在那些假惺惺的笑脸上。 她只是焦急,焦急在向晚最需要她的时候,她竟然不能飞也似的到他身边去。 谢瑶卿心中有些懊恼,忍不住抱怨起为她打理起居,安排日程的内侍,“这么要紧的事,你怎么不提前提醒朕听朝一日?” 内侍三步并作两步,一边抹着额上纷纷的汗珠,一边勉强跟在谢邀卿身后,跑得直喘,她有些委屈的为自己解释,“陛下从来没停过朝。况且陛下定下过规矩,说朝政是第一要紧的事,别的什么也不能越过朝政去。” 谢瑶卿猛的刹住脚步,皱着眉回头望了她一眼,那个内侍反应不及,险些撞在她身上,谢瑶卿背起手来教训她,“这种时候朕说什么你只管听着就是了,多什么嘴。”她只思考片刻,又补充道,“从今往后你只管记住,之前的规矩作废,往后唯一的规矩便是万事以凤君为先。” 内侍有些犹豫的看着她,“这样耽误朝政,大臣们会不会非议凤君...” 谢瑶卿无奈的看了她一眼,“朕养你们,养这些大臣是为了什么,如今谢琼卿已然覆灭,世家也一蹶不振,朕难道还要事必躬亲,万事都殚精竭虑吗,你难道想累死朕吗。” 那内侍小声说了声不敢,心中却知道谢瑶卿不想累死自己,她决定类累死内侍和大臣。 凤仪宫就在眼前,裴瑛正领着太医院上下团团围在产房门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来回的跺着脚,接生的男医捧着铜盆,如流水一般在产房中进进出出,谢瑶卿一眼扫去,却见铜盆中盛满了鲜红的血水,上面还漂浮着些成块的血肉。 血腥气迎面而来,将她身后的内侍熏了个趔趄,谢瑶卿面色如常,平静的命令道:“宝华寺住持昨日便已经应召入宫为凤君祈福了,你去乾清宫把朕抄的法华经送去给住持。” 内侍一怔,宝华寺住持入宫她是知道的,但她从未想过会是谢瑶卿会是谢瑶卿下旨召来的,毕竟这位陛下从来不敬神佛,杀人时似乎从不在乎业障,是一位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罗刹,今日为了向晚,竟肯向佛祖祈求了吗? 谢瑶卿催促她,“快去。” 内侍回过神来,飞奔着跑去办事了,谢瑶卿几步站到裴瑛身边,她侧耳,听见向晚孱弱的□□声,她努力捕捉着他的声音,却只能听见他无助的哭喊,谢瑶卿搓着手,焦躁不安的问,“怎么会这样?向晚听起来怎么这样痛苦?” 裴瑛伸手比划着,给她解释着男子生产的缘由。 “男子生产,其实就是吃下的结契果在腹中吸收血肉养分,发出新芽,长出新枝,接出新果,这个新果,就是母父心血孕育而成的胎儿,她一开始连在结契果生出的枝条上,依靠枝条汲取父亲体内的养分,等长得够大,娩出体外也能生存时,结契果便会为她开辟一个通道,把胎儿送出来。” 谢瑶卿蹙着眉,似是不解,“他浑身上下干干净净的,哪有通道?” 裴瑛叫住一个端着铜盆的男医,指着铜盆里模糊成一团的血水,轻声道,“自小腹往下,结契果会用枝条穿透血肉,把胎儿挤出来的。” 听及此处,谢瑶卿面露不忍,“这和开膛破肚有什么区别。” 裴瑛停顿一下,耸肩道:“没什么区别,有时候若是结契果始终无法顶破血肉,就得让大夫顺着结契果活动的脉络,用刀子剪刀将通道剪开。”她瞧见谢瑶卿深深蹙起的长眉,急忙安慰她,“不过向晚吉人自有天相,是用不着这一步的。” 谢瑶卿这才将提到喉咙的心吞回心口,搓着眉心和裴瑛一起团团的跺着脚。 接生的男医生不知道已经接了多少盆血水出来了,谢瑶卿看着,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的血肉都跟着一起流走了,她的手指都变得冰冷无力。 送完经书的内侍扶住谢瑶卿手臂,轻声道:“时候不早了,陛下用些东西吧。” 谢瑶卿恍然回神,原来已经正午了,她上前将耳朵贴在产房的墙壁上,却只听见向晚微弱的呼吸声,他累极了,也痛极了,一上午米水未尽,又几乎将浑身的血都流尽了,他倒在被染得鲜红的被褥上,伸出伸出颤抖的手,却不知想要捉住什么。 他浑身上下几乎没有起伏了。 男医匆忙跑出来,连行礼都忘了,“院判!凤君没力气了!孩子却只是将将看见头!” 裴瑛当机立断,一边开止血补气的药,一边吩咐等在一边的御膳房的太监道,“用鸡汤做底,把山参熬进粥里,喂凤君喝下,他正是最虚弱的时候,不能不进饮食。” 谢瑶卿一把拉住她的袖子,裴瑛回头,却见谢瑶卿满脸紧张,几次欲言又止,话却始终难开口。 裴瑛明白她心中的焦躁,尽可能的温声安慰她,“陛下无需太过忧虑...” 第102章 谢瑶卿忍不住打断她,“向晚就在里面受非同寻常的痛苦,朕怎么能不为他忧虑?!” 裴瑛叹了口气,心中无奈。 忧虑也没用,自古以来的规矩,产房阴湿污秽,女子是不能进的,尤其是谢瑶卿这样金尊玉贵的帝王,更是不能让里面血腥气冲撞了圣驾。 前朝时有几个皇帝心系凤君,执意要进产房,不知被言官御史们骂了几百年。 谢瑶卿也听说过这样的民俗,可如今她管不了这许多,隔着产房的门帘,她听见向晚发出一声痛苦的呢喃。 “陛下...” 谢瑶卿抬脚便往产房里走,几个太监飞奔着过来,将自己挂在谢瑶卿身上阻挠她。 谢瑶卿一人一脚将他们踹到一边去,看向内侍的眼神的阴骘又冰冷,“朕看谁敢拦朕!” “言官御史,头上若是长了两个脑袋,尽管议论,朕正愁朝中净是些贪官蠹虫,她们一头撞上来,正省了朕找理由。” 内侍便停住脚,低眉顺眼的低下头去,只是小声劝,“陛下,里面毕竟血腥,陛下千金之躯,小心冲撞了。” 谢瑶卿冷笑更甚,“朕杀了那么多人,未见谁冲撞了朕,如今朕的夫郎生朕的孩子,反倒冲撞了。” “若朕能被男子和稚童冲撞了,朕还作什么皇帝,干脆抹了脖子任由世人唾骂吧。” 她将眼一瞪,警告众人,“谁再敢拦,便是大不敬!” 无人再敢上前,谢瑶卿先按照裴瑛的示范,脱下外衣,披上一件在沸水里滚过的细棉外善,用热水洗过手,又用烈酒擦拭过双手,方才转入里间。 她挥手制止下跪行礼的男医,只令他们如常为向晚接生,自己则在榻边缓缓蹲下,用温热的掌心包裹住向晚冰凉失温的手,她看着向晚苍白如金纸的脸颊与毫无血色的嘴唇,眼中满是心疼。 向晚用尽了力气,头歪歪斜斜的靠在床边,原本绸缎一样的发丝被汗水打湿,黏在灰败的额头上,看上去憔悴极了。 他身上盖了一张锦被,遮住了他□□颤抖的瘦小身躯。 他如今憔悴极了,失去了往日艳丽夺目的光辉,可谢瑶卿看在眼中,心中对向晚的怜惜与疼爱不减反增。 她握着向晚的手,轻轻揉着几处穴位,直到他的手恢复了些温度,直到他微微动了动眼睫,低声发出一声□□。 谢瑶卿急忙俯下身去,将耳朵凑到他的嘴边,听见他委屈的呢喃,“陛下,我疼...” 谢瑶卿紧紧握住他的手,温声道:“莫怕,朕在你身边。” 向晚感受到身边的温度,忍不住贴近了几分,正好御膳房的人端了粥进来,谢瑶卿自然而然的接过,先自己尝了一口,温度正好,而后扶起向晚的头,小心翼翼的,一口一口的喂给了他。 向晚断断续续的吃了一碗粥,终于又有了些力气去抵抗源源不断的,潮水一样的痛楚。 他半昏半醒,只紧紧揪着谢瑶卿的手,将自己的嘴唇咬得血流不止。 谢瑶卿曲起食指,撬开他的牙关,将自己的手放到他的牙齿间,一言不发的承受着向晚的撕咬。 鲜血从她手指上汩汩流出,谢瑶卿不为所动,只是温柔的望着向晚。 守在床尾的男医忽然惊喜的叫喊出来,“凤君!您再加把劲,孩子的头已经出来了!” 向晚迷蒙间也听见了这句话,他缓缓深吸一口气,憋着劲,用力的冲着谢瑶卿的手指咬了下去。 谢瑶卿似乎听见一声清脆的嘎嘣声,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手指被他咬断了。 巨大的疼痛从她的指尖传来,谢瑶卿眼前发黑,一阵眩晕。 她想,应该用过午膳再进来的,这样孩子至少能见到一个威武英俊的娘亲。 男医欣喜的将孩子用柔软的棉布包裹起来,头一件事便是向谢瑶卿道喜,“恭贺陛下,喜得贵女。” 第67章 谢瑶卿下意识的,带着几分好奇与期待,低头看向襁褓。 那是小小的一团,有着娇嫩柔软的粉红肌肤,五官间隐约有几分她与向晚的影子,只是都紧紧的皱在一起,像只挤眉弄眼的小猴子,脑袋上顶着浓密柔软的胎毛,谢瑶卿曲起食指,用指节小心翼翼的蹭了蹭她的额头,那个小家伙像是感受到什么一样,咂着嘴巴用脸颊贴上了谢瑶卿的手指。 谢瑶卿几乎无法形容那是一种怎样的触感,她只是在那一个瞬间明白了一件事,这世上终于也有了一个同她血脉相连的人了。 小家伙似乎很活泼好动,才刚刚落地,便伸出两只像盛开花朵一样的消受,抓着谢瑶卿的手指玩。 谢瑶卿束手束脚的抱着她,只觉得哪怕是把传国玉玺放到她怀里,她也不会又这么手足无措。 谢瑶卿一眨不眨的盯着她逐渐舒展开的五官,忽然意识到一件事,她微微蹙起眉,问起身边的男医,“她怎么不哭呢?不是说小孩出生第一件事便是哭吗?” 那个小东西像是能听懂她的话一样,闻言竟不满的在她怀里拱了拱,像是反驳她的疑问一样,她不仅不哭,反而咧开嘴,发出一声声清亮悦耳的小声。 谢瑶卿甚至被她吓了一跳,她手忙脚乱的把她捉到怀里搂紧,挑眉看着怀里的小家伙。 接生的男医笑吟吟道:“有陛下和凤君这样一对天造地设的妻夫,这个孩子是来世上享福的,这一生有数不清的快乐事,这不一见到陛下就开始笑了吗?” 谢瑶卿脸上也忍不住露出几分笑意,她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声音有些感慨,“是...是这样的,她来世上就是要无忧无虑、快乐健康的长大。” 她静静的望着那个孩子,却在心中暗自下定了决心。 她绝不会让她的孩子像她一样长大,她绝不会让她的孩子生出像她一样的心疾,她的孩子要平安健康的长大,长成一个健康又快乐的孩子,长成一个合格又负责的太女,长成一个强大又自信的帝王。 她低下头,望着那个孩子肖似自己的琥珀色眼眸,轻声道:“从今往后,朕不会让你流泪哭泣的。” 谢瑶卿看够了孩子,男医们已经将向晚身下浸满血水的被褥换下,也为向晚处理好了创口,仔细涂了一层止血的药粉,用洁净的细棉布包裹起来,还为他换上了一身干净整洁的纯白布衣,扶着他倚着软枕歪歪斜斜的靠在床头。 他小口小口的喝着老参鸡汤,苍白如金纸的两颊上终于缓缓浮现出几分红润的血色,他额头仍然满是汗水,乌黑的长发被汗水打湿,粘结在一起,乱糟糟的贴在脸颊上,他艰难的撑着身子,笑着望着谢瑶卿。 他只以为谢瑶卿是刚进来的,于是小声又无力向谢瑶卿问:“这血腥气这么大,陛下怎么来了?” 说罢他有些难堪的扭过身子,不想让谢瑶卿看见狼狈不堪的自己。 谢瑶卿却捧着他的脸,认真的看着他的眼睛。 “你为朕诞下皇女,是朕的功臣,也是大周的功臣,朕得好好看看你,看看你为朕吃过的苦,朕要牢牢记住今天你的样子,这辈子也不能忘。” 第103章 男医们正要七嘴八舌的告诉向晚谢瑶卿陪他渡过了最艰难的产程,却被谢瑶卿挥手制止了,谢瑶卿小心的搂着孩子,在他身侧坐下,掖好襁褓,将小家伙的脸露出来,让她好好见一见自己的生父。 谢瑶卿不以为意道:“战场上血腥气难道不比这里重?你是为朕生的孩子,为朕流的血,朕怎么不能进来了?” 向晚并不和她争论,满心满眼只有那个孩子,那一团小小的血肉,冲他露出一个甜美微笑的小团子,竟是从他腹中生长出来的吗? 向晚伸出手指,戳了戳她的脸颊,小家伙并不排斥,反而很亲近的捉着他的手蹭了蹭。 向晚高兴得抓住谢瑶卿的手摇了摇,“陛下您瞧,她笑了!” 谢瑶卿笑着,“咱们孩子生下来便会笑,以后也会一直笑的。” 向晚逗着孩子笑了一会,歪着头问谢瑶卿,“陛下给她取名字了吗?” 谢瑶卿搓着手纠结半天,真正明白了什么叫书到用时方恨少,她是读过些兵书兵法,经史子集的,可她的辞藻文赋,恐怕是连寻常举人都比不过的,如今向晚问起,只能搓着眉心,愁眉苦脸的沉思起来。 向晚回忆起来,谢瑶卿于诗赋上似乎不是很通,肚子里似乎也没有储备什么美好的字词,他看着她为难的样子,忍俊不禁的建议,“陛下若一时想不出大名来,先取个小字也是好的,左右有礼部的大臣们帮着陛下取名的。” 谢瑶卿忽然抬起头来,坚定道:“明珠,就叫明珠吧。” 向晚低声将这个名字重复了一遍,“明珠...” 谢瑶卿迫不及待同他解释,“明珠...既是朕的明珠,也是你的明珠,更是大周的明珠...现在她是咱们的掌上明珠,以后...她是大周权力冠冕上最明亮,最璀璨的那颗明珠!” 向晚仍是笑着,只是有些不赞同的小声反驳,“她才多大,未来能不能成才还不一定呢?陛下何必把话说的这么满?” 谢瑶卿揉着他脸,笃定道:“朕和你的孩子,不仅会成才,还一定能成大才!” 谢瑶卿猛的一拍大腿,开始为谢明珠的未来做起来妥帖的打算。 “朕要给她请最好的老师,那些躲在山里不肯出来的大儒,钓了十几年鱼也该出来为大周贡献贡献了,还有王琴,正好年纪大了,该从战场退下来安享晚年了,朕的孩子这么聪慧,给她教还便宜她了呢...” 她比比划划的同向晚说着,向晚插不进嘴,只好无奈的看着她。 谢瑶卿啰啰嗦嗦说完一大堆自己的育儿思想,回过头来却发现向晚已经倚着床头昏昏欲睡了,她笑着叹了一口气,轻手轻脚的为他披上轻薄锦被,将谢明珠从他怀里抱出来,小心的交给一早就准备好的宫人,由经验老道的宫人带去喂奶的男子那。 宫人们像捧着稀世珍宝一样将小公主抱了出去,裴瑛便绕过她们,撩开棉帘,大步进来,她将手指搭在向晚手腕上,侧头仔细感受着向晚的脉搏。 谢瑶卿紧张的看着她,“怎么样?可会留下什么症状?” 裴瑛笑着,“你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还能不相信我的医术吗?除了产后虚弱,没什么别的问题,体内的余毒也随着那些血肉排出来了。”她又不得不感慨,“怪不得她们都说人间帝王是天命之女,你这结契果不仅强健有活力,竟然还能救命解毒,真是不可思议。” 谢瑶卿呼出一口浊气,轻声道:“物以稀为贵,朕这二十余年,只结了这一颗结契果,想来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结契果才能救向晚一命吧。” 裴瑛耸了耸肩,不知可否,只是又叫来向晚身边贴身伺候的小太监,当着谢瑶卿的面,仔仔细细的说了许多月子里需要当心的事,最后她看着谢瑶卿,强调道,“自然,最要紧的还是妻主要上心,再显贵的人家,再康健的男子,若是妻主不上心,那也会落下许多病症的,还有那许多男子,因为产后身量走形被妻主厌恶,生出心疾抑郁而终的。” 谢瑶卿用手指轻柔的蹭着向晚汗津津的脸颊,深情的盯着他沉静的睡颜,她轻声道:“朕已经让他伤心过一次了,一次就够了。” 裴瑛默默看了她们一会,似是感慨,“若泠君能给这样的机会,我也一定不会再让他伤心了。” 谢瑶卿抬眸看向她,裴瑛却迅速的将话锋一转,“向晚虽然还康健,但封君的典仪你也不要着急,且让向晚养几个月身子,等孩子能离得了人再说旁的事。” 谢瑶卿自然明白,“朕晓得,而且朕觉得先前预想的封君大典还是寒酸了些,不如在城外选一处山明水秀的地方,修建封君的行宫和礼台,也好让向晚出去放放风,散散心。” 裴瑛有些奇怪的看着她,“你到真舍得。” 如果她记得没错,这恐怕是谢瑶卿登基以来第一次大兴土木,没想到竟然是为了向晚。 谢瑶卿笑了笑,“朕殚精竭虑这一年,不就是为了能给向晚一个风风光光的封君大典吗。” 天色已晚,金乌早已西斜,乾清宫还有堆成山的奏折和军报等着谢瑶卿处置,纵然她再不舍,也不得不依依不舍的再看一眼向晚,俯身在他额头上落下轻柔的,蜻蜓点水一样的一吻。 向晚今日用尽了力气,这会睡得正沉,谢瑶卿招来向晚身边的福康和福安,压低声音命令,“若凤君醒来,必须第一时间通传给朕。” 福康福安躬身称是,谢瑶卿又叫住他们,“若凤君缺了什么,只管给内务府的人说,有朕的命令,你们要什么内务府给什么。” 她仔细啰嗦的叮嘱丸完所有事,恨不得的把所有可能都事无巨细的准备好,月上中天时,她终于回到了乾清宫,捧起一封奏折,却无心看下去。 两个内侍一个为她掌灯,一个为她研磨,见她一动不动的出身,便心有灵犀的停下手里动作,静静等待谢瑶卿的命令。 谢瑶卿搓着衣角,问她们两个,“你们说,向晚的封君大典,应该以谁为正使,以谁为副试,又该邀请哪些藩属国前来观礼呢?” 年长稳重的内侍并不急着回答,只是沉着的陈述着旧例,“历来凤君册封,都是由宗人府的总管大臣为正使,礼部尚书为副使,请离得近的瀛洲、高丽等国的使者观礼。” 谢瑶卿便摇了摇头,不满道:“如今宗人府的总管大臣应当是谢礼臣罢,先帝时理郡王的女儿,爵位不高,和朕隔了好几层血缘不说,年岁也大了,去年年节时朕瞧着已经快站不起来了,这正使还是不要坐了,而且这宗人府的总管大臣...也是时候换一换了。” “至于礼部尚书...不提也罢,一年年的只长年纪不长脑子,谢琼卿在时是个随风倒的墙头草,如今局势明了,又天天写废话来讨好朕,她当副使...不好不好,她先把礼部尚书当明白再说罢。” 第104章 “瀛洲、高丽,虽历来归顺大周,常来观礼,只是毕竟是蕞尔小国,国力不盛,别人见了,恐怕要看轻向晚。” 年纪小,心思快的那个内侍便抢着说,“既如此,陛下是想选身份贵重、与陛下亲近的宗亲,忠诚有能力的朝臣,和国力强盛的属国了?” 谢瑶卿一哂,看了她一眼,“不错,你来说说,有什么人选没有?” 两个内侍对视一眼,笑起来,“陛下不是已有决断了吗?” 谢瑶卿嗯一声,抚着龙椅的扶手有条不紊的下着命令。 “谢瑾卿也在西南守了一年了,也该回家看看了,她既有军功,便擢升为南安王,回京领宗人府总管大臣一职,兼宫中羽林卫指挥使,持节为正使,为向晚主持封君大典吧。” 先帝女嗣虽多,却大多都折在了几年前的夺嫡之战上,南安郡王便是除了谢瑶卿之外,先帝留下的最后一个皇女了,她生父身家不显,能平安长大全仰仗谢瑶卿看照,谢瑶卿登基后,自己守北方国门,却把西南门户放心的交给了她,与她的亲厚,自不必多言。 “王琴抗击秦胡、擒拿谢琼卿有功,回京之后,便封为安国公,擢升兵部尚书,领上下兵事,册为副使,与瑾卿一同住持封君大典。” “至于属国...楼兰素来与大周亲厚,不如也将她们的使者请来。” 两个内侍笑道:“陛下英明,这些人选我们瞧着都是最好的。” 谢瑶卿了却了一件心事,放松的倚在龙椅上,抬头望向窗外朗朗明月。 不知日后史官,会如何描绘她这一场封君的典礼呢? 第68章 正文完结! 谢明珠正在已惊人的速度长大,几乎每天谢瑶卿去凤仪宫看她时都能瞧出些新变化来。 下朝之后,谢瑶卿照例先去了凤仪宫,抓着一只布老虎在谢明珠眼前扭来扭去的摇晃,今日的谢明珠看起来比昨天又长大了一圈,眉眼五官舒展开来,颦蹙间已经能看出几分风流俊俏的雏形了。 向晚轻轻用指尖描摹着她的眉眼,有些惆怅的叹了口气,“这孩子倒是像陛下多些。” 谢明珠忽的伸出手来,与谢瑶卿抢夺着那只布老虎,谢瑶卿装模做样的和她大战三百回合,顺势将那只布老虎送进了谢明珠怀里,谢明珠便心满意足的搂着那个布老虎蹭来蹭去,谢瑶卿笑呵呵的看着谢明珠揉捏捶打那只布老虎,听了向晚怅然的感慨不由有些不满,转身捏着向晚的鼻尖,不满道:“女儿肖母,像朕有什么不好的?你怎么还叹气呢?” 向晚看看谢明珠惹人怜爱的五官,再看看谢瑶卿深邃迷人的眉眼,幽幽的叹气,“像陛下一样风流多姿,不知道以后又要骗走多少男子的心魂呢。” 谢瑶卿伸手轻轻揪着他脸颊上的软肉,促狭的笑着,“便是长成朕这样,也不过骗走了凤君一人的心神罢了,咱们的女儿便是再漂亮些,又有何妨呢?” 向晚又将嘴瘪起来,露出一个谢瑶卿很喜欢的委屈的表情,小声嘟囔起来,“怎么只有我一个呢,那尚书家的少爷,郡王家的公子,不都给陛下抛媚眼了吗!” 叛军已平,四海来朝,这天下终于是完整无损的被谢瑶卿纳入囊中了。 而谢瑶卿今年不过二十岁。 一个年轻有为,风流俊美,还长过一点最令男子心疼的心疾的皇帝,向晚不用想就能知道会有多少年轻不经事的小男孩为之神魂颠倒,恨不得以身相许。 而这两日宫中接二连三的宴会,他也从福康福安焦急的叙述中听到了许多这样的传闻。 什么好端端的一个浑身□□的年轻公子突然就飞到陛下怀里去了啊,什么御花园里每天都有小少爷排着队跳水,陛下救人都救烦了啊。 向晚自是不信谢瑶卿会为之动摇的,但是听的多了,向晚心中免不了就有点抱怨。 陛下干嘛要长得那么好看,还那么能干呢?若是陛下普通一点,平凡一点,自己岂不就能独占陛下了? 谢瑶卿并不知道他的小心思,她只是扯着向晚的脸颊给自己叫屈,“凤君这话说的太不讲理,那些人朕不仅回绝了,还狠狠申饬了他们的娘亲,怎么到了凤君嘴里,倒成了朕的的罪证了?” 向晚拍掉她的手,有些别扭的扭过身去,脸颊绯红滚烫,“还未封君呢,叫的这么亲热作什么?” 谢瑶卿从他身后探出头去,与他脸颊相贴,将向晚柔顺如绸缎的长发缠绕在自己手指上把玩,她觉得自从向晚回京后便变了许多。 过去的向晚美丽柔顺,却总是因为畏惧而瑟缩颤抖,对自己的命令与要求从来只有顺从和认命,可从锡州回来后,那些底气不足的畏缩与惶恐都烟消云散了,他不仅会软着嗓子和自己分辨,揪着自己的袖子和自己议论,还会在恼羞成怒时,扭过头去佯装生气,露出许多惹人怜爱的小男子神态。 谢瑶卿单手托着他的下巴,缓缓的将他的头抬起来。 面前的菱花镜中映出一张温柔似水的脸。 眉如细柳,眸如春泓,绿云扰扰,笑靥如桃李。 谢瑶卿笨手笨脚的为他拢起长发,用白玉的发冠将他满头青丝束在脑后,她一边为向晚整理着发丝,一边在他耳边,温声诉说着自己的发现。 最后,她从向晚的妆奁中挑了一副珍珠做的短珰,点缀在他圆润可爱的耳垂上,谢瑶卿捏了捏他柔软的耳垂,低声总结,“朕觉得,与之前相比,凤君大为不同了。” 她静了一会,又补充道:“变得更让朕喜欢了。” 向晚偏头,打量着谢瑶卿为自己挑的一套首饰,闻言忍不住回头望着她笑,“陛下也觉得我与往日不同了?我也隐约有一些感觉...”他悄悄勾起谢瑶卿的尾指,小声猜测,“兴许是因为陛下越来越喜欢我了吧,有了陛下的偏爱,才敢有恃无恐,才敢恃宠生娇呢。” 说着向晚回过神来,主动勾住了谢瑶卿的脖颈,像只小猫一样挂在她的身上,凑到她的嘴边,小心的亲了亲她的嘴唇,向晚舔着下唇,眯着眼睛笑,“臣侍要多谢陛下的偏爱,有了陛下的偏爱,臣侍才敢在宫中毫无顾忌的生活。” 谢瑶卿摸着嘴唇,止不住的笑,又听见向晚说,“陛下觉得我变了,我也觉得陛下变了。” 他伸手,用指尖勾勒着谢瑶卿嘴角翘起的弧度,轻声说,“陛下之前很少笑的,还很容易生气,很容易杀人,可如今陛下的刀,已经很久没有出鞘过了。” 他随之也补充道,“我也喜欢这样的陛下。” 谢瑶卿缓缓的与他十指相扣,盯着他的眼睛,认真道:“朕能有今日,也全是仰仗你,你不仅在那个雪夜救了朕,也在救了朕。” “朕每次想抬刀杀人时,便会想起你,想起这世上还有一个全心全意爱着朕的人,朕若杀了人,带一身血腥气回去,会吓坏你的。” 两人相视一笑,紧紧依偎在一起,心有灵信道。 第105章 “多谢陛下。” “多谢凤君。” 二人又在铜镜前依偎缠绵许久,直到谢明珠因为饥饿不耐烦的蹬着床栏,二人才依依不舍的分开,向晚红着脸整理凌乱的衣衫,将谢明珠从摇篮里抱起来,一遍温声哄着,一边带她去找奶公公去,谢瑶卿也在内侍接二连三的催促下回到乾清宫处理今日的奏折。 秦胡已灭,南海已平,如今谢瑶卿没有什么伤心事,只专心的等着封君大典,因而她不过看了几刻折子,便迫不及待的问内侍,“向晴把行宫礼台修的怎么样了?” 半月前前去岭南平叛的王琴程芳树一行人终于风尘仆仆的回到了京师,在这几万人的大军中,风头最盛,圣眷最浓的,却是年纪最轻,军阵经验最少的向晴。 王琴将军在金銮殿上,在所有朝臣之间,不加保留的夸赞向晴对敌身先士卒,奋勇当先,对己谦恭有礼,以身作则,拒马岭一战更是一马当先,杀入敌军中军,割下来谢琼卿的首级,立下了不世之功。 一向惜字如金的副将程芳树也难得的对向晴表露出几分欣赏与亲厚。 有了两位将军作保,谢瑶卿对向晴的加封与厚赏都变得顺理成章起来。 先是因军功擢升四品忠武将军,赏金千两,又因诛杀谢琼卿有功,封为忠勤伯,御赐忠勤伯府,后又兼任工部员外郎,主理玉髓河行宫修缮事宜。 待行宫修缮完,工部那位年近古稀的尚书便可歇一歇,将手里的活计交给向晴了。 两个内侍正在将奏折分门别类的整理好,把那些通篇只有废话的请安折子挑出来丢进火盆里烧了取暖,听见谢瑶卿的问话却抿嘴笑起来。 “陛下也太着急了,光这个月就问了三回了,向大人又不会仙法,哪里能在一夜之间变出宫殿来呢?” 谢瑶卿幽幽叹了口去,有些惆怅,“朕何尝不知呢?可是朕着急啊。” 内侍们便劝她,“都说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陛下与封君既已相逢,又是人人艳羡的仙侣,又何必在意这些凡俗礼节呢?”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陛下既有心为封君大办典礼,总要耐得住性子才是。” “况且那是向大人亲兄长的婚礼,向大人没准比陛下更着急呢!” 谢瑶卿也觉有理,便暂时放下焦虑,拿起折子来看了一会,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她忽的将折子一丢,起身便往凤仪宫走,几个内侍慌慌张张的小跑着跟在她身后。 “陛下去哪?陛下不看折子了吗?” 谢瑶卿遥遥的挥了挥手,“去凤仪宫,折子哪有凤君好看。” 典礼将至,谢瑶卿这几天肆意妄为极了,内侍们只好将散落的奏折收拾起来,谢瑶卿却忽的折返回来,搂了一打奏折才走。 “罢了罢了,折子还是要看的,只是让向晚为朕研磨罢。” 行宫的修缮一直持续到年尾,第一场大雪落下来的时候,向晴来报玉髓河畔的行宫与礼台都修缮好了,大婚所用的礼器装饰也已经安排内务府的人装点妥帖了,只消谢瑶卿一声令下,封君大典便能开始了。 谢明珠已经会爬了,时常趁谢瑶卿不注意,顺着她龙袍的后裾,像只猴一样爬到她身上去。 为了避免封君大典上自己肩膀上突然窜出来一只猴子,谢瑶卿决定把谢明珠留在宫里,安排专人照顾,向晚也深觉有理,毕竟外面天寒地冻,小孩子身体弱,恐怕禁不起折腾。 艳丽的红梅于枝头绽放时,礼部和钦天监共同为帝君选好了大婚的日子,在腊月初十行册封君礼,并颁诏天下。 腊月初五,由太常寺奏,致斋三日,谢瑶卿选礼官,祭告天地、宗庙、社稷。 腊月初九,有内侍官前去行宫奉天殿设御案两张,盛放封君册宝;设彩舆于丹墀内;设香亭于彩舆前。宋寒衣亲率仪鸾卫精锐至玉髓河行宫,陈设典仪卤簿。 腊月初十,那是一个风和日朗,万物可爱的晴天,阳光明媚,红梅灿灿,向晚在凤仪宫内,由十几个太监服侍,穿上层层叠叠,华美贵重的凤君礼服,金银绣线,蜀锦苏绣,在这间礼服上,能找到大周最精巧的工艺。太监们为他整理还头顶羊脂玉的发冠,用一只凤尾玉簪固定住长发,由司礼的太监牵引着,被扶上车架。 谢瑶卿则在乾清宫中,穿戴明黄龙袍,最后望向铜镜中的自己,她的眼中不见往日的阴骘与冰冷,取而代之的是飒踏与自信,她正了正头顶的冠冕,大踏步迈向殿外的车架。 礼部命教坊司鸣钟鼓,百官穿戴朝服,随御驾至玉髓河行宫贺礼。 浩浩汤汤的车架自乾清宫宫门出发,载着大周的皇帝与封君,平稳又坚定的奔向玉髓河行宫,奔向她们永结同心的未来。 玉髓河行宫依山傍水,山中有温泉无数,暖风宜人,是个风水宝地。 行宫占地万余亩,处处张灯结彩,贴满大红喜字,玉髓河中飘满祈福的彩灯。 正使谢瑾卿与副使王琴持节住持册封的仪式,她们二人身穿朝服,行至奉天殿中,请出凤君册宝,鸿胪寺官员请案至丹墀下,将册宝与御案都放至彩舆中,由内侍举舆至金水桥畔,百官跪迎册宝,有礼官引凤君至丹墀上,拜天地祖宗后受凤君册宝。 沉甸甸的金册金宝落在向晚手里,原本因为繁琐礼节而疲倦难堪的向晚忽的精神一振,这是谢瑶卿对他的偏爱,也是谢瑶卿对他的信任,他缓缓捏紧手中金册,抬头望向湛蓝天空。 谢瑶卿就在他的身侧,华贵的帝王礼服将她衬得俊美威仪,她却悄悄攀住向晚的手,侧头轻声问,“可是累了?” 向晚轻轻咬了咬请,小声道,“不累...只是礼服太厚,都摸不到陛下了。” 这个时候,他多想被谢瑶卿搂到怀里,贴着她温热有力的胸膛,听着她澎湃的心跳,窝在她的耳边,小声告诉她自己的欢喜。 谢瑶卿仿佛看出他在想什么,左右册封礼已毕,她便不耐烦挥退礼部的大臣,趁无人时将他打横抱起,向晚发出一声惊呼,急忙揽紧她的脖子。 “陛下这是作什么?!” 谢瑶卿低头亲了亲他的额头,笑道,“册封礼已毕,可咱们的婚礼还没开始呢。” 一张红盖头披到了向晚头上,眼前朦胧一片,只好被谢瑶卿搂在怀里,感受着一阵又一阵的天旋地转。 不知过了多久,向晚感觉谢瑶卿轻手轻脚的将自己放下,身下是柔软的锦被,四周万籁俱寂,只能听见红烛燃烧发出噼啪声。 向晚有些紧张的揪紧了身下的锦被。 片刻后,他听见谢瑶卿一声轻笑。 谢瑶卿用一杆金称,挑开向晚头顶鲛纱一样的红盖头。 向晚抬头,眸光盈盈若水,含情脉脉的对上她的眼睛 盖头之下,是向晚一张艳如桃李的,羞怯的面容,他缓缓探出手,搭在谢瑶卿的手腕上。 向晚静静望着谢瑶卿沉静温柔的笑颜,勾着她的腰带牵着她坐在了床榻上,向晚垂着头,露出自己纤细洁白的脖颈来,他轻声唤道:“妻主。” 第106章 谢瑶卿呼吸一热,扯下盖头,搁在金盘中,取过一边用红绳系在一起的两只瓷白酒杯,将两只酒杯倒上酒,她递给向晚一杯,向晚红着脸,默不作声的侧身,偏头与谢瑶卿喝了合卺酒。 酒有些烈,向晚呛了几口,嘴角留下几滴酒渍,缀在莹润粉红的嘴唇下,看起来诱人极了。 谢瑶卿用指腹揉去他嘴角的酒渍,有些粗鲁的摁着他的后脑,将他揽在怀中,撬开他的唇齿,贪恋的掠夺着他齿间醇酒的余香。 她缓缓放开早已迷醉的黎酒,轻声一声:“喝了酒,才知最醉人的,原来是夫郎。” 谢瑶卿抽出黎酒发间的玉簪,如瀑的长发顷刻间垂落,发间淡雅的兰花香气弥漫开来,谢瑶卿只觉得自己愈发迷醉,她勾着向晚顺滑的发尾,呢喃一般,轻轻唤了一声:“夫郎。” 黎酒攀上她的肩膀,搂着她的腰,一声声的回应她:“妻主。” 谢瑶卿将二人的长发放在一起系住,用牙齿咬下一段,小心翼翼的放在锦囊中,她摸着向晚的发顶,轻声喟叹:“结发为妻夫...” 向晚勾住她的尾指,仰着脸虔诚的承接那些细碎温柔的轻吻。 向晚缓缓抱住谢瑶卿的腰,贴在她的胸前,眼眶微红,接上了后半句,“...恩爱两不疑。” 谢瑶卿忽的搂住他的腰身,翻身携着他滚到了床榻上,谢瑶卿揉去他眼角沁出的清泪,温柔的亲吻他的眼睫与嘴唇。 “凤君莫哭,朕与凤君...白首不离分。”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离分。 第69章 却把青梅嗅--美好版if线向府的,…… 谢瑶卿有些昏昏沉沉的睡着,年前她和向晚完婚,谢明珠又有宫人照顾,二人很是过了几天缠绵悱恻的小日子,朝政军政谢瑶卿不免借口过年耽误了许多。如今年关刚过,年前耽误下的那些事便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向了她的案头,谢瑶卿不得不通宵达旦的熬着,处理那些紧急的大事。 不过好在如今她并非孤身一人了,向晚在盯着谢明珠用过饮食,小心的把她拍睡了后会到乾清宫来,替谢瑶卿添一盏灯,研一砚墨,偶尔谢瑶卿遇见头疼的事,也会抬头问一问向晚的意见,虽说有后宫不得干政的规矩在,向晚又是很乖顺恭谨,从不多言的性子,但只要听他温声细语的劝慰上几句,谢瑶卿便会觉得灵台清明,思路开阔。 谢瑶卿处理完一天的政务时往往已近深夜,向晚便会指挥宫人将一早做好的宵夜点心端上来,半是强迫半是央求,撒娇一样哄谢瑶卿吃下那些虽然味道不怎么好,但对健康大有裨益的汤汤水水。 只是有时候那种难以下咽的味道总是让谢瑶卿忍不住反思自己近来的举措是不是又惹恼了向晚,导致他和裴瑛合起伙来愚弄自己。 盯着谢瑶卿吃完夜宵后,向晚会亲手为她披上大氅,依偎在她怀中,贴着她的胸膛,一边用甜得腻人的声音小声的说些妻夫间的私密话,一边不紧不慢的为她整理冠冕与衣衫,而后谢瑶卿便会轻车熟路的与他十指相扣,将他拉到自己怀中,用温暖厚实的大氅包裹住他,抬手为他挡住凛冽的寒风,二人便这样漫步在漫长的宫道上,借着宫人手中的灯笼,静静欣赏皎洁月色下,那些凌霜傲雪,探出宫墙的红梅。 待赏够了梅花,她们便回寝殿安置,这也是谢瑶卿最安适、最喜欢的时候。 许是因为幼时颠簸,向晚睡觉时总喜欢把自己蜷成小小一团,抱着膝盖,紧紧闭着眼,只发出轻微的呼吸声,谢瑶卿便会借势把这个柔软的小团子圈进怀中,时不时就动手动脚的摸一摸,向晚被摸得烦了,就像小狗一样,哼哼唧唧的在她怀中一阵乱拱,结果反而离谢瑶卿更近,更方便她动手动脚了。 混沉睡着的谢瑶卿思及此处,便忍不住伸出手,想要把向晚捞过来摸一摸。 可是触手所及,却不是向晚柔软细腻的皮肉,而是一匹冰凉又光滑的绸缎。 很名贵的浮光锦,年前江南制造局贡上来几匹,被她拨给尚衣监给向晚裁制春衣了。 这个东西不该出现在自己身下。 谢瑶卿刹那间便警醒过来,她一个激灵翻身起来,敏锐的双眼在黑暗中机警的扫视着四周,迸发出一阵锐利的光。 这不是自己的寝殿,向晚呢,向晚去了什么地方? 她身下的床榻宽大舒适,也不知是怎样的豪奢之间,竟舍得用浮光锦铺在身下,她又伸手在床上摩挲几下,忍不住叹了口气,被面亦是浮光锦,里面不知道塞了什么好东西,不仅柔软蓬松,竟还不间断的散发着一股经久不散的淡香,让人闻了很是安心,枕头也是名贵蜀锦,用金线绣满了展翅欲飞的小凤凰。 过惯苦日子的谢瑶卿幽幽地叹了口气,便是富可敌国也不应当如此奢靡啊。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弄清这是哪才是。 宽敞的大床被双层的纱帐遮挡着,纱帐虽轻薄,却能将不怀好意的目光挡的严严实实的,又能将清冷的月光过滤得皎洁温柔,将那些似水的月光均匀的撒在床榻上。 谢瑶卿不动声色的贴近纱帐,穿过轻纱,看见这间屋子的全貌,布局与皇宫中的宫殿相似,只是装饰与陈设却大不相同,一反谢瑶卿古朴沉着的喜好,到处堆满了华美昂贵的金银玉器,珊瑚翡翠,纵使是在黑夜里,也照得谢瑶卿眼睛疼。 谢瑶卿皱着眉揉着眼睛。 这宫殿倒颇具先帝遗风。 想到这,她忽然又察觉到什么,缓缓停下揉眼睛的动作,将自己的一双手放到眼前,翻来覆去,来来回回的看。 这不是她的手,至少不是她现在的手。 这双手的骨骼脉络、甚至指尖上的小痣都与自己如出一辙,可这双手上没有经年握剑带来的剑茧,没有摸爬滚打留下的伤痕,这双手小巧得像是一个少女的手,精致得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的手。 谢瑶卿猛的摸了摸自己的腰身,竟然也变成了尚未发育的少女模样。 谢瑶卿呆了片刻,急忙披上外衣趿拉上鞋下床,声音惊动室内两个伺候着小太监,两人急忙揉着眼强打精神过来,“殿下可是渴了,奴婢们这就给您倒水。” 殿下... 谢瑶卿神色如常,看着那两个十分陌生的小太监镇定道:“朕...孤不渴,只是觉得脸上有些痒,有镜子吗?” 两个小太监对她似乎十分上心,听了她的话,十分勤谨的为她收拾好妆台,还叫来外面伺候太监们为她点上灯,添上水,连敷脸的热帕子和可能用得到的药膏都在一边备好了。 谢瑶卿挑了挑眉,洒脱的坐在琉璃镜前。 镜子里映出一张熟悉的脸,琥珀色的桃花眼,英武的长眉,挺翘的鼻梁和抿成一线的薄唇,看上去风流极了,也无情极了。 谢瑶卿抿了抿嘴唇,这仍然是自己,却是年少时的自己。 她垂下眼睛,暗自斟酌起来。 年前倒是有几个游方的道人拿着偏方进宫,说是炼制出了能叫光阴倒转的丹药,只是觉得不过是几个骗子,早就三言两语打发走了,怎么自己不过在寝殿里睡了个觉,竟然就会回到六年前了呢? 第107章 是时光倒转,还是黄粱一梦? 自己还能不能回到现实,自己还能不能再见到向晚呢? 谢瑶卿一边观察着镜子中的自己,一边又觉得自己并非只是单纯得回到了从前,毕竟自己从前何时用过这么豪奢的东西,被这么多人伺候着。 于是她一边装模做样的往脸上涂东西,一边问服侍的小太监,“孤睡得又些糊涂了,你同孤说说,如今是什么年份?” 她这话说的古怪,可几个小太监却一点怀疑都没有,争先恐后邀功一样七嘴八舌的说着。 这位七殿下生父是楼兰帝卿,是如今恩宠最盛的宸贵君,不仅有楼兰皇室撑腰,还有陛下的喜爱和器重。 若非身上带有楼兰血脉,算是半个异族,恐怕早就已经入主东宫了。 这样的人物,自然她问什么,他们就答什么了。 谢瑶卿又些诧异,“楼兰帝卿...这么说来,楼兰国内没有内乱吗?” 小太监们面面相觑的对视半晌,犹豫道:“前朝的事,奴婢们也不清楚,只是听说陛下曾派军队去襄助楼兰。” 谢瑶卿的指尖从桌上各色名贵的钗环配饰上流过,这些小女孩喜欢的东西,在她小时候却是从来没有过的。 谢瑶卿垂眸,这么说来,这边的时间线,竟是先帝制止了楼兰内乱,成功迎娶帝卿入宫吗?而自己的生父入宫便得盛宠,在同样的时间节点生下了自己。 那自己的父君... 她的心神禁不住一阵激荡,她竟还能再一睹父君容颜吗,即使是在梦中,即使是虚妄,谢瑶卿也无比渴求着这件事。 她定了定神,声音又些沙哑,低声吩咐,“明日早些叫孤起来,孤去给父君请安。” 小太监忽然又有些迟疑,谢瑶卿便冷声问,“怎么了?” 她虽然千方百计的遮掩,但做皇帝时养成的不怒自威的不凡气度仍然震慑住了那几个小太监,他们只觉得今天的七殿下不仅比往日厉害,这周身冰冷的气质,恐怕更胜过陛下呢。 小太监们当即跪下道:“方才殿下脸上痒,奴婢们怕殿下有碍,已经去请了太医,也叫人跟贵君通传了。” 谢瑶卿有些震惊,她随口扯的理由,竟然值得兴师动众? 更让她震惊的是,深更半夜,太医院的人和自己的父君竟然真的为这么点事过来了。 自己父君自不必说,对自己从来都是体贴照顾,即使换了时空,也时刻把自己放在第一位,带着浩浩汤汤的宫人打着琉璃灯过来了。而太医院,竟是院判带着值守的两个太医,兴师动众,劳民伤财的跑了这一趟。 谢瑶卿嘴角有些抽搐,先帝倒是有钱,大半夜几个宫人手里的琉璃灯把宫殿外照得白昼一般。 父君人未至,声先到。 仍是那个温柔婉转的声音,只是这一回,这声音里没有怯懦,没有畏惧,有的却是十足的底气。 “我听来宝说你脸上痒,要不要紧?” “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宸贵君宇文玉琴来的匆忙,只穿一身素衣,不施粉黛,未着环佩,进来第一件事,便是上前几步,急忙把谢瑶卿搂进怀里,捧着她的脸仔细的端详。 “是不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现在还痒吗?” “来宝,你是怎么当差的?说了多少次,凡是入口的东西一定验过才能给瑶卿吃!” 只一眼,谢瑶卿便如遭雷击一样愣在了原地,父君的容颜就在眼前,一如往常,温雅娴静,眉目如画,正是她心心念念许多年的容颜。 而且此时的父君,未经坎坷,又宠冠六宫,身上再没有记忆中的憔悴与脆弱,谢瑶卿被他搂住,竟久违感到一种心安。 这一种心安与向晚带给她的不同,将向晚搂在怀中,她虽然也心神安定,但仍然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去应对那些明枪暗箭,可在父君怀中的这种心安,却是可以坦然抛下一切,理直气壮的变回一个幼稚孩童的心安。 因为温柔又可靠的父君会为她解决一切的。 几乎在刹那间,谢瑶卿便红了眼眶,鼻尖也微微抽动,看在宇文玉琴眼中,又是一阵担惊受怕。 “怎么眼睛又突然红了,是不是在御花园里折花了?” “鼻尖也红了,张院判,到底怎么回事啊?” 还是那么温柔的声音,只是因为忧虑变得风风火火的,有些吵。 谢瑶卿被父君捏在怀里,像个面团一样被揉来捏去,上上下下的检查着,她从未同父君这样亲近过,一时竟手足无措,只能愣愣的任由父君动作。 宇文玉琴将谢瑶卿上下检查了个遍,除了眼角微红实在找不出别的问题了,这才稍稍放了心,但仍然捉着她的手,絮絮叨叨的叮嘱些生活中琐碎的事情。 “你吃了山核桃就会起疹子,以后一定得小心,还有御花园里的花,也不能...” 谢瑶卿忽然抬头打断他,“父君。” 宇文玉琴依言听住话语,用似水的眼神专心的看着她。 谢瑶卿心中万千思绪闪过,她沉思许久,终于勾唇微笑道:“父君,我很想你。” 宇文玉琴一怔,片刻后却是无奈的笑起来,“你这孩子,又从哪学来的花招。”只是嘴上虽然嫌弃,宇文玉琴眼中却满是感动,他又把谢瑶卿搂到怀里,亲昵的蹭了蹭她的额头,笑着拍了拍她的脊背,“父君也很想你。” 张院判和两位太医为谢瑶卿诊了脉,脸痒本就是谢瑶卿扯的谎,几人自然看不出什么端倪,只好墨守成规的开了许多温补调理的药,只是经验老道,眼神毒辣的张院判却察觉出谢瑶卿身上的不妥。 “贵君,七殿下脸上身上并未大碍,只是心神不宁,思绪浮动,长此以往,恐对身子不利啊。” 皇帝这几天有意让谢瑶卿参与上朝听政,宇文玉琴本就担忧累坏了谢瑶卿,一听院判的诊断,更是不安。 宇文玉琴当即紧张起来,看向谢瑶卿的目光了带上几分嗔怪,“小小年纪,哪来那么多心思,万事有你娘亲和爹爹呢,哪用得着你费心。” 谢瑶卿只是笑笑,听话的做一个乖孩子,“父君,不妨事的,只是今夜做了许多梦,心中有些不安罢了。” 事到如今,谢瑶卿也不知究竟是眼前与父君其乐融融是不可多得的美梦,还是先前受万般险阻是摆脱不掉的噩梦,可有一点她一清二楚,眼前这个梦里,没有向晚。 宇文玉琴叹了口气,幽幽道:“父君知道,你是不喜欢陛下那么早就打算给你相看夫郎,其实父君何尝不想让你多自由自在几年,可是你毕竟是皇女啊,又是陛下最喜欢的孩子,瑶卿,你已经长大了,总得成熟起来。” 谢瑶卿心想,她的成熟,恐怕早就胜过如今的皇帝了,可她并不辩解,只是顺从的点着头。 她久居高位,却一点也不讨厌父君对她絮絮叨叨的说教,反而觉得新奇,甚至十分珍惜,几乎是贪恋的听着那些教训。 第108章 美梦醒来,这些话岂不是再也听不到了? 宇文玉琴见谢瑶卿难得认真,更加语重心长道:“明日赏花宴,你再不喜欢,也得露个脸再跑,各府的小公子都打扮的娇花一样,也是人家的一番心意...” “还有向府那个小少爷,听说生的闭月羞花,是一等一的人物,你喜不喜欢,总得看过了再说。” 谢瑶卿眨了眨眼睛。 向府的,小少爷? 第70章 却把青梅嗅--美好if线(2)“向…… 正是春日好时节,御花园里争奇斗艳,开了满园子或明艳或淡雅的名贵花朵,混杂在一起,沁人心脾的甜香就引来了数不清的花枝招展的莺莺燕燕。 今日宴席名为赏花,实际上却是皇帝为几位年纪到了的皇女相看夫郎,如今皇帝膝下有十二位皇女,长女次女皆已完婚,三皇女谢琼卿正值妙龄,生父又是世家出身的贵子,盯着她的小郎君便格外多些,只是若比起谢瑶卿来,这位出身不凡的三殿下又要逊色几分。 楼兰帝卿所出,独得皇帝青睐,尚未及笄时便封了亲王,如今更是被皇帝带在身边,日日都上朝听政,这是哪个皇女都不曾有过的待遇。 何况朝中还隐隐有这样的传闻,那楼兰王正与臣属们商议,完全归顺大周,从楼兰国变成大周的楼兰州呢,若真是如此,那贵君就不再是异族,七殿下身上也没了异族的血,那太女的宝座,是不是就将变成谢瑶卿的囊中之物了? 如此说来,如今攀上谢瑶卿,就是攀上了日后的太女,更有甚者,就是攀上了未来的皇帝啊! 思及此处,那些人比花娇的小少爷们看向谢瑶卿的眼神就更加热烫如火起来,他们家里都是京中显贵,生的一个比一个的好看,怎么就不能争一争凤君的位置呢? 何况七殿下年纪尚小,还没见过那么多男人,没准自己就能变成她心尖上的人呢? 谢瑶卿并不理会那些炽热的眼神,只是驾轻就熟的应付着前来示好的宗亲,和那些曾与自己形同陌路、甚至势如水火、不死不休的姐姐妹妹。 她瞧着那几张言笑晏晏的脸,却只觉得陌生。 在另一个时空,夺嫡之争混战了三年,甚至险些伤及国本,几位成年皇女接连死于非命,直到谢瑶卿在边关领到仪鸾司的密旨,率守义军连夜奔袭,南下勤王,大败谢琼卿,这才止住内乱,让大周有了休养生息的机会。 可当谢瑶卿略带诧异的接过皇长女特意为她寻来的徽墨,她才逐渐意识到,她们原本,本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人啊! 那时候,究竟如何一步步走到手足姐妹分崩离析的地步呢? 皇长女见她发愣,笑着问,“怎么,不喜欢我给你挑的礼物。”她说着,伸手轻轻捏着谢瑶卿的耳朵,色厉内荏的威胁她,“我可提前告诉你,不许不喜欢,这是你姐夫熬了好几个夜从珍宝阁里挑的呢,你别不识好歹啊!” 她话说的十分客气,脸上却始终笑盈盈的,仿佛她们二人只是寻常人家姐妹一般亲密。 谢瑶卿看着她陌生的脸上绽放的亲切的笑容,缓缓的眨了眨眼,谢瑶卿仔细端详着她脸上的笑容,却看不住半分的弄虚作假。 她这才不可思议的相信,原来皇长女的这个笑容,是发自真心的。 于是她伸手接过礼物,很郑重的让身后跟来的贴身太监来宝收好,她看着皇长女,一时眼眶竟有些发烫。 “既是姐夫亲自替我挑的,我怎么会不喜欢呢?只是徽墨难得,姐夫恐怕费了不少功夫。” 皇长女嗨一声,洒脱的摆了摆手,“自家姐妹,花多少功夫都是值得的。”她说着,又瞧见谢瑶卿身上的锦衣,想来是宸贵君为了今日赏花宴特意为她挑的,一身湖蓝直裰,腰间系一条翠色宫绦,点缀一件光泽莹润的玉佩,这一身衣服并不张扬,却恰到好处的衬托出她浑然天成的风流与俊美,皇长女意有所指的笑起来,“你若是心疼你姐夫呢,不如也抓紧找个夫郎回来,让他为你费心呢。” 自己这个小妹妹从来不喜欢听这些话,皇长女本以为她会暴跳如雷呢,没想到谢瑶卿白皙的脸上却忽的飞上一层红云,并不着急反驳,只是复附和着笑了几声。 皇长女便挑了挑眉,下意识望向那些借口赏花,却只知和花儿朵儿争奇斗艳的小少爷们,这些庸脂俗粉里面,竟有了谢瑶卿在乎的人吗? 她正仔细为妹妹打量着那些男子,斜里却忽然插来一阵轻佻的笑声。 “姐姐,七妹妹,真是叫我好找,我在那被那些堂姐灌酒,你们却在这快活!” 皇长女撇了撇嘴,不太想搭理这声虚伪的笑容,然而她却忽然发觉,谢瑶卿的脊背几乎在刹那间,如弓弦一般紧紧的绷直了。 谢瑶卿缓缓收敛笑容,用发冷的目光看向来人。 谢琼卿一身酒气,衣衫不整,像只花蝴蝶一样像她们飞了过来。 谢瑶卿看着那张令人作呕的脸,一时有些想吐,皇长女更是不客气,呛声道:“我们闲人两个,自然比不过你,今天与尚书吃酒,明天与学士品茶,心心念念的全是为母皇分忧。” 谢琼卿急忙为自己辩解,“政务繁忙,我不忍见母皇辛苦,所以才想为母皇分忧的。” 谢瑶卿心中轻笑,果然不管在哪,谢琼卿都本性难移。 “母皇若是知道了三姐姐的这份孝心,心中一定感动,不像我,只想着母皇春秋鼎盛,哪里需要我们这些当女儿的去添乱呢,大臣们也是母皇的大臣,是给母皇办事的,我年轻气盛的,反倒给她们帮倒忙,我不如三姐姐志向高远,只想胸无大志的在母皇身边当个狐假虎威的亲王罢了。” 谢瑶卿忍着恶心,微笑着,不给谢琼卿反驳的机会,一口气说完了一长串话,而后她微微匀了匀气,继续微笑着,平静的看着谢琼卿。 皇长女却有些惊诧的看着她,慢慢品出了她话中的讥讽。 母皇既是春秋鼎盛,那早早收买人心的谢琼卿岂不是狼子野心?添乱,帮倒忙...究竟说的是谁呢?还有最后那句志向高远,一个皇女,她若志向高远,不就是想当皇帝吗?可母皇正值壮年,什么时候轮得到她白日做梦了? 皇长女见谢琼卿脸色发白,便知道谢瑶卿说到了要害,她轻声嗤笑,“三妹妹这样的孝心,可得让母皇好好知道才是。” 谢琼卿面楼不忿,偏偏被说中了心思,眼前两个人她又招惹不起,只好糊弄了几句,借口和某位堂姐有约,脚下抹油溜走了。 皇长女心旷神怡的看着她,满脸赞赏,“我早就看她不顺眼了,你方才那句话,真是给我出了一口恶气,说吧,那些男子你看上谁了,就是绑,我也要给你绑过来。” 谢瑶卿早已经将那些莺莺燕燕看了个遍,却始终找不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听了这话,便从善如流道:“向府仿佛有一个叫向晚的公子,姐姐知道他在哪里吗?” 第109章 第71章 却把青梅嗅-美好if线皇长…… 皇长女便歪头思考了一会,片刻后,她却有些迟疑,“似乎是有这么一位向家的少爷,只是脾气性格都不太讨喜,内向寡言得很,别家的郎君似乎都看不大上他。” 谢瑶卿笑了笑,“那是他们有眼无珠,我却觉得他刚刚好。” 内向寡言? 那是向晚只喜欢和自己说话罢了。 谢瑶卿在心里不无得意的想,而后她忽的一愣,在之前,她从来不会有这么天真,这么幼稚的想法。 她搓了搓自己的脸,猜测也许是父君久违的爱护与皇长女无条件的信任让她有底气做一回娇纵任性的女郎了。 皇长女已经从宫人那问来了向家少爷的消息,抬手向北一指,“听说在那边,那边背阴,一年四季都阴冷,花也没有多少,不知道他去那边做什么。” 谢瑶卿笑了笑,并不理会皇长女絮絮叨叨的猜测,撩起长裙,沐浴着阳光,像是前面有什么珍宝一样,幼稚的小女孩一样雀跃着奔向了她的向晚。 御花园北面,是夏季赏荷花的地方,用人力挖出一汪几丈深,占地十余顷的人工湖,湖面宽广如海,澄澈如镜,荷花接天莲叶,翠粉想接。宽阔澄澈的人工湖里养了许多肥美活泼,颜色鲜艳的锦鲤,湖畔种满郁郁葱葱的杨柳,背光遮阴,是消暑取乐的好去处。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这两年风水不好,这几年竟接二连三的淹死了许多宫人,原本纳凉避暑的好去处变得鬼气森森,原本凉爽宜人的湖风如今只让觉得阴冷诡异。 向晚穿了一身干净的素色,只有一条朴素寻常的银灰腰带勾勒腰线,乌黑长发挽在发顶,只用一顶银色发冠装饰,正在湖畔的凉亭中,抱着膝盖蜷着腿,倚着凉亭的大红柱子孤零零的坐着。 凉风习习,将他身上单薄的衣衫吹得簌簌作响,他觉得这风有些刺骨,打了个寒颤,默不作声的把自己又搂紧了一点。 向晚呆呆的望着湖面碧波,如鉴的湖面上映出他孤单伶仃的影子。 归鸟投林,风声骤起,沉静的湖面上惊起圈圈涟漪,打碎了湖面上那张精致漂亮的脸。 向晚仍旧在发呆,他不知道该如何融入那些千娇百媚的小少爷,而那些天生富贵的少爷们也不喜欢他这个几年前平白出现,空有美貌,举手投足却尽显小家子气的怪胎。 他们不仅说好了不许同他说话,还霸道的逼迫他不许踏足热闹多彩的牡丹苑,把他赶到阴森寂静的荷林苑来,甚至还别有用心的讲了许多发生在这的鬼故事给他听。 向晚瑟缩着将自己抱得更紧了些,试图用这样自欺欺人的方法抵御那些可怕的东西。 小家子气。 向晚低着头,有些难过的想,可他本来就是小家子里出来的啊。 他原本的家是不如向家家大业大,也不如向家富贵奢靡,可在那个家里,他有慈爱的母父,有机灵活泼的妹妹,爹爹肚子里还有未来的新家人,那个家虽然狭小贫困,却比这个满嘴礼义廉耻的高门大户向家更让他眷恋。 他实在不明白,那么高贵的向家,那么体面的向家,怎么能只因为自己貌美,只因为自己与她们走失的少爷有几分相似就趁家中无人时将自己强行带出,这和丧心病狂的拐子有什么区别? 他揉了揉红肿酸涩的眼睛,在心中不停的想,母父在家中如何了呢,在发现自己不见后,她们会多伤心,还有向晴,在自己被掳走的前一天,她还在跟自己要糖吃,不知道自己走后有没有人记得呢。 向晚吸了吸鼻子,垂着头,看见一颗晶莹水珠从坠入湖底,惊起一朵微小的水花。 他抬起手,摸了摸眼角,一片濡湿。 他的呼吸渐渐凝滞,泪水汹涌决堤,止也止不住,按照这些年他苦学的礼仪,他在宫中是不能哭的,于是他手忙脚乱的用手背揩着泪,可直到十指的指尖都被泪水泡得肿胀,他还是忍不住想哭。 谢瑶卿站在向晚身后,静静看了许久。 向晚从来不对她说这些事,在一起时,他宁愿同她聊蓄芳阁中为数不多的趣事,也不愿意提起作为向府少爷的往事。 想来这些事对他来说是时间也无法抹去的伤痛吧。 向晚抱着膝头哭了许久,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只好难受的伏在膝盖上,谢瑶卿便只能看到他剧烈起伏的肩头。 她忍不住想,在另一个时空,在自己尚且疲于奔命的时候,向晚是怎么一个人面对这一切呢?他是怎样一个人撑过三年,在那一个雪夜,把身上唯一一件御寒的裘衣,别无所求的送给一无所有的自己的呢? 再看向向晚瘦小的身躯时,谢瑶卿不禁动容。 她想,管这里是黄粱一梦还是太虚幻境,向晚救过自己一次,这一次,也该换自己救他一次了。 谢瑶卿不忍心向晚再哭下去,可她又不知如今见面该如何开口。 如今她们都不过是青春少艾,素昧平生,她该如何将积赞在心中的,那些缠绵悱恻的情愫诉说给一个不过十五六的男孩呢? 她纠结了片刻,而后自嘲的笑笑,缓缓的摇了摇头,为什么要把这些事告诉他呢,自己只要保护好他就是了。 谢瑶卿不再犹豫,大步上前,默不作声的找到向晚身后,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向晚吓了一跳,像只受惊的小兽一样一惊一乍的抬起头,顶着一张哭花了的瓷白脸颊,有些畏惧的看着谢瑶卿。 龙纹,凤冠。 十六七的年纪,身姿挺拔如修竹,样貌又风流,向晚便猜测着,这是不是哪一位年轻的宗亲,甚至是哪一位年轻的皇女。 他只好胡乱抹了把脸,痛苦的回忆着这些年死记硬背学过的礼仪,他动作缓慢的收敛衣袖,屈膝行礼。 谢瑶卿单手拉住他,温柔又坚定的制止了下拜的动作。 谢瑶卿微笑着,声音柔和的问,“这么好的天气,这么好的景色,你在为何而哭呢?” 向晚并不认识眼前衣装华美的女子,他只是依靠小动物的直觉,觉得她在心里,也许有一点怜悯自己。 于是他身上的惶恐消退了些,一边抹着眼睛一边小声说,“没,没什么,只是,只是看见这边风景萧索,一时有些伤感罢了。” 他害怕谢瑶卿生气,垂着眼睛,欲盖弥彰的解释,“我,我不是有意扰您清净的。” 谢瑶卿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帕子递给他,“瞧你的样子,岂会是没事呢?” “那些世家男子,总是自视甚高,仰仗祖辈荫蔽与母姊偏宠,目下无人,恃强凌弱,可离了家里的女人,只看他们自己,多的是无才无德,相貌平平,什么本事也没有的。” “郎君有潘安宋玉之貌,又知书达理,聪慧过人,何必将那些庸人放在眼中呢?” 向晚白皙的脸颊微红,有潘安宋玉之貌,她似乎是在夸自己好看,这让向晚心底生出几分欢喜,不管那些小郎君如何看待自己,终究是有人愿意善待自己的。 第110章 向晚搓了搓自己发烫的脸颊,小声羞道:“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你怎么会觉得我知书达理呢?” 在向府的这些年,他学不来那些虚与委蛇,逢场作戏的功夫,也不远费心思费功夫去讨好向府口蜜腹剑的主君,勉强应付完所有事后,他更喜欢把自己关进屋里,翻一翻才子的诗集。 私下里向晚也会有些骄傲,他读过诗书,甚至已经胜过许多不学无术的女子了,他觉得他偷偷写的那些诗词,也足够同京城素有才名的年轻女郎一较高下。 可这些骄傲到了别的那些小少爷面前不堪一击。 他们只会比谁头上的发冠簪子更耀眼更夺目,只会比身身上的衣袍更奢靡更繁复,只会比谁的仆从更蛮横更无礼。 至于诗词歌赋?那是女人才会学的东西,只有秦楼楚馆里不知检点的伎子才会学来招徕恩客。 向晚为数不多的骄傲,终究是在这样毫无道理的打压中被消磨殆尽了。 如今竟然有一位女子看出他的才情,也愿意欣赏他的才情,向晚当下便想将她引为知己。 只是到底矜持,只是红着脸,“况且我并没有多少才华,怎么值得您这样夸赞呢。”hls^y 谢瑶卿笑得坦荡,“你我虽未谋面,但那些庸人只知在花团锦簇中攀比虚荣,只有你在此处黯然神伤,相比与他们极为不同。” 谢瑶卿说罢。将话锋一转,回答了向晚第一个疑问,“在下谢瑶卿,在姐妹中行七,你若是喜欢,叫我谢七便是。” 向晚愣了愣,而后浑身都颤抖起来,他觉得四肢都要不受控制了,他抖着嗓子,嗫嚅出声,“七,七殿下……” 她居然就是谢瑶卿! 不是说她娇蛮任性,喜怒无常,是宫里的混世魔王吗? 怎么会这样温和,这样彬彬有礼,甚至还有闲心关心自己这个无关紧要的人为何哭泣? 他从未独自应对过皇室,尤其是权势正盛的皇室,在巨大的恐惧中,他的声音甚至带上了哭腔。 “殿,殿下……不知是殿下驾临……” 谢瑶卿有些不满,“我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那么怕我干什么?” 她向向晚伸出手,招了招,“这不好看,过来,我带你赏花去。” 向晚内心天人交战,理智告诉他,七殿下这种金尊玉贵的人物是不可能同情自己,她也许和那些郎君一样,只是想看自己出丑,情感又告诉他,谢瑶卿生的这么好看,笑得这么温柔,她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谢瑶卿见他犹豫,上前几步,冲他勾唇一笑。 向晚当即决定,便是前面是龙潭虎穴,他也要去! 向晚一时鬼迷心窍,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的手腕已经被谢瑶卿捉在手里了,谢瑶卿照顾向晚的步子,不疾不徐的走着,让向晚能够从容不迫,风度翩翩的跟在她身后。 她们将僻静冷清的荷林苑甩在身后,向着被温暖日光笼罩着的牡丹苑而去,向晚迎着那日光,被暖融融的金光阳光照得眯起了眼睛。 他心中忽然升起一股奇异的安心。 他跟在谢瑶卿身后,心中有一个直觉,只要跟在她的身后,自己这一辈子,都会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中了。 嘈杂的人群就在眼前,谢瑶卿贴心的指了指向晚眼下,让他擦去泪痕,整理好仪容再去,谢瑶卿看着向晚光秃秃的脑袋思考片刻,从自己发冠上取出一枝苍翠欲滴的翡翠簪子插进他的发冠中,这只簪子古朴大气,不用金银装饰,只是由最顶尖的匠人雕饰成了一节修竹,竹干笔直挺拔,竹叶翠绿生动,戴在向晚头上,正与他素色的衣衫相称。 “都说先敬罗衣后敬人,有了这个,我看谁还敢欺负你。” 向晚眼眶一酸,虽然七殿下并未明问自己的遭遇,可他总觉得,七殿下对自己的委屈早已经心知肚明了。 她关心自己,可怜自己,她给自己撑腰。 向晚伸手爱惜的摸了摸那只簪子,嘴角终于难得的浮现出一抹笑意。 片刻后,他又不无忧虑的想,她喜欢的,究竟是自己,还是知书达理,美貌过人的向府少爷,如果告诉她,自己并非向府少爷,只是寻常人家的孩子,她会生气吗? 还是会……替自己,替自己的母父讨回公道? 向晚苦笑着摇了摇头,七殿下会如何他不知道,但他却知道,若是向府的人知道自己泄密,是一定不会让自己好过的。 于是他打住自己纷飞的思绪,只一心一意的跟在谢瑶卿身后。 眼尖的皇长女一眼便瞧见藏在谢瑶卿身后的,那一角含羞带怯的素色衣衫,她促狭的看着谢瑶卿,谢瑶卿安慰一样拍了拍向晚的衣袖,“不要怕,这是我姐姐,她很和善的。” 向晚这才鼓足勇气,缓缓从谢瑶卿身后转出,规矩的向皇长女行礼问安。 皇长女有些惊诧的望着他,“几年不见,向家弟弟竟已经出落出大人了。”她看向谢瑶卿,有些惊奇,“七妹妹当真好眼光,几年前去向家吃酒时倒是见过他们的小少爷一眼,并没有今日这样夺目,没想到不过短短几年,他竟仿佛脱胎换骨了一般。” 向晚听着这话,心中慌得打鼓,大殿下不会看出来吧? 皇长女果然还有后话,“听说前几年你走失了一回,废了好大的功夫才找回来,你应当吃了不少苦吧。” 向晚胡乱的点头应答,谢瑶卿看他一眼,主动为他解围,“那时候他才多大,能记得什么,况且经历了那种事,谁不想忘的越干净越好呢?” 皇长女甚觉有理,便将这事轻松揭过,问起其他来。 她见向晚貌美,害怕他只是个空有美貌的花瓶,便仔细查问了他的品行,考较了他的才能,她啧啧称奇道:“这样的年纪能在诗词一道上有这般领悟实属不易,若非你只是个男子,这时候定然早已经声名鹊起,名震八方了。” 向晚不敢应答,只羞涩的低下头去,谢瑶卿却笑道:“谁说只有女子才能扬名呢,今日这样的好风光,怎么少的了以诗唱和呢?园中郎君母姊具是风流人物,想必他们自己应当也有八斗之才吧。” 皇长女岂会看不出她的心意,于是将折扇推开,气度风雅的遮在胸前,“你这主意不错,只是虽然都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但总得选出一个诗中魁首。” 谢瑶卿刚要毛遂自荐做品诗之人,皇长女便笑着拍掉她的手,“你做评委,一定会徇私舞弊,何况你写的那些打油诗,母皇见了就生气,你还是一边玩去吧,这评委啊,我帮你找。” 谢瑶卿只好对向晚小声抱怨,“我写的诗哪里不敢,通俗易懂不好吗,朗朗上口不好吗?她们都庸俗!” 向晚失笑,捂着嘴小声应和她,“是,七殿下的诗颇具乐天遗风,便是乡野农妇,也能读懂七殿下的诗的。” 第111章 谢瑶卿十分满意这个评价,揉着向晚发顶感慨,“只有你懂我,她们都是俗人。” 她们二人谈笑风生,却让别的郎君看得眼热心酸,三三两两的凑在一起,用满满的恶意揣测向晚的举措。 尖酸刺耳的声音钻到谢瑶卿耳朵里。 “瞧他那个狐媚样子,定然是用了下作手段才引得七殿下爱护的。” “我们可学不来那样低贱的手段,连身份都不顾,见了女人就往上扑。” “是呢,你瞧他那恶心的样子,装可怜给谁看?” “嘘,都说荷林苑闹鬼,没准他是被什么艳鬼上身了呢。” 谢瑶卿缓缓收敛笑容,转过头,似笑非笑的看着这些胆大包天的男子,他们一个个的都噤了声,心虚的低下头。 谢瑶卿冷笑。 “荷林苑闹不闹鬼孤不知道,但若有人乱嚼舌根,背后说人长短,孤是不介意牡丹苑中多几个野鬼的。” 说这话时她煞气凌人,不仅将那些胸无城府的小郎君吓得脸色煞白,就连她身后的向晚,也惶恐打着寒颤。 七殿下怎么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她浑身的煞气与眼眸中的冰冷,总让向晚觉得她是真的杀过人,见过血的。 向晚只好默默安慰自己,反正她的无情没有对着自己,她对自己多么和善啊! 小郎君们一边惊慌失措的躲避着谢瑶卿如影随形的目光,一边在心里叫苦,七殿下的耳朵怎么这么灵光,怎么什么话都能听见呢? 谢瑶卿还想再威胁几句,一个温和的声音打断了她。 “好了,不过是一群不懂事的小男孩,你和他们置什么气啊。” 谢瑶卿闻言一愣,诧异回头。 身后早已呼啦啦的跪满了人,谢瑶卿因为惊诧动作慢了一步,她躬身行礼,平静道:“母皇。” 来人却是皇帝和宸贵君。 对于自己这个糊涂母皇,谢瑶卿一向没什么印象,小时候自己和父君受尽折辱艰难求生,她在温柔乡里醉生梦死,父君死后自己在宫中过得奴婢不如,她在慧贵君甜言蜜语的哄骗下一步步大权傍落,后来自己在边关九死一生,她在金銮殿上烂醉如泥。 谢瑶卿对先帝最深刻的印象,就是那一封被鲜血浸透的勤王令,和血染金銮殿上,先帝不愿被谢琼卿当做筹码,撞死在自己剑刃上的决绝。 先帝……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谢瑶卿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先帝,忍不住在心中疑惑。 她温文尔雅,她彬彬有礼,她风流倜傥,只是不知道如今的她,还会不会那样糊涂。 皇帝命众人起身,目光却始终围着谢瑶卿转,“听说你先以诗会友,朕过来看看。” 她的目光又轻轻在向晚身上一掠而过,“正好也看看如今京中还有没有才子。” “不过你写诗的水平还是不当评委为好,省的让人笑话,朕今日也年轻一回,给你们这些小孩子评一评诗。” 宸贵君在一旁小声抱怨皇帝,“早说了让你提前教一教瑶卿,如今倒好,气走四个老师,写的诗四岁小孩都不如。” 皇帝却不以为意,“写诗那是小道,咱们瑶卿那是要干大事的人。” 在场的宗亲便心有灵犀的支起了耳朵。 大事?什么大事? 当太女,还是……当未来的皇帝? 皇帝并不理会她们的猜测,只是命人抬上桌案,摆上笔墨纸砚。 皇帝坐在上手,提笔沉思片刻,写下一个龙飞凤舞的“春”字。 “今日春光正好,尔等便以春为题,以一炷香的时间为限,作诗一首吧。” 说罢她看一眼身后,几位老成持重的太监端上一斛莹润的明珠,皇帝笑道,“今日魁首,朕便以这一斛明珠相赠。” 谢瑶卿想了想,又头上摘下一只凤钗,和珍珠放到一起。 “孤不通诗词,但也愿意用这只凤钗做赏,博大家一笑罢了。” 向晚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那只凤钗。 虽然他已经有了谢瑶卿的一只簪子,可那是凤钗…… 似乎皇室娶亲时,都会送一只凤钗给男子,作为二人定情的信物。 他回过神来,搓了搓自己滚烫的脸颊。 胡思乱想什么呢,真是不知羞。 他看着皇帝写的那个春字,提笔,斟酌着遣词造句。 与向晚的从容不迫不同,那些嘲讽他的男子却各个急得抓耳挠腮的,他们又不是女子,又不用考功名,在家里又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哪里吃得下读书的苦呢? 何况读书写诗,哪里有逛园子听戏好玩呢?干什么非得读书呢? 今日坐在桌前,他们方才真正明白,什么叫“书到用时方恨少”。 谢瑶卿坐在皇帝身边,笑眯眯的看着向晚运笔如飞。 宸贵君悄悄拍了拍她的肩头,低声问她,“喜欢?” 谢瑶卿笑着点了点头,语气坚定,“非他不娶。” 宸贵君失笑,用团扇点了点她的额头,笑她,“没想到我还生了个痴情种呢。” 宸贵君又敲了敲皇帝,与她窃窃私语一番,努着嘴用眼神指着向晚。 皇帝便起身,下去转了一圈,在向晚身后观察许久,满意的点了点头。 她本就是个风雅之人,比起处理朝政更喜欢舞文弄墨,最喜欢的女儿谢瑶卿不通诗词让她十分伤心,便打定主意要给她娶一个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夫郎。 她看着向晚的诗句,老怀欣慰,再看向晚的容貌,更是十分满意,恨不得立马就给二人赐婚。 只是向晚看上去年纪小了点,想要成婚还得等两年。 皇帝回到座椅上,心不在焉的思考起来。 一炷香的时间转瞬即逝,任由那些小郎君心有不甘,铁面无私的宫人们也遵照圣意,将他们面前的宣纸收敛起来。 皇帝和宸贵君一起,评判着这些诗。 她皱着眉读着。 “春日好,牡丹开,桃花开,杏花开……荷花开……” 她读不下去了,“报花名呢在这,还有春天哪有荷花?” 宸贵君只是笑,“倒有几分童趣。” 谢瑶卿平静补充,“确实童趣,三岁以上的孩童,是断断写不出这种诗的。” 皇帝将这首狗屁不通的打油诗扔在一边,开始看别的。 “……燕语莺啼浑是恨,落花飞絮满人间……唔,这句尚可,只是今日盛春,百花盛开,如此乐事美景,何出如此消极悲观之言呢?不好不好。” 谢瑶卿继续平静道:“对着花开写花落,不知道是哪年落花的时候背下的呢。” 皇帝默默看她一眼,并不作声,继续看诗。 “春来多少缠绵语,吹落红香入绛裙……”皇帝看了一眼写这事的男子,轻声一笑,“年纪大了,是该叫你娘给你寻个妻家了。” 第112章 省的光天化日之下,就对着自己的宝贝女儿思春。 谢瑶卿也不为所动,冷漠道,“不知道暗恋哪个穿绛裙的女子,反正孤不穿。” 皇帝又看她一眼,忍不住笑骂道,“就知道捣乱,过来把尚能过眼的挑出来给朕。” 谢瑶卿当然第一个就把向晚的挑了出来,她小声念着。 “东风吹雨过前溪,芳草茸茸绿渐齐。燕子飞来还又去,飞花如雪扑人迷。” 皇帝略略一扫,笑着夸道:“倒是有几分生趣。” 谢瑶卿也附和道:“是,这首诗我瞧了就喜欢。” 皇帝瞥她一眼,心道你喜欢的是诗吗,你喜欢的是写诗的人! 不过她的宝贝女儿难得用心,她也愿意陪着做戏,索性就把这诗狠狠夸赞了一番,选为今日魁首。 宫人将明珠与凤钗交给向晚,向晚却只爱不释手的捧着凤钗把玩,皇帝禁不住调侃他,“这么喜欢瑶卿给的凤钗吗?不喜欢朕给的明珠?” 向晚急忙跪下请罪,将头摇的拨浪鼓一样。 “没,没有,只是这凤钗精巧,从未见过。” 皇帝一哂,“你还年轻,是该打扮的华丽点,才配得上瑶卿。” 向晚的脸蓦的通红,皇帝继续笑道:“凤钗是瑶卿的心意,可一定得收好。” 向晚不停点着头,珍而重之的将凤钗收好。 赏花宴一事后向晚在京中名声大噪,人人都知道他才情超群,得到了七殿下青眼,就连陛下都对他欣赏有加,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七皇女夫郎了。 向晚在向家的日子终于好过了许多,向府主人不再对他冷言冷语,向府主君不再克扣他的饮食,府中下人不再对他冷淡欺凌。 向晚爱惜的擦拭着凤钗,心中无比感激谢瑶卿对自己的偏爱。 谢瑶卿对他如此偏爱,他便忍不住想多打听些谢瑶卿的诗。 可这一打听,他却觉得遍体生寒。 四月,谢瑶卿弹劾奉国公虐杀平民,贪污敛财,谋逆犯上等十条大罪,株连九族,满门抄斩。 听说奉国公手持丹书铁券不肯就死,是谢瑶卿亲手砍下了她的头颅。 七月,谢瑶卿密奏锡州世家把持乡试,卖爵鬻官,十恶不赦,牵连上百人,具除以斩刑,由谢瑶卿亲自监刑。 这是一个完全不一样的谢瑶卿。 一个冷酷,残忍,杀人不眨眼的谢瑶卿。 向晚从心底觉得恐惧,不可抑制的想要逃离,可又不受控制的想要靠近她,走到她的心里,看一看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不是……一个值得自己托付终身的人。 向晚打听得愈加频繁起来。 这一年的十月,在掀起两场足够威慑全国的风暴后,谢瑶卿又提出了新的请求——她要到军队去。 不去高贵的羽林卫,不去体面的禁军营,她要到西北的守义军中去。 皇帝被她天马行空的想法气了个倒仰,宸贵君更是难得生气,撸着袖子亲自把谢瑶卿打了一顿。 谢瑶卿只笑着受了,振振有词的同她们辩解。 “我又不通诗书,上个月又气走一个老师,学文不行,我难道还不能习武吗?” 宸贵君气的去锤皇帝,“早说了让你早点教她文墨的,现在好了,她要去从军了!” 皇帝苦口婆心的劝她,“你是皇女,何苦去吃那个哭呢,你在朝堂上做的不是很好吗,继续帮朕处理朝政便是了,去西北那抹么危险的地方做什么?” 谢瑶卿早已经想好了理由。 “母皇,我们姐妹几个,一个习武从军的都没有,以后难道要任由大周的军权掌握在外姓人手中吗?” 皇帝沉默了许久,仿佛被她说服了,做出了难得的让步,“好吧,你们小孩活泼些也好,去军中也是一种难得的历练,只是西北守义军太远,那里又有秦胡,稍有不慎,便是满盘皆输,你不许去。” 她思考片刻,圣心独断。 “你若真要从军,就去禁军吧,拱卫京师,平时无诏不得离京,你爹爹见你也方便。” 谢瑶卿不再纠结,只要进了军中,以后去哪打仗,就不是别人说了算了。 而且在禁军也不错,日常便在京郊大营操练,不需要窝在宫里听老师们絮叨。 更重要的事,这样一来,闲暇时光,她可以去找向晚了。 她几乎忍不住要飞奔到向府,把向晚从那个地狱中救出来,带他去看世界上最美好的风景。 第72章 却把青梅嗅-美好if线很久很久之前…… 有了另一段时空的经验,谢瑶卿在听政时驾轻就熟,且不说她在局势不明,京中并无亲信时就敢顾身率军勤王救驾,在登基之初根基不稳时就敢大刀阔斧的裁撤官署对鱼肉百姓的世家豪强大开杀戒,如今她不仅有着娴熟的经验,甚至还有先帝无条件的偏宠和大臣们无节制的谄媚与讨好,谢瑶卿第一次在处理国事时感受到了得心应手,甚至感觉到了几分畅快。 她无需亲自动手,自有先帝为她准备的亲信、署官为她冲锋陷阵,她甚至也无需亲自搜子罪证,先帝手下最精锐的仪鸾卫早已经得到了先帝的授意,变作了她的心腹,自然也少不了从来都对她忠心耿耿的宋寒衣,谢瑶卿循着记忆,在仪鸾卫一众平头正脸的校尉中找到了尚未毁容,姿容清秀的宋寒衣,两人一见如故,第二天她便违规逾制把宋寒衣从末等的校尉垂直擢升为仪鸾司指挥佥事。 她以为先帝总会不痛不痒的申饬她几句,朝中大臣总会装模做样的上几件折子参她一个越俎代庖。 但她等了许久,总是无事发生,先帝甚至退让一般,带着宸贵君缠缠绵绵的游兴江南去了,起驾前大手一挥,很是大方的把监国理政的权利放手给了谢瑶卿。 这离昭告天下谢瑶卿便是大周太女只差一张圣旨了,谢瑶卿也相信,以先帝如今对宸贵君的宠爱,和对自己偏信,等到这张圣旨,只是时间的关系罢了。 谢瑶卿每每坐在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上都难免一阵恍惚,这个美梦似乎太不真实,天底下竟还有这样唾手可得的权利? 她一边给呈递上了奏折写着批注,一边神思恍惚。 父君盛宠,母皇偏爱,亲随忠心,大臣支持... 她似乎在向晚随手翻阅的话本里看过这样的人物,听说这样的人叫团宠来着...那另一个时空的自己算什么?团欺...? 她杂乱无章的思绪被蹑手蹑脚的来宝打断,她睨了一眼来宝,微微冷笑,“瞧你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说罢,又犯什么事了?” 来宝立马满脸堆笑的围上来,在她身后绕着圈的为他捶腿捏肩,讨好道:“殿下,您这是说的什么话?小的怎么会去做贼呢?小的全心全意都是为了您啊。” 谢瑶卿冷眼看着他耍宝,他一身衣裳被晨露浸得湿透,衣裾和鞋底上沾满了泥土和草叶,分明是半夜偷溜出宫胡闹的证据,于是谢瑶卿轻笑一声,换了个说法,“好,那你说说,你为了孤去哪做贼去了?” 第113章 来宝当即道:“殿下别说的那么难听啊,小的还不是为了陛下的终身大事才溜去向府盯梢的吗?” 谢瑶卿将每一挑,轻轻“哦”了一声,示意来宝接着说。 来宝接到她的暗示,立马义愤填膺的叫道,“殿下,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你不知道那向家的人有多么苛待向晚!” 谢瑶卿搁笔,侧耳静静听着。 向家如何苛待向晚,她只能向晚的轻描淡写中捕风捉影,如今来宝绘声绘色的说着,她听一句,心中便冷一分。 “殿下您不知道,瞧向家主君待向晚的模样,知道的明白那是他亲儿子,不知道的以为那是他杀母的仇人呢!向晚才多大呀。让他大半夜的只穿单衣跪祠堂,饭菜也不许吃,水也不许喝,天底下哪有这样的爹啊!” 谢瑶卿平静道:“天下自然没有这样的父亲。” 向晚并非向家亲生,谢瑶卿自然心知肚明,可如今她和向晚不过只有一面之缘,贸然揭穿她害怕吓坏向晚,惊动向家,打草惊蛇,以后要将向家一网打尽时她难免会投鼠忌器,所以只好嘱咐宋寒衣,暗中帮向晚度过许多难关。 谢瑶卿想了想,继续问,“上回赏花宴后,他们可收敛了?” 赏花宴上向晚大出风头,艳压群芳,先帝与宸贵君都赏赐了东西到向府上,向家的人便是再看不上向晚,也应该识时务者为俊杰。 来宝将头摇得拨浪鼓一样,“外人面前自然装的亲亲热热的,离了人对向晚却是变本加厉,非打即骂,而且殿下,小的昨夜在窗户底下偷听,那向家的主君竟然和家里小侍商量,要用家中庶子顶替向晚,嫁做殿下的王夫呢!” 谢瑶卿嘴角冷笑更甚,“他们当孤是瞎的不成?” 来宝谄媚道:“殿下耳聪目明,自然不会被那等宵小骗到,不过任由向家那起子人欺负向晚总不成体统呀!都说打狗还要看主人呢,何况向晚可是殿下心尖尖上的人,他们欺负向晚,那不就是跟殿下过不去吗?和殿下过不去,就是和小的过不去,小的当然要时刻盯紧他们,为殿下打探敌情了。” 顺便再往向家的仓库里塞几件明黄衣裙,然后给仪鸾卫通风报信什么的。 谢瑶卿看他脸上那个坏笑,便知道他去干了什么好事,笑骂道:“你当谋逆是那么好定的罪名,小心到时她们反咬一口拉你下水,何况如今向晚和向家是一体同心,向家倒了向晚也跟着受牵连,岂不是得不偿失?” 来宝也知道自己的诡计拿不出手,只得嘟囔道:“小的只能想出这个办法,殿下英明神武,殿下说该怎么办?” 谢瑶卿笑,“向晚名为向家少爷,向家上下对他却多有怠慢,恐怕其中必有隐情。” 她斟酌片刻,笃定道:“正好夏日御花园中碧波万顷,亭亭荷花接天莲叶,八妹九妹也渐渐长大成人了,她们的父君那日还找我哭诉两位妹妹顽劣,日后恐怕说亲困难,依孤看,便比照春时赏花宴的例子,再办一场赏荷宴,请京中小郎们来御花园小聚罢。” 说罢,她将桌案上的奏章推到一边,取出一张彩笺亲自为向晚写了请帖,交给来宝并嘱咐道:“你亲自将这张帖子送给向晚,一定得在大庭广众之下让所有人都知晓,孤请的是向晚。” 来宝点头应下,将请帖小心收好,宝贝一样揣在怀里,一溜烟的跑去向家作威作福了。 谢瑶卿便在心底暗自琢磨,她得想个办法,诱使向晚主动说出向家的糟烂事,然后把向晚和向家分割开来才是,还有向晴,如今她到哪去了,是不是已经去了锡州了? 谢瑶卿当即叫来宋寒衣,将事一件件的安排了下去。 “顺着向晚这条线,查一查向家。” “再问问锡州的仪鸾卫,让她们找一找锡州有没有从京城逃难过去,叫向晴的人。” 来宝怀揣谢瑶卿亲笔,大摇大摆,十分嚣张的横行到向府门前。 如今皇帝不在京中,谢瑶卿独揽大权,来宝虽是奴才也是京城中最气派的奴才,当然要横行霸道才不算吃亏。 当然,来宝能在如今的谢瑶卿眼皮子底下活着,自然也是个聪明人,他横行霸道,也只会对着向家这种东西罢了。 他是七皇女身边的贴身太监,向府上下自然无人敢怠慢,向家当家人随皇帝去了江南,如今向府全靠主君料理上下,见来宝亲临,便忙不迭的撂下手中的事过来迎接。 来宝很神气的将怀中的请帖拿出来,用鼻孔瞅着向家来迎接的人,倨傲道:“怎么你们家就这么点人呢?看不起我们殿下吗?竟然都不出来迎接?殿下还想请你们府上少爷们赏荷呢,没想到你们向家的男子都这么心高气傲,连我们殿下都不放在眼里!” 向家主君一边在心里骂死太监,一边笑语盈盈的将他迎入客堂,命人上茶,一边遣人去找各位少爷。 除了名义上的嫡出少爷向晚,向家还有两个庶出的少爷,只是相貌平平,也没什么才情,平日里畏惧主君狠辣手段,只是木头一样讷讷的。 向家主君看着他们,心中也知道,便是自己的孩儿没丢,也断不可能出落成向晚这样声色俱全的美人的,也就不可能攀上一门好亲事,帮向家攀附上一个好亲家的。 可是越是这样明白,他心中对向晚的妒恨便越盛,为什么偏偏是他?为什么不能是自己的孩子?若自己的孩子没有走失,若自己的孩子被自己悉心教养长大,难道就不会被谢瑶卿看上吗?如今倒好,这样一个好姻缘,却被一个贱人白白得了去! 向家主君定了定神,心道决不能让向晚嫁给谢瑶卿,若是寻常人家也就罢了,向晚便是嫁了过去,向家也能用他的家人时刻控制他,可谢瑶卿不一样,向晚嫁给了她,那就是如虎添翼,保不准就要把自家的事供出来。 于是向家主君向仆从使了个眼色,不要让向晚出来。 两个庶出的少爷得到主君的召见,诚惶诚恐的来了,来宝瞧了他们局促紧张的样子,当即就不乐意了,“你们不是有三个少爷吗?怎么就来了两个?那一个呢?向主君,你是不是看不起我,看不起我们殿下,非得把宝贝藏起来?” 向主君叫苦不迭,只好又不情不愿的遣人将向晚请出来。 向晚昨夜在祠堂跪了一宿,水米未进,此时形容憔悴,神色恍惚,膝盖肿胀得馒头一样,站都站不稳,来宝来得突然,向主君来不及给他换一身体面的衣服,他身上仍旧是那身粗陋简朴的素色单衣,眉眼颦蹙间更显消瘦可怜。 碍于来宝的威慑,向家的下人虽不敢直接冷言冷语的对他,但言语间却尽是威胁。 “一会宫里的贵人问你,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心里有数,大庭广众之下,别丢向家的人。” 这话听在来宝耳中,当即就不乐意了,七殿下是他的主子,向晚是七殿下亲自指定了的王夫,那就是他的半个主子,向家给向晚脸色,不就是打自己的脸吗? 第114章 打他的脸,就是打七殿下的脸! 来宝在刹那间变了脸色,冷着脸高声喝问:“我还没说什么呢,轮得到你说话!” 向主君脸色苍白的瞪了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下人一眼,仓促生硬的转移话题,“不知是您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实在失礼,只是不知公公今日专程前来所为何事呢?” 来宝不着痕迹的,仔细端详着向晚,通过他膝盖之上衣衫的折痕与手腕间遮遮掩掩的粗大银镯断定他一定受了向家的虐待,身上一定还有尚未好全的伤疤,他暗自记下来,一定要在七殿下跟前告他们一状! 来宝笑眯眯的,“殿下说夏日酷暑,御花园正是避暑赏荷的好去处,眼下陛下虽巡幸江南,但咱们京城中也不能太单调了才是,不如趁着荷花开得正好,请京中官宦人间的少爷们在御花园小聚才是。” 向主君心中百转千回,他倒有所耳闻,八皇女九皇女的父君也有意为她们择亲,这一场赏荷宴办的倒也不突兀。 只是这一回,决不能再让向晚去出风头了,他心里乱麻一样,心想,还是得快些找个厉害女子把向晚嫁出去才行,不然回回和上回赏花宴那样鹤立鸡群,终究是个祸害。 还有,她们向家有什么值得来宝亲自跑一趟的呢? 来宝满脸堆笑,谄媚的看向向晚,“还有一件最要紧的事没说呢。” “向公子,七殿下夸您才情冠绝京城,可称是小郎里的状元,这回我们殿下仍旧想举行诗会,特意请您去给她压轴呢!” 向晚受宠若惊的接过那张彩笺,爱惜的抚摸着上面精巧的金银纹饰,他虽然爱不释手,却下意识的看向向主君,在看见他冷厉凌冽的眼神后,立马将头摇得拨浪鼓一样,一边不舍,一边委屈的婉拒来宝。 “我...我并没有什么才华,而且,而且...” 他婉转清脆的声音抖了抖,他说不下去了。 上回赏花宴惊鸿一面,他便再也忘不了谢瑶卿,她俊美风流,才华横溢,体贴温柔,在她身上,向晚久违的感受到被珍惜的感觉。 所以每个夜晚,当他迫于主君的狠厉,不得不跪在阴冷枯寂的祠堂中,抬头用湿润的双眸凝望夜幕之上那一轮清冷弦乐时,他总是会忍不住想起她,他总是忍不住幻想她就在自己身边,用她结实宽阔的臂膀温柔的扶着他,用她滚烫激烈的心跳温暖他。 可每每午夜梦醒,他又无比清醒,无比痛苦的知道自己是在痴心妄想。 主君说他的母父如今正在向家南方的庄子里做事,他的每每正在向家的学堂里读书,向晚如果真的有孝心,就不该让她们忧心。 他也许不该再痴缠七殿下了,他也许应该听从主君的安排,利用这张美貌的脸,去攀附哪家的权贵。 向晚满脸悲戚,泫然欲泣,来宝急忙劝他,“向公子,我们殿下赏识你,这是好事啊,您哭什么啊?” 向主君定了定神,顺着向晚方才的话勉顺了下去:“而且,男子无才便是德,那些风花雪月的东西,本就不是正经男孩家该学的,赏花宴上向晚已经出格许多,今次哪还能再到七殿下眼前献丑呢?” 来宝不高兴的瞪了他一眼,“我们殿下请向公子,和你有什么关系?上回赏花宴,陛下金口玉言夸向晚高才,你不满,到江南找陛下去!向晚,你不用理他们,拿着这请帖,直接找我们殿下去就行!” 向晚手足无措的捏着那张请柬,无助的眼神从来宝身上溜到主君身上,再从主君身上溜回来。 向主君见来宝软硬不吃,索性耍赖一样装起了病,“公公,实不相瞒,我这几日身上不爽利,向晚得留在府中侍疾,总不能叫别人骂他不孝啊。” 孝字大于天,向晚眼中升起的那一点微弱的星火又渐渐的消散了。 来宝却奇怪的瞪着他,“病了就找大夫,向晚又不会看病,留在这有什么用?都说忠孝难两全,忠字却是在孝字前面的,陛下巡幸江南,将传国玉玺与尚方宝剑都交给七殿下,七殿下代理国事,不过一个赏花宴,你们向家竟这样百般推脱,究竟是向晚想要抗旨不尊,还是你们向家心怀不轨?” 他跟在谢瑶卿身边日久,别的没有学来,生气时的凌厉与杀气却是学到了几分精髓。 向晚被他吓得呼吸一梗,当即顺从的跪下,垂首小声为自己辩解,“我...我不敢抗旨不尊...” 来宝又瞥向向主君,“那便是您了,还是说,是随驾南下的向大人,没想到陛下身边竟混进了新欢叵测之人,真该叫外面的宋大人知道,去江南好好查一查。” 身为女子不便如府,所以在门外等候的宋寒衣听见来宝高声叫自己,当即翻身上墙,如入无人之境一样将向家前来阻拦的家丁撂在身后,大马金刀的闯进客堂,站在了来宝身后。 她按住腰侧长刀,沉声问,“谁心怀不轨?” 向主君这才知道门外那个相貌清秀,沉默寡言的女子不是来宝的狗腿子,而是如今炙手可热的仪鸾司宋寒衣,今日这一出戏演的什么,又是谁执意要演给他看,他如今终于看明白了。 向主君笑容苦涩,“向府上下对陛下忠心耿耿,从未心有不轨,七殿下既属意向晚,我放他去就是了。” 来宝哼一声,招了招手,门外流水一样涌进四五个机敏伶俐的小太监,来宝吩咐道:“瞧向晚身上的衣服,你们向家恐怕没苛待他,我可不敢把向晚交给你们照顾,你们几个,在向晚入宫前贴身服侍他,决不能离开向晚身边半步,听到了吗?否则万一哪个不长眼,不要命的往向晚的水里饭里添点什么,你们就是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几个小太监殷勤的点着头,忙不迭簇拥着向晚,各司其职,为向晚整理衣衫,端茶倒水,向晚无助的看着来宝,惶恐道:“公公,我...我怎么当得起如此厚爱...” 来宝洒脱的摆了摆手,“殿下说你当得起,你就当得起!” 他又用冷漠的目光凝视着向主君,“我们殿下都把伺候的人送来了,你们若敢有怠慢,让向晚生了病,无法出席赏花宴,休怪我们殿下不客气,治你们的不敬之罪!” 宋寒衣神色古怪的一笑,“也许不仅是不敬呢?” 向主君心中一跳,再看向宋寒衣时,总觉得她笑得不怀好意,他心中打起鼓来,当即慌忙的应下来宝的威胁。 “是,我们一定尽心照顾向晚。” 来宝在向家好生耍了一通威风,如今目的达成,大摇大摆的打道回府。 向主君心乱如麻的看着满地的狼藉,一时出神,甚至连向晚被那几个小太监撺掇着溜走了不没注意,只是心神不宁的抚着胸口,片刻后他叫来一个心腹,一边将命令写在纸上,盖上向家的章递给她一边低声吩咐。 “宋寒衣那厮眼神不怀好意,恐怕她已经盯上咱们了,你抓紧去各处庄子上吩咐,把那些东西都处理好...还有,去给妻主说一声,让她在江南处事时也留意些。” 第115章 那心腹也是个熟于拳脚的,得了吩咐,只几个纵跃,便消失在了屋顶上,向主君望着他的背影,心中总算时安稳了些。 他却不知道,那个心腹刚窜出巷子,就被黄雀在后的宋寒衣逮了个正着。 宋寒衣并未随来宝回宫,而是藏身在那心腹的必经之路上,等她一露头便一刀背拍晕了她,用麻袋套上,摔到驴背上,一路颠簸着运回仪鸾司诏狱里去了。 ...... 谢瑶卿看着满脸堆笑,绕着自己一个劲讨赏的来宝,笑骂道:“办好了事就像个猴一样。” 来宝委屈道:“小的是在为殿下高兴呢?您不知道,向晚看见请帖的时候又多高兴!” 谢瑶卿随手将桌子上一串玛瑙琉璃手串扔给他,“罢了,你差事办得好,孤自然是要赏你的,这玛瑙手串你带回去给你弟弟带着玩罢,再拿着孤的私印,去小库房里拿五十两银子去。” 来宝眼珠转了转,“殿下是让小的自己去吗?” 殿下不怕自己中饱私囊吗? 谢瑶卿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你是孤身边的人,孤自然信得过你,你难道还想带着别人去?” 来宝感动得恨不得立马要为谢瑶卿肝脑涂地,谢瑶卿继续道:“你们家也是命苦,这两年你刚刚起了势你爹就病了,你们家在京中认识的好大夫不多,这样吧,孤跟太医院的张院判说一声,让她叫个学生给你爹看看去。” 来宝这下真的感激涕零了。甚至连手串钱财都不想要了,“小的,小的多谢殿下。” 谢瑶卿轻笑一声,“忠心做事,以后你有的是好处。” 来宝哽咽着退到她的身后小心服侍,不多时宋寒衣用细布擦着手进来,浓厚的血腥味将来宝熏了个趔趄,谢瑶卿神色如常,头也不抬的继续给奏章写着批注,将来宝看得直嘀咕,殿下如今哪哪都好,就是这杀人不眨眼的淡定不知道是从哪学来的,陛下也没有这么绝情冷酷啊。 谢瑶卿瞥他一眼,“给宋大人端盆温水来洗手。” 来宝回神,慌不择路去烧水了,他有预感,解下来二人说的事,已经不是他一个小太监能听的了。 谢瑶卿看了一眼宋寒衣,纵然时空不同,但她们二人默契如常。 宋寒衣将手上最后一抹血迹擦去,略过审讯的过程,平静的禀报结果,“那人倒是什么都招了。” “向家这一路高升,做过违法乱纪的事可不少,行贿受贿这都是小儿科了,更有甚者,还有鱼肉百姓,私吞赈灾钱粮,私收税款,草菅人命等一系列恶事,其中和向晚有关的,便是三年前纵容手下强奴闯入百姓家中,抢走向晚,而后授意当地县城,打死向晚之母,逼死向晚之父,逼得家中幼女南下逃难。” 谢瑶卿平静的听着,淡淡的回应着她,但宋寒衣总觉得这位大臣们眼中的冷面七殿下心中已经掀起了滔天巨浪了。 谢瑶卿斟酌片刻,命令道:“孤给你三天时间,在赏荷宴前把证据找齐,务必把这件事办成铁案、死案。” 宋寒衣没有异议,当即拱手领命,带着手下利落的出宫办事去了。 三日后,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澄镜一样的碧波谭与天际相连,湛蓝天际上云卷云舒,碧波谭上也掀起琼雪一般的波澜。 青荷盖绿水,芙蓉披红鲜。 碧波谭中莲叶亭亭如盖,鲜红芙蓉点缀其中,不加雕饰。 仍旧是上回那些叽叽喳喳的小郎,只是这一回他们再也不敢孤立向晚了,再看不上向晚,也只能捏着鼻子,夹着嗓子不得不讨好向晚。 谁让向晚是唯一一个谢瑶卿亲自下了帖子请来的郎君呢? 总有不甘心的想要压过向晚一头,比才情是比不过了,只好比一比钗环首饰,衣衫物件,只是这一回,他们竟连这个都比不过了。 向晚一改往日素净简陋的打扮,绰约衣衫虽仍然以清雅的浅色为主,但有眼的都能看出用料之讲究,纹饰之华美,那一簇簇含苞垂露的幽兰和那一团团栩栩如生的蝴蝶,恐怕都是由最精巧的绣工一针针一线线连夜绣出来的。还有他头上的发冠!羊脂玉打就,通身莹润无瑕,镶嵌着七色宝珠,华光流转,一只凤形玉簪将他漆黑的长发挽住,固定在发冠之中。 他哪来的这么好的衣裳! 不甘心的小郎君们只好一边眼红得跺脚,一边在心中嘀嘀咕咕,恶意揣测向晚私下的生活。 向晚无暇关注他们的心思,他只是惶恐。 他身上的衣服、首饰不是出自向府,而是谢瑶卿命人送来的。 用料考究,工艺精美,而且十分贴合他的身形,可见谢瑶卿对他的用心。 他摸着身上轻薄柔软的绸缎,惊慌无措的想要钻到地底下去,七殿下,七殿下为什么要对自己这么好?还有...七殿下是怎么知道自己衣服的尺寸的?向家给他的衣服从来不合身,可这一身衣裳却严丝合缝的包裹着他,衬托着他的腰身与胸膛。 他紧紧揪着衣角,慌乱的想要寻找那个身影。 来宝拍了拍向晚的肩膀,转过来一张苍白的脸,来宝吓了一跳,“欸哟,向公子你的脸怎么这么白,可是外面太阳太大,晒着了?” 向晚喉间一滚,惊慌的摇了摇头,来宝不作他想,继续笑着,“向公子没事便好,我们殿下正等你呢,一会便是诗会了,我们殿下想让您过去瞧瞧题目。” 向晚一怔,下意识的问,“只见我一人吗?” 孤女寡男,成何体统。 来宝笑着,“自然还有长辈在场。” 向晚到了才发觉在场的长辈只有两人,便是皇长女与她的王夫,且这二人看见他来了,便捂着嘴冲谢瑶卿笑,一边笑着一边推说去安置诗会了,向晚下意识的看向太监来宝,来宝却很有眼力见的,一溜烟的跑走了。 湖中心的凉亭中便只剩下了他和谢瑶卿。 微风吹拂柔软纱幔,如雾如烟,灵蛇一般飞舞着,谢瑶卿平静沉稳的坐在圆几另一侧,微微侧头,微笑着注视着他。 向晚呼吸一窒,向后跌倒,趔趄几步,总算是倚着围栏站稳了。 谢瑶卿勾唇道:“你很怕孤?” 向晚连忙摇头,“不,不敢。” 谢瑶卿为他斟上茶水,“那为何不坐过来,难道是信不过孤,怕孤吃了你不成?” 向晚只好一边接着摇头,一边磨磨蹭蹭的坐到谢瑶卿对面,“不,不敢...” 谢瑶卿举起茶杯,请他共饮,向晚紧张了许久,早已经口干舌燥,便小心的,伸出舌头,小口小口喝着茶。 不凉不烫刚刚好,清甜花香沁人心脾。 向晚没忍住一口气喝净了,红着脸让谢瑶卿为自己又倒了一杯,这回他装模做样,矜持的捧着茶杯慢慢品味。 谢瑶卿笑,“喜欢便喝,这里除了你我没有旁人。” 她将几碟点心推过去,“还有点心,就着慢慢吃。” 向晚小声道谢,只是捏紧了茶杯,纠结道:“殿下...殿下怎么对我的喜好这么清晰呢?” 第116章 不管是衣衫首饰,还是茶水点心,全都是他喜欢的。 他害怕是自己自作多情,痴心妄想,却仍旧忍不住问出口。 谢瑶卿却仗着四下无人,浑无顾忌,坦然道:“孤不仅对你的喜好十分清晰,对你,亦是十分清晰。” 向晚杯中茶水倾倒,撒了他一身,他一张玉白的脸颊红了大半,讷讷的一言不发,谢瑶卿却平静又温柔的看着他,“孤对你心思,你知晓了吗?” 向晚侧过头,躲避着她追寻的目光,羞怯又惭愧,“我,我不知道...” 谢瑶卿放肆大胆的捉住他的手腕,推开他的衣袖,露出里面累累的伤疤,她坚定的看着向晚,将话挑明,“向晚,孤喜欢你,很久很久之前,就喜欢你。” 向晚脸红得要哭了,不停的试图将手收回来,谢瑶卿却温柔的抚摸着他腕间的见血的伤疤,轻声道:“不要躲着孤,要躲在孤的身后,从今往后,孤不会让任何人再欺辱你的。” 一滴温热的泪水落在谢瑶卿手上,谢瑶卿捧起他的脸颊,为他拭去眼角的泪水,向晚经年承受的委屈终于在谢瑶卿毫无底线的温柔与包容中爆发了出来,他攀着谢瑶卿的胳膊,咬着嘴唇,小声的哭着。 “殿下,我...” 谢瑶卿拍了拍他的脊背,温声道:“莫着急,你受的委屈,孤都知道,你只管好好的哭一场便是了。” 待向晚哭累了,像只猫儿一样趴在她的怀里时,谢瑶卿便低下头,在他耳边轻声问,“孤想为你报仇,你同意吗?” 第73章 却把青梅嗅-美好if线“等他亲口说…… 向晚眨着眼睛,怔怔的望着她。 谢瑶卿托着他的脸颊,温声说,“不要问孤是怎么知道的,孤从来都知道,也从来都想像今日这样,把你拢在掌心里。” 向晚心底浮起一段奇异的幻想。 他看着谢瑶卿眼中似春水似星辰的温柔,忽然异想天开的猜测,也许他和七殿下早有前缘,也许她们早已经相见,也许她们早已经山盟海誓。 向晚忍不住伸出手,与谢瑶卿十指交握,放下戒备,将自己的身体的控制权全权交出,紧紧的依偎在谢瑶卿怀中,将脸颊贴在她的胸口,静静听着她强健有力的心跳声。 谢瑶卿拿过一旁早就备下的药油,抹在手上,探寻的看着向晚,向晚还窝在她怀中,借着她身上柔软的绸缎衣服擦眼泪,觉察到她的目光后,一边红着脸羞愧的从他身上爬起来,一边默不作声的,慢吞吞的将自己的手腕伸向谢瑶卿。 谢瑶卿看出他心中的顾虑,一边小心的为他上药,一边平静道:“你不必担心,今日畅意亭只有你我二人,此间之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会再有旁人知晓。” “孤所求之事,你若不允,孤只当今日无事发生,照旧放你回家去。” 活血化瘀的药油贴上破损的皮肉,滚烫热辣扩撒开来,向晚抿着嘴唇,微微抖了抖,谢瑶卿手一顿,看向向晚,向晚躲开她的目光,还是忍不住问,“殿下...赏花宴前,我从未见过殿下,殿下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谢瑶卿笑了笑,“有真话,有假话,你想听哪个?” 向晚迟疑片刻,犹豫道:“我...自然是想听真话的。” 谢瑶卿用牙齿咬断一截干净棉布缠在他的手腕上,一边专心包扎一边轻巧笑道:“真话是孤在很久很久之前就见过你,在很久很久之前就喜欢你。” 向晚闻言指尖微颤,谢瑶卿便顺势捉住他的指尖,轻柔的搓揉着,将他冰凉的指尖搓得滚烫,向晚红着脸,小声追问,“很久很久之前...是什么时候呢?” 他被强抢进向府不过三年,谢瑶卿究竟是什么时候见过他的呢? 谢瑶卿并未犹豫,笃定道:“上辈子。” 向晚呼吸一顿,小心翼翼的瞅了谢瑶卿一眼,却见她满脸认真,不似作伪,他只好无奈的问,“那我若是想听假话呢?” 谢瑶卿见他不抗拒,索性有点轻佻的捏了捏他柔软的脸颊,轻声在他耳边说,“假话是...郎君美貌,小王见色起意,想要一亲芳泽。” 向晚的脸颊霎时红如云霞,他猛的抬起胳膊,将谢瑶卿那只不老实的手拍到一旁,像只兔子一样惊慌失措的窜到了一边去,戒备的望着谢瑶卿。 他用了十足十的力气,将谢瑶卿羊脂玉一样的手背拍得通红。 他似乎打伤了皇女,向晚紧张起来,惴惴不安的望着那个罪魁祸首。 谢瑶卿只是揉着自己的手背,无奈的笑,“都说了是假话了,生这么大气作什么?” 向晚端详着的她的目光,沉稳宁静,深不可测的潭水一般,不见分毫淫邪,向晚只能只能暂且相信了她的说辞,缓缓回到她对面坐下,却撇了撇嘴,小声嘟囔,“真话像假话,假话却像真话。” 谢瑶卿听见他不满的嘟囔,笑意不减,“真话还是假话,你一会便知道了。” 天外传来一阵嘹亮的鹰唳,谢瑶卿驾轻就熟的伸出左臂,让那只几乎和四五岁孩童一样大小的海东青停靠在自己手臂上,她从海东青的利爪上取出信笺,亲昵的拍了拍它尖锐的鸟喙,而后一抖左臂,又将那只庞然大物放了出去。 巨大的阴影在向晚头顶掠过,向晚惊奇的睁着眼睛,望着那只远去的大鸟,他好奇的伸出手,主动捉住半空中飘落的天青色羽毛,他像是看到了什么仙人一样,崇拜的看着谢瑶卿,“殿下,殿下能让它听您的话吗?” 谢瑶卿有些得意,“若你喜欢,孤也可以让它听你的话。” 向晚心中雀跃了一下,谢瑶卿取来的那封信笺却犹如一盆冷水,当头泼在了他的身上。 谢瑶卿平静的叙述着。 “你原是京郊西北向家集北四胡同向家长子,你娘向五,是个木匠,你爹穆氏,原来在员外家侍奉,年岁大了赎身出来嫁给你娘,后一年生下你。” 向晚浑身颤抖起来,脸色苍白的看着她。 “你爹擅琴,你娘便给他打了一副琴,那副琴如今就在你房中。” 向晚喉间一滚,恐惧又畏缩的瞧着谢瑶卿。 谢瑶卿并不动摇,继续平淡道:“三年前,你母父出去赶集,把你和你妹妹留在家中,向家仆从粗心走失了他们的小少爷,恐怕回去没法交差,又畏惧向家酷烈的刑法,看见你美貌乖巧,心生歹意,索性将你抢出,带回向府,一番筹谋后,让你假扮向家少爷,利用你的美貌攀附权势。” 谢瑶卿一口气说罢,端起茶盏浅饮一口,平静的望向向晚,“向晚,孤说的对吗?” 向晚揪着自己胸前的衣衫,将华美的丝绸救出一道一道丑陋可怖的褶皱,他双腿一软,缓缓跪倒在谢瑶卿身前,她说的一点不错,他就是被向家主君胁迫,顶着向家少爷的名头,骗了天下人。 还骗过了高高在上,天威难测的皇帝。 向晚白着脸,红着眼睛,苍白的为自己辩解,“殿下,我,我不是有意欺君...” 第117章 ——这是三年来向家用来威胁他的话,“你冒名顶替向家少爷,接受了陛下的赏赐,若是被旁人知道了,你就犯了欺君罔上的死罪,不仅你要被凌迟处死,你的母父家人,也要受你牵连,一同被处死。” 谢瑶卿挽起他的手,温柔的将他搀扶起来,她指了指椅子。 “你不必跪孤。” “孤知,欺君罔上的另有其人,该千刀万剐的也另有其人。” “孤只是怕贸然动手会牵连到你,所以问你愿不愿意。” 向晚下意识的便要点头答应,可他又想起自己的母父幼妹,又痛苦的挣扎起来。 “殿下...我恨不得将向家的人都生吃活剥了才好,可,可我的家人,还都在向家的铺子学堂里做事...” 谢瑶卿听了这话,原本从容不迫的她却突然举棋不定起来,她踟蹰片刻,不明所以的问,“你不知道?” 向晚迷茫的想,知道什么? 谢瑶卿犹豫着该如何开口将噩耗告诉向晚,向晚却在转瞬间读懂了她话语中的遮遮掩掩,他蓦的陷入无边的沉默,眼角却有大颗泪珠,顺着纤长睫羽无声滑落,在他素白的脸颊上汇聚成一条触目惊心的河流。 向晚哽咽着,无声的哭了许久,他吸了吸鼻子,任由晶莹泪水砸落在地上,在汇聚成一汪苦海,倒映着他单薄伶仃的影子。 他的声音发酸,几乎是在恳求谢瑶卿。 “殿下,求您不要说,好吗?” 谢瑶卿见他苦得汹涌,便将自己的衣袖递过去,向晚管不得许多,扯过她绣满龙纹的衣袖便开始擦眼泪揩鼻子,谢瑶卿叹了口气,温声安稳他,“你妹妹似乎跟难民逃去了南方,孤已经派了仪鸾卫去找,莫要担心,她吉人自有天相,定然无事,只要找到你妹妹,孤就安排你们相见。” 向晚的声音闷闷的,他哭哑了嗓子,只好用沙哑的声音感激道:“多谢殿下...”片刻后,他强撑起一口气,抓住谢瑶卿的手腕,咬牙切齿的恳求,“殿下,求您为我报仇。”他满含祈求的看着谢瑶卿,含泪问,“可以吗?” 谢瑶卿捧住他的脸颊,怜惜的为他擦去眼泪,“不必求孤,孤与你心有灵犀。” 谢瑶卿屈指放在嘴前,吹了一声口哨,尖锐的气鸣声又将先前那只海东青招来,谢瑶卿动笔写了一道命令卷起,缠在它的腿上,挥手让它前去传命。 不多时,向晚竟仿佛隐隐约约听到了几声兵戈相交的冷厉声音。 向晚有些畏惧的往谢瑶卿怀里缩了缩,谢瑶卿将手掌覆在他的双耳上,为他挡住那些可怕的声音,片刻后,万籁俱寂,惟余风声,谢瑶卿拿开双手,轻声叮嘱他,“一会就不要回向府了,听孤安排便是了。” 向晚乖顺的点了点头,像只小兽一样忍不住贴近谢瑶卿,谢瑶卿笑着看着他,“你的心愿,孤为你实现了,孤的心愿,你愿不愿意成全呢?” 向晚还在哭着,闻言只看了看谢瑶卿自然而然圈着自己的双臂,在心中小声嘟囔,成不成全的,有什么区别呢? 谢瑶卿却捧着他的脸颊,认真的与他对视,“你若是愿意成全孤,孤就去求母皇,让母皇为你我赐婚,孤要给你一场天底下最风光的婚礼,孤要昭告天下,余此一生,你是孤唯一王夫,唯一的夫郎。” “向晚,你愿意成全孤吗?” 向晚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的望着谢瑶卿,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谢瑶卿又重复了一遍,“向晚,你愿意成全孤,做孤唯一的夫郎吗?” 向晚沉默许久,为难的开口,“我...我原本是愿意的...可是,可是,我已经不是向家的少爷,只是寻常人家的孩子了,怎么配得上殿下呢?” “而且,而且,我和殿下还没有深交,殿下还不清楚我的为人,也许,也许我并没有殿下想的那样好...” 谢瑶卿温柔的打断他,“不管你是谁,只要你愿意,便配做孤的王夫,孤的夫郎。” “你说未曾与孤深交,那从今日开始,咱们便开始学着做朋友,做知己,做妻夫,好不好?” 向晚的脸涨的通红,却并没有抗拒,只是羞怯的低下头,不住的搅弄着自己的手指。 谢瑶卿继续道:“不过你说的也有理,孤是得为你择一个好人家,择一位好养父才是。” ...... 那一天的赏荷宴究竟是如何结束的,那些娇艳欲滴的小郎君实在不愿,也不敢回忆。 他们只知道,那位看起来风流倜傥,温文尔雅的七殿下谢瑶卿,终于脱下了仁慈宽容的伪装,露出了残忍嗜杀的獠牙。 作为皇帝亲自内定的皇位继承人,谢瑶卿与皇帝却一点相似都没有。 皇帝宽容大度,善待每一位官员,只要不踩着她的底线跳舞,皇帝都会得过且过,大事化小小时化了,糊弄过去便是了。 可谢瑶卿不一样,她的眼中揉不得一点沙子,只要你犯错,不管过去多久,她都能毫无征兆的把屠刀架在你的脖子上。 就如如今的向家,没人知道谢瑶卿是什么时候盯上向家的,也没有人知道谢瑶卿是如何搜集到那些罄竹难书的罪证,搜罗到那些声泪俱下的人证,所有人只看见那天御花园宫宴上,穿飞鱼服挎绣春刀的俊美仪鸾卫们,却像罗刹饿鬼一样,像驱赶牲畜一样挥刀驱赶着向家那位体面骄傲的主君,和他那两个懦弱畏缩的庶子。 她们只能看见,原本声势煊赫,蒸蒸日上的向府,几乎是在顷刻之间,便在谢瑶卿的手掌之中,灰飞烟灭,化作齑粉了。 只有那个向晚,那个独得谢瑶卿青睐的向晚,竟然在这一场声势浩大的清洗中毫发无损,甚至还被德高望重的宜郡王妻夫收为养子,承欢膝下不说,还被送入宫中,当皇子的玩伴。 他怎么就有这样的好运气! 小郎君们一边酸里酸气的想着,一边心不甘情不愿的开始宴究向晚的喜好与脾气,以后,那就是宜郡王的儿子,七殿下内定的王夫了,不巴结,难道还要结仇吗? ...... 京中除了这么大的事,风暴中心的向家家主还随行伴驾,皇帝和宸贵君也不好意思再呆在江南游山玩水乐不思蜀了,当即命人打点行礼,打道回府,路过锡州时,恰巧遇见仪鸾卫奉谢瑶卿命令在此处寻找向晚,便又有了借口,在锡州又玩了几天,直到找到向晴,才拖拖拉拉的回到京城。 皇帝看着穿着一丝不苟,举止一板一眼的谢瑶卿,又看着桌上那小山一样弹劾谢瑶残忍暴虐的折子,有些头疼。 “哎,朕不过离京月余,你就在京中做了这样大的事业。” 谢瑶卿摸不准她在夸在骂,只好平静的回禀,“向家所犯罪行,罄竹难书,臣女不过依法办事罢了。” 皇帝叹了口气,摆了摆手,“朕没骂你,朕的意思是,你早说你要动向家,早知道这样,朕就不带向玖去了呀,省的你千里迢迢让仪鸾卫跑这一趟,把她捉回来。” 第118章 谢瑶卿一阵恍惚,原来是为了这个吗? 皇帝随手那些折子拂到地上,踢到废纸篓里,继续看着谢瑶卿,叹了口气,“而且话是这么说,就算她犯了错,你也不能亲自动手啊,她们叫的那么凄惨,流了那么多血,没吓着你吧?” 谢瑶卿又是一阵恍惚,勉强道:“为母皇办事,何从言吓呢?” 皇帝仔细打量她一番,皱起了眉,“向玖那家伙实在可恶,为着她你的事,你都累瘦了许多,真应该把她千刀万剐才是。” 谢瑶卿恍惚得有些迷茫了,又听见皇帝娓娓劝自己,“以后抄家行刑的事交给仪鸾卫就是了,朕把她们交给你,就是为了让你不脏自己的手的。” 谢瑶卿想了想,沉着应对,“若只让仪鸾卫便宜行事,臣女害怕她们肆无忌惮屈打成招,所以才要亲临现场,监督那些仪鸾卫才是。” 皇帝沉吟片刻,想出了主意,“既然如此,以后仪鸾卫审讯时让刑部、大理寺派人在场监视便是了。”谢瑶卿正要颔首称是,皇帝图穷匕见,拍着她的肩膀,语重心长道:“然后,你抽空再把刑部和大理寺的差事好好的办一办,整治整治那些官员的懒惰惫怠之风。” 谢瑶卿沉默了许久,她在心中数着。 如今她手里的差事,有礼部、兵部、吏部、刑部、大理寺和仪鸾司,她跟皇帝之间,就差户部和工部了。 不等她说,皇帝便提前打断她的猜测,“户部和工部你就不要想了,给了你,朕哪来的钱去给你爹爹建园子打首饰呢?” 皇帝用户部银子建园子,皇帝坏,园子是给爹爹建的,皇帝好。 谢瑶卿心里纠结了片刻,皇帝又补充道:“你放心罢,朕心中有数,不会让大臣们知道朕用户部银子是为了你爹的,而且朕会立马把银子补上的,你就放心罢。” 谢瑶卿这才作罢,皇帝又问起向晚,“你把向晚安排给可宜郡王倒是不错,只是你打算什么时候成婚呢,你年纪也不下了,你们二人既然两情相悦,不如趁早把大事办妥,你们妻唱夫随,朕和你爹爹也放心。” 谢瑶卿忍不住在心中大不敬的想,放心?放心什么?放心的出去游山玩水吗? 谢瑶卿笑了笑,“臣女虽倾心向晚,只是向晚突遭大变,总要给他时间让他适应新环境,况且臣女虽大,向晚年纪却轻,不如先让他自由自在的玩耍两年,学些知识礼仪,再嫁人持家不迟。” 皇帝不知可否,“罢了,朕不管你,你只要能说服你爹就行。” 谢瑶卿索性又请求道:“还有一件事,便是向晚的妹妹向晴,虽然没有读过书,但聪明伶俐,臣女想,不如让她先当臣女的贴身内侍,历练几年,再科举取士,或是从军建功立业。” 皇帝无所谓的点了点头,“你看着办便是了。” 谢瑶卿与皇帝商量政事时,向晚也在宸贵君与宜郡王妻夫的安排下与饿得皮包骨头,浑身是伤的向晴见了面,兄妹久久不曾谋面,又各经坎坷,再相见,自然是泪眼朦胧,情难自已,抱在一起哭了许久也不停歇。 谢瑶卿结束了与皇帝的会面便来宸贵君处找向晚,见向晚正与向晴抱头痛哭,她并不出声阻止,只是静静依靠着门框,安静的等待她们发泄完心中的苦闷与欣喜。 宸贵君给了她一个眼神,示意她跟上。 宫人捧上洗好切好的瓜果,宸贵君看着她叹了口气,“京中那么多年轻貌美的小郎,你却偏偏挑了个最命苦的。” 谢瑶卿浑不在意的笑笑,随口道:“有了我,他往后的命里全是甜的。” 宸贵君白了她一眼,用指尖点着她的脑门恨铁不成钢,“谁和玩笑呢?你虽然帮他认了宜郡王为养母,可是宜郡王手中并无实权,只是个闲散郡王,日后是帮不到你的,这次你又为了向晚惩处了向家,申饬了那么多朝臣,虽说是她们罪有应得,可你行事也实在过于凌厉,弹劾你的折子都快堆成山了,向晚身后也没有家族能够帮你,日后若是遇见更棘手的手,你该怎么办呢?” 谢瑶卿轻笑一声,“原来父君在担心这个,今次抄灭向家,我已经看见向晚的份上宽容许多了,不然凭她们犯下的错事,只凌迟向玖一人,夷三族如何能够呢?” “父君实在多虑,母亲是皇帝,我是皇女,她们本就应该恪守法律,为大周江山殚精竭虑,怎可见皇帝宽仁,便得寸进尺,欺压百姓,草菅人命后还妄图苟活保全家族富贵,岂不是痴人说梦?” 宸贵君是个很容易被自己孩子说服的人,闻言也赞同的点了点头,只是忧虑道:“只怕那些大家族会合起伙来对你不利呢。” 谢瑶卿不屑的嗤笑一声,“那就让她们尽管来罢,仪鸾司、禁军都正愁捉不到犯上作乱的宵小邀功请赏呢。” 宸贵君见她胜券在握,也不再执着,却将话锋一转,又说起了婚事。 “你既认定了向晚,总该快些把日子定下,否则夜长梦多,被别人抢走了怎么办?” 谢瑶卿自信道:“有了我,向晚不会再看上别人的。” 宸贵君满脸狐疑,“当真?小心到时候哭都没地方哭去。” “刚找到他时那样欢喜,心意相连后却又不着急了,真不知你是怎么想的。” 谢瑶卿只是笑着,她拖延婚期,除了向晚年岁尚幼,想留他几年之外,还有另外一重私心。 另一个时空的向晚,幼时便被向府夺走,养在深闺做了许多年傀儡,受了许多年委屈,后来被卖入蓄芳阁,更是失了自由身,处处不得自在,被自己接进宫后,更是成了深宫里的一抹幽魂,一缕影子,处处围绕着自己转,便是二人大婚后,向晚做了大周唯一的凤君,成了后宫之中的唯一,他能去的地方,也不过是四四方方的皇宫,抬头看见的,也不过是四四方方的天空。 谢瑶卿仔细想来,也许向晚最自在,最快乐的时光,便是像一只鸟儿一样飞出皇宫,飞到锡州靠自己的才华安身立命的时候吧。 所以,即使在这个时空她也不能给他自由自在的生活,她还是像尽己所能的,让他多快乐些时日。 向晚和向晴哭完了,正抱在一起,相互依偎着小睡,谢邀卿看着,嘴角忍不住浮上一抹浅笑,宸贵君忍不住问,“你想等到什么时候呢?” 谢邀卿笑了笑。 “等他亲口说愿意的时候。” 第74章 却把青梅嗅-美好if线“继续到..…… 向家虽不是什么百年大族,但在京城钻营数十年,姻亲旧故遍地,一朝东窗事发,牵扯甚多。 皇帝本就是个耳根子软又得过且过的人,对那些捧着丹书铁卷到乾清宫哭哭啼啼的老臣束手无措,放在以前,估计便是由着这些人哭闹,哭着哭着,待这件事掀起的轩然大波渐渐平息了,那些原本关在死牢里等待秋后问斩的人就可以借着各种各样的借口——譬如老母病重得回去尽孝啊,譬如幼子年幼得回去教养啊,譬如夫郎有孕得回去照顾啊,回了府然后所有人便心有灵犀一般,默契的将秋后问斩的事抛到脑后了。 第119章 但如今大不相同了。 七殿下与陛下截然不同,她并不是一个心慈手软的人,宽和、包容、仁慈,这些为人称道的“仁君”的品质,被她弃之如敝履,她独断专权,嗜杀残暴,祖上的功绩也好,数十年的兢兢业业也罢,在她眼中,都是水中月,指间沙,都比不过平民的一条命,是一触即碎,是可以随风而去的东西。 所以皇帝顺理成章的将审判从犯的权力交给了谢瑶卿,也名正言顺的让谢瑶卿成了刑部的主理人。 当白发苍苍的老臣捧着祖上传下来的丹书铁卷,痛哭流涕的跪倒在谢瑶卿面前,卑微至极的为自己那为了一己私欲便戕害了许多妙龄小郎的不肖女儿求情时,谢瑶卿只是居高临下,平静的看着她。 天光偏移,谢瑶卿的脸庞隐没在龙首塑像的影子中,老臣看不见她目中的冷冽,她几乎比这位初出茅庐的皇女年长一个甲子,可在面对她时,老臣心中却无端生出许多惶恐与绝望。 在朝中求生多年的直觉告诉她,谢瑶卿早已经看穿了一切,她不应该骗她。 可那在牢狱中形销骨立,不成人形的罪犯,毕竟是她的女儿啊。 谢瑶卿始终静静的看着她,并不说话,只是摩挲转动着拇指上的翡翠扳指,在长久到令人窒息的死寂之后,谢瑶卿却忽然温和的笑了笑。 “卿家都说完了?” 在那位老臣看来,这似乎是谢瑶卿示好的信号,于是膝行上前,欢喜的点着头。 新来的内侍向晴有些别扭的扯了扯身上褐色的丝绢长衫,不太适应这种轻盈又柔软的触感,她的前辈扯了扯她的衣袖,她回过神来,无声的上前几步,轻手轻脚的将殿内的蜡烛尽数点上。 明亮的火光照耀着谢瑶卿的面容,有一个瞬间,那老臣竟恍惚自己是否看见了地狱里的罗刹。 向晴急忙将一个个玲珑剔透的水晶罩盖在烛火上面,炽热灼人的火光在刹那间变得柔和婉转起来,连带着谢瑶卿冷若冰霜的脸看上去也覆盖了一层柔光。 老臣心中忐忑极了,只觉得自己几十年的阅历被谢瑶卿那平静又淡漠的眼神捏成了齑粉。 她惴惴不安的回禀:“是...是,老臣都说完了。” 于是谢瑶卿轻轻点了点头,甚为贴心的问,“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老臣摸不着头脑,只好战战兢兢道,“没,没有,老臣对殿下,已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谢邀卿一声轻笑,转着茶盏,摩挲着青瓷茶盏温润的边缘,“是吗?可是孤还有很多事想问你呢?难不成这世上,竟然还有卿家做过,自己不知道,却被孤知道了的事情不成?” 老臣喉间一滚,心底陡然生出一股不详的预感。 谢瑶卿丝毫不顾及她年逾花甲的年纪和风中残烛一样孱弱的身子骨,她猛的将手中茶盏摔出,将将好砸到那老臣的脸上,滚烫的茶水泼溅到她衰朽的脸颊上,她被泼了一个激灵,却不敢有丝毫动作,只能面目狰狞,却又惶恐非常的跪伏下去。 谢瑶卿向后倚在椅背上,语气虽轻,话却可怖,“你女儿□□良家子,杀人毁尸时,有没有给你说过?那个男子的尸身,是谁处理的?” “掩埋尸体,买通刑部官员,调换案宗,你不要告诉孤,这一切都是你那个不学无数,人到三十连举人都未曾考上的女儿凭一己之力完成的吧?” 谢瑶卿冷着脸,向身后挥了挥手,藏在阴影中等待已久的两个仪鸾卫上前,一个半死不活的血葫芦像一条死狗一样被她们拖在地上,两个仪鸾卫同时抬手,将那个死气沉沉的东西扔到那老臣跟前,暗红的血液溪流一样蜿蜒着流到她的膝下,那老臣颤巍巍的伸出手,拨开那滩血肉脸颊之上凌乱纠结的长发,看见一张熟悉的,永世难忘的可怕的脸。 她眼前一阵眩晕,接着便有一杯冰冷的茶水,泼到了她的脸上,强迫她保持清醒。 谢瑶卿抬脚,缓慢又坚定的踏进血泊里,她向一侧伸出手,仪鸾卫将她的佩刀递上,谢瑶卿一边单手抽出长刀,一边徐徐走到老臣身前,轻轻的,用锋利的刀刃紧紧贴着老臣满是褶皱的脖颈,她转动手腕,明亮的冷铁刀刃上映出一张面如金纸、瑟瑟发抖的脸。 谢瑶卿弯下腰,凑在她的耳边,徐徐问:“还认识吗?” 她将刀刃精准的向内逼近几寸,直到粘稠的血液顺着皱纹的纹路淌下来,刀下的人无法控制的发出一阵阵颤抖,谢瑶卿才缓缓开口。 “她已经把她知道的事都招了。” “现在,该换你把你知道的事都告诉孤了。” “不要让孤失望。” ...... 几个被谢瑶卿训练的经验老道的内侍动作纯熟的擦洗着浸泡在鲜血里的玉石地面,向晴愣愣看着,禁不住打了个寒颤,谢瑶卿看在眼里,随手将擦手的细布扔到一边,顺势问她,“害怕吗?” 向晴像是被吓得回不过神来一般,呆呆的抬起头,消受苍白的脸颊看不见丝毫血色,她有些敬畏的看着谢瑶卿,沉默了片刻,小声问,“殿下对我哥哥,也是这样吗?” 谢瑶卿失笑,“自然不会。” “对欺辱你哥哥的人,才是这样。” 向晴抿着嘴思考着,“是不是殿下这样,就没有人敢欺负我哥哥了?” 谢瑶卿眼中笑意更浓,“你觉得呢?” 于是年纪尚轻的向晴将心中的惊惧都抛到九宵云外,她攥紧自己枯瘦干瘪的拳头,眼中却燃烧起熊熊的烈火,吸进胸腔的空气仍旧被粘稠的血腥气包裹着,可向晴心中的胆怯与畏惧却烟消云散了,她坚定的看着谢瑶卿,认真许诺,“那我不怕,殿下在保护我哥哥,我也要保护我哥哥,给殿下分忧!” 谢瑶卿笑着颔首,叫来内侍首领与宋寒衣,“孤瞧着她是个天资异于常人的,你们二人须得倾囊相授,为孤培养一个文武双全的夫妹才是。” 这二人跟在谢瑶卿身边,自然知道向晚在谢瑶卿心中的分量,当下二话不说,一口应下。 大臣们并不知道那日乾清宫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们只看见原本铁骨铮铮的老臣竖着进去横着出来,然后就是数不胜数,不胜枚举的抄家、灭族,在京中经营数十年甚至数百年的大族在谢瑶卿的屠刀下,竟然只是一只无足轻重的蝼蚁,比不过那些平民百姓的重量。 有心思活络的大臣在胆战心惊之际希望和谢瑶卿身边的内侍搭上关系,只是那些原本年轻气盛的内侍们不知道被谢瑶卿喂了什么哑药,一个个都讳莫如深,守口如瓶。 大臣们的猜测便愈发不受控制,无边无际,有说谢瑶卿安排了刀斧手藏在屏风后,摔杯为号冲出来将人剁成肉泥的,有说谢瑶卿其实是凶神转世,要杀够人才能回天庭的,更有甚者,说谢瑶卿乃是修行千年的大妖,张嘴把那大臣嚼了的。 第120章 大臣们众说纷纭,连养在深闺的向晚都有所耳闻,他新认的养母宜郡王虽然是个宅心仁厚,忠心勤谨,愿意为谢瑶卿效力的,但是听了那些纷纷扰扰的谣言,心中也忍不住犯嘀咕。 今日谢瑶卿能大刀阔斧的削减世家,明日她会不会对宗室下手呢? 好在府里还有向晚,宜郡王心知肚明,自己与其说是认下一个养子,不如说是在为谢瑶卿教养未来的王夫,有这一层关系在,宜郡王心中多少填了几分底气。 宜郡王忧心忡忡的找来向晚,旁敲侧击的问,“你最近进宫了不曾。” 向晚摇了摇头,宜郡王养子的身份为他带来的新的生活,新的眼界,新的朋友,他正乐此不疲、不知疲倦的探索这个崭新的、友善的世界,差点连谢瑶卿长什么样都忘了。 宜郡王微微叹了口气,只得曲线救国,“那...你妹妹呢?她什么时候能出宫?” 向晚掰着指头算了起来,犹豫道:“应当要等到这个月下旬了吧。” 宜郡王有些沉不住气,索性将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好孩子,我知道七殿下对你有恩,这件事有些为难你,可这几日满城风雨,都说七殿下要对宗亲权贵大开杀戒,我这心里实在难安,七殿下对你有情,也看重你的妹妹,你能不能去打听打听,七殿下对宜郡王府,有什么心思呢?” 向晚脸颊微红,有些为难,“母亲...” 宜郡王只得恳求道:“好孩子,我们对七殿下忠心勤谨,并没有别的心思,只是想保全王府,也是保全你未来的父家呀。” 向晚抿了抿嘴唇,宜郡王妻夫膝下有女无子,待他如同亲子,衣食住行吃穿用度具是一顶一的,见他颇有天资,还重金为他延请名教他诗书礼仪,如今宜郡王这样苦苦相求,向晚瞧着,心中实在过意不去,于是向晚点了点头,轻声应下,“好,我答应母亲,一定去打听这件事。” 向晚得到养母宜郡王的嘱托,趁向晴休沐出宫时悄悄去找了自家妹妹,小心翼翼的问。 “那日在殿中,究竟发生什么了?” 小半个月来谢瑶卿又在乾清宫中动手处理了许多人,向晴也逐渐适应,从一开始的畏惧敬畏演化成如今的见怪不怪,熟视无睹,甚至能在事后平静沉着的为谢瑶卿擦去长刀上的血迹了。 向晴听了向晚的疑问,抬眸笑道:“没什么,只是殿下审讯了几个鱼肉百姓的畜生罢了。”她手下不停,欢喜的吃着哥哥特意下厨房为自己准备的几碟点心,由衷夸赞,“哥哥,你的厨艺越发好了,这个金丝卷,已经不输宫中御厨了,殿下也喜欢吃金丝卷,她若尝了,一定喜欢。” 谢瑶卿并非一开始就喜欢吃金丝卷的,只是在另一个时空,向晚喜欢吃,也擅长做,她便陪着向晚,吃着吃着,竟成了离不开的习惯,如今吃不到向晚做的,心中还有些难受。 向晚听了,白皙干净的脸颊缓缓浮上一层红云,温声叮嘱向晴,“殿下若喜欢,我便再做一些,你下回进宫伺候时,为殿下带过去便是了。” 向晴点了点头,继续狼吞虎咽的吃着桌上的糕点,向晚看着她没心没肺兴高采烈的样子有些无奈,不都说如今的乾清宫日日兵戈相见,刀光剑影吗,怎么自己这个傻妹妹和没事人一样呢? 向晚斟酌片刻,试探道:“你觉得,殿下理政时,凶不凶呢?” 那些传闻中的谢瑶卿凶悍狠毒,简直就是恶鬼,向晚虽然只见过谢瑶卿温柔深情的一面,心中也是惴惴,害怕谢瑶卿的温柔不过是伪装,以后便会撕破面具,对自己也变得凶狠起来。 向晴想了想,认真的看着向晚,“殿下自然是很凶的,不凶,怎么能镇压住那些坏人呢?若殿下不凶,欺负我们的那些贪官污吏岂不就要逍遥法外了?娘亲爹爹岂不是白死了吗?” 向晚低头沉默片刻,点头承认,只是纠结道:“可我总是害怕以后殿下会不会对我...” 向晴笑着打断他,自信道:“哥哥你放心,殿下绝对不是那种人!殿下只对坏人狠辣,对我们十分照顾,既宽和,又体贴,你若不信,自己去瞧瞧便是了!” 向晚的脸霎时羞得通红,小声嘟囔,“你这孩子,说这些作什么。” 向晴如今的日程安排得很满,在宫中时要跟随谢瑶卿学习如何处理政务,出宫时还要分别去找宋寒衣与内侍首领习武学文,一点空闲都没有,她吃完了点心便要告辞,向晚也不好留她,只能絮絮叨叨的叮嘱了许多事,向晴听着,并不厌烦,只是嘿嘿笑着。 向晚看着她逐渐脱去稚气的俊秀容颜,也笑起来,他拍了拍向晴的肩膀,感慨道:“我的妹妹长大了。” 向晴便蹭着他的掌心,“长大了也是哥哥的妹妹。” 向晚与宜郡王的忧虑向晴没有丝毫隐瞒,一五一十的告诉了谢瑶卿,谢瑶卿闻言笑笑,转头向宋寒衣吩咐,“去告诉宜郡王,只要她们替孤照顾好向晚,孤保她们这一脉的荣华富贵。” 谢瑶卿想了想,叫来内侍,沉声吩咐,“告诉宗人府的人,只要她们遵纪守法,孤不为难孤的长辈亲人,但若有人一意孤行,就别怪刀剑无眼。” 她有条不紊的布置完这一切,又笑着问向晴,“你哥哥让你带的点心呢?你不会私吞了吧?” 向晴急忙摇头,把一直揣在怀里的点心匣子献宝一样拿出来,“哥哥刚做的,只是不知道合不合殿下的口味。” 谢瑶卿享受的吃了一块,细细品味着熟悉的味道,“只要是你哥哥做的,孤都喜欢。” 吃完点心,谢瑶卿擦了擦手,问向晴,“禁军那边今日是不是有个演习?” 向晴确认了一下,点头,“是,在下午。” 谢瑶卿笑笑,“让她们把孤的飞雪牵出来,再寻一匹温驯的小马来。” 她的向晚还没骑过马呢。 ...... 为宜郡王了解了一桩心事的向晚心满意足的回府,继续着吃喝玩闹神仙都羡慕的生活,只是偶尔谢瑶卿这个名字划过脑海时,他会像火烧到尾巴的小猫一样,在无人处悄悄红了脸,他抱着膝盖坐在宜郡王府的凉亭中,漫山遍野的紫藤花垂落在他的身侧,微风轻拂,纷纷扬扬的花瓣落在他的肩头,向晚轻轻拾起一片花瓣,放在掌心中,心不在焉的看着。 七殿下...在作什么呢? 她为什么不来找自己呢?是不是将自己抛在脑后了?以她的身份地位,以她的容姿才情,什么样的男子不会心动呢,殿下为什么偏偏看上了自己呢? 也许...殿下也不是非自己不可的吧? 一阵匆忙的脚步打断向晚的胡思乱想,他贴身的侍从捂着嘴笑着,从门口一路小跑着到了他身前,伸手为他拂去衣服上的落花,欣喜道:“少爷您快换身衣服,门口有人等着您呢?” 第121章 向晚心中忽然一阵悸动,他轻轻按着胸口,小声问,“谁在等我,怎么还神神秘秘的?” 侍从也不过是个半大的男孩,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只是一个劲的推着向晚,“诶呀,少爷你去了就知道了,衣服都跟您备好了,一会小的伺候您穿上就是了。” 向晚新奇的摸着身上这一身利落飒踏的藏青骑装,袖口与腰身收的极窄,利落的勾勒出他的腰线与手腕,他穿着新衣服,好奇的在铜镜前走来走去,忍不住问,“我还从来没穿过这种衣服呢?这是什么时候穿的?” 侍从得了谢瑶卿的嘱咐,还在不紧不慢的卖着关子,“少爷您一会就知道了,还有一双新靴子,少爷也换上试试。” 很合脚的小羊皮靴,柔软的皮革包裹着他的双脚,软绵绵的像踩在棉花上,靴子上用银线绣了云纹,向晚仔细打量着镜中的自己,越发期待接下来的见面。 侍从看着他这一身打扮,由衷的夸道:“少爷穿上骑装,就是草原上小王子都比不过您,一会...见了,一定高兴。” 侍从险些说漏了嘴,捂着嘴作怪,向晚也故意问,“谁见了一定高兴?” 侍从推着他往外走,“少爷心里肯定已经猜到了,偏偏还要来取笑我!” 向晚抿嘴笑着,也不用侍从推着了,小跑着往门口跑去,风吹起他衣衫的下摆,向晚像只小鸟一样,快活的奔向骑马伫立门外的谢瑶卿。 谢瑶卿骑着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逆着光,遥遥的向向晚伸出手。 在向晚眼中,她琥珀色的双眸似乎比太阳还要耀眼,他努力伸出手去,将自己的手郑重的放到谢瑶卿的掌心中。 谢瑶卿握住他的手腕,捞起他的腰,轻而易举的将他抱到了马背上。 突如其来的天旋地转并没有让向晚感到恐惧,他只是有恃无恐的贴在谢瑶卿的胸膛上,待坐定后便好奇又大胆的感受着全新的世界。 谢瑶卿稳稳控着缰绳,笑着看着向晚如同初入人间的幼兽一样探索着马上的世界。 向晚抚摸着骏马柔顺洁白的鬃毛,这匹骏马并没有话本小说说的那样桀骜难驯,被向晚摸来摸去,只是踢踏着蹄子,甩了甩头,向晚回过头,明亮的眼睛里像是有星星在闪烁。 他欣喜道:“殿下,它好乖呀!” 谢瑶卿紧紧的将他夹在怀中,笑道:“孤和它说好了,今日第一要听孤的,第二要听你的,事成之后,孤便给它找个人美心善的男主人。” 向晚脸红里,偏偏在马背上又无处可躲,只好埋怨似的瞪了谢瑶卿一眼,嗔道:“殿下又来取笑我!” 谢瑶卿只是笑,一夹马腹,飞云便如雷霆一样冲了出去。 向晚发出一声惊呼,紧紧靠在谢瑶卿怀中,语无伦次道:“殿下,殿下,京城之中,不得纵马呀!” 谢瑶卿轻轻一勒缰绳,飞云不情不愿的停下来,打了个响鼻,慢吞吞的踱着步子,谢瑶卿安抚一样拍了拍向晚的肩头,温声道:“好,听你的。” 向晚也从短暂的惊惧中回过神来,开始怀念方才在马背上风驰电掣的快感,他摸了摸自己胸口,听到自己激烈的心跳,他抿了抿嘴,有些羞怯,“城中,城中不得纵马,但,但出了城就可以了...” 谢瑶卿扬起马鞭,指向此行的目的地,笑着看着他,“咱们今日,就是要出城去的。” 京城之外是大片良田,小麦已到了收获的时节,油绿的枝叶上挂着一串串沉甸甸,金灿灿的麦穗,鸟雀在田垄中蹦蹦跳跳的捡拾着落在地上麦粒,割麦子的小孩并不理会,反倒笑嘻嘻的逗弄着那些圆滚滚的年却,在田中劳作半天的农妇正赤着脚躺在树下纳凉消暑,谢瑶卿与向晚骑在马背上,观赏着沿途好风景。 向晚不由得赞叹道:“今年想来又是好年景呢!” 他咬着嘴唇思考半刻,在马背上扭过身子,仰头像小鸟一样用柔软的嘴唇啄了啄谢瑶卿的下巴,露着洁白牙齿,笑眯眯道:“都是殿下治理得好!” 谢瑶卿有些愣,操纵缰绳的双手像是石化了一般动弹不得,下巴有些痒,她却不敢碰触,向晚的那个亲吻柔软又小心,花瓣一样飘落在她的心头,她低头,看见向晚一截雪白的脖颈,她无声的笑了笑,将怀中的人搂得更紧些,她覆在向晚耳侧,温热的气息尽数铺洒在向晚粉红的耳廓上。 “你方才...在作什么?” 谢瑶卿看见向晚瑟缩一下,抖了抖耳朵,脸上做出懵懂无知的样子,佯装镇定,天真无邪的问,“殿下在说什么呀?” 谢瑶卿看着他眼中一派懵懂无知的样子,禁不住低声一笑,她缓缓勒紧缰绳,轻轻拍了拍飞云,飞云会意,慢吞吞的带着二人到了一处树荫下,谢瑶卿挑起向晚垂落在耳畔的长发,绕在指尖,像把玩珍贵玉器一样,似笑非笑的抚摸着向晚绸缎一样的长发。 谢瑶卿并不作声,只是抬眼,含笑看着向晚。 向晚有点脸红,嘴硬道:“我不知道殿下在说什么呀。” 谢瑶卿将那一缕长发别到他的耳后,轻轻拨弄着他羞红的耳垂,笑着问,“你真不知道?” 向晚像小狗一样甩着头,躲开谢瑶卿作怪的手,“真不知道。” 谢瑶卿驱马来到背光无人处,捏着向晚的下巴半哄骗半强迫的让他抬起头,向晚眼中闪过一抹惊慌失措,谢瑶卿轻声安慰,“害怕就把眼睛闭起来。” 向晚反倒把眼睛瞪大了,一眨不眨的盯着谢瑶卿看,似乎在说,“我才不怕呢,别看不起我!” 谢瑶卿失笑,用大拇指揉搓着向晚下巴上细腻均匀的皮肉,低声道:“好呀,那你就好好看着罢。” 向晚便看见谢瑶卿那张风流俊美的脸颊在他的视野中越来越放大,直到那一双漂亮诱人的琥珀色双眼占据他的视线,谢瑶卿方才停下侵略的脚步,她的瞳仁像是蜜糖一样,向晚只看一眼,便觉得沉醉。 向晚被那双眼睛看得晕乎乎的,紧绷的身体都松懈下来,倚着谢瑶卿的胸口,任由她动作。 谢瑶卿又逼近几分,学着向晚方才的动作,在他湿润的嘴唇的轻轻啄着。 “你方才,是这样做的吗?” 温柔的触感从嘴唇传递到头脑中,然后畅通无阻的游走在四肢百骸中,激起一阵阵酥麻,向晚眯着眼睛,迷迷糊糊的应道:“嗯...差不多吧。” 谢瑶卿笑着,用指尖揉了揉向晚的下唇,又欺身上前,这次索性更得寸进尺的将向晚下唇的唇瓣叼住,用舌尖揉捻着那一寸柔软。 谢瑶卿用力将向晚揉进自己怀里,向晚装模做样的挣扎几下,便软趴趴的倒在谢瑶卿怀中任她动作了,谢瑶卿低声笑着,温热的呼吸像轻柔的羽毛轻轻拂过向晚的颈侧,向晚像只炸毛的小猫一样微微拱起身子。 第122章 “...还是这样做的?” 向晚伸出粉红舌尖,舔了舔肿胀的嘴唇,脸颊通红。 “差,差不多是这样吧。” 谢瑶卿眯起眼睛,还想更进一步,被向晚手忙脚乱,一通乱拳挡在了外面,向晚有些羞恼。 “我,我刚才没咬人舌头的!” 谢瑶卿看着他恼羞成怒的小模样,心情大好,策马带着向晚走到草场上,那里有一匹矮脚小马正在百无聊赖的吃着草,向晚遮遮掩掩,用手挡着自己的嘴唇,总觉得谢瑶卿那些随从看向自己的眼神里饱含戏谑。 谢瑶卿拍了拍他的腰,“你越挡着别人才越要看呢。” 向晚一个激灵,慌乱的看向四周,果然看见宋寒衣正用探寻的目光看向自己,当即放下手,只是欲盖弥彰的不停的抿着嘴唇。 谢瑶卿笑话他几声,翻身下马,然后小心的将向晚从飞云高大的身躯上抱下来,拍打着他衣服上的褶皱,一下马,向晚的注意力便全被那匹矮脚小马夺去了。 那匹小马通体洁白没有分毫杂色,唯有双目正中之上有一团太阳一样的金黄毛团,宋寒衣为这只小马佩戴齐全了马具,它温驯的驮着马鞍,并没有因为众人的逼近而惊慌,只是见怪不怪的抬头瞥了众人一眼,许是瞧见向晚心生好感,这匹小马竟慢悠悠的踢踏到向晚身前,低头用嘴巴蹭着向晚的头发,向晚笑着躲着,惊奇道:“它好亲人!” 它好像听懂了,主动低下头让向晚抚摸自己柔顺光滑的鬃毛。 飞云在一边打了个响鼻,表达了对这种谄媚行为的不齿。 谢瑶卿拍了拍小马的脊背,笑道:“特意为你挑的,还是小马,你养上一阵子它就会认你为主了。” 向晚围着那匹小马转来转去,回过头,十分期待的瞧着谢瑶卿,“殿下,它有名字吗?”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星辰一样。 谢瑶卿看得愣了片刻,轻声一笑,“正等着你给它取一个好听的名字呢。” 向晚低着头,同那个小东西对视,雪白的小马像是秋日里忽然降临的精灵,漆黑圆润的眼睛中盛着向晚身后广袤金黄的田野,向晚纠结了半晌,歪过头,不小心撞进谢瑶卿澄澈明亮的眼神中,他忽然坏笑一下,弯着眉眼,笑眯眯的问谢瑶卿,“殿下,我想叫它瑶瑶。” 他看见谢瑶卿脸色有些古怪,小跑几步到她身前,像只小动物一样做小伏低的讨好她,向晚一边给谢瑶卿捏着肩捶着腿,一边笑嘻嘻的解释,“瑶瑶,多好听呀。”他欲盖弥彰的指着小马,那只小马也善解人意的摇来摇去,向晚强调道:“您看它摇头晃脑的样子,叫瑶瑶多合适啊!” 谢瑶卿无奈的看他一眼,“强词夺理。” 向晚索性牵着她的袖子央求起来,“殿下...” 像只小猫扒在你袖子上可怜巴巴的讨食一样,谢瑶卿甚至觉得自己在向晚身后看见了一根毛绒绒的,摇来晃去的小尾巴。 谢瑶卿受不了了,连忙答应,“本就是你的马,自然是你想叫什么就叫什么了。” 向晚欢呼一声,又哒哒哒的跑回小马身前,摸着它圆润的脑袋,亲昵的呼唤,“瑶瑶,瑶瑶!” 他一声一声唤着,那只小马渐渐明白这是自己的名字,于是抬起头,蹭着向晚的胳膊作为回应,向晚心中更加欢喜,回头向谢瑶卿炫耀,“殿下,它认得我了!” 谢瑶卿听着他雀跃的喊着瑶瑶,心中有些古怪,她摸了摸鼻尖,有些别扭的问,“它是瑶瑶,那孤是什么?” 向晚装傻,只嘿嘿笑着,直到谢瑶卿一步步逼近他,将他逼进狭窄闭塞的角落中,双手环住他的腰身时,死到临头时,向晚方惊慌的喊,“它是小瑶瑶,殿下是大瑶瑶...”他见谢瑶卿并不动怒,便死不悔改的伸手捏了捏谢瑶卿的脸颊,凑过去亲了亲谢瑶卿的脸颊,笑嘻嘻道:“你们都是我的瑶瑶。” 又是一个蜻蜓点水一样的吻,却把谢瑶卿亲的愣在原地。 向晚也惊奇的发现,这位冷面七殿下竟奇迹一样的红了脸,于是他小声笑说,“殿下害羞了。” 谢瑶卿并不反驳,反倒坦诚的点了点头,她牵起向晚的手,放到自己胸口。 “是,孤是害羞了,可全都是因为你,你摸一摸,孤的心跳,可快得很呢。” 向晚的指尖碰触到谢瑶卿柔软的胸膛,一团云朵一样,他飞快的收回手,白皙的脸颊在刹那间变得比谢瑶卿还红,谢瑶卿微微笑着,并不放过他,“孤因为你,心跳的这样快,向晚,你可得负责啊。” 向晚背过身去,小声嘟囔,“负,负什么责呀?” 谢瑶卿戳了戳他的脸颊,轻声笑,“自然是...嫁孤为夫,慰藉孤的相思之苦了。” 向晚的声音越来越低,“这,这算什么负责呀...” 谢瑶卿绕到他的正面,捧起他的脸颊,真诚的与他对视,“向晚,你愿不愿意,嫁给孤?” 向晚逃避不得,只能直面谢瑶卿炽热滚烫的目光,他睫羽轻颤,漂亮的蝴蝶一样,“这,这还用问吗?” 谢瑶卿却不满足,锲而不舍的追问,“愿意,还是不愿意?” 向晚微微点了点头,小声道:“愿,愿意的。” 谢瑶卿欢喜的笑起来,当即道:“你既愿意,孤便奏明母皇,令钦天监择定婚期,筹备咱们的婚事了。” 向晚吓了一跳,支支吾吾的问,“这么快吗?” 谢瑶卿牵过瑶瑶,扶着向晚登上马鞍,笑道:“莫怕,皇家的婚事少说也得筹备个两三年,等你学会了骑马咱们再成婚不迟!” 说罢,谢瑶卿也翻身跨上飞云,牵引着瑶瑶匀速小跑,向晚紧紧攥着缰绳,微风吹拂过他的脸颊,耳畔传来鸟雀的轻语,向晚只觉得自己仿佛也变成了一只快活的鸟儿,正踏着微风,追随着阳光,自由自在的生长在天地间。 向晚轻轻的哼起歌来,清脆婉转的歌声像是黄莺的啼鸣。 谢瑶卿闭上眼睛,侧耳倾听这曼妙的歌声,片刻后她又问了一遍,“向晚,你真的愿意嫁给孤吗?” 向晚并没有回答,而是摇头晃脑的唱完了一曲,方缓缓答应,“嗯...骑马是挺有意思的,可我还是更想和殿下在一起,更喜欢看殿下骑马。” 谢瑶卿笑着,“既然如此,成婚之前,总得让你快活自在的跑一次。” 她牵引着瑶瑶,策马飞驰,瑶瑶也迈着紧密的步子,稳妥的驮着向晚奔驰起来,向晚全心全意的信任着谢瑶卿,紧握缰绳的手缓缓放松,他的眼前只有谢瑶卿挺拔可靠的背影,他的耳侧,只有谢瑶卿绵长悠远的呼吸。 他闭上眼睛,觉得自己好像正在与谢瑶卿融为一体。 ..... 晨鸡报晓,日光熹微,谢明珠准点准时的用她那比晨鸡还要嘹亮的哭声把向晚从沉沉的睡梦中叫醒了。 第123章 向晚揉了揉眼睛,小声笑着哄了谢明珠几句,待谢明珠止住哭声,又露出那个熟悉温馨的笑容,向晚方才松了一口气,将她小心翼翼的交到内侍手中,自己则简单梳洗,自去找谢瑶卿。 向晚坐在铜镜前,有些疲惫的用手托着脸颊,昨晚做的那个梦冗长又繁杂,光怪陆离仿佛是话本里离奇的故事,偏偏人物的模样与脾气又能一一对应上,做这一场梦,竟仿佛是回到过去重新活了一次一样。 内侍端来净面的帕子,向晚不顾劝阻,浸满凉水用力搓着脸,试图搓掉因为深陷沉梦带来的疲倦与困惑,他随口问内侍,“一会便是早朝了,陛下起了吗?” 小内侍面露难色,摇了摇头,“陛下未曾传人进去服侍。” 向晚有些诧异,看了眼窗外的穿透树荫的晨光,已经卯时了,若是寻常,谢瑶卿这时已经起床批了许多份折子了,他匆匆撂下手里的面脂,一边领着内侍去寻谢瑶卿,一边叫人去太医院将裴瑛请来。 谢瑶卿并无大碍,只是睡得太沉,内侍们怎么叫也叫不醒罢了。 向晚感受着她绵长悠远的呼吸,看着她红润有光泽的肌肤,悬着的心缓缓放下几分,裴瑛握着谢瑶卿的手腕简单一探,宽慰向晚道:“放心吧,别看她现在睡得和死猪一样,但她内里壮得快赶的上牛了。” 向晚微微蹙眉,表达了自己对裴瑛用词的不满,裴瑛浑不在意的笑笑,继续道:“不过呢,这两天事这么多,她是应该好好歇一歇了,再壮实的人,也不能和驴一样,只拉磨不休息呀。” 向晚仔细端详着谢瑶卿,看见她眼下难以忽视的浓郁青黑与眉眼之间擦也擦不掉的疲倦,心中不免有些酸痛,他有些纠结,“可一会就要上朝了。” 裴瑛倦怠的打了个哈欠,随口道:“停一□□不就是了,先帝时一个月上不了三□□,陛下一个月就三天不上朝,依我看,那些大臣指不定在心里悄悄骂她呢。” 向晚也想让谢瑶卿好好歇一歇,可这种事毕竟不是他一个男子能决定得了的,好在宋寒衣的到来让他有了求助的对象。 向晚将来龙去脉简要的叙述一遍,宋寒衣想了想,又出去跟谢瑶卿几个得力的内侍鬼鬼祟祟的商量,片刻后宋寒衣有些心虚的提议,“今天正好也是小殿下满月,这么好的良辰,索性就给大臣们放一天假吧,以后她们想起来,还能感些咱们小殿下呢。” 裴瑛当即附和,并提出了更长远的构思,“就是就是,依我看,不止满月要放,什么百日呀,周岁呀,学会走路呀,学会说话呀,这些重要的纪念日,最好都休沐才好呢。” 向晚无奈的看着她们像一撮麻雀一样趁谢瑶卿沉睡畅想休沐的美事——如今叛乱已平,秦胡已灭,四海升平,海晏河清,这些大臣们也开始想着偷懒放松了。 不过...向晚眼神一转,温柔的目光又落在谢瑶卿身上,不过陛下也许真的该好好休息一天了,从秦胡到谢琼卿,她在战场上,何曾睡过一个整觉呢? 向晚入主凤仪宫时,谢瑶卿便将垂帘听政的权力交给了他,若有一日谢瑶卿不在,幼主年幼,向晚便可与内侍们商议,裁定国事。 如今虽然谢瑶卿安然无恙,但向晚还是决定任性一把,给大臣们、也给谢瑶卿放一天假。 向晚帮谢瑶卿掖好被角,冲众人笑道:“那就这样罢,你们去告诉大臣们,我在这陪着陛下。” 日影上移,明亮的日光被鲛纱过滤成浮动的碎金,轻柔的落在谢瑶卿脸颊上,谢瑶卿挠了挠脸,翻了个身,向晚俯下身,听见几声呼噜声,向晚忍不住笑起来,心想若是有什么东西能把这声音记下来便好了,以后放给谢瑶卿听一定有趣极了。 已近正午,向晚盘算一会,心道不能由着谢瑶卿这样贪睡,正巧谢瑶卿也躁动的扭了起来,向晚便伸手,轻轻拍了怕谢瑶卿的肩膀,谢瑶卿不为所动,甚至又打了个呼噜。 向晚笑着,伸手捏起她的鼻头,谢瑶卿下意识的皱了皱鼻子,徒劳无功和后,她终于缓慢的睁开了懵懂的双眼。 在向晚映入眼帘的那个瞬间,谢瑶卿有些分不清这究竟是被自己保护得万无一失的向晚,还是曾被自己伤透了的向晚,直到向晚温柔的挽住她的手,笑着唤了一声“陛下”。 谢瑶卿眨了眨眼睛,回过神来,身下是乾清宫自己的床榻,身侧是自己熟悉的紫檀木桌案,桌上还零零散散的摆着几份尚未批完的奏折,谢瑶卿捏了捏鼻梁,心道自己这是又回来了? 向晚端了一碗清甜败火的银耳莲子羹过来,一边喂到谢瑶卿嘴边一边劝,“陛下睡了这么久,总得用点东西才是。” 谢瑶卿这才看见屋外大亮的天光,她急忙趿上鞋,问向晚:“早朝开始了吗?” 向晚笑眯眯的将方才几个人的商量一五一十的跟谢瑶卿说了,谢瑶卿很是无言了一会,半晌后才无奈的笑起来,“这群混蛋,就知道偷懒。” 向晚挽住她的胳膊,目含笑意的瞧着她,“陛下也该偷个懒才是,否则陛下怎么会谁这么久呢?” 谢瑶卿带些不可思议的同向晚讲述着自己的黄粱一梦,“朕睡得久,是因为朕做了一个梦。” “朕梦见朕是身份尊贵的七皇女,早早的遇见了你,也早早的救下了你,咱们青梅竹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神仙眷侣...” 向晚被她说得双颊滚烫,亦想起自己那个离奇的怪梦来。 “实不相瞒,臣侍也做了一个梦,在梦里,臣侍虽然仍旧身份低微,却也提前与陛下相识,陛下曾遭受的那些磨难,臣侍虽无力化解,但也陪陛下走过了最艰难的日子,后来,陛下被先帝贬去西北,陛下来问臣侍,愿不愿意与陛下同去...” 谢瑶卿听到这,忍不住绷直了身子,有些紧张的问向晚,“那你愿意吗?” 向晚脸上绽放出一个明快的笑容,“臣侍自然愿意!臣侍与陛下走过那么多风风雨雨,也算得上是竹马青梅,这种事怎么会不愿意呢?” 谢瑶卿看着他的笑容,也忍不住唇角上翘,她拢住向晚的手,笃定道:“无论境况如何,咱们都是佳偶天成。” 向晚也郑重的点了点头,“臣侍与陛下虽没有梦中青梅竹马的缘分,可从今往后,臣侍与陛下永远一体同心。” 谢瑶卿将他拢到怀中,温柔的抚摸着他的脊背。 二人沉浸的享受着这难得的静谧与安宁,片刻后,谢瑶卿忽道:“向晚。” 向晚正像只小猫一样窝在她怀里,贪婪的嗅着她身上的那股冷香,闻言只是懒懒的应了一声,“嗯。” 谢瑶卿石破天惊,“你亲朕一口。” 向晚一愣,急忙手脚并用的从她身上爬起来,白皙的脸颊上飞快的裹上一层红云,向晚支支吾吾的制止着谢瑶卿,“大白天的,陛下说什么浑话呢?” 第124章 谢瑶卿紧紧箍住他劲瘦的腰身,将他束缚在自己怀中,抬眼执着的看着他,“亲朕一口。” 她有点怀念梦中那个自由开朗的向晚,但她知道眼前这个向晚亦是最值得她珍惜、最值得她怜爱的向晚,谢瑶卿默默在心中道,之前你没感受过自由与快活,没欣赏过风景与奇闻,但没关系,从今往后,朕会把亏欠你的,千倍万倍的弥补给你的。 前提是,你要付出一点小小的酬劳。 譬如,一个亲吻。 向晚双颊绯红,捏着谢瑶卿的嘴巴往外推,“陛下,咱们孩子都生了还做这些作什么?!” 谢瑶卿笑眯眯的,眼神有些无辜,“孩子都生了,亲一口怎么了。” 向晚万般无奈,只好嘟起嘴,用嘴唇轻轻蹭了谢瑶卿的脸颊一下,他的脸红的能滴血,用袖子遮着嘴巴,含含糊糊的问,“这下可以了吧?” 谢瑶卿拉着他的袖子往下,让他那张绯红诱人的漂亮脸蛋裸露在自己的视野中,谢瑶卿不满道:“你这叫什么亲一下。”她又将向晚搂紧几分,低下头,暧昧的蹭着向晚的鼻尖,笑眯眯道:“朕来教凤君如何亲一下,凤君可得仔细学。” 说罢,谢瑶卿索性揽着向晚的腰,将他压在柔软的床榻上,谢瑶卿居高临下的看着被自己影子遮住的向晚,轻柔的撩开落在他脸颊上的长发,向晚有些紧张的眨了眨眼睛,谢瑶卿笑笑,欺身上前,像亲吻花瓣一样温柔的咬住向晚的唇舌。 向晚愣愣的看着她,没有反抗,反而在缺氧与迷幻之中伸出胳膊,反手搂住了谢瑶卿的脖颈。 谢瑶卿笑着放下床幔,层层叠叠的纱帐如同薄雾,将二人交叠纠缠的身形掩盖在窗外几声婉转缠绵的莺啼中。 片刻后,只听得一个低沉又餍足的女声轻轻笑着。 “学会了吗?” 回应她的是几声迷离断续的呼吸。 “还想继续吗?” 那个呼吸粗重了几分,像一只打着弯的尾巴,将那个女人又勾了回去。 “...想继续到什么时候呢?” 层层堆叠的大红纱帐之中探出一只雪白的胳膊,将碍事的男子衣物丢掉地上,而后倏地收回去,忘情的揽住什么,那只胳膊的主人将头埋在女人的肩头,一边害羞,一边坦荡。 “继续到...到一辈子。” 第75章 副cp大乱炖(1)宋寒衣 宋寒衣身上揣着曲三娘的抚恤金,坐在仪鸾司公堂衙门里,顶着那张威严可怖的面容,面无表情的盯着底下的校尉们忙前忙后,校尉们只以为这位冷面的指挥使是看她们不顺眼,只得如履薄冰的贴着墙根走,却不知道宋寒衣正默默在心中盘算着一会见到曲三娘留下的那一对孤儿鳏夫该说什么话安慰,她有些发愁的挠了挠头,她向来不善言辞,太肉麻的话她实在说不出来,她思来想去,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一个失去顶梁柱的家庭,索性自己作主,给曲三娘的抚恤金又添了十两银子。 宋寒衣在心中盘算着,曲三娘两年前到仪鸾司任职,因为机灵能打被上官从最边缘的打手力士举荐到北镇抚司,在宋寒衣手下当了个校尉。按照朝廷的定例,校尉殉职,抚恤金是十两加上送葬银五两,送葬银自然要用作曲三娘的丧葬费用,那能留给那一对父子的,就只有十两了。 自己既笨嘴拙舌安慰不了人家,那就给他们添点钱,让他们往后的日子好过一点吧。 宋寒衣忽然想到什么,起身到身后的斗柜中翻出一条掉了色的翠绿宫绦来,正是在锡州时向晴交给她的那条,说是曲三娘的遗物,正好一道送到曲三娘家里去。 相熟的佥事捧着卷宗路过她身边,见她脸上难得露出为难的神色,便凑过来看了一眼,看见她手中的宫绦,便笑道:“大人,您要是给小郎君送这个,小郎君估计会把你打出来,这都掉色了。” 宋寒衣白了她一眼,“就你嘴贫。” “这原本是曲三娘买给她家夫郎的,曲三娘殉职,我今天就把她的遗物和抚恤金送过去。” 那佥事听了,脸色便有些古怪,吞吞吐吐道:“若是如此,大人你可得小心些。” 宋寒衣有些奇怪,“孤儿鳏夫的,有什么可小心的。” 佥事见左右无人,索性将手里的工作放下,拉着宋寒衣细细道来。 “大人您总在宫中,恐怕不知道那曲三娘的来历,她原本是个街头的泼皮无赖,嗜酒好赌,曾经把大半个家都输进去了,后来遇见她夫郎,不知道为何竟突然改好了,也不赌也不喝了,一门心思挣钱,听说咱们仪鸾司给钱大方,就进了仪鸾司卖命。” 宋寒衣更加奇怪了,“这不挺好的吗,可见她那夫郎是个通情达理,会规劝人的。” 佥事两条眉毛纠缠在一起打了半天架,似乎还是觉得难以启齿,她纠结半天,破罐子破摔道:“诶呀,大人您见了就知道了。” ...... 宋寒衣孤身走进曲三娘夫郎居住的竹衣巷,方才知道佥事为什么会那么吞吞吐吐。 这里的男人们看着倒是齐头整脸,人模人样的,只是他们贴在自己身上的眼神却黏糊糊,甜腻腻的,让宋寒衣浑身不自在,更奇怪的是,她在巷子里行走了这许久,竟连一个女子都没见到。 已过正午,这些男人居然将将梳洗,大都将阁楼上的窗户支着,半倚半坐在窗口,笑嘻嘻的,一边往脸上涂雪白的脂粉,一边不经意的漏下目光,斜斜的睇宋寒衣这个不速之客一眼。 看见她脸上的那道疤,这些奇怪的小男人便要吓一跳,恨不得躲到阴影里再也不出来,看见她身上的锦衣玉带,却又含羞带怯,半推半就的被身后的哥哥弟弟们推出来,远远的,对她抛过来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 宋寒衣瞧他们的意思,似乎是要她上楼去的意思。 她挠了挠头,心中不解。 直到她看见一个醉醺醺的女人衣衫不整的从藏在阴影中的门扉里跌跌撞撞的晃出来,身后跟着一个同样衣衫不整,正在匆忙整理衣襟的男子,宋寒衣心中方才隐隐闪过一个念头。 她又听见那男子羞羞怯怯的央求,“官人回了家,若是家中主君问起,官人可不许把奴供出去。” 宋寒衣挑起长眉,曲三娘留下的那一对孤儿鳏夫,住在这种地方? 是他们自愿搬进来的,还是有人胁迫他们搬进来的呢? 她的手不自觉的扶上腰畔的长刀,微微握紧了刀柄,哪个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欺辱仪鸾卫的家眷? 宋寒衣便上前几步,叫住那个转身欲回房的男子,“这街上可否住着一户姓曲的人家?” 那个个头不高,身量不大的小男人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她,眼中充满了戒备,“你若找曲三娘呢,她已一个月不曾回过家可,你若找柳云呢,他也早就金盆洗手,从良不干了。”他暗自在心中忖度着宋寒衣的身份,声音渐渐放软,“官人您找错地方了。” 第125章 宋寒衣微微眯起眼睛,索性从荷包里拿出一角碎银子扔给他,将刀拍在桌上,冷着脸道:“问你几个问题,如实回答。” 那男子拿了银子也未见多么开心,眼前这女人长得吓人也就罢了,神色又这么冷硬,手还时不时就往刀上摸,这哪是问几个问题,这简直和画本子里仪鸾卫审问人没区别! ...... 宋寒衣搓着额头,心中五味杂陈,纠结了起来。 按照那男子的说法,这条街上的男子原都是良家子,因为生活困苦,又不愿卖身为奴,便会从蛇头那里借些钱,租赁了房子背着官府在此做些皮肉生意,曲三娘的夫郎柳云,并非曲三娘明媒正娶的正头夫郎,而是个带着孩子在此倚门卖笑的鳏夫。 不过是某天夜里曲三娘赌赢了钱来此寻欢,机缘巧合被柳云屋里的小男孩招徕进去,和柳云有了那么一夜的露水姻缘。许是曲三娘觉得柳云貌美可人,温柔小意,从那以后只要手里有点钱便会来柳云处小住,而那柳云也时常劝解宽慰她,一来二去这两人也渐生情愫,曲三娘也在柳云的劝说下金盆洗手,不再踏足赌坊花街,而是搬到此处与柳云同住,又在仪鸾卫里寻到了差事,让柳云不必再日日奴颜婢膝,强颜欢笑。 甚至曲三娘平日常常挂在嘴边的那个男孩“”,也不是她的亲生子,而是柳云与前头那位妻主生的孩子,他前头那位妻主并非良善,因是花了五十两银子买柳云做夫郎,心中对他便无端生出许多怒气,常常对柳云拳脚相加,恶语相向,告诉她消息的那个男子说,柳云跟着之前那位妻主的时候,几次三番尝试自尽,无奈都被旁人发现,又被那蛮不讲理的女人一顿毒打,直到怀孕生下儿子后,柳云方才歇了自尽的念头,只是认命一样一心抚养儿子罢了。 直到后来奉国公案发,柳云的妻主因为帮助奉国公府的管事逼迫良家子,助纣为虐被判了八十杖,受完刑被抬回家的当晚便死了,她那一家子亲戚朋友当即就把她留下的那些鸡零狗碎的财产一分而净,给柳云安了偷人的罪名便不由分说把柳云和他儿子干了出来,柳云走投无路,只好带着儿子进了这条街。 宋寒衣听罢,蹙眉许久,摩挲着下巴问那正在咬银子验真假的男人,“那这么说来,那曲三娘与柳云并未办过婚礼,那她们二人的婚姻,可有凭证呢?” 若无法证明柳云就是曲三娘的夫郎,而非寻常伎子,那这笔抚恤金想要发到柳云手里,可就难了。 那个小男人正欢天喜地把这笔不菲的收入揣到怀里,听了这话只是不在意的耸耸肩,“这谁知道呢,这条街上多的是她们那样的,眉来眼去看对眼了,女的呢,就瞒着家里人过来小住,男的呢,就金盆洗手上一段时间,直到女子厌倦搬离,再重操旧业,不过那曲三娘待柳云倒是情深,已经快半年了还没有厌倦,便是寻常妻夫也没有这样缠绵的,何况曲三娘和柳云即使日日黏在一起,也是不会有自己的孩子的。” 宋寒衣搓起来额角,那男子见她的面容渐渐的冷下来,嘴角甚至噙上了一抹残忍的冷笑,日影偏移,窗棂的影子遮住她半张本就寒霜一样的脸,使得她脸上那道血红的长疤仿佛要活过来一样,那男子咽了一口唾沫,畏惧道:“奴,奴也只是道听途说,大人若不信,自去问那柳云便是了,他就在前面那间门口挂了黄风铃的屋子里。” 宋寒衣淡淡嗯一声,提刀便走,留那男子兀自后怕。 那曲三娘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厉害人物,方才这女子看上去竟比曲三娘更甚。 宋寒衣按照那男子的指示,很容易便找到了柳云的房子,门口果真挂了一支黄色的风铃,风一吹便叮铃作响,宋寒衣在门口站定,沉默半晌,不止该如何叫门。 直到那道破旧的柴门发出吱呀一声尖叫,宋寒衣方才回过神来,她抬头,看见柴门之后,转出一道绰约的身影。 柳云穿了一身白麻孝服,不施粉黛,神色哀戚,姿容憔悴,腰杆瘦得柳条一样,一阵风就能吹倒的样子。 他缓缓走出门来,抬头望向门口的风铃,似是不忍,又似是悲痛,颤抖着伸出手去够那一支风铃,他个子矮,即使踮起脚来也无济于事,宋寒衣便伸手帮他将风铃解了下来。 柳云吓了一跳,将风铃护在胸口捂紧,像面对虎狼的兔子一样惊慌失措的看着这个用高大的身影将自己笼罩住的女人,她高大结实,脊背挺直,腰佩长刀,十指上满是密密麻麻的,细碎的伤疤,她原本清秀的面容上爬着一道蜈蚣一样扭曲可怖的刀疤,柳云在看到她的一瞬间,便闻到了危险的气息,他几乎是下意识的绷紧了后背,畏惧的缩了起来。 宋寒衣扫他一眼,将头转向一边。 那是个漂亮的男子,眉眼的弧度与肌肤的纹理都像是画中的人。 他也因此被无赖看中买回家,也因此不得不自甘堕落来此处藏身。 宋寒衣只是负刀而立,由内而外散发出的压迫感却已经让柳云浑身颤抖起来,他压抑着心中潮水一样的恐惧,揪紧了胸口的衣服,小声却又强硬道:“大人...奴还未到开门迎客的日子呢。” 宋寒衣挑起眉,将目光转向他,沉声问:“未到日子?难道到了日子你又要重操旧业吗?曲三娘在仪鸾卫两年,难道未曾给你们父子留下什么安身立命的本钱吗。” 曲三娘这三个字一出口,柳云蓦的红了眼眶,他抬手用麻衣蹭了下眼尾,水渍便在素白的袖口晕染看来,他抬眼,哽咽道:“大人也认得亡妻吗?” 宋寒衣递出自己的腰牌,说明来意,“我是仪鸾卫指挥使宋寒衣,曲三娘因公殉职,我代表陛下和仪鸾卫来看看他的家眷。” 柳云一时微怔,曲三娘在仪鸾卫寻了个差事他是知道的,只是因曲三娘觉得自己素日里干的都是刀尖上舔血的活计,唯恐吓坏了柳云,加之仪鸾卫的差事都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所以曲三娘在家时从未对柳云说起过平日里的工作,只是每月一分不少的往柳云手里交家用罢了。 宋寒衣瞧见他脸上未褪去的惶恐与没来及擦拭的泪痕,在心中微微叹了口气,她下意识的摸了摸脸上的刀疤,一边将揣在怀中的宫绦与银两取出来搁在案几上,一边尽可能的放轻语气问,“听你方才的意思,难道曲三娘新丧不久,你们父子二人如今竟落到又要倚门卖笑的田地了吗?” 是旁人欺辱...抑或是眼前这个弱柳扶风的柳云,已经将曲三娘攒下的家资挥霍一空了呢? 宋寒衣忍不住居高临下的审视着眼前的男子,瘦弱、纤细,风一吹就倒,宋寒衣看着他柳枝一样的腰,觉得自己只要伸出手就能将他禁锢住,柳云轻轻摩挲着那条褪了色的陈旧宫绦,像是感受到宋寒衣冰凉的视线一般,他瑟缩着低下头,为自己轻声辩解,“先前...我们二人都不是清白良民,奴在跟着她之前,已经嫁过人生过子...” 他说着,有些难为情的看了眼藏在厢房昏暗处的那个小男孩,他瘦小又可怜,这些天没怎么休息好的样子,身上脸上都脏兮兮的,唯有一双漂亮的杏眼,还是亮晶晶的瞪着,一眨不眨的看着宋寒衣。 第126章 宋寒衣瞟了他一眼,随手从地上拾起一块砾石,头也不抬的甩腕掷了过去,男孩应声向后跌坐在地上,借着从窗外漏下的几分日光,柳云瞧见一柄短刀从自家儿子怀里摔落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柳云几乎忘记了呼吸,他下意识的想冲过去将儿子护在怀中,却又无法逃脱宋寒衣视线的压迫,宋寒衣却只是轻轻笑了笑,“别怕,打的是他手里的刀,石子没落到他身上。”她抬眼看向那个男孩,平淡道:“那个太危险了,不是你该玩的东西。”她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掏出半截花绳来,冲那男孩招了招手,“过来,这个才是你该玩的东西。” 那颗石子确实没有打中那个男孩,他只是惊慌之下脚下打滑自己摔了一跤,尾椎处的疼痛一阵一阵涌来,他揉了揉眼角,摸到一手的眼泪,可那个可怕吓人的女人还牢牢的霸占着爹爹,还在威胁他过去,他咬了咬嘴唇,不知该如何示好。 宋寒衣唤了他半天,见他始终泫然欲泣不肯过来,只得无奈收手,看着柳云,脸上的刀疤跟着她的动作像条蜈蚣一样攒动起来,宋寒衣耸了耸肩,遗憾道:“你儿子好像不喜欢我。” 柳云闻言只得勉强一笑,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把儿子薅了过来,摁着他的脑袋给宋寒衣赔罪,“你这孩子,怎么这样无礼!这是你曲姨母的上司,还不过来见礼?!” 宋寒衣微微挑起了眉,疑道::“姨母?你既嫁了曲三娘,你这儿子也该改口了才是。” 柳云笑得苦涩,“大人容奴细说...”于是柳云便顺着方才的话,轻声细语的说了下去,“奴生的的儿子,前头那个妻主死了以后,她们家的长辈说奴私通,说小柔是野种,把奴父子二人赶了出来,奴走头无路,只得找到这里蛇头,从她手里借了钱,赁了屋子陪笑。” 这条街都是那蛇头的房产,专门租给像柳云这样走投无路的男子,蛇头手下养着百十个地痞,家里又有官府的关系,便能最大程度的保证这些男子长久的卖身给她上供,而男子们无处可去,又不想卖身为奴,便只能捏着鼻子认下远超市价的房租和利钱。 宋寒衣一边听一边微微颔首,这些倒是和她打听来的一样。 “那蛇头游手好闲,全依仗放贷收息过活,从她那里借钱,利息极高,奴之前拼了命,连每月的利息都还不上,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欠下的钱越滚越多。” 宋寒衣皱了皱眉,“任你借了再多钱,曲三娘在仪鸾卫效命这些年,难道还不上吗?” 柳云苦笑了一下,“三娘...她自是个贴心的,可她先前混迹赌坊花街,也欠下许多钱,她进仪鸾卫这半年,领来的禄米,出了留下家用,为奴偿还利息,还要还她之前欠下的账,实在剩不下多少的。” 宋寒衣斜睨他一眼,“便是如此,仪鸾卫平日的赏赐也不少,怎么会养不活你们两个男人?” 柳云仰起头,精致小巧的脸颊在被日影衬得苍白,他轻声问,“大人,您知道这里的蛇头放贷,利息是多少吗?” 宋寒衣反问道:“能有多少?不过是...” 柳云轻声打断她,“当时我从她那里借了五两银子赁下这屋子一年,她叫每月还她一百钱的利息。” 宋寒衣在心里算了算,忍不住咋舌,“这样岂不是每年她收的利息比本金还高?” 柳云哀戚一笑,“且过了一年,未还上的利钱便被她耍横归入本钱里,本利相生,这钱恐怕是永远还不完了,三娘在时,她畏惧三娘武功,尚存了几分忌惮,不敢来找我们父子的麻烦,如今三娘新丧,她便按捺不住,要强逼我还钱了。” 他这么说着,却将头哀伤的低垂下去,与其说是逼迫他还钱,不如说是威逼利诱,强迫他卖笑。 宋寒衣一边听着一边紧紧的皱起了眉,她隐隐觉得,自己出来这一趟,好像给谢瑶卿找了个大麻烦。 民间放贷自古有之,演化至今,甚至催生出了如蛇头这等专营此业的子钱家,只是...民间放贷的利钱都这么高吗?那些人收了钱后又交了多少税银呢? 宋寒衣轻轻摸着了刀柄,柳云将桌上的银子收敛起来,轻声谢过宋寒衣,又招呼小柔来为宋寒衣斟茶,宋寒衣随手制止了他,“不必麻烦,我还得进宫面见陛下去。”她微微转过眼,又看一眼柳云藏在惊慌哀婉之下,那一双琉璃一样水光朦胧的眼睛,她试着放轻声音,尽可能温和的说:“你们父子二人若遇到什么麻烦,只管来仪鸾司找我便是了。”hls^y 柳云抿了抿嘴,心道说的倒是容易,可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男子,又该怎么走出这一条阴云重重,有无数双不怀好意的眼睛藏在黑暗中窥视的窄巷呢?更有甚者,若那蛇头听闻自己有了这几十两送葬银子,打上门来,家里没个能当事的女人,这点银子能不能被自己捂热也难说呢? 只是他的忧虑来不及说出口,就被门外一阵由远及近传来的粗鲁下流的斥骂声打断。 宋寒衣微微眯了眯眼,下意识的扶在刀柄上,烁烁寒光随着一声清脆的龙吟迸发而出,她一瞥眼,看见柳云一张笑脸几乎在刹那间变得金纸一样苍白,他几乎是下意识的,像护崽的野兽一样将小柔挡在身后,一边颤抖,一边挺身而出,色厉内荏的孤身挡在门口。 宋寒衣心中微微了然。 “这就是那个蛇头?” 她眯着眼,上下打量着那个双手持长棍闯进院中,豪横野蛮,目露凶光的女人,她五大三粗,体壮如牛,因为久在街头厮混,黝黑的皮肉上布满大大小小的褐色疤痕,她亦看见负刀站在门口,将柳云挡在身后的宋寒衣,她咧着嘴,邪邪一笑,大拇指抹过嘴角,挑衅的看着宋寒衣。 有宋寒衣挡在身前,柳云浑身的勇气与力气好似一泄而空,只剩下一具瑟瑟发抖的躯体,搂着小柔,狼狈的将自己的身形藏在宋寒衣高大的影子里。 可那个恶魔并没有放过他,她用下流恶俗的眼神把他从宋寒衣身后捉出来,嘴里不干不净的骂着,“你个小贱人,前些日子把奶奶我咬得满手是血,装的和贞洁烈夫一般,这才几日,就耐不住寂寞,急匆匆的找了个小白...”她的话一顿,看了宋寒衣脸上恐怖的刀疤一眼,继续道:“找了个疤脸上门解乏,却跟我奶奶说什么妻主新丧守孝,筹不来利息,我看,是你把钱都贴补给这个疤脸了吧?” 宋寒衣听得皱眉,正要回头询问,却觉得有一只柔弱无骨的手,颤巍巍的攀着了自己的腰,柳云脸色苍白,害怕得雪白的牙齿都磕在一起,他被这番话羞辱得几欲求死,胭脂一样的眼尾滚出一颗有一颗珍珠一样晶莹的泪珠,他低声哀求宋寒衣,“大人...大人...求您...求您帮帮奴...” 他的央求断断续续,宋寒衣只伸手,握了握他那只冰冷苍白的手。 她大步走下台阶,看了看那人的胳膊腿,反倒将长刀收入鞘中,轻蔑地问:“你认识我这柄刀吗?” 蛇头谨慎的后退一步,见她闲庭信步的样子,心中有些没底,只是转念一想打手就侯在院外,对面再能打也只有一个人,多对单,自己还能怕了不成? 第127章 她语气不善,“破铜烂铁,我为什么要认识!” 宋寒衣轻声笑了笑,只将长刀抬起,用刀背冲向她。 蛇头几乎在刹那之间,看见一只斑斓的大虎,猛然睁开了眼睛,抑或是一条盘踞的大蟒,在转瞬间,吐出了猩红的蛇信。 蛇头眨了眨眼,宋寒衣还是那样泰然自若的样子,蛇头咽了口唾沫,也顾不得面子了,当即大喊一声,把院子外十几个尖嘴猴腮,不三不四的混混打手都叫来进来,有了手下助威,蛇头顿觉底气大增,虎视眈眈的盯着宋寒衣。 “我瞧你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劝你别管这里的闲事,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小贱人歉奶奶我这么多银子,合该给我睡一宿,还有他那个野种儿子,要想活命,也该乖乖扒了衣...” 和柳云无助的哭声一起响起来的是一道清脆的巴掌声。 宋寒衣不知何时到了蛇头面前,面无表情的给了她一巴掌,捏着她肿胀的脸颊,静静看着红褐色的血液顺着蛇头的嘴角像蛇一样蜿蜒下来,宋寒衣冷眼看着她,“你这张嘴还想要吗?不想要,我有的是法子把它切成八瓣喂给你身后这些姐妹。” 蛇头被她捏着下巴,动弹不得,手下的打手见她受挫,当即一拥而上,仗着人多,想要乱拳将宋寒衣打死,救出自己的老大。 柳云紧紧揪着衣衫,紧张又绝望的看着门外,一眨不眨的盯着院内混乱嘈杂的场面。 十几对拳头几乎在同一时间冲向了宋寒衣,将她周身围得结结实实,一点空隙都没有似的,柳云几乎想象不到,宋寒衣该怎么脱身而出。 宋寒衣平淡的垂眼看着那些慢得可笑的拳头,揪住蛇头的领子将她拽至跟前,用刀背照脸拍去,将她拍得涕泪横流,满脸淤青,嘴里的牙都碎了几颗,而后宋寒衣飞起一脚,当胸踹在蛇头心口上,蛇头沉重的身躯被这一脚踹向墙壁,一路带起一阵罡气,卷着正前方的几个打手直直的撞到墙上。 碎瓦片在一声巨响里劈里啪啦的砸在蛇头和打手们身上,将她们砸得灰头土脸,浑身是血。 如此一来,宋寒衣身前便有了一条空隙,宋寒衣微微让出一步,抬刀,有条不紊的用刀背将那起子打手一个个的拍在青石地面上,她的动作快得像一阵飓风,柳云甚至看不清她的动作,只听见一阵啪啪声,而后那些耀武扬威的打手们就被打得落花流水,断了骨头一样脸朝下,狼狈的趴在了地上。 柳云心底忽的泛起一阵奇异的波澜。 一个打手挣扎着想爬起来求饶,宋寒衣将刀插在她颈侧,踩在她的肩上,随手抹去渐在脸上的血迹,轻声一笑,“不认识我这柄刀就好,省的日后找到衙门叫屈。” 她忽然想到什么,嘴角勾起一个奇妙的弧度,“当然,若是你们还有命在的话。” 宋寒衣回首向柳云勾了勾手,“带着你儿子过来,尘埃落定之前,你们先跟着我。” 炽热的日光洒在她的脸上,那道血红的疤痕看上去仍然可怖凶狠,她刚打完人,血迹斑斑,一身煞气,听说陛下有心为她择一位贤良淑贞的高门男子为夫,只是显贵之子见了她便被吓得花容失色,哭得梨花带雨,便是秦楼楚馆里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那些郎君,见了这位大人,也只有两股战战,瑟瑟发抖的份。 但是,那有什么呢? 至少今日她保护了自己,也保护了小柔。 柳云吸了吸鼻子,压下眼底的酸涩与泪意,牵起小柔颤抖冰凉的手,一步一步,缓缓走向宋寒衣。 他想,他就是一株软弱无力的菟丝子,他该给自己,给小柔找一个新靠山了。 第76章 副cp大乱炖(2)宋寒衣 谢瑶卿已经批了一天的折子,连枝灯盏上那支从傍晚就点上的蜡烛也已经燃尽了大半,摇曳的灯影将墙壁上丝绢纱幔的影子牵来扯去,像是从墙壁上生出一池柔软的春水来一样,宋寒衣便是这个时候进来的。 她有谢瑶卿的特许,进宫不必通传,谢瑶卿也认得她的脚步声,听了声音便从连篇累牍的折子里抬起头,支起胳膊撑着一侧太阳穴,侧耳静静听着宋寒衣言简意赅的叙述。 如今南方陈王孽党已清,边关夷寇已平,大大小小的山大王也被急于建功立业的年轻骁将们打得抱头鼠窜,劳苦功高的老将军们也将陪伴一生的沉重盔甲高悬明堂,捧起书卷谆谆教诲自家后辈。 谢瑶卿自然而然的将目光移向了国计民生,更加关心黎民百姓的生计。 她听完宋寒衣的话,英气长眉紧紧拧在一起,她揉着眉心,叹了口气:“若真如你所言,这民间放印子钱确实是一桩隐患。” 宋寒衣点了点头,继续道:“那蛇头当真可恶,专挑走投无路,无依无靠的男子下手,强迫他们借钱租赁她名下高价房屋,手下还养着那许多的打手混混,若是偷偷藏了刀斧盔甲,那和蓄养私兵又有什么区别?” 仪鸾司专管缉捕谳狱,堂堂大周京师,光天化日之下竟有这么一群地痞流氓明火执仗的上门烧伤抢掠,虽说如今只是拿了些木棍菜刀,可万一被有心之人利用,那岂不是就是藏在谢瑶卿眼皮子底下的一群逆贼吗? 宋寒衣作为指挥使,治下出了这样的事,只觉得心中有愧,对不起谢瑶卿对自己的信任与重用,当下便诚恳的向谢瑶卿请罪。 谢瑶卿摆了摆手,让她起身,“这与你有什么干系?律令中关于放贷收息的规定甚为模糊,刑罚也是了了,那蛇头便是钻了空子,她如此大胆妄为,恐怕就是因为律令也对她束手无策,她这样横行霸道,也是这许多年未曾吃过罚,所以才有恃无恐的关系。若非你亲眼所见,朝中大臣哪一个能想到民间竟是如此景象。” 宋寒衣歪着头凝神思考了片刻,有些无奈道:“如今这样还是陛下登基后几次惩戒世家作恶的结果,否则依照她们目无王法的脾性,不知要纵容手下豪奴做出什么下做事来呢。” 谢瑶卿沉思了片刻,现在心中隐约描画出一个解决方案大致的雏形来,她挥手,正要叫来殿内的内侍来吩咐些什么,一个小太监却弓着身子,贴着墙根,静悄悄的溜到了谢瑶卿身侧,跪倒轻声说了些什么。 宋寒衣认出那似乎向晚身边的哪个小太监。 那个小太监有些矮小,谢瑶卿听的时候不得不侧一侧身子,低一低头,还要屏气凝神,才能听清他细微柔软的声音,但这个以易怒无常的帝王脸上非但没有露出半分不虞,反而因为听到的消息轻轻笑了起来。 “是吗?凤君真这么说的?准备夜宵,要朕早些回去尝尝?” 小太监点了点头,谢瑶卿嘴角的笑意便压抑不住一样溢了出来,露出的甜腻气味让宋寒衣不得不揉了揉鼻尖,她往后退了一步,颇识时务的问:“陛下,那臣先告退?” 谢瑶卿一边归置奏折一边命最心腹的内侍带上几份御膳房新制的花样点心将宋寒衣送出宫,一边不忘嘱咐宋寒衣:“这两日好好休息,过后你们仪鸾司还有的忙呢。” 第128章 宋寒衣笑着称是,随那内侍向宫外走去,只是再闻点心那温暖又荡漾的香甜气味时,她平静许久的心中却泛起几分波澜。 大势已定,她如今是身具从龙之功的唐国公、仪鸾司指挥使、兼任宫中禁军都督府左都督,既有皇帝的信任,又有武将们的爱戴,按理应当是很好说亲的。 虽然她样貌平平,脸上那道长疤十余年间不知吓哭了多少温柔婉约的小郎君,虽然她人不着家,要么在禁内,要么在衙门,偶尔在边疆,总之是不会在哪个柔肠百转的郎君梦寐以求的床榻上,虽然她刀尖上舔血,一身煞气,地府的阎王见了她都要自愧不如,虽然... 好吧,总之因为这许多个虽然,朝中大臣们疼儿子的不愿自家小郎天天对着这张阎王面哭哭啼啼,不疼儿子有心思攀附的却又畏惧宋寒衣身后的仪鸾司,生怕一桩亲事给全家引来杀身之祸,持身公正的不愿意与这等帝王近臣扯上关系。 宋寒衣忽然叹了口气,忍不住感慨起来:“什么时候我回府也能有个嘘寒问暖的陪着呢。” 送她出来的内侍便笑:“大人若是瞧上了哪家的郎君,请陛下赐婚便是了。” 宋寒衣耸了耸肩,对这个诱人的提议却不知可否,她虽然叹气,但到底是不明白,那些纤细、柔软、易碎的小男人到底有什么好,值得那么大费周章的娇养在后宅中。 到了宫门,内侍将食盒递给宋寒衣,弓身行礼后回去找谢瑶卿复命。 谢瑶卿却已经回了向晚的凤仪宫,正皱着眉,捏着鼻子品尝向晚亲手给她准备的夜宵。 那夜宵承载褐色的陶碗里,黑黢黢的液体,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苦味,用舌尖舔一舔,酸涩苦咸争先恐后的往嗓子里涌,即使谢瑶卿在战场见惯了血肉横飞的残忍场面,也很难面色不变的将这碗夜宵笑着吃下去。 她忍不住问:“这真是你亲手做的?” 向晚温柔的笑了笑,搂着她的脖子柔顺的坐在她的腿上,脸上却露出一个俏皮的笑容,“裴院判配了药...食谱,我亲手熬的。” “不这样,怎么能将陛下骗回来吃药...夜宵呢?” 说到这向晚就有点生气,偏又心疼谢瑶卿那满脸的倦色,只好一边坐在谢瑶卿结实的大腿上,贴着她的胸口贪心的听着她令人安心的沉稳心跳,一边又撇嘴嘟嘟囔囔的悄悄的小声埋怨个不停。 “看见你就生气,裴瑛分明说了要你注意劳逸结合,不能每天都到夤夜才安寝,给你煎的药你也不喝,每天就知道捧着你那破茶杯喝苦兮兮的茶,也不知道比药好喝到哪去,天天熬到这时候,连明珠会翻身了都不知道,不知道的以为你不是她亲娘呢...” 谢瑶卿低眉耷眼的听着他嘟嘟囔囔的教训,感觉向晚不像一个深明大义,贤淑端庄的凤君,反倒像是寻常人家某个脾气泼辣,拿捏妻主的小夫郎。 她捧着碗,很是为难的,一口一口的将酸苦的药汁嘬没了,向晚见状,哼一声,从她手里夺过碗重重的搁在一旁,露出两颗尖尖的小白牙,恶狠狠的威胁她:“以后你若再这么晚回来,你就自己喝太医院煎的药吧,我是不会再给你动手了!” 谢瑶卿举手投降:“是朕错了,朕不该冷落了凤君,也不该忽视了咱们的孩子...” 向晚在她腿上坐正了,正襟危坐的同她约定,“那说好了,以后纵然朝政繁忙,陛下也不能不管自己的身子,即使不能够回凤仪宫歇息,臣侍差人送去的汤药陛下也得一滴不剩的喝掉才行。” 谢瑶卿笑着应下,看着他认真的表情,忍不住低头亲昵的蹭了蹭他的额头与鼻尖,捏了捏他腰腹间柔软的皮肉,捉住他的手肘抬起,顺着温润柔和的线条向上,纠缠抚摸着他细长洁白的手指,在他耳畔低声讨要起奖励来:“朕若是听凤君的话,凤君打算赏点什么给朕呢?” 虽然已经和谢瑶卿做了许久的妻夫,但听了这话的向晚还是有些脸红,颈间被谢瑶卿温热呼吸掠过的地方泛上些异样的酥麻,向晚定了定神,悄悄揪住谢瑶卿的衣裳,以防自己因为腿软从谢瑶卿腿上跌下去。 他将头一扭,自顾自的转移话题:“裴瑛说她最近打算研究能不能让已经服下结契果,或是不能服用结契果的男子通过服药能再吃下结契果。” 谢瑶卿笑着看他慌乱而不自知的可爱样子,心中却不着急,左右她们的日子还长着呢,孩子都生了一个了,就是由着他逃他躲,他又能躲到什么时候去呢? 倒是裴瑛这个想法... “好是好,只是裴瑛若是做成了,以后男人生育,孩子的母亲是谁,岂不可能成为一桩悬案?” 向晚倒是觉得这样不错,毕竟裴瑛研究这个,是受了郭芳仪的委托,宴究一下能不能让身体受损无法生育的陈阿郎服下结契果,为郭芳仪绵延后嗣的。 于是他攀着谢瑶卿的手,抬头看着她琥珀色的眼睛,用自己柔软的脸颊贴着谢瑶卿的胸膛,温柔的声音里带了些哀婉:“可臣侍觉得,这样也不错,毕竟我们男子,在觅得良人前总会遇见许多坎坷,若只因为一枚结契果,便不能结成佳偶,那岂不是叫我们抱憾终生?” 谢瑶卿想象了一下,若是向晚在遇见自己之前所托良人,又被结契果挡在宫门外,那估计不仅向晚会暗自垂泪,自己估计也正常不了多久了。 向晚又小脸煞白的补充道:“何况裴瑛说了,这想法并不是轻易就能做到的,听说要先将肚腹破开,取出原先的那枚结契果才能再吃新的...” 宫门外前来复命的内侍打断二人,向晚乖巧的从谢瑶卿腿上站起,侍立在谢瑶卿身后,隔着一道青玉屏风,静悄悄的,通谢瑶卿一起听内侍的禀报。 谢瑶卿就着向晚的手,咽了一口温热柔顺的茶水,笑着问那内侍,“这么说来,朕这位指挥使竟有了取夫的心思了?” 内侍笑道:“未必是想取夫,许是独身久了,有些寂寞吧。” 谢瑶卿笑着感慨:“那她还有的寂寞呢。”说罢,又吩咐了些明日早朝的需要注意的事情,便好心的放过了这位着急回家的内侍,拦着向晚的腰肢向床榻边走,向晚一边红着脸被她带到床榻间,一边细细簌簌的脱衣裳,一边小声问:“陛下为什么要那样笑话宋大人呢?” 他洁白细腻的肌肤裸露在灯光下,在柔和的烛光下泛出一层莹润的玉质光泽,谢瑶卿眨了眨眼,耐着性子同他解释:“因为那个直肠子,怎么对小郎君,全是跟朕学的。” 全是跟谢瑶卿学的? 向晚心底忽然感到一阵恶寒,却忽然想到什么,还想再问,却被谢瑶卿用唇齿磋磨堵住了嘴,谢瑶卿一边轻轻亲吻着他的脸颊与眉眼,一边不耐烦一样,黏黏糊糊的抱怨:“专心些,这个时候竟然还想着别的女人,实在该罚。” 向晚的疑惑被映在床帐上缠绵悱恻的一对身影,被水一样蔓延过窗棂的月色,被深夜时一阵阵低沉的叹息压在了心底,谢瑶卿突如其来的凶狠让他来不及想。 第129章 既然如此,宋寒衣为什么要把那对父子带回府邸去呢? 宋寒衣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将那对父子带回府,总不可能是在低头那一刹那,眼神交错间看见他那双漂亮的,雾蒙蒙的眼睛,就鬼使神差的决定了吧。 宋寒衣解下佩刀,随手搁在桌上,她搓着脸颊自顾自的给自己找补,遇见案件,把重要证人保护起来也是寻常...吧? 这种想法在看见刀边那一碗白粥的时候戛然而止了,府中尽是些五大三粗的建仆,保家护院不在话下,洗手做羹汤还是太为难她们了。 宋寒衣皱了皱眉,用指腹探了探碗沿,还是温热的,那个人也许刚离开不久。 他既不认识厨房里那些珍惜名贵的食材,也不会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烹饪样式,甚至连厨房里那些千奇百怪的厨具都没有见过,于是他只好踟蹰着,小心翼翼又惴惴不安的算着她回府的时间,穷尽心思,也只能为她熬一碗白粥罢了。 宋寒衣端起碗,洁白的米粒被煮的香甜软糯,糯糯米香冲破米粒表皮的桎梏,沁到她的鼻腔里。 她似乎已经很久没吃过这种东西了,五年?还是十年? 宋寒衣面无表情的咽着粥,心想明日要去告诉他不必费这些小心思。 她将空碗搁到一边,叫来仆役,指了指带回来的食盒:“这里面有些点心,你去送给那二人吧。” 结果第二天还是忘了说,也不知道他们吃没吃那些点心,宋寒衣负刀而立,环抱双臂,虽是不苟言笑,眼观鼻鼻观口口关心的站在殿前听谢瑶卿有条不紊的安排,心思却不知为何,飞到了家中去。 谢瑶卿见她出身,沉声唤了她几句:“宋寒衣,听见朕说的了吗?” 宋寒衣匆匆收回放空的目光,抬头坦诚的看着谢瑶卿,摇了摇头,谢瑶卿倒也没说什么,只以为她是近日戍守宫禁劳累,反倒开口宽慰了她几句, 宋寒衣悄悄挪了挪脚跟,不敢跟谢瑶卿说实话。 谢瑶卿耐着性子,将方才的命令又仔细明了的同宋寒衣说了一遍:“朕方才已经同户部诸人商议了,以后民间放贷收息须得由官府管控起来才是,户部先拿出一部分银子来,低息放给民间,民间若有想大规模放贷的,须得经过官府的首肯才行,以后一年一审,官府的人一定要下到民间去,监管那些子钱家,告诉她们,不管是利钱还是催收的手段,都得有规范、有法度,决不能再出现当日用武力胁迫良民的情况了。” 宋寒衣点了点头,立刻问道:“若是定好了规矩,以后照办便是,只是先前借了高利贷的那些人...” 她有些为难的看着谢瑶卿,谢瑶卿转向另一边,同户部诸人商议起来,户部的几位官员各执一词,久久不能决定,最后仍然是谢瑶卿一锤定音:“这两天你们去翻翻以往的旧例,拨人到民间查探,定一个不伤民本的利息出来,以往借了钱的,利息低的,照旧按她们商量好的利息还,利息高的,就算请本钱,按照你们拟定的利息还。” 谢瑶卿说罢,眯着眼睛观察底下众说纷纭的几位大臣,见有人背着她,小心翼翼的露出几分不虞,谢瑶卿嗤笑一声,干净利落的点出那个人的名字:“吴致荷,朕瞧你的模样,似乎不太高兴啊,怎么,怨朕断了你的财路?” 官员亲眷私下放印子钱,谢瑶卿倒是早有耳闻,今日她索性把话说开,她眯着眼睛,有些阴恻恻的盯着那几个她早有耳闻的官员,她拿起摊开在案头的账簿,劈头盖脸的扔在那几个讷讷不敢言,像虾米一样弓着身子磕头请罪的大臣身上,谢瑶卿冷笑起来:“朕倒是不知道,咱们大周对朝臣竟是这样苛刻,每年几百几千两的俸禄,庄户上成千上万的山货粮食竟还养不活你们家里那几个人了,怎么,你们后宅里那些小郎君是什么一餐食一牛的夜叉吗?还要劳累大房正室放印子钱养家?” 那几个年岁已高的大臣们仍然是一副两股战战,位居惶恐的模样,谢瑶卿冷哼一声,发出最后通牒:“你们自己的家事自己处理好,若你们处理不好,自有仪鸾司帮你们料理。” 谢瑶卿说着,微微转头看向宋寒衣,宋寒衣后背一紧,当即冷下脸来,虎视眈眈的盯着那几个大臣,右手扶在刀柄之上,冷刃出鞘,发出一声清脆长吟,她像一条伺机而动的巨蟒一样,用潮湿冰冷的眼神上下打量着那些各怀心思的大臣们,某个年事已高的侍郎大人甚至被她盯得老脸一白,需要被内侍扶着才不至于头朝下栽下去。 谢瑶卿见宋寒衣震慑住了这几人,也不再多理会她们,只是又恩威并施,或拉或打的把她们申饬了一通,确定她们再无他言后才挥手放她们回去干活。 谢瑶卿看向宋寒衣,将仪鸾司的任务嘱咐给她:“这几日仪鸾司盯紧一些,不要叫有心之人趁乱生事。” 宋寒衣自然知晓其中利害,无需谢瑶卿多言也知道自己的职责所在,亦有谢瑶卿仔细说了自己的计划,谢瑶卿一边听一边颔首赞同,到最后,谢瑶卿却忽的将话锋一转,问起了柳云的事:“早晨时听向晚说起,听说你带了下属的遗眷回府,这倒不像你会做的事了。” 宋寒衣表情不变,却觉得脸上早已长好的疤痕边缘微微发烫,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那道崎岖可怖的疤痕,小声回答谢瑶卿:“当时事发突然,我见他父子二人无处可去,才将他们带回去的。” 谢瑶卿点了点头,示意身后的内侍取出五十两银子来:“朕先前还见过曲三娘几次,确实是个伶俐肯干的人才,如今她为国捐躯留下孤儿寡夫,这些银子你替朕给他,再告诉他,若他想为妻主守贞,朕也能赐牌坊给他,好叫他不受街坊冷眼欺凌。” 宋寒衣摸了摸鼻尖,守贞...吗? 她沉声应下:“是,我这就回去问问他。” 府里照旧是冷冷清清,不见人烟的样子,跟随她几年的管家虽然忠诚能打,却是个不爱说话的,见她进了门,也只是沉默的过来牵走的马。跟随谢瑶卿长年累月在外征战的时候不觉,安定下来之后才发现这样大的宅院,配上这样冷清的模样,实在有些寂寥。 宋寒衣默默叹了一口气,心道不若买几只猫儿雀儿什么的,放在院子里也热闹一些。 她怀里还揣着谢瑶卿给柳云的银子,宋寒衣也不想耽搁太久,抬脚便去找那一对父子。 管家将这一对父子安排在朝东的一处院落里,宋寒衣素日既不追求物质享受,精神上也没有什么追求,整个唐国公的装潢摆设与其他重臣的宅邸相比,就显得有些寒素,尤其是这一对父子所居的,离她卧房较远的清净院落里。 宋寒衣一边走,那些仅有的细碎的声音也如流沙一样飞快的消逝来,天地间寂静得彷佛只剩下她一个人,宋寒衣不由得皱起眉来问管家:“怎么把他们安排在这了?” 管家有些诧异的看着她:“大人喜静,下人们都觉得他们有些吵闹,所以将他们安排的离大人远了些。” 第130章 宋寒衣鼻尖,最近她倒是不怎么喜静,反倒是觉得越热闹越好。 宋寒衣晃了晃头,耸了耸肩,甩开那个一身沉默的老管家,脚步轻巧的向前走去,直到一阵清脆悦耳的读书声拦住她的脚步。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宋寒衣环抱双臂,站在围墙之下,侧耳听了片刻,老管家气喘吁吁的追上来,擦着脑门上的汗向她解释:“柳云说她会教小柔识字,属下怕声音吵到大人,所以让他们住在这了。” 宋寒衣又仔细听了一会,许是刚开始习字念书的缘故,小柔稚嫩的声音断断续续,时强时弱,她听时便时不时皱眉,倒是柳云用婉转如莺啼的声音,温柔的指引小柔念出那一个个字符时,宋寒衣反倒觉得心中舒畅,好像听了宫廷乐师的奏乐一般。 她想了想,吩咐管家:“陛下安排了些事务还需要他们配合,你挑个时间,把他们的住处移到我卧房附近吧。” 管家自然是她说什么便是什么,闻言不再多言,点头应下。 宋寒衣解决了一桩心事,门也不敲,像个不速之客一样直接推门闯进了院子里。 柳云被她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将小柔搂在怀中,低头小声安慰着受惊的儿子,宋寒衣皱了皱眉,向下一看,愈加疑惑,自己又没带刀没穿公服,哪里有这么吓人了? 柳云认清来人,小声将儿子哄进屋里,自己出来谢过宋寒衣这些天的照顾,一边款款的屈膝行礼,一边小心翼翼的问:“大人...奴不知大人喜好,冒昧为大人煮了粥...” 他深知自己拿不出手的厨艺放在这座宅邸里只会贻笑大方,因而说话时脸白皙柔软的脸颊涨的通红,他默不作声的抬起眼,观察着宋寒衣的一举一动。 曲三娘待他很好,她们也确实有一段缠绵悱恻的时光,可她死了,留下他与小柔,孤儿寡夫,无依无靠,手里唯有曲三娘留下的几十两卖命钱,而且群狼环伺,还有债务未平,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留住这些钱,也不知道就算留住了,仅凭这些钱,他能带着小柔生活到什么时候。 往后他与小柔吃穿住行,乃至小柔的教养婚配,他都需要找一个靠山,找一个能够为小柔出一份妆奁,为他在妻主家撑腰的大树依附才行。 柳云垂下眼睛,脸上朵朵的红霞像潮水一样退下了,只留下一层苍白的皮肉挂在纤细的骨架上。 他盯着宋寒衣冷峻的脸庞出神,他不知道眼前这个女人品行如何,也不知道她的身家底细,甚至从街头巷尾的传闻中,他能够拼凑出一个残忍冷酷的特务形象,她出入时总是腰佩长刀,冷若冰霜,生人勿近,柳云每次看她,都要鼓足勇气,才能忽略她脸上那道伤疤。 但是至少现在,她在可怜自己。 宋寒衣听见他的话,愣了一下,随口道:“这种事自然有厨房的人去做,你不必这么辛苦。” 柳云听了这话,眼中涌上几分惶恐,瑟缩道:“大人是不喜欢吗?” 宋寒衣皱了皱眉:“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一边觉得白粥而已,她难道少那碗粥喝吗,一边偏又想起昨夜萦绕在鼻尖的甜糯米香,府里的厨子好像也不屑于煮这种不入流的东西。 宋寒衣烦躁的捏了捏鼻梁,将谢瑶卿赐下的银子拿出来,十分生硬的转移话题:“不说这个了,陛下感念曲三娘的牺牲,也听闻了你的遭遇,特意让我将这些银两给你。” 柳云默默数了数银子,这又是一笔不菲的抚恤,仍旧是曲三娘的卖命钱。 他用掌心覆住眼睛,他本就脆弱的内心被汹涌而来的愧疚与负罪感压迫着,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拿着曲三娘的卖命钱,心里想的,却是如何攀附上另一个权高位重的女人。 宋寒衣看见他似哭似笑,难以描述的表情,惊诧的看着他问:“你那是什么表情,陛下体恤你们孤儿寡夫,怕你们日后生活难以为继,许诺了若是你想为曲三娘守贞,也会为你赐下牌坊,表彰你的贞洁。” 柳云的脸蓦的一白,他若是一个识时务的男人,他应该懂得陛下的良苦用心,陛下赏下的牌坊会护佑他不被那些地痞流氓骚扰凌辱,甚至会为他带来一些微薄的收入,足以满足他和小柔的温饱,他应当心满意足的感谢陛下的恩赏。 他躲过宋寒衣敏锐的眼神,悄悄向后瞧了一眼,小柔瑟缩在梁柱的阴影中,怯生生的向这边看来。 他若是安分守己,守着牌坊度过这一生,他能够得到什么,小柔又能够得到什么? 他背后没有宗族家人,也就没有族老宗亲会看在牌坊的份上接济他们父子,他也没有人脉朋友,既不能为小柔聘请师傅教他诗书礼仪,也不能在婚配时为他打探妻家的底细,到最后还是逃不过盲婚哑嫁的结局。 若是运气好,兴许能和那个陌生的女子共度余生,若是运气不好,会不会落得和自己一样的下场呢? 柳云垂在一侧的手缓缓攥紧,将衣服侧边揪出深浅交错的褶皱。 宋寒衣眯起眼睛,危险的看着他:“你的脸怎么这么白?你不想给曲三娘守贞?”hsγ 她的声音冷硬无情,听上去像是盛怒时的诘问。 柳云不得不深深的低下头去,不敢与她对视,宋寒衣上下打量着他,静静道:“我以为你会很喜欢陛下的这个提议呢。” 毕竟当时提到曲三娘时,他苦得那么凄婉。 柳云被她盯得有些腿软,他向后趔趄几步,扶着石桌的边缘缓慢的坐下来,避开宋寒衣的目光,有些狼狈的为自己的低劣辩解:“奴...奴和曲三娘既无父母之命,也无媒妁之言,不过是两个人搭伙过日子,奴便是有心为她守贞,这牌坊给奴也是名不正言不顺的。” 宋寒衣觉得他说的也有些道理,不过... “你若是有这个心,我去跟陛下说,让她下旨恩赏给你就是了。” 柳云抖了一抖,不再做语言上的挣扎,只是默默的将头颅低垂,从宋寒衣的视角看去,只能看见两片如云的乌黑发片分开,露出一截遮遮掩掩,若隐若现的,藏在素色衣领之下的,雪白的皮肉。 宋寒衣疑惑的注视了他一会,柳云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颤抖起来。 宋寒衣眨了眨眼睛,扭头看向墙角,那里有一丛她不认识的花草,团簇花团姹紫嫣红,开得正好,几只蜂蝶围着花蕊忙前忙后。 她想,柳云一个年轻男子,青春正好,后半辈子不愿形单影只也在情理之中。 “看来你是不愿意。” 她的声音太平淡,柳云觉得那里面甚至有几分责怪,他惶恐的抬起头:“不,不是的...” “奴,奴只是...” 宋寒衣挠了挠耳朵,不想再纠结这件事,向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关于那个蛇头放债伤人的事,我得了解的更清楚一点,跟我过来。” 这种事按理是该到仪鸾司衙门公开审理的,但宋寒衣只瞟一眼柳云纤若细流的腰肢和像白瓷一样细腻易碎的脸庞,便在心底打消了这个念头,罢了,有校尉在场,自己亲审,把唐国公府当作临时的公衙便是了。 第131章 宋寒衣走在前面,回头看了小步缀在自己身后的男子,心里默默的想,他毕竟是个男人,仪鸾司那种血腥阴煞的地方,能不去就不去吧。 宋寒衣的书房布置得像一个小型的公堂,一张宽大的红木桌案端端正正摆在正中,两侧墙壁上悬挂着宋寒衣战场上收缴来的战利品,一柄柄刀剑闪烁着比日光还要耀眼的寒光,纵然在白日,柳云见了,也止不住的打了个寒颤。 当值的校尉捧着笔墨卷宗进来,宋寒衣大马金刀的坐在桌案后,居高临下的看着柳云,柳云被她看得腿软,不受控制的往下跪,宋寒衣叫住校尉:“给他拿一把椅子。” 柳云紧紧攥着把手,颤巍巍的坐下,宋寒衣便公事公办的问:“你何时、何故借了蛇头的钱,借了多少,你们当时是怎样约定,蛇头又是如何逼迫、欺辱你...” 她说的飞快,一旁的校尉也下笔如飞的记录着,只有柳云面如金纸,抖如筛糠,甚至连呼吸都变得断断续续的。 宋寒衣终于注意到他的不适,静静观察了他一会,有些不解:“你怎么了?怎么看上去这么难受?” 柳云沉默着,摇了摇头,那些经历,只是回忆他就觉得恶心难堪,遑论在大庭广众之下,亲口将它们讲出来,那和当众戳破自己身上的脓疮有什么区别? 宋寒衣不明所以的看了他一会,做出自己的尝试:“给他倒杯水来。” 柳云摇了摇头,小声哀求:“大人,能不能让站着的那位大人出去?那些事...我不想让别人听见。” 宋寒衣一愣,却是下意识的想,不想让别人听见?那怎么就愿意让自己听见了呢? 她皱起眉,为难道:“这不合规矩...” 柳云抬起噙着泪的琉璃眼眸,梨花带雨的瞧她:“大人...” 宋寒衣纠结片刻,叹一声气,看向校尉:“罢了,你出去候着吧,把笔墨拿来,我亲自记录便是。” 屋里只剩下她们两个人,宋寒衣照旧是公事公办,仔细的询问着关键的细节,柳云听着她平静而没有波折的声音,不知为何,竟渐渐的放松起来,脊梁上紧绷的皮肤一寸寸松开,脸上的惶恐与畏惧也一点点褪去,他认真听着宋寒衣的问询,小声的回答着。 渐渐的,柳云逐渐意识到,宋寒衣与旁人是不同的,旁人听了自己凄惨的过往,只会拿去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然后再提起自己时,便会露出一个既可怜又鄙夷的微妙笑容,但宋寒衣听了,不仅巍然不动,面上也没有什么波澜,只是平静的记录着案情。 柳云心想,她既不觉得自己的过往肮脏恶心,对自己也没有多余的同情与怜悯,她在这件事中,是最大公无私的判官,公允平淡的记录每一个细节。 柳云在心中一边微微松了一口气,一边有有些失望。 宋寒衣是不嫌弃自己的过去,可她对自己好像也没什么别的想法。 宋寒衣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这些天陛下会和户部的大臣商定一个合理的利息出来,你借得到那些钱,超过那个利息的就不必还了。”她又看一眼忧心忡忡的柳云,继续问:“你手里的钱还够吗?” 柳云在心中盘算一番,脸颊有些烫,小声说:“借蛇头的钱加上曲三娘欠下的债务,还钱是够的,若是带着小柔在外生活就...” 他说的吞吞吐吐,宋寒衣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她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他一番,叫来门外的管家:“府里有什么轻省的活计安排给他,照惯例给他发月钱。” 府里人丁稀少,宋寒衣常年不着家,也不是讲究的人,府里便也没有多少活计要做,老管家上下打量柳云的小身板,最后把他安排到厨房,给另一个会做饭的厨子打下手。 柳云就这么在唐国公府里安顿了下来,每日跃跃欲试的到厨房去跟着厨子偷师,只是接连好几天,宋寒衣都是早出晚归,未曾在府中用过一顿饭,柳云就有些失望,只好坐在炉灶旁,安静的看着脾气暴躁,动作麻利的厨子骂骂咧咧的给全府的仆役做饭。 户部几位大臣经过谢瑶卿的恐吓办事不可谓不尽心尽力,不肖几日就拟定了合适的利息出来,刑部、礼部、大理寺等衙门通宵达旦的商定新的律令,宋寒衣也没闲着,仪鸾司上下鱼贯而出,四处搜捕放高利贷还恶意讨债的地痞流氓,京师的监狱一时间人满为患。 宋寒衣进宫一趟,将这个烦恼报给了谢瑶卿。 谢瑶卿也有些头疼,这些地痞流氓,穷凶恶极的少,大部分是些欺软怕硬,偷鸡摸狗的,总不能全给她们砍了把监狱腾出来。 谢瑶卿有些头疼:“总不能为她们扩建牢房吧?当真没有空牢房了?” 宋寒衣点了点头,谢瑶卿捏着鼻梁问:“朕记的...是不是还关着些男囚?” 多是些打杀妻主的男人,谢瑶卿可怜他们的经历,却不好因私枉法,便暂时关在牢中,搁置下来。 宋寒衣点了点头:“是有一些,若是将他们判决了,倒是能空出一些牢房来。” 谢瑶卿笑了笑:“倒不是要问斩他们,那天裴瑛同朕说起,她研究的差不多了,想在人身上试验一下,朕总觉得她那法子有伤天和,不想让她用寻常人试验,若是这些男囚愿意,不妨给他们一道赦令,若是能活下来,以前犯下的罪过便既往不咎,朕再给他们一笔安身立命的银子,若是没那个福气,朕也会好生安葬他们,你回去后便挨个问问那些男囚去吧。” 裴瑛做的研究宋寒衣倒是略有耳闻,听说她想将男子的肚腹剖开,剥除已经服下的结契果,然后再将肚皮缝上,这样男子便可以与另一位女子结为妻夫,为她绵延后嗣了。 听说宫中有个伤及根本的宫侍,经过她的试验,虽然身体依然残缺,但也可以吃下结契果,与心爱的女子永结同心了。 只是...... 宋寒衣抖了抖肩,只觉得这法子比起仪鸾司的酷刑都有过之而无不及,也不知道哪些大无畏的男子愿意接受这样九死一生的试验。 出乎宋寒衣的预料,那些男囚竟无一例外的应允了,宋寒衣有些奇怪,他们这样瘦弱,这样凄惨,每日只会以泪洗面,为什么会做出这样决绝的决定? 宋寒衣坐在书房里,西沉的阳光透窗而过,在宣纸上落下浮光碎金一般的影子。 那些男囚答应做裴瑛的试验后空出了些牢房,她正规划怎么在四四方方棺材盒大小的牢房里塞进去十几个人。 没有人想在宋寒衣烦躁的时候打扰她,无论是沉默寡言的老管家,还是脾气火爆的厨子,她们无一例外的将目光转向了柳云。 他漂亮嘴甜,温柔小意,府里没有讨厌他的人。 何况宋寒衣又是那样优待他!放在以前,宋寒衣何曾对一个男人这样和颜悦色过,不仅解决了他的生计,连他和别人生的儿子都要一并照顾! 柳云临危受命,将宋寒衣的晚饭搁在托盘上,双手捧着托盘,像随风摇曳的柳枝,婷婷袅袅的走进书房。 第132章 他一言不发,只是静静为宋寒衣布好菜,宋寒衣偶尔抬头时,也只能看见他的侧脸,澄黄的夕阳照进来,宋寒衣甚至能看见他洁白脸颊上柔软的绒毛,柳云弯腰布菜,顺手将划至脸侧的一缕碎发撩到而后,露出一截白玉一样脖颈。 宋寒衣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开口:“若是有一个大夫,能取出你肚子里的结契果,甚至能让你再吃下另一枚结契果,只是过程十分痛苦,还九死一生,你愿意试一试吗?” 第77章 副cp大乱炖(3)终于完…… 柳云被问的愣在原地,一言不发,怔忪的看着宋寒衣。 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是随性而发的疑问,还是蓄谋已久的暗示? 他有自知之明,并不会期待从天而降的馅饼,但这个问题还是在刹那间扰乱了他的心神,他甚至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收敛起温顺可人的笑容,静静站在桌边,垂着头,藏在光影交错的缝隙中,认真的思考起来。 他听闻,在南方曾有个大夫尝试过做同样的事,却被有心人利用,有佛口蛇心的善妒正夫既哄骗心地善良的大夫,又哄骗了妻主养在私宅的外室,那外室以为进门有望,便不设防的躺在了绝命的台子上。 听说那大夫的医术是极高明的,即使剖腹取果也保全了那外室的性命,不过以后会体虚畏寒,要时时温补罢了。可惜炎炎夏日伤口难以愈合,那正室夫郎又故意拨去一些刁钻刻薄的仆役伺候,那仆役本就是正室带来的家生子,自然处处替主人出头,为难那外室,那外室孤立无援,不仅吃喝难以为继,还会被打骂泄愤,甚至肚皮上大夫用尽毕生所学缝起来的伤口也被那些手黑心狠的仆役们撕扯开,如此满刀子割肉一样拖延小半个月,等在外经商的女主人回家时见到的唯有一具白骨罢了。 那姓裴的大夫原本也是名噪一时的名医,出了这样子的事深觉愧疚,便隐居山中闭门谢客,苦读医书去了。 柳云不知道是不是那姓裴的大夫重出江湖,他只是在认真又谨慎的思考。 这样一听就险象环生的过程,那外室难道真的会被正室三言两语就哄去了吗?他难道不知道其中的凶险,他难道看不出正室心中熊熊燃烧的妒火吗? 他一定看得出来的,对他们这些人来说,最值得小心的,就是来自主君的嫉恨与抱负。 柳云的沉默让宋寒衣有些疑惑,她看着那个纤细小巧的身形乖巧的站在桌边,瓷白的脸颊上一副忧思忡忡的表情,他咬着嘴唇,一侧脸颊鼓鼓的,宋寒衣心中忽的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为什么不捏一捏他的脸颊呢? 那里看上去柔软又温暖,如果用指尖碰触,会让你恍惚自己是不是摸到了一块上好的绸缎。 宋寒衣忍不住伸出了手,柳云却在此刻忽的将头抬起来,坚定的看着她。 “虽然不知大人问这话的意思,但奴仔细想了想,若是真有这样的机会,即使是九死一生,奴也愿意一试的。” 话音落下,他才注意到宋寒衣近在咫尺的指尖,粗糙的皮肤带着些冷冽的气息在他的脸侧呼啸着,他有些慌乱的后退半步,瑟缩的侧了侧脸。 宋寒衣自顾自的收回手,欲盖弥彰的解释:“方才有只飞虫落到那里了。” 柳云低下头,飞快的搓了搓脸颊,宋寒衣也趁机绕过了这件事,问他:“你为什么愿意?” 柳云并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扭头看向窗外,那里有无尽的蔚蓝天空,有来去自由的舒展白云,有白鹭直冲云霄,留下两道高吭的啼鸣,有万紫千红的花草,哺育着蜂群与蝶潮。 他幼时就很喜欢一动不动的观察这些鲜妍生动的小东西,看上一天也不觉得疲倦。 可这样简单朴素的快乐在他被第一任妻主买去时戛然而止了,柳云想来只觉得可笑,那样的无赖,竟也是自己的妻主,她们的结契果那样干瘪瘦小,那样苦涩难以下咽,竟是他这一辈子唯一的结果。 若如今有这么一个机会摆在他的面前,就算会死,他也愿意试上一试啊,难道他要被一个毫无人性的渣滓困住一生吗? 宋寒衣并不明白他此时心中的汹涌,她只是眨了眨那双疑惑的眼睛,带一点关切,直直的看着他。 柳云轻轻笑了笑,小声解释:“大人听来也许会觉得不可思议吧,但对于我们这些人来说,遇人不淑,更甚过死亡。” 他看向门外,静静看着那晴好的景色,轻声道:“奴被那个人买回去后,每每看着这样的夕阳,想的都是不如今夜就结束这一辈子吧。” “后来她是死了,奴却没有解脱,谁会愿意要一个不能为自己生育的男人呢?奴带着小柔辗转漂泊,唯一接纳我们的地方就是...” 宋寒衣渐渐理解了:“不愿意被人渣困住一生...这倒是可以理解,若是有幸活下来,以后再择妻主时也可以自己用心了。” 柳云背过身,悄悄擦去眼角潮湿的泪珠,勉强笑了笑,点头应和宋寒衣:“是,初嫁从亲,再嫁从身,奴若有幸再嫁,一定要择一位良人...” 他的声音渐渐的弱下去,微微抬起眼睛,偷偷打量着宋寒衣,宋寒衣却没有听清他的话,只是感受到他湿润的目光,敏锐的将眼睛转过来,疑惑的看着他。 宋寒衣吃了口菜,脸上露出一抹满意的笑:“你看我作什么...唔,这烧茄子不错,谁做的?” 柳云当即笑起来,眯着眼睛回答:“是奴做的,只是最寻常的做法,奴还害怕大人会不喜欢呢。” 宋寒衣打量了这碟烧茄子几眼,看上去却家常朴素,不应该出现在唐国公府的擦桌上上,但是色泽鲜亮,咸香扑鼻,闻着就叫人食指大动,是宋寒衣从进宫后就一直想吃的那口家常菜。 宋寒衣一边吃一边发出感慨:“寻常的才好呢,府里这些厨子,折腾食材比我折腾犯人还过分,我折腾犯人能帮陛下判案,她们折腾食材只能叫我难以下咽。” 说罢,她看向柳云,询问道:“你若是没旁的事,就别着急走了,先在我家里当个厨子吧,厨房里那么多厨子,做的都不如你这道烧茄子让我有胃口。” 这正是柳云求之不得的机会,忙不迭的谢恩应下来,只是他心中还藏着一件事,不敢拿到宋寒衣眼前来,只好扭扭捏捏的站在她的身边,殷勤的为她夹菜,宋寒衣看了他一眼,恍然大悟道:“是不是忘了给你赏银,一会你去找管家拿就行。” 柳云见她兴致正高,索性将心一横,顺势跪在她面前,小声请求:“大人,奴不要赏银,奴想求大人一件事。” 宋寒衣挑眉,示意他说下去。 “奴的儿子小柔,早到了该开蒙识字的年龄了,他虽是男子,奴却也想让他识得几个字,读得几本书,懂得几分道理,以后为人处世不至于失了分寸,嫁人时...自己心中也能有几分丘壑。” 第133章 宋寒衣赞同的点头:“这倒是,” 柳云见宋寒衣面色柔和,并未露出不虞的神色,甚至在夕阳的笼罩下,她脸上的那道疤都显得没有那么狰狞,于是柳云心中稍定,继续得寸进尺的要求:“所以...所以,奴想为小柔请一位老师,教授他礼仪道德,只是奴一届男子,没有相熟的塾师,心中有些犯难...” 宋寒衣直人快语的打断他:“所以你想让我帮你为小柔请位老师?” 柳云面上显出几分为难,站在原地局促不安的绞着手指,迎着宋寒衣审视的目光,勉强笑着。 宋寒衣打量他几眼,在心中暗自思忖着。 仪鸾司是有优待殉公者家眷的传统,只是这优待不过是多给些银两,日后多看顾她们几分罢了,像她如今这般,把家眷接到自己家,解决生计,还要帮小孩聘请老师的,实在是闻所未闻。 遍观仪鸾司历代指挥使,也没有哪个比她更贴心了。 宋寒衣心中有点纠结,这当然不是一个合理的请求,站在仪鸾司指挥使的角度,她给了柳云足够她安身立命的银子,将他从蛇头那里解救出来,可谓是仁至义尽,站在唐国公府主人的角度,她对柳云不可谓不待下宽和,处处体谅他的难处,再帮小柔找个老师,朝中那些嘴巴碎舌头长的言官搞不好会偷偷在奏折上说她的小话。 但是...宋寒衣静静看着柳云皎洁如月的脸庞,一双清丽的眼睛像高悬天穹的明星一样漂亮,随着纤长睫羽蝴蝶振翅一样上下眨动,那一双诱人的眼眸中会透出明亮温柔的光彩。 宋寒衣想,他的眼睛真好看...所以帮他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请个闺塾师而已,言官们说再多小话,挨骂的也不会是自己。 她渐渐听清自己心底的声音——帮他有什么不好?他会更感激你,他的眼睛中会露出更美丽的光泽,他会更加全心全意的依赖你,像一株柔软的蔓草,轻轻攀附在你的身上,除了给你枯燥乏味,冷清寂寞的生活带来几分光彩,不会有任何额外的坏处。 所以为什么不帮他呢? 而且柳云做的饭很好吃。 宋寒衣又嚼了一口烧茄子,思绪忽的一跳,继而心中大定——自己的内心并没有动摇,她只是不想失去好厨子,不想吃不到这口美味佳肴罢了。 宋寒衣挑眉,爽快的答应下来:“这有什么难的?改天我给小柔请一位就是了。” 宋寒衣答应得爽快,临到事前却开始挠头,仪鸾司是人脉广不假,但是纵然她们有阎罗殿阎王的人脉,宋寒衣也联系不到可信的闺塾师,宋寒衣接连问了几个下属,都说这种事是家中夫郎负责,她们只管出钱。 宋寒衣家中没有夫郎,也不好到下属家里去将她们的夫郎抓出来盘问,只好腆着脸进宫问有夫郎的谢瑶卿去了。 谢瑶卿本以为宋寒衣有要事呈报,没想到却听了满耳朵琐碎的家长里短,谢瑶卿无奈极了,瞪着宋寒衣问:“你进宫来就是为了同朕说这个的?” 宋寒衣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补充道:“还有,他做的烧茄子特别好吃。” 谢瑶卿看着她,和她大眼瞪小眼,片刻后还是谢瑶卿败下阵来,无奈的答应了她:“算了算了,看你这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样子,朕帮你这个就是了,哪个外放的官员家里有要留京的闺塾师,朕问到了就告诉你。” 宋寒衣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心满意足的回家吃柳云新做的家常菜去了,谢瑶卿却将宋寒衣的请求当做一桩奇事说给了向晚听。 向晚听了也觉得新奇,笑着感叹:“没想到宋寒衣这么一个冷面的阎王竟然也会为这么鸡毛蒜皮的小事来求陛下呢。” 谢瑶卿心觉好笑:“冷面的阎王?谁?宋寒衣吗?” 向晚认真的点了点头,掰着指头跟谢瑶卿分辨:“是呢,我和陈阿郎都这么觉得,我第一次见宋大人,就被她吓了一跳呢。而且她从来也不笑,冷着一张脸,看她第一眼,永远只能看见那道疤,多吓人,就跟阎王一样。” 谢瑶卿笑起来:“她不笑又不是因为不爱笑,是她之前笑时,总会吓哭许多小郎君,久而久之,她也就不爱笑了,她并没有你们说的那样冷漠残酷,寒衣也是个宽和温柔的人呢。” 向晚很难认同谢瑶卿的说法,但还是努力表示赞同:“宋大人与陛下既然是莫逆之交,那为人处世应当与陛下相似。” 谢瑶卿沉默了片刻,问道:“你想骂谁?” 向晚抿着嘴笑起来,不动声色的将话锋一转:“不过宋大人若是要为那位小柔聘请老师,官宦家的闺塾师恐怕就不合适了。” 谢瑶卿大略一想,也明白了其中的关窍,那一对父子如今是唐国公府家奴,官宦人家的闺塾师再落魄再失意,曾经的学生也是官家少爷,如今却要屈尊去教一个仆役的儿子,有心人若是知道,恐怕会以为是宋寒衣故意折辱于人。 “可是...”谢瑶卿揉着额角,有些纠结:“朕也不认识旁的闺塾师啊。” 向晚却有个办法。 “陛下若不嫌弃我的出身,我倒有个好人选。” 向晚的出身?那就是蓄芳阁了。 谢瑶卿的表情有些微妙,她倒不认为出身蓄芳阁就是天生低贱,品行不堪,只是她记得向晚在蓄芳阁里是受了欺凌辱骂的,她本能的不想信任曾经有可能欺负向晚的人。 向晚自然看出她在纠结什么,过来贴着谢瑶卿的身体坐下,在谢瑶卿身上捏来捏去的玩,向晚像只撒娇的小动物一样,紧紧挨着谢瑶卿蹭来蹭去,笑眯眯的给谢瑶卿解释:“陛下不必担忧,这位老师原来是教臣侍琴画的,技艺礼仪自不用多说,而且为人也是极和善的。” 为了让谢瑶卿相信,他絮絮的说了许多事。 “臣侍刚到蓄芳阁时,生了一场大病,断断续续咳了小半年,时常高热不退,是这位老师为我打掩护,在鸨公那里遮掩,让臣侍能喘息片刻,留得一条性命得见陛下...蓄芳阁里的教习老师们稍有不快,便动辄打骂我们出气,我也吃了不少苦头,也是这位老师,不仅不打骂我们,有时我伤的重了,他还会自掏腰包为我请医买药......” 谢瑶卿坐在他的身边,捉住他四处做作乱的手,随着他轻声的叙述,像安抚一样,温柔的摩挲着他的手背,有了向晚的保证,谢瑶卿对这位老师的人品自然是坚信不疑,只是听向晚将这些事说的这样轻描淡写,她冷硬如铁的心底也忍不住涌上丝丝缕缕的酸涩。 “早知道蓄芳阁的人这样对你,朕就应当把那些出生抓出来通通凌迟才是。” 向晚无奈的看着她,伸手用力将谢瑶卿紧蹙在一起的长眉捋开,他叹了口气:“陛下怎么总是喜欢做这些打打杀杀的事,他们对我当然不好,可陛下不是早已经给过他们惩罚了吗?” 第134章 首恶当诛,余者打板子的打板子,流放的流放,作恶的都得了报应,一罪一罚,若是谢瑶卿仅仅因为心疼自己就公报私仇,乱了法制,那岂不成了自己的罪过了吗? 向晚见谢瑶卿脸上仍然是一副不忿的样子,便凑上用鼻尖亲昵的蹭了蹭谢瑶卿的额头:“而且,对如今的臣侍来说,有陛下的疼惜与怜爱,还有咱们的女儿明珠,这些才是臣侍最重要的珍宝,过去的事,虽然回忆时臣侍也会难过哭泣,但那些早已经过去了,被风一吹,就烟消云散了。” 他抬起眼睛,认真的看着谢瑶卿:“臣侍只想陪在陛下身边,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臣侍都想追随在陛下左右,这对臣侍来说,才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事情。” 谢瑶卿心中感到一阵快慰,她一把将向晚搂进怀中,低下头,亲吻他白皙如雪的后颈,向晚那里的皮肉最敏感,她的呼吸扑上去,向晚颈后那一片雪白就凭空生长出几朵凌寒独自开的红梅,看上去秾丽非常,几乎要恍花谢瑶卿的眼睛。 向晚红着脸想躲,谢瑶卿却用双手与双腿紧紧禁锢着他,强硬的不许他逃开,向晚只能那些羽毛一样轻盈柔软的亲吻像一阵细雨落在自己身上,在金黄的夕照下,蒸腾出一片绯红的云霞。 谢瑶卿握着他的手,用嘴唇蹭着他的脸颊,在他耳畔轻语:“你也是朕最重要的事...” 向晚红着脸侧过头,却将手伸出去,悄悄勾住了谢瑶卿的尾指。 二人温存片刻,向晚终于想起将对话引回到方才的话题上:“陛下你放手!陛下还没说您觉得这位老师怎么样呢?” 谢瑶卿被他冷着脸嘟囔了一句,终于讪讪的将不老实的爪子从向晚凌乱的衣衫里,均匀细腻的皮肤上收回来,她看着向晚愤怒的眼睛,有些心虚的笑。 “既是你推荐的,朕自然信得过,不过这位老师现在在何处呢?” 向晚的神色落寞下来,他主动抱住谢瑶卿的肩膀,难过道:“这正是臣侍想要求陛下的。” 谢瑶卿疑惑的看向他。 向晚轻声同她解释起来。 “这位老师只教了我两年,听别人说有位官家女子看上了他,花大价钱给他赎了身,还办了酒,娶回家中做侍军。” 谢瑶卿忍不住道:“这对他来说,也算是好结局了。” 向晚苦笑着摇了摇头,制止了谢瑶卿的感慨:“我原本也是这么认为的,可直到前两天陈阿郎来找我闲聊,我才知道仪鸾司交给裴瑛的男囚名单上有叶知秋这个名字,我原本以为只是同名同姓,后来仔细问过裴瑛,才知道真的是他。” 谢瑶卿思索起来,也就说...向晚的这位老师犯了谋害妻主的罪过。 向晚声音急切,继续解释:“前些天我差内官去仪鸾司狱中打听过了,夫侍谋害妻主固然是罪无可赦,可叶知秋亦有不得已的苦衷啊。” 根据内官打听来的消息,当时娶叶知秋的那位女子是为贪花好色之徒,略有家资,眼馋叶知秋美貌才肯花大价钱将他娶回家中,那一时新鲜劲过了,就将叶知秋抛之脑后,弃之如敝履了。偏那叶知秋也是个孤高清冷的,做不来争宠谄媚的事,也不愿花心思讨好妻主,却与妻主两看生厌,一来二去,妻主待他也越来越粗鲁无礼,斥骂责打都是寻常,更会默许正室夫郎对叶知秋的细碎折磨。 这些原本只是寻常,谁家没有个不讨人喜欢的小郎,谁家没有些上不得台面的夫侍相争呢?若只是这样,叶知秋也是可以忍耐的。 可惜后来那女子家中突遭变故,万贯的家财在一夜之间灰飞烟灭,这女子不得不变卖家中财物以求得姓名。后来她不知走了什么大运,攀上一户颇有权势的人家,能保她全家性命,唯有一点,便是要将叶知秋作为礼物送给这户人家。 那家的家主年逾古稀,却仍然喜欢糟践年轻漂亮的男子取乐,而叶知秋的妻主为求活命,甚至未曾将此事告知叶知秋,自顾自的做了决定,打算一碗蒙汗药药翻叶知秋,从后门抬到那户人家家里去便是了。 叶知秋在蓄芳阁时见过许多种手段,见了妻主的虚情假意心中便有十分警醒,趁机交换了二人的酒碗,那妻主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反倒被叶知秋药翻了,叶知秋也因此得知了妻主的计划。 他有心逃跑,又害怕妻主中途醒来大声喊叫引来仆役抓他,便用上浑身的力气,将妻主用麻绳捆在了椅子上,又在她嘴里塞了一团汗巾防止她叫喊,万事俱备才借着夜色翻墙逃出了后宅。 叶知秋出逃后不过半日,他的妻主就被然发现死在了房间中,仵作验尸,说是嘴里的汗巾堵住了喉管,半夜呕吐时吐出来的秽物堵在咽喉中,手脚又被捆住挣扎不得,最后窒息而亡了。 叶知秋惶惶了几日就因为神色慌张被仪鸾卫抓进了大牢,正室不依不挠,每日哭天喊地状告叶知秋以侍杀妻是大不敬,要求朝廷判叶知秋极刑。 这件事曾经递到过谢瑶卿的御案前来,谢瑶卿觉得叶知秋并非蓄意谋害,只是过失杀人,且又是事出有因,便授意仪鸾司暂且拖延,容后再判。 这一拖就拖到了裴瑛需要人试验。 谢瑶卿也是觉得叶知秋罪不至死,不过自古以来的惯例便是侍杀妻主要斩立决罢了,如今又有向晚为他担保求情,谢瑶卿自然愿意放他一马。 “你都这么说了,朕想办法免去他的死罪便是了,他若不愿意在裴瑛那冒险,朕也可以…” 向晚忽然打断她:“不,陛下,他愿意的,能取出之前的那枚结契果,就算是死,他也是愿意的。” 谢瑶卿惊诧的看着他:“他既然愿意,你又要求朕什么呢?” 向晚认真的与她对视:“其实臣侍不仅是为叶知秋求情,也是为那些男子求情,裴瑛说取果的过程险象环生,即使有命取出结契果,伤口若是得不到妥善的照顾,危险甚至更甚于取果。那些男子大多出身贫苦,没有钱雇人照顾自己,所以臣侍想请求陛下,能否让他们暂住宫中,由太医照料,直到伤口愈合再将他们遣送出宫呢?” 谢瑶卿平时日理万机,无暇设身处地的思考那些男子遇见的困境,如今经向晚点透,方觉自己先前的安排有失妥当。 谢瑶卿颔首同意:“还是凤君想的周到,朕的原意本是给那些迫不得已动手伤人的男子一个活下去的机会,若不是你提醒,恐怕这机会都要变成危机了。” 向晚被她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脸颊红彤彤的,小声解释:“臣侍哪里想的周到了?不过是因为同为男子,又想为陛下分忧罢了,臣侍笨得很,只希望陛下不要嫌弃臣侍粗陋的想法才好。” 谢瑶卿拉起他的手,毫不保留自己的欣赏与夸赞:“你哪里笨了,你比朕聪明多了。”她沉吟片刻,又将这一份重任委托给了向晚:“这几日政事繁忙,朕也比不得你细心体贴,这件事朕就全权交给凤君去做了,无论是太医院还是内务府,只要你需要,这两个地方的人手随你调用。” 第135章 向晚自然应下:“有陛下这句话臣侍就安心多了。” 向晚成为凤君后大事上有谢瑶卿大包大揽,从来不用他费心,琐碎的小事也有下面的内官们为他代劳,算账有内务府,月例发放还是有内务府,后宫里又只有他一人,既没有复杂的人际关系,也没有叫人心烦意乱的拈酸吃醋,向晚只用负责从谢瑶卿的私库里把她的宝贝拿出来赏人就是了,还能落得个宽和待下,出手阔绰的好名声。 向晚现在悠闲得很,只用哄好谢明珠,剩下的时间就是和陈阿郎在宫中园林闲逛,陈阿郎被裴瑛医好了隐疾,如今天天和郭芳仪腻在一起,连体人一样不愿分开,向晚自然也不好意思再去寻陈阿郎无所事事的闲逛。 如今谢瑶卿将这么重要的事交给他,向晚自然是斗志昂扬,发誓一定要将这事做好,不让谢瑶卿失望,他太过投入,以至于冷落了谢瑶卿,让谢瑶卿开始后悔将这件事交给他。 好在谢瑶卿没有失落多久。 裴瑛的医术比肩华佗,又有向晚尽心竭力的配合,无论需要多少人手,无论需要多么金贵的药材,向晚通通大手一挥,批条子从谢瑶卿私库里出。 二人通力配合,总算是在第一场大雪落下前将此事收了尾,取出结契果的男囚们,除了几个先天体弱多病的没有撑下来,余下的在太医和内官们贴心的照料下也好得差不多,虽然伤口在雨雪天气总是隐隐作痛,身子也不如以往强健,但和即将到来的,光明万丈的新生活相比,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 而叶知秋也顺利的活了下来,在向晚的举荐下进入唐国公府成为了一名塾师。 他经验老道,技艺高超,经逢大难,身上棱角也被磨平不少,变得平和谦逊,宋寒衣见他可靠,索性给他提了月钱,在离唐国公府不远的地方给他找了间宽敞的院子,仪鸾司把总以下,谁家有男孩需要教养,通通都可以送到叶知秋那去,也算是变相给仪鸾司的下属们增加一项好处。 柳云每天将小柔送到叶知秋处,二人都遇人不淑,同病相怜,惺惺相惜,唐国公府无事时柳云便喜欢做些点心送到叶知秋这来,一来可以送给那些学生帮小柔和他们打好关系,二来可以借机与叶知秋闲谈,了解取结契果的事。 叶知秋如今三十上下,面若银盆,眉如细柳,一双杏眼里总有化不开的忧愁,他吃了一块柳云送来的绿豆糕,脸上总算是浮出一抹笑意。 “柳郎君的手艺当真是一日好过一日了,这样好吃的点心,恐怕是心意斋都做不出来。” 柳云这小半年事事顺畅,唐国公府里没有拿乔为难他的人,宋寒衣待他也宽容和善,没有以前的那些烦心事,柳云脸上愁容消散不少,取而代之的是神采奕奕的光泽。 他笑着摆摆手:“哪里有你夸的这么好,不过是府里的大人喜欢吃,做的多了些,熟能生巧罢了。” 如今柳云不仅要负责宋寒衣日常的饮食,连宋寒衣平日的点心零食都要包揽下来,也不知他那双手被施了什么法术,竟惹得宋寒衣再也吃不下别的厨子做的东西了。 老管家曾经关切的问过,宋寒衣是皱着眉头回答的。 “你瞧瞧别的厨子,菜要雕花,叶子要修剪,肉就更不必说了,搅碎了打成泥还要捏成奇形怪状的样子,做出来的东西像雕塑像古董唯独不像吃的菜,我在仪鸾司忙一天回来看见这种东西,想死的心都有了。” 老管家就不吱声了,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京中哪家权贵不是这般仔细,只有宋寒衣与众不同罢了。 柳云在厨房里干了小半个月,就摸清了宋寒衣的口味——她不喜欢那些华而不实的东西,越家常越有烟火气她就越喜欢。 叶知秋自然知道柳云口中的“大人”是谁,他也知道柳云最近在苦恼什么,于是打趣道:“我听说那位大人素日里阎王一样,却愿意给你熟能生巧的机会,可见在她心里,你也是不同的。” 柳云被他笑的有点脸红,却没有着急否认。 叶知秋所言不差,再迟钝的人,也能感受出宋寒衣待他,与对待其他人的不同了。 宋寒衣查案时心细如发,生活里却并不体贴,不相干的人就是死在她眼前,她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冷心冷情的人,对自己时却总有些不合时宜的热心。 热时送冰鉴,冷时送大氅,虽然这些东西他并不需要,但也是宋寒衣难得的一份心意,柳云也就欢欢喜喜的收下了。有时柳云去伺候晚膳,宋寒衣还会借故遣退其他仆从,只留下他一个人,或是问问小柔的功课,或是问问厨房的趣事,说些没什么营养的闲谈,直到月上中天时才不依不舍的放柳云回去。 柳云隐约猜到了宋寒衣的心思,只是心中忧虑重重,既怕是自己痴心妄想自作多情,又怕宋寒衣是动了真心思。 叶知秋有些不解:“她若动了真心思岂不正好,有什么可忧虑的呢?” 柳云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我总怕耽误了她,她今年虚岁不过二十一,我比她大了五岁,容貌平平,家世更是不堪,还去过那种地方讨生活,更是带着一个孩子,我怎么敢与她相配呢?” 叶知秋笑着宽慰他:“咱们何苦这么看低自己呢?她府里那么多厨子她却独独喜欢吃你做的东西,还喜欢留你下来闲谈,这不正说明宋大人离不开你吗?” 柳云脸上还是没什么笑模样,忧心忡忡的叹气:“可是这些东西...哪个男人不能做呢?” 叶知秋打断他:“人人都能做,可他就喜欢吃你的,这就是你的不同之处呀。” 柳云终于像是被他说服了,紧紧颦蹙着秀眉舒展开来,叶知秋乘胜追击道:“何况咱们哪里论得上配或不配呢?难道你竟希望去做她正头的夫郎吗?那可是多少世家少爷都求之不得的事情呢!” 柳云急忙摇头,矢口否认:“我不是那么不识好歹的人,哪里会痴心妄想这些,她能给我一个落脚的地方,不把我们父子二人撵出去我就感恩戴德了。” 叶知秋继续宽慰他:“这不就是了,咱们既然不指望当正经的郎君,最要紧的自然是拢住妻主的心,好有个容身之所呀。” 柳云心中不是不动摇,只是还有一个疑影,让他更加忧愁。 “唉...话是这样,可是我连她的结契果都无法服下,拿什么拢住她的心呢?” 再体贴温柔的女人,对一个男人再好,总得收到点回报才行呀! 叶知秋拉起他的手,放到自己下腹,那里有一道长而丑陋的伤疤,血红又狰狞,放在以往,他会因为这样的疤痕难过、恐惧,甚至是羞愧,但现在,他无比感激这一道伤疤,这对他来说,不啻于是一次新生。 第136章 叶知秋看着柳云,认真的劝他:“我知道你也许在害怕,在那之前我也很害怕,我之前想都不敢想,怎么能把人的肚子剖开呢,这和杀人也没什么分别。”他捉着柳云的手指,带他感受自己腹部凸起的增生,“可是你瞧,裴大人的医术多好呀,向晚...凤君也是个善良的人,愿意为我们这样的人花心思。” 柳云不像叶知秋,他从来没有见过凤君,只是隐约听说过如今这位万人称颂的凤君曾经也有一段不堪的过往。 柳云心中忽然泛起一阵涟漪,若是陛下未曾厌弃过凤君的过往,那身为皇帝近臣的宋寒衣,会不会...也能像对待寻常人一样接纳自己? 叶知秋将话题继续了下去:“弟弟,你听我说,裴大人的人品医术都是一顶一的好,是这世界上最值得信任的医生了,你若相信他,也信得过我,就去找她,也将原先的结契果取出来,留疤也好,身子变得虚弱也罢,都好过为一个烂人赔进去自己一辈子。” 柳云自然心动:“可是...可是我并没有见到裴大人的门路啊。” 叶知秋便向他打包票:“我与凤君也算是有几分师生情谊,我去帮你说这件事。” 柳云心中虽然恐惧那样的手术,但一想到有机会摆脱糟心妻主对自己最后的束缚,还是十分向往,自然对叶知秋感激不尽。 他这些小心翼翼的谋划自然都是瞒着宋寒衣的,好在宋寒衣公务繁忙,生活中又是个粗枝大叶的人,没有注意到这些天柳云时不时的出神。 只是他也知道,叶知秋早晚要去找向晚为这件事说项,他只好祈祷宋寒衣不会过问自己那些见不得人的小心思。 自从对男囚的试验成功后,裴瑛就把自己种在了太医院的土地里,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每天翻阅古籍,查阅医典,四处托人询问哪里还有希望取出结契果的男子,能不能进宫来配合自己试验。 向晚觉得这样的手术算是给了男子一次新生,所以上次送男囚出宫时便嘱托过他们,若是认识哪个想取出结契果的人,便可以送信到宫中来。 向晚捏着叶知秋的信,心情有些复杂的去寻了谢瑶卿,他将信交到谢瑶卿手中,转到她的身后,为辛劳了一天的谢瑶卿揉捏着僵硬酸涩的肌肉。 谢瑶卿一目十行的看完,反手握住他的手,笑道:“这不是好事吗?裴瑛终于等到一个自愿配合她取出结契果的,你怎么反倒纠结起来了。” 向晚恨她迟钝的像块木头,索性坐在她的身侧,指着信上的人名说:“陛下,你看这个名字,不觉得眼熟吗?” 谢瑶卿将名字念了一遍:“柳云...朕想起来了,确实有这么个人,似乎是仪鸾司中哪个校尉留下的遗眷,被放印子钱的地头蛇欺辱,被宋寒衣救下,还去了宋寒衣府上帮工,是不是?” 向晚点了点头:“是呢,陛下就没觉得哪里不对吗?” 谢瑶卿奇道:“哪有不妥?他前面的妻主苛待他,又早早就死了,他想把结契果取出来,追求新生活,这不是很好吗?” 向晚叹了口气,他算是看出来了,谢瑶卿皇帝做久了,以前谨小慎微猜忌人心的习惯都消失了,不过...他歪着脑袋,悄悄打量着谢瑶卿英气的脸庞,他望着她舒展放松的眉眼,心想还是这样的陛下好看些。 谢瑶卿此时又将信看了一遍,终于有些疑惑:“柳云既在宋寒衣府上帮工,论理,这样的事也应当是宋寒衣来说才是呀。” 向晚心想你可算发现问题了,他和谢瑶卿一道分析起来。 “没准宋大人不知道他想取出结契果的事呢?毕竟这事危险得很,柳云不想让宋大人知道也是情理之中的。” 谢瑶卿皱了皱眉,反驳道:“宋寒衣不是那样苛刻的人,你也说了这事危险,事后恢复起来困难,柳云是她府里的人,她怎么能不做准备,没有表示呢?” 向晚猜测:“也许是柳云不想让宋寒衣知道吧。” 谢瑶卿更加疑惑了,“这有什么不可对人言的,就是他以后想再嫁,宋寒衣也得给他出一份嫁妆,这点事有什么不能说的?” 向晚便笑,将自己的猜测告诉谢瑶卿:“就是因为危险,才不想告诉宋大人呢,陛下说的对,就是以后再嫁,宋大人也要出一份嫁妆,没准还要多出一份聘礼呢。” 谢瑶卿愣住,却忽然想起白天的一桩事来。 都说仪鸾司是她的爪牙,她对自己忠心耿耿的鹰犬自然是大方又宽厚,一年四季常常有赏赐拨下去,对殉公仪鸾卫家眷也照顾有加,白天她将宋寒衣留下来商议京城防务,又想起在她府上帮佣的柳云来。 谢瑶卿便想着,柳云一个寡夫带着孤儿,在别人帮工,她又清楚宋寒衣治家御下的水平,唐国公府里难免有那起子多嘴多舌的小人,背后嚼人舌根,总得想个办法,止住柳云身边的流言,也让世人清楚,仪鸾司为皇帝肝脑涂地,她们的家人也绝不是可以任人评说的。 谢瑶卿就问宋寒衣:“那个校尉的遗孀在你府上过得如何?” 宋寒衣摸了摸脸颊,眼神看向别处,语气平淡:“挺好的。” 谢瑶卿不再多问,转而建议道:“他还那校尉的婚事虽然没有到官府禀明,但终究是做那么久的妻夫...”她的话被一阵咳嗽声打断,谢瑶卿抬头,有些奇怪的看着宋寒衣:“怎么了?昨夜没休息好着了风寒了?” 宋寒衣咳了半天,有些心虚道:“她们也没有做多久的妻夫...不过是搭伙过了几天日子罢了。” 谢瑶卿挑眉,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纠结这个,索性没有管,继续道:“这几天仪鸾司又进了新人,总该做几分样子,让她们知道仪鸾司的好处。” 这个理由宋寒衣没法反驳,只好点头,谢瑶卿想了想说:“他是个男人,就算不给他牌坊,也该褒扬的忠贞,让仪鸾卫们没有后顾之忧才是。”她看向宋寒衣,发现她正在用右脚尖搓左脚脚后跟,低着头,脸上挂着心虚的笑。 谢瑶卿无奈的叫她:“宋寒衣,你那是什么什么表情?朕说的不对吗?” 宋寒衣顾左而言他:“陛下说的很对...只是...” 她不是个巧舌如簧的人,“只是”了半天也没只是个所以然来,反倒给了谢瑶卿盘问她的机会。 “你今日到底怎么了?吞吞吐吐,支支吾吾,朕从来没见你这样过。” 宋寒衣被问的无奈,只好没头没尾的回答道:“我只是觉得...也许柳云不想被人褒扬他的忠贞...” 被皇帝褒扬了忠贞,以后再嫁岂不是会招致更多非议,甚至惹来性命之忧? 谢瑶卿实在不知道宋寒衣在担心什么,只是以为是最近事多,宋寒衣忙碌得有些失常了,索性给她放了一天假,让她回家好好休息。 第137章 当时谢瑶卿只觉得奇怪,如今结合向晚给她说的这些事,谢瑶卿心底便升腾起一个怪异的猜测,她看着向晚,不可思议的猜测:“难不成是这两个人...她们?” 谢瑶卿冲向晚眨了眨眼,她实在不敢想象宋寒衣也有情窦初开的这一天,她也问不出口,只好用眼神示意向晚。 向晚笑着回应谢瑶卿:“臣侍也不敢相信呢?不如陛下亲口问问宋大人的意思,若宋大人真有这个心思,陛下也好早作准备。” 第二日宋寒衣进宫当值时谢瑶卿叫住她,问她是否知道柳云想取出腹中的结契果,宋寒衣自然不知,大惊失色,恨不得撇下宫中的差事冲回家好好问一问柳云。 谢瑶卿一把扯住她。 “站住!” “你把事给朕说清楚了朕才能放你走。” 谢瑶卿让内侍给宋寒衣搬了把椅子,强压着她在桌边坐定,谢瑶卿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她,问:“你和那个柳云,到底是怎么回事?” 宋寒衣支支吾吾的,不肯正面回答她。 谢瑶卿就知道了,她盯着宋寒衣,半晌叹了口气:“前几日刑部李守忠还跟我说,她有一个庶子待字闺中,希望朕帮她寻一门好亲事。” 宋寒衣想了想,用忠诚的眼睛看向谢瑶卿,诚恳的为自己辩白道:“陛下为臣费心,微臣感激不尽,可是我也知道,寻常公卿仕宦是不愿意将儿子嫁给我的,能将儿子嫁给我的,无非是有求于我罢了,而且这份所求,一定是她从陛下那得不到的,所以才要用漂亮的儿子来笼络我。” “她们也许看中我与陛下的亲厚,也许看中我手中的仪鸾司,也许看中我个人的英武骁勇,可无论她们看中我什么,我都不想因为一个男人与陛下相背。” 谢瑶卿沉默片刻,这边是为什么她愿意将生死都交付给宋寒衣。 “可那柳云对你就没有所求吗?” 宋寒衣笑了笑:“我是陛下的近臣,是仪鸾司的指挥使,自然人人都有求于我,可是有人求我为她谋财,有人求我为她害命,还有人求我为她窥探陛下圣意,可柳云所求,不过是要我为他提供个遮风挡雨的住处罢了,这对我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谢瑶卿捏着眉心纠结半天,叹了口气道:“只是他与你...终究是不相配。” 宋寒衣抬头静静看着她,谢瑶卿不知为何,感觉从她平静的眼神中看出一种控诉——你凭啥说我! “好多人都说,陛下与凤君也不甚相配。” 谢瑶卿没话说,这算什么,上梁不正下梁歪吗? 宋寒衣继续解释:“而且...我并不想与他成亲,或者说,我并不像成亲,陛下您知道的,我每天干的是刀尖上添血的日子,为陛下尽忠,舍生忘死也没什么可抱怨的,可若是有了家人,我难免心中记挂。我这种人,最不能有的,就是软肋。” 谢瑶卿叹了一口气,确实有许多事,还需要仪鸾司,还需要宋寒衣去做。 她只得安慰宋寒衣:“等过两年天下太平了,你就不要再呆在仪鸾司了,好好去学一学怎么为政一方,怎么治理州府。” 宋寒衣却坦然的拒绝道:“太难了做不到,况且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我现在只想和柳云搭伙把日子过好,每日累了一天后回家能有热饭吃。” 她最后请求谢瑶卿:“陛下您就别管这事了,我若改变主意,以后自然会厚着脸皮来求陛下的,凭陛下与我的情谊,我难道还会不好意思吗?” 谢瑶卿放松下来,笑骂她:“就你放肆。” 最后又嘱咐道:“回去之后把这事和柳云说开,省的他怀着满腔柔情,却还被你蒙在鼓里。” 宋寒衣点头:“我自会同他说清楚的。” 柳云有些忐忑的看着坐在上首的那个女人,从宫中当值回来,宋寒衣就是这样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面无表情的吃饭,面无表情的问小柔的吃穿住行,面无表情的坐下看公务,柳云一边惴惴不安的为她添茶,一边在心底猜测她在宫中听到了什么消息。 柳云想的出神,连茶水溢出瓷杯都没有发觉,直到宋寒衣用粗糙的手掌将他的整个手腕都拢住,他才恍然回神,手一抖,将滚烫的茶水尽数泼在了宋寒衣身上,柳云俯下腰,手忙脚乱的去擦,宋寒衣拦住他,一言不发的看着他。 直到柳云被她平静的眼神看毛了,终于壮着胆子怯生生的问:“大人?大人为什么这样看我?” 宋寒衣暗自斟酌半晌,长久的沉默让柳云心中升起一阵恐惧,在他无法忍受这种恐惧之前,她终于贴心的打破了寂静:“我听别人说...你想把之前的结契果取出来。” 柳云眼中闪过转瞬即逝的慌张,片刻后他佯装镇定。 “是,大人上回问我时我就想明白了,如果有机会,我一定要把那东西取出来。” 宋寒衣观察他的眼睛,觉得他没有说谎。 “很危险。” 柳云笑笑:“危险也好过被一个结契果困住,再嫁都不能。” 宋寒衣忽的心意一动,捏紧他的手腕,两条浓黑英气的剑眉皱起,沉声问:“再嫁?你要嫁谁?没见你和哪个女人走得近。” 柳云很想白她一眼,这人是装傻还是真傻,唐国公府里除了她还有几个适龄未娶的女子?何况平日里她们二人逾矩□□放时间多了去了,宋寒衣难道半点心思都没有吗? 柳云眼中噙上脉脉的柔情,似嗔似怨的看着她,只静静的不说话。 片刻后宋寒衣清了清嗓子,故作镇定的咳了几声,柳云偷偷抬眼看她,总觉得她一向镇定自若的脸上竟罕见的飞上一抹薄红。 也许是天气太热的缘故吧。 宋寒衣扭过头去,低声说:“我不知你有这样的心思。” 柳云听着这话,有些赌气的反问:“难道大人没有吗?” 他只是赌气,并不敢奢求,只是没想到宋寒衣却被这个简单的问题问住了,柳云一时也有些怔忪,他喃喃自语:“大人你...” 宋寒衣只得转过头来,认真的看着他说:“我是这样的心思,可我的心思和你的心思,恐怕不一样。” 她看了眼一旁的杌子,示意柳云坐下来听她说。 她继续道:“我是仪鸾司的指挥使,也许你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是陛下近臣,是陛下手中最锋利的刀,所有对陛下不利的人,陛下遇到的所有危险,我都要做第一个冲上去的人。” “士为知己者死,陛下待我以诚,我自要肝胆相报,这没什么可说的,可对你却并不公允。” 柳云本在认真听,到此处却忍不住反驳道:“陛下待大人以诚,大人就愿意以死想报,可大人救我于水火,我对大人,就不能以死相报了吗?” 第138章 宋寒衣被他噎了一下,皱着眉道:“我一个女人,哪用得着你以死相报?” 柳云不甘心,小声为自己辩解:“又不是真的以死相报,我的意思是为了大人,我做什么都愿意的。” 宋寒衣看着他,问:“即使不能明媒正娶,即使每日都要担惊受怕,即使不知我哪日就会一去不回,即使我也许不喜欢你,只是想和你搭伙过日子,你也愿意吗?” 柳云眨了眨眼睛,疑惑的问:“这些...怎么了呢?” “这些本就不是我所求的,我只想跟在大人身边,做夫郎也好,做侍君也罢,哪怕仍旧像这样做一个仆从,只要大人愿意让我侍奉,其他的又有什么所谓呢?” 宋寒衣还在纠结:“我公务繁忙又危险...” 柳云大胆的伸手捂住她喋喋不休的嘴:“我之前的日子,不也是和一个公务繁忙又危险的人搭伙过日子吗?大人与曲三娘相比,好歹没有外债,还有优渥的俸禄与恩赏。何况我再之前的日子,每天都是危险又忙碌,大人只要愿意留我侍奉,何必顾虑这些男人家的小事?” 柳云从杌子上像一匹绸缎一样滑下来,跪在她的身前,依旧捂着她的嘴巴,低垂着双眼,将自己脆弱白皙的修长脖颈裸露在空气中,他轻声剖白自己的心意。 “大人,我所求的,只是希望大人能为我,为小柔遮挡一时的风雨罢了。” 一张柔软芬芳的手掌挡在了她的口鼻前,似有似无的浅香让她心乱如麻,片刻后宋寒衣无奈的叹了口气,慢吞吞道:“你既愿意...那就...先搬到我那去过几天日子...试试看?” 柳云仰头,粲然笑道:“好。” ...... 谢瑶卿总觉得宋寒衣最近变得很奇怪,奇怪在哪,她又说不上来。 她不喜欢在仪鸾司衙门呆到天黑了,但近日太平无事,她早些回家也是理所应当;她审讯凡人也没有那样凶神恶煞了,但最近抓的不过是些小偷小摸的飞贼,也当不得她的雷霆一怒。 谢瑶卿将大臣的请安折子扔到一边,侧着身子,撑着头,看着从窗棂外照进内侍的彩虹一样的柔光陷入了沉思,到底是哪里不同了呢? 正巧向晚被谢明珠吵闹得头疼,借口来为谢瑶卿送安神汤躲了过来,瞧谢瑶卿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心觉好笑,他见殿中无人,心中便起了一些坏心思,缓行几步行到谢瑶卿身后,用沾了微凉晚风的手指捂住谢瑶卿的眼睛,捏着嗓子,作怪一样用尖细的声音和她猜谜。 “陛下,猜猜我是谁?猜对了才给你点心吃。” 谢瑶卿并不给他捣乱的机会,捉着他的手腕干脆利落的把他拽到了自己身侧,伸手揽住他将他带到了自己腿上,向晚睁圆眼睛瞪她:“陛下...你这是舞弊!” 跟着来的小太监把小厨房炖了一下午的羹汤呈上,谢瑶卿就着向晚的手吃了,一边轻柔的捋着他腰侧柔软又敏感的皮肉一边笑:“出题的时候怎么不聪明点,整个皇宫除了你还有谁敢这样问朕?” 向晚脸一红,调情一样锤着她的肩膀小声抗议:“那陛下也是暴力舞弊!” 谢瑶卿装模作样的和他玩闹了一会,向晚才面红耳赤的问她:“陛下在想什么呢?难得见陛下有解不开的疑惑。” 谢瑶卿便将心中的不解跟他说了,向晚闻言便笑:“这么说来,陛下也可以去问问那些大臣,这半年来陛下与之前又有什么区别。” 谢瑶卿不解:“朕和之前有什么区别?” 向晚看了眼脚下玉石的地板,被小太监们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曾经血流满地的惊悚景象仿佛只是一个幻影,向晚抓住谢瑶卿粗糙有力的手指摩挲着,小声道:“陛下已经许久没哟亲手杀过人了。” 谢瑶卿笑着摇摇头:“朕也不知道为什么,尤其是明珠出生以后,再愚蠢奸邪的人朕看了也只觉得好笑,并不会想亲手了解了她们了。” “真是奇怪,是为什么呢?” 向晚笑眯眯的,像只摇着尾巴讨要零食的小狗一样,趴在她的胸前,眼巴巴的瞧着她。 谢瑶卿失笑,揉了揉他的发顶,恍然道:“果然是因为你。” “至于宋寒衣...想必也是一样的原因吧。” ...... 裴瑛的医术总是值得信赖的,取出结契果的过程中,柳云在鬼门关上几进几出,到底是被裴瑛妙手回春救了回来。 他虚弱的躺在榻上,浑浑噩噩的睡过去几天,醒来时眼前一片迷蒙,似是有浓重的白雾遮挡在他的眼前一般,直到有人挥刀斩断这浓稠白雾,伸手给他。 宋寒衣低着头,专心为柳云喂药,柳云艰难睁开眼,看见一张英武的面容,上面却仿佛趴着一只血红的蜈蚣,他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往后逃。 宋寒衣动作停顿一下,咳嗽一声,受伤的低下头,柳云这才意识到是她,急忙撑着虚弱的身子靠过来,心虚的解释:“我...我只是没反应过来,这些日子多谢大人的照顾。” 宋寒衣摸了摸鼻尖,看起来倒是平静:“答应了你一起过日子,这些就是分内事。” 柳云得寸进尺道:“分内事里,有没有赐我结契果这一件呢?” 宋寒衣扭过头去,面色如常,耳垂却微红。 “你想有,就有罢。” tips: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