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话同人] 红莲三太子真香后》 第1章 [bg同人] 《(神话同人)[哪吒]红莲三太子真香后》作者:姜玖【完结+番外】 作为人间之主青川君唯一指定的继承人,叶挽秋从小在百花深受尽宠爱,还有无数毛绒绒妖怪可以随意揉搓,没有比她日子更舒服的仙二代了。 直到一日离家,她随手救了个命悬一线却身带异香的战损美人——当年掀翻四海、龙族祖传恐惧对象、如今神界中坛元帅,同时也是她未曾谋面的世交——红莲三太子哪吒。 从那以后,他俩之间就好像被某些不可名状的联系绑定,还触发了一些难以言明的奇怪被动机制。 更糟糕的是,作为肩负保护人间重任的青灵帝女,她还不得不硬着头皮跟对方长期组队打怪刷副本。 只是在这个刷怪过程中,原本的高岭之花像是逐渐觉醒了什么不得了的记忆和奇怪的属性——就是好像点歪了,乖巧值没见涨,黏人和暴娇却全点满。 在事情即将变得越来越失控之前,叶挽秋决定对他进行战友的话疗。 “我们谈谈。”她说,“作为朋友,我有义务关心你的心理健康,比如你现在到底是怎么想的。” 朋友? 哪吒看着她。 他从来不觉得他们是朋友。 他们是同类,同样的人,是骨子里就很相似的存在。 绑定在他们之间的这种联系没有缘由,却比任何东西都强烈而深刻,甚至近乎是扭曲的畸形。 属于莲花身的本能更像是一头饥饿的怪物,正在疯狂渴望着想要抢夺她,吞噬她。将她拆解融化,活剥生吞,连皮带肉甚至连魂魄也不放过地吞下去才算满足。 所以她不能置身事外,更无法是所谓不痛不痒的朋友。 他想要他们变得更相似,想要她也沾染上这种没有底线的本能渴望。 这样才是一模一样,天生一对。 阅读须知: 本文案创建于2021年9月27日中午十二点二十,修改于2023年2月20日晚九点,有录屏为证,不接受任何碰瓷。 内容标签: 前世今生 古典名著 封神 高岭之花 救赎 神话传说 主角视角叶挽秋哪吒 其它:灵异神怪,天作之合,高岭之花 一句话简介:高岭之花也逃不过真香定律 立意:所有相遇都是久别重逢,珍惜眼前人,积极生活 第1章 旧梦 她坐在这里,在等一个人,身上穿着从未穿过的鲜红衣裙,脸上戴着从未戴过的红色面纱,只露一双极美极清的乌黑眼睛在外,遥遥望着面前的仙山楼阁,璇霄丹阙。 此时的山顶寒风料峭,赤金云霞自天际蔓延舒卷,艳丽夺目。 叶挽秋有些发呆地望着这熟悉的场景,心里默数还有多久才能等到那梦中一定会来的人。 一般来讲,等那人出现以后不多久,她也就该醒了。 这是种很特别的体验。 她明知道自己在梦里,意识也是清醒的。但若是不等到那个一定会出现的人,她却是怎么都无法主动醒过来,除非身旁有人把她叫醒。 爷爷总说,仙神是不会平白无故做梦的,所梦皆是未来预兆或过往心魇。 叶挽秋对此有些将信将疑,时常觉得是不是爷爷年纪大了开始老糊涂,又终日酷爱喝酒得醉醺醺,所以才一时间记错了东西。 正想着,那人已经来了,也仍旧如往常般从身后朝她喊一句:“你是师父从前收的徒弟么?” 叶挽秋回头,意料之中地看不清那小少年的真实模样,只知道他同自己一样,都穿着身鲜红艳烈的衣裳,声音清冷似冰珠落玉盏,悦耳空灵,不带烟火气。 “我好像没见过你。”他继续说。 其实我也没见过你来着。这梦到处雾蒙蒙的,什么也看不清。 叶挽秋想着,却自动开口答到:“并非你所想那样,我只是在这里等人。” 话音刚落,头顶烂漫天光骤然收旋明灭,像是在转瞬间便已经溜过了许多个日夜。 红衣小少年浑然不察,又问:“那你等到了吗?” 叶挽秋摇摇头。 因为她根本没在等什么人,只是这个梦惯爱让她这么回答而已。 “有也没有。毕竟他已经不记得我了。” “为什么?”小少年似有不解,“上次你不是说你等的是你很重要的人,为什么会不记得你?” “世事如此。” “什么叫世事如此?” 问得好,她也想知道。 但她已经再次自动开口回答:“意思是,万般故念终做旧,纵使相逢应不识。” 这话让对方有点不高兴了。 叶挽秋知道,他应该是想反驳自己的话。但耳边一阵突如其来带着她名字的大吼声,已经将她从幻梦中骤然惊醒。 刚一睁眼,一团毛绒绒的东西便凑到她鼻尖前,带着香甜的糕点味和屋外花草气息。 毛绒团子趴在叶挽秋身上,一双青绿色的圆溜溜眼睛望着她,两只小爪子抓着她的发丝晃个不停:“帝女姐姐!帝女姐姐快起来,一会儿大家就要出发了,留冬让我问你有什么想要他从外面带回来的。” “这么快?”叶挽秋眨眨眼,起身将床边纱幔掀开一边。 此时屋内已是天光大亮,檐外树影婆娑,将金灿日光揉散成遍地灼目的碎金。 几只玩偶娃娃模样的扫晴娘正忙碌着从窗户飞进飞出,给花瓶放进新摘来的鲜花。 木施上挂着套绣纹密集的白色衣裙,是叶挽秋今日要穿的。 扫晴娘们放完花后,又用刚采来的朝霞光辉轻盈而仔细地染在衣服上。 流光勾绘出道道赤浓,将裙摆与衣袖上的枫叶涂成火一般的焰红。 “是帝女姐姐你睡过头了才是。”毛绒团子跳下地,变作一个长有狸猫耳朵与尾巴的可爱小女孩。 她凑到镜子前,伸手摸了摸自己因为法术不够而无法收起的耳朵和尾巴,不由得满脸悲伤:“怎么还是这个老样子。什么时候我也能和留冬他们一样去外面玩啊……” “当然是等小陶你能完全化作人形的时候。这是咱们百花深的规矩。”叶挽秋拍了拍她的头,指尖一点白金神力飘落在少女头顶,立刻帮她将所有与人有异的纰漏都仔细藏好。 小陶惊喜地搓了搓自己的头和脸,又问:“可是帝女姐姐你和我们又不一样,为什么你也不能出百花深?” “因为我得等到三百年满才能出去。”叶挽秋换上那套被霞光染就的衣裳,坐在梳妆台前随意打个响指。 各种形状的白色纸偶们立刻从沉睡中醒来,呼啦啦飞了满屋,开始为她仔细梳妆打扮。 沉香木盒装着各种灵玉珠翠,有些难打开。 几只人形纸偶叽叽喳喳交谈一会儿,旋即拆下自己身上的纸条当做拔河的绳子,拴着木盒缓缓打开。还有两只蝴蝶和花朵形状的纸偶则站在镜子上,负责为同伴们加油助威。 好不容易打开了首饰盒,纸偶们又灵活地爬进去,努力搬出里面的发簪与发夹,一枚一枚抬着飞到叶挽秋面前比划几下。 她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摇摇头:“换一个。” 第2章 后面的纸偶立刻抬着另外的发饰飞上来,嘴里一阵呜呜哇哇,好像在问这个喜不喜欢。 她点点头:“还行,就这个吧。”纸偶们很快分工合作着帮她编发梳头。 镜中少女生得副格外漂亮的明艳美人长相,肌肤不加任何粉饰便非常莹润白皙。 一双翦水杏眼灵动又清澈,不管看向谁都像是含着抹俏丽的淡淡笑意在眼底,又透又亮。 长睫乌黑卷密,眉如远山温婉素青。 小陶搓着自己的脸,又垫脚看看叶挽秋在镜中的模样,顿时有点泄气:“为什么我就不能像姐姐这样,生来就有人形,还能这么漂亮。” “那我不也和你们一样,根本出不了百花深吗?” “可是帝女姐姐的三百年期限马上就要到了,过不了多久就能和留冬他们一起出去玩。” 她看似越说越难过,叶挽秋却是已经听出了她心里藏不住的小心思:“所以,你想让他们从外面给你带点什么?我去跟留冬说。” “好诶——!”小陶立刻眉开眼笑地跳起来,差点将头顶那只正负责扛发带的纸偶撞飞出去。 她三两下钻进叶挽秋怀里坐好,开始乐滋滋数着自己要吃的各种好吃的,还有外面时兴花样的小裙子。 叶挽秋连忙打住:“停停,挑重点的说。不然留冬一听就知道是你想要的,肯不肯答应就不一定了。” “才不会呢!”小陶眼睛滴溜溜转了转,扯开一个可爱鬼脸,“谁不知道留冬最喜欢帝女姐姐了。就算姐姐要天上的星星月亮,他也一定会给姐姐想办法找回来。” 正说着,门口传来小花精敲门的声音:“帝女姐姐,他们在雾水岸边等你呢。” “就来。” 叶挽秋随口应着,小陶已经先去开门。方才敲门的小花精又重新抬起细软的身体,缠回房梁上闭目休憩。 她起身走向屋外,几只花蝶形状的白色纸偶便乖乖巧巧挂在她肩膀处。 昨夜大雨,门廊处的花朵经过一夜风吹雨打已经化作遍地残红,只留几点零星艳色挂在枝头摇摇欲坠。 她走出去时,顺手轻轻拨了下那些垂萎的花叶。 白金灵力沾上枝条的瞬间,被风雨摧残得不成样子的植物立刻恢复了生机,花朵绽开得饱满又鲜艳。 几只纸偶追逐着还没散尽的点点白金,张口将它们急急吞下去。那是唯一能够维持它们生机的给养来源。 百花深地如其名,位于群山至深至高之处。山边终日云霞雾霭,缭绕不尽,遍地是数不清的奇花异草。无数种颜色交织成让人眼花缭乱的万千斑斓,是万山之间绝无仅有的一颗瑰艳明珠。 山中总是此花开败彼花开,从来没有色彩单调的一日。 此时正是破晓不久,林中薄雾卷夹着昨夜被大雨打落的无数花叶,静静流淌在岩石小路上。 在这条花与烟铺就的道路尽头,叶挽秋看到了正等在雾水岸边的几个熟悉身影,以及百花深从古至今的撑船人,河伯。 河伯很小的时候就因为生病而坏了嗓子,一直不会说话。见叶挽秋来,他很快摘掉斗笠朝她深深行礼,表情谦敬。 正坐船头发呆的黄衫少年从水面见了河伯行礼的动作,立刻抬头望向叶挽秋走来的方向:“阿姐!” 他连忙跳下船,几步来到叶挽秋面前,一张年轻俊俏的脸上满是笑意:“阿姐来迟了,我们都等好久。是因为昨夜风雨大,早上贪睡?” “也还好。”主要是因为那个梦,醒不醒过来不由她自己控制。 “你们这次去雾水对岸的人间城镇办事,记得万事小心。尤其是蓁蓁。” 叶挽秋边说边着意看了看正笑嘻嘻望着她的小姑娘:“你刚学会化形术不久,离开百花深的保护,有可能会在人间气运的影响下再次现出原形。留冬你记得多照顾着她。” 叶留冬点点头:“阿姐放心,有我在不会出问题的。” 说着,他又问:“这次我们去僰道城,阿姐可有想要让我帮你带回来的?” 一听这话,小陶立刻双眼放光地抬起头。 叶挽秋回忆着方才小陶想要的东西,刚说到一半,就被叶留冬打断。 “等下。”他眨眨眼睛,视线在小陶脸上扫一道,满脸觉出味儿的样子,“这是阿姐你想要的吗?我看,是这只总也学不会化形术的笨蛋猫妖想要的吧。” “你个臭狐狸,不许说我是笨蛋!”小陶被踩了痛处,立刻张牙舞爪反击,“不就是比我长了那么一百来岁,法术高明一点点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至少我收能住我的耳朵和尾巴。” 叶留冬毫不留情地继续打压:“而且,爷爷前两日才叮嘱过你,少馋嘴吃别的东西。想要快点提升灵力,就得净心修行,减断谷粮。你不怕再过几日,二姐抽查功法的时候责骂你吗?” 听到二姐叶望夏的名字,小陶顿时气势弱下去大半截,但嘴里仍旧念叨着就是想吃。 叶挽秋有点好笑地折中调和道:“这样吧,你买回来放我这里。小陶要是修炼有进步,我再作为奖励给她。” “那不行。阿姐你惯爱心软,到时候她只要哭一哭,撒撒娇,你就答应了。要放也得放我这里。” “我不要找臭狐狸拿吃的!” “那你就别吃。毕竟还得是我这只臭狐狸去外面给你买回来!再说了,你这样一天天毫无长进,不怕将来被其他人欺负吗?” “才不会!”小陶格外骄傲地张开手,“这里可是百花深,是爷爷青川君的地盘,背倚唯一可沟通六界的上古神树建木。数万年之前,女娲娘娘亲选这里作为人间心脉重地,派作为亲传弟子的爷爷永镇在此,倍受神界尊崇,谁敢来这里欺负我!” 叶留冬啧啧几声,狐狸眼微微眯起来:“笨蛋小猫别的学不会,仗着爷爷的声名地位唬人倒是学得一套一套。” 眼看两只妖又要掐架,叶挽秋开口拦住道:“好了,留冬你们先走吧。我没什么想要的,你帮我去外面带份苕丝糖就行。” 叶留冬很快答应下来,又说:“阿姐还真是吃不腻这东西,每回都要一样的。” 确实,百花深里什么珍馐美味都有,但她就是爱吃那口苕丝糖。甜甜脆脆的糖点,味道有种说不出的遥远熟悉。 送走叶留冬他们后,小陶跟在叶挽秋身边往回走,忽然瞥见雾水结界外飞进几个御剑飞行的人。 “人间的修仙派。”小陶认出他们身上的道袍服制,“是凌虚山的人。” 叶挽秋偏头看一眼,微微思索片刻:“前两天听二姐望夏说凌虚山掌门人过世了。今天应该是新任掌门来拜见爷爷吧。” 这是历来的传统规矩。 作为就存在于神树建木脚下的仙境,百花深是人间与其余四界的唯一沟通要塞。 女娲祖神在创造出这里后,命作为亲传弟子的爷爷镇守在此地,也是将人间交给他保护。 后神界天帝亲笔册封其为“青灵玉微长阳帝君”,地位尤为尊崇显贵。 只是这封号忒长,爷爷向来不大爱念,于是便简化了自称青川君。也是敬念当初女娲始祖在青川泽畔点化他收做徒弟。 第3章 后来,每逢人间修仙派偶有得道升仙或掌门更迭之类的大事,必定会来拜见青川君。而神界亦会将得到青川君首肯后的得道者收入考量范围。 也是因为这里背靠建木树,而人间与妖魔两界和冥府都极为接近的关系,时常会遇到有误闯入百花深里的妖灵和亡魂。 亡魂还好,找黑白无常过来,拴上锁魂链直接带走便是。 各类小妖和精怪就有些麻烦,丢回去有时候还会再过来。 没办法,青川君只能将一些愿意归顺的善良妖怪收养在百花深,又仔细教他们各种法术,引导他们走上正道,并严令禁止任何为了自身修行去残害无辜生灵的不义行为。 一经发现,即刻灭杀。 慢慢地,这些被收养的妖怪成了青川君忠心耿耿的手下,同他一起守护人间。 这既是为报答青川君的教养庇护之恩,也是因为只要潜心修习正道,就能够有机会脱离妖族无可避免的许多次换骨天劫,保全性命。 因此,这里的每一个孩子都是青川君收养的。 包括叶挽秋。 只不过和其他妖怪以及从自然中诞生的精灵们不同,她并不知道自己的来历,也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 每每问起青川君,他也只会说:“你是我从那镜湖莲花海里顺手捡来的。” “那我是什么呢?莲花精?” 青川君摇头。 “池底的石头精?” 青川君摇头。 “……总不会是失足落进池子里淹死的水鬼?” 青川君还是摇头。 叶挽秋横竖问不出来,慢慢也就不再问了。 但青川君又说:“你得在这百花深待够三百年才能出去。” 为什么呢?明明她生来就是人形,不用修炼便有着能够为死物赋予生命的奇异灵力。 然而不用多说,这又是一个没有被问出答案来的奇怪事情。 对于她灵力的使用,青川君也是自小便耳提面命,反复告诫:“仙箬你记着。” 仙箬是叶挽秋的小字,平时只有青川君和二姐才会这样亲昵地叫她。 “你的灵力,绝对绝对不能用在本有生命但又已经死去的东西上。生死之命在于天,万不可以外力改变,万不可以。” 每次他说到这里时,总会忽然沉默下来,然后又开始一言不发地喝酒,好像想起了什么极难过极难过的事。 等喝得醉醺醺了,青川君又会摸着她的头,喃喃自语:“你这本事是从别人那里换来的。这是种很可怕的能力。”他沉默着,又补充,“但你是个很好的孩子。” 他总是称呼叶挽秋是他的孩子。 虽然没有半点血缘,但叶挽秋的确是他亲手带大,也是青川君对外宣称的唯一亲孙女,尊称青灵帝女。 回到重时宫内,叶挽秋来到宫殿深处的寂静神龛,照例为里面的神像添上三炷香,顺道问一句安泰。 这同样是惯例,自她有记忆以来便必须每十日来一次,三百年来从不曾间断。 当然,这同样是青川君交代的,同样没说缘由。 叶挽秋点了香,抬起头。 面前的神像是个翩翩美少年,身绕红绸,手挂金镯,膝头横置一柄紫焰尖枪,神色沉静安宁。 他端坐在火焰化作的莲花中央,凤眼轻轻垂阖着,眉眼彩绘惊艳而清冷至极,额间一点鲜红朱砂痣,似寒雪地中红梅初绽。 过于精致的相貌,让他乍看之下更像是个风华艳绝的美丽女子,却又带着少年特有的锐利英气,不染半点尘世俗媚,让人见之不忘。 “望三太子平和安泰。”她百年不变地重复着这句话,然后就这么将香放进香炉内。 青川君说,用不着什么累赘礼数,只需来点个香,然后诚心说这一句便可。 叶挽秋有些好奇:“那二姐和留冬他们也会来点香吗?” “不会。” “爷爷也不会。” “这是自然,三太子也算是由我看着长大的后辈。我给他点什么香。”印象里,爷爷唯一会敬拜的便只有他的师尊,女娲始祖。 “那为什么我要来?” 她不太理解:“而且三太子是神界统领天军,维护六界安定的大神,自有人间信徒无数,会缺我这一句问安和这些香吗?” 青川君笑着用手点了点她的眉心,没有说话。 叶挽秋偏头看向旁边光可鉴人的云石立柱,看到自己映照在上面的身影。 她的眉心间有一朵盛开的红莲花。 第2章 建木 点完香后,叶挽秋照例打算去汲古阁看上半日的书来消磨时间。 谁知才刚出大门,小陶和另外一只叫白团的小兔妖便齐刷刷凑上来。 显然她俩是在这里已经等了她片刻,却又完全不敢靠近神龛所在的屋子,于是只能硬憋着焦急干等。 好不容易见她出来,两个小姑娘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抓住叶挽秋的衣裳就把她朝重时宫外拉,还叽叽喳喳着说是出事了。 她认出这是去往妖灵们平日里修行所在的净心境方向,顿时便猜测到了其中原委。 估计又是有妖打架了。 毕竟妖灵爱争好斗是天性里就有的。就算百花深收留的都是些已经归顺,性格也相对温良许多的妖,也不代表就会一直太平。 相反,各族妖灵之间时不时就会相互动手打闹才是最常见的。 果然,才刚到净心境,迎面便飞出来只吱哇乱叫的夜鸦。那模样一看便是刚挨了打,连飞羽都是炸开的。 叶挽秋心念微动,立刻唤出纸偶,将马上就要冲出洞外的夜鸦捞回来。 见他一副惊魂未定的惶恐表情,纸偶们还非常贴心地摸摸他炸开的羽毛。 一只幽魂形状的纸偶则趁机从他乱七八糟的鸟绒里揪下一团,还卷吧卷吧揉做一朵簪花戴在头上。 见到叶挽秋来,妖灵们全都乖乖站好等在旁边,就剩地上还有两个扭打在一起的身影,大有一副不死不休的激烈架势。 她略觉头痛地平抬下手,一点白金光辉自指尖飞出,瞬间将两个妖各自震开。更多纸偶则立刻飞窜出去,死死抓住他们不让动。 穿着花布小衫的是个看似不足十岁的小男孩,满脸怒容,努力反抗着,想要再去和对面那个明显比他高了快一半的青衫少年一决高下,嘴里大喊:“你这个小偷!!” 奈何那些个纸偶看似只是用寻常白纸折叠出的各种形状,却意外地坚韧无比,任凭他如何挣扎也无济于事。 “阿琢,住手。”叶挽秋有些不悦地喊了一句小男孩的名字,“我的话都不爱听了是不是?” 阿琢焦急忙慌地解释:“帝女姐姐!!他才是阿琢!他是小偷!” 叶挽秋愣下,旋即仔细瞧了瞧这两个妖,顿时明白过来。 她伸手一招,让纸偶将那青衫少年带到跟前,清黑妩媚的眸子微微眯起来:“你把竹沥的模样换在了自己身上?什么时候学成的这套换皮本事?” 见已被拆穿,阿琢也不敢再继续伪装,只得乖巧解释了来龙去脉。 他自幼与檀香树灵云檀一起长大,感情匪浅。 第4章 但自从竹沥和云檀在一起后,竹沥嫌弃他年纪小又笨手笨脚,再加上些恋人之间的嫉妒心作祟,就总是霸占着云檀不带阿琢一起玩。 小家伙急了,这才想到用刚通窍的换皮术去换竹沥的皮,觉得这样就能和云檀又在一起玩了。 他越说越委屈:“竹沥总是嫌我笨,每次都拉着云檀姐单独去玩。而且他们还老是喜欢在房间里玩游戏,也每次都要把我赶出来。我也想和他们一起玩游戏,我也想一起!” 听他这么天真无邪地说完,周围妖们皆是一愣,然后全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竹沥还被纸偶按在原地不得动弹,整个小脸瞬间通红一片,咬牙切齿怒骂道:“死偷皮精,我要把你的皮扒下来做烧烤!” 看来自己不小心打听到了不得了的东西。 叶挽秋若有所思,又听见竹沥羞愤欲死地大喊:“帝女姐姐,别听他说这些没用的!让他把我换回来!” 她瞧出对方的焦急,却故意道:“先等等,我听得正起劲,还有玩游戏的细节部分没听到。” 竹沥:“……” 众妖怪瞬间又笑作一团。 叶挽秋这才敛了笑,慢条斯理开口劝导:“好了。阿琢,快和竹沥换回来。” “可是帝女姐姐,我也想和他们一起玩……”阿琢用那张不属于自己的少年脸挤出一副完全是孩童才会有的娇憨委屈,看得人心里直别扭。 周围全是憋着笑看热闹的妖。竹沥红着脸恨到不停磨牙,心里盘算了八万遍要怎么把对方胖揍一顿再拿去埋花肥。 叶挽秋见阿琢死活就惦记着玩游戏的事,也不好和他多解释什么,于是便决定换个方法。 她思考不到半秒,继续端着之前的靠谱长辈神态,眼睛都不眨一下就哄骗到:“可是玩游戏会让妖长不高。” “真的吗?”阿琢瞪大双眼。 “真的。”她继续面不改色地忽悠道,“尤其你根基尚浅,才学会换皮术就换了竹沥。要是时间久了,你俩就再也换不回来了,你愿意一辈子用竹沥的皮吗?” 一听到换不回来,阿琢立刻跳起来:“我不要竹沥的皮了!我要自己长高!比竹沥还高!” “那就赶紧换回来。”叶挽秋欣慰地点点头。 他乖乖听话地施展法术,将自己和竹沥换了回去。 重新回到自己躯体的青衫少年试着握了握手,发现确实已经恢复正常后,立刻一个箭步冲上去,单手提起阿琢就揍在他屁股上:“臭小子,我让你敢阴我一道,还敢给我换皮!看我不揍死你!” 阿琢挣扎不开,顿时发出一阵极其响亮的嚎叫。 小陶看得又好笑又担心:“帝女姐姐,要拦着他俩吗?” “不用。这次是阿琢这孩子先乱来,不打不长记性。”叶挽秋说着,刻意在原地等了片刻再开口,“可以了,放开他吧。” 她一开口,竹沥很快便松开了手里的小豆丁,只是脸上仍旧余怒未消,像是恨不得将阿琢一口吞下去才好。 叶挽秋走上去,蹲身把哭成花猫脸的阿琢拉起来,用衣袖给他擦了擦:“记得,咱们都是百花深的孩子,是一家人。平时小打小闹没关系,气消了和好了就行。但是不管发生什么,家人都是最重要的,不可以把法术乱用在家人身上,很危险的,知不知道?” 阿琢抽抽搭搭地点头,表示记住了。 她打个响铱椛指,唤出一群美丽无比的蝴蝶形纸偶,绕着阿琢轻飘飘地飞来飞去,很快吸引了小家伙的注意力。 “好好修行。你云檀姐不得空的时候,就让它们陪你玩吧。” “谢谢帝女姐姐。”阿琢抱住几只纸偶,很快破涕为笑。 安抚好了这边,叶挽秋又转向竹沥:“这次是阿琢不对。但是你刚才也揍过他,该消气了,别让我逮到哪天你又跟之前一样挑事欺负他,否则我也一样会罚你。” “知道了,帝女姐姐。”竹沥低下头。 虽然性格有些急躁顽劣,但他还是和其他妖怪一样,很听叶挽秋的话。 “还有,阿琢到底是和云檀一起长大的。你既喜欢云檀,就该拿出点做哥哥的态度,帮着她共同照顾弟弟。哪有两个人在一起就把家人丢到一边去的道理。” “……我记住了。” “你最好是真记住了。”叶挽秋重新站起身,“行了,该散的都散了吧。二姐在哪儿,你们瞧见过吗?” “二姐和毕方清晨就去了建木树查看情况,说是那边有异响。”白团回答。 建木树有异常? 叶挽秋心中一震,连忙简单嘱咐这群妖灵几句后,转身消失在一片白金光辉中。 离宫往西走不多久,便是上古神树建木的所在。 那是一棵庞大无比的通天巨树,躯干笔直而结实,仅仅露出地面的部分便已高达千仞,色泽深紫泛红,每一片树叶都宽阔如航海巨舟。 它扎根于人间心脉之地生长起来,蜷曲粗壮的枝条直伸到神界九重天前。枝叶缠绕如漂浮在天空中的翡翠岛屿,被云雾与阳光笼罩得若隐若现。 无数仙鸟异禽栖息在这片绵延无尽的树冠里,自由自在地飞翔于云端之上,为神界带来永不停歇的悦耳鸣唱。 树干往下是连绵起伏如山脉的盘虬根系,横向连接着妖界与魔域,中心是地处人间的百花深。 根系地底尽头通往冥府要塞,是万物灵魂的最终归处,也是起始之地。 据说这棵沟通各界的古老神木从远古时代便已经存在。 那时候六界也并不是如现在这般泾渭分明,而是跟一堆融化的糖块似的,彼此之间各有重叠,直到数万年前才因为战争而分开。 青川君常说人间的位置不太好。 作为上古终末时期最后才被分划出来的一界,人间与妖魔两域以及冥府的距离都极近,所以拦截在彼此间的建木结界也要脆弱许多。 但比起冥府自有其森严规定,所以绝对不会出现亡魂鬼差暴动事故。各类妖魔流窜人间则是经常会发生的事。 这些诞生于始祖神女娲之手的生灵,先天只有一副脆弱易折的血肉之躯,却又偏偏有着格外特殊的灵魂,其信仰之力更是助力各族修炼精进的绝佳珍宝。 无数意图走捷径的妖魔精怪因此将人族视作随意可欺的掠夺对象,进而对整个人间都垂涎欲滴,千万年来各种明争暗斗更是从未停歇过。 因此刚才听小陶她们说建木树似有异象,叶挽秋便感觉有些心下不安,想过去看看情况 才刚走到半路,叶挽秋便听到有阵阵雷鸣般的恐怖闷响传来,振聋发聩,穿透万物。连脚下大地都被这种轰隆声冲击到颤动不已。 山体与河流激烈摇晃着,无数惊慌失措的鸟兽飞禽纷纷从林间逃离出来盘旋在半空,不断叽喳乱叫着。 叶挽秋辨认出那是建木树所在的方向,于是立刻飞身赶向朝声音来源。 少女一身绣染着鲜红秋枫的洁白衣裙迎风飘展开,轻盈如雨燕投云,转瞬间就没了踪影。 此时轰鸣与震动还在继续,叶挽秋忽然被天空中的另一种异象吸引住目光。 第5章 无数黑色花朵正从天空中疯狂洒落下来,密集如一场暴雪,纷扬不息地扑向大地。 万事万物都深陷在这场泼墨花雨的侵袭下,原本斑斓的色彩被外力强行抹去,只留满目不详的压抑暗色,世界被缓慢吞没进无光深渊里。 叶挽秋认出那是建木树的花。 按理说,这些花是绝对不会这样突然集体凋落的,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她飞快赶到建木树下,看到毕方鸟正守在漆黑花雨中,张开双翼撑起光罩,拼命保护着怀中那名负伤的紫衣女子。 “二姐,毕方!”叶挽秋见状,连忙挥手释出一道白金光辉打在周围。花海激溅如汹涌狂潮,被白金灵力猛然劈开成两半。 叶挽秋径直穿过面前纷繁落下的花瓣,白衣飘逸不染分毫,只随着主人落地的动作而轻轻掠过地面。 她扶起地上的叶望夏,见对方脸色苍白,眉尖紧皱,嘴唇边还挂着半干的血迹,顿时担心问:“二姐,到底出什么事了?” 叶望夏艰难抬手指向不远处的建木树,嗓音虚弱:“建木树突现异常,怕是有别族意图大举入侵人间,快去通报给爷爷。” “我带你们回去。”叶挽秋边说边将她扶到毕方鸟背上。 下一秒,古树失控的灵力波动夹杂着夜色般深黑的花潮,气势汹汹地扑向他们,被叶挽秋反应极快地抵挡住。 源源不断的白金灵力从她手中释放开,并迅速旋聚成一枚透明发亮的巨大花苞,将身后的毕方与叶望夏严严实实保护进去,与建木树的力量相撞在一起,分寸不退。 随着灵力的不断提升,一枚鲜红莲花印很快浮现在叶挽秋眉心间,灼灼含辉。 她紧盯着面前越发狂乱的花潮,头也不回吩咐道:“毕方,你带着二姐先回去。” “不行……”叶望夏断然拒绝,“我怎么能让你独自留在这里?!要走跟我们一起走。” “我得留下来。在爷爷来之前,得有人在这里控制局面。二姐你已经受伤,先跟毕方回去。” “仙箬……” 说完,叶挽秋不等对方再说什么,直接反手朝他们一挥。无数纸偶立刻顺应而出,化作一条白色游龙,护着毕方和叶望夏很快离开了原地。 建木树力量的失控还在继续。叶挽秋试图运转灵识,按照青川君曾经教过她的办法,为人间隔出一道屏障。 这样一来,就算真有异族集结入侵也会被暂时阻拦,更能为他们争取出足够时间与神界联系。 然而当她以自身灵识探入建木树内的瞬间,一种极为异样的熟悉感却猛地扎进叶挽秋的意识里。 似乎是建木树深处有着什么东西,在与她灵识接触的瞬间,一种极为深刻且奇异的共鸣便立刻涌了出来,将她紧密包围。 那样温柔而充满令人安心的归属感,如回到了生命最初的母体怀抱里。 她微微恍然刹那,再想回神时已经来不及了。强大的灵力旋涡吸纳着周围的一切,直接将叶挽秋拖进建木结界里。 她在无边无际的满目黑暗里不停下坠,眼前蓦地出现一颗太阳般明亮的玲珑宝珠。浑圆剔透,光辉灿烂,是整个寂静之地里仅有的可见光源。 也是令她心中莫名出现熟悉感的缘由。 叶挽秋在一阵思绪漂浮中,下意识伸手想要去触摸它,指尖下的虚空却忽然裂开无数蛛网般的密集罅隙,大片浑浊亮光随之挤入进来。 再次睁眼时,她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百花深,来到了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地域。 这里到处魔雾丛生,怪石嶙峋扭曲,犹如无数僵死尸体剥落出的可怕骸骨。天空被层层浓重的浊雾笼罩着,一时间竟有些分不清是白天还是傍晚,入目之处的每一寸光线都充满了怪诞的灰蒙感。 空气阴冷又沉重,还带着说不上来的淡淡腥味,沾在皮肤上极为不舒服,又黏又冰,让人想到深水里缠人的湿滑藻类。 叶挽秋有些不适应地皱起眉尖,伸手挥了挥,试图驱散那种没有来源的古怪腥味。 她抬起头,看到天空中挤满了时不时滚动着深青闪电的厚实云层,低垂得好像随时都会垮塌下来,密不透风的压抑。 “这是什么地方?”她警惕地环视一圈周围,轻声喃喃,“早知道把雪焰带出来了。” 雪焰是她的伴生武器,一把精致锋利的唐刀。 不过由于她从未出过百花深,本身灵力也足够,因此一直用不到它,所以被青川君封存在镜湖湖底。 想到这里,叶挽秋不由得叹口气,开始沿着面前的路慢慢朝前走,想试试看能不能在这里找到个有生命的东西,也好让她问问路。 然而走着走着,她发现周围开始出现越来越多的庞大兽类残骸。 它们到处散乱堆积着,尖而长的骨骼如同排排廊柱直抵天空,上面爬满风雨腐蚀后的灰白痕迹,以及密密麻麻被虫子蛀出的空洞。 叶挽秋惊奇地打量着这些骸骨化石,在这片墓地般的荒原里没走多久,忽然远远望见前方似乎出现了一座类似祭坛模样的东西。 几个黑影坐在祭坛周围,背靠刻满繁复魔纹的冰石立柱。那背影看起来有种说不出的怪异,似人又非人,更像是一团胶凝着的雾气,带着混沌不清的轮廓。 中央还站着一个同样浑身漆黑,手持法器的影子。宽大的袍子遮住了他身体的所有特征,让人看不出他到底是男是女。 见此情形,叶挽秋连忙侧身躲进暗处,藏身在一块兽骨背后。 这时,祭坛中央的黑影似有察觉到什么,忽然动了动:“他来了。” “?”叶挽秋不确定对方说的那个“他”,是不是指自己已经被发现。 “是神界那些家伙吗?”另一个黑影问道,“他们不可能通过外面的魔障。” “不。有一个可以。”中央的黑影慢慢回答,冰冷语气里充满昭然若揭的恨意,“不受任何幻象与魔障所惑的红莲化身,我不会认错这个气息。” 他说着,周围所有人都齐刷刷朝叶挽秋所在的方向转过头,姿态诡异又恐怖。 有两个人形黑影的脖子甚至直接拧了一百八十度,遮盖在头顶的兜帽也慢慢滑落下去,露出一张格外可怕的脸。肤色惨白发灰,瞳孔似乎融化在了那双眼的猩红浑浊里,满脸狰狞。 她愣一下,不知道是该先感叹自己这倒霉运,首次出门竟然就遇到了这样一群怪东西,还是该先提醒对方,下次瞎猜来者是谁之前,要不要先转头认真看看再说? 她与三太子非亲非故,连面都没见过,怎么就被错认成对方了? 第3章 哪吒 天光在短短须臾间陡然暗淡下来。 无数黑色影子正从周围地面,兽骨石,甚至是空气里不断浮现而出。 它们全都长着相似的诡异脸孔,面具般不带血色的僵白,双眼盛满没有眼仁眼白之分的乌黑。泪痕般的黑色纹路从眼角蔓延到枯瘦脖颈,血盆大口咧出类似笑容的怪诞弧度。 这些东西,像极了古书上记载过专吸生灵精气的邪祟魔物。 难怪周围堆积着这么多死去兽类的骸骨。 第6章 见此情景,叶挽秋也没有再继续躲藏下去的必要。 她迎着无数魔物的包围攻击,旋身跃入半空,手中白金灵力磅礴挥洒。无数雪色纸偶随之飞出,与黑影激烈厮打在一起,扯下无数黑白交织的残片,烟灰般洒了满地。 见到她现身,那几个祭坛中央的黑影也怔愣刹那,似乎没想到来的竟然是一个从未见过的白衣女子。 “这是怎么回事?”其中一个黑影像是难以置信,“她身上的气息……明明不会有错。” “抓到她审清楚就知道了。”另一个回答,语气恶狠狠,“建木树的禁制已经出现松动,仪式绝不能被破坏。我们要确保魔族前锋军能按时到达这里。” 说完,他冲上前去,看准叶挽秋仅仅只是短暂背过身的瞬间,抽出腰间长刀毫不犹豫地刺向她。 刀尖撞到那些浮散的白金光点,顿时迸出一阵尖锐脆响,似乎是撞到了什么坚不可摧的极硬之物。 下一秒,叶挽秋已经凌空翻跃躲过,甩袖唤出更多纸偶拦截住背后想要偷袭她的那个黑影。 无数雪白的剪纸蝴蝶,雀鸟,花朵与枫叶顿时蜂拥而至,死死缠咬在黑影身上。 指尖轻捻间,她凝起白金灵力化作数枚琉璃弯月,轻而易举边将周围碍事的魔物生生劈裂成两半,然后又飞速不减地继续向前,直取黑影首级。 眼见那几轮弯月就快逼近眼前,黑影发力挣脱满身纸偶,动作迅速地闪逃开。 蝴蝶飘舞,雀鸟敛翅,花叶回退,全都乖顺地回到叶挽秋身边,安静围绕着自己的主人。 她眨眨眼,看见黑影肩膀双臂皆被撕扯得皮开肉绽,却无一滴鲜血流出,只有缕缕青烟扩散,顿时便明白过来:“原来是被魔气浸养出的人傀。” 所谓人傀,其实原本也是人类,但却被妖魔力量深度浸染,成为非人非妖亦非魔的怪异存在。 由于人类灵魂的特殊性,他们的躯体对于异族力量的承受力很强。成为人傀后,他们就能够穿过建木结界,在神冥两界之外的其他地方自如来往。 妖魔饲养人傀,利用他们来作为自己在人间的代行使者,骗取人类信仰与香火。 更有甚者,会借着些不知名的荒野蛮神之名,享受由信徒献上的血腥祭祀,并在人间暗自建立起足够的入侵势力。 只是人傀这种生灵到底是违反天道命律的异常存在,所以他们通常都非常短命,大多活不过三十岁就会惨死。 由此看来,这里大约仍旧是人间,而且是建木结界正在被破坏的源头之地。 叶挽秋正想着,听到人傀开口:“胆敢独自闯入这里。你是什么人,和那神界的中坛元帅三太子是什么关系?” “我只是无意路过,并未做什么,先发难的是你们。何况问别人的名讳家世之前,应该先报上自己的。”她诧异地看着对方,没打算解释后半句那个明显过于古怪的问题,只不慌不忙反问,“你们又是被谁派来的?” 说话间,祭坛周围的人傀已经全部集结过来。 他们警惕地望着半空中白衣翩跹的女子,见她面容白皙,生得极是清妍明媚,姿容绝色。 一双泛着点点薄光的漆黑眼眸亮如映水辰星,原本看人自带三分潋滟笑,此刻正凉凉地注视着他们,半点没有畏惧或紧张的意思。 发丝拂动间,她眉心处有一抹鲜艳红莲印。 见到这一幕后,人傀更是完全不信她所谓只是路过的话,冷笑一声重新握紧长刀:“小姑娘,满嘴谎言是要付出代价的。” “先撩者贱也是。”叶挽秋微笑回应。 说完,双方再次同时动手。 数道青色冷光与白金光弧对抗在一起,却没能坚持多久就被反噬回去。震荡开的灵力波动层层扩散,将周围的兽骨与枯树齐齐削断成光秃秃的一片。 叶挽秋趁势追击,一掌掀飞最先对她动手的那个人傀,同时迅速侧身,游刃有余地躲避着其余黑影的围攻。 他们配合默契,攻击凌厉,手中冷剑挥舞得密不透风,剑锋魔气纵横。 而叶挽秋显然速度更快,又有无数纸偶护身,被如此包围着以一敌多却半点没有落过下风。 张牙舞爪的魔气抵消在她周身白金光辉间。刀光剑影缠绕着白衣袖影道道掠过,泄出杀气淋漓,但又始终不得命中,甚至连她衣衫上的红枫刺绣都没能挑破半根。 明晃刀光自身侧袭来的瞬间,叶挽秋扬下眉梢,敏捷转身踢在人傀胸口,立刻卸了他的武器与力道。 她则顺势抽身跃开,足尖轻点着落在一枚小巧的仙鹤纸偶上,整个人悬浮在空中稳稳站定。一身雪纱飞旋似白荷迎风初绽,端婷玉立。 见地上几个人傀望着自己满脸怒容的模样,叶挽秋倒觉得很是有趣,表情愉快。 她戏耍着这群人傀,跟一只灵俏狡黠的猫在玩弄自己的猎物没有区别,都是一样的随心所欲,收放自如。 意识到他们根本不可能敌过眼前这个来历不明的白衣少女,人傀们转而改变了策略。 他们先是一拥而上地围攻向叶挽秋,魔气与灵力强横对抗着,在空气里炸出刺耳的连串噼啪声。 这时,其中一个人傀忽然收手,转而闪身来到祭坛,从衣袍里拿出一枚血红鲜艳的珠子,用刀尖直接劈碎了它。 霎那间,无尽血潮从破裂的红珠中奔涌出来,瞬间淹没了祭坛,随之响起的还有无数类似男女凄厉惨叫的恐怖锐声。祭坛开始震动着冒出阵阵黑光,山林和废墟发出即将崩塌的轰鸣。 建木树的根须,那连接着魔域与人间的部分,正一寸一寸暴露出来,像是有一条巨蟒在地下不断翻滚挣扎,分裂大地。 意识到魔域与人间的连接口即将被打开,叶挽秋当即反手一挥,暴涨开的灵力顿时将那几个人傀震飞出去,倒在地上失去意识。 然而已经太迟了。 此时虚空中已经被撕裂出一道宽阔裂痕,阴寒魔烟弥漫而出,向周围肆意扩散侵占。 这种来自异界的魔烟一旦扩散出去,会对人间千万生灵造成不可估量的灾难性后果。 念及至此,叶挽秋连忙聚起灵力,白金光辉凝做一层透明保护罩,将那片海啸般失控的魔烟死死压制住,任凭它们如何冲撞也纹丝不动,不让泄露分毫。 无数魔物正盘踞在裂缝背后,庞大畸形的身躯互相挤压着,像是有一堆扭曲的肉块在不断变换蠕动,最后又汇聚成一条流动的肉河波澜起伏,怪叫连天。 从那条令人作呕的肉河里,叶挽秋被迫看到了数不清的眼球,肢体,獠牙,还有一只只试图从里面伸出的尖长利爪。 而在那堆血肉怪物中间的,则是一双格外透明发亮的眼睛,剔透迷幻犹如宝石。 她心下一惊,认出那是镜魔的眼睛。据古书上记载,这种魔物的眼睛可以映照出天下生灵内心最执念之物,千万不能与之对视,否则很容易被其迷惑。 叶挽秋意识到这点,正欲挪开视线保持神智,却看见那双镜魔眼睛里竟然浮现出了一个身穿红衣,端坐莲花间的修长少年身影。 她被这个身影吸引住,一时间松懈防备,竟然就这么动也不动地望着那个背影出神片刻,连周围保护着她的灵力光辉也逐渐暗淡下去。 第7章 寻不见来由的深刻怅然感骤然漫出心头,沉甸甸地徘徊低语着。 她睁大眼睛,有种想开口叫出某个名字,却怎么也想不起来那个名字究竟是什么的茫然无措,连情绪都不自觉陷入某种短暂的绝对空白里。 没有悲伤,没有震撼,也没有惊讶或顿悟,什么都没有。 只在朦胧的视线中,突然看到许多双漆黑锋利,迫不及待想要挖出她漂亮眼珠的魔物尖爪。 眼见那层灵力屏障因为叶挽秋的走神而被削弱许多,它们终于寻得破绽,一举穿破过去,直逼叶挽秋眼前。 她慌乱地想要躲避,身体却异常沉重地不听使唤,好像还沉浸在刚才那种空白无名的情绪里没有走出来,连手心里都是不知何时冒出的绵密冷汗。 这样近的距离,已经完全躲不开了,只能硬接下来。 叶挽秋下意识抬起手,眉心红莲印愈发红艳欲滴。 一切都发生在这千钧一发,转瞬之间。 昏浊的天光中,什么东西倏地亮了一下,点燃了她尚未完全清明的思绪。 是火光。 或者说,燃烧的莲花。 一片片,一朵朵,从天空中轻若无物地飘零下来。 刚刚还青黑压抑的天空被一种气势恢宏的灿烂金红搅散,深厚的云层不断涡动着,露出背后滚烫夺目的璀璨光华。 “这是……”旁边祭坛里的人傀望着天空中的熟悉异色,忽然神情紧绷起来,连忙趁乱逃离这里。 如同被烈焰烧穿了苍穹,万道火光与湛金圆环一同出现,精准狠厉地打在那马上就要触碰到叶挽秋眼睫的尖爪上。 金环带起的气流猛烈扑来,将缕缕发丝直接蒙在她脸上,扰乱她的视线。 焰火在近距离处呼啸爆发开,把那些魔物的尖爪纷纷烧个干净,连一丝烟灰都没留下。 惨烈的怪叫与尖锐到恐怖的痛哭声一同传入叶挽秋的听觉,让她彻底回过神。 她在一片光澜中抬起头,看到一个手执紫焰尖枪,身穿红衣银甲的少年正从云层涡眼中降落出现,被无数肆意燃烧的沸腾焰花包围着,端立于两团火光之上。 无尽热浪托起他的长发,漫天火光中的少年生得一副面若好女的昳丽脸孔,却没有任何情绪显露。看上去完全是一副无喜无悲,睥睨众生万相的孤高模样。 很莫名的,虽然叶挽秋是第一次见到对方,但她还是猜出了眼前这个神族少年的身份。 当年灵珠降生,掀翻四海的陈塘关总兵府三少爷,也是如今神界统领天军的中坛元帅,三坛海会大神。 除了他不会是别人。 也是在见过真容后,叶挽秋才终于意识到,尽管那尊被自己问安点香数百年的神像,已经是被绘染得极为精美。但和这位三太子本相比起来,倒也显得寡淡无奇。 唯有将这天上天下全部的风华夺目,璀璨灵曜都揉化入墨,凝作最为活色生香的色彩蘸于笔尖。外表描着郎艳独绝的韵致,内里却又刻画着清傲恣睢的骨廓,这才勉强算有几分配得上是眼前人的模样。 金环嗡鸣着撞入裂缝,将那团即将涌出的肉瘤震退回去,迸开无数缭绕火光,击溅出满地狰狞的碎肢断骨。 尔后,它又重新回到少年手中,依旧是那神光熠熠,纤尘不染的洁净。 奈何蛰伏在建木结界背后的魔物实在数量众多,部分同伴的死亡并没有引起它们的恐慌,仍旧嚣张到丝毫不知收敛。 见此情景,哪吒有些不悦地沉下神色,将手里的紫焰尖枪调转半圈,迎着那群魔物即将挣脱出的方向俯冲直刺而去。 带着灼目焰流的长.枪破空穿云,强横神力随之挥洒开,轻易穿透团团魔烟构建起的屏障,将那道疯狂蠕动的肉墙一分为二。狂烈的魔气集结着吞噬向他,又被神火灼烧到无法承受,只能颤抖着收缩退让。 磅礴光华从他周身亮起,在半空中掀起滔天火浪,最终凝型成巨大的赤金莲花怒放,将沾满血腥的祭坛与碎裂的魔物尸块一点点包裹吞噬进去。 见其中一头镜魔嘶吼着还想挣扎,哪吒抬手将紫焰尖枪掷向他的咽喉,干净利落地洞穿过去。 随之而来的乾坤圈则飞快旋绕着,将它整个身躯撞碎成七零八落的残片,落进莲花中被火焰焚烧成了彻底的虚无。 直到将空气里最后一丝残余的魔气与乌云也彻底清除干净以后,那朵火焰红莲终于逐渐透明下去,却没有完全消失,而是化作一道封印拦截在魔域入口处。 满目明亮天光倾洒而下。日辉垂覆,万物清净。 身绕红绸的少年神收了足下那对耀金火轮,缓缓落停在地面。 叶挽秋惊讶地看着这一切,旋即回想起早已教刻入骨的基本礼节,于是正色上前,朝对方行礼道谢:“青灵帝女叶挽秋,多谢三太子出手相救。” 她声音清甜婉转,语调恭敬,骤然落在哪吒耳中时却引起他一阵微怔。 因为他已经听过这个声音整整三百年。 每隔十日必定会随着一道道问安祈愿传来,从不间断,从不求取,甚至也从来追溯不到这道祈愿的来源,更不知声音主人是谁。 直到今日,此时,此刻。 声音化作完满鲜活的少女形象,真真切切站在了他面前。 没等到任何回应,叶挽秋有点诧异地抬起头,和对方目光相接的瞬间,心口处顿时涌出一阵失衡的鼓动。 或者说,是某种难以言喻的奇异共鸣。 和她在被建木树结界吸入深处,看见那颗如太阳般灿烂的玲珑宝珠时所感受到的很相似。 但又不完全一样。 而是还多了些别的东西。 她一时间分不清那究竟是什么。 叶挽秋有点茫然地想着,却又闻到空气里不知何时多了一股格外清雅袭人的莲花香。 似新雪化入莲蕊里,一点点扩散出冰凉馥郁的奇特气味。缭缭绕绕,浅淡悠长。 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但仔细辨认几秒后,才发现这种寒津津的莲花香气好像是从哪吒身上来的。 面前少年看上去神情冷淡,眉间一点鲜艳朱砂痣。 赤红神纹勾绕成似莲似焰的纹印盛开在他眼尾,托起那双漂亮的黑色眼睛,此刻正盯着她额头上的红莲印一言不发地瞧着。 第4章 红莲 空气短暂安静着。 久经战场的天宫战神,一向杀伐决断惯了,神情中总是带着几分凌厉不可近的锋芒锐气。即使是如现在这样不动声色的注视,也会让人觉得压迫感极强。 不过,与其说哪吒是在看她,倒不如说是在看那枚红莲印。 意识到这点后,叶挽秋很快收回视线低下头,让那条眉心坠垂得更低,同时收敛灵力,隐去了那抹抢眼的鲜红色。 再次抬起脸时,她看到哪吒已经将目光转向了不远处的结界缝隙:“是建木树有异,所以青川君派人来查探消息么?” 声音很好听,又清又冰,还有点不知名的熟悉。 叶挽秋没在意这点微妙的不寻常之处,只摇摇头后解释:“也不完全是。但我确实是被建木结界意外带到了这里。” 第8章 说着,她看了看周围又问:“请问三太子,这儿究竟是什么地方?” “人间槐山。”哪吒开口,寥寥几句便讲清了这段时间以来的动乱,“也是建木主脉必经之地,途经冥府。魔族傀儡收集了大量重阴命格的人进行血祭,意图借用冥府力量在这里扰乱建木结界。” 重阴命格? 叶挽秋愣一瞬间,目光望向那处血潮覆盖的损毁祭坛,顿时便明白自己刚才听见那些类似男女哭喊的声音是怎么回事。 紧接着,她环视周围,才意识到:“居然跑了。” “什么?” “那个用血祭启动阵法的人傀。”叶挽秋回答,“其他的我都已经解决,最后剩下那个应该是刚才趁乱逃走了。” 听完她的话,哪吒指尖微动,一枚华光闪溢的太子令出现在他手里。 叶挽秋认出那应该是仙神用来汇聚人间祈愿的法器,青川君也有一个类似的。这种法器可以用香火信仰作为依托跨越六界,与从属法器拥有者相互沟通。 原本每个暂时离开百花深的妖怪都必须有一个,方便随时汇报情况。 但她此次离家实属偶然,所以完全没带在身上。 正想着,太子令里忽然传来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萧其明在此,听候元帅差遣。” 是南营将军萧其明? 叶挽秋回想起青川君曾说过,虽然哪吒统帅神族各方百万天军,但五营神将都是他亲自训练起来,所以也是他调动最多的几支神军。 “逃走了一个人傀,应该还在包围圈内。”哪吒平静吩咐,“务必抓回来。不得留下任何魔物逃窜人间。” “末将领命。” “之前这里失联的地仙找到了么?” “回元帅,还是没有。” “魔域入口能被打开,说明这样的祭坛在槐山远不止一个,必须全部毁掉才能切断连接,恢复建木结界。让西营六戎军和东营九夷军守在外面,随时应对出逃的魔物,全力保护山下城镇。其他人进山搜寻是否有凡人误入魔障被困,及时救他们出去,把剩下的祭坛清理干净。” “末将明白,那地仙的事……” “本座亲自去处理。如果没猜错,地仙所在的山神庙才是所有祭坛的中心。” 话音刚落,哪吒侧头瞥见旁边的叶挽秋,又说:“先让连忠宫带兵去。你过来将青川君的人送回百花深。” 叶挽秋诧异地眨眨眼,旋即开口:“请等一下。” 她走上前,朝哪吒微微欠身行一道礼,然后说:“多谢三太子好意。但既然槐山里还有其他祭坛,地仙也至今仍旧失联,不得下落,还请三太子允许我一起去帮忙寻找。” 哪吒静静看她片刻:“这并非你的职责。况且你骤然不见踪影,不怕青川君担心么?” 她摇摇头,一双天生含笑的杏眼中透出眸光坚定,清澈毅然:“不解决槐山这里的事,建木结界无法恢复,百花深还是会受到影响。何况爷爷从小告诉我,保护人间众生是百花深每一个孩子的责任,我理应留下来帮忙。” 那头萧其明听了她的话,有点犹豫要不要出言劝阻。 他跟在哪吒身边几千年,最是清楚哪吒向来戒心极强,除非征战在外,平时从来不爱与人同行。 于是他踌躇着开口:“要不还是让我……” “可以。”哪吒同意道,然后又对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的萧其明说,“你和连忠宫一起。” 他错愣一瞬,迅速回神答应:“末将领命。” 结束联系后,太子令在哪吒手里重新消散成无数光点泯灭。 他偏头,似乎是在对叶挽秋说话,但视线并没有真正落在她身上,只道:“先去槐山山神庙。” “好。” 叶挽秋跟上哪吒朝槐山深处走去,一路上两个人都没再说过话。 山中树林茂密浓翠,洒下连绵不断的阴影覆盖在山路上。他们的影子在这片树影中流动着,像是两尾轻快的游鱼。 气氛渐渐安静得有些沉闷。 这还是叶挽秋第一次和百花深以外的生灵同行。她没经历过这种情况,不知道是该主动找对方开口聊聊天,还是继续保持沉默比较好。 尤其哪吒对她来说既是完全陌生,又是相当熟悉。 毕竟普天下,六界内,恐怕没有谁没听说过这位少年神的传说。 即使叶挽秋自幼在百花深成长起来,三百年里虽从未去往过雾水对岸的人类城镇。但发生在本家附近的大小纷争也有参与过许多回,听闻过的各方消息更是数不胜数。 而在这无数传言中,除了自家百花深的名字,她听得最多的就是这位来自神界的红莲三太子。 有说他是天赐将星,注定命格不凡。 幼时闹海屠龙后,他自毁肉身以还双亲恩情,斩断尘世间最无法摆脱的血缘束缚,只留魂魄以孤清高洁的莲花作为依托重生而来。从此成为镇守各方安宁,护佑世人的天道正神,受无数信徒崇敬爱戴。 也有说他是杀性极重的凶神。 从当年的东海浩劫,到后来受封成为直属天帝之下,万神之上,手握神界兵权的中坛元帅。这几千年来,他总是征战在各方战场上,为保神冥两界与人间祥和,枪下击杀过的妖魔精怪可谓不计其数。 其战场上更是出了名的嚣煞决绝,手段强硬利落,对待敌军丝毫不留情。 在创下战功显赫,远扬六界的同时,说他以一己之力,为冥府生死簿划来了一半名单也不算太过夸张。 因此,不止百花深里的妖怪们一提到这位威名赫赫的少年战神,就是一副畏惧至极的萎靡模样。就连神界的部分同族也时常觉得,天帝将这样一尊烈性难驯的凶神留在身边,还委以掌兵重任,实在是养虎为患。 叶挽秋初次听到这些言论的时候感觉很是惊讶。 好像这位三太子既是位垂爱凡世的仁心之神,但同时也是杀伐果断,冷心漠情的战场修罗。 这般矛盾的两种特性,居然能够兼具于一身所在,让人不由得敬畏又好奇。 倒是青川君每次听到这些言论都甚为不喜,并严厉呵斥百花深上下所有生灵,不准跟着外面的流言蜚语妄议三太子。 谁若是敢起头,谁就得受到重罚。 叶挽秋知道爷爷师承女娲始祖,和太乙天尊自万年前便已经相熟结识。 因为不喜欢神界的诸多规矩,爷爷在遵循女娲意志来到百花深为她看护人间后,便鲜少与神界来往,唯一会经常去拜访相见的就只有太乙天尊与几位古神。 不过说来奇怪的是,尽管两家交情匪浅,甚至连叶挽秋的小字“仙箬”也是由太乙天尊亲自赐名。可从小到大,她却从来没见过这位大名鼎鼎的尊贵神仙,也没见过三太子,只有一座神像。 考虑到三太子是太乙天尊最为宠爱且唯一的亲传弟子,爷爷会不爱听这些风言风语也是应该的。 不过青川君却告诉她:“我不喜欢这些话,是因为我厌烦这种看似满心慈悲,实则只是为了争权斗利,勾心斗角的伪善之言。” “有的神仙在云头上待久了,早就已经忘记这下界是何模样。” 第9章 “这些话看似是在针对三太子,但其实只是针对在每一个功高位重,却又不肯与他们交结同谋的潜在威胁罢了。” “他们百年千年地享用着香火供奉,青烟迷眼,却也日渐沾上凡人天性里的无尽贪欲,看不见人间无数疾苦。” “耳边只有九重天上的仙乐缭绕,习惯了周围小仙的蜜语恭维,听不见凡尘无辜百姓被妖魔肆意屠戮,被天灾折磨至家破人亡时的悲泣惨叫。” “他们当这六界之内的太平盛世是怎么来的,自己是为什么能在云榻上如此悠闲自在?难道在敌军当前,家国安.定岌岌可危时,这满嘴虚空的仁义道德能够打动想要取你性命的仇敌?” “怀有一颗慈善之心是好事。但不分对象,没有底线的盲目仁慈就是对那些无辜枉死的受害者的最大残忍。” 叶挽秋点点头,从此记住了爷爷的教诲,并且一直都非常听话地努力修行,以有朝一日能出百花深,去人间维护安宁为最大目标。 不过和其他妖灵们都必须去重时宫外,在一片深山古林中练习法术不同。 叶挽秋从小就是在建木树下,由青川君亲自引领着修养自身灵识。 她一身法术皆如浑然天成,每次只需稍加点拨便能悟透其中玄理,精进飞速,自小便是爷爷最放心的孩子。 也是最担心的孩子。 叶挽秋不知道爷爷在忧心什么。 但她知道,每当爷爷瞧见她眉心中那朵天生红莲印时,都会有些神情郁郁。 那模样,似乎是想告诉她些什么事,但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默默半晌后反复念叨:“你从来是个性善的好孩子。如今能有百花深这些从小陪你一起长大的生灵真心爱护你,也是欣慰。” 叶挽秋不是很理解他时常念叨的这句话,却也半开玩笑着调节气氛道:“爷爷这话说得。难道您不是吗?” 青川君一听就不乐意了,两条浓白眉毛竖得老高:“我还用说?!你摸着你的良心问问,从小到大,这整个百花深上下众多娃娃,我向来最偏爱的是哪个?” 叶挽秋笑得眉眼弯弯,知道爷爷这是情绪好转过来了,于是连忙凑上去撒娇安抚道:“爷爷当然最偏爱我,孙女一直都知道的。” “知道就好!哼!” 但他还是有着没说出口的莫名顾虑。叶挽秋也知道。 于是在修行到能够将自身灵识熟练运用后,她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眉心间的红莲印隐藏起来,只有在她催动灵力时才会重新浮现。 这样爷爷就不会总是瞧见了那红莲印便心有忧虑。 不过说起来,哪吒刚才好像也一直在盯着那枚印记看来着。 叶挽秋边想边伸手摸了摸自己眉心,忽然听见哪吒主动开口:“青川君近来可还好?” 她有点愣。 并不是因为他的问题本身,而是他居然会主动朝她搭话这件事让叶挽秋非常惊讶,同时也隐约冒出一种猜测,也许对方并没有外界无数传言中那么冷淡难近。 “谢三太子挂念,爷爷他一切都好。”她回答。 “百花深最近还有其他异常么?” “没有了。只是有听闻最近雾水对岸的僰道城不太安宁,所以爷爷让留冬带着其他几个孩子出去看看,是不是有妖魔作祟。建木树有异是今早发生的事,二姐和毕方先去查看情况,我去找他们,结果碰上结界失控。” 她说完又问:“方才听三太子说,槐山这里途经建木主脉。难道今早百花深出现的异常,也是因为建木主脉被人傀用重阴命格的人血祭影响造成的吗?”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能感觉到自己似乎正被一束目光给似有若无地笼罩着。 那目光与任何柔软意味都无关,只有纯粹的审度,仿佛是看到了什么需要被关注的,完全无法理解的未知异常。 但当她有些困惑地循着这缕微妙感应转过头,看向一旁的哪吒时,却又半点没捕捉到他的视线,只望见对方平静得看不出任何情绪的侧脸。 少年本该是夭桃秾李的容色,被森林半明半暗的光影一映,愈发透出内里的神寒骨清。 “槐山本就靠近魔域和冥府,建木树又连接六界,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但也轻易无法被撼动。”哪吒说,铱椛“能做成如今这样局面,显然他们行动已经不是一两天。” “怪不得连此处的地仙也失联了。” 她点点头,听见哪吒又问:“结界失控的时候,你是一个人在那里么?” “是。我让毕方先带着我二姐回去找爷爷。” “后来你做了什么?” 叶挽秋不明所以地歪下头,发出一个疑问的单音节,没理解对方的意思。 哪吒掀起眼睫,乌黑凤眼眨也不眨地看着她,声音平稳:“建木结界的确会因为外力影响而失控。不过能被已经失控的结界力量完好无损带到另一个地方,倒是第一次见。” 他是在怀疑自己吗? 虽然理性上,她觉得哪吒这样极为警惕的反应其实完全可以理解。但叶挽秋心里仍然有些古怪地翻腾几番,身体不自觉紧绷。 不是因为这看似怀疑的态度,而是哪吒此刻落在她身上的视线。 极度的专注与冷静,让人很容易想到进入狩猎状态的猎鹰。 他甚至不用刻意调整什么言语,只是稍微凝起眼神就能给旁人这种难以忽略的心理压迫。 叶挽秋望着他。 两人之间的距离并不算多近,但她还是能轻易闻到来自哪吒身上的清晰莲花香,缓缓浸透入心。 冰凉而淡薄,似雪似霜,十足十的距离感,和他这个人一样。 也是这时候,她才忽然发现一件诡异的事——眼前这个红衣少年神的身影,和她刚才在镜魔眼中见到的那个红色影子真是相似极了。 第5章 红绫 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讲,被这位统帅天军的中坛元帅怀疑都不是什么好事。 于是,她暂时抛开对镜魔眼中影像的疑惑,只表情不变地诚恳回答:“实话实说,我自己也没想到。爷爷教过我能够暂时镇住建木树灵力失控的仙法,不过可能是我学艺不精,所以没起效果,反而很倒霉地被吸入结界内。希望事情平息后,我能尽快回家,也好向爷爷道明三太子今日的救命之恩。” 哪吒眨下眼睛,意识到她将自己刚才的话误认成怀疑和盘问,于是收回视线,淡淡补充:“无妨。我只是有些好奇,帝女不必紧张。青川君肯传授你这样的仙法,想来是格外看中你。” 他记得师父太乙天尊曾提起过好几次。 自初代青灵帝女,也就是青川君曾经的亲生女儿叶盼春,在两千年前那场神魔之战中为护人间而力竭战死以后,青川君便再也没有找过其他继承人。 直到三百年前,他忽然对外宣称自己还有一个亲孙女名叫叶挽秋,言语间大有她便是自己往后继承人的意思。 哪吒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并没有任何想法。只觉得太乙是因为和青川君关系甚密,所以才会格外关注他的后裔,还给她亲自取了只有极亲近之人才会唤的小字。 好像是什么若,他不太记得了。 第10章 往后时间里,他也没见过叶挽秋,只从太乙天尊口中听过几次。更没有将她和这三百年来,每十天就一定会出现,却又寻不见来源的特殊祈愿联系在一起。 如今看着身旁这位一身白衣,姿容明艳美丽的少女,哪吒心里忽然隐约冒出一个猜想: 她真是青川君的亲生血脉吗? 正想着,叶挽秋笑了笑,一双翦水明眸含笑动人,随口回答:“也是因为我最得空吧。” 对上哪吒略带疑问的眼神,她继续解释:“因为其他孩子都得忙着修行,二姐又管着全家上下。若是人间城镇有点异常,四弟留冬就得负责带能出百花深的孩子去看看情况,也是让他们历练。就我整日待在家里,哪儿忙不过来了就去帮着管一把,算是清闲。” 哪里都能帮上忙的意思就是,什么都能管得住。 可见百花深众妖灵精怪皆对她极为服从。 不过让哪吒在意的倒是另一点:“帝女从来没有出过百花深?” 叶挽秋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注意到自己刻意未明说的地方。 她自觉已经说了太多家里事,若是换做旁人,她完全不可能会说这些。但考虑到哪吒的身份,倒是告诉他也没什么,省得半遮半掩反而引人怀疑。 于是她点头回答:“是的。凡能出百花深的都是确定心善归顺,又修行到能够自如控制灵力,断不会随意伤害凡人的孩子。不过爷爷给我定下的规矩与其他兄弟姐妹不同,我必须在百花深待够三百年才能出去。” 三百年。 哪吒微微回忆一下那些祈愿的数量与时间,很快算出,叶挽秋应该是最多还有不到半月便满三百年期限。 果然,她紧接着继续说:“本该下个月才是正好满期。谁知道今日倒是被建木结界先带出来了。” “为什么?”哪吒问。 “这个……”叶挽秋以为他还是对自己的话心有疑虑,只能略带无奈地回答,“我对建木树了解不多,实在说不出它为什么会把我带到这里,还请三太子见谅。” “不。”哪吒摇摇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问,为什么青川君非得要求你在百花深三百年不出门?” 这种看似格外奇怪的要求只会有两种原因,要么是为了禁锢,要么是为了隐藏和保护。 从太乙曾经提过,以及她刚才所说的话来看,青川君对叶挽秋显然是极为疼爱器重的。那么出现前一种原因的可能性应该很小,只会是后者。 但如果是为了隐藏和保护。 那又是在躲避什么而隐藏? 还有那无数缕来自她的特殊祈愿…… 他敛眸沉思,耳边是叶挽秋略带叹息的熟悉声音:“其实我也不知道。不过我想,既然爷爷会做出如此决定,那就总有他的道理,所以我也就没再多问。” 说完,她又转头,视线极快地瞄了瞄哪吒,表情有些欲言又止。 “怎么了?”哪吒问,显然还是注意到了她刚才的小动作。 “没什么,就是觉得挺惊讶的。我以为三太子不会对我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感兴趣。”她边说边又不自觉将目光移向对方。 少年清冷艳丽的面容上看不出有半分神色变化,依旧是那副格外平静的模样:“凡事总有例外。” 正说着,他们已经来到了森林深处的山神庙门前。 庙宇面积并不大,装潢古朴素净,灰黄色外墙上斑驳遍布,藤叶丛生,看起来很有些年头了。 不过和一般庙宇门口习惯放石狮子辟邪不同,这座山神庙门口立着的是两头青面獠牙的山魈。 叶挽秋诧异地打量着那两头山魈石像,往前走一步。被这座祠堂的阴影笼罩住的瞬间,一股清晰的异样冰凉感受便随之出现在她感官内。 她立刻收回准备朝里走的脚步,警觉抬起头,伸手在面前轻轻一挥,淡白金辉随之释开,将原本看不见的屏障逼迫得显形出来。 “这里有层很强的封闭禁制,似乎是为了避免别人靠近而设下的。”她说着,忽然像是回想起了什么,“萧将军说这里的地仙忽然联系不上了,难道就是因为这层屏障?” “这是封锁咒印,能将里面的空间与外界完全隔绝开,应该是地仙自己设下的。”哪吒说着,指尖窜出一朵烈火红莲。 焰花缭绕成的半透明花朵,碰到屏障的瞬间就像碰到了极脆弱的纸张,瞬间便将它焚烧穿透。 没了屏障的限制,被囚禁在内的阴森妖魔气息立刻扑面而来。天光在这里被折断成了灰霾压抑的一层,薄膜般铺就在视线所及的每一寸地方。 庙宇外是春意盎然的繁茂,屏障内则是万物凋敝的衰败。所有鲜活气息都被这些妖魔制造出的雾气吞噬吸干。 叶挽秋望见这一幕,正准备释放灵力以抵抗这些张牙舞爪的雾气,却见哪吒忽然取了那条绕在臂弯间的混天绫挥手一扬。 鲜红轻纱在他手中飘舞似入海红龙,周身带着滚烫刺眼的金红神火,灵活迅速地旋绕着,将所有意图逼近的雾气都瞬间搅散成虚无。 神光大盛间,红纱上开出团团赤色莲花。浓雾被那些花朵般的火焰灼伤,于是骤然凝聚退缩,不见踪影。 哪吒翻转手腕,赤霞流转着重新绕回他手臂间。那样薄艳翩跹的一条,两端各绣着金银两色的繁复纹路,轻盈得无风自动,真是好看极了。 叶挽秋好奇地打量着那条混天绫,越看越觉得,只有用尽了天上最华美灿烂的红霞才能织就出这条柔软法器。 逼退雾气后,哪吒又伸手召出紫焰尖枪,在身后画下一道禁制,避免残余妖雾扩散出去影响山下人家。 做完这一切后,他回头朝叶挽秋道:“跟着我。” “好。” 叶挽秋依言跟在他身后走进这座山神庙,目光却总是忍不住被那条飘动的混天绫吸引。 她看了看那条极致艳丽的红绸,又看了看自己衣裙上被扫晴娘用朝霞染就出的花色,总觉得这两种颜色实在相似得不得了。 难怪看起来有种莫名其妙的熟悉。 也许就是因为色彩太过类似吧。 她这么想着,指尖忽然泛出一丝异样的柔软,是不小心碰到了混天绫的绸尾。 叶挽秋愣下,还没来得及将手收回,那红绫已经主动缠上她的手腕,带来一阵莫名亲切的心悸感。 她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双手给小心翼翼握住,那种体贴又温柔的体验让她有些恍惚。 就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真的有人曾这样握过她的手。 在霞光遍地之处,一声声唤她回家。 “知道了,阿母。” 她听到自己这么回答,声音从极为缥缈遥远的地方响起,遥远到连自己都分不清来源。 然后,叶挽秋忽然浑身一震,后背不知不觉间竟然已经爬满冷汗,整个人像是大梦初醒般抬起头,看到哪吒正同样看着她,手里还牵着混天绫的另一头。 他面无表情的脸孔在斑斓光影中,呈现出一种过于细腻的白净,漂亮清寂到没有丝毫烟火气。 一条红绫就这么拴着两个人,场面有点尴尬。 “啊……”叶挽秋低头看着自己手腕上缠着的灵绸,连忙伸手去解,“它刚刚不知怎么,自己卷上来了。”刚说完,她又停顿住,重新看向哪吒。 第11章 她直觉哪吒应该不会信这个解释。 因为听起来确实很怪异。 毕竟灵器都会认主,越是珍稀强大的灵器更越是如此。混天绫是哪吒的贴身法器之一,没道理会莫名其妙缠上一个不相关的陌生人。 好在哪吒并未对她的话有任何反应,只微微一收,让混天绫松开她,重新垂回自己身边。 再次跟上去时,叶挽秋刻意选了一个和他比较远的安全距离,免得又出现什么不好解释的奇怪情况。 混天绫缓慢游动着,似乎还想靠近叶挽秋,被哪吒用指尖再次卷住,将它所有不安分的动作都强制压下去。 他颦起眉尖,朝身后的白衣少女扫一眼,漆黑凤眼中有金红莲花骤然盛开,瞬间将虹膜覆盖成凛冽深金。 能够鉴出世间万物真实本相的杀神瞳,却没能在叶挽秋身上发挥该有的作用。 他金色眼眸中映照出的,仍旧只有对方纤长秀丽的清晰身影,几乎没有任何改变。 除了她眉心间,那枚被法术隐藏的红莲印再次显现出来。 哪吒有些不悦地抿起嘴唇,收回视线,不动声色地转过头,面上仍旧没有多少明显情绪流露,只是眉间皱痕越发深刻。 不过由此一来,哪吒倒是确认了另一件事。 那就是叶挽秋绝非青川君亲生。 他曾见过青川君,知晓他的本体是天地间仅剩的一只祥瑞神兽,火羽金睛重明鸟。 如果叶挽秋真是他的后代,那杀神瞳不可能看不出来。 这时,本就暗淡的天光在骤然间开始闪烁得更加昏暗,叶挽秋在身后开口叫了他一声:“三太子。” 哪吒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面前本该是供奉着山神神像的正殿,此刻正被无数漆黑纤细如同头发丝一样的东西缠得密不透风。两团僵硬的黑影矗立在浓雾与神庙背后,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们。 无数虫茧模样的东西挂在上面,像是一排排形状怪异的风铃,正在缓缓吞吐着浓浊魔气,逐渐凝聚成雾。 烟雾扩散着笼罩向四面八方,碰到哪吒身上。 至阴至邪之物与先天克制邪祟的莲花化身接触到一起,就像是碎冰入火海,雾气瞬间嘶鸣着退缩开。 所有风铃都在齐齐疯狂摇晃,接着又一个个地不断破裂。 无数只长着婴儿头颅的狰狞毒虫从里面扭动着爬出来,看着地上两人又哭又笑地尖叫,不断呼唤着周围沉睡的同伴,声音凄冷瘆人。 第6章 代价 小时候,青川君就告诉过叶挽秋,魔是一种很特殊的存在。 它们既区别于六界其他生灵,又可来源于六界众生。 不管是神,仙,人,还是妖,精或怪,都有可能成魔。于是不同的魔又会有不同的特性,但究其根本,皆是来自于万物生灵内心中那一点偏激到极点的执念。 因此妖灵精怪与人一样,天性有恶有善。即使误入歧途,尚有改邪归正,走上正道的可能。 但魔永远不会,因为它们就是邪这个概念本身。而面前这些模样惊悚的四不像怪物,显然就是魔化后的产物。 眼见无数毒虫朝他们铺天盖地飞来,倾轧如漫天黑云崩塌,尖锐的婴儿啼哭声阴凄刺耳。叶挽秋连忙双手翻绕,白金光辉伴随着指间捻诀复杂变化,唤出许多花蝶雀鸟形状的纸偶迎接上去。 纸偶看似纤薄却锋利似刀刃,专挑毒虫薄弱的翅膀与头颅连接处飞快切割过去。断开的伤口处迸出点点粘稠黑血与毒液,零星沾染在纸偶身上,逐渐将它们灼出许多空洞。 叶挽秋挥手一点,指尖流出层层金辉将纸偶纷纷修补如初。 恢复活力的纸偶们更加发狂,如同一群失控的白色蜂群,抓住毒虫两三下便撕扯得四分五裂。 黑白厮杀间,缠绕在神庙周围的头发丝开始不断游动着寸寸收紧,更多魔物从雾气背后冒出头,连带着那两团庞大的黑影也开始逐渐苏醒。 有金红神光骤然激荡开,带着灼灼火焰将空气映亮,也将所有掉落的毒虫尸体焚烧成灰。 焰花燎断正在收紧的几缕头发丝,瞬间令它们更加疯狂地挣扎围剿,也让外面不断咆哮的魔物得空冲入进来,被叶挽秋抬手释出的白金灵力稳稳拦下。 她瞥见哪吒的注意力正放在那两团扭曲扩大的黑影上,于是主动开口说:“下面这些东西交给我,请三太子放心。” 哪吒微微侧头看她一眼,声音平稳:“顾好自己。” 说完,他纵身跃入魔气虬缠的半空,一身红衣鲜烈,神辉熠熠,似赤色闪电撕破满眼黑暗。 无数虚幻的红莲花与三昧真火随之爆发开,带起一阵颠山倒海的强大冲击,而后又汇聚于紫焰尖枪的枪尖一点,势如破竹地朝那黑影直刺过去。 金红火海翻滚于头顶,白金光辉游弋在地面。极致的色彩反差,像是有无数红莲正从冰面之下不断盛开生长出来。 原本浓重压抑的魔气被两种力量节节逼退至神庙边缘,纸偶与周围许多魔物厮杀在一起。 追逐躲避间,凡是碰到这漫天红莲花的魔物都被烫得皮开肉绽,满身狼狈。而那些纸偶却能从火焰中安然回归,薄弱身躯上没有半点被神火灼烧的痕迹。 叶挽秋接住其中一只穿火而来的云雀纸偶,有点惊讶地抬头看了看天空中正沸腾蔓延的莲焰照天。 她倒不觉得自己随手施加在这些纸偶身上的灵力保护,能对抗哪吒放出的火焰,只能理解为是对方有意放过了它们。 虽然这听起来有点不可思议。 毕竟纸偶数量奇多,而哪吒又在以一敌二对抗那两个庞然大物,怎么看都难以抽空顾及到这些。 还没等她想完,周围被烧毁后又再次生长出来的头发丝已经再度朝她席卷而来。 叶挽秋边躲避边转动目光,发现那些头发丝的中心就来自于那座门窗紧闭的神庙,于是当即调转方向朝神庙屋顶飞去。 她身后跟着几只满身是伤但仍旧凶狠的魔物,四面都是游动如蛇群逼近的头发丝。 少女的身法轻盈灵巧,毫不费力地穿梭在树枝与半空中,雪色大袖似蝴蝶振开的翅膀,托着她旋落在神庙屋脊上。 白金灵力汇聚在她手心间一掌击下,将那沉重木梁生生震碎,释放出里面潜藏着的更多毒虫与魔怪,张口便咬在那些旋护在她周围的纸偶身上。 暴涨的头发丝发疯般缠上叶挽秋的脚踝,将她死命朝庙内拉进去。 底下是一团正在不断鼓动着,看起来完全是血肉模糊没有形状的骇人怪物,浑身长满了扭曲的人脸,残破的肢体,断裂的骨头。 就像是把一千个人肢解剁碎了,又用其筋骨将残骸全部胡乱粘连拼凑在一起,才能诞生出这种恶心又恐怖的东西。 叶挽秋心里一惊,瞬间想起刚才人傀用重阴命格的人来开启祭坛的场景。 那时候人傀也是用血潮淹没了祭坛,但还没来得及完全成功就被哪吒的出现打断。 由此可见,被关在这座神庙正殿的东西,恐怕是完全开启的祭坛。只是因为其他地方的祭坛被毁掉了,所以没法继续打开通往魔域的结界,但也足以让这些怪物牢牢盘踞在神庙中铱椛心。 第12章 她奋力挣扎,好不容易暂时清理了周围那些烦人的毒虫,头发丝却已经逐渐攀爬到她膝盖处,越缠越紧,难以摆脱。 蛰伏在身后的一头魔怪看准时机,张口朝她难以顾及的后颈处咬去,却被紧随而至的纸偶阻拦在原地。 焰流拖擦着道道光尾从天而降,将那头魔怪整个身躯直接洞穿,化作一团火球坠落下去,将整个山神庙正殿直接砸开。 紧随而至的是那两团黑影,身躯已经在神火中崩溃成无数片,散乱如火流星密密麻麻掉了满地。 叶挽秋驱使纸偶撕断困住自己的头发丝,利落翻身跃回半空,同时挥洒灵力击中在那团扭曲的怪物身上,激出一阵刺耳嚎叫。 她退回一旁的枯树上,望见哪吒正追逐着那阵火流星里的两团青色碎光,抬手祭出乾坤圈。金环飞旋着发出阵阵清鸣,将那两颗地魔的心脏击个粉碎。 就像彻底杀死一只妖必须要毁掉其妖骨一样,只有毁掉魔的心脏才算是彻底让它死透。 混天绫清扫着周围漂浮着的浊气与烟尘,杀敌而归的少年神身上从始至终都是干干净净,不沾尘埃的模样。 叶挽秋来到他身边:“这里的山神恐怕已经完全被这东西吞没了。外面那道屏障,应该是山神临死前设下的,想要将魔怪禁锢在这座神庙里,免得危害山下百姓。” 她说着,又朝那堆正不断吐出魔气与怪叫的怪物看了看:“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东西。” 哪吒面无表情地望着那团怪物,清黑凤眼中沉静一片,脸上却看不出有任何嫌恶:“这些都是因为天生重阴命格,所以被选作祭品遭受杀害的人类。他们的魂魄全都被囚禁在这东西里不得解脱,直到以鬼身入魔,鲜血被分散洒到其他祭坛,成为破开建木结界的钥匙。” 听他这么一说,叶挽秋再次看向那团怪物的眼神里,忍不住多了几分怜悯,同时问:“那要是我们杀了这东西,是不是也会让这些人跟着魂飞魄散了?” 确实如此。 但若是放任不管,这东西必定会下山去危害其他人。 哪吒沉默几秒,看着那怪物已经慢慢爬出残破不堪的庙宇,正朝大门口挪动过去,沿途所有碰到的东西都被化为飞灰,可见其破坏性极强。而在它原来所在的地方,露出了整个槐山最中心的祭坛。 重阴命格本就命犯凶煞,如今这些人被折磨成这样又被囚禁灵魂,积攒的无尽冤屈与极端愤恨,怕是到了冥界也难以涤清。 “它要到外面去了!”叶挽秋说着就想要去拦截住它,却被混天绫一把缠住手腕。 她沿着那条红绸回头,有些疑惑地抬起脸,看到哪吒脸上并无多少神情变化,只是目光一直落在那团怪物身上,像是做出了某个决定。 “我来解决。你去毁掉祭坛,恢复这里的建木结界。”说完,他松开叶挽秋,温暖软绸从她手心滑过,恋恋不舍地擦过她松握着的指尖。 叶挽秋有点怪异地盯着那条红绫,收回手后不自觉握了握,点头答应道:“好。” 风火轮从心而动,托着哪吒很快来到那团浑身冒着浓黑魔气的扭曲怪物面前。 他收起法器,抬手结印,眼尾神纹鲜红到近乎妖异,无尽火光从脚底那对耀金火轮中呼啸而出。 天空在此时陡然变了颜色,红艳如泼洒了一整个苍穹的朱砂水墨,气势浩荡地将所有魔气都压碎,点燃层层红云灼烧翻滚着,凝聚成一朵巨大莲花盛开在少年身后。 神光中的少年现出六臂相,姝丽绝艳的脸孔上呈现出一种格外宁静的肃穆,看起来比世间任何一副神像都要庄严不可近。 叶挽秋回头,望见哪吒此时的模样,忽然觉得一阵恍然。 那个在镜魔眼中浮现的红色身影此刻似乎再次出现,竟逐渐与天空中的护世正神重叠在一起,让她心里不自觉涌出一阵无法平息的奇异悸动,激烈到仿佛随时都要冲破胸腔跳出来。 [好熟悉……好熟悉……没见过,想不起来……] 一瞬间,光影在她眼中骤然失色,耳畔只剩失衡的心跳杂音。 她闭上眼睛,看不见自己眉心处的红莲印正在随着她心跳的快慢而疯狂明灭着,只觉得脚下一时不稳,差点踉跄摔倒在地。 再次抬头时,叶挽秋看到那团可怕怪物正在熊熊燃烧的神火里不断变化扭曲。被禁锢的灵魂被一个接一个抽离出来,烧净身上残余的浓烈魔气,回归正常。 叶挽秋睁大眼睛,认出那是能够焚清生灵魂魄中一切污秽执念的净念莲火,也是莲花化身被尊为邪魔克星的最大原因之一。 但与此同时,哪吒脸上的神情也不再如同刚才那样宁静,而是眉尖紧皱,好像在承受着什么莫大的痛苦。 太乙曾无数次叮嘱过他的话,此刻又重新浮现在哪吒耳边:“净念莲火虽不如你本源的红莲业火那般禁忌,但也得切记,绝对不要心念一软便随便动用。否则,你会很容易陷入灵识崩溃,精神错乱的境地。” “你这莲花身原本……”太乙看着他,目光虚散着,似乎是在回忆很久很久之前的事。 半晌后,他才收敛神色继续说:“你如今这莲花身并非十全十美,万事需得顾着自己安危才是。” 可是要让哪吒就这么直接击杀这团怪物,弃这上千个被囚禁的灵魂不顾,他实在做不到。 所以就算极为冒险,他也必须尝试。 人死不能复生,但只要用净念莲火将这些魂魄解救出来,他们就能正常去往冥府迎来转世,而不是被困在这里不生不死,永堕成魔。 想到这里,哪吒咬牙忍下灵识不稳带来的虚脱感,继续燃烧神力,将那些被困在怪物躯体里的灵魂完整而干净地剥离出来。 然而这样做的代价就是,他开始明显感觉到那种无比熟悉的,原本在叶挽秋所许祈愿的作用下,已经消失了三百年的可怕精神折磨又开始出现。 众生皆知,莲花化身是跳出六界外,不在五行中的。既能免疫一切蛊术幻境,魂魄攻击,也能不惧万毒侵害,无畏严寒酷暑,连生死轮回也无法将其束缚。 但这并不是没有代价的。 哪吒很早的时候就已经清楚这点。 只是眼下为了救回这一千个无辜枉死的人类灵魂,他也顾不得更多,硬是撑到将最后一个婴孩的魂魄也从那副怪物躯体里分离出来后才停手。 怪物融化成一地腐烂发黑的污泥,周围聚集着无数重获自由的魂魄,正望着天上神光绕身的少年顶礼膜拜,跪谢神恩。 因为灵识过度消耗,哪吒此刻倍感力竭。而越发失控的精神折磨也让他感到神智涣散,无法集中精力,竟摇晃着直接从半空中摔了下来。 周围无数亡魂立刻围拢上来,对着哪吒不断叩谢哀哭,撕心裂肺。 “三太子!”叶挽秋刚毁掉祭坛,听到这哭声后,一眼便看到哪吒躺在地上,连忙跑过去将他扶起来。 和那些自他掌心间燃烧起来的火焰完全相反,少年身躯冰凉如雪,冻得她微微颤抖一下,心中顿时慌乱起来。 正常人……不是,就算不是人,身上也不该冷成这样。 第13章 她试着碰了碰哪吒的手,那样的触感就像是摸到了一朵冰雕做的花,冷凉凛硬。 为什么会冷成这样……难道说…… 她呆呆望着怀里昏迷不醒的少年神,一时间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或者说,就是因为她知道该怎么办,才会如此无措。 她能令纸偶这类天生死物拥有鲜活生命力,能让奄奄垂死的花草树木恢复生机,自然也能让哪吒好转过来。 可是…… “仙箬你记着。”青川君这么对她说,“你的灵力,绝对绝对不能用在已经死去的东西上。生死之命在于天,万不可以外力改变,万不可以。” “你这本事是从别人那里换来的,是种很可怕的能力。” 可是…… 叶挽秋看着自己搂在哪吒肩膀处的手,又看着少年苍白得毫无血色的漂亮脸孔,生平第一次陷入无法抉择的两难境地里。 救,还是不救? 第7章 祈愿 第一次听到叶挽秋的声音,是在三百年前,他前往旧墟平定动乱时。 准确的说,他那时得到的时一缕从未见过的特殊祈愿。 和神界其他许多需要靠人类信仰为食的仙灵不同,自数千年前以红莲化身重生后,哪吒便再不需要任何灵识或香火奉养,这样的祈愿原本应该是多余的。 但由于涅火红莲本身的凶戾煞气太重,暴烈难驯,就算当初有女娲始祖与太乙天尊的全力镇压也无法彻底消除。因此只能以人类信仰为引,略微缓解那种由涅火红莲本身所带来的极端折磨。 然而万物皆有私欲,就算人类的灵魂特殊,六界之内唯有他们的信仰可以被其他生灵所吸纳转化成灵力。可从内心深处来讲,他们的祈愿终究是有所图谋,有所祈求。 这样的祈愿是带不来多少抚慰作用的。 在很长很长的时间里,除了母亲殷素知的祈愿能够让哪吒短暂摆脱那种无法承受的折磨以外,再也没有其他人可以了。 常年的忧思愁虑,让殷素知故去得很早。 直到临死前,她最放心不下的还是哪吒。 明明已经虚弱得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有了,她却还是拼命拉着他手,泪水接连不断地落在哪吒已经没有了任何体温的手背上,神志不清地反复呢喃着往后该怎么办。 除了母亲的祈愿是毫无所求,纯粹至净的,再也不会有别人了。 可往后的千年万年,她的孩子该怎么办。 她一直念,一直流泪,神情恍惚无常,硬撑着最后一口气不肯放手。 哪吒跪在殷素知床边,握着她的手一遍一遍地唤她母亲。像幼时她哄自己睡觉般哄劝着她,直到陪着她走完最后一程,亲眼看着她步入轮回,全然不再记得过往的所有。 那时,与他交好的古神夙辰还问过他,以他的本事,若是真想要留住自己的母亲,冥府也没办法阻拦,可为何还是任由她离开了? 哪吒一动不动地站在忘川边,看着自己母亲的魂魄和其他亡灵一起,踏上那条再不能回头的路,脸上至始至终没有太多外露的情绪。 末了,他才轻轻回答:“她若还记得我是她的孩子一天,便会终日因为我的事而忧心愁苦,不得解脱。如此,倒不如重新开始,去一个平常的人家,也会有比我好得多的孩子能时常陪伴着她,让她不用再这样难过。” 他生在人间短短七载,自问无愧天地,不欠父兄。 唯有母亲殷素知,他始终未能还清与弥补。更舍不得为了自己的痛苦而强留她永世悲愁,只为换取那一丝可做短暂安慰的祈愿,听自己的母亲日夜守在神龛前哀哭。 可没有了这唯一至纯至净祈愿的缓解,随之而来的就是再无尽头的折磨。 那样的痛苦,丝毫不亚于当初在东海边,在龙王与整个陈塘关百姓的注视中,哪吒拿着那把从李靖腰间抽出的冷剑,一刀刀毫不犹豫地割开自己的血肉,抽出自己苍白染血的骨头时的尖锐惨痛。 每分每秒,他都感觉自己随时会崩溃,会发疯,会从此变得疯癫无状,生不如死。 甚至有许多次,连太乙天尊都已经以为哪吒就快撑不下去了,曾数度不得不与女娲始祖一起商量着,若是哪吒彻底失控该如何阻止。 可他到底还是忍受了下来,只是付出的代价难以想象。 在哪吒看来,既然当初寻遍六界也只有涅火红莲能够和他融合成功,让他重生复苏,那这副莲花身就是他的了。 即使这红莲是极凶极烈之物,那也必须折了它的傲骨,让它屈服着任他差遣,而不是反过来想要凌驾噬主。 这样以命相搏的拉锯消磨,持续了整整数千年。如今的哪吒虽不能说已经将自身的神力控制得炉火纯青,但也绝对称得上是得心应手。 直到三百年前,上古之战遗留下来的旧墟忽然开始频繁出现异象。 哪吒请旨前去镇压,却碰到了旧墟里的无数恐怖死灵,也碰到了迄今为止,唯一能活着从他枪下全身而退的旧墟之主。 自上古之战后,曾经统御万族的太若灵族因战消亡。其中心都城也被众神摧毁,化为旧墟。 后女娲以自身精血为引,祭起八十一颗五色石,又以身躯化为百重神山作为屏障,将旧墟从此隔绝在六界之外,万年来一直相安无事。 因此,在真正来到旧墟边境之前,哪吒都没想到过这里竟然还会有活着的生灵。 说是活着有些不恰当。 这位旧墟之主没有实体,没有具象。似乎其魂魄早已与这片被放逐的土地,以及无数被邪术创造出的死灵融为一体,想要冲破这道由女娲血躯和五色石化作的封印,杀向神界复仇。 随着封印受到冲击,周围山川河湖都开始动荡不安。飞鸟哀绝,走兽四散奔逃,毁灭性的震荡直逼百重山脉外的人间。 哪吒毫不犹豫飞下云端,照着太乙嘱咐的话,找到数万年前的五色石阵所在之处,孤身与蛰伏在周围的无数死灵缠斗。 神光激烈交错间,哪吒听到一个阴沉又嘶哑的声音忽然从远处传来,像是在惊讶:“几万年过去了,你竟然还活着,红莲。” 哪吒确认自己完全不认识对方,但这位旧墟之主似乎对他很熟悉,甚至很清楚他如今这副莲花身的弱点。 因此在和哪吒交手时,旧墟之主都是朝着逼他用尽全力,以致灵识崩溃,最终失去控制的地步而去。 “怎么了,红莲,你如今这副表现可是比从前弱太多了。”那声音再次响起,像是在轻蔑挑衅。 哪吒懒得去理会对方,只一道烈焰劈开面前密集重叠的死灵包围,将自身神力与灵识倾注进那道上古封印里,却因神力全开而不可避免地陷入了崩溃困境中。 那是他第一次听到叶挽秋的声音。 像是一场早春天的清凉小雨,细细密密地落在他的感官里,带着几乎已经被他遗忘了的无边安宁与平静,一层层笼罩下来。 有那么一刹那,哪吒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好像母亲又回到他身边了,又或者只是自己实在太过想念她的缘故。 至纯至净的祈愿,是要求许愿人不得有一丝为自身的索求,也不得有半点为旁人或为来生积福的私心,必须是完完全全的奉献与信仰。 第14章 迄今为止,除了殷素知因为爱子情深所以有做到过以外,再无可能有任何其他人可以心甘情愿至此。 所以,当那种久违的平和与轻快再次出现,一点点抚去那些积压数千年之久的惨烈折磨的时候,哪吒只能想到自己的母亲。 想到她为自己摇扇驱暑,为自己哼歌解闷,为自己束发添衣,还总是时不时唠叨着让自己别老是让她操心的温柔话语。 可是,紧接着开口说话的却是一个稚嫩清甜的女声,还带着种孩子特有的尖细。 她说,望三太子平和安泰。今天爷爷带我们去放天灯了,我从来没见过天灯,它们飞起来可好看了…… 哪吒愣下,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只本能地警惕起了这个陌生的声音。 然而紧接着,他就被一股看不见的外力直接拉进了完全陌生的场景中,从原本的戈壁荒川一脚踏入了潮雾涌动,万花似锦的瑰丽仙境里。 这很不正常,毕竟莲花化身本该是不会被任何幻境所迷惑的。 可他现在却被包围在这片分不清是记忆还是假象的奇怪场景中,不仅分辨不出虚实,连那种一直积压在自己精神上的崩溃与痛苦也在逐渐消退,甚至隐没于无。 就像是回到了最安全舒适的地方,一切负担与煎熬都烟消云散,只剩真正意义上的重获新生,自由自在。 但这份突如其来的松快并没有让他感到欣喜,反而越发疑心。 他皱着眉尖望向周围,发现视野高度很是有些不对。 太矮了。 他低下头,原本简单利落的高马尾不知何时变作了满头精细盘发,还多了许多累赘的头饰摇晃闪烁。 甚至连自己的衣裳,也不再是那件绣着焰纹与莲花的朱红战衣,而是变做了一件染着红枫纹样的洁白长裙。 那样娇俏精致的裁剪与款式,一看就是贵家女儿才会穿的。 呆愣片刻,哪吒忽然意识到,他此刻正莫名其妙被困在一个女孩的身躯里,透过她的双眼在看世界。 这里似乎是正在进行着什么活动,外面到处都是捧着各式灯笼的妖怪精灵,旁边还有一只正趴在蒸笼旁准备偷吃的狐妖幼崽。 眼看那只狐妖眼巴巴地就要将手伸进蒸笼里偷食,身体的主人忽然动了动,一把捏住狐妖的耳朵:“你又偷偷跑出来乱吃东西!” “呜呜呜呜呜,阿姐!”被揪住耳朵的小狐妖泪眼汪汪地看着面前比他还矮一些的小女孩,“这个很香的,就让我吃一口好不好,就一口……” “二姐说了,你前两天和小石头他们赌气打架,还抓花了淳儿的脸,要罚你一个月不许吃烤鸡。”小女孩义正词严地拒绝了对方。 这种明明没有自己说话,却能听到有一个陌生女童音从自己嘴里发出来的感觉真是怪异极了。 哪吒试着想要将自己的灵识抽离出去,却没想到竟然无法做到。 但很显然,这段不知如何将自己卷进来的记忆显然和刚才那缕祈愿有关。 因为刚才哪吒听到的声音就是她的。 “可是是淳儿他们先惹我的!”小狐狸不服气地辩解着,却又在被问到是怎么惹到她时,突然噤声红了红脸,眼光迅速扫过对面的女孩,支支吾吾地说,“反正就是他们不对……” “所以他们也被罚了一个月不许吃蜂蜜。”女孩并不退让地说到,“马上就要到放天灯的时候了,跟我一起去山顶吧,大家都在等着咱们了。” “可……阿姐……”小狐狸着急又渴望地看着一旁的蒸笼,“我真的好想吃这个,阿姐,阿姐,好阿姐……” 一开始,小女孩还面不改色地望着他,任由他撒娇耍赖也不动摇。 可后来见他可怜得几乎快要掉眼泪的模样,又忍不住抿抿唇,被对方趁机抱住手臂声泪俱下:“阿姐我知道错了,可是我不能没有烤鸡!二姐都让我吃了十七八天的素菜和豆腐了,再没有鸡腿,我就要饿死了,阿姐——!” 小女孩被他晃得东倒西歪,连怀里抱着的红莲天灯都差点脱手掉下地,于是只能妥协道:“就一只……” 听到这话后,小狐狸立刻眉开眼笑地欢呼起来:“太好了!我就知道阿姐最疼我了!” “好了好了,拿着就快吃,我们快赶不上了!” 说着,小女孩迅速拉起正在努力啃肉的小狐狸,沿着山路一路朝顶上跑去,手腕间的铃铛跳跃着,在沿途洒下一地脆响。 哪吒望着周围清晰漂亮的花海与树林,心中的疑惑不减反增。 按照女娲始祖与太乙的说法,唯有用人类至纯至净的祈愿,才能缓解莲花身给他带来的精神折磨。 可那也仅仅只是缓解。 就像当初殷素知的无数祈愿,纯净无求至此,也只能将这种折磨减缓到一个对哪吒来说,会相对容易忍受的状态。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仿佛全都凭空消失了。 这到底是为什么? 没等他多想,女孩已经带着他的灵识穿过面前的河流木桥,青绿森林,一路来到山顶视野最好的地方。 此时的天色已经完全被黑暗所笼罩,潮湿而厚重云雾盘踞在山崖之下,隔绝了所有的月华星辉。 女孩捧着手里的红莲灯,用蜡烛将里面的烛块点燃,看着它缓缓升上天空,和其他无数盏从各地漂浮而起的明亮天灯一起越飞越高,像是放生了一整片浩瀚星空,将整个山顶都照亮了。 也是在这个时候,哪吒才终于明白自己一开始听到的那些话究竟是指什么。 可是,别说是什么至纯至净的祈愿,这根本连个愿望都算不上,为什么自己还是听到了? 甚至,比任何人的祈愿都要管用。 收回看着头顶那片灿烂灯海的视线,哪吒皱着眉尖想要再次尝试脱离这具陌生的身躯。 而画面进行到这里,也终于像是支撑不住似的,开始逐渐褪色,破裂。 等哪吒醒来时,一切又恢复了原样。他仍旧在旧墟之外的荒漠里,从未去过什么灯海漫天的山顶,似乎那些都只是一场梦境而已。 可当他抬起手时,却看到那丝闪烁着微弱虹光的祈愿竟然真的浮游在掌心间,安静又乖巧的模样。 从天黑到天亮,再从天亮到天黑。 那丝看起来脆弱无比的祈愿在哪吒手上坚持了整整十天才消散,随之而来的便是那种无比熟悉的,折磨了他数千年的沉重痛苦。 他阖上眼睫,不知道该不该期待下一次祈愿的到来,或者是希望它永远不要再来。 第8章 仙箬 再次听到她的声音时,哪吒正在九重天乾虚宫,太乙天尊的神界正居所在。 原本他是想要来询问有关那缕特殊祈愿的事,却看到太乙正对着玉木案上两张字迹沉思不语。 见他来,太乙捻了捻雪白胡须,眼神微闪似是想到什么,于是放下笔,笑着朝哪吒道:“来得正好,帮我看看这两个名字哪个更好。” 哪吒依言走过去,低头望向案上。只见雪色云纸上写着两个墨色女名,字体飘逸潇洒,尾锋凌厉。 一曰“丹箬”,二曰“仙箬”。 第15章 “师傅是要新收徒弟?”不然不会如此认真琢磨。 毕竟太乙天尊爱护徒弟的名号可谓六界闻名,当初哪吒的名字也是他所起,对这个唯一的徒弟简直是极尽溺爱。 却没想到,太乙摇摇头,回答:“是给青川君家的小孙女,他对那孩子捧若明珠,爱护得很。我之前也遥遥见过那丫头几面,确实生得漂亮乖巧,心里也很是喜欢,便想着给她起个寓意好的小字。现下有些抉择不出来了,你来看看。” 可青川君的女儿叶盼春不是两千年前为护人间,力竭而死了吗? 什么时候又多了个小孙女? 哪吒有些疑惑,但见师父这样淡然肯定的态度便也没多问,只当也许是青川君寻来了自己女儿的转世或是别的。 他认真审视着那两个小字,忽而又问:“师父特意选这几个字,是有什么出处么?” 太乙没有立刻回答,只沉下眼睑,眼珠被半遮半掩的天光染出一点灰,表情宁静得像是想到了某些很遥远的事,竟然一下子出神了。 片刻后,他又回转精神,将视线放在哪吒眉心间那颗极为艳丽浓郁的朱砂痣上,嘴唇微动着是要开口的意思,却又全都变为一个笑,然后才解释:“这三字皆是草药之名。” “丹取自丹参,可宁心除烦。” “仙取自威灵仙,可祛风镇痛,消骨骾。” “箬是白芨别称,箬兰草,可去腐生肌。” 所以这两个小字的真正寓意是,抛却过往烦忧与曾经渗透入骨,骾喉咳血的苦痛,从此重获新生,未来一片美好。 都是很好的名字。 但好得有点奇怪。 让人会忍不住首先想到,对方是不是过去经历过什么极惨痛的事。 哪吒望着那两张云纸上的小字,思量须臾后,抬手拿起后者递给太乙:“这个。” “仙箬。”太乙念出上面的字,颇有兴味地问,“为何觉得这个更好?” “既要祝愿重获新生,那便是已经从过往所有苦难中得到解脱,此后不留旧伤,不余牵挂。” 太乙望着面前少年的侧脸,默然两秒,旋即颔首道:“既如此,便送仙箬这个名字吧。” 他让身旁小童收起笔墨,端起桌上茶杯揭开,然后又反应过来:“你今日特意来这儿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事?” “倒也不是麻烦,只是困惑。”哪吒回答,然后将十日前忽然收到一缕特殊祈愿的事告诉了太乙。 他听完后,稍一思索便猜出:“看来你是已经去亲自追查过这缕祈愿的来源,但却始终一无所获?” 有什么想知道或想得到的事就会立刻自己行动,这是哪吒一贯的作风。 能带到太乙面前来的问题,那必定就是他已经尝试过无数次,却也遍寻不得破解之法的极端棘手事情,数千年来也寥寥无几。 果然,哪吒点点头,语气依旧沉静,脸上也没有显露出什么可被清晰看透的情绪,只是眉尖依旧轻轻皱着,像是感觉有些挫败:“的确如此。” “按理说,信徒以魂魄心念化作祈愿,收受者必定能从其中窥出许愿人的切身消息。”他说着,又顿了顿,“可我并未看到这些。不仅如此,这缕祈愿虽时效短暂,却能真正完全消除莲花身带来的烈症。这绝不是一般生灵的祈愿能做到的。” 太乙附和地应一声,视线却并没有看他,只定定落在小童手中那张写有仙箬二字的云纸上许久,又低头喝茶,这才说道:“当年你刚以涅火红莲化身归来,情况很不好。女娲始祖和我担心你会一直如此,于是一起商议对策。后来,始祖曾说在将来为你留了一线转机。如今看来,应该就是指这个。” “那许愿的人到底是谁?”哪吒不解。 太乙默然摇头:“我并不知道始祖到底做了什么,只听她说,若是时运到的时候,你自然就会见到对方。但在那之前,你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的。” “为什么?”哪吒眉间皱痕更深。 这一次,太乙沉默的时间更久,但也没有再继续透露更多,只劝解:“我知晓你向来厌烦听什么天命难违之类的话,但这次不一样。即使是女娲始祖也只得尽可能在不违背天道命律的前提下,为你设法妥善化去这番劫煞,所以你只能等。” “何况,该遇到的,将来总会遇到,也不差这些年月。” “师父可知道这个人是谁么?”哪吒看着他,乌黑凤眼中一片光清冷湛。 闻言,太乙不由心中暗自轻叹,这孩子实在也太敏锐了些,但还是面色不改回答:“我并不知情。” 哪吒垂下视线,没有做声。 回到三凤宫里,短暂的闭目调息刚结束,女孩清甜的嗓音便随着一缕祈愿再次出现在哪吒身边,微微发着光。 他掀开眼睫,看着那缕祈愿沉默许久,似乎是在考虑到底要不要接受。 最终,哪吒还是叹口气,抬手捻起那线光丝轻轻挥洒开。 “望三太子平和安泰。”这是每次祈愿开头都会有的话。 霎时,苍云雾海,翠郁密林,薄暮余晖,自然万物的一切鲜艳烈色彩都尽数闯入他的感官内。 随之徐徐漫开的,还有那种独一无二的干净气息,共同围绕成一种宁静可贵的安逸包围住他。 再次睁开眼时,哪吒意料之中地看到自己又进入了一段完全陌生的记忆里,并且仍旧是以女孩的视角,坐在一个对他而言全然陌生的房间里。 今天天气有些阴沉,窗外无数翠郁茂密的树枝交错遮蔽着。本就孱弱的阳光经过这么一筛,只剩几颗零星亮斑漂浮在空气里,将她手里的银剪照得闪闪发亮。 随着女孩手上极为熟练的动作,一只只线条精炼,栩栩如生的剪纸玩偶便很快诞生出来。 哪吒扫视桌上,发现那些剪纸有花朵的,枫叶的,鸟雀的,蝴蝶的,人形的,甚至还有幽魂模样,简直应有尽有,眼花缭乱。 等到最后一只狐狸形状的剪纸玩偶被修剪完毕,女孩放下剪刀,指尖流出一线白金色灵力缓缓扩散开。 霎时,满屋的僵硬纸偶都活了过来,开始围着女孩飞舞不停,还在房间里好奇地到处看看这个,碰碰那个。 哪吒看着那些停留在女孩手上的花与蝴蝶,很容易能辨认出这种能力的特殊之处。那是真正为死物赋予生命,让它们能够有各自独立的反应能力,而不只是简单用法术随意驱使这些东西。 类似的能力,他过去只见女娲始祖用过。 莫非这个女孩和女娲始祖有什么关系吗? 还在哪吒思索的时候,窗外忽然飞进来几只扫晴娘。 它们看起来和玩偶娃娃差不多模样,怀里抱着一大捧刚摘下的雪片莲。洁白无暇的花朵上沾满自昨夜凝结出的晶莹露珠,被错落有致地装插进花瓶里。 也是这时候,哪吒才注意到,原来这个房间里到处都摆放着雪片莲花。 一团团,一簇簇,堆叠如无数凝固的新雪。露水将阳光折映成流动的虹色,薄薄一层披挂在花瓣上,朦胧梦幻的美丽。 在神界,雪片莲只会出现在历劫成功得以飞升的仙神宴庆上,那是代表着新生的花朵。 第16章 “箬是白芨别称,箬兰草,可去腐生肌。”也是寓意新生。 哪吒心中微动,还没想出什么清晰成型的念头,眼前景象已经再度改变。紧接着出现的画面令他顿时惊愕在原地,半晌难以回神。 第9章 找到 女孩从椅子上跳下来,随手拍拍微皱的裙摆,拿起梳妆台上一条绣着羽叶交织的细细发带,对着镜子开始梳妆打扮。 哪吒以为他能通过女孩的双眼,在镜子里看到她的脸。 然而他看见的却并不是属于女孩的稚嫩脸庞。 而是他自己的。 一样的红衣束袖,一样的凤眼朱唇。 鲜红神纹舒展在极为白净的肌肤上,艳烈似红莲盛开在眼尾。高束的黑发长如泼墨,被一支镶玉宝簪挽起来,固定在银色的莲花发冠中,乌黑凤眼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瞧。 那道视线好像可以穿透镜面,穿透这层祈愿带来的陌生记忆,直直钉在哪吒的灵魂深处。 他被这道目光笼罩着,忽然感觉自己胸腔的某个地方忽然猛地颤缩一下,开始不断空虚地鼓动着。耳边响起一些细碎的,类似言语般的哀鸣,在朝他低低诉说着什么。 哪吒闭上眼睛试图挣扎,却只能躁郁地发现自己仍旧无法脱离这段记忆。 接着,他发现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 镜中少年虽然看起来和自己几乎是惊人的相似,但再看之下便能发现,他们之间的眉眼轮廓还是有着明显区别的。 尤其他眉心间烙印着的并不是朱砂痣,而是红莲印。 所以,那个人不是他。 哪吒这么想着,再度睁开眼睛,面前画面忽然再次变得黯淡褪色,直至全部消失。 他依旧坐在自己的三凤宫里,窗外是广袤无边的漫漫莲海,掌心间浮动着一丝尚未消散的祈愿。 这样的时光,一直持续了三百年。 每隔十天,一定会有新的祈愿出现,恰好代替上一缕快要耗尽的愿丝继续为哪吒缓慰出珍贵的宁静松快。 而每次叶挽秋所带来的记忆场景也都各不相同: 从山间的清澈河水和无边森林,到随处可见的万千繁花和鸟兽虫鱼。 从起雾铱椛天的黯淡苍白,到雨季来临时的潮湿灰绿。还有春日的繁花,夏季的骄阳,深秋的红枫,寒冬的霜雪。 时隔数千年,借着她的眼睛,哪吒再一次找回了能在放松状态下,以平常心态去看赏世间万物,感受四季轮回的能力。 但不管他怎么尝试,想要从这些祈愿和记忆里找到与对方有关的信息,却都没能成功。就像是有一股力量在干涉着,操控着,故意不让他找到一样。 她就像个白色的幽灵,每次都只会在哪吒最需要的时候出现,替他将所有烈症带来的痛苦轻轻抹平。 而哪吒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面容,身份,唯一记得的只有声音。 格外的甜脆悦耳。让人忍不住想到春雨打落在花朵上,缓慢流转着沾上蕊心深处的淡薄香气,尔后又一滴滴坠在指尖的清凉感受。 他以为这种日子会一直漫长地持续下去,也时常犹豫是否要在下一次祈愿出现时,直接装作没看到。 毕竟已经习惯了的事,突然多一个既不相关,也不知底细的人出来改变——即使是在朝好的方面转变,那也不见得就一定是好事。 更何况,软肋示人,变数不稳,是兵家最忌讳的两种情况。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在这件事上似乎很难维持本该有的坚定。 回想自己经历过的这数千年时光,哪吒自觉几乎从未这样举棋不定过,这种莫名其妙的变化让他不安。 因为他能感觉到,那并不是自己想要主动选择接受这些祈愿以消除痛苦,更多的是一种来自身躯的本能反应。 就像凡人饿了会想要吃饭,渴了会想要喝水一样。这副莲花身也在本能渴望着这些来历不明的祈愿,好像那是唯一可得的抚慰与给养。 可它们,或者说那些祈愿的主人,到底是谁? 这个无法得到回答的问题长久困扰着他。 为此,哪吒甚至去冥府找过阴律司的崔珏判官,想让他通过生死簿在寻找这些祈愿的主人。 然而寻找许久后,崔珏却告诉他,生死簿上并没有这么一个生灵。 至此,所有能用的办法都已经用过,哪吒仍然找不到那些祈愿的来源。 那些每隔十日就必定出现的祈愿里,从来没有透露出过足够让他猜测与寻找对方身份的讯息,只是一些对方的碎碎念。 不过慢慢的,哪吒倒是在这些碎碎念里逐渐了解了她的个性——明快聪慧,心地善良,最在意自己的家人们。 三百年时光流淌而去,他似乎已经有些习惯了这样一个既重要,但又从未谋面过的,幽灵般飘忽朦胧的人存在。对这些祈愿的态度也从一开始的犹疑抗拒,变为自然接受。 只是时常想起来时,他还是会忍不住思考对方到底是谁,在哪里,为什么能有如此特殊的灵识祈愿。 直到人间槐山出现建木结界松动事故,哪吒领旨前去平定,并在那里随手救下一个白衣少女。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叶挽秋,却是第无数次听到她的声音,早已熟悉无比。 因此几乎是在她开口的瞬间,哪吒便立刻惊觉回头,看到她正朝自己抬手行礼。 少女身量高挑,面容极为姣丽明艳,一身雪色衣裙上点缀着枫色的花叶刺绣,即使站在那里不动也是风姿娉婷的美丽。 一朵格外鲜红的莲花印盛开在她眉心间,牢牢勾着哪吒的视线。 恍惚间,他连眼前少女到底长什么样都没认真看清,只觉得那朵莲花印像是一团火,直烧得让他胸腔深处的某个地方也跟着猛地颤缩一下,进而开始不断空虚地鼓动着,发出类似言语般的哀鸣: [就是这个。] 哀鸣来源于那块由本体灵珠替代着将其填充,应该已经毫无缝隙的地方。此刻却像是又重新变得空洞无比,亟待被真正合适的东西去完全补满,发出的絮絮呢喃: [就是这个。] 盛开在少女润白似玉肌肤上的红色莲花,鲜艳如一颗刚被摘取出来的心脏。 [分离的……丢失的……] [终于找到了。] 他彻底回想起来。 那年在叶挽秋记忆中,在镜子里看到那个与自己像得惊人的红衣少年时,耳边莫名响起的絮絮低语究竟是什么。 它在说, 终于找到了。 第十章 、誓言 除青川君外,叶挽秋一共见过两个神。 但都只是神像而已。 一个是这位被称为天宫脊梁骨的红莲三太子。 一个是自创世初开以来便已经存在,后来更是凭一己之力补天造人的始祖神女娲。 前者的神像放在百花深重时宫神龛里,她每十天都要去点一次香,三百年来从不间断。 后者的神像被供在百花深的镜湖中心小岛上,平常除了青川君和叶挽秋以外,鲜少有其他生灵会去。 那时候她尚且年幼,才刚通窍,还不太懂得自己的灵力与其他生灵有何不同之处。只觉得用来唤醒一些本来没有生命的石头陪她玩耍,或者救活一些即将枯死的病树残花实在很方便。 第17章 而每当她这么做的时候,青川君都会在旁边看着她,眼中既欣慰又担忧。 她看不懂后一种情绪是为什么。 再后来,她在山中捡到了只奄奄一息的普通喜鹊,每日精心给它换药喂食,期待着它能好转起来。 可喜鹊因为伤势太重,坚持几天后还是死了。 叶挽秋捧着那团冷冰的小小尸体大哭一场,第一次违背爷爷青川君的叮嘱,将自己的灵力用在了本有生命却又已经完全死去的生灵身上。 随着她翻手结印,白金色的光辉缕缕渗入喜鹊已经再也不动的尸体。那本该已经死去的鸟儿竟然又很快有了呼吸,紧接着还拍拍翅膀跳起来,张嘴发出清晰悦耳的鸣叫声。 叶挽秋带着喜鹊去见了青川君,将它高高地捧到爷爷面前,眼神明亮又兴奋,语气里还带着明显的骄傲和对夸奖的期待:“爷爷!你看,我用灵力把它救活了,没有发生不好的事。” 然而和她预想的完全不同。 青川君在听到她的话后,脸色顿时变得非常可怕,眼睛里半点没有平日看着孩子们的慈蔼目光,而是充满难以置信的愤怒和惊恐,脸孔不受控制地抽搐着涨红,额角青筋直跳。 “谁让你用灵力复活它的?!” 叶挽秋被爷爷突如其来的怒火吓呆了。 在所有孩子里,爷爷向来最疼爱她,根本不曾对她说过什么重话。 可这次,青川君似乎受到了某种可怕的刺激,不仅没有安慰她,反而还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力气大到让她瞬间就感觉到了难以忍受的疼痛:“我说过许多次,不能用你的能力去救那些已经死了的生灵!” “死了就是死了!强留下来只会让所有人都痛苦!” “死了的东西就不要再去想了!” “那就是死了!再也回不来了!” 听着爷爷劈头盖脸的大吼与教训,叶挽秋哆嗦一阵回过神,旋即便再也忍不住,直接哇一声嚎啕大哭出来,边哭边拉着青川君的衣袖断断续续道歉:“爷爷不要生气了……呜呜呜呜,对不起……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见她哭得凄惨,青川君先是发呆地怔愣片刻,然后又闭上眼睛,伸手将她抱进怀里沉默许久,直到她渐渐平静下来,却仍旧不住哽咽着。 他让叶望夏过来,将叶挽秋带回房间休息,但留下了那只死而复生的喜鹊。 小鸟局促不安地站在青川君手指上,低头轻蹭着他的指尖以示讨好。可青川君却只僵硬在原地,整个人像是一块失去生机的石头,对外界的一切都无动于衷。 半晌后,他低下头,望着那只正殷切看着他的鸟儿,伸手轻轻抚了抚它的羽毛:“你不该活过来的。很快你就会知道,该走却被强行留下的生命,只会永远活在巨大的痛苦与憎恨里。” 喜鹊没有听懂他的话,歪着脑袋很可爱地看着他。 青川君默默无言许久,最终闭上眼睛,收紧手指掐死了那只拼命挣扎的小鸟。 直到感受着喜鹊再也不动了,青川君才松开手,低低哭泣出声。 第二日,他将叶挽秋很早便叫起来,带着她来到镜湖中央的小岛。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女娲神像。 她跟着青川君跪在木桥上,以至高礼节向这位大地之母拜了三拜。 接着,青川君起身转向她:“今日让你来这里,是要你在始祖神面前起誓,从今往后,你不会再用你的灵力去改变其他生灵的生死。” 叶挽秋愣了愣,但还是听话伸手,跟着重复:“我起誓,从今往后,我不会再用我的灵力去改变其他生灵的生死。” 短暂沉默一瞬后,青川君继续说道:“若有违背,将自愿接受天劫惩罚。” 她不知道什么是天劫,但还是被爷爷如此沉重的语气弄得呆愣一瞬。旁边有红莲花顺风倾斜着,轻轻扫在她脸上,漫开一阵格外清雅的香气缭绕鼻尖。 她用衣袖蹭了蹭刚才被花弄得痒痒的地方,继续重复:“若有违背,将自愿接受天劫惩罚。” 这句在幼年时立下的誓言,如今成为了叶挽秋最大的束缚。 她抱着怀里几乎没了任何声息的红衣少年神,恍惚间,像是又回到幼年捡到那只受伤喜鹊的时候。 死灰复燃的惶恐与不安逐渐吞没了她。 周围全是已经得到解脱也不肯离开,还围着哪吒凄凄哀哭的亡灵。她感觉自己的手快要变得和哪吒一样冰凉,淡薄的体温无法让他回暖分毫。 但很快,叶挽秋又清醒过来,连忙试着轻轻晃了晃对方:“三太子?三太子?” 没有回应。 她松开哪吒的手,转而放在他胸口处,掌心之下一片寂静的寒冷。 也没有心跳。 叶挽秋彻底慌了神,下意识想去摸索他的手腕确认脉搏。这时,哪吒忽然皱了皱眉,似乎是极为痛苦的样子,手指抽动着碰到了叶挽秋的手。 发现对方还有反应,叶挽秋顿时松一口气,意识到他还没有死,可能只是消耗过度才晕过去。 想到这里,她再也不敢犹豫,立刻凝聚精神抬手结印,将自身灵力源源不断注入面前少年的心口处。 随着她灵力的汇入,哪吒周身忽然起了一层薄薄的金红神光,与叶挽秋手中扩散出的白金光辉交融在一起,转瞬间便开出无数招摇热烈的虚幻莲花,将两人簇拥着紧紧包围在一起。 花枝从哪吒身边生长出来,沿着叶挽秋散在地面的衣裙一路往上,缠住她的手臂与腰身,一点点贪婪吸收着她给予出的灵力光辉。 不一会儿的时间,她全身都缠满了那些如光似焰的莲花,像是被囚禁在了一团花与火交织成的牢笼里。 大团花朵垂坠在她头发上,肩膀上。甚至连手指间都满是正在柔软舒展的花枝,靠不断汲取到的灵力,争相开出许多小小的红莲,瓣尖与蕊心跳动着细小的火苗。 与此同时,她再次在哪吒身上感受到了那种毫无来由的熟悉感,就像她被建木结界吸入深处,看到深渊里那颗灿烂宝珠时的感受,让她一阵神志恍惚。 隐隐约约间,她忽然听到扑通一声。很像是心跳声,或者是周围这些繁茂过头的莲花开放时的声音。 但紧接着,叶挽秋发现都不是。 那声音来自于地下,是建木根系所在的地方。 大地再次毫无征兆地猛烈颤动起来,抖落漫天落叶如暴雨倾洒,本就残破的山神庙完全分崩离析。无数碎石瓦片,断裂木脊跟着垮塌下来,扬起满眼灰霾尘埃。 被莲花死死缠绕住的双手难以施法撑起保护罩,叶挽秋想都没想就立刻俯身护住哪吒,两个人同时跌入地面裂开的漆黑深渊里。 “三太子!”叶挽秋从大团莲花里奋力挣扎,终于抽回自己的手,努力想要去够到对方。 环绕在哪吒身边的混天绫似乎感应到什么,立刻游动着不断延伸。绣着三足金乌的一端拉住叶挽秋的手,另一端则紧紧系在哪吒腰间,衔月银龙纹路闪闪发亮。 就着混天绫的牵引,叶挽秋很快将昏迷不醒的哪吒重新抱回怀里。绯红薄纱盘护两人周围,轻盈如一尾流霞化作的修.长.红.龙忠诚守卫着。 第18章 她仰起头,到处一片望不见底也看不到头的漆黑。 在黑暗的最深处,叶挽秋再次见到了那颗光辉灿烂的宝珠。 那些搏动如心跳的声音是它发出来的,寻不到源头的共鸣与熟悉感也是。 叶挽秋试着朝它伸手,希望它能将自己和哪吒送回百花深。 心念成愿的瞬间,那颗珠子瞬间发出大片刺眼光芒将他们吞没进去,直到片刻后才逐渐消散开,然后是猛然下坠。 因为担心哪吒会在这样的下落中受伤,叶挽秋一直用自己将他保护着。 混天绫飞快游弋到她背后,托着她和哪吒平安落在地上,飘扬的绸缎如头纱般轻轻垂盖住她脸孔。 这层红,像是血染成的霞光。 她眨眨眼睛,好一会儿后才反应过来眼前那层半透明的红影是怎么回事,于是伸手将盖在脸上的混天绫摘开,映入眼帘的是澄澈天空与熟悉的建木树轮廓。 不远处有人在她的名字:“仙箬?” “帝女姐姐!” 叶挽秋连忙坐起来,看到青川君和叶望夏,还有其他几个孩子正朝她快步跑来。 “仙箬,你怎么……”青川君说着,目光忽然瞥见一旁的红衣少年,顿时惊愕不已,“三太子?!” 听到这个标志性的神号尊称,几个正抱着叶挽秋蹭来蹭去的妖灵立刻炸毛着跳开,满脸畏惧:“什么?!这是我想的那个三太子吗?” 叶挽秋伸手摸了摸小妖怪的头,这才意识到,原来对这位天宫战神有着祖传恐惧症的不只是龙族啊。 这时,一只小妖怪忽然从叶挽秋怀里抬起头,动了动鼻子,脸色瞬变地退让开:“帝女姐姐,你身上怎么全是冷冰冰的莲花味。”边说还边朝一旁没有醒来的哪吒飞快扫一眼,“和……一样。” 有吗? 叶挽秋有些怀疑地低头闻下自己衣袖。 好吧,是有一点。 青川君小心扶起哪吒,用仙术试探了一下他的灵识状况,然后几乎是没怎么思考就猜出:“是你救了三太子?” “他也救了我。”叶挽秋简单将自己在槐山遇到的事告诉了他们。 “原来如此,也还好是你在,不然就麻烦了。”青川君收回仙术,松口气,“三太子是因为用了净念莲火所以灵识受创,需要修养一段时间。我们先把他带回去。” “我马上找人将华宸殿全部重新布置出来,让三太子在那里养伤。”叶望夏边说边看向叶挽秋,“你呢?有没有哪里伤着?” “我没事的,二姐。”她笑起来,神情里有难掩的疲惫。 也许是刚才在用灵力救哪吒时多少有些消耗过度。被那些莲花死死攀缠着,不断汲取她的灵力疯狂盛开,叶挽秋现在感觉有点心慌乏力。 似乎被莲花抽离出去的不只是灵力,还有一些与她本源命脉相关的东西。 回到重时宫里,仙仆们很快便将华宸殿重新布置好,青川君扶着哪吒将他小心翼翼放在床上,回头朝叶望夏问:“仙箬丫头呢?” “她说自己困得很,刚才已经回房歇息去了。”叶望夏回答。 青川君皱起眉头,眼神瞧了瞧一旁的哪吒,似乎想到什么,于是连忙起身来到叶挽秋的房间。 门没关,她正坐在桌前望着手里杯子发呆。听见青川君叫她的声音,叶挽秋回过头:“爷爷。” “你怎么样?是不舒服吗?”青川君着急地打量着她问。叶挽秋笑着摇摇头:“没有,就是有点困。对了,三太子还好吗?” “他情况还好,只是距离醒过来可能还得要几天。”他回答,视线瞧着面前少女的脸色,忍不住又问,“你真的没事?” 叶挽秋再次点头,旋即又有点困惑地说:“不过爷爷,你有没有发现三太子身上好冷。我方才在槐山碰到他的时候都快吓死了,还以为他……一时间都不知道要不要救,担心会像爷爷说的那样,救了他反而会发生不好的事。” 她没担心自己会因为破誓而遭遇天劫的事,只犹豫自己本是好意的搭救会不会反而害了对方。 毕竟从小到大,青川君都是这么告诫她的。 倒是青川君闻言后,脸色微微变了变,犹豫片刻后才说:“可能是受伤太过才会如此吧。不过你也不用担心,既然你救的是他,就不会有什么不好的事。” “为什么?”叶挽秋满脸茫然。 难道这天劫也是个欺软怕硬的,只要战力够高,天劫的刀就不敢砍到你头上? 但不对啊,立下誓言的是她,天劫要找也只会找她而已。 “不……我的意思是,他并非是死后才被你救回来,所以不会发生不好的事。”青川君眨眨眼,移开视线补充解释道。 “这样啊。” “好了,你既然累了就先好好休息。用膳时分我再叫你。” “好的,爷爷。” 第11章 醒来 哪吒醒来的时候,天色正值黄昏。 落日光辉从窗棂外扑照进来,融开满眼浓醇灿烂的晕黄,连空气都像是镀了金那般明净透亮。 素色瓷瓶里有大捧灵植正热烈盛开着,洁白花瓣承接着这片光色,将余晖凝做团团蕊心蜜糖,沉甸得随时会滴落出来似的。 房间很宽敞,处处装潢可见低调雅致,极是用心。一道屏风横在侧边,上面画着一双缱绻情深的灵鸟,周围飘着岚霞漫漫。雕花刻纹的石质边框被夕阳照得泛出无数细闪,像是用星子磨碎了仔细涂抹上去。 这一切完全不是自己熟悉的场景。 哪吒愣神半秒,旋即从床上坐起来,眉尖轻压着警惕打量这片完全陌生的地方。 乾坤圈感应到主人情绪的变化,在他腕间骤然旋转着发出阵阵清鸣。 然而混天绫却不见了。 紧接着开门进来的是位白发老者,身上穿着件甚是随意的天青长袍,一双苍老却格外清澈的眼睛里隐有重瞳异象,虹膜更是天生神族才会有的罕见暗金。 “三太子醒了?”他先是愣下,视线迅速打量哪吒一遍,然后神情明显放松下来,“倒是比我预计的要快些。” 哪吒认出对方身份,于是抬手行一道简礼:“多谢青川君照顾。” “你也是我半个看长大的孩子,跟老头子我客气什么。”青川君笑着摆摆手,“是我家仙箬丫头把你带回来的。前日建木结界突发不稳,险些造成灾祸。听仙箬说是槐山出了事,还好有三太子和五营神军及时赶去平定。只是三太子此番动用净念莲火,损耗了本源灵识,怕是得多修养一段时间才能彻底好全。” 哪吒从他话里听出自己已经昏睡快两日,同时有点诧异,怎么青川君会对自己的情况如此了解。 印象中,除了师父太乙天尊和神界里寥寥几位与他关系极好的古神,应该再无其他生灵清楚这点。 也许看出他神情中的些微不解,青川君很快又补充:“早些年我听师尊女娲始祖偶尔提过,师尊她总是担心你得很。这次你受了伤,就先在我这里静养一段时间吧,这里……” 他说着,话语有些奇怪地顿了顿,视线极快地扫过哪吒眉间那颗艳丽朱砂痣,表情不变地继续道:“这里是人间心脉之地,灵气最是纯粹深厚,养伤效果会比在别处更好。” 第19章 哪吒犹豫须臾,本能想要婉拒对方好意,直接回神界自行养伤即可。毕竟他向来不喜轻易欠人情,多余的牵连总是很麻烦。 但这次槐山之行实在发生了太多意料之外。 尤其是叶挽秋。 他轻轻握了下自己的手,感受神力在周身薄弱游走,虽然还未完全恢复,但也好得远超预期。他猜测应该也是和叶挽秋有关。还有那些祈愿…… 无论如何,他得弄清楚这一切才行。 于是,哪吒将涌到嘴边的婉拒言辞咽回去,转而客气道谢:“多谢青川君。” 他们走出华宸殿。尽管这是哪吒第一次来百花深,但在祈愿里,以叶挽秋的眼睛看了这里三百年,倒是对这里的许多地方都颇为熟悉,甚至隐约有种微妙的幻梦成真感。 迎面跑来几个嬉闹着追逐不休的妖灵,在开满各色鲜花的土地上畅快打着滚,一身毛皮沾满残花碎叶也不去管,只嗷嗷叫着去咬对方耳朵。 见到青川君和哪吒出现,他们先是满脸笑容叫着爷爷,然后便立刻被旁边的红衣少年吸引住,目光中的浓烈惊艳还没成型,便又立刻像是回想起什么似地僵硬住。 那反应,好像面前站着的并不是位清明光雅的少年神,而是什么凶神恶煞专吃妖的魔鬼。 “仙箬丫头呢?”青川君问。 “帝女姐姐在花朝阁,照顾那些刚发芽的生病小花精,还有条很漂亮的红绸带一直跟着她。”小妖怪怯怯地回答。 “那红绸带好像不大聪明,也不会化形,不知道哪儿来的。”另一个小妖怪叽叽喳喳补充。 红绸带? 哪吒微微垂下眼睫,像是意识到什么,旋即望向花朝阁所在的方向。 果不其然,等他和青川君一起来到花朝阁时,看到那条“不大聪明又不会化形”的红绸带正提着两只竹篮,跟在白衣少女身后,一副乖乖巧巧的模样。 竹篮被两条绸尾轻松拎着,里面装着许多正在打瞌睡的小花精,大多一副病怏怏的模样。 有精神稍微好些的就顺着竹篮朝外爬,想要去接触外面的阳光,却因为过于虚弱而差点跳掉地,被混天绫灵活接住。 慌乱中的小花精连忙舒展开幼嫩的翠色花苗,牢牢抱着混天绫不撒手,好像特别好奇它身上那种温暖的气息到底是什么,一会儿这里摸摸,一会儿那里戳戳。 然后,它好像发现了某种不得了的东西,开始呼唤着其他同伴。没过多久,混天绫上就挂满了各种小花精,满足无比地吸收着急缺的温暖。 叶挽秋完全没注意到身后发生的事,只专心为面前那树重瓣海棠治疗病症。 随着那些自她指尖散开的白金灵力不断融入树干,树干原本大团散布的黑色腐朽斑块开始很快消失。干枯的树枝重新变得充盈,抽条生长出新枝与密集花苞。 就连刚刚还几近凋零的稀疏花朵也变得生机焕发,进而陡然绽开大片如雾如云的浅粉花朵。花瓣沾着灿烂霞辉,像是一场发光的盛大香雪,向夕阳中站立的少女纷扬洒落下去。 落下的花朵碰到叶挽秋手里还未散尽的灵力,立刻生长出细柔花枝缠在她手腕上一路攀爬,绕过肩颈,挂上她发间的精致坠饰。不一会儿的功夫就开了她满身都是海棠花,粉白妖娆,芳香浓郁。 但叶挽秋还从这片香气里,还闻到了点别的特殊气味。 还没来得及等她有所反应,混天绫已经先率先感应到主人的来临,连忙将两只竹篮朝上一抛,稳稳挂在海棠树上,又嗖一声窜回哪吒身边,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仙箬。”青川君唤她。 “爷爷。” 叶挽秋将那些缠在身上肆意绽放的海棠花藤用法术去了,随手抛回地上,指尖弹出浅浅灵力用以滋养。 她轻快跑过来,低头行礼时,几枚摇摇欲坠的花瓣从发间的缠花鸟纹华胜上滑落:“见过三太子。” “帝女免礼。” 青川君瞧了瞧那条红绫:“这法器怎么到这儿来了?” “今早我一开窗就看见它在外面的凤凰树上挂着,还以为是朝霞。”叶挽秋解释,“可能是护主心切,想来催我快些为三太子治疗。不过眼下看三太子醒了便好。” 果然,自己能在本源灵识受损后还恢复得这么快,全都是因为她的缘故。 哪吒正想着,身后传来一阵匆匆脚步声。 是叶望夏。 她来告诉青川君,人间凌虚山的弟子正在雾水结界外求见,说是为了上次未完成的某件事。 青川君看了下旁边的哪吒,正犹豫着怎么开口,叶挽秋却很快打量出青川君的顾虑,于是主动替他说道:“要不这样,若是三太子不介意的话,我把这些小花精治好以后就带你到百花深各处转转,也好解闷。” 哪吒沉默两秒后微微颔首,没有反对。 于是在青川君走后,叶挽秋便重新提了那两只竹篮,转身朝他道:“还请三太子稍等片刻。我即刻去取镜湖的清荷露,来给这些花精固气,用不到片刻时间。” “是后山的镜湖么?”他记得叶挽秋曾经的祈愿里有提到过这个地方几次。 叶挽秋起初有点惊讶他会知道镜湖的所在,但又很快想到应该是青川君偶尔提到过,于是点头:“是的。” “那走吧。” 她眨了眨眼睛,缓缓意识到对方意思是一道同行,心里的惊讶越发放大。 然而哪吒仍然只是神情平淡的模样。他不想让别人读懂自己的想法时,不管是表情还是声音都是天衣无缝的平稳,半点多余的情绪都不会流露出来。 总之就是完全猜不到他在想什么,只能当做是觉得一个人等待很无聊,所以才这么提议。 叶挽秋点点头:“那三太子随我来。” 第12章 花开 镜湖百年如一日的花海漫漫,广袤幽香。万千红莲绿叶交相辉映,宛如翡翠含焰。 她在岸边的木桥旁寻了小舟解开绳子,碧波轻晃着将两人送入层叠莲叶深处。 和三凤宫外的那些花一样,这里的莲花也并非凡品,而是珍品灵植。所凝结出的花露只有在傍晚时分才会有,而且是极为细小的一颗,见风便散。因此也用不了灵力,只能用最原始的手工方式才能采集。 哪吒看着叶挽秋将周围开放的花小心捧住,用袖中那枚只有拇指粗细的玉质露壶取仔细取出花露,忽然问:“这些都是青川君种下的么?” 她摇摇头,解释:“我听爷爷说,这些花是由女娲始祖亲手种下,花中凝结的清荷露能够帮助小妖稳固精气,避免他们在人间气运影响下形气不稳,方便日后能长居人间修行。所以几乎每个百花深的孩子都喝过。” “那你呢?”哪吒又问。 “我天生便是人形,不用这个。”她轻快回答,松开手里已经采集过的红莲花,用灵力驱使小船带着他们继续往前。 “今日的清荷露也太少了些。”她晃了晃还没装满的玉壶,开始四处张望着寻找其他还没被采集过的花。 哪吒听完她的话,心中忖度片刻,很快意识到是因为她和其他生灵不同,并不怎么受到人间气运影响,所以不用喝清荷露。 第20章 而一般来言,能做到这点的只有受到香火供奉的神灵,或者是实力极强的妖魔。 至于天生人形却又并非凡人…… 他正思考着,忽然感觉身下小舟轻微摇晃一下。 偏头间,他看到叶挽秋正站在窄窄的船沿边,垫着脚去想要去够一朵生得极高的莲花,却始终差了一大截。 算了,去找别的吧。只怪这清荷露不比其他生在高处的东西,够不到就一道袖风将它扫下来便是,金贵得稍不注意就散了。 她无奈地收回手,转而去勾开自己被旁边亭亭花苞挂住的长发。 这时,一道红绫忽然从身后飘出来,卷住那朵莲花强迫它低下头,露出中央凝结着几颗细细清露的花蕊,晃出一阵莲香清甜。 “接吧。”哪吒淡淡道。 她连忙用玉壶接住那几颗珍贵的清露,转身想要道谢,却没想到对方不知什么就站在自己身后极近的位置。 镜湖满是莲花香,几乎和哪吒身上的一模一样。她完全分不出哪些是花,哪些是他。 是以这一低头的瞬间,叶挽秋差点直接撞进哪吒胸口。 还好她常年习武,连忙反应极快地收住动作,却没控制住后退的本能,整个人直接朝身后的莲叶湖水里摔进去。 哪吒一愣,伸手想要去拉她,却被叶挽秋一把将玉壶塞进手里推开,还惊慌大喊:“帮我拿着!清露绝对不能洒!” 但是人可以。 她扑腾着想要抓住点周围的花和莲叶,忽然感觉腰间一紧,是混天绫卷住她将她及时捞了回来。 真是见义勇为的高素质灵器啊。 叶挽秋一口气还没彻底松开,紧接着就被混天绫朝猛地一拉,无处安放的手顿时牢牢按在了哪吒胸前。 准确地说是,两只手都按了上去。 隔着那层轻软冰凉的衣服,她能感觉到掌心下骤然紧绷着的少年身躯也是一样的冰凉。轮廓明晰的肌肉匀称而结实地覆盖在骨骼上,随着他的呼吸而微微起伏着。 她撑着面前的胸膛,浑身僵硬着慢慢抬起眼帘,和哪吒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她能明显看到哪吒因为惊讶而轻微放大的眼睛,薄朱色的嘴唇骤然抿成一条直线。 ……这还不如让她摔进湖里。 该怎么解释刚才她情急之下将玉壶递给对方拿着,是真的担心清露被洒,而不是正好腾出双手来像现在这样呢? 不过比起这个,现在还有一个更重要的问题。 那就是在她接触到哪吒的瞬间,之前那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又来了。 她一动不动望着对方的眼睛,手指无意识收紧,轻轻刮过他衣服上的精细纹路。每一次刮蹭带来的细微震动都能从指尖酥麻到心口,带来无数让她无法理解也无法控制的异样心悸感。 那双清冷而漂亮的,乌黑如无光夜空的凤眼正同样一动不动看着她,那种实质性的色彩与目光让她感觉很有压迫力。 叶挽秋能从里面看到自己的模样,无措得像是被锁定在原地动弹不得的猎物。 她不知道为什么,一接触到对方,她就会感觉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强烈熟悉感。连带着心跳也开始逐渐失控,似乎是感应到了什么分离已久又终于重逢的东西。 那种清晰到激烈的跳动在她指尖化作绵密韵律,一点点沾染到哪吒原本空寂的心口处,像是两个人逐渐产生了心律共鸣一般的奇妙又不可思议。 “噗啪”一声。 她感觉那也许是自己的心跳已经快要逼近极限,所以在耳边产生了幻听。 紧接着传来的是第二声,第三声。 噗啪。噗啪。 有大红色的莲花随风摇晃着开放在他们周围,原本含苞待放的骨朵正急不可耐地吐出大团花朵,招摇盛开。 叶挽秋呆滞一瞬,很艰难才从哪吒身上抽回自己的手,满脸茫然地看着周围竞相盛开的莲花,强装镇定地解释:“这是个意外。” 不管是刚刚的动作,还是这些花。 她的灵力可以赋予生灵生命,所以在情绪控制不住时就会外泄,造成…… 噗啪。 又是一朵红莲花肆意展开,那样热烈鲜活到无法掩饰的模样,与造成这一切的叶挽秋脸上勉强维持着的脆弱冷静形成鲜明对比。 哪吒静静看着她,感受到在她松开自己以后,那种来自于身躯本能反应的轻盈放松感便立刻消失了。 就像每次她的祈愿从自己手上消失时的感觉,只是这次要深刻许多。 他垂下手,脸上看不出任何变化,只是视线仍旧没从叶挽秋身上移开。 她偷看自己的模样很像某种探头探脑的鸟雀。 一双天生笑意潋滟的明媚杏眼里,此刻正盛满了掩饰不住的心虚和惊慌,被头顶尚未消退的赤红霞光映照着,又清又灵。 还有一团接一团的花在莲叶间不断冒出,不断开放。 “这真的是个意外。”她再次重复,“我可以解释。” 噗啪。 是花开的声音。 和心跳听起来是那么相似。 第13章 夜半 当花香浓烈到一定地步的时候,空气似乎就不存在了,连带着呼吸都会开始变得有些困难。 叶挽秋现在就是这种感觉。 她被混天绫束着腰肢,稳稳托举住站在船沿上,像是站在唯一可落脚的安全点。 往后是深不见底的镜湖水域,无数正在竞相开放的莲花,往前…… 好吧,某种程度上,前面站着的也是莲花。 她抓住那条作为罪魁祸首的红绫,从来没有这么深刻地觉得这条小舟实在是太小,搞得她简直进退两难。 不过由此她也发现了一件事,那就是哪吒真的很高。 即使她现在站在船沿上也还要再略微抬下头,才能真正和他的视线齐平。 世界安静着,只有夕阳沉默流动,沉淀成一种安静无声的灿烂。 她握紧手,指尖上还清晰残留着对方的体温。明明是冰凉的触感,却像是有火焰在缓慢灼烧,让她很难才勉强将情绪平定下来,压制住灵力波动,打断周围接二连三绽开的花。 一朵半开的红莲倾斜在她头上,投落下片风姿婀娜的影子摇摇晃晃。 哪吒将手里的玉壶还给她,声音平淡得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还要继续么?” 叶挽秋还有点没从刚才的震撼里反应过来,毕竟她以前可没有出现过这种不受控制的灵力波动,简直就像被什么东西给牢牢吸引住一样。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又朝对方胸口扫一眼。 哪吒整理领口衣衫的动作也随之莫名停顿一下,再次开口:“我是说收集清露。” ……好像被误会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叶挽秋迅速挪开脸,恨不得找朵莲花直接撞死算了。 好在玉壶已经装了大半,她很快收集了剩下的清露装满,并且全部选择了自己一伸手就能够到的花朵,避免再有突发情况发生。 混天绫一直缠在她腰上,生怕她又要摔下去,跟个操心的老妈子没什么区别,直到回到岸上以后才重新松开。 第21章 哪吒伸手勾起混天绫,沉默地看着上面流光溢彩的金银纹绣,又抬起视线看向刚刚将小舟重新栓好的叶挽秋,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从来没有问过太乙关于混天绫的来历。 他只知道,与作为乾元山至宝的乾坤圈一样,混天绫也是自己的伴生灵器,所以从来不曾关心过它真正的由来。 为什么它会对叶挽秋这么维护? 正想着,叶挽秋已经几步跑到他面前,指尖勾开跳跃到脸侧的发丝和银色流苏:“三太子久等了。” “走吧。” 他们回到花朝阁,将采集来的清露仔细喂给那些病恹恹的小花精。 看着它们逐渐恢复活力,叶挽秋终于松了口气,又连忙喂了一点灵力过去:“这下它们就能不再受人间气运影响,从此好好长大,放心修行了。” 哪吒看着那些散溢在她指尖很快消失的白金光点,忽然问:“这是你天生便有的能力么?” 叶挽秋并不掩饰地点点头:“是这样。” “这样看来,帝女和你长姐倒是一点不像。” 他说的长姐,便是青川君的亲生女儿,初代青灵帝女叶盼春。 叶挽秋惊讶地转头,急忙跟上对方朝外走的脚步:“三太子认识我长姐?” “活得太久,总归会碰到几次。”他回答,“六千年前,湘水建木树脉被断,人间发生妖魔灾乱,我奉旨下界,恰好碰到她。” 说着,哪吒又侧目瞥向身旁的白衣少女:“她和青川君一样,都是能够驱邪镇妖的重明鸟之身,倒是没有你这样能令他物起死回生的能力。” 对此,叶挽秋倒是很干脆便承认:“因为我其实并非爷爷亲生。” 哪吒并不意外地眨眨眼睛,听到她继续说:“事实上,这里每个孩子都不是爷爷的亲生血脉。只不过,其他孩子对于自己的过往身世都是清楚明了的,我却不知道我自己的。” “为什么?” “爷爷没有告诉我。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他老人家也不太清楚的缘故,他收养了这百花深上下这么多孩子,总会有记糊涂的时候。” “那你自己也从来不曾好奇过么?” “好奇自然是有的,小时候也缠着爷爷问过许多次,也始终没有个清楚结果。不过既然其他兄弟姐妹都不在意自己过往,我也就慢慢跟着不再去想,只要专心过好眼前日子,记着爷爷训诲仔细行事便是。” “什么训诲?”哪吒随口问,心里思考的则是关于青川君并未告诉叶挽秋身世这件事,究竟是因为青川君真的弄不清楚了,还是另有隐情? 作为女娲始祖的亲传弟子,他收留叶挽秋,而叶挽秋又与他有着这些千丝万缕又莫可名状的联系,这其中真的没有任何缘由吗? “爷爷说,不能将我的灵力用在任何已经死去的生灵身上,那会发生很可怕的事。这是他对我的唯一要求。” 听到这话,哪吒第一反应便是:“因为青川君曾经尝试过么?” 叶挽秋被他这句话弄得一愣,半晌没回过神,只觉得不可能:“怎么会?” “那他怎么知道会发生什么?”哪吒平静地指出问题所在。 叶挽秋一时间有些回答不上来,秀气好看的眉尖不自觉轻皱着,抿着嘴唇片刻没说话。 哪吒垂下眼睫,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也许是自己将排兵布阵,洞察入微的警敏心思用在了不合适的问题上,于是又语气轻巧地挑开了这个话头:“上次在槐山,多谢帝女救我。” 叶挽秋摇摇头:“三太子言重了,这是应该的。” 说着,她似乎又想到什么,视线谨慎地扫过对方。 哪吒很容易就能察觉到她的小动作:“帝女想说什么就说。” “三太子似乎还没彻底恢复?因为刚才……”叶挽秋顿一下,心虚地眨眨眼,又改口,“我是说在槐山的时候,我注意到三太子身上很凉,应该是伤了元气造成的。” “没有。”他解释,“莲花化身无血无温,我一直如此。” “这样啊。”叶挽秋恍然大悟地点点头,眼神中带着明显惊讶,忍不住追问,“那对四季冷热变化也没有感觉?” “没有。” 她有点愣,总觉得很难想象这是种什么状态。 察觉到她表情里的不可思议,哪吒又补充:“只是不受冷热影响,不是完全感觉不到差别。” 她似懂非懂地眨眨眼睛。 说话间,他们已经在这片翠树繁花间走出好一段距离。周围都是远远观望又不敢靠近的小妖们,躲在花丛树冠里不住张望,低低私语。 一只锦雀从远处飞来,叽叽喳喳对她喊到:“帝女姐姐,灯花婆婆说晚膳已经做好了,夏姐姐在等你和三太子回去。” “就来。”她答应着,转头望向哪吒,“请三太子随我来。” 回到重时宫,叶挽秋却没看见青川君的身影。正疑惑着,灯花婆婆说青川君有事离开了,大约得过两日才能回来。 她点下头,忽然看到原本被放在桌对面那几样自己爱吃的菜,又被哪吒让扫晴娘端回到了她面前,顿时有点疑惑:“要是三太子不太喜欢这些的话,可以让厨房再做别的。” “我没有偏好。”哪吒端起茶杯,然后意识到什么,接着又改口,“除了刚才那几样。不过不用麻烦。” 话虽这么说,可叶挽秋还是注意到整个晚膳间,哪吒几乎都没怎么动筷,只是象征性地随便选了面前两个菜略微尝了尝。 考虑到神族根本不需要进食这点,他不吃东西倒也正常。不过连味道都不好奇的,实在是少之又少。 夜里,叶挽秋最后去花朝阁看了看那些已经沉沉睡去的小花精们,确认他们都没事以后才准备回房休息。 路过华宸殿时,她忽然听到一声尖锐异响,像是什么脆质器皿碎落在地的声音。 紧接着便是一声压抑至极的惨痛.呻.吟声,仿佛正在遭受什么非人的屠戮酷刑,听得人毛骨悚然。 叶挽秋吓了一跳,下意识抓紧手里的提灯。 因为那声音听上去像是从华宸殿内传来,哪吒就住在里面。 第14章 烈症 夜风从山间而来,带着清晰的百花与草木清香吹过叶挽秋身旁。 她停着脚步凝神去听。然而那声音又很快消失得干干净净,先前一切都仿佛只是错觉。 眼见华宸殿内灯火未灭,叶挽秋开始有点担心是不是哪吒真的出什么事了,于是走过去轻轻喊一句:“三太子,你没事吧?” 良久,屋内没有传来任何回应,只是先前还亮着的灯火忽然熄灭了。 这是已经睡下了? 叶挽秋不太放心,接着叫了他两声,又提灯在外面安静等了片刻,确认没有再听到任何声音后才转身离开。 眼见门外那抹亮色逐渐远去,哪吒终于稍微松下戒备,几乎是颤抖着喘出一口气,却仍旧死咬着嘴唇不肯漏出半点声响,整个人狼狈不堪地蜷缩在床上,手下那块被褥与床头悬挂着的纱帘皆被撕扯得破烂。 时间不对。 他僵硬着身体忍受这阵突然发作的烈症,极为艰难才能挤出一点神智,回想起上次叶挽秋祈愿送来的时候是在七天前,按理说不应该发作才对。 第22章 旋即,哪吒又想起自己在槐山动用净念莲火的事,大概猜到应该是伤及了自己的本源灵识还没完全恢复,所以才压制不住这具莲花身带来的烈症。 以往有叶挽秋的祈愿作为唯一抚慰,这样的惨烈折磨,他已经三百年未曾体会过。如今再次失控,却似乎比以前更难忍受。 闭上眼睛,这周身如火烧焚心,如刀割凌迟的痛苦总让他想起数千年前的东海之畔: 铺天盖地的黑色暴雨。 东海龙王狂怒地吼叫。 滔天泛滥的冰冷海水。 抓住百姓痛快饮血啖肉的海妖。 暴跳如雷朝他训斥的父亲。 朝他刀剑相向的陈塘关平民。 躲在士兵身后满脸惊恐的孩子。 最后全都变成一把横在他颈项间,寒光冷冽的宝剑…… 现在什么时辰了? 哪吒睁开眼睛,一双凤眼漆黑无神地盯着旁边的屏风,紧抓着被褥的手背上暴出了一道道青筋,原本冷淡精致的眉眼逐渐染上狰狞神色,似是已经快忍到极限。 所有被他咬碎了咽下去的惨叫都化作淬火的尖利刀片,一点点将他从内拆解点燃。恍惚间,他都怀疑如果自己此时张嘴,那吐出来的也许不是声音,而是无数滚烫的鲜血。 不。 不会。 他早就已经不是血肉之躯,再也不会流血了。损耗本源灵识燃起净念莲火是他自己做的选择,哪怕知道会有此时惨状,哪怕再给他一千次重选机会,他还是会那么做。 既然是自己执意选择,那就没什么熬不过去的。 哪吒有些混乱地想着,又伸手唤出太子令,竭力掩盖着声音里的虚弱开口:“萧其明。” “元帅?” “槐山,冥府阴差来过了么?” 萧其明试着理解了一下哪吒这句短促得有点意味不明的话,回答:“元帅是想问那些被当做祭品的人类魂灵吗?请元帅放心,他们已经全部被冥府带回,槐山周边的其他城镇也安然无恙。” “……那就好。” “可是元帅,您几日前在槐山忽然失踪,引得神界上下震动。后来还是青灵玉微长阳帝君亲自来面见天帝,说是您在百花深养伤,到底发生了什么……” “过两日再说。” 哪吒打断他尚未说完的话,本就不稳的神力伴随着太子令迅速消弭开,华宸殿内再次一片死寂。 他挣扎着爬起来,歪斜的莲花发冠掉落在一旁,满头黑发凌乱披散滑过肩膀,毫无生气的脸色已经惨白到相当吓人的地步。 调息以控制烈症折磨的效果并不理想。就像一直依赖外源药力来镇痛的腐溃旧伤,当失去了最有用的压制,那反扑而来的痛苦将是越演越烈。 也许从一开始,他就不应该接受叶挽秋的祈愿。 由她带来的虚假平静不过短短三百年,就让原本早该习惯的烈症变得这样不可忍受。 那往后…… 哪吒烦躁地闭上眼睛,停下调息的动作,准备趁自己还勉强算有行动能力的时候先离开这里,回到神界去。 他需要一个能让他信得过且毫无防备的地方,让他能慢慢熬过这次折磨。因此要么是自己的三凤宫,要么是太乙所在的乾虚宫,只有这两个选择,必须尽快。 否则等更严重的时候,他只会变得神志不清,狼狈脆弱到极点。 这是他唯一的弱点与痛处,最不愿让他人知晓。而百花深上上下下各族生灵众多,太容易露出破绽。 想到这里,哪吒咬牙强撑着走出华宸殿,一路艰难来到外面廊庭,迎面撞上满怀冷风。 夜深了,到处都安静着,月光洗练如银纱覆盖,将整个重时宫映照得素净朦胧。 他几乎是跌下台阶,铺天盖地的折磨剧痛挤压了所有理智与知觉。 月光被片片浮云遮掩。 哪吒颤抖着伸手抓上一旁的深色立柱,指甲在表面刮出道道白痕,终于在缓缓沉落而下的黑暗里松开口,却因为已经痛到极致,竟是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身后廊庭里依稀有脚步声传来,他来不及去掩盖自己的惨状,只感觉有一只手忽然搭在他僵硬无比的肩膀上,声音焦急:“三太子?” 一种无关自身意志的,完全只来源于这副莲花身躯体本能的轻盈愉悦感,立刻从被那只手触碰到的地方徐徐蔓延开。像是有清凉的泉水温柔流淌下来,将所有焚烧着他的火焰都熄灭下去。 哪吒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栗着,没有抬头去看,也没有做出任何回答。 直到察觉出那人一边努力试着将他扶起来,一边抬头想要叫来其他人。他忽然猛地反手掐住她的脖颈,将她所有话语都扼碎在咽喉里。 叶挽秋完全呼吸不上来,只能被迫瞪大眼睛看着面前满脸凶戾,面色惨白欲死的少年,好像看见了一个即将发狂的艳鬼。 那张原本清冷美丽的脸上爬满了扭曲到接近恐怖的神情。被无意识催发出的杀神瞳冷灿金黄,正一眨不眨盯着她,冰冷无温的气息近距离扑洒在脸上,让她想起幼时被毒蛇盯上的致命惊悚感。 她惊恐到连反抗都忘记,耳边是哪吒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地警告:“不准叫其他人过来。” 他这是怎么了? 叶挽秋茫然一瞬,然后迅速稳定心神。 她按下想要反抗的求生本能避免进一步刺激对方,只顺从着艰难点点头,这才终于感受到脖颈上桎梏着的力量逐渐松懈开。 还没等她赶紧朝旁边挪开点安全距离,哪吒像是再也坚持不住,忽然身形一垮,直接栽倒在她怀里,口中时不时溢出几句轻哑呢喃。 “你说什么?”叶挽秋小心翼翼调整姿势,低下头,将耳朵贴近他的嘴唇,终于听清了他在说的话。 好痛。 他一直在重复。 陈塘关的雨还在下,历经数千年也依旧没有放过他。 好痛。 第15章 渴望 他漂浮在一片没有重量的虚空中。 似是醒着,似是梦里。 他自己也分不清。 唯一的感觉就是,也许他的身躯正在不断崩塌,分解,破碎成无数残片凋零下去。焚心灼骨的火焰就快将他全部烧成灰烬,然后贪婪蚕食他仅剩的灵魂。 不过似乎有人并不希望他就这么消失,于是开始忙碌地修补他,试图让他彻底好起来。 哪吒不确定这个人是谁,朦胧的视线里看不清任何东西,只能感觉时不时有一只温软细腻的手轻轻触碰在他额头和脸颊上,让他原本支离破碎的身体开始重新变得完整。 但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因此而感觉到轻松。空荡的胸腔深处仿佛寄生着一头永不满足的怪物,正在发出接连不断的凄厉哀嚎,渴求着找回合适的东西去填满。 有什么东西丢失了。 有什么东西不见了。 找回来,填进去。 找回来…… 哪吒痛苦地喘出一口气,感觉自己的整个思绪都逐渐被这种不满足的扭曲欲.望所侵占,刚刚才稳固下来的形体再度开始崩溃。 但这次,他并没有破碎开,而是变作了截然不同的另一种东西。 第23章 一朵赤红色的莲花,一团猛烈燃烧着的庞大火焰。 千层花瓣层叠绽开,盛大而饱满,焰流缭绕。极致艳丽的色彩,哪怕用世间最纯粹的霞光也无法染就,燃烧着熊熊业火悬浮在天地间。 越发可怕的空洞感与饥饿感,让他吞噬了周围所有能吞噬的东西。 他行走过的森林化作了一片飞灰,河流与海洋蒸发成干裂的凹陷,山体融化成滚烫的岩浆不断奔涌,银河在头顶被灼烧成不详的鲜红。 可他还是不满足。 因为真正能填满他胸腔深处那块空洞的东西还没有找到,他永远会被这种无穷无尽的痛苦折磨。 意识到这点后,哪吒第一次隐约体会到了什么叫无能为力与绝望。就像他站在忘川岸边,动也不动地望着自己母亲的亡魂逐渐消失不见时的感觉。 他好像,没有办法。 心念流转间,头顶的太阳忽然熄灭下来。月光灰暗下来。世界在他面前安静着,安静着。 有人忽然叫了他一声:“三太子?” 他蓦地睁开眼睛,在漫天火海沸腾中,看到了一个纤细秀丽的白色少女身影正朝他不断招手,像是在说着什么。 哪吒错愕地看着对方,空荡的胸腔里忽然搏动出一声回音般的虚幻心跳,思绪里连绵不绝的哀嚎终于停止,转而变为充满渴求的窃窃私语怂恿着他: [找到了。] [就是这个。] [丢失的,不见的。] [终于找到了。] 他朝少女伸出手,将她拉到自己面前。 然后,毫不犹豫地撕碎了她。 他把她丢进火海里,用火焰化作的尖刀一寸寸割开她的皮肤,挑出她的骨头,切下最新鲜的血肉,最后挖出那颗还在不断跳动的,血淋淋的温热心脏。 他将她全部拆碎了,又全部捧起在一起,迫不及待地吞下去,不留一点痕迹。 少女的骨血与生命彻底融入了他的,熄灭了那些永不停歇的窃窃私语。 现在他终于完满无缺了,再也不会有日夜不休的折磨,再也不会有不明所以的哀嚎与违背本心的畸形渴望。 他得到了永恒的安宁。 可当哪吒抬起手,看到有温热的血还挂在指尖上,粘稠又甜蜜。 他被这种比火焰还可怕的温度惊到彻底醒过来,这才发现自己手上的温度来源并不是血,而是少女的侧脸。 在耗费大量灵力帮他压制住烈症发作,又独自守了他一整晚以后,叶挽秋此时正累得趴在床边安静睡着,混天绫温柔地搭在她身上,替她遮挡着窗外越发刺眼的阳光。 原来刚才那只是个梦。 哪吒闭上眼睛长舒一口气,接着慢慢坐起身来,低头看着旁边的叶挽秋,好一阵没有说话。 有几缕黑发散乱着从他肩膀处滑落下来,轻轻扫过叶挽秋的鼻尖,弄得她有些痒痒的,原本安静闭合的浓密睫毛也跟着抖了抖,有些不情不愿地醒过来。 哪吒很快顺势抽回自己刚才被她不小心枕到的手,意料之中地感受到那阵可贵的安宁感也瞬随之被抽离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熟悉了几千年的烈症影响,但也已经被削弱得非常轻微,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你醒了?”叶挽秋缓了一会儿才回过神,脸上表情有点惊讶,“感觉怎么样?还在难受吗?” 她边问边着意打量了一下他的眼睛。 虹膜是一贯的乌黑色,不似昨夜几近发狂时的冰冷灿金,看起来无害多了。最重要的是,他现在的状态也重新变得冷静,没有那种要动手掐她脖子的打算。 “我没事。”哪吒摇头,脸上气色看着像是已经恢复得差不多。 不过有了昨晚的经历,他猜测自己这样的状态其实只是暂时的,就像他刚从百花深醒来还以为自己已经基本好全,结果却突然失控一样。 难怪太乙总是反复叮嘱他不能轻易动用那两种本源神火,没想到用了以后会造成这样严重的后果,竟然一下子没办法靠自己缓过来了。 他转头看了看叶挽秋,目光在她脖颈处不着痕迹地扫一眼,确认没有留下什么伤痕,然后才继续开口,语气有些生涩:“昨晚……抱歉。” 他说的是因为昨夜他意识不甚清晰又处于情急之下,所以动手掐她脖颈的事。 看得出这位在神界向来地位尊崇,生平更是傲骨骄矜惯了的三太子,应该是很不熟悉道歉这种事。 倒不是说他是那类就算知道自己做错了,也不肯低头丢面子的不讲理蛮神。 只因道歉是需要将内心真实情绪袒露出来的行为,这让他很不习惯。 最重要的是,这个话题会触及到昨晚他狼狈不堪的时候,难免会引起关于他那时情况的好奇追问。 不过叶挽秋没想到这么多。 她只察觉到哪吒在说这话时明显态度有些不自然,但仔细观察时,又无法从那张格外沉静的脸上琢磨出什么。 倒是对方本就生得太过华艳灼灼,如今又平添了这几分没褪干净的病气,看着真是美色惑人,我见犹怜。 她眨眨眼,移开视线,没再去深究什么,只起身安慰道:“没事,三太子不用多想,先好好休息吧。我去丹心房里找找有没有能用得上的药。一会儿扫晴娘会送些早膳过来,三太子若有别的吩咐,告诉她们就好。” 说完,她转身离开,却又在临出门前停住,回头补充:“关于三太子的伤势……” 哪吒微微侧过头,乌黑凤眼里薄薄一层冰凉眸光,不动声色地注视着她。 他是真的很介意提到这个。叶挽秋再次肯定。 于是她尽可能地放柔语气继续道:“原先我以为三太子既然已经醒过来,那便是没有大碍,多加休息便能自行恢复。如今看来是我当时疏忽了,这才造成伤势反复。若是三太子不介意,那我还是每日过来给你疗伤,直到恢复最好。” 他沉默片刻。 叶挽秋不知道他在考虑什么。 最终,哪吒轻叹着抬起头,朝她略点一下:“多谢帝女。” “应该的。” 叶挽秋转过身,听到他忽然又问:“你不问我为何伤势突发古怪,且昨夜又那样阻止你叫其他人过来么?” 她眨眨眼,一双含笑杏眼里满是清如琉璃的辉光,干净透亮,面容明媚:“那三太子想说吗?” 哪吒微敛神色,听懂了她的意思。 “既是不想说的事,我何必多事追问,只当昨夜什么都没发生过就好。”她说完,很快离开了。 房间再度陷入一片安静,只有窗外雀鸟啁啾,树影婆娑纷晃。 哪吒闭目调息一阵,中途听闻窗外有异响,是几只扫晴娘进来送早膳。 和昨夜的不同,今日送来的都是神界每次设宴都惯有的几道精致餐点。 扫晴娘放下以后,见哪吒看着那些膳食似是有点疑惑,于是便支吾吾解释说是帝女姐姐让换的,怕他跟昨晚一样吃不习惯。 哪吒愣下,似乎对这个解释感到非常意外,但也没说什么,只点点头让扫晴娘先离开。 他盯着那几道早点沉默片刻,然后拿起面前的羹汤喝了一口。 第24章 其实他不吃东西是因为神族根本不需要进食,以及莲花化身没有味觉,吃什么都味同嚼蜡,无趣至极。所以也不会像其他仙神那样,因为喜欢那些味道所以热爱尝试。 比如太乙就万年如一日地对各类茶叶,糕点和果脯蜜饯,有着超乎寻常的热衷。 怎么莲花化身就没把他的嗅觉也一起去掉呢? 哪吒勉为其难咽下嘴里那口闻起来诱人,但实际尝上去却完全没有任何味道的汤,最终放下碗。 他打算等叶挽秋过会儿来的时候再认真告诉她,自己不吃东西不是因为挑食,而是平等地对每一样东西都不感兴趣。 结果如他所料,叶挽秋听完以后的表情简直充满了五花八门的震惊,好像他错过了世间最值得期待的一件事。 原本话题进行到这里就基本已经可以结束,毕竟哪吒向来不爱做非必要的解释,觉得麻烦,也不太在乎别人怎么看他。 但在看到叶挽秋虽未直接询问,但眼中满是克制不住的好奇眼神时,哪吒顿了顿,进而不知怎么又开口解释道:“我身是莲花,没有味觉。” 说完,他自己都有点愣。不过好在这也不是什么需要刻意掩饰的弱点,告诉她也无妨。 叶挽秋则略带歉意地点点头,表示明白了,旋即命扫晴娘将桌上剩下的东西都收拾干净。 第16章 错位 接下里的几天里,她每日清晨时分都会准时来为哪吒疗伤。由她灵力所带来对烈症的压制作用,比以往的祈愿更加清晰有效。 如果不是知道不可能,哪吒几乎都以为自己又回到了莲花化身之前,他还是会受伤和流血的血肉之躯,还从来不曾受过烈症折磨的时候。 不过越是这样,哪吒就对叶挽秋的来历越是疑心和好奇。 尤其是在烈症影响已经被叶挽秋压制得几乎察觉不到的时候,他感觉自己似乎再次陷入了如三百年前,刚收到叶挽秋祈愿时那样令人举棋不定的局面里: 在本身理性与意志上,他格外忌讳甚至是抵触这种过分依赖他者的情况。 但在事实以及另一方面的本能面前,他又别无选择,每次想要摆脱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做,只能被动接受。 所以为什么偏偏是她呢? 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哪吒,至今不得解答。 偶尔当他试探性地淡淡提及这个话题时,叶挽秋也并未惊讶,只习以为常道:“我自小就为百花深上下所有生灵疗伤照顾,或寻常或奇怪的大小病症我也见过不少,治疗起来还算得心应手。” 说完,她似乎是想到什么,视线有点困惑地在哪吒脸上停留一瞬:“不过,三太子的情况是挺特殊的。” 不管是每次无意间触碰到他,都会让她莫名产生好像对这个人曾经很熟悉的心悸感。还是每次为他治疗时,两人灵力相互汇聚时所产生的微妙共鸣感,都让她觉得不可思议。 就好像…… 是已经遗失很久,久到连她自己都不再记得的一部分,忽然间又回到了她面前。 这种莫名其妙的感受一直让她无法理解,甚至还为此偷偷去汲古阁找过相关线索,然而却什么都没有找到。 叶挽秋不死心,又去翻看了六界全书,还着意查看了有关哪吒的所有记载。 除了数千年前那场世人皆知的闹海屠龙事迹,后面无数篇全是看得她头晕眼花的赫赫战功,以及许许多多个由天帝亲赐的庄严神号。每一个都又长又复杂,她连读都读不顺。 如此一世无双的天生将星,也确实与他冠绝六界的天宫战神之名极为匹配。 不过也许是因为某些不得而知的恶趣味,叶挽秋发现这些记录每夸耀一句哪吒的骁烈善战,后面总会紧跟着感叹一句对方令人见之不忘,辗转反侧的绝色美貌。 用词之丰富,笔法之花哨,比她偷看的有些人间话本还不正经。 然而当她结合本尊相貌仔细一想后,又发现这些笔墨描写其实毫不夸张,最多只能说是如实记录,但就是好像哪里不太对劲。 叶挽秋不知道哪吒有没有看过这套六界全书,也不知道他看完是什么感觉。总之她觉得挺变态的,还一度有些忧心该怎么委婉提醒对方,男孩子出门在外要保护好自己。 但转念一想,就凭他红莲战神的实力,以及莲花化身对各种奇怪蛊毒药物的绝对免疫,要想用歪门邪道撬动这棵高岭之花根本就不可能。 除非他哪天脚底一滑直接从云头摔下来,还得是头先着地,这样才能确保他不省人事…… 奇怪,好熟悉的假设。 叶挽秋想了想,顿时恍然大悟,这不就是他在槐山灵识受损后被自己捡回来的真实经历吗? 好险好险。 如今这世道之下,她这样的正人君子真是已经不多了。 叶挽秋叹口气,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脑补了些什么诡异的东西,只将手里的六界全书重新合上,放回原处,然后转身离开了汲古阁。 没能找到可以解答自己心中疑惑的线索,叶挽秋倒也没太过焦虑,只是忍不住又想起自己从小不知身世,不免有些遗憾。 同时也隐约猜测,她的来历会和这件事有关吗? 正想着,一朵油纸伞那么大的黄色蘑菇忽然从花丛里窜出来,眨眼间便朝镜湖方向跑远了,嘴里还念叨着“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叶挽秋:“……” 她有点疑惑地望着那只狂奔的大蘑菇,感觉那东西看上去很像蕈童,脸上好似还戴着什么。 今天不是叶望夏抽查其他孩子功法的时候吗? 怎么还有只落单的小妖怪? 不会又是逃课出来的吧? 叶挽秋习以为常地摇摇头,转身跟上去。 大蘑菇一路跑到镜湖边,倒在草丛里拼命挣扎,想要将刚才不小心戴在脸上的窥元镜摘下来却始终撼动不了那宝物分毫,最后还累得气喘吁吁。 原本因为功法不精,他自知没法通过这次抽查,所以才从其他妖怪口中打听到,青川君书房内,放有一副只要戴上就能看出世间万物灵心本相的窥元镜。 他偷偷溜进书房找到窥元镜,想着带上试试看,却没想到怎么都摘不下来了。 惊慌之余,蘑菇重新站起来,一眼看到了正在镜湖岸边盯着那些红莲花发呆的叶挽秋。 在犹豫几番后,他最终还是选择跑过去,化作一个头戴黄斗笠,身穿小马褂的男孩模样。 他扯着叶挽秋的裙子委屈哀求,指着自己脸上宝光流溢的窥元镜:“帝,帝女姐姐,救……救救我吧,我摘……再也,再也不敢了。” 却没想到,叶挽秋看着他的模样很陌生铱椛,眼神更是淡漠冰凉:“你认错人了。” 嗓音清冽低冷,竟是个少年的声音。 蕈童满脸茫然地望着面前的叶挽秋,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帝……帝女姐姐?你不是……可是你……” 正说着,“叶挽秋”似乎发现了什么,清黑妩媚的眼睛微微眨了眨:“你脸上戴的是什么?” “我……” “蕈童!” 叶挽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第25章 蕈童回头,差点被对方吓了个半死,甚至直接腿一软便跌坐在地上。 在戴着窥元镜的他眼里,此刻正叫着他名字走过来的不是叶挽秋,而是个漂亮至极的红衣少年郎。 他站定在蕈童面前,一双灿金凤眼里带着明显责备,眼尾莲纹鲜红浓烈,眉间一朵红莲印:“你不去等着二姐抽查功法,在这儿找三太子做什么?” 三太子。 蕈童触电般抖起来,下意识抓着身旁“叶挽秋”的裙摆,好似整个蘑菇脑袋全蒙了,半天反应不过来,只能瞪大眼睛望着少年重复:“三太子。” 可神态和声音不是。 面前的“三太子”瞧见他这副模样,不由得皱起眉头:“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见鬼了?” 第17章 关注 其实要叶挽秋说,见鬼都只是含蓄委婉的说法。蕈童瞪大眼睛望着她的这副表情,那简直就是看见马上要把他拿去片了再炖鸡汤的活阎王。 “你怎么了?知道逃课要被抓,现在才开始害怕了?”她又问,目光打量着男孩,忽然觉出来不对劲,“你脸上这法器哪儿来的?” 蕈童支支吾吾,望着她说不出话。 倒是哪吒觉察出了问题:“那个东西好像让他看到了什么。” 叶挽秋见状,抬手一挥卸了他脸上的窥元镜收回手里。蕈童这才回过神,再看向面前两人时,表情又是一惊:“怎么……刚刚,帝女姐姐……三,三太子……不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哪吒问。 蕈童瑟缩着,焦急忙慌地双手来回比划,越急越说不清楚,来回就是那几个字:“换了,你们……不一样。” 叶挽秋对他这个完全说不清话的样子倒是不惊讶。毕竟越是灵智低的生灵越难修炼,能有人身已经是极为罕见,更多像他一样的花草精灵别提说话,连短暂离开真身所在的土壤都非常困难。 哪吒没太明白他的话,但也意识到他这样的反应是由窥元镜造成的,于是偏头问:“这法器能借我看看么?” 他从叶挽秋手里接过窥元镜,朝湖水中的自身倒映看了看,身形顿时僵硬住,但脸上却半点没表现出来,只将东西还回去:“多谢。”然后又问,“这是青川君的法器么?用来做什么的?” “这是爷爷当年生辰时,冥府特意送来的贺礼,说是用冥河之眼的极小碎片做成,能够看透万物灵心本相。”叶挽秋回答,然后又好奇问,“三太子看到什么了?” “没什么。”哪吒神色如常道,“是我本体红莲的模样而已。” “这样啊。” 她点点头,从对方手里接回窥元镜,听到身后传来青川君的声音:“听望夏说,有个逃课的小兔崽子躲在我书房里,不仅把那儿弄得一团糟,还拿走了我的窥元镜。” 蕈童听到这话,顿时紧张得砰一声变回一朵大蘑菇,对着青川君拜个不停:“爷爷……我,做错……磕头,认错……不敢了,不敢了。” “爷爷!你回来了!”叶挽秋连忙回头,看见真是青川君来,顿时喜笑颜开地迎上去抱住他的手,“怎么样,外面的麻烦事情都处理好了吗?” “算是吧,好歹将镇妖楼勉强稳住了,但终究也不是长久之计,还得靠其他灵器修补才行。”青川君摸摸她的头,目光瞥见她手里的窥元镜,手上动作微微停滞。 他若有所思地望向哪吒,发现他也正在看着自己,心下顿时有了几分猜测。 “仙箬。”青川君取过窥元镜,“你先把蕈童带下去吧。” “好。” 哪吒看着她松开青川君,来到蕈童面前拍拍他的蘑菇脑袋,神情中再无方才如一般女儿家的明媚撒娇之态,而是一片稳重长辈模样:“跟我走。你这次不仅逃课,还在爷爷书房捣乱私拿东西,得好好罚你才行。是要去二姐那里受罚,还是我待会儿就处置你,自己选吧。” “帝女姐姐……姐姐,随,随便责罚便是……再也,不敢了。”蕈童可怜兮兮地回应。 叶挽秋有点头疼地看着他:“别装可怜,做错事就要被罚。我不会心软的。”说着,她拉着蕈童慢慢走远了。 青川君看着她们消失后,转头看向哪吒,捻着胡须试探问:“三太子可是已经看过这法器了。” “是。”哪吒回答。 也就是那一眼,哪吒便立刻明白了蕈童想说但是说不清的话。 因为他透过窥元镜,看到自己倒映在水面的模样,竟然是叶挽秋。 所以蕈童刚才拼命想说的是,你们交换了。 你成了她,她成了你。 “青川君。”他看着面前慈眉善目的白发老者,眼神清锐如冰,“请问帝女到底是何来历?你为何要让她每十日为我点香问安一次,又让她三百年内不得出百花深半步?” “她与我,到底是什么关系?” 是什么关系? 青川君眯起眼睛,目光落在哪吒眉间一点赤红朱砂痣上,思绪似乎漂浮得很远很远。一双金黄重瞳中透出难以辨清的模糊薄光,像是将晴未晴的天空,一切都是朦胧不清的。 半晌后,他回过神:“她是我当初在镜湖的女娲始祖神像下捡到的孩子,具体来历我也并不清楚。至于每十日要求她为三太子你点香问安,也是因为始祖嘱咐,所以我才照办。” 这话和太乙天尊当初说得差不多,但基本没有解决他的任何疑问。 哪吒颦着眉尖收转视线,目光略带困惑地望向宽阔水域中央,那尊巍峨美丽的女神像上。 大地之母温和无声地注视着他。 接下来的几天,一切如旧。 除了在面对哪吒的时候。 也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叶挽秋发现自己时不时就能感受到哪吒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充满安静而克制地探寻,像是对她整个人感到非常好奇,所以才会这么经常看着。 可每当她满是疑惑地顺着那道目光来源看回去时,他又会不动声色地移开注意力。 他在看什么呢?又在想什么呢? 叶挽秋不太理解,但也逐渐有些按捺不住心里的好奇。 于是在某一次哪吒再度移开视线时,她没有像之前那样配合对方,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而是主动开口问:“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哪吒停顿一下,抬起头,用那双漂亮的乌黑凤眼注视着她,回答:“没有。” “真的没有吗?”那你为什么老是看着我? 后面那个问题没能问出口,因为哪吒已经起身离开了。 叶挽秋望着他逐渐消失的背影,由衷感觉对方是真的很像爷爷之前救过的一只白孔雀。 一种美丽又骄傲的生灵,不管什么情绪都表露得非常矜持,让人觉得格外不好接近又难以揣测。 这个联想让她有点愣,连手里翻书的动作都停顿住,更没听到旁边喜精对她的叫唤:“帝女姐姐?帝女姐姐?” 一连六七声后,叶挽秋才慢慢回神:“怎么了?” “留冬哥哥他们从僰道城回来了。” 听到这里,她连忙起身出门,临走前还不忘记嘱咐喜精:“我方才让灯花婆婆照着爷爷的方子熬了药,你过阵去看看好了没,要是好了就给三太子送过去。” 第26章 “明白。” 才出汲古阁大门没多久,叶挽秋便见到了同样正跑来寻她的叶留冬。 少年一身浅杏黄的束袖衣装飘然而至,像是从枝头坠落的一捧漂亮桂花,带着路上从山林间沾染的清新草木气味,迎面将叶挽秋抱得东倒西歪:“阿姐!我回来了!这么多天你有没有没想我?” 要不是他化形术掌握得一向纯熟,那条蓬松雪白的尾巴恐怕早就钻出来招摇乱晃,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有多高兴。 其次高兴的就是小陶。 小姑娘抱着自己的新裙子和几大包点心不松手,一个劲儿地谢谢叶挽秋。 叶留冬不乐意地睨着她:“明明是我去外面买回来的,你不该谢谢我吗?” 她却古灵精怪地眨眨眼,满脸故作高深地笑:“可也只有帝女姐姐开口才使唤得动你呀,我当然要谢谢她。等什么你也能像听帝女姐姐话那样听我的话,我再来谢谢你。” “臭丫头!” 叶留冬听出她话里的揶揄,作势要去揪她耳朵。小陶却是已经抱着那堆东西,直接一溜烟儿跑没影了。 “好了,先去休息吧。晚上让灯花婆婆给你做你喜欢吃的。”叶挽秋笑着劝他。 叶留冬听话地收手回来,又从怀里摸出一个模样精致的首饰盒子递过去,脸上有些微不可查的薄红:“这个是给阿姐的。” 叶挽秋看了看,是一对造型巧丽的手镯:“怎么忽然想起送东西?” “过两日就是阿姐你的生辰,终于可以出百花深了,所以我就想着先买件礼物给你。等到时候我们出去,我再给你挑更好的。”他回答。 “这次去僰道城办事还顺利吗?” “还好。” 叶留冬三言两语解释了他们在僰道城的经历,然后又拿出储灵瓶。 这是百花深的法器,每次他们去往人间总会带上一个,用来将不服管教的妖灵鬼怪暂时镇压住,再带回百花深听候处置。 不过这次,储灵瓶里装着的却不是活物,而是一枚看上去没有任何生命迹象的僵死虫茧。 第18章 喝醉 叶挽秋看着那枚虫茧好一会儿,听到叶留冬继续解释说:“僰道城这次的祸乱是由一只来历不明的蚕怪兴起,吃了好多人。我和蓁蓁还有临风一道击杀了它,最后又在它尸骸里找到这枚茧。” 叶留冬说着,有点无奈地挠挠头:“原本我想将它也就地毁了算了。但那时候正好遇见人类官兵进来搜查,于是就赶紧收拾了现场离开了。” “而且说来古怪,也不知是不是人吃多了的缘故,那蚕怪临死前显出原身的模样,看着倒不像一般的蚕了,反而更像人。我也不敢将这东西留在僰道城,怕再有什么祸端,便只好将它带回来。” “像人?”叶挽秋皱起眉尖,仔细打量了那枚虫茧片刻,摇摇头,“看着也不像古书记载的冰蚕,不知是什么怪物。先拿去给爷爷看看吧。” “好的,阿姐。” 晚膳时分,叶留冬央着灯花婆婆从酒窖里取了两坛青川君珍藏的好酒出来,还说爷爷有这么多酒,只要不拿他最爱的那一种,其他的取走两坛根本不会被发现。 这倒是实话。毕竟青川君酷爱饮酒,窖里存放着从六界各处搜罗来的醇香佳酿,但唯独钟爱其中一种叫“裁三春”的酒。 叶挽秋曾经唱过一口,想起来就直皱眉头。 虽然对她而言酒都不好喝,但那杯“裁三春”的味道简直可以说是最难下咽的。 可青川君却爱极了,总是捧起来一喝就要喝到不省人事才罢休,然后打着酒嗝儿化作一只庞大的火羽重明鸟蜷缩在大殿里,还会快乐无比地拔自己羽毛,直到把自己弄得像只胖乎乎的炸毛大公鸡才会停。 拔完毛,青川君又开始忽而咿咿咿,忽而呀呀呀,活似个哭泣大闹的顽童,最后抱着一只上锁宝箱睡得口水直流。 这期间若是有人敢去试图夺他那只箱子,谁就会被青川君一顿胖揍到亲妈都认不出。 也不知那里面放了什么宝贝。 这也让叶挽秋对酒从此多了几分敬畏之心,知晓那是会让人出丑的东西,便更不敢喝。 不过架不住叶留冬的哄劝,她晚膳时还是勉强喝了几杯,然后便意识不清地醉倒在桌子上,被叶留冬小心翼翼抱回房间休息。 夜里,百花深开始淅淅沥沥下起雨。 叶挽秋朦胧醒来只觉得头昏脑涨,忽然想起自己今晚忘记去找哪吒,于是又披上斗篷提着灯,有些摇晃地来到仍旧亮着灯的华宸殿,轻轻敲响门:“三太子?” 听到门外动静,哪吒略微有点诧异。 这几日叶挽秋除了为他疗伤,每日晚间回房就寝前总会来敲次门,询问并确认他并未感觉有任何不适以后再放心回去。 临走前,她又每次都不厌其烦地嘱咐,要是什么时候忽然伤势又严重了,就立刻让扫晴娘过来叫她。 不过下午喜精来送药时,提到叶挽秋正和刚归家的幼弟在一起,所以他以为今晚她不会过来。 打开门后,哪吒看着她打量一番,然后意识到:“你喝醉了。” 少女披着件缠花枝蔓的玉白色轻纱斗篷,长发没有如往常那样精心挽束起来,只那么披散着,沾满夜间落下的透明雨丝。 一张明艳美丽的脸孔上带着不正常的红晕,本该清亮的眼神也微微迷蒙着,像是被搅乱的春夜湖水,柔软潋滟。 她身上的酒气即使隔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以及空气里蒸腾出的潮湿雨雾气味,也能被明显闻到。 有些甜,像是青梅和糖融化后的味道。 “啊……”她抬起手闻了闻自己的衣袖,微微退让开一点,“晚上不小心喝得多了点。三太子今晚还好吗?” “我没事。”哪吒回答,又说,“现在下着雨,你喝了酒出行不便,其实不用过来。” 她却认真摇头:“那我还是看看比较放心,万一你正好难受怎么办。” 哪吒被她的话弄得一愣,薄红嘴唇轻微动了动,没说出来话。 “既然你没事,那我就先回去了。”叶挽秋说着,转身走进雨中。 她没撑伞,手里的灯提得摇摇晃晃,走得也不太稳当。 没走几步出去,雨忽然停了。 她疑惑地抬起头,看到是混天绫正遮在自己头上,如同一面红伞将所有雨水都隔绝在外。身旁是少年冰凉悦耳的声音:“我送你回去。” 叶挽秋看向他的肩头:“你在淋雨。” “不碍事。”不过一个法决就能弄干净的事。 他只是不太想离她太近,或者说,最好不要离她太近。 可叶挽秋却伸手牵开混天绫裹住他,垂下朦胧的红影笼罩住两个人。 哪吒转过头朝下看,正好对上她被灯火映亮得格外动人的含笑眼睛:“这样就都遮住啦。” 说着,她又凑近哪吒瞧了瞧,还轻轻吸下鼻子:“好香。你好像人间那些漂漂亮亮的新娘子。” 哪吒:“……” “你不是从没出过百花深么?”他问,语气凉凉的,“怎会知道人间的新娘子是什么样?” 第27章 叶挽秋有点骄傲地笑起来:“留冬他们从人间带回来好多话本,里面都这么写。红衣裳,红盖头,香香的漂亮美人。” 哪吒:“……” 他想起来了,在以往那些祈愿记忆里,叶挽秋确实看过不少乱七八糟的话本,也因此对百花深外的世界充满好奇。 不过就算这样,她也从来没有想要反抗过青川君给她的三百年禁令。 家人是最重要的,这是叶挽秋从小就有的想法,哪吒能看得出来。 她越说越起劲,还热情展现起她丰富的阅读经历,各种类型一应俱全,最后总结:“太好了,以后我再看那些话本的时候,所有倾世美人就全都有脸了。” 哪吒:“……” 他分不清是无语还是在无奈地闭了闭眼,然后看着她,再次肯定:“你喝醉了。” 而且还醉得不轻。真难为她竟然还记得来这里的路。 回到房间,叶挽秋抬脚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下意识便伸手抓住旁边的哪吒。 违背本能产生的温柔安宁与放松感,立刻从被她碰到的地方传来,包围住他。哪吒忍耐着僵硬在原地,既没有立刻收手,也没有更进一步。 看着沾上枕头便转瞬熟睡过去的少女,哪吒默默片刻,视线再度移向她眉心间的妖娆红莲印。 心念微动间,他运起神力,试探了一下对方的灵识,就像在军营里会通过这种方式来初步判定面前人的灵力修炼程度一样。 就在那刹那,一种过量的清新柔和便立刻从叶挽秋的灵识中反向蔓延到了哪吒的感官内,带来远比祈愿效力更加充沛的轻盈解脱。 安宁到诱惑。 可他却反而皱起眉,迅速切断了这种灵识试探,任由缓缓而来的些许沉重感再次压迫在精神上。重新抬起的纤密眼睫下是一对薄霜覆盖的清冷眼睛,安静凝视着对方许久。 最终,他离开房间,重新走入屋外的绵绵雨幕中。 第19章 入梦 她想,自己应该还是在梦里。 到处是铺天盖地的冷雨在密集浇打着,雨丝像银针落在她洁白的衣裙上,绣出无数朵深色潮湿的暗花,又很快连缀成片地盛开。 天空中霾云翻荡,空气里黏着层厚厚的灰蒙水雾,闻起来还泛有种不知来由的腥气,让人十分不舒服。 有一群深灰色的影子逐渐从雨幕背后挪动出来,带着刺耳的乐器敲打声,高高低低,咿呀难听。 叶挽秋一开始没注意到他们,因为他们看起来实在太模糊,几乎和远处快被大雨融化的城墙剪影融为一体。 都灰暗得让人喘不过气。 在那群人中间,还有个穿着褴褛衣衫的少女,正满脸惊恐地试图挣扎,却又被周围人影给死死压制住朝前拖着走。 少女赤.裸的双足沾满泥污,被地上的碎石划破后又不断渗出血来,双手指尖也满是用力抓挠形成的狰狞伤口,看上去暗红斑斑。可她却好像感觉不到似的,还在拼命挣扎着,叫喊着,哭着求他们放过自己。 叶挽秋愣愣看着那个少女,她是这群人里唯一清晰的面孔。在周遭都是一片鬼影般朦胧暗淡的人形里,她的存在简直鲜活得不可思议,也因此而显得更加悲惨。 眼看少女就要被这群人拖着带走,她连忙想要上前阻止,却猛然觉得天光转亮,似是云头下燃起了一线霞光。 紧接着,她发现那不是霞光,而是红绫。 绣着三足金乌的薄纱灵活延伸而来,震开一道金红神光,将围拢在周围的人群纷纷吓退,又环绕着搅清眼前粘稠的雨雾,把少女身上束缚着的绳索也一并切断开。 叶挽秋抬起头,看到墙头上不知何时站了个身穿红衣,头扎团髻,面容清美如姣好女童的小少年,一双墨玉般乌黑冰凉的眼睛正静静注视着他们。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莫名觉得这个孩子很像自己梦里经常出现的那个人。 等等……与其说是自己梦里的人,这个孩子看起来更像是…… 她再次仔细看了看那条绕在他臂弯间的红色薄纱,浮动若流霞漫漫,腕间一只正金圆镯,眉心朱砂靡丽鲜红。 三太子? 叶挽秋有些茫然,甚至是陌生地打量着对方,一时间不知道是不是该感慨男大十八变。 虽然眼前这个孩子的模样也生得极为漂亮,但和她真正见到的哪吒却长得并不十分相似,只是眉眼轮廓的确熟悉,以及脸上神情倒是与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下一秒,他从墙头轻盈跃下,踏着地面浊水来到那群正朝他怯怯行礼的模糊人影走去。大雨被混天绫悉数隔绝开,半点没有沾湿到他的衣服上。 “三公子……”人影不安地喊道。 那少女像是见着了救星,不顾自己浑身是伤,当即手脚并用地爬着来到哪吒面前,惨白脸上泪水与雨水齐齐淌落,声音嘶哑:“三公子!救救我吧,三公子,我不想死,我家里还有两个弟弟妹妹和生病的母亲,救救我吧三公子……” 她说着就要朝地上磕头,却被哪吒拦下,反手护在身后,锐利双眸瞥向面前惴惴不安的人影:“你们为什么要抓她?” 几个影子支支吾吾半天,憋出一句:“昨日,东海将军来传话说想要个聪明伶俐的丫头做新娘,能换我们城北一口井水不受海潮污染……” 话音未落,另一个影子又急忙补充:“是嫁去做新娘,送她过去也会活得好……会活着的……” “是么?”哪吒忽地笑起来,一泓淡薄笑意只挂在微微翘起的浅红嘴边,半点没到眼里,“那不如把你送过去可好?” 虽然知道他不会这么做,但那人影还是吓破了胆,连忙求饶:“三公子饶命,我们实在没有办法了。整个城北那么多户人家就指望着那口井打水生活,喂养牲畜。如果真被海水污染了,那我们就活不下去了!三公子饶命!” 躲在哪吒身后的少女也跟着哭。她比哪吒身量高一些,此刻正拼命蜷缩着,想要将自己塞进他身后。 叶挽秋看着她雨泪沾湿的脸,感觉她既害怕极了被交出去,又害怕极了城北那口井真因为自己而被毁掉,整个人痛苦得半个字都说不出。 哪吒听见她的抽泣声,回头看了看她,没有要让开的意思,只摸索着腕间那只金环问:“那妖怪什么时候来?” “就……就今日下午了。”人影颤声回答。 “带路吧。”他说。 “三公子?” “我跟你们走。她留下。” 叶挽秋看着逐渐走远的哪吒和那群人影,连忙跟上去。 不多时,他们来到陈塘关北面的取水井边。这里到处聚集着面目模糊,难以分清男女的人影,等待着用做祭品的少女来换取珍贵的淡水资源。 暴雨冲刷着这里的一切,人影们不安地窃窃私语着,拥挤在一起的样子看上去很像是快要融化了。 这时,空气里的海腥味开始变得越来越重,逐渐清晰的海浪声从井底传来。 伴随着从井口汩汩涌出的黑色咸水,一只咧嘴尖牙,壳背上挂着腥臭腐烂海草的海龟从里面冒了出来。 那怪物生得体型庞大,枯瘦四肢与脖颈上长着许多密密麻麻的痦子。突出的眼睛上覆盖着一层病翳般的白膜,里面转动着一只瞳仁细长的眼球。 第28章 瞧见底下的人群,海龟嗤笑着张嘴吐出人言:“都在这儿了,我要的新娘呢?” 人影默默让开,露出后面站着的哪吒。 海龟乍一瞧,被眼前这颇为英气的漂亮女娃看得直愣愣片刻,然后才回过神,搅动的舌头带出大团浑浊涎水从嘴边淌落:“还真是个标致极了的乖娃娃。” 说着就要伸手去摸。 哪吒不躲不闪站在原地,直接抬手祭出乾坤圈,将那海龟打得血溅骨裂。海龟惨叫着想要缩回井底,被混天绫捆着重新拖出来。 金环嗡鸣骤至,砸碎了那妖怪的龟壳,敲断了他的脊柱,最后破碎成成血肉模糊的一团,只剩最后一口气吊着,连呻.吟求饶的力气都没有。 见此情景,周围的孩子们都在拍手叫好,而大人们则忧心忡忡。 哪吒将那团血淋淋的东西拖着,挂在城门外的海祭石柱上,朝海面远望着的几只海妖冷声宣告:“告诉龙王,再敢让他手下的妖怪来陈塘关内欺压百姓,我就把他也扒皮抽筋了挂上去!” 几只海妖连忙沉没进水下,慌里慌张地逃走了。 叶挽秋站在人群里,看着逐渐恢复正常的海面,以为事情到这里就已经结束。 那原本被选作新娘的少女偷偷找到哪吒,对他千恩万谢,看似已经脱离了危险。 哪吒也考虑到东海妖族报复性极强,近期她很可能还会被盯上,于是告诉她先去女娲庙里避一避,一般妖物不敢去那里。 然而他忘记了。 妖进去不了的地方,人可以。 少女最终被一群模糊到扭曲的人影从女娲庙里抓了出去。 他们照着那些张着血盆大口,怒不可遏的海妖命令,将她打断四肢,敲碎脊梁,折磨致死。 哪吒收到消息再赶去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她已经像那只海龟一样饱含痛苦地死去,凄惨不堪,到死不也瞑目,青白脸孔满是狰狞。 哪吒望着那张沾满鲜血与脑浆的扭曲人脸,在雨中呆愣许久,慢慢回头。 那些成群结队,矗立于雨幕之后的影子。 那些手持凶器,畏缩在人群背后的怪诞妖物。 哪边是人形,哪边是妖形,他竟然有些分不清了。 但他记得那个少女的脸,活着的时候,死去的时候,一直很清晰。 “师父。是我害了她么?”哪吒问。 叶挽秋想走上去安慰对方,却发现自己的手竟然直接穿过了哪吒的肩膀,说的话也完全没有任何声响,不能被对方听见。 她愣愣看着自己的手半晌,恍然意识到,这只是梦。但奇怪的是,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 “师父。是我害了她么?”哪吒又问。 叶挽秋这回听出来了,他想说的是,就是我害了她。 暴雨还在下个不停,她默默无言地站了一会儿,最终走过去蹲在他身边,轻轻伸手想要替他擦掉那些沾在他脸上的雨水。 哪吒却在此时微微动了动,抬头看着她,眼神中充满惊讶:“你怎么在这里?” 她也呆住了。 遥远的地方,有道道雷声滚过云头,将她骤然惊醒。 叶挽秋猛然睁开眼睛坐起身,发现自己还坐在床上,外面一片天色微明的模样。 扫晴娘正在忙碌着准备去采集今日的霞光为她绘染衣裳,凤凰花在窗外开得七零八落,树下满是被昨夜风雨吹落的花朵,淋做一地残红。 原来真是梦啊。 她缓了好一会儿,松口气,慢慢沉下肩膀,心里却有些奇怪,怎么会忽然做这种梦? 重新躺回床上又迷迷糊糊一阵后,叶挽秋才终于清醒着起身坐在梳妆台前,让纸偶们给她熟练梳编长发,戴上华胜与头饰。 刚出门,叶留冬便来找她说是来陪她一起吃早膳。 叶挽秋笑着拍拍对方的头,又习惯性在他一对雪白狐狸耳朵上捏了捏:“你先去。我去看看三太子怎么样了,然后再过来。” “这些时日都是阿姐在这么仔细地照顾三太子吗?”叶留冬朝华宸殿的方向张望几眼。 叶挽秋点点头,解释说是因为哪吒在槐山救了她以及其他被困的魂灵所以才受伤,仔细照顾也是应该的。 他听完,脸上虽然不显多少不悦,语气里却有种遮掩不住的酸味:“那都这么久了,怎么就换不得其他人了?害得阿姐这样劳心费神,不会是故意的吧。” 叶挽秋面色不悦地曲起指节,朝他额头上突然敲打一下。没多重,但也足以让他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我看你是大清早饿糊涂了,张口就是浑话。” “阿姐别生气,我错了。” 叶留冬乖乖抱头认错,眨巴着一双勾人的狐狸眼打量面前少女的神情,然后又说:“那我先去找二姐等着你。” “去吧。” 叶挽秋转身走向华宸殿,却发现殿门正开着,里面空无一人。 “奇怪,三太子这是去哪儿了?”她四处看了看,又回想起这段时间哪吒总爱一个人去镜湖看那些花,或者水,她也说不好。总之经常见他在岸边望着湖面一言不发。 于是,叶挽秋又去往镜湖边试着找人,果然看到哪吒正坐在那座临水木桥上发呆,好像这里有什么东西格外吸引他。 “三太子。”她走过去,学着他的样子看了看那些娉婷袅娜的莲花绿叶,不明白他到底在看什么,“原来你在这里啊。三太子可是很喜欢这里的花?” 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同类相吸?叶挽秋默默脑补。 哪吒略带困惑地望着面前的湖面,摇摇头,又看向她,片刻后才问:“女娲始祖为什么要在这里种这些莲花?单纯只是为了让其他妖灵精怪能够适应人间气运么?” 这些花怎么了吗? 叶挽秋没太理解,但还是回答道:“我只知道这些花的清露会有这个作用,但女娲始祖一开始种这些花是为了什么,我就不太清楚了。” 哪吒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忽而又回想起青川君说,叶挽秋就是他在镜湖女神像下捡到的,以及那日自己透过窥元镜看到的倒影…… 叶挽秋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是这种被对方一动不动盯着不说话的感觉实在很诡异。 按照她丰富的话本阅读经验,一个男人总是莫名其妙盯着一个女人看,通常会有两种原因——要么他是爱上了她,要么他是在盘算着怎么杀了她。 ……怎么两个听起来都这么不靠谱。 果然人间话本管不了神仙。 她正胡思乱想着试图按住自己脑子里越来越多的奇怪剧情,忽然听到哪吒又问:“那湖水之下是什么?” 他这些天总是来这里,其实就是因为这片湖总是给他一种很莫名的微妙感应,似乎水面之下有什么与他有关的东西。 “水下?”叶挽秋歪头看了看那些花,“水下没什么特别的东西啊。” 除了她的伴生武器,雪焰。 想到这里,叶挽秋正欲补充,忽然听到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见过三太子……” 她转头,看到那声音来源是一只萤火虫,紧接着又摇身一变成了穿着竹纹翠衫的小男孩,朝哪吒跪地行礼。 第29章 “起来吧。”哪吒说。 “竹叶鬼,是有什么事吗?”叶挽秋问。 “爷爷让我来赶紧找三太子和帝女姐姐过去,说是留冬哥哥从僰道城带回来的那个蚕怪有问题。”竹叶鬼低着头怯怯回答。 听到这话,叶挽秋和哪吒立刻动身来到重时宫正殿,其他人都已经在这里了。 大殿中央是青川君施法布出的重明囚阵,金色光华死死桎梏着中央一个形貌怪诞的蝶形怪物。 它的躯干像人,也长着人的头颅,背生一对宽大蛾翅,全身皮肤干瘦潮湿,呈现出妖异森冷的灰蓝色,血管凹凸缠绕如树根起伏。两只眼睛深深凹陷在青黑色的眼眶里,完全没有眼白眼黑之分,只是一片墨色,看起来就像两个眼睛被生生挖出去,只留了两个恐怖的空洞。 可它又确实是有眼睛的。两点极细小的冷光窝在那几乎占了半张脸的青黑里左右打量,看起来诡异极了。 “这是……孵出来了?”叶挽秋有些难以置信。 “今早爷爷发现的,差点让这个怪物逃掉。”叶留冬说着就灵活挤过来,站在叶挽秋和哪吒中间。 哪吒没在意他的动作,而是将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眼前这个蝶形怪物身上。金红神力化作灼灼火焰将原本漆黑的虹膜点燃,露出原本色彩的灿烂鎏金。 杀神瞳下的万物都是灰白线条构建起来的原型,这个怪物也不例外,只是看起来有些怪异。 他的身体呈现出一种极为破碎的状态,每一寸都有清晰的拼接痕迹,看起来完全不像自然诞生的整体,而是用很多很多块碎片连接在一起的,胸腔里一团浓黑阴气翻滚不定。 哪吒安静审视片刻,顿时明白过来:“他是被人用冰蚕蛊炼出来的。” “冰蚕蛊是什么?”叶留冬好奇问。 “冰蚕是天生至阴至寒的凶邪之物,喜食怨气。因此会有人在它即将结茧的时候,虐.杀大量其他生灵作为它的食物,尸骸则会被冰蚕丝包裹融合成为破茧后的新躯体。这就是冰蚕蛊。” 叶挽秋解释:“你们在僰道城遇到它吃人,那时候应该就是它在结茧。不过冰蚕向来都生长在妖界,不会自己出现在人间,一定是有人把它特意带到僰道城来的。” 她话音刚落,青川君已经挥手将它更紧地禁锢起来,逼得那冰蚕蛊疯狂挣扎,同时厉声质问:“是谁把你放出来为祸人间的?!” 冰蚕蛊不回答,深陷的青黑眼窝里突兀流出两道又腥又黑的血泪出来。 它张大的嘴巴里隐约蠕动着另一个东西,慢慢转动着,竟然又是一颗发皱发黑的人头,挂满不知是血还是其他东西的粘液,底下连着条扭曲湿亮的身体,又像蛇又像蚕。 那东西张口便叫,声音尖利刺耳,让人头晕。从冰蚕蛊的喉咙里挤出来后,那颗布满粘液的人面蚕立刻挣开飞蛾一样的翅膀,朝青川君张牙舞爪地撕咬过去,速度快如闪电。 “爷爷!”叶挽秋一惊,刚想出手,空气里忽然亮了下。 噗啪一声。 火焰与莲花共同盛开,将人面蚕顿时灼烧成了一捧飞灰。 哪吒收回手,转头看着冰蚕蛊,将头微微向下一点。 法阵消散开,冰蚕蛊跌落在地,周围燃起层层火焰,莲花旋转盛开化作牢笼将它压迫在地上动弹不得,只能不断发出被灼烧的痛苦嘶吼声。 神火带出的热浪天生对妖怪有克制作用,再加上看见冰蚕蛊的惨状。其他妖怪们非常默契地退远了好几步,围在一起瑟瑟发抖。 叶望夏也觉得这阵光热实在难以忍受,只得避让到青川君后面。 叶留冬躲在叶挽秋旁边,狐狸尾巴和耳朵都被逼出来不安地抖动着。他小声问:“阿姐,你不觉得难受吗?” 她摇摇头,将叶留冬更严实地挡在身后。 “是谁把你带到僰道城去的?”哪吒问,语气里满是与周身神火完全相反的冰凉沉静。 冰蚕蛊嘶吼着摇头,表示自己并不知道:“吃掉……找人,找人……好痛——好痛!” 闻言,哪吒收敛神火,又问:“找什么人?” 冰蚕蛊痛苦地蜷缩在地上,翅膀被焚烧得破破烂烂,艰难回答:“找一个……少年,将军。” “少年将军?”青川君皱眉,“在僰道城?” “找一个,生于双阳年,惊蛰丑时的少年将军……” “他是天赐将星,逢乱必出,平定六界。” 哪吒垂下手,金色杀神瞳眨也不眨地盯着它,脸色冷峻得有些可怕。 叶留冬则很快反应过来:“惊蛰丑时?这不是阿姐你的生辰数吗?就在后天。” 叶挽秋点点头,正疑惑着,听到哪吒忽然回头朝她和青川君道:“此事蹊跷,我得先带它回神界。” “你要走?”叶挽秋下意识问,旋即觉得自己这个问题很多余。 他是神界的天军统帅,自然是要走的。何况从前两天的情况来看,他的伤势其实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哪吒微微颔首:“这些时日,多谢你与青川君的照顾,来日我必定登门感谢。” 青川君知道他的想法,于是便点点头:“那就劳烦三太子帮忙查清这个冰蚕蛊的来历。我们也会去僰道城再找找看有没有什么线索,若是有,我会立刻派人汇报。”说着,又转头,“仙箬,和我一起送三太子一程。” “是。” 第20章 贺礼 过了建木树的九层先天结界再往上,便是神界天宫的所在之处,也就是世人常说的九重天,也是建木生长所达的极限。 此时正值清晨时分,太阳漂浮在东方,将整个九重天都映亮在满目金辉中。周围满是虹云浩瀚,无边无际。烟霞流漫斑斓,围绕在庞大天宫的每一处华美建筑之间,所见更皆是金碧辉煌至极的耀眼。 一条天晶阶梯从南天门口直直延伸到建木树顶,光洁如镜,铺满淡金璀璨的精细光辉,远远看去好似在闪烁流动。团团薄雾带着日光的鲜艳色彩弥漫其上,美不胜收。 越过南天门时,哪吒半分停留也没有。守门将领抬头远望见天空骤然出现的金红光焰,立刻便认出对方身份,齐刷刷朝他消失的方向行军礼。 来到九重天乾虚宫外,他收敛神力,风火轮消散在足下,踩着地面丝缕虹烟来到门口,正好碰见太乙天尊的神使,原为云蜃族五公主的闻乐。 她好像在找着什么,见到哪吒来,连忙行礼问安:“闻乐恭请三太子顺安。” “免礼。本座师父今日在么?”哪吒问。 闻乐还未回答,旁边忽然窜出一个穿着花朵般粉白层叠的衣裙,头戴琳琅珍珠头饰的娇俏少女,一把抱住闻乐的脖子:“时间到了五姐!你没找到我,这次可是你输了哈哈哈哈!” “闻音,不许胡闹。”闻乐轻轻呵斥着将她放下来,然后又朝三太子语带歉意道,“小妹莽撞失礼,还望三太子恕罪。” 被唤作闻音的少女回过头,望见是哪吒来,顿时喜笑颜开,满眼都是遮掩不住的羞涩活泼:“三太子回来啦!我来这儿以后都没见到你,听说是你受伤了,害得我好担心。这几日你都去哪里了?” 第30章 哪吒淡淡扫她一眼,没有接话。 闻乐赶紧将妹妹拉到身后,回答:“天尊此刻正在乾虚宫里与两位古神见面。” 哪吒转身走向宫殿正门,身后是好不容易自家姐姐背后挣脱出来的闻音在急切呼喊:“三太子,后日是你生辰,我特意为你寻了最好的贺礼,这次你一定要收下!我还……” 门口仙童已经将大门关上,所有外界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闻音有点气愤地跺着脚,指着那两个仙童训斥:“放肆!我的话还没说完呢,你们两个仆从关什么门?!” 仙童不言,只躬身行礼,气得她挥手托起一团莹莹翠光,又凶又狠地朝他们打去。 “闻音!”闻乐出手阻止,言语态度都愈发严厉起来,“这里是天尊宫邸,不是家里,你怎能如此放肆?这般心性急躁,如何算作成仙?” 少女撅起嘴,扯一下姐姐的衣袖,不太高兴地回答:“我是气不过嘛!好不容易见到三太子回来,话还没说上呢,他们就这样欺负我,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 “……三太子就没搭理过你。”闻乐提到这个就头痛不已。也不知道自家小妹怎么就执着于这位神界出了名的高岭之花不放。 “趁早放弃吧。”这话闻乐不知道说过多少次。 可闻音却不以为意:“我想要哪个就是哪个,旁的都不是最好,五姐你劝不动我的。再说了,神界那么多欢喜三太子的女仙,我怎么就不行了?而且姐姐你可是天尊的神使,旁人可没有这样的关系。这叫近水楼台先得月。” “我只知道兔子不吃窝边草。”闻乐冷漠无情地反驳。 “姐姐!”闻音满脸不悦地大喊,一张小嘴越噘越高,眼睛里滚闪着点点珍珠般的细碎光芒,像是要哭。 “好了好了。” 闻乐妥协,拿着个自小被父王宠得无法无天的小公主半点法子都没有,只能苦口婆心地劝导:“你别忘了这次你是来这里是为了静心修行。我们云蜃族虽然生来便是蚌形,不用经历雉入海化为蜃的先天劫难,但也得勤加修行才能稳固仙身。” “尤其是你,从小就爱躲懒,这般修为距离能够承受天劫更是还有十万八千里。万万不可做出任何引得天尊和三太子不悦的出格之举。” “可是姐姐你就成功度过六道天劫了呀,再有三次便能化作先祖那般的蜃龙。而且姐姐还是太乙天尊的神使,天劫之时有天尊亲自帮忙。六界都说天尊最是维护自己人,到时候我若遇劫,姐姐你和天尊可不能不管我。” “那是天尊垂怜,怎能视作理所应当?!” 闻乐越说越气,当即拎着自家铱椛小妹便朝外走:“我看你不思进取就算了,还不知天高地厚,得罚你抄一千遍静心咒,断了你脑子里那些不切实际的贪懒妄念才行!” 庭院内重新安静下来,两个守门小童终于松口气。 这边哪吒已经来到乾虚宫后的观清台处。见到太乙和另外两位古神,他抬手行了道简礼:“师父,夙辰古神,蔚黎古神。” 头戴精美花叶发冠的青衣女神见了他,当即笑起来,面容美艳,顾盼生辉:“小红莲回来了?!” 她起身来到对方面前左右瞧瞧,眼露担忧:“上次听青川君来神界汇报,说是你受了伤所以暂时留在百花深修养,如今可好全了?” “劳烦蔚黎古神挂心,都好了。”他回答。 蔚黎随意摆摆手:“你可是我看着从小长到大的小莲花,跟咱们说这些客气话做什么。来,让我捏捏看这几日养着伤有没有清减几分。” 说着就要伸手去捏他的脸,却被哪吒轻一偏头,极为熟练躲过去,转身坐在了太乙对面的空位处。 蔚黎诶一声,眨眨眼,立刻伸手捂住心口,做出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孩子长大了果然就不像小时候那么亲人了,让我这个做长辈的真是好生难过,好生难过啊。” 衣衫雪白,头戴银冠的夙辰坐在一旁,垂着眼睫,眼神黑漆漆地看着她,手里捏着星棋慢慢旋转揉捏,看得蔚黎一阵腰痛,乖乖回到对方身边。 太乙则捋着胡须,悠然自得地补刀:“我怎么记得,就算是在哪吒小时候,你也没亲近到他几次啊?” “咳咳……不提这个了,你们接着下棋。” 夙辰却放下了棋子,看着哪吒问:“三太子伤病初愈便急着赶来,可是有要事发生?” 哪吒点下头,将百花深发现冰蚕蛊的事简单说了一遍:“他说的那个生辰数,正是我的。从年份到时刻,分毫不差。可见冰蚕蛊出现,是有人故意放他去僰道城,目标或许在我。” 说到这里时,哪吒顿了顿,回想起那只狐妖的话,眉尖不自觉轻微颦蹙起来。太乙见了他的脸色,立刻意识到什么:“可还有别的事在烦恼你?” 他默然片刻,回答:“青川君家的孙女,就是师父您亲自起了小字的那个。她也是惊蛰丑时出生。” 对面三位神灵立刻非常默契地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 蔚黎眨着一双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睛,语气不改地继续追问:“是巧了点,不过何至于让你这样在意?” “不只是这点巧合,还有很多其他的……”哪吒皱眉思索片刻,眼前一幕幕浮现出从槐山开始,一直到住在百花深那些时日,他所有发现的与叶挽秋有关的谜团。 为什么是她呢? 他不解地思考,指尖触碰到混天绫的温暖轻软质感。脑海里蓦地想起少女在雨夜里,将红绸朝他一抛,带着雨雾与青梅酒的气味靠近他,明媚杏眼里承光含笑,望着他说“这样就都遮住了”的情景。 哪吒有些不自然地眨眨眼,视线垂落在混天绫上,忽然问:“师父,这法器究竟是何来历?” “和乾坤圈一样,都是女娲始祖送与的镇界之宝。”太乙温和回答,“至于具体来历……我听说,与霞光有关。” “霞光?”他抬起头,发现其他两位古神也正聚精会神地看着太乙。 须发全白的老神仙面色慈蔼,语气平缓解释道:“只是听始祖偶然提起过。上古年间,她遇到了天地间最后一位自然诞生的霞光女神。” “许是因缘际会,许是报恩答谢。那位女神将自己凝结毕生心血才织就出的混天绫赠与了始祖。所以这红绫才会有既能遮天撼海,包卷万物,又能见风便长,永不消亡的神通。” 那为什么混天绫会这么亲近叶挽秋? 哪吒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那位霞光女神现在何处?” “上古之战后,六界始分。她早已在那场战役中殒身了。听说也正是她的血,才将这漫天霞光从此染透成了永恒不变的鲜红。”太乙说。 哪吒听完没再说话,只是思考着,从混天绫对叶挽秋的亲近程度来看,会不会是因为她和那位霞光女神有什么关系? 可这也不能解释,为什么只有叶挽秋的灵识祈愿能消除莲花化身带来的烈症。 而关于这一点,太乙和两位古神也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缘故,只在听说原来那些祈愿都来源于叶挽秋后,都不约而同表现得颇为惊讶。 “那孩子我还远远见过好几次,没想到竟然是她。”太乙思索着说道。 第31章 “接下来,三太子预备怎么做?冰蚕蛊没能找到所谓的‘少年将军’,幕后之人怕是不会善罢甘休。”夙辰看了看他,重新拿起面前手中星棋,斟酌须臾后稳稳落在星盘某处。 银辉闪烁的星辰组成法阵,万象迷幻。对面的星棋也随之逐渐变换方位,呈现出严阵以待的防守局面。 “我会派人多留意僰道城以及周围。但冰蚕蛊出现得蹊跷,我还得进一步确认,它在距离百花深如此近的人间僰道城出现,到底是早有计划还是只碰巧而已。” 说完,哪吒很快告辞离开。 临走前,他忽然像是想起某件事,转而又唤:“蔚黎古神。” “怎么了,我的小莲花?” “若作为生辰礼,你会喜欢收到些什么?” 生辰礼? 蔚黎依言思索片刻,正欲开口,突然觉得不对劲:“我的生辰还早着,你怎么忽然想起问这个?” 而且旁边明明还坐着太乙和夙辰,为什么只问她? 哪吒一时间没找到合适的回答,只抿下唇,长睫微微垂敛着,遮掩得一双乌黑凤眼里半点真实神情也看不出。 蔚黎却瞧着他没什么表情的脸琢磨几秒,立刻顿悟过来,双眼放光地追问:“你要送谁啊?女孩子?” “当我没问过。”他语气漠然地说完,起身便走。 身后是蔚黎满怀殷切的声音:“记得要送就送漂亮的!发簪,耳饰,项链,手链,总之得是能戴在身上时刻看见的东西!” 喊完,看着少年消失的身影,蔚黎收回视线的同时又面露担忧:“虽然我们什么都没说,但按照小红莲的个性。这些事不查清楚,他怕是不会放弃。” “无妨,他早晚都会知道。”夙辰望着面前星盘,指尖下是一对相互环绕的明净星辰,“只要是该遇到的,不管分隔多久都会重新遇到。” 这话说得倒是没错。 蔚黎默默思索片刻,又转而问起:“可那冰蚕蛊所言确实诡异,到底是谁会这么不顾一切地想要找到小红莲,还用如此狠毒的手段?” 太乙静默少顷,叹息一声:“冰蚕蛊只是表象,真正的祸源怕是由来已久。我先去百花深,找青川君商议看看。” 闻言,蔚黎与夙辰便起身告别离开,回到他们在神界极西之境居住的天枢宫。 一路上,夙辰见蔚黎似有心事,于是温声询问道:“在担心什么?” “小红莲的事。”她回答,语气闷闷地,指尖捻起一颗正在睡觉的胖星星轻轻捏了捏,“方才你说,他早晚会知道。那等他明了这所有事以后,会不会怪我们这几千年来将他瞒得好辛苦。” “想来大约是会的。但为了遵守当初的誓约,我们也不得不这么做。”夙辰微微颔首,旋即又展颜一笑回答,“不过真到那天的时候,他更关心的只会另有其人,短时间内应该也想不起我们。” “你这是已经在星象里看出什么来了?”蔚黎好奇地凑过去,双手搂住他脖颈,眼神亮晶晶的,“快点快点,也让我也看看!” 夙辰抬手,动作格外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发,指尖泛出一线银辉,霎时便波澜出一整片群星璀璨,浩渺无边的宇宙。 漫漫星光倾洒而下,素华纯净如一个无暇的梦,轻轻笼罩在百花深的每一处。 叶挽秋提着灯从后山回到房间,将被山中夜雾沾湿的柔白披风取下来,挂在一旁。桌上放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听扫晴娘说都是大家提前送来的生辰贺礼。 她略略翻了翻,大约都是各种灵玉做成的不同首饰,或者云丝织成的折扇与衣服一类,全是妖怪们自己动手制作而成。 “好了,都出来吧,我知道你们在这儿。”叶挽秋笑着说。 一听这话,原本躲在暗处的叶留冬和其他妖怪们立刻呼啦啦冲上来围在她身边,毛绒尾巴晃来晃去:“果然还是瞒不住帝女姐姐。” “帝女姐姐看看这个,这是我做的,花了我好大力气才找到的一块灵水玉给做了项链,可漂亮了!” “这个是我做的发冠,帝女姐姐明天生辰的时候戴上,一定很好看!” “还有这个,还有这个!” 一群毛绒团子举着各种礼物,邀功似地塞进叶挽秋怀里。 东西太多,她根本接不过来,还是叶留冬帮她拿着。转眼间,头上也被妖怪们七手八脚戴了一堆又华丽又闪闪发亮的头饰, 她笑着嘴上连连应好,挨个摸头感谢过去。叶留冬呲着牙,用狐狸尾巴卷住叶挽秋的手腕挪开:“总被摸头当心长不高!” 另一个小妖怪顿时跳起来戳他脊梁骨:“胡说!明明是你这个狐狸精想吃独食,大家都知道你最喜欢帝女姐姐……呜呜呜呜!” “阿姐是我的阿姐,喜欢阿姐有什么不对?”叶留冬眯着眼睛,眼中冒着狐族标志性的幽绿光芒,尾巴捂着小妖怪的嘴,“胆子变肥了嘛,都敢当面叫我狐狸精了?那要不要尝尝我这个狐狸精管教人的厉害?” 小妖怪呜呜摇头着,满脸可怜地望着叶挽秋。 “好了留冬,放了他吧。”叶挽秋熟练顺毛道。 这时,门外的扫晴娘飘进来对她说:“帝女姐姐,中坛元帅神使过来了,说是给您送生辰礼。” 一听到这等同于妖魔克星的中坛元帅之名,毛绒团子们瞬间变了脸色,钻床底的钻床底,钻桌底的钻桌底,速度堪称风卷残云。 “三太子的神使?”叶挽秋惊讶重复。叶留冬也同样不可思议:“他怎么知道阿姐的生辰?” 她摇摇头,猜测:“因为审问冰蚕蛊那天,你提到了?” “我就随口说了句,这也能记得?” “大约是因为三太子格外不喜欢欠别人什么吧。” “这样啊。” 她取下头上垂乱着快遮住眼睛的金丝头冠,整理好被妖怪团子们弄乱的衣袖,然后朝外走去。 来者是一个穿着黑色劲装,长发高束,身形高挑,眉目清冷干练的年轻女子。 见到叶挽秋出来,她抬手行一道简礼:“中坛元帅神使,韶岚,见过青灵帝女。” 叶挽秋同样回礼道:“韶岚神使。” “听闻帝女明日生辰,所以三太子特意让我给您送件贺礼来。祝愿帝女阁下生辰欢喜,长乐无忧。”说着,韶岚将手里的精致玉盒递过去。 “烦请神使替我向三太子代转感谢。” “韶岚告辞。” 叶挽秋抱着玉盒回到房间,在一群好奇凑上来的团子们叽叽喳喳的询问声中打开。 里面是一枚莲花长命锁,光华雅正,巧夺天工。赤红花朵艳烈无比,像是蘸霞汲火于笔尖才能描就出如此秾丽的色彩,将每一寸细节都铸造得栩栩如生。 锁坠背后刻着几个字, 以锁为礼。 若愿斯应。 第21章 入v二合一 惊蛰者。雷惊百虫,阳气回升,万物盎然。 是世间生灵苏醒生长之始。 “这样的生辰数,倒是与你这天生能为所有死物赋予生命的能力甚为相配。”青川曾经许多次这么说过。 不过那时候,叶挽秋更在意的是自己距离三百年之期到底还有多久。 第32章 如今终于近在咫尺,一想到明天终于可以和其他孩子一样去往百花深外的人间,她就兴奋得一晚上都没怎么睡着觉,直到夜色将息才稍微打了个盹。 霞光初现时分,扫晴娘们已经开始忙碌着采集新花装饰房间,然后又将几身新制成的衣裳全都整整齐齐挂在木施上。 叶挽秋被眼前这一片锦绸华服惊讶到,旁边的扫晴娘则解释说:“这些衣裳都是夏姐姐从去年便开始一点一点仔细做出来的,说让帝女姐姐挑一身最喜欢的在今日生辰穿,其他的就收起来当常服好了。” “二姐准备得也太多了。”她不可思议地摸了摸面前一件满是碎虹珠光的玉白色衣衫,触感轻软无比,像是云朵织就出来。 这几套衣裳基本都是她最常穿的白色系。 唯有其中一套是极为张扬热烈的洛神珠红,双袖与背后都蔓生着极为生动华艳的花鸟纹路。浅樱色的轻盈裙摆末端洒金流银,仅是微光下静止不动便已经极为亮眼。腰间坠着环佩琳琅,流苏静垂。 它挂在那里便是惹眼到几乎奢贵的美丽,也极难驾驭。 “帝女姐姐要试试吗?爷爷昨日瞧见这套衣裳的时候就立刻说,这颜色很衬你。”扫晴娘说。 “衬我?”叶挽秋有点莫名其妙,“可我从来没穿过这种颜色的衣服。” “那今日生辰正好试试嘛。本来帝女姐姐就生得最是明艳,跟这颜色很合。” 说着,一群扫晴娘将那套美得格外有攻击力的红衣取下来,动作利落地为她换上。周围醒来的纸偶们则纷纷忙碌着为她梳发整理,点唇描妆。 最后站在镜子前的效果让叶挽秋不得不承认,青川君的眼光是对的。 她确实适合红衣。 真奇怪,怎么以前自己从来没想过试试这种颜色。 还在她思考自己为什么老爱一身白的时候,门外传来了叶望夏的声音:“三妹,起来了吗?爷爷叫你过去呢。” “来了二姐!” 她轻快地跑出门去,跟着叶望夏来到重时宫。殿内众妖头一次见她穿这般浓烈的色彩,皆是满眼惊艳,并且迅速达成一致意见——红色比白色更适合她。 倒是青川君默默瞧她许久,没有说话,听到叶留冬说阿姐就该把那些冷色的白衣都换成身上这样红的时候,才慢慢开口:“白的也好,干干净净,焕然一新。” 说着,他起身将桌上的木盒递过去:“给你的生辰礼。” 里面是条红绳掺着金线羽丝编成的手链,还坠着枚赤金色的漂亮翎羽。 叶挽秋认出那是所有羽族仙兽都有且仅有的一枚伴生翎羽,连接自铱椛身内丹精魂,法力强大。一旦受损便会危及自身,且无法再生。 即使是重明鸟也不例外。 “你第一次出百花深,我实在有些放心不下。戴上这个,好歹我也安心些。”青川君说。 “没关系的爷爷,我和阿姐一起出去。有什么事,我会保护好她的。”叶留冬满脸自信。 “你保护她?”青川君眉头一挑,毫不留情戳穿道,“你从小到大比试灵力就没赢过你阿姐,出门在外不给她添乱就好。” “……爷爷,我也要面子的。” 其他妖怪在旁边笑作一团,被他恼羞成怒露出狐狸尖牙装作威胁。 “好了,戴上这个传音铃,有事及时告诉我们。”叶望夏将两枚精致腰铃从袖子里取出来交给他们,“记得晚上尽量早点回来,别出去玩太野了就不顾时辰,往后有的是机会出去。” “记住了,二姐。” “去吧。” 临走前,叶挽秋回头望着自家姐姐,有点好奇:“二姐真的不和我们一起去吗?” 印象里,她似乎也从来没有出过百花深半步,只每日替青川君管理着上下大小琐事,将整个百花深打点得井井有条。 叶望夏粲然一笑,眼神却淡淡的:“我不去了。活着的时候看了太多人间事,如今成了鬼身,只想整日留在家里,也不觉得还有什么别的地方比这里更好了。” 她点点头,朝岸上的家人挥手告别。河伯撑起棹竿朝石头上一点,扁舟立刻化作入水游鱼,带起一池清波去往周围的雾水结界。 他们在白茫茫的水域中穿行了一阵,直到眼前逐渐出现一层隐约可见的透明结界。穿过结界后,百花深的清静气息已经彻底远去,迎面而来是属于人间的热闹烟火气。 这是叶挽秋第一次来到僰道城,所有一切对她来说都相当新奇又有趣。 他们走在街上,旁边满是来往匆匆的行人,打马而过的商客,沿途热情吆喝的小贩,抱花叫卖的少女。整个城镇人稠物穰,楼阁亭台鳞次栉比,每一处都修得极是精巧。 忙中偷闲的大人们围聚在茶肆里,听说书先生讲那青丘九尾狐仙与迷路山中的书生,如何发展出一段浪漫奇缘。 孩子们则围聚在卖蛐蛐儿的老翁身边叽叽喳喳,或是一旁的糖画铺子前,摸索着口袋试图凑出几个铜板,想要买下那条威风凛凛的金龙。 到处都是和百花深完全不同的繁华市井气氛,叶挽秋以往只在话本里见过。 刚开始她还能忍住,记得自己从小被教导的礼仪,要在辈分小的孩子面前当一个稳重可靠的阿姐。 没过多久她就再也控制不住,一会儿这里瞧瞧,一会儿那里看看,连路过孩童们手上拿的竹蜻蜓与风筝也能将她吸引得走不动路。 叶留冬熟悉这里,带着叶挽秋去各处游玩了一上午。午膳时分,他们又去镇上口碑最好的酒楼点了几道招牌菜。 在尝过据说是当地特色的竹叶糕,燃面,李庄白肉,叶儿粑等等几样菜式以后,叶挽秋感觉苕丝糖在自己心里的地位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 晌午一过,街坊间再次开始忙碌起来,更多的人开始筹备着夜市需要的东西。 隔着一条宽阔运河,叶挽秋看见对岸似乎是在举行着什么杂耍表演,连忙好奇地踮脚张望,然后回头朝叶留冬兴高采烈道:“我们过去那边看看吧。” 说着,她就习惯性想要施展法术直接飞过河面,还好被叶留冬一把拉住,凑到耳边轻声提醒:“阿姐!这儿是人间!” “啊,对对对,差点忘记了,今天不能飞。”她回过神,连忙整理一下衣袖和鬓边跳跃不定的流苏坠饰,勉强端回了她之前的稳重姐姐姿态。 可惜一双含笑杏眼里不自觉流露出的灵动劲儿,以及脸上掩盖不住的小表情,还是出卖了她此刻正高兴上头的事实。 这般看什么都新鲜的古怪样子,引得周围路人纷纷回头侧目,不明白一个看上去如此贵气美艳的小姐人物,怎么会对这些平凡街景这样好奇。 叶留冬拉着她从石桥上跨河而过,来到正在表演杂耍的街道边。 看到一半,他腰间的传音铃忽然响了起来,是叶望夏的声音:“留冬,你和三妹现在还在僰道城吗?” “是啊二姐,怎么了?” “方才凌虚山来人汇报,今早镇妖楼封印又有异动,跑了几只凶妖出来。爷爷放心不下,已经动身去神界请调出定天元珠,准备重铸封印。你和三妹叫上僰道城地仙一起去周围看看,别让妖物伤了人。” 第33章 叶留冬愣一下,转头望着不远处正在兴头上的叶挽秋,追问:“情况严重吗?” “听凌虚山的道士说,封印暂时还没破。但看爷爷如此忧心,怕是也撑不了几日了。” 说着,叶望夏又叹息:“这事发生得……就非得是今天。” “我知道了。” 他放下传音铃,心里同样懊恼这群不长眼的凶妖怎么早不跑晚不跑,非得在今天搅和。 “阿姐……”他轻声开口,声音里极是愧疚。 毫无所觉的少女回过头,笑着看向他:“怎么了?哦对了,我刚刚听周围人说今晚好像还有什么诞辰礼,好像很好玩,我也好想看看。要不我们晚上一块看完了再回去吧?先说好,晚上我请客,你随便挑!” 叶留冬看着对方满脸期待的模样,一时间竟怎么也开不了口。 以往每次有妖怪修炼到能够独立出百花深的时候,叶挽秋总是会站在雾水岸边看着他们离开。虽然嘴上从来不说,但叶留冬知道她其实是羡慕的,所以每次都会给她带些小玩意儿回来哄她开心。 作为青川君最看重的继承人,叶挽秋是整个百花深除青川君本身以外灵力最强的孩子,向来被寄予厚望。 平时相安无事时,叶望夏是家里发号施令,管理上下那个。 而一旦出现外敌或任何危机,那叶挽秋和青川君就是家里所有孩子的主心骨。 尤其这次青川君离家去往神界请定天元珠,外界又情况不明,大家第一想到的就只能是叶挽秋。 “你这副表情是怎么了?”叶挽秋看着他,“出什么事了?” “嗯……没事。”叶留冬按下涌到嘴边迟迟难以说出口的话,暗自咬咬牙,转而道,“我忽然想起来,阿澈他们让我帮忙去城北带点东西回去。那个店我们刚刚看过了,这会儿正是排长队的时候,再晚怕是来不及。阿姐你在这里先逛着,我去去就来。” 地仙祠离这里不算太远,他过去通知一声,再和地仙一起在僰道城几个方位布下法阵。若真有妖邪进镇,他们也好立刻反应。 “什么店啊?我跟你一起。” “不用不用。阿姐你今日生辰,好不容易刚出来,就在周围多逛逛,排队这么无聊的事我去就行。一会儿结束了,我用传音铃找你。” 说着,他又开始絮絮叨叨告诫叶挽秋不要习惯性用灵力,不要和陌生人说话,累了可以去附近的茶肆等他云云。 叶挽秋有点好笑地打断对方:“我是三百岁,不是三岁。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你与其担心我遇到流氓有危险,还不如担心这方圆十里的流氓遇到我更危险。” 叶留冬:“……”好有道理。 “那我买完东西就回来找你,千万别跑丢了。” “有传音铃在,不会丢的。” 看着叶留冬三步一回头地终于离开,叶挽秋心下感叹这孩子真是长大了,知道反过来为姐姐操心了。 这时,一群正结伴上山的人忽然引起她的注意。或者说,是他们手上正合力抬着的几张牌匾吸引了她的目光。 一排排烫金大字镌刻其上,笔法苍劲地写着——“中坛元帅”,“威灵显赫大将军”,“天帅领袖”,“三十六员第一总领使”。每一张的顶端都是挂红结彩,庄重无比,被小心翼翼抬着送往山上。 叶挽秋认出那些都是哪吒众多神号尊位中的某几个,顿时感到有点诧异。 是山上的神庙在举办什么活动吗? 她离开还在看杂耍表演的热闹人群,转而跟上那些正抬着牌匾吃力爬山的青年,一路来到半山腰。 抬头间,一座外廊环绕,雕梁画栋的庄严行宫顿时映入眼帘。整座庙宇气势恢宏,结构古朴大气,因为依山而建而显得格外有层次感。 朱红墙面上挂满烫金镌刻的尊号神讳,飞檐的每个角上都坠着一盏系有红丝绦的琉璃宫灯,提有不同赞颂词的木质对联牌挂满周围的绛朱立柱。无数复杂图腾布满行宫正殿象征青天的蓝色穹顶,画法极为复杂而笔触细腻。 叶挽秋仔细看着那些图腾,慢慢转身,低下头,目光正好落在面前那尊色彩鲜艳的高大神像上。 和大部分神话传说一样,面前的神像也是头扎团髻,身着莲花荷叶为衣的漂亮孩童形象。只是这次,神像身上还披了件法袍,垂下的丝带上清楚写着“宝诞敬贺”字样。 ……宝诞? 诞辰?! 叶挽秋惊讶地看了看周围,发现果然还有其他用作神明生辰庆贺用的精致礼器。 半人高的瓷瓶摆满神像脚下,里面满是刚刚被采集来,还挂着新鲜露水的各类早春鲜花,芳香幽远。 所以……今天也是哪吒的生辰日? 和她同一天? 叶挽秋有些不敢相信,转头朝一个正抱着贡品走过的年轻少女急忙询问:“今日可是三太子诞辰?” 少女被问得有点莫名其妙,但还是点点头:“是啊,我们正在准备呢。看小姐许是刚从外乡来,所以不大清楚。这是我们僰道城每年都会有的盛大节庆,可马虎不得。” 说完,她朝叶挽秋福了福身,抱着贡品很快离开了。 叶挽秋站在原地愣了半晌,忽然想起那日哪吒离开百花深时,冰蚕蛊曾说,他是被指使着来寻找一个生于双阳年惊蛰丑时,逢乱必出,平定六界的少年将军。 她不知道哪吒是惊蛰几时出生,毕竟六界全书不会写这么详细的信息。 但她总有种也许对方连时辰数都和她一样的诡异感觉,甚至开始怀疑冰蚕蛊所说的那个少年将军是否就是哪吒。 所以他忽然这么着急离开,是因为意识到冰蚕蛊是来找他的吗? 叶挽秋有些发呆地站在太子殿外,身旁是络绎不绝的忙碌人群。他们在进行着最后的布置与检查,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香客。 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朝这座行宫聚集,整条石梯与行宫殿外逐渐变得人满为患。捧花的少女以为叶挽秋也是提前赶来的香客,于是热情指引她去取香的地方。 她的模样看起来有点眼熟,叶挽秋记不起来自己在哪里见过,但还是顺从对方的话去取了三支香,点燃敬上。 “请把祈愿写在祈福带上吧。”少女拿出一条红丝绸递给她。 叶挽秋瞧了瞧旁边香客的写法,却并没有写下什么索求的愿望,只提笔写下一句“望三太子长乐无忧,平和安泰”。 末尾是她的名字和今日日期。 她拿着祈愿福带,跟着其他人来到放满莲花灯的桌前随手选了一盏,将自己手里的福带系在花灯底下的竹环上。 因为从来没有接触过这样的人间习俗,叶挽秋并不知道花灯挂上树前需要点亮。因为她看树上那些装饰用的灯也是不亮的,还以为直接挂上去就好。 做完这一切后,她后退几步开,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胸前那枚莲花长命锁。凤血玉的质地温润冰凉,有点像之前她碰到哪吒手上时感受到的温度。 真不可思议。 他们两个居然是同一天生辰。 这和她每次接触到对方时,都会莫名感受到的那种无名熟悉感有关吗? 第34章 叶挽秋想不出答案。似乎只要是和哪吒有关的事,都和他这个神本身一样让人难以捉摸。 这时,身旁的香客见她就这么将莲花灯放上去,刚想好心提醒她,却看到那盏莲花灯竟然自己亮了起来。 紧接着,周围并没有系过福带的花灯也开始一盏接一盏发光,像是挂了无数颗星星在树上,灿烂无比。光明蔓延着笼罩向另一棵装饰花灯没被点亮的树,然后是摆放在两旁的许多天灯。 金红焰光团团跳跃而起,托举着它们逐渐朝天空飞去,将晚霞渐起的天空彻底点燃,映出一片火舞星河,光华流转。千灯沉浮,万愿鸣飞。 “这是……三太子显灵了?”周围有人又惊又喜地喊道。 传言天灯起,神明至。整个行宫内外见到这样的灿烂盛景顿时一片沸腾,所有人都兴致勃勃朝太子殿涌去,试图在这样吉兆当空的时刻求许下自己的心愿。 有风从行宫所在的方向徐徐吹来,散开一阵清雅淡薄的莲花香。 叶挽秋回头,看到一身白氅红衣的少年神竟然真的站在了那座高大神像前。人群熙熙攘攘从他身边经过,却无一人能看到他的存在。 他走出太子殿,背对着身后香火万千,光明浩瀚,穿过面前欢声笑语的密集人潮,从高高台阶上一步一步走下来,走过来,最后站定在她面前。 石梯两旁飘摇的莲花灯也依次亮起,温柔明亮地包围住他们。 那一瞬间,叶挽秋以为自己也许是出现幻觉,不然为什么会真的看到哪吒。 也有可能是天地倒错,光芒汇聚成的河水寂静流淌在天空中,迷人心神,所以她才会跟着视线错位,将那光鲜神像看作了眼前的清美少年。 不过很快,她又反应过来,今日本就是他的诞辰,会顺应信徒祈愿出现在行宫里其实很正常。 于是她按下那一瞬间意味不明的心悸感,落落大方行礼道:“见过三太子。” “免礼。” 哪吒平静询问:“出什么事了么?” “诶?”叶挽秋被他这个问题弄得有点蒙,“你来这儿不是因为信徒在祈愿吗?” 他抿下唇,墨玉般光冷湛然的凤眼里先是浮现出一丝困惑,然后便是了然,并解释:“是你叫我的。” “?”叶挽秋不明所以地思考片刻,在对方的眼神示意下低头看向胸前的莲花长命锁,顿时明白过来。 然后更加不可思议了。 他指的叫他,是指刚才她摸着这枚长命锁,跟着周围信徒一起默念了一遍他的神号吗? 见她满脸惊讶,哪吒便立刻意识到了误会所在。 怪不得刚刚她要用那么长一串,复杂到他自己都懒得记的尊神封号叫他,搞得他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气氛一下变得有点尴尬。 叶挽秋当下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来缓和气氛,只能硬着头皮转移话题:“不过说起来还挺巧的,没想到三太子也是今日生辰。” 哪吒看着她,从神情到语气都淡淡的:“是青川君特意为你选的今日做生辰么?”毕竟她并非青川君亲生,按理说,谁也不知道她真正的生日是在什么时候。 叶挽秋摇摇头,回答:“并不是。只不过爷爷捡到我那天,正好也是惊蛰。所以他将这天当做我的生日。” 这孩子是我在镜湖女娲始祖像下捡回来的。青川君的话再度浮现在哪吒耳边。 他垂下视线思考,复又抬起,目光落在对方那张格外明媚动人的白皙脸孔上,轻声应和一句: “确实很巧。” …… 庆典还在继续,被花灯照亮的山路上满是攒动人群,整个山间越发热闹非凡。 叶挽秋跟着哪吒来到一处相对僻静许多的山林小路,没走多久便发现视野再次开阔起来。 此时天色已经逐渐向晚,长庚星点亮在西方薄暮未尽的天空上。太阳也已经渐渐沉没到群青剪影之下,只剩漫天将收未收的浅橘色光焰,奄奄一息的明亮。 暮色四合下,晚风带着早春夜里的微微寒凉扑面而来,散开林间清新的草木香。街市旁的酒楼茶肆,运河桥边的灯架与游船纷纷点亮照明用的灯笼。 无数暖色光点错落有致地亮起来,像是被春风瞬间唤醒的无数繁花,接连盛开在那一束束扩散不定的炊烟里。 叶挽秋望着面前的灯火万家有点出神,忍不住感慨:“真美啊。” 不管是这晚霞还是人间城镇。 她开始有点理解为什么妖怪们都爱去人间游玩。比起妖界的封闭与百花深的缥缈清寂,这样的氛围确实更加有吸引力。 见她被这番景致吸引住停下脚步,哪吒倒也没催促,只停在站在原地等了她片刻,然后问:“要下山去看看么?” 正好这会儿也是该用晚膳的时候。 叶挽秋点头到一半,忽然意识到一件事:“说起来,今日也是三太子的生辰。可我这会儿出来,身上也没带什么值得送的……” “无妨。”哪吒言辞简练地回答,对庆贺收礼这类东西并不在意,“你方才不是已经写了贺词么?” 他说的是刚才那盏莲花祈愿灯上系着的福带。 但叶挽秋还是觉得有些过意不去,毕竟昨日他让韶岚来送的生辰礼是非常正式且贵重的。 想到这里,她又伸手摸了摸脖颈上挂着那枚凤血莲花长命锁。 “怎么了?“哪吒注意到她的动作。 她倒也非常坦然,直接大方解释道:“觉得过意不去。” “因为昨日收到的时候,我并没有把它背后的八个字当真,以为只是平常的生辰礼。没想到这玉锁真能让三太子过来。再加上这会儿我一下子想不好回什么礼物好,也自觉并没有做什么能值得如此重礼的事,所以惭愧。要不……” 她边说边想将长命锁取下来:“这玉锁还是请三太子……” 没等她真正取下,哪吒又开口,语调平静地阻止:“你在槐山与百花深都几次有救于我,这既算是生辰礼也算是答谢。” 他只字没提这其中的主要原因是过往三百年间,正是有她无数次从不间断的祈愿才能为他换来那三百年的珍贵安宁。 虽然叶挽对此完全是一无所知,但哪吒自己清楚,所以才会重礼相谢,算是尽可能地还她一些恩情。 当然,哪吒也不打算让她知道这些。 毕竟这件事关乎他命脉弱点,若非如同太乙天尊和几位古神那样,是他几千年前在陈塘关出生时便已经熟知且极为信任的神,他绝不会让其他人知道。 就连叶挽秋也大概只觉得,他那次在百花深忽然烈症发作,是因为灵识受损难以自愈的缘故。 过多且没有必要的联系,往往会造成非常麻烦的后果。 越难斩断的,越在挣脱时需要付出难以想象甚至是惨痛的代价。 这一点,他在陈塘关经历的短短几载光阴已经彻底教会他,镌刻至深。 因此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沾染任何不必要的联系。即使沾染到,也必须尽快斩断或还清,一旦留着也许就是未来祸患。 这是哪吒几千年来惯常不变的行事风格——有仇必报,有恩必还,了结以后彼此再见面,便又是毫无交情的陌客。 第35章 这样的性格落在其他生灵眼中,总是显得过于冷心冷情,孤傲难近。 不过叶挽秋的存在格外特殊。 她身上明显有许多和他有关的谜团。而且只要烈症不除,哪吒可以想象到这种非他自愿的联系就定然还会持续很长时间。 他之前从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一时间有些不知道究竟该如何处理比较好,只能暂时先按照以往经验被动应对。 所幸透过这三百年来的无数祈愿记忆,以及在百花深养伤的那些时日,都让哪吒对叶挽秋已经格外了解,知道她心性纯净良善,爱重家人,同青川君一样心系人间与六界安泰。 于是慢慢地,他对叶挽秋的存在开始不再如当初三百年前那么抵触,而是逐渐转变为好奇居多。所以这次她生辰,哪吒会送她这枚凤血莲花长命锁,又以八个字如实告知这锁的用途。 见她手握玉锁仍有犹豫,哪吒思虑片刻,抬手朝她身上施了一道障眼咒,然后开口道:“你随我来。” 他们回到行宫里,来来往往的密集人群全然看不见他们。 隔着片灯烛缭乱的光影,哪吒朝刚抱着花束从太子殿出来的一名少女指一下:“她是这座行宫的知客,也是我在陈塘关的一位故人。” 陈塘关? 叶挽秋茫然地望着那名少女半晌,发现正是自己方才一见便觉得挺眼熟的那位。 “当年她被海妖挑中选做祭海新娘,我救了她,杀了那妖挂在东海边上。可后来海妖私下寻仇,点名要她死才肯罢休。” 听他这么一说,叶挽秋瞬间想起来了,自己曾经也做过这个梦——浑浊冰凉的雨水,面目可憎的贪婪妖物,被自己邻居们生生打死的可怜少女。 原来是她。 可是,为什么自己会梦到这些属于哪吒的过往?叶挽秋格外茫然。 “我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已经太晚,她被受挟恐惧的其他百姓为求活命而杀死,我没能救她到底。比起被海妖杀害,来自同族的出卖与残害更让她痛苦。因此她在冥府多停留了许久才彻底化去怨气,重新转世。我一直觉得心有愧疚,便在她转世以后时而助护。” “辗转几世以后,她便毅然入了这行宫,成了这里的知客。还有其他许多人,他们会每年来这里的原因也都基本如此。” 哪吒说这些话时,声音一直不曾有过任何明显起伏,仍旧是清冷平缓的调子,音色极是悦耳,情绪隐藏得滴水不漏。 虽然是一番未曾过多明说的话,但落在叶挽秋耳朵里,让她琢磨须臾也便懂得了——玉锁贵重,是因为他向来恩怨分明,对所有人都是如此,即使收下也无需觉得有任何不安。 于是叶挽秋心念一动,收回握在玉锁上的手,转而翻手结印,自掌心中凝出一枚玲珑晶石。明明看似剔透无比,却又周身异彩环绕,流光漫漫,如同捧住了一束凝固的透明天光。 如此至纯至净之光华,唯有将大千世界内,所有诞生于自然的万万色彩都融于一处方能得出。 晶石在灵力的催动下逐渐化作一枚精致平安扣,叶挽秋将它递过去,望着哪吒的眼睛说道:“这是我过去两百年用灵识与灵力淬炼出的唯一一枚藏魂晶。” “虽然也许比不上女娲始祖当年补天用的五色石,但若是遇到什么垂危重伤用以稳固精魂,治愈伤痛,却是绰绰有余。三太子常年为维护六界平和而征战在外,这东西用不上最好,就当个寓意平安的配饰也算过得去眼。” “若是偶尔用上了,那就当我正好能帮上一把,也是替众生感谢三太子的护世仁爱。” “祝三太子生辰快乐。”她说。 哪吒垂眸看着那枚极通透漂亮的平安扣,默然片刻,又抬起视线再次望向她的眼睛。 少女迎着烛光星辉的双眸漂亮得晃人心神,若是将明艳俏丽这四个字写作人形,也不外乎就是眼前人的模样。 见他不知在犹豫什么,叶挽秋仍旧坚持:“收到礼物就要回以心意,这是基本礼节,三太子也不用觉得有何不妥。” 不过考虑到对方是天将领袖,在神界更是向来地位超然,自然见过数不胜数的天珍地宝。这枚只有两百年灵力的藏魂晶想必是不太够看的,毕竟送的礼物应该与受礼人的身份相匹配才行。 于是她抿下嘴唇,用指尖刮了刮额角,并不在意地笑了笑:“或者还是等我回去选个更合适的比较好。” 哪吒听出她的意思,抬手接过那枚藏魂晶,动作轻快,却又刻意保持着两人手指间的距离,半点没有碰到对方:“没有不合适。” 藏魂晶一入手,一阵丰沛到充盈的安宁感便立刻包围住他,如此清晰,如此珍贵。 这样的情况倒是完全在哪吒的意料之内,所以他刚才才会如此犹豫要不要接受这个礼物。 说话间,一阵糕点香气飘来,叶挽秋顺着转头四处寻找:“什么东西这么香?” “一些贡品。”哪吒看了看行宫内摆满的精致贡品,“走吧。” 他们很快下山,来到一间装潢精致的食肆,要了一间上好厢房。叶挽秋推窗朝下望去,发现在有了各式灯笼与烛光的映衬以后,此刻与白天比起来又是一派截然不同的祥和喧闹。 见她满脸好奇地瞧得入神,连面前上齐的饭菜都顾不上吃,哪吒不得不开口提醒她一句,同时又问:“今日是你一个人出来的么?” 叶挽秋咬一口芽菜蛋饼,摇头道:“留冬陪我一起的。不过他先前有点事,去排队买东西了。” 就是这去得也实在太久。 叶挽秋下山时分因为不太放心,还用传音铃联系过他。不过叶留冬告诉她不同担心,等会儿要买的东西凑齐了就去找她。还说她等了几百年才在今天第一次被允许出来,尽管多去周围玩玩。 哪吒回想起在百花深时,那只每次见面总是一脸防备偷偷盯着自己的狐妖,点了点头,没多说什么。 吃完饭后,叶挽秋站在门口,盘算着一会儿去哪里逛逛比较好。考虑到山上有哪吒行宫,那他应该也挺熟悉这个镇,于是又转头询问哪吒。 然而要给一个完全人生地不熟的人解释清楚各种路线,尤其是在她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想看什么的情况下,是何其困难。 话本教会了她一定量的人间物品名字,但没教会她一一对应。 是以任凭叶挽秋努力尝试了半天,试图把自己在话本里见过的一些东西描述清楚。但在哪吒看来就完全是在进行一阵意义不明的诡异比划,再配上难以理解的“先是这个样子,再是这个样子,然后是那个样子”。 “三太子明白了吗?”她一脸期待,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眸光莹莹。 哪吒:“……” 不,他不明白。这种描述方式实在太过让神迷惑了。 最终,他闭了闭眼,在对方一脸真诚又虚心好学的眼神里妥协:“我带你去找吧。” 叶挽秋看着哪吒的背影,思考: 他刚刚是叹了一口气吗? 他刚刚绝对是叹了一口气。 但有人能够带路诶,不重要的细节通通可以忽略。 于是她非常快乐地跟上去,在各个白天没见过的新鲜摊铺面前流连忘返,亮晶晶对女人的杀伤力可见一斑。 第36章 但不知道为什么,哪吒总感觉这种杀伤力也影响到了他自己。因为他不得不每过一会儿就停下来等她。 夜间集市人潮汹涌,稍不注意的话,原本同行的人就会失散到完全找不见对方。 不过叶挽秋根本没有这个顾虑,因为跟她同行的少年神实在太抢眼,不管站在哪儿都跟幅丹青妙笔的惊绝彩画似的,美得浓墨重彩,光艳夺目。一切繁华到他身边都成了最朴素的陪衬,随时回头都能一眼望见。 或者说,想要找到哪吒在哪儿,只要看到周围人都在朝哪里看,那就顺着一起朝哪里看就对了。 由此可见,六界生灵彼此间的处事理念也许差异巨大,但审美理念一定是共通的。 逛够了各类吆喝摊铺,叶挽秋又被广场上的射箭比赛吸引住,好奇询问怎样才能参加。 那人瞧了瞧她身上珠玉细绸的贵家小姐打扮,一时间有点为难:“需要一点钱做入场费。不过小姐你……” “没问题。” 叶挽秋当即拿出几枚金币递给对方,在一众人目瞪口呆的表情中拿了旁边的弓箭上场。 箭靶周围燃烧着火光,随风跳跃的光影增加了命中靶心的难度。 她站在靶场另一头拉开弓弦,眼神专注地瞄准,放箭,再次拿起箭矢,张弓搭箭。动作行云流水,利落有力,全程没有任何犹豫。百发百中的精湛技巧更是引来围观者纷纷惊叹不已。 知晓自己自幼习武,参与这样过于轻松的箭法比试其实有些占便宜,所以她没打算拿任何奖品,只在一片鼓掌叫好声中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准备转身离开。 倒是旁边同样参加比试的一位英气少女拉住她,坚持谁是赢家谁就应该拿走奖品。 叶挽秋想了想,没拿那些赏金与宝物,只要了旁边那个用来做镇物的莲花木雕。 隔着晃动的光芒与鼎沸人声,她边笑着挥手边提着裙摆快步跑回哪吒面前,一袭艳烈红衣几乎与周围的火光融为一体,像是从火焰里破茧而出的蝴蝶,鲜活滚烫得灼人视线。 她捧起木雕,微微凑近哪吒小声说:“我听刚刚那个人讲,这个莲花木雕是拿去你行宫受香开光过,是有三太子赐福在上面的。可我怎么瞧也只是个铱椛普通的木雕,没看出来有什么赐福。你说,要是让他知道你是谁,他还会不会说这话?” 哪吒没回答,只抬手在那莲花木雕上轻轻一放,金红神力缓缓流渗入内,然后道:“现在是了。” 叶挽秋愣一下。 旁边火苗被风吹得晃进眼里,连带着她心跳也跟着被晃得快半拍。 离开广场,他们沿着街道一路向前,遇到正在戏台上表演的唱戏班子,讲的是六界旧史。 身穿庄重神服的少女从台后缓缓走上前来,身后跟着几位造型各异的异族生灵,随之响起的是台前先生的解说声: “当世界刚从那片包裹着它的母体混沌中诞生时,神树建木尚未长出,各界也并非如同后来那样彼此分离,泾渭分明,而是像许多块将化未化的冰雪一样,彼此略有交叠地挤在一起。” “各族生灵们也很容易就能从一方领界走到另一方土地上,族群间大大小小的越界冲突时有发生,但唯有太若灵族的疆域极少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那时候,太若灵族是万族之首,是世界中心,是一切欢乐与吉祥的诞生之地。他们的都城名号千禧,凡是曾有幸能一瞥它曾经风采的生灵们都会说,‘那是一座完满无缺之城,苦难只会出现在戏剧与乐舞中,泪水只会因喜悦而流’”。 “这就是千禧之城。曾经的千喜之城……” 叶挽秋在六界全书上见过有关太若灵族的记载,知道那是存在于上古时期的一支族群,曾经统领六界生灵万万年,也是如今神界的前身。 “我听爷爷说,上古之战后,太若灵族溃败,皇族血脉断绝,族内无数普通生灵流散入六界。而曾经的都城千禧也被摧毁,化作了如今的六界禁地,旧墟。是这样吗?”她看着台上的表演问。 “是。” “那为什么会有上古之战?”叶挽秋好奇地问。她记得六界全书没写这点原因,问到青川君的时候,也只是得了些含糊不清的答案。 哪吒解释:“太若灵族曾经是众生的庇护所,统御万族,但逐渐对其他族群欺压太过,所以引起反抗。女娲始祖创造人族以后,一直将凡人当做自己的孩子保护,无法忍受太若灵族对凡人魂魄力量的肆意掠夺,于是自立门户建立了新神族。” “也就是如今的神界?” “对。再后来,妖魔两界也独立出去,开始想要推翻太若灵族的统治,自立为王。最后三族联手,杀尽了太若灵族的皇室血脉,再彼此谈判,最终划分出了今天的六界,神树建木应运而生。” “原来是这样。” 叶挽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听到台上先生忽然一句:“那太若灵族有着能够焚尽世间一切罪恶的业火,任凭万族反抗也稳握江山……” 业火? 真的假的? 要真是能够焚尽世间罪恶的业火,不应该先把太若灵族自己点了吗? 她思索着,下意识看了看身旁红莲化身的哪吒。 太若灵族有没有业火她不知道,但旁边这个是真的有。 听了一会儿戏后,他们又离开了原地。 此时天色已经沉得很深,叶留冬却始终没有回来。叶挽秋有点着急了,来到一处僻静巷子里再次用传音铃试着联系对方。 然而同样清脆的铃铛声却从不远处传来。 她惊讶回头,看到黑暗里窜出一只身负伤痕的妖怪。它整个面部惨白无比,也空白无比。没有眉毛,没有眼睛,没有鼻梁,只剩下方一道裂开的血红大嘴,露出獠牙森白。奇长尖锐的爪子带着一阵利风朝她扫来,直抓面门。 叶挽秋想都没想便抬手挡下它的攻击。白金灵力催动纸偶不断飞出,将那个没有脸的妖怪团团困住。 纸偶撕扯着它的身躯和头发,无脸妖痛苦地吼叫着,沙哑的声音里清晰剩出一股格外清晰的凄厉恶毒意味。 下一秒,浑身雪白的巨大妖狐从屋脊背后跃出,一把将无脸妖按倒在地,光滑的毛发不知何故被弄得有点凌乱,额头上一道伤。 “留冬?!” “阿姐……?” “你怎么在这儿?”一人一狐同时问道。但叶留冬的语气显然比她要心虚得多。 见此情况,叶挽秋哪里还不知道他下午离开所说的话只是托词,于是提高声音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他一松懈,爪下的无脸妖顿时得了空隙,闪身便逃向巷子外,准备朝外面一无所知的人群扑去。 “糟了。”叶挽秋连忙转身,却看到那妖怪在即将踏出巷口的前一秒,被一道速度极快的金光击中,当下便被卸了所有反抗,动也不动地倒在地上,连抽气的力气都没有。 金光绕环而归,化作一枚正圆腕镯重新套回哪吒手上。 少年一身白氅红衣,逆光而立,眉心朱砂痣鲜艳赤红,将方才的凡人伪装尽数烧去,露出原本的神明相貌。 第37章 他扫一眼那无脸妖脖颈上的项圈,认出其来源:“镇妖楼出事了?” 叶留冬化为人身,行礼回答:“回三太子话,封印是松动了不少,但还没有彻底被破坏,爷爷已经去神界请守天元珠准备重铸封印。这是今早逃出来的几只凶妖之一。” “你怎么知道?”叶挽秋看着他。 叶留冬无可奈何,只能将白天的事都说了一遍,听得叶挽秋两眼一黑。 “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我是不想让阿姐连生辰也不得安生。好不容易才出来一次,我想让阿姐高兴点。” “那你也不能……” 他说得恳切,表情可怜巴巴,倒让叶挽秋难以责怪,只运起灵力为他将额头上的伤治好,又皱着眉尖继续追问:“还有其他逃出来的妖怪呢?” “还有两只没找到,但也有可能是没进镇上,周围的法阵没有反应。” 哪吒思考一会儿,转身朝外走,却被叶挽秋忽然叫住:“三太子这是要去哪儿?” “镇妖楼。” “我跟三太子一起去。”她说,“爷爷还没回来,镇妖楼又情况危急,我实在放心不下。” “阿姐,我也要和你一起。” 叶挽秋摇头,语气严肃:“你留在这里,和地仙一起看着僰道城,绝不能让还在流窜的两只凶妖进来伤人。” “可是……” “没有可是。等我从镇妖楼回来再拎你回家教训。” 说完,她和哪吒一起消失在了原地,并很快来到了镇妖楼所在的凌虚山。 情况比叶挽秋想的还要糟糕,整个凌虚山都被笼罩在一团极为浓烈的妖雾里。里面偶尔有见几道金光闪过,那是凌虚山修仙派的弟子们在极力镇压这座摇摇欲坠的巨大宝塔。 她聚起灵力,白金光辉击打在那团几乎凝固的妖雾上,将它瞬间刺出无数破洞。 火焰从哪吒手里的紫焰尖枪上猛倏地烧起来,被他一道横劈,带着撼天威势撕开面前碍事的重重雾气,随之开出无数金红莲花,涤清天空中所有浊云。 妖雾之下,他们看到了已经濒临极限的镇妖楼。塔顶破开一道巨大裂缝,露出里面无数拥挤着,咆哮着,随时准备冲破出来的凶煞妖魔,怨气丛生。 “这镇妖楼的封印变成如此模样,已经跟彻底被破没什么区别了。”叶挽秋担心地说着,“也不知道爷爷什么时候能带着守天元珠赶过来。在这之前,我们怕是只能尽力拖延。” “被动拖延没有用。”哪吒平静开口。 “那怎么办?”叶挽秋转头看着他。 “杀了他们。”他回答,从眼神到语气,至始至终都是一成不变的冰凉,半点柔软的人情味都没有,“任何聚集在第七层顶意图冲破封印的,没有商量余地,就地处决。有了前车之鉴,下面的妖魔就不敢上来。” 说完,哪吒率先降落进镇妖楼内,腕间金光灿艳的乾坤圈脱手而出,将面前那头地狼直接击碎天灵盖,震开浩瀚神光将周围妖魔连连逼退。 叶挽秋跟着他来到镇妖楼第七顶层,灵力挥洒间,无数纸偶飞舞着,不断追逐那些四处逃窜的妖魔。 这时,她在角落里看到了一个很奇怪的东西。 那是一具深红色的庞大棺材,被无数带着符咒的锁链束缚着,顶部挂有一盏光芒微弱的拘魂灯,看着极是诡异。 一只浪鸟惨叫着从身后飞来,叶挽秋连忙侧身躲过。那怪物浑身都被神火点燃,慌不择路地逃跑时,不慎撞灭了那盏拘魂灯。 咯。 红木棺材里忽然发出一阵瘆人到牙酸的声音,似乎是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活过来。僵涩的筋骨缓缓舒展着,发出连绵不断的粗粝咯咯声。 棺盖轻轻移开一条缝隙。 一只毫无血色的手从里面伸了出来,阴气四溢。 叶挽秋睁大眼睛,看着那棺材逐渐被打开,竟然从里面走出来一个浑身惨白发青,看上去像是<a href=https:///tags_nan/jiangshi.html target=_blank >僵尸又并非僵尸,双眼蒙着层黑色锦绸的白发男人。 他一出来,周围躲着的妖怪瞬间魂飞魄散,但又更加畏惧另一边的哪吒,于是只能选择逃向了镇妖楼下一层。 白发男人看着叶挽秋,定在原地好一会儿,然后忽然朝她跪拜下来,用嘶哑难听的声音呢喃着: “国师景煜,敬拜玉阴娘娘。百年不见,别来无恙。” 第22章 故人 “国师景煜,字懿瑄,皇帝国舅之子,秉性仁贤,年十七,娶妻亲王之女穆氏。年二十,册为国师,一生辅佐帝王,殚精竭虑,忠义仁厚。景煜善骑射,卜星律,曾随将军定边疆,爱护民生,克己奉公。” “定和五十一年,国师病逝,且因其妻数年以前已病亡,未曾再娶,膝下无子。皇帝念其忠心无双,举国服丧三月。” 这便是人间史传里,对于国师景煜的全部记载。 叶挽秋翻来覆去瞧了许多遍,愣是想不出这么一位在人间享誉盛名的贤人,怎么会被邪术弄成这幅不人不鬼的模样,封进一口大红棺材里,被拘魂灯困在镇妖楼里几百年。 最重要的是,她明明没见过对方,却被他一见面就称为“玉阴娘娘”。 难道是棺材里通气不好,憋太久,所以脑子糊涂认错人了? 还在叶挽秋茫然的时候,听到门外传来小陶大呼小叫的声音:“不好了,帝女姐姐!夏姐姐又发脾气了,说是一定要杀了那个人傀国师,你快去拦着她!” 闻言,叶挽秋先是一愣,然后立刻合上书本起身,开门问:“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又这个词用得极好。 因为这已经是近几日来第无数次发生类似的事了。 小陶七嘴八舌解释一通,听着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然后又忍不住抱怨:“所以为什么要把那个倒霉国师带回家来啊,夏姐姐真是讨厌死他了,天天对着他发脾气。我们从来没见过她这样。” 的确很奇怪。 叶挽秋急匆匆朝关押着景煜的禁室赶去,总算赶在叶望夏准备用剑砍断对方头颅的前一刻,及时拦住了她。 看着叶望夏怒不可遏的模样,她不由得回忆起这几天发生的事: 那日在镇妖楼里,她被复苏的景煜一眼认作玉阴娘娘,还说有负当年交易,没能为她找来那位少年将军,还请再宽限些铱椛时日。 “同玉阴娘娘一样,景煜亦有不得不去寻之人,还请娘娘不要立刻收回法术。君子一言九鼎,景煜既答应会为娘娘寻来那位少年将军,就一定会不计代价地做到。” 什么法术? 什么交易? 什么玉阴娘娘? 叶挽秋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还是敏锐抓住了他话里某个有点熟悉的重点:“少年将军?” 她想起冰蚕蛊的话。 有人将冰蚕蛊放入人间僰道城残害无辜,也是为了寻找一位少年将军。 难道那冰蚕蛊和眼前这个已经被邪术炼做人傀的国师有什么联系? 还没等她想完,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凄厉怪叫。叶挽秋慌忙回头,看见一条伤痕累累的蛇妖正朝她所在的方向逃跑过来,眼看就要撞上。 紧随而至的混天绫轻易缠住蛇妖的身体,神光激溅间,火焰蔓生成大团莲花猛然盛开,将挣扎不已的蛇妖完全吞没进去。卷起的气流与零散焰星扑在叶挽秋脸上,却意料之外的只是温暖而已。 第38章 妖灵的身躯化成飞灰散开,白氅红衣的少年神手握紫焰尖枪踏焰而来,火莲花开遍他身后的每一寸地面。 见来者不善,景煜原本想要提醒叶挽秋退让开。 然而他刚伸手试图触碰到她的肩膀,便被混天绫立刻游动而来烫伤手掌。 他吃痛地收回手。红绫卷住叶挽秋的腰将她带离原地,还没站稳便撞进一个冰凉无温的怀抱里。 她转头看到哪吒近在咫尺的侧脸,见他手中冷光一闪便欲直接取走景煜性命,连忙伸手按住他:“等一下!他和冰蚕蛊是同一个人派出来的!” 闻言,哪吒堪堪收住几欲脱手的紫焰尖枪。锋利枪尖已经抵上景煜的咽喉,当即烫得他皮开肉绽。 哪吒低头去看她,下颌毫无防备撞上叶挽秋的发顶。喉结处被少女抬头时的鼻尖轻轻扫过,温热呼吸滑落进衣领里,细微到勾人的痒。 两个人同时一愣,这才想起此刻距离过近,赶忙分开。 叶挽秋揉了揉自己的额头,有点尴尬地眨眨眼睛,勉强解释了刚才从景煜口中得知的话。 为了弄清真相,他们在青川君用定天元珠将镇妖楼重新封印之前,把景煜从里面带了出来。 而在知道他极有可能与之前的冰蚕蛊有关后,青川君同样格外惊讶,向哪吒提议可以将景煜暂时关押在百花深,这样也方便他们继续调查。 “若按这人傀所言,他是被那位不知身份的玉阴娘娘用邪术弄成这样,那说不定之前的冰蚕蛊也是。”青川君说,“我会立刻在人间展开追查,若有消息,也好及时告知三太子。” 哪吒思虑片刻,点头同意了。 而旁边的叶挽秋则更关注另一个问题:“我长得真的和那位玉阴娘娘很像?” 景煜抬起头,没有回答,大抵是已经分辨出,眼前这个姿容美艳的红衣少女并不是他以为的那个人。 他的眼睛被一条黑色锦绸严严实实地蒙着,但叶挽秋还是能隐约感觉到对方的视线,正聚精会神打量着她。 这种被认错成旁人的经历,叶挽秋还体会过一次。 那就是在槐山。 她遇见几个正在用重阴血祭意图打破建木结界的人傀,对方也是将她认错,但并没有称呼她为玉阴娘娘,反而一口咬定她和哪吒有什么关系。 想到这里,她忽然意识到什么,又抬手指了指哪吒,继续问:“那三太子呢?他也长得像玉阴娘娘吗?” 哪吒眨眨眼,望向叶挽秋,不明白她为什么忽然这么问。 景煜显然也愣了一下,然后摇头否认。 那就更奇怪了。 “难道我长得真有这么男女老少,人山人海?”叶挽秋所有所思地摸摸自己的脸,感觉有些想不通。 哪吒:“……”这两个词是用来形容长相的吗? 然而等回到百花深以后,她才发现,让她想不通的事还远远没有结束。 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叶望夏讨厌,或者说极其憎恨这位曾经的人间国师,甚至恨到一见了他就会怒不可遏到想要杀了他的地步。 所以在她和青川君刚带着景煜回家时,其他孩子都照常簇拥上来好奇问这问那,只有叶望夏没有动。 她站在台阶上,像是一块已经僵化的石头,双眼一眨不眨地瞪着那人傀,眼里似乎要涌出什么东西来。 叶挽秋还没来得及分辨她眼中闪烁的到底是什么,就感觉一阵幽冷无比的阴风从旁边扫过,紧接着是皮肉被利器洞穿切割开的声音。 “二姐?!”她吓一跳,转身看到叶望夏手里寒光一闪,唤出落槐剑,半点犹豫都没有就刺进了景煜的腹部。 人傀不会流血,受伤以后也会渗出丝丝缕缕的魔气。而叶望夏似乎很不满意这个结果,表情更加凶狠地盯着他,原本姣好清丽的人类皮相也开始出现极其诡异的变化。 她脸上的健康血色迅速褪去,变得白到发青,甚至隐约带着些许淡淡的紫色,透出一股阴森恐怖的死气。 一双清澈眼眸瞬间爬满血丝与点点褐斑,浑浊眼白吊诡地不断朝上翻着,涌出两股带着淡淡血红的黄水来。嘴唇上的口脂也好像一下子腐化了,变得红到发黑,露出一截伸长的紫红色舌头吊出来。 那模样,简直跟缢亡诞生的凶煞怨鬼没有区别,触目惊心的可怕,吓得周围的小妖与精怪们纷纷后退开,再也不敢看。 而景煜则不躲不闪地矗立在原地,似乎也是愣住了,甚至在落槐剑洞穿自己身躯的时候也没有任何反抗。 直到剧烈痛楚袭来,他颤抖着乌青嘴唇几经开合,轻轻吐出一个含糊不清的单字,被叶望夏扬手一记耳光打在脸上,头偏到一边,白发散乱。 虽然从小便早就知晓叶望夏是鬼身,但叶挽秋还从来没见过她露出自己鬼身的真实模样。这会儿突然见了,她同样被吓得愣在原地两秒,然后又迅速回神:“二姐!住手!” 叶望夏盛怒至极,根本听不进去她的话,反而猛地转头,用那双血泪齐流的恐怖眼睛死死看着她:“你在哪里找到他的?!” “我……” “谁让你把他带回来的!谁让你把他带回来的——!!” 她越喊越激动,浑身阴冷鬼气止不住地朝外冒,看起来就像个几近发疯的血腥厉魂,连声音都逐渐变形,充满令人胆寒的惊悚。 叶挽秋却并不畏惧她此刻的可怕模样,仍旧站在她身边,冷静唤她:“你先别生气,二姐。这个人傀是我和爷爷从镇妖楼里带回来的,他……” “为什么要把他带回来?!”叶望夏发狂地怒吼质问着,伸手掐住景煜的脖颈,布满尸斑的手指生出尖锐指甲,瞪大的眼睛翻白得更加骇人,“我现在要杀了他,让他去死!杀了他!” “叶望夏。”青川君沉声开口,神情中是罕见的严肃,金黄重瞳眨也不眨地看着她,“这个人傀身上有和冰蚕蛊有关的线索,你要是还认我这个爷爷,就收手放开他。” 听到这句话,叶望夏终于动摇一瞬,整个脸孔都因为极度的忍耐与愤怒而几近扭曲起来,混合着眼中不断淌落的黄水与血泪,看着让人毛骨悚然。 “二姐。”叶挽秋伸手,轻轻搭上她紧握落槐而颤抖不已的手,柔声劝道,“别生气,有什么话我们慢慢说,一定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她能感觉到叶望夏握剑的手反复收紧又松开,似乎是在不断犹豫。 最终,叶望夏低下头,发出一声似悲似怒的凄厉叫喊,同时猛地抽回落槐,头也不回便离开了原地。 她将自己关在房间里闭门不出整整三天,不管叶挽秋怎么敲门都没有回应。 不得已,叶挽秋只能去找青川君询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望夏是七百年前,我在京城收服姑获鸟时遇到的孩子。”青川君说,“她命格特殊,又在中元自缢而亡,所以怨气深重不得消散,但也没有害人之心。只因本身鬼力天然会对凡人造成影响,所以被我发现。但念在她从未主动造过祸孽,也没有伤过人,所以我将她带回百花深教习法术,帮我管着这上下许多妖灵精怪。” “至于她本身的经历,她从没主动想说,我也就未曾仔细询问过。只是取名的时候,她告诉我,她自尽于中元,是因为夏日多烦忧才想要解脱。如今来了百花深,这里是她往后的新家,从此便只想忘记过去,重新来过。所以我给她取名,望夏。” 第39章 亦是忘夏。 叶挽秋理解地点点头,不再继续追问,但又转而想到另一个问题:“那爷爷,你给我取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青川君愣下,金黄重瞳轻微放大一瞬,宛如老僧入定般屏息片刻,然后才又恢复平日里的闲散态度回答:“你们奶奶名唤叶惜时。所以我给你们以一年时轮,春夏秋冬为名。且捡到你的时候正好该用秋字,所以便这么叫了。” “啊,只是这样啊。”她有点失望,以为也能打听到点有关自己身世的消息,旋即又不死心地继续追问,“那我的小字仙箬呢?又是何寓意?” 这回青川君答得很快,像是已经提前想好了答案,只是眼神没放在她身上,而是看着别的地方:“镇痛消骾,化腐新生。与你天生能为死物赋予生命,又能治病救伤的能力最是相配。” 好有道理,她无法反驳,也由此对人傀景煜的过往起了强烈的好奇之心,时常抽空寻找相关记载。 但令她惊讶的是,这位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圣贤国师,在史书中留下的记载其实并不算太多。而关于其生平轶事的更是一片空白,像是被人刻意抹去过那样。 找不到关于景煜的详细记载,就更别提找到那位将他炼制成人傀的玉阴娘娘。 而问及景煜本人,叶挽秋才发现,他对于玉阴娘娘的来历身份更是一概不知。 他只记得自己死前曾与对方交易,要想保持这副特殊的人傀之躯,去找自己想要找的人,那就也得帮她寻找一个少年将军。 “一个生于双阳年,惊蛰丑时的少年将军。” “他是天赐将星,逢乱必出,平定六界。” 这话和冰蚕蛊当初说的一模一样,由此可以推断,炼制冰蚕蛊和景煜的人就是那位玉阴娘娘。 好巧。 她上一次听到天赐将星这个称赞,还是在六界全书上,用来夸耀哪吒的领兵之才。 想到这里,叶挽秋突然隐约有了种预感——难道这个少年将军,指的就是哪吒吗? 不过说到哪吒…… 她又想起近日另一件让她想不通的事。 按理说,仙神精怪都是不会轻易做梦的。所梦大多皆为过往心魇,只有极少数仙神能在梦里通晓未来。 可她最近却时常做梦。 而且都是和哪吒有关的梦。 这种事偶尔一两次还能被解释为意外,毕竟跨越各族审美壁垒的美貌自带极强杀伤力。但连续发生得多了,她就开始感觉到不对劲。 尤其在她梦里,对方并非自己见过的少年神模样,而是个还未长成的小孩,心性也要稚嫩坦诚许多。她每次见他也是在陈塘关,一个她从来没去过的地方。 再加上在行宫诞辰上见过的那个少女,让叶挽秋开始逐渐意识到,也许这些并不是梦,而是哪吒过往真实的经历。 可为什么自己会看到这些? 她找不到答案,只能去问青川君。 而青川君听完,皱着眉毛思考半天,同样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宽慰道:“也许是你当初用灵识救他的时候,也许……不过我确实从未见过这种事,可能只是暂时的,过段时间就好了。” 真的会这样吗? 叶挽秋有些担心,同时也觉得挺为难。 虽然是否会梦到这些并不是她能自主控制的,但这种被动看到对方过往记忆的行为还是让她有些歉疚,好像是自己做了不好的事一样。 所以她也曾经数次考虑过,要不要坦率地告诉哪吒这件事。但她也清楚自己既说不出原因,也找不到解决办法。如果就这么贸然说出去,反而会让两个人都非常尴尬。 考虑到青川君和太乙天尊关系极好,最近又出了玉阴娘娘的事需要调查,怕是免不了要经常和哪吒见面,还是能少得罪对方就少得罪比较好。 希望等忙过这段时间,她能尽快找到解决办法,中断这些不受控制的梦。 然而计划很美好,现实很突然。 这天晚上,叶挽秋无可避免地又梦见了他,并且仍然是在陈塘关。 不知是否因为靠海又依山的关系,陈塘关的天气总是阴沉沉的。 叶挽秋十次梦到这里,九次都不见阳光。 过于灰霾的天光让一切事物都无法鲜明多彩,不管看着哪里都让人喘不过气,连心情也变得压抑。 在一片灰光的尽头,叶挽秋看到了哪吒。 说不上来到底因为他身上的红衣在这片冷色调的梦里显得过于抢眼,还是因为别的什么缘故,叶挽秋总是能很容易就一眼看到他。 就好像他和周围所有的人和事之间,都隔着一层天然的透明壁垒。她能很明显感觉到,哪吒和其他存在,甚至说与这整个陈塘关都是不同的。 顺着他的目光,叶挽秋看到河边两个卷着裤腿赤.裸上身,拿着竹雀相互斗着玩儿的小男孩,身后跟着一个提着鱼篓,哼着打渔歌的中年男人。 过了一阵,也许是其中一个小男孩跑累了,便转身抱着父亲撒娇,央求他把自己抱起来。 父亲拗不过他,只得将鱼篓交给年长些的哥哥,然后蹲身把还在撒娇的幼子抱起来,让他跨坐在自己肩膀上带着他一起走。 哥哥嘴上嘲笑弟弟好没用,斗输了雀儿就只会朝阿爹任性撒娇,脸上却是笑着的,还和弟弟相互做鬼脸比试,接着又拉开架势朝对方打空气拳。 很平常不过的家庭氛围。 可哪吒却每次都望得格外出神。 直到那父子三人的身影逐渐远去,变得再也看不见为止,他才收回视线,重新将注意力落在遥远的海平线上,盯着那一线浑浊发灰的光,自始至终都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闭眼的时候,天空忽然开始下雨。 回忆颠转跳跃。 叶挽秋再次睁开眼睛时,看到天空已经化作了一片寂灭无光的漆黑,雷声阵阵滚过云头。整个东海正在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搅动着,海面沸腾汹涌,狂澜迭起。 在无边无际的黑色之间,一道霞红骤然破空而来,带来仅有的温暖亮色驱散昏暗,洒下无数星辰般亮眼的光辉散落入海,一点便激起一层水火冲突的剧烈噼啪声。 那薄纱无限延伸着,将无数冒出头的海妖通通卷住身躯,轻易绞断骨头与护甲,再重新丢进海里。 潮水退缩的岸边,手执金环,浑身衣衫都被海水浇灌得湿透的红衣小少年正一步步走上来,手里还提着一团身躯缠绕,头颅齐断的庞大海蛇尸体。散发出浓烈腥气的青黑妖血一路蔓延在他身后。 “哪吒!”身穿武将披甲的中年男人从城门上急急跑下,拦在哪吒面前,满脸怒容地质问,“你又去东海惹了什么祸事?!” 哪吒仰起脸,面若好女的清艳脸孔上满是不加掩饰的锋利神情,语气冷淡回答:“海妖残虐吃人,我杀了他们。” 李靖望着那一地没了头的海蛇尸身,气急攻心到几乎站立不稳。哪吒抬了下手,似乎是想扶住对方。 一旁跟上来的副将连忙将总兵扶住。 于是哪吒又不动声色地很快收手回去,只听得他劈头盖脸朝自己怒骂道:“你可知,这些……他们都是龙宫来的使者,你这样妄造杀孽,就没考虑过后果吗?!” 第40章 “那父亲考虑过对这群海妖永远逆来顺受的后果么?”哪吒尖锐反问,“东海年年要求增加供奉,父亲就一点都没担心过么?” 李靖握紧剑柄站在原地,脸色铁青难看。 旁边围拢着的重重人影交头接耳一番,不知是谁先说了一句:“可供奉出去的也只是些人牲,本就是奴隶而已。用他们就能换来陈塘安宁,风调雨顺,有什么不可以的?自古传统不就是这样吗?” 哪吒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原本清冷锋锐的凤眼里跳动着有清晰可见的怒火。 “可出海捕鱼的平民也时常被这些海族吞吃。”另一个声音弱弱说,“他们不会讲信用,我大哥就是这么没的。” “那只能说明你大哥倒霉。而现在惹怒东海龙宫,我们所有人都会跟着倒霉!原本只是用些奴隶就能平息的事……” 说这话的那些人,虽然身影面容都模糊不清,但叶挽秋却总觉得,他们其实跟那些被拴上镣铐,毫无尊严可言的卑微奴隶没什么区别。 只是一类人的镣铐系在手脚上,一类人的镣铐系在脊梁与心里。 “奴隶,平民。你们倒是分得清。”哪吒看着他们,点漆墨瞳像是寒芒凝冰,又亮又冷,“不知道在东海眼里,这两者可有任何区别么?他日若没了被你们认为理所应当去牺牲的奴隶,又该用谁去满足东海的胃口,换来所谓的‘安宁’?” 人影晃动着逐渐模糊起来,有些犹豫不定的人开始觉得哪吒说得很对,但更有些开始言辞激烈地讥诮道:“三公子当真是神仙降世,有我们仙凡有别。所以不管如何惹怒东海,被龙王怒火牵连的也不会是三公子你,只是我们这些想要平安度日的普通平民罢了!” 又一老人颤巍巍诉苦道:“陈塘关几百年来都是靠海而生,捕鱼,采珠,种地,无一不依赖龙王一念之喜怒,才能换我们勉强生存。我们……实在得罪不起那龙宫里的神圣啊。” 哪吒听得这话,手里握着混天绫的动作越发收紧,咬牙不言。 被他救起的几个奴隶则跪在他脚边,半晌说不出话,最后只得以泪洗面地不断自责,说都是因为自己怕死求救才引来祸端,也让三公子平白受了气。 耳边嘈杂声音还在继续: “奴隶就是奴隶,用他们换安宁为什么不可以呢?从来不都是如此吗?” “说到底,龙宫今年突然频频发难,也是因为年前被杀了好几位海将军吧?这是来找我们寻仇了……唉,那时候去找龙王好好认个错,也不至于今日变成如此模样。” “就是……” “哪吒。”李靖疲惫唤他,“现在跟我去龙王庙,朝龙王认个错,求他老人家别计较今日之事。” 哪吒猛地抬起头,连脸色都白了白,眼中如芒如冰的坚定神情第一次出现清晰裂缝,像是被无数动荡情绪冲出的决堤之口,露出背后的震惊、迷惘、难以置信,以及浓烈到接近委屈的愤怒。 “我没错。”他开口,声音是罕见的僵涩,又重复,“我没有做错。” 你为什么不能像其他父亲相信自己的孩子那样,也试着相信我? “我没有做错,为什么要认错?!”他再次重复,握紧法器的手指用力到骨节发白,语气执拗,分寸不让。 然而周围攒动的人影里,却又有一道极突兀的声音传来,分不清来源:“李家幺子,双阳年惊蛰丑时生,命犯千七百杀戒,天性好战惹怒龙宫,怕是仙命祸星。” 叶挽秋一愣。 这不是景煜和冰蚕蛊要找的那个少年将军的生辰数吗? 难道玉阴娘娘要找的人真就是哪吒?! 不过这话也说得实在太过分,明明是为民除害救人性命的善举,怎么就被称做是祸星。 也是这时候,叶挽秋忽然懂得了哪吒身上那种与周围人与事都有着明显不同的差异感到底来自哪里。 在整个已经被东海奴役压迫了几百年的陈塘关,他的存在与反抗意识实在显得非常格格不入。 比起东海龙族带来的威胁,陈塘关的病根更在于别的地方。 在于这里的民众由于常年处于高压恐惧之下,他们的内心早已被驯化得麻木,冷漠,奴性深刻入骨。 他们无法想象也没有能力朝东海反抗,所能做的就是将刀挥向更弱者,甚至反过来阻止任何试图打破这样局面的人。 因为他们已经习惯了。 可即使如此,叶挽秋还是隐约感觉有哪里仍旧说不通。 这些民众如此抵触甚至恐惧哪吒对龙宫的反抗,真的只是因为担心被报复而已吗? 哪怕他们对奴隶没有同情心,可在看到自己和其他人的亲人被海妖接连吞吃以后,也从来没有产生过恨意或是想要改变现状? 这未免太不合理。 他们到底在害怕什么? 叶挽秋望着那个在雨中孤独离开的红色身影,刚想跟上去,梦却忽然醒了。 第23章 陪伴 接下来的几日,叶挽秋仍旧时常会梦见对方,看到那些不属于自己的过去回忆。 但让她觉得格外不解的是,所有这些梦境般的回忆都是发生在陈塘关,都是在那场闻名六界的闹海屠龙事件之前。 整个陈塘关也总是处于一种潮湿,阴郁,极度压抑的灰暗氛围里。每个人都在窃窃私语,每个人都在焦虑不安,每个人都对海族的肆虐无动于衷,麻木听凭。 她跟着哪吒在这些零散回忆里走了许多次,然而陈塘关就像个牢笼一样,将他们禁锢在这里。 除了城外那片同样漆黑汹涌,妖物横生的东海,再没有任何可以离开的地方。 渐渐地,叶挽秋明白了,这个地方应该是藏有哪吒至今仍未释怀的某种深刻心结。所以他每次做梦都会被束缚在这里,怎么走都走不出去。 不知何时,城内又有谣言四起,说如今海上情况越发凶险,妖魔掳掠吃人肆无忌惮,大部分渔民因此根本不敢出海,家中已经难以维持生计。 部分人更是沦为流落街头的花子,到处强抢行窃,危害治安。大家将这一切都归咎于是因为哪吒得罪龙宫,却又一直不肯认错也不肯收手导致。 民不聊生之下,整个陈塘关一片愁云惨雾,对哪吒更是怨声载道。 然而越是在这种情况下,去龙王庙上香供奉的人却越是多。由家中尚有富足余粮的海珠商户牵头,各家各户拿出仅有的饭食捐做贡品,祈求龙王开恩,让他们能够顺利出海谋生。 直到那一日,龙王庙举行庆典。 他们商议着,选择奉上了一对九岁的童男童女作为祭品,意图用更优越于奴隶人牲的血肉取悦龙王,换来千百人家能够继续靠海生存的渺茫机会。 那时哪吒刚从乾元山回来,见到众人抬着两个哭闹不止的幼童准备投入海中,供浪潮里等待已久的妖物享用,顿时愤怒不已。 他砸毁龙王庙,击杀了海中一众慌张逃窜的海妖,救回了那两个险些命丧妖口的幼童。 可当孩子们哭着跑回自己父母怀里时,父母的脸上并没有笑。 他们只是沉默。眼中既有得回孩子的轻松,又有供奉失败,恐怕将来生活会变得更加艰难的恐惧与愁苦。 第41章 龙王庙被毁,众人对于哪吒的不满情绪顿时达到了一种巅峰。 为平息民怨,李靖不得不当着所有人的面下令,将哪吒关起来。 “若你这次肯去向龙王磕头认错,我便对你从轻发落。”李靖看着他,语气沉重,神情是说不出的复杂。 从海中杀敌而归,哪吒身上未曾沾染任何污秽,全然一片清爽干净。 可当他放下那两个幼童,穿过对他恶语相向的哄闹人群后,身上却被民众朝他砸出的尘泥石块弄得斑驳不堪。 听到李靖的话,哪吒抹了把脸上刚被泼上去的水珠,甩下袖子,将上面沾着的潮湿泥尘抖干净,漠然而坚定地回答:“绝不。” 李靖被他这样的态度气得怒不可遏,满脸涨红着,额角青筋直跳,当即便抬手打了他一个耳光,怒吼着:“把他给我关进思过房,没有我的允准,谁也不许给他送任何饭食!” 哪吒重新偏过头,脸上红痕在过于白净的肌肤上显得非常触目惊心。他挣脱那几个遵从命令来扣押他的士兵,冷冷望着面前的父亲:“我知道思过房怎么走。” 他被关进了那间黑暗又压抑的屋子里,周围摆满了不知道是装着什么的礁石罐子。 他躺在地上的干草垛上,闭上眼睛,翻来覆去直到深夜也始终无法安眠。 衣袖上有淡淡的泥腥味,那是刚才被民众用地上潮湿结块的沙土砸在身上时留下的。 很淡。 但是比海妖身上散发出的味道更刺鼻,更让他难以忍受。 他时不时伸手试图抹掉那些脏污痕迹,可抹不掉。沿着肩膀摸到潮气未干的头发时,他还摸到了一点尖锐的东西,被扎破了手指。 哪吒皱着眉尖捏住它取下来一看,发现是一小块青铜器碎片,应该是刚才被他砸毁的龙王庙里的某件礼器。 那些民众又用这碎片来砸了他。 青铜碎片边缘还沾着点他指尖伤口流出的血。 他睫毛剧烈颤抖一下,忽然感到格外无法忍受,干脆翻身坐起来,用力扯开头上的红绳,想找到还有多少这样的东西。 也许就是这些东西弄得他浑身不舒服,所以心里烦躁,睡不着觉。 这时,旁边忽然传来一个清甜熟悉的女声:“要帮忙吗?” 哪吒警惕地转过头,看到一旁不知什么时候正坐着个身穿雾白色锦绣衣裙,面容明媚端丽的少女。一双含笑秋瞳正认真打量着他,眼神清澈柔和。 “怎么又是你。”他皱起眉尖,似乎不太高兴。但也没像前几次那样抗拒对方的到来,只随便她试探性地靠近几分,最后坐在自己身边。 不过当感受到有陌生的温软手指忽然触碰到自己发顶,哪吒还是下意识侧头躲开,一脸不悦看着对方:“你做什么?” 这碰也碰不得的炸毛模样,跟憋着一肚子闷气的猫似的。 叶挽秋朝他伸手,展示刚刚从他头上取下来的干枯细草:“你不是想把身上弄干净?” “我自己弄就可以了。”他僵硬回答,“弄不干净也无妨,我不在乎。” 从小到大,除了母亲殷素知,还没人对他这样亲近过。 当然那位扶桑化身的蔚黎古神不算,她就是喜欢一切好看的东西,所以仗着辈分耍流氓。 叶挽秋扬下眉毛,没理会他明显是在赌气的话,继续给他收拾着头发,慢条斯理道:“口是心非的小孩子当心长不高。” 哪吒有点恼火地看她一眼,怀疑她是把自己当那些无知小孩子在随口诓骗。 不过叶挽秋确实是把他当成了平常小孩。 她在百花深三百年,自懂事起便被当做未来的青川继承人培养,同时也一直跟着青川君与叶望夏管理照顾各个小妖精怪,对此早已极为熟练。 尤其通过这许多回的梦中际遇,让叶挽秋也算逐渐看到了些许哪吒过往的经历,顿时被这倒霉孩子戳中了心里的怜惜之情,于是逐渐开始主动开口朝他搭话。 一开始,他对叶挽秋的出现显得非常不可思议,还几次三番试图赶走她。似乎这段回忆里有他最不愿示人的某件事,任何来自外界的触及都会让他反应激烈。 然而梦境就像是和他作对似的,每次他只要梦回陈塘关,就一定会梦到叶挽秋。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的次数多了,哪吒也只能强迫自己假装没看到对方。 这倒是有点出乎叶挽秋的预料。 原本按照她对哪吒的浅薄了解来看,她以为他会毫不客气把她丢出去,再想尽办法隔绝这种自己的过往记忆,会被旁人在梦里窥探到的诡异情况。 但最终,哪吒只是冷着脸色警告她,别来掺和自己的事。 是因为梦里他还只是个心性不太成熟的小孩,所以防备心还没有现实中长大后那么强的缘故吗? 掂量着很有道理的样子。 毕竟这些虽然是哪吒的过往记忆,但也只是她自己的梦而已。若是真和对方梦境相通,她估计哪吒早就提着紫焰尖枪杀到百花深来找她问话了。 这么想着,她拆开哪吒头上扎着两个可爱团髻的红绳,动作娴熟地按住他乱动的头,迎来对方一道极为不满的眼刀问候。 不过他现在也就是个七岁小孩的稚嫩模样,再怎么瞪人也没有他长大后那天宫战神的慑人威势。最重要的是,这只是她的梦,又不是现实。 因此叶挽秋丝毫不慌,也懒得去和他打这眉眼官司,只专心为他清理着身上那些尘污斑驳,还顺手为他将指尖上的伤口治好。 哪吒握了握手,语气敷衍道:“一点破皮而已,反正也会很快自己好的。” “皮外伤是很容易好,但你心里呢?”她点出要害,注意到哪吒整个人都因为这话而骤然僵硬住,拨弄乾坤圈的手也随之停下来,紧紧攒握着放在膝头,连呼吸和眨眼都显得比平常缓慢许多。 半晌后,他又开口,声音紧绷着,却仍旧透着股明显的倔劲:“他们一直如此,无所谓。” 果真是倔得要死的小孩子心性,跟他后来那总是孤高凌厉的模样倒是有几分相似。 叶挽秋默默想着,边帮他用手指梳理头发边开口:“可一直如此的事,并不代表那就是正确的。就像东海也一直要求以人为祭,还得时常供奉才能换风调雨顺,允准渔民出海,这样的暴行也是该遭天谴。” 哪吒听着她的话,乌墨般的眸子轻微闪了闪,侧望着她:“不是理所应当的交换?” 他说的是如今城内不知哪里来的论调,说人既然要朝东海索取,要靠捕杀东海里的鱼来维持生计,那就应该献出同类来进行交换。 虽然知道这只是梦,真实的哪吒并不会听到这些迟到太久的安慰,但叶挽秋还是认真想了想。 接着,她将自己通过梦境在陈塘关了解到的情况合并思考一番,细致回答:“人捕鱼采珠是在朝海索取,的确不假。主要是因为陈塘关这里靠海,地势不平,多山林,不宜大面积伐林耕种。否则会造成山土不稳,春夏洪流摧毁城镇,所以只得朝海谋生。” “而渔民力弱,所取远不及海中万万分之一。且一年数季,休渔有度,又彼此约定俗成不抓幼鱼,就是为了避免滥捕,维持平衡。” 第42章 “且海中尚有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的天道规律。山中也有虎熊花豹,为活命而必须捕猎势弱的羊鹿鱼虫。难道也得让它们献出自己的同类,去换仅仅只是为持生命所必需的食物?” “但是东海龙族不同。” 她说着,不由得皱起眉尖:“龙族并非是一定要吃人才能存活。他们原本同样只需靠海里各类生物以及自然灵气为食,根本不需要吃人。只是人类魂魄特殊,对他们而言是唾手可得的绝佳滋补之物,可大幅助力修为增进,不用再靠自己修行而已。” “何况谈到交换。陈塘关修建龙王庙,常年以香火供奉,也是能够助力修行的宝贵珍材。但他们贪得无厌,既要霸占香火祈愿,又要直接吞吃灵魂。属于是占了神仙的名头与待遇,却丝毫不尽神仙的职责,反而肆意吞吃凡人,与性邪贪婪的妖魔又有何区别?” “这样的货色不赶紧解决,还留着当传家宝吗?” 哪吒静静听完她的话,彻底转过身来,目光直直望着她。那双乌清瞳仁微漠地晕着牢房外的一层淡光,薄弱而明亮,像是黑夜里倏地绽开一抹星辉。 “可还是有好些民众因为我的缘故而受到影响。”他说着,眼中亮光又黯淡些许下去。 “我知道我做的事是对的。可我还是伤害到了他们。” 叶挽秋瞧着他,回想起他们共同生辰那日,哪吒告诉她关于那位行宫知客女子的过往经历,心下顿觉柔软。 原来他一直都是这么想,所以才会这般仔细地铱椛记得那些在陈塘关受过苦的民众。不管他们是否能理解他,不管是否有怨恨过伤害过他,都抱着歉疚之心,在他们转世以后一一暗中保护。 “不是这样的,三太子。”她说,看到哪吒有些惊讶地望着自己,意识到自己是用错了称呼,于是又改口,“三公子。” “伤害他们的是东海,不是你。”即使这句话对真正的哪吒而言已经太晚,但她还是想说,“你不要觉得什么责任都是你一个人应该承担的。” 见他虽然还是沉默着,却显然已经放松不少的模样,叶挽秋将手中最后一截头绳系好,像是哄着百花深的孩子那样,语调温柔:“其实我刚才就想说,被自己在乎和保护的民众如此对待,你会觉得生气或伤心都是很正常的情绪。所以不用忍着,非要强迫自己觉得没关系。有的时候,你可以适当任性一点。” 哪吒睁大眼睛望着她,似乎对这种话感到很陌生。因为其他人和叶挽秋说的完全是相反的,比如李靖就总是责骂他太过任性妄为,不知轻重收敛。 想到这里,他心中总算涌出一阵轻松的宽慰,却又习惯性将它压下去,同时移开视线看向别处。只是不到片刻,他又忍不住转回来继续叶挽秋,表情欲言又止。 他似乎不太懂得,该怎么坦率表达自己内心真实的情绪。这是需要学习的,更需要一个孩子从小就生长在能够让他感觉到安全温暖的环境里,才能拥有坦率的勇气与信心。 但他显然没有这样的经历。 于是此刻,哪吒明明是有话想对她说,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反复抿咬着嘴唇。 最终,他从喉咙里憋出一句非常僵涩的:“谢谢你。” “不客气。”叶挽秋笑着回答,又问,“你这会儿是不是该睡觉了。”这样差不多她也该从这个梦中醒来。 哪吒摇摇头:“我睡不着。” 这就有点难办了。 叶挽秋回忆着自己过往哄小妖怪睡觉的经历,于是提议:“那我给你讲个话本故事吧。” 至少这招对百花深的孩子是挺管用的。 他古怪地看她一眼,倒也没反对。 于是叶挽秋开始搜肠刮肚,试图从自己丰富的话本阅读经验里找出一个合适的。 可惜她虽然看得多,但很大一部分都是与人间市井生活,缠绵爱情有关的类型。 毕竟她已经不是凡人了,自然对凡人写的神仙精怪故事没有兴趣,倒是对自己以前从未接触过的人间生活充满好奇。 再加上哪吒是在人间长大,讲那些市井生活给他听也是无趣。于是叶挽秋最终决定给他讲个自己印象深刻的爱情故事。 就是那种,他爱她,她不爱他她爱另一个他。再加上一通国仇家恨,血海深仇。最终他负她,她心死,他追悔莫及却遍寻不得,结局只能坐拥万里江山,享无边孤独,还在世间找来所有与她相似的女子,试图终日麻痹自我的狗血爱情故事。 平心而论,的确很是深刻。甚至深刻到让她提到话本,一时间首先想起来的就是这个。 好在也是在梦里而已,不用担心教坏小孩子的问题。 结果这样一来,哪吒彻底睡不着了。 被气的。 毕竟天生桀骜不驯反骨仔,听不得这种。 刚开始他还保持着一个听众该有的安静,慢慢便开始眉头紧锁:“那她为什么不弃了那个男人?” 又等一阵,发现居然还没等来转变,他逐渐咬牙切齿:“她什么时候杀了那个男人?” 叶挽秋揉一下他的头:“小孩子家家的,怎么说话这么吓人。” 是因为在陈塘关的童年经历太过扭曲,所以影响到性格了吗? 她又回想起现实中哪吒的样子,只觉得那是朵可望不可即的高岭之花,倒是看不出来这幼时不加掩饰的偏激。 她一边想着,一边继续往下讲。然后…… 没有然后了,叶挽秋讲到快结束的时候,忽然被门外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 是叶留冬,急得尾巴都钻出来乱晃,趴在门外慌张大喊:“阿姐!不好了,那人傀国师不见了!阿姐!” 叶挽秋原本还迷迷糊糊,听到这话瞬间清醒过来,连忙拿过一旁的斗篷披上,打开门:“你说什么?景煜不见了?!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今早。”叶留冬焦急忙慌地回答,“我们到处找遍了都没找到。爷爷又去了京城皇宫找玉阴娘娘当年有可能留下的线索,临走时还交代今日三太子会来审问这个人傀,可他却不见了,这下怎么办?” 一连串的棘手消息,让叶挽秋简直感觉一个头七八个大。 但她很快稳住情绪,对叶留冬说:“百花深外就是僰道城,你立刻去找地仙问问有没有人傀的气息,加紧追查。” “人傀性凶,他又是由邪术炼化而来。既然是在镇妖楼里被找到,那就说明他曾经犯下过不小的杀孽,并非与人无害的善类。我叫人继续四处去找,也顺便去建木树看看,他是不是已经逃离人间了。” “明白,阿姐。” 她三两下换上衣裳,连头发都来不及梳就跑出房门。身后跟着群轻盈飞舞的纸偶,正扛着发带簪花一路追随,尽职尽业为她将碍事的长发扎束整齐,然后乖巧挂在她肩膀与衣袖上。 然而在脚步不停地寻找了快一个时辰以后,仍旧没有谁发现那人傀的身影。 不祥预感弥漫在叶挽秋心头。她皱着眉尖,继续有条不紊地安排刚回来的妖怪们去更远的地方寻找。 末了,她忽然问:“二姐呢?” 自从那人傀国师来了以后,叶望夏整个人似乎突然性情大变,一改之前的温和端肃,开始动不动就对那人傀打骂惩处,搞得整个百花深妖妖提心吊胆。 第43章 而对于叶望夏的所有行为与暴烈情绪,景煜都显得非常逆来顺受,不仅从不还手或躲闪,哪怕身上已经伤痕累累也绝不吭一声。 妖怪们看不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只希望叶望夏能消消气,于是也纷纷把这人傀当做敌人来凶恶对待。 可当景煜真因为伤势过重而有些不行的时候,叶望夏又会呆呆地站在原地,然后慌了神地去找叶挽秋,让她治好景煜的伤,别让他真的死了。 几次折腾下来,叶挽秋都有些迷惑了:“二姐,你到底想让他死,还是不想?” 叶望夏惨白着一张脸,没有说话。 但明眼人都能看出,她过往在作为凡人时,必定和这人傀国师有过很深的渊源。只是她不打算主动说,叶挽秋也就没有追问过。 难道这次人傀忽然失踪,和叶望夏有关? 叶挽秋有点为难地思考片刻,最终决定去房间找找她。 刚进去,她就看见了叶望夏。 她正独自坐在窗边,望着外面花团锦簇的景象默默发呆,一动不动的身体像是已经在这里僵硬了很久。 “二姐。”叶挽秋叫她,“景煜不见了,大家都在找。你昨天最后一次瞧见他是什么时候?” 叶望夏没有说话,没有反应,只仍旧那么呆呆地望着窗外。她全身都被笼罩在一团淡薄到接近苍白的晨曦里,脸上神情平静而空洞,看上去比任何时刻都更像一个鬼魂。 “二姐?”她又叫一声。 叶望夏这才慢慢转过头来,眼神死气沉沉:“他不在这里了。” 什么? 叶挽秋愣了愣,意识到:“是二姐你把他放走的?为什么?” “昨日爷爷离开时曾说,今天三太子会来审问他……” “那又怎么了?” 叶望夏沉默半晌,再次开口时,嗓音中不自觉涌出一种浓烈到嘶哑的脆弱:“六界皆知,三太子带兵征战,审讯罪犯皆是雷霆手段。他……我只是觉得……他如果活着,也许对我们寻找玉阴娘娘更有利。” “三太子是雷霆手段,但也不会是非不分便任意处刑。” 叶挽秋说着,无意间接触到叶望夏略带困惑的目光,莫名泛出一种没来由的浅浅心虚,于是便转个话头,把重点转到其他地方:“往日二姐也惩处责打他不少,但换个人来,二姐便如此担心,可见挂心极了他才会将他放走。” 叶望夏闭上眼睛,表情看起来既是悲哀,也是痛恨。 “但是二姐,你可知道。爷爷当初将景煜带回百花深,本就是将他严密监管在此处。如今他是三太子关注的人,却又忽然下落不明。一旦被发现,那便是我们百花深上下失责于神界。” “我知道……我知道。”她颤抖着吐出一口气,脸色也渐渐不似正常那般红润,而是再度透出鬼身本相里的诡异死气,“我这就去向三太子请罪,求他不要迁怒爷爷和你们。” 说着,她就要朝外走,却被叶挽秋一把拦下。 “二姐。”她看着叶望夏,清透杏眼中神情坚定,“你是我的姐姐,从小和爷爷一起把我带大,是我最重视的家人。我怎么可能让你一个人去请罪。” “仙箬……” “但这件事非比寻常。我恳请二姐告诉我,你到底把他带到哪里去了?这样我们还能及时把他找回来,就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虽然我不知道三太子这次来是不是因为发现了什么,所以想要找他问话。但只要景煜如实交代他所知道的事,三太子不可能会对他怎么样的。” 叶望夏哆嗦着,最终回答:“我把他带去了槊水边境。” 闻言,叶挽秋连忙叫来竹沥和其他几个妖怪,让他们赶紧去槊水边境找人,同时不忘叮嘱:“记得找人的时候也要保护好自己。” “帝女姐姐放心吧。”竹沥点点头,接着又有点问,“可三太子那边……” “我即刻去神界,想办法能拖延一刻是一刻。” “帝女姐姐你要一个人去神界吗?”青歌睁大眼睛,急忙道,“可是你从来没去过,要是找不到路怎么办?我平时主意就多,陪帝女姐姐一起去,好歹我们两个还能有点照应。” 叶挽秋迟疑一瞬,最终点头:“那走吧。” 第24章 损招 记得青川君说过,神界向来守卫森严。要想通过南天门的守卫,就必须要有既获得神界认可,又能代表身份的神位仙职令牌。 叶挽秋猜测这东西应该就放在书房某处。毕竟青川君向来不出大事不会去神界,除非是去找太乙天尊和几位古神喝酒聊天。 于是她在书房里小心翼翼翻找了好一阵,终于在一座女娲像下找到了令牌。 面对着那尊慈眉善目的美丽女神像,叶挽秋心虚而恭敬地朝她拜了拜,然后很快拿走令牌,带着青歌一起沿建木树离开了百花深,一路向上去往神界。 穿过建木结界第二层的时候,青歌便因为是妖灵之身而被周围的神界灵气禁锢住,还被迫现了原形——一只毛色翠碧的可爱鹦鹉。 她一下子慌了神,扑腾翅膀尖声叫着“帝女姐姐救我”,然后又骂骂咧咧这神界的灵气屏障真是又蛮横又不长眼。 “明明去人间都没事,怎么到了这里还给我搞这一出!我可是潜心修行,行为端正的好妖!快放开我!”鹦鹉被绑在建木树间上蹿下跳,引得旁边一朵黑色的建木花也跟着摇晃不已,还对着她啪啪打脸,抽得她眼冒金星。 叶挽秋见状,连忙折返回去将她救出来,又汇入灵力为她恢复人身:“神界是六界灵气最浩瀚清净之地,与妖魔两族的气息天生相克。要不你还是回去等我吧。” “不……不行!”青歌眼睛乱转着,显然还没从刚才被花朵打脸到懵逼的状态里回过神,却还是坚决拒绝道,“帝女姐姐你可是要去神界找……找……那位三,三太子拖延时间,我们怎么放心得下!我必须陪你去!” 要不是知道她们此行是要去神界找哪吒,叶挽秋看着她一脸已经准备英勇就义的表情,听着她牙酸到连尾音都在抖的一句话,还以为她们是要去阴曹地府上刀山,下火海。千里送人头,礼轻情意重。 看来这九重天的天宫战神之名,果然是深刻烙印进了妖魔族的祖传恐惧记忆。 “那好吧,你跟在我后面。不管发生什么事都绝对不许乱跑,听见了吗?” “得嘞。” 这里距离南天门还有七重天,叶挽秋抬手朝青歌身上施了一道复杂法决。 淡淡的白金色光辉在青歌周围旋绕一圈,最后融入进她的眉心处,化作一朵隐约发光的莲花印记,保护着她可以暂时不受这神界无处不在的灵气影响。 她在前方开路,青歌紧随其后。没过多久,她们便来到了南天门前,那条光耀灿烂的天晶阶梯起点处。 过于充沛的光芒让青歌格外不适应地眯起眼睛,感觉自己一双鹦鹉眼睛都要被晃瞎。 她本能伸手拉着叶挽秋的衣袖一角,手指紧张摩挲着上面的艳丽霞光,一步一步小心翼翼踩在那些看起来随时都会破碎开的半透明台阶上。 来到南天门前,守门的天军意料之中将她们拦下来。雪亮刀剑相撞时发出的清脆声响,震得青歌浑身一颤。 第44章 叶挽秋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令牌,从容不迫道:“青灵玉微长阳帝君之后叶挽秋,来寻中坛元帅三太子。” 见到她手里的熟悉令牌,天军们很快收起武器,尊敬下跪:“恭迎青灵帝女。” “走吧。”叶挽秋回头道。 她们走进神界,映入眼帘的一切都让人无比震惊。 无数画栋飞甍的宽敞宫殿群坐落在一团团染着虹辉的庞大云朵上,每一处都是丹楹刻桷,富丽堂皇,层叠金瓦夺目如漫天阳光融化披流其上。 到处彤云漂浮,仙乐阵阵。彩虹化作长桥连接各处,底下是至纯至清的天河流水在蜿蜒环绕。 各色灵石雕砌成的花朵缠绕在金玉立柱上,映着漫天光华盛开,缤纷闪烁的美丽。 时常有抱着花篮与玉瓶的天女从周围轻盈飞过,洒下一路异香。 如此震撼的景象,让青歌望得两眼发直,一路上都在忍不住四处张望,连叶挽秋什么时候停下来的都没注意,还一不小心撞上了她的肩膀。 她吃痛地揉揉鼻尖,这才终于回神,满脸不解地问:“帝女姐姐怎么忽然停下来了?” 叶挽秋沉默一会儿,回答:“我不知道三凤宫在哪儿。” 确实,她俩都是第一次来神界,人生地不熟的,进了南天门就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该往哪里走了。 好在青歌向来热情欢脱,见了谁都主打一个自来熟,又生得一张讨巧甜嘴。几经打听之下,竟然还真被她问出来了三凤宫的位置。 她们立即沿路赶去,走了大约半盏茶功夫,终于远远便看见了一座漂浮在浩瀚云海中的宫殿。红墙晶玉瓦的门楼上,龙飞凤舞地勾勒了几个烫金古体字。 穿过门楼,还得再走上片刻,才算真正到了三凤宫殿门口。仅仅只是粗略一看便知是玉阶彤庭,峻宇雕墙的华贵。 看门的是一对身形庞大,威严凶相的雌雄灵兽。 见到青川君令牌,雌雄灵兽先是伏身行礼,然后告知,三太子先前去了太乙天尊的乾虚宫,至今未归。 没办法,她们又只得向灵兽问来了乾虚宫的所在,接着又急忙赶去。 路上,青歌忽然问:“帝女姐姐,你想好用什么理由把三太子暂时拖住了吗?” 叶挽秋深吸一口气,面色沉重地摇头。 其实她有想过,要么就只能将自己这些时日一直莫名梦到他的事作为借口。就说是实在找不到缘由,所在只能前来拜访,看看有没有解决办法。 她寻思若真这么说的话,那估计哪吒十有八九真会暂时先将注意力转移到这件事上,也能为他们争取来足够多的时间。 毕竟一个连自己受伤都不愿意让人看出来,对他人防备心极强的天军统领,骤然得知一个不算熟悉的旁人竟然会持续梦到自己过往的事,那定然无法忍受。 但同时,这招也实在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下下之选。 因为很容易搞不好就会把气氛弄得很紧张。再联想到两家长辈向来交情匪浅,往后的见面来往怕是不能避免。所以还是能别用这个理由就别用比较好。 可谈到其他办法,叶挽秋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来,只听得青歌惊天发言道:“不如我们告诉三太子,他家里着火了,让他赶紧回去看看。” 叶挽秋:“……你要不要听听看你自己在说什么?” 可青歌一脸认真:“又不是真的着火。咱们想办法绕过那对雌雄灵兽,再稍微朝里面丢几个障眼幻术,搞出好像着火的假象不就好了吗?” 叶挽秋克制住翻白眼的冲动:“你认真的吗?在莲花化身面前用障眼法术?” 那可是天生免疫一切蛊毒幻术,不惧任何疫病寒热,专克摄魂夺魄法术的莲花化身。 青歌反应过来,顿时伸手拍一把自己额头,揉了揉脸,五官也跟着皱作一团:“难道得来真的?” “真的什么?”叶挽秋惊异地望着她,脸上表情分不清是无语还是无奈,“你想去三凤宫点火?那你怎么不去给阎王半夜剃头呢?” 青歌:“……其实从后果来看,我觉得这两件事没什么区别。” “你也知道啊!”叶挽秋伸手放在她头上,将她朝前按一下,满脸恨铁不成钢地吐槽,“你这脑袋一天到晚古灵精怪的想法冒个没完,能不能想点靠谱的点子。” “比如说?” “把你自己点了。兴许三太子还会出来看个热闹。” “……帝女姐姐,我可是你妹妹。” 青歌垂着眼角,可怜巴巴地望着她。 叶挽秋转头叹口气,指尖按住太阳穴揉了揉:“你让我再想想。” 说话间,她们已经来到了乾虚宫。 比起刚才一路所见的神界其他地方,这里的装潢色彩是一派肃净古雅的浅色。缭绕在神宫周围的光芒也不似神界中心那般炽亮灼目,而是一种更为清寂的柔和月银。 再次展示令牌后,守门仙童将她们带到了偏殿暂且歇息。 没过多久,一个穿着浅蓝衣衫,气质温柔端庄的少女忽然走进来,朝叶挽秋抬手作揖:“太乙天尊神使闻乐,见过青灵帝女。” 叶挽秋起身:“不知三太子可在此处?” “在的。”闻乐礼貌回答,“只不过今早三太子是为了某件急事才来这里,所以天尊吩咐不得有任何人进去打扰。还请帝女阁下在偏殿稍等片刻,若有任何吩咐,尽管叫我便是。” “有劳神使。” 目送着闻乐离开,大门重新关上,青歌连忙拉着叶挽秋坐下,开始继续商讨到底该用什么办法暂时牵绊住哪吒。 然而在听完对方一系列天马行空,惊世骇俗的想法以后,叶挽秋头痛地意识到,原来火烧三凤宫在这丫头脑子里,已经算是相对收敛的了。 要是再给她一点勇气,她敢点燃整个九重天。 眼看青歌抓着小辫,又要冒出一个让人两眼一黑的主意,叶挽秋赶紧打断:“这样吧。我觉得这种高端的困局,往往都只需要简单的破解方式。不如就让你去找三太子约架好了。正好我百岁生日时,爷爷送了我一对北冥玄武甲壳做成的茭杯当玩具,还可以拿出来替你算一卦。这东西,凡人拿来问神意,仙灵拿来问天道,窥命律,听说很是准确。” “如果掷出来是阳杯,那就是你被他直接送进冥府。” “如果掷出来是阴杯,那就是他把你直接送进冥府。” “如果掷出来是圣杯,那就是三太子大发善心,根本懒得动手,直接叫冥府派人来把你接走。” “如果掷出去以后,这玄武忽然原地复活了,那你定能逆天改命,完胜这位天军统领。” 这番话听得青歌一愣一愣,满脸痴呆:“那为什么我们不干脆用茭杯问问,该怎么拦住三太子呢?” 叶挽秋面无表情:“因为茭杯只能回答是不是,或者不确定,不能跳起来给你一巴掌让你洗洗睡。” 青歌哀嚎一声趴在桌上,好像一只被雨打湿的鸟,蔫蔫儿地没了生气。 这时,门口忽然传来一阵毫不客气的开门声。 叶挽秋诧异回头,瞧见一个身穿浅蓝华服,满头珠翠玉坠的娇俏少女正站在门口,脸色不善地左右寻找着什么。 第45章 望见叶挽秋和青歌,她先是微微愣下,旋即秀眉紧锁:“怎么还一下子来了两个?” 虽然没听懂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但叶挽秋还是放下茶杯,开口询问道:“仙子有什么事吗?” 见少女不动,旁边仙侍赶紧提醒,面前这位这是青川君家的帝女。 “青川君?”少女听到这个名字,脸色疑惑又鄙夷,“哪个穷乡僻壤的名号,也配上神界来。” 一旁的侍女慌了神,连忙道:“公主,青川君乃是神界的青灵玉微长阳帝君,也是女娲始祖的座下弟子,自始祖殒身后便一直负责镇守人间,您……” 就是那个养了一堆妖怪的重明鸟? 闻音嫌弃地皱皱鼻子,径直打断侍女尚未说的话,仰起脸居高临下道:“我乃云蜃族九公主,闻音。太乙天尊神使闻乐是我五姐。” “云蜃族?”青歌思索片刻,嘴快道,“没听说过。” 叶挽秋倒是知道。 古书上记,云蜃是生活在一重天的蚌型精怪,天生善用幻术,时常在人间投映出幻象,被称作海市蜃楼。 云蜃每修炼到一定境界,便会应一道天劫,若九道全都成功度过便能化作蜃龙。但目前为止,似乎除了几千年前便已经殒身消亡的云蜃族上上任领袖以外,从来没有其他云蜃能全部渡劫成功。 听到她的话,闻音顿时气得抬手直指对方:“那是你只配在人间那又破又挤的低贱地方待着,养得孤陋寡闻有眼无珠,不配得神界宴请上来,没见识的小妖怪!” 青歌一听就火了,正欲开口同她争执,却被叶挽秋伸手拦下。 她不解地转过头,看见叶挽秋脸上虽不见多少变化,但眉眼间的神色却明显冷淡下来,语气平静:“实在不好意思,闻音姑娘。” 这称呼让闻音相当不满。然而叶挽秋并未改口。 毕竟百花深与他们族群从无交集,她是不是云蜃族的公主,与百花深无关。但既然她如此不客气,那叶挽秋觉得没必要特意遵循云蜃族礼节称呼对方。 “就如你的侍女所言,自万年前,爷爷作为亲传弟子继承女娲始祖遗志,镇守人间。大家就都成了劳碌命,无福如姑娘这般整日清闲,也向来甚少来访神界与姑娘相见,所以不太清楚别家的事。” 这话听着顺从谦逊,实则反击暗讽。 闻音显然听懂了,一张脸上表情越来越难看。 叶挽秋却仍旧只维持着方才的礼貌语调继续道:“也怪人间这地方,是如姑娘所说,又破又挤,却偏偏是各界看中的心脉必争之地,是以我们在人间总是忙得没空上来问安。” “好在天帝向来仁心体恤,从不计较,反而准了爷爷与我们不必总是来回奔波辛苦。若有急事,可直接凭令牌自由通行,省了那些个觐见需要的复杂规矩。所以也让我们成了孤陋寡闻之辈,不如姑娘见多识广,竟不知还要什么宴请才能上界,实在有失礼仪。” “你……” 眼见闻音气得一口气吊不上来,一张小脸憋得通红,青歌在旁边也憋笑得辛苦。 叶挽秋继续面无表情敷衍道:“姑娘莫要生气。还得感谢你不吝赐教,让我们懂得这规矩了。” “守着人间又如何?凡人不过是一群天生卑微短命的东西,你们百花深真以为守个人间就了不起了吗?不还是一群低贱妖怪罢了,竟然还敢讽刺我?好大的胆子!”闻音指着她怒骂,“把这两个贱妖给我拿下!” “你敢。”叶挽秋直直看着她,剔透杏眼里目光冷静锐利。旁边一群侍从门相互看了看,全都脸色古怪,不敢上前。 “你们还在等什么?想让本公主砍了你们的手吗?!”她越发暴躁。 贴身侍女怯怯劝阻道:“公主息怒,万万不可。青川君可是女娲始祖亲命的人间之主,在神界地位尊崇。按理说,您应该……” 啪一声响起。 闻音怒气冲冲地甩了她一个耳光:“什么时候轮到你个下贱仆从来教本公主做事?上次还没被教训够是吧,舌头不想要了?!” 这番过于熟练的动作看得叶挽秋直皱眉,忍不住开口阻止:“她是你的侍女,但同时也是个有血有肉的生灵,你怎能如此折辱虐待她?” “本公主教训自己的仆从,你来多管什么闲事?!信不信我连你一块打!” 说着她就要上前,被地上的侍女紧紧抱住腿,哭着哀求:“公主息怒。您生气就尽管责罚霜云吧,别同青灵帝女计较了,我们惹不起的。公主息怒。” “滚开!”闻音满脸厌恶地一脚踢开她,目光忽然瞥见叶挽秋胸前那枚精致无双的凤血莲花长命锁,顿时大惊失色,“这……这东西你哪儿来的?!” 她诧异地低头看了看,还没回答,旁边青歌抢着回应道:“还能哪儿来的,我帝女姐姐生辰,别人送的呗。” “你胡说!”闻音想都没想就反驳,声音越发尖利,“这是之前三太子让神界铸器司日夜赶工打造出来的,怎么到了你手里!” 叶挽秋和青歌两脸懵逼地对望一眼,没明白她生气的点在哪里。 “因为就是三太子送的啊。”青歌回答。 “不可能!”她气急败坏,“三太子才不会理会你这种卑劣妖怪的生辰。” 叶挽秋和青歌再度对视一眼,好像逐渐理解了她愤怒的原因。 “我在人间槐山遇到三太子,正好救了他。所以他送我一个锁,算是还我人情。就这样。”她冷冷回答。 “既然已经还清给你了,那你今日追到神界来又是为什么?” “这是我的事,请恕无可奉告。” 说完,叶挽秋便坐回椅子上,伸手端起桌上的醉天茶浅饮一口,也不再看她:“门就在那边,姑娘请自便。否则,我就只能叫人把你轰出去了。顺便也让我看看,到底这神界的仙灵会肯听我这个百花深妖怪的话,还是肯听姑娘你的。” “而且也别怪我没提醒你。若真被当众丢出去,没了脸面的可是你自己。” “你……” 眼见闻音又要发作,霜云急得直哭,颤颤去够她的裙摆:“公主……我们走吧,饶是您父君来了也得罪不起这位帝女阁下,一会儿别让您姐姐听见了。” “闭嘴!” 闻音踢开她,愤愤含怒地警告:“别人怕你这个劳什子帝女,我可不怕。我告诉你,不管你在打什么主意都最好给我放弃。这样上不得台面的花招我见得多了,你不可能有机会的。” 说完,她转身便生气地离开了偏殿,临走时又随手将一旁正准备进来添茶的仙侍挥袖推倒在地,语气恶劣:“别挡本公主的路!”大门被她摔得震天响。 叶挽秋表情不太好地走过去,让刚从地上狼狈爬起的仙侍不必伺候,下去歇着便是。 感受着殿内总算重新安静下来,她重新用传音铃联系上竹沥,问他有没有找到景煜。 在得到否定的答案后,叶挽秋失望地长叹一声,继续冥思苦想到底还有没有其他办法能把哪吒暂时阻拦在这里。 这时,青歌忽然盯着大门,眼珠一转,计上心头:“帝女姐姐,我有一计……” 第46章 “算我求你,你可别计了。”叶挽秋用手捂着脸。 但青歌却非常有自信:“这次不一样!姐姐你看那么多书,可还记得,人间兵法三十六计里最出名的是什么?” 叶挽秋眉心微颦,还真就顺着她的话思考片刻,然后答:“借刀杀人,趁火打劫,顺手牵羊,釜底抽薪,金蝉脱壳。” 青歌:“我的好姐姐,你最好只是在说三十六计。” “所以你到底想到什么了?”她问。 青歌站起来,兴奋地摆弄出一个又妖娆又滑稽的姿势,像极了明明还和自己的肢体不甚熟悉,却又被迫站在店铺门口当招客吉祥物的木偶娃娃。 叶挽秋困难地试图理解。青歌干脆挑明道:“哎呀!是美人计啊帝女姐姐!美人计!” 这三个字从她嘴里蹦出来的瞬间,叶挽秋感觉自己眼前简直一片前所未有的黑暗。 “要不我们还是讨论一下火烧三凤宫的可能性吧,你觉得呢?”至少听着比美人计靠谱。 “不不不,相信我,这个一定能行。”青歌充满信心地笑起来,“因为我们这儿正好有一个绝佳人选!” “我们?”叶挽秋左右看了看,“们在哪儿?” 青歌毫不犹豫指向门外:“就刚刚那个九公主啊。我瞧着她对三太子那可是一往情深,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我没听懂。”叶挽秋指的是她后面那一串乱七八糟的成语。 “没关系。姐姐就在此处,等我好消息就是!”说完,青歌摇身一变换副模样,又直接化作道青色光辉飞向门外。 “青歌!”叶挽秋吓一跳,赶忙追出去,却连对方影子都没瞧见。 她在乾虚宫里来回寻找了好些时候也没见到人,只能回到偏殿,正好碰见仙侍过来传话,说是三太子已经从正殿出来,问叶挽秋可要去找他。 叶挽秋连连摇头:“不必了。我回头想着也只是一些小事,实在不好打扰三太子,还是算了吧。” 仙侍依言退下。 片刻后,青歌雀跃着从外面跑进来,拉着叶挽秋躲在窗户下:“成了,咱们且看着就行。” “你刚才去哪儿了?”叶挽秋问,“我们为什么要躲在这下面?” “姐姐稍等片刻,有好戏看。”青歌得意地眨眨眼。 话音刚落,叶挽秋便听见有人叫了哪吒一声。紧接着出现的是闻音,她正红着脸拿上刚写好的书信急急追上来,似是有话要对他说。 “这是在干嘛?”她满脸茫然。 “送诉情信啊。”青歌一脸坏笑。 叶挽秋听她低声解释片刻,这才知道,原来这丫头想的美人计就是换副模样去哄闻音给哪吒送信表露心迹。 “这也太损了。”她震惊。但也有些庆幸,还好青歌不是换副模样自己去给哪吒表白。 否则等她被紫焰尖枪挑下云头去,她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去把对方捞回来。 青歌却不以为意地眨眨眼:“这有什么?帝女姐姐你想,那小姑娘是不是喜欢三太子?” “是啊。” “那她是不是想让三太子知道她的心意?” “是啊。” “那我们是不是正好需要三太子被牵绊着无法下界?” “……是啊。” “那我们热心帮忙让她勇敢说出爱,有什么错?”青歌坦然又无辜地总结,“爷爷不是告诉我们要助人为乐吗?我们现在就是啊。” 好怪的逻辑。 但叶挽秋竟然一时间无法反驳,只能跟着她趴在窗边同样朝外看,忽然又问:“你到底还跟她说了些什么,怎么这样快就把她说动了?” 青歌翻个白眼回答:“什么好听的说什么。那种不太聪明的家伙,惯爱听服软漂亮话,又一心想引得三太子青睐,自然是稍微骗一骗就什么都顾不上了。” 然而事情并不如预期那样顺利。 原本青歌以为哪吒至少会停下来听闻音把话说完,没想到任凭小姑娘都追着他快要跑出乾虚宫大门了,他也没给过一个正眼。 “韶岚。”他唤。 身穿黑色劲装的清丽干练女子很快出现在他面前:“请三太子吩咐。” “随本座去一趟百花深。”哪吒淡淡道,漂亮到锋利的眉眼里不带任何神情。好像完全没意识到身后还有个人在追自己。 他生得身高腿长,只是正常走路也得让闻音费力小跑才能跟上。 “遵命。”韶岚答。 “完了完了……”一听到百花深的名字,青歌简直心急如焚,“这怎么办,一点效果都没有!这三太子真这么不近人情?!看都不带看一眼的?” 叶挽秋也有些慌神,但更让她慌乱的是紧随而来,一把拉住自己妹妹的闻乐。 “你又在胡闹些什么?!”闻乐看起来是头痛至极,语气责备道,“赶紧给我回去!别打扰三太子,青灵帝女还有要事在等他。” 叶挽秋顿时想一头撞死在旁边的墙壁上。 听到这个名号,哪吒倒是停下来了,回头看着他:“谁在等本座?” “青灵帝女叶挽秋。”闻乐回答,然后又觉得有些奇怪,转头朝偏殿方向望去,“她不是应该在偏殿等着三太子吗?怎么没出来?” “完了完了,这下怎么办?”眼见哪吒已经知道她们在这里,青歌简直吓软了腿,抓着叶挽秋的手都是冰冷的,还在抖个不停。 她深吸口气稳住心神,抓起青歌护在前面:“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立刻离开这里。” 说完,她推着已经僵住的青歌从偏殿后门飞快溜出去,速度堪称绝境逃亡。 这边闻乐推门进去时,只看到殿内大开着的后门,半个人影都没瞧见。 正当他疑惑时,闻音总算回过味儿来这一切到底怎么回事,顿时将手里那封诉情信狠狠捏皱成一团,咬牙切齿道:“这两个该死的卑贱妖怪,居然敢骗我!” 她要把她们剁碎了拿去喂鸟。 哪吒听见她的话,终于第一次将眼神真正落在她身上,眉尖却因为她刚才的话而微微皱起:“你见过她们?” “是啊。”她愣下,满腹委屈道,“方才那个婢女,肯定也是她们俩合起来骗我,还让我……让我写了这个……” 哪吒垂眸看着她手里的书信,思索几秒,忽然伸手将它拿在手里展开。 “三太子?”闻音睁大眼睛,又惊又喜。 潦草扫了几眼,哪吒重新将信纸叠好,面无表情朝偏殿后门方向走去,同时朝闻乐撂下一句:“管好你妹妹。再敢有下次,本座就直接把她从九重天扔下去。” “……闻乐谨记。” 第25章 变化 从偏殿后门匆匆忙忙跑出来,叶挽秋没想到她们会径直闯进神界边境的天海里。 这里无天无地,浩荡得没有边境。 因为接近夜神夙辰所在的天枢宫,所以会有许多星星溜出来玩。大片星光与弥漫在这里的雾气交缠在一起,到处都是朦胧而静谧的幽蓝。 随着雾气地不断流动,这些梦一样的蓝色也包围着她们缓缓流动,时常会有辰星在雾中闪烁,宛如掉入银河。 第47章 在模糊的光晕中,叶挽秋看到了一轮巨大而银白的天体,那是月亮正栖息在很远的地方,安静沉睡。 等到夜晚来临,它便会慢慢苏醒,替代太阳所在的位置。那些清寂银辉流入天海投向人间,成为世人眼中高遥不可及的月亮。 “帝女姐姐,这是什么地方?怎么这么安静?”青歌死死抱住叶挽秋的手,瞪大眼睛望着周围不断流淌的雾气。 偶尔有几颗好奇心重的星星会从天海里冒出头来,用短短的小胖手抓一抓她的头发,引得青歌躲避不已。 被星星碰过的东西也会染上它们本体的发亮银白,她捧着自己的头发哀嚎:“我怎么掉色了?” “只是些星辉,去银河里洗干净就好,或者等过几日也就自然恢复了。”叶挽秋拉着她继续摸索着寻找出口,同时回忆起自己正在古书上看过的内容,“天海是神界的边境之地,往下便是人间。但除了日月星辰的光辉,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通过。我们还是得去南天门,否则等天海潮汐起来,我们就出不去了。” 正说着,她腰间的传音铃忽然响起来。是叶留冬,说景煜已经被找到,也很顺从地跟着竹沥他们回家来了。 “阿姐,你们也赶紧回来吧。” 叶挽秋听完长舒一口气:“总算让我听到个好消息了。不过……” 她环视一圈周围,最终还是选择不说太多,免得家人担心,于是只嘱咐:“你们看好景煜,我和青歌很快找路回来。” 说罢,她放下传音铃,注意到周边的雾气似乎变淡了一些,连带着漂浮的星星也被一种不知名的力量吸卷走。 还没等她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青歌却忽然抓着叶挽秋的手抖个不停,焦急无比:“帝女姐姐!海潮!不是……云……不是!墙!” 她回过头,看到天海潮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形成,正波澜着从远处靠近。 隆起的□□像是一团庞大而长满触足的怪物,翻滚扭曲,气势汹汹。 整个天海都在不断变化着。狂乱的云雾湍急成海面凶险无比的涡流,轻易撕碎所有的星光,遮盖月亮,以一种无法阻止的强硬姿态拍打过来。 光线黯淡下去后,那团潮汐看起来简直可怕到极点。那是怪物张开的嘴巴,下一秒就会把她们吞下去,困入天海深处埋葬。 叶挽秋屏气凝神,反应极快地拉起青歌飞跃至半空。刺眼的白金灵力从她手中爆发开,凝聚如浅色的日光,化作一道坚实保护罩分寸不让地挡在天海潮汐前。 云雾撞上来的瞬间,叶挽秋惊讶地看到一只胖星星忽然被拍扁在灵力罩上,印出一张圆圆的痛苦面具。 已经习惯了跟着天海潮汐晃来晃去的星星们,没想到今天居然会有个罩子在里面拦着。于是全都猝不及防,接二连三地被拍扁在灵力罩上。要么哭得咿咿呀呀,要么痛得骂骂咧咧。 还有的则拼尽全力朝身后同伴们吱哇乱叫传递信息,大概意思是“快跑,前面有卑鄙无耻的陷阱”。 青歌目瞪口呆地看着周围那些星星,一时间心情复杂:“好神奇,我还是第一次听见星星叫。” “不。”叶挽秋冷静分析,“我觉得它们应该是在骂人。” 话音刚落,空气里的光影忽然变化一下,深浓近黑的幽蓝被不知从何而来的火焰色灼烧得连连退开。 有赤色绫纱从天海之外飘绕进来,如霞光化龙跃入云端。 薄到极致,艳到极致。 游走摆尾间,轻易便将天海之上已经凝聚成型的庞大云潮搅散开,重新露出浩渺高远的宇宙深空,月亮静静匍匐在天枢宫顶上。 这下完了。 叶挽秋缓慢收起灵力,闭上眼睛,给自己飞快做着心理建设,好让她能够有转身去面对来人的勇气,而不是直接鱼死网破地从天海跳下去。 刚转身,一阵温暖细腻的轻柔触感忽地包围住她,清冽袭人的莲花香随之充满鼻尖。 叶挽秋屏住呼吸睁开眼,发现整个视线都被蒙上层半透明的火红,也意料之中看见了正站在天海岸边的少年神。 目光相接的瞬间,无数从云潮里被混天绫搅得头晕眼花的星星,纷纷从半空中打着旋坠落下来,化作一场银亮密集的流星雨坠落在他们之间。 片片星辉溅开在混天绫上,却未曾将这薄纱浸染分毫,只化作发光银珠不断滚落。 叶挽秋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把这层头纱似的红缎摘下来,但还是先遵守礼节问安道:“见过三太子。” 没听到青歌的声音,她疑惑转头,这才看到青歌已经被这一场流星雨淋得失去反应能力了。 她浑身上下都被星辉染成了银色,看起来跟掉色到发光了一样,手里还抱着几只正在吐光圈的星星,好像失去了鸟生梦想。 “青歌?!”叶挽秋吓一跳。她呆在原地:“我没事,我挺好的。” “韶岚。”哪吒对身旁的冷艳女子道,“把她带去银河洗干净。” “是。” 韶岚说着,走到青歌面前,态度客气:“青姑娘,请跟我来吧。别担心,银河离这里不太远,去一趟就都洗干净了。” 青歌犹豫着望向叶挽秋,在得到对方的眼神安慰后,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多谢韶岚神使。” “没关系。” 流星雨停止,天海再度恢复一片安静。 叶挽秋摘下护在自己身上的混天绫,走过去将它递给对方:“多谢三太子。” 其实自己并没有让混天绫为她隔开那些星星。 哪吒看她一会儿,没有解释什么也没去接那条灵器,只道:“听闻乐说你有事找我。” 叶挽秋沉默。 “跟我来。” 混天绫好似听懂了他的话,继续高高兴兴地缠在叶挽秋身上,还顺势盖在她头顶,好像长辈总爱摸小孩子头那样。 叶挽秋迟疑地捏捏它:“三太子。” 哪吒回头:“?” 叶挽秋:“它好热情。” 热情得有种娘亲觉得你冷,所以要都好好盖住的感觉。 虽然她从来没有过娘亲。 哪吒:“……” 不过也多亏了有混天绫的遮掩,才让她在跟着哪吒去往三凤宫的路上,能够对周围频频回头注视的惊异目光做到视而不见。 穿过面前的朱红大门与满园锦绣春色,里面就是三凤宫的正殿。 叶挽秋坐在椅子上,周围几名仙侍很快退离出去。 她听到哪吒问:“说吧,你来找我做什么?” “啊,这个……”她一时语塞,交叠着的手微微蜷起,指尖捏住袖口刺绣无意识刮蹭着。视线在光可鉴人的云石地面短暂凝住片刻,然后逐渐转上。 哪吒正坐在案几前,脸上表情因为逆光而显得有点朦胧不清,但那双玄玉般清冷干净的漂亮凤眼又的确是在安静注视着她的。 虽然不是每次,但大多数情况下,叶挽秋都觉得他这种注视会给自己带来一种非常明显的心理压力。 那种目光是安静,是观察,也是不动声色地探寻,好像在看着什么格外难以衡量的东西。很像之前每次他和青川君一起下棋时,遇到需要仔细思索下一步棋该下在哪里时的神态。 第48章 但好像又不完全一样。 最终,叶挽秋先错开目光:“只是一些小事而已。后来又觉得实在不必麻烦三太子,所以就算了。正好那会儿家里有其他孩子告诉我,需要我赶紧回去处理别的事,所以……” “所以,你临走前还顺便教别人写了封信?”他将那封带着明显皱痕信拿出来。 见到这东西,叶挽秋瞬间感觉整个时间连同她自己都僵硬住,甚至眼神都跟着虚散几秒。 不过很快,她又迅速整理好神态,试图装傻:“这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哪吒淡淡回答,“不如你帮我看看,顺便念给我听。” 叶挽秋睁大眼睛,视线控制不住地颤抖几下:“……这不好吧。毕竟是……不知道谁给你的私人信件,给外人看恐怕不太合适,所以……” “没什么不合适的。”他伸手,指尖按在信纸尖角处轻微一转一抛,将它稳稳飞落在叶挽秋手里,态度平静从容,还端得客气,“有劳帝女念信,我听着。” 叶挽秋握着那张云纸,感觉像是握住了一团苍白的火焰,偏偏还甩不掉。 她满脸虚弱地打开那张信纸,只看一眼遍忍不住闭上眼睛,心里绝望哀嚎,青歌啊青歌,你要害死你姐姐了。 “怎么了?里面写的什么?”哪吒看着她一脸不忍直视的模样,语气不变地追问,指尖轻轻点着桌面,似乎心情不错。 “这个……我觉得还是三太子自己看比较好。它这个内容……它就是……比较,那个……” “哪个?” “就是那个……不太好说。” “不用你说,你照着念就行。” “……我觉得还是不行。” “为什么?” “我怕我念完以后下阴曹地府。” “无妨。”哪吒依旧云淡风轻,“你要真下去了,我再去把你接回来便是。” 这是要让她死去活来吗? 叶挽秋嘴角抽搐地看向对方,顿时愣住。 他刚刚是笑了一下吗? 虽然只是很短暂地弯了弯嘴角,但他刚刚绝对笑了一下。 他在耍人! 叶挽秋瞬间明白过来,于是放下信纸:“三太子其实已经看过了吧?为什么还要让我给你念?” “这东西也是你们叫别人写的。既然给我看得,为什么你念不得?” “……” 果然是在报复吧。 报复青歌怂恿闻音写这信来给他添堵。 想到这里,叶挽秋不死心,还想挣扎:“三太子就这么认定这信不是闻音姑娘自己想写的?” “她自己还没那个胆子。”哪吒回道。 “那可不一定。”叶挽秋意味深长地看着他,“都说三太子是这九重天众多女仙们可望不可即的梦中情郎,尤其这闻音姑娘更是对你一往情深。求之不得加感情压抑太久,很容易变态的。” 这可不是假话。人间话本上都这么写。 哪吒:“……” 片刻后,他抬起视线:“既如此,我便让韶岚将另一个当事人带回来问问,看她是如何说。若与帝女所言不一致,我便正好问她戏弄天军元帅的罪责。” 这个罪名太重了,真要成立,被丢进天牢里受刑几百年也不为过。 叶挽秋听完没稳住,脸上当即慌了一瞬,叫哪吒看了个十成十的清晰,眼底闪过一抹似笑非笑的神采。 看起来很像那些梦中,他还年幼时才会有的狡黠与鲜活。 她看着对方出神一瞬。哪吒则很快收敛神色,避开视线,语气淡淡道:“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得已,叶挽秋只得向对方掐头去尾地解释了一下来龙去脉——主要是掐了从一开始的目的就是打算把他牵绊在神界的头,以及去了发现计划失败,所以赶紧逃跑的尾。 于是,整个故事就变成了对单恋少女仗义帮忙,并无偿助力表达爱的暖心故事。 啊,好熟悉的说辞。 她终究还是把从青歌那里听来的诡异逻辑拿来自救了。 不过眼看着哪吒对这个解释毫无反应,过于沉静的脸孔上根本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可以被解读,叶挽秋决定临时改变策略。 她回想起刚才哪吒对闻音那种完全无视的冷漠,猜测他应该是对这位云蜃族小姑娘毫无兴趣。能做到如此无视,估计都已经是看在她姐姐是自己师尊神使的面子上。 于是,她忽然话锋一转:“不过三太子也不用太过烦恼。看这情况,至少一段时间内,她应该不会再来烦你了。” 哪吒听到这里,总算有了点反应,目光变化一下:“这么说我还该感谢你?” “哪里哪里,三太子不必客气。”只要回答得够气人,就能让人想不起一开始问的是什么问题,避免被杀一记回马枪。 这是她从其他小妖怪身上学来的黄金经验。反正对青川君很管用就对了。 而哪吒也确实没想到她会这么顺杆爬。短暂安静后,他垂下眼睫,伸手按一下眉心,同时轻微叹口气。不过看着不是在生气的样子。 叶挽秋放心下来,忽然瞥见他桌角处随意放着一本封面熟悉的书,顿时睁大眼睛,像是颇为惊愕:“三太子你也看话本?” 而且还是昨晚她在自己梦里,为了能早点结束这个梦,所以给他当催眠药剂讲却没来得及讲完结局那个。 她疑惑抬头,发现哪吒按在眉心处的手顿时定住,连身形都微微凝滞,半张脸被窗外照射进来的天光一描,像是嵌着圈冷银亮边的柔白玉雕,姝艳有余而鲜活不足。 叶挽秋忽然有一种很惊悚的预感。难道那些梦并不只是她自己的,而是两个人共通的? 可如果真是这样,他不是应该早就来百花深朝她询问了吗? 为什么要和她一样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看着哪吒面无表情将那本书收起来,随手放在一旁,直接避开她刚才的问题,转而开口道:“你上神界来找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没想到他会如此执着于这个问题。 叶挽秋张了张嘴,但心中却并没有一开始那么慌张,反而想借此机会确认一件事。如果不弄清楚,她怕是以后都不能好好睡觉了。 于是她回答:“想来找三太子说件事。” “什么事?” “我时常会梦见你。” 哪吒抬起眼睫转望向她,墨浸出的凤眼里映着一点光,亮如深冬夜里仅有的寒星,冰凉清冷的灿烂。 她说:“那些都是关于你幼时在陈塘关的过往,却无端出现在我梦中。我实在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所以想上神界来找三太子问问。” 空气寂静须臾,唯有窗外树影微晃,花坠枝头的轻微声响。 哪吒仍旧没回答,反而问:“那为何又忽然改变主意离开?” “觉得冒犯。”叶挽秋如实回答,“我感觉三太子应该不会喜欢将自己的事随意透露给别人,也不喜欢别人随意探听。虽然我确实是无意也无法控制这种事,但还是觉得心有不安。贸然前来告诉三太子这件事,怕是只会徒增烦恼。” 这是实话,哪吒听得出来。 第49章 所以他没做声,只是思考。这让叶挽秋有点意外,原本她以为哪吒至少会对此表露出明显的反感才对。 但更让她觉得意外的是他接下来的话:“我知道了。不过这种事我也未曾遇到过,暂时没有解决办法。等过些时日我再与师父商量看。” 很平静的语气,很平静的言辞,甚至连情绪都很平静。 “还有什么事么?”他注意到她一直在看着自己。 “没什么。”叶挽秋回答,“只是,三太子的反应比我想的要冷静很多。” 哪吒没接话,也没告诉她,那是因为他更先发现他们梦境相通这件事。 而在刚发现的时候,他的反应其实一点也不平静。 就如叶挽秋所说,他确实不喜旁人过多探听自己的事,尤其是关于当年陈塘关发生过的那些。 六界皆知的闹海屠龙,到底其中有何隐情,如今除了他自己和太乙天尊以及几位古神以外,早就没有人知道。 因此当他第一次在梦中见到叶挽秋的时候,他就有些起疑。 毕竟仙神之梦,大多皆为过往心魇。只有极少数如夜神那样可从星轨中窥得天道命律的神,能够梦到未来征兆。 而不管是哪种可能,他梦里都不应该出现叶挽秋才对。 在这些无休无止跟随了他几千年,由他过往心魇所化来的梦境里,哪吒始终是个七岁的孩童,始终只能保持着他当年的稚嫩心智。 就像梦里的每个人都在重复当年的行为,重复当年说过的每一句话。 他也一样。 但叶挽秋的出现是变数。她无法改变梦境走向,不能接触到其他人,也不能被其他人所看到。 除了哪吒。 于是已经机械重复了几千年的梦,时常会因为她的出现而发生一些变化。 比如当发现叶挽秋的存在时,尽管梦里还只是年幼孩童的哪吒并不认识对方,但还是本能想要将她赶走,因为这里到处都很危险。她并非陈塘关人,不应该来这里。 这在真实过往里是没有的。 然而不管他怎么尝试让她离开,下一次当他又被那些梦缠绕住时,对方也一定会出现。 如此多的巧合,让哪吒开始猜测,难道不是自己梦见了对方,而是叶挽秋的灵识进入了自己的梦里? 他无法确认,直到第三次见到叶挽秋,是在他破坏海祭的时候。他站在远处等待,叶挽秋也在旁边。 不多时,海妖成群结队从深水里现身,凶神恶煞,满眼贪婪。 哪吒握紧乾坤圈,忽然听见身旁少女冷不丁说了句:“欠埋骨头。” 他疑惑转头,看到她正厌恶地盯着那些海妖,随口解释:“就是‘该死’的意思。我们那边习惯这么说。” 她们那边? 没有时间去疑惑这些多余的事,哪吒收回视线,照例提醒对方一句:“别插手。”免得卷入危险。 然后便一扬混天绫,身姿轻盈地飞跃下去。乾坤圈脱手而出,当即将那带头的海妖击得脑浆迸裂,庞大身躯轰然倒下。 最后被混天绫捆住的那头海妖还在垂死挣扎,高声威胁道:“你敢动我们,龙王和敖丙太子必定荡平你们陈塘关!到时候所有人都会厌弃你,你就等着被你拼死保护的凡人……” 他话没说完,就被哪吒眼睛都没眨一下就拧断了脖颈,头颅被丢进海里,凝固着最后惊恐表情的青白脸孔被海水逐渐吞没。 哪吒用衣袖擦一下刚刚不小心沾到脸上的水,原本就不算多愉快的心情,被那海妖的最后一句话给弄得更加糟糕。 他站在那堆残破不堪的海妖尸体中间,紧咬着牙关沉默许久,可胸中翻滚着的焦躁怒气却怎么也压不下去。反而越是想要去压抑,就越是激烈到连心脏都开始隐隐作痛。 他知道,即使自己再不愿意承认,海妖刚才的话也确实戳中了他心里那块久溃不愈的旧伤。反复的忍耐达到极限,只想找个宣泄出口。 按照已经重复了几千年的真实过往记忆,哪吒这时候应该一把火将这些尸骸全部烧掉,然后头也不回地回到总兵府。 然而这一次,他却将那些尸骸全都扔回了东海,对着狂澜迭起的海面咒骂一句:“欠埋骨头。” 梦境在这里陡然断裂开。 天帅府门外传来萧其明的声音,说是之前从神界天牢逃走的那头朱厌已经被捉拿回来,正在等待发落。 他很快来到天牢,看到那头正被缚灵锁拴在雷刑架上的妖兽。看见当初把自己抓进来的人,朱厌顿时对着哪吒目露凶光,喉咙里不断滚出低沉阴森的咆哮。 他没有停留太久,只交代了看守神将一些事,以及之前天帝下令对朱厌的处罚旨意。 离开时,哪吒忽然听到朱厌低声咒骂一句:“一群吸凡人香火的欠埋骨头。” 他蓦地回头看着那妖物,心念变换间,猛然意识到自己之前的猜测是正确的。 他之所以会梦见叶挽秋,是因为她的灵识进入了自己梦里。所以他会梦到一个自己从来没听过,但却真实存在的词。 这个发现让哪吒格外烦躁,当即便离开天牢直往南天门去,准备下界到百花深找叶挽秋问清楚。 然而当站在那条天晶阶梯上时,他又慢慢停下脚步,眉心紧锁。因为他其实同样也能猜到,这件事并不是叶挽秋主动的。 就像他收了对方三百年祈愿,每次也是被动进入她的记忆,也逐渐了解她的性格与为人一样。哪吒确信她并不会做这种事,所以就算真去问了,也不会有任何作用或结果。 何况真要说起来,虽然都为被动,但先窥探到对方记忆的人是他。 想到这里,哪吒又闭上眼睛,克制着情绪格外烦闷地叹口气,转而回到三凤宫里思考该怎么切断这种梦境互通的联系。 然而就像以前每次遇到有关叶挽秋的事一样,他不仅找不到原因,还寻遍神界术法灵器也无法起作用。 莲花化身免疫一切灵识魂魄术法的优势,如今成了让他束手无策的阻碍。 万般无奈下,哪吒只得去找太乙天尊商量究竟该如何办。 太乙听完这个中缘由,先是惊讶,然后捻着胡须笑起来:“这三百年,你因为没办法才来找我的次数,怕是比你之前几千年加起来的都多,还都是为了那仙箬丫头的事,真真巧得奇妙。” 哪吒眉尖未舒,抿住薄红嘴唇略微思考一下,发现太乙说得还真没错。 “只是,我也没遇见过这种情况,一时半会儿也拿不出什么好办法。”太乙说,“你且再等几日,我同几位古神一起商议看看。” 也能只这样了。 回到三凤宫以后,哪吒思量这件事若要寻根问底弄清楚,怕是仍旧只能从叶挽秋的身世入手。 于是,他将自己之前停留在百花深养伤时的记忆全都化形分离出来。一片一片,凝做半透明的金红焰火与莲花,纷纷融入又绽开在浮秘镜中。 这种法器是神界审讯罪灵时,为挖掘出他们心中所有秘密而创造。不管多高明的谎言到了这浮秘镜前,都会暴露无遗。 虽然同样对莲花化身无用,但若是以神力为引,也可映照出被分离的记忆。 第50章 他想重新仔细审查之前的所有细节,看看有没有遗漏什么有关她身世的些许线索。 随着神力的汇入,无数段与叶挽秋有关的鲜活画面缓缓波澜在高大镜面中: 最先出现的是少女一袭白衣洁净如雪,手中白金光辉灿烂迸发,将面前铺天盖地的肆虐魔气都独自阻挡下来。 那是他在槐山初次见到真实的对方。 哪吒记得,在看到她的第一眼时,自己其实并没有将她整个人的模样看清,而是将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她眉心间的那朵鲜红莲花印上。 而这次不知怎么的,当他再次看着这个画面时,第一眼注意到的却是对方的眼睛。 如星辰,如琉璃般明亮清澈的清黑杏眼。天生含笑,潋滟动人。此刻正隔着漫天纸偶与火焰,也隔着段不短也不久的时光,和他再次对视上。 哪吒微微愣一下,原本随意拨弄着乾坤圈的手蓦地顿住,眼睫随之垂敛几分,不动声色地避开了镜中人的注视,面色平静如常。 第26章 冥府 浮秘镜中的画面还在继续。 她说过的每一句话。 她走过的每一段路。 愉快的时候。严肃的时候。 思考的时候。生气的时候。 义无反顾保护自己家人的时候。 在神龛前朝他闭目祈愿的时候。 行宫诞辰礼上送他自身仅有的一枚藏魂晶作为礼物,见他犹豫,便态度坦诚地劝他收下的时候。 如此种种,斑斓美好,数不胜数。在神力驱使下一遍遍不知疲倦地循环,重复,周而复始。 有时候,他甚至能在这里一动不动坐上一整天,将这些记忆翻来覆去看上许久。 一日,蔚黎带着些刚得的天材地宝来寻他,进门见到这等场景,顿时吓得大惊失色:“这什么,啥啥……这浮秘镜里的女孩子,不是青……情况什么情况?” 蔚黎吓得差点暴露自己过去见过这孩子的事实,连忙忍了又忍,最终没有将这句话说出口,只觉得浑身发毛。 “我想找到有关她身世的线索,尽快搞清楚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哪吒淡淡回答。 “能理解。”蔚黎摸摸手臂点头,然后又话锋一转,“不过也还好是你。这要换做另一个人,不论是谁,我怕是都要误会了。” “什么?”哪吒侧眸看着她。 “哪家少年郎会这样发呆地盯着一个姑娘?还将自己记忆里的每个细节都勤快找出来,不厌其烦地反复看。”蔚黎慢条斯理道,“若非相思成疾,那便只能是情根深种了。” 而且还是变态的那种。她暗自腹诽。 哪吒警告性地压着眉峰睨她一眼,指尖绽开一朵神火,转瞬间便将那些照忆镜里的画面全都烧毁干净。 “你怎么把它们都烧了?”她惊讶。 “左右都是无用的东西,烧了也不碍事。”他回答,眼睫低垂着,浓密睫羽投落阴影于眼中,遮得那双墨色凤眼愈发难以看清其中神情。 “给你个忠告,小红莲。”蔚黎看着他,姣美脸孔上表情深沉,语气却带着一丝揶揄的俏皮,“当你的情绪很容易被一个女人牵动,并且不管日夜梦醒都无法避开她的时候,你就要小心了。” 说完,她放下东西起身离开,朝门外等候已久的萧其明偏头示意:“进去吧。” 萧其明朝她恭敬行礼,旋即走进去,看到哪吒正一言不发望着那片莲海。 他等了一会儿,斟酌着开口:“元帅今日可要去百花深,审问那个镇妖楼人傀吗?” 哪吒目光凝固一瞬,然后又眨眨眼,迅速恢复原来的沉静,声音平稳:“不。过几日再说。” 蔚黎提醒得对,自己对她的关注实在太超过了。 所以现在,他还是不见对方比较好。 只是那些相互共通的梦境却并没有就此结束。 他依然会在每次回到陈塘关的梦境里见到对方。 几乎不需要花任何力气去寻找,那一身白衣与整个灰暗潮湿的压抑梦境都格格不入,也每次都能让哪吒一眼就从人群里轻易看到她。 也许是受到现实心境的变化影响,也许是因为别的。但梦中这个哪吒确实不再如一开始那么抗拒她的出现。 叶挽秋察觉到这点后,开始试着朝他搭话。毕竟在整个梦境里,只有哪吒能看到她。 就像自己生在陈塘关,却同周围所有人与事都扦格难通的情况一样。这种类似的遭遇让年仅七岁的孩子在感到疑惑的同时,也隐约有种遇到了同类的感觉。 于是在面对她的逐渐试探靠近与开口聊天时,哪吒都只是沉默着放任对方。不过即使如此,他也很少会对叶挽秋的话有什么反应,更别提回答。 直到昨晚梦里,她对哪吒所说那番关于东海的话,几乎与他内心深处所想分毫不差。除了师父太乙以外,她是哪吒遇到的唯一一个理解他所思所想,也认为他做得对的人。 那一瞬间,哪吒忽然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好像当叶挽秋替他散开头发,动作细致而温柔地将那些沾染在他身上的脏污都弄干净的时候,也是在帮他把心里积压已久,且从来不被人理解的委屈,愤怒与愧疚感稍微抚平些许。 他抬起头,第一次认真将目光放在面前少女身上,眼神明亮,对她说:“谢谢你。” 简单生涩的一句话,是他在极不擅长表露自己内心情绪时所能做到的,最坦诚的感谢。 这种过于陌生又深刻的情绪,直到哪吒醒来以后也依旧清晰残留在他心里,像是蝴蝶忽然撞进花朵怀抱里,又轻盈挣脱后留下的摇晃余韵。 平息之后,是后知后觉的怅然感。不是对叶挽秋的,而是对他自己。 他终于回想起来,原来在那些他自认为早就已经习惯,所以也不会再有任何多余感觉的过往里。在几千年前,当他还是个年幼孩童的时候,他其实曾无比希望有个人能理解并相信他。 不过那都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那时候的哪吒,虽然生而知事,但仍旧保留有小孩子的种种天性,所以难免会产生这样的柔软希冀。 但现在他早就已经不需要了。 这么想着的时候,哪吒脑海里忽然又浮现出梦境里的场景: 困住了他几千年都走不出去的陈塘关。 总也望不见尽头的灰霾冷雨。 还有那些不管杀死多少次都总会在梦里复活的龙。 仙神之梦,若非过往心魇,便是未来征兆。 哪吒凝住神情,闭了闭眼睛,习惯性将心里微微起伏的浅淡情绪压制下去,扭转思绪不再去想那些。 却不知怎么的,耳边又回想起叶挽秋那句:“其实我刚才就想说,被自己在乎和保护的民众如此对待,你会觉得生气或伤心都是很正常的情绪。所以不用刻意忍着,非要强迫自己觉得没关系。有的时候,你可以适当任性一点。” 他坐在床边静默片刻,拿出叶挽秋送他的那枚藏魂晶平安扣。 晶透璀璨的一颗,无暇如铸造者干净到纯粹的灵魂,被哪吒收在盒子里,安静放着。 “就当是替众生感谢三太子的护世仁爱。”她当时是这么说的。 第51章 哪吒看着它好一会儿,伸手似乎是想拿起它,但又在即将接触到那枚平安扣时忽然停顿住,指尖慢慢收握回去,转而将它重新放回原处。 其实叶挽秋会在梦里说那些关于东海的话,哪吒倒是不惊讶。因为他很早就通过那些祈愿带来的记忆,发现了叶挽秋的性格特点。 在百花深成长三百年却不曾去往外界的经历,让她保持着一颗难得的赤子之心,坦诚真挚。 而从小作为青川君继承人所接受的教导,又让她有着应有的锋芒与骄傲。遇事冷静,进退有度。 这大概也是哪吒选择将长命锁送给她,同时在发现梦境互通后也没有坚持怀疑是她做了什么的原因。 他并不担心叶挽秋会以此过分索取些什么,也不觉得她会做出故意用灵识进入他梦境的事。 但这三百年来,无数件搞不清缘由的怪事接二连三发生,还都是和同一个人有关。让哪吒格外想要知道这一切发生的原因,在意到有些执拗的地步。 于是在刻意避开几日不见后,哪吒思虑须臾,还是决定去百花深找到那个人傀国师景煜仔细再问一遍,到底他口中那个玉阴娘娘是怎么回事。 以及最重要的,和叶挽秋的来历身世是否真的有什么关系。 不过让他没想到的是,叶挽秋居然主动上神界来找他了,还牵扯出这些事情。 面对她关于“难道三太子也看话本”的询问,哪吒选择面无表情且极为强行地敷衍过去。 坚决不想承认是因为梦里只听到最让人生气的前半段,所以让他无法忍受半途而废的个性被激发在了奇怪的地方。 以及,他也是在派韶岚找到这本话本以后,才更加确定,他和叶挽秋之间的梦境就是意识相通的。 至于韶岚找来话本交给他时的复杂表情,哪吒选择当做没看到。 两人走出三凤宫,正好看到韶岚带着刚从银河里把满身星辉都洗干净的青歌回来。 朝哪吒行礼问安后,青歌立刻跳到叶挽秋身边,兴奋地朝她小声说道:“帝女姐姐,那个银河,咱们在人间看着只有那么窄一点,其实有那——么宽!” 她边说边横抬着双手比划一下,双眼放光:“里面可漂亮了,好像伸手就能抓到一大把闪闪发亮的水晶!” 看着她满脸新奇又可爱的模样,叶挽秋和韶岚都忍不住笑了笑。 回到百花深,哪吒独自进入禁室审问景煜。叶挽秋却有些担心地看着那扇紧闭大门。 “帝女姐姐怎么了?”竹沥注意到她的不安。叶挽秋叹口气:“不知道景煜会不会说漏嘴,把自己被放走过的事告诉三太子。” 他想了想,摇头回答:“我觉得他不会。” “为什么?” “因为他是自愿跟我们回来的。” 闻言,叶挽秋微微睁大眼睛,表情惊讶:“自愿?” “是啊。”竹沥说,“我们在槊水边境找到他的时候,他一点没躲也没反抗,还问我们三太子来了没有,夏姐姐怎么样了。后来我们一问才知道,之所以我们在那儿找了他好一阵没找到,是因为他也在到处找我们。” “他好像一点也不担心自己会被怎么样。只关心他不见了,要是被三太子发现,夏姐姐肯定会出事。”旁边的白团也插嘴进来说道。 叶挽秋伸手弹一下她的额头,纠正:“他只要做到实话实说,本来就不会被怎么样。三太子只是问话,又不是来抓他去神界受刑。” 白团哎哟一声哀嚎,双手捂住额头,撅起嘴委屈道:“白团知错了。是我嘴笨,下次一定一定改!” 说着,她又揉揉自己的兔子耳朵,随口道:“不过帝女姐姐果然是爷爷最疼爱的孩子,脾性也像,半点听不得对三太子不好的话。” 叶挽秋差点没被一口茶呛到,使劲揉了揉她的兔耳朵:“我这实话实说,别乱讲话。”然后放下茶杯起身,“行了,我去看看二姐。一会儿三太子出来了再叫我。” 她沿着落英遍地的长长游廊来到叶望夏房间,轻敲开门,迎着对方明显带着担忧的眼神道:“还没结束。不过二姐不用担心。我回来的时候问过了,三太子只是想从景煜口中知道,玉阴娘娘想找的那个少年将军到底是什么人,除了生辰数以外,还有没有其他线索。” 叶望夏秀眉颦蹙着点点头,又神情愧疚地拉过她的手:“这次是我糊涂,害得大家忙碌这么久,尤其三妹你还得去神界替我遮掩着。” 说着,她又抬起头急忙问:“你去神界还好吗?没遇到什么事吧?” 如果帮人写诉情信被抓包这件事不算的话。 叶挽秋心虚地安抚道:“我没事,放心吧。”她拉着叶望夏坐下来。 两人说话没多久,门外有花精敲门来报说哪吒已经从禁室出来了。她们连忙赶过去。 见到景煜平安无事,叶望夏似乎凝了凝神,但又很快皱起眉尖,神情冷淡而厌恶地转开视线。 叶挽秋则看向哪吒,听到他先让韶岚回神界,自己要去冥府让人找找看有没有那位少年将军与玉阴娘娘的线索,于是问:“我能一起去吗?” 若真有什么消息,也好在青川君回来的时候告诉给他。 她想着,还没来得及将自己的理由说出来,哪吒已经开口道:“走吧。” 这就答应了? 叶挽秋有点诧异,但也没多问,只转身朝叶望夏交代了几句便跟着哪吒一起离开了。 穿过建木树往下的七层结界,便是冥府所在之处。 这里终年不见阳光,天空中满是黑云压抑凝固,几乎与陆地上的高耸石山融为一体,让人分不清那些挂满青红灯笼的阴郁殿宇到底是建在了山上,还是生长在云端。 偶尔有大片磷火自云层中闪烁而过,仿佛极光乍流,诡异森冷的美丽。 有河流从远方蜿蜒盘绕而来,名曰忘川,是环绕冥府的一条宽阔水脉。其水浑浊深黄而带着明显赤红血色,还散发着浓烈的腥秽腐气。无数无□□回,不得超生的饿鬼厉魂翻腾其中,虫蛇缠绕嘶鸣,恐怖惊心。 有三个身穿黑衣,头戴斗笠的引渡人驱使着三条不同的船漂浮在水面上。 一条为善者保驾护航。一条载着善恶兼具的大部分魂灵进入十殿阎罗城。 最后一条则载满哭叫连天,不肯接受自己已死的事实,拼命想要逆行黄泉路,重返阳间的魂魄。 其实严格意义上来讲,这最后一条船也称不上是船,只是一条没有任何保护的竹筏。随着那些想还阳的魂魄不断挣扎,竹筏越发不稳,甚至最后直接翻倒下去。 无数魂魄瞬间被河中鬼怪拖入水里,惨叫着分食。 有被蛇咬掉脑袋的。有被饿鬼撕开身体的。密密麻麻的毒虫从那些恶魂的五官里钻进去,从内向外啃食他们的灵魂。 引渡人稳稳在在竹筏一端,丝毫不受影响。而守在岸边的黑白无常瞧见了这万年不变的景象,也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仍旧只面无表情站在原地。 叶挽秋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场景,一时间有些发愣,直到哪吒将混天绫递到她手边。 霞晖织就的柔软法器很快主动绕护在她臂弯间,温顺轻灵,赤色盈盈。 第52章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混天绫,又转头看了看哪吒,听到他平淡开口道:“若无庇护,奈河会所有吞噬从它上空过的生灵。” 所以世人拜神,有相当一部分原因也是想要在死后得到神明护佑,以平安渡过奈何桥去往轮回。 渡河时,叶挽秋无意间朝下看了一眼。 满河饿鬼毒虫嗅到活物的气息,纷纷争相冒出水来,面目狰狞地吼叫着,想要拦截从河面飞过的两人,扭曲的身体延伸成无数条黑色阴影朝他们追去。 哪吒头也不回地抬起手,金红神火自掌心燃起洒向奈河水面,瞬间便化作一朵凶煞红莲盛放开,将周围所有恶魂虫蛇都烧做齑粉。 灼目焰光轻易撕开那些胆敢进犯的黑影,整个冥府水岸被照得透亮。 无数挣扎的恶魂发出比刚才被同类吞吃时还要凄惨可怕的叫声,像是生生要从喉咙里迸出血来。浑黄发红的河面顷刻间乱作一团,好似要被这神火烧到沸腾。 恐怖的惨叫声混杂着毒虫巨蛇的阵阵尖锐啸鸣,所有亡魂都在拼命朝河水之下钻进去。 “三太子慢动手!”白无常见状,硬生生将见到熟人准备热情打招呼的话咽回去,转而呼喊,“三太子!哎哟喂,这些玩意儿不长眼睛的,您点把火吓唬吓唬就算了,可别把这河给烧干了!” 哪吒收了风火轮站在地上,伸手将河面沸腾狂乱的神火唤回掌心熄灭不见,语气波澜不惊道:“忘川是冥府先天水脉,要想烧干它,这点火可不够。” 原来你还真想过啊? 叶挽秋扯下嘴角,视线瞄了瞄他,然后注意到白无常和自己几乎是同款抽搐表情。 不过很快,他又把抖动的嘴角压下去,朝面前的天军统帅行一道礼。 抬头间,白无常又望向站在哪吒身旁的白衣少女,生得极是灵俏貌美之相,一双眼睛尤为潋滟动人,顿时愣一愣:“青灵帝女?您怎么也来了?” 由于百花深背靠建木结界,偶尔会有亡魂来到人间的缘故。青川君每次都会请黑白无常来百花深帮忙把乱跑的亡魂带走。 于是渐渐地,叶挽秋也就从小和他们都熟悉起来了。 “来和三太子一起找个人。”她回答道。 “三太子要找人?谁这么倒霉?”白无常嘴快道。旁边黑无常面无表情地咳咳两声,白无常立刻吐吐舌头缓解气氛。 就是这个舌头实在吐得忒长。 “来找一个特殊生辰数的生灵。”哪吒回答,又问,“阴律司崔判官今日在么?” “在的,请三太子和帝女阁下随我来。”说着,他拍拍黑无常的肩膀,“接下去交给你了。” 叶挽秋跟在白无常身后,一路忍不住好奇地左右打量着。 和人间与神界不同,凡是在冥府里能保持着轮廓清晰且有鲜明色彩的魂灵,只有被正式册封过的阴差。其他都是一团团浑浊不堪的黑影,像是一团粘连的雾气在缓慢挪动。 它们手里全都提着盏青灯,幽青色的光芒并不算多么明亮,只能勉强照出足前三步路。而这些黑色的混沌魂灵们便彼此保持着这三步路的距离,互不打扰,来往交错。 “那是……聚形灯?”叶挽秋望着身旁一个刚刚挪过去的亡魂,视线追随着它手里的灯,回忆起古书里的记载,“要是灭了的话……” “那它就会被旁边其他的魂灵当做自身遗落的一部分吸收进去。”白无常接话道,语气甚至带着诡异的欢快,“可能脑袋在这个魂背上,手在那个魂嘴里,身躯和腿又在不同的地方。” ……听着就很阴间。 “那红灯呢?”叶挽秋问。她对冥府知晓不太多,因为小时候总是觉得那些画图描述太过恐怖,所以畏惧不敢看。但这两种颜色截然不同的灯笼让她很好奇。 “红灯笼是阴差标志,可助他们来往阴阳两界。”哪吒回答,“出行所住皆挂此灯,以示区分和指引。” “原来如此。” 不多时后,他们便来到了阴律司崔珏的府邸门口。 几个花面独眼鬼的头颅从屋檐阴影中钻出来,一个没有眼黑,一个没有眼白,脖子长如蛇身。 瞧清了几个来人后,两鬼连忙显形跪地叩拜,转身忙不迭将门打开,转眼便窜得没了踪迹,想来是通传去了。 果然,没出片刻功夫,身穿红袍的判官崔珏便从殿内走出来,对着哪吒行礼道:“三太子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想找你用生死簿查个人。” “此种小事不是交给神使来问问便好了吗?” “这次不一样。” 说着,哪吒又停顿一下,目光看了看叶挽秋道:“这位是青灵帝女,叶挽秋。” 不知是青川君的名号还是别的什么,崔珏在听到这个名字后,立刻便将目光看向了哪吒身旁的少女。 他注意到叶挽秋眉心间的红莲印,凝视须臾,黑色眼睛里微光轻闪,嘴唇轻轻抿动一下,似是想起来什么,却又没有点破,只点头行礼道:“原来是帝女阁下。” “判官大人。” 崔珏很快将视线收回来,正色道:“三太子想借生死簿找人,当然没问题。不过这东西关乎六界生灵命律,若非冥府选定的极少数阴差与天宫大神,一旦见了其中玄秘便必定得用其自身寿数来抵,怕是……不好过多示人。” 他说得客气委婉,但意思就是生死簿这东西,不是随便谁都能看的,看了会折寿。 叶挽秋意识到崔珏的善意提醒,也没失望或纠缠,只主动回避道:“那我在外面等着三太子吧。” “我很快出来。”哪吒微微颔首。 崔珏带着他一起走进正殿。 身后大门关上,红袍慧眼的判官转头看着哪吒,轻笑道:“这就是当年搞得三太子日夜思索,翻了生死簿好几遍也找不到其出生来源的人?” 他说的是哪吒当初还在百花深养伤时,便曾让他帮忙寻找过叶挽秋往世来历的事。 崔珏一连将生死簿查了数遍也没找到这么个人。同名同姓的倒是不少,然而真正是她的却完全都没有。 搞得崔珏头晕眼花,后面好几天都有些不认识叶挽秋这三个字了。 “她和本座同一日生辰。”哪吒回想起那日在行宫庆典上见到对方,首先浮现在脑海里的却是她满脸认真将平安扣递给他的模样。 他眨眨眼,很快将那个画面抛却开,清艳脸孔面色如常。 “看起来三太子如今倒是不再为她的事烦心了。”崔珏略带调侃地笑着说到,然后又好奇,“不过,她不是青川君收养的孩子吗?” 其实这点很少有人知道,但哪吒当初请他帮忙寻找时,崔珏就发现青川君根本没有其他亲生血脉,所以猜测到。 “听她说,青川君就是在那天发现她的,所以也将那天作为她的生辰。”哪吒说。 “在三太子您的生辰同天?”崔珏更好奇了,然后又自觉不该多问其他,于是转个话题,“说起来,三太子今日想找的人又是谁?” “还是这个生辰数。”哪吒微微颦起眉峰,似乎也觉得这些事凑巧过头了,“双阳年,惊蛰丑时出生,将星命格的人。” 第53章 崔珏闻言,立刻停下脚步,眼神肯定:“三太子在开玩笑?只有您自己是这样的。” “或许还有一个。而本座现在需要你把这个人找出来。” 第27章 闻香 哪吒和崔珏进正殿没多久,叶挽秋正望着庭院里那些怪石幽草发呆。 白无常瞧出她的心思,于是提议:“从生死簿里找人可不是一件容易事。三太子和判官大人估摸着得好一阵才能出来。帝女阁下若是等着无趣得紧,要不随我去外面走走?” 她想了想,觉得也是个消磨时间的办法,便当即同意道:“多谢白无常。” “客气什么。” 白无常摆摆手,又思考一会儿:“咱们这儿不比其他几界,没什么特别轻松热闹的地方……诶!不过枉死城倒是值得一去,那里有集市有戏台,几乎和人间街坊一样。” 所谓枉死城,也称鬼界堡。这里聚集着那些阳寿未尽便意外身亡,以及已经在轮转王处定好来世去向,但还需等待一段时间才能转世投胎的亡魂。 叶挽秋跟在白无常身边走进去,周围的魂灵瞧见他们,纷纷敬畏地转开视线。 有几个小孩模样的鬼魂聚集在街道角落处,叽叽喳喳讨论着来世他们都会变成什么。 这时,其中一个孩子忽然说:“可如果我们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是不是就再也不记得彼此了。” 其他孩子听后全都愣了愣。 中间一个说:“我不想忘记你们……” 还有一个附和:“我也是。” “那我们不喝孟婆汤不就好了?” “不行不行。我听阴差大哥说了,要是不喝的话,我们就会被丢进忘川河里,被里面无数饿鬼和毒虫撕咬折磨一千年,然后才能转世投胎。” “那怎么办?” 另一个鬼娃娃苦着脸思考片刻,突然跳起来将对面那个小孩手臂上掐出一块青紫印记,疼得他吱哇乱叫。 他却哈哈大笑着拍手说:“我给你留个印记,这样转世了也能找到你!” 话音刚落,方才被掐的小鬼立刻扑上来朝他鼻子上咬了一口。 叶挽秋看着那群鬼娃娃相互掐来掐去的模样,觉得格外可爱又有些疑惑。 她朝白无常问:“这样的印记真能跟着人转世保留吗?”就像人间话本上写的那样。 白无常不屑地翻个白眼,回答:“一群半大崽子闹着玩儿的。随便掐一把就能算作灵魂烙印带去下一世的话,六界岂不是早就乱套了。” 她眨眨眼,表情惊异:“所以说还真有能带着转世的灵魂印记?是什么样的?” “一般最常见的就是胎记,不过也不代表只要是个胎记就能叫灵魂烙印。大部分更可能是投胎路上出了差错,或者这身人皮本就是买来的,被做了记号。等这人死了以后,魂魄再入冥府等候清算。” “还有一种可能,这魂本体是个来自天宫或由咱们冥府送出去的仙灵。他们到人间渡劫也好,执行任务也好,有时候也会有这样的印记。是用来到特定时候,提醒他去做该做的事。这类印记一般都在身上。若是生在额头且印记特殊,那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比如说?”叶挽秋问着,左手微微抬了抬,像是想要去下意识摸摸自己眉心间的红莲印,但又忍住了。 “生在额头,尤其是眉心的特殊印记已经不是胎记了,而叫魂印。通常来讲只会是两种情况。” 白无常说:“要么是为了镇住魂魄里的某些东西。要么就是为了束缚这个魂魄,让他去为施印者做什么事。只要办事成功了,这个印记自然就会散去。” “若是没办成呢?” “没完成的话,束缚作用就还在。这个印记也会跟随着魂魄一直转世存在。毕竟魂魄没有变,不管转世多少次,他都还是他,魂印也就不会消失。” “那这种魂印一般都是什么形状的?”叶挽秋又问。 “约莫……是痣一类的东西吧。”白无常的语气听上去不太肯定,“毕竟魂印是极难做成的一种术法,本就极为罕见。且所有魂魄在转世后都会不记得从前的事,而魂印又不像我刚才所说的一些有着特殊作用的胎记,会在恰当的时刻引导这个人去做他该做的事。” “因此若真要用魂印去束缚此人做事,这办法其实并不高明。除非……这魂印的目的是为了让他不许去做某事。” “什么意思?”叶挽秋没明白。 “帝女阁下你想啊。若我要让一个魂魄转世去阳间,替我找什么东西,那我是不是得让对方知道我要找什么?也就是说,一定得让那人回想起某些事才行。” 叶挽秋恍然大悟地点点头:“而魂印不具备这样的能力,无法让那个人回想起任何事,所以只能束缚住他,不让他去做某件特定的事。比如,不让他杀生,或者不让他去某个地方之类?” “就是这个道理。”白无常愉快肯定,目光忽然瞥见她脸上似有沉思之色,于是又问,“怎么了?想什么呢?” “啊……没有。”叶挽秋回过神,随之换上一副明丽笑靥,没再多说什么。 她刚才只是骤然想到两件事—— 一是自己自有记忆以来,便被要求必须岁满三百以后才能离开百花深。 二是眉心有痣的生灵,她似乎只见过哪吒是这样。 不过很快,她又觉得自己这两个联想实在有些多余。毕竟按照白无常的说法,魂印本就罕见,若是被束缚的魂灵已经完成所嘱,那魂印就会消失。 可自己头上的红莲印仍旧存在。 至于哪吒眉间那点朱砂痣,或许只是巧合。 也或许……是他自己点的也说不定。 这么想着,叶挽秋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哪吒坐在镜子前,自己用朱砂妆墨朝眉间点痣的诡异画面。 好恐怖。 比刚才忘川河里,无数饿鬼争抢着吃人魂魄的场面还恐怖。 她连忙闭上眼睛摇摇头,掌心搓着忍不住直冒鸡皮疙瘩的手臂,强迫自己快忘掉那个画面,感觉头发都快立起来了。 不过旋即,她又回想起在那些与陈塘关有关的梦里,当哪吒还只是年幼孩童的时候,他眉心间便已经有着那颗艳丽鲜红的朱砂痣在。 好奇怪。 他后来不是莲花化身了吗?那眉心痣怎么还在? 叶挽秋想到这里,正想朝白无常问清楚,忽然听到鬼市街角传来极刺耳的骚乱。 伴随着一阵高过一阵的惊叫,与某种不知名怪物的嘶吼声逐渐逼近。无数亡魂开始慌张逃跑,整个鬼市瞬间化作一条涌动混乱的灰色河流,到处都是青色的烛火在乱晃。 有鬼魂在逃跑时不小心撞到了叶挽秋,立刻被她手腕上的重明鸟翎羽灼伤魂体。对方哎哟一声,瞪着没有眼黑的恐怖眼睛看着她,爬满血丝的眼白隐隐发着青,好像在疑惑刚刚那是什么东西。 她捂住那条彩色手绳迅速道歉,胸前的凤血莲花长命锁瞬间光华浮动,赤金熠熠。 微微外放开的强横神力气息将一众鬼魂吓得魂魄不稳,连连后退开,也让叶挽秋四周顿时空出一块颇为宽阔的安全距离来。 第54章 对鬼魂们而言的安全。 白无常这才注意到她脖颈上戴着的东西,扬了扬眉毛,似乎很感兴趣。但情况不允许他这时候多问,因为那阵骚动已经逼近眼前。 那是一条庞大无比的蛇,身长数百尺,浑身花纹怪异,青黄红黑混合间杂,一双灯笼那么大的蛇眼寒光毕现。 巨蛇轻易甩尾游动间,周围的集市与楼宇都被它纷纷碾压成遍地残骸,连一些来不及逃跑的鬼魂也被压碎成好几段,正痛苦不堪地挣扎着。 “这是……” 叶挽秋愣在原地,听到旁边白无常烦躁地啧一声:“怎么是巴蛇这东西?” 说着,他朝更远的地方怒吼一句:“豹尾!这长虫怎么从你手上跑出来了?!” 与黑白无常一样,豹尾也是引魂的冥府阴差。不过黑白无常专勾人类魂魄,豹尾司管陆上所有兽类亡魂。 叶挽秋顺着白无常的目光朝前望去,看到一个生着兽类头颅,长有豹尾的高大阴差正拿着打魂棍朝巴蛇追上来,动作精准地打在它七寸处。 巴蛇吃痛挣扎,庞大身躯翻滚扭转,长尾鞭子似地抽打着周围一切。边上一栋酒楼顿时被拦腰折断,大门轰然倒下,连同整栋楼体也跟着龟裂歪倒。红色瓦砾如天花乱坠一样崩散开来,叮铃哐啷掉落满地。 眼看巴蛇就要朝这边撞过来,白无常拿出哭丧棒,正打算提醒叶挽秋快躲开。却见她面色沉静,双手翻抬结印,瞬间放出无数纸偶与白金光辉缭绕,化作一道透明光墙将巴蛇硬生生拦截住。 光辉激散间,纸偶密密麻麻贴上巴蛇的魂体竞相撕咬。白金灵力凝做万道尖刃毫不留情朝它穿刺过去,将那巨蛇钉成一团刺猬,引得巴蛇张开大嘴拼命嘶鸣吼叫,模样痛苦不堪。 最后一道尖刃与豹尾手中的打魂棍一起击向巴蛇的七寸,终于将这庞然巨兽收服。 确认它不会再动以后,叶挽秋才收回手。万千纸偶顺着灵力回流,宛如无数沉浮在晨曦中的轻灵雪花,纷纷消失在她的飘逸宽袖间。 白无常惊叹地看着她:“不愧是青川君的继承人啊,果然法术了得。” 那边豹尾已经用缚魂锁重新栓住巴蛇,转身朝叶挽秋抱拳感谢道:“多谢姑娘出手相助。” 叶挽秋礼貌摇头表示不用。 白无常则调笑着问:“怎么?是年纪大了,打魂棒都挥不动了?连这畜生都能从你手上跑走。” 豹尾有点尴尬地挠挠头:“方才和食香鬼在这儿喝酒,一时疏忽就让这东西跑了。” 正说着,另一个鬼差提着红灯笼从遍地狼藉之后缓缓飘来。 他穿着件拖地的蓝色袍子,头发乌青披散。一张脸和无脸妖看上去极为相似,都是没有任何五官,鼻子只剩两道细缝,嘴巴抿做一道若隐若现的线条,似笑非笑,看着极为惊悚。 叶挽秋记得,食香鬼都是一些生前用劣质香来充当优质香的商人死后所化,没想到其中还有能当上鬼差的。 那食香鬼没有眼睛,鼻子却灵通得很,面前站着是谁只需稍微闻一闻便可轻易分辨,从不出错。 “见过七爷。”食香鬼朝白无常恭敬行礼,旋即又转向叶挽秋。 他停顿一下,似乎是愣住了半秒,鼻孔处的两条细缝轻轻翕动着。 要想从一张根本没有五官的脸上辨认出表情实在太难,叶挽秋不知道他在停顿什么,只看到他朝自己行了个极为庄重的问安礼,说:“恭请三太子顺安。未曾想今日能得见三太子在此,实乃荣幸至极。” 叶挽秋诧异地回头看了看,根本没见到哪吒。 然后,她满脸茫然地和同样不解的白无常对望一眼,抬手指着自己,语气不太确定:“他是在跟我说话吗?” 听到响起的竟然是个清甜悦耳的女音,食香鬼也僵住了。他立刻抬头望着叶挽秋,鼻孔缝隙又翕动几次,没有说话。 “哈哈哈哈哈,食香鬼,你这鼻子也有出错的一天。”白无常开怀大笑着,“你可再仔细闻闻你面前的是谁?” “七爷笑话我呢。”食香鬼站在原地,整个身影如同一道僵直的木头,声音轻轻地,很冰凉,像是蛇发出的嘶嘶声,“我的鼻子从不出错。” 白无常笑得直不起腰,旁边的豹尾同样无奈,只得善意提醒:“闻错了。这是位姑娘,她是……” 他这才想起还没问过叶挽秋的名字,正想开口,食香鬼却抢了先:“敢问姑娘芳名,来自何处?” “青灵帝女,叶挽秋。”她回答,同时回想起自己在槐山时,也同样被人傀认错成哪吒的事。 真是怪事。 她自觉和哪吒长得完全不像。 毕竟除了嚣烈善胜的战神之名,这位三太子另一个远扬六界的标志便是那副独绝容色。 寸寸眉眼般般入画,皆是红莲浴火才得化来。美得气势汹汹又锋利张扬,即使声色不动也轻易便能夺人眼球,一见惊鸿乱心,不敢妄念亲近。 不过这从火焰与莲花中重生而来的少年,却生得副坚冰傲立的风骨,行事向来恣睢不驯。如此极烈极寒揉融合一,才化作这六界上下绝无仅有的一个神仙人物。 而叶挽秋的性子则随和轻快得多,天生明艳俏丽至极的浓颜外表更是令人见之欢喜,点漆秋瞳含笑勾人。认真望着面前人的时候,总会让对方不知不觉就答应她所有说的话,从小便靠此哄过青川君不少次以避免被责罚。 两张完全不同的脸,真不知道那些人傀是怎么认错的。 不过食香鬼没有眼睛,看不见,辨人全凭气味还能搞错就更奇怪了。 叶挽秋抬起手,闻了闻自己的衣袖,并没有任何味道。而哪吒因为身是红莲的缘故,身上总有种清雅冷沁的莲花香。 到底哪里像了? 她正迷惑不解之际,听到白无常忍笑解释:“食香鬼所闻之气息,来源于每个生灵的灵识本源,并非身上外染来的普通味道。” “那为什么他会把我错认成三太子?”叶挽秋更奇怪了。 “这个嘛……” “不是错认。帝女阁下的灵识本源与三太子的气息就是一模一样的。”食香鬼淡淡纠正。 大约这关乎他的名声,所以他非常执着于强调自己没有出错。 “这不可能吧。”叶挽秋睁大眼睛。 食香鬼却朝她行礼准备告退:“帝女阁下身世神秘,我不敢妄加揣测。既然这巴蛇魂魄已被收服,还请允准我与豹尾大人先行离开。” “你下去吧。”白无常所有所思地看了看叶挽秋。 “多谢七爷。” 眼瞧着两个阴差已经拖着那条巨蛇慢慢离开,白无常这才转过来对着叶挽秋,目光闪动着来回打量她胸前的长命锁,以及额头上的红莲印:“帝女阁下,你和三太子到底什么关系?竟能让那食香鬼都分辨不清。” 关系? 叶挽秋一头雾水地想了半晌,最后回答:“前几个月才正式见面的世交?” 白无常:“……”这个描述听起来好神奇。 “我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她无奈道。 白无常思索须臾,忽然挂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在那张没有任何血色的死白脸孔上看着简直瘆人至极:“我知道咱们冥府有个先天灵器,可看人前世过往,就放在轮转王殿外,要不帝女阁下随我去瞧瞧?” 第55章 “那是能随便给人照的吗?”叶挽秋面露怀疑。 “怕什么。轮转王忙得根本出不来门,我们偷偷溜进去,看一下就走。” “……” 叶挽秋沉默不语,觉得这样偷偷摸摸有点不好。 但这接二连三的事也着实让她的好奇心越发旺盛,于是她故作凝重地点头,开玩笑撇清道:“那好,要是我们被轮转王发现了,我就立刻把你供出来说是主谋。” 白无常也学她故意垮起脸:“……我真是谢谢你啊。” 两人很快离开鬼市,抄近路来到轮转王殿宇外的往世台前。 好消息,全程没有被发现。 坏消息,往世台根本没有浮现出叶挽秋的前世画面。 “这是什么意思?”她茫然问。 白无常摸摸下巴:“意思就是,帝女阁下你是初次化形,没有前世可寻。这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只是结合方才食香鬼的话来看,确实有点奇怪,也找不出什么原因了。” 叶挽秋默然许久,然后忽然想起:“出来这么久,三太子那边应该已经结束了。我们赶紧回去吧。” 白无常应一声,带着她找近路赶回去,正好遇到刚从大门出来的哪吒和崔珏。 “我当你把青灵帝女带哪儿去了,还好回来得及时,不然三太子和我就要派阴差到处找你们了。”崔珏说。 “我是觉得找生死簿里的人没那么快,等着也无聊,就一起到处逛逛。”白无常笑嘻嘻解释。 叶挽秋则看向哪吒:“三太子找到那个人了吗?” 哪吒略略摇头:“我送你回去,路上再说。” “好。” 他们很快告别白无常与崔珏,越过奈河,逆着建木结界又再次回到人间。 此时正值傍晚,天空中堆满金红耀眼的火烧云,浓烈的色彩层叠细腻地寸寸铺开。光晕盛放如拥挤的艳丽花海,洒落无数碎芒覆盖万物,描嵌出微闪的金边。 也是在见过冥府的压抑后,叶挽秋才忽然意识到人间原来如此鲜艳,生机勃勃。 她将方才越过奈河时,小心护在自己身上的混天绫取下来,递给它的主人:“所以说,玉阴娘娘让冰蚕蛊与景煜四处寻找的少年将军,根本不在生死簿上?” “有两个在。”哪吒回答,“但都太过遥远,难辨是非。” “两个?”叶挽秋眨眨眼,“是谁呀?” 他沉默几秒,指尖勾住混天绫轻轻一带,鲜红纱帛温顺流淌回他臂弯间,无风自动:“建木生长之前,六界未分,万族受太若灵族统御。其疆域内同时有两个如此命格的生灵。” “一个是当时皇族最小的九皇子,名唤荧惑。据说千禧城破后,他便一直下落不明。另一个是其军营中的一位领袖,姓名身世皆不详,死在千禧城破之时。” “太若……不详……”叶挽秋一时间有些不知道是该先震惊,这件事居然牵扯到了上古时期就已经灭族的太若灵族,还是该先震惊居然还有生死簿记录不详的生灵。 “可既然玉阴娘娘说的是要找一位少年将军,那应该是后面那个人吧。” 她试图推断,接着又不怎么抱希望地问:“有找到那个少年将军死后魂魄转世去了哪里吗?” 哪吒摇头:“没有入冥府,生死簿找不到任何同样来历不明的魂魄转生记载。” “不入冥府?那就是一直没有轮回?”叶挽秋相当惊讶,“可这么几万年过去,他若不轮回,恐怕早就魂飞魄散了。” 该不会这位少年将军不肯入冥府轮回的原因,也是和那个玉阴娘娘有关吧? 叶挽秋越想越觉得有可能,但如今既找不到那个少年将军的任何相关信息,自然也弄不清这一切。 这时,哪吒又说道:“除了这两个人以外,还有一个同样命格的生灵也不在生死簿上。” “还有?”她没回过神,“你是说……” “我。” 叶挽秋张了张嘴,没说出来话。其实她之前也猜到了,只是没想到哪吒会这么毫不避讳地告诉她。 还在她有点发呆的时候,哪吒已经停下脚步,目光看着面前不远处的重时宫,语气淡淡提醒:“到了。” 说完,他转身准备离开。 叶挽秋不自觉叫他一声:“三太子。” 哪吒回头,和她目光相接。 落日光辉照亮着他半张脸,过于白净的脸孔像是沾满阳光的新雪,开出眼尾如红莲鲜艳的神纹,托着那双浸满清冷凉意的乌黑凤眼,此刻正安静注视着她。 浓暮艳光下的少年神,漂亮过她所能想象的一切幻境。 所以自己干嘛要叫他呢? 叶挽秋轻轻咬下自己舌头,又一下子找不到可以说的话,只能硬着头皮道一句:“那个……路上小心。” 哪吒眨眨眼睛,朝她略微颔首,抛下一句轻巧的“改日再见”然后转身消失在原地。 “改日再……”她习惯性回应到一半,忽然有点惊讶。 顺着那抹越升越高的金红神光抬头,她看到满眼暮光盛开,万物灿烂。 第28章 威慑 刚踏进家门,叶挽秋便闻到有熟悉的膳食香,夹杂着百花深常年不散的花香气钻入鼻尖。 她欢快地跑回家,看到桌上摆着灯花婆婆做的一桌子美食,顿时高兴地坐下来端起碗筷:“回来了回来了。下次你们别等我,自己先吃吧。” 说着,她夹起一箸碧丝绦放进嘴里,正想夸灯花婆婆的手艺又长进了。抬头间,这才发现周围几个妖怪们都满脸悲伤又心疼地看着她。 叶挽秋不明所以地放下筷子,左右看了看:“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都怪我,一时糊涂做了傻事,才让仙箬你去神界遇到这种事。”叶望夏脸色苍白地看着她,愧疚不已,“你还安慰我没发生什么,我早该知道不可能这么顺利。” “什么?”她完全没听懂。 “阿姐你不用故作坚强。”叶留冬也凑近到她身边看着她,双手捧着她的脸,眼神清亮坚定,“以后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陪在阿姐身边,我再也不会让阿姐遇到这种事了!” 她睁大眼睛眨了眨,伸手拍开他的狐狸爪子,完全没跟上节奏:“到底什么情况?” 边问着,叶挽秋边转向门边,一眼瞧见那正蹲着身子准备偷溜出去的少女,立刻喊住对方:“青歌!你又乱说些什么?” “我没有!” 青歌连忙跳起来否认:“我没有胡说!我只是把咱俩撺掇那啥啥公主给三太子写诉情信,以此拖延时间的事儿说了。这不能怪我,谁让叶留冬这个狐狸逼着我说的!” “就只是这个?”叶挽秋显然不信。 青歌心虚,刚刚还支棱起来的气势立刻蔫下去,缩着肩膀鸟鸟祟祟道:“还……还有你被三太子逮着给他念,念信的事……” 旁边的小陶连忙伸手捂住嘴,却还是没能将那声回音嘹亮的饱嗝压回喉咙里。 叶挽秋瞧着她那表情,估计是被吓的。 到此为止,她算是知道他们在抽哪门子风了,于是格外头痛地解释道:“三太子只是说说而已,也没真的让我念。” 第56章 “帝女姐姐不用哄我们了。”白团满脸痛心。 “我不是……” “大家都明白的,你这次去神界受苦了。”叶望夏更加愧疚。 “不,你们不明白。我没有……” “所以帝女姐姐,那封信到底写了什么,三太子听完什么反应?”竹沥一整个看热闹不嫌事大。 “他没有……” “哇塞,给三太子念诉情信,还肢体能完整地走出三凤宫。帝女姐姐你应该是六界古往今来第一个。”阿琢双眼放光,充满敬佩。 旁边的其他小妖怪们纷纷点头表示认同,顺便还开始八卦起来:“听说上一个敢这么干的好像还是妖族主军统帅魑罔。结果被三太子一枪钉在弱水河边的界碑上,整个妖都被烧成灰……” “难道不是因为那个什么统帅的眼神和精神都有问题?明明被三太子揍过不止一次,还莫名其妙对他上了头,非觉得人家三太子是个漂亮姑娘,甚至意图不轨想……” 等等。 好像忘记了自己稳重姐姐的设定。 于是叶挽秋说到一半,赶紧在大家“原来帝女姐姐也听八卦”的惊异眼神中止住,改口称:“我听说的,毕竟这件事太离谱了。而且我再重申一遍,那不是我写的,跟我没关系。” 回想一下当时的场景,她又不得不纠正:“好吧也不是完全没关系,但那不是写给他的……好吧,也确实是写给他的。但是那不是我要写给他的,我只是……青歌!!你来解释!” 被叫了名字的小鹦鹉在旁边试图装傻。 倒是刚才这番逻辑混乱的解释,让周围妖怪们更加认定她一定是念了,只是无法接受现实,于是又都纷纷顺从着安慰道:“没事没事,姐姐说没有念,我们就当没有念。一切都会过去的。” 叶挽秋:“……你们完全没听懂我意思的是吗?” “没关系阿姐。”叶留冬抱住她的手臂,“以后我们再也不去神界就是了。” “你别这么说,我害怕。” “??” “一般越是这么说,就越有可能在将来跟神界有脱不开的关系。”叶挽秋面无表情。 几日过后,青川君从京城回来。 他去到当年景煜所在的皇宫,试图寻找有关玉阴娘娘的线索。未果后,他又找到了常年出没在京城附近的精怪与城内地仙询问。 最后,只有一只白燕光鸟精说,自己曾经见过这位玉阴娘娘:“几百年前,我被一只金雕所伤。虚弱垂死之际,一个红纱覆面,身穿红衣的女子救了我。她非神非妖,非仙非魔,更非人。救了我以后,还助我化形成如今模样,又教我修行之法。我感激她的救命教化之恩,想追随于她以作报答。可她却拒绝了。” “她为什么要救你?”青川君不解。 白燕光摇摇头,接下来说的话让青川君更加无法理解:“她说,她来这京城只是找个能帮自己忙的人,很快便会离开。若要报答她,那就在每日朝霞升起与暮色垂浓时分,在天边一遍遍盘旋飞翔,直至霞光散尽,这就算是给她的报答了。” 而为了这一句话,白燕光竟也真的执着了几百年,每日风雨无阻,绝不间断。 叶挽秋听完,感觉相当不可思议:“朝霞与暮色?为什么一定得是这两个时候?” 青川君摇摇头:“白燕光没说,许是因为玉阴娘娘也没有告诉他原因。而京城是一国心脏,灵气充沛,又有祥瑞气运保护,一般妖怪都不得靠近。” 说到此处,他忍不住眉头紧锁,手指轻轻点着额角,似乎有些头疼:“这个玉阴娘娘能在京城皇室内来往自如,不为人间气运与地仙阵法所勘破。又能用邪术将景煜化作如此模样,怕是个修行极深的古老邪祟。” “连地仙都找不到半点关于她的踪迹,难怪我们从来没听说过这么一号魔物。”叶挽秋了然道。 青川君叹口气,又抬头看着她问:“对了,我离家这几日,没出什么事吧?” 如果“为了遮掩景煜被放走的事,所以偷偷拿了令牌去神界找哪吒拖延时间,结果因为招数太损而被抓住”不算事的话。 “没有。”叶挽秋努力维持着刚才的语气,正襟危坐的态度却有些出卖她。 “真的?”青川君凝起眼神,连伸手端茶的动作都停下来。 ……被看出来了,得想个别的借口糊弄过去。 于是叶挽秋果断选择先拍马屁,再转移话题:“好吧,我就知道瞒不过爷爷。只有一件。” “你是我一手带大的丫头片子,还想瞒我?”青川君伸手戳了戳她的额头,揭开盏盖在杯沿刮两下,“说说吧,遇到什么事了?” “那日三太子来审景煜。” 她稳住神色将最重要的部分跳过去,然后继续往下说了她与哪吒一起去冥府后遇到的事。 “往世台没找出你的前世?”青川君重复,脸色有些古怪地变化一下,金色重瞳眨啊眨,视线躲闪,“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啊。第一次成精的生灵都没有前世。” “可食香鬼说我的灵识本源和三太子的气息一模一样。”叶挽秋一提到这里就觉得脑子里全是乱麻,“这怎么可能?” 青川君极快地扫一眼她眉间盛开的红莲印,嘴唇张了张,似有话要说,但又最终咽回去,只用隔空朝她胸前那枚长命锁点指了指,含糊道:“他许是闻到了这个吧。” 叶挽秋摸索一下那朵莲花,漂亮眼睛里还是有些疑惑:“真是这样吗?可是为什么食香鬼没闻出来爷爷给我的这条法器?” 她说的是自己手腕上那条重明翎羽。 青川君错开视线,手指状似悠闲地点在膝头,眼睫垂敛着,将大部分神情都从眼中遮去,只剩声音:“我没去过冥府几次。食香鬼对我没有那么熟悉。” “这样啊。” 叶挽秋思考着,不知道有没有接受这个说法。 青川君侧眸瞧见她的表情,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忽而又换个话题,主动朝她提起晋神试炼的事。 只有接受并通过试炼,才能获封正神之位,也是她作为青川君继承人必须经历的。 听到爷爷忽然提起这件事,叶挽秋倒也并不惊讶。毕竟她很小的时候就已经被告知,自己在三百岁后会有这么一次试炼,所以早有心理准备。 不过联想到她才去神界找过哪吒没多久,尤其还是偷偷拿着青川君令牌私自上界,如今却这么快便又要去一次,怎么想都有点心虚。 万一碰到了那岂不是很尴尬?得打听清楚好避避。 “那我们什么时候去神界啊?”她问。 “尽快最好。毕竟你如今三百年岁已到,将来也会越来越多地随我去见到各界生灵,试炼获封宜早不宜迟。左右我这两日无事,你随我上一趟神界吧。”青川君端起玉盏呷一口茶。 “这样啊……那,三太子这两天在吗?” 青川君:“???” 完全没想到自家孙女会关心这个。 青川君疑惑地抬头看着叶挽秋,很容易便能从她脸上找出那丝藏得勉强的紧张:“怎么?你害怕看到他?” “不是。我就是……忽然想到了。”叶挽秋迅速堆出一个明艳活泼的笑脸,眼神清澈,“最近我们在追查玉阴娘娘的事,而且那个少年将军和三太子有着同样的生辰数与命格,所以一下子联想到,就随便问问。” 第57章 青川君没怀疑,摸摸胡须回答:“应该不在吧。最近浮玉山那边也出现了大量人傀踪迹,建木结界岌岌可危,妖魔横行。听说今日一早,三太子便已经亲自带兵下界来镇压。” 逢乱必出,平定六界的少年将军。 叶挽秋忽而想起这句话,越发觉得这个描述真是和哪吒贴切极了。 “对了。”青川君放下玉盏又道,“你如今已能自由去往外界,将来出去的时候便是只多不少,且很快又要接受晋神试炼,是时候把你的伴生武器唤醒带在身边了。” 他说的伴生武器便是雪焰,从叶挽秋有记忆起就一直被封存在镜湖水底。 如今,那广阔水面上已经长满了红莲花,一年四季都如盛夏般茂盛绽放。点红连翠,芳绵不绝。 青川君带着叶挽秋来到湖边,乘着小舟泛波湖心。 点点金辉从他手中升起,化作一只灵巧无比的鸟儿钻入水中,霎时震起万道碧波。莲影摇晃间,无数花朵抖落瓣蕊,旋聚成一场清香浮动的盛大红雪包围住他们。 叶挽秋睁大眼睛看着周围漂浮纷飞的莲瓣,正惊艳出神间,心口忽然猛地鼓动一阵。 这种悸动很像她每次不小心碰到哪吒时会感受到的。 没有来由,却又熟悉得让她满心怅然。 渐渐地,湖水开始分裂成两半,一株金红色的半透明莲花从湖底生长出来。 火焰为骨,明灿灼灼。 它盛开的瞬间,周围无边无际的红莲花海瞬间变得黯淡失色下去。只剩这一朵矗立在眼前,又慢慢凝形成一把刀鞘通体雪白,莲纹银亮缠绕的精致唐刀飞入叶挽秋手中。 她拿着这把与自己一起诞生于世的伴生武器,指尖抚摸过刀鞘上的寸寸莲纹。一种似乎阔别许久的复杂情绪顿时涌上心头,让她不自觉望着这把雪焰开始出神。 恍惚间,她似乎听到有人在自己耳边叹息一声,将她的思绪拉回现实。 她握住剑柄将雪焰抽鞘出来,天光流淌在光滑刀身上,冻结成一道凛冽寒芒,清晰映照出叶挽秋的眉眼。 半面莲花盛开其上,风姿傲然,孑立肃杀。 叶挽秋看着那朵雕刻了一半的莲花,不知怎么地,忽然想起了哪吒。 翌日,青川君带着她去往神界碧寰灵曜宝殿,请得试炼许可,时间就定于三日后。 回到百花深,他原本打算,让叶挽秋在这短暂时间里专注熟悉雪焰。然而一则来自拓苍地仙的求救传信却将他们的计划完全打乱。 “这个地方和浮玉山挨得很近,怕是建木结界动荡,影响开始逐渐扩大。”青川君眉头紧皱着。 “那正好,这次我带上雪焰和爷爷一起去,也算是顺便熟悉了。”叶挽秋说。 其实她感觉这个说法挺怪的。 既然雪焰是自己的伴生武器,那不是应该天生便能运用得炉火纯青,得心应手吗?为什么还需要花时间熟悉? 她也好奇问过,但青川君没有回答,只说是为了万无一失。 思虑片刻后,青川君最终同意了她的提议,又简单交代叶望夏和叶留冬几句后便离开了。 他们来到拓苍城边境,只见到处弥漫着阴冷灰霾的妖雾。浓稠到近乎凝固,还混杂着浓烈的腐臭气息。 地面随处可见的开裂,树林横倒,露出暴涨的建木树根须。河流变得浑浊不堪,时不时漂浮着动物与凡人的尸身。岸边站着密密麻麻的秃鹫,贪婪望着顺水而来的大餐。 几只鸟妖站在城墙上探头探脑地张望,被青川君弹指一道神光洒开便立刻击中心脉,纷纷倒地而亡。还剩一个身负重伤,慌忙怪叫着逃远了。 “没想到连浮玉山周围的城镇也已经被牵连至此。”青川君面色凝重,“方才逃跑那个妖物,怕是回去通风报信了。我们速去城内,将所有能救回来的人都带到地仙祠里治疗。” “好。” 他们在城内搜寻半晌,好不容易将尚有生机的伤重民众转移到庙内,远处已经传来妖魔集结靠近的声音。 隐约夹杂着几声孩童惊骇不已的哭叫声。 叶挽秋连忙顺着声音追出去,只见其中一个小孩已经被狼妖开膛破肚挖食心肝。血流满地,惨不忍睹。 她当即盛怒着出手,白金灵力强横扫荡,将那头狼妖击飞出去。纸偶纷纷飞舞而出,拖着另外两个受伤的孩子逃离开。 眼见群妖已经朝自己气势汹汹地扑过来,叶挽秋毫不犹豫唤出纸偶抵挡,同时手中白金光辉闪现。雪焰落入手中,劈开一道带着灼目焰光的剑气朝他们袭去。 刀刃与妖族尖爪触碰的瞬间,雪焰刀身上的半面莲纹轻微明灭,霎时迸开一朵红莲花将那妖兽点燃。 叶挽秋有些惊诧地看了看雪焰,来不及思考更多,回头朝青川君喊道:“爷爷,你留在这里保护民众给他们治伤,这些妖交给我!” “万事小心!”青川君嘱咐。 她点点头,很快向面前越来越多的妖魔迎上去。 打头阵的都是些法力并不高的妖兽,叶挽秋很快清理掉他们,转而朝妖雾凝结最深的地方飞去。一身白衣如同明亮月辉,纵身切入那浑浊之中。 这里的景象比外面更加惨烈,到处都是被分食丢弃的人类尸身,鬼魂哀嚎遍野,妖魔肆意屠戮。 叶挽秋将雪焰掷出,贯穿一头黄皮怪的头颅,纸偶们纷纷飞去救下那个差点被生生挖出眼珠的少女。 她抽出雪焰,光洁刀身上丝毫不染污秽,又转头对已经吓呆了的少女柔声安慰道:“跟着它们去地仙祠,那里有人会保护你。” 说完,她又继续朝还有人呼救的地方赶去。 在一连杀了几十只妖怪救人以后,她忽然听到传来两声怪叫,紧接着是一片庞大黑影飞快滑过,以及从空地尽头传来的沉重脚步声。 正是妖兽中赫赫有名的蛊雕与合窳,性情凶猛,酷爱食人。 叶挽秋皱起眉尖,心中飞快盘算着到底先解决哪个比较好。 厚重如铁的乌云在头顶缓缓浮动着,流淌在云块缝隙间的苍白幽光忽然泛出一丝耀眼的红。像是有滚烫鲜血沿着条条罅隙不断蔓延,沸腾。 世界在火与暗的撕扯中,已经彻底沦落进毁灭边缘的混沌中去。 涡动的云层颤抖如受惊的心脏,被一朵巨大莲花从内向外挣破怒放。浩瀚光华撕开所有压抑的黑暗,洒落漫天血一般艳红的燃烧花瓣。 金红莲焰焚天而起,光明强侵而来,无边无际的明亮。无数手持法器,威严怒目的神界大军矗立在燃烧那片熊熊神火的云端上,列队森严,蓄势待发。 有红衣银甲的清美少年踏焰而来,手持乾坤圈,身披流霞纱,是天地间唯一的太阳。 他站在一切灼目火光涌动的中心,长发缭乱,乌黑凤眼垂视下界时,一眼便在那遍地妖尸残骸间望见了叶挽秋。 而雪焰和紫焰尖枪也像是彼此感应到什么,发出一阵轻微嗡鸣,遥相呼应。 哪吒微微收紧手,重新抬起的视线寒亮如星,声音冷冽清晰:“凡造乱伤人者,一律就地诛灭,不容例外!” 话音刚落,万千兵将立刻分散开,与周围所有意图反抗或逃亡的妖魔缠斗在一起。 第58章 而哪吒则目标明确,丝毫犹豫也没有便直接朝那头凶悍无比的蛊雕进攻过去。 趁它躲避的瞬间,哪吒抬手祭出乾坤圈,随即调转紫焰尖枪横劈过去,逼得对方不得不朝他所预计的方向退去。 乾坤圈带着烈烈金焰直击妖兽胸骨。然而蛊雕速度极快,被两面夹击之下仍有活动余地,将身一扭便扇翅躲开。 湛金圆环顺应而归,擦过蛊雕羽翼时忽地张开两侧莲花刃,将它右翅划开一道又深又长的伤口,露出里面青黑色的骨头,妖气散溢。 怪物惨啸着在半空中摇晃几下,受伤的地方被神力影响,愈合得十分缓慢,也拖延了它原本迅捷无比的速度。 混天绫游弋旋绕,清扫周围一切遮掩障碍。极薄的绯红轻纱捆住蛊雕受伤的右翅用力一拉,惊得它拼命挣扎。 尖利无比的兽爪不断抓挠着那条柔若无物的红绫,却丝毫破损也未留下,反而被越收越紧。直到翅膀开始扭曲变形,发出惊悚的骨骼破碎声。 蛊雕尖叫着掉落在地,口中吐出青紫光焰朝哪吒袭去,被一道白金灵力构建的屏障精准拦下。 哪吒转头,看到叶挽秋正好收回手,转而擦去脸上不小心溅到的妖血。一只已经没了气息的合窳横倒在她身后,脖颈被整齐斩断,头颅滚落一旁。 她走过来,看着那头被混天绫死死束缚着,虽然重伤却还没死透的蛊雕:“三太子不杀了它吗?” “它还有用。”哪吒说着,唤一声,“韶岚。” 身穿黑衣,手持短刀的冷艳女子应声出现在他身旁,恭敬垂首下跪:“三太子。” “去冥府请黑白无常过来。”哪吒平静道,“神军只负责斩杀妖魔,引渡亡魂该他们来。” “明白。”韶岚很快离开。 她脚程很快,不多时便带着黑白无常一起回来了。 而黑白无常也似乎已经非常熟悉这种事,还顺便叫上了牛头马面以及另外两位兽类勾魂使过来帮忙。 “来这么多?”叶挽秋有点惊讶。 白无常笑嘻嘻晃着手里的哭丧棒:“毕竟是三太子亲自派人来叫,那肯定是遇到了大战场,光我和老黑俩可不忙不过来。” “既如此,你们跟本座去结界一趟。”哪吒说完,又转头看向叶挽秋,“你要留在这里么?” 她左右瞧瞧,自觉帮不上什么引渡亡魂的忙,于是便提议:“我跟你们去结界那边吧。” 哪吒点点头,没说什么,只抬手将乾坤圈掷出去,牢牢套在蛊雕脖颈上。混天绫卷拖着这庞大又沉重的妖怪,将它带向建木结界所在的方向。 叶挽秋与黑白无常紧随其后。 还没到地方,她便感受到了一阵浓厚的妖魔气息,空气也阴冷得极为不正常。大量建木根须钻出地面,大地龟裂一片,树根虬结,远山拢入青白冷雾里若隐若现。 结界之后集聚着许多虎视眈眈的妖魔。 他们都是在祭坛被破坏以后,没来得及挣脱出来的,正不断合力冲击着那层摇摇欲坠的薄弱封印,试图彻底撕开建木神树对人间的最后一层保护。 这时,一团缠着红绫的黑影忽然从天空中被扔下来,砸在地面那断裂的粗壮木桩上,发出一声尖锐到令人牙酸的痛苦惨叫。 结界背后的妖魔们很快认出那是之前逃出去的蛊雕,顿时惊骇不已。 紧接着是一道利箭般的金红光影,精准无比地洞穿了蛊雕的胸口,将他钉在木桩上动弹不得。 妖血迸溅的瞬间,一朵炽烈张扬的火莲花慢慢从他胸口的贯..穿伤里生长出来。开花的瞬间,蛊雕顿时被神火活活点燃在木桩上,任凭他如何咆哮着,惨叫着,想要疯狂挣扎都无济于事。 脚踏耀金火轮的少年神从云端缓缓降落,悬浮在半空,周身红绸旋舞,一双凤眼是开启杀神瞳后的冷锐深金。 见到来者,一部分蛰伏在结界背后的妖魔立刻调头就跑。还有许多则仍旧死守着不肯退让,他们望着半空中的红衣少年,喉咙里纷纷发出低沉的闷呵声,眼神怨毒。 然而很快,他们发现在浓雾背后还有其他人在靠近。 手持勾魂索,头戴高帽写之“天下太平”,肃面怒目的是黑无常。 怀抱哭丧棒,头戴高帽写之“一见生财”,笑面长舌的是白无常。 点点幽青鬼火漂浮的中间,站着一名清丽绝艳的白衣少女。她周身花鸟纸偶环绕,手握唐刀雪焰,手腕翎羽化作一对重明幻翼缓缓张开。 哪吒伸手,掌心间乾坤圈嗡鸣振动,火焰莲花绕身化出似真非真的六臂相。 他居高临下睥睨着结界后的群妖众魔,黄金凤眼里杀意沉蕴,薄朱唇瓣轻启宣告:“过此界者,立斩无赦。” 第29章 悸动 从晌午到傍晚,蛊雕持续燃烧的身躯就像是一道触目惊心的警告,让原本聚集在结界背后意图进犯的妖魔们纷纷退避开。 毕竟没有必死的决心与完全把握,谁也不想与这位名震六界的天宫战神硬碰硬。 尤其黑白无常还在旁边,等着随时栓走那些不怕死的家伙,直接眼一闭一睁就到冥府,效率高得令人咋舌。 直到确认最后一头妖兽也离开后,叶挽秋开始按照青川君教她的办法将建木树恢复正常。 白金灵力从她指尖溢出,星星点点洒落在遍地冒出的树根上,将地面逐渐恢复原貌,稳固结界。 这是她第二次学着施展这种极为复杂高深的法术,还远不如青川君那般熟练,好在也没出什么意外。 他们回到刚才的拓苍城里。叶挽秋路上还顺便问起,为何哪吒能这么及时赶来,晨间她还听爷爷说他刚带着天兵下界,正在浮玉山附近清剿妖魔。 “我在浮玉山附近没找到结界所在,就猜测最开始出现动乱的应该不是那里。”哪吒回答,“问过地仙后才知道,这些妖魔都是流窜过来的,来源不明。所以我让其他人各自带领营下兵将四方追寻。” 至于为何正巧选择了拓苍城这边,哪吒也说不上来,只是一种直觉感应。 几千年来,只要身处人间,他似乎总能准确察觉到建木结界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但若深究其中原因到底是为何,他也不曾弄清,只当也许是莲花化身对妖邪聚集之地自有感应。 不过说到感应…… 哪吒微微侧过视线,看到叶挽秋手中那把雪□□致的唐刀。 他回想起方才紫焰尖枪的异常反应,正欲询问,忽然听到她出声道:“这是出什么事了?” 他顺势望向云端之下,一眼便看见萧其明似乎是受了重伤,连忠宫与其他两位将军正守在他身边,以神力为他延缓伤势,但萧其明却始终没有醒来的迹象。 见此情景,哪吒立刻变了脸色,眉尖紧颦着,眼神中涌出明显怒气。 他很快来到萧其明身边,将指尖按在对方眉心间,以神力游走萧其明周身仔细探寻。 意识到他是因为什么而重伤昏迷后,哪吒收回手,眼神轻微明灭一瞬,嘴唇紧抿着,脸上神情丝毫没有松快下来。 “元帅,萧将军是怎么了?”张基清着急地问。 “他中了尸神蛊,应该已经拖延半日有余了。”哪吒判断。 第59章 叶挽秋顿时愣住:“就是那种专吃神族灵识心神的上古妖蛊?” 她以往闲翻古书时,有看到过关于这种可怕蛊虫的记载。 据说这种蛊虫来源极为久远,是由早已灭亡的太若灵族蛊师所培。在上古之战时,曾杀死过许多神灵。 此蛊性毒恶劣,凶险无比,但又对凡人,妖魔或精怪都没有任何作用,只针对神族。一旦沾染上,就会迅速将宿主化为一具没有自我意识的行走活尸,供下蛊者驱使。 后史书又有记载,那名蛊师被太乙天尊所杀,连带着其大本营也被九龙神火罩所毁,所有蛊虫已经死绝。 没想到居然还有留存下来,被妖魔两族传承培养至今的。 黑无常见她惊讶,于是解释:“其实我们很早之前就知道,尸神蛊还留存在世,只是数量极少。人间有时会出现明明是正庙供香之地,但却寄居邪神频频害人的原因,就是有妖魔用尸神蛊控制了原本的仙灵,以此窃取凡人香火供奉滋养自身,绕过建木结界来往人间。” “使用尸神蛊在冥府是最重的罪之一。那位太若灵族蛊师的魂魄至今还在地狱受刑。”白无常阴恻恻道。 “那能从他口中问出解除尸神蛊的办法吗?”叶挽秋连忙问。 黑无常摇头:“在发现尸神蛊重现人间后,我们便已经审讯过他无数次。那老东西的魂魄已经被折磨得痴呆疯癫,但所言被验皆是真话。他说当初在培育这种专门弑神的蛊虫时,为保万一,他根本没有研究破解之法。所以这种蛊虫一旦放出,那就是没有任何挽回余地。” “怎么会这样……”她看向地上昏迷不醒,脸色已然已经泛出诡异青白的萧其明,心里踌躇着该不该用自己的能力尝试一次。 但萧其明所中是尸神蛊,即使彻底发作也只是毁去他的神志与灵识,身躯却仍旧保持着生命力不会消亡,与正常情况的伤重垂死完全不一样。 她不知道自己如果尝试了,会不会反而害了对方,一时间反复犹豫。 用神力暂时压制住尸神蛊的侵蚀后,哪吒抬头看着周围同样面色忧虑的南营天兵,尽量克制着语气里的怒火:“你们今日一直跟着他。他可有独自去过什么地方?” 其中一人行礼答道:“回元帅,我们在去南方伥山群镇的时候,萧将军曾让我们兵分四路各自进镇巡查。他带我们几个去了松湒镇,听闻镇上有邪灵作祟,萧将军就去了那座山间神庙,回来的时候……倒也没看出什么异常。” “去找!把那间庙里所有生灵,除了接触不到这种蛊的凡人,不论死的活的都给本座押回来!”哪吒厉声下令,声音冷硬到凶狠,灿金凤眼中本就没有平复的凌冽杀气再次升起。 叶挽秋被他身上那种从未见过的暴虐感吓到。 一旁的白无常则看起来镇定许多:“既然萧将军已经去过那庙里,也许使用尸神蛊的邪灵已经被击杀。我和老黑这就回冥府去找找,看有没有那样的亡魂。若是有,我们立刻给三太子押送过来。” 说完,他和黑无常很快行礼离开。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叶挽秋硬着头皮小心靠近哪吒,指了指萧其明开始出现尸化的右手,“要不,三太子让我试试看?” 哪吒压着眉峰转头看向她片刻,盛满怒火的眼瞳又冷又亮,过于浓郁的金色几乎接近黑暗,看得叶挽秋头皮发麻。 他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没多犹豫便真的点头同意道:“麻烦了。” 叶挽秋摇摇头,指尖捻下掌心刚才被他那一眼瞧出的细密冷汗,很快调整心绪,将自身灵力缓缓过渡进萧其明胸口。 白金光辉温柔包裹流转,不多时,只见萧其明身上的尸化症状竟真的开始慢慢减轻,脸色也褪去青白重新变得正常。周围神将们忍不住相互看了看,全都不可思议地看着叶挽秋。 但她却觉得有些不对劲。 于是在萧其明看起来已经完全恢复正常,只等休息醒来之后,叶挽秋并没有停手,而是凝起灵识融进对方眉心,闭目探寻片刻。 没过须臾,她重新睁开眼,手中灵力持续注入对方胸口,语气焦急道:“不行。我只能令他恢复,无法真正拔除他体内的尸神蛊。一旦我停手,尸神蛊就会立刻再次发作。” 也就是说,还是得想办法将尸神蛊彻底清除,或者…… 哪吒沉思几秒,在众神将束手无策中忽然开口:“你帮我稳住他的灵识。” “三太子要做什么?”她不解问道。 哪吒没回答,只在她身边坐下,将萧其明的手握住抬至平肩高度。 有金红色的虚幻莲花逐渐盛开在他们身下。火焰灼灼燃烧间,叶挽秋并未感觉有任何不适,可萧其明看起来却似乎越来越痛苦,她连忙汇聚灵力稳住他再次散乱的灵识。 这时,一道青紫近黑的浊气慢慢显现在萧其明肩颈处,并逐渐朝指尖转移,看起来就像是有一条细小黑蛇在他手臂上蜿蜒爬行。 叶挽秋惊讶地看着那缕浊气不断挣扎蔓延,最终离开萧其明的手,转而扩散到哪吒身上消失不见。 浊气离体的瞬间,萧其明的状况也重新稳定下来,呼吸平缓。 “三太子……你是,把尸神蛊引到自己身上了?!”她愣愣看着对方,满脸震惊,一时间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 “蛊毒对我不起作用。”哪吒随口说着,轻轻握了握自己的手,好像没什么反应似地站起来,对一旁同样惊愕不已的连忠宫吩咐,“今夜在这里停一晚,等萧其明醒了再回神界。” 说着,他又问:“这里的地仙在哪儿?” 叶挽秋还有点没回过神,连带着说话也略显迟疑:“我爷爷在地仙祠,他们……地仙也在,那里还有一些幸存的人。” “叫地仙过来见本座。”他朝张基清道。 对方领命而去,很快便带着地仙一起回来。同行的还有青川君,他听说叶挽秋在这里,便当即也跟了过来。 见到自家孙女没事,青川君松口气,但还是仔细打量她一遍,又不放心地确认:“怎么样?没伤着哪儿吧?” 叶挽秋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目光却担忧地望着一旁正和地仙说话的哪吒。 他看起来面色如常,说话声音也一如既往的平静从容,完全没有任何不舒服或者哪里不对劲的地方。 可叶挽秋还是有些担心。 她知道莲花化身可免疫一切蛊毒幻术,魂魄攻击。可尸神蛊是专克神族的上古妖蛊,曾杀死过无数神祇。 哪吒就这样将尸神蛊引到自己身上,真的没问题吗? “……仙箬?”青川君一连叫她几声也没得到反应,不由得奇怪道,“你看什么看得这么出神?” “没有。”叶挽秋略带慌张地收回视线,没注意到哪吒在听到青川君的话后,过于自然地转头落在她身上的目光。 青川君则顺着她方才发呆的方向看去,和哪吒的视线遇个正着。 哪吒微微愣一瞬,眨下眼睛,不动声色地移开了注意力。白净漂亮的脸上半点表情变化也无,似乎刚才只是随意看过来而已。 老神仙瞧着这两个孩子,左右瞄了瞄,神情疑惑:“你俩打什么哑谜呢?” 第60章 “啊?”叶挽秋没明白他的意思。 索性青川君也没打算多问其他,只摆摆手道:“算了,你没事就行。好在建木结界的事也解决了,我们去跟三太子说一声,回家去吧。” 她却犹豫一会儿,反而提议:“要不,我们今晚也留下来?” “为什么?”青川君奇怪问。 哪吒听到她的话,再次下意识侧过眼神,默不作声地看着她。搞得地仙也有点莫名其妙,不知道三太子这说着说着偶尔朝旁边瞧的动作,到底是在观察着什么。 “不是还有松湒镇上的邪灵没抓到吗?”叶挽秋努力找着理由,“而且建木结界虽然恢复,但是逃窜出来的妖魔还有不少。爷爷,我们还是留一晚上看看情况吧?” 青川君捋捋胡子,若有所思地注视她片刻,最终点头道:“说得也是,那就一起留下来吧。” 叶挽秋暗自松口气。 但她总感觉青川君应该是察觉出了什么。 果然,傍晚在城内酒肆用膳时,青川君边为自己斟酒边开口询问,语气波澜不惊却也十分笃定:“说吧,到底怎么了,非要留下来。” 叶挽秋一口春卷差点噎在喉咙里,连忙用茶水顺下去,乖巧道:“哎,果然是知我者,莫若爷爷。” “我亲手拉扯的孩子,心里有没有揣着事,我还不知道?”青川君显然每次都非常受用。 她笑着吐下舌头,殷勤地给爷爷夹菜添汤,顺便把白天发生的事都完整说了出来。 青川君越听越脸色不善:“竟然是尸神蛊。没想到太若灵族都覆灭几万年了,这种东西居然还没死绝。当年太乙那老家伙一把火烧了蛊师的大本营,看来是烧得还不够彻底。” “我也知道莲花化身不受蛊毒影响,可这种专克神族的蛊也一样没关系吗?”叶挽秋用木匙慢慢搅着碗里的汤,眉心轻颦。 “这就不知道了。”青川君忧虑地摇摇头,“毕竟迄今为止,只有三太子一人真的得成了莲花化身,而尸神蛊如今又极为罕见。这两者遇到一起……啧,难说。” 这么讲着,他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脸上表情也跟着松快不少:“不过应该也不用太担心。毕竟三太子的莲花身非同一般,那花可是来自于……” 话说一半,青川君猛然停顿住,连手里摇晃酒盏的动作也陡然凝固,整个身躯在烛光中僵硬成一块石头。 叶挽秋正奇怪他怎么不继续往下说了。抬头间,她才注意到,仅仅只是瞬息功夫,青川君的脸色已经又是变了几变,甚至直接暂停了这个话题。 这让她忍不住好奇追问:“那花怎么了?” 青川君垂下视线,放了酒杯主动去夹菜,眼神晦暗不清:“啊,我也只是听女娲师尊几次提起过,说是那花乃天生地养而来,与一般的灵植莲花完全不同。所以可能尸神蛊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这样啊。” 用完晚膳,叶挽秋又随着青川君回到今晚的临时住处。 这是一片名唤寄缘居的精巧楼阁,每一间都彼此独立,分散着坐落在拓苍城背后的群山深处,专供各路来往仙灵暂且歇息。 他们回来时,正是夕阳西下时分,许多天兵正忙着在周围安营扎寨。天空暮色未息,倦鸟归巢啼鸣。 叶挽秋的房间在东边,开窗便能最先望见夜色侵袭,吞没天光的模样。她闭上眼睛,翻来覆去有些睡不着,直到深夜才迷迷糊糊浅眠片刻,而后又莫名惊醒过来。 山间多雾,她临睡时忘记关窗,再次睁眼时,整个房间里都弥漫着浓郁纯白的雾气,把视线里的一切都笼罩得朦胧不清。 也不知现在几时了。 叶挽秋躺在床上,指尖点出一道白金光辉将屋内雾气全都去驱赶出去,隔空关上窗。 她从未在百花深以外的地方过过夜,如今经历头一遭,竟是有些认床而睡不着了。 于是在磨蹭片刻后,叶挽秋最终认命地选择爬起来,穿上衣服,随手取支步摇简单固定住长发,转身走出房间。 夜里的深山格外黑暗且安静,她提着灯朝前走,脚下石子路面满是雾露与落花。 继续往前,一处亮着烛火的居所忽然映入眼帘,引得叶挽秋驻足观望。她记得这里应该是哪吒在住着。 回想起之前他在百花深养伤那段时间,这样半夜还不睡的情况正是他伤势反复的时候,叶挽秋不由得有些担心。 难道是尸神蛊…… 她连忙来到那扇紧闭大门前,试探着轻轻敲了敲:“三太子?” 没人回应。 她又试着敲了几下,仍旧没反应,烛火也一直明亮着,整间屋子出奇的寂静。 难道是像白天萧其明蛊毒发作时那样,已经晕过去了?! 叶挽秋心头一慌,越想越觉得有可能,于是便也顾不了什么男女有别的礼节,直接一道袖风扫开大门踏进去,然后…… 然后…… 然后正好看到哪吒安然无恙地从后殿走出来。 也许刚沐浴更衣完的缘故,他身上只穿着件雪白蓝边的宽袖长袍,光脚踩在地上。 散乱的墨黑长发上还沾着明显的潮气,发梢湿润。滴落下来的水珠沾在线条漂亮的锁骨上微微闪动着,很快又沿着冷白色的光洁肌肤缓缓滑入松垮的领口以内。系腰带的手也停顿住。 很显然,哪吒也没想到来的人居然会是她……不对,他根本就没想过有人会这么直接闯进他房里。 四目相对间,气氛顿时死一样的安静。 叶挽秋手中提灯啪地摔在地上,烛光乱晃如同被拨乱的心跳。 她将嘴里那句马上就要喊出口的“三太子你没事吧”给拼命咽回去,随即本能深吸口气想要平复心情,然后又猛地止住。 空气里满是对方身上那种冰凉清雅的莲花香,冷调的微甜混杂犹带热意的温泉水气,熏得人有些发晕。 恍惚一瞬间,她好像懂了为何人间话本里的风流墨客,总爱以香艳精致的笔触描绘所谓美人出浴。确实是…… 等等,什么都秒懂只会害了自己啊叶挽秋! 于是她迅速退回门槛边,抬手以袖做帘挡在眼前。 短暂的僵硬后,哪吒很快恢复往常模样。 他拎起榻上那件银朱外袍穿上,走到桌前坐下看着她,没说话,显然是想问个原因。 听到窸窣的穿衣声,叶挽秋迟疑着小心朝里望了望,见他添了外袍才放下手,尴尬解释:“我见这儿烛火还亮着,又敲了半天门没人回应,还以为是尸神蛊发作出了事,所以才莽撞进来……实在抱歉。” 说完,她捡起地上提灯,努力装作若无其事:“既然三太子安好无碍,那我便先走了。” 一转身,红影轻闪,原本敞开的门被骤然合上,带着莲香的温软绫缎轻抚过她脸颊又飞快撤退开。 叶挽秋莫名其妙回头,看到那抹红影很快垂绕回哪吒身上,绕在他臂弯间,长长的霞红绸尾在地上堆出金银两色的华彩流光。 他轻皱眉峰,捻起混天绫揉弄一下,不悦它的自作主张,接着便听到门口少女语带疑惑地叫他:“三太子还有事吗?” 第61章 算也不算。 原本他是准备自己来处理,就是恢复起来会比较麻烦而已。尤其顾虑到萧其明的伤势,哪吒将叶挽秋给他的那枚藏魂晶暂时放在了萧其明身边,帮他疗伤和去除残毒。 他自己则只有九日前,叶挽秋照例送来的一缕祈愿还在手里勉强支撑,用来镇压莲花身带来的烈症。 若是今晚她不来…… 他倒也做好了烈症复发的准备。 想到这里,哪吒无声叹口气:“你有刀么?” “啊?” “帮我取出尸神蛊。”他说着,单手握住垂在背后的黑发拨到一边。 叶挽秋走到他身边,放下提灯:“要怎么做?” 哪吒静默着,乌黑眼珠定定看她几秒,继而略带躲闪地移开,声音清冷如泉,带着丝不易察觉的凝涩:“抱歉。” 叶挽秋没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反过来朝自己道歉,然后便眼睁睁看着他亲手将刚穿好的外袍,连同里面仅有的白色寝衣慢慢解开。 柔软衣料顺着少年漂亮而不夸张的肌理轮廓滑落至手肘处,堆遮在结实劲瘦的腰间,半遮半掩着腰腹处清晰分明的肌肉。提灯烛焰被衣物滑落的气流吹动,映得眼前整副身躯像是从一层鲜红颜料里剥离出来的无暇玉雕,冷寒白净的细腻。 与穿着衣服时看上去略偏清瘦的外形不太一样,少年真实的身形是只有常年习武才能练就的矫健漂亮。一身匀称精健的肌肉看起来流畅紧实,养眼至极,在烛火下带着种极为类似软玉的质感。 叶挽愣在原地,半晌说不出话。 一半是被他忽然脱衣服的动作给震惊的,一半是因为在他身上看到的东西。 深紫发黑的莲焰纹路张牙舞爪盛开在他背上,花与火的线条跃动着爬上手臂,并蔓延至左胸,看上去格外诡异骇人。 “它凝聚在我身上,所以只能脱掉衣服。”哪吒侧过脸,光影模糊了他的表情,只能听见声音,并不如以往那般云淡风轻,“抱歉。” “这……它,在你身上?为什么……”她一下子有点说不清话。 “与其他任何的毒或者幻术不同,蛊是活物。哪怕尸神蛊看起来只是一缕烟,但本质上仍旧是活物。虽于我无害,入体也只会被融化,但还是需要引取出来。” 哪吒淡淡解释,旋即又问:“你有刀么?” 第30章 本能 好像从哪吒说出第一句“抱歉”开始,叶挽秋就感觉自己已经跟不上对方的节奏了。接下来他每做一个动作,说一句话,她都下意识只能呆愣住。 “刀?”叶挽秋略感牙酸地重复着这个词,同时隐约猜到了他的意思,“你是想……” “用刀割开外皮,取出尸神蛊本体与封锁毒性。”哪吒回答,视线快速扫过她身上一眼,“你头上的步摇就可以。” 叶挽秋取下那支红枫步摇,乌青长发顿时流泻而下,铺满肩膀。她看了看自己手中步摇尖锐细长的末端,又看了看哪吒背上的黑色莲焰纹路,一时间竟怎么也下不去手。 “一定要这样吗?”她反复伸手试图触碰到对方的后背,但又莫名畏缩着收回来。好像那支尖尖的步摇不是要落在哪吒身上,而是要在她自己手心里戳个窟窿。 哪吒以为她是在担心尸神蛊还活着的问题,于是开口道:“你放心,尸神蛊已经死了,毒性被封锁在我身上印记里,不会伤害到你。”说着,他又停顿一下,转过头,视线刻意避开她的眼睛,摊开手道,“还是我自己……” “我不是担心这个。”叶挽秋没有要把步摇递过去的意思,继而坦诚解释,“只是就这么割开……你不痛吗?” 哪吒愣下,好像觉得这个问题很陌生。 就像她在梦里对他说,你可以适当任性一点那样。 他一时没有防备,视线抬起,对上她清澈明媚的眼睛,然后又很快移开:“没事。你动手吧。” 叶挽秋点点头,低头看着他身上的莲纹,试着伸手碰了碰:“只要沿着印记割开一道小口子就行吗?” 带着暖热体温的指尖触摸在他冰凉的脊背上,一冷一热的强烈反差,加之瞬间蔓延包围而来的,那种温柔到诱惑的安宁轻松感,让哪吒本能绷紧身躯想要避开。 叶挽秋察觉到他的动作,立刻止住动作抬起头:“怎么了?” “没事。”声音仍旧是四平八稳的。叶挽秋坐在哪吒身后,看不见他的脸,只能听到他说:“割开黑色最深的地方就可以。” 她依言向下看去,找到在背上那朵燃烧莲花的中央,汇聚着一点最深的漆黑,正在脊骨处。手指触碰上去的时候,能明显感觉到有不同于周围肌理的异样,像是摸到了半化未化的冰。 哪吒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要说什么,但又忍耐回去。 少女温暖柔软的指尖落在他背上,轻点滑按间,激起阵阵与完全违背自我意志的渴望与依赖感。 一丝一缕,一寸一寸。将这些细碎却又无比清晰的感受,深深刺进他身体与感官的最里面。将原本冰冷如雪的莲花之身拨弄出本不该有的,逐渐明显到接近激烈的波澜,仿若融化那样。 他握紧搭在膝头的手,无声深吸口气,忽然想起曾经在百花深的那个梦。 深刻的缺失与空洞感几乎将他折磨发疯,任凭寻遍六界也找不到能够填补身躯里某个空白的地方,无尽燃烧的业火将天地化作一片乌有。 直到他找到了叶挽秋。 他将她撕碎了,吃掉了她的血肉。将她的心脏挖出来,放进自己身体里日夜哀嚎着,不断滋生出尖锐渴望的那处空缺里。 所有折磨与痛苦都消失了。 他得到了永恒的安宁与完满。 锐器触碰到脊骨,哪吒几乎惊出一身冷汗,手掌手握成拳,浑身肌肉紧绷。 叶挽秋拿开步摇,担忧询问:“很痛?” “不是。”他闭上眼睛,“和你没有关系。你继续吧。” 他只是没想到,还以为自己早就忘了那个梦。然而它却一直静静停留在他记忆深处,就像一星埋藏在冷灰中不死不灭的火种,随时都准备着卷土重来。 梦里迫切想要找到什么再吞噬进去的感觉,正残留在记忆深处缓慢起伏着。 由她带来的安宁感越是浓烈,胸腔深处就鼓动得越是空虚。所有知觉都被逐渐抽离,而后又接近扭曲般地聚集在叶挽秋触摸着他的地方。 如此高度敏锐的感官之下,哪吒不得不被动捕捉到一种温暖的,微微跳动的,从她指尖传来,与她身躯里那颗心有着同样频率的细弱律动。 它缠绕成无数看不见的丝线,顺着哪吒的脊背不断攀爬蔓延,深入四肢百骸。像是植物伸进土壤里的根系,不停朝里钻,近乎融为一体那样的紧密。 锐器刺穿那层包裹在脊骨上的冷白肌肤,挑处那只已经僵死的尸神蛊。些许微不足道的痛感,伴随着叶挽秋想要为他减轻痛楚而释放开的灵力一起猛地向他淹没过来。 刹那间,哪吒好像听到了她的心跳敲打在自己胸腔里发出的回音,鲜活到沉重。 他甚至以为会有无数血红色的莲花即将从伤口处争先恐后地开出来,疯狂而不知节制地生长着,试图将她死死绞住包裹进去,塞入他空无一物的躯壳里,让他得以满足。 第62章 原来这才是那个梦的含义。 不管他本身意志如何作想,这具红莲化来的身躯一直都在无比渴望着,想要吃掉唯一可以为它带来永恒安宁的东西。 可是,为什么是她? 意识到这点后,哪吒猛地睁开眼睛,想要起身挣脱叶挽秋的手,强行切断这种由对方带来的,浓烈到沉溺的珍贵平和感。 然而叶挽秋却在取出尸神蛊后迅速用手按住他,不让他有所动作。搭在他肩膀处的手指软热非常,指尖碰到他的锁骨,紧贴着他脖颈处本该与心脏连接的安静脉搏。 莲花之身不会有温度,不会有心跳,也不会让她感受到他此刻脑海里的惊涛骇浪。 但哪吒仍然皱起眉尖,好像自己的情绪被对方看穿那样不适应。 “三太子别动,尸神蛊虽然取出来了,但是凝固在你身上的毒性还没散完。”叶挽秋说,并没有察觉出他情绪里的异样。 然后,她起身来到哪吒面前,双手凝起灵力点住他肩膀几处。 极近的距离下,哪吒的视线避无可避,只能落在叶挽秋脸上,一时间有些怔神。 白金光辉温柔融入进来,为他将身上余毒清理干净。肩背上的莲花纹正在飞快褪去那种可怕的漆黑,恢复成原本极浅极浅的淡荷红。 “好了。”她收回手,声音隐约有些不稳。 方才按在他肩膀上的手仿佛握过一簇冷火,灼得她有些心慌意乱。 目光接触间,骤然而来的近距离面对面让两个人都陷入莫名的尴尬情绪里,错开视线的动作出奇地默契。 考虑到他需要穿衣服,叶挽秋垂下眼神避开到一边,掩饰性地想要用衣袖擦下脸上并不存在的汗。 刚抬起手,她闻到自己手里清晰沾染着对方身上的莲香味,混合着沐浴不久后的水汽,在鼻尖化开一阵潮润的冰凉。 于是她又尴尬地放下手。 哪吒则迅速整理着身上的外衣。右手碰到刚才被她紧紧按住过的锁骨处,他的动作稍微凝滞一瞬,旋即又恢复正常。 穿好衣服后,他静默片刻,朝叶挽秋轻声道:“多谢。” “应该的,三太子不必客气。”她转身,尽可能自然地转移着话题,“萧将军怎么样了?有好些吗?” 哪吒嗯一声,将桌上茶水倒一杯出来递给她:“傍晚我去看过,他好多了,应该明日便能醒。”说到这里,他停顿下,又补充,“多亏有你上次赠与的藏魂晶在。” “能帮上忙就好。”她接过茶水喝一口,看了看对方,似乎有话想说。 “你想说什么?”哪吒问。好像每次都是这样,他总能轻易看出别人的情绪。 “我只是觉得,三太子今日为救萧将军将尸神蛊引导自己身上……其实真的挺危险的。”毕竟谁也不知道这种专克神族,曾经杀死过无数神祇的上古妖蛊,究竟是否会对莲花化身也同样造成伤害,他却半点犹豫没有便这么做了。 哪吒倒是不以为意,只平静道:“没有别的办法,想到就做了。” 这样轻巧平淡的态度,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只是喝了杯茶,顺便救了个人而已。 不过仔细想想好像也是。从她认识哪吒起,对方所做的每一件事,下的每一个决定都是如此风格。 虽然每次都能分毫不损地达成他的目的,但其过程与手段在外人眼中,往往会过于凌厉得近乎偏激。认定要做成的事,那便是无论如何都得做到,不管是否会伤及自身。 这么想着,她忽然回想起自己梦里那个年幼却也倔强无比的孩子。 那个不管周围人如何厌恶与反对他,也一心执着要与东海龙族为敌的孩子。最后为了坚守内心,选择一人背负代价,削骨剔肉,只留魂魄无牵无挂,重生而来。 这时,哪吒忽然像是想起什么,看着她开口问:“帝女今日所用那件仙家兵器……似乎很特别。” 能与紫焰尖枪遥相呼应,不只是何来历。 “雪焰?”叶挽秋伸手召出自己的伴生法器,“爷爷说这是他在捡到我时一起发现的,与我灵力相通。” 说着,她也回想起白天雪焰与紫焰尖枪的感应,面露疑惑,听见哪吒说:“能给我看看么?” 她依言递过去。 哪吒握住雪焰,淡淡神力浸透进去,顿时感受到如当初他得到紫焰尖枪时一模一样的感觉。 好似这两件法器天生就是一体,根本分不出有何区别。 他沉默片刻,将雪焰看了看,目光在那半面莲花上短暂停顿一瞬,最后递还回去道:“确实是件极好的宝物。” 喝完杯中茶水,叶挽秋起身:“既然三太子没事了,我就先回去了。好生歇息。” 说完,她便准备朝屋外走去,却听见哪吒忽然说:“我送帝女回去。” “那,多谢三太子。” 回到房内,她取下头上步摇准备躺回床上。指尖碰到步摇尖端时,脑海里不知怎么回事,忽然回想起方才哪吒脱下衣衫的模样。 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睡意顿时烟消云散。 她立刻放下步摇,闭上眼睛,将头埋进被子里卷成一只蘑菇,努力试图催眠自己。 翌日清晨,叶挽秋梳洗完毕,与青川君在亭台用着早膳。地仙身边的小童忽然来传话,说是黑白无常带着一个亡魂过来见三太子,也请两位神仙过去瞧瞧情况。 她一听便意识到:“是那个下尸神蛊的妖魔。” 青川君也放下酒杯:“走,我们过去看看。” 他们很快跟着小童来到地仙祠。果然正见一个被勾魂索穿透琵琶骨,手脚脖颈皆被锁魂枷束缚住的绿眼妪,背后生得一对鸺鹠鸟翅。 叶挽秋认得这种妖怪。古书记载此妖最爱吸食孩童脑髓,曾一次令城中上百个不足一岁的幼儿惨死。 如今冥府已查清,正是她以尸神蛊夺取山间庙宇内原本地仙的神位,要求信徒以孩童为代价来交换祈愿成真,已为非作歹十余年,最后被萧其明击杀在庙中。 “那她到底吃了多少孩子的脑髓?”叶挽秋听到这个年数都觉得头皮发麻。 黑无常回答道:“上千个。” 她愣了愣:“这么多人为了心愿成真,甘愿交出自己的孩子?” “不一定是自己的,去偷去抢来的也算。”白无常说。他常年一副笑脸,此刻瞧着那绿眼妪,满是死气的惨白脸孔更是笑得格外阴森可怕。 “要我说,它死在萧将军手上已经是很便宜它了。再过十年,它就要经历妖族天生的换骨之劫,到时候可是天雷刑法,劈得它粉身碎骨,永不超生才算完。” “可等到天雷来临之前,不就又有上千个孩子要被她吃光脑髓?”叶挽秋皱起眉尖,看着那妖怪的眼神充满厌恶。 白无常吐着长舌将头点了点,又行一礼笑道:“就算躲过了天雷,冥府地狱可是谁也躲不过的。不过在那之前……” 他说着,顺势望向刚走进来的哪吒,重新看着绿眼妪的眼神里略微浮出一丝嘲弄般的同情,还故意将那妖怪朝前踢了踢,笑面诡异。 这鸟妖在冥府里被黑白无常突然抓住并带走的时候,就已经吓得神志不清。看到青川君来,当即认出对方是重明鸟身,顿时更加吓破了胆。 第63章 以至于等她再见到哪吒的时候,整个脑子已经彻底化作一团浆糊,再也做不出任何反应,只知道跪在地上抖得近乎抽搐。 “尸神蛊是谁给你的?”哪吒坐在她面前,眼睫微垂,面无表情俯瞰着她,声音不大,却极冷。 久居上位且纵横战场惯了的人,想要威慑对方,根本不用刻意声张什么。他坐在那里,看似只是平静问话而已,就已经足够让人畏惧。 “偷……偷来的……”绿眼妪哆嗦着回答,两只眼睛瞪得很大,眼神涣散,“妖界很早之前,有一个栖居在旧墟附近的怪物,他带来的。” “你这模样和嗜好吃人的德行,也好意思叫别人怪物?”白无常嘴角抽搐。 “不……他不一样,他和我们都不一样。”绿眼妪僵硬回答。 “他叫什么名字?”哪吒问,心里却思考着她方才提到的地名——旧墟。 作为六界默契划分出的禁地,怎么会有妖怪栖居在那附近? “悬息……他说他叫悬息。”绿眼妪说完,青川君与哪吒皆是脸色一变。 叶挽秋好奇低声问:“爷爷,你知道这个悬息?” 青川君欲言又止地看了看哪吒,轻微摇头表示这不适合现在解释。于是叶挽秋便心领神会,暂时不再追问。 见哪吒没说话,绿眼妪连忙跪行在地上,哀求挣扎:“我已经把我知道的都说了,大神你会从轻发落我吧?我……我从他那里偷来尸神蛊,一开始也不晓得这是什么东西,后来才知道,就……就一时鬼迷心窍,想来人间找点吃食。后来我听说,那个怪物有一天突然消失了,再也没有回来过……我只知道这么多了!” “来人间找吃食?”叶挽秋又气又怒地重复,“你之前在妖界没去害人的时候,不也一样活得好好的?如今在人间害死那么多不满周岁的孩子,就是为了你嘴里一口吃食?” “我……我也只是普通小妖,要想精进法术,光靠自己修炼实在太困难了。我不想在妖界永远都只能做个抬不起头的低贱妖怪……我不想……”绿眼妪说着,忽而又身子一颤,焦急忙慌去拉哪吒臂弯垂绕着的那条鲜艳红绫,却被上面的神光灼伤得立刻缩回原地。 她痛得蜷成一只虾米那样,妖艳脸庞挂满黄水化成的浊泪,又哭又颤:“我知道错了,求求大神开恩放过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听到这般虚伪求饶,白无常垂目冷笑。黑无常则睁眼怒视,手中紧握勾魂索,勒得她当即大叫起来,滚来滚去哀嚎连天。 哪吒看着她,不知刚从什么记忆里回过神,脸色表情更漠然了:“既如此,新账旧账一起算。你吃了多少孩童,就去九龙神火罩里待多少年,以表悔意,如何?” 绿眼妪被这句话吓得差点直接昏死过去。 叶挽秋记得九龙神火罩曾是太乙天尊法器,乾元山镇山之宝。 罩中九条火龙喷吐三昧真火,每一道威力都比普通三昧真火强上九倍。莫说妖魔在内,就是许多仙神被困其中也得被烧成飞灰。 这绿眼妪虽修行颇深,但就这么放进去,怕是神火罩还没觉出里头是个什么味就已经没了。 白无常也想到这点,于是和黑无常迅速对望一眼,连忙笑着道:“三太子用神火罩烧这等小妖也太大材小用了。还请三太子处置完后,留着她一口气,让咱带回冥府里继续领她该受的刑法。” 绿眼妪回过神,哭叫得更凶,逐渐原形毕露地尖嚎道:“我并未强迫他人!是那些凡人自己心甘情愿把孩子给我吃的,我若有罪,他们就没有吗?!” “自然有。”白无常凉凉道,“每一个为满足自身私欲而将无辜孩子交给妖怪做吃食的人,冥府都会看得清清楚楚。该有的现世报一样不会少,且他们死后,很快就会来跟你作伴了。” “那你们呢?!”绿眼妪崩溃怒吼,“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神仙又有多善良吗?!不一样都是拿了凡人的东西,替他们实现祈愿而已?你们拿香火信仰,我拿孩子脑髓,又有多少分别?!你们真是什么良善之辈吗?神仙不是最爱说什么不可杀生,你是天宫战神,为的是保你们神界安宁,杀过多少他族生灵你还记得吗?!” 哪吒懒得驳斥她那套偷换概念的流氓逻辑,玄冰般的乌黑凤眼里一点冷光,看得人心里发怵:“早就不记得了。所以本座也不介意再加你一个。” 绿眼妪瞪大眼睛看着他。 “就像你说的。” 他站起来,走到绿眼妪面前,修长手指间窜出一朵火焰:“本座并非谨守杀戒的神仙,也没有以善心教化罪灵的喜好。在本座这里,做了什么事就得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冥府会如何处置这样的罪魂?”哪吒问。 “这个简单。”白无常回答,“喜吃孩童脑髓,那就拔掉舌头。杀害地仙,夺其神位窃取香火,其心可诛,那叫挖掉心肝。偷取尸神蛊祸害仙神,那就终日承受砍掉四肢的痛苦,直到判决年限到期。然后嘛……就该把她丢去和那位太若灵族的蛊师一起,继续永不超生了。” 绿眼妪哀叫着抖成一团试图后退,不断尖叫哭喊自己知错了,只是为了修行所以才一时糊涂。 哪吒微微颦下眉,似乎是觉得对方实在太过吵嚷,于是将手上火焰弹入她张大的口中。 莲花带着火焰盛放在她嘴里,须臾之间便点燃她的全身。 明明看起来只是薄薄一层橘色焰光,却烧得她惨叫不已,听得人心惊肉跳。不过很快,她的声音就变得浑浊起来,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融化的舌头从嘴角一点点被挤出来,掐断她继续说话求饶的机会。 哪吒淡淡收回手:“留着她全部清醒神志,挂到外面去,别弄脏这里。烧至明日天亮时分,再带回冥府受刑。” “那要是这东西撑不到明日可怎么办?”黑无常瞧着那团被火烤得痛苦到扭曲的亡魂,严重怀疑她半路就得魂飞魄散。 “本座没用三昧真火,她没那么容易被炼化。”哪吒瞥着那妖怪,慢慢道,“吃了那么多孩童的脑髓增进修为,这点承受力还是有的。” 白无常听完松口气,明白哪吒这番已经算是手下留情,也是回敬冥府同意送出这个亡魂的私人交情。 于是,他和黑无常一同朝哪吒行礼道:“多谢三太子考虑周全。冥府自有律法等着严惩,请放心。” 眼见所有问题得以解决,青川君也拍拍叶挽秋的手,示意他们可以回家了。 临行前,他看着哪吒似乎一切如常的模样,心里还是不免有些担心,于是又特意反复询问哪吒是否已经将尸神蛊彻底祛除。 哪吒听着这个问题,莫名回想起昨晚叶挽秋因为担心他蛊毒发作而闯进门的事,以及后来…… 他眨眨眼睛,无意识抬起手,似乎想去摸自己肩膀被叶挽秋触碰过的地方。 这动作被青川君看在眼里,以为是他身上余毒未清,顿时脸色严肃起来:“可是还有残毒留在身上?那可不行。我那儿有一瓶当初天帝赐下的归元金丹,等会儿回百花深,我让人给你送过去。” “多谢青川君挂心,我已经好了。”哪吒很快收回虚放在肩膀处的手,“归元金丹难得,神界丹药房七百年才能炼出一颗,是天帝送给你的生辰贺礼,青川君还是自己留着。” 第64章 “没事就好。”他点点头,这才放下心来,“那我和仙箬先回去了。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说一声。” 说完,他和叶挽秋很快离开了。 回到百花深,叶挽秋老远便看见景煜正一动不动站在太阳底下,显然是在受罚。旁边还躺着一只负责监督的梁渠,见到他们回来,立刻高兴地摇着尾巴扑上来喵喵撒娇。 叶挽秋摸摸梁渠的头,走过去看着他:“二姐叫你在这儿站着?” 景煜声音嘶哑着回答:“阿囡不高兴了。” 阿囡是他对叶望夏的称呼。听着很像女儿家未出阁时的小字。 不过事实上,叶望夏就没在看见他时有过好脸色,总是冷面颦眉,言语锋利。 他学会了自我惩戒,叶望夏才会露出一丝冷漠的笑,好像很满意他如此狼狈的模样。 但若遇他真有性命之忧,她又比谁都担心。一面担心,一面自我厌恶。 这两人的关系太复杂,叶挽秋看不懂,也不算戳姐姐伤心事去问,但还是劝慰道:“你晒了这么久,身上皮都掉一层了。二姐应该也消气了,回去吧。” 景煜不动,只重复:“阿囡生气了。” 青川君眼皮也不抬一下:“别管了,由他去。” 叶挽秋有点不忍心,但还是没再多说什么,只对梁渠小声道:“看着他,别让他真被晒死了。” 到时候二姐又要心慌。 她跟着青川君来到书房,这才重新提起先前的话题:“爷爷,那绿眼妪说的悬息到底是谁?为什么你和三太子听了都反应这么奇怪?” “这个生灵,和当年三太子在陈塘关屠龙自刎的劫难有关。”他说。 “什么?!”叶挽秋满脸惊讶。 她回想起自己梦里那些场景,感觉很难想象到底还发生了什么,才会让那段过去化作千年不散的梦魇一直纠缠着哪吒不放。 “当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她连忙问。 “那件事,三太子和太乙都不太愿意提起。我也不好多说,只知道,东海龙族突然发难,索要人牲无度,其本意并非在那些凡人祭品,而是三太子本身。” 青川君说:“东海就是要逼得他自尽,才能得到他的灵珠。而悬息在其中更是下了不少功夫,当初就是他将灵珠有关的消息透露给东海,并提议让他们从逼迫陈塘关献祭更多人牲开始,一步一步逼得三太子走上绝境。” “那悬息现在人呢?”叶挽秋问。 “一千年前,他被太乙天尊与三太子共同擒获,关在神界天牢最深处。” “灵珠是一个神所有力量的来源,也只有彻底毁掉它才算真正杀死一个神,否则光是摧毁躯体或者只是损坏的话,都是没用的。他想借东海之手得到三太子的灵珠?为什么要这么做?”叶挽秋不解,“他和三太子有仇?” “你也可以这么理解吧。”青川君看她一眼,视线浅浅扫过她眉心间的红莲印。 “可那时候三太子才只是个七岁孩童,到底什么人会恨他恨到如此地步?”她还是觉得很难想象。 “而且,就算他和三太子有仇。那他为什么又有尸神蛊?太乙天尊杀了那个蛊师,又用火烧了他的大本营。就算还有遗漏,那不是也应该已经跟着太若灵族灭亡的时候就彻底消失了吗?” “这就很难说了。”青川君叹息着,“只有等三太子回神界去审问悬息才能知道答案。倒是你,马上就要接受试炼,记得万事小心。” “仙箬明白。” 夜里,叶挽秋坐在房间闲来无事翻着话本,忽然听见门口花精传话,说是韶岚神使来了。 对方是来给她送信的。 叶挽秋拆开信封,抽出里面对叠着的信纸。 黑色的字迹还带着淡淡的新鲜墨水香气,横钩撇捺苍劲凌厉,像是火焰跃动的线条。 上面写, “听闻试炼将至,祝愿一切顺利平安,得胜而归。” 第31章 试炼 六界全书有记载, “……又有奇山,名唤风祁,位于人间云川以南五百里,毗邻上古时代与冥府接壤的噬魂之地息灵峡。两处山中皆生异植,嗜吃活物,妖艳无方,其附近多藏金玉灵参,珍宝奇多。 玉霄元历十万两千七百年春,妖界一举吞并精,怪两族近一半疆域,实力空前繁盛,遂大肆毁坏结界,屠戮人间。青灵帝女叶盼春为护百城人命,力竭而死。后神界派中坛元帅带兵下界,与其交军于息灵峡东,斩杀少君,清退妖族。 后冥府查证,妖族少君亡魂并未入轮回,下落不明。 玉霄元历十万四千六百年一十二年冬,南极长生大帝遗失六斗转命灯,至今未找回。” 因此,叶挽秋接受试炼的地点就在风祁山,使命是带回七十年前被妖族盗走的六斗转命灯。 听到太乙这么说,哪吒首先想到的便是:“妖族蛰伏千年盗取转命灯,是为了他们的少君?” 之所以会如此猜测,是因为当年击杀妖族少君燎渊的正是哪吒。而他也记得,燎渊尸身所在之地就是风祁山。 只是当年因为战局紧张,他又一人独对妖族精锐。所以在一□□入燎渊心脏要害,将其打落云端后,哪吒并未来得及亲自确认燎渊是否已经彻底灭亡,也没将此事作为战功上报。 后来还是妖界传来消息,说少君燎渊被哪吒所杀,妖族势必复仇。 如今听到六斗转命灯出现在风祁山,且该地界人傀与妖族生灵活动逐渐频繁,哪吒首先想到的就是当年神器失窃与少君燎渊的关系。 太乙微微颔首答道:“所以这次天帝指派你作为仙箬那丫头的监审官。一是因为按照历来规矩,凡试炼者,皆须指派一高位神灵做其督查,以确保试炼公正,不得弄虚作假,如有意外发生也可作证。” “二是因为南极长生大帝日前传信提醒。既然转命灯已经泄露气息被找到,那就说明使用者即将达成逆转生死之终果,所以风祁山附近隐有妖灵聚集之势。天帝与长生大帝担忧,取不回六斗转命灯事小,人间即将遭难事大,所以来找我商议,都觉得此番由你去做仙箬的监审官最好。” “你不可插手帮助或阻挠她的试炼,只管同行旁观即可。但若妖族真的在此期间突然发难,有你在,相信也翻不起什么浪来。” “弟子明白。” 哪吒说完,很快起身告别师尊回到神界军营天帅府,又召来几位将军交代他需得下界几日。 “风祁山有妖灵活动痕迹,也是青灵帝女此番试炼的地方,本座会作为监审官同行。你们留在这里,让全军随时待命。若有风祁山有异动,遵本座军令,即刻下界。” “末将领命。” 一切准备就绪后,哪吒离开神界来到人间百花深外,沿着遍地繁花来到重时宫门口。 今日守着宫门的是一只名叫狙如的妖兽,还有几个名唤木客的精怪。 他们正聚在花丛里叽叽喳喳讨论着什么,完全没注意身后有人靠近。 哪吒走过去,伸手正欲拨开面前花叶繁茂到拦路的红山茶,忽然听见其中一个木客惊叫着:“什么?!负责监察帝女姐姐试炼的居然是三太子?!” 第65章 “天哪天哪,哎哟——”另一个木客精怪当即苦着脸叫唤起来,“怎的是三太子啊?我听说,三太子在九重天训练天兵时可就是出了名的雷霆手段,毫无人性。别管你之前是什么身份,只要入了军营,那就是半点情面也别想讲……” 说着他还打了个抖。旁边和他长得差不多模样的木客则补充:“要不三太子怎么能带着神界兵将常胜于各方战场。可是……帝女姐姐这次试炼,怎么会是三太子监察啊?” “对呀,他是天军元帅,不应该整日里忙得不行吗?”狙如也觉得好奇,同时动了动鼻子,顿时感觉祖传基因觉醒,浑身毛都炸起来,“这是哪里来的莲花香……” 他还没说完,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冰玉相击般的清冷少年音:“是忙。但这点空闲还是能抽出来。” 哪吒从那团艳红山茶花背后走出来,看着面前几个跟触电了一样,齐刷刷跪在自己面前行礼的妖兽精怪,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只问:“帝女在么?” “回,回回回三太子……帝女结界……结姐……姐,应该马上就好。”狙如努力捋顺着自己很是不听使唤的舌头,“请,请跟我来。” 他迈开步子,同手同脚地朝前走着,将哪吒带到了重时宫正殿。 此时,叶挽秋正和青川君边说着话边走出来,周围还跟着其他几个孩子。 蓦然看见台阶之下的哪吒,她愣了愣,好像没想到对方会提前来,旋即又笑着朝他福身道:“三太子来得好早。” “交代完他们以后,左右我也无事,就先过来。”哪吒说着,朝青川君抬手行一道简礼,“见过青川君。” 他点点头,又担忧地拉住叶挽秋的手:“万事小心为上,其他都是次要。” “知道了爷爷。”叶挽秋笑着安慰,“你都唠叨一万遍了,我记得呢。” “去吧。” “帝女姐姐早点回来啊。”周围的小妖怪们可怜巴巴望着她。 “顾好自己。”叶望夏伸手为她整理一下滑落出来的一缕碎发,“我们在家等你。” “阿姐肯定没问题的。”叶留冬拉着她的手,嘴上说着放心,手上却完全不肯松开。 “好了好了,我走了,等我好消息。”她抽出手来,按在叶留冬头上揉了揉,挥手同家人告别。 路上,叶挽秋主动朝哪吒问:“风祁山中出现六斗转命灯的气息,是不是意味着妖族想要集结兵力,在此入侵人间以做蓄力,然后直攻神界复仇?” 哪吒侧眸看向她,听到她继续说:“不然只是一个试炼而已,天帝没道理会让三太子来亲自监督。怎么想都应该还有其他重要原因。” 她倒看得通透。 于是哪吒也没隐瞒,直接将太乙告诉他的话也原本告诉了叶挽秋,并补充:“帝女只管专心完成试炼,妖族若真来也无妨。” 真来也无妨。 能用这样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出如此近乎狂横的话,倒还真符合他中坛元帅的个性,怕是整个九重天也找不出这般的二三个来。 叶挽秋这么想着,原本还有些提起的心也不自觉放下许多,顺便随口开玩笑道:“那就先感谢三太子辛苦下界来帮我保驾护航了。” 话音落下片刻,她没听到哪吒有任何回答。这才想起,以哪吒这样边界感和戒心都极强的个性,想来是不喜欢别人同他这样越界开玩笑的。 于是,她又改口解释道:“我刚刚只是随口乱说。我知道三太子此番下界是奉天帝之命前来防范妖族,跟我没关……” “谢礼呢?”仍旧是平静淡然的语气,却是顺着叶挽秋方才的玩笑格外自然地接下去,也打断了她没解释完的话。 “?” 叶挽秋略微讶异地转头看着他,没从那张过分昳丽的漂亮脸孔上瞧出多少明显神色来,便也附和着假装皱下眉尖,却又忍不住笑着答:“这还没开始呢,三太子怎么先问起谢礼的事了?” “得先知道谢礼是什么,才能掂量这番感谢到底诚意如何。”哪吒淡淡道。 “可我刚才出门得着急,没带什么东西呀。” “你可以先欠着。” “三太子是在教唆我赊账吗?” 叶挽秋故作惊讶地眨眨眼,笑容明艳,清黑杏眼狡黠灵动:“那我这样算行贿监审官帮我作弊吗?你不会转头去天帝面前告我一状吧?” “那要看你给的是什么了。”哪吒仍旧面色不改。 “看来我得送上个最让三太子称心如意,求之不得的稀罕宝物,才能让你舍不得把这宝物交上去。”叶挽秋思考须臾,虚心求教道,“那请问三太子,你现在最需要又还没得到的东西是什么?我试试看能不能上九天下黄泉,废寝忘食,夜以继日地给你找来。” 这便是根本不可能的玩笑话了。 毕竟以他天军统帅的极盛声名与地位,还有师从太乙天尊又有几位古神在神界的势力,想要什么得不到。 所以叶挽秋说完也没当回事,只低头左右看着云端之下的山川城镇变化,好奇他们现在已经到哪里了。 目光偏移间,她偶然看到哪吒刚好转过头,不动声色地收回望向自己这边的视线,然后听到他说:“那就算你先欠着。” 能这样句句回应她的随口调侃。叶挽秋了然地笑起来:“看来三太子今日心情不错。” 有吗? 哪吒自己没这么觉得。 他回想起晨间,太乙将他叫去,告诉他这次被天帝指派去人间,担任叶挽秋晋神试炼监审官的神是他。 哪吒也没多问什么,只略微诧异一瞬便答应下来。 这下换做太乙愣住了。 他将涌到嘴边的劝告与解释都暂且咽下去,目光意味深长地看着哪吒:“你向来最不喜在不必要的事上浪费时间,这次答应得倒爽快。看来是今日心情不错?” 原本太乙还觉得,至少要等自己说完这次派他去风祁山,其实更多是为了防范妖族趁机肆虐的实情以后,他才会点头同意。 听到师父这么说,哪吒好像也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答应得很快这件事,漆黑凤眼略不自然地眨了眨,解释道:“她帮过我好几次,又是青川君的继承人。且师父与青川君向来甚为交好,我答应也是应该的。” 这番回答可谓滴水不漏。 太乙笑着,心里起了逗逗自己徒弟的心思,便故意说道:“那便好。左右仙箬已经能出百花深了,往后你们俩遇见的机会便是只多不少,多熟悉熟悉也好。” 按照他对哪吒的了解,每次这种时候,哪吒总会面无表情回一句“没必要”,“算了”之类提前划清界限的话。 但这次,少年只是安静坐着,什么也没说。 他那时候在想,早知道是自己去做她此次试炼的监审官,就不用多此一举写封信过去祝愿她一切顺利了。 反正整个过程他都会亲自看到的。 而之所以会那样做,只是因为…… 哪吒回忆一下当时他自己的想法,发现找不到什么很清晰客气的缘由。 只是在得知消息的时候,就紧跟着想到了,然后就写了信让人送过去而已。 第66章 又过了快两炷香的功夫,他们终于来到风祁山下的一处小镇上。 考虑到这是在人间城镇试炼,以寻找六斗转运灯为目标,最好也将自己化作与普通凡人无异的低调装束。 于是叶挽秋运起灵力,隐去眉间红莲印与自身灵识气息,为自己换上一身雪白色的宽袖纱衣,发系雾白丝带的素净装扮。 再看向哪吒时,他也已经掩去神明本相,化作一个身穿束袖红衣的清美少年。混天绫收条精致红绳,将他满头的垂长黑发扎束而起,色彩浓艳惹眼,流动如霞。 乾坤圈缩小成一只正金圆镯套在他手腕上,将神族气息严实锁住,连带着那缕标志性的莲花香气也消散不见。 就是这张脸…… 叶挽秋打量着他,感觉就算抹去了脸上神纹,这张脸也实在很难和低调两个字扯上半毛钱关系。 哪吒注意到她的视线,也看懂了她欲言又止含在嘴里没说出口的调侃,倒是没有习惯性直接无视,反而很快回之以“五十步和一百步,谁也别说谁”的淡淡眼神。 叶挽秋微微睁圆眼睛。 今天东海底下的水晶龙宫是又被谁搅塌了,还顺便把龙王砸成个半身不遂了吗? 他心情这么好? 早知道她出门前该到处打听下八卦的。 “走吧。”哪吒没再看她。 “好。” 也许是因为靠近大山的缘故。虽然今日艳阳高照,万里无云,但这座镇子却始终被淹没在山体的庞大阴影里,半点也见不到外面的阳光。 走进去时,叶挽秋发现这里有些冷清,也有点说不上来的奇怪。街道上只能看见牵着牛羊的老人,追逐打闹的几个孩童,许多摊铺都关闭着没有开业。 放眼望去,竟然没见到任何青壮年,这就是让叶挽秋觉得奇怪的地方。不知道这些孩子的父母都去哪里了? 她到处打量着周围的建筑,希望能赶紧找到这里的地仙祠,将当地的情况都打听清楚。 这是神冥两界惯用,以及爷爷青川君教她的办事方法——去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先找地仙弄清楚基本情况。 然而让她意外的是,他们在镇上绕了许久也没找到有地仙祠。 按照凡间修建庙宇皆有风水方位讲究的习俗,叶挽秋来到本该是最合适修建地仙祠的地方,却只看到了一座建得颇为气派的新庙。 只是打眼望去,这庙宇建得着实奇怪。 虽然也是按照一般神庙规格修建,但门廊屋顶所画图腾皆与常见的祥瑞灵纹毫无关系,反而显得格外狂乱扭曲。立柱上雕刻着的也不是祥云或灵兽,而是一些混沌的气流,半遮半掩着表情癫狂的人,妖,或者鬼怪。 高高的屋檐下悬着块丈余长的牌匾,写着“季祖公庙”。 “这是什么庙?”叶挽秋抬头看着那牌匾,眉心轻皱,“季祖公是哪路……”她看着庙外的阴森雕饰,实在说不出神仙这个词。 “这应该是当地某个大家给自己祖先建的阴庙,用来庇佑镇民以及后世子孙。不过一般而言,阴庙不应该建在这种地方。”哪吒说着,目光在那些诡异的雕饰上停留片刻,“可能里面还有些别的东西。” “那我们进去看看。” 穿过无人看守的大门,他们来到庙宇内部。 里面极为空旷,也没有其他路,遍地无光的黑暗里只有一道画满人群朝拜妖灵的怪诞壁画。两旁立着一排两人合抱那么粗的高大立柱,在暗淡模糊的视野里,犹如一群沉默僵直的鬼影。 叶挽秋还想走近过去,将那些画面看得更清晰。眼前的墙壁忽然泛出层层波澜,伴随着隐隐约约的人声,似乎有什么东西即将从里面出来。 她后退一步,下意识侧身想要拉着哪吒朝旁边躲起来。 却没想到,他也同时朝叶挽秋伸手想拉开她。于是两个人毫无防备地,以一种扳手腕的姿势互相抓住了对方的手。 只可惜情况不允许,否则就冲这突如其来的默契与兄弟般的友好姿势,她真觉得这要不当场拜个把子简直说不过去。 熟悉到心悸的柔和安宁感,在接触到少女柔软肌肤的瞬间淹没过来。哪吒显然也愣住了,手臂随之僵硬一瞬,但只是极短的眨眼间。 然后,他半点犹豫也没有就保持着这个奇怪的握手方式,将叶挽秋扯进了一旁的黑暗里。 回过神来后,她发现自己正背靠着石柱,视线平抬,极近之处便是少年规整紧扣着的衣领,以及线条清晰的喉结。 松开手的时候,一冷一热两种温度的指尖无意间相互碰擦而过,带来的细微痒意像是有花朵绽开吻在手指上,弄乱了她原本平稳的心跳。 而哪吒则迅速收回手,略微拉开和对方的距离。他似乎是想说什么,但又咽回去,喉结滑动的动作格外明显。 从壁画里走出来许多人,逐渐站满了整个空旷大厅。 叶挽秋和哪吒背对背站着,仔细看了看出来的人,发现绝大多数都是穿着粗布短衫的普通百姓。他们围聚在四周,面色各异。有的看起来似乎松了一口气,有的则满脸悲悯,忧心忡忡。 中间站着的几个明显来自富裕大家,衣着也相对考究华丽得多。 为首的男人大约四十来岁,伸手示意大家安静。跟在他身边的家丁则目露凶光,恶狠狠瞪着旁边还躲在母亲身后啜泣不已的少女,呵斥她不许再哭,好好听季当家说的话。 “不然小心下一个被送去结神婚的就是你。”家丁这么低声冒出一句,顿时将那少女吓得脸色惨白,咬着自己沾满泪水的衣袖不肯再出声。 什么“神婚”? 叶挽秋心里疑惑着,听到那当家的开始说话,声音却透着种无端的虚弱,好似随时会一口气吊不上来似的:“今日神婚已成,谢谢各位父老乡亲前来送亲。有了这场神婚,咱们又能有几年安生日子可以过,也能去山上开金采玉,维持生计了。” 听完这句话后,叶挽秋先是愕然,同时也隐约猜到什么,心里极为不舒服。 而哪吒则好像一下子回想起了什么最让他厌恶的东西,眉峰骤压间,眼神顿时变得沉冷至极。 神婚,安生日子,维持生计。 如果他没猜错,这里正在发生的事,也许和几千年前的陈塘关一模一样。 眼见这群人逐渐离开,叶挽秋率先走出来。 她看着那壁画中央的妖怪已经将眼睛重新闭上,便也学着刚才那位季当家的动作,依次按下壁画上的几处地方。 果然,妖怪的眼睛再次睁开,壁画开始再次波澜起来,慢慢变做一个旋涡模样的通道。像极了妖怪张大的嘴,随时准备吞噬前来自投罗网的人。 他们走进去,见到里面已经又是另一层空间。 而原本应该出现在外面的地仙祠,却赫然矗立在眼前的遍地荒芜之中,被一堆枯树干草与隐约可见散落其中的白骨包围着。 也许是刚举行过神婚的缘故,这里到处都能看见人间成婚时才会用上的爆竹、鲜花,尚且干净的老旧囍字剪纸铺了满地。更多的则轻易能看出来是许久之前撒上去的,已经快和泥土化作一体的腐烂深红。 第67章 囍字剪纸从地仙祠门口,一直蜿蜒蔓延到叶挽秋他们所站在的地面上,猩红如一条血化作的河流。在如此天光浑浊,死寂荒凉的地方流淌着,触目惊心的可怕。 “地仙祠怎么会在这里面?”叶挽秋觉得不可思议,跟着哪吒一起朝里面走进去。 两人微微抬起的手中,一边金环嗡鸣,一边纸偶飞舞。 “这是妖族的破境术,能将人或物从原来的空间里隔绝开。”哪吒解释。 “有这种法术在这里将地仙传信阻绝,那想必妖族已经在这里活动很久了。怪不得我们都是在六斗转命灯气息泄露后才发现这里不对劲。”没有了地仙的及时通报,神界和百花深都很难发现这里的异常。 说着,叶挽秋又说:“我先去找这里有没有他们刚才说的那个女孩。” “我去找地仙。”哪吒回应。 他来这里的目的就是为了探查与阻止妖族暴.乱,找到地仙问清楚情况只能说是他和叶挽秋都会做的事。 若妖族没有什么太大动作,那接下来的其他就得全靠她自己了。 不过同时,哪吒心里也很清楚。这么些年过去,原本驻守在此的地仙大概是早就找不到了。 有了这样的心理准备,在寻找一周也没有发现地仙踪迹后,哪吒倒也只觉得意料之中。 眼前的祠堂已经被改造得面目全非。坐在神位之上的不再是宝相庄严的地仙,而是半面人脸半面妖相,眼冒绿光,手骨残缺,嘴角挂着阴森笑意的妖灵。周围还簇拥着一群同样面目怪异的鬼怪。 哪吒仔细看了看这塑像,认出其雕刻的是一种名为变婆的妖灵,是由人死后的尸体所化来。但这神态,似乎和普通变婆有些不太一样。 因为一般而言,变婆只会在钻出棺材的短短几天时间内还保有神智。然后很快就会边做痴痴呆呆的长毛怪物,最后甚至化作熊或老虎之类的野兽。 可眼前这座变婆像却看上去神志清醒,甚至饱含阴郁怨气。 哪吒打量着它,走近一步。变婆像骤然传来一声轻响,是脖子那个地方。 察觉到情况有变,哪吒迅速退到一旁暗处等待。 伴随着点在供桌上的香油灯终于燃尽熄灭,半妖面半人面的变婆开始不断扭曲着脖子,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死黑色的眼睛里慢慢浮出两团阴冷绿光。原本整个由石头做的身躯忽然变得柔软起来,手脚并用地从神台上爬下来,姿势诡异如一只庞大而残疾的蜘蛛。 紧接着活过来的,是周围朝拜着她的众多木偶鬼怪。 它们身上穿着迎亲红装,手里提着贴有大红喜字的红灯笼。团团青色鬼火在笼中亮起,不断在里面上下浮动着,青红交织的光影晃动波澜。 它们脸上涂满惨白细粉,挂着画上去僵死的恐怖微笑,没有眼皮的眼珠黑漆漆地望着前方。嘴唇深红发黑,笑起来时直直咧开到鬓角,喉咙里发出的每一道声音都像是有几十个男童女童在齐声尖叫: “神明接亲,生人勿近。” 第32章 神婚 叶挽秋在花轿里找到那个身穿大红喜服的少女时,她正被铁链捆着手脚,嘴里塞着红布,满脸泪水又惊恐地拼命挣扎着。 她运起灵力。白金光辉凝做薄刃,几下便轻易挑断那些沉重镣铐。 接着,她取出少女嘴里堵塞着的红布,安慰道:“没事了,跟我走。我救你出去。” 少女惊魂未定地死死抓着她手臂,整个人腿软得根本站不起来,全靠叶挽秋扶着她才能勉强起身。 她睁大眼睛,眼神涣散而茫然地望着面前这个忽然出现的白衣美人,嘴唇颤抖:“救……救我?你是……你是谁?” 话音刚落,少女忽然看到面前出现的东西,顿时尖叫着抱紧叶挽秋,口中语不成调地反复呢喃:“它们来了……它们来了!快跑,你快离开这里!” 叶挽秋回头,看见两排身穿红装的木偶鬼怪正朝花轿跳着靠近过来。 它们手里提着红纸青烛的灯笼,跃动的光影让木偶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更加恐怖。没有眼白的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们,脸上笑容阴冷。开裂过度的僵死弧度像是用刀将嘴角割开形成的,嘴里发出无数个孩童扭曲在一起的凄厉尖叫。 队伍末端,隐约还跟着什么。像人,但又有着极其强烈的非人异类感。 “神明接亲,生人勿近。” “生人勿进!” 这是什么东西? 看着不像妖或魔,怨气和死气都这么重,倒更像是鬼怪一类的。 叶挽秋连忙挥出灵力抵挡,同时唤来一群纸偶让它们守在少女身边:“你躲回花轿里去。” 说完,她迅速放下轿帘,周身白金光辉缭绕。 无数花鸟纸偶轻盈飞舞而出,密集绕护在她身边,灵活游窜着打乱了面前鬼怪的队伍,限制住它们反抗挣扎的动作。 雪袖轻扫间,木偶手中灯笼的青色烛火一一熄灭。它们似乎一下子失去了辨别方向的能力,开始没头没脑地乱冲乱撞。叶挽秋手中凝起灵力,动作干净利落地削断了木偶的头颅。 剩下的木偶则继续摸瞎着朝花轿扑去,尖叫着要取抓轿子里的少女。 凝固着撕裂般诡异笑容的脸一张张拥挤在花轿外,七八只手掀起轿帘想要往里钻,被叶挽秋留下的纸偶不断攻击着退出去,却也始终不肯离开。道道摇晃鬼影漂浮在帘子外,孩童此起彼伏的叫声听起来阴凄可怕。 少女缩在轿子里不断哭喊着救命,被一只忽然从旁边窗帘外伸进来的惨白手臂掐住喉咙,硬生生想要将她朝外拖。 她痛苦地扭过头,几乎和那张眼珠漆黑,笑脸血红的鬼脸鼻尖碰鼻尖地贴上,差点吓得昏死过去。 这时,一道霞红灵绸忽然从外面游进来,拴住那木偶鬼怪的脖颈轻轻一收。面目恐怖的头颅顿时应声断落下去,手臂也被红绸绕着扯断成几节。 少女捂住脖颈,双眼发黑地朝后躲避,满脸眼泪,狼狈至极。 她看到外面似乎起了层火光,紧接着所有扭曲怪笑的鬼影都消失不见。空气里散开一层淡淡的,像是夏日清荷但又如霜雪冰冷的莲香气息。 轿帘再次被轻轻掀开。她惊恐万分地抬起头,一声惨叫被紧绷过度的情绪卡在喉咙里出不来,脸色煞白。 花轿外站着并不是什么可怕的鬼怪,而是一个红衣乌发,玉面朱唇的绝艳少年。 他很快打量少女一遍:“有受伤么?” 少女直愣愣地望着他,一时间连摇头都忘记,也做不出任何反应,显然还没从刚才的惊吓里回过神。但看上去身上应该是没有伤口。 “待在里面,安全了再出来。”哪吒说完,放下轿帘,回头看着周围地上满是被叶挽秋解决掉的木偶鬼怪残骸。 最后还剩那只变婆依旧活着,被无数纸偶涌上前,死死压制住全部动作,覆盖在那畸变的扭曲身躯上,像是被缓慢埋进了一座洁白无瑕的坟墓。 眼见那变婆还在吼叫着试图挣扎,叶挽秋唤出雪焰准备一刀了结对方,却在刚将雪焰拔出鞘半寸时便又改变主意。 随着雪焰迅速收回鞘内,淡红光辉短暂闪过,却仍然引得紫焰尖枪感应并共鸣一瞬。同样色泽的神光主动缭绕在哪吒手中,被他很快握灭回去。 第68章 他看着叶挽秋翻转手腕,用刀身敲断变婆几处关节,令它无法动弹,只能被纸偶禁锢在原地。 裹着刀鞘的剑锋直指变婆的喉咙,叶挽秋垂着眼睛注视着它:“你并非什么修炼多年的大妖,能使用破境术将地仙祠藏起来,又夺其位要求以凡人少女做新娘,想必不会是你自己单独就能做到的。说,背后帮着你的主使是谁?” 变婆瞪着眼睛看着她,这才明白她刚刚原本可以轻易杀了自己,却又忽然半途收手的原因。 见这妖怪还嘴硬不肯回答,叶挽秋毫不犹豫便调转雪焰打在它胸口处。清晰的骨骼破裂声传来,淡红神光从刀鞘精细花纹上燃烧起来,眼看就要蔓延到它身上将它整个点燃。 发现死到临头,妖怪终于松了口,慌乱而恐惧地大喊起来:“是山主让我接亲的!他每隔几年就会让季家人找来一个不同命数的凡人女子,让我在此接亲,接去做什么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只为他接亲,然后我就能自由了,我就能解脱了!” “解脱?”叶挽秋皱起眉,仍旧神色警惕地看着它,“你的意思是,你也是被迫的?” “我只要接来下一个,就好了,就解脱了……接来下一个……下一个……”变婆胡乱不清地喊着。 叶挽秋略微思索须臾,从它破碎的言语中猜测道:“你被山主困在这里,只要给她接来下一个新娘,你就能解脱?” 她指着地上泥土里层层叠叠的腐烂剪纸:“你看看这地上,满是这些东西。想必被接去献给山主的凡人女子早就不止一个了,可你一直都在这里,你被他骗了,难道你没发现吗?” 说完,叶挽秋又隐约泛出几丝同情,猜测也许是变婆根本无法法抗那个所谓的山主,所以才不得不为他接去一个又一个的新娘。 她叹口气,正准备询问那个山主到底是谁又所在何处,却听见变婆回答一句:“我没有……我没有接到其他女子,我睁眼在这里就已经是这样了……我没有接到。” 没见过其他女子? 叶挽秋愣了愣,又低头看着地上的红纸,旁边的大红花轿,一时间有点没反应过来:“你什么意思?” “变婆不止一个。”哪吒提醒,脸上表情不太好看,显然是想到了什么格外不好的事。 她看着哪吒安静片刻,回想起变婆这种妖灵的由来,于是缓缓转头重新看着面前的怪物:“你生前是谁?” 这个问题似乎让变婆愣住了。它呆在原地,半晌发不出声音,只知道重复:“接亲给山主,我就能解脱了。” 叶挽秋收回雪焰,伸手挥开那几只覆盖在变婆脸上的纸偶,仔细端详着她尚未妖化的半张脸。 旁边则传来一个包含颤抖的柔软女声:“阿萱?” 她回头,看到那穿着婚服的少女不知何时已经走出花轿,满脸害怕又不可思议地看着那只被纸偶死死压制着的怪物:“阿萱,是你吗?” “你认识她?”哪吒问。 “阿萱——!”少女哭喊着跑过去想要抱住对方,被叶挽秋眼疾手快地拽回来。 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变婆那半张人脸似乎有所动容,眼中既是茫然,也是悲哀。而另外半张妖面则更加凶神恶煞,恨不得将眼前少女活剥生吞的狰狞。 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挤在一张脸上,看起来怪异又扭曲。 “阿萱姐姐!你是阿萱姐姐!”少女一把抓住叶挽秋的手跪下来,不断磕着头,“她是我年幼时期就在一起的好友,三年前被选中做了神婚新娘,换得镇上一段时间的太平生活。我以为她早就死了,没想到……没想到……” 她边说边看向变婆那半张熟悉的脸,当下泪水涟涟,又紧跟着磕头哀求道:“求仙子……求两位上仙救救我的朋友,救救她吧,求求两位上仙!” 听了她的话,叶挽秋顿时明白过来。 原来每隔几年,这里就会选择一名特定命数的妙龄少女去献给山主结神婚。 也许是拿走了需要的东西,也许是做了别的什么。这些少女在婚礼以后又会被杀死,尸体化作变婆复活,成为接引下一个神婚新娘的妖怪。也只有在找来下一个新娘以后,上一个变婆才能得到解脱。 想明白这点后,叶挽秋顿觉怒火中烧。而哪吒则略微晃神几秒,耳边隐约又回响起几千年前陈塘关海祭时,那些高喊着“用奴隶的血肉来换全城风调雨顺有什么不可以”的刺耳话语。 他眨眨眼,很快抹掉那些不合时宜的回忆。 再次抬起视线时,哪吒看向叶挽秋,能明显察觉出来她被这番真相惹怒到。 但她还是很好地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先安抚着少女将她拉起来,然后告诉对方:“你阿萱姐姐已经化作变婆妖身,那就意味着她作为凡人的肉身已经死去。如今留在这副身躯里的,也只是她一直未散的执念残魂而已。我……确实救不活她。” 少女痛哭出声,仍旧不死心地抓着她的手:“那她魂魄残缺,若是入了地府,是不是也没有办法重新转生成人了?” 叶挽秋抿住嘴唇考虑片刻,旋即做出决定,准备朝哪吒说出她想要带着阿萱去冥府的打算。这势必会耽误试炼的进程与时间,但叶挽秋觉得这都不重要。 她不可能看着一个原本无辜的魂灵,被困在这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却没想到,在和她目光相接的瞬间,哪吒似乎就已经知道了她的打算,并主动开口:“我会让黑白无常过来一趟,请他们帮忙找到这个女子的残魂,重新融合稳定以后再入轮回。” 叶挽秋惊讶地看向他,正疑惑他为何会在试炼中帮自己,又听到他补充:“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她默默看着对方良久,忽然回想起在之前那些梦里,在哪吒过去的回忆中,陈塘关也曾经发生过无数件几乎一模一样的事。 也许正是这种过于残忍的相似,让他愿意主动帮忙。 不是以插手试炼的方式,而是以他的个人意愿。 “多谢三太子。”叶挽秋抬手行礼道。 “三太子……你是,你是哪吒三太子?”少女呆呆重复着,又想要跪下来感谢,却被混天绫轻轻擦过膝下示意不用。 她泪眼朦胧地抬头,听到哪吒说:“我们想知道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知道多少,能都说出来么?” 少女用力点点头,说自己本名方茹,是这小镇上一家玉器师父的长女,家里还有一对弟弟妹妹。被选中做神婚新娘是两天前的事,她在惊恐之余也尝试过逃跑,但都失败了。 “他们说……如果我不做新娘,那山主就会发怒,大家就都没有安生日子可以过了。我……我不想让镇子有事,可我……可我也不想做什么神婚新娘……” “他们?是指这个季祖公庙里的人吗?”叶挽秋问。既然地仙祠被藏在这座庙里,那所谓山主的事怕是和建立这座庙的人也脱不了干系。 “是他们这样逼迫你?” “不止。”方茹抓紧衣袖,眼神空洞,“所有人都这么说。只要有一个新娘送出去,山主就会赐予全镇人安宁,大家就能继续安居乐业下去……这样的牺牲是为了所有人,也包括我的家人。” 第69章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哪吒一直看着她。朦胧间,方茹的模样,似乎和曾经那个没能被他救下的陈塘关少女逐渐重叠在了一起。 那个听了他的话去女娲庙里躲避海妖,却被城内其他人闻讯赶去,亲手拖出去活活打死,只为平息海妖愤怒而换取平安的少女。 那个被他护佑着几经转世,如今成为他行宫知客的少女。 “山主是谁?”他冷冷问。声音不大,却绷着令人胆寒的怒意,听起来格外有压迫力。 方茹似乎吓了一跳,然后回答:“我……我也不知道。只是听爹娘说,山主是这风祁山的神主。只有得到神主允许,大家才能进山采药,拾柴,寻找玉石做生意。我们这里的人,都是靠着风祁山的一切才能生活。” “所以当这个所谓的山主提出要少女做新娘时,大家也不敢反抗。”叶挽秋厌恶地颦起眉头,“这个陋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很久之前就有了,之前大约二十年举行一次。”方茹怯怯道,“只是最近几十年也不知道怎么了,间隔时间变得越来越短,大家都很害怕。可季家主说,为了全镇百姓的安宁生活,我们只能满足山主的要求。” 由来已久的传统。近几十年突然开始变得频繁。 叶挽秋想起一千多年前被杀死在此的妖族少君燎渊,以及七十年前忽然失踪的六斗转命灯,当即意识到这其中缘由。 由于六斗转命灯属于神族法器,妖灵难以驱使。而凡人的魂灵是由始祖神女娲所造,也是六界之内最特殊的。 于是为了用转命灯复活他们的少君燎渊,妖族以全镇人的安宁作为威胁,索要这些有着特定命格的少女,并拿她们去做转命灯的灯油。 再结合六斗转命灯气息暴露这点来看,这位妖族少君怕是已经复活在即。 “季家为什么要建这座庙?”哪吒又问,“他们和山主是什么关系?” “他们是镇上的大家族,掌管着镇上全部的玉石生意,又富又贵。我爹也为季家做了一辈子的玉器活。所以一直以来,镇上但凡有什么重要的事,都会请他们主持公道。建这座庙的原因……我不太清楚,只听我爹说一开始是为了供奉季家先祖。后来,这里也成了季家向山主上香祈福的地方。” “那你们镇上的其他人有见过山主吗?”叶挽秋问。 方茹摇摇头:“只有季家家主能有面见山主的资格。我们……大家其实想要的就只是好好过日子而已……” 说着,她忍不住又哭泣出声,然后表情惊慌地抬起头:“三太子,上仙。虽然这次你们救了我,但……婚礼被毁,若是山主发怒降下惩罚,还伤害到其他人,那我……” “这不是可以把你送去做祭品的理由。” 叶挽秋打断她的话,态度坚定:“没有人可以为了保住自己生活的安宁,而理所应当要求无辜之人为其不断牺牲性命。不交出新娘就要降下惩罚,那说明这个所谓山主就是个贪婪嗜血,残暴不仁的怪物,是造成所有伤害与错误的源头。你是受害者,不应该有任何自责。” 她的话让方茹眼神短暂明亮一瞬,但又旋即空洞起来:“可我不想看到镇子而因此出事……我不想我父母也……” “不是‘因此’。” 叶挽秋既是纠正,也是劝导:“这个镇子会发生这些事,百姓的生活会朝不保夕,始终没有真正放心的那天,是因为有那个山主的存在。他才是唯一根源,与你没有任何关系。也只有彻底解决了这个根源,你们才能真正好起来。” 哪吒微微侧过头,安静看着她,点墨凤眼里神情专注。 这话与她曾经在哪吒梦里,对他一字一句认真执着地说“造成陈塘关所有灾难的是东海,不是因为他想要反抗”的时候是如此相似。 “所以你别担心。”叶挽秋安慰着明显还面带忧郁的方茹,“我一会儿先送你回家,然后再去季家问清楚,那个所谓的山主到底在哪里。” 说完,她又转向哪吒,意料之外地和他目光相撞。 哪吒愣一下,再想转头已经太迟,但还是眨眨眼睛,将注意力从叶挽秋身上移开,平静道:“我叫冥府的人过来,你们先走。” 叶挽秋点点头,扶着还朝阿萱依依不舍望着的少女朝他们来时的方向走去。 没走几步后,她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对了三太子!我们天黑以后在哪里见面?城门口?” “不用,你继续去完成试炼。”哪吒专心于将阿萱的残魂从已经妖化的怪物身躯里分离出来,头也不抬地回答,“我知道怎么找你。” 啊? 知道怎么找她? 叶挽秋一时间有点不知道该怎么理解这句话,总感觉哪里怪怪的。 但她也没细想太多,只回应道:“那我们先走了。” 她带着少女离开这层被隐藏起来的空间,又从后门偷偷溜出季祖公庙,一路往家里走。 路上,方茹始终心有愧疚,对于自己被救的事又感激又担忧,一直唉声叹气。 叶挽秋理解她作为从小就在这座镇子长大,已经对山主的欺压折磨习以为常,却又没有能力反抗。善良的天性让她一直牵挂着镇民与家人,甚至连自己活着都觉得是一件也许会对不起谁的坏事。 于是她反复安慰方茹许久:“不要觉得自己活下来是不对的。你还有父母和弟弟妹妹,他们看到你能好好回去一定会很开心的。” 然而事实好像与她想的不太一样。 当她们来到方茹家的时候,叶挽秋发现,面对自己女儿的平安回来,两位父母一开始的确又惊又喜。但很快,他们似乎又想起什么,相互望了望,满脸紧张地将方茹拉进屋里。 “路上可有人看到你吗?”方母握着她的手问。 只一个问题,叶挽秋就立刻明白过来。他们是在害怕自己女儿幸存的事被发现,一旦山主发怒,他们一家人都会成为其他百姓攻击的对象。 “别担心,这个山主的事,我会去查清楚,然后好好处理干净。”叶挽秋说着,将一串传音铃递给了方茹。 “我马上去一趟季家,打听清楚这个山主的底细。这是我家的法器,若遇到任何危险就摇响它,我会尽快赶来帮你们。” “多谢上仙!” 第33章 保护 离开方茹家时,日头已经开始西斜,可风祁山的阴影却始终牢牢笼罩着镇上的一切。 叶挽秋按照方父所指的路来到了季家门口。 这里果然和方茹他们所说一样,看起来就格外富贵,光瞧着这朱红嵌绿的精致门楣便可知家境不凡。粉刷洁白的高耸院墙更是关不住内里的满园春色,半树烟柳从墙头探出,垂下青冷似雾的影子。 虽还不算盛春,天气还有些薄薄的凉,但那柳树却已经生得极茂。沉甸甸的树荫拢做一团,乍一看像是吊着个人在那儿,动也不动地盯着这门口来往的人瞧。 如此突出的一座庄园矗立在周围大片平凡不起眼的房屋间,怎么看都觉得格外不和谐。 但让叶挽秋在意的并不是这表面的奢华。 而是她仅仅只是站在这门口,便已经能感觉到里面游荡弥漫的阴森妖气,难怪院内柳木茂盛。 第70章 她凝神捻算片刻,走上前去敲了敲门。 很快,里面探出个戴着黑布帽子的小厮。看着年纪轻轻却生得一脸病气,眼圈下青紫痕迹明显,面色蜡黄得不正常,显然也是个被怨气缠身已久的人。 瞧见叶挽秋的模样,他眼中顿时涌出一阵惊艳,继而滴溜溜打量了她几圈,脸上堆出一捧甜腻又恭敬的笑:“不知是哪位官家小姐来此,有失远迎。” 她笑下,开门见山道:“我瞧着贵府妖气怨煞盘结,可是惹了什么不该惹的东西?” 小厮一听,当即撇下嘴去,脸上笑容跟变法术似地迅速消失不见,转而垮着一张脸不耐烦地挥手:“我们家好着呢,姑子你去别处碰碰运气要钱吧。” 说着他就要关上大门,却又听见叶挽秋不慌不忙问:“那敢问小哥,你晚上在这儿可睡得好吗?半夜有没有东西捂你口鼻,掐你脖子,拉你手脚?” 他惊恐回头,脖子上露出一截爪子模样的乌青,然后又被他迅速拉起衣领遮住。 “你……你怎么知道?”小厮又将门推开一些,表情谨慎地望了望周围,压低声音问,“姑娘看着气度不凡,可是名山下来的修道高人?” 得亏她看了不少人间话本,知道这小厮刚刚喊的叫花姑子是骂人话。这会儿倒是又改口夸她气度不凡了。 叶挽秋眨眨眼,想也没想就附和着瞎扯道:“正是。我师从凌虚山,今日路过此地,看见贵府内妖煞集结,便好意前来询问可否需要帮助?我是奉师父之命下山巡游降妖,不为钱财宝物,也不拿酬谢,小哥尽可放心。” 听到她这么说,小厮先是眼前一亮,继而有点犹豫,似乎是觉得这样天上掉馅饼的事来得太过诡异。 不过考虑几秒后,他还是点头道:“请姑娘稍等片刻,我去传话给我家老爷。” 没过多久,他又回来开门,客客气气地将叶挽秋请到了会客厅里。 和外面看起来一样,这座季家庄园里面也修建得极为宽敞奢华。到处馨花玉质,柳槐成荫,园景设计精巧别致,各处奇石流泉让人应接不暇。 但又全都笼罩着一层常人无法看见的阴霾妖异。 风吹浮云,光影聚散时,那些繁茂无比的槐树柳树下还会隐约现出几个朦胧不清的鬼影,全都直勾勾盯着走廊上那些来回忙碌的家仆。 阴气与妖气共同侵袭,让这里的每个人都看起来是一副萎靡之相。苍白,阴郁,眼窝发青,满脸疲惫。 也难怪,毕竟有这么多怨灵栖身在庭院树下。这庄园怕是入夜了比白天还热闹。 真不知道这季家到底干了些什么,怎么能有这么多怨灵在此缠留不走。 “在这儿做工,薪酬给得很丰厚吗?”叶挽秋看着那些栖满鬼魂的柳树。 “啊?”小厮不解。 “不然就这样一处阴邪汇聚之地,一般人发觉不对劲不是应该早就跑了吗?” 小厮哑口无言片刻,只能硬着头皮诚心道:“姑娘慧眼识真相,咱们这地儿……确实不太.安生。” 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了会客厅。 里面坐着一个四十左右的中年男人,衣着光鲜华丽,身形却极瘦,皮肤白得泛出浓浓的病痨气,眼圈发黑得厉害。细看之下,叶挽秋认出这人正是之前在季祖公庙里,被一旁家丁称为家主的人。 他坐在一张雕花油润的太师椅上,看着像是具奄奄一息的活尸,被生生埋在这座锦绣金玉堆做的窟窿里,慢慢吸干阳气,蚕食寿命。 见叶挽秋进来,他很快起身迎接,开口便是一口油滑腔调:“听小厮说,姑娘是凌虚山修道之人,途经此地见妖邪作祟所以出手相助。季某在此多谢了。” “家主不必多礼。”叶挽秋淡淡敷衍着,旋即非常利落地将他如今园中妖气横生,怨魂遍地的实情捅破出来。 “柳树槐树都是阴木,可聚阴气供妖气凝聚。家主园中遍种这两种树木,看起来不像是不知道它们的特性,倒像是明知道但又不得不为之。” 接着,叶挽秋又将自己方才在门口凝神捻算出的未来运势,全都一口气全说了出来。重点强调季家如今已经被消耗得气运将尽,后裔凋零,随时会落得个家破人亡的凄凉结局,听得家主的脸色越发狼狈难看。 其实她在这方面的修行还远不如青川君,但测个七七八八出来震住凡人还是绰绰有余。 看着他脸上几经变化的神情,她知晓自己这是说中对方心坎了,时机也差不多已经成熟,于是循循善诱道:“家主可是被什么厉害的妖物给缠上了?” 良久,对方长叹一气,苦涩道:“姑娘果真料事如神。” 接着,他将家里遇到的事全都仔细说了一遍,讲得冗长又悲戚,让人乍一听很容易被他的情绪带着走。 但叶挽秋听着,总感觉他隐瞒了许多东西。比如,他整番话其实只说了季家先祖是在风祁山采玉时遇到了妖怪然后从此被缠上,请了无数高人也无济于事,这才落得如今这副模样。 对于为什么院内会有怨鬼栖息,家中财富如何积累至此,他却分毫不提。哪怕叶挽秋中途追问,他也只是含糊其辞搪塞过去,接着又将话题转移回自己一家被妖怪迫害得多么凄惨上。 “那请问这妖怪现在栖身何处?”叶挽秋打断他的喋喋不休。 “就在风祁山西面,一处靠近息灵峡的洞府内。”家主回答。 “多谢。” 见她就要起身离开,家主连忙紧跟上去,哭丧着一张病气浓重的脸,无比悲惨道:“姑娘,既然你有信心能降服那妖魔,可否也帮我清理家中那些不干净的东西。这样也能让我们全家上下过上清净日子。若是能成,季某必有重谢!” 叶挽秋转头看着窗外那些连绵成荫的柳木与槐树。半透明的鬼影漂浮在树荫下,满脸死气地盯着这间屋子。 “家主。凡事讲究因果轮回,报应不爽。这句话你不会没有听说过吧?”她注视着他。 听到这句话后,家主整张脸都明显抽搐一下,险些挂不住那些过度堆砌的凄惨表情,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更深地陷进眼窝里。 叶挽秋没有点破对方,只真心劝告道:“若想要摆脱他们,家主不妨回想一下,到底是什么人做了什么事,才会把他们招来。” 说完,她转身离开了季家。 见她彻底离开,家主立刻换了张脸,将刚才所有逼真的可怜情绪都抹去,阴沉着嗓子喊道:“来人。” 几个家丁从门外走进来:“老爷。” “这人来者不善。立刻带几个人傀去庙里看看,别让神婚仪式被破坏了。” “是。那……要我们去把那个女道士除掉吗?” “用不着。”家主冷笑,“我给她指的路可宽敞着呢,她能自己走到地府去。” 出了季家大门,叶挽秋立刻找人打听清楚了去往风祁山与息灵峡交界处的路。 听到她要去那地方,不少人都劝她放弃这个念头,还说那是妖魔盘踞的地方,去了必死无疑。 她笑下,谢过指路的人,没有解释太多便立刻动身赶去。 来到风祁山里,无处不在的阴冷感更明显了。苍白湿漉的雾气从山林深处缓缓蔓延而来,那样惨白且冰冷的色彩,在视线里不断蠕动着扩大,将周围的所有事物都抹去轮廓,吞掉形体。 第71章 厚厚一层腐烂的枯枝落叶铺在脚下,到处横倒着巨大的残破树杆,长满深绿的黏湿苔藓与无名野花。空气中满是过于丰沛的水汽,冰冷的潮润包围着她。 偶尔有几声怪叫传来,叶挽秋定睛一看,发现是有食肉灵植在啃吃一只死去的兔子。 雾气弥漫中,许多飞虫鸟禽类的精怪正躲藏在树荫里,各个不怀好意地打量着她。 叶挽秋抬手释开灵力,腕间重明翎羽光华大起,化作一对火红色的重明幻翼自身后缓缓张开,神光激荡周围浊雾。那些精怪们一瞧见这对标志性羽翼,立刻转头就跑。 幻翼托着她凌空俯视整座风祁山,逐渐西斜的太阳落在她肩膀上。 顺着太阳落向天幕的方向,她看到了风祁山边境妖气最为聚集之处,那就是自己要找的地方。她收敛双翼,悄无声息降落在山林里。 隔着面前一片朦胧湿雾与树荫,叶挽秋看到那洞口处守着一只鬿雀和一头枭獍。 两妖正百无聊赖地坐着,面前躺着一头已经被撕裂得血肉模糊的麋鹿尸体。缺失的腿和头颅被他们拿在手里,有一口没一口地啃。 “听说季家又选来了凡人做灯油,虎妖和他身边的伥鬼都去等着从那变婆手里接人了。”鬿雀说着,朝地上呸出一嘴鹿毛,满脸嫌弃,“畜生就是畜生,又难吃又麻烦。还得是那皮光肉滑的人吃起来才是上佳滋味。” “接到了新的灯油罐子,虎妖身边又得多一个伥鬼了。那变婆还真以为自己找来了替死鬼,就能得到解脱了?”枭獍阴恻恻地笑着,眼神像是在回味什么似地眯起来,语调恶毒,“只是委屈了咱们,有了灯油罐子就不能随便下山找几口像样的吃食。哎,什么时候才能畅快地吃一场肉呢?” 正说着,一条鸡冠蛇从树林里游窜回来,慌里慌张道:“坏事了,那灯油罐子跑了,虎妖他们没接到人!” “跑了?!”鬿雀愣一愣,正准备回洞通报,却被枭獍按住。 他咧嘴一笑,丢开手里刚被吸干脑髓的鹿头,脸上还沾着没有干涸的血迹:“跑了正好。没收到新的灯油罐子,咱们就能有理由下山去吃顿好的。等吃饱了再回来通报给白骨妖也不迟。” 三妖简短商量几句,很快达成共识准备下山。 然而一转头,下山路上却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清丽无暇的洁白身影,正独自拦在他们面前。 “你是谁?敢这么来我们地盘,不怕死吗?”鬿雀呲着牙警告性地问。 “拦路人。”姿容明艳的少女回答,语调轻快,笑起来时越发显得明眸善睐,顾盼生辉,“至于怕不怕死,那得看是谁会死了。我的话只有一句,没有妖可以从我这里下山。” “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丫头!” 鬿雀怒吼着冲上去,被叶挽秋轻易侧身躲过。随风浮起的白袖看似轻飘如云,扫过他面门时却带着凌厉劲风,在他偏头欲躲的瞬间便切下他一只耳朵。迸开的妖血被灵力隔绝在外,不染白衣。 见旁边鸡冠蛇准备趁机游进树林里,她抬手召出雪焰紧追上去。刀身寒光一闪间,那鸡冠蛇先前还在活动,紧接着便身首分离,断做血淋淋的两条掉落在地。 她踩着树枝跃回路面,挽手一道剑花将雪焰收立在背后,刚斩杀了鸡冠蛇的刀刃看着仍旧冷光湛然。 “任何妖,休想下山。”她定定看着面前的枭獍与鬿雀,再次重复。 枭獍全身紧绷地望着她,开始呼唤洞内同伴。一时间,大大小小数十只妖兽接连现身,眨眼功夫便将叶挽秋密不透风地包围起来。 “给我杀了她,剥皮割肉分了吃!”枭獍怪叫着冲上前。 白金灵力猛然爆发而出,紧着是万千纸偶飞舞盘旋,倾洒如一场干净轻盈的白雪保护在叶挽秋身边。 她沉下心神,一人穿行在群妖中间,身法灵活,灵力强横,竟然丝毫不落下风。 雪焰在她手里像是活过来那样,化作一道凛冽寒芒。刀身缭绕着燃烧的红莲花,劈开面前那头狼妖时半点也不费力,只有势如破竹的凌厉。 眼看这群妖灵就要被斩杀殆尽,一道腥烈罡风忽然从洞中涌出,吹散了四周的纸偶。随之出现的是一个生得半面骷髅,半面美人面的白骨妖怪。 她捏住其中一只尚未来得及逃离的纸偶,白骨森森的手指掐碎了它,白金灵力从它身躯里散溢而出。 她惊讶一瞬,旋即将目光定格在叶挽秋身上,只能一半的妖艳红唇诡异地翘起:“好特别的灵力气息。能让死物拥有生命的浑厚创生之力,我可只在有关始祖神女娲的传说里才听到过。小姑娘,你是哪里来的?” “我不朝死尸自报家门的。”叶挽秋回答,脸上笑容灵俏灿烂,“只烂了一半的也不行。” 白骨妖脸色一变,甩开手中残损的纸偶径直朝她扑来。 幽青妖力与白金灵力对抗到一起,霎时震开层层强风,将周围树林一排排削断冲碎开。整座风祁山西面像是被投入了一块巨石的翡翠水潭,满山绿树摇晃不已,雀鸟惊飞。 对峙间,无数纸偶在叶挽秋的操控下凝聚做一只展翅飞翔的重明鸟,气势汹汹朝白骨妖俯冲下去。 见势不妙,白骨妖连忙收手躲避,却还是被困进了纸偶化作的白色牢笼里。 叶挽秋抓住机会用雪焰朝她胸口刺去。莲花与光辉同时爆发开,将扔想负隅顽抗的白骨妖震飞跌落在地,最后挣扎几下便再也不动了。 要想真正灭杀妖族,就必须毁掉他们的妖骨。 于是叶挽秋飞回地面,一步步朝她走去,准备彻底了结对方。却没想到,那妖怪竟然还没死透,只是重伤以后装死等待时机想要反击。 即使叶挽秋的反应速度已经很快,但还是被白骨妖抓破了身上衣服。原本规整系好的云丝腰带瞬间松散开,腰间的传音铃也滚落出去,掉下山崖。 她横过雪焰护在心口前,拦住了白骨妖意图一举想要洞穿她心脏的尖利骨爪。面前的白骨妖狰狞的脸庞,骷髅眼里亮起鬼火,美人面因为愤怒而扭曲得格外可怕。 这时,那白骨妖好像在她身后看到了什么。半边还有皮肉的脸庞忽然一僵,紧接着眼睛里便露出了清晰到深刻的极度恐惧,甚至直接收手就跑。 叶挽秋没有回头,也没有任何犹豫,径直将雪焰朝她抛掷过去。锋利长刀一举洞穿白骨妖的胸口,刺断胸骨,将她瞬间钉死在一颗参天大树上。 纸偶们飞舞着将雪焰从树上拔出来,乖巧递回叶挽秋手上。 她摸了摸光洁依旧的刀身,回过头,意料之中看到了正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的哪吒。 “不是说监审官不能插手试炼吗?”她笑着朝对方挥挥手。 “我没动手。”哪吒走过来。 他看了看地上那些横七竖八的妖灵尸首,然后又看向叶挽秋。原本淡然的眼神微微凝住一瞬,然后又不动声色地移开。 腰带与外袍被白骨妖抓破后,她身上的衣服一下子变得有些凌乱。松散的衣领下微微露出一截细细的肩带,锁骨明晰,肤白细腻如冰雪。雾一样半透明的白色纱衣半遮半掩着,只轻轻扫一眼便是格外活色生香。 第72章 叶挽秋没注意到自己身上的狼狈,只收了雪焰道:“这妖怪看到三太子都吓破胆了,哪还用得着动手。” 哪吒没接话,只顺手将混天绫从自己身上取下来,递给她:“这里就是季家家主说的地方么?”然后便走向那处洞口。 他没直说她衣服乱了的事,开口提起的也是别的。所以当叶挽秋拿过混天绫时,还有点奇怪为什么。 但低头一看自己身上的衣服,她顿时明白过来,于是立即整理好衣服。混天绫像是有自我意识那样主动绕上她的手臂化作纱帛,接着又缠在她纤细腰间当做束腰,漫开清晰的莲香味。 她跟着哪吒走进洞府,两人在里面找了一圈也没找到六斗转命灯的踪迹。 “看来那位季家家主是特意让我来这里,原本打算把我送给这些妖怪当晚膳的。”叶挽秋说着,忽然意识到不对,“糟了!” “怎么了?”哪吒看着她。 “刚才我听到鸡冠蛇妖来报信,方茹从季祖公庙不见的事他们已经知道了。如果这里不是妖族的大本营,那怕是会有其他妖怪听了消息去镇上抓她!” 说完,两人立刻离山赶回镇上。 然而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等他们赶到方茹家时,看到的只有遍地狼藉,房屋内空无一人。 叶挽秋到处找不到人,下意识想要去摸腰间的另一对传音铃,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刚才和白骨妖的打斗中,传音铃已经被弄丢了。 她不死心地继续找了几遍,又出门来到邻居家,询问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方茹家的人一个都不见了。 邻居老人皱了皱眉,满脸漠然的厌恶:“方茹从神婚仪式里逃走,还想和全家一起偷偷溜出镇去。山主发现后,派来使者将他们全家抓住,带去城门口烧死示众。” “你说什么?!他们被烧死了?”叶挽秋愣在原地,整个脑海空白一片,紧接着涌上心头的便是强烈的怒火。 她没有再和对方多说什么,而是直接和哪吒又赶去了城门口。 此时刑场上的火焰才刚刚熄灭下去,所有人都围在那几具焦黑的尸体旁边,面色畏惧,窃窃私语。 叶挽秋穿过人群来到最前面,看着面前这一幕,顿时如同被兜头淋了一身冰水那样浑身发冷,连指尖都因为愤怒而控制不住地轻微颤抖着。睁大的清黑杏眼中再无半点平日里的潋滟眸光,幽亮锐利得惊人。 过于相似的场景同样也冲击着哪吒的记忆。 被妖魔欺压,无力反抗的城民。 被选做祭品拿去交换的无辜生命。 明明已经逃离却又被抓回来,最后在同族人面前被残忍杀死的少女。 这里简直就是另一个陈塘关。 他颦起眉峰,不断克制着心中升腾蔓延的激烈怒意,腕间金环清凌凌地嗡鸣旋转着,掌心神火燃起又熄灭。 眼看忽然出现两个与周围镇民反应截然不同,容相气质皆是不染凡俗的陌生面孔,守在刑场边的几个人傀立刻警觉起来。 他们走上刑台,居高临下地呵斥叶挽秋他们立刻离开,否则就将他们也一块绑着烧死。 她抓住哪吒刚抬起的手,声音紧绷着怒火道:“这是我的试炼,三太子还是交给我吧。” 说完,叶挽秋足尖点地飞跃上刑台,雪白纸偶铺天盖地而出,很快将其中几个人傀生擒在地。 雪焰带着燃烧的莲花虚影出鞘在手,刀尖直抵为首那个人傀的咽喉。 她厉声质问:“是那个山主派你们来的?他在哪儿?!” 人傀冷笑着看着她:“你又是谁请来的帮手?方茹一家?他们还真是胆子不小,居然敢违抗山主,也不怕连累镇上其他人,真是该遭报应。” 叶挽秋愤怒地调转雪焰,用刀身猛地打在他脸上,刀背割开一道冒着妖气的伤痕:“山主在哪儿?不说我就杀了你!” 人傀低头在肩膀上蹭一把伤口。这是个普通人才会有的习惯性动作,但他已经不是凡人,被割伤皮肤也不会有鲜血流出。叶挽秋怀疑他才刚被妖气浸染成人傀不久。 “神婚仪式可以用来交换这个镇子上的人想要的安宁生活。有人破坏了规矩,就得付出代价。”他说着,朝周围人群大喊,“赶走他们,否则山主也会惩罚其他人!” 众人犹豫几秒后,纷纷聚拢上来,叫喊着,哄闹着。还有一些人直接跑上刑台,准备将叶挽秋粗暴地拖拽下来。 然而还没等有谁真正碰到她,哪吒已经先一步站在她身前,一把握住那人伸出来的手将他反推回去几步。 金红火苗从他指尖燃烧起来,化作一片薄薄焰光包围在他们四周,猛地亮一瞬吓退所有意图上前的人,然后又逐渐熄灭下去。 叶挽秋惊讶地抬头看着哪吒。 少年本是秾艳的侧脸,在掌心火光映照中显得格外清冷,一如他开口说话的声音,又冰又冽: “不准碰她。” 第34章 交心 发现这两个镇外来的陌生人都不是等闲之辈后,刚刚还被煽动着叫嚣要将叶挽秋和哪吒赶出去的人群一下子变得格外安静。 “全都离开这里。”哪吒再次开口,墨黑凤眼里是一片冰凉冷硬的凌厉。 人傀还想怒骂什么,被叶挽秋用纸偶封住嘴巴。 众人踌躇片刻后,开始慢慢散去。 他转头睨视着地上动弹不得的人傀,声音极冷:“你说的山主,其实就是已经死了的妖族少君燎渊,还有他盘踞在此的部下?” 纸偶松开人傀。他没回答,只瞪着眼睛看着哪吒。 “燎渊就是本座杀的。”哪吒讲得直白,“现在给你两个选择,要么主动交代妖族的藏身之处,要么本座动手让你张嘴说出来。但如果是本座自己动手,那等你说完以后,当初本座怎么杀的燎渊就会怎么杀了你。” 他说着,手中火苗跳跃着扩大,隐隐映亮人傀眼中掩饰不住的惊恐。 叶挽秋拉了拉他的衣袖,声音很轻,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三太子,还是我自己来吧。谢谢你。” 说完,她走向人傀。 意识到情况不对的人傀开始奋力挣扎,大喊大叫着自己是山主的使者,敢伤害他的人都会被山主惩罚报复。 “若真是这样,你可就非死不可了。”叶挽秋伸手唤出无数花鸟飞舞的纸偶,看着他的眼神里浮现着清晰恨意,“我倒要看看,你的山主是不是真的会为了救你而出来。你可千万祈祷他一定要现身,不然受罪的就是你了。” 言罢,她刚要挥手放出纸偶,那人傀先一步吓破胆,连连哀求说自己愿意交代。 “那是一处妖瘴聚集的地方,就在风祁山……”人傀说到一半,脖颈上的紫色花纹忽然活动起来,瞬间长出无数尖刺洞穿他的咽喉,切断了他还没说完的话。 叶挽秋惊一瞬,连忙想要救回对方却已经来不及。 哪吒蹲身.下来看了看那些尖刺,认出:“这是妖族的禁秘术,只要涉及往外透露某件事就会立刻发作,杀人灭口。”边说边转头扫视一遍其他人傀,“他们身上也有,都没有用了。” 一听到自己没有用这个评价,另外几个人傀立刻开始磕头求饶。 第73章 纸偶与火焰莲花同时吞没了他们。 哪吒收回手,看着她:“接下来你要怎么做?” 叶挽秋看着旁边几具焦黑恐怖的尸体,默默许久,最后说:“我想先把他们一家带出镇去,好好安葬。” 否则这座镇上根本没有人会愿意,也不敢为方茹一家收尸。他们生前经历了这么多痛苦,死后不应该这样没有体面地被随意抛弃在这种地方。 方茹提起过她喜欢天气晴朗的日子。叶挽秋就将他们一家安葬在能够看见每天日出景象的山头上。 安顿好一切后,她独自坐在山崖边,眺望着不远处的风祁山和它脚下的城镇有些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 哪吒走到她身后静静看了片刻,坐下来:“你是在想方茹的事么?” 叶挽秋沉默一会儿,回答:“我走之前给了她传音铃,告诉她如果有什么危险,我会尽快赶回去帮她。可我没做到。” “但这不是你的错。”哪吒说完,垂眸思考几秒,又补充,“伤害他们一家的是妖族,你不能把什么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 她眉尖微颦:“我知道,但是……” 这话好熟悉。 叶挽秋回想须臾,清澈杏眼忽然睁大了望着他:“等会儿,这是我之前对你说的……” 而且是在那些与陈塘关有关的梦里。 她一下子意识到,原来在那些梦境里,两人真的是意识相通的。 “为什么会这样?”叶挽秋第一次感觉到惊恐。但同时她也觉得有些奇怪,按理说出现这种离谱又诡异且关系自身的情况,哪吒不应该还这么平静。 于是她反应过来:“三太子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所以已经度过了那段抓狂的时期。 哪吒默认着看了看她。叶挽秋不怎么抱希望地又问:“没找到原因是吗?” 见他略微点头着嗯一声,叶挽秋伸手摸摸自己眉心间的红莲印,思索半晌,开始主动朝他说自己小时候的各种事。不过因为她这三百年来都没怎么出过百花深,所以说的大部分事情,都是哪吒已经在过去祈愿里早就看到过的。 对上他像是不解的安静眼神,叶挽秋抿抿唇解释:“我是觉得,既然我知道了你小时候的事,那我也得告诉你我的事,这样会比较好。” 但其实他早就知道了。 哪吒垂下视线,想起过去三百年间的无数祈愿。 十天一见,三百年整,那是相当繁杂又漫长的一段段记忆。可当叶挽秋说到它们时,哪吒发现自己居然能很迅速地找出相对应的那段回忆起来。 “……然后我就想着,要不找点什么……” 叶挽秋絮絮说着,自己都有点想不起小时候那些过于琐碎又单调的细节,可哪吒却很自然地开口替她接了下去:“要不找点你最喜欢的苕丝糖。你心情不好的时候,有这个糖就能很快好起来。” 气氛短暂地凝固一瞬。 叶挽秋满脸茫然地抬起头。 身旁少年坐在遍地暮光中,从眼神到表情都是淡漠的,那张艳华灼丽的脸孔明明不是第一次见,可她却觉得自己好像才刚认识对方:“三太子怎么知道?” 她回想起哪吒在百花深刚醒来那天,她还不知道他没有味觉所以不爱吃什么东西。但那时候,他的确是让扫晴娘将她最喜欢的几样菜又放回了她面前。 她一直以为只是巧合。 这次,哪吒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望着面前越来越孱弱的落日余晖静默片刻,搁在膝头的手微微握住又放开,似乎是考虑好了什么。 然后,他过偏头,同样注视着对方回答:“因为一直以来,你送给我的那些祈愿里,每一丝都有一段你的记忆。从你小时候开始。” 叶挽秋呆愣几秒,意料之中地瞪大眼睛看着他,甚至有点不知所措。 其实哪吒没打算将这件事说出来的。 一是因为麻烦。毕竟这件事太特殊,说出来以后很可能会引起很多不必要的牵扯与关联。 二是因为这件事关系到他的命脉弱点,所以不愿示人。 但现在,他忽然挺想知道叶挽秋会有什么反应。 如果是要从此切断这样的祈愿联系,那也挺好的。终究而言,变数不稳是兵家最忌讳的情况之一。尤其这件事并非可以由他全部控制,所以早断早放下也好。 哪吒这么想着,丝毫没意识到,他这样拿着自己最隐秘的弱点,去试探叶挽秋一念之间那个选择的行为,表面看起来有多冷静,骨子里其实就有多偏激。 他看着对方,面上半点不显任何多余神情,依旧是一片淡漠而专注的平静,只耐心等待着她的反应。 甚至某种程度上,他还有点期待叶挽秋从此以后不再对他许下任何祈愿。 越是难以斩断的联系,越是容易后患无穷,这是他在陈塘关以曾经的血肉之躯作为代价而学到的东西。所以他从来都是态度决绝,先划清界限的那一个。 但在这件事上,也不知道为什么,哪吒感觉自己无法像之前那样清晰明确地做出决定,索性还不如将这个选择权抛给叶挽秋。 片刻后,叶挽秋终于消化完了这句字数不多,但信息量巨大的话,然后缓缓点头道:“那我们这算是扯平了?” 哪吒愣一下,没想到她会是这个反应。 但无法否认的是,在她说出这句话的瞬间,胸口深处有个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的地方,忽然不自控地松懈开,柔软得像是一个幻觉。 她接着又浅浅笑下,半是调侃半是认真地说:“而且我觉得,梦境相通这件事,搞不好哪天又会发生,也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解决。要不我回头勤快点,多送点祈愿给三太子,就当是我提前赔给你。” “你就只是这样想?” “也有点遗憾别的。” “什么?” 叶挽秋伸手勾开被暮风吹到眼前的发带,随口回答:“遗憾只是扯平,不然我还能趁机打听打听三太子的其他事。” 一句玩笑话而已。 哪吒却停顿几秒,移开视线问:“你想知道什么?” 她微微眨下眼,一时半会儿还真没想好要问什么,目光无意间落在他单独只戴左耳的耳饰上。金色的圆环大气洗练,与本身肤色的冷白形成极强反差。 她忽然有点好奇地问:“三太子为什么只戴一只耳环?” “小时候就这样。”哪吒回答,“陈塘关旧时处于苗疆,蜀地结合之处,与聚居在外的少数民族常有接触。城内百姓与王朝称呼这些少数民族为僰人,他们当中的许多男子就会这样戴。” “可三太子并不是僰人?” “的确不是。不过在其他人看来大概也没什么区别。” 叶挽秋思索片刻,回想起在那些梦里的过往,于是很快懂得了他的意思。 作为坚持要反抗东海龙族的异类,哪吒在陈塘关民众的眼里也是如僰人般怪异,不可理喻,绝非善类,是需要被驱逐的存在。 知道别人是如何看他以后,他非但不想低头,反而干脆戴上象征自己就是异类的耳环。简直是十足十的叛逆个性,也是年幼时的孩子气心态驱使。 第74章 至于为什么现在也如此,也许只是单纯习惯了。 也许是因为这种格格不入直铱椛到他以莲花化身,脱离凡尘入了神界后也没有得到多大改变。许多仙灵仍然是对他又畏又怕,且厌恶他这不管谁都亲近不了,更别谈什么情面往来,又向来恣意惯了的个性作风。 不过叶挽秋猜测可能两者都有。 “谢谢三太子。”她忽然说。哪吒偏过头,视线笼罩着她。 “我知道你肯定不爱跟别人说这些的,会跟我说这么多,还顺着我的话接,也是因为知道我在为了方茹一家的事而难以接受。”她说着,转过身子正面对他,眼神清澈而坦然,“真的很谢谢你。” 见她如此真诚直白地感谢,哪吒安静一会儿,反倒把目光移开了,只淡淡道:“没事就好。不过经此一事,你有什么想法?” “想法?” “你已经发现,作为使命要去保护的凡人与人间并不是十全十美的。很多时候,也许是被迫,也许是天性使然,他们对自己人的残忍程度其实丝毫不比妖魔心软。” “你会有动摇么?”他问。 叶挽秋认真考虑半晌,然后坚定摇头:“不会。” “就像三太子你说的,凡人并非十全十美,会发生这样的事其实是意料之中。而且别说是凡人,就算是仙神也不可能十全十美,也时常免不了有自己的私心。何况,既然享了仙神之名,就必须同时担起保护世人的责任,这是我从小就有的信念,并不会这么轻易就动摇。” 少女说这番话时,脸上每一分神情都是纯粹而坦诚的。哪吒安静望着她,眼神微不可查地闪动一下,原本的清冷融做薄薄柔和。 大约是因为她在这次试炼中所经历的事,与哪吒自己曾经在陈塘关的过往太过相似的缘故,他对叶挽秋所做所想的关注程度尤其高。 哪吒发现,虽然她的个性看似和自己截然不同。但在面临着相似的事时,他们两个的想法与理念却又表现出格外惊人的一致,好像两人在骨子里就有着某些不易察觉的共性。 这种仿佛找到同类的微妙触动感让哪吒有些意外,也不自觉想询问更多。 “只是。”她说着,又忍不住叹口气,“这些道理我虽然都明白,类似的事也听过无数次。但真正亲眼看见凡人相互残杀只为自己活命还是第一次,也的确会觉得很难过。” “人之常情而已。”哪吒不带情绪地评价道,态度冷静到有些漠然的地步。 想来也是,他是名震六界的天宫战神,几千年在战场上纵横来往,什么样的残忍丑恶没有见过。 但他仍然坚定不移继续着自己的职责。 “三太子,你有过动摇的时候吗?”叶挽秋忽然问。 哪吒没有否认:“很小的时候有过。” 他说很小,那就大约也是和叶挽秋现在一样,第一次亲眼看见人为了活下去,能对同类残忍到什么地步的时候。而更悲哀的是,这种事在当年的陈塘关似乎很平常。 “那你……是怎么想通,又坚持走到如今的?” 哪吒沉默须臾,没有直接解释,而是忽然起身对她说:“走吧。” “去哪儿?”叶挽秋没明白。 “你不是想知道我是怎么想通的么?”哪吒看着她,“今日是民间工匠祭祀太上老君的日子,有个地方,你去看了就知道。” 叶挽秋眼睛一亮,接着又有点犹豫:“可是试炼还没结束,按照规矩,不是不能随意离开试炼之地吗?” 哪吒极浅地笑下,明明是语气不变的话,听起来却格外傲然:“既然天帝和长生大帝选择将这场试炼交给我监审,那他们也该早就想到,合不合规矩自然一切由我说了算。” 毕竟他自己就从来不是会乖乖遵守规矩的类型。 叶挽秋望着暮色余烬里的少年,微微怔愣片刻后,又挂起一个明艳活泼的笑:“好。我们去哪儿?” “跟我来。” 他们离开风祁山,沿着黄河往北没多久,来到一座正在举办热闹庆典的城镇。 此时天色向晚,夜色笼罩下的大地显得格外深沉而辽远,几颗疏星与银亮细弯的月亮悬挂在深蓝如丝绒的天空上。 空地里聚集着大片来往忙碌的人群,场地中央搭着一座双层花棚,五方挂上不同色彩的旗帜。棚上铺满了新鲜采摘的柳枝,挂着烟花鞭炮与起货。中间还立着一根六米多高的老杆,将整个花棚拉长到三丈有余,看起来极为喜庆且气派。 旁边放着一座正在轰鸣冒烟的熔炉,大风闸推送着生铁化作一炉子金红滚烫的铁汁不断翻滚。广场外有刚结束了一天忙活的镇民正不断涌来,纷纷驻足观赏即将开始的祭神表演。 人群嘈杂喧闹,叶挽秋和哪吒走在中间,不住打量着这里的一切,满脸好奇。 路过那台正在燃烧的熔炉时,她忍不住凑近哪吒问:“为什么还要融铁?这是要准备做什么?” “这是为了打铁花,工匠祭神的活动之一,祈求全年平安,兴意兴隆。” 哪吒解释:“在凡间,花棚一体象征一元,棚设两层意为两仪,四方为四象。” “那……上下两层错开的八个角,就是指八卦?插在周围的五色旗……是代指五行?因为五行生万物?”叶挽秋尝试猜测。 “是这样。” 她恍然大悟地点点头,紧接着便听见旁边带着头巾,腰系红布,光着膀子的老师傅忽然中气十足地高喊一句:“开炉起礼——!” 人群一下子沸腾开,都在激动期待着第一片铁花的到来。 随着已经被融做铁水的汩汩金红被倒入打花者手中的柳木棒,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来带花棚下,用右手的下棒运起巧劲猛地击打出去。 炙热滚烫的铁水被瞬间抛打至几丈高的半空,化作撕裂夜空的万千星火,怦然绽放。 无数赤金发亮的火光穿过花棚,点燃棚上的烟花爆竹,掀起再一波更高更灿烂的光焰海洋在空中瞬间迸溅开。 铁火花如燃烧的流星瀑布不断坠落,洒满大地,天空中有各色烟花团团盛开。斑斓光海彼此交织呼应,铺天盖地坠落下来,好像抖散了一整个银河的星辰落向凡间,将黑夜点亮如白昼绚丽。 这是真正的火树银花不夜天。 叶挽秋被眼前这这一幕幕震撼住,片刻间竟然有些说不出话。 她看着那些手持柳木盛有铁水的打花者,来往反复地穿行在火流星雨中。一片接一片,一捧接一捧。 冷却后的铁花落在身上依旧滚烫无比,随时有被烧伤身体的危险,落在地上的时候像是下了一场急促又密集的黄金雨。 但他们依旧毫不退缩,在周围人群的阵阵叫好欢呼中,打出一簇更比一簇高的耀眼铁花,引燃上层更多的烟花升空。整片空地都被这片震撼到极致,也危险到极致的美丽照亮。 眼见现场气氛已经被铁花与烟火迅速推至最高点,舞龙表演者们立刻上场,为整场祈福活动更增色彩。打花者们也趁此机会轮换了一批,将开场的那几个人换下去休息,涂点膏药。 叶挽秋拉着哪吒穿过热闹人群,来到那几个下场的打花者身边,看见他身上新新旧旧的伤疤,不忍心地问:“你打铁花受了这些伤,怎么上去之前也不穿件衣服挡一下?” 第75章 那年轻男人回过头,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笑了笑:“织布不易,棉花更是价贵。我媳妇给我做件衣服很辛苦,每次都得熬上几个大通宵才行。要是打一场铁花就给烧坏了,那我可舍不得,还不如不穿了,就这么上。” 叶挽秋一愣,听到他继续不太在意地说:“伤嘛,咱们学打铁花的人,刚开始总会有许多的。涂点山里采的草药,养几天就好了。等我打铁花的手艺能像我师父那么娴熟,就不会再被烫到了。” 旁边几个少年也嘻嘻哈哈附和着,说不能就这么把娘亲做的衣服弄坏了,大家都是这么光着上身就去打花的。 还有一个似乎格外腼腆,见到有陌生的漂亮少女过来,顿时臊得满脸通红,连忙拿起外套将自己遮住。还没来得及处理的烫伤被粗布一盖一扯,疼得他龇牙咧嘴。 旁边的同伴见他这幅没出息的样子,纷纷笑着调侃他这是害羞成小姑娘了。 叶挽秋微微笑下,摸出一瓶百花深带出来的灵药递给他:“这是我家医堂做的药,涂在身上很快就能好,你们都试试。” 少年犹豫一会儿,乌溜溜的眼睛小心翼翼看她一眼,脸色更红地接过来,呐呐道:“多谢小姐。” “为什么要做打铁花这么危险的活儿?”她问。 “家里没钱,农田又被前两年一场山洪冲毁了。”旁边的少年回答,“打铁花能赚家用,逢年过节有表演,师父会多给我们一些,这样我就能付我姐姐的药钱了。” 其他几个人竞相点头,说的都是差不多的原因,听得让人心酸,可他们脸上却带着满足的笑容。 “我现在能养得起家,就很好了。”他们说。 “我……”握着药瓶的少年停顿片刻,鼓起勇气说,“我听说打铁花就是给天上神明看,让他们能听到我们心愿的。” “那你的心愿是什么?”叶挽秋问。 少年咬住嘴唇,第一次抬头直视着她眼睛,郑重回答了她的问题。 这时,庆典已经进行到最热烈的时候。几个刚休息不久的年轻打花者又被小师弟叫去,准备打最后一场铁花算作隆重收尾。 叶挽秋站在原地,看着不断升起的漫天金花,回想着那少年刚才说的三个愿望,好像一下子明白了哪吒为什么要带她来这里。 少年说:“我有三愿。” 铁花如金泉喷发冲上天空,散开满眼灼灼灿烂,像是神明赐下的祝福保佑着这里的每一个人。 “一愿国泰民安,再无战乱,不会再有人和我一样因为战争而失去父兄。” 也许凡尘就是一片黑夜,但这世上总有许多人的心,就如同这铁花一样光明热烈,温暖美丽。仙神下界庇护凡间,也是为了庇护这些难能可贵的,独属于人心中最纯粹善良的一面。 “二愿风调雨顺,人人得以有粮可吃,有屋可栖,有衣蔽体。” 看着眼前的灿烂火雨,叶挽秋忽然在心里涌起一股冲动。 她想要和周围欢声笑语的人群一起,冲进那片光与火的海洋里。去真正切身体会他们作为血肉之躯的凡人,在尘世间所体会到的所有愉快、痛苦、希望、绝望,以及永恒不变的,为了明天而用力生活下去的坚韧勇气。 这才是人间最大的魅力。 看着那些滚烫火雨纷繁坠落,周围人都在笑着躲避。而叶挽秋却仰起头站在原地,任由暴雨般的光焰朝自己密密麻麻笼罩下来。 一道薄艳鲜红的绯纱不知从何处延伸而来,轻轻垂盖在她身上,将所有火光与她隔绝开,只留满眼盛大的灿烂给她。 很熟悉的莲花香气,还有这很熟悉的红绫。 叶挽秋愣神两秒,蓦然回过头,伸手轻轻掀起这盖头似的软锻,在遍地金雨中看到了正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的哪吒。 最后一捧铁花也坠落下来,化作星芒万千明灭在两人周围。一时间,恍若天地倒错,星空延伸到他们脚下闪烁发光。 少年隔着层层光与焰的幕帘,和她视线相接,凤眼沉静清黑,一身红衣站在那里恰是仙神降世,庇佑众生。 “三愿……我与我爱的人,能长相厮守,白首到老。” 第35章 反击 回到风祁山下小镇的时候,已经是夜色垂浓时分。 叶挽秋站在城门口,抬头望着面前烛灯点点的小镇,听到哪吒问:“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我白天去过季家。”她说,“他们家简直就是个吃人的金玉窟窿,遍地怨鬼,气运孱微。如果我没猜错,他们家修建季祖公庙,根本不是为了什么纪念祖先,而是为了给妖族收集人间香火信仰。” “而且他们家的财富能积累到如此地步,必定与妖族脱不了干系。若是想要问出燎渊尸身所在,恐怕还是只能去问那位季家家主才行。” 哪吒听完,眼中神情波澜一瞬,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让他厌恶的东西,眉尖皱了皱,薄朱嘴唇紧抿着。 “怎么了?”叶挽秋不解地问。 “没事。”他很快抹掉刚才的淡淡情绪变化,又问,“只不过在去季家之前,你有没有想好,若是那人始终不肯开口说真话,你要怎么撬开他的嘴?” 叶挽秋一时间没能立刻回答上来,只能眉心微皱地沉默着。 哪吒对她这样犹豫不决的反应毫不意外。 毕竟她才刚出百花深接触人间不久,虽有一颗赤子之心,真诚善良。但在面对这种巧伪趋利,奸诈残忍的卑劣之人时,她本性里的心慈与柔和反而会成为一种阻碍。 不过哪吒也没打算开口建议她什么。 他直觉叶挽秋自己会找出合适的办法,而且也挺想知道她究竟会怎么做。 果然,在凝神思虑许久后,叶挽秋忽然抬起头,明媚杏眸中眼神坚定:“我们去季祖公庙。” 明白她已经这是作出决定,哪吒便半点也没多问其他,只略微点头同意道:“好。” 再次来到这座不知吞吃了多少年轻女孩的妖族庙宇,叶挽秋不由得回想起方茹的脸,心中原本平复下去的怒火再次升起。 她抬手唤出雪焰紧握在手,照面一道凌厉剑气横扫过去,将那厚实森严的大门劈开成两半。 白金灵力托着无数花鸟纸偶扩散游旋,将周围雕刻着妖怪面相的立柱全都击碎得七七八八。原本看似庄严的庙檐被打碎,散做一地金贵闪耀的狼藉。 守庙人闻声出来瞧见这一切,顿时呆若木鸡,好半天才回过神,连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了:“大……大胆!你,你是哪儿来的?竟然敢破坏季家神庙?!” “是我干的,怎么了?”叶挽秋眼睫轻垂着侧视对方,“这妖庙对那个所谓的山主很重要吧?你有空在这儿跟我多费口舌,还不如立刻让季家家主过来见我。要是再不跑快点,等他们来了,就只能收拾这一地的破烂渣滓了。” 那人大惊失色,但又见这两人本事非凡,自然不敢独自上前阻拦,于是连忙转身就跑向季家去找救兵。 没过多久,又有几人提着灯朝这里结伴走来。 哪吒敏锐回头,发现他们都是白天在城门口刑场上见过一面的镇民。有几个尚且青稚的少年少女,也有与方茹父母年纪相当的中年人。 第76章 看见叶挽秋在破坏这间庙,他们先是满脸震惊,继而神情激动地跪地感谢。 原来他们都曾经被季家和妖族联合压迫,强行抢去了家中亲人献去做神婚新娘,却又自知无法反抗,这才不得不忍气吞声至今。 其中有个女孩更是一边哭一边哀求:“下午传来神婚仪式失败的消息,季家又派了好多人在镇上搜寻,抓了我姐姐去顶替。求求两位上仙,救救我姐姐,救救她吧!” 叶挽秋想了想,立刻意识到那是在她刚从季家庄园出来,被骗去息灵峡附近灭杀那一洞妖怪时发生的事。 “这人还真是算计得灵光。”她冷冷道。 但眼下没有找到燎渊的藏身所在,只能先毁掉这座庙,断绝他们的香火来源。失去凡人信仰保护,所修非正道的妖将会极大地受到人间气运影响,到时候他们就不得不现身出来。 因此只要能活捉到一个妖,哪怕季家家主不肯开口,她也能问出藏身地。只是这中间还有一定时间间隔,再加上他们已经又掳走了一个少女,得加快动作才行。 想到这里,叶挽秋挥释灵力,耀眼光辉乍然亮起,瞬间将整个季祖公庙的正面墙壁全部推碎在地。 其他镇民见状,也纷纷开始相近办法帮忙一起砸毁庙宇,为自己惨死的亲人报仇。 高悬在上的妖面石像被纸偶们推倒下来,被雪焰带着金红光华一刀砍断脖颈,震碎石身。灯笼从廊檐掉落下来,点燃周围的草木化作熊熊大火。 哪吒站在门栏外,看着叶挽秋正将那些摆满香炉的供桌与石台上的妖鬼像,一口气全部掀翻,斩断,砸烂。 火焰跳跃着缭绕在她身边,照亮了她眼中的怒气,以及毁掉石像时的决绝神情,也将她此时的模样直接烙刻在了哪吒眼里。 他好像一下子看到了当初在陈塘关龙王庙里,不顾众人反对,毅然砸碎了龙王神像的自己。 那时候他心里想的是什么呢? 哪吒望着叶挽秋,墨黑凤眼里的神情专注到极点。 那时候在龙王庙里,近乎发泄似地摧毁着周围所有一切时,他最想要的是什么呢? 一朵莲火从他手中升腾起来散向四周,瞬间吞并了周围所有石像,点燃了四方悬挂的丝绸帷幕,蔓延向那些画满鬼怪的可怕壁画。 叶挽秋回头,满脸诧异地看着他,听到他开口:“我帮你。” 她愣一愣,不确定哪吒是不是真的在对自己说话。因为他刚才的声音实在太轻,听起来更像是在自言自语,或者是在对着某个她看不见的幻觉讲话。 但这里只有他们两个。 “怎么忽然……我是说,这样没有破坏规矩吗?”叶挽秋眨眨眼。 “不为什么,高兴。”哪吒笑下,脸上难得展露出与他外表极为相符的鲜活少年气,被火光映照得张扬又恣意,像极了他小时候的锐气凌人,“何况,有没有破坏规矩是我说了算。” 说完,他抬起手,腕间金环化回乾坤圈飞旋而出,很快毁掉了这间供香正殿的几根支撑立柱,穿透头顶森严压抑的殿顶。 有素清月光从被打破的地方微微照亮进来,指引着叶挽秋看向殿宇中仅剩的一座高大妖像,将它满身金玉珠宝照亮。 雪焰带着白金光辉直直刺穿妖像头颅,两颗夜明珠做成的眼睛顿时被击碎成遍地灰屑,飘零到刚刚赶到的季家家主面前。 他看着已经被毁得不成样子的正殿,顿时暴跳如雷,一张惨白病态的脸狰狞得尤为可怕:“居然敢……居然敢破坏神庙,给我抓住他们!” 话音刚落,众多家丁与人傀便齐齐吼叫着冲了上来。 叶挽秋伸手虚拦一下哪吒,跃空踩上面前一个家丁的头顶,将他直接踢晕在地。 她一身雪色衣裙旋绽如花,袖风带出无数纸偶飞扑过去,将所有血肉之躯的凡人都压制在地上无法动弹。 见状,几个人傀立刻联手朝她包抄过去。 然而叶挽秋的速度比他们快得多。少女脚步点转间,那些人傀只觉眼前一片白影翩跹缭乱,几番尝试下来,连她的袖角也没碰到就被灵力击中要害,最后全都倒在地上。 季家家主见势不妙,立刻将刚才跑来通风报信的守庙人一把推出去抵挡,自己则慌不择路地朝门外跑去。 叶挽秋看见后,立刻取下头上发簪,力度精准地朝家主逃走的方向扔去。锋利簪尖贴着他的脖颈擦出一道血痕,稳稳刺进他面前的石柱里,吓得他腿一软便当即跌坐在地。 此时,整座季祖公庙已经被烧光得只剩最后那尊满身金玉的妖怪像,雪焰贯穿着它的头颅。 叶挽秋和哪吒从里面走出来,看着地上拼命求饶的男人。 她冷着嗓音开口:“山主在哪儿?你们今天抓走的那个女孩是不是给他了?” 他迟疑着,一双深陷在眼窝里的浑浊眼睛阴恻恻地转了转,正想开口,却被哪吒打断:“这庙已经毁了。” “你如果说真话,把妖族少君供出来,让我们杀了他。从此镇上太平,你还能在现世报下苟延残喘几天。但如果你抵死不说,也用不着我动手。等妖族来到这里看见庙被毁,你觉得他们会最先杀了谁来泄愤?” “况且他们找上你,无非只是需要一个人来替他们跑腿办事而已。你能用,别人自然也可以。办事不成的东西,有何不可替代?” 一番精练无比的话,直接将利害关系给他挑得明明白白。叶挽秋若有所思地琢磨着,感觉自己学到了。 男人听完则顿时汗如雨下,浑身发抖地交代了个干净:“傍晚时分,山主派了手下来接走那女娃。他们就栖身在山中瘴气最重的一处洞府处,我去过好多次,只要沿着镇北那条河一路往上去便能看到。那里……那里有一道平常人根本接近不了的屏障,里面全是……妖。” “就这些?”哪吒问。 “小人不敢欺瞒上仙,求上仙保佑。”他抖着身体颤巍巍回答。 哪吒没回答,只转头和叶挽秋对视着交换一个眼神。 她心领神会,很快运起灵力收回雪焰。庞大的妖身像当即轰然一声,四分五裂开。浓烈的妖气从中漫溢而出,掩月遮星。风祁山上随之传来阵阵怪叫,听得人毛骨悚然,寒意阵阵。 “没有了香火信仰做维持,妖族在人间停留不了多久,他们应该很快就会下山来这里。” 叶挽秋说着,望向哪吒:“我这就去去风祁山找燎渊和六斗转命灯,还请三太子留在这里保护他们。” “你要自己上去?”哪吒看着她,眉峰微颦,“燎渊和他最得力的手下都在上面,你自己去太冒险了。而且我走的时候交代过,萧其明他们几个很快就会带兵下界,这里交给他们足够了。” 可她却摇摇头:“这是我的试炼,我必须自己去。而且三太子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我一定得把六斗转命灯找回来。” 哪吒沉默注视她片刻,略略叹口气:“自己小心。” 她点点头,正准备伸手去解身上当腰带用的混天绫,却听见他说:“留着,情况不对随时叫我。” 叶挽秋讶异地顿了顿,犹豫片刻后,最终点头感谢道:“多谢三太子。” 第77章 重明幻翼自她背后缓缓张开,带着她很快来到风祁山上。 此时,整座大山都被强烈到失控的妖雾与瘴气笼罩着。团聚的黑气在月光下不断波澜扩散,像是一头尚未成型的庞大怪物,正在用自己融化的身躯去吞噬周围一切生灵。 有自身灵力与重明幻翼的保护,叶挽秋并没有被这些妖气侵扰到。但如果不将这些障碍清扫开,她也根本无法找到洞府所在。 光靠纸偶能驱散开的雾气太有限。她沉思须臾,低头看着腰间的混天绫,旋即将它解下来。 “但愿你也能和食香鬼一样把我认成三太子,然后听话点。”叶挽秋念叨着,牵起混天绫挥手扬开。 鲜红灵绸飘逸轻盈,轻若无物。入云如红龙潜海,轻易便掀搅出万丈惊涛翻滚于天幕之上。绯色神光映照漫天,连银河都被蒙上层霞彩。 真奇怪。 叶挽秋看着脚下很快被清散开的妖雾封锁,心中隐隐浮起一阵空虚的鼓动感。明明她是第一次用混天绫,可她却总有种极为似曾相识的幻觉。 就像她每次碰到哪吒时会感觉到的一样。 难道说,其实一直以来让她觉得熟悉的都是混天绫? 叶挽秋闭上眼睛,摇摇头,告诫自己现在不能分神想别的事。找回六斗转命灯才是最要紧的任务。 她飞身下去,混天绫游弋着绕回臂间,一扫便从面前群妖集结的阵势里清出条干净大道。纸偶飞舞着缭绕在她身边,将还想上前阻拦的妖灵轻易禁锢在原地。 瀑布之后,便是妖族少君躲藏的地方。 飞流直下的湍急水流被灵力牵制着强行变了方向,逆流而上,露出背后的环形洞口。 里面是由妖力构建起来的另一层空间,放眼望去,倒是与古书所写的“浊雾靡靡,幽森连绵,阴冷奇诡”一模一样。 叶挽秋刚踏森林边境,一双双猩红眼珠便从冷雾背后亮起。 她手一伸,唤来雪焰在握,道道金红光辉亮如闪电劈开面前团聚不散的阴暗。妖血团团迸溅开,随着剑气横扫之处泼洒在地,零星染上她一身白衣,艳如红梅缀雪。 削断了眼前最后一只山魈的头颅,叶挽秋抬手擦一把脸上不慎沾染到的血迹,直逼森林心脉深处。 守在燎渊尸身旁的是他一直以来的贴身护卫,絜钩。旁边阵法里还困着一个少女,正式今日下午刚被抓来做灯油的那个。 察觉有人闯入,他警惕回头。 只见那是一位妙龄女子,面容清丽姣艳,长发乌黑。一身雪纱沾红带血,手里提着把寒光凛冽的唐刀,臂间红绫猎猎飞舞,踏着遍地妖尸,直冲燎渊石棺上燃烧着的六斗转命灯而来。 絜钩立刻抽刀拦截,两人瞬间交战在一起。 对峙间,絜钩瞥见那条颇为眼熟的红绫,顿时大惊失色,奋力挣开质问:“你是谁?!怎么会有混天绫在身上?” “六斗转命灯交出来就告诉你。”叶挽秋说着,唤出无数纸偶扑向转命灯。 絜钩怒吼一声,集结在外的妖族守卫立刻冲进来,拼命阻拦纸偶靠近。更多的则围攻向叶挽秋,招招式式皆是冲着她命门要害之处杀去。 他们实在数量太多,即使叶挽秋已经极为小心,也还是被絜钩从身后挥出的冷光刺中。 还好她及时躲避,刀尖没能刺穿后背,只是在肩胛骨与手臂处留下一处不深不浅的伤口。 鲜红血液顺着衣袖与手臂蔓延到掌心,沾上雪焰的刀柄,淡淡流过刀身上的半面莲花。灵器似乎感应到主人负伤,顿时怒放出无尽光华,一时间火焰沸腾,红莲盛开。 雪焰怒动着,刺目神光震天而起,将周围还不急逃走的妖灵全部焚毁了个干净,只留无尽纸偶翩翩回绕,忠心护主。 絜钩被这股强横凌厉的力量逼退至石棺面前,满脸惊惧,诧异,难以置信,全都拧做一处,连声问:“你是那中坛元帅什么人?!” “青灵帝女叶挽秋。”她皱眉审视着对方,声音清脆坚定,“我是来取回六斗转命灯的,谁敢拦着都是找死,比如你。” 说着,她疾步追至絜钩面前。雪焰挥斩,焰花激溅。对方手里的兵器直接被强大的冲击力折成两段,两人都被震得有些手臂发麻。 叶挽秋低头扫一眼雪焰,本能意识到它这是因为自己受伤而发怒了。 絜钩见状,直接显出真身试图垂死挣扎。叶挽秋也并不怠慢,白金灵力注入雪焰,强硬应敌。 这时,六斗转命灯的光辉陡然增强数倍,石棺内隐隐传来活动之声。 叶挽秋心头一惊,转头看向那片灯光大盛,听到絜钩高喊着妖族少君燎渊名字:“少主复苏在即,第一个先拿你血祭!” “那就试试看。”她沉声道,“看是你的少主先复活,还是你先血祭给我的雪焰。” 说完,她用灵力将絜钩震退开,抽回雪焰抛向半空,旋身跃空踢向刀柄。下落时,重明铱椛幻翼自她背后陡然张开,助她双手稳稳抓住絜钩朝前丢去,被无数纸偶瞬间淹没。 空翻落地的瞬间,雪焰旋转着飞向光芒灿烂的六斗转命灯,将它径直撞开掉落下去,被叶挽秋闪身接在手里。 被阵法困住的人类少女也随之解脱出来,不省人事地倒在一旁。 絜钩从纸偶中挣脱出来时,叶挽秋已经重新将雪焰握住,并看准时机,几招之内就利落无比地削断了絜钩的脖颈,震碎他全身妖骨。 然而下一刻,石棺却轰然爆开。 一头状如九尾狐,却生有虎爪,长有九首的庞大怪物从里面跳出来。 叶挽秋一愣,认出这是凶兽蠪侄,燎渊的真身,但没想到他竟然还是复活了。 只是……看起来有点奇怪。 她边躲闪着边很快意识到,这大概是因为复活阵法在最后一刻被打破,造成燎渊本该悉数归位的魂魄也散乱开。也让他彻底变作了一头没有理智,只知杀戮的凶兽。 还在她与这凶兽缠斗的时候,洞外一老鼠精连滚带爬跑进来,抬起鼻青脸肿的头尖声呼救道:“不好了护法大人……诶?” 他目瞪口呆地望着遍地妖尸,忍不住打个哆嗦,又看见那头复活的蠪侄,连忙大喊:“少主!少主不好了,神界突然派兵下凡来,把我们所有离山进到镇上的弟兄们都屠了个干净。那红莲杀神马上就要追上来了,我们……” 老鼠精话还没说完,就被失去理智的燎渊一口咬下头颅嚼碎了吐开,森森白牙上沾血带肉,九双没有眼仁的可怕眼睛正怨恨无比地盯着叶挽秋:“李哪吒,我要你偿命来——!” 叶挽秋张了张嘴,心情却意外地挺平静,大概是已经习惯所有没眼睛的生灵都会把她认成哪吒这件事。 雪焰脱手而出,化作一道赤金锋芒砍断他的两个头,引得燎渊一阵发疯般的痛嚎,震得山体动荡,岩石脱落。 她护着六斗转命灯九躲避开,身后阴影骤然压来。叶挽秋连忙躲开,周围石壁崩塌一片,眼看就要砸到那名还在昏迷中,生死未卜的少女。 她想都没想就闪身过去,将少女和转命灯同时护在身下。 沉重尖利的石头不断砸在背上,让叶挽秋当时便剧痛难忍。燎渊却又趁机扑上来,扬起兽爪,张开尖牙遍布的嘴就要朝她咬去。 第78章 叶挽秋艰难转身,唤来纸偶准备抵挡,忽见眼前金芒一闪,莲香飘散。 紫焰尖枪稳稳横档在燎渊爪下,乾坤圈套在他中间那个头的嘴上不断收紧,逼得他只能发出沉闷的怒吼声。 红衣银甲的少年神自云端踏焰而来,面如桃花的脸上尽是一片冰冷肃杀之意:“还真活过来了。” “也好。”哪吒说着,伸手召回紫焰尖枪,火焰红莲自身后怒放而出,凤眼深金。 “那便再完整地杀你一次。” 第36章 选择 风祁山彻底变为妖雾与神火厮杀的战场。 叶挽秋留下纸偶护好那名少女,抱着六斗转命灯来到哪吒身边。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哪吒已经先一步头也不回地说道:“你的试炼目标是拿到六斗转命灯,已经成功。而燎渊是我当初落下的祸患才造成今日局面,我必须自己解决。” 叶挽秋:“……”被走了她本打算走的路,现在她无路可走。 况且他说必须,那就等于这妖族少君基本已经半截身子进冥府了,哪怕是天帝亲自来了也捞不起来,更拦不住他要杀燎渊的心思。 “山下有不少百姓受伤,你带着她先下山去。”哪吒说着,视线瞥见她身上白衣破损染血的样子,眉峰皱了皱,“你的伤……” “这点小伤不碍事。那三太子……”她打量着对面完全没有占上风迹象的燎渊,又把涌到嘴边的“多加小心”咽回去。 这句话还是留给燎渊好了,他看起来更需要。 惹了这尊天宫战神不痛快,他的下场估计没眼看。 “那我们在镇上等三太子回来。” “好。” 叶挽秋伸手一挥,花鸟纸偶团聚如云,将那少女小心翼翼托起来。她们一路穿过山中弥漫肆意的妖雾,总算平安回到镇上。 见到自己姐姐得救,先前在季祖公庙前那个女孩连忙从人群里跑出来,一把抓住姐姐的手泣不成声:“姐姐?姐姐你怎么了?” “她的寿元被吸入六斗转命灯内,必须尽快取出来。”否则就真成灯油了。 但当叶挽秋将目光重新落在那盏神灯上时,又委实犯了愁。这是南极长生大帝的法器,莫说妖魔和凡人,就算在九天之上,能使唤得动的仙神也没几个。 她看着地上脸色惨白毫无生机的少女,和她围在周边痛哭不已的家人,头一次感觉到心慌意乱。 六斗转命灯还在燃烧着。照这样下去,就算没有燎渊在阵法外吸收她的寿元,最多再有一刻钟,这女孩的寿元就会彻底化作灯油。 然而若要去神界请南极长生大帝下凡来解此局面,时间上又完全来不及。 毕竟神仙与冥府神灵虽有凡人香火供奉,可以绕过建木结界,自由来往与各界之间。但所费时间上会比直接通过建木树要长,而距离此处最近的建木主脉则在五百里外的百川。 且就算找到主脉,再穿过九层先天结界往上,也才只是到达南天门。 因此不管是哪种方法,就算是脚程最快的神仙也不可能只花两刻钟,何况去了还得重新下界来。 一时间,叶挽秋想不到可以解决的办法,只能先用自身灵力稳住女孩的肉身,让她不至于在失去寿元过久以后便直接腐化。 白金灵力融入女孩灰白发青的身躯,很快便令她的外表重新恢复红润,看起来只是睡着般安静。女孩的家人们见状,连忙跪地磕头朝叶挽秋连声感谢。 “快起来。”她急忙扶起他们,脸色不安地解释,“她还没被救回来,得把寿元从这六斗转命灯里取出来才行。” 说话间,那灯光已经又暗淡两分下去。 这时,风祁山内陡然爆发神火震天,赤金光辉撕裂深空,化作一朵虚幻红莲怒放而开。 紧接着升起的是九龙神火罩的刺目亮光。明明只是祭出而已,还未彻底唤醒,便已腾起随时将要焚尽世间一切的滔天威势。 九条口含至纯至净三昧真火的金龙从罩内飞舞而出,将头顶夜空顿时化作无尽火海沸腾翻滚。光焰强横侵袭,吞没所有星月银河。 它们低吟着围绕半空那朵火焰红莲游巡,忠心蛰守在焰流中心的哪吒身边。金芒煌煌犹如太阳临空,熠华灿烂不可直望。 待他抬手下令,九条金龙便齐齐冲下云端,将那被紫焰尖□□穿在地上,已然一副半死不活模样的燎渊瞬间吞没进去。 金火烈烈的九龙神火罩随之镇压而下,即刻便将它整个深身躯焚做丝丝青烟消散开,只刻意留下一颗焦黑得面目全非的头颅还在地上。 “好多年没见元帅动用过这座神界杀器了。”连忠宫望着天空喃喃道。 “妖族盘踞在此这么多年,恐怕造下的杀孽早已不计其数。”萧其明作为跟随哪吒最久也最得力的部下,很容易便能看出,“元帅这是生气了。” 所以明明可以直接打死,他却非要用九龙神火罩来将这妖族少君挫骨扬灰,魂飞魄散。 收回神火罩后,哪吒回到镇上,深金凤眼里还清晰亮着没褪干净的尖锐戾气,冷声开口:“连忠宫。” “末将在。”连忠宫行军礼下跪,低头回应。 “你即刻带兵出发,叫上韶岚一起,把燎渊的头扔回妖域去告诉妖皇,他若再敢把手伸到人间,本座就屠他满门同族来偿。若敢来试探,本座就踏平他的九煞圣宫!” “末将遵命。” 连忠宫与麾下北营五狄军很快领命离去。 叶挽秋快步上前,将那少女与六斗转命灯的事简短说了一遍,满脸担忧:“她的寿元被封锁在灯里,我没办法取出来,只能暂时稳住她的肉身不腐。而且这里离神界又太远……三太子,你有办法救她吗?” 哪吒沉默片刻,伸手将六斗转命灯接在手里,目光从跃动的灯芯来到昏迷少女的脸上。 周围人群见他没有立刻摇头否认,便满怀希望地请求哪吒能出手救救这个女娃,而她的家人更是跪地磕头哀求着。 “三太子?”叶挽秋见他好一会儿没说话,便知道这件事不是这么容易的。 最终,哪吒开口回答,语气平淡:“要想取出来也没那么难。把这灯砸了就是。” 此话一出,周围不明真相的凡人全都满脸茫然。而众多天兵神将则是集体倒吸冷气,瞪大眼睛望着他们的元帅,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叶挽秋听完也是愣住:“就,就这样?” “就这样。”哪吒神情不改,眼神深深地看着她,“只是这样一来,你的晋神试炼大概就只能被宣判为失败了。因为天帝给你的使命是必须将六斗转命灯完好无损带回去。” 而一旦此宝受损,那她所做的一切努力便皆是白费,也断了晋神的机会。 叶挽秋转头看着那昏睡不醒的少女,眼前忽然浮现出方茹全家惨死的模样,顿时心头一颤。 在经历过已经答应会保护方茹一家,却又没赶得及回来兑现承诺以后,她无法再眼睁睁看着另一个无辜女孩丧命。 既然有选择,那就应该去做。 于是,她很快下定决心,不带任何犹豫点头道:“那就砸了它救人。” 一众神将顿时将震惊又敬佩的眼神转移到她身上。 第79章 而哪吒却笑起来,似乎早就猜到她会这么做,清黑凤眼中有不加掩饰的欣赏:“既如此,我便帮你。” 说着,他松开手,让六斗转命灯浮于空中,手里祭起乾坤圈准备将它砸碎,却被叶挽秋忽然伸手拦住。 “多谢三太子。但这是我做出的选择,还是让我自己来吧。”叶挽秋看着他,明媚杏眼里眼神坚定。 见这两位都想做那个动手毁灯的人,诸位神将一时有些不解且心情复杂,进而相互懵逼地左右看了看。 倒是旁边的萧其明早就察觉出,其实从一开始,哪吒想问的就只是叶挽秋的一个态度而已。 因为他本就打算自己砸灯救人。 如果叶挽秋不愿意放弃晋神机会,那他就独自承担下来,也算看清他们根本不是同路人,从此也不必再有往来。 如果叶挽秋和他做出一样的选择,那他就替她担下这个毁坏神界宝物的罪名。 左右以他天帅领袖的尊高身份,这灯就算不是为了救人,而是意外折在他手里,也没谁敢说半句不好听的。 就像往日,他因有敌胆敢触犯自己底线,就直接先斩后奏。甚至在军情文书也懒得提,只在想起来时才会补上两句轻描淡写的解释。 这种类似的事简直多了去了,也没见天帝介意过什么,依旧无比重用。 所以真要是哪吒砸碎了这灯,让南极长生大帝本神知道了,也最多感叹一句,到底是不长眼睛和腿的死物,所以才倒霉碎在三太子手里而已。 不过叶挽秋大概不太清楚,哪吒在神界的行事风格向来有多傲气不驯。 也或者她听说过,但是没有很清晰直观的概念,且不希望用自己的选择去牵连对方,所以坚持要自己动手。 她拿过神灯,对着夜空中南斗六星与南极长生大帝所在方位拜了三拜,随即起身唤出雪焰。 锋利唐刀带着赤金神辉直冲而去,将六斗转命灯瞬间打碎得七零八落。 一团金色光晕从中浮现而出,被她用灵力牵引着回到那个昏迷少女的眉心间,很快融入进去消失不见。 不出片刻,少女便悠悠转醒过来,眼神朦胧地望着周围:“……爹娘?妹妹?”见她终于醒来,焦急等待的家人顿时喜极而泣,彼此抱着哭作一团。 末了,他们想要扶起少女给救命恩人磕头感谢,被叶挽秋连忙婉拒,并嘱咐他们赶紧将女孩带回家修养。 做完这一切后,她转身想要去收捡六斗转命灯散落满地的碎片,却见众多天兵神将们已经在帮她寻找了。 没一会儿功夫,所有碎片都被找了回来。 “多谢各位。”她用手帕小心包裹起来收好,接着朝哪吒说,“虽然这次妖族动乱已经差不多结束,但镇上还有些人被妖怪所伤。我想今夜先留下来,救治好这些受伤的人以后再回神界复命。” 哪吒考虑几秒,没有反对,转而道:“萧其明。” “末将在。” “你带着南营八蛮军跟本座留下来,严查附近还有没有流窜的妖灵,其他人先回神界军营。” “遵命。” 叶挽秋有点惊讶,没想到连搜寻漏网妖灵这种收尾善后的小事,哪吒也要留下来亲自督查。 他这天军统帅当得也实在太忙了。 她心里默默想着,忽而听到哪吒叫她:“走吧。” “好。” 镇上被妖族所伤的民众不少,叶挽秋挨个救治过去的时候还不觉疲累。等到再次抬头时,窗外已是天将破晓,霞晕薄薄。 打了一晚上架,又耗费灵力救了这许多人,叶挽秋也是再次坐下来时才后知后觉格外倦乏。 她正倚在凉亭的美人靠上昏昏欲睡,目光模糊间,只见那远在天边的霞光似乎正飘舞着逐渐靠近。 绯红灿艳的一抹,煞是好看。往近了还逐渐收做一个身长玉立,犹带莲香的红……影? 叶挽秋被这缕沁冷袭人的莲香气弄得顿时清醒过来,发现果然是哪吒正站在她面前,于是揉揉眼睛坐直身体:“要准备回神界了吗?” 哪吒看着她眉眼间明显到完全掩饰不住的劳累神色,改口道:“萧其明还没回来,再等等。” 她点点头,眼皮又沉沉地想要合上,接着意识到不对:“是出什么事了吗?萧将军怎么耽搁了?” 其实他已经回来了。 不过哪吒没解释,只说:“风祁山内妖族盘踞多年,需要彻查得仔细些。” “也是。”她揉着有些胀痛的额角,顺手摸了摸发髻,忽然感觉少了什么东西。这才想起,那支发簪被她当时在庙外阻拦季家家主时扔出去,忘记收回来了。 哪吒注意到她的动作,拿出那支替她收起的发簪:“你在找这个么?” 她看一眼,颇为惊讶:“怎么在三太子你这儿?” “妖庙被毁,我看见便顺手收了。”他垂着视线眨了眨眼,将发簪递过去。 “多谢三太子。”叶挽秋拿过来,凭感觉朝发间随手簪回去。看到哪吒欲言又止的眼神,她立刻意识到:“我戴歪了?” 她边说边重新取下来,试图寻找个能反光的东西当镜子照下,可惜周围全是树。 要不还是先收起来吧。 叶挽秋正想着,忽然感觉手里一空,是哪吒拿了发簪抬手替她戴上。 她睁大眼睛,看着哪吒脸上依旧神情沉静,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或许他只是顺手帮个忙而已,叶挽秋抿抿唇,不自觉脑补着。 毕竟是在军营里待习惯了的天界武神,可能在他眼里,给还算熟悉又不排斥的女子戴发簪,就像给兄弟戴头花一样没啥大不了。 不过想象一下哪吒给他座下几员大将戴头花的样子……好可怕。 比他自己戴头花还可怕。 啊……也不一定。 哪吒没察觉到她在设想些什么诡异的东西,只轻轻握了握刚才为她戴发簪的手,面色平静地随口问:“昨夜你救治那些人的时候,有碰到受伤特别严重的么?” “还好,没有受伤到救不过来的。”叶挽秋回答着,又想起来另一件事,语气不悦道,“倒是那位季家家主,趁着没人了,赶紧捧一堆金玉珠宝来求我,想要去除自己身上的妖气积毒。” “你拒绝了。”这不是疑问句。哪吒知道她不是那种毫无底线的善良。 果然,叶挽秋紧跟着点头承认道:“对。他同妖族勾结,害死了那么多人,欺压镇上百姓,还想求我救他?我没叫老白老黑过来给他直接活活吓死了带过去都是我心软。” 她越说越生气,连原本浓重的睡意都逐渐清醒不少:“还说什么浑话想让我原谅他。我又不是受害者,我有什么资格原谅他?等他就要现世报临头,马上死了下冥府去给那些被他害死的人求原谅吧。” 哪吒听完浅浅笑下,目光望向对方时,和她看过来的视线正好碰上,让他略微愣了愣。 此时太阳正慢慢升过云头爬向天空,照出的光线穿过亭外树荫掠过两人之间,像是无数只蝴蝶簌簌飞过,安静无声的灿烂。 叶挽秋眯下眼睛等着光芒过去,看到哪吒不动声色地别开视线,也没多想,只被不远处飘来的阵阵面香吸引:“好香啊。” 第80章 “要吃点么?” “好。” 她要了一碗清鲜面,吃到过半时,萧其明带着两名副将回来通报情况。 见到哪吒原来是来这里陪叶挽秋吃饭,两个副将瞪大眼睛互望一眼,然后不约而同抬头看了看太阳升起的方向。 “怎么了?”叶挽秋注意到他们的动作,也跟着抬头瞧一眼天空,“你们在看什么?” 两人迅速收回视线:“呃……没事。让帝女阁下见笑了。” 那边萧其明已经将风祁山搜寻的结果通报完,哪吒点下头:“可以了。回去以后在派一个地仙过来这里接手任职。” “遵命。” 见他们已经搜查结束,叶挽秋也开口:“我很快吃完就跟你们一起走。” “不着急。”哪吒淡淡道,“回程而已,不差这一时半刻。” 话虽如此,但让别人等久了也不好。所以叶挽秋还是快速吃完剩下的面,正准备起身付钱时,听到哪吒说:“我刚才付过了,走吧。” 再次来到神界,这里依旧如上次见到那般处处是金碧荧煌,琼楼玉宇,满眼华贵不可言。尤其是去往碧寰灵曜宝殿的路上,周围景致更是仙雅精美。 叶挽秋跟在哪吒身旁,走过几条水晶桥,路过几处金光天阶,终于在前方高处看到了那片浮于金霞云海上,专供天帝处理政务所建的宫殿。 路上她偶尔左右瞧瞧,发现凡是迎面而来的仙灵都避让得非常恭敬又客气。等他们走过以后,又十有八九都会回头观望片刻,继而满脸……悲悯或同情? 叶挽秋格外茫然,又和另一个行礼避让的女仙对视上,确认并不是自己出现错觉,他们就是在充满同情地看着自己。 好像他们要去的并不是碧寰灵曜宝殿,而是斩仙涯。 还在她倍感疑惑的时候,后方传来一道急呼:“总领使——!总领使尊上!” 她寻声回头,看到来者是位穿着深绿官服的星君,正快步急走过来,朝哪吒恭敬行礼道:“卢昌见过总领使尊上。” 一听这个名字,叶挽秋便反应过来,眼前这位仙人原来是天机星君,属于三十六天罡星一员。 而哪吒则是天帝册封的三十六员第一总领使。 “天机星君,有事么?”哪吒问。 “是关于之前总领使交给我们去查的一件事,小神已经略有眉目,所以特来汇报给总领使。”卢昌回答。 哪吒沉思少顷,回头对叶挽秋说:“你等我片刻。” 她点点头,和萧其明他们几个站在原地等候。几名捧花天女从旁路过,她再次在她们脸上看到了那种奇怪的同情神色。 好奇之下,叶挽秋对萧其明开口问:“萧将军,我有个问题想问。” “帝女阁下请说。” “你有没有注意到,自从我们进了南天门以后,每个看见我们……看见我的仙灵,好像都很悲悯我的样子?” 叶挽秋疑惑抬头:“我看起来很像一副天生倒霉相吗?” 萧其明愣下,摇头回答:“帝女说笑了。您是青灵玉微长阳帝君的继承人,自然是天赐福相才对。” “那是我长得太悲催?”不然为什么他们要这么看自己? “不会。”萧其明回想一下,很坦诚道,“帝女天姿姝色,即使放眼整个九重天也寻不到几个能与帝女容颜相比拟的仙灵。” 这话听得让人开心,但叶挽秋还是很有自知之明:“到底是比不过三太子的。” 萧其明犹豫了一下,没有反对。 没有反对。 他没有反对!他认同了! 叶挽秋睁大眼睛看着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所谓“莲三太子,男生女相,以艳色杀人平六界”的轻佻流言,果真是诚不欺人。 居然连自己的手下都不放过。 “帝女阁下不必担心。旁人会那样看您,只是因为……”萧其明顿了顿,“因为您是元帅带着回来的而已。” 叶挽秋一时间没能参透这句话里的玄机,琢磨几秒后问:“什么意思?” “以往被元帅亲自带回来的,都是犯了神界禁规或是罪大恶极的生灵。” “……这样啊。” 怪不得所有仙见了她都一脸同情,这是真以为他们马上就要去斩仙涯了。 想到这里,她又随口问:“三太子以前没有当过监审官吗?” 萧其明摇头:“没有。军中事务本就繁忙,元帅回绝几次后,天帝便没再提起过类似的事。”说着,他又纠正,“除了您这次。” “我听说是因为太乙天尊开了口?”青川君是这么说的。估计在那之前,太乙天尊还和青川君也商量过了。 “正是。” 她并不意外:“六界之内,能叫得动三太子去让他做不算十分愿意的事的,估计也只有太乙天尊了。而且这次又涉及妖族可能会大举入侵人间,三太子会答应也是情理之中。” 萧其明踌躇着,正想继续说点什么,忽然看到天机星君已经行礼告退,于是便将用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哪吒走过来看着她:“我们走吧。” “好。” 他们一起登上面前虹霞流溢的玉梯,来到碧寰灵曜宝殿外。 进去之前,叶挽秋听到哪吒忽然说:“进去的时候闭下眼睛。” 第37章 偏护 如果说,叶挽秋刚才还没听懂哪吒那句让她闭上眼睛的提醒到底是为了什么,那在面前大门敞开的一瞬间,她便知晓了。 只见这偌大殿内,穹顶挂满八角琉璃灯,中间装着团日辉凝做的仙烛,专照着刚进大殿来的人。 耀目光辉四下绽放,泰山压顶般浓烈,逼得人眼珠酸软,两眼昏花,不得不低头。 怪不得哪吒要让她进来的时候闭眼,原来是经验之谈。 好在走进去后,那阵光辉便不如刚才强烈了,叶挽秋也能重新睁开眼睛。这时候她才发现,这殿内几乎将九重天上有头有脸的神仙全都聚集了,连太乙天尊和三位古神也在。 作为自上古时代便已存在,且与女娲始祖联手打下太若灵族,创立如今新神界的先天神灵,太乙天尊与几位古神自是尊高位重。 除却平日里私下小聚,这几位基本不会有如此齐聚一堂的时候,更别说只是为了等着见证某位仙灵晋神这样的芝麻小事。 叶挽秋走过中央那条光亮无比的天玉大道时,有隐约听到几个神仙在悄声讨论,这大概都是因为青川君的缘故。 一个道:“能让三太子点头下界去当个监审官的,这可是古往今来第一个。” 另一个也道:“到底是女娲始祖的亲传弟子,人间之主青川君。就这排场,不管这位帝女阁下有没有晋神成功,那到了神界都是位金贵无比的主儿。” 还有一个跟着插嘴进来:“不是因为六斗转命灯被盗,妖族有入侵人间的危险,所以三太子才下界的吗?” 最先说话那个摇摇头,点破说:“是有这个原因,但也不至于能让三太子全程陪着。你可还记得两千年前,玄武执明神君长女下凡历劫,天帝原本想指派三太子做监审官?结果人家三太子眼睛都不眨一下就当面回绝了,搞得玄武执明神君甚是尴尬。” 第81章 “可我怎么听说,想要三太子去做监审官的,其实不是天帝和玄武执明神君本神,而是那位神君之女啊?” “都一样都一样,见怪不怪,差不多一个意思吧……” 这可完全不是一个意思啊。 叶挽秋听得心有遗憾,只可惜此刻时机不对,不能倒回去详细听听这九重天的各种花边八卦。简直就跟看话本看到正精彩之处,结果发现忽然没了那么遗憾。 见到叶挽秋平安回来,青川君松口气,心神畅快地点点头。而太乙天尊则凝神细望着她,瞧见她眉间那枚鲜艳欲滴的红莲印,原本沉静的眼神倏地一颤,似有万千复杂感慨徘徊流露。 完全不像是初见好友孙辈,更像是见到了阔别多年的某位旧识,满是欣慰与希冀。 再看旁边三位古神,脸上神情也差不多都是如此,只有夙辰表现得浅淡些。蔚黎甚至还态度熟稔地朝她笑着微微挥下手,好像见到自家小妹那么亲切。 叶挽秋一开始以为她是在朝哪吒打招呼,然后觉得不太对,她看着的好像是自己,顿时有些茫然,但还是跟着笑笑。 “那是蔚黎古神,先天神树扶桑之灵。”哪吒轻声解释。 她记得,扶桑之树天生地养,栖日载月,比如今沟通六界的建木神树还要年岁悠久,神通广大得多。 没想到蔚黎古神本尊原来这般随和,对刚见面的小辈仙灵也肯如此热情。 正想着,他们已经来到天帝宝座之下的禁步阶前。叶挽秋行正礼,哪吒行军礼,一同朝天帝问安。 “起来吧。”天帝开口。 叶挽秋抬头望去,只见这位九天之主生得宝相庄严,俊逸不凡,神眸明灿锐利,不怒自威,却又含着垂世兼爱的仁慈之情。 “青灵帝女叶挽秋,试炼已成,特来敬拜天帝。” “叶挽秋。”天帝唤了一声她的名字,笑着朝青川君道,“红叶落风挽,丹色浓于秋。青川君这掌上明珠果然是人如其名,明艳胜枫。” “谢天帝称赞。” “风祁山一切可还好吗?”天帝问。 “回禀天帝,妖族少君燎渊已死,群妖败退,山周百姓平安无虞。”哪吒回答。 “那就好。帝女可有寻回六斗转命灯?” “确已经寻回,只是……” 叶挽秋垂着视线,将包裹着神灯碎片的绸帕拿出来。 打开的瞬间,满殿神仙皆是一惊,齐声倒吸冷气的声音听着简直出奇地一致。站得远些的仙灵们更是忍不住开始低声交谈,说既然转命灯碎,怕是这番试炼要被宣判失败。 青川君一瞧便知道试炼中定然是出事了,只是不知叶挽秋此刻是否有伤在身,心中忧虑再起。几位古神与太乙相互看了看,若有所思。 倒是有些本就不喜青川君高来高去作风的仙灵,瞧见此景后不由得面露轻蔑喜色,纷纷轻着嗓子尖酸调侃:“这神物能碎裂至此,怕是有意为之。不知这青灵帝女是如何与南极长生大帝有了如此深的嫌隙?” 哪吒听到这话,侧头睨了对方一眼,墨色凤眼中眸光凌厉。两个仙灵立刻变了脸色,低头噤声。 “这是怎么回事?”天帝皱起眉头。旁边的南极长生大帝亦面色凝重,等着叶挽秋给个说法:“此物并非凡俗,可是被谁刻意打碎成这样的?” “是我打碎的。”叶挽秋和哪吒同时开口。 见此情景,满殿神仙的脸色再次波澜壮阔了一番。 叶挽秋惊讶地看着他,没想到他居然敢在至高宝殿上,当着满天神灵与天帝的面直接把罪名揽过去。 她一时间搞不懂哪吒到底怎么想的,但也没有时间去琢磨那么多,只上前半步道:“天帝明鉴,此宝物确实是我亲手打碎,与三太子不相关。” 哪吒深深看她一眼,面不改色解释:“并非不相关。出这个主意打碎神灯的人正是我,否则帝女也不会抢着动手。” 他这番话便是点明了,砸灯这件事,他是有心有意且有所行动,只是被叶挽秋抢了先。乍一听上去,罪魁祸首就是他,却又真实得让叶挽秋一下子找不到话来反驳。 最重要的是,这说明灯碎是故意,并非无心之失。 众位仙家品出这层意思后,更是满脸惊疑,好奇之心兜不住地往外冒。 倒是南极长生大帝好像已经接受了这个悲催的现实,只得满脸无奈地看向一旁的太乙天尊,表情非常头痛。 太乙天尊满是歉意地朝他点下头。蔚黎古神也跟着露出一个“节哀顺变”的悲伤表情。 这边天帝听懂了他的意思,不得不也将话头转向了他:“中坛元帅,你为何非要毁了这盏灯不可?” “妖族夺灯是为复活其少君燎渊,因无法自然发挥神灯之力,遂杀凡人以寿元做油,点灯助燎渊复活。” 哪吒三言两语解释道:“帝女孤身前往风祁山内妖族巢穴,夺灯救人,打断了燎渊的复活仪式。但因最后一个凡人的寿元已经被封锁入灯内,找到时只剩两刻钟时辰可救,所以我只能选择砸灯救人。” 闻此缘由,南极长生大帝顿时明白过来,反倒欣慰颔首,问:“那人可活过来了吗?” “是。那个女孩已经受过救治回家,修养几天便可恢复如初。”叶挽秋回答。 “那便好。” “既是为了情急救人,此举也可理解,实属无奈。”天帝也随之松了神色。 但一旁位立阶下的元罗仙君却忽然上前行礼道:“天帝陛下,虽说毁灯是为救人才做出的举动。但青灵帝女此番试炼的唯一目的,便是完好无损地带回六斗转命灯。如今已然失败,这也是不争事实。” “若陛下因此而破例允准青灵帝女晋神,那天规法度恐遭动摇。往后人人皆可自称是为救命而无法遵旨完成试炼,这令天帝威严何在?” 叶挽秋知道一定会有这样的质疑存在,正欲开口解释,却听哪吒忽然冷冷重复道:“天规法度?” 他边说边转过视线,眼尾红纹迤逦,含着泓清冷锐利的神情:“看来元罗仙君这几百年的刑法与九世转生的赎罪历劫倒是没有白受,竟能当即想起还有天规法度存在。” 这话一出,大殿众神又是一番面色各异,但大多都是幸灾乐祸的嘲笑。 有新飞升的仙灵不明其中关窍,于是低声朝旁边仙友询问:“这是怎么了?” “咳,你是不知道这位元罗仙君的‘光辉历史’。” 仙友忍笑解释:“九百年前,这位仙君擅离职守,下界与一妖女厮混苟合,触怒天帝。原本这也不是特别了不得的大事,可这妖女骗取神君令牌,尾随上神界放出了曾经被关在天牢里的四十二员妖魔,引得神界人间皆是大乱。” “三太子奉命出征,杀了这四十二妖魔以及那擅闯神界的妖女。虽然那妖女当时已经身怀六甲,三太子也半点没留情,直接便送她们母子去冥府团聚了。” “后来,这位违背天规的神君在人间一处地方被抓到,押上神界受雷刑百年。天帝将他贬下界经历九世轮回,做尽了人间最苦命的几类生灵来赎罪,这才重新回归不过百年,心里对三太子和青川君那是恨得紧呐。” 第82章 “这跟青川君有什么关系?”他不解。 “青川君乃人间之主,本就帮着三太子找到了他藏身之处,又怜惜凡间因他受累,因此进言谴责。天帝于是便将元罗仙君连降两级,还撤了他能料理神界罪狱的权利,可不是让他格外记恨嘛?” “原来如此,怪不得他得咬着这位帝女不放了。” 众仙唏嘘一番,听得元罗仙君隐隐含恨道:“就是因为知道了天规法度不可动摇,所以今日才进言恳请天帝陛下三思。切勿放开了这晋神大事的口子,免得日后多惹祸事,有何不对?” 这下叶挽秋彻底确定了。对方应该是和哪吒有着什么大过天,深过海的冤仇,所以才敢这么不要命的咄咄逼人。 不过要她说,都是做神仙的,还是要多效仿下东海龙王的坚韧精神才好。 瞧瞧人家,就算当初差点被哪吒屠了满族,把老家掀个底朝天,心理阴影强烈到已经刻进血脉里代代相传,且迅速传染四海的地步。又被精卫用小石子砸得那水晶宫隔三差五就得修补,人家也一样坚强无比地活着。 不过这位元罗仙君显然不懂这“笑口常开,青春常在”的道理,依旧坚持既然六斗转命灯碎,那便是试炼失败,不应该破例得以允准晋神的观点。 “是么?”哪吒嗤笑一声,眉眼间都是那种不加克制便随意展露出的锋锐戾气,“若真是这样,当初天帝陛下就不该念在元罗仙君的昔日贡献而网开一面。若是撕开这条口子,那往后众位仙神皆可凭借自身以前贡献而胡作非为了。” “若要纠正,不如先从元罗仙君你开始。” 在无数战场纵横得胜惯了的少年战神,绕是漫不经心说着这些,也带着逼人的威势。 元罗仙君脸色越发难看:“三太子,你是九重天的三太子,更是为天帝陛下领兵的臣子,最是该心存绝对的顺服。可你说这些话,是在质疑陛下当初的圣断?” 哪吒敛着眼神,不入他话里呼之欲出的陷阱,只平静道:“我确是素日带兵带惯了,上的是各方战场,杀的是各界生灵,也不在意所谓杀孽难赎的那套说法,更没存一副如元罗仙君那般想要以身度恶妖的慈悲心肠。” “所以我也理解不了仙君明知那恶妖在为祸人间,却甘愿下凡与其厮混纠缠的高尚之举,只觉道德败坏。” 这番话说得字字尖锐嘲讽,直扎元罗仙君要害而去,可谓诛心至极。 南极长生大帝在一旁听得发笑,低声朝太乙天尊问:“你这好徒儿,什么时候生了张这么毒的嘴?” 太乙天尊则微笑着颇为满意道:“一直如此,只是平时里不爱说话罢了。遇到叫得烦人的,总得教训两句。” “我是武神,只认定做了什么样的事,就得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哪吒继续说着,嗓音如冬泉般清寒冷冽:“早知元罗仙君如此在意天规法度,我就该按法规直接送你去冥府与她们母子团聚。” 这话实在惊世骇俗,元罗仙君听得又惊又愣:“你……你说什么……” 叶挽秋也抬起头,听到他面不改色道:“没听明白么?” 哪吒第一次真正将视线投向对方,面如好女的秾丽脸孔上神情淡淡,口中说出的却是:“我是说,我当初该直接杀了你。” 话音刚落,众仙皆是面如土色,整个碧寰灵曜宝殿简直静得落羽可闻。元罗仙君更是呆在原地,双眼瞪大了望着他,脸色苍白。 这就够了。 哪吒收回视线,知道他不会再开口说什么,也不敢再说什么。 见此情景,南极长生大帝沉吟片刻,最终还是说:“三太子身上的戾气着实过重了些。毕竟这事决断全在天帝,元罗仙君不管说什么其实都影响不了的。” 太乙天尊倒是依旧淡然:“他有分寸,我放心。” 蔚黎古神也点头:“小红莲只是不想再跟他废话了而已。” 但要说哪吒心里有没有真动这个念头,她觉得是有的。 而且是非常冷静地在这么想。 “好了,都歇歇吧,这儿可不是给你们吵架的地方。”天帝轻描淡写略过去,又对叶挽秋道,“本帝有问题要问你,你只需如实回答即可。” “是。” “你在选择毁灯救人的时候,可有想过会有此刻?” “是。三太子作为监审官,已经出言告诫过了。”她回答。 “那你当真一点犹豫也无?” “挽秋觉得,那时候根本没有时间可以用来犹豫。人命关天,只想着既然能救,那就砸了救人。” “可你的确没能完成本帝天令。” “挽秋惭愧。” 她朝天帝恭敬作揖行礼,然后继续道:“但挽秋问心无愧。” “爷爷教导我,既享仙神之位,受人香火赞颂,便必须得承受其神位之重,倾尽全力护佑苍生。所以就算再重来一千次,再失去这番晋神机会一千次,我也依旧会这么做。只是毁灯一事,我自知愧对南极长生大帝与天帝所托,若有任何惩罚,我甘愿承受。” 天帝看着她,似乎是想看到她心底深处去:“你倒是对这些名利高位之事毫不在意。” “陛下谬赞。平心而论,我自认为并没有这么淡泊明志,不然也不会如此看中这次晋神试炼。” 叶挽秋并不掩饰,反而大大方方道:“所以,我其实是在乎的。身为爷爷的孙女,继承他教导给我的信念,我并不想给他丢脸,因此一直对晋神之事多加筹备,希望能让自己的实力得到证明与认可,让爷爷能觉得脸上有光。” “但比起这些,我有更在乎,更不容许放弃的底线,所以我能冒险放弃前一样。” “何况,为救苍生,舍身忘利。这是我心中神仙该有的模样,我也必须这么做。” 青川君听着她一番不卑不亢,率真从容的话,不由得神情动容。 而天帝亦是畅快大笑起来,极为开怀道:“好一颗剔透玲珑心,一张伶俐善言口啊。青川君果真教养有方,本帝十分欢喜。” “让陛下见笑了。” “速取本帝神印来。”天帝微微抬手。 “遵令。” 仙侍捧着九天玄微圣印回来,跪呈而上。 天帝提笔在册封文书上书写数句,执印盖压,旋即宣昭:“青灵帝女叶挽秋,试炼已成。即日起,晋为我神界天神。赐封号,初鸿太华主神,令尓镇守人间,维持天道秩序,不得有误。” 叶挽秋不可思议地抬起头。 她以为自己此番是获封一道神女之名,却没想到是仅次于帝君之位的主神。 众仙忙不迭齐声道贺之时,也有不少同她一样的惊讶面孔,似乎觉得这太过夸张。 倒是蔚黎古神在听到这个封号后,忍不住神色悲切一瞬:“女娲始祖当年给这孩子定下的封号,沉寂这么久,今日算是真正用上了。” 夙辰安慰地捏下她的手:“如今封号既成,她和三太子都该逐渐回醒过来了。” “什么时候开始?”明煌追问。青川君也同样面色切切地望过来。 “很快。”夙辰略略掐指算着,狭长明眸望着不远处笑容明媚灿烂的叶挽秋,脑海里却浮现出另一个鲜红灵动的身影。 第83章 “很快就会来。”他再次重复。 叶挽秋在领受天帝之命后,又说道:“谢天帝陛下器重,挽秋定不辱命。至于六斗转命灯破碎一事,虽然已得到长生大帝与天帝的谅解,但心里仍觉愧疚。还请南极长生大帝与天帝赐教,该如何修复神灯,挽秋必定全力以赴做到。” 天帝赞许地点点头:“你既有此心,那就让准你先归家一趟好好休整几日。修复神灯的事,本帝会传你上界来。” “遵命。” 回到百花深,一众望眼欲穿的妖怪们早已等在建木树下眼巴巴望着。 眼见那熟悉光华漫天泼洒又收束消散,妖怪们全都兴奋地冲上去围住刚站稳的叶挽秋与青川君:“帝女姐姐!爷爷!你们总算回来了!” “怎么样?怎么样?帝女姐姐试炼还顺利吗?” “得了什么封号?快说来听听!” “帝女姐姐,你身上好重的莲花味……” “姐姐没有受伤吧?” 叶留冬最性急,几条雪白的狐狸尾巴摇晃着卷起前面几只化形都还不太利索的小妖怪放到一旁,自个儿则钻到叶挽秋身边搂了搂她:“阿姐,你怎么好似清减了几分,脸色也不太好?可是试炼受苦了,有没有受伤?” 她摸了摸周围一群乖巧可爱的毛茸茸,手感极好,忍不住又摸了摸:“没事,我没受伤。” 还好她上神界之前施法恢复了自己往日的帝女装扮,遮住了背上的伤口。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她不打算说出来让大家担心。 而在听说她晋神成功,获封主神尊位后,妖怪们全都高兴得乐开花。一堆团子齐齐祝贺并趁机撒娇卖乖想要讨得几日闲暇,去外面的人间城镇吃好吃的,找好玩的。 青川君正高兴得不行,当即便答应所有能出百花深的妖怪们都可结伴出去玩几天,下一次的功法抽查也取消。 一群妖怪们雀跃得好似得了天底下最最快乐的奖赏。 叶留冬也兴冲冲道:“阿姐,我们也出去吧?上次你生辰没能好好陪你,这次我一定全称陪你到底,谁也别想来打扰!” “好啊。”她笑着答应,“正好我也想僰道城的凉糕和苕丝糖了。” “那等阿姐休息好了我们就去。” 叶望夏也为她高兴,还说:“灯花婆婆一早就预备好了一大桌子仙箬爱吃的菜式,这会儿回去正好。” 景煜像是影子那样忠诚跟随在叶望夏身后三步之处,朝她露出一个微笑,难得开口道:“恭喜初鸿太华主神。” “这封号太长,免了免了,往日怎么叫,今后还怎么叫。”叶挽秋说着,伸手抱住青川君撒娇道,“我喜欢帝女这个称呼。比起主神,我还是更喜欢做爷爷的孙女。” 青川君笑着摸摸她的头:“走,我们回家去。” “回家咯!” 第38章 真相 在百花深,一直有条不成文的习俗。那就是晚膳时分永远是八卦时分。 只不过以往都是叶挽秋听别人谈八卦,这次是自己变成了被八卦的中心。 而一切的开头只是因为青川君在中途随口提了句:“也多亏三太子在碧寰灵矅宝殿上那样维护你,咱们才能这么快结束便回家来。” 此话一出,诸妖都瞪大眼睛,手中但凡握了点什么,全都噼里啪啦掉在桌上。 叶挽秋咬着荷露糕,慢条斯理喝汤,心里知道这顿八卦是逃不过去了。 于是一顿晚膳硬是拖到了天黑许久后才堪堪吃完。 回到房间,她对着镜子脱下衣裳,用灵力为自己治疗已经早就结痂的背后伤口。 雪焰立在窗棂下,剑柄的红莲刻印像是睁开的眼睛,在镜子里静静看着她背上那道狰狞伤痕是如何被灵力逐渐抹去,露出原本白皙莹润的肌肤。 没日没夜折腾了这两天,叶挽秋着实感觉非常疲累,于是打算去灵泉里泡个澡放松一下。 坐在落花遍地的岸边,她半困半醒得有些睁不开眼,周围水雾缭弥的温暖让人更加昏昏欲睡。 扫晴娘们帮她梳好长发,飞进飞出地忙碌布置,又叫来花精帮忙熏染衣物,临走时提醒:“帝女姐姐可别在这儿睡着了,一会儿我们来叫你。” 叶挽秋迷迷糊糊地点下头,眼皮努力试着睁开却始终沉得不行,最终还是睡过去,半晌后才被扫晴娘们叫醒回房。 接下来的几天,随着她获封初鸿太华主神的事逐渐传遍六界,一向清净的百花深忽然变得热闹非凡。三天两头便有不少仙灵结伴而来,上门道贺。 大小妖兽们没见过如此阵仗,每日抱着那些沉甸甸的贺礼跑来跑去,都快把爪子累断。负责守门的孟槐与凭霄雀更是打起十二分精神,天天盯着这络绎不绝的访客,生怕放了心怀不轨之人进来。 闲暇时间,他们就靠在凤凰树下,相互探讨今日那些来往繁多的仙灵又把这玄木门槛踏矮了几厘。 最后传来的是天帝口谕,请众位仙家于七日后上九重天参加宴席,专为庆贺叶挽秋晋神而办。封神礼结束后,叶挽秋需应传上界,修复六斗转命灯。 这个消息着实让众人惊了一瞬。 “难道不是所有仙灵飞升后都会这样?那上一次晋神后,天帝设宴邀众仙庆贺的是谁?”小陶年岁不大,对这些事完全是一窍不通。 “是三太子。”杉魅是只有着快五百年道行的妖怪,知道的事也多得多,“几千年前,三太子莲花化身归来,报了东海之仇,又接连降服盘踞人间各处的九十六洞妖魔。可以说是彻底划清了妖魔界与人间的界限。晋神之后,天帝便亲自设宴邀请众仙上界一同祝贺,也将领兵职权从此交给了三太子。” “再往后,可就没有谁能得享这等殊荣了。” 一听到这单杀九十六洞妖魔的恐怖战绩,妖兽们齐齐打了个寒战,纷纷低头扒饭试图压惊。 叶留冬则满脸骄傲:“这说明天帝慧眼识珠,知晓我阿姐是这几千年来最最出挑的那个。” 叶挽秋伸手轻轻弹下他额头,杏眼半垂:“我只是沾了爷爷的光罢了,这么说话也不怕闪着舌头。” 小狐狸抱住她的手臂眉开眼笑,细细数着等会儿要去人间哪些地方玩个痛快。 原本叶留冬的计划是从僰道城出发,先去看三江汇流之地,然后再沿着江水一路往下去往人间渝州城。 但叶挽秋还有修复神灯的任务在,又担心妖灵们全都撒欢儿出去,家里没个照应。于是原本安排了好几天的行程,她只在外面的僰道城内逗留了两日便返回家里。 回来之前,她对叶留冬说:“我知道你想出来逛逛,要不我先回去,你在外面多玩几天,我替你去给爷爷说。” 他却闷闷不乐地摇头:“我只想和阿姐一起出去。外面的景致就算再好,没有阿姐在,也实在无趣得很。既然阿姐要回家,那我也陪你一起回家,我们总在一起。” “好。”叶挽秋摸摸他的头,“回家给你做烧鸡吃。” 他先是高兴一瞬,继而又把头别开:“阿姐别总把我当小孩,我已经长大了!” “是是是,我的大男子汉,陪我去多买几样糕点回家吧。” “都听阿姐的。” 第84章 他们在落日时分回了家,正是百花深一天之内最漂亮的时候。 整座重时宫漂浮在黄金色的浓云流霭之上,连头顶飘落的繁花也像是涂了蜜那样莹莹发光。晚风吹过时,整个百花深便陷入一场盛大的金雨香海里,斑斓至极的梦幻。 叶挽秋走上台阶,随手拍掉落在头发上的花瓣。裙摆飘逸着擦过两旁的密集草叶,抖落一地琉璃珠子般闪烁的露水洒在身后路面上。 她将手中糕点分给暂时还无法离开百花深的小妖怪们,问出爷爷此时正在书房里,于是便转而去找他。 刚走进去,她便发现青川君脸色不太好,于是坐在对面:“怎么了?爷爷这表情,可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 “倒也没怎么。”青川君喝着酒回答,“之前和三太子一起到处寻找有关玉阴娘娘的事,天机星君已经有点眉目了。” 叶挽秋想起前几天上神界那次,他们快到碧寰灵曜宝殿之前,天机星君确实急匆匆来找了哪吒一趟。 “如何?有找到吗?”叶挽秋连忙问。 青川君摇摇头,紧接着说:“天机星君传来消息,银光洞龙骨石附近有人傀出现。他派手下抓到其中一个,审问之后得知,这些人傀也是来寻找一位少年将军。结果没两天后,龙骨石就不见了,恐怕也和玉阴娘娘有关。” 龙骨石? 叶挽秋愣一下:“就是东海那个?” 他点点头。 叶挽秋记得,那龙骨石是数千年前,被哪吒所杀的东海龙王第三子,敖丙所化。 原本龙尸入海就该腐化为尘。可龙王却在哪吒自刎身死后,想尽办法不断护养自己孩子的尸身,想要将其精魂从地府抢回,再复活肉身。 却没想到,短短数天后,原本被他亲眼看着自尽于城门之上的李家三太子竟以红莲之躯复生归来。不仅一枪挑毁了龙王庙,还用无尽烈焰劈开海面,径直寻到海底龙宫来彻底清算血债。 在整个东海都快被那滚烫的金红烈火烧干之前,龙王不得已,只能叩首答应将海水连夜东退一万里,且永世不再侵入陈塘关半步。 可那具尸骨未僵的龙尸却被遗落下来,被哪吒重新镇压于银光洞下,又历经数千年不生不死,积怨成障,凶煞异常。 后来太乙天尊命人在那地方修了座银光洞道观,以香火信仰神力进一步封住洞口,数千年来倒是也还算相安无事。 “爷爷已经去银光洞看过了?真的没了?”她问。 青川君喝着酒,看起来很是头痛:“我刚将此事告诉给三太子。龙骨石消失,这下怕是有大麻烦。尤其银光洞中,有三太子当年设下的神力法阵。按理说,龙骨石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绝不可能自己逃出来。而六界之内,能破三太子神力封锁的人简直寥寥无几。” “若此事真与那玉阴娘娘有关,她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能做到如此地步。” 而且这也间接证明,这位玉阴娘娘要找的少年将军应该就是哪吒。 “所以,三太子当初为什么只是将龙骨石镇压,而不是彻底毁掉呢?”叶挽秋总感觉有点奇怪。 明明以哪吒当时已经莲花化身的本事,毁掉龙骨石简直就是易如反掌。且按照他与东海的仇怨来看,他根本没理由会留下这祸孽。 “这个中缘由,就只能去问三太子本尊才知道了。”青川君叹息着,然后又说,“对了,封神礼后,你便要去神界修复六斗转命灯,记得好好照顾着自己。” 说完,他又有点郁闷:“可惜家里除了我,也没个人能跟你一起上神界去。” 毕竟九天之境,灵气至纯至净,对妖魔而言是天性相克。 “没事的爷爷,我记得了。”她回答,心里还在想着龙骨石的事。 不知道当年东海之祸,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夜里,二更天时分。 叶挽秋再次发现自己来到了东海边,陈塘关。 天气依旧阴沉得让人压抑,乌云涡动低垂,几乎要和最远处的青灰色海面连在一起。浑浊的海天交界线,让整片天空看起来就像是正在从最远处开始不断塌陷。 到处灰光阴霾,长风猎猎。 她很快在海岸边一块礁石上看到了哪吒。是再熟悉不过的红衣乌发,身长玉立,却让她心口不由得抽跳一下。 按理来说,她在梦里看到的都应该是孩童模样的对方才对,可是…… 少年回头,眉间朱砂靡艳,神情是锋芒暂敛的清冷疏离。见到来者是她后,他脸上神情又浅浅柔软几分下来。 这是她熟悉的那个人。 叶挽秋将将放下心,还在琢磨为何这次见到的是对方平日里的模样,忽然听到他说:“能过来陪我坐会儿么?” 她依言走过去,在他身边安静坐下。一身白衣在这片死气沉沉的灰黑色梦境里,显得格外干净无暇,垂长的披帛与裙摆被脚下汹涌海水沾湿。 “龙骨石失踪的事,青川君有告诉你么?” “有。爷爷还在考虑到底要从哪里开始找。我大概明日会出去一趟,找银光洞地仙问问清楚。” 哪吒微微颔首,说:“如果有什么事,立刻告诉我。”说完,他顿了顿,语气愈发冷淡,“这件事本就是我当初留下的,我会亲自收拾。” 他一提到这个,叶挽秋就想起青川君说的,当初是哪吒将龙骨石镇压在银光洞这件事。 好奇心驱使下,她开口问:“敖丙死后化作龙骨石,三太子为何只是将他镇压,而非彻底毁掉?” 哪吒回答:“我是杀了他。但他的尸身被龙王找回,用龙珠和无数海祭所得的凡人精魂不断养护,令其虽死不腐,且保留杀戮本能。” “我若将龙骨石直接毁掉,那些凡人也会跟着永不超生。所以我只是将他镇压……” 说到这里时,哪吒莫名沉默片刻,点漆凤眸里油然而生出一股清晰的恨意,然后才接着道:“我将他镇压,然后去请师父想个法子将那些人魂分离出来。” “所以太乙天尊才命人在银光洞附近修了座道观。”叶挽秋恍然大悟,“这不仅是为了封住银光洞洞口,也是为了集香火信仰的神力来救回那些被拿去海祭的人的魂魄,让他们能转世重生。” 这分明没什么问题,可她又从哪吒脸上神情里意识到不对:“三太子为何看起来这样烦忧?你已经做了你该做的事了。” 这句话正中他心中最痛恨之处。 哪吒深吸口气,闭上眼睛,没有立刻回答。 叶挽秋看他这样反应,便敏锐意识到自己应该是问到了他不想提起的地方,于是正打算转移话题。 他却忽然睁开眼睛回答:“因为我那时本应该用净念莲火试一次,可我没有。” 叶挽秋睁大眼睛,瞬间回想起在槐山初遇之时,哪吒使用净念莲火救回那百来个人类亡魂,却让自己重伤,差点陷入灵识崩溃境地的事。 “可若是你用了,那你自己恐怕……也会性命不保的。” 确实如此。 但如今龙骨石在仅仅只剩最后几个魂魄还没分离出来的时候,突然下落不明,让哪吒更后悔当初没有选择冒险尝试一次。 第85章 哪怕那是要拿他自己的性命去冒险。 叶挽秋看着他半晌,心情有些复杂难言。 印象里,哪吒很少会这么直白地表露自己的情绪。 发生了什么事,他就会直接手段强硬地解决干净,几乎不会让旁人察觉出他心里到底是何感想。 这次如此不一样,难道是因为和当年的东海事件有关吗? 她越想越觉得有可能,继续安慰之余,也努力试着转移话题:“说起来,那日走得急,还没来得及感谢三太子在碧寰灵矅宝殿上帮我说话,又处处维护。否则,天帝应该也不会这般轻易便允准。” “只不过……”叶挽秋迟疑一会儿,似乎是在犹豫要不要问。 哪吒没有看她,目光只落在面前这片阴暗狂暴的海面上:“想说什么直说便是。” “不管是试炼中,还是神界争论,三太子肯那样帮我,到底是为什么?” 这个问题从哪吒在碧寰灵矅宝殿,当着众神的面直接抢认下毁灯罪名的时候,就一直萦绕在叶挽秋心里。 由于过去那些两人意识互通的梦境,她知道些许当年陈塘关发生过的事,能理解哪吒在试炼时因为见到类似的事而感到忍无可忍,所以几次想要插手。 但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在神界的时候,他会那样维护自己。明明作为监审官,他根本不需要把自己牵扯进那团麻烦里。 哪吒听完这个问题,眼神闪烁一下,转头看着她很久。一时间,整个梦境里只有海浪冲打岸边的哗啦声,嘈杂而单调。 “你和我当初遇到的事,做出的选择都很像。”他终于开口,声音很轻,也很平淡,海浪将他仅有的情绪色彩都淹没进去了。 “所以我不想看到你也遇到和我那时同样的事。” “什么事?”叶挽秋谨慎询问。 哪吒再度沉默,目光依旧望着她。叶挽秋本能觉得这种注视似乎是在寻找什么——同类,共鸣,过去的自己,没有缘由的深刻联系,或者还有别的什么。 他眸色深黑,中央只亮一点微光,照不清那些过于深厚复杂的情绪。但她愿意等着,等到他愿意说出来。 半晌后,哪吒眨眨眼睛,忽然起身。 面前的东海也莫名开始躁动起来,浊浪排空,浓云侵袭,暴雨铺天盖地而下。整个陈塘关在雨水中被冲刷得更暗了,暗得随时会被这片暴怒的海洋与大雨吞噬进去。 叶挽秋警觉站起,听到哪吒叫她:“走吧,去看看。” “看什么?” “你不是想知道当初发生了什么事么?” 他抬头望着身后城门紧闭的陈塘关:“这就是。” 叶挽秋顺着他的目光朝海崖之上眺望,果然看到了年幼的哪吒。 他孤身站在城墙之上,一身白衣染着大片鲜血,黑发散乱着,手里握着混天绫,地上拖曳着一头已经被破皮抽筋的青龙。雨水将龙血冲漫得到处都是,沾湿了他靛蓝的裤脚,污迹斑斑。 万里巨浪从东海深处涌出,激溅云天,托出无数龙宫海卒气势汹汹,压境而来。 已化为青龙原身的龙王敖广正盘踞在黑云里,庞大身躯犹如山脉起伏连绵。龙鸣怒音穿云裂天,震得人肝胆俱碎,吼叫着要人将他的爱子还回来。 暴雨中,哪吒踏上城墙,将手中的青龙尸身扔回海里,迎着漫天巨雷与风暴大喊:“妖龙,你要的还给你!今日你敢犯陈塘关,我连你一起扒皮抽筋,杀了扔海里去!” 龙王大怒,顿时风暴更甚,磅礴海啸霎时涌来,将陈塘关化为一座孤岛。 而哪吒已经纵身飞入云层,红绫一展便是翻云遮天的本事,将那满城暴雨掀搅着泼回天上,反朝龙王淹去。 他身法极快,一袭白衣在黑云中清如白燕纵横。黑云被混天绫搅动着无法成型,露出背后金光灿烂的太阳。 龙王见无法以云牢困住他,索性亲身上阵。一人一龙在云中缠斗许久,哪吒半边脸孔上多出几道血痕,而龙王则被生生扒掉半身鳞片,越发怒不可遏。 哪吒擦一把滑到下颌的血水。手中乾坤圈战意凛然,嗡鸣阵阵,几欲脱手而去,直取龙王眉心弱点之处。 可云端之下,无数海妖兵卒已经攻破陈塘关大门,冲进城里杀得遍地尸骸,血流成河。 哪吒低头望见这场景,顿时浑身一僵。 龙王则趁机甩尾一道罡风,将哪吒震退出数米开外,紧咬的口中渗出几缕鲜血。 他满怀恨意地大笑着:“李哪吒,你看看你保护的那些人,已经就快死光了!你们所有人都得给我儿殉葬!” 没有任何犹豫,哪吒迅速抽身出去飞下云端。乾坤圈化作一道金光闪现,瞬间击杀街上那些海妖。 他本就负伤,将这无数海妖击退后更是伤势加重,一身白衣几乎被血染透,却也丝毫不肯让步地挡在满城百姓前。 海潮翻涌着随时都要倒灌进城内,整个陈塘关一片死伤惨重,哭嚎连天。 龙王伏在云头,居高临下俯视着这座已经是囊中之物的城镇,吼声响亮如滚雷,巨大龙眼死死盯着地上的哪吒,目露凶光,贪婪残暴:“我再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 他说的是你们,不是你。 “陈塘关的人给我听着,谁能杀了李哪吒为我儿报仇,我就放过谁!否则你们全都得给我进海里当饵料!” 一番话让叶挽秋心神俱震,下意识转头看着身旁的少年神。 可他只面无表情望着这一切,眼中既无悲伤,也无痛苦,也无憎恨。全部情绪都只沉淀在漆黑眼底,麻木而空洞。 叶挽秋望着他,忽然意识到,既然这场陈塘关旧怨是哪吒几千年来一直都存在的心魇,那他当然也已经看过这些场景无数遍。 他看着自己死在这里无数遍。 她忽然颤抖一下。 耳旁忽然传来一声咒骂:“悬息大人说得对,都是这个杀星给我们惹来的祸端!” 悬息? 叶挽秋骤然回想起,试炼之前,他们曾在拓苍城抓到一名使用尸神蛊残害地仙的妖怪。她交代过,自己的尸神蛊是从悬息那里偷来。 且青川君也说过,悬息与当年东海之变有着莫大关系:“那件事,三太子和太乙都不太愿意提起。我也不好多说,只知道,东海龙族突然发难,索要人牲无度,其本意并非在那些凡人祭品,而是三太子本身。” “东海就是要逼得他自尽,才能得到他的灵珠。而悬息在其中更是下了不少功夫,当初就是他将灵珠有关的消息透露给东海,并提议让他们从逼迫陈塘关献祭更多人牲开始,一步一步逼得三太子走上绝境……” 而绝境便是此刻龙王的发难,满城百姓充满恐惧又厌恶地集体讨伐。 所谓众叛亲离四个字,用最活生生,血淋淋的笔法残忍写出来,便是眼前这般光景。 有刀剑出鞘的声音,拉破空气,尖锐至极。 紧接着是刀尖捅入身躯,血花骤然迸开的声音。 哪吒睁大眼睛回过头,看到一个面目模糊的男人正朝他吼叫着,说他是杀星,是灾祸,是他造成了如今这一切。 他手里拿着不知从哪里抽出来的长刀,刺进了哪吒的后背。 第86章 那一瞬间,好像有什么东西从他眼里彻底碎去,让他连反抗都忘记,更听不清龙王在天空中大笑着说了什么。 也许是对其他人说的。 因为他们纷纷开始捡起地上的石头,树枝,朝他接连不断地砸过来。 也有始终不忍心,不愿意向哪吒动手,却又无力阻止这一切的人。 他们只能背过身去,掩面而泣。 也许还有对李靖说的。 因为李靖在看着他的某一刻,脸色忽然变了,变得苍白至极,手握刀剑连连后退,挣扎之色溢于言表。 “爹爹。” 哪吒叫他,满身狼狈,血迹斑斑地站在原处,死气沉沉的黑眼睛直直望着他:“你也要杀了我么?” “李靖!” 龙王也叫他,凶神恶煞,杀气腾腾:“你若肯动手大义灭亲,我今日就放过你这陈塘关的人。否则,我必将这整座城镇夷为平地!” 犹豫似乎有一瞬间,也似乎有一百年那么长。 哪吒看着李靖最终还是抖着手抽出腰间佩剑,冷寒剑尖直指向他,口中不断嗫嚅着:“是孽祸……是孽祸……” “爹爹,你是在说我么?还是在说天上的龙?”哪吒仍旧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好像在看着什么最后的,摇摇欲坠的希望。 群情激愤叫喊下,李靖脚步虚浮地走到他面前,手中宝剑举了又举,却始终无法落下,只得颓坐在地,哀嚎不已。 见他终究是对自己顾着父子情份下不了手,哪吒眼中也泛出点点泪光。 他拖着一身伤走到李靖面前,蹲下.身来,想要扶起他,声音第一次带上明显沙哑:“爹爹,我……” “孽祸啊,你为何要生在我家?”李靖低声道。 哪吒伸出的手顿时僵住。 “龙王是这陈塘关的天。你是神仙降下的劫。我们这些凡人能怎么样?我……”他摇着头,睁着一双通红的眼睛看着他,里面恨也有,无奈也有,痛苦也有,后悔也有。 唯独没有任何父子之间的心慈与疼惜。 “你说想救我们,如今却弄成这样。我若杀你,便是冒犯仙神,我如何担待得起?!” 原来这才是他下不了手的原因。原来这才是…… 哪吒猛地起身,惨白着脸色后退几步,听到他朝自己哀求:“神仙,就当我求求你,为了我们这里所有人。你……你回那天上去吧!” 周围人见状,也纷纷跪地哀求着让他放过陈塘关,回那天上去别再来了。 至此,哪吒终于明白过来。 他看着李靖,看着龙王,看着陈塘关周围跪拜着他的民众,心中不知想到什么,竟大笑出声,像是彻底疯魔了。 片刻后,他捡起地上宝剑横于颈间,脸上再无半分柔软神情,只有决绝的冷酷:“哪吒不知,原来我在这世间本就无父无母,无亲无故,却一直心存虚妄挂念。” “既如此,那这身被凡尘牵绊塑造的血肉也不必留着,全数还给你们罢了!” “不要——!” 叶挽秋惊叫出声,忘记这只是梦境,只是回忆,无人会听到她,更看不到她。 可不知怎么的,在自尽之前,她又分明望见哪吒回头朝她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剑光横闪间,鲜血迸做无数红鸟从他颈间飞出。 白衣染血的少年随之倒在地上,梦境彻底定格在这一瞬间,天地俱静。 叶挽秋终于明白。 正是因为体会过这般众叛亲离是什么滋味,所以在风祁山试炼时,哪吒会挡在那些想要对她动手的镇民面前。 正是因为知道,明明做的是正确的事,却被自己保护和在意的人不断伤害,也从不被人理解是什么感受。所以哪吒会在面见天帝时,极力将砸毁六斗转命灯的罪责揽到自己身上。 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经历过,且那时没有人为他这么做。 他在叶挽秋身上看到了过去的自己,也不愿意让她真的成为过去的自己,所以他做了那个保护者。 可这一切实在太过惨烈。 叶挽秋闭上眼睛不忍去看,开口说话的声音都是发抖的:“他们口中的悬息……到底是谁?对你做了什么?” 还有龙王想要逼哪吒自尽拿到的灵珠,又是什么? 陈塘关当年的真相,到底是如何? 哪吒轻声回答:“你还记得风祁山下,季家为求荣华富贵,甘愿做帮凶而献祭少女给妖族的事么?” “当然记得。” “这里过去发生的事也差不多。” 在他说话间,梦境开始不断消散重组。陈塘关重新回到看似风平浪静的开始。 “这个梦……还会重新开始是吗?”叶挽秋问。 哪吒点点头。 也就是说,等到下一次再进入这场梦时,所有一切又会重演。 “陪我一起进去吧?”哪吒望着那扇已经在他梦里重复看见了无数次的门。 “好。” 叶挽秋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伸手拉住他的手。 手指轻触时,哪吒感到一阵直击心底的惊颤。 因为这是个过于亲密的动作,陌生到让他有些无措。 而他本该立刻挣脱,却没能做到。 或者说,他不想那么做。 第39章 沦陷 面前的城门开着,里面和外面一样死寂无声。踏进去的一瞬间,满目阴霾扑面而来。 叶挽秋走在哪吒身边,两人一起走过了好几条街,谁也没有说话。 直到来到总兵府前,瞧见了这个熟悉无比的地方,哪吒停住许久,终于开口道:“我出生那日,陈塘关来了两个人。” “一个是我师傅。另一个便是悬息。” 梦境随着他所说的话开始发生变化。 刚刚还鸦雀无声的总兵府内,忽然开始变得格外热闹,一个个模糊又朦胧的人影漂浮在庭院里来回忙碌,像是一群没有面目的幽灵。 他们窃窃私语着夫人怀胎三年零六月的异象,以及刚刚生下的那个莲花肉胎。被老爷拿剑劈开后,顿时绽开满屋沁人扑鼻的浓烈荷香。 肉胎里蜷缩着一个粉雕玉琢的漂亮娃娃,全身肌肤都白净极了,密发乌黑,眉间一点红痣。似血珠,似朱砂,瞧着简直好看得不得了。 有嘴甜的侍女笑着恭贺,说夫人向来最喜莲花,这生下的娃娃说不定也是天上某位尊神手里的莲花化来,是极好的祥瑞之兆。 众人一片又惊又奇,也纷纷附和称是。 正说尊神,天边便飘来一只祥云伴身的苍鹤。背上坐一位慈眉善目,松形鹤骨的老人,正是太乙天尊。 李靖显然认识对方,当即就朝他拜了拜,连忙请太乙天尊进屋,命人将那莲花里的奶娃娃抱给天尊看。 那是他刚出生的孩子,他却吓得抱一抱也不敢。 太乙将娃娃接过来,很亲昵地搂在手臂里,目光打量着他,指尖点一点他眉间朱砂痣,眼神中恍若有雾气笼罩,让人看不真切。 不知怎么的,叶挽秋总觉得太乙天尊这个动作很眼熟。 她想起来青川君也总爱这样,遇到回答不上来的问题,便用手轻轻点一点她眉间的红莲印,然后笑起来。 第87章 太乙也笑,给他取了名字叫哪吒,送他一环金光灿烂的法器名曰乾坤圈,戴在娃娃脖颈上。 接着,他又伸手一招,取出一条绯艳流光的红绸来:“还有这混天绫,也照着嘱托送给你了。” 说来也怪,混天绫刚盖在哪吒身上,他便立刻醒过来了。乌黑清澈的眼睛望着这条无风自动的红艳艳纱绸,像是发呆那样地久久望着,张口便是:“霞光起了。” 刚出生的孩子便会说话,周围人皆是不可思议地惊叹起来。 而太乙则眨眨眼睛,像是有些诧异,继而垂着视线望着他,轻言细语问:“你想去找霞光吗?” 哪吒不答,只仍旧望着混天绫呆愣少顷,接着转头看着他,似乎这才彻底醒过来。 他低头揪着混天绫玩了玩,又摸摸乾坤圈,眼中已经没有刚才的愣神,只有纯然天真的孩子气:“你是谁?这些又是什么?” 太乙松口气,再度微笑起来。 他告诉李靖,此子天生天赐,降世于陈塘关李家便是有一份薄缘,来这里也是为了改变陈塘关的气运。不过他终究有自己的路要走,一切且等他长大成人再说。 李靖恭敬弯腰抬手:“既如此,就请天尊将这小神仙收做徒弟吧。” 太乙爽快答应,又逗了哪吒一会儿,承诺过几日再来看他。等他再大一点,就将他接去乾元山修行。 哪吒懵懂答应着。 太乙又拿出一套织绣精细的白色天衣,说是送给他当衣裳穿着。 哪吒瞧了瞧,摇头拒绝:“不喜欢,不喜欢。” 老神仙乐呵呵地笑:“还是个挑剔的小娃娃。说吧,你想要什么样的?” 哪吒抬手举起混天绫,不假思索道:“红的!霞光一样的红!” 太乙闻言,凝神细望他片刻,还是展颜一笑:“那就红的,也衬你。” 说罢,他伸手一指,原本白净的天衣立刻化作霞红色,晃眼地明艳招摇。 哪吒这下才笑了,自己便接过衣裳好好穿上,又脆生生道:“谢谢师父。” 太乙走后又过半日,天色垂暮向晚。 这样的时光流逝在梦里不过短短一瞬,屋内的阳光便倏然改变了。光线如流水匆匆淌过,原本清亮的光色迅速沉淀为黄昏的微黄。 门口小厮进来传话说:“老爷,龙宫使者悬息大人来了。” 李靖一惊,连忙道:“快快请进。” 叶挽秋看到这里,感觉有些奇怪:“悬息是海族?” 可她记得那绿眼妪说过,悬息是住在妖界与旧墟接壤处的,即使是在妖灵口中也被称为怪物。 哪吒摇摇头:“不是。他找上东海,成为龙宫使者,只是因为我在陈塘关。而东海正好可以是他能用的一把刀。” 说话间,一个身穿蓝黑华服的男人走了进来,兜帽之下是一张格外年轻俊秀的脸孔。眉眼精致,气质阴郁。 他明明站在暮光最盛之处,身姿挺拔,面带笑意。可他整个人的气质却让人无端想起了月夜下的黑色树林,透着种难以名状的压抑。 “听闻李总兵喜得贵子,特来庆贺。”说罢,他让人送上几斛光润柔粉的深海珍珠,以及一些玉化的珍贵红珊瑚。 “小小心意,可供夫人赏玩一笑。”悬息道。 “大人太客气了。”看得出李靖收得并不自在。 “可否让我见见这位贵公子?”悬息又问。 “大人请随我来。” 走至后院,几个侍女正在用夫人之前做好的老虎玩偶逗哪吒开心。但小娃娃好像对这些东西都不感兴趣,只喜欢追逐着那条混天绫玩。 见到有人来,侍女们纷纷退下。哪吒则回头看着李靖和悬息:“爹爹,他是谁?” “这是龙宫使者,悬息大人。哪吒快快行礼拜见。” 李靖这么说了,哪吒却丝毫不听,也不拿出任何恭敬的模样,只挑着一双黑白分明的清澈凤眼看着他,不言不语。 悬息亦站在原地望着他,好像面前这孩子是什么不能近身的鬼怪:“哪吒?” 他眯着眼睛微微思索:“驱邪除恶意为‘哪’,灭尽煞魔意为‘吒’,是个不得了的好名字。可是李总兵起的?” “非也非也,是这孩子的师父,太乙天尊赐下的名字。” “太乙天尊么……”悬息重复着,脸上挂着淡淡假笑,眼中格外阴沉。 “那他额间红痣从何而来?” “天生便有。” “这样啊。”悬息第一次露出有点意外的神情。 紧接着,他很快收敛神色端详着哪吒,微微弯下腰,一缕雪白色的长发从肩头滑落下来。深黑眼睛浸润在兜帽的阴影里,看着格外吓人。 “不过说起来,李总兵这孩子,可是在今日丑时出生的?”悬息问。 “大人猜测正是。” 悬息安静一瞬,蓦地笑起来,眼睛却依旧冷冰冰的:“万年不遇的双阳年,惊蛰丑时所生。这可是天赐将星的非凡命格。只不过……” “不过什么?”李靖追问。 悬息直起身体,没有回答。李靖意识到什么,旋即让人来将哪吒带走到别处去。 待再也看不见那几个侍女与哪吒后,悬息才转头看着他,解释:“只不过,这孩子命刻一千七百杀戒,怕也是个天生杀星,凶戾之气太重。迟早会给周围人甚至整个陈塘关招来灭顶之灾。” 李靖大惊失色:“可……天尊方才说,这孩子是来改变陈塘关气运……” 说到这里,他立刻噤声,脸色苍白,似乎是知道自己失言说错话了。 悬息瞥他一眼,目光锐利,却也不问责,只道:“改变气运便一定是朝好的方向变化吗?这孩子是天上降下的神仙,与你,与夫人,与陈塘关千千万万人都没有联系。他有他自己的路要走,我想,太乙天尊一定也这么说过吧?只是没有我说得这般直白罢了。” “确实如此……” “你瞧瞧,这孩子你刚才就叫不动他。往后,你更管束不住。你是凡人,李总兵,怎么管得住那天上的神仙。这孩子可不是你的孩子,是天神托了你家原本三公子的肉身降临世间罢了。你可别搞错了身份。” 李靖听完,脸色已是难看至极。 叶挽秋则听出来了其中意思,反应过来:“他,他这分明是在告诉你……我是说,在告诉李靖,你根本不是他的孩子。甚至是说……” 她有些说不下去。而哪吒则淡淡接下去道:“甚至是在说,就是我杀了他们原本的第三个孩子,又将他夺舍占身才出生于世间。” “所以,李靖从一开始就恨我。” 甚至不只是李靖。 随着悬息登门总兵府,算出李家三子天赐杀相,会改变陈塘关气运的消息被传出去。原本惊叹于哪吒身带祥瑞之象出生的民众,纷纷又都改了观念,开始怀疑这孩子是来毁了陈塘关的。 这种情绪一直潜伏着,滋生着,发酵着。而东海龙宫也不知怎么回事,开始逐年发难,索要人牲做祭的胃口越来越大,甚至时常出现海妖出水吞吃平民的事情。 直到哪吒六岁那年从乾元山学艺归来,在海边打死了一个吃人的巡海夜叉,一切矛盾终于爆发。 第88章 “我听闻在那之前,其实东海和陈塘关之间这种用人牲换取风调雨顺,出海谋生的事早已不是第一次发生?” “的确如此。” “那为什么东海会忽然发难,非要逼死陈塘关所有人不可?”叶挽秋说完,自己也意识到,“因为悬息?!” 哪吒点点头:“自古以来,四海之间便一直有个传统。四龙王轮流坐镇,持龙珠成为四海领袖,担神界之职。但百年前,因为人间与妖魔界的界限一直不甚明晰,时常有动乱出现,神界陨落了不少仙灵。所以,天帝预备将这个原本由四龙王轮流担任的神职彻底定下来。” “为了能在这次晋神试炼中获取成功,四海龙王都开始想尽办法提升修为。” “而最快的办法,就是用凡人的魂魄。”叶挽秋明白过来,但又觉得不太对,“可为什么东海非得在三太子你出生以后才这样大肆动手?” “因为悬息告诉龙王,还有比吞噬人类魂魄更快的办法。” “是什么?” 她问,脑海里却回想起当初青川君说过的,东海发难并非意在人牲,而是冲着哪吒去的。 果然,哪吒紧接着回答:“我的本源灵珠。只有我毁去肉身自尽以后,灵珠才会被得到。” 叶挽秋怔在原地。 梦境再次变化,这次定格在了悬息与一户人家交谈时的场景。 “为了达成这个目的,悬息做得不多,但是效果显著,而且手法干净,很是漂亮。” “在陈塘关,他以龙宫使者的身份,将随时得以出海谋生的特权交给了其中几户人家。时常还有海妖为他们送来海中珍宝出城售卖,让他们从普通百姓一跃成为家财万贯的富裕之商。” “有了这样的好处,他们自然不愿意看到现状被打破,也尤为反对我想要推翻东海的举动。” “而其他人见到这样的美事,自然也想分一杯羹,也就同样学着他们的做法。反对我,讨好龙宫,以求飞黄腾达,攒够钱财从此离开陈塘关。” “总而言之,谁阻碍我,恨我,谁就能有资格出海捕鱼采珠。” “而那些因为失去亲眷而同样痛恨东海,不愿屈从的人,则会越来越贫穷,落魄。想要活下去,就必须听从悬息和龙宫的命令。” 哪吒看着正朝悬息跪地感谢的人。叶挽秋认出对方正是刚才那段回忆里,第一个拿刀刺向哪吒,怒吼他是杀星,是他害了陈塘关的人。 他没有责怪那些人任何,只淡淡道:“毕生活路被他人握在手里,城内百姓自然对他言听计从。” 叶挽秋看着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七年时间,我大半都在乾元山度过,随师父去四方历练。等再回来时,陈塘关的人几乎都已经恨透了我。” “可三太子说了,东海只是悬息手里的一把刀。所以真正想要得到三太子本源灵珠的人,是悬息自己,对吗?”叶挽秋问,“否则他怎么愿意为他人做嫁衣,平白无故助东海龙王登上神位?” “你猜到了。”哪吒看着她笑了笑,“他知晓我师父是太乙天尊,自然无法直接朝我下手。且灵珠只能是我自愿放弃肉身才能得到,所以他花几年时间,在陈塘关布了这样一个局。” “他到底是什么人?要三太子你的灵珠做什么?”她皱起眉尖。 面前梦境再度如融水墨色,扭散着消失开。他们重新回到总兵府,哪吒曾经所住的屋子前。 “一千年前,我和师父在三危山中擒获悬息,将他从此关进神界天牢。”哪吒说,“但不管是浮秘镜还是冥界孽镜台,都无法找出他的过往记忆与来历。师父说悬息本就魂魄不全,找不出也是正常。” “魂魄不全?” “他的三魂七魄皆只有一半。” “只有一半还能保持神志?那另一半在哪儿?” 哪吒摇头:“没有找到。所以他所能记得的就只有夺取我的本源灵珠这一件事,再怎么审讯也无从得知另一半有全部记忆的魂魄在何处。” “但他之前在妖界是住在旧墟附近……”叶挽秋沉吟几秒,忽然想到,“玉阴娘娘?” “什么?” “用冰蚕蛊和景煜来寻找逢乱必出,平定天下的少年将军,不就是玉阴娘娘吗?”她说,“而且他们也不知道玉阴娘娘的身份,只知道要替她找到这么一个人。再加上龙骨石失踪……所有事都是冲三太子你来的。也许,悬息的来历也和玉阴娘娘有关。” 不过说完,她又隐约觉得哪里不太对:“可是东海之祸时,三太子你才刚出生。悬息怎么就会指名道姓地找上你?玉阴娘娘也在找你……难道是为了给悬息报仇?” 她说的这些,哪吒不是没有想到过。但时隔太过久远,且线索琐碎,千头万绪,一时间根本无法查清。 尤其回想起景煜当初刚从镇妖楼中复苏,见到叶挽秋的第一眼便立刻下跪,称呼她为玉阴娘娘。 因此若真说最让哪吒意料之外也看不明白的,应该是叶挽秋的来历才对。 但他并没有将这些说出来,只安静看了她片刻后,忽然转开话题:“陪我去别处看看吧。” “好。” 他们来到总兵府花园里,这里的景象比其他地方都要清晰。哪吒望着一处凉亭,默然许久。 “怎么了?”叶挽秋问。 “我母亲过去很喜欢在那儿乘凉,读书。” 她知晓这是触及了他伤心事,于是想要让他转移注意力,便伸手指了指树荫之后那座瓦墙皆黑的屋子,看起来有点像是祠堂:“那,那边是什么?” 哪吒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僵住几秒,带着她走过去,将门打开。 “进来吧。”他说。 叶挽秋走进去,发现这正是之前梦境里,李靖用来关哪吒禁闭的那间屋子。 里面空间很大,到处摆放着海中礁石做成的容器。它们体积不算大,看上去只能用来装盛一些草药或酒水,但她总感觉这里面放着的不会是这么平常的东西。 于是她问:“这些是什么?” 哪吒看着那些海石罐子,静静地说:“所有被东海吞吃过的凡人的眼珠。” “眼……什么?”叶挽秋没明白。 “海妖每吃掉一个人,就会挖出他的一只眼珠装进这礁石做成的罐子里,让人送到总兵府门口。目的是为了提醒我,这些人都是因为我才会死。” 哪吒回答,声音并不带多少情绪,可那种至今未散的恨意却依旧浅淡地流露出来。 “李靖将这些装着眼珠的罐子放在这间屋子里。每次我忤逆他的意愿,他就会让我来这里跪上一天,让这些被我害死的人亲眼看着我忏悔。” 他说着,又忽然笑起来:“不过他不知道。我来这里一次,就只会更恨东海一分,也不断发誓,我总有一天会屠了东海龙族满门。” 叶挽秋望着他。 她能感觉到,即使并没有对李靖与东海有任何屈服。但这些人的死却真实地背负在了哪吒身上,成为了整个梦境的核心,也成为了将他困在陈塘关里几千年也走不出来的心魇。 第89章 尤其在过往梦境里,她经常看见哪吒会对着那些再寻常不过的父子发呆,似乎是在羡慕着什么。 甚至到了水淹陈塘关的最后关头,哪吒也仍然望着李靖,唤他爹爹,好像在拿自己的性命去赌一把。 直到他终于发现,原来所有人都背叛了他,也憎恨着他。他期待的东西,从始至终都只是自己心里构建出的幻影罢了。 他终于被他保护着人们,还有被他的仇人,联手逼死在城门之下。 “三太子,你有怨过那些伤害你的人吗?”叶挽秋问。 哪吒还没回答,便听见她又继续说:“也许有过,但也只是很短暂的一瞬。因为你更理解,他们无法反抗东海,更不敢反抗。所以在被悬息以利诱导以后,他们会为了谋生恨上你,你也可以原谅。” “就像三太子你之前说过的。为了活下去,人的天性会驱使他们不管对同类还是异类,都变得格外残忍。” “但即使想通了,这个地方还是保存下来,留在你的梦境里。是因为……你觉得你当初确实没有做到你想做的。” “你知道虽然你做了正确的事,但因为你那时力量不够,无法一击便将东海彻底打垮,所以你的反抗为他人招来了杀身之祸。你觉得这其实也算是你的过错,并一直在为此自责。”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即使三太子你并不喜欢如今的神界,却还是愿意服从神界的规定,愿意暂且收敛自我受制于天规之下,做了这手握兵权的中坛元帅。你需要神界的助力,需要这些和你同样心系人间安定,六界和平的兵将们和你一起。” “毕竟陈塘关的事,你再也不想看到第二次了。” 所以在听到龙骨石失踪以后,他会情绪波动得格外明显。甚至后悔当初应该不惜代价,直接以净念莲火分离那些被龙王拿去养护敖丙尸身的凡人魂灵。 “正是因为这样的心病,才会让三太子你一直被这些噩梦纠缠。也让你在成神以后,对每一个在陈塘关无辜被害的凡人都格外关照。看着他们在转世以后过上了平安幸福的生活,你才终于放心一些。” “而如今,风祁山下发生过的事,以及龙骨石的失踪,让你又想起了陈塘关。所以你又被困在这个梦里了。” “你也在。”哪吒注视着她。 叶挽秋眨眨眼睛,纠正:“对。我也在这里,我陪你一起。” 哪吒眨眨眼睛看着她,向来沉冷的眸子里泛出层层微亮柔色,像是被风拂乱的冬夜湖面。 他有点惊讶自己此刻的镇静。 对于叶挽秋这样将他心里所有意识到的,以及没有意识到的旧伤都直白点破的行为,他居然没有一点反感。 明明之前不管是蔚黎古神还是太乙,只要和他提到相关的事,他都会直接面色不善地跳过这个话题。 而她紧接着说:“我知道我只是一个旁观者,也知道这句话我在之前的梦里就已经说过。但我还是想告诉你,这些都不是你的错,你也不应该一直被困在这里。” 她说完,看了看周围那些石头罐子,忽然伸手拿起一个,将它狠狠砸碎在地上。 礁石瞬间碎裂开,里面却什么都没有。 哪吒愣一下。 莲花之身没有心跳,没有体温。 可在她摔破这罐子的瞬间,他却分明感觉那声破碎的声音似乎回荡在他空洞的胸口里,重叠成第一声心跳。 “你看。”叶挽秋对他说,“都不见了。三太子你也可以从此从这个梦里醒过来,再也不必为它困扰了。” 都不见了。 都消失了。 都过去了。 哪吒张了张嘴,似乎想说点什么。 可鲜活得过于陌生的情感让他反而僵硬在原地,连声音都被攥住,也说不出话,只能看着她继续将那些礁石罐子一个接一个摔在地上。 她看起来是那么生气,也那么心疼。神情决绝的模样像极了她在风祁山下,砸毁季祖公庙时的样子。 无数石罐破裂清脆的声音像是封冻已久的冰层正在寸寸裂开,有花朵不断从冰下钻破缝隙,肆意又热烈地生长出来,最后又纷纷化作一种激烈而复杂的感情。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倒退回去。 城门之下,被剑刎散的无数红鸟在徘徊几千年后,终于又回到脖颈间再次温暖他,融回他冰凉无温的身躯中,让莲花在火焰里重新长出血肉,唤回他以为自己已经早就已经失去的期待与爱的能力。 “仙箬。”哪吒开口,第一次认真喊她。 他以为自己会叫她的名字,但下意识喊出口的却是她的小字。 仙箬。 三百年前,太乙曾笑着叫他过来,为青川君家的女儿选一个好名字:“这三字皆是草药之名。” “丹取自丹参,可宁心除烦。” “仙取自威灵仙,可祛风镇痛,消骨骾。” “箬是白芨别称,箬兰草,可去腐生肌。” 所以这两个小字的真正寓意是,抛却过往烦忧与曾经渗透入骨,骾喉咳血的苦痛,从此重获新生,未来一片美好。 而哪吒为她选了后者,仙箬。 太乙颇有兴味地问:“为何觉得这个更好?” “既要祝愿重获新生,那便是已经从过往所有苦难中得到解脱,此后不留旧伤,不余牵挂。”哪吒这样回答。 而她的确人如其名,是这天地间唯一能以灵识消除他莲花化身烈症的存在,又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保护了哪吒三百年。 而现在,她正在拼尽全力破坏着这个噩梦的核心,想要将它劈开,摧毁,踏碎,把他从这个压抑了几千年的噩梦里救出去。 看着叶挽秋一排接一排地砸碎着那些罐子,推倒周围烛台,用力掀翻那张刻有“思罪台”字样的沉重木桌,将那三个字毁得面目全非,又气愤不过地再旁边补上一句“思你爹个头”。 哪吒忽然笑起来。 格外愉快,格外轻松,也格外骄傲。 他知道自己没有看错,叶挽秋和他在骨子里就是有一部分很像。 于是,哪吒很快走上前,和她一起砸碎着那些空荡荡的罐子,又转身去伸手扯下那些写着“静跪思过,宁心反省”的竹简,将它用力撕碎了丢在一边。 做完这一切后,叶挽秋看着哪吒,忽然伸手摘下自己左耳上的耳坠,一并扔进那堆狼藉里。 看见哪吒不解的眼神,她坚定回答:“我记得三太子说过,陈塘关不喜僰人,视之为异类。而你也是他们眼里的异类,所以戴僰人习俗的单只耳饰。” “现在我们都是了。” 哪吒面色一怔,听到她继续说:“烧了这些东西,往后你再也不会被这个梦困住了。” 他凝神注视着叶挽秋,墨色眼瞳里像是镌刻般清晰映照着她的模样。 片刻后,哪吒眼眸微弯,脸上浮起一抹清浅而惊艳的笑意,然后依言抬手。 指尖窜出团团火焰,顷刻间便将遍地碎片,整个房间,整个梦境都彻底点燃,完全照亮。 叶挽秋站在火光里看着他,脸上笑容明艳非常,身形则慢慢消散开:“那么,晚安。” 第90章 火光吞没了整个梦境。 她消失的那瞬间,哪吒莫名有种想要挽留对方的冲动,不自觉朝她伸手,名字涌到唇边。 可一睁开眼,他却独自醒在三凤宫的一片清净月色里。 银白无暇的光芒,像是少女钟爱的那一身白衣,温柔安静地笼罩着他。 哪吒出神地望着那轮明月,忽然坐起身,将生辰那日叶挽秋送他的那枚藏魂晶拿出来,慢慢收紧手指,握在手心。 浓烈的平和安宁感包围住他。 这是他第一次没有丝毫抗拒,只坦然接受并放任自己沉溺进这份温柔里。 第40章 红线 夜半时分忽然下了雨,将屋外那一树凤凰花浇打得压弯枝头,零落遍地残红。 湿漉艳红的花朵落满窗边,叶挽秋开窗时正好伸手接住一朵。 天阴雾厚,扫晴娘们没采到多少霞光,于是只将手里的光线浅浅晕染在那一身白衣的袖尾处,挑出别出心裁的渐变色。 她坐在铜镜前,眼睫微阖,任由纸偶们帮她将长发梳盘整齐,听见扫晴娘问:“帝女姐姐昨日刚从银光洞回来,今天早上怎么也不多睡会儿?” “龙骨石失踪,去了地仙那里也没什么有用的消息。心里挂念着,就有些睡不太着。”她叹口气。 其实叶挽秋本打算在银光洞附近多待一阵,也好去各处问问寻找更多消息。但想起今晚便是天帝为她晋神所设宫宴,只得连夜提前回来。 早膳过后,她照例来汲古阁看书打发时间。 脚底的云梯带着她在这片幽深静谧的书阁里漂浮好一阵,一本写着上古旧卷太若灵族史的古籍忽然引起她的注意。 她回想起之前从冥府回来时,哪吒告诉她,与他同样生辰数的两个生灵都属于早已消亡的太若灵族。 于是叶挽秋心念微动,伸手拿过那本古籍,来到窗边坐下,翻开。 看了许久后,她发现书中对于太若灵族的起源与繁荣都记载得极为清晰,但涉及到中途崩落的过程却记载得并不详细。最后便是女娲始祖造人,并带领一众先天神灵自立门户成为新神族,创立如今神界的记载。 那大概是自开天辟地以来,各个族群最团结的一次。 古籍上记:“……自女娲始祖与太若灵族至高领袖——帝赦元尊那场百日之战后,太若灵族便逐渐失去其最强依仗。业火不再燃,妖魔两族见此,开始先后脱离太若疆域。” 好奇怪,这个最强依仗是什么?为什么没写出来? 而且,业火?太若灵族还真有业火? 她感觉很惊讶,更好奇这业火是从何而来。然而翻遍古籍也没见有任何其他关于业火的描述了。 正在她疑惑之时,叶留冬兴高采烈从门外进来找她:“阿姐!我们去后山上找花吧?听竹沥和灯花婆婆他们说,今早后山开了千年难遇的花,我们也去瞧瞧。” 说着,他注意到叶挽秋的耳坠:“阿姐,你的耳坠怎么弄丢了一只?” “没有。”她回神,随口解释,“我今日就只戴了右边。” “为什么?”叶留冬不解。 “好看。”她眨眨眼,伸手摸了摸对方的头,“走吧,不是要去看花吗?” 此时山中雾气已经消散不少,路上落满被昨夜风雨吹打下的无数繁花,看起来就像铺了层层叠叠的锦毯一样。 他们在后山逛了半日又摘了许多花,刚一回来,叶挽秋听到守门的凭霄雀说:“帝女姐姐,三太子来了。” 难道是龙骨石有下落了? 否则哪吒不会亲自来。 想到这里,叶挽秋连满怀鲜花都来不及放下便匆匆赶回正殿,正好看见哪吒和青川君都在。 “三太子是有龙骨石的消息了吗?”她问。青川君笑了下,因为他一开始见到哪吒来,也是这么想,连问的问题都一模一样。 哪吒摇摇头,注意到她今日和梦境里一样,只戴了右耳的单边耳饰。 他先是微微一愣,继而眼尾微弯,浅淡明亮的笑意在眸子里一闪而过,柔和神色铺陈在向来清冷的眉眼间:“挑了份礼给你送来,算作祝贺晋神之喜。” 叶挽秋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这才注意到桌上那些珍奇厚礼:“这些都是?” “这个才是我挑的。”哪吒将最面上那只千岁木做成的盒子拿起来递给她。暗红冷硬的木盒端在手里沉甸甸的,凑近了闻还有一股格外奇特的异香。 “剩下这几个是三位古神以及我师父送你的。”他继续解释,“他们倒是早就想好了要送你什么,只是找这些天材地宝耗费了些时日,所以才拖到了今天。正好我今日要来,他们就图个方便,将这些礼也一并交给我带来。” “我以为会是韶岚神使过来送。”毕竟之前两次都是这样,而且送礼而已,没必要他亲自跑一趟。 哪吒眨眨眼,面不改色道:“昨日我派她去帮我办事,没那么快回来,索性就自己过来了。” 说着,他又将话题挑开:“打开看看,不喜欢我再换别的。” 他能这么说,想来是今日心情不错,没被龙骨石的事一直影响。于是叶挽秋放下心,打开盒子时还随口笑道:“这可是三太子亲自送来的贺礼,谁敢挑剔?” 打开金锁,躺在千岁木盒里的是一枚晶莹剔透如白雪琉璃色的华美灵器,约莫半个手掌那么大,精致得巧夺天工,形状似莲似焰。仅仅只是微光闪烁其上,也能呈现出如银河流转的璀璨流光。 青川君看一眼,顿时惊讶道:“这是……护心灵玉?” “爷爷认得?”她好奇问。 青川君点点头:“这是女娲师尊当年寻找五色石补天时,偶然得到的一对天生宝玉,以天玄鼎炼化成型,是养护精魂的绝佳珍宝,亦可在遭受攻击时保其主心脉不受丝毫损伤。不过……” 他边说边抬头看着哪吒:“我记得这宝物是师尊送给三太子的。” 由于涅火红莲乃是至刚至烈之物,所以哪吒在以它化身后,很长时间内都难以保持本身神志清醒。所以女娲始祖才将此物送给他,助他稳固魂魄,养护本源灵珠。 想到这里,青川君虽没说破莲花化身的症结,但还是提醒:“这件宝物对三太子太过重要,还是请收回去吧。” 叶挽秋听完,虽然没明白是怎么个重要法,但还是立刻将护心灵玉放回去还给对方:“既是对三太子无比重要的护身之物,那我决然不能收。” 哪吒没接,只说:“灵玉本是一对,这只是其中一半而已,没什么不能收的。何况对我而言,护身保命之用实在多余,至于别的……” 他边说边抬眸看向她几秒,很快又清清淡淡地移开:“我有找到最好的。” 他说这话时,脸上神情与平常看上去别无二致,仍旧沉静到淡漠。 是以叶挽秋也没能察觉到什么,只听到他那句“护身保命之用实在多余”,顿时心下感慨: 能用最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出如此自负到接近张狂的话,怕是整个九重天也就只有这么一位才敢。 不过她还是有些犹豫,且直觉这东西过于贵重,用来当晋神贺礼实在太超过了。 第91章 倒是青川君在思虑片刻后,转而劝慰道:“既然三太子有此心意,那仙箬你就收着吧。” 她不死心地望着哪吒,试图用眼神让对方改变主意收回去。 但两相对视之下,反而是叶挽秋先败下阵来,最后认输道:“那好吧,就当我先替三太子收着。等哪日你需要用了,我再……” “既送了你,那便往后都是属于你的。”他语调平淡地打断对方没说完的话。 她张了张嘴,一时间没能接上话。 青川君左右瞧瞧这两个孩子,咳嗽几声,主动开口打破这种微妙的气氛:“正好,让我看看太乙老头送了点什么。仙箬,你也过来。” 装饰金贵的玉盒被一个个打开,里面都是由六界罕见的珍宝铸造成的礼物。 其中有一套是新做成的衣裙,火红灿烂,鲜烈灼灼,一针一线皆是华艳不可言。 “这是蔚黎古神送你的礼服。”哪吒说,“金线是她从明煌古神那里要来的四季晨曦,银线则是夙辰古神所赠,是过去百年每一次满月时的光辉,红纱是火烧云的霞光。” 怪不得看起来几乎和混天绫一模一样。 青川君默默看着那条绕在哪吒臂间的绯色灵绸,又看了看他眉间的朱砂痣,垂下视线无声叹口气。 “这是,蔚黎古神亲手做的?”叶挽秋惊讶问。 哪吒点一点头:“那日在碧寰灵耀宝殿,她一见你便觉得这颜色应该最是衬你,所以想看看你今晚穿上的样子。” 青川君也微微笑着:“那就一会儿穿上,等晚宴结束后去拜见几位古神,也多谢谢他们。” “好。” 叶挽秋将衣裙放回去,目光瞥见一旁自己刚摘来的灵植鲜花,忽然心念一动。 她伸手取出其中最为珍贵漂亮的那朵,色泽纯白无暇,蕊心暗紫,宛如白莲含珠。 她用法术将花朵变作一枚封存在冰晶透玉里的精巧坠饰,转而递给哪吒:“灯花婆婆说,这是百花深千年才会开一次的九华威灵仙,似乎也是神界灵药之一,功效非凡。不过三太子是莲花化身,应该用不上它的疗效,还是当个配饰送给你吧。” 而威灵仙也是她小字仙箬的来由之一。 至于九华威灵仙,因其貌美罕贵,在神界除了灵药之用外,还有一别名唤“寄心花”。 神界男女彼此互表心意时,都会想办法寻求此花,以示诚意。 当然关于这一点,叶挽秋完全是毫不知情,否则也不会这般坦然镇定地将花递给哪吒。 青川君意识到这点,顿时深吸口气,想要开口叫住对方。 却见哪吒在静静看她片刻后,并没有准备开口解释什么,反而伸手将它接过来,系在天帝赐给他用以调动神界天军的太子令上。 “大小正好。”叶挽秋笑起来。 旁边青川君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视线下移间,他忽然发现哪吒腰间系着一枚非常眼熟的精致平安玉扣。 那是藏魂晶。 他再度诧异地抬起头看了看哪吒和自家孙女,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傍晚时分,他们准备动身去往神界。一众妖灵们眼巴巴跟着送到建木树下,叶留冬仍旧不死心地问:“阿姐真的不带我一起去吗?” “九重天界灵气浓厚,我们去了只会半途现出原形。”青歌对此深有体会,“你就乖乖在家里陪我们一起等着吧。” 叶留冬不高兴地撇撇嘴,只能无可奈何地同意:“那阿姐早点回家,等不到你我不会睡觉的。” “知道啦。”叶挽秋摸摸他的头,跟安慰小孩子没什么两样。 顺着建木树来到南天门前,守门天军远远望见他们便迅速下跪行礼。 约莫是因为今夜有神宫宴会的缘故,叶挽秋发现这里比起之前显得更加光华灿烂。 从南天门口到七音金阙宫之下的天阶,漫漫流转的仙雾皆是用彩虹碾碎了细细浸染过。灯笼那么大的星骸石悬浮在周围林立的镇天柱上,熠熠生辉。 星官与天女们牵了银河的光辉来装点各处天宫,无数星辰的斑斓幻影就此覆盖住整个神界。仙灵们穿行其中,每走一步都像是行走在无尽荧光星海里,美丽得似真似幻。处处祲威盛容,煌煌赫赫。 还在她琢磨着这九重天不愧是六界第一光鲜艳丽圣地,不过还是自家百花深看着亲切时,旁边忽然传来一道婉转女音:“小红莲。” 哪吒回头,并不意外地看到正走在虹晶长桥上朝他挥手的蔚黎古神。 叶挽秋同样好奇望去,只见一抹松石色倩影穿过仙雾星海飘然而至,天生婉约妩媚的脸庞上挂着盈盈笑意,只是看着就让人心神怦然。 “恭请蔚黎古神顺安。” 她依礼福身,抬头时,又见夙辰和明煌也在,于是再准备行礼时却被他们抬手叫住。 “不必了。”夙辰温和道,目光打量她一遍。 只见少女头戴金丝垂苏仙冠,翠玉明珰点缀在如瀑青丝间,一身红衣袭地轻盈,面容姣美,眉眼灵动。她只是站在那里,却让人一眼便觉得真是明胜秋枫,艳若赤霞。 他笑着:“阿黎说得没错,这衣裳果然衬你。” 叶挽秋庄重谢过几位古神,尤其是蔚黎的赠礼心意。 “我的眼光怎么会出错。”蔚黎冲他眨眨眼,接着又展颜笑道,“方才我们几个在天枢宫左等右等半天也没见到小红莲你,还以为你又被军中事务牵绊住。原来是送礼以后就没回来,直接和仙箬青川君一道上来了。” “奇观呐。”明煌也跟着调侃,“同样是神宫夜宴,以往的宴请,三太子可是连面都懒得露。这次不仅肯赏脸参加,而且还是提前到场。坏了,我今日晨间是不是把太阳升起的方向搞反了?” “许是吧。”哪吒面色淡然接话道,“若真因太阳西升东落,引得六界方寸大乱。等天帝大怒查问起来,我也只好回答,这些责任都该是明煌古神一力承担。” “哎……瞧瞧这花儿,好狠的心。”明煌啧啧几声,眼神又落到旁边的叶挽秋身上,恰好和她的目光遇个正着。 彼时她正在惊讶,虽然明煌和夙辰这两位双生古神长得非常相似,但穿衣喜好倒是完全颠倒了。 明明夙辰是掌管黑夜的古神,却和她平日一样惯爱月色般清净的银白。而明煌作为从上古时期就已经存在的三足金乌太阳化身,却格外钟爱那些绣满金纹的黑衣。 这番蓦地视线相遇,她愣下,正欲说什么,太乙天尊已经来了。身后跟着神使闻乐,以及云蜃族小公主闻音。 回想起初上神界那次,青歌为拖住哪吒而想出损招,叶挽秋倒也十分理解对方一见自己便满脸怒容,甚至抬手就指的生气。 “是你!” 闻音瞪着她,被一旁的闻乐皱着眉尖伸手拍下去:“放肆!天宫威严之下,怎能对初鸿太华主神不敬。” “可是上次……”她还想争辩,被自家姐姐严厉瞪一眼后便也忍着闭上嘴,只将满腹委屈都化作盈在眼中的薄薄泪花,挨个行礼问安,末了还软软叫哪吒一句。 叶挽秋瞧了瞧哪吒,他好像根本没听到,也没反应,只低头朝她道:“我们进去吧。” 第92章 她点点头,手腕上忽然搭来一只蔻丹晶润的手,将她很是亲切地拉近过去。 “宴上仙箬和我坐一块。”蔚黎冲哪吒眨眨眼,笑着拉起叶挽秋便率先走进面前的七音金阙宫。 她寻了处最绵软温凉的云团坐下,照面前摆满玄玉桌的珍奇佳肴扫一眼,端了盘最水灵的鲜果到叶挽秋面前:“这果子是神界大椿之树所结,上佳灵品,口味清甜。你应该会喜欢,尝尝看。” 见她迟疑,蔚黎好奇问:“怎么了?不爱吃这个?” “没有。”她笑笑,坦诚道,“只是没想到蔚黎古神原来这般平易近人,所以有点惊讶。” 要不是知道不可能,她都要怀疑自己以前是不是和这位扶桑之女很熟悉。 “哎,宫宴向来无趣寂寞,还是要有个人在旁边一起说话的好。”蔚黎边喝酒边摆摆手。 叶挽秋看向对面那片虹光环绕的云彩,所有所思:“可我看夙辰古神好像有很多话想跟你说。” 这不,才刚一坐下,夙辰便从这漫天云彩里精准瞧见她们所在这两朵。 大约是好奇他在看什么,哪吒和明煌也同样朝她们这方望过来,连带着青川君和太乙也神色不解地抬眼瞧了瞧。 一时间,这片轻飘飘的祥云倒是成了这大殿里目光最热闹之处。 蔚黎闻言一僵,看向对面那双神色不明的晦暗眸子,伸手扯过几片云彩堆在旁边当屏障,切切转了话题道:“咳咳咳……不必理他,自个儿坐对面去又不会少块肉。况且旁边还有明煌和小红莲,大家坐在一块多好,一个赛一个的漂亮。等咱们一会儿聊天累了,还能朝对面看着放松放松,欣赏美色解解乏。” 如此惊世骇俗之发言,叶挽秋甘拜下风。 正说着,宫门外又进来不少仙灵。 叶挽秋打眼望去全都不认识,只能一边吃仙果一边听蔚黎给她依次介绍,顺便延伸出不少过往八卦。 简直跟听天界话本似的,其精彩丰富程度那是人间墨客断断不能企及。 叶挽秋越听越来劲,忍不住跟在家里听各个小妖怪唠嗑似地常常追问“然后呢”,又时不时给蔚黎补一道杯中佳酿,怕她说得口干。 不过半晌听下来后,她发现:“怎么什么风花雪月的事到了三太子这里,都没个像样的下文做继续了?” 那种把举止太过,行为放浪的直接挑下云头去摔个半死不活,吓蒙一众仙的后续不算数。 蔚黎也给她倒上酒,柳眉轻扬:“我以为你会先惊讶怎么男男女女都有。” 确实很离谱。 但是,回想起那位被哪吒击杀在弱水岸边的妖族大将的生猛事迹,又觉得这些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于是她继续问:“一点有苗头的也没有吗?” 蔚黎微笑着看着她。 叶挽秋明白了她的意思,充满遗憾道:“唉,看来短时间内想要听到三太子的八卦是不太可能了。” 说着,她又看到下方一片云彩上的熟悉身影,浅浅泯一口杯子里的栖凤酒:“也不知道这位云蜃族小公主再努力一下行不行。” 和青川君惯爱喝的那些酒不同,这栖凤尝起来没什么酒味,反而芳香扑鼻,似有花果凝入其中。她试着喝了两口,也没觉得有什么醉意,于是便放心大胆地和蔚黎碰杯对饮。 “指望她不如指望自己。”蔚黎意味深长劝导道,“有道是,爹娘还是亲生的好,情缘还是……” “别人的香。”叶挽秋张口就来,说完又觉得怪怪的,好像哪里不对劲。 蔚黎显然也感觉到了,忍不住眼角抽搐:“我的好仙箬,这话你最好只是说说。” 她低头喝完杯子里的酒,眨眨眼睛,扯出一个尴尬又明丽的笑来。 目光偏移间,她和哪吒隔着漫漫星海云流视线相撞。两人皆是一愣,继而默契地错开视线,端杯饮酒。 只是酒水入喉后,那些花果香便通通散去,满口皆是寡淡无味。 哪吒于是放下酒杯,注意力挪开没多久又不自觉回到对面那片虹云上,听到旁边明煌有意无意提一句:“仙箬这酒量不错啊,两千年的栖凤都能喝这么多。” 哪吒叹口气,一针见血道:“她可能根本不知道这些。” “是吗?” 明煌一开始还不太相信,总觉得以青川君的酒量,他养出来的继承人怎么也差不到哪里去。 然而天帝来后开宴没多久,叶挽秋就开始逐渐感觉醉意上头。她越看那些天女们转圈跳舞,越觉得头晕目眩,于是只能借故去殿外吹吹凉风,透气清醒。 蔚黎睁大眼睛,这才意识到:“你不会喝酒啊?”亏她俩刚才还喝了快一整壶栖凤。 “我陪你出去。”她扶住叶挽秋就要起身。 叶挽秋微微摇下头安慰道:“没事,我去去就回,蔚黎古神你留在这里就好,不用担心我。” “说什么呢,这栖凤酒都快赶上阿辰那一醉十年的星辉酿了,你独自出去可不行。”她说着,扶起叶挽秋向天帝暂且告退,离开了七音金阙宫。 见叶挽秋越走步子越浮,再腾云去天枢宫怕是要又晕又吐。蔚黎只得将她先就近带去旁边的牵红林,让她先在此处歇着,自己去天枢宫取些解醉汤来。 这里是月老楼阁背后的仙苑,蔚黎不放心她一人在这里,又唤来月老门下两个小仙童帮忙照顾着她,这才急急离开。 醉了酒就有些口渴,叶挽秋迷迷糊糊一会儿,喊道:“蔚黎古神?” 旁边小童连忙应道:“回太华主神,蔚黎古神给您取解醉汤去了,您现下可想要些别的?” “帮我拿点水过来吧。” “是。” 两个小童很快取了茶汤过来,给她倒在碗里,恭敬递上。 此时叶挽秋已经醉得看不清东西了,伸手接了几次竟没接到,索性摆摆手闭上眼睛,想要靠着身后这棵姻缘树当榻椅缓一缓。 没过半刻,一勺清新怡人的解醉汤忽然被喂到她嘴边。 叶挽秋努力睁开眼睛,狭窄视野里只见一个朦胧的长发影子。她还以为是蔚黎,想也没想便乖乖张嘴喝了。 一碗汤下去,她稍微清醒点,忽然觉得这气味不太对:“蔚黎古神,你怎么闻起来这么香?” 而且香得太过熟悉。 她发了会儿呆,一下子被这阵清隽冷冽的香气弄得醒过来几分,这才看清面前人的模样:“三……三太子?” 哪吒将空碗交给旁边低头等着的仙童,然后又转看向她:“好些了?” 叶挽秋喃喃应一声,没说其实是被他吓了一跳所以才勉强转而清醒:“蔚黎古神呢?” “她刚来送汤给你,被夙辰古神带走了。”哪吒回答,又问,“还难受么?” 她摇摇头,想要站起来却没站稳。身形一晃间,哪吒伸手稳稳扶住她:“你还是再歇片刻比较好。” 叶挽秋依言坐在姻缘树根上。 抬头时,她看到身后这棵庞大的神树上挂满错综复杂的红线,殷红如云,垂下万千丝绦飘摇不定。周围密林的每一棵树冠上也同样缠满红线,看起来就像走入了一座红线绕成的深邃迷宫,绯影幢幢。 第93章 她正满眼惊艳地看着周围,忽而想起:“三太子怎么也出来了?” “你出来一直没回去,青川君担心你,所以我出来看看。” 听到是爷爷担心,叶挽秋又想要起身:“那我还是先回去吧。” “都找到你了,也不差这片刻。” 说得也是。 她松了力气又靠回去,伸手揉了揉还是有些胀痛的额角,随口问:“三太子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哪吒没回答,只抬手指了指她胸前的凤血莲花长命锁。 怪不得在风祁山那次,他这么笃定地说她独自先走也没事,他能找到她。 叶挽秋摸了摸那枚长命锁,冰凉光滑的触感让她稍微好受些。两人就这么背靠着那棵红线垂绕的姻缘树,静静坐了片刻,身上的红衣几乎和那些无处不在的红线融为一体。 尔后,叶挽秋偏头问:“就这样出来,天帝会不会不高兴?” 哪吒神情淡淡,不以为意:“我向来这样惯了,他没什么不高兴的。” “我是说我自己……” 他反应过来,浅浅笑下:“你休息好了,我和你一起回去。”这样就没人会问什么。 叶挽秋点点头,接着左右看了看:“说起来,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月老的牵红仙苑。”哪吒回答。 “那我们这是跑别人家里去了?”她忽然坐起,睁大眼睛。 “没有。牵红仙苑里的姻缘树是女娲始祖所种,是神界的一部分,谁都可以来,和万春园一样。只是交给月老管理和看守。” 他说的万春园便是神界花园,生长在神界最美的那片云彩上。人间偶尔能看见的七彩祥光便是万春园的倒影。 “这里的姻缘线是只管人间吗?”叶挽秋又问。 “大部分是,也有其余几界生灵的名字。”哪吒说。 “名字?”她抬头望了望,“哪里有名字?” “在那边。”哪吒朝姻缘树后,红色最浓的那片树荫看去,收回视线时注意到她脸上的神情,“你想去看?” “有点好奇。” “那就走吧。” 她站起来,还是有点脚步不稳,下意识伸手想要抓住点什么。哪吒扶稳她,带着她走进那片红影缭乱里。 借着银河投下的灿灿星光,叶挽秋看到这些结心树上挂着许多写有成对名字的婚牌,不由得惊奇道:“这些都是月老亲笔写上去的?” 哪吒应一声:“也有不少是他喝多了以后,一时兴起就配上去。” “……这也能成?” “他能看中的,左右总有那么几年缘分吧。” 叶挽秋扯下嘴角:“那还不如不要。” “是么?” “纠缠这么弹指几年又两看相厌地分开,除了徒增烦恼也没有别的用处,纯粹添堵。”叶挽秋坦诚道,“我还是比较喜欢看别人在情缘里你追我赶。” 哪吒:“这就是你喜欢看话本的原因?” 被戳穿了。 叶挽秋眨眨眼,朝他牵开一个明灿俏丽的笑颜,心里想的是,月老这神职这阅历,不写话本简直浪费了。 哪吒看着她微微怔下,面色如常地别开脸,听到她忽然诶一声:“我好像看到了蔚黎古神和夙辰古神一起的名字。” 她边说边来到那棵秀美漂亮仅次于姻缘树本体的仙树下,歪头想看看那张婚牌的全貌,伸手拨开快垂到眼前的红丝绦。 “别动——” 这一拨不要紧,哪吒的话还没说完,无数红线如泼天玫瑰雨般纷纷扬扬洒落而下,将两个人从头到尾挂了满身姻缘线。 叶挽秋感觉这下自己酒劲已经醒了大半,满脸茫然:“这是什么机关?” 哪吒闭下眼睛,解释:“红线是有灵之物,碰到有生气的生灵就会以为是来求姻缘的。” “我还以为是为了惩戒乱动红线的人,就罚他当场坠入爱河。” 哪吒:“……” 末了,他又笑出来,挑着双黑白分明的凤眼瞧着她:“你这话别让月老听到。” 她也笑着,拨开那些红线朝外走,忽然感觉头顶被什么东西扯了一下。 回头一看,一条鲜红细线垂在眼前,一头挂在她的金丝发冠顶,一头挂在哪吒头上的银莲花冠上。 两人愣在原地,大眼瞪小眼,场面一度非常尴尬。 叶挽秋低头想要去摘,却摸不到头顶红线到底系在了哪里。最后还是哪吒实在看不下去她跟摸瞎似的动作,主动走过来替她解了那条红线。 这样的距离和姿势,几乎像个拥抱一样。 叶挽秋被自己的想法吓一跳,怀疑是不是仙酒把自己脑子泡坏了。 从离他怀里只有几寸的地方仰起脸,她抿抿嘴唇,礼尚往来地将另一端也从哪吒发冠上取下来。 他却在这方间隙蓦地低下头。 叶挽秋毫无防备,直直撞进那一双乌墨般清黑又映着碎亮星光的漂亮凤眼里,顿时明白了什么叫艳色杀人。 少年眼尾神纹绯红如血,勾绕在过于白净的昳丽脸孔上。本该是副惹眼到诱惑的极致容色,却因骨子里透出来的孤清难近,生生收转成可望不可即的清晰距离感。 一时间,她喝过的栖凤酒,看过的铁花火雨,全都齐齐涌上来,将本就醉意朦胧的神智砸得七零八落。 哪吒看着她,似是想开口说点什么,薄朱唇瓣微微翕动,却见她手忙脚乱退开。 好险,差点…… 一声脆响从旁边传来。 两人默契转头,看到月老正目瞪口呆地站在对面。 原本在宴上察觉红线有异,月老便立刻十万火急地冲出七音金阙宫,全程精神抖擞,健步如飞。 没想到啊,没想到…… 叶挽秋忽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方才席间她还在感慨,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听到有关哪吒的八卦。 这下好像真要听到了。 下不去的酒劲还在脑海里不断乱窜,她冷静提议:“三太子,不如我们及时灭口。” 可少年手握红线,没有说话。 第41章 承诺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神界回到百花深的。 再次醒来时,扫晴娘说已经是七天之后。 其间,她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一片广袤无垠的莲海。红翠交叠接天而来,清香漫漫美不胜收。 一个身穿红衣,眼带鲜红莲纹的金瞳少年正端坐在中央那朵巨大的莲花上,静静望着她。 见她悠悠转醒过来,似乎是在望着周围的莲海发呆,他轻声开口:“你醉了好几铱椛日,总算快醒了。” 她回头,眼神还有些不甚清明,像两颗沾了雾气的深茶色琥珀,潮湿而柔亮。 思绪延迟两秒后,叶挽秋终于认出对方:“三太子?你怎么……”怎么忽然做这种梦? 虽然她已经习惯了时不时会在梦里见到对方,但那都是与陈塘关有关的记忆,从来没有见过这片莲海。 她坐起身,这才发现自己原来也睡在一朵莲花里。脚踝传来些微痒意,是有花朵蕊须轻柔擦过,像是在抚摸什么。 叶挽秋收回脚,左右看了看,意识逐渐清晰起来:“这是哪里?”为什么给她一种莫名熟悉的感觉。 第94章 她来过这里吗? 坐在红莲中央的少年没有回答,只再次开口:“醒了便好,恭喜晋神成功。” 他为什么说得好像第一天知道自己晋神成功? 叶挽秋疑惑地转头看着对方。只一眼便冷汗淋漓。 “你……不是三太子。” 虽然眼前这个少年的确和哪吒长得有七八分相似,乍一看简直像得惊人,甚至能够以假乱真。但他们的确不一样,更不是同一个人。 最明显的区别就是,哪吒眉心间的是朱砂痣,而眼前少年的眉心间……是一朵与她完全一样的红莲印。 面对叶挽秋的惊愕,红衣少年既不否认也不承认,只说:“扫晴娘来叫你了。宿醉刚过,你好好休息。” “等一下……” 她伸手想要去抓住对方,却只触碰到他消失前的虚影。指尖绽开的熟悉悸动感,让她瞬间回想起碰到哪吒时的感受,以及当初她在建木树下看到那颗灿烂宝珠时也是如此。 再次醒来时,窗外一片春光明媚。花精们生长出的细嫩枝条打着卷儿垂下来,被阳光照得如同琉璃丝般透亮。 没过片刻,扫晴娘们果然来叫她:“帝女姐姐醒了?你醉了整整七日,怎么叫都叫不醒,留冬和二姐可担心了。” 它们将木施上的衣裙取下来,叶挽秋换好衣服,满心疑惑地望着镜子。 刚才那个过于短促的梦境,她怀疑只是自己睡太久所以产生的幻觉,不然怎么会梦到这么奇怪的场景……还有人? 仙神之梦都是过往心魇或未来征兆。 可她从来没见过那么一个人,不明白为什么会梦到对方。 而且那张脸……他和哪吒有什么关系吗? 她想不明白,又问:“爷爷呢?” “爷爷在书房。”扫晴娘边为房间里的各个花瓶里换上新开的雪片莲,边回答,“那日回来以后,爷爷正在兴头上,自己又取了两坛太乙天尊送的酒喝,也是醉了好几日,但醒得倒是比帝女姐姐快多了。” “我这酒量哪儿能和爷爷比。”叶挽秋揉了揉还有些发晕的头。面对纸偶叽里呱啦的询问,她随手指向一枚华胜道:“就它吧。” 梳妆完毕,几只纸偶累得趴在她头上直喘气。 叶挽秋摸摸它们,让它们趴稳一点,然后出门去书房找青川君。 见她终于醒来,青川君笑着递给她一杯清神茶:“三太子还说已经给你喝了解醉汤,怎么还是醉成这个样子。” “不该觉得那栖凤喝起来没什么酒味就喝那么多的。”她捧着茶杯无奈道。 “也怪我,忘了跟你说,神宴仙酒都是如此。若不是你喝了解醉汤,你怕是还要醉上个把月才能醒。” 说到这个,叶挽秋停下喝茶的动作,努力回想了许久那日她离开七音金阙宫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记得后来的确见到了哪吒,好像还去了什么树林……月老?! 叶挽秋僵硬一瞬,想不起来为什么自己会看见月老,正茫然的时候,听到青川君说:“天帝陛下说了,明日就是你上神界去修复六斗转命灯的日子。在这之前,你先跟我一起去镜湖见见师尊,也亲自告诉她你晋神成功的事。” 她回过神,点头应道:“好。” 镜湖水面中央,女娲神像千百年如一日地矗立在湖心小岛上。叶挽秋跟着青川君以大礼行拜,告知了自己近日试炼通过获封主神之位的事。 再次抬头时,一枚带着淡淡馨香的半透明红枫忽然飘落过她的额头,像是有一只手轻轻摸过她。 叶挽秋接住它,看到那枫叶灼目似火焰凝结,乍看之下又像一朵盛开的莲花,简直好看极了。 她还没来得及惊讶,紧接着是第二片,第三片。整个百花深都在刹那间下起了火枫聚成的红色大雨,洋洋洒洒,铺天盖地,如万蝶振翅齐飞的盛大美丽。 洁白的大地之母眼睫半垂,温柔宁静地望着她。 叶挽秋蓦地意识到什么,旋即转身朝女娲像再次行礼道:“谢女娲始祖。” 红枫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 他们回到重时宫,一众妖怪们还在惊奇这场突如其来的异象。有贪嘴的妖怪还抓起几枚枫叶塞进嘴里尝了尝,没什么味道,但是让妖全身暖洋洋的,舒服得直哼哼。 于是不一会儿的时间,遍地枫叶里就躺了一大堆色彩斑斓的毛绒团子,纷纷甩着尾巴滚来滚去地晒太阳。 叶望夏站在树荫下看着那漫天红枫。景煜则站在她几步之遥的地方,专注看着她。 见叶挽秋和青川君回来,叶望夏走过去,伸手替她将头上的枫叶摘下来:“可彻底醒酒了?前几日我来看你好几次,总是叫不醒,让我担心得很。” 叶挽秋不好意思地笑着道:“往后再也不喝了。” “对了,听爷爷说你明日便要上神界去修复六斗转命灯。”她面露担忧,“除了爷爷以外,咱们家里也没别人能上神界去陪你,偏偏爷爷又是最走不开的那个……唉,也不知道要去多久才能回来。” 她说着,叹口气,又道:“东西我已经一早就给你收好了,都是你用惯的。还有几件我给你新做的衣裳也一并给你放进去了。你等会儿打开乾坤袋看看还差什么,我好快点再给你补上。” “二姐做事我最放心了,不会有问题的。” 事实证明,叶望夏就差把整个百花深塞进乾坤袋里让她带走了。 尤其里面还满满当当塞着一大包灯花婆婆做的点心,叶望夏做的花茶,还有其他吃喝玩意儿,简直不可思议。 “二姐,我是去神界修灯,不是去流放,这些不用带的。”她有点哭笑不得。 叶望夏却一定要她带上:“都是你最喜欢吃的,带着吧。这次上神界,你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能带着就都带上。” “好,我听二姐的话。” 她说着,将那些茶点都放回去,伸手抱了抱对方:“我不在的时候,家里就都交给二姐你和爷爷了。” “放心吧,你也照顾好自己。有什么事就立刻传信回来。” 青川君也说:“我已经和太乙老头打好招呼了,你去神界以后就暂且住在他的乾虚宫里,那儿什么都方便,我也放心。” “多谢爷爷。” 晚膳时,一提到叶挽秋要离家一阵独自去神界,大家都很舍不得。 叶留冬最着急,说什么都要和她一起去:“我从来没有和阿姐分开过,这次我也一定要陪着阿姐!” “胡闹。”青川君拍一下他的脑门,“就凭你的修为,最多撑到三重天就原形毕露,根本无法在神界长留。好好待在家里,帮你二姐管着其他妖。” 小狐狸皱着眉,满脸委屈,失望得连饭都吃不下,最爱的烧鸡也不啃了,直到叶挽秋哄了他好久才勉强不那么固执。 “那阿姐要好好顾着自己,有谁敢欺负你,一定要告诉我。” “放心吧,没人敢的。就算真有,那谁欺负谁还不一定呢,别瞎想了。” “那……那阿姐记得每天都要想我。” 叶挽秋失笑地捏捏他的脸:“知道了小撒娇精。” 第95章 “阿姐就会取笑我……” 翌日,她带上乾坤袋和雪焰,遵照天帝之命来到神界南天门,遇到了正好等在这里的哪吒。 他身边还跟着一个长相很是秀气可爱的小仙童,穿着身黑白相间的鹤纹短袍,一副机灵十足的模样。 她走过去,抬下手示意小仙童免礼,接着对哪吒笑道:“三太子这是在等人?” “等你。”他简洁道。 旁边的小仙童左右望了望,发现哪吒和叶挽秋都只戴了一只耳饰,而且是很默契的一左一右,顿时感觉有些惊奇。 “是爷爷拜托太乙天尊让你来的?” “不算。” 哪吒回答:“师父是跟我提过这事,不过我本来也决定要来接你。”他边说边看了看身边的小仙童,“这是鹤童,原在师父身边一直随侍。你在神界这段时间,他会跟着你。” “太华主神若有任何吩咐,尽管告诉小仙。”鹤童朝她作揖,伶俐道,“天尊嘱咐过,太华主神初上神界来住,怕是不习惯,一定得处处照顾好。” “走吧。师父几日前便已经派人将你的居殿布置出来,你去看看还缺什么。” “多谢天尊,三太子。” 两人走在路上,周围仙灵一如既往地远远望见便恭敬避让。只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叶挽秋在和有几个胆大的仙子无意间对视上时,发现他们望着自己的眼神里充满了呼之欲出的八卦神色。 怪了。 她要上界来修灯是仙尽皆知的事,怎么他们看起来好像在期待什么奇怪剧情的样子? 她还在诧异,忽然听到哪吒问:“那日你喝醉酒回去,后来还好么?” “笼统睡了六七日,昨天总算彻底清醒过来。”叶挽秋有点无奈地回答,“还好南极长生大帝宽厚,不计较我喝醉睡着多躲了几天懒。所以今日便立即赶上来。” “不碍事。”哪吒平淡道,“修复神灯要的东西我都找得差不多了,大约还差最后一两样就好。” 他找得找不多了? 叶挽秋转头看着他,满脸愕然:“我爷爷还麻烦你帮我做这个?” 没想到她会这么想,哪吒也跟着愣一下:“不是。” “那是为什么?”她更惊奇了,睁圆的琉璃杏眼里盛着一泓天光化作的灿烂水色,又清又亮,明澈勾人。 他不自觉看了叶挽秋良久,又先垂下眼睫眨了眨,别开视线:“我说过,此事不会让你一人担责。所以我也已经向天帝禀报过,让你砸灯救人的是我,要修复神灯,我也理应一起。” 听到这里,叶挽秋算是明白为什么刚才那些仙灵满脸八卦地看着她了。明明是她该做的,这几天却是哪吒在忙,任谁看了都会感觉不可思议。 虽然知道哪吒一向是决定了要参与的事就会负责到底,但她还是有些不放心:“真的不是我爷爷让你帮忙的?” “真的不是。”哪吒耐心重复,目光轻轻扫过她,接着补充,“我自愿这么做的。” 叶挽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笑着坦诚说:“其实三太子肯在天帝面前为我出言维护,已经是仁至义尽。如今还肯费神费力帮我一起修复神灯。难怪神界百万兵将都对三太子这般心悦诚服。” 毕竟如此尊高位重且肯尽心为他人考虑的上峰实在难得,当然得认准了就不松手。 但哪吒听完她的话并没有高兴,只沉默须臾,继而不准痕迹地转移了话题。 两人一路说话间,终于来到乾虚宫门口。太乙天尊正在正殿等着他们。 见到叶挽秋来,太乙格外高兴,招呼他们俩过去一同说了半晌话,又亲自带她去乾虚宫四处看了看。 上次来时,因为急着想找个借口拖住哪吒别让他那么快下界,叶挽秋都没注意到这神宫中的处处精妙美景。 尤其是给她安排暂居的毓华殿,里面更是装布得极为雅致贵气。 寒云香木做的立柱撑起一片宽敞明亮的内景。木柱上刻满云纹,多嵌含香宝珠,与各处摆放的清素灵植一起散发出独特的幽幽清香,浮满屋内。 遍绣花叶的素采色鲛纱垂束在窗前,风起纱涌,轻如云絮。天池水晶做成剔透珠帘垂在内屋门口,波光粼粼似一席流动涟漪,华光溢彩,美不胜收。 叶挽秋再次谢过太乙的费心安排,抬头看到桌上放着的苕丝糖,有点惊讶:“天尊也喜欢吃这个?” 太乙停顿住,视线也跟着朦胧一瞬,然后又很快恢复原状,温和道:“知道你喜欢吃,所以我让人一早准备了。”说完,他又看看哪吒,“我记得哪吒小时候也很喜欢吃这个。” 是吗? 叶挽秋望向哪吒,调侃道:“没想到咱俩口味还挺一致。” 哪吒眨眨眼,薄红唇角勾着抹轻淡笑意:“其实幼时陈塘关没有这个东西。是我后来随师父出去历练时偶然尝到,就一直有些念念不忘,感觉好像很熟悉似的。” “你也这么觉得?”叶挽秋惊奇道,“我小时候第一次吃到这东西也是觉得好熟悉,所以一直很喜欢。” 太乙静静听着他俩的话,视线轻微闪烁下垂,似是在无声叹息着什么。 接着,他又说:“我等会儿回一趟乾元山,带仙箬去南极长生大帝那里的事就交给你了。” 哪吒点头答应:“好。” 收拾好乾坤袋里一大堆东西,叶挽秋便带上鹤童跟着哪吒来到了神霄玉府,南极长生大帝所居的地方。 炼器阁位于神府北面,毗邻天河,高筑九层,每一层都看放着不同的仙家法器。而修复六斗转命灯所在的地方是最高那层,里面放着神界八大神鼎之一的九元化气鼎。 叶挽秋照着南极长生大帝给的方法,翻开玉简,将重铸神灯所需要的天材地宝一一对照过去:“九日金,玄黄魂石,五行天玉髓,两仪云母……” “都在这儿了。”哪吒朝一旁的储灵盏望了望,“应该还差最后两样,可调和一切相生或相克的灵力融汇在一起的衡元心实,以及与九日金对应的曜月遗华。” 将六斗转命灯的碎片与这些天材地宝,按照一定顺序投入九元化气鼎中。再以六丁真火与凤凰涅槃之火分别锻造三十日,即可重铸神灯。 “我记得曜月遗华,其实就是星辰归终以后留下的星骸石。”叶挽秋回忆着古书上的内容,“但与普通星骸石不一样的是,它们经历过万年的月光照耀,是极有灵性的宝物,只在神界每百天一次的满月时分才会现身,很难抓到。” “我问过蔚黎古神和夙辰古神。曜月遗华行动自如,变化万千。万年之前,南极长生大帝铸造六斗转命灯时,就是请了他们帮忙才终于寻到这样宝物。如今他们手里也没有这东西了,只能让我们天海里碰运气看看。” 哪吒说着,又想起来:“不过今晚便是满月。” 叶挽秋眼睛一亮:“那我们今晚就去天海试试看,最好一次就成功。不然的话,就得又等一百天才能有下一次见到曜月遗华的机会了。” 相比起她在时间上的担忧,哪吒看起来倒是不怎么在意:“只是一百天而已。若真没找到,我再陪你等一百天就是。” 第96章 如此自然又让人安心的承诺,让叶挽秋听到时便不由自主愣住,心中似有云雀掠湖而过,撩起一阵不受控制的细细颤动。 其实一百天只是弹指一挥罢了,但她从未离家这么久过。若真要在神界停留这么些时日,她免不了会格外挂心家中情况,担忧若是人间祸乱又起,百花深只有爷爷坐镇,不一定能应对得来。 而哪吒是天军统帅,整日繁忙。要是也被耽搁这一百天,其麻烦程度可想而知。 但他还是主动许诺会和她一起。 这让她顿时感觉心下安慰了许多。 “至于衡元心实,得去下界寻找。”哪吒继续说,“我已经让韶岚去人间三危山查看,如有即将成熟的衡元心实,我们也好立刻下界去取。” 所以说,他是真的基本都安排好了。 叶挽秋心中触动之余,又学着话本里侠士对恩人的感谢对哪吒感激道:“三太子思虑周全,费心劳力助神灯修复,此大恩大德,在下没齿难忘。将来若三太子有任何需要,就算是刀山火海,我也万死不辞!” “我不会让你去刀山火海的。”他说,“还是换个吧。” 叶挽秋还真就顺着他的话想了想,然后诚实说:“这我一下子可想不出来了。就看三太子你想要什么?” 哪吒闻言,翻动玉简的手轻微凝住,继而抬眼看着她。漆黑凤眼中晕着层薄薄清光掩住视线,让人瞧不清他到底是何作想。 片刻后,他又垂下视线,面上依旧神色凉淡,一如开口说话的声音:“暂时算了。先欠着吧。” 差不多的对话,叶挽秋记得他们在去风祁山时也发生过,顿时让她有种熟悉而微妙的预感:“总感觉我会不知不觉间欠你很多东西。” 哪吒重新看向她,没有说话。 很莫名的,叶挽秋被他刚刚那一眼看得有些心虚,于是边收拾玉简边随口开玩笑道:“这要是哪天被突然清算总账可就太危险了。看来我得多祈祷祈祷三太子贵人多忘事,慢慢忘了我这几笔债才行。” “放心,我会全部好好记着的。”哪吒浅浅笑着接过她的话回答,顺手将六斗转命灯的碎片投入九元化气鼎中,又取出一早收集来的六丁真火将其点燃。 滚烫的纯金热浪瞬间激溅开,让叶挽秋下意识闭上眼睛退开几步。紧接着围绕在她身边的是一层艳丽红影,是哪吒的混天绫,将周围的热浪与她隔开。 他自己则就这么站在鼎前,随手捻灭落在指尖上的火星,然后回头打量她一番:“还好么?” 叶挽秋点点头,裹着混天绫凑上前,想看看有没有自己能做的。 神火在鼎内越烧越旺。她照着玉简所记载的顺序,捧过玄黄魂石准备朝里丢,伸手时先用混天绫在自己手上缠几圈。 哪吒看着她恨不得把自己包成个粽子的可爱模样,忍不住笑下,取过她手里的玄黄魂石:“这火虽是文火,但也威力非凡。你放着,我来就行。” 她看了看里面沸腾不已的六丁神火,又看了看哪吒,总感觉他对文火的定义有大问题。 不过很快她又意识到,此“文火”的“文”应该指的是天干中代表火的“丙”与“丁”。而“丙”为武,“丁”为文。 因此六丁神火算为文火。 “早知道我该把爷爷之前送我那匹天蚕冰丝给带上来了。”就是不知道那玩意儿能不能顶得住六丁神火。 “这不是有混天绫给你么?”哪吒挑着双漂亮凤眼注视着她。 叶挽秋眨下眼,立刻拿出在家哄各个小妖怪的看家本事,无比娴熟道:“三太子所言甚是。区区天蚕冰丝哪比得上这件先天神器。” 两个人就这么气氛轻快地聊着天,门口鹤童则憋得辛苦。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不断在叶挽秋和哪吒之间来回偷瞄,内心一万个“我搞到了神界大新闻”,面上还不得不努力维持乖巧童子的设定。 可是……真的好想去找月老八卦。鹤童双眼发直,如是想。 直到最后一块玄黄魂石也被丢进九元化气鼎内,哪吒转头对她说:“差不多了,我们先回去,晚上去天海看能不能找到曜月遗华。” “好。”叶挽秋答应,又问,“我们天海边见?” “我先回一趟军营,过后来接你。”哪吒说。 “行。就这么说定了。” 第42章 星跳 一群彩云般鲜艳轻盈的侍女从屋外飘进来,捧了桌上用过的晚膳,换上新鲜水灵的仙果与清茶,又将刚摘的扶光花放在瓶中,安静无声地退下。 叶挽秋倚在院中的香云木美人榻上,手里把玩着一枝藕荷色的妃霞海棠,缤纷落英沾染衣裙。天池中有游鱼来回摆尾,时不时张嘴吃一口漂浮在水面上的落花。 她瞧了觉得有趣,也摘下手中海棠花抛进池水中,看那一群灵鱼争相来抢食。 喂完那枝花,她又闲散地看了一阵书,最后把鹤童叫过来一块闲聊解闷。 刚开始,鹤童还谨守着自己的侍从身份,态度言语都很小心。后来他很快发现,叶挽秋其实和蔚黎古神一样,都是格外随和又好相与的性子,于是便逐渐大胆,抖了不少天界八卦出来。 比如,天音仙子与玄玉神君本是一对出名的冤家,却在两百年前一同下界历劫归来后,从此戒了斗嘴,老远看到对方就绕道走。 “连见到都不想?”叶挽秋想了想,“这是因为下界历劫的时候结了更深的仇?” 鹤童摇头:“非也非也。是因为下界历劫的时候,他俩这对斗了几百年的冤家居然阴差阳错地成了亲。而且爱得那叫一个惊天动地,惨绝人寰。是以重回神界之后,他俩想起来这段凡尘经历便尴尬不已。” 叶挽秋:“啊?” 死对头秒变夫妻,这什么人间狗血话本百试不爽的经典剧情? 鹤童又说:“还有四百年前,因为月老喝醉了酒,在鸳鸯谱上乱点那百花仙子和青龙孟章神君的儿子。可惜这俩有缘无分,最后也是以合离结束。” 叶挽秋:“啊?” 不过,对于月老喝醉酒就爱乱点鸳鸯谱这件事,她倒是听蔚黎说过,顿时啧啧道:“月老喝醉了真是什么红线都敢牵啊。” “也不一定。”鹤童摇头晃脑道,“他就不敢给三太子乱牵红线。毕竟只是喝醉了,不是发疯不要命了。” 好犀利的评价。 叶挽秋深以为然,并由衷赞叹道:“你这消息这么灵通,不去做神界探子实在太屈才了。” “主神过奖了,不敢不敢。”鹤童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两个人对着那盘仙果继续边吃边聊,直到银月当空,素霜漫天。 期间,叶挽秋忽然想起:“怎么这次来没见到太乙天尊的神使和她妹妹?” 鹤童回答:“天尊说了,主神上神界来,闲杂人等都得离开。而且过两日是云蜃族族长生辰,闻乐神使就带着她妹妹回家去了,过几天神使才会独自回来。” 原来如此。 她点点头,吃完手里的仙果正准备起身,忽然看见侍女正带着哪吒走进来。 “聊什么这么高兴?”他看着叶挽秋心情很不错的样子问。 鹤童急忙起身行礼,满脸心虚地目光乱瞟。叶挽秋则单手支着脸,看着他笑盈盈道:“在讨论要是哪天月老喝多了,一时兴致盎然地给你牵了桩婚事,三太子会怎么办?” 第97章 鹤童:“……”这是可以说的吗? 不过听完她的话,哪吒倒也没生气,只垂着眼睫淡淡道:“他若是还想活着在神界做他的月老,他就不敢这么做。” “有气魄。”叶挽秋朝他拍拍手,收敛了调侃之色起身讨论正事,“咱们这就出发去天海?” “走吧。” 再一次来到这片神界边境的天之海,依旧无天无地,浩荡得没有边境。满目幽蓝星光闪动璀璨,满月高悬银辉烂漫。 “这里雾浓,方向随时都会变化,你跟紧我。”哪吒对她说。 叶挽秋点点头,紧走几步来到他身边,被混天绫熟稔又亲热地主动缠住手腕。 她诶一声,正准备去解开,却见哪吒转下手腕,将另一端绕在自己手上,似乎并不反感混天绫这次的自作主张,反而道:“就这样吧。” 她愣下,猜测这大概是因为天海里危机重重,所以两个人能绑在一起就最好绑在一起,于是也就不再去管它。 而鹤童则听从吩咐站在岸边等候,目光如炬地盯着两人被红绫牵在一起的手。 她回头朝鹤童交代几句,然后和哪吒并肩走在入天海。无数星子漂浮着与他们擦肩而过,投下浅蓝的阴影弥漫在雾气里,将整个天海映照得莹莹发亮。 夜晚是星辰起床的时候,有的星星格外贪睡,还赖在云雾里不肯起来,被其他同伴又拖又拽着强行上岗。困倦之下,它们会一个不留神就从半空中掉下来继续呼呼大睡。 叶挽秋小心避让着,却还是被几颗星星砸了头。倒是不痛,就是原本乌黑垂长的发丝立刻染上一大片星光的亮银色。 她伸手摸了摸,指尖也蹭上了那些宛如被磨碎的钻石般闪烁的光辉,看起来很漂亮,也很难清洗。 “看来一会儿还得去趟银河了。”她无奈道。 “银河离这里有些远,找完曜月遗华后我带你过去。”哪吒说。 “好。” 他们来到天海最靠近月亮所在的地方,过于耀眼的月光让叶挽秋有点睁不开眼。正侧头避让时,她忽然瞥见不远处的星廊上有颗格外明亮的不规则星辰一闪而过,速度奇快。 叶挽秋记得与不同星辰相比,曜月遗华最直观的不同之处就在于它们的奇形怪状,于是连忙拉了拉混天绫让哪吒回头:“在那边!” 两人同时动身去追,没有意识到彼此间的步调动作简直是出奇的默契相配,就像是已经相互熟悉了许久才会有那样。 眼见那颗曜月遗华越飞越远,叶挽秋挥手召出无数纸偶匆匆追赶上去。白色纸偶沉浮在无尽灰蓝浑厚的雾海里,跃动如一群紧盯目标不断追逐的飞鱼,好几次都差点追上却又错失良机。 哪吒见状,立刻道:“把它朝我们的方向赶过来。” “好。” 白金灵力挥洒收放,纸偶们立刻拉开包围圈,汇聚如变化万千的白色大网朝那颗曜月遗华包围而去。多重夹击下逼得它无法破局,只得连连后退。 叶挽秋见此机会,跃上星廊一路追上去,动作轻如鸿雁。眼看离灵石已经很近了,她看准时机凌空跃起试图抓到它。 天海是神界里唯一不能使用腾云术的地方,除了日月星辰,任何越过星廊的生灵都会掉入天海之下,从此陷入永无尽头的坠落中。 然而曜月遗华岂是这么好抓到的。叶挽秋小心控制着自己不要跃出星廊的保护范围,几次三番差点摸到那颗灵石,却又都被它从指缝中堪堪溜走。 这时,天海中云雾骤起。浓厚的烟云凝聚成极具压迫感的□□,朝他们气势汹汹地碾压过来。 叶挽秋一时不察,脚底踏了个空,眼看就要跌下星廊被无尽烟海吞没进去。再次逃脱的曜月遗华则漂浮在云端直蹦跶,好像在嘲笑她又抓了个空。 “仙箬!”哪吒立刻收紧混天绫,将她从摇摇欲坠的深渊边缘拉回来。 叶挽秋感觉自己身体一轻,紧接着便撞入一个满是莲花香的怀抱里,被哪吒单手抱起来迅速退回星廊里。 周围满是幽蓝发亮的冰冷雾气在汹涌围绕,无数银色的星子如雨点般跳跃不定,洒落道道光芒溅开在他们身上,遍染星辉。天之海寂静无声地沸腾在他们头顶与周围,世界仿佛都被隔绝在外,只剩下眼前依旧色彩鲜艳而真实的对方。 叶挽秋隔着雾气望着哪吒,总觉得他低头看着自己,凤眼中乌黑瞳仁轻微放大的模样,很像一只受到了某种刺激的猫。 不过他很快便调整好这种下意识的情绪流露,开口说话的声音在流雾中隐约有些紧绷:“我先把天海的雾潮驱散开,你来抓它。” “好。” 烟海翻涌不定,红绫游动如赤龙入水,无限延伸着绕旋在他们周围,随着哪吒挥卷的动作而扫开万层赤霞,绽出无数金纹灼艳的火莲花呼啸四散。 云海逐渐被卷动着形成一个湍急的涡流,将万千星辰都包裹进去转个不停,也将曜月遗华从天幕中拖下来抛进旋涡里。 叶挽秋听着耳边那些隐隐约约的星星尖叫,总觉得它们应该是骂得挺脏的。 她运起灵力指挥纸偶们跟随上去,趁着那颗曜月遗华被抛出旋涡外时猛地扑上去,死死禁锢住它再也无法逃脱。 她抬起手,接住被纸偶们押送入手的那颗灵石,狠狠捏了捏它:“刚刚你是嘲笑我了对吧?现在怎么得意不起来了?来来来,再跳一个给我看看。” 话音刚落,曜月遗华发出一阵吱哇乱叫。失去了混天绫控制的云海再度失控般疯狂涌来,宛如一头发疯的庞然巨兽。 岸边鹤童看见了,顿时心急如焚,慌忙化作一只胖乎乎的小白鹤飞向星廊:“三太子!太华主神!” 眼见那云海疯了一样扑过来,哪吒立刻拉过叶挽秋揽进怀里,保护着她迅速撤离出去。 半途望见本想来帮忙,却反而被卷入云流中不得脱身的鹤童,哪吒又抛出混天绫卷住鹤童的脚将他一并拉出来。 鹤童呜呜哀叫着,一时迷迷糊糊被甩上岸趴在地面,整个脑袋晕头转向,看什么都是星星乱蹦。 而叶挽秋则被哪吒稳稳抱在怀里,只是身上被溅了不少星辉,看起来整个人都在发光一样。 “还好么?”哪吒看着她,脸上也被星辉染出几道银亮痕迹,扎束着的漆黑头发也被染白了一半。 叶挽秋点点头,想伸手替他擦下,却又想起这样根本弄不干净,于是只能收回手。 他大约也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是什么样,视线轻轻擦过她垂下去的指尖,说:“让鹤童先把曜月遗华带回神霄玉府,我们去银河。” 那边鹤童刚爬起来,还有点晕晕乎乎地甩下头。 听到哪吒的话,他连忙跑过来,接过那颗曜月遗华。被纸偶们手拉手构建成的笼子困在里面,它还不死心,试图撞开一条口子朝外冲。 鹤童眼角抽搐:“它好凶啊。” 叶挽秋正想安慰他没事,这灵石出不来。哪吒却直接抬起手,指尖窜出一朵赤金火莲。火焰化作的花瓣分散着飞入纸偶笼子里,烧得它哇哇大哭。 叶挽秋见状犹豫一瞬,眼神飞快扫过哪吒,勉强把那句“还是你比较凶”给咽了回去。 第98章 他们一道离开天海去往银河。 它诞生自天地初开之时,从天穹深处发源而来。宽阔的河面一望无垠,长如银蛇般围绕着整个神界,在虚空中永恒不断地流淌,组成它的每一滴水都是剔透发亮的光点。河水碰到云团涌出一道浪尖,抛洒下无数光点犹如烟花盛开,万萤齐舞。 其壮阔美丽甚极,只有将世间所有最珍贵闪烁的宝石都汇聚在一起,倒进那白银融化成的河水里,才能比拟出这银河千万分之一的光辉灿烂。 这是叶挽秋第一次来到银河。虽然已经听青歌描述过,但还是被眼前这一幕震惊得说不出话。 它是由无数种色彩融汇在一起的。漂浮在其中的每一颗光粒几乎都是不同的颜色,只是相近的颜色之间差别非常细微。所以在人间观星时,人们会因为天气,季节等等因素而看到不同颜色的银河。 她提起裙摆试探着走进那片光河里,看着流淌而过的洁白光点很快将鞋面上沾染的星辉清洗干净,露出原本的珍珠与刺绣色彩。 看着她新奇地望着更远处银河的模样,哪吒走过去,站在银河齐膝深的地方朝她转身:“过来吧,继续往前走也没事。” 她笑着说好,立刻朝他跑去。两人一起走到直到银河从腰间流淌而过才停下,远处有团簇盛开的浪花,寂静而灿烂地爆发着。 叶挽秋弯腰在那片荧光海里捧起一手碎芒挥开,无数闪亮的光点顿时跳跃着泼洒开,像是一瞬间诞生又凋零的无数个宇宙。 这里也太适合打水仗了。 她这么想着,忽然转头看向哪吒。 他将头上莲花发冠摘下来交给混天绫捧着,忽然听到叶挽秋叫了他一声:“三太子?” 哪吒毫无防备地转头,被对方用荧光河水泼了满身,顿时一愣。 流淌银河里的水不是真正的水,浇在身上的感觉也很奇特,像是被某种冰凉光滑的玉珠轻轻滚过,带走他身上被星辉染出的银色。 有细小的光粒沾上他轻微颤动的浓密睫毛,眨下眼睛便抖落几颗,像是有发光的眼泪掉落。 但那双清黑漂亮的凌厉眼睛里,并没有任何与眼泪有关的情绪,仿佛两泓寒雾缭弥的深潭,不映银河也不映光点,只专注而安静地望着她。 见哪吒似乎很陌生这个行为,叶挽秋于是停下来问:“你没有玩过打水仗?” 哪吒摇头:“没有。” 也是,就他从小在陈塘关那样的成长环境,根本没有人愿意和他一起玩。 想到这里,叶挽秋停下来,准备跟他仔细解释这种在人间,尤其是在小孩子们之间非常受欢迎的娱乐活动,却猝不及防被对方反手用银河水泼到身上。 叶挽秋连忙拉起袖子想要挡住却没来得及,耳边听到哪吒继续说:“但我看别人玩过。” 语气轻快而隐约带着笑意。 叶挽秋当即反应过来自己被耍了,立刻泼水反击:“既然如此,你就别怪我了!等会你就会知道什么叫残忍!” 说完,她弯腰用手捧起银河水毫不犹豫地朝哪吒泼过去。河面顿时展开朵朵银花,转瞬即逝。 她从小和无数妖怪们打水仗到大,自觉就算不是水仗至尊也算是一代圣手,怎么都不可能输给哪吒这个只有理论经验的新手。 然而除了一开始,她的确把哪吒压制得颇为狼狈以外,后面局势就渐渐开始僵持起来。 他学得很快,身法又太灵敏得让人牙痒痒。叶挽秋十次袭击有八次都是落空的,还搞得自己反被泼了一身都是。 她咬牙,该死的胜负欲根本收不住,心里盘算着既然明的不行,那就来点暗的。 于是再一次被泼中后,叶挽秋没有立刻回击,而是用袖子捂住脸诶一声,假装被水进了眼睛。 哪吒不疑有他,也迅速停手走过去,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想让她把手放下来:“我看看。” 下一秒,叶挽秋飞快抬起另一只手将水泼向他。 这种类似近距离偷袭的行为,让哪吒完全是凭借本能直接握住她的手腕,用力反剪在她身后制住所有动作。 如果换做是别人,这时候哪吒已经伸手掐住对方的脖子,踢中她的膝盖迫使她朝自己跪下来。 但在接触到叶挽秋手腕肌肤的那刻间,骤然蔓延开的轻盈安宁感,让他很快克制住了这种常年习武作战形成的本能,只下意识收紧手臂将她拉入到怀里。 他低下头,骤然而来的近距离距离面对面,让叶挽秋被那张过于秾丽惊艳的脸弄得晃了神。 手中一松,无数荧光倾泻而下,纷纷溅开在她身后,像是一千次悄悄藏起来的心跳。 一时间,所有的伶牙俐齿巧舌如簧都被叶挽秋忘光了。 那双睁圆的杏眼直愣愣地看着他。明明是清黑的色彩,却明亮如装下了一整个银河的光辉,只是望一望就让人忍不住想要陷落进去。 很莫名的,哪吒又想起自己在槐山初见她时,那个来自于他胸腔深处的空寂哀鸣,一直在不断提醒他: [找到了。] [分离的,丢失的。] [终于找到了。] 那是来自他这具莲花身的自发意愿,迫切需要她的灵识与祈愿作为养料,就和渴望阳光与水源的植物一样没有区别,都是违背他自我理性的扭曲念头。 他早就知道了,但也一直控制得很好,不露任何痕迹。 至少……在她闯入那个阴魂不散缠着他几千年的陈塘关噩梦里,将它彻底打碎从此不再出现之前,哪吒一直是这么觉得的。 而在那之后。 在此时,此刻,他还能说这种无比眷恋对方的情绪,是与他自身意志毫不相关的吗? 哪吒望着她的眼睛,似乎想对她说什么,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最后只能重新抿住淡红嘴唇,喉咙轻微滑动一下,咽回那些没有声音的话。 而长久的对视后,是叶挽秋先移开视线,轻轻后退着从他身前退开几步:“好了好了。看在你是第一次玩的份儿,我这次让着你,算你赢了。” 哪吒没有回答,只看着她退开的动作慢慢松开手,指尖从她手心轻微滑过。 冰凉细微的痒意,让叶挽秋想起被花朵扫过掌心的感受,下意识握紧手,心跳异常凌乱。 气氛顿时安静得格外微妙。她莫名不太敢抬头看对方,于是想假装低头看看自己头发上的星辉洗干净没有。 然而银河里流淌着的满是跳跃的光点,根本映不出她的模样。 她尴尬地僵硬一瞬,打算潦草清洗下就算完。抬手去摘发簪的时候,她碰到另一只冰凉的手。 叶挽秋诧异抬头,一团云被混天绫卷着送到她面前。 哪吒拿着那支刚摘下的发簪,没再看她的眼睛,只注视着她随之散下的一缕长发:“坐吧。你头发上没弄干净。” “你帮我弄?”她意识到对方没有直接说出口的意思,表情不可思议。毕竟从小到大帮她洗过头发的,除了扫晴娘们,也就只有青川君和叶望夏。 “我只是觉得你看不见自己后面的头发,我帮你洗会方便些。”他淡淡解释,却没再有进一步动作,似乎是在等着对方允许。 第99章 “那就谢谢三太子了。” 她很快将自己头上的珠饰发钗摘下来。发丝缕缕散落着,勾到其他花钗上缠绕住。她也不以为意,只随便摸索着解了解便想要硬取下来。 大抵是看不过这过于随意的办法,哪吒叹口气:“我来吧。” 叶挽秋依言停手,感受着他一点一点将那些缠在发钗上的青丝解开,动作轻柔,比她自己细致多了。 全部解开后,哪吒开始用银河水将她长发上被星辉染成银白的地方清洗干净,露出发色原本的乌黑。 “说起来,三太子有帮别人洗过头发吗?”总感觉那是个很难想象的画面。 但旋即,叶挽秋又意识到,他现在不就在帮自己洗头发来着。 “小时候给母亲洗过几次。”哪吒回答。 “这样啊。”她点点头,打趣道,“我看三太子这么自然,还以为相互洗头发是神界军营的兄弟友好传统。” 哪吒:“……” 他闭了闭眼睛,无声叹气,再次重复:“我不给别人洗头发。” 叶挽秋眨眨眼,被他这句话说得有点愣。 银河水从发顶滚落而下,冰凉的触感从鬓角一直滑到下颌,弄得她有点痒痒的。她下意识想偏头在肩膀上蹭一蹭,却正好蹭到哪吒伸过来的手。 他整个人僵硬一瞬,悬空的手停在原处好一会儿才收回来,轻轻握了握。 直到最后一抹星辉也融入银河中很快消失不见,哪吒握着她的一小缕发丝静静垂眸看了许久,似乎是在犹豫什么。 察觉对方没了动作,叶挽秋动了动,试探性地问:“好了吗?” 她偏头的时候,原本乖巧睡在哪吒手里的长发便立刻摇晃起来,像是随时会振翅飞去的蝴蝶。 刹那间,哪吒心念微动,本能想要抓住点什么挽留下来。他手上凝起神力,将那细细一缕长发只裁下一小截发尾藏在手里。 “好了。”他垂着手,面色如常地回答。 叶挽秋很快唤出纸偶将珠钗重新簪回发间,同时站起身朝哪吒道:“该你了。” 他略带疑惑地看向她,听到她说:“帮你洗头发。” 哪吒眨眨眼睛,没有反对。 他生得高,即使坐在云团上也让叶挽秋抬着手有些费力。于是她拍拍哪吒的肩膀,示意:“你下来,矮一些。” 哪吒依言低下头,看着她颇为熟练的动作,忽然问:“你给别人洗过头发么?” “有啊。”她坦诚回答,“小时候留冬不爱洗澡,扫晴娘们拿他没办法,就是我把他拎去洗干净的。” “洗澡?”哪吒凉凉重复。 “对啊。”叶挽秋继续道,“你不知道他那时候,明明年纪不大,挣扎起来有多大劲。我和几个扫晴娘加一起都差点没按住他,最后还是我把他扒光了再……” “知道了。”哪吒不冷不热地打断她的话,似乎是没兴趣听这些无关紧要的事。 叶挽秋顿一下,能感觉到他是有些不高兴,但又觉得奇怪,这不是他先问的吗? 她闭上嘴,继续帮对方将发丝上的星辉洗干净,时不时偷偷瞄一眼哪吒的脸色。 天生姝色的少年,即使只这样面无表情地望着银河,也是足以令人赏心悦目的极致艳丽。 嗯。 看来人间话本果然没说错。 美人的心思就是海底针,一般人根本把握不住。 第43章 关心 再一次醒来时,窗外仍旧天色昏沉,浓稠而静谧的深蓝色如同罩子似地笼罩在每一寸视野里。无数站岗一夜的星子们已经开始打着瞌睡,慢慢悠悠聚集到满月身边,等着再过几刻便能回扶桑树或者天海睡觉去。 这已经是叶挽秋第四次醒过来,整夜睡得迷迷糊糊,好像和没休息一样。 离家前她忘记自己这认床的毛病,如今倒是只能在这儿一宿宿地熬着。 也不知道再过两日会不会好些。她乱七八糟地想着,翻个身继续试图睡觉。 等赖到曜日浮空时分,便是她每天需要去神霄玉府看顾火候,以神力辅化几种天材地宝与神灯碎片慢慢炼化相熔的时候。 倒不用每日十二个时辰一刻不离地盯着,但也的确是个精细又困难的活儿。 过去专职负责看顾九元化气鼎的仙灵们,每一个都需要上百年的历练才能勉强掌握其中关窍,否则很容易伤及自身。而叶挽秋初来乍到,此前并未修习过炼器之术,南极长生大帝一直有些担心。 因此每逢哪吒因为军中事务忙不过来,不能来陪叶挽秋的时候,南极长生大帝总会让自己的神使来帮下忙。 但后来才发现完全没必要。 她不管是自身灵力还是悟性都堪称天资极佳,学得很快,才几经点拨便能做得非常漂亮。 于是南极长生大帝放下心,还对她赞不绝口道:“不愧是青川君的继承人。之前就听他说过,你从小便是他最放心的孩子,果真了不得。” “谢长生大帝夸赞。” 她和鹤童两个留在炼器阁第九层,仔细看顾着那团燃烧的六丁神火。 发现她似乎脸色疲惫,鹤童关切问:“主神可是乏了?昨夜没休息好?” 叶挽秋揉了揉有点隐痛的额角,摆摆手道:“不碍事。我只是有些认床,夜里睡不太.安生,过几日习惯了就好。” 鹤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午膳时分告退离开了一阵。 再一次的夜幕降临,她刚从天玑宫和蔚黎闲谈用膳完回来没多久,哪吒忽然来了。 她停下梳头的动作,重新用一支红枫晶玉簪子将头发略略挽束一下,走出门去。 “三太子怎么来了?”她有点惊讶。 哪吒将手里的锦盒递给她:“这是刚从明煌古神那里要来的归灵安神香,助眠宁心最是好用。你这几日点来试试看。” 她不明所以地接过来,好奇问:“三太子怎么忽然想起送我这个?”说完,她又回头望着鹤童,“是这小毛头跟你说的吧?白天在神霄玉府的时候,他问过我是不是睡不好。” 鹤童挠挠头,笑容可爱。而哪吒也没否认,只解释:“是我交代他,你若有什么事就来找我。” 她略显惊奇地眨下眼睛,旋即意识到应该是太乙天尊暂时不在的缘故,于是笑着感谢道:“多谢三太子。” 她将归灵安神香交给鹤童拿回寝殿去,和哪吒在庭院里单独说了会儿话。 神灯修复所需天材地宝还只剩一样至关重要,可调和一切灵力的衡元心实。只是韶岚那边还没什么消息,这让叶挽秋有点担心。 “衡元心实是三危山极其罕见的圣物,千年开花,万年结成。也不知道最近有没有快成熟的果子。” 若是这灯没办法一次就修好,她想想总觉得心有愧疚。 哪吒看出她的顾虑,开口道:“我还没有收到韶岚的消息,如果有的话,会立刻告诉你。不过也别太担心,就算近日不能修好也并非你之过。只是时候不到,衡元心实尚未成熟的缘故,没有谁会责怪你。” “我明白。”叶挽秋点点头,目光看着不远处的玉夜兰花,不知道在想什么。 哪吒望她片刻,知道她自幼起,若遇行事未成便总免不了会时常心有挂念,于是蓦地转了话题道:“明日我要去乾元山见师父。你想和我一起么?” 第100章 “我也去乾元山?”她有点没反应过来。 “神灯修复只是刚开始,不用日日去盯着。”他说,“空闲的时候,换个地方散散心也好。” 叶挽秋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忧虑情绪已经被对方看出来,一时不由得心中微动,笑着答应道:“那就这么说定了。” “明日我来找你。” “好。” 告别哪吒后,她回到房间,准备看会儿书便睡。 临歇下时,她看到床边的安神香,于是又指挥纸偶们去把它点上。淡淡的清幽芳香逐渐扩散开,她难得在家以外的地方一夜安眠。 翌日,哪吒如约来找她。两人先是一起去了趟神霄玉府,确认九元化气鼎内一切正常,然后便动身去往乾元山所在。 才刚下云头,过于丰沛的阳光便让叶挽秋不自觉地眯了眯眼。一圈琥珀色的光圈映照在眼底,连睫毛上都是细碎的闪亮。 她看到天空之下俯卧着的连绵群山,层叠错落如青墨点描而成,黛色妩媚,浓淡合宜。日光流转若金蛇盘踞于山脉之上,颌下藏一颗璀璨宝珠,正是金光洞所在,被仙力结界隔绝在凡人五感之外。 她跟着哪吒穿过那道结界踏入乾元仙境内。太乙天尊的行宫就坐落在重山之上,瑞祥仙气浓烈,是以吸引了许多灵鹤仙兽聚居附近。 听哪吒说,这段时间跟在她身边的鹤童原本也是这里的一只灵鹤。因为天性乖巧粘人,被点化后又肯勤学苦练,十分地尊师重道,所以引得太乙天尊欢喜,于是带上神界做了他的随身童子之一。 包括那闻乐神使,也是因着差不多的机缘才拜入天尊座下。 “闻乐?”叶挽秋有点惊奇。 哪吒应一声,解释:“她是云蜃族五公主,算是他们族中这几千年来天资最好的一个。九百年前,她为救母而入灏渊,探骊龙,取骊珠,差点死在骊龙口中,被正好云游经过的师父顺手救下。” “伤势恢复后,她便寻来金光洞一心报恩,尽心尽力看顾着这里两百年。师父念她心纯性善,天资聪颖,于是收做神使。” 叶挽秋恍然大悟点下头,又随口道:“不过她小妹闻音倒是跟她一点不像。” 哪吒淡淡接话道:“物极必反,优劣平衡罢了。” 这话说得忒毒,都快赶上当日在碧寰灵曜宝殿上怼那元罗仙君的时候了。 由此可见,闻音作为一众敢明目张胆朝哪吒示好的仙灵里,唯一没被紫焰尖枪挑下云头去过的那个。其中恐怕有十二成原因都是她姐姐闻乐的两分薄面,以及每次都能对自家小妹的出格行为及时阻止。 正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了行宫门口。 刚踏进大门,迎面而来一阵带着清新草木香气的凉风吹在脸上,带来不远处的钟铃阵阵。叶挽秋恍惚半秒,被一种没有缘由的微妙熟悉感猛地击中,心跳不自觉地加快。 就好像,她曾经这样踏进过这里许多次似的。 但她很确定自己是第一次来这里。 “怎么了?”哪吒见她忽然停下来,问。 她有些发呆地站了一会儿,视线落在虚处,忽然说:“我想去周围看看。” 哪吒注视她片刻,不知道她是想到了什么才忽然这么说,但还是答应道:“那我跟你一起。” 她茫然地安静须臾,像是终于回过神,又摇头道:“还是算了。你找太乙天尊是有正事,先去见天尊要紧。” 话虽如此,她却明显揣着心事,一直有些心不在焉。 哪吒注意到她的情绪,一边同太乙说话,一边时不时转过视线看着她。 这不自觉的关注动作被太乙看在眼里,笑着调侃:“怎么了这是?方才仙箬进来时,我瞧着就感觉她好像不大高兴,是你惹着人家了?” 后面那句话是对哪吒说的。 他还没回答,叶挽秋愣一下,连忙解释:“不是,天尊误会了。只是我刚进行宫的时候,莫名感觉这里很熟悉,好像……”她颦下眉尖,清澈双眸中似有薄雾弥散,视线朦胧,“我也不太好说那是什么感觉,可能是太久没回家了吧。” 毕竟抛开行宫本身陈设不谈。这里同样身处重山之间,处处都是浮岚暖翠,碧水含烟的胜春佳景,确实很容易让她想起百花深。 虽然她直觉自己并不是因为这些相似才会对这里感觉到熟悉的。 倒是太乙在听完她的话后,莫名沉默几秒,接着淡淡笑道:“这儿和百花深确实相似,一会儿让哪吒带你去看看。正好他也许多年没回来过了,也不知道还记不记得这儿的路。” 知道太乙这是点念他长久不归的事,哪吒也没辩解,只答:“所以今日想起来,就正好回来看看。” 太乙喝着茶嗯一声,故作叹息道:“天军统帅可忙,也只有遇到搞不明白的麻烦事才会想起来找我这个师父。” “还有三太子搞不明白的事?”叶挽秋一听也觉得格外好奇。 太乙则笑起来,放下茶杯:“是啊。之前有那么一个人,可是让我这个好徒弟百思不得其解,心心念念琢磨了好几百年。他来见我最勤快的时候,每次都是为了那个人的事,可从头到尾就是没把那人弄明白一点。” 这熟悉而经典的话本展开剧情,叶挽秋想都没想就凭借着丰富的阅读经验猜测:“不会还是个姑娘吧?” “还真就是个姑娘。”太乙看着她点点头。 “是谁呀?”她睁大眼睛,满脸好奇。 哪吒欲言又止地转头望着叶挽秋片刻,最终闭了闭眼睛,开口打断:“师父。” 太乙哈哈大笑着,捋捋胡须算是跳过这个话题,转而问:“说吧,你这次来是又遇到了什么?” 哪吒很简短地将事情说了一遍。 两日前,神界收到百花深传来的消息,衡越之地的首山神君叛离天规,私开山界藏匿妖魔。天帝已经下令,要将其削去仙骨仙籍,收押上界听候审判。 “我已让萧其明和连忠宫点兵集结,随时准备下界。不过,考虑到首山神君算是师父过去颇有几分交情的旧识之一,也曾经帮过我,所以这次特来问师父,可要立刻传信过去劝他投降,别再浪费时间。” 哪吒平静道:“若我让萧其明他们动手,抽仙骨,断仙根是免不了的。他能有几分完整模样去见天帝我不会保证。” 太乙默默几秒,知道以哪吒的个性,向来是有仇必报,有恩必还。而了结以后彼此再见面,便又是毫无交情的陌客。 之所以这次肯在动兵下界之前,来问问他要不要劝服对方,就是为了还当年首山神君曾帮过他一次的人情。 否则有这会儿来找他商量的功夫,衡越之地早就已经被南营八蛮军和北营五狄军踏平了。 想到这里,太乙叹口气:“我知道他是因为五十年前,自己唯一的孩子触犯天规,被贬为凡人,如今又衰老过世而心怀怨恨。也罢……我先写封信让羽灵带去。如果他听不进去劝,我也没办法了,你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哪吒明白。” “对了,龙骨石的事有下落了吗?” “我派了天玄星君去下界寻找,目前他正在不周山一带探听消息。” 第101章 “也好。” 见太乙开始提笔写信,哪吒便带着叶挽秋从行宫里出来。 两人走在乾元山间没多久,来到一间格外漂亮雅致的庭院前,这是哪吒小时候修行时住的地方。满打满算起来,其实比他在陈塘关住的时候还要长。 推门走进去,庭院里一如既往的干净整洁,桧柏环绕,油青茂密。 房间是被人精心保护过的,里面依旧还保持着哪吒当初离开时的样子。后院有一棵枯树,生得极为高大,细瘦的树枝像一团稀疏黑云笼罩在整个房屋顶上。 听哪吒说,那是一棵枫树,是一个山中精灵送他的生辰礼。常年红叶繁茂,零落不绝,像是用霞光浇灌生长而成,一眼望去简直漂亮极了。 哪吒一直很小心地照顾着这棵树。因为那是除了太乙以外,第一次有人送他生辰礼。 “不过后来,等我解决完东海的事回来以后,这树就莫名其妙死了,我也没再见过那个精灵。”他说。 他说的东海之事,应该是他刚刚莲花化身回来的时候。 叶挽秋静静看着他的侧脸一息,开口问:“三太子可是很喜欢这棵树?” 哪吒犹豫着没有回答,似乎是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在幼年时第一次见到这满树红枫时,胸口中便立刻被一阵似有若无的微妙熟悉感击中。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只是时光荏苒而过几千年后,当他再次看到这棵早已枯死的参天大树,还是能回想起当年第一次抬头看到这满树枫红时的震撼。 这番沉默落在叶挽秋眼里,还以为他是触景伤情所以才没有说话。于是她眨眨眼睛,凑近对方:“那三太子把眼睛闭起来。” 哪吒垂下视线,有点不解地看着她,听到她再次要求:“闭上眼睛。” 他依言阖上眼睫。叶挽秋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确认他是真的看不见了以后才放心转身。 白金灵力自她指尖流泻而出,化作道道波纹扩散,不断融入枯树已经焦黑的表皮。属于鲜活树木的生机从根部开始重新涌入上来,令僵死的树干重新变得坚韧,并迅速蔓延至巨树的每一寸枝条。 一朵浓艳的枫红从枝头吐露而出,像是从乌云下绽放开的一抹霞光。 紧接着是第二朵,第三朵。无穷无尽,灼灼烈烈。片刻间便长满了整片天空。 做完这一切后,叶挽秋终于收回手,看向哪吒说:“好了,现在睁眼吧。” 哪吒睁开眼,顿时愣在原地。 死而复生的红枫树一如他幼年记忆里那样,遮天蔽日,光彩耀目,满天都是火焰般的树叶在缓缓飘落,绚烂至极。 而叶挽秋站在他面前朝他笑着,一身席地衣裙是世界上仅有的洁白。 “还好我救死扶伤还算擅长。”她看了看这漫天的红枫若霞,伸手接住几片树叶捏在手里转了转,“现在它又回来了,开心一点。” 有红叶落在她盘束精致的发髻上,鲜浓艳丽,和她发间的枫叶钗饰几乎一模一样。 哪吒伸手取下那片停在她头上的红枫,看着她的眼睛,轻声道:“谢谢你。” “是我该谢谢你才对。不然就我一个人,也不知道现在有没有将修复神灯要的材宝收集到一半。”她坦诚回答。 而哪吒则在听完这番话后,脸色微微变化,似乎并没有因为这样诚挚的感谢而高兴。 他们在这里逗留了许久,漫天枫叶如一个绯红而漫长的梦境笼罩下来。直到太阳滑落到群山脊背边缘,天边有同样色彩的晚霞逐渐铺陈开,光芒照进这片深红里将一切唤醒。 该是时候回神界了。 叶挽秋随哪吒一起去朝太乙辞别,随后再次回到九重天上。临走时,太乙和哪吒说好,他会在乾元山等一天,若后日还是没有收到首山神君的回信或是对方不愿意就此投降,那就只能让哪吒下令扫平衡越之地了。 “后日一早,我会回神界来告诉你消息的。”太乙说。 “弟子遵命。” 一天后,太乙和韶岚的消息同时传来——首山神君违背天规拒绝悔过。三危山心脉之处的衡融心实已经成熟,但摘取并非易事。 天材地宝所在之处,附近必有凶兽栖居。要想摘到这枚神果,必须尽快才行。 于是叶挽秋想都没想就决定:“那我即刻下界去把它取回来。” “三危山是凶兽獓因的栖息地,还有其他许多妖灵精怪在,要想取得衡融心实不会那么容易。”哪吒说着,朝韶岚道,“你跟仙箬一起下界。” “遵命。” 他们在南天门前分别。 浩荡神军直压衡越之地而去,叶挽秋和韶岚则一路下界,去往西北方向的三危山寻找衡融心实。 这里是人间西北方的荒漠之地,入目皆是一片崎岖嶙峋的岩黄,也是只有被阳光炙烤风沙侵袭数十万年才会形成的贫瘠模样。 叶挽秋看着云端下那几乎没有尽头的荒地,不由得怀疑:“这里真的会有长着衡融心实的神树吗?” 韶岚回答:“主神莫担心,属下已经探查过了。神树生长在三危山心脉之处,那里靠近魔域与妖界的交界地,日夜混淆,有唯一的水源作为滋养,是妖灵精怪与仙兽的栖居之所。” 说话间,她们已经来到三危山的中心之地边缘,天色越发昏暗模糊,大地逐渐变为深青到接近漆黑的颜色。 借着周围浑浊不堪的灰色天光,叶挽秋远远望见一条泛着幽冷银光的河流,正不断从青黑如铁的崇山峻岭中流淌而来。周围层叠山峰环抱封闭,神树的轮廓隐匿在山崖边,被影子遮掩得朦朦胧胧。 她们飞下云端降落山间,沿着暗河一路往上,穿过层层瘴雾。 衡融神树就在眼前,缀熟枝头的神果彩光熠熠,看着几乎是唾手可得。 然而就在韶岚即将靠近过去伸手采摘时,叶挽秋却敏锐察觉到异常,顿时柳眉轻皱,手中唤出纸偶。 那细长毒蛇猛蹿而出的瞬间,被纸偶化作的道道锋利刀刃切成几段掉落下来。迸开的黑色毒血被纸偶们尽数拦下,将雪白身躯灼烧出许多空洞。 韶岚惊愣瞬间,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一道尖锐可怕的咆哮声忽然从身后顶上的山峰处传来,随之散发开的还有阴冷强横的妖气。 叶挽秋回头,看到山峰上正站着头巨大的白牛。它头生四角,毛密如蓑,猩红双眼恶狠狠地瞪着她们,开口吼叫的声音闷响如雷鸣:“哪里来的小仙,竟敢打衡融心实的主意!” “凶兽獓因。”她认出对方身份,毫不相让道,“这神树之实无名无主,各凭本事拿到。如今我要定了,你若敢跟我抢,就别怪我不客气。” “荒唐,我昨晚开始便等在这里。先到先得就应该是我的!就凭你个小丫头还想抢我的东西,就是找死!” “那就试试看。”叶挽秋说完,腕间手绳光芒闪动,背后凭空生出一对火红双翼。韶岚收握短剑,站在她身边,充满戒备地看着这头忽然出现的妖兽。 “火羽重明鸟?”獓因愣下,冷笑道,“原来是那青灵玉微长阳帝君家的妖族叛徒,怪不得敢这么嚣张。” 第102章 说罢,他怒吼一声,顿时引得山间震动不已,无数妖灵精怪纷纷冒出头来将她们团团包围住。 叶挽秋握紧雪焰,刀身上半面莲花金红光芒缭绕,恍若燃烧。 第44章 稚吻 妖物集结之下,雾气骤然凝聚。空气一下子变得更冷了,像是绷紧的弦,危险蓄势待发。 感觉到外敌入侵,许多被雾气侵蚀包裹的高大树木开始逐渐变得扭曲。它们脱离了原本僵直的形体,变成了许多形态不一,身躯枯瘦佝偻的巨大精怪。 幽绿的光澜如同不断流动的血液般游窜在它们的躯体上,睁开的双眼中全是浓郁到随时会滴落出来的凛冽猩红。 眼见周围幢幢怪影逼近,叶挽秋丝毫没有放缓速度,雪白纸偶飞舞着绕护而出。 她紧跑几步蓄力一跳。重明幻翼托举着她纵身跃过对方头顶的瞬间,手中白金灵力操控着纸偶立刻拼接化形成两条绸带,死死拴住其中一头迎面而来的怪物脖颈用力收绞紧。 落地的瞬间,一颗被强大外力利落拧断的怪物头颅也随之滚落出去,掉在一旁凋零成了灰烬。 对付这种灵智并不高的精怪,最快速的办法就是斩首。 叶挽秋一边躲避着那些怪物的攻击,一边迅捷轻快地飞绕在半空中,看准时机便立刻动手。 她手中雪焰从心而动,游刃有余地一连斩杀了大半对手,直直逼近到獓因面前。剑锋寒芒如星,随时准备取下对方首级。漫天纸偶飞舞如暴风雪,循着雪焰的剑气一同碾压而来。 一道令人牙酸的锐响从空气里爆发出来。 雪焰刺到了什么东西,被拦停在獓因面前。神力与妖力的对抗冲击出强大的波澜,将周围一切事物的影子都撕裂了搅和在一起,化作黑色的涡流旋转在獓因身边,和白色的纸偶风暴正面撞击在一起。天地变得更加昏暗了。 透过一黑一白两股力量厮杀开的破碎光影,叶挽秋看到獓因的形体正在不断扭曲着发生变化。他从一头庞大无比的野兽化形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浑身皮肤如同涂满白垩那样惨白,爬满着青黑狰狞的筋络,双眼深红血腥,杀心毕露。 几乎是在铱椛獓因动手反击的瞬间,叶挽秋立刻身法灵活地躲避过去。凌厉罡风从她身边擦过,被收拢的重明幻翼稳稳挡下。 两人缠斗至半空中,一招一式都直取对方命门而去。明暗光辉激烈交错冲撞,漫天黑云皆被搅动如失控海潮,翻腾不已。 韶岚灭杀完眼前几只精怪,抬头望见獓因已经被叶挽秋牵制得无法抽身,于是思虑几秒后便立刻朝神树飞去,想要快速抢下那颗衡融心实结束争斗。 云上獓因垂目一瞥,望见韶岚的动作,立刻想要挣开对峙下去阻拦。 叶挽秋见状,眉心红莲印越发鲜红荧荧,手中神力骤然增长,将无数纸偶化作一座牢笼困住对方。雪焰自手中轻盈调转,被她紧握着劈向面前暴怒不已的凶兽,动作又快又狠。 眼见那凌厉寒光照面而来,獓因挣脱不过,只能尽力躲闪。头上四角被瞬间削断一半,霎时血流如注,将他半边石头般惨白的身躯都染做诡异黑红。 纸偶翩翩飞舞,护回身边。她正欲上前结果这妖兽,忽闻一阵细微且密集的嗡鸣声正从那神树生长的山渊之下靠近过来。 叶挽秋心道不好,连忙挥袖拂去眼前翻腾的黑云,一眼便看见那群从山渊之下蜂拥而来的毒鸟,钦原。 “糟了。”她指挥纸偶急急扑向正在神树边缘摘取衡融心实的韶岚,竭力将她护住。 钦原之毒,阴烈无比,所过之处百草枯萎,群兽退散。 即使有纸偶保护,韶岚也在摘取神果后被其中几只钦原蛰中肩膀和手臂,顿时剧痛难忍,惨叫出声。 “韶岚!”叶挽秋飞身跃下云头。 无数纸偶密如隆冬盛雪般朝钦原鸟群覆盖过去,周身白金灵力如花旋绕,隔开所有试图接近她的毒鸟。 雪焰横扫挥劈间,万千血点瞬间爆开。零星几点沾染上叶挽秋的衣袖,顿时将那层云丝纺做的纱衣灼出一个个小焦黑的窟窿。 她迅速来到韶岚身边,手中光晕流转构成一道屏障,阻挡下外面发疯的毒鸟群。 “韶岚,你怎么样?” 她回头看向地上正满脸痛苦的女子,正焦心该如何腾出手来替她祛毒疗伤时,听到她艰难喊一句:“主神小心!” 正转头时,挣脱了纸偶束缚的獓因已经重新化作白牛原形猛冲过来。强大的妖力冲击让屏障瞬间被击碎。 叶挽秋身形不稳连忙退开,同时伸手召集纸偶抬起韶岚退至自己身后。 漫天钦原毒鸟嚣张嗡叫着再次席卷而来,被忠心护主的纸偶们死死拦住。 黑白厮杀间,有许多纸偶被毒鸟尾针洞穿身体,化作普通白纸掉落地上,飞散如烟。也有许多钦原鸟被纸偶割开脖颈,拧断头颅惨死在地。 獓因趁乱朝叶挽秋袭击过去,被她反应极快地挥刀挡下。妖气化刃撞上雪焰冷亮刀身,半面灼灼让燃烧的莲花映亮凶兽血红的妖瞳,让他不由得一愣:“这是……?” 叶挽秋不知道他在愣什么,但立刻抓住时机发力将他击开至几丈开外。 好不容易重新稳住身体,獓因全身紧绷着朝面前的白衣少女恶狠狠呲牙,没想到这人这么难缠。 长久的僵持后,钦原鸟群见突破这层纸偶护阵已是无望,旋即将注意力转移到一旁的韶岚身上。 叶挽秋觉察出它们的目的,连忙转身去阻拦,却被獓因趁机从身后偷袭。泛着黑气的尖爪将她颈间抓出一道狰狞血痕,顿时嫣红流泻。 若非她躲闪及时,怕是要被这獓因一招致命。 她伸手捂住伤口随手简单止住血,见那凶兽狞笑着伸出舌尖舔掉爪上血迹,立刻又朝她扑过来。 沾了主人血气的雪焰瞬间陷入暴动,赤金光华烈烈燃烧。獓因见了那火光,神情凝固一瞬,立刻退至钦原鸟群之后,浑身冒着阴冷妖气弥漫开,试图封锁叶挽秋的视线。 刀锋穿过一层又一层妖气,割开一副又一副钦原毒鸟的身躯,溅得遍地是血,尸骸堆积。 在漫天遮掩黑雾中,叶挽秋难免有疏漏,导致偶尔有一两只毒鸟能侥幸躲过攻击,绕至她身后想要攻击,却被重明幻翼悉数挡下。 它们相互掩护着,前赴后继地朝叶挽秋扑去,终于寻得机会将她刺伤。 毒素入体的瞬间,像是被烧红铁针扎进血肉残忍搅动,剐割骨头。骤然而来的剧痛让叶挽秋顿时冷汗直冒,溢到喉咙的痛苦哼叫被她生生咬碎了咽下去。 再次抬头时,眼前黑暗一片,妖风逼近。 叶挽秋凭本能抬起雪焰挡住獓因的攻击。 一声脆响后,暴动中的雪焰反挥过去刺瞎他的一只眼睛,又砍断他的左臂。 獓因惨叫着急忙退开,抬头望着面前重新站起的白衣少女,凶煞眼神中第一次流露出恐惧。 然而他换骨天劫将至,这枚衡融心实对他无比重要,不能放手。 于是獓因再次嘶吼着放出妖雾,试图继续用群攻偷袭的方式,与钦原毒鸟一起将叶挽秋彻底击溃在地。 第103章 然而这一次,妖雾并没有将天光封锁住,反而见苍穹中迅速有大片金红蔓延而来。 尾绣日月的纱绫无限延伸着,从云端垂落而下,如一道骤然拉开的绯艳瀑布将周围的无尽妖雾与叶挽秋隔开。温暖柔软的红绫遮盖在她身上,像是披上一件新娘的嫁衣。 下一秒,湛金圆环带着极重的力道破空而至,精准打在獓因的咽喉处,将他瞬间击飞出去。两团火光紧随其后,围绕在叶挽秋身边,呼啸着点燃整片火海沸腾开,将仅剩的钦原鸟群也烧死近绝。 叶挽秋眨眨眼,认出它们是哪吒脚下那对耀金火轮。 直到最后一只毒鸟也被纸偶和火焰合力撕碎后,它们又迅速结伴着飞回半空,稳稳托在少年脚下。 火焰驱逐着周围扭曲的妖雾,疯狂吞噬着地面密密麻麻的妖兽尸体,将地面化作一片裸.露的石头。 等到獓因再次起身时,一柄尖利冰凉的紫焰尖枪已经抵上了他的喉咙。 彼时他已是身受重伤,没有多少力气可以反抗,只能满脸惊恐地望着面前这个忽然出现的红衣少年神。 没有给他任何开口说话的机会,哪吒手腕一转,锋利枪.尖直刺入獓因的胸口洞穿心脏。乾坤圈绕旋而归,将他还凝固着清晰恐惧表情的头颅砸了个粉碎,又干干净净地回到哪吒手上。 确认这凶兽已死后,他收回紫焰尖枪,转身来到叶挽秋身旁伸手扶稳在怀里。 见她满身狼狈,白衣破损血迹斑斑,哪吒皱紧眉尖,声音明显紧绷着:“你受伤了,我带你回神界。” “还有韶岚。”她抓着哪吒的手,转头看到被萧其明抱起来的少女,发现她已经陷入毒素带来的昏迷中。 她让萧其明将韶岚放在地上,立刻运起灵力为她祛毒疗伤。 慢慢地,韶岚原本发青的脸色开始明显好转,紧紧蜷握的手也松懈开,指尖都是掐出来的血红。 她艰难睁开眼,看到哪吒和叶挽秋,还想起身说点什么,被哪吒抬手按回去:“你有伤,不必起来。” 韶岚缓缓点头,摊开掌心,将衡融心实从怀里取出来,颤抖着递过去:“神果安然无恙。” “你先休息一下,我们很快就回神界了。”叶挽秋对她说,“你中了钦原的毒,程度不浅。需要喝药清毒,再好生调养几日才能复原。” “谢主神挂心。” 也许是因为消耗有些多的缘故,叶挽秋略微有点头晕,但只揉了揉额角又问:“三太子怎么来了?” 哪吒看了看她手中那把沾着血迹的雪焰,回答:“紫焰尖枪忽有异动,我担心是你有危险,所以便找过来。” 说着,他扶起她:“我带你回去。” 他们很快离开三危山返回神界。 途中,叶挽秋感觉头晕越发严重,甚至到了南天门前时已经有些站不稳了。她费力思索,回想起自己也中了钦原鸟的毒,只是被及时简单治疗过。 这会儿怕是已经有点压不住它的毒性。 眼见她身形忽然一晃,哪吒连忙伸手将她抱住:“仙箬?” 叶挽秋眉心紧颦,眼神虚散着难以给出回应,只紧紧抓着对方的手。 哪吒再低头看她身上的伤时,忽然瞥见她背上竟然也有好几处被钦原毒鸟蛰出来的伤口,已经黑红得可怕。隐隐的青色从衣领之下蔓延到脖颈,蚕食着本该白皙的肌肤。 他愣神半秒,心中顿时抽紧到闷窒,然后立刻将叶挽秋横抱起来,朝萧其明丢一句:“去找医仙!” 萧其明下意识应一声,连忙扶着韶岚想要追上去,却眨眼间便已经看不到哪吒的身影了。 那边善医阁内,几个仙侍正在忙着将新收集来的各种灵药捧回去放好。门口忽然一阵神光曜曜,将正躺在榻上闭目休憩的医仙惊得瞬间清醒过来。 还没等他搞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一阵带着血腥气的冰冷莲香已经闯进殿里,激得他浑身一哆嗦。 他眨眨眼睛,这才看清面前站着的是谁,顿时目瞪口呆,连忙从榻上跌下来:“三……三太子?小仙见过……” “不必了。”哪吒直接打断他行礼的动作,将叶挽秋小心翼翼放在榻上,头也不抬地冷声道,“仙箬中了钦原鸟的毒,立刻替她祛毒疗伤。” 一听这话,医仙马上回头招呼仙侍取来解毒丹药,同时运起灵力点入叶挽秋眉心间,探寻中毒深浅。 片刻后,他收回手,忍不住满脸古怪:“怎么回事……” “什么?”哪吒侧头询问,脸上表情很不好,眉眼间尽是掩饰不住的尖锐焦躁与担忧。 “回三太子的话。太华主神确实中了钦原鸟之毒,不过还好三太子为主神救治及时,这毒已经被限制在了后背伤口附近,并未侵入心脉。” 哪吒被他这话弄得有点莫名其妙:“本座没有救治过。” 不过这确实提醒了他。 因为自己身是红莲,根本不会有任何中毒或被蛊幻所迷的担忧。所以哪吒对祛毒疗伤一类的法术向来没怎么花心思研习过,更谈不上熟悉。 而以往若是遇到身边人有类似的情况,哪吒倒也能冷静应对,先给对方简单稳住伤势,再寻他人为其救治。 但换做叶挽秋,他竟方寸大乱得什么都没顾上,更不敢自己轻易乱动,怕让她毒性扩散得更严重,于是便抱着她直接闯进善医阁来。 这下轮到医仙傻眼了:“啊?可是,小仙确实在太华主神身上感觉到了和三太子一样的神力气息……” 这就很奇怪了。 哪吒看着叶挽秋脸色苍白,眉尖颦蹙似乎很痛苦的模样,额上红莲印鲜艳到接近妖异的不正常。一时间,他也没空去想更多,只说:“既然毒性未入心脉,得立刻拔除。” 毕竟毒不是蛊,并非活物。一旦扩散那便是扩散了,无法像尸神蛊一样可以被完全转移到他身上,只能被彻底化解消除才能好。否则也不必如此麻烦。 医仙满脸犹豫地望向叶挽秋,片刻没说出任何话来,好像在顾虑什么。 见他没有任何动作也不做声,哪吒本就紧绷着的情绪顿时变得更差,漆黑凤眼中充满咄咄逼人的锐利怒意,语气冷硬:“愣着做什么?” 医仙这才回神,连忙惶恐跪地答道:“如今太华主神体内有克制钦原剧毒的神力在,小仙不敢随便用药,怕是会弄巧成拙。” “那要怎么做?” “既然这股压制毒性的神力是来自于三太子……”他说到这里,又想起哪吒刚刚说他没有为叶挽秋救治过,一时间有点糊涂,但还是继续道,“恐怕还得让三太子耗费神力帮太华主神祛除体内剧毒,小仙再以丹药辅助稳固本元,方可彻底恢复。” 说完,他抬手示意。几名仙侍立刻心领神会上前,想要将叶挽秋扶去内殿,却见哪吒已经重新将榻上昏迷不醒的少女轻轻抱起来:“带路。” 医仙忙不迭走上前将他们带到内殿,帮着将叶挽秋安置在那张养心暖玉床上,然后告诉了哪吒该怎么做,接着便立刻退下去准备清毒固元的丹药。 临走前,哪吒又提醒:“一会儿萧其明会带着韶岚过来。她身上的毒已经被仙箬解得差不多了。你记得替本座看看她的情况。” 第104章 “请三太子放心。” 医仙行礼告退,将内殿大门重新合上。哪吒坐在叶挽秋面前,凝起神力缓缓汇入她心口处。 两股本该不同的神力碰撞在一起,却意外地融合得极为顺利,共同驱赶着那些积累在伤口附近,死死咬住周围血肉不肯松口的剧毒。 霎时间,一种熟悉而过量到令人沉溺的安宁感也迅速反馈回哪吒的灵识中,拉着他不断掉进这片几乎没有底线的漩涡里,温柔地淹没着他。 而他只是短暂僵硬一瞬,便清醒地放任了这种明明无形却又极度亲密的侵袭,自愿被它彻底包裹进去。 过分相融的神力纠缠如紧紧交织的丝线,虚系在哪吒的指尖一动不动,缓慢而深刻地浸透着两人本该独立的感官。 这种感受很奇特,如同一对正在不断相互吞食的阴阳鱼。彼此都交付出去一半,也得到了对方的一半。 最开始,哪吒感觉到的是她手指上的温度。原本应该是柔软,温暖的,却因为妖毒入体而变得有些不正常的微凉,像是沾湿了雨水的花朵,鲜活而脆弱。 紧接着蔓延进来的是她因为昏迷而不自觉放缓的呼吸,似有若无,规律而缓慢地扫弄在他鼻尖前。 好像两个人不是隔着一段距离面对而坐,而是紧紧靠近在一起,亲昵到抬头就能吻到她安静敛合着的鸦黑眼睫,在嘴唇上留下清晰的刺痒感。 最后是来自背上被钦原鸟蛰出的几个深深伤口,毒.液与神力不断对抗带来尖锐的痛苦,也正在延伸到哪吒背上相同的地方。 直到妖毒终于被一点点消解祛除干净,背上原本极为强烈的痛楚正在飞快平复。哪吒轻轻松口气,然而一切并没有就此结束。 她正在经历的一切似乎也成为了他正在经历的。 过于交.缠的感官,让哪吒很困难才能分清哪些是叶挽秋的感受,哪些是他自己的。 但似乎分清了也没有用。 因为它们全都扭曲融合在一起,化作一种格外熬人的丰盛,不断蚕食着他的灵识与心神,将冰冷沉寂的莲花身拨乱出不受控制的波澜。 原本缠融的神力开始变得贪婪。属于莲花身那想要吞吃她灵识以获得最终满足的本能,再次被勾出来,并通过两人此时相通的感官而侵入到叶挽秋的意识里。 她颤抖一下,几乎是神志不清地睁开眼睛,往日清澈的黑色杏眼此刻全是一片混乱到狂躁的欲.念。 这种陌生的情绪像是一面镜子,清晰映照着哪吒此刻的真实感受。 他正在经历的一切,此刻也成为了她正在经历的。 好痛苦。 好空洞。 有什么不见了。 有什么丢失了。 找回来,填进去。 一切脆弱的平静都碎裂在那声同时回荡在两人胸腔深处的心跳。 哪吒想要抽回自己的灵识,切断这种互噬般可怕的神力相融,却没来得及。反而被叶挽秋忽然凑近上来按住。 他克制着抬起头,视线骤然望进叶挽秋的眼睛,发现她看起来根本是处于一种精神恍惚的状态,连目光都是涣散的。 她的一切举动都只是受到两人感官互通的影响,在本能寻求着能够抚平那种要命的渴望与空洞感的东西。 而比起他因为已经被烈症折磨几千年,所以已经习惯了克制,叶挽秋显然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种无处缓解的痛苦。 “仙箬……” 哪吒刚开口,还没说出任何有意义的话,一阵尖锐的疼痛忽然从嘴唇上传来,是叶挽秋低头咬了他。 温暖柔软的唇瓣相贴下,是雪白齿尖抵上来毫不留情地撕咬,试图从他这里得到可以满足的东西。 厮磨之间,少年原本只生得一层薄红的嘴唇被咬得格外艳丽狰狞,浑身都紧绷得不像话。 她却越发得寸进尺地将整个重量都压在哪吒怀里,想要将他彻底困住不能动,像是一只死死抓住猎物的狞猫。 推搡间,套在哪吒手腕的乾坤圈无意间碰撞在暖玉上,发出一道极其清越的响声。 叶挽秋被这动静弄得愣一下,抬头寻找声音的来源,唇边连着丝一闪而过的水光,旋即又再次低下头。 过于混乱的神志让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也没觉得哪吒这幅样子有哪里不对。 或者说从一开始就都不对。 明明叶挽秋才是失去判断力的那个,然而甘愿放任事态发展到这一步的却是哪吒自己。 因为从她凑近过来那一刻起,哪吒就没想过要躲避或拒绝,对于她近乎凶狠的咬弄也只是接受与回应。 向来是六界恣意张狂惯了的少年,此刻却主动收敛起所有的锋芒锐气,任由对方将他按在这方寸之间又咬又吻。 直到两人纠缠在一起的灵识彻底分开,叶挽秋忽然停下来,糊里糊涂地望着身.下的人,显然还没彻底清醒:“三……太子?” 哪吒微微喘.息着咽一下,气息凌乱地抬起手,却不是推开对方的动作,反而放在她后脑处让她重新吻向自己,另一只手搂住她的腰紧扣在怀,轻易翻过身。 天旋地转间,两人一下子交换了位置。 叶挽秋被一双冰凉嘴唇堵住发不出声音,呼吸间全是哪吒身上那种莫名浓烈起来的莲花香,像是被淹没进一整片盛放的花海里,根本喘不上气。 混沌的神智让她反应不过来地伸出手,不知道是想抓住还是推开点什么,却被他一把扣在掌心之下动弹不得。 混天绫浮动着自上而下覆盖住他们,带起殿内烛火摇晃,红影波澜,活色生香。 第45章 特例 她醒来时正是清晨,朝霞刚起之时。淡金曦光被鲛纱过滤得暗淡又柔和,恍惚还以为是在百花深的傍晚时分。 接着叶挽秋又意识到自己这是在乾虚宫,不由得有些困惑。 她不是刚和哪吒他们从三危山回来吗? 什么时候已经躺在毓华殿里,身上衣服也被换过了,还有…… 她坐起来,试着舒展一下肩背,这才发现之前被钦原鸟蜇伤的地方已经完全不痛了,应该是被仔细医治过。 此时整座宫殿内一片静悄悄的,叶挽秋只着件浅云色单薄寝衣下床,习惯性唤了纸偶为自己梳理头发,换上衣裙,推门走出去。 鹤童正守在门边打瞌睡,骤然听见开门的动静,立刻跳起来,看着她时茫然一瞬,然后高兴行礼道:“太华主神醒了?!太好了!昨儿个三太子来看您,天尊还说不必担心,您很快就会好,果然没错。” “是天尊救了我?”叶挽秋问。 鹤童想了想,回答:“送您回来的是三太子,那时候您身上的毒已经解了。三太子很担心您,每天都过来看好几次呢。” 叶挽秋听完有点惊讶:“我这是睡了几天了?” “今日是第四天。” 没想到这钦原鸟的毒性这么强。她有点头疼地揉了揉额角,又问:“太乙天尊在吗?” “在的。主神随我来。” 她跟着鹤童来到乾虚宫观清台。太乙正打坐着闭目养神,身旁一栏之隔便是金霞漫卷的浩瀚云海。 听到叶挽秋来,太乙蓦地睁开眼,笑着朝她道:“可算是醒了。怎么样,还有还有哪儿不舒服吗?” 第105章 她坐在太乙对面,礼貌道:“谢天尊关心,我已经没事了。这几天多亏天尊照顾。” “那便好。”太乙松口气,脸上表情温和,同时不知是认真还是调侃道,“我倒是没费力照顾什么,替你解毒的是哪吒,医仙也给了固元清毒的丹药。他还是不放心,一日三趟地过来,见你始终不醒就着急得不行。” 叶挽秋喝茶的动作一顿,抬头问:“三太子这两日很得空?” “他就是不得空,也会想办法过来的。”太乙扬下眉毛。 “那我一会儿过去找找三太子,也好当面感谢他。” 正说着,门口仙童进来通传,说是哪吒来了。 太乙笑着示意让他进来,然后揭开茶杯喝一口,眼神意有所指地看了看面前的明艳少女:“我说什么来着。你没醒,他就不厌其烦地过来,以往可没见过什么事能让他这么勤快。” 他话音刚落,哪吒正好从殿外走进来。 见叶挽秋已经安然无恙坐在太乙面前,他先是微微愣下,原本清冷沉郁的神色不自觉柔和许多。 他走过去坐在桌边,目光瞥见她不小心挂在鬓发边的流苏坠饰,于是伸手替她取下来,问:“刚醒?感觉还好么?” 叶挽秋有点诧异他如此自然的举动,但也没说什么,只笑着回答:“都好全了。多谢三太子救我。如今修复神灯的材宝已经收齐,过会儿我就去神霄玉府看看火。” “这两日我都去过了,不必这么着急。”哪吒随口略过这个不怎么重要的话题,又问,“你刚醒,医仙有来过么?” “没有。” 听她这么回答,哪吒转头吩咐:“鹤童。” “在。” “去把医仙叫过来。” “遵命。” 叶挽秋试着摸了摸自己肩膀:“我真没什么事了,不必去麻烦医仙。” “还是让医仙过来吧。”太乙主动插话道,“不过来仔细看看,总是不放心啊。” 听出师父这是在调侃自己,哪吒垂下眼睫没说话。 倒是叶挽秋忽然想起:“韶岚怎么样了?我那天就记得我们好像是到了南天门,后来就完全没印象了。韶岚神使可恢复了?” 她一句不记得后面的事,让哪吒顿时愣在原地半晌,最后还是太乙帮着回答:“你替她解毒及时,她醒得比你还快些,早就没事了。” “那就好。” 说完,她注意到哪吒不知怎么回事,脸色忽然变得非常难看,不由得问:“你怎么了?” 他沉默片刻,将手里虚端起来的茶杯又放回去。一双漆黑凤眼望着她,映出窗外天光一线,细微而明亮,像是难以自持下终于冒出头的莫名情绪。 “你真的不记得后来我带你去善医阁的事?” 叶挽秋仔细想了想,摇头,也跟着有点紧张起来:“后来是发生什么了吗?” 太乙回想起那日哪吒将叶挽秋抱回来时,他的状态确实很不对劲,还一连在她身边守了整整两天一夜,直到因为军中事宜而不得不暂时离开。 然而在听完她的话后,哪吒却抿着嘴唇没再解释什么,视线明灭下去,转开脸敷衍道:“没事。只是后来你醒过一次,我以为你那时候神志是清醒的。” 他说的这些,叶挽秋一点印象也没有。 空气一下子沉闷得有些尴尬。 虽然哪吒没说什么,脸上表情也没多少变化,但就是能让人感觉到他此刻其实格外失望。太乙若有所思地望着他,正欲开口,鹤童已经把医仙请过来了。 在等待医仙确认叶挽秋已经伤势痊愈后,哪吒很快也借口离开了乾虚宫。 看着他逐渐消失的背影,叶挽秋有点担心:“到底出什么事了?” 太乙无奈地叹口气:“这就只有他自己肯说才行了。” 然而接下来的几天,除了在神霄玉府看护凤凰火,对六斗转命灯进行最后的炼化修补以外,叶挽秋就再也没见过哪吒。 考虑到他身为天军统帅本就很忙,见不到也是正常。但让她没想到的是,每当她打算问起那日去善医阁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哪吒就会僵硬一瞬,然后轻描淡写地将这个话题略过去。 看起来是完全不想说。 叶挽秋没办法,只好半开玩笑地劝告:“要是我真在脑子不清醒的时候答应过什么,你倒是现在说出来让我想想,说不定我还是会答应呢?” 他站在九元化气鼎对面,红色的凤凰火热烈沸腾在两人之间,叶挽秋隔着火光看他。 少年乌清眼瞳里闪烁着火光洒开的大片细碎华彩,只抬眸望她一眼便足以动人心神。 叶挽秋微微怔下,莫名被这一眼看得有些紧张,接着便听到他说:“到时候再说吧。” “到什么时候?”她没懂对方的意思。 “你那时候神志不清,自然做什么都不算数。何况,我也没有趁人之危的癖好。”他语气淡淡,视线落在叶挽秋身上时像是带着钩子,隐藏在那层薄薄的焰光赤影之下,燎燎灼灼,等着对方心甘情愿地咬上去。 叶挽秋呆愣地看着他片刻,然后回过神错开视线,心虚地自我检讨。 居然这么严肃的吗? 她到底糊里糊涂答应了什么啊? 想到这里,叶挽秋忍不住再次抬头看向对方,这才注意到:“三太子换耳环了?” 之前他一直都只戴一枚没有任何装饰,造型洗练大气的金色圆环耳饰。今日这只也差不多,不过似乎多了些莲花还是什么的部分,细看之下还有点像……火焰?枫叶? 她没看清,因为哪吒偏了偏头,耳饰被遮住了一部分。 “很衬你。”她真心夸赞道。 哪吒则停顿半秒,意味不明地看向对方,目光落在她同样只戴着一边的红枫耳坠上,薄朱色的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说话。 时光转眼弹指一过,月末时分,六斗转命灯终于修复成功,叶挽秋也到了该下界回家的时候。 送她回去的人是哪吒,两人一直走到重时宫外才分别。 “三太子不进来坐坐歇下吗?”她问。 哪吒摇摇头:“军中还有事,龙骨石的下落也还在追查中,我得先回去了。” 她这才知道对方居然是暂时放下这么多事来送她回家的,一时间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点头道:“多谢三太子送我回来。那,回头见?” “好。” 这一幕被守门的几只精怪看到,顿时震惊不已。 直到确认那团金红灿烂的光辉已经完全消失在建木树之上后,他们才敢齐刷刷跑出来围着叶挽秋又亲又抱:“帝女姐姐回来了!” “帝女姐姐,你这次离开了好久啊,我们都很想你,你终于回来了!” “快快快,快去通知爷爷和二姐他们!” 一群妖怪团子七嘴八舌地叽喳着,每一个都努力拱来拱去想要被摸摸毛。 “摸摸我,快摸摸我!” 一直咬着叶挽秋衣袖的妖兽幼崽——梁渠松开嘴里的衣袖,猛地一跳抱住她的手腕,把自己软软的肚皮主动送上去,被抓几下就舒服得喵喵叫:“呜呜呜,帝女姐姐去了神界好久。淳儿他们天天都在念叨,姐姐是不是在天上找了个漂亮姐夫就把我们都忘了。” 第106章 这话一出来,其他妖兽们也抖着耳朵一阵咕噜咕噜地哀鸣,把叶挽秋蹭得东倒西歪。 她哭笑不得地捏捏手边那对毛茸茸的小熊耳朵:“我上哪儿去给你们找什么漂亮姐夫?” 说完,她抱起团成一团顺势滚进自己怀里的狸猫妖站起来:“好了好了,我这不是已经回来了吗?走吧,咱们回家去。” 时隔两个月她终于归家,最高兴的就要数叶留冬。 小狐狸黏人得一直赖在叶挽秋身边不肯撒手,直到夜间该回去歇息了才十分不情愿地分开。接着,他又立刻说等叶挽秋回来休息好了,要和她一起出去玩,把修复神灯耽搁的时间都补回来。 小陶在旁边一听就拆穿道:“我看你这就是想趁机离家玩儿去。” 叶留冬转头朝她森森呲牙,吓得小陶立刻缩到叶望夏和青铱椛川君身后。 “这次去神界这么久,没出什么事吧?”青川君问。 叶挽秋笑着摇摇头,没有说出自己因寻找衡融心实而中毒的事,只道:“都很顺利。” “那就好。你先好好休息。” 听爷爷这么说了,一众原本对神界生活充满好奇的妖灵们也只得暂且按下心情,乖乖各自回房去睡觉。 不过该来的还是会来。 所以当早膳时分,一群妖灵满脸神秘地将她团团围住时,叶挽秋也已经习以为常,只说:“说吧,想知道什么?” “帝女姐姐在神界有没有遇到什么有意思的事?” “听爷爷说,神灯修复需要好多寻找起来十分繁琐的天材地宝。大家都以为姐姐你这次至少要过了夏,入了秋天才会回来。” “对呀对呀,留冬知道的时候可给急坏了,还自己偷跑去建木树下想闯到神界去找你。结果被二姐发现,直接一爪子都薅回来了。” 提到这个,叶挽秋倒是回答:“我没费什么劲。需要的天材地宝都已经让三太子找齐得差不多了,自然回来得快。” 空气凝固一秒。 一群刚才还闲散着坐没坐相,只顾八卦的妖们像是被施了什么血脉法术,突然全都坐得板正起来。 “三……三太子帮姐姐的?”其中一只小熊妖迷瞪瞪地搞不清楚情况,“为什么?这件事不是和三太子没关系吗?” 确实。 她昨晚还特意问过青川君,是不是他让哪吒帮忙找那些东西的。 没想到青川君和她一样惊讶,完全是毫不知情,半晌后才面色变化几遍道:“看来你这番在神界,他可没少费心。” 叶挽秋回想起他在三危山救了自己又替她解毒的事,以及…… “你那时候神志不清,自然做什么都不算数。何况,我也没有趁人之危的癖好。”哪吒说过的话再次浮现而出。 她第一万次纠结,哪吒说的到底是什么事啊? 回家半月后,一封来自神界的信忽然送到了叶挽秋手上。 信是蔚黎写的,说是几日前明煌同太乙天尊下棋输了,总算哄得他把珍藏几千年的天生香全拿出来让随便挑。 可惜她不清楚叶挽秋喜欢什么样的香,没法让神使直接送来,就让她来一趟羲灵宫,选几支中意的拿走。 青川君一瞧,顿时理解地点点头:“怪不得前几日人间天气总是阴沉沉的,原来是明煌古神下棋输了心情不好。他惯爱燃香,尤其是这六界难得的天生香,这下输了全拿出来送人可得心疼死。” “那我还是不去了吧,我也没有特别爱香。”叶挽秋想了想,觉得夺人所爱实在不太好。 青川君眉头一扬:“让你去拿就别客气。明煌向来嗜香如命,他这十几万年珍藏的香比我的酒还多得多。对了,顺便给我捎两盒帝休无忧香回来。” 这种生长在少室山上的神树,黄华黑实,服之不怒。取其树脂做香,可宁心静神,心境愉快。 叶挽秋答应着,用过早膳后便离家去了神界。 过了南天门,她正愁着自己之前在神界也少去走动,每次都是几位古神来找她闲聊唠嗑。且羲灵宫作为太阳本命神宫,每日方位皆会随着时刻而不断变动,寻常仙灵基本是找不到的。 一时间,她犹豫着该找谁问路,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唤她:“见过初鸿太华主神。” 她回头,看到萧其明正站在不远处朝她抬手行礼,笑着:“萧将军,你怎么在这儿?” “元帅让我下界办事,今日正好回来复命。主神可是上界来寻谁吗?” “你知道羲灵宫如何去吗?” “知道,这会儿羲灵宫的方位离这儿有点远。主神这两个时辰从东天门上来其实会更方便。” 说着,萧其明想了想:“左右现在也还不晚,我先带主神过去吧。” 叶挽秋摇头:“你去向三太子复命是正事,更要紧。还是我先随你去复完命以后,你再给我带路吧。” “多谢主神。” “是我该谢你才对。” 两人走在虹雾缭绕的大道上,一起朝三凤宫去。 期间,叶挽秋本想随口问问他这次下界是所为何事,但又意识到这是军中事务,旁人不便打听。于是,她便改口问起其余四营的统领是怎么被哪吒选做将领的。 原来以为只会得到什么“天帝之命”一类的简单回答。 却没想到,萧其明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回答:“我追随元帅的时间早些。忠宫他们几个差不多是同时加入,被元帅挨个打服的。” 叶挽秋:“啊?” 她的意思是……啊? “忠宫他们是从一众天兵神将里,被层层选拔出来的佼佼者,自然是实力不俗,早年又心气极高。且以往虽闻元帅威名,但未见其人,所以刚见到……就有点不服管教。” 这话说得很是含蓄委婉,让人不禁浮想联翩。 尤其叶挽秋还听过蔚黎传授给她的许多神界八卦,于是稍微思考一下就大概猜到:“因为长相?” 萧其明犹豫了一会儿,点点头,脸色看起来很无奈的样子。 这倒也可以理解。 就好像他们心里有一个追随着凶相威严的猛男大将军的梦想,结果发现这手握神界兵权的顶头上司,竟是个极为貌美秀丽的少年。 多年幻想破灭带来的心灵震撼确实很严重,怎么着也得试试对方到底是不是真有这传闻里翻天覆地的本事。 “那萧将军你一开始没有这种感觉吗?”叶挽秋觉得很好奇。 “没来得及。”萧其明回答,面前正是三凤宫外的金红门楼。 雌雄双兽认出来者,俯身消失,门口仙侍恭敬行礼,退身进去通传。 见四下无人之际,他才坦诚补充回答:“那时我奉天帝之命去三重天清剿魔族敌军,战况并不好。后来元帅亲带天兵下界,只一己之力便斩杀老魔尊首级,又祭九龙神火罩逼退魔界全军,我自然明白元帅盛名绝无玄虚。” 换句话说,也是被打服的。 只不过挨打的不是萧其明自己而已。 这么看起来,他还真是四营首领里最幸运那个。 叶挽秋笑着正想继续说点什么,忽然闻到一阵熟悉的冷冽莲香。转头间,她果然看见哪吒从正殿走出来。 第107章 见这两人一起来,哪吒微微愣下,眼神落向叶挽秋。 她主动解释:“我是来等萧将军的,他复命完以后就跟他一起走。” 闻言,哪吒顿了顿,脸上倒是没什么表情变化,只淡淡问:“你等他一起,要去哪儿?” 叶挽秋眨眨眼,能感觉到他态度里的微妙不悦感,但没觉出根源在哪儿,反而笑着看向萧其明:“都说三太子和太乙天尊一样极为爱护自己人,这可是怕我把萧将军拐去卖了?” 萧其明抬头看着哪吒,能感觉自家元帅有点不高兴,但难得没能立刻反应过来是为了什么。 还在他下意识琢磨的时候,忽然听到哪吒不冷不热地叫他一句:“萧其明。” 这是再明显不过的命令口吻。 萧其明半分犹豫没有,立即抱拳回应:“末将在南天门处遇到初鸿太华主神,答应为主神带路去羲灵宫。主神得知末将有复命要事在身,特意同行等待。” 如此紧凑的一唤一答。 明明哪吒只是叫了他名字,也没说要他做什么。可萧其明的回应却精准迅速得和与生俱来的本能反应没有区别,满是毫无保留的忠诚。 这场景看得叶挽秋一阵发愣,难以想象整个神界军营在哪吒手里是什么恐怖的服从度。 “你要去羲灵宫?”哪吒有点疑惑。 “蔚黎古神写信让我去选几支香,说是明煌古神和太乙天尊下棋输了,让我去随便挑。恰好爷爷又点名要帝休无忧香带回去。”叶挽秋解释,“结果我上来了才想起,自己根本不认路,还好遇到了萧将军。” 他明白过来,没怎么考虑便道:“等下我送你过去,萧其明得回军营。”说着,他又让侍女来将叶挽秋请到客殿稍作休息。 客殿宽敞雅致,正对着三凤宫外的漫漫莲海。叶挽秋坐在椅边看着那根本望不见尽头的莲花发呆,片刻后,忽然想起自己封神礼醉酒醒来前做的那个梦。 那梦里,也有这么一片无边无际的莲花海,看起来和这里很像。 可自己根本没来过这里啊。 她疑惑着,听到身后有人靠近的声音,回头看到哪吒果然站在门口,肩头被屋外天光描出一圈冷银色的亮边。 “我们走吧。” “好。” 她起身走向对方,顺便问:“三太子也是去羲灵宫挑香?” 不然他没道理会特意换了萧其明,自己带她跑一趟。但他本身就是莲花,额外点香似乎太过多余? 哪吒停顿两秒,没有否认也没承认,只平静说:“去看看。” 他们来到羲灵宫。蔚黎瞧见了,顿时格外欣喜:“仙箬!小红莲也来了?” 明煌眨眨眼睛,一脸惊异:“你今日怎么得空过来?” “听闻明煌古神自愿分出多年藏香,特来看看有无珍稀之选。”哪吒坐在他对面,身旁唯有一个空位。 叶挽秋没得挑,就直接坐在他身边了。 他听完觉得更奇怪了,笑着道:“天生香是难得,但也不是用完就再也没有了,最多只是寻找与制作颇为麻烦而已。何况再稀奇的香,与三太子这六界独一的红莲之身比起来也只是凡俗罢了,你真会好奇这个?” 蔚黎闻了闻手里的彼岸幽境,又微微凑近哪吒嗅一下,严肃而客观道:“确实还是小红莲你本身的味道比较好闻。” 哪吒:“……” 他看蔚黎一眼,坐远些,好像遇到了流氓的良家少男。 蔚黎笑得格外不正经,还把叶挽秋也拉进来:“不信你让铱椛仙箬说说,到底是明煌收藏的这些天生香好闻,还是小红莲本身的味道好闻。” 如此生猛的问题,问得叶挽秋直汗颜。 好在她头脑向来灵活,仅仅只是迟疑一瞬,便面不改色地端出个谁都不得罪的回答:“只要是香的我都喜欢。而且我也很花心,今天爱这个,明天爱那个,多多益善。” 哪吒侧过头,淡淡看着她,没有说话。 明煌则笑着摇头:“天帝果然没说错,这丫头一张嘴真是伶俐漂亮。” “对了。”他又问,“青川君有点名让你带哪样回去吗?还是帝休无忧?” 叶挽秋点点头,见他将两盒提前仔细装好的天生香递过来,感叹:“这么多年了,青川君也没用腻这一种。” “仙箬喜欢哪样?”蔚黎好奇问。 “不着急,慢慢挑便是。”明煌说着,伸手取了几种放到她面前,“这品天云水泽香味清淡。风袖盈的味道冷冽些。桃夭落是花香,来自冥府度朔山那棵上古桃树。至于这凌波婉君么……” 他笑起来,深金色的眼睛里带着几分调侃:“你闻闻看?” 叶挽秋疑惑地凑近闻了闻:“莲花?” 但和哪吒身上那种清冽又锋利的味道很不一样,这味凌波婉君的气味要温柔缠腻许多,不带任何侵略性。 蔚黎眼角抽搐,一脸“你果然是变态吧”的表情看过去。 明煌则微笑回应:“我还有一味香,和扶桑花甚是相似,不如嫂嫂也品闻一下?” 蔚黎:“我不和变态说话。” 叶挽秋欲言又止地看看他们,又转向哪吒。他好像接受还好,大约是已经习惯了。 “好了,不逗你们了。这品凌波婉君是我许久之前调出的四季香之一。”明煌边说边命人将另外三封也拿出来。 叶挽秋看了看,春为“韶华绿浓”,秋为“落枫挽霞”,冬为“月露寒香”。 蔚黎拿起那封落枫挽霞,笑着道:“这香的名字倒是和仙箬甚是相配。” 她打开闻一闻,颇为惊奇:“闻着也很像,又甜又温暖的感觉。” 一番挑选后,叶挽秋最终选了两封花香味。明煌看向哪吒:“三太子呢?” 他垂眸看了看那封落枫挽霞,伸手点了点:“它。” “就这一样?” “别的没什么兴趣。” 明煌挑下眉峰,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片刻,唤人来将这两封落枫挽霞送去三凤宫。 这时,蔚黎忽然想起:“对了小红莲,你这几日是不是可以离军休息下?” 他应一声:“最近军中事务相对少些。” “那三太子可要去哪儿游玩吗?”叶挽秋问。 哪吒摇摇头:“龙骨石下落不明。萧其明和天玄星在不周山附近有找到一些线索,我这几天下界去看看。” “我能一起吗?”叶挽秋说,“龙骨石的事,爷爷也一直烦恼着,若能早日解决是再好不过了。” “好。”哪吒完全没怎么考虑便直接答应下来。 这般反常的配合态度,让明煌端茶的动作顿一顿,转而和蔚黎默契交换一个眼神,笑着没说什么。 “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我得先去趟军营。” 叶挽秋点点头,心里对神界军营其实还挺好奇的。她记得不管是六界全书还是其他古籍,对于神界军营所在都没有明确描写,只知道在九重天上这一点。 想到这里,她好奇追问一句:“话说神界军营到底在哪儿?” 哪吒注视她片刻:“你想去看看么?” “可以吗?” 第108章 这地方听起来就不是一般仙灵能去的样子。 “走吧。” “真答应?!”蔚黎加入进来,“神界重地啊神界重地,连我都没去过。小红莲,你也太偏心了!” 她这句偏心弄得叶挽秋有点愣,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而明煌只是很愉快地笑着,好像感觉这香送出去能看到如此场景,真是赚大发了。 “你没说过想去。”哪吒平静回答。 “那我要是现在说呢?” “一起走吧。” 蔚黎警惕地看着他:“你今天怎么这么好说话?” 哪吒没回应,只垂着眼睫道:“趁我没改变主意。” 他这么一说,蔚黎立刻拉起叶挽秋:“走,这可是千年难遇的机会,一起去神界军营瞧瞧。” 第46章 二合一 天海彼岸,就是神界军营所在。 而在来到这里之前,叶挽秋没想过神界居然还有这种地方。 浩渺苍莽的天之海,将神界的一切温暖与色彩鲜明都隔绝开,只留下一片清寂神境。 这里是星辰归终的地方。天地初开,万物诞生伊始, 第一颗陨落的星辰降落在此处,化作天海之畔的一块银灰色礁石。 尔后百万年过去,无数星辰诞生又陨落。数不清的星骸石堆积在天海边,沉积成一片片宛如水晶脊骨般的礁石群,也累积出了一座座庞大崎岖的银灰色山脉,盘踞如许多头缠绕交错的银龙。 尖锐山峰威严耸立,顶处覆盖着亘古不融的冰雪。来自天海的薄雾终年缭绕不散,裙摆般堆积在山体腰间。头顶是挂满繁星的灰蓝天空,还有永不消散的灿烂极光。 干净,与世隔绝,孤静到冷酷。 这便是叶挽秋对这片地方的第一印象。 蔚黎则更精准:“小红莲,你是按照你自己的个性来选的这地方吗?” “只是清静罢了。”哪吒回答。 叶挽秋则更关注另一件事:“神界所有天兵神将都在这里?” 他摇头:“各个天门附近也有许多镇守天军。会常年驻守在这里的,都是会跟我一起下界征战的。” 也就是说,不只有平常被他调动最多的五营神军了。 她看着两山之间最为宽广的一处空地,周围点着许多长明灯。不少兵将正聚集在那里,似乎是在相互切磋比试。 看起来很有意思的样子。 蔚黎也注意到这点,于是趁着哪吒在天帅府召集几位守天神将商议要事时,拉上叶挽秋很快来到那片试炼场。 见到她们来,诸位武将纷纷抱拳行礼。有几个明显看着资历尚浅的则有些跟不上节奏,还站在原地望着叶挽秋发呆,直到被旁边的同伴伸手拍一下头才回神。 蔚黎轻快地摆摆手:“不用管我们,你们练你们的,我和仙箬看着就行。” 说着,她又朝那几个还忍不住抬头望过来的年轻神将了然笑笑:“新来的?” “让古神见笑了。他们几个都是月前才飞升入神界的。”一旁的将士解释,同时使个眼色让他们赶紧把头低下去,接着又行礼告退。 蔚黎感慨地搭住叶挽秋的手,打量着她:“真是美色惑人啊。” 叶挽秋点点头:“就像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由此可见,神界众军皆死心塌地追随三太子,必定是有这层道理在的。” 蔚黎睁大眼睛,一脸思路打开的表情,好像顿悟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周围陆续有其他将士聚集过来,紧接着出现的是北营将领连忠宫与东营将领张基清。 他们看见叶挽秋和蔚黎,先是一愣,接着便行礼问安,面色陡然凝重起来:“敢问蔚黎古神,外面可是出什么事了?” “没有,你们放心。”蔚黎回答,“只是小红莲今日心情挺好,答应带我们进来看看。” 说着,她瞧一眼旁边很快列阵整齐的军队:“这是在例行练兵吗?” “回古神的话。”张基清解释,“近日从下界新飞升了一批天兵上来。按照惯例,在把他们分配到不同将领手下之前,都会有一场比武试炼以及每位将领的亲自挑选。不过刚才萧兄和武秀都被元帅留下来交代任务,所以就换我和连兄先过来。” “那我们就等着一会儿开开眼界。”蔚黎笑道。 “古神说笑了。” 连忠宫将她们带到观武台视野最好的地方,然后告退去与其他同伴汇合。 叶挽秋满脸好奇地望着面前的试炼场,很快从中发现有个青年的实力格外脱颖而出。 与他交手的都是同一批飞升上来的天兵,但没有一个是他的对手。一把雪亮长刀在他手里舞如白虹破空,招式干净利落,精准凌厉。 她专注地看了对方一阵,听到蔚黎评价:“还真有点萧其明当年的风范。说不定这后生会被选去南营。” 话音刚落,那青年已经击败了自己的第八个对手。而这一个是已经加入西营快百年的初阶天兵。 对仅仅只是才飞升的新人来说,这简直是份了不得的亮眼成绩。 叶挽秋正跟着周围人一起朝他鼓掌祝贺,忽然听到萧其明和刘武秀朝她们问安的声音。 哪吒走过来站在她身边,顺着她所看的方向望去,显然也注意到了那个青年。 蔚黎回头笑着招手:“萧将军,我看这个新人颇有几分你当年的风范,过来看看?” 叶挽秋也点头朝哪吒称赞道:“他刀法不错,性子格外沉得住气。尤其刚才最后一战,其实光看战斗技巧而言,他是不如西营那个天兵的,但胜在耐心和耐力都很好。” 说着,她转头再次看向试炼场上的青年,隐约听到周围同伴在叫他的名字。但声音很快被天海之风吹散开,听不真切到底是什么, 于是她随口追问:“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萧其明看了看那人,正欲回答。 原本安静观战的哪吒却忽然主动接过话头,浸墨般的乌黑凤眼不露情绪地看着她:“问这个做什么?” 叶挽秋倒也回答得坦诚:“就是觉得他挺不错的,所以想打听下。” “哟?挺不错是哪个不错?”蔚黎还在看热闹不嫌事大。 “都挺不错的。”叶挽秋看着那眉目俊逸的青年客观评价道,“长相不错,武技也挺亮眼。” 哪吒听完别开脸,抿下嘴唇,没说话。 没得自家统帅许可,萧其明也不敢再接这个话题,只在一旁等了片刻,请示道:“元帅,那我和武秀就先去试一试这批新来的天兵。” “不必了。”哪吒说着,转身走向试炼场,“本座今日正好得空。” “你要亲自去?”蔚黎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脱口而出,“就他们这点战斗力,加起来还不够让你挪半步的,能有什么调.教.体验?” “什么体验?”叶挽秋有时候真恨自己这过于优秀的抓重点能力。 蔚黎:“哈哈哈。” 看到这次来的人竟然是哪吒,周围军将们顿时不约而同安静下来。整个广阔场地寂静得几乎是落雪可闻。每个人的目光都落在哪吒身上,或惊讶,或迷茫。 张基清最先回神,走上前抱拳行礼:“元帅有何吩咐?” 第109章 “这一批新上来的天兵都在这里了么?” “回元帅,都已经在了。” 哪吒点下头,视线仔细打量过那些正盯着他发愣的新人:“中营最近有一两个空缺,本座过来看看。” 张基清茫然抬头,怀疑自己听错了:“元帅您要亲自挑?” “有问题么?” “属下不敢,就是觉得这种小事实在……” “那就开始吧。” 听到这次是哪吒亲自试选,早已正式加入的众天兵们全都满脸恍惚,同时又十分庆幸自己当年刚飞升上界的时候没遇到这种事。 倒是连忠宫直觉这件事没这么简单:“中营是元帅座下直属神军,缺人的时候虽然很少但也不是第一次。怎么元帅这次忽然想要亲自过来选?” “谁知道呢。”张基清摇摇头,又有点幸灾乐祸,“不过上次元帅亲自来选的时候都已经是好几千年前的事了,这次可有得看了。” 连忠宫默不作声思考片刻,忽然转头望向观武台的方向。 叶挽秋站在台边,看着一众新天兵们相互望了望,似乎谁也不想当这第一个炮灰。 唯独那个青年在定定望了哪吒许久后,主动走上前,行军礼道:“末将拙才,还请元帅赐教。” 说罢便拉开架势,摆出迎战姿态。 她有点惊讶:“这人还真有胆量。” 蔚黎颔首又摇头:“但是选了个最不应该的对手。” 一旁萧其明深以为然。 试炼场上,率先出手的是那青年。 哪吒没用紫焰尖枪也没唤乾坤圈,手中神光化作一把冷芒凛冽的斩妖剑,轻轻一挑便化开了对方直取咽喉的攻击。 这还是叶挽秋第一次见到哪吒用剑,而且用得极好。 一招一式皆是凌厉飒爽,不管对方如何进攻,都无法让他有任何离开原地的微小步伐移动。战斗节奏从一开始就被他掌控在手里,对方的每一次袭击都是他的允许与审视,充满了从容不迫的傲慢与压迫感。 见直面较量绝无可能,青年陡然改变招式,被哪吒先一步横剑挡下。 刀尖撞在剑面上,迸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两股力量相撞,震起周围空地层层叠叠的雪花,宛如涟漪扩散开。 红莲化身的少年战神,只是抬眼凝视便带着让人骨僵的绝对威势。 这是所有生灵在遇到无法理解也无法战胜的恐惧时,下意识都会有的一种本能反应。 只是短短恍然一瞬间,青年便已经被挑开手中武器,胸口护心镜被哪吒抬掌击中,力道不轻不重,整个人却直接飞出去掉进雪地里。 “萧其明。”哪吒收手唤道。 观武台上的武将立刻消失在原地,恭敬跪在他身边:“元帅。” “他还不错,确实和你的风格类似。”哪吒评价道,又说,“收到你阵营下吧。” “谢元帅。” 末了,哪吒侧头看着刚起身朝他同样行军礼的青年,问:“你叫什么名字?” “末将严真,谢元帅赞赏。” 看着这意料之中的结果,蔚黎偏头看向叶挽秋:“什么想法?” “就冲他敢主动站在三太子面前这点,他就已经赢了其他人了。”叶挽秋诚实回答。 平心而论,这个青年的确是颇有天赋的。 但放眼六界之内,若将独一无二四个字写作人形,那便只能是哪吒。 “你这话可别让小红莲听到。”她笑。 叶挽秋正诧异她这句意有所指的话,忽然见到哪吒朝观武台这边抬起头,目光专注地望着她。 虽然知道不可能,但他这个举动还是让叶挽秋莫名想起家里的小妖怪们。每次修习法术取得进步时,他们都一定会这样仰着头,期待能得到她的热情夸赞作为鼓励。 当然,从客观事实来讲,这种情况绝不可能出现哪吒身上。所以他大概只是随意朝这里看了看而已。 蔚黎同样注意到这点,立即心领神会地调侃:“看来是夏天到了呀。” 所以莲花都开了。 旁边的西营统领刘武秀算了算,确实人间已是盛夏时节,于是非常耿直地问:“古神是要去人间看看夏景?” “哈哈哈,我不是这个意思。”蔚黎笑着摇头,目光瞄了瞄叶挽秋,伸手拉起她,“走吧,咱们赶紧下去,别让人等急了。” 他们走下观武台。 连忠宫顺着自家元帅过于自然望过去的方向瞧了瞧,视线正好落在叶挽秋身上。 一时间,他脑海里从盘古开天辟地一路推演到今天太阳究竟从哪边升起,最终得出:“我好像悟了。” 张基清:“快,愿闻其详。” 萧其明:“你们别太明目张胆。” 刚走过来的刘武秀:“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 其余新天兵则满脸忧愁,思考着一会儿挨个被选去试炼的时候,到底该不该一开始就投降。 好在哪吒并没有这个继续的打算,只简单几句将接下来的试炼交给其他各营的将领,又转头朝叶挽秋道:“我们走吧,韶岚已经在南天门了。” “好。” 他们在天海之畔和蔚黎道别,接着便带着韶岚一起动身去往人间不周山。 叶挽秋之前在某本古籍里看见过这地方许多次。 最著名的应该就是上古纪年,不周山曾被共工撞断。一时间,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日月星辰都乱了位置。 虽说后来女娲始祖以五色石补天,挽救了这场危机。 但作为曾经的天柱,不周山以及其周围至今仍是六界最为界限混淆的地方。各族在此混杂而居,又时常发生妖魔横行肆虐的祸乱,都让此地成为人间最致命的缺口。 直到几千年前,哪吒莲花化身归来,报东海之仇后接着又连接降服九十六洞妖魔——其中有一大半都是在不周山附近——如此才算是彻底划清了妖魔界与人间的界限。 但这种界限的保持并非天然,而是因为妖魔们实在怵了这位天宫战神,所以不敢再像之前那样肆意妄为。不周山这一带的天生运势并没有被改变,仍旧是六界混淆之地。 不过提到这个,叶挽秋又想起另一件事:“我听爷爷说过,不周山靠近曾经栖居着诸怀一族,现在他们还在吗?” 作为妖界颇为有头有脸的一类妖兽,诸怀之祸算是不周山当初很让人头痛的麻烦之一。尤其历来被派到这里来的地仙,几乎都成了他们的猎物。因此不周山一带,至今仍然没有任何地仙镇守。 “不在了。”哪吒回答。 “三太子清理了他们?” “嗯。” “不是说诸怀领袖曾发下毒誓,会踏平人间报复神界吗?” “所以我杀了他们全部。”哪吒平静解释。 叶挽秋睁圆眼睛,张了张嘴,没说出什么话来。 结合之前在拓苍城外,他以烧死蛊雕为威慑,逼退建木结界背后一众妖魔的事迹来看。既然诸怀一族仍有造乱之心,且发下毒誓立志报复。 那就干脆灭清全族,永绝后患。 这确实是哪吒的作风。 怪不得不周山周围虽仍旧时有大小骚乱,但相对而言还算安静。有了诸怀做前车之鉴,谁再想妄生事端都得先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条命。 第110章 这么想着,她忽然又想到东海龙族。 要不是他们的确有着统管海灵,兴云降雨这些影响人间的仙职,怕是也会同诸怀一族那样消失得整整齐齐。 又过片刻之后,他们终于来到不周山下一处最为繁华的城镇。 与僰道城丘陵遍布,山川青翠的风貌相差极大。这里处处高山深谷,冰川连绵。雪山与沙漠与草原交相辉映,城镇则集中在河流沿岸。 因时值立夏过后不久,雪山融水顺着高耸山脉潺潺而下,草原绿意遍布,牲畜成群。 叶挽秋看着那些色彩鲜艳的砖石房屋,感觉甚是新奇。 韶岚见此,主动对她解释道:“这里是人间西域的犁州城,游牧民族大多聚居在此。如今初夏,正是赏花的好时候。” “真的?”她一下子来了兴趣,“那我们要去城里找吗?” 哪吒回答:“这里没有地仙,得去找消息灵通的其他生灵。” 说完,他注意到叶挽秋一直在忍不住望着云端之下那些充满异域风情的美丽城镇:“你想下去看看么?” 她收回视线:“还是先找龙骨石的线索要紧。三太子刚刚说消息灵通的生灵,是指什么?” “这里有一处久居在此的妖族部落,我过去认识他们的首领,可以去问问。”哪吒说着,目光瞥到她刚刚又朝天空之下看一眼的好奇小动作,于是说,“等问完他们以后,我陪你来这座城里。” “真的?”叶挽秋惊喜转头,清澈杏眼里陡然一亮,“我刚刚看到那边有个很漂亮的塔,还有好多人聚在那里,看起来很好玩……” 紧接着,她又感觉这样会显得自己玩心太重,于是心虚地转移视线,迅速调整好语气:“谢谢三太子。” 哪吒看着她笑了笑,被叶挽秋眼尖地捕捉到:“我看到你嘲笑我了。” “不是。”他下意识纠正。韶岚惊讶地看着他。 “那是什么?” 其实是因为看到她高兴和试图挽回形象的样子,觉得很可爱。以及……原来一个人的情绪真的会被另一个人牵动。 见哪吒没回答,叶挽秋故作大度地挥挥手:“哎,笑吧笑吧。只怪我三百年才出家门,什么都没见过,惹人笑话也是正常。而且我这么心胸宽广的人,是不会介意这种小事的。” 说完,她瞧着哪吒因为带着淡淡笑意而格外鲜活漂亮的侧脸,又补充一句,打趣道:“何况能哄美人一笑,我见甚喜,也算没吃亏。” 这熟悉的调侃风格让哪吒愣一下:“蔚黎古神教你的?” 叶挽秋也是没想到。一听到揶揄他美色的话就立刻反应是不是蔚黎教的,可见这位扶桑之女在哪吒心里的形象简直有多不正经。 她忍不住笑出来:“不是。我是真心这么觉得。” 试问谁会不喜欢美人朝自己笑? 尤其是这艳冠六界的高傲美人,能博之一笑实在很赚。 但哪吒却想着她方才那句“我心甚喜”,一时间心神俱动,忍不住再次转头看向她,想要说点什么,却被对方抢了先:“对了,三太子刚才说有一个妖族部落的首领过去与你认识?还有这种事?” 他收回视线:“当年在此收服朱厌时遇到的,是一支栖居在荒漠腹地的九头虺。” 说话间,他们已经飞过云端之下的青碧草原,迎面而来是寸草不生的荒漠与披金载霞的高耸雪山。 叶挽秋思考着他刚才的话。她记得古书上记,所谓“虺”者,毒蛇也。九头虺是毒蛇之王,喜食人魂魄以补其心。 这样的凶兽怎么会活着和哪吒认识? 她正感到不解,旋即被荒漠深处那片忽然出现的巨大洞窟群所吸引。那狰狞怪异的模样,像是无数巨兽纠缠在一起的骸骨,被风沙与时间蛀蚀出无数空洞,看起来无比庞大、复杂、扭曲、肆意。 甚至越是靠近,叶挽秋就觉得这些洞口很像被挖去了眼珠的空洞眼眶。几千几万双这样可怕的眼睛正在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们,让人浑身不舒服。 来到这座百眼蛇窟的大门前,守门妖兵立刻响尾集结,拦在两人面前:“来者何人,竟敢擅闯九虺灵地?!” 韶岚见状,立刻毫不相让地挡在一众妖兵面前,伸手按在腰间短剑上,厉声呵斥:“放肆!神界中坛元帅与初鸿太华主神来此,也是你们敢拦的!” 听此名号,周围妖兵们立刻面色大惊,纷纷收了武器恭敬道:“不知中坛元帅驾临,未能远迎,恐有怠慢,还请三太子恕罪。” 见他们乖乖摆正态度,韶岚这才退让到一边,满脸警戒地盯着他们。如有任何妖兵敢造次,她就会立刻抽刀砍断他们的脖颈。 “无妨。本座今日来是有事要问,你们首领在么?”哪吒问。 “回三太子,首领今日正在蛇宫中,请二位大神随我来。” 说着,面前的一众妖兵开始带路,看得叶挽秋一愣一愣的。 九头虺族的大本营,就这样敞开大门将他们恭恭敬敬地请进去了? 她转头看着哪吒正想问点什么,忽然意识到,可能是因为敢对他不客气的都已经死了吧。 越想越有道理的样子。 于是她暂时咽下心里的疑问,正准备跟上去,忽然听到哪吒轻声对她说:“进去以后,你记得待在我身边,哪里也不要去。” 叶挽秋点点头,主动朝他靠近过去,垂下的手和他不小心碰到,能感觉到他立刻僵硬一瞬。 她以为是自己离得太近,于是刚准备挪开两步,却感觉手上忽然一凉。 是哪吒主动牵住她的手,掌心相贴,充满暧昧的克制。 他低声道:“走吧。” 一踏进九头虺的地界,人间的气息就被彻底隔绝在了石门之外,只留浓厚的阴冷妖气还在。 这里的洞窟多不胜数,且彼此互通,宛如噬人的迷宫。死去的先祖将他们的魂魄凝聚成永不熄灭的幽青烛火,挂在每一个洞窟上注视着如今的九虺灵地。 叶挽秋被哪吒牵着手,跟着带头的妖兵来到一扇刻满凶煞蛇纹的大门前。韶岚则跟在他们身后。 她注意到,在那面诡异的万蛇朝圣图顶端,竟然雕刻着一朵燃烧的莲花。 短暂的惊讶还未过去,妖兵将他们请到蛇宫正殿便退守到旁边。火焰化作的莲花盛开在这座妖族宫殿的每一盏灯座顶端,被众蛇仰望。 甚至连那张王座背后都是同样的精细雕刻。 叶挽秋在一片阴影中看到了九头虺族的现任领袖,一头已经修炼了快两千年的雄虺,白发青肤,竖瞳妖异。 他在阴影里走路的姿势很奇怪,整个上半身没有任何动作,像是鬼魅那样直接漂浮而来。 等他走到有光的地方时,叶挽秋才看清,原来他从腰部开始也和那些妖兵一样,都是巨大而粗壮的蛇身,所以在黑暗里行动时看起来会格外怪异。 “九虺首领宗瑹,敬拜中坛元帅。未能亲率全族出城迎接,是为不敬之罪,还望元帅海涵。” “免礼。” 他应一句“是”,再次抬头时忽然看到叶挽秋,纤细的竖瞳顿时收缩一下,眸光闪动。 叶挽秋认得这种神情,家里蛇族的妖兽们在遇到什么极为感兴趣的东西时,就会有这样的反应。 第111章 宗瑹看着她,深色的嘴唇慢慢抿开一个笑:“如此艳如桃李,清若冰雪。姑娘可是姑射神人入世?” 哪吒眉心微颦,语气沉凉:“这位是神界的初鸿太华主神叶挽秋,青灵玉微长阳帝君之后。该有如何规矩,不需要本座教你。” 他眨眨眼,似乎格外惊讶,接着迅速换上同样礼貌的神情行礼道:“小王不识,一时失言冲撞。还请太华主神见谅。” “算了。”叶挽秋没打算计较。 “谢主神。” 说着,宗瑹转头朝妖兵道,“立刻设宴。今日我们迎来贵客,得遵礼相待。” “不必了。”哪吒淡淡道,“本座今日来只是想问问不周山附近的情况。” “三太子请说。” “日前本座部下南营将军与天玄星君,在不周山附近发现有人傀和龙骨石的气息,你们可有同样注意到什么不寻常的事?” “龙骨石?”宗瑹看起来有点茫然。 “就是当年东海龙王第三子敖丙死后所化。”叶挽秋解释,“原本被三太子镇压在银光洞下,但最近有人将它偷出来。若是等它重现人间,必定引起大乱。” “原来如此。”宗瑹沉吟片刻,回答,“最近这一带还算太平,没什么奇怪的。不过龙骨石如此巨大又凶性深重的东西,若是到了靠近我们九虺灵地所在,必定会被发现。也许是被人傀弄到其他地方去了,小王这就派兵出去四处寻找看看。” “不周山附近界限混淆,各族杂乱而居。要想将龙骨石不知不觉送进来绝非易事,也许其他族群会有发现。”哪吒说。 “小王明白。”宗瑹应答着,又有点想不通,“不过小王有一疑问,这些人傀既然知道这地带不安生,为什么还要将龙骨石千里迢迢送到这里来?” 他这话倒是提醒了叶挽秋。 她看着哪吒:“对啊,冒这么大风险弄到这里来是为了什么?” 哪吒思虑片刻,微微摇头道:“此地有人傀出没也是本座最近收到的消息,还不能肯定龙骨石就真的也在这里。” 但如果真的是,那原因也许也和不周山本身的特殊性有关。 于是他又说:“这里是曾经的天柱所在,灵气混沌,对于龙骨石复苏是个绝佳的修养之地。” “明白,小王会即刻派兵去周边以及山中搜寻。只是……” 宗瑹顿了顿,有点无奈地说道:“最近百来年,我们和雪山妖族弄得有些不愉快。而要想上不周山,必定绕不开雪山妖族。所以这事恐怕……还得劳烦三太子与小王共同去一趟,雪妖才肯松口让我们上山。” 哪吒抬起眼睫,定定看他片刻,开口道:“可以。” 说完,他走上前,乌黑凤眸里薄光清锐,冷冰冰地带着一种天然的压迫感:“但是仅此一次,算做还你这次为本座搜寻消息的功劳。” “你们一族是如何从西域边境不得不迁移到如今这里,又为什么必须遵守不得踏入西域城半步的禁令,你的祖辈应该已经告诉过你很多次。” “至于与雪妖族的恩怨,那是你们两族之间的事,本座没有兴趣。往后你若再想借本座之势与它们相互争夺以致扰乱人间,本座会把你们都清剿干净。” 他声音很轻,说话的语调实在太过平静,并无半分威慑时该有的肃怒感。可叶挽秋却看见宗瑹明显僵住了身形,竖瞳因骤然的惊骇情绪而收敛得更为尖细。 片刻后,宗瑹重新回过神,极是尊敬地朝哪吒行大礼道:“小王谨遵中坛元帅之令,绝不会违背先祖承诺。” 这番场景让叶挽秋觉得十分惊讶又不解。 原本她以为九头虺族肯如此恭敬地将他们请进来,又一口答应愿意帮忙寻找龙骨石下落,是因为哪吒对他们一族有恩,所以才肯慷慨出力。 毕竟只要不是乱造杀孽的妖魔,哪吒也不会动他们。 但现在看起来好像不是这样。 尤其这宗瑹的算盘打得如此巧妙又隐蔽。若非哪吒当面点破,她还没能立刻察觉出宗瑹原来也想要借哪吒的名头去仗势威慑雪妖,以为其族谋取利益的私心。 由此能看出,九头虺族与哪吒之间的关系绝非表面这么客气平静。 她正若有所思间,看到哪吒转头对她们说:“韶岚,你带着仙箬先去城里。本座从雪山回来再寻你们。” “三太子?”韶岚有点愣。 “你要一个人去?”叶挽秋同样惊讶,“可是……” “放心。我很快就回来。”哪吒看着她,“我先陪你们出去。” 他们在九虺灵地之外暂时分别。哪吒和宗瑹去往雪山深处,韶岚则和叶挽秋去往近百里外的西域犁州城,顺便寻找有没有人傀出现在这里的踪迹。 然而在不周山附近这片本就族群混杂的地方,想要打听几个人傀的下落,其困难无异于大海捞针。 她们在城内来回探查半日也没找到什么线索,最后挑了家酒肆稍作歇息,窗外便是连绵雪山与热热闹闹的犁州成。 也是在真正静下来看着这座陌生的异域之城时,叶挽秋才发现,它比在自己在天上看到的还要漂亮许多。 这里不似僰道城,临近晌午时分,天空明净得一丝云也不见,只有满目澄净至极的瓦蓝。 阳光泼照如发光的金色流水,细细密密地浇遍整座城镇,映得街上川流不息的车马行人皆如金衣加身,光彩照人。抱着都塔尔琴的老人自顾自地弹唱民谣,穿街而过,身后跟着一群嬉戏跳舞的孩子。 它鲜明,热烈,色彩斑斓,生机勃勃。是一颗被冰川雪岭,荒漠戈壁与翠色草原环绕其中的瑰丽明珠。 看了一会儿后,叶挽秋收回视线,对刚坐下的韶岚说:“说起来,韶岚神使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对吗?” “回主神的话,确实不是。先前九头虺族首领宗瑹继位时,我曾随三太子来过这里。” “首领继位?” “从元帅肃清不周山界限开始,直到今日已经过去数千年。九头虺族一共更迭过四次首领,每一次都会恭请三太子下界参与见证。” “是神界要求的?”叶挽秋疑惑猜测,旋即又否认,“应该不会。神界怎么会在意九头虺族的首领更换。” 韶岚摇摇头:“这是九头虺族这几千年来的传统了。” “为什么?”她彻底被勾起好奇心,“三太子是怎么和九头虺族认识的?” 还有哪吒所说的祖辈禁令又是什么? 韶岚想了想,很快便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全部说了出来:“数千年前,三太子刚报得东海之仇,便奉命去清剿人间各处妖魔之祸。九头虺族是当年追随诸怀的众多妖魔之一,性情阴狠凶残,在不周山一带也是臭名昭著的恶患。” “后来,诸怀全族覆灭,九头虺族也被三太子带兵击杀到死伤殆尽,只剩最后不到三成妖灵还活着,也已经没有多少还手之力。” “那场战役一共持续了近两百天。” 九头虺族原本栖息在不周山附近的荒渊之中,离如今的西域城极是接近,又有天然的迷阵屏障作为保护固守许久,让神界损失了不少战力。 第112章 然而哪吒是莲花化身而来,根本不受任何迷阵或幻术影。九头虺族赖以生存的最后防线,对他来说简直形同虚设。 他只有一个人,面对的是潜藏在荒渊中的九头虺族大部分兵力,却将他们击杀得溃不成军。 万千天兵压境围堵,看着那整个荒渊被一种磅礴凌厉的金红搅作一团。星辰日月也被混天绫从天幕上扫下来,坠入无尽深渊里。 这里没有光,唯一的光源就是哪吒手里的金红莲火。然而那种火焰很快就蔓延到了荒渊的每一个角落,烧尽了所有胆敢朝他反抗的灵魂。 少年深金色的杀神瞳映出荒渊之下的惨景,灿烂冰冷犹如承载着通往地狱的烈火之路。 这一战将九头虺族的所有脾气与胆量都粉碎了个彻底。也让这个红绸绕身,手持尖枪的绝美少年,就成了他们最深的噩梦。 为求族群一线活路,九头虺族时任领袖宗鸠主动开城门投降,请求神界不要赶尽杀绝。 韶岚不太清楚宗鸠当时到底是怎么和哪吒说的。 但听萧其明的意思,当初宗鸠肯主动投降放弃任何抵抗,并交出族中圣物九虺魂珠以作奉献,也从未如诸怀那般立誓报复,可见诚意很足。 且加之不周山附近永远时有动荡,又无地仙镇守。诸怀与其余四十六洞魔王一死,若有九头虺这个实力强横的地头蛇在,让他们去管着周边散妖也是方便。 所以哪吒同意暂且放过他们,要求是他们全族必须撤离荒渊改迁沙漠腹地,不得靠近人间西域城。且他们必须作为神界的耳目在此管理大小妖族,维持周边安宁。 “而听方才宗瑹所言,九虺族与雪妖近百年来颇为不睦。这雪妖族怕也是个不好惹的,所以他才想到借此机会让三太子和他一道出面,算是借神界之威打压雪妖势力,维护他们对周边妖族的掌管地位。”叶挽秋明白过来。 “不过对三太子而言,雪妖也好,九头虺也好,哪一方太过强盛都会对不周山附近的安危有影响,反而这样彼此实力相当得以相互制衡才是最稳定的。”她继续分析,“所以,他虽然同意宗瑹请求,但也点破他的目的加以警告。” “主神所言极是。”韶岚点头。 “可是,既然三太子曾经差点将九头虺族斩杀干净,那为什么他们还会把火莲花当做图腾装点在宫中,而且都是很显眼的位置?”叶挽秋又问。 毕竟这差点灭族的血海深仇可不是说忘就能忘的。 她猜想这是不是另一种记住这笔仇恨的方式,让如今的九头虺族只要一看见这象征着哪吒的火焰莲花便会加深这种记恨,以便激励自身,来日终会报仇雪恨。 这个想法很合理。然而韶岚给出的却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回答。 韶岚说:“因为九头虺族是一个极端慕强的族群。他们过去败在诸怀手中,因此便心甘情愿地跟随着诸怀为祸一方。而后被三太子镇压到差点灭族,主动献出族中圣物以投降。” “他们认为,谁持有圣物九虺魂珠,谁就是他们的真正领袖。所以如今的九头虺,并不在意神界如何,只诚心顺服于三太子一个。也是因为如此,他们每次有新首领继位时,都会请三太子过去见证。” 叶挽秋听完,感觉自己满脑子都是:“啊?” 所以他们将火焰莲花雕刻得到处都是,并非为了记恨,而是真心崇拜? 这……是她眼界太窄了,想不出原来竟是这么魔幻的理由。 韶岚耸耸肩:“妖界众生大多如此。” 这话倒是没错,不然百花深也不会养着这么多不同族群的妖兽却安然无恙。因为他们都是忠心顺服于青川君的。 只不过,像九头虺这么轰轰烈烈,狂热慕强到让人头皮发麻的,她还真是第一次见。 喝完茶水,她们又在酒肆用了会儿餐点,韶岚起身下楼去付钱。 叶挽秋独自坐在窗边看着外面的景致,忽然走来一个身穿深蓝斗篷的俊秀青年。 他有一双深灰色的眼睛,像是阴雨天气里团聚漂浮的大团浊云。眼神虽然看似随和,却又含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暗沉阴郁。 叶挽秋愣下,不知道这个陌生人忽然到她面前来做什么,只听到他开口:“我找了你半日,你倒在这儿悠闲吃茶。” “你找我?”她没听懂,本能皱着眉尖戒备起来。 “你违背我的计划,杀了巫祭之子,真以为就这么容易能逃脱了?”青年继续说,“现在祭主夫人正在到处派人找你。把令牌交出来,我可以帮你暂时逃出城去。” 他在说什么? 叶挽秋满脸茫然。 也许是看出她神情里的不对劲,青年伸出来索要令牌的手略略一顿。那双浓云般色泽的狭长眼睛将她仔细打量一遍,继而极为惊愕地闪烁一瞬,像是看到了什么让他极为惊骇的东西。 紧接着,他似乎意识到什么,立刻倒吸口凉气,转身准备离开。 “站住。”叶挽秋起身开口,“你是什么人?” 青年没有回答,只径直冲下楼去,速度奇快不似凡人。等叶挽秋跃窗飞下落稳在地时,已经没有见到他的身影。 她正四处寻找,忽然见到街头一群身穿古怪服饰,头戴兽骨装饰的男子正满面怒容地朝这边走来。 一见到她,他们立刻蜂拥而上,将叶挽秋团团包围起来,抽刀相对:“妖孽!是你害死了我们的少主,把她抓回去!” 话音刚落,叶挽秋还未动手,一道短剑忽然破空而来,飞旋着撞开所有指向叶挽秋的长刀。 韶岚自人群之外冲进来,收回短剑握铱椛在手里,挡在众人面前,神情凌厉呵斥道:“谁敢在初鸿太华主神面前造次,都退下!” 一听到这极高的神位,周围人都不由得愣住,纷纷犹豫着还要不要继续。 其中一人充满怀疑地问:“她是太华主神?那你又是谁?” “中坛元帅神使韶岚。”她冷冷回答,“谁若敢再上前一步,别怪我不客气。” “中坛元帅?!”众人脸上又是一番惊疑不定。领头的男人更加不相信:“中坛元帅的神使,怎么会和别的神一道出现?定是你胡言乱语,与这妖孽狼狈为奸!” 眼见他们吵嚷着就要动手,叶挽秋终于从刚才那青年的话里回过神,抬手一弹。无数花鸟纸偶如雪片轻盈飞出,将众人当即禁锢在原地无法挣脱,只能怒视着她。 叶挽秋收回手,随意拢了拢衣袖:“我不是你们要找的人。那妖怪还有同伙,刚才也是把我认错然后逃走,我这才追出来。听那同伙的意思,他们这会儿正计划着要出城,你们可别白费了力气。” 领头那人虽然被定住身体,但却仍旧怒气冲冲喊道:“你凭什么让我们相信你的话!少主已死,族中人多看到是你所为,众目睽睽,还想狡辩!” “既然如此,你们可认得这是什么?”说完,叶挽秋挥出一道赤金光辉,腕间羽绳化作一只火红灿艳的火羽金睛重明鸟展翅翱翔。 神鸟生得双目却四瞳,神态威严,光华万丈,引得周围行人纷纷驻足,朝护佑人间的神鸟顶礼膜拜。 第113章 那人难以置信地望着面前这一切,嘴唇开合半天,终于意识到:“竟是……青灵玉微长阳帝君本相……” “这回没认错了,正是我家祖君。”叶挽秋淡淡道,伸手解了纸偶对他们的禁锢。 一众人这才明白过来,连忙收起兵器跪地谢罪道:“小人有眼无珠,冒犯太华主神,罪该万死。” “起来吧。”叶挽秋摆下手,“我初晋神不久,离家的日子也不多,你们不认得我也是正常。说说看,你家少主和那妖怪到底怎么回事?” 男人正欲开口,韶岚忽然注意到有人靠近,立刻行礼道:“三太子。” 哪吒这番是敛了自身神族气息过来,看见如此场景,顿时微微皱下眉头:“韶岚。” 被叫到名字的少女神使立刻心领神会:“回三太子,这些人是巫祭门来的,说是有个长得与太华主神一模一样的妖怪杀死了他们的少主。” 还有这种事? 哪吒下意识回头看了看叶挽秋:“你没事吧?” 她摇摇头,又看到周围那么多人,于是道:“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 他们很快离开街上,来到一处碧蓝湖水边的凉亭里,又请来了巫祭门的祭主夫人。 叶挽秋仔细一瞧,发现这位掌门人是一位中年女人。和其他族人一样,她的装扮也甚是奇特,脸上点画着巧妙黑色图纹,胸前还挂着一枚玉质长链,上面雕刻的……像是一只麒麟? 她眨眨眼。 麒麟和巫祭之人,倒是个挺出乎意料的搭配。 在了解了事情原委后,祭主夫人先是朝叶挽秋叩拜致歉,接着便将那妖怪与自己儿子的事都说了出来。 原来这少主名唤祈赫,是祭主夫人所生唯一的孩子。他天生根骨奇佳,巫祭之术学来得心应手,从小被寄予厚望,可谓顺风顺水。 又逢这少年正值双十妙光阴,生得一副好皮囊,生性风流不羁。日常学习之余,祈赫对成为将来家主的使命一直不甚感兴趣,只爱到处游玩赏色——山光之色,美人之色,珍馐之色——在这犁州城内可谓处处留情。 祭主夫人对此头痛不已,又难以管教自己这个浪.荡成性的儿子,于是就想给他定下一门亲事来断了他拈花惹草的念头。 可是,让祭主夫人没想到的是,祈赫有一日竟然主动朝她说起自己想娶一个姑娘。 她没见过那位姑娘,只在祈赫房中见到了他日夜不休为其作的无数幅画。 那画中少女穿着一袭红衣,生得绝世姿容,恍如仙神。明媚勾人的眼睛如秋水潋滟,看人自带三分笑,宜嗔宜怒,顾盼生辉,笑起来更是灵俏惑人。 祭主夫人问起她的名字。祈赫答:“阿婳。” 那副痴迷至极的模样,从未在这个多情轻佻的少年身上出现过。 此后,他经常出去寻那个名叫阿婳的女子,还时不时夜不归宿。种种出格之举让祭主夫人非常不满,甚至怀疑他是不是被什么妖邪迷了心智才会如此癫狂。 再后来,祈赫终于答应将阿婳带回来,且坚持要和她成婚。哪怕祭主夫人一眼便看出那女子是个鬼怪,祈赫也丝毫不为所动。 “我以为将他关起来好好冷静一段时间便能过去,就像以前那样。谁知道……”祭主夫人说着,眼中又悲又恨。 “原来如此。”叶挽秋沉吟着,又道,“那妖怪能化作我的模样必定不是偶然。再加上我方才在酒肆遇见那个人,他说过他本没打算杀祈赫,是那妖怪擅作主张。” 说着,她忽然又想起:“对了,那人还说了什么令牌。你知道他在说什么吗?” 祭主夫人悲痛道:“那是我们巫祭门的通神令牌。祈赫从我这里偷去以后,也没在他尸身上找到,怕是也让那妖怪拿走了。” “这个令牌是做什么的?”哪吒问。 “我们一族受北境玉雪麒麟庇佑,保护城镇不受妖邪侵扰。这个令牌就是能够去往北玄神山,打开神山结界的通行令牌。” “这么说,他们其实是想要偷令牌去往北玄神山?”叶挽秋推测。 哪吒思索着,直觉这只有等抓到那个害死祈赫的妖怪才能知道。 于是他说:“我们今晚留在城里。” “好。” 第47章 沉迷 当太阳彻底沉没入群山背后时,犁州城的传统祭礼节日便正式开始了。 此时天空中还残留着一尾火焰般燃烧的暮光,将云层燎绘成滚烫的金红,逐渐蔓延向疏星渐露的东方,最后褪色成带着点橘红调的烟紫笼罩下来。 犁州城内到处灯火通明,夜市繁华。街上满是穿着繁重礼服,带着奇特祭礼面具的热闹队伍浩荡走过。装满各类夏日鲜花的牛车缓缓跟随,在沿途洒落遍地色彩斑斓的芬芳。 叶挽秋第一次见这样新奇的异域场景,和之前生辰时在僰道城见到的完全不同。 她好奇地站在街边驻足观望了好一会儿,接着又被集市空地的欢庆舞蹈吸引住,连招呼都忘记打便顺着人潮跑过去观望。 这边哪吒刚将她盯了两眼的蜜饯奶糕付钱买下,转头就不见她人影,顿时有点愣,又连忙去找。 好在不管叶挽秋在哪儿,他总能轻易感觉到,也根本没费什么力气便在人群中找到了她。韶岚紧跟在哪吒身边,也一起走过去。 “来这里做什么?”哪吒将糕点递给叶挽秋,疑惑地看了看周围。 她则非常坦诚地回答:“看热闹啊。” 乐师们坐在高台上,急促而清脆的旋律不断从琴弦和摇晃的手鼓中绽放而出,伴随着木笛的声音,瞬息之间便开满各处。 舞娘们踩着这欢快的节奏热情起舞,个个娇艳美丽,倩影一转便是一朵妖娆妩媚的花,热烈地铺满整个舞台。 台下观众们只觉满眼霓裳摆动,秀纱飘扬。 裙罗曼舞撩拨人心,纤足轻步金铃清脆,细腰袅袅柔如折柳。 哪吒站在叶挽秋身边面无表情,显然对这一切都没什么兴趣,只偶尔提醒她手里的奶糕要趁热吃,凉了会有腥味。 她连忙将剩下的糕点都塞进嘴里吃完,视线一眨不眨,满眼明亮地盯着台上望了半晌,忽然开悟般地说道:“我好像理解人间皇帝那种‘从此君王不早朝’的快乐了。这确实快乐极了。” 哪吒:“……” 他垂着眼睫低头扫她一眼,正欲说什么,视线余光瞥见一团红艳艳,带着浓烈脂粉与花蜜香气的东西忽然抛向自己。 常年领兵上战场的少年神,即使是放松状态下,对周围的一切也带着习惯性的戒备。 因此哪吒想都没想就抓住那团纱绸扬开,再反手绕在紧跟着靠近过来的人脖颈上,一把掐住对方迫使他跪下来。 叶挽秋眨眨眼睛,看着地上那个一脸懵逼,又痛又惧着不断开口求饶的舞娘:“三……呃,她应该只是想和你跳个舞。” 或者说她们。 因为此刻哪吒身后还呆站着几个同样跑下台来的舞娘。 原本她们也是准备下来,拉着这个漂亮得实在太过抢眼的红衣美人跳一段,戏弄他一下,就像每次她们跳舞时都会与台下观众有的互动一样。 第114章 结果没想到啊…… 不过看起来同样没想到的还有哪吒。 他在看清被自己掐住的人是谁后,显然也愣了一下,然后很快松开对方。 叶挽秋扶起还惊魂未定的少女,笑着道:“不好意思。这位公子是我朋友,他有点不太习惯有人忽然接近他。”说完,她看了看哪吒,又一本正经补充,“他比较害羞。” 哪吒淡淡看她一眼,没说话。 听到公子两个字,周围一群人的脸色顿时变化得非常精彩纷呈。 只有其中一个看起来年纪最小的舞娘开心拍手道:“哈!我猜对了!果然是男孩子!” 叶挽秋朝她投去一个年少有为的鼓励眼神,然后拉着明显脸色冷八度的哪吒很快离开了现场,顺便朝韶岚招了招手示意一起。 她跟上去,却并没有与两人同行,只静静追随在他们几步之遥的身后,时不时观望着周围的人群。 等来到相对没那么多人的街道上后,叶挽秋松开哪吒的手,整了整衣袖道:“其实那姑娘朝你过来的时候我倒是看见了,不过没来得及提醒三太子。” 更没想到他会反应这么……熟能生巧。 念及此处,叶挽秋忽然脑海里冒出一个很怪的念头:“话说,三太子在以往追捕各方罪灵时,会遇到被抓到的罪灵试图用尽手段让自己脱罪吗?” 哪吒没理解到她这过于跳跃的话题思维,但还是回答:“有。” “会有特意冲你来的吗?”她转头看着他,眼神里是按捺不住的笑意和好奇。 他咽下那句“有”,墨色凤眼专注望她片刻,声音清冷:“你想具体问什么?” 叶挽秋灿烂一笑,指了指他们刚刚来时的方向,半开玩笑半认真道:“比如类似方才那种的。” 好一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色.诱之计。 韶岚秒懂,站在身后看得直冒冷汗。 不过叶挽秋也就是这会儿一时兴起,所以随口问问而已,根本没期待哪吒会回答这种不正经的问题。 因此说完后,她又马上将注意力转到街边各种商铺上,一眼望过去全是稀奇古怪的首饰与祭祀用具。 路过一家卖糖葫芦的店铺,她兴致勃勃地跑过买了两串,将其中一串递给韶岚。 回头时,她忽然听到哪吒回答:“以前有。” 她愣一下,旋即意识到他是在顺着自己刚才的问题说,顿时有点惊讶:“什么意思?” “被杀的多了,就不敢再有了。”哪吒平静道。 叶挽秋张了张嘴,咬住糖葫芦,心中不由得肃然起敬。 如此干净利落的手段,不愧是你三太子。 再加上莲花化身自带对一切奇怪迷惑方式的绝对免疫,用引诱来脱罪这条基本可以说是完全行不通的。 祈祷用歪路子来打动这位天军统帅,还不如祈祷他突然失智来得现实。 她点点头,像在家里和叶留冬说笑时那样伸手虚拍一下哪吒的手臂,语气轻巧:“看来我是看不到英雄难过美人关那天了,可惜可惜啊。”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哪吒被她一句话弄得心神微动。 视线偏转间,他看到叶挽秋正吃着手里那串糖葫芦。蜜糖半化着沾在她的嘴唇上,被舌尖轻轻舔去,玫瑰色唇瓣上留下一道浅淡的湿润痕迹。 他沉默注视着对方这样不经意的动作,眼睫轻微抖动一下。投映在眼底的薄薄光晕也跟着晃动开,像是一瞬间的朦胧迷乱,继而又很快重新聚拢成她的模样。 半月前,在善医阁为她解毒疗伤时的记忆再次鲜活无比地浮现出来。 那时候,哪吒并非不知道她其实是在感官互通的情况下,受到了自己莲花身的渴望影响,所以才会主动那么做。 但即使知道了,他也没有阻止。 不知道怎么做,或者说不想那么做,到底是什么原因。他来不及分清,也许都有。 总之,只要是她的话,都可以。 甚至当叶挽秋向他吻上来,却不是任何旖旎缱绻的姿态,反而将他嘴唇咬得红痕斑斑的时候。哪吒也只是僵硬一瞬便任由她继续下去,还极为生涩地试着回应对方。 两人的灵识与神力都纠缠得太过混乱,紧接着是重叠的呼吸与体温,像是连魂魄都要融化在一起不断坠落。 从来没觉得将自己的灵识抽离回来是一件这么困难的事。 因为他偏爱叶挽秋那时的模样——急切的,脆弱的,凶狠的,眷恋而缠绵的,完全离不开他,极端强烈的相互渴望与需要。 就像他对叶挽秋也是如此。 他清醒地沉迷其中,满心都是自私到甚至有点病态的想法,冷静得可怕地想要把她也拉进这个由她亲手构造成的牢笼里。 直到察觉出叶挽秋已经被逼到喘不过气了,哪吒才抬起头放过她。凤眼漆黑如星星坍缩后留下的黑洞,专注到瘆人的地步。 “仙箬。”他低声唤她的小字,声音不复平时那般清冷沉静,微哑得让人心痒难耐。 叶挽秋目光迷散地看着他,根本不知道有没有将他的话听进去。 “再救我一次吧。”他吻了吻她眉心间的红莲印。 就像从三百年前的某一天开始那样。 就像在那个禁锢了他几千年的陈塘关噩梦里那样。 就像在人间槐山,见到他因动用净念莲火而几乎灵识崩溃时那样。 就像她名字的寓意那样。 哪吒喘.息着低头再次吻上她,感受着胸腔深处那种越是靠近对方,就会越来越清晰到接近刺痛的喜悦与空洞感。 属于莲花身的本能就像是一头饥饿的怪物,正在疯狂渴望着想要抢夺她,吞噬她。将她拆解融化,活剥生吞,连皮带肉甚至连魂魄也不放过地吞下去,以此来填满那种持续了几千年的空缺。 他并不太熟练地吻着叶挽秋,间或轻声呢喃着她的名字,期望着,甚至是引诱着她能主动走进来再救他一次。 他们是同样的人,是骨子里就很相似的存在。绑定在他们之间的这种联系没有缘由,却从来都强烈而深刻,甚至近乎是扭曲的畸形。 所以她不能置身事外。 他想要他们变得更相似,想要她也沾染上这种没有底线的本能渴望。 多么一模一样,天生一对。 “三太子?”叶挽秋的声音忽然传来,打断了他对于那个吻的回忆。 面前拿着糖葫芦的白衣少女对于他刚才在想什么完全一无所知,清透干净的杏眼里满是温暖的关切:“你怎么了?想什么那么入神?” 想什么? 哪吒抬起眼帘,目光再次落在叶挽秋染着嫣色口脂与薄糖的嘴唇上,停留片刻,轻轻抿下唇瓣回答:“没有。” “是吗?”叶挽秋看着他的样子,有点不太相信。 韶岚也谨慎地看着他,总感觉刚才自家上峰看叶挽秋的眼神很不对劲。 她不好说那是什么,但就是能感觉到很明显的不一样。 可当她再看时,哪吒又已经不动声色地收敛了刚才那种本就不算多外露的情绪,只淡淡问:“你还想去哪儿?” 第115章 叶挽秋被他一句话又转移了注意力,朝周围四处望了望:“那边好像人很多,过去瞧瞧?” 哪吒没怎么考虑便回答:“走吧。” 他们来到人群边缘,发现原来大家是在围观一场皮影戏,大致讲的是四百年前发生在犁州城内的一场妖族灾乱。 “……却说在众人绝望之际,忽然出现一位身穿白衣,面若桃花,神勇盖世的少年郎。他手持红缨枪,独自一人与那群蝎子精缠斗数个日夜,直到将所有妖灵彻底降服才停下。可他自己也因身中蝎毒而生命垂危,无力回天。” 边说着,那幕布上的秀丽少年正摇摇晃晃着,手里再也拿不住红缨枪,浑身一垮便就要栽倒在地。 这时,一只生有龙首,鹿身,马蹄,牛尾,浑身覆盖龙鳞的奇异生物从幕帘之外跳跃进来。几朵祥云跟着托浮在祂足下,看起来威风凛凛,威严吉祥。 “麒麟?”叶挽秋认出那只异兽的身份,同时回想起祭主夫人身上佩戴着的玉佩,雕刻的纹样就是麒麟。 “正所谓,善恶有报,仁心之灵不该绝。北玄神山之主麒麟路经此地,见城中妖气横生,于是下凡来看,见到了只剩最后一口气的英雄少年。” “麒麟心善,念少年是为护百姓而伤重近绝,于是带走了少年的魂魄与他一同升天离去,从此重获新生。” “犁州城内也再度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话音刚落,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喝彩声。 虽然对于从小生长在这里的人们来说,这个“白衣少年勇退蝎妖,麒麟现世救他长生”的故事已经是听过无数遍,但他们仍然很喜欢。 叶挽秋有点惊奇地朝旁边一个青年问道:“那个少年叫什么名字?” 青年诧异地看了看她,旋即明白过来:“姑娘是外地人吧?这个传说流传下来时并没有保留那位英雄的名字,谁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我们都叫他麒麟神子。” 原来如此。 她点点头,和哪吒一起离开了人群。 夜深时,他们回到云头上休息。据说是韶岚找了云师屏翳来,用定云珠在犁州城外的森林上空赶工起了这座仙云楼阁。 叶挽秋坐在观景台边和哪吒一道下棋,连着几盘都输得没眼看后,再也顾不得什么面子,开始像在家里和青川君下棋时那样频频悔棋耍赖。 哪吒看着她第六次将落定的棋子收回去,倒也不生气,只是将目光从棋盘上挪到了叶挽秋脸上:“你都是这么跟人下棋的么?” 叶挽秋僵硬一瞬,心虚地眨眨眼,然后很快扯开一个笑容道:“非也非也。跟二姐和留冬他们下棋可用不着。这是我轻易不外露的杀招,专门用来对付像三太子这样精通棋技的高手。” 一番话说得又好听又漂亮,倒是让人不好再介意什么。 不过哪吒本来也没介意,只执着棋子继续看着她道:“看来青川君没少碰见你这招。” 被猜中了。 她重新选了一处放下手里的黑棋,眉眼弯弯:“没办法。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三个,韶岚又不肯参与。三太子你没得选,只能对着我了。” 说着,她朝哪吒伸出食指晃了晃,学着那些人间话本里的霸道公子语录,故作叹息:“放弃挣扎吧,你避不开我了。” 哪吒听完却笑起来,漂亮凌厉的脸廓在漫天星月银辉中被晕染得柔和,眉眼间神情轻快:“我知道。” 说完,他安静片刻,又看着她补充:“我也没想避开。” 韶岚闻言,整个人当即像是中了定身咒一样愣在原地半晌,然后才缓缓回过神,好像悟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好可惜这里只有她一个,该让萧其明他们也听听这句话的,她默默想。 叶挽秋也跟着错愕一瞬,抬起头时正好和哪吒目光相接,心头很古怪地怦然一瞬,旋即有些慌张地挪开注意力:“该你了。” 哪吒随意扫一眼桌上棋盘,将棋子落在其中一处。 两人就这么下了半宿才去歇息。 翌日,派出去四处寻找的巫祭族人终于传来消息,说是找到那个杀死祈赫的妖怪了。 准确的说,是找到了一张皮。 一张血淋淋的人皮,还带着浓郁的阴冷鬼气。 叶挽秋皱着眉尖打量那张人皮,发现其五官轮廓确实与自己一模一样。并且整张脸皮并非是完整一块,而是东拼西凑着衔接起来,又被精心雕琢修改过才有如此模样。 如此残忍又诡异的手法,让她第一时间便想起了画皮鬼。 而事实证明她是对的。 祭主夫人利用那张人皮上残留的阴气,以巫术窥查出那鬼怪的下落。众人在她的指引下,很快找到了正准备逃出城去的真正凶手。 正是一头恐怖狰狞,青面獠牙的画皮鬼。 没了人皮的保护,这鬼怪在被抓回来的途中已经被阳光灼烧得浑身伤痕,一直哀叫连天,连站都站不稳。 见到一旁对他怒目而视的祭主夫人,画皮鬼只是颤抖一下,并未有多害怕。 然而当他将视线转移向高堂之上,看到一身白衣的叶挽秋坐在那里,顿时整个身体都僵硬住,脸色青灰得像是瞬间失去了所有生气。 片刻后,他挣脱身后几人的扣押,跪行在地上朝叶挽秋靠近几步,哐哐磕着头:“娘娘!玉阴娘娘恕罪!小的不是故意要用您的模样的,请娘娘放过我吧,我已经把您要的东西给他了!娘娘——!” 又是这个称呼。 叶挽秋抿抿唇,已经都快习惯自己到处被人认错这件事,不是哪吒就是玉阴娘娘。 但这次,她并没有开口否认,而是在和哪吒对视着交换一个眼神后,刻意冷着嗓子开口问:“你既说不是故意,那倒是讲讲看,你哪儿看来的这张脸?要是有半句隐瞒的话……” 她说到这里突然卡住,没想好该怎么威胁对方,才能让自己听起来更像那位传说中的玉阴娘娘。 倒是哪吒坐在她旁边,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地接话道:“有半句隐瞒,就把你身上这身鬼皮扒下来。” 画皮鬼猛地一颤。 “你不是喜欢披着别人的皮到处害人么?”哪吒继续说,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语气平静,“那便将你全身皮都剥干净,吊到太阳下去烤一百日。再丢到冥府去,日夜受扒皮抽筋刑罚做以偿还。” 一听这话,画皮鬼当即便惨叫着磕头磕得更勤快了,像是恨不得把这石头地面砸出个洞来,同时哆哆嗦嗦将自己知道的事都交代了个干净:“是一幅画!小的是从一幅画上看到娘娘玉容,却有眼无珠不认得娘娘是谁,这才心生歹念,找了几个少女来做了副完全一样的皮子穿在身上。小的知道错了!娘娘……” “哪里来的画?”叶挽秋打断他的求饶。 “在……北玄神山,小的……小的让一个山中精灵给偷来的。说是那麒麟最珍爱的东西……”画皮鬼哭着回答。 不是玉阴娘娘吗? 怎么又跟北玄神山的麒麟扯上关系了? 还最珍爱的东西? 叶挽秋感觉自己快被绕晕,哪吒则眉心微颦着一言不发。 第116章 倒是站在台阶下的祭主夫人在听到这里后,终于忍不住,伸手怒指对方痛骂道:“麒麟仁心,护佑一方。你这卑劣鬼怪竟然偷他心爱之物,还害死我儿!” 说完,她怒不可遏地大喊:“来人,给我把他扒皮剔骨剁碎了拿去养虫海,魂魄丢到蛊炉里喂长生龙!” 所谓长生龙,便是他们巫祭一族最古老的一种蛊虫,算是镇族之宝。被丢去喂长生龙,那便是彻底的灰飞烟灭。 “慢着。”哪吒掀起眼睫看向祭主夫人,“本座还有话要问。” 她这才回过神,连忙朝他行礼下跪道:“大神恕罪。” 画皮鬼满脸惊恐地看着祭主夫人,又转头看着哪吒和叶挽秋,一时半会儿反应不过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令牌在哪儿?”哪吒问。 “被……被墨琰拿走了。”他恐惧得声音都在发抖,一个音颤巍巍拐成好几个调。 墨琰? 叶挽秋回忆起那个在酒肆里将自己错认成画皮鬼的青年,猜测他应该就是墨琰。 既然令牌到了他手上,那他下一步怕是就会直接去北玄神山了。 “他拿令牌,去北玄神山做什么?”哪吒继续问。 画皮鬼摇头:“小的不知。他只是先将我认作成了玉阴娘娘,后发现小的只是披了人皮,所以便指使小的去偷取令牌。他来这里,好像……和什么龙的东西有关。” “龙骨石?!”叶挽秋惊讶。 “对!就是龙骨石!”画皮鬼连忙回答,“他是来奉娘娘之命藏龙骨石的,让我给他偷令牌过去,说是能给我一身不用换的人皮。” 说到这里,他越发激动起来,又是一阵磕头辩白:“小的做的一切都是他指使的!是墨琰要小的夺取令牌给他的!” “那杀了祈赫也是他指使的?”叶挽秋一针见血地质问。 画皮鬼语塞一瞬,继续哭得满脸黄水泪:“娘娘,是他逼迫小的这么做的!” 哪吒思考须臾,转头朝祭主夫人道:“他没用了。你想怎么解决就怎么解决。”说完,他看向叶挽秋,“我们去北玄神山。” “好。” 第48章 吃醋 北玄神境,地处不周山以东,荒漠之北。其山多覆雪,岩石皆玄色。内有天地灵气聚集,养一方妙华之地,护一众天生精灵。 不过和在云端上见到的不一样,叶挽秋也是在真正踏入这片仙雾缭绕的土地时,才发现原来这里竟然与外界的盛夏之景完全不同。 只见那苍白雪线之下,漫山遍野长满了鲜红枫树。火红灿艳的一层层,一片片,连绵不绝,鲜艳欲滴。 叶挽秋停留在云端朝下看时,总觉得这满眼极致的红白对比色有种非常诡异的美丽。 那些银装素裹的高耸山脉像是一条巨龙的脊骨,光滑洁白。而周围蔓延的枫树海则是它脱落下来的无数血肉。 而在这条山脉的心脏之处,有一团柔和的仙光在雪雾中若隐若现,想来应该就是那北玄之主,玉雪麒麟的仙居所在。 “说起来,三太子有听说过这位神仙吗?”叶挽秋问。因为她实在对北玄神山这个地方很陌生。 哪吒略微摇摇头:“没有。这一带我只来过一次,那时候也还不是这样,更没有这些枫树林。” 他说的只来过一次,那就应该是指数千年前,他刚莲花复生归来,一人荡平不周山附近数十洞妖魔的时候。 叶挽秋正想着,没注意到哪吒看着她的眼神,只听到他又说:“一会儿见到玉雪麒麟以后,他要是问你什么问题,我来回答。” “为什么?”她有点奇怪,“难道不是我长得和他画像上的人一模一样,让我去说话比较容易?” “就是因为长得像才不行。”哪吒皱起眉尖,声音不自觉地冷下来,“他画像上的人既有这副容貌,那他必定是和玉阴娘娘非常熟悉,甚至有着紧密联系。” 这话乍一听很有道理,但叶挽秋紧接着又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可听祭主夫人的意思,自三太子平定不周山一带以后。麒麟后来成为这里镇守一方的祥瑞之兽,抵御妖邪,护助百姓。” “玉阴娘娘看起来是为了找到她要的人而不择手段,且也许和当年的悬息有某些关联。按理说,这样的两个人似乎不应该有什么瓜葛才对。” “但他有那幅画。”哪吒看着那处仙居所在,一双凤眼里透出种昭然若揭的尖锐,又冷又亮,恍如玄玉结霜,“你们没见过,他所画的就只能是玉阴娘娘。而他又如此爱重那幅画,两人不可能毫无联系。” 话虽如此,可那有着叶挽秋容貌的少女画像是麒麟珍爱之物这话,只是画皮鬼的一面之词而已。 韶岚在一旁沉默听着,直觉哪吒这次之所以会信画皮鬼的话,其实是因为这件事牵扯到了叶挽秋的缘故。 所以他才会一反常态,先一步对还未谋面且声名尚可的玉雪麒麟充满防备,而不是像以前那样先质疑画皮鬼所言真假。 他们从云端降下枫树林间。周围落叶遍地如织绒锦毯,林中栖息着各类灵兽,此刻正好奇地打量着这三个陌生来客。 守在仙居门口的是几只鹿儿娘,见到哪吒他们来,连忙上前迎接询问身份。在听到韶岚的回答后,她们先是齐齐呆愣住,接着便手忙脚乱地跪地行礼,哆嗦得连话都有点说不清。 “北玄之主现下在这里么?”哪吒问。 “回三太子的话,家主今早去了神山顶调息修行。” “把他叫回来,本座有话要问他。” 鹿儿娘一惊,迅速回答:“遵命。还请两位大神随我进来稍歇片刻,我即刻去叫家主回来。” 说完,她起身带路,将他们带到正殿里休息,然后立刻去往神山之顶寻找玉雪麒麟。 叶挽秋坐在椅子上,端过身旁精灵们恭敬递来的茶水,左右瞧了瞧这正殿里的装潢,不由得问:“北玄之主可是很喜欢霞光?” 因为这里到处都放着丹霞兰,一种色彩绯艳的花朵。据说是生长在大地上,却最接近天空霞光颜色的植物。 一旁精灵回答:“主神猜测正是。五百年前,家主还在这北玄神山边种下了这百里枫林,常年红盛枝头。” 她点点头,注意到周围有精灵一直在时不时偷看她,满脸欲言又止的模样。 “我脸上有什么吗?”她奇怪地问。 精灵僵硬一下,笑着摇头:“主神误会了。我们这里几百年如一日的安静,今日骤然有贵客来访,大家才会一时好奇。” 叶挽秋听完,没再多说什么。但她能猜到也许是因为自己长得和那幅画一模一样的缘故。 她喝口茶,放下杯盏,门外鹿儿娘已经陪着玉雪麒麟走了进来。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对方。 青年一袭云纹雪衣,身形修长。满头墨黑长发以宝簪高束,面容清俊秀丽。乍一看只觉得他像是一团在月光下盛开的洁白昙花,纤尘不染,贵气温和。 似乎是没想到今日会有神界上层前来,玉雪麒麟定在原地看着哪吒好一会儿,然后又将视线转向叶挽秋。 刹那间,他像是呆住了。 那双淡银色的眼睛,原本如流光淌过冰霜般的剔透晶莹,干净得不可思议。此刻却变为了一片各种情感汇聚成的汹涌大海,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震惊、喜悦、失而复得的悸动、以及从眼底最深处蔓延出的,没有来有的浓烈悲哀。 第117章 就好像,他终于找到了自己毕生追寻的某个东西,却也清晰意识到,有些事情早已被彻底改变。 因为时间是活着的,是变化的。 所以世间万物也是如此,且总是如此。 叶挽秋望着他也同样有些发愣。 不知怎么的,面前这位初次见面的玉雪麒麟总给她一种似有若无的熟悉感,尤其是眼神。 对视得久了,她恍惚间有种一个名字正堵在心口处,却怎么都叫不上来的失语感觉。 就像……当初在槐山,她在镜魔眼睛里见到那个几乎和哪吒一模一样的红色少年身影时,也有同样的触动。 空气安静得很诡异。 鹿儿娘注意到哪吒皱起眉尖,明显更加冷彻下来的脸色,连忙慌张又小声地提醒着自家家主。 玉雪麒麟这才勉强回过神,恭敬行正礼开口:“北玄之主灵珠子,见过中坛元帅,初鸿太华主神。不知两位大神前来,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灵珠子?! 灵珠子? 灵珠子…… 她一时间心神俱震,不自觉把这个名字放在口中无声念了好几遍,却又完全不记得自己曾有听说过。只是在听到他自报姓名的时候,心口处没有来由地迸出一阵急促鼓点,像是被骤然拨动了什么。 而且他的声音,听上去竟与哪吒的很有几分相似,都是一样的清冷如泉。 “听说你丢了一幅格外珍爱的画。”哪吒没叫他起来,只态度漠然地询问,“可是这个么?” 他说完,韶岚将一早由画皮鬼主动交出来的画像递过去。 灵珠子接过来看了看,淡银色的眼睛里眸光闪烁,伸手轻轻摸过画像少女的脸,很坦诚便承认道:“是我的。” “这幅画是我亲笔所画,已经遗失两月有余,遍寻不得。如今,幸遇三太子帮我们寻回画像,我们感激不尽。”他再次行礼道。 这话说得有点奇怪。一会儿是“我”,一会儿是“我们”。 叶挽秋想了想,猜测也许是因为这画对他太过重要,丢失以后,所有人都在帮他找。因此才称作是“我们”。 “既是你画的,那画像上的人是谁?”哪吒又问。 “回三太子,是我一位无比重要的故人。” “叫什么?” 灵珠子沉默很久。他眼睫垂着,看不出什么神情显露。面无表情的时候,那种格外清冷难近的神态和哪吒很像。 良久后,他才回答,声音很轻,带着种格外明显的珍惜:“戚妜。她叫戚妜。” 叶挽秋蓦地轻微颤抖一下。因为他刚才这句话听起来,和哪吒放柔语气说话的时候简直快要一模一样。 这种莫名其妙的相似让她觉得很诡异,同时下意识转看向哪吒。 他显然也愣住了。 但不是因为灵珠子的声音。 而是他说的那个名字。 戚妜。 他在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便感觉到一种尖锐的刺痛从眉心朱砂痣传来,让他莫名有些心慌,情绪控制不住地开始烦躁。浑身不自在,脸色非常难看。 叶挽秋不知道他怎么了,连忙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袖,被哪吒反握住手捏在掌心里。本该是亲密的动作,却被他做得这般自然,像是已经牵手过无数回。 她愣一下,感受着手上传来的冰凉温度,听到哪吒继续问:“这就是玉阴娘娘的名字?” “什么?”灵珠子错愕几秒,继而否认,“请三太子恕罪,我们不认识玉阴娘娘,也没有听说过这个称号。戚妜只是我故人的名字,画也的确是我画的。” 又是这种自称混杂的说话方式。 “那你这位故人现在何处?” 他再次沉默许久,淡银色的眼睛中蒙上一层阴云天般的灰霾,然后又抬起视线看向叶挽秋,好似想要对她说些什么。 那种没来由的熟悉眼神让她恍然一瞬,正欲开口询问,忽然感觉手上传来一阵轻轻的收紧感,阻止了她开口说话。 见此情景,韶岚主动走上前,虚挡在叶挽秋身前。 “她已经不在了。”说这话时,灵珠子的声音格外僵涩。拢着层薄薄微光的淡银眼眸,如同盛着泓将化未化的雪水,随时会滴落出来的浓郁悲哀。 可他本身却并没有多少表情变化,所有情绪都显得非常克制。 “我与她是许久之前相识相伴。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我和她再也没见上面。再后来,我又辗转来到这里,一直希望有朝一日能找到关于她的消息。” “那你找到了么?” 灵珠子安静片刻,淡淡笑下:“有也没有吧。毕竟过去这么久,就算找到,她当然也已经不记得我了。” 这句话和自己从小到大总是重复的那个梦一模一样。 叶挽秋只感觉心口一窒,莫名而来的怅然若失感促使她开口:“为什么?你不是说你等的是你很重要的人?为什么会不记得你?” 话音刚落,她忽然感觉自己顿时一身冷汗。 因为这句话也是自己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是那个看不清面容的红衣小少年对她说的话。 “世事如此。”灵珠子看着她。 那种熟悉的目光笼罩下来时,总让她感觉格外心悸,想要习惯性拢下衣袖掩饰过去,却在刚试图收回手时就被哪吒握得更紧。 轻微的疼痛感从手骨传来,叶挽秋被转移了注意力,将目光从灵珠子挪到哪吒身上。 她有点诧异他一直迟迟不肯松手的举动,似乎两人已经长在了一起,要想分开就只能活生生将交融的血肉斩断才行。 “看够了么?”哪吒冷冷问。 灵珠子略带歉意地垂下眼睫,淡银色的眸子像是含在眼中的一泓清泪。 “犁州城出现画皮鬼,以你所画的画像为外貌,害死了巫祭之子祈赫,偷走令牌。”哪吒说,“现在令牌在一个叫做墨琰的生灵手上,想必是来寻你或者这里的某样东西,你最好提高警惕。” “多谢三太子提醒。” “若有抓到墨琰,务必留活口。本座有几件调查已久的事需要审问他。” “三太子放心,我们定当竭尽全力。” 说着,灵珠子又道:“既然令牌已经失窃,那想来对方应该很快就会来这里。三太子和……”他再次看着叶挽秋,“太华主神,要不暂且在寒舍留住几日。若真抓到那个叫墨琰的生灵,也好立刻问清楚。” 叶挽秋想了想,觉得是这个道理,正想开口,却听到哪吒冷淡回答道:“不必。” 韶岚心领神会地走上前,将一串神界传音铃交给了灵珠子:“若有任何消息,就用这个来联系我。” 他接在手里看了看,又和叶挽秋对视片刻,最终轻轻叹口气:“那我们送各位出去。” 临走到仙居门前,灵珠子忽然叫住叶挽秋,将一束丹霞兰送给她:“这花和主神的名字很是相配,就当是我送给主神的礼物。” 叶挽秋张了张嘴,准备拒绝,毕竟她是不会接受这样毫无缘由的礼物的。 但当她抬头对上那双淡银色的眼睛时,那种熟悉的眼神却让她将已经涌到嘴边的话,又莫名其妙咽了回去,不忍拒绝。 第118章 好奇怪…… 为什么被他这么看着,总感觉说不出拒绝的话。 她有些混乱地想着,竟然真就伸手接过来,点头道:“多谢你。” 哪吒看着她接花的动作,眉尖不悦地皱起,直接开口打断灵珠子还没说出来的话,从声音到表情都是咄咄逼人的冷硬:“送完了就回去。有这等摘花闲聊的心思,不如转到正事上,想想作为珍藏的画像是如何失窃,有人抢夺令牌上山来是所图何物。别到时候又丢了什么都不知道。” 灵珠子看着他微笑一下,谦和道:“三太子提醒得是。” 收回视线时,他看到叶挽秋头发上沾着的细碎雪叶,于是自然而然伸出手,想要替她摘下来。 然而眼前却蓦地金红一闪,紧接着灵珠子手上传来被神火灼烧的钻心剧痛,连带着那束丹霞兰也被点燃着掉落在地,瞬间化为一团飞灰。 他捂着手臂后退一步,疼得脸色苍白,直冒冷汗。 被神火灼烧的左手已经褪去人形外表,露出麒麟本体满身覆盖的银白龙鳞,此刻也已经皱缩着脱落不少,翻出猩红的皮肉,伤痕狰狞恐怖。 “灵珠子?!”叶挽秋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连惊讶哪吒为什么忽然动手的时间都没有,只赶忙上前想查看对方到底伤得怎么样。 可哪吒却先一步扣住他因为剧痛而控制不住发抖的手,力气大到连骨头都在哀嚎。 灵珠子咬牙忍耐着抬起头,正对上面前少年神那双漆黑凤眼,里面盛着凌厉尖锐的怒气,以及毫不掩饰的杀意四起。 “再乱碰,烧的就不只是一只手了。”哪吒冷冷睥睨着对方,说出口的话缓慢清晰,带着让人胆寒的威慑。 叶挽秋睁大眼睛看着他,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看着他又回头,朝自己平静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地说道:“我们走吧。” 她难以置信地愣一下,看了看灵珠子的伤,又看了看他:“他受伤了。” “死不了。”哪吒语气淡漠,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啊?你还想让他死? 叶挽秋整个思绪都空白一瞬,脸上表情更惊愕了,好像第一次才认识对方似的。想要询问的话反复升起到嘴边,又被她咽下去。 毕竟这里是北玄神境,在别人家门口说太多实在不太好。 她这么考虑着,低头从乾坤袋里翻了翻,取出一瓶青川君让她随身带着的仙药递给灵珠子:“这个你先用着。如果伤势没什么好转,你再告诉我。” 韶岚欲言又止地看着这一切,目光小心翼翼扫过自家元帅的脸,果然发现他情绪更差,眉眼间满是烦躁的忍耐。 踌躇片刻后,她大着胆子轻声提醒:“主神,我们还有要事,得一起走了。” 叶挽秋点点头,又交代了灵珠子几句,转头跟上哪吒一起离开了。 回到仙云楼台后,她明显感觉到哪吒心里正憋着一股火。 他本就生得身高腿长,走路一快,叶挽秋和韶岚在后面小跑起来都跟不上,甚至一连叫了他十几声“三太子”也没得到任何反应。 她顿时也有些恼火,直接站定在原地脱口而出一句:“哪吒!” 被叫了名字的少年神总算停下来,回头不带情绪地看着她。 叶挽秋走上去,和他目光相接:“我知道你因为龙骨石和玉阴娘娘的事心情不太好,但你刚才又何必朝灵珠子动手?” “这就是你开口叫我的原因?觉得我是在无缘无故迁怒,伤了他让你担心了?”哪吒说话时的声音极冷,目光笼罩在她身上时却带着过于强烈的专注感。 和他对视得久了,会有种自己似乎被困在那双漆黑无光的眼睛里的诡异错觉。 “我不是这个意思。”叶挽秋短暂错开视线,有些头皮发麻地解释。 “那你想说什么?” “我只是觉得,既然我们现在已经有线索了,找到龙骨石和玉阴娘娘只是迟早的事。你不用太过烦恼,也犯不着和一些不相关的人过不去。” 哪吒听完,冷笑下:“说到底,你还是在介意我对他动手的事。你就这么在意他?” “我跟他不过第一次见面,哪里就多在意他了?”她不解。 “既如此,他伤与不伤有何值得让你来找我质问的?” “我不是质问……” “你方才那样的神情对我说话,还不算质问么?” 大概率是错觉,叶挽秋感觉自己竟然从哪吒这句不冷不热的话里,出了类似委屈的情绪,好像自己把他薄待了似的。 她张了张嘴,还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听到哪吒继续说:“而且你与他初次见面。不管是出自何缘由他就直接伸手想碰你,我教训他有什么不对?” “那也不用那么狠……” “有么?”哪吒不以为然,语气里带着种轻巧而不自知的残忍,“管不住的东西就别留着。我没把他的手砍下来已经是网开一面。” 叶挽秋茫然一瞬,思绪里还打结着,没彻底理清楚这句简短又信息量巨大的话,嘴巴已经快过脑子地回一句:“你不也给我戴过发簪,洗过头发吗?” 她这句话似乎成了某种催化剂,将哪吒原本一直竭力克制的怒火轻易引发出来。 他看着叶挽秋,眼睛里压抑到像是堆积着无数黑色的雪,共同封冻成无光的冰层,寒气刺骨,一如他的语气:“你拿我和他比?!在你心里就是这样想的?” 韶岚尴尬地站在一旁不敢上前,更不知道该怎么劝劝两边。她虽然跟在哪吒身边六千年有余,却从来没见过这种场面。 因为没人敢。 惜命是生灵与生俱来的天性。 尤其他是真的生得美,一张脸即使不带表情看人的时候也是风华绝代的艳丽。又因在神界常年带兵,一向杀伐决断惯了,神情总是带着几分凌厉高傲的锐气,生起气来更是美得极有攻击力,让人丝毫不敢进犯。 叶挽秋被他看得冷汗都快冒出来,赶紧补救:“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没有拿你跟他比。他跟我非亲非故的,我干嘛拿他跟你比。” 这句话似乎安抚到他。至少看起来,哪吒比刚才要冷静,只是脸色依旧很差。薄红嘴唇抿动一下,像是想要询问什么却没说出口。 他其实想问,那我呢? 既然灵珠子与你非亲非故,那我呢? 而叶挽秋看着他,莫名想起了百花深里那些尚且年幼的妖灵们。 “独占”是所有生灵天性里最本能也最难以磨灭的特性。 不管是人,妖,还是精怪与魔物。只要是活着的生灵,他们从生下来那一刻起所自发具备的就是这种强烈又极端的欲.望。 他们会将某件事,某个东西,甚至是某个人当做是自己的唯一。 就像看到母亲拥抱或更偏爱别的孩子,也会让他们产生真实的嫉恨一样。许多小妖灵们在家里的时候,也经常为争论叶挽秋和青川君究竟更喜欢他们哪一个而大打出手。 这原本是很平常的事。 毕竟关爱与分享都是需要通过后天学习和教导才能学会的,是一种反天性的行为,多教教就好了。 第119章 但不知道为什么,哪吒此时的状态——尤其是在听到她最后那句“他跟我非亲非故的,我干嘛拿他跟你比”的话时,一下子冷静许多下来的怪异反应——都让叶挽秋忍不住想起了这种不加掩饰,或者是无法掩饰的,类似孩子般的独占欲。 这和他以往总是习惯于将自己的情绪藏得滴水不漏,不让人轻易看出来的天军统帅作风很不一样。 倒是有点像她过去在两人互通的梦境里才会见到的,那个生性执拗,还有着人类血肉与温度,有着敏锐细腻的凡人感情的小少年。 灵珠转世而来的陈塘关李家幺子,天生一半神性,一半人性。 只是在经历过那场东海屠龙劫难后,后者那种过于鲜活的特性似乎已经消失得差不多了。 此刻却仿佛又复苏过来一般。 但是这个觉醒的方向是不是不太对劲啊? 这个联想让她有点不知所措,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或者是早就已经变化,甚至是随时都要失控的样子。 于是她尝试结束这个话题,不与对方争执更多:“总之,现在龙骨石的线索找到了。去北玄神境提醒对方多加防范的事也做到了。接着就等灵珠子那边传消息过来,只要能抓到那个叫墨琰的生灵,一切就都会有结果。这些都是好事,三太子不必太过忧心,还是早点歇息吧。” 说完,她转身准备离开,却听到哪吒忽然开口叫她,激烈的情绪根本无法掩饰:“仙箬!” 叶挽秋回头看着他,满眼的不可思议。 她从来不知道有人可以用这么痛苦的方式喊出另一个人的名字。 好像所有的折磨、不甘与某种无法言明的强烈渴望,都已经被压抑到极致,甚至是接近自.残的地步,连声音都快沁出血来。 “你……怎么了?”她被哪吒这种突如其来的状态吓到,满脸不知所措。 片刻后,她又稳定情绪,连忙走回去,轻轻拉住他的衣袖:“好了好了,我不提北玄神山的事了。那要不要坐下来休息下?或者……我陪你出去逛逛?” 她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对方,只能用哄百花深的孩子们那套来勉强应对。 却没想到,哪吒的重点在于:“你不走了么?” 这话说得好像那种预感自己要被丢掉的小孩子。 叶挽秋顿时心软,熟练哄劝道:“不走了。我就在这儿陪到你心情好起来,陪到你厌烦为止,行不行?”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承诺了什么。 哪吒看着她。 那双清澈明媚的眼睛里只有他的模样,很漂亮。 她说会一直陪着他的话,也很好听。 可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承诺了什么。 第49章 认输 她以为自己会在那个从小到大,早已经历过无数遍的梦里,等待那个辨认不清面容与身份的小少年来到,然后她就可以苏醒过来。 可当她睁开眼时,却惊讶发现自己竟然躺在一片浅樱色的树林里。那种柔嫩鲜亮的色彩,很像天色将暗时的灿烂霞光。 叶挽秋茫然地眨眨眼,紧接着便意识到,根本不是什么很像,那就是霞光。 整个天空的傍晚光色都是由这片树林染就而成的。 她有些发呆地坐在原地,总感觉自己曾经来过这里,而且还不止一次。 油然而生的眷恋与熟悉感让叶挽秋不知所措。直到有人从树林深处走来,站定在她面前,开口说话的声音又清又冰,很是好听:“不是说要为我过生辰么?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她循声望去,看到一个天衣洁白,身形修长挺拔的黑发少年正站在不远处。他的面目在梦境里看上去完全是模糊一团,但除此之外的所有一切都让她觉得极为亲切,甚至是心生悸动。 少年走过来坐在她身边,伸手替她将落在头顶的树叶摘取下来。那上面凝固着与天空同色的瑰丽霞光。 她看着有些迷糊:“朝晚霞还有这样的吗?” 少年轻轻笑起来,清风明月般的温柔:“很久以前是这样的。很久以前,每一天的霞光都是不同颜色的。” “并不只是红色?” “并不只是红色。” “那为什么后来变了?” “因为你最喜欢这个颜色。” “是吗?”叶挽秋睁着一双清澈纯净的乌黑杏眼看着他,眼神仍旧茫然,“我不记得了。” “没关系。有的事记不记得不重要。”少年安慰。过于缥缈的语气让她听不出对方是在难过,还是欣慰。 沉默片刻后,少年又看着她问:“你现在过得快乐么?” 叶挽秋点点头,看到他模糊的面容动了动,似乎是想挂起一个笑:“那便好。” 他们在树下彼此陪伴着坐了许久,有时候说话,有时候安静。但不管怎么样,叶挽秋都能从他身上感受到一种莫名而充盈的安心感。 她好像一直都在等这么一天。 等着和这个少年一起坐在这片霞光升起的树林里,就这么平淡又温馨地依偎着。什么都不用去想,什么都不会来打扰他们。连时间也安静着,安静着。 万物静谧,万世祥和。 叶挽秋靠在他肩头,感觉自己快睡着了,伸手拢了拢衣袖。这才发现,她身上穿着件艳红如枫的衣裳,绣满燃烧的金色莲花。 这时,少年低声问她:“你不再怪我了么?” 她抬起头,和他离得很近,几乎能感觉到对方温暖清浅的呼吸,却丝毫不觉得尴尬或反感,只眨眨眼睛反问:“我为什么要怪你?” 少年笑起来,握住她的手:“那跟我讲讲你的家人们可以么?我想知道你后来的事。” 后来的事? 那不应该是以前的事吗? 叶挽秋有点不解,但还是认真回答了他的问题,将自己从小到大的事都细细数给他听。 在讲到每十天就得去点香问候一次的习惯时,少年忽然问:“你后来见到他了吗?” 叶挽秋点点头:“见到了呀。我们关系很好,他还帮过我救过我许多次。而且说来很巧,我们两个是同一天同一刻生辰,都是惊蛰丑时。” 他听完沉默很久,慢慢叹出一口气,虽然脸孔模糊不清,但情绪却流露得异常清晰。 叶挽秋安静一会儿,伸手摸了摸他的脸:“你要哭了。” 少年没有回答,低头将脸埋进她的手心里。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新的晚霞开始慢慢出现在天幕上。她恍然抬头,这才惊讶地发现少年说的是真的。 因为这次的霞光颜色连同周围树林的色彩都变了,变成了玉石般的青翠碧绿。 叶挽秋感觉很新奇,站起来在树林里望了许久,忽然想起:“你刚刚是不是说你今日生辰?” 少年抬头看着她。 “生辰应该高高兴兴才对,我带你去外面玩。”说完,她拉起白衣少年的手,一路轻快地穿过这层霞光森林。 这里的楼台亭榭,街坊市集,来往生灵的影子,都是极为晦暗不堪的朦胧,跟被水泼过的水墨画似的,融化得一塌糊涂。 他们穿行在重重叠叠的影子之间,路过一个又一个没有面目的幽灵。大千世界,<a href=https:///tuijian/honghuang/ target=_blank >洪荒时流都在他们周围如背景画卷般寸寸展开。 第120章 一只羽翼洁白的海东青从世界之外飞来,口中衔着一个闪闪发亮的东西朝叶挽秋丢下来。 她接到手里看了看,发现是一对造型精巧的玉佩。 周围流淌不定的画面在此时跟着定格下来,化作无数朝他们鼓掌庆贺的模糊影子。 叶挽秋看着他们,诧异又不解地朝少年问:“他们在高兴什么?” “这是节庆的礼物。谁能在万千莲海里找到它,谁就能得到月下仙人的赐福。” 说到这里时,他顿了顿,然后才继续说道:“以玉为证,万世同心。” 她微微睁大眼睛看着对方,骤然意识到:“我以前是不是见过你?” 以及最重要的:“你是谁?” 少年沉默不言望着她。四处都是扭曲又喧嚣的节日庆典场景,破碎朦胧的画面流成一种诡异的色彩包围着他们。 叶挽秋不死心地又问一遍:“你是谁?” 他忽然动了动,伸手拉起叶挽秋朝人群之外跑去,来到一处同样看不清面目的祠庙门前。 那祠庙仿佛活物,见了他们便张口就笑,声音嘶哑难听如一个迟暮之年的病态老人:“神女阁下又回来了。” 神女阁下? 叶挽秋看着面前这座鬼影般黝黑可怕的祠庙,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抗拒感让她浑身难受,不知所措。 少年却似乎并不觉得一座祠庙竟然能口吐人言有何不对,只说:“我想请您像赐福其他眷侣那样,也赐福于我们。” 祠庙刺耳大笑着,可细听之下又夹杂有女子阴冷的哭声:“可是我早就说过很多遍了。她的命运,你的命运,一切都是注定好的。” “过去我曾这么说,现在我还是这么说。神女阁下……” 似鬼影,似噩梦的祠庙开始不断扭曲着,随时会将他们吞下去那样的可怕:“你一生的命运与情感都将和一个在惊蛰时分出生,驰骋于各方沙场,地位尊崇显贵,威名赫赫传于万家,且名扬万世的骁烈少年神联系在一起。” 叶挽秋呆愣在原地,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着。好像有什么沉寂已久东西,即将从胸腔里生长钻破出来。 “你们生来就像飞鸟与天空,游鱼与流水般亲密无间,不可分割。就算因为世事无常而一时走远,你们也总能再次遇见。这所有的遇见对你们而言都不是偶然,是命运,是必然,是指引你们寻回缺失之物,重获完满无缺的至终结局。” 她凝住心神许久,慢慢地,慢慢地转身看着一旁的白衣少年:“你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少年也同样看着她:“惊蛰。” 他说:“双阳年,惊蛰时分。” 她心中顿时轰然一震,涌动的感情却没能复现出本该有的记忆,只觉得眉心处一阵异常刺痛的滚烫。 叶挽秋伸手捂在额前,跌撞着后退开。耳边是祠庙苍老诡异的大笑声,不知名女人的哭泣声,看不见来源的道歉声,还有许多其他难以分辨的杂音共同乱做一团。 而那座大笑到近乎癫狂的诡异祠庙,忽然扭曲着变作了一面镜子。浑浊不堪的色彩波澜在镜面上,映照不出任何东西。 有人影从周围漂浮出来,吊着尖细难听的嗓音对她说:“……这镜子能照出来的,都是不可改变的命运。神女阁下可要看看吗?” 她循声望去,只在镜中看到了一片血与火的海洋。 整个世界都在火焰里燃烧,颤抖,崩塌。江河蒸发,大地毁于一旦,天空被撕裂成碎屑掉落下来。到处是战死的士兵,干涸的鲜血,残破的肢体,比冥府的地狱还来得可怕。 一个红影站在无尽焰流中央,静静望着她,眼尾盛开着鲜红妖异的莲纹,眉心一朵赤色莲花。 那是她这一生中见过最为风华绝艳的容色,也有着一双最最冷漠的金色眼睛。 对视的瞬间,叶挽秋感觉自己的魂魄与身躯都被这道眼神凝固住,连呼吸都忘记。莫名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麻痹脊骨。 “……你来这里见我,可是自愿的么?”红影问她。 叶挽秋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能愣愣看着他,听到他继续说:“这次可以换我和你做个交易,或者赌约。” “我要你成我的眼睛……从此替我入世去看遍人生百态……经历所有的悲欢离合,品尝所有的真心与负心。” “我要你在人间替我重活一回。” “但这还不够,你得和他一样……如此,我便答应你。” “答应我?”叶挽秋没听懂他的话,本想问答应什么,可话到嘴边却成了,“你为什么要答应我?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你的祈愿,就是对我的命令。”红影定定望着她,“从很久之前就是这样。” “所以无论如何,我总会答应你的。” 她愣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直到听见有人叫她:“仙箬。” 她回头,目光在无尽混沌中看到了哪吒的身影:“三太子?你怎么……” 会在这里? 这句话没能说出口。 因为她猛然反应过来,不管是当初在槐山镜魔眼中见到的那个红影,还是身后镜子里那个对她说话的少年,其实都是哪吒。 除了眉间朱砂痣与莲花印不一样以外。 她被这个念头击中到心慌,顿时拼命挣扎着睁开眼清醒过来,眼神近乎呆滞地盯着窗棂,脸色苍白得像是受到了什么极大的刺激。 窗外天光大盛着,叶挽秋恍惚片刻,然后才逐渐恢复神志,起身坐起来。 好奇怪……怎么会梦到这些东西…… 她揉按着额角,任由纸偶帮她仔细梳妆打扮好后走出房间,来到观景台边坐下,却又总是忍不住回想着那些梦境,一时走神着发了会儿呆。 没过多久,哪吒忽然来了。 “没睡好么?”他注意到她脸色并不算太好,神情略带疲倦。 叶挽秋望着他,再次想起梦中那些混乱又莫名的场景,不由得略微失神片刻,摇摇头:“没有。三太子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这个问题似乎问住了对方。 哪吒看着她,乌黑凤眼轻轻眨了眨,将一早准备好的东西递过去:“这个给你。” 叶挽秋接到手中打开一看,发现是朵造型格外精巧雅致的永生花。以碧虚幻玉整支雕琢而成,枝叶纹理细腻,花瓣光润闪亮。 指尖触碰到尚在闭合的花苞,层叠瓣蕊缓缓盛开。内敛其中的金红霞光顿时倾泻着照亮她眼中,灿烂如倒映水中的太阳,轻易点燃清黑虹膜上万道辉光。 她记得这种类型的灵玉很是罕见,只在九重天边的云海里能才取得极少许,会感应昼夜与季节而散发出不同光色。如今这色彩,应该是用霞光细细浸染过,才会有这般招摇惹眼的极致美丽。 见她满脸不可思议又不解的眼神,哪吒开口解释:“前几日不慎弄坏了你的花,算作赔偿。” 他说的是几天前,灵珠子送给她那束丹霞兰。 在他用神火烧灵珠子手的时候,也一并被燃做了满地飞灰。 “三太子今日心情不错啊。”叶挽秋眨眨眼。 自从几日前从北玄神山回来以后,哪吒的心情就一直莫名很差。好像是叶挽秋无意间拿他跟灵珠子做比较那件事,一直让他格外耿耿于怀,直到叶挽秋想尽办法哄了他好几天才慢慢好转。 第121章 要不是在百花深从小到大哄了几百年的小妖怪,早已身经百战,她真觉得这事没这么容易结束。 原本性格执拗强势的人生气起来就非常难哄。 再加上性格冷若冰霜的人生气起来更是难哄。 而像哪吒这种性格又倔强强势又冷若冰霜的,那简直是古往今来上下万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最最最最难哄。 尤其……可能是错觉,但叶挽秋真的觉得,每次看到自己绞尽脑汁哄他高兴又非常认真专注地看着他的时候,哪吒好像也挺愉快的。 虽然很难从他脸上看出来这种情绪,但她就是能莫名感觉到,他喜欢这种占据她所有注意力的时候。 还真是跟小孩子一模一样。 故意的吧这红莲花? 于是为了试探自己的直觉准确与否,她决定冒险停止这种单方面的哄劝,转而就那么独自坐在一旁默默无声陪他一起不高兴,希望时间能解决一切。 不知道是该算意料之中还是之外,在她突然沉默下来似乎心情欠佳后,哪吒居然真的反过来开始格外关注她,最终率先开口道:“你生气了?” 她想都没想就顺杆爬道:“生气。因为怎么都哄不好你,所以生自己的气。” 说完,在哪吒意味不明的沉默里,叶挽秋乘胜追击:“所以现在只有你不生气了,我才会不生气。” 沉默良久后,少年终于叹口气,倒是难得主动服了次软:“知道了。” 这个回答还不够明确,叶挽秋继续确认:“知道了是什么意思?真的不再生气了?” 却没想到,哪吒重新抬眼看向她,神色平静道:“你不就是知道我一定会朝你认输才这么说的么?” 她愣下:“怎么说得好像我是在威胁你似的。”而且她确实不知道,只是这么尝试了一下而已,也没怎么抱希望。 毕竟那是哪吒,他咬死不肯点头的事,天帝都叫不动。 可也就是这么一个傲骨骄矜的少年神,却坐在她身边,仍旧语气不变道:“你没有拿自己威胁我么?” 叶挽秋:“???”感觉被突然扣了一口锅,但又好像确实如此。 还没等她有所辩解,哪吒已经别开视线,清艳沉静的脸孔上并没有多少表情显露,只有漆黑凤眼中积蓄些层捉摸不透的灰霾:“你当然可以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叶挽秋:“……” 这说的是啥啥?又开始了吗? 她试探着去戳一戳对方的衣袖,被他顺势握住捏在手掌里,指尖有意无意扫过她的手心,带来一阵微痒的悸动。 像猫的尾巴。 即使刻意不看你,但尾巴总是忍不住卷住你让你去看他,好像这样就能得到什么证明。 不过不管怎么样,只要他不再生气就好。他想要握着就握着吧,就当给人家充当个临时暖手袋。 想到这里,她回过神,又有点不相信地笑着问:“不过,天军统帅也有不慎失手的时候吗?” 哪吒看着她淡淡笑下,没有解释。 因为他烧那花时确实不是失手,而是故意。真正的不慎之处是,灵珠子的反应速度比他预想的要快不少,所以才只是被烧毁了一层皮那么轻易。 一想到这里,他眼中本就淡薄的光亮顿时晦暗几分下去,莫名的尖锐冷意过于自然地流露出来。 叶挽秋没注意到他神情的变化,只在轻快道谢后,将那支永生花小心保存进乾坤袋里,然后说:“对了,昨日有件事忘记和三太子说。关于灵珠子……”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感觉自己在提到这个名字时,哪吒忽然掀起眼睫望过来的那一眼格外有杀伤力,浓重的压迫感让人头皮发麻。 她停顿一下,继续硬着头皮道:“三太子可还记得,我们一起在犁州城里看过的那场皮影戏?” 被提醒后,哪吒很快回想起来:“你是说那个关于麒麟神子的传说?” “对。”叶挽秋点点头,“我一直觉得很奇怪。灵……他的说话方式,很不正常。我刚开始还觉得,是不是他分不清‘我’和‘我们’的区别,所以才会不自觉混用。但我昨晚回来以后想了很久,总觉得这不太可能。” “所以你想到了那个传说。”哪吒明白过来,“你觉得他不是分不清这两个词,而是他真的是在替另一个人说话?” “正是如此。” 她应和着,旋即又微微颦起眉心:“而且我也在怀疑,墨琰既然是玉阴娘娘手下,奉命将龙骨石偷藏到这里,又借画皮鬼之手盗取令牌上神山,是不是也和这件事有关?还有他说的那个叫‘戚妜’的故人……莫非,这真是玉阴娘娘的真实姓名?” 可玉阴娘娘不是一直在不择手段地寻找双阳年,惊蛰丑时出生的少年将军吗? 想到这里,叶挽秋忽然又想起昨晚的梦。 那个看不清面容的白衣少年也是这个生辰数,还有那座会说话的恐怖祠庙的预言——“你一生的命运与情感都将和一个在惊蛰时分出生,驰骋于各方沙场,地位尊崇显贵,威名赫赫传于万家,且名扬万世的骁烈少年神联系在一起。” 她缓缓抬起视线看向面前的哪吒,后知后觉意识到,这个预言用来形容哪吒似乎也很是贴切。 “怎么了?”哪吒同样望着她。 意识到自己刚才脑补了什么奇怪东西的叶挽秋连忙错开视线,转移话题道:“没什么。刚刚说到哪儿了?” “玉阴娘娘派墨琰来找麒麟的目的。”哪吒简单解释,随后又说,“既然目前对于玉阴娘娘的线索不够,那就试着从麒麟身上找。就从你刚刚提到的那个传说开始。” “这要怎么做?” “传说里,那个少年不是因为杀死蝎子精,保护犁州城,所以才在临死前被麒麟带走么?” 哪吒说:“犯下这等罪孽的生灵死后去往冥府,必定还未结束受刑。我们去冥府问问看,也正好打听下他所谓的画中故人到底是谁。” “好。” 他们叫来韶岚一起,很快离开仙云楼阁去往冥府,正好碰到押着一批新亡魂回来的黑白无常。 火莲花零落在满是怨鬼毒虫翻腾不已的忘川河面上,瞬间清扫出一条干净宽阔的道路来。 见到哪吒和叶挽秋来,黑白无常行礼道:“不知三太子和太华主神来此是有何要事吩咐?” 哪吒三言两语将事情原委说一遍,然后问:“当年扰乱犁州城的那个妖灵亡魂可还在么?” “回三太子的话,还在的。请随我来。” 说罢,黑白无常彼此看了看,默契交换一个眼神。由黑无常带着这些亡魂继续去往十殿阎罗所在之处,白无常则去寻找当年那个妖灵。 叶挽秋本以为这需要等上一阵。 毕竟冥府地狱里充斥着无数不得超生的罪魂,要想精确找到其中某一个并不算多特殊的存在,实在需要不少时间。 于是她和哪吒先去了阴律司崔珏判官的府邸,想请他帮忙寻找有关“戚妜”和“灵珠子”的消息。 然而在一番翻查后,崔珏满脸无可奈何:“不是我说,三太子你们怎么老是能找到一些查无此人的名字。我都快怀疑这生死簿是不是有什么把柄在你们手上。” 第122章 “生死簿是伴随冥府一起诞生的先天神物,六界众生之名皆记其上,为什么会有遗漏?”哪吒问。 说到这个,崔珏叹口气:“按理说确实应该如此,除非姓名身份有误。尤其我刚才在翻阅生死簿的时候就发现,北玄之主本名并非灵珠子,而是璆鸣。” 听到这里,韶岚有点愣:“他撒了谎?” 叶挽秋第一反应也是这个,但紧接着思考片刻后又觉得:“会不会是那个杀了蝎子精的少年叫这个名字?他不是一直在用‘我们’来替别人说话吗?也许他代替说话的那个人就叫这个名字。” 崔珏摇摇头:“我找不到有关这个名字的生灵。而且他本有名字,却平白无故为了别人放弃,好像有点说不过去。” 说得也是。 可既然找不到与灵珠子与戚妜有关的消息,那想要搞清楚这件事就更是难上加难了。 他们离开阴律司出来没多久,白无常已经按照吩咐将他们要的妖灵魂魄带来。 见到是神族点名要找自己,那蝎子精顿时吓得差点真正意义上的魂飞魄散。哪怕已经在冥府里受尽惩罚几百年,也赶不上这一刻看到哪吒的绝望。 “不是……不是说只在这里受刑偿罪就可以了吗?”他哆哆嗦嗦着看看向白无常。 白衣长舌的冥府阴差睥睨着他,脸上是一贯的笑容阴沉:“我看是这几百年给你的刑罚实在太轻,让你还有力气讨价还价了。两位大神问什么你就答什么,哪来这么多废话。” 他连忙磕头称是。 然而就像在阴律司没能找到那个叫戚妜的少女一样,这个妖灵能提供出来的线索也很少。 只是在末尾,他忽然抬起头望着哪吒,表情畏惧地说一句:“我只记得,那个白衣少年,和三太子神您长得挺像的。” 这话让在场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紧接着叶挽秋便回想起,也许不只是长相。 因为她第一次见到灵珠子的时候就感觉到,他的声音、神态、偶尔的说话方式,都和哪吒很像。再加上他时常混乱的自我代称。 几番思量下,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猜测浮现在叶挽秋脑海中。 她伸手拉住哪吒的衣袖:“他们两个……” “是一体双魂。”哪吒也已经猜出来,“传说中被麒麟带走得到长生的白衣少年,其实就是和他融为一体了。” 第50章 新娘 所谓一体双魂,也就是同一副身躯里栖居着两个不同的灵魂,以保护失去肉身的魂魄不会马上消散,或是被冥府发现带走。 但这只是缓兵之计。若是长此以往也仍旧不分离,那两个魂魄之间就会不断相互影响,直到一方吞噬另一方,甚至是产生更严重的后果。 尤其从璆鸣已经开始自称为灵珠子这点来看,他的本体魂魄似乎已经开始逐渐被真正的灵珠子同化。 不过,这就牵扯出另一个让叶挽秋想不通的问题:“为什么璆鸣没有在这种同化一开始的时候,就直接将灵珠子的魂魄丢掉?他就算不知道一体双魂的后果,慢慢自己也会感觉到才对,不至于拖延到来不及。” “也许是因为他们之间有某种不得不共生的关系,或者是达成了什么交易。”哪吒看向北玄神山所在的方向。 那地方被无尽云海包围着,掩埋着,本该隐约可见的柔和仙辉也被彻底掩盖下去。 叶挽秋被他这么一提醒,忽然意识到一个之前没注意到的问题:“那如果是这样的话,画那些画,且说自己有个故人名叫戚妜的人,其实只是他们当中的某一个?” 因为回想起来,在谈及有关戚妜和那些画的时候,灵珠子一直用的都是“我”,不是“我们”。这就说明,他和璆鸣之间只有一个人认识戚妜,并独自画下了那些画。 而从生死簿找不到灵珠子与戚妜的生平过往来看,大概率这个人是灵珠子。 哪吒沉思片刻,像是意识到什么,忽而眉峰紧颦:“我们立刻去北玄神山。” 此时叶挽秋还有点没反应过来为何如此着急,但还是很快跟上去,问:“出什么事了?” “他如今一体双魂,且已经被严重影响到丢弃自己本来的名字,自称是灵珠子。那就说明,如今在他身躯里占据主导地位的魂魄,并非是他原本那个。” 哪吒飞快回答:“若真是灵珠子画下那些画,又与玉阴娘娘认识。那墨琰不管此行去往北玄神山是为了什么,都极有可能会得手。” “因为灵珠子会帮他。”叶挽秋明白过来,但旋即又觉得似乎不太对,“可传说里,灵珠子不是为了保护犁州城百姓,杀死蝎子精,以致自己力竭而死吗?这样的人感觉应该不会……” “传说之言最不可尽信。他若真是纯良无害,就不会在发现自己已经将璆鸣影响到自我认知混乱的时候,还一直栖居在他身上。”哪吒冷冷道。 说话间,他们立即从动身去往北玄神山。路过犁州城时,却发现整座城镇不知何时竟被一团浓郁妖气笼罩住。 见此情景,哪吒果断让韶岚独自先去北玄神山,他和叶挽秋进城查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只见深青近黑的浓云浊雾团聚翻滚着,将整个城镇封锁得密不透风,空气阴冷而沉重。 混天绫乘风而动,翻卷着滑入哪吒手中,轻易一挥便洒开大片火焰呼啸而出。无数灿烂莲花盛开其上,将牢笼般的妖气屏障生生撕裂开来。 日光与火焰光辉共同洒下,将犁州城内一方大地照亮。 隔着四处飞散的烟尘,叶挽秋看到城内到处都是被妖怪追逐得惊慌逃亡的人群。地上还躺着许多浑身长满疮斑,七窍流血而亡的尸体,模样恐怖得触目惊心。 那样子,像是中了什么毒,或者感染了某种凶烈的疫症。 而在仔细检查过那些已经僵冷的尸体后,叶挽秋更加确定:“这些人都是得了疫病暴毙而亡。看来此次进到城里的,应该有能招瘟疫的妖兽。” 哪吒握住乾坤圈,杀敌而归的法器依旧金光湛然。他回头看了看那些染病而亡的尸体,脸色不善道:“得尽快找到这些造成这些疫病的来源。” 而得益于莲花化身不会被瘟疫病痛影响的天生优势,哪吒很快和叶挽秋商量好,由他去找出造成城内疫病肆虐的源头,其他流窜妖邪则交给叶挽秋暂时应对。 只是眼见城内妖怪数量实在太多,哪吒又有些放心不下,神情犹豫。 倒是叶挽秋态度轻松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很有把握道:“放心吧,这里我会顾好。你要是不相信,咱们可以打个赌。看看是你先找到那个散播疫病的妖兽,还是我先把犁州城内的其他妖怪收拾干净。” “输了的人得无条件答应对方一件力所能力的事。”她满脸认真。 哪吒看着她,蓦地吐出一气,脸上笑容清浅:“这可是你说的。” “一言为定。” “万事顾好自己。” “你也是。” 他颔首应和,金火缭乱的风火轮自脚下浮空而出,托起他很快消失在原地。少年周身神辉灼灼,在满目阴冷灰霾中破开一道赤金流光,引得周围妖灵纷纷惊慌张望。 第123章 滚烫焰流呼啸着自半空蔓延开,掀起漫天耀目华彩,捧出一团凶煞莲花。花瓣零落之处,将所有还未来得及逃走的妖怪都灼烧得皮开肉绽,骨肉全黑。 混天绫在他手里成了杀敌不眨眼的利器。开路的同时,柔韧绸缎无限延伸,锐如薄艳的刃。一旦碰到冒着妖气的活物就径直横切过去,瞬间便把它们削断成血淋淋的几段掉落下来,喷溅的妖血被莲火瞬间蒸腾成虚无。 叶挽秋瞧着他还顺手帮自己加快了进度的举动,顿时有一种“果然实力够强就是任性”的感慨。 收回视线后,她飞身来到附近最高处的九层钟塔顶上。白金灵力挥洒间,无数纸偶飞舞如一场苍白暴雪,铺天盖地朝犁州城四处飞去。 遇到妖力低弱的,它们就一拥而上将对方撕碎开。 遇到实力稍强的,它们就改变策略,不求杀死对方,只联合起来将他们困住,等着叶挽秋过来了结他们。 雪焰带着金红光焰显现手中,跟随她踏空而来,招招式式又准又狠,力求能以最快的速度镇杀这些妖灵。 这时,她忽然在街巷中看到了几个略微眼熟的身影,不由得停下脚步:“是你们?” 北玄神山的看门灵兽,还有巫祭一族的人。 正和面前妖物苦苦缠斗的鹿儿娘见到叶挽秋,顿时像是见到救星一般的充满希望,连忙跑过来跪下:“太华主神!” 叶挽秋抬下手,示意她起来,问:“犁州城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何忽然出现这么多妖怪?你又怎么会在这里?” 鹿儿娘很快回答:“回主神,神山今早出事了。原本的护山屏障消失,本该被隔绝在神山以北的妖邪大肆入侵。家主负伤未愈,我和其他同伴便赶紧下山来救人。” “好端端的,护山屏障怎么会消失?”叶挽秋疑惑。 “这……” 她话未说完,一头长有龟尾,浑身青绿的庞然怪物忽然从旁边的树上铱椛跳下来。 饶是叶挽秋已经动作极快地躲避开,也还是被一阵扑面而来的罡风扫到,步伐不稳地后退几步。她右手竖起雪焰挡住对方直击自己咽喉的利爪,纤薄坚硬的刀身微微传来一阵震动。 借着昏暗天光的照亮,她看到这怪物是一种名叫木仆的精怪,长居北境树上,性凶而嗜食人。 最重要的是,群居。 她转动眼珠扫视一遍周围,果然在四处树荫中还看到了许多个一模一样的精怪,正瞪着眼睛死死盯着她。 他们应该是刚刚吃过什么。浓烈的腐烂苔藓味与鲜血的味道,从面前这只木仆身上不断散发出来,熏得叶挽秋直皱眉头。 雪焰带着白金灵力陡然震开神光阵阵。木仆被逼后撤的同时,旁边却蓦地窜出来一个人形妖灵,手中兵刃几乎是贴着叶挽秋的后背划过去,斩断缕缕青丝飘落在地。 “太华主神!”鹿儿娘惊叫着,被叶挽秋顺手捞起来护在身后,披散的长发被削断一层。 她抬头看向面前,只见这妖灵有一双大得吓人的眼睛,满目灰白,只剩瞳仁一点漆黑。他张开口,鲜红舌头悬于长满尖牙的口外,像是含着条红蛇,上面还沾着黏液与许多像是脑浆般可怕的东西。 他望着面前的叶挽秋和鹿儿娘,收起舌头舔了舔,眼睛眯起来:“我还没吃过仙灵的脑子,今日正好试试。” 鹿儿娘紧张地抓着叶挽秋的衣袖:“主神,这……这是什么东西啊?” “獏。”叶挽秋半点没有紧张地回答道,“一种喜欢吃别人脑子的怪物。可能是自己没有吧,所以只能以形补形,吃别人的来补。” 感受到羞辱的凶妖怒吼着朝她扑上来,被她挥手一道灵力屏障挡下来。无数纸偶飞舞围攻而上,凶狠无比地撕咬着獏的面部,生生抓瞎了他的一只眼睛,引得他惨叫连连。 “你们快离开这里,去把城内受伤的人集中到安全的地方。”叶挽秋头也不回地对鹿儿娘和巫祭一族的人说道,“等我这里结束了就过去给他们治伤。” “遵命。” 说完,他们很快在纸偶的掩护下离开了原地。 叶挽秋握紧雪焰一道剑气横扫,金红光刃瞬间将面前的獏劈开成两半。 她冲上前,踩着獏还未彻底倒下的残破身躯轻盈一跃。 重明幻翼自身后张开,赤光萦绕,托着她飞入林荫。一身白衣旋绽如从火海中飞出的素色灵鹤,手中兵刃凌厉挥舞,将一众木仆精怪纷纷削断头颅,斩碎妖骨,化作一地毫无生机的残骸。 她一路从九层钟塔杀出到城门口,刀下斩敌无数。身上即使有纸偶保护也难免溅上妖血的痕迹,连脸上都沾着不少青黑血点。 将雪焰刺进面前那头已经半死不活的妖怪胸口,断其妖骨命门彻底结果他后,叶挽秋终于有空闲腾出手来擦一把脸上的血迹。 这时,一团浓烈的黑色妖气,夹杂着零星火光共同从城东一处地方冒出来。 她抽出雪焰回过头,看到满目妖气正从东面不断盘旋扩散而出,犹如一团没有实体又失控泛滥的怪物,正在将周围的一切都吞没碾碎。 凡是被妖气碰到的活物,不管是飞鸟还是虫鱼甚至是草木,全都开始迅速死亡,凋零,像是被什么东西瞬间腐蚀了全部生机。 叶挽秋凝神打量片刻,很快发现一个庞大的身影正在那层浓稠灰暗中不断挣扎着。 紧接着是骤然亮起的耀眼神火,将那些失控侵袭的妖气灼烧得劈啪作响。飘落的莲花悬浮在千家万户之上,发出的金红光焰收做罩子般笼罩下来,隔绝所有乱窜的黑烟。 焰火绕身的少年神自黑气最深处追击而来,手上金环飞旋着冲向那头正欲逃离的蜚兽。一声尖锐脆响后,蜚兽的另一只头角也断裂开,整个巨大身躯跟着歪斜下去,压断一片枯树林。 紧随而来的紫焰尖枪直接洞穿妖兽脊梁,将他钉死在原地。焰流自枪端跳跃燃起,沿着枪身纹路不断向下,伴生着无数细小的金红莲花摇曳盛开,将蜚兽瞬间吞没进一片火海里。 本就重伤又饱受折磨的凶妖终于承受不住,爆发出一阵凄厉惨叫,伴随着极其怨毒的咒骂:“不得好死……你们这些多管闲事的神仙,总有一天也会落得跟我一样下场!” 九龙神火罩自他手中不断升起,扩大,直至将这疫病之源的妖兽完全吞没进去。庞大妖身瞬间便崩溃成一团飞灰。 叶挽秋这下算是明白,只要是真惹到哪吒生气的,似乎都逃不过被拿去喂九龙神火罩的结局。 之前那个妖族少君是这样,如今这头以疫病祸乱犁州城的蜚兽也是这样。 收回九龙神火罩后,哪吒握灭掌心中仍旧躁动跳跃的火苗,转而回过头。整座犁州城一片狼藉,他却从中精确望向叶挽秋所在的方向。 目光相接的瞬间,她先是心神微悸,然后猛然意识到——坏了,输家竟是她自己! 叶挽秋叹口气,抬手指挥纸偶将几个还欲逃窜的妖灵全都抓回来,很快解决干净。 有风带着清晰莲香从身后吹来。她回头看着刚站落回地面的哪吒,表情郁结:“我怎么就这么想不开,非要和你打赌呢?” 第124章 “愿赌服输。”哪吒开口,清冷凤眼注视着她的时候总是格外专注,“赢的人能要求对方无条件答应一件力所能及的事,这是你自己说的。” “好吧好吧。”她叹口气,“我本来还想借此机会问问你,当初从三危山回来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实在是想不起来了,但又好奇得很。” 说着,她凑近对方,仍旧不死心地问:“你真的不打算直接告诉我吗?” 哪吒愣下,低头时,眼前是对方蓦地放大的脸孔,若有若无的温热呼吸扫在他下颌边。 不知怎么的,他很容易就想起那日在善医阁为她疗伤时,叶挽秋也是这样忽然凑近过来,然后便意识不清地吻了他。 只是那时候,她的眼神是一片迷茫与混沌。不似眼前,此刻,是完完整整,清晰专注地映照着他的。 哪吒微微抿下嘴唇,眼中惯常维持的平静终于不自觉松懈开,露出清晰而罕见的少年柔情来。让人想起那些被薄霜覆盖的花朵,一见到仅有的阳光,便徐徐绽放出内敛其中的惊艳芳华。 叶挽秋被他这样看得有些心慌,于是眨眨眼睛后退开:“算了算了,不说就不说吧。” 眼下城内妖邪刚清干净,还有许多受伤染病的人需要治疗。 她和哪吒来到鹿儿娘他们所在的巫祭一族宗庙,见到这里挤满了人。 许多巫祭族的族人正在用草药与蛊虫为伤者悉心治疗,年纪小些的孩子们则努力跟在自家兄姐身后,为身体不便的人送上糖水和米饼。 叶挽秋在这里一直忙碌到日落时分,终于将最后一个人身上感染的妖毒疫病也祛除干净,这才终于能歇下。 一下子消耗太多就容易困顿和头疼。 她独自坐在宗庙庭院里的长椅上调息恢复。再次睁眼时,面前狼藉一片的城内已经有不少人家开始点亮烛火,升起炊烟。 另一头,哪吒刚朝鹿儿娘问清这次妖族祸乱的原因,忽然发现叶挽秋不见了。 “仙箬?”他顾不上和鹿儿娘多说什么,很快顺着两人之间的微妙感应一路找过去,发现她正好好坐在长椅上,这才松口气。 “怎么到这里来了?”哪吒走过来,坐在她身边。混天绫亲昵地流绕在她手上,将两人松松地栓在一起,谁也没想去动手让它松开。 “灵力耗费太多,有点头疼。”她回答,揉着仍旧没有任何缓解的额角轻轻嘶一声,半开玩笑道,“三太子帮个忙?” “要什么?” “把我打晕过去吧。我估计这症状睡一觉就好了。” 哪吒:“……” 他看她思考片刻,轻轻拉一下系在她手腕上的红绫:“躺下来。” “啊?”叶挽秋有点惊悚,“我只是随口一说,不是真的想被打晕……诶!” 她话还没说完,被哪吒伸手搂住后颈按在他腿上侧躺着,顿时更加惊慌失措:“不是……这做什么?” “帮你按一下。”他边说边握住她乱飞的双手。混天绫从心而动,将她温柔地裹住不能动。 叶挽秋:“……”这什么兢兢业业忠心向主的绝世灵器!!! 她挣脱不开,整个人只能像只蜗牛一样努力试图调整姿势,却又被哪吒伸手按下去,还仍旧不死心地在他身上动了动。 斗争间,她不知道自己是不小心按到了他什么地方。哪吒整个人都瞬间僵硬住,握在她肩膀上的手猛地一沉,将她彻底压牢在他盘坐的腿上乖乖侧躺好。 “别乱动。头不痛了么?”他的声音听上去没什么情绪波动,只是不似平常那般清冷。 叶挽秋被他衣袍上的莲焰刺绣弄得侧脸痒痒的,忍不住就着蹭了几下,也算是认命了听话躺好:“痛的。” 少年冰凉的手指按在她额角和后颈上,一开始揉按的动作还是克制而生涩的,反而弄得叶挽秋有点想笑:“哈哈哈……好痒,你重一点吧。” 哪吒微微试着加了两分力气,问:“这样呢?” “还不错。” 于是他就照着这个力度慢慢替她揉按缓解。指尖触摸在少女温软细腻的肌肤上,暖热的体温与熟悉的温柔宁静感也同样不断回馈给他,细细密密,爱不释手。 偶尔,他会状似随意却缓慢地抚过叶晚秋露在衣领外的那截纤白脖颈,隔着柔软的肌肤感知到她的心跳。长发下面有轮廓明显的脊骨线条,一直没入到衣衫深处。 他不动声色地将手指滑入进去几分,克制在暧昧与冒犯的边缘,挑出一缕被衣领磨乱的头发。那上面也有她的体温,就缠绕在他的指尖上。 叶晚秋随手伸过去摸了摸,只当是自己头发乱了,所以哪吒顺手帮她整理,也一点没躲闪。 如此安静,如此容许。 哪吒垂眸看着她,目光一寸寸抚摸过她的发丝,鬓角,眉尾,眼睫,然后是微微抿起来的嘴唇。 她躺在自己腿上毫不反抗的样子,很像收拢翅膀停留在花朵上的蝴蝶。让人恍惚间会生出一种想要将她捕捉起来,永远捧在手里的妄想。 就像自己幼时,每到春夏季节,不管是在陈塘关,还是在他与太乙共同云游历练的其他地方,孩子们总是很热衷于去捕捉蝴蝶。 人性对于一切美好事物的热爱与独占欲是天生的。 纯真又可怕。 他那时候不明白,为什么这些孩子这么爱抓蝴蝶。 但他现在懂了。 “说起来,三太子怎么会这个?”叶晚秋有些好奇。 哪吒回过神,低声回答,目光落在她脸上,沉淀成一种深灰色的柔和:“以前娘亲也有劳累了就头疼的毛病。我就朝师父学了这个。后来她不舒服的时候,我就会替她按一下,让她舒服些。” 他生在人间短短七载,所学会和感受到的大部分温情都来自于殷素知。 叶挽秋想到这里,忽然心中一动,翻身看向哪吒。有发梢轻轻扫弄在自己脸上,扑鼻而来的莲花香。她伸手去弄,却意外和哪吒的手碰到一起。 两人都愣住。 叶挽秋尴尬地眨眨眼睛想将手收回来,却被对方忽然握住。 少年的手指修长而干净冰凉,指骨凛硬,从指尖处一点点捏住她揉进掌心里,充满沉默而不加掩饰的珍惜。 她整个人呆愣住,一时间想不出该做有任何反应。 只有胸腔里的心跳正逐渐变得接近失控的激烈,敲打在她勉强维持着镇定的躯壳上。尔后又不断透过手指与肌骨,回响在哪吒原本空荡一片的心口处,急促得像是要在那里开出无数热烈的花朵。 恍惚间,叶挽秋有种感觉,似乎这短短的片刻被拉长成一百万个永恒的瞬间。她站在那双清黑凤眼化作的深渊边缘,稍一动弹就会彻底陷落进去。 就像…… “你一生的命运与情感都将和一个在惊蛰时分出生,驰骋于各方沙场,地位尊崇显贵,威名赫赫传于万家,且名扬万世的骁烈少年神联系在一起。” 梦中的诡异预言再次浮现在脑海里。 还有那个问她是否是自愿来见自己的红影,看不见脸的白衣少年。 她瞬间再次被这个梦击中,几乎是接近慌张地挣扎着站起来,目光不知道看向哪里。 第125章 两人分开的刹那,原本充盈到诱惑的安宁感瞬间大打折扣。 哪吒握着混天绫看向她,漆黑眼睛专注到接近让人毛骨悚然的地步,好像看着硬生生从自己最脆弱血肉里分离出去的一部分。 失去了心跳的胸腔里,那些好不容易被压下去的空洞感,又开始尖叫着在他耳边怂恿:“找回来……填进去……” “呃,我差不多好了,谢谢三太子。”叶挽秋被他看得浑身冷汗都冒出来,手腕和腰间还拴着混天绫,怎么弄都解不开。 哪吒没有说话,只轻轻一收,让混天绫松开她。 绯红薄艳的纱绫立刻飘散开,柔柔一层盖在她头上,将整个视野都蒙上一层暧昧又朦胧的红。 “仙箬。”他开口喊她的小字,从神情到声音都格外冷静,只是视线一直没从她脸上移开过,“你是真的不记得从三危山那日回来,我们发生了什么?” 啊? 叶挽秋掀红纱的动作进行到一半,又将它放回去。她莫名觉得,这时候还是有点什么东西挡在两个人中间比较好。 虽然哪吒此时看上去和平常好像没什么两样,但她就是感觉对方很不对劲,更不敢随便回答记得或者不记得。 良久到凝固的安静之后,垂在她眼前的红纱忽然波澜一下。那是被系在另一头的人蓦地站起身来走向她。 叶挽秋睁大眼睛,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哪吒已经隔着层轻薄近无的混天绫,低头向她吻上来,浓烈的冷甜莲花香瞬间侵占她的全部呼吸。 鲜红绫纱在他们之间隔出一道暧昧光影。 她像一个盖头未掀的新娘,被钟情于她许久的少年新郎拥入怀中,缠吻热烈。 第51章 告白 记得以前看话本时,叶挽秋每次看到那些两心相悦的才子佳人们表述衷肠,里面总会有一句类似“卿面如桃花,夜夜入梦来”之类的话语。 作为不会随便做梦的仙灵,她一直很好奇那到底是什么感觉。 直到今晚。 在第无数次强迫自己入睡失败后,叶挽秋终于放弃挣扎,只躺在床上直勾勾盯着屋顶。 房间里燃着安神香,却完全无法让她升起半点睡意。流动的星月光辉如银纱覆盖满屋,遍地素清明澈。 她看着那些光,试图在心中默算已经过去多少时间来分散注意力。 可没有用。 不管是睁眼还是闭眼,她满脑子都是傍晚时分,哪吒隔着混天绫忽然吻她的那一刻。 他的吻和他的体温一样,都很冷,冻得她有点哆嗦。 可他的情绪却是格外热烈的。 是冬雪之下开出的莲花,为了夺取到唯一的温热与阳光所以不择手段,冷静又疯狂。 也许是觉得这样隔着一层阻碍终究不够真实。 哪吒很快伸手将混天绫摘开,低头重新吻上那张正不断喘.息着的湿红嘴唇,并不熟练地试图更进一步。 叶挽秋感觉自己像是被藤萝缠上的树,完全挣扎不开,正在被对方一点点绞杀吞吃,呼吸间全是哪吒身上那种莫名浓烈起来的莲花香。 冷甜沁人,意乱情迷。 也许是因为太过突如其来,也许是因为每次碰到哪吒时,她都能感觉到的无名熟悉感在作祟。 总之,她没能想起来第一时间阻止对方。反而在浑浑噩噩间,在感觉到有什么冰软湿润的东西舔舐在自己唇瓣上时,她主动张开嘴,给予了他更亲密的纵容。 冷暖分明的体温反差得恰到好处,纠缠得仿佛天生就该如此。因为终于找到可以填补自己缺失的,那独一无二的部分,接近战栗的巨大欢欣感不断从胸腔涌入到喉咙。 隐约间,她听到哪吒似乎是又叫了她一声,声音喑哑得挠人耳蜗:“仙箬……” 叶挽秋含糊地回应一句,感受到湿软的吻从嘴唇来到耳垂,一路黏腻到颈侧,带来如冷火灼烧的战栗。捧在后脑处的手沿着脊背一路下滑到腰间,将她更近地按向自己。 她恍惚着睁开眼,看到不远处正站着刚回来的韶岚。 眼前这一幕的冲击太大,让韶岚满脸不知所措地呆愣住,然后才想起赶紧转身回避。 叶挽秋顿时清醒过来,挣扎着推搡提醒:“等一下……” 哪吒抓住她不停抗拒的手,报复性地在她唇瓣上咬一口后才松开,深吸口气压回那些正无法无天的激烈情绪,脸色很不好地问:“什么事?” 韶岚低着头转过来,恭敬行礼道:“回三太子,属下已经去北玄神山查探过了。这次犁州城出现妖灵入侵,是因为丢失了‘天目’的关系。所以护山结界才会消失,原本被拦截在外的妖灵精怪全都逃出来了。至于丢失的原因,应该是和那个叫墨琰的生灵有关。” 所谓“天目”,就是一种用来构建结界的天生灵石。可自成一方小世界,又可看千里之外,观一切进犯势力,故称天目。 “先是丢了自己作的画,然后又是丢了护山结界之源的天目。”哪吒冷冷道,“下次他还打算丢什么?他自己?要是能把天目换回来,我倒是不介意。” 所以这不是她的错觉。 哪吒是真的很讨厌灵珠子。 叶挽秋轻轻抿一下刚才被咬疼的下唇,尽可能用自己最正常的声音开口说,同时也是为了短暂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如今没了护山结界,犁州城怕是短时间内无法安生。” “你打算怎么办?”她没敢看哪吒。 “去把九头虺首领宗瑹叫过来。” “是。”韶岚答应着,很快再次离开。 接着,哪吒又用太子令调了中坛三秦军下界来,顺道也让萧其明带了一半兵将同行。 “在找到龙骨石之前,全力镇守犁州城以及周边地域,不得让任何妖魔进犯伤人。” “末将遵命。” 眼见这漫天的神将天兵很快消失不见,叶挽秋忽然意识到,现下又只剩她和哪吒两个人了。 她本想转身赶紧溜走,却又旋即被对方叫住:“仙箬。” 刚迈出去的步子瞬间僵硬住,停滞片刻后,她才终于认命地转过身。自以为掩饰得很好的紧张情绪,其实暴露得到处都是,尤其是在哪吒眼里。 做了几千年的天军统领与执法者,他审讯过的生灵简直数不胜数,遍及六界。 旁人所言几分真,所行几分实,也不过是稍加打量便能完全看透的事。 但这次不一样。 他看着叶挽秋,目光落在她嘴唇那一抹不正常的嫣红上,伸手轻轻碰了碰。 骤然的冰凉让她不自觉躲避开。 虽然只是很细微的动作,却让哪吒抬起的手凝固半秒,连带着眼中本就稀薄的清冷柔光也跟着黯淡下去。 一时间,空气寂静得让人心慌。 直到叶挽秋用一种疑惑又凝重的神情抬起手,轻轻戳了戳哪吒的脸,顿时更加惊异:“居然不是在做梦。” 现实果然要比梦境来得离谱多了。 哪吒看着她缩回去的指尖,忽然问:“你有做过这种梦?” 她愣下,连忙摇头,语无伦次地否认:“我不是,我没有……” 少年清冷面庞上浮出一个极浅的笑涡,柔和而惊艳,神情却有些落寞:“我知道你没有。” 第126章 毕竟在她看来,两人只是有着过命交情的亲近好友而已,自然不会想到这些。 倒是在听了他的话后,叶挽秋不知怎么的,本就还没缓过来的思绪再次卡顿住,莫名其妙问一句:“那你有梦见过?” 没等哪吒回答,话一出口她就已经后悔了,于是暗暗咬一下自己舌头,又改口道:“算了,你还是别回答这个。” 明明只是转移尴尬话题的说辞,落在哪吒耳中却完全变了个意味。 他自嘲地笑下,眨也不眨地看着她,凤眼漆黑到压抑,得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若我说是,你便会觉得厌恶,接受不了?” 叶挽秋没想到他会理解成这个意思,不由得惊愕住:“当然不会。” 说完,她担心对方还是不信,于是收拾情绪,再次态度诚恳地补充道:“我完全不会那么想,三太子别误会,真的。” 这是不加掩饰的真心话。 哪吒看得出来,原本紧绷的情绪也跟着稍微放松下来,细碎的薄薄微光重新回到他眼底。 “我只是没想到你……我是说,我没想到……”叶挽秋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 倒是哪吒主动替她接下去:“没想到我会喜欢你?” 她睁圆眼睛望着他的样子,很像一只受到惊吓的猫,朱红嘴唇动了动,没能说出什么话来。 “你迟早都会知道。”哪吒的语气听起来倒是意外的冷静。 但直觉告诉叶挽秋,他这种反常的极端冷静,其实就和冰层之下,由内向外不断扩散的黑暗罅隙一样。 外表的无动于衷只是假象。一旦踏入进去,表层的薄弱平和就会立刻崩塌。满是空洞裂缝的内心,会将所有能够填满这种缺失的东西都吞没进去。 “所以从北玄神山回来以后,我想了很久。与其让你自己慢慢发现,倒不如现在我就告诉你。” 叶挽秋还没从刚才那句“喜欢你”中回过神,思绪跟不上对方的节奏,茫然问:“这跟北玄神山有什么关系?” “你对灵珠子不是很关心么?”他声音冰凉,显然还没那件事里彻底释怀。 “那只是对初次见面的人应该有的基本礼貌。”叶挽秋解释。 “也许吧。可你不也说过,觉得他有种莫名的熟悉,就像当初见到我一样?”哪吒仍旧看着她,过于平静的语气却说着让人不寒而栗的话。 “我不喜欢有人在你眼里和我一样。” “哪怕只是错觉,也不可以。” “你……”是不是哪里不太对。 叶挽秋望着他,没敢把这句话说完。 但其实哪吒自己也早就知道,在当年闹海屠龙,持剑自刎的那一刻,他内心深处的某一块地方就已经彻底停滞住。哪怕后来以莲花化身,复生而归,他心里有一处却永远停留在了他自刎的时候。 不生不死,不得解脱。 夙辰曾说,哪吒生而知事这点,本是好事。但因降生于陈塘关李家,在如此环境中长大,倒是成了隐秘的祸端。 毕竟生而知事,所以对于世间善恶正法,哪吒有自己的理解,且轻易不为人所动。所以哪怕所有人都反对他与东海抗争,他却宁死不屈也要那么做。 他没有其他孩童生来的幼稚,但是却有着孩童天性里的执拗。对哪吒而言,所有人与事都是界限分明的——是他的,或者不是他的。 教化对他不起作用,只能算是一种临时的束缚,改变不了他个性里本就有的执着特质。 这种特质会在他钟爱的人面前显露出来。 就像孩童失去了自己心爱的东西以后,他们的崩溃与执拗程度,会远远超过心智成熟的成人。更会不顾一切地寻找回来,然后变本加厉地,用尽一切手段地守着这样东西。 而恰巧,叶挽秋就是如此的存在。 在哪吒眼里,叶挽秋是他的同类,也是他自年幼时起便被压抑封冻着的所有感情的唯一投映。 因为她的出现与存在,曾经随着他自刎而停滞在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终于在死寂了数千年后,再次变得鲜活柔软起来。 于是哪吒给了她一切的保护,偏爱,给她打破原则的依赖,独一无二的专注与信任——这所有的所有,都是因为在幼年时期,他未曾得到过。 但这种给予并不是无条件的慷慨赠与。 这种付出充满了渴望,索取,甚至是极致到扭曲的唯一性。他在叶挽秋身上付出了多少,其实就是在期待着她会主动给出同样唯一只给他的回应。 而且换做任何别的人都不可以,他都不屑一顾,必须只能是叶挽秋。 因为他们是同类,他们之间有着无人可解也无可比拟的深刻联系。她是唯一能让哪吒毫无保留,心甘情愿至此的人,那她当然也必须只对他毫无保留才可以。 所以在北玄神山第一次见到灵珠子时,他就对这个同样的例外充满敌意。 叶挽秋是他等待了数千年才等来的独一无二,他们之间的联系不应该有任何其他人敢染指或模仿,一点点都不允许。 他就像是扎根在叶挽秋骨血里开出来的莲花,充满耐心地,自觉或不自觉地想要把她束缚,与她彻底融为一体,再也无法分开。 如果她想要拔除这些美丽却疯狂的花,那她就得将自己的血肉也一并拔除出来,让她整个人都支离破碎,痛不欲生,这样她才会舍不得。 想到这里,哪吒大概知道自己这样的心态是不太正常的。 可被压抑折磨了几千年的纯真柔情全都复苏过来,近乎执拗地灌注在一个人身上,却还要他似水温柔不求回报,那才是有病。 也许对其他人或事他可以做到。 但是在叶挽秋的事情上,绝无可能。 所以当哪吒听到叶挽秋说出那句“你还是别回答这个问题”时,他会骤然陷入一种接近失控的,尖锐到痛苦的极度不安里。 他无法想象,如果叶挽秋刚才真的点头承认,她的确不能接受他想要的关系,那他会有什么反应。 就像数千年前,逼迫他以自刎这样不留后路的残忍方式,来换取一切劫难结束的原因,不是东海的凶悍围攻,而是来自陈塘关所有人的厌恶与弃绝一样。 那时她的一念之间,几乎真的可以决定他的生死。 但还好。 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将哪吒拉了回来。 “总之……他和你,我是说,我从来没有觉得他能和你一样,或者是拿来相互比较。”叶挽秋别开视线,不再去看那双过于专注的玄色凤眼,“至于其他的……我,我暂时……这个太突然了,你让我想想。” 短暂的安静后,哪吒答应道:“好。” 于是从那一刻开始,直到现在,叶挽秋的脑子里都没消停过,直到天亮才勉强打了个盹。 早膳是韶岚提前准备好的茶点,刚好是叶挽秋一个人的,哪吒坐在对面陪她。 但不知是否是经历过昨晚那一系列惊天动地的事,所以产生的错觉。明明之前也是如此,叶挽秋却总感觉今天对面投来的目光存在感很强,让她浑身不自在。 她喝完手里的茶汤,咬着糕点,谨慎抬头看一眼哪吒:“你这样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吃饭,不觉得无聊吗?” 第127章 “不会。”他回答得简洁又直接,倒是让她不知道该接什么了。 吃完后,两人再次来到北玄神山。 守门的鹿儿娘见到他们便知道是来找灵珠子的,于是立刻上前,行礼带路到仙居内殿。 刚一进门,叶挽秋就看到灵珠子正一动不动躺在榻上,脸色虚弱惨白,手上包着软纱,显然是被神火灼伤的地方还没恢复。 她本想走过去,却被哪吒伸手拉住护在身后,自己走在前面。 察觉到有人靠近,灵珠子疲惫地睁开眼睛,淡银色的眸子望向叶挽秋,眸光微微闪动一瞬。 她压下心头那种每次见到这双眼睛都会有的怪异熟悉感,听到他问:“三太子和太华主神怎么来了?是鹿儿娘她们去请见过么?” 哪吒不搭,反而问道:“现在是谁在问这个问题?璆鸣,还是另一个人?” 闻言,他微微有些惊讶,但又很快恢复如初,然后吃力地勉强坐起身:“原来三太子都已经知道了。” 说着,玉雪麒麟又转向其他人:“你们先出去吧。” 鹿儿娘满脸担心地看着他,但还是没有多说什么,只依言很快退离出去。 房间重新变得安静。 他叹口气,再次抬头时,眼神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明明是同样的淡银色眼睛,可方才那种让叶挽秋觉得心悸的熟悉感消失得很彻底。 她立刻意识到,现在这个人才是真正的玉雪麒麟,璆鸣。 “你怎么弄成这样了?”她问。 璆鸣声音疲惫地解释:“天目丢失后,我难以独自支撑护山结界,所以一时间消耗太多。让主神见笑了。” “什么时候弄丢的?”哪吒打量他一遍,语气冷淡。 “约莫是昨晚午夜时分。许多外出归来的山精被幻术影响,弄得到处混乱一片。我前去查看时,听到他们说有陌生面孔上了山,当下便怀疑也许是三太子提到过的墨琰。正往回赶的路上,天目便丢失了。” “他还挺会声东击西。”叶挽秋想起在犁州城里,墨琰也是借了画皮鬼的手吸引巫祭一族的注意,自己则拿着令牌逃之夭夭。 这次也是先用幻术搅乱神山生灵,吸引璆鸣离开仙居,这才得手。 “天目和墨琰的事,九头虺和神军会去追。”哪吒说着,将话锋转回一开始,“你和灵珠子的联系又是怎么回事?” “回三太子的话。七百年前,我云游时路过犁州城,见到蝎子精祸乱城镇,伤人性命。”璆鸣坦白道,“那时候,灵珠子与他几乎同归于尽。我为了不让他就此神形俱灭,所以让他从此栖居在我身上。” “一体双魂时间久了,你们只会相互影响,直到其中一个魂魄彻底被另一个魂魄吞噬。”哪吒平静道,“你连自己的名字都舍弃了,还没察觉到哪里不对么?” 这话倒是让璆鸣错愕一瞬,紧接着解释:“三太子误会了。我与灵珠子并非一体双魂。舍弃名字是我自愿而为,因为我答应过,无论如何一定会帮他达成心愿,彻底解脱。” “你俩不是一体双魂?”这下换做叶挽秋惊讶了。 她赶紧又问:“可是,你们确实是同时存在于一副身躯里的。这是怎么回事?” 璆鸣摇头:“灵珠子本体本非魂魄,只是一缕执念而已。非解愿不可消散。若是当年在犁州城,我没有将他救走,失去了原本栖居之所的他就会化作怨执,从此堕入魔身。我不忍看着他为保护百姓而落得入魔的结局,所以才让他与我共生,希望有朝一日能替他解愿。” 这一番话的含义实在太复杂,弄得叶挽秋有点反应不过来。 倒是哪吒已经先问道:“那他的来历你可弄清楚了?” “不曾。”璆鸣再次摇头,“他是一缕依附在灵玉上的执念。而凡为执念,皆是残缺,只会记得自己那一个未了的心愿而行动。但好在灵珠子本性善良,所念所想也只是找到那名叫戚妜的女子。” “灵玉?”叶挽秋莫名注意到这个词,“什么样的灵玉?” 璆鸣听完她的问题并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沉下神情安静片刻。她猜对方这是在和身体里的另一个人交流。 不出片刻后,他从怀中摸出一个精致小巧的锦囊递给她。 叶挽秋正欲伸手,被哪吒先一步接过,放在手里掂量两秒,确认没什么问题了再交给她。 见此,璆鸣温和笑起来:“三太子对太华主神真是关心细致。” 一句话说得她手都下意识抖起来,眼神不自觉瞟了瞟身旁无动于衷的少年神,又继续低头打开那只锦囊。 里面装着两段玉。 准确的说,是一支玉佩被折断成了裂纹遍布的两截,好像一碰就会完全碎开。 若单论造艺,这支玉佩绝对称得上是精巧无双。可不知是浸染了什么,那些密密麻麻的细小裂纹全都呈现出一种诡丽的黑色,满是扑面而来的不详感。 “当初,灵珠子虽杀了那蝎子精,但本体……也就是这支玉却被妖毒所毁。”璆鸣说。 叶挽秋将两截断掉的玉拿起来,勉强拼合到一起,发现上面刻着两个她看不懂的古体字。 她将玉佩递给哪吒,表情疑惑:“这刻的是什么?” 哪吒垂眸看一眼,也摇摇头,然后转向璆鸣。对方解释:“这就是那个女子的名字,戚妜。” “这玉佩是不是还有一半?”叶挽秋端详半晌后问。因为她发现这玉上的花纹全都是不完整的。 “这个……”璆鸣犹豫两秒,“我也不太清楚。但从花纹来看,的确应该还有一半。” 就像她那个梦里一样。 羽翼洁白的海东青为她衔来一对象征祝福的玉佩。 没有脸孔的白衣少年带着她,来到一座能口吐人言的祠庙面前,请它像赐福其他人一样赐福他们。 可祠庙却只是大笑着:“她的命运,你的命运,一切都是注定好的。” “你一生的命运与情感都将和一个在惊蛰时分出生,驰骋于各方沙场,地位尊崇显贵,威名赫赫传于万家,且名扬万世的骁烈少年神联系在一起。” 莫名的凉意从握着玉佩的手心里蔓延进骨血,攀爬上她的后颈,整个人如坠冰窖。 “他……”叶挽秋抬头看着面前的璆鸣,那双淡银色的眼睛,“灵珠子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他愣一下:“我们并不清楚。” 他说“我们”,那就是连灵珠子自己都不知道。毕竟执念只是残缺,他只会记得自己一定要完成的那件事,其他细节并不会知晓。 这时,门外传来鹿儿娘的声音:“三太子,韶岚神使有消息带来了。” “让她进来。” 大门打开,黑衣干练的冷艳女子快步走入进来,对哪吒行礼道:“元帅,九头虺宗瑹那边传来消息,墨琰已经抓到了。” 第52章 复活 犁州城外三十里处,冰川与森林交界的地方,也是神界天军暂时驻扎所在。 隔着漂浮的云絮,叶挽秋看到有大片阳光从山顶漫照下来,带着种异于夏日的冰冷精细,碎散成一地淡金。漫山白雪在晴空下折射出幽蓝剪影,河水穿过森林流做融化的玉石,满眼青翠。 第128章 路上,韶岚说起墨琰被抓的经过,还说:“他想请见元帅,用关于玉阴娘娘的消息来给自己谋取一线生机。” “可他不是玉阴娘娘的手下吗?”叶挽秋诧异道,“这么快就叛变了?” 哪吒倒是不惊讶:“他愿不愿意说都会被审出来,自己主动坦白倒也少受些罪。” 此言甚为有理。叶挽秋默默点头,没有好奇去问,要是对方不说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不多时后,他们便来到了关押着墨琰的监房内,见到了正被缚灵锁禁锢在牢笼里动弹不得的蓝衣青年。 叶挽秋看了看,发现果然就是之前在酒肆里将自己误认成画皮鬼的那个人。 见到有人来,墨琰抬起头,眼神第一时间便落在了叶挽秋身上,好像看到了什么怪诞又无法理解的东西。深灰色的眼睛微微闪了闪,像是阴云天中滚过云头的一抹流光。 紧接着,一阵剧烈的头痛让他不得不移开视线,冷汗淋漓地喘几口气。再次抬头时,墨琰看到哪吒正居高临下地睨着他,刚才那阵突如其来的痛楚是来自对方灵识的绝对压迫,警告他别乱盯着看。 不过由此试探后,哪吒也搞清楚了他的真身:“身负至阴之气修炼,但又并非普通人傀。看来是个被选中的容器。” 墨琰静静片刻,脸色有一瞬间的凝固,接着便笑起来:“三太子好准的眼光。那想必也已经猜到,我为什么会想要向阁下投诚。” “没兴趣。”哪吒眼皮都懒得抬一下,玄色凤眼里半点光亮都照不进,浓烈的黑暗堆叠到让人头皮发麻,语气是毫无起伏的笃定,“就算你不说,本座也有的是手段让你吐出真话,没有谈条件的必要。” 一番话算是把墨琰原本想要讨价还价的计划全部截断,也是在逼他拿出更多筹码,由此被迫陷入被动之地。 果然,在沉思片刻后,墨琰再次开口道:“北玄神山的天目已经被我拿走交给玉阴娘娘,目的是为了重铸结界,以保她所在的九昭谷不会被神冥两界发现。且打开天目结界的最好办法就是有人在内接应,否则任何外界的动静都会被它捕捉,让里面的生灵有时间逃离。” 他说着,眼神直直望向哪吒:“我自愿做那个在九昭谷内为三太子接应,且汇报玉阴娘娘动向的人。此后,我保证将天目原样送回,恢复北玄神山的护山结界。” 这个说法稍微好一点了。 但哪吒也没表露出任何赞同或不赞同,只维持着原本的冷淡语调问:“龙骨石在哪儿?” “不周山靠近魔域,又与北玄神山交界的一处地方,我可以给三太子带路过去。” “你们要这东西做什么?” “玉阴娘娘一直在到处寻找一位少年将军。传闻只有天下大乱时,那位少年将军才会出现,所以她去动了龙骨石。但也由此消耗太多,无力维持九昭谷原有的结界,所以才让我来北玄神山盗取天目维持。” 这和冰蚕蛊还有景煜说的话一模一样。 “玉阴娘娘是什么来历,所找的那个少年将军又是什么身份?” 墨琰思考片刻,回答:“我并不十分清楚她的身世。但可以肯定的是,玉阴娘娘并非自然诞生的生灵。她只是一缕无法消散的怨执,因无魂无魄,不被冥府记录,所以一直游荡在天地间上千年。至于她要找的少年将军,如果我没记错,应该与北玄之主同名。” “灵珠子?”叶挽秋愣住。 “正是。” 她想起璆鸣说过,灵珠子也并非魂魄,而是一缕依附在灵玉上的执念而已。 灵玉…… 她恍然间意识到:“既然玉阴娘娘只是称号,那她的名字是什么?” 墨琰也被这个问题问得有点茫然:“这个……我实在不太清楚。她身边的所有生灵都只叫她玉阴娘娘。” 虽然没得到确切回答,但哪吒已经理解了叶挽秋的意思——也许灵珠子在找的那个名叫“戚妜”的人就是玉阴娘娘。 只不过,既然他们都只是无法消散的执念,那其本源身在何处又是一个新的问题。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跟在玉阴娘娘身边的?”哪吒问。 “两百年前。”他回答,“那时候人间柳城闹饥荒,我因为年岁正合适,被当做贡品送给山魈。没几年后,那山魈惹到了玉阴娘娘,被杀了。我就跟着她了。” “你身上阴气缠身却并非人傀,是玉阴娘娘想拿你做容器?” “不。玉阴娘娘一心只想找到灵珠子,对其他的事一概不关心。我是由她的心腹鬼太岁养大,被当做他将来成型所用的肉身。所以……” 他抬头看着哪吒,从始至终情绪都很平和,好像刚才说的那些都只是别人的往事:“为了活命,我当然得选择投诚向三太子。所以,当我知道三太子手下的萧将军和天玄星君在到处寻找龙骨石的下落后,我就特意将消息放出去。” 怪不得之前寻找了这么久都没动静,一到不周山附近就有了线索,原来是他故意放出来的风声。 盘问到这里,似乎能知道的都已经差不多了。 哪吒考虑几秒,忽然又问:“九头虺是在犁州城附近抓到你。既然你已经偷到天目送去给了玉阴娘娘,为何又要回来?” 墨琰沉默一会儿,然后回答:“因为好奇。”他说着,注意力转向叶挽秋,眼中满是惊异与探究。 不过想起刚才因为多看了她几眼,就差点被哪吒用灵识压制到头痛得近乎晕过去,他又很快移开视线:“我从未见过世上有如此相像的两人,心中实在好奇。所以就又回来,想弄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闻言,叶挽秋非常赞同地点了点头:“说得好,我也很好奇。” 这般随和的反应倒是完全超出了墨琰的预料。他没忍住,又看了看叶挽秋,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紧接着,哪吒解开了他身上的大部分缚灵锁,偏头示意一旁的天兵打开牢门:“带路,去你藏龙骨石的地方。” 如果时间来得及,那还能很快就将龙骨石重新镇压回银光洞下。 然而事情并不如预期顺利。 失去了天目构建的结界以后,北玄神山也陷入了同不周山附近一样的清浊混淆境地。 往日笼罩在山间的干净灵气已经变得浑浊不堪,天光灰霾孱弱。厚重阴沉的乌云笼罩在天空中,被不断搅动又撕裂开,洒出铺天盖地的灰色大雪飘落下来。 更远的地方,一阵尖利震耳的阴森龙吟蓦地传来,惊起周围山体雪潮崩塌,阴云旋聚。漫山鸟禽走兽张皇失措,纷纷结伴逃离开。大地上河流错道泛滥,森林倒毁,连天空都被映照成不祥的青色,电闪雷鸣的轰隆声不断响彻整片天空。 听到这声音,哪吒立刻皱起眉尖转头望向云端之下。那里有一团正剧烈涡动着的青黑邪气,宛如一只整缓缓成型的巨大怪物眼睛。 “这是,龙骨石苏醒了?”叶挽秋心中一紧,“不好,这里离妖魔两界都太近。看这架势,怕是会有不少其他东西也会趁乱入侵进人间来。” “韶岚。”哪吒当即下令道,“你回去告诉萧其明,务必带兵守好附近所有城镇。任何敢趁势造乱的妖魔,一律格杀勿论,不必留活口。” 第129章 “遵命。” 眼看韶岚已经赶回军营,叶挽秋也很快跟着哪吒朝龙骨石所在之处飞去,身后是被纸偶们严密看守着的墨琰。 隔着漫天青烟,她看到了已经快要彻底醒过来的龙骨石。 一条即使已经血肉消散,只剩下森森骸骨留存,体型也几乎有半座山那么庞大的龙。 那些硕大的骨架泛着青铜般的色泽,骨骼碰撞发出令人牙酸的可怕咯咯声音,满是尖锐利齿的嘴巴不断张合着。数里长的尖尾扫向哪里,哪里就是一片被轻易摧毁出的狼藉。 本该是眼睛所在的地方只剩下两个黝黑的空洞,里面正燃烧着两团的冷火。 叶挽秋看了看它,又看了看身旁的哪吒,一时间不知道该先震惊哪个:“这东西真是你七岁就杀死的?” 虽然早有耳闻,但真正亲眼看到他当年杀死的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后,叶挽秋瞬间觉得所有被哪吒送去冥府报道的妖魔鬼怪都可以安息了。 七岁就能凭一己之力扒皮抽筋这东西,还差点包圆他全家的神仙,谁再死在他手上都非常合理。 “是杀死了,但只是扒皮抽筋而已。早知如此,我就该把他挫骨扬灰!”哪吒看着那头龙,第一次将厌恶与憎恨的情绪外露得如此明显,眼神凌厉又尖锐。眉心朱砂和眼角的火莲神纹愈发鲜红浓烈,看起来有种几乎魔化的摄人妖异。 “玉阴娘娘让你做了什么?”叶挽秋看向墨琰,“这东西怎么忽然活过来了?” “她让我给龙骨石用了返魂香,但这样的效力只是暂时的。于是,她又弄来了一百九十九个重阴体命格的人类魂魄炼制成的阴灵血珠,用来给龙骨石延长苏醒时间。”墨琰回答,眼神却一直放在龙骨石身上,似乎同样没想到这东西原来如此可怕。 叶挽秋想起在槐山,那些人傀用来破坏建木结界的也是阴灵血珠。 “不过。”他紧接着又说,“我知道如果我这么做了,神界不会放过我。所以我骗了她,阴灵血珠还在我手上。如今龙骨石能复苏只是因为返魂香的作用,是暂时的,他撑不了多久。” 话虽如此,但已经苏醒的龙骨石看上去也极为凶煞可怖。 尤其在它刚才卧过的地方,还堆积着不少妖灵的骸骨,看着像是被吸干了生机以后腐化而成的。想来应该是龙骨石在复苏之前,散溢而出的浑厚妖力吸引了不少小妖过来,然后将他们全部吞噬了化作己用。 也不知道当年到底被东海龙王用了什么邪门禁术,这东西从落地起便一直在吸收周围一切活物的生机。 冰川融做的水流正在枯竭,大地开始变得干涸,森林与草原成片死去。来不及逃离这黑雾蔓延范围的飞鸟走兽都被抽干生命,坠落成一堆白骨。 更麻烦的是,有了妖与自然生灵的寿命加上返魂香的效力。龙骨石原本只有骨架的身躯,竟然开始慢慢起了一层非常薄弱的荧光,似乎那早已腐烂消亡的血肉正在缓缓重新生成。 而看他那尚未餮足的贪婪模样,怕是很快就会拖着这副身躯,去到处寻找其他可以吞噬的生命。 愣神间,叶挽秋忽然意识到:“虽然没有阴灵血珠,但如果这龙一直靠吞吃其他生灵作为补充,是不是也能逐渐复活过来?” 墨琰面色僵硬地看着那条龙,没有说话,大概是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不过哪吒显然不打算考虑这个问题。 他的目标很明确,那就是要对方彻底死透。 “这是我当初留下的祸端。”他对叶挽秋说,声音极冷,“我自己收拾干净。” 说完,乾坤圈自他腕间嗡鸣着扩大飞出,宛如金焰流星般撕开面前层层浊雾,直取龙骨石咽喉弱点之处。 再次到这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法器,龙骨石顿时疯魔般咆哮起来,暴怒着腾空扑向云头。青黑与金红两股力量相撞在一起,强大的冲击力几乎在瞬间就将周围的一切都夷为平地。 红绸绕身的少年手持紫焰尖枪,纵身跃入云海中与那头庞大的龙缠斗在一起。 盛极的怒意全都化作沸腾缭乱的神光与火流,将漫天乌云烧透成血一般的红。天空中开满灿烂凶悍的火莲花。 借着火光的照亮,叶挽秋忽然看到地上正躺着一个颇为眼熟的白色身影,顿时睁大眼睛:“灵珠子?!” 她回头交代纸偶看好墨琰,自己则飞下云端来到那人身边,将他小心翼翼扶起来。 果然是灵珠子。 明明北玄神山已经失去天目,却还能在龙骨石吞噬一切生机的黑雾下不受损伤,恐怕都是他和璆鸣以燃烧自己神力为代价保护下来的。 想到这里,叶挽秋连忙运起灵力为他疗伤。 在持续不断的灵力修复下,青年原本惨白得毫无血色的脸孔逐渐恢复些许生气,同时缓缓睁开眼睛。 淡银色的眼眸里是灵珠子的眼神,带着莫名的熟悉感笼罩着她:“是你。” “别说话,我先带你离开这里。”叶挽秋说着,正欲收手,却感觉一阵阴风从身后吹来,扬起她满头黑发凌乱飘散,遮住视线。 灵珠子脸色一变,伸手将她护在怀中狼狈躲闪开。山脉般绵长粗壮的龙尾贴身划过,将本就生机干涸的大地撕开一条狰狞口子。 站定后,灵珠子第一时间回头看向她,眼中不加掩饰的关心看起来和哪吒更像了:“你怎么样?!” “我没事。”她愣一下。 话虽如此,也有重明幻翼瞬间张开护住两人,叶挽秋还是被这猛烈扫过的罡风在手掌上割出一道浅浅伤口。 嫣红血珠接二连三滴落在空气里,无意间沾上龙骨扫过的长尾,附着在它的骸骨上,变成它真正重获新生的第一片血肉。 龙骨石瞬间捕捉到这一缕不同寻常的生机气息,连和哪吒积怨了几千年的复仇之战都顾不上。燃烧着冰冷青焰的骷髅头猛地转向叶挽秋的方向,当即张着山洞般巨大的枯骨之口朝她扑过来。 如果能把她吞下去,吸干所有生机,那他就不用再受返魂香的时间限制,一定会完全复活。 察觉到龙骨石的意图,叶挽秋唤出雪焰,头也不回朝灵珠子道:“你伤势未愈,先避开一些。” 说完,她闪身离开原地,由重明幻翼带着重新飞向云端,让龙骨石脱离地面,不再去吸收其他生灵的寿命。 隔着漫天沸腾火光,叶挽秋朝哪吒点头示意,以自己为诱饵吸引着龙骨石的全部注意,游刃有余地穿行在周围的火莲花海中。 接二连三的攻击落空后,青龙开始有些暴躁地怒吼起来。喉间发出尖锐啸鸣带起了整个空间的震动,连周围的云层都颤抖不已,炸开的山体碎片簌簌散落。一时之间尘埃四溢,光影朦胧。 红绫游弋追绕,团团深青煞气从青龙的龙骨上迸发出来,与神力激烈碰撞着。刺目火花接连不断地闪起,将周围的高大林木全都削平摧毁,带着火星的锋利碎片四处飞溅开。 瞥见云层中即将被追上的熟悉人影后,哪吒微微颦眉,脚下一对耀金火轮从心而动。大片赤色焰花挥洒开,托浮着他只眨眼间便已闪身来到那尾青龙身后,单手握住混天绫的尾端用力收束。 第130章 方才还飘逸如红云的灵绸立刻绞绕在龙骨上,滚烫灼灼的三昧真火瞬息间便燃烧起来,疯狂吞噬着青龙身上散发出的阴森煞气,硬生生将它逼停在叶挽秋面前。 她调转方向迅速躲闪开,看着那尾龙被神火烧灼得惨痛不已。 庞大的身躯从半空跌落在地面,不断翻滚着想要将身上的火焰熄灭却始终无法得救。闷厚轰隆的龙吟声一阵接一阵从那团明亮火球中传来,响彻山林。 紧接着从哪吒手中升起的是神辉熠熠的九龙神火罩。沸亮的金光几乎掩盖过天空中的太阳,脱手而出的瞬间便朝地上那团还在挣扎的骸骨镇压下去。 滚烫的神火瞬间爆发开,如天光之柱直冲云霄,瞬间焚尽所有云彩。 过于鲜浓到强势的色彩,和带它而来的少年神一样,轻易就能抓摄住所有人的目光。 可当叶挽秋着意将注意力放到哪吒脸上时才发现,那些在他身边沸腾到几乎无法无天的火焰,似乎分毫也没有温暖到他。 从眼角眉梢到细微神态间,生得美则美矣,却并无多少柔软人情味可言,更像是在真火中也炼不化的冥顽寒冰,一眼望去尽是清傲戾气。 终于,扭曲在地的庞然大物不再挣扎,并逐渐消散成飞灰。混天绫重新披绕到哪吒身上,纤薄干净,流霞灿烂。 收回九龙神火罩后,他来到叶挽秋身边,握起她血痕已干的手看了看,表情不太好。 “不碍事,我自己……”她话还没说完,哪吒已经用神力帮她治好了那道伤口,又牵起混天绫为她一点点将手上的血污擦拭干净。 这时候再看他,倒是没了方才杀敌时的恣睢模样,眉眼间的所有清冷都化作抹温澈的少年柔情。 指尖抚摸过她已经看不见伤痕的掌心,珍惜而细致,冰凉的微痒感让叶挽秋忍不住微微抖一下。 墨琰则在一旁饶有兴致地看着,眼神既惊讶又恍然。 “还疼么?”哪吒抬头问,目光打量过她身上其他地方,确认没有其他伤口。 “没什么感觉的。”叶挽秋回答,微微收下手。然而对方似乎并没有要松开的打算,反而态度自然地改为牵住她的手,从云端降落地面。 白衣青年走上前,平静温和的眼神透露出此刻说话的又是另一个人:“璆鸣多谢三太子与太华主神出手相救。” 叶挽秋瞧着他还是有些发白的脸色,提醒:“你一人护着神山又对抗龙骨石,已经消耗太多,需要好生修养才行。” 闻言,哪吒面无表情地看她一眼,把她的手捏得更紧,又对璆鸣道:“来一趟军营。你要找的那个人和玉阴娘娘脱不了干系。” 璆鸣错愕地抬起头,眼神剧烈变化一下。叶挽秋猜测,是他在此刻又将主导权让给了灵珠子。 他先是看了看叶挽秋,再次开口时,语气和声音都与刚才有了很大区别:“三太子见过她了?” 哪吒瞟了瞟一旁的墨琰:“他交代了不少,到了军营你自己问。” “多谢三太子。” 该说不说,明明是没有变化的同一张脸,但当灵珠子的意识做主导时,他看起来就是和璆鸣一点也不像,反而非常接近哪吒。 要不是知道不可能,叶挽秋都要怀疑这两人是不是有点什么…… 手又被捏紧了。 有点痛。 她浑身都抖一下,被迫收回一直打量着灵珠子的视线,看向身旁正抓着自己手的少年。 玄墨凤眼里乌沉沉的视线压迫感很强,还带着些孩子气似的不高兴。 简而言之,吃醋了。 回到军营后,叶挽秋翻了下自己这次带出门的安神香,正发愁已经用得差不多了,门口忽然有人敲门。 紧接着响起的是哪吒的声音:“仙箬。” 她收拾好乾坤袋,起身去开门:“三太子怎么来了?” “这个给你。”他边说边将手里的盒子递过去。叶挽秋打开看了看,发现是一盒香。 “前两日听你提起安神香快用完了,所以让人找来了这个。”他解释。可叶挽秋自己都不记得什么时候跟他随口提过,他却记得清楚。 想到这里,她心中微微一动:“多谢三太子。”说着,她又闻了闻那盒香,有点惊异,“和你身上的味道有点像。” “是么?” 叶挽秋不确定地再次轻轻嗅一下,接着朝哪吒身上凑近,试图闻一闻来对比。 却没想到,他也在这方主动低下头靠近过来。两人蓦地鼻尖相蹭,彼此都僵硬一瞬。骤然弥漫开的莲花香与少年近在咫尺的艳丽面孔,都让叶挽秋顿时呆愣住,险些连手里的安神香都拿不稳。 她微微睁大眼睛看着对方,被那双过于专注的黑色凤眼定在原地,紧张地吞咽,试图把差点跳出喉咙的心跳咽回去。 少年薄朱色的嘴唇轻轻翕动下,不知道是想说点什么,还是想吻住什么。 但最终,他又什么都没做,只嘱咐句:“好好休息。” “好……” 第53章 二合一 离开犁州城的前一天下午,叶挽秋给青川君传去了一道口信,希望他能帮忙想想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暂时修复北玄神山的结界。 却没想到,在听完这里发生的事后,青川君居然立刻在傍晚时分便赶了过来。 见到叶挽秋,他张口第一句话便是:“灵珠子在哪儿?那个玉又是怎么回事?给我看看。” “爷爷干嘛这么关心灵珠子和那块玉?”叶挽秋一头雾水,但还是解释道,“灵珠子现下回到神山的仙居去了,那块玉倒是在三太子手里。” “那我先去看看。”说完,青川君便火急火燎地来到统帅营,身后跟着满脸茫然的叶挽秋。 听闻青川君这般急切地赶来却第一时间要看那块玉,哪吒也是觉得有点不解。不过很快,他便意识到:“青川君可是想到了什么?” 说着,他让韶岚将那两截断开的玉递过去。 一见到这东西,青川君整个人都呆住了,脸色僵硬得不成样子,嘴角紧绷着半晌没说出来一句话。 “爷爷,你怎么了?”叶挽秋有点被他的样子吓到。 意识到自己此刻的反应实在太过失态,青川君连忙眨眨眼,勉强变化脸色掩饰过去:“这东西我也猜不准来历,但总觉得很眼熟,要不先交给我去找太乙老儿问问看。” 哪吒静静看着他片刻,没有反对:“那就劳烦青川君帮忙调查。” “应该的。”他没看哪吒,只想了想又问,“对了。那个叫墨琰的,你们打算怎么办?” “他主动投诚,愿意配合我们提出的所有要求。有这样一个人在玉阴娘娘身边做内应,确实会方便许多。”也许是因为天生音色清冷的缘故,哪吒在不带情绪地评价一个人的时候,听上去总会有种过于锐利的冷漠。 “那他所求的是什么呢?” “帮他把体内已经侵入骨髓心脉的阴气去掉,杀死想要将他做成容器的鬼太岁,永绝后患。” 青川君捋捋胡子,沉思片刻:“这样。我等会儿先上神界去请天帝赐下法器,暂时恢复这护山结界,也好护得犁州城百姓平安。顺道也将这玉拿去给太乙瞧瞧。明日一早,若我赶得回来便一起回家。若是来不及,仙箬你就先带着灵珠子和墨琰回百花深去。” 第131章 叶挽秋点点头,没觉得这安排哪里不对。 倒是哪吒听完后立刻颦起眉心,表情不太好:“带他们回去做什么?” “不是说要用墨琰做内应吗?”青川君没反应过来他的意思,“那不得带回去?” “我会让萧其明和韶岚将他们带回神界,不必去百花深了。” “可是……”叶挽秋考虑着,“墨琰是被至阴之气侵蚀入体长大的人,他根本去不了神界。灵珠子又只是一缕执念而已,脱离不了璆鸣的身躯,也去不了。” 青川君点点头:“是啊,将他们带回百花深是最好的选择。三太子大可放心,有我和仙箬还有上下这么多孩子在,不会有问题的。” “我想的不是这个。”哪吒说着,目光不加掩饰地笼罩在叶挽秋身上。 她被这极具存在感的视线看得莫名心虚,只能假装偏头,碰上正看着他俩一脸不解的青川君。 空气寂静得有些微妙。 一旁的萧其明也察觉出似乎哪里有些不对劲,于是面露疑惑地望向韶岚。 对方犹豫半秒,沉默着给了他一个“等会儿有大事跟你说的”严肃眼神。 搞不懂这俩孩子在打什么哑谜。青川君只能从叶挽秋明显心虚的表情中猜测,也许是最近两个人闹得有点不愉快。 而且大概率是叶挽秋理亏。 于是他无声叹口气,拍拍自家孙女的手:“你先去休息,我和三太子还有别的事要商量下。” 我那英勇聪慧伟岸护短的好爷爷啊! 叶挽秋差点没忍住直接表演一个热泪盈眶,然后连忙点头,逃似地离开了统帅营。 回到房间后,她慢慢平复下来,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表现得实在太过慌张。那种如芒在背的心虚表现,怕是谁都能看出来。 其实仔细想想也没必要这样的。 但她现在一看到哪吒就忍不住满脑子都是乱七八糟的想法——比如那个吻,比如他那时说的那些话。 简直想一次呆若木鸡一次,好像银河在头顶爆炸成烟花。 九重天在面前当场崩塌。 长江黄河都逆流而上,里面的鱼全都爬上岸来健步如飞,一拳一个嘤嘤怪。 鸟钻进水里激流勇进征服四海那么震撼。 根本没法泰然自若地跟他相处,完全做不到。 而且回想一下那天晚上哪吒的神情,怎么有人在说这种事的时候还能表现得这么冷静,该不是在玩她的吧? 不过,一想到他那天因为灵珠子的事莫名其妙跟她起了争执,那时候他的状态看起来就很不对,所以唯一能解释得通的确实只有这个…… 她躺在床上,两眼发直地望着房梁。 睡不着,根本睡不着。 前两天还有龙骨石没找到的事迫在眉睫,能帮她转移下注意力。 现在正事告一段落了,她只要闲下来,满脑子就一定会被那句“喜欢你”塞满。甚至连片刻内不去想都做不到,眼前全是那张艳冠六界的少年脸孔在晃来晃去。 也不知道这样挺尸了多久,门口忽然传来青川君的声音:“仙箬,歇下了吗?” 她连忙起身开门:“爷爷怎么来了?” 青川君走到桌边坐下:“看你方才在统帅营里魂不守舍的,来问问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三太子没说什么吗?”她硬着头皮问。 “他只说是和你之间的私事,没有什么矛盾或不合,让我无需操心。” 确实没有矛盾和不合,甚至完全是在朝另一个极端方向狂奔而去。 “到底怎么了?”青川君看着她,半开玩笑道,“又不是闹矛盾还搞得这么神秘兮兮的。而且我瞧着三太子提起你时的模样也不太对,总不该是你们俩下一趟凡间就私定终身了吧?” 三秒。 三秒后青川君就笑不出来了。 “你怎么不说话?”他开始正襟危坐起来,“这时候不应该笑话爷爷我老糊涂了吗?” 叶挽秋张了张嘴,脑子里正乱着,也不知怎么的,竟然解释一句:“那倒也还没到那个地步。” 青川君顿时瞪大眼睛,脸色变化得很是精彩绝伦:“……你说什么?!” 那表情都已经不是白菜被拱,而整个菜园直接起飞的不知所措。 “这……你们……到底怎么回事?什么时候的事?!”老人家看起来受到了不小的惊吓,连端茶的手都在抖。瞳孔地震得眼睛里都快冒出重影,就要控制不住重明鸟的双瞳本体。 不得已,叶挽秋只能将整件事大概说了一遍。 她是越说越小声,青川君则是越听越震惊,最后憋出一句:“我就知道,他当初把护心灵玉这么重要的东西拿出来分一半送你,一定有大问题!” 啊,这么看起来,确实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她隔着衣服摸摸胸口那片护心灵玉,听到青川君又问:“那你如今打算怎么办?” 说完,老人家又面露忧愁:“早知道我就不说让这小子来百花深,亲自看着墨琰他俩了。” 叶挽秋:“啊?” 让哪吒也来百花深? “亏我事先毫不知情,还夸他真是心思机警,事事亲为。” 叶挽秋:“啊?” 心思机警是肯定的,但究竟是冲着什么来的就不好说了。 青川君有点无奈地摇摇头,伸手按了按跳动不已的额角:“算了,我先去神界请下法器重铸护山结界要紧。至于你和三太子这事……愿与不愿,你自己仔细思量吧。” 说着,他望向叶挽秋的眼神中,又多了一层像是看到某种既定命运的意料之中,喃喃感慨:“都是命数啊。” “什么数?”她还没从哪吒也要来百花深的消息里回过神,一时没听太清。 青川君眨眨眼,随口掩饰道:“我是说,你喜不喜欢的事,还是得你自己说了才算数。我先走了。” “爷爷路上小心。” “知道了。你也早点歇息。” 然而歇息是不可能歇息得好的,尤其是在知道这个消息以后。 左右这会儿时间尚早,还只是傍晚刚过,夜色初起时分。她干脆离开军营出去到处走走,也好散心。 夜幕笼罩下的高原森林比起白日里要冷不少,月色昏暗,星光从树荫间疏漏而下。放眼望去,到处都是高大密集的云杉树,将这里围成牢笼一样。视线尽头有寒雾涌动,让人感到阴冷逼仄。 她在林中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发现这周围零星长着些苍烛果,是酿造青川君最喜欢的那杯“裁三春”时会用到的仙果之一。 之前因为苍烛果只在冰川附近生长,百花深周围并没有的缘故,叶挽秋并没有学会酿这种酒。如今看到了,她便将这些仙果小心收集起来,打算带回家去请教灯花婆婆怎么酿酒。 还在她仔细挑拣着这些青翠淡香的果子时,一道细微的脚步声忽然从身后传来。 她警惕抬头,手中飞出几只花鸟纸偶,盈盈漂浮。 借着朦胧暗淡的月光,她看到玉雪麒麟正站在不远处,手里提着盏琉璃灯。温暖灿烂的光色像是装着无数只萤火虫,将青年俊秀清隽的脸孔照亮。 第132章 叶挽秋松口气,和他同时开口道:“原来是你。” 话音刚落,两个人都有点愣,似乎没想到会这么有默契。 “主神来此可是有要事?”他走出来,从声音到神态都是清冷熟悉的。 看来此时跟她说话的人是灵珠子。 叶挽秋起身,随意拎起裙摆将上面的草叶与露水都轻轻抖落干净:“不是。只是闲来无聊,所以出来走走。恰好看到附近有苍烛果,是可以拿来酿酒的好东西,就准备摘一些。” “原来如此。”他走近些,淡银色的眸子在烛光下格外清澈,笼罩在她身上的视线无名熟悉得令人心悸。 “主神若是需要,其实山崖边更多,也长得更好。我给主神带路吧。” “多谢。” 采集完了苍烛果,叶挽秋这才想起问他为何会在这里。 灵珠子回答:“护山结界消失,又出龙骨石的事。我们不放心神山周围,所以就时不时出来看看。” “那你的伤如何了?”她边说边打量一下对方的脸色,感觉看起来倒是恢复得差不多了。 “多亏主神出手救治,现下已经好全了。” “那就好。” 说着,她又想起傍晚时青川君与哪吒商量后的事,于是接着道:“对了。爷爷已经上神界去请法器,很快就能暂时重铸护山结界,你不必担心。倒是有关玉阴娘娘的事……我们定然会彻查到底,就看你要不要同我们一起?” “主神的意思是?”他低头看着叶挽秋。银色的虹膜有如月光流淌,将她轻轻圈浮在中央。 叶挽秋眨眨眼,错开视线,尽可能平和地回答道:“下午墨琰的话你也听到了,不管玉阴娘娘是不是你一直在找的那个戚妜,两者之间都一定是有莫大关系的。你若是要和我们一起去查,可以和墨琰一起去我家百花深。等他身上的阴气去得差不多了,我们就动身出发。” 灵珠子考虑片刻,沉默着和璆鸣商量一阵,最终点头:“那就听凭主神安排。” 两人一路结伴下山,顺道说笑着闲聊起彼此过往的一些事。 叶挽秋发现,不管自己说到什么,哪怕只是小时候一些很平常的小事,灵珠子也会听得非常认真,还偶尔问:“那主神如今过得可快乐吗?” 微妙的熟悉感从记忆深处某个看不见的地方隐隐传来,缓慢而清晰地起伏着。 她没能第一时间想起究竟在哪里听过这个问题,只回答:“当然。” “那便好。”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出森林,正好看到哪吒和萧其明沿着河流走上来。 四个人迎面碰到。 叶挽秋完全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们。对上那双漆黑凤眼时,她更是心头一慌,差点行差踏错,脚底一空,还好凭着多年习武的平衡本能才勉强踩稳在地。 灵珠子瞥见她脚步不稳,很适时地扶了她一把:“没事吧?” “没……没什么。” 萧其明瞧见这一幕,隐约觉得有些不妙,接着又转头看着自家元帅。 果然哪吒面无表情站在原处,目光盯着两人接触在一起的动作,手指收握一瞬,好像想要拧断点什么,指尖光焰明灭。 一时间,白天那条龙骨石被穿透脊椎时,发出的惊悚脆响好像又遥遥回荡在耳边,听得叶挽秋后背一痛。 她连忙客气地挪开和灵珠子之间的距离,笑笑:“多谢。”说完朝哪吒走过去。 只是走到一半时,不知为何短暂犹豫下,脚步不自觉朝萧其明的方向偏了些。 “你们怎么来了?是出什么事了?”叶挽秋问。 “我方才在军营到处找不到你。”哪吒收回视线看着她,“没想到你在这里。” “看时间还早所以就出来逛了下,没想到正好和灵珠子碰到,也就顺便说了几句一起追查玉阴娘娘的事。”她简略回答,“我们走吧?” 说完,她又转头和灵珠子挥手告别,三人很快回到军营里。 见到韶岚和另外几位将军正在等他们,叶挽秋摸出乾坤袋里的苍烛果分给他们一些,又转身送给萧其明几个:“我刚在山上摘的,味道很好,给你们都尝尝。” 连忠宫一行接过仙果刚准备道谢,忽然听到哪吒问:“我的呢?” 叶挽秋收乾坤袋的手一顿,眼神疑惑:“你不是不吃任何东西吗?” “这不一样。”他语气倒是平淡轻巧,听得旁边几位将军一愣一愣的。只有萧其明和韶岚看起来没什么太大反应,还彼此心照不宣地笑了笑。 叶挽秋抿下嘴唇,从袋子里选出一个最好的递过去:“明天见。” “好。” 第二日一早,太阳刚爬出山头。青川君已经带着九天镇印从神界赶回来,用它暂时重铸了北玄神山的护山结界。 因为又是几日没能回家的缘故,叶挽秋手上那串传音铃自早膳时分起就没停过。 小狐狸叶留冬总是对着她有说不完的话,一口一个阿姐阿姐缠人得要命,恨不得直接从传音铃里钻出来抱着她不撒手才好。 不过两人自幼一块长大,叶挽秋对他着黏人的性子倒是已经早就习惯,耐心安抚句句回应,很是熟稔。 等到这铃铛终于勉强停歇下去后,哪吒才抬头,眉间还存留着尚未彻底展开的皱痕,问:“他如今几岁了?” “比我小点,不到两百七十岁吧。”叶挽秋端着碗不明所以,“三太子问这个做什么?” “狐妖一百岁成年是常事。不过这般只长年纪不长心智的倒是罕见。”他表情不变,用最平淡的语气说最刻薄的话。 叶挽秋卡壳半秒,将嘴里那口冰梅茶饼缓缓咽下去,接着为自家弟弟辩护道:“他只是爱撒娇而已,其他时候还是很靠得住的。” 闻言,哪吒再次转过头来看着她,正想说点什么却又忽然想起,从过去那些祈愿记忆里来看,叶挽秋好像确实很吃这套撒娇攻势。 比如叶留冬,十次用这招,□□次都能奏效,轻而易举都被骗去。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皱下眉尖。 一旁灵珠子在听完她刚才和叶留冬的对话后,先是沉默半晌,接着才微微笑着道:“看来主神和家中族人感情很好。” 青川君似乎被这句再平常不过的话触动到,侧目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叶挽秋,喝着茶没有插话。 而提起这个,叶挽秋则很愉快地回应道:“也是因为我跟留冬年岁相仿,所以他从小便格外亲近我些。” “小时候亲近,长大了总该有些分寸。”哪吒不冷不热道。 若是以往,在叶挽秋对他心中所想还并不知情时,总免不了要与他争论一番。但如今知道他为什么这么一反常态了,倒是短时间想不出该说什么,只能用糕点塞满嘴,还不小心咬了自己一口。 原本倒是不打紧,只是被嘴里浓郁的梅子味浸入伤口,立刻弄得她嘶一声。 “怎么了?”灵珠子关切地问。 她揉揉脸:“没事,太酸了。” 满桌仙神皆是寂静下来。 叶挽秋后知后觉自己好像说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于是干脆端起茶汤只顾喝,不再说话。 第133章 墨琰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也跟着伸手拿一块尝了尝,点头附和:“是挺酸。” “那不挺好?活人才能尝到酸味。说明你现在还没死。”哪吒侧眸剜他一眼,黑色凤眼中淡金光辉轻微明灭。 绕在墨琰手腕上的缚灵锁立刻绞得他双手一颤,刚咬了一口的冰梅茶饼顿时掉在地上。 “三太子提醒得是。”他收回手,一脸谦逊,深灰色的眸子底下却带着种看到好戏的愉快。 青川君瞧着这人,心道不愧是敢自告奋勇去玉阴娘娘身边当内应的。 富贵险中求这块算是让他玩明白了。 一场惊心动魄的早膳终于结束,众人正式启程回到百花深。 才过雾水结界,叶挽秋就看到岸边挤满了来等着她和青川君回家的小妖怪们。 于是本该轻松合家欢的团聚气氛,却在众妖看到那抹极鲜丽亮眼的红以后,顿时全都熄火并凝固住。 一时间十脸懵逼,百脸茫然。剩下的全都在不知所措,两股战战,几欲先走。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叶望夏。 她很快收拾好脸上的惊讶,主动走上前。景煜像是她的影子那样忠诚而沉默地跟着她,连行礼的动作都同时同步。 “不知三太子今日前来,百花深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无妨,起来吧。” 那边青川君还在吩咐扫晴娘们,立刻将几处殿宇布置出来。 这边小狐狸已经迫不及待挤到叶挽秋身边,动作亲昵地挽住她的手,侧低着头和她咬耳朵轻轻问:“阿姐,这是怎么回事?另外两个人又是谁?” 话音刚落,哪吒正好从她身边走过。臂间红影飘扬,带着缕缕清雅莲香扩散开,不偏不倚正好从她和叶留冬之间切过。 绣着三足金乌的绸缎碰过小狐狸抱着叶挽秋的手,当即烫得他吱哇乱叫,赶紧松手跳开。 “没事吧?”她吓一跳,赶忙抓起叶留冬的手看了看,发现只是有些发红后才松一口气。 “痛死了痛死了。”他皱着一张脸朝阿姐哼哼唧唧撒娇,“差一点就熟了!” 小陶在旁边听到这句话,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清烤狐狸爪,那岂不是珍馐大补?” 叶留冬黑着一张脸,反手给了她一个脑瓜崩。 小姑娘立刻捂着头跳起来拆穿:“你骗人!!你根本不痛!” 一猫一狐瞬间掐在一起。 叶挽秋则犹疑着朝哪吒离开的方向看去,莫名有种未来一段时间必定会过得非常跌宕起伏的悲催预感。 事实证明,叶挽秋的预感是正确的。 从扫晴娘来告诉她晚膳已经准备好了开始,整个局面就变得逐渐失控。 一开始她还只是疑惑,为什么明明根本不用任何吃东西,哪吒却也在这里。但想到青川君也在,她也就当他们是有要事商量。 紧接着是跟在她身后紧挨着坐下的叶留冬,非要和她挤在一张长凳上,还美其名曰“今天人多,把宽敞的位置让给有需要的客人”。 “我没关系,和阿姐坐一起就好了,就像咱们小时候一样。” 话是没错,甚至听着还很合理。但小狐狸边说边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还故意把“客人”两字咬得格外清晰,是个人都能听出来他别有用心。 于是没等叶挽秋开口询问些什么,哪吒已经冷声开口,点漆墨瞳里冷光湛然,看得人心头一惊:“两岁卖乖是讨喜,两百岁卖乖是心智有问题。” 叶留冬脸色一僵,本想硬着头皮回应对方。奈何这位九天执法者对妖族的压制是刻在血脉的,一般妖灵实在难以用勇气去抗衡,能勉强同坐在一张饭桌上都已经是奇迹。 他咂咂嘴,没敢接半句话,但敢继续朝叶挽秋身边更亲近地靠过去。一副弱小可怜又无助的模样,连毛茸茸的狐狸耳朵都忍不住从头顶冒出来抖啊抖。 眼见哪吒脸色更冷,径直放下手里的茶杯,青川君闭了闭眼睛,唤道:“留冬,别妨碍你阿姐吃饭,坐过去些。” 被叫了名字的小狐狸耸拉着耳朵,不情不愿地挪开几寸,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好了好了,吃饭吧。”叶挽秋夹起一块烧鸡放在他碗里,“喏,你最喜欢的。” “谢谢阿姐。” 灵珠子回忆下这两三个时辰内记住的名字,所有所思:“望夏,挽秋,留冬。青川君可是以四季之轮回为起名寓意?” “正是。”青川君喝着酒回答。 那边正啃着烧鸡的小狐狸还不忘继续补充:“而且我和阿姐的名字是一对,是挽留秋冬之意。” 闻言,哪吒冷笑一声,听着简直渗骨的战栗。 “是么?”灵珠子同样转看向叶留冬,不带情绪的眼神看起来像极了哪吒,瞧得小狐狸呆愣一瞬。 后知后觉的冷意爬上脊背。 青川君面无表情夹起一箸龙鱼糕塞进他碗里:“吃着饭就少说话,也不怕噎着。”说完,又看向灵珠子,“不知道北玄之主的口味,所以就让灯花婆婆将各方菜色都做了些,尝尝看。” “多谢青川君费心。” 如此总算是将话题转移过去了。 青川君舒口气,重新端起酒杯喝几口,又重新添上一些。 旁边的叶望夏则目光困惑地在哪吒、叶挽秋、灵珠子和叶留冬之间转了几圈,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但不敢确定,打算再看看。 叶挽秋看着这满桌菜,正纠结该从哪个开始吃起,忽而听到哪吒淡淡叫她一声:“仙箬。” “啊?” 她转头,看到他拿起筷子,精准挑中了她往日里最爱吃那样给她夹到碗里,又用自己的碗给她盛了些汤放在她手边。 叶留冬啃烧鸡的动作凝固一瞬,满脸都是“可恶,被抢先了”。 叶望夏迟疑着转头和青川君交换一个眼神,无声询问。 在得到类似肯定的回答后,她整个脸色都白了几度,瞳孔放大。 “仙箬?”灵珠子面露疑惑,“可是太华主神的小字么?” “正是。” 她答应着,听到他又问:“敢问是何二字?” “威灵仙之仙,箬兰草之箬。”哪吒替她回答,清冷如泉的声音和灵珠子的话一前一后响起,听上去好像在自问自答那么相像。 倒是灵珠子在听完这个解释后,沉默着思索片刻,眼神几经变换又重新落在叶挽秋身上,带着种难以说清的深厚复杂:“是个寓意很好的名字,也是青川君起的?” “是我。”哪吒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只适时为叶挽秋碗里添些她喜欢的菜,照顾得自然而然。 不过在听到这个回答后,轮到叶挽秋迷茫了:“不是……太乙天尊吗?” “师父当日拟了两个小字,一个是丹箬,一个是仙箬。”对她说话时,哪吒的语气总是明显要柔和许多,“我给你定了现在这个。” 这样讲的话,也确实可以说是他起的。 “原来如此,我之前还不知道这回事。”她点点头。 灵珠子听完以后推算一下:“这么说,主神是自幼便和三太子相识了?” “那倒不是。”叶挽秋诚实纠正,“那时候我们还没见过面。” 第134章 “这样么?”灵珠子眨下眼睛,看起来有点惊讶,“我还以为两位是相识已久。” 叶留冬边和烧鸡搏斗边抽空抬头,进一步补刀解释:“阿姐三百岁之前都没出过百花深,不认识其他人的。” 虽然都是实话,但怎么听怎么像是在划清界限。 哪吒端碗的动作一沉,撇向叶留冬的眼神像是含着冰。本该是柔和的灯光落进他眼里,却折出一道又尖又戾的锋芒,瞧得人浑身血都凉一半。 总感觉他下一刻就会直接把这小狐狸丢进东海去喂龙。 于是叶挽秋赶紧又补充:“不过爷爷和太乙天尊是至交好友,我也是从小听着三太子的事长大的。所以认真来讲,也不能说是不认识,只是没机会正式见面而已。” “那主神和三太子是什么见到彼此的?”灵珠子好像真的对她和哪吒的事很感兴趣。 “人间槐山那次。” “她幼时放天灯。” 两个截然不同又异口同声的回答,让周围人都是一愣。 “放天灯?”叶挽秋一时间没想起来这件事。 但哪吒却记得相当清楚:“你第一次送我祈愿的时候,那段记忆就是你在山顶上放天灯。”说完,他停顿须臾,接着语气平静地补充,“好像还有谁跟其他人打架输了,被罚不许吃烧鸡两个月。” 叶留冬一口烧鸡噎在喉咙里,脸都憋红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瞪大。 “噢,那个啊。确实是我第一次去神龛点香时的祈愿。”叶挽秋很快回想起来,又觉得有点惊奇,“你居然记得这么清楚?” “祈愿?”灵珠子重复。 “什么祈愿?怎么……怎么这些也能被知道?”叶留冬惊慌失措。 青川君同样感到格外讶异:“三太子的意思是,仙箬这三百年来给你的每一次祈愿,都是有她自己的一部分记忆在的?” “是这样。”哪吒毫不避讳地承认道。 此言一出,叶望夏不由得颇为怜悯地转向自家幼弟,意料之中地看到他已经满脸菜色,好像最骄傲的希望之光都被掐灭埋土里去当花肥了。 而青川君则沉默下来,似乎是在思考什么。 一顿晚饭吃得胆战心惊终于结束。 还没等叶挽秋走出大门缓上口气,右手忽然被一只冰凉凛硬的手抓住,耳边是哪吒明显正绷着的声音:“跟我来。” 她没能挪出去步子,因为左手同时也被另一只温暖熟悉的手抓住,是叶留冬:“阿姐,我们去僰道城玩儿吧?你不是最喜欢那里的凉糕和苕丝糖了吗?” 叶挽秋:“……” “放手。”哪吒冷冷睨着叶留冬,毫无温暖可言的声调是的磨满棱角的坚冰,带着锋利浸骨的质感滚过每一个人的听觉,好似下一秒就会贴着敢挑衅他的人的喉咙直接见血。 如此左右为男的尴尬局面,叶挽秋只想死。 回头求救间,她看到青川君和叶望夏皆是满脸接近裂开的震惊,像是完全没想到还会有这么一幕。 只有灵珠子仍旧站在原地,云淡风轻地看着他们,脸上表情与点评都很克制:“青川君家的孩子果真不同凡响。这位更是勇气可嘉。” ……这不动喜怒的阴阳怪气模样,更像哪吒了…… 不过评价没错,确实勇气可嘉。 明明已经被哪吒那句音量不大,却充满威胁性的话给弄得浑身都在抖,但是小狐狸还是扒拉着自家阿姐不肯松开。 过于真实的畏惧感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更可怜了,声音越说越弱:“阿姐,你让我陪陪你吧。你这次离家又是这么久,我都好久没见你了……” 察觉到哪吒已经没有了跟他继续幼稚争执下去的耐心,似乎是想抬手直接做点什么。叶挽秋连忙抽出被小狐狸抱住的左手,一把将他按住,抬起头满眼希冀地望着他:“不如我们一起出去逛逛吧!” 开什么玩笑。 真要动手,一道莲火过去,灵珠子作为麒麟之身都被毁了一层皮肉。要是落在叶留冬身上,那还不直接将他烤熟了。 不管用什么办法,先把他的注意力转移再说。 而且外面人多,越热闹的地方就越安全。 “你很想出去么?”哪吒垂眸看着她,眉尖微微有些不耐烦地皱着,但并不是对她。 叶挽秋迟疑一瞬,踌躇着该怎么表现才能让自己看起来真的很急切。总算回过神来的青川君同样非常头疼,深吸口气唤:“留冬,别去添乱。” “可是,爷爷……” 他回头还想说些什么,被叶望夏一把拖过去,面色凝重道:“听爷爷的话。” 小狐狸瞪大眼睛,看了看叶挽秋又看了看青川君和二姐,满脸“你们不如杀了我”的痛苦表情,好像马上就要哭了。 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幼弟,见他这样委屈,叶挽秋总免不了有点心软。 她犹豫几秒,正欲开口,却听到哪吒说:“走吧。” “什么?” “不是要出去逛么?”他拉着她的手,回头。 “啊……是想出去来着。”叶挽秋点点头,忽然又想起来这里还有一个人,于是有点紧张地问,“那个,灵珠子?” 毕竟这是在自己家,对方是远道而来的客人,应该有的照顾礼数还是得有。哪怕只是象征性地问一句也得问问。 “我倒是不想添麻烦。”青年说完,看着叶挽秋暗地里松口气的小表情笑起来,淡银色的眼睛意味不明地闪烁下,紧跟着说出口的话却是,“不过生平第一次来这西南之境,对这方的风土人情实在很好奇。不知主神与三太子可否愿意让我们与你们同行。” 说好的不添麻烦呢…… 而且这说话语气和眼神,根本不是灵珠子,是璆鸣吧是璆鸣吧! 叶挽秋被他一句话弄得措手不及,只能睁大眼睛下意识看向青川君和叶望夏。 两人沉默着闭了闭眼,意思是这个没法拦,好歹人家是有头有脸的客人,哪有拦着不让出去玩的道理。 绝望。 想死。 为什么没有一道天雷下来劈晕他们。 不敢劈哪吒劈她也好啊,反正让她不用面对就好了。 她满心都是吐槽,强压冷汗正欲艰难答应,旁边哪吒已经率先冷声回怼道:“不愿意。”他瞥着对方,“看来上次的伤是好得差不多了。” 平心而论,在那狐妖的事情上,为了考虑叶挽秋的感受,以他的脾性而言能忍到现在已经算是极限。但对于灵珠子这般毫不相关的,他便半点也不想客气。 不过这个回答倒是完全在璆鸣的意料之中。 所以他也不做任何纠缠,只依旧微笑着道:“那我们先去找一下墨琰,祝两位大神玩得开心。” 一路惊魂未定地离开百花深,来到雾水对岸的人间僰道城里。 叶挽秋就这样被哪吒抓着手走在一起。路上的人稠物穰,市井繁华,全都成了从眼底翩擦而过的斑斓虚影,半点没落到实处。 唯一能被清晰感受到的,是手上来自身旁少年的体温。 冰凉如雪,莲香清逸。 “我们去哪儿?”她问。 第135章 哪吒侧眸淡淡看着她:“你想去什么地方?” 对哦,毕竟是她说想来的。 于是叶挽秋想了想,指向其中一条格外热闹的街:“我记得那边有卖糖画的。上次本来想去买一个,但是人太多了没来得及。要不今天我们去看看?” “走吧。” 见他这会儿情绪平静又非常好说话的样子,叶挽秋试着晃下被他紧紧牵握着的手,琉璃似的乌色杏眼望着他眨了眨:“不生气了?” 少年身上的清隽疏离感,同那湖水中央的莲花一样与生俱来。若非是他自己肯主动露出些许带着亲近的温柔,那便看上去满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 不过与他神情中看似漠然的反应不同,开口说出来的话虽然声调平稳,但是怎么听怎么不对劲:“毕竟他是你幼弟。名分上来讲,自然是如何亲近你都不能被说什么。” 所以刚才就什么都懒得说了,打算直接动手是吗? 而且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扯到名分这种如此严肃的东西了? 叶挽秋沉默一会儿,有些尴尬地解释道:“留冬自小便这样,是黏人了些……” “只是这样而已么?”哪吒低头看着她,“你们一同长大。但你是青川君的继承人,自认为照顾所有百花深妖灵皆是应该,所以一直把他当亲生幼弟来纵容溺爱。可他对你什么想法,换做其他任何人都能轻易看出来。你不察觉,只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一番信息量过大的话,说得叶挽秋一愣一愣的,下意识辩解:“他……我,怎么会……” “为什么不会?”哪吒反问,“你们本就不是真有血缘的亲姐弟,何况你很好。” 就像所有生灵生来就会向往一切温暖包容,温柔真诚的存在一样。他会因为叶挽秋身上的这些特质而喜爱她,那旁人也会。 他当然明白叶留冬的心思,因为他也是一样的,所以能轻易看破。 想到这里,哪吒再次看着她。过于专注的视线垂落在她身上犹如实质化.丝丝缕缕,密密麻麻,接近缠绕的包围。 “但是……” “如果没有在犁州城那时,我主动向你坦白。你会知道我对你是什么想法么?” 一言绝杀。 他一句话便轻而易举将叶挽秋的思绪都搅乱得一团糟,脑子里开始自动回映当时那个吻,连带着视线也不自觉从少年神情认真的黑色眼睛,下滑到那张微微抿着的薄朱色嘴唇上。 片刻后,叶挽秋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在看着什么出神,一下子像是被火焰燎到了翅尖的鸟,整个人都缩一下,慌忙别开视线。 她想抽回被握着手去指路,但是没能成功,只好抬起另一只手指了指,僵硬转移话题:“我们到了!” 只见那间小小的糖画铺子面前正挤着一堆来过眼瘾的小孩,浓烈甜腻的香气蔓延在空气里,引得路人纷纷回头。 摊主用糖勺将融化的浅褐色糖浆均匀涂抹,又仔细叠加出整齐规律的鱼鳞形状,点上眼珠。 一条栩栩如生的锦鲤便被凝固在了竹签上。 做完这一切后,他抬起头看向刚来的叶挽秋和哪吒,笑着道:“二位客官要画个什么?” 说完,他注意到两人牵在一起的手,顿时满脸了然,继而建议:“不如就画对儿鸳鸯?正好能拼起来,还能一人一半。” “还是画朵莲花吧。”叶挽秋眨眨眼道。 摊主噢一声,手上已经忙活起来,熟练地倒糖起型,顺道随口笑问:“看来姑娘是很喜欢莲花啊?” 就这么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问题,却让叶挽秋听得当即愣住,眼神不自觉朝身旁看了看。正好瞥见哪吒也侧过视线望着她,似乎正在等她回答。 明明只要坦诚回答和花有关的问题就好了,她却被身旁少年这一眼看得莫名心慌意乱,想都没想便回答道:“喜欢。” 说完感觉怪怪的,又硬着头皮找补着:“毕竟……莲花这么好看的东西,谁都会喜欢的。” 糖浆很快在空气里凝固冷却,化作燃烧的莲花模样,被串上竹签递给叶挽秋。 付钱后,他们离开原地,走上一段横卧河面的石桥,看着许多花灯与挂着灯笼的小舟从桥下泛游而过。 哪吒见她只是拿着那串糖画,问:“不打算尝尝么?” 叶挽秋看了看那片琥珀般晶莹剔透的火焰莲花,有点舍不得地摇摇头:“这莲花画得这么好看,就这样吃了有点可惜。” “只是因为好看才觉得?”他偏头。 叶挽秋不解地抬起脸,蓦地感觉手里一空,是哪吒将糖画拿在手里,递到她嘴边:“若是喜欢,再买一个就是了。尝尝看。” 丝缕甜味顺着唇瓣与舌尖化在口中,和他身上的莲花香融合在一起,倒真像是在舔着朵糖做的莲花一般。 薄薄糖浆凝固成的花朵格外脆弱易碎,叶挽秋吃得小心翼翼,怕将它一下子弄坏了。唇舌中的温暖将原本尖锐凌厉的花与焰融化成温顺模样,连唇瓣上都是一层晶莹蜜糖。 哪吒低眉认真看着她吃糖画的样子,凤眼清明,墨色湛冷,仿佛一对被雪淬洗过的纯黑翳珀,过于专注的目光更像是将她困进了眼底。 好像被她仔细舔咬过的并不是糖画做成的莲花,而是别的什么。 半化的糖丝最是柔软,难以保持原本的完整。叶挽秋将那片摇摇欲坠的花瓣咬在嘴里,细碎如松脂的糖屑沾上嘴角,被哪吒抬手替她轻轻抹开。 糖屑香甜,略带一点被她体温融化后的黏腻。 他看了看,神情淡然地低头将那几粒糖末含进口中,吞咽一下。仍旧是寡淡无味的,并没有看起来那么甜蜜诱人。 这下轮到叶挽秋睁大眼睛,满脸不可思议地望着他,整个人顿时完全呆住了,半晌也说不出一句话。脑子里全是“他刚刚一脸面无表情地吃了什么?吃了什么吃了什么吃了什么?” 一时间,她感觉银河里的所有星星全都一起砸在了她头上,整个思绪都是过于震惊带来的绝对空白。 “好吃么?”他尝不出味道,就问她。眼神落在她染着层透亮糖浆的嘴唇上,眸色是半点光也透不出的深黑。 “啊……很甜。”叶挽秋其实没太听清楚他的话,能做回答全靠本能。 带着莲花香味的气息骤然凑近,冰冷柔软的嘴唇毫无征兆地吻上她的,冻得她瑟缩一下。火焰里开出的莲花冰冷无比,带来的情绪却热烈而直接。 还没等她真正退开,就被一只手从后脑扣住,颇为强势地将她按向面前的少年神。 过于突然的吻,让叶挽秋忘记闭上眼睛,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抹近在咫尺,原本还算沉静的漆黑眸色,被不断盛开的情绪撩拨成一池涌动不安的深流。 因为仅仅只是彼此接触便油然而生的强烈欢欣感,以及狂热无声的悸动从胸腔深处决堤开,一直高涨蔓延到咽喉,涌入指尖,充盈到接近战栗。 糖浆与少年的呼吸共同化开在唇齿间,甜腻得过了头。甚至让叶挽秋有种喝多了荷花甜酒,开始头脑发晕的感觉。 可是,月色正好,时光正好,遇到的人也正好。 第136章 一切本该如此。 一切早该如此。 第54章 同化 金日沉西,晚膳刚过。 趁着时间还早,叶挽秋准备将采来的苍烛果都清洗出来,然后试着给青川君酿坛酒。见她一个人在酒窖外忙活,扫晴娘们纷纷飘过去问要不要帮忙。 “不了,这次我还是自己来吧。”她说着,将苍烛果并不熟练地切开,挖干净里面的籽摆在一旁。 今夜难得万里无云。 满月的银辉从夜空中倾洒而下,将山间常年缭绕不尽的雾海都映照成一片银河般流动发亮,霜白无暇。无数提着发光小花的夜行精灵们忙碌在雾中觅食,是闪烁其中的星星。 这些清澈明净的光芒会凝结在七琼宝树上,化作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月芒珠,用来搭配仙果泡酒最是合适。 叶挽秋切好苍烛果后,捧着银瓶来到七琼宝树下看了看。 月光流淌在宝树半透明的枝叶上,看起来很像某种涌动其中的银色血液,但距离完全凝结成型还有一段时间。 她索性坐在树下等着,看那些夜行精灵们在花草间觅食,忽然听到有人叫了自己一声:“仙箬。” 叶挽秋循声回头,诧异道:“二姐,你怎么来了?”而且这次罕见的只有她一个人,景煜没有跟在身边。 她挨着叶挽秋坐下,将手里提着的灯放到一旁。 清亮温柔的烛火照在她裙摆上,映在眸子里凝做一点金芒:“扫晴娘说你在这儿,所以我过来。爷爷跟你说留冬的事了吗?” 她说的是昨晚叶留冬本想黏着叶挽秋和哪吒一起出去,结果被青川君强行叫回来的事。 叶挽秋点点头,叹口气:“说过了。” 昨晚,她和哪吒刚从僰道城回来不久,就被青川君叫去说了这件事。回房时,又在房间门口碰到了正等在那里的叶留冬。 小狐狸看起来是从未有过的低落与不安失措。 见到她后,他的目光先是扫过她耳垂上与哪吒一样只戴着单边的耳饰,视线颤缩几下,张口问的第一个问题便是:“阿姐是当真喜欢……三太子的吗?” 叶挽秋被他问得一下子愣住,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因为实在太突然,她自己也没想好。 但这种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回答。 于是叶留冬看起来更难过了,声音哑着继续问:“什么时候开始的?”说完,他又像是再也咽不下那口气,抬头冲她喊道,“为什么要喜欢别人?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是最了解也最亲近彼此的!” “留冬,我是你姐姐。我一直都是这么想的。”叶挽秋开口,声音里的冷静让她自己都惊讶。 明明在犁州城遇到与这差不多的情况时,或者说,当面前那个人是哪吒的时候,她远远没有此时这种镇定。 眼看小狐狸难过到快崩溃了,叶挽秋又忍不住心软下来,走上前摸摸他的脸,柔声哄劝道:“我们是家人,这一点不管怎么样都不会改变。而且你我从小一起长大,我照顾你是应该的。且你年岁小,没有见过太多其他女子,会一时分不清自己对姐姐的喜欢和对心上人的喜欢很正常……” “我分不清?!”叶留冬偏头躲开她的手,生气地打断她的话,“那三太子又分得清吗?他为什么喜欢阿姐?因为那些祈愿还是别的原因?阿姐凭什么就认为他分得清?” 说完,他几乎是万念俱灰地转身离开原地,任凭叶挽秋如何叫他都不再回头。 她站在廊下,看着叶留冬消失的方向发呆好一阵,然后那时候起就再也没见到过对方。 小狐狸生起气来脾气倔得很,不想被找到的时候任凭怎么找都不见人影,两天过去也丝毫没有出现的打算。 叶挽秋放心不下,只能去问青川君。 老神仙喝着酒叹气道:“你让他自己冷静几日再说吧。一时半会儿的,他肯定接受不了。但我也没办法,总不能看着他次次不要命地朝三太子枪尖上撞。” 说完,青川君犹豫几秒,又看着叶挽秋,神情复杂地问:“倒是你自己呢?你是怎么想的?” 她沉默着,第一反应想起的却是叶留冬前两日问她的那些问题——他喜欢你又是因为什么?只是那些祈愿还是别的原因?你怎么就知道三太子分得清呢? 这么想着,她不禁有点走神,没听到叶望夏都说了些什么,直到被连着叫了好几次名字才意识回笼,茫然地看着自家二姐:“什么?” “你根本没在听啊。”叶望夏无奈地摇摇头,又重复,“我是说,留冬那孩子,我也原以为只是格外黏你一些而已。毕竟你们一起长大,会如此亲近也难怪。但你和三太子是……认真的?” 这个问题正好问到叶挽秋心头上。 见她不说话,叶望夏伸手搭在她手背上,温声细语道:“虽然我知道三太子应当是个靠得住的人,也知道这事还得全凭你自己做主。但我还是想用过来人的经验劝告两句……” 说到这里时,她忽然停顿下来,沉默少顷,然后才接着开口,声音中流露着罕见的苦涩:“越是尊高位重的人,许多时候越是身不由己。一旦在面临立场,信念,君王之命,太平安宁,顾全大局这些沉重又宏大的问题时,男女情爱总是太过脆弱,不值一提。我……不希望你将来有一天也会成为这些东西的牺牲品。” 她说着,再次默然许久,然后才继续开口:“就像我当初一样。” “二姐?”叶挽秋睁圆眼睛望着她,下意识抓紧她的手。 叶望夏淡淡笑着,乌黑眼睛里映照着烛火闪动,像是骤然涌出的一层潋滟水光:“你是不是一直很好奇,我和那人傀国师究竟是何关系?” “的确好奇。”她坦诚道,“但我猜测那是姐姐的过往伤心事,提了也只会徒增烦恼,还不如不提。反正现在姐姐和我们是一家人,不管过去经历了什么,往后都不会再有任何委屈。” 叶望夏笑着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发,重新执了她的手,这才缓缓道:“‘国师景煜,字懿瑄,皇帝国舅之子,秉性仁贤,年十七,娶妻亲王之女穆氏。年二十,册为国师,一生辅佐帝王,殚精竭虑,忠义仁厚。’这是史书上对他的记载,人间一代忠贤之臣。” “而我,就是他十七岁那年,三书六礼,明媒正娶进来的妻子,亲王之女,穆氏清虞。” “夏日清月之夜而生,遍院虞美人开,便是我的名字。” 一番话,让叶挽秋半晌反应不过来,只能愣愣看着她,听到她继续平淡地往下说:“我同景煜是青梅竹马,从小便由爹娘定下了娃娃亲,十七岁便结发为夫妻。” “两年后,我父亲与一画师相识,一见如故,经常在家设宴相邀,还买下过他许多画作放在家中。却没想到,那画师竟是前朝叛..党头领。” “后来东窗事发,皇帝惊怒不已,立刻动手铲除其全部党羽。又见我家遍挂叛..党头领手迹,且我父亲过往与他私交甚密,便下令也将穆家满门抄斩。” “而带去这道圣旨,并将我家族亲眷全部押上刑车的人,正是景煜。” “为什么偏偏是他?”叶挽秋既震惊又不解,“是皇帝故意的?” 第137章 叶望夏默然点头:“他是皇后亲舅所生,亦是皇帝极为看重的臣子。现在我家出了那样的事,自然要他亲自动手才能让人信服他没有参与其中,好令满朝文武毫无指摘之处。” “听皇后所说,景煜在宝殿前跪了两天一夜,总算求得皇帝饶我一命。但是他若想继续保全自己全家的安危荣辱与他未来的仕途,就需从此与我断绝夫妻名分。” “可那并非是姐姐家人之错……” “铁证如山,皇帝是不会相信我父亲的辩白的。而景煜也最后做了选择,成了皇帝重用无比的国师。” 话已至此,都不用再继续问,景煜做了何种选择,再明显不过。 “他身上有他家族的全部期望,而我已成被满门抄斩流放的罪臣之女。孰轻孰重该做如何选,明眼人自然分得清。” 叶望夏说完,静静许久,又道:“那是我第一次忘却颜面,丢掉尊严,用尽我一切能想到的办法去哀求他彻查此事,为我家人讨一个清白。但这件事已被皇帝深刻介怀,无人敢答应我的请求。” “他自然也不敢。” “我走投无路,只想要一纸休书,却偏偏被他藏匿起来,说是等这阵时日过去就会把我接回家。他说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之情,任何人也无法比拟,一定会把我接回去,遵守我们白头到老的约定。” “可我全家惨死,我却无能为力,又有何希望苟活于世间。” “我已经失去了我所有的家人,我的尊严,我的骄傲。他也得到了他的尊高位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难道还要我被锁在宅子里,看着他继续迎娶别的女子。自己却永远被屈辱和恨意折磨,最后与他弄到两看生厌,却又不得不被愧疚束缚着相互折磨致死的地步?” “我不要那样。” “若不能清清白白,光明正大活在人间,那我宁愿去死。” “可他不能理解我。不仅禁锢了我仅剩的自由,还每天每夜都派人看守着我,一定要我活下去和他在一起。” “但事到如今,我每次看到他,只会想到他带圣旨而来,将我全家上下押送进大牢的样子。” “我已经体谅了他作为臣子,作为家族嫡子必须要成为国师的不得已。为什么他就是不能体谅我不想再存活于世的绝望?!” 至此,叶望夏算是将自己最不愿示人的过往全都吐露出来。 她转头,满眼关切与疼惜地看着叶挽秋:“你不知道我有多感谢爷爷和你们,让我能重获新生,再次有了能够相互扶持相互依赖的家人们。所以我也想告诉妹妹你,这件事一定要慎重选择。” “你是如今神界最年轻的主神,又有爷爷作为帝君在。若是换做与九重天上的任何其他仙灵在一起,那将来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可能是被动那个,也不会有半点委屈。” “可三太子不一样。” “且不说他师父是太乙天尊,还有几位神界最为德高望重的古神作为前辈与至交好友。仙箬你要知道,如今的神界就是他们与女娲始祖一起建立起来的,就是天帝见了他们也要敬重三分。” “再加上三太子本身执握神界兵权,又是这九天之上的执法者,天帝更是向来纵容他的脾性。” “那是能领着神界万万天兵,在六界各方战无不胜的少年神将。他的心术,手段与实力,根本不是你我能比拟的。搞不好就算是爷爷亲自出手,也不敢说有两分多稳妥的把握。” 她边说边抬起手,替叶挽秋将眉眼边微微垂落的几缕碎发别开,语气忧虑:“你若将来真是和他闹上,怕是轻易讨不到什么便宜。何况古往今来,凡是跟他对上的,就没人能在他手里落得个好。” 她说得句句在理,让叶挽秋代入感很强,感觉已经开始鸡飞狗跳了。 于是短暂思虑后,她握住叶望夏的手,安慰性地拍了拍:“好啦,我明白二姐的意思,一定会好好考虑的。如今二姐将心里压抑了这么多年的事说出来,往后可就慢慢试着不要再去为那些事烦恼了。我们都陪你。” “好。” 她们一道收集了新凝结出的月芒珠回到宫中。叶望夏还得去教导几个还在修行的小妖怪。叶挽秋则独自去往酒窖,将晾干的苍烛果与其他一早准备好的东西都装进酒坛里。 扫晴娘们替她端来了前日采集好的各类仙草,临走时又被叫住。 “你们见着留冬了吗?”她问。 “没呢,他就今日晚膳的时候出现了一下,然后就跑没影了。”其中一只扫晴娘回答,“我们跟他说了帝女姐姐很担心他,也不知道他听没听进去。” “没事。你们去忙吧。” 她叹气着去摘折那些仙草,忽然闻到一缕格外熟悉的冷沁莲香,于是抬头看向门口,意料之中地看到哪吒正站在那里同样望着她。 “你回来了?”叶挽秋眨眨眼。她记得下午青川君还说,因为神界军营中有事,所以哪吒暂时离开回去了神界。 她还以为再怎么样也得明天才能见到对方。 “处理得差不多就走了。”他说着走过来,低眉扫一眼她面前的几捧仙草,又看了看旁边的石坛,“是准备酿酒?” 她点点头:“爷爷很爱喝这个,我就想学着也给他酿几坛。”说着,她看了看刚被摘好的仙草,试着朝坛子里放了一些,“也不知道这样够不够。” “这些也要弄么?”哪吒拿起旁边几支扫晴娘刚从镜湖里摘出来的莲花。鲜红欲滴的花朵上还挂着许多晶莹水珠,摇晃着坠落在他手上。 “那只要花瓣,而且最后放进去就行。” 他依言将那些莲花的花瓣一片片摘下来,没说任何话,看起来是很专心在做着这种琐碎小事,脸上神情从始至终都淡淡的。 只有眼神难以克制,总是时不时朝对面的少女望去,像是灰色的丝网,柔软而充满执着的韧性,因为过于专注而接近缠绕的地步。 末了,哪吒垂着视线轻声道一句:“都好了。” “谢谢。”叶挽秋放下仙草伸手去接,终于发现他似乎有些情绪不对,顿时愣一下,然后更认真地注视着他。 该怎么形容少年此刻给她的感觉。 像猫。 虽然看上去还是一如既往的安静疏离,不为所动。但就是能从那微微放低的眉眼间,不自然抿平的唇线,来回如尾巴一样刻意又无意地扫过她脸上的目光中,察觉出他此刻心情欠佳的事实。 “你怎么了?”叶挽秋问,“是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 哪吒没有回答,只伸手捉过她的手握在掌心里,感受着那阵熟悉的安宁感徐徐蔓开在感官中,心情却并没有跟着轻盈起来。 他体温本就冰凉,沾了清水后寒意更甚,握久了会让叶挽秋有种自己正被深雪里长出的藤类紧紧束缚住,想要吸走自己身上所有温暖与血肉的感觉。 “三太子?”她试探着喊了对方一声。 没得到回答,她思考几秒,又改口:“哪吒。” 这次他总算有反应了:“方才我去寻你,听到你和你姐姐在树下的谈话。” 啊?那时候他在? 第138章 叶挽秋僵硬一瞬,正疑惑自己为什么完全没发现,甚至连平时总会闻到的莲花香气也半点没察觉到。不过手实在有些冷,她便本能想抽回来,却被对方更紧地握住。 “抱歉。”他以为她是在气恼自己听到她们的谈话,想都没想就挽留道,“是我不好。那时我本该避开的,但是……” 默然几秒后,哪吒浅浅吐出口气,接着说:“但那时,正好听到她问起你对我究竟作何想,所以便不自觉留下来。” 回想起叶望夏在说完自己身世以后的那番真心劝告,虽确实在理,但落在哪吒耳中未免太过难听,甚至会让人觉得是在将他以坏处想。 于是叶挽秋连忙解释:“我没有介意你听到,只是手太冷了。” 哪吒听完微怔一瞬,掌心中浮出神火印记明灭须臾,原本冰冷的体温逐渐变得与常人无异。 “现在呢?”他问,手上仍旧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见他执意要握着,叶挽秋也就任由他这么去,然后接着道:“不过我二姐的过往经历,还请三太子帮忙保密。” “我知道。” 她松口气,又说:“其实我姐姐之所以那么说……只是因为她过往经历太过不快且无法忘却,又从小便十分关心我,所以才会稍微提醒我几句。” “诚然我明白,那话不好听,换谁做当事人听了都会不高兴。所以我替她向你赔个礼,请三太子别介意好不好?” 哪吒定定看着她:“你这么说,是因为你觉得以你对我的了解,她对我们将来的担心虽然是好意,但也根本用不上。还是你因为怕我听了不高兴,然后便对她有意见,用意完全只为保护她?” 叶挽秋语塞一瞬。 该说不说,就凭这觉察入微的敏锐心思,确实和叶望夏说得一样。 知道自己在他面前撒谎成功率为零,且直接否认后者也显得太过虚假,她只得坦诚道:“都有。” 听到她说也有前者的原因,哪吒眼中神色总算缓解些下来,握着她的手轻轻摸过她指尖:“不过你也没有回答你姐姐,是因为还没想好么?还是别的缘故?” 这个问题让叶挽秋一下子又想起那日在廊下与叶留冬的对话,一时间也有些犹豫该如何说。 哪吒耐心等了片刻,然后听到她有点困惑地朝自己问:“三太子这几千年,曾经有喜欢过别的女子吗?哪怕是一点点好感的?” 完全没想到她会问这个,哪吒不解地停顿一瞬,如实回答:“没有过。” “那为什么忽然对我……”说到底,叶留冬所说的那个问题也是叶挽秋自己曾经考虑过的。 “三太子那天曾与我说过,自你以涅火红莲化身而来那日起,便生烈症,唯独我的祈愿对此有奇效可以压制。且莲花身不知为何,对我的灵识有本能渴望。那……” 她说到这里没说下去,似乎是在顾虑什么,但哪吒已经听懂了:“你是想说,我自认为的喜欢你,其实只是莲花身带来的本能幻觉,并非真心这么想,是么?” 见她虽然没有说话,但却微微点了点头的样子,哪吒蓦地笑起来:“你会这样觉得,是因为你本身就太好。且作为守护人间的继承人被培养起来,你从小便习惯了细致温柔地照顾身边每一个人,将他们保护在你身后。” 三百年的祈愿时光。 无数次的梦境相通。 还有从槐山初遇至今,无数次的相护相伴,让哪吒对叶挽秋的了解怕是比她自己还要多。 “在你看来,护弱扶伤本是应该,是你再自然不过去做的一件事。他人对你因此而产生超乎寻常的依恋,你也很难察觉。” “因为你其实并不明白,你所做的那些事,对他人而言……”他安静须臾,脑海里回想起叶挽秋无数次不顾危险朝他跑来,在梦里温柔宽慰他,在那个囚困了他几千年的噩梦里,将他拼尽全力救出来时的模样。 他想起他们身上那种没有来由的命定联系,想起他们在面临相同局面时,总会默契展露出的惊人相似。 少年一双鸦黑眼睫轻轻颤了颤,然后才改口:“不,是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 就像太阳那般,生来热烈,生来美好,生来便能滋养万物生长,是无数生命赖以存活的唯一生机来源。 但太阳自身并不会知道这一点,它只是那么做了而已,与之前的任何一次都没有什么分辨。 因此,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凭借自己非它不可的宿命,便妄图将整个太阳都占为己有。 那是一种温柔仁心,一视同仁的无情。 可是。 他与叶挽秋之间的联系是天造地设,无可替代。当然与其他任何东西都不一样,更应该是彼此唯一的例外。 哪吒重新抬起视线看着她。 少女面容清美,脸上神情坦然真诚,一身白衣洁净无暇的模样被他揽入眼底,恰如被困在深渊里的太阳。 而这也正是问题所在。 他再次意识到什么,视线骤然微微明灭一下。烛火投下的光晕落在他眼里明亮得太过虚浮,反而映照出那双漂亮凤眼里深不见底的黑暗。 他们是如此相像。 他们还不够相像。 他是以她所赠的安宁与光热而生长起来的莲花。 恣睢任性,热烈疯狂。 一面愿意将自己毫无保留地献给她,一面渴望将她完完全全地吞噬下去,从此化作一体才好。 所以,某种程度上来说,叶挽秋没有意识到,她的这种善良天性会有多容易会让其他人就会对她产生喜爱与依恋,也是件好事。 因为她只需要能理解并接纳他一个人就好了。 想到这里,哪吒不再多说什么,只低头将脸埋进叶挽秋的手里,在她掌心中落下一个吻。 这是一个温顺到毫不设防的动作。 叶挽秋心中微颤,继而蔓开一阵悸动的柔软,主动伸手捧住他的脸:“你别这么说,别难过。” 哪吒笑了下,眼中却没有任何高兴的情绪,接着便抬头吻了吻她的嘴角,气息明明很轻,却因为距离过近而让人忍不住感到一阵轻微的颤栗:“所以我也想问你,一直以来你这样纵容我是为什么?” “因为可怜?” 他早就发现叶挽秋这一点。 在底线以上,且只要对方不是她已经认定的敌人,她就总是容易心软。 就像她对叶留冬那样。 但这并不是他想要的。 “可怜”这样的情绪实在太过普通又任意施舍。 他要的是叶挽秋和他一样,把她最珍贵又最脆弱的那部分,把连着她心头与魂魄的那份唯一给亲手挖出来交换给他才行。 所以仅仅只是被打动还不够。 他需要同化对方,需要一笔一划教会她如何叫做“栖骨附生,之死靡它”。 只有彻头彻尾的同类在一起,才会有足够的安全感。 “不是的。”她说,“我从来没有觉得你可怜,也不是因为这个才……” 叶挽秋抿下嘴唇,似乎是最后想了想,然后肯定回答:“对我而言,你和其他人都不一样。就像我也告诉过你,每次碰到你的时候,我也会有莫名的熟悉感和亲近感。” 第139章 “因为我有这种感觉,所以才担心你其实……不过,既然你都说了不是,那我自然是相信你的。” 只是这种感觉实在太诱人也太美好,接触得久了,那种依恋的感觉甚至无限接近于真正的喜爱之情。因此她需要小心分清,自己对哪吒每一次亲近都格外纵容的默认态度,到底是否全是因为两人之间的天生吸引与联系,所以才这般不设防。 虽然客观来讲,只要眼前这个少年神想要,几乎没有人能拒绝他。叶挽秋默默想着。 “我明白了。”哪吒伸手轻轻摸过她的脸,“我会陪你想清楚的。” 她安静感受着那只触摸在自己脸上的手,慢慢侧过头,学着哪吒刚才的样子,轻轻在他掌心间留下一个吻。 第55章 绾发 来到百花深的第十天,墨琰身上的阴气总算是拔除了大半。主要是考虑到他体质特殊,许多性烈的灵药都不太能用,所以一直进展缓慢。 如今还留下几分则是刻意为之,毕竟不能让他真的干干净净回鬼太岁和玉阴娘娘身边去,否则太容易被发现。 “原来如此。爷爷果真考虑周到。”叶挽秋点点头,继续在丹心房的无数药柜里寻找能用在墨琰身上的几味灵植。 这里的柜子实在太多,重重叠叠,从上到下,像个能把人绕晕头的迷宫,每一层都装着无数珍贵灵药。叶挽秋必须找得非常仔细,才能从中发现自己想要的某一样。 扫晴娘们捧着银盘跟在她身后,装着她找出来的各种药材。 “这倒不是我想出来的。”青川君解释,“是三太子提议这么做的。他也有出于别的考虑。” “别的考虑?”叶挽秋疑惑重复,将手里的阳焰草掐断几截下来交给扫晴娘,并嘱咐她们一会煎药时要先将它拿去晒晒才行。 “他对墨琰始终有戒心,且这又是场交易。因此在真正解决玉阴娘娘的事之前,他觉得不应该先将墨琰身上的阴气全部化解干净。”青川君回答。 她听完若有所思,倒也没说什么,只让扫晴娘们去把药煎出来。 一个时辰后,叶挽秋带着她们去给墨琰送药。 自从他被带回百花深以后,就一直被拘束在听云台里。哪吒没有解开他手上的缚灵锁,意思就是一直被限制着他的自由。 墨琰自己也清楚,所以日常几乎不怎么出来走动,只在阁楼里安静看书休息。 这次去的时候,叶挽秋答应并兑现了上次对方的请求,帮他又带了几本新书过去打发时间。 她不确定墨琰会喜欢看什么,只好几种都各挑了一本。 去选书时,正好遇到同样也在汲古阁里看书的玉雪麒麟。她着意看了看对方的眼睛,发现青年的眼神淡然而熟悉,立即便认出此刻对她行礼问安的人是灵珠子,并非璆鸣。 “主神可是来看书休闲片刻的?”他问。 叶挽秋注意到他面前正摊开着一本有关太若灵族的古书,心中微感疑惑,但也没有多问,只回答:“我来给墨琰带两本书过去。他如今的阴气已经祛除得差不多,应该再过两日便能按照计划回到玉阴娘娘身边。” 他眨眨眼,唇边笑痕浅淡:“主神还是一如既往对身边的人都很好。如今您在这里有了温暖舒心的生活,有爱重您的家人,实在再好不过。” 真的好像。 他此时一个低眉,一个眨眼,一句话的语气,真的好像哪吒。 以前叶挽秋每次看到或听说,所谓“形似只是一时皮囊,神似才是不变骨韵”之类的话,总觉得很难想象。 明明连长相都完全不同的人,怎么会让人觉得相似? 但如今看着每次由灵珠子为主导的玉雪麒麟,她算是全明白了。 不过他的话着实让人有些奇怪。 “你以前认识我吗?为什么说是一如既往?”她问。 “主神肯在初见时便慷慨赠药给我们治伤,又在龙骨石事变中舍身保护我们,可见心性仁良。”灵珠子浅笑着回答,淡银双眸如凝视着她的月亮,清寂又美丽,“我们在这里几日,并未告诉过灯花婆婆所爱口味如何。” “但后来听扫晴娘也说是主神记住了我们的口味,所以叮嘱在备膳制茶时都要多加注意。如今看主神对待只是交易往来的墨琰也愿细心照顾,更是应证这点。” 她听完愣下,笑着道:“平时总觉得比起璆鸣,你的话格外少些,没想到还挺会夸人。那我就来者不拒都收下了。” 说完,她带着扫晴娘们转身准备离开去听云台,忽然听到灵珠子又叫她一声:“主神。” 叶挽秋回头,迎光望向他,一双杏眼剔透如遍染光辉的琉璃珠子,干净得令人心神皆晃。 “之前便一直都想问,为何主神只爱一身白衣?”灵珠子看着她,语调很轻,让听者琢磨不出他话中究竟是何意味。 这个问题倒是有些出乎叶挽秋的意料之外。 她想了想,回答:“小时候就爱这么穿,觉得好看吧。”其实她自己也想不起来了。 “怎么了?” “没有。只是觉得,主神若是穿红衣一定也会很漂亮。” 她回想起自己三百岁生辰那日,穿上叶望夏为她做的一身红衣时,大家也这么说。 拿着书离开汲古阁,她还在思考灵珠子方才那句话,出门便遇到哪吒朝她走来。红莲化身而来的少年,每次出现时,嗅觉总是先比眼睛注意到他。 循着那阵熟悉的清冷气息抬起头,叶挽秋只感觉手中一轻,几本书被他自然而然接过去。 哪吒低头看一眼:“这些你不都看过么?” “你怎么知道?”她有些诧异。 “之前你给我的祈愿里有出现过。”他回答,然后又问,“要去哪儿?” “听云台。”叶挽秋解释,“墨琰之前请我帮忙寻几本新书去解闷,正好扫晴娘刚煎了药,就一并拿过去。” 都是很正常的解释,哪吒听完的重点却在于:“你都是亲自去看他的么?” “那倒没有。只是爷爷猜测,都过了这些天,墨琰身上的阴气应该快要消解得差不多刚刚好了,所以让我去帮忙看看。”她说着,伸手捉起哪吒一缕柔冷长发,用发尾轻轻扫了扫他的脸,笑着道,“陪我一起过去吧?” “好。” 他们结伴来到听云台,却见这里正被一团灵力轻盈笼罩着。灰色的流光是倾泻而出的无尽薄纱,直掩得天光昏沉,烟雾朦胧。无数星子般的碎芒浮动其中,流溢漫漫,晶莹闪烁。 不管是天上飞的还是地上跑的,只要撞进这层烟灰轻纱似的罩子里都会忽然失去行动力,继而如同睡着般乖巧惬意。 “这是什么?”叶挽秋不解地看着眼前一切。 哪吒则颦起眉心,手中神光流转,混天绫从心而动飘扬开,瞬间便搅散了这层灵力汇聚而成的罩子,只留满目清明。 “这是梦魇阵,会让踏进去的生灵陷入昏睡中。”他说着,牵住叶挽秋的手。腕间红绫飘动,格外亲昵地缠上她的手腕,像是一条栓在两人之间的红线。 “墨琰弄的?”叶挽秋左右看了看,没见到那个深蓝色的身影。 第140章 而哪吒则目光凌厉地盯着那丛无尽夏盛开得最为茂盛的地方,冷声道:“出来!” 她蓦地回头望去,果然看到墨琰正从那方向走出来,朝他们行礼赔罪道:“不知三太子和主神前来,一时没来得及收回法术,还请恕罪。我并无他意,只是在试探自己恢复了多少。” “你会梦魇之术?”叶挽秋格外惊异。 “生来便有。”他回答,“只是后来身体血脉皆被阴气侵蚀,便一直被压制着。” 能生来便有梦魇之术的生灵? 叶挽秋朝哪吒望去。少年清冷漂亮的侧脸上没有展露出多少表情,也许是因为当下比起需要立刻解决的玉阴娘娘事件,他对墨琰本身的来历并不怎么感兴趣。 “这是今日第一道的药。”叶挽秋偏头示意扫晴娘将药端过去,然后又问,“你最近感觉还好吗?爷爷让我来给你看看恢复情况。” “托各位大神的福,在下已经好许多了。”说完,墨琰又迟疑片刻,似乎还有什么没说出口。 叶挽秋察觉到,于是劝告:“你但说无妨,不必有顾虑。既然已经答应会为你祛除阴气,那我们必定是会做到的。” 墨琰恭敬地欠一欠身:“多谢主神关怀。别的都还好,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最近两三日时常会感觉头痛,夜里会有心悸惊醒,灵识混散的症状。有些像我刚被阴气侵袭的状态。” “这样吗?”叶挽秋思考一会儿,猜测,“也许是因为已经开始触动到你心脉中扎根的阴气,所以会有两相冲突之感。先坐下,我帮你看看吧。” “多谢主神。” 三人来到庭院中坐下,叶挽秋正想抬手碰到墨琰的胸口,以灵力汇入进去查看他周身灵力与经脉恢复状态,忽然被哪吒出声打断:“不如我来。” 闻言,叶挽秋愣一下。墨琰则难以掩饰地僵硬住,似乎听到了什么惨绝人寰的可怕消息。一双阴雨天般的深灰眼眸望向面前的少女主神,竟隐约透出一种求救意味。 叶挽秋收回手:“倒也不是什么麻烦事,很快就好。” “所以还是我来比较好。”哪吒没做任何解释,只态度肯定。 那就是完全躲不过了。 墨琰认命地闭了闭眼睛,勉强端出一个谦逊无害的浅笑:“那……实在有劳三太子。” “无妨。” 到底他体内的阴气还没有被完全清除干净,骤然遇到红莲之身至纯至烈的神力试探,感觉就像有一团火在沿着四肢百骸吞噬燃烧。 哪怕墨琰已经忍了又忍,还是控制在不住冒出一身冷汗,看起来就像是刚从水里捞起来的虚弱。 须臾后,哪吒收回手,眼神微微闪烁一下,似乎是想说什么,但又停住,只道:“喝药吧。仙箬没猜错,你如今体内阴气确实只剩还盘踞在心脉处的尚未拔除,且根深蒂固,短时间内清除不了。等事情全部解决以后,再想办法为你彻底化干净。” 大约是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与这位天军统帅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所以对于这个暂停治疗的安排,墨琰倒也接受得非常自然:“在下明白,一切听凭三太子与主神安排。” “不过。”哪吒又说,眼神看向墨琰时多了几分探究的锐利,“你是不是吃过什么不属于你的东西?而且那东西一直留在你体内。” 墨琰闻言脸色一愣,深灰色的眼睛睁大了看着对方,片刻后才回神点头道:“我幼时曾被鬼太岁逼迫吃过他真身的一小部分。我以为那东西就和阴气一样,会将我的肉身缓慢腐蚀,直到成为他的容器。” 逼人吃自己真身是什么变态行径? 而且,把自己真身切下来不该痛得要死要活吗? 叶挽秋正惊愕不已间,听到哪吒又说:“恰好相反。那东西并没有被你吸收,而是一直寄生在你心脉之处,压制你的灵力,成为阴气扎根之源。要想彻底清除你体内的阴气,就必须把它拔除出来。” 说着,他又补充:“或者把鬼太岁杀了应该也可以。” 他的语气轻巧得像是在诉说要怎么捏死一只蚂蚁。 墨琰有些反应不过来地摸了摸自己心口之处,接着便起身行大礼道:“墨琰愿为三太子效力,换取一线生机。” “起来吧。” 离开听云台后,叶挽秋问起哪吒刚才是发现了什么,所以有一片刻的欲言又止。 哪吒回答:“他的梦魇之术的确是天生而来。因为他并非普通凡人。” “什么意思?”叶挽秋连忙问。 “他的肉身是人没错,但魂魄与凡人完全不同,甚至有仙灵气息。也正是有这种滋养,他的肉身才能承受住这么久的阴气侵蚀,且即使被迫吃下了鬼太岁的一部分也没有被同化。” 哪吒说着,思虑几秒:“这个人的来历应该没这么简单,我先让韶岚去冥府和神界查探看看。有消息了告诉你。” “好。” 午膳过后,叶挽秋正在酒窖里忙活着,将前天封好的几坛酒仔细存进地下去,等着明年再取出来。 好不容易忙活完后,几只扫晴娘进来传话,说是刚才蔚黎古神的神使来过一趟,邀请她和青川君还有哪吒晚上去神界天枢宫尝顿晚宴。 她一面点头答应着,一面有些疑惑,想不起今日是个什么特殊日子,值得蔚黎他们特意设宴。 问起哪吒时,他也摇摇头,只说:“许是寻常聚下而已。他们极少同神界其他仙灵有什么往来,要叫也只会叫师父和青川君,再有就是我们两个了。” 提到这里,叶挽秋又想起另一件事:“虽然我是在晋神试炼结束,去神界面见天帝时才第一次见到蔚黎古神他们,但他们对我却格外亲切。” 这点一直让她挺意外的。 不过她旋即又想通到:“应该是因为爷爷的缘故吧。” 说完,她又转向哪吒,指了指梳妆台上那堆琳琅满目的珍奇宝饰:“帮我挑一下?” 哪吒依言仔细打量片刻,又看了看她今日所穿的荼白色衣裙,然后从中选出几支簪花拿起来:“和你衣服上的绣纹相配。” 她瞧着也觉得挺合适,正打算唤来纸偶给自己梳妆,却见哪吒站起身来走到自己背后,手里拿着簪花,对着镜子尝试放了放,问:“是这里?我记得你平时也喜欢在这里戴簪花。” 叶挽秋没回答这个,而是颇为诧异地从镜子里对上他的视线:“三太子要给我梳头?” “可以么?”他垂眸询问。 见他竟然是认真的,叶挽秋不由得怔愣片刻,接着才笑着回答:“当然可以啊。但问题是,三太子会梳女孩子的发髻和编辫子之类的吗?” 这确实是个问题。 少年是六界夸耀的天赐将才,尊高位重,杀伐决断。一双手握得最多的便是自己那随身而带的诸多法器,或是天帝赐下的军令与神旨,总与褫夺生死之类的事脱不了干系。 像此刻这样动作轻柔地握着女孩子的长发,准备给她梳理编发的事,还是开天辟地头一回。 简而言之,并不会。 能给他自己束个高马尾,戴个头冠已经是极限。 于是哪吒思考半秒,平静道:“你可以教我。”说完,他又继续补充,“我学东西一向很快。” 第141章 “你真要给我梳头?”叶挽秋转过身来看着他,表情惊讶,“为什么?” 他沉默一息,视线只有落在叶挽秋身上时,才会将周围的光亮也一并揽入些许,让少女落入他眼中的模样总是清灵美好的。 “蔚黎古神的头发都是夙辰古神为她梳理的。”哪吒回答。 只此简短一句,半字不提心意,却又字字都是心意。 叶挽秋有点出神地看着他良久,接着重新挂起一个明艳动人的笑:“那就看三太子现学现做得怎么样。” 说完,她打个响指唤出一群纸偶,让它们负责当这次的指教先生,自己则看着镜中的少年神情认真地仔细学着。 黑色的长发软而冰凉,在傍晚的暮光里泛着细碎的光泽,浓密垂顺如一条静谧的河流从哪吒手中流泻而过。 他先是习惯性用手指为梳帮她稍微理了理,然后拿起桌上的玉骨梳,又依照纸偶的提醒蘸上一点香膏,将叶挽秋的头发慢慢顺一遍。 接着便是最麻烦的发髻环节。 向来在修行术法上一点即通,天资绝佳的红莲三太子,第一感觉到了棘手挑战。那些光滑的发丝到了他手上完全不听指挥,总是这里漏出去一缕,那里松开一截。 好不容易扎出来的发髻却没个该有的漂亮形状,于是又拆开重来。 连续失败两次后,哪吒再看着手里的头发,脸色微微凝重起来。好像他不是要给女孩子梳头,而是在想办法该怎么用一支天军直取敌手老巢,杀它个片甲不留。 叶挽秋被他这道眼神看得头皮一麻,不由得动了动,正好哪吒抬起手,不小心扯到她头发。 他立刻停下来问:“弄痛你了?” 叶挽秋被他这种微妙的紧张感逗乐到,开口安慰:“不痛的,你放心梳好了。” 经过一番努力尝试与学习后,花了近平时快三四倍的时间,总算将发髻与辫子都梳好。 “很麻烦吧?”她看着面前正认真将那只蝴蝶发夹摆好位置的少年,轻快调侃着道,“比你调兵布阵还麻烦的那种。” 蝴蝶是用云朵与天光共同纺成的彩丝来编织而成,灵动逼真,无风自动。戴上去就像是真有蝴蝶停留其上,不断扇动翅膀的惊艳。 眼见终于完全弄好,哪吒松口气回答:“是有一些。不过慢慢熟悉了就好。” “你想一直帮我梳头啊?”她再次愣下。 而哪吒也看着她,冰凉手指滑过她脸孔时,带来一阵仿佛被软玉触碰过的微凛冷感:“或者你有别的人选么?” 叶挽秋故作深思片刻,杏眼含笑着故意逗他道:“要真有呢?” 他笑起来,目光灰澈,脸上神情不改,但眼中映着的却不再是柔和细碎的明亮,而是骤然冷淡下去的薄霜覆盖:“如果你有什么恨之入骨到想让他死无全尸,永不超生的仇家,倒是可以趁现在就说是他。” 说完,他在叶挽秋缓慢睁大眼睛的惊愕神情中,最后替她理了理鬓角的碎发,格外耐心又认真地再次确定:“有人选么?” 她还没从刚才那句信息量过大的话里回过神来,但已经本能摇了摇头:“没有。” 还是很难适应。 每次哪吒说到一些格外残忍的东西时,他的态度和语气总是那么平静。 平静得让人恐惧。 以前提到陈塘关时就是这样,后来在风祁山下谈及人性本就如此时也是这样,再到现在说出这番话。 叶挽秋很难形容那种感觉,只觉得哪吒身上的确有着许多非常矛盾却也鲜明的特性: 孤僻而热烈。 既是不近人情,也是仁心护世。 行事恣睢偏激,似乎高傲得目空一切,却又对特定的人或事始终存着份仅剩的少年柔情。 不过,也许是自小在陈塘关那种充满扭曲的环境里成长起来,又经历过数千年以生死相博的战场淬炼,哪吒好像并不懂得什么叫顺其自然,放手释怀。 所谓“退一步海阔天空”,“饶过别人也是饶过自己”之类的道理,在他这里是根本不存在的。 少年生来便是敢屠龙闹海,只身对抗整个东海的嚣烈个性。 他想要的就是会得到。 哪怕过程鲜血淋漓,触目惊心,甚至于支离破碎得遍地都是,他都一定会得到。 还在叶挽秋发呆的时候,哪吒主动凑上来吻了吻她的眉心,然后是嘴唇。 她尝到了一股冰雪莲花般清冽又锋利的寒香。 “所以别开这种玩笑。” 他说着,又将目光转向一旁挂着耳饰的许多盒子,语气仍旧轻巧,好像两人刚过只是讨论了一下天气如何:“有想戴的么?还是我帮你挑?” “你挑吧。”叶挽秋感觉思绪里还是一片混乱。 哪吒看了片刻,选出其中一对精致简练的红叶耳环取下来,为她戴上右边,然后将另一只放进她手里:“帮我换上?” 她回过神,看了看自己手里的耳环,又抬头看着面前正专注望着自己的少年,伸手替他换上另一只。 完全一样的两枚赤色枫叶,镜子般晃晃悠悠在两人耳上。 “走吧。”他拉起叶挽秋的手。 第56章 宿命 夜色降临,太阳已经回到扶桑树上,窝进树叶最茂盛的地方休息。无数星星则整装出发,从天海里一群接一群地飞出来,像是漫天飞舞的银光萤火虫。 天海浩渺,难免会有星星躲懒不肯上岗。几次三番催不动后,负责轮值将同伴叫醒的星星气得在云端直跳。 接着,它们又凑在一起叽叽咕咕片刻,然后一拍即合去扶桑树上合力摘下一片树叶,小心翼翼去薅了薅那颗沉睡的太阳,弄下一点点灿烂金黄的日光盛在叶尖上,晃荡如融化的黄金那样。 就着这一星半点的日光作为威慑,它们将每个试图躲懒的同伴都从睡梦里强行叫醒。 原本懒得动的胖星星见了这光辉,立刻从云海中连滚带爬鬼哭狼嚎地挣扎起来,积极跟上月亮的步伐,后面是金灿灿的光芒在一路追着火烧屁股。 叶挽秋瞧着这套行云流水的操作,不由得肃然起敬。 看来这年头星星也不好做啊,运气好还能和天幕上的流云打声招呼,帮忙将自己遮住一阵来打个盹。运气不好就得自己硬扛着站岗一整夜熬过去。 “仙箬!”身后传来蔚黎的呼唤声。 她回头,看到对方刚从制膳房里挣扎出来,手里捧着一盘形状奇特的苕丝糖递到她面前,满脸期待:“记得你喜欢吃这个,所以现赶着刚学的,尝尝看?” 哪吒看着那团“很明显一定有哪里非常不对劲的怪东西”欲言又止,连目光都凝重一瞬,正欲开口阻止,叶挽秋已经拿起一块来了。 她尝了一口。 ……怎么说呢,味道非常抽象,不是能用语言来形容的那种。 如果硬要描述的话,那大概就是本来活在阳间的生灵,却突然吃到了来自地狱的不该吃的东西。好像整个灵魂都被污染,跳进银河也洗不掉那种可怕的味道。 明明在拿起来之前,叶挽秋还觉得,既然原料都是很好吃的东西,那放在一起搅和搅和以后,再难吃也难吃不到哪里去。 第142章 结果证明是她涉世未深,大意了。 也不知道这一口下去要是她没绷住,灵魂直接脱离而出掉进冥府里去,和黑白无常来个六目相对,那一时间到底谁会更慌张。 终于咽下去的那一刹那,她感觉一切都开始离她远去,眼前已经逐渐出现走马灯了。 “……仙箬?!”有谁在叫她,听语气很急切的样子。 原来自己这短短三百年生命里有这么多快乐美好的瞬间,真是不虚此生。 但是为什么走马灯的最后那个画面是哪吒一边给她梳头,一边冷笑着问她,往后余生是不是想要其他人给她梳头的诡异场景啊? 你这花有大问题吧,精神状态一看就很需要…… “去看医仙——!”叶挽秋拼尽全力喊出这么一句,总算把那口闷在胸口的气给顺了出去,接着便从那口剧毒的苕丝糖中回过魂来,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已经躺在了榻上。 蔚黎正在一旁满脸心有余悸,看上去连面色都白了几分:“还好还好你没事,不然青川君和小红莲非得宰了我。” 说着,她又有点震撼于叶挽秋刚刚挣扎着喊出的那句话:“都快晕过去了还能知道要去看医仙自救,很好,很有求生意志!” “我不是说我要去……”她正下意识解释着,忽然又住嘴,是哪吒端了杯清茶过来给她。 她先是一僵,连同望着对方的眼神都跟着虚散几秒。接着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刚才并没有把那句脑子不清醒时想的胡话给说出来,继而松口气,接过那杯茶。 “还好么?”哪吒看着她刚才那一瞬间连脸色都变了的样子,“我还是把医仙叫过来吧。” 她差点被呛到,连忙放了茶杯伸手拉住对方:“不用不用,我没事,真的没事!” 见她态度坚持,哪吒抿下唇,又坐回她身边,然后转头看着蔚黎,表情难得有点复杂:“你到底在里面放了什么?” 蔚黎大为委屈:“我都是按照食神教我的办法来做的啊!” 哪吒和叶挽秋默契对视一眼,神情中充满了不信任。 “对了,爷爷呢?”叶挽秋又问。 “啊,他和阿辰有事商量。”蔚黎避开她的视线,只眉尖紧皱着盯着那盘莫可名状的东西,“不应该啊。” 见她似乎大受打击,叶挽秋又于心不忍,试图安慰:“呃,其实也没有那么难吃,只是我刚刚没做好准备,所以……” 不过这个安慰看起来完全没奏效,甚至让蔚黎叹息得更惆怅了。 她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别的好话,于是轻轻拉了拉哪吒的手,示意他也说点什么来挽回局面。 哪吒捏住她的手握在掌心里,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便敷衍安慰道:“其实也不是一无是处。” “对啊对啊,古神不要灰心,多加练习一定会好的。” 叶挽秋拍拍蔚黎的肩膀,接着便听到哪吒继续说:“如果将其拿到战场上去,做个直取敌军领袖首级的独门暗器,倒是相当合适。” 叶挽秋:“……” 如果不会说安慰人的话其实可以不用说的。 蔚黎显然也被打击到了,一脸忧愁悲戚:“你这花怎么这么毒的嘴?想你小时候我可没少抱你哄你。如今长大了就一点也不知道照顾老神的脆弱心灵,真是叫神伤心!” 哪吒不为所动,语气淡淡道:“你只要看到好看的都喜欢又摸又抱。” 蔚黎一听便敛了方才的虚假伤心姿态,理直气壮道:“那又怎么了?这漫漫神生如此空虚寂寞,没点美色来调剂可怎么过得去。还是说小红莲你看到我又摸又抱其他漂亮小仙童,所以吃醋了?” 哪吒没理她,只拉着叶挽秋起身,然后才道:“知道你空虚寂寞了,我这就去告诉夙辰古神。” 蔚黎:“……你到底是那红莲花变来的还是黑莲花啊?!” 质问完,她又转头苦着脸看向叶挽秋:“我真担心你将来要真跟他在一块,迟早会被他这张嘴给气死。” 叶挽秋顿一下,还没来得及回答什么。哪吒已经侧过脸,眼神不冷不热地扫她一遍,声音冰凉:“她不一样,用不着古神操心。” 蔚黎:“……个小莲花崽子还两副面孔。” 叶挽秋跟着他走出偏殿,看到夙辰,明煌和青川君三个正聚在观星台上低声交谈着什么。 听完青川君的叙述,明煌若有所思:“这么说,可以确定玉阴娘娘的身份就是当初丢失的那个东西了?” “我问过墨琰,他说玉阴娘娘出现的时间也不过八九百年,与悬息当年在乾元山搞出的那摊子事在时间上基本吻合。”青川君看上去格外头痛,“毕竟那东西当年也是一对死物,只不过后来……” 说到这里,他叹口气,满面忧愁:“也是因为当初用净念莲火试过却没办法消除,所以才封印在那对东西里。谁曾想被悬息给顺手偷走了,遗失下界造成如今大祸。” “若真是这样,那可就麻烦了。”明煌啧一声,“当年即使用了净念莲火也没法消除的东西,如今又借古玉修成人形,怕是更加不惧净念莲火了。难道……要用业火?” “那可不行!” 青川君慌忙道:“业火是三太子莲花身的本命源火之一。他如今这个状态本就残缺不全,是万万不能用那火的。” 明煌又何尝不知这点。因此短暂思考后,他转看向一言不发的夙辰:“兄长如何看?我们要亲自下界去收服那玉灵吗?” 夙辰垂眸望着手中那枚断做两截又遍染毒纹的玉佩,指尖在“戚妜”二字上轻轻点了点,旋即摇头:“不。我们插不了手。这是三太子和仙箬的宿命,必须由他们亲自去解决。这也是当初女娲始祖与他们的约定,否则就不会有如今的三太子和仙箬了。” “可是,若那玉灵真不惧净念莲火,该要如何是好?”青川君眉头紧皱。 司夜之神沉吟片刻,忽然道:“玉雪麒麟。” “你是说……” “灵珠子的执念不就在他身上吗?”夙辰颔首道,“也许他会成为彻底解决这件事的关键。” 说着,他侧头看了看一旁银光闪耀的星象轮转图:“也该到星位归一的时候了。” 青川君默然片刻,转头看着不远处的叶挽秋和哪吒。 两人姿态亲近,站在一起的模样一如当年,分毫未变。 许是刚才多尝了几颗冰酒云果的缘故,叶挽秋逐渐感觉有些微醺上头的热,于是下意识想找点什么清凉的东西来降温。 “要找什么?”哪吒注意到她到处看了几眼的样子。 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下:“吃了几颗冰酒云果,现在有点热。” 他垂眸看了看她正捏转着玉杯的动作,伸手轻轻握住她的:“这样好一点么?” 少年手指修长,从指根到腕间,手骨轮廓凛硬明晰。莲花身的冰凉体温像是一汪清泉,让叶挽秋在恍惚间忍不住反手将哪吒握得更紧。 脸颊腾着团热气,她转头贴在他肩膀处降下温,涌入鼻尖的清冽莲香让人逐渐回醒不少。 浅醺朦胧间,她忽然回想起那个梦。梦中自己也是这样毫不设防地依靠在一个白衣少年肩头,安宁得好像已经等待了这一刻很久很久。 第143章 三日后,墨琰遵照计划先离开百花深回到九昭山,继续留在鬼太岁和玉阴娘娘身边传递消息。 根据墨琰的说法,鬼太岁与玉阴娘娘息息相关,似有共生之联。要想逼出后者,就必须先解决鬼太岁。 “但据我揣测,鬼太岁的存在时间应该是比玉阴娘娘要久不少的。” 墨琰在信中写道:“‘深山有太岁,以灵为食,吸纳寿长’。鬼太岁的寿数都是他吞噬了其他生灵掠夺而来。九昭山中所有活着的生灵,不管是能动的还是不能动的,都已经被他吃空了。所以近百年来,他一直在不断朝外扩张。” “鬼太岁喜阴惧阳,更畏火。其真身所在之处应该是九昭山某处,我并未亲眼见过。因其被玉阴娘娘控制,若无容器,真身无法化形便不能动的缘故。只有玉阴娘娘知道他的具体藏身地。” “他会将自己的真身切下来喂给其他生灵,尤其是人,以此控制他们的行为与思想,也将他带去不同的地方。” “一旦吃下鬼太岁真身,就会被他寄生,终日被困幻觉中。先是行为疯癫,然后同样出现喜阴畏热之症,最后化作‘人树’或‘人花’。其味芳香异常,引众人或禽兽分食,继而广为传播。” “且‘人树’与‘人花’皆是昼伏夜出。一旦太阳落山,它们便会大批出动,抓捕生灵作为食物。鬼太岁会优先吞吃作为食物的人或动物,以补充自身寿数。若遇‘人树’‘人花’在白昼里被分食严重,导致残缺时,也会被鬼太岁一并吞吃。” “‘人树’与‘人花’刚成型时,若是在白日里便会原地不动。其血被太岁肉污染,少量食用会产生愉悦情绪,令人感到飘飘欲仙。因此九昭山附近各地,都有不少人会刻意饲养并食用这种刚被污染的血。” “但十日以后,‘人树’‘人花’就不会再有任何流动的血。且食血之人亦会被同化,只是慢于直接食肉。” “夏至将至,乃是鬼太岁一年之内最虚弱之时。为固其自身阴气,他近日多派手下活跃于长河县追捕生灵。三太子若想一举将其清理干净,可选在夏至日,定能事半功倍。” 看完这封信,青川君略略推算下:“夏至……也就在两天后了。你们要那时候动身吗?” 哪吒还未回答,叶挽秋倒是注意到另一件事:“既然吃了鬼太岁真身的人都会被寄生,甚至是畸变。那如果我们就这么把鬼太岁杀了,那些人会怎么样?” 这确实是个问题。 好的设想自然是全部自然恢复。但也不能排除一旦鬼太岁本体消亡,所有被寄生的人也会跟着死去的可能。至于墨琰,他魂魄特殊,即使吃了太岁肉也没有被寄生,不会有任何影响。 于是考虑片刻后,哪吒回答:“我们提前一天,去长河镇上找个被寄生的人试试看,能用什么办法拔除太岁肉造成的影响。” “好。” 他们定好明日傍晚出发。 消息一出,百花深上下的小妖怪们又是接连唉声叹气。 临行前,小陶很舍不得地抱住她撒娇道:“自从帝女姐姐三百岁生日以后,在家的日子越发少了,总是在外忙碌不停。” “好了好了,这不还有二姐和爷爷陪着你们吗?”她摸摸女孩的头,“对了。要是你改日看到留冬,记得帮我带个话,让他好好照顾自己,别不开心了。” “知道了姐姐。” 挨个告别一众格外黏人的毛绒团子后,叶挽秋总算能抽身离开。 灵珠子站在一旁安静看着他们,脸上笑容清浅温柔:“主神有这么多真心爱护你的家人,实在再好不过了。” 他好像真的很爱说这句话。 叶挽秋点点头,没说什么。倒是旁边的小熊妖非常憨厚耿直地接上一句:“嘿嘿嘿,我们家一向如此,你想加入我们吗?” 话音刚落,他便被哪吒一记眼刀吓得缩成圆圆一团,忙不迭地滚到青川君身后去躲好。 须发全白的老神仙没有多说什么,只看着她担忧叮嘱:“万事顾全自己为先。” “知道了爷爷,我们走了。” 他们一道离开百花深朝南行去千里有余,总算在晌午过后到了长河县。 刚进城不久,街口传来的嘈杂骚动便引起了叶挽秋一行人的注意。 只见一群拿着棍棒,身形五大三粗的男人们,正追着面前那个一瘸一拐的少年叫骂不止。其中一人猛地一扑将他按倒在地,紧接着便是拳脚相加,尖锐辱骂。 听言语,似乎那少年是从什么地方偷跑出来的。 “老子花钱买你这个开花种,可不是让你到处跑的!”为首那人边说边啐一口,一脚踩在少年头上,“要不是为了你的血,老子现在就打死你!” 说完,他似乎还是不够解气,又挥舞着棍棒朝少年脊背上猛打两下。 眼见那少年已经被打得只有出的气没几口进的气,马上就要不行了。叶挽秋连忙走过去,将那些人拦下:“住手!你们再这样下去会打死他的。” 为首那人见有多管闲事的插手,正欲发作,却又在看清对方长相后勉强克制一下,皱着眉头满脸不高兴道:“这是老子花钱买的,干你屁事!哪儿来的小姑娘,乖的不学竟学人逞英雄?赶紧滚开!” “叫谁滚开。”哪吒走上来,站在叶挽秋身前。清黑凤眼中寒光冷彻,只一眼便叫对面所有人都集体噤声,甚至不自觉地朝后缩了缩,浑身都紧绷起来。 好像面前站着并不是个容色昳艳的美丽少年,而是什么凶神恶煞的可怕鬼怪。 见他们暂时老实下来,哪吒又低头看了看地上那个伤痕累累的少年,目光敏锐捕捉到他破烂衣袖下那截手臂肌肤的异常。密密麻麻的凸起并非经络或血管,反而像是植物的根系。 联想到墨琰来信中关于“人树”和“人花”的描写,如果没猜错,这个少年应该是吃过太岁肉的。 叶挽秋显然也注意到了,于是和他迅速而默契地交换一个眼神,转而朝那群人道:“既然你刚才说这个人是你们买下的,那我现在便朝你们将他买走。” “买走?”那人狐疑一瞬,旋即了然,“原来你们也是来收开花种的吧?这小子可是我花大价钱买来的。” “开花种?”灵珠子微微皱眉。 “怎的?刚入行?”男人指着那少年咧嘴,“再过两日这小子就能开花了,到时候他的血可能卖个好价。” 原来如此,墨琰信中的“饲养”竟是这个意思。 因被太岁肉污染过的血,有着和罂..粟.籽般类似的功效,对这些被鬼太岁寄生的人不断抽血售卖,倒成了这里的一桩肮脏生意。 意识到这里,叶挽秋瞬间变了脸色。而哪吒则眉峰一压,艳丽面孔上一片肃冷锐利:“他留下,你们立刻离开!” 闻言,那几个人先是一愣,接着反应过来,怒骂道:“你敢跟我们明抢?!” 而哪吒没打算和他们废话,只眉心朱砂和眼角的火莲神纹若隐若现。手掌虚抬间,几数簇火焰从他们手上的棍棒上突兀燃而起,瞬间便窜做一团,吓得那几人连忙丢开,惊叫着后退练练。 第144章 焰花漂浮着,被他收回掌心间握灭,只留几星轻薄尘土掉落。 “你……你……”几人大惊失色地指着他,“你是妖怪!妖怪!” 哪吒眼皮都懒得抬下,倒是叶挽秋听到这里,顿时不悦地走上前怼道:“叫谁妖怪呢?买卖活人抽血售卖,难道不是你们更像妖怪吗?!” 他侧头看着对方,原本漠然的视线落在叶挽秋身上时总是会不自觉转暖,充满专注。 “何况妖尚有好坏,知恩图报心地善良者更是不在少数,可比你们为一己私欲残害同类好得多。” 说完,她指着地上那少年,又问:“他是你们从哪儿买来的?给他吃的太岁年肉又是从何而来?” 知道眼前所站并非常人,那几个男人很快便哆嗦着交代了个干净。 原来买卖这些被太岁肉污染,但又还没彻底畸变成“人树”和“人花”的开花种是一直以来的黄金生意。他们会从各种花贩子手上去收这样的“好货”。 至于太岁肉从何而来,他们也不清楚,只知道这些开花种都是靠吃“人树”的肉来感染畸变。 “那‘人树’又是从何而来?”灵珠子问。 “外面……山里,到处都是。白天它们只会一动不动,到了晚上就会活过来。”对方战战兢兢回答。 打发走这群人后,他们将少年带到了附近一处空庙中。叶挽秋试着用神力给他环节被鬼太岁寄生的情况,然而收效甚微。 见状,哪吒先是以灵识试探了一遍少年的身体情况,然后唤来自己的神使:“韶岚。” 黑衣清丽的女子很快出现在他身边,恭敬下跪:“元帅有何吩咐?” “去神界找本座师父拿清髓丹过来。再去军营叫萧其明,让他立刻带兵下界来见本座。” “遵命。” “三太子所言的清髓丹,可能化解这太岁之毒?”灵珠子问。 “总得试试。” “但照这样下去,这个人怕是撑不到韶岚从神界回来了。”叶挽秋看着他手臂上正不断冒出的肉芽,眉心紧颦。 “那就暂且封起来吧。”他说。 “什么?” 话音刚落,玉雪麒麟眼中的神态陡然改变,恢复为璆鸣亲自主导。 一双淡银色的眸子冷亮如冰,缕缕寒气从他手中漫溢而出,将少年浑身凝满苍白霜花冻结住,也瞬间遏制住他身上原本正不断恶化的畸变。 叶挽秋惊讶地看着他,又伸手戳了戳那个被冻住的少年,然后诚心夸赞到:“好厉害。” 旁边哪吒发出一声极冷的气音,听着比面前这团冰还要刺骨。 她下意识牵住对方的手紧紧握住,迅速调转话题:“接下来我们就等韶岚回来了对吗?” 哪吒侧眸看了看她,应一声。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韶岚还没回来,墨琰先来了。 他带着一身伤狼狈出现的模样,着实把叶挽秋吓了一跳,连忙用神力为其稳住伤势:“你被玉阴娘娘他们发现了?” 墨琰困难地抽气着,微微点了点头,接着又从怀中拿出完好无损的天目灵石:“总算……不负承诺。” 接着,他缓了缓才继续道:“鬼太岁发现我拿走了天目,明日各位上山,必得多加小心。” 话音刚落,随着太阳逐渐消失在群山背后,森林中开始出现接连不断的怪声。 哪吒抬头,随意地朝外看了看,发现是那些藏匿在阴影里的“人树”与“人花”,此刻全都活过来了。 第57章 软肋 将最后一个嘶吼着不断挣扎的“人花”制服时,夜色已经完全退去,天空开始亮起来了。 盛夏的瑰丽阳光逐渐从厚重云层背后绽放而出,穿透森林浓雾的一瞬间,洒下满眼鎏金灿烂,肆意蓬勃。 经过随后赶来的萧其明等人一夜寻找,镇上大多数被关押起来准备抽血售卖的人都被集中到了这里。 服下清髓丹后不久,那个被叶挽秋他们从镇民手上救下来的少年便开始悠悠转醒。 按照他的说法,在被鬼太岁寄生时,他曾经模糊看到过一些断断续续的画面,不确定那是否就是鬼太岁真身所在之处。 为了印证这点,韶岚他们又分别询问了其他几个因畸变程度较轻而恢复得比较快的人,得到的回答都差不多一样。确实有不断重复出现的一个地方,只是具体描述各有不同。 对于这点,灵珠子倒是看上去并不惊讶:“狡兔也有三窟。鬼太岁盘踞在九昭山中几百上千年,自知本体是命门弱点且无法移动,当然不可能轻易泄露自己的藏匿之地。但他毕竟需要这些人给他不断寻来食物,尤其是在最近这段时间,所以他们所看到的地方未必就全是假的。” “那这么说来,这几个地方应该都有可能?”叶挽秋猜测,接着又转向哪吒,“今日已是夏至,鬼太岁最虚弱之时。不如我们照着这几个地方分路去找,总有一处能找到他。” 哪吒听完点点头,想都没想就决定:“我们一起。”说着,他又转向韶岚和萧其明,“你们两个过来。” 就着这几处地点,他很快将各自的任务分配好:“南营留一半兵力下来看守长河镇,找出这里还有没有其他吃过太岁肉的人,能救的都将他们治好。” “末将明白。只是,森林里还有许多彻底畸变成的‘人树’和‘人花’,元帅预备如何处置他们?”萧其明问,“属下方才有尝试过,清髓丹对他们已经不管用了,那种状态根本就是救不回来的活死人。” 哪吒沉思须臾,很快决断道:“叫黑白无常过来勾魂带走,送入枉死城或者轮回,让冥府自己看着办。” 既然已经无法挽救,那能让他们早些解脱也好。免得始终被困在这副身体里。如同行尸走肉,没日没夜的备受折磨。 叶挽秋这么想着,又听到哪吒继续吩咐:“南营剩下的兵力由萧其明和韶岚分别带着,去这几个地方搜查,如有任何发现,随时上报。” “中坛三秦军封锁整座九昭山。任何生灵胆敢强行阻拦,不必上报,格杀勿论。” “属下遵命!” 话音刚落,众多天兵神将齐齐跟随在哪吒身后,化作无数光矛,携雷霆万钧之势直逼九昭山而去。灼目神光自少年脚下那对耀金火轮中不断呼啸开,轻易撕开天幕盖过太阳,焚清苍穹中的所有云彩。 眼见中坛三秦军已经将整座山都密不透风地包围起来,叶挽秋他们也随之进入到山中雾气最浓的地方。 刚一落地,她便发现周围荒芜得极为诡异。 放眼望去,这座山里的所有树木都是枯死的。毫无生机的躯干以一种非常诡异的姿态扭曲着,漫山遍野竟然一点绿意都不见,阴森凄冷扑面而来。 到处怪雾弥漫,里面漂浮着无数微小的,如同火焰焚烧过后残留的灰烬,看上去浑浊又肮脏。雾气汇聚着将阳光模糊成苍白一团,连空气都阴冷不少。 地面失去草叶覆盖,只有散发着浓烈土腥味的遍地石头与厚重淤泥。 紧接着,哪吒便发现那些潮湿的东西并不全是泥土,而是种光滑粘稠,如同半凝固的腐烂肉质一样的古怪东西。凑近了还能闻到一股难闻的腥腐气味。 第145章 看来这山中萦绕不散的恶臭就是这些东西散发出来的。 他眉心微颦着端详片刻,指尖窜出一朵火焰靠近那些微微蠕动着的肉,发现这东西似乎非常畏火。甚至火苗还没碰到,它很快便融做一团黑水,渗透入土消失了。 “这是什么?”叶挽秋看着那些到处生长着的黑色烂肉,表情不太好。细密的灰烬漂浮着,弥漫出淡淡的霉变与烂泥味。她用手扇了扇,总感觉这些东西吸进去会有问题。 “应该是鬼太岁的一部分。”哪吒捻着指尖,熄灭了那星火焰。 “看来我们找对地方了?”灵珠子将目光投向不远处黑影幢幢的诡异森林。 “不一定。其他地方也许同样有这东西。”哪吒起身带路,“走吧。” 来到那片漆黑死寂的枯萎森林中,叶挽秋发现这里的光线比外面更差了。明明头顶没有任何树荫遮蔽,阳光却格外难以穿透进来,好像被什么东西给挡住了似的。空气中的灰烬已经密集到接近下雪的地步。 恍惚间,叶挽秋忽然听到有人叫了她一声,声音嘶哑难听,又尖又冷:“神女阁下又回来了?” 这是…… 她猛地回头,眼前除了灰烬乱飘,满眼浊气,什么都没有。 “仙箬。”哪吒叫她一声,视线警惕地望向她所看的方向,“怎么了?” “我刚刚听到有谁在叫我。” 只是,用的不是主神或帝女这类熟悉的称呼。 而是她梦里那个。 想到这里,她忽然冒出一点冷汗,同时又觉得不可思议,是自己出现幻觉了吗? 见她面色迟疑着一直盯着刚才他们走过的地方,像是在紧张什么,哪吒主动走过去将四处都略略探查一番,回头朝她道:“没人。” “那可能是我听错了吧。”叶挽秋松口气,睫毛上的灰烬随着眨眼的动作飘落下来,被她伸手抚开。 他们继续往前,这些漂浮的东西也开始变得越来越多。成团成团地汇聚着,落在那里就在哪里生根繁殖,像是失控的肉瘤。 其中一团聚集得最为显眼,廓落也格外奇怪,看起来很像人,却又浑身都是不断生长分裂的肉红色孢子,像是某种融化的血肉正在不断蠕动。 灵珠子走过去看了看,发现这些血肉状的东西似乎是在啃食着什么,挪开的红肉下露出一截刚被剥离出来的惨白骨头。 他愣一下,抬起头看向森林更深处,发现这种活着的血肉群还有不少。鬼气森森的浓雾背后传来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听起来像是某种动物正在撕咬磨牙。 闻此动静,叶挽秋连忙唤出雪焰。 哪吒则伸手握住混天绫扬开。红绫一展便搅动起林中雾气不断退散,露出遍地疯长的血肉孢子与那头蹲在枯树上,不断啄食着倒挂腐尸的怪物。 也是这时候,叶挽秋才看清,原来所谓扭曲的枯树黑影与古怪气味,是因为这里到处都悬挂着被真菌孢子寄生的尸体。 人类的,走兽的,禽鸟的。 有的已经只剩骨架,有的已经风干。还有明显是刚被捕猎上来的,全是深红发黑的一大片,烂臭不堪,恶心至极。 而那头吃着尸肉的怪物。它没有皮肤,浑身都呈现出一种被剥皮后的恐怖血红,挂满发灰的粘液,背上长着水晶兰模样的白色花。 察觉到有外人入侵,这体型庞大的秃鹫妖立刻发出一阵怪叫,呼朋引伴前来迎敌。 霎时间,无数秃鹫妖灵与人面豺从枯树林深处纷纷出现。它们看起来全都是狰狞血红的一团,没有皮肤,背生白花。人的器官,走兽的身形,鸟类与植物的特征全都挤在一起,模样畸形得像是用一堆不同种类的生灵拆碎了,再胡乱拼凑成的结果。 “好恶心。”叶挽秋伸手捂住口鼻,眉尖紧皱。总感觉这群怪物的实质杀伤力先不提,就冲这个长相和气味都已经是五感污染,让她隐约开始感到头晕。 “既然有这么多守在这里的妖灵,那山谷里面应该就是鬼太岁的藏身地。”灵珠子说着,眼睫轻微阖了阖,将主导权还给璆鸣。 苍白寒冰与金红神火一起呼啸开,纸偶飞舞如雪包抄围剿。 叶挽秋挥开雪焰,一刀劈开迎面朝自己扑来的人面豺,转头惊讶看到,所有触碰到它的纸偶竟然都被它身上蠕动的血肉吞噬了进去。 吸收了纸偶身上能够赋予生命的灵力后,那几个妖灵也随即发现了叶挽秋的不寻常之处,开始纷纷朝她围攻过来。 她当即收回纸偶,雪焰挥开道道赤金光辉,将所有意图接近她的妖灵都轻易斩断脖颈。 刀光之下,遍地残骸。 说来也怪,那些原本生长在妖灵背上含苞待放的水晶兰,在寄主死亡后纷纷盛放开来,扩散出无数烟灰般的花粉,呛得叶挽秋忍不住咳嗽几声。 随着盛开的水晶兰越来越多,她开始感觉到有些不对劲,思绪昏沉,视物模糊。 发现她状态不对,哪吒直接一枪洞穿面前那只秃鹫的心口要害,火焰升腾着吞没对方。 “仙箬!”他扶稳对方,身上的熟悉莲花香让叶挽秋感觉稍微清醒了些,“你怎么了?” “那些花,有问题……” 她话未说完,周围那些散落的妖灵尸体突然开始不断融化成一团团肉泥,自发聚集在一起。 它们沿途吞噬过地面上那些繁衍活跃的血肉孢子,很快壮大成猩红密集的一团,而且还在朝外蔓延疯长着。最后终于融合成一个极度庞大而扭曲的四不像,浑身长满骨刺、眼睛、甚至是破碎的人脸,发出的吼叫令整个山谷震动不已。 花粉的扩散同样影响到了璆鸣。他忍耐着将面前被寒冰凝结住的妖灵一掌震碎开,喘.息连连,额头上冒出细密汗珠:“这些花粉是有毒的……” “三……”叶挽秋刚想对哪吒说点什么,忽然惊恐发现,此时正握着自己手的人已经不是哪吒。 而是一个没有皮肤,满脸狰狞的血人。 冰冷粘稠的血肉正蠕动着爬上她的手臂,像是一条条深红色的毒蛇。 她尖叫一声甩开对方,举起雪焰指向它正欲下手,却听到哪吒的声音:“仙箬,是我!” 竟是那个恐怖血人发出的。 叶挽秋呆愣地看着对方,猛然意识到,这些花粉会让人陷入真假难辨的幻觉中。不分敌我,不明是非。 但怪异的是,她虽然身处幻觉中,却又能清晰认识到自己已经中招。 是因为中毒程度还不深的缘故吗? 她想着,很快又听到了那个声音,喑哑阴森,似远似近:“神女阁下又回来了?” 她循声回过头,看到森林中不知何时浓雾又起。一群看不清脸孔的鬼魅正站在雾气中,朝她殷切呼唤:“神女阁下回来了?” “神女阁下。” “回来了?” “回来吧。” 这些人……这些声音,到底是谁? 叶挽秋瞪大眼睛看着他们,浑身都控制不住地战栗起来,嘴唇几经开合,下意识喊出自己最信任的人:“哪吒?!” 可她看不见对方,五感已经完全被幻术操控,身体不听使唤,只剩一颗心还是清醒的。 第146章 血肉与腐尸融合成的怪物朝他们扑过来,无数水晶兰盛开在它身上,扩散出一阵又一阵的花粉。 莲花化身而来的少年根本不受幻术影响。 他单手搂住叶挽秋,将她小心护在怀里带离原地。臂间混天绫飘扬延伸着,捆住同样身中幻术,甚至已经开始有些分不清敌我的璆鸣迅速逃离开。 然而被幻术影响太深的两人却不知是看到了何种场景,一直在拼命挣扎着试图抵抗。 混乱间,叶挽秋感觉自己似乎用雪焰割伤了什么,心口猛地一跳,随之抽紧起来。她惊惧地看着周围密密麻麻的鬼影,分不清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只能试探着喊,连声音都在发抖:“哪吒?是你吗?我……刚刚是不是……” 是不是弄伤了他? 哪吒伸手,很快用神力抹掉手臂上那条不深不浅的伤口,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执着地想要去牵住对方:“我没事。” 可叶挽秋听不到他说的话,只能看见无数鬼影又哭又笑地朝她围拢过来,叫她神女阁下,叫她该回家了。手中雪焰感应到她情绪的不安而嗡鸣阵阵,神光暴起,随时准备切碎任何敢靠近她的生灵。 这样下去不行…… 她恍惚着思考,自己这样会成为哪吒的拖累,甚至说不定还会误伤他第二次。必须先离开这里,想办法化解掉那些花粉带来的致.幻.性毒素。 想到这里,她努力克制住想要用雪焰斩断面前鬼影脖颈的冲动,头也不回地朝森林深处跑去。 “仙箬!”哪吒正想跟上去,身后那头庞大的血肉怪物已经先一步追来。 它嘶吼着朝他发起攻击,被哪吒速度极快地躲过,只浅浅削断了他一缕长发。再欲往前时,它却被骤然升腾而起的火焰阻拦住,顿时爆发出一阵痛苦而惨烈的哀嚎。 少年自漫天缭乱莲火中抬起头,被焰尾描过的眼眸里是一片杀意淋漓的金黄,戾气横生,开口时的声音冷硬到凶狠:“找死!” 乾坤圈带着刺眼的金光被掷出,重重打在那怪物的头上,将它震退到几米开外,迸开团团血浆飞溅开。两侧张开的莲花刃轻易割下它多出来的几颗畸形头颅,锋利湛然,不染污秽。 鲜红灵绸随之游弋而出,死死缠锁在怪物身上,将它束缚住动弹不得。它吼叫着试图像吞噬那些纸偶一样,也将这条难以挣脱的红绫吞噬掉。 然而哪吒却立刻抽手一收,沸腾火焰瞬间沿着混天绫发疯般地烧向它。 妖怪惨叫着挣扎,周身不断冒出黑烟试图抵抗这种要命的灼烧,却被那火焰生生撕开所有保护,灼穿全身血肉。无数金红灿烂的莲花扎根在怪物的骨肉里,争相盛开,烈烈灼灼,洒下团团火焰将它变作一个扭曲的火球。 凄厉可怕的咆哮声不断响彻山间,惨烈到连石头都能渗出血来。 叶挽秋被这阵声音震得整个颤抖一下,这才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来到了山谷深处。 面前是一个阴森幽暗的洞穴,周围爬满烂肉般的真菌黏合体。不断有冷风从身后吹来,试图将她朝里面推去。 许多水晶兰的花粉随着气流沾在她身上,汲取着她的灵力不断生长,开花,缠绕得她满身都是。 天幕上有许多流星般的光辉在不断坠落,那是被哪吒召下界来的中坛三秦军前锋,正奉命清剿周围残余妖孽。 也许很快他们就会到这里,也许哪吒也会…… 叶挽秋这么想着,依旧清晰的思绪让她有些迷茫。为什么即使水晶兰越开越多,花粉已经浓烈到让她的五感与身躯都被幻术完全把控,可她的意识却根本不受影响? 是因为哪吒送她的护心灵玉吗? 这种清醒地看着自己一步一步,被迫走向那个山洞的感觉很可怕。身体像是被傀儡丝绑架住的木偶,只知道向前,灵魂却在拼命抗拒。 那黝黑无光的洞口,像是某种怪物张大的嘴巴,正等待着将她完全吞没进去。任凭她如何试图停下也无济于事,胸腔里的心跳激烈到不正常,眉心红莲印鲜如血色。 终于,在她即将踏进洞口的刹那,眉心一阵尖锐刺痛阻止了她。 所有幻术带来的控制在这一刻都突然消散开,她冷汗淋漓地后退。身上开满的水晶兰似乎被看不见的火焰灼烧过,纷纷萎缩凋零成缕缕黑烟。 一声模糊的痛苦呻.吟从山洞深处传来。 叶挽秋急促地喘出几口气,正欲回头去找哪吒,忽然看到璆鸣也正朝这里走过来。 面无表情,眼神死板僵硬,和她方才的样子一模一样,显然是还被幻术牢牢控制着。 “璆鸣,别再往前了!”叶挽秋想要拉住对方阻止他,可他却一点反应也没有,反而被他一道寒冰封禁锁在原地。 “璆鸣!灵珠子——!”她喊着,看着他在听到后一个名字后蓦地僵硬了一瞬,身躯轻微颤抖着停下来,艰难回头看着她。 淡银色的眼睛里涌现出熟悉的神情,似乎是挣扎得很痛苦。她看点一线希望,连忙焦急大喊:“灵珠子,你不能进去,快回来!” 可他似乎控制不住已经目前的璆鸣,反复张了张嘴,眉尖紧皱着颤声道:“你离开这里,去找他。” 找谁? 叶挽秋还没来得及询问,忽然有阵阵阴冷笑声从洞里传来,瘆人得牙酸。 还有极为黏稠的液体在不断沸腾的声音,非常细微。夹杂在那些诡异的笑声里,很容易就被忽视掉,听起来让人有种毛骨悚然的战栗感。 紧接着,无数黑色烂泥般的血肉从山洞深处疯狂涌出,卷住灵珠子的手脚,将他直接吞没进去,让然后又朝她包围过来。 这是…… 鬼太岁的本体?! “灵珠子!”叶挽秋再也顾不得其他,白金光辉自周身猛然亮起,震开那些锁住她的寒冰。 被冻僵的手格外麻木,甚至有些拿不稳雪焰。她勉强凝起灵力,一道剑气将那团即将扑到面前的鬼太岁真身洞穿过去。 这团东西看起来实在太过诡异,完全是一团没有固定形状的黑色胶质,却又带着血肉的狰狞外观。它们活性极强,从洞穴中喷涌出来后便立刻攀附在四周。 仅短短几秒内,整个地面都爬满了那些不断蠕动侵蚀着的黑色黏液,朝叶挽秋寸寸逼近。她感觉自己像是被一片融化的怪物包围着,密密麻麻的肉须从漆黑血肉中疯狂生长出来,想要将她也吞进去,就像吞噬灵珠子那样。 不管将那些肉须砍断多少次,它们都会迅速重生出来。纸偶们接二连三地扑上去反而被抓住,瞬间抽干身上的灵力。 独特的生机气息引得鬼太岁变得更加疯狂,窸窸窣窣的低语声从山洞深处传来:“能吃饱的……永生的东西……生命……” 可他很快就发现,在失去幻术控制的情况下,自己最多只能和叶挽秋僵持着,根本无法将她吃掉。 雪焰带着滚烫神光破开层层包围,刺进面前的血肉中。叶挽秋听到了灵珠子的痛苦呻.吟.声,刀尖渗出一点鲜明的红。 她愣一下,连忙收手:“灵珠子?” 短暂的分心与担心伤害到同伴的犹豫,让鬼太岁终于找到了偷袭机会。 第147章 虫潮般的肉须立刻卷爬上来,束缚住叶挽秋的四肢。长满尖牙的口器咬住她的脖颈,霎时鲜血淋漓。她被那团黑色血肉不断朝里按进去,一口一口吞咽而下。 在即将被彻底包裹进去的前一刻,叶挽秋看到云端忽然燃烧而起的火光,不知是绝望还是希望地喊了一声:“哪吒!” 黑暗彻底淹没了她。 紫焰尖枪带着大片金红神光直刺而下,呼啸开的滚烫温度将鬼太岁逼得立刻收缩起来,迅速逃回洞穴深处。 黑色的肉膜蠕动生长,试图将洞口封死,却被乾坤圈瞬间撞破开。至刚至烈的神力是妖邪的天命克星。肆意横扫间,一阵含混不清的惨痛嚎叫声立刻从洞中传来,充满怨毒。 踏焰而来的少年神身后跟着神军浩荡,眉眼间的神情冷到极点,金色杀神瞳中满是无法无天的怒火与强烈恨意。 他伸手收回紫焰尖枪,朝前锋军下令道:“找到这处洞穴的所有出入口全部封锁。九昭山内,所有被鬼太岁寄生控制的妖灵全部就地处决,没有本座的军令任何一个都不许放过!” 作为鬼太岁与玉阴娘娘的老巢,九昭山早已被他们占据千年,里面所有活着的生灵都是他们的手下。 萧其明听着,明白哪吒这是要将整做大山从此化作无魂之地,彻底移平的意思,回应时的态度有些恭敬到畏惧:“遵命!” 说完,哪吒独自走进山洞里。他跟随着自己与叶挽秋之间的感应联系,在一片混乱如迷宫般的洞穴群中很快便找到了鬼太岁盘踞的地方。 庞大而没有固定形状的黑色血肉团,蔓延生长在这里的每一个角落,因为有生命而不断蠕动扭曲着,看着简直头皮发麻的作呕。 火焰从哪吒手中蹿腾而起,瞬间映亮整个山洞。 “神界的……中坛元帅。”鬼太岁发出一阵窃窃低语般的模糊声音,断断续续,很难听清,“亲自来,真是……受宠若惊。” 没有任何废话与商量,团团火焰莲花从哪吒脚下陡然升起,将鬼太岁的真身逼退直角落蜷缩。 少年望着面前的怪物,面如桃花的脸孔上神情冷硬,黄金眼瞳中一片杀伐尖锐,在光影中明亮得令人发怵:“把她交出来!” 鬼太岁蠕动着,又像哭又像笑地开口:“中坛元帅,真是稀奇……六界闻名的杀神,也会有这般在意的人吗?” 那语气,像是嗅到血腥味的豺狼,抓住敌人的致命软肋死咬不放。 “你没有权利和本座讨价还价。”哪吒直截了当地警告对方,“今日之内,九昭山就再也不会存在了。你也一样。” 闻言,鬼太岁似乎停滞了一瞬间,黑色的肉块窸窸窣窣收敛在一起,似乎已经感觉到了外界的天兵压境之势。 “是啊是啊……中坛元帅想要杀我,完全是易如反掌的事。那还等什么呢?”他阴恻恻地冷笑着,“还是说,你其实也清楚……只要她还在我手上,你就不应该随便动我。不然……用这火烧到她身上了,你会很难过的吧……” 说完,那堆黏稠的漆黑慢慢聚集在一起,凝做一个诡异的扭曲人形,骷髅般深陷的空洞眼窝望着哪吒:“不如这样……中坛元帅,你帮我杀一个人,我就把她和麒麟一起还给你。” 哪吒没有接话,金色杀神瞳直勾勾盯着对方:“上一个敢和本座谈条件的妖灵,到现在还在冥府地狱最深处受刑,永不超生。你也想试试么?” 鬼太岁的脸孔微微扭曲一下,悻悻干笑着:“别这么吓人……我是真心想寻求帮助。这样……她好好的,你也不用担心……” “只要中坛元帅肯出手……帮我除掉玉阴娘娘,我就把他们……完好无损归还给你。” 这个要求有些出人意料。 按照墨琰的消息,他们应该关联不浅才对。 “理由。”哪吒冷声问。 “难道你不想救她了吗?” “本座在问你的理由。” 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血肉融合声,鬼太岁再次变做一团难以形容的古怪形状,声音嘶哑断续:“一千年前,我在九昭山遇到她……本以为她是个能吃的玩意儿,没想到她竟然是一缕怨执。我与她斗争许久,两败俱伤……她夺走了我的妖骨,令我无法化形离开此处……受困千年为她所用。” “若是此番,中坛元帅能帮我除掉她……我一定,将你的同伴完好奉还……” 听完他的话,哪吒不置可否,只继续问:“玉阴娘娘在哪儿?” 鬼太岁明白他这是答应了,当即大喜过望,闷笑声嘶哑又刺耳:“九昭山分阴阳两面。阳面便是我们所在的这个地方……阴面便是玉阴娘娘构建出的藏身之所,里面还关押着她所有的手下……用来为她寻找一个双阳年,惊蛰丑时出生的……少年将军。” “过了这个山谷……会看到一条河。沿着河流走到尽头有一道瀑布,需要让瀑布逆流才能既不惊动她……又能平安去到阴面。” “我有开启瀑布的钥匙,可以帮中坛元帅过去。不过……” 他说着,没有轮廓的黑色胶质脸孔上突兀地扭出一个惊悚怪笑:“还得请中坛元帅把这周围的神军都撤离才好。九重天兵临洞外……我可不敢有什么动作……万一元帅反悔……” “说完了么?”哪吒打断他以退为进,喋喋不休的话语,“撤走神军,除掉玉阴娘娘,这就是你的条件。” “以及,中坛元帅您和您的手下绝对不能伤害我。”鬼太岁最后道。 哪吒静静看他许久,修长手指沿着乾坤圈上的莲花纹刮蹭一下,最后还真就答应道:“可以。” 听到这句承诺,鬼太岁顿时放声大笑起来,整个山洞里都回荡着那诡异凄冷的声音:“中坛元帅,你还真是在乎极了她。” 哪吒没有理会他的调侃,只道:“钥匙交出来。” 蠕动的黑色胶质肉块化作一只畸形的手,将一颗蜻蜓眼模样的宝石递给他:“那就……多谢中坛元帅。” 他拿过宝石看了看,转身离开山洞来到外面:“萧其明,韶岚。” 被叫了名字的两人立刻心领神会跟上去,随着哪吒一起来到一面河流尽头的瀑布面前。 蜻蜓眼悬浮在半空中,散发着耀眼青蓝冷光,将周围的水汽都扭曲成一个巨大旋涡。光芒带起原本垂直朝下的瀑布开始慢慢逆流,直到露出面前的幽深通道。 “除了保护城镇的南营军,其他天兵先暂且撤离回上界。”哪吒说。 “元帅?”萧其明先是一愣,继而很快明白过来,“太华主神可是在那妖灵手上?要不……” “本座答应了鬼太岁撤走天军,除掉玉阴娘娘。且不管是本座还是你们,都不能伤害他。” “什么?!” 韶岚和萧其明听完,皆是满脸震惊,但又直觉自家上峰绝非只是这般任由威胁之辈,于是很快行礼道:“听凭元帅差遣。” 少年抬起手,唤出华光溢彩的太子令抛给萧其明,金色凤眼中涌出一层尖锐锋芒:“传本座军令,以此信物速去冥府,借调十大阴帅携阴兵上界镇压鬼太岁,清理九昭山。” “他不是不想被天兵围着么?”哪吒冷笑,语气轻巧冰凉得令人胆寒,“那就让冥府阴差来料理他好了。左右幽冥阴兵可不算是本座直系手下,他们会怎么做,本座懒得管,你们也不必插手。只有两样……” 第148章 他侧头看着萧其明,一字一句交代:“鬼太岁的魂魄得留着由本座先行发落。不管冥府用什么办法,仙箬必须毫发无损地回来。”说完,他微微思索下,面无表情补充,“玉雪麒麟也在他手上,一并救回来。” “末将遵命。” 第58章 业火 她没能抓到那点希望般的火光,已经先一步被鬼太岁吞噬下去,陷入一片无边无际,没有尽头的黑暗里。 那感觉就像是被活过来的梦魇整个吃掉了。 她的时间静止下来,思想凝固着,呼吸也停顿,整个人不断下坠。 一开始,叶挽秋还试图挣扎。然而被太岁毒液侵蚀的身体恢复得非常缓慢,一时间根本提不起什么挣扎的力气,反而逐渐昏昏欲睡。 直到一阵朦胧的吟唱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念诵着古奥晦涩的语言,却带着刻骨的熟悉。 她猛然惊醒,后背与掌心都沁出冷汗。 映入眼帘的第一件事物不再是没有边际的黑暗,而是漫天薄雾。苍穹深蓝暗沉,万物如同被浸入海底。 无数人影手捧红莲花灯走在两旁,光影晃动,载歌载舞,欢闹喜悦,相互拥抱着庆祝。 “红莲已经苏醒了。”有人在兴奋低语。 “业火将会再次燃起。”有人在开怀大笑。 “我们会赢得最终的胜利。”有人在喜极而泣。 可她不知道这些人在高兴什么,也不知道这里是哪里,只被推搡着一起往前走,目光所及之处没有任何熟悉的面孔或东西。 除了…… 一幅画。 她看到许多人正在共同完成一副巨大的画。 那是个端坐在燃烧莲花中央的翩翩少年,骨相清傲,眉目姝华绝艳,凤眼轻阖不露悲喜,注视着世间万物的模样都只像是在看着流逝的尘埃。 不管是什么人或物,都不能在那双透明的眼睛里留下任何痕迹。 画师们忙碌着,用磨成粉的朱砂涂满少年身上的红衣与周身的莲花。用泛着珠光的黑矿石碎末来铺满他的长发。用白银碾碎来装饰他身上的银甲。用黄金捣做的细粉来小心描绘他的双眼,勾出火焰灿烂的金边。 做完这一切后,他们又安静无声地退开。 叶挽秋却满脸惊异地抬头:“为什么不继续画了?” 明明还没有画完。 少年身上的红绸还是无色的,他眉心的莲花印是透明的,胸口也空白了一块,整幅画还没有真正完成,甚至残缺得非常怪异。 可画师们却说:“我们已经无法画更多。” “为什么?” “因为他现在就是这样的。” 现在? 叶挽秋听得不是很明白,但又不希望这幅画一直缺憾下去,于是问:“我想把他画完可以吗?” 画师们相互看了看,又定定望了她许久,最后说:“是你的话,当然就可以。” 说完,他们将手里所有用珍贵宝石调磨成的颜料都放到了叶挽秋身边,然后慢慢后退,直到所有人都变得透明,消失。 叶挽秋坐在地上,用手指蘸起那些鲜红如血的朱砂,一点一点为少年涂上没有色彩的地方。她身上穿着的衣衫也是鲜红色,臂间纱帛垂长飘逸,几乎和地上的画像本身融为一体。 她涂抹的动作非常细致,指尖沾着不同的斑斓色彩,一寸一寸,一厘一厘,慢慢将少年神缺失的部分全都认真填满。 只剩胸口那块空缺,她无法用这些颜料进行填补。 不管是朱砂,还是矿石,还是黄金白银,都没有办法在上面留下任何痕迹。 她一时间有些茫然,表情愣愣地望着那处不染纤尘的绝对空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用什么才能补上这些缺失? 用什么才能让整幅画变得完满? 叶挽秋坐在原地出神了好一阵,低头看着自己沾满颜料的双手,十指都已经被磨破了皮。嫣红的血珠渗透出来,将所有残留在指尖的宝石粉末都染成不详的红。 她试探着用沾有自己鲜血的手指,去触摸少年空白的心脏。 淡淡的血色残留在他胸口处,朱砂与黄金的碎屑纷纷掉落,无法留下。 原来如此。 叶挽秋终于明白过来。 他真正缺失的东西是什么。 她起身走到那片无色之地,蜷缩着躺下去,成为了少年失而复得的心脏。 画像终于完整了。 可这时,又有人在不远处呼唤她:“我们不能留在这里。” 叶挽秋回头,看到灵珠子不知什么时候正站在一旁,神情冷峻:“这是鬼太岁用过往记忆制造出的幻境,他想困住我们。” 她睁大眼睛:“那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为什么他们会在同一段记忆同一个幻境里? 经历不同,过往不同,并非就势的两个人,看到的幻境不应该也不相同吗? 灵珠子没有回答,只走进来拉起她:“我们得想办法脱离出去。” 说着,他回过头,神情认真地对她说:“三太子还在外面等你。” 听到这个名号,叶挽秋原本混散的意识骤然清醒不少。 她主动踏出那片刚被填满的空白,跟着灵珠子往前走,心中却莫名涌出一阵怅然若失,耳边有淡淡叹息在微弱回响。 她似有所感地回头望去,看到那本该端坐莲台高高在上,垂眸睥睨着众生万象也不动悲喜,莲花化身不染凡尘的少年神明,此刻竟落下一滴泪来。 叶挽秋蓦然心头一窒,脱口而出唤道:“哪吒?” 天光在这一刹那彻底破碎开,化作漫天泪水般密集滴落下来,黑暗再次侵袭。遥远的地方被挑露出一线亮白锋芒。 那是鬼太岁的魂魄被强行抽离出体外,整个身躯彻底融做一滩烂肉,山洞轰隆着开始不断崩塌。 韶岚望着满目尘埃的山洞口,正着急着想进去找人,总算看见哪吒抱着昏迷不醒的叶挽秋走出来。身后跟着同样扶着玉雪麒麟走出来的萧其明。 一见到他,鬼太岁便止不住地想往后面躲,整个魂魄皱缩成浑浊不堪的一团,被黑无常面无表情地一扯勾魂索便扔到前面去。 “三太子,这妖灵的魂魄已经被抓到了。”他躬身行礼道,“冥主知道他动了不该动的人,三太子必定不会轻饶他。但还请最后留他一口气,好让冥府能依规处置。” 其实若换做其他人被鬼太岁弄伤,这话完全是不必说的。冥主知道,哪吒生气归生气,总会留几分余地给他们好做事。 但偏偏这妖灵下手的是叶挽秋。 这就完全不是一个性质了。 白无常在一旁谨慎地看着哪吒,心里盘算着,若是他不答应那可如何是好。 果然,哪吒并未回答,只一团火将鬼太岁的魂魄烧得惨叫连天,接着又冷声下令道:“押回神界,不准他死了。等本座回来再发落。” 说完,他将叶挽秋交给韶岚,伸手摸了摸她有些冰凉的脸孔:“照顾好她。” “元帅可是要去九昭山阴面?”韶岚问。 “所以这里的事就交给你们了。”哪吒转头看向瀑布所在的方向,“务必将这里彻底清理干净。” 第149章 “属下明白。” 话音刚落,哪吒已经消失在一片神光中,来到了瀑布岸边。 通道里很黑,无光的环境里只有神火能勉强将周围照亮。等到彻底走过这条隐藏在瀑布背后的通道后,哪吒看到眼前出现了一片树林。 这里漫山遍野都生长着这种树皮洁白,高大茂盛的树木。它们没有树冠,新雪般的枝丫上长满含苞欲放的花朵,每一朵颜色都不尽相同,却又十分接近。看起来很像天空上的霞光,但霞光没有这么奇特的色彩。 地上铺满零落枯萎的花瓣,淡黄松软的厚厚一层,直通山顶上的宽大宫殿。 哪吒走到宫殿门前,看到门楣上写着几个他并不认识的陌生古老字词。可紧接着他又像是本能般地认出,那其实写的是“流锦云宫”。 这个念头冒出得很突兀。他颦起眉尖,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想法,明明之前从未见过这个地方。 宫殿的大门虚掩着,他走上去,腕间乾坤圈微微闪动,化作原本大小落入手中,金光凛冽的戒备。 紧接着,大门忽然自己打开了。 哪吒蓦地停住脚步,看清前来迎接的是一个乖巧可爱的年轻女人。金色杀神瞳将对方打量一遍,眼中神情锐利得仿佛那女子的躯壳是完全透明的,能够直接看穿她的本源与灵魂。 是个木偶做成的傀儡。 女子看了哪吒一会儿,然后便对着他盈盈行礼。本该是脆甜悦耳的声音,听起来却毫无生气,甚至因为过于死板而有些恐怖:“红莲回来了。” 说着,她打开大门,迎接哪吒进去。 院子里还有其他木偶傀儡。他们有的捧着花瓶与银盘,有的抱着花束与画卷,还有的则在动作缓慢地修剪着庭院里的花朵。 见到哪吒走进来,这些木偶全都停下动作,齐刷刷扭头看着他。一张张相似的脸上挂着完全一致的笑容弧度,看起来尤为诡异。 甚至当他们张开嘴,说出的话也是一样的:“红莲回来了。” “红莲回来了。” “玉阴娘娘在哪儿?”哪吒问。 开门的木偶少女僵硬转身,保持着那种让人不安的笑容道:“请随我来。” 他们穿过庭院,走过廊桥,最终来到宫殿另一端的树林里。 踏出屋檐时,大片日华骤然倾泻而出。落暮余晖将遍地干花染做黄金般的明亮,连雪白树身上都披挂着薄薄一层金光。满树花苞静静生长,浓艳欲滴。 红衣红裙的少女正坐在树下悬挂的秋千上,足尖点着地面借力,整个人悠悠摇晃着,口中哼着轻盈的调子,头也不回地问:“鬼太岁死了,是不是?我感觉到了。” 那声音竟与叶挽秋一模一样。 “娘娘,是红莲回来了。”木偶傀儡回答。 闻言,少女停下荡秋千的动作,回头看向他们。乌清剔透的杏眼明媚动人,天生含笑,却眼神冷清。 虽然早就已经知道,也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但当真正看到这样一副与叶挽秋完全没有任何区别的容貌时,哪吒还是不受控制地怔愣在原地。 而面前的玉阴娘娘看起来也同样充满惊讶。 她缓缓站起身,踩着遍地落花走向哪吒,似乎是完全不敢相信那样地久久凝望着他。熟悉无比的眼睛里,装着的是被惊搅而起的一泓秋水,充满动荡不安的欣喜、希望、惊诧、终于得见天光的疲惫与解脱。 “你回来了……”她开口,声音甚至有点小心翼翼,像是害怕惊碎一个脆弱的梦那样,“你真的回来了……” 巨大的喜悦淹没了她。 少女踩着遍地鎏金光辉朝他奔来的模样,带着不加掩饰的热烈与鲜活。如同一整个世界都在欢快盛开,带着所有最纯粹的深爱与期待,轻盈无比地奔他而来,伸手想要拥抱住他。 可哪吒却后退几步开。 这个反应完全超出了两人的预料。 玉阴娘娘似乎没想到他会拒绝自己。 哪吒则同样没想到,自己的下意识举动居然只是避让开,而不是直接掐住她的脖颈逼她停下来。 “你怎么了?”她问,一抬头,一句话,一动作,一神态,都像极了叶挽秋。 “灵珠子?”她这样叫哪吒,满眼都是受伤后的脆弱,“你为什么不理我?” 哪吒收回思绪,不冷不热地看着对方:“本座不是什么灵珠子,你认错人了。” “我没有!”她突然变得异常激动起来,“你就是灵珠子!我知道!我等你了那么久,从千禧城破那一天,从太若灵族被毁那一天。那么久的时间!是我亲眼看着你魂魄恢复,亲眼看着你轮回转世,亲眼看着你在东海应劫舍去肉身,重回涅火红莲本体。我怎么会认错你!你不要装作不记得我……” 说完,她自己似乎都愣住了,脸色陡然苍白下来,嘴唇嗫嚅着重复:“不记得我?你不记得我?” “本座不认识你。”哪吒皱起眉尖冷冷道。 世界好像在这一刻安静下来。 明明面前的少女看上去并没有任何改变,可哪吒却分明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从她身体里陡然碎裂开。千万块碎片从内而外地将她割得血肉模糊,涌出的眼泪是流出的血,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是她破碎哀嚎的灵魂。 “你不认识我……?”她语调僵硬地,毫无起伏地说道。 可她又还是完好无损地站在他面前,只目光呆然地看着他,渐渐开始浑身都颤抖起来。好像下一秒,她的形体就会整个分崩离析,化作一堆血淋淋的残骸。 “你在乾元山见过我。”玉阴娘娘轻声开口,试图唤醒对方的记忆,“那时我总爱坐在云台边发呆,你年纪还小,见了我总会问我是不是你师父新收的徒弟……” 哪吒听完,眼中难得露出一片无法掩饰的惊愕。 因为他想起来了,确实有这么一回事。只是那时候,他记得那人一直戴着面纱,从来不曾露过真容。 “我说我在等一个对我非常重要的人,可是他不记得我了……”说到这里,玉阴娘娘忽然停住,整个人变得非常麻木又漠然,“是啊,我早该想到的。他们都这么说过,可我还是不死心。” “你生辰的时候,我还送过你一棵枫树作为礼物……” “你到底是谁?”哪吒打断她,直觉她说的都不是真的,毕竟从时间上来讲就根本无法对上,但又不能理解为什么她竟然会知道这些。 既然墨琰说她是一缕怨执,那她的本体究竟是谁? “我是谁?” 她抬起头看着他,那表情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我是戚妜。” 又是这个名字。 每次听到的时候,都会让哪吒有种无法自控的惊悸感,眉心朱砂痣隐约刺痛。 “你想起来了吗?我是……”她边说边试图靠近对方,脖颈间却忽然一凉,紧接着蔓延开的是强烈的刺痛。 紫焰尖枪正横亘在她颈间,下一秒就会叫她人头落地的凶悍。 “本座不管你原本是谁,也不管你到底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哪吒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眼中半分柔软之情也无,“既然是你造出了冰蚕蛊和景煜,偷走龙骨石以至犁州城大乱,又与鬼太岁相互勾结,残害生灵,盘踞在此上千年。” 第150章 “那你就必须为此做出偿还。” 他一字一句道:“至于你身为怨执,你的本体到底是何真实来历,又是怎么得知这些消息,本座会亲自从你口中挖出来。” 玉阴娘娘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看着他,缓慢抬手摸了摸自己脖颈上淌落的粘稠鲜血,喃喃道:“你半点也不信我,还要……杀了我?” “本座只相信自己亲眼看到的。”哪吒不为所动,神情冷肃的模样看起来格外令人畏惧,“还有你这张脸,为什么会和仙箬一样,到底是从何处偷走她的样貌。桩桩件件,到时候本座都会全部审清楚。” “偷走她的样貌?”玉阴娘娘怔愣半秒后,像是明白了什么,顿时一改方才的脆弱难过,表情变得格外狰狞,“她是谁?你口中的仙箬是谁?!你半点不肯相信我,也是因为她的缘故吗?!她是你什么人?你怎么可以为了她对我这样?!” “本座说过了,从未认识你。”哪吒冷声驳斥道,“至于你所说的灵珠子,本座倒是见过。他也的确在找一个叫做戚妜的人。你若是别白费力气挣扎,本座可以带你出去见他。” 说完这话,哪吒自己也有点意外。 他向来不是会与敌人多话的人,这次竟然会开口提醒对方,大约也是因为……她和叶挽秋实在长得太过相似的缘故。 可玉阴娘娘却摇摇头,眼泪混合着血水一起从眼眶里滴落下来,满脸濒临崩溃的痛苦,甚至是恨意:“你在骗我。明明你就是灵珠子,你却说还有别人。你想怎么样?让我跟你出去,然后把我抓去神界关起来再杀了我吗?!” “是。”哪吒毫不避讳地承认,“你做了什么事,就得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本座来这里就是为了解决九昭山之祸。既然鬼太岁已死,那接下来就是你。” 一番没有任何温情可言的话,终于将她彻底压垮。 玉阴娘娘摇晃着连连后退,几乎是接近崩溃那样地痛哭。绝望到像是要将身躯里所有还存在的一切都融化成眼泪,艰难撕扯着不断流淌出来,直到浑身颤栗,连喘气都困难。 接着,她忽然抬起头,充满血红的眼睛看起来是那么可怕,沙哑的声音像是怨毒的诅咒:“既然如此……那你就和我一起去死吧!” 金红与赤霞两种相似又不同的光辉猛然冲撞在一起,震落遍地残花飞溅开。尚未成熟的霞光从树上大片零落,将整个山谷染做一片流淌的万紫千红。 混天绫飘逸旋绕,灵活束住她的双手。可她却盯着这条红绸愣了愣,脸上倏地扯开一个不知是何意味的冷笑:“不知这么多年,你用着这灵器可还顺手吗?” 说完,她翻手捻出一道光印,竟从那红绸束缚中轻易挣脱出来。 哪吒微愣一瞬,本想收回混天绫,却见她抓住绸尾猛然一扬。红绫裹着赤霞光辉,骤然调转方向朝哪吒席卷而来,但又在刚触碰到他周身神力后便骤然无力地飘落下去。 见此情景,玉阴娘娘的情绪顿时变得越发失控,红纹缠绕着手臂丛生,神情像是即将入魔的癫狂:“连你也背叛我!” 她扔开混天绫,手中霞光浓烈到近乎妖异,化作万千血线朝哪吒蜂拥而去。神火呼啸着撕开所有攻击,乾坤圈带着一抹金芒击中玉阴娘娘的肩膀,将她整个人撞得摇晃不已,险些从树顶坠落,嫣红血丝溢出嘴角。 而几乎是在乾坤圈打中她的瞬间,哪吒只觉眉心忽然传来一阵强烈刺痛,甚至连眼前都跟着模糊一瞬。 为什么会这样? 他咬牙忍下那阵头痛欲裂的痛苦,看着戚妜捂着肩膀踉跄后退开,手中紫焰尖□□破面前层层血线阻碍,直取对方咽喉命门而去。 然而同样的情况再次出现。 只要他动手伤害对方,那种难以忍受的剧痛就一定会立刻发作,拖延他的动作。几番僵持下,玉阴娘娘已经是身负重伤。 哪吒亦面色苍白,被那钻心蚀骨的剧痛折磨得站立不稳,眉心朱砂痣艳如血沁。好像有一根滚烫的针穿透进他灵识内撕搅灼烧,连身体都被这种痛楚压制到麻木,掌心渗出冷汗。 这种从未有过的反常,让哪吒第一时间便想起了魂印——一种罕见的古老法术。据说对一个生灵使用魂印,要么是为了镇住他魂魄里的某些东西。要么就是为了束缚这个魂魄,让他决不能做什么事。 可自己身是莲花,怎么会有魂印能存在于他身上。 正想着,玉阴娘娘已经摇晃着再次站起来,一身红衣被烈焰灼烧得破损不少,浑身是血。周身霞光化作万千血线游走浮动,色彩却已经黯淡不少下去。 “你的本源是太若灵族的人。”哪吒回想着她方才说过的话,同样艰难起身,“那灵珠子也是了。” 可太若灵族早已在上古之战中便彻底消亡,他们两个既是执念化身,为何又会在近千年左右忽然出现? 会有太若灵族的遗民能存活如此久吗? 没等哪吒问出这个问题,玉阴娘娘已经猛然打断了她,满脸都是彻底崩溃后,一心只想与对方同归于尽的绝望与怨恨:“已经和你无关了……既然你早已不记得这些……” 说到这句话时,她再次颤抖一下,连声音都被那些残忍锋利的字眼割碎开:“你的命,本就是用一个赌约换来的。既然一切都改变了,一切都没有意义了,那你就陪我死在这里!” 说完,漫天血色霞光自她身边盛放而出,将所有囚禁在九昭山阴面的无数妖魔精怪通通释放出来。 以燃烧自身存在而为代价的灵力不断强横侵袭,将整个空间化作一片血红汪洋,甚至影响到了九昭山阳面的天空。 萧其明抬头,看着那抹自瀑布顶上越来越扩大的诡异霞光,顿时心下不安:“不好,元帅还在里面。” 韶岚正想提议一起进去,忽然感觉怀里的叶挽秋似乎是感应到什么,脸色惨白地皱起眉,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 “主神?”她连忙小心翼翼地抱稳对方,试着叫醒叶挽秋,“主神,你怎么样了?” 白无常紧跟着上前来为她仔细查看一番:“她中了鬼太岁的毒,还好程度不深,试试这个。”说着,他从宽袖里摸出一瓶药,“这是孟婆之前做的,应该管用。” 韶岚赶紧将药丸喂她吃下,又以神力辅助为她暂且压住毒性。 半刻钟后,叶挽秋终于逐渐回醒过来,眼神涣散着唤一句:“哪吒?” “主神,你醒了?”她松口气,但脸上神色并未轻松多少,“元帅已经去找玉阴娘娘,至今还没回来。您先随黑白无常去冥府暂且休息,我们得立刻进九昭山阴面去。” “等等。”叶挽秋拉住她的手,努力撑起身体,鼻尖上挂着层晶莹薄汗。 “我跟你们一起去。”她说。 “主神,您现在伤势未愈,还是……” “我要跟你们一起去。” 叶挽秋罕见地格外坚持,眼神紧紧盯着那片越来越浓烈的赤色霞光:“我必须……去见到那个玉阴娘娘,搞清楚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若是您有什么闪失,我们没办法朝元帅……” 韶岚的话未说完,被叶挽秋骤然打断:“我已经决定了,现在就走。” 第151章 她怔一瞬,回头和萧其明交换个眼神,叹气道:“我们一定全力护好主神安全。”说着,她又转向白无常,“那灵珠子就先交给你照料着。” “放心吧。” 白无常点点头:“老黑会带着阴兵和各位一起过去。就算那玉阴娘娘有翻天的本事,这次也逃不了。” 如此商定好后,一众人很快集结起来。由萧其明和黑无常领头,韶岚陪着叶挽秋紧随其后,接着是无数天兵神将与冥府阴兵共同跟随。浩荡大军很快穿过瀑布之下的通道,来到九昭山阴面。 刚踏出洞口,扑面而来的便是一片灼目发亮的血色。 狂烈到毫无拘束的火海翻滚在头顶,将倾轧而下的霞光片片撕扯开。漫天莲花带着金红尾焰洋洋洒洒,看似轻薄到透明的一片片,却能将周围无数妖魔灼烧得惨叫连天。 一旦被这些燃烧的莲花碰到,任凭他们如何挣扎也无济于事,直至整个身躯都灰飞烟灭才会停下。 “这是?”叶挽秋认出这种火焰,绝非一般神火,心头顿时抽紧到闷窒,“业火……?” “哪吒?!” 她慌忙抬头四处寻找,终于在天空中看到那个熟悉的少年身影。 他足下踏着焰花缭乱的风火轮,枪尖所指之处尸骸遍地,身后盛开着巨大的红莲真身。花瓣千层环绕,红如血铸,周身焰流璀耀,带着能将整个天地都烧做飞灰的绝对威势。 一双金黄凛冽的眼瞳里,完全是空白的漠然,任凭再多妖魔精怪在业火中恸哭求饶也不为所动。 这神情让叶挽秋恍然间想起那个梦——被火焰摧毁的世界。从莲花中诞生的少年。 他有着世间最为风华绝艳的容色,也有着世间最最冷漠无情的眼睛。 顺着哪吒的视线朝下看去,叶挽秋看到在业火的中央,有一个被乾坤圈困住的少女,正尖叫着朝他哭喊呼唤。 以罪为食的先天神火燃烧在她身上。 她感到自己全身上下的每个部分都在巨大的痛苦所啃食、被割裂、甚至是把她剁碎成极细的粉末。 而她却连失去意识的权利都没有,只能被迫完全清醒地感受到这个过程,睁大的眼睛里不断涌出血来。似乎所有眼泪都已经被业火烧干,只有血还勉强残存着,试图熄灭这世间最无情的火焰。 她有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此刻却因为无法忍受的痛苦而扭曲得不成样子,让人只看一眼便觉得触目惊心的残忍。 叶挽秋不自觉地后退一步,几乎是立刻便认出对方:“玉阴娘娘。” 话音刚落,半空中的少年神似乎也因为某种看不见的极端折磨而彻底支撑不住,整个人从云端直直坠落下来。 叶挽秋慌忙飞上去将他小心翼翼接住,这才发现哪吒的情况已经糟糕到岌岌可危的地步。 为以一己之力阻拦所有妖魔而动用红莲业火,加上焚烧玉阴娘娘所带来的莫名反噬,让他此刻已经失去所有意识,甚至连维持人形都有些做不到。无数金红莲花瓣从他身上散溢开,透明化从指尖开始不断蚕食躯体。 顾不得自己身上残毒未消,叶挽秋慌忙将自身神力源源不断地过渡给哪吒,总算令他稳固住形体,不再继续透明化与消散。 “韶岚……”她开口唤道,声音因为消耗过多而格外虚弱,脸色惨白得半点血色也无,“随我一起将哪吒带回神界去。” “遵命。” “萧将军,黑无常,这里交给你们了。” “主神请放心。” 她们带着哪吒走出九昭山阴面,正好碰到刚醒过来便往这边赶的灵珠子。白无常紧跟上来,见到这一幕,顿时吓得差点咬住舌头:“这?三太子是怎么了?” “他动用了业火,情况很不好。”叶挽秋说完,又看向灵珠子,“你要找的人也许就在里面。” 他侧眸定定看了她许久,眼中既有欲语还休,也是安静释然,最后只抬手行礼道:“多谢太华主神。祝愿主神与三太子从此长乐无忧,顺安遂意。” 叶挽秋愣一下。 不知道为什么,他此时的模样和语气,听起来很像是在诀别。 但眼下哪吒的情况最为要紧,她没有时间去想更多,只朝他略略点下头后便转身离开了。 她们用最快的速度回到神界乾虚宫,这才发太乙天尊与几位古神,甚至连青川君都在。 叶挽秋瞬间像是看到了希望,一把拉住青川君,紧绷许久的声音终于决堤出一阵哭腔:“爷爷……你救救他。哪吒用了红莲业火,现在怎么都醒不过来,该怎么办啊爷爷?!” 听到红莲业火四个字,所有人皆是神情骤变,蔚黎更是惊慌得面色全白,忙不迭与夙辰一起将哪吒抱到内殿安置好。 五位仙神联手稳住哪吒将散未散的灵识,彼此看了看,最终又将目光投向叶挽秋。 “怎么了?”她问。 “我们能做的不多。要彻底救好三太子,还得在你。”夙辰看着她说。 “在我?”叶挽秋不解地重复,接着便追问,“要我怎么做?” 太乙与青川君相互看了看,最终达成一致意见后解释:“我其实很早之前就告诫过哪吒许多次,不能动用红莲业火。因为这不仅仅是他这莲花身的伴生神火,更是因为……” “他如今这莲花身并不是完整的。一旦用了业火,便必定也会重创自身,甚至丢掉性命。” “莲花身……不完整?”叶挽秋睁大眼睛,回想起那个梦。 自己在为缺失色彩的少年神像添补颜色,却怎么也填不满他那一颗心。 唯有将自己放进去,他才算是圆满了。 想到这里,她心中一阵急促鼓动,已然猜到了什么。 “他缺失的东西……在我这里,是吗?”叶挽秋问。 太乙点点头:“而你缺失的东西,也在他身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叶挽秋张了张嘴,忽然像是意识到什么,开口轻声问到:“爷爷,天尊,还有三位古神。你们是不是早就知道,一定会有这么一天?” 太乙微微颔首,算是承认了这点。 她难以置信地看向青川君,眼前忽然闪过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玉阴娘娘和我到底是什么关系?” 青川君沉默了片刻回答,听上去有种说不出的沉重与疲惫:“她是你在很久之前,被不得已而分离出去的一部分。原本和灵珠子一起被封存在一对玉佩里。但一千年前,悬息潜入乾元山偷走了它们。从此两支灵玉便分散着掉入人间互不相见,直到今天。” 分离出去? 一部分? “玉阴娘娘并非自然诞生的生灵。她只是一缕无法消散的怨执,因无魂无魄,不被冥府记录,所以一直游荡在天地间上千年。”墨琰的话再次响起在耳边,所说的时间竟与青川君刚才说的对上了。 也就是说,她其实就是灵珠子在找的戚妜? 玉阴娘娘的来源本体……其实就是她? 叶挽秋呆愣在原地,思绪里完全是一片空白,还有太多的询问已经涌入嘴边,却在目光触及到哪吒仍未醒来的模样后,又艰难咽回去,只问:“爷爷,我要怎么做?” 第152章 青川君叹息着回答:“需要将他交换给你的那样东西取出来,暂且放回他身上。” “那好。” 完全没有询问一旦取出来自己会怎么样,叶挽秋直接点头同意道:“烦请天尊,各位古神,还有爷爷,帮我将那东西取出来还给哪吒,让他能马上好转起来。” 太乙天尊安静注视她许久,淡淡笑着道:“放心,有我们几个在,你们都会没事的。” 她再次点下头,走过去,和哪吒面对着盘腿而坐。 数道神光徐徐蔓延开,将两人层叠包围住。 这些光辉犹如万千起伏的萤火,在浓重粘稠的黑暗中拨开一丝寂静的明亮,也让哪吒混沌不堪的意识终于能够得到一丝喘.息。 他试图睁开眼睛,但身体不听使唤。业火正在啃食他不完整的身躯,胸腔里的本源灵珠则在拼命试图将他修复如初。 持续不休的毁灭与新生令他痛苦不堪,直到有一团柔和的金红光辉骤然蔓延开。 仿佛枯木逢春,残玉回满。无数年前丢失的那颗心又跳动着回到面前,捧出大片灿烂盛开的花朵,生机勃勃。 在一切光与影与花的尽头,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一身红衣,轻盈窈窕。 “仙箬?”哪吒认出那个背影。 对方回头,朝他笑着伸手:“红莲,你回来了。” 说完,有着和叶挽秋同样容貌的少女又眨眨眼,仍旧笑着说:“或者,我也可以叫你,灵珠子。” 她伸手牵住哪吒,指了指他们的脚底。 浓重的黑暗一点点褪去,无数被埋没已久的记忆终于浮现而出,重新回到他脑海里。 “我等你很久了。”她说。 “你也等了我很久。很快,你就会想起一切了。” 第59章 初见 当世界刚从那片包裹着它的母体混沌中诞生时,各界并非如同后来那样彼此分离,泾渭分明,而是像许多块将化未化的冰雪一样,彼此之间略有交叠地挤在一起。 各族生灵们因此也很容易就能从一方领界走到另一方土地上。族群间大大小小的越界冲突时有发生,但唯有太若灵族的疆域极少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那时候,太若灵族是万族之首,是世界中心,是一切欢乐与吉祥的诞生之地。 他们的都城名号千禧,凡是曾有幸能一瞥它曾经风采的生灵们都会说:“那是一座完满无缺之城。苦难只会出现在戏剧与乐舞中,泪水只会因喜悦而流”。 这就是千禧之城。 曾经的千喜之城。 …… 尽管距离乐舞开场还有一段时间,但为了确保不会错过任何一点精彩表演,戚妜还是很早就和女伴们一起出发了。 临走时,她对着铜镜梳理好头发,戴上前两天新得的那条莲花眉心坠,转头朝向母亲斓彩保证,自己一定会在日落晚霞出现前赶回来,不会耽搁每日铺就晚霞的重要时刻。 说完,少女欢快地跑出门去,一身红衣红裙舒展如鲜艳的枫叶乘风飘远。细白手腕间的金色腕铃叮当作响,洒下一路清脆音符。 祭祀乐舞的表演地点理所应当在千禧城内,距离戚妜家所在的栖霞山并不太远。 这并非她第一次来到千禧城。但每次,她都会被这座用金玉灵宝与各种奇花异草所精心装点着的繁华都城惊艳到。 不过今天,她有更期待的事。 所以在经过那些泛着银辉的水晶亭桥,跑过两旁开满花朵且流淌着精细日光的天石台阶,听到耳边传来歌伶们那优美动听的歌声时,她都没有像往常那样停下来驻足观赏,只将注意力集中在了不远处最热闹的场所,祭祀乐舞的表演地。 这是百年一次的盛大庆典,所有生灵都在翘首以盼,期待着下一个百年的平安吉祥。尤其在如今太若灵族与其他族群战事不断的情况下,这样的庆典显得尤为重要,也象征着普通生灵们的祈愿。 眼看着朝那里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有两个同伴开始着急了,催促着大家快点朝前跑:“不然我们就找不到一个适合欣赏的好位置了。我已经等了好久了!” 一想到可能会像上次那样只能可怜巴巴地守在外面,除了周围人的背影什么都看不到,戚妜跟她们一样着急,但也更能沉住气一些。 不多时,她眼尖地发现了一个尚未被占领的好地方,旋即招呼女伴们一起过去。 落座后不久,祭祀乐舞就开始了。 大家都屏气凝神张望着那中央的无数技师与舞姬们,看着他们整齐围绕在祭火周围,站在绘有红莲图纹的祭台上,用一支支精彩绝伦的舞蹈与弦乐,将无数过往的恢弘历史展现在众生面前。 戚妜喜欢这种乐舞表演。 它们中大多包含着极为浓烈的情感与瑰丽壮阔的故事,都是不曾出现在她真实生命中的,却也恰恰因此而显得格外令人向往。 尤其是那些不计代价的,哪怕用尽一切生命的光与热都一定要与所爱之人相遇厮守的爱情传说,在同行女伴们之中更是永远都会掀起心澜的绝佳话题。 因此在乐舞即将进入尾声时,戚妜意料之中地听到了身旁一位女伴的真挚感慨声,甚至还夹杂着清晰的低微啜泣:“能够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真是太好了,这就是幸福最好的样子。” 其他女伴们纷纷红着眼眶表示赞同,然后开始说起自己曾听过的其他传说,大多都来自于她们母亲的讲述。 见戚妜没有说话,一旁的女孩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着她:“你怎么不说话呀,戚妜?” 戚妜这才回过神,笑着回答:“不是的,我只是看得太入神了。” 而且也莫名想到了自己的母亲斓彩。 印象中,母亲好像就从来都不曾会为这种看起来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有任何触动,更不会给自己讲述这种故事。 每次戚妜兴冲冲地和她分享自己从女伴们那里听来的各类传说时,斓彩多数时候都只会淡淡一笑,偶尔也会评价道:“若真是这样一段需要某一方或者双方都作出巨大牺牲的缘分,那和将来的相守比起来,这些执着追逐的过程都应该被称为赐福才对。” 戚妜不明白她的话。 彼此相爱却被无数外力强硬阻挠的感受是多痛苦的折磨啊,为什么母亲还要称它们为赐福呢? 她再追问,斓彩却闭口不言了,只微笑着摸摸她的头,再不着痕迹地将话题略过去。 这种沉默让戚妜感到好奇。 正想着,身旁女伴们的话题已经从乐舞本身发散到了她们周围亲眷的身上——比如谁家的女儿又和谁家的哥哥成了婚。但两个新人间似乎并没有多少感情,只是单纯地服从家族安排,用来巩固家族往日的地位与荣光。 这种事似乎很常见。 凡是出生在颇有声望但又不算足够显赫的家族后裔们,大多都面临着这样的命运。也许正因为如此,不少人才会格外热衷于那些遥远到不切实际的真情传说。 这时,一开始说话的女孩再次叹了口气,视线假装不经意地落在戚妜身上,半是艳羡半是失落地开口道:“要是我也能做斓彩上主的女儿就好了。既不用担心将来的婚事,又能拥有无尽的寿命和漂亮得多的容貌,谁见了都会喜欢的。” 第153章 她的话似乎戳到了其他女孩们心里的痛处,大家一时之间都没有再说话,只三三两两用或渴望或嫉妒的视线望着戚妜。 和这位血脉尊崇的神之女不同,她们都只是些低阶的仙灵。虽然和普通族群比起来,这类生灵也有着相对漫长的寿命与强大许多的法力,可那也只是短时间的。 她们终将会在时间无情地洗刷下变得日益衰老,孱弱。 而到了那时,戚妜却将仍然保持着现在的少女模样。那双清澈灵动的双眼永远不会被光阴腐蚀出任何痕迹,脸上的笑容也将一直明艳热烈若天边霞光,美丽非常。 “可那样的话,我也会很难过的。”戚妜低声说,“我不想和朋友们分开。” “是呀。”另一个女孩回答,语气里有种隐晦的尖锐感,听起来有点刺人,“这么看起来,我们这些死得快的,好像也是一种解脱了。” 戚妜没搭话。她知道每次提到这个话题时,对方总是会不自觉地流露出这种态度的。但在其他时候,她确实是一个还不赖的伙伴。 察觉到气氛的微妙僵硬,另外的女孩们赶紧打圆场,笑嘻嘻地提议一会儿再去千禧城里挑选些喜欢的小玩意儿买回家,还小心翼翼地询问戚妜是否愿意一起去。 虽然知道她不是爱记仇的性子,也向来不会计较这种玩伴间的偶尔无礼,但女孩们还是有点担忧。因此,在看到她仍旧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笑着答应后,大家才真正松了口气。 她们一起结伴离开庆典,有说有笑地朝千禧城的其他地方走去。 这时,来自西方天空的光辉陡然黯淡下去,连带着云层也开始变得浑浊又阴暗。 原本恒常闪烁在天际线边的彩虹长桥也正逐渐变得稀薄直至消失。好像有什么庞然巨兽正在西方苏醒,张开大口将周围所有的光辉与祥和都吞吃进去,只剩一片蛮荒般令人心悸的阴影。 魔族正在和我们开战。 戚妜想着,目光盯着那团不断翻涌扩散的压抑乌云。 很快,周围越来越多的生灵也开始充满焦虑地窃窃私语,诉说的内容也基本与戚妜的设想一致。毕竟西境自古以来便是妖魔盘踞的巢穴,而他们也是最早开始有与太若灵族敌对迹象的族群之一。 如今,几乎所有曾经臣服于太若灵族的族群都开始集结起来,想要打破以往的规则,准备野心勃勃地重新划分他们各自在这世界的领地。 苦难只会出现在戏剧与乐舞中,泪水只会因喜悦而流的完满之地,千禧城——已经是一个过去的传说了,江河日下才是它如今的写照。 一时间,祭典所带来的欢乐气氛立刻削减了不少。大多数人都在张望着那团不断入侵进来的森冷魔气。 这种事早已不是第一天发生,所有人对此都已经习惯了,也从一开始的惊慌失措变为如今勉强称得上是平静的反应。 果不其然,在几刻钟后,那团气势凶烈的魔气便开始逐渐消退,弥散,最后消失不见。太阳西落的余晖与云端的彩虹长桥再次显现出来。 戚妜看着那团灿烂至极的金色光辉,刚松下神,旋即又立刻拍了下自己的额头:“糟了!要到晚霞出现的时间了!我再不回去,阿母会生气的。” 说完,她迅速和女伴们告别,沿着来时的路飞快朝栖霞山返回去,总算赶在太阳落在群山之巅以前来到了朝暮林。 “阿母——!”她几步跑过去,嗓音和她腕间金铃一般清脆动人。 她抬头看了看头顶无数含苞欲放的花朵:“今日的晚霞是什么颜色的?” 斓彩收回等待着那些霞光盛开的目光,转看向她的明艳脸庞,嘴角浅浅抿出一个笑:“戚妜喜欢什么颜色呢?” “红色!”她想都没想就立刻回答,语调欢快,“最好能像阿母正在绣的那条混天绫一样鲜红漂亮,那才是最美的!” “那就一起来等等看会不会是你喜欢的颜色吧。”斓彩颔首笑着,抬手替她将被风吹乱的乌发别回耳后。 指尖在触及到那枚晃晃悠悠的精致莲花眉心坠时,她略一停滞,但很快又若无其事地将手收了回去。 没过多久,那些生长在树枝上的大团花苞全都缓缓绽开来,露出内里流动的浓艳色彩。它们有的是天青色,有的是灰蓝色,还有的则是类似湖水绿的迷人色彩。 戚妜赞叹地看着那些不断流转在花朵中央的光芒。虽然不是她钟爱的红,可这样的颜色无疑也是非常美丽的。 此刻,它们交汇成一片花海盛开,绽放在这树皮洁白的朝暮林中。站在树下看着它们的时候,就像看着一片流动在白云上青碧无垠的海洋,温柔梦幻地笼罩着她们。 “来吧,我们得把晚霞带到天空去了。”斓彩说着,将放置在树下的蓄光壶捧起来,以神力为引,将花朵中央的色彩全都汲取出来。 当最后一丝光辉被装进蓄光壶以后,花朵也就随之凋谢了。但是第二天清晨,在太阳升起以前,新的花朵又会再次孕育出来,那决定了朝霞的色彩。 戚妜跟着斓彩一起,动作娴熟地汲取着其他花朵的光辉,很快便将那一片青碧海洋都装进了两只蓄光壶里。 期间,她不小心让光辉沾上了衣袖的一角,明亮的霞光立刻侵蚀了她原本衣物上的红色。 她诶了一声,有点苦恼地皱起眉尖,却又不敢伸手去擦,那样只会越来越糟。 “没事。一会儿去银河里洗干净就好了,残留太久才会清理不掉的。”斓彩安慰着,旋即唤来一对苍鹤,将她们带至银河源头。 穿过层层缭弥的云雾,往上再飞上好一阵,眼前便是一层半透明的波纹结界。 只有诞生于自然中的神灵才能穿过这层结界,每日为天空装点色彩,掌控日升月落,布划星辰。为世间万物指明方向,也记录光阴流逝。 就着落日的锋芒末梢,斓彩将壶里的光色仔细倒入银河中,看着那些青碧通透的霞辉立刻顺着银河蔓延开,宛如一匹被迎风扬开的巨大翠色纱幔,眨眼间便布满整个天空。 剩余的光辉则会被她拿来稍作修饰,让晚霞看起来更加浓淡合宜又层次分明,放眼望去简直美不胜收。 等到做完这一切后,戚妜才弯下腰,小心翼翼用银河的星芒洗净衣袖上的最后一抹青翠,看着它远远追随自己的同伴而去,在天幕上留下一道迟来的霞影。 日落以后,暮色渐收,接下来是夜晚来临的时刻。 最先涌流而出的青色晚霞已经开始逐渐褪色,一轮散发着清亮银辉的明月正高高悬挂在天空上。 斓彩看着这一切,像是非常心满意足又充满遗憾地轻声念着:“真美啊。” 戚妜一直听不出她到底是在说那些即将消亡的晚霞,还是刚刚升起的月亮。 不多时,另一个身影便逐渐从这片广袤空寂的天海之端缓缓走了出来,远远和她们交换了一个点头算是例行问候。 戚妜认得对方,那是和斓彩一样诞生于自然的司夜之神,夙辰。 他穿着一身洁净无瑕的银纹白衣,乌黑如夜色的长发被一根银簪束起,从容色到身姿都和月亮一样清贵俊美,琳琅无双。 第154章 只是和斓彩属于太若灵族不同,这位夜神选择的支持对象是新神族,也是如今和太若灵族僵持不下得最棘手的族群。 因此,戚妜几乎就没有见斓彩有和他交谈过,每次都只是相互礼节性地点点头就算完,除了今天。 她看到斓彩站了起来,以为她是要命令苍鹤带她们离开,却没想到斓彩竟然从苍鹤背上走下来,踏足在那一片净澈星光月海之中,沿着银河的流淌方向朝夙辰走去。 “阿母?!”戚妜愣了愣,连忙跳下来,溅起一圈水花般的星辉点点绽开在脚边。 她想要跟上去,却看到斓彩转头朝自己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不用。于是她只好等在原地,有些紧张地看着斓彩朝那位白衣翩翩的夜神走去,手掌不自觉抓上苍鹤的羽翼。 他们应该是非常简短地交谈了什么。 没一会儿后,斓彩便行礼告退回来了,手里握着一缕明月的光芒,看起来如冰一般沁骨凉彻。 离开银河源头后,戚妜这才放心大胆地朝斓彩问到:“阿母是向他要了月光?可是用来做什么呢?” “绣在混天绫上。”斓彩回答,“太阳的光辉已经绣上去了,就差月与星辰的了。” “他居然答应了啊。”戚妜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明明太若灵族与新神族的关系如今正势不两立。 说着,她好奇地伸手摸了摸那缕月光,果然入手是一片格外沁人的冰凉。 这时,她忽然注意到斓彩的衣袍边缘也有一圈细碎闪亮的星月光晕,应该是刚才停留在银河里的时候不小心染上的。 “要回去洗掉吗?”戚妜问。 她记得斓彩很喜欢这件衣裳,却和任何朝霞晚霞都不同,反而是一片明月般的洁白。 “不,不……没关系的。”斓彩低头看着那圈光辉,脸上依旧淡淡笑着,看起来丝毫没有心爱之物被弄脏后的烦恼。 戚妜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 回到栖霞山时,她习惯性地伸手牵住斓彩的手跳下地面,却诧异地发现,那只握过冰凉月光的手掌心,此刻正在微微发着热。 她不解地抬起头,借着月光的照耀,看到阿母脸上依旧是和以前一样的宁静从容。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一切都和往常一样。 她跟随着斓彩每天用从朝暮林里汲取来的光辉,在天空中染就不同色彩的朝霞,晚霞。送走一个又一个日升月落,也听着千禧城里越来越多的关于战事的前线情况。 其中传得最沸沸扬扬的便是几天前,在与魔族的那场惊险战役中,魔族大军终于被一举击溃的好消息。 “我听说了,是火行军吧?他们一向是我们太若灵族最可靠,最坚不可摧的护世五行军了。”说这话的人是戚妜的女伴之一,熙柔,她的父亲和兄长都加入了五行军。 “是呀是呀,我还从没见过火行军有打败仗的时候……唉,真想见见那位举世无双的统领上主,肯定特别威风。” “可是……”另一个出身占卜世家的女孩有点怯怯地开口道,“我听父亲说,火行军的老统领之前被新神族击杀了。现在这个,好像是老统领的一个后人?很年轻,比咱们年纪都小呢,似乎还是个姑娘……” “姑娘?!还有姑娘加入五行军,居然是最厉害的火行?” “嗯……一个很漂亮的姑娘。当然了,我也只是听说的。” “这就奇怪了,我怎么从没听过老统领膝下有这么一个女儿?他们家最小的女儿妙华并非本宗出身,只是旁系,而且一百年前就已经嫁出去了呀?” “诶,这么说我就想起来了,才不是什么姑娘呢!他是老统领最小的儿子,只是因为容貌长得太漂亮,所以老是被其他人误认成女儿身罢了。” “可一个人认错能被称作是意外,那么多人认错也太奇怪了吧?我猜她应该就是个姑娘,还是个英姿飒爽的女将军!” 大家七嘴八舌地谈论着这位不知面目的新任统领。戚妜听来听去,感觉已经快被绕晕了。好像这个人一会儿是个女孩,一会儿又是个男孩。 不过说到火行军老统领的孩子,她似乎也见过一两个,至于年纪最小的那个…… 戚妜回忆片刻,一时间还真想不起是男是女了。 好在女孩子们的话题总是换得很快。不多时,她们便已经将讨论对象转移到了别的东西上。 这时,太阳已经开始西斜,园林外的日头也终于柔和了不少下去。 戚妜回到家中时,侍仆们正在细心打扫着宫殿里的一切。见到她回来,所有人都纷纷停下手里的动作,跪拜行礼。 “阿母呢?”她环视一圈,问。 “上主还在绣房。” 闻言,戚妜并无意外地点点头,只眨眨眼又道:“我要去朝暮林,帮我把我的口琴拿出来吧。” “是。” 很快,拿上那支心爱的玄木口琴后,戚妜朝侍仆们简单交代了几句便步子轻快地往朝暮林跑去。 这是她除了千禧城以外,最喜欢去的地方,只要没有人打扰,她可以坐在树上吹一整天的木口琴。 朝暮林极大,几乎从栖霞山一直延伸到太若灵族领地的极西之境,与魔族界域接壤。 但是因为存在着天然禁制的缘故,这片伴生于斓彩而来的神木之森向来不欢迎外族来客。凡是胆敢侵入的异类,无一例外都会成为这些神木们的养料。 白天的时候,它们的花朵色彩与阳光类似。到了夜里,又会散发出萤火般的点点微光,远远看去就像天上群星倒映在地上的影子那样。 戚妜爬到树上,坐在树影与阳光中,找了个舒适的姿势躺靠着,开始吹奏手里的木口琴。 一首一首,一曲一曲。清婉悠扬的乐曲随着风飘出去很远的地方。整个朝暮林里除了她的口琴声,就只有风吹树海的温柔沙沙声,惬意得她想短暂地躺在树上休憩一小会儿。 然而就在这时,一道异常的动静忽然钻进她的听觉。 那是脚步声,但听起来与其说是在走,倒更像是在艰难挪动,随之而来的还有金器敲击在石头上的声音,与几近断绝的微弱喘.息声。 戚妜皱起眉尖,坐直身体朝声音的来源看去。 一个浑身染血的人蓦地栽倒在遍地金黄落花中,一动不动,像是死了。 她愣一下,连忙猫起身子蹲在树上观察了一会儿,确认对方真的不动以后再悄无声息地跳下地,充满戒备地朝对方靠拢过去。 然而当她小心谨慎地将地上的人翻过来时,她却紧跟着便呆了呆。 那是一张极为年轻且风华昳丽的脸孔。 即使看起来已经毫无生气,还带着几道伤口与发暗的凝固血迹,满头黑色长发也散乱着,也丝毫损伤不了那种极具冲击力的惊艳感,还带着几分凌厉逼人的英气。 戚妜看着面前这个突然出现又身受重伤的人,还没缓过神来,头顶忽然传来了一声尖利刺耳的鹰啸声。 一只浑身雪白的海东青正从半空中俯冲而下,目露凶光地朝她袭击而来。 第60章 赠礼 他梦见自己又一次狼狈不堪地站在营帐前。 第155章 挂满伤痕的银甲与白色天衣被血水染红,斑驳的血渍新旧重叠,面前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刚被寻回来的尸体,大部分都是他认得的,是同为火行军的将士。 甚至,还有他的亲生父兄。 那张本该熟悉万分的面孔因为死亡而变得可怖。僵冷的血肉耸拉在骨架上,失去光彩的浑浊眼睛大睁着瞪视他,干裂的紫黑色嘴唇张开着,好像在无声地呐喊着什么。 他从父亲眼里看不到自己的模样了,只能看到头顶那片同样混沌阴暗的天空。漆黑如墓地般压在头顶,也压在他们因为失去主帅而焦惶不安的心里,沉重到让人喘不过气。 此时正是他们与魔族交战的间歇时刻,没有任何多余的时间可以留给他们用作悼念。 他听到周围几个虽有负伤但仍然战意未消的将领们,正在急切商讨该临时选择谁来顶替主帅的位置,以迎接随时可能到来的魔族反扑。 在他们心中,若单论智谋与武艺,这位老统领的儿子无疑是最合适的。可他太过年轻,恐怕难以在这样的危急时刻承担起指挥全局甚至反败为胜的重任。 他沉默地听着,忽然注意到一缕黯淡的红色,从父亲至死仍然蜷握着的手指缝隙中透露出来。 他心中略微动了动,伸手将它拉扯出来,展开在眼前。 那是来自火行军军旗上的图腾,一朵鲜艳怒放的红莲,火焰般肆意燃烧在残破不堪的布料上。 也许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父亲仍不愿意屈服,更不愿意看到那朵象征着整个火行军意志与太若灵族的红莲花被魔族撕碎,只能被迫凋零于沾满血污的尘土中,被肆意践踏,所以才会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来护住它。 那些凝固在莲花上的血迹早已干涸,任凭他怎么触碰也找不到半点昔日父亲掌心中的温度。那双牵过抱过他无数次的手如今留下的也只有冰冷,如同战场上敌人挥舞过来的刀剑般锋利,直直刺入他的心口,留下一道将会永远疼痛淌血的伤痕。 这时候,他听到了一阵铮然欲裂的号角声从远处传来,那是敌军出动的标志。紧接着,不断升腾而起的浓重魔气迅速聚集成一道屏障,一个活着的致命深渊。 他们从群山背后笼罩而来,将山脊线压碎,吞没掉一切可视之物。凡是被烟雾沾染到的植物与河流,全都在顷刻间便化作一堆乌黑腐臭的残骸,连空气里都是那种浓烈的阴寒气息。 “少主。”他听到有人这么叫自己,沙哑的嗓音中有难以掩饰的绝望,“我们得再次撤退了。” 是这样吗? 他回头,看到身后遥远处的天际线边,不知何时忽然泛出一丝艳色如玫瑰般的霞光。 那是太若灵族所在的方向,每日朝霞与晚霞诞生的地方,还有无数同族们赖以生存的家园。 他们已经不能再后退了。 “少主……”又一个人叫了他一声,隐隐带着哀求。 毫无迟疑地将视线从那丝光辉中收抽回来,他将手里绘有红莲带着血的布缕扎在臂间,抬起来的面孔上,并无半点因目睹至亲战死而流露出的悲痛,清黑如墨的眼瞳中满是令人诧异的冷静沉着:“所有将领听令,即刻向朝暮林分散退行。” “少主的意思是……” “魔族的这种攻势,只有当他们全部集结起来的时候才能发动。而朝暮林是异族生灵难以深入的禁制之地,他们若是想要在我们退行至朝暮林之前截杀我们,势必也会分散追赶。但这里是我们所熟悉的领地,所以我们必须在他们追上来之前,占据所有的地形制胜点。” “末将明白了……少主是想以退为饵,分散他们的兵力夺取主动权,然后再让我们以地形优势进行逐个击破。可是,魔族向来狡猾无比,他们若是追击上来却并不上钩……” “他们会用魔气制造出前锋攻势提前扫清障碍,我们难道就不会用同样的办法么?” 副将一愣,只听到对方接着开口,声音少年人独有的清冽如冰,可态度却是与他年龄所毫不相符的沉稳:“等到魔族追上来进入我们的领地范围以后,便立刻借助朝暮林的灵气屏障切断他们与外界本族的一切联系,截断所有退路,逼他们分散开。” “可即使如此,他们的兵力也比我们庞大许多,少主……” “先集全力杀了他们的将领。” 他平静地说:“一个不留。剩下的散兵料理起来会容易得多。” 话已至此,接下来的战况该如何引导把控已经非常清晰了。 几名副将深深看着面前这个年轻且面容姝艳如绝色女子般的少将军,好像一下子看到了许多年前,曾经英气勃发的老统领的影子,顿时心下安然:“谨遵少主之命!” 那场战役持续了多久,他已经有点记不清了。因为紧接着还有下一场,下一场,再下一场……直到魔族军队被惨烈无比地消耗近半,再也不敢轻易踏足这片总是被笼罩在美丽霞光中的神木之森,而其余同属五行军的援军部队也终于从其他战场赶来。 旷日持久的厮杀与战争让天空总是处于一种浑浊压抑的状态,日月星辰似乎都已经将这片充满死亡的坟场遗忘。 他们开始逐渐分不清白天黑夜,眼前只有无数破碎与亟待击杀的敌族,疲倦与凶性..交替着牢牢把控住他们的感官。 甚至有些时候,他们都觉得自己与那些倒地死去的尸身没什么区别,或者还有点略微地羡慕它们。 只有在每日的清晨和傍晚,新生的霞光会准时从朝暮林中诞生,带来每次都不一样的色彩。 那些美丽光辉淡淡浮现在天空中,将红莲军旗微微映亮,又很快便如娇羞少女般再寻不见。他轻轻抚摸着海东青洁白的羽翼,内心难得获得短暂的宁静。 当霞光第一百次在朝暮林出现又消失的时候,他们与魔族在极西之境最艰难的一场战役开始了。 魔族少君带领着无数精兵亲自迎战,与五行军在朝暮林边僵持着彼此消耗。 两军对垒厮杀,拼命冲锋,看上去全都勇猛无比,似乎一时间难分胜负。 可只有深谙战局的领袖才知道,那只不过是将士精神里的战斗本能在抵死支撑而已。哪一方若是先露出些许败迹,那很快便会溃败如山倒,直至全军覆没。 而对于一支已经紧绷到接近极限的军队来说,杀死他们的统领无疑是最好最快速地击溃他们的办法。 魔族少君很快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因此在与那位太若灵族的火行军新统领交战的时候,他也拼尽全力想要置对方于死地。 那个看起来还仅仅只是个少年的年轻将领,一身白衣银甲孑然而立的模样,已然成为魔族最大的噩梦与阻碍。 少君清楚到几乎有点恐惧地知道,在对方那副惊艳无双的漂亮皮相下,包裹着的是一个凶煞又狡诈的恶鬼。只要让他察觉到一点破绽,他就会像狼一样死死咬住猎物不放,直到猎物流干最后一滴血。 和其他手持刀剑或重器的兵将不同,他只执一柄红缨枪,看起来和他本身一样,有些过分细弱。可那柄长.枪在他手中却极为灵活又坚韧,每次都如破海蛟龙般将周围所以意图靠近的魔族生灵都击杀成齑粉,也洞穿了魔族少君的心脏。 第156章 明明还差一点,他就可以杀掉这个铱椛魔族最大的绊脚石,明明还差一点…… 他不甘心地挣扎着,却只能感受到血液与魔力都在源源不断地抽离他的身体,连带着将周围战场上的刀剑碰撞与号角和嘶喊声都在逐渐远去。 他咳出大口有些发黑的血液,朦朦胧胧看到那道刚才与自己以命相搏的白影也已经伤痕累累,仅靠红缨枪的支撑才没有倒下。 于是,他又颤抖着咧嘴一笑,已经被削去了半面皮肉的脸孔看起来极为诡异且令人作呕:“你也……到极限了吧,灵珠子……你也……活不下去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会在……在冥府深处等你,也算……值得了……” 说完,他便彻底安静下去,不动了,只剩一双黯淡空洞的眼睛仍然死死瞪着面前的少年,很快又被盘旋在半空中的神鸟海东青啄出胸腔里的那颗石头心脏,一边高声鸣叫着一边扔向战场,宣告着魔族少君的死亡。 灵珠子艰难喘.息着,想要调动起身体里仅剩的一点灵力来治愈自己身上的致命伤,可他几乎已经感觉不到那些微若游丝的灵力。 对方说得没错,他也已经到极限了,距离死亡也就只有冥府那道将开未开的大门的距离而已。 归来的海东青察觉到主人的异样,焦急地扑腾着翅膀绕着灵珠子转圈,一声一声凄厉无比地叫唤着。 残剩的意识仍然在支撑着他往前走,可已经辨不清方向与视野的状态又让他根本没有发现自己正在跌跌撞撞向朝暮林的深处走去。 隐约间,灵珠子似乎看到了父亲和几个兄长的身影,还听到了母亲还在世时曾许多次抱着他轻轻哼唱过的古老曲调。 混合着风声与树叶沙沙声的熟悉调子,眼前时不时随之出现的父母至亲的模样,都在引导着灵珠子竭尽毅力地撑着一口气继续往前,往前,来到那声音的源头。 红缨枪..刺进地面岩石,震起一层金黄落叶如涟漪般扩散开,成了灵珠子在彻底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依靠。 在那道绵绵不绝的口琴声忽然停下来的时候,他也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一头栽倒在地上,视线里最后出现的是一道鲜红的俏丽身影。 像是霞光。 那抹陪伴着他一天天熬过这场惨烈战役的天之彩,此刻似乎正从树梢上轻盈无比地飘落下来,缓缓笼罩住他,随之而来的是无尽安静。 时间在朝霞与余晖的不断交替中缓缓流过。 这已经是戚妜将这个少年从朝暮林里带回来的第三天了,他看起来仍然没有要苏醒的意思,只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地昏睡,眉尖还总是紧皱着,仿佛即使在梦中也正承受着莫大的压力。 在第一次为灵珠子检查完伤势后,斓彩就说过:“他能从战场上活着离开,已经是奇迹。” 戚妜听着这话,再看向床榻上那一直阖目昏迷的少年,心里略微有点难过。 朝暮林的另一头就是与魔族接壤的战场,她曾在朝霞诞生的时候,偷偷乘着苍鹤去远远望过一眼。那地狱般惨烈恐怖的场景如同最可怕的噩梦,一直在她脑海深处挥之不去。 很难想象这个看起来如此秀弱的少年是怎么从那些尸山血海里挣脱出来,又是以何种毅力支撑着用重伤之躯走过大半个朝暮林,来到那日她吹奏木口琴的地方。 他看起来年纪不大,最多也就十六七岁的模样,脸色因伤病未愈而显得有些过分苍白,也让那种眉眼间浑然天成的锐利英气被削弱不少。如果不看身型骨相与颈间明显的喉结线条,实在很难不将他误认成一个飒爽绝艳的女子。 那条扎在他臂间的布条太过破朽,戚妜在替他取下来的时候,仔细辨认了半天也只能隐约猜出那应该是一朵红莲花,只是在沾满新旧重叠的血迹与损伤后早已变得不全了。 这是又一个他来自战场的证明。 红莲向来是太若灵族的至高图腾,永远飘扬在五行军的军旗之上,代表了能焚尽世间一切罪孽的业火,也象征着那朵被视作全族圣物的涅火红莲花。 能不被朝暮林所排斥,且身带红莲图纹的布条。戚妜再次看了看少年的样貌,莫名想到了几天前曾听女伴们说起过的那位火行军的新统领。 她端起水盏向少年走去,原本守在床头的海东青立刻转过头来警惕地盯着她。 这已经算是很不错的了,至少它没有像第一次那样张牙舞爪地扑过来对着她又啄又抓。 大概也是这几天的观察让它发现,眼前这个少女对自己的主人并无恶意,只是真心想照顾他。 不过对于家里的其他侍仆,这只神鸟就没那么好的脾气了。 这三天里,多的不说,被它护主抓伤过的仆从至少都有十来个。 于是,戚妜只能将除了每日与斓彩铺就朝霞晚霞以外的大部分时间都拿去照顾他。每次不熟练地喂药都会把她弄得手忙脚乱,有两次还差点把药汁全洒在对方身上。 用小小的银勺盛了点水,戚妜小心翼翼地用水珠滋润着少年有些干裂泛白的嘴唇,还时不时用手巾替他将多余的水渍擦拭干净。 做完这一切后,她转头看到那只海东青还在一动不动地盯着床上的少年看,于是微微抿开一个笑,不知是在对它还是在对少年说:“都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 静坐片刻后,她起身离开房间,关上门,没有看到少年因为她腕间金铃发出的轻微响声而略略颤动的眼睫,似是要醒。 …… 今日的朝霞是红色。浓郁灿烂得仿佛世间所有鲜红的花朵都被融化在了这些初生的光辉里,也是戚妜最喜欢的颜色。 和斓彩一起在银河源头铺就完今日的朝霞时,天幕上的最后一颗银星也跟着月亮一起逐渐消失不见。 还在她专心致志地看着那些顺着银河里不断扩散的霞光时,她忽然听到身旁的阿母轻轻说了一句:“真美啊。” 她仰起脸,却看到阿母正微微垂着眼睫,视线好似漫不经心地追随着那片逐渐稀薄近无的星辰月辉。 比起霞光,她似乎一直都更喜欢月亮。 回到栖霞山后,戚妜坐在宫内庭院的一棵古树下,膝上摊开着一本《万古志》慢慢翻阅着。没过多久,她就被里面那些晦涩艰深的内容给弄得昏昏欲睡。 闭上眼睛将自己靠在身后的古树上,戚妜摸出怀里的木口琴放在嘴边,轻吐一气,清婉悠扬的调子立刻响了起来。 她就这么闭着眼睛自娱自乐地吹了一会儿,忽然听到阁楼上传来了那只海东青的鸣叫声。 戚妜一愣,下意识觉得是某个侍仆不小心闯进了那个白衣少年所在的房间,于是连忙停下吹走,提起红裙噔噔跑上楼。 却没想到,在推开门后,她一眼便和那不知何时已经醒来的少年四目相对。 霎时,她似乎有点明白为什么斓彩总是会对着夜色赞叹。 因为当她在望进少年那双凌厉漂亮的眼瞳中时,分明也看到了一片乌沉夜幕与冷亮寒星。 而那一刻,她脑海里油然而生的第一个念头也是,真美啊。 少年看着周围这完全陌生的环境,以及忽然出现面前的明艳少女,苍白脸孔上微微浮现出的一丝怔愣很快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明显的警惕与防备:“你是什么人?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第157章 话虽这么问,但灵珠子却总觉得自己隐约见过对方。 她身上的红衣,腕间的金铃响动都让他感到一种模糊的熟悉。 他皱着眉尖回忆着这种感觉,想起似乎是在自己前几日偶尔意识昏沉的时候,他被对方小心抱在怀里一点点喂药,还仔细替他擦拭额间冷汗,用水珠湿润唇瓣…… 可她是谁呢?灵珠子神情不改地望着对方。 戚妜回过神,很快笑起来:“我叫戚妜。这里是栖霞山,是我和阿母斓彩的住所。你是被我在朝暮林里遇到的,阿母说你受了好重的伤,花了很大力气才把你治好呢。” 听了她的话后,灵珠子有些恍然,这才想起那日自己确实因为击杀了魔族少君而身负重伤,只是后来的事他都不太记得了。 想到这里,他眉间皱痕更深。也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已经多久了,西境的战事结束了吗? “怎么样?你现在感觉还好吗?”戚妜歪头看着对方,脆甜的嗓音很快将他拉回现实。 灵珠子重新看向眼前的红衣少女,神态不复刚才的戒备,而是柔和客气许多,只音色依旧清冷:“已经好多了,多谢神女关怀。只是,能否让我面见斓彩上主?” “好呀,你等一下,我让人去叫阿母过来……” “我已受上主与神女悉心救治,实在不便劳烦上主亲临,还请准许由我过去请见。” 说着,他掀开身上的锦被,步子有些虚浮地站起来。 海东青注视着他显然还未恢复的模样,也不再同往常那样站在灵珠子肩上,只乖乖停在一旁,金色尖喙衔住他一缕垂落的发梢。 “你确定吗?”戚妜有点担忧地看着对方,“可是你都没好全呢,还是躺着多休息会儿比较好。而且阿母也向来都不会计较这些虚礼的。” “不计较是因为上主宽宏大量,但救命之恩必当答谢,何况只是本就应该尽到的礼数。”灵珠子回答着,态度依旧是恭敬有礼的。 见他坚持,戚妜也就没再多劝,只好心上前搀扶着对方,在他有些错愕的神情中露出一个笑来:“那就走吧,我带你去见我阿母。她看到你醒了,肯定也会高兴的。” 少女的掌心中带着种温柔细腻的触感,在碰到灵珠子因为伤势未愈而显得格外冰凉的手的刹那,让他有些不自在地僵硬了一下,似乎是想要条件反射地抽离开,但又很快克制住,只道一句:“多谢神女。” 此时,斓彩正在绣房里仔细织就着那条尚未完工的混天绫,听到门口的侍仆传话称戚妜和那个已经醒来的少年想要见自己,她略微惊讶地眨下眼,旋即颔首道:“让他们进来吧。” “是。” 云针牵引着那缕凝自金红霞光的丝线,被随手别在刚刚绣出金乌轮廓的半面纱帛上。 斓彩端起一旁的茶盏轻轻揭开,低头喝了一口,玉骨屏风背后的两道人影很快便走了进来。 和一路上所见到的宫殿内其他地方所呈现出的大气明亮不同,这间据戚妜说是斓彩最常待的绣房却是一种完全不同的,相对显得要素淡清寂得多的风格。 屏风上绣制着的是月涌星移图,曲脚乌木的长桌上,幽幽散发着淡香的香炉是抱月银蟾。头顶悬浮着的是一圈与月相变化如出一辙的天灯,正散发着银亮清澈的光芒。 就连那些盛开在房间里的花,也是同样洁白无瑕的望舒兰——一种只会沐浴盛开在月辉之下的美丽花朵。 这里的一切都太素净了。 唯一的鲜亮之物就是那条绣架上尚未完工的金纹红绫,一看就绝非凡物,灵气滂湃而浓郁,也与戚妜身上的色彩很相似。 灵珠子收回视线,对着面前身着素裳的斓彩单膝跪地行了一道正礼:“曜家灵珠子,见过斓彩上主。此番多谢上主与神女救命之恩,灵珠子无以为报,但必定永世铭记于心,若上主有任何吩咐,灵珠子自当听凭差遣,全力完成上主任何所嘱。” “原来是曜家的少将军。”斓彩并不太意外地点点头,抬手示意对方起身坐下。 数十万年前,太若灵族的至高领袖曾为护世五行军的五位统领的家族赐封荣号为“天,恒,曜,玄,熠”。 后来,这些荣号便成为了他们家族的代称,与姓氏无关。而“曜”则是火行军统领所在家族的荣号。 戚妜意识到这点后,睁大眼睛看着对方,顿时觉得之前女伴们所说的关于这位少将军生得容色过人的传闻实在是所言非虚。 “醒了就好,不过看少将军的气色应该还未彻底恢复,最好得再静养些时日。”斓彩端详他片刻后说,“至于报答的事,少将军大可不必放在心上。救死扶伤本是应该的,何况,我也没什么要嘱托的。” 听完她的话后,灵珠子并未露出任何松快的神情,只坚持道:“上主仁厚,但还请算做灵珠子欠您和神女一个无条件的人情。将来若是有任何需要我去做的嘱托,不管何时何事,灵珠子必定达成。” 看出对方态度里的执着认真,斓彩便也不再明面推拒,转而顺着他的意温和附议道:“既如此,那便这么算着吧。将来我若有事相求,再请少将军帮忙。” “多谢上主。” 他说完,面上神情略有迟疑,被戚妜很快注意到,于是便问:“你怎么了?” 灵珠子沉默片刻,问:“在我被救的这几日里,请问上主和神女可有听到与西境战事有关的消息?” “有的呀。”戚妜点点头,“就在我从朝暮林里把你带回来的第三天,千禧城里到处都在传五行军大胜魔族的消息。昨日他们便已经回到千禧城里了,到处都是迎接和庆祝的人,好热闹呢。” 听到这个消息后,灵珠子才第一次真正露出些许放心的神情,旋即便再次起身行礼道:“承蒙上主与神女几日来的救治,灵珠子感激不尽。如今既已好转,按照军规,我也该立即回归火行军去面见帝赦元尊。” 说着,他伸手召出一枚刻有繁复花纹的玉牌:“这是我们曜家本宗每人都有的密令牌,也是最高级别的信物。为证我所说来日必定报答上主与神女的承诺并非虚妄,今日我将此令牌赠与上主,也算做我今日不得不先行离开的请罪。” “你要走?” 戚妜诧异地望着他:“可是你的伤还没好全呢。而且西境战事已经结束,我们也胜利了,你大可放心在这里先养伤再说呀。” 没等灵珠子回答,斓彩已经先理解了对方的意思,于是伸手摸了摸戚妜的头,解释道:“我明白,虽说如此,可少将军作为一军将领,却在外界看来至今仍下落不明也实在不妥。那么,我就收了这密令牌,也祝少将军一路顺风,平安归家。” “多谢上主。” “戚妜,你去送一送少将军吧。要想出朝暮林,没人带路可不行。” 说着,她转头和戚妜交换一个眼神,后者很快理解到她的意思,于是点头应下来,起身接过灵珠子手里的密令牌,然后带着他一起走出了宫殿。 此时正好是太阳彻底升起的时刻。天空澄净瓦蓝,整个朝暮林都被这种金灿滚烫的光芒照映得闪闪发亮。 第158章 他们走在满地金黄落叶里,如同踩过一地实质化的阳光。清脆的沙沙声和头顶树海随风波澜的声音,以及戚妜腕间金铃的脆响交织在一起,令人生出一种心静的惬意感。 从宫殿出发一直穿过整片朝暮林,一路上两人之间的交谈基本都是戚妜在说,灵珠子则沉默地听着,只偶尔遇到需要自己回答的时候才会开口。 同时,他也隐约有些微妙地觉得,比起斓彩的恬静温婉,似乎这位神女才是真正继承了那些如同朝霞般热烈明快特质的人。 再往前便是千禧城了,即使只是站在这里,也能看到那些让人叹为观止的繁华景象。 歌伶们婉转甜蜜的嗓音从城门后飘扬而来。 隐没在云端的宫殿与楼阁如同颗颗散落的光彩宝石,被彩虹长桥错落有致地连接在一起。 红色的莲花吉祥纹招展在飘扬的旗帜上。 戚妜停下来,将那枚握在手里许久的密令牌重新递还给眼前这个即将分别的少年,语气不复方才的活泼,而是带上了点难以掩饰的低落:“这个还是还给你吧。” 灵珠子没有接,只抬起一双乌黑的眼睛静静看着她,听到她接着道:“其实就像阿母说的,救死扶伤本是应该。何况,若不是有你们在西境战场上抵御魔族入侵,大家过得也不会这么太平。” “所以,这曜家的信物还是还给你吧。反正咱们都已经知道彼此的身份名字了,要是将来真有事相求,也不会找不到你的。诶,对了,还有这个……” 她说着,低头在袖中取出一枚崭新的平安结。鲜红浓艳的色彩跃染其上,层次分明,流晖灿烂,看起来仿佛就是把一段绮丽朝霞握在了手里。 将平安结和密令牌一道再次递过去,戚妜看着对方,脸上露出一个甜爽的笑来:“这是用今早的朝霞光做成的,算是给你凯旋而归以及伤势好转的贺礼。昨日其他五行军的人回来时,我看到千禧城里好多人都在迎接祝福他们。只可惜那时你还没醒,所以只能错过了。” 有点遗憾地叹口气后,她又紧接着眨眨眼睛补充道:“我阿母说,每一天的朝霞晚霞都是不一样的,所以这个平安结也是独一无二的,就……勉强当做给你补上的迎接祝福吧。” 看着那枚平安结和少女脸上同样灿烂的笑,灵珠子愣一瞬,手指轻微勾动下,婉拒的话语在喉间打个转,又不知怎地被咽了回去,只抬手将那枚平安结接过来,说:“那么,这信物也就当我赠与神女的回礼了。” 戚妜没想到他会这么说,秀气的眉梢扬了扬,半开玩笑似地说到:“你还挺固执。好吧,我就收着了。” 说完,她顿了顿,视线望向他们身侧的千禧城门,在那些肆意盛放在立柱上的妖娆莲花图腾上短暂停留片刻,将玉牌收回袖中,轻轻开口:“那,少将军一路顺风。” “多谢神女护送。”他抬手行礼。 浓霞染就的平安结垂晃在眼前,和少女的衣裙重叠在一起,也像极了在西境战场上的那许多个日夜里,每次为他短暂带来心中宁静的无数霞光。 “后会有期。”他听到自己这么说。一句礼节性的话,却带着些许淡淡的真实希冀。 戚妜抿唇笑着,用手拨开被风吹到眼前的几缕黑发,同样重复:“后会有期。” 说完,她转身离开了。 接下来的几天,一切如常。 戚妜只断断续续从几个家里有父兄加入了五行军的女伴们口中得知,作为火行军统领的曜家似乎发生了一次间隔时间极短的家主变更。现在的曜家家主是一个年纪极轻的少年,也是老统领膝下唯一还活着的儿子。 “就是那个同样加入了火行军的小孩?不是说是个漂亮小姑娘吗?” “唉……都是误传啦,是个男孩子。之前在战场上击杀了魔族少君的就是他。” “这么厉害呀?我可听说那魔族少君是魔尊最得意的一个孩子,从小还是被当做未来继承人养大的,这下他们可得意不起来了!” “就是说呀。因为这位少将军击杀魔族少君有功,所以帝赦元尊才亲自下令让他承袭了老统领的尊位和一切职权。” “难怪啊……” 戚妜听到这里,眼前蓦地浮现出白衣少年那张眉目精致俊逸的脸孔,不由得脱口而出:“灵珠子?” “诶,原来戚妜你知道他的名字呀。”熙柔好奇地睁大眼睛看着她,接着继续说道,“不过,听我父亲说,这位少将军并不是跟其他五行军的人一起回来的。所以大家一开始都以为他死了呢,为此曜家还向帝赦元尊推选了一位新家主。没想到,还没等圣尊下令呢,灵珠子就忽然回来了。” “那原来那个本可以成为家主的人,岂不是要恨死这位少将军了?” “所以我父亲说呀,西境的战事已经结束了,可对这位曜家的新家主来说,更难应对的战争才刚开始。” 听到这里,戚妜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腕间的金铃,眉尖也微微皱起来,连之后女伴们讨论和嬉闹的话语都没怎么听进去。 不知道灵珠子回家这些时日怎么样了?她莫名有些担心。 等临近傍晚时分,她回到家,准备戴上蓄光壶去采集新诞生的晚霞时,斓彩忽然叫住了她:“明晚日落布完晚霞后,我们得去一趟寰辰太清宫。” “帝赦元尊的住所。”戚妜有点惊讶,“发生什么事了吗?” “那位少……不,现在应该叫曜家的新家主,火行军的统帅了。”斓彩一边灵活收绣着手里的太阳光丝,让它们在混天绫上逐渐填充出一只栩栩如生的三足金乌纹样,一边说,“是他的庆贺晚宴,圣尊亲自操办的。” “这样啊。” “顺便一会儿和我去挑一件贺礼吧。” “好的,阿母。” 戚妜边应声边往外走去,来到已经长满花苞的朝暮林里,等待着今晚的晚霞色彩。 看着那些花苞一点点逐渐盛开,露出凝聚在内的夺目金红色,她忽然有点恍神。 真凑巧。 她想,今晚的晚霞颜色,和那天她送走灵珠子时的朝霞色彩好接近。 第61章 盛宴 又是那个梦。 尸横遍野的战场。杀不完的妖魔敌军。父兄冰冷的尸体。 最后是将他温柔唤醒的霞光,宛如从地底艰难盛开出的玫瑰花。 灵珠子疲惫地睁开眼睛,看到外面的天色仍然是深黑的,房间里的烛火也熄灭着,一切都很安静。只有那枚被放在他床头的平安结,正幽幽散发和他梦里一样的绯色淡光。 他看着那枚平安结好一会儿,被梦境牵动得焦躁的内心莫名缓缓沉静下去,然后再次闭上眼睛,无梦到天明。 晨起后,灵珠子推开门,看到屋外到处都是一层浅橘带紫的朝霞光,纤薄清透。 因为下令遣散了所有由主事总管送来的新侍仆的关系,此刻院中除了他以外就只有从小跟在他身边长大的那只雪白海东青。 他给刚醒来的神鸟喂了食,抬头注视着天空中愈发浓艳的朝霞片刻,然后收回视线,取来红缨枪心无旁骛地开始早训。 白衣黑发的少年身姿清逸如一羽飞鸟。红缨枪带着霞光点点被挽出数个枪花,破空直刺,震出的气流削下几簇垂绽在朱瓦白墙上的凌霄花,化作一地残红。 第159章 早训结束的时候,堂兄文晔带着总管来为灵珠子送新制成的华服,一切样式与细节都与灵珠子父亲遗物中的那件一模一样。 灵珠子垂眸瞥了一眼,没有说话,而是沉默听着那位若非他归来,此刻早该坐在家主之位上的堂兄,正面色平和地为自己汇报着府中其他的重要事宜。 听完后,他并没有发表太多自己的看法,只淡淡吩咐一句就按照文晔的意思去办。 文晔俯首称是,然后带着放下朝官服的总管很快退了出去。 朱门闭拢的刹那,文晔回头再次望向那个正坐在一树梨白下阖目调息的少年,刚才还谦恭和煦的神情一扫而空,随之浮现的是深刻的怨恨。 他还记得,那是帝赦元尊下令由灵珠子承袭老统领一切尊位权衔的当日。在听闻这个消息的瞬间,他几乎被强烈的愤恨冲击到失控。 为了能够名正言顺地承袭家主之位,他暗地里花了无数心思,用了无数的手段,到最后却仍然化作一场空。 那么多的心血与筹备,就是为了在老统领战死,本宗血脉绝嗣以后,他能成为新的家主,从此与自己的过往斩断一切关联。再也不用回到那个暗无天日的原生家庭里去,再也不用面对那个将他从小折磨到大的父亲,甚至还能利用家主的权利直接将他抹杀。 可没想到,灵珠子的死里逃生毁掉了他所有的幻想。 他愤怒,诅咒,肆意发泄着自己的极致怨恨,但又很快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从回忆里很快找出那个总是穿着一身白衣的本宗幼子的模样。 那是老统领唯一的夫人所生的最后一个孩子。 明明是个男孩,却生得一副比女娃娃还惊艳美丽的容貌,又带着自幼习武弄枪所形成的一股凌厉英气,是老统领夫妻最疼爱的一个孩子。 还因为被当初的帝赦元尊夸耀了一句“灵珠化相,天赐骄子”而得名灵珠子。 印象中,灵珠子因为年幼,尽管老统领对他表现出了极为不同的偏爱,但也还没来得及仔细教导他如何去做一个家主,只教会了他该如何在战场上取得胜利。 可是,有些没有号角,战火与刀剑的战场,可比那些单纯的厮杀危险得多。 抱着这个念头,文晔很快确立了自己下一步的动作。 他要用最隆重的仪式欢迎这位年少便已战功赫赫的少将军回府,然后略施小计便挑拨了一出在他看来,灵珠子本应该是无从处理的闹剧。 也许他确实和他的父亲一样,很善于调兵遣将,排阵布局。可对于这些牵扯到血缘与家族内部利益权衡的东西,他恐怕就不会那么从容不迫了。 最好他足够听话,文晔就可以暂时留着他,成为一个名义上的傀儡。等到差不多的时候再寻机杀掉对方,也不用在圣尊刚下令后就弄得太难看,也让自己的嫌疑看起来太重。 可当文晔带着这个想法,抬头看向面前的少年家主时,却被他脸上的神态所刺到。 他所想看到的,任何与厌烦,疲惫,茫然或者慌乱有关的情绪都没有出现。 少年苍白得有些虚弱的脸上只有一片令人发怵的漠然,清黑眼瞳里波澜不见,犹如一双深井般注视着面前的每一个人。 饶是文晔的年纪比他长了数倍,也在与那样的目光相接时,感到了一种油然而生的寒栗感。 最终,灵珠子开口了,嗓音和他的神情一样冰凉无波动,毫不留情地便惩处了所有明面上参与了这场闹剧的人。 凡是几名涉事家眷的侍仆,不论资历与主人是谁,关系远的就先刑后驱逐,贴身侍奉的便全部绞杀。 “至于几位姑母还有叔伯,既然你们刚才说要跪请公道,那便跪着。”灵珠子淡淡说着,连眼睫都没抬一下,“那些需要被用刑和绞杀的也不必带走了,就地处决吧,也算是陪着姑母和叔伯们最后一程。” 说完,他走进面前的祠宗堂里,背对着外面的一切,坐在他父兄的灵位前一动不动,直到外面所有的惨叫哭喊声都逐渐安静下来。 白色的身影像是一种被剥离了所有情感之后,才会呈现出的极端冷酷无情。 文晔死死盯着他,听到总管颤巍巍地跪拜在地,对他说所有侍仆都已经处理干净了。 听到这里,灵珠子只嗯了一声,接着一句话便调换了府上所有的侍卫队。 他将等候在外的兵卒们唤进来。 这些都是之前在战争中,曾生死追随他与老统领的士兵。因为受了致命伤,即使治好后也已经无法再以全盛之姿重回战场,他们已经无处可归。 于是灵珠子告诉他们,从此以后曜家就是他们永远的容身之所。若家中还有其他老弱亲眷,也可一并接来安顿居住。 并且由此开始,这里的一切巡护事宜也都交给了他们。 这样的安排无疑将文晔在府中安插的所有眼线都清理掉了。不仅如此,全府上每个人的进出与动向,都会被灵珠子清楚地知道。 事情发展到这里,文晔终于明白,自己把这个老统领的爱子看得太轻了。 那张面若好女的皮囊下,藏着的是一个刚从战场回来的,沾满各族生灵鲜血的修罗。 这场惩戒一直持续到快傍晚,所有人都跪在偌大的庭院里,周围站立着的全是昔日火行军的士兵。 他们身上的战甲全都带着明显的刀剑划伤痕迹,甚至许多处都因为积年的血渍浸染而开始发黑,光是站在那里都让人能清晰感觉到一股凌冽的肃杀之气。 而那些被绞杀处死的侍仆们的尸身也没有被撤走,同样在庭院里瞪大着已经浑浊僵硬的双眼,直勾勾望着他们曾经的主人。 直到太阳已经西斜至群山脊线之下,晚霞即将再次铺满天空之时,文晔浑身酸痛地看到灵珠子忽然改变了祭拜的姿势。 他偏头看着窗外那隐约浮现出些许霞光的天空,目光淡然无尘,看不出究竟在想什么。 时间还在一分一秒地过去,太阳终于完全沉没下去,霞光则热烈地盛开在天幕上。 灵珠子略微眨下眼,轻描淡写地松口让所有人都回去,将庭院立刻扫整干净,然后便径直回到了他一直所住的地方。 在他转身离开的时候,不知是否是文晔的错觉。他好像看到少年手间隐约透漏着一抹模糊的绯色,像是一段刚摘取而下的霞光。 很快,灵珠子便消失在了视野里。 文晔也随之收回视线,冷汗津津地缓慢起身,半垂着眸子,将所有浓重到极致的恶毒恨意都潜藏进眼底。 这个孩子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好拿捏,他已经体会到了,但是这并不代表他就会从此放弃。 已经苦心谋划了这么久的家主之位,到了这一步,他不可能就这么甘心地认输。 傍晚,设立于寰辰太清宫的夜宴即将开始。 文晔照例要来提醒灵珠子该早些出发,却看到他正站在廊前,抬头望着被屋檐逼仄成四方天的苍穹,模样同那日一样沉静。 他不明所以地跟着抬头看向天空,可放眼望去,除了那灿烂夺目的晚霞以外什么也没看见。 他皱起眉,不知道对方到底在想什么,但也没打算在此时深究,只维持着副表面的恭敬,温声开口提醒道:“家主,您该动身去赴宴了。” 第160章 灵珠子伸手摸了摸手边海东青的羽毛,随意应了一声,转身将外袍取下来穿好,面不改色道:“走吧。” 寰辰太清宫设立在千禧城的至高之处,也是中心之处,是一座悬浮在半空中的天之城,不管站在哪里都能将千禧城的美景尽收眼底。 甚至相比较之下,千禧城就像这座寰辰太清宫投映在地面的影子一样。 作为这场宴会的受赠者,灵珠子在踏进宫殿内的时候,自然而然地引来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甚至连正在奏乐歌舞的天女们也默契地停下来望向他,然后深深跪拜行礼。 遵循着太若灵族最高礼节的规制,灵珠子朝面前金色台阶之上的帝赦元尊行礼问安,很快听到对方温声示意他起身入座。 这位太若灵族的至高领袖身穿绣着繁复金莲的华贵玄服,容貌看起来也只不过是个二十六七的俊美青年,可那双眼睛却格外诡异。 没有眼白,没有瞳孔,只有一片说不清色彩与形状的浓浊混沌。 每当看向那双可怕的眼睛时,仿佛就能看到寰宇劫末之际,一切都在毁灭的模样。可当他垂眸微笑时,旁人又会错误地以为,那似乎确实只是一位青年而已。 “之前顾虑着你身上有伤,所以本尊将宴席的时间定到了今天,不知现在恢复如何?”帝赦元尊语气温和地询问着,用那双承载着永劫之景的混沌双眸看着一旁的新少帅。 “已经基本复原了,多谢圣尊挂心。” “那就好。” 话音刚落,殿外信使再次宣声道:“斓彩上主携栖霞神女进宴——!” 很快,难得换上了一身隆重烟紫色宫服的斓彩便带着戚妜一同走了进来,朝帝赦元尊和今日的宴会主角灵珠子各行一礼。 见到她们来,帝赦元尊似乎格外高兴,朝那个跟随在斓彩身边的明丽红色少女身影笑道:“好久没见戚妜了,上次赏给你的天海琴音可还喜欢?” 戚妜抿开一个活泼的笑容,朝圣尊欠身行礼回答:“多谢圣尊,戚妜很喜欢。可惜天海之音到底无法在其他地方保存太久,要是圣尊能同意再送我一次就太好啦!” “戚妜,不得无礼。”斓彩轻轻叫了她一声。 少女吐了吐舌头,却听到帝赦元尊非但不生气,反而还愉快地笑起来:“瞧瞧这个小丫头。敢这么无法无天地提要求的,怕是再也找不出来第二个了。” “请圣尊恕罪。” “无妨。” 说着,帝赦朝一旁的星官吩咐:“把本尊的碧霄琴拿来,赐给栖霞神女。” “是。” 此话一出,周围的人们虽说早已见怪不怪帝赦元尊对于这位小神女的疼爱,但也仍然还是觉得有些惊异。 毕竟碧霄琴可是新神族在许久之前供奉上来的神物,恐怕天地之间也只有这一把,如今居然如此轻易便赏赐了出去。 “圣尊……” 斓彩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似乎是觉得这样不妥,想要阻止,却听到帝赦不甚在意地打断道:“碧霄琴早就不曾被弹奏过了。若是戚妜喜欢,拿去了也好过比放在本尊这里无所作用。” 他说着,唇边带着亲和的微笑,眼睛平静地注视着台阶之下的斓彩。 “……是,多谢圣尊赏赐。” “谢过圣尊。”戚妜跟着开口。 说话间,碧霄琴已经被拿了出来,帝赦看了看那把精妙无双的白金色琴,端起酒杯喝了一口:“不过东西不能白拿。既然本尊赐予了你碧霄琴,你就用它来弹奏一首,也当是为灵珠子送一份庆贺之意了。” “遵命。” 戚妜取了琴,坐在台阶上轻轻拨弄了一下那些宛如云丝般晶莹纯白的琴弦,然后朝灵珠子坐在的方向看过去,莞尔一笑算是致意,接着便专心低头抚琴,没有注意到对方眼中极淡的一星微光明灭。 少女穿着身鲜红热烈的红霞衣,清澈双瞳明眸善睐,腕间一只细细的金镯,坠着铃铛悠悠作响。细白指尖按压在弦上灵巧一勾,清如玉珠落盘的声音立刻飞扬而出。 大厅中央,身着彩色舞衣的天女们很快调整好队列,踩着戚妜弹奏出的欢欣曲调跳出一支优美轻快的舞蹈,宛如胜春时节破茧而出的妩媚蝴蝶。 大家都在专注地看着这场舞蹈盛宴,几乎被天女们翻飞飘舞的衣袂与纤软身姿迷了眼,唯有斓彩和灵珠子的注意力不在她们身上。 前者只垂着眸,似乎心事重重。后者则更多地将视线放在了自己手里的酒杯纹路上,却又好像什么都被没看在眼里,只是在冥思着别的什么。 不过偶尔有时候,他也会抬起头,但看向的却不是那些身段曼妙舞技高超的天女们,而是透过那些飘旋的衣绸,落在那个正专心弹着琴的红衣少女身上。 也许是她身上的色彩,总是让他轻易便想起那些霞光。 虽然霞光并不总是红色。 一曲结束后,戚妜抱着碧霄琴很快回到斓彩身边,晚宴正式开始,之后是照例的祭祀仪式。由帝赦元尊主导着,向太若灵族的护世圣物——涅火红莲进行的祈愿祝祷。 那是一朵从开天辟地之时就已经存在的巨大红莲花,天生地养,且从来都只是敛蕊不绽。 可一旦开放,它便能燃烧起焚尽一切的红莲业火,是太若灵族在过去的千万年间,能令万族俯首称臣的最强之棋。 只可惜,如今这朵涅火红莲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开放过,再多的祭祀与祈愿投入进去也只是石沉大海,仿佛已经死了。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其他的族群,尤其是以天帝为首的新神族才会如此蠢蠢欲动地想要推翻太若灵族历来的至高地位。 灵珠子站在帝赦元尊身后不远处,跟着所有人一起闭目合十许下祈愿,心里浮现出的却是自己父母与兄长们的模样。 除了母亲是寿元已尽,他的其他亲人们都是死在了战场上。哪怕今天暂时是平和的,明天,后天,明年,百年…… 新神族与妖魔族都不会罢休的。那些虎视眈眈在曜家府邸里,贪婪地盯着他身后的家主之位的人,也不会罢休。 想到这里,灵珠子忽然有了一丝隐约的倦意。 紧接着,他便感觉到自己的袖袍中微微一沉,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放进来了。 等到晚宴结束后,他走到一处无人之地,伸手将袖袍内的东西取了出来,才发现那是一缕霞光。 …… 戚妜是在跟着众人一起向涅火红莲祝祷时才注意到灵珠子的异样的。 那时她正在专心致志地盯着那些燃烧在红莲花苞上的金红火焰,看到一只又一只细小的精灵正不断从里面诞生出来。 它们很小,有着极为纤细的四肢和一簇火星化作的头颅。眼睛明亮又透明,身体轻盈,背生焰翅,会随着火花的闪烁而翩翩起舞。 然而可惜的是,这种美丽生灵的寿命又极为短暂,基本是在刚诞生出来后不到一小会儿的时间就会逐渐消亡。 而且更可惜的是,基本没有人能看到它们,除了戚妜。 她还记得自己年幼时,第一次被斓彩带着来朝涅火红莲祝祷的那一次,就曾好奇地抓着阿母的衣袖问那些不断从火焰中飞舞出来的精灵是什么。 第161章 那时斓彩还曾说过,那些精灵是涅火红莲送给有缘生灵的赐福,是只有她才能看到的。如果她能修炼出最精纯的灵识,再诚心诚意向涅火红莲祈愿,说不定还能得到它的回应。 戚妜满怀欣喜地试了试。 结果却发现,不管自己多么认真地用灵识试图向红莲祈愿,得到的结果除了让那些焰花精灵们开心地将她团团围住,嘻嘻哈哈笑个不停以外,一点其他的反应都没有。 她有点挫败地叹口气,充满愧疚地看着斓彩,同时小心驱散开那些不停往她身上蹭的焰花精灵,生怕它们把自己的头发和衣服点燃。 斓彩摸了摸她的头,柔声安慰是因为她还太小,灵识的力量也太弱,而且信念也远远不够坚定,所以红莲没反应。 于是从那天起,她便在斓彩和帝赦元尊的安排下,拜师在了灵兽之长的白泽门内,开始潜心修炼和提升自己的灵识力量。 渐渐地,戚妜发现每当她以灵识向红莲祈愿时,那些焰花精灵们就会出现得越来越多,也存活得越来越久,甚至连那些燃烧在花苞上的火焰也会跟着微微闪动。 虽然这离“回应”还差得很远,可戚妜觉得自己好歹也算是取得了很大的进步,也为此非常高兴。 不过她没有什么可以分享这种喜悦的人,除了阿母以外就只有帝赦元尊——这也是这位至高领袖的要求,她能看到这些焰花精灵的事是一个秘密,只能让他们三个人知道。 尽管戚妜不太明白为什么。 但是帝赦元尊向来非常疼爱她,甚至有时候会比斓彩更包容自己的小性子,连他的许多儿女们都没有这样的待遇。 于是,在听到圣尊吩咐她,无论如何一定只能将这个秘密保留在他们三个人之间时,戚妜并没有多问任何问题便欢快地点头答应了,并且一直守口如瓶。 从小到大,她的每一点进步与神力长进,帝赦元尊与斓彩都看在眼里,但是反应却稍有不同。 一开始,他们都很为她高兴。圣尊还会赏赐她许多漂亮珍贵的宝物,俨然一副在溺爱着小女儿的模样。 可斓彩却渐渐地开始不那么高兴了。 即使她总是掩饰得很好,但敌不过母女连心,戚妜偶尔还是能从她遮掩得完美无瑕的笑容下,隐约看到一丝莫名的担忧。 这让她有些不解:“阿母,我修习有长进了,难道你不开心吗?” 每每听到这话,斓彩就会抱住她,一遍一遍抚摸她的脸,梳理她乌黑的长发,用最温暖的声音回答她:“我当然高兴了。可毕竟戚妜是阿母的宝贝,阿母还是希望戚妜能一直过得开心顺遂最重要。所以,即使戚妜长进得不那么快,阿母也会很高兴的。” “那……阿母是希望我不要修习得那么快吗?”戚妜感觉有点茫然。 “或者说,阿母只是希望你能一直高兴,其他的都不是那么重要。” 戚妜点点头,感觉自己好像听懂了,但是又好像完全没听懂。 如今,她的灵识修行已经达到了极为纯熟的境地。 每次当她虔心以祈愿为媒介向涅火红莲祝祷的时候,那些缭绕在巨大花苞上的火焰也会跟着燃烧得格外热烈,连带着焰花精灵们出现的数量也越来越多。 可即使如此,她期望中的能够得到涅火红莲回应的场景却仍然没有发生。 这让她感觉十分挫败之余,还觉得非常愧对于恩师对她的教导。更愧对于当初圣尊将她带到白泽面前时,曾那样欣慰且笃定地说过她是他最看重的神女,将来必定前途无量的话。 好在斓彩并不曾因这件事而对她有过任何的责怪。 似乎比起自家女儿的修习成果,她更在乎戚妜是否过得开心快乐,也告诉她许多事是天道之中已经注定好的,无需总是过分忧虑。 这么想着,戚妜看着那些亲切飞舞在自己身边的焰花精灵,抬起手轻轻接住其中一只,眼角余光则顺着其他的精灵身影,捕捉到一旁灵珠子脸上那丝淡淡的厌倦之色。 少年穿着一身滚有浅金色纹样的如雪白袍,被火光映亮的侧脸轮廓漂亮而利落,只是仍旧不染分毫暖意,让人无端想到那月下盛开的昙花,纤尘不染的清寂。 如非亲眼所见,实在无法将这样的一个人与那些杀戮血腥的战场联系在一起。 戚妜看了他一会儿,目光从他微微颦起的眉间来到平抿着的嘴角,脑海中莫名冒出一个奇怪的问题——当他在乱军之中凭借一己之力直取魔族少君首级的时候,身上穿的也是这样洁白无瑕的天衣吗? 这么想着,周围已经又有许多焰花精灵相继凋亡下去了。 其中一只正好落在灵珠子的袍摆上,纤细的身体逐渐融化成一泓流水般的金红光辉,然后又立刻消失不见。 祝祷之后,晚宴便算正式结束,大家也可以自行散去了。 戚妜转头眺望着云层下那千灯灿耀的如画都城,心中微动,指尖捻出一丝霞光缭绕,趁人不注意时轻巧抛向灵珠子的袖袍中。 “要去参加一次真正的欢乐之宴吗?” 第62章 命运 灵珠子看着那句霞光汇聚而成的话,几乎是立刻就意识到了将它放入自己袖中的人是谁。 他眼睫轻轻颤了颤,视线扫向不远处的那抹鲜烈红影,神情不自觉柔软几分。 接着,他在其他人纷纷围聚过来,满脸堆笑地朝他道贺之前,将那缕霞光重新收入手心中藏好,然后面色不变地抬头,客气而冷淡地应付了几句便绕开了所有人。 文晔见他虽往外走,但却并不是要回府的意思,不由得有些讶异:“家主,您这是要去哪儿?”明明随程来的侍仆们都等候在另一边。 “你先回去。”灵珠子并无解释的意思,也没打算去看那些被其他人殷勤奉上来的贺礼,只朝帝赦元尊行了告退礼后便离开了。 斓彩见状,以为他是有什么别的要紧事要去办,于是便转头吩咐一旁的侍从将贺礼交给文晔代为收下,打算唤上戚妜一道回去。却才发现,那古灵精怪的丫头已经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神女只是说想去千禧城多玩会儿,上主不必担心。”侍从恭敬回答。 “这孩子……”斓彩摇摇头,“罢了,她既想去,就随她去吧。我们先回宫。” “是。” 沿着洒满洁净月色的云纹石长阶一路往下,两旁无数由白银与水晶做成的莲花正在夜风中袅娜飘摇,相互轻碰着发出极清越的叮当声。 见那抹白色身影出现在长阶尽头,像是在寻找着什么,早已躲在暗处的戚妜立刻扬手朝他挥了挥。 金铃在她腕间发出的声音并不算多响亮,甚至很快便被那些莲花池里的叮呤声掩盖过去。可即使如此,灵珠子还是立刻便顺着声音朝她所在的方向看过来。 “见过栖霞神女。”他抬手行礼,态度是恰到好处的客气。 相比之下,戚妜倒是随意许多,只摆摆手示意他不用在意这些繁琐礼数,问他:“你之前的伤都好全了吗?” “已经差不多了,多谢神女关怀。” “那就好。” 她松口气,接着探头朝太清宫的方向望了一眼,看到许多人正在朝这边来,于是伸手拉起灵珠子绕到暗处。 第162章 “有兴趣去千禧城里逛逛吗?我来的时候看到那里到处都很热闹的。”她眨眨眼。 其实从身份上来讲,他们一个是未出阁的神女,一个是刚继任尊位的少年将军。就这么私下结游实在不合礼数,灵珠子很清楚这一点。 可是,当他正欲开口,却看到戚妜只眨着眼睛望着他,白净脸孔上带着明艳笑意的愉快模样时,不知怎的,到嘴边的话便成了:“若神女不嫌弃的话。” 少女欢欣地笑起来,余光瞥见零星几人正朝他们所站的方向走过来,于是反应迅速地拉起灵珠子便溜向了太清宫外。 此时正是月上中天的时刻,整个千禧城里却一片灯火辉煌,灿若白昼。 到处都是悬浮着的各色莲花灯,像是兜住了无数颗坠落地面的星星,将笼罩在半空中架起彩虹长桥的云雾都熏染得温暖发亮。 灵珠子被戚妜牵着,两人一起快步穿行在热闹非凡的街道上。他们身上过于庄重考究的服饰与周围充满烟火气的氛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还很快引来了周围人的好奇注目。 但戚妜似乎浑然不觉铱椛,只朝灵珠子热情介绍着周围那些琳琅满目到让人眼花缭乱的各种玩意儿,又接着念叨起她平日里最爱去的几处地方。 他安静听着,暗自感觉对方对千禧城的熟悉程度,简直就像对她家背后的那片朝暮林一样。每次决定要拐弯和在岔路面前几选一的时候,根本不用任何犹豫,显然是已经来过无数次。 虽说这也不是他第一次逛千禧城的夜市,但是由于老统领生前对他的管教向来严苛,他能出来的机会实在寥寥无几。且参军之后,灵珠子便更是几乎整日都泡在军营和操练场上,没有一日是放松的。 因此,戚妜这一路所说的东西对他而言,还真就基本都是新鲜事。 路过一处露天乐舞表演时,歌伶们缠绵悱恻的曲调与那高台上衣袂翩跹的舞者们很快吸引住了戚妜。 那是一种和寰辰太清宫里的天女们截然不同的舞蹈,从眉眼神态到举手投足间的每一个动作都带着艳而不俗的千种风情,极尽妖娆妩媚,热烈奔放。 她们站在高台上,踩着丝竹声与那勾人心弦的歌声旋转着,飘逸的衣裙里飞散出各色鲜花,带着金铃的双足在地上轻快跳踏,响出一连串急促明亮的节奏与歌伶们的曲调相互呼应。 一曲还未结束,看台下的人们已经开始兴奋地纷纷鼓掌叫好。有些还会拿出一连串价值不菲的珠宝与绸缎当做赏礼抛到台面上,被舞者们轻巧躲过的同时,还能姿态优雅地顺势接入怀中,并回之一个媚眼如丝的眼神。 戚妜站在人群外围,一边鼓掌一边朝高台上不住张望着,同时朝灵珠子说:“这里的舞姬,歌伶还有乐师都是千禧城里的居民。大家自发聚集在这里,也不管技巧高低。想怎么跳就怎么跳,想唱什么就唱什么,每天来的人都不一样,但总是非常热闹。是不是比我们之前看过的有趣多了?” 比起她的投入,灵珠子并未多专注于眼前的喧闹,但也还是给出了自己的回答:“我对舞艺的欣赏之道并不精通,在我看来她们都是差不多的。” 听到他这么说,戚妜有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又就看着对方追问:“那乐曲呢?” 出乎意料的,少年沉默了一下,旋即才缓缓开口道:“若论乐曲,神女的琴音便很好。” 完全出乎意料的答案,让戚妜着实愣了一下,心间却微微涌出一层细密的波澜。 她快速眨着眼睛将视线移向别处,笑着道:“原来你也喜欢那把碧霄琴的声音啊。早知如此,我就不向圣尊讨那赏了。” 他摇头:“再好的琴也只是死物,乐曲的动人与否,只能由演奏者的心境决定。有心就算可无声亦动人,无心则只会空堆技艺,并无高明之处。何况……” 他继续说:“神女之所以更喜欢这里,应该不是指乐舞表演有心与否这样的小事,而是不太喜欢去了太清宫以后,就总是会看见的某些人吧。” 闻言,戚妜睁大眼睛,颇为讶异地看着对方:“你怎么知道?” “离开之前,我有看到许多人特意去拜见神女。”灵珠子回答,“但神女似乎对他们没什么好脸色。” “我虽与神女相识颇浅,但也能感觉出,你并非是会自持身份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人。否则就不会在朝暮林中救下我后,又悉心照顾那么些天,且对我事事关怀。所以,能让神女如此漠然对待的,想来是让你极不高兴的。” 戚妜沉默片刻。 灵珠子说得没错,她对于宫宴氛围与乐舞的不喜欢,只能说是一种移情与顺带。 真正让她不悦的是那些寰辰太清宫里的人们。每个都会看着她笑,躬身揖手好似极尽尊敬,一口一个神女,一人一句问安。 可那些笑容却从未真正蔓延到眼底过。他们看着她的眼神,就像在看着一朵身份高贵且不会主动伤人的花,一个有利可图的吉祥物,充满算计与贪婪。每一个靠近的人都千方百计地想从她身上得到些好处。 她对此早已习惯,但本性就是不爱参与这些,且长年累月地应付得太多太久了,难免让人觉得疲倦与厌烦。 只是这种情绪,以往她极少与旁人提起过。 周围的女伴们并不理解她为什么总爱到千禧城里玩。这种对她们而言早已习惯到厌烦的市井生活,到底有什么好看的。 而寰辰太清宫是太若灵族的圣宫,是多少人心之所向的荣耀高处。能被这样众星拱月地关注巴结着,好话恭维着,是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体面与快活。 而斓彩则会告诉她,相互渴望未曾体会过的东西是每个生灵的天性,没有什么好值得奇怪的。但若是真的调转环境,得到的往往只会是成倍的失望。 这话说的很是有理,戚妜理解地点点头,往后也就不再试图邀请女伴们一起去千禧城玩,只在想来的时候自己来看看就好。 直到如今,她居然在另一个人的口中,听到了自己并未明说过的真实感受,这让她觉得格外欣喜。 “走!我带你去我最喜欢的地方!”说着,她拉起灵珠子便钻出人群朝另一条街道走去。 路过一个卖苕丝糖的小摊时,戚妜忍不住嘴馋又停下来买了几块捧在手帕上,还顺手递给一旁的灵珠子:“尝尝看?” 这种民间自制的粗手工糖块既非军粮,也因为材质和做工简陋而难登大雅之堂,所以灵珠子虽然见过那么几次,但是真正吃还是头一回。 他拿起一块放入口中,浓郁却并不会发腻的香甜味道缓缓融化开。眼前的少女则表情期待地望着自己:“好吃吗?” “嗯。”他点点头。 不知道是否是因为新奇的缘故,明明这只是一块再普通不过的苕丝糖,可灵珠子却觉得比他在晚宴上尝过的任何东西都好吃。 两人就着手帕上的几块苕丝糖边吃边聊,很快来到街道尽头的一家古玩店。 还在隔着老远,刚见到那家店铺门口悬挂着的琉璃莲花灯时,戚妜便已经兴奋地伸手指着前方,对灵珠子说:“就是那里!整个千禧城里我最喜欢的地方!” 第163章 灵珠子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抬头,发现从外表上看,那只是一家装潢低调的店铺。就这么被夹在两家颇为气派的的酒肆与珠宝楼阁之间,看起来甚至有点寒酸。 木质的窗户上挂着绣有星轨的绸布,透出屋子里模糊的暖橘色烛光,深色的招牌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三个大字——往生祭。 推开木门往里走,戚妜已经非常熟门熟路地和门口的树精守门人打了声招呼,同时询问对方店主在哪里。 正说着,里屋的门帘忽然被从里掀开。 须发花白,身躯佝偻的店主从里面走出来,见到门厅里的红衣少女立刻眯起眼睛,态度和善地笑起来:“原来是神女阁下啊,又来看看我这里的新玩意儿了?” “是呀,云老。上次我来的时候不是有只会唱歌的夜莺吗?怎么现在没了,被人买走了?” “那可不是什么夜莺啊。” 店主说着,颇为费力地杵着木拐走过来,干瘦的脸颊与手背上满是松树皮一般的纹路:“那是东海鲛妖的嗓子。任何人听了那把嗓子说出来的话,都会被迷惑到神志不清,最后走火入魔。可是件难得一见的宝物。” “只不过,鲛妖身死以后离不得海,所以卖到我手上的只有一副嗓音。而我也是没办法了,才给它做了一副夜莺的身躯当做容器而已。” “这样啊。”戚妜有点遗憾地说着,旋即又欢快地问,“那云老,你这里还有什么稀罕的宝物值得一观的?我今天可是特意带了朋友过来给你捧场的。” “噢,神女阁下的朋友啊?”店主缩起下颌,眼珠朝上地打量了灵珠子一番,笑着夸赞,“果然是个芝兰玉树,气度不凡的贵人呢。” 语罢,他用木拐敲了敲一旁的柜子。随着木柜的移动,一排排闪着莹润彩光的珍宝便悉数显露出来。 “这是昆仑玉灵蜕下来的玉壳。这是星辰死去后留下来的星骸石。这是冰猿额顶的冠珠。” 店主一个个介绍过去,然后指着顶层一枚正散发着幽幽瑰丽色彩的宝石一样的东西,笑着问:“神女阁下能认出来那是什么吗?要是能,老头子我可以把它送给你。” “那还是别了吧。您这儿的东西可都是些旁人可能一辈子也见不着的危险东西,随便拿着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话虽这么说,戚妜还是仰起头盯了它半天,只觉得那物件好生奇怪。看起来像是一块通透的白水晶,可浑身每一寸又闪烁着比彩虹还要美丽迷人的光辉。 而且越是盯着它看,就会有种越是神思朦胧的感觉。 她揉揉眼,店主仍然笑着问:“怎么样,可认出来了吗?” 见少女有点丧气地摇摇头,店主哈哈大笑着,正准备安慰对方几句,却听到一旁的灵珠子忽然开口道:“那是一颗镜魔的心脏,可以映照出一切生灵的心之所想。从它的魔气凝结程度来看,死之前应该是有着接近千年修为的一头镜魔。” “噢?” 店主微愣,旋即饶有兴致地眯起眼睛望着灵珠子:“小郎君还真是见多识广,连这魔物生前的修行程度都能瞧出来,不简单啊。” 戚妜也同样惊讶地望着他:“好厉害。” 灵珠子没有作声,也没有解释之所以他知道,其实是因为他杀过这样的魔物,也剖开它们的心脏见到过,因此能一眼认出来。 当然,这里相当一部分的东西其实他都见过。 将那颗宝石般漂亮的镜魔心脏拿下来,店主转手将它递给灵珠子,笑呵呵道:“老头子我说话算数,既然小郎君猜出来了,那这宝物就送给你做个见面礼。” 戚妜则在一旁笑着为他拍拍手:“收下吧收下吧。” 说完,她又问:“还有别的吗?” “当然有。” 店主应着,又用木拐敲了敲另一边的墙体,一个原本被灵力隔绝掩藏的房间立刻显现出来。 他带着戚妜与灵珠子走进去,挥手隔空掀开了那层正覆盖在什么东西上的薄纱:“小郎君可认得这是何物?”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戚妜看到了一面光滑平整的镜子。 然而与普通镜子不同,那偌大的镜面上没有映照出任何房间里的东西,甚至连光都没有。只有一团混沌的,难以形容的怪异色彩正在缓缓波动扩散着。 不知怎么的,戚妜看着那面镜子,忽然有种莫名的畏惧感,好像自己正在凝望着一个巨大而蛮荒的,野性难驯的宇宙。 灵珠子认真看了那面镜子一会儿,眉尖轻轻皱起来,没有说话。 “怎么样?”店主看着他们,“能认出来这是什么吗?” “还是请您告诉我们吧。”灵珠子淡淡开口。 店主笑几声,拉着有些沙哑的调子颇为自豪地解释:“冥府有孽镜台,放一十围之镜,化形于先天灵气,可照生灵生前一切过往,供冥府阎罗审判生灵善恶。而这面镜子,正是与孽镜同源灵气所化,名唤映果镜,能够让生灵看到他们未来的命运。” “未来命运?”戚妜不可思议地重复。 “是啊,未来命运。不过呢,也不是所有人的命运都能被这镜子照出来,毕竟它只是真实映果镜的极小一部分。” “此镜因可窥天机,本身无法成型,只以灵气形态漫游天地,偶尔会洒落一些镜子样的碎片,这是其中一片。因此,只有那些无法被改变的,无论如何都一定会发生的强烈命运才会被映照出来。” 说完,店主瞧了瞧戚妜和灵珠子,有些开玩笑似地问道:“怎么样,有没有胆量去试试看?” 戚妜古怪地看他一眼,本能上排斥着对方的这个提议,但又同时升起一种强烈的好奇,眼神飘忽不定地将那面映果镜碎片扫了一遍又一遍。 店主看出了她的想法,微笑着说:“试试看吧。反正到现在为止,其实也是照不出来的人比较多。何况您是圣尊宠爱的神女,霞光的后裔,相信再怎么样,您的命运也会比其他人好上许多许多的。” 也许是店主的话给了她不该有的勇气,也许是她实在太过好奇。在犹豫片刻后,戚妜最终顺从了自己内心的想法,一步步慢慢走到了映果镜的面前。 她屏住呼吸,睁大眼睛看着镜子里的变化。那是只有站在镜子前的人才能看到的,属于她的命运。 一开始,镜面并没有什么变化,仍然只是浮动着一团混沌难辨的奇诡色彩。 戚妜等了一会儿,有点失望又松口气地准备退让开,却在即将迈出脚步的刹那间,瞥见了镜面上忽然出现的画面: 那是一片红色。 或者说,整个世界都是一片红色。 她看到斓彩正在为她梳洗打扮,还将一条绣着日月图纹的鲜红灵绸披到她身上。 她挽着这条红绸,不停奔跑在满是死亡与杀戮的尸山血海里,手里抓着一团染血的红布。 最终,她跪倒在一团可怕的火焰面前,声嘶力竭地哭喊着,祈求着,用自己的鲜血,眼泪,甚至灵魂去拼命呼唤着某个东西。 渐渐地,那团恐怖的劫末之火开始有了变化。 一个身穿红衣,眼带鲜红莲纹,额生莲花印的绝艳少年站在她面前,手中握着一柄紫焰长.枪。 第164章 那是她这一生中所见过,最为风华绝色的皮相,仿佛占尽了天地间一切美中的最美而生。也有着她这一生中所见过,最冷漠无情,让人恐惧到极致的金色眼睛。 少年掐住她的咽喉,将她不由分说地拖进那团劫末之火里,手里的紫焰长.枪毫不留情地刺穿她的胸腔。 周围的火焰随之一拥而上,将她淌血的身躯焚化成一地粉末吞噬进去,只留一声声凄厉到极点的惨叫一直在不断回响。 然而即使如此,她似乎也没有完全死去。 她在那团火焰深处疯狂挣扎着,整个人被一分而二。其中一半慢慢爬了出来,呆若木鸡地跪坐在地上。另一半则一直被火焰灼烧着,惨叫扭曲。 而那个恶魔般的红衣少年,一直站在身后漠然如冰地注视着她,缓缓抬起手,从她胸腔里挖出了一颗光华灿烂的宝珠。 镜子里的画面还在激烈变化着,浓郁到不祥的红色越积越多,仿佛下一秒就要冲破映果镜,化作一汪血海将她淹没进去。 到这一刻,戚妜已经再也无法忍受了。 她浑身颤抖地闭上眼睛,尖声惊叫着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店铺,根本没有听到身后灵珠子的叫喊。 而推开大门,外面的世界依旧繁华如初,歌舞升平。 第63章 安慰 后来,在许多个日夜里,戚妜都在无比痛苦地追悔着那一刻。 如果命运真的是注定的,如果早知道她一生只有这一次机会能窥探到自己的命运,那她一定会坚持着站在映果镜前,看完她所有的未来。 不管接下来的那些场景是多么丑陋,惨烈,血泪涟涟。 如果…… 可惜当她真正站在映果镜前的时候,她并未意识到这一点,只完全被里面的场景给吓坏了。那些令人头皮发麻的红色,尸横遍野的战场,那面被她抱在怀里的红莲军旗…… 还有那个最可怕的,从劫末之火里化身而来的红衣少年。 他像摧毁一片枯叶那样容易地就摧毁了她。 那双直勾勾注视着她的金色眼睛里既无道德,也无情感。宛如至深的梦魇一般烙印在戚妜的脑海里挥之不去,逼迫着她不断往外跑,直到疲倦的身体再也挤不出一丝力气,只能跌跌撞撞地停在一座石桥旁边。 此时月色正盛,宽阔的河面上时不时便有河童哼着古老的调子撑船而过。各色的明亮莲花灯悬坠在船头,将河面映照得一片浮光跃辉,波纹灿烂如揉碎满天星芒。 戚妜蹲坐在石阶上大口喘.息着,将自己整个人都缩在旁边那棵木棉的婆娑树影中,偶尔有来往的生灵会注意到她,向她投来奇怪的目光。 她没去理会,也差不多能猜到他们在看什么。 毕竟就算不照镜子她也知道,自己此刻的样子一定很狼狈——满头发辫凌乱披散着,额间的眉心坠歪歪斜斜,说不定来的路上还弄丢了一两支发簪,俨然一副刚从什么地方逃亡出来的落魄贵家女儿模样。 虽然某种程度上,这个猜测也没错就是了。 靠在石桥边平复了片刻,戚妜习惯性想去摸袖中的手帕,这才发现连手帕也不知什么时候弄掉了。 她停顿一会儿,转而用衣袖去擦拭那些细细密密的冷汗,仍在颤抖的指尖触碰到额头,带来一阵让她自己都诧异的冰凉。 苕丝糖的淡淡甜味还残留在手指上。她看着自己的掌心,眼前再度浮现出在映果镜中看到的画面,以及店主说过,那是无论如何都一定会发生的命运…… 这时,一个熟悉的清冷嗓音在她身侧蓦地响了起来,紧接着递过来的还有一方被折叠整齐的丝帕:“方才掉在店门边的。” 戚妜仰起头,看到灵珠子不知什么时候正站在她身旁低头注视着她。 少年容色沉静的脸上并无太多神情显露,却见清黑眼瞳里薄光明灭不定,像是许多次的欲言又止。 她接过手帕道了谢,见对方似乎没有坐下来的意思,不由得问:“你要一直这样站着吗?”说完,没等灵珠子回答,她便又颇为勉强地笑了一下,“那你这幅样貌也太显眼了吧,周围好多人会看着你的。” 没去照着她的话抬头看周围是否真的有人正在望着他们,灵珠子只顺从地坐在了戚妜身边同样被树影遮蔽的地方,将她与石桥上时不时来往的人群隔开。 有夜风从遥远山间穿过重重楼阁而来,将河岸边的木棉吹得沙沙作响,连带着原本静止的光影也如海面般波澜起伏地包围住他们。 周围有混杂的谈笑声,歌舞声,树叶轻鸣声,流水淙淙声以及四处响起的清脆风铃声。戚妜和身旁的少年一直都没有再开口说话,只长久地并肩坐在一起,彼此沉默地看着周围的安详繁华。 直到月光第三次从天空中漂浮的那片灰朦薄云背后探出头来,逐渐明晰起来的银白光辉洒下满目清朗,戚妜忽然听到灵珠子主动朝自己开口道:“神女可曾听说过,北境有一处名叫息灵峡的地方吗?” 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在这时候突然提到这个话题,戚妜有点错愕地回想片刻,接着不太确定地回答:“是和冥府接壤的那片峡谷吧?我好像有听阿母和师父曾经提起过,一般都被视作轻易不能踏足的危禁之地,怎么了?” “我曾经去过那里,在我很小的时候,是父亲给我的一次试炼。” 灵珠子平静地说道:“一开始很顺利,我也如愿拿到了谷中那棵上古苍木的花果。可当我回程的时候,却遇到了谷中每日必起的瘴气。” “那瘴气……可是会腐蚀生灵魂魄的。”戚妜惊诧地睁大眼睛。 难以相信老统领居然会让一个还年幼的孩子,独自进到即使是最训练有素的五行军兵将也不敢轻易涉足的地方,而且还是他自己的孩子。 “是。”他说着,语气仍旧是淡淡的,和他眉眼间的神色一样,在烛光与月辉的笼罩下沉淀出一种格外出尘的宁静,“所以,那时候几乎所有人都对我父母说,我已经不可能再复原了。往后的时光中,我只会越来越不辨人事,行迹癫狂且丧失五感,直至灵魄完全残毁消散,徒留躯壳还勉强称得上是在活着。” “那是一个极为痛苦却也漫长的过程,所谓生不如死也不外如是。”戚妜缓慢回忆起师父曾告诉过她的话,再看着身旁白衣清艳的俊秀少年,顿时连思绪都短暂地空白一瞬。 片刻后,她终于回过神似地眨眨眼,追问:“那你……你现在……” “早已经无碍了。” 灵珠子侧头,视线落在少女带着明显担忧与紧张的明媚脸孔上,不由得心间微动,像是有羽毛飘坠心湖,轻漾涟漪。 他微微敛下眼睫将那阵没来由的悸动压制下去,面上却不显分毫,只停滞一瞬后才道:“虽然求药医治之路很是周折,但最后我也并没有像他人断言的那般注定疯癫无状,仍然好好的。” “也因为如此,自那以后,对于所谓注定命运之类的言论,我便都是听过便过,不会笃信任何。” 这才是他想对自己说的话,却并不是以问她刚刚在映果镜中看到了什么这种会让她觉得沉重的方式,反而主动说出了他自己曾真实经历过的痛苦。 第165章 戚妜意识到这点,卷着手帕绕圈的手指忽然停顿一下。垂落的丝绸一角摇晃在她视线里,引得她微微颤下睫羽,眸中光点明灭如萤。 “何况,据我所知,就算是完整的映果镜所映照出的命运也并非铁定。就如占星之律一样,只是预测出的一种相对趋势罢了,终究还是事在人为。” “否则,这天地间的无数生灵就不会如此渴求着想要寻找能够一窥自己命运的方法,因为他们本就是想要借此来改变自己的命运。” “所以。”他最后说道,言辞仍然客气又礼貌,“在我看来,不管神女方才所见是什么,都无需过多忧虑,权当提醒即可,并非所谓的绝对真实。” 提醒? 戚妜顺着他的话又回想起那一片触目惊心的红色,在温风和煦的夜晚里有些克制不住地颤抖一下。 她缩起身体将白净下颌搁在双膝上,目光散漫在面前的花灯大道与人来人往间,半晌后才轻轻开口:“我看到……好像是战争,很惨烈的战争,死了很多很多生灵。” 这和他们的现状一样。 太若灵族如今就正在遭受着其他几族,尤其是妖魔与新神族的入侵。 灵珠子这么想着,但并没有出声打断,只认真而安静地继续听她往下说:“然后,我看到我带着一面……火行军的军旗,遇到了一个我从没见过的生灵。他……” 仿佛焚尽一切的劫末之火,绝望着跪地哀求的自己,艳鬼般令人恐惧的红衣少年,还有自己最终的下场…… 戚妜闭上眼睛,收紧握着手帕的手,清晰的寒意从指尖蔓延到肌骨深处,良久后才开口:“他大概是杀了我。” 或者比杀了她更加可怕。 听闻她的话后,灵珠子难得流露出些许明显的怔愣,同时也立刻明白了为什么刚才戚妜的反应会如此强烈。 不过很快,他又不动声色地收敛下眼中的一抹讶异,转而轻声说:“那至少,神女也知道将来该提防着什么人了。也许,这才是映果镜真正想让你意识到的。” 意识到她应该当心那个生有金瞳,眼带妖异红纹的少年,他会成为她最难以摆脱的梦魇与深渊。 戚妜默默念想着这句话,收紧手臂抱住自己,带着薄薄冷汗的掌心抚摸过衣物上精细刺绣,带着一阵生涩的异样感。 尔后,她又抬起头,眉尖颦蹙几分,像是自言自语般地脱口而出:“金瞳红纹。” “什么?”灵珠子没明白。 “那个在映果镜里,大概会杀了我的少年,有一双金瞳,而且眼尾带红纹。”她望向灵珠子解释道。 闻言,少年沉吟片刻,表情比起刚才要肃穆不少:“妖灵都天生异瞳,但绝不可能出现金色。而赤瞳则是修行极深的魔族与恶鬼才会有。至于金色……应当是天生地养的原始神灵才会有。” 戚妜也意识到了这点,感觉相当不寒而栗:“也就是说,那个生灵是……” 和斓彩同源的,诞育于自然的神祇。而且还不是夜神夙辰以及金乌明煌他们两个,而是另一个她未曾见过的神。 “新神族。”灵珠子很快给出了自己的猜测,“自从千年前,女娲始祖带领着新神族与太若灵族彻底决裂,另立天界。如今,还留在太若灵族的原始神灵便已经只剩斓彩上主了。而能有金瞳红纹的生灵,必定只能是现在新神族中的某一个,只是不知究竟是谁。” 与斓彩同源的神,又在千年前跟随女娲一起离开,如今与太若灵族已是敌对关系。 戚妜眉尖紧锁着沉思了好一会儿,听到灵珠子说:“也许,神女可以去问问斓彩上主,看她是否知道你在映果镜中所见到的那个神究竟是谁。” 这提议倒是和她的打算一样。 于是,戚妜认同地点点头,脸上的神色终于和缓下来,朱红唇角抿开一个俏丽的笑:“巧了,我也这么想。谢谢你肯听我说这么多,又愿意陪我这么久。” 说着,她仰起头,对着夜空中倾洒而下的纯净月色长舒一口气,转而换了个更为松快惬意的姿势坐着,听到身旁的少年朝自己回应道:“应当之事而已,神女言重了。” 她歪头看着对方,乌黑眼瞳中折映着周围或冷或暖的光辉,像是包含了世间一切色彩那样的灵动惑人。 灵珠子在无意间与她视线相接的刹那,脑海中莫名浮现出了他第一次见到镜魔心脏时,父亲曾说对他过的话——它能映照出你心中的一切所想。 这个念头来得很突兀,也没有任何缘由。 就那样从他的回忆深处跳了出来,不徐不疾地拨弄在他的思绪中,牵动起一些细微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他无法清楚找到的地方柔和起伏着。 像是明明有听到了花开的声音,却又找不到那朵花究竟在哪里。 念及至此后,灵珠子脸上的神情微动,却又很快恢复如常。 他垂下眼睫将所有情绪都熟练遮掩过去,也不再作声。 倒是戚妜在身旁蓦地笑起来,腕间金铃也跟着叮铃脆响:“好啦好啦,别说什么应当不应当了,我说我得谢谢你,那就是真心想谢你的。” “神女说得是。” 还是那么一板一眼的客客气气,跟那些太清宫里的其他人似的。 戚妜扯下嘴角,非常认真地看着他:“我叫戚妜。” 见灵珠子露出像是略带迷惑的神情,她又不等对方答话便继续抢先说到:“你以后也直接叫我名字吧,我的朋友们都是这么叫我的。” 显然这也是与礼节相悖的,灵珠子很清楚这一点。 然而当他正欲开口时,却又看见身旁的少女正无比专注地望着他,眼眸清灵纯澈到让人生不起任何拒绝的想法。 于是,那句已经涌到嘴边的话便就此消散在舌尖,只顺从地道一句:“戚妜。” 她顿时眉眼弯弯地笑起来,轻一拍手道:“那我往后也叫你名字啦?” “好。” 灵珠子点点头,视线从对方脸上的灿艳笑容垂移到那一身鲜烈红衣上,忽地想起,母亲生前最爱的朱瑾花也是这般浓艳的赤色,而且也开放在盛夏七月。 和她的名字同音,真是凑巧。 正想着,一阵规律的低沉钟声蓦地从远处阁楼的顶部穿过夜空徐徐而来。 戚妜如梦初醒地站起身,伸手拍了怕自己的额头:“居然都这么晚了。再不回去,阿母会念叨死我的!” “那我这就送神女……”话说到一半,灵珠子自知叫错了称呼,又看到对方迅速转过头,抿住嘴唇盯着他,不由得浅浅笑下,率先改口道,“那我送你回去吧。” “谢啦。” 于是,两人便又结伴离开千禧城,共同朝西境的栖霞山走去。 在没有了城内随处可见的烛灯照明后,一路上只有头顶的月光在为他们照亮着前进的方向。 那些素银如纱的光辉笼罩在朝暮林的每一处,朦胧梦幻如走进了一条发光的河流,连盘踞在森林深处的雾气都是隐约的淡蓝。 “怎么了?”见灵珠子好像格外在意周围的场景,戚妜问。 “没什么。”他摇摇头,“只是没想到,这里的月光要比我在任何其他地方见过的都要明亮。” 第166章 “啊,你说这个啊。”戚妜不太在意地回答,“因为阿母很喜欢,所以只要夜里进了朝暮林,哪里都能看到月光。” “是吗。”灵珠子说着,无意间想起之前他受伤被救的时候。他跟着戚妜来到斓彩所在的绣房——据说是对方最常待的地方——那里的许多陈设也是像极了月光。 不多时,他们便已经到了宫殿的大门口,也是时候该告别了。 只是没等灵珠子开口,戚妜便先让他再等等,自己则飞快跑进殿里,用云纸包了一包她平日里爱吃的精致酥糖递给对方:“我看你好像也挺喜欢苕丝糖的,应该也会喜欢这个吧,就当谢你今晚送我回来。” 也许是知道即使回绝也没有用,这一次,灵珠子没有再多说别的什么,只伸手将那包糖接过来,旋即躬身行礼:“那便后会有期了。” “戚妜。”他说。 少女站在月色中笑着朝他挥手:“下次再见,灵珠子。” 说完,她很快跑开了,只留一道金铃脆响的余音,与面前缓缓关闭的厚重宫门。 走进正门,戚妜先偷偷张望了一下静悄悄的偌大殿宇。意料之中的空无一人,也没点灯,只有那角落里的雕花香炉仍然在冒着缕缕云雾般的烟丝,被窗棂外照射进来的月辉映得明亮柔和。 她提起红裙,踮起脚蹑手蹑脚地朝自己的房间走去,眼看就要够到门扉,却被身后突然亮起的烛火吓得直接惊叫出来。 回过头,一身素色寝衣的斓彩正执着盏灯站在她身后,面色平静地看着眼前低着头眼神乱飘的女孩:“听说是曜家的那位新家主送你回来的?玩得这么晚,应该是很尽兴吧。” “还……还行吧。”戚妜心虚地眨着眼睛,连忙堆出一个乖巧的笑来,“不过阿母别生气,我这次只是一不小心就忘了时间,下次!下次一定不会了!阿母千万别生气……” 斓彩默不作声地看了她好一会儿,忽然注意到她发饰的凌乱与衣裙边缘的些微脏污,不由得颦了颦眉:“你遇到什么了?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这个……” 戚妜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裙摆,又想起在映果镜里看到的场景,顿时情绪低落下去,声音也变得有点蔫蔫的:“没事的阿母,我自己弄的。” 见她没心思多说,斓彩虽担忧,但也没有要即刻逼迫对方的意思,只微微拧着眉道:“去歇息吧,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谢谢阿母。” 她转身回到房间,很快在侍女的服侍下解了发辫头簪,换了干净柔软的寝衣,钻进被窝里开始睡觉。 到底是心有忧虑的缘故,这一晚上戚妜睡得并不安稳。 梦里总是笼罩着那些可怕的血红色,甚至不管她看向哪里,似乎都能看到那个生有金瞳的绝艳少年在注视着自己。 那是一片金色的地狱,正在等着她朝前纵身跃入进去。 第二天天刚明,戚妜在一片乱七八糟的梦中疲惫不堪地醒过来,瘫在床上好一阵才慢吞吞地爬起来,任由侍仆们为她梳妆,听到她们说斓彩已经独自采了朝霞去银河源头,让她可以多休息会儿。 用完早膳后,戚妜来到斓彩的绣房内,绕过那些屏风,一眼便看到了那条绣架上尚未完工的灵绸。 那样鲜红飘逸的一条,像是将红霞中最为浓艳瑰丽的一段裁取了下来,即使隔岸远观也能被它那种极具冲击力的绚烂色彩所吸引住。 红绫的一段是金色的三足金乌,另一端…… 戚妜歪头看了看那片仍旧空白的区域,回想起斓彩曾说过,她向夙辰要一段月光就是为了绣在这混天绫上。 可如今,月光早已得到,可斓彩却并没有将它绣上去。这让她感到有点意外。 坐在绣架前,戚妜伸手抚摸上那匹柔若无物的混天绫,指尖仿佛碰到了一团沾满光辉的云朵般轻软得不可思议。 她望着面前的灵器,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再度浮现出映果镜里的画面,当即闭上眼睛,然后沉沉叹出一口气。 身后,绣房的门再次打开,斓彩款步走进来,看着她坐在混天绫前闭目不言的模样,问:“怎么了,戚妜?” “阿母回来了。” 她起身给对方让出位置,然后在斓彩坐下后便亲昵地抱住她的手臂,靠在母亲肩上:“阿母,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你说吧。”斓彩温柔地替她将额边碎发拨弄好。 “我记得师父说过,在所有和您一样诞生于自然的神祇里……只有您当初选择了继续留在太若灵族,其他的神都和女娲祖神一起去了新神族,是吗?” 闻言,斓彩微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手心里的温度陡然冰凉下去,眼中似乎涌现出了一种浓烈的,无法自制的悲哀。 但紧接着,她又很快恢复原样,似乎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幻觉而已:“是啊,怎么了?” “那,阿母记不记得有谁是天生金瞳,而且眼尾有红纹的?”戚妜就着刚才的语气继续问道。 “金瞳?”斓彩皱下眉,“怎么忽然问这个?” “嗯……”戚妜犹豫片刻,没有立刻作答。 她知道斓彩向来不喜欢她到云老的店里去看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于是便选了另一个说法:“我前两天,做了一个梦……” 接着,她便将自己在映果镜中所见到的画面都告诉了斓彩,然后问:“阿母可记得有这么一个与您同源的神吗?” 记得或者不记得,这只是一个回答。而且就一个虚无缥缈的梦来说,这个回答本身其实并不要紧。 但令戚妜没想到的是,斓彩在听完她的话后,像是听到了什么让她难以置信的可怕宣言,一时间连反应都失去了,就那么一直愣愣地看着她,黑色眼睛里满是一片让人费解的空洞,还有不易被察觉的慌乱。 “阿母?”她的样子让戚妜有点害怕起来。 良久,斓彩终于堪堪收敛了刚才的神态,只下意识握住戚妜的手,冰冷得仿佛已经失去了所有体温:“你说……你看到了他是从一团火里走出来的。而在那之前,你好像是在主动哀求他出现,是吗?” “是这样。”戚妜老实地点点头。 斓彩摸了摸她的脸,沉默着,犹豫着,最终摇头,用一种颇为艰难地语调回答:“不,我不曾见过这么一个神。” 短短的一句话,好像让她耗尽了力气。 戚妜睁大眼睛,正想说什么,又听到她接着对自己说:“不过距离女娲祖神他们去到新天界已经几千年了,或许这期间已经有新的神祇诞生了也不一定。” “这样吗?” “去找你师父吧。”斓彩轻轻说着,语气里透露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他是通晓万物的白泽,如果说这世界上唯一有谁能知道你梦里那个生灵的身份,那也只有他了。” “好。”戚妜答应着,又看着斓彩犹疑了好一会儿,还是问,“阿母,你怎么了?” “没什么。” 她伸手揉了揉额角,阖目皱眉:“只是忽然觉得有点累了。你先去吧。” “是。”戚妜站起身,慢慢走出了绣房。 期间,她回头看过斓彩好几次,却只见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绣架前,身上一件浅色的衣裳,衬得她像是件瓷器般精巧又脆弱,随时都会破碎开那样。 第167章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斓彩这副模样,让戚妜觉得格外担心之于,也颇为慌张为什么阿母会是这个反应。 难道和那个红衣少年有关吗? 阿母是不是认识他? 可如果是的话,那为什么不告诉自己呢? 最重要的是…… 他究竟是谁? 一连串的问题齐齐涌入戚妜的脑海中,让她再也坐不住,当即决定去紫金玄顶找师父白泽问个清楚。 斓彩说得对,不管是新生的神还是已有的神,白泽是唯一能给她答案的生灵。 第64章 青涩 直到戚妜准备动身去往紫金玄顶之前,绣房的门都仍然紧闭着,任凭她在屋外叫了几声阿母也没有半点回应。 虽然有考虑到也许是斓彩已经歇息下了,但戚妜仍然不太放心,便又嘱咐了侍仆等斓彩出来以后,一定要告诉她,自己是去寻师父去了,很快就会归家。 走出宫门没多久,一声清脆啼鸣忽地从头顶传来。 戚妜迎着漫天金澈阳光抬起头,看到一道翠色剪影自宫中飞出,影子般轻盈地掠过这层叠朝暮林的树海漫漫,眨眼间便钻入了云中,像是朝着天空中的寰辰太清宫而去。 她认得那是斓彩养的一只仿音鸟,能准确模仿任何人的声音,以及将他们想说的话带给另外的人。 只不过平日里,这鸟总是懒得很,轻易不开嗓。一日里有大半日都只蹲在那黄金做的鸟架上打盹,看也不看除斓彩之外的任何人。 不知今日它怎么这样勤快,倒是舍得从宫里飞出来了。 这么想着,戚妜很快又收回视线,转而抬起手晃了晃。腕间金铃随之叮铃作响,夹杂在风吹树海的沙沙声中飘扬传去。 不一会儿,一只苍鹤出现在她面前,带着她朝紫金玄顶飞去。 那是藏匿在一片云兴霞蔚之下的清寂仙境。山峰林立,团翠如碧。 一弯透明的彩虹横跨于长空,拉出层看似无害的模糊光幕遮挡在前。溢散而出的强大灵力却让苍鹤不敢再贸然前行,只悬停在空中低声鸣叫着。 淡淡霞辉自戚妜指尖凝聚而出,随着她熟练的动作而在空中画出一个复杂结印。很快,光幕在结印的作用下逐渐敞开一条缝隙,也终于露出了背后紫金玄顶的真容。 和数年前她出师拜别这里时的景致比起来,如今的紫金玄顶仍然没有多少变化,熟悉得好像她只是昨天才离开的那样。 开门迎接的小仙童在见到来者是戚妜后,更是立刻眉开眼笑地跳出来,一把扑进面前的红衣少女怀里蹭来蹭去:“是小阿戚!小阿戚回来了!” “小阿戚是你叫的吗,没大没小!”戚妜佯装不悦地说着,伸手在仙童圆圆的脑袋上轻轻弹了下,又抱起他问,“我今天来得突然,都没提前问,师父他老人家在吗?” “在的在的!”仙童点点头,肉乎乎的小脸被戚妜搓来捏去,连话都有些说不清楚,“师父带着两个小师弟和小师妹正在后山修习呢……呜呜。” “师弟师妹?”她想了想,应该是在她出师之后新收的徒弟,“那我去找他们。” 说着,她将临走前从家里带来的一些有趣小玩意儿递给对方,摸了摸他的头,笑容灿烂:“送给你的,可别让师父发现哦。” 仙童两眼放光,抓住少女的手高兴得跳起来:“小阿戚最好了!” “……都说了那不是你这个小娃娃叫的!”戚妜冲他做个鬼脸,回头示意苍鹤在这里等着她,然后转身跑进了面前的大门内。 这是一座依山而建的古朴庄园。沿着落英遍地的石子小道一直向前走上一阵,迎面而来的便是已不再是瓦檐院墙,而是一望无际的参天翠木与奔腾河流,泛着虹光的云烟与彩虹桥远远铺陈在视线尽头。 戚妜站在廊桥边张望片刻,发现除了正坐在岸边横木上的一个陌生黑衣少年以外,便再也没见到旁人。 于是她走下石阶,准备朝那个正背对着自己的黑衣少年开口询问,却见对方忽然循着她腕间的金铃轻响猛地回过头。 少年手中青蓝光芒大盛,瞬息间便化作无数锋利羽刃朝她包抄而来。 戚妜极短地愣一下,本能抬手释开一圈霞红光弧横扫开。 脚步轻移间,她整个人化作一抹红影闪身来到少年疏于防备的侧方,足尖点立于淙淙河流间的一块青石之上。 察觉羽刃扑空后,少年没有任何犹豫,很快调转攻势将矛头重新对准同样严阵以待的戚妜。 霎时,青蓝与霞红两股灵力针锋相对地碰撞在一起,互相消耗着,零落下无数被绞碎的玄凤幻翎与霞辉碎片,又在即将触地时彻底湮灭开。 激烈的冲击扩散到戚妜脚下的河流,顿时炸开无数苍白水柱跃升而起,又很快化作一场瓢泼冷雨兜头洒下。 借着少年强硬攻势的推力,戚妜很快后撤着飞离脚下的那块青石,一身红衣自空中旋绽如花。而她刚才踏足的那块石头,则被随之而来的玄凤翎击穿成了许多碎块,掉入河中。 迎着漫天坠落的冰冷河水与面前咄咄逼人的玄凤翎,戚妜扬手迅速晃动腕间金铃。浓烈的赤霞光华随之自天空中逐渐层层铺散开来,将整个后山都笼罩上一层瑰丽的薄红,接着便以天洪倾轧之势朝对方碾压而去。 见状,黑衣少年反而愈发兴致高昂了起来,也迅速跃身凌升至半空。明亮的青蓝神光肆意挥洒开,化作一面巨大的玄凤双翼,不躲不闪地迎击上那漫天光辉。 眼看着胜负还未分,一道锐利如闪电的紫金灵力突然破空而来,直接打断了两人的缠斗。 随之现身的是一个穿着水墨长袍的花发老者,手里杵着支曲头楠木手杖,面色不悦地看着刚好落地的两人:“好哇好哇,我才刚走连半盏茶的功夫都没有,就给我弄出这么一副要扫平我这紫金玄顶的架势。你们两个就是这么跟我学本事的吗?!” 闻言,戚妜皱起眉头迅速扫了一旁的黑衣少年一眼,只率先作揖行礼赔不是:“师父安好。但弟子实在不是有心,还请师父不要怪罪。” 相比之下,那少年的态度就随意多了,即使被训斥也只颇为懒散地应一句:“师父惯爱开玩笑的,哪儿就这么容易将这里掀翻了,我又不是没试过。” “你——!”白泽被他气得直发抖,手里的手杖接连敲在地面上,引得森林里无数鸟雀四散惊飞,“教你念了那么多则的宁心诀,我看是全白教了!” 少年扬起唇角笑下,不作回答,转而转动眼珠看向一旁的红衣少女,缓缓眨下眼:“这位……想来是师姐吧?刚才真是多有冒犯。” 不,他一点也不觉得冒犯。 戚妜看着对方,并没有从他脸上找到丝毫与歉意有关的情绪,甚至觉得他可能还认为那挺好玩的。 不过考虑到确实是她先从身后靠近对方,会被警惕性极高的人下意识当做威胁也能理解。 于是戚妜便摇摇头,简短回了一句没事。可心里却忍不住有些奇怪,师父究竟是从哪儿收了这么一个看起来颇为难以管束的徒弟。 见到自己数年未见的得意门生归来,白泽的火气总算消减了许多下去。他缓了缓语气,朝戚妜问:“你这娃娃,总算是想起回来我这里看看了?” 第168章 “也顺便给您老人家待了您之前一直想要的小玩意儿。”说着,戚妜伸出手,一朵含苞待放的莲花便立刻出现在了她的掌心间。 纯白的花瓣矜持闭合着,只在瓣尖凝聚着一抹鲜烈的红,还有淡淡的彩色光晕流转其上。看起来就像是孕育了一方瑰丽至极的光辉在内,只等一朝盛开便可引得万物失色。 她将莲花双手呈递给白泽,笑着说:“这是您最喜欢的丹锦莲花,娇贵难养得不得了。我还特意朝阿母要了几种不同色彩的霞光放在里面,保证能把您的紫金玄顶照得漂漂亮亮的。” “还是你有心了。”丹锦莲花绝非凡俗之物,很难在这崇山峻岭之间生长,白泽向来对它格外喜爱。 接过那朵鲜妍昳丽的莲花,白泽又看了看一旁正在阖目调息的黑衣少年,这才开口解释道:“他是帝赦元尊的九皇子,两年前被领来拜入我门内,算起来也是你的师弟了。” “九皇子?”戚妜边重复着,边侧头第一次认认真真地打量起了对方。 少年的身姿容相都长得很好,额间一抹奇异的青蓝翎印。一身束袖黑衣飒沓利落,与他本就洁白的肤色还有嘴唇上的殷红色彩形成了一种强烈又惹眼的反差,披束在身后的长发是和帝赦元尊如出一辙的醒目雪白。 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一棵从无光夜色里生长起来的树。 再俊秀挺拔的轮廓也掩盖不了那种积蕴在他眉眼与神态末梢间的,因为不曾见过任何阳光而滋生出的明显阴晦气质。 “荧惑。” 白泽叫了他一声,眉尖微微皱着:“过来好好见一下你师姐。” 听到这个名字,戚妜不禁有点错愕:“荧惑?” 神罚之星,赤红的星辰,执法者,也是战争与死亡的代表。 为什么帝赦元尊要给自己的孩子取这样一个名字? 她正觉得费解着,却听到一旁被唤做荧惑的少年朝自己悠悠开口道:“我想,我们刚才已经好好见过了,对吧,师姐?” 说完,不等戚妜答话,他便又问:“师姐可是斓彩上主的女儿?” 见对方点头,荧惑并不意外地哦了一声,却又歪头略眯起眼睛注视着她,像是刚发现了什么很有意思的东西:“父神整日不离口的天之女……果然百闻不如一见。” 后面那句称赞的真诚程度就实在不算多高了,甚至可以说是敷衍。倒是他在说前半句时,语气中短暂流露出的些许复杂情绪让戚妜有点意外。 没等她仔细琢磨出个什么来,白泽又开口打断了她的思绪:“让他自己在这儿静修灵识吧,小阿戚你跟我来。” “是。”说着,戚妜到底还是顾念着对方的皇族身份,抬手朝他行了一道简礼,转身准备离开。 却在即将有所动作时,忽然听见对方颇有些没头没脑地朝她问了一句:“师姐惯爱穿红衣的,不知可会怕火吗?” 并不是他的话,而是“火”这个字眼,落在听觉里莫名让她产生一种像是被针刺中脊梁骨的惊悚感受。 她先是想起映果镜里的那场大火,不由得身形一僵,然后又转头看着不远处的黑衣少年,发现他也正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乌黑的眼睛里闪动着一点孩子似的,天真又恶劣不自知的好奇,也因为眼底的毫无光亮而有些让人不寒而栗。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喜欢穿红衣和怕火有什么必然联系?听着好像意有所指但又格外荒诞。 一时间,戚妜没有立刻回答,而对方则仍然颇有兴致地等待着。 平心而论,戚妜其实并不怎么喜欢眼前这个阴郁又古怪的俊秀少年。 但碍于帝赦元尊的面子,她还是很快调整好了状态,绕过对方的问题反问道:“那九皇子穿着这一身黑袍,可会害怕长夜笼罩吗?” 听到这个回答,荧惑笑起来,可眼底里却仍旧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见状,白泽不由得皱起眉头瞥了少年一眼,适时开口打断了两人的对话:“走吧。” 于是戚妜便不再理会对方,只转身跟着师父往回走,来到他平日里最爱待的一处观景凉亭里。 刚坐下,接过侍女端递过来的茶水还没揭开杯盖,白泽忽然说:“荧惑刚才……总之,别理他说的那些有的没的话。那小子自打到我这里来就没安生过,总是得想办法给我弄出些大大小小的麻烦来才高兴。保不齐他刚才就是故意逗你玩两句,哄他自己高兴罢了。” 没想到师父会主动提起这个,戚妜有点意外,但还是顺从地点了点头:“您放心,我本来也没往心里去……”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终于还是忍不住问,“是帝赦元尊让他来拜您为师的吗?” 白泽嗯一声,花白的眉毛仍然微微拧着:“也确如圣尊所言,是个极具天赋,根骨绝佳的好苗子,只不过……” 他说着,脸上的表情很奇怪地空白了一下,紧接着又完全收敛起来,只说:“算了,不提他了。倒是小阿戚你,这次忽然回来,恐怕不只是为了送这丹锦莲花给为师吧?以往你送东西过来的时候,可没自己不打一声招呼地就跑回来,想来是遇到什么要紧事了才对。” 知道已经被看穿,戚妜也就不再遮遮掩掩,只将昨日告诉给斓彩的事又一模一样地说给了白泽听。 只不过比起斓彩的反常,白泽在听她诉说的时候一直都表现得很平静,只在听到那个红衣少年的时候,忽然扬了扬眉头:“你看到他是个天生金瞳,眼带红纹的生灵?” “是。”戚妜端起茶杯喝一口,清甜浓郁的味道,是她一贯喜欢的,正好将她心头那种细微的焦躁感浇灭。 沉默片刻后,白泽揭开面前的茶杯盖。 缭绕的雾气徐徐弥漫开,让戚妜有点看不清他的具体眼神如何,只能听到他用不变的调子说道:“你应该知道,凡是有着天生金瞳的生灵,都只会是与斓彩上主一样,是自然诞生于天地间的神灵才会有。所以即使你是你阿母所生,也并非金瞳。” “这点弟子是知晓的。”戚妜回答。 “所以,你是想知道他的具体身份是吗?” 这话让戚妜心口微跳。 毕竟不管是对斓彩还是对白泽,她一直都是借口说那只是自己的一个梦境。而从常理来看,除非是极其精通占卜与语言之术的生灵,否则就算是再怪诞的梦境也并没有什么值得过多考量的意义。 但奇怪的是,斓彩和白泽在听完她的话后,却都好像已经默认了她梦境里的一切是真的。而不是像她一开始预想的那样,会直接安慰她,那只是一个梦而已,用不着想那么多。 这让她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到底问题出在哪里,只能试探性地问道:“所以,师父是觉得,我那个梦会成真吗?” 白泽被她问得顿了顿,手里茶杯轻微摇晃一下,又很快恢复如常,只面不改色道:“梦会不会成真我不知道,但是既然你都已经跑来问我了,那我想必定是还发生了别的什么事让你格外心有不安,所以才会来吧。” 确实。 戚妜垂眸看着杯子里倒映着天光云影的茶水,耳边再次响起了云老那句诅咒般的话——“只有那些无论如何都一定会发生的,强烈的命运才会被映照出来”。 第169章 “那,师父可否知道他的身份?”她问。 白泽听完没有立刻作答,只慢慢饮着手里的茶水,掐着手指算了算。 直到一杯快要见底的时候,他才缓缓开口:“梦中之事,到底与现实并非是完全照应的。至少在我的记忆里,并不曾有这么一号生灵。” “……这样吗?”戚妜眨眨眼,感觉自己似乎松了一口气,但随之而来的便是更多的不安与茫然。 如果说,连白泽都不知道他是谁,那映果镜映照出来的究竟是什么? 她这样想着,秀气的眉尖不由得颦蹙得更深。心里那根一直未曾放松过的弦愈发紧绷起来,让她逐渐有些坐立难安,连指甲将掌心掐得发红也没有感觉到。 与此同时,另一个很细微的声音也在戚妜的脑海里响起——那是灵珠子曾说过的,自他从幼年闯过息灵峡一劫后,便再也不信所谓命运难违的话。 “这天地间的无数生灵之所以如此渴望着想要找到映果镜,想要掌握最精湛的占星之律来一窥自己的命运,是因为他们本就抱着想要改写自己命运的想法。”她接着回忆起少年对自己说的话,有点诧异自己为何能将他当时的神态都记得如此清晰。 记得在昨日那清美月色下,他容色淡淡却无比认真的模样,将她那时焦躁难捱的情绪舒缓了不少。 对了……映果镜里,还出现了火行军的军旗。那是不是意味着…… 还没想完,戚妜听到白泽在沉思片刻后又对她接着说:“不过,我这里倒是有不少古卷,都是与斓彩上主同源的神祇有关的。你要是不嫌麻烦,也可以去试着找找看。” “多谢师父。” 接下来的整个白天,戚妜都待在了紫金玄顶的铭物阁里,试图从那些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浩瀚古卷中,翻找到哪怕微末的与那个金瞳红衣少年相关的记载。 然而让她失望的是,她根本没有找到一丝一毫的线索。 他就像个不可知的噩梦一样,冰冷压抑地存在于某个地方,安静等待着时间将戚妜作为他的猎物送到他面前,然后再将她一把火烧成灰烬。让她在惨烈无比的痛苦中不生不死,成为他永远的傀儡。 戚妜迷茫地看着手里的古卷,被自己突然冒出的这个念头吓得忍不住颤抖了一下,又很快闭上眼睛将它暂时甩在脑后。 这时,她忽然意识到,既然在映果镜中看到那个少年是从火焰中化形而来,那说不定在与火有关的神祇里能找到些什么。 抱着这个念头,戚妜很快找来更多的古卷仔细翻阅。可任凭她从冥府的厉火鬼与真言之火开始,一直锲而不舍地寻找到曾经的火神祝融为止,也仍然没有看到她想要的那个生灵的身影。 难道说,是自己的想法出错了吗? 戚妜百思不得其解地放下手里的古卷,偏头朝窗外看去。 此时已是太阳西沉的时刻,暮光最是灿烂。 意识到时间已晚,戚妜只得迅速将桌上到处散乱的古卷都归整回位。她急匆匆前去拜别了白泽,然后一路小跑着来到府邸门口,唤来正和小仙童玩得不亦说乎的苍鹤,准备回家。 临行前,她正柔声安慰着面前这个抓着她衣裙,满脸不舍的小娃娃,却无意间瞥见门口不知何时正站着一个黑色的修挺身影。 见她抬头注意到了自己,荧惑也没有要动弹一下的意思,只仍旧维持着那幅懒散闲适的模样,目光若有若无地笼罩在戚妜身上,挂在唇边的笑意多少有些过于敷衍:“师姐这是要赶着回去铺就今日的晚霞吗?” “是啊。”戚妜嘴上回答着,手却搭在苍鹤的羽翼上,没有要立刻离开的意思。或者说,不想在对方的注视中背过身离开。 也许是因为初次见面时,自己和荧惑之间的氛围便实在不算多友善的缘故,戚妜总是不自觉地对这个少年有种奇怪又微妙的提防感。 而小仙童似乎也很忌惮这位九皇子,见到他以后,还不自觉地朝戚妜身边缩了缩,眼神可怜巴巴地望着对方,试图让她别走。 “那便恭送师姐了。”荧惑随意说着,直起身体率先朝大门内走去,又蓦地停下来,转头望着门外的红衣少女笑了笑,却并不及眼底,只虚浮在他翘起的唇角边,不带多少真实的人情味,“后会有期,师姐。” 虽说按照他如今是白泽弟子的身份来看,后会有期这句话说得实在一点也没错,可戚妜却总觉得他好像在意指着别的什么。 眼见着荧惑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小仙童这才撅起嘴,小声抱怨:“我不喜欢这位九皇子。” “为什么?”戚妜心里一动,问。 “他也不见得多喜欢我们,甚至连师父有时候都管束不住他。”小仙童越说越不高兴,但又总是用余光很谨慎地瞟着大门口的方向,生怕那个鬼魅的黑色身影再次忽然出现,“总之……他脾气怪得很,有时候还很可怕。一点也不如小阿戚你这么可爱。” “都说了你不许叫。没大没小。”戚妜捏捏他的脸,同时也顺着荧惑刚才离开的方向看去,眉尖轻皱着。 看来这位九皇子还真是人如其名,是个性情乖戾且十分不好相与的角色。 荧惑。 她再次默念一遍对方的名字,忽然回想起刚才对方一副饶有兴致地问她是否怕火的模样,眉间皱痕更深了。 “小阿戚,你什么时候再回来呀?”仙童抓着她的衣裙依依不舍地晃了晃,“我不想你走。” “好啦好啦,你别难过。”戚妜勉强笑着安慰道,“下次等我找到些新的好玩意儿再给你送来。” “一言为定哦。” “一言为定。” 说完,她转身坐到苍鹤背上,很快飞离了紫金玄顶,总算赶在晚霞应该出现之前回到了朝暮林。 踩着脚底的层层松脆落花,戚妜一路跑到平日里她和斓彩开始收集霞光的那棵古树下。果不其然,斓彩已经在用蓄光壶承接那些流淌而出的浓艳光华了。 “阿母——!”戚妜喊着,提着裙摆欢快地跑过去,“我回来了!” 斓彩看到她,神情有一瞬间的恍惚,然后又恢复如常地淡淡笑起来,伸手将少女跑乱的黑发拨弄整齐,语气温和地说:“回来就好。怎么样,你师父有说什么吗?” 提到这个,戚妜立刻便有些蔫了下来,摇摇头:“没有。也许……也许那就只是个梦而已,没什么特别的。” 斓彩深深地看了她片刻,没再多说什么,只将另一只蓄光壶递给她:“想来也是,那便不必担心太多了。” “嗯。”她接过来,轻轻应了一声,却并不是真正松快的模样。 接下来的大半年里,戚妜还是时不时便会梦到那个红衣的金瞳少年,而且每次做那样的梦都能让她冷汗淋漓地醒来。 但不管怎样,这样的次数正在越来越少。 她也由一开始每次想起映果镜里的画面便会如鲠在喉,逐渐变得麻木或习惯起来,偶尔还会侥幸地幻想那也许只是映果镜出错了而已。 毕竟不管怎么说,日子还是要继续,她也已经尽力去寻找一切与那个红衣少年有关的线索了,只是从未成功过。 第170章 而在这大半年间,太若灵族与其他族群之间大大小小的战争仍在继续,一切都似乎如常进行着。 只有一样不同。 那就是每次当护世五行军的凯旋消息传来时,戚妜也会下山去往千禧城。 她站在一大群夹道欢迎英雄归来的生灵们中间,远远看着那个出现在五军最前方的白衣银甲少年将领。 周围街边满是喧闹沸腾的人群,满眼飘乱的彩色锦绸,斑斓簇拥。 他走过那条撒着鲜花灵植与檀香水的迎贺之路,眼神淡漠,好像什么都没看在眼里,却又每次都能准确看到戚妜所在的方向,并冲她浅浅一笑,点头示意。 戚妜不自觉也跟着笑起来,同时听到周围的姑娘们兴奋地窃窃私语,关于这位还未婚配的曜家家主将来究竟会选择一位怎样的夫人。 有时候她甚至会觉得,之所以每次他们得胜回来时,迎接的队伍中都会有这么多窈窕待嫁的姑娘们,大概率也是为了冲着这位面若好女,风姿迢迢的少年统帅而来。 “再怎么想,能嫁给这位统帅的,肯定也是身份顶尊贵的女子吧。”熙柔说着,语气里充满遗憾。 其他女伴们也跟着半失落半玩笑地打趣:“看你这么舍不得,不如让你去做少统领的侍妾吧,好歹也算全了你一桩心愿。” “他要是愿意的话,我有什么不肯的。” “哈哈哈哈,你们瞧瞧……” 戚妜沉默地听着她们之间的相互打趣,没有要开口参与的意思,只忍不住顺着那些话想了想——作为一家家主,娶妻成婚对于灵珠子来说其实是再正常不过,也是必须会发生的事。 只是在他们结识至今并越来越熟悉的这大半年间,戚妜似乎从来不曾见过他对哪个女子有过什么特别的情绪。 也不知道,他会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这个问题冒出来的一瞬间,让戚妜都随之呆愣了下。 自己干嘛要好奇这种事? 她眨眨眼,目送着眼前的军队走过万福门,心里乱七八糟地安慰着自己刚刚只是替好友礼貌性地操心一下终身大事,没什么大不了的。 毕竟是好友嘛,关心一下也是应该的。 她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婉言回绝了女伴们想要再一路追随过去的提议。 在千禧城中漫无目的地闲逛了好一阵后,她最终又来到她最常来的那家糖铺门口。 店主一抬头,眉开眼笑地行礼并招呼着:“哟,是神女阁下!今儿个想尝尝什么?还是老样子,一块苕丝糖?” 戚妜看了看门口摆放的几样新式糖点,犹豫片刻,最终还是说:“苕丝糖,再来一碗天蜜茶。” “好嘞!您上座稍等,立刻就来。”店主爽快答应。 她低头去袖中摸索钱袋,却意外发现自己似乎将它遗落在了早晨穿的那件衣裳里。而身上这件新制的枫红衣装,是她在听说今日五行军会回城以后,匆匆换上便跑出来的。 发觉这点后,戚妜闭上眼睛叹口气,正准备叫住店主推说不要了,却听到一道清冽嗓音自身后响起:“麻烦给我也来一份同样的。” 说着,一枚钱币被放在了柜台上。 戚妜侧头望去,看到那先前还领军走在欢呼人群间的白衣少年,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自己的身边,清艳昳丽的脸上是一如既往的波澜不见,只说:“当我一并付了,不必找。” “灵珠子?”她看着对方,惊讶于他为何会忽然出现这里。明明没多久前她还亲眼看见他和其他五行军的人一起穿过了万福门,那里离这家小店可是很有一段距离。 灵珠子看出她的想法,却没即刻回答,只伸手将面前的门帘掀开,问:“进来吗?” 她点点头,跟着对方走进去,选了二楼一处临窗又朝阳的极好位置坐下。 很快,苕丝糖和天蜜茶都端了上来。甜腻暖热的糖香与微酸的茶水热气徐徐弥漫开,帘子似地遮挡在两人中间。 戚妜看着对面刚端起茶杯喝一口的少年,有些好奇地问:“还没问呢,你怎么在这儿?方才我明明看见你和其他人一道过万福门了。” “没到真正战火平息,天下太平那日,再多的欢庆也只是过场而已,走走便罢了。”灵珠子语气淡淡地回答,“只是忽然又想起这里的糖点,所以便过来,碰巧你也在。” 这话不假。 但他没有说出口的是,其实每次当他从战场上得胜归来后,都会来这里买上一份苕丝糖。 一道朴实平常的糖点,家里的厨子不是没有为他做过。但是却没有他第一次被戚妜带着尝试时的那种惊艳感。 如今与对方在店门口偶遇,顺道一起再吃着这道熟悉糖点,倒是与那日初尝时的味道别无二致了。 听到他是特意过来买苕丝糖,戚妜便料想着他应该也是和自己一样很喜欢这个糖点,顿时露出一个活泼明快的笑来:“对吧?我就说这家店的苕丝糖是整个千禧城里最好吃的!” 说完,她拿起面前的苕丝糖咬一口,浓郁的甜香立刻融化开,与天蜜茶的微酸搭配起来正好入口。 正闲聊着,窗外一道剪影掠过,紧接着是鸟类翅膀拍打的声音与一阵熟悉的鸟类清啼。 戚妜循声望去,看到那只雪白的海东青正停在窗棂上,歪头看着自己的主人,用鸟喙去啄啄灵珠子肩上的银甲,似是讨食。 “你怎么也找到这里来了。”灵珠子说着,从腰间佩囊里取出一小块肉干,又掰碎了才仔细喂给这只漂亮的灵兽。 在它低头认真吃食的时候,戚妜注意到它宽大的羽翼上有一处明显的伤疤,本该如雪白净的羽毛也稀疏着尚未复原。 “它受伤了。”她心疼地望着那道伤疤。 灵珠子嗯一声后,简短解释道:“在一次交战中被魔怪抓伤了翅膀,落在森林里。我找了两天才找到它,现在已经恢复很多了。” “是新神族吗?”戚妜想了想问。 他点点头,逆着光的脸孔轮廓流畅漂亮,向来不会有多少情绪外露的眉眼间微微覆盖上一层肃冷神色:“如今与他们结盟的族群已经越来越多,剩下一些离我们最近且均处在要害之处的灵族部落也都在观望,尤其是……” 说到一半,灵珠子又停下来,看着面前的少女:“抱歉,不该在这时候说这些的。” 毕竟在他自小的印象中,家里的许多亲属们便从来都不爱听这种与征战厮杀有关的话题。尤其是在饮茶用饭时,总觉得扫兴又骇人。 “没关系呀,这有什么不该说的。”戚妜边说着,边拎起茶壶为对方添了些天蜜茶水,望着他的眼神依旧亮晶晶的,还有种清晰可见的担忧,“阿母时常说你们都是太若灵族的英雄,我也这么觉得。要不是有你们在,我们哪里还能像现在这么轻松自在地活着。” “上主过誉了,这本就是五行军的职责所在,理应如此。” 听他这么滴水不漏地一讲,戚妜顿时皱起眉尖,咬着手里的半截苕丝糖,含糊不清道:“我和阿母可不会随便夸人,说你是保家卫族的英雄,那便是真心这么觉得的。” 听出她语气中的些许不悦,灵珠子迟疑一瞬,接着便解释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自幼起,家父便教导我与几个兄长,征战卫族乃是五行军的天职。” 第171章 “且虽说胜负乃兵家常事,可当一场战役的输赢直接关系到族群安危时,战败便是绝不被容许的。守住太若灵族的边境与安定,更向来都是我们存在的意义。所以……” 他说着顿了顿,然后再继续道:“我方才的话,并不是敷衍。” 闻言,戚妜重新抬眼看着面前的少年将军,心里因为对方的认真解释而莫名涌出一丝微妙轻盈的愉悦。 她眨眨眼,迅速端起茶水喝一口,将这种意外而来的情绪小心掩盖过去,继续咬着手里的糖块,问:“能跟我讲讲你在战场上的事吗?就是说,如果你愿意的话。因为我总是在千禧城里听到各个战场上的消息,但是又不太确定那些是不是真的。” “好。”灵珠子略点点头。 一旁的海东青左看右看地望着他们俩,时不时还低头去追逐窗棂上流淌移动的日光。最后终于像是逐渐困了,于是便站在灵珠子的护臂上微微打起了盹。 等到外头的太阳已升至中天,大街上变得越来越热闹,各处餐铺也开始飘来阵阵饭香时,戚妜才惊觉他们已经在这里不知不觉聊了一上午。 走出店铺临别前,她无意间看到对面阁楼上挂着的莲花灯,还有一些用来庆祝即将到来的朱诞月节的采火铃,旋即转头看向身旁的少年:“对了!还没问你这次回来会留多久,可会一直在府上吗?” 要是这样的话,说不定他们还能一起出去看看这朱诞月节的庆典。 “还不清楚。”灵珠子如实回答,“不过我这次回来不会长留家里,明日便会回军营去。” “这样啊……”那就意味着他们可能不太会有机会再碰到了。毕竟军营重地,没有特令允许,任何人都是不能轻易接近的。 察觉到她顿时有些低落下去的情绪,灵珠子心里微动,下意识开口问:“怎么了吗?” “啊……没事。”戚妜被他的话惊醒,这才注意到自己刚才情绪里的奇怪之处,连忙错开视线随口道,“就是在想,军营里应该和外面很不一样吧。也觉得你们实在辛劳,这次好不容易回来,还得待在军营里。” 灵珠子沉默一会儿,然后才轻声回答:“也不是,只是我想待在军营里而已。” “为什么?” 她问着,又忽然瞧见对方像是出于什么顾虑所以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样,以为是他不愿开口,于是又笑笑道:“算了,我也只是顺便问下。倒是军中事宜不能随意透露,我一下子都忘记了,不该问那么多的。” 说完,她率先走下台阶,站在遍地金色阳光中回头望着他。 少女一身红衣如裁下了深秋季节里最浓艳的枫色染就,夺目过这正午的骄阳似火。 她脸上带着明媚笑意朝他挥挥手:“我先回去啦,下次再见。” 虽然不知道下次见面得是什么时候了。 见她转身正欲离开,灵珠子蓦地开口叫住了对方,语气平静:“我送你吧。” 算起来,其实自他们相熟并许多次约见出来游玩以来,每到临别时分都是他主动送戚妜回去的,不管远近。 两人就这么并肩走在千禧城的大街上,一路或聊笑或沉默地往朝暮林的方向走去。直到那片金黄广袤的神木之森终于出现在他们面前,灵珠子也适时地停下来,朝对方认真礼数周全却也认真地道了句,后会有期。 戚妜的脚步顿了顿,同样回头看着对方片刻,然后又一如往常那样地笑了下,转身跑进了那片灿烂的森林,像是朝霞消失在阳光中。 傍晚,她照例与斓彩一起去银河源头铺就晚霞。不过有点奇怪的是,今天晚上直到月亮出现后,夜神夙辰都没有现身过。 她坐在苍鹤背上,看着斓彩像是在望着那轮散发清辉的明月,又像是在望着夙辰本该出现的方向,莫名地轻轻叹息一声。 回来后,戚妜跟着斓彩一起去了绣房,看着她将新集来的柔韧霞辉慢慢纺成线,再一针一针仔细无比地接到那条绣架上的混天绫上。 飘逸轻柔的纱帛垂叠在戚妜的手上,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是鲜红灿艳的,胜过所有她曾见过的华贵织物。 只是,那本该与另一端绣有金乌图样的部分不同,戚妜手里这段仍然是空无一物的。 她不知道斓彩为什么至今仍没有将那段月辉绣上去。 她在等什么呢? 这个问题,戚妜不是没有问过斓彩,但得到的回答总是,她还没想好绣个什么样的纹样。 知道斓彩向来做事都是要求尽善尽美,这样的回答倒是没怎么出乎戚妜的预料,于是往后也就不再多问了。 沉默在绣房中蔓延着,时间化作不断被纺出的鲜艳丝线,与香炉中升起的袅娜白烟寸寸流逝。 正在戚妜努力将那些新纺好的丝线梳理整齐时,一旁的斓彩忽然开口打破了这种寂静:“听说今日五行军回城了。” “啊,是这样。” 戚妜点点头,不明白阿母为什么会忽然提起这个。 斓彩侧头,像是有些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说:“所以,你今日又是去见灵珠子了吧。” 被说中真相的少女明显愣一下,细白的手指不自觉地卷住那些流霞凝做的丝线捻磨着,浓密眼睫轻眨如蝶翅扑闪,状似随意地嗯了一声:“那时候我就在千禧城里,看到周围的欢迎队伍了。后来我去买苕丝糖的时候,碰巧他也在,就在店里聊了聊。” “挺好的。”斓彩边说着,边继续回过头去纺线,垂在鬓边的月光石步摇轻轻晃出一道淡蓝光辉,“往日我瞧着你和熙柔她们在一块,其实也都不算多有话可聊。现在总算有个能陪你说话的同龄人了。” “他可比我年纪小呢。”戚妜抿抿唇,将手里整理好的一卷丝线放在一旁的玉盘中。 “但也没碍着你俩更有话可聊啊。”斓彩淡淡道。 戚妜抿着唇沉默一会儿,抚摸着那条尚未成型的混天绫问:“阿母是不是觉得,我这样总是私下和他见面有些不合礼数?” 毕竟斓彩从来不会主动过问一些不必要的事,可既然她提起来了,那便不太会仅仅只是关心她是否和灵珠子更聊得来这个问题,应该是还有别的话要说。 果然,听闻她的话后,斓彩停下了手里纺线的动作,继而转头静静看了她好一会儿。 戚妜以为是自己说中了阿母的顾虑,立刻开始有点着急地解释他们只是去四处游玩。并且灵珠子向来都是个很懂分寸又极具教养的人,让斓彩不必担心。至于礼数不礼数的事,她自己向来不太在意这些繁文缛节,斓彩也是知道的。 一番话说完,戚妜终于停下来,满脸乖巧地看着阿母,以为她会提点自己,即使她们不在意,但传到其他人耳中总归不太好这样的话。 却没想到,在良久的沉思过后,斓彩开口问的唯一问题就是:“那你和他说话,出去游玩,可会觉得高兴吗?” 戚妜有些错愕地呆了呆,接着便微微点下头,解释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便听到斓彩继续说:“那便好。” 说完,她接着手去认真纺织手边的光辉,似乎不打算再谈论这个话题。 第172章 倒是戚妜在等待一会儿后先忍不住:“阿母,没别的要说了吗?” “你还想听什么呢?”斓彩温柔笑着看着她,“我说了,不管是灵识修习也好,还是其他也好,我都只希望你能高兴快乐,别的都不是那么重要。” 听到这话后,戚妜彻底放下心来,同时也格外感激于母亲对她的包容。 于是,她很快挪到斓彩身后,一把抱住母亲蹭了蹭,眉开眼笑地撒娇道:“谢谢阿母。我就知道不管什么时候,阿母都会是最疼我的!” 这话说出口的瞬间,斓彩抚摸在戚妜头上的动作微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但又紧接着伸手将少女抱在怀里,一遍一遍摸过她的长发。 第二天天还未彻底明亮,照例是铺就朝霞的时刻。 夙辰仍然没有出现。 看起来他似乎昨晚一整晚都不在,这铱椛倒是自戚妜有记忆以来的第一次。 斓彩将最后一缕光辉放生到银河中,再次看了一眼明月沉落的方向,似乎在犹豫和担忧着什么。 她坐在朝霞最灿烂,初阳即将升起的地方。过于浓稠的光芒让戚妜很难看清她脸上的神情。 “今日你先回去吧,我把蓄光壶和衣裳洗干净再走,刚才不小心碰到银河里的月辉了,得先弄掉。”斓彩这么说。 戚妜说着她的话看去,确实看到一片银亮的光色正沾染在斓彩的素色天衣袍摆上,像是一层纤薄闪烁的鳞纹。 可让她觉得有点奇怪的是,以往衣服碰到星辉月光的时候,斓彩都是不会在意的。 她有种感觉,母亲可能是在等着金乌明煌的出现,然后向他询问关于夙辰为何昨夜没有出现的事。 意识到这点后,戚妜虽然略感惊讶,但也并没有多问什么,只很快答应下来,然后唤着苍鹤将她带离了银河源头。 穿过层叠丝絮般轻薄潮湿的云彩,戚妜很快便看到了自己的家。被簇拥在霞光中的朝暮林里,像是漂浮在一片波澜起伏的金色海洋里那样。 她在苍鹤敛翅停下后轻巧一跃便跳下地,边随手拍了拍裙边与发丝上勾挂着的细碎金色树叶,边朝宫门口走去。 抬头间,一个熟悉的白色身影蓦地映入眼帘。 她愣得停住脚步,耳边满是风吹林叶的沙沙声,阳光摇晃着满眼树影婆娑横亘在他们之间。 灵珠子寻着忽然停住的脚步声转过身,看到正望着自己有点发愣的红衣少女,浅浅一笑:“看来时辰正好。” “灵珠子?”她眨眨眼,满眼的不可置信,以及随之而来的欣喜,“你怎么来了?” “昨日你不是说,军营应该与外界很不一样吗?”他语调平静地开口,嗓音清越如旧,“确实是很不同。” 戚妜被他这句话弄得有点迷糊,不明白这有什么值得他特意跑一趟过来解释的,也只能顺势回应一句:“啊,确实,我想也是。” 接着便是突兀的沉默。 光与风与万物都在此时逐渐苏醒过来,眼前的少年却还站在屋檐的阴影处莫名地安静着,连落叶从晨光中飘零,跌落在地的声音都是如此清晰。 “那个……” “我是想……” 同时开口的两人皆是一愣,彼此都不太自然地眨眨眼。 太阳从群山背后升起,吐露出的热烈曦光将戚妜的耳尖映照得微红。 然后,她听到灵珠子再次轻声开口对她说:“其实也是因为听你昨日的话,像是心有好奇。正好我今早要出发去军营里,所以想来问问要不要一起去。” “去军营?”戚妜睁大眼睛看着对方,“可是那不是闲人免进的吗?要进去的话,一定得要……” “特令。”灵珠子接下去,“是这样。” “那……”她刚张口,然后又想起来,面前这个少年就是火行军的统领,特令当然也就是他的一句话而已。 只是,戚妜没想到自己一句随意的感慨会被对方当了真。 一时间,她有些分不清心里顿时浮涌上来的究竟是什么感觉。像是无数气泡从海底欢腾歌唱着窜起来,每一个都包含着一种细腻微妙的情绪,混杂在一起根本难以分辨。 她看着不远处少年的眼睛,那种被阳光映亮后的珍贵琥珀色,朝他点头答应道:“好啊。一起去。” 第65章 生辰 太阳升起来了,醇厚明灿的光辉从云层背后吐露出来,焚尽最后一丝夜色,流泻了满地发亮的金黄。 晨训的前奏号角声从瞭望台上传来,惊起许多林间初醒的雀鸟群四散飞离,空气里还残留有昨夜浓郁的露水气。 换值的守卫军们在城墙上做了交接,尽忠职守地站在瞭望台上俯瞰着营地前方。清晨的丰沛阳光逐渐将面前那片苍翠茂密的森林照亮,也映出了两道正在不断朝营地大门靠近的年轻身影。 身穿白衣的那位是个高挑少年,也是守卫军们很熟悉的人,火行军的新统领,曜家新家主,灵珠子。 而与他并行在一起的则是一个他们从未见过的红衣少女,生得副白净清丽的漂亮模样。笑起来的时候更是灵动惑人,明艳非常。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那些在夏日里盛开的团簇朱红花朵,或是秋日里的一抹艳色霞光。 很快,大门在二人面前缓缓敞开,露出了里面宽阔整洁的操练场,十余盏燃烧着祭火的巨大铁质烛台列队森严地排列在两侧。手持长矛利器的守卫军们顺着索梯列队而下,对着灵珠子齐齐下跪行礼,从声调到动作全都统一得不可思议。 在听闻这个与灵珠子同行而来的少女竟是斓彩上主的女儿时,他们更是一起愣了愣,接着又迅速朝戚妜行礼问安。 “跟我来吧。”灵珠子说着,抬手示意面前的守卫军将营地大门再度封锁,然后带着戚妜朝里走去。 穿过那道厚实的深灰色围墙与半片洒满阳光的森林,外面便是繁华安泰的千禧城。因此从实际路程上来看,两者相距其实并不远,可当戚妜刚一踏进这里时,便感觉好像来到了另一个完全陌生且与世隔绝的地方。 这里的一切都太规肃了,而且极为整洁简练。 入目所及的全部,大至那座位镇中央的主帅营,细至空旷操练场的棱线交界边缘,皆是涂以单调又冷淡的色彩,连一丝可以用作放松的鲜活装饰都没有。 周围时不时有披甲跑过的兵卒队伍,清晰整齐的甲胄摩擦声下,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 此时的山间并没有风,森林也同样沉默地簇拥在这片营地周围。茂密树冠连缀成一片深青色的海,看起来有种被这里的严肃氛围给同化了似的森冷压抑,一丝颤动都不见。 站在观礼台上,戚妜看到操练场上已经站满了列阵整齐的五行军们,听到灵珠子三言两语为自己解释了这片营地的由来:“数百年前,这里原本只是一处用作欣赏千禧城风貌的闲暇之地。后来因为新神族在三百年前发起的一次攻城之战,给城内生灵造成了不小的伤亡。所以,五行军便将这里重建成为了一个临时性营地,且总是留有兵力看守,以此避免再发生类似的事。” 戚妜点点头,看着少年在晨光中格外漂亮的侧脸,问:“你会经常来这里吗?” 第173章 因为她的印象中,灵珠子似乎很少会主动提及曜家的事,也不常回家久留。不知道为什么,思家之情这种情绪,仿佛很少发生在他身上。 “会。”他给出一个意料之中的回答,脸上神情与刚才相比并无任何不同,“这儿清静些。” 闻言,戚妜先是感到些许错愕,旋即很快想起在与女伴们的谈话中曾无意间听到过一些话。比如“若是灵珠子那时没有活着回来,那曜家的家主之位便该是另一个人所有”之类的闲言碎语。 于是她敏锐意识到,他所说的清静,应该是与家族内部的一些明争暗抢的权力斗争有关。 但考虑到他并无主动谈及这个话题的意思,戚妜也没有顺势追问,只笑着用调侃式的语气随意说道:“好吧,我往后也会记得少来烦扰你的。” 她刚说完,灵珠子忽地微微转头看向她,虽面上容色不改,却有明亮薄光在那双清黑眼瞳中潋滟如波,似是有话欲说。 直到注视着曦光在戚妜长发上留下的细碎光痕好一会儿后,灵珠子最终收回视线,只看似平常地道一句:“除你之外。” 这句话让戚妜的心口颤动一下,紧接着涌起来的便是略带慌乱的欢欣。 她抿住嘴唇,细白手指不自觉地交握着,牵动起腕间金铃轻响,转而将话题转移到操练场上已经四散着各自去追逐目标的五行军兵卒,问:“说起来,他们这是在做什么?我刚刚好像有看到什么东西飞出去了,是在找吗?” “那是白燕光,速度很快也很精明的一种鸟形精怪。”灵珠子解释,“我们会养它们来训练士兵的巡查和反应能力,以及他们的灵活性。” “比海东青还快?”戚妜眨眨眼,看向那只停歇在军旗上的雪白鸟儿。 对方似乎听懂了她的话,还歪头朝她故作凶狠地张嘴低鸣了一声,又满脸不屑地转开。 “白燕光活过五百年,经历过三次的换骨更羽后便会成为海东青。只不过因为这个过程极其惨烈痛苦,所以绝大多数白燕光都熬不过那一关。” “这样啊。”这么说着,戚妜再次看向那只骄傲无比的鸟儿时,心中也不由得也多了一些钦佩。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陆续归来的五行军里,只有极少的队伍成功追捕回了放飞出去的白燕光。其他基本都是两手空空但又面露不甘的模样,甚至还有一两个士兵不知道遇见了什么,还没弄得一身狼狈。 见状,灵珠子和戚妜很快走下观礼台,看了看那些被重新关回金丝笼里的白燕光,眉尖微皱:“最难找的那只还没回来。” “你能认出来它们每一个?”戚妜看着那些浑身萦绕着淡淡白色光辉的秀气鸟儿们,感觉它们无论怎么看都长得一样,顿时颇为惊讶于灵珠子居然能认出来哪只没回来。 他嗯一声:“那只已经熬过了两次的换骨更羽,与海东青的外形有些相似了,性情也跟着变化很大,还没被彻底驯服过,所以抓起来会格外麻烦一些。” 说着,他抬头看了看外面苍翠葱郁的密林,对戚妜说:“我得去把它找回来。” 话音刚落,灵珠子抬起手轻吹一声口哨,远处的海东青立刻滑翔到他的手臂上,冷亮的双瞳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片森林,只等主人一声令下便会化作一道雪白闪电飞进去。 看着那些正蹲在金丝笼里惬意打盹梳理羽毛的白燕光,戚妜忽然开口提议道:“不如我也来帮忙吧。” 她话一出口,周围的将士们全都面露愕然地望着她。似乎觉得连他们都搞不定的训练,让一个娇贵纤弱的神女来做实在非常不妥,甚至是相当危险。 然而在认真看了对方片刻,发现她是真打算参与进来之后,灵珠子倒也没多说什么婉拒之词,只点头道:“那你带上它一起,会方便很多。” 海东青怪叫一声,斜着眼睛像是不太高兴地望着自己的主人,迅速伸头用金色鸟喙衔住灵珠子身上的束带,大有一副死也不松口的气势。 “不了。”戚妜摸一把这只傲娇惯了的海东青,并且熟练地躲过对方装作凶猛的啄咬,笑着朝他说,“既然大家刚才都比过了,那咱们俩也来比比看,谁能先抓到那只白燕光,怎么样?” 听到这话,周围的将士们表情更怪了,连带着看向戚妜的眼神也充满了怜惜与同情。 要知道上一个敢在比武场上主动站出来做灵珠子对手的,还是水行军的副将。 且几次三番下来,这个身形魁梧的硬汉军人也已经被完虐到彻底服气了。不仅从此再也不主动提这位新统领的年纪与相貌话题,反而跟中邪了似地一改之前态度,还总是夸赞对方年少有为,将来必定前途无量。 不过出于对戚妜身份的顾虑,也有一些将士们觉得灵珠子应该是不会答应这件事的。毕竟要是到时候这位深受帝赦元尊疼爱的神女出了什么意外,他们这里可没人能担得起这个责任。 却不曾想,在经过了短暂的静默以及面对着少女的再三开口下,灵珠子竟真就顺她的话淡淡问道:“既然是比赛,那要以何为注呢?” “统领。”一旁的火行军副将有些蒙,不太想得通为什么一向不会冒不必要风险和讨厌麻烦的灵珠子居然真的会答应对方。 但他还是开口提醒:“那只白燕光已经很接近海东青了,正是性情暴烈的时候。而且为了激发它的争斗意识,晨练前还不曾给它喂够应给的吃食,这会不会有些……” “没关系。”戚妜笑着扬了扬秀气的眉,解释道,“我自幼师从白泽灵尊,见过且驯服过的奇异灵兽也不少,抓一只白燕光倒也并非难事。” 说着,她又转向灵珠子:“以何为注我倒是没想好。就且先暂定输的人必须在能力范围与不为难的情况下,答应对方一个要求吧,你看如何?” 她考虑得细致,也点明了不会要谁为难,灵珠子便也不太犹豫其他,只随之点头道:“好。” 很快,一红一白两道影子便迅速消失在了原地,转而闯进了营地周围的茂密古森林中。留下一众尚还有些云里雾里的将士们待在原地,眨眼间便已经看不到他们的身影了。 当事人不在,大家蠢蠢欲动的好奇心就再也无法被按耐住,开始纷纷讨论起这桩怪事:“说起来,这还是统领第一次带人来咱们营地吧。居然不是家人,而是个身份显赫的姑娘!” “就是说啊。你们瞧那只稀贵难求的海东青,向来只会跟随在统领自己身边。而且上次这海东青受伤失踪,统领还亲自去找了两天才找到,可见是有多重视啊。结果刚才,统领还直说让神女带着它去找那白燕光呢。” “看来这位神女和咱们统领的交情匪浅啊。” “岂止是匪浅啊。”其中一个看起来年纪较长的男人,用一种过来人的神情瞄着他们刚才消失的方向,一副早已参破天机的神棍模样,“你们想想今儿是什么日子?照这样发展下去,我看将来同进一家门也不是不可能,要打赌吗?” 周围的将士们立刻发出一阵意味深长地附和声。 紧接着,副将抬手就用剑柄敲在了对方的头盔上,金属撞击发出的清脆亮响震得他两眼发黑,然后便是副将态度严肃地呵斥:“不准妄自议论统领和神女。再多嘴的都给我去铸器司领罚帮工。” 第174章 一提到那使唤起人来完全没有仁慈和休息可言的铸器司,众人立刻乖乖噤声。 而另一边,戚妜在闯入森林后,便立刻四处寻找了一阵。然而这显然是在做无用功,除了让她觉得有些晕头转向以外,根本连白燕光的影子都没瞧见。 她不得不放弃了这种大海捞针的行为,转而开始认真思考着那只白燕光究竟会藏在哪儿。 她记得那只海东青最喜欢吃的就是一类名叫报晓鸟的鸟儿。而这种鸟通常都是群聚,且会把巢安筑在向阳又临水的高大树木上。 想到这点的瞬间,戚妜便当即确定了方向,开始朝着太阳升起的东方迅速前进。无数苍青树木在她周围飞快后撤着,像是穿行在一团融扩于水的深铱椛绿色染料中。 渐渐的,眼前的树木不再那么茂密,视野也变得相对开阔起来。 戚妜一直行至树荫遮护的边缘,看到自己已经来到了一片宽阔的河谷地。阳光与瀑布共同从高耸峭立的山崖上冲刷而下,满眼的飞珠滚玉,虹晕朦胧。 她仰头开始寻找属于报晓鸟的巢穴。足尖轻点间,整个人便轻盈无比地飞跃起来,稳稳踩在一支长满深绿苔藓的树枝上。红衣飞扬如一道浓艳霞影,迅捷地穿行在这错综复杂的树枝迷宫间。 正如她所料,这里有不少聚居的报晓鸟,此刻正全都扑棱着翅膀朝这位不速之客尖声鸣叫着。 戚妜抬手晃了晃,让腕间金铃发出一阵清越脆响,唤来一片淡薄却无比瑰丽的霞光缓缓笼罩在这片山谷上空。 见到那些熟悉的光辉,报晓鸟们显得很茫然,似乎不明白为什么刚刚才天亮,这会儿便又出现了霞光。 但本能很快驱使着它们放声歌唱起来,并且一个接一个地飞离巢穴盘旋在那层霞光之下,婉转悦耳的鸣叫声响彻山谷,也被戚妜用神力故意扩散到了更远的地方。 不多时,戚妜的目光便捕捉到了一星快得几乎只有残影的白色光点,正在迅速朝这里靠近。 然而还没等她来得及高兴,另一抹白影也随之从森林中冲破而出,踩着几枚飘零的树叶与虚空朝着白燕光逃离的方向追赶过来。 饿极了的白燕光看着面前无数送上门的食物,立刻便俯冲进了鸟群中,引得报晓鸟群一阵惊慌失措地尖叫与乱窜。 虽然比起海东青的速度与凶狠程度,这只白燕光还是要逊色不少。但在周围到处都是其他报晓鸟的干扰,以及还要腾出手来防止灵珠子先一步抓到白燕光的情况下,戚妜也显得有点分身乏术。 甚至有好几次,她都就快要成功了,却又白白错失了抓住对方的最好时机,还反过来被这凶巴巴的鸟儿抓破了衣袖上的勾莲丝线。 眼看灵珠子就要追上那只白燕光,戚妜忽然晃动金铃,将那团霞辉猛地收拢,凝做一朵倒扣的花想要将它关在其中。 意识到这点后,灵珠子迅速打乱了她的行动,用灵力将山风化作一支支疾驰而去的箭矢穿破了霞光的桎梏,同时也朝着那只仓皇逃窜的白燕光围追而去。 破碎霞辉在金铃的响动声中重新凝聚在一起,再次游回戚妜手中。她跟着那团发亮白光上前,与灵珠子几经交手追逐后,竟同时用神力牵制住了那只白燕光。 见此情景,她抬头与他对视一眼,旋即默契地松开手,任由霞辉与山风裹挟住那只正在奋力挣扎的白燕光稳稳停落在树枝上。自己则跃身与面前的少年将领交手得有来有回。 平心而论,若是单较量灵力,那他们之间实在很难分出明显的胜负。但灵珠子到底是自幼便在军营里长大,且领兵上过无数战场的少年将军,论及格斗武艺之技又确实在戚妜之上。 两人正交手得僵持不下间,那只凶悍异常的白燕光已经尖啸着撕破了霞光与风的束缚,恼怒无比地朝着对于身后情况毫无防备的戚妜飞扑过来。 瞥见灵珠子皱眉收手的动作,戚妜迅速侧身躲避开那无数羽针的攻击,却被其中一枚羽针削断了系在脑后的细绳结,额间那枚莲花眉心坠也因此立即掉落下来。 几乎是同时,灵珠子反应极快地截断了白燕光的逃跑路线,以风为障将它困在原地,却并没有即刻将它抓住。反而让戚妜捡了个便宜,不费吹灰之力地便将那只好斗的灵兽抓在了手里。 她捧着那只被束缚在霞光中的白鸟,正想回头去看灵珠子在哪儿,脚下树枝却因被刚才的羽针刺中而轰然断裂开。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戚妜吓了一跳,正打算迅速调整好自身平衡,却忽觉腰间一紧,像是被人及时揽入了怀中。 侧头间,映入她眼帘的满是那天边而来的浓稠阳光与头顶的斑驳树影,还有灵珠子那张漂亮又凌厉的熟悉侧脸。 他看起来没有多少特别的神情,只在最初匆匆打量了戚妜一眼以确认她没有受伤后,便一直微微垂着眼睫。 落回地面后,灵珠子松开对方,转而抬起蜷握的另一只手,将掌心间那枚安然无恙的莲花坠递给她:“你的。” “谢谢你。”戚妜说着,看了看手里还在吱哇乱叫着随时准备越狱的的白燕光,又看了看那枚莲花坠,一时有些腾不出手,只能有点尴尬地开口道,“要不……要不再麻烦你帮我戴上?” 灵珠子微微愣下,手指不自觉地握了握那枚莲花坠,然后就真的走到她身后,为她认真仔细地将坠子戴回到原来的位置。 “好了。”他说,目光无意间从那枚晃晃悠悠的坠饰来到少女清亮美丽的眼睛。 一时间,两个人都有些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 好在有那只一直靠嘶鸣来打破尴尬的白燕光。戚妜回过神,将手里的白鸟递过去:“准确来说,它是你抓到的才对,给你吧。” 灵珠子垂眸看了看那只气焰嚣张的鸟儿,摇摇头,轻声道:“既然是在你手上,那便是你抓到了。该我愿赌服输才是。” 听他这么一讲,戚妜顿觉有些茫然:“可是,我其实也没有什么需要你帮忙做的。” 她只是一时兴起,想和灵珠子比比看而已。 “那么,可以算我先欠着你的。”灵珠子看着她说,“等你哪天需要找我的时候,再兑现也无妨。” 她眨眨眼,不知怎么就问了一句:“任何时候都可以吗?” “是。”他重复,“任何时候都可以。” 这话听起来和当初他被自己捡回来,又经过一阵疗养苏醒后时所说的话,可又好像隐约有哪里不太一样。 戚妜仔细琢磨着这种感觉,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太多了。 “走吧,我们得回去了。” “好呀。” 带着那只白燕光,他们一起走在森林,一路笑谈着回到营地。 戚妜将那只白燕光交回到训鸟人的手上,还用手指轻轻戳了戳它的小脑袋,告诉它一定要成功熬过最后一次的换骨更羽,成为一只真正的海东青。 小家伙被一番戏弄,半点吃食都没得到,气得对她吹胡子瞪眼睛,张牙舞爪着要来啄她,看起来一点也不领情。 而一旁的五行军们瞪大眼睛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只白燕光,最后看了看神色如常的灵珠子,顿时纷纷用一种充满敬畏又仰慕的眼神望着戚妜。 第175章 意识到他们应该是误会了什么,戚妜连忙解释这只白鸟其实是灵珠子抓到的,只是他让给自己了而已。 却没想到,在听完她的解释后,他们彼此对视一眼,更是默契地换上一副“我们都懂”的揶揄表情,直到灵珠子轻微咳嗽一声后才迅速四散开。 一时间,戚妜有种自己刚才是不是做了个多余的解释的不祥预感,好像有什么东西被越描越黑了…… 她抿着嘴唇瞄向一旁的灵珠子,发现对方对此并没有什么别的反应,只说:“走吧,带你去营地后方看看。” “好。”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淌而过,转眼到了临近傍晚的时候,也到了戚妜该回家的时刻,灵珠子照例提出送她。 两人一起走到营地大门口,看到守卫军正在盘问着刚拦截下来的一个年轻男人。他看起来面色冷硬,似乎很有些不耐烦,回话的语气也冷冰冰的。 见到灵珠子和戚妜来,他这才缓和了神情,对着他们恭敬行礼道:“见过家主,神女阁下。” 戚妜瞧着那个衣着考究的年轻男人,模糊间觉得自己应该是见过对方,但是又一时想不起来他究竟是谁。 “你怎么来了?”灵珠子面无表情地看着对方,语调较之刚才也冷淡了几分。 对方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全然看不出刚才的不耐烦,只客气回答:“今日是家主生辰,所以文晔特来请家主回府用膳。” 生辰?! 戚妜诧异地看着身旁的少年,听到他简单回绝一句:“我眼下有要事要办,不必了。” 说着,他便要向门外走去,又被文晔叫住,说:“其实除了您的生辰之外,也还有一些在您出征期间,府上发生的大事需要您定夺。家主还是……” “难为你如此操心。”灵珠子侧头睨视着对方,放慢语速,一字一句,沉稳冷静地回答,“只是不管我在不在府上,家中发生了什么事,我都不会如你所想象的那样一无所知的。” “是……”文晔低声回复着,眼底弥升起一层暗色的阴翳。 他当然能听出来,这是灵珠子对他的警告。意在告诉他,如今的曜家从内到外都是他曾经的下属与将士在护卫着,自然有什么风吹草动都不会逃过他的眼睛,包括他自己。 “回去吧。”说完,灵珠子便带着戚妜一起离开了。 走在千禧城的繁华路面上,戚妜思来想去半晌,最终还是问出了那个问题:“所以,今日真是你生辰吗?” 灵珠子嗯一声,平淡随意得像是在讨论别人的生辰那般:“不过我的至亲都已离世,回府用宴也没有必要。” 更何况,每次回去以后,他都不得不看着那些熟悉的,从血缘上来讲与他有着亲缘关系的家眷们那满脸虚情假意的笑容。听着毫无真心的奉承,与别有用心的试探与恳求。 一双双眼睛里堆砌着的,全是对他手上家主之位与军队统帅职权的贪婪觊觎。 他甚至很容易就能从他们的脸上读出一种深刻到愤怒的失望——为什么他活着回来了,为什么他没有同他的父兄们一起战死在疆场上,还要回来抢夺那些本该属于他们的荣耀。 灵珠子厌烦地皱下眉,没再多说别的什么。 他沉默的样子落在戚妜眼里,让她莫名觉得很触动,不自觉开口道:“可这毕竟是你的生辰,结果我却什么都没准备……” 说着,她想起来自己生辰的时候,斓彩总会亲自给她做上一桌好吃的,还会送她新做的漂亮衣裙。而灵珠子身边,却没有一个至亲为他庆祝。 “其实……” 他的话还未说完,戚妜忽然像是下定决心似地,两步跨站到灵珠子面前,仰头看着对方,一双明眸里满是充满期待的灿烂微光:“要不这样!我给你过生辰好不好?” 灵珠子愣下,听到她接着往下絮絮说着什么生辰是大事,一定要好好过。而且他们又是好朋友,斓彩肯定也会很欢迎邀请他来家里做客之类的话。 落日悬挂在遥远的山头上,映出的金红余晖将少女的耳尖照得微红。她睁着一双猫咪般漂亮清澈的眼睛,满怀希冀地望着自己的模样,实在让人无法拒绝,只能点头说好。 听到他的回答,戚妜像是松了口气地笑起来:“每次我过生辰时,阿母都会亲自下厨给我做好吃的。这次我也试试看。所以,趁现在还没到家,先把你喜欢的菜名都报上来吧。” 说着,她顿一顿,又捏绕着发尾赶紧补充:“不过我也就是随便做做,口味赶不上你们曜家府邸的厨子那是一定的,你也只能将就吃一下了。” 灵珠子轻轻笑下,刚才还笼罩心头的那阵阴霾逐渐烟消云散开。 回到戚妜的家里,她很快遣侍仆去同斓彩知会了一声,然后便跑进厨房里开始准备晚餐要用的各类食材。 听闻是灵珠子生辰来做客,斓彩倒也没有多意外,只在临行去铺就晚霞之前与他短暂碰了个面。接着,她又转头交代侍仆,告诉戚妜今晚不必跟来,好好在家帮灵珠子庆祝生辰后便离开了。 送走斓彩后,灵珠子在侍仆的带领下来到厨房门口,看着戚妜正不甚熟练地在里面忙来忙去。一身红衣随着她的动作旋绽在浓郁的纯白蒸汽间,惹眼的鲜亮。 不知怎么的,他望着戚妜的身影,不知怎么就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还记得每当父亲和兄长们征战归来的那天,母亲也会这样愉快地忙碌着,一早就准备好许多大家爱吃的饭菜,然后一家人快快乐乐地围坐在一起用膳。 如今回想起来,那也已经是好久之前的事了。 灵珠子这么想着,再次看向正忙着将手里的馅料和面皮笨拙糅合在一起的戚妜,蓦地感觉心头一动,仿佛沉石入静湖,牵扯出的回音细密又绵长。 “我和你一起吧。”他走过去,下厨的功夫倒是看着比戚妜熟稔多了,显然不是第一次做这些。 于是说好的亲自下厨帮他庆生,到头来基本都是灵珠子自己在做。 将剩下的面点包好后,他偏头看着戚妜一脸认真地试图驯服那些不听话的食材,忍不住微微笑下。 看到她发梢上正沾着些白色碎末,他下意识想伸手替她轻轻抚干净。 “对了!”戚妜抬头,隔着缭绕水汽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只顾问,“要吃苕丝糖吗?我上次买回来的还有些。” 回过神的灵珠子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心中所想的怪异与失礼之处,于是微微低头,敛去眼中的所有异样神色,只简单回一句:“好。” 一顿晚膳折腾了许久,但好歹是在晚霞漫天之时全部做好上桌了。 初次做饭给除了斓彩以外的人吃,让戚妜每看到灵珠子动筷时都忍不住有些紧张,然后望着他问:“好吃吗?” 得到肯定回答后,她才放心笑起来,又端起一旁叫侍仆新开的落霞醉给自己和灵珠子各自倒了一杯:“这是阿母酿的酒,味道很好,尝尝看。” 他顺从地算起来喝了一口,确实极为醇香浓郁,却并无平常酒水的辛辣刺激感,反而是一种温润利口的感受,但又后劲十足。 这一点,也是到了晚膳快结束时,灵珠子逐渐感觉一阵微醺之意上涌起来时才意识到的。 第176章 戚妜察觉到他的不对劲,连忙放下酒杯,伸手拍了拍对方:“灵珠子?你还好吧?” 他点点头,正欲说点什么,眼前却尽是少女凑近的熟悉明艳脸孔。顿时,那阵缭绕在他心头,本已沉寂下去的绵密回响,顷刻间便又再次沸腾起来。 没想到对方会才喝两杯就有些醉的迹象,戚妜在惊讶之余,也忍不住笑起来:“你这酒量还真是差啊。要到外面去走走,吹个风透透气吗?” “嗯……”灵珠子短促地回应一句后,旋即收回视线,不再去看对方那双过于漂亮的眼睛。 两人一起到朝暮林里走了好一会儿,泛凉的山风时不时从远处吹拂而来,让灵珠子慢慢恢复了清明。 这时,戚妜忽然叫住他:“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当然。”他答。 “你有害怕过吗?” 她望着他问,声音与周围的树海沙沙声一起落进灵珠子的听觉里,是独一无二的清晰与温柔:“在你上战场的时候,面对着那么多想要置你于死地的敌族生灵的时候,有害怕过吗?” 他沉默一下。 曾经,父亲也问过他同样的问题。 “你会害怕吗?当你眼前尽是想要取你性命的敌人时,当你已经只剩自己孤军奋战时,你会害怕吗?” “而到了那一刻,你又会为了什么而举起手里的枪与剑?” 那是父亲教会他的最重要的东西之一,信念。 他必须要有一个坚不可摧的,为之可以不顾一切,至死方休的信念。 “也许会。”灵珠子回答,目光注视着戚妜盈着温暖光亮的眼睛,“但我不会因此就选择停下或者回头。” 戚妜难得地沉默了许久,然后重新扬起脸,略微歪头望着对方:“好像一直都不曾问过,你最喜欢什么颜色的霞光?” 过于跳跃的问题,让灵珠子有点没反应过来,但还是如实回答道:“金红色。” 因为那样的颜色,很像母亲热爱的朱瑾花在晨曦中绽放的模样。也有几分类似于戚妜衣裙上惯有的色彩,鲜浓艳烈,绮丽非常。 “那我就送你这个吧。”说完,戚妜抬手摇动腕间金铃。 随着铃声的阵阵飘散,一层纤薄明丽的金红霞光开始迅速在朝暮林中成型,宛如一匹半透明的瑰丽纱帛般笼罩在他们头顶,波澜出阵阵耀眼无比的灿烂光辉。 尔后,那些光辉又渐渐凝聚起来,化作一条流光溢彩的鲜妍发带落在戚妜手中,被她递给对方:“你的生辰礼。” 灵珠子接过那条霞光化作的精致发带,眼睫轻颤一下,乌黑眼瞳中也随之亮起点点微芒,像是夏夜里,拨开云雾后露出的清朗星空:“谢谢。” “客气什么。” 戚妜摆摆手,又和他在树林间坐着聊了许久。 直到夜色渐浓,灵珠子不得不回到营地去后,他们才告了别。看着对方逐渐消失在视野尽头,戚妜心中莫名浮现出一丝带着酸涩的不舍。 她慢慢走回家,还没从自己这阵奇怪的情绪里挣脱出来,却迎面撞到一个侍仆慌慌张张来找她,说是斓彩刚才回来了,但是好像很不对劲,请戚妜赶快过去看看。 听到这个消息,戚妜连忙收拾起心情,一路快步跑过走廊,看到绣房的门大开着。 于是,她的脚步慢了下来,不再跑,而是小心翼翼地走到了门口。 斓彩背对着她,坐在地上。周围侍从们手里着各式各样的珍宝,木施上挂着的全是她曾经精心制作出的绣品。 房间里很暗,因为所有窗户都紧闭着,连头顶的月相天灯夜黯淡无光。只有绣架上那条还未完工的混天绫正浅浅发着光,将她单薄的身影描亮。 “阿母?”她说,有些害怕于对方此刻的模样。 听到女儿的声音,斓彩颤抖一下,很快转过头来,冲着站在门口的戚妜粲然一笑:“怎么没和灵珠子出去玩?今日不是他生辰吗?” 混天绫的光太淡了,戚妜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回答:“天色不早了,他还要回军营里去。” 说着,她接过侍从手里的宝物,偏头示意她们都先出去。 戚妜坐在她身边,担忧地看着她:“阿母?” “这样啊……也是。正好你帮我个忙,你的眼光一向很好。”说着,斓彩将垂散到鬓边的乱发都胡乱别在耳后,伸手去抓起周围的珠宝与绣件,“帮我挑件像样的成婚贺礼,一定要最好的才可以。” “成婚贺礼?”戚妜满头雾水地重复,被母亲看也不看就塞了几条宝石项链与纱帛进手里,“谁成婚了,阿母?” “啊……我也是刚听明煌说的。”斓彩别过脸去,像是很着急地在挑选着那些精巧宝物,“是夙……” 她说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很突兀地停顿了一下,像是被什么给猛地烫伤到,连声音都难以发出,半晌后才恢复力气继续道:“夙辰和蔚黎的……婚礼……就在昨晚。” 所以昨晚夙辰才没有出现,原来是因为他和扶桑神女蔚黎成婚了,戚妜恍然大悟。 紧接着,斓彩忽然又垂下手,只弓着身躯坐在地上,没有回头看女儿一眼:“算了,算了,戚妜……别管这个了。你先出去吧,也别管我。” 越说着,她的声音就越发地低了下去。 整个人一动不动地僵在原地,任由那些闪闪发亮的珍宝与华纱将她包围住,像是坐在一地斑斓的泪水中央。她的身形渐渐蜷缩下去,好像马上就要跟着融化开了。 她没有哭,没有歇斯底里,没有大喊大叫和砸东西,只是那么安静地坐着。 可戚妜却分明觉得,她此刻正难过极了。 第66章 希望 她还记得,自己是从一团温暖灿烂的光辉中诞生的,是一众同样诞生于自然的神祇中年纪最小的那个。 最初的时候,她在一日之内只会短暂地醒来两次。 清晨迎来日晖,傍晚等待月色,其余时间便总是沉眠于那无尽的瑰丽梦境中,惬意到根本不愿醒来。 直到有一天,一个细弱的尖叫声吵醒了她。 睁开眼后,她看到自己正以一片没有具体形态的霞光模样笼罩在苍穹上。而那道求救的叫声就是来自东方一颗因偷跑而来早了的胖星星。 此刻的太阳还没有彻底沉没下去,那颗来自黑夜的星星正被这空气里滚烫的温度炙烤得痛苦不堪,不断尖叫着祈求有谁能来救救它。 出于内心本能的怜悯之情,她想要帮助这颗可怜的星星,于是急忙拉起身旁的云彩为它遮住周围的落日余晖。 可她是霞光,尽管比起太阳的灼.热不可逼视而言,已经算是温柔之至,可对于只能依赖于月色而生的星辰来说,还是太过炽.烈。 于是,眼看着那颗胖星星的求救声已经越来越微弱,她却不敢再试图伸手去触碰它,生怕将它融化了,只能朝着这空寂无边的浩瀚寰宇大声呼喊,请求有路过的神祇能救救这颗即将逝去的星星。 这时,一道深蓝的夜色从东方翻卷而来。 紧随其后的,是一轮饱满银亮的明月正在冉冉升起,洒下铺天盖地的清凉光辉,将天空中所有的热意都瞬间浇灭下去。 第177章 与此同时,还有一个人影从夜色渐浓的方向踏云而来,衣袂洁白飘逸,形貌清俊。 他伸手将那颗气若游丝的星星接入手中,指尖凝出微末银色神力喂给它,开口说话时的嗓音听起来极为温和:“好了,已经没事了,别害怕。” 说着,他指尖轻点那颗还没彻底缓过劲来,就先哭得直冒光点的胖星星,和颜悦色道:“下次不许再自己偷跑出来了,知道吗?” 胖星星一边抽抽嗒嗒地哭,一边抱住他的手指尖不放,看起来真是委屈极了。 按照以往,月色出现后,她便该接着沉睡过去,等待第二日的太阳升起。 可今日,她却不知怎么的,只呆呆望着那忽然出现的夜神,望着他眉眼间的温和神色,望着他一身白衣胜过灿耀银河,也胜过她所有斑斓的梦境。 眼看着他就要捧着那颗星星离开了,她连忙想要叫住对方,却发现不管自己怎么呼喊,他都没有听到,更没有回头。 好在,他并没有走远,只是来到了银河的源头,开始有条不紊地布划今夜的星辰方位,不多时便已构建出了一整个星汉灿烂的夜空。 做完这一切后,他还是离开了,留下她独自守在夜空里,开始期待着下一个黑夜的到来。 她没有形体,自然也发不出声音,无法和对方交谈。 但这都没有关系,对她而言,能在每日夜幕降临时分,远远看着他一小会儿就已经很满足了,也不敢再奢求更多。 后来,时间一年年过去,她苏醒的时间越来越多,去到的地方也越发的远,自然所接触到的东西也就逐渐丰富起来——她开始知道了山川与河流的形状,知道了春风与雨雪的温度,知道了无数种鸟兽的歌声,也知道了天地间的许多其他生灵。 那时,世界万族还是以太若灵族为中心,千禧城也是所有传言中最为安乐吉祥的地方。 一座真正意义上的完满无缺之城,苦难只会出现在戏剧与乐舞中,泪水只会因喜悦而流。 然而对她来说,即使将千禧城的万千繁荣都堆做一处,也比不上夜神那一角被银河星辉染亮的袖袍。 因此,不管她去了哪里,不管离开了多远的地方,她总会回来。回到那银河源头所在的地方,每夜守望在夜色中,看着那白衣的夜神来而又去,等待着听见他的声音。 改变是从逐渐开始有传言在说,女娲祖神与帝赦元尊之间的分歧已经严重到近乎不可调和的地步开始的。 她发现夜神向来安逸宁静的眼神中渐渐生出了些许的担忧。且每夜布星以后,他也不再很快离开,而是会用星辰为棋,夜空为盘来推演出许多纷繁复杂到她根本无法理解的场景。 最后,夜神时常会看着那朵生长在太若灵族净焰圣地里,花色鲜红如血且烈焰绕身的巨大红莲花,眉间愁绪久久不散。 她不懂得对方的所思所想,只能远远看着他,低声呢喃,别难过,你不要难过。 她不想看到对方难过,可她也知道,夜神根本听不到她说话。 再后来,天地间开始不再那么太平了,时常会有大大小小的冲突和战争爆发。 惨烈血腥的死亡让她感到害怕,于是便常年栖身在银河——这片天空中最寂静的地方,不再下界,只偶尔从风神的低语中听到一两句消息,似乎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她记得,那应该是一个朔月夜,月色最微弱的时候。 明明太阳已经下山,可一团冲天的火光却忽地从太若灵族的净焰圣地之中燃烧起来,焚透了半边天。 一个身穿红衣,瞳色金黄,眼带鲜红莲纹,手执紫焰长.枪的少年从那盛开的红莲花中款步而出。 热焰撩起他的长发,露出眉间一朵荧荧含辉的红莲印。被赤金火光映亮的脸孔更是惊艳绝伦,每分每毫皆是夺取自天地间最秾丽也最极致的美来雕琢而成。 可就在这么一副让人见之不忘的绝色容相上,却生着一双毫无感情与温度可言的可怕眼睛。 她看到那些红莲之火正疯狂地熊熊燃烧着,将所有集结在千禧城外的反叛军都烧了个精光,甚至连灰都不曾剩下,只留一声声让人毛骨悚然的惨叫还隐隐回荡在天地间。 残破的大地上,刚刚还簇拥着激吼着的无数生灵顷刻间便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似的。 那是她一生中所见过,最恐怖的场景。 焰火沸腾着,将整个银河都烧得通红,也将她从天空中拉落了下来。 她拼命尖叫着,嘶喊着,眼睁睁看着自己无形的身躯破裂成无数碎片,洒落在一座满是焦黑枯木的山上,化作一片金黄灿烂的树林。 在意识彻底消散之前,她看到有一道清凉月辉从天而降,将她最后一缕神识竭力保留了下来,也给了她一线生机。 往后的一段岁月里,她再度时而清醒,时而沉睡。 醒着的时候,她总是忍不住眺望那天上的银河,希望能再次见到那个对自己出手相救的洁白身影,听到他熟悉的清冽嗓音。 然而她没能等来夜神的出现,却等来了帝赦元尊。 作为诞生于自然中最幼小,且尚未成型便被红莲神火无意间几乎摧毁过一次的新生神祇,她知道自己已经不可能再有化形的可能,也不可能再有机会以清晰的模样站到夜神面前,同他说话和微笑的那一天了。 可帝赦元尊却格外关心她,不仅助她逐步恢复神力,甚至还不惜用珍贵的凝魄珠让她得到了梦寐以求的真实身躯。 虽然她还是无法长时间地离开这片金色森林,但对她而言这已经足够了。她由此对这位太若灵族的至高领袖充满感激,并视他为父。 “霞光这么美好的东西,还是需要存在的。”帝赦元尊总是这么说着,可看她的神情却不像在看一个真正的活物。 仿佛她就真的只是一片霞光,能在他心情好时,被他端在手里仔细欣赏的霞光。 再后来,她终于鼓起勇气,决定去见那位她思慕许久的夜神,向他说出全部她曾对他说过无数遍,但却从未被他听见过的话。 和所有去见心上人的女儿家一样,她在去之前也将自己精心打扮了一番,穿上绸缎做的衣裳,戴着珍宝制成的首饰,描上朱砂色的花钿。 她欢快地跑出宫殿,迎着山间清风,沐着落日余晖来到夜神的居所,那座漂浮于漫漫天海之上的银色月宫。 他不会认得她,这是她早就想到的,毕竟那时候她连形体都不曾有。如今的她对夜神而言,根本就是一个陌生的生灵。 可他会怀抱着别的女子,用她从未见过的真挚温柔神情望着对方,会握着那个美丽女神的手,一笔一划写下片片她不曾听过的缱绻情词,会亲昵地低声唤对方“阿黎”……这一切,都是她不曾想也不敢想过的。 她站在原地,遥远天边还有些微尚未凋零的余晖,却觉得如坠冰窖,刺骨的冷和沉重渗入每一寸肌肤,每一根骨头。即使将她推入那红莲之火中也再难复暖。 然而即使如此,有些话她还是想问个清楚的,哪怕这样做的结果是让自己更添一道伤。 于是在某个满月之夜,她在所有晚霞都消散以后却仍然没有离开,而是等着夜神的出现,向他问出那个潜藏在内心已久的问题,她至今无法放手的问题。 第178章 “您可曾记得,当初在红莲焚天之际,出手救过的一个年幼生灵吗?”她问,依旧保持着行礼的姿态,连抬头看对方的勇气都没有,只能盯着脚下流璨的银河。 夜神沉默片刻。 世界都随着他的这种沉默而寂静下来,连时间都停止不动。 最终,他开口,用那把她眷恋已久的清润嗓音淡淡回答:“不曾。” 她忽然便身形一垮,五感内的一切都被猛地抽离开,只剩眼前模糊的星辉月色还存在着。 为什么银河还没有将她吞噬呢? 她眨眨眼,感觉有什么东西从心里和眼里掉落出去,无可挽回地摔进了银河里,却又连波纹都不曾出现。 那一刻,她忽然在想,这过往的一切会不会也只是她在银河里做的一个梦呢? 只是现在,梦醒了。 再后来,女娲祖神与帝赦元尊之间的矛盾依旧没有任何缓和。 他们一个认为太若灵族本就该是天地至尊,统御他族是理所应当,古来如此,往后更该如此。 可另一个却认为,如今的太若灵族对其他族群压迫太甚,连丝毫可以喘息的余地也不留给他们。长此以往,万灵怨声载道,联起手来覆灭太若灵族只是迟早的事。 帝赦对此不以为然:“她只是见不得自己亲手创造的人族在这世上根本无法生存,只能被当做祭品罢了。何况,就算我不理会那些人族,难道其他的族群就会轻易放过他们了吗?出自祖神之手的生灵,虽然躯体脆弱易逝,可灵魂却颇有利用价值。这样的族群,不管在什么时候,都只会被其他强族所屠戮。除非……” 他摇摇头,像是有些无奈地笑起来:“女娲能想办法永生永世地庇佑住那些黄泥化来的玩意儿。到那时候,她要头疼的可就不只是我们,而是整个天地间的万物了。” 她沉默地听着,没有说任何话,但也能隐约预见到在未来的某一天,也许真的会发生女娲祖神所说的那些事。 尤其是在如今,涅火红莲已经逐渐不再对祭祀有所回应以后。 这是整个太若灵族的至高禁密。 那朵自天地诞生起便已经存在的上古红莲,其根源养分来自于同属天地灵宝的寰玄珠。以祭祀为引,可唤来焚毁天地万物的无尽业火。 但千年前,新神族与太若灵族爆发了迄今为止规模最大,也是最惨烈的一次战役。 女娲祖神和帝赦元尊都亲自参战,重创双方势力。但那颗作为涅火红莲给养物的寰玄珠,却被女娲祖神夺走。 从此以后,红莲就开始变得越来越安静,像是渐渐休眠了一般,连猛烈一点的火焰都懒得燃烧起来。更别提像曾经那样盛开,带来那个所有生灵心中至深噩梦的红衣少年。 时间一年年流逝着,她与夜神的交集也始终只停留在简短地点头问候上。 她知道夜神从来只忠于女娲,也知道由于自己早已敬拜帝赦元尊为父,所以他对自己的态度向来都是客气又冷淡的。 她只是,时常会再次想起曾经在银河上遥遥望着对方的过去,偶尔觉得有点幸福。 可惜,这样虚假和平的日子没有持续多久。 在确认所有的祭祀都无法再换来红莲开放的后,女娲祖神也带着全部愿意追随她的神祇和生灵们脱离了太若灵族,另立门户自称九重天界。 夜神意料之中地跟着离开了,她甚至连面都没来得及和对方见到。 可转念一想,即使见到了又能如何呢?他眼里心里的那个人,从来不是她。 何况在众人眼中,她是由帝赦元尊亲手栽培且颇为看中的神,又无法离开那片由她真身陨化的朝暮林,因此连追他而去的资格都没有。 这让她几乎万念俱灰。 那段浑噩麻木的日子到底持续了多久,她自己也不记得了。 直到有一天,帝赦元尊忽然急召她入寰辰太清宫,告诉了她许多事,并眉眼含笑地交给了她一个幼.嫩可爱的女婴,说:“从今日起,你便是她的阿母。” 她愕然,低头望着怀里粉嘟嘟的婴孩,花瓣般光滑稚嫩的小手一张一合,眼睛紧闭着,正睡得香甜。 “好好养大她,这也许是我们最大的希望。” 说着,帝赦元尊侧眸瞧了瞧外面的明丽秋色:“你想给她取个什么名字呢?” 名字? 她怀抱着那团软软的婴孩,想起方才帝赦所说的,这孩子注定的命运,红唇微动间,轻声道:“……戚妜。” 戚为至悲,妜为至美。 戚妜之名,意即悲哀的美丽。 …… 西境的战争又打响了。 或者说,这样连绵不绝的战事其实从来便没有停歇过,只是近期开始变得越来越频繁了。 戚妜坐在绣房的窗户边,将面前那泓冰凉的月光慢慢纺成许多发亮的丝线整理好。 斓彩则捻起那些丝线仔细绣在混天绫的另一端,手里的细针灵巧娴熟地翻飞着。不一会儿的功夫,一条栩栩如生的衔月银龙便呈现在了那层半透明的绯红薄纱上。 距离夜神与扶桑神女的婚礼已经过去了半月有余,这还是斓彩第一次进绣房。 她先是着人将整个房间的布置都更换了一遍,将那些素净清美如月光的大小摆设都完好妥帖地收了起来,只留几样非常简单的物件不动。整个房间也因此而一下子变得空旷了许多。 不仅如此,甚至连窗户的方位都更改了,不再朝着每晚月亮升起的地方。 紧接着,她便开始接着绣制那条汇集了她毕生心血的混天绫,只待绣上最后的月辉便算完工。 关于她和夜神之间的过往,戚妜并没有听斓彩完整地提起过。似乎除了沉默与一句疲惫不堪的“都是黄粱一梦罢了”之外,便再也没有任何其他可以描述的。 而当戚妜因为不知原委,所以会偶尔忍不住询问起,为什么不追随着自己心中所爱而一起离开的时候,斓彩也只会阖目叹息,片刻后才轻轻回答: “爱总是容易的。” 她想起自己还没有形体的时候,曾每晚每晚地痴守在银河上,眷恋无比地看着那个颀长清贵的白色身影,干涸的心头滋生出些微酸涩的感受。 “可相爱却不是。”她想起夙辰怀抱着那位美丽的扶桑神女,温柔又亲昵地唤对方“阿黎”的模样,绵长的疼痛感顿时从心里蔓延开。 “况且还要既相爱又合适的,就更是举世罕见了。”就像她一辈子也无法离开这片朝暮林,无法脱离太若灵族,更没有勇气往前去奔赴什么。 因为她知道前方没有人在等她。 “合适?”戚妜似有不解地重复一遍。 斓彩看着她,乌黑眼珠里清晰映照着面前少女那明艳动人的模样:“戚妜觉得,一段需要两个人或者单方面付出巨大代价,须得千辛万苦才能相守的感情,它最为感人和真挚坚定的时候是什么?” 这个问题听上去很容易。 戚妜回想起自己曾看过和听过的无数个凄美传说与故事,沉吟几秒,回答:“那些执着追逐的过程?” 她记得斓彩曾经是这么说的。 第179章 意料之中的,母亲点了点头,微微笑起来:“所以很多时候,合适其实比相爱更重要。否则,那些曾经为对方做出的,令人感动的牺牲,终究都会变成束缚在两人身上的沉重负担,甚至是相互怨恨的理由。” 说着,她再次沉默了,脸上的神情也跟着蒙上一层阴翳。 直到戚妜正打算开口询问的时候,斓彩才又慢慢接着道:“不要选择一个需要你为他牺牲太多的人。” 她的话听着像是在告诫对于爱人的选择,但戚妜却有本能地觉得似乎又不止这些。 然而没等她往下说点什么,斓彩又收起表情,转而手上针线不停地继续绣着剩下的纹样,轻描淡写问:“再过几日,五行军便该回城了吧?” “应该是的。” 戚妜理好了那些月辉做成的丝线,坐在斓彩身边看着她刺绣,听到她又问:“曜家那位少家主没告诉你吗?” “就有说是最近,但……”话到这里,她才回过味儿来哪里不对,眼神也多了几分躲闪,“阿母怎么这样问。” “不是吗?”斓彩边绣边打量着她,“这半个多月,你们俩没少有书信往来吧。” 被说中秘密的少女不自觉地改变了姿势,指尖磨蹭着袖口的纱锦,目光却一动不动地盯着面前的混天绫,耳尖在黑发间隐约飘起一点淡淡的绯红:“只是朋友间的寻常问候罢了,我以前和熙柔她们不也时常写信吗?” “话虽如此,可他能身在战场也做到有信必回,倒也实属不易。”斓彩淡淡说着,眼光余光瞥见女儿微红的脸颊,不由得唇角微扬,像是要抿开一个笑。 可忽然间,她便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整个人也跟着呆了一呆,似乎都没听见戚妜后来那些略显笨拙又可爱的掩饰话语。 直到被对方一脸叫了好几声阿母以后,她才回过神:“啊……没什么。” 她沉默着,犹豫着,看向女儿的目光里有种难以言说的复杂,却最终只问一句:“那你觉得开心吗?” 闻言,戚妜将嘴唇抿住又松开好几次,直到唇瓣逐渐变得如涂了层薄薄口脂般的嫣红,方才轻轻点了点头。 “那就好。”斓彩自言自语般地说着,不知是给谁听,“那就好啊。” 接着,她便不再说话了。 几天后,五行军凯旋的消息再次传遍了整个千禧城,也传到了戚妜的耳中。可她最后寄给灵珠子的那封信却迟迟没有回音,这让她觉得欣喜之余,也隐约有些担忧。 这种情绪,在她去往千禧城与众人一起迎接众将士们归来时,却没有如常般看到那个领军在首的白衣银甲身影后,变得格外浓烈起来。 她站在原地固执地等了许久,直到所有队伍都已经在面前走完后,也仍然没有看到灵珠子出现。 那一刻,一种从未有过的慌乱顿时从戚妜心里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脑海里不自觉地闪过无数种可怕的猜想,几乎都是与死亡有关。 甚至,她还想起了曾经在映果镜里看到的画面——自己抱着一面染血的红莲军旗,孤独地穿行在一片尸山血海里,仓皇又悲绝。 她以为自己早就已经把那些画面忘得干干净净了。 然而直到此刻,戚妜才猛然发现,它们依旧停留在自己的记忆深处,静静等待着死灰复燃的那一天。 为什么灵珠子没有回来? 为什么其他人都出现了,却唯独没有他? 还有那封她三天前就寄出去,却至今还是没有任何回应的问候信…… 他到底在哪里? 戚妜呆呆地望着已经快要消失在万福门方向的五行军队伍,忽然感到一股刺冷的寒意正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将她密密麻麻地包裹住。让她即使在这样的艳阳天里,也忍不住微微颤抖一下。 周围到处都是喧闹的交谈声,嬉笑声,沿街的吆喝声。高耸阁楼上隐约传来的歌伶们的动人歌声,与平日里的千禧城丝毫不差。 但此刻,这些纷纷扰扰的声音落在戚妜的耳朵里,就像一盘散乱跳跃的珠子那样让她感觉格外心烦。 她根本没有顾得上回应女伴们的呼喊便径直穿过四周的拥挤人群,朝着向万福门前行的军队跟上去,想要找到其中一个人问清楚灵珠子的去向。 这时,一声清越又熟悉的鸟类啼鸣声忽地从头顶传来。 她循声抬起头,被满目浓烈的灿烂阳光映照得眯起眼睛,隐约看到一团云朵般的雪白朝自己滑翔而来,金色鸟喙咬住她的红纱袖便使劲朝它飞来的方向拽。 戚妜愣一下,旋即反应过来,立刻跟着它朝长街的另一头跑去:“你知道灵珠子在哪儿是吗?” 海东青像是听懂了似的,短促地叫了一声算作回应,带着戚妜穿街过巷好一阵,最终停在了一座朱瓦白墙,气派非常的府邸前。 戚妜仰头看着那块悬挂在门楣上的烫金红底牌匾,上面正龙飞凤舞地写着两个字——“曜府”。 灵珠子的家。 …… 铭物阁的大门被打开过。 白泽手握曲头手杖站在那扇看似已经闭合得严丝合缝的檀木门前,花白眉毛微皱着,然后阴沉着脸色推门走进去。 里面很安静,无数记录着太若灵族与世间众生的古卷正在烛火下安眠。刻着密纹的光滑石梯一路延伸到阁楼深处,头顶的星图仍然不知疲倦地缓缓涡动着,一切都悄无声息。 但白泽的脸色却并没有因此而缓和多少,只朝面前看似无人的铭物阁冷冷开口:“未经允许不得擅入此地,我记得我应该在你刚入师门那日就已经告诫过你了。” 随着一阵细微的响动后,一个黑色的修长少年身影很快便不紧不慢地从里面走了出来,站定在石阶上朝白泽行了个简礼,态度却算不上多正式:“恭请师父顺安。” “荧惑。”白泽不悦地看着对方,“你来这里做什么?” “师父不必动气。我只是对有个东西一直很好奇,但又无法得到解答,所以才会擅自进铭物阁,想看看能不能找到答案。”荧惑说着,脸上却并未表现出任何与歉意有关的情绪,反而还淡淡微笑着。 可即使如此,当他站在那片自窗外照射进来的遍地暖阳里时,眉眼间惯有的那股阴晦气质却丝毫没有被削弱的迹象,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都有种说不上来的怪异感。 “什么东西?”白泽问。 荧惑笑起来,额间青蓝雀翎冷光流璨,语气轻巧地回答:“莲花化身。” 闻言,白泽先是一愣,接着眉间皱痕更深:“你好奇这个做什么?” “涅火红莲已经上千年不曾开放过了,再多的祭祀也没有用。这一点,师父您是知道的。” 荧惑说着,脸上也随之流露出一种半真半假的担忧情绪来:“若非如此,其他各族又怎敢公然发起叛乱。为今之计,恐怕只有如我父皇所言,得想办法将那上古红莲的力量再度唤醒才能彻底解决这连年不断的战事。” “所以你就忽然好奇起了和莲花化身有关的传说?”白泽干巴巴地问到,听起来对他的说辞并不怎么相信。 荧惑听出了这点,却还应和道:“确实如此。而且我也很好奇,这好端端的上古红莲,怎么会跟死了一样毫无反应呢?” 第180章 涅火红莲是太若灵族的至高圣物,但荧惑谈论起它的态度却极为轻慢随意,仿佛那只是自家后花园里的一朵普通莲花似的。 “这个问题,铭物阁里没有古卷可以回答你,也没有人知道究竟是为什么。事情已经发生了,想再多也没有意义。”白泽沉声道,“现在你可以出去了,往后没有我的允许,不得再擅自进来。” “是。”他并不怎么认真地应了句,旋即又接着问,“不过师父提醒得是,反正都这样了,再花力气刨根问底意义也不大,还不如想想该怎么解决。” 说着,他仍然微笑着看着对方:“父皇曾说,得到莲花化身才是唯一可以一劳永逸的办法。但我实在想不出,这莲花化身到底要怎样才能得到呢?还请师父指点一二。” “这不是你现在该好奇的问题,荧惑。”白泽开始越发不悦起来。 “可如今,我们与外族的战争已经变得越来越吃力了不是吗?”荧惑仿佛没发觉对方的情绪,只接着往下说道,“若是现在还不是时候,那要等到何时?”说到这里,他顿一顿,微微歪头像是在思考着什么,“还是说,是因为师姐……” “够了!立刻给我出去!”白泽怒气冲冲地将曲头手杖朝地面一敲,紫金神力立刻扫荡开,震落一地散乱古卷。 荧惑面无表情地看了他片刻,没再多说什么便径直向外走去。 在即将踏出大门的前一刻,他偏过头,冷眼看着身后的白发老者,声音如冰泉般刺寒无比:“可是师父,您不也知道,这是唯一让我们获胜的办法吗?” 说完,他便化作一道青蓝光辉消失在了原地,只留白泽一人在原地长长叹息着。他有些疲惫地望向窗外,目光落在灵池内的那朵丹锦莲花上。 到底不是属于这崇山峻岭间的花朵,哪怕他再仔细地养护着,它也还是开得奄奄一息,就快要死了。 第67章 情窦 约莫是梦吧。 灵珠子意识昏沉地想着。 不然他怎么会忽然看到母亲的身影出现在廊庭下,手里捻着针线为他和父亲缝制衣裳,口中还轻轻哼着他已经许久未曾听过的温柔曲调。 外面的天色昏沉发青,云雨徘徊。一阵一阵的凉风从远处山间吹拂而来,连尾梢都隐约带着染自云雾的淡青色彩,撞进庭院里摇落一地残花枯叶。 母亲转头望见了他,顿时笑起来:“醒了?过来陪我坐会儿,许久不曾好好看看你了。” 灵珠子顺从地走过去,动作比他想象的轻盈稳健许多。 低头间,他才发现自己身上正穿着干净的白色常服,一丝血污与伤痕都不见。这更让他确信自己是身在梦中,眼前所见皆是虚妄了。 可即使如此,他还是坐在了对面,抬头看着面前笑容温慈的女人,低低开口道:“母亲。” 昔日的统领夫人仍旧保持着离世前的模样,连衣容装束都不曾变过。 她放下针线,抬起手轻轻抚摸过灵珠子的脸,叹息着:“我记得,当初走的时候,你还只是个不大点的孩子,一转眼,这么多年都过去了……” 她絮絮说着许多往事,而灵珠子则一直安静听着,陪伴着,偶尔应和几句。还在她边说边笑着想要像抚摸幼时的自己那样摸摸他的头时主动低下,宛如孩童般乖顺。 不知何时,风已经停了。云层背后逐渐吐露出点点苍白的光圈洒落庭院,模糊又脆弱。 母亲收回手,定定看着他,语气欣慰地告别:“时候不早了,你也该回去了。” 回哪里去呢?灵珠子看着母亲,浅红唇瓣动了动,只问:“这些年,您过得还好吗?” “我很好呀。你父兄们也很好,我们一家人还是在一起的。”母亲笑着回答。 良久的沉默后,灵珠子垂下眼睫,握住母亲搭在他手背上的手,嗓音也不复之前的清冽,而是带着明显的疲倦与沉重:“我很想你们。想见您,想见父亲,还有哥哥们。” 这场战争太漫长了,漫长到几乎看不见尽头。 看着身边至亲与昔日部下们一个接一个地死去,红缨枪上滴落的鲜血更是从未停止过。可盘踞集结在周围的各方势力却仍旧呲着牙,无数双滴血的眼睛虎视眈眈,他难免感觉有些累了。 “我和你父兄们也很想你。”母亲温柔地拍了拍他的后背,一如小时候哄他入睡时那样,“但我们更希望你能好好活着,回到还在等着你的人身边去。” 等着他的人。 灵珠子的眼睫颤抖一下,视线落在母亲面前的绣架上,这才发现上面有一条发带。 那样鲜红浓艳的色彩,让人很难不想起秋日里的霞光,或者团团锦簇的花朵。 然后,他忽然想着,有一封信还在等着自己回。 刹那间,一切都静止下来,连树梢与光影都蛰伏不动,只剩大音希声默念于心间。 “你会害怕吗?” 这个声音很难捉摸,像是某一个生灵的。但细听之下,又像是千千万万个不同的生灵在同时开口询问着他:“在你上战场的时候,面对着那么多想要置你于死地的敌族生灵的时候,有害怕过吗?” 他有点迷茫地沉默着,眼中已经不能视物了,刚刚还完好的手臂与胸口逐渐传来熟悉的钝痛。 “你会害怕吗?”那个声音还在问,“当你眼前尽是想要取你性命的敌人时,当你已经只剩自己孤军奋战时,你会害怕吗?” “而到了那一刻,你又会为了什么而举起手里的枪与剑?” 伴随着一道金铃脆响,发带忽地飘起来,化作万道赤金霞光瞬间挥洒开,也让他从梦境中逐渐脱离出来。 看着周围熟悉的房间陈设,灵珠子意识到,自己应该是已经回到曜家了。 闭上眼睛缓了片刻后,他忍着身上伤势未愈所带来的清晰痛楚慢慢坐起身,想要推门出去,却因为一时脱力而摔倒在地,苍白脸孔上挂着层细密冷汗。 门外的侍从听到动静便立刻开门进来,见到地上的灵珠子,连忙小心翼翼地将他扶坐回床上:“家主可算醒了,您已经昏睡好些天了。” “我睡了多久?”他问,气音仍然微弱着。 “今儿个正好是第十日。”侍从回答。 “五行军可回来了?” “您被护送回府的那日便已经回来了,家主放心。” 他轻轻点下头,默然一会儿,旋即又似是想起什么要紧事,皱着眉尖问:“我的东西呢?” 蹲跪在床侧的侍从被这话问得愣了一愣,不确定对方说的是什么,只能如实回答:“那日随您回来的只有一个很是轻量的布包,不知家主是否是要找它?” “拿过来。” “是。” 说完,侍仆很快便从柜中取来了那个带着斑驳血渍的布包,双手交递给灵珠子。 “你下去吧。”灵珠子头也不抬地吩咐。侍从犹豫一会儿,试探性地问:“家主刚醒,脸色也极是苍白,恐怕还是让医仙即刻来瞧瞧才好。” “无妨,让医仙片刻后再来。” 闻言,侍从便恭敬垂首着应了一声,顺便招呼着随后而来的侍女们放下手中的鲜热饭食便一道退出了房间。 第181章 打开手里的布包,里面存放着的赫然是一些折叠整齐的信件,还有一条色泽霞红明丽的发带。 灵珠子将发带握在手里看了一会儿,又找出他之前还没来得及回复的那封信打开,熟悉的娟秀笔迹立刻映入眼帘。 信的内容他其实已经看过了。只是收信那日,恰逢新神族的进攻来得迅疾又突兀,浩荡大军自冥府与太若灵族交界的险要之处压境而来,他只来得及匆匆看完而已。 那场战役打得极为艰苦,虽最后堪堪取胜。可灵珠子却在本就已身负轻伤的情况下,还被一支穿云神箭震伤了心脉,顿时生命垂危。 他走下床,步履缓慢地来到桌前,提笔写了回信,然后唤来海东青,打算将信件交给它,即刻便给戚妜送去。却在一低头时,蓦地发现了海东青雪白羽翼上的淡淡霞辉痕迹。 浅碧色的一抹,染在羽翼末梢上,宛如初春时节的雪消翠显之景。 他抬眸望着面前正乖巧蹭着他薄薄衣袖的鸟儿,问:“你见过她?” 海东青短促地叫了一声,旋即略微舒展双翼,蹦蹦跳跳地来到窗户边,又回头看了灵珠子一眼,然后乘着风滑翔而下。 灵珠子不明所以地跟着来到窗边朝外一看,顿时被眼前的景象弄得愣在当场: 那是一棵翠郁葱葱的合欢树,是父母成婚那年一起亲手种下的。 此时还没到合欢开放的时节,可那棵树上却挂满了许多色彩斑斓的丝带——鲜明的是橘橙、蟹壳红与枫红色,宁静的是竹青、景泰蓝与藤萝紫,还有其他诸如铜绿色,柿红色与淡奶绿等等,每一种颜色都是极尽的纯粹与美丽。 它们共同飘扬在树上,像一片只会出现在梦里的瑰丽海洋,简直琳琅满目,美不胜收。 “这是……”灵珠子茫然地看了一会儿,然后意识到海东青羽翼上那抹的色彩应该也是来自这些绸带。 “戚妜来过了,是吗?”他看着又重新飞回自己手边的鸟儿,嗓音中带着种不自觉的柔和。 海东青点点头,旋即衔起灵珠子手里的信便拍拍翅膀飞远了。 片刻后,门外再度响起方才那个侍仆的声音,隔着门询问是否现在让医仙进来。灵珠子这才收回心神,转身坐回床边,将布包里的信与发带都遮盖好,然后才简短应了一句。 诊治时,医仙给予的药盒中那一味罕见的凝魄珠引起了他的注意。 华光剔透的一颗,似冰雪冻结而成,泛着莹莹淡蓝光辉。显然不是能在药居中费力淘到的粗制滥造之物,而是上佳臻品级别。 他望了那颗凝魄珠一会儿,清黑眼眸中若有所思:“这样的宝物,恐怕只有寰辰太清宫里才有,医仙如何得到?” 被问到话的仙灵连忙对着面前的少年拜了一拜,然后才回答:“这是前几日,神女阁下特意赠与的,只说是为了救家主性命。也多亏了有这样好的灵药,家主才能逐渐好转回来。” 话音刚落,一旁的侍从也跟着补充:“神女阁下很挂心家主的安危。您昏睡这几日,神女隔天总会来拜访一趟,问问您的好转情况。” 灵珠子安静听着,不知怎地,脑海中莫名回忆起方才的梦境,母亲最后和自己告别时就有说过,有人还在等着自己,所以他得回来。 想到这里,他垂下眼睫,右手不自觉地触碰上枕边装着书信的布包,似乎是想寻找什么,但停滞片刻后又很快收了回来。只将目光转向那枚挂在床边的平安结上,眉眼间仍旧是那样淡淡的神色,心里却蓦地化开层叠如盛春光景般灿烂温暖的柔软情愫。 夜里,他难得没有再梦到那些满是血腥与屠戮的战场,而是来到了一片极为干净明亮的金色森林里。 他踩着遍地松脆落花一路往上,远远看着一个红衣少女正在满林阳光中朝他欢快挥手。 霎时,有山风穿拂而过,无边落叶似金雪般簌簌洒落,搅动起整个森林的光影摇曳,也让面前的少女仿佛置身于一幅会动的极美风景画中。 红裙飞扬热烈,黑发旋散,面容明艳灵俏。 像是那鲜红的霞光化作了人形,从云端落到地上,将他的整个梦境都映照得温柔透亮。 少女身姿轻盈地跑到灵珠子面前,朝他笑弯了眼眸,摘下面纱:“你回来啦!” 他浅笑着朝她点头,主动走上前去,伸手牵握住对方正好想要挽住他的手,一同坐在树下说说笑笑良久。 末了,戚妜从他肩上抬起头,眨着眼睛问:“那当时你在想什么呢?” “什么?”灵珠子低眉看着她。 “就是当你看到那支箭朝你射过来的时候,那一刻,你在想什么呢?” 那一刻啊…… 灵珠子靠在树上回忆片刻,眼前是不断洒落的金叶,语气淡淡地回答:“有很多。父母的叮咛教诲,太若灵族最边境之处的广阔荒凉,还有……” 他忽然沉默一会儿,视线微微闪烁着,最后才继续说道:“我还得回你的信才是。” 一瞬间,心绪翻涌,风光叶海将他们一同淹没进去。 再睁眼时,已是朝霞刚至时分,整个天空都被淡紫色的霞光所铺满,些许光亮从昨夜未关上的窗缝外探进头来,浅浅一泓搁浅在地面上。 有了凝魄珠的帮助,灵珠子今日晨起时,明显感觉比昨天要松快好转许多。刚出房门,执着那柄红缨枪还未起势,侍卫忽然来报,说是神女阁下来了。 灵珠子愣一下,旋即快步离开庭院,径直来到府邸大门前,正好与刚被守卫客气请进来的戚妜迎面遇到。一时间,向来礼数周全的两人都没有说出什么像样的问候语来。 最后,还是戚妜抬起手里的东西向他晃了晃,笑容可爱:“吃苕丝糖吗?刚做好的。” 他点点头,映着朝霞微光的漂亮脸孔上难得浮现出这样清浅的笑。 来到那棵缀满霞辉丝带的合欢树下的湖边凉亭内,侍仆们倒好茶水后便纷纷退下了。 戚妜仰头看着满树的瑰丽奇彩,又打量一下面前正神色如常地咬着手里苕丝糖块的少年,有点郁闷地用手撑着脸望着对方:“你什么时候醒过来的?” “昨日。”灵珠子回答,视线落在少女面上停留片刻,“你好像不太高兴?” “我本来还想将这个。” 她边说边指了指亭外。微风摇动树影,也牵动着那满地的缤纷光辉,让亭中的两人如同坐在一片灿烂霞海之中,连浮光跃金的湖面都显得黯然失色了些。 “作为祝你早日康复的礼物送给你的。不过看起来,你肯定昨日就已经见过了。” “这是你在昏沉不醒的这些天里错过的朝霞和晚霞,我想着……嗯,反正也顺手嘛,就收起来了一些。”说完,她又满怀期待地问,“怎么样,好看吗?” “很漂亮。”灵珠子看着面前少女的眼睛,回答得真心实意。 戚妜抿抿唇,有点不相信:“你连看都没看一眼,太敷衍了吧。” 没有解释自己昨日其实在这棵合欢树下坐了快一整天的事,灵珠子沉默片刻,忽地开口道:“我梦见我母亲了。” 戚妜咬糖块的动作顿一顿。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在她面前提起自己的母亲,之前都是戚妜问什么他就如实回答什么。 第182章 “她跟我说,这里还有人在等着我,所以,我得醒过来。”说着,灵珠子的唇角微微牵动一下,似是笑了笑,“梦里的时候,我想起还没回你的信,便在醒过来后立刻写好了想叫海东青给你送去,没想到开窗便看到这满树霞光。” 怪不得那封信里的笔迹和他以往寄来的有所不同,很明显能看起来要虚浮和略微潦草一些。戚妜这么想着,顿时明白过来,原来那是他刚醒来便写的。 只不过…… 她垂首细细咬着嘴里半化的苕丝糖,回想着他那句不知有意无意的“在梦里的时候便想着还没给你回信”,一种甜腻的欢欣便立刻如出笼鸟群般扑溢了出来。 “自从父母与兄长们都过世以后,我便没有再收到过这样有意义的礼物了。” 灵珠子说:“所以,我方才所言绝非敷衍,而是真心觉得很漂亮,再者……” 见他似有迟疑,戚妜有些不明所以地抬头,问:“再者什么?” 灵珠子垂眸看着手中那杯波光点金的茶水缄默片刻,终又放下,视线从对方戴在细白腕间的金铃,一路来到她那双清澈惑人的眼睛。 那双扑闪黑亮的瞳仁像是融合了世间一切鲜妍热烈的色彩得来,让灵珠子在片刻的走神间,本想说的那些话不知怎么的,全都一下子滞留在了唇边,连呼吸都不自觉地轻缓起来,只有胸腔里的心脏还在清晰跳动着。 “再者什么?”她又问,眼睛眨了眨,闪烁的光点密密沾在睫毛上。 “再者,能见到你,也很好。”他最终说道,语气轻轻的,和斓彩曾经每晚眺望着那漫天月色时说话的语气极为相似,对情人那样的呢喃。 这种莫名的联想让戚妜愣了愣,白净的脸颊被霞辉与日光映得微红。 空气再次寂静下来,只有鸟雀的啁鸣声此起彼伏。 她没能在短时间内从自己有些乱的思绪里整理出一句大方得体的回复,只能毫无防备地与面前的少年对视着,看到他眼里的神情干净又柔和。 倒是和自己在朝暮林里初见他时,那眼如寒星的模样大为不同了。 戚妜乱七八糟地想着,不知怎么就脱口而出一句:“我也一样。” 一样觉得能再次见到他,真的很好。 这几天一直等不到灵珠子醒来的消息,她几乎都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梦里醒来都是对方,连最爱的苕丝糖吃起来都不是甜的。 不过话一出口,戚妜就立刻意识到了不妥之处,连忙移开视线不去看对方忽地明亮起来的眼睛,只随意转移话题道:“当然了,还有其他很多人也是,他们看到你醒过来,也是很高兴的。” “是吗。”灵珠子喝一口手里的茶水,态度明显地冷淡下来。 “是的呀。”戚妜生怕他不信,连忙说,“这几天我来的时候,看到府里的侍卫们全都因为你的伤势而忧心忡忡的,甚至好些人都去云老店里寻求过凝魄珠,希望能让你早日恢复。还有今日一大早来栖霞山告诉我你已经醒过来的那个小侍卫也是,他们都很高兴的。” “那是因为,他们或者他们的父兄都是曾经火行军的将士,是和我一道上过战场拼过性命的人。”谈及家中的守卫们,灵珠子的神情这才略微缓和几分,“不过,我明日便要回千禧城外的军营里去了。” “这么快?可是你才刚恢复啊。”戚妜惊讶地望着他。 “已经好很多了。”他看一眼自己的手,旋即又道,“谢谢你送来的凝魄珠。” “这有什么好谢的。”戚妜摆摆手,眉尖微皱着,“你真要明天就去军营?不在家多休息几天吗?” 灵珠子摇摇头。事实上,若非这次意外负伤,他也根本不会回来。 戚妜还想再说点什么,却又忽地想起那日自己第一次来曜府时的事,顿时也将灵珠子的心情明白了个大概。 那时,前来为她开门的是轮值守在门边的侍卫。听闻是斓彩上主之女,帝赦元尊最宠爱的神女来访,曜府本宗的人全都来到正堂拜见了她。 其中为首的便是那个叫文晔的年轻男人。 他穿着一身极为考究整洁的服饰,言辞礼数皆是滴水不漏的恭维与客气,正是戚妜最厌烦与之搭话的那种人。 明明已经说过她是来看望灵珠子的伤势如何的,可这位差一点就成为曜家新任家主的二当家倒是一副稳若泰山的模样,只说既然已经回到这里,那家主必定不会有任何闪失。 语气态度自然而然间,仿佛他才是那个坐在家主之位上的人。 戚妜敛着神情,耐着性子与他干巴巴地闲谈了一阵。终于在医仙来了以后,她迅速随他们一道去往了府中最为僻静的一处住所,看到了那个面色如雪般苍白病弱的少年。 他的伤势看起来几乎和自己初见他时差不多严重,几乎是奄奄一息。戚妜惊慌失神地抓住医仙,连声告诉他不管怎么样,一定要救回灵珠子,要什么药材她都可以找来。 旁边的文晔看着这一幕,视线若有所思地在戚妜与灵珠子之间来回看了看,旋即很好地掩饰起眼中的那份了然与嫉恨。 接着,他先是关切地安抚了戚妜片刻,又命令府上所有得力的侍仆从即刻起必须日夜轮值守在房门外,随时侍奉,且医仙若有任何用于治疗灵珠子的要求,直接照办就是。 “府中若有的,一切只管尽数取来。若没有的,想尽办法也得给我找来。”文晔沉声吩咐着,看起来倒真是十足十的家主风范。 末了,戚妜不得不离开曜府时,是文晔和几位自称是灵珠子姑母与叔伯的一大群人一起送的。 出门前,文晔朝着戚妜恭敬行礼,说:“想不到神女阁下与家主还有这份交情,实在是曜家荣幸之至。” 戚妜面色淡淡地看了他片刻,并不受用他的客套话,只简短道一句:“朋友之间,理所应当的而已。” “听神女这样说,文晔便放心多了。” “此话怎讲?” 男人沉吟一会儿,然后才接着用一种委婉又巧妙的话术说出他与灵珠子之间那所谓“自幼起的堂兄弟之情”,以及看着他从小便因性情不合群而鲜有好友,所以向来沉默寡言的事。 “很多时候我都在担心,这个堂弟是不是比起跟三两好友悠闲相伴,更喜欢在沙场上一搏生死,映照刀光剑影的感受。”他说着,叹息里的担忧之情听起来是那样真心实意,“就连当初一同教导我们的先生也曾说过,家主的个性实在太过淡漠好战了些,恐无法与人真正交心相处。如今……” “看到神女主动称家主为友,我也总算放心了些。” 戚妜听完还未表态,其他几个人也开始纷纷附和,七嘴八舌地说起灵珠子小时候是多么不爱同人亲近。以至于长大了在军营里磨砺多了,甚至还有些冷心冷情,跟块捂不化的冰似的。 然后话锋一转,又开始连连感谢她愿意跟灵珠子成为朋友,也让他们终于宽心了等等,诸如此类。 明明是一模一样的话,非要鹦鹉学舌地再重复一遍。 戚妜眨眨眼,红唇微翘地笑着,可眼里却并无丝毫愉快之意:“我与灵珠子相识的时间确实不如各位亲眷这般长久。不过我自认为看人眼光还是不错的,所以也不会轻易与不值得的人做朋友。” 第183章 “再者,灵珠子确实与你我这样从未经历过战争的生灵不同,毕竟若是在战场上还留着那心慈手软的懦弱作风,可是要丢掉性命的。况且,如今外族联合着对我们屡屡进犯,天下不安。” “若非有五行军,有灵珠子在,太若灵族也没有这样平静的生活可以过了。这样一位保家卫国,人人爱戴的英雄,又有谁会这么忘恩负义,不知廉耻地认为他不是个值得深交的朋友呢?” 一番含沙射影的话讲出来,她总算觉得心里松快多了。 再看周围几个人的面色,皆是尴尬又古怪的。只有文晔仍然保持着那幅无可挑剔的客气模样,仿佛完全没听出来戚妜话中所指一般,仍旧礼貌有加的应和着,再恭敬送她离开了曜府。 往后几日,戚妜时常来探望。 可每次会见到的都是文晔与其他曜家的人,再加上灵珠子一直不曾醒,那些言谈应付之事便让她觉得格外心烦。 后来,文晔还派人来栖霞山送过几次礼,说是为了感谢神女对家主的记挂与慷慨赠送凝魄珠相救的事。 戚妜瞧也没瞧那些东西,转头便吩咐侍女们就着那未曾被动过的礼物又着意添了些,算作回礼直接给文晔送了回去。 如此往来几番之后,便也消停了。 如今看来,文晔的种种举动,都无疑是在暗示她戒备甚至疏远灵珠子,转而与他们一派交好。 就像斓彩在看见了那些由曜府送来的礼物时所说的那样,这位屈退下位的二当家,怕是从未放弃过自己的筹谋。而以灵珠子如今这样久驻战场,还时常会负伤而归的状态,一时半会儿想要料理这些人也实在麻烦。 念及至此,戚妜也理解地点点头:“去军营也好,那儿总归清静些,对你养伤也算有好处。” 只是,她应该就不能再时常与对方见到了。 大约是同时想到了一处去,灵珠子在端着茶水短暂地思虑后,忽然主动开口道:“上次那只白燕光,你还记得吗?” “记得呀,怎么了?” “你不是一直很好奇它们是怎么变成海东青的吗?”他说,“若你愿意的话……可以常来看看它铱椛。” “真的?”戚妜眼神一亮。 灵珠子点点头,向来沉静的面容上也跟着对方不自觉地挂上一抹淡淡笑意。 两人就这么在凉亭里聊笑了许久。一旁的海东青则安静停在合欢树浅浅打着盹,偶尔被少女腕间的铃声或笑声惊醒时,还会歪着头好奇地打量着他们。 难得一阵天光和煦,轻松畅快的时刻。也只有和戚妜在一起时,他才能短暂地体会到。 第二日,灵珠子独自离开曜府,去往了千禧城外的军营,并在刚到时便吩咐营地的众多守门将士,往后若是见到戚妜来,不必再通传,直接请进来便是。 面对这个看起颇为不合规矩的命令,大家都一副心知肚明的模样。有好事的甚至还在私下里偷偷打赌,猜测那位仙姿玉貌的神女阁下究竟几时会来。 还有心细的人则发现,每当戚妜不在的时候,他们这位少年将领就似乎格外喜欢在清晨与傍晚的时候,独自站在观礼台上看着那自西方而来的漫天霞光,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似的。 那样浓郁瑰丽的光辉,穿过森林洒落而下,如同少女的一身鲜烈红衣,成了整个军营里最明媚的所在。 偶尔,戚妜也会主动提出要和灵珠子交手比试一场。两道几乎同样轻盈迅捷的身影在森林里不断追逐相遇,鸟儿般自由自在。 若是遇到天气极好的时候,他们也会结伴坐在屋顶或高大的杉木树枝上,一面逗弄着那只凶神恶煞的白燕光与海东青,或是听戚妜吹奏口琴,一面默契地共同享受着这份珍贵的闲暇,。 也是这时候,灵珠子会时常想起往日父亲在寄家书给母亲时,总是会写到的那句“卿影所在,即为吾心念想之处”。 年幼时,他并不懂得那些蕴藏在字句笔锋里的深厚情感。 而如今,当他看到戚妜提着红裙,脚步轻快地跑在遍地灿烂里朝他笑着招手的样子时,他便蓦地懂得了。 少女如一团灿烂彤云般飘然地坐落在他身边,顺手替他挥开落在肩头的树叶,歪头望着灵珠子问:“再有十来天便是朱诞月节了,到时候若你还在城里,会来参加吗?” “你呢?” “我自然是会了,毕竟这可是我们太若灵族最隆重的节日之一,每年我都会来千禧城里的。” “好。”这便是答应若是那时他未出征,便一定会来赴约的承诺了。 太阳逐渐西沉而下,夜色渐浓。 月上中天的时候,扶桑神女蔚黎忽然在一片强烈的心悸中醒来。 她下意识地伸手朝身旁摸索,却并未在柔软被褥中寻得那熟悉的体温,顿时惊坐起来,一头乌黑长发也随之披散着。 取过一旁的薄袍穿好,蔚黎推门而出,看到整个天海都被笼罩在星芒月辉中,清亮又宁静,连雾气都是冷淡的银蓝。 “阿辰?”她茫然地看着空无一人的周围,顺着脚下沾有冰冷露水气的石子路来到划星阁最高的霜天台上。 她记得夙辰向来喜欢在这里独自冥思,或以星轨预测未来趋势。 果不其然,在那片薄薄的发亮银雾背后,她一眼便看到了和那抹银白色身影。而且和她一样,夙辰也只着了一件单衣与外袍,满头乌发用一根发带略略扎束着,显然也是刚起不久。 “阿辰,你怎么在这儿?”蔚黎边说边走过去,坐在他身边,也学着他的样子也同样望着面前的星轨盘。 无数灿烂星线在里面交织错乱着,如同一场毫无规律的流星雨,光是看着都让人眼花缭乱。也只有极为深谙星律奥秘的生灵,才能从其中窥探到关于未来玄机的一二。 夙辰伸手搂过对方,偏头轻轻在她侧脸上吻了吻,手里仍然不紧不慢地拨弄着一串纯青琉璃珠,叹息着开口:“朱诞月节一过,涅火红莲再次绽开的时间就要来了。” “什么?”蔚黎错愕地抬头,“那得赶紧告诉女娲祖神还有太乙仙尊他们啊。” “无妨。”夙辰轻轻笑着,微凉指腹擦过她的手,安慰道,“业火焚寂罪人,涤清世间所有污秽。帝赦元尊也该为自己当年种下的因,偿还应有的果了。” 他说着,星轨盘中的图象开始缓缓收拢,变化,直至被一团赤红吞没。 而端坐在那沸腾火海之中的,正是一个眼带红纹,瞳色凛金的绝艳少年。 第68章 期待 帝赦元尊有点心不在焉。 他站在这片太若灵族的净焰圣地中央,那朵缭绕着淡淡焰流的巨大红莲花苞前,手指上站着一只羽色翠绿的仿音鸟。一双混沌无形的眼睛,正平静地注视着面前这朵犹如静止的心脏般毫无生机的上古红莲。 有风从远处刮过来,随之扬起的雪白发梢擦过鸟儿的后背,惊动它连连拍打翅膀,张嘴喊出的声音却与斓彩极为相似,内容也是帝赦元尊已经听过无数次的:“她梦到莲花化身与自己未来的命运了,现下即将去白泽的紫金玄顶,寻找有关莲花化身的消息。” 当然,帝赦元尊知道她不可能找得到的,白泽不会告诉她,斓彩也不会。 第184章 整个太若灵族,没有一个人会,也没有一个人敢。 正想着,一道青蓝华彩忽地从空中掠过,化作一个与帝赦元尊同样身穿黑衣的高挑少年出现在他身后,行礼道:“荧惑见过父皇。” 帝赦元尊回头望着对方,微微笑下:“起来吧。” 荧惑抬起头,精致俊逸的眉目看起来帝赦有几分神似,却又总是含着种阴郁懒散的神情。 直到听见对方语气和蔼地道一句“你来晚了”时,他才迅速收敛起那种不甚严肃的表情,解释:“路上遇见了个拦路的,所以耽搁了,还望父皇恕罪。” 闻言,帝赦侧眸瞥向他:“拦路的?” “啊,是啊。”荧惑说着,随意抬手用指尖挠了挠眉尾的凤翎纹痕,“当初父皇依军功封赏灵珠子成为曜家新任家主,有人可是至今气急败坏呢。” 不用想也知道对方说的是谁,帝赦收回视线,语气轻描淡写到像是在谈论一粒不合时宜的尘埃一样:“他来求见你做什么?” “自然也就是为了他眼里那点本该到手,却忽然被人横刀夺去的玩意儿了。”荧惑轻笑着回答,态度里的轻慢与帝赦元尊几乎如出一辙,却显得更加盛气凌人。 说完,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补充道:“不过他这次之所以会这么紧迫,也许是因为发现了灵珠子与父皇您最看中的花儿关系匪浅吧。” 听到后半句话,帝赦元尊总算拿出了几分认真思索的神情:“是吗?他们俩……” “这次灵珠子身受重伤,曜府遍寻凝魄珠却仍不得。还是她将父皇您赏赐给她的那颗臻品凝魄珠拿出来,无条件送给了曜府,这才救回灵珠子一条命。” 荧惑说着,视线始终落在那严丝合缝地闭拢着的巨大红莲花苞上,像是在欣赏着什么绝妙无双的宝物般专注又入神:“看到自己最痛恨的眼中钉肉中刺,居然与父皇您最偏爱的神女有如此深厚的交情,他自然是坐不住的。不过……” 他边说边笑下:“不过我倒是觉得这没什么不好的。甚至被他这么一提醒,我才忽然发现,原来灵珠子也算是无意间帮了我们一个大忙了。不愧同样也是父皇看中的人选。” 最后一句话里的夸赞实在毫无真诚之意。帝赦意识到了,但并没有理会这一点,只追问:“你这么想?” “正是。” 少年说着,朝帝赦微微欠身行了一礼,然后才继续道:“荧惑认为,私欲乃是万物本性之源。就算是所谓天性善良,最懂得感恩之人,也是很难避免会有这种私欲的。” “因此,在面对族群兴亡这样宏大又空泛的责任时。若是有了最珍贵的牵挂,便是有了最无法拒绝的理由,也给他人提供了能够攻其所必救的契机。” 帝赦元尊听完,垂眸看了荧惑好一会儿,最终再次笑起来,模样亲和如常:“那么,讲讲看他来找你都说了些什么,又求了些什么。” 月色凄迷而清寂。 戚妜冷汗津津地坐在床上,双眼无神地看着窗棂下那片清美明亮的银色月光,胸腔里的心跳激烈到几乎能在这寂静无声的夜晚里敲打出隐隐回声。 又做噩梦了。 她缓缓抬起手,用衣袖擦了一把额间的汗渍,回想起方才梦中那熟悉的场景——战争,杀戮与死亡。永不熄灭的劫末之火。恸哭凄绝的密集黑影。 还有那个端立于火海中央,无悲无喜地望着她的红衣少年。 距离从映果镜的碎片中,看到所谓自己的既定命运已经过去快一年的时间。这个深红色的噩梦却从未真正消失过。 每当戚妜觉得自己已经差不多就要将它忘光的时候,它就会像个怨鬼一样再次出现在她的脑海中,一遍遍将那些触目惊心的画面撕开给她看,直至她尖叫着醒来。 此时夜色正浓着,带着明显露水气的山风从窗户外溜进来,房间里温度偏低,让只穿了一件单薄寝衣的戚妜明显感觉到了冷。 她随手理了下有些乱糟糟的长发,取出一件枫红的外袍披好,推开房门来到月光遍地的外廊。 过于明亮清澈的光辉从无云的夜空中倾洒下来,将万事万物都蒙上一层半透明的霜。万千星辰如散落一地的棋子般挂在天上,冷光熠熠。 戚妜没有学过多少观星之术,对于这片灿烂星空,她只能欣赏到其最表面的美丽。 事实上,自从数千年前,夜神夙辰跟随女娲一起脱离太若灵族后。那些艰涩的星辰律法便也随之消失在了这片大地上,只留了一些最皮毛的常识还在口耳相传。 从此,想要通过这漫天的星星一窥未来已经变为了奢望,就连被称为智者中最智慧存在的白泽也无法勘破其奥秘。 但今夜出现的异象,却是戚妜曾在白泽口中所听到过的。 她站在外廊的木质围栏边,睁大眼睛看着那一点逐渐放大的奇异青赤色,如一支锋利箭矢般横贯天空,带着一条青赤交错的光尾穿过群星,直直坠落在太若灵族的正南方。 “若星色青赤且小微,则名曰地雁,其所坠者起兵[1]。” 往日白泽曾教导过的话忽然悠悠现于耳旁,戚妜望着那颗地雁星坠落的方向,心头猛地一跳,双手撑在扶拦边缘紧紧盯着它,眉尖颦蹙着,掌心中薄汗渐起。 南方即将又有战乱了。 而且地雁星突现,恐怕这场战事的规模会非同一般。 她这么想着,脑海中紧跟着浮现而出的,却是灵珠子与她并肩坐在香杉树上望着天光云影,看着日落世间的模样。以及少年一身天衣洁白,垂着眼睫安安静静听她说笑的样子,清隽而惊艳。 他才刚刚从那些损及心脉的致命伤中恢复,要是这时候再上战场…… 戚妜不自觉地握紧手,指尖与被夜风吹拂无数遍的扶拦一样冰凉,心中忧惧愈甚。 到底什么时候这场战争才会结束? 她已经无数次地想过这个问题了,今夜却因为地雁星的出现而格外烦躁。 圣尊与师父都说,是因为涅火红莲不再对太若灵族的祭祀有任何回应了,曾经能够轻易威慑万族的业火无法再燃烧,所以其他各族才会联合起来,蠢蠢欲动,想要将太若灵族瓜分蚕食。 所以说,要是能够让昔日的业火再次燃烧起来,是不是战争就能结束,灵珠子也不用再这样终日搏命在那些满是血与剑的吃人战场上了? 可是,为什么涅火红莲会不再回应他们了呢? 她在外廊站了许久,目光落在自己白净细腻的手掌上,反复思虑着有关红莲回应的事。 夜空中,地雁星出现后的青赤色光弧还残留在一片银辉中若隐若现,看起来就如同伤痕般突兀。 戚妜再次抬头,看着那道不祥的光弧好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似地收回视线。 她转身回了房间,用最快的速度将自己简单梳妆好,提上一盏金红色的琉璃莲花灯便独自离开了栖霞山。 夜色中,前往涅火红莲所在的净焰圣地的路并不好走。尤其是一到山脚下,所有的腾云咒都不再管用,且四处都有灵兽把守,想要上山见到那朵红莲花实非易事。 戚妜提着灯,沿着那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青灰石梯一路往上。暖色光影摇晃如萤火虫般缓慢前行,惊醒了周围的不少守关灵兽。 第185章 但见到是这个熟悉的红衣少女后,它们又都纷纷退让开,回到密林中去继续巡逻或沉睡。 最终,她再次来到了那朵巨大的红莲花前,头顶是漫无边际的星汉灿烂,脚下是无数雕艺繁复精巧,即使历经风雨也仍旧焕然如新的吉祥纹。 似乎是察觉到有人的靠近,那些原本沉睡在花苞周围的焰花精灵们忽然纷纷苏醒了过来,睁开一双双透明的眼睛望着来者。 提着莲花灯的少女还有些气喘吁吁,纤瘦的身影映照在每一只精灵的眼睛里,像是被无数面小小的镜子包裹着。 尔后,它们又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仿佛极为欢喜的模样。 它们一个接一个地飞过来,坐在戚妜的肩上。趴在她头顶上。抱在她手上。睡在她眉心间的莲花坠上。 细柔轻快的笑声无处不在,好像在欢迎着她的到来。 走近那朵始终敛蕊不绽的上古红莲,戚妜静静站立凝望良久后,弯腰放下手里的琉璃灯,提裙跪在地上躬身致礼,双手交叠置于额前,第无数次尝试用灵识将自身祈愿敬奉给面前的莲花——“我自愿以灵识为引,盼求战事平息”“盼求天下安.定”“盼求护佑五行军得胜归来”。 她一遍遍重复着,用尽自己最大的虔诚心意去祈求,希望真能如帝赦元尊与斓彩所说的那样,可以得到红莲的回应。 然而和之前的每一次尝试一样,她的祈愿与灵识除了会让那些有所感应的焰花精灵们变得越发高兴以外,红莲本身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那些紧敛着的赤红花瓣重重叠叠,一丝颤动都没有,缭绕在侧的微弱火焰也仅仅只是略略明灭了一下。 尽管这样的结果完全是意料之中的,可戚妜却仍然觉得极为失望。 此时,周围一些最早出现的焰花精灵已经开始逐渐消亡。 她伸手接住其中几只,看着它们抱着自己的手指恹恹昏睡,小小的身躯终于凋零成一泓霞光般的绯色掉在自己的裙边。 刹那间,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忽然从戚妜的脑海中冒了出来,让她不由得僵硬住: 映果镜中的自己,不也正如现在这样,无比绝望地哀求着一团沸腾的火焰,然后那个噩梦般的红衣少年才现身的吗? 难道说,那个红衣少年和面前的涅火红莲有什么关系吗? 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可怕到近乎荒诞,让戚妜再次抬头愣愣望着那圣坛中央的巨大花苞时,第一次被这满眼的浓艳赤色压抑到有种喘不上气,头皮发麻的感觉。 仓皇起身间,许多正趴在她身上休憩的精灵们都被抖落了下来。一张张相似的脸上全都挂着莫名其妙的表情望着她,似乎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提起一旁的莲花灯,转身逃似地跑向山下,根本来不及去注意就在她转身的时候,一道青蓝华彩蓦地闪过。 黑暗中走出一个黑衣黑发的漂亮少年,看着她失魂落魄的背影思虑良久,旋即也消失在了原地。 回到家中,戚妜丢开手里的灯,裹着一身深夜里的寒凉露水气钻进被子里,迷迷糊糊睡醒到天光大亮时分,这才觉得平复了许多,只是脸色仍旧苍白着。 早膳时,斓彩见她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有些诧异地关切道:“是哪里不舒服吗?怎么脸色这样难看?” 戚妜摇摇头,只顾吃着碗里的素卷,沉默好一阵后才主动问道:“阿母,都说涅火红莲是我们太若灵族的圣物,那阿母可有见过它开花时的样子吗?” 没想到她会忽然问起这个话题。 斓彩替她整理发辫的手轻微颤抖一下,脑海中立刻回忆起那个金瞳红衣的少年,但又旋即若无其事道:“不算是见过吧。毕竟它一开花便会放出无尽的红莲业火,焚毁一切有罪之物,我可不敢去仔细欣赏那副光景。” “那……它开花的时候,除了业火,还会出现别的什么吗?”她问。 斓彩沉思片刻,没有立刻回答女儿的问题,而是侧眸淡淡注视着对方,问:“为什么会忽然想问这个?” 戚妜抿抿唇,用手里的银匙搅了搅碗里的汤汁,片刻后才老实回答道:“我又做那个梦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好像总也忘不掉似的。” 斓彩沉默了好一阵,放下手里的玉筷,转而轻轻摸了摸她的脸,安慰道:“有时候,刻意想要去忘记一件事,反而会让你将它越记越深。倒不如坦然接受,反正只是梦而已,心境松快些。也许慢慢地,你便不会再梦到那些东西了。” 她说这话时,眉眼间流露出来的神情带着种戚妜难以理解的深刻悲凉。 但仔细一想,也许是因为这个话题让阿母想起了她曾经对夙辰的心事才会如此,于是戚妜便不再多问其他的,只乖巧点头道:“我记住了,阿母。” “至于你所问的,涅火红莲开花时是否还有别的东西出现……”斓彩犹豫一会儿,终究还是别开视线,轻轻回答,“我已经有些不太记得了,要是你想知道的话,也可以去问问你师父或者帝赦元尊。他们曾数次亲眼目睹红莲开放,应该知道得会比我清楚很多。” “也好。正巧马上就要朱诞月节了,我也该回去看看师父。”说完,戚妜迅速喝完碗里的汤。 回到房间后,她又提笔将昨晚见到的地雁星异象一事写下来,再交给信鸟带去到灵珠子的手上,提醒他需要对南境多加防备,接着便动身再次去往了紫金玄顶。 和斓彩一样,白泽在听到她的问题后,也是端着茶杯沉默着思索了好一阵,然后才叹息着揭开杯盖,在一阵缭绕的浓白雾气背后摇摇头,否认了这个说法:“不,我不曾见过还有别的什么。” 这个答案正是戚妜所希望听到的。 而且若是那个红衣少年真与涅火红莲有什么关系,那阿母和师父怎么会全然不知,又或者明知道也不告诉自己呢? 想明白后,戚妜顿时也就彻底放下心来,同时也觉得实在不必再去烦扰帝赦元尊,只当自己是半夜从噩梦中惊醒,又因为地雁星的忽然出现而过于担心灵…… 总之,是一时糊涂才会冒出那么个荒诞不经的想法。 傍晚,拜别师父后,她乘着苍鹤回到栖霞山。 刚落地便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少年身影,一身白衣立于满树金灿下,如深秋里抽枝而出的霜色兰花。 “灵珠子!”她眼神一亮,几步踏过地面的松脆落叶层,来到对方面前,歪头看着他,“怎么等在这儿?” 伸手替她将发辫上的落叶摘取开,灵珠子这才回答:“上主说你去了紫金玄顶,所以我便在外面等你了。” “出什么事了?”她眨眨眼问,“不然你应该不会大老远特意跑过来吧?” 他摇摇头:“只是觉得信件来往还得等,所以便过来了。” 说这话时,树上那只骄傲的海东青显得很不高兴,似乎是觉得自己的速度被嫌弃了,于是拍打着翅膀发出一声怪叫,震落一树金叶洋洋洒开。 灵珠子有点无奈地抬手朝它示意,它却装作没看到似的,只无声滑翔到了戚妜肩上站着,同时高高扬着脸不肯看自己的主人。 “看看,还敢嫌弃人家,让它不高兴了吧?”戚妜摸摸难得对自己如此亲近的白色神鸟,脸上笑意明艳,“所以到底是什么事,让你都快天黑了还来特意跑一趟?” 第186章 “再过两日便是朱诞月节了。”灵珠子说,脸上神情是一如往昔的淡然,只眼神专注地看着对方,“我打算回一趟槐奚。” 槐奚? 戚妜略一回忆,很快明白过来:“你母亲的家乡。” “也是她生前最想回去的地方。以往每年快到朱诞月节的时候,父亲都一定会带着我和兄长们一起去。”他解释。 “这样啊。”戚妜抚摸海东青羽毛的动作轻微停滞一瞬,明白对方这是在与自己暂别。大概只有等到朱诞月节当天的时候,他们才会再次见到了——或者都不一定,谁又知道什么时候南方就会出现新的战事呢? 这样一想,她心里难免生出许多失望,但旋即又笑起来:“那很好啊,正好你伤势也恢复了,是该回去看看的。” 灵珠子嗯一声,似还有其他想要说的话,但又只是带有犹豫地沉默着。 倒是戚妜对他这样的神情细微变化已经很熟悉了,也能猜到他的欲言又止,便主动问道:“你是还有别的什么想说吗?或者是想让我帮忙照顾一下它?” 说着,她抱起海东青,用指尖轻轻碰了碰它的鸟喙,被它迅速轻咬一下原本编缠整齐地垂在胸前的发辫算作报复。 他摇下头,重新望着面前少女清澈至极的的眼睛,语调柔和地说:“我只是想起你之前曾说过,已经把千禧城附近都逛腻了,所以想问,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槐奚。” “那里是太若灵族的西北之地,到处是雪山草原还有戈壁。每一处的景致与这里大不一样,也许会有你喜欢的地方。等到朱诞月节的时候,我们再一道回来。” 戚妜愣下。 原来这才是他特意过来想要问的话,连等待书信来往的时间都嫌漫长。 霎时,一种轻盈而欢欣的情绪立刻涌上她的心头,似有千百繁花转瞬绽开。 她望着面前的少年,笑着点头答应下来,眉眼弯弯如映水秋月:“好啊!我还从来没有去过西北之境呢,什么时候动身?” 见她几乎没有犹豫便一口答应,灵珠子也随即不着痕迹地轻轻松了口气,接着浅笑回应道:“明日一早,我来找你。” “好。” 她说着,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微微皱起眉尖:“关于昨晚的地雁星异象……” “今天清晨时分,寰辰太清宫里的观星术师也发来了密函,提醒需要警惕南方。所以今天,我和另外几位五行军的统领便一起朝南方调了几支前锋军,若有任何变动,我们会立刻收到消息。” 听他这么一说,戚妜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昨晚一时间太过着急,她都忘记这一点了,这样的异象必定也会被观星术师所注意到,自己其实没必要特意写信告知对方的。 “那就好……”她边说边看向不远处的宫门口。斓彩不知何时正站在那里等着她,脸上的表情被旁边的烛光模糊得有些看不清。 “我得回去了。”她说,将手里的海东青交给对方,“明天见。” “明天见。” 说完,戚妜便步子轻快地跑回了宫门里,腕间金铃清鸣悠悠。 刚关上门,她还没来得及将明日要和灵珠子一起去槐奚的事说出来,斓彩却好似已经猜中了一样,主动开口问:“这是约好了打算结伴出去玩?” 她也没有隐瞒,只如实点头回答:“去槐奚,是他母亲的家乡。”接着,她又急忙补充,“不过,他也是想着正好我没去过西北之境,而千禧城又已经逛腻了,所以才来问问而已。” 闻言,斓彩眉眼微动,侧眸淡淡地看着身旁的红衣少女:“可我瞧着,他倒是也没去问问旁人愿不愿意。而且若是换了你,你会随便问一个不上心的人要不要来栖霞山吗?” “当然不……”下意识的回答忽然卡住,戚妜抿住嘴唇不再做声。白净明丽的脸孔上微微飘起一层浅淡的绯,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地上晃动的灯影。 “那就对了,说明他也不是随便挑个人就来问的。” “阿母……” 斓彩被她底气不足的制止弄得忍不住笑起来,伸手摸了摸少女的发顶:“好了好了,我不说就是了。你随我来,给你看样东西。” “是什么呀?” “你会喜欢的。” 言罢,戚妜便跟着斓彩一起来到绣房,推门进去的第一眼便被那条已经彻底完工的金纹红绫所吸引住,不由得满脸欣喜:“混天绫!” 斓彩轻一扬手,将那条举世无双的灵器隔空召来,徐徐笼罩在戚妜的肩上。 那样薄艳纤纤的一层,每分每毫都是用最精细灿烂的霞光织就,握在手里却只觉得柔若无物,轻软饱满,还有一种淡淡的暖意。 红绸的两端,各自用太阳金辉与月华银光绣制着三足金乌与衔月银龙。随意舞动间,鲜红的绫缎漂浮起来,挥洒开一屋子的光彩照人,虹影朦胧。 “混天绫的一切都来自于自然,成型便有可包卷万物,翻江倒海的神力,亦可混淆天云日月,轻易不会破损。若真是被撕毁,也可见风便长,千万块碎片也能立即复原。” 斓彩缓缓说着,目光落在戚妜惯常喜欢穿的一身金莲红衣上,微微一笑:“倒是与你合适得很。如此,便交给你吧。” “给我?”戚妜惊讶地捧着手里如流霞般熠熠生辉的混天绫,“阿母不自己留着吗?” 她垂眸,目光落在那红绫一端的银灿月辉上,摇了摇头:“从一开始的时候,我便是打算将它给你的。你既喜欢红衣,它的颜色又是你最爱的红霞,跟你也配得上,就当是给你的朱诞月节礼物。” “谢谢阿母!”戚妜高兴得凑上来一把抱住自己的母亲,又跳又笑又撒娇,像个讨到了许多心爱糖果的小孩子一样。 然后,她牵起那条绕在臂间的赤艳红绫跑到屋外,足尖轻一点地便飞至半空,握住混天绫的一端抬手扬开。 迎风飘游的红纱随着她的动作不断卷旋着,带起一整个朝暮林的金色落叶汇集如海洋般浮涌。迸发开的金红神光转瞬间便映透了整片夜空,将星月银河的光辉全都遮盖过去,犹如怒放于天幕上的团团红莲。 那置身在花与光与叶海中央的少女,脸上笑容明媚至极,鲜活畅快。 她望着那漫天飞舞的红纱,忽然无比期待明天的到来。 第69章 夜吻 一开始,他们结伴行过的那些山川,戚妜还是能叫上来名字的——湘阴,九华,东决,断离崖,淇水川。大部分都是她曾来过的地方,离千禧城与栖霞山也不算太远。 但是渐渐的,眼前的天地便开始逐渐陌生起来。高耸入云的连绵山脉被逐渐推平,树林开始稀疏,草叶逐渐显露疯长,常年不变的植被翠青也隐隐被阳光的澄黄所沾染。 浸透了暖阳光辉的云层在他们脚下波涌成灿烂的海,又高又远地漂浮在大地上。 透过云团间的空隙,戚妜好奇地打量着这片完全陌生的土地,一时间都有些忘记他们到底赶了多久的路。 直到灵珠子忽然停下来,指着那片雪山脚下最为青碧盎然的所在,开口道:“那里便是槐奚,我母亲的故土。” 一颗镶嵌在西北雪山与戈壁草原间的碧玉明珠。 第187章 敛了腾云诀,跟着灵珠子走进城内,戚妜一路都在好奇地四处打量着周围全然陌生的新奇场景: 随处可见的斑驳岩墙,与路面的灰白泛黄如出一辙。屋檐则几乎是清一色的深赭石,被修建成奇特的塔状,尖顶直刺明净瓦蓝的天空。与周围到处飘扬串联着的彩色风马旗交相辉映,在远处素白雪山与苍白寒雾的衬托下显得格外鲜明。 她正忍不住暗暗惊叹,忽地注意到周围人群也同样带着好奇的目光朝他们张望着,大概是极少见到有这样不管是装束还是样貌都如此特别且出挑的外人出现。 还有几个坐在羚羊背上的小孩,一边睁大眼睛望着戚妜,一边伸出还沾着油饼碎屑的胖乎小手指着那条飘绕在少女臂间的鲜红灵绸,含糊不清地说着好漂亮,像晚霞一样。 与千禧城富饶温暖,流水丰沛所以喜植莲花,城内更是随处可见用无数鲜花绿叶做以装点的景象不同。依靠着雪山与绿洲而生的人们更倾向将新鲜的花草晾晒干透,再秘制成能被长久储存和入药的物资。 因此,当戚妜被灵珠子带着,一道路过了好几个挂满奇特干花枯草甚至是淡黄兽骨与各类兽皮的商铺时,她不由得对那些从未见过的东西产生了明显的好奇情绪,连脚步都不自觉地慢了些许下来。 “这些都是槐奚特有的灵植。”灵珠子边说边默契地同样放缓步子,仔细为她解释道,“上面挂着的那一排是沙折箩,锦带,乌木象牙等等,都是耐旱喜光也很好养活的,同时也有一定的去腐生新的疗效,时常会被这里的巫医们用作治病救伤的药料之一。” “那那个呢?” 戚妜说着,伸手指了指商铺柜子顶上最为显眼的一块色泽青绿,环纹遍布的矿石。 灵珠子顺着她的手看一眼:“那是孔雀石,我们也习惯叫做青琅玕,去腐生新效果最好,也有短寿之族用它来延缓衰老的。” “好厉害啊。” “其实单从延缓衰老这点来说,青琅玕的作用实在是很有限的,只是……” 他话未说完,戚妜忽然摇摇头,笑着看着他道:“我说的是你。总感觉你好像什么都知道。” “因为我母亲以前也是槐奚的一名巫医,再加上我每年都会随父兄来这里,所以对槐奚的许多情况也算略有了解。” “你母亲是巫医?”戚妜有些惊讶。 灵珠子点点头:“那时候,我祖父尚未过世,还是火行军的统领,曾带兵来此平定妖族侵乱。父亲在一次战役中受了伤,落单在雪山里,正好被当时采药归来的母亲救下,所以结识。” 略带熟悉感的往事,让戚妜思索片刻,一下子想起了另一件事:“我记得阿母好像跟我说过,你的祖父自幼便体弱多病,以为无法像家中先祖那般披甲上阵,于是便一心扑在了对兵法军术的钻研上,还写就过一本深得圣尊称赞的兵策论。” “后来,阿母奉圣尊之命,在太若灵族境内,四处寻来了一位医术高超的老医仙,总算治好了你祖父的先天不足之症。”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位老医仙的女儿,就是后来你的祖母吧?” “正是。”灵珠子回答。 “噢——”戚妜点点头,指尖捏住腕间金镯的铃铛随意把玩着,同时若有所思地总结,“看来除了卓越的将帅之才,这‘救命之恩应以身相许’的姻缘也是你们家族的独特传承啊。” 她说得轻描淡写,可这字字句句落在灵珠子耳中,却令他立刻联想到自己与戚妜相识,也是在他伤重垂死之际,昏迷在朝暮林中被她所救的事。 他顿时有种被戳中心事的愣神,连望向身旁红裙少女的神色也不自觉地微妙变化一下。 戚妜注意到这点,只感觉有些诧异,正想询问他怎么了的时候,紧接着便也意识到自己刚刚那番话的不妥和暧昧之处。于是蹦到嘴边的话又被急忙咽回去,化作白净脸庞上的一抹浅浅绯色。 “咳……那个,我们要到了吗?之前听你说,你母亲的故居就在离城门不远的地方来着。”她不熟练地转移着话题,细白手指卷住垂在手边的混天绫来回扯弄着,显然是有些紧张。 “就快了。”灵珠子语气不变地开口,“不过是在北城门。那里靠近雪山和草原,方便出城采药以及潜心修行。我母亲嫁到千禧城后,那里便一直只有曾经与她一起长大的一头灵兽鹿蜀在守着。每年到了母亲的忌月与槐奚最大的节日冬节时分,曾与她同门的一位盲眼师姐也会来扫整故居。” “那她们师姐妹感情一定很好吧?” “确实如此。” 边说边走着,不多时后,他们便已经来到了那座虽久无人住所以难免显得颇为空寂,但也还算规整的石木小屋前。 戚妜循着面前铺着砂石的小路朝前望去,果然看到一头皮毛金黄带虎纹,却生有白色马首与赤红长尾的灵兽鹿蜀正跪守在屋子门前。 觉察到有人靠近,鹿蜀猛地睁开眼,一个腾跃来到灵珠子他们面前。滚烫且带着火星的吐息随之喷洒开,低沉的吼叫声从喉咙深处阵阵传来。 只须臾间,戚妜便发现,鹿蜀的敌意与警告并非是针对灵珠子,而是自己。那双兽类的巨大褐瞳里清晰倒映着她的身影,蹄掌躁动不安地在砂石路上踢踏着,气势汹汹地拦在她面前,阻止了他们的前行。 这时,一直盘旋在半空中的海东青也同样迅速地俯冲下来,停在戚妜的肩膀上,发出一阵清锐的啼鸣声,像是在对峙。 见此情景,戚妜顿时觉得极为感动,总算这一年多来的尽心投喂没有白费,这只骄傲无比的鸟儿也终于知道保护自己了。 看着灵珠子主动上前安抚那只如临大敌的鹿蜀,她忍不住想要抱住肩膀上的海东青摸摸它的羽毛,却被对方毫不留情地轻轻啄咬了一下手指,以示拒绝。 戚妜:“……”她刚刚才酝酿起来的感动一下子就裂开了。 “进来吧。”灵珠子一边轻轻拍着鹿蜀的额头,一边回头望向戚妜。 见她似对那头仍然眼神凶恶的鹿蜀还有戒备,他便主动朝她伸出手:“别担心,它不会伤害你的,只是还不习惯陌生人。” 望着对方因常年握剑舞枪而生有一层薄茧于掌心的手,戚妜眨眨眼,竭力面色自然地将手递给对方。 少年的手指较之她的要更加修长温暖几分,指骨凛硬,能将她的手刚好握在掌心间。肌肤相触的刹那,一种细微又绵长的轻颤便立刻清晰地绽放在了戚妜的心尖。 他们走到门前,发现门锁是打开的,里面显然已经有其他人在了。 灵珠子忖度片刻,推开门,意料之中地在屋内看见了那位曾数次见过面的盲眼老妇,以及旁边一个正忙着扫整房屋的小男孩。 见有外人来,小男孩先是吓了一跳,连忙叫了那已经察觉到旁人接近的老妇一句。 再次抬头时,他又看见那个穿着白衣,面如冠玉般极为漂亮的少年忽地朝老妇微微躬了躬身,态度礼貌地开口道:“曜家灵珠子,见过阿姒兰姨母。” “戚妜见过前辈。” 闻言,被叫做阿姒兰的老妇了然一笑,深色的脸上皱痕更深,蒙着层灰白病翳的眼睛虽不能视物,却仍旧不偏不倚地望向了戚妜所在的方向:“听着是个声甜可人的丫头,想必是第一年带回来见娜苏图的额女吧?去年这时候我可没见你带着她。” 第188章 娜苏图是灵珠子母亲的名字,可是……额女又是什么? 戚妜茫然地看向灵珠子。他没有称是,也没有否认,似乎对于阿姒兰的话有些犹疑不定该怎么回答。 倒是在短暂地沉默后,灵珠子终于开口补充道:“她是斓彩上主的女儿,太若灵族的神女阁下。” 此话一出,一旁正盯着戚妜有点发呆的小男孩似乎被吓了一跳,手里的枯枝帚也跟着掉下来。倒是阿姒兰在明显的惊讶后,似有所悟地哦了一声:“原来是还没到那一步啊。” 这话听着更怪了。 戚妜不解地看着对方,发现她似乎是想要起身朝自己行礼,于是连忙说道:“前辈坐着便好,不必起身遵循这些虚礼。” “谢神女阁下。”阿姒兰说着,很快便遣了那还在发呆的小男孩去找些蜜奶酒和下酒菜来做午膳。 小家伙这才回神,立刻抱起扫帚噔噔噔跑出去。不多时,他便提着一坛蜜奶酒回来,给三人各自斟出一杯,又摸出一包切好的油塔子与糖糕摆上。 这是戚妜第一次尝试这些异域的食物,感觉格外新奇。 尤其是那蜜奶酒,浓烈甜辛,半杯下去便已经有些朦胧醉意涌上头。 可阿姒兰已经到了这般头发花白,腰背也有些佝偻的年纪了,倒是还能一面与灵珠子聊着家常,一面喝得很是自在。 知道自己向来不胜酒力,又有曾数次被戚妜差点灌醉的经历在。所以灵珠子只浅浅抿一口杯中的蜜奶酒后便不再多饮,还提醒戚妜不要一下子喝太多,否则等这酒的后劲全涌上来会很容易醉。 一旁的阿姒兰笑笑:“醉了也没事,这儿正好可以休息,灵珠子也肯定会照顾神女阁下的对吧?” 戚妜差点被一口蜜奶酒给呛到,同时又忍不住回想起方才她说过的那句“娜苏图的额女”究竟是什么意思。 简短吃完午膳后,他们来到了灵珠子双亲安葬的那片花田墓地前,仔细修剪了其中的杂草,只留大片大片繁茂盛开的坚韧蓝色花朵,再以太若灵族和槐奚本土的不同祭祀仪式祭拜了两遍。 说来也怪,他们明明是曜家的前家主与唯一的夫人,但在死后却并没有按照族规合葬于家族陵寝,而是沉眠于这片偏远之地。 灵珠子解释说,死后回到槐奚是娜苏图最后的愿望。 她生前选择跟随自己的一生所爱,嫁到这遥远的陌生之地,死后总要回到自己出生的地方,永远看着这里的日升月落,霞起星移。 “而在很久之前,父亲就同我与几位兄长说过,他死后一定得和母亲合葬在槐奚。” 灵珠子看着面前大片飘扬烂漫的鲜花,轻轻说道:“他总说,母亲活着的时候,背井离乡地陪了他一辈子,成全了他一生忠孝的心愿。死了以后,他也应该陪着母亲一起看遍这片生养了她的故土。” 戚妜望着他虽面上不显多少悲哀之色,却在话音落后便始终只叹息沉默的模样,便知道他此刻是极其想念自己的双亲,心里难过。 但她也明白,不论怎么安慰,终究是无法真正让他释怀。于是便只长久地陪着他坐守在花田墓前,用口琴吹奏着一首首轻柔低婉的曲子,直到天色渐沉。 离开前,戚妜从混天绫上抽出一缕瑰丽霞光,化作只翩翩飞舞的金红灵蝶,不知疲倦地盘绕在花田上。 她说:“这点霞光来自朝暮林,就在千禧城外不远。我把它留在这里,就当是给老统领送一份来自故土的礼物。” 灵珠子看着那只蝴蝶好一会儿,又转向戚妜,乌黑眼瞳中的光晕如夏夜灿星般,从未有过的清冽柔和:“谢谢你。” “不必客气。”她笑下,明艳至极的模样,一如她身上的鲜烈红衣与混天绫。 阿姒兰在旁边默默听了许久,笑着,真诚地称赞道:“神女阁下是个心肠很好的姑娘,相信任谁见了都会喜欢。娜苏图要是知道了,肯定也会很放心的。” 过于有暗示性的话,让两个当事人都有点猝不及防地愣了愣。一个假装镇定地移开视线望向花田,一个则专注地望着正在看花的人。 “说起来,今日晚上咱们这儿还会有一场篝火庆典。”她边说着,边由一直跟随在身边的男孩搀扶着,慢慢朝山下走去,“要是想参加的话,这时候一块赶去正好。” “你想去看看吗?”灵珠子问。 “想啊!”一听到有好玩的,戚妜立刻答应,“肯定是和千禧城里完全不同的热闹,当然得去。” “好,那我们一起。不过……” 他说着,极淡地笑了下:“你可记得到时候别喝太多酒。” 戚妜不明所以地望着他,没明白他为何忽然提醒自己这个。 然而很快,当她到了槐奚的篝火庆典上,见到了周围许多热情淳朴的牧民与武士,甚至还有看似娇娆纤弱,酒量却丝毫不输男人们的舞娘,她才明白了灵珠子的那句提醒究竟是什么意思。 蜜奶酒载着火光与星辉,被一杯杯地送到热情欢笑的人们手上。大团大团的篝火在黑夜笼罩的草原上熊熊燃烧着。 举着火把的姑娘与牧羊少年们穿游在四周,嘹亮激昂的琴声笛声与众人的歌声交织在一起,鸟儿般飞遍整个草原,传入雪山。 这里的一切都是戚妜不曾见过的,是如此的生机勃勃,热烈美好,灿烂奔放,更是她最喜欢的模样。 她与灵珠子并肩坐在草地上,和许多小孩子们一起为周围每一个跳舞歌唱的人鼓掌叫好,眼里脸上都是欢快至极的笑意。 不一会儿,舞娘们发现了这个明艳美丽的异乡红衣少女,于是纷纷想要邀请她一起加入大家的舞蹈。 本就因为喝多了蜜奶酒而有些头晕的戚妜被几个姑娘笑着拉起来。 她听着耳边活泼悦耳的乐曲声,被周围的热烈气氛所感染,索性也不再拘泥于往日所学舞蹈的刻板端庄,只管顺应着舞曲节奏随性而为。 她衣裙艳红,舞动时的身姿飘逸灵动如一片彤云。 混天绫在她手中如同有了生命一般从心而动,金色绣纹几乎飞起来那样的活灵活现,将原本暗沉的黑夜渲染出层层耀眼的绯色。周围人群顿时发出一阵高过一阵的欢呼赞美声,整个庆典气氛瞬间被推上高.潮。 灵珠子看着面前沉浸在舞乐与欢乐中的少女,却丝毫没有被周围的多余喧嚣感染到。 在他的眼中,人群是虚幻的,火焰是苍白的,乐曲是沉寂的。 唯有戚妜红衣飞扬的模样鲜活而真实,仿佛曾经的梦境在一瞬间照进现实。 卿影所在,即为吾心念想之处。父亲曾无数次对母亲说过的话再度响起在他耳边。 那是一种极致的挂念与眷恋,写作心悦,读作诚服,是会牵绊住他一生的东西。 眼看少女似乎因为有些醉意上涌而步伐不稳的样子,灵珠子迅速起身将她抱扶着站稳,再带到一旁的木亭中,暂且远离人群,安静靠在自己怀中休息。 “没事吧?”他伸手替戚妜将额间的碎发拨弄开,同时端起一旁解酒的茶水仔细喂给对方。 “戚妜。”他轻轻叫着她的名字,只得到一个模糊的回应。 第189章 喝得微醉的少女乖巧得让人格外怜爱,只双手抱着灵珠子的手用脸不住地蹭,还偶尔咂咂嘴说想吃苕丝糖。 没等灵珠子开口哄她,戚妜忽然又抽抽鼻子,抱着他的手口齿不清地说:“你不要难过……” 他愣下,听到她继续说:“你的父母会永远保佑你的,嗯……嗯,不难过,你不会一个人的,我……我也会陪着你的,嗯嗯……” 灵珠子眼神一颤,手指不自觉地轻轻抚摸过她的脸,带着种小心翼翼的珍爱,问:“为什么?” 这个问题把戚妜问得有点蒙,清澈眼睛里迷茫一片。她重心不稳地爬起来,跪坐在灵珠子身边,只下意识跟着重复:“为什么?” “你说你会陪着我,是出于什么原因呢?” 他看着眼前不甚清明的戚妜,一字一句问道:“是因为你觉得我们是朋友,还是别的?” “朋友……”戚妜的思绪糊里糊涂地,搞不清楚对方为什么忽然问这种问题,只傻乎乎地跟着重复,“朋友,嗯……朋友……” 闻言,灵珠子的眼神沉冷几分下去,连带着握在她手上的力气也加重几分:“可我不这么想。” 戚妜睁大眼睛,依旧有些反应跟不上地呆看着他,听到他用一种认真到执着的冷静语气对她说:“我不想和你只是朋友而已。” 有夜风从雪山吹来,跨过草原抚过戚妜的全身,也让她终于从刚才的醉意中渐渐清醒过来。 耳边的乐舞声都在逐渐远去,只剩她自己越来越激烈的心跳声。 “我想成为那个唯一有资格在你身边,陪你看遍每一天朝霞与余晖的人。”他注视着她,那双曾经清如寒星的眼中似有冬雪融化,滋养出无数柔软的春花遍地盛开。 刹那间,时间仿佛都就此停止下来。万物静默不语。所有的一切都在等待着,等待着。 戚妜甚至连开口说话都忘记了,只能任由对方握着自己的手,同样一心一意地望着面前白衣飒沓的少年。腕间金铃在夜风中被吹得摇晃出零星脆响。 良久后,她终于找回了些许神智,努力回握着灵珠子的手,用力点头,眼角泛起醉意染就得薄红,像是抹了尾浅朱色的胭脂:“好,我们一起,每个朝霞……落日,都在一起。” 愿得君心赴长久,绵绵至终无两意。 她伸手拥抱住对方,与他默契地十指相扣,感受着一个轻柔的吻试探性地落在自己唇边,逐渐演化为缠腻的互相回应。 而不远处,篝火仍在燃烧,乐舞仍在继续,一切都是吉祥欢乐的场景。没有人注意到天空中那道隐约闪烁着的淡淡伤痕。 那是被地雁星所割裂开的痕迹,指向遥远的南方,冷亮如锋。 第70章 姻缘 明日便是朱诞月节了,太若灵族最盛大的节日。整个千禧城里到处都是一片欢乐吉祥的节庆氛围,连寰辰太清宫也不例外。 荧惑坐在宫殿外廊边,面前摊着几卷古籍,手边一壶薄烟缭绕的翠茶。 他垂眸瞥着地面上那些正忙忙碌碌地抱着莲花灯与各类礼器的宫仆,神情懒散,似乎对于这样的节日庆典感觉相当兴致缺缺。 他端起桌上的茶喝一口,一道清脆的啼鸣声忽地从不远处传来。紧接着,一只赤羽的信鸟敛翅停在木质廊栏上,低头朝他吐出一颗琉璃珠。 少年捏起那颗珠子,稍加以灵力催引,藏匿其中的字迹便立刻浮现在了眼前,正是文晔亲笔所写。 有点厌烦地跳过开头结尾那些恭维客套的废话,荧惑只稍稍认真地着意瞧了瞧中间那些勉强还算有用的字句,略加思索一会儿。 还没来得及等他回复什么,屋外的宫仆们便齐齐下跪通传道:“恭迎圣尊。” 荧惑闻言,旋即放下琉璃珠,对着款步进来的帝赦元尊恭敬行礼:“父神。” 瞥一眼桌上的古籍与其他东西,帝赦的注意力最终只在那颗琉璃珠上略微停顿一会儿,然后坐下来。 他朝荧惑扬头示意一下,像是意料之中那样地温声询问:“文晔传来的?” “正是。”他回答,态度有种明显的轻慢与不屑,“他知道翻身有望,也不必再顾虑您的怪罪,怕是急切得恨不得即刻便动手,好成了他名正言顺坐上家主之位的心愿。” 帝赦听完,和颜悦色地笑起来:“到底只是个不中用的东西,让人盯着些,别到时候碍手碍脚就可以了。” 说着,他端起宫仆倒好的茶水抿一口,像是嘱咐又像是警告般地继续说道:“更不许有人趁乱对灵珠子下手,否则,我也一样不会放过。” “是。”荧惑应着,似乎对帝赦的话并无任何特别的感受。可垂搭在膝头的手却逐渐紧握至骨节发白,似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颌角也因为咬牙的动作而轻微滚动一下,睫羽垂敛的眼中极快地闪过一丝冰冷的怒意。 但片刻后,他便又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恢复如常,只眉眼间的阴晦气息愈甚,并主动开口问:“对了父神,孩儿有一事始终不明,不知能否请得父神解惑?” 帝赦抬起头,那双映照着寰宇末日般的荒芜眼睛就这么直直注视着他,让人不由得头皮发麻:“你是想问戚妜的事,是吗?” 既然已经被看穿,荧惑也就懒得再兜圈子,索性直接承认道:“正是。因为按照父神与师父曾经所言,她是唯一能重新唤醒涅火红莲的祭品,可名义上,她却又是斓彩的女儿,所以孩儿一直不解,她究竟是什么来历?” 来历? 这个词让帝赦微微眯起眼睛,目光停留在面前那卷记载着莲花化身的古籍上,端坐着一动不动,似乎在回忆着什么很遥远的东西。 半晌后,他收回思绪,却没有回答荧惑的问题,只淡淡道:“她的事,你不必太过关心。只要涅火红莲能被重新唤醒,其他的都不重要。” “孩儿明白了。” 荧惑抬手行礼,很快拜别帝赦,去往了文晔在琉璃珠中所提到的会面地点,将帝赦的决定,尤其是不得伤害灵珠子的命令告诉了对方。 文晔听完,顿时脸色变得极为难看,连坐都几乎有些坐不住:“圣尊此话当真吗?不得伤害他?” 荧惑皮笑肉不笑地扬下嘴角,目光游散在周围的清寂竹林间,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怎么?你还想亲自去试试父神所言的虚实?” “文晔不敢……”他咬住牙齿,姿态僵硬地行礼以示臣服,却又仍有不甘地追问,“可是,若灵珠子只禁不除的话,想必到时候火行军一定会集体请命为他担保,届时军心不稳,怕是会后患无穷。” 你也知道动了这位少将军就无可避免地会动摇军心啊。 荧惑剜他一眼,并不打算跟一枚棋子做任何多余的解释,只冷冷开口道:“你都能考虑到的,我和父神会想不到吗?你既然有非得到不可的东西,现在也有这个机会,那就按照父皇说的好好去做就可以了,其他的都不用你管。” 至于所谓的后患无穷,那都只是针对他文晔自己而言的罢了。毕竟计划实行以后,若是灵珠子还活着,那恐怕文晔一辈子也睡不安宁。 想到这里,荧惑晃了晃杯子里的酒,侧着头将对方脸上每一个怨毒却又无力的愤怒神情都尽收眼底,顿觉心情大好。 第190章 他仰头将酒一饮而尽,然后才装作似醉非醉地再次说道:“不过,战场上的事而已,总是难以预测又瞬息万变的。虽然你我皆无意伤他性命,但要是他真的自己气运不好,就和他父兄一样战死沙场,那就怨不得谁了。” 说完,荧惑起身,将一颗琉璃珠丢给文晔,转身消失在了一片青蓝光辉中。 此时朝霞刚歇,守门的侍仆来通传说曜家家主灵珠子前来拜访时,斓彩半点惊讶之色都没有。 毕竟从昨晚开始,戚妜便不怕麻烦地换了一套又一套衣裙,改了一遍又一遍发髻梳妆。连去寰辰太清宫敬拜都没见她这样折腾,实在很难猜不到这样费心是为了谁。 想到这里,她沉默许久,终于放下手中的茶盏,淡淡吩咐:“快请进来吧。” “是。” 侍仆退下去,不一会儿的功夫便引着一个熟悉的俊秀白衣少年再次走进来。 “灵珠子见过斓彩上主。” “少统领不必多礼。” 斓彩抬手示意对方入座,一旁的侍女很快端来茶水放在他桌边,同他闲聊一阵后,说:“忘了问,今日是朱诞月节,少统领特意前来可是为了找戚妜?” “是。”灵珠子并不避讳地承认道,“我与她先前约好,若今日不因战事离开,便一道去千禧城里,所以此刻来拜访。” “原来如此。”斓彩点点头,笑了笑,回答,“她现下正在庭院里,也不知道在做什么。既然少统领是来找她的,那我便带你过去吧。” “多谢上主。” 跟着对方从正殿来到庭院外的曲折廊桥,灵珠子注意到这里的景致较之以前有了不小的变化。 原来那些素净柔美如月光般的花朵全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许多新栽培的枫树,还有斑斓锦簇的各色鲜花。放眼望去就像是幅肆意挥洒画就的彩墨画,浓艳美丽。 这种与原先色彩上的极致差异让灵珠子感到有些不解,但也并无想要冒昧打听的意思。 倒是斓彩忽然主动开口,问了他一个看似有些莫名其妙的问题:“多嘴问一句,少统领可是双阳年,惊蛰节气的丑时出生的?” “是的。”灵珠子回答,“上主为何忽然问这个?” “啊……没事,只是前两天去寰辰太清宫时,碰巧遇见了九皇子,所以一时想起便问了问。因为我记得,似乎你与九皇子的生辰数是一样的,所以当初帝赦元尊还来特意瞧过你,顺道为你取了如今这个名字。” 斓彩语气平淡地说着,视线微微侧移到身旁少年那张过于漂亮的脸孔上,似有若无地试探道:“和少统领的生辰数一样,都很特别。” 本能上,灵珠子能轻易觉察到斓彩言语间的意有所指,但又实在无从揣摩,于是只坦诚回答道:“请恕灵珠子没有领会上主之意。” 闻言,斓彩蓦地停下来,一言不发地望着对方,一双乌黑眼睛如无星无月的天空,却又隐隐似要翻出些许的金色来:“我只是对少统领有些好奇。明明有那么多同样身份高贵,品行优贤的女子倾心于你,为何你就好似偏偏认定了戚妜呢?” 灵珠子收住脚步,同样毫不闪躲地看着她,眼神清冽而泰然:“因为于我而言,她独一无二,绝无替代。” 斓彩微愣,听见他继续说道:“高耀门楣求来也只能供于祠堂,优贤品行寻来也只是引他人称赞,于我皆是毫无意义。曜家是军将之府,所得荣耀皆是祖辈们以枪.剑亲自捍卫得来,从不妄图以他法空添赘饰。所以我所想求的,向来也只有知心长相守,并无其他。” 少年的神情执着纯粹,所说的这番话更是令人动容,也让她有点恍惚。朦胧间,她似乎从灵珠子的身上看到了那个她曾追寻了一生的夜神的身影。 当他在认定他的心之所爱时,是否也像眼前这个少年一样无畏呢? 只可惜,这样被坚定选择着的,从来不会是她。 但有这样一个人,用同样的情感对戚妜,也是她最欣慰能看到的了。只是不知道他所说的这些话,是真的出于本心,还是与她以及白泽一样,都是带有目的的接近。 片刻的沉默后,斓彩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忽地敛了方才的神色,只无声叹息着,转身继续向前带路,同时轻轻说了句:“你要记得你今日做过的承诺,灵珠子。” 真心二字,不管是真也好,心也好,都得毫无保留地回应给戚妜,不要和他们一样。 “灵珠子必定铭记,望上主放心。” 斓彩笑下,并未接话,只伸手朝庭院里那抹显眼的明丽红影指去:“她在那儿。” 此时的戚妜还尚未察觉到有人靠近,只全心全意用笔墨描饰着纸上的人像。 那是个白衣银甲,墨发高束的少年,姣若好女的白净面孔上满是凌厉与英气,手执一柄红缨枪,身姿清逸无双。 “在画什么?” 灵珠子问,声音很是柔和,却引得戚妜猛然一震。 她抬起头,脸上浮现而出的先是欣喜,接着便盛满慌乱地想要去收起那幅笔墨未干的画,黑发下的白净耳尖浮起一层薄薄的绯色。 见状,灵珠子似有所觉地眨眨眼,伸手便将那幅画夺了过来,却还没来得及看清画上内容便被对方扑了个满怀。 他下意识地伸手搂住戚妜,低头间,微抿的唇瓣与少女戴着莲花坠的眉心只有咫尺之遥。 可她只顾着去够他手里的画,还急切地喊着:“还给我!我画了好久的画,还没干透呢,会弄花的!” “所以画的是什么?” 灵珠子问着,也没有转头去看,仍旧只注视着怀中少女的眼睛。 看着她在被问到这个问题后,顿时脸色微红,视线躲闪的样子,灵珠子顿时便心下明白了大半,却还是面不改色地追问:“是什么?” “你还给我就告诉你。”戚妜飞快回答,同时还在试图去自己把画抢回来,奈何对方身高优势过于明显,几次三番都差一点才得手。 “到底是关于什么的?”他又问。 戚妜愣了一下,刚想说点什么,却在看到他眼中的明显笑意后立刻反应过来:“你都知道了还问!快还给我!” 灵珠子低头轻轻吻了吻她的眼尾,将画放回她手里,看着她连忙小心翼翼地收卷好,不由得有些失笑:“就这么不想让我看到吗?” 听他这么问,戚妜的动作顿了顿,还偏头偷偷打量了他一眼,像是在担心他是不是真的在介怀。确认他并没有任何不悦以后,她才继续用一旁桌上的细绳将画卷捆扎起来,再交给守在亭外的侍女带走。 “反正总会看到的。”她说着,指尖不自觉地摩擦过腕间那枚细细金镯,带起一两声轻微的声响,“而且……我也还没画完呢。” “那便等你画完再说吧。”灵珠子伸手替她将垂在鬓边的发丝别回耳后,“现在走吗?” “好啊。”她点点头,旋即感到自己的手被对方自然而然地握住,就像之前的许多次一样。 他们结伴来到千禧城,看到这里的一切都被精心装饰过,街道上随处可见水晶雕刻成的莲花灯。 各色鲜花簇拥着盛开在阁楼与廊桥上。宽阔的街道上人来人往。店铺门口皆挂起绣有吉祥纹的彩色薄纱祈福。连横跨在云端间的每一道彩虹,都被天女们用天河水仔细擦拭过,光可鉴人。 第191章 他们在老地方一起吃过苕丝糖和天蜜茶后,正在街边看着每次朱诞月节必会有的说书集会。 这时,一个颇为熟悉的佝偻身影忽然闯入了戚妜的视线。 她眨眨眼,隔着攒动的人影仔细瞧了瞧那人,连忙拉下灵珠子的手:“是军营里的霖翁。” 那位专为五行军驯养白燕光的老人,戚妜曾在军营里见过他许多次,平时根本没见他离开过军营。 说话间,霖翁也注意到了人群里的戚妜与灵珠子,于是连忙蹒跚着走过来朝他们行礼:“卑职见过统帅,神女阁下。” “今日是朱诞月节,霖翁不必拘礼。”灵珠子说着,伸手扶了有些站立不稳的老人一把,“只是这里人多,霖翁腿脚不便,还是到对面的酒馆找个地方歇坐着好,免得受伤。” “多谢统帅关怀。”霖翁缓缓说着,稀疏白发下的一双苍老眼睛却止不住望着那说书的地方,神情中流露出一种深切又悲哀的怀念来,“我儿还在时,一有空总是喜欢到这儿来听这些说书的讲各种故事。所以,我今日也来替他听听,好一会儿回去讲给他听。” 戚妜记得灵珠子曾告诉过她,霖翁唯一的儿子,生前也曾是一名火行前锋军的将士。只可惜在许多年前便已经死在了战场上。 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时光的流逝并没有将老人心中的痛苦冲淡多少。 他依旧每次都会在朱诞月节这天来到千禧城里,在他儿子曾经最爱的说书台子前静静听上许久。然后再回到军营后山的某个地方,埋葬着他唯一孩子的尸骨的地方,一字一句地讲给他听,就好像他还活着一样。 陪着霖翁听了一阵说书后,戚妜和灵珠子便与他告别了。 没走出多远,戚妜回过头,还想再看看那个老人的身影,却在拐角处不经意间瞥见了一抹略微眼熟的影子迅速闪过。 那是……谁? 她下意识地停下来,驻足望着那处人潮汹涌的拐角与周围:“奇怪,我刚刚好像看到……” “看到什么?”灵珠子问着,循着她的目光也同样看了看周围,并未发现任何不寻常的地方,“阿妜?” “……没什么。”戚妜摇摇头,“可能是我眼花了吧。”说完,她又笑起来,“我们走吧!” “好。” 正逢朱诞月节的千禧城,繁华喧闹远胜以往。热烈的节日气氛感染着街上的每一个人,戚妜渐渐便将方才瞥见的模糊影子忘记了。 他们在城里游玩了一整天,直到夜幕降临,真正万众瞩目的时刻才算到来。 绝大部分的生灵都聚集在万莲湖边,看着湖水中那无数朵娉婷袅娜的莲花,以及悬浮在水面上的各色花灯,仿佛一整池掉落水中的灿烂星星。 这是每次朱诞月节必定会有,而且最受期待的环节。 所有想要尝试的人都可以参加。 只要谁能在一炷香的时间内,最先找到这万千莲花与花灯中,唯一藏有鸳鸯配的那一朵并成功取到,那么便可将自己与意中人的名字共同写在上面。再由专司姻缘的月下仙人亲自赐福他们的结合,白首偕老。 若是没有意中人,那么这对鸳鸯配也能指引所得者找到自己命中注定的伴侣,永不分离。 这个故事并不是戚妜第一次听到,而且以往朱诞月节时,她也来这里看过好多次寻夺鸳鸯配的比试,只是从未有过自己参与的念头。 况且这位月下仙人也是众多看着她长大的仙灵之一,算是老熟人了。 他还曾半开玩笑地对斓彩说过,要是哪天戚妜真想要个如意郎君,那她只要跟他说一声,他必定会为这位小神女寻来世间最好的儿郎。 但今天…… 她看着面前似乎没有尽头的万莲湖,又看了看身旁的灵珠子,忽然起了想要得到那对鸳鸯配的想法。 似乎是看出她的心思,灵珠子在垂眸注视了她片刻后,轻声开口问:“你想要吗?” 戚妜没想到他这么轻易就看出来了自己的想法,但还是顺从本心地点点头,又忍不住补充:“以前也从来没过要这个的。” 如今真正有了喜欢的人才明白那种急切又渴望的,想要和对方携手一生的心情。 灵珠子浅浅笑着抚了抚她的脸,又转头看向岸边香炉上那支即将被点燃的香,只简短道一句:“等我。” 很快,比试正式开始,少年足尖轻点,跃空而起,径直掠过层叠青翠的莲叶,将所有竞争者都远远甩在身后。洁白身影如一羽飞鸟,游刃有余地穿行在花叶错落中,于满目斑驳交叠的灯光与花影中,仔细寻找着那唯一一朵藏匿着鸳鸯配的莲花。 渐渐地,周围的观赏者们开始不约而同地注意到了那个看起来速度最快,身法也为最轻盈的白衣少年。开始纷纷猜测那究竟是哪个习武世家的小少爷,简直就像只临水仙鹤一般。 这时,一个站在人群中的女孩眼尖,认出了灵珠子的身份:“那是火行军的统领,曜家的家主!” 听她这么一喊,众人立刻沸腾起来,各自兴奋地猜测着这位少年统帅究竟是为了哪位姑娘才会想要取得这鸳鸯配。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当那支香燃烧到快一半的时候,灵珠子终于从这万千莲花与灯火中寻得了那对鸳鸯配,旋即抽身飞离水面,凌空一跃落站岸边石栏上。 少年在漫天清净月色与烟花斑斓中弯下腰,将刚刚得来的战利品交到了戚妜手上。 一刹间,她终于懂得了曾经斓彩那句“明月本高遥不可及,奈何心甚倾之;若其奔我而来,喜不自禁”究竟是幅什么样的意境。 她笑着接过那对鸳鸯配,和灵珠子牵着手,一起走过周围满是欢笑揶揄与祝福的人群,来到旁边月下仙人的祠庙内。 这次的比试能够如此快就结束,月下仙人本就感觉十分惊奇,见到来者后,更是愣在当场。 好一会儿后,他才堪堪回过神,连忙起身朝他们行礼:“老朽见过神女阁下,少统领。不知二位前来,有失远迎。” “仙人免礼。好歹您也是看着我长大的长辈,就不必同我们这般客气了。”戚妜说着,将手里的鸳鸯配递给对方,“况且这次,是我们有求于您才对。” 看着面前的两个人,以及自己手里的灵物,月下仙人先是沉默片刻,然后才舒出一口气,缓缓点了点头,换上了平日里惯有的那幅慈爱神情,说:“如此看来,神女阁下的意中人,便是这位少统领了?” 戚妜有点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清澈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面前的老人:“阿母说,您是司掌姻缘的仙灵,所有被您赐福的人都会与自己的爱人携手共老,所以……我们想请您也同样赐福于我们。” 她说这话时,月下仙人注意到,其实灵珠子一直都在安静地看着她。目光平和而温柔,仿佛在凝望着他最珍贵的宝物,其情谊深厚,可见一斑。 于是,须发全白的老人笑起来,将鸳鸯配上刻出两人的名字,再置于三生石上以观变化。 光丝扭转着,他看到了一朵如血般鲜红夺目的莲花。 顿时,月下仙人脸上的神情凝固住了,连带着身体也开始变得僵硬起来,如同一截即将枯萎的古木。 第192章 戚妜站在月下仙人背后,石阶之下的地方,完全看不到对方的表情,但能从这过于寂静的空气中觉察出些许不安:“仙人?是怎么了吗?” 她问着,同时握着灵珠子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指尖微微泛凉。 难道说,对方从三生石上看到的属于他们的姻缘,其实并不会有一个好结果吗? 这个可怕的猜想让戚妜越发紧张起来,连祠庙外的热闹庆典声都变得逐渐刺耳。 灵珠子发现了她的变化,轻声安慰道:“没事的。” 他抬起头,正想说点什么,却见到月下仙人已经转过身,脸上看不出什么明显的神情变化,只是那双深陷在眼窝中的眼睛微微敛合着,让他的视线也变得更加朦胧了,但语气却依旧轻快: “神女阁下不必忧心。关于你的姻缘,老朽方才从三生石中已然看清,也能很明白地告诉你。” “你一生的命运与情感都将和一个在惊蛰时分出生,驰骋于各方沙场,地位尊崇显贵,威名赫赫传于万家,且名扬万世的骁烈少年神联系在一起。” “你们生来就像飞鸟与天空,游鱼与流水般亲密无间,不可分割。就算因为世事无常而一时走远,你们也总能再次遇见。这所有的遇见对你们而言都不是偶然,是命运,是必然,是指引你们走向完满无缺的至终结局。” 听完这番话,戚妜刚刚还紧绷着的神经立刻放松下来,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欢喜。 在惊蛰时分出生的,一生驰骋于各方沙场,地位尊崇显贵,威名赫赫传于万家,且名扬万世的少年神。 这说的是谁,实在再明显不过了。 她偷偷看一眼身旁的灵珠子,接过月下仙人递回来的鸳鸯配。那上面正镌刻着灵珠子和她的名字。 将玉佩小心握在手里,戚妜和灵珠子抬手与仙人相互行了一道礼,然后便结伴告别了。 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月下仙人忽然沉沉叹息一声,旋即便吩咐小童将祠庙的大门落锁,今晚不再欢迎任何上门敬香的生灵前来拜访。 小童按照他说的做了,回屋看着仙人疲惫的模样,一时间便忍不住问:“师父这是怎么了?神女阁下的姻缘线听起来很好呀,您为何如此忧心。” “很好吗?”月下仙人沉声反问。 “……是呀,她会和她身旁那个心爱的人相伴一生,不是吗?”小童有点愣。 “身旁的人……”月下仙人回忆起灵珠子看着戚妜的模样,闭上眼睛,眉头紧皱着,“我可从来没说过那就是她身旁的这个少年。” “诶?”小童更为不解了,“可是您刚刚不是说,神女阁下会和一个在惊蛰时分出生,征战沙场的英勇少年神在一起吗?” 他边说边瞧了瞧旁边的命签:“那位少统领就是惊蛰时分出生的呀?” “是又如何。”仙人抬起头,看着那块三生石,目光漠然着,“少统领可不是唯一一个在惊蛰时分出生的。” “过去不是。现在不是。将来亦不会是。” 第71章 灵魂 战讯传来的时候,正好是朱诞月节后的第五日。 那时戚妜正在鹰棚里,逗弄那只虽然早已与她熟悉,却仍旧倔强着不肯让她摸羽毛的白燕光。而霖翁则一旁照顾着旁边那窝刚出壳的小兽,嘴里时不时哼着几句模糊不清的调子。 听到战迅传来说新神族忽然发兵,已经逼近太若灵族南境的时候,戚妜立即便回想起了之前出现过的地雁星异象。 她连忙放下手里的饵食,一路从鹰舍疾跑到军营大门,正好看到已经整装待发的灵珠子还有其他火行军将士们。 少年一身洁白天衣,银甲加身的飒沓模样早已不是第一次见到。可当戚妜停站在不远处,看着他即将领兵启程的熟悉背影时,心里却仍然忍不住紧绷起来。 也许是对地雁星异象所预示的大规模战事的担忧,也许是在坦白心迹后对他安危的更甚关心,亦或者两者都有——戚妜望着对方,只觉得满心都是从未有过的不安,焦躁到沉重。 她在两人目光相接的时刻走过去,仰头看着面前即将出征的灵珠子,听到他用歉疚的语气对自己说:“抱歉,不能送你回去了。” 戚妜摇摇头,抿开一个虽不如平时那般明媚,却仍然灵俏的笑:“也不差这一次。”说完,她又故作轻快地补充,“只要你答应回来以后,陪我去听戏做补偿就行。” 灵珠子浅浅笑下,还未作答,便见她将一直戴在手腕上的那只细细金镯取了下来,递给自己:“拿着这个,它会护着你的。” “那你……” “我还有混天绫呢。”戚妜说着,手指微勾,鲜红灵绸立刻顺从地滑过她的掌心,擦过灵珠子臂间的银甲,又绕护在她身边。 他望了对方片刻,似是犹豫,但最终还是在她极为坚持的态度中点了点头,将金镯接在手里,清艳凌厉的眉眼间浮现出一层温柔神色:“等我回来。” “我哪次没去接你呀?”戚妜笑着回答。 很快,浩浩荡荡的军队离开了营地,速度极快且整齐有序,没一会儿便消失在了她的视线里。 她低头摸出那半枚刻有灵珠子名字的鸳鸯配,指尖一笔一划地抚摸过他的名字,也知道接下来的时间里,她将再次陷入日复一日的等待。 等着那个白衣的少年将军,再次带着胜利的消息平安归来。 如果战争能就此结束就好了。 戚妜第无数次地这么想着,同时视线也无意识地飘向远方,看向太若灵族的圣物,那朵涅火红莲所在的方向。 为什么红莲不再回应他们了呢?她又第无数次这么想着。 思念和疑问共同盘绕在脑海里。 戚妜坐在屋顶上,看着遥远天边那团被蛋白雨雾逐渐吞没成模糊亮块的桔色落日,放下了手里正在吹奏的口琴。而原本绕披在臂间的混天绫则无声地漂浮起来,替她将所有雨丝都隔绝在外,投下一抹艳丽红影落在她的发上。 不一会儿的功夫,雨势便覆盖住了整个千禧城,成了幅“雾罩万家灯火晦”的灰色调画卷。 廊下,斓彩从屋内走出来,仰头看着她唤道:“下雨还不赶紧进屋来避着,该用晚膳了。” “来啦。”戚妜回过神,伸手牵住混天绫轻盈盈落回地面,朱红裙摆飘逸如花。 就着外面的密密雨声,母女两人彼此沉默地吃着桌上的饭食。 这些都是素日里戚妜很喜欢的菜色,但斓彩注意到她今日用得并不多,似乎是有什么心事压抑着,连吃饭都有点心不在焉。 她安静地看了面前的少女一会儿,替她夹了些菜,语气平淡地开口:“是在担心灵珠子吗?”见戚妜有点愣,她又补充,“你这两日看起来都不太高兴,总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这话一下子戳中了戚妜心里最不安的地方,她低下头用筷子搅了搅碗里的饭食,沉默片刻后才终于开口说道:“因为连着两天都做了不太好的梦吧。” 本来一开始还好的,毕竟灵珠子离城后,她的生活其实也就是恢复了和以前一样的状态。 虽然有时走在千禧城的街上,看着店里热腾香甜的苕丝糖。或者是在吹奏口琴,以及其他许多不经意间的时候,她总是会忽然想起对方,然后心里便会涌上一阵沉甸的牵挂与担忧。 第193章 但她也能及时调整好,安慰自己就像以前一样耐心等他回来便是。 可从半个月前的一天夜里开始,她不知为何,总是会莫名其妙地反复梦到灵珠子在战场上命悬一线,伤痕累累的模样。 甚至有时候,她都能真切无比地感觉到那些由他身上淌下来的血,滴落在自己手中时所带来的可怕暖意。 梦里,她抱着浑身是伤的灵珠子,惊慌失措地喊着对方的名字,周围都是迷雾。 而在迷雾背后,戚妜隐约看到有许多模糊的虚影正在围聚,在冷眼旁观着她和她怀中奄奄一息的少年,不论她如何哀求都不为所动,只静静等待着他们的消亡。 甚至每当灵珠子的体温更加冰冷一分,他们都会为此而表露出躁动不安的欣喜。 好像急于乐见他的死亡。 那一刻,或者说,在好几次几乎相同梦境里的那一刻,戚妜都会被一种极度的愤怒所支配,进而冒出一个非常古怪的想法——要是他们都能被烧死就好了。 紧接着,她便会冷汗津津地醒来,难眠到天明。 听完她的这些梦后,斓彩显然也愣住了。 尤其是在听到她说出那句“要是他们都能被烧死就好了”以后,斓彩的脸色霎时变得有些扎眼的惨白。浓烈到让她头皮发麻的寒气沿着她的脊背一路上窜,几乎连手里的玉筷都要拿不住。 她看着戚妜,视线却逐渐有些模糊起来。 眼前少女的这一身灼艳红衣,乌发雪肤,无一不让她想起另一个生灵。 那个只有在涅火红莲盛开之时,才会和无尽焚天业火一起出现的金瞳少年。 这一切真的都是注定好的…… “阿母?”发现斓彩的异常,戚妜不明所以地叫了她几声,“你怎么了?”她还从来没见过母亲这副样子。 回过神的斓彩勉强笑了下,将脸上的异样很快小心地收拾起来,转而神情不属地安慰道:“没事。不过你也别太多想,也许是你担心灵珠子太过,日思夜想着挂念他的安危,所以才会梦见你最害怕的这些场景。” “半月前你不是说,因为战事紧迫的缘故,你们暂时没有书信联系了吗?忽然间没了对方的消息,肯定会忍不住担心的,你别太紧张。” 母亲说得对,这样可怕的梦,确实是从她与灵珠子断了联系后才开始的。 戚妜抿了口勺子里的汤,沉默着思考了好一阵,清澈眼睛里只有层薄光微明,全不似往常般明快灿烂。 最终,她叹口气,点头微微笑下:“我知道了,阿母。” “那就好。”斓彩轻轻摸了摸她的长发,指尖下的感受冰冷柔润如月光一般。 她顿了顿,垂眸收回手,语气呢喃到像是在自言自语似地说道:“或者换个方式排解着想想,能有这么一个人,和你在天际两端彼此念想着期待重逢,某种程度上也是件很美好的事啊。” 戚妜听懂了她的话,明白她应该是想起那位同样总是一身白衣的夜神了。 可惜此刻从窗户朝外看去,映入眼帘的只有绵绵密雨,不见一丝月色。 又过了半月,终于有新的战况讯息传回了千禧城。 然而与戚妜心心念念所期待的不同,这次没有人为战局现状鼓舞庆祝。相反,她看到街上与茶楼酒坊里的每个人都带着明显忧虑的神色,面容凝重到甚至是焦虑。 打听之下,原来大家都在反复说着同一件事: 五行军在南方战场上遭遇了来自新神族与魔族的联手进攻,现在已经节节败退到边境了,并且死伤惨重。 “听说火行还是这次战役的前锋军,又因为以往战绩太过亮眼,是这次被新神族全力击杀的重点,一直举步维艰……” “如此狼狈地退守到边境之地,怕是已经被逼到穷途末路了。” “对了……我昨日便听说曜家一直大门紧闭不见外客,只有仆人们总是在进进出出地采买祭物,好像在准备着什么。这朱诞月节刚过便采买祭物……” “唉——怕不是连那位少家主也……” 茶楼小厮的话还没说完,戚妜猛然将手中瓷杯重重砸回桌面上,手指僵硬地紧捏着杯身,似是盛怒之至的模样,却又有克制不住的轻微颤抖。 店主见状,连忙拉着那小厮朝她苦着脸连连赔罪,说是不该多嘴妄言,请神女阁下千万别往心里去。而周围一些还在七嘴八舌的生灵们见此情景,也连忙都闭了嘴,只畏惧地看着窗棂旁坐着的红衣少女。 一时间,茶楼内的空气安静到几乎凝固,连最轻微的呼吸都无比艰难。阳光照落在杯中起伏不定的茶水表面,锋利如尖刀般刺进她的眼睛。 戚妜阖了阖眼,一言不发地径直离开了茶楼,穿过一如往日般热闹,可此刻对她而言却实在太过嘈杂的千禧城街道,快步跑着回到了栖霞山。 刚进宫门,侍仆便告诉她,斓彩方才被帝赦元尊以要事唤去了,眼下还没回来。 她心中一沉,想起方才在茶楼听到的那些消息,以及自己这连月来总是反复梦到的关于灵珠子的梦境,顿时忧躁更甚。 见对方眉尖紧皱,脸色苍白难看的模样,侍从不由得有些担忧:“神女……” “你下去吧,我去一趟寰辰太清宫。”说完,戚妜便想也不想地转身离开了。 混天绫托浮着她升入云端,将所有冷冽逼人的气流都隔绝在外,化作一道鲜红霞影朝那座悬浮在半云层之上的恢弘宫殿飞去。 刚一落地,戚妜便踩着面前光洁如玉的层层台阶直往而上。臂间红绸卷起一阵风,将沿途一路的水晶莲花都吹得叮铃作响。 大殿内,帝赦元尊正与斓彩商谈着什么,忽然听到门口侍卫通传戚妜求见,脸上没有任何意外之色,只平静吩咐:“让她进来。” 比起他的从容淡然,斓彩显然有些错愕,接着便皱起眉尖,一言不发地看着从门外快步走进来的红衣少女。 意料之中的,戚妜在行礼后的第一个问题便是关于五行军战况以及灵珠子的。 没等帝赦有所回答,斓彩便率先开口责备了女儿:“战局好坏与否,都自有圣尊与各位将领把控。倒是你这般任性冒失地闯进宫来询问,实在是有失礼数,还不赶紧向圣尊请罪退下。” 闻言,戚妜紧抿嘴唇没有出声。 她自知这番行为确实无礼,但又实在放心不下灵珠子的情况,所以即使知道自己这么做了一定会被斓彩责备,却也并没有要折返的意思。 见她还不开口,斓彩有些着急了:“你……” “无妨。”帝赦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斓彩,开口打断道,“戚妜也是关心战况所以想尽快知晓而已,何必如此责备。” 说着,他又转向面前仍旧低着头维持着行礼姿态的少女,温声和蔼道:“起来吧,正好我们也确实在谈论这次的局势,是你想知道的和灵珠子有关的情况。” 戚妜立即抬起头,单薄的脊背不自觉地紧绷着,神情紧张地望着他:“那他……怎么样了?” 斓彩深深闭上眼睛,指尖掐进掌心里。 帝赦也难得露出了明显的忧虑神情:“火行军十日前已经和其他将领们分散开了,可直到现在也暂时还没有新消息传回来,恐怕是凶多吉少。” 第194章 简短的一句话,犹如冰泉般从戚妜头顶猛然浇下,让她一时半会儿里都没有任何反应,好像根本没听懂对方的话,从眼神到表情都是茫然又空白的。 直到片刻后,她才终于在帝赦叫她名字的声音中回过神,被迟来的彻骨寒意与激烈情绪所淹没,连开口说话的嗓音都变得嘶哑:“不会的……他们只是分散了而已,只是分散了……不会有事的……” 她一边这么说着,脑海中那些曾无数次纠缠过她的噩梦与现实却一个接一个地复活过来: 血色的世界,虎视眈眈的仇敌,浑身是伤的少年,还有他在荒漠月夜下低头亲吻自己的样子。 他还说过从此以后每一个日升月落,朝霞晚辉出现的时候,都能陪在自己身边。 自己还答应过这次依旧会去接他回来,就和从前的每次一样。 想到这里,戚妜几乎是连犹豫都没有就将自己心中那个刚成型的疯狂想法说了出来:“我要去找他。” “什么?”斓彩愣愣地看着她,旋即是惊怒交加地呵斥,“你去找?你要去哪里找?方才圣尊就已经说了,境外战况不容乐观,而火行军如今又下落不明,就算你去了也是根本不可能找得到的。” 母亲说得没错,在没有目的地的情况下,就这样前去边境寻找一个已经失联的人,无疑是大海捞针。 可戚妜却在良久的沉默后坚持依旧,眼神也由一开始的迷茫变得坚定:“我要去找他。” “你……” 斓彩被她这样顽固的态度气得一下子站起身,正欲开口逼迫她放弃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却被帝赦态度和善地打断:“最在意的人下落不明,换做是谁都无法冷静的,如此动怒做什么?” 他的话轻飘飘的,听起来没有一丝怪罪的意味,却让斓彩僵直着身体好一会儿,最终缓缓坐回椅子上,别过脸去不再说话。 “我理解你的心情,也明白你在听到这些后,肯定会想要去亲自找到灵珠子的下落。” 帝赦边说着,边款步走下来,弯腰拉起地上的戚妜,混沌无状的眼睛里清晰投映着她的模样,也将她所有的情绪都尽收眼底:“可是你要知道,单凭你一个人,是没办法在南部边境那么大的范围里找到他的。” “圣尊……” 帝赦轻轻摇头,示意她继续听下去:“如今南境战火连绵,新神族与魔族肆虐侵袭。一旦你去到那里,将会面临什么是你根本无法想象的。所以,我不可能让你去找灵珠子,明白吗?” 戚妜听着他斩钉截铁的一番话,本就只存着一线希望的心顿时重重摔落了下去。 她沉默无声地望着那些有着灿烂阳光流淌进来的窗户,清澈眼眸里寻不到半点往日的活泼之态,全是沉甸甸的灰。 这样好的阳光,灵珠子能看到吗?他此刻又在哪里呢? 她忽然有些不敢想。 如果他现在已经伤痕累累,如果他现在正孤身一人迷失在森林里,被重重敌军围追堵截试图除之而后快,如果…… 她闭上眼,有泪水从泛红的眼眶中接连不断地滑落,一颗颗破碎在地面。 半晌后,帝赦看着她,目光奇异地闪烁一下,像是在仔细端详着什么似地,语气却格外缓和地安慰:“援军已经派去南境,相信很快就会找到他们,别太担心了。” 戚妜没有回答,只静默片刻后便行礼离开了寰辰太清宫。 看着她消失在云端的艳红背影,帝赦这才回过头,看向一旁一动不动的斓彩,目光锐利得仿佛能将她心底里最深的秘密与恐惧全都连根拔起,口中则叫了另一个人的名字:“荧惑。” 黑衣黑发的俊美少年自一片青蓝光芒中现身而出,对着帝赦抬手行礼:“父皇。” “去跟着她。”帝赦简短地命令着,“别让她做任何不该做的事。” “儿臣明白。” 说完,荧惑便消失了,大殿再次安静下来。 有细微的衣物窸窣声在靠近,轻轻的,反而让人很容易联想到正在爬行的毒蛇。 斓彩转过头,看到帝赦正面无表情地站在自己面前,那双承载着寰宇末日的恐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开口说出话令她觉得相当不寒而栗:“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你最好别有什么不该有的想法,不然,我们都会很难过的。” 她颤抖一下,然后起身对着这位太若灵族的至高领袖跪了下去,敬畏而轻声地回答:“斓彩谨遵圣命……” 和帝赦料想得一样,戚妜回家后没多久便再次动身离开了。只是让荧惑没想到的是,他刚跟上对方不久便忽然找不到她了。 短暂的惊讶后,荧惑反而嗤笑一声,叫起师父的名讳来毫无敬意:“不愧是白泽最得意的弟子。” 她显然是发现了什么。所以才会这么快就将他甩掉。 很快,荧惑派人去前往南境的各个路线把守,终于在戚妜即将脱离太若灵族的边境时找到了她。 看着不远处那个连一丝犹豫都不带,只顾孤身闯入战乱之地的红色身影,荧惑顿时感到有些好笑又无法理解。 明知道这样做无疑是在冒着随时会被新神族或者魔族抓住,甚至死去的危险,可她仍然愿意为了灵珠子拼命赌上一把。 这样的行为,在荧惑眼里简直就是蠢不可医的。 他看着戚妜在毫无头绪的情况下,一点点艰难地打听,寻找,又一次次小心翼翼地避开残余联军的搜索。忽然起了点好奇的心态,他想看看对方到底会坚持到什么地步才会放弃。 于是,他没有按照帝赦所说的,一见到她便将她带回去,而是一直暗地里跟着她,像看戏那样地看着她的每一次心怀希望又心灰意冷,却始终坚持着。 一开始,荧惑想要隐藏自身不被戚妜发现还很困难。 但慢慢的,她的注意力便不得不全部转移到寻找灵珠子与躲避神魔联军上,还时常会面临着要与这些外族生灵交手的危险时刻,因此也没有再注意到荧惑对自己的跟随。 她在南境找了一个月,为求活路以及掩盖自己的行踪,不得不亲手杀死了许多对她刀剑相向的外族生灵。也见过了许多被战争摧毁的城镇残骸,以及无数流离失所,饥寒交迫的难民们。 他们当中的一小部分集结起来,落草为寇,靠抢夺其他人微薄的物资与残酷的奴役手段来存活。而更大一部分则仅仅只是摇摇欲坠地喘.息着,靠吃泥块,吃草根与树皮,甚至是自己死去同伴的尸体来勉强维持生存。 甚至有时候,当戚妜望向他们的眼睛时,都会有种惊惧的感受,也许眼前这些生灵根本不能算是活物。因为有思想与感情的生物不可能具备那样可怕,麻木又死气沉沉的眼神。 明明百里之外,便是那座号称为完满之城的千禧之地,可这里却是一座活着的地狱。 死亡是这里唯一活着的东西。 她看着自己手里从战场废墟中捡回来的一面残破红莲旗,将它紧紧按在自己的心口上,沉默很久很久,终于呜咽着哭出声。 到底什么时候战争才会结束? 为什么红莲不再回应他们了? “灵珠子……”她一遍一遍抚摸着那朵军旗上的红莲,苍白指尖不住地颤抖着,“你到底在哪里啊……” 第195章 我找不到你,你到底在哪里? 她哭泣着,将脸埋进自己的臂弯间。 荧惑坐在不远处,悄无声息地看了她好一阵。 他来到一处无人的空地,放飞了那只早该有所行动的传音鸟,看着它披着晚霞的艳丽光影不断飞远,将戚妜的所在之处带回了寰辰太清宫。 夜幕笼罩之际,帝赦亲自与斓彩一道赶来,不由分说地带走了她,并将她由此禁足在了太清宫内。 这是自她记事以来,见过帝赦最动怒的一次。 但她却仍旧没有任何悔过或者辩驳之语,只跪在地上沉默着,盯着自己手里那幅残缺的红莲军旗。 直到帝赦叹息一声,命人将她关进偏殿,没有他的允许不得踏出殿门半步。 被紧闭在寰辰太清宫的日子,与她在栖霞山的其实并无多大分别。除了不能随意走动以外,事事都是周到妥帖的。 可在亲眼目睹了边境那些惨烈至极的场景后,戚妜再看着自己周围的安宁祥和,总觉得心中拥堵,不是滋味。 那些死在战场上的尸骨,流失在外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连存活都只有半口气在挣扎的生灵,他们又是谁的心中牵挂与寻寻觅觅不可得的亲人呢? 如此想着,她越发觉得忧虑难安,夜里也时常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这天夜里,戚妜正睡得迷迷糊糊间,似乎感觉自己走进了一片雾气中,面前是漫无边际的莲花。 有一个红衣少年,正背对着她端坐在万千莲海中央,背影有些许的熟悉。 隔着水与花与雾,戚妜愣愣瞧了他半晌,终于忍不住开口问:“请问你是谁?” 少年没有回答。 直到她一连问了好几声后,从终于动了动,转头望向岸边的少女。 他有一双冰冷的金色眼睛。 戚妜蓦地醒过来,习惯性地摸了摸额头,以为会像之前那样摸到一手的冷汗,却没想到入手之处尽是干爽的。 她坐起来,望着天色将明的苍穹,目光无意间落在那面被她小心挂起来的红莲军旗上,忽然僵硬住,旋即冷汗津津。 紧闭令进行到第十日的时候,帝赦来偏殿看了她,还顺道陪她下了几局棋。 但他显然有些心不在焉,还一连被戚妜抓到了好几处致命纰漏,几乎就要赢得棋局胜利。 见此,戚妜有些疑惑地抬头看了对方一会儿,停顿片刻后便将捻着棋子的手收了回来:“圣尊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帝赦沉默着,目光沉重地笼罩在她身上,像是在遗憾与愧疚着什么无法说出口的东西。 戚妜与他对视一会儿,忽然明白过来:“是不是有灵珠子和火行军的消息传回来了?” 帝赦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在对方的接连追问下简短说出一句:“他们被新神族的军队包剿至绝境,死伤近绝,恐怕没办法救回来了……” 刹那间,戚妜的所有思绪都被那句“死伤近绝”与“没办法救回来”给凝固住,连他后面继续往下说了什么都没有听见。 “……所以援军只能趁此机会,从后方一举歼灭新神族的兵力……” 话未说完,戚妜猛地站起身,带落一地散乱跳跃的黑白棋子。她难以置信地望着帝赦:“圣尊的意思……难道是打算放弃他们了吗?” “这是唯一能够暂时击溃新神族的办法。”帝赦回答着,脸上神情冷冽而肃穆,如同毫无感情的石像。 戚妜知道,一旦这位至高领袖露出眼前的这般神色,那就代表他已经做出了决定,且不容他人置喙。 也代表,即使灵珠子还活着,也不会再有人去救他回来。 “不会的……一定还有其他办法,一定有的!”戚妜边说着,边朝对方行礼哀求,声音带有明显的哭腔,颤抖得不成样子,“圣尊,我求求您了……我求求您不要放弃他们,我求求您……” “不是我不愿意,戚妜。”帝赦看着她这样低声下气的模样,似是也极为不忍,“可是我不能拿着整个战局胜败去冒险。你可知,如果这次不能打败新神族与魔族的联手侵占,太若灵族南境将会有多少生灵无家可归甚至是丢掉性命!” 这番话一下子让戚妜回想起了在南境时曾看到过的那些难民。 她僵硬在原地,脑海里反复回忆着那些坟墓般的战争废墟,病痨似鬼的难民,还有那个清俊无双的少年身影。 见她似乎是失去了反应,帝赦沉默一会儿,终是叹口气:“若是涅火红莲能开放便好了,就不会有这么多牺牲了。” 涅火红莲? 戚妜浑身一震,眼神空洞地望着旁边水池里盛开的粉白莲花,记忆不受控地回溯到她站在映果镜前的那一刻: “它能照出站在它面前之人的命运。” “命运?” “对。”云老的话一字一句穿过时光洪流而来,清晰得像是昨天才发生的那样,“凡是能被它映照出来的,都是无可改变的命运。” 而她在镜子里,也看到了自己的命运——血色的战场,戚戚哀恸的难民,沾着血的红莲军旗。 原来这一切,真的都是注定好的…… 她失魂落魄地想着。 “戚妜?”帝赦轻轻叫她一声。 眼前的少女就这么一动不动地跪在地上,一袭红裙铺展如即将开败的浓艳花朵。 良久后,她终于站起来,对帝赦说:“请圣尊再给我一点时间,不要放弃救他们。” “可是……” “也许红莲,真的会再次开放的。”说完,她一扬混天绫,消失在了一片灿烂的金红霞光中。 再次来到那朵涅火红莲所在的净焰圣地下,戚妜望着眼前几乎看不到尽头的阶梯,一刻也没有犹豫地便朝山顶跑去。 她知道自己很快将会迎来的是什么,但是那都无所谓了。 敌人挥舞的刀剑。 白骨累累的战场。 颠沛流离的无辜生灵们。 漫长到让人生厌的战争。 母亲哀伤的眼神。 在月夜下送她鸳鸯配的少年。 就算让她在火焰里化作飞灰她也毫不退缩。 带着这样的念头与决绝之意,戚妜终于爬到山顶,看着面前那朵缭绕着淡淡焰光的巨大红莲花苞,一步一步走过脚下的复杂吉祥纹,径直朝它跪下来:“我自愿以……我的一切为祭。” “盼求战事平息,天下安定。” “盼求五行军能平安归来。” “盼求灵珠子能安然无恙……” 她说一句,便朝面前的涅火红莲磕一次头。直到有淡淡的血色从她额间流出,和那些不断流下的眼泪一起滴落在吉祥纹的纹路上,像是被什么吸引住似的,一道道流淌向那株火焰绕身的红莲。 来不及去注意以及思考这种细微的变化究竟意味着什么,戚妜只一遍一遍,不知疲倦地重复着自己的话。 这时,那些原本围绕在戚妜身边嬉笑的焰花精灵们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忽然间全都愣住了,透明的眼睛里有无数种奇异光彩在瞬息万变地涌动。 紧接着,它们很快缩回莲花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刺眼的火光冲天而起,将戚妜拉进了一个陌生的空间中。 第196章 这里有雾,有水,有一片由万千莲花构成的海洋,美丽而一望无际。 还有一个和她同样穿着鲜红衣衫,乌发高束,坐在雾气背后看不清面容的人。 戚妜愣愣地看着那个浓雾中的模糊轮廓,旋即感到一阵接近战栗的熟悉。 “你的灵识很特别。”那个人说,声音听起来有种冰击玉碎般的清越,不带丝毫烟火气。 戚妜看着他,好一会儿后逐渐找回自己的声音,僵涩着嗓子开口:“我想寻求您的帮助。” 那人嗯了一声,听不出情绪,只反问:“就像你刚才承诺的那样?” 自愿以她的一切为祭。 戚妜咬住牙齿,抬起头直直看着对方,想要透过那团雾,看清那双最令她恐惧的金色眼睛,却始终不能成功:“是。就像我承诺的那样。” 这一次,那个红影微微动了下,说出口的话却仍旧没有丝毫情感可言:“那你是自愿的么?我向来只会收取绝对自愿的牺牲。” “是。”她点头,手指紧紧捏纂着那枚刻有灵珠子名字的鸳鸯配,“我是绝对自愿的,您要索取什么我都可以给,绝无反悔。” “是么?”红影轻轻呢喃一句,接着问,“如果我要你将灵魂交换给我,从此成为养料,你也愿意么?” 养料? 戚妜茫然一瞬,忽然想起映果镜里的画面——她被火焰焚烧得痛苦无比,却仍旧没有死去,而是被对方挖开了胸膛,最后还被对方牢牢掌控在手里。 原来那是代表着,自己将会成为涅火红莲的养料吗? “我愿意。”她听到自己这么回答,指尖几乎在鸳鸯配上掐出伤痕,“只要你能扭转这次战局,让灵珠子平安回来,让战争不再继续,我愿意将灵魂毫无保留地献祭于你。” 红影听完,发出一声轻轻的气音。 戚妜有点迷茫地望着他,不明白他刚才是否是在笑。 “可以。”红影终于点点头,同时也语调平淡地提醒,“但你要明白,我所说让你以灵魂为交换,那便是你再也无法进入六道轮回。” “你的生死与存在将不再听天,而是由我,并且永远没有反悔的权利。” 说到这里,红影停顿一瞬,微微侧头。 隔着浩渺稠雾,戚妜完全无法辨清他的表情,却能敏锐意识到对方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听到他继续说:“你的灵识很特别。”这是他第二次这么说。 “作为养料,也会是最好的。业火将从你的魂魄里燃烧起来,直到你最后一丝灵识也被焚烧干净。” “即使如此,你还是要寻求我的帮助吗?” 戚妜犹豫一瞬。 以魂魄为养料的,没有任何反悔与解脱可言的交换,燃起焚尽一切的业火。 她看着手里的鸳鸯配,灵珠子的名字已经被她指尖流淌出的血色沾染,看起来是那么触目惊心。 “……是。”她说着,思绪里再度闪过灵珠子带着淡淡笑意的漂亮面孔,想起那些被战乱折磨到凄凉麻木的普通生灵。 “那么。”红影缓缓站起身来,周围的雾气从这一刻开始不断褪去,滚烫的金红火焰从无尽莲海的另一头铺天盖地而来。 “如你所愿。” 他话音刚落,整个莲海空间便立刻在火焰的逼迫下轰然碎裂开。 戚妜来不及反应,只能直直朝下跌落而去。 她看到那些坠落的碎片如雨水般悬浮在她周围,每一片都是一个完整的世界,好像伸手就能触碰到。 然而就在她抬起手,试图想要去捕捉一个世界时,却发现自己的手居然穿过了那些碎片,触摸在了一片柔软的冰凉上。 隔着碎片的光辉,她终于看清了那个牵着她手的红衣少年。 和她在映果镜所见到的一样,和她在无数次梦境中所见到的一样。 眼带鲜红莲纹的少年,有着她此生见过最为风华艳色的皮相,仿佛占尽了天地间一切美中的最美而生。 也有着双她这一生中所见过,最冷漠无情,让人恐惧到极致的金色眼睛。 第72章 莲火 被逼退到息灵峡边境的第七天,新神族终于放缓了对他们的追杀。然而谷中每日必起的瘴气却成为了新的致命威胁。 伴生自冥府忘川水而来的漆黑毒雾,会将每一个擅闯此地的生灵都吞没进去。雾气腐蚀魂魄,将他们变为没有神智的行尸走肉,再任由谷中灵植缠做花泥吸收干净。 如果再想不出破解之法,也许再过两日……最多三日,仅剩的百余名火行军将士就会全体葬身在这片毒雾之中。 这是新神族的计谋。 白日里,有太阳的至纯阳气镇压,毒雾只会盘踞在息灵峡深处不作挥发,新神族便起兵追捕。 而一旦到了日月交替,夜色渐浓时分,雾气就会滚滚而来。新神族也会立刻收兵撤退,任由毒雾肆意蔓延,杀灭一切外来生灵。 如此轮番消耗,腹背受敌,他们已经是被逼至绝境了。 尤其更糟糕的是,此刻又到了白昼将近的时候,雾气很快就会重新扩散开。灵珠子仰头看着天幕上那轮即将沉入银河尽头的夕阳,面色冷冽肃穆。 残破的红莲军旗在暮色中猎猎飘扬,却早已不复最初那般整洁。斑驳的血色将它浸透得更加深红发暗,也挂染在每一个火行军将士的衣袍与身上。 “统领,再过不久,那毒雾怕是要起来了。我们是否要立刻撤离?”副将问。 “再等等。”灵珠子仍旧望着天空。 很快,海东青从天边敛翅而归,余晖在它雪色羽梢上滚出一道流水般的金边。它停在灵珠子手臂上,带来有关新神族退守潜伏所在的情报。 比起新神族的兵力充沛,本就已受重创的火行军实在显得格外势单力薄。因此在撤离息灵峡的同时,他们必须小心绕开外面那些正对他们虎视眈眈的敌军。 然而今日的夕阳似乎消弭得格外快。还没等他们安全撤离出息灵峡,天色已被繁星皓月所取代,海东青在树影逼仄中发出尖利的预警声。 那是它察觉到异族气息正在靠近时会有的反应。 看来新神族也已经按捺不住,打算在毒雾彻底扩散开之前,冒着同样会被雾气侵蚀的风险集结军力,对他们进行最后的围剿以结束这场消耗战。 微光连缀成星子浮散在森林之外,灵珠子看出那是新神族的光辉。他们就像是未卜先知那样正朝火行军唯一的撤离出口包抄而去。 灵珠子当下心中一沉,旋即抬手令停全军,转而让所有将士分散进周围森林中隐蔽起来。 看来自己之前的猜测没错,他想。这次战役虽然艰苦,但会惨烈败退到如此境地实在是意料之外。 新神族仿佛一夜之间修炼出了通晓未来之术,不仅每次都能精准劫击他们的行动,还步步筹谋着将他们逼退至这片背靠冥府的极危之地。 显然这是有人背叛了火行军。同时也是背叛了整个太若灵族。 隔着层薄雾与黑暗树荫,灵珠子看到这次新神族的带兵领袖果然已经换成了之前的副将,承熠。而之前那位同样久经沙场的老将领,已经在昨日交兵之时,被他当众削去首级,摧毁尸身丢入河流中。 第197章 眼下新神族进攻在明,他们潜伏在暗,正是避开冲突,脱身撤离的好时机。 可惜事与愿违,新神族还是发现了其中几名火行军士兵的存在。 神光闪熄间,眼看那几名负伤过重的将士即将殒命于承熠的刀刃下,一柄红缨枪忽然破空而来。 细长.枪.身迅疾如闪电,径直挡开承熠挥砍下的刀锋。枪.尖横斜着刺进地面,被穿林而下的浅浅月光映出上面那标志性的流光莲纹。 线条精秀的熟悉图腾,让承熠立刻精神紧绷地抬起头。一抹飘逸白影从他眼前忽地晃过,随之扫荡开的强横灵力将周围所有新神族士兵都震退开几步。 将武器重新取握在手,灵珠子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新神族。 被围困在息灵峡内遭受折磨多日,他一身洁白天衣早就染上许多尘污与血迹。可当承熠注视着他的神情时,却惊讶发现对方眼中的沉冷与决绝,竟然完全没有被这场艰苦战役磨损分毫。 他站在那里,就是一把出鞘的锋刃,足以让任何试图进犯的对手都胆战心惊。 这个容若好女的绝色少年,是新神族最痛苦的噩梦。 而他们今日要做的,就是将这个噩梦埋葬在这片有着万灵坟场称号的息灵峡中。 伴随着承熠的一声令下,新神族的军队与从周围反扑而来的火行军再次交锋在一起。 尽管他清楚知道他们有着明显的数量优势,火行军这样的举动不过是负隅顽抗而已。可每次握起刀剑挥向面前的白衣少年时,承熠都能听到自己心底里难以忽视的紧张,甚至是畏惧。 金器碰撞在一起,发出刺耳的嗡鸣声。承熠感受到自己手臂肌肉的轻微颤抖。 也许是因为过于强烈的力量对冲造成的,也许是别的原因。 这时候,一声惨叫忽然从不远处传来,承熠顺着声音抬头望去,顿时全身的血液都凝结了。 失去了太阳的镇压,致命的剧毒瘴气正在飞快苏醒,一点一点从息灵峡深处浮现而出。 它不断聚集着,扩散着,很快侵入森林,扭曲成无数种形态不一的恐怖形体,毁灭沿途碰到的所有外来物。 飘扬的军旗倒塌在地,所谓荣耀与族群的象征被它毫不留情地碾过。被雾气触碰到的人会立刻陷入意识不清的癫狂状态,眼窝里也开始流出肮脏腐臭的黑血来。 紧接着是吸食血肉的灵植。密密麻麻的根须从地下破土长出,刺进已经被腐蚀成活尸的士兵身体里,贪婪吸取着他们的灵力与生命,直到将他们抽干到形容枯槁,一动不动。 根须松开那些已经没有生命价值的士兵。倒在地上的尸体瞬间破碎成一堆灰土,冒出无数扭动的蛆虫。 必须立刻离开这里,否则他们都会被这座森林啃吃成一地骨灰。 意识到这点后,灵珠子和承熠几乎是同时做出决定。双方不约而同停止厮杀,准备朝息灵峡外撤离。 然而这是一举歼灭火行军的最好时机,错过也许就不会再有。承熠咬住牙,在即将脱出瘴气侵袭范围时忽然停下动作,转而调转长刀,再次拦下灵珠子。 他满眼决绝,毫不退让,显然是已经做好了要在此处与这位火行军少统领同归于尽的准备。 海东青焦急地盘旋着鸣叫不已,催促自己的主人赶紧离开,那些海啸般的毒雾已经彻底成型,马上就要吞噬到这里来了。 像是感应到什么,被妥帖放置在心口处的金镯蓦地微微震动,响出一声清脆铃音。紧接着,有薄薄的绯色霞光忽然缓缓绽放于夜空中,光彩灿艳,绮丽非常。 所有人都被眼前这突如其来的天空异象震惊到,一时间连逃跑都忘记。 灵珠子同样感到惊愕,还下意识伸手摸了摸天衣下的那只金镯,但很快便意识到那并不是被金镯呼唤出的霞光。 或者说,那根本不是霞光。 而是火焰。 比太阳还耀眼的金红光芒。 起初只有一点,像是星辰被点燃那样的细微刺眼。 不过须臾间,那点火光便气势磅礴地爆发开,滚烫明亮到逼近光明所能呈现出的极限,也将整个天空都烧穿出了一个红色窟窿,仿佛下一秒就会涌出沸腾的血。 星与月与云都被这种过于灼烈的光辉所焚化,彻底消失在夜色中。连银河也被漫天火海所席卷,化作一道狰狞伤疤横贯苍穹,随时会垮塌下来的可怕。 在那片燃烧得支离破碎的猩红天空中,所有人都看到了一朵含苞待放的巨大赤红莲花。 焰海化作的花瓣缓缓舒展开,让人无端联想到一颗被剖开的鲜活心脏,正在疯狂泵出无穷无尽的血色光华。 而在那所有光和火的中央,一个眼带鲜红莲纹,瞳色凛金的红衣少年从莲花里走了出来,垂着眼睛朝下界扫视一眼,鲜红的衣袍末端有流焰缠绕。 那是种非常怪异的感觉。 明明少年的外表是再清晰不过的人形,看上去似乎和其他生灵没什么不同。 可当他们仔细凝望时,却感觉那分明是一团狂乱的,没有任何束缚与收敛的可怕业火正从天而降,牢牢压迫在每个人头顶,融化掉他们所有的骨头与血肉。 隔着漫天燃烧洒落的金红莲花瓣,灵珠子和那人目光相接的瞬间,心下猛然一惊,脑海里不由自主想起戚妜曾经说过的,在映果镜中看到的末日场景。 火焰,莲花,金色眼瞳的红衣少年。 难道就是指眼前这个生灵吗? 过于可怕的念头让他心脏狂跳起来。 他看着那个自火莲花中诞生而来的修长身影,一种强烈的,类似共生般的感应从灵识深处传来,直抵百骸的震诧。 耳边随之浮现出的是许多年前,帝赦元尊曾夸耀过他的一句——“惊蛰日,丑时生,命格不凡,天赐双星”。 而另一个和他有着相同命格的生灵,是帝赦之子,荧惑。 此时,谷内瘴气还在不断升腾,浩瀚浓浊的整片,似是深海反流到了天上,随时会朝铱椛地下的生灵扑压过来。 千钧一发之际,红莲握起紫焰尖枪朝虚空中一挑。灼灼光弧自枪.尖燃烧成型,瞬间撞向那片疯狂失控的黑色雾海。 业火将整个息灵峡里的瘴气都灼烧得噼啪作响,滚滚浓烟四散升起。坠下的火花碰到遍地嗜血灵植,顿时将它们点燃成一团。整个山谷都在发出痛苦的哀嚎,瘴气颤抖收缩着不断退让。 红莲化作的少年高高在上,悬浮于天穹混沌中央,金瞳中映照出灵珠子的身影。刹那间,戚妜的祈愿立刻应响在红莲耳边:“我自愿以……我的一切为祭。” 他轻一抬手,泼墨般的瘴气已被火焰逼回山谷深处。金红神火却并没有停下的趋势,反而越发猛烈,直至将山体上所有凶恶灵物都焚化成灰烬,连烟尘都不曾剩下。 “盼求战事平息,天下安定。” 莲花散成滔天焰海灭顶降下,缠住还未回过意识的新神族大军。 “盼求五行军能平安归来。” 许多士兵连惊讶和惨叫都来不及反应,就被那些飘零的薄亮花瓣瞬间点燃成虚无。不过短短半刻间,整个息灵峡已沦为火莲花铸就的炼狱,灿烂到令人触目惊心。 第198章 “盼求灵珠子能安然无恙……” 莲花旋做一片红云向灵珠子飞去。他连忙起身试图抵挡,却被红云不由分说地包裹进去,将他整个人带到那红衣少年面前。 明明是一层看似薄弱易折的灵力禁锢,可任凭灵珠尝试了好几次想要脱身,却全都无济于事,根本撼动不了这层赤金光华凝做的牢笼。 他听到红莲开口:“别白费力气。在我履约将你带回去之前,你都不可能挣脱。” “你究竟是谁?”灵珠子目光凌厉地望向他。 红莲态度漠然:“你不需要知道。” 灵珠子皱起眉继续追问:“你刚才所说的履约是什么意思?是谁让你来的?” “履约就是履约。”他说,“我得到我需要的,作为交换,会帮她得到她想要的。” 一番看似什么都没解释的话,绕得人云里雾里。可灵珠子还是隐约猜中了:“是戚妜,对么?” 红莲侧头淡淡瞥他一眼,金色眼瞳里不带任何情绪。明明是比太阳还明亮的色彩,却不染丝毫温暖人情味。 “是。” 他简短一个字,让灵珠子当即怔愣在原地,同时想起许久前,戚妜在照过映果镜后所说的那句:“我看到了一个身穿红衣,瞳色金黄,眼带鲜红莲纹的生灵。” “他大概是杀了我。” 原本冷静的心绪被陡然冒出的惶然不安彻底搅乱,灵珠子语气激烈地质问:“你把她怎么样了?” 红莲颇为奇怪地回过头,似乎是觉得他问这个问题很不应该,也没打算回答,只抬手释出一圈极细的火焰色灵锁,封住他的咽喉和声音。 也是在这时候,灵珠子才真正意识到他们之间的灵力差距到底有多可怕。不管是息灵峡瘴气还是新神族军队,在红莲面前几乎都是尘埃。 他摧毁那些东西的时候,神情平静到连一丝波澜都没有,仿佛生来就是为了灭绝一切。 眼下这道缠绕在脖颈间的灵锁,灵珠子几番尝试挣扎也无法破解,只能任由他将自己朝千禧城内带回去。 焰流在天空中烧出一条净澈大道,群星避让,云尘退散,连银河都浸满那不详的妖异深红。一轮明月悬挂在远处,安静注视着他们。 回到千禧城后,红莲没有多做任何停留,径直将灵珠子带到了他真身所在的净焰圣地。 迎着夜空被撕裂开的赤红浓光,戚妜终于看到了那个日思夜想的白衣少年。 “你要的人带回来了。”红莲说着,勾动手指将那层牢不可破的焰光屏障撤离开。连带着消失的还有束缚在灵珠子脖颈上的灵锁。 他走到那盛开的巨大赤色莲花中央坐下,安静注视着紧紧相拥的两人,紫焰尖枪横搁在盘坐的膝头,脸上神情仍旧是那种平淡到冷漠的模样。 流焰缠做发光的纱帛缭绕在红莲周围,整个净焰圣地都被它开放的光华笼罩进去。蛰伏在森林里的护卫灵兽们,全都朝着山顶摆出极为谦卑的敬拜姿态。 整个天地间都静悄悄的,只有戚妜将脸埋在灵珠子胸前发出的隐隐啜泣声。 拥抱许久后,她终于松开对方,伸手小心摸了摸灵珠子脸上血迹未干的地方:“你受伤了。” “不碍事。”他摇摇头,低头轻吻在少女眉心间,然后又将目光重新转向一旁端坐莲心上的红衣少年,这才意识到对方的真实身份。 那朵已经千年不曾开放过的太若灵族圣物,居然在今夜再次盛开了。 灵珠子在极度惊愕之余,又下意识握住戚妜的手,好像生怕她从自己眼前消失:“你答应了他什么?” 明明已经不再对任何祭祀有所反应的红莲,怎么会忽然之间再次开放。 这个问题像是一捧冰水,将戚妜原本因为重逢而终于鲜活起来的情绪全都凝固住。 她慢慢垂下眼睛,松开触碰在他脸上的手,连肩膀也跟着垮下去,似乎是被抽干了所有生气。 “戚妜?” “没事的。”她很快又重新笑起来,却不再有以往那种熟悉的明艳活泼。清澈眼眸注视着眼前的所爱之人时,除了喜悦以外,更多是难以掩饰的悲哀。 她应该是已经哭了很久很久,连眼眶都是红的,好像下一秒就会流出饱含痛苦的血来。 可她说话的声音依旧非常温柔:“只要战事平息,天下安.定,你能平安无事地回来就好。” 灵珠子专注看了她许久,忽然松开对方,转而朝那朵红莲与花朵中央的少年走去,以军礼单膝跪地。 密集火星漂浮在空气中,灿烂如星海蔓延。 他在这一片光辉里仰头注视着面前的红莲化身,一字一句认真开口:“保家卫国,守护疆域,本是我应当承担的责任。不管戚妜向你交换了什么,请准许让我去全数偿还,不要牵涉她。” “灵珠子。”戚妜慌忙跑过去想要拉起他。可灵珠子却一动不动,只将自己方才的请愿再次重复一遍,同时向红莲叩首朝拜。 听完他的话,红莲微微动了动,视线锐利地扫视他一遍,似是要将他的三魂六魄都一并看穿。 “双阳年,惊蛰日,丑时出生。”红莲精确点出他的生辰数,似乎是在思考,但又立刻语气淡漠道,“这个祈愿不行。” 闻言,戚妜立刻松口气。灵珠子却皱起眉尖,面色沉郁。 接着,红莲继续说道:“你的确是我要等的人。但我此番只为收取养料,她才是最好的。” 养料?! 还没等灵珠子对这句过于可怕的话有所回应,红莲已经合上双眼,消失在了盛放的花朵中。连带着同样消失的还有弥漫在周围的赤浓神光,以及戚妜的身影。 焰花在她身边逐渐淡去,像是把她身上所有的色彩都一并带走,只留越来越透明的空壳。 她看着灵珠子,眼里有对于心爱之人平安得救的欢欣,有以为天下战事终于就要结束,所有生灵即将得以安居乐业的欣慰。 她嘴唇微动,像是想要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脆弱的轮廓再也无法承载如此复杂而深刻的情绪。一声叹息间,戚妜整个人瞬间崩溃成无数透明发亮的碎片融入红莲中。 “好好活着。”这是她的最后一句话。 “戚妜——!”灵珠子连忙想要去抓住对方,却只触碰到了她消散的最后一刻落下的眼泪,滚烫而沉重。 火莲光芒散尽的刹那,笼罩在天地万物上的薄红影子也随之散去,大地再次复原至原本的色彩。 长夜笼罩,星海渐明。一切看似重新恢复平静。 然而涅火红莲再次盛开所产生的异动,却早已传入寰辰太清宫,以及太若灵族境外的九重天。 霜天台上,一身银纹白衣的司夜之神夙辰正站在星盘中央,仔细看着周围逐渐褪去的火光,诸多星辰已有归位成阵之势。 蔚黎坐在一旁,低头看着那些变换万千的星光,又抬头看着自己的夫君:“阿辰,刚才的动静可是证明涅火红莲已经再次苏醒了?” “正是。”夙辰微笑着颔首,脸上表情在泛着淡淡银辉的雾气里显得格外朦胧而不真实。 “帝赦今晚应该很高兴。”他语气轻快地推算着,“自己手里的最强之棋已经复活,想必在他看来,我们都将很快失败,从此成为太若灵族的阶下囚。” 第199章 “那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做?” “什么都不用。” 夙辰垂眸望着星盘里那些玄之又玄的天机迹象,态度充满淡然的肯定:“再过一段时间,红莲业火将会从整个太若灵族的内部燃烧起来,将他们全数瓦解。” “而我们只需等着。” 月辉自他指尖洒开层层柔冷明亮。 这样冰凉无温的月光,同样也安静笼罩着整个千禧城,铺开在半空中那座寰辰太清宫的每一寸宫墙与台阶上。 穿着杏色衣衫的天女们正穿行在宫殿各处,用新采集来的月辉与露水悉心浇灌灵植,裁下向夜而生的花朵做以迎接黎明时分的装扮。她们到处忙碌,动作整齐而悄无声息。 而此时的大殿外,帝赦正站在云台边眺望者刚刚熄灭了所有光华的净焰圣地,混沌难辨的双眼中看不出任何情绪。但他脸上分明是微笑着的,似乎对于这个结果非常满意。 不多时,门口传来通报:“圣尊,九皇子与曜家文晔觐见。” “让他们进来。” “是。” 帝赦转身回到殿中,坐在高位上,向下俯视着面前的两个人影:“收到有关灵珠子的消息了?” “回父神,暂时还没有。不过前线已经传来捷报,说是亲眼目睹红莲降世,杀灭息灵峡内所有新神族军队,火行军奇迹生还。至于灵珠子,他被红莲带走了。”荧惑行礼回答。 “那就暂且等着吧。相信很快,他就会回来。这场战役也该结束了。” 第73章 缘起 莲海空间内。 业火笼罩而下的瞬间,戚妜感觉到的并不是如预想中那样粉身碎骨的痛楚,而是一种奇怪的熟悉感。 紧接着浮现出的,是一些更加混乱无序的零碎画面: 从诞生出意识的那天起,她就一直沉睡在一片与世隔绝的虚空中,像漂浮在永远没有尽头的幻梦里。 她没有形体,没有具名化的五感,不知何为外界,何为光阴。她终日被身边那团混沌包裹着,提供给她源源不断的给养,供她慢慢成长,直到能用自己的一缕灵识窥探到混沌之外的世界。 她首先看到的是一朵花。 浓烈夺目的鲜红。千层花瓣层叠收敛,盛大而饱满,焰流缭绕。极致艳丽的色彩,哪怕用世间最纯粹的霞光也无法染就。 她看得出神,忍不住用灵识虚化出的手去轻轻抚摸那朵花,很快感应到里面也有一个生灵。 没等她感到诧异,对方直接伸手将她拉进莲花里。 她茫然抬头,猝不及防撞进一双鎏金般冰凉锐利的眼睛。比太阳还灿烂的眸色,却没有丝毫温暖气,甚至连情绪都淡薄近无,只那么安静注视着她。 他和这朵莲花一样穿着朱红的衣裳,同样颜色的莲纹也烙印在他微微垂敛的眼尾旁,美丽到接近妖异的地步。 目光相接间,她隐约听到了一道细微的声响。像是蓓蕾盛开,空荡的胸口生出第一次心跳。 短暂打量她片刻后,红莲化作的少年忽然眨下眼,语气平静:“原来是寰玄珠诞育出的先天灵识。不过距离真正成型还太早。” 她听不懂红莲的话,只那么呆呆地望着他。好像只要看着对方,就能看尽世间所有的风华毓秀。 后来,她似乎经常离开自己的世界去看他。有时他正好醒着,有时他在沉睡冥思。 无边花海叶潮随风起伏在周围,晕扩出馥郁沁人的莲花香。 她也就漂浮在那些尽态极妍的莲花之中,或远或近地看着他,心中却枝枝蔓蔓,逐渐生出些许难以言清的模糊情绪来。 又是一日,她第无数次来到这里,从那红莲化身的少年跟前一朵花里探出身子,满脸好奇而大胆地注视着他阖眼沉睡的模样,忽然很想伸手摸摸他眼尾的红纹。 她想知道那样艳烈的色彩触摸上去,是不是也像火一样滚烫。 察觉到她懵懂的视线,红莲倏地睁开眼,气息微凝。 那双近在咫尺的金色眼睛和她对视上,让她吓了一跳,跌回莲花里。 她以为红莲会责怪她擅自闯进他的灵域。然而他却并没有,还主动和她说话。 没有完全成型的灵识与真实身躯,她自然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可红莲却似乎能和她通晓心意,哪怕她说不出话,他也能清晰了解她的所思所想。 末了,红莲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脸上放柔些许的神情动人如冬雪新消,潋滟而惊艳。 她睁大眼睛,像是被火焰灼烧般一下子退开,目光瞥见红莲难得带笑的模样,顿觉耳边那些似花开似心跳的声音更加密集。 她慌张躲回自己的世界里,重新埋头在那漫无边际的混沌中。从此以后的每一个梦境里,她都能见到那一身姝艳赤红。 往后的日子里,每当她再去那莲海之心找寻对方时,红莲也不拒绝,还唤出许多从焰花里诞生出的精灵同她玩闹。 那些精灵体量很小,四肢纤细柔弱,头颅是一簇跃动的火星,背后生着焰翅,总爱围着她和红莲翩翩起舞。 她在莲海空间里自由自在地追逐着精灵,累了就蜷缩在周围任意一朵莲花里睡觉,醒来则偏爱于看着红莲发呆。 偶尔不自觉盯太久了,红莲就会掀开眼睫,伸手揉一揉她的发顶:“一直这样看着不累么?” 她摇摇头,只觉得永远不会,也希望能永远这么看着他。 然而某一天,灾难忽然降临。 天空和大地都被两股强横神力撕裂开,无数碎裂的星辰带着滚烫天火不断坠落下来,将山川河流都烧得千疮百孔。 滚烫的岩浆从地底深处涌出来,侵吞森林,残害各族生灵。血红的雾气笼罩在世间,狂风肆虐到能将一切都卷碎进去。 整个世界满是生灵涂炭的恐怖模样。 她觉得很害怕,下意识躲在红莲身边,感受到他轻轻放在自己头顶的手,和那些莲花一样冰凉。 这时,她听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声音。 是歌声,带着晦涩古奥的词汇,一阵接一阵地响起,像是在祈祷着什么。 红莲同样也听到了这些声音,于是对她说:“我要离开一会儿。” 她紧张地抓住对方衣袖。 “很快就好。”红莲继续说,“你可以回去睡着等我。” 她回到自己的混沌世界里,却没能睡着,反而被一阵地动山摇般的强烈动静弄得无法安生。 紧接着,那团本该永恒沉寂的黑暗忽然裂开一道缝隙。她感觉有人正在将自己赖以生存的世界从原处硬生生拖拽出来,强行带走。 她开始挣扎,叫喊,尚未成型的声音无法传达出自己的恐惧,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包围在自己身边的混沌正在逐渐收缩变淡。 光明强侵,浩瀚无际。 她从世界的裂缝里掉落出去。 接住她的不是莲花,而是一双没有瞳孔,浓浊无形的眼睛。 世界正在那双眼睛的主人身后分崩离析,她看到那熟悉的身影。红衣银甲的绝美少年,手持紫焰尖枪,熊熊业火从他身边燃起,扫平天地间的一切障碍。 她惊醒过来。 那道红影正端坐在她身边,金色凤眼低垂着,脸上神情极淡,完全看不出任何情绪,只说一句:“他回去了。” 第200章 戚妜愣神半晌,终于反应过来他说的人是灵珠子。 梦里的场景还在困扰她。戚妜有些费力地抬起手看了看,又难以置信地摸摸自己的脸,语气喃喃:“我还活着?” 红莲没有回答,就那么看着她,脸上不辨悲喜,也无情绪。 戚妜支着身体坐起来,顿时感觉一阵头晕心悸,乏力感沉重地压在她身上让人喘不过气,脸色苍白。有清晰冷汗从她皮肤滑落,沾湿了细碎的乌黑额发,视野随着她起身的动作陡然模糊开。 “我刚刚将你的灵识抽走一部分,作为我们之前约定好的交换。所以你现在最好留在这里别动。”红莲开口。 是这样吗? 她还以为自己会从此陷入由业火构建出的地狱里,永生永世不得超生,直至自己的灵魂变为虚无。 红莲显然是对她手下留情了。但她不知道缘由。 恍惚间,戚妜又听见他问:“你的生辰数是什么?” 她不解地望着对方好一会儿,然后才回答:“二月初八。” 红莲默不作声,看不出对这个答案有任何想法。 他所有的情绪都太淡了,即使是在距离如此近的地方看着他,也像是在隔着宽阔水面,隔着层层缭绕朦胧的雾气在试图捕捉一抹莲影,总也揣摩不清楚。 戚妜等了片刻,见他没有要继续开口的意思,于是主动问:“说起来,方才你在拒绝灵珠子想要和我换的时候,不就直接说出了他的生辰数吗?你怎么会知道他的,却不知道我的?” “你们不一样。”红莲回答,“他是在双阳年,惊蛰丑时出生,所以我能感觉到。” “为什么?”戚妜不明白这个生辰数有何特别,但又很快回想起对方当时所说的另一番话,于是追问,“你说过,他是你要等的人,为什么这么说?” 这一次,红莲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在安静注视她许久后才淡淡道:“你见过帝赦的眼睛吗?” “他的眼睛……怎么了?” “那是他付出的代价。” 红莲平静道:“当年他与女娲一战后,来唤醒我做了一件事。我烧了他的眼睛,这就是代价。” “他做了什么?” “他想要得到一样东西。一个能帮他镇压万族,维护世代统领地位,最重要是能够足够听话的定局之棋。” “灵珠子就是他得到的。” 戚妜还是感到一头雾水,因为这听上去也很像红莲本身。除了足够听话那条。 不过说到灵珠子,她又开始担心对方,于是费尽全力站起来。混天绫如流霞般缠绕在她臂弯间。 “我想去看看他。”戚妜说。 红莲抬起视线,眼神锐利得仿佛她整个人都是透明的,可以直直望见她躯壳下似曾相识的熟悉灵魂。 “我想去看看他怎么样了。”戚妜迎着他的视线,声音很轻,却极为坚定,“你放心,我不会逃跑,我也跑不了。我只是放心不下他。” 按照设想,她以为红莲必定会提出别的要求,然后才能答应给予她暂时的自由。可出乎意料的是,他仅仅只是端详她片刻后便答应了。 “你可以离开。”红莲这么说。 他的身形连同整个莲海空间都在不断消失。戚妜看不清他此刻脸上神情,只听得见他仍旧平淡的声音,霜雪般清冽直白。 “但是只有两天时间。” “多谢。”戚妜低头跪拜,是太若灵族最高规格的正礼。 无尽莲海化作色彩斑斓的碎片从她身边流淌而过,擦过她低垂的发尾与衣袖,像是在漫不经心地触碰着什么。 不知怎的,这种似有若无的接触让她心里忽然一颤。方才的梦境再次悉数清晰过来。她想起红莲每次轻轻放在自己发顶的手,和那些莲花一样柔和冰凉。 “我以前是不是真的见过你?”戚妜茫然地脱口而出。 就像那个梦一样。 可她没有得到任何回答。 再次抬头时,她已经回到了原本的净焰圣地。 此时正值晌午时分,阳光浓稠刺眼。 混天绫从心而动,将戚妜托入半空。薄红的灵绸垂盖在她头上,将那些过分热烈的光芒隔绝在外。 她来到曜府,却没能如愿找到灵珠子,反而从守门侍卫口中得知,原来昨日灵珠子刚回府就被帝赦元尊召去,直到现在也没回来。 “是为了过问这次息灵峡战役之事吗?”她问,心中却隐约生出些不好的预感。 而这种预感在看到文晔被一群仆从簇拥着正好从外面回来时,就变得愈发明显。 看他那样子,他在高兴什么呢?戚妜皱起眉尖。 见到戚妜出现在这里,文晔看上去略微有点惊讶,但很快又春风满面地朝她行礼:“文晔见过栖霞神女。不知神女可否是来寻找灵珠子的?” 他没像以往那样称灵珠子为家主,而是直接叫了他的名字,这让戚妜更加感觉事情不对。 “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儿?” “当然。”文晔笑着回答,语调虽然听起来仍旧保留着表面上的恭敬,可眼角眉梢都是藏不住的傲慢笑意,仿佛终于大仇得报那般的爽快,“圣尊刚刚下令,以叛军罪将他押入天牢。现下估计已经被关起来,等待择日发落了。” 他话音刚落,在场的所有人立刻变了脸色。 短暂的愣神只持续不到几秒,戚妜很快被一阵极度的愤怒与惊愕情绪击中:“你说什么?!”她握紧手,指尖掐进掌心里带出清晰刺痛。混天绫无风自动地绕护着她。 “灵珠子怎么可能会触犯叛军罪?” “神女若是不信,请即刻前往寰辰太清宫一问便知。” 听到这话,一旁从火行军退役下来,如今正作为曜家守门的士卒顿时怒气冲冲,恨不得直接冲上来揪住文晔的衣领朝他破口大骂:“简直荒谬!你这是恶意污蔑,统领的为人品行我们最清楚,他绝不是那种人!” “你们不信就算了。反正再过片刻,相信圣尊的圣令就会传出来。到时候整个千禧城都会知道,灵珠子因为叛军罪被捕。你们再不信也得信。” 见他如此言之凿凿,戚妜反而冷静些许,清亮明媚的眼睛紧紧盯着面前的青年:“是你。” 这很容易联想。若说扳倒灵珠子以后的最大赢家是谁,可不就是眼前这个已经觊觎曜家家主之位许久,却始终不可得的人吗? 被如此不留情面地戳穿,文晔倒也不生气,只慢条斯理回答:“神女抬举文晔了。可惜我从来只身居在这千禧城,无法探查前线之事。就算我有心要中伤于灵珠子,怕是圣尊也不会相信。之所以会做出如此决定,那自然是因为有军营中人冒死坦白。” 军营中人? 那不就是内鬼暗害? 意识到这点后,守门士卒更加怒不可遏,扬言要集结上整个火行军众将士们,立刻去寰辰太清宫为他们的统领讨回公道。 戚妜拦住对方,努力克制着想要将文晔丢进红莲业火的冲动,继续追问:“你说的军营中人究竟是谁?” 他倒也毫不隐瞒:“我想神女应该见过才对。那位在大半辈子都军营里为火行军驯养白燕光的老朋友,就是他指认了灵珠子的罪行。” 第201章 霖翁? 戚妜脑子里空白一瞬。 她与这位驯兽老者的相处并不多,此时所能想起来关于对方的细节全都是他在驯鸟房外,独自一人乐呵呵逗着那些洁白灵兽们。以及时不时能看见他在偷偷悲伤自己早死的孩子的模样。 怎么会是他? 然而看着文晔无比得意的表情,戚妜很快从惊愕中醒悟过来,并立刻想到了其中缘由:“你对霖翁做了什么?” “神女错怪我了。这可是霖翁自己亲口指认,绝无他人指使。”他笑着回答,语气里的恭敬听上去无比虚伪。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话吗?” “神女若是不信,大可以去圣尊那里亲自求证,到时自然就会明白我所言非虚。” “正有此意。” 戚妜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眼神厌恶:“曜家的声明与威望从来都是靠历代家主在战场上拼搏而来,靠他们的忠心耿耿换来。何况灵珠子一直都是在为了整个太若灵族的安宁平和而战,这是有目共睹的事,绝不会因为一些见不得光的奸佞诡计而平白蒙冤。” “神女这话,就太有失偏颇了。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是吗?若你真如此坦诚,不去随我走一趟净焰圣地,看看你的字句真言能否经得起红莲业火的考验?”戚妜看向他,目光明亮而凌厉,眉心莲花坠在阳光下莹莹闪耀。 文晔闻言,顿时身形一震,脸上表情也有些裂开,看着她的眼神像是在看着什么怪物,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还不快给我让开!你挡着我的路了。”她抬起脸,像是在呵斥卑贱的阶下囚那样语气不善。 文晔清晰感受到这份侮辱,却又不敢对同这位身份显赫的神女起冲突,只好咬牙退让开。 戚妜从两旁恭敬垂首而立的仆从面前走过,手腕轻转,混天绫立刻旋舞着洒开大片金红霞光,将他们手里捧着的庆贺礼器与珍奇宝物全都削碎成一地金玉粉末。 众人惊慌失措地望向文晔,看到他正表情怨毒地盯着戚妜逐渐消失的背影。 霞光簇拥着鲜红衣裙的少女飞向天牢所在的方向。这里是千禧城最南面的一处荒原,地势险峻,结界层叠。干枯贫瘠的土地上没有任何遮蔽物,遍地是绛红近黑的岩石。 千万年前死在这里的许多灵兽化作无数白骨到处堆积着,让人疑心是否就是它们的血肉将这片岩石地染红。如此浓烈而不详的色彩,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生机干涸的狰狞。 见到戚妜来,镇守天牢大门的守卫军们皆是一愣,然后行礼。 得知她是来见灵珠子的,为首的将领显得格外为难:“请栖霞神女恕罪。但圣尊有交代,没有圣尊准许,任何人不得和灵珠子见面。” 他言辞恳切,态度与显而易见的坚决,会忠诚不二地执行来自帝赦元尊的命令。 戚妜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心里又是担忧又是焦虑,难免想要发火。但转念一想,他们也不过是奉命行事而已,没必要将气撒在他们身上。 于是她深吸口气,很快调整好自己的情绪,也不再过多为难他们,只嘱咐:“烦请帮我照看好他,我这就去请圣尊之令。若是他有伤未愈需要用药或者别的,请一定要告诉我。” 说完,戚妜很快离开去往寰辰太清宫。 对于她的到来,帝赦似乎感到非常惊愕,甚至是不可思议。他看着戚妜的样子就好像完全不认识这个人,充满了意料之外的骇然。 就好像在帝赦的预想中,戚妜完全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甚至不应该还继续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这还是她第一次在这位至高领袖的脸上,看到如此震惊到失态的表情。 但很快,他又恢复了平静,所有讶异的神色都被一扫而空。他又变成那个看似和蔼,实则让人捉摸不透的圣尊。 并且在听完戚妜的请求后,帝赦立刻就猜中她在来这里之前肯定已经去过天牢了。 戚妜跪在地上,看着那双混沌无形的眼睛,脑海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跟着刺痛一下。 在莲海空间里无端做的那个梦又开始困扰她,让她总有种强烈的不安感,好像自己忘记了什么东西却又怎么都想不起来。 空洞感吞噬着她的内心。 但现在不是想那些的时候。 她压下那些难以言喻的微妙情绪,朝神台之上的太若灵族至高领袖拜了拜:“请圣尊明察。灵珠子绝不可能犯下叛军罪,这当中一定有人故意陷害与误会。他和他的父亲,曾经的火行军老统领一样,从来都在为了保护我们所有人而战。他的忠心与立场,戚妜愿以性命担保,请圣尊重验此事,还他一个清白。” “戚妜。”帝赦叹口气,“你当真这样在乎他。” “是。我愿意以自身性命担保。”戚妜再次重复。 “你的性命,如今可不由我做主了。”帝赦淡淡说道。那双透不出任何情绪的眼睛注视在她身上,却让人无端觉得,他正在透过面前的少女看着别的什么东西。 戚妜有点惊讶地抬起头。她能感觉到帝赦这句话是意有所指的,并且立刻联想到她和红莲的交换条件。 可按理说,帝赦应该是不知道这件事的,他为什么会忽然这么说? 没等她多想,帝赦又忽然放柔语气,像往常那样温和劝慰道:“好了。本尊知道你担心灵珠子,但此事关系如今我们与新神族和其他族群的战局,事关重大,戚妜你不可再像往日那般任性,先回去吧。” “圣尊,请念在老统领与曜家世代守卫边疆的功劳,再次彻查这件事。”她不肯放弃,更不愿意看到灵珠子被长久关在天牢里。 “而且如今战事未息,灵珠子又被陷害进天牢,若是新神族再次来犯,恐怕会造成更多祸乱与伤亡……” 她还没说完,帝赦忽然笑起来,似乎对这场绵延千年的战争有了极大的信心能够取胜:“今时不同往日。涅火红莲已经再次苏醒,所有背叛本尊的生灵都将被业火焚毁干净。” “红莲……”戚妜重复着这个名字,脑海里忽然回想起方才红莲说过的一句话。她直觉那也许是唯一能够救灵珠子的办法。 既然自己已经无法说服他,那也许只有红莲的话会让帝赦感到动摇。 于是,她再次朝神台之上的帝赦叩拜行礼,将自己是如何唤醒红莲的经过都说了出来,并补充:“还请圣尊请三思。红莲曾说过,灵珠子正是圣尊所求的人,是能够帮助您镇压万族,维护太若灵族永世安宁的定局之棋。他绝不可能犯下叛军罪,恳求圣尊彻查这件事。” 帝赦听完她的话,脸上表情一下子改变了,变得很可怕,带着山雨欲来的强烈压迫感。 片刻后他才开口,声音冷得像是冰,落在听觉里沉甸甸的瘆人:“这真是红莲说的?”他看上去对戚妜能唤醒红莲这件事毫不惊讶,反而重点在意的是别的。 “戚妜愿与圣尊一起去往净焰圣地求证。”她毫不避讳地迎向对方充满审视的眼神。 帝赦看着她许久。 被那双混沌无形的眼睛长时间盯着是一件很有压力的事。那感觉就如同掉进了一个蛮荒而狂乱的宇宙,被禁锢在中央无处可逃。本能的恐惧会将所有战栗与哀嚎从灵魂深处挤压出来。 第202章 最终,帝赦微微垂下眼帘,嘴边挂起一抹真假难辨的笑容:“很好啊。这很好。他本就是双阳年,惊蛰时节丑时出生的命格,确实该是这样。” 说着他起身走到戚妜面前,伸手将她扶起来。 他的手掌温度冰凉到让人不安,态度却温和依旧:“你去告诉红莲,本尊知道这件事了。既然灵珠子是红莲已经选中的人,那本尊自然会彻查下去,不会令他平白蒙冤。” “多谢圣尊。”她松口气,看上去终于放心些许,但眼底的担忧之色依旧浓重,“我想去天牢看看他。” “去吧。他们不会再拦你了。” 看着戚妜再次行礼离开大殿后,帝赦再次沉下神情,侧头看向一旁:“你都听到了。” 身长玉立的黑衣少年从阴影中慢慢走出来,面无表情道:“是,儿臣听到了。请父神恕儿臣先行告退。” 说完,荧惑转身朝外走。 帝赦叫住他,语气缓慢而意味深长:“红莲和她之间的联系非比寻常,你可别节外生枝。” 荧惑停顿须臾,很快应答道:“儿臣明白。”言罢,他转身走出寰辰太清宫。 一只仿音鸟从窗外飞来,停在帝赦面前的长桌上。帝赦垂眸看着那只轻巧艳丽的鸟儿,开口道:“情况有变,你即刻与本尊去紫金玄顶。” 仿音鸟记下了他的话,拍拍翅膀消失在了大殿里。 第74章 怂恿 与有着四季轮转,昼夜分明的外界不同。天牢里永远是阴暗,森严,充满压抑的。扑面而来的冰冷寒气直钻骨缝,暗处布满重重机关与灵力禁制。 雕刻在头顶警罪钟上的是一只体型巨大,而且能随意活动的玄鹤,眼睛光冷透明如至纯的琉璃珍宝。它会警惕每一个从大门口进出的生灵,防止天牢内乱,罪卒出逃。 此刻,那些眼睛里正清晰映照刚进来的红衣少女身影,金色灼炎翻滚在它张开的鸟喙深处。 看守长朝那只玄鹤亮出令牌表明身份,随后又对戚妜说:“请神女随我来。” 戚妜点点头,跟在对方身后朝天牢深处走去。这里路线极为复杂,如果没有熟悉环境的人带路,恐怕很容易就会迷失其中,被随处可见的镇牢石兽当做潜逃罪卒直接抓捕。 他们从无数个石兽面前走过。戚妜注意到那些石兽虽然表面上待在原地没有反应,但其实一直都在盯着他们,警惕每个来客的一举一动。 就这么走了许久以后,戚妜终于在其中一件封闭森严的牢房里见到了灵珠子。看守长向她简单交代几句后便行礼离开了。 少年还穿着那件从战场归来时的白色天衣,染着明显的尘土与血迹。显然是昨夜刚回曜家,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被传唤去了寰辰太清宫,然后又被带到这里。 听到有人靠近的声音,灵珠子没有任何反应,仍旧背对着大门。直到听见戚妜叫他名字的声音,他才身形微震,同时迅速回头。 少女一身洒金绣莲的鲜红衣裙站在这牢狱里,像是一片坠落尘间的艳丽霞辉,将灵珠子原本灰暗无光的眼神倏地点亮。 他满眼不可思议地望着对方:“戚妜?你怎么……” 她走上前,隔着牢房寒铁大门的缝隙,伸手握住对方同样抬起的手:“你放心,我已经去求圣尊重查火行军叛徒的事,圣尊也已经答应了。我准备等下去找霖翁仔细问问,到底是文晔还是另有其人逼迫他去指认你,相信很快就会有结果,所以你在这里不要担心太多。” 说着,她又注意到灵珠子衣衫上的脏污,不由得皱起眉尖:“我昨晚都没来得及问,你有没有受伤?”她边说边叹口气,有点懊恼地抓住混天绫,“我怎么忘记去给你找点干净的衣物过来。你等我一下……” 话音刚落,戚妜松开他的手就要往外走,想去找看守长问问能不能寻来替换的衣服,却被手上骤然收紧的力道拉回来。 灵珠子像是生怕她一下子就会消失不见那样,语气里带着罕见的明显慌忙:“我没有受伤,衣服也不碍事,你别走。” 她停下来,重新回握住对方,脸上挂起一个温柔的笑:“没事的,我不走就是了。” 他闻言缓和些许,但仍然没有松开戚妜的手:“你还好么?” 戚妜愣一下,听到他继续问:“红莲会忽然苏醒是因为你和他做了交换,对么?你给了他什么?” “我……其实他没有……” “戚妜。” 灵珠子专注看着她,黑如墨染的眸子里有清晰可见的忧虑与关心:“不要瞒我。” 戚妜沉默片刻,最后还是选择将真相告诉对方:“我向他交换了我的灵识和灵魂。这样红莲就会苏醒,战争也会结束,所有生灵都能得到平静安稳的生活。还有……”她望着一门之隔的心上人,脸上是仿佛已经得偿所愿的笑容,可眼神却无比悲伤,“你也能平安回来。” 灵珠子愕然半晌,只觉得随着她每说出一个字,周围的空气都会不断收紧。连带着收紧到僵硬地步的,还有他自己的声音,让他几次试图开口叫出戚妜的名字也只能发出些低哑的碎响。 身体和思绪一起凝固着,做不出该有的反应。只有痛苦是流动的。它堆积在胸口,带来沉重到像是要将他压碎那样的痛楚。 他知道,献出灵魂就意味着放弃一切机会。不管是生的机会还是死的机会。她会完完全全变为祭品,直到被红莲消耗干净。 那一瞬间,灵珠子明显感到自己心底里有什么东西似乎破裂开了。深不见底的空洞感挣扎着从背后冒出头,并反复拷问着他: 所以自己做的这一切有什么意义呢? 他的目光落在自己带着封灵锁的手腕上,落在暗无天日的牢狱里,落在面前少女的熟悉脸孔上。 一种即将失去一切的绝望与崩溃感涌入他的心头。 为什么他明明已经竭尽全力了,可他的家族,他的同胞,他的心上人,好像全都无法留下。 天牢无处不在的寒冷与黑暗,为何还没有将他咬碎呢? “灵珠子?”戚妜有些惊慌地捏住他的手晃了晃。她能清晰感觉到对方掌心逐渐冰凉下去的体温,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一点将灵珠子的少年意气从骨血里抽离出去。 她开始害怕灵珠子一言不发的模样:“你怎么了?”边说她又边急急补充,“你别担心。我一会儿会去找霖翁详细问问,一定会尽管帮你离开……” “不用去找。”灵珠子轻轻摇头,声音干枯到没有半点鲜活气息,“在寰辰太清宫里,他指认是我犯下叛军罪以后便自尽了。” 自尽? 戚妜惊讶地睁大眼睛。这样的举动无疑更加证明,霖翁一定是受人指使,可为什么帝赦元尊还是将灵珠子关押起来了? “文晔。一定是他。我来这里之前就在曜家门口见到他,一副迫不及待想要看到你被处决的样子,这样他才好名正言顺地得到曜家家主之位。”戚妜这么说着,语气和眼神里充满对那个总是身穿考究华服的男人的厌恶。 “也许还有因为霖翁儿子的关系。”灵珠子说。 “什么?”她有点迷惑,“霖翁的儿子不是已经很早就去世了吗?” 第203章 “是这样。而在那之前,他的儿子是火行军的一员。那时候统领火行军的是我的父亲,因为对一场战役的局势做出了错误判断,导致火行军伤亡惨重,他自己也差点活不下来。” 灵珠子说这些的时候,所表达出的感情色彩始终极为空白,平淡到让人畏惧:“后来,父亲将霖翁接到军营,让他驯养白燕光,也对他多加照顾。但霖翁一直悲痛自己儿子的去世,长年累月下来也有些神志恍惚。” “可战场局势瞬息万变,没有谁能做到百无一失,老统领他……” “正是由于战场凶险,作为统帅才必须为自己的每一个决策负责。一旦统帅的失误,轻则会折损优势,重则会造成不必要的惨烈牺牲。” 灵珠子说完沉默几秒,转而阖上眼帘:“我如今在这里,算是偿还我父亲当初愧对他们父子的旧债。而霖翁自尽,也是在偿还他背叛自己统领的罪孽。” 戚妜有些愣神地望着对方,心里讲不出是个什么滋味,也说不出话。 “但这些都不重要。”灵珠子看着她,许久后才艰难问道,“真的没有任何办法收回祈愿么?” 她垂下视线,摇摇头。眉心的莲花坠在细微光芒里,闪动如一只即将消散的蝴蝶。 灵珠子伸手按上那扇横亘在他们之间的牢房大门,一种莫名而毫无理性的冲动驱使着他再次开口:“阿妜。” 她抬起脸。灵珠子能从她眼里看到无数霞光,那些温暖明烈的光辉,陪伴了他无数个艰难孤寂的夜晚。 那一瞬间,他想对她说,我们逃跑吧。 从天牢里,从千禧城里,从对红莲的誓约里,从所有阻隔在他们之间的无数障碍里逃跑吧。 可很快,身为统帅的责任与从小立志保家卫国的信念又掐住他的咽喉,捂住他的声音。 哪怕被自己信任的人背叛,沦落到如此地步,他作为火行军的统帅也有无法卸下的责任。就像他知道戚妜向红莲许愿,也是因为她身为神女的责任一样。 天牢的黑暗化作牢不可破的锁链,将他们都困住了。 而他也将失去自己最重要的人。 想到这里,灵珠子忽然接近颤抖地吐出一口气,所有想说却无法说出口的话,全都只能化做对自己所爱之人的一遍遍呼唤:“阿妜,你别走……” “我在这里。”戚妜伸手去抚摸他的脸,眼泪从她还勉强笑着的脸上掉落下来,“我在这里的。” 他把脸埋进戚妜手里,轻声问:“如果天下一直太平,红莲会不再抽取你的灵识么?” 说实话,戚妜不知道会不会。但她不忍心再继续看到自己喜欢的人痛苦,于是努力用最真诚的神情朝他点头:“是这样。” “好。”灵珠子吻在她手里,微凉的唇瓣落在皮肤上,像极了花朵坠落掌心。他虔诚如在敬拜自己心里的神明。 “那从此以后,我会为你守着太若灵族八方边境,求取你能获得一世安宁。” 戚妜怔然一瞬,心口被骤然泛出的万千心绪拥堵到闷疼不易已。 她还想说点什么,看守长来提醒她时间已经差不多了。于是她不得不与灵珠子告别,并承诺明日还会来看他。 在她遵循与红莲的约定之前,再来看他一次。 离开天牢后,戚妜回到了栖霞山。她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向斓彩解释自己昨晚消失不见的事,也有些犹豫要不要将真相告诉对方。 不过她感觉说与不说其实区别都不大,因为帝赦元尊已经知道她和红莲的交易。斓彩作为她的阿母,很快也会知道。 她只是不忍心看到阿母为自己伤心流泪的模样。 站在宫门外徘徊许久,戚妜最终决定还是暂时不告诉对方。她希望在这最后一天的时间里,她和阿母都能高高兴兴的。 打定主意后,戚妜边思考一会儿该找个什么借口应对斓彩的询问,边朝宫殿内走去。 迎面走来一群脸色忧愁的仆从,相互低头窃语着不知该如何是好。见到戚妜,她们连忙行礼问安,并告诉她斓彩上主从昨日开始就把自己关在绣房里,不需任何人靠近,也不见任何人。 “上主应该是遇到了什么极伤心的事。绣房里总是有哭声传来,可没人敢违背上主的命令去靠近。”侍从说,“神女回来得正好,请去劝劝上主吧。” 戚妜一听,连忙跑到绣房门口,果然听到里面有哭声,又哑又悲凉,像是已经痛哭了很久。 印象里,连夜神与扶桑神女成婚那日,斓彩也没有悲痛成这样。 她顿时慌了神,连忙敲门:“阿母,是我。你怎么了?女儿能进来看看你吗?阿母……” 哭声停滞片刻,戚妜面前的雕花房门忽然打开。斓彩站在她面前,满脸都是未干的泪痕,头发也不加梳理地凌乱披散着,是从未见过的形容狼狈。 她愣愣看着戚妜,眼中是从未见过的惊讶与不敢相信,似乎完全没想到还能再见到自己的女儿。 “阿母?” 戚妜正同样惊讶于斓彩此刻的模样,却被她一把抱进怀里。她的手抚摸着戚妜柔冷的长发,像是激动又恐惧那样颤栗不已,连声音都是发抖的:“戚妜……戚妜是你吗?你还好好的,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阿母,对不起,让你担心了。”戚妜抱住母亲,撒娇似地蹭了蹭她再度被眼泪沾湿的脸,又用混天绫替她将脸上泪水仔细擦干净。 “可……”她刚想说什么,眼神却很奇怪地空洞一瞬,紧接着便恢复了往日的慈爱温柔。 她伸手轻轻摸着戚妜的脸,像是在捧着失而复得的珍宝,充满小心翼翼的珍惜:“没事,不碍事。只要你回来就好,只要你还在我身边……其他的都不重要,都不重要……” “阿母?”戚妜直觉对方此刻的反应实在有些异常,“你不问我昨晚去哪儿了吗?” “没关系。”斓彩再度将她抱紧,像是在抱着随时都会消失的一个幻觉,口中喃喃自语,“我只要你平平安安就足够了,你能回来真是太好了。” 是她的错觉吗? 似乎在看到她回来以后,不管是帝赦还是母亲,反应都很不对劲。 那种感觉就像是…… 就像是他们好像已经知道,一旦红莲盛开,那么自己就应该已经回不来了。 戚妜被自己脑海里的这个想法吓到。但看见母亲好不容易露出的笑容,她又觉得自己不用去多想,只要母亲能重新高兴起来就好。 “别难过,阿母。”她替斓彩将垂乱的黑发都拨到耳后,“我这不是已经回来了吗?晚上我们再一起去铺就晚霞好不好?” “好,好……阿母陪戚妜一起去。” 她大约是真的吓坏了,抱着戚妜缓和许久才勉强回复平日里的模样,然后又去膳房亲自做了许多戚妜爱吃的饭食。 夜里,戚妜又梦到那片莲海空间,以及那个身穿红衣,莲花化相而来的美丽少年。 他端坐在莲台之上,眼睫轻垂的模样看上去格外疏离冷淡,好像世间万物于他而言都不过是片片掠影,只从眼底流过,不留任何痕迹。 但当他抬起视线望向戚妜时,她又能明显感觉到那目光是真实落在了自己身上。 第204章 “你很喜欢这里么?”红莲问。 戚妜以为他说的是这片莲海空间,正想摇头否认,却发现原来自己也正坐在一朵莲花里。花叶下的水域正在不断波澜着,逐渐呈现出千禧城内的模样。 城内似乎正在举办什么庆典,到处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彩色绸布缠绕在刻有祭祷符文的香木上,无数鲜花灵植装饰着门窗。术师们将金玉宝石,朱砂玛瑙,以及色彩鲜艳的灵植细细研磨成粉,在石柱和地面上画出复杂的莲花吉祥纹,寓意驱邪招福。 横跨云端的彩虹桥被清洗一新,歌伶与舞姬们在积极筹备节日庆典的歌舞,云石做成的路面上洒满鲜花。 如此盛大的准备,比起太若灵族最受重视的朱诞月节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 戚妜不记得最近有什么节日。但在看到每个生灵都捧着莲花灯面带幸福地祈祷时,她很快便明白过来,这是在庆祝涅火红莲再次开放所准备的。 他们都知道,只要红莲开放,那么这场绵延千年的痛苦战争就会结束。和平会重新眷顾他们。 “这里是我出生和成长的地方,我当然喜欢。”戚妜回答。 她不在乎有没有人知道红莲开放的真正原因。只有能让天下安.定,她爱的人都能从此远离生死威胁,那么这一切就是最值得的。 红莲看着她,目光淡然而略带思索:“你这样认为。” 戚妜对他的话感到不解:“有什么问题吗?” 红莲沉默几秒,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多做停留,只移开视线,语气平缓地说:“既是你喜欢的地方,那带我去看看吧。” “什么?”戚妜诧异地眨眨眼。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原本托在身下的莲花忽然消失。她一下子失去支撑,跌进水中。混天绫将满池浮雾清水都染成薄红一片,而在那所有艳丽色彩的中央,红莲的身影出现在她眼前。 这种感受很奇特。 明明已经被无处不在的水流包围着,但戚妜感觉不到窒息或者任何不适。 她的呼吸化作许多透明泡泡不断飘走,混天绫游动在水里保护着她。纤纤薄纱在水里接近透明那样,金色的三足乌与银白的龙纹仿佛瞬间活了过来,一伸手就能触碰到。 而当戚妜真的伸手出去时,摸到的却是另一只比水流更加冰凉的手,让她想起冬夜里沾满冰霜的荷花。 真奇怪。冬夜是不会有荷花的。 她知道这点,却仍然觉得这个联想是最贴切的。 混天绫垂盖在她头上,如同新娘随风漂浮的盖头,万物皆被这层无止尽的撩人绯色所笼罩。她在这片斑斓极妍的背后,看到了红莲的眼睛。 世界从身旁匆匆流淌而过,他们在一起坠落。 再次醒来时,夜色仍旧浓重着,距离破晓时分还尚早。 戚妜神情恍惚地坐在床上,回忆着刚才自己在梦里应红莲要求,带他去千禧城到处闲逛的场景,总觉得很不可思议。 实在太真实了,完全不像梦。 她静坐片刻,换上外出穿的衣裳,简单打理长发与头饰便离开家里去往千禧城。 虽说此时已是深夜,但城内仍然还有人影来往。庆典的热闹与喧嚣让他们都忘记时间,只顾彻夜欢笑。 她来到和灵珠子之前常会去的那家茶点店铺,照例要了一份沙棘茶和苕丝糖。外面放眼望去满是歌舞升平,欢喜祥和的气氛。 她坐在窗户边,用手支着头,也不去动盘子里的点心,只尽可能久地注视着这座她最熟悉的完满之城,希望能将这里每一寸的美好都记在心里。 也许以后再也不会有机会来了。 她叹口气,端起茶杯轻饮,对面却忽然走来一个熟悉身影。 “今夜是城内已经千年不再有的莲火祭礼,师姐深夜独自来这里欣赏,真是好兴致。”荧惑说着,径直坐在戚妜对面,向旁边等候接待的雀精要点了一份和她一样的茶点。 戚妜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但不知为何,她的确对这位师出同门的帝赦之子感到不喜欢。 他给人的感觉太阴郁不定,即使身处最热闹的节日氛围里也完全感染不了他。窗外满是明亮温暖的焰火,无数带着祈愿的莲花灯正一盏接一盏地漂浮上天空。他坐在这里,一身黑衣,仿若一个随时准备伺机而动的噩梦。 “也没什么。”戚妜别开脸回答,“只是忽然想起,所以来尝尝这里的点心而已。九皇子若是想观赏这场祭礼,再没有比寰辰太清宫更合适的地方了。” “师姐这是在提醒我赶紧离开吗?”荧惑笑起来,可他的眼睛没有笑,仍旧又深又冷地盯着她。 “我没有这个意思,只是实话实说而已,九皇子误会了。”她面不改色道。 “是吗?不过会在这里遇到师姐也让我感到很意外。我还以为师姐应该已经回到净焰圣地,红莲盛开的地方。”他慢条斯理地喝着茶。 他怎么会知道? 戚妜稍微思考下,觉得也许是帝赦告诉他的,也就没准备多问,却听到他继续说:“不过师姐这次回来着实然让我和父神都吓了一跳。我们原本还以为再也见不到师姐了。” 正说着,荧惑忽然又话锋一转,语气说不上来是好奇还关怀地问道:“还没来得及问师姐,斓彩上主可好?昨日一见到红莲盛开的光辉,斓彩上主便伤心欲绝,闭门不出,甚至连父神的宣召也推拒。如今看到师姐平安归来,她应该很高兴吧?” 接连几番话里有话的言辞,让戚妜听得疑心骤起,同时也忍不住问:“你什么意思?”难道不是她主动告诉帝赦关于红莲盛开的缘由,他们才知道这其中因果吗? 为什么荧惑的话听起来就像她先前忽然冒出的猜测一样,似乎他们都知道一旦红莲盛开,她就再也回不来。 “师姐以灵识为养料,换取已经千年不开的涅火红莲再次开放。这的确是了不起的奇迹。”荧惑微笑着望着她,修长苍白的手指轻轻点在杯沿,引得杯中茶水震出圈圈涟漪,将他倒映其中的身影不断扭曲,破碎。 “可师姐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只有你可以?而作为师姐以为的亲生母亲,斓彩上主却从来不曾做到过。” 什么叫做她以为的亲生母亲? 他的话让戚妜感到一种极大的冒犯,同时还有隐隐约约的不安。因为她其实也思考过这个问题,只是从来没有得到过答案。 “我向来不喜欢拐弯抹角。”戚妜依旧维持着刚开始的语气和表情,她希望自己心里那点些微冒出头的困惑不要被对方捕捉到,“不过现在是祭礼之夜,任何玩闹都是能被包容的。九皇子还有什么笑话都请说出来听听吧。” 荧惑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她许久。他的眼睛像是一对深不见底的漩涡,中央清晰映出戚妜的模样。 虽然和他的父神帝赦元尊不同,荧惑的眼睛并不是那种混沌可怕的无瞳孔也无眼白存在。但他的眸色实在太过黑暗,任何人被揽入眼底都会有种如同被困黑海中央的紧迫不安感。 “也是啊,灵珠子现在还在天牢里被困着,师姐应该也没有别的心思去顾及更多。”他这么说着,“也难怪为了能说动父神重查火行军叛徒一案,师姐慌乱得都开始病急乱投医,连自己不了解的东西都一并讲出来。” 第205章 “可是师姐,你这样也许的确能将灵珠子从天牢救出,却要害他死在红莲业火里了。” “你说什么?”戚妜震惊地睁大眼睛,本能就觉得他是在说谎,“他怎么会和红莲业火扯上关系?” “如果我没猜错,师姐应该只知道灵珠子是红莲选中的人,但却不知道这种选择意味着什么。” 开始放烟花了。 大片灿烂摇曳的花朵在空中不断盛开又凋零,火星穿破空气上升带来的刺响落在茶铺过于安静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扎耳。 戚妜甚至觉得这种针扎感正在一点点蔓延到自己的全身,让她既恐慌又不舒服。 面前的荧惑还在微笑着,一字一句告诉她:“那意味着,他将接受业火折磨,直到烧毁原有的血肉之躯,再从火焰中化形,成为能够调用红莲神力的战争兵器。”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他能或者熬过业火焚身的考验。” 戚妜彻底僵在原地。 她感觉自己所有的思绪都和窗外不断消亡的烟花一样,仿佛彻底死去了那样没有任何反应,也想不起该做出什么反应。 “你在说谎……”她反驳,声音是那么软弱无力,连她自己都能听出来。 “我知道师姐不会这么轻易就相信我的,所以我也不多说什么了。”荧惑好整以暇地站起身,“当然,如果师姐真想知道所有的事,大可以去问问我们的师父,或者……你的阿母。” “你可以去问问他们,为什么你可以唤醒红莲,你阿母却不能?” “我父神如此在意被红莲选中的人到底是为什么?” “师姐,你当真一点也不想知道吗?” 第75章 身世 九皇子。 每个见到他的人都会这么称呼他,言语中总是充满恭敬与畏惧,望向他的眼里也必定带着艳羡或图谋。 从无数双注视着他的眼睛里,他能看到自己的模样——以神罚之星荧惑为名,太若灵族最具灵力天赋的皇室血脉,帝赦元尊最小的孩子,白泽的关门弟子。 可唯独在父神帝赦眼里,荧惑看不到自己。 因为自他有记忆起,帝赦的眼睛就是那样混沌无状,无喜无情。像是被红莲业火焚烧后的垂死宇宙,荒芜到没有半点生机可言。 那样的眼睛里是不会映照出任何东西的。 当然,也包括他。 也每次只有在帝赦温和呼唤他名字的时候,他才能确定,父神是真正在注视着自己。 所以,他喜欢听父神叫自己的名字,就像平凡人家里的父亲呼唤自己唯一的孩子那样。尽管这个名字的寓意并不太美好。 但父神告诉他,他是在双阳年惊蛰丑时出生,如此命格罕贵,自然是天降不凡。以神罚之星为名,是寄望于他将来能够为太若灵族光复往日辉煌,带领族内生灵永世兴旺。 “就像涅火红莲一样?”荧惑天生聪慧,基本已经猜到了帝赦还没说完的话。 “就像涅火红莲一样。”帝赦笑着摸摸他的头。 可红莲和神罚之星有什么联系呢? 荧惑还是不明白。 “因为红莲一旦开放,就会带来焚尽世间一切罪恶的业火。” 帝赦回答,语气轻轻的,似乎是在不断回忆和沉浸着享受什么:“那是真正的神罚之火,足以涤清寰宇,重立新规。” 他说这话时,是微微低头看着荧惑的,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似乎是对自己的孩子抱有厚望的期待模样。 可荧惑却本能觉得,帝赦其实并没有真正将目光落在他身上,而是在透过他的躯体注视着别的什么东西。 那双混沌无状的眼睛里有无数种他看不懂的奇异光彩。 于是他问:“父神,为什么我们的眼睛不一样?” 帝赦停顿半秒,神色如常地笑着对他说:“因为父神曾经不小心犯了一个错误,受了伤,所以付出了本该和你一样的眼睛作为代价。” “会很疼吗?”荧惑睁大眼睛,小心翼翼伸手去抚摸帝赦的眼睛,很心疼自己父神受伤。 “会。” 他收回抚摸在荧惑头顶的手,转而用指尖擦过荧惑清亮双眼的眼尾,慢慢回答:“一直都很疼,到现在也很疼。这种疼也是在警醒父神,需要时刻为当初犯下的错误惋惜,不可重蹈覆辙。” “那要怎么才能让父神不继续疼了呢?”荧惑急切追问。 帝赦仍旧笑容淡漠。他的思绪好像又漂浮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还得再等等。”他这么说。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呢?还要等什么呢?荧惑还想问,但帝赦已经将他从膝头抱下来。 他知道,那意味着父神要去处理公务,不能再陪伴他了。荧惑只能告退。 他回到自己寝殿里翻看着前两日便已经看完的古籍,然而没过片刻便觉得实在无趣,于是趁侍从不备偷偷溜出殿外,到千禧城里去独自游玩了半日。 回来时,荧惑遇到正在焦急忙慌着到处寻找他的许多侍从们,其中还有从小就被父神指派在自己身边,负责仔细照顾他的近身护卫,裘照。 一想到要被裘照追着诉苦,他这样一声不吭溜掉会让大家有多担心,荧惑就觉得无比头疼。 他索性绕开那群正叽叽喳喳着四散找人的侍从,转而一路躲进了帝赦的书房里。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来这里,但也确实很少能来。因为帝赦有命令,没有他的允许,任何人不能靠近和进入这间书房。 甚至小时候荧惑曾经因为好奇而独自接近过一次,结果却被帝赦发现,意料之中地得到了严厉惩罚。 但那并没有让他从此变得畏惧,反而对这间神秘的书房更加好奇。 门上有帝赦设置的禁制,其他人是绝对无法打开的。但对荧惑来说,那并不是什么阻碍。他是帝赦的血脉,自然能够畅通无阻地进入这里。 因此有时候荧惑也会忍不住好奇。在明知道其他人无法接近这里的情况下,帝赦仍然一遍遍强调书房禁令的原因,到底是为了警示其他人,还是警示荧惑自己。 禁制图案在青蓝神力的注入下逐渐淡去,荧惑满怀好奇地推门走进去。 里面和印象中的一样,摆满各种珍奇古卷,放着锈有烈焰红莲的玉质屏风。书房一角放置着曲脚鎏金的香炉,燃烧的沉香木与其他灵植在里面散发出袅袅白烟,特殊的淡香味弥漫在房间的每一寸角落。 阳光穿过朦胧香雾与层叠随风飘舞的帷幕,倾洒在光洁地面上。乍一看让人以为是地上开出了大团金莲般的花朵。 荧惑朝里面走去,掀开一层层的帷幕。风声夹杂着歌伶与鸟雀的婉转妙音,从宫殿外时有时无地传来,回荡在寂静无比的书房内。 一种违背父神命令的愧疚感,和挤压许久的好奇心正逐渐得到满足的喜悦共同冲击在他脑海里。 不知怎么的,荧惑有些不合时宜地想起师父白泽曾评价过他的一句话——“根骨奇佳,然则心性不驯。倒是和圣尊您当初真的完全一样啊。” 帝赦听完只是笑着。 这时,荧惑忽然听到了一个声音正在轻声哼唱着什么。 又婉转,又空灵,落在空气里就像是有羽毛尖擦着耳朵微微抚过,带出一阵不自觉的隐秘战栗感。 第206章 荧惑身形微滞,继而很快判断出声音来源。他不断朝书房深处走去,阳光逐渐消失在他衣袍边,只留薄而黑的影子被拖曳在后面。 这里的花木香更加浓烈了。大概是因为没有窗户可以通风,无处散去的香味常年浸泡在这里,令一切都沾染上了那特别的芬芳,馥郁到冰凉。 面前又是一道被封加了禁制的大门,严严实实挡在他和那道歌声之间。 但他是帝赦的血脉,这些禁制当然对他不起作用。 荧惑想都没想就用同样的办法再次解开禁制,走进了隐藏在里面的另一个空间里。 一个和净焰圣地看起来极为相似的地方。 唯一的不同是,原本在圣地中央,那遍地吉祥的纹聚集之处,本该生长着那多天生地养的巨大红莲花。但这里什么都没有。取而代之的是几个端坐在吉祥纹不同方位的少男少女。 荧惑粗略看了看,发现他们正好有八个。 察觉到有人靠近,这群少男少女们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向了来者。 只一眼,荧惑便觉得浑身血液都凝固住了。 面前这八个年轻孩子们全都有着一副秀丽养眼的好容貌,雪白长发垂顺披散着,身上一模一样的华绸黑衣。上面用霞光凝做的丝线绣着簇簇金莲,还有同样非常相似的奢华首饰。 最重要的是,他们都和帝赦一样,有着双混沌无形,没有眼白与眼黑之分的恐怖眼睛。 “你是谁呀?”歌声的主人开口问道。她是离荧惑最近的一个女孩,也是看上去年纪最大那个。 “我是太若灵族九皇子,荧惑。”他皱起眉头尽可能冷静地回答,浑身却止不住地开始汗毛倒立,“你们又是谁?” “荧惑……是神罚之星的名字呢。”女孩笑容更灿烂了,可眼睛却还是浑浊无物的,这让她的笑容看上去格外诡异。 “看起来父神一定很看重你,所以给了你他一直很满意的名字。” “什么?!” “哎哟——!”另一个女孩惊叫起来,用衣袖遮住嘴,混沌不堪的双眼睁得大大的,“是他呀!” “他叫什么?荧惑?” “真好啊这名字,父神一定很期待他吧。” “当初我也被赐名破军呢,有什么用。你看看,他不也进来了吗?” “可他的眼睛和我们不一样呢。” “真的是这样!荧惑,过来过来,让我们好好看看你。” “你……们,你们是谁?”荧惑听到自己这么问。 很多年后,荧惑再回想起这一天,这一刻,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他其实早就猜到了,但是不敢相信而已。 直到一开始,用歌声将他吸引到这里来的女孩含笑着对他说:“我们是你的兄长和姐姐啊。” “我们八个,都是你早就被试作莲花化身又死去的兄长和姐姐呢,九弟。” 他深吸口气,从回忆和梦境中醒来,满屋清美明净的月光笼罩住他,夜风冰凉。 千禧城里热闹非凡的祭祀典礼才刚刚停歇下去。荧惑端着茶杯坐在窗沿,手里轻轻晃动着杯子里的茶水。 满杯夜色破碎在潋滟里不断起伏着,无法捉摸的浑浊与迷乱,看起来和帝赦的眼睛是那么相似。 他漫不经心地喝一口茶水,忽然有些好奇戚妜此时是否已经去往紫金玄顶,准备迎接灵珠子被红莲选中的真实意义,以及关于她自己的真相。 不过,那都不是他眼下最需要操心的。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杯子里剩下的茶水被他随手倒出去。水流泼溅开的瞬间,荧惑化作一道青蓝光辉消失在原地,很快来到千禧城外的天牢大门口。 同样是在双阳年,惊蛰丑时出生的另一个人,火行军最年轻的统领,曜家灵珠子。 他很早之前就想好好见见这个人了。 荧惑低头看着云层之下,天牢戒备森严的大门处,无数长明灯整齐排列在这座庞大囚笼周围。 星光闪烁在天幕上,将云海点缀得朦胧发亮。 借着这些星辉与山顶灿烂灯光的指引,戚妜很快来到白泽所在的府邸门口,伸手敲了敲门。 不得不说,荧惑刚才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问题都是戚妜自己正在迷茫,或者曾经迷茫过许多次的。虽然很不想承认,但她的确已经被荧惑的话深刻影响到,尤其是在关于灵珠子的问题上。 于是在经过短暂思考后,戚妜决定先来紫金玄顶,弄清楚被红莲选中的人究竟意味着什么。 而在做出这个决定之前,她其实还回了一趟栖霞山,独自在家门外静默许久。 她不知道自己那时在想些什么。 明明按照荧惑的说法,不管是去紫金玄顶找师父白泽,还是去问自己的阿母斓彩都能知道真相。但心里越来越多的胆怯开始让她感到退缩,她最终放弃,或者说是畏惧于在这时候去见斓彩。 至于红莲…… 戚妜不知道自己该对他抱以怎样的判断与看法。 她能清楚感受到对方的有意纵容,不管是没有按照约定那样直接取走她的全部灵识,还是准许她回家两日,原本红莲都不需要这么做。 但她不知道为什么。 还有那些梦…… 戚妜闭上眼睛,将一些隐约冒出头的模糊联想又按回心底。 也许,这些都只是误会而已。她试图乐观地想着,也许等她到了紫金玄顶就会发现,其实荧惑所说的一切都是在骗她。 然而许久之后,还是没有人来开门。戚妜开始感到有些奇怪,于是又抬手敲了敲门,等待以后仍旧无人应答。 “怎么回事?”她喃喃着尝试推了下面前看似紧闭着的深色石门,却惊讶发现本该上锁的门竟然直接打开了。 这般异象让戚妜下意识警惕起来。 她知道守门仙童绝不可能做出忘记上锁还擅离岗位的糊涂举动,这里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想到这里,她连忙向庄园中央的正殿跑去。混天绫飘随在她身边,卷起地上层层带着不详深红斑点的半萎落英,有些还顺势粘在了戚妜的线红裙摆上。 来到正殿,这里仍旧空无一人,却见遍地狼藉。往日清雅古朴的布景已经被外力破坏得满目疮痍,经书古卷与香炉散倒一地。匾额断裂着坠落在长桌上,苍木做成的支柱上有无数被灵力化作的锋刃切割开的深刻伤痕,水玉窗棂破碎成一地齑粉。 戚妜被眼前景象震惊到失语,同时心中涌出强烈担忧:“师父!师父——!你在哪儿?!” 她一路呼喊一路寻找,从正殿来到后山,所有地方全找遍了也没有看到一个活人的影子,不由心中更加恐慌。 到底发生了什么,居然能让紫金玄顶成为这副模样?是谁做的?新神族吗? 戚妜心慌意乱地来到最后一处地点铭物阁。 里面很安静,无数记录着太若灵族与世间众生的古卷本该被整齐存放着,此刻却全都凌乱无比地散在地上。头顶的星图也暗淡下来,裂伤累累,不再时刻变化。 她沿着刻有反复密纹的光滑石梯来到阁楼深处,看到这里也是一片凌乱,显然是被人匆忙翻找过。石壁背后的暗室大门敞开,里面存放着的东西已经不翼而飞,只留一个雕刻有涅火红莲图腾的空荡檀木宝箱。 第207章 戚妜望着那图腾纹样许久,有些失神地从里面退出来,站在石梯上望着这一切发呆。 直觉告诉她,这里发生的事很有可能与红莲……甚至是她自己有关。可此时距离她与红莲约定的两日之期只剩一半,她必须赶在明日到来之前回到净焰圣地,那就意味着她恐怕无法知晓关于这里的真相。 一时间,戚妜感觉心乱如麻,拿不定主意究竟该如何是好。 恍惚间,一道轻微的啜泣声引起了她的注意,细细颤颤如幽灵在寂静无比的阁楼内悲鸣。 戚妜凝神细听片刻,顺着那道若有若无的极弱动静,慢慢来到绘刻着万灵朝拜图的墙壁前。 她盯着这面看似毫无异样的墙看了许久,心里深谙铭物阁里处处是暗室机关,刚才自己听到的动静绝非幻觉。 她在遍地古卷纷乱中寻找半晌,终于找到了能够打开这面墙壁的机关。按下去的瞬间,整幅万灵朝拜图顿时活过来,无数生灵与祥云纷纷舒展着,流动着逐渐消散开,露出背后一间狭小暗室。 里面藏着一个圆头圆脑的可爱小仙童,正满脸惊恐地望着她。 “松喜?”戚妜认出对方就是紫金玄顶的守门小童之一,连忙问,“你怎么在这儿?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师父呢?” 名叫松喜的小仙童显然是被什么给吓傻了,半天说不出任何话,只瞪大了一双泪痕未干的圆溜溜眼睛,颤抖着用手指向戚妜。 她先是一愣,然后很快意识到松喜指的并不是自己,而是那条流绕在她臂弯间的混天绫。 这个答案让她感到不可理解,也极为震惊。 她牵起混天绫的一端握在手里。鲜红薄艳的灵绸散发出一阵淡淡光辉,温暖如凝练霞光。而就是这种光辉让松喜看上去更加恐惧,嘴唇蠕动着挤出半句不知所谓的:“秘密……保守秘密……都死了……” “什么秘密?”戚妜心中顿时不祥预感更深。 她抓住面前已经精神恍惚的松喜,尽可能放柔语气对他说:“松喜你别害怕,师姐在这里,不会有人敢伤害你。你别害怕,慢慢说,到底是谁干的?你说的秘密又是什么?” “秘密……师父知道的秘密,世……”他似乎即将说到什么非常可怕的名讳,连声音都变得极为颤抖,眼神更加空洞,“圣尊……和……”他再度指向戚妜身上那条霞红灵绸,“他们要保守秘密,计划有变,师姐回来了。” 很怪异的,戚妜在听到帝赦元尊的敬称时,脑海里首先出现的就是她因灵珠子被陷害一事而去寰辰太清宫求见他,而他却在看到自己出现时,脸上神色格外惊讶的模样。 那时戚妜就已经有种感觉,似乎在帝赦看来,她应该已经死了才对。所以才会在看到她时,表现得如此难以置信。 而与他有着相似反应的,还有一个人。 她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混天绫,尖锐寒意密密麻麻如毒虫爬上她的脊背,一寸寸撕咬她的皮肉,吞没她血液里的温度。 “你是说,有两个人曾经来过这里,并且为了保住某个秘密而灭掉了整个紫金玄顶,包括师父,是吗?”戚妜极慢极慢地开口,可奇怪的是,她觉得自己明明已经很用力在说话。 松喜呆滞地点着头,目光还停留在混天绫上。美丽柔软的红绸,在他眼里跟一条随时会暴起的毒蛇没有区别。 “一个是圣尊,对吗?” 松喜继续点头。 戚妜和屋外的夜色一起沉默下来。一种凌厉到可怕的刺痛正穿过她的身体,直戳胸口。 不行。她的心声还在垂死挣扎着叫喊,不要说出来,不要去问。 可她还是选择继续开口,声音也变得更轻微了:“还有一个,是我的阿母,斓彩上主,是吗?” 松喜仍旧点头。 她浑身一僵,然后跌坐在地上,连怀里什么时候被松喜塞进一只仿音鸟也没发觉。 松喜战战兢兢对她说:“师父……信,给你……他……道歉。” 仿音鸟从沉睡中醒来,站在面前少女的衣裙上跳了跳,张开鸟喙,发出的却是白泽的声音:“小阿戚,既然你已经听到我这段话,那我想你其实已经可能猜到,你的身世并非如你所以为的那样……” 戚妜木然地听着那些话——关于她,关于千年之前就已经开始的各组征战,关于红莲,关于祈愿。 一桩桩,一件件,每个字都那么触目惊心,残忍至极。 她从开始的僵硬中挣脱出来,一把挥开那只还在絮絮诉说的仿音鸟。 它尖叫几声拍打翅膀飞起来,嘴里叫喊出的是白泽的道歉声。 戚妜捂住耳朵跌跌撞撞逃出铭物阁,唤来苍鹤将自己带回栖霞山。 此时正是天光初绽之时,天气却阴沉沉的,似有暴雨将至,是个不用铺就朝霞的清闲日子。 她回到家中,听见斓彩正焦急呼唤着自己名字的声音,温柔责备她怎么一早就不见人影,害得她到处好找。 没有得到预想中的撒娇回应,斓彩这才注意到戚妜脸色极为难看,眼神空涣地盯着地面。 “戚妜,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斓彩伸手想要去牵她,却被戚妜侧身躲过。 这样的抗拒让斓彩面色凝滞,旋即缓缓收回手:“怎么了?谁惹你不高兴了?” 戚妜抬起头,脸上神情说不出是惊愕还是迷茫还是困惑。她看着这个被自己当做阿母来亲近与孝顺了数百年的女人,第一次觉得对方竟然如此陌生。 “阿母。”她叫着,“你真是我阿母吗?” 斓彩眼中神情瞬间改变了。戚妜分不出她是想哭还是想叫。 但最终,她什么反应都没有,只抬手遣散侍从,然后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你去见过你师父了?” 见戚妜沉默点头,斓彩叹出口气,嘴角弧度牵动得很奇怪,似乎是原本想笑的,却又无法做到,看上去更像是快哭了。 “不错。”斓彩点头,“我的确不是你的阿母。”她说着,又低低补充一句,“我也不配做你的阿母。” 她的话让戚妜心里最后一点点幻想也破灭了。 “你的这次回来完全出乎我们所有人意料之外,所以圣尊打算清理掉那些知道真相的人。” “所有人?”她颤抖着喘了口气,发出的声音轻若呓语,“所以……我到底是什么?你和圣尊想要掩盖的秘密,到底是什么?” 斓彩深深叹息一声,最终回答:“你是一缕灵识,也是这天地间唯一能让红莲开放的存在。” 紧接着,她将所有真相都说了出来。 “千年前,因为涅火红莲失去了唯一的养料来源,寰玄珠,于是逐渐不再对祭祀和祝祷有任何反应。恰逢此时,新神族自立门户,联合其他大大小小的族群开始与太若灵族抗衡。你就是在那时候被找到的。” “世人皆知红莲是太若灵族的庇佑圣物,有红莲在一天,那么其他族群终究只会摇摆不定,天下不得太平。于是女娲祖神亲自出手,将寰玄珠从净焰圣地之下取出,为的就是能够让太若灵族失去红莲这枚最强之棋。圣尊发现后,也同样披甲上阵与女娲祖神开战。” 第208章 “那场战役持续了一百天,整个世间一片动荡不安,血雨倾盆。” 随着斓彩的诉说,戚妜也回想起自己在莲海空间内的那个梦。 ——大地万物垂死之际,红衣银甲的绝美少年手持紫焰尖枪,破阵而出。 “圣尊带回了你,却没能将寰玄珠夺回。” ——梦里,从诞生出意识的那天起,她就一直沉睡在一片与世隔绝的虚空中,像漂浮在永远没有尽头的幻梦里。 她没有形体,没有具名化的五感,不知何为外界,何为光阴。她终日被身边那团混沌包裹着,提供给她源源不断的给养,供她慢慢成长,直到能用自己的一缕灵识窥探到混沌之外的世界。 “你本是寰玄珠里诞生而出的一缕先天灵识,可惜还远远没能达到化形的地步。” ——她伸手想要去抚摸那朵鲜红如血的莲花,却被一只手拖入层层莲瓣中。 红莲化作的少年看着她眨下眼,语气平静:“原来是寰玄珠诞育出的先天灵识。不过距离真正成型还太早。” “圣尊花费数百年,用无数凝魄珠将你化形成如今模样,并交由我抚养。为的是有朝一日,能用你唤醒红莲,为太若灵族重新带来平和与荣光。” ——她还记得自己年幼时,第一次被斓彩带着来朝涅火红莲祝祷的那一次,就曾好奇地抓着阿母的衣袖问那些不断从火焰中飞舞出来的精灵是什么。 那时斓彩还曾说过,那些精灵是涅火红莲送给有缘生灵的赐福,是只有她才能看到的。如果她能修炼出最精纯的灵识,再诚心诚意向涅火红莲祈愿,说不定还能得到它的回应。 “可我们也都知晓……红莲只会收取绝对自愿的祈愿。” ——“那你是自愿的么?我向来只会收取绝对自愿的牺牲。” “是。”她点头,手指紧紧捏纂着那枚刻有灵珠子名字的鸳鸯配,“我是绝对自愿的,您要索取什么我都可以给,绝无反悔。” “是么?”红影轻轻呢喃一句,接着问,“如果我要你将灵魂交换给我,从此成为养料,你也愿意么?” 斓彩的话还在继续,并且开始变得越来越残忍:“为了能够让你达成最无私自愿的牺牲,我们一直疼爱你,纵容你,教导你。目的是为了能够让你成为心怀苍生,善良温暖的好孩子。” “你会爱天空,会爱大地。会爱这世间的一草一木,一飞鸟,一虫鱼。会爱太若灵族的每一个生灵,也会爱你最尊敬的圣尊,和你最亲近的阿母。” 戚妜从这些话里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毛骨悚然。她呆然地看着对方,嘴唇逐渐褪色成惨白。 “你感受到的爱越多,你回馈给世间的爱也会越多。这种爱能够让你抛却一切对牺牲的畏惧。等到需要红莲开放那天,你就会心甘情愿献出一切,成为为了天下苍生献出自我的祭品。” “这就是所有关于你的真相,也是圣尊扫平紫金玄顶也要保住的秘密。” 也就是说,“从一开始,你们给我的……所有爱护,其实都是为了……将来有一天,我能心甘情愿为了你们去死……” 斓彩低下头:“是这样。” 戚妜后退一步。 她感觉自己快被这些真相,与无数重叠闪回过往记忆给压迫到窒息,只能最后挣扎的力气:“可你们给我的,从始至终……全是假的……” “是这样。”斓彩抓紧自己的衣袖,珠翠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微不足道的刺痛。 “你们爱我只是为了要我死……是为了要我死……你们爱我是为了……不,不是,这些不是爱……不是……” “这些是谎言,是欺骗,这些不是爱。” 不是吗? 真的不是吗? 那究竟什么才是? 她所理解的爱,其实全都是来自于斓彩和帝赦元尊,以及周围所有人,还有她从小遇到的所有事共同构建起来。 但如果连这些东西本身就是假的。 那她的感受,她的存在,她以为的爱又是什么呢? 这种来自于内心深处的可怕质问让戚妜感到难以呼吸,似乎有什么东西已经被连根拔起。 她收紧手指抓住铱椛着自己的衣服与发尾,直到发根都拉出血来也毫无所觉,只不断喃喃自语着想要否认那不是爱,却根本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真正发出声音。 那些沸腾在灵魂里的澎湃痛苦与绝望已经彻底将她击碎,然后又争先恐后的从她每一根破裂的骨头和血肉里挤出来,鲜血淋漓地惨叫着。 有那么一刹那,她觉得自己已经随着这股凶暴的悲痛破裂成无数片,再也拼凑不回去了。 可当她看向那玉石屏风上的剪影,又惊讶于自己的外壳竟然还保持着这样可憎的完整。 她身上的红衣是被不断从灵魂里涌出的血与泪染就的吗? 她明明听到自己内心狂乱失控的哀嚎,为什么自己还没有哭呢? 那些本该鲜活的眼泪和情绪都去哪里了呢? 心底崩溃出的无底黑洞正在将她从内往外地吃掉。 她又回想起几个时辰前那场丰盛繁华的庆典,那场所有人都在欢笑,在歌唱,在喜极而泣的庆典。 那场为了庆贺涅火红莲终于再度开放,庇佑太若灵族万千生灵的庆典。 前所未有的盛大,前所未有的灿烂。 完满无缺的千喜之城。 苦难只会出现在戏剧与乐舞中,泪水只会因喜悦而流。 戚妜闭上眼睛,那无数烟花冷却后的灰烬快要把她埋葬至死了。 原来,她的出生就是为了让沉睡已久的红莲再度开放,是为了这一场盛大至极,万众瞩目的灭亡。 为了让她足够心甘情愿,他们甚至将这场灭亡包装成一种叫爱的东西送给她。 他们,所有人。 “那,灵珠子呢?”她听到自己这么问。 槐奚的篝火庆典上,她与灵珠子并肩坐在草地中央。 她看到那个总是孤高清冷的少年朝她低下头,用一种无比执着又认真的语气对她说:“我想成为那个唯一有资格在你身边,陪你看遍每一□□霞与余晖的人。” 朱诞月节的夜晚,白衣无尘的少年穿过灯火辉煌,从莲海尽头朝她飞来,手里拿着那对承载着所有恋人渴望的鸳鸯玉佩。 “你一生的命运与情感都将和一个在惊蛰时分出生,驰骋于各方沙场,地位尊崇显贵,威名赫赫传于万家,且名扬万世的骁烈少年神联系在一起。” 如果这些根本不是真实存在。 如果这些并不是她以为的爱。 “灵珠子,也和你们一样吗?” 她还能相信什么呢? 第76章 誓言 下雨了。 戚妜独自走在一条不知名的小路上,身上已经没有混天绫为她遮风避雨,只能被这些淅淅沥沥的雨丝逐渐沾湿衣裳。 好奇怪。 今夜的雨似乎格外沉重,闷窒,却又不够潮湿。 至少不够潮湿到能用来将她脑海里,所有关于自己真实身世的记忆都冲刷干净,只剩以前原本看似快乐的记忆。 是不是自己淋的雨还不够多,在这里走得还不够久呢? 第209章 可没在雨里走一会儿,戚妜就感觉自己已经筋疲力尽,再也走不动了,浑身因为寒冷而抖个不停。 然而紧接着,她就发现那不是因为冷,是因为她在不顾一切地哭,同时也在不顾一切的笑。当积压的激烈情绪已经逼近到马上就要崩溃的极限时,哭和笑似乎没有什么不同。 她哭着弯下脊背,恨不得将自己所有的感情,连同那颗一直在剧痛着折磨自己的心脏全都掏出来,再揉碎了丢进这阵雨里。 她笑着跪在地上,手指陷进泥泞的土里,全身都在因为这些失控的痛苦情绪而发抖到接近痉挛的地步。胸口激烈起伏,却越来越难以呼吸,只能徒劳地挤出一声哽咽。 原来一切都是假的,原来她什么都不曾拥有过。 戚妜跪在地上,大雨密集到几乎将她埋葬进这片土地。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这里跪了多久,直到身体已经在也没有知觉,直到雨势开始变小。有人从前方走来,停在自己面前。 红色的袍摆,上面绣着火焰里生出的莲花。 戚妜僵硬着抬起头,看到红莲正站在自己面前安静注视着她。 “别哭了。”他说,却看到戚妜脸上又流下泪来。 明明这世间一切有源之水皆可被莲火焚烧成无,可眼泪似乎不是这样。 他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再次重复:“别哭。” 戚妜闭上眼睛,伸手拉住他的袍摆想要站起来,身体却因为僵硬而摇晃一下,被红莲很快扶稳。 “你上次说过,作为我请求你去救人的交换,你拿走了我的一部分灵识,是吗?” “的确如此。” “那,我还想和你做个交换。”戚妜说,牙齿紧咬在一起。 红莲沉默片刻:“你想要什么?” “杀了他们所有人!”她开口,声音里迸发出的强烈怨恨连她自己都被吓一跳。 红莲垂下眼睫,没有在意自己被她手上泥污弄脏的衣裳,只目光深深地看着她:“你确定想这样么?” 戚妜被心里已经快要发疯的痛苦和怨恨支配着,正欲点头,却又忽然想起许多细细碎碎的小事: 每次路过,不管进不店里光顾生意,总会笑着叫她神女阁下的茶铺老板。 会高兴地跳起来抱着她,脆生生叫她小阿戚的松喜。 会将一些寻常女儿家格外偏爱的宝石玉器,做成配饰送给她,让她多来陪自己说说话的云老。 等等等等。 他们其实也和自己一样不知真相。 如果自己真的曾被真心对待过,那也许就是在这些人身上了。 想到这里,戚妜忽然战栗起来,连忙握住红莲的手:“不……不要这么做。我不想这样,求你不要这么做。” 越说着,她感觉自己越发痛苦了。 她的爱已经被摧毁,恨也无法做到马上就变得绝情纯粹,所以只会越来越痛苦。 眼看那些无法被止住的泪水又要掉下来,红莲忽然开口:“那就找一个最合适的发泄对象。” 戚妜愣一下,仰头望着他,听到他继续说:“等你想好找谁了,我就答应你的愿望。” 黑夜依旧冰冷寂静着。 天牢里除了走廊上以外没有灯。远方传来接连不断的烟花鸣响,鲜血一般的光影从窗户外窄窄漏进来一段。 灵珠子在地板上看见了摇曳的淡薄红光,下意识伸手想去触碰。虚幻而艳丽的光晕落在他指尖,让他没来由想起被戚妜衣袖拂过的柔软感受。 恰逢此时门外传来看守长的声音,提醒马上有人来见他。 灵珠子回头,映入眼帘的并不是期待中那个红衣少女身影,而是他只在宫宴上曾见过寥寥数次的帝赦之子,荧惑。 他一身黑衣站在那里,几乎与周围的黑暗融为一体,深色眼仁里晕着层走廊上的烛火微芒,看着有种说不出的冰凉阴郁。而灵珠子则隔着道玄铁牢门盘腿坐在床上,与他沉默对视着。他身上的洁白天衣在这样幽暗的环境里,清冽到几乎会发光。 很快,荧惑走近牢门,向对方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带着帝赦元尊的口信来将他放出天牢。 面对灵珠子略带错愕的神情,荧惑意味深长地笑着:“父神从不亏待忠诚顺服之人。且少统领既有师姐的担保,又有红莲指定,能这么快出来也是理所应当的事。尤其……” 他停顿一下,目光仔细地审查着对面少年的脸孔,不放过他任何一点神情变化:“你在师姐的事情上,助力颇多,也算将功抵过。” 灵珠子皱起眉尖,完全没听懂他的话,只追问:“戚妜怎么了?” 荧惑看上去同样诧异。在细细辨别后,他认定:“原来你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无意间帮了父神一个大忙而已。” 他说的是诱骗戚妜以自身灵魂献祭于红莲的事。同时,荧惑也瞬间想明白,为什么这次帝赦元尊会如此潦草就相信霖翁与文晔的栽赃。 这其中当然有有自己在其中顺手帮忙的缘故。 作为同属双阳年,惊蛰丑时出生的人。比起荧惑的“非自然诞生”,灵珠子是真正的天命所降,也是极为有可能被红莲选中的人。 面对这样一个巨大威胁,荧惑当然会想要将他除之而后快。 恰巧文晔主动找到他合作,以火行军的调动权都交换,想要荧惑帮他夺回家主之位。荧惑自然顺水推舟的同意了。 只是他没想到帝赦会接受得如此自然。 明明在霖翁当场寻死之时,他还有点遗憾这次的举动怕是全部白费,可帝赦却仍然下令将灵珠子关入天牢。 他还以为是照例的知情者清理手段。 可灵珠子看上去真的毫不知情,那就只能说明,其实帝赦也并不想留他。 至于原因,他能想到的有很多,但不能确定到底是哪些。君王的心思向来是最难猜的。 思索间,灵珠子已经离开原地,闪身来到他面前,清黑如寒星的眼眸紧紧盯着他:“你对戚妜做了什么?” “少统领还是自己去问吧。”荧惑扬下眉毛,脸上笑意更深,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很有意思的画面,“如果还来得及的话。” 说完,他离开了天牢。 没过多久,看守长果然来帮他打开大门,并解除束缚在手腕上的封灵锁放他离开。 来不及去想这明显有异的突然放行,灵珠子此时正满心牵挂着戚妜的安危,也没多细问对方关于荧惑的事便立刻动身去了栖霞山。 时值天泛霜白,朝暮林中一片浓雾稠朦,树影沉沉如无数幽魂聚集。 灵珠子赶到光蔚宫时,发现里面竟然没有一个侍从,到处都是副死气沉沉的清寂模样。 他心中顿时升起浓烈的不祥预感,同时快步来到正殿寻找,直到在□□院那棵红枫树下找到了正捧着手里混天绫发呆的斓彩。 她似乎是遭受了什么极大的打击,整个人神情恍惚地坐在地上,脸色煞白,双眼空洞无神,完全一副被抽走了魂魄的可悲模样。清瘦的脊背微微弯着,手里不断抚摸着那条鲜红灵绸,将它贴在自己脸上,试图寻找到一点残存的温度。 “上主。”灵珠子轻轻靠近对方,“发生什么事了,戚妜呢?” 第210章 听到他的声音,斓彩迟钝地反应许久才回过神,目光却并未清明多少:“少统领……?”她看起来很迷茫,完全不明白对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灵珠子简单说明自己刚才在天牢里发生的事,接着便看到斓彩似乎是被自己的某句话瞬间击中,同时一把伸手掐住他的手臂,用力到手指发白,浑身颤抖。 “你此话当真吗?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更不是因为帝赦元尊的安排才与戚妜来往密切的?”斓彩急切地望着他,像是望着什么唯一的救命稻草,眼里涌出无数悲哀又充满希冀的薄弱亮光。 灵珠子忍受着手臂上传来的尖锐痛楚,一动不动回答:“是。我与戚妜相识来往,倾心于她,皆是出自我本心,绝无任何外力刻意指引。” 他态度冷静,语气极为认真,眼里更是没有半点闪躲与虚伪之意。 如此纯粹,如此美好。 斓彩突然整个松懈下来,将混天绫抱在怀里,眼泪混着淡红的血色一点点从眼眶里涌出来:“太好了……太好了,至少你是不知情的。至少你给她的爱是干干净净的。” “上主,到底出什么事了?”灵珠子越来越意识到在自己被关天牢这段时间,一定发生了很可怕的事。 斓彩将脸埋进混天绫里痛苦呜咽出声。 片刻后,她抬起头,将所有告诉过戚妜的真相再次断断续续重复一遍。 在灵珠子满脸难以置信的愕然中,她继续说:“我知道,她再也不会回来了,也知道她永远不可能原谅我。如果我早晚都要像白泽那样被灭口,倒不如让她动手。这样也许还能让她心里的怨恨少一点……” 听到帝赦元尊下□□有变,必须即刻抹杀作为知情者的白泽以控制局面的时候,斓彩就立刻意识到,下一个将要被抹杀的人就是她自己。 毕竟作为戚妜的养母,她是除帝赦和白泽之外唯一对所有事都知情的人。 这位看似温和大爱,宝相庄严的太若灵族至高领袖,从始至终想要维护的都只是他自己的地位与统治而已。所以他才会如此费尽心机,不择手段地唤醒红莲以威慑各族。 至于战争结束后的平和与万民安定,对他而言不过是些锦上添花的顺带装饰罢了。 任何会威胁到他计划的人都会被毫不留情地铲除。 灵珠子沉默听完,好一阵出神后才语气淡薄的评价道:“您这样想是很自私的。她一直尊敬您为她的阿母,毫无防备的依赖了您数百年。就算骤然知晓自己真实来历,以她的个性,又怎会立刻便对您动杀心。您这样一心求死,不做任何解释您心中真实感受的行为,只会让她更难过。” 斓彩闭上眼睛:“你说得对,我的确自私,更懦弱。” 自私地想要和戚妜成为真正的母女,如平常亲人那般相依为命,却又懦弱的不敢反抗帝赦元尊的命令与操控。 自私地想要靠近那天上清美高遥的月亮,却又懦弱的不敢表明自己心意。 自私地想要以死偿还自己的罪孽,却又懦弱的不敢向她坦白,明明逼迫了所有人的罪魁祸首是帝赦元尊。明明在自己心里,她早已是自己真正的女儿 戚妜丢下混天绫离开的时候,斓彩几乎恐慌到极点,也不知道自己那时狼狈不堪地朝她喊了些什么,有没有说出哪怕分毫的斑驳真心。 她只觉得,戚妜离开时的身影真是像极了当年的司夜之神夙辰。 决绝到让她根本不敢去挽留。 千年前的红莲业火焚烧天地,将尚未成型的她从云端拉扯下来。从此,她便和自己破破烂烂的真身一样,永远被禁锢在这片朝暮林里不得自由,也被禁锢在自己的优柔寡断里,最终落得如此结局。 “我不敢请求她的原谅,更不配得到她的原谅。”斓彩说着,转头看向灵珠子,“但你不一样。你对戚妜是真心实意的,也是这世界上唯一一个对她没有任何谋求算计的人。” “我知道她已经不会再回来。而我受制于曾被红莲业火毁坏过的真身,无法离开这片朝暮林。所以我想请求你……” 她说着,将怀里的混天绫递到灵珠子手上:“我想请求你去找到她,去保护她。让她明白这世界上有人是真心爱她,她更是最值得被真挚相待的好孩子。我想……将她托付给你,请你帮她找到能够从红莲契约里解脱出来的办法,让她从此能够自由,不再被自己的命运与身世所困扰。” “而我会从此化作覆盖于这世间的每一次朝霞与暮晖,在每天的清晨和傍晚短暂看看她,就足够了。” 这话说得有些奇怪,灵珠子正想问缘由,却发现斓彩的指尖正在逐渐泛起诡异的透明。 “上主?” “戚妜离开后没多久,帝赦元尊就来了。” 斓彩很慢很慢地解释:“他原本是来找戚妜,想要从她身上知道更多关于涅火红莲的事情。他很在意为什么自己会失算,为什么戚妜没有成为红莲的养分,反而还安然无恙。” “他认为戚妜身上一定还有许多值得他利用的秘密。所以,他想让我把戚妜叫回来,就像以前那样继续用长辈和亲人的身份欺骗她。” “但我告诉他,我已经把所有真相都坦白给戚妜,他再也别想利用她去做任何事。所以帝赦元尊将我的凝魄珠取走,我也很快就会神形俱灭,化作这片朝暮林的养分。” 斓彩指了指面前的红枫树。 那些深色的粗壮树根已经慢慢生长到了她散乱的裙摆边,随时准备将她彻底吞噬进去。 她衣衫鲜艳,坐在树下像是一个由花和梦堆叠起来的幻觉,风一吹就会彻底销散了。 “灵珠子,我方才说的请求,你会答应我吗?”斓彩注视着面前的少年。 他点头:“会。我会尽我一切心力去帮她重获自由。” “如果做不到呢?” “那我就一直尝试,一直寻找,直到我达成誓约为止。” “这可是你说的。” 她垂眸笑起来,却又再度抬头,指尖捻起身体里还未流失的最后一点神力化作一道魂印,直指对方眉心间。 光芒散去,一颗鲜艳赤红的朱砂痣烙印在灵珠子眉心处。他能清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也被同时浸刻进了自己的魂魄里。 “我把你的誓言化作魂印藏进你的魂魄根本里。这是会跟随你一生的誓约,即使你有朝一日因寿数耗尽而步入轮回也不会消失。只要你还是你,那么你就一定会背负着这个魂印,没有任何选择可言。”斓彩垂下手。 她的手正在急速枯萎,透明,连仅剩的微末生命力也在消失。仅仅须臾间,这种可怕的衰亡就来到她脸上。 “就像你所说,我到底还是自私的,无法就这么相信你的话。” “毕竟你和我一样,也受到很深的限制。” “我曾因救命天恩而选择一直尊视帝赦为父。而你是曜家家主,火行军的统领,是同样发誓过会效忠帝赦,守卫太若灵族的人。你一生的信仰,你的家族,都是在为了保护这片土地和这族民而战。” “但戚妜已经不是了。她有足够的理由和心境去痛恨这里的一切,尤其是你们家族世代尽忠的君主。” 第211章 “所以,我不会再让你像我一样被恩情或责任左右,甚至在将来有一天,被迫拿起武器指向她。” “我对你的这道魂印将会永远束缚你,让你无法做出任何伤害她的举动。若有朝一日,你真被帝赦逼迫着妥协,为了你的家族也好,责任也好,而选择与她兵戎相见……” 斓彩轻叹一口气:“那你一定会被我设下的这道魂印所折磨,并由此承受魂魄自噬之苦,直至你三魂七魄尽数灭亡,永不超生。” 灵珠子静静听完她的话,对于这魂印所代表的恐怖意义并没有表露出任何惊讶或退缩的意思,反而说一句:“多谢上主。” 她的这道魂印,既是束缚,也是庇护。魂印令他不能对戚妜刀剑相向,也给了他一个脱离自己忠君使命的理由,不必再为难。 “去找她吧,趁一切都还来得及。”斓彩说着,半透明的枯萎身躯轻轻颤抖一下。树根密密麻麻攀爬到她胸口处。 “希望一切都还来得及。”她最后说。 “待我彻底化作养分后,我的血肉会将朝暮林染做一片鲜红。从此天上人间都只会出现戚妜最喜欢的红霞。我也算是能再看看她,再看看她……” 朝暮林的风依旧呼啸不停。 灵珠子看着面前已经被完全裹进枫树里的霞光女神,最终拿起手里的混天绫,独自起身离开了这座空荡无比的宫殿。 他猜测了一切戚妜也许会去的地方。 首先是红莲所在的净焰圣地。 然而这里并没有那个红衣少年和戚妜的身影。 接着他又去了千禧城的其他地方,一个一个仔细找过去却始终没有找到。 周围到处是撑伞抱花的来往生灵。他们彼此结伴着,笑闹着从灵珠子身旁走过。那些花的艳,衣群的鲜丽,配饰的叮当晃动,全都如流水般相互交织着。 满目的繁华热闹,生机勃勃。 而唯独灵珠子找不到自己想见的人,像是被抛弃那样孤独站在街道中间,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他漫无目的地朝前走,视线总是忍不住追寻着每一抹突兀闯入眼中的大红色,却又一次次失望而归。 不知不自觉间,他回到了曜家,停在那扇熟悉无比的大门前。 门口站着的陌生守卫见了他,顿时吓得脸色苍白,怯怯道一句“家主”后便急急忙忙缩回门里,说是去请文晔当家过来。 眼见守卫已被更换,灵珠子心里大概也猜到了几分关于自己家中发生的变故。 他径直走进去,来到正闹作一团的宗族祠堂门前,目光冷冷地审视着那些正齐刷刷回头看着他的,本该是他同属一家的血亲。 那些眼睛里有惊讶,有茫然,有心虚和不知所措。 以及文晔眼里浓烈到再也无法隐藏的深刻恨意。 他死死盯着面前的白衣少年,短暂愣神后,好像看到了什么阴魂不散的恶鬼。原本还算端正的五官扭曲出一种格外阴暗的表情,简直目眦欲裂:“你不应该在这里!圣尊已经下令将你关入天牢,你不应该再出来!” “是么?”灵珠子淡淡扫视过他们,目光落在那已经腾空出来的祠牌位置上,一眼便轻易看出原本被放在正中间位的祠牌被替换过,父亲的名字不见了。 “交出来。”他侧视着文晔开口。声音不大,但是充满不容拒绝的压抑。 文晔怒不可遏地咬住牙齿,声音几乎是从缝隙里被挤出来:“你不可能从天牢里出来……” “但我已经在这里了。”灵珠子没打算和他废话,仍旧神情冷淡地命令,“最后一遍,交出来。” “我铱椛不会把我好不容易得到的东西……” 文晔话音未落,灵珠子手中忽然神光骤现。红缨枪出现在他手里,被他握住枪.身朝对方动作利落地一扫。 伴随着清晰地骨骼断裂声与惨叫,文晔立刻跪跌在他面前,脸色苍白着冷汗直冒,眼中又是嫉恨又是震惊。似乎不敢相信他居然会如此直接到连接口都懒得找,便毫不犹豫朝同族亲人动手。 这在曜家算是犯了大忌。 手里的枪剑永远只能对着外部的敌人,这是家训之一。 周围顿时惊慌失措着乱作一团,还有人甚至叫来了外面的守卫想要自保。 然而守卫却纷纷停留在门外,不敢对里面的灵珠子有任何动作。 灵珠子也根本懒得理这群人。他抬手将红缨枪尖抵在文晔咽喉处,只差一线便可削断他的头颅。 他一身白衣如同从冰雪中化形而来,而脸上表情与语调却比冰雪还要冷漠:“下次断掉的就不是腿了。交出来。” 察觉到他此刻应该是心情极为烦躁,甚至是在因为某些事而感到相当焦虑,文晔咬牙坚持着还想抵抗。 但面前少年容色冷峻,眸色深寒的模样,让他想起即将被激怒的狼,锋利的獠牙正带着致命杀意紧贴在他脖颈上。 还在他恍神的时候,一旁最先被这场景吓坏的年轻小厮忍不住哆嗦着主动坦白:“老统领的祠牌被……下令扔掉了。不过,我捡了回来。”说着,他又弓着身子走上前,颤抖着从紧攥在手的布包里摸出还沾着灰的祠牌。 已经被毁坏成了几块残片。 灵珠子注视着那些碎片几秒,然后挪回视线,一言不发的将红缨枪从文晔咽喉出收回来:“这是你做的,对么?” “一人做事一人当。没错,是我毁掉了你父亲的祠牌。要不是他……” “哪只手?”他继续问。 周围的人表情看上去更惊恐了,连文晔也变了脸色:“你想做什么?” “既不想说,那就全都废掉。”灵珠子说完,再度执起红缨枪。雪亮枪尖灵如游蛇,精准挑断了文晔双手的经脉。 他惨叫着抽搐倒在地上,整个人痛苦不堪地挣扎着,双手随之痉挛变形,眼睛还在恨恨盯着少年:“灵珠子!你真有骨气就即刻杀了我!” “可比起死,你更害怕成为一个什么都做不成的废人。”灵珠子云淡风轻地拆穿他,自上而下俯视着对方,“就像你现在这样。” 文晔的表情瞬间扭曲到了极点,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疯狂吼叫:“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灵珠子!” “我诅咒你最终会和我一样,一生不得所求,也不得所愿!” 灵珠子轻轻压下眉尖。 混天绫滑过他的手背,鲜红如血。有一瞬间,他甚至真以为那是血的触感,只是分不清究竟来自于哪里。 “我诅咒你一定会和我一样,在所有最深的怨恨与遗憾里死去!” 有风刮过祠堂,收紧成如同哀鸣的呜咽声。 灵珠子收回视线,头也不回地对屋外的守卫说:“拉出去,丢到街上。从此以后,他不再是曜家的族人。” “至于其他跟随参与者。”他看着周围正拼命朝自己磕头求饶的人,清寒眼眸中划过一丝明显的厌恶,面色不变道,“就从门口开始,跪着磕头到火行军本营去,向所有以命相搏来保护你们的将士认罪。” 说完,满屋尖叫着的男男女女全被守卫拖出去,绑住双手按在门口地上,催促赶紧依令磕头跪行。剩下一些从未选择过与文晔同流合污的旁系亲族安静看着这一切,心中纷纷松了口气。 第212章 “先散了吧,劳烦各位被文晔叫过来看这一出闹剧。”灵珠子说。 “家主言重了。” 料理完这一切,灵珠子重新将目光放回那几块已经四分五裂的祠牌碎片上,忽然觉得一种没有名头的沉重感正不断向他压来。 他想起父亲曾说过,宗族祠祭这类虚礼不用在意,他能陪着母亲安眠于槐奚便很好。可不知道为何,灵珠子还是觉得很累,好像自己的某个部分也和这块祠牌一样,就要四分五裂了。 一道清澈铃音从身后传来。 他猛然回头,没有看到任何人,顿时便明白自己只不过是出现了幻觉而已。 混天绫温驯地包裹住他。 灵珠子摸了摸那片冰软红绸,简单交代过总管几句便再度离开,准备继续去寻找戚妜的下落。 正在这时,一道刺眼神光从千禧城外不远处陡然升起。热浪铺天盖地而来,滚滚浓烟遮蔽了天空。而在那烟与云的背后,整个苍穹逐渐开始发生变化。 白昼的光线暗淡下去却又不至于完全熄灭,星辰与皓月同时出现在面前,洒下一层粘稠灰光笼罩在整个太若灵族的疆域之上。 世界不再是昼夜分明的,晨昏之间的界限再度被打破,万事万物被吞没进那远古洪荒般的混沌里。 银河在天空中闪闪发亮,灿烂光辉不似平常那般瑰丽温柔,反而充满奇诡的混乱感。 有人将太若灵族边境的上古禁制打开了,新神族正全力朝千禧城攻占过来,带起足以撼动天地的强烈冲击。 在那片神光最为强烈刺眼的中央,灵珠子隐约看到了一个人。 那是个须发全白,仙风道骨的老者。他手执拂尘,端坐在仙鹤背上,目光垂视着这片已然纷乱不堪的下界,像是在找什么。 不多时,老者的目光就停顿住了。 他在一片四散奔逃的人海里,看到了那个身绕红绸,手执红缨枪的白衣少年。看到他正一步步迎光而来,穿过那些哀叫惊慌的生灵,坚定不移地朝已经压境而来的新神族军队走来。 周围成千上万的面孔上挂满了不知所措与惊恐畏惧,如同一团杂闹的鬼影。唯独这个少年看起来既平静又决绝,好像根本没有意识到,此刻拦截在整个新神族军队与千禧城之间的,只有他自己一人。 也或许,他已经意识到了,但仍旧选择这么做。 这番勇气让老者心中微动,旋即浅浅掐指验算一番,然后立刻明白过来眼前少年的身份。 太若灵族有两个生于双阳年,惊蛰丑时的天赐贵星。 一个有着皇族血脉,却抱着不知名的目的,亲手为他们打开了这边境处的上古禁制。 一个则单枪匹马,守卫在这座摇摇欲坠的城门前,明知不可胜也毫不动摇。 真是像极了一双阴阳鱼的黑白两面。 老者看着白衣少年的身影,忽然有些好奇,他此刻正在想什么呢? 会想什么呢? 灵珠子抬头望着天空,脑海里不自觉浮现出的只有两个画面: 是文晔最后对他的发疯诅咒——“我诅咒你最终会和我一样,一生不得所求,也不得所愿!我诅咒你一定会和我一样,在所有最深的怨恨与遗憾里死去!” 是在曾经失去父兄,再无至亲之后,那无数个噩梦里有个声音拷问过他——“你会害怕吗?” 满天威严神灵正怒目而视向他,手中法器运转,神辉熠熠。 “当你眼前尽是想要取你性命的敌人时,当你已经只剩自己孤军奋战时,你会害怕吗?” 被视为长辈的霖翁背叛与指认。 被尊为君主的帝赦冤判与默认放弃。 被文晔与族内其他亲眷诅咒与无数次暗地祈祷,最好明天就能死在战场上。 双亲的祠牌破碎在地上,沾满灰尘。 “而到了那一刻,你又会为了什么而举起手里的枪与剑?” 混天绫随风而起,映出大片红霞挥洒开。 他好像又看见了朝暮林里,身穿红衣,笑容明艳美丽的少女。那道曾在最困苦时刻照亮他头顶天空的霞光,成就是那样真切的出现在他身边。 “如果天下一直太平,红莲会不再抽取你的灵识么?”他曾经这么问。 而戚妜则回答:“是这样。”毕竟与红莲约定过的交换不可改变。 “那从此以后,我会为你守着太若灵族八方边境,求取你能获得一世安宁。” 灵珠子闭上眼睛。他想,这就是他现在站在这里的唯一意义了。 第77章 复仇 她从莲花里醒来,周围是轻柔微凉的风,鼻尖上还趴着一只小小的焰花精灵,和她一样在打盹。空气里满是冷雅清幽的莲花香,从头到脚沾了她一身。 阳光温柔和煦,暖暖笼罩着她。 这样过于惬意的场景让戚妜有些发愣,完全回想不起来自己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又什么时候睡着的。 她稍一动弹,这才感觉到发顶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轻轻挪开了。转过头时,她的目光瞥见红莲正好收回手。 “我睡着了?”戚妜有点难以置信。她用手撑着身体坐起来,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经重新变得干爽洁净,手指上也不带一点泥泞尘埃。 脚踝处有什么东西挠得她痒痒的。戚妜下意识缩了缩,发现那些是莲花中央的须蕊。 “没睡太久。”红莲回答,然后问,“感觉好些了么?” 戚妜没有做声,她的思绪又回到那些撕心裂肺的痛苦里去了。这种悲痛与无法释怀的怒火正扎根在她所有美好的回忆里,拼命汲取着她曾经最珍视的东西作为养分,不断不断地扩大开来。 她有一种感觉,如果再不做点什么,她就会被这种噬人的折磨吞吃得一点渣滓都不剩。 于是,戚妜调整姿势跪坐在红莲面前,抬头望向对方的眼睛:“我想和你再做一个交换。” 红莲神色微敛地凝视着她。那双深金色的眼睛,承载着比太阳还有灿烂夺目的色彩,却总是让人无法感到任何明快,反而只会联想到群星已经隐没的破晓天空。 清寂遥远的深邃。 戚妜从他眼里看到了自己的模样,脸上表情是出乎意料的冷静。这让她自己都有点惊讶,她以为她会变得格外憔悴又癫狂。 “你说过,如果我想好了要去找谁结束我的痛苦,那你就会为我实现愿望。现在这个承诺还作数吗?” 红莲笑了起来:“当然。” “那么,我的愿望是,我想杀了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戚妜说完,稍微停顿一下,眼神变得更加凌厉坚定,“我想杀了帝赦元尊。” “许这个愿望是已经彻底想好,不会再改变主意了?” “是。我已经决定,不会改变。并且这次也一样,我自愿献上我的灵识作为交换。” “那好。” 完全没有任何预想中的犹豫或推拒,红莲直接很利落便答应下来,干脆得让戚妜都有些不可置信。 “你……答应了?”戚妜睁大眼睛,声音不自觉放轻下来。 红莲站起身,陡然外释开的金红神力正源源不断缭绕在他周身,眉心莲纹鲜红若血,凤眼灿金灼灼。 第213章 刹那间,整个莲海空间都在他周围被不断扭曲,无数朵神火从莲花中央升腾起来,化作万道焰流呼啸奔腾。方才还温和宜人的花海美景,转瞬间变为一片业火燃烧成的无间地狱。 而面前的红衣少年则在这沸腾滔天的神力旋涡中,逐渐变成一个半透明的人形虚影,转而露出原本的莲花真身。 那朵曾经在映果镜里,被她亲眼见证过的涅火红莲。 那团能够燃尽世间一切的劫末之火。 此刻全都真实无比地展现在她面前。 “我接受你的条件,也给出我的行动。”红莲开口,声音直接穿透戚妜的身躯,清晰无比地回荡她灵魂里。 “被你仇视与憎恶的生灵,你将亲眼见证他的毁灭。” 戚妜浑身一颤,来不及多想便伸手穿过那些正沸腾不已的神火,抓住了面前少年虚影的手臂:“等一下……” 她说:“我想要亲手杀了他,而不只是在一旁见证那么轻易。” 听完她的话后,红莲再度笑起来,似乎是颇为喜欢她此刻话语里的锋芒尖锐。 他很快抬起手,掌心向上,仿佛一个邀请的动作:“那么,如你所愿。” 戚妜咬紧牙,不带任何犹豫便将手放上去。 大团神火瞬间吞没了她,源源不断的力量被灌注到她身体里,将她原本清黑的瞳色焚烧成一片冰凉金黄。 鲜红莲纹波澜着迅速爬上她的眼尾,烙印在她原本白净的肌肤上,深浓艳烈的色彩微微发着光,眉心开出一朵妍丽莲花印。 红莲的声音再次响起,似耳畔,似心底:“现在,我就是你,你亦是我。你可以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世间无人可拦。” 紫焰尖枪自火海中显形而出,静静悬浮在她面前。金红焰华缭绕交织成一簇簇怒放的火莲花缠绕其上。 戚妜似有所感地摸了摸自己眉心间的印记,终于问了出那个一直困扰在她心里的问题:“你为什么要帮我?” 明明他完全不需要这么做,只管按照一开始达成的交易条件那样,直接取走她的灵识就好。 这么问的时候,她忽然想起自己曾经做过的几个梦,零散又模糊,但都是和红莲有关的。 她隐约能猜到,那些可能是自己曾经还在寰玄珠里的记忆,但距离完整回想起来还相差甚远。因此对于红莲这样纵容帮衬自己的举动,戚妜感到有些难以理解。 正思考着,红莲已经给出了回答,语气却清清淡淡得听不出一点真实情绪:“过去万万年间,我只会被动顺应祈愿才苏醒入世。这样无聊的日子过久了,也想自己去外界看看。你上次记忆里的世界就挺不错。” 他说的是他们一起在戚妜回忆里闲逛的时候。红莲所看到的,都是她过往数百年里的经历。 一切都是虚妄。 想到这里,戚妜顿时感到心口涌出阵阵闷痛。 也许是此时一体同心的状态,红莲察觉到了她的心情:“你还是想哭么?” 他说这话时的声音变得更轻了,但却不像刚才那么毫无感情,而是微微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迟疑。 “不。”戚妜摇头。怒火驱使着她握住面前的紫焰尖枪,火莲花热烈地开遍她的手臂与肩膀。 “我已经哭够了。”她说,语气仍旧是颤抖的,“现在我要去让造成这一切的人付出该有的代价。” 火焰旋舞成漫天赤金花海,不断扩散升腾,将漫天青云染透成触目惊心的绯红,尔后又气势恢宏地朝寰尘太清宫碾压而来。 天空仿佛在一瞬间被点燃了,血色阴影撕开半边苍穹疯狂涌入。 这前所未有的异象,令所有宫殿外的仙侍们都忍不住驻足观看,忘记了自己手上还捧着各种需要送去的东西。 短暂失神片刻后,不知从何而来的强烈压迫感让他们接连惊慌起来,相互推搡尖叫着四处逃亡,遍地是被胡乱丢弃的鲜花灵植,宝石玉器。清脆声响混杂着人们高声疾呼的害怕声音,整个铱椛宫殿外混乱一片。 守卫军们迅速集结起来,列队森严地镇守在寰尘太清宫的各个方位,准备迎接新神族的入侵。 然而让他们没想到的是,来的其实只有一个人。 一个穿着鲜烈红衣,容相极为明艳灵俏的少女。 “栖霞神女?”为首的士兵面露惊愕地望着面前的戚妜,一时间有些分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对方身上那种完全陌生的狂乱神力波动让他不敢松懈:“不知神女阁下前来,可是有事?” “让开,我没打算为难你们。”戚妜的目光完全没放在这些人身上,只直直望着不远处的大殿正门口。细小的火莲花瓣缭绕在她指尖。 她的声音听上去很奇异,有着明显的重叠性。一半是她本身的少女清甜音色,一半是完全陌生的悦耳少年音。 像是有两个不同的人在同步说着一模一样的话。 他们惊诧地相互看了看,最后还是选择坚守职责,并越发毫不相让地拦截在她面前:“我们不知道神女你到底遇到了什么。但若神女所言之意是会威胁圣尊安危,请恕末将等不能从命。” 戚妜咬牙正欲再说什么,刚刚与她重叠的少年音色忽然又分离出来,自顾自说:“不必多劝,他们听不进去的。” 她闭上眼睛。 神火自掌心间蹿腾而起,顷刻间便呼啸扩散开,打乱了面前守卫军的阵型。光影明灭间,她已闪身离开原地,准备绕开这些人朝正殿直攻过去。 却没想到,身后紧随处有微风异动,引得她立刻回头。锋利冰凉的长剑原本指向戚妜后背的心口要害处,被她察觉后抬手拦截。 火焰在她手中团聚成红莲怒放开,转眼便将那把长剑熔毁成虚无。其他士兵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立刻围拢着朝她举起武器包剿靠近。 戚妜见状,立刻反应极快地抬腿踢在面前那人胸甲处,将他击退到边缘,自己则顺势灵活空翻着跃地而起。 神力释开的刹那间,她一身红衣在火焰里旋绽飞舞,足下开出一朵巨大的虚幻红莲花,将周围所有还在试图反抗的人全都震飞得七零八落。 周围矗立万年不倒的镇灵柱轰然塌下,将尚有站立力气的几人全部压住不得脱身。他们张口欲喊,可吐出的只有包含痛苦的呻.吟与鲜血。 戚妜收力落回地面,抬手召出紫焰尖枪,一步一步朝那高台之上的正殿走去。 枪尖点在云石与琉璃做成的地面上,撞出一声尖锐脆音,尔后又随着戚妜的动作而慢慢划拉出一道极亮的焰痕不断蔓延。 大门被轻易破开,她隔空对上帝赦那双浑浊无形的可怕眼睛。 他看上去很惊讶,但并不是因为戚妜的到来,而是在惊讶她此刻的样子:“原来作为养分的灵识化身,你也能完全承载红莲的力量。” “不知道这次,你又向他交换了什么?他竟能如此帮你。”帝赦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语气缓慢而充满刻意挑中对方痛处的暗示,“这世上的所有优待与赐礼,都是需要你付出相应代价去交换的,你应该很清楚才对。” “不用你操心。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让你也必须付出应有的代价。”戚妜握紧紫焰尖枪,眼神憎恨地紧盯着对方。帝赦听出当她说话时,红莲的声音也会同时响起,如同影子般跟随着她说出口的每一个字。 第214章 “竟然能融合到一体同心。”帝赦语气微凝,旋即又笑起来,“本尊不察,原来这世间最好的容器竟早就在身边。真是可惜。本尊还以为,灵珠子真是最合适人选,想来应该也是你为了救他出来所编造的谎言罢了。” 听到灵珠子的名字,戚妜心头猛地颤动起来。她还有一个最想要知道,却始终不敢开口的问题。 帝赦似乎看出了她的想法,主动问:“怎么,都敢去紫金玄顶找你师父当面询问,也敢去向你阿母质问真相,却不敢问本尊有关灵珠子的事吗?” “你还真是在意极了他。” 戚妜冷冷反驳:“我想问的事,我自己回去问清楚,只是不想再相信你的任何一句话而已。” 话音未落,戚妜已经先发制人挥出一道金红焰流朝他扫去。火焰锋利如淬亮刀刃,将帝赦身后的宝座瞬间削平成两半,溅开的点点火星引燃周围垂拂着的层叠纱幔。 杀神瞳下的一切皆是无处遁形的黑白线条,任凭对手速度再快也能被清晰捕捉到。 察觉到帝赦是打算从身侧袭击,已经来不及转身的戚妜干脆松开紫焰尖枪,让其脱手后贴着手腕飞快旋转成一道密不透风的屏障,挡下无数枚奇快无比的青蓝羽针。 有剑锋自暗处刺来,直取她毫无防备的咽喉处。戚妜迅速调转紫焰尖枪横挡在前,剑尖刺中枪身莲纹,震开一阵让她感觉手臂发麻的冲击感。 她近距离看到那双没有眼仁的眼睛,里面似乎涡动着一个蛮荒死寂的世界,随时准备将她吞下去的贪婪。 神火自戚妜掌心间燃烧而起,顷刻间凝聚爆发开的神力让帝赦脸色微僵。伴随着一阵巨大轰鸣与火焰爆破声,整个正殿眨眼间便被摧毁了一半有余,连带着整个漂浮在半空中的寰尘太清宫都开始簌簌颤抖起来。 电光火石间,帝赦飞身跃开,稳稳降立于尚未倒塌的一根殿外立柱上。虽身上毫无损伤,但他心中却不禁暗自忖度,若是被刚才那一击打中心脉,怕是再难恢复。 无数手持武器的守卫军从宫殿各处涌来,将残破宫殿团团包围住。 然而从里面率先飞出来的却并不是戚妜的身影,而是一团灼热火光。帝赦眯起眼睛,望见紫焰尖枪飞旋着从殿内破阵而出,所过之处将刚集结起来的守卫军直接扫平,简直像是用快刀斩细线般毫不费力。 下一刻,戚妜冲出火海自地面灵巧跃起,足尖踩上枪身轻一借力,同时伸手召回紫焰尖枪紧握在手,一道竖劈便捣毁了帝赦刚才所站的立柱。 巨石炸响着崩塌开,两道神光自空中缠斗不休,直至天色不知何时间忽然变为混沌一片。金红与青蓝的色彩猛烈相撞,震荡开的余波强烈到几乎能将整个空间撕裂成两半。 到处是密集漂浮的金红莲瓣,薄艳灼灼的柔软模样,却是杀人不眨眼的利器。在这长时间的打斗中,已经逐渐将帝赦身上割开许多肉眼可见的伤口。 神火焚烧皮肉,阻止了伤势的愈合。帝赦看着面前的红衣少女,挥剑挡下紫焰尖枪的攻击,却感觉被一股强横力量洞穿身躯,手中宝剑也随之浮现出道道裂痕。 那是燃烧在枪尖上的红莲业火,以被焚者的罪孽为食,不死不休。 帝赦心中猛地一沉,旋即运起全力挑开面前的长.枪想要躲闪,却还是被业火捕获其中。 灿烂复杂的神印纹路立刻在他脚下蔓延开,并徐徐化作一座莲花形的牢笼,准备将他彻底吞噬进去。帝赦迅速变回原形,试图以神力最顶峰状态的九首玄凤真身逃离禁锢。 身披黑金凤羽的巨大玄凤尖啸着冲向戚妜,挣扎间竟真的有快要突破神纹囚.禁的迹象。 意识到他的企图后,戚妜想都没想就将同样神力催化到身体所能承受的极限,唤出涅火红莲真身怒放于背后,带来足以撼动天地的狂暴光华。 鲜红业火震天而起的瞬间,她听到红莲的声音清晰警告在耳畔:“如果你非要强行自己唤用我的真身,将会大量消耗你的灵识作为代价。你想要他偿还罪孽,接下来的可以交给我。” 换而言之,他可以替戚妜杀了帝赦。 但是戚妜仍旧咬牙坚持拒绝道:“不!我付出的代价已经够多了,今天一定要亲手杀了这个罪魁祸首!” 感受到那些沸腾在她心里的痛苦与强烈怨恨,红莲再度沉默下去。最终,他轻叹一气,选择了放任对方的疯狂行为。 涅火红莲成型的一瞬间,九首玄凤也彻底从神印中挣脱出来。 莲花与凤凰正面冲撞在一起的刹那,整个空间似乎都被震碎开。整个寰尘太清宫都被彻底穿透而过,开始轰隆着不断从天空坠落,并很快分崩离析成了一场漫天飘落的尘埃雨。 黑色烟雾的背后,是熊熊燃烧着的明亮业火撕开了玄凤的羽翼。火种以帝赦的罪孽为土壤,不断发疯般地扩散着,化作无数火莲花开满他的全身。 与此同时,灵识被大量消耗带来的极度虚弱感如同海潮包围住戚妜。 她感觉自己的身体似乎正在越来越轻,周围的一切也在越来越远,直到黯淡的视野变成一条望不到尽头的漆黑隧道。 在光芒即将消失前的前一刻,她感觉自己被一个没有温度的怀抱轻轻接住,随之而来的是熟悉的冷甜莲花香。 戚妜似是已经疲累到极点,正想阖上眼睫休息片刻,却感觉腰间一轻。那枚刻有灵珠子名字的鸳鸯佩不知怎的忽然断了绳索,直直朝地上掉落下去。 “灵珠子……” 她慌忙挣扎想要起身去捡那枚玉佩,只见天边升起一道亮白光柱,苍穹浩渺变换,日月同天而存。 千禧城门在这一刻终于彻底失守。 戚妜似有所感地望向光芒出现的方向,先是呆愣住。旋即,一个可怕的猜想浮现在她脑海里,让她整个人都开始控制不住地发抖。 她松开红莲的手,边念着灵珠子的名字,边朝城门口的白光来源处跌跌撞撞走去,几次三番差点摔倒在地上,还好被红莲及时扶住。 “你需要回去调息静养。”他提醒。 但戚妜只一言不发地摇摇头,用力站稳身体。她没有察觉到自己的手几乎已经和红莲一样冰凉了。 这时,有两道颇为熟悉的身影从城门外很快靠近过来。隔着被狂风卷起的层层尘埃烟幕,戚妜认出他们是太阳金乌化身的明煌,以及斓彩默默爱慕多年的司夜之神,夙辰。 除了以往在银河铺就朝霞和落日余晖的时候,这还是戚妜第一次正式见到这对掌管白天黑夜的双生神明。 他们朝红莲抬手行礼。红莲则面不改色地看着他们,也没有任何要回礼的意思。戚妜朦胧意识到,也许红莲存在的时间比她想象的还要长许多。 “帝赦元尊……”夙辰看着不远处已经崩塌成一片废墟的寰尘太清宫。 红莲淡淡回道:“死了。”说完,他又补充,“你应该早就算到了才对。” 夙辰很谦和地微微笑下:“但凡事还需亲眼确认才是最为稳妥。” “这就是那个女孩?”明煌看向戚妜,眼神中带着明显好奇。他的眼睛和红莲一样是极致灿烂的金色,看久了会有种视线被太阳灼伤的幻觉。 第215章 戚妜别开眼睛,转朝同样也正安静望着她打量的夙辰:“灵珠子呢?” 夙辰有点惊讶她会如此关心这个问题,但在垂眸看到那枚被她紧紧握在手里的玉佩后,便了然地眨下眼睛:“他被太乙仙尊带回乾元山。如果你想见他的话,我可以为你带路。正好女娲始祖也一直想见你。” “想见……我?”戚妜迷茫地看着对方,“为什么?” “到了你便都知道了。随我来吧。” 戚妜面露犹豫,不知道该不该相信面前这个仅仅只有数面薄缘的司夜之神,但又实在担心灵珠子的情况。 正迟疑时,红莲忽然说:“想去的话,我可以和你一起。” 她诧异回头,没能从他脸上读出任何明显情绪,一时间竟有些失语。反倒是夙辰与明煌对他的话感觉非常惊讶,彼此默契地交换一个眼神,不再说话。 “……多谢。”戚妜好半天回过神。 “那就走吧。” 他们很快离开千禧城去往乾元山。 最后回望一眼自己从小长大的这片旧地,戚妜心中不由得泛出阵阵悲凉。这座往日有着完满无缺之城称号的太若灵族首府,如今也终于沦落成为了一片颓残。 和她自身的经历真是很像。 戚妜有点恍惚地收回视线,却忽然听到似乎有人在叹息。 也许是有风声吹过,也许是她自己无意间发出的。 她有些分不清。 直到许久后,他们终于来到了乾元山前。 映入眼帘的是一派洞天福地,水木明瑟的仙雅之境。 “金光洞在山顶,这边走。”夙辰说着,略抬下手将森林里探出头来好奇张望的几只树灵挥退下去。 戚妜跟在他身后朝前走。来到洞口等待仙童去传话时,她忍不住先开口问:“灵珠子他还好吗?” 这回夙辰没有接话了。他转过头,黑色的眼睛静静看着她,其中隐约可见悲怜的同情。 她顿时睁大眼睛,手中更加用力地握住玉佩,直到感觉那温硬玉质嵌入肌骨,令声音都开始颤抖起来:“他……还活着吗?” 空气寂静须臾。 戚妜感觉自己的心也正在跟着这种寂静而渐渐熄灭下去。 这时,仙童再次出来,行礼敬请各位入内:“始祖娘娘知道各位主神要来,已经在里面等着了。” 戚妜完全没听到他在说什么,只麻木地跟在夙辰身后。 然而没走几步,她忽然停顿住动作,身体摇晃一下,似乎是已经快要站不稳,却又立刻不顾一切地独自朝前跑去。 短暂的白光炫目后,洞内逐渐展露出另一片开阔天地。 她在那片宽广到似乎无边无垠的清静水域中,看到了一个身穿灰蓝长袍的白发老者。 他双目轻阖,面容宁静,整个人稳稳悬浮在这面镜子般的水域上,周围是缭绕波澜的清朦雾气。而在雾气的更深处,戚妜看到了一个高大而恢弘的影子,隐隐绰绰得极为难以辨清真容。 察觉到有外来者闯入,老者蓦地睁开眼睛。他的眼睛让戚妜想起了那些天真烂漫的孩童,都是一样的清澈明净,充满光亮。 “仙尊。”夙辰和明煌随后走进来,朝对方点点头。 太乙笑看向岸边的红衣少女:“寰玄珠诞育出的天生灵识,终于见到你了。” 说完,他看到走到戚妜身后站定的红莲,眸光轻闪,旋即起身朝对方行了道礼。 “灵珠子在哪儿?”戚妜问。她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很僵硬了,几乎是努力挤出这句话。 太乙闻言,略垂下眼睫,片刻后才轻轻叹息道:“作为太若灵族将领的这一世,他始终不得所愿,亦不得所求。” “千禧城门一战,他因本源神力耗尽而死。残损的魂魄若是就这样步入冥府轮回,只会在来世转生成神智残缺的痴儿,永不解脱。所以我将他剩下的魂魄收回来养入灵境中,等待来日修养如初。” 神力耗尽而死……神力耗尽而死。 明知不可得却非要为之,明知不可胜也绝不后退,直到将自己所有的生命力都消耗干净,只为了能多守住城门一刻。 戚妜目光空洞地看着地面,听到夙辰忽然说:“他执念深重,也许是有什么在他看来,是远比他生命更重要的东西,所以不管怎么样都必须去保护。” 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是指,他作为太若灵族将领的职责所在,因此必须保护这片疆域里的所有生灵,效忠他的君主? 还是,另有其他? “我想见他。”戚妜看着自己手里的玉佩,漠然地发现那上面不知何时竟沾染上了丝丝血迹。她松开手,看到自己掌心间已经被掐出几道血痕,但自己却毫无所觉。 是因为承受的痛苦太多,她的身体已经彻底失去感知能力,变作一团和千禧城一样的废墟了吗? 可她却明明感觉有狂风正从自己身体里刮过,带来尖锐的哭啸,席卷了她一切情感,思维,将她本就伤痕累累的心再次撕开一道极深的裂缝。 血和泪的海洋正从里面决堤出来,将她由内而外的淹没窒息。 她张嘴很想呼吸,却只发出一声分不清是不是哭泣的短促声音,整个人也随之像是被抽去了所有力气,只能跪倒在岸边断断续续地哽咽。 红莲垂眸看着她伤心欲绝的模样,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伸手轻放在她发顶。 那些落在他袍摆上的眼泪,比业火还来得滚烫灼.人。 他再次感到有些无措,不知道该怎么才能让她别再这样痛苦不堪的哭泣了。 “他现在已经只是一缕残存灵魂,没有实体,也回答不了你任何问题了。”太乙有些不忍地回答。 “……我要见他。”戚妜颤抖着坚持这么说道。 太乙安静片刻,心叹这两人真是一模一样的执拗,于是只能点头同意。 他转身扬起拂尘朝身后浩渺浓雾一挥。 顿时,徘徊不定的斑斓虹雾立刻定住并迅速散开。整个空间都在不断变换重组,水域自动分流开,露出一条薄如透明的长桥来,另一端直通那抹终于现出真容的影子。 一尊晶莹剔透,端庄雍容的巨大女神像。 “恭请女娲始祖顺安。”太乙朝女神像俯首行礼。仿若水晶做成的神像慢慢睁开眼睛。 那一刻,戚妜似乎看到这位大地之母的神魂已经从这尊彩石躯体中挣脱出来。 她是那样庄严美丽,神圣而高大。她的气息无边无际,无处不在。她的身影越升越高,直到日月变为簪在她头顶的珠花,星河成为点缀她长发的束带,苍穹披盖在她肩上成为轻纱,彩虹化作轻系在她腰间的飘帛。 世界在她的俯瞰下,竟变得如此幼嫩而渺小。 “好久不见,红莲。”女娲笑着那个同样正望着自己的红衣少年。 很快,她伸出手,将戚妜和红莲一起拉入进了一片星海灿烂的神秘灵境。 戚妜再次睁眼时,看到身旁的红莲已经不再是一开始的少年模样,而是不知何时已经恢复本相。 千层瓣蕊盛放而开的赤血莲花,燃烧着熊熊业火悬浮在宇宙间。 第216章 他看上去几乎和女娲的神魂一样巨大。 “这里是归元神境,所有生灵到了这里都会显出原型。”女娲温和解释着,同时将手中正微微发着光的一枚淡红宝珠递给戚妜。 “这是……” “这是那孩子的魂魄。我将他养在这枚与你本体同源的昆元灵珠里,能够帮他早日复原。” 戚妜小心翼翼接过那颗淡红宝珠,看到里面果然正栖息着一团小小的魂灵。 女娲继续解释:“天地初开时,鸿蒙珠应运而生,后又一分为二。其中一半为寰玄珠,落入世间成为涅火红莲养料来源,又诞育出你。另一半为昆元灵珠,是唯一能帮灵珠子养护魂魄的存在。” “灵珠子……”她喃喃着对方的名字。 没有回答。 她闭上眼睛,感觉到有眼泪从自己脸上滑过,掉进脚下的星海宇宙里,空旷得没有带来半点涟漪。 她看到槐奚的篝火就此熄灭成一地冷彻残灰。 朱诞月节的欢喧寂静成一碰就碎的幻象。 朝暮林里再也开不出他们初见那日的瑰丽霞光。 一切都在凝固,都在后退,都在消失。 只剩戚妜还独自站在这里,带着她再也不会得到任何答案的问题。 为何要那样坚守在千禧城外呢? 为何明知自己会迎来终灭的结局也不肯放弃呢? 你这样坚持的理由里,可有几分是与她有关的呢? 不。 不对。 这些都不是她真正想问的。 她其实真正想问的只有一句: 你爱我,可是如我爱你一般真心无暇吗? 若你说是,那我便信。从此与你一起悠游自在,白首一生。 可是她等不到了,等不到了。 戚妜咽下那股快要将她生生撕裂的痛苦。它们疯长着无处可去,扭曲到甚至开始滋生出隐秘的恨意来。 “要等多久?”她问,“要多久他才能恢复如初。” “我也不知道,也许是一千年,也许是两千年。”女娲回答。她的声音回荡在宇宙里,有种格外空灵的奇异:“也只有等到那时,他才能再次转世成人。” “那等他转世,他会记得我吗?” “不会。” 戚妜默然许久,看上去已经对这个回答早有心理准备,于是又问:“那他会过得好吗?” “他会再次延续上一世的命格,成为护佑天下,护佑六界的英勇少年。” 女娲说:“但在那时,他也会经历此生最大的劫难。” “什么劫难?” “一如今日在千禧城门处的境遇。未来的某一日,他同样会孤身一人挡在所有需要他保护的黎民百姓身前。” “那……他会平安度过这个劫难吗?” 女娲不再说话,似乎对于这个问题也很没有把握。 一想到今日同样的事,将来还会再发生在灵珠子身上,戚妜顿时战栗起来。 她朝女娲请求:“我求求您,请始祖救救他,不要再让他生生世世都落得同样结局。我求求您救他……” “并非我不愿意。”女娲语气悲哀地回答,“只是灵珠子并非一般太若灵族的生灵。他的真身,其实是红莲花灵意识的一半。” 戚妜睁大眼睛望着她,眼泪滑落而下:“什么?他和红莲……”她转头看着身旁的巨大红莲花。 “当年帝赦元尊与我一战后,向红莲祈愿开放,并耗费半生修为将花灵分裂成两个。一个是红莲的本能自我,有其自诞生以来的全部记忆,不会主动入世,没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只会顺应祈愿而行动。” “另一个便是灵珠子。” “灵珠子其实就是红莲的灵识自我,会有一切生灵都有的全部感情,会自己分辨善恶,做出行动。而这也是帝赦元尊最不愿意看到的。” “若等灵珠子继续成长起来,红莲将会有自行分辨善恶的能力。到时候他就会失去红莲这枚最强之棋,业火将会先把他焚烧成灰烬。” “所以,他不惜一切代价将红莲的本我与灵我分裂开,又将其中一半灵识送入轮回,抹去记忆,转生成人。” “只是凑巧的是,荧惑也在同时同刻诞生。所以帝赦元尊一直不能确定,他们两个到底哪个才是红莲一半的转世。” 她想起来了—— 红莲曾说过:“你见过帝赦元尊的眼睛吗?” “当年他与女娲一战后,来唤醒我做了一件事。我烧了他的眼睛,这就是代价。” “他做了什么?” “他想要得到一样东西。一个能帮他镇压万族,维护世代统领地位,最重要是能够足够听话的定局之棋。” “灵珠子就是他得到的。”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女娲的话还在继续:“只是灵珠子并非天道自然诞生的生命,又有着极为特殊的双阳年,惊蛰丑时命格。所以,注定会有相同的劫难伴随着他每一世而来。若想彻底摆脱,唯有一个办法。” “怎么做?”她问。 “重回本体。”女娲说着,声音越来越轻,似乎极为不忍,“只是,红莲不可能同时存在两个花灵意识。因此在修复魂魄重回本体后,想要让灵我与本我融合,就必须有一个主动放弃,然后同入轮回。” 她说着,目光转向戚妜身后的涅火红莲花。 第78章 囚笼 宇宙在这一刻寂静得好像已经死去。 戚妜愕然半晌,眼中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希望光芒再次暗淡下去,彻底湮没成一地死灰。整个人动也不动地呆坐在原地,仿佛被抽干了生命的石头。 她完全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能拿去和红莲做交换,让他愿意放弃自我意识的。 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许久后,戚妜再次慢慢低下头,开口时的声音极是沙哑,半点也听不出平日里的清甜活泼,满是被滚炭灼烧过的破碎:“多谢女娲始祖指点……” 说完,她转身又朝红莲拜了拜:“谢谢你几次出手相救,但我与你之前承诺过的交换不会改变。但求你能再宽限我两日,我想在这里陪他最后一程。” 红莲思考许久后,最终答应下来:“可以。” 这样就足够了。 戚妜闭上眼睛,再次朝他俯首跪拜下去。起身时,红莲的身影与女娲的影像都已经离开了归元神境。 她捧着手里养护着心爱之人魂魄的宝珠,独自沉默地坐在这片寂静无边的宇宙里。 要是她能和他一起融化在这里就好了。他们会彼此相依,彼此陪伴,再没有任何外力能够将他们分开。 要是能这样就太好了。 她略带满足地躺下去,放任自己沉没进身下的深深星海里。万千繁星装点着她悲凉又寂寞的梦境。 梦里有个白衣乌发,面若好女的漂亮少年在等着她。 她会问,你爱我可是如我爱你一般真心无暇? 那少年则会认真答,我心悦你,从来如此,绝不带半分利用或图谋。 要是能这样就太好了。 …… 整整两日。 戚妜深睡在归元神境里。红莲也静坐在莲海空间中,始终凝望着水面上的少女睡颜,一言不发。 第217章 直到第三日的太阳刚滚过云头,女娲的魂体忽然出现在莲海空间内,提醒他时间已到,该做出选择了。 红莲这才抬头看着面前的魂体,眼神冰凉锐利:“当年是你将寰玄珠取走的。” 女娲并不否认:“的确如此。但我取走寰玄珠,也是为了让你从此不再参与到太若灵族与天下万族的斗争中。只是我不曾算到,那时寰玄珠已诞出先天灵识,导致那孩子被帝赦夺去,受尽锥心之苦。这是我的过错,我不会推卸,也一直在想能为她做点什么少以弥补。” “为什么?” 闻言,大地之母温和地笑起来,像是在看着自己的孩子那样看着对方:“红莲。” “你为红莲,可燃业火,可焚罪孽。但已经失去一半魂魄的你可知,究竟何为罪孽?” 红莲没有回答,只微微皱起眉尖凝视着她。 “在以往的年岁里,你不曾入世,也不曾真心体会过什么。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历代太若灵族的领袖向你献祭,你是在顺应他们的祈愿而行动,所做一切并非是真正在清除世间罪孽。” “因为只是红莲本我这部分的你,不曾懂得。” “你不曾沾染世间红尘烦恼,不懂生者皆苦,不见万物心怀希望却又彼此杀戮的矛盾。你没有感受过六界众生的眼泪,不明白除了悲痛,喜悦也同样能让人流泪。这世间一切纷扰爱恨皆与你无关,你又怎会懂得业火应该为何而燃烧。” “太若灵族是曾经的万族之首,这是事实。我也非常坦诚地认可,它曾经的确是维护天地众生的庇护所。可它如今已经变得越来越贪心,像一头永不知足的饕餮,疯狂蚕食着他人的生机来维护自身的存在。” “圣尊不仁,以六界众生为刍狗,对其进行肆意掠夺与践踏。可他仍然能以献祭换来你的回应,令业火焚烧所有胆敢起义反抗的勇士。” “所以我别无他法,只能选择夺取寰玄珠,让你远离这场纷争。” “而为了不让有心之人再次夺回它,重新将你带回战场,我本想在带走寰玄珠后,以全力将它暂时封印在归元神境,只等一切结束后再送回原地。这样太若灵族便彻底失去他们的最强之力。被压迫的其他各族才能有一线生机,反抗成功。” “可惜,千年前我与帝赦一战,终究没能全身而退,连寰玄珠也在那场争夺中被打碎成了九颗至宝灵珠。至今还有几颗下落不明。” “所以在补天以后,你本就因支天柱,炼五色石而元气大伤,还耗费了大量生命来夺取寰玄珠,又不断寻找它分散的碎片。现在的你,虚弱得已经只能以魂体的形式勉强存在了。”红莲点出她如今已经江河日下的境况。 女娲却并不怎么在意地笑起来:“只要战事结束,天下万族可各自为安,互不打扰,我的子民能安居乐业,我自身的好坏并不那么重要。” “更何况,天生神族的生命非常非常漫长,甚至是没有尽头的。我作为母亲,总得要为我的孩子们做点什么。能够走进他们心里,切身感受到他们眼里的世界是何模样,品尝到他们的喜怒哀乐,我很高兴,也算是活得有意义了。” 红莲默然片刻,像是在出神地思考着什么。 半晌后,他从原地起身:“走吧。” 他和女娲一起离开了莲海空间,重新回到归元神境内。戚妜已经先一步醒过来等着他们了。 见到他们来,戚妜朝他们恭敬行礼问安,并将灵珠子的魂魄还给了女娲,然后对红莲说:“请拿走您早就应该得到的东西吧。” 红莲静静看着她好一阵,却并没有动手取走她的全部灵识,而是问:“你爱着他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戚妜相当惊讶地望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但还是如实回答道:“那时候,我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喜欢的人恰好也能喜欢我,这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幸福? 红莲有点茫然地思索着这个过于陌生的词,发现自己的心里空空荡荡,找不到任何可以用来类比的时刻。 除了许久之前,那时他和灵珠子还没有被一分为二。他是有感知到情绪与情感,做出自我判断的能力的。 而面前的红衣少女,还只是一团没有固定形体的混沌灵识,却误打误撞闯进自己的领域。 她经常来陪伴自己,还会总是盯着他发呆。每次发现后,红莲也不觉得烦恼,只是微微笑着,伸手轻轻揉一下她的头顶。 她靠在自己身边,偶尔拉住他衣袖的时候,自己心里的确会有一丝莫名难言的柔软感觉。 但在失去灵珠子以后,只作为本我而存在的他,并不确定那是否就是幸福。 于是,红莲再三考量后又问:“即使步入轮回后,他会不记得你也没有关系?” “是的。即使他不记得我也没有关系。” 他静默良久,听到戚妜继续说:“何况留下来的人才是最痛苦的。他能就此不记得我,也好。” 莲花周围的火焰跳动几下,似乎是遇到了什么难以理解的困境。 他不懂得这些话的真正意义。 但他想要懂得。 于是他问:“你很想让他脱离自己的命中劫难?” “是。” “既如此……” 他说:“我可以答应你。” 女娲有点惊讶地转过头,眼里浮现出许多难以辨认的情绪。 戚妜则完全是迷茫地眨眨眼睛:“可我已经,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和你做交换了。” “我知道。”红莲说,“所以,这次换我来和你做交易,或者赌约。” 火焰自星海里燃烧起来,将她轻轻托起到那朵热烈开放着的巨大红莲花面前。 她听到对方对她说:“我会带走你的灵识,直到灵珠子的魂魄修复如初为止。这段时间,你会作为我本体真身的生机来源,就当做是你之前向我祈愿的代价。” “而我会同意融合,并从此作为他的一部分,随他共入轮回。” 同意融和成为一部分。 也就是说,作为本我的他将会自愿放弃这样的独立存在,让灵珠子能以完满姿态转世新生。 戚妜不由得呆愣在原地:“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和你一样,我也有格外想要明白并亲身体会到的东西,所以愿意。” “那……你要的,是什么条件?” “我要你成为我的眼睛,从此替我入世去看遍人间百态,去经历最极致的悲欢离合,感受所有的喜悦迷茫,品尝所有的真心与负心。” “我要你替我在人间重活一回。” “不过这还不够。你有记忆,便会心有牵挂。我要你交出所有的记忆,和他将来的转世一般,彻底忘记对方。” “当然,我也必须提醒你。因为你强行唤用我的真身,燃烧业火杀死帝赦,以致灵识耗损无法恢复。以你现在的状态,最多还能存续几千年。而到那时候,也许我与灵珠子才刚刚一同转世,或者才刚刚应劫归来。” 戚妜听完,很快明白过来,声音很轻:“意思是,我最多只能亲眼看到他重回莲花化身而已,是吗?” 第218章 “不。”红莲说,“我说过,我需要你和我做个交易,所以你得继续好好活下去才行。这次换我来替你延续生命。” 女娲沉思数秒,忽然理解了他的意思:“你是指,将你自己的本体生机来源融入到戚妜的魂魄里?” “正是这样。”他微微点头,“我会将自身的莲心融合进你魂魄里。由此造成的缺失则让昆元灵珠代替,伴随我们一起转世下界。” “而昆元灵珠与寰玄珠本就是一分为二得来,用它做你们融合转世后的本体灵珠,成为莲花身的养分来源实在再合适不过。”女娲了然地点点头,但又有些犹豫,“可毕竟莲心是你们的核心,就这样分离出去,将来等你们重回莲花化身时,恐怕会有其他不可估量的问题。” 红莲不以为意:“我已经决定了。这是唯一的办法。” “莲心是维持我们莲花身全部生机的命脉,它会成为你的心脏,养护你永远活下去。只要我们不死,你就不会死。相反,若是你受伤至魂魄损耗,我们也会在同时同刻受到同样伤害。” “莲心与本体之间,永远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我想看看,你所说的幸福,你所说的爱,会不会在你们都已经不复当初之后,仍然存在。” …… 哪吒还记得,自己是刚出生时便拜入太乙仙尊门下,又曾在乾元山潜心修行数年。 在这弹指一挥的数年间,他曾见过一位总是蒙着面的姑娘三次。 之所以会在几千年后的今天,还能有被想起来的清晰印象,是因为他总觉得这姑娘身上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第一次,他是在自己生辰时遇到她。姑娘送了他一树红枫。 哪吒问她可是师父之前收过的徒弟,为什么自己之前没见过她? 红衣红裙的姑娘摇摇头,回答:“并非你所想那样。我只是来这里等人。” 第二次,他问她可否有等到她要等的人。 红衣红裙的姑娘还是摇摇头,回答:“有也没有。毕竟他已经不记得我了。” 哪吒感觉有些奇怪,又问:“你不是说他对你很重要,为何会不记得你?” 姑娘笑了,可哪吒却本能觉得,她其实很悲伤:“世事如此而已。” “什么叫世事如此?” “意思是,万般故念终做旧,纵使相逢应不识。” 她这个说法让哪吒有些不喜欢,于是颦起眉尖反驳道:“我可不会这样。” 红衣姑娘侧过头。阳光温柔地笼罩在她身上,而她的目光比那些光辉更加明亮温柔,令人看不真切:“当真吗?” “当真。”他不假思索地答道,“若我执意于何事,那便是执意到底。” “你可要记得你说过的话才行。”她笑了,眼睛弯弯的。 第三次,是他结束修行,离开乾元山回陈塘关去的时候,她也一道来送他了。 再后来是东海之祸,他以身殉义,从莲花里重塑身躯归来。 他再没见过那个红衣红裙的姑娘,也不曾知晓她的姓名,就连那棵对方送他的红枫树也死了。 但他记得对方说过的话。 万般故念终做旧,纵使相逢应不识。 哪吒记得,但一直不曾真正领会过这句话的意义。 直到此刻,那颗遗失已久的玲珑莲心终于重回他体内。万念归一间,前世作为灵珠子的记忆也朝他纷至沓来,尽数恢复。 等到一切尘埃落定时,哪吒再度睁开眼,却仍然还沉陷在过往的记忆里。他看到那是在他自刎于陈塘关城门之下后,太乙将他的魂魄与灵珠带回到乾元山中。 戚妜和几位古神以及青川君,都正在归元神境里等着他们。 见到哪吒终于还是应劫毁去肉身,只剩灵珠留存,就像几千年前他死在千禧城门的时候一样。戚妜战栗着深吸口气,伸手接过那颗金红宝珠,捧在手中许久许久没有说话。 夙辰垂眸看着她,温声安慰道:“你已经守了他几千年,从现在开始,换他来等你了。” “我们终究会遇到吗?” “你们终究会遇到。这是我在星象里看到过的,最清晰的未来。” 她再次沉默片刻,蓦地微微笑下:“好。”说着,她将灵珠放进面前那朵燃烧着的巨大红莲花里,“那就,后会有期。” 随着几位古神与太乙联手,灵珠与涅火红莲逐渐融合在一起。 灿烂的净念莲火瞬间从红莲四周燃烧起来,将戚妜慢慢包围进去,分离出她所有的记忆与执念。 然而她身是寰玄珠灵识,是涅火红莲的给养来源,即使是莲火也无法焚毁这些记忆。于是,太乙又将这些记忆化作一团透明的灵体,封存进那半边刻有灵珠子名字的玉佩中。 金色莲心从花朵中分离出来,融入她眉心间,化作一抹艳色,成为她胸腔中的第一声心跳。 红莲开,莲心落。 命运的起点开始于这一声花开的轻响。 从今往后,我心作你心。同生共死,魂魄相依,至终不离。 而也是从此刻开始,他们将会天上人间,相忘千年,不见千年,错失千年。 红衣的神女陨落人间,褪去伤痕累累的外壳,重新化作如刚从寰玄珠中诞生那般的婴儿,被重明神鸟化身的青川君轻轻抱进怀里。 “那么,你想给她取个什么名字呢?”女娲神像温柔地看着那个熟睡的婴孩,那只蜷缩的小手如花瓣般光滑稚嫩。 青川君看着她眉间艳红如枫的红莲印,沉思须臾后喃喃开口道:“红叶落风挽,丹色浓于秋。” “弟子想给她取名叫叶挽秋。” 那是再熟悉不过的三个字,仅仅只是说出口,平淡无比地落在空气里,就轻易在哪吒心中击起一阵刻骨悸动。 朦胧间,他眼前的场景再次改变了。 周围是在为他庆贺的神诞祭典,到处是热闹喧嚣,人影幢幢。 一身白衣的叶挽秋跟着周围几个孩童们一起,手里各自捧着盏莲花灯,朝他眉眼含笑地走来,却又不带任何犹疑地路过他。 与她擦肩而过的那一刹那,她的长发轻轻飘起,擦过了哪吒身上的红衣银甲。 他忽然感觉心里有个地方被骤然间击溃开来。 原来,这就是那句话的意思。 纵使相逢应不识。 纵使相逢应不识。 刹那间,从前世起直到现在,被积压了万年的无尽憾恨与痛苦也随着尽数恢复的记忆,从那颗分离已久的莲心里失控涌出,几乎将他摧毁成无数血淋淋的碎片。 他想起自己还是红莲的时候,想起自己后来成为灵珠子的时候,想起自己在昆元灵珠里混沌不清的那些漫漫岁月。 每一分每一毫,都空洞漫长得让人发疯,却又一层层毫不留情地重压在他的精神上,让活着都变作一种极致的折磨。 他好像能听到自己的心跳,每一次鼓动都是一声惨烈至极的哀嚎,来自于过去他被困在昆元灵珠里的无数个岁月。 那是灵我与本我逐渐合二为一以后,不管是作为红莲的他,还是作为灵珠子的他都终于明白,每次他在看着那个红衣窈窕的少女身影时,心里总会涌出的莫名感情到底是什么。 第219章 他在昆元灵珠里修养了许多年。 一开始还是意识不清,五感未明的混沌状态,终日沉溺与他和戚妜的回忆里——不管是作为红莲的,还是作为灵珠子的。 后来,他逐渐恢复了感知觉,一点一点重新成长起来,能够看到外界的一些东西,以及每个来看望他的人。 可都没有那个让他心心念念的红色少女身影。 她在哪儿呢? 她是不是生气了?再也不要他了? 一想到这种可能,他就格外恐惧,想要从昆元灵珠里挣脱出去寻找她。 可他做不到。 尚未完全成型的神魂被禁锢在这片无边无际的给养之地里,外形慢慢完整起来,内心却不断枯萎下去。 他到底这样不生不死地熬了多久? 哪吒自己也记不清了。 直到在某一天清晨,他终于已经复原到能够从昆元灵珠里脱离而出,却仍旧不是完满无缺的姿态。 他缺少一个形体,他的神魂即使将昆元灵珠整个吞并进去,也仍旧不算完全稳定。整日时而清醒,时而混沌。 后来,太乙天尊告诉他,是时候进入轮回去完成最后的复原了。 灵珠转世,神魂修复,重回本体。 再后来,他以莲花作身脱胎换骨,既是新生,也是重生。他所经历的每一天折磨与痛苦都是在提醒他,自己还有没有找寻回来的人,有一个等待了几千年需要遇见的人。 “仙箬。”哪吒开口叫住刚刚与自己擦肩而过的少女。 过于熟悉的名字像是火焰灼烧在他的喉咙里,连喊出口的声音都是鲜血淋漓,支离破碎的。 白衣少女停下来,回头看着他,清亮眼神里却是一片陌生:“你认识我?” 她顿了顿,有点迷茫:“你是谁?” 哪吒僵硬着站在原地。 梦境里的所有色彩都在叶挽秋开口询问“你是谁”的那一瞬间,飞快变得枯萎,褪色,甚至不断崩塌下去。 最后只剩他们两个面对面,站在这片死寂的暗色回忆里。 从不为外界幻术蛊毒,疫疾寒热所困的莲花化身,如今却被困在自己前世的记忆,以及过去万年间那些求而不得到接近失控的疯狂与恐惧中。 即使知道这些只是幻觉,是他过去万年执念的具象化,眼前这个人并不是真的,可他还是没有办法挣脱。 那双清黑眼睛注视着他的时候,没有任何温情可言,只有迷茫与警惕。这种可怕的陌生感成为了将哪吒从此困在这片噩梦里的牢笼。 他想要再喊一次对方的名字,可喉咙却被收紧着。一切反应能力都被随着记忆而复苏的强烈情绪不断撕扯,淹没,让他发不出任何声音。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连哪吒自己都有些分不清,他到底想要开口说什么,想得到求救还是求饶,亦或是两者都有。 她站在那里,一身洁白,干净无尘的模样,像极了一株用白骨雕琢而出的兰花。 是用他胸口处,被他自己亲手抽离出去的一截骨头。空荡的伤口至今还在血肉模糊,溃腐成疾。 可她就那么冷眼旁观着站在一旁,既不微笑,也不说话。 第79章 呼唤 从九昭山回来的第十一天。 哪吒还没醒。 从回到神界那天起,叶挽秋便一直不眠不休地守着他到现在。即使已经听过无数次宽慰他已经没事了,可心里总悬着放不下。 清晨时分,她照例又去看了哪吒一次。 眉目清妍昳丽的少年依旧安静躺在床上,眼睫紧阖,脸色略微有些苍白,还明显透着股薄弱的病气。像是沾了水的琉璃莲花般,精致而脆弱。 铱椛叶挽秋握着他的手静静坐了会儿,然后便离开去了乾虚宫正殿。 这几天她都留在神界,听着由太乙天尊和几位古神告诉她的,关于她与哪吒前世的种种过往。 今日已经是最后一部分。 说是前世有些不准确,毕竟经历了轮回转世的只有哪吒。而她只是蜕变重生,所以冥府孽镜台完全找不出她的前世,因为她根本没有轮回过。 她只是不记得了。 曾经在太若灵族所经历过的一切记忆,都已经被净念莲火给彻底剥离出去化作玉阴娘娘,为她背负起所有的不甘与痛苦,以至堕落成怨执,最后又毁灭于业火和得偿所愿的解脱里。 因此,当她如今再听到这些本该熟悉的前尘往事时,叶挽秋其实并没有感觉到多么刻骨铭心的共鸣,也没有想起来任何回忆,只觉得格外怅然。 “所以,我是在哪吒莲花化身那天就已经被爷爷带回百花深,只是直到三百年前才苏醒?”她听完太乙的讲述问。 “正是如此。”太乙点点头,继续解释,“因为红莲为你换了一颗心,所以你又化作小女孩的模样,忘却所有前尘过往,重新成长起来。这也是唯一能同时救下你与哪吒的办法。” “那爷爷之所以要我三百年内不许出百花深,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吗?”她又问。 夙辰放下茶杯颔首道:“因你身是寰玄珠灵识,而涅火红莲又是汲取寰玄珠力量生长的缘故。红莲之心即使能缓慢养护你,也需要非常漫长的时间。好在这几千年里,三太子本身也被昆元灵珠养护着。只要他不死,不管你受到什么样的伤害,都会慢慢好转起来。” “而之所以有这三百年的禁令,是因为你才苏醒,自身灵力与灵识都非常不稳定,极易出差错。所以女娲始祖就与青川君商量着,让他将你悉心养在百花深这处人间心脉之地,以人间灵气帮你稳固魂魄三百年,方能平安无事。” “且寰玄珠在碎裂开后,其中一颗落入地下,滋养建木神树应运而生。让你留在百花深建木树下修行也是最好的。” 叶挽秋恍惚一下。这才明白,怪不得当初她被建木结界吸进去,看到那颗光华灿烂的宝珠时,会有种宛如回到母体怀抱的温暖感。 “另外,之所以让你足不出户几百年,也是因为要暂且避开三太子的缘故。”明煌接着补充,“百花深内灵力充裕,最是能够掩盖你身上红莲之心的气息。否则,在你学会掩盖这股气息之前,一旦离开出去,你立刻就会被他发现。到时候就会很麻烦。” “毕竟你是寰玄珠灵识化形而来,与小红莲天生便是相互吸引的存在。”蔚黎也跟着解释道,“如今与你同源的昆元灵珠成为了他的本源灵珠,而他真身的红莲之心又成了你的心脏。再加上小红莲本就被缺失之症折磨了几千年,骤然和你遇到……很难想象究竟会发生什么事。” “所以我们与青川君商议后,一致赞同,先让你在百花深修养三百年再慢慢接触外界。”太乙最后总结。 她听完这些话,有种被过大信息量卡住思绪,一时间不得动弹的僵硬感,直到睁大眼睛呆住好一阵后才缓缓回神:“那……雪焰的来历又是?” “它是红莲送你的礼物。”夙辰回答。 叶挽秋愣下,忽然回想起自己在通过晋神试炼后做过的那个梦——和哪吒相似又不同的少年,端坐于一片莲海中,祝贺她得偿所愿。 “红莲是只会顺应祈愿而行动的本我。” 第220章 梦里的红衣少年神,眉间一朵莲花印,安静看着她的模样熟悉又陌生。 他说:“你知道无论如何,我总会答应你的。你的祈愿就是对我的命令,一直如此。” “灵珠子是拥有一切自我感受的灵识自我,生而知事,生而有情。” 自栖霞山中重伤得救醒来,灵珠子睁眼便望见那个明媚如霞光的少女。一眼便是一生,一生也是注定。 因他是红莲的灵我化身,是他一切感情与自我的源头。早在叶挽秋还只是一团没有形体,却总爱依赖在他身边的灵识时,便已经萌芽而生。 即使后来被帝赦元尊分离降世,抹去记忆,他仍然在见到对方的第一眼时便心生悸动。 “他们合二为一,重回圆满,即为哪吒。” 是口吐人言的可怕祠庙在这么笑着说道,也是慈眉善目的月下仙人在这么笑着说道:“你一生的命运与情感都将和一个在惊蛰时分出生,驰骋于各方沙场,地位尊崇显贵,威名赫赫传于万家,且名扬万世的骁烈少年神联系在一起。” 叶挽秋终于明白了,这句预言是何意思。 “那……和璆鸣共生的灵珠子又是怎么回事?他的执念,是什么时候诞生的?”叶挽秋有些恍惚地接着询问。 “是在他死在千禧城破之时。”太乙叹口气,慢慢解释道,“他的一生正如文晔所诅咒那般,一生不得所求也不得所爱。就算是在耗尽神力而死时,也仍旧放不下想见你一面的执念。” “所以,他在临死前亲手取自己心血与残念,依附于刻有你名字的玉佩上,希望有朝一日这玉佩能代替他找到你。” “那玉佩的另一半封存着你曾经的记忆与情感。所以女娲始祖将它们放在一起,希望有朝一日能让它们相互了却心愿,圆满消散。却没想到,一千年前,这对玉佩被悬息盗走,落入人间从此分离。”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她听完这一切,格外怅然地坐在原地,久久没有说话,直到面前杯中茶水再也没有热气以后才开口询问:“九昭山……他和……他们,是不是已经不在了?” 夙辰点头:“他们本为你与三太子过往的执念化身,最好的结局自然是愿解身消。” 可回想起在九昭山时,她与灵珠子的最后一面,叶挽秋却感到无限愧疚。那时她心里除了哪吒的伤势,其他什么都顾不得,也没来得及和他好好道别。 似乎是看出她的情绪,太乙温声安慰:“如今一切尘埃落定,只等哪吒醒来就好。你也不必太过忧心。” “可是……”她伸手摸了摸胸口,“在他伤势好转后,莲心又被取回我身上……真的没问题吗?那他的烈症是不是永远也消除不了?” “你们俩其实可以说是相互交换了一颗心。昆元灵珠与你一体同源,成为他的生机来源。而莲心也养护着你与他共生不死。”明煌笑着安慰,“取回莲心是为了让你活下去。若是让三太子自己选,他肯定也会毫不犹豫同意这点。” “可是……” “好啦好啦,别可是了。”蔚黎亲昵地伸手拉住她,“现在你好好的,小红莲也伤势恢复得差不多,我们就等着他醒过来就好。” 她沉默片刻,最终点点头,不再说话。 回到房间后,叶挽秋又静静陪了哪吒许久,直到传音铃里递来叶望夏的声音,说是这两日建木结界异动得有些奇怪。而青川君又在两日前,带着几个妖灵去了人间别的地方查探情况,所以只能找她回去看看。 接着,叶望夏又犹豫着问:“三太子可醒了吗?” “还没有。”叶挽秋沉默半晌,叹口气,“我这就下界回家来。” 说完以后,她起身叫来鹤童,嘱咐他照顾好哪吒:“如果他醒了,就立刻告诉我。” “主神请放心。” 回到百花深后,她第一件事就是检查了建木树的情况,发现结界的确有被破坏的迹象。又问到家中妖灵今日有无特别情况发生,也没找到原因。 不得已,叶挽秋只能暂且留在家里,以防不时有变故发生。 晚间时分,她收到了一封信,是璆鸣写来的,请愿她一切安好。 听叶望夏说,璆鸣从九昭山回来后,只短暂回了一趟北玄神山重铸结界,接着便来到了百花深,在这儿等了叶挽秋好几天。最后实在因为守护神山之职而不得不回到西域去。 “他还挺有心,没等到你便特意写信过来问安。算算看,应该是他刚到北玄神山便送了这信过来。”叶望夏这么说,目光望着叶挽秋白净明艳的脸孔。 叶挽秋提笔很快回了她与哪吒的近况,交给翠鸟带走:“他与灵珠子的残念共生几百年,对这些事上心也是情理之中。” 做完这一切后,她便安静垂眸看书,却又忍不住满脑子都是哪吒的事,半晌也翻不动一页,更看不进去上面写的什么。 见此情景,叶望夏伸手握了握她的手,柔声道:“心乱得很就别看了。让留冬陪你去外面走走,也好散心。” 之前闷了七八天故意不见人,结果后来又是好一段时间没见到叶挽秋,小狐狸早就被磨得没了脾气。听到二姐这么说,他主动拉了拉叶挽秋的衣袖,满眼期待:“阿姐,我陪你出去逛逛吧?” 沉默着思考片刻后,她点点头答应了。 僰道城已经去过许多次,叶留冬担心她老是看这些熟悉的景象会觉得腻味,便带着她来到了几十里外的江油城。 这座城镇似乎已经很古老了,脚下的石板路面忠诚地记载着无数消逝的岁月,两旁林立的白墙青瓦房屋明显是刚刚翻修过。翠嫩草叶从石头的缝隙中生长出来,招摇在艳阳光辉与微风中,黛色瓦檐遍布新鲜的青苔痕迹。 叶挽秋顺着人潮与路面慢慢向前走着,看到岸边石栏上系着许多鲜红福带,绘着火焰莲花的旗帜以及各种彩色神像交错着不断出现。 “这是在举行什么庆典吗?”她有点诧异。明明距离哪吒的生辰已经过去好几个月。 叶留冬琢磨着还没回答,听到叶挽秋已经说:“去看看吧。” 他张了张嘴,只能答应。 越靠近人群聚集的地方,这种祭神庆典的气氛便越是浓厚。 青石长街上奔跑嬉笑着好些孩子们,一眼望去几乎都是同样的打扮——丸子头,红衣裳,脖子或手腕上戴着一只金环,手里捧着几支粉白鲜妍的莲花与翠绿荷叶。 大人们则在忙活着其他的事,打扫门市,清理神龛,看护着孩子们不让他们跑太远。沿途还有许多正在吃饭修整的神庙师傅们,他们有的穿着素净长袍,有的则穿着祭典用的奇特衣裳。对于周围越聚越多的百姓,他们并没有多大反应,仿佛早就已经习惯。 但仔细看去,这些人脸上又全都带着种不易察觉的淡淡愁绪,像是在集体担心着什么,连吃饭都很沉默。 叶挽秋看了他们一会儿,又抬头看了看面前显然是刚修葺一新的中坛元帅神庙:“这是要请新神像入驻?” “看起来是这样。”叶留冬张望一番,“阿姐要留下来看看吗?” 她打量着周围的人,心里有些奇怪为何他们会如此面露忧愁,于是点头道:“我们去打听下。” 第221章 说着,她很快走进那间规模可观的食肆里,要了一壶花茶和一些点心。 最先端上来的是茶水,叶挽秋趁着小厮给他们倒茶的功夫,开口询问了外面的情况。 小厮就着毛巾擦了把汗,颇有点无奈地开口:“小姐是第一次来这里吧?最近咱们这座新神庙刚建好,眼看就剩最后一步却始终不顺,大家心里都慌着呢。” “出什么事了?”叶挽秋有点好奇。 他沉默一下,眼睛瞄了瞄外面正坐着吃饭的师傅们,继而微微凑近叶挽秋轻声道:“原本在中坛元帅府修建好以后,这尊三太子的神像是几日前就该请进去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始终没办法成功,举办了再多祭典也没用,所以大家都很担心吧。” “不成功?”叶留冬没太明白对方的意思,“时间错过了?” “不是。” 他摇摇头,说:“是因为三太子的神像不肯进驻到行宫里,试了很多种办法都不行。” 闻言,叶留冬不可思议地看向叶挽秋。 正想着,小厮又叹口气:“大家决定今晚再试一次,也不知道能不能成。我听出去打听的人说,不止咱们这地儿,其他有三太子庙的地方也是异象丛生。不知道是怎么了……” 叶挽秋静静听着,垂下视线,心里明白这是因为哪吒自从九昭山回来以后便一直昏迷不醒,所以人间一切供奉他的神庙都会跟着乱套。 晨间时刻一过,祭典正式开始。 叶挽秋站在人群里,看到那座披挂着鲜艳红绸的三太子神像正端立在莲台上,被数十个穿着铅灰道袍的人用红木古车拉着,在一片祝祷声与诵经声,在漫天灿烂光辉与莲花灯的照耀下,在无数福带与呼喊声中缓缓朝山顶的神庙前去。 而在那之前,神像会先绕行整个古镇三圈,意为请三太子保佑此地无灾无恙,孩童平安康健。 隔着层叠灯笼与红绸,叶挽秋看到那尊神像和现如今在人间广为流传的神话传说一样,都是极为年幼的孩童模样。稚嫩漂亮的面容上,眉眼低垂,呈现出一种过于宁静的慈悲。 她与叶留冬一路跟着,看着。周围是人潮汹涌,鞭炮炸耳。 她随着嘈杂涌动的人群被挤到前方,手里的莲花灯跟着晃了晃,整个人被神像的影子完全笼罩进去,耳边都是念诵着三太子请神咒以及中坛元帅宝诰咒文的声音。 一千个声音在喊:“金光洞裹炼金光,玉虚奉命降陈塘……迫近三万八千恶阵,永镇天宫,一蕊莲花化妙相。” 一万个声音在念:“灵珠降世,位镇先天。中营主宰,统辖神将……驱除妖魅,除魔擒怪。圣域翠屏,立庸奉祀。神威赫濯,求病霍然,福泽万民,圣恩广被……”[1] 世人皆敬的三太子。 他们都在呼喊请求这位少年神祇的庇护,一遍一遍虔诚念诵着他的无数个尊号。 她深吸口气,低下头,看着手里的莲花灯,无意识地轻轻喊了句:“哪吒。” 霎时,一缕冷甜的莲香转瞬即逝,牵引着她仰头。那条原本披挂在神像上的鲜艳红绸忽然毫无征兆地飘落下来,盖在了叶挽秋的头上,像是一个轻若无物的拥抱那样。 紧接着,原本热闹的人群忽然安静下来。大家都在注视着这个被红绸遮掩的少女,交头接耳着窃窃私语,仿佛看到了什么让人费解的奇观。 叶挽秋将那条红绸从头上取下来,交给了一旁朝她走来的庙祝先生,下意识朝身旁的神像望去。光影朦胧中的彩绘面容似乎也正在垂眸注视着她。 庙祝先生若有所思地看了她好一会儿,蓦地笑了笑,然后朝大家说:“看来今天是个吉祥的日子,大家齐心协力,一起将神像送进行宫里。” 说完,周围的人立刻开始欢呼叫好,拉着载有神像的红木古车继续往前,开始准备上山路。 而庙祝先生也在此刻回头,开口叫住了正打算退回人群后方的叶挽秋:“姑娘。” 她应声抬起头,看到对方笑着对她说:“请和我们一同去神庙吧,姑娘。你身上仙缘不浅,是个很特殊的人。” 特殊是指她刚刚恰好被神像上垂落的红绸盖住吗? 可那也许只是巧合,也许是风,也许是时间,也许是其他原因。 她只是恰好站在了神像的影子里。 叶挽秋抿抿唇,蜷握着的手心里还残留着刚才那条红绸的柔冷触感。 很奇特的感受,不像是一般红布会有的。甚至在被它裹住的一瞬间,她感觉自己的心脏都跟着颤抖了一下。 有点像真正的混天绫。 可当她再次看向那座神像时,却分明没有看到任何特别之处。 心念微动间,她点点头,答应了对方:“好的。” 沿着漫长的阶梯来到神庙脚下,大家不约而同地停下来,像是在顾忌着什么。按照那名小厮的说法,前两次每回到这里的时候,神像就再也无法被挪动分毫,于是这场入驻仪式就只能以失败告终。 看起来有了之前的失败经历,大家都有些紧张。 停滞片刻后,在庙祝先生的指挥下,所有人一起默契地将配合着,试图将神像请进行宫里。 然而那种怪异的现象又出现了,任凭他们怎么努力,神像就是分毫未动,一丝一寸都不肯继续往前。 叶挽秋站在一旁,听到周围人紧张又焦虑地轻声交谈着。看到神像原本宁静慈悲的面容在阴影的浸润下,变得和它的本质一样,完全是石头般的冷漠无情。 屡次尝试无果后,庙祝先生抬手示意大家停下来,然后准确地在人群中找到了叶挽秋的所在:“能请您帮个忙吗?” “我?”叶挽秋很诧异。 她看向神像,意料之中地没有看到任何该有的神识光辉。这说明此时的神像仍旧只是普通的石雕而已,寄宿在它身上的神识尚未苏醒,所以这一次的仪式才没有成功。 “我不知道我能帮上什么……” 说这话时,她眼前又浮现出哪吒昏迷不醒的模样。 “没关系。”他微笑着安慰道,“只是很容易的一件事。” “是什么?”她问。 “请您在前带路。”庙祝先生回答,“我们似乎都没有办法让三太子回心转意了,所以,只有请您试一试。” 叶留冬看向身旁的少女,发现她似乎是在回想什么。 “毕竟你是寰玄珠灵识化形而来,与小红莲天生便是相互吸引的存在。”蔚黎的话再次出现在耳边,“如今与你同源的昆元灵珠成为了他的本源灵珠,而他真身的红莲之心又成了你的心脏。” 如果用这颗心祈愿,说不定他会听到。 于是,她依言走到庙祝先生跟前,接替其他人为神像引路,周围是再次响起的请神咒:“……金光速现,中坛元帅。” 话音刚落,她心里再次回响起那个名字,浮涌出心尖,却又湮没于唇齿。 哪吒。 她执着那条红绸,没怎么用力,跟着其他人的步调一起试探着往前走。 一步,两步,红绸紧绷起来。神像的眼睫下方蒙上一道狭长阴影,像是泪。 如果你能听到的话。我的祈愿是希望你能很快醒过来。 第222章 她默念,感觉这句话几乎要从她口中挣脱而出。 而那座原本纹丝不动的神像,忽然开始沿着她走过的方向,随着众人的合力而继续朝前移动起来。他跟在叶挽秋身后,一步一步穿过神庙的朱红大门,穿过空地,来到太子殿门口。 神像落地的那一瞬间,所有人都在欢呼,在庆祝,在高声大笑。 叶挽秋松开手里的红绸站到一旁,看着那尊神像被众人齐心协力送进太子殿里,久久不能回神。 她想起那时在百花深,带哪吒去她小时候最常去的一处地方。途中过桥时,她因为一时兴起便要他将眼睛闭起来,由她牵着混天绫带他过桥走到目的地。 明明是非常孩子气的幼稚要求,哪吒倒也真就听话地闭上眼睛,任由她带着自己朝前走。不问到底在哪儿,也不问还有多久能到。 叶挽秋凑近对方,捉住他的发尾轻轻扫了下他的脸,笑着问:“真不看路啊?不担心我把你带去卖了,也不问我要带你去哪儿?万一你不喜欢那个地方呢?” 少年面色沉静,淡淡开口道:“去哪里不重要,我在意的不是这个。” “那你在意什么?”她疑惑地问。 “你的想法。”哪吒长睫轻阖,语气不变地回答,“只要是你希望我去,那我就会去。我喜欢的是你会高兴,与其他任何都无关,对我来说都没有区别。” 她愣下,骤然被拨乱的急促心跳顺着系在她腕间的混天绫绽开在哪吒指尖,化作一阵微不可查的细腻触动。 “什么地方都可以?” “什么地方都可以。” 只因为是她,所以心甘情愿,对她想要的一切也都无条件接受。 只因为她会高兴,所以一切欲.求都可以肆意妄行,一切偏爱都能亲手奉上任她挥霍靡费。 或是执迷不悟也好,或是药石无医也罢。 她站在那里,唤了哪吒的名字,那他就会毫不犹豫跟上去。 清醒如此。 混沌如此。 从来如此。 第80章 苏醒 百花深出事的时候,叶挽秋和小狐狸正刚走出那座中坛元帅府。 听到叶望夏焦急地说半个时辰前结界被破,妖族大举入侵进来的消息,他们当即离开江油镇匆忙赶回家。 刚飞下云头,还没到雾水边境,她就看到了那浓郁团聚的妖气。漆黑磅礴的一大片,罩子似地笼罩在本该清净的百花深上空。 叶挽秋挥手一道白金光辉将那层妖气劈开,只身率先闯入进去,果然看到建木树旁出现了一道狰狞裂口。 无尽妖气正从背后肆意涌出,几乎将这里化作一片无光之地。天空中满是霾云翻滚,青光明灭,不断有妖灵从裂缝中爬出来,密密麻麻如倾巢而出的虫兽。 她伸手召出雪焰,神光激溅间,一连斩杀了七八头朝她迎面而来试图阻拦的妖兽。漫天纸偶化作暴雪转瞬呼啸开,不断围绕在她身边,白衣白裙的少女干净如天地间唯一的月亮。 见到她回来,百花深的妖灵们顿时喜出望外,纷纷朝她围拢过去。 她利落挥剑斩断面前那头蛇妖的头颅,青血遍洒地面,回头看向小陶:“二姐和其他人呢?” “二姐受了伤,被那个人傀国师带回宫里去了。爷爷独自到结界附近,让我们在这里守着。”小陶抹一把脸上的伤口回答。 “爷爷也回来了?” “就方才到的。” 说着,她瞥见那头正咆哮着冲她们扑过来的庞大鸣蛇,顿时吓得六神无主:“帝女姐姐!” 叶挽秋迅速搂住她闪身躲开铱椛,重明幻翼随之舒展而出,挡住鸣蛇长尾的攻击。雪焰自手中调转半圈,精准挥向妖灵大张着逼近的头颅,从颌骨处将其一刀斩断。 她放下小陶,转头朝不远处那道白狐身影喊道:“留冬!你守着大门,我去找爷爷他们。” 说完,叶挽秋和抬起头的狐妖相互间换一个眼神,纵身飞向妖气最浓烈的结界破裂之处。 一道清越鸟鸣声骤然传来,伴随出现的是金色神光冲天而起,帷幕般拦截在结界之外。光辉湛然,道道林立,将周围抱头乱窜的妖灵全都切碎成一地碎尸残骸。 她愣下,看到化作火羽金睛重明鸟原身的青川君正盘旋在半空中,周身金光洒落如漫天流星暴雨,将压制在整个百花深上空的浓黑妖气逐渐驱散开。 重明鸟现,妖邪退散。 盛夏的炙.热阳光瞬间从云层背后涌入进来,灼烧在那些妖力低微的精怪身上,逼得它们不得不重新调转方向,转而朝结界处那些阴气聚集的地方躲避过去。 眼看这些散妖精怪就快被清理干净,一阵沉闷到令人心惊的怪吼声忽然从结界背后传来。 叶挽秋蓦地回头望向声音来源,看到从中挣脱而出的是一条硕大无朋的龙形怪物——相尸咎,妖皇手下四将之一。 它的头颅看起来就像是彻底石化后的龙,整个身躯似乎都由黑雾缠绕而成,一出现便是遮天蔽日的黑暗。 黑气中有阴森尖锐的笑声传来,隐约露出一个模样扭曲丑陋的肉球,长着张皱纹遍布的恐怖人脸。耸拉的眼皮黏连着青白浑浊的眼珠,半张脸的皮肤都溃烂着翻出腐烂般的红,坑坑洼洼得像是在融化,浑身冒着诡异薄雾。 那些薄雾与相尸咎带来的黑气缠绕在一起,蔓延向哪里,所有的花草树木便开始逐渐枯萎,连带着视野也开始模糊起来。周围有来不及躲闪的小妖,被这种雾气接触到,皮肤上顿时冒出一连串带血的脓包,痛得惨叫不已。 叶挽秋挥袖驱散逼近面前的阵阵黑雾,这才看清那团肉瘤一样的东西竟然是毒气化形成的瘴母。 她连忙以神力汇聚屏障,将整座重时宫笼罩起来,同时招呼叶留冬带着其他孩子躲进去避难:“外面交给我和爷爷,你们不要再出来了!” 叶留冬用尾巴卷起已经吓呆的小陶丢回屏障内,焦急道:“可是阿姐,这些妖这么多,光你和爷爷两个人怎么应付得了。” 一旁的竹沥与毕方也不肯走,坚持道:“帝女姐姐,我也要留下来保护大家。” 听到这个称呼,那头原本只漫无目的攻击着百花深群妖的相尸咎骤然回头,一个甩尾来到叶挽秋正前方,毒雾凝做的身躯在黑烟里不断扭曲着,张嘴露出森森獠牙:“你就是青灵帝女叶挽秋?” 闻言,叶挽秋先是皱眉,接着便意识到妖界此番发难怕是特意冲她而来,于是毫不避讳承认道:“是我。百花深一向从不主动惹事生非,没想到你们倒是来找死!” 相尸咎冷笑着朝她吐出一口浊气:“不主动惹事生非?我族少君复活大计被你所毁,你敢不承认?!” 少君? 她一下子回想起来,自己当初晋神试炼时在风祁山中遇到的事,明白妖界这是为给那彻底死透的少君燎渊复仇来了。 所以这群妖族大军才会一反常态,不去率先进攻人间,而是冒险直闯百花深。并且在一开始,他们就已经集中力量,目的性极强地破坏了建木结界,以此阻碍百花深与神界的连接。 这番行动显然是经过了精心准备才能达成。 第223章 “还有这些。”相尸咎说着,面露狰狞地瞪着那几个围护在叶挽秋身边的妖灵,“一群背叛我族投靠神界的贱骨头,今日我便要将你们一起杀了为少君做祭!” 话音刚落,他已经带着漫天黑雾倾轧而下。剧毒的烟尘凝聚到犹如实质化,被雪焰割开事猛然爆发出尖锐的长啸。扑面而来的阴冷气息无处不在,像是无数毒虫在啃食着身上的温度,甚至还跃跃欲试着想要钻进皮肤里汲髓噬肉。 纸偶包围在叶挽秋身边隔出一层保护圈,雪焰与神力共鸣着绽开朵朵招摇鲜红的火莲花。团簇金红花朵扎根在毒雾里生长,撕裂开一道道干净清朗的豁口。 叶挽秋没有任何犹豫,径直迎着那团发疯般不断泛滥的毒雾纵身跃入进去。雪亮刀锋厮杀其中,带着强横力量深深刺进那条游动的毒龙背后,笔直划拉开一条裂隙,迸开阵阵令人头皮发麻的锐响,夹杂着相尸咎怨毒的吼叫。 瘴母怪笑着不断吐出更多剧毒的薄雾,海潮一般蔓延开,吞噬地面所有还活着的草木。汇集的毒气像是不断膨大的鬼怪,扭曲着不成型的身体,一点点成长起来,将整座青翠山头都一口吞吃下去。 流淌开的黑烟四下侵蚀,将常年百花盛放的清美仙境化作一团腐烂的污泥地狱,连周围缭绕的云海都被涂染成漆黑的色彩。无数惊慌的鸟雀与灵兽深陷其中,成片成片地死去。 妖异的怪火从毕方口中不断吐出,驱逐着那些无法无天的毒雾。竹沥则在其中逐渐感觉到一阵头晕目眩,难以支撑,被随后赶来的景煜一把捞起来迅速躲开。 一阵金光骤然降下,顷刻间便逼退了周围虎视眈眈准备将他吞噬的雾气。 火红神鸟的身影从半空中极速掠过,飘逸尾羽洒落漫天碎金,双目四瞳中皆是沸腾不已的怒火:“凡伤我子孙者,今日都得死!” 无数发光金羽舒展如扇,每一根都锋利如刀剑,带着清锐神力飞旋而去,径直撕开瘴母构建出的屏障,直取其要害之处逼近。 面目丑陋的妖怪嘶吼着化作一团无形无状的浓雾迅速扩散着,这才堪堪躲开青川君的攻击,但又很快再度凝聚成肉瘤模样闪身来到他身后,放出无尽黑气试图囚困住面前的重明神鸟。 有丝丝缕缕剧毒雾气钻破纸偶保护渗透进来,叶挽秋没有去理会。 她知道跳动在自己胸腔里的那颗心是属于涅火红莲的莲心,即使是无意识的被动状态下,也可护她不受毒气深度侵袭。 就像在九昭山时,它能将叶挽秋从幻觉中及时唤醒。在三危山时,她即使身中钦原剧毒也能丝毫不损心脉一样。 但即使只是毒素浅浅入体,仍能引发出一阵疼痛难忍的折磨。 几番厮杀与忍耐后,她还是有些承受不住地喘.息着闭上眼,眉心红莲印鲜艳欲滴,心跳骤然拔高一个度。黑色的血管状诡异花纹,从她被划伤的手臂伤口处开始缓慢生长,却始终无法侵入更多,只能停留在皮肉中。 趁她动作迟缓的间隙,相尸咎再次从雪焰刀下逃脱,转而朝地上的叶留冬袭击而去。黑气化作尖刺遍布的长尾挡开景煜的攻击,卷住叶留冬拖入半空,离那大张着的妖龙之口只有一步之遥。 景煜暗叫不好,手中锋利长剑带着凛冽杀气横劈过去,试图救出叶留冬,却被周围趁机扑上来的一众精怪拖延住动作。 本就因毒烟入体而难以支撑的小狐狸挣扎不开,只能大喊着:“阿姐——!” 叶挽秋慌乱抬头,抬手掷出雪焰斩断相尸咎的长尾。受了伤的妖龙狂啸着,猛地冲向暂时没了武器护身的少女,浓黑与白金两股力量针锋相对着碰撞在一起。 鱼贯而出的烟雾化作毒虫与纸偶相互撕咬,零星几只爬上她的手臂与脖颈张嘴便咬,钻心刺痛顿时炸开在伤口处。 回旋而归的雪焰震开相尸咎身边逼近的雾气,重新被叶挽秋握在手中。夹杂着毒.液的黑红血液淌落剑身,引起雪焰阵阵嗡鸣,金红光芒大盛而起。 叶留冬狼狈地掉落回地上,还没站稳便又被瘴母化作的扭曲怪物抓住,一寸寸拖拽着送入口中。 重明神鸟怒鸣着抓破那层桎梏,明亮羽刃爆发如金扇狂舞,将瘴母切割出无数狰狞伤口。那怪物受了重伤,只得惨叫着松开叶留冬,浑身发抖地缩回雾气里。 相尸咎调头而来,从背后朝青川君袭击,配合着瘴母的骤然发难,两边夹击着想要将他先制服。一缕黑烟化作的利箭穿破青川君周身的神光保护,刺进神鸟的胸口出,鲜红血液霎时飞溅而出。 “爷爷!”叶挽秋看见青川君受伤,顿时浑身血都冷了下来,几乎是不管不顾地冲上去朝相尸咎拼命。 怒火令原本面容明艳的少女看起来格外咄咄逼人,清澈杏眼里跳跃着尖锐的杀意:“伤我爷爷,我要你死——!” 雪焰带着燃烧的莲花刺进相尸咎的后背,爆开噼啪的惊悚锐声,像是骨头都被烈火煅烧着不断裂开。 青川君咬住那涌入咽喉的痛呼,浑身神力燃烧着将瘴母震退到一旁,被无数光羽彻底钉死在原地。旁边景煜终于寻着机会,一跃而起,砍断了那瘴母的头颅。肉瘤般的怪物挣扎着,嘶吼着,最终被青川君撕扯成无数碎片死去。 恢复人形的重明鸟跪立在地,生生握住胸口那支毒箭拔除而出,脸色苍白,血色化作不详的深红发黑。 “爷爷!”叶留冬勉强支撑身体跑过去,颤抖着扶住他,“我带爷爷回去。” “你们都受了伤,我带你们一起回去。”景煜说。 青川君艰难摇头:“仙箬……” 他刚说完,更多妖灵正不断从结界背后蜂拥而出,诡异惊悚的怪笑声此起彼伏。为首的山蜘蛛吐出一张长网,将他们封锁在原地。 无数妖怪如逼仄的鬼影围绕过来,对着他们垂涎欲滴,恨不得将他们剥皮吃肉,吸尽灵气。 紧随其后出现的是吸血妖兽蜚蛭。 那东西没有眼睛,却背生四翼,身躯如长蛇般巨大。他口中吐出紫红色的舌头,循着血腥味便飞快游动过来,眨眼间便来到青川君几人面前。咧开的嘴里不断淌落着灰色粘液,只要沾上一点,就能立刻让人如同被麻.醉般浑身无法动弹。 以及正在结界背后慢慢挣脱而出的庞大怪影,妖族上古四凶之一,梼杌。 见此情景,青川君脸色更加苍白,咬牙试图站起身体:“不能让梼杌出来!” 景煜抽刀试图劈开山蜘蛛的罗网,却发现这丝线坚固至极,短时间内根本破除不了。回头间,那蜚蛭的血盆大口已经逼近眼前。 青川君一把护住叶留冬,周身金芒熠熠,强运神力化形成原身带着二人脱离。然而中毒负伤的身躯支撑不了太久,只滑翔片刻后便再次跌落在地。 “爷爷。”叶留冬惊慌失措地扶起他,转头看向半空,“阿姐——!” 叶挽秋连忙循声回头,看见蜚蛭已经逼近地上三人,心中一惊,顿时被相尸咎抓住机会偷袭中伤。 “这个才是杀了少君的人。”相尸咎朝同伴冷声提醒道,语气中满是尖锐恨意,“先把她解决掉!” 第224章 强烈的痛楚迫使她吐出一口血来,血珠则黏连成线,滚过胸前那枚莲花长命锁。更多的鲜血则溅开在雪焰刀身上,沿着那半面莲花纹路缓缓淌落。 无尽火光霎时从雪焰中迸发开,化作大团火莲花反噬回去,将那相尸咎灼烧得惨痛不已。 叶挽秋咬着口中那股浓烈血腥气,拼尽全力冲向相尸咎,将神力全数注入进雪焰里,照着那妖灵的眉心处便狠狠刺进去。 大团腥血迸溅开,染得她一身白衣如泼墨污秽。妖龙痛苦不堪地挣扎着,翻滚着,试图将她甩下来。纸偶们纷纷围拢过来把他按住,只剩甩动的长尾将周围树林横扫成一片废墟。 直到那东西再也不动了,叶挽秋终于松开手,疲惫不堪地大口喘.息着。 有阴影在迅速靠近,然后是窸窸窣窣的怪声。她僵硬一瞬抬起头,只见一张蛛丝织就的黑色大网瞬间覆盖下来,试图将她困在原地。 纸偶们飞舞着一拥而上,将蛛网几下便扯碎开,逼退试图靠近的山蜘蛛。蜚蛭见状,也放弃了对青川君几人的逼近,转而扭动着蛇一样的身躯朝她游过来,紫红色的舌头滴着黏液凑近到她面前。 与此同时,梼杌终于挣脱结界,狂烈的长啸声引得整个百花深都在震动不已。山体接连崩塌,妖雾肆虐横行,直冲云天。 他看了看地上死去的相尸咎,脸上表情不知是何意味,目光锁定在叶挽秋身上:“这个就是妖皇要的人?” “相尸咎是这么说的。”蜚蛭怪笑着道,对着少女淌血的伤口垂涎欲滴。 梼杌凝神注视她片刻,轻轻嗅了嗅,眼珠诡异地滚动一圈:“怪了。” 他边说边凑近叶挽秋仔细端详一番,呼出的冰冷气息让她在盛夏季节里也觉得寒冷刺骨:“你身上这个味道……有点熟悉。” 说着,他顿一下,像是在回忆:“让我想起另一个人。” 旁边的山蜘蛛彻底不耐烦了,大声叫嚷着:“跟她废话这么多干什么!直接杀了取血分肉吃才是正事!” 说罢,他扬起手中的利刃便朝叶挽秋脖颈间挥去,一刀便能斩断她的头颅。 刀身寒光明灭间,空气乍然迸开一声轻响。 山蜘蛛的利刃没能碰到面前少女的脖颈,而是砍中到了一枚不知从哪里飘零而下的火莲花瓣。看似纤薄透明的一片,却硬生生止住这妖怪的所有动作。 他愣下:“这什么……” “玩意儿”几字还没说出口,骤然绽开的神火像是发疯般一口便将山蜘蛛吞了进去。过于强横的神力碾压,令他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便直接崩溃成一团青烟消失不见。 如此恐怖的景象顿时令周围的妖灵大惊失色,纷纷仰头寻找这花瓣的来源。 只有梼杌似乎认出了那花是什么,猩红兽瞳猛然紧缩一瞬,满眼凝重的警惕被一道凌空而至的金红光焰竖劈开。 炽芒缠绕的紫焰尖枪笔直落定在他与叶挽秋之间,霎时便扫开一片烈火燎原,捧出一朵怒放莲花,将少女整个包裹在内,撕开所有缠绕在她身上的束缚。 一切都发生在眨眼之间。 刚刚还包围在四方的妖灵们纷纷被这阵火光逼退开,有些狼狈的甚至浑身都被点燃,挣扎嚎叫得撕心裂肺。 只剩梼杌还站在原地不动,浑身直冒的妖气很快扑灭了跳跃在他身上的火光。 一团金芒浮现在厚重如铁的妖雾云层背后,逐渐将它灼烧出一个空洞,舒展出一朵金红莲花盛开在天上。 紧接着是第二朵,第三朵。漫天凝固的浊雾被花海不断穿透成筛子,阳光与焰辉同时照射进来,将整个百花深映如燃烧。 转眼间,整个天空中开满灿烂刺眼的火莲花,带起无尽焰流肆意奔涌,将一切污秽都清扫一空。只剩天光浩荡,万艳失色铱椛。 隔着层层叠叠的莲花火雨,梼杌看到了那个身绕红绸,脚踏金轮的少年自苍穹涡眼中央出现。一见到这杀神的身影,许多妖灵立刻吓得魂飞魄散,直接掉头就跑。 金环嗡鸣着自他手中掷出,破空穿云,遇妖杀妖,生生在这漫山妖灵中开出一条尸横遍野的血路来。 梼杌躲闪不及,被这金环击中肩膀,顿时感觉身体被剧痛麻痹了一半,清晰的骨骼碎裂声从皮肉之下传来。 青川君看着那个终于出现的身影,总算彻底松口气:“三太子……” 景煜同样不可思议地望着眼前这一幕,又发现那原本不可一世的上古妖物,此刻正浑身紧绷地望着半空中的少年神。 明明不应该出现的。 九昭山覆灭后,人间众多妖灵纷纷传来消息称,所有供奉哪吒的神庙都同时出了问题,显然是他本身遭受重创不得复原所致。 既然这九重天脊梁已断,复仇心切的妖皇便立刻谋划着,迅速集结力量撕破建木结界,意图率先踏平百花深吞并人间。 梼杌满脸狰狞地望着对方,思考着到底是妖皇得到的情报有问题还是别的原因。 忽然,他意识到什么,目光在叶挽秋身上巡视一圈,最后定格在她眉心间的那朵红莲印上,好似一下子明白了。 “原来如此,是你把他唤醒了。”他垂下视线,神情阴冷入骨。 叶挽秋收回视线,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蜚蛭扭曲在地上,朝她嘶嘶吐着舌头,浑身尖刺都竖起来:“这个贱.人。” 叶挽秋听完这句辱骂也并不生气,只扯下嘴角,心平气和地轻声道:“你们要死了。” 巨蛇般的怪物咆哮起来,骤然暴起窜出,意图死之前也要拉个垫背的。 她掀起眼睫,只来得及看见面前金光一闪。带有清晰莲香的红绸轻盈飘落着将她小心遮住,不受任何妖血沾污。 被乾坤圈套住脖颈的妖灵满脸惊恐地看着哪吒,因为强烈的痛苦而克制不住地挣扎抽搐着。 少年垂眸,凤眼深金如阳光凝做的薄刃,看着对方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团试图挣扎的卑微尘埃,开口说出的话和他脸上的神情一样漠然:“你没听到她的话么?” 你们要死了。 伴随着一连串的惊悚脆响绽开在空气里,庞大的妖怪顿时浑身僵硬着倒在地上,再也没有了任何气息。 此时,最后一丝乌云也终于从天空中散开,有森严浩荡的天军携万里神光压境而来。 第81章 照顾 有了哪吒带领神界天军的加入,局势瞬间逆转。 漫天毒雾散去后,原本只能暂时躲在保护罩内的妖灵们全都跑出来。毕方带领着他们分做几路深入四周山林,追杀那些到处逃亡的恶妖。 小陶焦急忙慌地跑到叶挽秋身边试图扶起她:“帝女姐姐,你怎么样啊?” 她知道叶挽秋本就受了伤,又在刚才强撑着与哪吒联手将梼杌重创。现下更是伤势加重到脸色惨白,只剩紧握雪焰强撑着半跪在地的力气。 宽袖下的手臂轻微颤抖着,被许多尖锐妖骨碎片扎进肉里,伤痕累累的狰狞,连淌落下来的血都是发黑的。 “姐姐!”小陶瞧见她这满身挂彩的模样,顿时吓得快哭出来,“我先……我先扶你回去。” 叶挽秋微微摇下头,眼前逐渐浮出一层朦胧的雾,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第225章 她感觉自己已经疲累到极点,却还是硬撑着一口气,直到亲眼看着梼杌被哪吒击杀在地。上古凶妖那具庞大身躯倒下时,带起整个百花深一阵剧烈的地动山摇,飞沙走石。 裹着浓烈妖血腥冷气味的狂风横扫过来,被混天绫尽数为她挡下。 她隐约听到似乎是有谁叫了她一声,过于沉重的眼睫实在睁不开,只能身形摇晃着朝地上一头栽倒下去,落进一个带着熟悉冷沁莲香的冰凉怀抱里。 “仙箬?”他轻轻唤了她一声,视线扫过她浑身伤痕,凤眼里原本逐渐暗淡下去的凛金顿时又燃烧起来。 “去神界善医阁,把医仙和其他人都叫下来。”他转头朝韶岚吩咐。 “三太子?”小陶愣下,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哪吒已经将叶挽秋抱起来,回头朝萧其明交代道:“将百花深周围全部搜查一遍,所有妖界来的妖灵一律处死,没有例外。” “谨遵元帅之命。”萧其明抱拳行礼道,接着又问,“那梼杌的尸身要如何处理?” “留着。”哪吒瞥一眼那头巨大的妖尸,从语气到神情都是一片过于清锐的冷漠,金色凤眼中余怒未消,纠缠着还没消退干净的浓烈杀意,“本座早就警告过妖皇。他要是再敢把手伸到人间,本座就会踏平他的九煞圣宫,用他满门性命来偿。” “既然他今日敢先犯百花深,那他就得死。” 说完,他抱起叶挽秋走入重时宫,一路来到她房间内,将她小心放在床上,又伸手拿过一旁的枕头与被褥给她仔细垫好。 做完这一切后,哪吒抬头看着叶挽秋,发现她面容苍白到血色全无,甚至已经有些意识不清了。 他连忙用神力稳住她的伤势,语气中罕见带着近乎不知所措的慌乱,声音紧绷着,低涩到微微发哑:“仙箬?” 韶岚已经去神界找医仙,但一时半刻还没有这么快回来。哪吒有些僵硬地抱着怀里的白衣少女,感觉像是抱着一捧正在缓慢失活的花,随时都会破灭开的苍白与脆弱。 得到了红莲神力的治疗以后,叶挽秋稍微清醒了些。 她费力地睁开眼,感觉握着她手的少年似乎格外紧绷,抱着她的力气几乎都用来克制自己了,生怕将她碰坏了一样。金红神力源源不断汇进到她身上,试图让她好转起来。 她缓了缓,试图安慰对方,但努力了半天只能勉强抬起手,微弱道:“没事的……” 哪吒低下头,将侧脸贴进她的手心,偏头吻了吻:“你好些了么?” 叶挽秋浅浅点下头,听到他继续说:“你身上留有不少妖骨碎片,我先帮你清理干净。” 说完,哪吒松开她,转而坐在床边,动作轻柔地握住她的手。 被勾破开还浸透有血渍的衣袖已经黏在了叶挽秋手臂上,破损边缘露出血肉模糊的伤口,还有深嵌其中的妖骨碎片。这些有的是被相尸咎所伤,还有的则是后来与他联手对付梼杌时被弄出来的。 哪吒面色难看地打量着这些伤口几秒,眼神凝固得格外尖锐,清晰的怒意再次翻腾出来。 但他没有多说什么,只伸手试着揭开那些带着血痂的破损衣料。然而才刚撕开一段,他便敏锐察觉到叶挽秋似乎是疼得瑟缩了一下,只是嘴里忍着没吭声。 他顿时停下动作,眉尖微皱着犹豫片刻:“你等下。我先去找点镇痛的药。” 说完,他很快去拿来了一些醉神散,用清水化开了以后小心涂抹在她微微渗血的伤口边缘。一点一点,格外仔细,中途还时不时停下来看看她的脸色,担心有没有弄痛她。 等到差不多后,哪吒再次试着将那些黏在皮肉上的衣服揭开,问:“这样会好些么?” 她点点头,忍不住笑起来:“你放心动手吧,我也不是纸做的,你不用这么小心翼翼。” 见醉神散已经开始起效,哪吒略微松口气,着手替她将伤口里的妖骨碎片一一清除干净。 弄完了手臂上的,他抬起头,看到叶挽秋肩膀和胸前也有不少同样的伤口,不由得脸上神色更加沉郁:“这些也得弄干净。” 她愣一下,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没想到该做出什么回应,只能多此一举地重复问:“你要帮我啊?” 看着她蓦然变得有些尴尬的微妙神情,哪吒才意识到自己刚刚说的话意味着什么。 一时间,少年原本紧绷的神色也跟着松懈开,浓密的睫羽轻微颤动着,浅红薄唇紧抿片刻,只说:“青川君他们也受了伤,其他人在帮着照顾,所以……” “这样啊。”叶挽秋的脑子里还在乱七八糟,视线不自觉乱飘着,总也不敢落到面前少年神的脸上。 反倒是哪吒则在停顿须臾后,重新抬起视线,点漆凤眸毫不避讳地直直望着对方,说出的话却依旧是征求的:“可以么?” 她慌乱地点点头,下意识去自己解开腰带,却不小心牵扯到伤口,疼得倒抽一口凉气。 “我来吧。”他按住叶挽秋的手,接着向下去轻轻解开腰间的结。 叶挽秋忍不住抿着嘴唇咬下,视线偷偷打量向对方,却发现哪吒脸上几乎没有多少可以被解读的神情。 他看起来还是如往常那般清冷沉静,动作有条不紊,谨慎克制,带着种不易察觉的僵硬。 直到覆盖在少女身上的最后一层残破衣衫也被轻轻褪下,露出沾血带伤的大片肌肤,原本浅云色的抹胸被血渍浸透得深红。他看似清黑无波的眼神终于闪动一瞬,旋即眉尖皱得更紧。 化有醉神散的水有些凉,抹在肩膀上还好,碰到锁骨以下的地方就有点刺人。 清水落到锁骨上,带着少年指尖同样冰凉如玉的体温缓慢滑落,没入抹胸边缘一直往下。 隔着层温热的血肉,她感觉那缕水缓慢得像是在摸索那样,寸寸流淌过她的胸口,放大着她此刻因气氛过于旖旎而被轻易拨乱的心跳。 甚至连灵药原本的麻.醉功效都好像一下子有些失灵了,每次哪吒无意间碰到她伤口周围的肌肤时,带来的都不是预想中的疼痛感。反而是那再熟悉不过的本能亲近,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陌生战栗。 那是自己胸腔里被分离出去的那颗心,正渴望着融回原本的莲花身里。而作为同源而生的昆元灵珠则安静填满在哪吒心口处,与她的灵识共鸣出同类相吸的无声韵律。 她试图用深呼吸来转移注意力,却被他身上那种存在感过强的清寒莲花香弄得有点头晕目眩。眼前全是那张绕不开的脸孔,好像整个五感都被完全侵占,除了他以外什么都看不进去。 红莲化相而来的少年自然是漂亮的,眉眼骨相,姿容神韵,皆是艳艳灼灼,勾人心魂。 而她所感受到的一切,也是他正在经历的。 因为醉神散的麻.醉效果无法影响莲花身,所以每一次轻触在叶挽秋身上时的感受,都格外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 细碎的渴求声不断低喃在哪吒耳边。缠绕在两人之间的命脉联系如同不断收拢的丝线,牢牢勾扯着他的思绪,引诱他不断靠近过去。 他被这阵挠着骨子里的呢喃声弄得手上动作微滞少顷,旋即习以为常地将这些源自本能的绮念都压制下去。只专心为叶挽秋清理伤口,擦拭干净身上的血迹。 第226章 可视线却不受控制地上移,来到叶挽秋微抿着的唇瓣上。 那抹浅淡近无的血色,看起来很像融化在水里的干枯玫瑰。 也许吻上去尝到的味道也会很像。 哪吒眨眨眼睛,潦草而匆忙地遮掩住眼底情绪,听到她忽然开口,声音同样有些不自然:“你什么时候醒过来的?” “就今天。”他回答,指尖金红神力扩散着笼罩住她伤痕未愈的肌肤,“我听到你叫我。” 而在那之前,哪吒自己都不记得自己到底昏睡了多久。 也许是一天。 也许是一万年。 终于复苏的前尘回忆带来了难以想象的沉重。他几乎是被困在了那座曾经的完满之城里,无论怎么试图挽救都改变不了曾经已经发生过的事。 他终于知道了自己过往几千年的残缺究竟由何而来。可即使如此,也无法抚慰这种无底线的空洞感。 昆元灵珠只能维持他的生机,却无法填补他缺失的那一部分。他几乎迷失在那场漫长到没有尽头的梦境里,不断寻找着叶挽秋的身影。 可他找不到。 也是这时候,哪吒才明白,原来他与叶挽秋之间已经分离了这么长的时间。 他找不到她。 当他还是红莲的时候,某一天起,他就再也找不到那个跟随着寰玄珠一起消失的年幼生灵。 当他还是灵珠子的时候,千禧城破,他再也找不到那个和他许诺过会相伴余生的红衣少女。 当他转世降生成为哪吒,数千年光阴荏苒而过,他也一直没能找到那个为他每十日便送来一份珍贵安宁的人到底是谁。 因为找不到,所以折磨一直都存在。 因为找不到,所以痛苦永远不会消失。 明明莲花化身不会受任何外界力量影响,万邪不侵,万幻不迷。可他却被困在这个由他过往记忆所构建的,历经万年也仍然求而不得的无边噩梦里,心口处的空洞感已经强烈到快将他逼疯的程度。 这种被迫同自己与生俱来的一部分硬生生分离的痛苦,经由那些强烈到扭曲的执念无限放大、生长、崩塌,最终化作一头彻底失控的怪物,将他由内而外地撕裂又吃掉。 “我说过,总有一天,你会变得和我一样的。”玉阴娘娘的身影时常浮现在梦里。每次出现,她都会带着无比痛快的憎恨看着他。 可又会有莫名的泪水从她眼中滑落下来。 哪吒漠然地看着那张与叶挽秋别无二致的脸,并没有因为恢复前世记忆,便对九昭山发生过的事产生出多少后悔。 他知道叶挽秋就是叶挽秋,也是完整的戚妜。玉阴娘娘只是被分离出去的一缕怨执,就像附身在璆鸣身上的灵珠子一样。 他怜悯对方被悬息偷走又不慎落入人间而苏醒,因为身为执念所以走火入魔,不得解脱的命运。 但他并不会因此便将自己对叶挽秋的感情,抽离出哪怕微末的浅浅一丝分散出去。 毕竟她就算来自于叶挽秋,长得再像她,也并非真正是她。 不过玉阴娘娘这句话倒是说得没错。 如果他一直被束缚在这个或求或舍,皆是不能的无边梦境里。一遍又一遍,一次又一次。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那个将他从曾经阴雨不歇的陈塘关亲手救出来的人,如今成了他更加无法挣脱,却又心甘情愿被吞没的梦魇。 过去时,哪吒不曾明白,天地间怎么会有这样唯一一个与他命定联系深刻至此的人。 只因预言早已注定,分别已久的注定会重逢圆满。于是,他所有曾经依赖且不可分割,但又最终错失的许多人与物又通通回到他面前。 是自诞生起便与昆元灵珠分离的另一半。 是与他共生且最初朦胧好感的天生灵识。 也是过去心动并深爱的栖霞神女。 更是自转世降生起就一直在等待重逢的那颗心。 这所有的所有最终化作一个叶挽秋,与他再次相见。 “哪吒?”叶挽秋握住他的手微微晃了晃,感觉他的神情好像有点不对劲,“你怎么了?” 他方才蓦地回神,下意识反扣住她的手指更紧地贴合在一起,摇摇头回答:“没事,只是想到一些……我还以为我要一直留在那个梦里了。” 向来骄傲肆意惯了的少年,倒是极少见到他这样不加掩饰地流露出疲倦的时候。叶挽秋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安慰道:“没事的,都过去了。” 她边说边凑近哪吒,在他冰凉嘴唇上落下一个吻,旋即被伸手环抱住更深地按向他。 清冽寒香瞬间倾轧而下,她顺从地张开嘴,感觉像是含住了一朵霜雪做成的莲花。呼吸与心跳被同时打乱,只留下细微的暧昧微喘从唇齿间溢出,翻搅得意识都逐渐模糊起来。 也许是顾及到她身上还有伤的缘故,哪吒抱着她的动作格外僵硬。 叶挽秋主动伸手环绕住他的脖颈,将自己更彻底地送向他怀里,学着他的动作生涩回应。 隔着层叠衣衫,她摸到对方肌肉紧绷的身躯,带着微不可查的战栗感牢牢压迫住她,却又始终没有任何更进一步的动作,似乎是在竭力克制着什么。 这个吻的主动权只有一开始是在叶挽秋手里,紧接着便彻底易主。直到感觉整个思绪都要崩溃开,她总算被松开着偏过头,喘着气缓解那种浓烈又快乐的窒息感。 然而这不是结束。 有冰凉的鼻息很快追逐着扑到耳廓处,落下的呼吸声格外挠人心尖。然后是轻声唤着她名字的唇瓣,缓慢而珍惜地啄吻往下,将微微泛出浅淡血色的耳垂含进口中又放开。 短暂的停顿过后,哪吒再次扣着叶挽秋的后颈吻上来,压抑的呼吸与喘.息声断续响起。激烈到逼近失控边缘的情绪一直在兴奋地高涨,隔着血肉与骨架的两颗心在欢快共鸣。每一次接触,每一次亲密,都能从中挤出源源不断的愉悦与渴望。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也诞生出了心跳。 扭曲的欲.念在耳边尖啸着煽动他更进一步,更靠近一些。最好能撕开她,撕开那具对他不设防的身体,捧回那颗分离已久的心脏,再亲手剖出自己的灵珠返还给对方。 当他们的血与血融合在一起,骨与骨纠缠在一起。 那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圆满了。 叶挽秋被他的情绪感染,不管不顾地迎合。原本勾绕在他脖颈间的手臂发着抖收回来,转而抓住他胸前的衣衫。掌心之下是一片冰冷的寂静,与他本身的热烈情绪完全相反。 于是原本从肃杀战场上归来也仍旧整洁的艳炽色天衣,在两人的意乱情迷中逐渐被揉扯得一团糟。 再这样下去的话…… 叶挽秋意识朦胧地试图叫停,却在刚喊出对方名字时就被堵回去。片刻后,哪吒总算停下来看了看她,清黑凤眼明亮得不正常。 “你的衣服得换一下。”他边说边站起来,似乎是不敢再继续抱着对方,“我帮你拿。” 都不用叶挽秋说地方,哪吒知道她衣服放在哪儿。以往那些祈愿里的细节他都记得很清楚。 第227章 将最后一件披肩递过去后,哪吒转身避开了她换衣服的动作。可抬头间,面前镜子里却又清晰映照出少女站在屏风背后,刚好脱掉所有衣物的剪影。 长发跳跃着披散在背后,舒展的身体线条柔美流畅,比绢丝屏风上那些热烈开放的缠花还要窈窕动人。 他愣一下,有些不自然地略略低垂眼睫移开视线,却又在等待片刻后再次抬眸,朝镜面迅速扫一眼。 换好衣服后,韶岚正巧带着医仙过来了。 趁着他为自己诊治的功夫,叶挽秋连忙问起青川君的情况:“爷爷还好吗?” 医仙恭敬欠身回答:“帝君的伤势比主神严重些,得仔细调养一段时间,小仙方才已经叫人去找药材了。” “什么?!”一听这话,叶挽秋立刻就要起身出去,“我要去见爷爷。” 医仙连忙上前:“帝君说了,让主神好生歇息,不碍事的。不过也还好主神所中之毒并未深入,只留于浅表,若是照着这则药方服上两三日也便能好全了。” 闻言,哪吒将药方拿起来看了看,回头朝韶岚吩咐:“仙箬的药我来弄。你去青川君那边看看情况,顺便交给你照顾。” “属下遵命。” “你要帮我熬药?”叶挽秋有点惊讶,“倒也不用这么麻烦。扫晴娘们会顾好这些的。” 哪吒摇摇头:“此番百花深受伤的生灵太多,她们难免忙不过来。” 说得也是。 不过提到这个,叶挽秋又皱起眉尖,脸色也更加难看:“妖皇这次忽然发难是为了给他的少君燎渊报仇。就是不知道选在这个时候,是不是因为知道你之前一直没醒的缘故。可他们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哪吒思考下,猜测:“许是因为人间妖灵有见到与我有关的庙宇出了事,所以便猜到。” 原来如此。 叶挽秋恍然大悟地点下头,听到他继续说:“这次百花深突然遭难,我不会就这么算了。” “也还好你来得及时。” 说完,她回想起刚才哪吒说过,是自己把他叫醒的话,顿时惊讶地眨眨眼:“所以说,你那时候虽然是昏迷不醒的状态,但还是能听到我说的话?” 哪吒回想一下:“大概只有祈愿才可以。” “为什么?”她歪头想了想,“因为咱俩现在算是交换了心?” “也许是。”他伸手替她将在枕头上蹭乱的黑发别回耳后,接着又补充,“而且我答应过你一定会来。” “什么时候?”叶挽秋有点没反应过来。 “很早以前。” 他说:“我承诺过,你的祈愿就是对我的命令。” 所以只要她开口,即使是在哪吒神识混乱,不得清醒的时候,他的神像也会自愿跟着她入驻庙中。 因为她要求,所以他终于从漫长梦境中苏醒过来。 叶挽秋愣愣看着他,忽然回想起自己曾经那个梦里,眉心盛放着红莲花印的少年也是这样对她说的。 如今再次听到这句话,她不由得有种时光重叠的恍然感,心头随之涌出一阵细密柔软的悸动。 “我等你好久了……”她伸手摸上哪吒的脸,声音轻微哽咽。少年总爱捧着她的手,偏头吻向她的掌心。 “我也一样。” 第82章 任性 才照着医仙药方上的要求,将几味泡好且需要先熬制的灵药放进罐子里,盖上盖子生火。门口忽然传来一阵微弱的类似“喜”的突兀怪声。 哪吒偏头看过去,见到几只正怯懦着挤在门外不敢进来的山精。枯瘦的灰色身体瑟瑟发抖,同手同脚地指着外面,喉咙里挤出又是一阵“喜喜”的声音。 “怎么了?”他问。 几只山精又是一阵发抖,然后很快给刚跟过来的萧其明让出位置。 原来是带路的。 哪吒收回视线,继续看着药方处理剩下的药材,头也没抬道:“你们下去吧。”山精们支吾着很快结伴跑远了。 萧其明走进来朝他行礼汇报道:“回禀元帅,百花深附近山林基本已经被排查过一遍,所有从妖界逃走出来的妖灵都已经就地处决。还请元帅吩咐下一步。” “好。”哪吒看着那团火,将紫血芝捞起来切开,和其他刚处理好的药材放在一起,“目前仙箬和青川君都还没恢复,你先派人去建木结界处守着。另外,两日之内,弄清楚妖皇目前所有可用兵力以及九煞圣宫内外全部构造。” “他这次能说动梼杌这样的上古凶兽为他做事,想必是花了不少心思。尤其今日一过,他肯定还会去找其余三凶。” 说着,哪吒转头看向自己的下属:“本座此番目的只是为清剿妖皇一脉,对其他妖灵没兴趣。你把这句话带到即可。” “是。” “还有,在妖皇所在都城周围安排好人手,随时注意他的动向汇报给本座。” “属下遵命。” “对了。”哪吒边说边算着时间,将另外几味灵药仔细检查过再放进药壶里继续熬煮,“本座记得两千多年前,妖族为集结力量入侵人间,于是朝周边发难。不仅一举占据了精怪两族的大部分领地,还将他们驱逐直至旧墟边缘。且自那以后,这两族基本已经沦为妖族附庸。” “正好。这次你叫上韶岚一起,去见见这两族如今的首领。问问他们,这两千多年被妖皇欺压在头上不得反抗的滋味好不好受。” 萧其明琢磨半秒,明白哪吒这是想用精怪两族作为内应,对妖皇来个里外夹击。 他当即答应道:“属下这就去办,等一有消息便立刻汇报给元帅。” “去吧。” 话音刚落,黑衣的武将很快再次行礼离开。药房内重新安静下来,直到汤药熬住完成,他端起来走向叶挽秋的房间。 冒着热气的药还格外烫,白雾中还带着浓烈刺鼻的苦涩气味。隔老远便直往鼻腔里钻,光是闻着都舌根发苦。 叶挽秋这才刚去看过青川君回来躺好,一闻到这味道,顿时捏着鼻子,整个人连连后缩着钻进被子里,试图以此躲避非得将那碗苦到极致的玩意儿灌下去的命运:“暂时不想喝……” 她从小就讨厌喝这些药汁,每次都要磨蹭半天不说,还得是青川君连哄带骗才能让她苦着脸地喝完。 哪吒沉默地看着那团把自己塞进被子里试图装蘑菇的圆团,稍微回忆下,发现她这一点倒是在那些过往祈愿里很少见。 毕竟她以前都没出过百花深,自然是没受过什么伤也没碰过什么毒,也极少会有需要喝药治疗的时候。 如今好不容易能自由离家了,麻烦事倒是多起来。尤其将她这短短数月喝过的药粗略算下,已经快比她过去三百年喝过的还多。 是以当她这会儿看到哪吒手里那碗褐色汤药,顿时就像是看到了什么会咬人的怪东西一样,充满拒绝与嫌弃,嘴上却还说着:“或者你就随便放那儿吧,麻烦你了。我一会儿会喝的。” “一会儿是多久?”哪吒并不吃她这套含糊其辞的推诿。墨玉色的漂亮凤眼打量着她,将她一番试图蒙混过关的小表情都收入眼底。 “那就现在吧。”他没等叶挽秋继续搪塞什么,径直走到床边,伸手一捞就将她抱过来,耐心解释道,“药热的喝了比较好。” 第228章 “好难闻。”叶挽秋别开头,眉尖紧皱着将自己蜷成一团想要躲开,“我其实也好得差不多了,不用喝也行吧……” 边说还边偷偷瞄一眼哪吒的脸色,意料之中地发现没有任何可以商量的余地。 他伸手曲起指节,轻轻在她眉心红莲印处碰了碰:“之前从三危山回来那次,倒没见你这么讨厌喝药。” “那时候是那时候……”叶挽秋仍旧颦着眉尖,很不高兴的样子,满脸都是抗拒,“我第一次上神界去久居,就算再不喜欢也不能因为这点小事就闹得仙尽皆知,丢了爷爷和百花深的脸吧。何况我那时是住在太乙天尊宫里,自然不能随意任性着给他老人家添麻烦。” 话虽如此,可那时候同样也是哪吒给她每日两趟地按时送药过来。 她接到后总会道一句谢,也不说什么,只犹豫片刻就直接喝了,不似现在这般一团孩子气地耍赖。哪里还有往日那些什么帝女,主神的面子。 “所以现在肯跟我闹脾气了?”哪吒低头看着那团直朝自己怀里缩的蘑菇,艳丽眉眼间盈着层细碎清冽的温柔,语气轻巧。 听着不仅半点没有气恼对方磨磨蹭蹭的意思,反而好像还挺喜欢她这样的。 叶挽秋停一下,指尖拨开丝被边缘朝他抬起脸瞧了瞧,顿时被冷面桃花般的美人莞尔淡笑的模样击中心扉,满脑子都是“九重天莲三太子以色杀人诚不欺我”之类的不正经调侃。 “发什么呆。”哪吒隔着丝被轻轻按下她的发顶。 似乎是觉得这样隔着层织物的距离,触碰起来终究不够真实。他又伸手进去放在她长发上,指背抚摸过她的侧脸与脖颈,若有若无地掠过她急促起来的心跳。 浓烈到令人无比眷恋的安宁感从两人肌肤相贴的地方传来,总让他爱不释手,流连沉迷。 叶挽秋被他摸得有点痒,索性偏头咬一口他的手,拉紧丝被把他赶出去,声音闷闷着道:“谁敢跟你三坛海会大神闹脾气啊。” “确实没人敢。”哪吒隔着毯子搂住她,指尖点在他刚刚触碰过的地方,似乎是有些意犹未尽,“不过你现在这样不就是在闹么?” 这话可不够好听,不如青川君从小便好声好气地哄她那么让人愉快。 于是,叶挽秋钻出丝被瞥他一眼,当即便挪远些,脸上也跟着正色起来,开口的声音满是刻意又客气的冷淡:“我倒是忘记了,三太子不乐意的事,就算是天帝也勉强不了。既如此,您大可以不必在我这儿受这气,只管甩手出去便是。” 哪吒:“……” 他有点茫然地望着她,好像没理解对方突如其来的疏远,但又能从她脸上看出来并不算是真的在生气,一时间有些没反应过来。 “好了。”他伸手重新去抱她,“先把药喝了。” “不喝。”叶挽秋面无表情硬邦邦拒绝,侧开身体不让他抱。 “你身上余毒未清,还是听医仙的喝两日药才好。” “不喝也能好。或快或慢都是我自己受而已,不劳三太子费心。” 身后的少年忽然沉默下来。 叶挽秋窝在床上裹成团棉花,正一面疑惑怎么对方突然不吱声了,不会真生气了吧,一面转过头。这才看到哪吒正一眨不眨望着她,表情不太好的模样,漆黑凤眸里隐约浮动着些许微冷碎芒,沉郁难测。 她愣下,旋即叹口气坐起来,收敛了刚刚还格外任性的小孩子脾气,想要朝他道歉解释自己不是真的不高兴,只是在像小时候那样朝青川君撒娇闹着玩而已,下次不会了。 然而还没等她开口说出什么,忽然感觉手上一紧。整个人被拉进对方怀里,嘴唇堵上一片柔软的冰凉,接着便松开她,转而细致而急切地描摹过她的眉眼。 这反应……根本不是在生气,更像是在急切与不安着什么。 叶挽秋愣下,没太理解他的情绪变化,右手又被十指交扣紧紧攥着不能动弹,于是只能腾出另一只手安抚性地覆上他的后背,一下一下抚摸着。 “怎么了,突然这样?”她任由哪吒吻在她颈侧那处肌肤上,唇瓣之下是她清晰而鲜活的心跳。 好像只要轻轻咬住那处皮肉,就能把她的心脏都含在口中,挑弄在舌尖上。 “好了好了。我逗逗你嘛,我小时候也是这样跟我爷爷耍赖的。”叶挽秋抿下嘴唇,拍着他的背妥协道,“你不喜欢这样,我往后不这么做了就……” 她话还没说完,又被哪吒偏过头吻在嘴上,还用齿尖象征性地咬了下,似乎是很不满意她刚刚说的话。 “没有不喜欢。”他不知是喘.息还是叹气似地说到,声音里的清冷微微融化成一种撩人的凝涩感。 说着,哪吒伸手抬起她的下颌,低头和她额头相贴,唇瓣之间只留浅浅一息的距离。垂下的乌黑眼瞳像是剥离了所有色彩后,只留下最纯粹浓烈的专注与执着。 叶挽秋有些出神地望着,脑海里一片恍然。 这个人总有能力让她移不开视线。 停顿片刻后,哪吒又补充:“很喜欢。” “但是?”她主动替他补出还没说完的话。 他沉默一瞬,眉尖颦动着,再次带着种难以反抗的急切低下头吻在她唇上,直到将那抹略显苍白的唇色揉弄出一层薄薄绯红。 “但是你不要说后面那些话。”这几个字几乎是顺着他亲吻的间隙,被气音堪堪带出来,充满遮掩的慌乱与压抑的躁动感。 叶挽秋一边回应他一边试图思考:“什……唔。” 根本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索性就随他去好了。 这种被与自己完全契合的另一半找到的感觉,还有唇齿纠缠着不断蔓生出的本能熟悉与愉快,都让她思绪发软,下沉,最后化作一团快乐到战栗的气泡升腾消失开。 好像是春天栖落在他唇瓣上,每次低头吻下来都能唤起无数花开,活色生香。 分开的时候,一种哀鸣似的不满同时响起在两人的心头。 哪吒抿下唇,克制着想要继续甚至更过分的念头,转而用鼻尖碰了碰她的,接着解释道:“不管是闹着玩还是真心介意,如果我说了什么让你不高兴的话,你直接告诉我,想怎么发脾气都可以。但是不能说那些划清界限的话。” “不管为了什么,不管任何时候,都不可以。” 他们之间根本不是可以划清界限的关系。 是命定的联系。 是活生生被分离出去的魂魄与血肉。 是互相寻找又等待了无尽年以后,才遇到的这样一个完满无缺。 叶挽秋被他紧扣在怀里,好不容易喘顺了气,还没彻底恢复清醒的脑子还真就顺着他的话想了想,然后问:“可要是我暂时不想说,或者确实是我不讲理呢?” 毕竟有时候生气起来就是会想要自己冷静。 而更难以启齿的原因则是,对着越是亲近不设防的人,任谁都总免不了会有些小孩脾气,就是想要让对方来哄着自己的任性。 哪吒低眉看着她,笑容清清淡淡:“和我讲道理还不如直接告诉我你想要什么。你又不需要说服我。” 第229章 因为她的存在本身就是让他无法拒绝的唯一理由,所以她可以不用任何道理地朝他索取。 这种索取充满了贪婪与优势方独有的傲慢,要看着他心甘情愿剖开自己最柔软的弱处,以此为她献上特权。 还得予取予求,独一无二,忠贞不渝。 “所以道理这种多余的东西,你不想讲就不讲。”他再次吻了吻她的眉眼,亲密无间的触碰总能让他感觉格外心安,连尾音都带着惬意的喟叹,“反正你也知道,我总会答应你。” 因为被毫无保留地偏爱着,所以她在哪吒这里从来都能有恃无恐,任意妄为。 叶挽秋张了张嘴,没说出来什么话来,直到安静片刻后才慢吞吞道:“那要是我就存心想要折腾你才会开心怎么办?” 听起来好像那个脑子不正常的心理变态——主要是脑子正常的都不会敢去找这位天宫战神发疯。 上一个,还有上上一个,或者应该说有史以来胆敢去惹他还惹急眼了的,全都已经在冥府手拉着手死去活来好几轮了。 就算是九头九命的大妖也被一杆紫焰尖枪横扫过去,当场收割下葬。更别提对绝大部分生灵而言,生来就只有一条小命可以谨慎蹉跎。 可对上她的话,哪吒却依旧认真回答道:“若你高兴的话,都可以。” 叶挽秋睁大眼睛望着他好一会儿,发现他并不是在开玩笑,而是真心实意这么想,顿时面露惊愕地脱口而出:“你这……你这花思想有大问题!” 搞不好就算她现在一时兴起说句“走,我们去炸银河,把九重天集体吓晕来开心一下”,哪吒都能二话不说欣然同意,搞起事来比她还疯。 说完,她又眨眨眼,试图把他这种危险的思想纠正过来:“这样不行,这样不好。你就不怕把人惯成个万人嫌的混世魔王。” 讲真,这话要是换个人说也就算了,就当用来听着愉悦心情。 但是哪吒不一样。 他这么说了就是真的在这么想。不仅这么想,还真敢这么做。认真执拗到惊悚的地步。 毕竟别人嘴里的吓晕九重天只是大放厥词不负责任的花俏话,真动起手来,撬不撬得动南天门口的台阶都是问题。 但放这花身上那就是来真的,发起狠来能把那地方捅对穿砸稀烂那种——就像修养到现在都还没完全恢复元气,一到夏天听到有小孩下海玩水就犯心脏病,急急忙忙卷起海浪把人朝外推推推的东海一样。 当然理智上,大概率,现在而今眼目下,哪吒没那个想法,但是他这个思想本身就是很危险! 这么一想,从小作为帝女继承人的责任感又回来了。为了六界和平,她需要给对方来一场净化灵魂的话疗。 于是叶挽秋挪动两下,坐起来,刚准备好的台词全被一碗端到嘴边,还热气腾腾的药给堵了回去。 “喝吧。”哪吒看着她。 叶挽秋:“我还是喜欢你用嘴堵我的样子。” 少年难得愣神一瞬,继而忍不住笑起来,听话地凑近过去亲亲她:“我带了苕丝糖过来,喝完再吃。” “可我还有话跟你说……” “喝完再说。” 看着她满脸纠结的表情,哪吒又气定神闲地改口:“或者你想喝完再亲也可以。” 叶挽秋:“……” 怎么会有能这种一脸淡然地说出羞耻的话的人。 啊……不对,自己刚刚好像也说了来着。 她哭丧着脸捏住鼻子,端起碗憋气,一饮而尽,五官都皱做一团。 紧接着被塞进嘴里的是一小块苕丝糖,很及时地化开了那种要命的浓烈苦味。 “你刚刚想说什么?”哪吒边问边用手帕给她仔细擦干净唇边沾着的药汁。 叶挽秋将苕丝糖咬碎了咽下去,盘腿坐在他面前,一副心灵导师的样子,循循善诱:“你看,任何事情都不能是单方面的。所以虽然我们两个在一起,但是不能什么事都是你迁就我。” “爷爷说过,每个人都应该处理好自己的情绪,不能强行要求别人为自己的心情承受代价。就算是相互爱着的人也不应该这样。所以……” 她伸手捧起哪吒的脸,亲一下少年薄艳冰凉的嘴唇,认真道:“如果我有做了什么让你不开心或者为难的事,你也要及时告诉我才行。” 边说着,她又边半开玩笑地笑起来:“不然照你这样无边无际的溺爱法,闷声不吭的石头也得让你娇纵成气死人的麻烦精。我可不想变成那样。” 毕竟那是能字面意义为人摘星星摘月亮的少年神,全心全意地唯一偏宠之下,谁都顶不住能不得意忘形,怎么想怎么危险。 但哪吒却仍旧静静望着她,指尖抚过她的唇线,眼眸里迷雾朦胧,让人有些看不清他的真实神情究竟是如何,只能听到那把清冷嗓音淡然道:“这样不好么?” 他所有深厚到近乎淹没的感情都倾注在叶挽秋一人身上。如此疯狂而不计后果地纵容,急切而诱惑地侵占,不就是为了要她将自己给他作为回应吗? 从她血肉里开出的莲花从来都并非善类。 艳丽无双的外表是诱饵,钟爱不渝的深情是罗网,近乎无底线的溺爱是伺机而动着想要将她传染吞噬的瘾.病——这所有展现出的一切都是为了让叶挽秋变得和他一样,偏激到极致地渴望着对方才好。 所以,为什么要克制,有什么理由去拒绝? 他把自己的全部都毫无保留地献祭奉上,自然不是为了只得到这所谓正常的,像前世那样浅尝辄止的脆弱关系。 和叶挽秋如今这种只是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却并没有恢复作为戚妜时候的记忆与感情完全不同。 不管是作为红莲还是灵珠子时期的一切,那些含血带恨的无力与错失都如此真实地压迫在哪吒心上。 一刀一刀,镌刻入骨,病入膏肓。 他怎么可能还平静随和得起来。 “理论上来说是挺好的,但是……”叶挽秋摸摸脖子,有点无奈地笑起来,“你真不怕我将来肆无忌惮到惹人厌烦?” 说着,她故作严肃地恐吓:“我不是骗你。你没看过话本所以不知道,被偏激坏女人缠上是很可怕的。不仅会天天对你发大疯,无时无刻不在你眼前跑来跑去,事事跟你作对不说,还会挑战你的底线。更有甚者会半夜爬你的床,馋你的身子,亲你的嘴,毁你的清白!” 闻言,哪吒终于有了点反应,微亮凤眼眨了眨,问出口的却是颇为期待的:“那你会么?” 叶挽秋:“……” 该死的好像奖励到他了。 “我……”她满头黑线,“不是,这个不是重点。你……我的意思是……” 可恶,根本说不通。 要不是知道不可能,叶挽秋都要怀疑这红莲花是不是天道派下来试她定心,乱她修行的。 简直不讲道理,哪有这样犯规的。 叶挽秋郁结地看着他兀自笑起来的漂亮模样,顿时悲愤交加。 她扯开裹在身上的丝被朝对方盖过去,蒙住他的脸,虚张声势道:“你就是故意的,不许笑!不许笑!” 第83章 自愿 第230章 纱帘外的暖调天光与少年一起被她扑按在床上。光晕摇晃着,被这阵动作牵扯着一抖便碎做满床柔白。 其中几颗浅浅浮动在哪吒眼里,格外勾着她的视线。 叶挽秋没想到情况会变成这样,好不容易从愣神中回醒过来,正手忙脚乱地想要起身,却被对方伸手扣住腰按回怀里。 明明他才是被猝不及防地压在下面那个,可叶挽秋却完全没从哪吒脸上看出任何惊讶。那张清艳独绝的脸孔上,满是只有在最放松状态下才会有的轻柔与惬意。 有缕缕黑发从她肩膀滑落扫在哪吒脸上,然后又和他同样铺开的长发纠缠在一起。 趁着她愣神的功夫,有冰凉指尖隔着层叠衣衫抚过她的腰线,动作细致而缱绻。 叶挽秋忍了忍,没忍住,最后直接笑出来:“你别这么……很痒哈哈哈哈……” 她边笑着边侧身去躲,被哪吒轻易捞回来继续抱着。本就不多的距离空间进一步被压紧,视线避无可避地只能看到他。 为了维持刚才起身到一半就被突然抱住的变故,叶挽秋伸手撑在他侧脸边。 然后眼睁睁看着他偏头,在自己手上蹭了下。 像孔雀,像猫,像一切美丽高傲得格外引人注意的存在。遥不可及,身不染尘,似乎世间没有任何东西能牵绊住他,连时光也无法折损他的本色分毫。 可此刻主动卸下所有距离感,温柔到甚至有点乖巧地主动表达亲昵的也是他,让叶挽秋不由得有点恍然。 她伸手轻触上那些盛开在哪吒眼尾的鲜红莲纹,一路上滑到眉心那颗朱砂痣上,忽然问:“这个,就是当初斓彩女神给你施加的魂印?” “是。”哪吒回答,但看起来对这种事却并不在意,好像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抿着唇思考下:“可是按理来说,这样的束缚对你应该不会有长久作用才对。为什么你重回莲花化身以后,它还是存在?” 就算是跟随着灵珠子一起转世所以存在,那莲花化身以后不也应该消失了吗? 哪吒想了想回答:“当初是我自己想留着的。” “为什么?”她睁大眼睛。 “因为轮回转世后,我就不会记得曾经在太若灵族时的过往。”他解释,伸手握住叶挽秋的手,轻轻捏着她的指尖,“所以当时不管是作为灵我的灵珠子和作为本我的红莲,两面一心都同意留下这道束缚。” “……我没太明白。你不记得了,我也不记得,留着能有什么用?”她仍旧不解,“是为了避免误伤?可我后来是被爷爷抚养长大,而你又是太乙天尊的弟子。于情于理,就算后来我没有和你在一起,那也不可能与你为敌,又何必保留它?” 她自认为说得句句在理,却又不知道是哪里惹到他不高兴。这才话音刚落,就被他捉着手,皱起眉尖轻轻咬一口,然后又格外珍爱地吻了吻。 “诶诶诶!”叶挽秋一个劲儿试图抽手往回缩,但是根本抵不过他的力气,只能继续被他握着。 她不服气地伸出另一只手去捏他的脸:“你可是堂堂中坛元帅,怎么还学小孩子咬人呢!” “没有那种‘就算’。”哪吒任由她一脸新奇地捏着自己的脸,神情和语气皆是淡淡。 这种熟悉的淡然并非是他漫不经心,反而因他生来便是举世无双的天之骄子,如今又是六界皆尊的少年神。所以,即使是在此刻这般看似随意地开口,那话语中也带着种旁人无法反抗的绝对笃定,以及只独对一人的柔和认真。 世间法度,光阴轮转,命理注定。每一个都自有造化千千万,万物皆无绝对,世事都是无常。 可他偏要在这其中夺得一个永恒不变的注定,只因这与她有关。 叶挽秋有点失神地看着他,迟钝地反应了两秒,这才意识到他刚刚突然不高兴的原因,不由得停下手解释:“那只是我随口一说的而已,你……” “不许说。”他再次皱起眉。 如此不加掩饰的执拗神情,让他此刻看起来倒是有了些曾经幼年时期的影子,甚至莫名让人觉得有点孩子气。 叶挽秋还从来没见过他这副模样,顿时感觉有些好笑。 她清清嗓子,捉起自己发尾柔柔扫在哪吒脸上,装出副风流公子状,含笑调侃这尊向来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莲花美人:“就这么喜欢我呀?一点没有我的可能性都听不得,还生气,看来是最喜欢我了嘛。” 他听出少女语气中的揶揄,却也毫不否认。翳珀似的墨黑凤眼瞧着她,垂着挑长的睫羽。半明半暗的视线像是一道钩子,只一眼扫过去便把叶挽秋的魂都抽走。 “你不早是就知道了么?” 真漂亮,她的小莲花。 叶挽秋心口一阵怦然,当即低头细细亲在他眉眼间,像是在亲猫猫一样快乐。 哪吒捧着她的后颈,感受着她边含糊叫着自己名字,边对他一顿乱亲,忍不住略略吞咽下,声音都有些哑:“仙箬……” 然后是什么呢? 让她停下来? 那断然是舍不得的。仅仅只是简单接触都能掀起高涨不断的本能愉悦,怎么可能舍得让她停下来分离。 无数柔软得一塌糊涂的珍惜与深爱之情充盈在身体里,替代那颗分离出去的莲心扎根在他空荡的胸腔中。不断深入,不断生长,不断开出妖艳而诱惑成.瘾的花朵,带来一阵接近迷乱的刻骨战栗。 想要更多…… 有细小的声音在耳边窃窃私语。 这还不够…… 有挠人的渴求在理智上躁动不安。 想要想要想要想要…… 哪吒蓦地深吸口气,搂住把他当猫咪一样又亲又摸得格外欢快的叶挽秋猛地翻身,上下颠倒了两人的位置。 云朵与阳光纺成的丝被从他身上滑落下去,半透明的混天绫取而代之垂在两人视线之间,隔出一层暧昧的红,连空气都快被这层艳色烘烤得闷热。 她这才发现哪吒情绪的不对劲,后知后觉的慌乱让她忍不住眼神躲闪,努力试图找个话题来转移:“所以,你还没回答我……你当初为什么非要留着这个魂印……” 沉默良久后,哪吒才再度开口:“那时候我不知道一旦我转世以后,还有多久才能见到你,所以我想尽可能地留下一点和你有关的东西。” “一点点也可以。” 叶挽秋听完,整个人不可自制地颤抖一下,脑海里忽然回想起他在九昭山面对玉阴娘娘时,差点被这个魂印折磨到神形俱灭的惨烈情景。 “……可是,你知道那个魂印的作用。” “我知道。” 她因为惊诧而骤然睁大的眼睛,很像藏了无数万花筒的琉璃珠子,晃人心神的美丽。哪吒一直不知道,世间为什么会有这样看起来一道明明干净到近乎透明,却又无比瑰丽的眼神。 是以每次当她看过来时,一切说出或未说出口的要求,就会变成他的心甘情愿。 “即使知道……你也?”叶挽秋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后才挣扎着坐起来,有点急切地继续说道,“太乙天尊他们没有劝过你吗?不是,你想想,就算是万一呢?如果有个什么意外呢?这个东西只要有一次出了事,那发作起来不就跟杀了你一样?” 第231章 哪吒被她这样炸毛般的反应逗乐到,伸手在她发顶按一下,浅浅笑着解释:“劝过。但那时我意已决,他们也就不好再多说什么。何况……” 他顿了顿,眼神明灭一瞬,语气轻浅到近乎怅然:“这是我唯一能带在身上,又与你有关的东西。” 她再次愣得说不出话来。 “我不知道等我转世以后,我们会怎么见到。就像你说的,有万一,有意外。如果在我没有认出你的时候……” 哪吒没有继续说下去,只叹口气,伸手抱过她:“总之,有这个魂印束缚着也好。至少有任何意外,你也不会受伤。” 原来他竟是这样想的…… 叶挽秋有些发呆地看着他,忽然拉起哪吒的手:“走,我们去汲古阁找找看,实在不行去神界藏书阁。” 这回轮到哪吒有些不解。他眨了眨眼睛,扶稳跳下床时的摇晃动作:“怎么了?” “去找找有没有解除魂印的办法。”叶挽秋转头解释,一脸急切,“反正我们都在一起了,干嘛还留着这东西。” “不用那么麻烦。” 哪吒有点失笑:“我也没想过要解开。” “可是……”她有点着急,“你不是向来最讨厌有东西管束着你,强迫你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而且还是这种危险的东西,当然得去掉。” “我从一开始就是自愿带着这道魂印的,没有什么强不强迫。” 哪吒伸手一拉便将她揽到自己腿上环抱着,凑近过去,用鼻尖碰了碰她耳垂上的精致莲花坠,看着它摇摇晃晃在她侧脸边:“何况如你所言,我们如今在一起,也没有它什么事了。” 好像是这么个道理,但叶挽秋还是有些担忧:“你真不打算去掉这东西?” “没有必要。”哪吒捏着她的手,好像比起魂印这种真切烙刻在他魂魄里的束缚,怀中少女垂落的发丝更吸引他。 叶挽秋还在犹豫,要不改天自己去看看有没有解决办法,目光却忽然注意到他领口处坏掉的扣子,一时有点疑惑:“你衣服这里是怎么……” 说到一半又忽然停住。 如果没记错的话,他这身衣服在杀完梼杌以后回来好像也没有丝毫破损来着。 所以这是…… 她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看了看那团乱糟糟的丝被,开始反思这领口是在刚刚被自己扯坏的几率到底有多大。 不得不说,这极有可能。 她抬手捂住脸,耳尖通红,尴尬地小声道:“我记得我有些做首饰用的赤血南红珠,那个大小应该刚好可以用来做扣子。” 说完,叶挽秋起身去找出那个盒子,借着窗外天光挑了挑,选了两颗品相最佳的出来,又朝刚走过来的哪吒伸手指了指:“你坐吧,我找针线给你缝上,很快就好。” 哪吒依言坐在旁边的凳子上,看着她很快找来金针,又从清晨扫晴娘们摘来的花朵上挑出一缕霞光,用灵力细细捻做一缕流光溢彩的丝线穿好,尾端束一个结,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做完这一切后,她转身走到哪吒面前,打量下他的领口,琢磨着:“你这外衣……大概得把它脱了才行。不然领口弄不开,我怕扎到你。” 闻言,哪吒只道一句“好”后便没再说任何话,旋即伸手解开自己的腰带与腰封。 银朱色的外衣从他肩头滑落至手肘处,露出里面浅荷白的贴身薄衣。因为领口两颗玉扣全掉了而微微敞开,显出一截线条明显的锁骨,看着比衣服颜色还要白润些。 “这样行么?”他看向叶挽秋,视线格外专注却又面色如常,语气淡然。 明明是很正常的氛围,很正常的缝扣子而已,但是叶挽秋被他这么一看,莫名就有种微妙的慌张感。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对方看起来有点衣衫不整的缘故…… 她指尖捏着针不自觉地转了转,视线非常镇定地从哪吒脸上转移到领口,接着又不能免俗地盯着那截软玉似的肌肤看了看,最后说:“应该可以了。” 边说着,她边用脚尖勾过旁边的凳子面对面坐下,伸手准备给他将扣子缝回去。 然后发现,就领口这点敞开的狭小空间,实在很难操作。 她沉默一下,听到哪吒问:“怎么了?” “这个……大概得再解开……” “两三个就行”这句还没说出口,哪吒已经顺从地继续伸手朝下,将衣衫扣子直接解了一半。 于是原本还卡在锁骨处摇摇欲坠的视线,几乎是跟着那排解开的扣子不可避免地往下滑,落在少年肤色冷白,正微微起伏着的胸口处。 然后又顺着那道格外清晰的沟壑继续下坠,看到那片半遮半掩在还没有完全解开的最后一层衣衫下,格外明显又漂亮的腹部肌肉。 那一瞬间,叶挽秋感觉地震的不只是自己的瞳孔,连脑子里都像是被塞进了一方石碾,哐当哐当地转着圈碾压她的理智。 还有一些从后背与肩膀处蔓延过来的莲焰纹印,正若隐若现地勾着她的注意力。 不过,也许是错觉吗?他身上的神纹,好像不是曾经解尸神蛊时看到的那样浅薄近无的淡红。 反而是一种格外鲜嫩的,像是荷花在夏季里刚吐出花骨朵时的酡颜色。 空气里的莲花香不知什么时候微浓到让她有点不敢呼吸的地步。 什么叫活色生香,冰香软玉,色字头上一把刀,叶挽秋今天算是全明白了。 她反复捏着手里已经不知不觉沾上层薄汗的针线,满脑子都是“九重天就该直接立法来禁止这花脱……不对,解开任何一颗衣服扣子!如此才可众生清净,世界和平”。 这简直……这简直是…… 她还没在乱七八糟的脑子里找出一个合适的词,便见到哪吒朝她抬起头。 他注视着叶挽秋时分明没有任何异样,依旧是往日那般清明光雅的模样。只在开口时,音色不似从前清冷无波,墨色眼瞳中有涟漪微微波澜:“这样够了么?” “……可以了。”她略带狼狈地躲开对方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深吸口气,克制住手上的异样,开始小心翼翼为他缝上那两颗缺失的衣扣,期间还差点因为紧张造成的笨手笨脚而差点扎到手。 直到绕完最后一圈线并固定好扣子后,叶挽秋习惯性地凑近上去将丝线咬断。 温热鼻息顺着衣领,没有任何阻隔地洒落在哪吒身上,引得他整个人略略僵硬下,喉咙不自觉滑动着,被她的鼻尖蜻蜓点水般轻轻碰过,顿时连眼睛都轻微睁大开。 一阵细微而干烧的痒逐渐从咽喉处蔓延起来,封住他的声音。 “好了。”叶挽秋没注意到哪吒的异常,将针线收回盒子里,转而替他将扣子都扣好。 他张了张嘴,忽然伸手拉住正要起身的对方:“……仙箬。” 她被这声微哑的调子喊得心尖都颤抖一下:“什么?” 话音刚落,门外忽然传来扫晴娘的通传声:“三太子,帝女姐姐,太乙天尊和几位古神们都来了。” 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一跳,叶挽秋都没来得及听清扫晴娘说了什么,下意识手忙脚乱替他把胸前敞开的衣衫一把扯回去堪堪遮住:“你的!衣服!衣服!” 第232章 然后她才意识到,扫晴娘们一向很规矩,从来不会不经允许就飘进房间,所以她这样紧张的举动根本就是多此一举。 空铱椛气沉淀得有些尴尬。 叶挽秋此刻双手抓着哪吒的衣衫,简直放开也不是,不放开也不是,最后只能勉强维持着自认为的严肃表情,心虚解释道:“我这个……是怕你被看到了所以才……总之,不用谢。” 所以也请直接忽略她慌乱之中,不仅抓住了他的衣服,还不小心把手伸进去按在他胸上的动作。 第84章 热闹 虽然万分不想承认,但是不得不说,在那只罪恶的手不小心按上去的一瞬间,叶挽秋脑子里油然而生的唯一想法就是——手感真好,又滑又凉的,比她最喜欢的那块水灵玉摸起来还舒服。 以及,“好尴尬啊,我是不是该说点什么”。 可是说抱歉好像太生疏,夸“你胸摸起来真棒”又着实太变态,索性只能什么都不说。 抱着满脑子的奇怪念头,她缓慢抽回手,根本不敢抬头看哪吒是什么表情,只迅速帮他把扣子扣好,起身退开两步。 听着耳边的窸窣声,应该是哪吒在穿衣服。 这时,叶挽秋想起扫晴娘刚说的话。 这几位尊高位重的上古神灵们竟然同时来了,她第一反应便是“出了什么事”,否则他们不可能会这么齐刷刷地集体出现。 想到这里,她有些担忧地看了看哪吒,同时抬头朝门外答道:“就来。” “你先休息,还是我去吧。”哪吒拉住她。 “没事。”她摇摇头,“古神们和天尊一起来,必定是有要事发生。而且爷爷这会儿也是受了伤还没好,又比我严重许多,不方便起身,我不能也不去。” 他们一同走出门外,来到正殿。 见到哪吒平安无事地出现,太乙顿时松了口气,同时拧起眉毛责备道:“你这小子,醒了也不说一声,突然间就不见人影,害得我们几个怎么找都找不到。” “我就说嘛,小红莲醒了却不见人,肯定是下界来找仙箬了,不然还能去哪儿?”蔚黎看起来最是意料之中,一副过来人围观小年轻热恋的慈祥感,就差把“我都懂”三个字给写在脸上。 而比起她的轻快,夙辰担心有些担心:“我方才进来时,看到五营神军也集结在百花深附近巡逻,周围又一片狼藉,可是出事了?” “不会是哪个不长眼的趁三太子你这一觉睡得太久,所以故意惹是生非吧?”明煌也跟着询问。 “此次事发突然,所以才没来得及告诉师父和几位古神。” 哪吒说着,将妖皇为子报仇,集结大批妖灵进攻百花深的事简单说了遍,然后道:“日落之前我会回神界一趟,将此事汇报给天帝。妖皇一脉必须死。” “那我和你一起去。妖皇既点名要我为他儿子偿命,我自然得仔细记着这份惦念,去神界把此番动乱的前因后果都讲清楚。”叶挽秋转过头,脸色不善。 哪吒犹豫片刻:“可你的伤……” “不碍事,放心吧。只是上界去说清情况而已,不会有问题的。”她拉一拉少年的尾指,被他伸手握住。 “好吧。” 见他已经拿定主意,夙辰他们几个也就不再多言什么,只纷纷脸色阴沉起来,似乎没想到是因为妖皇的缘故。 太乙则格外担心道:“不过,你这才刚好转醒过来,又杀死了梼杌,怕是消耗不小。解决妖皇的事不如就交给……” “不如就交给我吧!”蔚黎听得火冒三丈,当即抢过太乙想说的话怒骂道,“这个混账!风祁山一事的起因本就是他们偷盗了六斗转命灯。没揪着他这个便宜儿子的破烂事一鼓作气把他老窝给端了,已经是网开一面。他居然还有胆子趁你受伤之际朝百花深报仇?!” “我马上就要让他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报仇!” 说着,她又看向叶挽秋,目光将她上下打量一遍,又伸手到处摸摸:“仙箬呢?我刚才就发现,你怎么看着脸色这么差,是不是也受伤了?没事吧?” 叶挽秋面色凝重地低下头:“……这个,胸口肯定是没事的,多谢蔚黎古神。” “咳咳……不用不用,都是应该的。”老不羞的扶桑之女继续在她腰上捏了把,旋即严肃道,“瘦了,得好好补补才行。” “三太子打算如何做?”夙辰看向哪吒,“既然已经下了这个决定,那三太子想必是已经有安排了。” “有我们能帮上忙的吗?”明煌也问。 “几位古神……”叶挽秋睁大眼睛,似乎是没想到这个情况。 “唉,毕竟自从有三太子领兵镇守天界以来,我们几个可就没什么机会能出来活动活动了。闲得太久,老人家也难免手痒的。”明煌认真解释道。 “等再过两日,萧其明将九煞圣宫的里外情况都探查清楚,且带回精怪两族首领来见过我以后,我就会调集兵力去往妖界。”他回答,目光瞥在蔚黎仍旧不安分的手上,眼神冰凉。 被这样盯着,蔚黎浑身一僵,却还试图狡辩:“乖孩子要学会和长辈分享。” 哪吒懒得同她废话,只伸手将叶挽秋一把搂过去,挑着双黑白分明的漂亮凤眼平静反问:“蔚黎古神觉得我是么?” 蔚黎:“……的确,‘乖’这个字就算整个拆开了,那一笔一划都跟你没关系。” 听到这里,叶挽秋倒是认真思考片刻,然后回答:“也不一定。小时候扎着两个团髻,整天口是心非,逗一下就跟小大人板着脸训人,再逗两下就急眼的样子还是很乖的。” 蔚黎:“??!” 哪吒:“……我什么时候口是心非过?” “你现在就是。”叶挽秋抬手拍拍他的肩,笑容真诚,“不过不想承认也没关系。毕竟美人就是有特权的,说什么都对。” 哪吒听完语塞片刻,薄红嘴唇抿了抿,又问:“那我又什么时候对你急眼过?” “那可就太多了。” 她边说边伸手数指头:“你看,咱俩相互梦到的次数少说也有二三十次吧。一开始你见到我的时候,不是总爱凶我让我立刻离开吗?” “我多有爱心啊,看到你一个小孩子总是呆在一处,肯定觉得孤独乏味,所以才来找你聊天解闷。结果你呢?见了面就一个劲儿地赶人,真是好凶啊。” 哪吒颇为无奈地张了张嘴,还没说出任何解释,却被蔚黎抢先接过话茬:“真的假的?” 她满脸表情惊异,恨不得手边有盘上好的椿果能一边剥一边听,同时还不忘对哪吒指指点点:“小红莲你看看你,怎么可以对女孩子这么凶,这样会没有姑娘家敢喜欢的。” 说着,她似乎又想起什么,笑容格外意味深长到让人发怵地补充道:“不过这样一来,那些类似曾经的妖族主军统帅魑罔的小郎君们,怕是要彻夜狂喜。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啊。” 叶挽秋闭了闭眼,感觉八卦以一种猝不及防又歹毒至极的方式进入了脑子。往后自己怕是再也不能直视“几家欢喜几家愁”这句话了。 哪吒:“……” “那可不见得。”明煌满脸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戳穿,甚至还提议,“不然咱们这就去九重天问问看,有没有哪家姑娘心悦三太子已久想嫁与他的。保管你知道什么叫一呼百应,景从云集。搞不好从南天门排到这百花深门口都排不完。” 第233章 “这么热闹啊。”叶挽秋看起来很是惊讶又敬佩,好像看到话本剧情成真了。 这般不仅一点也不介意,反而还附和着觉得很好玩的随意态度让哪吒沉默着,欲言又止地看向她。 “还不止呢。” 明煌半开玩笑地眨眨眼,正准备继续往下说,却被哪吒冷漠打断:“古神若是闲得慌,可以去找点事做消磨时间,比如给太阳洗澡。” 闻言,金乌化身的神灵难得眼角抽搐起来:“太阳没必要洗澡。而且谁会特意给自己的本体洗澡啊?难道你会特意变回红莲花再去洗澡吗?手都没有很不方便吧?” 一番信息量过大的话,让叶挽秋感觉脑子嗡嗡的,下意识脱口而出:“没必要的意思就是,太阳还真能洗澡啊?那……那现在大白天的,其实就是您的本体在天上不穿衣服地发光发热吗?” 空气顿时陷入了诡异的寂静。 刚刚还灿烂无比的阳光一下子萎靡不振起来,好像转眼间便从快晌午跌落到日暮西山的光景。 这是太阳在穿衣服了吗?叶挽秋不合时宜地想着,双眼发直,不知道该不该朝天上看。 她觉得自己以后都无法面对晴空万里的日子了。 明煌深吸口气,稳住即将裂开的表情,用一种格外沉痛的语气训斥道:“你们这些受惠于阳光还不知感恩的后辈!知不知道太阳对世间万物的重要性啊?!” “的确。”哪吒面不改色地继续捅刀,“不是所有生灵都能有明煌古神您这样的觉悟,可以为了六界众生而勇于献身的。古神英名,传扬永世。” 明煌:“……你想打架就直说。” 哪吒:“刚杀完梼杌,没什么兴趣,改天吧。” 真是为难人。 叶挽秋感觉自己已经想尽了这辈子和上辈子的伤心事,才终于忍住了没有当场笑出来。 “我先去看看青川君。”他表情悲愤,但看起来更像是迫不及待想要从这个让神尴尬的话题里落荒而逃,“懒得跟你们这些小孩子计较。” “我也先过去了。”夙辰谨慎开口道。 蔚黎若有所思地瞄了瞄他,仿佛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一把拉住叶挽秋:“哈哈哈,他害羞了。这龙也有今天!下次我也要试试!” “蔚黎古神,我的建议是最好不要。”叶挽秋暗中拉下对方衣袖,眼神朝她示意着提醒。 她偏头看向夙辰,果不其然见到了对方正长睫沉沉,表情阴暗地向她瞥过来,当即条件反射般老腰一痛。 “不如我一会儿也和你们一起上神界去吧,反正这里有他们几个看顾着就行了。”她说,试图掩盖慌张。 太乙闻言,回之一个“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同情眼神,旋即也走了。 见到几位老朋友们同时下界来,青川君和叶挽秋的第一反应都一样,脸色苍白,神情严肃:“这是……六界出大事了?” 叶挽秋端着扫晴娘刚熬好的药递过去,安慰道:“没有,爷爷你先喝药吧,别操心其他的。” 接着,她才解释是因为哪吒突然不见人影,所以才引得太乙他们慌张寻找过来。 “多亏了三太子及时出现,否则百花深和人间这次就麻烦了。”青川君叹息着将药喝完,“等我过会儿上神界去见天帝说明此事。” “你既已受伤,还是多休养为好。” 太乙从乾坤袋里拿出一瓶总会随身带着的灵药递过去,继而提醒:“你本有不少心脉上的旧伤,如今又被相尸咎和瘴母联手伤到根本,怕是得闭关修养一段时间才能早日好全。这瓶养髓神砂先给你用着,回头我再去找找还有别的什么丹药能用上。” “至于天帝那边,我和仙箬傍晚之前会上去说明白。”哪吒跟着说到。 “家里的事也都交给我和二姐就行,爷爷这段时间什么都不必管。”叶挽秋也补充。 “你也伤势未愈,这么操心可怎么行。”青川君叹口气。 “没事的,医仙说了,我这点伤很快就能好。”她不太在意地回答。 哪吒看了看她,有些不悦地抿下唇,然后道:“这段时间我也会留在这里。” “真的?”叶挽秋还没来得及高兴,接着又担心,“可是这样一来,不会耽搁你军中的事吗?” “真有要紧的情况,我再回神界处理也一样。”他轻描淡写道。 “那你这样时不时就得两头跑,不是很累吗?”她皱起眉尖。 “没事。” 他说没事,那就是客观来讲确实会很累。 想到这里,叶挽秋还想说什么,被哪吒伸手曲起指节轻轻刮下她的鼻尖,率先否定回去:“我已经决定了。” 青川君盯着他摸在自家孙女脸上的手,又转头盯向太乙,视线里写满“你怎么不管管”的质问。 太乙则无声微笑拍拍他的肩膀,眼神无声安慰“都是迟早的事”。 傍晚时分,叶挽秋和蔚黎一起与哪吒来到神界面见天帝,将百花深发生的事都详细说了出来。 因其后天帝与哪吒所谈皆涉及军中要事,叶挽秋便和蔚黎先行告退。 临走前,哪吒伸手拉住她:“我一会儿去找你。” “好。”她点点头。 目光偏移间,看到天帝正神情微妙,周围其他仙灵也正目瞪口呆地朝他俩牵在一起的手行注目礼,叶挽秋顿时感觉一阵心虚,旋即拉上蔚黎便快步离开了。 倒是蔚黎觉得无所谓:“反正那大殿里这么多仙灵,这事儿不到明天就能传遍整个九重天界。” “他们整天这么闲?”叶挽秋嘴角一僵。 “非也非也。”蔚黎不怀好意地笑着伸手搂住她,“只不过是因为大家都不曾见到小红莲有对谁这样过而已,头一次瞧见自然是新奇得紧,神界大新闻啊。” 正说着,她俩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牵红仙苑里。 望着这周围红线缭绕的姻缘树,叶挽秋停下脚步,蓦地想起当初在自己的封神宴礼上,她因为喝多了酒在这里休息却遇到哪吒的场景。 后来发生了什么来着? 她还是有点想不起来,只记得月老好像非常震惊地看着他俩,不知道的还以为看到红线成了精。 蔚黎左右看了看:“我们也走了挺远了,一会儿小红莲估计找不到咱俩了。” “没事。”叶挽秋收回视线,“他知道我在哪儿。” “他知道?”蔚黎有些莫名其妙,“他怎么知道?你也没跟他说呀?” 叶挽秋想了想,回答:“可能是感觉吧。他说不管我在哪儿他都知道的。” 闻言,蔚黎不可思议地瞪大双眼,脸上表情变幻莫测,最后变作一种不可名状的遗憾:“也是,你俩的联系毕竟非同寻常,自然是你在哪儿他都知道。只是这样一来就太可惜了。” “可惜什么?”叶挽秋一头雾水。 “最经典的你逃他追刺激拉扯剧情看不到了。”蔚黎回答。 叶挽秋:“……古神,您看的人间话本也不少啊。” 蔚黎:“哪里哪里,略通而已。” 说话间,一阵若有若无的低碎说话声忽然引起了两人的注意。 她们走过去好奇一看,原来是鹤童和一群月老座下的小仙们正在围着一张石桌玩着什么。 第234章 见到叶挽秋和蔚黎来,他们连忙起身行礼,鹤童则格外高兴,圆乎乎的小脸上,一双眼睛笑起来像月牙一样可爱。 “这是在干嘛呢?”蔚黎瞧一眼他们桌上摆着的姻缘签。 其中一个小仙回答:“回古神的话,这是月老上仙交给我们挂到姻缘树上去的,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叶挽秋问。 “刚刚我捧着它们过来的时候摔了一跤……现在,分不清谁和谁是一对了。”另一个小仙苦着脸回答,“等上仙醒了,我再去找上仙问问。” 说完,他一脸幽怨地看着那些写满名字的姻缘签。 鹤童则安慰:“反正都是月老喝醉了随手配的,跟你现在又打乱一遍区别不大。” 叶挽秋听得直冒冷汗:“月老还真是喝醉了就什么都敢配啊。” “也不是什么都敢。”蔚黎摸摸下巴,“小红莲的名字他肯定就不敢这么写。” 好熟悉的对话。 叶挽秋和鹤童默契对视一眼。 这时,其中一个看起来最面瘫的小仙沉默片刻,忽然语出惊人道:“所以,三太子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呢?” 第85章 要哄 这个震惊全场的问题一出口,蔚黎和鹤童便不约而同地看向叶挽秋,其他小仙灵则纷纷睁大眼睛倒吸一口冷气。 其中一个说:“这个问题太难了。我不会,我也不敢想。” 另一个则说:“胆小鬼,我就敢想,只不过想不出。” 还有一个也说:“如果没记错的话,我从来没听说过三太子有和哪个女子走得比较近的。” 说完,他又补充:“韶岚神使不算。” 回想起方才碧寰灵曜宝殿上发生的事,蔚黎笑得非常开心道:“很快就会有了。” 该说不愧是月老座下的仙灵吗?一听见这等闻所未闻的八卦,那几个小仙们朝立刻双眼放光地望过来,满脸求知若渴:“还请古神透露一二!” “这个嘛……”蔚黎半是遮掩半是暗示地看向身边的白衣帝女。 叶挽秋则面色如常地转移话题道:“要猜是哪个具体的人确实很难,不过要猜测是哪一种类型应该就容易很多。” 几个捧着姻缘签发愁的小仙灵顺着她的话认真琢磨半晌,最终还是老老实实回答道:“还是感觉很难想。” 客观来说,确实。叶挽秋默默想着。 于是,轮到最开始提起这个话题的面瘫小仙继续惊人发言:“难得能在战场上和三太子打得有来有回,所以彼此印象深刻,最后发展成惺惺相惜的宿敌对手?” “或者是认识已久的同伴,性子要么温柔妩媚用引诱美人计,要么天真单纯引得浓烈保护欲,所以日久生情?再或者是逃不开避不掉的娇蛮任性大小姐,主打一个看不惯又干不掉……” 她说到这里,难得皱下眉头,旋即改口:“不,以三太子的作风,不存在看不惯还干不掉的可能,这个类型就是去送死的。” 旁边小仙迷瞪瞪地抬起头:“这听起来好像闻乐神使的妹妹。那个叫什么来着?” 蔚黎深以为然地点头,抬手给她逻辑缜密的分析鼓了鼓掌,听到面瘫小仙继续思考道:“叫什么不重要。不过可以再加一个坦荡热烈,为爱出击且被冷落无数次也坚定不移的倒追勇者。不过一般而言,发展到后来都是勇者放弃,被追的人又反过头来追回伤心欲绝的太阳花。” 她说完,以一种非常专业,冷静,且极为老练的语气总结:“反正上仙最爱拉这几个性格和清高不可攀的一类配对,彼此姻缘线的发展也大多都是这几个路数。人间既是如此,放九重天来看也应该大差不差吧。” 话音刚落,叶挽秋朝她投去了敬佩的眼神:“你应该是月老座下最得力的弟子了吧?” “谢主神夸奖。”小仙灵一板一眼地行礼道谢,“小仙还在向月老上仙努力学习。” “可是。”蔚黎回想一下她刚才的那番分析,忽然发现了一件不得了的事,“怎么这几种类型听起来,小红莲都是偏被动的那个?” 小仙女面无表情但底气十足地回答:“回古神的话。因为我想不出三太子会主动追求谁的样子。但这应该不是我的问题,我觉得上仙自己也想不出。” “还是个有话就说的真诚孩子。”叶挽秋也跟着鼓鼓掌。 “真的很难想吗?”蔚黎又看看身旁的白衣少女。 小仙女没理解到她眼神里的机锋,以为她只是在示意叶挽秋也该说点什么,于是也跟着看向她,眼神里充满平静直白的期待。 不得已,叶挽秋只好坦诚回答道:“我感觉还算挺直接的吧。毕竟三太子对自己人向来都是非常好的,所以区别对待起来肯定会很明显。” 回想起哪吒送她护心灵玉开始直到现在的态度,跟他们转世刚重逢时的态度比起来,那确实差别很大。 几位小仙听完,一脸学到了的表情纷纷点头。然后面瘫小仙女仍旧一针见血:“可惜没有亲眼见过。” “你们就这么关心三太子的事吗?”叶挽秋好奇问。 “回主神的话。毕竟仙生漫长,修行辛苦,尤其每天还要看到这些乱成一团的姻缘线。每个人都在里面你追我赶,相互折磨,看久了难免觉得格外乏味。” 小仙女不带一丝表情地说道,眼神却逐渐坚定又明亮:“所以现在只有来一个最刺激最不可思议最无法想象的让我看看,才能让我重新燃起对仙生的期待,对职责的热爱!” 如此质朴且沧桑但又格外真实的心态,让叶挽秋不禁叹为观止。 像是被她爱岗敬业的热血发言感染到,旁边的小仙灵忽然伸手取下腰间玉佩放在石桌上,指尖金辉明灭在桌面画个圈,目光炯炯有神:“我押一个温柔可人派,毕竟我觉得三太子应该是吃软不吃硬的类型。温柔乡英雄冢啊,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说完,他还转头满怀期待地看着叶挽秋:“主神您觉得呢?” 她愣下,还真就顺着对方的话想了想,然后认同道:“好像的确是这样的。” 至少在她的印象里,对付哪吒用哄人这招绝对是百试百灵。 蔚黎听完则啧啧摇头,视线瞄着叶挽秋明媚漂亮的侧脸:“我倒是觉得这个还得看对方是谁。不信你去问问其他人,就小红莲那个犟得要死的暴脾气,客观来说,他根本就是软硬不吃才对。所以要想让他点头,那就只有让他心甘情愿。” 一听到这里,大家又有些泄气。 面瘫小仙女则无所畏惧,素手一挥道:“继续押宝,继续猜。反正都是不存在的,幻想一下不算冒犯。” 叶挽秋眨眨眼睛,确认了。此女心态甚稳,简直稳如泰山,将来必成大器,为牵线六界姻缘之大业立下汗马功劳。 “那我押一个清冷美人派,上仙都说了,同类相吸是有道理的。”另一个小仙灵啪一下抵上自己的玉石手串。 “那我就礼尚往来,也选一个美艳动人派。毕竟反差才是最吸引人的,谁会拒绝风情万种的大美人呢?热情似火的娇媚女仙和高冷少年将军,这可是上仙最爱配对的类型之一。”还有个小仙灵也加入进来。 “诶我说,你们难道就没想过,天真开心果才是情场正道吗?”最后那个小仙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顺手赌出自己手腕上的镯子,“要我说,就是要这种天真烂漫不谙世事的性子才是最能打动神心的,而且大家都喜欢。” 第235章 鹤童眼巴巴盯着面前热火朝天的讨论局,还要憋着正确答案不能说,满脸都是“好想加入进去收割全场”的痛苦忍耐表情。 蔚黎瞧见他一脸恨不得冲上去杀死比赛的急切样子,笑着转头故意问:“仙箬呢?” 叶挽秋沉默地看着她。 她算是明白了,这几位古神完全是一个赛一个的看热闹不嫌事大。 不过想到刚才碧寰灵曜大殿上哪吒牵她手的场景,以及蔚黎说这事估计不到明天就会传遍整个神界的话,叶挽秋索性再也懒得挣扎,格外直白道:“我这样的吧。” 话一出口,所有人都愣在原地。 面瘫小仙女终于绷不住地表情裂开了,双眼发直地看着她:“主神……” 看这反应,虽然她没有拉着哪吒去炸银河吓晕九重天,但应该也差不多了。 而蔚黎则在心怀敬佩地抱拳致意后,像是生怕场面不够炸裂,继续添柴加火地追问:“说实话,我也很好奇,你们俩到底怎么开始的?” 叶挽秋抿抿唇,回想着她和哪吒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前世的记忆并没有恢复,她只基本知道曾经发生了什么,于是随口道:“啊,大概是我救了他,然后他对我一见钟情吧。” 果然,她话音刚落,一众小仙的表情顿时更精彩了。满脸欲言又止,好像连舌头都不听使唤了。 倒是蔚黎好像一点也不觉得哪里有不对,对这个说法接受非常自然,一副早就料到了的自信表情,还问:“所以你俩之间,也一定是小红莲先主动的吧?好好奇那是什么场景。” 叶挽秋应一句,继续语不惊人死不休道:“其实他很黏人,还很爱吃醋。生气的时候虽然挺吓人,但是每次用软话哄他这套都很管用,还会特别可爱。” 一言绝杀,四下皆静。 只有一个小仙灵还能勉强发出信念崩塌的颤抖声音:“三,三太子……居然是这个路数的吗?” 那感觉,就像心中清高不可及的红莲花突然化身咬人含羞草一样。语言已经无法形容这种震惊,只有去银河里泡着才能勉强冷静。 “其实我一开始也挺惊讶的。”叶挽秋边说边回忆着,最后危险发言总结道,“后来想想,可能是因为他本体是红莲花的缘故吧。” “这和红莲花有什么关系?”蔚黎难得没能在八卦这件事上反应过来。 “毕竟漂亮莲花化来的美人,娇娇一点也正常。”她想都没想就回答。 这下不光是其他人满脸快要晕过去的惶恐表情,连蔚黎都有些控制不住,嘴角抽搐着脱口而出反问:“你管那种哪天不高兴了动起手来,能把九重天直接捅穿的反骨仔叫娇花?!” 叶挽秋还没回答,一种危险的熟悉冷香已经提醒她赶紧打住。 紧接着传来的是哪吒好似平静的声音:“什么花?” 听到这个动静,刚回醒过来的几个小仙灵们顿时又眼睛一翻,差点昏死过去。连蔚黎也识趣地闭嘴,躲开视线假装看风景。 只有叶挽秋微微一顿后便回头望着他,半开玩笑道:“来得正巧,刚好在说你呢。” 鹤童听得脸都白了,颤巍巍退开几步,和一旁的小仙灵们抖作一团。 “说什么?”他执起叶挽秋的手,却被她收回去,转而轻轻握住他的长发晃了晃,示意他低下来一些。 哪吒正疑惑着顺从低下头,被她伸手摸了摸脸,听到她笑着说:“我们在讨论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 他垂下眼睫,偏过脸吻在她手心间,隐约有点不高兴:“你不是知道么?” “对呀。”叶挽秋点点头,就知道要是自己不承认,他肯定会不高兴,于是语气轻快地接着说道,“所以我说你喜欢我这样的,而且是一见钟情那种。” 说完,她飞快眨眨眼,笑容灿烂:“然后又说,三太子其实很黏人的,每次生气了都要哄才能好。毕竟是莲花变来的美人,娇一点也特别让人喜欢。” 哪吒:“……” 他看了看叶挽秋,淡淡质问:“你有哄过我么?” 完全没想到他在这一堆胡说八道里,首先在意到的居然是最不重要的那一句。 叶挽秋有点没跟上节奏地愣下:“啊?” “我不记得有这么一回事。”哪吒看似不留情面地戳穿,眉眼间却铺满柔和,语气再一本正经也听起来全是不自觉的纵容。 蔚黎坐在桌边,用手撑着脸,看着这幅场景,眼中神情惊奇又欣慰,就差端杯花茶来边品边点头:“真是好茶好花,娇香四溢。” “这儿可是神界。”叶挽秋收回手提醒,感觉有些好笑,“三太子你这样也不怕被人看见,然后传得到处都是。” 毕竟她如何说是一回事,被人亲眼瞧见又是另一回事。 总感觉再这样下去,她随口胡诌的“娇花美人”称号怕是要彻底坐实。 想想看都觉得很刺激,炸银河哪有这个冲击力大。 有冰凉的手指伸来捏了捏她的脸,继而又曲起指节刮下她的鼻尖,他微微颦下眉心:“怎么又改回去那样叫我了。” 叶挽秋一时间没懂,只能重复:“三太子?我之前不是一直都这么叫你的吗?” 见他抿着薄唇,眼睫轻垂,连眸子里都是长睫阴影覆盖,不带光亮,显然是在介意这个称呼的模样,她思索片刻,大概能猜到缘由。 毕竟神族生灵的神号都是给旁人唤敬称用的,自带一种距离感,不比直接叫名或小字来得亲近。 她张了张嘴,正想说点什么,突然偏头看向旁边一群正瞪大眼睛,聚精会神望着这一切的小仙们,空气顿时焦灼得格外尴尬。 叶挽秋冷静收回视线:“那什么,你既已经和天帝说完正事,就先……先回去吧。” 哪吒还没说什么,蔚黎已经非常上道地怂恿道:“快,现在就哄他。此时不待,更待何时。” 叶挽秋认输般地递过去一个“求您尊口免开”的眼神,紧接着便被哪吒拉起手朝外走,身后是蔚黎再也忍不住的哈哈大笑声。 “这是下界的方向吗?”瞧着感觉不像是去南天门的路。她左右看了看,朝随后跟上来的蔚黎挥手致意。 对方回一个手势,表示自己就不跟上去打扰了。 “先去军营拿东西。”哪吒头也不回道。 叶挽秋仰头看着他看似没什么情绪流露的侧脸,琢磨几秒,然后晃了晃两个人牵在一起的手:“是不是听我刚才那么乱七八地跟他们说一通,所以不高兴啦?” “没有。”哪吒回答。 她扯下嘴角,满脸不信任:“这还叫没有?” 正说着,他们已经来到天海边缘,朦胧雾气与灰蓝冰凉的清光共同铺开在眼前,银灰剔透的山脉起伏如水晶堆砌成的脊骨。 漫天寒雾扑面而来,被混天绫为她轻盈隔开。整个天海寂静得像是只剩下他们两个,周围全是浮涌波澜的白色云海,跳跃闪烁的星子。 叶挽秋听到他一声叹息,偏过头时,正好看到哪吒低头下来,整个人随之被他抱进怀里,颈窝被他的呼吸弄得有些痒。 她眨眨眼,伸手轻抚着他的背:“怎么了?我这会儿瞧着你倒不像是在生气,想到什么了?” 第236章 哪吒沉默一会儿:“那些梦。” “梦?” “我醒不过来那几天,都是在梦里。” 在那个由他从前世开始,积累万年求而不得的扭曲执念形成的梦里,怎么都醒不过来,也走不出去。 他说到这里停顿片刻,更紧地抱着她,然后才继续开口,声音格外低落下去:“梦里你不认识我了。不管我怎么跟你说话,重新找到你多少次,求你多少次,你都不认识我……” 叶挽秋有些愣神。她没想到是因为这个原因。 在哪吒昏迷不醒这些时日,她以为他只是意识混散地睡着。如今他醒来,虽然有淡淡提过一句自己做了个梦,但她也没来得及问他都经历了些什么,只觉得他平安无事就好,那些不好的东西就不要去想了。 可其实稍微琢磨就能知道,若非是能死咬住他最弱点将他折磨至深的噩梦,怎么能困住他如此多天。 “不会的。”她柔声安慰着,双手抱住哪吒,“我就在这里,别担心。那些都不是真的。” 少年轻微嗯一声,仍旧没有放开她。 “还是不开心?”叶挽秋想了想,试探着问,“那要哄吗?” 掌心下的身躯传来一阵轻微的震动,伴随着他带着气音的低笑声。 紧接着有一个冰凉柔软的吻落在耳垂上,像是有花朵绽开。 “要。” 第86章 钟意 叶挽秋一直觉得,哄其实就是糖的同义词。区别是一个抚慰在心尖,一个缠绕在舌尖。 但归根到底,它们都是用甜头,用感觉,用手段去诱惑得对方重新高兴起来。 也只因哪吒所有的愉悦和高兴都与她有关,所以当她主动伸手抱住面前少年的这一刻,她便也成为了唯一能诱哄他的糖——用可以被品尝的目光、允许被流连抚摸的肌肤、自愿被侵占的五感与气息。 尤其对哪吒而言,能被真实触摸到的亲近永远比语言来得更让人安心。 但叶挽秋好像没有意识到这点,只在一开始主动亲了亲哪吒以后,就开始认认真真像哄小孩那样软着嗓子说好听话来逗他开心。甚至还用摸小动物那样的手法习惯性地摸了摸他的头。 哪吒怀疑她根本是在把自己当猫来快乐揉搓。 在抱着对方安抚了好一会儿后,叶挽秋看到周围的天海之雾也逐渐开始散去,露出灰蓝而空濛的冰冷仙境。银星滴答如细雨溅开在他们周围。 哪吒抬起头定定看了她片刻,轻叹一气,伸手按了按她的发顶,牵着她继续朝前走:“你哄百花深其他孩子的时候也是这样的么?” “那倒不是……”叶挽秋拖着调子故意停顿片刻,如愿以偿得到对方转头过来的认真注视后才接着开口笑答,“他们可没有你这么难哄。” 哪吒沉下视线,又别开,语气只要一放平就清冷得尤为拒人于千里之外:“这就开始嫌我烦了。” 她捏了捏对方仍旧没有丝毫松开迹象的手,放心反驳道:“是你先嫌弃我哄得不好的。” 墨色凤眼带着清澈温凉的眼神扫过来,不由自主停留在她脸上。 叶挽秋迎着那道目光,真诚坦白外加调侃道:“不过我确实只哄过家里的其他孩子,所以经验不多。不如这样,你且等我近日去找上一二三五个别人来上手熟练一番,然后再……” 哪吒僵硬一瞬,深吸口气克制住情绪,手指收紧着抓住她,几乎是让她感觉到有些痛的地步:“别开这种玩笑。” 是错觉吗? 叶挽秋歪头看了看他,总感觉自从恢复前世记忆醒来以后,哪吒对于类似的调侃反应就更大了,甚至是半句都听不得。 眼看就快走到军营门口,她忽然停下来拉住哪吒的手:“低头。” 他不假思索地照做,旋即感觉熟悉的温热气息扑面而来,嘴唇上被软热的唇瓣啄吻一下。 “这样呢?”叶挽秋问,脸上神情甚至带着种格外认真的勤奋好学。 哪吒愣一下,紧接着被对方伸手捧住脸,仰头一连亲了好几下,听到她认真朝自己确认:“要这个才能哄好,对吧?我没猜错?” 没有得来意料之中的回应,他的视线闪动一瞬,不知道是极快地看过了哪里。 叶挽秋皱眉沉思片刻,目光凝重地打量着哪吒,好像在琢磨着什么重大筹码的谈判,耳尖却红得像是点了胭脂:“还是,非要……那样子?” 还没等哪吒反应过来,叶挽秋已经眼一闭心一横,踮起脚尖勾住他的脖颈迫使他低下头,紧接着是湿软舌尖舔过唇瓣的熟悉战栗感。 她的动作不算多熟练,只是凭借着记忆里的吻法来生涩模仿,连撬开他牙关时也学得磕磕绊绊,只知道伸进去不成章法地□□,搅出细微的水声。 少年微微睁大眼睛,没能被克制住的短促喘.息从喉咙深处涌出,顺着相互纠缠的舌尖滚落进叶挽秋嘴里,顿时软化了她全身骨头。 无论再试多少次都觉得不可思议,被置换过的两颗心对回到该有位置的渴望强烈到无以复加。仅仅只是一个亲密的吻便能轻易勾扯出极度到过量的愉悦感汹涌溢出,浸泡得将整个思绪都融做一堆泡沫。 最后又被一声突兀锐响全部惊碎开。 叶挽秋慌张松开哪吒回头,看到军营门口不知什么时候正站着一众表情精彩纷呈的天军将领们。刚刚的锐响就是来自于西营统领刘武秀手里的令牌,此刻正可怜兮兮地躺在地上。 “武秀。”萧其明异常冷静地喊他一声,“捡起来。” 好像那不是令牌,而是他的项上人头。 接着是照例的问安行礼,但是听得出每个人都受到了很大的冲击,不仅声音僵硬,甚至还有些罕见的不整齐,似乎是有几个人还没回过神:“末将见过元帅,太华主神。” 要死了。 太尴尬了。 要不是整个人还被哪吒抱着,叶挽秋恨不得直接就从天海跳下去,用一辈子的无尽下沉来洗刷这一刻的尴尬。 “起来吧。”哪吒开口,嗓音里的清冷沉淀成一种格外挠人耳蜗的微哑,听得叶挽秋满脸心虚化作一团绯红,当即把头垂得更低,整个埋进他胸口里。 他顿了顿,伸手摸上她的脖颈,指尖顺着颈线滑动,像是在安抚又更像是在意犹未尽,随口吩咐道:“你们先回去。” 说完,他带着叶挽秋径直穿过面前的宽阔空地,来到天帅府内。 直到确认身后的门已经关上了,外面听不见任何脚步声,只有天海的冷风还在窗外吹拂着,叶挽秋深吸口气抓住他的衣领:“你早就看到他们了的对吧?” 不然在她刚开始抬头亲他,问出“要这个才能哄好??没猜错吧”的时候,他就不会毫无反应,却视线明灭着扫向旁边。 “是看到了。”哪吒倒也承认得干脆,貌似心情很好的样子。 叶挽秋抓住他作乱在自己脖颈间的手咬一口,耳尖红透:“那你怎么不提醒我!” 他顺势伸出手,指尖按在她嘴唇上那抹格外艳丽的嫣红色彩上揉弄一下,意味不明道:“没来得及。” 叶挽秋:“……” 她恼羞成怒地伸手掐住对方:“事已至此,那就同归于尽吧!” 第237章 哪吒任由她掐着自己脖颈,挑着双漂亮清艳的乌黑凤眼看着她:“你就这么怕被其他人知道?” “别想偷换概念,你个诡计多端的莲花精!”叶挽秋咬牙切齿,“被其他人知道和被其他人看到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这里是神界军营。不会有人敢说出去的。”哪吒伸手去搂她,脸上笑容清浅。 她想了想觉得的确也是,但一想到刚才的场景还是觉得尴尬到想遁地。 可偏偏面前人一副“只是看到而已,真要昭告六界才好”的模样,于是叶挽秋愤愤凑上前,一口咬在他的喉结上,含糊不清道:“既然你不怕被看到,那我就给你弄点能被所有人都看到的。” 说完,她又真怕自己咬重了,转而松开口亲了亲,接着被那股莫名浓烈起来的莲花香弄得迷迷糊糊,还鬼使神差地用舌尖微微舔了舔。 搂在腰间的手骤然收紧到禁锢的地步,她看着那块被自己咬红的地方不自觉滑动一下,落在头顶的少年嗓音第一次喑哑得有些不成调子,甚至是带着种明显的微颤,簌簌抖落在耳蜗里:“仙箬……” 好像玩大了铱椛。 不是,这花有问题吧,都被咬了怎么还??? 难道咬错地方了? 可是咬喉咙不是应该很痛吗?! 叶挽秋沉默一瞬,感觉完全无法理解,只下意识想退开,却发现根本退不开。 紧接着她整个人被忽然抱起来,放在屏风后那张宽大软榻上,旁边是放满书卷与灵植奇花的木柜。 叶挽秋伸手时,不小心碰到那些花瓶。光影伴随着零星浅色花瓣摇晃着飘落下来,擦过她的鼻尖,下颌,最后落在咽喉处。 哪吒低头,隔着那枚花瓣吻在她正紧张得不停吞咽的喉咙上。同样温度的气息扫过她的肌肤,带着少见的急促。冰凉的触感让她像是被冷火灼烧过,整个身体都紧绷起来,心跳得异常快。 少年本就生得一副过分艳丽又招人的皮相,全靠一股神寒骨清的锋利感来断绝旁人不该有的亲近绮念。 可如今在对着自己喜欢的人时,他却又将眉眼神态融做一池潋滟桃花水,溢出不加收敛的少年媚气,勾得叶挽秋半晌回不过神。 于是,曾经看过的无数则人间昏君轶事在这一刻都得到了感同身受的理解。如此美色当前,确实抗拒不了。 她感觉这会儿不管哪吒说什么她都能答应,色令智昏若是写作人形就是此刻的她。 啊……继脱衣服犯规以后,六界就该立法来禁止他用这种神态和别人对视。 “还好我不是皇帝。”叶挽秋眨眨眼睛,真心实意道,“不然我现在就该昏庸无道得想尽一切办法来哄你对我笑了。” 哪吒垂下视线,低头用鼻尖碰了碰她的,轻声道:“用不着。你想要什么,想做什么,在我这里都不需要理由或解释。” “你只要告诉我,你喜欢这样就足够了。” 她愣一下,半晌后才回过神,再次笑着确认:“你这样溺爱一个人的方式真的很吓人。” 最纯粹的偏爱与幸待,向来是众生皆求的美梦,尤其是如此独一无二到不计代价的地步。 更遑论主动送与这些的人是哪吒,是天上天下,六界唯一的这么个少年神,无数生灵贪婪奢望遥不可及的存在。 这么想着,叶挽秋伸手捧起他的脸,左右看看着琢磨道:“你真是莲花变来的吗?说好的濯清涟而不妖,怎么这么会勾引人。” “对你而已。”他吻下她掌心,低头埋进叶挽秋颈窝间,却没有更进一步动作。直到就这么安静片刻,将所有情绪都收敛回去以后才叹息着起身,眼尾神纹越发红艳动人。 叶挽秋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视线瞥见他喉结处刚被自己咬出来的红痕,因为肤色冷白而格外明显,于是又略带心虚地垂手想要去摸摸那处痕迹。 哪吒一把握住她的手,声音感觉比她还僵硬:“暂时不行。” 说完,他没敢看她,径直起身去书房找到了要的卷宗再出来。 两人一同回到百花深。 迎面而来的是一群正捧着鲜花的扫晴娘,其中一个还特意停下来提醒叶挽秋,晚膳后要记得按时喝药才行。 她听了顿时满脸愁容,感觉连晚上吃饭都没了心情。 趁着哪吒去给她熬药的功夫,几个躲在花丛里探头探脑的小妖怪们总算敢冒出头来。先是紧张兮兮地四处打量一圈,然后才动作谨慎地蹭到叶挽秋身边,支支吾吾着不敢开口的模样。 “你们到底想说什么?”叶挽秋疑惑地问。 最终是青歌先憋不住了,一拍桌子直截了当问:“帝女姐姐,你是真和三太子……在一块儿了?” 她没想到这几个小家伙憋了半天就只是为了问这个:“是啊。” 话音刚落,旁边那只梁渠顿时两眼一翻便从凳子上栽倒下去,摔得咚的一声。 青歌的反应看起来稍微好点,但也没好到哪里去,还真就只有一点:“真的啊……?那……你俩,要成婚?” 这回轮到叶挽秋差点两眼一翻晕过去:“什么成不成……这还没到那一步!” 一众妖怪们又暂且放下心来。 倒是叶挽秋叹口气,伸手挨个将他们搓了搓头,提醒:“三太子不杀没造过祸孽的妖怪,你们不用这么害怕他。而且别忘了,这次要不是三太子,我们百花深可就麻烦了。” “我理解。”青歌仍旧愁眉不展,“救命之恩应当以身相许,话本里都这么写。可是这种恐惧是我们祖传的,一时半会儿很难改掉。” 叶挽秋:“……就不该和你一起看那么多话本。” “不过我还是很好奇,为什么?”青歌眨巴眨巴眼睛望着她,“我记得帝女姐姐以前说过的钟意型,根本不是三太子这样的啊。” “什么东西……我有说过那个吗?”叶挽秋目光看向门外那个刚刚出现的少年身影,眼神震颤一瞬。 “有啊!帝女姐姐曾经不是说了,你喜欢那种风趣开朗,温柔体贴,特别会照顾人的翩翩贵公子,当然一定还要长得漂亮,能文能武。” “按照这个描述,我觉得帝女姐姐的钟意型,其实很像以前那位常来我们百花深做客的明觉仙君,或者……”青歌边说边吸吸鼻子,朝空气里莫名出现的苦涩药味转过头。 看到不知什么时候正站在门口的哪吒,她顿时吓得舌头都哆嗦起来,却还坚持使出一招峰回路转迅速改口道:“……那不就妥妥是三太子本神吗!!” 这反应速度,叶挽秋自愧不如。 “见……见过三太子……”她跟触电一样站起来,满脸心虚,视线乱飘,“那什么……哈哈哈哈哈,我们还得帮夏姐姐干活,就先走了。” 说完,几个小妖怪连滚带爬地冲出房间,逃命都没这么快的。 哪吒走进来,顺手关了门,将手里的苕丝糖都放在桌上,药递给叶挽秋:“喝吧。” 她犹豫片刻,没多磨蹭便捏着鼻子硬灌下去,然后赶紧塞一块苕丝糖进嘴里,却还是被苦得整张脸都皱起来。 好不容易咽下那阵苦涩,叶挽秋迅速转移话题,假装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似地说道:“我刚吩咐扫晴娘将华宸殿布置出来,你晚上早点歇息。” 第238章 他点点头,替她将唇边沾着的药汁擦拭干净,再次开口时的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任何情绪,好像只是最纯粹的询问:“你的钟意型原来是那样的?” 叶挽秋:“……” 果然,她就知道不可能这么容易就跳过这个话题。 第87章 溺爱 到底是什么时候和青歌讨论过钟意型这个问题,叶挽秋已经早就记不清了。自然也不记得是否真的说过,喜欢风趣温柔的翩翩公子之类的话。 搞不好那根本就是她那时候随便看了册话本,正对书中情节格外上头,所以才胡乱应答的话而已。 毕竟她从来就没有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所以若是非要按照她以前的心性来选的话,她怕是能一口气钟意好多好多个,今天偏爱这个,明天偏爱那个。 当然,这种话她是不会说的。 面前这花正面无表情地等着她回答,这时候太过坦诚简直就是自寻死路。 只是他这副分明心有介怀,却又刻意克制着冷冷淡淡的平静模样,看着实在太过招人,引得叶挽秋忍不住就想逗逗对方。 于是她眨眨眼睛,很快挂起一个明艳活泼的笑,故意回答道:“可能以前是吧,我也不太记得了。” 哪吒闻言凝固一瞬,眉尖轻颦着侧过头,却猝不及防对上她满脸笑容,看得他顿时愣了愣,心中郁结不自觉消散大半。 紧接着,他很快明白过来,她这话根本只是在逗他玩而已,自然信不得。 “捉弄我很有意思么?”哪吒眼睫微垂着,伸手一捞便将她整个人揽进怀里坐好,动作行云流水得好像是单手抱过了一只身量轻盈的雀鸟那么轻易。 叶挽秋伸手绕住他的脖颈,依旧笑容满面,眼睛迎着烛光的模样,明亮得像是浸了层蜜糖的珍珠:“当然有意思了!不过这话说出去,我估计肯定没人会信。试问整个六界有谁敢捉弄三太子啊?” 说完,她又凑近对方,蜻蜓点水般亲了亲他的唇角,故作任性地宣告:“只有我可以。而且这可不怪我,是你自己允许的。” “是。”他毫不犹豫承认,转头想继续刚才那个过于短促的吻,却被对方躲过去。 “我还有话要问呢。”她说着,满脸都是好奇,“那你的钟意型又是什么?” “你。”哪吒不假思索回答。 叶挽秋推他一下,脸上却是笑着的:“看不出来啊,都学会用花俏话来哄女孩子高兴了。” “那你听了会高兴么?”他单手揽着怀里的少女,眸色认真。 “肯定会啊,这话谁不喜欢听。”她笑着继续说道,“最好再多说几句,比如具体是哪些点正好让你喜欢上,让我多高兴高兴。” “如果你想听我夸你可以另外算,与你刚刚问的那个问题无关。这是两件不同的事。” 叶挽秋思考一会儿,好像没太明白他的意思。 于是哪吒回答:“我说是你,那就真的只是你,并非是哄你开心,也与任何提前预想的类型都无关。” 只因为是她所以才喜欢,而不是她属于某个范围才会让他心动。 若喜爱有规则,那她就是整个规则。 明白他的意思后,叶挽秋半晌没能说出话来,然后端过桌上的苕丝糖,将最后一小块拿起来递给哪吒:“奖励。” 虽然知道那东西外表看起来再怎么诱人,真尝起来也只会是味同嚼蜡般难以下咽,但哪吒还是顺从地偏头准备去接。 又是一阵温软的唇瓣相触倏地绽开。 哪吒微微怔下,看到叶挽秋退开几分,笑着道:“这个才是。苕丝糖我就替你吃了。” 她咬住糖块,却看到哪吒忽然凑近过来。紧接着是咔嚓一声,苕丝糖从中间应声断开。 叶挽秋睁大眼睛,把嘴里剩下半块咬碎了,含糊不清问:“你不是没有味觉不爱吃东西吗?” 话音刚落,哪吒伸手捧住她的后颈将她按向自己,松口把那半块糖还给她,趁机顺走一个吻。 她被这个浅尝辄止的亲吻弄得心头一跳,顿时手忙脚乱地去捂他的嘴,接着又去遮住他的眼睛:“你犯规了!不许这样……也不许这么看人!” 什么“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清高孤洁都是假的。 莲花勾起人来比狐狸精还要命! 他却笑起来,声音被叶挽秋用手捂着,听起来有些闷闷的。 冰凉的气息吹洒在她手心里,撩起一阵悸动的痒,让她又连忙缩回手。哪吒偏头吻住她的指尖,将她沾在手指上的糖末舔走,面色依旧清清淡淡,没有多少表情,也没觉得自己刚才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她整个人都无法克制地抖了抖,感觉被一朵泡过冷水的玫瑰贴着皮肤抚摸过,带来一阵香艳冰凉的战栗。 见叶挽秋就这么直愣愣地看着自己,哪吒捏下她的手指:“发什么呆?” “我只是忽然想起刚认识你的时候。”她说着,借用了一下月老座下那个小仙的话,“没想到你居然是这个路子的。” 清傲切开是钓系,生活处处有奇迹。 “哪次刚认识?”哪吒不慌不忙反问。 他们之间有过三次自以为的初见,但不管是曾经的灵珠子还是如今的哪吒,其实都应该是久别重逢。 看着她满脸呆住,根本回想不起来过往细节的模样,哪吒叹口气,正欲说什么,却见她猛然回神,义正辞严道:“不行不行,你可是神界的三坛海会大神,天军统帅,你这样让其他人看见了会笑话你的!” 哪吒眨眨眼,还没接话,便看见她耳尖更红,眼神乱飘着继续小声说:“所以……只能给我一个人看。反正……我肯定不会笑话你的!” 他愣神片刻,然后才慢慢笑开,墨色浸染的凤眼中神情格外温柔,还有种难以言明的晦暗感:“本来就只有你能看到。” 边说着,哪吒捉起她的手贴上自己侧脸,微微别过头蹭下她手心的样子,看起来很像得到某种满足后的猫,眉眼间都是慵懒惬意的安宁。 “这么听话?”叶挽秋忍不住顺着他的动作在他脸上多摸几下,假装得寸进尺地开玩笑道,“那我……” 她边说边想了想,回忆着某些话本里的牙酸字句,故意压着嗓子模仿道:“那我要你以后都不许对别人笑,只能对我笑。小娘子的每一个笑都只能是本公子的!” 说完,她好像意识到哪里不对:“啊,忘记改称呼了。” 哪吒:“……你都看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叶挽秋:“那可太多了,我怕全都说出来会吓着你。” 哪吒沉默着注视着她半晌,忽而开口:“然后就只学会了这个?” “?”她歪下头,思考,“难道你还有更刺激的想法可以来补充一下?” 哪吒还真就顺着她的话思考片刻,再次开口时,脸上的神色也依旧淡然:“真想听?” “来来来,让我开开眼界。”叶挽秋笑着点头,双手抱住他的脖颈,“若是换做你,你会怎么做?” “看情况。”他回答。 居然还分得这么细致的吗? 叶挽秋思考着,这会儿还没觉得哪里不对劲,于是主动帮他拟好前提:“比如我朝别人笑?” 第239章 “你只是随意朝谁笑下,或者是真心喜欢谁才会有的笑,我还是分得清的。”哪吒回答。 “噢——”她恍然大悟点点头,接着问,“不过话说回来,你转世以后,咱俩本来就一开始谁也不记得谁,很危险啊。那要是后来又出了点差错,我不小心有了个真心喜欢的钟意型,而且还不是你呢?” 话音刚落,哪吒再次抬眼看向她,原本温柔的眼神却瞬间变了个意味。深黑色的虹膜上映着层冷调的光,又尖又戾,直瞧得人头皮发麻的压抑。 “看你愿不愿意换个人喜欢。”给出的回倒是意料之外的温和。 “其实移情对象是你的话,很难不愿意啊。”她熟练顺毛道,接着又危险发言,“可要是我真不愿意呢?” “那就杀了他。” 他回答这个问题时的语气轻巧得让人分不清到底是不是真的:“至于用什么方式,就看他到底和你亲近到了哪一步,或者你用什么态度拒绝我。” 叶挽秋张了张嘴,回想起哪吒曾经给自己梳头时说过那些类似的话,能明显感觉到他此刻说的每个字都是真的。 “好吧。亏你说第一句话看我意愿的时候,我还以为你转了性子,要走温柔守护路线。”她捏起哪吒的发尾轻轻扫在他下颌处。 “什么?”他没听明白。 “就是,很多话本都这么写啊。”叶挽秋随口总结,“求而不得的公子为了让心中爱人回心转意,就一直在她身边温柔陪伴付出什么的。” “我在你眼里是走这个路子的?”他学着对方前面说过的话反问,脸上神情似笑非笑,却莫名让人有些畏惧。 她思考几秒,摇摇头,严肃赞同道:“确实不像。”接着,她又继续刚才那个话题探讨道,“可是你这个方式不好。” “是么?”哪吒看着她,“有什么不好?” 她拍拍他的肩膀,一副莫须有的过来人模样道:“常言道,活人是永远争不过死人的。所以不能杀,否则不就是白白让对方捡了个大便宜,成了回忆里什么都会就是不会活着的白月光?” 以叶挽秋的道德与见识,她感觉自己说出的这番话已经算得上是非常炸裂。 但让她没想到的是,哪吒听完后却眨下眼睛,似乎是理所应当地反问:“为什么要让你留着对他的记忆?” 她茫然地看着对方,听着他继续说:“神界有很多办法可以篡改记忆,想怎么改都可以。我以往在审讯罪灵时基本每一样都用过,知道该怎么做。” 他说到这里,叶挽秋终于逐渐露出惊讶的神情,以及感觉到一丝莫名的心慌,让她都来不及思考就将心底里的话直接说出来:“……我不知道说什么了。你这个……你这样随便将审讯用的手段用在……这么做是触犯天条的吧?” “是。” 他承认得格外干脆,脸上笑容却蓦地笑起来,艳丽得让人毛骨悚然,一如他说出来的话:“但若我非要做的话,谁也管不了。” 是了。 这就是问题所在。 也是之前叶望夏曾经一眼看出并认真提醒过,但是又被她不甚在意地淡淡放过的一点。 即,真要拼上一切底牌厮杀起来,没人能在哪吒手里讨到好。 他屈居于天条之下完全是出于自愿,他需要神界的助力来达成他维护人间稳定的理念,并不代表那些东西真能束缚住他。 所以要是有一天,他突然心理崩坏了,非要做些糟糕透顶的事,好像也没有什么办法能将他彻底制服。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凭他高兴,凭他愿意,能约束他的也只是他个人的信念与价值选择。 其他人能做的,大概也只有暗自庆幸他是个不会被动摇内心信念的护世正神。 这真是六界最幸运也最不幸的事。 “其实这也是我后来才逐渐意识到的。”哪吒继续往下说着,语气客观又淡然,充满让听者不寒而栗的绝对理性。 “一个生灵的所有感情与行为都受他的记忆影响。只要他自认为记得谁是自己的同伴,那他就会对那个人毫无防备,确实是件很方便的事。尤其这些记忆其实挺容易就能被篡改。” “可每个人都是这样的。”叶挽秋回答,然后又似有所悟地回过神,补充道,“除了你。” 毕竟莲花化身是不会被任何东西影响的,一切能窥探他记忆或魂魄的手段都不存在,更遑论篡改。 于是当他再看任何其他生灵的时候,就成了自然而然地俯视与观察。且在谈论起这个本该是让每个人都平等感到畏惧的话题时,也充满了置身事外的平静。 这种冷淡的态度里,或许还有因为知晓自身无法被撼动的傲慢。 但那也无可厚非,他的确是最有这个资本的人。 “所以等我杀了他以后,我也可以抹掉一部分你的记忆,这样你就不会想要去别的地方。”哪吒收回视线继续注视着她,语调又柔和下来,和他正在阐述的内容完全相反。 “我会重新把你塑造起来。” 叶挽秋睁大眼睛看着他,从来没觉得塑造这个词是这么吓人的。 “这样你心里就不会再有其他人了。”他边说,边认真打量一下叶挽秋的身体,指尖抚触在她心口的位置。 他碰上来的一瞬间,叶挽秋感觉自己心跳都跟着漏跳片刻。 “……我也会像现在这样对你好,任何你想要的都可以得到。我会一直陪着你,守着你,直到你深信不疑你不能没有我。”他还在说,每一步都仔细又周全。 冰凉呼吸落在她颈间,旋即是细碎缠绕的吻,和莫名有点愉快的结尾:“这样你就不会不要我了。” 因为被他捧在手心里重塑的鸟儿,再也不会去别的树枝上栖息,甚至连怎么张开翅膀飞走都彻底忘记。 所谓溺爱,不外如是。 那真是把人所有的骨头都软化抽走,只能任由自己溺入水底无法挣脱的无尽沉沦。 叶挽秋慢慢收回手,总感觉他此时身上的体温冰凉得有些让她不适应。 然而搂在她腰间的手很容易就将她又按回去,指尖隔着衣衫,一节一节抚摸过她的脊骨,珍惜而眷恋。 见她不说话,哪吒又笑起来,刚刚那种病态得厉害的神情从他脸上消失得很彻底,好像那只是他随口开了个玩笑:“怎么不理我?” “你这个详细得有点吓人了。”叶挽秋难得在他的亲近之下还保持着不错的理智,“我怀疑你是不是真的这么计划过。” 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哪吒只仍旧笑着凑过来,轻轻咬一下耳朵,提醒:“是你自己要听的,现在又不高兴了。” “撒娇也改变不了你刚刚说了很可怕的东西的事实。”叶挽秋继续冷静地不为所动。 “所以就生气了?”他握住叶挽秋的手,指尖滑过她的手心,转而手指交握着扣合在一起。 “这时候你不是应该赶紧解释,刚刚那些都是你随口乱说的而已吗?”她也提醒。 可哪吒只是浅浅笑着去亲了亲她,视线落在她身上是像是缠绕生长的莲花。 她静默片刻,意识到:“所以说,要是真出了意外,你恢复了记忆却发现我喜欢的人不是你,刚刚那些事就是你真的会对我做的对吧?” 第240章 “差不多。”他回答。 “……我该夸你真诚吗?”她面无表情,因为实在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 “在有关你的问题上,我本来就不是什么通情达理,不求回报的纯良个性。”哪吒解释,“你迟早都会知道我是什么样的,还不如我直接告诉你。” 无懈可击的逻辑。 叶挽秋微微张嘴想要说点什么,最后又咽回去:“算了,反正也来不及了。” “为什么?”他轻轻巧巧地将对方抱在怀里。 “因为喜欢啊。”她自暴自弃地回答。 抚摸在后颈的手微微停顿一瞬。 她别过头,更深地朝哪吒怀里钻进去,脸埋进他胸口,声音闷闷的,像是花朵即将开放的碎响:“不管怎么样,就是很喜欢。” 第88章 撩情 两日后的晌午刚过,天还下着雨,浇打下一地的落英碎叶,粉白翠绿地铺了满眼都是。空气里缠绕着雨水的清新与花朵潮湿的涩香味,微微驱散了午后的倦怠睡意。 彼时,叶挽秋刚好给青川君送完药出来,正站在树下,逗着那几只躲雨的银冠雀讨个闲趣儿。韶岚忽然来递消息,说是萧其明正带着精怪两族的现任首领来百花深面见哪吒。 她一听,连忙放下手中的谷粒,任由那几只小雀急急啄食,转身跟着韶岚去到华宸殿。 见到是她们来,守门的几个天兵们很快便行礼放行。 叶挽秋快步走进去,果然正看到有四五个陌生精怪正规规矩矩站在一旁。其中两个面色格外拘谨,想来这应该就是两族首领,另外几个则是随身侍从。 “你来了。”哪吒抬头看见她,起身走过来将她拉到身边坐下,顺便将盒子里那一捧玉露珠花递过去,“这样行么?” 她低头略微翻了翻,笑着:“你还真帮我都弄好了?” 这灵植长出结晶看起来和珍珠差不多,是能入药熬汤的上好东西,只是时令极短,每年只有在盛夏这时节才短暂会有。 而且摘来还不算完,还得一颗一颗仔细挑出里面的籽,麻烦得很。 叶挽秋昨天下午去忙碌着收集了这一整盒来,就是嘴馋着想要尝尝这口小时候就格外喜欢的夏日鲜,却又嫌挑籽费眼睛,累得慌,就开玩笑让哪吒帮她弄。 他那时候正对着萧其明刚送来的行军图卷沉思,手中捏着那枚太子令习惯性地不断转着,挂在上面的九华威灵仙跟着摇摇晃晃。 听到她要自己帮忙清理干净这些玉露珠花,哪吒抬起头看了看,倒也没因为此刻正忙着便做任何推脱,只问:“你喜欢吃这个?” 她点点头,然后听到他说:“那先放在这里。” 左右也不急这一时半刻,等她去给其他小妖怪们指导完功课以后再来取走便是。那时候她是这么想的。 倒是没想到,他还真一颗一颗给她挑干净了,怕是忙活了大半宿才弄好。 见她似乎是没想到,自己随口说的一句话竟真被他放心上还仔细做完了,哪吒也觉得有点奇怪:“你不是说喜欢吃么?” “是很喜欢。”她眨眨眼,笑起来用尾指勾了勾他的,动作亲密又自然。 接着,叶挽秋让扫晴娘们过来,先将那盒玉露珠花端下去。 转头时,她正好瞥见被眼前这一场景弄得目瞪口呆的几个精怪,不由得顿了顿。 “见……见过中坛元帅,太华主神。”他们齐齐上前行礼。有两个控制不住的则忍不住趁机偷偷多瞄了瞄叶挽秋两眼,好像发现了世间最新奇的东西。 她想了想,觉得这应该是哪吒给所有妖魔鬼怪带来的祖传阴影导致的,肯定和自己本身没有关系。 叫他们来商讨的内容也并不复杂,无非是愿不愿意与神界合作,共同铲除妖皇一脉。 毕竟妖界内部的方位与环境,虽然已经有前锋军去基本摸索清楚,绘制成图卷交给哪吒提前过目。但要确保万无一失,还是最好有精怪两族作为内应更为方便。 听完哪吒的话后,两族首领没有考虑太久便答应下来:“小王听凭中坛元帅吩咐,必定尽心尽力,万死不辞。” 叶挽秋听完,琢磨着这几位到底是萧其明亲自去他们领地里叫来的,答应得就是爽快。 “只有一样不情之请,还请中坛元帅能思量首肯。”其中一个精怪这么说着。 “讲。”哪吒停下打量面前图卷的动作,转而将目光投向对方,漂亮凤眼里墨色沉沉,透着种上位者天然便有的压抑感。 被注视着的精怪首领不敢抬头,只更恭敬地行礼弯腰道:“妖族如今许多领地乃是从来掠夺我们而来,与我两族边境距离甚是相近。若到时交锋激烈,怕是会伤到无辜生灵。能否恳请中坛元帅能调动兵力,尽可能将战局限制在边境以内,保护我族生灵。” “可以。”哪吒没太多想便回答道,“本座此行只为清除妖皇一脉,战局范围也只会波及到九煞圣宫周围,对其他没有参与伤害百花深的妖怪精灵并无兴趣。” 闻言,那精怪首领顿时松口气,忍不住面露喜色接着道:“多写中坛元帅仁心。以及……” 他停顿一瞬,引得萧其明微微皱起眉头,觉察出这精怪怕是存着得寸进尺的贪念。 想到这里,他转头看向哪吒,却见少年脸上一派毫无情绪的漠然,只仍旧冷声问:“还有什么?” “此番等妖皇倒台后,妖界势必大乱,正是我族夺回领地的大好时机。为表感恩,也为服众,我们想请中坛元帅做主为两族分划疆域。”精怪首领如此说到。 叶挽秋听完感觉怪怪的。 他们两族的领地划分,干嘛扯上哪吒和神界? 正想着,哪吒已经直截了当回绝道:“没兴趣。这是你们自己的事,要争要抢都各凭手段,与本座无关。只要你们按本座说的话去做,安分守己别来添乱,那些地界你们想怎么抢都可以。否则……” 他直直望着面前的精怪首领:“本座不介意在清除妖皇一脉的时候,再顺手也清理掉你们。” 见心里希望落空,且哪吒话已说绝,那两个精怪首领便也不敢再说任何,只颤抖着身子连声应答,接着便告退了。 叶挽秋偏头唤来几个小妖怪,吩咐道:“送去建木结界。” “好嘞。姐姐放心。” 见一众妖怪们走远了,她才转头问:“他们想让你划分地界是什么算盘?不想与对方硬碰硬,好趁乱捡个便宜?” 哪吒微微颔首,进一步解释:“这三族自古以来便有一片地域一直所属不清,相互争夺是常事。他们就是想趁此机会,借神界之名将这片区域的归属定下来,往后谁再有异议都只管推给神界,祸水东引。” “且精怪向来性情诡变无常,这种事有一次就有第二次,稍微沾染上半点便是数不尽的麻烦。何况,我对别人的家事从来不感兴趣,他们的生死兴荣与否都是自己的造化,与我无关。” 该说不说,虽然早就不是第一次见哪吒这么不近人情地冷脸说话,但如今叶挽秋的心态却由从前的“果真清高不可近”变为了就是想逗逗对方。 于是,她听完后点点头,用手支着下颌,颇为严肃地看着他道:“还好我与爷爷虽不常去神界,但到底也属于神界护佑,否则今日可就盼不来三太子帮忙了。” 第241章 哪吒听着,收图卷的手骤然停下来,抬眼看着她:“你要我做什么不是只要直说就好么?何时让你去像其他人那般挖空心思,找尽由头来对我又求又盼过。” 闻言,萧其明和韶岚倒是还好,连忠宫虽然惊讶但接受极快。倒是一旁的刘武秀和张基清则像是打开了什么新世界的大门,满脸震惊地看着他们。 一番过于真实的话说得叶挽秋忍不住笑起来,放下手里的茶杯,转而伸手去摸了摸他的脸,刻意叹气着语调怜悯道:“唉,没办法,谁让你这么喜欢我,所以就只能自愿给我折腾了。” 每回摸脸必定会被吻指尖或手心,这莫名乖顺的模样真是像极了孔雀和猫。是高傲又美丽的生灵主动低头,仅为一人献上毫无保留的亲近与依赖,珍贵动人得敲打心扉。 吻完,还附赠一句毫无心理障碍的直白承认:“是。” 刘武秀无声倒吸一口冷气,感觉短短须臾间,自己的理智就受到了暴击,只能还勉强维持着面部表情没有坏掉的力气。 他瞪着双眼,僵硬转头看向张基清,眼中写满了“你看到了吗”的极度震撼。对方回之一个“看到了,两只眼睛都看到了”的同款呆滞表情。 萧其明想了想,非常体贴地伸手搭上好友的肩膀,眼神鼓励示意要坚强。韶岚则神色平静,好像觉得他们这样大惊小怪的很没有见识,果然是一群没开过窍的单身汉。 然而下一刻,她就听到叶挽秋继续笑着道:“光说不做可没有说服力,得亲我一下才能看看诚意。” 哪吒听出她是在用花俏话逗自己,却也并不犹豫,径直伸手捏抬起她的下颌凑近过去。 叶挽秋没想到,在旁边还有其他几位将领与韶岚都在的情况下,哪吒居然真打算配合她的调侃,顿时被吓一跳,连忙躲开。 然后意料之中地看到他因为被拒绝亲昵,表情顿时变得有些不悦。 旁边传来即使已经非常克制,但还是没能完全忍住的吸气声,听得叶挽秋顿时恨不得原地缩进茶杯里去逃避。同时反思,自己怎么就是控制不住这张嘴,非要去逗这个会把她一切话都认真执行的花。 “咳咳咳……那什么,很有行动力,不错。我收到你的诚意了。”她象征性地拍拍对方的手臂准备收手,却被一把反手捉住,拉过去靠近。 抬头时,她的鼻尖虚擦过哪吒的下颌,冰凉呼吸洒落在面前,视线不由自主落在他微微抿着的薄红唇瓣上。 她视线涣散一瞬,赶在理智断线前紧急转头,看向旁边神色各异的萧其明等人,求助般地连忙询问:“那个……你们几个还有什么正事?趁这会儿大家都在,赶紧拿出来一起商量下啊。” 几个大男人杵在原地一顿支支吾吾,最后还是韶岚总结道:“没有了。听凭元帅吩咐。” “那就先下去,这里没别的事。” “是。” 说完,他们没有去看叶挽秋充满挽留意味的眼神,撤退的动作整齐划一,速度堪称风卷残云。 “那,正好,我也没什么事了,就先走了。”说着,叶挽秋朝哪吒堆出一个可爱的笑,想要收回手跟着他们一起溜走。 然而萧其明关门的动作却那么无情。 深褐色木门合拢的瞬间,将地面那片本就稀薄的微弱天光彻底抹去,只剩屋内格外诡异的寂静。 叶挽秋正瞪着外面那几个消散得极快的影子忍不住咬牙,却感觉腰间忽然一紧,整个人便随之落进身后少年的怀抱中,像是撞进一团冰凉莲花里。 耳朵上传来被轻轻咬一口的感觉,激得她下意识抖了抖,喉咙里溢出一声含糊不清的哼音。他应该是笑了,气息带着微弱近无的低低笑声挠在叶挽秋听觉里,从耳蜗痒到心口。 一股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勇气怂恿着她猛地转头,翻身将哪吒压倒在身后的宽大坐榻上,色厉内荏道:“看我先下手为强,制服你个惑乱人心的妖孽!” 其实她用的力气不大,但哪吒乐意顺着她的动作躺下去,还一手搂着她的腰将她往上抱了抱,让她正好坐在自己腰间。 叶挽秋看着他就这么躺在自己身.下,满头黑发铺散开,神情柔和。 明明已经生得副红唇齿白,漂亮得不得了的惊艳容相,此刻还偏偏一副任人采撷的模样,晃得人心神皆乱。半点看不出刚才对着那两个精怪首领时的锋利冷淡,眉眼间都是冰消雪融后的桃花盛开。 ……要不还是让六界立法来强制他戴个面具吧。 “我明白了。”她还有些回不过神地喃喃自语着,“原来你一直喜欢冷脸还凶是有原因的。” “什么?”哪吒没跟上她过于跳跃的思维。 “一定是在保护你的对手,不要在两军对垒的时候隔空爱上你吧。这多尴尬。” 哪吒:“……” 他深吸口气,面无表情道:“战场上在我对面的都死了,用不着操心这些。” “诶,有道理。不过这也很危险啊。万一有的人就是喜欢这种被支配使唤,蹂躏践踏,还被压制着事事服从的感觉,那你岂不是这类人的天选心头好。” 哪吒:“……” 他的表情看起来好像僵硬了一瞬,眉尖微微皱起,似乎听到了什么怪东西,完全不理解她这番话。 叶挽秋倒是觉得正常。毕竟是天生高傲不驯反骨仔,谁想要试图命令他都得掂量下自己有几条命可以作死,更别提要他事事服从。 他当然完全不能明白这种过于奇怪的癖好与心态。 “这又是从哪里看来的?”哪吒问,接着又已经猜测到,“也是话本?” 她展颜一笑,甚是欣慰:“看来你已经非常了解我了。” 他没有说话,只垂着视线伸手在她腰间捏一把。 突如其来的痒引得叶挽秋忍不住笑出声,却又挣扎不开,只能倒在哪吒怀里笑作一团,同时连连投降:“好了好了,我错了我错了行不行……哈哈哈哈哈。” 正笑着,她也学着哪吒的样子去捏他腰间挠痒,却发现根本没有捏得动的地方,顿时引起了她的胜负欲。 叶挽秋仰头,趁其不备亲他一口,看到他明显愣一下。接着,她双手绕道哪吒腰后去试图找出他的弱点,却没想到在碰过某个地方后,明显感觉他整个人都僵硬住。 “唉?”她胆大包天地退回去,继续去摸索刚才碰过的地方。指尖隔着衣衫,动作格外笨拙地摸在他腰窝上,果然感觉他气息都开始不对了。 “噢——原来你怕别人碰你这里啊。”叶挽秋一脸明艳笑容,清澈眼眸是透光的琥珀,柔光灿烂,“这下被我抓到了吧!” 说完,她立刻报复心起地专找着他腰窝挠弄,同时哈哈笑着去蹭他脖颈,鼻尖刮过他滑动的喉结:“痒不痒?痒不痒?叫你刚才欺负我,我告诉你,现在就算你求我也没有……” 她话还没说完,忽然感觉哪里有些不对。 这花明明有的是本事将她反制住,却仍旧任由她将自己压着,还这般放肆地上下其手。 似乎是被碰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地方,他的神情变得有些陌生,似乎是克制又难耐。极细微的喘.息从他薄朱色的唇瓣中轻溢而出,一深一浅,撩人得要命。 第242章 还有…… 那股原本清寒沁人的莲花香,不知什么时候变得浓烈又缠腻,像是夏日里的满池芙蕖,被阳光炙烤着盛开到极致才会有的。 “你……你,我……”她立刻停下动作不敢再乱动,连起身的姿势都小心翼翼,“是不是压到你了?抱歉抱歉,我先起来。” 没等她真的起身,哪吒已经搂着她的腰灵活一带,转而两个人又缠作一起。 热烈到让人头晕的莲香气直往叶挽秋嗅觉里钻,搅得她整个思绪都乱七八糟。 可他却在这时候低头下来,墨黑凤眼里是无光夜色下的翻涌水流,几近将她淹没的深厚。 他急.喘着微微张口,有什么冰凉柔润的东西贴着叶挽秋的侧脸轻轻滑过,像是被沾了水的丝绸擦拭了下。 叶挽秋:“……啊?” 他刚刚是?不是?自己是被…… 耳垂被含住,随之灌入进来的是哪吒的声音,又轻又沉:“怎么不继续了?” “我感觉会出事。”她倒也回答得坦诚。 哪吒听完忍不住笑起来,刻意去亲她脖颈处最怕痒的那块肌肤:“仙箬。” “什么?” 就是这样。 只要自己唤她,她就会回应,她就在这里,在他一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 于是所有过往分离的痛苦。求而不得的怨恨。等待无数年的绝望。因为触碰到她而不断盛开着,灼烧在喉咙里的欲.念。都被他化作一个吻,轻盈落在叶挽秋眉心间。 第89章 清算 一早起来,雨还在下。 透明冰凉的雨丝接连不断地从天空中坠落下来,带着虚幻的烟青色影子,擦过群山被云雾吞噬得模糊的脊梁线,落地便开成一朵花,转瞬即逝。 一丝,两丝,一缕,两缕。 眨眼间,整个庭院便开满了不断盛放又凋谢的雨花,将夏日里的暑气驱散殆尽。 叶挽秋坐在廊下,看着这满园雨景有些出神,身后传来哪吒叫她的声音。 “怎么自己坐在这儿?”他走向她,替她把被雨水沾湿的裙摆拾起来,指尖窜出一朵神辉光芒,将那片潮湿很快弄干净。 接着,哪吒又将混天绫取下来披在她身上。薄艳飘逸的一层,把铺天盖地的雨水与潮气通通隔开在外,只留清雅莲香缭绕。 “我偶尔还蛮喜欢这种雨天。”叶挽秋说着,忽然注意到他耳边空空如也,不由得问,“怎么今日没戴?” “不知道你戴的是什么,所以过来看看。”他语调轻快,让人不知道是开玩笑还是真这么想。 “真的假的啊?”叶挽秋这么说着,拉着哪吒走进自己房间,把自己耳上这只坠子的另一半拿出来,伸手给他戴上。 接着,她左右看了看,严肃道:“慢着,你该不是打算每天都来我这里蹭一只耳饰吧?我这儿花里胡哨的坠子可多得很,怕是你不喜欢的多。” “这个就很好。”哪吒说着,伸手拨了拨她耳垂上那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枫叶坠子。 这时,叶挽秋侧身瞧了瞧外面,又看向他:“是不是要出发了?” 哪吒点点头,再一次问:“你伤势刚痊愈,真要和我们一起去么?”说完,他又重复,“我答应过你会清算妖皇一脉,你不用担心他们还有漏网逃生,东山再起的可能。” “我知道。”她也再次肯定回答道,“但妖界这次本就是冲我而来,又伤害我家人至此,我怎么能够留在这里什么都不做。我一定要亲手替爷爷报仇,这是我应尽的孝道。” 哪吒捏着她微凉的手,神情如常道:“我也一样。” 她愣下,思绪卡顿的片刻间,没能第一时间想出要怎么理解他这句格外简短,却又信息量巨大的话,只能喃喃道:“你这么说……太乙天尊不会有意见吗?” 搞不好还会因为自己唯一且最最宠爱的徒弟被拐跑,然后举着拂尘直接杀到百花深,怒不可遏地要这群采花大盗把他一手带大的红莲花交出来。 ……等等,采花大盗,好贴切的形容。 就是不知道这样一来,这个可怕的头衔会被安在谁的头上。 哪吒瞧见她有些出神,但不知道她在脑补些什么诡异的东西,只曲起指节轻轻碰一下她眉心的莲花印,好似在提醒:“师父是师父,我对师父就像你对青川君是一样的,和我方才所说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回事。” 她回过神,难得没能立刻接上话,只感觉心脏近乎颤抖地跳动着,睁大眼睛看着对方:“你……” 这话已经说得够明显,几乎和求取婚约没有区别,听得叶挽秋怔神好一阵后才缓过来,下意识想要从他脸上找出那只是随口一说的证据。 可看着哪吒脸上的表情,她却瞧不出半分他刚才只是玩笑话的意思,反而全是认真。 于是,她屏住呼吸安静片刻,缓慢眨眨眼,声音中绷着种不自觉的明显紧张:“你,这意思……” 大约是觉察出,她此刻这种反应里的不知所措实在太明显,哪吒安静注视着她片刻,正欲说点什么,却听见蔚黎的声音:“小红莲!仙箬?你们俩在哪儿呢?” “蔚黎古神也来了?”叶挽秋连忙起身朝对方挥手。 这才发现,不止是蔚黎,还有夙辰和明煌都在。 见她满脸不可思议,明煌主动笑着解释:“起因是因为嫂嫂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一定要自己下界来和你们去妖界。兄长自然不会让她一人出来们,所以也跟着来了。至于我嘛……确实也是好久没有动手,所以手痒得很。这个机会不错。” 她点点头,先是逐一感谢过去,然后又说:“还好太乙天尊没来,不然这真成重现上古之战了。” 哪吒听完解释:“因为我用半宿时间把师父劝回去了。” 叶挽秋:“?” “是因为担心累着他老神家?”她试图猜测。 哪吒摇下头,继续态度平淡道:“要是师父也参与进来,妖皇会死在谁手上不好控制。” 叶挽秋茫然一瞬,语气敬佩:“知道你的胜负欲排在对天尊的敬爱之后,天尊一定很高兴吧?” “他斥责我敬爱之情虽有但不多。” 听完这话,叶挽秋都能想象到太乙天尊是怎么悲愤交加地指责自己这个徒弟,不由得当即笑出声:“哈哈哈哈……也有你劝人不要动手的一天,而且你还用了半宿去劝!” 蔚黎先是也跟着笑,接着忽然有点回过味儿来:“不对啊。小红莲你这分明是觉得从自己师父手里抢人头不好,但是从我们几个手里抢就无所谓了,所以才答应一起的吧?” 哪吒听完,微微掀下眼睫,倒也没多解释,只说:“是这样。” 闻言,蔚黎顿时捧住心口,满脸痛心疾首:“你甚至不愿意稍微哄我几句敷衍下。” 明煌则在一旁啧啧补刀:“能让三太子耐着性子哄的人,怕是只这天上天下也只有一个吧。” 边说还边意有所指地看向叶挽秋。 她顶着几位古神集体行注目礼的压力,冷静岔开话题:“什么时候动身?” “即刻就走。”哪吒看着她,“妖界情况复杂,你跟我一起,别分开。” 第243章 “好。”她答应着。原本只是很正常的一句提醒,却在蔚黎刻意拖长调子的一句“哎呀”打趣儿里显得格外暧昧。 他们走出重时宫,临行前又被青川君抓着念叨许久。叶挽秋劝慰半晌才让他老人家放弃一起去妖界的念头,转而继续安心养伤。 “我们不在的时候,师父会下界来陪着,青川君不必担心。”哪吒最后说。 倒是明煌在旁边悠悠添一句:“毕竟是仙箬的爷爷。这番要让妖皇落在青川君手里,怕是也不好抢吧。” 青川君没听懂他的调侃,抬头时只看见哪吒面无表情转过脸,对他说:“那的确是从古神手里抢起来更容易。” 蔚黎边笑边伸手拍拍他:“放弃吧,你是说不过小红莲的。” 正说着,叶留冬和竹沥几个伤都还没好全的跟着也凑过来,叽叽喳喳吵着也要去妖界亲自报仇。最后被叶望夏和景煜赶来,一人两个,拎起来就行礼告退。全程动作整齐,配合默契。 叶挽秋看着,觉得二姐总算有了个得力助手,甚是欣慰。 离开百花深后,他们便来到了建木结界外。 看着眼前这层混沌难辨的诡异色彩,哪吒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前世回忆里见过的那面映果镜。 一阵细密的微寒感随着涌出的回忆蔓延而来,让他不受控制地有些慌乱,下意识抓住叶挽秋的手。熟悉的温暖体温从掌心传来,驱散他心里莫名被勾起来的不安情绪。 “怎么了?”她转头看向哪吒。少年漂亮沉静的脸孔上没有多少情绪表露,但她能明显感觉到他手上的温度好像更冷了。 他嘴唇翕动一下,终究是将那些只有他还记得的过往都咽回去,只重复:“别和我分开。” 能看出他其实想说的应该不只是这一句,但叶挽秋也没有急着追问,只反握着他的手笑着点头:“好。我保证一直在你身边。” 踏入结界离开人间,属于妖域的阴凄昏暗顿时扑面而来。浓厚的妖气盘踞在视线所及的每一寸,缠绕如毒蛇不断游弋,伺机而动,随时准备吞下闯入进来的异族生灵。 混天绫带起一道绚丽金红光辉杨洒开,纤薄到几乎半透明的轻纱带着浩瀚神力,轻而易举将面前封锁的妖雾撕裂。 散落的浊气碰到天生便是妖邪克星的莲花化身,就像飞蛾扑进火海,转瞬便消散得干干净净。剩下的则慌忙从哪吒身边撤退开,也不敢再缠着他身边那个洁白无瑕的身影。 仅仅只是须臾间,原本昏沉的空间被几道神光映照得明亮。 隔着段格外遥远的距离,叶挽秋看到有许多妖族士兵正守卫森严地站在皇城门口,封锁着通往九煞圣宫的条条大道。 其中一个妖灵对旁边的同伴说:“听说了吗?上次妖皇陛下派去百花深准备抓那个青灵帝女的妖,一个都没能活着回来。” 另外一个听完,先是愣了愣,接着表情格外惊讶:“不是说梼杌也去了吗?陛下可是花了不少力气才说动他出山,就是为了能将百花深全部杀光来着。” “死了。”旁边那个妖将插嘴到,声音压得很低,青绿色的竖瞳颇为谨慎地望了望结界所在的方向,“被神界的南营将军萧其明把尸体扔回来,瞧着死得很惨。不仅妖骨全断,再无复活可能,连心脏也被剖出来。” “我还偷偷去瞧了一眼,感觉是整个妖被从内而外烧死的,就剩一张皮了,里面的东西全化作了肉石。” “烧死的?”最先开始说话那个妖灵诧异重复,接着浑身战栗一瞬,“是……那个三太子?” “谁知道是先被断骨剖心再烧还是怎么。”那妖将回答,“反正死得极惨。所以这会儿陛下再去找其他三凶前来助力,怕是难了。” “不是说那红莲杀神受了伤,人间供奉他的庙宇都乱了套,他本身也已经很久没醒了吗?” “这我怎么知道。” 说完,他又回忆一下道:“不过说起来,你们见过那红莲杀神吗?” 另外几个摇摇头:“没有。” “我小时候倒是远远望见过一次。” 他说:“只记得那时候天上开满了火莲花,刺眼得不得了,热得跟太阳掉下来了似的……” 话音未落,他的同伴突然戳了戳他,语气又轻又细:“你说的火莲花,是像那样的吗?” 妖将抬起了头,猛然张大眼睛。 只见远远地,一团赤焰鎏金色的光辉正从结界处慢慢扩大,成型,将周围的妖雾全都逼退开。 终于,从那片光辉中,开出了一朵巨大的红莲花。漫天焰流奔涌燃烧,整个苍穹都被这无尽莲火灼烧得簌簌发抖,随时会崩塌下来的模样。 更远的地方,浩瀚神军随天光压境而来,伴随着日月同天的奇异景象。整个妖界似乎已经跌落回混沌未分之时,天与地的界限好似都已经不存在了,直让人从心底里感受到一种恐惧。 他们呆然地注视着已经乱了套的天空,看着那无尽飘洒的金红莲瓣与雪白剪纸,像是一场红白双色的大雪。 “真漂亮啊。”不知是谁这么说了一句,也不知道是在说那些燃烧飘零的莲花还是同时悬挂的日月。 声音落入空气的一瞬间,所有集结在皇城门口的妖族士兵,全都在那莲花、纸偶与日月光辉的吞没下化为了飞灰。 火雨扑向皇城内部,只燃着一星尾焰的花瓣沾上哪个妖灵,便立刻将他化作一团惨叫挣扎的火球。看得周围其他妖惊恐不已,纷纷叫喊着四处逃命。 见此情景,早已集结在内的妖族军队立刻倾巢而出,与神族天军交战在一起。 缭乱焰花自风火轮中磅礴扩散而出,所过之处除了伴随而行的无数纸偶以外,所有东西都被摧毁成满目尘埃。 乾坤圈脱手而出,带着一阵清锐嗡鸣朝前飞去,撞开面前那道沉重无比的大门。那些个轻盈无比的花鸟剪纸们得了机会,霎时齐齐涌入进去,伴随着片片青绿树叶,凶悍无比地冲向皇城内的守卫军。 混天绫与蔚黎神力化作的翠色树藤同时延伸席卷,宛如两尾青红游龙,将迎面而来的众多妖灵都打散得七零八落。柔软红绸抽出万丈长,直搅得天地失色,掩着一道清丽白影攻向前方。 雪焰带着金红神光劈开那条撕咬上来的两头蛇,迸开团团腥冷妖血,被混天绫尽数隔开在外。 叶挽秋站在这红绫翻卷的中央,恰如赤莲盛开吐露而出的洁白花蕊。 手持兵器围在周围的妖灵们对着她虎视眈眈,却又丝毫不敢上前。甚至大多数还来得及未动手,便被绕旋而归的乾坤圈击碎颅骨,栽倒在地。 湛金圆环化作残影回到哪吒手中,依旧不染尘污,光洁如新。 更高的宫殿周围,无数凶神恶煞的妖兽正怒吼着瞪视着他们。而身后战场中,萧其明与连忠宫已经率先带领兵将突出重围,去往前锋军提前埋伏好的地方接应。 精怪两族则率兵从外包抄进来,将整个妖都皇城封锁成孤单,沦为一片神杀之地。 这时,一身金辉的明煌从战场中飞身过来,身上那股惯常带有的熏香气息中夹杂着明显的妖血气味。 第244章 他转头朝哪吒语气轻快道:“外面这些杂碎交给我们吧。你快去找妖皇,搞不好那家伙已经到处在找洞钻了,别让他跑了才好。” 说完,他看也不看,笑着伸手抓住身旁一个试图朝他偷袭的无脸怪。 那身形扭曲的庞大怪物顿时尖叫着,被一阵日光凝作的光刃在切碎成了一段一段掉在地上,皮肉尽毁,只剩焦黑的骨头,最后也化在了一阵风里。 “他跑不了。九煞圣宫所有出入口包括暗道,都有前锋军和精怪两族的手下在。”哪吒看着面前好似源源不绝的妖兽,面若好女的脸上一片冰冷杀意,漆黑眸色下泛出点点碎金,明亮如即将破晓燎原的太阳。 “这些烦人东西多得很,别跟他们在这儿浪费时间。”蔚黎也说,“我护着你上去。” 明煌颔首着接话调侃:“要是打不过记得喊一声,我们随时帮忙。” 随后而至的夙辰抬起手,轻轻掸了掸自己雪白宽袖上的轻薄尘埃,淡淡瞥他一眼:“你这话是说给妖皇听的吧,那只是站在这儿喊他可听不见。” 说话间,那些虎视眈眈的妖兽已经集结着朝他们冲过来。大团妖异紫色魔花盛开在他们身后,散开漫天致幻的花粉烟尘扩散弥漫。 叶挽秋皱下眉,眼前红绫一展便将那些浊气与她完全隔开。紫焰尖枪在哪吒手中现形而出,自空气中划开一道赤金光弧,直取那花妖首级。 像是没想到他会率先盯上自己,花妖愣神半秒连忙堪堪躲闪开。 带着强烈迷幻作用的花雾对哪吒来说毫无作用,杀神瞳下的一切都是黑白线条,任凭她弄出再多障眼法术也无济于事,只能被迫感受着冰冷利器抵上自己的咽喉。 焰光一闪间,花妖那颗凝固着恐惧表情的头颅便当场落了地。 旁边那群妖兽们也被叶挽秋与夙辰他们解决得差不多。 将雪焰抽回手中握紧,叶挽秋转头看着哪吒:“我们去找妖皇。” “好。” 第90章 旧识 直到将最后一头守门妖兽也斩杀在地,九煞圣宫的大门终于就在眼前。 腥冷近黑的粘腻妖血从紫焰尖枪顶端不断滴落。整条玄石长阶上全是被击杀的妖灵残躯,血流成河,触目惊心。 韶岚解决完手里的几个妖族士兵,回头仰望,立刻循着哪吒的身影追随上来,看到叶挽秋手持雪焰,挥出一道凌厉剑气斩断大门。刺目神光直扫大殿而去,撕碎无数飘零在殿内的珠光鲛纱。 她正欲进去,被哪吒拉一下手,听见他对自己和韶岚说:“前锋军送来的情报里有提,妖皇手持鬼母之眼,可将九煞圣宫化作不受外界影响的独立空间,亦可困住闯入者永远不能走出。你们跟在我身后,不要分开。” 说完,他自己率先走进去,混天绫从心而动,缠绕上叶挽秋的手腕,生怕她离远了似的。赤金莲火舒展出摇曳花朵,一路呼啸着涌入宫殿,将里面瞬间照亮。 只见空旷大殿内一片诡异的寂静,踏入进去的刹那,身后的一切似乎都被隔绝在了外面。 明明一门之外就是神族与妖族激烈交锋厮杀的战场,里面却半点动静也听不见。 叶挽秋仔细打量着周围,发现这九煞圣宫里的所有东西看起来都雾蒙蒙的,像是无数光线扭曲所致。甚至有些地方看上去极为怪异,门窗廊亭皆是没头没尾,突兀出现又骤然消失。 定神瞧得久了,她忽然有种感觉,他们正走在一个鬼工球的正中心内。周围层叠轮转变化的都是其他层次的空间,所以看起来才会这么怪异。 甚至若是稍微行差踏错,他们就会掉进不同的空间里,彼此分散,难以重聚。 “元帅,看来鬼母之眼已经开启,九煞圣宫内的空间全乱了。”韶岚也觉察出不对劲。 “妖皇这么做是想用这迷境困住我们,以此拖延时间,好让自己能够找机会脱身吧。”叶挽秋随后猜测道,眉尖紧皱着,“就知道这个老奸巨猾的东西肯定留有后手。” “他找不到出口能逃走。”哪吒说着,金黄凛冽的杀神瞳仔细打量着周围看似毫无规律的变幻空间,语气平静冷彻,“迷境是由鬼母之眼构造出,找到它毁掉是唯一的破除方法。” “看来只有毁掉鬼母之眼才能抓到妖皇了。不然他一直藏身在这里面,还真拿他没办法。” 叶挽秋刚说完,忽然感觉拴在手腕上的混天绫猛地将她一带,整个人旋即跌进哪吒怀里,被他紧紧抱着迅速闪身到半空中。 紧接着出现在她方才所站之处的,是一个样貌极其恐怖的连体怪婴。肤色青黑且双眸如血鲜红,整个身躯尤其是头颅都硕大无比,浑身爬满蜈蚣状的黑色花纹。 它的两个头颅是背对着生长,连带着身躯也彼此粘合在一起,看起来就像是将两个婴儿状的怪物给对半剖开了,然后又各取一部分来粗糙缝制做成的一整个。 这婴鬼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半截身子还深陷在虚空中,两只滴着血的眼睛看了看自己抓空的手掌,朝叶挽秋发出一声狂躁的婴孩哭叫声,震得她耳膜胀痛。 它扭曲的下半截身躯还在虚空里不断蠕动,似乎是想完整挣扎出来。透过那层模糊不清的空间,她看到这婴鬼的下半截像是一团没有表皮,血肉模糊的东西,正蛇一样疯狂摆动着。 “这……这是什么?”叶挽秋睁大眼睛看着它,然后又迅速回头看到同样被混天绫拉过来的韶岚,这才稍微放心些。 “鬼母可产空间与各类恶鬼怪物,朝产而夕食之。”哪吒解释,看起来似乎并不太意外,“这应该是被鬼母自己吃掉作为养分的孩子之一。” 说着,他又转头看向虚空深处。 杀神瞳不受鬼母之眼营造出的迷境所惑,因此能非常清晰地看到在无数层混乱拼搭的黑白线条之下,还有许多样貌狰狞恐怖的鬼怪正朝这里攀爬着靠近过来。 “也许就在那里。”哪吒轻声呢喃一句。 由于鬼母之眼构造出的空间过于复杂,且一直处于不断的变化之中,杀神瞳无法一眼看到尽头。 但这些鬼怪的来源必定是同一个,那就是鬼母之眼本身。 因此,只要顺着它们的来源找过去,也许就能找到鬼母之眼的本体。 正想着,叶挽秋忽然叫他一声:“哪吒!” 那双面婴鬼已经朝他们怪叫着扑过来,血淋淋的恐怖模样看得人毛骨悚然。无数纸偶飞舞上前阻止,被它伸手抓住其中几只,尖声大笑着撕碎成粉末,又胡乱塞进嘴里。 白色的剪纸碎屑沾在它不断流淌着粘稠口津的嘴边,让它看上去像是刚嚼碎了什么东西的骨头,满脸狰狞扭曲的凶相。 被叫了名字的少年神骤然回头,灿金凤眼注视着那越来越近的鬼婴,像是看着什么轻薄的尘埃。既无悲喜,也无情绪,比顽石雕做的神像还来得漠然无情。 “少来挡道。”哪吒说完,抬手掷出手中金环,力道极重地朝它打去。 鬼婴惨叫一声,双眼被金环张开的莲花刃横贯着生生割裂开,满脸都是喷涌而出的黑色妖血,让它看起来更恐怖了。 它发疯般地扭曲着,将另一张脸转过来,试图去抓那半空中的三人。 第245章 叶挽秋被混天绫紧紧拉着手,又有哪吒护在身边,根本没被那怪物碰到一点。 眼见这边完全抓不到,鬼婴很快转移目标朝韶岚追过去,沾满妖血的庞大手掌几次差点抓到那空中灵活躲避的少女。落空感让它更加暴怒地尖叫起来,回荡在整个空间里,简直震耳欲聋。 “从现在开始我要讨厌婴儿了。”叶挽秋咬牙说完,很快和哪吒交换一个眼色。 她闪身来到鬼婴与韶岚之间,手中雪焰神光亮起,挥刀砍向那庞然大物即将触碰到韶岚的手,将它齐腕斩断。 鬼婴痛苦狂啸着,不断呼唤自己的同伴赶来。 叶挽秋拉着韶岚躲闪开,暴怒中的怪物直冲而上。迎面亮起的是自火焰中怒放而出的莲花,灼灼明亮在整个黑暗虚空中,将又哭又笑的鬼婴一口吞没进去。 看到它似乎是被神火焚身的惨烈痛苦逼迫得陡然张大嘴,几乎咧开到耳根的可怕。叶挽秋顿时伸手捂住耳朵,免得被那刺耳叫声折磨耳朵。 然而它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一朵金红灿烂的莲花从它喉咙里生长出来,绽开的瞬间,猛烈神火由内而外将它化作满目尘埃。 趁着鬼婴即将消失的霎那间,哪吒伸手握起紫焰尖枪,直直刺进那道尚未消失的虚空裂缝。 强横神力自一点间集中爆发开,让整个空间在光焰闪烁中顿时崩毁成无数碎片,露出下一层满是鬼怪蛰伏,怪吼不断的空间来。 他们跃身下去,迎着无数围攻的怪物生生杀出一条血路。 这其中也有几个比较难缠的鬼怪。在嗅到叶挽秋神力中格外特殊的生机气息后,它们顿时狂躁着接二连三地朝她围攻过去。 雪焰在叶挽秋手中舞得密不透风,穿过一副又一副扭曲畸形的身躯,散落的赤金光辉与哪吒周身的神光几乎融为一体。 最后一个从她身后袭来的怪物,还没来得及碰到她便被紫焰尖枪捅穿了胸腔。大团神火爆发着,将它撕碎成遍地烟灰。 周围的虚空再次破碎。 一层,两层,三层…… 随着鬼母之眼构建出的迷境被层层破开,杀神瞳下的空间线条已经逐渐变得稀薄整齐起来。在那还有各种鬼怪不断滋生攀爬而出的黑白空间之下,哪吒看到了一颗深蓝近青的光耀宝珠。 一道裂缝般的黑色竖在宝珠表面,放眼望去就像是一颗巨大眼珠正在恶狠狠地瞪着他们,森寒诡异的冷光流溢其上。 “鬼母之眼。”哪吒认出那东西的身份,旋即更加确定方向。 火花横扫着点燃那些试图靠近并攻击他的大群尸鬼。 焰光波澜下的少年面色冷冽,摧毁那些怪物的时候连眼睛都没眨一下,轻易到似乎生来就是为了灭绝一切。 “你找到了?在哪儿?”叶挽秋听到他说话,回身四下看时却并没有看到什么东西。 哪吒眨眨眼睛,仔细辨认着这片虚空之下的黑白线条:“还有两层。” 说完,他用混天绫栓住最后一个正慌忙试图逃亡的鬼怪,手中长.枪带起一弧火光,干净利落地收割过去,击碎了面前这层空间。 叶挽秋不知道他们到底在这里待了多久,接连不断的神力消耗已经让她开始有点疲惫了,但总体而言并无大碍。 而韶岚脸上则已经有了难以掩饰的虚弱感。 “你怎么样?还好吗?”她连忙伸手扶住韶岚,用神力为她暂且缓和那种沉重的消耗感。 “多谢主神,我还好,没事的。”她点点头。 叶挽秋回头看向哪吒。他瞧着倒是没什么异常,仍旧和刚出发离开百花深时一样,注视着鬼母之眼所在的神情格外专注。 直到最后一层空间也被打碎,叶挽秋终于看到了被隐藏在数层复杂迷境之下的青蓝宝珠。 回想这一路,要不是有哪吒能清晰看到这东西的所在,怕是换谁进来都会被这层层嵌套的空间迷宫,与无数杀不完的鬼怪给消耗至死。 感受到威胁的鬼母之眼开始快速转动起来。皱缩的竖瞳像是一颗受惊的心脏在不断鼓动,透出种让人头皮发麻的诡异感。 叶挽秋不清楚它到底想做什么,但当务之急是毁掉它才能离开这里。 她握紧雪焰,和哪吒一起,动作默契地朝它刺过去。 两道神光接触到眼球状的巨大宝珠,他们都听到一阵混杂不堪的异响从里面骤然传出。 这动静直接穿透了整座九煞圣宫,将周遭一切都震得颤抖不已,甚至是不断龟裂开。 下一刻,原本巍峨阴森的九煞圣宫就像是被抽走了仅有的支撑脊梁,开始从内而外不断崩塌,碎裂,沦陷。 见此情景,蔚黎猛然回头:“小红莲他们成功了?” 夙辰静静看着那片还在自我毁坏的宫殿,眉心颦蹙:“不对,我没有感觉到三太子和仙箬的气息。” “是鬼母之眼被毁掉了吧,所以九煞圣宫才会坍塌。”明煌说着,忽然意识到什么,脸色一变,“糟了!” 夙辰显然也反应过来,同样神情凝重。 三位古神连忙飞身降落下去,和四方集结而来的萧其明等人正好打个照面。 “这是怎么回事?”刘武秀惊讶地看着这一切,“元帅他们呢?” 夙辰没有说话,眼中骤然泛出银白光流,似有群星汇聚推移,演算变幻。 很快,他眼中的星图成型散去,目光转向废墟中的某个地方:“妖皇。” 萧其明很快带兵包围过去仔细搜寻。果不其然看到妖皇正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身边是崩溃得到处都是的鬼母之眼碎片。 夙辰捡起地上其中一块看了看,又转向正被萧其明扣押在地上动弹不得的妖皇:“鬼母之眼可创造一方天地,诞育万鬼。就算是神族踏入也会被封锁其中,永坠无尽空间,再难脱身。这就是你用来对付三太子的底牌,是吗?” 妖皇扯下嘴角,沾满血迹的脸上露出一丝狰狞,沙哑着嗓音道:“是他杀了我儿,那他就得死了来为我儿偿还!” “但是你可能不知道,莲花身的杀神瞳是能看到鬼母之眼本体所在的。”夙辰提醒,随手将鬼母之眼的碎片丢开,“所以你没困住他。不过你看起来也考虑到了类似的情况,所以提前做了万全之策。” “你对他们做了什么?他们现在在哪儿?” 妖皇听完,顿时畅快大笑起来,像是大仇得报却又仍有遗憾的凄冷。深刻的怨毒感从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丝表情缝隙里流露出来,充满昭然若揭的疯狂。 “我以半身妖骨做祭,换鬼母之眼若真锁不住那红莲杀神,就一定会他送去他的葬身之地。” 妖皇冷笑着说:“现在,他应该已经到那里了。会有一个朋友替我好好招待他,还有她们。” 蔚黎听完一愣,顿时怒不可遏,挥袖隔空掐住他提起来:“你把小红莲他们弄到哪里去了?!不说我就直接宰了你!” “哈哈哈……”妖皇咳笑着,已经被毁去一半妖骨的身躯,只剩还勉强能维持着人形的妖力,“自然是他该魂飞魄散的地方。只不过……咳咳,他这莲花身倒是很有用,想要的生灵可多得不得了。我就做个顺水人情,当做件漂亮礼物送给那个生灵好了。” 第246章 闻言,夙辰微微讶异一瞬,好像反而放下心来:“这样吗?” 妖皇察觉到他态度的变化,脸上的表情慢慢凝固起来,目露凶光。 蔚黎似乎也明白过来,眼神冰凉地盯着他:“真是蠢货。你以为我为什么叫他小红莲。” 被神力禁锢住的妖皇第一次显露出类似紧张的情绪。 他看向蔚黎身后,那些到处燃烧着金红莲火,忽然感到一阵没有来由的彻骨寒冷与狂烈痛恨。 火焰越烧越亮,将这片焦黑石林里盘踞着的灰浊雾气全都驱散开。 哪吒看着这全然陌生的环境,放眼望去竟然一丝活着的气息都看不见。 到处都是腐臭发黑的烂泥,嶙峋怪异的岩石。天空中霾云翻荡,腥风阵阵。 韶岚还在自己身边,可叶挽秋却不知所踪。 意识到这点后,哪吒心理顿时不受控制地涌出一股尖锐焦躁,连带着跳跃在他周身的莲火也越发刺眼缭乱,恨不得毁掉周围一切来寻找那个白色的少女身影。 “仙箬!”他喊着,没能得到任何回应。 风火轮托着他穿行在这片好似没有边境的腐烂石林中,身后是火海呼啸,毒烟滚滚。 一个庞大的黑影慢慢地,慢慢地从石林中央升腾汇聚起来。霎那间,整座石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阴冷如掉入了地狱的最深层。 哪吒不耐烦地回头,看着那个扭曲不断的影子最终聚形成了一个九头蛇身的惊悚模样,也终于认出他的身份:“相柳。” 见此情景,韶岚连忙握紧腰间短刃,神情冰冷地望着那团黑影。 被惊扰苏醒的上古凶妖也同样望着他们,九个头嘶嘶吐信,眼中精光流转。 眼前少年的某些东西——也许是出现,也许是容貌——让相柳感到非常意外,甚至是看得目不转睛。 “你是……神界的,中坛元帅?”相柳喃喃着,阴冷过度的声音让人很容易想到毒蛇爬过肌肤的战栗。 说完,没等哪吒回答,他又兀自笑起来,九个头发出高低不一的怪异声音:“开什么玩笑,红莲。这代妖皇不过区区万岁小儿,有眼无珠认不出你,我可认得你。” “既然认得,那就别来碍本座的事,相柳。”哪吒一字一顿朝他说道,声音冷硬锋利,似乎下一秒就会贴着对方的脖颈见血,“滚开!不然本座不介意让你再死一次!” 空气诡异的安静,却又分明是无限紧绷着的。 相柳眯起眼睛打量着他,心中盘算着自己与妖皇的约定: 若是神界的中坛元帅被鬼母之眼送到这里,那就替妖皇杀了他。作为回报,他可以借用这六界独一无二的莲花身复活。 毕竟他虽然早已身死,魂魄却不灭,只是被恒久镇压在这荒无人烟的五帝台下不得解脱,除非重获躯体。 只不过以他的妖魂力量,一般的妖魔精怪甚至仙灵都无法承载。所以当妖皇带来有关莲花化身的消息时,相柳着实很感兴趣。 若真能得到这样一副新躯体,那他就能从此跳出六界外,不在五行中,生死轮回亦无法束缚住他。 听起来是个不错的交易。所以他答应了妖皇的请求。 而且他也挺好奇这向来只存在于传说中,却从未见过真容的莲花化身到底是什么样。 但让相柳没想到的是,眼前这个少年并非是化身而来。 他根本就是红莲本体。 甚至还不是一般的普通灵植莲花,而是相柳在上古纪年便听闻且见过的涅火红莲。 早知道就该把这代妖皇直接咬死了做肉吃,真是无用至极。 相柳漫不经心地想着,忽然又有些奇怪。 这涅火红莲不是曾经太若灵族的圣物吗?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开放过才对,如今怎么就成了神界的三太子了? 思及至此,相柳忽然意识到哪里不对劲:“你和以前相比是变了很多,红莲。” “你是在担心谁吗?” 第91章 冤家 有风从不知哪个方向吹来。 热。潮湿。带着海水般的咸腥气。 还有光。 即使隔着眼睑也感觉像是被融化的糖浆泼进视线,满是粘稠鲜艳的热烈,哪怕尚未睁眼也感觉到了阵阵刺痛。 很快,叶挽秋发现刺痛的不只是自己的眼睛,还有手掌和膝盖。 她茫然地动了动自己的手,努力睁开眼睛,看到自己掌心里正在流血,应该是被什么东西割破了。膝盖大概也是,浑身都硌得疼,却又有一种奇特的温凉正柔软无比地包裹着她全身。 她没把这点微不足道的小伤放在心上,淡淡的白金神力光辉自发弥漫着,很快将它们都修复如初。 接着,叶挽秋才翻身坐起来,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正躺在一片浅海边的礁石群旁。 那种奇特的温凉就是冲刷在自己身边的海水,将她浑身衣衫都浸泡得湿透,涌出一团一团透明璀璨的水晶浪花盛开在周围。 这儿的阳光实在太好,纯澈灿烂的光线将天幕与海平面都压碎了搅做一团,水天一色的湛蓝。 她眨眨眼,很快适应了这种过于充沛的光线,下意识开口喊:“哪吒,我们……” 没有人回应。 她诧异地转头,发现四下竟然空无一人。除了风声是流动的,就只有一群螃蟹正在沙滩上忙碌个不停。 她愣下,连忙坐起身来。臂间的纱帛早就不知道去了哪里,也许被海水卷走到了很远的地方。 “这是哪里啊?”叶挽秋环视着周围,本能觉得这里看起来不像是妖界,倒很像是人间。 可是自己刚才不是还在九煞圣宫吗? 鬼母之眼已经被毁,他们应该脱离迷境了才对,为什么自己会忽然出现在这里? 她格外茫然,怀疑自己陷入了鬼母之眼构造出的又一层幻象空间。 可胸腔深处的红莲之心仍旧跳动得很平稳,没有任何中了幻术或是蛊毒的迹象,说明她此刻并没有被外力影响五感。 她有些搞不清楚情况,下意识伸手想去腰间摸索传音铃,结果却摸了个空。 大概是跟着自己那条纱帛一起,不知道被冲到哪里去了。 叶挽秋叹口气,摸了摸自己手臂和肩膀。确认没有任何地方有伤以后,她准备先去找个能说话的生灵问问看,搞清楚她现在究竟在哪里,然后才能决定该怎么回去。 这时,一个少女的细柔嗓音忽然传来:“就在那儿……诶!她醒了!” 她循声回头,看到一老一少两个像是爷孙模样的人正朝自己跑过来。 女孩一头黑发扎成长辫垂在胸前,脸颊是常年晒着太阳的健康蜜色,因为疾跑过来而显得红扑扑的。她身旁那个老人则看起来已经很大年纪了,但精神头很不错。 见叶挽秋醒了,女孩惊讶地望着她:“你醒了?我刚准备出海的时候看见你就那么漂在海水里,可吓死我了。”说完,她又略带担忧地上下打量叶挽秋一圈问,“你没事吧?手呢?” 手? 叶挽秋没反应过来地摊开手掌,凝固在上面的血渍已经被海水融化了许多。 “对不住对不住。我实在背不动你,把你带出海的时候摔了一跤,给你弄伤了。”她边说边解开身上的束袖用的布条,“来,我给你包扎一下。” 第247章 “我没事。”叶挽秋摇摇头,随手在海水里晃了晃,洗干净的掌心上半点伤痕也无。 接着,她顺道掐个诀把自己全身的衣裙都弄干净,连黏在背后湿漉做一团的长发也重新垂顺干爽起来。 “诶?”她看起来极为惊异,“我明明记得你……” 话说到一半,少女大概意识到了什么,重新将叶挽秋打量一遍,葡萄似的黑眼睛瞪得圆圆的:“噢——我知道了,你长得这么好看,还会法术,一定是龙宫来的仙子吧?是第一次上岸?” “龙宫?”叶挽秋一头雾水,“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老人哑着嗓音回答:“这里是新月岛,没人住,只有我们海民会时常在这附近捕鱼采珠什么的。看仙子你好像不熟悉这里,可是从别处仙山神境而来,路上不慎出了意外?” 少女一脸向往地看着她:“原来你是从天上来的?” 叶挽秋微微摇头:“我只是自幼拜师在仙山,略通一点法术而已。此次是……” 她说到这里又停顿一下,因为自己也不太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能转而说:“多谢你们救我。” “这样啊。我们正打算回镇上去,你要跟我们一起走吗?”少女又问,满脸写着“一起吧一起吧”的明显期待。 考虑到这里无人居住,自然也有没有地仙,更别提找到回家的方向。叶挽秋很快便答应下来:“有劳你们带路。” 三人坐上渔船。少女和老人习惯性去松绳起浆,叶挽秋顺手一道法术让渔船很快自己动了起来:“要朝哪个方向说一声就好。” 女孩又惊又喜地拍着手,眼睛里充满崇拜:“你真的会仙法!” 说着,她又好奇得不行地继续问这问那:“既然你拜师仙门,那你是不是见过真的神仙?他们都长什么样呀?” “这个……”叶挽秋想了想,“大概每个都不一样吧。我也没见过什么神仙。” 老人无奈地叹息着,伸手将她按住:“莹莹,别叽叽喳喳地吵着人家,过来坐。” 被叫做莹莹的女孩撅着嘴坐回去,看得叶挽秋有点好笑,于是又主动搭话问道:“对了,刚才听你提到龙宫。这里是什么海?” “东海呀。”女孩回答。 叶挽秋愣一下,还没来得及讲出点什么,忽然瞥见水下有几道黑影快速掠过,带起的波浪将这一页小舟晃得东倒西歪。 “怎么忽然起浪了?”老人奇怪地嘀咕着,正准备弯腰朝水面看去。 庞大水花毫无征兆地炸开,一道漆黑诡影从中游窜而出,只差半厘就能将老人咬住头颅拖下水去,却被叶挽秋动作更快地伸手救回来。 纸偶随着白金灵力呼啸飞舞,没能抓到那个躲回海中的妖物。铺天盖地的水花散落如玉屑,飞溅得到处都是。 顾不得自己被海水浇得浑身湿透,莹莹惨白着脸大喊:“爷爷——!” 她扶住惊魂未定的老人,看到叶挽秋已经飞身跃离船面,姿态轻盈如一羽飞鸟,周身花鸟剪纸旋绕,光辉湛然。 阳光下的大海碧蓝如洗,波纹嵌金。她仔细搜寻着方才那差点将渔船掀翻的黑影,下手又准又快,强横神力划开水面打在那海妖背上,顿时引来一阵炸耳轰鸣。 墨汁般的妖血逐渐扩散在水面之下,将小船包围起来。 见到同伴受伤,一众海妖纷纷冒出头,被海水簇拥着朝半空中的少女张牙舞爪撕咬过去。 雪焰带着神光显现在手,三两下便收割了这些妖物,仅剩最后几个还活着。 见势不妙,这些海妖立刻调头就跑。趁他们还没钻进深水里,叶挽秋挥剑劈向海面,顿时炸起百丈水幕,将那些试图逃亡的海妖纷纷逼出水来。 白金灵力构建起的屏障稳稳保护在渔船周围,将眼前的一切动荡与他们隔开。 莹莹抬起头,看着那些弥散的水雾在半空中拉起一道彩虹,满脸惊讶又赞叹。 隔着这层半透明的虹桥,叶挽秋看到有什么东西从其中一个海妖身上掉了下来,被纸偶们捧回来交给她。 那是一个灵族法器,看着造型极是精巧,就是不知道管什么用的。 她正满脸疑惑地反复打量着这东西,眼尾余光瞥见海面冒出一条庞大的海蛇精怪来。紫黑色的巨口一张便是森森獠牙毕现,长尾甩动着搅起无数水柱朝她淹没过来。 叶挽秋连忙躲闪开,身后水柱暴起,竟又窜出条一模一样的海蛇精,对她张嘴欲咬。 她反身一道锋利剑芒将那水柱击碎,很快意识到这海蛇能顺着这些不断升起的水流变幻位置。而之所以对她一路紧追不舍,显然是想要夺回她手里这个法器。 争斗间,那海蛇见实在无法近叶挽秋的身,索性喷出大量毒液化在水中,再度卷起泼天暴雨般的密集围攻朝她蜂拥而去。 凡是被这剧毒海水碰到的纸偶,身上全都被灼穿出无数空洞,纷纷掉落下去。 叶挽秋趁势后退开,颈上那条凤血莲花长命锁跟随着她的动作跳跃而起。纤细红绳沾上团团毒液,顿时断裂着松脱开,眨眼间便掉进了滔天海浪里,再寻不见。 “糟了!”她惊慌着想去找回那枚莲花锁,却被蛇怪三番五次地阻拦。 一阵沸腾怒意顿时升腾而起,似莲似焰的神光自雪焰刀尖燃烧而起,一次便削平了所有水柱,也将那蛇怪拦腰斩断。 解决完这些碍事的海妖后,叶挽秋连忙继续去找刚才掉落的莲花锁。可放眼望去,海面上只有满眼波涛汹涌,哪里还有那枚莲花锁的影子。 正又气又急间,她忽然感觉海面情况有些不对。 明明妖血已经散去,可大海的颜色似乎变得更深了些。 叶挽秋眨眨眼,暂时还没意识到那是什么。 接着,那团深邃的蓝色开始不断旋聚着,将海面化作一口巨大的涡眼。巨浪滔天波澜,从中冒出许多手持武器的虾兵蟹将来。 叶挽秋连忙指挥纸偶将那渔船拖入空中,免得船上的爷孙二人受到伤害。 转眼间,一道寒芒已经刺向面前,被她迅速转身躲过。刀光剑影流转明灭,拉出一声令人心颤的锐响迸开在空气里,震开的气流将彩虹切碎成无数虚影掉落。 叶挽秋一片光澜中抬起头,看到这次来的是一个样貌俊俏的龙族青年。 对方穿得一身墨青龙纹战袍,手执长剑,面色不善:“来者何人,竟敢擅闯我东海领地?!” 说完,他瞧见叶挽秋手里的法器,顿时更加惊怒:“原来是你偷走了我龙宫的引明台!” “什么?”她皱着眉心看了看手里的东西,不打算和对方废话,直接那玩意儿扔回去,“你要就拿去。这不是我偷的,跟我没关系。我只想找回我的莲花锁,没功夫跟你磨蹭。” 像是没想到她居然这么容易就将法器还了回来,那龙族青年也跟着愣了愣,但还是神情不改道:“别以为你还回来了就算作罢。偷我东海龙宫的东西,岂是这么容易就能被放过的!海族听令,给我把她拿下,押回海底水牢去!” 叶挽秋听完,瞬间握紧雪焰回头看向他,一双清黑杏眼冷亮惊人,眉心莲花印艳红如血:“你敢!东海是想和我百花深作对吗?!” 第248章 一听到百花深的名号,周围的虾兵蟹将们顿时慌了神。连面前的青年也不由得呆愣片刻,但又本能怀疑道:“我凭什么相信你,你到底是谁?为何手上会有我龙宫法器引明台?” “青灵帝女叶挽秋,神界初鸿太华主神。”她冷声道,“这东西是我方才从几个海妖手里夺回来,随你信否。若是东海不想与我百花深为敌,那就带着你的手下赶紧让开!” 闻言,青年像是被雷劈了一样,脸上表情变幻得格外精彩绝伦。 旁边虾兵蟹将更是乱做一锅粥,其中某个还脸色肃穆地沉思着:“等下,我怎么记得前两天有听过一个天界传闻,好像就是这位太华主神和……和谁来着?” 他话未说完,被青年横眉瞥去,立刻噤声。 “敖澈不识,原是太华主神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请主神宽恕冒犯之罪。”他立刻收剑行礼,态度和语气都变得恭敬又客气。 叶挽秋听着这个全然陌生的名字,不知道他到底是东海龙王的第几个孩子,但也没打算多问,只道:“我方才丢了一枚莲花锁,你……” 她还没说完,只瞧得旁边那些海族兵将们忽然纷纷变了脸色,甚至是集体发着抖地尖叫起来:“红红红红……花!花!大大……大魔王!” “救救救救救救救……怎么是这个冤家……” 那惨烈至极的动静,好像马上要被拿去挨个活剐了下汤。 再看面前的敖澈,同样也正双目失神,浑身僵硬着就差石化的模样。饶是刻入血脉的童年阴影复活,或者恐怖噩梦之后睁眼却见了天敌也不过如此。 等等,天敌?大魔王? 叶挽秋顺着他的视线回头,果然看到天边正升起一团熟悉的金红神辉,不断朝整个东海扩大蔓延,轻易便将半边天空与海面都染做醒目的朱砂与绛紫色。 有少年红衣银甲,姿容艳绝,携光而来,身后是莲焰焚天,无尽无绝。 “哪吒!”她眼神一亮,立即飞身踩上云端,迎着漫天火光朝他奔去。 才刚伸手,叶挽秋便被对方先一步搂进怀里抱紧,用力到几乎有点喘不过气的程度。 她安抚着伸手摸在哪吒背后,指间都是他柔冷的长发,能清晰感觉到他从紧绷到慢慢放松下来的身体。 片刻后,叶挽秋总算从他怀里勉强抬起头,喘口气道:“没事没事,你已经找到我了。” 语气温柔得和安抚小孩子没什么区别。 说完,她又想要退让开,好看看对方有没有受伤,问清楚他们怎么会突然分开,却才刚有所动作就又被抱回去。 有熟悉的冰凉体温从她凌乱的鬓发开始,一寸寸仔细抚摸确认过,指尖轻颤着触碰上她的脸,像是生怕她会再次消失不见那么小心翼翼。 她学着哪吒惯常的样子,偏头吻了吻他的手,尝到一点淡薄的沁冷莲香。 “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两人完全是异口同声地问出一字不差的问题。 叶挽秋笑起来,伸手捧住他的脸:“我没事。就是不知道怎么突然来了这个地方,所以正打算去附近镇上找找地仙。” 讲到这里,她忽然像是想起什么,回头看向那条被纸偶们包围保护起来的渔船。 少女和老人正对着天空中的护世正神虔诚跪拜行礼。 叶挽秋伸手指挥着纸偶们飞散开,然后说:“多谢你们帮我。不过我已经等到我要找的人了,就不陪你们去镇上了。它们会护着送你们平安回家的。” “敬谢太华主神,三太子。” 眼看着纸偶们送着那船逐渐离开,哪吒又瞥了眼下面的龙宫海族:“这些东西怎么在这儿?” 一提到这个,叶挽秋又着急起来:“莲花锁掉了,我找不到它!” 哪吒这才注意到她胸前那条长命锁不见了,以及脖颈处的淡淡伤痕。虽然没有出血,但红得格外扎眼。 “谁弄的?”他看着那道伤痕,表情很不好,语气又冰又冷,伸手为她治疗的动作却格外温柔。 她以为他在问莲花锁的事,于是回答:“一个海妖,已经被我杀了,但是莲花锁掉到海里去了。” “我是说你这个伤。” 像是才感觉自己脖颈上的痕迹,几乎没有什么痛感,叶挽秋摇摇头:“不知道,反正很快就能好的,没事。可那个莲花锁是你送我的生辰礼物。” “掉了就掉了,我再送个新的给你。” “不行!”她罕见地极为较真,“那是你送我的第一个生辰礼,找不到我不回去。” 说完,叶挽秋又意识到:“对了,妖界那边怎么样?” 哪吒还没回答,忽然感觉到什么,于是又面无表情将目光转向海面。 只见碧蓝无垠的海面上忽然起了层层风浪,随之被水流从海底托出的是东海龙王敖广与龙宫所有海灵,阵势极为浩荡。 由敖广领头,众海族随他一起恭敬行礼道:“不知三坛海会大神下界,东海未能远迎,还请大神恕罪。” 哪吒居高临下地睨着他们,忽然开口:“来得正好。给本座找个东西。” 第92章 客气 记得以前青川君曾经调侃过,六界海域划分为四。而这四海之内,东海向来是最容易出事的奇特之地。 要说这敖广不愧是做东海龙王的,在无数经历蹉跎之下,总算是修养出了最为稳定的心性,主打一个能屈能伸。 否则遇到眼下这仇人见面的场景,怕是很难能做到非但不眼红,反而还行礼得极为尊敬又顺服,算是保住了体面。 至少放眼望去,在这全体抖作一团,只低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的漫漫海族里,他看起来还真算是最正常的那个。 就是可能来的路上太过着急,不知是被呛到了还是累到了,听着声音莫名有点虚:“三太子有令,小王自当效尽全力。只是,不知三太子是想要找点什么?” “一枚凤血玉做成的莲花锁,背后刻着八个字,是本座送给太华主神的生辰礼,就掉在你东海。”哪吒回答,不露情绪的声音听着一如清霜般冰凉彻骨,半个多余的字都没有,吩咐得简单又直接,“日落之前找出来。” 所以数量太多就是这点不好。就算是再轻微的抽气声,这么多海族的动静挤在一起,便成了一阵连海浪都掩盖不过去的哀鸣。 眼瞧着此刻太阳早已西斜过半,距离落山怕是只有不到两个时辰,叶挽秋还以为敖广会开口求个延缓时间。 却没想到,在偷瞄着太阳方位目光呆滞少顷后,他还真答应下来:“三太子放心,小王这就派龙宫守卫们去找,必定在日落之前为太华主神寻回玉锁。” 说完,他又保持着躬身行礼的动作,格外谨慎小心道:“只是这锁不慎丢失之事……应该和小儿没有关系吧?” 叶挽秋摇头:“与他无关。是一尾海蛇妖做的。” “啊,那就好,那就好。” 说完,敖广突然转头朝身旁的海将军压低声音,恶狠狠道:“把那海蛇妖给我抓出来,抽了妖骨剁碎了去填海渊!” 吩咐完手下,敖广又转回来,翻脸速度堪称绝技,不过半秒钟功夫,脸上半点方才的阴狠也无,只有恭敬:“呃……此番三太子难得下界光临东海,让小王实在惊喜万分。想着……左右此刻距日落还有点时间,不如……不如就请三太子与太华主神一起,移步龙宫去暂且歇息片刻?” 第249章 得是有多坚强的心性才能支撑着敖广说完这番话后,还没直接晕过去。 反正他旁边的敖澈和几个海将军看着已经快要不行了,瞳孔都快扩散开,就差口吐白沫了。 一时间,叶挽秋都不知道该不该佩服对方。 倒是哪吒在听完他的话后,不由得挑下眉头,缓慢重复道:“你请本座去龙宫?” 被刻意放慢的少年音色落在耳蜗里,像是被碎冰滚过脊背,浑身都被这种格外刺人的冰凉激得战栗不已。 “真是稀奇,当年倒是不见龙王如此热情好客。本座想去一趟,还得自己动手烧海开路,甚是麻烦。”他一字一句说着,听得在场海族皆是筋脉抽痛。 “……现在,现在自然是不会了。”敖广干笑两声,似乎是想抬袖浅浅擦脸上一把冷汗,但是又勉强忍住,“回想数千年前,天帝在加封三太子为永镇天门的威灵显赫大将军时,还特意宴邀群仙观礼拜见。小王那时也得以沾光上界,遥遥见到三太子一面。如今细细算来,与三太子已是甚久未见,所以……呃,很是想念。” “想念?” 哪吒听完蓦地笑开,极美的眉眼间含着明显的讥讽神情,一眼望去满是咄咄逼人的锐利冷艳感:“你也会想本座?怎么,这万里开外的地界住得太舒服,旧伤都好全了?” 他说的是当年敖广当年被哪吒差点屠了满族,最后为求活命而不得不答应将海水东退一万里的事。 且红莲之火造成的伤是永久存在的,自然也不会有好全一说。 敖广听得豆大汗珠直冒,好像那半边身子的陈年烧伤又开始灼伤发痛一般,却又不得不勉强答到:“谢……谢三太子关怀,小王目前一切还好。” “那就去把莲花锁找回来。” “是。”他连连答应着,目光偷偷瞄一眼半空中的少年神,“那……三太子可要随小王去龙宫歇下?” “不必。”哪吒冷声回绝,“日落之时本座自会来找你。” 说完他带着叶挽秋便转身离开了,只留天空红霞晕染,久久不散。 见他离开,敖广总算能完整舒口气出来,连脸色都憔悴几分。 一旁敖澈则终于得了机会询问:“父王其实一开始就知道他不会来咱们龙宫的吧。” “我当然知道。”敖广满脸疲惫,转而吩咐几位镇海将军立刻带兵去附近海域寻找那枚凤血莲花长命锁,“你们都听到了,日落之前必须找到,不然怕是咱们都得交代在这儿。” 闻言,几位海将军全都抖了几抖,喏喏应着沉回水下去了。 “只是一枚锁,有这么重要的吗?”敖澈有点不明白。 “你没听到那三太子说?那是他送给太华主神的生辰礼。”说着,敖广回忆一下,“我记得前两日神界还有传闻称,他和这位主神的关系很是不一般。方才瞧着果真是亲近得很。” 说着,他又感觉非常疑惑,朝敖澈问道:“你可知他们两个来这儿是做什么?” 敖澈摇摇头,将手里的引明台递过去,接着才简单解释了一遍方才发生的事。 敖广听完顿时脸色大变:“你这毛头小子!还好你没把那太华主神怎么样,否则咱们一家子都得跟着完蛋!” “有这么夸张吗?”敖澈嘟囔着有点不服气道,“话说回来,父王方才对他也忒客气,瞧着让人憋屈。要我说,如今都过去了这么几千年,谁有多少本事几分赢面可还说不一定。” 敖广冷笑着用手敲他脑门,鼻梁上横筋都绷出两根,嘴里的话则直戳他心肺:“这么有骨气,刚才怎么没见放个响屁出来给你爹我助助威?现在他人走了你开始耀武扬威了,做给谁看?” “何况你觉得憋屈,我就不觉得?你当我是乐意对着他恭敬客气,卖笑讨好?!那小子当年还是血肉之躯孤身一人的时候,都把我们东海掀个底朝天,差点杀个精光。” “现在他都跳出六界外,不在五行中了,又去到九重天做了统领天军的中坛元帅,还是一样任性妄为。天帝都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能怎么样?上去惹他找死吗?!” 越说越生气,敖广满脸痛筋地朝他挥手,暴躁道:“你也给我去找那莲花锁!快去!找不到就别回来了!” 被骂了一通的小龙人瘪着嘴乖乖钻回水里。 海鸟成群结队从海面掠过,迎着浪花俯冲进去,迅速衔住一尾银光闪烁的海鱼又泼水而出,抖落一身水珠落回海里。 叶挽秋站在岸边瞧着这群鸟儿的捕食方式,心中惊叹,原来还真鸟能在海里激流勇进啊。 正想着,哪吒已经用太子令联系上萧其明,也问过了妖界的情况,然后过来告诉了她九煞圣宫被毁,妖皇残废被擒的事。 “我让萧其明他们先将妖皇带回神界关押,等我们日落时分拿到莲花锁就回去。”他说。 叶挽秋点点头,旋即又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我们会突然被分开,到底发生什么事了?韶岚又去哪儿了?” “她没事,我让她先回去。”哪吒回答,“鬼母之眼可构建无数空间,妖皇用自己半身妖骨做祭,换鬼母之眼若是被破,就会将困在里面的人各自分散向别处。” “看来妖皇这次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对付我们,竟不惜做到如此地步,” 说着,她又问:“那你方才是被弄到哪里去了?” “五帝台。” 一听这个名字,叶挽秋顿时怔愣住:“那不是相柳被杀的地方?” 哪吒点下头:“他原本是妖皇用来对付我的最后办法。五帝台禁锢了相柳的魂魄,要想重获新生,他必须找到一个最合适的身躯。” 听完这话,她立刻有些慌神地去拉他的手,又到处摸了摸:“你没事吧?是不是受伤了?” “没有。”他浅浅笑起来,伸手按着她正好摸在自己胸口处的手,“相柳过去曾认得我,所以也就识趣地放弃了,我这才立刻赶过来寻你。” “他……认得你?”叶挽秋没反应过来,满脸茫然。毕竟常理来讲,哪吒跟这个上古凶妖不应该隔着好几辈吗? “在我还是红莲的时候。”哪吒解释,伸手替她把吹乱的发丝别回耳后。 原来如此。 她恍然大悟地点下头,接着又有点遗憾:“可惜我怎么就没能和你一样恢复记忆。好好奇那时候你是什么样的。” 她只记得夙辰曾经说过,上古纪年时,但凡红莲花开,那便必定是万灵绝迹的惨烈景象,无人不谈其色变。连他也每次一提到这花就头痛不已,都快成了挥之不去的阴影。 因此,即使太若灵族的气运已经逐渐式微,却也靠着红莲延缓了很长一段期间。直到女娲想出取出寰玄珠,强迫红莲陷入沉睡不再开放的办法。 哪吒听完,微微颦下眉头,接着又恢复如常道:“那些事没必要想起来,都是过往而已。你只要记得我们如今便好。” 她明白哪吒的意思是不希望她被过去的事烦恼,毕竟那些都是伤心事,想不起来也没有任何损失。 于是叶挽秋又笑着去拉他的手:“那我们现在去哪儿?”说着,她想了想,提议道,“反正距离日落还有一会儿,要不陪我去逛逛?” 第250章 “好。”哪吒看着她,“想去哪儿?” 这确实是个问题。 叶挽秋四处瞧了瞧这人生地不熟的环境,又回头看向盛满阳光的海面,有点犯愁:“这附近看起来也没个人间城镇,只有海,好像也没什么地方好去。” “跟我来。”哪吒不知想到什么,忽然伸手拉起她,两人迎着太阳西沉的方向沿海面飞去。 “这是去哪儿?”叶挽秋好奇问。 “海市。” “那是什么地方?” “一处海上仙居,我曾经去过几次。”哪吒解释,“凡是游荡在海上的亡魂都会集中去往那里的底层,等待冥府阴差引渡。且海市本身是灵气汇聚之地,所有修行到一定境界的海族,或者是与海打交道的凡人,都会在梦中去往那里。” “有时候凡人莫名梦见与海有关的场景,也是因为沉睡时,魂魄受到海市的灵气影响,看到了它里面游荡的幻影。这些幻影也许是某个同样在沉睡的海族的梦境,也许是海市周围的景象。” 叶挽秋听完,不由得满脸惊奇,感觉这个海市就像和传言中的海市蜃楼一样,应该是个极为飘渺不定,没有固定形状的存在。 不过还没到半柱香的功夫,她就发现自己想错了。 雾气只是缭绕在最外层的假象,被阳光浸染成棉花糖似的蓬松醇黄,也将整个海市笼罩得若隐若现。 而在穿过这层糖果色的海雾后,叶挽秋迎着满天阳光抬起头,看到海市原来是一座巨大无比的海上楼阁,栖居在一只海岛般巨大的蚌壳身上。 楼阁从上到下至少十来层,修建得极是精巧又复杂,各种廊桥亭台交错相通,锈闼雕甍。通体描金贴银,华彩斑斓。乍一看就像是被打翻了的彩墨任意泼上去一般,看起来怪诞又美丽。 无数贝壳与珊瑚做成的风铃正悬挂在鲜红的木窗外,随着晚风碰撞出阵阵清脆声响,波澜成彩虹色的浪花跳跃不定。这些声响会引导着迷失在海上的亡魂朝这里聚集,也吸引着沉睡的海族在梦中进入这里。 察觉到有神族生灵的气息正在靠近,原本正端坐在顶层露台上闭目垂钓的老人立刻睁开眼,朝哪吒遥遥跪拜行礼:“老朽恭请三坛海会大神顺安。未能远迎,实属罪过。” “起来吧。本座只是与太华主神路过,所以来这里暂停片刻,不必多礼。”说着,哪吒又转向叶挽秋,“他是这里的掌舟仙者,沧川。” 听到他说出身旁白衣少女的身份,沧川又急忙朝叶挽秋行礼问候:“请两位大神稍等片刻,老朽这就派人去准备茶宴。” “不用不用,我只是随哪吒来这儿逛逛,沧川仙者不用理会我们。” 话音刚落,门口珠帘被人从里掀开,走出两个一黑一白的熟悉身影来。 叶挽秋眨眨眼:“老白老黑,你们俩怎么在这儿?” 白无常也是一愣,连忙放下手里的茶点朝她和哪吒行礼问安,然后才回答:“这不就快到中元节,又是月中的时候。我和老黑每月都会来这儿一趟,把这些游荡在海上的亡魂都带回冥府去。” “顺便也来这儿吃口茶?”她笑着朝他们刚放下的一堆上好茶点看了看。 “嘿嘿……反正来都来了是吧,不尝一口怎么对得起跑着一趟的辛苦。”白无常厚着脸皮咧嘴吐吐舌头,血红长舌刷一下垂到胸口,看着怪吓人。 黑无常则端起其中一盘瞧着晶莹剔透,五颜六色的点心:“太华主神要尝尝看吗?这些都是用上佳的美梦和好心情做成的,味道很不错。” “用什么做成的?”叶挽秋眨眨眼睛,表情惊异。 “海市是亡魂与生灵在梦中才会进入的地方。所以这里的精灵都是以梦和情绪为食。”哪吒很适时地为她解释道。 不等她主动开口说要,哪吒已经看出来她对这些点心好奇得不行,于是伸手将黑无常递上的点心接过来,挑出其中一个浅橘色的递到她嘴边:“应该是个心情不错的梦,尝尝看。” 叶挽秋也没多想,就着他的手咬了点心一口。霎时,一阵浓郁的奇特酸甜味顿时绽开在舌尖,让她立刻睁圆眼睛:“这个味道好神奇!有点像……像那个什么……” 说是橘子不太对,说是云蜜果也差了几分意思。 她迫不及待又咬一口,看见哪吒指尖上也沾上了些许那种薄薄的浅橘色,也没考虑太多,就顺便也吻了吻他的手指帮他弄干净。 “真的好好吃!”她眼睛放光地看着哪吒。 空气中弥漫着一阵死一样的寂静。只剩海市外的浪潮还在奔鸣着,孜孜不倦地敲打这种要命的沉默。 叶挽秋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刚刚当着黑白无常和沧川仙者的面做了什么。 然而还没等她转过头去看周围人的表情,就感觉唇角忽然一凉,是哪吒伸手轻轻帮她把沾上的点心碎末弄掉。 这回空气寂静不下去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夸张的抽气声和猛烈的咳嗽声。 叶挽秋偏过头,看着正弯腰蜷做一团咳个不停的白无常,不由得有些担心:“你怎么了?” 黑无常一边帮他拍着背一边冷静回答:“让主神见笑了,他没事,只是不小心被自己的舌头呛到了。” “……你确定吗?”他看起来都感觉快背过气去了。 黑无常犹豫片刻,忽然屏气凝神,一掌重击在白无常背上,终于让他将堵在喉咙眼的舌头吐了出来,附赠一句马上就要厥过去般沙哑的:“……你这力道……咳咳咳,是在公报私仇吧老黑!” “你要这么想我也没有办法。”黑无常如是说。 叶挽秋扬下眉毛:“你俩感情真好。” “那还是比不上主神您和……”白无常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眼神谨慎地瞄了瞄一旁的哪吒,干笑着道,“那什么……主神第一次来,要不,我俩给二位大神带个路,到处看看?” “不用。”哪吒拉起叶挽秋的手,“走吧,我带你去。” “好。” 第93章 戒指 走出海市楼阁顶楼露台,一道半透明的光辉彩虹便自动从云端延伸到他们脚下。 叶挽秋试着踩上去,发现那感觉就像是踩在了快要下雪的云团上似的,格外微妙的疏脆松软但又颇有弹性。 她满脸新奇地试着在彩虹上跳了跳。 柔和的起伏感托着她微微上下晃动着,溅起无数斑斓光点沾在她裙摆上,染做一抹彩虹般的飘色,晶莹细碎的闪亮。 “好好玩!”叶挽秋笑着拉住哪吒的手,一路蹦蹦跳跳地沿着彩虹朝前进。 见她像个小孩子似地玩得格外起劲,哪吒也不催促,只握紧她的手慢慢跟在她身边,免得她不小心没站稳。 一朵接一朵的虹色水晶花盛开在叶挽秋蹦跳的步伐边,转瞬即逝的灿烂。跳跃不定的光点滴落在她和哪吒的战衣下摆以及鞋面上,通通都染作一团花里胡哨放光芒的彩色。 好像两个人是牵着手,刚从一条颜料汇聚成的河流中淌过。 这时,叶挽秋忽然瞥见哪吒左边的衣服袍摆和云靴还没有沾上太多,于是停下来,拉了下两人十指相扣的手,指着他左边说:“等一下,没弄匀称。来来来,让我给你把左边也弄上点颜色瞧瞧。” 第251章 完全是幼稚又任性的要求。 尤其他们两个,一个是神界天军统帅,一个是百花深的主神。任何一个会在彩虹上跳来跳去地玩这件事,看起来都很不可思议的幼稚。 但要是两人一起玩那就刚刚好。 于是在听完她的话后,哪吒也很顺从地侧过身子,收起混天绫,任由叶挽秋伸出脚在彩虹上使劲踩几下。溅起的光辉很快将他云靴和衣摆上仅剩的干净地方都遍染斑斓。 像是觉得这样后面补上去的还不够完美,叶挽秋又松开他的手,双手提起裙摆在他周围跺着脚跳一圈,最后拍拍手笑着道:“大功告成!” 这下两个人的衣摆和鞋子上都被弄得斑驳缤纷,看起来格外晃人眼睛。 末了,她还伸出脚,贴在哪吒那双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云靴边:“看!一对!” 说完她又笑起来,一双琉璃般剔透莹亮的杏眼弯做两枚可爱月牙,光彩熠熠的美丽。 哪吒看着她满脸高兴的样子,不由得也跟着笑起来,清锐眉眼间神情格外温柔。 似乎每次都是如此,只要是叶挽秋开心了,他就会跟着开心。也不管她是因为什么或小或大,幼稚与否的事。 她想要什么,不管是直接开口或只是沉默看着,他都会毫不迟疑去做,只要她会高兴就好。 叶挽秋很快发现他只是那么望着自己,于是也停下来认真看着他,顺便非常愉快地眨眨眼:“趁我高兴,允许你现在说我幼稚,快说吧。不过说完以后,你还是得心甘情愿地陪我接着玩。” 却没想到,哪吒摇摇头纠正,伸手拨弄一下她那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耳坠:“我对你本就是心甘情愿,自然不会觉得你喜欢的事是幼稚。” 她略微愣下,听到他继续问:“要多玩会儿么?这段彩虹还很长,可以去海市的任何地方。” 少年眼瞳乌黑,迎着光将她揽入眼底的模样格外认真,也让叶挽秋觉得,即使是将万千彩虹都堆做一处,也比不上他此刻眼中的半抹柔软目光。 “低下来些。”她说。 哪吒没问缘由地照做,旋即感觉她伸手抚摸上自己的侧脸,带着一道浅浅的彩虹光色抹开在他白净的脸颊上。 对上他略带疑惑的眼神,叶挽秋解释:“你太好了。我得给你弄上点标记,这样才能让人知道你是我的,别老惦记着你。” 不过彩虹的光辉不比星辰,不需要非得用银河水才能洗干净,过段时间就自己消散了。 但叶挽秋还是很喜欢他现在的样子,无条件地包容她的一切小任性和突发奇想。 “这样的标记是不作数的。”哪吒虽然嘴上这么说着,却也学着她的样子用指尖蘸起一抹彩虹色,轻轻抹在她眼下,格外惹眼的靓丽。 做完后,他低头用鼻尖蹭了蹭她的,照着她方才的话重复:“一对。” 叶挽秋被他这莫名认真的模样弄得忍不住笑起来,伸手攀住他的肩膀,踮起脚尖拥抱住他,还顺势偏头亲了亲他的下颌,眼神亮晶晶的:“好可爱,我喜欢。” 说完,她退让开,准备拉着哪吒去别的地方。 却在刚一后撤时就被对方伸手又楼回去。 她抬头看着他,听到他说:“再说一次。” “你很可爱?”倒也不是不知道他想听什么,可她就是喜欢逗逗对方,眉眼都是笑意盈盈,让哪吒想不高兴都没了脾气。 “我是说后面句。”他叹口气,旋即被叶挽秋凑上来吻住嘴唇,把那一声叹息堵回去。 “我喜欢你。”她也同样认真地看着哪吒,耳朵有些红红的,但还是继续鼓起勇气说,“所以不要叹气。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 说完,她停顿一瞬,非常坚定地继续道:“最喜欢。” 沾着彩虹光辉的少女,用最真挚热烈的态度对他说喜欢,说最。像极了前世曾拉着他手在朝暮林满树晚霞花开下,对他同样说过这些话的样子。 她身上的衣服红得像是流出来的血。 哪吒恍惚一瞬,时光衔回般的重叠感让他第一感觉到的不是欣喜,而是一种好像又要失去对方的惶恐感。 他忽然伸手将叶挽秋抱进怀里,熟悉而真实的体温让他感觉自己好像抱住了满怀的阳光,缓慢驱散抚平了他心里轻易被搅乱起来的,敏感到接近脆弱的情绪。 也是这时候,哪吒才意识到,原来太若灵族的事从来没有过去。曾经作为红莲与灵珠子的憾恨与阴影也没有过去。 它们一直都在那里,永远寄生在他心底里的某个位置。只要他一回头,就能看到那道血肉模糊的影子正跟在自己身后,怎么都摆脱不了。 叶挽秋不知道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只伸手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的背,笑着道:“怎么了?往日里都是你这么直接,现在换我了有些不习惯,所以害羞了?” 短暂的沉默后,她听到哪吒轻声对她说:“我不是因为任何图谋才接近你。” 她听着他这番话,有些没反应过是什么意思,但也没有要打断的想法,只抱着他听他继续往下说道:“从始至终我想求的都只是你,是我自心所想,与任何其他都无关。” 这下她听懂了。 哪吒是在回答她过往曾经想问过无数遍,却一直没有得到过答案的问题。 “我知道。”叶挽秋柔声回答,转而用掌心轻轻抚摸过他略带紧绷的脊背,“我知道在那时候,只有你是唯一真心无瑕对我的。我早就知道了,所以我对你也是如此。” 因为是她亲口说出,所以一切都是宿愿成真,一切都是云开月明与唯一挽救。是与她生辰同样的春雷滚过心头,唤起所有前世旧伤中生长出柔软茂盛的新叶,将无法弥补的伤口罅隙都尽数填满,遮掩。 他僵硬着,慢慢放松下来,将脸埋进她颈窝里,蓦地轻舒一气。 “而且我也按照答应你的话,成为你的眼睛重活一回,去看这世间所有悲欢离合,真心与负心。” 她边说着,边伸手拉起哪吒的手握在按在自己胸口。掌心之下是绵长规律的心跳,是他亲手从自己的莲花身里剖挖出去的那颗心。 “你要陪我一起吗?”她歪头贴着对方,“往后每天都在一起那种。我这个人可是很计较的,尤其听夙辰古神他们提起过,你过去曾经答应过我会陪我看每一天的朝霞与余晖,那便是少一天都不行。” 说着,她还煞有介事地伸出手开始仔细数着:“你瞧瞧啊,我三百年前才醒,你已经莲花化身归来都快七八千年有余,你自己说你欠了我多少?” 语气是故作责备,脸上却忍不住在笑。 哪吒抬头吻了吻她翘起的嘴角,想也没想便直接认下来:“是我不好。” “当然是你不好,你没做到你答应我的事。”她象征性地打一下他肩膀,然后才继续说,“所以从现在开始,你要每天都和我一起开心,一起高兴,把过去的时间都补回来。就从现在陪我去下一层看看开始。” 说完,叶挽秋拉起哪吒准备走,却偶然瞥见顶层靠栏边趴着的三个人影。 一黑一白一灰,全都目光如炬地望着他们,满脸“我这辈子真是值了”的满足表情。 第252章 白无常甚至还有闲工夫端着盘点心,边吃边摇头晃脑啧啧感慨,说什么“现在就算告诉我,以后太阳会在东西方随机闪现升起,我也一定会信”。 叶挽秋垂下眼睫,面无表情诅咒:“呛死你。” 言出法随,被发现的三人趁哪吒还没抬头,连忙缩回去。紧接着传来的就是白无常被呛到的狼狈咳嗽声。 她懒得去管他们的可耻围观行为,仰头朝哪吒道:“我们走。” 沿着彩虹来到下一层。 这里的墙体远望上去像是海水般的碧蓝,凑近了才发现这一层根本就是由流动的海水构成,被法术限制着循环往复地晃悠。 叶挽秋站在外面惊讶地看着,听到哪吒说:“进来吧。” “还能进去?”她眨眨眼睛,看着哪吒将手伸进那层水膜里,然后轻轻一拉便将她也带入其中。 纯净到透明的深蓝色顿时铺天盖地而来,水流托举着他们即使不用法术也能悬浮其中。 放眼望去,所有事物都被覆盖上了一层水晶般的梦幻冷蓝。阳光碎散成满眼金箔漂浮在周围,在漂浮的衣袖上留下点点明亮斑芒。 叶挽秋试着松开呼吸,发现居然不用避水诀也能在里面呼吸,旋即意识到应该是因为这里是梦境,并非真正的海水。 于是,她玩心大起,开始学着周围的游鱼吐出一圈气泡,看着它不断扩大着朝上升高,最终又扩散。 周围游动着无数海灵,外形变换不定。一会儿还是普通鱼类的模样,一会儿又忽然凭空生出了翅膀,甚至还变作了一艘渔船从水中航行而过。 哪吒解释说这些海灵都是因为修行较低,所以暂时只能通过梦境来到这一层。 一直变形是因为它们此刻身处在梦里,所以没有固定外形。 说话间,一条彩色小鱼忽然摇身一变化,作一朵半透明的巨大水母。收缩的伞盖是盛开的花朵,遮天蔽日地从头顶游过。珊瑚与礁石在这里都开满了不知名的花卉,随着水流招摇晃动。 叶挽秋惊讶地看着那只大水母,说出口的话变做一串串水泡消散开:“这座海市的每一层都是不同的梦境吗?” 哪吒点下头:“每一层的法术不同,也只有不同修行程度的生灵可以进来。” “真漂亮啊。”叶挽秋赞叹地看着眼前这一切,伸手捧起游到面前的一条鱼。 那小鱼很快变作一只扇贝,啪嗒啪嗒开合着跑远了。 “天亮时是漂亮。”哪吒附和。 “这还分天亮不亮?那天黑之后呢?”她好奇问。 “你方才已经看到了,其实这座海市是生长在一个巨大蚌壳身上的。” “是这样,我发现了。” “这个海蚌是当年被冥府收归以后,一直留在海上为他们做事的。”哪吒仔细解释,“所以当它入夜以后睡着,它的灵力就会将整个海市都吞没进去。所有亡魂与进入海市的生灵意识都会被纠缠进它的梦里,直到天亮才能醒来。” “沧川仙者留在这里的职责就是在每天天亮时,唤醒那些被海蚌的幻梦灵力束缚住,难以解脱的生灵意识。否则他们会一直徘徊游离在海蚌的梦境里,肉身再也无法醒来。” 叶挽秋听完,这才意识到问题严重性:“那我们要是在这儿不小心忘记时间,玩到了天黑以后,也会被卷进海蚌的梦里?” “不会。”他淡淡回答。 那倒是,区区蚌精的梦而已,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别想影响到莲花化身半点。 她看向哪吒,少年长发飘散的模样,在水里惊艳到让人失去力气,比神像彩绘都要来得蛊惑人心。 叶挽秋鬼迷心窍地凑近上去,似乎要在他眼睛上落下一个吻。 然而哪吒在下意识闭上眼睛以后,却没有等来熟悉的触碰。再次睁眼时,鼻尖正好碰到她轻轻呼出一个气泡,细微的痒意像是花朵吻在他鼻尖上盛开。 没得到意料之中的亲昵,他总是有点不高兴的,伸手就要去抱她,却被叶挽秋一连几个泡泡弄得眼前水光潋滟。 浮辉散尽以后,是少女热烈明媚的笑脸,和一副得逞的小表情。 “逗我就这么好玩么?”他捉起叶挽秋的手拉向自己,顺势低下头。 感觉自己要被咬。 她试图收手,根本抵不过对方的力气,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低头吻上她的指尖。然后微微张开口,学着叶挽秋方才的样子,技巧性地吐出一口气。 一圈小小的,透明泛着光澜的环形水泡从他唇边被呼出,套着她的指尖缓缓向前,落入指根。 像是为她衔来了一枚戒指戴上。 尔后,那圈水泡不断扩大着,将叶挽秋整个人都包围进去,卷起她的发丝和衣袖飞快扩散,消失不见。 她睁大眼睛看着哪吒,一时间忘记说任何话。 心跳沉沦入身体最深处,融化在水中死而复生,化作一阵激烈的律动,唤起无数欣喜到战栗的气泡密密麻麻涌入脑海。 他伸手一捞便将叶挽秋抱进怀里,仰头看着她,吻上她嘴唇的动作带着种莫名宁静的虔诚。 千万条彩色的鱼与花旋绕在周围,他们像是拥抱着掉入一座没有尽头的梦幻万花筒中。 朦胧间,叶挽秋忽然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万一自己真的在梦里呢? 她被这个念头击中到,下意识咬了哪吒一口。颇为尖锐的刺痛感从舌尖和唇瓣上传来,引得他有些不满地睁开眼睛。被热烈吻过的唇色绯红如盛开的海棠,招人视线的艳丽。 她则抿了抿唇,解释:“我只是想试试看我是不是在做梦。” “咬我来确定?”哪吒有点好笑地看着她。 伸手摸了摸他被自己咬过以后,显得格外深红的唇瓣某处,叶挽秋眨眨眼,格外抱歉地提议:“那我让你咬回来?” “可以。”说完他便低头凑近过来,眼睫轻垂,望见她正闭着眼睛,表情紧张地绷着脸的模样,不由得笑下。 预想之中的刺痛没有到来,反而是有冰凉莲香与吻绽开在唇瓣上,温柔而认真。 她惊讶地睁开眼睛:“怎么……” “还是算了。”哪吒拉起她的手朝水面漂浮上去。 破水而出的一瞬间,没有半分潮湿残留在他们身上,似乎刚才只是从一个梦里游过。 就是先前沾在他们身上的彩虹光辉,此刻已经掉落得七七八八,看不出颜色了。 叶挽秋有点遗憾地看了看哪吒脸上,那道脱落得几乎已经看不见原本痕迹的虹色,转而问:“对了。刚才白无常他们说,这里的精灵都以梦和情绪为食,那他们是在哪里找来的这些东西?” 还有个原因是她还挺想尝尝其他口味的情绪和梦。 “我带你过去。”哪吒点点头。 这时,她忽然问:“说起来,虽然一般食物不可以,但你能尝到情绪和梦的味道吗?” 第94章 甜梦 听到这个问题,哪吒有点诧异地愣神半秒,然后摇头:“没有试过。” 因为知道在失去莲心以后,红莲之身残缺不全,尝任何东西都没有滋味,只会味同嚼蜡得让人恶心。所以哪吒虽然来过海市不止一次,但从来没想过要尝试那些看起来很好吃的点心。 第253章 “那我们试试?”叶挽秋说完,旋即又补充,“我是说,用我的情绪试试看。” 闻言,哪吒微微睁大眼睛。 她却兴致勃勃:“你想啊,我身是寰玄珠灵识,心是你的红莲心。既然我的祈愿和灵识能消除你的烈症,那你是不是也能尝到我情绪的味道?” 说着,她又思考一下:“就是梦可能有点麻烦。仙灵都不怎么做梦。咱俩相互梦到的时候都和陈塘关有关,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至于其他的,就只有她还是戚妜时,在乾元山见到他三次时的场景,想来也不会是什么好吃的东西。 思来想去,只有情绪最值得一试。 叶挽秋越想越觉得有道理,于是拉住哪吒道:“走吧走吧,去试试看?” “好。”铱椛哪吒愣神片刻,才从她满怀期待的明澈眼神里堪堪回过神,想都没想就答应。 倒不是因为他期待尝到什么味道。 数千年的味觉缺失和烈症比起来完全不值一提,他早就对所谓重新尝到味道失去兴趣。 记忆里,殷素知给他做过的许多糖点是什么滋味,如今回想起来也已经很模糊,甚至不太有印象了,只固执地记得那是他最喜欢的。 不过叶挽秋看起来用情绪做糖点这个办法很感兴趣,也觉得很有可能会成功。 所以既然她想这么做,那就陪她去。比起味觉,他此刻在乎的也只是她的心情而已。 沿着彩虹来到海市第三层。叶挽秋看到这里是一片花海锦簇的灵境。从海市上几层蜿蜒环绕而过的水流,正化作一道水色瑰丽的瀑布从入口旁奔涌而下,溅起满眼浮光碎彩。 光雾交错间,有朦胧的彩虹正横跨在河流上空,为来者撑起一道入口。 叶挽秋跟在哪吒身边走进去,看到空气里飞舞着许多模样奇特的精灵。有些每当甚至碰到什么东西时,他们的整个身体也会跟着变作同样的颜色。 见到有熟悉的客人前来,精灵们纷纷停下忙碌的动作,对着哪吒和叶挽秋恭敬行礼。 越过面前繁花盛开的林海时,叶挽秋还忍不住伸手接住那些漫天浮动的花朵瞧了瞧。它们看起来既不像桃花,也并非海棠或樱花,反倒是长得奇形怪状,很像小小的海葵。 想来这漫山粉白花树,应该也并非真实,只是海蚌的梦中造物而已,所以才会长得一副海底之物的模样。 花林海的中央,有一座格外高大的楼阁,毗邻宽阔水泽。凡是海市里的精灵,基本都会栖居在这里。 此刻还没到夜晚,他们大多都在外面游玩,楼阁内反而空荡起来。 这里的窗户用的不是纸与木框,而是由最浅色的薄薄海水封作,水晶一般透亮。偶尔还会有游动的海星和贝壳在上面慢慢挪动,将窗外的温暖天光过滤成满室波光粼粼,闪烁晃荡。 叶挽秋一边打量着这周围的奇幻场景,一边有点担心:“我们就这么进来没问题吗?” “不然你以为刚才黑白无常手里的点心是从哪里来的。”哪吒捏下她的手。 正在打盹的少年被来客人的铃铛声吵醒,满脸睡眼惺忪地抬头,看见哪吒的一瞬间,眼睛瞪得快比那桌上响动不停的铃铛还大。 他连忙起身行礼:“海灵白织,参见两位大神。” 哪吒抬下手示意他起来:“本座记得海市里,是你管理着其他海灵用梦境来做点心?” “回三太子的话,正是。”白织说着,又鞠一躬,“三太子请稍等片刻,白织这就去给您现做一些。” “不用啦。既然是你负责监管,那能不能教教我怎么用情绪来做点心?我想用我自己的情绪来试着学学看。”叶挽秋笑着解释。 白织有点迷茫地抬头,似乎有点不解她为什么想要用自己的情绪。但在看清面前少女主神的容颜后,他又愣住片刻,脸上微微泛起一层薄红,轻声道:“是……是,请,呃……请两位大神随我来。” 她这边还没搞明白这少年好端端的,怎么忽然羞涩起来了。接着,等对方起身后,叶挽秋才惊讶发现他腿好长。 虽然身高比哪吒矮一截,但是腿长居然几乎没差多少,简直逆天。 眼见叶挽秋正一眨不眨盯着白织的背影,不知道在发呆想着什么。哪吒抿着嘴唇伸手将她的脸转过来,伸手捏住她的动作也刻意用力几分,开口说话时的声音不带情绪,却分明听得人心头一惊:“有这么好看么?” 被握紧的手只疼了一瞬间便松开,接着是冰凉指腹摸索过刚才被捏过的地方,似乎是在确认有没有真的把她弄痛了。 叶挽秋眨眨眼,看着面前莲花这面无表情,长而密的眼睫半垂,整双眼睛都被阴影笼罩得黯淡无光的模样,哪里还猜不出来他是不高兴了。 果真是骄矜难养的罕贵莲花,给予与索求皆是极致。要就是要占据她视线的全部,分一点出去都不行。 叶挽秋这么腹诽着,嘴上却开始熟练顺毛道:“那自然是比不上我家小莲花漂亮。” 边说还边伸手去摸摸哪吒的脸。意料之中得来一口轻微的咬弄,然后又是柔凉的嘴唇吻过。 看得出刚才那句“我家小莲花”让他很是受用。虽然整体表情变化不大,但就是能让叶挽秋感觉到他心情很好。 只是一句话而已,却能让他愉快至此。 叶挽秋忍不住笑起来,捏住他的发尾去扫他的脸:“这么可爱。” 这个形容词就没有刚刚那句“我家”听起来让人愉快了。 不过哪吒也没说什么,只拉着他跟上白织来到制膳房。 叶挽秋看到许多刚被打捞起来的梦和情绪,正堆在窗台下闪闪发光,像是团团五色斑斓的水晶糕。 白织揭开面前被薄纱盖住的厨具,简单介绍了一下那些糕点的制作方法。 叶挽秋听下来,发现其实和普通点心的做法差不太多,就是抽取情绪这点比较麻烦,需要用上之前没见过的法术才能做到。 于是在白织演示时,她瞧得格外认真。 也许是觉得被这么盯着实在很尴尬,明明已经是用过不知道多少次的法术,却让白织差点没能施展成功。 好在最后还是挽救回来。淡蓝灵光将他自身的某刻情绪抽离出来,化作一团粉橘色的光团悬浮在手里。 叶挽秋好奇地看着那团看起来颜色格外可口的情绪,抬起视线看着他问:“我摸了?” 白织慌乱挪开视线,点点头。 她将那团情绪捏在手里揉了揉,果然像面团那样柔软又弹性十足。 从未有过的新奇体验让她觉得格外好玩,随口问:“这是什么情绪?” “呃……”白织挠挠头,这才又转回来小心看了叶挽秋一眼。然后就在接触到哪吒的眼神后立刻把目光移开,同时胡乱回答:“回,回主神的话,就是……很普通的,没什么特别。” 他说完,哪吒伸手将那团情绪从叶挽秋手里拿过来,放在一边:“学会了?” 这法术并不算特别复杂。凭他对叶挽秋天赋的了解,看这一次已经足够让她学会。 果然,叶挽秋点点头:“没问题了。”说完,她又歪下头,上下打量着哪吒,“好奇你这红莲之身的情绪能不能被抽离出来,给我做盘清荷糕尝尝。” 第254章 “你可以试试看。”话虽这么说,但哪吒自己心里却知道大概率是不行。 而之所以没有完全肯定,那是因为叶挽秋和他之间的联系毕竟非比寻常。 也许有那么一丝可能还真能够成功。 叶挽秋点点头,照着白织刚才的演示施展一遍法术,完全没能从哪吒身上得到任何情绪反馈。 对于这个结果,她倒也没太失望,显然是早有心理准备,只握了握空空如也的手,假装抱怨:“一点也不公平。” 哪吒淡淡笑下,伸手曲起指节轻轻碰了碰她眉心处的红莲印:“我不是向来都会直接告诉你么?” 叶挽秋就是偏爱他这样同自己说话。 少年向来清冷的嗓音与神情,只有在遇到她时才会自愿柔软下来。声音是寒春时节解冻的泉水,眉眼间满是冰消雪化,桃李初绽的动人。 “嗯。”她故作随意地应一声,眨眨眼补充道,“生气的时候除外。那时候就得我自己猜了。” “我何时真的对你生气过。” “是吗——?” 叶挽秋拖着调子,眼神狡黠地闪动下,故意笑着转头看向旁边的白织:“说起来,我也不会做糕点。要不你教教我?” 白织迟疑着不敢点头,主要是从这两个神刚才的相处来看,只要眼没瞎耳没聋的,都能察觉出来他们关系极为不一般。这时候还敢主动殷勤着答应,那真是六界之勇士,海族之楷模。 东海龙王见了都要连夜把他写进族谱。 她说完,注意力却全然没在白织身上,而是不动声色地朝哪吒偷偷瞄过来。自以为隐蔽的小动作,其实在哪吒眼里暴露得到处都是。 尤其是她方才说的话。 作为帝女继承人,她自小是过着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日子。会研究做些糕点也是因为自己的兴趣爱好,以及用来孝敬给青川君,哄他老人家高兴的。 所以说什么不会都是假的。 瞥见这花皱眉尖了,叶挽秋又朝白织摆摆手:“还是不用了。剩下的我自己来就好,多谢。” “白织告退。” 直到已经看不见那海灵少年的身影,她又转头亲了亲哪吒的唇角:“生气了?” “没有。”哪吒这么说。 “真的假的?”她眼里的神情充满怀疑,“不是说有什么情绪都告诉我吗?” “确实没有。”哪吒淡淡解释,“真要有的话,他就出不去了。” 叶挽秋:“……不好意思忘记了,你是个直接动手的风格。” 说完,她又凑上去亲亲他,然后解释:“好啦,现在我没有帮手了,你得帮我做点事才能有点心吃。” “要做什么?”他倒是半点不推脱。 两人在制膳房忙活了好一阵,终于将那道枫糖冻做了出来。 叶挽秋端起盘子朝他示意:“找个地方坐下来?” 他们来到楼阁最高处的露台上,混天绫扫开满座零落繁花。数不尽的花瓣堆散在各处,像是积雪般薄厚不均的一层层。 她坐下来,感觉自己位置没调整好。过长的裙摆有些牵扯着不太舒服,尾端纱绸还勾在了旁边一从花枝上。 她诶一声,正准备放了手里的点心去收拾自己的裙摆,却见哪吒正好走过来,弯腰帮她仔细整理好。 做完这一切后,他又坐在叶挽秋对面,看着她满脸期待地将那盘枫糖冻递过来:“尝尝看。” 哪吒依言拿起银匙将那块糖点切开,舀起来送入口中,然后不由得愣在当场。 “怎么了?”叶挽秋见他这副表情,下意识以为还是不管用,顿时紧张起来,“还是……很难吃?” 说着,她拿来一个碗:“没味道就别吃了,吐了吧。” 话音刚落,哪吒看向她,向来清寂的墨黑凤眼中难得亮起一团格外鲜活的光亮:“你是用的,什么情绪?” “这……你怎么忽然问这个?”她愣一下,有点着急地追问,“你倒是先告诉我,用这个办法到底能不能让你尝出味道呀?” 他放下银匙,笑起来:“可以。” 她愣一下,紧接着是巨大的欢喜淹没而来,让她差点不顾礼节地跳起来,眼睛亮晶晶的:“真的?!你真的能尝到味道?是什么?!” “甜的。”哪吒回答。 也是他自小时候起就最喜欢的味道。 记得那时候,不管是太乙还是殷素知都总爱唠叨他,吃这么多甜食对牙口不好。但他就是很喜欢吃各种甜味的东西,会让人心情变好。 就像现在这样。 “那你多尝尝!”叶挽秋拿起银匙主动切下一块,伸手喂到他嘴边,“喜欢这个味道吗?喜欢的话我经常给你做。还有其他也可以试试看。我就说用我的情绪一定可以让你尝到味道!” 哪吒低头咬住那块糖点吃下去,又问:“你还没告诉我,这是你的什么情绪。” 闻言,叶挽秋抿下唇,好像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非常认真地回答道:“是用的‘喜欢’。” 他安静下来,一眨不眨地看着对方,专注到极点。 融化在舌尖上的糖点唤醒了沉睡已久的味觉,盛开出无数绵密又清新的甜味冲击着他的感官。这种久违到已经忘记的味道,此刻正鲜活无比地招摇着,让他也同时真实无比地感觉到了叶挽秋的情绪。 一直在对他说,喜欢,喜欢,很喜欢。 “刚才是想着你……总之,然后就……”她有点说不下去,被哪吒盯得有点不自在起来。 于是继续舀起枫糖冻塞给他:“别看了别看了,得吃完才行,不能浪费我的感情。”说完还故作凶巴巴的红着耳朵威胁,“都是我的爱!不吃完我会生气的,然后换一种味道来折磨你。” 其实那糖点也就不大一块,自然没吃几口就吃完了。 叶挽秋放下喂他的手,却被混天绫亲热地缠绕住,紧接着是少年冰凉的手指。 “明天也会有么?”他问,望着她的样子,莫名让叶挽秋想起了讨糖的小孩。 她愣一下,还没说话,听到他继续问:“以后每天都可以有么?” “你这是得寸进尺啊兄弟。”叶挽秋看着他,“我还从来没勤快到给谁每天做点心吃。而且就算是山珍海味,那天天吃也是会腻的吧。” 哪吒笑了,伸手将她拉过来抱在怀里,低头用鼻尖蹭着她的,眼睛里的光彩温柔而深厚,似乎还有些许叶挽秋没能立刻看懂的。 她不好说那是什么,只能听到他温声朝自己道:“答应我吧。” 叶挽秋:“……” 说着,他一点点啄吻在她脸上,眉眼间,最后是微微张开却没能说出任何话的嘴唇,声音逐渐由清冽变得微哑:“答应我。” ……哪有这样犯规的。 叶挽秋被他抱着像是撒娇似地哄着,满脑子都是“红颜祸水”“祸国妖妃”“温柔乡女人冢”“朕的江山怕是要亡了”之类的哀嚎。 还能怎办呢? 自己选的红莲花,跪着也要接住。 她迷迷糊糊答应下来,看着他难得眉开眼笑的漂亮模样,想忍住又忍不住,只能遵循本心地凑上去亲他眼尾那抹格外艳丽的红:“你很喜欢吃甜?” 第255章 “一半原因是这个。”哪吒亲昵地蹭着她的耳廓。 另一半原因则是,他始终觉得如今和叶挽秋的亲近太过表面,也总是还想要更多其他的,更无法取代,更合而为一的东西。 这种无药可救的病态渴.望,有因为失去莲心,所以一刻不停地想要将她吞噬进去的本能在作祟。但更多则是因为被前世压抑万年的记忆与感情所折磨,导致心理上的毫无安全感。 那是一块是怎么也好不了的腐烂伤口,久溃成疾之下,连带着里面的骨头与血都开始坏掉。每次牵扯到它的时候,都需要用最真实的触碰和温度来确认,叶挽秋还是在他身边的。 他不知道这种旧伤还会不会好。 也许永远都不会。 数万年光阴的洗刷也无法折损莲花身分毫,可他的灵魂却因背负太多而伤痕累累。像一颗被蛀蚀的花红果,内里正在安静无声的朽坏,外表却始终艳丽动人。 但如果能用她给予的,很多很多的爱来填满进去,遮掩上去,那说不定能让他暂时忘掉这些。 莲花身对于寻回莲心,然后吞吃下去的本能,被一种更为深刻而疯狂的爱意,不断扭曲成了想要将她全部的爱情与其他一切都完全占有的执念。 所以他想要吃到那些,由她的情绪做成的,唯一能被他品尝到味道的糖点。 好像只要吃掉了那些糖点,就能把她的整颗心都一口口吃下去。 “好吧,我答应你就是。”叶挽秋这么说着,握住哪吒的手亲了亲。 那么一无所知。 那么温柔真挚。 第95章 体贴 走出楼阁,哪吒带着叶挽秋来到不远处,那片看起来五光十色的水域边。 岸上的石雕也是浅海礁石的模样。感觉到有来者以后,它们慢慢挪动着笨重的身躯,为他们送来鱼竿和储梦壶。 叶挽秋新奇地看着哪吒将根本没有饵料的鱼线抛进面前的水里,不由得问:“这是什么钓鱼方式?虽然我没钓过,但看书上不都说,下钩前应该弄点饵料什么的吗?” “不用。”哪吒将鱼竿递到她手里,坐下来解释,“这里的水里并没有鱼,只是所有汇聚在海市里的梦。” “太阳出来以后,进入海市的生灵也会跟着醒来。但他们的梦境和梦中情绪会被海蚌的灵力捕获,然后全部汇聚到这里,可以被随意钓起来当食材。” 叶挽秋听完恍然大悟:“怪不得这一层还挺靠下的。而且方才入口旁的那道瀑布,看起来是从整个海市由上往下流,就是为了收集所有的梦境汇聚到这里?” 哪吒点点头,伸手将她搂进怀里,注意力全然不在水面,只在叶挽秋脸上。 她就着这个拥抱,稍微动了动,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靠在他怀里,执着鱼竿的那只手搁在哪吒膝头当支撑,又问:“那上面几层是什么?” “有些是被海市灵力吸引进来的人类意识,有些是精怪仙灵的。” 哪吒回答:“经常会有人发现突然梦到一个最近根本没想起过,或者是许久未见的人,就是因为他们的意识在海市里偶然碰到了。” “掌管梦境的只有海市吗?”她问,但又本能感觉不太可能。 哪吒摇下头:“冥府有一处灵境,唤云梦泽。那里才是统管六界生灵梦境的核心所在。海市只是冥府为了方便管理海上亡魂而建,当初也是拜托了云梦泽之主的缘故。” “这样啊。那你也去过?” 他应一声,思考片刻又补充:“千年前的事了。” “那位云梦泽之主又是谁?”叶挽秋还在问个不停。 “他们叫他梦君,不过我也只匆匆见过一两次,不算熟悉。” 说着,哪吒似乎是愣了一下。 “怎么了?”叶挽秋回头看着他。 他沉默几秒,忽然问:“后来墨琰怎么样了?” “他啊。后来爷爷替他解了身上的阴气,也告诉他,他身上仙缘不浅,应是有来历的。他便告辞离开了,说是想要去找自己的真正身世。”叶挽秋回答。 “怎么忽然提起这个人?” “没事。回去我再派人调查。” 她点点头,不疑有他,只将注意力放回水面上:“这还是我第一次钓梦,感觉还挺好玩。” 正说着,叶挽秋手中鱼竿忽然一沉,连忙想要起身去收。 哪吒已经先一步帮她把线收回来,末端吊着一团淡黄色的光团。 “蓄梦壶。”他提醒。叶挽秋很快拿来那只宝壶,将这团梦装进去。 隔着半透明的瓶身敲了敲那个光团,她有些好奇:“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梦。” “回去做成点心尝尝看就知道了。” 她点点头,忽然像是想起什么:“我第一次来海市,是不是应该试试看他们这里的特色点心才对?” 说完,叶挽秋又随口道:“早知道刚才该多问问白织来着。” 才刚说完,原本搂在她腰间的手立刻不轻不重地捏她一下,耳边是听似平静的声音:“你还想着他?” “我说的是点心。”叶挽秋纠正,然后又补充,“不过他真的,腿好长。” 哪吒:“……” “什么点心的腿好长,我也看看?”他问得一本正经,眼神却满是漠然。 叶挽秋被他这句话逗得笑个不停:“你什么时候这么有搞笑天赋了?” 哪吒静静看着她片刻,忽然浅笑起来:“你方才可有看出来他的真身是什么?” 这问题有点古怪。 不过叶挽秋也没多想,只诚实摇头道:“好端端的,我用法术去看别人真身做什么?而且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一样有杀神瞳,想看穿什么就看穿什么的。” “他的真身是海蜘蛛。”哪吒轻描淡写说着。简短几个字包含的信息量着实让叶挽秋懵在原地,满脑子都是那种扭曲的八条腿生物模样。 虽然她没见过海蜘蛛的样子,但是代入一下陆地上的蜘蛛,感觉应该是大差不差。 怪不得腿长逆天。 “谢谢,从此以后对长腿再也不感兴趣了。”叶挽秋满脸萎掉的痛苦表情。 “是么?”哪吒垂下视线,看着她正不住蹭在自己腿上的手。 叶挽秋:“……” “难道你希望我对你也不感兴趣?那也不是不行,我不摸了就是。”说着就要收回手。 因为理亏所以强词夺理的耍赖恶霸,说的就是她叶挽秋。 可偏她还最是好运,遇到一个肯无条件纵容顺着她的少年神。 “没那个意思。”哪吒边说又边把她的手按回来,顺便低头吻了下她的长发,带起她发髻上的蝴蝶发夹轻微颤了颤。 搂在腰间的手收紧着,让她更深地陷进身后少年的怀里。混天绫从她臂弯,肩膀,腰间游弋缠绕,层层叠叠,尾端又回到哪吒手里。 叶挽秋没看到自己此刻的样子,几乎跟被束缚着送进他怀里没有区别,却还笑着偏头问他:“你以前来这里的时候有钓过梦吗?” 哪吒摇头:“没有。我过去来这里都只为公事,虽也会有闲暇歇息,但我通常只是看着。” 她噢一声,眨着眼睛笑:“那正好,第一个陪你在这里真正玩的人是我。” 第256章 说话间,又有几个梦被接二连三钓起来,赤橙青绿紫都有,看起来简直五花八门。 还有一个粉红得发光的,因为看上去实在太过可爱,也被叶挽秋收集起来。 没过多久,整个蓄梦壶就被装得满满当当。 此时已是天色渐晚,还是时候离开了。 回去时,白无常瞧见她手里这一壶战利品,不由得拍手道:“主神这次收获颇丰啊。” 沧川仙者也笑着,捧出一只装着光华宝珠的胭脂螺道:“海市清贫,没什么能拿得出手赠与主神的,就以这壶梦境和一颗浮胥海珠作为薄礼相赠。” 传说浮胥海珠是与蜃脂烛齐名的幻术灵器,能收放万千梦境为自用,甚是罕见。一旦祭起便自成一方牢不可破的梦境迷宫,但又不似蜃脂烛那般有时间限制,是不可多得的宝物。 “多谢沧川仙者。”叶挽秋大方接过,然后也从乾坤袋里取出一枚净神铃回赠给他,“听闻仙者每日都需亲自唤醒被困海蚌梦境中的生灵魂魄。这枚净神铃正好给仙者做法器,可为迷境中被困的人指引清醒方向。” “多谢主神。” 收回手后,叶挽秋又看向一旁很是悠哉的白无常:“你们要等天黑以后才动身?” “白日里带着一群亡魂漂洋渡海太麻烦。”他点点头。 “那我们先走了。” “恭送三太子,太华主神。” 离开海市后,整片海洋在叶挽秋眼里便完全没了方向,不管朝哪里看都是水光波澜的一片。 此时正是太阳落海之时,夕阳余晖热烈得像是着了火,漫天光辉从天空泼溅进海洋,满眼如血残红。天海一色间,暮风鼓动,脚下的海面翻涌成霞辉起伏的另一片天空。 在海浪的尽头,她看到了正恭敬等候在那里的东海众灵。 “动作还挺快。”她轻声说一句。 见到哪吒和叶挽秋来,敖广很快捧着手中宝盒走上前,躬身道:“莲花锁已经找回来了,还请三太子和太华主神过目。” 哪吒拿过来看了看,发现里面还有一条样式华贵,做工精细的细链。看着像是用鲛纱和不知什么宝物共同织成的。 叶挽秋也看到了,目光疑惑地看向敖广,听到他解释说:“因为这莲花锁原本的红绳已经断了,实在没能找到,所以小王特意献上一条作为补救。这是用鲛纱,千年深海灵光与海晶丝共同纺织出来,还望能入主神的眼。” 平心而论,海晶丝百年才能长不到半寸那么点,属实难得。深海灵光更是珍贵,是由龙珠的余晖折射凝聚而成。看得出这番补救很实用心且舍得。 但叶挽秋并不想收东海龙宫的东西。 于是她只拿回了那枚莲花锁,脸上笑容浅淡疏离:“能找回来已是万幸,谢了。至于这链子,还是龙王自己收着吧,我这边倒也不缺这个。” “……是。” 说完,她和哪吒很快便离开了。 好不容易回到百花深,已经是夜深露重时刻,还守在家门口等着她回家的是青川君和望夏留冬几个。 她正安慰着心有余悸的爷爷,忽然瞧见太乙天尊从宫门内走出来,笑着对她和哪吒道:“回来就好。虽说下午时分,萧其明已经传来消息说你们俩没事,只是被鬼母之眼的最后阵法给分散去了别的地方,但青川君还是担心得很。” “怎么样,没受伤吧?”青川君左右看看她,发现没什么事才松口气。 “你们俩是被鬼母之眼弄去哪儿了?”太乙看向哪吒。 “我去了五帝台遇到相柳魂魄。仙箬去了东海。”他回答。 “五帝台和东海……”太乙沉思少顷,摇头道,“原来那妖皇打着这样一通算盘。” “天尊此话怎讲?”叶望夏问。 “鬼母之眼是九煞圣宫的镇殿宝物,也是当年这代妖皇打下精怪两族领地,登上一界之主位置的底牌。其内部空间无穷无尽,非毁本体不可出。” 他说:“他用这东西对付你们,便是想要将你们困在里面消耗致死。” “不过他也做了后手准备。若是鬼母之眼失败,那就将哪吒你送去五帝台与相柳相互残杀。不管是谁赢了,对妖皇而言都是争取时间的好事。毕竟你骤然失踪,天军失去统帅,必定军心不稳,是趁乱突围的好时候。” “好在几位古神们还在,及时稳定住了局面。” “至于送仙箬去东海。那便是希望东海能以此与百花深起冲突,两边消耗罢了。尤其你与东海有很深的旧怨,这番选择属实是故意为之,就想在你伤口上撒盐。” “不过看起来,这套准备有些仓促,应该是他还没完全布局成功,我们就已经动手攻破进去。不然,你俩可能还得在外面费力一阵才能摆平。” 说完,太乙又仔细瞧着哪吒问:“相柳没和你起冲突吧?” 哪吒摇摇头:“他都死过一次了,没必要再来讨第二次。” “那就好。”他神情又缓和下来,“千算万算,妖皇到底还是算漏了一步。他不知道,相柳过去是认得你的。” 这话听得让人觉得好生奇怪,总感觉辈分似乎有些对不上。 叶望夏和叶留冬相互看了看,满脸疑惑,但又不敢多问。 “好了,既然都平安回来了就好。时候不早了,先歇息吧。”青川君看着他们说,然后又恢复精神转向太乙,“你也不许走。下午那局棋还没下完,咱俩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太乙扬起眉毛,针锋相对着呛回去:“那我可得先提醒你。停子前,棋局优势明显在我,延缓几个时辰也没用,你输定了。” 说完,两个老神仙你一言我一语地互怼着,又回到书房去对着棋盘继续大开杀戒。 期间,青川君忍不住地咳嗽几声,听着显然是心脉上新旧伤势叠加,还没好全。 太乙有点担心地看着他,嘴上却还在不饶人地损着:“你这把老骨头没问题吧?可别一会儿输给我了,被气出什么病来。” 青川君白着张脸骂骂咧咧:“你个糟老头子嘴里说不出一句好话,现在就快把我气出病!” “那要不先放那儿,改日再下?” “不行!今天不把你杀个片甲不留,我就不是青川君!” 所以说老顽童的胜负欲一上来,那才是真的不好劝。 叶望夏收回视线,摇摇头,招呼着眼巴巴格外不舍得的小狐狸回去睡觉,旋即也离开了。 “我先回一趟神界军营,明早回来。”哪吒对叶挽秋说,“你先去休息吧。” “那你不就是忙得不能睡觉了?”她神情担忧,“什么事这么重要,非要现在去吗?” 他伸手摸了摸叶挽秋的脸,解释:“萧其明他们把妖皇及其亲眷押回神界,后续还有其他一些事,天帝那边也得有个话,我不能不去。” “那,那你忙完了也先休息下吧。左右百花深最近没什么事,你不用这么着急赶回来。”她握住他的手回答。 “不想见我?”他捏下她的脸。 叶挽秋一听就不高兴地戳着他肩膀:“我是在关心你,怕你这样两头跑给累着了才这么说的。这叫体贴,你个没良心的莲花精。既然你不领情,那我可就要你天亮之前必须回来。” 第257章 她刚说完,被哪吒伸手抱进怀里,发顶落下一个吻,答应道:“好。” “好什么好……这要求根本不合理吧。”她脸埋在对方胸口,声音闷闷地一通碎碎念,“你还是好好忙完休息过再说,给你宽限到晌午……要不还是下午吧,万一军营那边很麻烦怎么办?你还要去见天帝,感觉又得耽搁一阵,或者还是明天晚上……不了不了,你干脆后天再看有没有时间回来吧。反正我就在这儿,又不会跑。” “而且就算因为有事不在,你不也感觉得到我在哪儿吗?”她这么说。 确实说得条条在理,不过都不是哪吒真正想听的。 他抱着怀里的少女,微微偏头蹭下她,指尖数着她藏匿在衣衫下的脊骨:“我知道。” 话虽如此,但是却明显能感觉到他其实还有别的想说,或者想要。 叶挽秋很快也意识到这点,于是抬起头看着他,稍微思考了下:“不过我要是明天见不到你的话,确实会很想你。” 看着他一双眼睛眨了眨,眸色顿时明亮几分的样子,她算是明白了:“你就是想听我说这个吧?” 他笑起来,格外晃人心神的好看,承认得也很快:“是。” “喜欢听这种话?”叶挽秋瞥他一眼,“没看出来啊,原来你喜欢的是缠人小妖精那种路子,天天对着你要亲要抱,娇软可人才好?” “你是么?”他不回答,反问。 “不好意思,还真不是。”她摊下手,没有一点要改的意思。 “那我喜欢的就不是那样。”哪吒语气浅淡道。 她笑着抱了抱对方:“好啦,我先回去休息了。你记得忙完了也歇会儿再说。” “好。” 回到房间后,叶挽秋将从海市带回来的梦和其他东西交给了扫晴娘,让她们拿去放好。接着便很快钻进被窝睡着了。 翌日,因为青川君还是身体欠佳的缘故,她一早起来便开始忙碌着给爷爷熬药。 端过去时,看着书案上那份还没开始动笔的空白卷轴,叶挽秋好奇问:“这是要写的神界公文?” “是啊。”青川君叹口气,眉头紧皱,也不知道是被这公文愁的还是药给苦的。 “您还没好全呢,别费神了,让我写吧。您教我就好。”她说着,将卷轴拿到手里。 “你来写?”青川君看着她,然后又思量着点点头,“也好。左右将来你接替我以后,也确实得写这些,如今学起来也是应该。” 她换个位置坐到青川君旁边,满脸虚心好学 第96章 花粉 指导半日后,叶挽秋估摸着基本已经知道怎么写了,然后就把卷轴拿去了汲古阁里。可到真正下笔时,她才觉得哪儿哪儿都陌生极了。 也不知道要是写废了,能不能一道口诀过去就焕然一新。 叶挽秋这么想着,试着写了几行,然后又觉得实在有些拿不定主意,准备去问问青川君这样行不行。 见她又捧着卷轴朝青川君的寝殿走,几个正在采花的扫晴娘很快漂浮着跟上来:“帝君刚歇下了,姐姐要不等会再去?” 她点点头,同时又觉得格外担心:“爷爷的伤势还是不太好吗?” “医仙的药倒是有一直吃着,应该没事。只是帝君被伤了心脉,不是随便几日功夫便能很快好转的,需得多养一养才行。”扫晴娘安慰着。 她想想觉得也是,于是说:“那我先回去吧,让爷爷好好休息。” 就是有点后悔刚才怎么忘记问清楚,这公文到底是什么时候需要的。 一上午就这么在汲古阁里耗费过去,大字没写几个,大部分时间都拿来对着桌上缓慢移动的光影发呆了。 今日的天气很好,似乎是明煌古神的心情格外不错,也给洒在百花深里的光线控制得薄厚正好,很是怡人。那些暖金色的光线穿过屋檐下繁茂的花藤,筛落一地花叶剪影笼罩在叶挽秋身上。 其中一块停留在她掌心间,看起来特别像莲花。 也不知道哪吒这会儿在做什么? 有没有忙完,有没有得空去休息下。 她望着那块影子发呆了好一阵,眼前都是少年眉眼清隽,神情淡淡地望着她时的样子。 有风从庭院外吹来,送入缕缕清雅荷香,引得叶挽秋下意识抬头,这才发现不过是水池里的莲花开了而已。 接着她自己都是一愣。 这才仅仅半日没见到而已,她竟然不知不觉间格外想念对方。甚至好几次下意识看时间时都失望发现,这也才没过去过久。 要命,这可不行。 她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脸,很快回过神调整好状态,将全部注意力都放回正事上,继续跟面前才写没几行的公文作斗争。连午膳都是扫晴娘给她送来,就在书房草草解决的。 好不容易写到快结尾,叶挽秋总算长舒口气,放下手里的墨笔,整个人靠在一旁的软枕上闭目休憩。 夏风吹拂不停,带着一阵阵格外沁人的莲花香弥漫在整间书房内。 她心中微动,旋即叫来扫晴娘,让她们做点荷露甜糕送过来。 “顺便也帮我摘点花过来放着吧。”她继续说。 “帝女姐姐想要什么花?” 叶挽秋想了想,目光扫向窗外:“就那些莲花吧,挺好闻的,又很漂亮。” “是。” 说完,扫晴娘们很默契地分做了两拨——两个去摘莲花,剩下的则去做荷露甜糕。 她们动作轻快,没一会儿功夫便捧了一大束粉白鲜妍的新鲜莲花进来,仔细插进花瓶里摆放在桌角。 因为是刚摘下来的缘故,花朵上还带着阳光的热度,以及特意撒上的露水在摇摇欲坠。 为了插花好看,扫晴娘们特意选择了两种不同颜色的荷花。或白或粉的一大团,共同盛开着簇拥在那只玉色的转心瓶上,香气撩人,缤纷错落。 叶挽秋伸手碰了碰那朵开得最是艳丽的荷花,指尖轻轻捏住那抹鲜红的花瓣尖。冰凉细腻的触感,莫名让她想起哪吒吻她的时候。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再冷漠无情的花,亲起来嘴唇也是软的。 下一刻,她又触电般收回手,反思自己脑子里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果然是话本看太多的后果。 她伸手敲下自己的额头,继续提笔去写公文的结尾部分,视线却总是忍不住朝那团莲花上瞟。好像那花有什么魔力,总是能轻易勾走她的视线。 几番尝试稳定心神不去看它也仍旧无果后,叶挽秋索性自暴自弃地放下笔,伸手抓住那团花,象征性地揉搓几把。 手上沾满了清新的莲花香气,她低头闻了闻,发现这些普通莲花的味道还是和哪吒身上那种有着明显区别,要温柔暖和不少,半点没有那种寒凉的味道。 还真是各花有各香。 这么想着,叶挽秋又伸手去摸了摸那花。花朵摇摇晃晃,像是在主动蹭着她的手一样可爱。 就着玩这莲花的功夫偷懒半晌,她收回手,继续去写公文的结尾,心里也总算明白,为什么每次青川君要写这东西的时候都这么不情愿。 这么复杂且要求繁复的东西,写起来就是很痛苦。 第258章 好在荷露甜糕已经做好了。扫晴娘们捧着糕点飘出膳房,正准备送去给叶挽秋,忽然见到廊下走来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少年身影,连忙集体行礼道:“恭请三太子顺安。” 哪吒瞧了瞧那一碟莲花状的点心:“仙箬不在她房里?” “帝女姐姐在替帝君写公文,瞧着发愁得很,今日整个泡在汲古阁里没出来过。”她们回答,声音轻轻细细,“我们正好给她送些点心过去。” “给我吧。”哪吒伸手接过那盘荷露甜糕,转身走向汲古阁。 才刚一进去,他就看到本该“正对着神界公文发愁得很”的叶挽秋,此刻正将整张脸都埋在一朵盛开的莲花里蹭来蹭去,好像在用花洗脸一样。 他微微愣下,走过去将糕点放在桌上,满脸欲言又止地看着她。 听到有东西放下的动静,叶挽秋也没在意,以为是扫晴娘们来了,只依旧把脸埋在花朵里闷闷道:“我这边没事了,你们去忙吧。” “你确定你这样叫没事?”哪吒淡淡开口。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叶挽秋顿时抬起头,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哪吒?你回来了?” 意料之外的欣喜还没成型,就在对方莫名有些难以言喻的目光里迅速转变成尴尬,好像刚才干了什么坏事一样。 大约是因为哪吒本身也是莲花的缘故,这种当着一朵花的面去吸另一朵花的行为,竟然诡异的让叶挽秋有种自己好像在始乱终弃,遍寻替身的心虚感。 连带着原本该是很正常的赏花行为,也跟着变得格外微妙又奇怪起来。 ……应该很正常吧,埋进去欣赏怎么就不算欣赏呢?那分明是仔细欣赏! 她这么想着,看到哪吒已经坐到自己对面。 他今日穿了身和明煌古神往日装扮颇为类似的黑衣,外搭罩甲与束袖上遍绣金纹,缠复勾绕。极明极暗的两种色彩撞在一起,让他瞧着比穿红衣时还要叫人不敢亲近。 叶挽秋看着他。四目相对间,难得是哪吒先笑出来,问的问题虽只寥寥几字却显得格外别有用心:“很喜欢莲花?” 你一个莲花问这种问题不害臊吗? 她移开视线,还没回答什么,忽然感觉鼻尖和眼尾一凉,是哪吒伸手替她将脸上的花粉轻轻抹掉。 她下意识用手帕又擦拭一遍,果然看到还有零星花粉沾在自己脸上和发丝上。 “蹭得到处都是。就这么喜欢?”哪吒又说。明明都是再正常不过的客观描述,可叶挽秋就是感觉怎么听怎么不对劲。 “还可以吧。”她面色平静道,还顺势反问,“你吃醋了?” “是有那么一点。”他倒是向来承认得格外坦诚又直接。 叶挽秋感觉自己该惊讶的,可脸上却忍不住笑下:“那就是朵花。” 哪吒没回答,仍旧那么看着她,目光平静。 好吧,他本身也是来着。 于是她故作叹息,却又抬起手,眉眼神态分明是愉快的,刻意慵懒着嗓音招呼道:“来,抱抱我的另一个莲花。” 哪吒垂下眼睫,意料之外地没动,只语调清淡地评价道:“你要抱的花也太多,忙得过来么?” 她眨眨眼睛,调侃道:“还好。我一直很擅长养花,经验丰富,忙中维.稳。” 哪吒:“……” “真不要抱啊?”她边说边缩回手,满脸遗憾,“那好吧,我不抱你了,找点替代品消遣情绪就是。” 说着就要去继续揉搓那团荷花。 然而还没等她真正碰到,哪吒忽然伸手扣住她的手腕,将她轻巧一带便揽进怀里。迎着她一副眉开眼笑,明显是奸计得逞的小表情,他顿了顿,一把将她按进自己怀里。 叶挽秋呜呜着挣扎几下,发现实在脱不开身,索性也就随他去,还顺势蹭了蹭他。 那动作果然跟刚才把脸埋进莲花里乱蹭是一样的。 不过没几下后,她又安静下来。 “怎么不动了?不是喜欢蹭么?”哪吒伸手摸着她的脊背。 “也没什么,就是忽然想到一个有点奇怪的问题。” “你想问什么?” 叶挽秋再次沉默下来,直到片刻后才喃喃道:“就是,忽然想到……涅火红莲也跟普通莲花一样有花粉吗?” 哪吒:“???” 那岂不是常理上来讲,可以自己长好多同类出来?可为什么从红莲诞生到现在,还是只有这唯一的一朵? 这几句话她没敢说。 不过就算只是前半句,她也刚说完就后悔了。这么诡异的问题自己心里偷偷好奇一下就行了,干嘛非要老老实实说出来。 尤其感觉到原本正惬意蹭弄在自己侧脸边的手,忽然整个僵硬住停下来,她就更后悔了。 为了转移这个过于奇怪的问题,叶挽秋很快坐起身,也不敢看对方,只伸手去端来那盘荷露甜糕,抓起一块塞进嘴里,含糊不清问:“对了,那个……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神界的事都处理完了?” 哪吒似乎也才刚刚从那个石破天惊的问题里回过神,眨眨眼睛重新看向她,应一声:“是。” “啊,那挺好……”叶挽秋点点头,紧接着就因为吞咽太急而被噎住,不住伸手拍着胸口。 “你慢一点。”说着,哪吒起身给她很快倒开一杯茶。 好不容易就着这杯茶水将堵在胸口处的甜糕顺下去,她又拿起旁边刚写完的卷轴,脸色心虚又期待:“那什么,要不,你帮我看看这个吧?” 哪吒注视她几秒,倒也没拒绝,而是伸手拿过来,接着回到原处坐下,打断她准备趁机溜走到对面的动作,一手就将她抱在怀里。 这下叶挽秋确定了:“你真的很喜欢抱人。” 所以每次只要是他们单独在一起,几乎都是抱着,简直跟长在一起似的。 “我不抱别人。”哪吒这么说着,视线意有所指地瞥下那团盛开得艳丽招摇的荷花。 叶挽秋:“……” 讲道理,这涅火红莲的养分来源真的是寰玄珠吗? 确定不是用各种奇奇怪怪的醋浇灌出来的? 明明这花看着很爱吃的样子。 她抿下唇,顺着他的动作靠过去,捉起他垂下的发尾玩了玩,这才想起问:“你回来得这么快,有在神界休息下吗?” “中间等萧其明和韶岚回来回话的时候闭了会眼。”他这么说。 “那不就是基本没有。”叶挽秋皱起眉尖。 哪吒不太在意地应一声,然后指了指面前这份卷轴:“这是你已经写好的?” 叶挽秋面无表情地凝视着他:“你既然都这样问我了,那我就不用问你写得怎么样了。” 见她似乎真的很失落,哪吒沉默一下,旋即改口:“倒也没那么差。” “居然能从你中坛元帅嘴里听到这么温柔的安慰评价诶,我应该是第一个吧。”她又笑起来,本就漂亮的脸孔越发明艳招人。 接着,她又叹气着伸手搭上哪吒的肩膀,一副好兄弟就要交心而谈的模样:“不过你这话是为了哄我高兴吧?没事,你直说就是,我不会生气的,受得了。” 第259章 哪吒没说话,只挑着双艳丽至极的墨色凤眼望着她,似乎是在掂量她这句“不生气”到底有几分是真的。 叶挽秋瞥见他这副表情,顿时不乐意了:“怎么了?你在质疑我?” “我只是想起来,你曾经刚学着做糕点时也对青川君说过,就算你这次做的不好吃,也要让青川君说出来,你一定不会生气。” 哪吒慢条斯理回答道:“然后你回去就自己生了半天气。” 叶挽秋:“……你怎么知道?” “你那时候就在我神龛面前一直念叨,忘记了?”哪吒提醒。 所以说和一个人有着天生命定联系就是这点不好,自己小时候那点糗事都被他记得清晰无比,想要他忘记都不可能。什么失忆法术洗脑汤都不存在的,根本影响不了他半点。 也不知道把他打晕到失忆这种最原始的办法行不行? 毕竟高端的对手往往只需要用最朴素的解决方式。 叶挽秋深吸口气,把这个危险的念头压下去,伸手重新拿起旁边的笔墨:“说吧,哪些需要改?” 他伸手指着其中一行,正欲开口,却忽然瞧见叶挽秋凑近过来,脸上都是那种乖巧又认真的表情,顿时看得分神一瞬。 于是涌到嘴边的修改意见蓦地转了个弯,又回落下去,反而先问:“酬劳是什么?” 她茫然抬头:“啊?” 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睛微微睁大的样子,很像被叫醒后还懵懵懂懂的雀鸟。 哪吒看着她重复:“给我的酬劳是什么?”说着,他继续补充,“我向来不爱主动写公文,天帝也已经习惯我这样了。” 虽然是实话,但显然是意有所图才主动提出来。 “说这些……你到底想要什么作为酬劳啊?”叶挽秋用手支着头瞥他一眼。 然后在哪吒开口之前,她主动凑上去亲了亲他的侧脸:“这样?” 亲完她又陷入沉思:“可是这样看起来会不会太像那个色.诱.交易了?” 哪吒沉默一息,叹口气将她按向自己:“就知道不该让你说话。” 叶挽秋还想抗议说他俩现在这样明明看起来就很像,但是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寒凉似雪中莲花盛开的气息很快充斥着她的全部感官,密密麻麻的愉悦感从哪吒伸手触碰到她的瞬间便立刻沸腾开,将两个人都死死纠缠进去,耳边都是战栗到兴奋的心跳。 她一直不知道,为什么能燃起业火的红莲花,触碰起来却是这般冰凉。可他的情绪却又分明是格外热烈的,舌尖挑弄着她的,好像吻上了一团冷火,冰凉而灼烧。 是无处不在的冷意,也是从骨子里失控而出的欢欣,这些个无法无天的情绪正融汇成潮水,即将由内而外地决堤出来。 最先受不了的是哪吒。 他原本是想停下来抱她的。可在望进那双被缭乱了的翦水秋瞳时,所有紧绷的弦都尽数断裂开。 “仙箬……”他嗓音低哑地喊着她。绵密的吻尽数落在她眉眼间,侧脸上,嫣红湿润的嘴唇上。 他喊着她名字的时候,虔诚到像是在喊着他唯一的希望。 叶挽秋仰头亲在他微微滑动的喉结上:“我在这里的。”说完,她停顿半秒,伸手拥抱住哪吒,“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这便是他所有渴望的一切。 阳光从窗外流淌进来,融做满目鎏金笼罩住他们。 是夏日正好。 是花开正好。 是万事皆宜。 第97章 醉意 最后,叶挽秋还是用一盘以自身情绪做成的糖糕作为酬劳,总算哄得哪吒帮她改好了这份公文。 不过与其说是改好,不如说是重写。 看着他主动执起苍玉笔,开始帮她认真撰写的模样。叶挽秋一边勤勉地用云纸记录着他方才提点过的话,一边时不时偷瞄对方几眼,看着他头也不抬地提醒:“我说的有记下来么?” “都记住了。”她拿起写得满满的云纸,很是乖巧道。 哪吒抬起视线快速扫一眼:“挺好。省得我一会儿还得又给你写一遍我说过的话。” “原来你还打算帮我写这个?”叶挽秋听完,用笔杆敲一下头,故作夸张地叹息着,“那我亏了呀,早知道也让你帮我写了,记得我手都痛了。” 哪吒再次抬头看她一眼,眼底笑意清淡,边写着面前的公文,边伸手握住他刚放下笔的右手。 “怎么了?”她以为他是还要说点什么。 “不是说手痛么?”他说着,给她力度温柔地按了按。 她被对方这自然而然的举动弄得心中格外柔软,于是主动牵起哪吒的手亲了亲,脸上笑意盈盈:“一会儿给你做糖糕。” 要说不愧是在神界做了七八千年神仙的,同样的公文到了哪吒手上,不到半个时辰也就写完了,而且写得非常漂亮。 所以青川君一眼便看出来,这根本不可能是叶挽秋写的。就算字迹是她的,这内容显然不是。 他放下手里卷轴,左右看了看叶挽秋和哪吒,很快便猜到:“是三太子给你写好了让你抄的吧?或者他一字一句念给你听了再写的?” “果然还是瞒不过爷爷。”她笑着,将刚熬好的药递过去。 “你要真是就听我讲了那么几句便能写到这种程度,那我这几万年的功夫不是白搭了。”青川君说着,端过药很快喝完,放在一边。扫晴娘们悄无声息地捧着空碗退出去。 “不过三太子倒也肯帮你写这个。”他边说边笑着瞧了瞧哪吒,“最开始因为总是忘记写公文,你可没少被天帝点名。” “他说多了也没用,自然就不会再说了。”哪吒不太在意地回答道。 “也就你敢这样。”青川君笑着摇摇头,接着又咳嗽几声,脸色仍旧白得不正常。 “爷爷这几天喝了药也不管用吗?”叶挽秋一听他咳嗽就紧张,“要不我去神界叫医仙再下来趟。” “老毛病了。”青川君摆手示意不用,“我过去心脉上本就积伤太多,又被相尸咎和瘴母联手所创。就算有你为我解了毒,如此陈旧伤势发作起来,会好转得格外缓慢也是意料之中。不必担心我太多。” 她点点头,又陪着爷爷聊了会再离开。 来到膳房的路上,叶挽秋着意打量了哪吒的脸色一番,发现他确实因为没能好好休息而有些疲倦,于是提议:“我瞧着你脸色感觉是乏得很,不如先回去去歇着,我等会儿做好了再来叫你?” 他却摇摇头:“我想陪着你。” “然后再换我陪你回去休息?”叶挽秋猜出他的想法,旋即牵着他的手晃了晃,笑道,“怎么跟不肯自己睡觉的小孩一样的,去哪儿都非要人陪着。” “嫌我烦了?”他侧脸过来,看着依旧是清冷平静的模样,眼神却明显有些不悦。 想来也是,明明在神界忙得连休息的时候都没有,就是为了能够快点回来和她见面,结果却被调侃说像离不开大人的幼稚小孩。 “那没有。”叶挽秋伸手拨了拨他耳垂上和自己一样的莲花坠子,指尖摸上他冷白细腻的脖颈肌肤,像是安抚猫咪的动作,“我家小莲花做什么都是讨我喜欢的。” 第260章 说完,她又搭上哪吒的肩膀问:“来吧,随意点菜,想吃什么样的糖糕?” “上次那样的。”他不假思索回答。 “还是枫糖冻?不换个别的?” 哪吒摇头,纠正:“上次那样的味道。” 糕点的形式不重要,他在乎的是那是叶挽秋只对他才有的喜爱之情。因为知道能被真实无比地品尝到,吃下去,勉强填补心口的无底空洞,所以索取得更加贪婪。 不过叶挽秋想到的并没有这么多,只眨眨眼,伸手抱住他:“低头。” 哪吒顺从照做,然后感觉一个温软的吻轻轻落在自己唇上,蜻蜓点水般的接触,却撩出满心涟漪。 “甜点前的甜点。”她笑着,拉起哪吒的手走进膳房,开始准备要用的材料。 左右如今是盛夏季节,她打算顺便一起做点正好是消暑清凉的绿豆冰糕和酸梅汤出来,给青川君和望夏他们送去。这也算是她颇为擅长的糕点之一。 看着她在台前忙碌的样子,哪吒忽然回想起曾经自己还是灵珠子时。那年他生辰,叶挽秋也是这样为他认真准备着庆祝。最后是两个人一起完成的。 一种微妙的时光折叠感让他恍惚半秒,接着走过去:“我做什么?” 见他想要帮忙,叶挽秋端过旁边由扫晴娘昨日便泡好的绿豆:“帮我煮进去吧。熟了以后过筛去皮。不用太多,一半就好。” 他依言将碗里的绿豆倒进罐子里,抬手指尖窜起一朵细小的金红神火就要朝那堆燃石点过去,被叶挽秋眼疾手快地抓住。 “住手啊!”她大惊失色,“我的三太子,你这火下去,别说绿豆,我家膳房都整个起飞了。” 大概是错觉。哪吒听完她话后,瞬间愣一下又抿唇的样子,竟然给她看出了一种隐隐约约的委屈感。 接着,他照着叶挽秋手指的方向找来了长明烛,点起燃石,盖上盖子。然后这才注意到,这盖子上居然有一团团莫可名状的凸起,一时间实在难以分清那究竟是什么。 “啊,那个是我之前在家不能出门,闲得无聊透顶,就跟小石头他们几个一起学着烧出来的盖子。”叶挽秋解释,“还是我一点一点捏出来的,猜猜看是什么?” 哪吒有些茫然地打量着那盖子几番,清黑凤眼眨了眨,隐约泛出几丝金色,看得叶挽秋莫名其妙。 “你开杀神瞳做什么?”她问。 没有解释一旦遇到看不懂的东西,就会不自觉用上杀神瞳的多年本能,哪吒最终尝试猜测:“……几只瓢虫?” 叶挽秋顿时脸上笑容消失,眼神痛心地纠正:“是桃花!桃花!” 哪吒:“……” 他沉默片刻,试着开口挽救:“其实……” “没有其实了。”叶挽秋面无表情,“你已经失去机会了。” 说完,她愤愤转身去对着碗里的食材一顿暴打。动作之用力,力道之残忍,看得哪吒在旁边静静片刻,不敢说话。 不过很快,她又长舒口气恢复正常,碎碎念道:“算了算了,既然都喜欢上了,就算你眼神不好,我还是不会嫌弃你的。” 那语气说得,好像自我催眠着不许抛弃糟糠之妻的花花公子。 哪吒笑下,走过去从身后抱住她,低头将下颌抵在她发顶蹭一下。 “你真的好像猫。”叶挽秋这么说着,伸手摸了摸对方搂在自己腰间的手。 不到两刻钟的功夫,给哪吒做的那道桂露方糕便完成了。主要是快在不用准备什么食材,全是用她自身的情绪做成。 他尝一口,眼神细微闪动下:“比上次甜两分。” 言外之意就是,她如今更喜欢他一些。 叶挽秋听得僵硬半秒,没有回头看他,只专心点着冰糖的数量丢进酸梅汤里:“食不言寝不语,好好吃你的就是。” 声音有种过于刻意的正经,反而暴露出她此刻其实并不平静的内心。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叶挽秋想了想,此刻正是叶望夏抽查功法结束的时候,估计是一群妖灵们肚子饿了,所以结伴来膳房找东西吃。 瞧见哪吒在这里,他们顿时睁圆了眼睛,不约而同停留在门口,谁也不敢先走进去。连平时最调皮不服管的闾麋也立刻噤声,黑葡萄似的眼睛乖乖盯着地上,不敢抬视。 “杵在门口做什么?不饿了?”叶挽秋伸手招呼他们进来,“我正好做了些糕点还有酸梅汤,你们拿去吧。记得要先送去给爷爷,二姐还有留冬他们再各自平分,不许抢起来打架。” 一群妖怪们唯唯诺诺着接过那些点心和汤,很快拥挤着跑远了。 叶挽秋这才坐回哪吒旁边,笑着道:“我发现每次只要有你在,都不用二姐和我去管教什么,他们总是格外乖巧听话。看来得想个办法,把你经常拐到我家来镇着他们才行。” “你在这里就足够了。”他平静回答道。 “大部分时候是吧。”叶挽秋以为他在说管理妖灵们的事,“不过偶尔有几个确实管起来特别麻烦,得我和爷爷一起才行。” 哪吒吃着桂露方糕,摇头解释:“我是说你不用想什么别的办法。你在哪里,我自然会来。” 她怔两秒,接着笑开,倾身过去亲了亲他的脸:“等会儿去休息下?” 他点点头问:“青川君的公文什么时候送上去?” “爷爷说明日。你陪我一起?我还没去送过这个。” “好。” 翌日,叶挽秋和哪吒清晨时分便一起去了神界。 送完公文给天帝以后,她想起自从海市回来,便一直没见到蔚黎古神他们,更还没来得及感谢上次他们出手助力,共同清算妖皇一脉的事。 “我昨日下界前,正好碰到蔚黎古神他们去了乾虚宫和师父弈星,这会儿应该还在。”哪吒说。 “弈星?”叶挽秋有点没反应过来。 “他们空闲时,已经把能拿来当棋下的东西都试了一遍。如今开始用星象做盘,辰星为棋,各种规则极是复杂玄妙。一局有时候就算快些也要下个一两月,算是他们最近的爱好之一。”哪吒解释。 边说着,他们已经来到乾虚宫附近。叶挽秋抬起头,果然见到这周围星辉浩渺,日光交错,还伴有流云缠绕,进退有度。好似整个寰宇都被打翻了乱作一团,满是银灿耀眼的美丽。 如此星与月与日,还有云海波澜的对抗,显然是几位古神和太乙天尊在弈星时带来的奇观异象。 “还好这场景没给投到人间去,不然真是要乱套了。”她惊异地看着。 守门的鹤童正抱着拂尘打盹,听到有其他人靠近的声音,连忙起身着行礼:“……三,三太子,太华主神安……顺安。”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叶挽秋有点好笑地瞧着他。那半张圆乎乎的脸庞上,都睡出了袖口花纹和拂尘手柄的印子。 “天尊和古神们正在弈星,这才刚开始呢,没个把月分不出胜负来。我左右也没什么事可做,就出来守门了。” 鹤童说完,只听仙雾弥漫背后,忽然传来一声语调尊敬的呼唤声:“中坛元帅。” 第261章 哪吒应声回头:“东方鬼帝神荼使者,有何事?” 叶挽秋也转过身,看见来者是一位身着墨青官服的青年,周身气息是冥府特有的幽冷。 “神使烛越,参见中坛元帅,太华主神。”他行礼道,“冥府有异象出现,鬼帝特意派我前来先告知于中坛元帅。” 闻言,哪吒点下头,转而对叶挽秋说:“你先进去,我等会儿过来寻你。” “好。” 她转身随着鹤童来到观清台,太乙正和夙辰还有明煌斗争得不分胜负。 见到她来,蔚黎立刻眼睛一亮,伸手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来得正好,我还嫌没人陪我说会儿话。” 说完,她又后仰着身子朝门口看了看:“小红莲没和你一起?不可能吧?” 这语气自然得好像叶挽秋已经和哪吒出双入对几千年,早就老夫老妻。骤然只见其中一个,不见另一个,所以觉得格外奇怪。 “是一起来的。”叶挽秋解释,“不过刚刚进门的时候,神使烛越有事来给哪吒传消息,所以我就先过来。” “东方鬼帝的人?” 蔚黎好奇地端起茶杯喝一口,然后才接着说:“这上神界来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冥府出事了?” “想来是了。等哪吒回来我再打听看看。”叶挽秋说。 不过估计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结束的。 她俩正聊着,那边已经陷入对弈僵局的几位古神们也终于暂停下来,打算休息片刻再继续。 看见叶挽秋独自坐在这儿,明煌发出了和蔚黎一样的疑问:“三太子没和你在一块?不可能吧?我今天真把太阳升起的方向搞错了?” 夙辰也跟着一本正经打趣:“也有可能是我把月亮升上去了。” 太乙捻捻胡须,细长眼眸中神情调侃,开口语气悠哉道:“说不定是九重天界要毁灭了,所以才忙不过来吧?” 叶挽秋半垂下眼睫,附和着胡说八道:“怎么就不能是这三件事同时发生呢?” 明煌闻言,哈哈大笑着起身让了位置:“仙箬难得上来一趟,也来玩玩这弈星之局?” 她断然摇头:“我可比不过你们。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蔚黎则正好接替夙辰的位置,坐到叶挽秋对面:“没事,我在星象上也比不过阿辰,左右咱俩差不多,来试试看。” “输的人正好替兄长试试这新酿的千星落,品尝下味道如何。”明煌伸手一挥,一壶装着仙酒的青白玉瓶便出现在了桌上。 叶挽秋有点无奈地叹口气:“我怎么觉得你们是想把我灌醉了,看我出丑呢。” 果不其然,几盘输下来又喝了好几杯千星落以后,叶挽秋果断投降:“我感觉我离不省人事就差一步了,还是各位古神你们玩吧。” 说完她便站起身,有些摇晃着走向宫殿外,来到那片毗邻浩瀚云海的花园里吹风醒神。 好在千星落远不比上栖凤酒的后劲大,叶挽秋坐在花树底下缓了缓,下不去的醉意还在脑海里不停乱窜。 蔚黎跟过来嘱咐她别乱走,自己给她取点醒酒的茶汤过来,同时笑着:“你倒是半点没学到青川君那酒量。” 说着,她还让鹤童守在旁边看着叶挽秋,自己去去就来。 鹤童这边才答应,转头就看见叶挽秋眼神迷蒙地抬起头,伸手抓了抓那些落到飘落下来的花瓣。 她忽然没来由地很想见到哪吒。 大约是被醉意迷糊了理智的缘故,她完全没顾蔚黎嘱咐她别乱走的话,也没听到鹤童焦急忙慌叫喊她的声音,只一路来到方才和哪吒分别的地方。 偏殿的后门开着,仙娥们方才进来换花打扫过。 叶挽秋有点步伐不稳地走进去,循着那个熟悉的清冷声音来到会客厅。隔着道天丝屏风看见他的背影,她顿时欢喜着摇摇晃晃跑过去:“哪吒!” 被叫了名字的少年立刻回头,瞧见是她时,脸上沉静肃穆的神情顿时柔和几分:“怎么忽然过来了?” 他起身扶住她,闻到她身上的味道,顿时明白过来:“你喝酒了?” “喝了几杯。”叶挽秋边说边伸手比划,“大概这样几杯。不过不是栖凤那种,是别的,说是没有那么醉人。” 哪吒抿下唇,感觉这句话明显是不能信的。明明她现在看着就已经有些醉了。 说完,她又伸手抱住哪吒,像只小熊一样吊在他身上去蹭他颈窝:“你忙好了没有?好没好嘛?” “差不多了。”哪吒抱稳她,温声似在哄着那般说道,“我先抱你去屋里歇着,我这边交代两句,很快过来找你。”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像是有些舍不得松开:“不想你走。” 说完,她抬起头,自以为清醒地说着胡话,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哪吒:“你真好看,要不要跟我私奔下界去呀?我保证把你金屋藏娇,会对你很好的。” 一旁的神使烛越僵在原地,满脸震惊地转向旁边,看着刚赶来不久的萧其明,眼神无声表达——“你看到了吗?我不敢动”。 萧其明同样转头看着他,眼神坚定——“我真切地看到了,但是我也不敢动”。 第98章 撒娇 该说到底是相对见过大场面的人。 萧其明在和烛越一番相互怂恿不成后,忽然急中生智,以“既然神使已经汇报得差不多,那不如让属下先随神使去冥府看看情况”为由,总算带着烛越成功撤退出来。 离开乾虚宫偏殿,烛越的眼神终于可以放心大胆地朝门口望去,同时伸手拍了拍萧其明:“那位是,青川君家太华主神吧?” “正是。” “她和三太子……” 说到一半,烛越突然一拍脑门:“瞧我这记性,上次还听老黑老白他们跟其他冥府生灵八卦过,怎么刚才就没反应过来。” “黑白无常是怎么知道的?”萧其明虽然这么问,但其实心里并无多少疑问,只觉得这是迟早都会被六界知晓的事。 “听说是在海市遇到过三太子和太华主神。我一开始听到还有些不信。毕竟那位可是……”烛越摸摸下巴,说到一半的话被萧其明脸上的表情给堵回去。 “你对元帅有什么意见?”他神色严厉道。 “我可不敢,更没这意思,你少诬陷我!”烛越连忙澄清,“只是觉得很难想象罢了。难道你们一开始知道这事儿的时候不惊讶?” 萧其明思考片刻,觉得确实可以理解,于是便收敛了方才的肃穆之色。 烛越展颜一笑,双眼放光着期待道:“不过我现在信了。等我回去再和老黑老白交换情报。” 萧其明顿下,侧视他一眼:“看得出来你在冥府里整日很闲了,元帅的八卦也敢四处乱传。” 烛越则表情高深,抬手搭上他肩膀:“懂不懂什么叫越禁忌的越诱人啊。” 边说着,两人逐渐走远了。 倒是蔚黎端着解酒汤来没找到人,连忙走出花园,老远便望见鹤童正守在偏殿门前,于是过去问道:“仙箬在里面?” “三太子也在。”鹤童点点头。 “那我就不用担心了。”她扬下眉梢,推开本就虚掩着的门走进去,准备把解酒汤放下就走。 第262章 却没想到,才刚一进去就听到一阵听起来格外伤心的哭泣声,让她顿时愣在原地,连忙放下碗走进去:“仙箬?小红莲?” 听到她的声音,哪吒回头,眉尖微微皱着,像是有点无可奈何:“你们给她喝了什么?” “阿辰新酿的千星落。我也喝过,味道很是清浅,应该是不怎么会醉人的。” 蔚黎说着,这才注意到叶挽秋此时正蜷缩着坐在地上,扒拉着一只花瓶抱在怀里哭得一塌糊涂,眼神迷蒙又呆滞,显然是酒劲儿上涌得厉害的时候。 她一下子有点不确定了,于是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仙箬?还认得出我是谁吗?” 叶挽秋抱着花瓶转头,泪眼朦胧道:“蔚黎古神。” “这不挺清醒的嘛?” 蔚黎松口气,接着便听到她边哭边伸手指着哪吒说:“他有别人了,不喜欢我了呜呜呜呜呜……” 蔚黎深吸口气:“我收回刚才的话,这显然是醉晕头了。” 听到她这么说,叶挽秋好像也觉得哪里不太对劲,抱着花瓶蹭来蹭去,夹杂着一通无意义的碎碎念:“这和我想的不一样……为什么我感觉我好像喝多了。” “你不是好像,你的确是喝多了。”蔚黎笑着去戳她额头。 她听完哭得更伤心了:“我都说了我赢不了你们,你们还要让我下……我就输呜呜呜……一直输,喝了好多那个甜甜的。” “你们下什么?”哪吒疑惑地问。 “阿辰他们几个暂且休息,所以就换我和仙箬一块玩了几局弈星。”蔚黎解释。 “现在我不仅输……输了,我的花也没有了……呜呜呜呜,怎么会这样。”她还沉浸在莫名其妙的悲伤里,“怎么还有点热……” 哪吒叹口气,伸手替她擦了擦鼻尖上的薄汗,准备帮她将外衫脱下来,语气温柔地哄着:“我不是在这儿么?哪里也没去。” “你没有。”叶挽秋越说越悲伤,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还挣扎着不让他碰,“我刚刚说要你跟我私奔……你也不愿意。你有别的人了,我的金屋不要藏你了,我要……我要……” 她说着,忽然挪动身体坐起来,抱着怀里的花瓶继续取凉,涣散的目光忽然变得坚定起来:“我要找十个漂亮小郎君放进去!” 蔚黎目瞪口呆,一时间不知道是该先震惊,这妮子喝醉了居然想拉着哪吒私奔,还是该先震惊她居然有如此惊世骇俗的想法。 “是么?”哪吒不由分说将她怀里抱着不撒手的花瓶强行抽出来,随手丢到一边。玉器掉落在地,发出一阵清脆声响,让叶挽秋和蔚黎同时抖一下。 意识到虽然只是些胡说八道,但这种触犯禁区的话还是让哪吒不高兴了,蔚黎立刻很识趣地退让两步开。 “要换什么别的十个人?”他伸手握住她因为没了花瓶可抱,所以有些空荡荡的手,“说来我听听。” 叶挽秋没有回答。她这会儿的注意力,已经被他手上那种格外舒服的冰凉吸引过去,旋即一脸新奇地朝哪吒怀里钻,还仰起脸不住地去蹭他:“你身上好凉快,还好香。” “现在又喜欢了?”他伸手抱稳怀里正动来动去的少女,语气平淡,“不是说要找十个别的人来替代我么?” “不换了不换了。给一百个也不换。”叶挽秋摇头,正蹭凉蹭得欢快,忽然又开始难过起来,“可是,是你先拒绝我的……是你的错!” 他偏头亲了亲她因为喝醉酒而格外潮红的侧脸:“好。”说完又转向蔚黎,“解酒汤有么?” 她这才想起来自己是来干嘛的,连忙出去将解酒汤端进来递给哪吒,同时忍不住问:“所以好端端的,她干嘛忽然要带着你私奔啊?” 蔚黎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格外关注到了这点,但的确非常好奇:“而是你俩有什么好私奔的?这不就差一张床的事?而且你还拒绝了她。” 哪吒:“……” 叶挽秋懵懂抬头:“我还差一张床?”接着,又左右看了看,“我的床呢?” “我是说先带她去休息,没有拒绝。”哪吒再次叹息一气。原本正乖乖喝汤的叶挽秋顿时不乐意了,别开脸指责:“你就有!你还说我喝醉了,说这些都不……呃,不作数。我可是很认真的!” “你的确是喝醉了。”哪吒边说边把碗又递过去,温声哄劝着,“乖,这个不是酒,喝了就不难受了。” 这嗓音比酒还来得迷惑人心。 叶挽秋鬼迷心窍地顺从喝一口,抬起头时,醉意朦胧的眼睛像是浮着雾气的宝石,满是五光十色的光晕,直直望进哪吒眼底,看得他不自觉愣神片刻。 她却偏在这时候凑近过来,伸手勾着哪吒的脖颈,身体东倒西歪地晃动着,被他一手抱进怀里坐好,笑着说:“你亲我一下吧。亲我下,然后再像……像刚刚那样夸我,我就喝一口,好不好?” 蔚黎听完,脸上笑容意味深长,步伐从容地朝门口退去:“看来这里已经不需要我了,仙箬就交给你自己照顾吧。” 说完,她很快离开了,还贴心地把门顺手带上。 叶挽秋这会儿还脑子一团浆糊地混乱着,根本没注意到房间里少了一个人,只仍旧重复道:“亲嘛亲嘛,你不亲我就不喝。” 哪吒静静看她片刻,伸手摸了摸她绯红未褪的脸,看着她格外惬意地就着自己手上的低温缓解酒劲,忽然轻声说一句:“你要是能一直这样离不开我就好了。” “那你亲我。”她喝醉的模样格外可爱,不疯不闹,就爱缠着人撒娇耍赖,“你亲我的话,以后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我都跟你走,好不好?” “真的么?” “当然了……当然是真的呀,我从来不骗人的。” 说完,她笑着,眼神朦胧地凑近过来,因为身形不稳,只停在能明显感觉到对方呼吸的咫尺之遥处。 扑面而来的气息温暖发烫,带着浓烈酒香,将那种接近迷乱的醉意也跟着浸透进哪吒的感官里,一分一分缓缓下沉,植入心尖。最后再层层敲开莲花身本该毫无破绽的外壳,露出里面不见光亮也不见底的漆黑空洞。 他抬手,端起解酒汤喝进去,旋即又低下头吻在她唇上。 清冽莲香混合着解酒汤本身的苦涩骤然涌入口中,被叶挽秋胡乱吞咽下去,驱散了些许醉意。舌尖纠缠着搅出细碎水声,夹杂着她因为喘不上气而不自觉发出的呜咽。 有眼泪从她眼角滑落下来,被他偏头吻去。 本就被酒水泡软的身体几乎是融化在他怀里,轻盈如一堆即将扩散的羽毛,连带着整个意识都漂浮着无法成型,只能听见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而此刻,她听见哪吒贴她耳边说:“那我带你去找月老?” 叶挽秋困难地睁开眼睛看着他,没有理解他这句话的意思。 但少年本该清隽无尘的眉眼间,因她而沾染上薄薄欲.色的模样,实在活色生香得让人心痒。呼吸间全是不知什么时候变得浓烈起来,甚至已经盖过了酒气的莲花香。 明明是澄澈的气味,闻起来却比那千星落还要让人头晕目眩,让她有种自己好像是醉酒后跌落进一团莲花里的错觉。 第263章 “你不是说不管去哪儿都跟着我么?我带你去姻缘阁,找他要一对红签,写我们的名字挂上去,好不好?” 她茫然地眨眨眼,看着应该是没怎么理解到这句话的意思,但还是点头说:“好。我们去找月老。” 哪吒被她这种懵懂又认真的样子弄得笑起来,亲了亲她的眼睛:“你喝醉了。” 所以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答应了什么。 而叶挽秋也的确有些支撑不住,开始满脸倦意:“我好困。” 说完,不等哪吒回答什么,她已经逐渐被越来越沉重的昏沉感淹没进去。 但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她还是挣扎着最后喊出一句:“你放心,我金屋里就藏你一个,然后我再差一张床……” 没有然后了。 她一觉睡到第二日。 直到太阳已经滚过天幕开始西沉,叶挽秋总算在解酒汤的抢救下,逐渐恢复神智醒了过来。 入目之内的一切都是陌生的。 宽阔雅致的寝殿内,装潢极为贵气而沉稳,从梁木到窗格皆是雕琢精巧,鬼斧天工。天光从外照耀进来,被极净的琉璃花窗柔化做一团清亮碎芒,映亮墙面上整块雕琢而出的莲纹璧玉,无一不是罕贵至极。 但与之相反的是,这里格外添置的物件却格外简单,只有一些灵植放在各处作为点缀。 叶挽秋着意看了看,还都是雪片莲和丹霞兰这两种极致的红与白。 很显然这里不是乾虚宫,更不是百花深。 这是什么地方? 她是怎么来这里的? 还在叶挽秋因为想不起之前发生的事而感到疑惑时,房间大门忽然被打开,哪吒从外面走进来。 见到她终于苏醒,哪吒松口气,走到床边坐下,伸手试了试她脸上的温度:“还头晕么?” 她摇摇头,紧接着发现其实还有一点,但这都不重要:“这里是哪儿?” “三凤宫。”哪吒回答,“我的居所。” 只是短短七个字,却让叶挽秋花了片刻功夫才彻底理解,并转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盖着的丝被:“所以,这是你平日休息的房间。” 铱椛“是。” “那你昨晚……睡在哪儿?”她睁大眼睛看着他。 哪吒倒是一点情绪变化都没有,只伸手指了指她旁边的位置。 虽然大概已经猜到了,但是当他真的承认的时候,叶挽秋还是不可避免的心肺骤停一瞬间。她试着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一个字,反而把整张脸都憋得通红。 “我……你,那什么,我是说,昨天晚上,我……那个你,没有……”一连串前言不搭后语的话从她嘴里蹦出来,听得让人一头雾水。 但哪吒还是理解了,旋即神色微沉着回答:“没有。” “真的没有?”她看起来有点难以置信。 “没有。我说过了,我没有趁人之危的爱好。况且你那时候醉得厉害,我自然什么也不可能做。睡在你旁边是怕你半夜醒了没人照顾罢了。”哪吒越说,语调愈发冰凉。 尤其是在看见她听完自己的回答以后,总算彻底松口气的模样,心中顿时格外不是滋味。沉闷得好似所有柔软真挚的情意都被压进胸腔,碾碎骨头,揉碎进血肉里,扎得一颗心千疮百孔。 “还是说,你就这么厌恶和我有些什么?”他看着她,玄玉色的漂亮凤眼中半点光亮也无。 “这什么跟什么……我担心的不是你的问题,是我的问题。”她茫然解释。 哪吒没太听懂她的话,脸上表情还是不太好。 叶挽秋意识到他这是误会了自己的意思,连忙想都没想就把所有心里话都掏出来解释道:“你也知道我那时候喝醉了。喝醉的人是控制不住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干嘛的。” “万一我……对你做出什么丧尽天良强抢民男的事情来怎么办?” 这回哪吒听懂了,不过茫然的也换成了他:“那又怎么样?” 叶挽秋:“……” 该死的好像又奖励到他了。 “谢谢你勇于献身的可贵精神。可是我现在不记得了啊!”她指着自己,满脸接近急切的严肃,“要是咱俩真有什么,我却一觉起来半点都不记得,那岂不是亏大了!” 哪吒再次愣住,只看着她一口气不带停地说完后,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整个人放松地倒向身后被她弄得乱七八糟的枕头:“还好没有啊还好没有,不然我得后悔死,怎么可以什么都不记得。” 说完,她还有点自豪:“真没想到我酒品还不错啊,这都没辣手摧花,不愧是我。” 边说着,还边伸手在光滑柔软的丝被上摸了摸,好像在无意识回味着什么并不存在的奇怪手感。 然后摸到了一只格外熟悉,体温冰凉的手。 叶挽秋疑惑偏头,正好对上哪吒神情轻快,望着她欲言又止的模样。 刚从醉意和昏睡中清醒过来的脑子还有点乱,没能立刻明白他这种微妙的情绪是因为什么。 等到反应过来时,她只感觉一阵热从耳根烧到头顶,连忙试图朝被子里钻进去:“我还没睡醒,接着再睡会儿。你忙你的去吧,不用管我。” “那已经准备好的红糖凉糕,苕丝糖和金茶酥也不吃了?”他问,嗓音里带着淡淡笑意。 一听到有这几样东西,叶挽秋顿时内心疯狂挣扎动摇,最后只得重新翻身过来,面无表情道:“……要。” 他笑着俯身亲了亲她的额头:“那就起来。” “太难起了,你拉我一把。”她窝在被子里不肯动,满头黑发凌乱铺散,伸手去拉住他腰间玉坠晃晃悠悠耍赖,眼睛里笑意嫣然。 哪吒径直将她抱起来坐好,弯腰拎起床边的鞋,蹲下.身准备帮她穿。 叶挽秋拨开垂下的长发,伸手去接:“我自己来吧。” 他没说话,只握着她脚踝踩在自己膝头,帮她仔细把鞋穿好。接着又为她拿来挂在一旁木施上的衣服。 没敢问这衣服昨天是谁帮她脱的,叶挽秋抱起来就闪身进屏风背后,迅速将它们穿回去。 走出来时,她的头发还披散着。哪吒见状,主动伸手帮她将被外衫压乱的发丝都仔细理顺:“走吧。” “我头发还没梳。”叶挽秋提醒。 “你用早膳,我帮你梳就是。”哪吒牵起她的手朝外走,回答得自然。 第99章 夜撩 和方才房间里的风格看起来同样,殿内其他地方瞧着也是一派的矜贵典雅,布局别致。 看得出当初修建这宫殿时,天帝必然是让人下足了功夫,力求每分每毫都得尽善尽美,以数不尽的天地珍材才终于砌出这座神工天巧之所。 只是哪吒好像没有将它按照自己心意来格外布置的爱好,许多地方一开始是什么,到如今还是什么样。 且因自身习惯所致,整个宫殿里几乎都看不出他平时在这里的生活痕迹,所以很容易让人有种这里不常住人的虚华清冷感。 叶挽秋打量着这里,收回视线,跟着哪吒来到宫殿北边那片万里莲海边。纸偶们抱着满怀珠花簪钗,扛着木梳跟在身后,一路叽叽喳喳着兴奋感叹这里真是好漂亮。 第264章 如此场景,乍一看起来的确和百花深的镜湖有几分相像,但要更加宽广浩瀚得多。千红万翠皆被拢在一团缭弥薄雾中,好似能一直沿着这花海漂浮到世界尽头。 她吃了两口苕丝糖,回头看到哪吒正站在她身后,拿过纸偶捧上来的木梳开始给她梳理长发。 “还是梳成上次那样?”哪吒问。 她点点头,不打算刻意为难对方。因为知道她要是开玩笑说换个别的,哪吒肯定会认真照做。 “不过,你还记得是怎么梳的吗?”叶挽秋有点担心。 “记得。”他回答,指尖挑出一缕长发编成辫子的动作和之前比起来,竟然意外的熟练不少。 “有进步呀,这是自己练过?”她随口问。 却没想到,哪吒居然真回答道:“是。” 叶挽秋手里的金茶酥一下子掉下去,表情震惊:“啊?” 真练过? 用什么练? 她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冒出哪吒对着镜子,给他自己仔细编辫子的诡异场景,或者……不对!不管是给自己编辫子还是给萧其明或者其他谁谁谁,那都很诡异好吧! 哪吒垂目瞥见她一脸“我正在胡思乱想”的奇幻表情,旋即曲起指节在她鼻尖碰了碰:“昨天晚上,用你的头发试过。” “啊?”这个回答更奇怪了。 “所以你大晚上不睡觉,玩别人头发?”叶挽秋更加惊奇,甚至还有点茫然。 空气古怪地沉默一瞬,连带着为她梳头的动作也停顿下来。只有风吹莲海,花叶摇晃着相互摩挲的细柔沙沙声,规律而暧昧。 片刻后,哪吒才回答:“没睡着。” 他站在自己身后,叶挽秋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声音依旧是四平八稳的,没有多少情绪流露,于是更加奇怪:“为什么?” 问完,她好像又自己意识到了原因,连拿汤匙的动作都尴尬住,语气窘迫:“是不是我昨晚喝醉的缘故,睡相太差影响到你了?” 没听到任何回答,叶挽秋自然以为真是这样,于是连忙解释:“我平时睡觉不这样的,真的。” “没有。”他将手里的发丝稳稳别好在她耳鬓上方,继而补充,“不是你的问题,你没有睡相不好。” 至少刚开始是这样的。 在彻底醉过去以后,叶挽秋就一直安静乖巧得像只睡着的猫咪,还怎么叫都叫不醒,半点反应也没有。最后哪吒无可奈何,只能将她抱到床上,替她脱了衣服,解开头上发饰让她继续睡着。 有星辉月色共同从窗外扑落进来,朦胧发白的明亮,静静搁浅在地上,也将床上安睡的少女面容绘亮一线。 也许是隐约觉得这样的姿势不舒服,她咂咂嘴,闭着眼睛挪动了下肩膀,偏头继续睡。发丝掩盖下,是一截从松散里衣之中露出来的漂亮锁骨,浅藕色的肩带和肤色对比得格外勾人视线。 月光从纱帘边缘浅浅流进来几分,顺着她敞开的领口往下延伸进去,在本就轻薄的衣衫下勾勒出一团模糊不清的饱满弧度。 哪吒有点愣神地注视着那团阴影几秒,原本轻轻抚摸在她侧脸上的手也跟着骤然停住,直到片刻后才后知后觉地别开脸,喉咙不自觉滑动下。 他起身去解开自己的外衣,动作轻柔地躺下在叶挽秋身边。 此时叶挽秋因为已经喝了解酒汤的缘故,身上虽然没有一开始那么燥.热,但还是感觉格外烫,也不肯好好盖着被子,只本能想朝温度低的地方靠近过去。 于是在摸到旁边有个摸起来格外凉爽的东西以后,叶挽秋想都没想就整个蹭过去,双手双脚地缠住哪吒,试图用他身上的低温来给自己缓解被酒勾起来的热。 熄了光的房间,她骤然凑近过来的紧贴,让哪吒呼吸间全是她身上的味道。一丝一缕,带着过度的温热缓缓侵袭而来,像是融化而粘稠的毒.药,将他的全部感官都轻易捕获进去。 她的手臂就横搁在哪吒胸口上,规律绵长的呼吸扫弄在他颈窝间,离吻上去只有一线之隔。 哪吒紧绷着身体转头,试图调整下叶挽秋快掉下枕头的姿势。 结果才刚抬手,就引来对方格外不满地一声咕哝,进而微微翻身着把他半边身体都压住,胸口压在他手臂上,吐出的热气直朝他脖颈处被蹭乱的衣领缝隙里钻进去。 “仙箬……”他下意识喊了对方一声,莫名的情绪让他连声调都有些变了。 紧接着他又意识到,叶挽秋这会儿正睡得极沉,根本听不到他说话,完全只把他当个人形降温抱枕来用。 哪吒叹口气,用手试了试她脸上的温度,发现还是挺高,顿时明白这一时半会儿她肯定是不会放开自己了。 好在她只是跟八爪鱼一样缠上来后,倒也没有更多动作,就这么半趴在哪吒身上睡着了。绵软且烫的呼吸一下一下扫在哪吒心口肌肤处,像是被尾巴来回扫弄着,痒得要命。 从来没有觉得夜晚这么难熬过。明明压在自己身上的少女身量很轻,但哪吒就是感觉有些喘不上气,也不敢动。 偶尔察觉到叶挽秋因为改变姿势而快要掉下去时,哪吒便下意识伸手扶住对方。 隔着层薄软近无的衣衫,他几乎能真切感受到对方腰间肌肤的触感,比业火还来得滚烫。 她睡相真不算差,就是因为喝了酒太热,这边凉快了就想要那边也凉快一下,于是隔三差五就在哪吒怀里动来动去,反复降温。动作之间,还时不时就蹭到莫名其妙的地方却不自知。 每次蹭到的时候,他都像是被折磨般不受控制地抽一口气,然后搂住叶挽秋朝上抱了抱,浑身紧绷得僵硬无比。 浑浑噩噩间,叶挽秋还以为自己正抱着一块冰,又冷又硬,连眼睛都没睁开就随便嘟囔几句再次睡昏睡过去。 她依偎在少年神怀里熟睡得舒服,身上被仙酒浇灌而出的热意似乎一点一点全感染到了哪吒身上。 半宿过去,他完全睡不着,甚至怀疑是不是明煌也喝多了睡死过去了,所以才忘记把太阳升起来。 要么就是他们几个古神还有太乙天尊正弈星玩得忘乎所以,忘记干正事。 正想着,怀里的少女又动了动,引得哪吒立刻深吸口气,本该清冷的声音被压抑成撩人的哑:“你别蹭那儿……” 说话是没有用的,只能手动调整她躺在自己怀里的位置,这才能勉强喘出口气。紧接着搂在她腰间的手就被她因为贪凉而抓进怀里,不由分说按在自己胸口上。 哪吒:“……” 规律的心跳从掌心之下传来,隔着层温软的血肉与骨架。简直像小鹿舔舐在掌心中的舌尖,一下一下,勾扯着心房,汹涌而出的悸动感激烈到接近疼痛。 好似整颗心都被撕开,却还在为她兴奋雀跃着不停跳动。 他闭上眼睛,缓慢喘出口气。 被强行压制下去的绮念一直无法消失,由掌心下传来的熟悉体温滋养着,不断生长出无数带着尖刺的藤蔓再度缠绕上来,想要由内而外地将他所有的坚持都绞碎开。 而原本只是呢喃在耳边的渴求声也逐渐变得尖锐起来,一口一口啃食着他的理智防线,垂涎三尺地怂恿他去触碰,去抢夺。把想要两字嚣张无比地遍刻在他每根神经上,灼烧至身体轻微战栗的地步。 第265章 于是哪吒没敢再犹豫,直接抽回被叶挽秋抱着的手,坐起身,迅速离开房间,连外袍都没拿,就这么穿着件宽松寝衣来到外面的莲海边,一坐便是大半个时辰。 水面波澜起伏,在神力的引导下化作明镜般,轻易显现出叶挽秋正一人睡在床上的样子。 没了能抱着用来降温的东西,她睡得有些不安分,连身上仅有的一件衣裳也觉得热,胡乱扒拉着想全部脱开。 哪吒头痛地闭上眼睛,认命回去给她把衣裳重新穿好。后半宿换做他来抱着对方,压着叶挽秋不许乱动乱蹭。 直到快要天亮时,因为已经退热得差不多,叶挽秋不再缠着哪吒,转而去投奔被子的怀抱把自己裹紧。 被当一晚上降温药,让他睁着眼睛熬了整宿,结果快天亮了就被无情抛弃。哪吒有些不悦地伸手将人揽回来,低头咬了咬她的耳朵,又照上次为她梳头发的方式给她试了试。 该说生而知事,天赋异禀的人就不一样。这发髻他也就学过一次,今日再给叶挽秋梳头的时候便已经熟练许多,没花费太久时间便基本都弄好了。 她伸手摸下,又倾身去水面照着左右看了看,笑着道:“莲三师傅这手艺见长啊,看来下次可以让你学点别的帮我梳。” 他答应着,又将纸偶捧着的另一个木盒拿过来:“看看喜欢么?” 叶挽秋有点错愕地接过来,打开,发现里面是一对造型精巧的耳饰。照着流焰秋枫打造而来,通体华彩熠熠,精美无瑕。 虽然特意做了左右不对称的样式,但完全相同的元素与色彩又能让人一眼便认出这是一对。 “我们俩的?”她猜测。 哪吒点下头,取出其中一只:“给你戴上?” 她笑着答应,继而又问:“怎么好端端的忽然送这个?今天也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啊?” “一定得找个理由才能送你东西么?”哪吒给她将耳坠仔细戴上去,然后将另一只放到她掌心里,“到你了。” 叶挽秋很快给他戴好,然后说:“之前你送我东西的时候不都是有个明白由头的吗?今日倒是突然转了性子。” 戴好后,她捧着哪吒的脸着意看了看,满意点头:“很好看!”然后又追问,“真的没有原因?” 他笑下:“因为我想和你戴一样的,这样可以么?” 不管再听多少遍,这样毫无保留的偏爱都会让人格外心动。 她吃红糖凉糕的动作顿了顿,一双天生含笑的清美眼瞳里此刻越发笑意盈盈,嘴上则非常轻快道一句:“不错,此愿甚好,准了。” “正好过几日秋夷则宴,你上神界来时可以戴上。” 听他这么说,叶挽秋顿时觉得有些惊奇:“秋夷则宴是神界百年一次的宫宴,倒是热闹。不过你不是向不爱参加这些吗?” “天帝打算将这次秋夷则宴和我的赐封礼一起办,所以得去。”哪吒平静回答。 “赐封礼?”她睁大眼睛,“什么时候宣告的事?我怎么都不知道?!” “就昨日,我们一起送公文上来。”哪吒解释,“我去复命关于妖皇的事,天帝就这么决定了。” 因为清算妖皇一脉有功,所以天帝特意加封其为“九重天阙总元戎”,赏赐无数,且将赐封礼选在百年一兴的秋夷则宴上。特令群仙皆至,不得有误。 “怎么我没……”她疑惑着说到一半,然后想起,自己昨个大半天都是处于醉得不省人事的状态,自然是不会知道这件事。 想到这里,叶挽秋放下汤匙,神情严肃问:“还有几天?” “什么?” “我看看还有几天可以准备给你的贺礼。” 她说着,表情忧愁:“也不知道爷爷有没有什么想法,或者你最近有什么缺的吗?” “用不着。你人来就好。”他笑着伸手将汤匙重新放回她手里。 “也是。”叶挽秋用手支着头,拿着汤匙在碗里搅了搅剩下的凉糕,边琢磨边随口说,“你自然不可能有什么缺的,所有想要的东西也应该都已经得到了。” “所有想要的?”哪吒跟着重复一遍,视线偏转,笼罩在她身上,指尖勾上她的。 她以为他是忽然想到了可以提出来的愿望,于是毫无防备地转头,却正好对上他望向自己的目光,顿时愣住。 勺子里的凉糕摇晃着又掉回去,迸开一朵糖花碎在碗里。 感觉到她收紧手指,和他扣在一起。哪吒转而牵起她的手,低头吻了吻。 他的眼睫密而长,垂眸的时候会将所有目光都遮掩过去,看起来有种格外温顺的宁静。 那一刻,叶挽秋好像明白了那句话的意思——所谓愿望,其实本质而言,与心中其他欲.望并无区别,只因带着一层虔诚而显得格外脆弱动人。 她再次肯定,在这红莲花面前,什么狐狸精的手段都是不够看的。 收回手后,叶挽秋很快吃完面前的凉糕,忽然像是想起来什么,又或者是勉强转移话题地问:“说起来,你会经常住在这里吗?” “算是吧。”哪吒回答,“不在军营的时候就基本都在这里。怎么忽然问这个?” “因为这儿看起来好像不怎么有人住的样子。”她说。 他笑下:“蔚黎和明煌古神也这么说过。大约是我不太布置这里的缘故。” 说着,他忽然看向叶挽秋:“不如你帮我?” “帮你?”叶挽秋看了看大殿所在的方向,“布置三凤宫?倒是可以,不过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给我个参考试试。” 哪吒想了想:“你房间那样就很好。” 听他这么说,叶挽秋顿时伸手搭在他肩上拍了拍,夸赞道:“有品味!我也觉得我房间很漂亮,那可是我花了好多力气弄出来的。” “那就按你那样布置。” 她一口答应下来。 吃完最后一块苕丝糖后,叶挽秋同哪吒一起将三凤宫到处走了一遍,顿时感觉任务格外艰巨:“这儿基本和我家重时宫差不多大,要全部布置一遍的话,三五天肯定不行。我自己那寝殿都花了大半个月才弄成现在这样。” “没事,也不急。你可以时常过来,慢慢想。”哪吒这么说。 她点点头,注意力都在周围虽然华贵却有些空荡的陈设上,思考着如果布置成自己房间同样的风格,要该怎么改造和添置其他东西。 而且因为她个人喜好的缘故,她格外爱在房间放许多鲜花和亮闪闪的东西。如果完全照搬,这样过于精致秀气的风格,估计和三凤宫以及哪吒都不太搭配。 不过他刚刚说什么? 时常过来? 这会儿,叶挽秋终于反应过来:“你这是在变着法的把我诓到你这宫里吧?” “你已经答应我了。”哪吒平静提醒,眼神中浮现着清浅笑意,是冰消雪融的动人,“既然答应,就不能反悔。” 说完,他安静一瞬,又看着她继续补充:“每一样都不能。” 第100章 决绝 最终,叶挽秋决定先从哪吒最常待的书房和寝殿,以及推门就能看见的正殿开始改造。至于外面的亭台楼阁,以及左右偏殿的其他许多房间,等将来慢慢再说。 第266章 主要是这三凤宫实在太大,她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好该怎么全部重新规划。 在离开兰渐搂回正殿的路上,叶挽秋再一次强调:“要是哪里弄得不合你心意的话,一定要立刻告诉我。这样我才能帮你改到你喜欢为止,或者中间你有什么更好的想法也要告诉我。” “好。”哪吒答应着。 再次来到方才出来时只是匆匆看过一眼的正殿,叶挽秋走进去四处打量几番,目光落在那两簇雪片莲和红枫上,这才想起来问:“怎么这里也只放了这两种花?我记得你寝殿里也是这样。” 虽然她也很喜欢这两种灵植,不过整个宫殿只放这两种也未免太过单调。 “和你很像。放这里能时常看到。”哪吒这么回答。 她愣下。 不是没有想过和自己有关,但她更以为只是因为这两种灵植在自己房间里有而已。 “说起来,你喜欢房间里有很多花吗?”叶挽秋觉得将这点提前问清楚很重要,“这个决定了我要选什么类型的东西来装饰。” 他想了想,回答:“还可以。你房间也有很多花。” “还有很多朝霞和月辉编成的鸟雀,蝴蝶,羽毛什么的。”叶挽秋点点头,“我过去闲着没事就爱折腾这些,觉得亮闪闪的很好看。编出来的东西用一根天光丝悬挂着,吊在屋顶就这么垂下来。” 她边说边伸手比划一下:“白日里根本看不见这些丝线,感觉就是飞了一屋子的花鸟蝴蝶,有风吹进来就更好看了。晚上的时候,天光丝会有一点很浅的亮光,不过用纱帐遮住床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是觉得这样布置很好看,不过你应该不会喜欢这种花里胡哨的风格。”她最后总结,然后又觉得有些想不通,“所以说,你到底是喜欢我房间什么地方?能不能给个方向,让我试着找找灵感。” 哪吒考虑片刻,看了看她:“很明亮,很多花和其他东西但是一点也不会杂乱,感觉很舒服。” “感觉?”她好奇追问。 “很像春天和初秋时节。” 鲜艳,明快,美丽。 充满让人眼前一亮的生机勃勃,却又透着种格外温柔的安宁,和她本身一样。 “春和初秋啊。”叶挽秋沉思须臾,忽然笑着道,“正好我一直没告诉你,其实你给我的感觉也很像夏和冬天。” 夏是因为他身是莲花,且时常一身红衣艳烈,也是浴火归来。 只不过那清傲不可攀,向来说一不二,又不爱同其他人亲近的淡漠态度与个性倒是与夏季刚好相反。 “要不我照着对你的印象来弄?”毕竟房间风格还是得和主人保持一致,这样看起来会比较和谐。 谁知哪吒却摇摇头,依旧坚持道:“按你那样来。” 她有点诧异他,但也很快答应下来,接着道:“那我想想,得先弄点……不,按照整个正殿的空间大小的话,得拿不少花进来才够。” 闻言,哪吒偏头朝门外唤了一声。候命在外的仙娥们立刻整齐走入进来,恭敬行礼。 “都要些什么?”他问,语气自然得好像是在询问这座三凤宫的另一位主人。 “感觉放一点辛夷花和红丹若也很合适……”叶挽秋思索着,伸手指了指那些红枫,“这些你要留着吗?” 他颔首道:“留着。” “那就再来点白霞玉兰也不错,或者流玉白木香。”叶挽秋细细数着,又转头看向对方,“怎么变成我在这儿点名了,这是你的地方,你喜欢什么花?” 大约是这句“我的”“你的”说起来,未免显得太过生分,哪吒伸手轻轻扯下她垂在胸前的发辫,然后才回答:“我没什么偏好,也不记那些名字,只要看得顺眼的都可以。” “我说中坛元帅,你今年几岁啊,怎么还跟小孩子一样扯人辫子。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叶挽秋理了下自己的头发,抱怨着。 “我从前也不扯别人辫子。”他纠正。 叶挽秋听完,手顿一下:“那我该夸你童心大发吗?” 或者说只有幼稚孩童才会喜欢去扯别人辫子。而这位灵珠转生来的神仙,从小想的都是怎么去扯东海底下的龙。 不过他的回答确实是个问题。 于是叶挽秋主动提议:“既然你不记花名,那不如我陪你去神界万春园慢慢挑吧。不然我能想出来的都是我自己喜欢的。” 哪吒嘴唇微微翕动下,将原本涌到嘴边那句“用你喜欢的就好”咽回去,转而顺着她道:“好,我们一起去。” “走吧。”她伸手牵住对方正好递过来的手,两人结伴朝神界最大的花园走去。身后仙娥们安静跟上。 万春园是神界最大的花园,就坐落在九重天最美的那片云彩上。 以往来神界时,叶挽秋总是会被那抹格外缤纷的艳色吸引注意力,但每回都没什么时间去好好逛一逛。如今总算有空跟哪吒一起来慢慢观赏,她才惊讶发现,这里原来比她想象中要大多了。 看着周围绵延无尽的锦绣花海,她也感觉格外新奇,因为有好多都是她在百花深没见过的。 于是本来计划是给哪吒挑些喜欢的花回去放在三凤宫里,逐渐偏离成了她在茂盛花团里跑来跑去,一会儿问问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像只忙碌不停的蝴蝶。长袖扫过时,零落飘散的各色花瓣沾了她一身。 随侍的几位仙娥显然对这些花草之事格外精通,不管叶挽秋问哪个都能说出个一二三来,让她不由得连连夸赞几句。 “主神过奖了。”几位仙娥有点局促地行礼道谢,但脸上神色显然是羞涩又分外高兴的,讲解起来更卖力了。 这时,叶挽秋回头拉住哪吒:“选一下?喜欢哪个?放正殿的话,颜色其实不宜太鲜艳,尤其那儿又已经有了红枫。所以咱们可以选点素色的花添上去。” 边说着,她一连指了好几种自己看着觉得很不错的花挨个问过去,得到的回答都是“可以”。 她收回手,转而搭上哪吒的肩膀,语重心长道:“男孩子家家的不要太随便,什么都说可以的话是很危险的,尤其是长得漂亮的男孩子。外面的世界很险恶,知不知道?” 一番话说得身后几个仙娥有些忍不住想笑,但又完全不敢笑,只能硬生生憋住,同时看着叶挽秋的表情里多了许多明显的敬佩。 怕是翻遍整个九重天,也只有她才敢在哪吒面前这样胡说八道。 “那个吧。”哪吒指向万花丛中最为皎洁温柔的一抹白,然后又看向她,“你觉得还行么?” 听到他这样问,几位仙娥算是彻底明白了。这三凤宫里要添什么加什么,其实根本是叶挽秋点头就算数。 “那个是……月华流雪吧?”叶挽秋回忆着,“放进去应该也很好看。而且你自己喜欢的自然是最好的。” “不能帮我挑下么?”哪吒问,然后又补充,“我不太擅长这些。” “要我挑当然没问题,只是怕你不喜欢。” 说着,她又从花海里一连选了好几种出来。几位仙娥们很快照着她的话,将那些花仔细采摘下来捧着。 “这边好像差不多了,我们去上面看看。”叶挽秋说,“正好也可以找找放你寝殿里的。我记得你寝殿外就是莲海吧?我早上醒过来的时候,在房间里也能闻到莲花的味道。” 第267章 说完,她又思考片刻:“不过也有可能是你身上来的。” 短短几句话蕴含的信息量,直接将几位仙娥们的思绪猛然炸开花。 她们目瞪口呆地相互看了看。其中一个甚至差点没能抱住怀里的花,全靠左右两边的同伴反应及时,凭着一股敬业精神形成的身体本能才勉强帮她抢救回来。 没注意到身后仙娥们脸上波澜壮阔的表情变化,叶挽秋还在琢磨着寝殿的事:“既然已经有莲花的味道,那就不能再放其他有香味的东西进去了。免得闻起来太杂太乱,反而让人心情不好。” 不过万春园极大,要想在其中找到合适且无香的灵植着实有些困难,全靠叶挽秋自己记忆里哪些花符合要求,以及身旁仙娥们的帮忙挑选。 就这么忙碌半晌后,叶挽秋越发觉得乱花渐欲迷人眼,差点一脚踩进旁边的天河里,还好被哪吒及时拉回来。 她这才收回步子,揉下眼睛笑着:“你倒是没眼花。” 毕竟比起看花,大多数时候,哪吒的注意力其实都在叶挽秋身上。 正当她将目光投向更远处时,哪吒终于试图叫停:“已经差不多了。” 她回头,看着后续又来帮忙的十来个仙娥们手里也确实抱不下了,于是点头道:“先找个地方把这些花放着吧。我去上面看看就回来。” 说完她就奔向了更远处的花海,身姿轻快得连混天绫都没来得及拉住,只卷住了几枚从她身上落下来的浅色花瓣。 “仙箬。”哪吒叫她一声,没得到回应,不由得叹口气。 可领头的仙娥小心瞧着,倒觉得哪吒其实并未觉得有任何烦恼,反而在看着叶挽秋的身影时,眉眼神情格外温柔。 接着,他吩咐其他仙娥先将花送到万春园中央的望华楼去,等她回来挑,然后便朝叶挽秋跟上去。 选好最后一批花后,他们共同去到望华楼。却没想到,这里此刻正意外的颇为热闹。 今日由玉琼天姬牵头,不少仙灵都聚集在此赏花观舞,听曲闲聊。还有彼此凑在一起下注对弈的,大多都是以下界正在发生的某件事为局,各自演算局中人或其他生灵的选择如何,事情最终结果又如何。 红尘心事千千万,随意捻一桩起来做局都是极有意思的博弈。 见到哪吒和叶挽秋来,礼台上的舞姬和乐师们立刻停下来,与各座众仙共同躬身行礼。 “起来吧。”哪吒随口道。 他没想到今日这儿居然会有这么多仙灵,于是又朝叶挽秋问:“我们回去么?” 她迟疑一瞬,提醒:“有人找你。” 哪吒疑惑地顺着她视线所看的方向转过头,果然看到闻音正朝他快步跑过来,脸上表情格外殷切。 不过在看向叶挽秋的时候,这种殷切立刻就变作了显而易见的敌意。 但碍于对方主神的身份,她又不敢过于直白地表现出来,于是只好照例行礼问安后便别过脸去,专心专意望着哪吒:“三太子今日也来赏花吗?不如我陪你一起吧?” 说着,她又看了看周围纸偶们怀里抱着的花,顿时皱眉道:“这些花颜色如此寡淡,还半点香气也无,瞧着就是登不得台面的下品之流,怎么选了这些?” “是我选的,怎么了?”叶挽秋和哪吒同时开口,然后又同时看向对方,几乎一模一样的耳饰晃晃悠悠在他们发间,格外惹人视线。 旁边的玉琼天姬最先注意到这点,于是笑着调侃道:“之前便听闻三太子和太华主神情投意合,如今瞧着果真如此,连耳饰都是成双成对的。真是让人好生羡慕。” 被这么一提醒后,闻音也很快注意到了这点,顿时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竟是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些花虽然无香,但是用作观赏与装点却是极漂亮的。”旁边一个仙子插话道,“三太子和太华主神可是要用这些来布置宫殿?” 叶挽秋点点头,没想到还能遇到个懂行的。 一听这话,闻音立刻紧跟着央求道:“我也会布置宫殿的。三太子忘了?太乙天尊乾虚宫的天光阁就是我布置的,五姐虽向来严厉,但看见以后也还夸我了呢。” 边说着,她又打量着纸偶们抱着的花,颇为尖刻道:“何况这些灵植长得也忒小家子气,实在和三凤宫不甚相配,观赏也无多价值。若是三太子想挑些花放在宫里,当然得选最好最贵气的。尤其万春园里花木众多,要选出最为相配的,自然得是眼光顶好才行。不如让我再陪你去重新选些吧,好不好?” “不好。”哪吒冷冷回绝,目光几乎没在她身上做任何停留,好像面前站着的少女完全是一团空气。 旁边纸偶们则听懂了她的话,纷纷朝她疯狂吐舌头,叽叽喳喳着用别人听不懂的音调骂骂咧咧。 “这些东西还会说话?”闻音勉强收拾着被毫不留情拒绝的难堪脸色,眼神古怪地看它们一眼。 “对啊。”叶挽秋随意地点点头,顺便还帮忙解释,“它们现在就在骂你,骂得可难听。” 听完她的话,闻音顿时再也掩饰不住,脸色变化得极为精彩,赤橙红绿青蓝紫全部齐活了,连说话的声音都变了调:“我……它们……” 没有理会她此刻的尴尬,叶挽秋接着慢条斯理道:“方才大家都听着了,是你先出言不逊,几次三番侮辱我挑的花。所以你得给我的花道歉。” 闻音睁大眼睛,下意识看向哪吒,却发现他正满目专注看着叶挽秋,好像还挺喜欢她这般锐利的样子。 “怎么了?闻音姑娘是没有家教,所以不懂如何道歉吗?”叶挽秋平静道,“既然如此,那就让你爹上界来给你仔细演练一遍,然后你再学着该怎么好好道歉吧。” 说完,她转头看向哪吒:“借我个人去把这位云蜃族首领带上来。既然他女儿缺乏教养,不知礼数,那我今日就要好好看着他是怎么教的。” “韶岚。”哪吒唤一声。黑衣的少女神使很快出现在他身边,跪地行礼:“三太子请吩咐。” “去把云蜃族首领和闻乐神使都叫过来。”他说。 “是。” 看到哪吒居然真顺着叶挽秋的话叫来神使,闻音终于慌乱起来:“等,等一下……” 她走过去,万般委屈地行礼着:“我并非是有意挑剔主神选的花……只是,嘴快而已。三太子……” 叶挽秋抬手指尖轻捻,一星白金灵力飞出,弹开闻音想要去拉哪吒衣角的手,脸色不悦道:“他也是我的,不准碰我的花。” 少女咬着嘴唇,眼眶都气红了一圈,无比委屈的模样确实可怜。 但旁边的仙灵们也不傻,没人想去跟叶挽秋和哪吒对着干。 且眼见这位向来爱仗着自家亲姐的神使身份,一贯横行娇蛮,目中无人的云蜃族小公主终于碰了满鼻子灰且无比狼狈,周围顿时升起一阵颇为畅快的轻笑声。 不得已,闻音只能又朝叶挽秋拜了拜,闷声道:“闻音知错了……还请主神,不要计较。” “若我非要计较呢?”叶挽秋面无表情道。 “三太子,闻乐神使来了。”韶岚看向外面,猜测她应该是才发现自己妹妹不见了,所以特意来找的。 第268章 “来得正好。”哪吒瞥向门外。 眼见自己姐姐来了,闻音顿时像是看见了救星,极是委屈地望过去:“五姐。” 一看这场景,闻乐基本就能猜到一定是自己小妹又闯祸了。 “神使闻乐,见过三太子,太华主神。”她行礼道,“不知小妹所犯何事,闻乐在此先替小妹赔礼致歉。” “我只不过是随口说了句……”闻音辩解的话还没说完,便被闻乐回头严厉瞪一眼,顿时憋着眼泪不再开口。 韶岚将方才发生的事原本说了一遍:“神使来得正巧,我正打算奉元帅之命去找你。” “小妹出言不逊,以下犯上,是为罪过。闻乐愿与小妹共同领受责罚,还请太华主神息怒。”她说着,又礼数周全地拜了三拜。 叶挽秋看见她倒是心头不满消散了大半,但还是提醒:“闻乐神使,我与你同是在家中做继承人与姐姐的,理解你会事事想要替幼妹承担的爱惜之情。但是你不可能什么事都护着她的。就算今日我看在你和太乙天尊的面子上,不追究这点小事,可往后你妹妹再撞别人剑锋上,那就不一定是你能维护得下来的。” “主神点醒得是,闻乐谨记。”她垂首道。 “你便罢了,让你妹妹自己去万春园跟着仙娥们洒扫半年,一日都不许少,由此便算作惩罚吧。”叶挽秋想了想,最后还是没追着不放。 主要是她对闻乐的印象确实太好。 这位少女神使不管是用心修行还是为人处世,都是她非常欣赏的类型,极为大方得体。 只能说不愧是太乙天尊挑中的人。 以及,物极必反果然是有道理的。 “谢主神垂怜开恩。”闻乐说着,再行一礼,随后皱眉看向身后的闻音,“还不快过来?” 闻音憋着满腹委屈走上前,随着她姐姐叩拜几次:“敬谢太华主神开恩。” “走吗?”叶挽秋看向哪吒。 他则一直神情漠然地看向地上的闻乐,忽然开口道:“既然仙箬不想追究了,那这次就按她说的去领罚。” “但是,这是本座最后一次念及闻乐你作为本座师父神使的颜面。” 说着,他转向正惶恐望着自己的闻音,一字一句,语气漠然如冰道:“往后,若是你再无端生事,那本座就直接把你丢下九重天去。且从此以后,你再也不能踏入神界半步。” “本座说到做到。” 话说到这地步,已经不能用拒绝来形容,那完全是将对方心中所有念头彻底掐灭,连根拔起。 也难怪周围仙灵在听到这番话后纷纷倒吸冷气,面色惊骇不已。而闻音更是脸色惨白,眼看都快急哭了,却又丝毫不敢越界着再凑上前去求情。 “我们回去。”哪吒伸手牵住叶挽秋的手。两人很快离开了望华楼。 第101章 画像 回到三凤宫后,仙娥们很快将所有摘来的花都仔细放好在饮曦台,等叶挽秋来选最后需要的。 看着几乎把整个饮曦台都铺满的花,她才意识到:“好像是摘太多了。你有多少花瓶可以装?” “应该有不少。”哪吒愣了愣,难得在一件事上显得格外没有把握,“不过都在库房里,要去看看么?” 叶挽秋点点头。毕竟什么花配什么瓶还是挺有讲究的。 不过听到哪吒说有不少,她还是有点好奇:“你有收集花瓶的习惯?” 否则不会说有不少。 “没有。”他回答,很快带着叶挽秋来到库房,“都是过去天帝给的。” 听到这句话时,叶挽秋已经略微感觉到了不太对劲。 而在亲眼看到他口中所说的“不少花瓶”是指的什么以后,她顿时沉默了。 “这些用来装花可以么?”哪吒边问边随手取了其中一只华光溢彩的宝瓶递给她。 叶挽秋接过来看了看,认出这应该是神界铸器司精心打造出的宝物,忍不住提醒:“我要没认错的话,这应该是能收邪镇祟的化魂玉瓶吧?专为收押没有实体的妖邪所造?” 哪吒回想一下,点头道:“应该是。” 毕竟这已经是天帝许久之前赐给他的,早就有点不太记得了。 “还有这些……” 叶挽秋边说边伸手指了指周围这琳琅满目的无数仙家法器。 明明每一个单独拎出来都是举世无双的罕贵宝物,要么是天宫铸器司耗费无数心血仔细打造,要么是六界其他地方,以天地灵气汇聚着天然诞育而出。 可就这么放在这里,数量又如此之多,竟然让人生出一种这些玩意儿很廉价,可以去天河里随手一抓一大把的可怕错觉。 “这些都是可以用来镇守一方的仙宝灵器吧,只是长了个瓶子模样而已。” 比如她手里这个,若是拿去人间做收服作乱恶魂的法宝,那必定是非常称手又好用。 还有那柜子上的一对阴阳宝瓶,也是同鬼母之眼那样有自存一方世界,困住所收生灵在内的能力。 还有许多其他的…… “你说的花瓶就是这些?”她环视一圈周围,发现果然不少瓶子。 事实上,除了这些瓶子造型的法器,还有许许多多其他的宝物也被分门别类地摆放在这里。一眼望去简直和万春园一样让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不愧是九重天的天军统帅,果然是身家无数。 这等只是粗略看一眼也足以让人头皮发麻的珍宝数量,大约也只有青川君那满窖宝贝美酒加起来能与之一战。 总感觉在储纳藏品这件事上,青川君应该和这库房的掌事仙娥很有话题可聊。 “这儿能如此井井有条,肯定不是你自己收拾的。”叶挽秋已经彻底看穿他了,“平时都是谁在负责看管?” “回主神的话,是我。”一旁的蓝衣仙娥得了夸赞,顿时自豪挺胸道,“而且库房里的每样宝物我都认得。所以我现在是各宫仙娥里最见多识广那个。” “真厉害。”连叶挽秋自己都不敢保证能全部认出来。 不过这都不是重点。 “所以你这儿其实并没有真正用来装花的瓶子吧。”叶挽秋看着哪吒。 “这些不行么?”他看起来有点疑惑,“反正我从来没用过,放着也是放着。” 叶挽秋:“……” 难以想象,要是让天帝知道自己赐出去的无数法宝被拿来插花,究竟会是什么感想。 搞不好已经习惯了。 毕竟就连叶挽秋自己也只是短暂的震惊片刻就回过神,觉得这事虽然非常离谱,但是放在哪吒身上就显得意外的合理。 所以最伤心的应该是铸器司吧。 好不容易用天材地宝打造出来的珍贵灵器,结果全部被拿来插花。 感觉下一秒他们就要举着榔头杀到…… 不,他们不敢。 所以真实情况只可能会是,铸器司的工匠们闻此消息后直接集体晕厥,醒来后全部躲在被子里,咬着被角欲语泪先流,心痛到滴血。 不过哪吒显然不知道叶挽秋在脑补些什么,只见到她盯着这些珍罕宝物,时不时摇摇头,似乎很遗憾的模样。 于是他转头朝身后仙娥吩咐:“让铸器司送一批新的花瓶过来。” 第269章 “是。” “不用了不用了,就用这些吧。”反正瞧着颜色样式还很齐全的样子。 好不容易将正殿用花和其他物件精心装置一番后,叶挽秋总算有些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朝哪吒满怀期待地询问:“怎么样?这样改造一遍后好看吗?” “好看。”他注视着面前少女的脸,伸手替她将蹭乱的长发重新理顺。 “……我是让你看周围,不是看我。”叶挽秋说着,抓起他的手象征性打一下,然后又轻声道,“低头。” 哪吒依言照做,唇角印上一抹温软。 “作为你刚才夸得好的奖励。”她这么说,刻意没有抬头去对方,但能听到他应该是笑了。 将握手的动作改为牵,叶挽秋拉着哪吒在正殿绕了一圈,然后指着最后一处单调空缺道:“其他都可以了,就这里还缺幅字画。” 她本来想表达的意思是,等他有空的时候,再去找一幅自己喜欢的字画挂上去就好。 可哪吒却回答:“书房里有笔墨。” 听到他这么说,叶挽秋先是有点诧异,接着又偏头确认:“你是要我写?”然后又看了看整个三凤宫正殿,“挂在这儿?” “不是说只要是我喜欢的就是最好的么?”哪吒看着她,凤眼中噙着泓清浅笑意,看起来格外招人又漂亮。 她眨眨眼,勾着他手指道:“写字画画什么的倒是可以,只不过你想要什么样的?以及,我帮你布置这么久,又给你写字画画,你打算给我怎样的酬劳啊?” 总不能每次都是这花恃美行凶,以色为诱,哄得她如昏君般忙不迭地答应这个答应那个。她也得找机会讨点别的回来。 “你想要什么?”哪吒边问边反扣住她的手,已经开始把人往书房里带了。 叶挽秋跟在他身后,一时半儿会倒也想不出特别需要的,于是便学着他以前的模样说:“还没想好,可以算你先欠着。” 听出她这是在故意学自己,哪吒也只是笑,旋即打开面前书房的大门。 和百花深的藏书之地汲古阁那种仿照人间书楼的样式不同,三凤宫这间书房推门进去的瞬间,就像是完全进入了另一方世界。 原本身后的一切都在神力结界的作用下迅速淡化,门框那一线则被无限拉伸,直至弥散做无数带着细小闪光的碎片熄灭开。 紧接着,叶挽秋发现他们已经来到了一个全然不同的房间里。 屋顶是一层水镜般波澜透明的光幕,折出的光彩清澈无比,又随风起伏成满目涟漪,让人宛如走进了一块水晶中。房间内的陈设也格外简单,只有放着文房四宝的金纹木桌,一方供人休息的宽敞卧榻,寥寥几样其他陈设与花木灵植而已。 窗外则是浩瀚无垠的流云星海,无数莲花灯由上而下漂浮在半空中,跟随着风向而缓慢移动着。让人一时间竟然有些分不清,究竟是这星空耀眼动人,还是这无尽花灯汇聚而成的光海更为灿烂。 这场景看着有些眼熟,让叶挽秋想起了人间放天灯时的模样。只不过他们现在是站在了云端上。 而等她来到廊桥边缘,满脸好奇地朝下看时,竟然真的看到了类似人间城镇的万家灯火。那一连串一整片的暖色光辉,就那么亮在群山遍野之间,像是被仙灵们随手洒在凡尘中的珠子。 “这里是你的书房对吧?”她开始觉得有点不确定了,“我们不是真的出南天门了?” 说着,叶挽秋蹲下.身,伸手轻轻拨了拨那层几乎透明的帷幕,指尖溢出几星神力作为试探,顿时明白过来:“原来是用流天镜照出的凡间景象。” “是当初刚入神界时,长生大帝送我的贺礼。”哪吒点点头。 见到有人进来,原本散漫在星海之上的云絮立刻聚集起来,转瞬之间便化作无数青鸟模样的灵物朝他们飞来。 叶挽秋伸手逗了它一会儿,忽然意识到:“不是书房?书在哪儿?” “就在你面前。”哪吒回答。 他伸手接住其中一盏正好离得格外近的莲花灯。鲜红灵绸从他抬起的手臂间,一路逶迤到周围漫漫涌动的薄雾里,将廊桥之下的星河水映染出满目胭脂色。 她有点惊讶地看着他手里已经化作原貌的书本,又转头环视一圈周围漂浮不尽的莲花灯,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些灯就是啊。可是它们看起来都一模一样,要是你想看其中某一本的时候,这怎么找?” 青鸟骄傲地抬起头,发出一道短促而清脆的啼鸣。 她看了看这由云絮化来的鸟儿,顿时理解了:“它们会帮你找。” 说完,叶挽秋又觉得不可思议:“这书房和你宫里其他地方比起来简直就是天差地别,谁帮你弄得这么精巧?” “师父。”他回答,“不过这片星海是夙辰古神送的,说是这样装点以后会更真实些。” “怪不得,还是夙辰古神和太乙天尊考虑周到。” 她刚随口说完,然后就看见面前少年正安静而专注地望着她,显然也是在等她夸。 于是她想了想,认真开口道:“不过我家小莲花眼光也很好。”边说还拍拍他的肩膀,脸上绽开一个明丽狡黠的笑,“因为你选了我来帮你布置,可不是眼光很好嘛。” 说完,叶挽秋自己都忍不住笑起来,被哪吒伸手捏了捏脸,却并没有反对。 “来吧,该你帮我作幅字画了。”哪吒牵起她,将她带到那方书桌前。 青鸟拍打翅膀飞入进来,衔开一张明光纸铺在桌上,旁边是哪吒帮她摆好的笔墨。 叶挽秋提起笔,犹豫片刻,又看向对面的少年:“你还没告诉我,喜欢什么样的画或者词?不然我总不能把你的请神咒写上去吧?” 哪吒抬起眼睫戳穿道:“你记得我的请神咒?” 叶挽秋抿下嘴,强装镇定道:“别看不起人啊,好歹我也是给你点过几百年香的。” “你只是点了香来同我闲聊而已,又不需要像人间众生那般礼敬准备什么。”哪吒说着,伸手捏住她无处安放的手,“既然记得,背来听听看。” 叶挽秋深吸口气,沉默半晌,最终憋出一句:“前面忘了,中间忘了,总之‘金光速现,中坛正神’。” 哪吒拉住她的手猛地一收,将她靠近到自己面前,眼帘半垂着质问:“就记得最后喊我那句?” 她尴尬地张了张嘴,剔透杏眼缓慢开合,旋即凑上前去狠狠亲在哪吒唇上,强撑着厚脸皮道:“咱俩谁跟谁啊,就算我不记得,你也一定会来找我的对吧?” 他似乎还有点没从刚刚那个过于突然又短促的吻中回过神,只下意识抿住嘴唇,喉咙滑动两下。 真可爱。 这种被突如其来的亲密弄得有点懵懂的样子,让他此刻看起来,总算有了点和他外表相符和青稚柔软。那征战四方几千年形成的锋芒锐气全都收敛起来,只留最让人意动的璞玉本心,还全都双手奉上着送给她。 叶挽秋勾着他的手指轻轻□□,接着又玩心大起地凑过去,再次接连亲了他好几下。直到感受到他微微张开口,意图伸手扣住她脖颈来加深这个吻时,她又灵活躲开。 第270章 “好了好了,你快说,到底喜欢什么。”她重新拿起笔,满脸期待地看着他。 “你。”哪吒不假思索回答。 她愣下,忍不住笑起来:“我是说这张纸上,你喜欢有些什么?不是画好了要放到外面去的吗?” “和你有关的都可以。”他的目光还停留在面前少女色泽诱红的唇瓣上,表情依旧像是薄霜未化的冷静,说出来的话却满是自然无比的亲昵。 让人无端想起用赤玉雕出的玫瑰。 看着艳烈无比却又触手生寒。 明明主动的人是他,却又因为那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清冷,反而让人怀疑另一方才是真正的引诱者。 叶挽秋这么想着,望着他不知不觉有点出神,然后赶紧收回思绪正色道:“那我就按照我自己的想法画了?” “好。” 思索片刻后,她最终落墨在纸上简单起型几笔,然后再熟练勾勒,涂抹,细细描绘。 一朵叶墨花赤的芙蕖便格外生动地盛开在了纸页上。 红的极红,墨的极黑,骨韵清绝,风姿肃杀。竟是彼此碰撞出一种几欲挣裂人眼眶的强烈美感。 铱椛“这样如何?”叶挽秋将画好的纸张转过去,“感觉还算有几分你本人的样子,要不要再改?” 哪吒看了片刻,忽然伸手拿过她手里的玉笔,然后就着那花叶边缘的笔锋延续下去,仔细描画着。 半晌后,他将画递回去:“这样便好。” 叶挽秋低头一瞧,愕然发现他竟然将自己的模样填补着画了上去。 少女杏眸半垂的模样,带着种说不出的宁静美丽,一半面容是旁边热烈盛开的莲花。零落的花瓣飘到她玲珑鼻尖下,像是被她轻轻含住,化作一抹格外动人的唇色。 她不可思议地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才抬起头:“你明明自己也很会画。” “是你问我想要什么的。”哪吒笑着放下笔。 而他想要的只是与她有关。 叶挽秋还在看着那张画,只觉得格外喜欢,然后抬起头看向哪吒,和他齐声道:“再画一张?” 话音刚落,两人同时笑出来。 青鸟再次衔来一张明光纸,依旧是叶挽秋先画莲花,还边画边说:“这张就给我带回百花深,放在我房间里。” 画好后,她将纸递给哪吒,看着他继续照着方才的笔法在莲花边勾勒出自己的面容。 从落笔开始,一笔一划,没有丝毫迟疑。像是早就已经画过无数遍那么刻骨铭心,熟练至极。 “你画人的时候都不需要看对方吗?”叶挽秋意识到这点,眼神惊奇地抬起头,“你从刚才到现在,画我的时候都没有看过我。” 而且是一次都没有。 闻言,哪吒手里的笔轻微停顿半秒,然后便接着极为顺畅地画完了剩下的部分:“我记得你的样子,自然不用看。” “这样吗?”她拿过新画仔细欣赏着,同时半开玩笑道,“好吧,我还以为是你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已经暗自画过我很多次了,所以才会这么熟练。” 他放下笔,没有接话,沉默得有点奇怪。 叶挽秋心中一动,顿时意识到什么:“你真画过?” 还是没有回答。 但这种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回答。 于是她连忙放下手里的画,用旁边的镇纸将它们压住等待干透,然后转头继续看着哪吒:“你确实画过对吧?不然不会这么熟练。” 说着,她起身来到哪吒怀里坐下,双手勾着他的脖颈,眨眨眼睛道:“在哪儿呢?给我看看。” 哪吒嘴唇微微翕动下,似乎是在顾虑什么,只说:“没什么好看的。” 居然拒绝了? 叶挽秋感觉难以置信,同时又更加好奇:“为什么不让人看?你把我画得很丑?” “还是说,你到底画了什么?” 第102章 心瘾 你到底画了什么? 这个问题应该不难回答。可哪吒就是半晌没说出任何话,让叶挽秋感觉越发奇怪。 她收紧勾着他脖颈的手臂,仰起头用鼻尖碰了碰他的耳垂,开始尝试猜测:“怎么?一开始画得不好看,所以不想让我看到,怕我生气?” “我哪是那么小气的人,保证不会生气的,给我看看吧?”她边说还边拍拍哪吒的胸口作为安慰和保证。 然后因为手感实在太好,没忍住,又在拍完以后,自认为神不知花不觉地飞快摸一下才收回去,脸上表情纯净得好像刚刚什么都没发生过。 哪吒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口,又欲言又止地看了看她。 ……还是被发现了。 叶挽秋迅速低下头清了清嗓子,耳尖微微泛红,继续刚才的话题道:“那什么,我都给你保证了,不管你一开始画成什么样都不会生气的,你不应该赶紧答应我然后给我看看吗?” 说着说着,她大概意识到什么,忽然抬头捧住他的脸,神情严肃:“你是不是还画了其他人?!” 哪吒摇头:“没有。只有你。” “那有什么不能给我看的?”她奇怪道,“咱俩又不是什么才刚刚开始相互暗生情愫的关系,被发现了会很尴尬。都在一起了,画画对方不是很正常吗?” 一般而言,她执着追问至此的时候,哪吒都会妥协着回答她。 但这次,他还是只抱着叶挽秋没说话。脸上过于沉静的神情,让他此刻看起来格外像那些精致得过头的彩绘神像。美则美矣,却因为几乎没有多少可以被解读的情绪而显得有些缺乏鲜活气。 叶挽秋也同样安静地看着他,最后决定跳过这个话题,只倾身上去亲了亲他地唇角,笑着道:“好了好了,不为难你了。” 其实她猜测,如果自己非要不管不顾地要求他给自己看那些画,也许哪吒还是会妥协。 但既然已经能明显感觉到那是对方不想说的,就应该尊重他的意愿。 说完,她拿起旁边已经干了些许的画,语气轻快地询问:“有墨轮心木做的卷轴吗?感觉应该和这幅画很相配。等它干了以后裱上去,就能挂到正殿……” “跟我来。”哪吒将她手里取下画放到一边,起身牵住她的手。 “什么?”叶挽秋有点迷茫。 “不是说想看那些画么?我带你去看。”他说,脸上神情一如既往的平静,只是笼罩在她身上的视线格外专注。 她望见自己映照在那双漆黑凤眼里的样子,被周围浓郁的墨色包围,像是即将被黑潮吞没的雪花。 片刻后,叶挽秋摇下头:“还是不要了。” 接着,她在哪吒明显有些疑惑的眼神中继续解释:“我不想让你为我妥协你不愿意的事。虽然我好奇想看,但那是在一开始不知道你介意这件事的时候。既然是介意的,那就不应该因为在一起的关系而不讲理地要求你为我让步。” 他浅浅笑起来,低头吻在她眉心间,回答:“我没有介意给你看。” 叶挽秋摸摸刚才被他亲过的地方,一脸不信任:“你这是在哄我吧?” “真的没有。”哪吒再次重复,然后顿了顿才继续说,“我只是在想,如果你看到了,会是什么反应。” 第271章 这句话说得实在太奇怪,甚至有种细思极恐的诡异。 她睁大眼睛望了对方好一会儿,再次问出一开始的问题:“你画了些什么?” “跟我来。” 哪吒拉起她朝外走,臂间混天绫轻轻扫过廊桥下的景色,将满目流云星海,人间灯火与莲灯漫天都化作一片波澜水镜。 叶挽秋在这片剔透无比的镜面中看到了整个房间的倒影,却没有看到她和哪吒的。 正疑惑间,哪吒已经伸手搂住她,两人就这么踏入了那片水镜中的倒影里。 一时间,天地颠倒,光芒消散。阴影从水镜深处疯狂涌入而来,化作他们此刻正站在的另一层空间。 叶挽秋睁开眼睛,看到这里其实和水镜之上的一切都很像,只是没有了那种温暖明快的天光,放眼望去所有事物都蒙着层难以形容的冰冷色调,满目压抑而凄清。 她环顾四周,发现他们正站在一条冷灰色的天石大道上。 身后仍旧是熟悉的房间,尽头是一棵极为茂盛高大的红枫树,看起来和乾元山那棵很像。周围则是宽广到几乎无边无际的黑暗空间,涌动着无数类似星团尘埃般的朦胧微光。 紧接着叶挽秋注意到,那些其实全都是由一颗一颗大小不均的发光粒子构成。小的也许只有掌心宝珠那么一点,大的则像是神界仰望看到的月亮。 它们凝聚成无数灵动变换的光流,不受阻碍地弥散在整个空间里,没有固定形状,仿佛一群有生命的流星。 虽然感觉这个数量非常不对劲,但有了刚才看到那些莲花灯就是书的经历,叶挽秋大概能猜到:“这些发光粒子就是你画的画?” 说完,她像是难以置信地吞咽下,然后才接着问:“全部都是?” 哪吒摇摇头:“只有一部分是。” 叶挽秋松口气,感觉这个回答比自己想的合理太多,于是随口又问:“那其他是什么?” 说着,她伸手接住其中一颗漂浮到自己面前的光粒,转头看着哪吒最后询问一次:“我真打开了?你现在还有机会反悔的。” 他没有说话,而是主动伸手将光粒恢复原形。一卷画出现在叶挽秋手里。 她打开仔细看了看。只见画中少女面色含笑,眼眸清澈乌黑,神态栩栩如生,各处细节都极为精致完美,完全和她本人没有任何区别。 她端详片刻,没觉得哪里不对:“这不挺好看的吗?你画得很好啊。” 说完,她又随手接住其他飘散而来的粒子打开。 每一颗,每一幅都是她。 沉思的样子。发呆的样子。皱眉的样子。 开怀笑起来的时候。满脸期待的表情。 指尖绕着发尾玩的心不在焉。专心致志看着书时的安静侧脸。 以及。 叶挽秋忽然注意到,其中有些粒子的光色看起来格外特殊。 她没有多想,伸手摘下一颗打开。 这次的画就没那么完整了。 整张暖白画卷上只有她的一双手,执着一朵盛开正艳的莲花,指尖揉玩着层叠花瓣中央的鲜嫩蕊丝。花色浓艳欲滴,散乱的瓣尖包围在她手边,像是和她十指相扣的亲密。 她愣一下,莫名从这幅笔法清雅的画卷里,看出一种朦胧又晦暗的黏腻暧昧感。 眼看着光流迎面而来,他们被无数粒子包围在其中,像是置身星海之心。 叶挽秋连忙捉住另一颗打开。 这次的画面依旧只有局部。 是她刚睡醒时的样子,眼睫微抬之下,是一对茫然到不设防的眼睛,像是融化的水晶般干净。 还有她宽袖微微滑落一截,露出一双纤细手腕,却被混天绫缠绕着捆住的样子。绸缎的鲜红色彩在极白的肤色和画卷上抢眼至极,因为被她的手拉扯抓揉而紧绷着,满纸都是浓烈又无声的奇异旖旎感。 几乎快要冲出画卷,扑面而来。 叶挽秋呆愣半晌,指着这幅画问:“这是什么时候?不是……这些,这个,这个是你……” 她本来想问“这是你想象的吗”,但话涌到嘴边却觉得怎么开口怎么怪异,于是换了个方式问:“这是什么情况?” 说完,她试图自己理解:“你某次救我的时候?” 其实不太像,但这个猜测是她能想到最正常且合理的。虽然严格意义来讲,这幅画本身就很不正常。 “算是吧。”哪吒这么回答,目光望着她时,让她莫名生出一种类似鸟雀被猫盯上的紧迫感。 微凛的本能情绪像是软刺,从脊背一路缓慢滑升到后颈,吹出一缕冷气,勾出她掌心一层薄汗晕开。心跳却违背着的她自身理性,开始莫名其妙跳动得异常兴奋。 因为被凝神注视着而产生出的兴奋。 好像它在跳动着,不断期待自己的本体能透过这层身躯看到它,然后将它剖挖出去重回一体。 但这种异样只持续了短短片刻。很快,哪吒又移开视线,她也将这种奇怪的情绪抛开。 “这种……我是说,这样的。”叶挽秋指了指那幅捆着手的画,不知道该用什么形容词来概括,只能模糊过去,并问,“还有吗?” “你想看的话,这些都是。”他伸手指向那抹颜色最为瑰丽的光粒。 一连串的玫瑰色粒子神力牵引下很快漂浮过来,接着又骤然扩散,化作一张张笔触细腻,情感强烈的画卷纷纷铺陈开来。 是她认真注视时的眼睛。 是她拿着莲花糖画放到嘴边,张口欲咬的时候。薄涂口脂的唇瓣上满是甜亮柔软的光泽。 是她被风吹起长发,衣领微敞,露出一截白净细腻的锁骨,因为正微微耸肩而显得颈窝格外明显。 是她被混天绫整个盖住,面容朦胧如待嫁新娘,眼神闪躲的时候。 还有她背对着仰起头时,被发丝轻抚而过的修长脖颈,半隐半现在纱质的衣领下。 她弯腰时,发丝垂落摇晃,遮得一段纤细腰肢若隐若现。 她在用苍烛果泡酒时,习惯性沾起一点带有糖末的水送入口中品尝铱椛,唇瓣微张着吮住指尖。有一线细细的水流从那张湿润樱红的唇上滑落到指节处,摇摇欲坠。 她戴着那枚莲花锁,鲜红如血的玉锁静静躺在她胸口处,像是一颗刚被摘取出来的心脏。 她含着一颗深红樱桃在口中,刚轻轻咬下。嫣红汁液浸染在唇缝与微微破开的果皮间,化开的鲜艳色彩像是刚被激烈吻过。 她抱着满怀荷花,其中一支紧贴着依偎在她没有衣衫遮掩的脖颈处,宛如交颈般亲密。滴落的水珠在锁骨处淌过一道微亮水痕,最后消失在规整遮掩着的胸口衣衫处。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 很多很多其他的。 有的是半身,有的是全身,剩下的大部分则只是她身体的某一部分——或者说每一部分都有。 而在这其中,最多的就是对嘴唇和脖颈描绘。似乎画者格外偏爱她这两处地方。 叶挽秋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些画,半晌之内,整个思维完全是空白的,什么都想不起来。 到处都是她。 她的脸,眼睛,手,嘴唇,腰肢,脖颈…… 第272章 这数量实在太多,她从来没觉得自己的模样这么吓人过。 如果说,之前她只是有些怀疑,还自我检讨一定是她想太多,所以才会觉得这些画看起来有种非常强烈而压抑,甚至是扭曲的暧昧欲.念。 那她现在就能完全肯定,这不是错觉。 这里的每一张画都是一次注视。 她感觉自己此刻正被无数双一模一样的黑色凤眼牢牢注视着,尖锐的惊悚感从后颈密密麻麻炸开,整个人一时间连动都动不了。 就好像是因为受到的心理冲击实在太大,所以她的反应能力一下子彻底停摆,仅剩下的本能就是僵硬。 那是一种不所有生灵都与生俱来有的共同反应——当遇到过于可怕或震惊的事情时,生灵的首选本能就是不许动。 但叶挽秋觉得自己应该还是动了,或者说后退了,所以才会猛地感觉自己后背撞到了什么东西。 她非常不自然地回头,看到哪吒正站在她身后,垂着眼睫,神情平静地看着她。 他眼睫很长而密,每次这样看人的时候都会显得眼中阴影感强烈,让人有种格外战栗的压迫感。 她张了张嘴,没能说出任何话。 于是哪吒替她说:“很吓人?” 一般而言,能问出这种问题的人,从心底而言,根本就感觉不到这种行为到底有多病态。 但叶挽秋却莫名感觉,其实哪吒知道。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这种行为有多不正常。 从始至终,他比任何人都清醒。 想到这里以后,叶挽秋反而镇定下来些许,然后诚实地点点头,感觉指尖都有点发凉:“确实挺吓人的。” 他笑下,伸手摸上她的脸。叶挽秋这时候才看清,那双本该清冷无波的眼睛里,装着的是一种极为冷静而不加掩饰的迷恋感。 浓郁到让她有点毛骨悚然。 “还有呢?”他问。 见她面露疑惑,哪吒提醒:“你看了这些,没什么别的想说么?” 她想了想,一时半会儿还真找不到该说什么,只憋出一句:“你画功很好。” 闻言,哪吒好像听到了什么格外有意思的事,脸上蓦地笑开,眼神却依旧一动不动地盯在她身上,将她的每一丝细微表情和反应都尽收眼底。 “只是这样而已?”他又问。 “我有点……暂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叶挽秋边说边又看了那些无处不在的画一眼,然后转头向他,“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吗?” “想问什么都可以。” “这些……都是你什么时候画的?”她指了指那些画。 “有空就会画。一开始花的时间长一些,后来熟练了就很快。”他说着,伸手将叶挽秋拉过来。 其实她感觉哪吒用的力气不大,似乎只是在试探她还愿不愿意靠近自己。 但她还是顺着对方的力道走过去,坐在他怀里:“怪不得你刚刚画我的时候根本不用看我。” 说完,她又不太理解:“为什么要画这些?我是说,会画自己喜欢的人很正常,但是……” 这些,这么多。 明显已经不是正常范围了。 “起初是因为不能时常见到你,所以就想画一些。”哪吒解释,语气从始至终都非常平淡,以及唯独对她才会有的温柔。 但能听出来,他其实丝毫不觉得自己这么做有什么奇怪的。 “后来画的那些,是因为总是会想到。” 叶挽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正好看到那张自己抱着满怀荷花的画像。 她猜这些只有身体部位的画,应该都是后来画的。因为和前面那些普通的半身像和全身像比起来,这些画里饱含的情愫明显更……病态且浓烈。 “总是想到?”她无意识重复。 “对。”他收回视线重新看着叶挽秋,眼神比描画的笔锋还要来得直接,“忙起来的时候还好,只要稍微闲下来一些就一定会想到。” “会想你在做什么,去了哪里,心情如何。见了谁,说了什么。” “那时候我想见你,总得找个像样的理由。暂时见不到的时候,就会忍不住画这些。” 是难以满足的心瘾,只能通过这些画来得到最虚无的抚慰。 然后把所有与她有关的画都藏进光粒,埋入倒影中,成为照亮这片幽冷空间的全部光源。 “你时常来这里吗?”叶挽秋又问。 “这段时间没有。”哪吒偏头凑近她,吻了吻她的嘴唇,“因为我有你。” “可是我看这里并没有能帮你找画的?”她这么说着,视线非常谨慎地转过去打量一下那些画,“你是怎么找你想看的画的?” “我很少会特意去看哪一幅。” 哪吒这么说着,脸上的表情沉静自然,和他说出口的话形成一种格外矛盾的分裂感:“再好的画,多看两眼也就那样,反正都不是真的。所以我来这里时,基本都是为了看这些光。” “光?”她没理解。 “就像现在这样。”哪吒示意她朝旁边看去。 所有的光点都在流动着汇聚,一层层,一面面,最终凝聚成叶挽秋微笑着的模样。 因为光粒的变幻不定,那画面也在跟着变化不停。 或笑或静,或合目或凝视,或抬头或回首。 如此栩栩如生。 如此逼真细腻。 就好像真的有另一个她被束缚在了这么一片深邃空间里似的。 她忽然屏住呼吸。 有比雪花还冰凉的吻落在自己颈侧。 第103章 可怜 直到一束浅金色的光辉忽然从窗外挑入眼中,叶挽秋才终于回过神,发现他们已经重新回到了暖光明媚的书房里。 外面仍旧是雾浮星涌,千灯飞舞。人间的光辉也依旧静静明灭在星海之下,温暖而安宁。 她坐在窗边那张软榻上出神片刻,接着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其实整个三凤宫的每一处采光都极好,不管走到哪里都是光清敞亮的。 除了这间书房的倒影。 那个满是自己画像的幽冷空间。像一整片光辉之下的深刻阴影。 想到这里,她不自觉回过头,看到一旁正在倒茶的哪吒。 他垂着视线,侧脸轮廓漂亮得晃眼。只要脸上没什么表情时,一种格外有距离感的骄矜清傲便由内而外地从骨子里透出来,让人不由得心生敬畏的同时又难以接近。 总之,这样一个人,无论谁看了都完全无法把他和刚才那个幽冷空间里所有的画联想在一起。 注意到他已经放下茶壶,叶挽秋收回视线,听到他朝自己走过来,把手中茶杯放到她面前桌上,然后又去拿起一旁的画。 “差不多已经干了。”他说。 这时,仙娥们捧了两幅墨轮心木的卷轴进来放下。哪吒拿起其中一幅展开,开始将干透的画仔细裱装上去。 见她还在发呆,哪吒停下动作看她片刻,旋即曲起指节轻轻碰下她眉心间的红莲印,直到看见她回神才开口:“还在想刚才那些画?” 他的语气轻巧淡然得好像刚刚他们只不过去看了些最普通不过的山水画。以及,在看到那些东西以后,叶挽秋此刻的反应似乎也在他意料之中。 第273章 这种微妙的分裂感让她有些晃神,思绪始终没有落到实处,只能坦白道:“没办法一下子就当做什么都没看到吧?” 听到这里,哪吒放下手中的画卷,抬头认真看着她:“那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叶挽秋喝茶到一半又停下来,表情总算重新活跃起来,由出神变作一种惊讶,“不是应该由我来问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才会画那么多我的画放在那里?” “我说过了,就是很想见到你。”他的解释普通得好像那是什么再正常不过的,天底下每个人都会为心上人那么做的小事。 要不是刚刚亲眼看过那些东西,叶挽秋都要相信他的话了。 “到你了。”他似乎真的很希望知道她在这件事上的看法,所以才再三追问,反复试探。 再冷静的态度也遮掩不住此刻正内心不安的事实。 但这种不安与他本身的行为无关,只关乎叶挽秋的态度。 如果是平时的话,她会怎么做呢? 哪吒安静等待着,回想起她每次都爱顺着自己的话开玩笑,或者是故意逗逗他,然后再抱住他温柔愉快地哄一会儿。 其实绝大部分时候,他根本不介意她那些一时兴起便故意说来逗他的话。他知道自己在有关叶挽秋的事情上有多盲目,只要她不是真的眼中有了别人,其他事他都乐于顺着让对方高兴。 但同时哪吒也知道,如果自己稍微敛下神色,那叶挽秋就一定会主动过来抱着哄他。 他想要的就是这个。 不过这次,她什么也没做,只是看着刚才他们走入倒影的廊桥边沉思。 空气一直安静着,好像连时间都跟着停止了。只有窗外的流云与花灯还在沉默无声地漂浮。 哪吒看着她难得没有太多表情显露的明丽脸孔,逐渐感觉心底里有什么东西正在不受控制地,密密麻麻地爬上来。与此同时,还有一部分则在慢慢熄灭,坠落下去,撕开一道裂痕。 无数尖刺从这道裂痕最深处疯长出来,从胸口穿透到喉咙。 叶挽秋还在思索时,只听到他骤然深吸口气,似乎还有些轻弱近无的细碎声音连跟着从他喉咙里溢出来,像是被什么东西刺痛到了最弱点的战栗感。 她下意识眨眨眼睛,甚至还没来得及转头,只用眼尾余光瞥见哪吒忽然动了一下。 紧接着,她被伸手捞进一个冰凉怀抱里,铺天盖地的莲花香气与少年凉软的嘴唇随之覆盖上来,堵到她几乎连喘气都困难。 倒在身下软榻上的时候,她还没收回放在桌上的手。宽袖扫过桌面,带起那些画卷滚落一地,茶杯摇晃着撒出一滩温水。 和之前任何一次亲吻时的温柔缠腻不同,此刻这个吻更像是一种不安到极点之下的索求,一种急于得到某种确认的渴望。 叶挽秋还没搞清楚他怎么忽然情绪变化得这么快,但还是下意识伸手环绕住对方的脖颈,试图安慰他。 有手从她后腰处沿着脊背一路摸索上来,扣在她后脑处不断加深这个吻。熟悉的冰软舔过嘴唇深入口中,急切地搅出让人头皮发麻的快乐。 她轻微呜咽着别开头,试图缓解下这种要命的感觉,然而还来不及喘气又被抱回去重新吻住。接近窒息的眩晕感夹杂着开遍全身的尖锐愉悦,像是绳索般拴在她脖颈上,执拗地想要拉着她沉沦下来,最好和他一样才好。 她想喊对方的名字。 可声音刚升过喉咙就被不由分说地搅碎开,连耳边都是这种隐秘而暧昧的细微水声。心跳亢奋到几欲越出胸腔,想要用挤碎自己作为最微不足道的代价,共同绽放在两人亲吻的唇舌间,开出最鲜红淋漓的花。 间或还有不知是自己还是他的轻哼声,也许两者都有。 她被这种过于激烈的愉快感弄得有点神志不清,更遑论去分清这些东西。 “等一下……”叶挽秋感觉自己应该是这么说了一句,可空气里浓郁到不讲理的莲花香让她根本难以集中精神。 两人之间天生而来的相互吸引感更是一刻也没有放过她,不断不断地撩拨在她紧绷的思绪上,催促着去索要更多一些。 最好是把自己的一切都献祭出去,然后再毫不留情地掠夺对方的一切来作为回礼。 于是原本环抱在哪吒脖颈上,想要努力安抚他的手臂,开始逐渐不受控制地收紧。恍恍惚惚间,连叶挽秋自己都有点搞不清楚,到底是想和他继续亲吻,还是想要他停下来。 漫长的吻结束后,他终于微微抬起头。眼中焦躁的情绪并未得到彻底的抚平,仍旧尖锐无比地叫嚣着,但又夹杂了许多别的热烈情愫,让那双常年霜雪覆盖的黑色眼睛看起来格外明亮。 原本只是薄朱色的唇瓣此刻正艳丽得格外勾人视线,还带着清晰的潮湿感。 “为什么不回答我?”他开口问,声音不知道是因为在压抑什么,听着格外不对劲。 “我这不是正在想……”一句话还没说完,被忽然转移到颈窝上的吻给弄得颤抖不已,尾音都转了三个调。 “很痒啊。”叶挽秋被弄得没忍住,一下子笑出来,还试图瑟缩着躲开,然后就被揽在腰间的手给轻易抱回去。 “怎么了?你可没规定要在几息之间就回答你的问题,结果我正想着呢,你又忽然不高兴……诶诶诶,轻点。”她努力在这种亲昵中保持理智,接着就被毫无征兆地咬上耳垂,整个人都随之抖一下。 像是意犹未尽般地松开那枚小巧温软的耳垂,看着它逐渐越来越红,哪吒很快又凑上去轻轻含住它吻了吻,舌尖轻轻舔过。 霎时,一阵直冲头顶的酥麻感让叶挽秋连眼神都涣散一瞬,耳边嗡嗡作响,依稀听到他说:“怕被亲这里?” “你这……这个乱七八糟的花,你刚刚才不是亲,你明明是……是在……”叶挽秋哆嗦着,丝毫没意识到自己说的话也有些乱七八糟。 “是什么?”他好像稍微好转一点,于是将对方更紧地搂进怀里,缠人得像是纠缠不休的藤类。 连带着缠上来的还有那条飘逸在他臂弯间的红绫。因为被主人情绪感染而极为诚实地反映出他此刻真实的内心,从腰间,从手腕,甚至是绕过脚踝一路往上,蛇似地缠住她全身。 “你控制一下!”叶挽秋僵硬一瞬,被那条不知不觉游动着寸寸深入,甚至是已经爬过自己膝盖的不要脸红绫吓到,慌忙想要把它从自己腿上扯下来。 然后就被缠在手腕的另一部分给迅速收紧,遏制住所有动作。 叶挽秋:“……” 好熟悉的造型。 这不就是刚刚在那画室里看到的其中一幅图吗? “你那幅画根本不是在救我!大骗子!”她惊慌失措地炸毛大喊,“你快控制住它……不是,你控制一下你自己!” 也许是她现在慌乱的样子实在太可爱,哪吒埋头在她颈窝间笑出声,却又刻意放纵着那与自己心意相通的纱绫继续缓慢朝上侵入几分。 那感觉就像有一条艳红如火的蛇正在步步紧逼,带着不容反抗的威势与□□的贪婪,将裙摆一寸一寸压下去,用身躯包裹出少女修长美好的腿部线条。 第274章 这糟糕的癖好…… “你有大问题!头一回就在书房里绝对不行,至少给我回去——!”叶挽秋刚口不择言地喊完,世界好像瞬间都寂静了。 她愣住了,哪吒好像也愣住了。 两个人相顾无言一瞬间,难得是她先反应过来,侧身躲开哪吒的亲近,然后又迅速回身,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拉向自己。接着,她仰起头恶狠狠地亲上去,张口咬在他嘴唇上。 因为是睁着眼睛,所以能清晰看到他微微皱了下眉,眼睫簌簌颤动两下。毕竟她也确实用了些力气去咬,应该是咬疼了。 但他仍旧没有躲,反而顺着又回吻上来,热烈而执着。 她退开几寸,气息不稳地开口:“快松开我。” 混天绫应声滑落下去,像是一团最普通不过的软纱那般堆积在叶挽秋身上。然而她最清楚这玩意儿有多缠人,就和眼前这红莲花一样。 “所以说,刚才为什么忽然这样?”叶挽秋拼命转移话题,试图让他忘掉刚才自己关于“第一次在书房里绝对不可以”的胡说八道。 接着她又想了想,猜测:“因为一直没回答你所以不高兴?” “不是不高兴。”哪吒低头用鼻尖碰了碰她的。 说完又停顿两秒,然后才继续补充:“是担心你看到以后会后悔。” 所以说,叶挽秋一开始的猜测是对的,他从始至终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这样的行为有多病态。完全清醒得不能更清醒。 “所以你就打算色.诱我?”她面无表情伸手去揉他的嘴唇,被他张口含住,还顺便应一声算作回答。 见状,叶挽秋是真的有些发愁:“我觉得这样下去迟早会出问题。你这模样要色.诱谁实在太容易了,而我这人又向来怜香惜玉,最见不得美人心伤,这可如何是好。” “那你会一直可怜我么?”他看着她,问得极为认真。 认真到叶挽秋怀疑要是自己点头,他就会用尽一切手段来博取她所有的怜惜与关注。 “哪有你这样明明自己做了奇怪的事,还反过来要别人可怜你的。”她睁大眼睛,旋即感觉一个格外寒冷的吻落在自己眼睫上,像是雪花坠落下来。 “……犯规啊你。”她捏住哪吒的脸盯着半天,最终又叹口气,认命地亲了亲。 “反正你也不会给我机会后悔了吧。”她一针见血道。 “是。”他笑起来,是无论看多少次都会心动如初的风华昳艳,姝色无双。 完全想象不出,若是他真心所求,会有谁能忍心拒绝。 所以这么容易就放过那个奇奇怪怪的画室一定不是自己的问题,而是哪吒的问题。 叶挽秋这么想着,最终说:“帮我把画裱好,就当做是你背着我画那么多奇怪画的惩罚。” 闻言,哪吒浅笑着答应:“好。” 将裱好的画拿到正殿刚挂好,门口仙娥进来通传,说是蔚黎古神他们来了。 叶挽秋正好奇缘由,转头见就到几位古神已经走进来,身后还跟着许多仙娥,每一个手里都捧着一样宝物,看着简直是要把写三凤宫正殿塞满来的。 “这是作何?”哪吒看起来也有点茫然。 “你被封九重天阙总元戎的事我们都知道了,这不正好来送点贺礼吗?”明煌进来便非常随意地坐下,跟在自己家一样。 接着,他左右看了看,满脸惊奇:“哟!你这儿大变样了嘛,看着倒是比以前温馨漂亮多了。” “是吧,我也这么觉得!”叶挽秋拍手笑道。 “你布置的?”夙辰已经猜到了,“不然就三太子这个性,才懒得折腾这些精细的东西。他那书房还是我和太乙天尊一道弄的。本来说让他自己想外面怎么弄,需要什么跟我们说一声就好,结果这一等就是好几千年也不见他动手装点下。” “只能说还好当初三凤宫建出来的时候就足够华贵漂亮,省了不少费力布置的功夫。”蔚黎点头附和,然后又四处看了看,“还好仙箬眼光好。” 说着,她注意到墙上刚挂上去的画,顿时眼睛一亮:“哎哟,这画漂亮啊,是画的你俩吧?” 她这么一说,明煌和夙辰也跟着注意到了,顿时笑着调侃:“这么多年了,天帝赏赐你的宝物千千万万,倒是从来不见你这般殷勤地捧到正殿挂上来炫耀。” “哪里没有,这周围装花的瓶子不都是天帝赐下的吗?”叶挽秋试图反驳。 一听这话,几位古神才发现这些装花的瓶子竟然都是六界法器中的珍宝,脸上不由得精彩纷呈。 “我打赌这一定是小红莲自己的主意。”蔚黎朝哪吒投去一个“不愧是你”的眼神,“大概这也是你唯一做主的一件事了吧?” “我可是有循循善诱让他提出自己意见的。”叶挽秋再次解释。 “都一样都一样,反正将来这也会是你的家。就当提前布置好了,到时候住进来也顺心些。”明煌端起茶喝一口,脸上神情调侃明显。 叶挽秋:“怎么就不能是我把他拐到百花深去呢?” 闻言,哪吒愣一下,顿时转头看着叶挽秋,眼神格外明亮。 明煌摸摸下颌:“确实很有可能。那天帝估计要整宿整宿睡不着觉了。” 夙辰慢条斯理道:“用不着等到那时候。让天帝知道他赐的宝贝都被拿来装花这件事,就已经够让他睡不着觉了。” 叶挽秋眼神放空一下,感觉自己刚开始想象过的铸器司上下半夜咬着被角流泪的场景还没实现,怕是天帝要先一步欲语泪先流了。 “对了。”蔚黎挥手示意仙娥们进来,将手中宝物放下,“这些都是我连夜挑好的,大约你也看得上,就当给你这次赐封的贺礼啦。” 想起这个,叶挽秋连忙好奇地凑过去,准备仔细看看。 “仙箬也喜欢?”蔚黎笑着问。 她摇摇头,回答:“我是想看看找个参考,不然我也想不出来该送什么给一个根本不缺任何东西的人。” 蔚黎听完顿时扬起眉梢,意味深长地看了看他俩:“这不应该吧?你不应该是最容易想到的吗?” 她抬起头,这才发现所有人都在看着她。 “先打开这些看看吧。”叶挽秋冷静道。 第104章 做糖 事实证明,古神们的眼光那必定是顶好的。尤其是送来给哪吒的贺礼,随便拿一件出去都是六界难寻的无双珍宝。 叶挽秋瞧着这摆了一屋子的宝物,满目灵光绚烂不已,看久了简直感觉眼睛都快被晃瞎,连忙别开视线缓缓。 这时,蔚黎取出一方木盒递过去:“这是给你们俩的。” “给我们?”叶挽秋有些疑惑。 “打开看看吧。”夙辰颔首道,脸上笑意清淡,“我瞧着也实在没有更合适的,就算我和明煌一份好了。” 她接过来打开,看到里面是一对雕琢极为精致的宝石腰佩,样式竟是有几分像曾经在太若灵族姻缘庙里求来的那一对,只是材质明显不同。 那是一种极为通透晶莹的宝石,见光便流散出无数细碎华彩,神力浓厚,触手生暖。如此特别而美丽的颜色,像是将世间万物的色彩都糅合做了一处,又取其最最绚烂的那段来一分为二才能得到。 第275章 “这是,浮光万福玺?”哪吒很快认出这对宝物的原身。 “眼光很好嘛。”蔚黎喝完茶放下杯子,继而解释,“这是女娲始祖当年留下来的一对天生灵玺。有她作为大地之母的赐福在上,以及人间万灵的虔诚祝愿,可是绝无仅有的宝物。” “那蔚黎古神你们不自己留着吗?”叶挽秋看了看那对灵玺,又抬头望向他们。 夙辰摇头道:“我们深居神界不太外出,也用不上,只能长久地放在那儿罢了。倒是三太子和你时常就得为了人间与神界四处忙碌,难免会有遇到危险的时候。所以这对灵玺还是给你们最合适。” “记得过几日秋夷则宴赐封礼的时候,一定要一起戴上。” “多谢古神。” “跟我们还客气什么。” 正说着,蔚黎忽然眨眨眼,像是发现了什么,连忙倾身凑近叶挽秋耳边瞧瞧,又抬头看向哪吒,顿时笑道:“我说前几日怎么瞧见你竟然朝琢珍阁走,原来是提前让人做了这么一对耳饰。唉,我早该想到,除非与仙箬有关,你是不会花心思去倒腾这些精细玩意儿的。” 叶挽秋也跟着抬头看着哪吒。她倒是觉得有这么一张脸,就算什么也不弄只披头散发那也是最赏心悦目的,确实不用花心思倒腾其他。 想到这里,她忽然将目光落到哪吒正穿着的衣服上,心里隐约有了些贺礼该送什么的想法。 这时,蔚黎伸手搂住叶挽秋,双眼放光:“今日若是无事,不如到天枢宫来尝尝我的手艺。我最近又学会了一些新的菜式,保证你一定会喜欢。” 一听到蔚黎要做菜,叶挽秋顿时如临大敌。她对曾经那口剧毒的苕丝糖还印象深刻,甚至一想到就开始条件反射的胃痛。 “可是……我最近没什么胃口。”她努力试图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格外真诚。 蔚黎扁扁嘴,满脸伤心欲绝:“你就是不相信我。可是这次不一样,我特意朝食神学了好久的,还反复尝试过许多次,保证会让你赞不绝口!” “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哪吒淡淡提醒。 “你就不能再相信我一次吗?!”蔚黎一副被彻底伤害到的模样。 叶挽秋思索少倾,回头看向夙辰,眼神疑惑询问。对方难得面露难色,似乎是权衡了几秒,最后干脆摆出一副完美无瑕的微笑面具。 说真的,看到夙辰这个反应,她基本就能将蔚黎这次去找食神进修厨艺的结果给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搞不好他本身就是尝试得最多那个。 而他现在居然还能在这里坚强无比地站着,继续为蔚黎提供无声的支持,只能说爱情果然是伟大的。 她心中唏嘘一阵收回视线,然后选了个颇为折中的办法:“不如这样,为了确保我们的晚膳万无一失,干脆大家一起到我家去。这样不管发生什么,还有灯花婆婆和扫晴娘们可以及时挽救。” 从小在百花深的成长经历让她坚信,这世界上就没有灯花婆婆和扫晴娘们抢救不回来的糟糕厨艺。至少有她们在的话,可以在蔚黎即将对那些食材做奇怪的事之前及时发现,并抢先一步把她按住。 “说到底就是不相信我!”蔚黎咬牙切齿,然后一把将夙辰拉过来,“阿辰就吃过!你说,我是不是比以前进步多了?!” 他保持着从刚才起便一直四平八稳的表情点点头,眼神看向态度较真的蔚黎,有种格外明显的无奈和温柔。 “而且你看,他吃了不也没事?!”蔚黎还在试图自我证明。 “确实。”叶挽秋谨慎点头。 反之哪吒就没这么温柔了,直接开口点评道:“那只能说明,天生神族的确是长生不死的。所以,就算因为吃了不该吃的东西而折损几分寿命,也没有任何影响。” 明煌差点一口茶喷出来,边咳边完全控制不住:“哈哈哈哈……咳咳咳咳——” 蔚黎:“……决斗吧小红莲!” 说完,她伸手抓过叶挽秋,假装虚掐在她脖子上:“你可想好了,你的心肝宝贝现在就在我手上。我给你一弹指的时间马上改口夸我,否则今日之内你都不再是我最稀罕的小孩了!” 叶挽秋本来还想着要不要配合一下,装出快被掐死的可怜模样,紧接着就被那句“心肝宝贝”给弄得浑身鸡皮疙瘩直冒。 “怎么才一天啊?古神是有什么心事吗?”她垂着眼睫补刀。 蔚黎瞪大眼睛,痛心疾首道:“我的仙箬,你跟这红莲花学坏了!怎么可以欺负柔弱可怜的老年神。” 原来柔弱可怜的意思是指,能一袖神光就将大妖怪的头都整个砍下来吗? 简直柔弱得让人害怕。 “现在是您在掐着我呢。”叶挽秋好心提醒,还顺便假装咳嗽几声,做出一副快喘不过气的样子。 接着,她又问:“所以蔚黎古神要来百花深吗?” “当然要来,我今天非让你们刮目相看不可!”蔚黎咬牙切齿道。 夙辰则站在她身后,悄无声息地叹口气,看似很头疼,但又完全不打算阻止或开口扫她兴。 再一次的,叶挽秋由衷感慨,爱情的力量真是伟大啊。 他们赶在日落之前回到百花深。青川君还有些奇怪,怎么去送个公文还耽搁了两天一夜。 “没出什么事吧?”他问。 如果在神界弈星输得一塌糊涂所以喝醉。 当着东方鬼帝神使的面,抱着哪吒要他和自己私奔。 酒劲上来又哭又撒娇要亲亲。 紧接着发现自己在哪吒寝宫的床上醒来,最后还亲眼瞧见了他不得了的画室秘密这些都不叫事的话。 “您放心,我这次上去就是在神界多玩了会儿,没什么特别的。”叶挽秋这么说,语气有种不易察觉的心虚。 接着,她又赶紧在青川君察觉到异样之前,迅速转移话题:“对了,我这次耽搁的主要原因是……呃,我帮哪吒布置三凤宫的正殿去了,对吧?” 说完转头看向哪吒。 他点点头,没多说别的。 “布置这么久?”青川君疑惑,总感觉这两个孩子的眼神交流怪怪的。 叶挽秋则面不改色点头道:“他家确实还蛮大的。”说完,又左右看了看,“灯花婆婆和扫晴娘们在哪儿?” “大约是在膳房吧,这会儿也该准备晚膳了。”青川君回答。 “正好,我们这就过去。”蔚黎一手捞起叶挽秋,拍在她肩头的动作仿若安慰,却又格外不正经地顺势摸了摸,脸上笑容蔫儿坏,“妹妹放心,哥哥今晚一定会好好喂饱你。保证让你尝了滋味儿以后欲罢不能,心痒难耐。” 空气诡异地寂静一瞬。 哪吒侧头看向夙辰,平静询问:“这是古神你教她的?” 还在夙辰叹着气无奈闭上眼睛,伸手揉一揉跳动不已的额角,准备开口说点什么的时候。叶挽秋忽然也学着蔚黎的动作,在她手上摸来摸去,一脸认真:“妹妹知道了。但还请哥哥不要累坏了身子才是,妹妹要是觉得没吃饱,自然会去去找别人的。” 空气里又是一阵可怕的寂静。 这回换夙辰若有所思地看向哪吒:“这是三太子你教她的?” 第276章 明煌则坐在一旁,脸上笑容深沉,并发出理性且客观的声音:“你们谁也别说谁,玩起来都很变态。” 大概是因为下午在画室里受到的冲击太强,在听到明煌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叶挽秋第一反应就想到了那些画,并从心底里感觉无法反驳。 “不跟你们打嘴仗了。我现在就要去膳房大显神通,让你们从此以后再也不敢看轻我的手艺。”蔚黎说着便起身朝外走。 “确实没人敢。”哪吒点点头,语气轻快道,“毕竟是能拿去军中做直斩敌方首将的暗器,自然应当无比重视才对。” 叶挽秋本来想忍住的,但是失败了,当即发出一道短促的笑声,然后又立刻抬袖捂住嘴,只剩肩膀还因为憋笑而抖个不停。 蔚黎悲愤交加地回头看着他:“你这样嘴毒是没有女孩子……”话说到一半,她看向叶挽秋,顿时有种底气不足的无力感,于是改口,“是没有长辈会喜欢的!” 哪吒不假思索回答:“我有师父。” 一言绝杀。 被伤透了一颗长辈心的蔚黎满脸泫然欲泣,转身就离开了。夙辰则很快起身跟上去:“我去看着她。” 边走还边补充:“这样也许你们家还能有个完整的膳房可以用。” 感觉大事不妙的叶挽秋旋即也起身,还顺手拉上哪吒:“走,我们也去瞧着。” 见到这间普普通通的膳房内,竟然一下子集结齐了神界最尊高位重的几位神仙,灯花婆婆和扫晴娘们不由得目瞪口呆,全都挤在角落里不敢吱声,瑟瑟发抖。 倒是叶挽秋这会儿已经感觉有点饿了,于是问:“家里还有苕丝糖吗?” “上次就吃完了,这两天还没来得及出去买。”灯花婆婆回答,眼神谨慎又尊敬地看着正抄刀砍向一块甜月瓜的蔚黎。 叶挽秋对膳房的事也不怎么精通,只能神情忧愁地偷偷询问扫晴娘:“她这样处理是对的吗?不用先去皮去籽?” “也可以吧,就是收拾起来多费点功夫而已。不过,古神看起来可真是……呃,斗志昂扬,精神饱满。”扫晴娘小声回答,本来就轻轻细细的声音颤抖得更微弱了。 “希望我们家的膳房也能坚持住啊。”她还是有点担心,然后又话题跳跃着随口说一句,“不过现在去买苕丝糖也来不及了。” 明煌疑惑:“这两件事有什么关系吗?” 叶挽秋摊下手,半开玩笑道:“如果能吃到自己最喜欢的糖点的话,就算到时候看到膳房还是炸开了,也应该能稍微平静点吧。” 其实都是借口,就是嘴馋了而已。 不过在听到她说想吃以后,哪吒倒是偏过头,主动开口道:“那我学着给你做?” 叶挽秋惊讶地看向他,听到明煌在倒抽口冷气后冷静提醒:“不是,这儿已经有个嫂嫂在谋杀膳房,甚至还打算磨刀霍霍向我们了,你怎么也要跟着凑热闹?” “反正不是给你吃。”哪吒瞥他一眼。 明煌:“那我……谢三太子不杀之恩?” 叶挽秋笑起来,伸手捉住他的发尾扫了扫他的脸:“真要学做这个啊?我小时候也试过,但是太麻烦了我就不爱弄。” “可你不是爱吃这个么?” “确实很想吃。” 她转头看向灯花婆婆和扫晴娘们,想了想吩咐道:“干脆大家分开来帮忙。灯花婆婆去看着蔚黎古神那边帮一把,你们来教哪吒做苕丝糖。我就负责做验收官,因为我也不会。” 明煌则自己找了个地方,背靠着一棵花团似锦的白色流苏树坐下,也同样语气悠哉道:“那我就做裁决官吧,看看你们两边到底谁弄出的动静小一点。” “来吧。”叶挽秋拉起哪吒来到膳房另一边,随手将衣袖提了提,“这次轮到我来给你打下手了。” 整个制作过程先从给红薯去皮开始,然后是切丝,淘洗,沥干水分,再下锅炸两次,最后挂糖。 如果说前面都是些很好操作的普通步骤,那从下锅将晾干的苕丝炸脆这一步开始,就整个来到一种难以把控的玄妙境界。 看着已经经历第三次试图将苕丝炸脆却还是失败,然后盯着面前那一锅半生半糊的玩意儿陷入沉默的哪吒,叶挽秋连忙摸摸他安慰道:“没事,我和扫晴娘们准备了很多苕丝,还有机会可以尝试。” 明煌瞧着也觉得格外不可思议:“居然还有到了你手上不听话的火?” 叶挽秋:“您可少说两句吧。” 话音刚落,哪吒面无表情抬起手,指尖窜出一朵耀目莲火,目光冷彻道:“的确可能是火的问题。” 见到这火光腾地燃起的瞬间,几只扫晴娘立刻吓到慌不择路,纷纷撞上一旁的墙壁去试图假装成挂画,却还是控制不住本能反应而瑟瑟发抖。 叶挽秋也跟着吓一跳,连忙去抱住他的手:“别别别!冷静点,它们只是红薯,不是红薯变成的妖怪!而且就算是,那也经不起你这火去烧的!不如让我来试试吧!” 大约是从小到大就没遇到过这样反复失败得一塌糊涂的情况,胜负欲被激发在了奇怪的地方。哪吒罕见拒绝了叶挽秋的提议。 她站在旁边,一顿糖点做下来看得惊心动魄,挂糖时更是灾难。 直到最后终于定型完成后,叶挽秋才勉强放松下来。好歹膳房算是保住了,就是周围一片狼藉。 “试试看?”明煌看着那团颜色格外奇怪的苕丝糖,挑着眉毛朝叶挽秋示意。 “要是不好吃就别吃。”哪吒这么说。看起来他其实是想自己先试试,但奈何又尝不出任何味道,所以只能算了。 “那我尝尝看。”叶挽秋夹起一缕送入口中咬下去。 “怎么样?”他看着她,眼底微微浮现而出的情绪让她很容易想起被抽查功法时的妖灵们,都是满怀期待的希望得到一个认可。 于是叶挽秋笑起来,老实回答道:“确实炸过头了些,但是味道还不错。” 闻言,哪吒微微松口气。 “真的假的?”明煌神情惊异,接着又是一顿啧啧赞叹,顺便也伸手打算拿点来尝尝,还故意阴阳怪气打趣道,“不会是什么爱的味道吧?” 摸了个空。 苕丝糖被哪吒端走了。 “这道糖点不甚精致,怕是不能入古神的口,还是算了吧。”他这么说。 明煌一副被伤到了的表情,旋即笑着继续伸手:“我哪是这么讲究的人。朴素的甚好,我喜欢朴素。” 说完就眼疾手快地从哪吒手里顺走一缕苕丝糖咬着尝了尝,然后点头:“确实比我想的要好一些。” 话音刚落,伴随着灯花婆婆的惊呼声,一阵轰然裂开的声音从膳房对面传来。 然后是滚滚冒出的黑烟和蔚黎的惨叫:“我的甜蓉饼——!” 明煌很快将剩下的苕丝糖放进嘴里吃完,摇头道:“看来不用裁决了,你们这边赢了。” 第105章 量身 最终,晚膳还是在灯花婆婆和扫晴娘们的全力抢救下,勉强端出了几个还算能看的菜来凑合。而且这还要归功于哪吒在做苕丝糖的时候,没有把另一半膳房给炸掉。 第277章 看着桌上的菜,蔚黎似乎还没从刚才的惨痛教训里回过神来,眼睛里都没有光了,喃喃自语着:“怎么会这样?我在食神那儿学的时候,明明从来没有这样过。” 夙辰则温声安慰着:“无妨,回家以后你可以接着试试。也许是今日星象不好,不宜做饭,所以才会出意外。” 叶挽秋听完真恨不得当场鼓掌。 这话要是让天海之上的星星们听见了,估计得哭晕过去。 不过蔚黎显然没有被安慰到,仍旧非常颓废的样子:“难道我真的没有天赋吗?可是明明在食神那里学着做饭的时候一切都很正常。” 可能是因为食神的反应速度更快吧,所以能在一切不对劲的苗头出现之际,便果断地狠狠将其掐灭。这么一看,灯花婆婆果然还是年纪大了,所以才来不及拉住蔚黎。 叶挽秋这样想着,又不忍心看她一直如此低落,于是努力安慰道:“那说明,蔚黎古神是只要身旁有好师父带着就一定会成功的,属于天赋异禀但是需要好好引导的那一类。目前这样……可能是由于暂时还不太熟练的缘故。所以别不开心,下次一定会成功的。” 说完,她还热心地给蔚黎夹菜添汤:“先吃饭吧。” 蔚黎听得鼻子一酸,想都没想就直接贴上叶挽秋的胸口,手也不安分地摸上她的腰:“还是仙箬最关心我。六界如此冰冷,如今也只有这满怀温香软玉抱着才有些许滋味。” 哪吒偏头看向她俩,二话没说直接伸手将叶挽秋搂过去,神色淡淡:“安慰够了么?” 蔚黎遗憾地坐直身体,得了便宜还卖乖道:“哎呀哎呀,不好意思,刚刚占了你的位置。” 什么位置? 叶挽秋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好像一下子顿悟了不得了的东西,连忙夹起一箸彩三丝塞进嘴里。 哪吒不吃任何东西,坐这儿就只管帮她添菜加汤,看得蔚黎一阵啧啧啧,旋即倒进夙辰怀里,指着一碟碧玉花方糕,故意捏着嗓子道:“人家要吃那个嘛~” 一番矫揉造作的语调,听得叶挽秋浑身一抖,满脸古怪地看过去。 夙辰则好像已经见怪不怪,只顺从给她夹到碗里。蔚黎没急着去吃,反而坐起身体恢复正常模样,朝叶挽秋笑吟吟道:“来,照我刚才那样学一个。我很早就想看看小红莲见到这种会有什么反应。” 叶挽秋:“谢谢,我不学。” 蔚黎:“学一个嘛,让我开开眼界,找点乐子抚平一下再次下厨失败的苦闷之情。” 明煌则喝着酒质疑:“你确定?你要找乐子怕是选错人了啊。找仙箬有什么参考价值?她做什么都有特权。” 叶挽秋噎住半秒,继续重复:“我不学。” 蔚黎眨着一双乌墨般漂亮的眼睛,遗憾摇头:“太可惜了。我看小红莲也很期待的样子。” 真的假的? 她愣一下,转头看向正在给她剥山月瓜仁放在盘子里的哪吒,仔细打量一番:“好像也没有吧。” 话音刚落,一颗清甜脆利的山月瓜仁就被塞进她嘴里。 收回手时,叶挽秋感觉唇瓣被他指尖似有若无地轻轻抚过,带走一点原本沾在她嘴角的糖碎,被他面色沉静地含入口中。 蔚黎深吸口气:“不用学了,你俩赢了。” 什么都没做但是突然胜出的叶挽秋:“啊?” 吃完饭后,她还惦记着白天好不容易想好的贺礼的事,于是刚出门便拉住哪吒,神秘兮兮凑上去对他咬耳朵道:“来我房间吧?我有件很重要的事需要你配合一下。” “很重要的事?”哪吒不解地重复。 她一脸认真地点点头,然后又伸手捏了捏他的衣袖问:“你今天应该穿得不多吧?也不知道是不是得脱掉才最好。” 哪吒:“???” 只能怪这问题问得实在太过让人浮想联翩,说的话也很不对劲,所以当哪吒被叶挽秋拉到房间以后,还有点没回过神。 眼看着她关好门,转身朝自己走过来,一双琉璃杏眼亮晶晶地打量着他,哪吒不知怎么回事就开口问:“要脱么?” “先等一下。”她说着,快步跑到木柜前,找出来一条裁衣尺。 见到这东西,哪吒终于明白过来:“你要做衣服?” 叶挽秋点点头:“作为给你的贺礼。我最近和扫晴娘们一起赶赶工,应该正好可以在秋夷则宴那天让你穿上。” 说完,她又敏锐注意到他脸上微妙神情的变化,于是放下准备用裁衣尺给他量尺寸的手,眨眨眼:“你不喜欢收这个作为贺礼?” “没有。”他回答。 “可我看你刚刚好像有那么一点失望。”她眼神探究。 哪吒沉默两秒,意味不清道:“不是不喜欢,你量吧。” 闻言,叶挽秋彻底放下手里的东西,走过去凑近了看着他:“不喜欢就要直接说,我可以想想换别的,不能明明不喜欢还勉强接受。” “真的没有。” “那你刚刚失望什么?我都看到了。” 哪吒再次安静着看了她片刻,旋即脸上浮出一个清淡的笑,说出来的话却是:“也没怎么。就是方才没想到,原来你是想给我量身裁衣所以才说那些话,一时间想错了。” 叶挽秋愣下,然后才回醒过来他所说的是什么意思,顿时有些不自在地移开视线:“那我给你量了?” 说着,她一面忙活着一面转移话题问:“我看你平日红色衣裳很多,这次要不要换个颜色试试看?有想要的吗?” “你帮我挑吧。”他回答,“我选衣服颜色都是凭感觉。” 所以会一直偏爱红色。 因为那是叶挽秋曾经最爱穿的颜色。 “也行。正好扫晴娘们最近新做出了一批料子,等会儿拿过来看看。” 原本按照叶挽秋的设想,以哪吒这种过于漂亮且凌厉的浓艳长相,应该还是需要选类似的鲜丽色彩穿在身上会更好看。 不过在一时兴起着让他试了件冷银与冰烟紫搭配的斗篷后,她忽然顿悟过来,能统一各族审美的真正美人当然是不挑任何颜色的。 凭着这张脸,就算往他身上套个四处漏风的麻袋,那都是在奖励周围的观众。 于是叶挽秋当即来了兴致,于是也不再挑风格,转而一件两件地都拿来披在哪吒身上试试,好像在装扮玩偶娃娃一样。 “好难选,总感觉每个颜色都很适合。”她望着那一堆绫罗绸缎开始发愁,“不过既然是要穿去赐封礼的,那便还是稳重些的颜色比较好,你觉得呢?” 哪吒思考片刻,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问:“你那天打算穿什么?” “我?”她想了想,本欲解释还没决定好,然后又忽然意识到,“你是想在那天穿和我差不多的?” “不行么?”他坐下来,伸手搂过对方抱在怀里,略微松口气。 好像只有这种亲密的,能真切触摸到她体温和存在的行为才能让他感觉到安心。 叶挽秋习惯性地摸摸他后背安抚,又仰起头亲了亲他眼角鲜艳浓红的神纹,笑着道:“那就我先决定好,然后再给你挑用什么料子,这样还能保持点神秘感。等你赐封礼前一天再给你看。” 第278章 “好。” “对了,差点忘记这个!”她又像是想起来什么,连忙起身去将带回来的那幅画像找出来,然后环视自己房间一圈,思考着,“这个挂哪儿好呢?” 主要是她房间里那些温暖明快,花里胡哨的东西不少,而她又尤为喜欢这幅画。 “得挂在个光线格外好的地方才行。”叶挽秋说着。 “房间里?还是外面会客堂?”哪吒问。 “想放房间里,这样我就能时常看到了。”她不假思索。 最后选来选去,还是决定将这幅画挂在梳妆台旁边的墙上。每日清晨时分,只要有阳光照射进来,就一定会将它照亮。 做完这一切后,叶挽秋转头看着他:“晚上要留在这里吗?” 他摇摇头:“我得回去等着冥府和萧其明那边的消息。” “是上次东方鬼帝神使来汇报的事?”她回想起来,“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有一个挺麻烦的上古灵兽魂魄逃走了。”哪吒解释得简练,但这种不同寻常的用词让叶挽秋感觉有些惊讶。 “连你都说麻烦?” 她微微睁大眼睛:“是什么?” “当年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女娲始祖补天之时,以上古灵鳌四肢作为天幕支撑。” “这次从冥府逃出来就是这头灵鳌的魂魄。” 闻言,叶挽秋格外惊讶,半晌后才开口道:“居然是这样古老的先天灵兽……怪不得东方鬼帝要派自己的神使上来汇报给你。” “萧其明日前已经随烛越去冥府查看情况,不过还没传消息回来。大概又得忙一阵。”哪吒说。 她听完满脸担忧,接着又拉起他的手摸在自己脸上:“什么时候等你稍微空闲点儿,我们就一起出去玩吧?就你和我两个人。” “你想去哪儿?”他笑起来。 “好多好多地方。”她细细数着,“什么昆仑山啊,赤水之地,阴山啊,湘水之岸……我往常也只在古卷上瞧见过这些地名,还有就是一些画,一直都很想自己去看看。” “好。” 答应下来后,哪吒忽然又问:“你什么时候再来我宫里?” 毕竟三凤宫太大,而他们这次只来得及弄完正殿和另外两个地方。 叶挽秋本想说等他解决完冥府的事以后,她上来才不算打扰,接着又蓦地回过味儿来:“你其实就是想见我吧?” 说完,她伸手捧住哪吒的脸揉来揉去,笑容温暖:“想我了可以直说,现在又不需要你找借口。” “是想你。”他并无任何犹豫便直接承认。 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只要是她开口询问,他总会献上这份毫无保留且专属无二的真挚钟爱。 于是叶挽秋忍不住笑起来,踮起脚尖亲了亲他:“可是你人还没走就说这种话,是不是太早了点?” “一定要等见不到的时候才能说么?”哪吒反问,轻轻抚摸在她脸颊上的手顺着滑落在颈侧。冰凉指尖点在她温软肌肤下的那点脉搏上,感受着她心律在指尖下搏动起伏,像是细细密密的吻那样。 他好像格外偏爱这种能触摸到她心跳所在的举动,似乎这样就能将她身上源源不断的鲜活与一切感情都据为己有。 “那倒不是。”叶挽秋没觉得他此刻的动作和眼底神情有何不对,只仍旧搂着他蹭了蹭,然后才认真肯定道,“因为我也会很想你。” 这话好像有什么魔力,才刚说完她便感觉到一阵舍不得:“你这会儿就要走了?” 哪吒点点头,垂首在她眉心间落下一个吻:“等冥府的事一结束我就来找你。这两个你先收着。” 说完,他伸手唤出一面小巧玲珑,精雕玉琢的同心镜,以及一枚莲花造型的钥匙递给她:“这是我从师父那里要来的法器,另一半在我这里。如果你想见我的话,我们可以用这个联络。这个是三凤宫的钥匙。” “你给我这个干嘛?”她看着那把钥匙,又看了看他。 “本来就是给你的。”哪吒回答。 “是吗?” 她眨眨眼,开玩笑道:“那这钥匙只是大门钥匙,还是不管三凤宫里什么门都能打开?要是什么门都能打开,改明儿我也去你宫里拿两件天家宝物来插花放着,多好看。” “所有门都能开。你要挑什么样的,让她们拿出来帮你选就好。” 她有点惊讶。因为自己那句什么门都能开其实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叶挽秋左右看了看那钥匙,这才发现一面雕刻的是莲花,另一面则是红枫,不由得问:“这是你刚叫人做的?” 不然不可能是这样。 他点下头算作回答,又说:“这样方便你随时上神界来也方便。” 有没有三凤宫的钥匙和上神界方不方便有什么关系? 叶挽秋觉得有点好笑,于是伸手捏捏他的脸:“既然如此,那我就勉为其难地接受吧。” 她将钥匙拿到手里,接着又问:“对了,你得告诉我个可以任意联系你的时间。不然我怕忽然找你的时候,会打搅到你们谈正事。” “什么时候都可以。我若是有事不方便,会提前告诉你。”他回答。 “你这是要给我事事报备吗?”叶挽秋有点好笑地问。 “这样不好么?我也没什么不能告诉你的。”他捉住她正和自己尾指勾在一起的手,很轻易就能将她整个包进去,指腹摩挲在她手腕内侧的脉搏上。 “你不会嫌烦吗?”她惊异地睁大眼睛,“天帝都没要求你什么事都汇报上去吧?何况你不是不喜欢被人常常拘束着?” “对你的话,我是自愿。”他语气平静,似乎只是说了一句再普通不过的话。 “用不着这么麻烦。”叶挽秋收起同心镜,“我又没有什么天天都得知道你做了什么,说了什么的癖好。” “我知道你没有。”哪吒笑起来。 “所以嘛,能见面的时候咱们就好好在一起。因为公事而聚不到一起的时候,心里想着对方就好。”她安慰。 “只是这样么?”哪吒看着她,轻轻叹口气,“那看来同心镜是用不上了,还是我拿回去还给师父。” “不行!” 叶挽秋当即双手护住那面镜子,像是生怕被抢走了似的坚决不给:“见不到的时候我会想你的,我很需要这个!” 说完才抬头看见他蓦地笑出来的模样,她立刻反应过来:“你故意的!就是想听我说想你而已,诡计多端的莲花精,就知道占我便宜!你天天那么忙,哪有什么空来想我!” 迎面作势打过来的动作根本只是泄愤地做个样子,被哪吒很轻易便躲过去,反而扣住她的手腕伸手一拉便揽入怀中,微凉的吻像是飘落在唇角的雪花。 而他的声音是从冬雪里开出的山茶,清冷又撩人:“你怎么知道我没有?” 叶挽秋克制着那种因他触碰而逐渐清晰起来的清晰愉悦感,强装镇定道:“口说无凭,以后每天都说来让我听听,看下诚意。” 他浅笑着去追逐啄吻她的耳垂,看着它一点点染上鲜艳至极的红色,似乎心情非常好的样子。 第279章 明天,下次,以后,每天。 这些代表着未来的词从她口中说出来,总是格外动听。因为那代表着她也默认并期待他们会有很多个明天,很长的未来,再也不会像曾经那样。 “好了,我得准备着给你做身赐封礼穿的新衣服。你也先去忙你的吧。”叶挽秋最后踮起脚亲了亲他,“回头见。” “好。” 第106章 安抚 异象是从半个月前开始频繁出现的。且最先发现不对劲的便是日夜游神。 作为常年镇守在奈何桥头的阴差,日夜游神对于这片充斥着血污与无数冤鬼毒虫的血腥河流已经是熟悉至极。每日渡灵船载着无数亡魂穿河而来,河面上满是对着这些魂魄垂涎三尺的厉魂与毒物。 若遇胆敢违律去干扰渡灵船,吞吃无辜亡魂的恶鬼,日夜游神便会扬起手中打魂鞭,将这些永世不得超生的鬼怪抽打得惨叫连天,再也不敢造次。 也正因如此,在这随处都能见鬼的地方,若有一天却忽然变得安静下来,就会显得格外不正常。 “需要把七爷八爷叫过来吗?”日游神望着这不知为何不见鬼影的河面,神情警惕,“这事儿怪得很,我入冥府这么千年来还从来没见过这忘川之水如此安静。” 事出反常必定有鬼。若是没有,那在冥府就是件更可怕的事。 夜游神思索片刻摇摇头:“咱们再看会儿吧。再过会子功夫,渡灵船又该来了,总不能没人接应。万一搞不好是这些鬼玩意儿正埋伏在水底下,到时候准备一齐搞一波大的,那就麻烦了。咱们可不能在这当口离开。” “说得也是。”日游神点点头,然后又有些不屑,“不过就凭这些在忘川水里泡了这么久的东西,脑子都早就化成脓了,还能想到这种把戏?” 他说得有道理,夜游神不是没有想过。但眼看渡灵船就快来了,也的确走不开,只能等在原地继续打量着。 “要不先让我朝这水里抽几鞭子。要真是他们躲在下面,也好先把这群混账玩意儿吊起来打一顿再说。” 日游神边说边唤出打魂鞭,力道极重地朝忘川水下抽打过去。 带着幽青光芒的冥府灵器一碰到水面,霎时溅开无数腥臭带血的水幕高高扬起,纷落如雨。浓烈的血腥气与腐烂气味顿时弥漫开,呛得夜游神直皱眉头。 偶尔有淅淅沥沥的忘川水洒落到岸边的红色彼岸花上,那花却生长得越发鲜红欲滴,妖异诡丽。 这时,打魂鞭似乎勾到了什么东西,被拉长成了直直一条,任凭日游神如何拉扯着想要收回,却依旧纹丝不动。 眼瞧着渡灵船已经快开到河中央了,他有点急躁地朝岸边的夜游神吼一句:“过来帮我一把!” 话音刚落,一阵可怕的震动忽然从水下传来,伴随着打魂鞭的急速颤动,甚至连岸边的红花也跟着被震落无数花瓣,顽石摇晃滚落。那动静就好像有什么怪物即将从水底苏醒,庞大到能顷刻间便将整个河面化为一片汹涌。 深沉到恐怖的怒吼声逐渐从河水之下传来。 夜游神见状,当机立断便扯回日游神的手,放弃了已经被勾住的打魂鞭。再次抬头时,他瞧见河面上惊叫不已的满船亡魂,顿时脸色更加灰白:“不好了!渡灵船!” 千钧一发之际,东方鬼帝神使烛越及时出现,将三艘渡灵船从河中央强行拉了回来。 然而搭载着恶魂的那片竹筏却因为过于动荡,几乎四分五裂。除了引渡者本身,其他魂魄都尖叫着掉入了忘川之中。 也是在这时候,他们都看清了。 从忘川河水之下伸出来的,不是往那些恶鬼与毒虫,而是一个身形庞大到几乎可以遮天蔽日的东西。 起初,夜游神还以为那是南海巨蛇的魂魄,所以才会有这么大。 然而很快他就发现,那根本不是身躯。露出水面的仅仅只是一个硕大无朋的头颅,上面还有一只巨舟比还要宽阔的恐怖眼珠,此刻正直勾勾地瞪着他,将他惊出满身冷汗。 它破水而出的一瞬间,张口便将那些鬼哭狼嚎的密集亡魂整个吞了下去,然后便重新潜入回了忘川河底。大水排山倒海而来,几乎将忘川两岸淹没了个彻底。 难怪忘川今日如此安静,原来是因为里面的厉魂与毒物都被这东西吃光了。日游神有些魂不守舍地想着。 与此同时,烛越也已经认出了那魂灵的身份,不由得喃喃道:“我得立刻回去通报给鬼帝。不……还有酆都大帝……或者还得去趟神界才行。” “那是……什么?”日游神还有些没缓过来。 “是元天灵鳌。”烛越轻声道,“当年女娲始祖斩它四肢以撑天幕,那东西的魂魄也就被收入了我们冥府。眼下竟然让它逃出来了,这回可是麻烦大了。” 说完,他立刻转身离开,去往东方鬼帝神荼郁垒的居所汇报。 按照神荼的推测,这元天灵鳌原本被关押在幽寂渊之下,是冥府的重点看守亡魂之一。 此番他逃脱出去蛰伏在忘川河中,应该是为了吞噬恶鬼厉魂以修补自身之用。若是等他彻底离开冥府,那后果将会不堪设想,必须尽快告知神界。 听完烛越的这番详细解释后,萧其明眉峰紧皱:“可有查出来是它是怎么逃出去的吗?幽寂渊那样的地方,按理说不应该有亡魂能逃离才对。” 那是冥府的边缘之地,一旦被丢进去,就算不化为飞灰也会被永远镇压,历来就没有谁能逃走的先例。 烛越还没说话,萧其明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忽然说:“得派人去幽寂渊看看,也许那里已经空了。” “将军的意思是……” “我怀疑,元天灵鳌是在吞噬了其他同样被困幽寂渊的亡魂以后,才能有这样的力量从里面逃走。”萧其明解释,“而离开那里以后,他并没有马上便紧跟着远离冥府,而是继续潜伏在忘川之下。这说明……他有可能在从幽寂渊逃走的时候,也受了很重的伤,所以才暂时没办法离开,需要用其他魂魄来修复自身。” “若真是这样……那我们必须尽快解决它!”烛越脸色沉重道。 “我方才已经将这里的情况汇报给了元帅,等……” 还没等他说完话,又是一阵强烈的震动从忘川方向席卷而来,引得整个府邸都在摇晃不已,杯中茶水洒落得满桌都是。屋外到处是惊恐的呼叫声,窗户震动出密集的刺啦锐响。 “不好,一定是元天灵鳌又开始活动了。”烛越率先起身还未有所动作,余光却瞥见萧其明已经闪身出去,于是赶紧跟上。 他们一路越过冥府许多亡灵阴差,远远便望见那从忘川之下探出的巨大头颅。光是那颗眼珠里不断收缩的瞳孔,看起来的大小便和一口深不见底的宽敞山洞差不多。 即使已经有了烛越提前说过的话作为心理准备,可当萧其明亲眼看到这个从远古纪年便开始存在的撼天巨兽时,还是感觉说种不出的震惊,甚至浑身都罕见地不自觉紧绷起来。 眼见周围满是慌不择路着到处逃跑的亡魂,烛越立刻朝同样刚赶到的黑白无常吩咐道:“立刻和其他阴差一起,将周围全部疏散开!” 第280章 “是!” 此时的忘川岸边已经早就乱作一团,无数亡魂在相互推搡着叫喊着。萧其明看见河面上那艘摇摇晃晃的渡灵船,连忙飞身过去帮忙将其稳住:“快带着他们去岸上!” 引渡人慌忙点头,努力试图在一片湍急的忘川河水里稳住整艘船,跌跌撞撞驶向岸边。 然而元天灵鳌的体型实在太过庞大,哪怕只是稍微弄出点动静也足以将这小小的渡灵船掀翻。 萧其明见势不好,正欲提醒引渡人赶紧躲避侧面蜂拥而来的汹涌浪潮,自己却被元天灵鳌忽然拽入水中。忘川那毫无生机的冷水与震耳欲聋的咆哮声骤然灭顶而来,让萧其明一下子失去反应,周身神光被忘川水霎时便洗下一层。 “南营将军!”烛越惊叫着,忽见一道艳丽霞影飘然而至。 那惹眼至极的色彩像是一把锋利刀刃,轻易便挑开冥府常年阴郁的光色。尾端带着三足金乌的滚烫光辉无限延伸,燎开一片金红莲花,烫得那庞然巨兽当即便轻微瑟缩一下,然后便是更加怒不可遏。 红纱隔开所有忘川水,卷起萧其明便很快将他救回来,被哪吒单手抱着放稳在地上。 神光自指尖凝结着蔓延到萧其明身上为他简单治疗,眉尖紧皱的少年神脸上神情格外肃冷,头也不抬唤:“韶岚。” “元帅。”黑衣的少女神使很快跟上着来到他身边。 “带他去疗伤。” “是。” “神使烛越,见过中坛元帅。”烛越恭敬行礼道,“还好三太子来得及时。这凶兽已经又醒了,但是一直躲在忘川之下不肯出来。” “是么?”哪吒冷声道一句,伸手召出紫焰尖枪,足下火光升腾化为一对耀目金轮将他托入半空。 周身烈烈神光大盛着呼啸开,将冥府上空常年笼罩的阴冷薄雾全都烧退至无,零落下的红莲花掉入忘川水中,便是一阵剧烈白烟腾起。 烛越仔细一瞧时,发现那竟是将泛滥而出的忘川水给蒸发成的。 “带着你的人撤退开。”哪吒说完,迎着元天灵鳌的咆哮直冲上前,手中乾坤圈带着莲火力道极重地掷出,打在那灵鳌脆弱的眼睛处,顿时将它激怒。 强烈的痛苦与怒火促使它逐渐浮出忘川河来。仅仅只是露出的一小部分身躯就已经巍峨到恐怖,难以想象这样一头上古凶兽到底是如何隐藏在这忘川之下的。 见此情景,哪吒没有任何犹豫便燃烧神力唤出六臂神相。赤金色的狂暴光华顿时震天而起,涌出万千焰流,将整个冥府的天空都灼烧得透亮,好似太阳掉了进来。 红莲花疯涨在半空中,释放出神光与火焰将忘川烤得白雾阵阵。 这忘川本是冥府里死亡气息最重的一条先天水脉,无数年里只有恶鬼毒物被扔在里面受尽折磨,自然也变得剧毒无比。此番被神火灼烧着蒸发,扩散开的烟雾自然也是毒性强烈。 连周围岸边的彼岸花在碰到这些水雾后,也纷纷开始枯萎死去。 烛越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终于明白哪吒为什么刚才要让自己和其他阴差亡魂什么的躲远点。 混天绫游铱椛弋如红龙环绕,将扩散的毒雾都控制在忘川附近。红莲之身根本不受这些毒的影响,金色杀神瞳下,元天灵鳌的身形全部化作一堆扭曲的黑白线条。 只一眼,哪吒就发现不对劲:“你的模样和从前不一样了。是在幽寂渊被关押太久,还是吞吃了太多其他亡魂的缘故。” 元天灵鳌张开口,洪亮的声音轰鸣如炸雷般,几乎将周围亡魂的身躯都震裂开:“你……这模样,也和以前……不太相同了……” “红莲。” 又是一个在上古纪年便认得自己的。 哪吒没太多惊讶,只意识到自己过去是真的太不关心外界。 毕竟那时候他是顺应太若灵族祈愿而行动,出现便是为了抹杀一切站在千禧城外的生灵,无论身份。 也难怪会对这元天灵鳌和相柳毫无印象。 “伤本座部下,扰乱冥府秩序,就得魂飞魄散!”哪吒冷冷道。 他以混天绫缠绕住元天灵鳌头顶的角,将那疯狂挣扎的巨兽硬生生从河中拖出半个身体。汹涌的河水却也紧跟着泛滥开,将周围一些亡魂卷进去化作了灵鳌的口粮。 哪吒见状,顿时不满地啧一声,眉眼间神情愈发冰冷锐利。 火海翻滚得愈发疯狂,忘川水开始一寸寸萎缩下去。 见状,旁边的烛越开始有些慌了:“我有种不好的预感,这忘川搞不好要保不住了。” 旁边刚赶来的崔珏判官点点头,面色凝重:“我也觉得。所以谁去阻止一下?” 黑无常想都没想就张口道:“卑职无能。”所以不去。 白无常则赶紧用手肘戳戳对方,示意他别这么瞎说大实话,然后提议道:“我知道有个人应该可以!” 烛越先是满脸疑惑,然后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我好像也知道了!而且我觉得我们说的应该是同一个人!” 崔珏耐着性子叹口气:“那你们还等什么?管那是谁赶紧叫过来啊!”说着,忽然又屏气片刻,“你们是想去神界找太乙天尊吗?我觉得这有点来不及……” “不,很近,就在百花深。”说完,黑白无常就拉着烛越飞快离开了。 然而等到了重时宫说明白来意后,叶望夏却慌忙回答:“可是仙箬今早出去了,这会儿不在家里!” “什么?!”烛越闻言一阵头皮发麻,差点没晕过去,甚至感觉忘川水都已经快见底了。 “那太华主神现在在哪儿?”白无常连忙问。 “阿姐……现下应该在僰道城的三太子行宫里。临走前阿姐说过今天要去那儿,现在也才刚走不久。”叶留冬回答。 “那我们现在就去。”说完,他们很快离开赶去僰道城,果然在哪吒行宫里的凉亭边,找到了正在拿着手里玩意儿喂鱼的叶挽秋。 见到黑白无常和烛越一起来,叶挽秋格外惊骇,连忙起身:“这是怎么了?你们三个怎么大白天突然出来?” 烛越迅速将冥府正在发生的事说了一遍,听得叶挽秋满脸不可思议:“那水不是冥府的先天水脉吗?都能被烧干?” “能不能不好说,但这样下去,恐怕真会出问题!”白无常急得长舌头直甩,“您赶紧跟我们回去帮帮忙吧?” 这句话说得甚是微妙。 帮忙的话,是要拦着哪边呢?元天灵鳌,还是哪吒? 不过既然都来找她了,那显然是为了哪吒而来的。 想到这里,叶挽秋连忙拉住白无常:“这会儿赶回去太慢,我先联系他。” “在这儿?”他有点没明白过来。 她点点头,正伸手准备去摸同心镜,却发现自己早上出来时根本没有带在身上。 犹豫间,她忽然将目光转向一旁的太子殿,顿时想起什么。 来到太子殿里,叶挽秋对着那尊宝相庄严,彩绘精致的神像闭上眼睛。以自身灵识为引,唤得神像很快现出神光绕身体予以回应。 她摘下耳上那只与哪吒成对的坠子。 神光烂漫间,有什么东西在冥府半空中闪烁一瞬。 第281章 哪吒抬起紫焰尖枪,稳稳接住那抹坠落的亮光。 精致秀气的耳坠正摇晃着挂在枪尖上,抚平周围那狂烈到近乎失控的烈火。 “仙箬。” 第107章 好乖 跟着黑白无常与烛越再次来到冥府,叶挽秋首先感觉到的是一阵异常的燥热与浓烈的毒气。眼前满是强烈的火光,将本该阴沉的冥府照亮得如同白昼。 她抬手以袖捂住口鼻,指尖神光绽开化作一层屏障,但也无法完全隔绝这里无处不在的毒气。 还在她思考着该怎么穿过这层无碍时,眼前忽然红影一闪。混天绫从层层雾气背后游弋出来,轻易便驱散了周围层层逼近的剧毒雾气,化作一抹流霞轻轻披在她身上。 她捉住飘动的绸尾猛地将它扬开,想要替黑白无常他们也开出一条路来。却没想到,雾气尽散时,出现在她面前的竟然是一只巨大到恐怖的眼睛。 一开始,叶挽秋还以为那是什么漆黑到深不见底的山洞,还有点疑惑冥府什么时候刚进来就是这个模样了。 紧接着,一阵被什么诡异生灵紧盯上的冰凉战栗感便立刻沿着脊背炸开到头顶,让她连指尖都冷下来,心跳仿佛暂停了一瞬间。 “太华主神——!”应该是有人叫了她一声,声音惊慌变调到让她都听不出来到底是谁。 虽然完全不知道眼前这个连瞳孔都和山洞差不多大的怪物是什么,但叶挽秋的身体本能已经先一步反应过来,指挥她立刻躲避开。腰间悬挂的浮光万福玺光芒大盛,化作一朵透明的花将她包围进去,隔开了元天灵鳌的攻击。 少女一身白衣飘逸如乘风而起的羽毛,伸手召来混天绫将烛越他们也赶紧拉过来。 “仙箬!” 这次她听清了,是哪吒的声音,带着一丝罕见的惊惧和强烈愤怒,显然是担心她刚才被这灵鳌伤到了。 混天绫从心而动裹住叶挽秋的腰,另一端则飞快延伸着回到哪吒手上。 她方才站稳,手中雪焰劈出万道光刃朝那灵鳌密集包围而去。巨兽吃了痛,狂吼着朝她张嘴咬来。锋利牙齿下的庞然大口像是一道望不见底的深渊,要咬碎这抹洁白小巧的身影简直易如反掌。 下一秒,她感觉腰间一紧,整个人被隔空拉入一个熟悉的冰凉怀抱。汹涌而来的火焰夹杂着大团莲花盛开,簇拥在她周围死死保护住她,燃起的火焰将元天灵鳌灼烧得痛苦不已。 它本就已经身死,属于亡魂。就算因为吞吃了同被镇压在幽寂渊与忘川里的其他魂魄,实力大增,也只会让他身上的阴气越发浓烈,自然与哪吒身上的神火天性相克。 也是等到来到这更高的位置,叶挽秋才算彻底看清那元天灵鳌的模样,不由得满脸震惊:“这东西……就是你说的那个,那个被女娲始祖砍断了四肢用来撑起天幕的凶兽?” 虽然知道它肯定很大,但是这显然有点大过头了吧? “是他。”哪吒说完,迅速打量叶挽秋一眼,“你刚才有没有受伤?” 她摇摇头,握紧手里的雪焰:“这东西居然能被忘川藏进去?忘川有这么深?!” “冥府先天水脉,可容纳世间一切亡魂。它就算再大一倍,只要还是亡魂就一定会被忘川水容纳进去。”哪吒解释。 “对啊,我差点忘了。”叶挽秋回想起来。正因为可无限容纳亡魂的特性,忘川也被称为冥府的无底之河。 不过想到烛越他们来找自己时的慌张表情,叶挽秋侧过身子朝底下看一眼,发现这河水看起来好像是比过去略略浅了几分。 “这东西解决起来怕是麻烦得很。”叶挽秋说着,抬头看见周围满天都是天兵神将,构出一道天罗地网将元天灵鳌困在河水中。 地面上则是无数阴兵镇守,联合起来阻止这巍峨巨兽再次沉入忘川水中。大团幽冥冷火聚集在他们周围,闪烁如满目青光碎玉。 “它逃出幽寂渊就已经受了伤,如今靠躲在忘川水里吞吃恶魂修复自身,但还没有成功。” 说话间,元天灵鳌已经再度吼叫着伸长脖颈,搅起层层忘川之水朝天上的神军泼过去。若是被这东西碰到,那就像是碰到了毒中至毒,连周身的护体神光也会被腐蚀掉。 叶挽秋显然也知道这点,于是连忙想将混天绫取下来绕回哪吒身上,却被他按住手。 “你留着。”他说。 两人一同朝元天灵鳌攻去,配合极为默契。神光四溅间,让人根本分不清那过于耀眼的色彩到底是来自于哪吒还是叶挽秋手里的雪焰。很快,元天灵鳌就被逼迫到难以动弹。 眼见时机成熟,哪吒收回绕归而来的乾坤圈,祭出九龙神火罩,同时周身光华更甚。 莲焰灼灼焚天,背后是缓缓盛开的巨大红莲真身,迸发出的撼天神光让九龙神火罩的光辉也被压下去。九尾灿金神龙从罩内飞舞而出,环绕在红莲真身周围,对着河水中的凶兽怒目而视。 “哪吒……?”叶挽秋紧张地看着他,担心他会因为想要一举解决掉这元天灵鳌而强行召用业火。 “自己从忘川里滚出来,或者本座把你直接烧到灰飞烟灭!”他冷冷睥睨着面前的上古巨鳌,金光灿烂的漂亮凤眼中没有一丝柔和可言,随时会将胆敢反抗他的任何生灵都化为灰烬的凶戾。 此言一出,岸边一众阴差顿时脸色痛苦,感觉这回忘川怕是要凶多吉少。 而叶挽秋本来以为元天灵鳌会想尽办法挣脱,拼死抵抗,却见他低嗬着紧紧盯着空中那朵灼目至极的红莲花,似乎是在犹豫什么。 如果他真顽抗到底,按照这红莲说到做到,从不失手的作风,必定会将他彻底毁掉。 上古时代号称红莲开,万灵灭的业火之源。他如今已失去肉身,魂魄伤势未愈,显然不能和对方抗衡。可若投降,做到如今这步,也是死路一条罢了。 反正横竖都是死……那还不如拉一个垫背的。就算动不了红莲,也要找个最让他关心的带走。 那元天灵鳌盘算着,眼神里激起一阵阴狠,巨大骇人的眼睛忽然转动过来,死死盯着不远处的叶挽秋,回忆着方才两人抱在一起的亲密模样,很快就决定好了目标。 几乎是在他朝自己看过来的一瞬间,叶挽秋便意识到了他想做什么,紧接着还听到对方喉咙里的含糊闷鸣,似乎是说了一句:“真稀奇。” 稀奇什么? 这里最稀奇的是你吧?! 眼见灵鳌张开大口,无数已经被化为他附庸的亡魂正密密麻麻如倾巢毒虫般朝自己涌来,叶挽秋一扬混天绫将它们通通扫开。 雪焰在她手里挥舞得密不透风,割开那些亡魂的躯体像是切碎纸片一样轻易。阴气碰上雪焰的刀锋,霎时爆开阵阵尖锐到令人牙酸的响声。 他似乎将所有自己吞下去的亡魂都放了出来,意图打破神军与阴兵们对他的束缚,转而去将叶挽秋作为自己的新目标。 “不好!这些亡魂朝建木结界去了!”烛越见状,连忙和崔珏他们一起前去阻拦。 无尽亡灵包围的中间,忽然迸开一点白金与赤红交织的光辉。 纸偶们疯狂如暴雪呼啸开,混天绫搅碎任何敢近身的鬼魂。 第282章 叶挽秋飞身踏上那翻卷如浪潮的红绫,在混天绫的掩护下运起神力冒险靠近过去,一举斩断了元天灵鳌头顶的角,打断了他不断吐纳亡魂做以掩护的行动。 上古巨兽爆发出的怒吼让她感觉心神俱震。 趁着他被困住所以行动不便的空隙,叶挽秋迅速闪身躲开,手中雪焰光芒暴涨,运起周身神力化作一道道锋利光刃,毫不犹豫朝灵鳌眼珠的脆弱处劈去,且接连不断打在同一处,直接废掉了他的一只眼睛。 暴怒中的元天灵鳌回首将叶挽秋从身上甩了下去,同时搅起道道忘川水幕朝她淹没而来。 她感觉自己被混天绫拉了一下,紧接着后背接触到的不是能让神光都被腐蚀的忘川水,而是格外温暖柔软的东西。 是莲花。 叶挽秋愣一下,立刻伸手摸了摸。 不是那种以神力幻化而出的莲花,是真实无比存在着的。 她恍惚片刻,忽然意识到哪吒是用真身护住了她,挡下了那些忘川水。 她连忙坐起来,看到九龙神火罩已出。火海吞噬向元天灵鳌,烧得他疯狂挣扎,溅开昏黄带血的忘川水四处泛滥。也终于把他逼出了河水中。 待叶挽秋起身离开后,红莲之火立刻燃烧起来,成为彻底摧毁元天灵鳌的最后一击。 看着那庞大到恐怖的身躯终于消散成了虚无,叶挽秋却一点也没和周围人一样松口气,反而更加紧张地望着半空中那刚刚收了真身的少年身影。 她很快来到哪吒身边,先是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又握住他的手:“你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虽然刚刚那不是业火,但到底是从他真身里燃烧起来的,看得她格外担心。 哪吒刚睁眼就被她抓住一顿又摸又揉,刚开始还有些诧异,但也没有反抗,后来才意识到她是在担心自己,于是淡淡笑着回答:“没事。” “真的没事?” 叶挽秋不放心地继续在他身上到处摸了摸,然后被他捉住手:“我没有动用业火,别担心。” 仔细看看,他也确实没什么灵识受损后会有的虚弱样子,这才终于松口气,然后又想起来:“那忘川水呢?你保护我的时候,那水不是泼到你真身上了?” “那水对我无用,没事。”他牵住叶挽秋的手回到地面。 然后她才发现,周围正站满了对他们行注目礼的人,脸上基本都挂满了曾经听说过的八卦,今日终于亲眼见到成真的敬佩与欣慰。 只有崔珏判官看起来关注点不一样:“看来得过个几十年,这忘川水才会恢复原本的样子了。” “如今这样干净些也好。”哪吒说完,又对周围对他行礼的所有人道一句,“起来吧。” “柏华。” “听凭元帅吩咐。” “带着中坦三秦军先回神界。” “末将遵命。” “怎么没见萧其明?”叶挽秋看了一圈周围,感觉有点诧异。她记得哪吒刚开始就是派萧其明来冥府调查的。 “他受了伤,被韶岚带去休息,我先过去看看。” “我同你一起。” 崔珏回头:“韶岚神使和萧将军现下正在我府上,我走之前,孟婆已经去过,正在为萧将军疗伤。三太子和主神随我来吧。” 他们很快回到判官府,孟婆正在交代小鬼去找需要的灵药,见到崔珏和哪吒几人进来,连忙恭敬行礼。 “他情况如何?”哪吒问。 “回三太子的话,萧将军伤势并不重。我已经让小鬼带着将军去净灵泉里,只要在那儿泡上半个时辰,再服上一剂药应该就痊愈了。”孟婆回答。 “那便好,辛苦你了。” “本分而已,老身多谢三太子,这就先去给萧将军熬药去了。” 说完,孟婆再行一礼后便很快离开。 “对了。”哪吒转头看向崔珏,“你知道云梦泽梦君近百年来有如何么?” “这个我还真没打听过。毕竟云梦泽其实算是独立于冥府之外,并不受酆都大帝管辖。平日里若无公事来往的话,我们与他几乎不会有碰面的时候。细细算来,也有个约摸几百年没见到了。” 崔珏回答完,接着又有些好奇:“三太子为何忽然问起这个?” “本座之前遇到一个名唤墨琰的人。虽然身是凡人,但怀有仙灵之魂。出于好奇,本座让韶岚去调查过许久,应该与梦君联系不小。” “墨琰?” “这名字……”崔珏惊讶了,旋即点头,“我知道了,我会尽快派人去云梦泽拜访一下。如果我没猜错,这个墨琰也许就是梦君入了自己梦以后,分散出去的一缕灵识。” “还能这样?” 叶挽秋不可思议地眨眨眼:“也就是说,他自己睡着了会控制不住自己的灵识?” “这在以前也是有过的。”崔珏点点头。 “到底是怎么回事?”哪吒问。 崔珏说:“回三太子的话。我之所以对墨琰这个名字熟悉,是因为两千年前,梦君便有一次睡着以后,灵识游荡分散出去,化作一个叫墨琰的少年,在人间活了百年。直到寿终正寝后才回归本体。” 叶挽秋:“啊?” 虽然刚刚她已经说过了,但还是想重复:“还能这样?” 崔珏笑叹道:“不过那也是两千年前的事了。既然三太子如今又遇到了这个人,我还是派人去一趟云梦泽看看,打听情况。若有消息,我会立刻派人汇报给三太子。” “那就交给你了。” 离开判官府后,叶挽秋看着哪吒问:“你现在要回神界吗?” “萧其明还在此处,我再等等。”哪吒说着,又侧头望向她,“这几日在家里还开心么?” “挺好的呀。外面没什么要紧的,我也就正好难得能有时间来专心忙手里的事。”她回答。 两人一起慢慢走在街上。她只听见哪吒紧接着说了句:“那看来是很开心。怪不得我们都几日未见,你也不说别的,只赶着我回神界。” “诶?我什么时候赶你了?那不就是随口一问而已。毕竟你可是天军统帅,整日里可忙。”叶挽秋伸手轻轻拨了拨他耳垂上的坠子,故意拖着声调阴阳怪气。 哪吒沉默一瞬,眼睫半垂着道:“能别学我师父那样说话么?” 她忍不住笑起来,转而朝他伸手:“我的坠子呢?” 他从贴着心口的衣服处取出来,转身给她仔细戴上。 叶挽秋趁机垫脚亲了他一下,沾了满唇冰凉的莲香气:“哎呀,看起来我家小莲花想我了嘛。” 不怪她格外喜欢趁哪吒不注意的时候偷亲他,只因为那一瞬间后,他微微睁大眼睛的样子实在太招人,乖得不行。 这么想着,她又心痒难耐地凑上去连着亲了他好几下,还伸手揉着他的脸:“真乖,好可爱。” 哪吒微微皱下眉尖:“乖?” 大概六界之内也只会有叶挽秋这么说他。 “就是很乖。”她一双眼睛弯成月牙,脸上笑意格外灿烂,“我就是特别喜欢乖的,不可以吗?” 闻言,他有些欲言又止,好像是勉强接受了这个本来跟自己毫不沾边的形容词,但又问:“只要是乖的都喜欢?” 第283章 知道他这是在索求自己最想听的,叶挽秋这回倒是没用别的话去故意逗他,而是一脸认真地看着他强调:“那不算。只知道乖那就失了趣味,所以还是得很有自己的脾气才行。” “而且他也不能对着谁都这么乖,只能对着我才可以。谁都能得到的东西我可不稀罕,只有是全都独一无二只属于我的,那才是我的心头至宝。” “再有嘛。他还得长得好看,最好是六界顶顶好看的那种。毕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自然也不能免俗。” “并且啊。他还得和我同一日生辰才可以,这样才叫有缘分,我可是很认同这个说法的。” “最后的最后。他必须得是个驰骋于各方沙场,地位尊崇显贵,威名赫赫传于万家,且名扬万世的骁烈少年神。” 说完,她伸出手:“现在就请六界唯一能满足我以上所有条件的有缘人,立刻牵上我的手跟我回家。” 搭在掌心的手带着熟悉的冰凉凛硬,只轻轻停留一瞬间便改为与她十指相扣。 紧接着是同样冷香的莲花开放在唇上,带来一个比花朵还要柔软的吻。 “好。” 第108章 留下 木施上那身衣裳彻底完工的时候,也到了神界秋夷则宴赐封礼的日子。 大抵是因为这次神界宫宴特殊的缘故,明煌古神将这天的阳光拿捏得格外好。既不十分炎热,又保留了夏季的明丽,将整个天地都照耀得分外鲜艳。 叶挽秋收了针,将天光捻做的细细丝线剪断,准备最后检查一遍还有没有纰漏。 窗外天光柔亮,穿过挂满屋檐的茂密花藤倾斜进来,将那身华贵无方的新衣照亮。无数繁复逼真的绣花与细碎洒银在光线下闪闪发亮,精美绝伦。 将扫晴娘检查过确认没有遗漏的腰封也接过来,一并挂在旁边,叶挽秋总算松口气,然后又问:“头冠准备得如何了?” “帝女姐姐放心,昨日青歌和竹沥他们就已经取回来了,要这会儿送过来看看吗?”扫晴娘问。 “拿过来吧。” “是。” 很快,刚刚打造完成的银莲花冠便被送了过来。 这样式还是叶挽秋自己设计画的图样,又花了不少功夫从青川君那一大堆宝贝里,挑出一块极好的冰鉴玄银打造而成。 宝冠呈盛开的莲花状,镶嵌其上的彩泊石在无光时只是半透明的雾色。一旦见光便光华流溢,耀眼夺目。与发簪尾端的那颗淡冰紫色宝石是整个头冠仅有的外部装饰,其他则是在冰鉴玄银本身上雕刻出精细花纹。 “不错,和我想要的完全一样。”她笑着点点头,又朝扫晴娘交代道,“今晚是秋夷则宴,我和爷爷都不在家,得上神界去。晚上给青歌他们几个多做几个他们爱吃的菜,想出去玩的都可以准了。” “好嘞。” 放下那盏头冠后,她随手执了本书便来到院子里,悠闲地躺在躺椅上闲散翻着,不一会儿便感觉有些昏昏欲睡。 这几天为了赶制这套衣裳,她基本都没睡个好觉,这会儿终于得空闲下来了,难免觉得有点疲惫。 椅子堆着扫晴娘们提前放好的天云丝软枕,托着她正好休憩片刻。 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再次醒来时,叶挽秋忽然闻到一股熟悉的莲香气正静静弥漫在自己附近,于是也没睁眼,只伸手出去,像是想牵住什么,同时笑着问:“什么时候来的?” 熟悉的手很快握上来,紧接着落下的是一个轻柔的吻:“半刻前。看你正睡着就没打扰你。” 闻言,叶挽秋睁开眼,看着面前正望着她神情温柔的少年,伸手摸了摸他的脸,笑着调侃:“没想到啊,原来三太子还有这喜欢看人睡觉的癖好的吗?” 指尖擦过他唇线时被他偏头含住,轻轻抿咬一下,纠正:“对你而已。” 瞧瞧这个人,总会毫不犹豫给出他所有明目张胆的偏爱,听得她尤为高兴,于是伸手:“椅子上硬,躺得我怪不舒服。” “抱你回房间?”哪吒说着便要伸手。 她按下对方的手,任性命令道:“你躺椅子,我躺你身上当垫着。” 哪吒笑着低头吻了吻她,顺从躺下后伸手将她搂进怀里。 叶挽秋满意地抱着他蹭了蹭,正想找个最舒服的姿势窝在他怀里,所以一直调整着,却被他在腰间捏一把:“别乱动。” 她有点不高兴地抬起头,用头撞他一下:“都没找到怎样躺着最舒服,怎么不能动?我偏要动,偏要动。” 说着还更起劲地在他怀里拱来拱去,伸手时却不小心摸在他胸前,感受是一如既往的格外好。 于是那一刻,明明脑子已经下令“光天化日,成何体统,赶紧停止”,手却自顾自地揉了两把表示“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纵情享受”。 哪吒欲言又止地看着她,沉默片刻,语气罕见有些犹豫:“你……” “我只是不小心碰到的。”叶挽秋试图解释,整个脸都埋在他颈窝里,声音闷闷的,听着极为心虚。 哪吒伸手摸了摸她的脸和耳朵,果然入手格外滚烫,于是伸手将她朝上抱了抱,偏头用鼻尖去刮一下她的,语气淡然道:“不继续了?” 叶挽秋猛地抬起头,头顶顿时磕到他的下颌。 哪吒还好,只是用手背揉了揉。 她则捂住头顶嗷嗷叫起来,还顺便指指点点,脸上红作一团:“你个男孩子家家的,怎么可以说这种话!” “对你也不可以么?”哪吒伸手给她揉着发顶,墨玉色的眼睛里是再自然不过的温凉神情,好像没觉得这话有什么大不了的。 叶挽秋语塞一瞬,旋即捧起他的脸装作气势汹汹命令:“反正只许说给我听!”说完便狠狠亲上去。 片刻后,她忽然像是想起什么,连忙起身拉住他:“快来看看我给你做的衣服!” 哪吒跟着她走进去,一眼便瞧见了那身被挂在木施上的衣服,不由得愣下:“你这几日有休息过么?” 不然按照这个精细且极致重工的程度,根本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做出来。 “确实没怎么睡好过。不过最后做出来的效果我还是很满意的,还好我以前也经常给爷爷做衣服。”说着,叶挽秋将它取下来递给哪吒,朝一旁屏风背后扬头示意,“你快换上让我看看。” 他伸手轻轻摸在她因为没休息好而隐约有些泛红的眼睛旁,似乎还想再说点什么。叶挽秋却不以为意,只催促道:“快去呀,让我看看效果!” 因为知道哪吒平日里更习惯穿束袖的缘故,所以这身衣服在裁剪的时候,叶挽秋就特意做了里面束袖,但外袍是宽半袖的样式,袖口长度只到差不多手肘,垂下来的部分则满是缠花精秀。 这样他穿起来会舒服些,而看起来也会格外漂亮。 换衣服时,哪吒注意到她在衣服贴近心口的位置上,绣了一枚红枫与莲花拼接的奇特纹样,伸手轻轻摸了下。 大概因为这身衣服是为赐封礼所准备,所以穿起来实在太过繁琐。叶挽秋透过屏风影子,瞧见他正拿着一条玉珠坠饰半晌没动,于是问:“要我帮你吗?” 第284章 “能帮我一下么?” 竟是同时开口说了差不多一样的话。 叶挽秋笑起来,放下手里茶杯走过去,顺便拿上了旁边的腰带。 转头时,她看见哪吒正好将外面的衣衫都脱了下来。有暖色的薄光从屏风顶上流泻而下,将少年身上仅剩的一件单薄里衣映照得几乎半透明,身躯轮廓清晰可见,暧昧到心痒。 她愣神片刻,莫名懂了什么叫“半遮半掩才是最为撩人”。 哪吒回头正准备去接她手里的衣服,忽然看见她好像有点发呆的样子,不由得问:“怎么了?” 她这才回过神,眨眨眼睛道:“没事。你先穿,我帮你整理后面。” 到底这身衣服本来就是出自叶挽秋之手,哪片飘纱该在什么位置,哪条珠链该放在哪里,最后都是她帮忙弄好的。 打个响指唤纸偶们出来将一旁的屏风推开,亮堂光线照耀进来,叶挽秋后退两步仔细看了看,格外满意地点头:“果然人好看,穿上漂亮衣服就更好看了!” 这身神服基本是由半透明的银月纱纺织出来,只在宽袖与袍摆边缘用一种格外明亮又冷淡的薄金色晕染些许,外罩甲与全身遍绣渐变色的缠花枝叶,跃动如火焰线条。 “我猜要是让你自己选的话,肯定不会挑这么花哨的一身衣裳。”叶挽秋看着他似乎是有点不太适应地整理着那些装饰。 “确实不会。”哪吒承认,接着又补充,“不过你手艺好,做得很好看。” “我家小莲花就是会说话。”她凑上去亲他一下,笑吟吟指着梳妆台前,“坐吧,我还让人给你新做了一顶头冠,正好配这身衣裳。” 为他重新束发打理好后,叶挽秋也去将自己准备好的宫宴神服换上,然后由她坐在梳妆凳上,让哪吒帮她盘发戴簪。 两人身上穿的一看就是一对,从花纹到颜色都一模一样。走出去时还让百花深的妖怪们都惊讶不已,远远围着好奇打量。 毛团是家里这些妖灵里年纪最小的那个,一只纯真可爱的小雪貂。 见到叶挽秋和哪吒结伴出来,她先是愣愣盯着半晌,满脸惊艳都口水都快流出来,然后拍拍手高兴地大喊:“好耶!是好漂亮的新郎官和新娘子!” 周围一众妖怪们听了大惊失色,连忙冲上去捂住她的嘴。 叶挽秋无奈地笑了笑,正准备给她解释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却听见哪吒忽然开口,语气清淡地夸一句:“讲得不错。” 接着还取出一颗流曜明珠抛给毛团:“收着吧,修行用得上。” 毛团捧着那颗宝光灿烂的灵珠,急急忙忙道谢,周围满是目瞪口呆盯着她手里那东西的妖怪们。 叶挽秋同样惊讶一瞬,但已经先一步反应过来,在其他妖灵蠢蠢欲动着打算卖乖之前开口:“都去玩儿吧,别在这儿围着了。” 眼见那群小妖怪们推搡着跑远了。她转头看着哪吒,有点惊讶:“你怎么就突然赏了毛团那么一件宝物?” “她话说得好。”哪吒回答。 “没看出来啊。”叶挽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原来只要哄你高兴就会有如此优待。怎么我以前哄你高兴的时候,你没特意送东西给我?” 说完她又补充:“那些你说自愿给我的不算。” “可我所给你的一切皆是自愿,不是因为你让我高兴。这自然不同。”哪吒说着,牵起她的手吻在手心上。 “算你回答过关。”叶挽秋笑起来,牵起他就往前跑,“快走了,秋夷则宴就要开始了,你这个要受赐封礼的贵宾还没到可不行。” 他们很快在重时宫正殿门口见到了同样已经装束整齐青川君。 见到这两个穿着一身几乎同样衣裳的孩子,青川君先是一愣,然后又笑起来:“你俩这是去参加宫宴还是定亲宴啊?” “爷爷。”叶挽秋小声叫着。 “好好好,我不说。到时候去了神界自然有的是别人说。” 话虽如此,但真敢到叶挽秋和哪吒面前来打趣的,除了蔚黎古神他们几个,也就再也没有旁人了。 其中要数蔚黎的眼睛最尖,只瞧一眼他俩身上这几乎一样的神服,便立刻猜到:“这是仙箬给你做的衣裳吧?这数千年里,我可都没见你自己选过这样的。” “偶尔选一次也挺好。” “哎哟,看看看看。这也就是仙箬给的他才肯高兴接受,若是换做旁人送,那估计都成桌布了吧。”蔚黎一针见血道。 “那倒不会。”哪吒回答,“毕竟我也不太用桌布之类的东西。” 蔚黎见说不过他,索性伸手将叶挽秋朝自己身边拉过来:“你可是今儿个的贵宾,大家都看着呢。我就和仙箬坐一块好了。” 叶挽秋抬起头看了看,然后又去扯蔚黎的袖子,低声提醒:“这个安排,我觉得夙辰古神有不同意见。” 蔚黎:“……” 最后,叶挽秋还是坐在青川君旁桌,与蔚黎的位置挨着,一起观礼全程直到结束。 就是这七音金阙宫为了这次宫宴与赐封礼,装潢得实在太过金碧辉煌,华贵不可方物。看久了甚至会被这满宫殿的绚丽光辉晃得眼珠酸软。 期间有仙娥来为他们斟酒,叶挽秋本想拒绝,但又觉得今晚喝一点也无妨,只是让她们将栖凤换做了最清淡的夜无忧。 同样的入口清甜,半点酒气也无,很容易就会不小心喝过头。 至少当她奇怪地发现,不好管看什么东西,好像有好几重一模一样的影子晃悠在周围时,她就意识到了。 “仙箬?”有熟悉的清冷少年嗓音穿过那些嘈嘈切切的混乱落进耳朵里,引得叶挽秋回过头。 视线朦胧下,眼前正满脸关切望着她的少年看起来不仅像极了哪吒,甚至比他还要美。 哪吒将她手里剩下的酒端开,又回头朝青川君他们交代了几句,然后抱起她便径直离开了七音金阙宫。 有凉风吹来,夹杂着哪吒询问的声音:“怎么喝了这么些?” 她笑着去搂紧对方蹭了蹭,回答:“因为开心!” “开心什么?” “喜欢你!” 他顿了顿,偏头吻在她发烫的嘴唇上,被她追逐着吻上来,却难得罕见地躲开。 叶挽秋不高兴地伸手捧住哪吒的脸,将他硬是转过来,凑近距离看了半晌才找准位置亲上去,还时不时用舌尖舔一下。 他很快被弄得气息不稳,收紧手臂让她别乱动:“还没到家。” “那回家了就可以亲了吗?”叶挽秋眨眨眼,好像有点茫然,然后又接着去蹭他。 “你想怎么样都行。”哪吒这么说。 “太好了!”她笑起来,声音清甜极了,把他当猫一样抱着不停拱来拱去,“要亲亲!要亲亲!你身上好香,我喜欢这个味道。” 说完,她双手勾着哪吒的脖颈,被他一路抱着走过天玉大道,一会儿嘟囔着说“好喜欢”,一会儿又抬起头亲亲,问他喜不喜欢自己。 “我们两个之间,不管什么时候都是我先喜欢你的吧?”哪吒提醒。 而且若只说喜欢,这个词实在太过单薄又无力。 第285章 他渴望的是绝对的唯一与永不磨灭,是浓烈到极端病态的纠缠,是哪怕只抽出一丝,也足以将这样浮浅的词烧做灰烬的深厚。 “什么时候到家呀?”叶挽秋问。 “快了。” 走过最后一道云梯。旁边正值守的天兵天将一一行礼问安,垂首避视。直到确认哪吒已经看不见以后,又集体转头相互眼神暗示——“好兄弟,看见统帅和太华主神刚刚的样子了吗?” “当然看见了,我又不瞎,而且我还听到了!” “找个机会去五营打听打听。” “我看你就是嫌自己活太长!不过打听到了也跟我说说,我要听全部过程,而且必须非常详细。” 回到三凤宫里,哪吒没有在正殿停留,直接将叶挽秋抱到了自己的寝殿放下:“你躺一会儿,我去给……” 他话还没说完,被叶挽秋凑近过来堵住嘴,微张的唇瓣间滑入一抹不属于自己的温软,笨拙地伸进来舔了舔。 见到他微微睁大的眼睛,叶挽秋笑着又去亲他的眼尾那些格外艳丽惑人的神纹,被对方密而长的眼睫弄得嘴唇痒痒的。 好像吻住了一只躁动不安的蝴蝶。 她退开一点,抿住嘴唇舔一下,好像是在留恋那种格外好闻的莲香气,并说:“是你说回家就可以亲的。” 话音刚落,哪吒忽然伸手扣住她的脖颈将她按向自己。 凉热分明的柔软嘴唇碰到一起时,所有言语都显得那么苍白。原本想说的话也跟着都融化开来,在温热交缠的呼吸中化为暧昧不清的细碎哼鸣。 像是滚烫的铁水被一缕缕浇灌在冰面,迅速蒸腾起的相互吸引与浓烈渴.求同时爆发在两人的身体里。 也许是因为喝了酒的关系,叶挽秋感觉自己突然失重,或者是因为姿势改变而造成的过量眩晕。她下意识搂住了哪吒的肩膀,感受着自己被忽然压到床面上,纠缠着的唇舌却并没有因此而分开。 阴影与莫名强烈起来的莲花香气共同笼罩下来,她抬起眼帘,只来得及勉强喊出对方的名字:“哪吒……” 下一秒,她被扣在后脑的手半强迫着仰起头,亲吻激烈到连吞咽都来不及,逐渐有混合了两人体温的湿润触感沿着唇角淌下。 空气里突然传来一声丝线断裂的颤音,然后是珠子不断跳跃在床上,在地上的密集碎响,滴滴答答如一阵晚来的春雨。 叶挽秋不受控制地跟着颤抖一下,感觉自己已经被酒水浸泡得软弱无比的理智也跟着断裂开。 “仙箬。” 他在喊她,声音因为过度的克制而紧绷成一条直线,好像随时都会像刚才那串玉珠一样断裂开。 “今晚留下来好不好?” 第109章 花缠 她看到他眼里似乎有燃起的火光,是稍微零落一朵下来就能将自己全部点燃的滚烫。 已经兵临城下的询问其实没有多少征求意见的可商量性,更多是一种温柔的宣告,一种侵占前的抚慰。 就像他此刻缓慢抚摸在她脖颈肌肤的动作一样。 叶挽秋有点难以忍受地皱了皱眉,喝下去的酒似乎都在他的触碰下发作起来,将她整个思绪都搅做一团乱。 她发现自己无法思考,身体陷入被傀儡术操控般的不能自主状态。好不容挣脱束缚想要清醒呼吸,没过多久又会被汹涌蔓延上来的暗流再次淹没回去。 她试着从这种没有终点的下坠眩晕里停下来,然而主动权从来不在她手上。原本搂在她腰间的手转而去捞起她的腿弯,掌心的冰凉即使隔着层层叠叠的裙摆也格外清晰,好像被冷火灼过的战栗。 她没忍住,在越演越烈的吻中含住对方的舌尖舔了一下,旋即感觉整个人被更深地按进身后的柔软丝被里,用力到肩骨都有些痛的地步。不该碰到的紧贴在一起,弄得她有些难受,抓在她肩上的手也僵硬到不正常。 空气里的莲香气不知何时已经强烈到比酒还要浓厚醉人,她感觉自己快彻底醒不过来了,对于哪吒要她今晚留下来的请求也只知道点头答应:“好……我哪儿也不去,陪着你。” 说完,她睁开眼睛,看到那串悬挂在哪吒肩头的玉珠终于摇摇晃晃的,落下了最后一颗珠子,掉在床面上砸出一道轻微闷响。 紧接着的一切都变得很混乱。 比往常更窒息绵密的吻覆盖上来。满身原本飘逸精美的衣衫如融化的流银般汇作一起,穿过散乱的浅色床帏不断滑落下去,无声堆积在地上。 间或还有密集的珠玉落地声,敲打出一阵和心跳类似的急促脆声。本该被庄重穿戴的饰品散落得满地都是,还有不少正好掉在那团揉乱做一堆的神服上,浮光碎彩的明亮。 叶挽秋伸手去摸索,好像旁边有一两颗冰凉的玉石或者珍珠,她有些分不清。所有的注意力都被迫拿来对抗着那些激烈到快要发疯的快乐,努力维持着自己的神智不要被彻底撕碎开。 好像是沙漠里的种子终于等来了地下泉水的灌溉,开始拼命深入进去扎根。沉睡的花蕾被寒意未退的桃花水猛然唤醒,急切地想要对着姗姗来迟的春天吐出丰满诱人的花朵。 冰凉的温度无处不在包围着她,本该为她缓解喝完酒后燥热的手和嘴唇,此刻却成为了新的折磨来源。 据说一切能让人感受到疼痛的行为其实也都能上瘾。 也许是出于自我保护,也许是他们之间生来便相互吸引的联系在作祟。被过多快乐冲刷到崩溃边缘的意识会开始自动欺骗叶挽秋,去试着从这种宛如相互吞吃般的可怕激烈中,自.虐似地找到一丝令人沉迷的快乐。 然后将它不断放大,成为比蜜糖还要诱人的砒.霜,哄着人心甘情愿地吞下。 至少在仅有的清醒意识里,叶挽秋记得她的确是主动想要去吞下那似糖似毒的东西,哪怕那也许会将自己由内而外地灼烧成灰烬也无所谓了。 一切都无所谓了。 然而一开始的那种痛苦还是有些超出她的预料,就像是蛇在自噬,从尾巴尖开始,一寸一寸把自己慢慢吃掉,用自己的生命去填满那无底线的空洞。 发了疯的蛇分不清那到底是不是自己。 叶挽秋也有些分不清那到底是不是自己。 在数千年前便将那颗莲心剖挖出去的身躯,至今也有着同样的空洞与不满足。 所以每次碰到她时,哪吒都会有种迫不及待想要将对方活活撕开,甚至是连皮带肉,活剥生吞下去的病态冲动。 可即使如此,她也总会包容自己的。 就像现在这样。 “仙箬……”最先崩溃开的是他的声音,颤抖如脆弱的蝉翼,经不起一丝尘埃,喊出口的音色破碎到令他自己都不可思议。 冰凉的呼吸与嘴唇一起落在她颈侧,伴随着他声调全变了的呢喃:“抱我。” 她试图回答,可松开口时,却根本说不出什么有意义的话语。手上仅剩的力气也拿来去抓住自以为的救命稻草,死死揪着垂落的床帘一角不放。喝下去的酒好像都上涌成了眼泪,不断掉落出来。 好像只要一松手就会彻底掉进万丈深渊里,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第286章 偏偏他还在刻意引诱,一面啄吻她的耳尖一面轻声请求:“抱我。” 明明已经得到了全部,却还要贪得无厌地索求更多。只因她是温柔的神明,会将自己作为献祭来满足纠缠着她不死不休的莲花。 等不来她的主动,哪吒索性伸手将她的手抓回来搂在自己肩膀上,身上跃动的莲花火焰纹印早已不复平日里的浅淡若无,而是鲜红得仿佛在不断燃烧。 他恍惚间回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叶挽秋的时候。 那时候他还是世人口中的红莲。 她还是一团尚未成型的灵识。 他低头看着她。 一眼就决定了他的一生。 涅火红莲以寰玄珠为养分生长盛放。 如今他仍旧在以她的生机为源,一口一口蚕食着她所有的温暖,想把自己永远嵌合进她身体里。用她所有的爱与血来作为养分生长起来,与她从此融为一体才好。 想到这里,他低下头,近乎虔诚地吻上她的心口,捧在她后颈的手一路往下来到腰间,掐着她缓缓往下。 叶挽秋这才惊恐地发现,居然还有彼此靠近的余地。 任何东西过了头都会让人恐惧,她现在就是这种感觉,眼前好像都快冒白光了,终于挣扎发出一声几乎跟濒死般差不多虚弱的声音:“可以了……够了。” 然而以她作食的莲花不会这么容易就满足。 她想要挣脱却被对方不满地压回原处,变本加厉地讨要回更多。 朦胧间,叶挽秋莫名想到,猫好像都是这样,最容不得自己认定的伴侣显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抗拒。 哪怕客观而言,这最多只能算是本能驱使下的自救行为,也会被认为是拒绝,进而很容易便生气。 最后她实在毫无办法,只能松开手,任由事情逐渐崩坏到失控边缘,整个人脱力般掉进黑甜的梦境里。 第二天一早,她是被冷醒的。 并不是因为房间温度太低。 神界万年如一日地保持着最温暖适宜的温度。 所以真正让她感觉到有点冷的是此刻正抱着她的人。 等等……人?! 被酒和近乎摧毁般的愉快给碾碎成一片片的思绪,在短时间内没能反应过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只下意识认为自己应该在百花深的房间里。 所以为什么自己床上有个人?! 叶挽秋浑身都抖了抖,立刻掀开搂在自己腰间的手,触电般蹭一下坐起来,浑身都在痛,不过还算能忍受。 接着她回过头,正好对上哪吒不解的表情:“怎么了?” 她呆滞片刻,然后才回过神,松口气:“吓死我了,我还以为……” 还没说完又闭嘴。因为声音听起来太奇怪了,感觉像是被抓去硬逼着哭满了一整个天池的眼泪那么嘶哑。 这种程度居然还能说出来话,那都是她身残志坚。 “你以为是谁?”哪吒看着她,开口说话的声音也很不对劲,听起来还明显残留着一种格外潮热的黏腻感,和往常的清冷悦耳毫不相同。 她看到那些张扬哪吒身上的莲火纹路正呈现出一种格外鲜嫩诱人的润红色,像是荷花新吐出的花苞尖的色彩,比昨晚看起来倒是温顺柔和了许多。 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又回答:“除了你还能是谁。我就是没反应过来,还以为在我家里,结果……” 说完她像是有点难以面对,重新躺下时,刻意和对方保持着中间还能再躺一个人的距离,然后裹紧被子试图装蘑菇。 “中间空着做什么?” “我喜欢。” 哪吒:“……” 他干脆不再说话,只伸手将她连人带被一并捞回来抱着,咬了咬她的耳朵尖。 冰凉体温毫无阻隔地贴上后背,叶挽秋动了动,试图挪开,却马上又被抱回去,于是只能闭着眼睛推了推对方,开口提醒:“凉。” 搂在她身上的手完全没有要松开的意思,不过体温倒是慢慢温暖起来。 “这样好点了么?”他问。 她含糊地应一声,转过身,把头朝哪吒怀里更深地埋进去。混沌的思绪终于被那股冷感的莲花香唤醒些许,耳边是少年轻微的呼吸声,还有勾开凌乱发丝抚摸在她脸上的手。 “什么时辰了?”她问,抬头瞟一眼外面的天光,猜测约摸是快晌午。 “大概申时吧。”哪吒不太在意地回答一句,低头去吻她的唇角。 “啊?都已经这么晚了?!”她瞬间睁大眼睛,紧接着便费力起身去扒拉那堆衣服里的传音铃。 “在找什么?”哪吒问,贴上来从身后抱住她,手从腰腹一路摸索到胸口。 “传音铃,我爷爷找不到我怎么办?” “他知道你在我这儿,不用找了。” “他知道?” 叶挽秋感觉有点蒙:“什么时候的事?” “昨晚。”哪吒回答,语言非常简练平淡,但说出口的话却信息量巨大,“你那时候睡得太沉,叫你也没反应,所以我就帮你回答了。” “既然叫我都没反应。那有没有一种可能我不是睡着,而是已经晕过去了。”叶挽秋面无表情。 两人对视良久。 她正义质问:“那时候你在干嘛?” 哪吒:“……” 她继续质问:“就算以为我睡着了你也没停是吧你个小破莲花。”不然她今天醒来就不会有一种被十个巨灵神蒙头打过一顿的浑身酸痛感。 哪吒:“……” 这大概是哪吒破天荒头一回略带尴尬地主动移开视线,轻声问:“你现在怎么样?要不要多睡会儿?我帮你去拿些吃的?” 叶挽秋正想继续说点什么,忽然在床上摸到一个像是珍珠似的东西。 她拿起来一看,还真是。 “这怎么看起来挺眼熟……” 她忽然意识到什么,连忙翻身挪到床边,掀开纱帘朝外一看,顿时差点没晕过去。 这满地都是衣衫凌乱,珠玉零散的狼藉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遭了强盗。 她愣神片刻,抓住已经贴上来顺着自己腰间摸索的手咬一口:“我做的衣服都弄坏了!” 其实她有点记不太起来到底是谁先动手扯的,但是印象里应该不是她自己。 “衣服没弄坏。只是挂着的链子断了。”他迟疑一瞬,试图解释。 “那也是坏了。”叶挽秋痛心疾首。 哪吒眨眨眼,趁她还准备继续说什么时忽然坐起身,搂过她边亲边说:“我会修好的。” 于是她所有的脾气都被融化做了一团蓬松在心头的柔软云朵,半晌后也只能说出一句:“暂且信你。” “要再休息下么?”他这么问。 叶挽秋点点还有些昏沉的头:“等会儿我想泡个澡。”说完,她坐起来,一阵异样的渗流感让她立刻改口,“我现在就要去。” 她刚掀开被子,光脚踩下到地面,忽然就被人从身后轻而易举抱起来:“我带你过去。” 一个早上……不对,应该是快傍晚,过得简直乱七八糟。 等叶挽秋彻底收拾好走出来时,哪吒已经将寝殿收拾得好,正坐在莲池边将那些散落的珠玉重新穿成串。 第287章 听见她出来的声音,哪吒放下手里正在穿的珠链,朝她走过去:“坐吧。我帮你梳发。” 就像她很喜欢用各种漂亮衣服来让哪吒试来试去一样,他也格外偏爱给她梳头这件事。 桌子上不知什么时候放了一盘葡萄椿,她拿起来吃一口,然后又将宽袖里那宽大了一截的衣袖晃了晃,看着镜子里的哪吒问:“这不是我原来那件吧?我衣服呢?还有……那个?” “哪个?”他有点没反应过来,然后又解释,“你的衣服……不太能穿了,所以我给你拿了一件我的。” 不能穿的意思就是,弄坏了。 她深吸口气:“那件呢?我贴身穿的那个?” 哪吒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看得出来有点歉意,但也就一点点,甚至不能让他语气有半分的不自然:“抱歉。” 叶挽秋放下刚拿起来的第二块葡萄椿:“我要掐死你。” 他凑近过来亲了亲她的唇角,将那几粒糕点碎末轻轻舔掉:“你不会。” “你这样恃宠而骄是会出大问题的!”叶挽秋捏住他的手,色厉内荏地教训道,“乖巧才是男人最大的美德知不知道啊!” “你不是夸过我乖么?”他面不改色道。 叶挽秋:“……” 她头痛地叹口气:“帮我叫个仙娥进来。” 很快,殿外的领事仙娥走进来,恭敬行礼道:“三太子,太华主神,有何吩咐?” 叶挽秋本想将她叫到一边单独交代,结果哪吒却先一步自然无比地开口:“去织衣局照仙箬的尺寸拿件贴身的衣物过来,浅杏色的。” 闻言,叶挽秋和仙娥都愣住了。 然后仙娥迅速反应过来,再次行礼道:“是。” “对了,让膳房准备些吃的送过来。” 这个要求对仙娥来说显然有些陌生。 因为哪吒自己是从来不吃东西的,所以只可能是给叶挽秋准备的。于是她答应下来后又朝叶挽秋问:“不知太华主神平日里都是什么口味?” “都行吧。”叶挽秋这会儿的确也饿了,左右只是随口吃两口,也就不打算挑剔了。 倒是哪吒听到后,一边给她将刚梳好的发髻固定住,一边头也不回地开口吩咐:“用玉露珠花来熬汤,做得浓一点,别放天香叶。用桷叶草做菜的时候记得去涩味。别做酸甜口的东西。酸的味料也尽量少放。” “她口味清,用落苏做菜注意着别做腻了。她也不吃莱菔,云籽之类的东西,任何菜里都别放。面做得越细越好,带浇头或者拌着,她不会喝汤。娇耳的皮要薄,鲜辣口味最好。蒸点别做甜的。太糯的也不要。” 一通交代下来,叶挽秋自己都愣住了。 直到仙娥领命出去了,她才回过神,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他:“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上次做苕丝糖的时候,扫晴娘告诉你的?” “有些习惯是你小时候我就知道。至于其他偏好,只要在你吃饭的时候着意看看也就记得了。”哪吒回答,仍旧专心致志为她梳着头发。 因为是最为珍爱,捧作心尖的人,所以她的一切都会被不自觉注意到,并且仔细记得。 于是她笑着去抱他,却被哪吒提醒:“头发还没弄好,会乱。” 她才不管,执意伸手抱着哪吒蹭来蹭去:“有你会重新帮我梳好的,乱就乱吧。反正我现在就是想抱着你。” 他放下玉梳,笑着将她抱起来放在旁边高一些的柜子上,低头埋进她颈窝里:“我也一样。” 折腾了大半日后,晚膳总算在它该在的时候被赶上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太饿了的缘故,叶挽秋喝着今日这玉露珠花熬的浓汤,总觉得比之前自己在家折腾的那些好喝多了,甚至比灯花婆婆的手艺还好上许多。 闻起来时,领事仙娥非常自豪地回答:“因为我去抓了食神来帮忙!” 不愧是三凤宫的领事仙娥,果然是飒爽利落,食神也说抓就抓。 她边吃饭边默默想着,面前碗里就没空过,吃一口就有新的给她添进来。也不用她说什么,眼神往哪里多看一眼,哪吒就帮她夹过来了。 正埋头喝汤时,哪吒忽然用一种下次再一起约饭的平淡语气对她说:“我们选个日子成婚吧。” 她一下子被呛到,咳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才停,手里用丝帕捂着嘴,瞪大眼睛:“啊?” 他伸手帮她拍了拍后背,同样表情略带奇怪:“去百花深正式提亲之前,不应该先跟你商量好么?” “你刚刚那话是在商量吗?”叶挽秋眨眨眼睛。 “你若理解成邀请也可以。”他边说边给她夹了一个春丝娇耳在碗里。 她没忍住笑出来:“哪有人是邀请别人一起去成婚的。” “这么说你是答应了?”哪吒放下玉筷,表情认真地看着她,清黑凤眼里光晕格外明亮,像是在期待着全天下最好奖赏的孩子。 只不过,他期待的是叶挽秋的一个回答。 “我要是不答应,你该哭着说我是采花大盗,只管摘不管负责了吧。”她笑着调侃,下一秒人就被伸手捞过去抱在他怀里。 直到那个急切的吻落在她眉心间,她才终于意识到他有多高兴。 叶挽秋本想开口说话,却听到哪吒边吻她边开口,声音里甚至带着清晰的细微颤抖:“我等这一天已经好久了……” 若过去所有一切苦难都是为了今天这一刻的所求成真,那他的生命从她点头同意的时候才算终于完整。 她伸手回抱着对方,心里也随之融化柔软得一塌糊涂:“从现在开始,我们会有很多很多时间在一起。” 说完,她恍惚一瞬,感受着少年拥抱着她,冰凉缠绵的吻滑落到脖颈处,格外执着地停留在她心跳搏动的地方,忽然说:“而且我也一样。我过去向你许的愿意也都实现了。” 是当她还是一团无形无状的灵识时,她偷偷许愿能每天都这么看着红莲,能长长久久陪伴在他身边。 是当她还是戚妜时,她曾虔诚许愿能与那个叫灵珠子的少年相伴终生,相爱不疑。 是当她成为如今的叶挽秋时,在年幼时分因为第一次听到哪吒与东海的过往而伤心哭出来,还跑去神龛面前一遍又一遍祈祷希望他如今能平安快乐,无忧顺遂。 原来那些曾经许下的愿望全都没有离去,而是在不断徘徊了数万年以后,又一一回到她面前,化作无数莲花盛开,将他们又带回到彼此身边。 回过神时,她听到哪吒似乎是在耳边声音极轻地呢喃了一句什么,屏息片刻后笑着道:“我听到你说的话了!” “我说什么?”他抬头看着她。 “我爱你。”她重复,旋即发现好像不对,被哄着奖励到他了。 正欲开口补充,他却已经笑着再次吻上来,像是缠人的莲花:“我也是。” 月亮从窗外升起来。 万世圆满。 第110章 提亲(上) 入秋以后,几场晶莹大雨如约从专司云雨的天神屏翳手中坠落而下,天气便开始逐渐转凉。 日渐浓郁的雨露与萧瑟冷气,正在用最快的速度化开掉大部分森林的绿色外衣,斑驳出无数鲜红与金黄随意交织,像是从秋神蓐收的白发上飘散的浓艳神光染成。 第288章 从山顶开始,一层一层,金红交织,夹杂着团团常年不变的翠绿,将百花深簇拥成一方美不胜收的斑斓仙境。连周围缭绕不散的云雾,也被薄描上一抹淡淡的昳丽金秋色。 这是叶挽秋在一年里最喜欢的时候,也是百花深颜色最为丰富绚丽的时节。 再过一段时间桂花就要开了。路过门口那几棵桂花树时,她就看到许多树梢上已经结起了一连串的细小花骨朵,包敛着尚未成熟的甜香。 她坐在门廊下绣着手里快要完成的腰带,青歌则从不远处一面叫着“帝女姐姐”一面欢快跑来。 见到她手里那腰带上快成型的莲纹,乌溜溜的眼睛转了转,很快猜到:“这是姐姐给三太子做的?” “是啊。” “姐姐和三太子感情真好。”她坐下来,手里抓着腰间那串铃铛晃啊晃地玩,“毛团她们都在说呢,说姐姐从小就最会养花。现在还把神界最清心寡欲高不可攀的花也给拐回家,果真是六界第一养花人。” 叶挽秋听完,眉尖微微颦蹙着,感觉一种很难评价的复杂心情顿时冒了出来。 其他都没啥问题,唯独那句“清心寡欲”,她实在不能认同。 这花自从在秋夷则宴那晚食髓知味以后,好像就开始一发不可收拾。各种声色.诱惑的手段运用得越发熟练,每次都是轻易便把她勾得五迷三道然后惨绝人寰。 她到现在还能活着,都只能说是多亏天生神族的生命力非常顽强。但好像也因为知道这点,所以这花格外不知收敛,一开始时的温柔和平日里的清傲疏狂好像全跟着那些衣衫发簪什么的,通通被剥下来丢到不知道哪里去。 甚至每回只是快到一半时,她就已经感觉自己要死了。一条命被磋磨得只剩半口气还似有若无地吊着,支撑着她勉强挪动双手朝外爬试图自救。 恶劣的癖好被开发在奇怪的地方。 叶挽秋深刻怀疑每回自己能堪堪摸到床帘,以为可以就此逃出生天其实都是哪吒故意的。 否则为什么每次都在她以为能够得救的希望快攀上顶峰时,就一定会紧接着感觉到脚踝被一把扣住,然后被又拖又抱地按回原地。 逃出生天是不可能的。她自以为的躲开其实都是傲慢的掠夺者在好心情地陪她玩,甚至是以此来增加点情调趣味而已。 真想拿雪焰砍他。 叶挽秋面无表情地这么计划着,但也悲催地知道这就是想想而已。下一次哪吒故技重施,她还是会哭着心甘情愿地去咬钩,然后被吃干抹净到一口气都不剩。 关于这点,叶挽秋不是没有试图和他聊过,包括她最关心的问题:“你真的没铱椛和别的女子亲近过吗?虽然那个……时候确实很生疏,但是你这个勾.引人的手段也太熟练了吧?” “没有过其他人。”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哪吒在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虽然没什么表情变化,但语气却有点咬牙切齿,听得她该痛的不该痛的地方都在痛。 说完,他又转头看着叶挽秋,一双又清又美的乌色凤眼将她揽入眼底时,总是不自觉带着种柔和又撩人的情愫,偏偏脸上还是一片清冷的沉静,只继续补充:“而且你不就是吃这套么?” “我吃这套怎么了?”叶挽秋试图为自己辩解,“我这叫心软善良,所以才会容易被一些美丽可口的脆弱感打动而已!” 她话音刚落,被哪吒直接伸手一把抱进怀里坐在他腿上,脖颈脉搏处的温软肌肤被他低头含住,吻开一道惹眼嫣红。 这是自从秋夷则宴那晚以后,叶挽秋发现的他又一个奇怪癖好——特别喜欢在她脖颈脉搏最清晰的地方弄些格外显眼的痕迹,还挑得不上不下,衣领再怎么提也遮掩不住,反而一股欲盖弥彰的暧昧感。 “那也只许对我这样。”他搂着怀里的少女,垂眸时的模样看上去格外宁静,像是庙宇里慈悲不言的神像。可是眼中浮动的薄薄欲.念,却又给他染上几分令人远远一望便怦然心动的禁忌风情。 叶挽秋心中叹息着自己算是彻底栽在这朵花手里了,于是认命去吻他微张的薄红嘴唇,伸手环绕着他的脖颈,特别不讲理道:“那照你这么说,要是我去人间见到受苦的人,也不许可怜他们了?” “这根本不是一回事。”哪吒敛着视线,面无表情咬一口她的唇瓣,舌尖却忍不住在那格外软热的触感上流连片刻,连说出口的话都是带着微哑的气音,“你说的那种我也会,但是我不会用对你的情绪去对别人,一丝一毫都不会。” 因为他已经将自己的整颗心都毫无保留地剖取出来给她,连带着一起给出了自己所有的渴望、欲.求、弱点、牵挂、爱慕与认定不变。 他当然不允许有任何其他东西来试图分走叶挽秋的注意力,一点点都不行。 “你是我的小莲花,当然我最喜欢你。”叶挽秋边说着,边笑着仰头亲了亲哪吒的嘴唇,然后拍拍他肩膀安慰,“不过其实就算你不说,我也知道你肯定没和别的女子亲近过。” 面对哪吒略带疑惑的眼神,她维持着看似正经的表情,语重心长道:“少年还需多加练习才能熟能生巧,利己利人,不然我真的感觉你是想谋杀。” 听懂她话里意思后,哪吒捏了捏她的腰,面色冷淡道:“既如此,就辛苦你了。” 说完便低头亲下来,咬她,把那些已经听过许多次也还是觉得不够的挠人轻哼全都咬碎了吞下去。齿尖磨在唇瓣上,贴合得没有任何缝隙在张开口,直到咬得她嘴唇有些生疼,再含在口中用舌头温柔舔.舐过去。 不是没有想过要占据主动,但是这件事显然很难办到。 许多时候,在理智尚存的时候,哪吒总是格外爱观察她的各种反应——被不同手法摸到不同地方的反应,被不同方式对待时的兴奋程度。 偶尔叶挽秋也会争取到一点清醒的机会,就会忍不住抬头看着他。 那张向来艳色过人的脸孔,在主动褪去所有距离感后,被清晰欲.求所掌控的模样,甚至是不自觉展现出自甘沉沦的病态迷恋,只一眼也足以让人念念不忘。 所以叶挽秋一直觉得,她会被这花吃得死死的,一定不是她的问题。 中秋之前,青川君的伤势已经好上许多了,只是还需要静养与几味灵药的辅助。 其他都还好,百花深里多的是。只有一味金阳九灵参没有,得去洛蓝仙山才能寻找到。 听到这个地名,叶留冬顿时从饭碗里抬起头,眉头紧皱着:“那不是那个什么明觉仙君所在的地盘吗?” “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叶挽秋觉得有些奇怪,连她都没能第一时间想起来。 叶留冬扁扁嘴,一副不太高兴的模样:“他以前来的时候就总爱逗阿姐玩,我才不喜欢他。” 叶望夏则更关心给爷爷找药的问题:“只是这金阳九灵参是难得的天生灵药,我们该用什么去换呢?” “这个自然不难,咱们家里有的是宝贝。”青歌摇头晃脑着骄傲开口。 叶挽秋笑着伸手点下她额头,回头朝二姐道:“我过会儿挑挑看,选样上好的带去。明天一早便启程到落蓝仙山,家里的事就拜托二姐了。” 第289章 “放心吧。但是你自己路上也要小心。” “那我要和阿姐一起去!”小狐狸放下碗嚷嚷着,“毕竟路上也能有个相互照顾的,也好让大家都放心,对吧?”说完还转过头来对着叶挽秋一阵眨巴眼睛。 小陶坐在桌对面,即使嘴里塞得满是盐焗鸡也忍不住开口:“你和帝女姐姐一起出门,我看是你被姐姐照顾吧,还能有指望得上你的时候?!” 叶留冬反手敲在她脑瓜上,恶狠狠道:“就你话多!化形术都学不好的笨蛋小猫,盐焗鸡也塞不住你的嘴!” 眼见俩小孩又要掐在一起,叶挽秋连忙阻止道:“留冬要一起跟着那就一起跟着吧,左右我们来回也就两日不到的功夫,很快就回来了,省得你在家里天天和小陶斗嘴。” 闻言,叶留冬满脸眉开眼笑,恨不得尾巴都翘到天上去晃个不停。 旁边小陶眼疾手快抓起最后一只鸡腿塞进嘴里,故意开口戳他心肺道:“哼,得意什么?改明儿我就去告诉三太子,你又缠着帝女姐姐一起出门。保证晚上我们就有清炖狐狸大补汤喝!” 叶留冬听完,脸上赤橙红绿青蓝紫飞快变化一通,这下是饭也不吃了,追着小陶满屋子上蹿下跳:“你给我过来!我倒要看看是你先喝到狐狸大补汤,还是我先把你拿去红烧了!” 小陶边逃边发出一阵惨烈的喵喵叫声,听得屋外打盹的鸟雀们纷纷惊飞而起,摇落一地金叶。 吃完午膳后,叶挽秋去库房挑了只品相极佳的臻品暖阳血玉壶出来,转头递给叶留冬:“就它了,我们走吧。” 落蓝仙山离百花深大约八九百里,叶挽秋第一次去,花了好大功夫才总算找到。 与百花深的色彩鲜艳不同,这儿处处云雾盘踞,山影黛青,遍地是四季常青之林。聚华灵宫就坐落在群山怀抱深处,一派枕云望星,幽雅清寂之景。 门口蹲着两个正在玩石子儿的守门山精。听闻是神界初鸿太华主神前来,他们连忙行礼引路,将二人带到正殿。 出来迎接他们的是明觉仙君。数十年未见,依旧是那副丰神俊朗,气度不凡的模样。 见到叶挽秋来,他笑弯一双桃花眼,先是行礼问安,然后才说:“总感觉距离我第一次去百花深见到挽秋你,还是昨日刚刚发生的事。这一转眼的功夫,青川君家的小帝女都已经成了神界最年轻的主神。” 说着,他伸手算了算:“咱俩多久没见了?可有个七八十年了?” 叶挽秋点点头,端过一旁山精们送上来的瑰云茶喝一口:“差不多吧。那会儿我可还记得,你是和你父君一起来的,他可没少为你的终身大事操心,还想让我爷爷抢一回月老的活儿,去替你寻个良人做配。” 一提到这事儿,明觉仙君便止不住地摇头:“他老人家就是这样,催了我几百上千年也不肯停,就差到月老的姻缘阁去给我瞎配对了。” 说完,他又觉得有些奇怪:“你今日来可不能是特意来调侃我这悲惨境遇的吧?” “那倒不是。” 叶挽秋说着放下茶杯,将青川君受伤修养至今,需要金阳九灵参做复原补药的事说了出来。 “这个好办,我记得我父君正好有一对作为收藏的上佳品级宝参,我这就让人给你找出来。”明觉仙君说完,转头便朝山精们吩咐下去。 “那便多谢你。也请你收下这点心意算作我的感谢。”叶挽秋松口气,转头让叶留冬过来,准备将提前准备好的暖阳血玉壶拿出来。 却没想到,明觉仙君摆摆手称:“这就不必了。能帮上青川君和主神也是我们的荣幸。只不过……” “不过什么?”她好奇问。 “还请主神帮我个忙。” 听他一通半是含蓄半是恳切地说完,叶挽秋算是明白了:“你这是想拿我当你应付你爹的挡箭牌啊?” 而且还是在一口答应将金阳九灵参直接白送的情况之下,搞得她又不好直接拒绝。所谓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说的就是叶挽秋这情况。 明觉仙君则收起手中折扇,同她仔细分析:“正所谓知难而退。要让我爹这般顽固的性子知道退步,那当然得选一个最难的才行。你放心,这件事只要你点个头就行,我绝对自己将一切摆平,保证不会让我爹去百花深打搅你们,顺便也能给我讨个几百年清净快活。” 叶留冬听得眼角抽搐:“那要是你爹真来了怎么办?” 明觉仙君摇摇头,颇为胸有成竹道:“这点你们放心。惜命是生灵的本性,这六界上下如今谁不知道挽秋你和神界的三太子情投意合,就差提亲成婚了。我爹再怎么样,也不敢去惹那尊大神吧?” 叶挽秋这才回过味儿来,一时间表情复杂:“这就是你说的知难而退?” 明觉仙君微笑颔首:“而且要选就要选个最难的。” 她默然无语片刻,最后头痛不已道:“我就知道每次见到你都没好事。” 什么翩翩公子温润如玉都是这厮那副好皮囊与教养带来的假象,实际上这人就是一蔫儿坏的玩意。 说完,她面无表情伸出手:“金阳九灵参拿来,一整对都给我!” 知道叶挽秋这算是同意了,明觉仙君展开折扇笑得很是肆意,还端得恭敬又礼貌:“自然都是主神的。还请主神帮我和父君一起朝青川君问个好。” 话音刚落,山精们已经捧了那对上佳宝参过来交给叶留冬。 叶挽秋则很快起身,挥了挥手算作告别:“你们只要别来百花深因为这事给我添乱,就算是照顾我家祖君了,告辞!” “恭送太华主神。” 回到百花深,叶留冬还在纠结明觉仙君那回事,忍不住再三追问:“阿姐,你这样答应他,真的不会出事吗?” 叶挽秋倒是很看得开:“放心吧,他那人虽然不靠谱,但是话确实说得没错。他爹只要脑子没事,都不会真听了这话就来咱家怎么样的。” 话虽如此,可叶留冬还是有种不好的预感。 而这种预感在几日后,青川君终于全然恢复,于是去往神界面见完天帝回来以后,就彻底得到了印证。 刚一回宫,他就发现爷爷的脸色很不对劲,于是下意识和叶望夏相互望了望。 “爷爷……” 叶望夏才刚开口,便听到青川君语气严肃道:“把仙箬叫过来。” 小狐狸感觉要坏事,连忙先一步溜去叶挽秋房间叫人。 听到青川君好像遇到了什么大事,叶挽秋也有些紧张,连忙跟着小狐狸来到爷爷书房。 关上门后,整个偌大的房间里就只剩他们祖孙几人,外加一个终日如影子般跟着叶望夏的景煜。 青川君抬头看着她,开口第一句话便是:“你和少昀那孩子怎么回事?” 少昀是明觉仙君的名字,还是许多年前青川君帮忙给起的。 叶挽秋一头雾水:“什么怎么回事?” 青川君深吸口气:“今日在碧寰灵曜宝殿上,少昀他爹忽然朝天帝请赐婚于你们二人,而且三太子刚好也在!你……那个场景……我……你们两个什么情况?喝了酒打赌打输了?” 第290章 叶望夏:“啊?” 景煜:“啊?” 叶留冬:“啊?” 叶挽秋:“啊?” 正当一屋子人都在面面相觑时,门口突然传来凭霄雀和扫晴娘的声音。 一个通报:“爷爷,帝女姐姐,明觉仙君来了。不过他没走正门,在偏门等着。” 另一个则通报:“还有三太子和太乙天尊也来了,就在正门。” 叶挽秋:“啊?!!” 第111章 提亲(下) 听到扫晴娘和凭霄雀的传话,青川君顿时感觉自己刚修养好的身体好像又快垮回去,甚至一瞬间感觉两眼一黑。 他不由得回想起今早,在碧寰灵曜宝殿上发生的事。 原本因为之前听叶挽秋说过,那对金阳九灵参是少昀拿来直接送给他们的,青川君还想趁着这回大家都上神界来的机会,向他父亲好好表示感谢。 却没想到,这兆元神君居然毫无征兆地恳请天帝做主为少昀赐婚。 闻言,天帝并没有立即答应。大概也是猜到,这种原本不用汇报上来的小事突然被摆到大殿上来说,如此反常必定有问题。 于是他短暂忖度一会儿,和颜悦色道:“不知是哪家女儿让兆元神君之子一见倾心?” 按照众仙的猜测,最多也不过是哪位同为神君或娘娘家的女儿。 却没想到,兆元神君在犹豫片刻后,忽然用一种随时准备英勇就义的干巴巴语气回答:“回禀天帝,小儿心之所向那人,正是青灵玉微长阳帝君家的太华主神。” 一言已出,四下皆静。偌大宝殿内明明群仙林立,空气却安静得简直落尘可闻。 只有青川君和哪吒同时开口:“你说什么?” 一个是纯粹的疑惑。 一个是明显的愠怒。 青川君偏头看向哪吒,见到他似乎是被触犯到了最不能被挑衅的禁区。原本精致冷淡的眉眼间此刻全是咄咄逼人的怒火,视线又冷又尖,刀子似地盯在兆元神君身上。 好像只要他再敢开口说一句关于赐婚和叶挽秋的话,就会立刻被割开脖子见血的凶狠。 周围一众仙灵们纷纷屏息得更加寂静,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只能微微低着头,小心翼翼朝大殿中央谨慎张望。 天帝似乎也没想到哪吒会有这么大反应,或者说他还没从兆元神君刚刚那句石破天惊的话里回过神来。 不过考虑到哪吒和叶挽秋如今的关系,他倒是也能理解。 于是,他开口询问:“兆元神君,你可别是入殿前被酒仙拉着一块儿喝多了,这会儿神志不清地在本帝面前说胡话。” 这番已经算是在给对方台阶下。虽然借口听着荒唐了些,但也比他刚才说的话理智多了。 只是辛苦了一旁被莫名点名的无辜酒仙,心理承受力没能撑住,直接两眼昏花腿一软,先晕了过去,然后被周围突然热心起来的几个仙灵给七手八脚地抬出了大殿。 旁边太乙也完全是一脸茫然,下意识朝青川君看过来,好像在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青川君也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回之一个“我也不知道”的迷茫眼神。 “陛下明鉴。小神并非胡言乱语,而是真心恳请陛下为小儿赐婚。”大抵也是被哪吒刚才那态度吓了一跳,兆元神君再次开口时的声音已经明显虚弱了五成下去,但还是坚决不撞南墙不回头。 这下子太乙算是看明白了。兆元神君并非不知道哪吒和叶挽秋的关系,所以才会直接请天帝出面主持这件事。 眼见哪吒已经被他这番话惹怒到极点,连此刻是在碧寰灵曜宝殿之上,正当着天帝与众仙面前都不想再忍耐,腕间细细金光游走,像是要现出乾坤圈本体。 太乙连忙调转怀中拂尘方向,轻轻碰了碰哪吒,伸手按在他肩膀上压了压。垂长的雪白拂尘尾遮掩下来,刚好盖住他手腕上的金光。 青川君回过头时,看到哪吒眼中的清黑瞳色已经被迅速翻涌而出的冰冷灿金给彻底撕毁,顿时感觉要坏事,于是连忙侧步过去微微挡在他身前,转而和太乙对了个眼色。 看这架势,要是再让兆元神君恳请下去,恐怕到时候他们几个联起手来都赶不及去冥府捞他了。 周围几位仙灵显然也注意到哪吒情况的不对劲,立刻很自觉地左右散开些许。动作整齐划一,无需任何指挥也默契十足。 “仙箬这孩子算是我看着长大,漂亮活泼,心地善良,招人喜欢也是应该的。”太乙面色和善地说着,朝正看起来有些为难的天帝建议,“不过婚姻之事,还是得看看双方孩子的意见。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天帝很快懂了他的意思,于是转向青川君,明知故问道:“那青川君来说说看,你作为太华主神的祖君,可知她有心悦于谁吗?” “是我。”哪吒开口,声音冷得能让人牙酸,听得兆元神君克制不住地抖两下,脊背都佝偻下去。 “确实是这样。”青川君点点头附和道,“仙箬已经数次跟我说起过,她与三太子是两情相悦,所以……”他边说又边转向兆元神君,“恕我不能答应她与少昀的事。” 对方张了张嘴,刚抬起头,却猝不及防对上哪吒的视线,顿时感觉浑身血都冷了一半。 “话已至此,你是一定要和我作对了,是么?”他此刻看人的模样,几乎和他曾经还是太若灵族那朵圣物红莲时一模一样。 丝毫不近人情的绝对压迫与锋利。 这回别说是兆元神君,连青川君也感觉心头有些怵得慌。 但他还是不明白这事到底是怎么来的。 如今听了叶挽秋的飞快解释,他总算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顿觉头疼不已:“这事……不是我说你……算了,现在两边都已经到家门口了,得先想办法……” “我现在就去找少昀那个混蛋算账!”叶挽秋说完便愤然离开书房。 叶望夏面色严峻地沉思:“那我们要去面对三太子吗?” 景煜顿时如临大敌地后退一步。叶留冬则满脸抽搐:“我突然感觉头好晕,肚子好疼,浑身都不太舒服,怕是不能去。” 青川君竖起眉毛:“这将来都是一家人,见一见有什么好紧张的,三太子还能吃了你不成?!都随我一起去。” 那边叶挽秋跟着扫晴娘来到偏门,一眼就看到正踱步在落露阁外的明觉仙君。 见到她来,明觉仙君总算松口气:“你可算来了。” 叶挽秋则气得头顶冒烟:“你怎么回事?!不是说你会搞定一切,什么都不会发生的吗?结果你爹都跑到神界去说这件事了,还当着我爷爷和哪吒的面!这到底什么情况?!” 他满脸汗颜,试图解释:“你别急,此事说来话长。” 叶挽秋摆摆手表示别那些整花里胡哨的:“你直接给我长话短说!” 听完明觉仙君好一通解释,她大概算是明白了。这厮显然也没想到他爹为他操心的勇气竟然能坚定到如此地步,谁见了都得说一句,简直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我是听山精们说,父君今早去了神界面见天帝。但我以为只是例行公事而已,谁知道他竟然真把这件事说了出来。”少昀越说越后悔,“早知道我就不该说那些话。” 第291章 “你说了什么?”叶挽秋不解。 他支支吾吾半晌,最后闭上眼睛,坦诚道:“就是说……我知道我们两个不可能但我也不会改变心意,让他不用再管我了,而且恐怕得过个几百上千年的时间,我才能开始学会忘记你。” 她差点没晕过去:“这么恶心的话你也说得出口?!” “我这不是想让他知难而退吗……” “可问题是他现在迎难而上了!” 少昀被这一句话给弄得无语凝涩,最后说:“总之,我今日来就是和你通个气。我父君那边我再想想办法,到时候青川君和三太子那边,你……” “来不及了。” 叶挽秋说完深吸口气:“哪吒和太乙天尊已经到正门口了,和你差不多一起到的。” 他听完这话,顿时大惊失色,同时用手中折扇不住拍着胸口:“还好我选了偏门,本来是想避开可能正在生气的青川君,没想到简直是捡回一条命啊!我这可别……那什么,我先告辞告辞……” 说完就要慌不择路朝大门口逃走。 叶挽秋一把将他揪回来:“你当初非要用这个办法的时候,不就应该想到会有这种后果了吗?” “这我还真没想到。”少昀看上去简直满头冒汗,心慌得好像马上要被抓去斩仙涯万箭穿心,“我父君平日里也没见他这般有胆量啊……” “事已至此,你跟我去见太乙天尊他们,一起把事情说清楚。” 叶挽秋刚说完就见到少昀疯狂摇头,脸色都白了几个度:“不行不行不行不行……我可不敢这会儿去见三太子,他非宰了我不可。” “事情是因为我和你才起的,当然得一块去解释清楚,哪有一方直接躲起来的道理。而且你是去澄清事实,又不是去挑衅的,怎么就要了你的命了?”叶挽秋边说边拽着他试图朝正殿走去。 少昀吓得魂飞魄散,一边喊着“不要不要,我不想死,我还有大好河山万千风情没有欣赏,绝不能英年早逝”,一边躲进旁边的落露阁。 叶挽秋气短一瞬,走进去左右看了看,很快便发现了对方的藏身之处,于是直接走过去推开屏风:“你躲在这儿是解决不了问题的,连我都瞒不过去,有什么用?” 少昀紧张兮兮地朝外看了看,一道袖风将大门关上,旋即将她也拉进来,推回屏风遮住两人:“这样,你先去跟三太子他们说,最好是先想办法把三太子稳住。然后我再出来解释,如此对大家都比较安全。” “我看是我先去和哪吒解释,然后你就趁机直接从偏门逃之夭夭吧。”叶挽秋丝毫不吃这套,一脸再也不要相信对方的冷漠无情。 “……好歹我与主神也是故交,怎么这样揣测在下……” “就是因为是故交,所以才会这么揣测你。” 说完,叶挽秋又伸手将屏风推开,率先朝外走:“跟我出来,去把事情解释清楚。” “我不敢!”他抓住叶挽秋的衣袖,一副就要当场去世的惊恐模样,“谁不知道三太子在神界的名号,得罪他就是找死,谁来都救不了的那种。我不去!” 两人正争执拉扯着,大门口忽然传来被房门被打开的声音。 还没等叶挽秋转头去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眼前一道金红光焰忽然飞快闪过,化作一把寒芒冷冽的斩妖剑稳稳钉穿少昀头顶的发冠,将他直接挂在墙上。 垂落的莲花怒放而出,焰光缭乱,灼灼逼人,好像下一秒就会直接将少昀整个吞进去。 “哪吒!”叶挽秋慌忙去按住哪吒的手,“等下等下,你听我解释。他跟我没关系,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知道。”哪吒伸手搂过她,脸上表情却一点也没有变好,满是锋芒锐利的怒火,“整件事就是他想出来的,我没找错人!” 叶挽秋呆愣一瞬,转头看向门口。 青川君脸色虚弱地摇下头,意思是已经解释过也试图去拦过了,但是没拦住。 太乙则看着好似满脸心平气和的模样,意思是没拦住也没想着去拦。 叶望夏和叶留冬则和其他孩子挤在一起,站在门外小心观望,根本不敢走进来。 叶挽秋迟疑片刻,旋即将他的手抓在手里,柔声安慰道:“那……既然如此,所以你也知道,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是兆元神君搞错了,不用这么生气,都是误会而已,说开就好了。” “误会?”哪吒看起来根本不打算接受这个说法,“若非是他自作主张,会有今日在神界之事发生?!” “这个,其实我……” 叶挽秋正踌躇着该怎么哄他才好,哪吒却已经径直走到少昀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一张风华绝艳的脸孔上毫无表情,神情压抑,让人只感觉漂亮得格外毛骨悚然。强烈的压迫感让少昀呼吸困难,战栗感从每一条骨头缝隙里密密麻麻地爬出来,接二连三炸开在头顶。 “你父亲倒是担心你的终身大事,明知道要和本座作对还敢说那些话。” 说完,他垂眸扫一眼少昀正抓着扇子抖个不停的手,声音冰冷到极点:“刚刚碰她用的是哪只手?” 少昀正畏惧得说不出话,叶挽秋已经发现了不对劲:“什么?” 她一下子回想起当初被莲火烧得皮开肉绽的玉雪麒麟,当即冷汗都冒出来。 “哪吒,等会儿!”她边说边连忙跑过去,整个人挤在哪吒和少昀中间,牵起他的手抓在自己手里,然后抱着面前的少年神朝外推了推,“没有没有,刚刚是我想把他拎出来给你解释清楚,不是他抓着我。你看错了。” 她说着,好不容易将对方稍微推来一段距离,却忽然听到哪吒问:“你和他很熟么?” “什么?”她有点没反应过来。 “不然如此维护他做什么?”他音色本就是天生冷淡。只是平常在和叶挽秋说话时,总会下意识缓和不少。可因为此刻正在气头上的缘故,再怎么克制也听着叫人有些凉得心颤。 不过她也知道,这件事肯定会让哪吒心里不舒服,于是主动半哄半解释着道:“我不是维护他,我只是想让你把注意力都放在我身上而已。毕竟我们都好一阵没见面了,我很想你。所以想让你就只看着我,只听我跟你说话,不可以吗?” 眼看着面前少年似乎稍微缓和了几分神情下来的模样,叶挽秋伸手摸摸他的脸,心里感慨果然还是蔚黎古神说得对,哄真是百试不爽的办法。 不过哪吒显然没打算这么容易便放过少昀。叶挽秋意识到这点后,连忙再次按住他的手,转头指向少昀:“是你自己想出来的馊主意,你就先在这儿老老实实挂着吧,谁也不许把你救下来!” 说完,她又劝又哄地拉着哪吒离开了落露阁,回到自己房间。路边每一个拿命围观的妖灵都朝她投去了“舍身取义,吾辈楷模”的敬佩眼神。 知道她这番其实还是在维护少昀,哪吒虽然跟她回来,但脸色还是不怎么好看。 于是叶挽秋才刚关上门转过身,就被对方拉过去抱在怀里,低头吻下来。 用咬的,一点也不温柔,齿尖扎在润红的唇瓣上,带着点泄愤的力气,就是要她疼才好。 第292章 她忍不住轻吸口凉气,正想开口:“诶,你……” 没说出来话,冰凉的舌尖不由分说伸进来搅碎了所有她想表达的言语,彻底堵住她的嘴不许说任何别的话。紧接着整个人身体一轻,是她被哪吒抱起来放在了旁边的桌子上,扣着后颈激烈亲吻。 冰凉的温度深入口腔,像是被寒雾寸寸侵袭进来,试图将她由内而外地完全占有才好。桌上一切书卷,摆件,笔墨哗啦啦掉了满地都是。 似乎总是这样。 只要接触到一起,只要抱在一起,其他所有存在都已经不再重要。只剩泛滥到失控的相互渴望在不断扩大,直到将两个人都吞噬进去,沉溺其中,纠缠不分。 趁着好不容易分开的短暂间隙,叶挽秋凌乱喘.息着,伸手摸上他的脸,凑上去亲了亲:“别生气了。” “不是对你。”哪吒这么说着,却又低头去含住她脖颈上的一处肌肤,直到将它磨红到微微发痛的地步才终于停下,转而去咬上另一处。 这话能信就有鬼了。明明就是在生她气。 这么想着,虽然知道等会儿自己肯定会狼狈不堪,又哭又累,但是这次主动伸手摸上对方腰间系带的却是叶挽秋。 她伸手搂着哪吒肩膀,声音很轻,抖动得像是风里的风筝线那样,缠缠绕绕地叫他名字,说:“抱我回去。” 桌子上什么的,有过好几次很乱七八糟的回忆所以拒绝。 一路散落的都是织物,当光洁后背总算贴上熟悉的轻软丝被时,她叹口气,主动抱住俯身.下来的少年,亲吻他的眉眼:“我想你了。” 她这么说着,一下一下地亲他,琉璃珠子似的眼睛里专心专意只映照着他一个人,清澈到让人想永远保存下来:“笑笑嘛。” 已经忙得快半月没见到的人,此刻终于被真实无比,毫无阻隔地抱在怀里,哪吒先是轻轻叹出一口气,继而又低头咬在她唇瓣上:“想我倒也没见你用同心镜主动联系过我,每回都是我来找你。” “那还不是听到你带兵去北境,怕随意联系你耽误你正事吗?”叶挽秋也不甘示弱地咬回去,然后又格外心疼地亲两下,“我这叫为你着想,不识好歹。那下次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就不管你在干嘛了,每天三次地找你问你,烦死你最好。” “你最好说到做到。”他伸手搂过叶挽秋的腰,半是拥抱半是禁锢,然后缓慢沉腰贴近对方。 她仰起头,吐出一团破碎浊音,迷乱目光看到窗外流淌进来的团团秋日光辉。还有从树上零落的红枫被吹进来,毫无抵抗力地随着秋风被摆弄得摇晃不定,可怜兮兮的模样。 这个白昼好像过得格外漫长,阳光一寸寸挪到西窗的速度慢得磨人。尤其是在面对因为本就多日未见而想得紧,此刻又心里有气,所以存心想要欺负她的黑心莲花。 她真有种说不定要以身饲莲,化成一团春泥魂飞魄散的感觉。 直到夜色渐起了,总算短暂结束。 在绵密的亲吻间隙里,哪吒忽而松开对方,这才开始询问:“是为了给青川君找药才答应他的?” 叶挽秋抿下嘴唇,一点力气都没有地微微点头。 她实在没精力去说什么,但耐不住哪吒一直亲她,于是不得不认真保证:“往后再也不会了。主要当时我也确实想着,反正所有人都知道我们俩的关系。他最多拿我去当个借口糊弄糊弄他爹,这事就算结束了。没想到那兆元神君这么勇气可嘉……” 东海龙王这不去赶紧拜个把子真是说不过去。 “我知道,咱俩本来就这么久没见面,结果还弄出这件事让你不高兴。”她叹口气,勉强转过头去亲亲他微微垂敛着的眼睫,温柔道,“不生气了好不好?你这番回来是不是能空闲一阵了?咱俩能好好在一起去好多地方,不生气不生气。” “我生气的不只是这个。” 哪吒伸手摸上她的脸,表情还是没有缓和太多:“起初的确以为兆元神君为子求赐与你的婚约,所以才生气。后来知道这件事不过是少昀自己想出来敷衍他爹的办法,就更想教训他。” “那不正好说明我跟他没关系吗?”叶挽秋眨眨眼。 可哪吒却说:“你是我最为珍爱之人,没有人可以拿你去当什么随随便便的借口或者理由。” 她愣一下,终于明白他到底为什么这么生气,心头蓦地绽开无数柔软情绪,低头亲了亲他:“好乖。” 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她这么说,哪吒好像对这个词都习惯了,只偏头将她抱在怀里,沉默片刻后说:“过两天你有空么?” “有呀,怎么了?” “我想和你去一趟月老的姻缘阁。” 这意思就是想去将他们俩的婚事彻底确定下来。 叶挽秋笑着抱紧他蹭了蹭:“好啊。不过去了就不能反悔了,你可要想好。” 说完她又觉得有点奇怪:“为什么要过两天?” 抚摸在她脸上的手转向背后,沿着线条优美的脊背来到她软成一堆羽毛的腰间,紧接着是少年难得黏腻而暧昧的声音,意有所指道:“这几天我不回去。” 说完,在叶挽秋反应过来,发出尖锐救命声时,哪吒先一步笑着低头吻上她的嘴唇,含糊道:“成婚日子就定在明年惊蛰前……” 说完,他顿了顿,像是在回忆什么,然后才说:“我们在槐山重逢那天,好不好?” 是在相忘相失,不见千年后的重逢之日。 是他终于在人间寻回自己遗落已久的那颗心的那一天。 叶挽秋想了想,点头答应:“好,就选这天。” 也是她第一次离开家,在危难之际被哪吒救下,对这个仙姿佚貌的美丽少年一眼惊艳的时候。 那时候她不懂得,为什么在见到哪吒的第一刻时,会有种难以言喻的怅然感。 而直到此刻,她终于明白,那是自己的,也是属于他的那颗心在不断跳动着提醒他们。 我等你已久。 哪怕他们看似都已不复当初,曾经以为的刻骨铭心也早已淡忘。但只要他们再次出现在彼此眼里,就依然会生出万万种心动。 “你一生的命运与情感都将和一个在惊蛰时分出生,驰骋于各方沙场,地位尊崇显贵,威名赫赫传于万家,且名扬万世的骁烈少年神联系在一起。” “你们生来就像飞鸟与天空,游鱼与流水般亲密无间,不可分割。就算因为世事无常而一时走远,你们也总能再次遇见。这所有的遇见对你们而言都不是偶然,是命运,是必然,是指引你们寻回缺失之物,重获完满无缺的至终结局。” 她想,她终于得到了这个期待已久的结局。 第112章 怪谈·血缠莲【一】 叶挽秋对自己家乡的印象并不好。 那地方总是阴暗,潮湿,不见阳光,苔藓般腐烂的深绿色疯长得到处都是。那里的空气闻起来也有一种霉烂般的古怪气味,又腥又冷。 那里还有一首喑哑难听的,让她怎么也摆脱不了的歌谣,无数次午夜梦回时,总会响起在她梦里。 他们在窃窃私语,他们在痴痴狞笑。 第293章 他们把她围绕起来,手舞足蹈,大声歌唱: “你看她花容月貌好颜色,穿红戴金入台来…… 摘她眼睛做星辰,照我青山永昌盛。 取她佛手握笔墨,写我百家万种福。 捧她朱血染神台,护我后世千万代。 献她芳心当仙粮,求得天公赐福祥。 烧她秀骨填镇梁,化成福女坐红堂。 留她皮囊缝衣裳,献给祠堂双神像。” “衰弱的神灵……蜕变的神灵……永生的神灵。 永远为你献上年轻的姑娘,生出新神,福佑四方。” 刀锋在她睁大的眼里留下一道极亮的寒芒,紧接着绽开在她心口上的一朵金红莲花,将那即将落下的刀与持刀的人都烧做了一团飞灰。 于是刚刚还诡异喑哑的歌谣,一下子变作了无数惨绝人寰的尖叫。 她闭上眼睛,意料之中地从噩梦中醒来,和刚刚响起的闹铃声一起。 片刻后,叶挽秋抬手凭着感觉划掉闹铃,摘下眼罩朝外看去。 昨晚她回来以后忘记拉上窗帘,此刻整个房间里都是即将下雨的阴冷灰霾,薄纱似地覆盖在房间每一处,浓云低垂着在天空中徘徊涌动。 今天是两校联合去外地写生的日子,距离约定好的出发时间还有一个半小时。 她躺在床上平复了一会儿心情,最终爬起来开始收拾自己。 这次写生的地方离她老家并不算太远,这是一个让她心情不好的原因。 而眼看早过一个半月就要期末,她的眼睛却莫名其妙出了点问题,看任何大面积红色的东西都会出现怪影。这是另一个让她心情不好的原因。 所以当初报名参加这场外出写生活动,其实是为了放松心情,顺便看看能不能让眼睛的问题好转一些。 匆匆吃完早饭后,她来到候车台,背着背包上去及时占了个前排靠窗的好位置。 刚坐下,打开窗,戴上耳机没多久,她忽然嗅到一丝清雅冰凉的莲花香气。 这味道是从她右手边不远处来的。可她一时间没来得及反应,习惯性朝车窗外看去,以为是学校初阳湖水中的荷花开了。 然后,她在车窗上看到自己旁边正站着一个人,和她在窗玻璃上目光相接,眸色漆黑。 叶挽秋吓一跳,连忙转头,顿时愣在原地。 只见那人长得副漂亮到晃人心神的绝艳模样,黑发半长,用一条红绳随意系着。身骨格外纤长利落,肤色雪白细腻,衬得唇瓣那抹薄红惹眼得有些过头,像是用凤凰花揉碎滴落的鲜艳花汁细细染就,让人很难不盯着看。 一双黑白分明的凤眼中神情冷淡,眼尾却上挑得妩媚。长睫开阖间,世间万物倒映进去都是别样的风情。 “我能坐这儿么?”她开口说话,声音又清又冰,目光颇为专注地落在叶挽秋身上。 还真是女孩子啊。 叶挽秋有些意料之外,但又觉得情理之中。 因为对方真的长得很高,穿衣打扮也是看不出性别的中性风。可如此清冷昳丽的精致容貌,又确实很难让人觉得她会是男生。 最终,叶挽秋收回视线,点了点头:“这儿没人的。” 她很快坐下来。 叶挽秋闻到她身上有一种淡淡的荷花香气,但凝神仔细辨认时又好像没有了。 车子出发离开校区驶向邻省。 据说这次写生的地方是全国有名的风景区,靠近玉女峰附近,且大量时间都可以用作自由活动去找自己喜欢的风景作画,算是一次公费旅游。 因为上车前吃了晕车药的缘故,她这一路几乎都是睡过来的,直到大巴驶过玉女峰脚下才莫名醒过来。 车辆摇晃着让她不知什么时候靠在旁边女生肩头上睡着了。 醒来后,她连忙尴尬道歉。对方则淡淡回一句没事,视线落在她脸上时微停半秒,伸手帮她将脸上沾着的长发拨开。 叶挽秋有点愣,心中有点惊讶,觉得对方原来也没有外表看起来这么冷淡,于是开口:“谢谢。” 她边说边伸手将睡觉前解开的满头长发扎起来,抬起的纤细手腕上晃悠着一条挂有金莲花坠子的红绳,叠戴着一只银镯子。 “你还戴着这个。”旁边女生忽然轻轻说一句。 “啊?”叶挽秋一时间没理解。 女生眨眨眼,看人——或者说看她的时候,眼中神情显得格外认真,进而解释:“这条手绳看起来像是从庙里求来的?” 其实这红绳和金莲花的造型都很普通,完全不知道她是怎么看出来是从庙里求的。 叶挽秋就当她是碰巧猜中,于是回答:“对,我爷爷让我从小时候起就一直戴着的,说是从三太子庙里求来的。还有这个银镯子也是。” 说话间,窗外一阵嘈杂的敲锣打鼓声传来。下了高速公路后,道路就没那么平坦了,车辆开得有些摇晃。太阳已经西沉下去,天空暮色四合,黄昏正浓。 她偏头朝声音来源望去,看到一群村民正在排着队从村口走出来。最前面那几个正齐心协力抬着顶小巧玲珑的红木轿子,垂落的纱帘让人看不见里面放着的到底是神像还是别的。 他们身后跟着许多人,手里捧着裹有金纸与剪红花的贡品一样的东西,周围还有点燃的烟,扩散出的微青雾气将周围模糊得有些朦胧。 这在城里不常见的一幕很快也引起了车上其他学生的注意,大家纷纷讨论着明天可以来这里找些民俗灵感来画画。 这时,抬轿子的那个人似乎是踩到了什么,身子晃了晃,连带着整个轿子也倾斜起来。 一张少女的脸顿时从轿子里歪了出来,并不是活人,一看就知道是用纸做墨描出来的。 黑眼睛微微吊着,像是在眯着眼睛笑似的。脸蛋抹着两团嫩红,翘起来的嘴唇格外艳丽,可纸糊的脸孔底色却白得发青。 见状,后面的人连忙将轿子里的少女扶正,又骂了那抬轿子的人几句。 “哎呀,好吓人!他们这是在干嘛呢?”其中一个学生问,“那是什么……木偶吗?” “纸人吧。” 身后座位上的女生对旁边同伴说:“看起来像是在搞一些消灾用的仪式。我家那边也会有类似的,把某个人的生辰八字写下来,藏进纸人的身躯里欺骗鬼邪,让它去代替那个人受灾什么的。不过一般而言都是私下里自家请师傅来做,倒是没见过这么大规模的。” “还能这样?” “嗯……都是在老家那边,听大师和姥姥他们提到过的说法啦,我也只是听说。” 这时,一个格外奇特的身影吸引了叶挽秋的注意。 那是个穿着狐仙衣服的人,腿上绑着高跷,身形刻意模仿着狐狸的弯曲。脸上涂着又红又白的油彩,一身大红衣服袖子长而飘逸,一如他本身的动作。 叶挽秋没见过踩着这么高的高跷还能走得如此轻盈,简直跟飘起来似的人,不由得盯着那只狐仙多看了两眼,表情很是惊奇。 大巴车开过他们前行的路。 她隔着车窗,和那只似笑非笑的狐仙对上视线。 窗外是暗沉的天光,飘散的青烟,黑影幢幢的草木森林,还有一个身形奇高无比,穿着大红衣服涂花脸的狐仙。 第294章 在看着她。 流光在窗玻璃上滚过一道冰凉灿芒,将他漆黑的眼睛也折射出一抹转瞬即逝的冰凉青光,让叶挽秋感觉到有种莫名的毛骨悚然。 狐仙似乎也发现车里有人在盯着他,于是一边漂浮着,一边扭动脖子朝大巴车的方向看过来。 眼珠子直勾勾盯着叶挽秋所在的方向,鲜红微笑的嘴角上翘着微微咧开一个更大的笑容,好像快裂到鬓角了那么夸张,脖子前伸。就这么看久了,甚至会有一种只要他张开嘴,整个头颅就会立刻横向裂开成两半的诡异感。 叶挽秋被他这模样吓到,下意识朝旁边缩了缩,不小心伸手抓到了身旁女孩的手,接着回头,眼神惊讶:“你手好冷。” 她握了握刚刚被摸到的地方:“车里空调温度太低了。” 听她这么说,叶挽秋很快将自己的外套取下来递给她:“你快穿上吧,别冻感冒了。” 话音刚落,她听到司机似乎是骂了一句,然后将车头灯打开。面前的山路分了岔,一个用电动三轮车拉着柴草的老人和他们撞了路。 大巴不得不停下来等着他先过去。 而那原本停在原地不动好一会儿的狐仙,突然调转方向朝大巴靠近过来,歪着身子,姿态怪异地凑近叶挽秋所在的车窗。 还没等她感觉到害怕。 紧接着,狐仙的目光就落在了叶挽秋身旁,好像看到了什么非常让人恐惧的东西,眼瞳陡然紧缩起来,整张脸都透出一种死气沉沉的灰。 原本飘逸奇诡的身姿好像一下子垮了下去,变作一只真正的狐狸那样彻底佝偻着,很快退让到大巴车的车尾,然后便瞬间消失不见了。 他去哪儿了? 叶挽秋又惊讶又迷惑地将头贴上窗,不明白踩着那么高的高跷,这人怎么说不见就不见。 “在看什么?”旁边女生轻声问。 “那个狐狸。”她说完,进而又解释,“扮做狐仙那个人,他刚刚就那么……嗖一下就不见了。” 就像真正的狐仙一样。 她没敢把这句话说出来,只觉得莫名其妙:“还是我看花眼了?” 女生显然也这么觉得:“可能是绕去了别处,所以看不见。” 也许是吧。 叶挽秋收回视线,指尖摩挲着手腕上的红绳和银镯,总感觉怪怪的。 二十分钟后,他们来到了这次外出写生集体预定的民宿门口。 为了节约预算,学生们都是两人一间标间。叶挽秋正好被分配到和刚才车上邻座的女生一间房。 她被最后那段崎岖山路弄得有点晕车,还坐在外面吹夜风,手里拿着身份证。 女生走过来,蹲身在她旁边,递了瓶水过来:“还好么?” 她点点头,正想去拿自己行李。对方倒是已经手一伸便把她的背包和行李箱都拎在了手里,同时腾出另一只手扶起她:“慢一点。” 登记完入住信息后,她们一起来到房间。 女孩将手里背包放在沙发上,转头看着她:“你睡靠窗那边?” 她确实喜欢靠窗的位置。 叶挽秋点点头,正调着空调温度,门外传来同学兼好友简媛叫她一块出去吃饭的声音:“叶子!快出来快出来,老张叫咱们吃火锅了。” 她打开门,脸色还有些不太好:“我没什么吃火锅的胃口,还是你们去吧,顺便帮我朝老张说一声。” “你没事吧?”简媛担忧地看着她,又问,“对了,你室友是谁来着?” “这个……”她还真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只将门打开得更宽些。 简媛好奇地朝里看一眼,顿时眼睛都瞪直了:“我去,大美女……” 女孩淡淡看了她一眼,没有说什么,只对叶挽秋说:“刚才来的时候,我看到民宿附近有面馆。你晕车不舒服,去吃点面和粥一类的比较好,我陪你?” “还是热心体贴的大美女!我也要去吃面!”简媛忍不住发出姬叫。 “你清醒一点。”叶挽秋尴尬地走出门,然后又想起自己还没回答室友的问题,于是回头道,“好的,我先跟我朋友说两句,然后我们再出去。” 说完她便拉起简媛夺路而逃来到楼下。 此时的简媛还没从刚才盛世美颜的冲击中回过神,还在双眼放光,神游天外:“如此姬圈天菜的美女姐姐我居然没见过,看来不是我们学校的。不过这泼天的富贵既然被发现了,就由叶同志你来替我们接住!等会儿你们去吃饭,五分钟内帮我们要这个女人的全部信息。” “你们?”叶挽秋没反应过来。 “大美女当然要大家一起欣赏。” “……再见,你可赶紧和老张他们吃火锅去吧。” 告别完简媛后,她刚转身,看到室友正好从楼梯上下来,手里还拿着她的手机和耳机。 “去吃饭。”她说。 挺凑巧。 叶挽秋是个重度耳机依赖者,去哪儿都得带着耳机。 来到面馆,她选了一份凉拌牛肉面,室友则只要了一碗清粥。 吃饭时聊到彼此的学业,叶挽秋忽然意识到:“我好像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她停下本就没怎么在喝粥的动作,顿了顿,好像说出自己名字还需要想一想似的,然后才回答:“华映曦。” “映日荷花别样红的映。曦日的曦。” “好名字啊。”叶挽秋称赞。 吃完饭后出门逛街没多久,叶挽秋被简媛她们几个拉过去一起逛街,便和华映曦先分开了。 临走时,对方看着她认真嘱咐:“早点回来休息。” 有种被自己姐姐操心叮嘱的感觉。 叶挽秋笑着点点头,和她挥手告别。 刚一转身,几位女同学便双眼放光地看着她,手机拿出手机:“室友的联系方式,叶同志搞到了吧!” 旁边还有男生在凑热闹:“虽然但是,为什么我的雷达也在响。” 叶挽秋:“……” 果然在美院只有手里的笔和凳子的腿是直的,这句调侃是有道理的。 她叹口气,摊手:“我没有。她是另一个学校的,之前和我都没见过,也就吃饭聊了几句,没来得及加别人联系方式。” “是吗?我看她刚刚这么叮嘱你早点回去,感觉你俩还挺熟的。”简媛摸摸下巴。 “这也没什么吧,要是换做是她出去玩,我作为室友也会叮嘱两句。”叶挽秋说着,左右瞧了瞧,“到底还去不去逛街?” “走走走。” 在小镇集市上逛了半个小时后,他们正好碰到在这里同样吃晚饭的当地导游,一群人打算约着和其他游客一起去夜爬玉女峰看日出。 预计凌晨十二点半从民宿出发,路上走走停停,大概五点半能到顶。 叶挽秋一看这种通宵加爬山的超级加倍熬夜活动,本能就不太想去,但拗不过简媛的央求。 她凑近叶挽秋劝到:“年轻人,就要做点年轻人会做的事,比如通宵爬山!而且你不是说你最近眼睛不能看大面积红色吗?也许就是因为压力太大了才这样。正好咱们这里来了玉女峰,我陪你去山顶的舍利尊王佛寺庙拜一拜,说不定就好了呢。而且黎明还能赶上云台铺海,多漂亮!” 第295章 “舍利尊王佛庙供奉的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孙悟空美猴王吧。”叶挽秋回想一下,感觉很怀疑,“他还管这个?” “管不管的,试试再说。而且玉女峰日出诶,错过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难道将来你还会自己过来半夜爬山?” 说得好像也是。 于是他们约定好先立刻回去睡觉,等到半夜十二点半准时在民宿门口集合。 见到叶挽秋回来就睡,华映曦还有点疑惑:“你不舒服么?” “没有没有,就是想早点休息。”说完,叶挽秋很快脱掉身上的白色连衣裙,准备换上一会儿出门要穿的衣服直接睡觉。 华映曦看着她几乎赤.裸的身体,整个人愣住片刻,漆黑凤眼不自在地眨了眨,勉强移开视线。 凌晨十二点二十四分,她从震动闹钟的沉闷动静里醒来,轻手轻脚走出房间,一路来到楼下,领了登山杖一类的东西,和其他人出发去往不远处的玉女峰。 因为还不是铱椛旅游旺季,所以此时来游玩的人并不多。加上他们一群学生也不过三四十个人,就这么走在仅靠路灯照明的山路上,显得格外稀稀拉拉。 一口气跟着大部队爬了两个多小时后,叶挽秋和简媛她们几个都只感觉又累又困,于是便停下来在补给点休息。 “可是你说要来夜爬玉女峰的,怎么倒下得比我还快。”她拍拍好友靠在自己肩膀上的脸,提醒她别在这儿真睡着了。 “好累好累,我不行了,我们干脆换观光车上去吧。”简媛哼哼唧唧。 “这么快上去冻着等日出?”叶挽秋好笑地问。 “那……那再爬一会儿再去坐观光车。” “大半夜哪有观光车给你坐啊。” 这时,补给点的老板娘忽然开口:“有那种可以扫码出租的观光车,付押金就能用,专门给夜爬的游客上下山用的。你们要是想去租一辆,就在这个林子过去的空地就有,都是自助的。” “这么高级!”简媛一听就来了精神,顿时放下心来,“太好了,我们等会儿再去,先让我再歇会儿。” “可我们不认路啊。” “没事,车上有车载导航。跟着走就行。”老板娘回答。 有了这番话,她们心中顿时安放下来许多。 休整好后,叶挽秋打开手电筒,拉上简媛一块去找能租观光车的地方。 越朝里走,雾气越是湿漉浓重,呼吸时甚至有种轻微的呛水感。身后补给点的灯光在雾气笼罩下开始变得影影绰绰,缩小成萤火虫般的一点,手里的手电筒已经将亮度调到最大也照不出几米地。 到处都是僵直而茂密的森林黑影,脚下的木质栈道不知是因为被水气泡久了还是单纯的年久失修,踩上去总会发出怪异的咯吱声。腐烂的枯枝落叶带来黏滑感,时不时让两个女孩一个没站稳,吓得冷汗都快出来。 “还没到啊?”简媛紧紧抓着叶挽秋,“这林子也太大了,路还这么差……” “小声点吧。”叶挽秋试图开个玩笑来活跃气氛,“要是让孙大圣听到你说他玉女峰这里路不好,当心他冲出来用金箍棒敲你脑袋瓜。” 简媛扁扁嘴:“他要是真来就好了,咱们还不用这么害怕了。” 正说着,面前终于出现了一团刺眼的幽青冷光,依稀可以辨认出是“观光车租赁点”几个字。 “这光也太阴间了吧。”简媛目瞪口呆,“大晚上整个绿的在这儿?!” “我先去租车。”叶挽秋说着,摸出手机,四处寻找租车指引牌。 好不容易操作成功,简媛“耶”一声,立刻钻进驾驶座:“叶子快来,看我带着你一脚油门冲上人生巅峰。” 叶挽秋边退出租赁程序,边走过去打开车门坐进去。 一层柔软如绸的东西忽然轻轻扫过简媛搭在窗户上的手。 她抬起头,看到是一截白色的布,想都没想就扯了一下,以为是落在车顶上的什么东西,打算弄下来丢开 紧接着突然倒挂下来紧贴在窗外的是一张脸。 雪白皮肤,血红胭脂,眉眼细长而漆黑,涂着深红色口脂的嘴正咧开笑着,尖锐的嘴角越拉越高,好像快提到两鬓角。 似乎只要一张口,整个头颅就会立刻横向裂开成两半。 简媛被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朝叶挽秋的方向拼命挣扎过去。 叶挽秋则在同样的惊恐之余,一眼认出,那是白天进山时见到过的那个狐仙。 第113章 怪谈·血缠莲【二】 森林里的雾气更浓了,还有道道白影时隐时现地漂浮在视线尽头,好似一群没有形状的鬼怪。 那红衣服的人形狐狸就这么倒挂在车窗外,像一张没有骨头的皮子,和那身血红的衣裳完全长在一起。乍一眼看过去,还以为是具被扒了皮的尸体,正不断贴在车窗外扭动着,血肉模糊的恐怖。 可他却又分明尖声大笑着,红红白白的袖子疯狂拍打窗玻璃,黑得毫无眼白的眼睛里冒着绿光,恶狠狠,直勾勾地盯着她们,嘴里不断喊着:“找到你了!找到你了!” “叶子……叶子——!” 简媛被吓得抖作一团,眼睁睁看着那鬼怪伸手扒住车窗顶上的一条缝。 红色的袖子跟活过来的血肉似地不断挤进来,一点一点,将车窗不断按下去。金属与玻璃摩擦出让人头皮发麻的咯啦咯啦声,听得人浑身汗毛直立,心脏狂跳,浑身僵硬得只剩从喉咙缝隙里挤出微弱尖叫的力气。 慢慢的,车窗玻璃被扒开了快一半下来,人面狐狸的头也跟着挤进来。 他的脖子扭曲着,发出一连串骨骼转动的锐响。脸皮被挤压着逐渐拉宽,冰冷狰狞的笑容也跟着拉开,满脸冒着恐怖的死气。整个身体呈一种极为诡异的姿势紧贴在车顶上,居高临下地瞪着她们,嘴里吐出尖利的笑声。 “找到你了!”他叫着,“跟我走,下山去!跟我走!” 叶挽秋同样被这东西吓得魂不附体,尤其见到他那截血一样的袖子垂下来,下意识抱紧同样吓得快晕过去的简媛,抬手挡在脸前。 袖子碰到她手腕上的红绳和镯子,顿时像是被火烧了一样迅速缩回去,激得那人面狐狸发出一阵凄厉惨叫,立刻消失在车厢里。 窗户玻璃被撞开一道裂口,上面还挂着一层焦黑的,像是被火烧过的皮肉,黏着一团冒着青烟和焦臭气的头发。 “快……我们快走……”叶挽秋慌张将车窗升回去,拍拍还在抖个不停的简媛,“下山路太长了,我们开车回去!” 然而在这片迷雾笼罩,光线暗淡的森林里,她们实在很难弄清楚方向,只能本能朝来的方向朝下开。 叶挽秋哆嗦着手去打开导航,却发现导航竟然失效了,只剩一片雪花噪点在屏幕里蹦跳闪烁。 她又立刻打开手机导航,给简媛指着方向,同时既是自我安慰又是安抚对方似地说道:“没事,我们很快就会回去的,别担心。” 简媛慌得一张脸惨白,嘴唇也毫无血色,打着方向盘的手颤得根本控制不住:“叶子……那东西……我们是不是,撞邪了?” “别说话,它已经走了,我们很快就会回去的。”叶挽秋这才发现自己声音已经哑了,喉咙紧张到痉挛,连挤出来的调子都是变形的。 第296章 此时已经快凌晨三点,森林中雾气越来越浓,观光车开得晃晃悠悠,被灯光照过去时满眼都是那种白得发青的诡异色彩。也许是紧张之下的错觉,叶挽秋总感觉里面似乎还有什么影子在不断地晃来晃去,扭曲变形。 这时,她忽然听到一声格外细微却又刺耳的怪声,像是什么人或者动物在哭,又或者是门之类的东西卡住了,被不断推开时发出的僵硬咯咯声。 这声音不大,落在黑暗的环境里就像是有冰水滴进叶挽秋的后脖颈里,顿时刺得她一个激灵坐直身体。夏季深夜,身处山间的凉爽全都在此刻化作了格外沉重的冰凉,缓缓压迫在她指尖上。 “什么声音?”简媛显然也听到了,整个人警觉起来。刚刚被那人面狐狸吓到的紧张感还绷在她身体里,让她像是弹簧一样几乎跳起来。手上一个没注意,差点带着整个车撞向旁边的大树。 “滋——” 车头灯光忽然毫无征兆地闪烁起来。 光影明灭间,叶挽秋看到面前忽然站着条细长人影。 那影子生得极高,一身红得发暗的衣裳,体态僵硬,像是踩着高跷杵在那儿,动也不动。长长的袍摆和袖子就那么垂下来,像是整个人身上的血肉都在慢慢融化那样。 还没等她叫出声,那身影忽然动了,整个身躯以一种诡异的姿势扭动过来,露出半边被烧灼得皮开肉绽,还在蠕动的身子,一张红嘴角咧开到鬓边的人脸。 他说:“找到你了。” 简媛尖叫一声,方向盘顿时失控,车轮胎陷进了道路旁的泥地里,再怎么发动也没用了。 再次抬头时,面前那被烧毁了半边身体的狐狸已经不见了。 而那似人似畜,分不清到底是活物还是死物的声音,却再次响起来。因为实在太过呆板,叶挽秋真的分不清到底是不是哭声,只觉得浑身汗毛都竖起来。 因为它越来越近了。 持续不断的,沙哑不堪的声音,带着让人头皮发麻的拉扯感,一段一段从喉咙里艰难挤出来。像是吐不干净的黏液,牵连着满腹内脏都给搅碎了呕出来那种。 “我们……” 叶挽秋本来想说我们下车跑出去,紧接着便感觉有什么东西撞在了车尾上,将整个车都带动着震了震。 那个声音顿时更激烈了,甚至变得高昂起来,带着骨骼开合的惊悚咯吱声,一下一下撞在车尾玻璃上。 玻璃破开的瞬间,那个似哭似笑的声音伴随着一阵刺鼻的腐烂血腥气一起涌入进来,震耳欲聋的强烈。 “下车!我们快出去!”叶挽秋慌忙解开安全带去打开车门。 脚下是一团滑腻无比的东西。 她低头借着手电光看了看,发现全是夹杂着血色的脓化黄水,好像是什么东西烂在了这里。层层叠叠,密密麻麻。 没敢去看那半截身子已经钻进车里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叶挽秋拉上几乎快瘫软在地上的简媛,头也不回便冲进面前的迷雾里没命地逃跑。 那道扭曲的红影一直跟随在她们身后,时不时驱散着那些意图靠近过来的鬼怪,执着于想要自己抓到她们。 心跳狂乱间,叶挽秋想起爷爷告诫过的话。 如果遇到不干净又摆脱不了的东西,就在这里默念那段请神咒。 那时叶挽秋还小,不太懂得这其中玄妙,只觉得新奇:“我念了,他就会来吗?” “会的。他一定会来的。” 如果这是真的…… 她伸手取下那圈红绳紧紧抓握在掌心里,身后是无数从浓雾里冒出头的怨鬼正虎视眈眈盯着她们。 “天地玄生,万本无根。 六界内外,惟道是尊。 顶有金光,复映吾身……” 慢慢的,那些鬼怪开始一个接一个地从雾气里爬出来,口中发出似哭似笑的怪声,朝她们共同追逐过去。 “视这下界,要分邪正。 包罗天地,养育众生。 诵持万遍,身有光明。” 红影闪动着追上来,是那人面狐狸。 “三界待卫,五帝可迎。 万神朝宗,役使雷霆。 内有风火,外展乾坤。 精怪丧胆,龙蛇现形。” 只差一步。 腥冷的风从身后吹来,她感觉有什么东西搭上了自己的肩膀。 冰凉,柔软,毫无人气。 像是一截袖子。 “金光速现,中坛正神。” 话音落进空气里的瞬间,眼前的雾气似乎被什么看不见的外力给整个搅动着击碎开。 紧接着破裂在眼前的还有整个森林与空间,铺天盖地的金色光辉照面而来。 叶挽秋下意识闭上眼睛,抬手挡住那些让人眼球刺痛的光芒,缓了片刻才敢睁开,然后便立刻愣在了原地。 只见明明刚才还是漆黑一片的深夜,此刻却忽然天光大亮,曜日高悬。 周围也不再是那些鬼影幢幢的阴暗森林,而是处处水木明瑟的幽雅仙境。到处是高耸陡峭的山峰,团团翠碧如翡的青松点缀其间,夹杂花叶锦绣。 站在山崖边,放眼望去皆是烟海浩荡。无尽浓白缭弥如寂静的河流,蜿蜒包裹着每座峭立石林,烟流表层被阳光映染出一层幻觉般的精细虹光,风一吹便涌出一朵奇妍的花来。 有瀑布从悬崖峭壁上奔涌而下,蒸腾出的水雾弥漫山间,被日辉折做数道彩虹横跨山头,交错相连。天际尽头,群鸟缠绕着无数祥云彩光结伴飞过,明辉熠熠。 叶挽秋呆滞着回头,发现那些追在身后的红衣狐狸,还有那些面目狰狞的鬼怪,一下子不见了。 她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身旁简媛不停拉着她的手,掌心里都是汗水:“叶子,那……那儿。” 她顺着简媛所指的方向抬起头,看到一座气势恢宏的庙宇正屹立在山头上。四周仙乐渺渺,佛光笼罩。 “我们是不是已经死了……”简媛双眼发直地盯着周围。这突然来到另一个世界的情况实在太离谱,跟电视剧一样玄幻,除了这个原因她想不出别的。 “还是说晚上我吃的菌菇火锅里有毒,所以一切都是我的幻觉而已。”她还在喃喃自语。 叶挽秋比她稍微冷静些,也记得她们是在自己背完请神咒以后才忽然来到这里,于是决定:“走,我们上那座庙去看看。” 手机上显示的是快凌晨三点半。然而被折腾了这么大半夜,她俩也顾不得困不困这回事,正打算一块去到那庙面前。 这时,周围忽然窜出来一群穿着草叶做衣,手持木棍短.枪的毛猴,正围着她们一番好奇打量。 “我们这是进动物园了?”简媛目瞪口呆地看着那群猴子。 其中领头那个穿着红布小褂的猴子肩上扛着一面小旗,乌溜溜眼睛警惕地瞅着她们,开口询问:“来者何人,怎的擅闯大王的花果山?!” 简媛:“卧槽!它会说话!” 叶挽秋:“卧槽!花果山!” 说完,她俩又白着张脸相互望了望,好像都觉得对方发现的细节才更重要。 领头的毛猴脸色古怪地看着这两个少女,又问一遍:“你俩哪儿来的?怎么进到俺们花果山里来的?” 第297章 他一开口,周围的小猴子们也开始纷纷呲着牙重复:“哪儿来的!哪儿来的!” 从来没见过会说人话的猴子,简媛已经惊呆了,脑子里半晌反应不出任何东西,只听到领头的猴儿像是有点不耐烦地挥挥手:“带回水帘洞去,让大王瞧瞧!” 听到水帘洞这个词,简媛总算反应过来一点:“你说的大王,是孙悟空吗?” 那毛猴还没回答,叶挽秋先一步抓住简媛的手,冷静询问:“你信他们大王是孙悟空,还是信我是秦始皇?” 简媛深吸口气:“……都不信。但是如果非要选一个,我信你是秦始皇。” 所以傻瓜才愿意乖乖被这群莫名其妙口吐人言的猴子抓去水帘洞,见什么所谓的大王,求生欲正常的人当然是选择逃跑。 眼见两个少女忽然飞快朝森林里跑去,领头的毛猴立刻气得跳起来:“抓住她们!抓住她们!” 山路蜿蜒难行,像是从未有人踏足过,无数植被生长得格外茂密。叶挽秋拉着简媛跑在树林里,裸露在裤腿外的腿部肌肤,很快被那些锋利的草叶割出一道道细细的血痕。 但是她暂时感觉不到这种疼痛,眼前全是望不见尽头的绿色,浓郁得跟打翻的颜料似的。 没跑多久,头顶树冠中忽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声,紧接着跳下来的一群小猴儿直接将叶挽秋和简媛撞倒在地,手脚熟练地压住她们。 地上满是草叶与碎石,磕伤的手心淌出缕缕血红流淌在银镯的莲花刻纹上,发出一层淡淡的金红光辉。 小猴见了觉得好奇,伸手去摸一摸,顿时被烫得吱哇乱叫,连忙跳开。 “简媛!”叶挽秋好不容易挣脱出来,顾不得自己手上腿上的伤,想要将同样被一群毛猴们绑得动弹不得的好友救出来。 也许是怒火暂时冲淡了恐惧,简媛倒在地上,朝这群成了精的猴子怒骂:“哪有这么讨人厌的猴子!什么花果山,我看你们这儿峨眉山还差不多!” 那边被烫得整只手都肿起来的小猴哇哇大哭,连滚带爬地回到领头毛猴身边,指着叶挽秋说:“坏东西!她身上有坏东西!” 一听这话,周围的毛猴们也纷纷叽叽叫唤着放开简媛,转而围成一圈困住她们。 叶挽秋抱着惊魂未定的好友,口中本该自小就背顺得滚瓜烂熟的请神咒,此刻却念得磕磕绊绊。 最后一句神咒出口后,她抬起头,忽然看见那山崖之上,恢宏庙宇前华光大盛,一个金色身影随之显现出来。 他身着锁子黄金甲,足踏藕丝步云履,头戴凤翅紫金冠,大红披挂在身后随风猎猎舞动,散开一片蔚然云霞扩散开,身姿轻盈而灵动。 一双灿金明锐的眸子里流光溢彩,眼睫描染细碎金芒,此刻正隔着虚空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她们,脸上神情是说不出的恣意张狂。 “我靠……”简媛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眸,惊叫出声来,“真的有孙悟空!” 叶挽秋微张着唇,同样好不到哪儿去。神话人物活生生出现在眼前的震惊,已经使她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形容清美的猴王翻身一个筋斗,径直落在一棵老树的冠顶之上,鲜红披挂垂落下来,足下枝丫却纹丝未动。 他低头看着这两个人类少女,口中笑着:“造化造化,凡人竟然能进我这花果山法境,千把年未曾有了,倒是有趣!” 说罢,猴王又唇角轻微扬起,锐利金眸在叶挽秋身上滚了滚,似乎是了悟了什么。紧接着,他又很快注意到她腿上和手上的斑斑血迹,神色随即微凝一瞬。 金色佛光自猴王指尖凝聚而出,轻快弹落,将她身上伤痕尽数抹去。 叶挽秋正看着自己干干净净的掌心惊讶间,听到他又漫不经心笑道:“如何,你方才念的,可奏效了?” 她张了张嘴,喃喃道:“被吓到了,好像没背完……” 闻言,孙悟空哈哈大笑起来,好像听到了什么极为有趣的东西。 他蹲得那样高,足尖下只有一条巴掌宽的树枝,身形却极稳。笑起来时,头顶一对凤翅紫金冠摇晃惹眼,挑下几朵树冠中的白色香花掉落下来。 接着,他又歪头自上而下地瞧着叶挽秋,手肘随意搁在膝头,神情狡黠:“俺老孙的法境护花果山一方生灵,做得天衣无缝,就算是九天之上那群仙神想要进来,也得颇费周折。要是你背那个不行,不如我教给你一个口诀,保管你叫天天应,叫地地灵!” 叶挽秋闻言愣怔,直觉告诉她那不是自己能学的东西,立刻摇头:“不了,我不……多谢,呃,我是说,谢谢大圣帮我治伤。” “好说好说。”孙悟空摇头晃脑,头顶宝冠那对细长凤翅跟着晃悠不止,“毕竟你是进了我这方地界被弄成这样,若不给治好,等会儿让人瞧见了也是麻烦。” 这儿除了他们,还会有谁来瞧见? 叶挽秋正疑惑着,却听得他忽然噢一声,金芒点点的眼睫倏地掀动下,眸中闪过一抹异彩,似乎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紧接着,他一抖披挂,云履点着树冠轻跃而下,化作一抹金红飘影从叶挽秋身后滑过。紫金冠翅摇曳着从她脖颈擦晃而过,翅尖挑过下颌,蹭过侧脸,带出一连串的痒意。 等她揉着脸回过神来,神妙莫测的美猴王已取了她手腕上的银镯,站定在不远处的一方青石上:“这可是个熟悉的上佳宝贝啊,俺老孙也有好一阵没瞧见过了,怎的到了你这个小娃娃手上?怪不得你们能这么容易就进来我这法境,原来是身上带着这件宝物。” 说着,他将那镯子立于指尖,忽凌凌转着,鎏金眼眸瞄向叶挽秋,眉眼神情促狭:“这是你哪儿来的?” 她愣了半晌,这才注意到自己贴身戴的东西没了,但又自知抢不过对方,只能压下那句“你怎么随便拿人东西”,转而回答:“我小时候,爷爷带我去庙里求来的。” “噢?庙里?”孙悟空听完挠挠耳朵,眼睛骨碌碌转一圈,不知道在琢磨什么。 她犹豫片刻,开口:“那个,要是大圣你喜欢,不如我让爷爷也去给你求一个?但是,你能不能先把你手上那个还我?” “去求一个?这个?”孙悟空睁圆眼睛。 “一模一样的。”她肯定。 孙悟空听完,旋即身子一歪就倒在青石上畅快大笑起来,好像觉得她说的话是天底下最搞笑的笑话:“哈哈哈哈……一模一样的,一模一样!你可是完全不知道,自己这么多年戴在手上的究竟是什么?哈哈哈哈……” 叶挽秋:“……” 她感觉自己被嘲笑了,毫不委婉那种。 “这不就是个开过光的镯子。”她刚说完,很快回想起刚才那人面狐狸和小猴碰到镯子后,立刻就被烫得惨叫连连的情景。 “所以……这是什么?”她睁大眼睛。 好容易等孙悟空收了笑,金色眼睫抬起来望向顶上天空,指尖抛起那镯子又接住:“喏,它真正的主来了。” 刚说完,那再度被抛起的镯子忽而悬浮起来。 一身素净银色被莲花刻纹上燃起的火焰焚烧成虚无,露出正金本色,显出乾坤圈原型,照开一阵绚丽至极的神光不断扩大,朝天边飞去。 第298章 那是无尽燃烧的神火在沸腾着,焚烧着,从云端携着撼天之势压境而来。洒落漫天红雪般的红莲花瓣,看似薄如蝉翼,可每一片都带着一朵金红火花。眨眼间便在这花果山内燎起满目火海。 见此情景,孙悟空忙捻了避火诀,同周身佛光一道撑开,迅速将山间果木生灵庇护在内,同时翻身一跃。 叶挽秋见他足下忽然多出团洁白仙云,托着他冲向那漫天火雨。 大概是许多年不见自家大王出手,周围一众被护在佛光结界内的猴儿们非但不害怕,反而全都兴高采烈地跳起来为猴王呐喊助威。 金箍棒自耳中取出,迎风化做手腕粗细,被猴王挽一道棍花直逼那近在咫尺的金环。 乾坤圈被激起战意,当即旋绕回击。它与金箍棒皆为六界至刚之物,相击之时迸发出惊天震地的洪音,洒开无尽神佛光辉,激溅云天。 若非有孙悟空提前设下的保护罩在,怕是这一击便能将方圆百里燃成焦土腐木,寸草不生。 叶挽秋摇晃着跑到山崖边,迎着无尽神光与燃烧的莲花雨抬起头,却因为实在难以直视而根本看不清天上来者到底是谁,只能依稀瞧见是个仿若少年的红色身影。 看上去很像那些幻影。 那些自从她眼睛开始莫名其妙出毛病以后,每次只要看到大面积的红色,都一定会看到的一个陌生幻影。 还在她发呆的时候,旁边简媛连忙跑过来拉住她,满脸呆滞,哆哆嗦嗦道:“我……我现在相信你是秦始皇了!陛下,我们快跑吧!” 第114章 怪谈·血缠莲【三】 迎着漫天火雨而上,孙悟空瞥见那些莲花凶煞无比,已经燎了几只躲闪不及的鸟雀尾羽,正欲出手营救,忽觉一阵罡风扑面而来。 他瞬时退了数步,拉着披挂抖落一身神火。 紧接着扫来的是一杆神光熠熠的紫焰尖枪,带着雷霆万钧之势。枪尖锋锐无比,自空气中擦出火花片片,直取他眉心之处。 孙悟空迅速闪身,险险避过对方凶悍凌厉的攻击,脸上神色也不见恼,反而弯了一双描金灿烂的眼瞳笑着:“哟,哪吒小太子来得这样快。那娃娃念你请神咒不过几句话功夫之前的事,我想着,你怎么样也得过半刻钟才能破得这方结界,如今看来倒是失算了!” “你法境之外已成怨鬼聚集之地。碍手碍脚不说,还得我唤冥府黑白无常来清理那些麻烦,驱散周围阴气。”红衣银甲的少年神拧眉看着他,同为金色的明亮眼瞳却不似猴王那般澄净,而是格外锋芒毕露的冷戾。 少年天生姝色,玉面朱唇。道道鲜红莲纹缠绕在他眼尾盛开,眉间点绛朱砂,神情凌厉,只一眼便足以惊艳到灼人视线,又美又凶。 “近日中元将至,乃是这些怨灵阴气最重之时。它们受我花果山道场灵气吸引所以聚集,这事年年如此。我索性就将它们召集过来,逐一释出其中怨念才得以超脱,怎的碍上小太子你的事了?”孙悟空扬起眉梢。 “今年不一样。”哪吒面色肃冷,似乎是在烦躁和竭力克制着什么,一双杀神瞳金黄浓郁得格外让人胆寒的不正常。 孙悟空很快也发现这一点,金色眼珠上下瞄他几遍,当即发现关窍:“应那娃娃请神咒而来的竟然是你本尊,而非分灵。妙哉妙哉,我可从未见过谁能这般轻易便请了你三坛海会大神本尊下凡相助。” 说这话的猴王,好像完全忘记了,自己取经路上也曾几次三番叫过对方亲自帮忙的事。 接着,他又继续好奇哪吒刚才那句话:“不过你倒且说说,今年有何不同?还有,你的本命法器怎么去了一个凡人娃娃手上?” 话音刚落,他还没来得及回头去看叶挽秋她们此刻去了哪儿,忽觉哪吒周身气势陡然一变。 仅仅只是眼光偏移间,红衣黑发的少年神已经手持紫焰尖枪杀至他身前。 猴王没有多想,只挥棒去抵。他自己有那担山赶月的本事,但此刻接少年那一招却并不轻松,甚至一时没能稳住身形,倒退数十丈开。 少年见这一击只是逼得对方后退,却仍旧毫发无伤,瞳中深金立刻又重几分,浓郁到接近凝固,周身杀意缭绕。紫焰尖枪在他手中被挥舞得密不透风,一丝犹豫也无,直穿猴王琵琶骨。 孙悟空闪身避过之余,还有空闲能仔细瞧了瞧哪吒的模样,发现少年似一柄利剑,出鞘必要见血。仿佛不管对手是谁,皆不惜一切要取他性命。 他当即面色变了变,暗觉不对,问道:“几年不见,你去了何处,怎么身上带着如此重的邪祟煞气?” 混天绫自他臂间展开,七尺长绫见风便长,直搅得天光昏暗,日月混沌。三足金乌自绸尾腾飞而出,口吐三昧真火俯冲过去,被孙悟空很快挥棍拦截。 他朝着哪吒又问一遍,不见回答,目光瞥见火海滔天下,花果山虽有他方才随手洒开的佛光庇护,暂且无恙。可那光辉到底只是他一道口诀随意铸就,此刻已经在逐渐削弱下去。 于是他回身停在筋斗云上,歪头避过那一道照面而来的锋利神光,面不改色道:“三太子果有翻天的本事,可我花果山生灵无辜,你降下这火神佛难灭,不若你我换个地方,再比高低?” 哪吒不言,将九龙神火罩倒扣而下,反念口诀。九尾火龙连贯而出,将花果山屏障上的三昧真火全都吸吞入腹,转而化作九层结界,层层围布在他与孙悟空周围。 孙悟空愣一愣,没想到对方会如此举动,转而又将眼前的少年打量一番,顿时口中“嘶”了一声,明白过来:“不对劲啊,小太子!你这模样可不像是脾气上来想找我过招比武,倒看着是怕不能自控伤及别人,才不得不大动干戈层层设界。” 念及至此,他与哪吒缠斗一番后,反而将金箍棒变作绣针大小藏入耳中,率先弃了战局:“罢了,当年花果山被天火烧焚,诸神不顾。只你暗中出手帮护,救我孩儿们性命,待老孙归来,方能借甘露将山再次洗青了。” “如今见你受煞气影响,灵识不清,俺老孙自然也不能袖手旁观。待你回醒,再来领教我法天象地的看家本事!”说罢,孙悟空双手环扣,释出一道佛印朝少年困去。 神辉与佛光共同闪耀在头顶,震开撼天之势直冲云霄,摇落漫天莲花。即使有数道结界保护,花果山内仍然是震动迭起,河水错道泛滥,满山灵兽小猴惊慌大叫。 叶挽秋正和简媛飞奔在山林里,忽然遇到这阵堪比火山爆发的动静,顿时脚下一空,双双摔倒在地。 简媛还好,手忙脚乱抓住了旁边歪下来的一棵树。叶挽秋则伸手抓了个空,眼看就要滚向那山崖底下。 “叶子——!”简媛吓得不行,连忙抬头叫喊,“那什么大圣爷爷藕丝泥霸,来个神啊!救命啊!叶子!” 叶挽秋倒是也想叫个救命,但被地上碎石藤条给一通抽打得头晕眼花,疼得根本说不出话。 好不容易停下来,却感觉半个身子都悬空了,转头一看,脸边就是万丈深渊。她当即吓得魂飞魄散想要爬起来,却因为浑身疼得使不上来劲,一时间没撑住,反而朝山崖底下摔下去。 第299章 强烈的求生欲化成一道惨叫从她肺里被挤出去。 声音消散在空气里的瞬间,原本还在与猴王争斗不休的少年忽然收了手,也顾不得自己身上缠绕的煞气还未被佛光涤净,转身便踏着足下金轮飞向那山崖边。 孙悟空:“……啊?” 红绫舒展着将下坠中的少女及时卷回哪吒怀里,被他小心翼翼抱着。 叶挽秋眼前昏花一片,已经是处于快要晕过去的边缘。 模糊视线里忽然出现一张陌生脸孔,即使将世间万物的风华与天光山色都揉做一处,与此刻抱着她这人比起来,也还是显得颜色尽失。 她心中猛然颤动着,像是被某种熟悉又怅然的情绪深刻击中,拼命想清醒过来将他看得更清楚些,却还是抵不过已经爬上眼皮的沉重昏睡感。 孙悟空跟过来,伸头瞧着他怀里的少女,晶亮眼眸闪动几瞬:“你倒是格外护着这娃娃。” “她受了伤。”哪吒说完,抱着已经晕过去的叶挽秋缓缓落回地面,指尖神光缭绕,将她浑身被碰撞出来的紫青伤痕都尽数抹去。 听到还有呼救声,孙悟空动作灵巧地将挂在树上的简媛也一并救下来,接着又笑嘻嘻掐个决让她也跟着昏睡过去,转而交给其他猴儿们看护着。 末了,他又来到哪吒旁边,蹲在石头上左右打量他俩一圈,神色好奇问:“方才我就想问,你可是莲花化身。就算是那阴曹地府里淬炼出的九幽阴煞放出来,也该影响不了你分毫才是,怎么今日出了这状况?” 哪吒沉默片刻。因为身上煞气未散尽的缘故,他此刻的心绪还有些烦躁,但也确实如孙悟空所说,这事本不该发生。 “这煞气虽然厉害,但并不是什么特殊的东西,你从哪儿惹来的?”孙悟空追问。 “是她。”哪吒伸手将叶挽秋凌乱的长发从侧脸轻轻拨开。 “她?”孙悟空重复,这才运了火眼金睛去看他怀里的少女,当即脸色巨变,“这……莫不是当初那个女娃娃?” 哪吒嗯一声,算做回答。 猴王再次定睛瞧了瞧,沉思道:“她身上有两道印记。一道是你的护魂神印,一道是邪气丛生的凶煞之物。按理说被这样的东西缠上,这娃娃可断断长不大。她能安稳成长至今,想来都是你在明里暗里十几年如一日地护着她了。” 边说着,他又边瞄了瞄哪吒:“所以,你这一身难以化清的煞气也是在替她承受吧?” “是。”哪吒回答。 闻言,孙悟空先是讶然,接着又似笑非笑道:“我算是明白了。这娃娃本就不是走冥府轮回之路自然诞生而来。当初也是她爷爷拼了一身道行与性命,以偷天改命之术托付到你这里,是窃命而生,违背天道,本该福薄短寿。” “你明知这点却依旧接了她爷爷的愿,甚至不惜损耗自己也要护她至此,还替她承受这阴邪煞气长年累月的侵蚀影响。我当是你做到这般,只是因为仁爱世间,不忍看无辜生命遭罪。怎么如今瞧着,倒像是个让你舍不下的因果。” 他没提醒哪吒这么做同样也是在违背天道,就算他是跳出六界外,不在五行中的莲花化身也同样会受到牵连。 尤其这样强行保护一个命数诡异又本该夭亡之人,哪怕是神仙也得付出一定代价。 所以本该对他毫无作用的煞气,会在长久侵蚀下扰乱他心境。让他刚才在运起神力时,恍然间有些灵识不清,这才突然朝孙悟空发难动手。 不过他与哪吒相似就相似在这里,都是不屑顾忌这些东西的嚣张个性,更不可能因此就对谁见死不救。 更何况,这女娃娃和他的关系怎么看都不一般。 少年站起身,听到他这话时又转头:“她之于我,并非因果。” 这话就更让人惊奇了。 猴王眨着一双描金圆瞳,眼珠滴溜溜乱转,顺势伸手掐指演算,却被察觉的少年驱使混天绫一把捆住手。 孙悟空愣了愣,旋即大笑出声:“我确实是推算功夫不如那功德佛,但只方才粗浅那么一算看来,你俩倒是缘分不浅!有道是,千里姻缘一线牵,这累世难解的缘分就更难得了。看在咱俩这万把年的交情份上,老孙这番愿作个红郎,三太子意下如何呀?哈哈哈哈——哎呀!” 他轻盈跳开,方才站立的地方已然开出一朵灼灼燃烧的莲花。明明没燎到他分毫,还故作一副好像被吓到的模样。 “三太子,还真是好大的脾气。”他嬉皮笑脸道。 “你还是操心你的花果山吧。”哪吒看着他道,“你没说错,挽秋的出生并非是冥府轮回转生,她会回到这里也是必然,是该到清算那些东西的时候了。所以我方才说,今年情况与往年不同。这里又离你花果山如此近,就算我刚才已经帮你清理了外面的邪祟和阴气,也只是暂时的。” 说完,他抱着叶挽秋径直离开了。 山风晃晃悠悠,吹着一缕莲香送入梦中,抚平了她梦境里所有的阴暗与不安。 等到叶挽秋再次醒来时,已经天光大亮时分。 耳边杂乱的白噪音逐渐收束成空调运转的规律声响,以及窗外细碎的雨水滴答声。视线慢慢变得清晰起来,映出微微发亮的房间天花板。 雨天的光线带着种奇特的毛糙感,让她莫名想起小时候爷爷每年都会做的霉豆腐,都是一样的毛茸茸。 不过,自己这是在……民宿里? 她有些反应过不过来,下意识伸手去摸手机,发现现在已经快上午十点。班级群里没什么新消息,只有因为下雨而通知取消野外写生活动,改为下午集体跟团参观小镇的提醒。 以及简媛的消息:“听大美女说你有点不舒服,所以没来吃早饭。我现在在外面,给你带点不?” 然后是几张小镇早市的照片。 奇怪了。她们不是在夜爬玉女峰,遇到了那个人脸的狐狸和鬼怪,然后……花果山?孙悟空? 叶挽秋努力回想一会儿,连忙给简媛打了个电话过去:“你怎么样?没事吧?” “我没事啊。”对方的声音混合着周围的嘈杂人声,车辆鸣笛声,还有清晰的雨水声传来,听着有点模糊,“倒是大美女说你发烧了,大概是昨晚爬山累着了,这会儿好点了吗?” “对,爬山!你还记得我们是怎么回来的吗?不会真是孙悟空显灵了送我们回来的吧?还有那个……狐狸?那些鬼?” 她还没说完,简媛在电话那头极为夸张地喊出一句“什么?”,紧接着是上气不接下气的大笑。 “哈哈哈哈……我说叶子,你还真是发烧烧糊涂了。哪有什么孙悟空啊?我们都没去成那舍利尊王佛庙。都怪峰哥给咱们带错路了,你忘记了?” “带……错路?” “对呀,还差点错过日出了。那时候你已经累得不行了,后来咱们还是租车下山来的。哎呦,困死我了,等会儿我也得回去睡会儿……” 叶挽秋听着她的话,感觉莫名其妙:“不对啊,我明明记得我们被落下了,然后租车想上山,结果遇到了那个人脸的狐狸……还去到了花果山……” 第300章 “你真烧糊涂了叶子?天嘞,都烧得看到孙悟空了,你确定你现在退烧了?你要不信去问问张双双他们,咱们就是绕了远路看日出,然后就回来了。” 是这样吗? 她回想起花果山那场神佛斗法,自己差点滚下山崖的事,连忙抬起手看了看自己本该满是伤痕的手臂,却半点印记都没瞧见。 ……难道真是她烧糊涂见了猴子了? 叶挽秋匆匆挂断电话,脱掉身上衣服站在镜子前左右看了看,一点伤痕都没有。只是浑身沉重得厉害,好像真是通宵爬山累到发烧的样子。 可是,她明明记得她们确实见到了那些东西…… 还在她盯着镜子发呆的时候,房间门忽然被打开了。 华映曦拎着早餐走进来,看到她正脱了衣服站在不远处,顿时整个人都愣住,漆黑凤眼微微睁圆。 少女站在镜前,一身细腻肌肤蒙着层雨雾薄光,像是敷粉般洁白。窈窕身姿一览无余,凌乱黑发逶在肩头。有几缕正好滑落下来,半遮半掩在形状美好的胸口处,黑白分明得格外抢眼。 四目相对间,空气里尴尬得让人恨不得原地爆炸。 叶挽秋脸上瞬间血色上涌,连忙转身抓起刚刚脱下的衣服,手忙脚乱地穿回去。 也是在这时候,她才发现这并不是自己昨晚出发前穿的那身,于是再次陷入茫然:“我衣服怎么换了?” 华映曦走过来,将早餐放在旁边桌上,视线低垂着避开对方敞乱的胸前,却不可避免落在她不着寸缕的双腿上:“你早上发烧出了很多汗,我帮你换掉了。” “啊……这样。”还真是发烧? 叶挽秋有些搞不清楚,边找出行李箱里的半身裙边问:“那个……我昨晚,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你是一早被他们送回来的。”华映曦回答,又打开馄饨盒的盖子,“我买了点早餐,你先吃一点。” “谢谢你,给你添麻烦了。”好尴尬,从下车来到这里开始,似乎就一直是这个女生在帮忙照顾她。 人美心善好脾气是什么神仙女主设定。 “没有麻烦。”她这么说,然后拿起塑料袋里的鸡蛋敲一下,一点点剥开。 叶挽秋洗漱完毕后回来,看到面前热气腾腾的清汤小馄饨,顿时感觉好像彻夜狂奔了十公里那么饿。 她端起来喝口汤,看到华映曦将剥好的鸡蛋递过来:“吃吧。” “你给我剥的?”她满脸惊讶。 对方恩一声:“我吃过了。” 叶挽秋看着那枚鸡蛋想了想,伸手将它分成两半,递出去一半:“咱俩一人一半吧,不然我真的怪不好意思。” 华映曦看着她,倒也没有反对,只低头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口,然后再拿起来。唇瓣轻轻擦过叶挽秋指尖时,柔软得几乎像是一个吻。 叶挽秋:“……” 不知道为什么,她脑海里突然想起了“美院只有手里的笔和凳子的腿是直的”这句调侃。 她感觉自己开始汗流浃背了。 紧接着,她又立刻自我反省,说不定人家只是剥鸡蛋累了所以暂时不想用手呢?而且一大早被吵醒,还要起来帮忙仔细照顾她,又是买饭又是请假,喂人家半个鸡蛋怎么了呢? 就凭她这样一个大美女,虽然距离感可能有点糟糕,但说出去指不定谁占便宜。 这么想着,叶挽秋很快吃完碗里的小馄饨,收拾桌子,开始梳头。 她其实脑子里还在想昨晚去到花果山,见到传闻中的孙悟空的事,还有……后来出现的那个美得好像幻觉的少年神,是哪吒三太子吗? 简直跟真的似的。 不过也确实只有烧糊涂了做梦才能梦到吧…… 这么想着,她闭上眼睛叹口气,没注意到身旁华映曦因为听到她这声叹息而抬起头的动作,只听到她问:“怎么了?” “什么?”叶挽秋回头,没明白她的意思。 “你在叹气。”华映曦这么说,目光落在她脸上时,带着种说不出的专注感,“还是不舒服么?” “哦,没有。”她摇摇头,随意笑了笑。 也许是错觉,也许是房间太安静,只有她们两个的缘故。 叶挽秋总能感觉到那束落在她身上的目光。 并无任何冒犯或轻佻。只因太过认真而显得格外强烈,难以忽视。 她站在空调下,对着镜子涂一点润唇膏,目光和华映曦的在镜面上蓦地相遇。 她坐在身后那张床上,黑色的凤眼安静而直白地望着她。 很难形容那种目光到底包含着什么,只觉得像蛛丝,像细线,像窗外绵密的细雨,像一切复杂而没有形状的,稍不注意就会缠绕着打结到无法解开的东西。 密密麻麻地笼罩着她。 空调冷气从头顶倾泻而下,和华映曦的目光一起滑入她的脖颈,带来轻微的战栗感,连皮肤都下意识紧绷起来,牵动着心跳轻轻撞了一下胸腔。 叶挽秋有一刻差点没能握住手里的润唇膏。 等到她再次抬头看向镜子时,华映曦的注意力已经垂下去,看向了手里的手机。 好像刚才的一切都是她的错觉。 “要出去走走吗?”叶挽秋这么问。主要是一直两个人这么待在房间里,好像怪怪的…… “你刚好就要出去么?” “没事。好不容易来了这儿,总不能一直躺在房间里吧。” 她们一起下了楼。叶挽秋一路都在翻看手机里的推荐景点,直到听见旁边休息区传来一阵接一阵的惊呼声。 她好奇地转头望去,发现那里挤着许多人。其中还有她同为国画专业的同学,正朝她招手道:“叶子,快来看这个大神!” 什么大神? 她神情茫然地走过去,看到人群中正坐着一个从未见过的漂亮少年。一头扎眼的淡金色短发,皮肤是种格外健康的蜜白,浓眉斜飞入鬓,五官精致俊秀,眼眸清澈明亮得不可思议。 他伸手搭在面前男同学的手腕上,凝神细诊,脸上似笑非笑:“年轻人少熬夜,少大半夜喝酒吃夜宵。你鸡蛋过敏,所以脸上皮肤不好。” 明明他年纪看起来比对方还小些,说起年轻人这三个字时,倒是格外老成。 “什么?!我从来不知道我鸡蛋过敏啊?” “你脸上这些不是怎么用药都消不下去?戒一个星期鸡蛋试试看,没效果你来找我。” “那……我一年到头也就只吃几次夜宵而已。” “你昨天晚上就吃了,还喝了酒,五瓶。” 被精准猜中了酒量的男生不可思议地张大嘴。 末了,少年又持他生辰八字扫一眼,掐指一算:“三岁那年被水淹过吧?你家外公倒是个会几招的,好不容易才给你把魂儿叫回来全了。十九岁前别下水,你家外公肯定也跟你这么说过。你这劫数还没完全过去呢。还有啊……哟,桃花运倒是不少。” 男生闻言大喜。 少年则连连摇头:“可惜都是有缘无分,徒伤心与财罢了。” 男生顿时大悲:“那师兄,我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找到正缘啊?” 第301章 金发少年眼皮子都懒得翻一下:“大概六十五左右吧。夕阳红也是红啊。” 周围一群人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除了叶挽秋。 因为她总感觉这个人怎么看起来格外熟悉,好像在哪儿见过。 还在她盯着对方发呆的时候,那金发少年已经抬起头朝她看过来,一双纯澈剔透的圆眼睛看着她眨了眨,笑着挥下手,带着种奇怪的,好像两人见过似的熟稔:“你也来算一卦?” 叶挽秋指了指自己:“我?” 第115章 怪谈·血缠莲【四】 大约是因为从小就被爷爷无数次告诫,不可以将自己的真实生辰数告诉给其他人,叶挽秋向来对于算命这种东西都敬而远之。 但架不住周围看热闹的同学们已经将她拉过去,坐在凳子上,和那金发少年面对面。 眼看对方就要搭手到她手腕上,顺便开口询问她的生辰八字。另一只冷白修长的手却忽然伸过来,一把握住叶挽秋的手腕,挡开了金发少年的动作。 她惊讶转头,看到华映曦不知什么时候正站在自己身旁。 “我对卜卦算命之类的事也很感兴趣。”说着,她低头看向叶挽秋,“不如让我来试试?” 她求之不得地点点头,连忙给对方让座。 起身时,叶挽秋注意到对面那金发少年看向华映曦的表情,看着似乎别有深意。 这两个人认识吗?为什么华映曦会忽然提出要让她去试? 她眼神疑惑地打量这两人一遍,听到身后有同学调侃:“他俩这颜值不去演电视剧太可惜了。” “看这架势,说不定还真有渊源呢。”另一个也这么说。 “所以这人是谁啊?”叶挽秋回头看向同学,眼神小心翼翼朝金发少年的方向瞟了瞟。 “老张一早带来的,说是他正好在这儿旅游的亲戚家孩子,也住在这家民宿。所以就让他也跟我们一起活动。”同学回答。 “这样啊。”她若有所思。 “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觉得他看着有点眼熟,有点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可能是某个明星吧。不过你别说,他好像是什么中医世家出来的。把脉一把一个准,还会看点玄乎的。人不可貌相啊,才这么年轻,看着跟咱们差不多大呢……” 说话间,那金发少年已经看过了华映曦写下的生辰八字,又伸手给她号了会脉。 不出半分钟功夫,少年眉梢一挑,眼珠转了转,清俊脸孔上闪过几丝狡黠神采,嘴上语气却依旧端得正经:“唉呀唉呀,这是忧思过度,伤及脾肺了。年轻人这是为了什么如此伤神?不会是害相思病了吧?” 华映曦面无表情看着对方,半点也瞧不出跟相思病这三个字有什么关系。 叶挽秋则觉得根本不可能:“怎么会有能拒绝这张脸的人,那还有没有人性?” 她声音很小,甚至可以说是含在嘴里咕哝着说出口的。可那金发少年和华映曦却好像都听到了,竟然同时朝她看过来,脸上表情各异。 她顿时僵在原地,看到金发少年摇头晃脑道:“是啊,究竟是谁会让这位小……姑娘——”刻意被拉长的语调里含着种揶揄似的笑意,“这么心心念念呢,真是不得了。” 这话是故意看着自己说的,叶挽秋确定。 还没等她琢磨出对方这态度是什么意思,金发少年已经收回手,转而用手指夹住那张写有华映曦生辰八字的纸,动作快得跟变魔术似地卷起来,敲了敲手心:“看你八字,跟原来的家里人关系很差呀。七岁那年有个生死之劫,应该是跟海边有关。好在后来有了个偏心眼儿的师父惯着,往后倒也再没什么不顺遂的……” “啊,不对,你最近正在因为某个人的事而麻烦着呢,着实是劳心费神,只为护得对方平安周全了。” 他话说到这里,华映曦的脸色却是逐渐冷淡下来,眼神锐利,似乎是被说中了什么心里不愿示人的秘密。 接着,她睨了对方一眼,收回手,听到他继续半真半假地忽悠道,眼神还意有所指地朝叶挽秋所在的方向斜飞:“噢,桃花运很旺啊。同性缘异性缘都很多。不过喜欢的和你是异性。” 如何三句话让周围女生哀叹连天,说的就是此时此刻。 这时,刚刚被宣布了只能等待夕阳红爱情的男生忽然好奇问:“那她要多少岁才能遇到正缘?” “这不已经遇到了吗?”金发少年笑容调侃,视线扫了扫旁边叶挽秋所在的方向,然后又煞有介事道,“不过你命主火相,同海边犯冲啊。那些水里游的见到你可要倒霉了。” 好奇怪的说法。一般说和什么犯冲,不都是提醒对方别接近那东西吗?怎么到华映曦这里倒成了对方要倒霉?这是什么神仙下凡的命格吗? 叶挽秋正疑惑着,听到华映曦淡淡开口道:“是么?我还以为是和山林多木的地方犯冲,要是去了的话,里面的猴子见了我要倒霉。” 她这话让叶挽秋顿时想起了昨晚那个逼真得过分的梦。正走神时,没注意到那金发少年在听到他的话后,嘴角微微抽动一下的模样。 等她再度将注意力转回来时,她还是感觉有些疑惑。眼前这个说是老张亲戚家孩子的男生……总感觉在哪儿见过。 周围还有跃跃欲试着想要那少年给自己看看命的学生,整个休息区热闹得不行,直到门口的民宿老板进来招呼,说是镇上派出所的警察来了。 原来最近派出所接到好几起报案,称有人来旅游却莫名其妙失踪,到现在也没找回来。 “你们都是学生吧?”领头的警察随意看了看休息区这边,嘱咐道,“记得晚上不要单独行动,免得迷路遇到危险,平时去哪儿也都相互报备一下。要是发现谁不见了,马上报警,知道吗?” 交代完以后,警察很快离开了。 大家聚在一旁议论纷纷。其中有个学生提到,他来之前就查过这地方,镇子上经常有人失踪,不是游客就是本地人,也基本没有找回来的。 “啊?那他们家人没有意见吗?”另一个人不可思议地问。 “本地的可能已经习惯了?”先前那个学生回答,语气听起来也很没把握,“主要是新闻里只提了这么一句,没说太多。外地游客不见了的报道多一些,但也没找到什么后续。” “噫——好可怕。”旁边一个女孩缩缩脖子,然后又转向叶挽秋,“你们刚来那晚上不是还去夜爬玉女峰?有发现什么吗?” 她这个问题让叶挽秋愣了愣,满脑子都是那些神鬼奇幻的梦境,以及简媛她们很肯定地说只是她爬山太累到发烧,所以自己做的梦。 “没有吧……没什么特别的。”她回答。 “那还好还好。” 吃完午饭后,雨已经小了许多,只剩些微毛毛雨和屋檐滴水。老张组织大家一块跟着导游去参观镇上,那金发少年也一并跟着。 这时候,叶挽秋才意识到自己好像一直不知道他的名字。 好奇之下,她问了旁边的同学,对方想了想回答:“好像是姓孙,叫什么……孙玄悟什么的。” 正说着,他们已经跟着导游来到了小镇最热闹的中古大街上。叶挽秋四处望了望,发现除了当地的特色小吃,这里最多的就是各种丝绸制品以及手工艺品店。 第302章 大部分是卖陶瓷娃娃的,其他则是卖各种旗袍与汉服之类的漂亮衣服。 她被简媛拉着进去其中一家店试衣服前,看到华映曦和孙玄悟正站在不远处低声交谈些什么。 一个笑容肆意,满面春风。一个面无表情,清冷难近。 期间大约是说到了什么高兴之处,孙玄悟甚至直接伸手搭在华映曦肩膀上,动态自然得好像两人已经认识许多年。而华映曦虽然扯下嘴角,不知道是在赞同还是不赞同对方的说法,但也没有排斥他搭在自己肩膀上的动作。 他们两个真的认识? 叶挽秋再次感觉很疑惑。 该不会刚才孙玄悟说那句什么“已经遇到了正缘”的话,指的就是他自己吧?!这什么甜饼电视剧的直球行为照进现实! 还在她激情脑补小镇青梅竹马纯爱故事的时候,挽着她手的简媛已经从旁边衣架上取下一件白色的缠花刺绣旗袍递过来:“这颜色适合你,穿穿看?” 说完,她又发现叶挽秋正一直盯着外面,顿时好奇地也跟着伸长脖子瞧了瞧:“看什么呢?” 见到屋外树下那一幕,简媛先是瞪大眼睛,然后便是一顿啧啧啧:“怪不得你刚刚说,大美女是主动要让这位孙大帅哥帮她看八字什么的。原来这两人认识啊。” “你也这么觉得?” “总不能是一见钟情吧……嘶,还真不好说。”简媛边说边摇摇头,眼神怜悯又充满吃瓜的好奇,“但是我感觉大美女对你也很不一般。该不会人家恃美行凶,男女通吃。不过与孙玄悟早就认识,是半个青梅竹马,然后又遇到你这个天降?” “哇,你是他们play的一环诶!我是不是可以看到现场直播的小镇版燃冬了?”简媛如此总结。 叶挽秋同样严肃:“那他们找错人了啊。拿我当play一环有什么意思,当然得找你这样有趣的才行。” 简媛摆摆手,满脸真心实意的遗憾:“我倒是不介意。毕竟是对着这么漂亮的大美女,就算是渣我我也愿意。” 叶挽秋:“……” 两人相互调侃着去了试衣间。 叶挽秋脱下身上的衣服换上那件旗袍,反手去拉拉链时却不小心将拉链卡在了胸衣边缘,一下子不管怎么拉都拉不动了。 她叹口气,掀开隔间遮光帘,探出头:“简……?” 没有简媛。站在外面等她的是华映曦。 她睁大眼睛眨了眨,转头看到孙玄悟也正坐在一旁摆弄着那只招财猫,满脸孩子似的好奇。 “换好了?”华映曦问。 “没……”叶挽秋想了想,“你能不能进来帮我拉一下?它那个,卡住了。” 华映曦闻言,脸上表情有点微妙地变化几番。还没等她说出什么,旁边孙玄悟已经笑着起哄道:“人家小姑娘有求,还不快去帮忙?” 这话的语气可不像是在和青梅竹马的漂亮女孩说话,倒像是兄弟间的调侃。 叶挽秋不明所以地歪头看了看他们铱椛俩,听到华映曦说:“好。” 说完,她走进来,抬手将遮光帘拉上得比刚才还要严丝合缝,似乎很忌讳将里面的风光透露出去一星半点。 转过身后,眼前是少女光滑洁白的后背。蝴蝶骨起伏格外明显,像是堆满新雪的山峰。脊骨弧度柔婉清晰,一直延伸到拉链以下。 “我摸着好像是卡在那儿了,自己又够不到。”叶挽秋这么说。 “是卡住了。”华映曦回答,伸手替她将那点被拉链咬死的胸衣边缘摘出来。指尖勾上那截白色布料时,能清晰感觉到她因为呼吸而缓缓收缩的胸口。 叶挽秋能感觉到她的动作有片刻的停顿,还以为是卡得太牢,弄不出来,不由得有点紧张:“不好拉吗?” “没有。”华映曦眨眨眼,很快将拉链拉上去。 叶挽秋走出试衣间,站在镜子前左右看了看,又笑着看向华映曦:“好看吗?” 少女一身暖白绣花的旗袍,亭亭玉立,面容明艳俏丽,看着像是一捧无暇的白木香花。热烈又清新,放人堆里断然是最抢眼那个。 华映曦点点头,目光落在她薄纱遮掩的肩膀上,微微停顿一瞬。旁边孙玄悟则很适时地发出一阵意味不明的笑声,得到对方一记眼刀警告。 然后他拿着手机假装看着新闻,嘴上故意笑得更夸张了。 叶挽秋没注意身后那两人的眉眼官司,只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打量片刻,自言自语好像缺了点什么。 华映曦回头看着她想了几秒,摘下自己脖颈上那条不知是极透的玉还是翡翠雕成的莲花项链,转而走到她身后给她戴上。 “这样就好了。”她说。 “是好看很多诶。”叶挽秋点点头,笑着道,“那改明天我也去买个差不多的坠子。” “送你吧。”华映曦这么说着。接着又在对方惊讶的神情中随口解释:“主要我最近也想换个新的。既然这个适合你还不如给你戴着,比放我那儿积灰好。” “这坠子不便宜吧?”她摇摇头。 “岫玉的而已,不值钱。好像还是当时我去参加什么活动抽中的礼品之一,你收着就好。”华映曦这么说。 虽然确实比不上和田玉,但这种看着已经几乎和翡翠没什么区别的岫玉还是不会很便宜。就算是作为抽奖礼品,应该也不是什么普通活动。 居然这么随意说送就送……这就是有钱人的世界吗? 还在叶挽秋犹豫的时候,华映曦又将话题岔开:“这衣裳很适合你,要买么?” “我先问问价格。”叶挽秋说着,但直觉这种旅游商业街的东西必定是价格极高。 “没事,老板开多少价,让你这位好朋友给你买。他付得起。”孙玄悟语调带笑地调侃,脸上表情清灵狡黠。 正在一旁对着吊牌欲语泪先流的简媛听到这话,正准备跳起来大喊“我不可以”,可回头却发现原来对方这话是冲着华映曦说的。 她顿时有一种“情况过于复杂,无法解读”的震惊感。 屏息半晌后,简媛拿出手机开始发送消息,路过叶挽秋回试衣间换衣服时,还递给她一个意有所指的眼神。 叶挽秋心领神会拿起手机点开,看到对方刚发过来的消息: “叶山水,我觉得你的判断出错了。华醉翁和孙酒这态度看着也许过去认识,但是她的目标显然不是孙酒。” 什么加密代号……等等。 她停下来,回忆一下。高中时期背过的那篇醉翁亭记,忽然以一种卑鄙无耻的姿态诈尸在了她的脑子里。 简媛这话就是在说那句“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 她满头黑线:“可是刚刚人家孙玄悟不是说了,她正缘已经遇到了,还和她是异性吗?” 简媛回复得手速飞快:“可是他也说了,人家大美女桃花多,男女通杀~叶山水,阿爹很担心你。我们国画专业的栋梁可不能就这么弯掉。” 叶挽秋面无表情回复:“你放心,我属钢筋水泥的,你还是担心一下你自己吧。” 回完,她退出软件,转身也去换了自己原本的短袖半身裙。 第303章 “要买么?”华映曦看着她手里的衣服。 虽然听着只是朋友间的随便问问,但叶挽秋总感觉孙玄悟在一旁那副笑容格外意味深长,好像在等着看什么绝世好戏。 于是她摇摇头:“不了。我平时也没什么机会穿这个,你的项链……” “给你了。配你穿汉服也好看。” 虽然但是,你怎么知道我有汉服?叶挽秋疑惑地看了看对方,最终还是没问出口,转而问:“这儿衣服还挺多,你要试试吗?个子高穿长款旗袍很好看的。” 听到她推荐华映曦穿旗袍,孙玄悟像是再也忍不住,对着手机屏幕哈哈哈哈笑得不停。叶挽秋一时都分不清,他到底是在笑自己刚刚说的话,还是在笑他在手机上看到的东西。 “他……” “不用理他。我对这些衣服没什么兴趣,你还要看看别的么?” 她摇下头,有些忍不住地问:“你们认识吧?我感觉像是这样。” 闻言,孙玄悟抬起头,好像也在等待对方会怎么回答。 “以前我来过这里,和他见过几次。”华映曦这么说。 “原来如此。”叶挽秋一边将旗袍挂在旁边,一边随口追问,“是来看病?” 因为孙玄悟那一手诊脉功夫看起来真是出神入化。想必他家人也是医术高明之人。 却没想到,华映曦眨眼否认,语气平淡:“不是。是他家着了火,我正好路过就帮忙灭了。后来他去外地上学,找我帮过几次忙。” “啊?”叶挽秋愣一下,“怪不得你们看起来关系很好。”原来是有这层救命之恩在。 离开旗袍店后,他们又跟着队伍一道去了其他地方,直到傍晚终于回到民宿里。 因为餐食不算在旅费里,大家都得自己解决。几个学生开始朝老板娘打听,镇上最好吃的地方都在哪儿。 老板娘想了想,笑着回答:“镇西口那家‘苏记面馆’是百年老店了。今天周年庆,你们要是去的话,新客有导游带着应该能有免费的臊子面吃。那味道可是大家伙儿都公认的一绝。” 张双双一听便来劲了,连忙转头问叶挽秋:“叶子一起去?” 她摇摇头:“我昨晚才吃过面,今天想换个别的。” 而且也许是因为昨晚熬夜爬山,刚才又去镇上走了一圈的缘故,她现在困得不行,早上发烧那种昏昏沉沉的感觉又来了。她想先去睡一觉再说。 而剩下的学生们一商量,大部分都决定结伴去蹭一顿免费的晚饭。其他的则自己去找别的地方解决。 回到房间,她换上睡衣躺下,很快睡熟过去。 迷迷糊糊间,她又梦到了小时候的事。 那个阴暗的,总是潮湿又雨雾连绵的小镇,到处跟藓病一样生长攀爬的深绿色。还有那些模糊的,鬼魅一般的人形。 “喂,戚家丫头。”有人这么喊她,扭曲的身形看起来几乎没个人样。身躯佝偻着,一副脊背与颈椎都被折断过,又用经络与皮肉胡乱黏合在一起的怪像。 一种说不出来的怪异腥味萦绕在空气里。 又冷,又刺鼻,像是拌了血的香灰。 “出来,拜拜神仙了……”他们这么说,喉咙里吊着不怀好意的尖笑。但细细听去,好似又夹杂着一层隐隐约约的哭声。 她抬起头,看到那被称为神仙的石像是一个娃娃模样。 扎着两个包包似的团髻,穿着一件奇怪的红衣裳,生得三头六臂,怀里抱着一只花纹妖异的瓷瓶。那瓷瓶上正蒙着一层晦暗的,不祥的冰冷青光。 “来给神仙磕个头,神仙保佑丫头长寿。”他们拉着叶挽秋将她按到那娃娃神面前。 叶挽秋抬起头,看到娃娃神的三个头此时都转过来直勾勾盯着她,脸上笑容阴冷,甚至是透着一股子明显的恶毒感。 她想到了那些在黑暗里盯着猎物的蛇,或者蜘蛛,那些冰冷又有毒的东西。 混杂着贪婪的食欲与浓厚的诡异阴邪感,正源源不断从那座石头雕成的神像身躯里冒出来,让她顿时被吓得一动也不敢动,怕到了极点,浑身都在战栗。 “叫神仙啊……”那些鬼影们这么说着,“拜拜神仙……说你愿意跟着神仙走……” 她张大嘴,喉咙却被巨大的恐惧感掐住,只能泻出一丁点微弱的气音:“不……” 不能跟着它走。 爷爷这么说过,那些跟在镇民影子里的,住在他们脖子上的,趴在他们背后的,都是这玩意儿。 那不是神仙…… “胡说!”其中一个影子生气了,掐着她的脸,指甲陷进她嘴角边缘的皮肤里。叶挽秋被迫尝到了一点属于她自己的血味。 又锈,又咸腥。 “这是三太子的双生兄弟,可是和三太子一样,都是孩子们的保护神。”旁边的影子在催促,“快点呀,快说你愿意跟神仙走……” “它不是……”叶挽秋试图挣扎,耳边莫名传来遥远的哀嚎声,轻细得像是幻觉。 “戚家丫头啊……你怕不知道,你自己是怎么来的……没有这位神仙就没有你如今活在这世上了。” 他们好生劝导,声音空灵而怨恨:“你就是被这神仙送来的呀……怎么不听话,你迟早都会回到神仙座下去继续陪着他的。这可是天大的福气……” 边说着,那神像好像动起来了。 三头六臂的娃娃模样,从那莲花座上手脚并用地爬下来,三张脸都笑着,朝她一点一点靠近过来。 “不要……不要过来……爷爷——!爷爷——!”叶挽秋疯了一样挣扎,终于从梦里惊醒过来。 接着,她才意识到自己不是在做梦,是真有人在外面不断哀嚎,像是被人活剐了那么凄惨。 第116章 怪谈·血缠莲【五】 从噩梦中惊醒过来的首先是意识,身体却依旧沉重无比。 空调还在运转,流出的冷气像是有了实质般压迫在叶挽秋身上,让她在短时间内除了麻痹与沉重以外,什么都感觉不到。 这在以前也经常如此,每回做了噩梦都会这样。她已经习惯了,只要再等上半分钟就能完全好转。 但门外那些接连不断的哀嚎声,让叶挽秋感觉浑身都在发毛,喉咙不断吞咽。 她试图挪动身体,紧接着听到华映曦下床的声音,软被被掀出窸窸窣窣的碎响。 她以为她会先去门口查看情况。 却没想到,对方竟然直接动作利落地爬上她的床,伸手轻轻捂在她嘴上:“别出声。” 她的手和叶挽秋那天在车上不小心碰到时一样,带着种不正常的冰凉,以及很淡很淡的,几乎会被认为只是幻觉的莲花香。 叶挽秋忍不住哆嗦一下,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可以动了。 紧接着,华映曦伸手将床头的柔光灯打开,示意她在床上躺好,自己到门口去看看。 外面的哀嚎声还在继续,越来越多,撕心裂肺,伴随着一阵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在打电话,似乎是在联系小镇上的医院,还有一些熟悉的声音。 叶挽秋辨认出其中有带队老师老张的声音,还有另外一些同学的说话声,全都在焦急地交谈着什么。 第304章 她连忙拿起手机,看到简媛刚给她发了消息:“叶子,你怎么样?” 她很快回:“我刚睡醒,怎么了?” 紧接着响起的是敲门声。 叶挽秋吓一跳,听到门外传来孙玄悟的声音:“三……不是,华映曦,是这个吧……快出来一起看看!” 闻言,华映曦立刻开门,视线朝外打量一圈。还没等孙玄悟说什么,她便率先开口问:“这些学生是撞了什么?” 叶挽秋一听这话,连忙掀开被子,随手拎起件薄外套穿上走出来,顿时被外面的场景震惊得说不出话。 只见与她一起来的二十几个学生,此刻全都蜷缩着倒在地上,痛苦不堪地哀嚎着。脸色苍白,浑身都是疼出来的冷汗,连睁着的眼睛都快翻过去,只能骇人的眼白还留着,嘴唇乌青发紫。 甚至连脖颈上都爬着细小如蜈蚣的紫色血管,一跳一跳,像是要爆开那样。 老张和另外一些没事的学生正忙着打电话联系医院,叫救护车过来,同时也叫来老板娘,让她过来帮忙。 “去医院没用的。”孙玄悟伸手,摸了下其中一个疼得快意识不清的学生的手腕。 华映曦和他交换一个眼神,似乎是知道了什么,头也不抬对老张说:“腾个房间出来,把他们都带到那个房间去。” 她语气极淡,声音也不高,但说出来的话却莫名带着种只有久居上位的人才会有的命令与天然压迫感,让她的听众都忍不住会去服从。 因此,老张也是在叫了几个学生去找房间以后,才慢慢回过神:“这……他们这个样子,不去医院怎么行?” “救护车过来还要一段时间,不能什么都不做。你要是不想看着他们都死在这儿,就听我的。”说完,她和孙玄悟一起抱起地上两个已经开始吐黑血出来的学生,快步走向老板娘刚找出来的一间空棋牌室。 叶挽秋同样愣愣看着他们,又看着地上那些惨叫连天,几乎将自己衣服与手心都抓破的同学,不由得心中紧揪着:“我来帮忙。” 说完,她开始和其他人一起,将他们挨个扶去棋牌室,里面有老板娘和其他民宿员工铺好的折叠床垫。 直到最后一个学生也被送到棋牌室后,叶挽秋才准备出去。 然而华映曦却叫住她:“你留下来。” 说完,孙玄悟也抬起头,脸上再也没了白天时的轻快与玩世不恭,眼神探究:“你是打算……” “要是害怕,可以坐在那边等我。”华映曦说着,微微停顿一瞬,“这件事发生得古怪,你最好不要走远,不然会有危险。” “别走远是指不要离你太远的意思吧?让你能随时瞧着才能心安?”孙玄悟嘴上打趣儿着,手上功夫倒是利落。 明明也没见他拿什么东西,手上就忽然魔术般地变出几根金色细针出来,照着几个穴位深深刺进去,很快便将几个学生身上的强烈剧痛都通过锁住穴位止住。 叶挽秋惊讶地看着,紧接着发现华映曦竟然也和他一样,似乎对如何处理这种古怪病痛的处理方法熟悉得很,动作游刃有余。 她不由得愣住,没忍住问:“你也学过这些……中医什么的?” 华映曦微偏下头,注意力仍然在面前正昏迷不醒的学生身上,同时回答:“是学过。” “他这本事还是我教的!”孙玄悟扬了扬眉梢,插话道,“算做我去外地上学……他帮我几次的恩情哈哈。” 华映曦抬头冷横他一眼,但是也没挑破他这故意占他便宜,还自夸是他老师的讨打行为。 还真是旧友相逢啊…… 叶挽秋正这么想着,忽然听见最开始被施针的那个学生又开始喊叫起来。 不过这回,他不再是如方才那般只是痛苦地呻.吟与嚎叫,而是还夹杂着一些字词,听起来像是在喊:“好饿……好胀……” “他这是怎么了?”叶挽秋睁大眼睛看着那男生浑身抽搐着,腹部像是吹气球那样不断涨起来,鼓做十月怀胎的妇人那么巨大。 华映曦快步走过去,一把掀开他紧绷得快要裂开的衣衫,露出底下已完全变作乌黑的腹部。 叶挽秋目瞪口呆地看着那男生的整个腹部似乎都被撑做了半透明,表皮上扭曲着深青蜿蜒的血管,还能隐约看见底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 不知道是蛇,还是活过来的肠子。 好像里面寄居着一个尚未成型的鬼怪,正急切着想要把宿主开膛破肚后钻出来。 她僵硬着看着这一幕,听到华映曦说:“挽秋,帮我拿个桶过来。” “噢……好,好的。”她连忙回神,去洗手间找出一个用来装清洁用具的厚实塑料桶,放在地上。 紧接着,孙玄悟将那已经脸色青白得快没了人样的男生扶着坐起来,华映曦则伸出两指并拢按在他眉心间,冷声道:“自己化了滚出来,或者我杀了你。” 她这是在跟寄居在这男生身体里的东西说话吗? 叶挽秋看着周围开始接二连三呻.吟起来的同学,紧张到后背发凉,手心一直出汗。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三。” 那男生的微微睁着眼睛,眼白翻出来,像是在瞪着面前的华映曦,乌黑嘴唇抖动着。一连串的尖锐怪音从他喉咙里被挤出来,还夹杂着一种惊悚的黏腻感,好像是有什么正在从他喉咙里被艰难地往外扯,不知道是想说话还是想呕出什么。 这个声音…… 叶挽秋汗毛倒立地回想起来。这声音她听见过。 在那个只有她记得的,其他人都说是她发烧产生的幻觉的噩梦里。 她和简媛一起夜爬玉女峰被大部队落下,然后租车准备上山,结果却遇到了一林子的鬼怪。 那时候,她也听到了这种可怕到让她毛骨悚然的非人怪声。是有东西正不断撞着她们那辆观光车的后车窗,然后砸碎了玻璃,一点一点挤进来,弥漫开一整个车厢的黏腻腥腐气味,还有那怪异的冷笑。 不是说那只是她的梦吗?! “二。”华映曦眉尖颦蹙,指尖按在那男生眉心的力道微微加重些,顿时引来他的激烈反抗。 然而他被孙玄悟牢牢抓着,半点也挣扎不开。明明看着这两个人体型差不多,也不知道孙玄悟哪儿来这么大的力气。 眼见华映曦再次开口,薄朱色的唇瓣中即将说出代表着最后通牒的那句“一”。那男生忽然卸了浑身力气,转而撕心裂肺地开始呕吐起来。 一大团不成形的东西从他嘴里哗哗吐出来,像是凝固到发黑的血浆般粘稠,满是诡异的胶质感。强烈的腥腐气息扩散开,闻起来跟烂掉的肉块没有区别。 叶挽秋惊恐地看看到那堆呕吐物里,竟然有一些破破烂烂的,像是碎裂的眼珠,黏湿的毛发,甚至是手指之类的东西。 那瞧着,分明是一个快要成型的人被剥皮以后整个搅烂了,碎裂的尸块一点点从喉咙里吐出来。黑色的污血粘连在男生嘴角处,糊了他大半张脸都是。 孙玄悟很快又取出金针,三两下扎在他另外几个穴位处。没多片刻,那男生的脸色便明显好转过来,恢复了正常人该有的薄薄红润,只是依旧没有清醒。 第305章 “得嘞,下一个。”孙玄悟拍拍男生的头,动作带着种长辈关照小孩的亲切感。 叶挽秋转身跑进洗手间,然后是哗哗的冲水声。 “给小姑娘吓着了,怕是也吐了。”孙玄悟摇摇头。 华映曦有点担心地看着洗手间的方向,还没说什么,看到叶挽秋很快又拿着几条打湿的毛巾出来。 她叠起毛巾,给刚刚那个男生擦拭着脸上的血污和满头汗水,看着脸色确实是被吓到的苍白,但情绪却格外镇定:“你们……继续看看其他人,我给他们擦干净,喂点水。” “好。”华映曦应一句,看着她抬头似乎是还想问什么,于是又说,“等救护车来了,将他们送到医院去修养几天就没事了。” 说话间,塑料桶里那堆烂肉一样的东西正缓慢蠕动着,似乎是想要爬出来。 叶挽秋没想到这东西居然还是活的,顿时吓得手里毛巾都掉到地上。没等华映曦有所动作,她先条件反射地一脚踢开那个桶,然后伸手护住旁边不省人事的同学。 说来也怪,那东西好像见了华映曦就乖巧得不行,又重新变回刚才一团烂肉的模样不动了。 “你没事吧?”华映曦看着她,目光将她上下打量一遍。 叶挽秋飞快摇摇头,用力吞咽一下:“那……是什么东西?” “鬼胎。”华映曦这么回答。 旁边孙玄悟已经将又一个学生体内已经融化的鬼胎也逼出来,用旁边装花的玻璃瓶接了放在一旁,同时看打眼瞧向叶挽秋,笑着道:“你自己都这样害怕倒也敢去踢那东西,还想着保护你同学。” “为什么他们……会有……这种东西?”她茫然询问。 “这就只有等他们当中某一个醒了以后才能问清楚。”华映曦说。 很快,救护车已经开到楼下。孙玄悟打开门,招呼其他老师学生进来帮忙把已经脱离危险的孩子们都背去楼下,同时嘱咐:“好好休养就能好,没什么大问题了。” 老张作为带队老师,听到这话,总算松口气,但又觉得不解:“小孙,这些孩子到底怎么了?” “你等我找个清醒点的问问。” 说着,他很快来到第一个吐出鬼胎的男生身边,手上也不知用了什么巧劲捏在他后颈处。没过多久,那男生就慢慢转醒过来,只是眼神还是涣散的,对不上焦的空洞模样。 “你们是吃了什么,还是撞了什么?”孙玄悟问。 旁边简媛见到叶挽秋最后从棋牌室出来,脸色苍白的模样,顿时着急地挤过去挽住她:“叶子?你没事吧?你们在里面这么久是干嘛呢?” 刚说完,她碰到叶挽秋的手,顿时惊呼:“你手好冷,还全是汗,到底怎么了?” 她摇摇头,遵照着方才华映曦告诉她的,没有将这些学生是被种了鬼胎的事说出来,只回答:“没有……就是,我没见过用针这么扎的,吓到了。” “没事就好。”简媛安慰着拍拍她,侧头时却看见华映曦朝她们走过来,递了瓶果汁到叶挽秋手里。 西柚味的,倒是叶挽秋平时总会买的口味。 “喝一点会好。”华映曦说,脸上神情自始至终都很淡。简媛猜不出她只是恰好拿了这种口味还是什么,只觉得她看着叶挽秋的眼神怎么打量怎么不对。 于是在她转身走向孙玄悟那边后,简媛吸一口气,深沉道:“叶子,说真的,对方攻势很猛,你……” 她看着还在盯着手里饮料不知道发什么呆的叶挽秋,沉默叹气:“你可长点心吧我的傻姑娘。你俩现在可是在一个房间,人家眼神都快撩出火星子,就差半夜推你水晶了,你怎么还盯着着饮料瓶练目力。” “什么?”叶挽秋茫然抬头。刚才亲眼看到那些学生吐出一堆堆融化鬼胎的记忆实在太有冲击力,她还没从中回过神,只看到简媛一脸担忧。 “我表哥是咱校对面政法大学的优秀毕业生。你要是一个没兜住需要法律援助,可以找我。”她语重心长。 什么法律援助? 她暂时没有心情和好友扯这些,只跟上华映曦的背影走上前,来到孙玄悟旁边,听他耐心询问着那男生到底是接触了什么才被下了这种法术。 那男生此刻并不算真正回醒过来,说出来的话也是颠三倒四,逻辑不通的。 不过华映曦还是很快从中发现了重点:“面馆?” “下午回来的时候,老板娘推荐那家?”叶挽秋也想起来了,又看向另外几个刚睁开眼睛的同学,连忙过去问,“你们晚上吃的什么?面馆里的面?” 他们浑浑噩噩地点头,无一例外。 “妈的,这面馆是下面还是下毒呢?!”老张气得破口大骂,“老子现在就找他去!” “等下。”华映曦开口拦住对方,“我们现在没有实质性证据,他们不一定会认账。你们先跟着这些人去医院,我和他去派出所。” 叶挽秋回过神提议:“我和你们一起去。” 华映曦摇摇头:“你和他们去医院,面馆那边交给我们就好。” 按理说老张作为老师,应该是他来发号施令,但他几次三番想要开口却又对方华映曦的眼神时,又不自觉将话咽了回去:“就按你说的办吧。来几个人跟我一起去医院帮忙,其他的该回去睡觉就回去睡觉。” 眼看医护人员和其他人正忙着将学生们七手八脚抬上救护车,叶挽秋在坐上跟去医院的车子前,探头朝华映曦道:“你们小心点。” “我知道。”她浅浅笑下,清冷嗓音带着种只有在与面前少女说话时才会有的柔和,“你去了医院以后,要是遇到什么事就立刻联系我。” 说着,她将自己绑头发的头绳取下来,弯腰给叶挽秋把匆忙出门所以乱糟糟的头发扎好。 这举动简直比男朋友还男朋友。看得旁边简媛简直一愣一愣的。 等到叶挽秋摸着自己被绑好的头发,重新坐回车里时,简媛已经改了刚才的说法:“我觉得我表哥估计是用不上了,我还有个做司仪的亲戚更有机会。” 叶挽秋:“???” 看着救护车和送人跟过去几辆车都离开了,孙玄悟转向华映曦:“走?” 他嗯一声。两人很快离开民宿。 老板娘追出来时,已经早就看不见他俩的影子,于是连忙打电话到派出所:“喂?还是我,民宿这儿!对对对,那俩孩子自己先去面馆了。一个男孩子,还带着个漂亮姑娘,就这么过去了哎哟……你们快去面馆看看,真是的……” 从民宿到面馆跨越半个镇的距离,夜色黑得一丝光也不见。 不到半分钟的功夫,哪吒他们已经来到了这间大门紧闭的面馆门口。 只一眼望过去,孙悟空就咂咂两声,眼睫上滚着道细细金辉:“好重的怨煞阴气。” 穿过那道对他俩来说形同虚设的大门,整个面馆里更加漆黑压抑,空气里还残留着傍晚时分淡淡的面香味。 哪吒转头看向后厨方向,眼中火莲开放,将原本的乌黑瞳色焚烧成一片灿烂冰凉的金黄:“那边。” 他们穿行在黑暗中,动作轻快得宛如行走在白昼里,丝毫不为这无光环境困扰。 第306章 伸手推开后厨房的门,扑面而来的是已经快要冷却的肉汤腥气,以及其他食材的味道。 哪吒抬手,指尖窜出莲火朵朵化作一盏灯悬挂在半空中,将整个宽阔厨房瞬间照亮。 几乎是在这神力光辉亮起来的同时,他们听见头顶传来咔哒咔哒的怪异响声,似乎是什么东西在四肢着地地挪动,或者爬行。隐约还有一两声压抑的阴冷哭泣,又轻又细。 “地方不大,东西藏得还不少。”孙悟空歪头瞧一眼上面,没打算这时候就出手去收拾那些鬼怪。 “是不少。”哪吒冷声说着,伸手揭开面前那口高汤桶的盖子。一阵腥腻的肉汤味顿时扑面而来。 他拿起旁边的汤勺在里面搅了下,舀起来一勺粘稠蠕动的东西,里面隐约可见一段还挂着肉丝和筋络的骨头。 “你还记不记得,下午这里的警察还说过,有几个人失踪了,怎么都找不回来的事。” 哪吒看着他:“应该一部分都在这里面了。” 第117章 怪谈·血缠莲【六】 将汤勺放下,哪吒抬起手,指尖再次窜出一朵明亮火焰,准备将那道封在这锅鬼肉汤上的咒印撕开。 孙悟空掏掏耳朵取出金箍棒,将它化作金针般绕在手指间打转,眼神瞧着那朵火花:“你这莲火是天生的阴煞克星,可得轻着点。别一下过去把里面的东西都烧死干净了,那我们可没得问了。” “外面不是还有很多么?”哪吒头也不抬道,“你去抓几个过来不就好了。”说着,还模仿他方才的话继续道,“也别用金箍棒了,用手比较好。不然你一棍子下去全打死了,我们也没得问。” 孙悟空朗朗一笑,描金眼睫在火光照耀下显得格外灿烂:“金箍棒可不是拿来抓这些东西的。” 说完,他转身来到厨房外,将金箍棒恢复平日里惯用的大小,朝地上轻轻撞了撞。 细小焰花同时落进面前那锅肉汤里,撕毁了面前那道至阴咒印。 霎时间,满屋鬼怪都被这动静震得尖叫不已,连滚带爬从楼上,房顶上,黑暗里,甚至各个稀奇古怪的角落里滚出来,冲着孙悟空呲牙咧嘴,满脸凶相。 “齐活了。你那边呢?”孙悟空边说边回头,看到几只沾着不知是血,还是半融化的肉汁的鬼手正从那高汤锅里伸出来。 紧接着爬出来的是一个身体畸形而破碎的东西,满脸五官都错了位。不同的眼珠子长在喉咙上,吊出来的舌头上,下颌被一张薄而腐烂的皮连着,一直一直垂到胸口处,蠕动的喉管里挤出语不成调的哀鸣声。 它的后脑勺处还粘着张同样扭曲的人脸,皮肤卷曲着将五官牵扯成格外诡异的怪像,撕裂开的地方露出肉类被煮熟炖烂后的褐红。全身长满了密密麻麻,不断生长又脱落的肉疙瘩,看着让人汗毛倒立的恶心。 “都相互蚕食成这样了,怕是也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了。”孙悟空摇摇头。 哪吒打量这东西片刻,也认同孙悟空的话,于是侧头问:“你那边有几个能说话的?” 孙悟空回头瞧了瞧这满屋子模样诡异恐怖的怨鬼,拎起几个又摇头放下,叹息着:“都是些可怜人。” “那边那个。”哪吒注意到角落里蹲着个格外安静的鬼影。 他们走过去一看,发现是个折了脖子的小女孩。看那模样,像是从高处被摔下来死掉,四肢都是断开的。但不知道是谁给她又想办法接了回去,还接得很是仔细,甚至给她骨头断掉的地方都画了漂亮的花纹。 女孩那断掉的脖子边上,是刺破血肉伸出来的一节骨头,也被扶正后用鲜艳的丝带一并绑着,还扎了个漂亮的玫瑰结。 见到孙悟空和哪吒朝她走过来,小女孩似乎本能地觉得很害怕,手脚并用地朝旁边那个正同样瑟瑟发抖的煞妖怀里钻过去。 “哟,还真有半个活着的玩意儿。”孙悟空笑着用金箍棒一挑,将那煞妖从满地怨鬼堆里挑起来,放到一边,“说吧,你们领头的是谁?在哪儿?” 那煞妖这是一团煞气依附与物体化形而成,修为不高,看不出眼前这两人的真身。 所以他只当这两人是来寻仇,或者收钱办事的江湖术士,于是梗着脖子啐一口,怒骂:“去你娘的!哪儿来俩多管闲事的找死家伙,想知道咱们当家的名号,门儿都没有!有本事给我等着,等当家的回来,一刀一个宰了你们!” “所以你是不打算说?”哪吒语气冷淡,眼尾微微浮出一层浅红莲纹,掌心中火苗跳跃。 “除非我死了!”他骂骂咧咧,嘴里还含着后半句“你敢动我,当家的不会放过你们”没来得及说出去。 只见哪吒手中的火焰突然暴涨成大团火莲花怒放开,眨眼睛便撕去了他身上的人类外貌伪装,恢复红衣银甲的少年神明模样。孙悟空则将手里的金箍棒再次朝地上一震,自金色佛光中恢复猴王本相。 煞妖想都没想就连磕三个响头:“……其实也是可以商量的,不如二位大神先坐下。” 倒是在看见这一幕后,刚刚那拼命躲起来的小女孩忽然笑了起来,嘴角流着黑色的血,手脚并用地爬出来,兴高采烈道:“齐天大圣!小英雄哪吒!” “你认得我俩啊?”孙悟空歪头看着那小孩。 “认得!认得!西游记,大闹天宫!哪吒闹海,战神先锋官!”女孩高兴地凑近过来,伸手就去抓哪吒臂间那条漂亮灵动的混天绫。 孙悟空刚想提醒她,怨鬼碰不得莲花化身,却见哪吒已经敛了周身神光,蹲身看着她。 “你……”哪吒话还没说完,已经被小女孩伸手吊住脖子,像小熊一样黏人着抱上来。 “是真的!”女孩高兴得不行,折断的脖子无法支撑她做更多动作,只能贴着他一直蹭,“都是真的!我看到大圣和哪吒了!” 煞妖瞪大脸上四只畸形的浑浊眼睛,满脸“妈的卧槽”。 “你叫什么名字?”哪吒顺手抱起对方,低头看着她问。 “燕燕。”女孩咯咯笑着回答。声音因为脖子断了的缘故,听着有种瘆人的沙哑断气感。 “你跟着他们有多久了?”哪吒又问。 “好久了……燕燕记不得了,三岁,五岁……” “那你如今几岁了?”孙悟空也凑过啦问。 燕燕又笑着去摸他脸上的金色猴毛,拍拍手笑着回答:“燕燕八岁。” 煞妖在一旁纠正:“死的时候八岁。” “她为什么会和你们一起在这儿?”哪吒垂下视线,面无表情问。 “她可是当家的宝贝,当女儿养着的。”那煞妖这么说,“我记得以前,就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小女孩,应该是……当家的其中一个……我也不好说,我不太清楚当家的来历。只是知道她好像很多身份,很多曾经的家人。一会儿叫这个,一会叫那个,性子也变来变去的。” “这个女孩好像是她曾经一个身份的妹妹,生日那天,被她弟弟抢蛋糕还是抢玩具,推下窗户摔死了。她爸妈也没报警,就找个地方给这小女孩悄悄埋了,被当家的挖出来变成这模样。” “后来呢?”孙悟空皱皱眉尖。 第307章 “后来?后来当家的就把那一家人都杀了,煮了熬成汤给大家分肉吃……”煞妖边说边舔舔嘴唇,好像是在回味什么。 “你们当家的叫什么名字?”哪吒又问。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我们都叫她当家的,她名字很多……噢,对了。我记得有一年,有个江湖术士找我们麻烦,叫过当家的一声什么……瓶女……当家的不喜欢这个称呼,直接给那术士一双招子都挖出来喂了狗。” “你们来这个镇上多久了?”哪吒换个问题。 “两天!”这回回答他的是燕燕。即使已经收了周身神光,但就这么抱着一会儿的时间,她身上碰到哪吒的地方都已经被烫红了。 哪吒将她放下来,她还可怜兮兮地抓着他的衣角,重复:“抱抱……抱……” 煞妖看得眼角抽搐,心道真是初生小鬼不怕死。 哪吒想了会儿,伸手搭在她发顶轻轻按一下:“你们是两天前来的这里是么?” “对!对!”燕燕笑眯眯回答,嘴角的黑血流得更欢快了。 “那这家店原本的主人去哪儿了?” “姐姐说,回家了。”燕燕认真道。 孙悟空瞧出这年幼的丫头估计是什么都不知道。说不定连自己已经死了,平日里吃的肉汤是什么也不知道。 不过被做成了这幅僵尸模样,她的智力比起真正的八岁小孩还要更加低弱,能吃得下去的也只有带血的东西。 念及至此,猴王脸上不由得半是怜悯,半是凝重,转而朝旁边正跪在地上诚惶诚恐的煞妖问:“你们忽然来这儿是为了什么?” 而且是和叶挽秋他们一起来到这镇上,怎么看都有问题。 那妖灵沉默半天,喃喃回答:“当家的说……找到那个人了,她就在镇上,所以才带着我们跟来。” “哪个人?”哪吒重复,语气骤然冷冽起来。 煞妖听得浑身一抖,连忙又是哐哐磕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当家的一直在找一个人。她说,只要找到了,她们就都能解脱了,她就,她就带着燕燕投胎去,还做姐妹。” “她们?”孙悟空掂量着这个词。 “是啊,我也不知道当家的说的到底是谁,就是觉得……有时候当家的房间里,很吵……好多人的声音,都是女子。但是我每回去敲门,出来的都只有当家的一个……我也搞不清楚。” “但是她说,只要再做这最后一次就好,她就能交差了。” “朝谁交差?”哪吒颦起眉峰。 “这个我不知道,当家的从来不跟我们细说她自己的事。二位大神明鉴,我真的不知道了!” “你们要找人,跟你们做这种汤来害人有什么关系?”孙悟空紧接着问,金箍棒敲了敲他旁边的地面,“仔仔细细回答清楚。” “这……其实当家的也不是很有把握,那个人如今姓甚名谁,长什么模样。只知道她在这儿……” “怎么知道的?” “是……神仙说的,当家的说,是那位神仙说的。” “什么神仙?” 这回,那煞妖没有立刻接话了,反而支支吾吾着,时不时偷偷抬头瞄一眼哪吒,浑浊带血的眼睛里充满恐惧。 哪吒没说任何话,只抬起手,掌心窜出一朵火莲花,映亮他神情冷淡的绝艳侧脸。 “哪吒!哪吒!莲花化的哪吒!”燕燕崇拜地拍手,笑得非常开心,还想伸手去摸,被孙悟空一把捞开。 那煞妖则吓得魂飞魄散,连忙竹筒倒豆子似地哆嗦交代道:“是……是是是……一个三太子您的兄弟神……我没确切听清过,好像是……双莲六臂神什么的……” “你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个弟兄?”孙悟空按住还想去摸那漂亮莲花的燕燕,歪头道,“金吒木吒没意见吗?” 哪吒沉默片刻,收了莲火道:“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燕燕则努力凑近过来,捧起他的手左右看了看:“花花,花花去哪儿了?” 他摸了摸燕燕的头,视线看向地上的妖:“既然她不知道要找的人叫什么,长什么样,要怎么找?为什么要用这些鬼肉汤害人?” “当家的说……兴许,兴许那人能喝到。如果喝到,就算因为那人被她爷爷保着不会发作,也会让当家的感应到。就算没喝到,那人也走不出这镇子……” 听完他的话后,哪吒忽然意识到一个之前他们都没来得及注意的问题:“你们今晚接待了多少客人?用的都是瓶女熬的那种汤?” 既然瓶女决定今日下手,又特意用周年庆所以免费赠面的由头。那显然被吸引进来吃了那些汤面的人,并不只有民宿里的学生而已,还有镇上的其他人。 而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吃了什么。 所以一旦身体出现问题,自然会去医院求救。 叶挽秋就在医院里。 想到这里,哪吒顿时心头一紧,将已经又抱上来的燕燕轻巧塞进孙悟空怀里:“这里交给你了,我会叫黑白无常过来一起收拾。燕燕留着,暂时别叫冥府的人带走。” 孙悟空:“……啊?” 燕燕欢呼:“哪吒!哪吒!” 只是眨眼的功夫,红衣的少年神已经消失在一片金红神光里。周身莲火燎起漫天雨幕,化作层叠水汽呼啸扩散开,拢做满目夹杂着莲花香气的湿雾。 燕燕张大嘴巴,错位的下巴掉了一半下来,流出一缕又一缕黑血:“哇——” 然后又开始去揉孙悟空脸上的猴毛,有模有样地学着电视里的语调:“大师兄!师父被妖怪抓走了!我们要散伙了!”说完还哼哼两句。 孙悟空:“好的不学,怎的学那呆子说话……” 到达医院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快十一点半,天空正在下雨。 送来的学生们都已经被送进急诊室,叶挽秋和简媛则坐在走廊的休息区里,听到老张正和护士们交流学生的情况。 两人手机加起来凑不够六十的电量,简媛正到处找着可租赁充电宝,搞了一个回来一起用。 “还好咱俩晚上没去吃那面,不然就一块食物中毒了。”简媛边说边点开视频软件,百无聊赖地刷着,一手将另一根数据线递过去。 叶挽秋没有解释他们其实不是食物中毒的事,只沉默着,没接。 简媛疑惑地偏头:“怎么感觉你今晚特别安静?是困了?” “啊……”她回过神,假装揉揉眼睛,“是。是困了。” 窗外的天空黑得让人喘不过气,只有偶尔的闪电微光划过,却又听不见多清晰的雷鸣声。 她看了看自己手机只有百分之二十五的电,将手机充上电,忽然想起华映曦和孙玄悟两人还没消息。 也不知道去警局怎么样了? 于是她又重新打开手机,点出华映曦的联系方式,发了条消息过去:“你们那边怎么样?回民宿休息了吗?” 她刚发完这条消息,听到简媛打趣道:“没事,困了的话,我们就来聊点刺激的清醒下。” “什么?”叶挽秋本能觉得她接下来要说的不是什么好东西。 果然,只见简媛按灭了手机,一脸表情贼兮兮地凑近过来:“你说,要是大美女回去以后也对你念念不忘,真跟你告白了怎么办?” 第308章 “……我怎么觉得你比我更困吧?都开始说胡话了。” “山水啊,别怪阿爹没提醒你。”简媛伸手搭住她的肩膀,一副要去对方促膝长谈的架势,“这不是逃避可以解决的。大美女对你就是很不一般,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你现在就像那个什么……” 她话还没说完,头顶灯光忽然滋一声,剧烈闪动几下。 两个人一起愣半秒,仰头看着那些明灭不定的灯,还没搞清楚什么情况,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道重物落地的闷响。各种玻璃器皿稀里哗啦掉了一地。 叶挽秋低头朝前看去。 一个护士正浑身僵直地站在其中一个病房门口,好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吓到了,完全喘不上气也挪动不了。 “什么情况?”简媛睁大眼睛,正准备上去一看究竟,忽然被叶挽秋伸手拉住。 她回头,看到叶挽秋的脸色也变得很难看。 “我听到了……”她这么说,手掌温度冰凉着,眼中涌出清晰恐惧。 “听到?”简媛没反应过来。 紧接着,一阵古怪的呕吐声从病房里传来,还伴随着似乎是快被什么水一样的东西给呛死的咳嗽与惨叫。 那呆立在病房门口的护士身体颤抖着,像是终于忍不住,爆发出一阵极为惊悚的尖叫。她整个人瘫倒在地上,拼命后退。 “我们快跑,去找华映曦他们……”叶挽秋不由分说拉起简媛就朝门口跑去。 借着在门口几步跑过的功夫,简媛又怕又好奇地朝里望了一眼,顿时吓得腿一软便摔倒在地上。 那是一个被撕开的人。 被开膛破肚了,血淋淋地躺在病床上。黑红色的血和粘液流得到处都是,烂掉的脏器连带着崩开的皮肉碎屑也跟着掉下来,遍地血腥。 一个浑身红得像是没有皮肤的鬼怪,正从那已经被撕烂的人身体里,慢慢地,慢慢地爬了出来。 那是已经成型的鬼胎,见到门外两个正慌张逃跑的少女,顿时怪叫一声,站起来朝外追出去。 颤抖不停的灯光最后闪烁几下,在这一刻终于完全熄灭下来。 彻底陷入黑暗之前,叶挽秋看到面前的鬼胎忽然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无数类似的惨叫与呕吐声,正从医院的四面八方传来。 第118章 怪谈·血缠莲【七】 灯光彻底熄灭下去的瞬间,叶挽秋感觉自己的恐惧感也被随之拉到顶点。 到处都是那种可怕而尖利的惨叫声,此起彼伏。似乎她们此刻身处的地方已经不再是医院,而是来到了一个屠宰场。 “叶子……那玩意儿?你刚刚看到了吗?怎么突然不见了?”简媛死死抓着叶挽秋的手。 她刚刚因为过于害怕,直接摔倒在地上,膝盖磕得肿起,还被地上的碎玻璃割出一道伤口。叶挽秋迅速将自己裙子上的装饰腰带取下来,给她用力扎住伤口,避免继续流血。 “快走!”她扶起简媛,“我们快离开这里!” 刚说完,她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从楼上传来,似乎是老张。紧接着是什么东西从楼上摔下来的沉重闷响,以及骨头碎裂的声音。 简媛吓白了一张脸,冷汗止不住地朝外冒:“是……老张……他?” 刚说完,灯光又微弱地重新亮起来,将整个医院照得又昏又暗,比那些恐怖片里的场景还要可怕。走廊尽头的安全通道闪动着幽幽的绿光。 也照亮了不远处那个躺在地上微微抽搐的身影。 鲜红温热的血正从他身下汩汩涌出,失焦的眼睛瞪得极大,好像是看到了什么非常恐怖的东西,整个脸上的表情都是扭曲的,嘴巴一张一合:“它……在这儿……救……” “老张!”简媛正想跑过去,却被叶挽秋一把拉住。 只见他躺在地上,明明浑身骨头都断开了,身体却还在奇怪的扭曲着,喉咙里不断念叨:“它在爬……它在朝上面爬……它在这儿!” “他……他还活着吗?”简媛惊恐无比地望着那张本该非常熟悉的脸,“什么东西在爬?” “它在爬!它在往上爬……” 叶挽秋愣神半秒,盯着他扭曲起伏的身躯,好像意识到什么,连忙拉起简媛就朝旁边通道跑。 身后老张还在痛苦重复着“它在爬”,整个骨骼全断的身体忽然以一种非常诡异的姿态反弓起来。蠕动的皮肤下突然伸出一只血肉模糊的手,将他从咽喉开始,由内而外地撕开。 脱离而出的鬼胎身上还沾着黏腻的血肉,开始招呼自己的同伴,怪笑着朝叶挽秋她们逃离的方向追去。 它们手脚并用地在地上,在墙上,在天花板上攀爬,围拢,逼近。有的已经可以站起来,却只有脚尖点着地朝前走。一身血与粘液都在往下淌,整个医院里都是它们尖锐惊悚的笑声,到处蜿蜒的血痕。 叶挽秋终于明白,老张刚刚说的那句“它在朝上爬”是什么意思。 她们一边躲避着鬼胎,一边试图寻找出去的路,然而却怎么也找不到,好像中了鬼打墙似的。 好不容易找到一扇半掩着的,不知道能不能通向外面的门。身后那群紧追不舍的怪物却猛地冲上来,将叶挽秋一把按到在地,口中发出婴儿般凄厉的哭叫声,时不时又笑起来。 那些沾着不知道是谁的血肉的鬼手,死死掐在叶挽秋脖颈上,让她根本喘不上气。混乱间,她只看到鬼胎低下头想要咬自己,于是下意识伸手阻挡。 银色的手镯晃晃悠悠,被这邪物碰到的瞬间,忽然发出一声清鸣。 紧接着,刚刚还满脸凶相而鬼胎像是被打中了什么要害,顿时惨叫着滚向一旁。 “简媛……”她咳嗽着,爬起来去救自己的好友。 着莫名熟悉的一幕让她有点恍惚,总感觉同样的事好像曾经发生过。 是他们去夜爬玉女峰的时候……花果山……那些猴子……自己手上的银镯? 叶挽秋呆住不到半秒,立刻照着自己印象里那样,将手伸向旁边消防器材箱的尖角上,狠下心拉开一道口子,用自己的血去滴在那银镯子上。 鲜红血液像是融化的玫瑰,沿着手镯纹路不断盛开。 霎时间,那镯子像是受了刺激,嗡鸣着飞旋而出,化作一团燃烧火焰。镯身自火光中显出正金本色,呼啸着洒开大片金红莲花。 花朵缠绕在面前无数鬼胎身上,灼灼灿烂,不将它们烧成灰烬决不罢休。 直到最后一个鬼胎也惨烈哀嚎着化成飞灰,金环终于收敛光辉飞回来,掉在叶挽秋面前的地上,发出一阵金玉相击的悦耳声响。 “这……这个,它们,这个……”简媛已经说不出话了,“你这是什么?” 叶挽秋捡起金环重新套回还在血流不止的手上,另一只手拉起她:“我们走。” 刚说完,身后的的大门忽然打开了。 走进来的是一个身穿青衣的高挑女人,衣服上绣着繁复精细的蓝白花纹。 不知道是因为她脸上过于平静的神情,还是她身上这件衣裳,叶挽秋总感觉面前这个人很像一只瓷瓶。 以及,她大概率也不是什么普通人。 否则她就不会对着着一地血污毫无反应,而是只直勾勾地盯着叶挽秋,红艳嘴唇似笑非笑,微微翘起。 第309章 “你是谁?”叶挽秋警惕地盯着她。 她的手还在流血,却已经麻木了,感觉不到痛。套在她手腕上的金环还有些躁动,似乎是感觉到了她的伤势。 女人将她上下打量一遍,目光落在那只金环上,顿时神情阴沉下来,嘴上的笑容却越拉越大了:“怪不得,怪不得。明明你魂魄内种着神仙的咒印,居然能平安长这么大……真是不得了……原来如此,保着你的不是你爷爷,我当那老头哪来这么大本事。” “她在说什么?”简媛一脸懵。 叶挽秋却听懂了,喉咙痉挛着咽了咽:“你是……那个镇上来的。” “我是啊……”她笑着,眼神却透着格外明显的凄厉恶毒,“我们都是。” 你们? 叶挽秋还没来得及疑惑,只见对方忽然停顿一下。原本纤细曼妙的人类身形就这么猛地崩塌开,化作一个浑身都是瓷瓶花纹的扭曲怪物。 强烈的恐惧感像是一面墙那样像她猛地砸下来,让她整个脑海都是一片蒙的,身体也僵硬得不听使唤,似乎完全被那种过量的情绪给死死压制在原地,动弹不得。 见状,瓶女似乎是笑了一声。太多个声音混杂在一起,从她喉咙里被挤出来。叶挽秋根本分不清对方是不是真的在笑,或者还有谁在哭。 等到眼前终于恢复些许清晰时,她惊恐地看到那些漆黑的长发正垂在瓶女身边,跟着滑动过来。像是一屋子的黑蛇在涌动着,不断包围向叶挽秋和简媛。 她边靠近边抬起头,一张青白过度的脸孔看着满是诡异的死气,眼窝深陷发黑,淌着两行又腥又黑的血泪。一些复杂的裂纹蔓延在她脸上,让她整张脸看起来就像是被打碎了,又胡乱拼凑在一起的瓷器。 离得近了以后,叶挽秋才彻底看清她枯瘦手臂上的花纹,原来全是闭着眼睛的女人。就连赤.裸的身体上也画满了掩面或者闭目的女人,每一张脸都不一样。 而此刻,那些花纹上的女人们全都齐刷刷睁开了眼睛,不约而同转过头来,直勾勾地盯着叶挽秋。 被这样无数双黑色的空洞眼睛盯着,叶挽秋只感觉一阵发毛的尖锐感顿时从自己头顶炸开,连带着整个腹部都在抽搐,后背僵硬得像是石头,一股苦涩感从咽喉深处反灌上来。 这时,其中一个女人忽然张开嘴:“我……好恨……恨啊……” 其他女人也跟着开始高高低低地呻.吟,哀嚎,惨叫,怨念:“好恨啊……” “好恨啊……” “好恨啊……” “为什么不是你……为什么你要跑,原本被选中的是你……” 喀咔一声。 瓶女的脖子忽然折断开来,露出一片空洞的,漆黑无比的内部。叶挽秋感觉自己可能已经被吓到麻木了,面对这种活人……活鬼摘头的场景都完全没有反应了。 然而紧接着,那空荡荡的脖颈里,竟然冒出了一张张表情狰狞的人脸。 那些脸像是细胞分裂般挤在一起,呈现出一种极为诡异有惊悚的恐怖怪像。黑色的眼珠全都盯着面前的少女,几十张嘴里不断哭喊着,怨恨着:“为什么要跑……你当初为什么要跑……为什么,我们替你死了……戚妜,戚妜啊……” “我好恨……” 见到这一幕,简媛感觉自己已经快被吓晕过去了,手脚都软得站不起来。叶挽秋则拼着一股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拉着她不停逃跑。 看到她再次逃走,瓶女几乎是暴怒着大吼,几十个不同的声音在身后或哭或笑地响起,听得人骨头缝里都在发抖:“戚妜——!你又要跑了吗?!这回不会了!神仙来接你了,戚妜!你要跟他走,你要跟他走!” “救救我们吧……救救我们啊——戚妜,行行好吧……求求你救救我们吧!” 简媛被这一声一声喊得云里雾里,哆嗦着茫然问:“戚妜是谁?她们在跟你说话吗?” “这是我以前的名字。”叶挽秋回答,拉着她飞快跑下楼,中间还差点因为腿软而摔一跤。 身后那些声音还在紧跟着,哭着喊着哀求:“求求你了,戚妜——救救我们吧,神仙来接你了……你该回到他身边去了戚妜——!救救我们,好痛苦啊……真的好痛苦啊……” 面前大门似乎被重物抵住了,怎么推也推不开。灯光拉长了瓶女那诡异可怕的影子,眼看就要从楼梯上跟着下来。 叶挽秋拼尽全力推搡着那大门,心中又气又急,不由得愤怒道:“靠你大爷的!你求人也要拿出点求人的态度,哪有你这样求人救你的!” 说完,她抬起手猛地撞向面前大门,手腕上的银镯子也随之碰上去,顿时便将大门砸碎开。 “卧槽,力大无穷叶挽秋!”简媛目瞪口呆,被对方拉着狼狈爬过那些残骸,一路继续向前。 连着拐过几个长的都一模一样,简直跟迷宫似的回廊,简媛腿上的伤口痛得越来越厉害,直接栽倒在地上。 “简媛!”叶挽秋连忙回头去扶她,却被她推开手。 “我走不了了,你快跑吧……我真的站不起来了,我都感觉不到我这条腿了……”简媛脸色痛苦地摇头。 叶挽秋试了好几次,发现自己也因为体力消耗太多,是在拉不起来对方,于是改变主意道:“别说话,我们找地方躲起来。你坚持一下,站起来就行。” 边说着,她伸手将简媛扶起来,一手搭在自己肩膀上,尽可能快地躲进旁边一间杂物间的壁柜里。 这里的空间并不宽敞,甚至是有些挤。周围是常年堆放着不曾动过的资料,还有几件不知道是忘记了还是废弃的白大褂,全都散发着一股子清晰的霉味,混合着她和简媛身上的汗水与血腥味,极为难闻。 叶挽秋抱着简媛,两人躲在柜子里一动也不敢动。 她已经再三确认面前的柜门被关好了,可总有空调冷风从立柜的各种缝隙里钻进来,像是有什么东西趴在她背上,用冰凉的舌头正一点点舔舐着她身上的温度,激得她一身鸡皮疙瘩。 外面有一扇扇门被挨个大门的金属碰撞声,以及瓶女怨毒的声音:“戚妜……你还记得吗?你小时候……你父母是怎么跟你说的?你是神仙送来的孩子……神仙会把你接回去的……” 声音越来越近,那种大门装在墙上的钝响像是悬着的刀锋,每响起一次就离发现她们更进一步。 “神仙说了……你本来不该出生的。你父母为了财运,早就把他们所有的子女缘都交换给了神仙。结果他们又后悔了,想要个孩子……哈哈哈真是人心不足。你就是那个被送来的孩子,注定要被神仙收回去的……” “可是你爷爷……坏了规矩,他还真以为你是他亲孙女呢?居然用那种办法,破坏祭祀。他到底怎么做到的?戚妜……他到底是怎么当着所有人的面……明明主持那次祭祀的人是他……你早该在那时候就被神仙接走了……” “为什么你没有?!为什么后来我们要替你死!为什么……为什么……” “戚妜啊……我们戚妜是好孩子,行行好吧……快出来吧,戚妜……” 说到这里时,那瓶女已经换了好几个声音。 第310章 这回响起来的是一个有些熟悉的稚嫩童音,是她幼时的一个玩伴:“戚妜,你爷爷骗了我们所有人啊……他把你的命,寄托到了中坛元帅三太子手里……神仙很生气,很生气……你爷爷他死了……死了……” “你是不是觉得他年纪大了才生病的?哈哈哈哈……他是报应——!” 叶挽秋僵硬在原地,脸上毫无血色。她以为自己会感觉到生气或是别的,但在听着这些不知真假的话时,她的整个大脑一片空白。 她下意识想念那则自己早就烂熟于心的请神咒,却没想到,门外那声音继续说:“你是不该活下来的人,现在却活下来了。你爷爷自然就得遭报应,那是神仙对他的惩罚……至于你……你以为三太子……就这么心存仁厚地保了你十几年?” 请神咒一下子卡在她喉咙里,不上不下,堵得她心里发慌。 她慢慢握紧手,才结痂的伤口再次被挤压着裂开,流出的血丝黏腻着低落在衣裙上。还有的则顺着手臂肌肤滑下去,沾到那金环上。 简媛惊讶地看到那金环竟然在微微发光,上面的莲花雕刻像是快要活过来那样。 门外的开门声已经很近了,听上去最多还有两扇门……三扇门,瓶女就一定会找到这个房间。 这时,她的声音也又变了一回:“不对不对……你爷爷是把你的命,寄托给了三太子……那可不是什么信徒祈求大神垂怜的法子。他用的是是伤天害理的术法,真是……那老头命怎么这么硬,神仙也敢算计……” “你是受了三太子庇佑,但那是因为你爷爷的术法,并非三太子自愿的。我不知道……说实话……没人知道你爷爷做了什么,三太子居然还真答应了他……哈哈哈哈。” “不过没关系……时间到了,戚妜,时间到了……” 简媛恐惧到极点,伸手紧紧抱着叶挽秋,声音轻弱到几乎听不见,嗓子又哑又干:“叶子?你怎么不念了?” “你难道没注意到过?其实三太子就在你身边……一直跟着你,你应该有感觉吧?从小到大,你总是能化险为夷。明明命格诡异,魂魄里带着神仙的咒印,却从来没有沾染过脏东西……哈哈哈,我们这样的脏东西……”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你爷爷的法术最多只能保你到二十岁。你命中注定会来到这里,会回到神仙身边去,谁也留不住。” “至于三太子……你还记得你爷爷是怎么死的吗?是不是浑身焦黑,像是被火烧过一样……对了,对了……那是因为他放了,或者说是他设计了三太子应他的愿,在你的魂魄里也放了一样东西……” “所以你才能活到现在。他那副模样死掉……当然是遭天谴了!算计九天武神这种事,你爷爷真是个疯子,还连带着欺骗了神仙……” 响亮的哐当声从隔壁传来,简媛几乎要吓得叫出来,但一张嘴才发现声音已经彻底哑了。极端的恐惧下,她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 叶挽秋听到瓶女的声音,很近,就只有一墙之隔的地方,阴森地,冰冷地,充满恶意地对她说:“现在时候到了,戚妜。你手上那东西……就是你爷爷当初给你窃来的护命法器,是要还给三太子的……你的一切,你的存在,性命,还有这个法器,都是窃来的……该是时候物归原主了。” “戚妜啊——”这回响起的是一个更加阴冷的女人声音,“你说,你爷爷的法术失灵以后,三太子还会不会继续护着你啊……” 叶挽秋忽然浑身颤抖。一颗紧绷的心脏好像被剪了下来,沉甸甸地掉进胃里,又穿透过去,一直掉到身体最深处的黑洞里。 她蜷缩在柜子里,感觉自己此刻已经成了一具空荡荡的躯壳。 很快,她们所在的这扇大门被打开了。 叶挽秋听到瓶女爬进来的声音,指甲在地板上刮出道道锐响。 下一刻,惊雷撕破长空。窗外的漆黑穹苍被一种瑰丽金红照亮,轻盈的红莲花瓣从空中坠落成一场火雨。 那只套在叶挽秋手上的金环也随之震动起来,化作一道锋利金芒杀向瓶女。 简媛哎一声,只来得及看清眼前那满屋盛开的莲花,以及被金环束缚住上半身,挣脱不得的百脸鬼怪。 黑色的长发狂乱飞舞在她身后,几十张嘴一起发出毛骨悚然的惨叫声。 “叶子……叶子,你看前面!”简媛摇晃着身旁的好友。 叶挽秋跟着她一起惊魂未定地走出房间,看着瓶女正疯狂挣扎着试图从那金环中脱身。 笼罩在医院四周的幻术被彻底撕毁开,红衣银甲的少年神祇点着虚空步入。莲纹皂靴下一对明焰缭绕的风火轮,身后是由无数灿烈红莲铺就的绮丽华道,沿袭着神明的步伐向周遭团簇绽放。 他手中握着一柄紫焰尖枪,枪.尖上还挑着一枚簌簌淌血的狰狞头颅,手一扬便直接丢到瓶女面前。 正是那人面狐狸的脑袋。 叶挽秋不可思议地抬起头,看到少年一双悲喜莫辨的金眸中泛起肃杀冷戾的暗芒,微微启唇道:“本座的事,什么时候由得到你来说三道四。” 第119章 怪谈·血缠莲【八】 那个叫悬息的庙祝先生又来了。 又是那样,站在街道对面的门廊下,撑着一把黑色的伞,一言不发地看着她蹲在池塘边剥莲子吃。 这种事经常发生。 因为整个镇上,只有爷爷不信那个神仙。 爷爷说,凡是要人付出惨重代价来换取愿望成真的神,都不是好东西。说这话时,他还摸着叶挽秋的头,告诉她,如果见到总是盯着她看的人就赶紧走开,别去理会就好。 因为信仰不同的缘故,爷爷和邻里乡亲们的关系并不好,连带着叶挽秋从小也没有什么朋友。大家都喜欢指着她,好听的时候说她是神送子,难听的时候说她是短命鬼,也不让其他小孩和她一起玩。 叶挽秋觉得很委屈,回家找爷爷哭,说大家都不喜欢她,还说她会早死。 “爷爷……我是不是真的活不长了,呜呜呜呜呜……那爷爷怎么办,我不想和爷爷分开。”她哭着扑进爷爷怀里。 爷爷身上总有种淡淡的香灰味儿,还有好闻的黄豆味和各种清新草木的气味。她最爱依偎在爷爷身边,听他讲那些精彩绝伦的神话故事,闻到这种令她心安的味道。 “不会的不会的,我们妜妜会长命百岁,会平平安安的。”爷爷摸着她的头保证,将一条红绳手链和套在她手上。 “这是什么?”她问。 “三太子那里求来的,会保护着你平安长大。”爷爷这么说。 三太子就是三太子。 是莲花化来的九天武神,是战无不胜的英雄少年,也是被爷爷常年供奉在供桌上的护世正神。 这是叶挽秋从爷爷那里,从那些神话故事里,也从电视机的动画片里学来的。 但她一直不太明白,为什么如此心善的神仙,会有这么一位可怕的双生兄弟神。 她去问爷爷。爷爷很生气,纠正她说,那才不是什么双生兄弟。 “邪物会伪装成正神的外形,骗取香火供奉以供自身修炼。毕竟能依托正□□号,何必自己去打响名声。” 第311章 说完,爷爷又抱起叶挽秋,让她把请神咒一字一句熟练背出来,然后才点点头:“记得,被脏东西缠上的话,这道请神咒能救你的命。”顿了顿后,他轻轻叹口气,“如今,也只有三太子能保得住你。只要你好好的,其他的,爷爷也就不在乎了。” 她将这话听得懵懵懂懂。 十岁那年的二月中惊蛰之日,叶挽秋被爷爷领着,第一次完整地自己举行了整个神诞辰庆典,给哪吒三太子的。 镇上其他地方也很热闹,也在举行神诞庆典,给那位号称是三太子双生兄弟的神仙举办的。 这说来也怪,按照爷爷的解释,那被镇民们高高供起的东西明明是个邪物,却不知为何,竟然还真和三太子是同一日生辰。 因为爷爷从来不带叶挽秋去参加那邪物的祭礼,周围邻居与那个叫悬息的庙祝先生都非常不高兴。 只不过,他虽然不高兴,但也从来不会亲自来找叶挽秋他们的麻烦。就算每回出现,也只是这么撑着伞,远远地站在街道对面,好像他们家是个不能被靠近的地方,里面有什么比他们供奉的那邪物还要可怕的鬼怪。 不过这回不同。 因为这回,叶挽秋是在家外面看到了他。 而且除了悬息,还有许多跟在他身后的村民。他们全都面色不善,眼神恶狠狠地瞪着她,似乎是在低声交谈着要将她带走去某个地方。 “她本就是神送子,人间活了几年,也该回去了。”悬息这么说到。 于是那些人就像是得了某种许可,全都开始朝她追过来。 叶挽秋丢开手里的莲子,飞快跑进家门,穿过面前的屋子,来到那间供奉着哪吒的房间里,一把掀开神像供桌边垂下的帘子钻进桌底下。 冰凉的雨水浸湿了叶挽秋的衣裳,黏糊糊地一团紧贴在她背上,又沉又压抑。让她有种被什么东西压迫着,格外难以喘.息的感觉。 逐渐有沉重的脚步声凌乱响起,还有谁大声叫喊着“四处去找,就算把这房子拆了也得给我把那丫头找出来”的声音。 她攥紧手腕上的红绳,伸手捂住嘴,害怕连自己的呼吸声都会吵到对方。汗水从额头冒出来,滑落道笔尖。 那些翻箱倒柜的声音,还有模糊不清的咒骂声和开关门的声音。每一道都像是一颗钉子,在一颗一颗被敲进她的听觉里,扎进耳膜,在脑海中凿出一个缺口,流泻出源源不断的恐惧。 因为身上湿漉漉的出不了汗,她感觉闷得很难受。 这时,似乎是有人发现了她跑进来时留下的水渍,开始招呼其他人一起朝这间屋子走来。 叶挽秋闭上眼睛,额头上的汗水流淌进眼睛里,带出一阵刺痛。红布下的桌底光线顿时化成朦胧不清的一团。 大门被猛地打开了,她的一颗心被提到了嗓子眼,几乎马上就要跳出来。 她以为自己下一刻就会被那些人从供桌底下拖出去。 然而让她没想到的是,一个陌生的少年嗓音忽然响起来:“谁允许你们进来的?” 这个声音叶挽秋从来没听过,更不知道是属于谁。只本能觉得,不太像是一般人,因为常人不会有这样清冷到不带半点烟火气的悦耳嗓音。 空气里弥漫开一阵冰凉沁人的莲花香。她轻轻嗅了嗅这味道,不知道这到底是哪里来的,只下意识抬起手臂闻了下,又抓起头发也放在鼻尖处。最后发现都不是。 这味道是外面来的。 伴随着那个陌生的少年音一起出现。 “你是谁?”其中一个人问,似乎是没想到这里面还有其他人。 “这里不是戚老头的家吗?看你这么面生,根本不是我们本地人,到这儿来在做什么?!” “既然知道这是别人家,你们这样未经允许地闯进来又是做什么?”少年冷声反问。 密密麻麻的人影投映在那层帘布上,像是一群粘连在一起的鬼影。叶挽秋尽可能地将自己缩起来,不发出任何声音,只有心跳无法克制地在激烈颤抖着。 ……爷爷在哪里?是不是也被他们抓走了? 她眨眨眼睛,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不断涌出来。 又有声音响起,是在警告那少年赶紧离开:“年轻人,少多管闲事,这是我们跟戚老头之间的事。你现在闭上你的嘴,立刻离开这里,别来碍我们的事,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 “是么?”少年嗤笑一声,语调里是干净直白的冷冽,“这事我管定了。没人能从我这里带走任何人。” 话音刚落,外面顿时陷入一片混乱。黑色的影子狂乱扭曲在帘布上。 叶挽秋紧紧抱着头,后背紧贴着墙,胸口憋着一股气不敢喘,直到外面彻底安静下来。 听声音,似乎所有人都不在了,但那股莲花清香没有消失。 她睁大眼睛,看着帘布忽然被人掀开。外面是一个姿容艳绝,面若好女的美丽少年。 不过下一秒,他的脸又模糊起来,连带着他的声音也开始消散开。 她看得呆愣在原地,听到他对自己说:“没事了。” 顿了顿后,他又继续说:“你不会有事。” 她彻底放下心来,就这么躲在神像供桌下睡了一晚上,竟也没有因为浑身淋了雨而感冒。 再后来,叶挽秋随着爷爷离开了小镇,去到了远远的,别的地方。 爷爷给她改了原本的姓名和生辰八字,就用他们离开时的秋天作为她的新名字,还反复告诫她绝对不可以将自己真正的生辰数说出去。 这一逃就是十几年,她再也没有回去过那个阴冷潮湿的,被邪物控制的小镇。 但那些心影没有那么容易放过她。 甚至在已经离开小镇的好一段时间里,她都只能躲在供奉着哪吒神像的供桌下才能睡着。好像每次躲到那里去睡觉时,总能感觉到身边似乎真有谁在陪伴着自己,闻到那种如冬日莲花般的寒冷清香。 明明是冬天是没有莲花的。她觉得自己这个联想有点怪。 如今,当叶挽秋重新被这个可怕的噩梦包围时,她下意识就按照小时候养成的习惯,任由梦里年幼的自己躲进了那张桌子下睡觉。 她终于得到了片刻的安宁。 再度醒来时,叶挽秋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回到家,但也已经不在那个满是鬼怪与血腥的医院里,而是躺在民宿的熟悉房间里。 天光是破晓前的凝练深蓝。空气里萦绕着淡淡的,非常轻微的莲香气。 她抬起头,发现自己正抱着一个人,而且是手脚并用地缠着对方。 那人的手正轻轻摸在自己背上,动作温柔,像是知道她做了噩梦,所以在尽力安抚她。 见到她醒了,华映曦低下头,伸手帮她将乱七八糟的头发拨开:“天还没亮透,你再睡会儿。” 叶挽秋愣愣望着对方,不知道是在惊讶自己此刻已经平安回到民宿里,还是在惊讶,她居然在此刻感受到了一种小时候躲在供桌下睡觉才会有的安心感。 片刻后,叶挽秋迅速收回抱着她的动作,面露尴尬地爬起来,转而表情有点困惑地看着面前的华映曦,挪动着和她拉开一点距离。 第312章 “再往外动,你就要掉下去了。”华映曦提醒,声音平淡到听不出任何情绪。 “你……”她开口,发现声音有些哑,“你到底……” 华映曦眨眨眼睛,坐起来靠在床头。她没有扎头发,半长的黑发就这么披散在她肩头,过于精致的样貌总让叶挽秋想起另一个人。 “你想问什么就问吧。”她这么说。 “我是怎么回来的?”叶挽秋觉得这个问题需要先搞清楚,“医院那边……” “派出所的人已经在处理了。”华映曦这么回答,“你是我找到然后带回来的。” “那,那个……女……”叶挽秋不清楚瓶女的名字,也不知道该用女鬼还是女妖这个词来形容对方。 “很多头的那个……”她不确定华映曦知不知道她到底在说什么。 如果她真的只是因为看了自己的消息才来医院找到她,那大概率她是不知道的,除非…… “那是瓶女。”华映曦一下就明白了她想问的。 “什么是瓶女?她……她们,为什么会变成那样?”叶挽秋想起瓶女在哀嚎着求她救救她们,还说过是因为当初她跟着爷爷一起离开以后,她们才会替她死去的话。 似乎是看出了她此刻内心的想法,华映曦开口解释的i第一句话便是:“她们是被荧惑炼成这副模样的,与你无关。你也不要觉得是因为你活着,所以就害了她们。” “你走后,镇上的人又选了许多其他女孩来替代你,但都无法让荧惑满意。那些死去的女孩因为怨气不散,成为煞鬼,报复所有伤害她们的人。为了镇压这些煞鬼,那些人又向荧惑祈祷。荧惑告诉他们,选一个命格特殊的少女,挖掉眼睛,剥掉皮肤,烧掉骨头化成灰,融进土中,化作瓶女收押所有煞鬼。” “但因为怨气过重,瓶女反而与她们融为一体,最后被荧惑出手镇压,成为他的傀儡,一直在寻找你作为交换,想要得到解脱。” “所以,动手的人是你家乡那些人,背后主谋是荧惑。你和她们一样都是受害者,不需要因为自己的活着而愧疚。” “荧惑?”叶挽秋茫然抬头,“那是什么?” 她倒是知道这是古代星辰记录中,对神罚之星,也就是如今火星的称呼。但她同时也本能感觉对方口中的这个荧惑,绝不可能是她想的这样。 “就是你过去住那地方,那些人拜的神仙。” 华映曦解释:“他本名荧惑。是上古太若灵族的九皇子,后千禧城破,太若灵族就此覆灭,他也被封印在旧墟内。直到七百年前,他才脱身出来,化作和我差不多的模样,成了你过去所在家乡供奉的神仙。” “他的分灵,也就是有着他一半魂魄的人间化身,你肯定也见过。” “你是说……”叶挽秋想起自己幼年时期,那个总是在街道对面,撑着伞,一言不发地望着她的庙祝先生。 “悬息。”两人异口同声道。 听到这个回答,叶挽秋虽然感觉意料之中,但也忍不住长吸一口冷气。 紧接着,另一个问题也随之浮现出来:“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华映曦没有回答,只是那么安静地看着她。那双清澈乌黑的凤眼里带着种格外难言的专注与沉静,让她想起那些半垂着视线注目人间的庄严神像。 叶挽秋和她对视片刻,脑海里忽然回想起瓶女那句——“你难道没感觉到吗?其实三太子就在你身边……一直跟着你”,想起眼前人身上总是会有的,那种似有若无的莲花香。 刹那间,她像是意识到什么,但又觉得这个猜测实在太不可能,甚至是天方夜谭那么疯狂。 “你……到底是谁?” 第120章 怪谈·血缠莲【九】 “你到底是谁?” 听到这个问题,华映曦眼神微微闪动下,直起身体,似乎是想朝叶挽秋凑近过来。 她愣一下,闻到对方身上那种不再似有若无,而是开始明显清晰起来的莲花香。 和她小时候每回躲在供桌下睡觉时,都会模糊闻到的味道特别像。 她睁大眼睛看着对方,就差把那个神号喊出口的时候,门口忽然传来了敲门声。 “醒了没?老黑老白我带过来了,还有燕燕。”是孙玄悟的声音。 但是老黑老白是什么? “进来吧。”华映曦这么说。 听到他说直接进屋去,门外孙玄悟似乎咕哝了一声,然后开门走进来。 他手里抱着一个浑身画着花纹,脖颈被折断过,又用玫瑰花结遮掩住断裂颈骨的诡异小女孩。那小孩脸上乐呵呵的,嘴里还时不时流着黑血。 叶挽秋瞪大眼睛望着小女孩,后背炸开一阵密密麻麻的寒意。紧接着,跟在孙玄悟身后进来的是两个一黑一白的影子。 白影脸色青灰,笑面长舌,头戴“一见生财”的高帽。 黑影脸色惨白,冷面肃目,头戴“天下太平”的高帽。 “见过三太子……” 黑白无常正恭敬行着礼,口中的话还没说完,被叶挽秋一声惊叫打断。 她整个人吓得跟炸了毛一样,手脚并用地朝华映曦身后躲过去,却被对方伸手捞进怀里。 “没事……” 他话还没说完,叶挽秋惊慌失措地抓住他的衣服,好像一下子意识到什么:“我是不是已经死了,所以黑白无常也来了?!” 孙玄悟没忍住,噗一声笑出来:“哈哈哈哈哈……” 燕燕学着他的样子,发出一阵僵硬沙哑的哈哈声,像是在学人说话的僵尸,每一个音节都透着种强烈的违和感。 白无常尴尬地和黑无常对视一眼,吊着舌头声音极轻地说道:“我就说了咱俩进来之前得变一变。” 黑无常无情回答:“你变成什么都只会是这副死样。” 白无常顿时笑容消失,阴恻恻道:“……你给我等着。” “不是你的问题……” 哪吒话还没说完,叶挽秋已经松开了他的衣服,神情萎靡,眼神里也失去了高光。 她跪坐在哪吒面前,将手上的银镯子取下来,双手递给对方:“多谢三太子十数年的照拂之恩。” 闻言,孙玄悟放下燕燕,扬起眉毛笑道:“总算认出来了?” 话音刚落,叶挽秋又继续毫无生气地补充:“我知道我天生命格诡异,能活到现在都是因为爷爷和三太子的保护。如今阳寿已尽,却完全没能报答三太子过去对我的恩情,所以……” 所以什么呢? 她都死了,还能拿什么去还上? 叶挽秋想到这里,感觉更悲催了,本就萎靡的情绪更加低落下去。燕燕爬上床,一脸好奇地看着她:“姐姐,你怎么了呀?” 按理说被这么一个模样恐怖,一看就非人的小女孩看着,叶挽秋该感觉到害怕的。但除了一开始因为本能畏惧而僵硬片刻以外,她就自暴自弃地蔫儿在原地不动了。 反正她也死了,现在是鬼。这小女孩看着跟丧尸一样,也不是人。大家都不是人,何必相互害怕。搞不好她等会儿照照镜子,还会被自己一副鬼相给吓晕过去。 想到这里,她又魂游天外着喃喃补充一句:“……也,谢谢三太子你特意变成我室友的样子来给我做临终关怀。” 第313章 哪吒欲言又止地看着她,叹口气。孙玄悟则在一旁笑得更大声了:“临终哈哈哈哈哈……关怀哈哈哈哈哈。你就没想过你那个所谓的室友,这几天和你共处一室的人,其实从头到尾都是他?” 叶挽秋:“……啊?” 燕燕不明所以,但是非常精准且大声地重复:“共处一室!” 闻言,黑白无常刷一下朝她投来“果真吗”的眼神,好像在看什么神界年度大瓜,盯得目光如炬。 她愣一瞬,忽然意识到:“你……也根本不是老张家亲戚家的孩子吧?”说着,她想了想,试探性猜测道,“花果山……孙大圣?” “这回对了。” 他点点头,眼睫上闪过一道鎏金光辉,挥手化回猴王本相,步履轻盈地跳到窗台上歪头看着叶挽秋,口中说的话则是朝哪吒问:“你已经将那咒印从她魂魄里拔除出来了?” 她从这双重的巨大冲击中花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意识到孙悟空所说的应该是瓶女讲过那个,由荧惑下在她魂魄里的咒印。 她下意识摸摸脖子,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不对! 叶挽秋握了握自己体温依旧的手,看到指甲在掌心掐出几道转瞬即逝的红痕,不由得呆了呆:“我……我没死?” “你当然没死。”孙悟空凭空摸出一个水灵灵的仙桃抛给她,接着又摸一个出来自己啃了口,脸上表情惬意,“三太子这般精心护着人怎么可能死。就算死了,你问那边那两个敢收吗?阎王还没昏头到敢跟他抢人的地步,除非你们生死簿又不想要了。说起来,现在可理顺了吗?” 突然被点名的黑白无常似乎是被刺激到了什么非常可怕的回忆,同时倒吸一口凉气,整个身体都透明了几分。 白无常本就青灰的脸色更加死气沉沉,神情痛苦道:“刚理顺还没个千把年呢大圣爷爷,哎哟,您真是,干嘛突然提这事……” 黑无常看起来比他冷静一点,给出的理由也非常漂亮:“这位姑娘并非经由我们冥府转生而来。看她命数,是已经被托付在了三太子这里,自然也就不归冥府管了。” 所以说,华映曦真的就是哪吒。这几天跟她同吃同住的人都是…… 叶挽秋恍恍惚惚回想起他们刚来这座小镇时,那天晚上,他说自己叫华映曦的时候,曾经说过一句“映日荷花别样红”。 ……可惜那时候,她根本没有意识到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瓶女的魂魄收走了么?”哪吒看了她片刻,忽然岔开问题问。 “回三太子的话,都已经收走了,正在冥府里等着定罪审判。”黑无常回答。 “好。”他垂下视线,看向一旁正满脸懵懂呆滞的燕燕,伸手按一按她的头。小女孩顿时嘿嘿笑起来,伸手擦了擦滑到嘴角的黑血,还晃着头去蹭他掌心:“哪吒,闹海的哪吒!花花变的!” 叶挽秋看着对方,这才小心翼翼打量了燕燕一遍:“她是?” “她是瓶女体内其中一个魂魄的妹妹。”说完,哪吒朝燕燕问,“你想和你姐姐再做姐妹么?” 因为脖子断了的缘故,燕燕没法像正常孩子那样点头,但还是非常努力地晃头回答道:“想!燕燕,喜欢姐姐!” 哪吒微微颔首,又问:“可在那之前,你姐姐需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说不定还得去很久。你愿意等你姐姐回来么?” “愿意!”燕燕笑呵呵地回答,刚擦干净的黑血又流出来,滴在她身上的小围裙上,“燕燕,等姐姐一起回家!” “那好。”哪吒收回手,抬头看向黑白无常,“这个孩子也一并交给你们了。等冥府裁决好以后,你们带本座的话去给判官和十殿阎王,让她们姐妹再见一面。之后,该如何便如何。等到她姐姐的魂魄涤清罪孽,可再入轮回以后,送她们姐妹俩一道投胎。” 他正说着,燕燕好像很好奇为什么哪吒不摸她的头了,于是爬过去又将他的手抬起来放在自己头顶,笑得格外开心。 叶挽秋被她这样可爱的动作逗乐到,也壮着胆子伸手摸了摸她。女孩的皮肤是一种完全没有温度的干硬冰冷,像是被冻住的树皮。 她眨眨眼睛,虽然并不清楚燕燕的确切身世,但看着这么一个天真可爱的小孩变成这副僵尸模样,总觉得有些难过。 不过这种难过只持续了不到半分钟,紧接着就被孙悟空一句“你们看着跟一家三口似的”给完全打碎。 她睁大眼睛,倒吸一口凉气。燕燕则欢呼拍手:“一家三口!一家三……” 叶挽秋勇气大爆发地冲上去捂住小女孩的嘴:“别跟着乱说!” 燕燕用自己仅剩的一点点人类思维勉强思考半秒,挥手拒绝:“大圣说的!大圣就是对的!” 孙悟空眉开眼笑应一句:“哎,好娃娃。” 叶挽秋:“……” 旁边黑白无常看了,低头笑两声,走过来拉起燕燕:“跟我们走吧,去见你姐姐。” “姐姐!要见姐姐!”燕燕欢快地跳下床,然后犹豫着回头。 她身子没动,脖子顺着断掉的半边拧回来,看着格外吓人,但脸上却满是委屈:“我也要哪吒,要大圣……” “我会去看你的。”哪吒伸手帮她把快掉下来的头扶正,最后摸了摸她发顶,“去吧。” “好!” 眼看黑白无常带着燕燕离开后,房间里重新只剩他们三个。 美女室友突然变名扬万世的少年神仙,最重要的是他居然是自己这几天的室友这种事,实在太有冲击力。叶挽秋再看一次哪吒,还是感觉不行,自己根本没缓过来。 沉默片刻后,她决定从一开始理顺这个逻辑:“是……因为爷爷当初请求您保护我,所以三太子这次才会出现在这里吗?可是……我不知道瓶女那些话是不是真的,爷爷的法术是只能保护我到二十岁?” “算也不算。铱椛”哪吒回答,“你爷爷是求我护你平安,且他当年那个法术也的确只能护你到今年生辰的时候。所以你最近会有眼疾,见不得红色的东西。都是因为法术逐渐被削弱,荧惑在你魂魄里种下的咒印开始复苏的缘故。” 可她今年的生辰早就过了快半年。若是只按照爷爷法术的时限,哪吒就不应该还在这时候亲自现身出来保她渡过这个劫难。 她想了想,觉得这么一看,瓶女的话虽然不能信,但确实很有几分真,于是又问:“爷爷那个法术……其实不可能影响到三太子您的对吗?” 毕竟再怎么样,爷爷也只是血肉之躯的凡人,就算本事非凡也不应该能真影响到哪吒。 听到这里,还没等哪吒说什么,孙悟空反而抢过话头加入进来,语气端得颇为正经地解释道:“那可不一定。你还记得那人面狐狸吗?你们进山前看见的那妖物,还有当时那些人正在做的仪式?” 叶挽秋几乎是瞬间就回想起那青烟缭绕的暮色时分,身穿红衣的花脸狐狸,众人抬着的红木骄子。 里面探出来一个纸做的少女,黑色眼睛看人的时候直勾勾的,鲜红嘴角微微抿着笑。 那时候就有同学曾经说过,那是用来替人受灾的纸人。 第314章 “人的愿力的确是一种很特殊的东西。大抵是由于他们都是来自女娲始祖之手,他们的魂魄自然也沾染了女娲神魂的力量,是六界之中最为特殊的存在。” 孙悟空慢条斯理解释:“按理说,一个纸人而已,就算被施加了诸多法术,也不该能蒙骗过邪祟甚至是鬼差的眼睛。可往往这些法术还真能够奏效,就是因为它们本身沾染了人类魂魄的愿力。” 他这话说得叶挽秋一愣一愣的,下意识开始怀疑难道瓶女所说的都是真的,是因为爷爷的愿力才让哪吒受到影响? 可是,如今她二十岁一过,爷爷当年的法术失灵了,对哪吒的影响不也应该一起消失了吗? 而且最重要的是,一个佛道双尊的护世正神,真的会这么轻易就被一个凡人的愿力影响吗? 不是说莲花化身免疫一切吗? 她越想越觉得稀里糊涂,但又担心万一孙悟空和瓶女说的是真的,正打算起身拜谢对方,却被哪吒拉着手按回原地。 “不用听他的。我保护你,与你爷爷的法术无关,对我没有影响。”哪吒解释。 “那是那是。”孙悟空似乎是觉得眼前这一幕非常好玩,继续补充道,“毕竟你这情况也确实只有三太子能救得了。可不是谁都能明知救你是违背天道,会损耗自身,却还精心保护着,又替你受那十几年邪煞侵蚀的。” “什么?”叶挽秋张了张嘴,感觉这段话的信息量实在过于大了,她一时间不知道该有什么反应。 “你要实在没事就回你的花果山,或者去把荧惑的事解决了。”哪吒面无表情看向孙悟空,语气不善。 “荧惑那妖怪虽然阴毒,但解决起来倒是也不麻烦,俺老孙帮你跑一趟也无妨。不过照你这性子,真愿意让我去插手而不是你亲自去?这可不是你的作风。”孙悟空一针见血地拆穿。 “等……等一下。”叶挽秋转回话题,表情惊讶地看着哪吒,“什么叫……救我会损伤你本身,还有……邪煞?什么邪煞?” “你不会觉得荧惑种在你魂魄里的咒印,只是个会让你眼睛见不得红的摆设吧?”孙悟空哈哈大笑着,又摸一个桃儿出来啃得很是欢快,“若是没有三太子,你几岁时就该被他收回去,作为修补自身重新复活的肉土养料了。” “那……那你现在……” 叶挽秋紧张地上下看了看他,听到哪吒回答:“放心,我没事。” “今天下午,你们学校的车会来接你们回去。我要亲自去一趟你以前住的地方,了结这件事。” “我能一起去吗?”她说完,又目光坚定道,“既然荧惑的目标是我,那我觉得我去做诱饵一定很有用,而且……” 她还没说完,哪吒直接一口回绝:“不行。” “可是……” “没有可是。”他说这话时,语气不似往常与她说话那般温柔,清冷声线里透着种与生俱来的压迫感,让人根本不敢反抗他的话。 孙悟空倒是心细,瞧着叶挽秋立刻收声低头的动作,多半是有点吓到了,于是放下惯常的调侃,转而安慰道:“放心,三太子的意思是,解决荧惑根本不用这么麻烦。你且在学校里安心上学,等着我俩回来传个好消息便是。” 哪吒转过视线看着她,像是有点懊悔地微抿下唇,也改了刚才的语调重新道:“你好好留在学校,其他都不用担心。” 说着,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手指从她侧脸轻轻抚过。 一种和刚才摸燕燕的头时,完全不一样的态度。 叶挽秋有点困惑地看着他很快收回去的手,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多了。 回到学校后的生活一切如常。 生活平静得像是在小溪里漂浮的白纸船,按部就班,安安稳稳地过着。 直到第三天晚上,她忽然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十万红莲繁华如海,还有一个生得凤眼朱唇,容色无双的绝艳少年,正端坐在莲台之上,安静注视着,也是等待着她。 四周薄雾弥漫,莲香沁浓。 叶挽秋一时间分不清这香气到底是来自于面前的少年神,还是那些无边无际的莲花。 “荧惑的事已经彻底解决,往后你再也不必担心受怕会被找到,你可以过你真正的生日了。”哪吒说。 她看着对方,忽然跪下来朝他拜了拜,即使感觉到对方起身走过来想要拉起她也没有动,只抬头说:“我知道,三太子保护我,为我做的这些,我一辈子也还清不了。” “若是大圣所言是真,人类的愿力真能影响到仙神鬼怪,那我往后余生每一天,都会为三太子祈愿,希望您能平安长乐,顺遂无忧。” 哪吒看着她片刻,知道她说的都是真心话,却并没有欣然接受,只反问:“可你要如何知道我是否真是长乐顺遂?” 叶挽秋愣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看到他蓦地笑起来,对她说:“所以,往后留在我身边吧。” 她愣愣看着对方,最终点头道:“好。” “你是神仙赐下的孩子,总有一天会回到他身边的。” tips: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