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污染源分裂后》 第1章 《我从污染源分裂后》作者:别十七【完结+番外】 文案 数百年前,末世伊始,以“扉页”为名的地狱之花诞生。 其生而枯萎,那天异种入侵,生态崩溃,只有在扉页庇佑下的人类逃过一劫。 于是人类绕扉页专设基地保护,结果某天发现,这朵没有生命的死花……分裂了? 幼体形态脱离本体丢失在人类视线中,而人类惊恐的发现,自分裂后,原本的扉页日渐灰败,香气也慢慢消失了! —— 柏合野少将在野外捡到了一只特殊的异种。 原本的扉页日渐凋落,人们在这只异种身上发现了和扉页同源的香气,将他视作了最后的希望,末日的神祇。于是将柏合野派去,负责照顾加看守。 柏合野对异种深痛恶绝,恨不得杀之而后快。可小异种脆弱又敏感,被他一吓,稍不顺心就要逃跑。 于是少将只好捏起鼻子,日日精心浇灌着,每天好言好语哄着,才终于把他养熟。 可最后还是把他弄丢了。 直到末世降临,重新见面的那一天,人类才发现,他并非救世主,而是异种疯狂渴求的养料…… 内容标签:末世 甜文 废土 克苏鲁 团宠 救赎 主角:柏郃野,温祈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每天都在担心少将把我鲨掉 立意:我的愿望是,希望世界和平 第1章 出生 主城区。 基地刚刚经历了一场小型风暴,建筑玻璃上繁复华美的花纹覆了层薄薄的灰尘,影响了一点无伤大雅的视觉美观,被一只戴着露指护套的手轻轻拭去。 手的主人是一名二十多岁的青年,他的个头出乎意料的高,即使在这普遍营养不良的时代,也天赋异禀地长到了一米九有余。 他站姿随意,衬衫十分不正经的开着两个扣,露出内里常年训练下的精壮胸肌,装着护甲的大衣被随意披在身上,腰束下的身体蕴含着呼之欲出的力量感,然而任谁也不敢真的认为他是哪家吊儿郎当的公子。 男人眉目冷淡,胸前用细链缠着一枚金制的狩猎者勋章,浪漫的纹路雕刻下发出代表机械运作的轻微咔嗒声。 ——这是只有少将及以上级别的人物才有权佩戴的东西,意为末世的尖刀。 而这样年轻的猎人,人们也只知道一个。 柏合野。 柏合野站在屋檐下随意捻了捻自己的指腹,抬手挡在眉骨,皱眉看向灰蒙蒙的天空。 这糟糕透了的天气更多影响的是那些或焊在建筑表面,或被人们随身携带的精密铁家伙。这在上个世纪留下来的伟大文明,即使在末世中也没有丝毫倒退,甚至飞速发展起来。层层相扣的齿轮与轰轰作响的钢铁最怕被塞入细小的沙尘,造成多余的摩擦破坏机械的寿命。 此刻在中央广场正上方,几个漂浮着的飞行物正缓慢往这边来,距离地面很远,从柏合野的视角只有拇指大。 这些玩意儿像买菜的花篮,用热气球绑着,上面的人正大呼小叫地往下洒水,试图模拟雨天改善主城该死的雾霾,然而效果不佳。 毕竟水在末世中也是珍贵的资源,他们又怕洒多了让那些机器生锈,因此只是意思意思泼了两滴。 身旁的玻璃忽然响了一声,朝里的那一面被一只粗糙的手抹了抹,柏合野转过头,看见玻璃里凑过一张十分有碍市容的大胡子脸。 “下午好,长官,来份报纸么?”大胡子说话了。 男人拒绝:“不必。” 搭话失败,大胡子也并不介意,见这位身份尊贵的长官因为外面的人工降雨暂时无法离开,试探地问:“您是来看扉页的么?” “扉页”是一朵在他们出生前就存在的花,足有十多米高,被众多当代最先进的仪器小心护着,是主城标志性植物。 说是植物也不太合适,因为它从出现的那刻就是枯萎状态,据说其诞生的第二天,人类在遥远的北极发现了第一个污染异种,也就是最初的陷落地。 柏合野简单“嗯”了一声。 他略带审视的目光落在“扉页”上。扉页不同于这世上任何一个花种,枝条缠绕,泛着淡淡的青黑,没有生命力的半透明花瓣蜷缩着,围绕的仪器缓慢喷出的蒸汽弯曲向上,透过能见度极低的光能看见其中流淌着血液般的脉络。 它的香气这是世上所有生物的养料,像水,空气和太阳一样,没有,就会死。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今天格外糟糕的天气,大胡子忽然感到一点不安。 这不详的预感让他觉得不太好受,大胡子回过头,正准备回店里找些活分担注意力,然而却看见窗外的男人陡然变了下脸色。 “不对劲。”他自语道。 下一秒,大胡子看见他迅速转过头来,厉声问:“你这里有没有电话机?” 大胡子被他的语气吓得一跳,语无伦次地回答:“有,有,长官您……” 报社面向广场的方向没有可供进出的门,柏合野动作极快的拉开窗户,撑臂跨入:“立刻接线,我要……” 他话没来得及说完,变故陡生! “这,这是怎么回事?”大胡子哆哆嗦嗦指向他背后,眼神惊恐万分,柏合野偏过脸,瞳孔微缩,低骂了一句,搭在窗沿上的手臂青筋凸起。 只见本来死气沉沉的扉页,突然舒展花瓣,开始无风自动起来。 无数花蕊如一扯就断的纤细黑丝,扭曲地收拢在一起,纠缠蠕动,一股一股地应和着大地深处传来的脉搏,像有什么即将破体而出。大胡子从没离开过主城,此刻却猛然觉得这情景和他听说过的异种变异一模一样。 很快,花蕊停止了蠕动,它们像是吸饱了血液,鼓胀欲破的表皮底下汁液疯狂流动,随即,垂落的半透明花瓣缓缓动了动,落下一片,又被风轻飘飘的带走。 下一秒,仪器上对香气检测的数值突然呈现出断崖式下跌,发出前所未有的急促警报! 所有人都没有料到这一幕,齐齐吓傻了。半空中的热气球里有人下意识伸手去够,雾面玻璃似的花瓣却仿佛长了眼睛,狡猾地从他没来得及合拢的指缝间飞快划过。 地底的震动悄然停止,好像一声沉沉的叹息。 . 一个月后。 在陷落地边界,一个被深绿色植被覆盖的巨石矗立在沙土中,它的脚下蔓延出一条看不见头的干涸河道,里面是无数大大小小的深坑,密布着比别处更茂盛的植物和蛛丝。 一只浑身长满脓包的生物在巨石下嗅闻着,漆黑油量的皮下警惕地竖起一根根断刺,整个身体呈凝固状流体状态,尾巴勾着一个裂纹蜗牛壳,慢腾腾往前爬的时候质感有点像长了毛的果冻,还是过期版的。 它动作急躁,脓包下生出一只鼻子,沿着巨石绕了一圈,却什么也没找到。 半晌,变异蜗牛终于放弃,留下一摊不明粘液后驮着壳离开。 就在此时,巨石下松软的沙石动了动,突然,伸出一只白暂的手。 这只手挣扎着扒在地上,圆润的指甲用力到泛白,不知过了多久,半人高的植物被压弯,一个少年模样的人挣脱开覆身的藤蔓躺在地上。 第2章 他很久都没有动静,像是死了,直到巨石上的青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试图悄悄爬到他脸上时,才睁开眼睛——那是一双极致非人的眼睛,眼皮下浅金色的瞳孔释放着摄魂夺魄的美丽,又带着新生儿的纯澈干净。 少年坐起身,被冷的哆嗦了一下。 他低头看向自己,这是一具富有生命力的躯壳,动起来不是很方便,一些地方可以弯曲,一些地方不可以。 全身上下最难控制的地方是肢体末端,关节很多,很容易各动各的,而这样的复杂结构居然有四处。 少年适应了许久,他不知道自己来自哪里,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某一刻,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好像不存在似的,意识模模糊糊沉下去,融进了沙土里。 一丝若有似无的香气萦绕在鼻端,他扭头望向天空中夜色最暗的方向。 少年的心里好像有东西在无声地告诉他什么,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他马上就要为某件事而死,即使他并不知道那是什么。 一阵窸窸窣窣后,少年想爬起来,然而先前变异蜗牛留下粘液干涸后牢牢锢住了他的脚腕,似乎还带着少量毒性,一层不太明显青紫缓缓爬上他的皮肤。 他折腾了大半天才把这粘液扒开,脱离了有毒的液体后,体内的青紫一点点淡去——他的身体消化了毒素。 天色渐明,他一步一顿地沿着河道往前挪动,随着走路越多,步伐也越来越稳。 少年有着非同一般的学习能力。 天亮之后,带着温度的阳光灼点在他的头发上,看不见尽头的平原像温柔的母体一样接纳着他。少年感觉自己的四肢逐渐沉重,身体不协调的存在感变得愈发明显。 下一刻,他摔倒在地上。 像这个世界所有物种的幼崽一样,少年自出生那一刻就无师自通地拥有了部分本能,例如察觉危险,以及意识到自己脆弱的不堪一击。 直到此刻,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不正常”。 他的记忆里有许多和他一样的生物,大概是自己的同类。他好像站的很高,又好像每天都很无聊,居高临下地听着这些生物在交谈什么。那时他的视野很广,很清晰。 而现在,他看不清距离自己一臂外的物体,世界好像在他的眼睛上蒙了一层雾,更远的山丘草木映在他瞳孔里,只有影影绰绰的轮廓。 少年眯着眼睛,以至于没能及时发现,身后一条比他还高的虫种正在快速接近。 这条虫类异种突兀地长了一只硕大的眼睛,甚至拥有人类的眼白和睫毛,死死盯着自己跟踪已久的猎物。 猎物的身上有一种让它着迷的香味,密密麻麻的触须兴奋颤抖起来,变异虫抬起上半身。 少年终于察觉到身后的动静,猛地回头,变异虫的口涎几乎滴落在他的肩上! 他操纵着下肢飞速躲开,头也不回地往南飞奔而去,同时拼命回忆同类们是如何与其他生物进行交流,磕磕绊绊半晌,张开口,蹦出了一个含糊的音节。 “啊……” 然而适得其反,少年模仿同类的声音似乎激怒了那只庞大的变异虫,它蠕动着嘶叫,速度竟不比少年慢多少。 少年看不清前路,被一粒石子绊得一趔趄,身上被坚硬的地面蹭出无数擦伤,体内的那一丝香气仿佛更浓了,转眼变异虫坚硬的口器就伸到了面前! 他躲避不及,本能抬起胳膊—— “咔。” 大股的黏腻液体喷了他一身,少年动了动,摸到身上不属于自己的温热,愣了一瞬。 一柄带着锈的铁箭对穿了变异虫那诡异的眼珠,粘稠的棕绿色血液顺着虫种哀嚎翻滚的身体流下,急迫地融进土里。 随即,变异虫长啸着滚入茂盛的丛林,不见了。 不远处走过来两个人,其中坐在轮椅里的那个呛咳着,他的面孔长满深沟似的皱纹,少年很少在记忆里见到这样老的人。 老人穿着一身比夜色还黑的长袍,仿佛做了什么违背信仰的事一样,颤抖着干枯的嘴唇虔诚祈祷。 “原谅我……”他喃喃道,“好孩子,原谅我。” 另一个比较年轻,一脸泛青的胡茬,眉目中间横亘着一条狰狞的大疤。他举着一把蓄势待发的弓弩,死死盯着少年,满脸不耐烦地打断了絮絮自语的老人:“行了,别念你那经了。前面这个人不对劲!” 少年怔怔地坐在血泊里,他低了低头,闻到液体里和自己身上如出一辙的香味,心里一动。 原来,这才是我的同类。 第2章 名字 老者拿了一身新的长袍给少年,少年吸收干净身上的血液,金色的瞳孔盯着对准自己的弓弩。 团体性的生物通常都有排斥非我族类的本能,他不知道这两个人是否发现了自己也是个异种。 那个箭被磨得很尖,少年怕自己的眼睛也被这样扎一下,绝对很痛。 “不用担心,好孩子,我不会伤害你。”老人开口了,下一句却是对那个刀疤脸说的,“巴特,把你的弓放下,这个孩子没有攻击意图,我们不能主动出手。” 少年非人的眼睛转向老者,心想刚才他也是这么叫着“好孩子”,然后另一个人就一箭射穿了变异虫的眼睛。 老者说完,名叫巴特的男人脸颊一绷,嘴唇动了动,似乎是无声地骂了一句“操”。但他颇为忌惮老者的命令,狠着脸把武器收回去,毒蛇似的目光却狠狠擒住了少年。 少年往后退了半步,脸稍稍侧着,是一种随时撒丫子跑的姿势。他的肤色在阳光下透出一种不太健康的苍白,身上还有零零碎碎的伤痕。 那是刚刚逃跑的时候摔伤的,他无法像吸收毒素一样快速愈合这些裂口。 老者轻轻摇了摇头,把衣服放在旁边一个较为平整的石头上,转着轮椅往后退了几步:“不用害怕,我知道你不是人,虽然你从外形看很像。” 说完,他又问:“会说话吗?” 少年迟疑了一下,他在这个人类身上感觉不到对异类的恶意,那双浑浊的老眼只是平和地、安静地注视着他,仿佛笃定他会搭理自己一样。 老者已经远离到了他看不清的距离,少年抓起长袍,点点头。 “孩子,你有名字吗?” “……没有。” 他的声音很低,显然说话这件事对他来说非常不熟练。 “和我同行吧,不论你要去做什么,请抽出一点时间跟我这个糟老头子一起吧。没有‘前探官’担保,你随时会被巡逻的猎人杀死。” 话音没落,站在一边看戏的巴特先站出来激烈反对:“不行!你知道他有没有攻击性?误离开陷落地里的怪物那么多,你管它死不死,他妈的难不成个个都要带在身边?” 他的眼神像淬了毒,老者脸色微冷,摆摆手:“我知道你的目的是什么。说攻击性,你也恨不得立刻把铁箭插入我的头,我请阁下回去了么?” 巴特不甘心:“你他妈……” “巴特,”老者加重语气,“如果你坚持你的看法,我将认为我们不适合同行。” 巴特侧头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他是“淘金人”,陷落地里除了异种,更多的是曾经人类文明中失去的遗宝,有不少和他一样的淘金人仅仅淘到了一点东西就卖出了养活下半辈子的天价。 第3章 但外界的地图被牢牢把控在高级官商的手里,他们这些底层淘金人想找到随时变动位置的陷落地,就必须跟着负责测绘边界的“前探官”一起。 巴特意义不明地冷笑两声,心里盘算后,不说话了。 即使人到老年身形萎缩,这身备用的长袍对少年来说也依然宽大了些。他看不清东西,只能把视线放在自己总钻到脚底下的袍角上,老者叹了口气,微微俯身给他别好,又把长出一截的袖子掖起来。 他对不是同类的异种也很慈悲,但少年丝毫不敢放松,巴特的目光让他如芒在背。 “这里很安静吧,”他们走的累了,老者靠在椅背上,看向另一边广袤的平原,“几代猎人共同努力的成果,让陷落地边界往后平移了十几公里,现在这边几乎看不见任何生命了。” “更久以前,这里还聚集了很多人类,他们没有面临危险的时候,会互相攻击,争夺本来非常过剩的土地。” 少年不明所以,一边偷偷拿眼角觑冷冷擦拭弓弩的巴特,一边“唔”了一声。 老者的目光像看过了很多东西,又好像没有:“那时许多人给自己标榜热爱‘人与自然’,靠这种手段更合理地扩张地盘,现在却很少人提了。” 少年认为自己应该说话了:“为什么?” “因为现在‘人与自然’互相成了对方的天敌。” 老者道:“我看你之前走的方向是往人类基地去,怎么,那里有你的朋友吗?” 他好像觉得即使不是同类,人和异种也能谈什么交情。少年曲着胳膊以免长袍从肩膀滑下去,摇摇头。 老者从背包里拿出本就不多的食物和水,慷慨地分给了他一半,然后调整轮椅的扶手变矮变大了些,示意少年坐下。 少年接过半块黑面包,学着老者的样子试图用牙齿的碰撞来让食物变得不容易擦伤食管,然后抿了口水。 接着,他重提起之前的疑问:“那里有什么?” “哪里?基地吗?” “嗯。” 老者面容严肃地思考了很久,久到少年开始觉得自己是不是不该提问这个。 他的想法显露在面上,老者注意到了他的表情,似乎有点意外:“抱歉,我只是在找一个比较中立的表达以免误导你的想法,我过去以为你不会产生好奇这种情感。” 其实少年对基地并非好奇,他只是认为自己应该去那里看看。 不过老者欣慰地笑起来,于是他就没否定。 “那里面是一群没有自由的人,终日惶惶被圈养着,像猪和牛羊。”老者说着,自嘲地叹了口气,声音渐淡,“只不过牛羊会被送上人类的餐桌,而我们又会被谁捕猎呢?” 少年的头发被风吹着翘起一缕,他捕捉到了很多用语复杂的名词:“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老者体贴道:“没关系。我的信仰使我平等地爱着所有人类和异种,因此我不会伤害你,但我必须提醒你,孩子,藏好你自己,有时候太过明显的特征反而会成为你的弱点,没有弱点的人才是不可攻克的。” 少年感觉自己明白他的意思,比如若是自己承认自己有攻击性,他就会被巴特毫不犹豫杀死。 他们来到树荫下,风也停了,空气被炙烤的分外凝滞,再往前,就是数不清的沟壑与深坑,沙石滚动,露出地底埋藏的森森白骨,像一处广阔而死寂的天然坟场。 巴特眼睛亮了一瞬,他问:“到了?” 老者没有回答,只转头看向他:“你确定要杀死前探官吗?回城登记的时候,如果没有人为你出城后的行为担保,你会被禁止入内。” “禁止入内?”巴特含着血腥重复了一遍,突然转回身,毫不犹豫地将从一开始就藏在手中的袖珍手.枪对着身后打去! 少年小腿猛地一痛,被巨大的冲击力推着往后倒去,剧痛蛛网似的从下至上蔓延开来。巴特复抬起枪,对准了老者的太阳穴:“那又怎样,这个异种有智慧,人形完美,想必主城那些研究员会很喜欢,这将成为我入城的通行令牌。至于你,只是会让我进监狱的人证而已。” 老者平静地看着他:“你杀死了陪同我的另一位前探官。” “原来你早就发现了,可惜你恐怕无法为你的朋友报仇了。”巴特嘲笑似的挑起一边眉,远离基地后扉页香气渐渐稀薄,他状似缺氧似的疯狂亢奋起来,“异种没有人类情感,你要指望这个小鬼会来救你吗?” 老者叹息着摇摇头:“没有办法。” 巴特瞪着眼睛,老者过于平和的态度让他有些惊疑不定,不知道这装神弄鬼的老头要耍什么诈。 但不论如何,死人才是最安全的。 巴特的脸蓦然凶狠起来,手指缓缓扣在扳机上,忽然,背后传来了一阵奇怪的呜鸣。 他扭过头——一只看不出是什么的怪物伏在地上,眼睛一鼓一鼓地看着他。 四条腿以一种诡异的姿势扭在地上,背后生着数个疣状凸起,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它个头足有成年男性两个那么大,腥臭的嘴巴张开,露出一条长而卷曲的细舌。 只不过它好像在估量着什么,只低着脑袋用舌尖探来探去。 爬行类异种! 巴特不敢呼吸,血红的眼睛看着那个异种,空气仿佛绷成了一条即将崩裂的细线—— 那个怪物四处乱飞的舌头陡然停了! 巴特的反应不可谓不快,但怪物异化后的速度并非普通人能比。仅仅是一错眼的功夫,猩红的舌尖就卷住了巴特的脖颈,四肢牢牢扒在了他的背上! 巴特搭在扳机上的手指猛地走火,他拼命往身后开枪,然而怪物的舌尖先他动作一步,探入了他的耳孔。 巴特身体一颤,僵直不动了。 怪物舌尖在他脑中飞快搅动,好像品尝到什么珍馐美味似的,嗷嗷大叫起来。迭在一起的巴特和怪物重重砸下,激起了飞扬的尘土。 巴特最开始开的那枪即使偏了准头,但因离得太近,依然不可避免地打中了老者的颈动脉。少年撑着胳膊爬起来,手臂上搓起了整片的皮肉,他却不觉得疼似的,硬是一瘸一拐地把老者拖到了怪物的攻击范围以外。 老者的衣服已经完全被两个人混起来的血染透了,他的皮肤因为失血过多显得比之前更加皱巴巴的,像一个干瘪的苹果核: “其实……咳,其实我并没有告诉巴特,这里不是真正的陷落地边界,只是历代前探官的坟场而已。他们这样的淘金人,因为担心利益分配,往往都不会让前探官活着回基地,但好在,我恰好也打算离开了。” 少年的手压在他不断出血的枪伤,然而那血却怎么也止不住,疼痛和血液刺激着他的神经,出乎意料的,他感觉有一点难过了。 突然间,远处又传来一阵尖锐的尖叫声,像谁掐着尖细的喉咙对着他耳膜重重一锤! 祸不单行,先前被重伤的变异虫跌撞着冲过来,它的眼睛里还插着那支箭,因为疼痛而微微眯着,显然是回来复仇的。 少年的耳膜被这动静刺的发疼,眼看就要和老者变成变异虫的腹中餐,一旁吸食巴特脑髓的爬行怪物却突然有了动作—— 第4章 它以一种完全看不清的速度跳到了变异虫的背上,舌尖倏然变得坚硬,如利剑灵活扎进了变异虫的身体里! 两只庞大的异种为争夺几个弱小的猎物扭打起来,翻滚中变异虫的眼睛再次破裂,棕绿色鲜血溅出,被爬行怪物的舌头卷进了肚里。而爬行怪物的尾部咕嘟一声,崩出了成千上万的卵泡。 少年又闻到了那股香气,淡淡的,有点像被冻过的青草的味道,和自己身上的一模一样。 老者说:“抱歉,孩子,我本想带你去找你的朋友的,但大概不行了,你走吧。” 少年摇摇头。他心中那个仿佛根深蒂固的念头又冒出芽来。 我终究会为什么而死,可能就是现在,为了这个对我很好的人类。 他说:“我不怕死的。” “你虽然不怕死,但还是活着比较好。”老者怀念的目光在地上的尸骨上停留许久:“我的爱人是个乐观的理想主义者,坚信人与异种的融合实际上是变相的基因进化……她就在这里。我的朋友,就是和我一起出城却因私人恩怨被巴特所害的另一位前探官,他就没这个运气走到这。” 少年嗅到了他身上浓浓的,仿佛枯叶败落的气息。 这味道他并不陌生。在他出生前的那一个月里,有无数来来往往的生物死在巨石下,他们将死的时候会散发出一种略微发甜的糜烂感,会引来许多食腐生物蹲守。 少年问:“我也会这样腐朽着死去吗?” “不会的,孩子,我用我的信仰为你担保。”老师抬起手,用他褶皱横生的手掌轻轻摸了摸少年的头发,像人类世界里惯有的某种仪式——对来不及看着长大的后辈进行最后的嘱托。 “藏好你的眼睛和香气,那些猎人都有狼的嗅觉,你得在他们看向你的时候活下来,”老者说,“我送给你一个名字,有了名字,你就是人了。” “温祈,好好看看这个世界。” 这里的举动引起了变异虫的主意,只听它怒吼一声,挣脱开爬行怪物的束缚,奋力朝这边扑来,全然不顾后背还被怪物咬着,竟是要拼着命不要也要吃人! 温祈放下怀中尚且温热的尸体,费劲地从倒地的轮椅上掏出一把袖珍匕.首。 然而拿起那个做工精巧的匕.首时,温祈心里忽然生出了一点迷茫的不舍,他转过头,绕了一大圈回到死透的巴特身边,拿起了他的枪,把匕首妥帖地塞进了自己拖地的长袍里。 随后他把枪举到胸前,咽了口唾沫,看向渐渐逼近的变异虫。 正准备拼死把最后一颗子弹射出去,下一秒,一声尖啸突然自他们头顶炸开,铜黄色的影子从半空中俯冲而下,一口啄开了变异虫与温祈之间的距离。 温祈看不清太远的地方,只能凭方才擦面而过的一瞬间判断它有一对翅膀,大概是某种鸟类,极其机敏。它灵活地躲开爬行怪物的攻击,体内蒸汽不要钱似的往出溢,随后在两只异种都猝不及防的时候转向,袭击了它们的弱点。 它居然凭一己之力,将两只体型数倍于自己的怪物啄成了肉泥。 “鹰!”后方有人喝道。 温祈循声望去。 在他身后十步远的地方,站着一个身形非常高大的男人,考究的衬衫完全包裹不住这人的满身锋锐。他们离得有点远,温祈看不清他的样子。 那人操纵着一个精巧的仪表,话音落下,厮杀猎物的鹰带着满身血腥,乖乖落回了他的肩上。 异种的血浸染了他小半边布料,而他却丝毫不在意,只随意拍拍鹰的机械脑壳,随后,森然的目光向温祈转过来。 这一瞬间,温祈意识到,这个人就是老者提到的,让他一定要小心的猎人。 第3章 少将 那人缓缓朝他走来,军靴踏在地上发出极具压迫力的“嗒、嗒”声,掌心里还把玩着一柄枪,看起来比温祈手里的那个更精巧一些。 旁边立刻有人上前去处理尸体,一名青年喊了一声:“将军,发现两个异种,两名男性人类尸体,没有明显变异现象。” 柏合野“嗯”了一声,目光转向温祈。 温祈不敢动。 他看着自己被长袍遮了一半的脚尖,被打伤的半条腿微微曲着。新生生物对强大的天敌是有天然畏惧的,更何况被那样冷漠的眼神盯着。 温祈心里默默给自己加油鼓劲,然后才鼓足勇气抬头。 他会被发现么? 柏合野问:“受伤了?” 温祈点点头,学着其他人的称呼:“……是的,将军。” 柏合野没什么情绪的眸子锁定了他,不知在想什么。 不远处搬运尸体的部下们偷偷注意着这边,太多人类的注视让温祈非常紧张,他睫毛几不可查地轻颤了一下,下意识屏住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柏合野才收回了他极具威慑感的审视,漫不经心地说:“你这双眼睛生的挺好看。” 温祈顿了顿,抬起眼。他之前在听到身后的声音时,就下意识转变了自己的瞳色,此时他的眼睛很像太阳将落未落时在地平线刻下的剪边,火热而富有温度。 “来外出淘金的?” “不是,是和老师一起。” “躺着的那两个,哪个是你老师?” 从柏合野的视角,温祈脑袋动了动,看向老者。 “信教的啊。”柏合野意味不明地笑了声,枪身帮温祈把麻烦的袖口往上抬了一下,让衣料堆在腕间。温祈乖乖抓住。 随后,柏合野视线仿佛随意地往他握枪的手上一扫,虚虚扶住了温祈有些站不稳的身体。 冰凉的枪口蹭过温祈的皮肤,他垂着眼睛,听见旁边人呵了一声:“怕什么?放心,我不爱吃人。” 温祈心想,不爱吃人,那吃异种么? 就见柏合野转过头:“来个人!” 先前喊他“将军”的青年踩着长靴跑来,行了个标准的军礼,柏合野说:“带他去利维那边。” 青年道“是!”,对温祈比了个手势,温祈抓着袍子默默跟上。 走前,他回头望去。那两只异种的尸体被猎人们隔着手套捡起,分别装进了一个金属盒子里;而巴特和老者则被人平摆着放在一起,那个方才和他说过话的男人正在指挥搬担架,鹰在空中盘旋。 从这个角度看,柏合野的侧脸线条坚毅,因为看不清的原因在温祈的视野里显得有些糊。他尚未发育成熟的审美中,只能判断出这个猎人是一个长相十分标准的人类。 旁边的青年拉回了他的注意力:“我叫周铭,是柏少将的副官,你叫什么?” “温祈。” “真好听,你是和那位老者一起的吧?请节哀。”周铭说。 温祈摇摇头,又回头看了一眼,问:“他们,怎么办?” 周铭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们是指谁,解释道:“在外殒命的人类遗体,我们按规定会先进行变异检测,合格后运送至基地由家人认领带回。” 温祈想起老者说他的爱人在这里埋着,唯一的朋友也死了,自己还是个冒牌学生,抿了抿唇:“如果没有家人认领呢?” 第5章 “那就会送去集中焚化。”周铭回答。 温祈的心口有点酸,垂下脑袋,只留给人一个后脑勺。他走路还是有些一瘸一拐,周铭见他心情不好,体贴地转移话题:“我们现在要为你检查身体,看看你的伤口。” “受伤了会怎么样?” 周铭:“有一定概率会被异种感染变异,不过不用担心,我们将军参与过的战役比我见过的异种还多,他刚刚都没说什么,你被感染的几率就不大。而且利维医生水平很高,会准确判断的。” 温祈不说话了。 利维医生水平很高,会比身经百战的猎人还高么?他会不会立刻发现自己不是人类?异种的身份暴露后,自己可以在这么多猎人的包围下成功逃跑吗? 如果不得不逃跑的话,温祈下定决心,一定要偷偷带着老者的尸体一起走,比起基地和焚化炉,温祈觉得他应该更想在自己亲自挑选的坟墓里,和爱人葬在一起。 周铭把他带到了一辆机械马车里,车里堆满了各种精密的仪器和用具,甫一入内,温祈差点先被一支仿昆虫肢节的滴注管戳个窟窿。 “小心,我这些玩意比命还宝贝呢……呦,你们老大捡回来个小孩。” 车厢内部繁杂的仪器中探出个脑袋,带着副简易单边眼镜,面容不像周铭那么随和,也不像柏合野那么有攻击性,就是着实邋遢了一点。 他的头发长得过肩,被仪器勾着打了结,眼镜也被带歪了。因为常年与生物药材打交道,工作服上斑点似的缀着洗不干净的不明痕迹,总之不像个什么正经医生。 利维啧啧称奇地看着温祈:“真是难得一见的漂亮,多大了?成年没?” 温祈估摸着报了个数:“十九。” “十九?我看像十七。”利维整整衣服,把成团的长发从仪器上挣扎出来,正色道:“来来来,抓紧时间。你们老大那个不干人事的,治好这边,我还得被揪过去检查那两个尸体,一天天的尽知道压榨手下劳动力……这边坐吧,不用客气。” 他指的是地上被众多杂物围在中间的一张小扎,温祈配合地坐下,听周铭说:“我们队里的人受伤来找他看,也都在这坐。” 这个位置身高高一些的人腿蜷起可能会不舒服,温祈倒是正好。利维拿了止疼片和涂膏,药片让他自己和水吞了,腿上的枪伤消毒后,沾着膏体抹匀。 利维医生给他包扎完就出门了,温祈注意到他把一支擦过自己伤口的棉签放进了一个玻璃瓶里,瓶内储存着少量蓝色液体。 温祈抬头问周铭:“那是什么?” “苏娜液,用来检测的,”周铭性格温和,耐心地说,“我们现在的科技手段不完整,要等几天才能测出反应。一些人的变异速度比较慢,我见过最长的在一个月左右,比苏娜反应的时间长很多,所以这个方法在实战中用的较多。” 温祈知道苏娜液绝对在他血液里查不出别的异种基因,因为已经被自己消化完了,最后呈现的结果一定是由于他本身。 但其他异种都是由原本健康的种群异化变成怪物,而温祈却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本来是什么。从有记忆开始,他就有别于其他物种,因此大概从出生就是异种了。 他不清楚苏娜液能否检测出自己的身份,但可以确定的是,他还要过几天可能才会被发现自己是个异种。温祈想。 另一边,利维医生离开车厢,任劳任怨地赶到前线准备取尸体血液,柏合野走到他身后。 利维将手里的玻璃瓶抛给他,柏合野问:“怎么样?” “初步判断没有污染性,具体还得看苏娜反应,”利维对老者的尸体努努嘴,“我看见这位前探官老头身上没有异种血液,是被枪杀的,伤口和那小孩手里的形制相符。” 利维说完又补充:“不过应该不是他杀的,他自己腿上还有伤呢。那枪估计属于这地上躺的俩人里的其中一个。” “知道。”柏合野俯下身,隔着金属手套拨开老者的上衣口袋,从深处摸出一枚勋章。 那枚勋章的形制和周铭胸前的有点像,但细节处又完全不同。周铭的那枚是一团向外扩张的火,这一枚却更像纠缠生长的胚胎。 “诶呦,”利维说,“自由者勋章。” 柏合野把东西重新塞回去,直起身,关注了另一件事,“那小孩多大了?” “十九,人自己说的,”利维觑着他脸色,劝道,“你别因为这老头凶他啊,好歹也是辛苦救下来的,你这晚娘脸再吓到人家。” 闻言,柏合野危险地一挑眉:“我凶?” 利维语重心长地拍了拍他的肩:“想想你待价而沽的黄金单身汉称号,想想那些一见你就哗哗跑的小姑娘们,再想想上期队内心动男嘉宾评选,周副官超过你得了第一的那一票。性格恶劣,即使有脸和身材也没用啊。” 柏合野拍开他的手,满不在乎道:“什么朝不保夕的时代,怎么还只想着情情爱爱。” 利维:“……” 有的人就是活该单身。 “对了,”柏合野突然想起什么,嘱咐说,“给那小孩找身衣服,别让他穿着一身教众服乱晃,容易被揍。” . 温祈换了身衣服,把染血的长袍收好,窝在猎人暂时休整的营地里睡了一觉。 再醒来时,天色已经全黑了,外面听不见一点声音,沉寂的空气弥散在帐篷的各个角落。 温祈坐起身,从衣服堆里翻出老者的匕首和巴特的空枪。 他像检查财产一样挨个摸了一遍,又安静地放了回去。 温祈有点不安,心里有点慌,又有点沉闷,陌生的情绪在他身上横冲直撞,像关了一只跳脚的野兽。 温祈细细感受了一下,察觉到这股不安似乎来自他的胃部。 此刻他的胸腹像烧着火,灼烫着他的神经。之前也有过这种状况,但吃了老者的黑面包之后就缓解了许多。 现在,他认为他得再找一些黑面包吃。 可他已经麻烦了人类很多事,猎人也大概或许并不乐意给可能成为异种的生物提供黑面包。如果没有黑面包的话,其他一些可以入口的东西也可以。 温祈走出帐篷,模糊看见不远处有几盏灯,几个守夜的猎人正在巡逻,他不意过去打扰,绕的远了些。 他尝试揪了些植被放在嘴里嚼,又刨了一点土,味道都不如那个发硬的黑面包。温祈呸呸吐掉,感觉胃里烧得更厉害了。 深夜的野外听不见任何生物的声音,温祈漫无目的地绕了一会,伤腿有些妨碍他的行动,因此走的慢了一些。 他难过得无以复加,想就地把自己埋进土里试试能不能像之前一样吸收营养,低着头四处寻找土质松软的地皮,下一秒,额头猛地撞上了一堵坚硬的墙。 温祈抬起眼,才发现面前不是墙,是那个猎人中的头狼。 柏合野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肩上的铁甲结了一层薄霜,显然不是刚刚才穿上的:“你在这做什么?” 温祈:“里面有点闷,我出来透透气。” 柏合野忽然眯起眼睛。 他凑近了一些。鹰从空中飞下来,焦躁地喷着蒸汽鼻息,这声音让温祈起了一点应激反应,他想起鹰坚硬如钩的鸟喙。 第6章 温祈第一次和人类挨这么近,他往后缩了缩,小心地问:“您怎么了?” 柏合野轻皱了下眉,神色隐藏在黑暗中:“……你喷香水了?” “啊,”温祈用了点时间才想起来这个词的意思,摇头,“没有。” 过了好一阵,柏合野冷戾的目光才从温祈身上挪开,偏过头。他指挥着鹰飞去更远的地方巡逻,对温祈留下最后一句话:“夜深就别乱跑了,异种喜欢趁夜袭击营地。” 人类的语言对温祈来说至今依然是比较陌生的。他懂得部分词语,也能通过情绪来判断大概意思,但基本上还是要靠连蒙带猜,往往要花很长时间才能理解对方说的话,因此总是显得反应有点呆。 就这么一愣神的功夫,柏合野转身就要走了。温祈身上难受,手也有点软,他张了张口。 这个人大概杀死过很多异种,温祈不爱和他说话。 但现在的感觉实在太不好受,他只有面前的人可以求助。他不想为了一块再也吃不到的黑面包死掉。 柏合野忽然感觉自己的衣角被人轻轻扯了扯,他回过头。 温祈小声说:“请问,可以给我一点黑面包吗?” 第4章 眼镜 温祈安静地坐在桌前咀嚼着一包肉干,面前还摆着一碗西红柿汤。 他把肉干分出一半,细心撕开撒进西红柿汤里。寡淡的汤汁沾了一点咸味,比黑面包好吃不知道多少,温祈很满意。 柏合野坐在他对面,温祈抬起眼:“您不吃吗?” “吃过了。”柏合野说。 温祈:“哦。” 他又埋头喝了一口,把剩下的半块肉干咬进口中,细细咀嚼着。 他能吃到这些人类美食的期限大概只剩下短短几天,温祈很珍惜地把每一口都认真嚼了,然后咽下。 只是柏合野在这里,他有点吃不下去。 于是温祈又问道:“您不继续巡逻了吗?” 柏合野:“休息一会,鹰替我看着。” 他的一只手放在桌子上,昏黄灯光下指节修长,还有常年练枪留下的茧。温祈把自己的碗挪开一点,就见他沉声道:“你为什么总眯着眼睛,是近视吗?” 这个新词的意思并不难猜测,但温祈面对柏合野和面对利维周铭时紧张程度不一样,不太确定的词语不敢贸然使用。 他深知多说多错的道理,只好模糊地应了:“嗯。” “天生的?” “可能是。” 话题进行到这里沉默了下来,温祈一碗汤喝完,抿掉嘴唇上残留的西红柿汁。 柏合野向后靠在椅背上,双腿交迭,目光从他冷漠的脸上居高临下投射下来。他从来不会收敛自己的视线,温祈总觉得自己的秘密被他扒开看透过一遍,一时如芒在背。 足足十秒之后,温祈听见柏合野说:“所以你能看清多远的地方?” 温祈总算验证了自己的猜测,原来近视是看不清太远的地方,他松了口气,抬起胳膊比划了一个长度:“大概这么远。” 大概是他的姿势比较滑稽,柏合野无言了一阵,终于肯放过他。 “知道了,回去吧。” 夜里有些冷,温祈走在他后面,悄悄打了个哆嗦,柏合野就像背后长了个眼睛似的,说:“明天早上准备出发,沿陷落地边界执行清扫任务。” 温祈想到老者的话,这些猎人花了几代人的时间让陷落地边界往后平移了十几公里。 “我们暂时没有多余的人手送你先回基地,”柏合野转过头,夜风让他的声音有些模糊,“你可以让利维帮你做个眼镜,他有工具,又清闲,你尽管使唤。” 温祈想问眼镜是什么,但总感觉自己问出来就会被立马怀疑,因此咽了下唾沫,没敢问出口。 只在心里默默念:这位少将总穿着这么重的甲,走路还笔直的像树干似的,肩膀不累么? 第二天,温祈早早醒来。 异种其实并不需要靠睡眠来维持健康的体征,他只需要吸收营养,也就是通过黑面包或者西红柿汤来填饱肚子,就可以精神地活下去。 但其他人把睡眠看作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即便是为了合群,温祈也不会让自己在黑夜里醒着。 他再次来到利维的车前,抬手敲了敲窗户:“利维先生,我来换药了。” 过了一会,窗户打开,利维乱糟糟的头发在窗前晃了一瞬,前面车门的锁栓就被打开了。 “进来吧,”利维打了个哈欠,“你起的可真够早的,昨晚没休息好么?” 温祈实话实说:“很多人守在我的帐篷外面,交谈声和脚步声有一点吵。” “正常,毕竟你也有一定的被感染风险,还在观察期内,而且看起来很弱。”利维笑着打趣他,把自己收拾出一个人样,然后找东西给他换药。 温祈配合地折起裤脚,狰狞的伤口外围被涂药之后呈现在淡淡的青紫色,看起来格外丑陋。 伤口的刺痛感已经消减很多,说明利维医生的药非常管用,他真心道:“谢谢您。” 利维摆摆手:“本职工作而已。” 他收起药盒,把沾染了药汁的手套拆下来丢进水池里。 温祈动了动胀痛的小腿,想起柏合野昨晚的话,对利维说:“利维先生,请问,眼镜该怎么做?” 利维转回头自上而下地打量他:“你要眼镜干嘛?” 温祈用上了昨晚学习的新词:“我近视。” 他的解释取得了利维的信任。利维“哦”了一声,从犄角旮旯里搬出一个脸盆那么大的仪器,说:“那行,我先给你测一下视力,然后磨镜片。镜框你自己做个喜欢的就行,推荐和我同款哦,完美契合五官线条,禁欲而不失优雅。” 他指指自己鼻梁上的单边眼镜,温祈终于把“眼镜”和实物对上号,但还有个疑问:“只戴一边,另一只看不清怎么办?” “不怎么办,我这个是当放大镜用的,”利维哈哈大笑,评价道,“你真可爱。” 温祈凑近那个仪器,仪器的前边有一个橡胶托盘,他把下巴搁在上面。 “看里面。”他听见利维说。 仪器像一个大型的摄像头,温祈本以为自己会看见他正对面的车厢墙面,谁知里面却是一个极其模糊的饼图案。 他眯了下眼睛,却不知利维怎么调试的,那个图案在他视野里渐渐变得清晰,最后竟然每个细节都清清楚楚,是一个女人的笑脸。 “可以了,”利维让温祈抬起头,说:“我妹妹,漂亮吧。” 温祈认真地:“漂亮。” “有眼光,”利维得意洋洋地拿出一个琉璃片,一边准备比对着刚刚得到的数据用高速转动的机械将其磨薄,一边对温祈说,“我都好久没见她了。” 温祈说:“她在哪里?” “基地,”利维叹了口气,“准确说是主城。” 温祈不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地方,他在巴特嘴里也听过一次:“您也不能进主城吗?” “也?你还听谁说过?”利维挑起一边细眉,“主城确实不太好进,但我是没什么问题。不过最近应该不行了,基地出了大事,我们有任务在身,今后还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再见一次。” 第7章 他没细说大事是什么,也没说是什么任务,温祈猜应该是有保密机制,就不再开口了。 他找到了一根细长的铁丝,坐在小扎上慢慢把它压平,然后试着钩一个形状出来。 他们安静地做着工作,从利维医生那边升起的碎屑飘到了温祈这边。他呛咳了两声,随后打开窗户。 吱呀一声,温祈扶着窗框,微愣了下。 柏合野骑着一匹马即将走过他所在的这辆车,听见声音,他抬了下眼,恰巧同温祈对上了视线。 温祈还是有点怕他,下意识偏过头去。 柏合野速度不减地从窗前而过,温祈注意到他眼底有一丝藏的极深的疲惫,不知道他昨晚是不是也没有睡好。 他想起人类在这种时候通常会选择礼貌打个招呼,因此犹豫一瞬,还是僵着脖子转回头。 他刚刚准备开口说一声“早上好”,忽然,一声急促却低鸣的哨响自另一边传来。 柏合野很快到了小队左前方,变成了一个看不清的小点,因此温祈这一声招呼就噎回了嗓子眼里。周铭也骑在一匹马上,高声道:“整装——出发!” 马车前面自动化的机械喷出一长串乳白色的蒸汽,随着队伍逐渐加速,向未知的远方疾驰而去。 人类的科技手段发展是他们这种野蛮的异种无法比拟的,温祈却没感觉有多挫败,毕竟他并不将人类视为敌人。 温祈还想探出头看看,然而马车碾过一处浅坑,车厢连带着仪器一起颤了两下,他差点没站稳,一只脚往后退了半步才勉强不让自己晃出车窗。 他刚站定,就听身后利维医生骂了一句:“靠!” 温祈回过头,见利维抓着给自己磨好一半的琉璃片,清透的材质上多出一道深深的划痕,大概是制作失败了。 利维把头伸出车厢怒喊:“慢一点!速度稍微不那么急能死啊!我早就说得抓紧研究马车减震技术了,看看这颠一趟下来,我那仪器散架了好几个!镜片也磨坏了!” 温祈突然感觉有点对不起利维医生,如果他知道自己是个异种,大概会拿手术刀来给他做一次全身解剖,而不是这样坐在一堆颠倒的金属机械里因为磨不好镜片而生气。 他决定在离开之前,力所能及为利维医生再做点什么。 车队在雾气中快速行进着,猎人们安静而肃穆,队伍前方时不时传来一两声枪响,子弹出膛的爆破声传到利维医生的马车这边时,已经没有那么吓人了。 利维医生是个一旦专注于什么就很难被打扰的工作狂,温祈没有出声,坐在小扎上钩着他的眼镜框。 细长的铁丝合成一股,绕着圈地缠出一个大致的镜框形状,不需要用尺子测量,大小就和利维给他的数据一模一样。温祈学习新事物的效率快的惊人。 最后利维高兴的声音从旁边传来:“成了!” 他抓着两片镜片站起身,把其中一片递给温祈:“试试看,能不能看清。” 温祈接过,手指捏着镜片边缘放在自己右眼前,左眼闭着,往车窗外看去。 从没如此清晰过的视野让他先是无所适从了一会,但很快,荒野外长长的队伍映入他的眼帘,每个人每件东西都抛却了原本模糊的形状变成更加具体的线条,就连队伍最前方的柏合野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他正在给自己的手.枪装填弹药,更远一些的地方有一只不断变化的流体异种欲将身体融进马车的轮胎。柏合野精准捕捉其弱点,随后抬手点射,一枪毙命。 温祈甚至能捕捉到流体异种飞溅的血液,和柏合野开枪那一瞬间的表情。 利维问:“怎么样?度数够吗?” “……”温祈默默拿下镜片,还给利维医生,认真道,“很清晰,很有安全感。” 第5章 计划 虽然利维没有要求,但温祈还是自觉每天来马车里帮利维干活,搬运擦拭仪器,顺便做个智能陪聊。很快,温祈和利维结成了“聊天很愉快”的深厚友谊。 这段时间里,由于柏合野带了一部分人去先行探路,温祈一连几天没有再见到他。 他对这样和平的生活感到满足。 车外马蹄声逐渐清晰,一个人影来到车窗外,和温祈打了声招呼:“早上好。” 是周铭。温祈回道:“早上好,周副官。” 他戴着一副银丝勾边的眼镜,透明的镜片下是一双平静的红色眼眸,比不戴眼镜时显得更斯文乖巧了些。 “你这是在做什么?”周铭指指他手上的医学教科书,好奇地问,“要做利维的学生吗?” 温祈摇摇头:“不是的,我在认字,利维医生的书很多,他给了我这个。” 他能听懂人类的语言,进行一些简单交流,但对人类发明的文字确实一窍不通。温祈认为人类能将自己的声音具象在纸张上是一件非常神奇的事。 他的本能让他想要去接近基地,即使不知道这本能来自哪里。温祈还要为离开这支小队后与其他人类打交道做好充足的准备。 周铭看向他手里晦涩难懂的工具书,目光有些一言难尽。众所周知,利维医生不是正经人,书架里除了专业工作相关,就全是基地禁止发售的不健康书籍,难怪只拿了这本给温祈。 显然作为认字并不合适,周铭说:“我那里也有一些,过一会给你拿过来。” 他说话的语速不快,因此听起来很温和,温祈很感激他的友善,刚想说什么,利维医生就从外面进了马车。 他看见窗外的人,手指一扶眼镜,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对周铭说:“周副官,你最近怎么总跑到我马车这边找小朋友搭话。” 周铭的脸腾一下红了,他话音打了个磕巴:“并非经常,我只是比较担心……” “怎么?”利维抱臂,“我很让人不放心吗?” 周铭不搭理他了,一扯马绳,冲温祈道:“我先走了,一会派人把书给你送来,如果有需要随时找我。” 利维“啧啧”地笑了两声。温祈目送周铭离开,手放在书页间,听见利维说:“你要小心一点这些军痞子,他们很爱欺负人。” 温祈问:“周副官想欺负我吗?” “那倒不是,”利维长辈似的拍了拍他的肩,“只是你太乖了,让人忍不住接近。” 温祈不说话,像是生气了。 利维说:“大概你会感到冒犯,不过我还是想多嘴一句。猎人嘛,都是没开化的野狼群,见到异种像见到生肉一样,根本搞不来那些复杂的情情爱爱,以少将为首天天一门心思扑向野外,不适合托付的。” 温祈目光茫然,不明白他的意思。实际上他只是在理解刚刚那句话的逻辑关系,心想,太乖,大概就是太弱了。 马车开始缓缓启动,利维忽然想起另一件事:“对了,明天你的苏娜反应大概就完成了,还有和你同行的两个人。之后我们会安排将你们送回基地。” 温祈一惊,手中的书没抓牢掉在了地上,他连忙俯身去捡,布料下单薄的肩背微微耸起,显得有些紧绷。 时间过的好快,他差点忘记自己还在“观察期”内。 第8章 “你怎么了?”利维见他脸色不对。 温祈抬头,眼镜下的目光没有波动,依然平和悠远:“利维医生,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利维:“什么忙?” 温祈抿了下唇,声音很低:“我想再去看看老师。” . 存放尸体的马车隔离在队伍最后,这些天柏合野不在,小队里的人在巡逻提高了警惕。温祈和利维在马车前被拦下了。 “利维医生,”猎人巡逻兵硬邦邦地问,“您来这里做什么?” 利维大咧咧揽着温祈的肩:“这孩子是不久前刚被救下来的无辜群众,里面的人有一个是他老师,想来见见。” 温祈目光转向巡逻兵。 巡逻兵说:“抱歉,利维医生,这节车厢内有重点保护目标,包括实验样品液和高度机密标本,您进出无阻,但他不行。” 他犀利的眼神直直盯着温祈,温祈莫名觉得他的目光有点像柏合野。但同样是猎人,他不怕巡逻兵,也不怕周副官,怕少将。 “好吧,”利维耸耸肩,“看来我的权限不足以把你带进去。” 温祈有些失望,垂下眼睛,半长的短发软软地掉进眼镜里,被他用指尖拨出来。 利维又看似好心地补充了一句:“少将的身份带任何人去任何地方都不会有人质疑,或许等他回来了,你可以去求求他。” 温祈心如死灰。 他对于今天晚上的计划能否完成,产生了深深的担忧。 但他还是诚恳地请求道:“可以允许我在车窗上看一眼吗?” 巡逻兵犹豫了一下,勉强同意了。 于是温祈手扒在车窗上,透过严丝合缝的玻璃制车窗往里望了一眼。空旷的车厢内只摆着两具被黑布牢牢裹住的尸体,旁边支着一架机械铁臂用来固定。 窗户封闭,一丝光也透不进来,温祈几乎辨认不出哪个是巴特,哪个是老者。 “看够了就离开,”巡逻兵不耐烦的说,“你知道,这是违反规定的。” 温祈不想为难他,脚踩着车轮跳了下来,手却蹭到了一个滑腻腻的东西。 他愣了一下,回过头,见马车的排气口上沾了一片绒绒的青苔。 当把手放在上面时,温祈感觉到了一股极微小的拉力。在巡逻兵和利维都看不见的地方,他掌心的一部分已经飞快地和青苔完全融合在了一起。 温祈试探着把手拿开,青苔又像水一样从他的掌心滑落下来,就好像刚刚的融合只是他的错觉。 利维问:“怎么了?” 温祈隐瞒了他的异常,摇摇头,跟着利维离开了。 . 没到休息时间的营地人声喧闹。能被人直接使用淡水需要经过层层过滤才能去除里面可能存在的微小污染物,因此营地供给量是有限的,要洗漱,必须端着盆排队取水。 温祈看了看身后长长的队伍,抱紧自己的钢盆,里面是一个巴掌大的肥皂,一支牙刷和一卷纸巾,加上藏起来的匕.首和枪,算他的全部家当了。 他拧开水闸,冰凉的水砸进盆里,温祈小心护着盆边以免浪费,随后把盆放到旁边的桌子上。 他弯着腰把脸泼湿,又把上衣脱下来,浸湿后擦洗身体,正当他闭着眼摸索肥皂时,旁边传来了另一个人把钢盆放在桌上的声音。 温祈洗好脸,擦干水珠后侧头一看,居然是上午那个见过面的巡逻兵。 巡逻兵摘了头盔后,里面留着一头指甲盖长的寸头,温祈见他直接把半个脑袋泡进盆里哗哗洗,水花四溅。 末了把脸用力一抹擦,巡逻兵睁开眼,对温祈说:“是你?” 温祈心想,可以洗脸的地方有这么大,你却只把盆放在我旁边。我虽然不是人,但我不是傻瓜。 他把沾了水珠的眼镜戴上,巡逻兵说:“今天不是故意针对你,你别介意。” 温祈可以理解:“没关系。” 营地灯光比较暗,来取水的人闹哄哄的,温祈正要收拾东西离开,就听见后面有人聚在一起大笑聊天。 他动作一顿,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听到了一个名字。 温祈以为自己听岔了,悄悄挪了两下步子,装作要往另一个方向走去,就听见一个年轻的男声:“看吧,我就说周铭喜欢那个温祈,你还不信。” 另一个人质疑:“周副官对谁都是那个样子,你从哪看出来的?” “嗐,他和将军一样,一年三百六十天有三百天都不在基地,在野外憋久了,憋成一个闷骚,你个二百五看不出来也正常。” “你特么聊天就聊天,人身攻击什么意思!” “不过嘛,我感觉他俩其实不太合适,”一个看起来年纪稍大些的人说,“好看倒是挺好看的,就是人都太软了,不够劲。” 众人嘿嘿笑起来,温祈听不明白,但还是安静地听了一会,直到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他回头,看见还是那个严肃的巡逻兵,已经洗漱完,脸颊上还坠着水珠。 巡逻兵生气地说:“别听他们说话,那群人不配当猎人。” 温祈:“?” 巡逻兵:“柏少将深入陷落地,在前线正面面对高危异种,随时可能丧命,这群人却在背后谈论他的桃色八卦!” “但是,他们说的好像是我和周铭副官。”温祈提醒。 巡逻兵:“我长耳朵了。” 他语气有点冲,温祈想起来,他指的应该是“少将是个闷骚”的那一句。 随即,他注意到巡逻兵的手一直在死死捏着盆边,骨节都泛白了。 温祈问:“你很讨厌他们吗?” “我不会讨厌他们,”巡逻兵满不在乎地说,“我只是看不惯。” 他说话的语气和姿态让温祈莫名感觉有些熟悉,思考了一会,恍然大悟:“你是不是很崇拜柏少将?你是他的粉丝吗?” 第6章 抉择 巡逻兵憋了半晌,说了一句:“柏少将是很多人的榜样。” 温祈知道这种情感,面对强大的同类时自然而然产生的仰慕和被激励感,他在记忆里见过。 “总之你别和他们混在一起!” 说完这句话,巡逻兵就端着盆跑了,温祈本来想问问他的名字,却没来得及。 这位年轻的巡逻兵和利维医生很像,他们好像都很担心自己被欺负,大概因为他们都是好人。温祈想。 不过他没忘记他还有事要做。 温祈的帐篷很小,只够放的下一个睡垫和一瓶水壶,白天的时候他又在这里迭了几本书,是周铭送来的。 平时他回去的时候,水壶一般会恰好自动加热完毕,熏热这个小小的空间,但今天没有。 今天温祈没有打新的水。 他把钢盆放下,用自己最近所认不多的字写了一封信,用被角压好。然后从旧长袍里摸出袖珍匕.首和手.枪,妥帖收进腰侧的口袋里,犹豫了一下,没有摘下自己的眼镜。 虽然这样做不太好,但他还是想留下一件可以回忆的东西,作为自己在猎人小队待过的证明。就像那柄被他每天擦了又擦的匕.首一样。 这里的人都对他很好,周铭副官,利维医生,还有猎人成员们,即使是让异种恐惧的柏合野,也从来没对自己真正开过枪。 第9章 温祈简单收拾了自己的行李,静静看了营地一会,就像某种短暂的告别。随后趁守夜的猎人换班,抬步向隔离马车走去。 黑夜吞没了他的身影,像一个一闪而逝的流星。 温祈悄无声息地来到马车后面,机械马匹此刻正在休眠,马腹部的指路针一明一灭。借着这幽光,他躲过了旁边严阵以待的巡逻兵。 排气口上的青苔依然还在,覆在因为蒸汽冷却而有些潮湿的钢管上,温祈微蹲下身往里瞧了一眼,黑洞洞的,散发着铁锈的味道。 这个排气口大概是可以直接通向车厢内部的,温祈用自己的手比了比,不到三根手指粗的宽度,凭他现在的形态绝对无法进入。 于是他的目光再次转向那片青苔。 青苔生长着一层浅浅的青绿色绒毛,随着风卷起一波波浪,看起来柔软又无害。 温祈把手覆上去,他的皮肤还没有碰到青苔,青苔就像乳鸟寻哺一样齐齐抻直向他贴了过来。 温祈又一次感受到那种微弱的吸力,只不过这次他顺从了这种感觉,慢慢地让自己融化在青苔里。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体验,他整个人好像成了空的,薄的,在风中不堪其扰地微微晃动,他似乎成了青苔的一部分,又似乎变为青苔本身。很快,他看见排气孔在自己面前变高变大,里面防虫蚁的装置正在运行着。 温祈尝试操控自己的身体,缓慢往里挪动着。他小心躲过那些灼热的丝网表面,但还是偶尔会碰到一下,这时,青苔就会被烫出一个洞。 温祈感到很抱歉,他不得不像收起触手一样蜷缩起自己的青苔边缘。 每一棵细小的细茎都像他的眼睛,比他做人类的时候看得更清楚些,很快,他来到了一片空旷的地方,视野豁然开朗,也没有那么黑了。 温祈落在了车厢内部,他附着在内壁上,耐心听了一会外界的动静。 随即,青苔化开一道裂缝,温祈一点一点从里面钻了出来,很难想象他这么大的体格是如何附身在一小片苔藓里的。不过温祈已经无暇去考虑这些了。 两具被黑布包裹的尸体静静躺在地板上,和他白天见过的一样,被防腐装置保护在一个透明布料里,没有动静。 巨大的铁臂固定着他们的躯体,里面的装置发出淡淡的紫色光芒,是苏娜反应液。 温祈指尖动了动,他蹲下来,吹开附着在黑布上细小的灰尘,然后抬手拉开了其中一块黑布的拉链。 轻微的咔嗒声在车厢内响起,温祈低头看过去。 他运气格外不好,第一个拉开的居然是巴特的裹尸袋。 温祈又把手伸向另一个,随着拉链落下,那张熟悉而苍老的面孔再次出现在他的目光里。 脖颈处的伤口大概被人缝合过,已经不再流血,不知道是不是流干了。皱巴巴的皮肤像被啃噬过的老树皮,泛着没有活气的苍白,失去了原本的血色。 温祈蹲在他旁边,脑中再次回想起老者的话:“我送给你一个名字,有了名字,你就是人了。” 他感到一阵安心,想让老者再睁开眼,摸一摸他的头。 温祈把拉链重新拉回去,出于物归原主的想法,在怀里摸了摸,将那把精巧的手.枪塞回了巴特衣兜里。 他开始考虑该如何把老者的尸体带走。 昏暗的车厢内,特制的车窗像一个时时监视的眼睛,正一刻不停地注视着他。 温祈试图将老者的尸体抱起来,再次触碰青苔,之前他的衣服和携带的物品都可以和自己一起融进青苔里,因此温祈自然以为这次也可以。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携带品”太大的缘故,温祈整个人附进青苔时,黑布就从他手指尖掉了出去。 温祈再次跳出来,这次他抱的紧了些,却又掉出来了。 他反复尝试了几次,这才意识到,大概自己不能带另一个生物一起和青苔融合,即使这个生物已经死了。 温祈很有些沮丧,但他没消沉多久,就开始寻找其他的路。车厢空间并不大,一切的设计都是为了更好地存储污染物和赶路,不少容易泄露的地方都做了加固处理。 这时,他看见了车厢内墙上贴着的一张纸。 纸页的时间已经很长了,边角略微卷曲,不知道是什么材质,表面格外光滑,用印刷体写着几个大字: “忠于情感是自由之始。” 温祈打了个喷嚏。 突然,他闻到了一个味道,一个绝不该出现这里的味道。 像被冰冻过的青草香。 是和他同源的香气,隐秘的,若有似无地萦绕在他鼻尖,似乎来自很远的地方。 温祈提前感应到了什么,大概因为他是异种的缘故,对同类的敏感度比人工制造的探测仪要更快一些。或许这里即将迎来一场小规模的异种袭击。 袭击,就代表营地的人会遇到危险。 温祈咬了一下牙齿。 他今天留了书信,带着全部家当,本来是准备彻底离开这里的。如果异种袭击,他或许可以趁乱直接打开车门将老者的尸体带走,但那样的话,正在休整的营地可能无法提前做好应对措施。 如果他回去提醒周铭他们,就会被立刻严密保护起来。他将不可能有第二次机会再接近隔离车厢,而今晚过后,已经完成的苏娜反应就会暴露他的真实身份。 温祈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的目光缓缓落在老者的尸身上,妄图从这位安静的逝者口中再得到一些忠告,然而没有。 温祈挣扎起来。自从他在泥土和异种的粘液下醒来,就从来没有过这样复杂的情绪。悲伤一点点抽离着他的思绪,又像蛛网一样缠住了他。 他不自觉后退一步,被地上的什么绊倒,他意识到是巴特。 他不由得想起巴特被那只爬行类异种吸食脑髓时的情景,痛苦,迷茫和绝望同时浮现在一个人的脸上。此刻那张扭曲的脸渐渐模糊,变成了他在基地见过的人,有点像利维,又有点像柏合野。 温祈足足凝滞了一分钟,然后做出了决定。 他曲着膝盖跪下,轻轻地拥抱了下老者的尸身,闭了闭眼,随后站起身融入青苔里原路返回。 重新回到潮湿黏腻的排气口里并不好受,温祈甚至没敢再回头看一眼,就迅速地滑出了钢管,从青苔中脱身。 那阵清香在空气中更加明显了,温祈绕过马车,飞速跑起来。 营地太大,他找不到周铭的帐篷,只能向最近的光源跑去。 等停下来时,他才看见那个光不是巡逻兵的煤油光筒,而是机械马身上的指向灯。 一支由三个人组成的队伍由远及近走来。温祈脑中嗡嗡作响,看着为首的人策马前行,一扯缰绳,发出一声刺耳的蹭地声。 是柏合野,他带着先遣队回来了。 久经战场的甲胄风尘仆仆,他的额角似乎添了一点新伤,但脸上依然冷淡倨傲,走近时,尖锐的鸣声划破长空,鹰落在他腕上。 柏合野眼皮下垂,看着温祈,口中道:“报告情况。” 温祈一愣,随即发现这话不是对他说的。 第10章 “陷落地附近出现多处异常躁动,不太明显,但根据检察官报回来的数据,异种似乎在有规律地向外迁徙。推测与扉页分裂有关。”后面的人上前说,“陷落地在扩张,将军。” 柏合野低垂着眼,今晚月光很暗,温祈看不清他的神色。 那人继续:“最近一波异种即将在十五分钟后到达。” 柏合野的手在马背上调试一个随身电话机,淡淡道:“通知所有人,整装,做好随时作战准备,发现异种后,立刻击毙。” 温祈很快反应过来,猎人已经发现了那群即将袭击营地的异种,似乎并不需要他专程来提醒。 他面对柏合野时,不知怎么,总是格外怕他。柏合野天生有一种睥睨一切的上位者气质,又狂又傲,对弱小的异种很有威慑力。 然而此刻,温祈并没感觉到多害怕,只是有些委屈。 他错失了离开的最佳机会,而柏合野少将马上要把他击毙了。 第7章 猎人 “出来透气?” 温祈刚想“嗯”一声,突然意识到,柏合野这是在拿上次的理由嘲笑他。 他就闷着头不吭声了,心想,少将不愧是猎人头头,总能在他干坏事的时候精准抓包。 猎人有条不紊地散出去,如潮水隐入密林,温祈不知道现在看似平静的营地有多少人已经整装待发。 柏合野从马上一跃而下,一边走一边调控手中的测距罗盘,高频率嗡鸣不断从中发出:“怎么不说话了?” 温祈低垂着眼睛:“我不想说。” 柏合野似笑非笑地挑起一边眉,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少年挺翘的鼻梁和薄红嘴唇,并且拒绝与他对视。 无一不在彰显这个小朋友心情似乎不怎么样。 如果在平时,他或许会很有兴趣逗逗他,可惜现在柏合野没时间探寻一个“野外失足受害群众”的想法。他带着温祈走到主帐,见到利维医生。 利维正等在这边,看见柏合野和温祈,第一句话是:“诶,我正准备找人去叫你,怎么……小温祈,你脸色不太好,这货欺负你了?” 温祈张了张口,正不知道说什么,就听柏合野打断了利维的问候,言简意赅道:“别废话,有事交代你。” 他把利维带到了另一边,距离太远,温祈不知道他们聊了些什么。 身后传来动静,温祈转过身,看见一个猎人架着梯子,在马车上装远程武器。他动作训练有素,显然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突发情况了。 温祈发现这个人是在取水处讨论他的那几个人之一,只是现在完全没有之前吊儿郎当的模样,差点认不出。那人完事后一扭头,也看到了他。 虽然这位猎人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听到了他们的八卦,但再次遇见大概还是有点尴尬,于是温祈冲他笑了笑。 “您好。”温祈主动开口。他是个对人类很友好的异种。 他问:“这是什么?” 他指的是刚刚猎人安上去的,一架礼炮一样的东西,他在记忆中见过。只是这里的炮身上非常光洁,没有礼炮那样为美观而雕刻的工艺纹理。 猎人估计没想到温祈会主动和自己搭话,愣了一下才说:“爆裂火箭炮,专门架在马车上用的,用来对付中小型异种。” 温祈嗅到了火药味,猎人踩在地上扭过炮口,示意给他看:“不过这种轻型火箭炮无法自填充弹药,得我们手动来,还有可能炸膛,一会您可得离远点。” 温祈好奇心满足,心里的不快冲散了些,心想,这东西如果轰到他身上,别管威力怎么样,吓也要吓死了:“谢谢你。” “这是我该做的。”猎人冲他点点头。他没想到桃色传闻中的这位性格居然还不错。 下一刻,“咻”的一声,一支金红色的箭矢冲天而起,在半空中炸开,留下的光竟久久不散。温祈的视线骤然明亮,透过镜片,他看见不远的山头上立着许多黑影。 那些影子或聚拢,或分散地逼近这片营地,粘稠潮湿的血腥味先一步到达,甚至盖过了原先若隐若现的香气。 旁边伸过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抓着一副面罩递到他面前。 “拿着。” 温祈抬头,见柏合野站在他旁边,也戴着同样的面罩。 面罩在光下泛着幽暗漆黑的色泽,复杂的花纹沿着面部走势勾出一个微微凸出的坚硬形状,遮住了柏合野下半张脸。 他的长相本就极具攻击性,被这银制铁钩的面具一挡,只漏出眉骨下冰冷深邃的眼睛,精致的眼尾上挑,像匹磨牙吮血的野狼。 温祈乖乖接过,但他不会使用这玩意,拿在手里没头没脑就要直接往脸上盖。 柏合野正在往耳朵上挂波段仪,通过扩大后的异种波段来制定对敌方案,余光看见他的动作,飞快地皱了下眉,又从他手里拿过面罩,单手扣住他下颌帮他戴好。 血腥味登时消散了大半。温祈见他目光在自己脸上滑过,大概是想说自己太笨了。 他竟然无法反驳,对一只异种来说,不会用这种东西很正常,但作为人类,就显得很愚蠢了。 柏合野收回手,对着手中简易通讯器说:“频端27,39,51方向,周铭带第二、第三队应敌,第五队由我带领从164区绕后围剿。第一、四队安德烈待命,保护营地内物资及非武装人员。” 通讯器刺啦一声,随后接连传出两道声音:“明白!”“明白。” 柏合野沉声:“所有人带好面罩,按最高防御阵型列队,不必吝啬武器弹药,有什么打什么,以保证生还为首要目标。谨记光荣猎人守则——为人类意志永存而战。” 一整片山头的异种嘶吼迭加在一起,声音凄厉到足以把人耳膜直接震碎!似乎还伴随着无数絮絮碎语撞进脑中,温祈感觉自己额头内部像是被重重砸了一锤,又被狠狠搅过。 他用手盖在耳朵上,努力想屏蔽这种不适,一转头,却瞥见柏合野侧脸神色没有丝毫变化。 这种级别的声音污染,挂着波段仪的他必然是最先受击的,然而柏合野连眼神都没有动一下,像是已经习惯了,依然平静安排着对敌部署。 若一定要说有什么变化,就是眉心褶皱更深了些。 这个人类真的很强。 温祈注视着他。 柏合野简单说了几句,接过利维匆匆忙忙递来的投射麻痹枪就要离开,忽然抬眼对上温祈的视线,脚下一顿。 温祈下意识躲了一下,柏合野说:“做什么亏心事了,这么怕我。” 温祈心里默默回答,很多。 不过他当然没敢说。下一秒,就见柏合野不由分说地伸手,把他外衣上的帽子兜头罩好,然后隔着衣服拢住他脑袋往后一转:“去后面。” 温祈被他推的一踉跄,再回头,柏合野已经带着第四队离开了。 装甲车分隔了前线和后勤,非战斗人员被集中保护在一起,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举着望远镜密切关注着前线战况,利维医生对温祈道:“这是安德烈上校。” 他看起来很想聊一些有趣的事来缓和营地里紧张尖锐的范围。温祈问:“上校和将军不一样吗?” 第11章 “那怎么一样,能当上将军的,怎么也不是一般人,”利维医生说,“哝,最简单的例子,人类直接暴露在无扉页环境下,就算有水有粮,平均存活时间也不过只有十天。而柏少将,却可以撑过足足十五天!他的精神力强大到我们难以想象的地步。” 温祈微微睁大眼。 “想问精神力是什么?”利维笑了笑,“耐力,专注力,意志力,心态,考虑因素不少,挺变态的,猎人发明的数值。” 爆裂声源源不断,此时此刻夜色下或许已经有数不清的猎人牺牲,又有更多的异种葬身于猎人刀下。相比起来,这片区域安静而有序,仿佛短暂和平的净土。 温祈觉得人类的一切都很新奇。 对他来说,曾经拥有的记忆像一本晦涩难懂的书,还蒙着一片厚厚的毛玻璃。而由他自己慢慢了解的世界,就是这本书上的注解。 他还想问问别的,利维却没给他这个机会,兴致勃勃转移了话题:“说哪去了?我刚刚是想给你介绍这位安德烈上校,他原本很低调,却在上次清扫任务一战成名,所以柏少将才在这次任务亲自把人借调来。你猜猜,他是做了什么?” 温祈:“做了什么?” “那次任务里,有一只靠嘴刺毒素污染的类昆虫异种,a级别,污染性强还难抓,接连弄伤了他手下四五个人,一戳一个准,最后一头撞到了他身上,当时所有人都以为安德烈要殉职了。” 利维医生眉飞色舞的:“你看见他的胸肌没?那异种无往不利的毒刺在他这连个坑都没戳穿,被他一招胸肌夹手指,掰断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温祈:“……” 温祈眼睛睁更大了。 不知道是不是他们这的笑声太大,安德烈被惊动了,放下望远镜大步流星走来。 在温祈的印象里,这支在柏合野带领下的队伍里的人性格大都比较活泼,但现在看来安德烈上校是个意外。 安德烈面容冷肃,面罩和他这个人一样硬邦邦的:“你又在编排我什么?” 利维举手作投降状:“我没有!我只是在聊天。” 因为利维的话,温祈目光不由自主地往下,察觉到自己的失礼,他飞快地转开视线,不好意思地轻咳了一声。 安德烈无语地看着利维,警告他:“别带坏小孩。” 利维反击:“这话同样送给你。” 他们两个拌起嘴来,看样子关系很好。温祈默默挪到另一边,踩着之前猎人留下的梯子往高处爬了一点。 他没有望远镜,只能凭肉眼看远处的战况。装甲车和异种黑漆漆的庞大影子糅杂在一起,时而有火箭炮砸进混乱的战线里,杀伤力不言而喻,转瞬就会驱散一大片异种。 但战场上的空白只会持续短短一秒,很快又被更多的黑影填补上去。 已经有些暗淡的滞空光下,雾似的血腥气冲天,鹰在空中盘旋。 厮杀声、惨叫声遍野,高速运转的机械轰然作响,将这片天空烧成了紫红色,温度至少上升三度不止。 温祈攥了下手心,摸到一手黏腻的汗液。 面罩密闭性很好,温祈闻不到一点异种血液里的香气,但他知道入侵的异种快死光了。 现在大部分人都被调去前线作战,留在营地的也都有很多事要忙,就连负责看守的上校安德烈注意力也被利维引走了。 对温祈而言,此刻或许是离开的最佳时机。 但他偏头往后望了望,脚下却没动。 可能是因为老者的尸体还没带走,可能是他很多问题还没有被解答,也可能是由于担心全副武装的猎人,会在他行为稍有异常时就立刻出枪击毙。总之似乎有很多理由在牵着不让他走。 温祈再次看向战场,异种发出最后一声嚎叫,隔着薄薄的兜帽,先前那种要将人撕裂般的声音彻底消失在荒野中。 终于,安德烈腰上的通讯器发出“滴”的一声响,是有人在另一端按下了通话键。 温祈不由自主爬下梯子,朝安德烈走了两步。 万籁寂静,他听见通讯器里传来柏合野微哑的嗓音:“作战成功,全体撤退。” 第8章 很疼 温祈松了一口气。 他真心为战争的结束感到开心,虽然和平的时间可能很短暂。 前线送来了很多伤员,温祈跟着利维医生一起帮忙,挨个包扎,然后在伤员身上抽取一点血液,做苏娜反应。 利维医生是个很有耐心的人,教温祈做事的时候像个人生导师,温祈在他身上看到一点老者的影子。 伤员营里透风不太好,温祈抬手打开了一扇窗户,从旁边拿过一卷新的纱布。 他正要去为下一个人治疗,就听外面一阵嘈杂,有个人匆匆忙忙跑进来:“不好了,利维医生,柏少将受了重伤,请您去看看他!” 利维:“什么?!” 伤员营里仿佛被投了一枚重型炸弹,所有人,无论受伤的或是没受伤的都齐刷刷看了过去。那位跑进来的猎人咽了口唾沫:“腹、腹部贯穿伤,被异种尾巴戳了个窟窿……” 话音没落,众人都躁动起来,不安的情绪像最高级别的污染,瞬间蔓延了整个营地。 柏合野在军中积威太重,他的存在就像一座标杆,一个只需要服从他命令的人形机械战甲,对这些猎人来说,是说话比主城首脑还要管用的存在。 因此不出事还好,一旦出事,后果不堪设想。 利维医生一手抓纱布,一手捏了一把麻药,见此景简直焦头烂额。 他来不及为手下的人包扎完,只好揪过呆愣的温祈,按在病床前:“麻烦你来接我的班,只要按我之前说的做就行。” 温祈被他一扯,手里的东西险些扯掉了,连忙收拢心神按住伤员的止血带。 利维医生对他很放心,转头脚下生风地走了。 ——沉默而焦灼的安静。 温祈垂着眼,细致地为伤员扎好纱布,用剪刀剪短。 伤员一直在发抖,嘴里还时不时发出一些无意义音节,可能是比较怕疼,温祈扎绷带的时候便格外小心了一些。 他本来担心是因为自己的手法生涩,才让伤员感觉到不舒服,谁知一抬头,却见面前的人低着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他。 温祈:“?” 伤员的眼神像见到了什么极端不可思议,又极端令人渴望的事物,很长时间眼睛都没有眨一下。温祈顿了顿,说:“我现在要为您抽血了,请忍一忍。” 伤员没有反应,继续看着他。 温祈心里默默数着数,在他的认知里,这么长时间不眨眼,眼睛大概会干到枯萎吧。 他从一旁拿过针头,消毒后接上软管,却听床上的伤员说:“你,你……” 他的声音像被撕裂过一样,难听极了。温祈问:“您认识我吗?” 针头扎破皮肤,鲜红的血液顺着软管流入苏娜液中。温祈自认手法很轻了,但手碰到伤员的一瞬间,那人还是重重哆嗦了一下。 他“嗬、嗬”地剧烈喘息,没有回答。温祈不明所以,收好东西站起身,身体却猛地一震。 第12章 他闻到了极其微弱的香气,从这个伤员身上传来的。 太微弱了,不像异种那样留的遍地都是,也不像自己的味道这么淡,好像更刺鼻一些,混杂在血腥里。 温祈目露疑惑,然而现实没给他太多观察的时间,下一个伤员痛苦的催促声响起,让他给自己多打些麻药。 他转过头:“马上来。” 周铭也在伤员营里,他受伤不重,但看着也挺吓人的。温祈抿着唇上好药,眼里流露出一点难过——认识的人和不认识的人受伤,看见血淋淋的伤口时感受是有微妙的不一样的。 周铭看着他微微皱起的眉毛,说:“伤也值了。” 温祈不赞成地摇摇头:“很疼。” “还好,”周铭说,见他露出明显不信的眼神,笑着补偿,“真的还好,对我来说家常便饭了。” 他摸了下温祈的头发,很软,手感很好,忍不住又揉了揉,才放下手:“少将比我严重多了。” 温祈问:“他怎么受的伤?” 周铭目光微动,下颌紧了紧:“少将率领的第五队从侧后突击异种群,撕开了异种群的坚固屏障。但实战中,我判断失误,将大部分兵力调去与他们回合,导致己方失守,是他爬上已经没人的装甲车将我们救了出来,自己却陷入了怪物潮里。” 话音落下,周铭陷入了一种消沉的情绪里,温祈说:“他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是啊,”周铭苦笑了一声,“等伤好了,我得去自请领罚。如果今天带队的换个人来,比如安德烈,少将或许就不会受伤。” 他好像很难受,但这种难受是心理上的,不能靠止血或者包扎来处理。 温祈不再打扰他。 大部分的伤员受的都是轻伤,但也必须要检测苏娜反应,利维医生说,在野外,任何一点微小的伤口,即使还不如米粒大,都有可能被异种体.液感染。 温祈处理完所有伤员的时候,天已经亮了。他长出一口气,终于有机会坐下来喝一口热水。 热气慢慢捂暖了他的身体,透过敞开的大门,他看见猎人正在慢吞吞地清理昨夜的满地狼藉。 天光亮起,温祈才清晰地意识到昨晚的战争打的有多么惨烈,鲜红色和棕绿色的血液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片片密不可分的小水坑。火箭炮留下了黑炭似的泥土,温度久久不散,被猎人用铲子挖去堆在一起取暖。 最大的装甲车内关着两只俘虏来的异种,温祈比较在意,往过看了好几眼。他想起昨天柏少将从利维那里拿走的麻醉枪。 异种的体.液可以融掉铁器,因此关押它们用的是一种主城特产的专供材料,据说价格极其昂贵,可以买成千上万的黑面包。 几个猎人隔着罩子敲敲其中一只异种的身体:“好丑。” “总比那些长着恶心口器的虫子要好吧?” “你不是最怕水生类吗?那些黏糊糊往你身上沾的家伙。” “据说远古神话里那些大妖怪小妖精,个个都是魅惑人的外貌,怎么这些玩意儿就怎么恶心怎么长的?” “魅惑?想得美。都成异种了,还要好看干嘛,我当猎人这么多年,就没见过一个能看了不想吐的。” 这样忙碌后短暂的安逸是很宝贵的。温祈听着他们聊天,心里漫无边际地乱想。 人类给异种划分了很多种类,水生、爬行,昆虫,那他又属于什么类型呢? 忽然,一声巨大的响动打破了这阵安逸,温祈太阳穴不明原因地一痛,他抬起眼,看见伤员营里不知何时,闯进了一只动物异种! 不,不是闯进来的,温祈注意到,它所在位置是自己刚刚感觉不对劲的那位猎人的床位,旁边散落着一些破碎布料,而原本的猎人已经不见了。 这只异种浑身布满浓密的毛发,前额凸起,从鼻端到胸口撕开一条缝,内里满是细齿,赫然是他的嘴巴! 尖叫声此起彼伏,在这边的猎人不是伤员就是后勤,一时没人能制住它。只见异种四处嗅了嗅,猩红的眼珠锁定在温祈身上。 一切只发生在转瞬间! 一边的周铭动作飞快地从身旁取过枪,然而异种的动作比他更快!那条足以踩断树干的后腿向后一蹬,随后长开大口向温祈扑了过去。 子弹擦着异种的后背打出去,钉在了墙面上。 周铭再要开枪,另外一个伤员握住了他的枪杆,在异种的嘶吼声中喊道:“长杆气.枪的威力足以同时把他们两个一起打穿,你想让温祈给伯特陪葬吗?!” 周铭剎那间仿佛被按了暂停键,随即他立刻反应过来,去掏腰间的短刺。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异种的嘴转眼来到了温祈面前,呼吸间腥臭的热气扑了他满脸。 温祈没能躲开。他的位置太寸,后腰撞在桌案上,椅子和墙面构成了一处无处可逃的死角,眼看就要身首分离! 然而想象中的剧痛并未来临,温祈睁开眼,发现自己脑袋的脑袋还好端端地长在脖颈上,没有掉。 挡在他前面的是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 柏合野半条手臂被异种咬在嘴里,他面部表情肉眼可见地扭曲了一瞬,随即用另一条胳膊抵住异种上颌,硬生生将它的嘴掰了开来。 异种的牙齿细小而尖利,与他手臂分离时连衣袖带起来一小片血肉,血液滴滴答答顺着胳膊留下来,红的刺眼。 柏合野闷哼了一声,额头渗出冷汗,回头半身不遂地“啧”了声:“愣着干嘛,不知道跑吗?” 他逞完英雄,又从一边桌上拎过来一支蒸汽煤油灯,往异种没来得及合拢的嘴里一塞,随即拽着温祈离开了这倒霉的死角。 在旁边守候多时的周铭一刀自后方刺入,异种当场毙命。 温祈回了下头,他记得他们刚才喊它伯特。 旁边有猎人喊道:“少将,您没事吧?” 柏合野松开温祈的手腕。他手劲很大,温祈被捏的疼了,没吭声,只盯着柏合野受伤的手臂。 他自己就是一只异种,对他来说,异种的污染液并不会对他造成影响,即使受伤不能马上恢复,时间长了,也总能慢慢长好。 但柏合野不一样,从人类的角度来说,一个异种和一个优秀的猎人,命和命的价值是不对等的。 温祈咬了下唇:“谢谢您。” 柏合野瞥他一眼,垂下胳膊,用另一只完好的手捂住腹部,照他的后脑勺轻轻拍了一下,催促说:“帮我拿杯喝的来。” 先前自己喝水的地方已经被异种体.液污染了,温祈“嗯”了一声,立刻跑出伤员营去打水。 他的头疼症状有所缓解,温祈松了口气,尽管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头疼,但好在至少现在并没有严重到影响他行动的地步。 有伤员取了一块干净的白布盖在异种身上,这个不久前还和他们同进共退的青年,如今只是异种皮囊下腐烂的尸骨了。 人群安静而凝滞,就像一场简短的默哀。 柏合野拉了张床坐下。因为之前在疗伤,他没有穿甲,身上的这件就是普通布料,根本扛不住异种的攻击,大臂往下基本已经烂干净了。 第13章 柏合野撩起眼皮看了眼,把破烂的地方挽了挽,又整理了一下腹部的绷带,才让自己看起来没有那么狼狈。 “你说说你,不是说就过来看看,怎么又出事了……”利维快步走来为他疗伤,在他小臂上撑了一个支架。 前一次的苏娜液也算是彻底不能用了。利维疑心自己当真是天生劳碌命,见这货左一个窟窿右一个窟窿,还要硬撑爬起来散德行,简直心境苍凉如丧考妣,恨不得将他直接丢下算了! 过了一阵,直到柏合野因为麻药的作用微微犯困,才看见某个跑出去打水的少年姗姗来迟。 他捏了下眉心,刚想说什么,忽然,身上的通讯器却传来一阵奇怪的响动——不远处的营地里似乎发生了骚乱! 有人跑进来,温祈一眼认出,这是之前看守隔离车的猎人之一。 只见他用只有几人能听见的声音禀报道:“报告少将,隔离车出现状况,某种植物型异种不知何时入侵内部,里面的尸体异化了!” 温祈按在水杯上的指尖一滞。 第9章 异化 伤员里有人不安起来:“出什么事了?” “这动静,好像是火箭炮预热!” “他妈的又来?陷落地外什么时候出现过这么多异种?还有完没完了!” 柏合野抬手虚空往下一压,瞬息止住了营地里的躁动,他还没包扎好的半条胳膊吊在胸前,冷冷道:“废物点心,怎么不等异种潜入营地主帐再发现,那样倒能跳过应对时间,直接内应外合了。” 猎人不敢说话,柏合野不再搭理他,随手套了件衣服就往外走:“滚去带路。” 温祈只犹豫了半秒钟,就马不停蹄跟了上去。 他看到柏合野的视线似乎在他身上落了一下,出乎意料的,没有阻止。 温祈:“少将,您的水。” “不喝了,你往后站。”柏合野犀利的目光向前,眉心皱的死紧。 隔离车的方向已经浓烟滚滚,负责操纵火箭炮的人连滚带爬地填充着弹药,然而已经打出数发,却依然不见成效。 因为袭击隔离车的异种根本不怕火。 放眼望去,密密麻麻的苔藓密不透风地包裹着车厢,并在转眼间扩张到了难以想象的高度,层层隆起,如同潮水一般吞噬了带有强烈冲击的火箭炮。 这是温祈之前借来进入隔离车的青苔。 它的扩张性极强,见风就长。温祈他们赶到的时候,有个猎人已经被含进了苔藓里。无数指甲盖大小的花蕊从其中挣扎着鼓动起来,正疯狂吸吮着猎人的血肉。 转眼间,那名猎人就成了一具干尸。 这样具有强污染性,强攻击性的的异种猎人闻所未闻,利维差点把下巴砸地上:“这,这什么玩意儿?” 隔离车内部传来诡异的“咚、咚”声,像有人在敲厚重的铁门,温祈身后的猎人颤着声音道:“里面的尸体已经……” 他的声音不大,却刚好能被温祈听的一清二楚。温祈攥了下手心,不由自主往前一步。 他想去找老者。 火箭炮依然在不间断攻击,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火药爆裂声,另一种隐藏在这巨大声响下的动静,在不为人知的地方静谧铺开。 温祈脚下踩到了滑过来的青苔,鞋底悄悄和青苔相融在一起。柏合野却忽然察觉到了什么,目光一凝,按下通讯器吼道:“撤退!都撤退!” 猎人对他的命令从不质疑,当即撤了回来。然而有个人动作慢了一步,他半只脚还未踏出火箭炮台,突然整个人向前一扑! 温祈就在他旁边,伸手想要拉住他,他却倏地一抖,继而厉声惨叫起来。 微小的昆虫类异种以成倍的数量涌上他的小腿,啃噬的声音从火箭炮台上传出。 这些小虫子的速度快到近乎恐怖,转眼被军靴收束的裤腿迅速瘪下去,露出白骨的形状。 温祈忽然被一股巨力推了一把,脚下和青苔黏连的部分骤然被分开。他抬起头,只见那个先前聊八卦又和温祈搭话的猎人对他说:“快跑,快……” 他话没说完,喉咙咔嚓一声,虫子咬断了他的声带。 眼镜突然被一只手拨了下来,温祈心脏重重一跳,视野骤然模糊,余光里看见那只修长手指上冰冷的铁护套。 柏合野的声音在上方响起:“全体以最快速度乘装甲车撤离。三分钟内搬好物资,过时不上车的,做好葬身虫腹的准备!” 温祈双脚离开地面,柏合野带着他跑起来,因此他视线里最后留下的是那名猎人充血的眼白,好像想让他们快点离开,又想让他们不要丢下自己。 混乱中,有猎人问:“少将,车上还有刚运回来的兄弟们的尸体,装不下怎么办!” 温祈感觉抓着自己后领的手紧了紧,柏合野沉声道:“尸体丢下,先管活的。” 猎人的身形晃了晃,随即,温祈听见他劈了嗓子的声音悲愤响起:“是!” 远处的风打着呼哨卷过,带来了浓郁的香气,像一双沾满血腥的罪恶之手拂过温祈的脸颊。 柏合野把温祈丢到了装甲车上,一句话没来得及说,身后就传来一声巨响——是武器被虫潮灌满,受热自爆的声音。 柏合野侧过脸,他目光凌厉,无声地骂了一句什么,转身就要往回跑。 温祈注意到他拎自己的手是刚刚受伤过的那只,此时已经完全崩开了,纱布下缓缓渗出刺目的血色。 他轻轻的叫:“将军……” 柏合野回过头,用完好的那只手把眼镜还给他,脆弱的镜片在坚硬的铁护甲下竟没有被划伤一点。温祈乖乖戴上。 “自己小心。”柏合野说。 这辆装甲车上很快挤满了荷枪实弹的猎人,以及手无缚鸡之力的利维医生。 温祈的头又开始疼起来。他忍着痛,扒在车窗上看枯木和黄土飞速后退,天生形状偏圆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隔离车的方向。 利维医生很能理解他,叹了口气:“节哀吧。” 温祈抬手摸了摸胸口,掌心硌到一个冰冷坚硬的东西——老者的匕.首,那是他唯一留下的东西。 他的心脏很沉,却又很空,像被挖了一个洞,汩汩地往外流着酸涩的感情。 不知过了多久,装甲车才在过载的机械嗡鸣声中缓缓停下。猎人搬下三分钟抢救下来的少量物资,开始原地休息。 温祈分到了一块黑面包和一根火腿肠。分发物资的猎人告诉他:“今天只有这个,剩下的食物只能勉强够撑到基地,估计还得饿几顿。” 温祈理解地点点头。 人们各司其职,温祈认为自己也得找些事做,于是他再次承担起给少将烧水的任务。 紧急备战状态,营地里随处可见巡逻的猎人四处穿梭,这样的情况无论是进来什么还是逃走什么都不现实。 温祈明白,在他选择回头提醒的那一刻起,自己已经彻底走不了了。 柏合野正坐在一块半人高的石面上给自己打止痛针,不知道在想什么。月光被装甲车挡了一半,因此投射下来的光像一副半面妆,阴影笼罩了他的身体。 第14章 温祈抱着一壶水过去,他还记得今天上午,柏合野没有喝到这杯水。 他把冒蒸汽的壶放在地上,蹲下来看着温度。 柏合野垂眼瞧着他。 温祈的骨架不大,往那一站衣服稍微不合身一点都要灌风,和他们这种惯常风吹雨打的糙汉子不同,一看就是很难养的类型。 这个少年意外的呆,又意外的麻烦,但他看起来却总是很乖巧,因此总会让人不由自主忽略他的缺点。 温祈抬起脸:“少将,水好了。” “嗯,”柏合野自然地移开目光,他丢掉空针剂,接过温祈递过来的杯子,轻轻吹了口气。 温祈坐下来,他们坐在同一块石头上,一个曲着左腿,一个曲着右腿。 柏合野为了方便换药,没穿里衣,只披了一件挡风的外套。他的伤口大概严重了很多,脸上都是疼出来的冷汗,腹部裹了一层又一层纱布,却还在往外渗血。 他真的是一个很强大,很好的人类。 温祈虽然还是有点不敢和他待在一起太长时间,但此刻还是关切地问:“您怎么样了?” “还行。” 柏合野开口,嗓子却沙哑的厉害,他灌了一口水,声音才好一点:“野外工作危险等级非常高,我带队这么多年,年年回基地挨家报丧都要花半个月的时间。死人是件很稀松平常的事。” 温祈怔了一下,才意识到,他似乎是在隐晦地安慰自己。 “异种带走了我数不清的朋友,”柏合野说,“有的我带他们回家了,有的却没有。” 他的表情隐藏在黑暗里,但温祈能听出他语气中的仇恨。 对异种的。 温祈不知道该说什么,但他知道自己此时应该做一个耐心的倾听者。 然而柏合野却不说话了。他靠在装甲车上等待止疼剂起效,同时尽力平复着自己的呼吸,以致听起来不至于那么痛苦。 很久之后,直到怀里的水壶放凉,月色也渐渐幽暗,柏合野的呼吸才渐渐平稳——他睡着了。 其他猎人的行走交谈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世界的事,温祈安静地陪在柏合野身边,等他醒来,再烧一壶水。 这时,他再次闻到了香气。 只是这股香气和以往闻到的都不同,不是异种□□的香,也不是今天早上伯特即将异化的香,更不是自己的。 这股香隐蔽在纱布上的药味里,带着一点点冰冷,从柏合野身上传来的。 温祈扭过脸。 除了第一次见面,温祈很少见过柏合野不穿甲胄的时候。只见他抱臂胸前,长腿委委屈屈蜷着,肩上披的衣服配有一枚精巧的徽章,用细银链缠着。 香气就是从这里发出来的。 温祈不明白,不是同类,也不是即将变成自己同类的人类,为什么也会发出这样的香气。 他产生好奇,身体不受控制地往柏合野那边倾斜了一点,又一点,小心观察着柏合野的反应,睫毛微动。 好香。 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味道。 柏合野身上的味道让他觉得很舒服。温祈生出了好奇,想凑近些闻一闻,谁知身子歪的太多,把水壶的壶盖碰到了地上。 当啷一声,温祈心脏剧烈跳动起来,他猛地转头看柏合野的反应。 壶盖砸下的声音余韵消散在空气里,柏合野不知道是因为疼晕过去还是睡得太沉,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温祈动作幅度极小地把杯盖捡起来,然而直到他重新坐回原来的位置,心跳的速度也没有丝毫减慢,甚至有越来越快的趋势! 他有点慌,不明白这是怎么了,想起自己在伤员营的做法,下意识把手覆在额头上,却什么也测不出来。 也是,手心比脸还烫,像握着一把烧热的碳块,自然摸不出什么所以然。 温祈的反应渐渐严重,他的眼珠在惊颤中随着心跳声逐渐变色,由落霞般平凡的红,缓缓转变为耀眼的金色。他还闻到了自己身上原本应该掩藏很好的香气,一时慌了。 他站起身,五指抓着衣服的领口,徒劳地试图隐藏溢出的味道。可身上却难以自抑地痛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迫不及待地用刀在他身上一刀刀划下。 温祈迷茫地低下头,看见自己紧握水壶的手背上出现了诡异的变化——像被烧焦一样,皮开肉绽地翻出了微微泛着黑红的血肉。 没有血流出来,这诡丽又骇人的伤绕过他的腕骨,如同腐烂的花枝缠绕卷曲着延伸进衣袖里。浓郁的香争先恐后从中涌出。 温祈在猎人身边露出了异种的特征。 第10章 不一样 温祈慌极了,心脏跳的飞快,忍着疼抱起水壶迅速跑开,寻找可以暂时躲避的地方。 可他脚下刚要离开猎人驻地,就有巡逻的猎人发现了他,远远地朝他示意,温祈不得已换了方向,躲在暂时没人的车下喘息。 他走的匆忙,并没有发现柏合野的眼皮在他离开的时候动了动,没有睁开,手指却绕过绷带,悄无声息地拨开了一直藏在手心里的检测罗盘。 直到天色擦亮,温祈的身体才渐渐恢复正常,皮肤自己愈合,非人的眼睛也重新变回了平时的颜色。 他寻求安慰似的摸着怀里的匕.首,冰冷的刀身让他在不避风的野外打了个哆嗦。 —— 利维医生给人的印象从来都是嬉皮笑脸,继承了柏合野队伍的一贯风格,很不正经的样子。 可现在,他却难得的神情严肃,在饭点将柏合野叫到了远离他人的地方说话。 “不知道是不是该佩服你料事如神,”利维从怀里取出一个金属盒子,“提前让我保存好温祈的苏娜液,这才在撤离时没有和其他人的一起落下。” 柏合野看着他:“结果怎么样?” “很不对劲。”利维说。 他越过柏合野的肩膀,看向不远处正在和猎人一边吃饭一边侃大山的温祈身上:“液体没有变红,也没有变蓝,它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柏合野蹙了下眉:“苏娜反应没有完成?” “不,”利维摇摇头,“我最开始也是这么认为的,于是多等了一夜,依然没有任何反应。虽然我现在没有仪器可以左证我的判断,但我可以明确告诉你,里面的检测物质已经挥发完了。” 柏合野:“也就是说,检测结果就是反应失败了?” 利维沉默了一下:“我有一个猜想,并不一定是对的。” “我们都知道,苏娜液是从扉页提取出来的。异种异化后的□□和苏娜液不相融,因此才会和检测物质发生反应,呈现给我们的就是颜色变化。” “但它,”利维举起手中的金属盒,蔚蓝色的液体在他动作中轻轻晃动,“没有变化,这正说明——” “温祈的血和苏娜液相融了。” 两个人一时没说话,利维再次开口:“他如果真是异种,也太像人了点。表现出的攻击意图不强,在队里潜伏这么久,也没有搞什么破坏——只是好奇心多了一些。” 他顿了顿:“污染性也很弱,甚至可以说没有。” 柏合野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他的神色晦暗不明,像淬了毒的断刃,危险都藏在眸底。 第15章 他沉声道:“和教会有关吗?” 利维几乎立刻就意识到他想起了什么,连忙说:“不排除,但可能性不大,比较他的血和扉页提取液高度相似,很有可能……就是我们要找的那个东西。甚至他的香气也可能像扉页一样可以减缓人类枯萎。” 枯萎,是末日时代才出现的词。扉页的香气带有一定成瘾性,只要脱离一定时间的人都会出现枯萎症状,具体表现为全身溃烂,精神失常,并且极易被污染,时间更长一点,就是死亡。 因此,也曾有人将扉页降临的那一天,视作人类灭亡的开端。 “……不过,”利维医生说,“我没在他身上闻到过香味。” 柏合野差点被他气笑了:“如果有,我第一次见他就会开枪了。” “别这么残暴嘛,”利维看着他,心里不知怎么打了个突,他总觉得柏合野的表情并不意外,甚至早就料到了一样,“说正经的,你打算怎么办?” 柏合野眼中戾气褪去:“先带回主城再说。” “带回主城,他可不一定有活路了哦,那群研究员会把这个小可怜给生吞了。好歹也跟着咱们这么久了,你就一点不心疼?” 利维的语气似乎带了点阴阳怪气的意思。柏合野一掀眼皮:“这么久一直跟着你,不是我。” 利维:“你捡回来的。” 柏合野:“扯淡。” 话音刚落,柏合野就想起,好像还真他娘是自己捡回来的。利维拿一种很奇异的眼神看他,让柏合野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个负心汉:“……如果你能有用一点,我也不用去求主城的研究员。” 闻言,利维怒道:“这不是设备都丢了!哦,我做牛做马,又当战线医生又当后勤管家的给你当差,你就一点感激之心都没有是吧?” 柏合野撑着下颌:“不然呢。” 利维自行跳脚。柏合野目光停在远处,广袤的平原寸草不生,荒凉到看不出一点生命力。 好半晌,利维在旁边骂骂咧咧的嘴都干了,柏合野才出声打断:“行了。” 利维幽幽道:“你真的没有良心。” “就算有,也让异种吃光了,”柏合野抬了抬下巴,不容置疑地说,“就这么定,咱们进基地范围以后不作停留,你跟我一起去主城。” 利维不知道说什么,片刻感慨道:“没想到还能有再次回主城的机会,我以为后半辈子都不会回那地方了。” 柏合野嘲弄道:“你的后半辈子,可能也没几年了。” “别几年了,看这架势,几个月都难说。”利维发愁地看向身后排列的装甲车。 这玩意儿耗油的很,通常都会有物资马车随行,现在却一辆都没见到,全丢在了虫潮里。剩下的这点油不知道还能撑几天:“现在每一天过的都比前一天更糟,在这吃人的世界,能活着就感天谢地了。” “听你说扉页分离,上面派你出野外去找的时候,我当时就不想去。要不是你生拉硬拽强逼我,我至于在我妹妹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还给她留下封遗书么?” “你还写过遗书?”柏合野来了兴致,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说,“反正人死灯灭,遗书多一个人看见就多一个人记得你,写了什么,说来听听,让我也见识下利维医生一把鼻涕一把泪有多丢人。” “少废话!”利维就知道自己不能和他和平三秒,想动手,又惦记这货身上的伤还是自己费心包的,于是决定忍这一时。 问他:“你打算就这么把温祈交上去,连他意见都不问问?” 柏合野穿着轻甲,侧头把颈侧的扣掰开,让被绷紧的胸肌松松劲,闻言说:“要问你问。” 利维调侃他:“诶呦,你这胳膊上的伤还是为人家挡的呢,怎么突然这么无情?” “那时他是受难民众,现在是异种,”柏合野说,“能一样吗?” “按基地普遍定义来讲,他应该也不能算异种,”利维感觉到一点不是滋味,叹了口气,“也不知道他进人类的队伍里是想做什么,但从来没有伤害我们的意思。那孩子的命运就这样被咱们几句话安排了。” “……你从哪长了这么颗多愁善感的心,,”柏合野扯了下嘴角,手指在铜铁制的车身上“嗒”的一敲,“走吧,别在我这干耗着,晚了午饭都被那群八百年没吃饱饭的抢光了。” 鹰应声长啸落下,在柏合野肩上虎视眈眈地盯着利维,像盯着一盘切好的生肉。 利维“嘶”地抽了口凉气,感觉这铁制畜生和他主人一个混账德行,没有丝毫人情。 他们这边暗潮汹涌,温祈却是一概不知。 利维生拉硬拽把柏合野拖走的时候,他借着扶眼镜的遮挡,偷偷抬眼看了好几次,直到柏合野重新回来吃饭,才悄悄放松下来。 温祈记得苏娜液已经全部被丢下了,所以他并不担心自己的异种身份会从这里暴露,只是小心地观察着是否有人注意到他昨晚的异常。 柏合野在他侧后方坐下,由于心虚,温祈不敢和他打招呼,只好转头和旁边的人搭话:“今天周副官怎么没来?” 他身旁的人闻言,用一种温祈看不懂的暧昧眼神看着他,眨眨眼:“副官比我们快几步,无线电话机只限基地内使用,他奉将军的命提前回去报信。” 不远处有人凑过来接话:“顺便让基地派点人来接,要不然真饿着肚子回去吗?话说这次出任务也够倒霉的,东西都丢了不说,人折损了快一半。早知道出发前去教会那里讨个祝福了。” “你不要命了!”先前那人拿胳膊肘怼他,压低声音:“你不知道将军最不信这些东西,让他听见了,小心挨军法。” 那个很疾世愤俗的巡逻兵也坐在温祈旁边,温祈刚刚打听过,他叫洛森。只不过洛森很讨厌队伍里传这些无聊的八卦,因此温祈一开始就没问他。 此刻,洛森把碗搁下,一抹嘴,顶着温祈好奇又没办法插嘴的目光,主动解释道:“教会和猎人是两个阵营,关系一直就不太好,你以后见到他们避着点。” 说完,他自己又意识到什么:“哦……不对,你好像也是教会的人来着,神使都有那个长袍子。” 温祈追问:“穿长袍的就是神使吗?我老师也是这样穿的。” “是啊,只有神使才会穿这种不方便的衣服,神神叨叨的,你……咳,”洛森忽然察觉到自己好像连带着编排了温祈的老师,尴尬地清了清嗓,“你不用担心,其他人都不知道,只不过我当时跟着将军才看见。大家都挺忌讳在队里谈这个的,你小心点,平时别露馅就行。” 人类和异种真的有很多不同。人类明明没有异种那样千奇百怪的形态,看起来都差不多,却还要自己给自己分出好几个阵营。 温祈点点头,表示自己听进去了。 他从洛森的嘴里知道了关于人类许多的信息,像吸纳书本上的知识一样将它们刻录在心里,正想说话,却突然感觉到身后一阵悚然,他转过头,撞进某少将冷冷的目光里。 他怔了一下,想装作没看见,继续若无其事吃手里的面包,然而柏合野并不放过他。 第16章 “跟我过来。” 少将的话没头没尾,不知道指的究竟是谁,但温祈环顾一圈,却发现所有人都在看他。 温祈只好放下啃了一半的午餐,乖乖往柏合野的方向挪步子,嘴角还沾着面包屑。 谁知柏合野不知犯了什么毛病,又说:“把你面包带着。” 于是温祈倒霉地回去拿了自己的软面包,在猎人或羡慕或同情的目光中追上柏合野。 “有什么事吗,将军?”他问。 柏少将并没说话,只是随意伸出两指并拢,背对着他纡尊降贵地晃了晃,意思是让他好好跟着。温祈昨晚消耗精力太多,确实饿了,走在他身后偷偷小口小口咽着面包。 猎人们看他年纪小,多少都会照顾他一点,温祈的面包里还有有其他猎人私藏的肉酱。 酱汁浸透袋子,沾在了指腹上,这是好东西,温祈不舍得浪费,珍惜地吮去。 就在他全身心投入兜好肉酱的纸袋中时,柏合野忽然转身,温祈差点撞在他的肩甲上,连忙后退了半步。 柏合野垂眸看着他,随后,在众目睽睽之下伸手,将温祈连人带面包塞进了自己的指挥车里。 手臂伤口因为用力再次扭到,柏合野表情不变,看似随意地按了两下,然后带着不容置喙的语气,冷冷道: “你有高危变异倾向,被污染方向不明,症状不明,可能性极高。根据《野外工作安全条例》,从今天开始,必须寸步不离跟在我身边,直到有条件再次做苏娜反应为止。” 第11章 监管 温祈:“?” 温祈有点懵地抬起头,目光从镜片底下穿透出来。 他的皮肤依然很白,即使每天暴露在炽热的阳光下,却一点也没黑上去,因此总透着一种不太健康的底色。 柏合野视线从他身上扫过,也不解释。温祈觉得他像看一个全新的人那样把自己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身上的血都要停滞了。 他第一反应是自己昨晚露馅了,那时看似熟睡的柏合野根本就是装睡。 不,不对。 少将对异种下手利索从不手软,按他的性格,如果被抓包,自己当场就该见老者去了。 温祈作为一只异种,从来无法理解一个人类究竟在想什么,想仔细观察柏合野的神情,少将却没给他这个机会——他低下头,看向温祈手里的肉酱面包。 “伙食不错,”柏合野微嘲,“能在那帮饿鬼投胎的混账手里抢到食,不容易。” 离得太近了,温祈听见猎人们不可思议的窃窃私语。 他顿了顿,艰难地将面包翻转过来,撕下一角肉酱比较多的,殷勤地递给柏合野:“您要尝尝么?很好吃的。” 分享是物资短缺的时代最匮乏的东西,但温祈是一只友好的异种——尤其是在他想贿.赂什么人的时候。 柏合野:“不用。” 温祈只好干巴巴地“哦”了一声,把手收回来,柏合野斜靠着门框,挡住了猎人们好奇的视线。 像等待头顶随时会落下的镰刀,温祈硬着头皮等了一会,就听柏合野淡淡道:“你不问我为什么关你吗?” 温祈摇摇头,他听见少将接着道:“不敢问还是不想问?” 他的嗓音很具有蛊惑性,低低的,像情人间絮絮的耳语。 温祈:“您会回答我么?” 柏合野理所当然的:“不会。” 那还问什么。温祈心里默默回了一句,不吭声了,柏合野笑了一声:“挺沉得住气。” 温祈其实沉不住气,他只想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紧张。 荒凉的野外只有人影在动,一切都像是无生命的,柏合野垂下眼睛,手掌擦过车身上斑驳的划痕。 铁护套刮过的声音并不好听,温祈敏感地动了动耳朵。 柏合野忽然开口:“今天早上波段仪检测到一段异常的异变残留。” 温祈:“!” 柏合野:“而且就在我附近。” 温祈:“!!” 柏合野看了他一眼,唇不明显地勾了一下:“只不过根据残留判断,这只异种不具有攻击性,没有击杀必要。它可能不爱吃人,等回去以后,我有必要向基地提出报告,申请研究异种是否存在食草和食肉两个分科。” 温祈:“……” 完了。 柏合野的表情捉摸不透,看不出到底是在骗人还是说认真的。温祈纠结良久,最终还是用那句“如果被发现自己早死了”的理论说服了自己。 虽然听起来很无力。 但温祈没有办法,只能这样给自己安慰,他实在太被动了。 柏合野欺负完温祈,心情看起来不错,又提了句别的:“等这次回基地述职之后,我会再去一次野外,将失落的物品回收。” 温祈猛地抬起头,柏合野知道他想问什么,道:“还有尸体。” 温祈看过的书里有写,人类喜欢“落叶归根”——虽然他不明白老者口中没有自由,像圈养猪羊的基地有什么好归的。 他问:“我到时候能和您一起去吗?” 他想试试能不能再找到老者的尸身。 柏合野看穿了他的想法,说:“没必要,最开始被入侵的马车已经被动自爆,就算去了也没有回收必要。” 实际上老者是被植物异种从内部分食,只剩空壳了,当时柏合野看到他的最后一面,是肿胀而丑陋的身躯,被青苔撑到极致的皮肤几乎成了半透明的,随后被更多青苔吞没了。 但他没这么说,大概是看见温祈的表情有一些失落:“人各有命,想开点。” 他手里的控制器发出一声微小的响动,温祈一言不发地抿了下唇。 “行了,别皱着脸了,”柏合野自嘲地笑了声,道,“什么事都得回基地再说,野外和基地无法实时联系,万一周铭不靠谱,接应的物资和咱们路线错过,过两天被饿死了,说什么也白搭。” 温祈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请问,是必须和您随时待在一起吗?” 柏合野没受伤的手搭在车门,长腿跨了上来,闻言向侧下瞥了一眼,打破了他最后的挣扎:“你说呢?” 他有着在战场中枪林弹雨下练出来的好身材,肩宽腰窄,力量感十足,光是被他的身影一罩,就能让人感到安全。 ——也能让异种感到生理性的窒息。 被震慑的异种温祈说:“好的。” 他听到窃窃私语声更大了。 温祈一直担心那天晚上的症状会再次出现,就像周铭给他的故事书里那样,传说中高大野蛮的狼人通常会在满月时期显露原型。 不过他担忧的事并没有发生,形影不离地跟了柏合野几天,都伪装的很好。 少将则忙里忙外地测绘野外地图和记录数据,还要写总结报告,整天架着一条胳膊大摇大摆地乱跑。他自己嫌小臂上的支架膈的慌不方便写字,就支使温祈当代笔。 可怜温祈字都不认识几枚,硬生生在短短几天学会了百十来个词组。他跟在少将身边神出鬼没,利维见他的时候不是在看书,就是在对照着书上的字练习。 利维对柏合野念叨:“要是基地的人都有他这股劲,早就脱离落后的火器钢铁,步入科技腾飞的新时代了。” 第17章 柏合野:“有也没用,到那时人早死光了。” “您可真是泼冷水的一把好手,”利维道,“话说异种的学习能力都这么强么?要是其他异种也……”利维叹了口气:“不瞒你说,这一次出野外,我感觉很不好。” 他的预感是对的,柏合野陷入了沉默。 物资终于还是吃完了,全队被迫断水断粮了两天,第二天夜里,温祈的装甲车外有人轻轻叩门。 他趴在车窗边,洛森将半块已经有些风干的牛肉干递给他。 “吃吧,”洛森悄声说,“大家给你留的,你年纪小,容易饿坏。” 明明他自己也年纪不大的模样,却自诩大哥,作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即便他差点没成功把渴望的眼神从牛肉干上撕下来。 就这样又熬了一天半,物资队伍终于在众人的祈祷下和队伍接上头。那群猎人眼睛都绿了,一锅水煮干粮,转眼就被分食一空。 柏合野对周铭说:“我看见车里有新鲜的白馒头,你留一些,等会给温祈送过去。” 周铭敬礼道:“将军,你也去吃点吧。” “我还行。诶,我看那谁来者不善啊,”柏合野看向物资队伍,那里站着一个笑吟吟的中年胖子,那人至少戴了十来斤重的珠宝,柏合野差点被晃到眼睛,“怎么穿的跟个陀螺似的,怪现眼的。” 周铭顿了顿,凑近压低声音:“那人叫尼古拉,人称‘梁老板’或是‘米老板’,是基地大商的明面掌权人,主要负责供粮。除了自给自足的那部分,粮食基本都被他家垄断了,就连主城粮食需求大,都得从他手里买。” “是个祖宗啊,”在旁一边咕嘟咕嘟喝汤一边看热闹的利维感慨,“怪不得看起来油光水滑,原来是吃出来的。哪像你们这群丘八,好不容易长一点肉,都得精打细算的想放在哪里合适。” “教会来了也得供着他,”周铭说,“要不是这次事态紧急,我也不会不找中间人直接和他借粮,基地对粮食供给把控很严,后面还需将军补一份申请。” 柏合野“嗯”了声,快速过了一遍手头送来的人员名单,检查安全方面是否还有漏洞,抬眼就看见尼古拉搓着手向自己走来。 尼古拉脸上挂着商人的标准微笑:“柏少将,久仰久仰,叫我米老板就好。” 柏合野收起名单,颔首:“米老板。” “将军少年英才,能为将军做事,是我莫大的幸运啊,”米老板说,“因为基地规定,非官方部队运输野外的马车最多只能有三辆,我怕猎人们吃不饱,这次就全装了厚实的干粮馍馍。大家吃得惯吧?” 柏合野不爱应付这种说话做事都带着油腻劲的人,利维生怕他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连忙代替他答话:“吃得惯,老板愿意为我们考虑,冒着危险亲自来野外送物资,我们感激还来不及呢。” 米老板:“应该的应该的。” 他一双细小眼往侧瞥,始终关注着柏合野的态度。 猎人掌握基地的军事权限,柏合野位列少将,是在主城也能说得上话的角色,如果能搭上这条人脉,以后做事也都方便不少。 米老板笑意更深。 几个人笑来笑去的,说话体现着一种精英阶层虚假的捧哏艺术,周铭不善应对这种场合,就看见柏合野对他使眼色,于是去领了馒头四处找人。 辗转打听到温祈在柏合野车上。车外站着一个猎人,看似保护,实际上也能说是监视。周铭朝他一点头,温和道:“去吃饭吧,我来看着就行。” 他已经知道了温祈的身份,心里感觉很复杂。一方面,作为和异种打交道最多的猎人,他本能地抗拒对温祈产生理解或是怜悯的感情,一方面,他也不希望温祈某天不明不白地死在研究院手里。 周铭走进装甲车,靠着还有余温的表盘坐下。他手里是一个纸包,里面装了三四个松软雪白的馒头:“这几天饿坏了吧?” 温祈点点头,他嗓音听起来细了很多,说完“谢谢”,就接过馒头啃起来。 他太久没补充营养,好像人都瘪了。周铭就看着他飞快啃完了两个比手还大的馍馍,眼里带着笑。 笑着笑着,却又笑不出了。 直到温祈咽下半碗水,脸色好看一些,才终于腾出空来和周铭说话:“您这一路还好吗?” “挺好的,没太受罪,至少没像你们饿了这么多天,”周铭问,“你呢?” 温祈:“我也很好。” 他并不是一个热衷没话找话的异种,此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好一言不发。 一时之间,拥挤的装甲车内只能听见机械摩擦和蒸汽缓慢喷出的声音。 周铭盯着他的侧脸,胸口的情感翻涌,噎的他想要脱口而出,想说我帮你逃跑吧,你一个异种,在野外怎么都比在基地活下去的概率大。 然而他喉头发涩,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他想起每次回城,被众人询问怎么不见了的几个兄弟,想起前几日队伍被异种入侵不得已放弃大量装备撤离,想起以前外围基地被异种袭击后,血流成河的惨状,就好像有什么阻止着他开这个口。 最终,周铭只艰涩道:“再有一星期,就能到基地了。” 温祈看向他。 周铭想,这个小家伙出生到现在都没有两个月,大概并不明白生死的概念,也是一件好事。 他不再在这里干耗着,站起身对温祈说:“我走了,还有任务在,改天再来陪你。” 他的语气就像在说自己改天再来探监。温祈“唔”了一声,说:“我送您。” “不必了。”说着,周铭跳下车,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温祈不明所以的看着他的背影,心想,他看过很多人类的眼神,周铭的温柔悲伤,利维的狡黠精明,安德烈的刚硬平和,柏合野的冷淡狠厉,都有很曲折,也很直白的东西。 走出很远之后,周铭才回了一次头。温祈已经回车里了,少将治下严苛,自己才走,新的猎人就补上了车前的位置,开始“寸步不离”地看管温祈。 他沉默了很久,恍然想起在军校时,他们一伙人合谋,想要偷偷跑到野外,却被教官抓个正着。 那时教官把他们各训了一顿,周铭抄了十来遍《基地法》,抄的手都酸了,却得知柏合野除了抄经之外,还被狠抽了一顿,现在都爬不起来。 有和他们一起准备出逃的人告诉他,柏合野被打是因为他顶撞教官,说如果只有少部分人可以离开基地,人类还怎么向外扩张? 周铭着着急急去看柏合野,却见那货趴在床上,身子都动不了了,眼睛却亮的吓人。 看见他来,兴奋地说:“我发现教会的教义里有很多想法和我一样,他们似乎也对野外充满向往!” 那时周铭被他拉着说了一晚上,嘴都说干了,也没劝住柏合野往负责野外任务的猎人部队投递申请。少年人血易热,周铭不知道是不是被影响了,居然也跟着去报名。 直到柏合野第一次带队出事,那之后,这些话他再也没有提过了。 第12章 基地 “看见了吗,那就是基地。” 第18章 四天后,车队行驶到了基地外围。温祈向前望去,铜棕色的城墙围绕基地,在视野里由小变大,像一只笨拙且缓慢行走的巨兽。 墙体中央嵌着一座比三四个装甲车迭起来还要高的城门,在前队远远亮出猎人旗后,城门被铁锁拉起,十数辆装甲车速度不减,飞速驶入,城门再次关闭。 温祈突然一阵颤栗——生理上的。他闻到了铺天盖地的香气,梳洗着他的灵魂,一剎那,温祈浑身都松快了,心却缓缓沉了下去。 这股香气抚摸着他,唤醒了温祈从出生起就明白的本能。那里是早已预示的结局。 他不久后会死。 许多猎人在看见熟悉的地方后都热泪盈眶起来。离开的队友们没办法回家,猎人或带着他们的水壶,或紧紧攥着一片抢救下来的布料,仰头盯着高大的城门。 他们在用自己的方式,悄悄庆祝又活了一次。 门口围拢了很多人,大部分都是军方的,温祈看见了他们肩上和柏合野类似的勋章。 还有许多平民,大片大片的聚在一处。他们不敢高声说话,只能沉默着举着手中的木牌,上面的单词比较复杂,但温祈恰好认识:“自由”和“理性”。 用红色的油漆涂着,凑在一起就像某种无声的集体祈祷。这是教会的东西,他们不敢大张旗鼓传教,但离主城越远的地方,教众就越多。 所有接触过野外的金属都要留在城墙旁接受安检。因为金属内的某种物质极易被污染,装甲车这类大型机械还好,一些日用品去过几次野外就会彻底报废。 温祈的匕.首也要上交,他不太乐意,想偷偷剖开自己的身体把匕.首藏进去。但检测器一直滴滴呜呜的响,鹰扑扇着翅膀飞来,把东西叼走了。 鹰昂着脖子,匕.首顺着金属食管滑进腹中,“当”的一声。温祈看见它落在柏合野肩上,拿那只漆黑的鸟头蹭了一下柏合野的侧脸。 柏合野拍了拍它的翅羽,它就像有生命一般低鸣一声,展翅飞去了旁边的车顶,昂首等待检查。 一轮检查尚未结束,刚刚回城的猎人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有一伙人前来拜访。 那群人穿着严密的防护服,从头发丝到脚无一不遮挡着,透明面罩下露出一张张严肃的脸。 有新入伍的猎人不明白,问旁边的前辈:“刘哥,那些是什么人?” “主城研究院来的,”刘哥轻嗤一声,语气中颇有点看不起的意思,“倒是真着急,都不等将军回主城,这是防着他呢。” 新人不明白,张大嘴:“啊?防他什么?” 刘哥怜悯地揉他脑袋:“小小年纪好奇心还挺重,这些大人的事你不要管。” 前方,柏合野对为首的研究院说:“我之前接到的任务,是找回分裂出的‘扉页’花瓣,平安带回主城。似乎并没有交给研究院的说法。” 那个研究员说:“少将,您将它带回来,是为了我们全体人类的福祉,您是我们的英雄。我理解您的心情,但您也应该想想,这个异常标本,除了交给我们,还有谁能研究?” “猎人服役基地,不是服役人类福祉,也不是研究院的外勤。” “您……”研究员见他油盐不进,脸一沉,“您这话什么意思?” 柏合野:“抱歉,没有正式批示,我无法将温祈交到你手上。” 研究员忍了片刻,道:“也就是说,我们拿到正式命令,您就可以让我们带走标本?” 柏合野很客气:“当然。” 研究员含怒去接线电话机,柏合野抱臂沉默片刻,一抬眼没看见某个该随时在他附近的人,扭头道:“温祈呢?” “他去帮忙搬伤员了,”一个猎人上前,“您不是说不用太关着他么,周副官就替我的职,陪他一起去了。” “……”柏合野:“哦。” 温祈和周铭一起把最后一件东西摆好,看着机械手臂一个一个抓上履带,送进一个敞开的漆黑房间里。 房间在机械手臂伸入的时候骤然亮起□□,四面八方地照射着要检查的物品。温祈新鲜地盯着看了半天,周铭笑着解释:“咱们在野外用的东西,漆皮表面都涂了一种特殊的胶体,比水还软,如果被污染,会显示出和其他区域不一样的颜色。不过,只能附在金属上。” 温祈惊叹询问:“胶体是怎么做的?” “扉页的汁液,”周铭说着,看了温祈一眼,“加变色剂捣磨做的,里面含了香气,能保存近一年,所以咱们在野外出任务也不会枯萎。” 温祈眼睛睁的大了些——他被科普过“扉页”是什么,也暗自猜测过自己和扉页的关系,对基地无由来的向往或许就是因为扉页在基地里。不过他完全没有闻到金属里的香气,可能是加了变色剂的原因。 温祈只闻到过柏合野身上有,在他胸前的勋章里,据说是因为里面有类似香气储存一类的装置。 “累么?要不要喝点水?”周铭问。 温祈摇摇头,他用手背抹开额头上的汗珠。 基地的气温比野外高一些,大概是因为那些随处可见的铁器机械,靠燃料燃烧产生动力,维持这这个庞大基地的正常运转。 这时,有猎人走过来:“周副官,少将让我带温祈过去。” 周铭听完,沉默片刻,突然张开手臂,以一个介于友好和亲密之间的微妙距离拥抱住温祈。 只有一瞬,他便放开了,说:“之后见。” 他的表情仿佛温祈要去见的是什么豺狼虎豹,不过柏少将也差不多就是了。 温祈被突如其来的拥抱吓了一跳,想问周铭为什么要这样做,但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是个很懂社交礼仪的人类,他还是只说:“之后见。” 也许这样的行为只是一种分别前的礼貌表达。温祈在记忆中见过类似的行为,比如亲吻脸颊,或者面对面拉手。 他跟着那名猎人走过去,看见柏合野正在在和一名六七十岁的男人说话。 “我们已经带来了您要的东西,”研究员对柏合野说,“请您也遵守您的承诺。” 柏合野假笑:“请自便。” 另一位穿防护服的年轻人应声上前,走到了温祈身边:“跟我走吧。” 温祈问:“去哪里?” 年轻人:“研究院。” 研究院?温祈一愣,听名字,就感觉那里似乎是一个对异种很不友好的地方。 他转过脸,看见柏合野对他浅浅一点头,目光在他脸上一点,忽然伸出右手。 温祈下意识瑟缩了一下,就见柏合野用指节顶了一下他的眼镜,把歪掉的镜片扶正。 他回过头:“行了,走吧。” 也许是奇妙的第六感,温祈忽然有种自己被卖了的错觉。 他忽然说:“您会来接我吗?” 柏合野怔了一下,视线自上而下瞥下来,不知道是有点好笑还是怎么,诧异地挑起一边眉毛。 温祈没来得及听见他的答复,就被先前那个的年轻人拽走。 “你别管了,总之不会把你怎么样的。”年轻人说完,低低念了一句:“混沌之神保佑,你可一定不要是个冒牌的。” 第19章 他带着温祈上了一辆没有窗户的马车,看起来和当时停放老者他们的尸体的隔离车很像。很快,马车驶离城墙,往主城方向而去。 柏合野收回目光,神色渐渐沉寂下来,眼前废话很多的老头还在絮叨:“感谢您为我们带回来的样本,这将为人类复苏带来巨大的研究价值和利益。敬伟大的生命。” “不客气。”柏合野没什么表情,对不对头的人,他连个笑脸都欠奉。 研究员道:“将军,我想最后再问一次,您能确定他就是我们要找的目标吗?” “不确定,这不是让你们来确定么?”柏合野手一摊锅一甩,“你们能研究出东西才叫有价值,研究不出来再敬多少次生命也没用。” “……”研究员年纪大了,险些被这混球给直接气胡涂,心里反复告诉自己不要跟一个混小子计较。 好一会,他才继续说:“您的贡献会长久铭记在历史和人类的心中,那么,我就告辞了。” “等一下。”柏合野忽然说。 研究员被他叫回来,只见这位素有凶名的少将说:“基地给你们的时限是两个月,请务必保证他的安全。” “没问题,”研究员说,“它是珍贵的实验品。” 柏合野嘲弄地扯了下嘴角:“我说的是,你们的实验要在保证人权的前提下进行。” 研究员反问:“柏少将,想必你在野外待的久了,忘记在人类社会里,异种是不需要人权的。” 柏合野仿佛漫不经心的:“自然,多谢赵院长提醒。” 研究员——赵院长满意地笑了笑,正要离开,就听柏合野不紧不慢地说:“当然,死人也不需要人权。” 赵院长猛地转身,柏合野拔出的枪按在他腮边,火药的味道从枪口溢出,顷刻间充斥在鼻尖。 柏合野那双凶戾的眼睛微微上翻,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赵院长牙龈都被冰冷的枪管给激的哆嗦了一下,想起上校以上军衔在基地随意执枪的特权,真怕这货一时上头把他毙了,只说:“想不到少将还是一个重情的人。” “我这是按规矩办事,”柏合野说完,笑着把枪身往外拿了一点,朝赵院长示意,“我自己的枪已经被收走了,这是基地新配的,没子弹,用来巡防的时候吓唬小偷和小孩。” 赵院长:“……” 柏合野利索收回枪,转身走了。在没人看见的地方,轻轻摁了一下右手的食指指节。 赵院长刚刚差点被吓的尿了裤子,紧了紧腰带,缓过心头恐惧,狠狠咬牙道:“地痞混账!” —— 车厢里,温祈盯着那名年轻的研究员从箱子里掏出一根针管,消毒后对他说:“我给你抽个血行吗?” 温祈不太想给他抽,年轻人说:“基地要求我们两个月内研究出结果,你配合一点,我们还能采用比较温和的实验方法。” 温祈问:“为什么研究我?” “你自己不知道?”年轻人笑了声,“还是说你不知道自己是个异种,以为长得一样就是人类了?” 他道:“你是柏少将亲自抓回来的。他平时接的都是大任务,能在他手上活下来的异种,你大概是第一个。” 第13章 女士 温祈沉默了。 原来,少将真的早就知道他是个异种,并且瞒着他,把他交给了研究异种的人类。 这群人可能会像书里那样,用刀子解剖他,在他身上扎很多小孔,接可怕的金属管。而少将却为了那些钱,把自己丢下了! 虽然人类和异种的关系已经是势如水火的程度,虽然其他异种深深伤害过很多人类,但是,但是…… 温祈很委屈,但他说不出一个少将不这样做的理由。 温祈产生了一种被背叛的感觉,而这种情绪按理来说他是绝对理解不了的。但此刻他不仅体会到了,并且由此生出了一点愤怒。 反正自己也活不长。 他颇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思,一声不吭地伸出胳膊,眼睫却垂了下去:“你抽吧。” 研究员看见他的表情愣了一下,含糊地嘟囔了一句什么,把针头娴熟扎进血管。温祈被刺的轻颤了一下。 针管很快吸饱了鲜红的血液,年轻人将其收好,安静了一阵,突然说:“我头一次见到你这样像人的异种,你是怎么获得人类意识的?” 温祈没有闲聊的心思,但还是回答:“我不记得了。” “那你产生意识后做了什么?” 温祈顿了顿,说道:“我一出生就遇到了一位很有智慧的老者,他是个很好的人,给我食物,教会了我许多道理。” “然后呢?” “然后,就碰到了少将他们。”温祈停下话音,他还在生气,不愿意提起柏合野。 年轻人长长“哦”了一声,他看起来性格很活泼,话也多:“你有人类的意识想法,也能产生感情,但同时又是个彻头彻尾的异种,毕竟几百号人亲眼看见你从扉页上掉下来的。” 温祈捕捉到关键词:“我从扉页掉下来的?” “是啊,那可是基地的保护伞,”年轻人道,“也可以说是人类的生命之源,你既然是它分裂的,说不定就是它生出的幼体。之后我们就能研究出让扉页繁殖的方法,这样基地外的小型聚居地也不用为了一点香气争斗了。” 数百年来,人类对基地外的异种进行过无数次清缴,因此现在除陷落地以外的区域污染等级已经相对安全,基地内过剩的人口转移至墙外,由岗哨负责守卫居民的安全。 岗哨也是储存香气的大型装置。这些都是周铭告诉他的。 “我是扉页吗?”温祈问。 “谁知道呢?等研究院有结果了才能知道,”年轻人说。 温祈心想:我应该是吧,毕竟是一个味道。但其他异种血液里也有这个味道,虽然总是混合着腥臭,不太好闻。 “其实我还挺羡慕你的。” 年轻人忽然没头没脑地开口。温祈很奇怪:“为什么?” “你这样,有异种的能力,却还能保留人类的思想和情感,”年轻人说,“比普通的人类更强大,也更自由。” 温祈纠正他:“我没有能力。” 说完,他突然想起来,自己似乎可以借用青苔的身体自由游走,只是还不知道是不是只有青苔可以被他融合。 年轻人看他表情:“怎么了?” 温祈抿了抿唇,隐瞒下来:“我能听懂人类的语言,还会说,这算么?” 年轻人愣了一瞬,继而哈哈大笑起来,车厢被他的动作撞的惊险一震。 他心情看起来不错,想法也很有趣。昨晚遇见的第一个主城人,温祈觉得他似乎有种和猎人不同的气质。是那种被保护的很好才能透露出的天真。 年轻人抹掉笑出来的眼泪,原本有点失望的心情也消散了:“我有时候就想,如果人类可以拥有像那些强大异种一样的能力,比如会飞,或者力大无穷,是不是就能不用被永远困在基地里了。” “所以,被污染或许就是继承能力的另一种体现方式,但要注意别被你这样无害的异种污染,太安分了。” 第20章 温祈:“……” 温祈面无表情,他要否定自己之前的结论,主城人也并不是很好的。 “不管怎样,还是等去研究所再说,”年轻人道,“你是很珍贵的扉页样本,改变这一代人类命运的契机说不定就在你身上。” 温祈:“可能吧。” “可惜少将非让基地给我们划了时限,不过也能理解,毕竟末日不会等我们任何一项研究慢吞吞的进行。”年轻人防护服下的后颈枕着胳膊,合眼道,“我睡一会,之后可能就没时间睡了,天知道研究院的免费咖啡有多难喝。” “你不怕我逃走吗?” “你可以试试,最好别试,离开这个车厢三步,你就会被基地上空丢下来的榴弹打死,毕竟没人知道你到底有没有污染性。” 他们就不再说话了。 行驶的车外依然站着许多沉默的群众,举着血淋淋的牌子,像一片片死寂的血湖。马车如摩西分海一般从人群中匀速淌过。 “那些是……” “主城的车马,离远一点,里面有高危异种。” “之前主城报纸上不是登了大新闻,扉页分出花瓣,派柏少将去找了么?这样的动静自新纪元开始从来没有出现过!或许,人类的机遇就在眼前……” “总之不会比现在更糟了。” “但愿吧。” “——我们将理性与自由奉献,祈求伟大而混沌之神保佑您的信徒。” . “你恐怕得戴上这个。” 温祈低头,年轻的研究员手里是一个崭新的圆环,看不出是什么材质做的,光滑的外壳泛着光。 手铐连着链条,另一端缠在另一根手铐上,比这个略大一点,年轻人解释:“这个是戴在脚上的。” 温祈没有反抗,冰凉的圆环分别铐在了他的右手和左脚上,铁链做的长了,他不得不把多余的链条抓在手里。 年轻人把圆环仔细扣好,取下铁链。 温祈环顾四周,自己所在的地方是研究院的正门。研究院整个建筑就像一座大型的精密仪器,他嗅到了浓烈的胶油味,和猎人车马漆皮上一样的味道。 “这是就是‘种子’?” 一道没有情绪的声音响起,温祈抬头望去,门前站着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女人,利落的短发齐肩,眼睛冷冷地看着温祈身旁的研究员。 温祈顿了一下,他感觉这个女人很熟悉。 年轻人看起来很尊敬这个人:“是的,他……” “为什么没有给他做隔离措施?”女人打断了他。 年轻人被她话里的冰碴冻了一下,连忙解释:“猎人判断他没有污染性,检测仪在他旁边也没有反应。但请‘女士’放心,除了他们,没有其他民众与目标接触过。” “女士”瞳孔似乎比其他人类要淡一点,当看着被判定有高危性的温祈时,她的目光和看着研究员没有差别:“谁做出的判断?” 年轻人立正:“是利维医生。” 这个名字的出现提醒了温祈,他想起利维口中在主城的“妹妹”——照片里笑着的女孩和眼前的女人一模一样。 只不过听利维的语气,他应该并不知道妹妹在研究院工作。 相比温祈,“女士”的反应甚至比他想象中还要更平静一点,听了也没什么特殊的反应,只扫了一眼默默思索的温祈。 然后转身:“跟我来。” 进研究院的一瞬间,一股液体从他们身侧机箱碰出,温祈闻到了一股难以形容的刺鼻味道,大概是消毒液。 “女士”很轻地皱了下眉,没说什么,机箱后面探出一个油乎乎的脑袋,干笑道:“抱歉女士,机箱又坏了……” “女士”一摆手,那人立刻噤声,温祈看见他懊恼地低下头,心想,女士的威望在这所研究院里一定很高。 再回过神来,“女士”已经走远了,他跟过去,就见女士淡蓝色的眸子看了他一眼,介绍道:“研究院是基地特设的机构,以前作为战时后方生化所,后来才逐渐演变为针对野外污染物的地方,住着一群变态科学家和理想主义者。” “你在这里也待不了多久,别哭了。”女士冷冷道。 温祈闻言一愣,下意识摸自己的脸,腕上圆环滑倒了小臂上。 他确信自己没哭。 温祈:“我没哭。” “是么?我以为你该哭了,”女士很不真诚地耸耸肩,“抱歉。” 她领着温祈绕过很多弯,越深入,温祈的感觉就越不好。他所有作为异种的情绪都在叫嚣着让他快点离开这里,但作为人的部分却不得不跟着进了实验区。 幽绿色的灯罩下温祈的影子越拉越长,即将碰到前方黑暗到吸人的墙面时,女士停了下来。 她说:“到了。” 温祈好奇抬头,低温室内黑洞洞的,一堵墙横亘在他面前,看不清里面是什么。 结合之前女士的话,温祈猜想,里面应该是一只巨大的异种,带有可怖的瞳孔和恶心的皮肤?还是高危实验材料?或者废弃的生物武器炮? 啪,女士打开了实验室的灯。 穿透力极强的灯光直射下来,方向却似乎不是对着温祈。他眯了一下眼,飞快地适应了强光,往里面看去。 只一眼,他的心脏仿佛极速失温,停止了震颤。 那是他毕生都难以忘记的景象。 深红色的血肉平铺在宽阔的玻璃箱内,无数不知名动物的残肢纠缠扭曲地被包裹在其中,无论原本什么颜色,都被吸食成了统一的白。 乍一看上去,仿佛栽种着惨白植株的深色土地。 只有仔细观察,才能发现这土地细微的扭动,肌肤不断黏连分解,吞食着投喂的食物。鼓动的血肉偶尔碰到上方的玻璃,又不堪重负地垂落下来,带出血红的纤维。 “实验体711号,原本只有拳头大,还有固定的形态,后来蚕食无数异种后,长成了现在的样子,”女士在温祈身后道,“研究院按序号排列起名,负责711的人私下称它,‘被圈养的废土’。” 第14章 惊变 被圈养的废土。 “请将您的手放在玻璃上。”女士命令道。 温祈照做了。一秒,两秒……五秒,玻璃箱里的东西没有任何异常。 女士几不可见地咬了下唇——这是她遇到难题时的习惯性思考动作。 温祈瞥了眼她的脸色,又把另一只手放上去,试图加大受力面积帮助女士观察。 然而还是没有用。 半晌,女士叹了口气,但她的情绪很淡,面对这样的情况似乎也没多挫败,只道:“感谢配合,或许我应该耐心一点。” 她指的是再等等苏娜液的反应,挥挥手将温祈带离实验区。 温祈想,大概是因为他的香气被藏起来了,影响不到那个沉睡的大家伙。 女士的脚步声比他的重一些,大概是穿着特制皮靴的缘故,在空荡的走廊里嗒嗒作响。她的声音一丝不茍:“实验区旁边是会议室,再往后是居住区,你往后就住在这里。” 他们来到一处长到看不见边的半封闭区域,顶上有骨架撑的玻璃罩子,让长期处于高压状态下的研究员们不至于一直看不见光自杀。两侧的屋门像嵌在墙面里的一个个小方格。 第21章 温祈注意到有几扇门被打开了一点,里面的布局不像他根据书中描述想象的那样,有温馨的暖光和热气腾腾的饭菜,反而墙壁洁白的,桌子和床也是洁白的,就像这个研究院一样冷酷。 不少人已经下班,但他们依然在废寝忘食地工作,眼珠血红,却神采奕奕,好像在为一个愿用生命去探寻的结果而努力着。 这些人的眼神几乎不像普通研究员,而像狂热到疯癫的信徒。 相比起来,把他接回来的那位年轻的研究员简直纯澈的可爱,温祈甚至有些想念他了。 女士说:“因为前探官和前线猎人送回来的消息越来越不好,主城给了我们很大压力,一些人已经许多天没合眼了。” 温祈问:“研究院的目标是什么?” “生物进化,或许结束末世也是,”女士随口道,又说,“其实没什么目标,瞎折腾而已。” 温祈点点头。 心想,他终于发现了自己和人类接近的质量。人类总为了听起来似乎不可能的事努力,而他知道自己可能马上就要死了,却还是想活着。 再往里,就几乎全是空房间了,这里的构造和刚刚路过的略有不同,但细看下也没什么差别。 女士把他带到了最末尾的房间。 温祈观察过,这个位置无论是打水还是走到大门都需要绕很长一段路。 “床上有吸氧装置,难受的时候用一点,我会每天来看你。”女士对他说完,就完成任务一样准备离开。 温祈欲言又止。 女士自己又想起什么,转头补充一句:“对了,你还有什么想要的?” 温祈试探道:“我能去看看‘扉页’么?” 女士匪夷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回绝:“当然不行。” 温祈动了动右手:“这个圆环可以解开吗?” “也不行,”女士不疾不徐地说,“这个东西不是用来防止你做出什么危险行为的,而是为了保护你。不用担心,我也戴过。” 温祈一怔:“您也……” 女士细长的指尖转开手上的腕表,看了一眼时间,打断了他:“还有什么想问的?” 顿了顿,温祈还是选择了一个比较安全,也最让他关心的问题:“请问……这里每天吃饭都有黑面包吗?” 女士:“……” 女士:“有的。” 告别了女士,温祈打开门进入自己的房间,布局和其他人的没有不同,唯一的区别,就是更冷清了一点。 温祈简单打扫了一下,铺好床。房间里没有窗户,他就把灯打开,随后抽出一本桌架上的书。 里面的文字晦涩难懂,温祈把眼镜摘下来擦了擦,然后靠在床头,像一个普通而安逸的租客那样,安静地度过自己的独处时间。 被藏在墙角的微型镜头动了动,对准了他。 这个镜头用的是望远镜的设计,镜身铁皮层层相扣,使用的柔软材质可以让它被随意调整角度,连接到遥远的实验区。 温祈毫无所觉。 几个研究员已经围坐在镜筒前,投射出的影像只有个大概的轮廓,但已经足够他们观察记录了。 赵院长进门时,正听见他们讨论记录,便径直拿过女士手中的表——原来那是个微缩的检测罗盘,翻看数据。 “这是他进入研究院以来所有的异变量值,”女士淡淡地说,“很遗憾,都是0。” “怎么可能?”赵院长神经质地又翻了一遍,丢下罗盘来回踱步,“怎么会有异种完全没有异变特征。他可以自由控制,还是新的变异种?” “或许是我们的技术不足以检测到他的变化。”女士说。 旁边的研究员接茬:“我比对过他和其他实验体的血液,初步判断成分似乎不太一样,罗琳说他的血液构造更像扉页的汁液,但实际上我认为……” 他面色凝重下来,对满屋子忙碌焦灼的人说:“他和人类几乎完全吻合。” “应该说,他就是人类。” —— 即使搬家住进了研究院,温祈的生活依然很平淡。每天被抽几管血,问几个问题,带去实验区绕一圈再回来,然后看一下午书。 他的阅读速度基本上一天半就可以读完一整本四百页的书籍,温祈通过这个方法来计算时间。 研究院的黑面包比猎人和老者的都软一点,还加了糖,温祈很喜欢。他的食谱里有很多美食,但黑面包的做法和种类是最丰盛的。 他需要很多营养来补充能量,最近几天他的血在抽血管里的流动速度越来越慢,他怕自己一不小心死掉。 和柏合野谈过话的那位赵院长也来看过他几次,都是女士陪同一起的,不知怎么,温祈总有点怕他,但不是怕少将的那种怕。 就是不太想和他说话。 不过今天似乎不太一样,平时按时到达的小机械人偶却迟迟没有送餐过来。 温祈饥肠辘辘,这里的人却像把他遗忘了一样,没有人管他。 于是他放下书,打开房门,往外看去。 走廊里空空荡荡,如他来时一样,炽亮的白灯稳定地照着这片区域,一切都是这样平静而安全。 温祈本来不想让自己显得很不规矩,但他忍了一阵,饥饿的感觉侵蚀着他,犹豫几秒,他走出门去。 顺着居住区的指示标,他很容易找到了食堂,在一个桌子上坐下等了一阵,看见别人端着餐盘,才恍然。 于是他学着也去拿了一个干净的空餐盘,在人潮后排队等着。 研究院的食堂种类丰富,他看花了眼,在一片红红绿绿的菜色里挑选好看的食材。打饭的是个看起来比他还小的少女,挥勺挥出了残影,头也不抬地说:“要什么?” 温祈把盘子往餐台上一放:“请给我各样来一点。” 少女颠颠勺,正要给他打饭,突然意识到没有听见熟悉的“叮”一声响,抬起头:“你先刷啊。” 温祈茫然道:“刷什么?” “刷你手环,”少女耸耸肩,勺里的菜又被晃下去一点,叹道,“笨吶。” 温祈:“……” 他看向餐台旁一个圆形的仪表,上面镶着两个更小的表盘,下面一个指针,看起来有点像猫头鹰。 温祈试探着把自己手腕上漆黑的圆环对准“猫头鹰”的嘴。 没反应。 又刷了一遍,贴上去,还是没反应。 队伍后面的人已经等的不耐烦,嚷嚷道:“干嘛呢?都赶着回去上班,耽误的时间你给我补上啊?” 声音越来越吵,少女懒散的眼皮终于撩起来,一看见他,愣了一下,然后骤然把勺子一丢。 她扭头对后厨嚷道:“怎么把待观察目标放到食堂来了?忘了给他送饭吗?准是‘女士’干的,她脑子不好。” 少女拽过另一个人替补打饭的位置,把底下的墙板一拉,瘦小身躯灵巧地钻出来,对温祈说:“走,你不用在这吃饭。” 温祈不舍地最后看了一眼食堂满盛的饭菜。 少女揣着兜等他,等温祈跑到食堂另一边把餐盘放回原处,又走过来,不满地嗤一声:“走啦,磨叽死了。” 第22章 她蹦蹦跶跶地带着温祈走出食堂,吵闹声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热气腾腾的湿暖空气。和城区里带着机油味的热不一样,这里的空气更温柔一点。 少女把他带到了后厨的仓库。仓库铁门歪斜在门框上,看起来已经没人修理很多年了。 温祈正思考着怎么小心翼翼推开才能保持铁门的稳固,少女已经抬起一脚,“哐”的一声,把铁门踹开了。 里面并没有如温祈所想扬起什么尘灰,可能经常有人打扫,温祈看到角落里背光的地方放着一床被褥。 少女翻翻找找,自顾自嘀咕:“哪去了?” 温祈上前几步,温声问:“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啊,在这!”少女从箱堆里滚出来,熟练地整理好衣裙,她拿着刚找到的东西出去一趟,回来对温祈说,“观察目标离开观察区,这可是‘女士’的重大失职,你在这等着吧,她一会就来找你了。” 闻言,温祈有点愧疚,他感觉是自己连累了女士。 少女双臂后枕,轻快地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基地的一切建筑都是精致华丽的,她的服饰也不例外,绣着精巧的复杂花纹。 等了许久,温祈忍不住问:“‘女士’要来了吗?” “快了吧?”少女晃着腿,满不在乎地说:“她消极怠工不是一两天了,总不能是被裁退了吧。” 说完,少女被自己的设想逗笑,幸灾乐祸地嘿嘿笑了两声。 温祈胃里烧的难受,只好找其他的东西来转移注意力,他目光飘到不远处整齐的被褥上。 他发现少女似乎对这个没什么人来的仓库很熟悉,想问她平时是不是住在这里。 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头顶的灯闪烁两下,突然灭了。紧接着,走廊的广播突然发出一阵尖锐的警报声,警示灯笼罩了整片居住区。 一道急促的女声夹杂着电流从广播中传来: “警告,警告,实验体711号……滋啦……二次异变后逃窜,目前下落不明……滋啦……研究院各区做好防护,正在联系主城。” “警告,警告……” 广播里的内容连续播了三次,少女一蹦而起,惊道:“什么情况?” 她一把拉住温祈的胳膊,四处环顾,温祈能听出她极力平静自己的声音:“实验体出逃,应该不会往居住区来吧?我记得实验区内墙都用的高硬度材质,711号好像是……” 温祈突然急促地呼吸了一下。 他反扣过少女的手腕,将人拉到自己身后,低声飞快道:“别出声!” 少女顺着他的目光慢慢看去。 仓库角落的密闭墙缝下,毫无征兆地渗出一丝红色的纤维,随着警报声摆动乱舞。 温祈的心跳都停了。 第15章 实验 “往……”少女紧紧盯着那抹红色纤维,喃喃着,话音打了个磕巴,“往空轨车走!” 温祈的手被她捏的死紧,手骨的骨头在巨力下发出了轻微的“咔嗒”声响。 但此时顾不得其他,少女狠狠一咬牙,骂道:“研究院干什么吃的,老娘的秘密基地都被毁了。” 纵使此刻场景焦灼,温祈还是忍不住问:“秘密基地?” “对啊,”少女拉着他飞奔,语速也快了一点,“你小时候没玩过吗?给自己找个没人知道的地方堆个秘密基地,越小越好,幻想自己是被困恶龙巢穴的失足公主……卧槽!” 温祈回头,他们已经离开仓库一段距离,但依然不能说安全。没关紧的仓库门簌簌而动,像被无数双手一起无规律地推拉,缝隙中流淌出猩红的红色粘液。 “怪不得今天没人给你送餐呢,”少女说,“机器零件最怕这类异种了,往关节里一堵,别说使用,不当场过载炸掉都算好的。” 他们一路往外走,上了进空轨车的玻璃栈道。温祈透过脚下的玻璃,看见无数荷枪实弹的士兵正往研究院内冲去。 研究员们都是手无缚鸡的科学家,应付关在隔离箱的异种还可以,跑出来的就不行了。栈道上熙熙攘攘沾满了人,焦急地等待着空轨车送完上一波乘客。 空轨车是提供给研究所逃生的最快路线,轮子转的飞快,在轨道上几乎擦出了火花。 混乱间,少女和温祈被人群挤的分开,他被某个研究院宽大的衣摆糊了一脸,看不清少女跑到了哪里。 但他仍然能听见少女清脆的嗓音怒骂道:“挤挤挤,挤个屁啊!” 又一波人被送走,栈道上骤然宽阔了许多,温祈松了口气,抬起头,就看见不远处的少女面朝下趴在地上。 温祈:“!” 他连忙过去把少女扶起来。女孩灰头土脸的,转头朝行远的空轨车啐了一口:“呸!也不知道让让小孩,尊老爱幼懂不懂啊。” 温祈哭笑不得,撑着她胳膊让她不至于再趴下。 玻璃栈道一空,下方连绵不绝的枪声就更明显了些,温祈又有点不舒服。 上次他出现这个症状,没过多久就在少将身边现了原形。 少女还想骂点什么,突然噤声,说:“你听到什么没有?” 温祈脑中混杂的声音渐渐加大,像有无数人同时对他的耳朵呢喃晦涩难懂的语言。他忍了片刻,问:“什么?” “好像是……摩擦声,窸窸窣窣的,”少女蹙着眉,扭头看向他们进来的地方,“枪声怎么越来越近了。” 温祈没吭声。 少女突然想起什么,对他说:“对了,还没问你,是因为什么被抓到研究院里来的?” 她的话被淹没在那些复杂迭加的声音中,好一会,温祈才反应过来,道:“我是异种。” 少女:“……” 少女悚然甩开他的手。 “你你你你怎么不早说!”少女崩溃道,“女士到底在干什么啊,他为什么随随便便能让你出来乱晃啊!” 温祈头晕,身体也饿的没了力气,被她一甩,居然直直退了一步,后背重重装在了玻璃上。 “我靠,你……”少女又连忙过去拉他,“你没事吧?” 温祈想摇头,他以为自己动了,实际上连动一下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呢喃声越来越大。 枪声更近了。 身边有人在急切地拉扯他,他想响应,却说不出话。这次的症状比上次更加严重,他能感觉到,衣袖底下的皮肤已经有了溃烂的征兆。 “喂,你到底行不行啊!异种哪有你这样的,不是在骗我吧?靠,我就不该管你!” 温祈费力睁开眼,看见少女气恼的神色,感到很抱歉,他也不想这样的。 忽然,耳边呢喃声停了一瞬。 少女恐惧的声音见缝插针地传了进来:“来,来了……” 呢喃声转瞬变为了更加兴奋的高语,仿佛发现了什么甘美的猎物,尖叫着更加迅速朝他涌来,乱七八糟地裹住了温祈的耳膜。 温祈却反而恢复了一点力气,他抹开汗湿的刘海,朝栈道入口看去。 果然,铺天盖地的猩红血肉已经蔓延到了这里,一边吞吐着粘稠体.液,一边朝他的方向伸出数条细丝般的纤维。流动间时而裸露出森白的骸骨,又在下一秒被吞噬干净。 第23章 温祈身后的少女干呕一声,把他往远离入口的地方拖了拖,说:“这就是711号?” “嗯。” 追上来的猎人对着这庞然大物开枪,子弹在混沌血肉上留下一个又一个凹进去坑洞,又很快被填平。711不管不顾,只冲着温祈而来。 猎人已经牺牲了一些,另一些缩在后方不敢硬上。他们的武器对711号无效,一切墙体金属也拦不住它,除了造价昂贵的特殊玻璃制材料,这玩意儿没有任何弱点。 有猎人骂道:“研究院这群丧心病狂的混蛋,把异种养大,还不把异种关好!” “怎么办?主城有没有想出办法啊??” “别他妈冲我吼,有本事你……等等,那是研究院的人?” 温祈攒够了力气,忽然站起身。 他对少女说:“你先出去。” 少女人都呆了:“我怎么出去啊?空轨车不来,栈道口也是封闭的。再说,你一个人怎么办?” 温祈纠正她:“我不是人类。” 少女不耐烦地:“你一个异种!你一个异种行了吧!你一个异种怎么办?” 她的话让温祈又看了她一眼。心想,她和老者一样,都是会为异种担心的好人。 于是他安抚道:“没事的,我有办法。” 说着,温祈走到栈道口,摸了摸封闭的玻璃门。 711号离得越来越近,他不再犹豫,举起胳膊,将腕上据说是“用来保护他”的圆环,冲着玻璃门狠狠砸去。 碎渣飞溅,有眼镜遮挡,温祈眼睛没有受伤,但一粒细小的碎玻璃仍不可避免地擦过了他的脸,在下巴左侧划出一道不大不小的口子。 脆弱的玻璃自然扛不住坚硬的圆环猛砸,没两下就被砸出一块豁口。温祈也顾不得给这玩意儿造价有多昂贵,转头对身后目瞪口呆的少女和几个还没离开的研究员说:“走这!” 玻璃栈道外就是空中轨道,离下一个站点很近,的确是目前唯一的逃生路线,只需要小心点不掉下去。 温祈的声音很软,压下去也没什么气势,但此刻他的眼神很坚定,红色瞳孔中露出了金色碎光。 少女:“可你怎么应付711……” “我可以试试。”温祈平静地说。反正他不怕死,试试也可能不会死。 说完,他抬起手,在少女的后脑勺上轻轻拍了一下——只是个下意识的动作,他此刻头很痛,不太记得是从谁那里学来的了。 少女捏着汗湿的拳头,忽然扭头,扬声对剩余研究员说:“走!待在这就是死,还不快走!”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率先钻出去,温祈松了口气,却见少女又钻回来,冲他道:“你快点解决!午饭还没吃呢,要是随随便便死了我也不管你!” 然后就跑走了。 温祈的目光透过镜片覆在711的身上,他抿了抿唇,走上前。 711感觉到他的靠近,顿时更兴奋了,纤维像探出的触须一样激烈颤抖着,饥渴地附上温祈的裤脚。 温祈蹲下身,像之前接触青苔那样,将掌心再次按在了711身上。 没有了特制玻璃的阻隔,711感受到了他溃烂皮肤里溢出的香气,像焦土嗅到了渴望已久的甜美甘霖,迫不及待地舔舐上去。 温祈又感受到了那种吸力,像是能把他融进去一样。 他顿了顿,却没有任由自己被吸进去。 温祈用尽全力保持着自己身体的完整,不让自己变成711血肉的一部分。711缓慢裹住了他的全身,从每一个可以钻入的衣服缝隙中渗进去,紧密贴上了他的皮肤。他能感觉到自己在被啃咬。 由跪着,到卧躺。 温祈闭上眼,711冰凉的血肉渐渐爬过了他的口,鼻,眼睛,直至没了发顶。711完全包裹了这个少年,缠成了一块密不透风的椭圆形柔软胚胎。 他安静等待着。 身体的溃烂程度不断扩大,身上附着的重量却渐渐减轻。温祈感觉自己的饥饿感似乎弱了一点,他放缓呼吸,加快自己的血液流动和心跳频率。 他之所以选择这样尝试,是因为在出生时,他曾经吸收过变异蜗牛的毒素和变异虫的血。就像人喜欢挑自己喜欢的菜或是黑面包,或许他也可以挑选另一只看起来很好消化的异种作为自己的食材。 事实证明,勇于尝试还是很有必要的。 身上的重量更轻了。 外界的声音模糊不清,温祈动了动,711号在他身上迅速缩小,到最后,几乎只剩下一层薄薄的淡粉色薄膜。 温祈坐起身。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饱腹感,但这种撑并非来源于生理意义,而是来自于他的灵魂——如果异种有灵魂这种东西的话。 他在711的包裹中不止过了多久,再醒来,他已经不在漏风的玻璃栈道上,而是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 711仅剩的薄膜从他身上渐渐脱落,温祈视线模糊,他胡乱摸索了一下,在手边找到自己的眼睛戴上。抬起眼,看见了表情淡漠的女士,以及站在她身后的,鬼魅一般的白大褂研究员。 温祈身上溃烂的纹路还未完全消退,眼珠还是金色的,他很疼,自我保护似的缩了缩。女士瞥了他一眼,取过一个盒子,将欲从床板溜走的711收拢起来。 711又变回了拳头大。 接着,女士解开了温祈手脚上沉甸甸的圆环,转过脸,对身后数个沉默的研究员宣布:“异种3001号目标,实验结束。” 第16章 啊 女士冰冷的神色从来不会为任何事动容,她好像一个高智无情的机械人偶,微微上挑的眼尾里泄露不出丝毫情绪。 在她眼里,序号“3001”和温祈,恐怕都只是一串实验样本而已。 温祈看向自己胳膊上的针孔,他刚刚被打了一管乳白的营养液,听说这个东西相当于十个黑面包,可以顶数天的饥饿,价值连城。 皮肤吸饱了血色,溃烂缓慢愈合,脸上划开的小口也摸不到了。 ——比平时受伤后的恢复速度快了很多。 大概是“711”的功劳。温祈想。 与女士相比,其他研究员的情绪显然不那么稳定。急匆匆赶来的赵院长“砰”的推门而入,一句话都来不及听,越过众人直直扒在温祈床边。温祈的床板被他撞得狠狠一晃。 老人的声音不住地发颤,眼里闪着疯狂又畏惧的光:“成了!成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蓦然松开手,苍老而枯败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兴奋:“人类在龋龋独行两百年后,终于在即将走到尽头时看到神明伸出的小指!我们所有的歧路都没有白走!没白走!” 刺耳的笑声回荡在窄小的房间里,女士在一旁淡淡道:“赵院长。” 赵院长的兴奋劲还没过去,简直活生生年轻四十岁一样,凹陷的脸颊剧烈抽搐:“怎么?” 女士将从温祈身上解下的圆环递给他,表情无波无澜,提醒道:“不论您能否接受这个结果,他的异变量值依然是零,理论上讲,实验并不算完全成功。” 她的话如一捧惊雷,赵院长的表情登时僵了,胡茬下的嘴唇动了动:“依然是零?” 女士不搭腔。 第24章 赵院长忽然侧过身,一把拉起靠在床头的温祈,指着他,对众人道:“即使你们都亲眼看见他消化了足足达到4000异化值的异种,也要坚持他还是个人类的看法??” 女士挑起一边长眉:“我没这么说。” “好,好,”赵院长用力把人丢下,温祈胳膊被拽的生疼,听到这个人几近癫狂的声音,“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温祈自己也不知道,但赵院长一直在逼问他,他只好说:“我有名字,其他异种没有名字。” 闻言,在场所有听到这话的人几乎同时露出了怜悯的神情。赵院长冷冷地盯着他,离开时,只留下一句话: “加快实验进度。” ——温祈那时并不理解这句话代表了什么,他还在关心另一件事:“这次711号出逃,也是你们实验的一部分吗?” 女士并不隐瞒:“是的。” “……”温祈垂下头,他说,“我那时听到,711吞食了好几个猎人。” 女士不置可否,语调没有一点变化:“也吞了一些没来得及撤退的研究员。” “……” 温祈不知道该说什么,过了很久,其他人开始忙碌地准备下一步实验计划,他才闷闷出声:“下次直接给我吧。” 女士没听清,也可能是不太能理解他的意思:“嗯?” “下次,把那些需要吸收的,都直接给我吧。”温祈扯着自己过长的衣摆,坐在床边,脸色苍白地抬头看她。 女士沉默了一会,转身道:“院里就是这么计划的。我们不能明目张胆做过分伤害你的事,要继续对你的实验,主城需要能向公众披露的合理原因。” 所以利用711出逃,来证明他具有需要被彻底研究的价值。 后面的日子,温祈没有了能用来计时的书,只能通过三天打一次营养针的频率,来大致估算时间。 研究员给他身上抽了很多血,一些针孔已经泛青了,在透白的皮肤上点了可怖的墨色。因为每天都在抹麻药,所以温祈并不怎么疼。 让他难受的是另一个实验。 女士时常会送一些异种样本过来,有时是一只脑袋大的大黄蜂,有时是一团墨绿色的海藻。温祈对这些样本的吸收程度各不相同,例如大黄蜂,在碰到它之前手指就被戳穿了血口,带有诱惑性香气的血腥味引的黄蜂差点暴走,最终在把温祈变得遍体鳞伤之前被关了回去。 更多时候,温祈都能像吸收711一样,完美消化送来的样本。 他从未这样饱过,不间断的消化让他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疲惫状态,胸口撑到快要炸掉,眼前阵阵发黑。 他甚至吐过几回。 每到这时,他就想起在野外的那段日子。跟在老者身边时是最放松的,在猎人小队里,也有人护着他。 温祈吐不出东西,他毕竟只摄入了营养液,消化的异种样本像一只手揉着他的胃,试图挤出更多酸涩的胆汁。他撑着地慢慢爬起。 屋外有人走过,细碎的交谈声传了进来。 “听说最近基地外不太平,成批的异种往咱们这来,陷落地的异化值比去年高了好几个点!” “嗐,你关心这干什么,专业的事都交给专业的人去办,柏少将不是刚回来就再次出野外了么。” “反正就算出事,也是外城先遭殃,牵扯不到主城。与其想这个不如想想,昨天女士让你写的报告写完了没?” “啊啊啊啊不要提醒我!你的写完了吗就催我!” 温祈愣愣地听着,心想,原来少将又出野外了。 那他应该不会来接自己了。温祈垂下眼帘,曲长的睫毛扫落一片淡淡的阴影,将他黯淡的眸子隐在了眼皮下。 温祈甚至太闲了,便牵挂起那时和自己一起逃跑的小姑娘,不知道她有没有从轨道上成功离开。 如果离开了,自己没有找她去吃饭,她会不会生气,说一些很不像淑女的粗鲁话。 温祈被自己逗笑了。 那个之前送他来主城的年轻研究员也来过一次,给他带了一个会唱歌的匣子。 温祈不知道他是怎么进来的,就问了,研究员说:“女士让我来的啊,要不然你总一个人待着容易抑郁。样本的心理健康也是很重要的实验变量嘛。” 温祈无言一阵,最终对新鲜玩意儿的好奇战胜了他:“这是什么?” 年轻人笑嘻嘻拨开开关,匣子上的小人好像剎那间被注入了灵魂,抖了两下,开嗓就唱起来。 温祈被吓了一跳,年轻人哈哈嘲笑他。 “没见过吧?大胡子商店买的,他和我有喝过两杯咖啡的交情,折价卖的,”年轻人介绍,掰开匣子内部给他瞧,“里面是铺好的曲子,齿轮转动就能弹出来,不过只能唱这一首,但也挺有意思的。” 小人乱七八糟挥舞着他木柴似的手臂,温祈慢吞吞凑过去,抵住它的胳膊,小人就卡壳了。 “诶你别动它呀,让它唱完!”年轻人把他手拍开。 音乐渐缓,温祈想问另一件事:“你叫什么?” “啊?” 温祈又重复了一遍:“我的名字是温祈,请问你叫什么?” 年轻人似乎从没想过和他交换名字。在他看来,这种为了方便区分而专门起代称的行为,是只有数量极为庞大的人类才会做的事,因此愣了一下。 但他也没隐瞒,如实道:“进了研究院就不再称呼原来的名字了,你可以叫我学员04。” 温祈念道:“学员04。” “对,”说话间,一曲终了,学员04问:“好听吗?” 温祈:“好听!” 人类真的很聪明,难过的时候,可以做出这样精巧的小玩意儿哄自己开心。 04很大方的一挥手:“送给你了,当作之前对你说话不好听的赔罪。” 温祈受宠若惊:“!” 他问:“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诶,真是煞风景,你是不是对人类所有的事情都很有探索欲呀?”04说,“我听说你之前的事了,真了不起,没想到你还真不是人。我老有错觉,毕竟你真的太不像异种了。” “至少比其他实验体更像人。”04强调。 温祈“唔”了一声。 “给你你就拿着,不用不好意思,”04说完,又好奇,“话说你们异种也会不好意思吗?会不会脸红啊,诶我看看……” 说着,他就要动手去戳温祈的脸,温祈笑着躲了一下,继而小心放下音乐匣子,认真道:“谢谢,我会还你更好的。” 04愣了一下,抓抓头发:“你还……挺真诚的嘛。我之前看数据,两只异种为了争一个食物打的头破血流,最后都死了,就感觉生物的本能大多都是掠夺和据为己有。” 他纠结了一下措辞:“你好像既不算人类阵营,又不完全算异种那边的。似乎什么都不在意,也没啥特别喜欢的,偶尔会露出一些不明白的表情,哝,就像现在这样。” 温祈想说他也看到过异种打架,不仅看到过,他还有幸做过被争抢的食物。 但还没开口,门就被人敲了一声。 女士曲着一指立在门边,怀里照例抱着一个盒子,04不明所以,温祈悄悄对他说:“我开饭了。” 第25章 “啊……哦……”04神情莫测地看着那盒里扭动的不明生物,对温祈的重口味表示了足够绅士的尊重。 “挺,哈哈哈,挺好的。” 温祈却没什么开心的模样。完成今天的消化以后,他立刻睡了过去。 房间外偶尔的脚步声好像转着圈揉成了一团棉花,堵在他耳孔里。温祈脑袋里雾蒙蒙的,胃口胀的难受。 他进入了一种很玄妙的状态——手变得很大,掌心里却空空的,整个人的骨肉像在一瞬间被抽离出去,眼睛和耳朵单独飞到空中,观察着周围的动静。 模糊中,他听到了低语声。 不是遭遇711前模糊不清的低语,也不是出生时潜意识的警告。 恍惚间,他有种错觉,好像灾难中一场风雨席卷过后,天地山水茫茫,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踽踽独行在这世间。 温祈坐在钢筋铁骨之上,听风的呼吸,听雨的呼吸,听未散尽的蒸汽鼓鼓作响,听钢铁在炽阳下受热膨胀。 除此以外,没有别的声音了。 温祈不知道这叫梦,他也不懂自己听到的是什么。醒来时,天光已明,他打了个舒适的哈欠。 发了会呆,温祈想去够桌面上昨天新得到的音乐匣子,甫一伸手,就愣住了。 他的衣服整个缠在了他的腰窝上,胳膊兜不住宽大的袖摆绕进了被窝里,露出一大半洁白的后背。 温祈低头:“……” 他的身体变成了他完全陌生的大小,委委屈屈地被困在了厚重的棉被里,蹬都蹬不动。 第17章 接你 于是研究员进门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一个五六岁的小孩裹在衣服堆里,闻声偏头望去,他眼睛半睁,金光流淌的眸子从眼帘下露出,又仓皇垂下,细软的头发因为静电摩擦根根炸着,被开门的风吹的后仰。 没人能解释这是什么情况,也没人说的清楚温祈什么时候会变回来。落后的科技水平让这群试图创造奇迹的人类栽了个大跟头,摔的鼻青脸肿。 研究院内部产生了巨大的分歧。 一派人认为多变而不稳定的形态是异种的正常性状,一派人则倾向暂停实验,观察后续变化后再由主城判断是否继续。 温祈被留在了实验区,和他的音乐匣子一起排排坐。 他穿着新换的衣服,又开始重新适应新的身体。只不过突然变短的腿让他下床上床都变得十分不方便,于是温祈想了个办法。 他把自己的脸盆倒扣过来,当踏板。 就这么折腾了一个星期左右吧,柏合野回来了。 接到传讯时,柏合野刚刚手刃了一个靠近基地外围的异常巨大的枯树异种,脸都没来得及洗。 他半张脸上都是淋漓的鲜血,前发黏在额上,血液渐渐干涸,糊住了他一只眼睛。一手握着电话筒,一手从下巴上抹了把:“什么玩意儿?” “温祈变成小崽子了啊,”利维不可置信道,“小崽啊!” 柏合野:“……” 利维医生虽然是个野生的科学家,但他和研究院的关系不像柏合野弄的那么僵。柏合野匆匆把自己收拾干净到主城时,利维已经先到了。 赵院长上次被柏合野怼过,这次胆怂,派了自己的秘书和少将打交道。两方握过手,这位文质彬彬的秘书道:“观察目标的情况出现了意料之外的状况,我们不敢再做多余的事,只能先这么拖着。您在野外应对异种的经验比基地里任何一个人都要丰富,冒昧把您叫过来,是想请您看看情况。” 利维皱眉:“据我观察,温祈相比其他异种,一直处于一个非常稳定的状态,没有理由会突然发生异变啊。” “不是一直,”柏合野开口,“他失控过一次。” “啊?什么时候?”利维疑惑。 柏合野言简意赅:“苔藓类植物和虫潮入侵。” 秘书插嘴:“那么柏少将,当时他的表现是什么?” “身上出现溃烂伤口,香气很浓,”柏合野回想起当时,浓郁的香味不要钱似的浸润在他身上,那是能让人感觉很安全的味道,“脑子估计也不太清楚。” 利维咳了一声:“不要带你的个人偏见好么。” 秘书思索:“完全相同……前几日711异种出逃,他也表现出了这样的症状。” “两次变化产生的场景,唯一的共同点是大量或者大型异种在他附近出现,并且都有人员伤亡!”利维说,“我是不是可以作出一个粗略的判断,温祈异变的原因,要么,是因为他自己被感染,要么,是其他人类被感染,影响了他。” 秘书点点头:“都有可能。” 柏合野听到“711出逃”开始,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嘲讽地扯了一下:“那他变小是什么情况?” “可能性太多了,这谁说得清,”利维叹了口气,“我们进去看看他。” 秘书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对他俩说:“二位能配合真是太好了。” 柏合野却道:“我不进去了。” 利维转头,不明白他这是又犯了哪门子的毛病。只听柏合野淡淡道:“我和研究院关系一般,身份在这,和这群人接触太多也不好,你替我向温祈问好。” 他眉骨的伤刚刚被缝了七八针,血淋淋的伤疤差一分就穿透了太阳穴,整个人看起来不羁又狂妄。 利维一直知道他不是个守规矩的人,怎么到研究院门口了,却要避这个嫌。 他掩饰性地低咳一声,凑到柏合野旁边悄悄咬耳朵:“你不进去,研究院和主城抢人怎么办?温祈那小家伙本来就是个烫手山芋,谁都想握着,但放在谁手里都不安全。” 柏合野一时并没吭声,随后,他看向秘书,道,“希望研究院还记得自己的承诺。” 秘书倒是很快反应过来:“少将放心。” 利维跟着他进了实验区。他不是第一次来这地方,上一任老院长还活着的时候,和他是关系非常不错的忘年交。 利维启蒙自外城的学校,却能够凭借天赋跻身成为业内有名的精英,足以证明他的专业能力并不逊色于研究院里的人。即使主修医学方向,他在生物及异种研究也颇有造诣,很多文章都被收录进了主外城教材,身价不菲。 然而他不愿意进容纳基地所有最高科学成果的研究院,反而总跟着柏合野一个粗人跑野外,也不知道什么毛病。 甫一推门,秘书轻轻“嗯?”了一声。 他本以为女士会尽忠职守留在实验区,看守她负责的“3001”,结果人却不在。 不过女士向来行踪成迷,我行我素,秘书也没太在意。 还没来得及看清温祈的脸,利维先习惯性开口道:“好久不见,诶呀我的乖乖,你是不是受欺负了,怎么变成现在这样啦——” 温祈踩在脸盆上,纳闷地回过头。 等看清了温祈的模样,利维的话音尾调打了个拐,惊道:“你……” 太可爱了! 怎么这么乖! 柏合野要抱憾终身了! 温祈抬腿上床的动作做了一半,陡然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脚底打滑,眼看就要摔下去。利维顺势抱起他,夹着咯吱窝把人放好。 第26章 然后,他左看右看,新鲜的不行,问:“你的眼睛成金色的了,真好看,眼镜呢?” 温祈抬起脸,他很久没见利维了,熟悉的人出现让他感到很开心:“太大了,戴不上。” “之后给你做个小的。”利维心里软的不行,对这副模样的温祈完全没有抵抗力,捧心道:“你别这样看我,杀伤力太大了。” 秘书:“……” 利维对温祈语重心长地说:“变不回来也挺好的,你这模样,虽然一看就不像个一般小孩,但只要多锻炼锻炼,有一两个能吓唬人的技能就行了,不是都说看起来无害的才是最危险的嘛。” 温祈:“嗯!” 利维:“听说你吞了个超厉害的异种,把危险扼杀在摇篮里,于危难之中救了基地?干得漂亮!你在研究院应该也呆不久了,再过几天,主城应该就会把你安排到中心区域重点保护,我也会经常来看你的。” 温祈:“嗯嗯!” 他看见利维的第一眼是非常开心的,但很快,他就发现来这里探望自己的只有利维一个人,原本被欺骗的愤怒重燃起来,似乎还掺杂了一点别的。 犹豫了一阵,温祈还是问:“周副官……和少将没有来吗?” “呃,”利维卡了下壳,随即心虚道:“周铭在城门口轮值,少将……少将也有事要做,你知道他们都很忙的,不是故意不来见你,这不是,专门托我来看看你过的怎么样。” 骗人。温祈一眼看穿了他的谎言。 他早在利维进来的那一刻,就闻到了他衣服上沾着柏合野的味道。那个对他总是冷冰冰的少将,勋章里的香气也是冷冰冰的,和基地随处飘散的不一样,很好辨认。 柏少将就在不远的地方,只是讨厌异种,连带也讨厌他而已。 温祈别过脸。 利维却浑然不觉,他瞥了守在门口的秘书一眼,微微侧过身,对温祈低声说:“研究院和主城不算严格的上下级,只能说是合作关系,这里的人大部分都比较疯,有时候做起实验来不管不顾的。你要是受了委屈,就给我们打电话。” 温祈半个精巧的下巴收在衣服里,闷闷“嗯”了一声,他人小小的缩成一团,脆弱的脖颈被有些长长的发尾遮住,露出白玉似的耳垂。 利维看着心疼,他从来都是个很容易操心的性格:“小可怜。” 他们没聊多久,利维就在秘书的眼神示意下走了。温祈抱着音乐匣子蜷在被窝里,微光从禁闭的眼皮里透进来,依然很刺眼。 他像个被遗弃的花束,孤零零占了一小片地方,兀自释放完最后一点情绪,翻个身睡着了。 三天后,和利维医生说的一样,他被叫出了实验区,跟着一群全副武装的研究员上了车。 车走的很慢,看守他的却不是04,而是另一个沉默寡言的男人。温祈在心里默默猜测他的名字,会是“学员0x”,还是“老师0x”。 但他们的车没有走到一半,就被人拦下来了。 温祈看不到外面的情况,只能听到几声并不清晰的交谈。倒是他旁边的男人动了动,对他说了一句:“待着别乱动。” 随后打开车门下了车。 窄小而幽闭的车厢内,温祈等的有些昏昏欲睡,头靠在车厢上控制不住地一点一点。不知过了多久,车外的交流悄然停了。 散漫而稳健的脚步声,军靴砸在地上。 温祈睁开眼,揉了下酸涩的眼睛,就听见车门被“笃笃”敲了两声。 温祈一时没有动作,像是没反应过来。 门又被敲了两声,这次他清晰地看到门上需要专门钥匙才能打开的锁扣动了一下。 外面的人没有出声,温祈却好像知道来人是谁。他闻到了比自己更冷一些的,含着金属质的香气:“您不是不会来接我吗?” 敲门的动静停下来,来人似乎顿了一下。随后,不疾不徐的嗓音响起,低沉轻缓:“会的。” 少将的声音。 第18章 安娜 车门大开。 今天是个难得晴朗的天气,浅云没有被基地升腾的烟灰染黑,直射的阳光让温祈不经意眯了眯眼。 柏合野看见他的样子,愣了一下,像是打量什么珍稀对象一样饶有兴趣地看了一阵,才说:“下来吧。” 温祈见到他,下意识就想藏自己的眼睛,柏合野却没再多看他,只向旁边的人彬彬有礼道:“那么,这个小孩儿我就带走了。” 温祈扶着门框回头,见送他出研究院的一干人站在那边,正目光不善地盯着他们,赵院长说:“敬伟大的生命。” 赵院长长着一根高耸的鹰钩鼻,将其他五官的存在挤的没了影,因此面相上看起来较为凶恶,这样直勾勾看过来的时候,充斥着贪婪和疯狂的欲念。 柏合野像拎鸡崽子似的把温祈拎起来。温祈这才注意到他今天是骑着马来的——是匹一人高的大马,不是机械马,睥睨地俯视着如今不足一米高的小温祈,打了个响鼻。 它脾气看起来不小,似乎不太愿意让温祈碰自己。 温祈缩了一下。柏合野还拎着他的领子,因为重力原因,他半颗脑袋都埋进了衣服里,露出下身连衣的短裤。 柏合野拍了拍马背,对温祈说:“走。” 温祈:“怎么走?” 柏合野把温祈扔上了马背,温祈只觉得身体一空又一沉,回过神,已经趴在了马鞍上。 骏马抖了一下,他忙不迭揪住马鬃,怕揪疼了它,小小的手握了一大把。 柏合野站着,扯过马绳,带着温祈往另一个方向走着。 他今天穿了轻甲,黑发凌乱,特训的宽肩厚背下力量感十足,铁带箍着劲瘦的腰。不知道是不是柏少将这个人的个人气质问题,即使他从上到下的穿着没有一丝不得体,也总透着股不正经的味道。 只见他一边散步似的在前走着,一边头也不回地问:“这段日子过的还好么?” 温祈垂下眼睛,心想,过的不好,但我不能说,因为不光你瞒了我你知道我是什么,我也瞒了你我知道我自己是什么。 柏合野偏过头:“嗯?” 温祈蔫蔫的:“还可以。” 柏合野干笑了声:“看来是不太好了。” 他自己也知道之前瞒了温祈实在不是个事。自从利维前两天从研究院回来后,就一直明里暗里地贬损他没有一点人情味,来接温祈之前,更是耳提面命的提醒,让他注意不要在温祈面前说出什么欠打的话来。 利维的原话是:“就算温祈是异种,人家也是从没干过坏事,甚至还被你骗了的好异种。再摆出那副臭脸来,小心温祈不愿跟你走,到时候你就找主城哭去吧。” 柏合野无奈。 温祈倒是换了个话题:“利维医生之前说,我会被送进主城中心重点保护。” “嗯,事实上也确实是这样,”利维牵着马绳,不紧不慢地满嘴跑火车,“但是放眼整个基地,除了在我身边,哪里还有更安全的地方呢?” 骏马又摆了两下头。 温祈不想和他说话,却听见柏合野轻轻“嗯?”了一声,退后两步。 第27章 他摸了摸马身,又附耳过去听了片刻,念道:“它怎么……” 话没说完,就被后面追上来的声音打断:“温祈!温祈!” 一个身着长裙,还挂了件披风的少女嗒嗒跑来,看见变小的温祈和一旁身材高大的柏合野,竟也没露出惊异或是害怕的深色,只说:“失礼了,将军。” 温祈记得她。他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和人询问少女的去向,如今看见她还平安,也松了口气。 少女取出怀里的包裹,看向柏合野。柏合野以为她是来告别的,便识趣地扭过身,和大马靠在一处不打扰他们说话。 温祈:“怎么了?叫我有事吗?” 少女却没有把包裹交给他,反而自己背在了身上,神情肃穆道:“我和你们一起走!失落的公主需要一位忠诚的骑士,我觉得你就是我的骑士!” “什么!” 温祈还没来得及说话,柏合野先不干了,走上前道:“不行,不可以,你是研究院的人,跟着我们算什么事,去去去回去。” 少女不依不饶:“可是我的骑士……” “什么骑士什么公主,你当过家家呢?”柏合野看着面前不到十五岁的女孩,又不能真动手把她拎回去,“啧”了声:“研究院的人发现你不见了还要来找我,麻烦死了。” 温祈说:“将军……” 柏合野按着他脑袋趴好:“你也别给我添乱!” 少女眼见事态发展不妙,连忙改了口风,朗声道:“反正我也不算研究院的人,将军,我可以不做公主,温祈你来做,我当骑士!” 温祈眼睛亮晶晶的:“我做吗?” 半条街的人都好奇看了过来,柏合野觉得丢脸死了,把这俩胡闹的小屁孩胡乱塞进一条小巷,说:“你俩,老实交代,想作什么妖?” 直到现在,面对传闻中的将军,少女才终于有一点紧张了,但依旧无畏道:“我想和你们一起走!” “你叫什么名字,研究院里干什么的?”柏少将头都大了:“不是都说研究院有进无出的吗?你是怎么跑出来的?” “我叫安娜,”少女道,“我是偷跑出来的,没人记得我,放心吧,研究院有很多我这样的小孩,经常缺这个少那个,不会被发现的。” “行,安娜,”柏合野问,“那你跟着我们是有什么目的?” “我不想每天都做饭洗碗,也不想给那些臭烘烘的研究员洗衣服,我想上前线!”少女——安娜挺起胸脯:“将军,前线那么危险,你肯定需要很多士兵,收留我吧。” 柏合野拒绝:“不行,胡闹,前线有多危险你知不知道,别送死,回研究院里好好待着。” 温祈忍不住插嘴:“将军,您刚刚和我说,基地里没有比您身边更安全的地方,是不做数了吗?” 柏合野:“……” 他今天为什么没有把利维带出来?有那个老妈子在,再来十个熊孩子都能治得了。 “将军,我很能干的。”安娜说着,原地打了一套军体拳,虎虎生风,居然也是力道十足。 她兴冲冲道:“自从那次和温祈见到那个血呼啦差的异种,我就感觉,不能再这么浑浑噩噩下去了,于是回去就立刻练了一套拳法。我从小就力气大,有些成年人都搬不动的东西,叫我去都没问题。我不想和研究院那群整天满口虚假信仰的人待在一起,我想做个真正对基地有价值的人!” 柏合野一时无言以对。 半晌,他蹲下身,和兴致勃勃的小女孩平视,几乎透支了自己后半辈子所有的耐心,心平气和道:“小朋友,战场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那些别人嘴里每天喊的假大空价值观,其实也只是为了洗脑你们这些傻不愣登的青少年为基地卖命而已。一些事情片面看上去或许很伟大很美好,但当你真正接近这些事之后,就会发现其实也就那样而已。” 他的口气充满了无知大人高高在上的劝导,叛逆的少女安娜一时呆住了。 “不过,我不是幼师,不负责小屁孩的教育。”柏合野忽然站直身,很嫌弃似的拿上挑的眼尾斜睨着她,那种故意做出的大人姿态顷刻间荡然无存。 他嘴角噙着张扬的笑,不嫌事大地摊手:“你要是想跟,请随便,不怕死,也很好。但是到了军中,就得听我的命令,公主骑士之类的中二病,趁早治了吧。” 安娜愣了一下,陡然回过味来,高兴地大声道:“是!将军!” 柏合野动作都没变,把她也丢上了马背。只不过这次他没拽马绳,而是对温祈说:“你下来。” 温祈不明所以。 “下来,没看见这马被你碰一下怕的抖成什么样了么?”柏合野摸着马脑袋,撩起眼皮:“还是说,你想让我抱你走?” 温祈惊,自己蹬着往下挪,可惜他腿实在太短,力不从心。最后还是柏合野一手拉马绳,一手把人放在臂弯里,抱回去的。 城门口的猎人用望夫石的姿势翘首以盼,总算盼回了他们的少将,却见少将居然一口气带回来两个小崽子。 还没开口嘚瑟,柏合野就被在基地外岗哨的安德烈火急火燎叫走了,把俩小孩都丢给了周铭玩。 安娜跟着其他人去休整,周铭等温祈洗好澡,给他准备了一身新衣服。 衣服满含了利维的恶趣味,是一身圆领带花边的宽长衫,脖颈前打着一束硕大的蝴蝶结,衬的温祈一张脸蛋又可爱又漂亮。精致的小朋友总是讨喜的,猎人们又本就和他混的熟,谁见了都要上去摸一把。 温祈被摸的不好意思了,就跑到没人的地方躲起来。 当然,猎人里也出现了一部分不欢迎他的。 譬如洛森,那个柏合野少将的秘密铁杆粉丝。 他在城门口见了温祈就跑,温祈追上去,他还要甩脸子:“别碰我!肮脏的异种!” 温祈如今只有个五六岁的身体,自然扛不住训练有素的猎人的推搡,差点摔了屁股墩。他踉踉跄跄站稳,再看时,洛森已经跑远了,只留下一抹愤怒的尾气。 第19章 剪发 从a076岗哨往下看,成群的墨绿色动物绕着塔身密密麻麻的迭在一起,这群又像青蛙又像蟾蜍的异种远远看就像被炸了尾巴的蚂蚱,四肢奇长,没有规律地四处蹦跶。 柏合野放下望远镜,从灯塔上下来,对安德烈说:“什么时候出现的?” “昨天,是突然出现的,”安德烈表情很严肃,“现在正是它们的繁殖季,清理不干净就会迅速再生,很麻烦。” “麻烦一点倒没什么,就怕……”柏合野蹙眉把玩着望远镜,沉吟片刻,把鹰叫了回来,“a076岗哨远离水域,这群青蛙怎么过来的?为什么a035没有传来一点消息。” 鹰落在他抬起的小臂上,柏合野把望远镜一丢,它张嘴接住,想了想,又吐出一个东西。 柏合野一看,是个带着飞轮纹路的匕.首。 他一时没想起来这是鹰什么时候吞进肚里的玩意儿,就听安德烈道:“已经在联系a035了,估计再过两天就能收到回复。” 岗哨的作用不仅是用来保护基地内容纳不下的平民,更多的作用是通过相邻的岗哨层层传递信号搭建通讯,以及作为基地的第一层防线。 第28章 柏合野无意识地按着刀鞘上凸起的花纹,他心里升腾起隐约的不详预感,但这种想法又是没道理的。小规模的异种迁徙是很普遍的现象,一年总能发生个七八十来次,或许只是恰巧走到了a076而已。 他思索道:“行,你看着办,让所有岗哨内居民提高警惕,平时关紧门窗,将所有食品消毒,再集中收集苏娜液。我回城门一趟。” 安德烈:“是,将军。” 柏合野挥臂招来马匹,翻身上马,手握住辔头的时候,猛然想起了这匕.首是谁的。 柏合野想笑,摸着鹰凑过来的机械鸟头,对它说:“你怎么还偷偷藏着那小东西的宝贝,还稀罕上了?去,还给人家。” 鹰叼过匕.首,振翅高呼,先行飞远。 柏合野看着它飞出视野之外,眼里的笑意渐渐熄灭,他在岗哨灯塔下牵绳回头,遥遥看了眼不远处的哨塔。 光打在他英俊沉冷的脸上,留下晦暗不明的阴影。 他心里想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以至于神情几乎是冷漠的。这个时代给每个求生的人都上了一层枷锁,人人戴着镣铐行走,却以为自己很自由。 这些枷锁把所有人一个个连接在一起,像旧时代东方的古老传说,什么时候来一场火,就能把大家都一口气烧成灰。 回到基地时,远远的,就看见城门口燃着一小簇火堆。这簇火灰融在整个基地的雾霾里几乎约等于无,但在基地外被人为清空后的广阔平地里,却格外醒目。 柏合野勒马缓行,在火堆旁看见了温祈,还有那个已经换上猎人装束,叫安娜的小姑娘。 民间有说法道光和火可连通死人与活人,燃起来,就能让还没来得及投胎的灵魂再看看思念他们的人。温祈抱了一把干树枝,时不时往里扔一点。丢一根,就和安娜说一句话。 其他人看见柏合野,齐刷刷站起来大声:“将军!” “将军回来了!” 温祈也看到了他。他蹲在地上,抬头望着他,清澈而湿润的大眼睛像两颗刚洗好的黑色鹅卵石,腰带挂着那个匕.首。 柏合野“嗯”了一声。 待他走了,这群放值的猎人才重新坐下,接续之前的话题:“十年前那场大灾难的时候,我还没入伍呢,只记得当时真是流血漂橹,三分之一的人类都死在了基地里。我那时以为人类就要完了。” 安娜依旧和在研究院一样,是个容易咋咋呼呼的性子。她道:“天吶!” 另一个人对默默听着的温祈说:“原本地球上不止咱们一个基地,北极还有一个,咱们这叫第二基地,人家叫第一基地,人口数量和科技发展都不是咱们能比的。当时第一基地全面沦陷,那边的人在北极死了一半,来咱们基地的路上又死了一半,但也不少,辛辛苦苦逃来咱们这,结果又遇上前所未有的大灾难。” “后来主城没办法了,才设立岗哨。宝贝儿,你知道岗哨为什么被称为本世纪最伟大的基建么?” 温祈摇摇头。 “岗哨的出现,不仅大大缓解了基地人口压力,开拓更多土地可以种粮食,而且在基地外围了一圈,就算被攻陷,也给了基地喘息和应对的时间。” “就像咱们的敢死队前锋。” 安娜:“了不起!” 火苗噼啪作响,温祈被烤的热了,屁股往后挪了挪,继续听。 “那次入侵之后,正规军几乎全军覆没,现在你看到的这些,基本都是少将一手建立起来的新军队,”那个人道,“上一代上将也死在了那场灾难里,尸体都没留下,这一代继任者却是个在主城里尸位素餐的老混蛋,要不是有我们将军,猎人早解散了。” 温祈听的入了神:“哦……” 安娜敬佩的发狂:“哇……” 他俩这副三好学生的表情,让那位侃侃而谈的猎人激起了更多表达欲,继续道:“听说那位了不起的维尔特上将和我们将军一样,都不是主城出来的。” “你知道的,现在的将军大多数都是主城里那些精致包装的少爷兵,和咱们这些乡下丘八不一样,听说人家四五岁就能摸枪,十几岁,接受的教育咱们在外城四五十岁也赶不上,随便拿出来一个那都是个顶个的精英。” 那个猎人不屑地“啐”了一声。 “现役少将以上的将军包括老大总共就只有七个,大部分还都一直待在主城,常年留在外城一线对敌的,就只有我们老大一个。” 他自豪的与有荣焉,有别人被他们的谈话声吸引,也走过来:“主城猎人水平高,但经验少啊,他们摸枪的年纪,我们和污染物碰头都已经是家常便饭了。” “那倒是,”先前的猎人道,“岗哨没建之前,城墙这边就经常爆发小规模入侵事件。之前我家地里不知道什么时候窜过来一只兔子,身上没什么变异特征,刚开始大家都没当回事,后来我二叔觉得不太对劲,拿铁锹反过来,才发现它肚子是外翻的,没有皮!好家伙,一动就汩汩地往外流肠子啊,诶呦啧啧啧,可恶心了,要不是发现的及时,差点污染了我家半亩地。” 他形容的绘声绘色,吐沫星子吐了温祈一身。温祈擦了擦脸,问:“你们跟着将军很久了吗?” “两三年了吧至少,”猎人沉声说,神色渐渐平和下来,“我应该算是比较晚入伍的,这些年失去过不少同伴,也崩溃过,只有将军没变。他就像是杆旗,只要好好的立在那,我们就能为他拼命。” —— 晚上即使生了火堆,天还是有点凉,温祈把怀里的树枝都烧完之后,本来想去找洛森聊聊,但找不到,只好去找周铭。 猎人里几乎没人会照顾小孩,他基本是被放养状态,只有周铭记得每天在他的伙食里多加一颗鸡蛋补偿蛋白质,说是能长高。 于是温祈理所应当的和周铭分配到了一个通铺,只是他看起来一个五六岁的小团子,没有保存钥匙的权利,只能先去找周铭。 他到周铭办公室的时候,漆黑角落里一个颜色几乎和墙融为一体的东西突然动了动,把温祈吓了一跳。 他扭过头,和那只刚还了他匕.首的鹰大眼瞪小眼。 温祈问它:“将军在里面?” 鹰不吭声,歪头。 温祈只好蹲在它旁边一起等着。直到半开的办公室门完全打开,周铭抽着烟出来,看见他,连忙把烟掐了,弯腰把已经腿麻的小家伙抱起。 “怎么不敲门?在这干等着。”周铭问。 温祈还没说话,后面的柏合野已经走了出来。 他也看到了温祈,但没说什么,只对周铭简短道了一句:“你去对接a035通讯,有什么消息随时向我汇报。” “收到!将军。”周铭说完,把温祈放下,从兜里摸出一串铜制金属钥匙,对他说:“你拿着这个自己回吧,抱歉,今晚不能陪你了。” 温祈点点头。 周铭笑着摸了摸温祈的头发。柏合野就在旁边看着,周铭走了,温祈回头,又和他大眼瞪小眼。 温祈欲言又止。 柏合野:“……怎么了?” 顿了顿,温祈稚嫩的嗓音响起:“将军,谢谢您把我接回来,也谢谢您让安娜入伍,她现在很好。” 第29章 这是他一直没来得及说的话。 温祈垂下眼,半帘刘海遮住了他的眼睛,长而弯曲的睫毛微微颤着。作为一只异种,即使他是一只恩怨分明的异种,也依然很怕面前的人类将军。 柏合野:“没什么。” 温祈心里一喜,正打算告辞,脚下突然悬空,他的视角猛然高到不可思议。 温祈:“啊!” “头发扎到眼睛了,怎么也不知道剪?”柏合野提起他,左看右看,“啧”了一声,嘲道:“邋遢鬼。” 温祈被夹的不舒服,短腿无意识蹬了两下,大概不小心踢到了柏合野的下巴。 柏合野长长地“嘶——”了一声,不客气地把人放在凳子上,捂着脸说:“功夫挺厉害啊。” 说着,他离开温祈,取了一支剪刀过来。 温祈以为他终于决定要灭口了,挣扎着要逃,柏合野轻轻松松把人按住,冷淡道:“老实点。” 剪刀咔嚓咔嚓,温祈不敢动。 柏合野握着剪子伸向他,却没碰到他的皮肤。温祈感觉到自己已经长到脖颈的头发被人轻轻撩起,然后剪落。 温祈耳朵动了一下:“痒……” 柏合野不客气地弹了他一个脑瓜崩,温祈抱着脑袋躲,头发扫在脖颈间,更痒了。 他面前就是一张不大的镜子,他太低了,镜面看不到他自己的脸,却能看清他身后人的表情。 柏合野忍不住笑出声:“你这样动来动去的,是生怕剪刀划不到你么?嫌痒就自己找个毛巾遮着,鹰都比你好伺候。” 凳子不高,温祈人又矮,柏合野只能委委屈屈地半弯下腰,保持着这个僵硬的姿势。温祈努力去看,发现他今天戴了双雪白的手套,冷淡而禁欲的神情仿佛正在进行一项需小心对待的实验。实际上却只是给一个不听话的小朋友剪头发而已。 与自己同源的香气源源不断地从柏合野胸口飘散出来,慢慢的,温祈放松下来。 柏合野手艺居然意外的不错,没给温祈剪毁。温祈在只有剪刀摩擦和身后人的呼吸声中渐渐打起了瞌睡,就听少将忽然开了口。 他说:“之前我对你有很深的偏见,后来想想,其实是没有道理的。瞒着你把你送进研究院的事,抱歉。” 柏合野声音低而沉,桀骜的眸底闪烁的情绪对现在的温祈来说有些超纲了。 另一只手将温祈耳边的碎发扫净,他将收回手。 戴着手套的指尖却被握住了。 温祈抓住柏合野的指尖,他仰起头,剪短的前发向额头两侧垂下,正巴巴地看着他。 柏合野:“……” 他之前从没这么近地接触过这么小的孩子。短发的温祈整张脸露出来,就像是玉做的一样,柏合野都怕动作大了碰伤他。 就见温祈苦恼地抿了下唇,语速缓慢的,带着丝丝不确定地下了一个结论:“将军,你也是一个很好的人。” 第20章 出征 柏合野想说“哦”,觉得似乎有些太冷漠了,想说“当然,你现在才知道”,又觉得对一个看起来五六岁大的小孩说这样的话显得很没面子。 思来想去,居然一时挑不出什么合适的回复,好在办公室的电话机响起,解救了他。 柏合野立刻放下剪刀过去接电话,越听,他的神色越严肃,半晌,他回了一句“知道了”,放下电话筒,对温祈说:“我出去了,你自己回。” 他匆匆离开了,温祈把利维新磨的眼镜戴好,揉了揉鼻子,总觉得少将的背影有点落荒而逃的意思。 他在座椅上小心翼翼挪了半天,才终于在一个不会摔断腿的距离跳下去。温祈收拾干净残局,走时踮着脚把门带上。 此刻已经是半夜,天完全黑了,风穿过齿轮的缝隙发出“呜呜”的声音。基地里资源有限,这个点本该只有应急灯光亮着。然而此刻,灯火通明。 有什么惊醒了熟睡的城市,人们亮起昏黄的灯束,正四面八方地往某个方向聚拢着。工作状态下的机械发出频率稳定的轰鸣声,城墙上尽忠职守地走着古老的时钟。 温祈所在的位置和基地最亮的地方隔着几条曲折的马路,他试探着往那边走了几步,没有人顾得上管他,他便奔跑着让过潮水似的居民,找到了人群喧闹的来源—— 广场中心竖着一支飞快集结的军队,队前是整装待发的猎人,队后整齐排列着补给和装备马车,以及数排即将检查完毕的轻型装甲车。 军队里的人面朝着同一个方向,仰头,无声地注视着。 温祈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只能看到更加遥远的灯火通明的主城,在漆黑的夜色中好像距离很远很远。 猎人平时驻守城门,偶尔巡防也只是几人小队,这样庞大规模的出动仿佛预示了某种不详。人群里不安的情绪渐渐扩散开来,在机械时钟下窃窃私语着。 渐渐的,焦虑的声音愈来愈大,温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的身影掩藏在一双双交错的腿后,有的穿着笔挺西裤,有的穿着蓬起的裙子。后面的人推搡着想往前去,前排的人想离开,两拨人互相拥挤,他差点被踩进土里。 太多人了! 忽然,他的手被人抓住,将他从差点造成踩踏的事故中救了出来。 温祈抬头,看见是洛森,刚想和他说话,洛森就嫌恶地松开了他的手,转身一言不发地归入队中。 温祈被甩的踉跄一下,看见洛森在自己的位置站定后,望向了与众人相反的方向,目光中是熊熊燃烧的狂热。从他的眼神里,温祈毫不怀疑他是真的很期待上战场。 温祈扭头,看到了柏合野。 一个蓄着夸张胡须的男人跟他和周铭交谈着。大胡子的表现很紧张,是那种遇到大事时因为强忍恐惧而微微不安的表情,柏合野却没什么反应。 周铭很快注意到这边的骚动,他眼睛一亮,快步向温祈走过来,柏合野的视线随之跟了过来,眸色很深。 温祈知道少将也看到了他。 周铭将温祈放在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见他时不时往洛森的方向瞥,顿了顿,意识到什么。 他从来都是个很细心的人,看见温祈不甘心的样子,叹了口气:“洛森他……他就是这样的人,你别怪他。” 温祈扭回头。 周铭说:“他家里原本有四口人,除了他和他父母,还有一个妹妹,在他十二岁那年都死了。当时他刚刚入伍,正好遇到了十年前的基地入侵,九死一生回去,却发现全家都被污染了。” “他父母当场死亡,妹妹没死透,在血流干之前就异化了。污染他们的是一只寄生类植物异种,洛森回去的时候,他妹妹化成了藤蔓,家里房子塌了,路过的人被缠死在废墟里,是他亲自拿着火把一点一点烧干净的。” 两个人静默下来。 温祈心想,洛森是个不爱笑的人类,但他却总是很热心。断粮时偷偷给他送过牛肉干,给他讲过很多故事,像照顾弟弟一样照顾着他。 知道自己是异种,他应该也很生气吧,害死了他全家的种族伪装人类,理所应当地享受着他的好。 温祈自责地垂下眼睫,没注意到周铭欲言又止的表情。 第30章 队里其他和周铭相熟的猎人,大多要么已经结婚了,要么有了心仪的对象,就剩他和少将两条光棍还没着落。每一次出征可能都是最后一次,周铭见过很多次周围人向爱人表露心迹,轮到自己,却变得嘴笨拙舌。 他有很多话想对温祈说,但看着小崽子模样的温祈,想说的话哽在喉咙里,硬是一句都说不出口,只好自嘲地苦笑一声。 周铭啼笑皆非地注视着温祈,仿佛要他刻进心里一样,半晌,才叫他:“温祈。” 温祈仰头。 只见这位素来待人温和的副官蹲下.身,郑重道:“如果我能再见到你,我有一些话想和你说。” 他话里隐含的感情太收敛,温祈认真地说:“您一定会平安的。” 周铭怕自己待的久了就舍不得走了,他虚虚抱了一下温祈小小的身体,把千言万语都留在了这个拥抱里,转身走回柏合野身边。 随着他走近,柏合野也收回了自己的视线,大胡子伸手摸向自己的裤兜,递了一根烟过来。 柏合野顿了下,似乎下意识伸手想接,但还是摆手拒绝了:“多谢,但已经戒了。” 大胡子疑惑:“什么时候……” 柏合野说:“最近。”随后,他动作娴熟地套上甲,从队尾开始,每一位猎人都注视着他,与他碰拳。铁甲撞在一起,金戈之声响彻广场,猎人的眼是红的。 温祈知道这代表了什么——基地外出现了难以预测的危险,他们将奔赴战场,并且有很大可能会死在那里。 光荣猎人为人类意志永存而战,悍不畏死,但怕自己死的毫无价值。 洛森的目光眨也不眨,轮到他的时候,柏合野对他说:“活着回来。” 他们好像完成了某种意义上的勇气交接,每个人的火都点燃了。情绪似乎也是一种具有污染性的东西,温祈只是站在圈外,却感觉自己心跳快了几分。 人群躁动着,装甲车的机油撒在马路上,军队整装前行。 温祈站在人群外围,他拼命往前探着身子,踩在台阶上,想让自己的视角变得高一些。提高声音喊道:“洛森!对不起!请一定要安全回来!” 几乎所有围观的人都在喊,他的声音淹没在人群里,洛森大概没能听见。 身后突然有人叫他:“温祈,过来。” 温祈转头,撞入了柏合野的眼睛里。他的目光照旧是冷冰冰的,全副武装的甲胄让他几乎只有半张脸露在外面,温祈在那张脸上什么多余的情绪都看不出。 少将的身后是装甲车顶喷出的滚滚焦烟,他站在黑暗里,黑沉沉的眉眼英俊的夺目,大张旗鼓的占满了温祈整个视线。 他吊儿郎当的时候总显得很欠揍,然而一旦沉稳下来,深埋在贼心烂肺里的阴郁和冷漠就会形成一层天然的保护膜,将其他人隔离在数尺之外。 温祈看见少将伸出手。钢铁附着着他的掌心,骨节修长的手指微曲。 ——在温祈被风吹的乱七八糟的头发上按了一下。 他被压的闭上一边眼睛,另一只依然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珠像金灿灿的宝石。 小家伙总是拿那双特殊的眼睛观察别人,他有一颗旺盛的好奇心,太旺盛了,以至于很轻易就突破了正常人筑起的社交防线。 柏合野问:“不是让你回去么,怎么又出来了?” 温祈说:“听见很吵,就过来看看。” 灯火下泛着冷光的金属手套向后,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脑勺:“回吧,一会就不吵了。这些天我不在,你跟紧其他人,别让研究院的那群家伙把你再捉回去。” 柏合野驰骋战场,他应该是憎恨异种的,然而看见温祈单薄的身体被冷风吹的打了个喷嚏,又总忍不住心软。 他叫人拿了件外套给他。柏合野说:“兜里有糖。” 温祈在衣领上闻到了熟悉的、冷淡的香气。 但这气味又让他本能地觉得危险和害怕,于是回到宿舍,温祈将糖掏出来吃掉,衣服放在一边。 他把身体埋进摊开的被子里,突然想起,他和周副官,和洛森,甚至和只有一面之缘的猎人都说了让他们平安归来,却唯独没有和少将说。 廉价糖的糖味很重,酸甜的硬壳在舌尖缓慢融化,温祈闭上眼,心想,少将。 少将后面是什么,还没想完,他便睡了过去。 第21章 出走 第二天一早,安娜就来找到温祈,和他说了一个秘密计划。 昨晚猎人集结,安娜本来想浑水摸鱼跟着一起去野外,却在出门的时候就被柏少将发现提了回去。她太想上战场了,她好像天生有种天不怕地不怕的胆色,可惜没人慧眼识珠,都拿她当小孩子哄。 安娜需要一个盟友,于是大清早的就来策反温祈。 门被敲的彭彭响,好在大多数住在这片的猎人都出野外了,不然就她这扰民的程度,准得被拉着出去臭揍一顿。 温祈揉着眼睛拉开门,还没等看清,安娜就飞快窜了进去,对他宣布:“我要出城去前线!” 温祈:“……” 不知道是不是还没睡醒的缘故,对于安娜的壮举,温祈居然并不感到十分惊讶,甚至有种果然如此的无奈。 安娜拉着他坐下,对他讲解自己的“逃跑大计”:“基本上大部分精英都被调了出去,留在基地的大多是些业务能力不足的家伙,我们混出去很容易,不过野外没有路标和正儿八经的大马路,我们得准备好充足的食物。” 温祈打断了她:“等一下……我并没有说要和你一起走呀?” 安娜匪夷所思地看他:“你居然不想逃跑么?那你一个……呃,非人类,留在到处都是人的基地做什么?” 温祈被她问的一愣。是啊,他一定要留在基地的原因是什么? 人类从出生开始,就为了活着透支自己的时间和健康来达成一个个目标,获得更大的利益。异种为了满足欲.望和生存,也会互相餐食掠夺变得更加强大。但他呢? 他从一开始就注定会早死,这个时刻没有定数,或许是几年之后,或许就是明天,死亡对他来说是没有高能预警的。因此温祈总是显得很被动,他没有一个具体的目标,最开始他顺从本能靠近扉页所在的基地,后来遇到老者,就想和老者一直在一起,结果老者死了,尸体也没留下,他又变成了随波逐流的异种,只是看到什么,就将什么放进记忆里。 任何一个有思维的生物都是具有其主观能动性的,温祈却没有。 他想要活着,但如果某一刻需要他死,好像也没什么所谓。 异种没有人类的共情能力,与其余生物的羁绊也微乎其微,他所能提供的价值全数奉献给了研究院,现在看起来也不被需要了。 温祈默默思索着,他陷入了一个思维误区,认为一只将死的,不再会产生任何价值的异种是不必再花时间和精力去追寻什么的。 于是就这样,温祈默认了安娜的大胆尝试。两个目测生理年龄加起来还没有十八岁的小家伙头凑着头,在空旷的猎人宿舍里完成了惊人的密谋。 主要是安娜在说,温祈当听众。 第31章 安娜手指划过潦草的地图——还是温祈凭借记忆画的,信誓旦旦地说:“每天晚上九点都是猎人换班的时间,这时候城门会开启五分钟,在城门外的人进来,里面的人出去。今晚是伯特值班,那家伙从来都是个有懒就偷的性格,再加上少将他们刚走,他肯定要趁换班的时间偷溜去喝酒,再卡点回来,我们可以趁这时候跑。” 温祈举手,在安娜鼓励的目光中提出质疑:“但是城门口的猎人不止伯特一个,被另一个人发现怎么办?” “这得看你呀,”安娜拍拍他的背,把温祈拍的差点向前栽倒下去,“你去吸引那个人注意,我钻出去,然后再接应你。” 温祈对于这个计划的可操作性充满了怀疑,但安娜对他露出了充满欺骗性的微笑,郑重道:“复仇计划实行中,一切风险都是值得的,跟随我吧,我的骑士。” 于是,他们一个斗志昂扬,一个“夫唱妇随”,就这样拿着一份可笑的计划表,收拾自己的细软家当之后,满怀憧憬地出发了。 —— a035岗哨。 这是以a为前缀的第二基地百余岗哨中,唯一一个临海的岗哨。由于其毗邻海岸,曾经是最接近第一基地的地方,人类在这里建设了港口和船只,一度使a035成为除外城以外人口流动最大的地方。 这些港口随着北极基地的覆灭,已经完全废弃了,此刻只剩下密集分布的旧集装箱,以及一艘不知道还能不能使用的货船。 海洋异种大幅度进化,生出了水陆两栖的特性,将a035岗哨围的水泄不通。猎人率先占据港口,以此为突破进行夺回战。 又一波预热的火炮打出,柏合野跃下车顶,眉目间隐含戾气:“还是没有联系到南希吗?” 周铭神色凝重,他戴着头罩式听筒,一手按在通讯机身上,屏息片刻,摇摇头:“没有。” 柏合野刚刚被一只爬上岸的鱼怪照胸结结实实打了一记,现在呼吸间还能闻到血腥味。他低骂一声,对周铭道:“继续请求通讯,a035岗哨里还有四百来号民众,我不信南希能废物到一个也没保住。” 此刻,他面前的战场上满是鱼类的尸体残肢,鱼身上甚至有形似人类五指的结构,只能凭借着指缝中薄薄的蹼膜,才能辨认出一点分别。 整个港口充满了浓重的鱼腥味。 柏合野举起通讯器:“地面情况如何?” 天空中飘着两架仿生飞行器,柏合野话音落下的三秒后,来自天空的不稳定信号才终于传来:“很不乐观,因为不知岗哨内是否还有活人,我们投鼠忌器,不敢使用大型杀伤武器,很难办。” 岗哨最初设计本身就更偏向于防守,在无法联系到内部人员的情况下,很难从外面判断异种入侵情况。 猎人带来的武器储备足够把整个a035轰成渣,但他们不能这样做。再拖下去,下一波进化的异种就会再次从海底涌上来,他们将腹背受敌。 “现在最好的解决方法,是想法子进去看看里面的情况。”跟在柏合野旁边的猎人说。 他目光转向少将肩膀上的鹰。 “鹰做不到,”柏合野沉吟片刻,说,“它的飞行距离有限,进入岗哨内会失灵。” —— 城门口,安娜对着温祈打了个手势,温祈犹豫了一瞬,还是硬着头皮走了出去。 伯特在和上一班人交接后就招呼也不打地溜没了影,齐尔曼气的不行,偏偏他还被迫经常与他共事,只能自己恶狠狠地连带亲朋好友咒骂这货一顿,转头,看见个五六岁的小孩朝自己走来。 待走近了,齐尔曼便叫:“哪来的小崽子?怎么跑这来了?” 温祈生怕自己的眸色被认出来,撂着眼皮不敢看他,支支吾吾半晌,说:“我找不到路,大哥哥,请问这是什么地方?” “城门口。”齐尔曼赶他:“别在这待太久,小心有怪物混进来咬你,走,走。” 他背对着城门,安娜的身影接近了这边,贴着城墙一点一点挪着。 看见她,温祈连忙别开目光,齐尔曼越发狐疑,但他大概没往被骗的方向想,只问道:“你是有什么事吗?为什么不敢看我,是不是心虚?” 温祈顾左右而言他:“呃……是这样……”突然,他好像看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事情,陡然提高声音:“有人跑出城了!” 齐尔曼立刻转头,果然看见一团矮小的影子从城门缝隙里溜了出去。速度太快,他根本没看清那是什么。 出于谨慎考虑,他追了上去,但没敢追太远,离城门100米左右便驻足,不甘地放弃。 齐尔曼回到城门附近,想提醒温祈注意安全,却发现原本站在原地的小小身影已经不见了。 他疑心这小孩会不会冒冒失失从城门溜走,沿着外围找了一圈,没找到人。恰巧这时伯特回来,拎着几瓶酒坛子叫他:“喂,你找啥呢?” 齐尔曼随口应了一句,又用视线扫了一遍,确定没什么异常,才转身回去:“你又擅离职守,这酒槽脑子就算白送异种面前,人家都不愿意啃你。” 伯特无所谓地说:“酒酿的才香。” 夜色下,温祈缩在城门外的阴影里。基地的城门充分体现了蒸汽时代的拼凑实用主义,硕大的齿轮交叉在一起缓慢扭动,严丝合缝地挡住了温祈的身体。 他借着昏暗的月光向外围奔去,与安娜汇合。 安娜素来刻薄的嗓子终于说了一句好听话:“你还挺聪明的嘛!” 他们拿了一件商店里买的检测罗盘——不是军用的那种,军用的根本买不到。他们买的是那种用来检查房屋里有没有小型异种的,覆盖范围顶多一公里。 所以想要找到a035前线,只能靠瞎猫碰上死耗子的运气,以及温祈的直觉。 大概是扉页眷顾,值得庆幸的是,他俩出来一趟,居然一只异种都没有遇见,温祈专门带上的匕首暂时没有用武之地。 就这样走了整整四五天,带出来的粮食也快吃光了,安娜都快对这罗盘绝望了,突然,温祈嗅到了一点不寻常的味道。 他站起身,抬眼看向一个方向,轻轻地说:“……有海盐的味道。” —— 安娜不可置信:“你怎么闻出来的?” 温祈说:“研究院后厨仓库里有这样的味道,我记住了。” “我是说隔着这么远,你是怎么闻到的?其实你的原型是一条狗吧?我没说错吧!” 凭着赌一把试试的心态,俩小屁孩就这样顺着温祈的指引跑过去。如果在干粮吃完之前还是遇不到柏合野他们,或许就会死了。 幸运的是,上天再一次眷顾了他们。 安娜手里的罗盘疯狂转动起来,最后指向了他们的正前方。 两个人还没来得及欣喜,就迎头撞上了一大波逃窜的鱼怪。安娜“妈呀”一声叫道:“这什么玩意儿,这么恶心!” 温祈可以解答这个问题,他曾经在猎人小队听人聊过:“水生类!” 可惜安娜没空管什么水生不水生的了,她抓起怀里的包摸了一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丢出了几颗玻璃球一样的珠子。 第32章 下一秒,爆炸声轰然响起! 鱼怪们被一口气炸飞了好几个,其余发现了他们的不好对付,警惕地停了下来。 安娜喘了口气,得意地对温祈炫耀:“□□球,怎么样?在研究院那些年我可不是白待的。” 温祈还没来得及说话,鱼怪们就迅速作出了要吃不要命的决定,朝他们飞扑过来。 “!” 安娜连忙把腿短的温祈夹在咯吱窝底下逃跑,一边跑一边往身后丢炸弹球。她也是个人物,都怕的要死了还不忘和温祈说:“今天我们杀了这几只异种,来日就是基地的大英雄!不亏!” 结果她的雄心壮志还没抒发完,就连人带温祈一起撞进了一个人怀里。 安娜:“啊!” 温祈:“啊!” 俩熊孩子一起抬头,看见了柏合野寒冰似的眸子。 一记火炮打出,鱼怪成了焦炭,温祈和安娜感觉自己也被炸过一遍似的,即将随风而散了…… 第22章 进化 柏合野被他们气昏了头,冷嘲热讽道:“我当是谁搞出这么大动静,你们真是能耐了,改天蹬个齿轮,是不是就能上天了?” 安娜和温祈像两只鹌鹑一样缩在一起,头都不敢抬。 柏少将带兵这么多年,没见过这么能作死的家伙,气的胸口的伤一阵阵的疼,随队前来的利维不忍心,劝道:“他们也不是故意来找麻烦的,消消气,这种时候大家就别起内讧了。” 劝完这边,他又各打五十大板地扭过头,和温祈他们说:“你说说你们,谁准你们跑过来的?不要命了吗?万一刚才我们没及时赶过来,你俩就死了知道不知道?” 安娜嗫嚅道:“我想上前线,是将军之前不让……” 柏合野冷笑一声,刚想再骂几句,突然小腿一沉。 低头,温祈抱住了他的腿,正可怜兮兮地抬头看他。 他居然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撒娇和求饶,这方面温祈简直天赋异禀——少将一口气不上不下,被他湿漉漉的眼睛一看,彻底发不出来了。 柏合野不客气地一手一个,拎着俩倒霉蛋的后脖颈送进了后方,由利维看管着。他指着温祈的鼻子威胁道:“再跑出来一次,下次吃饭没有黑面包!” 由于长时间紧绷的情绪,安娜和温祈睡了昏天黑地的一觉,醒来的时候,已经天黑了。 周铭还是没能联系到a035的驻扎使南希,时间紧迫,暂时平息的海岸也有了蠢蠢欲动的趋势,猎人必须在入侵数量增多之前将普通民众救出来。 他们指定了详细的计划,由柏合野亲自带队先行。 晚饭时间,少将是和两个小孩一起吃的。 温祈照旧拿着他的黑面包泡汤,因为利维医生特别的照顾,他和安娜各分到了一根额外的火腿肠。 看到柏合野在对面坐下,安娜刚塞进嘴里的饭差点就没咽下去,她惊恐地看着柏合野淡定放好碗筷,高大的身体遮住了本就不太明亮的桌灯。 少将即使是吃饭的时间,也没有摘下耳上的波段仪。他一边吃,一边根据波段的反馈检查今晚的路线,遇到需要修改的地方,就叼着筷子头三两笔绘好。 安娜艰难对温祈使眼色——将军是不是要收拾我们了? 温祈摇摇头——不会的,他的气已经过了。 安娜愈发不安——那他突然来咱们这桌干什么?捉奸吗! “……” 安娜用平生最快的速度一滴不剩地解决了自己面前的食物,最后“腾”地站起来,用眼神示意——革命征程还在继续,你加油,我先走一步! 温祈嚼着微甜的面包,一直拿余光偷偷看柏合野。他的想法从来都很单纯,觉得自己应该有个目标,就到前线了,发现自己似乎变成一个了累赘,就总想弥补点什么。 片刻,温祈咽下口中的汤,开口道:“将军。” 柏合野眼也不抬,就嘴唇纡尊降贵地动了动:“有话就说。” 温祈难过地摊在桌上,两只爪子扒着桌边看他:“我是不是给您添麻烦了?” “你也知道啊,”柏合野没好气地说,他一根手指将温祈动来动去的身体按回座位上,数落他,“知道错了就好好吃饭,别再给我惹事。” “晚上您要进入岗哨里吗?” 柏合野淡淡:“嗯。” “那里异种很多。”温祈说。 柏合野:“所以呢?” 温祈垂下眼,即使他本来想说的不是这个,但还是说出了口:“您会很危险。” 温祈知道自己又在说废话,低着头等待柏合野的嘲讽,谁知等了半天,没能如愿。 柏合野沉默了片刻。 然后说:“危险是肯定的,出生在这年头的人类谁不是处在危险中?你人不大点心操的倒多。” 看见温祈不赞成的眼神,柏合野挑起长眉:“不生我气了么?” 他指的是瞒着温祈把人送进研究院的事,温祈怔了一下。在这危机四伏的末世里,他们都有各自的理由,他本来就没认真怪过少将。 更何况,少将救过他很多次,不论他知不知道自己是个异种,都没有一味地用偏见的眼光看过他。 温祈:“不生了。” 柏合野轻笑了声。他收起自己的餐具,站起身来,对温祈说:“今天晚上睡一觉,天亮我就回来了。” 少将是在月亮升到最高时出发的,他们安静而隐蔽,行动目标是以最小的代价与内部建立通讯,然后里应外合。 他们胸前配着勋章,手里的枪是新制的,枪剑双持,带着精密的仪表,弹簧裸露在外,在猎人指尖扣住,蓄势待发。 海岸上风有些凉,温祈突然一阵没由来地心慌。 他连忙解下自己的袖口,推开衣服查看,见皮肤完好无损,也没有发烧的症状,便松了口气。 旧港口前停留着一艘制式古老的货船,船帆已经在经年日久的风雨中烂成了一块破抹布,船身勉强还算完整,但动力系统已经完全失灵了。 暗色的海面在月色下呈现出一种别样的平和,波光粼粼,像海水在呼吸。 温祈沿着海岸线走了一段路,在港口尽头找到了同样无所事事的利维医生。 利维医生面朝着海岸线,背后是忙碌的营地,听见脚步声,他扫了温祈一眼,说:“有谁受伤了吗?” 温祈:“没有。” 利维:“那坐一会,难得有这么无聊的时候。” 他身边摆着和之前一模一样的小马扎,温祈拉过来坐了,踌躇片刻。 他想到了一件事,不知该不该说。 利维瞥了他一眼,没心没肺地:“怎么了宝贝?有什么烦心事就尽管和我说说,你周副官是个木头,将军是个没良心的毒舌,青春期的小心思,算来算去也就能和我聊了吧?” 温祈想说的事关于“女士”,就是利维医生的亲妹妹。他比人类对情绪的感知迟钝一些,但也能察觉到,女士似乎并不想让利维知道自己在研究院。 利维去看望他的那一次,女士请假了。她在躲着自己的哥哥。 人类的感情复杂又曲折,最终,温祈还是决定不再多管闲事,说起来另一个话题:“洛森现在很讨厌我。” 第33章 利维:“嗯?” 温祈声音闷闷的,这也确实是他选择冒险跑到前线来的另一个原因。他不是喜欢和人交浅言深的性格,甚至因为对人类语言的不熟练而有些不太爱聊天。洛森是个直来直去的人,失去这样一个朋友,他其实是很难过的。 利维想了想,他解释:“洛森他,嗯,比较复杂,他家里……” “我知道,”温祈抬起金色的眸子,“周副官和我说过了。” 利维道:“宝贝儿,人类的感情其实很麻烦的,有时候喜欢一个人,其实夹杂了很多别的考虑,譬如欲望,好奇,成就感等等,讨厌一个人也是这样的。” 他说:“洛森心里大概也有许多迫不得已的原因,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和他好好谈谈。不行也不用强求,毕竟如果你能让所有人都不讨厌你,那不叫好人,”他眨了眨眼,对温祈很不正经地说,“那叫死人。” 温祈似懂非懂,利维被他的表情逗笑,差点从椅子上跌下来。 他还没笑够,岗哨里突然传出一声巨响,两个人齐齐回头! 与此同时,看似平静的海面渐渐鼓起一阵一阵的泡沫,被海浪推着往岸上涌,渐渐越来越厚。泡沫下海水鼓动,有什么即将呼之欲出。 利维打了个寒颤,架起温祈就跑。温祈这些天被安娜夹,被柏合野拎,也快要习惯了,但还是被利维粗暴的动作顶的差点把晚饭吐出来。 他们身后,海水躁动越来越大,数不清的鱼怪自海面下露出行迹,鱼鳞在光照下微微反光。 —— 岗哨内,解决了外围少数异种,爆破完的哨塔开了个硕大的洞,砖石灰屑簌簌往下掉,柏合野被淋了一身,盯着一脑门官司抬手。 猎人随着他鱼贯潜入哨塔内部。 他们脚步很轻,呼吸放到最缓,哨塔内到处都是鱼身上分泌的粘液,以及坑坑洼洼的子.弹孔,看起来已经过一场激烈的战斗。 柏合野盯着塔内不同寻常的空旷,蹙了蹙眉。 为什么这么安静,异种都去哪里了? 每个岗哨内都有个应急避难的地方,就在哨塔底层。然而他们一路走来,没看到一只鱼怪,难不成都堵在了最下层? 柏合野眼皮跳了跳。 他们保持着十二分的警惕,从旋转梯往下。柏合野耳上的波段仪散发着蓝色淡光,勾勒出他冷俊的侧脸。 突然,走在最后的猎人脚步停下,疑惑地“咦”了一声。 他感到头顶有水滴下来,柏合野回头,瞳孔微缩,低喝:“闪开!”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最末尾的猎人抬起脸,头顶突然扑下一只鱼怪,长着巨大的蹼爪盖在了他的脸上。猎人惨叫一声,举起枪对准上方开枪。 鱼怪的腹部裂开一条大口,就要将他的脑袋吞进去,千钧一发之际,柏合野单臂撑着护栏翻过去,三步跨上台阶一刀将鱼怪挑了下来。 紧接着,贴在天花板上的鱼怪一个接一个扑了下来,柏合野举枪射击,吼道:“撤退!不要恋战!” 这些鱼怪居然进化到有了一定智力,躲在天花板上等他们自投罗网! 第23章 生气 营地内枪击声不断,反复预热的火炮有了要炸膛的迹象,猎人们只能反复运输储存好的海水来物理降温。 然而他们根本支撑不了多久。 大批的鱼怪毫无征兆地从海底涌出,它们的身体比之前更坚硬,更难打,铺天盖地而来,猎人落后的武器根本无法完全抵御。 更何况岗哨内情况不明,他们不能使用毁灭型武器,以防波及到身后岌岌可危的哨塔,只能凭靠火炮击退异种。 眼下似乎已经到了最坏的情况。 温祈个子太小,利维生怕谁一个不注意把他踩了,连忙护着人躲到后面。火炮的声音此起彼伏,他们耳膜受到冲击太久,已经有点听不清了,说话全靠吼。 利维对着温祈的耳朵大声道:“那小姑娘呢?你看到小姑娘去哪了吗?” 温祈同样大声道:“没看见!” 混战中,温祈看到了洛森,他正坐在一架火炮后面,眼神通红,状似疯狂,不间断地填装弹药,将围拢过来的鱼怪打成一摊摊血泥。 利维目瞪口呆:“他疯了么?这样频率的使用火炮会炸膛的他知不知道!” 洛森肯定知道,但他全家都死在了异种手里,他憎恶异种。 温祈挣扎着想下去找他,利维把他抱的更紧了一点,说:“你别乱动!” 污染值招标的警告回荡在营地内部,储存的海水很快见底,火炮发射频率不得已慢了下来。 猎人举着枪站在装甲车上,无差别扫射。 然而这总归是杯水车薪,温祈知道,如果再不想办法解决掉这些鱼怪,他们就必须战略性撤退。 然而少将他们还在岗哨里,这边一旦撤退,他们将面临内外两波异种,腹背受敌! 因此只能咬着牙硬撑。洛森已经打空了自己弹匣内的子.弹,他看了一眼好像无穷无尽的鱼怪,从装甲车一跃而下,再次跨上火炮。 有猎人拉他:“别!你想和异种一起炸死吗?” 洛森头也不回:“炸死就炸死!” 温祈终于从利维的怀里跳下来,但他还没来得及拉住洛森,鱼怪的后方就突然发出一声巨大的爆炸。 鱼怪被炸的溃不成军,当场少了十分之一。随后,安娜满脸是灰的跑进营地,她身上像在泥里滚了一圈似的,甲胄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样子了,一张脸上只能看见眼白和牙齿——她还在笑。 “我把炸弹球埋在那里,一口气全炸了!”安娜说,她像个凯旋归来的战士,手舞足蹈地对所有人展示她的成果:“要不是我力气小,还能扔的更远,炸的更多,牛不牛?” 所有人都在看着她,半晌,利维才走过去,拿袖子抹了抹她的脸蛋:“牛,太牛了!诶呀,研究院是怎么把你养大的,真是了不起。” 安娜笑容更大了,温祈觉得如果她有尾巴,此刻应该已经高高翘到了天上。 胆大包天的安娜炸死了近十分之一的异种,然而还有九成的鱼怪依然在试图入侵,攻势虽然有所缓解,但根本问题没有解决。 洛森还要往上冲,被周铭拉了回来。周铭把屁用没有的通讯仪一扔,血气也上来了,对他说:“你这样盲冲除了把自己炸成渣还有什么意义?是能轰死异种还是能把少将他们叫出来?这么喜欢送死,怎么不在自己腰上绑一圈炸弹冲进去呢?” 洛森头一次见他发这么大脾气。都说平时情绪稳定的人发起火来是很可怕的,周铭这么一呛,他愣是一句话也没能说出来。 良久,他低下头,眼圈却红了:“我,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现在做什么都是徒劳的了。” 周铭沉思许久,才艰涩开口道:“还有个办法。” 所有人看着他。 周铭眼中仿佛淬了火,沉声道:“去后面把装甲车开过来,如果实在不行,就把车炸了大家一起玩完,无论如何得保证岗哨里将军和手无寸铁的平民安全。” 他的话掷地有声,洛森咬咬牙,道:“是!” 第34章 “滚吧。”周铭无力地摆摆手,他又恢复了温文尔雅的模样,转身回来,到利维身边:“你们没有甲,我派一队人先带着你们撤退,温……” 他和利维一起低头,却没有看到本该在身边的温祈,声音陡然变了调:“温祈呢??” —— 被众人寻找的温祈此刻跑到了远离营地和岗哨500米外的石滩上。从他的视野里,只能看见营地忽明忽灭的莹莹灯火。 他蹲在地上,把裤腿扎紧,又咬着帽绳将袖子别了起来,以免妨碍行动。 做完这些,温祈抬头看向对他来说高不可攀的天然石柱,开始往上爬。 因为石柱表面已经被涨潮的海水洗的分外光滑,因此他不能隔着衣服爬,只能凭借掌心和小腿内侧的摩擦力往上挪。 受体力所限,他速度很慢,小腿被坚硬的石面剐蹭出片片血痕,最外围的毛细血管撑破了,丝丝缕缕地往下滴着血,流进了鞋里。 他胳膊和腿上都有不同程度的伤口,这些破口里流出的除了蜿蜒的血液,还有香气。 香味吸引了几只鱼怪,它们嗷嗷怪叫着往石柱冲过来,想要跟着温祈往上爬,滑腻的尾巴却在石柱上打了个滑,没成功。 温祈咬着牙,他不敢往下看,只能往上爬。 不止过了多久,温祈终于攀到了石柱顶端的斜平面,他脱力地跪在上面,喘了很久,才慢慢坐起来。 就像之前几次皮肤皲裂一样,伤口里涌出呛人而浓郁的香气,不同的是这次带了血,血里也有香。 但温祈知道,还不够。 他没有压抑自己的味道,随海风飘散的香气吸引了一部分进攻营地的异种,然而仍有大部分还留在原地。 石柱下站满了狰狞恐怖的鱼怪,温祈岌岌可危地坐着,两条腿蜷起,尽量减少自己露在石柱外的部位。 随后,他从怀里掏出老者的袖珍匕.首。 这把匕.首陪了他很久,一直没有可施展的用武之地,锋利反光的刀身映出了他的眼睛,温祈顿了顿。 金光璀璨的,非人的眼睛。 他从一开始见到巴特和老者,就知道这个世界上的人类是不同的,有的人博爱,有的人自私,有的人利益至上,有的人愿意为了他一次次降低自己的底线。温祈对人类这个种群产生了不可避免的探索欲。 他是个没有受过人类传统教育的异种,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喜欢,或者好感。在他眼里,主城挽着胳膊经过的夫妻和城门口勾肩搭背的猎人并没什么不同,就像宝藏之于巴特,死去的爱人之于老者,想要喜欢什么,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温祈喜欢人类,他认为现在到了自己付出代价的时候了。 月亮转到了侧上方,在温祈的侧脸打了一个浅浅的阴影。他深吸一口气,将刀锋靠近自己的手臂。 下一秒,血肉翻出,儿童稍显肉感的手臂顷刻间被划出了一道深沟。 从未如此浓过的香气倾泻而出,石柱下的鱼怪垂涎着这于他们而言无异于琼浆玉露的味道,恶心的长尾不断在石柱上拍打。 很快,第二批,第三批……几乎所有的鱼怪都朝石柱奔涌而来。温祈犹嫌不够,在自己左臂上又划了两刀。 不知道是冷的还是疼的,温祈整个身体都在哆嗦,失血过多的嘴唇泛白,他又往外看了看。 岗哨内的鱼怪也被吸引,跑了出来。 温祈的视线渐渐模糊,他强撑着身体,不让自己从石柱上栽下去。 但从体内飞速流失的力气已经不足以支撑他继续坐直,就在他眼前越来越黑的当口,突然听到有人叫他。 “温祈!” 身下的石柱突然狠狠一震,温祈晃了晃,艰难睁开眼,看见柏合野半跪在他身边,声音都发着颤:“……温祈?” 温祈也叫他:“将军。” 他已经没力气关注少将是怎么避开下面的鱼怪上来的了,自然也没注意到,自己的身体已经恢复原样,重新变回了少年略显单薄而瘦削的体型。 柏合野怀抱着他,手中三爪锚掷出——就是这个让他们在哨塔内争抢到一线喘息的机会。 他平稳落到地上,无视了身后骤然疯狂的异种,再次丢出三爪锚,抱着温祈一步跃上了高速行驶而过的装甲车。 装甲车呼啸而去,轻松将鱼怪们甩在了身后。 柏合野扒在车身上,对开车的司机洛森道:“开慢点。” 洛森依言放慢速度,将异种不远不近地缀在后面,带到了一处远离岗哨,并且相对平坦的空地。 温祈昏迷着,不安地动了动,柏合野面无表情地撕下衣服,给他做了简易包扎,狂风中暴戾的眸子里没有一丝温度。 如果温祈还醒着,肯定只会有一个想法。 ——他生气了。 等异种全部进入这片空地,柏合野轻轻放下温祈,站起身,蓄势已久的鹰呼啸而起,盘旋着落下一声嘶鸣。 下一秒,冲天白光落在这片空地,密集拥挤的鱼怪顷刻间成了一团灰飞,荡然无存。 这是少将为它们布置的坟场。 第24章 南希 柏合野在混战中削掉一只鱼怪的脑袋,衣服已经被血浸透了,他便用手抹掉刀身上的血迹,回过头。 手里的三爪锚在墙上扒的太久,已经磕出了数个裂口,一个猎人抛给他一枚新的,柏合野单手接住,飞起一脚踹翻了企图从上落下的鱼怪。 他手下的猎人没有吃干饭的,纵然猝不及防之下打的狼狈一些,但基本没有人受伤,身上脸上的血都是异种的。 他们边战边退,踩着鱼尸到达最底层。胸口的伤闷闷发疼,柏合野猜测应该是被撞狠了受了内伤,好在外面看不出来,他便也没声张。 哨塔底部的避难所就在眼前,隔着一扇沉重的青铜门,环环相扣的齿轮上斑驳的铁锈显示出,至少已经半年多没被人使用过了。 柏合野的心沉了沉。 他抬手利落射爆了两只异种的脑袋,抬起胳膊,在青铜门上猛砸:“南希?南希!a035没有活人了吗?”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青铜门太厚,里面没有传出回应,最开始被突脸的猎人顶着一脸鱼怪粘液过来,不安问:“将军,南希他们……会不会没来得及撤下来?” 那个猎人分析道:“看这次异种的数量,a035想必根本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入侵了,南希他们配的武器本来就偏轻量型,是对付那些小打小闹的怪物用的,这样规模的战争,他们说不定……” 柏合野没吭声。他说的有道理。 南希擅长突击和迂回刺杀,她的军备经验根本不足以应付正式的大型战役。水生类动植物有一层水隔着,本就不容易变异,更何况a035临近海域,远离陷落地,本来应该是基地外最安全的岗哨之一。 到底是什么让异种突然大群上岸,并且有意识地攻击人类岗哨? 柏合野想不通。他将手心的血抹到青铜门上,咬牙道:“先撤退,等回去再……” 突然,他耳上的波段仪出现了一点微弱的波动,极细微的,若非柏合野现在处于高警觉状态,或许这一点变化就会被他错过。 第35章 波段能检测出异种的异化趋势,也会受到通讯电波影响。柏合野飞快算出影响波段的方向,电光火石间改变了命令:“所有人,调转枪口,对准青铜门,轰!” 猎人对于他的命令已经形成了下意识的条件反射,闻言二话不说,立刻转身对着陈旧的青铜门展开疾风暴雨的攻势。 柏合野扫了一眼穷追不舍的鱼怪,抛出三爪锚,握住手中枪刀中央,如同握住一柄快准狠的出鞘短刃,三两下解决一只鱼怪,而后拽着它的尾巴借力横向丢出,竟扫出了一片转瞬的真空地带! 近距离感受到刀风的猎人目瞪口呆,硬生生把一句“卧槽”咽回肚里,但心里又控制不住地默默编排: 将军这恐怖的力气,若是握女人的手,非得直接把人家手骨捏碎了不可…… 就这一瞬的空隙,青铜门在枪林弹雨下骤然坍塌,扬起的尘灰中传出一道高调的女声:“将军!” 柏合野刚要应,就听那个女声继续道:“快闪开,爆裂弹预热完毕了!” “……” 柏合野就地滚落,刚刚撑住身体抬头,就见倒下的青铜门内一道白光骤然打出,顺着一条非常优美的弧线射入了鱼怪群内。 落地后沉寂了短短半秒,轰然炸开! 撕裂的血肉溅了出来,柏合野眼疾手快抬臂遮挡,好歹没让自己的脸遭殃,但身上的甲彻底淋上了粘稠的体.液。 浓烈的香气封闭在小小的空间中,几乎到了刺鼻的程度,猎人中当即就有人呕了出来。 爆裂弹是a035专供的武器,应对地面异种效果一般,但在这样的紧密空间内将聚集的鱼怪打散,却有着超乎寻常的奇效。 女人一战告捷,对柏合野敬了个标准的军礼:“上校南希,于a035岗哨执行联合任务幸不辱命,将军,我归队了。” 柏合野甩甩枪,三两下点掉剩余的异种,台步朝南希走过去:“我说,您能别每次出场都这么惊天动地么?” 南希嘿嘿一笑,放下手。她是个身量很高的女人,半卷的长发扎起一个高高的马尾,此时散了一部分出来,整个造型十分不羁,露出的一张脸却显得非常年轻。 但仔细看,就会发现那张甚至可以称得上漂亮的脸上,嘴角往后撕裂着一条陈年伤疤。她眼睛圆圆的,鼻梁很高,下半张脸却被这伤疤衬的异常可怖,就像将天使与恶魔随意拼凑在了一个人的脸上。 “我这叫高调。”南希甩了甩头发,真事儿似的抱怨,“将军,可算等到你了,你不知道这些天我们过的都是什么日子。” 猎人在柏合野手下八年,本事长进不少,脸皮厚度也跟着与日俱增,大部分人的性格都和他们将军一个德行,多少带着点欠抽。 柏合野冷笑:“差点把上司炸死的高调。” 南希心虚地别开眼:“这不是知道您厉害,肯定能躲开嘛,我一看就知道,您体格训练没落下过哈哈哈……” 他们往庇护所内部走去,庇护所内就像一个小型的岗哨,常年供应粮食和武器,确保从地面上逃难的人转到这里能够有足够物资等到基地救援。 南希收起嬉皮笑脸,正色道:“将军,a035岗哨共计604人,进入庇护所603人,只有一位67岁的奶奶……”南希露出痛苦的神色,咬牙道:“她腿脚不便,家里也没人通知,我赶到的时候已经被吃了半边身子,我尽力背出来,半路上人就没了。” 柏合野神色没什么变化,依然冷冷的,道:“自己领罚。” 南希抬手敬礼:“是!” 柏合野目光扫过庇护所的民众,对南希道:“说说吧,为什么不回应通讯,为什么听到我们在庇护所外,没有及时开门,还得我们强闯才行?” “我也不想啊将军,”南希苦着脸一指已经不能用的青铜门,“那群鱼怪来的突然,我还没来得及整合军备,平民的田里已经遭到了入侵,我疲于奔命折腾了一个晚上把人弄到岗哨里,结果青铜门不知出了什么故障,居然打不开了!” “你知道我当时有多绝望嘛将军?幸好手下的人还算靠谱,为我们又争取到了一点时间。我们想了个办法把异种暂时都引出来,然后绕道从水路走,在差不多的位置炸了个洞,这才进了庇护所里面。” 南希差点给柏合野作揖:“只能说谢天谢地这群人在水边长大,多少都识点水性,要不然我这罚还得加量。” 柏合野吊着眉:“通讯呢?” “被水冲坏了呀将军,”南希说,“岗哨里的工程师正抢修呢。这事是我考虑不周,不过幸好您和属下心有灵犀……” 柏合野危险地眯眼:“嗯?” “是料事如神!料事如神。”南希立刻说。 柏合野沉默了会,南希差点被他这张讨债脸吓出心脏病来,才听见少将开口:“准备一下,安排平民撤离。” 南希松了口气,知道这关算是过去了,她指挥着手下的小喽啰们,山呼海啸地走了。 柏合野站在原地,往残破的青铜门框上一靠,看似游刃有余,实际上他脊背微微弓着,是一个不外露的忍痛姿势,手指不明显地微微颤抖,是由于脱力引发的。 下层的鱼怪虽然清剿干净了,但岗哨上层依然有剩余的异种,那才是大头。待会还有一场硬仗要打,柏合野深吸了口气,强行克制住自己的躯体化反应。 金属护套随意搭在青铜门残骸上,这一刻,他突然想再次抽根烟。突然,耳上的波段仪再次出现变化,这一次更剧烈,更明显! 刚刚去探查情报的猎人匆匆赶回,柏合野若有所感,就听他说:“将军!留在上层的异种像被什么吸引一样,突然集体冲出了哨塔!” 柏合野心里重重一跳,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似的,倏然站起身:“跟上。” 远远看到石柱上温祈的那一秒,柏合野的心跳几乎是紊乱的。 从未出现过的巨大慌乱占满了他的整个胸腔,隐隐作痛的伤口像在剎那间被放大了无数倍。柏合野几乎能听到自己脑中的弦嗡的绷断了。 然而就在眨眼间,他收起了自己所有的不冷静,语速极快地吩咐道:“蒸汽能量弹预备,开辆车来准备接应,以鹰为号发射!” 异种被引走后压力骤减的猎人齐声:“是!” 随后赶上来的南希瞪着圆圆的大眼睛,她好像还是头一次见到老大这幅表情,一时也忘了这货有多么可恶,直愣愣道:“将军,那是你谁呀?相好么?” 柏合野理都没理她,径直上车走了。只有恰巧听到的利维解答了她的话:“你误会了,那是你家将军的冤家。” 南希露出茫然的表情:“冤家?” 风雨将至。 柏合野怀抱着温祈,在看到温祈气力不支往石柱下跌的时候,他心脏几乎停跳了,直到自己接到人,才仿佛感觉凝滞的心脏重新缓慢地注入血液,缓缓回温。 少年被爆炸声吓到,蜷缩了下,手臂的伤口汩汩冒血。柏合野看到他的皮肤在飞快吸收着自己铁甲上的鱼怪残留。 他沉默着解下甲胄,温祈的吸收便也停了。柏合野给他披上自己还算干净的衣服。 第36章 温祈昏迷间下意识反抗,手打到柏合野的胸口,他不禁闷哼了一声。 随后,更紧地抱住了怀里的人。 第25章 心悸 所有人都慌里慌张地围上来,人一多,柏合野自然不能在紧抱着温祈不松手。 他把人平放好,看利维先处理止血,然后才抓着脱下来的甲胄离开。 柏合野不想承认,刚才把人松开的一瞬间,他居然是有些不舍的。 在发现人在石柱上时那一瞬间的极大恐慌,让柏合野即使是现在想起来,仍然心有余悸。那时他的大脑几乎是空的,周围人的喧嚣和鱼怪的嘶吼化成了一根刺,重重扎在了他的胸口上。 一个人,真的会对另一个人的安危产生如此大的反应吗? 一名荣誉猎人,真的能为一只异种的死亡产生这样的触动吗? 而这样的深沉的恐惧,在他终于把人救到,抱在怀里后,化成了一个千钧重的巨石。此刻那石头重重砸下来,余波像一双轻柔的手,将他的心轻轻握了一下,挤出酸涩的感情,又毫不留恋地收回。 柏合野握了握沾着温祈血迹的手。他手掌宽大,这是一只形状优美,比起拿枪更适合弹钢琴的手,被包裹在冰冷的铁护甲中,已经脱力了。 喉咙干渴的厉害,温祈闭着眼的脸在他眼前挥之不去。 血液中残留的香气曾让鱼怪轻易抛弃势在必得的人类营地,现在也轻易让他焦渴不已。好像带着某种不自觉的勾引,从指腹凝聚落下。 过于浓郁的香气会让人头晕目眩,摸不透的感情也是。 风吹的大,带着雨落下来,柏合野被寒风一激,胸口的伤牵连起发痒的嗓子,咳嗽了几声。 他扭过身,捂着嘴咳嗽出来,晦涩而天生贪婪的眸子却自眉骨下抬起,一眼锁定了被围在众人中心的人,再没转开过。 温祈是在一片“咯吱咯吱”的安静祥和的氛围里醒来的。 他睁开眼之前,还以为自己在哪只老鼠的胃袋里,惨白惨白的牙在他身边磨他的胳膊。 醒来才发现,是大风吹的不太牢固的窗户“咯咯吱吱”响,少将捏着枚钉子苦大仇深地钉,而利维正在给自己换药。 温祈想说话,却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咳嗽了几声。 柏合野听到动静,当即就丢下变形的钉子过来,而有人比他更快:“骑士!” 安娜趴在他的床边,受视角变化,她此刻在温祈眼里又从靠谱的大姐姐摇身一变成了聒噪的少女,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瞪,嘴一张,活像一只即将引吭高歌的麻雀。 麻雀咋咋呼呼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是橡皮泥吗,能随便变大变小的?” 说完,她上手就要捏温祈的脸,被柏合野拍开了。柏合野说:“你还在这里做什么?” 安娜不解:“我不能在吗?” 柏合野:“刚才你们南希上校和我说,她改主意了,同意让你跟着她,你去问问。” 安娜“噌”一下窜起来,用一种以温祈的眼力都没看清的速度站好,挺背,后脚跟一磕:“是,将军,我去了!” 她风风火火地走了。 柏合野又看向揣着手在一旁看戏的利维,利维乐了半天,被他含霜带冰地一扫,也草草打了个招呼溜了。 至此,屋子里终于没有了占地方的人,显得呼吸都通畅了不少。柏合野轻咳一声,转向自醒来后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的温祈,问他:“你怎么样?” 温祈:“我好多了。” 柏合野落下眼皮,声音也放轻了些:“疼不疼?” 温祈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不知道将军这是又吃错了什么药。 但少将稍微一贴近,温祈就下意识颤栗,少将态度稍微不那么凶了,温祈就担心他终于耐心告罄,要杀了自己。 看见他往后躲,反应过来之后又硬生生克制住自己,柏合野眸色里不明的情绪一闪而过,继而收回了自己即将过界的语气,公事公办地说:“这次行动中,我们头一次没有失去任何一位同伴,也没有任何人被感染,这全都是你的功劳,大家都很感激你。” 温祈左手手臂伤口伤的太深,使不上力,他只能费劲地用一只手把自己撑起来。而柏合野扫了一眼他艰难的样子,居然也没有伸手去帮。 半晌,温祈终于气喘吁吁地让自己坐好,在“威严”的将军面前,摆出正襟危坐的姿势,轻声说:“我不要紧的。” 他出了一点薄汗,挂在那张逃出基地后晒黑了一点的脸上,显得可怜的要命。 柏合野别开视线,又咳嗽了一下。 温祈不明所以,他感觉少将今天怪怪的。 但以温祈贫瘠的感情经验,他根本不可能分辨出这究竟是什么,只是坐的更直了一点,像基地学校里做错事被老师抓包的儿童一样紧张地看着柏合野。 柏合野便给他变戏法似的摸出一把糖:“吃吧,a035特产的味道,加了海盐。” 温祈眼睛一亮,他从来不对自己的喜好撒谎,那时留在柏合野外套里的糖至今仿佛留有余香。甜味本身就带有让人高兴的魔力。 更何况人类的创造力无与伦比,他们甚至会做出把糖精和海盐混杂在一起的新品种,虽然没有纯糖那样的口感,但新鲜感俘获了温祈。 柏合野只坐了一会,外面欢声笑语的环境里,他好像也有了一点人情味似的,说:“好吃吗?” 温祈几颗放进嘴里一起嚼着,腮帮子鼓鼓的:“好吃。” “好吃也没有了,今天的量就这么点,你还要喝药,”柏合野失笑,对他说,“休整几天,等你好差不多了再回基地。” 说完,他将温祈掉在外面的被角放回床上,动作轻柔的不可思议,随后又拾起那枚不好使的铁钉,固定好“咯咯吱吱”的窗框。 温祈的目光追随着他,直到少将走出清晰的视野范围。温祈想摸眼镜,才想起旧的那个已经用不了了,新的尺寸还是属于五岁的小孩子。 岗哨内空间有限,大家基本上都住的紧巴巴的,因此外来的猎人基本上都是随便凑合在一起,一张床两三个人睡。 柏合野自然也没有例外,但到了晚上,他走到温祈的房间外面,敲了敲门。 为了方便照顾,利维本来是和温祈一起睡的,听到声音,都抬头看了过来。 柏合野说:“安德烈那边的支援到了,你去接应一下。” “啊?”利维说,“我去做什么?” 柏合野:“安排住宿,这两天大家都要挤一挤,你也别抵抗了。” 利维不服:“为什么是我和他挤?我想和我的温祈小可爱睡在一起。” “……”柏合野说,“你和他熟。” “并没有,我讨厌他那副和谁都‘我是你亲爹’的嘴脸很久了,”利维否认,他为了表明立场,还要作死地去问温祈,“宝贝,你舍不得我走对不对?” 这下柏合野不干了,他非暴力不合作地走上前,将人从温祈身上扒了下来,并且采用可耻的权利压制方法,对利维说:“我是领导你是领导?再敢抗旨不遵,小心军法伺候。” 柏合野这人就像有精神分裂一样。他正经的时候,利维觉得天大的灾难全一股脑压在这货肩上,他都能扛得住,可恶的时候,利维又恨不得立马吞个大力药丸咬死他。 第37章 温祈好奇地从床榻里探出一个头。 柏合野关上门,将叫骂和海风全隔绝出了温暖的室内,随后,他朝温祈走过去。 温祈连忙乖巧躺好装睡。 然而柏合野却没做什么别的,他甚至没有上床,拉开了椅子开始看战报。 温祈又睁开眼。 做了好半天心里建设,他说:“您不休息么?” “不累,你先睡,”柏合野的侧脸在昏暗灯光下棱角分明,帅气的不敢让人直视,“灯太亮了吗?” 温祈:“没有。” 柏合野顿了顿,随后,温祈听到他吹灭灯,身侧的床榻一沉。 温祈扭过头,听见身边人说:“睡吧。” 猎人枕戈待旦,很少有这样安逸的时间,几乎像放假了。所有人都睡了几天好觉,容光焕发,练兵的声音能从校场传到这里来。 温祈出了房间,听见周铭高喊:“动作利索点!那个谁,七排三列,你出来,骨头散架了么,怎么有气无力的。” 七排三列应声出列,高声道:“报告,我——” 他还没“我”完,打眼就瞥见柏合野这鬼见愁从校场走过,话到嘴边差点噎进嗓子里,私下里磕牙打屁的胡言乱语不经大脑就蹦了出来:“我,我经痛。” 众人差点喷了。 “你什么?”周铭差点被他气笑了,瞥见柏合野走过来,立正站好,“将军。” 众人立刻噤若寒蝉。 柏合野上挑的眼睛随意扫了眼面前罚站的小伙,对着他低头露出的发旋下了军令:“把上衣脱了,蛙跳二十圈,不跳完不准归队,滚吧。” 猎人是个流氓组织。从利维嘴里说出的话,温祈此刻终于有了一点体会。 “诶,你就是温祈?”肩上突然被轻轻拍了一下,温祈转过头,看见一个脸上有疤的女人笑嘻嘻的脸。 他礼貌问:“你是?” 女人:“上校南希。”接着又恢复了嬉皮笑脸的表情:“将军没跟你提过我吧?我可是经常听说你呢,这次a035的危机,谢啦!” 她豪气干云地一挥手,搂住温祈的肩,带着他往另一边走,同时挤眉弄眼地打听:“听说你这两天都和将军睡在一起?怎么样?” 温祈不解:“什么怎么样?” 南希当即意识到这是一朵没有被猎人的流氓气污染过的小白花,立刻从善如流改了话题:“你真是扉页那朵掉下来的花瓣么?所以你算不算一个扉页分页,香气也能让人不枯萎?” 温祈思索了一下:“应该吧。” “那可太好了呀!”南希哐哐拍他的肩,以一种邪.教教头的语气劝道:“诶,你留在我们这吧,我们这可好了,有粮有水有美人,光养眼就能多活好几年。而且你留下,将军也留下,我们就不用每年为了补偿香气储存天天狗一样舔基地了,直接宣布自治,建立人类第三基地,共创辉煌呀!” 温祈想了想,觉得这似乎是一个很诱人的方案,他问:“你们这里有很多海盐糖吗?” 南希大手一挥:“你要多少有多少!” 温祈当即就要答应,不远处却突然传来安娜的声音。南希低骂一句,立刻撒开手,说了一句“我先撤了”,随后逃也似的跑没影了。 等安娜气喘吁吁跑来,问温祈:“刚刚好像听到南希上校的声音了。” 温祈说:“她走了。” 安娜:“哪个方向?” 温祈丝毫没有出卖同伴的自觉,指过去。顺着他的指引,安娜恰巧看到南希的身影在拐弯处仓皇地一闪而过。 安娜兴奋道:“上校!”随后立刻追了上去。 第26章 浮萍 基地。 基地日报刊登了柏少将带队收复失地的英勇事迹,这位目前唯一留在前线的将军日常活跃在民众视野里,按理说大家也该习惯了。 但这次不一样。 柏合野向基地提交申请,表明a035岗哨危险程度太高,已经不适合平民生存,想要将那些人带回基地里。安德烈上校已经在支持的路上了。 此事在基地引起了轩然大波,工厂里,大街上,到处都是拿着报纸讨论的人。岗哨的成立本来就是为了缓解基地人口压力而建,资源就那么点,分给外来的人,本土的吃什么? 再说了,a035不能用了,不是还有a025,a015么?把人口分散给其他各岗哨不就行了?就算他们一个岗哨里互相都有点血缘关系又怎么样,非得都送进基地里吗?最近生育率本来就不高,这该死的时代婴幼儿存活下来的几率又低,万一那些人跟异种接触久了,带着危险的基因污染了基地怎么办? 这些柏合野都能负责吗? 针对少将这件事的声讨越来越多,主城又长时间没有动静。渐渐的事件发酵,逐渐演变成了对基地法律的不满,反对的信件塞满了意见箱,城墙上甚至被人趁深夜画了“禁止外来者”的涂鸦。 主城无可奈何,于是给柏合野发去了“待命”的指示。 会议室里,老元帅一拍桌子,骂道:“究竟是谁把消息传给日报记者的?谁他妈这么管不住嘴往外瞎说?把主城公信力放在哪!现在搞的大家都下不来台,谁能给我个章程?” 会议上的人都不敢忤逆他,有人说:“还不是那个姓柏的,非得弄这么一出,他以为他是圣父么。” 他一番话夹枪带棒,元帅于是连这落井下石的一起骂了:“我让你想办法,揪出泄露机密的人!你给我扯这些做什么?” 那人当众被下了面子,顿时面色青紫,一个屁都放不出来了。这下大家都不敢吭声,一时气氛萧索,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像参加葬礼一样,悲痛的如出一辙。 老元帅坐下,重重叹了口气,秘书颇有眼色,上去给他续了杯茶。 “呃,”最后,还是一个看起来和老元帅差不多老的人迟疑开口,“现在找泄露的人也无事于补了,那个记者是柏少将的忠实拥趸者,知道这事非但没有给偶像刷到声望,反而激发了基地矛盾,已经火急火燎撤刊了。他现在已经停职待查,我的人正在审。” “那你说,怎么办?”元帅看向他。 他犹豫了好一会,才小心地说:“这情况,和十年前有点相似……” 闻言,所有人都知道了他指的是什么。如果说刚才还是窒息的氛围,现在已经是死寂了。 好半晌,老元帅才捏着眉心开口:“不至于……不至于。” 那人道:“当断不断,矛盾只会被继续激化啊。” 主位上的人眉头死紧,睿智的绿眼睛此刻满是污浊的灰霾,一声不吭。 紧急召开的会议最终也没商讨出一个结果,但每个人都知道未来的选择会是什么。他们头顶仿佛悬着一柄达摩克斯之剑,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落下来。 —— 最后一线日光在海平面上半遮半掩地露出来,柏合野走在路上,突然听到路边的大树在说话:“救命!救命!” 声音稚嫩的很,柏合野目光扫了一圈,才发现不是大树成精了,是树上挂着一个小孩。 小孩一只胳膊死死抱着树干,一只捏着根细树枝,脚下踩着根稍微粗一点的,正站在两米“高空”上往下看。 第38章 几倍于身高的高度让他心惊胆战,整个人抖成了一片风中落叶。 柏合野慢吞吞走过去,把他好好抱下来。小孩眼泪鼻涕都糊到一起去了,拿袖子一抹擦涂了满脸,更难过了。 他这样子让柏合野想起了另外某个人,太呆了,他翻遍了自己身上,也没找出一片手帕给这小孩——肃杀的将军身上不是硬铁就是枪械,又看那小孩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叹了口气,拿衣角给他擦干净了。 小孩抽抽噎噎的,抬起脑袋看他。 柏合野促狭地问:“你需要帮助么?” 他本就是随口一问,谁知小孩吭哧半晌,居然点了点头:“你,你能帮我去阿婆家看看吗?” 柏合野顺着他的手看过去,见他所谓的阿婆家应该是他的邻居,门扉半开,院子里还晾的床单。只不过大概是条件拮据,主人家又粗心,床单破破烂烂的,蛛网都结上了。 他问:“你看人家做什么?” 小孩嗫嚅:“想吃鱼。” 说完,他补充:“阿婆做的鱼好吃,但我爸妈不让我过那边去了,我只好爬树看。” 柏合野心里微动,他终于露出了一点认真的表情,站直身,说:“那我帮你看看。” 说完,他揉了把光屁股小孩的头发,抬步朝“阿婆家”走去。住在海边的人都勤快,家里的床褥被子什么的隔两天就得晾一次,要不然空气太潮湿,极易发霉生虫,说不好就会被感染。 然而柏合野推开大门,一股极强的霉味混杂着海腥气扑面而来。这间屋子已经有段时间没人住了,靠近窗户的床头部分已经生满了密密麻麻的黑色霉块,被子乱七八糟地堆在地上。 柏合野掀起被子,浓郁的海腥味直冲上来,还混杂着一丝残留的香气。 窗前的地面上满是血迹,房间里有挣扎过的痕迹,柜子被推歪了,上面还有发黑的凝固血液,一盏煤油灯碎在了乱七八糟的桌前。 柏合野还找到了一枚已经失去生命力的鱼鳞片。 仿佛有人在睡梦中突然被从窗户冲进来的东西吓醒,惊慌之下试图反抗,然而她腿脚不便,最终还是被无力地推到了地上,后脑磕到柜子边,人事不省。 几乎转瞬间,柏合野就知道了这里原本的主人是谁。 他走出房间,将没关紧的门带上,转头看见小孩期盼的目光。 小孩说:“阿婆今天有做鱼吗?” 柏合野喉结动了动,他说:“没有,她今天没打到鱼。” “哦,”小孩失望地低下头,“不知道明天会不会吃,自从那天半夜和爸爸妈妈一起离开家,去海底下住了几天,回来就再没吃过鱼了。” 真正的小孩和温祈不同的地方是,他们在天真的基础上还保留着不切实际的幻想,认为南希仓促之下决定走水路进庇护所,是住进了海底下。 直到天阳完全没入海洋,柏合野才回到猎人营地。 有人将他的鹰送过来,对他说:“将军,鹰该修了,我该报么?” 柏合野抬起眼,伸手将鹰接了过来:“不用,我自己来,你看见……咳。” 他的伤没好透,断断续续的咳多了,就转成了肺上的毛病。利维每天拿一管不明颜色的不明液体给他灌,这么久也不见好。 猎人关切地问:“将军,您没事吧?” “不要紧,”柏合野又咳了两声,摆摆手,对他说,“你看见周铭了没有?找他有事。” “周副官刚刚好像去找温祈了。”猎人想了想。 柏合野不咳了。 他高深莫测地“嗯”了一声,让猎人自己干自己的别烦他,自己往住的地方走。 路上,他顺带买了晚饭挂鹰脖子上,又抓了一把海盐糖。 鹰抖了两下翅膀以示抗议,柏合野一把握住它的鸟嘴,说:“别乱动,洒了你赔。” 铁石头做的鹰大概头一次听到人类对它做出如此不合理的要求,一时呆了,柏合野松开他,大步流星走到门前。 正要敲门,忽然听到里面传出了周铭的声音。 ……还没走呢? 柏合野伸出的手当即就收回去了,他眼珠动了动,突然转过头警告鹰:“别出声。”然后靠在门框,侧耳稍稍贴近,以一种非常正直非常严肃的表情,开始偷听。 鹰疑惑的歪了歪脑袋,不理解主人为什么要在自家门口做贼。 长期在军中的人,和那群军痞子混久了,再儒雅的人都不可避免会染一点抽烟的习惯。周铭在温祈身边坐下时,温祈闻到了淡淡的烟草味。 周铭笑着蹭了蹭鼻尖:“我上次说的话……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柏合野心想,上次是什么时候?这两个人在他眼皮子底下暗度陈仓,而他居然不知道! 看来他也应该把自己送去报修了。 就听温祈回道:“记得的。” 周铭温柔地笑起来。 他长相是那种很典型东方人的模样,鼻梁不挺却很有型,是在长辈那里很吃得开的模样。因此总有人玩闹起来调侃他,比起猎人,他更适合坐办公室里替领导接收电话。 周铭伸直长腿,透过窗户,眼睛盯着岗哨上忽明忽灭的指示灯,灯光的穿透力很强,在夜空中投射出长长的一道光束,直插天际。 就这么盯着看了一阵,周铭忽然道:“将军平时要管岗哨和基地的巡防,又经常需要去野外工作,如果有照顾不到的地方,你叫我就好。” 温祈看向他。 他看着温祈。 温祈的情绪反馈比较滞后,因此周铭和他表露心绪的时候,总是难免怀着惴惴。 温祈不是人类,普通人知道了他的身份很难不带着千百年下来刻在基因里的恐惧,周铭对他却是另一种层次的紧张。但不论是恐惧还是紧张,这些情感很大程度上温祈都是感觉不到的。 寂静夜色下,温祈奇怪回道:“周副官,您想和我说什么?” 周铭几次想张口,话却一股脑堵在喉咙里,噎的他排不出个先后顺序,好半天,才蹦出几个字:“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在想,怎么会有这么特别的孩子。你的眼睛总是很安静,这样的安静在这个世界非常非常吸引人。” 温祈眼睛往下垂了一点,又抬起来瞥他,金色的瞳孔在昏暗的房间内熠熠生辉:“您的眼睛也很漂亮。” “谢谢你,”周铭笑起来,他东拉西扯半天,此刻终于攒够了勇气,可以条理清晰地列出自己想说的话里,张开嘴:“其实我……” “将军好!将军您在这做什么呢?” 周铭:“……” 温祈:“?” 柏合野:“……咳,没什么,你有什么事?” 那位没眼力见的猎人难得能和少将搭上话,高兴的不得了:“查理肚子疼,我替他把修理工具带给您,是鹰坏了吗?它脖子上挂的什么?” 他指的是鹰脖子上冒热气的饭盒,柏合野无言片刻,淡定伸出手:“嗯,对,它还没吃饭。” 说完,他和那位大眼瞪小眼,两个人都意识到了什么,随后,猎人以一种近乎肃穆的表情把工具箱放在了柏合野手上。 第39章 第27章 好看 扉页所在的广场是主城最富有文艺气息的地方,这里没有多少冷冰冰的机械齿轮,周边商户也都不是工厂类建筑,并且签署了《禁止释放有害气体条例》,干净整洁的充满了旧时代的优雅。 然而此刻,广场上人声鼎沸,不上班的主城民众几乎都聚集在了这里,上班的也竭尽所能请了假。 他们在举行游行。 游行的主题依然是那老三样,不同于岗哨的野外求生和外城的凑合活着,主城的上等人为了有别于那些乞丐,每天都在绞尽脑汁地为自己争夺权利,标语上的“反对a035入城”也是因为这一点。 人群闹哄哄的,把广场围的水泄不通,例行来检查扉页状态的女士被一个人不小心撞了下,高跟鞋后跟断了。 她提着鞋,单脚蹦到人群外,扶住了造价比主城政.府办公所还高一千万的扉页支撑架。 柔嫩的花枝舒展在她身旁,无处不在的香气铺满了这片广场。 这时,有人叫了一声:“珍珠。” 刚开始,女士并没有意识到这是在叫她。她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个称呼了,以至于看到面前的人,愣了一下。 随后,她讶异的表情渐渐变淡,重新变成了一滩死水:“教父。” 面前是一名胡须花白的老头子,他是教会的最高领袖,被教徒称为“神的代言人”,曾听到来自混沌之神的只言词组并将其编纂成书,在基地威望极高,本人却不怎么露面。教父神情十分平和,以至于他虽然比赵院长早生十几年,看起来却比他年轻。大概精神气确实能养人。 教父穿着一身代表信教的黑袍,游行的人虽然不认识他,但都认识这袍子,恭恭敬敬地给他让开道。 他冲女士一点头:“我听说今天广场上乱的很,就过来看看。” 女士不置可否,就见教父那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转向扉页,神色沉静:“扉页的数值曾在‘种子’脱离后断崖式下跌过一段时间,但很快就恢复了。但我有耳闻,自那以后,研究院起草了很多文件交给主城,你们在紧张。” “嗯,”女士不认为这是不能说的,“事实上,扉页自有记录开始香气数值一直在规律性降低,只不过速度很慢,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所以现在呢?”教父问。 女士言简意赅:“速度变快了。” “不止是变快这样简单吧,以现在的速度,扉页最多再支撑一百年就会彻底枯萎,”教父抬头,看向扉页纠缠的花瓣,“人类种族将在百年后走向灭亡。我们这一代人还能寿终正寝,下一代人却要每天心惊胆战地数着生命倒计时。” 女士知道教会和研究院有暗箱下的勾结,但她并不关心,也不在意,只默默听着。 教父换了个问题:“你哥哥是不是这两天就要回来了?他们也真是能够折腾的,居然想把一整个岗哨里的人带回来。”教父叹道:“枪打出头鸟,怎么就不懂这个道理。” “嗯。” “你最近有和他联系么?他怎么样?” 女士垂着眼:“他很好。” 利维和女士出生在主城,自小没了父母,是教父得知消息后将他们一同领回抚养到成年,之后,利维进入大学,毕业后就上了柏合野的贼船,马不停蹄地奔西跑,女士明面上留在教会,私下却入了研究院。 “他是个能折腾的性格,天生不是居于一隅的,”教父看向面无表情的女士,叹道,“你们……唉,你们兄妹俩,一个比一个不省心。” 女士在人面前总是神色冷淡并且沉默寡言的,她的情绪藏的很深,轻易不会被人挖出来。教父打量着她,与记忆里另一个常常满腹心事的女人对比一番,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又好像有哪里不同。 他说:“柏合野那个小子,很有本事,也很有手腕,年纪轻轻身显名扬,可惜锋芒太露。你哥这么死心塌地跟着他,不是长久之策,将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很有可能永远都爬不起来。” 游行的人渐渐多了,人们的身影迭在一起,好像能凭借声音大打动上位者一样。 女士笑了笑:“这是他自己的选择,哥哥是个很重感情的人,我没有信心能劝动他。” 教父便不再说多余的话了,毕竟抚养他们这些年,基本上也就是把人留在教会里自生自灭,说不上有多亲近,只是能聊两句的关系。 日暮渐西,人群也不见退,就在女士考虑该怎么措辞告别的时候,另一个穿着黑袍的教徒气喘吁吁跑过来,将一双软底的靴子放在女士脚边。 女士愣了愣,就听教父绅士地开了个玩笑:“人多,淑女穿高跟鞋在这里太危险了,抱歉,先自作主张叫人送了平底鞋,没关系吧?” 女士摇了摇头,弯腰穿好,将报废的鞋子随手丢进了路边的垃圾箱。 她心想,从见到教父到现在,没有见他用过电话或是通讯器一类的东西,他究竟是怎么联系到那个教众让他送鞋来的呢? 难不成心灵感应么? 心不在焉地和教父告别,女士孤零零走在回住处的路上,准备一会路过研究院的时候顺手把今天的检测报告放回去。 然而走到研究院门前时,她随意瞟了眼手腕上的表盘,突然,脚步一顿。 —— 自从那天撞见周铭和温祈的告白现场,柏合野跟他们的关系就总有点尴尬。不知道别人怎么想的,反正柏合野是不太想和他们交流。 a035的人没有主城的通行担保,柏合野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带着他们一起翻墙进去,只好跟南希和安德烈合计了一下,先将人分批次送进其他岗哨里将就一段时间。 岗哨和岗哨直接相距甚远,生活习俗也因着环境不同而各有差异,一个岗哨基本就是一个完整的社会团体,要那些岗哨里的驻扎将军接纳新的居民并不容易。何况这些将军并不都是柏合野的人,为了说服他们,柏合野几乎天天都在疲于奔命地到处扯皮。 也就没精力管温祈和周铭之间的那点事了。 周铭表白被打断,他短时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再提起这个话茬,只好变本加厉地对温祈好。可惜他的殷勤献错了人,温祈根本搞不懂人类之间含蓄又复杂的感情,他对周铭只有感激,以及“太麻烦您了,我自己来吧”的拒绝。 利维冷眼旁观,感觉自己好像在追一部曲折的苦情小说。 回基地的路上,温祈照旧和利维医生待在一个马车里,他捧着一本书看,而利维这操心老妈子眼见柏合野自顾不暇,周铭单相思无果,简直好奇的不行,抓耳挠腮地想了解一下当事人的想法。 于是他坐在了温祈旁边。 温祈看累了,摘下眼镜,按了按眼皮,突然发现身边有个一声不吭的家伙,吓了一大跳,书差点都掉在了地上。 利维一弯腰捡起来,搓着手露出个猥琐的笑,说道:“温小祈呀,在忙吗?” “不忙,您说。”温祈道。 “咳,也没什么,我就是有几个问题想问问你,”利维打听道,“你觉得周铭这个人,怎么样?” 温祈想也不想:“他很好,很温柔,很会照顾人。” 第40章 利维又问:“柏合……柏少将呢?他是个怎样的人。” 这回,温祈犹豫了一瞬,但依然道:“将军也很好。” “那你觉得他们两个谁更好一点?” 温祈挣扎道:“分不出来。” “如果要你一定得分一个,从什么角度都行,对你好不好,平时为人处世机灵不机灵,颜值高不高,都行。”利维逼他。 温祈听到最后,眼睛一亮,轻易就被忽悠了进去:“那……还是将军吧。” 利维歪了歪脑袋:“他怎么了?” 温祈“唔”了一声,丝毫没有为自己的肤浅感到羞愧,一板一眼地说:“他好看。” 利维长长地“哦——”了一声,心想,原来你喜欢柏合野那样长相的人。 得到答案的利维心满意足回去补觉,温祈不明白他们人类错综复杂的情感关系,重新捡起书。 回到基地以后,利维从马车上下来,就开始侧着眼睛笑嘻嘻看柏合野,把柏合野看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你斜视啊?” 利维高深莫测一扶单边眼镜,背着手,以一种“尔等愚人不配与老子说话”的神棍姿态晃悠悠飘走了。 柏合野挑了下眉,转过身,正对上温祈偷偷往这边看的眼神。 温祈本来看见利维和柏合野交谈,想起自己在车上说的话,有点不好意思,但对上了柏合野的目光,居然是对方先一步移开了视线! 他不太明白。 值得一提的是,今天守城门依然是齐尔曼和伯特,太巧了,巧到齐尔曼看到随军进城的温祈的时候,差点没认出来。 但很快,他就发现了试图躲在队伍中间的安娜。安娜本来死缠烂打要跟着南希一起转移居民,南希嫌她累赘,提着人到柏合野面前告状,正遇上少将暴躁接线其他岗哨,那不近人情的血腥表情和骂娘的语气当即就把小姑娘吓哭了。 柏合野听到声音,放下话筒回头扫了一眼,又令行禁止地让安娜把眼泪憋了回去。 于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安娜在少将这里碰了钉子,被迫跟着回到主城,谁知好死不死,和齐尔曼打了照面。 齐尔曼指她:“就是这个小孩,当初偷跑出去的!” 伯特正在埋头登记,他宿醉回来,鼻头还是红的,闻言抬起头:“什么玩意儿?柏少将队伍里的人?你喝多了吧?” 齐尔曼骂他:“你他妈才喝多了!” “我确实喝……诶呦!”伯特突然捂住肚子,表情一瞬间扭曲道,“我好像喝了假酒,肚子好痛,不行了不行了,我得去方便一下,一会将军问起来你帮我挡挡!” 说完,他把笔一丢,老鼠一样窜了出去。齐尔曼愣了一下没抓住,正待破口大骂,突然肚子里一阵诡异响动,他也面容狰狞地蹲下身去。 “饭菜里有毒吗?我靠……怎么这时候……” 趁着齐尔曼倒下,安娜飞快溜了进去,跑到温祈身边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柏合野被温祈一个眼神看的差点丢盔卸甲,他例行公事地把东西送去检查,给自己倒了杯水漱口。 正要送到嘴边,一个负责接线的猎人连滚带爬滚进来,大声说:“将、将军!” 柏合野心里一突,不动声色地说:“怎么?” 猎人说不出话,把一张电报递给他。 电报上用了最高级别的加急密码,只有一句话: 将“种子”立刻击杀。 第28章 前夕 柏合野站起来:“怎么回事?!” 猎人这才磕磕绊绊的跟他解释,柏合野这才得知,研究院中,被温祈吸收过的异种,在短暂沉睡之后,都像被打了化肥一样出现了更快速的生长趋势,污染值也呈指数级增长。被吸收前后质量变化小的率先呈现出这种变化,其余实验体紧随其后。目前,研究院为了基地安全已进入全封闭状态。 这位胆战心惊的猎人的职责是负责接洽主城的命令,这份电报不是传讯传过来的,而是主城的人亲自送过来的。 柏合野把手里电报一丢:“带我去见他。” 来送信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位在研究院颇为关照温祈,还给他送了一个音乐匣子的学员04。此刻,他的面容已完全不像温祈见到他时的第一印象中天真又活泼的形象,似乎很多天没睡觉了,眼下黑眼圈浓重,长出的胡子来不及刮干净,身体几乎是形销骨立的。 学员04见到柏合野,后脚一碰,道:“柏合野将军。” 柏合野打断了他的寒暄,直入主题道:“这是怎么回事?” 学员04点点头,他的神色麻木,背台词一样念道:“柏少将,我们研究院素来以基地利益为最大……” 柏合野不耐烦:“去掉废话,有事直说。” 于是学员04直说了:“研究院已经作出牺牲,将军,请您也谨记自己光荣猎人的身份,不要忘记自己效忠的究竟是什么。” 温祈之前看见柏合野和他对视之后匆匆忙忙进了办公室,现在又匆匆忙忙走了,颀长的背影远去,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他不知道少将是怎么了,最近对他总是很冷淡,虽然他依然会插科打诨,但在温祈面前,好像总刻意避免有眼神或是肢体上的接触,端出一副冷淡派头,显得愈发阴晴不定起来。 于是他把这件事告诉了利维,企图从他那里寻找答案,对此利维只神神叨叨地回了一句话:“将军嘛,平时压力太大,折磨的他睡不好,隔几天总会抽风一次。” 温祈把这件事记住了,晚上睡觉之前去找了柏合野,黑暗里差点被将军一刀宰了,见到是他,便被敷衍地塞了一把糖客客气气送出来了。 他很有点挫败的感觉,少将亲手剪短的头发因为城门口的风,里出外进地乱着,温祈伸手捋顺了。 很快,他就不再关注这件事,因为有另一件事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洛森抱着一堆资料从办公区出来了。 温祈和安娜说:“我离开一下。” 安娜的胆子不小,好奇心比起温祈本人也不遑多让,于是纠缠起人来也很有耐心,在把人逼疯这方面她简直天赋异禀。闻言,她立刻跟了上去,对温祈说:“你要做什么?想再‘逃离’一次么?” 温祈十分佩服地看了她一眼,但很可惜,他只是想去找自己曾经的朋友解开误会——他不想和任何一个人类闹得太难堪。 安娜听了他的解释,无言半晌,最后说:“天爷,真不知道该说你是傻到不懂人情世故,还是对所有人类都保有一种奇怪的母性。你对谁都这么圣光普照吗?” 她的话里有一半温祈都没听懂,但不妨碍他大概理解了安娜的意思,想了想,说道:“应该不是,我对将军就很害怕。” “他的确很吓人啦……”安娜悻悻道,有了共同恐惧的对象,她飞快地在温祈身上找到了认同感,紧接着也理解了他,“行吧,不过咱们现在过去到底要干嘛?人家洛森讨厌你不是因为你这个人,是因为你这个种族,你巴巴地追上去能讨到什么好?” 温祈说:“我要和他道歉,作为朋友,我之前隐瞒了他,但我没有伤害过他的家人,所以我想和他解释一下。还有他之前救过我,我还欠着一句道谢。” 第41章 安娜嘀咕:“和你真是说不通……看来我之前没说错,你对人类真是有种别样的宽容。” 说话间,他们走到城防所。这里是一个颇有规模的办公大厅,是基地里猎人工作的大本营,在职的猎人都要在这里换岗,调职。此刻,近一半跟随柏合野出去的人都在这里。 一些人会在工作之余来这里休息一会,大厅里配备了沙发和座椅,还有一个饮水器和大号风扇,几乎可以算舒服的环境。有的猎人靠在沙发上小憩,有的猎人趁长官不在,摸出珍藏已久,但因为常年藏在铁甲里磨损严重的扑克牌来玩。 温祈找到了准备领职的洛森,此刻他正把手里的资料交上去,没有情绪的声音响起:“猎人编号80096,刚刚执行完毕a035岗哨任务。” 登记的人看了一眼他的工牌,说:“8开头的新人是吧。” 洛森紧张地把手背在身后,下意识挺直背:“嗯。” 他肚子从下午开始就一直不太舒服,此刻为了给军方的人一个好印象,只能强忍着。 好半天,那人才说话。 “去跟着波鲁上校在外城巡防吧,接委托除些混进来的小型异种啥的,其他没你能干的。”那人把数据诋递回去,态度说不上热情,但也有些敷衍。 波鲁是道尔上将的人,这人尽皆知,虽然巡防职位不高,但能在他手下干活就等于拿到了进入主城工作的敲门砖。洛森没想到自己能领到这个职,资料被拍在胸口时愣了一下,有些着急:“我不能继续跟着少将么?” “能跟在波鲁上校身边是你的荣幸,还说什么?”那人挥手赶他,“我记得你,这次出征是你硬死皮赖脸才跟着一起去的,别以为混到一点军功就能飞黄腾达了,早着呢。” 洛森性格沉默寡言,又疾世愤俗,除了少将他谁都看不上,在队里自然也没什么好人缘,显然这个人就不太喜欢他,说完就例行公事开始接待下一个人。 洛森呆了许久,失魂落魄地走了。他死死捂着肚子,离开少将身边这件事完全冲淡了他或许能够进入主城的欣喜,以至于他完全没注意到,自己身后多了两条鬼鬼祟祟的小尾巴。 等他领了新牌,休息片刻准备出发的时候,才突然发现自己面前站了两个人。 洛森:“……” 温祈说:“你还好么?” 洛森并不想理他,语气不善:“不用你管!” 他现在满心怒火,甚至烧到了无辜的温祈身上,想到这只异种可以理所应当跟着少将,新仇旧恨一起,天生心眼就比别人小的洛森出离愤怒了。 他看也不看温祈一眼,起身就走,倒是安娜先不干了,上前一步拽住他:“诶你有没有一点礼貌了?” 她一下没控制住手劲,就听见“咔”一声,洛森的胳膊好悬没被她卸下来,冷汗刷的冒出,猛地甩开了安娜:“你做什么!” 他脸色难看到了几乎发青的地步,温祈突然嗅到了一点不寻常的味道,眼睛微微睁大:“你先别动,你……” “我什么,”洛森没有掩盖声音,他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额头青筋暴起,脾气大的不正常,骂道,“你烦不烦啊,我怎么样关你什么事,你妈没教过你热脸少贴冷屁股吗?” 说完,他自己也反应过来,爆了句粗:“操,你特么没妈,花叶子上蹦出来的。” 这句话颇有戏剧色彩,可温祈此刻完全没心情笑。 他只抬起那对圆圆的眼睛扫了一眼,就不由分说地上前一步,以一种让人完全看不清的速度扑倒了激动的洛森。数据洒了一地,所有人的目光都移了过来。 安娜也呆了,她下意识抬起手却抓了个空,在背后愣愣地说:“温……温祈,你怎么了?” 温祈没空搭理她。他的面色是前所未有的严肃,皱着眉,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根手指挑开了洛森的护甲。洛森抬臂要拉他,他避开洛森的手,随着“刺啦”一声响,竟用蛮力撕开了洛森的衣服! 前来阻止的人顿时停在原地。 众目睽睽之下,所有人都看到了足以让全基地少年儿童做噩梦的场景—— 洛森没被衣服遮挡的皮肤下,原本健康的麦色皮肤变成了半透明的白,表皮下鼓动着万千密密麻麻的球状生物,争前恐后地试图往胸腔涌去。温祈手覆着的地方,那些诡异的家伙像浴缸里找到鱼食的鱼,你追我赶地迭在了温祈掌下。 温祈颤抖着收回手。 动弹不得的洛森突然激烈的痉挛起来,他全身抖动,眼球上翻,露出大片的眼白和血丝,温祈被他甩了下去。洛森踉踉跄跄奔走几步,突然,偏头呕出了一滩胶状物体。 黑色的粘稠状物种混杂着血液和胃酸,在地上扭动着,有人惊呼出声:“是胃袋!” “胃袋”渐渐地长出了婴儿一样的手和脚,尖声嘶叫着。 下一秒,一枚火弹砸中那只恐怖的东西,“胃袋”顷刻间化成一团焦灰。温祈听到鹰扇翅膀的声音,坐在地上抬头,果然看见鹰盘旋了两圈,落在了他苍白的指尖旁。 第29章 虫卵 看见鹰,温祈以为是少将到了。还未见到人影,先没由来地生出安心的情绪。 然而他回过头,却没见到柏合野。 鹰铁质的翅膀咯咯吱吱动了一下——它居然是自己来的。 温祈之前从没见过鹰可以吐出威力那么大的火弹,它肚子里有磁石,从来都只能装些重量不大的鸡零狗碎。这改良的版本大概还是柏少将上次修理鹰的时候新加的——温祈闻到了和安娜之前自制的炸弹球差不多的味,应该是借鉴了她的点子。 这时,围在周围的猎人突然间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大片,顷刻间居然没几个人还好端端地站在原地。他们捂着肚子哀嚎打滚,症状竟然和洛森之前的一模一样! 温祈的反应还算淡定,安娜尖叫起来,穿透力竟然,直有要把城防所整个掀飞的意思。温祈按着不住跳动的太阳穴爬起来,对她轻声说:“别慌。” 他嗓音里似乎天生就有安定平和的魔力,安娜居然真的被他一句话抚平了惊恐,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 温祈环顾一圈。猎人已经在最初的猝不及防中飞快镇定下来,训练有素地开始安顿伤员,对不住痉挛的洛森喷洒镇定剂。 洛森还没有完全变成异种,温祈记得利维曾经说过,一个人被异种污染后基因变异的概率有四层,承受不住直接死亡的概率有三层,还有三层,是身体内的基因链可以消化这种污染,并且短暂调动所有免疫系统进行保护。 这期间内,只要注入特效药,人类就能继续活着。 猎人们无法在短时间内迅速判断他们到底是被什么污染,什么时间被污染的,一时间人心惶惶,但没有人表现出来。还能动弹的人大部分都是柏合野的人,少将治下严苛,他们已经条件反射适应了这种高压力环境。 然而下一刻,基地外骤然爆发了巨大的轰动。外城的原本按部就班的人突然倒下了一大片,引起了大范围的惊慌逃窜和争执。温祈只扒在窗边匆匆扫了一眼,就知道他们的情况与城防所里一般无二。 第42章 有民众慌不择路地撞进城防所,惨叫道:“这,这是怎么了?!” 他没头没脑地往里冲,一时竟看不清路,朝着暂时没了动静的洛森去了。温祈赶忙上前两步,拦住了他:“别过去!” 那人像抓着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了他,然而定睛一看,是个骨肉未丰的年轻人,又蹬鼻子上脸地拽住他衣领:“他们被污染了,要吃人!异种是要吃人的!你们猎人不是有武装吗?平时我们交税养你们是干什么吃的,快去毙了这些人,快去啊!” 温祈被他晃的后退了一步,抓住他的手,对他道:“被污染的人是有概率能活的,您别紧张,他们现在没有攻击意图,还……” “我他妈不管他们能不能活,”那个人眼眶通红,恐惧慢慢转化成了怒火,冲温祈道,“我的老娘就是被这些人不人鬼不鬼的玩意儿咬死的,等他们再开始攻击就晚了!他们的命是命,我们的就不是了吗!” 温祈被他揪着衣服晃,踉跄了一步,说不出话来。 突然,那个人被一股巨大的蛮力扯住衣服,猛地往后分开了和温祈的距离,一屁股摔在地上,他回头一看,洛森以一种极度扭曲的姿势躺在离他一步远的位置,吐着黑色的胆汁,登时惨叫一声,手脚并用地爬开。 熟悉的香气传来,果然是少将来了。 柏合野一脚踹开那人,乌黑的军靴包裹着他修长有型的小腿,往上延伸到大腿的束带咔嗒一声,弹出来一个小匣,里面装着一把比温祈那个还小巧些的匕.首。 长而微弯,却锋利异常。柏合野没有和他说一句话,蹲下身来,利落地用这支匕.首划开洛森敞开的皮肤。 安娜目睹全程,她颇为泼辣,觉得温祈柔弱可欺,便自发给自己定位在温祈守护者的身份上。不到十四岁的少女手脚并用拽过被吓个半死的男人,一边拳打脚踢,一边对他说:“仗着自己是普通民众就敢随便骂我们是吧?奶奶我可不遵什么光荣猎人守则,记住我的脸,下次见到我就像见到你祖宗,躲着点走!” 那边吵吵闹闹,柏合野却完全不分一点注意力,他避开了最严重的腹部,在心口下方划了一刀,动作很快,只扫了一眼就在血流下之前就摸出一块帕子摁在了伤口上,然而手套还是被污血染红了之间。 柏合野沉着脸,一抬手,对随后跟上的周铭说:“中污染级,不是通过接触传播,去查。” 周铭领命而去,离开前,匆匆与温祈对视一眼,算是隐晦地表达了关心。 柏合野却沉默地蹲在原地,一只手依然按在洛森胸口止血。他脸色难看的吓人,温祈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上前:“谢谢您,将军,您又救了我一次。” 柏合野看了他一眼,又吝啬地收回视线:“不必。” 温祈踌躇片刻,鹰落在他头顶上,爪子抓着头发,期期艾艾地垂着铁脑袋看他,似乎试图用冰冷的铁疙瘩替主人讨乖。 柏合野:“鹰,回来。” 鹰一个激灵,只好极为不舍地松开温祈,飞到了柏合野肩上。 正当气氛愈来愈尴尬的当口,利维带着一群军医上气不接下气地赶来了。猎人人手严重不足,城里民众骚乱,城防所的伤员就来不及送走,只能先任由他们横七竖八躺着。 受伤的和被污染的平民也送了一部分进来,军医们挨个打了特效药,又留存了苏娜液备用,接着就疲于奔命地去照顾其他被吓得不轻的普通人。 利维亲自查看了洛森的情况。柏合野松开帕子,站起身,将被血糊了小半的手套摘下来,丢进了燃烧的壁炉。 洛森到了脸上没有动静,利维隔着工具把他伤口看了,从翻开的血肉里,取出了一枚不起眼的球状物。 那东西表面覆着一层厚厚的膜,里面蜷缩着一团漆黑的什么,正左突右进地试图突破这层膜。他神色不明地看了半晌,对柏合野说:“虫卵。” 柏合野:“即将发育成熟的虫卵。” 二人对视一眼,都意识到了什么,气氛一时沉静到可怕,只剩下外面街上反复播报的“请外城居民迅速离开,不要在人群密集处聚集,不要接触任何可能含有污染物的物品,城防所将竭尽所能保证大家安全。一旦发现自己有异变倾向,不要惊慌,立即前往就近医院治疗。我们已经有完备的特效药和检测仪器,猎人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同胞,请不要隐瞒异状。再次播报,外城居民迅速离开……” 温祈还听到了人们此起彼伏的叫声,有人崩溃道:“不是说有了岗哨,异种就很难进入基地了么?为什么猎人没有发现入侵?为什么会有怎么多人被污染……” 利维将那枚鱼卵小心地封进玻璃瓶中,为洛森缝合了伤口。他飞快地说:“这种东西存在胃里,应该是通过进入食道传播,是吃的东西还是喝的水?” 柏合野和他一起走到被鹰打爆的胃袋残骸前,沉声道:“周铭去查了,不过我猜应该是水。基地用水走水泵运输,在工厂里净化检测之后通过地下管道通向各方,普通的食物种类多而且来源不同,很难一次性造成大规模传播。” 利维说:“那就是水了,你有想法么……嘶,你这宝贝鹰下手真是狠,连个残片都没给我留下来研究啊。” “不能确定是工厂还是地下管道出了问题。”柏合野头痛地捏了捏鼻梁,利维说:“我这边具体结果出来还需要一段时间。” 柏合野问:“多久。” 利维:“至少6个小时……”他脸色发黑,突然想到什么,问柏合野:“你回来之后喝水了么?” 柏合野看着他:“没有。” 利维沉默了很久,他的表情很不好,至少温祈认识他这么久,从来没有见他露出过这样的神色。 半晌,他深吸一口气:“……我喝了。” 柏合野一顿,利维紧接着说:“不过目前还没有出现什么异常,有可能已经消化了,也有可能是还没发育好……诶诶你别露出这样的眼神,休想剖开我肚子看啊。不管怎么说,我还能撑一段时间。” “这鱼卵应该在咱们回来之前就有了,城防所出事的大部分都是没跟着一起走的人。潜伏期应该不断,洛森属于格外倒霉的类型。”利维叹了口气,他的目光穿过柏合野,仿佛看到了更远一些的地方:“主城的水和咱们这是两个系统,应该暂时还没受影响。” 温祈即使不抱多少希望,但还是忍不住开口问:“洛森还能回来吗?” 洛森吐了变异的胃袋,失去了脏器,内里大概也被腐蚀的不剩什么了。利维看着温祈,一瞬间,他有些怜悯这个误入人类基地,被迫学会什么叫伤感、别离的孩子。 他斟酌了一下措辞,对他道:“有概率,只能把希望寄托于反复无常的命运了。” 这一瞬间,温祈突然理解了,为什么人类会选择相信一个虚无缥缈的神明,作为寄托自己愿望和情感的完美载体,并且不断利用自己的想象不断补全壮大这个载体了。 他拼命掩藏着难过的眼睛转向柏合野,正撞到对方专注看着自己的目光。他几乎忘记了自己曾经在研究院受过的罪,抓住最后一丝希望说:“我可以吸收异种,将军,让我试试。” 第43章 柏合野偏开头,用行动否定了他的请求。 利维犹豫了一下:“呃……” “这种寄生类异种一旦发育成熟,就代表宿主体内的血肉已经被消化殆尽了,他在吐出异种幼体——也就是那个胃袋的一刻就已经死了,”柏合野冰冷的不带一点温度的嗓音响起,对温祈抬了下下巴,对他说:“你的尝试没有意义。跟我过来。” 第30章 慈善家 温祈愣了足足有好几分钟,柏合野便已经将他拉走,顺便捎带上了懵逼的安娜一只,一起带回了自己的房间里。 “现在人手紧缺,没人能照看好你们,先在这里待着,”柏合野这样说,他顿了顿,又补充说,“不要乱跑。” 温祈上前一步,他完全忘记了自己和柏合野初见的时候是如何小心翼翼的模样,甚至大胆地拉住了柏合野的衣服,试图争取道:“将军,我的能力还有点用处,请让我也去帮忙吧。” 他步子迈大了,脸贴的很近,柏合野按着他的额头把人推开,冷酷无情地说:“说话就说话,离这么近做什么——研究院报告说,你吸收过的异种都产生了二次变异,他们自作自受被反噬,已经派人来威胁我把你击毙了。” 默默旁听的安娜吓的变了调子:“什么——” “不过在我这,研究院说话不管用,”柏合野仿佛刻意避免接触似的,没怎么碰到温祈,就把手收了回来,揉着护腕冷哼一声,“感恩戴德吧,就当为了你自己,别再出去给我惹事了。” 他眉目间是褪不去的阴郁戾气,一直挂着波段仪留心情况,幽蓝色的光将他的侧脸轮廓勾勒的很清晰,从温祈的角度,能从黑发下看到他形状完美的耳骨。 温祈闷闷道:“知道了。” 他臊眉耷眼地站着,手里还扯着半边柏合野的衣角。柏合野比他高不少,再加上撑着肩的甲胄,往旁边一戳,简直像个欺负小孩的大反派。 大反派一挥手:“我走了。” 他转身离开,温祈在他背后问了最后一句话:“将军,洛森已经死了,您会亲手杀死他吗?” 柏合野脚步似乎顿了一下,又似乎没有,他脚下匆匆,头也不回地关门离开,只在门缝即将闭合的时候,回复了他:“如果没有继续研究价值的话。” 温祈站在闭合的门前,心想,我的能力被证实只会起到反作用,作为一只看不到后续研究价值的,被抛弃的异种,也会被杀死吗? 他等着将死的命运已经很久了,但莫名的,他特别不希望自己最后死在少将手上。 柏合野看着十分随便,在野外和他同吃同睡的那段时间,好像每天晚上搭条毛巾就能睡着。房间却和他本人完全相反,干净整洁的像是从来没人住过一样,茶具桌椅都精准地摆在该放的位置,书桌整齐,床单被褥没有一丝褶皱,透出一股近乎严谨冰冷的军械感。 安娜天不怕地不怕,几千个异种在前都敢面不改色地拎着一袋炸弹球去炸人家后方,唯独有点怵柏少将。 她站在房间里,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感觉放哪都不合适,好像还未长城的小兽头次踏入天敌的私人领地一样。 窗外的骚动依然隐隐传来,不带感情的广播声,恐惧的惨叫声,以及偶尔响起的、让人心口发凉的枪声,都预示着外面此刻正在发生什么。 安娜被这巨大的心理压力折磨的受不了了,实在想找个人聊聊天,看见温祈失魂落魄地站着,以为他还在担心洛森,便走过去,像个老成的大人一样安慰道:“你不是从小生活在基地的人,这种事见得太少了。我们这一辈子茍且偷生的活着,平均寿命能超过三十岁就要谢天谢地了,这个处处危机的时代,每一秒都要担心下一秒是不是还会这么和平。洛森其实挺幸运的,少受罪。” 说完,看温祈表情没有好转,她想了想,想出一个更绝的说辞:“而且,他不是和你闹矛盾了么?他死了不就没人和你吵架了?” “……” 温祈被她“残忍”伤到了,糟心地看了她一眼。 温祈留给她比较舒服的办公椅,自己坐在窗台边,歪头看着窗外的景象。他有点口渴,照理来说,即使水有问题,他也不会受影响,但他不想喝:“你们以前经常遇到这种事么?” “一般吧,要真那么频繁基地也不会人口过剩了,”安娜撇了撇嘴,“这样整个外城受影响的情况比较少见,城里至少三分之一……不,一半的人可能活不到明天了。” 说完,她仿佛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这个从小待在研究院的孩子某方面来说接触社会并不比温祈多,她还保留着一种不谙世事的淡漠,直到此刻,才突然意识到就在自己说话的功夫,或许就有数不清的人死亡了。 “不是说打了特效药的人有几率活下来吗?”温祈说,他有点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听起来异想天开的想法,“会不会有人类,被污染了,但是只是身体一部分变异,但他们其实还活着,还……” 安娜吊儿郎当一摆手,说:“我知道你说的什么意思,研究院就是干这个的,我们小时候都戴着环,就是你之前在研究院带过的那个,吃饭睡觉洗澡都不能摘。那时候我们总一群人被带出去,围观那些被污染的人是怎么一点点丧失理智的,不过很遗憾,我围观了大概有几百次吧,从来没有你说的那种情况,死了就是死了,变异了就不是原来那个人了。” 又一声枪响传来,安娜瑟缩了一下,谈论这个话题似乎给她带来了不小的心理压力,但安静了一会,她还是继续道: “再说了,就算这个人还活着,他变异的部分具有污染性怎么办?不受他控制怎么办?谁能保证他一直保持清醒,不会某天突然咔嚓一下异化了咬人?” 温祈回头看着她:“你小时候为什么会戴那个?”他记得女士说自己也戴过,似乎不是他这样的异种限定。 安娜说:“精神力天赋异禀呗,这种情况,你应该叫我们天才。”她颇有些自得,但随即眉眼又落寞下来:“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好事,听说精神力越强的人,被污染的风险就越大,可能是因为我们比常人更接近真实……” 她声音越来越小,然后摇摇头,似乎不肯再多说,温祈也不好再问,只说:“那你有没有产生过顾虑?比如我也突然‘咔嚓’一下什么的。” 安娜托腮看他,似乎真的被他的提问困扰住了,想了好一会,才说:“虽然你也是异种,但不知道为什么,待在你身边的时候,我总会感觉很安全。” 安全。 这个名词好像总是伴随着一个时常缭绕鼻端的味道出现。人类所在的地方很少有能让温祈彻底放松的安全地带,他不解的回忆了很久,突然发现,这个味道是少将胸前勋章的味道。 不应该啊,他是恐惧少将的。 温祈悚然发觉,自己居然一边害怕着少将,一边却又忍不住靠近他。 就在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时,突然,房门被敲响了。 —— 地下管道中的一节已经完全被腐蚀了,水漫出了一部分,无数虫卵泡在湿土里,将黏腻可怖的蠕虫生在了管道口。 第44章 柏合野带着面罩,上挑的眼尾下瞥,不堪入目似的再次挪开,对周铭说:“制冷枪还有多久?” “最多十分钟。”周铭也看着下面。密密麻麻的虫卵足以将一个精神完全健康的人看出密集恐惧症,军靴踩在湿润的土地上,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响。 柏合野:“外城的水已经停了,但这方法坚持不了多久,让工厂那边加紧配合。有变异征兆的人不要放他们回家,集中逮捕,完全异化的立即枪毙。” 利维在他们身后叹道:“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他已经开始腹痛,为了第一时间探明情况还在强撑着,额上的冷汗却止不住地流,但嘴依然贫:“少将,你马上就要成为有史以来人命官司最多的将领了,手上鲜血沾的太多,可能会洗不掉哦。” 柏合野借力给他扶着,闻言毫无触动。他的眼神平和而悠远,利维常在教会那些所谓有信仰的人脸上见过,但柏合野其实是没有信仰的。 即使他每天口中说着“光荣猎人守则”,以此洗脑新入伍的猎人对他死心塌地,把人类的存亡看的比自己生死还重。队伍里有不少以他为信仰的士兵,但柏合野本人,从没信过什么。 在这末世,没有可以作为支撑、为之拼命的信仰的人,是最可怕的。 柏合野说:“那就多洗几遍。” 利维被他逗乐了:“行吧。对了,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什么时候失去理智,你受累监督一下,如果我真的没挺过去,在变成怪物之前你就开枪把我杀了吧,别心软。” 柏合野嗤笑一声:“我不会犹豫。” “你真无情,”利维改口:“算了,还是让那位小朋友跟着我吧,你这人面相带煞,跟在我身边,我容易倒霉。你把他弄哪去了?” 这回,柏合野不再和他拌嘴,反而沉默了下:“他被我关起来了。” 利维不可置信:“你这是做什么……等等,今天所有人都很乱,你把他关起来,关在哪了?” 柏合野:“我房间。” 利维作为一个资深不正经专家,第一揣测一下就偏到了十万八千里,他挂着笑,冷汗涔涔也不忘损友:“你房间?你打算干什么?都什么时候了,还要搞这些情情爱爱的东西。我看小朋友没什么经验,你可别弄伤了人家。” 柏合野面无表情松手,利维直接求饶。他一个文弱学者,这种情况下简直手无缚鸡之力,说:“行了行了不逗了,诶,你到底要对人家做什么?我好歹也算个娘家人,给通个气呗。” 周铭就在一旁,是一个压低声音就听不到具体内容的距离。柏合野扫了他一眼,对利维说:“你没骨头吗?” “我疼啊,”利维对这个丝毫不懂怜香惜玉的家伙比了个中指,把落肩的头发拨到前面,“让我猜猜看——你房间没有人敢盯着,权限很高,一旦发生什么事会立刻有专线接应通向野外和主城,但外城爆发变异,主城通道肯定会封……你要放他走?” 他满脸震惊,肚疼都顾不上了,看柏合野去拿送来的制冷枪,连忙跟上去:“你来真的?你知不知道他有多重要?虽然这位大宝贝是个无污染无攻击无异化值的三无异种,但好歹也是基地费劲千辛万苦找来的,你说放就放了?你,你不是真的上心了吧?” 柏合野一枪喷出,虫卵和蠕动的幼虫登时被冻成一片,连带着水管也封住了。他举起通讯仪说:“地下管道暂时安全,城防所准备在基地喷洒杀虫剂,注意不要漏掉任何一只异种。” 说完,他把通讯仪随手插回腰带,对利维说:“上心?” 他不屑地哼笑一声,满眼狂傲的不羁,那张上过主城日报头条的脸英俊的逼人:“我是猎人,又不是慈善家。他留下,除了让主城那帮人成天惦记,以及偶尔拿来威胁我之外,还有什么作用?” 第31章 融合 安娜跳下椅子,疑惑道:“是少将回来了?” 温祈听了一下,摇摇头。少将的脚步是不疾不徐的,仿佛永远都带着成竹在胸的沉稳,但外面的人呼吸紊乱,脚步很杂,显然不是他。 这里是少将的私人房间,不像公共办公区一样谁都能进,此时外面闹成这样,还有谁会在这时候上门? 二人不安地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想起了柏合野之前说的话——研究院威胁他把温祈击毙了! 安娜警惕盯门,问温祈:“开还是不开?” 温祈还没回答,她就自己做好了决定。她回头卸下来两条椅子腿——蒸汽时代,机械制造技术达到高峰,材料更新换代也很快,椅子腿容易磨损,出厂就是可拆卸的——又递给温祈一条,道:“不管是朋友还是豺狼,先放进来看看!” 说着,她蓄势待发,温祈配合默契,在她摆好姿势的一瞬间拉开房门—— 没拉动。 少将让他们不要乱跑不是嘴上说说,走之前把门锁了! 安娜瞪大眼:“我靠!” 自从安娜入伍,以往一些粗鲁的市井话也克制了不少,温祈觉得如今再次听到真是久违了。他松了口气,放下椅子腿低声说:“进不来。” 安娜“嘿”的笑了,也放松了些:“那还好,要是被人家看见你个异种在人家猎人的房间里,将军就说不清了。” 外面的人的人却像是察觉到了什么,陡然出声道:“温祈?是你么温祈?” 听到这个声音,温祈愕然地扭头。他没第一时间暴露自己,却也更向门靠近了点。 是研究院的学员04! 他们之间有过一个音乐匣子的交情,安娜显然也认得这声音,对门外说:“怎么是你?你找将军有事吗?他不在!” 04喘了口气,他似乎在勉力压抑着什么,嗓音里带着颤抖:“不,我是来找温祈的。” 找我?温祈朝门靠近一步,出声道:“你怎么了吗?” 他嗅觉太过灵敏,此刻,他隔着薄薄一层门扉,闻到了自04身上传来的血腥味,还有一丝几不可闻的香气。 04似乎挣扎很久,说:“我想请你……救我。” 下一秒,他又惊叫起来:“不,不!你别救我了,不能这样!” 安娜问:“你到底怎么回事!” 温祈把手放在门上,04仿佛感觉到了什么,隔着门把脸贴在那处,隔着门轻轻蹭着,贪婪地闻着几乎等于没有的温祈的香气。如果温祈能看见外面的景象,必然会发现,04的身后拖着长长一条骇人血痕,防护服敞开,他的身前皮肉不知被谁割开了,伤口从右胸划到左肋,从腹中不断汩汩流出黑色的物体,看不清是肠子还是混杂着别的东西。 他往后缩了缩,似乎怕自己的血流进屋内,喃喃道:“我就是,我就是想来找你,见最后一面……我应该快死了。” 温祈听到他的声音慢慢往下,自己也蹲了下来,轻声问:“你被污染了吗?” “嗯,”04说,“挺好的。” 安娜打不开门,跳脚:“好什么?你脑子进水了吧!” 04轻轻笑了一下,他说:“对不起,温祈,研究院封闭了,因为之前对你做了很多很不好的事,也算是自作自受吧,不过,你不该来人类基地的。” 第45章 他疼的要命,脑子也糊了:“实验体撑爆了好多箱子,吞了好多人,也污染了好多人,院长把研究院全面封锁,统一消杀,好多没来得及出来的人,都死掉了。” 温祈不知道该说什么,轻轻道:“嗯。” 04喘了好一阵,又安静下来,好半晌,温祈几乎以为他死了,就听04又说:“研究院……和教会是一样的,都坚信污染是人类进化的必要手段,我曾经也是这么认为的……”他倒气一阵,声音里带了哭腔:“但是,但是没人告诉我进化的过程有这么疼啊。” 温祈立刻说:“我帮你。” 说完,他才想起,研究院的封闭已经证明了他的吸收都是白费功夫,被他吸收过的异种,后面都会加速污染,根本没用的。 果然,04也说:“你别费劲了,我要死了。”他已经瘦的脱了相,靠在门上,虚弱道:“你虽然不是人,但我很喜欢你,以后别再被抓住了。我告诉你一个真相吧。研究院的前身其实就是融合派,他们主张在末世顺其自然,面对异种时应该‘笑着敞开自己的怀抱’,非常讨厌像柏少将那样,标榜人类利益至上,主动讨伐和进攻陷落地的‘沙文主义’。” 他缓缓道:“融合派曾经一度兴盛,他们的消亡是因为自身出了问题——内部分裂,一部分认为人类基因高贵,甚至发明出了‘精神力’这种东西,试图通过提高精神力来增加与异种结合后保留意识的几率;一部分则坚信混沌之神,能将如今被蒙住眼睛的人类带入新世界。” “如你所见,”04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抵在门上,声音仿佛咫尺之距,“前者有了研究院,后者成立了教会。” 温祈说:“你好像很难受,别说了。” “不,我要说,”04的眼睛里突然有了一丝光,他回光返照似的站起来,对温祈说,“因为你的出现,让所有人都看到了神的具现。你就是我们毕生追求的成功案例,明白么?你是自由的,充满感情的,强大的异种,你会成神!” 但是我会死掉的。温祈想,他有预感,这个日期不远了。 安娜也蹲下来,她表情很少有这么平静的时候,甚至带了些怜悯:“你被骗的不轻。” 温祈看她,安娜却第一次偏过头,露出了拒绝交流的姿态,04说:“你说得对,我早该和你一样逃的。” 温祈说:“现在也不迟。” 04:“迟了。林尼、薛琴,林东奥,他们注入了你的血,借你的手触到神的底座,他们全都疯了!刚开始我们还没发觉,但他们一个接一个自杀,直到研究院自毁都没有透露出只言词组。我才意识到,没用的,我们怎么挣扎都没用的,灭亡那一刻的注定的,谁都无法改变的。进化不是获得自由,抛弃理性成为一个怪物,失去了灵魂和思想自控,□□的解放又有什么意义……” 闻言,安娜瞳孔骤缩。就在这时,忽然,一阵宛如叹息般的轰鸣声自窗外传来,温祈和安娜齐齐回头望去,04的所有感官都在污染的作用下无限放大,对异常分外敏感,叫道:“是什么声音?!” 安娜立即站起身,温祈顿了顿,说:“是空中轨道……有车停在窗外。” 门外突然一阵诡异的安静。安娜想拉温祈起来。 随即,仿佛是感应到他们要走,04瞬间崩溃了。 他哭道:“我后悔了,你还是打开门吧,给我净化了这些东西吧,我真的后悔了,哪怕只有一瞬间,我再多活一瞬间也可以!求你,求求你,你是神啊……” 04的思维已经完全混乱了,他肚子里的血流干了,不可避免地流进了门缝里,温祈说:“我不是!”他下意识想要直接融进这血出去,被安娜一把抓住胳膊往后拽。 他们要从空轨车上走。外面04随时可能破门而入,温祈倒没什么,安娜却是个货真价实的人类,不能久留。 04涕泪横流,他的喉咙被异物堵住,比起人声,更像某种虫类的尖叫:“温祈!我好羡慕你啊,我真的好羡慕你啊!融合派的人毕生都在追求的东西,就是你啊温祈!你能帮帮我吗?你帮帮我吧!” 突然,“啪”的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摔在地上碎掉了。温祈愣愣低头,看见是那个被他一直好好放在怀里的稀奇的音乐匣子。底座已经完全烂了,上面的小人不止被碰到了什么机关,伴着音乐跳起舞来,在外面04渐渐变调的嘶吼中,显得愈发诡异。 04此刻还没完全失去神智,异种的本能让他想要急切地进门来,在温祈他们走之前再贪婪吸食一口温祈身上的香气,作为人的那部分又疯狂而绝望叫道:“我不想死!我不想变成怪物!救救我!救救我!!!” 安娜一下跃上窗台,像曾经温祈做的那样,用力砸开窗玻璃,留出一个可供一人通过的豁口,对温祈道:“快走!” 说着,她从豁口跳出去,小心从窗边梯子爬上,跳进了空轨站台里。 温祈紧随其后,手握住梯子的那一刻,摇摇欲坠的门终于被撞开了,他只来得及瞥最后一眼,就被猴急的安娜拽了上去。 留在视线的最后一幕,是一直巨大的,长着许多手脚的蠕虫,横冲直撞而来,长着恐怖的口器。而那蠕虫的背上,04的头仿佛一颗突兀的瘤子,脸仰面向上留在外面,没了生息的眼睛还在直勾勾瞪着他。 温祈被拖拽着拉进车里,安娜一拳砸在车门旁的按钮,随后,车门关闭,载着他们呼啸而去,驶向未知的远方。 第32章 肆意 城防所被改建成了临时的隔离区,从医院转过来的疑似病例都暂时留在这里,等待并祈求自己能活下来的三层概率。 调来的医生来回穿梭在病人之间,听着那些人或无意识或虚弱的呻吟,为他们发放苏娜液和急救药包。 被污染的人实在太多了,外城还能勉强工作的人严重不足,只能直接下发药品,再教他们怎么使用和注射。 基地出事,岗哨势必要派人来支持,柏合野调配人手,征调医疗物资,还得被俺在这看顾病人的情况——因为基地里谁都没有他接触异种的经验丰富,也没有他眼睛毒。他必须二十四小时时刻不停地检查是否有遗漏人员,杀死没救的污染病人,阻止二次污染。简直焦头烂额。 彻底异变的嘶吼声响彻防护所,附近的人都惊慌逃窜起来,柏合野逆流而上扫了一眼,没让他多受罪,一枪终结了这个人悲惨的生命。 血流了满地,才发现状况的猎人忙不迭赶过来收尸,柏合野一个人站在原处,血延伸到了军靴下,他退了一步。 他就像一根带着倒刺的救生索,整个外城都靠着他一个人撑着,人们既怕他,又恨不得抓牢他,瑟瑟发抖地缩在地上看着他。 利维疲惫地走过来,对他说:“苏娜液不够了,医疗包也即将告罄,主城为了隔离彻底封锁,你还有没有办法?” “三十分钟后接洽岗哨物资,再撑一下,”柏合野说,“安德烈回来了吗?” “马上。”利维肚子还疼着,但相比最开始已经好了很多,他心知这是大概率没事了的征兆,心里紧绷的弦放松了些,但也没松多少。 第46章 突然,最近的一个病人细弱叫了一声,他不敢直接触碰柏合野和利维的衣服,只敢隔着一段距离哀叫。柏合野吩咐完安德烈,蹲下身来:“你怎么了?” 那人是个不大的少年,哆哆嗦嗦地举着手里的注射器,嘴唇是因为太过惊惧而失去血色的苍白,绝望道:“我扎不进去。” 针头完好,人的皮肉又不是钢铁,怎么会扎不进去?柏合野握住他的手腕,细瘦到可清晰摸到骨结的手腕让柏合野想到了什么,神色微动,接过注射器。 他挤出空气,娴熟地为那人注射,然后将针管丢掉,站起身:“行了。” 少年感激涕零,袖子都来不及撸下来,跪在地上就冲柏合野哐哐磕头。这头磕的没掺半点水分,少年额头都红了。 柏合野把人拉起来,他的名声在外想必是很不好的,少年下意识瑟缩了一下,少将看着他与某人相似的神情,伸出手按了下他的头发。 “我好渴,我好渴,我要喝水。” “为什么偏偏是我?为什么别人就没事,就连对门天天和我抢生意的贱人都没事,为什么偏偏就是我?” “肚子好痛,妈的,为什么这么疼,异种能不能去死,所有异种能不能去死!” “将军,将军救我,我好痛,我没有变异!我们交了那么多税给你们猎人,你们能有今天的成就都是我们省吃俭用养出来的,你们不能杀我啊!” “我们将理性与自由奉献,伟大而混沌之神,请保佑您的信徒。” 利维看着柏合野挺直的脊背,有条不紊统筹大局,仿佛什么也压不弯似的。他今天开了很多枪,杀了很多人,神色却几乎是漠然的。利维知道有不少民众私下里说他滥杀,将失去亲朋好友的不甘通通记在了少将一个人头上,又怨他,又不得不仰仗他。 突然,一股无名火窜上来,利维也不知道和谁置气,说:“咱们在主城眼里算什么,随时可以舍弃的下等人吗?这么多人他是管都不管,一出事立刻躲虱子似的封锁,意思一下送点东西咱们就得感激涕零吗?所有的担子都压在你一个人身上,干脆宣布自治得了。” 他愤愤道:“还有那些教会的,如果平安无事,就是他们伟大的主神的功劳,如果不幸救不回来,就是你的罪孽。我真是……我真是看不惯……” 他气的脸红,柏合野倒还算淡定,斜他一眼:“吃枪药了你?别管我了,你身体还撑得住么?” 利维没好气:“还行!” 柏合野笑着给他指了一条明路:“还行就再帮我一次,接应一下安德烈。” “也不知道我做什么给你打抱不平,简直自找苦吃。”利维被他气的不轻,直接罢工:“还有为什么又是我去?我不去。” “你不去就没人能去了,”柏合野亲自给人送到门口,道:“启程吧少爷。” “等等等等,”利维站定,看了一眼城防所里混乱的景象,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对柏合野说,“你,你还是长点心吧,别什么都自己上,让人记恨。” 他知道柏合野能理解他的意思,也知道他是好心,但很多事并不是那么简单的。利维顿了顿,压低声音:“你送走温祈是对的,这个情况……唉,他留在这太危险了,你也更难做。” 柏合野:“……” 他说:“你这么突然,又是懂我又是替我着想,还说了这么多感人的话。虽然我很感谢你为我想了这么多,但实话实说……”他夸张地搓了搓身上的鸡皮疙瘩,“有点恶心啊。” 利维一字一顿地说:“我他妈等这事平息,就立刻辞职。” 柏合野哈哈笑道:“可以可以,欢迎欢迎。” 利维和他认识这么久,一看就知道他对很多事都心知肚明,虽然气愤,但这么一打岔心里的无名火确实消下去了不少。于是狠狠踹了这位基地头号混账一脚,气势汹汹走了。 他刚一走,柏合野脸上的笑立刻就淡了下去。他站在漩涡中心,被激荡的血雨和质疑殴的久了,很多事哪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 那位曾经很崇拜他,后来不知所踪的日报记者,在消失之前的最后一篇文章,有一句话被人们津津乐道: 猎人制度是如今被冠冕堂皇的公文和不食疾苦的中央熏陶下,这软绵绵的时代里仅剩的尖刀。 有病人家属殷勤地给他递了一根烟,柏合野这次沉默片刻,没有拒绝。然而他夹在两指间犹豫许久,还是没有放进嘴里,只百无聊赖地撕扯着外包装。 一根烟的功夫,柏合野准备转身回去,腰间的通讯器却突然响了一声,周铭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 听得出周铭的声音里压抑了很强烈的不可置信,那边艰涩道:“将军,将虫卵埋在地下管道的人抓到了,赶到的时候正要逃跑,被我们拦下了……您恐怕得亲自来看看。” 柏合野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周铭那天生带着温和的声音中是止不住的颤抖:“他是教会和主城的代言人,也是……教父手下最信任的人。” 猎人这把无往不利的尖刀,只剩下残缺不堪的刀刃了,刀柄历经了无数代人的手,如今被柏合野拿着,却觉沉重不堪。 刃上的人血像附骨之疽一样攀上了他的手臂,轰的一声,斩断了少年时坚守一生的信仰。 —— “啪。” 温祈的眼镜掉在地上,这脆弱到不可思议的东西经不起一点折磨,当场碎了。温祈眯着眼蹲下身,一块较大的碎片扎破了他的手指。 安娜立刻他的拽起来,按在椅子上,小小的身体堵住他不让他动:“你精神恍惚啦?真是的,在我眼皮子底下还能受伤,是不是得时刻看着你才行啊?” 温祈愣愣地任由她处理伤口,血流出来,沾在棉签上。 他刚才心里突然一悸,脑子好像被什么重重锤了一下似的。但随着空轨车远离基地,停止的心跳又缓慢复苏,重新跳动起来。 是那个病。 让他身上溃烂的病。 不知道是不是温祈的错觉,他总感觉这个病像是在提醒他什么一样。方才脑中一瞬间闪过了无数声音,像之前04的话揉在一起开了十几倍速,但转瞬即逝,他没来得及分辨究竟说了什么。 安娜看着他,有些不安地说:“你脸色好差,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温祈回过神来,摇摇头。 他认为自己必须有件事要问,于是坐直了些,抽回自己还在流血的手指,对安娜说:“安娜,少将以前也和你一样在研究院待过吗?” 安娜微微张大嘴:“……什么?你听说了什么吗?” 温祈摇摇头。 他只是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那是在自己出生之前,还是很高的视角,还是“扉页”的时候。他俯瞰着,看见一个米粒大的人影抬起头,举手瞄准,对他开了一枪。 那一枪打在他身上,没有疼痛,可能因为他只是一朵花瓣。从表面上看,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但温祈却仿佛觉得自己的灵魂狠狠哆嗦了一下。 那个人被按在地上,挟持着离开。从那以后,温祈的视线好像就不那么清晰了,他每天都在担心着自己残缺的根系从花茎上断裂,每天都在害怕,每天都努力抓着扉页,不让自己飘落下来。 第47章 那时他觉得,掉下来,就是死了。 那个害他掉落的人类在反抗中抬起头,那是一张熟悉的,年轻的脸,在额间过长的碎发下,露出肆意而疯狂的眼睛,还在勾着唇笑。 旁边的人类不无麻烦地嚷嚷:“快带他走!快走!妈的,这小子精神力太强悍了,就算崩溃了也这么难缠,快一些!” 安娜看着他脸色,担忧地握住他的手,小声问:“你怎么啦?” 温祈回忆了很久,那些记忆像是揭开一层一层的旧纱布,渐渐清晰起来。 他在高速行驶的空轨车中站起身,说:“我要回去。” 第33章 审讯 大司马手捆在背后,捆他用的链子上绑着一块锁扣,是猎人审讯惯用的样式,他一摸就知道。 他年纪大了,笑起来皱纹在眼下挤了一堆:“怎么,这么多年了,猎人用的还是这老一套吗?” 看押他的猎人一掌把他压着,粗声道:“老实点!” 大司马被他按的骨节“卡啦”一声,疼的皱了皱眉:“对老年人温柔一点,真没礼貌。这位……兄弟,能给我拿杯水来吗?我已经好几天没喝水了,有点渴。” 他神态语气都颇有一种气定神闲的意思,仿佛什么都料到了一样,这幅样子激怒了那个猎人,恶狠狠说:“喝什么喝!你做的这些事,够让人把你剥皮抽筋也不够,那些外城的人,还有洛森,都被你害死了!主城,主……你!你做这些,是想干什么?” 大司马皱纹动了动,叹了口气:“洛森,这小兄弟我有点印象,是……之前家里被异种入侵波及,妹妹狂化之后亲自剿灭的那个吧?可惜了。” 猎人啐他一口:“我看你一点都不觉得可惜。” 大司马嗬嗬笑了两声,仿佛温柔地看着不懂事的后辈一样,把那个猎人看的一阵恶寒:“人能好好活在世上,是需要很多运气的。每一次磨难都是一个坑,想活到最后,就得有能完好无损跳过每一个坑的好运,太倒霉的人活不长。” 他不愧是教会出身,缓慢的话音具有十足的蛊惑性。猎人一愣,正待继续骂,被闻声过来的周铭拍了拍肩。 猎人脚后跟一碰,眼里有泪:“周副官!这人害死咱们那么多兄弟,他……他居然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有错!明明就是他干的,还要说别人运气不好,没跳过他布置的陷阱!” 周铭揉着眉心:“我知道了,你别在这……” 话还没说完,那大司马又在后面开始冷笑,猎人回头怒道:“你他娘的笑什么?!” “我们运气也不太好,只不过我们的坑,对你们来说已经足够大到可以在里面安居乐业了。我们所做的只不过把这个坑挖的更大一点,让你们这些蠢货住的更舒服一点,怎么还反过来咬人,不知感恩呢?” 大司马松弛的皮挂在颊侧,他桀桀笑着,那皮就随着表情的变化微微抖动,看起来可怖又可怜。 周铭按住暴怒的猎人,他感觉这人精神似乎不正常。从前偶尔的时候,他也作为副官跟着柏合野见过这些主城里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从他们用鼻孔投射过来的视线里,周铭站在台阶下抬头,发现他们个个油光粉面,从头到脚都是极繁极精致的装束,昂贵的香水充斥了整个会客厅。那时他从没想过这些人也会用劳改犯一样的姿势蹲在地上,说着一些让人云里雾里的疯话。 少将天大的功勋足够他不必看谁的脸色,也不必捏着鼻子勉强跟谁维持客客气气。有时周铭真的非常羡慕柏合野,想学着他的样子骂一句“你他妈有病吗?”,嘴开合半晌,却仍然只是忍了下去,只随便找了块布把大司马的嘴堵上。 那布是用来擦饭桌的,或许还擦过别的地方,譬如异种血之类,总之闻起来很容易让人产生许多不好的联想,但效果显著——大司马收住笑,不吭声了。 诡异的平静持续到了少将过来。柏合野慢条斯理的抬步进门,胸前用银链缠绕的勋章在走动间发出细细的响声,众人大气不敢出,这动静便平添了一丝无端压迫感。 柏合野一边走一边低头褪下手套,大司马注意到他几乎染透了整个手套的黑色血迹,眼里终于生出了一点惊慌。 柏合野抬起头,好像才看见他一样,用颇有点新鲜的语气打招呼:“哟,好久不见,老熟人。” 大司马双腿蹬在地上,笔挺的西裤被搓成了一块咸菜干,他瞪着眼睛:“怎么是你?” “不能是我吗?”柏合野见他一直盯着自己丢下的手套,随便甩了甩,“哦,这个啊,刚刚来的太匆忙,有个人变异了在街上横冲直撞的,来不及换子.弹,只能徒手捏碎他的脖子。” 大司马不说话,他眼神中已经没了原先的胸有成竹,只警惕盯着他。 周铭这才反应过来,这人从刚才起就有一种莫名的自信,好像相信自己能没事人出去一样,是因为他根本就没认出来自己就是平时跟在柏合野背后的副官,也没想过柏合野的人会略过其他将军,先一步逮住他。 “自从十年前之后,你我始终缘悭一面,这次咱俩应该能好好聊了,先生畅所欲言。”柏合野蹲在大司马面前,抬手,把那块脏布取下来。 嘴一空出来,大司马立刻滚到一旁干呕,柏合野略带责怪地偏头瞪了周铭一眼:“怎么给老人家喂这种东西?” 周铭一板一眼地说:“对不起将军。” 大司马呕了多久,柏合野就等了他多久,等大司马终于吐不出东西,在一堆酸臭的呕吐物里看他:“柏将军,我不知道曾经有哪里得罪过你,我的确犯了罪,你尽可以把我拿到主城去审判,何必私下把我抓来。” “看来您还是没有了解清楚状况,”柏合野挑了下眉间,本就野性的长相更增了几分匪气:“主城封闭了,外城这么乱,只能谁官大听谁的,现在这里我的官最大,想做什么,我说了算。” 大司马冷冷的:“你要背叛主城吗?” “您能代表主城吗?”柏合野反问,他看着这个主城抬出来面向公众的门面,“我就直说了吧,主城这次的目的是什么?”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面面相觑,不论是隐秘的祈求,还是盲目的希望,所有人都下意识把错归在大司马一个人身上。现在柏合野却撕开了那层遮羞布,将隐藏于底的丑恶直接撕了出来。 油腻的汗珠从大司马松弛的脸皮上渗出,他见过不少大世面,但面前这个年轻人身上的压迫感,却头一次让他产生无处躲藏的惊惧。 “减少人口,开城门接纳失落岗哨的幸存者,提高公信力,顺便……”柏合野自问自答,他指了指自己,“塑造一个全民公敌,转移民众注意力。” 大司马没有否认,他死死盯住柏合野:“你这次的手伸的太快。” 柏合野把这当作夸奖,欣然接受了,点点头:“您是说我重新调整岗哨守将,提前杜绝主城安插‘监军’,还是在城里留下眼线,让你发现事情败露来不及跑?” 说完,柏合野顿了顿,声音微沉:“研究院也有参与吧?我也是不久前接回小朋友才知道的,某种程度上来说,我和他应该都是你们的眼中钉,看不惯,不好杀。” 第48章 所有人都惊呆了,之前那个猎人站出来,连礼也忘了敬,打着颤问:“将军,将军,您在说什么呢?主,主城……” 柏合野不理他,在审讯上来说,他的态度几乎可以说出奇的好,然而周铭注意到,他背在身后的手交迭着,正在不易察觉地微微发抖。 大司马不可思议:“你知道了?你怎么知道的!” 柏合野:“很难理解吗?有人不希望你和我们太和平,恰巧我比较离经叛道,正适合站在与主城制衡的另一边。” 大司马仿佛一条被反复鞭打过终于老实的流浪狗,绷着后牙,柏合野说:“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大司马用某种几乎充斥着求生欲的眼睛看他:“这对我有什么好处。” “你被秘密关在我的地盘,要和我谈条件么?”柏合野有些好笑。他鼻梁高挺,显得整个人又冷又傲,眼睛却偏偏生的上挑,听说基地里有很多小丫头被他这妖孽的长相骗到,私下里偷偷称他有一张“充满欲望与放荡的脸”,被利维拿来嘲笑了很久。 大司马挣扎良久,目光山说不定,总算妥协:“给我留具全尸。” 死都死了,全尸有什么意义,这群人对于信仰真是固执到可怕,其他人默默想。柏合野一口答应,大司马吸了口气:“你听过‘基地放逐计划’吗?” 他缓慢说:“这是私下的一个称呼,只有高层的人才知道。傲慢的上位者用它来解决人口过剩、民心偏移、反动矛盾等无数社会问题,反正死是因为异种死的,人类永远众志成城,团结一心。” “而‘放逐计划’起始,就需要借助融合派的帮助,播撒‘种子’。我们本希望那只聪明的小异种可以成为新的‘种子’,但他太让人失望了。” 柏合野“哦”了一声。 大司马似乎沉进了自己的思绪中,并没在意他的嘲讽:“明面上,融合派虽然疯狂,不为大众接受,但他们只要稍微包装一下,以研究的名义变成研究院,就能得到主城的支持;再成立一个教会,拯救无数被末世折磨的民众,就能获得新生,得到大多数人的支持。是不是有点荒谬?” 柏合野配合地扯了下嘴角,他比了个手势,好奇道:“我听说你和教会关系也不错,怎么,你不信神吗?” “神算什么!这个时代人人都自顾不暇,能做的只有靠自己!”大司马似乎被触到了什么,声音大了许多,“你什么都不懂,你们根本什么都不懂。” 柏合野单手抬了抬以示投降:“行吧,你继续。” 大司马嗬了口气,他身体本就撑不住,一激动根本无法轻易平静下来。突然,周铭脚下动了动。 所有人都看到了,这个老人眼里爬过的细小纹路,虽然很快就被隐去,但已经清晰地映在了每个人视网膜里。 柏合野递了个眼神,没人上前,大司马说:“我没什么说的了,你还要问什么,尽管问。” 柏合野好整以暇地说:“那么十年前那场灾难,也有主城参与的份?” 大司马粗喘着笑:“当然,应该说那是最成功的一次。我听说你当时带队不幸正好撞上,和另一个人在野外无扉页状态撑了十五天,精神力险些崩溃?主城早该发现你这个隐患。另一个人现在在做什么?是你的副官吗?” 柏合野说:“他死了。” 大司马一噎。 柏合野:“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麻烦您老受累,把和你一块来外城的同伙列个名单出来。不多奉陪了。” 他整了整衣襟,们在身后合上,周铭走上来,压低声音:“怎么处理?” “留两天,等消息送进主城,”柏合野视线从额发间投射出来,带着杀意,“别留全尸。” 大司马被污染了。 柏合野在野外呆的时间比在基地还长,他清楚知道被污染的人是什么样。只是大司马的症状,并不符合最近爆发的虫类变异,他思维清晰,身上也没有明显伤口,更像是和这污染共存许久了一样。 但大司马常在主城,远离异种,是怎么被污染的?为什么在变异中活了下来,却没有消化掉污染物? 柏合野还没想通,安德烈突然走上来,对他行了军礼,就立刻迫不及待道:“将军,刚才那人说的都是真的吗?” 柏合野目光转向他身后,利维伸着一条胳膊,讷讷道:“他力气大,我没拦住。” 安德烈:“将军!” 柏合野没说话,安德烈知道他这是默认,心沉底沉了下去,像砸出了一道冰冷的洞口,冻的他忍不出弯下腰。 利维走过来:“你有火别对将军发啊,走走走……你哭了?不是吧,我认识你这么久,都不知道你对主城忠诚度这么高……真哭了?” 他想扶安德烈,奈何这货吃钢板长大的,体型太大,利维又手无缚鸡之力,怎么都推不动。 一只手伸过来,柏合野在安德烈厚壮的肩上拍了拍。利维抬起头,却被他吓了一跳。 柏合野嘴角勾着笑,连日的疲惫在他身上一扫而空,眼睛亮极了。他就像第一次看到野外是如此广阔,第一次发现教会理念和他的想法不谋而合,第一次离开基地,第一次在两只异种争斗的血泊里发现温祈一样,眼里闪烁着疯狂的情感。 利维:“你……” 柏合野垂下眼,他道:“从今天起。” 所有人都注视着他,他站在众人的视线中,阳光毫不吝啬地铺洒在他身上。 柏合野:“从今天起,猎人不再供职于主城,我会重新建立军事防务,外城正式脱离主城,宣布自治。” 第34章 执着 “外城东区清剿完毕,击毙污染物173,带回隔离待观察病例302例。” “西区清剿完毕,击毙污染物194,有一病例因自己过于害怕试图剖开肚子,导致变异后将污染物喷洒的到处都是,已当场击毙,周围人还未表露污染症状,为防遗漏已全部带回等待检查。” “北区清查完毕。” “南区……” “主城还没动静。” 一道又一道军报从城防所进进出出。与文明而井然有序的主城相比,外城从来都是鱼龙混杂的代名词。不少乘机发财的黑心商人和挨家挨户敲诈的乞丐,给猎人工作造成了不少麻烦。 少将连着好几天没睡觉,就算歇息,也只是撑着下巴眯十几二十分钟,眼下已经浮现出黑青,却半点不显疲态。简直可以去申请基地永动机设计金奖。 利维想劝劝他,然而每次搭话要么会被军报或是新病例等等打断,要么柏合野根本不听他的。他也知道现在紧急关头,哪都缺不了少将,根本抽不出时间好好休息,心里焦的不行。后来他发现,柏合野休息的时候,因为太过疲劳,甚至想睡都睡不着,只是盯着窗外发呆,借此放空大脑。 他知道人类生理极限在哪,柏合野能撑过无扉页的十五天,却不一定能在这种高强度紧绷状态下不把自己耗死。 结果利维悲哀地发现,整个基地,居然找不到一个能让柏合野听劝的人。这货把自己活成了一个精神上的光杆司令,与疯子只差一个精神病院住院证明。 第49章 就在他忧心忡忡的时候,柏合野不知道是累胡涂了还是怎么,滞后的思绪随着他的目光,飘到了几十公里以外的野外,轻声说:“……他选择离开我身边,挺明智的。” 天吶,外城才刚宣布自治,管事的人就没救了吗? 利维劝不动他,就恢复了凉嗖嗖的语气:“是你把人送走的。” 难得,柏合野没有反驳他,只是重新把自己埋入了浩如烟海的工作呈报里,不吭声。 一部分隶属其他将军的猎人在自治后的第二天就发起了抗议,宣称“柏少将是基地的叛徒,是制造分裂与恐慌的罪魁祸首”。这句话流传极广,后来主城反应过来之后,在各地大肆宣传,成为了本年度日报上频率最高的使用语,还被一些好事者编成了歌。 不过这都与外城无关。在经历了数次恐怖的异种入侵和政权变动以后,外城终于找到了其最合适的生存方法,几乎被破坏殆尽的社会秩序开始缓慢恢复,在主城败露的阴谋中失去了亲人朋友的人们重整旗鼓,开始了新的生活。 就在这时,温祈回来了。 他看起来像是在巨大风沙的荒漠里滚过一圈,整个人灰头土脸的,南希一手牵着他,一手拉着已经变成小泥猴的安娜,在外城主道上行走。 这一切都是有原因的。 就在温祈说出“我要回去”的下一刻,安娜就不答应了,俩人在高速行驶的空轨车里吵了一架,吵的面红耳赤,最后终于艰难达成共识,结果却发现他们吵了两个多小时根本毫无意义——空轨车半途根本不停车! 谁也不知道它会行驶到哪里去,小兔崽子们都慌了,经过一系列试图跳车、爬窗、破坏驾驶室等行为,空轨车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车门一开,他们连滚带爬跳下去,一抬头看见等候已久的南希。 安娜当即抛弃组织,奔向了南希的怀抱。南希简直怕了她,打了个照面就当完成了将军的指令,把人安顿在岗哨里一户热情友善的人家,打算自己带队去基地支持。 这下安娜不干了,死缠烂打要温祈陪她一起,使了个贱招甩掉照顾他们的猎人。南希行军速度很快,他们追的不可谓不狼狈,一路什么苦都遭过一遍,最后南希在野外遭袭,他们暗戳戳帮了一把,才被逮住。 这么远再把人送回去是不现实的。南希自己就是个离经叛道的,挡着大家伙的面揍了他们一通,私下里倒也没怎么责怪。唯一的问题是她带孩子的经验和耐心都几乎为零,完全是放养出去,爱死不死原则,就算是温祈这样怎么晒都不怕的,也在艰苦的野外高温下也黑了一圈。 撩开袖子打眼一瞧,几乎有了明显的分界线。 越靠近基地,温祈的心就越难以平静。这段时间被唤醒的不仅有过去的记忆,更多的是一些模模糊糊的预兆。他看那些图景,就像摘下眼镜后看八百米外巴掌大小的纸,纸上还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根本就是一团迷雾。 温祈心慌的厉害,他迫切想找一个发泄口,就想到了将军。 这种低迷的情绪还没持续多久,南希的队伍就遇上了一场百年难遇的风沙,一队人边吃沙子边前行,把脚步拖慢了不少,比预计迟了足足一周左右才终于到达基地。 一进入有人的城市,猎人门才感觉自己终于活了过来。南希将军队停在城门口等待检查,自己带着温祈和安娜先找少将领罚。 他们这些人不像那些大将军们立场明确,除非自己跳出来作死的,平时一般都会低调地行走在各个权利漩涡之外,因此就算主城某一日会向柏合野发难,也不会太过为难其他有实权的猎人。 这里面也有柏合野的意思,他想让自己倒台后,手下的人也能有喘息的机会。 温祈走在正在恢复社会秩序的主干道上,南希先把安娜送回军营,他就在附近四处转转。 毁坏的房屋和器械正在加班加点地重修,城门附近的早餐摊子却已经在喧嚣中重新支起来了,老板照例被热蒸汽烤的满脸通红,卖他皮薄馅大的良心包子。 不远处隐隐传来游行的声音,温祈躲了一下。路过的居民们有的出于好奇围观了一会,冲他们丢石头或是废弃钢材,更多的是秉持着一个无所谓的态度。大多数人并不关心自己的领导班子又换了哪波人,更何况据说是原来的政.府制造出可怕的瘟疫,害他们家破人亡。 忽然,温祈的肩膀被拍了拍。 他转过头,看见一张比他自己满脸风沙还要脏兮兮的脸,正呲着牙冲他笑。当看清温祈这张脸的一瞬间,他笑容更大了。 “光看背影我就知道会是个美人,”那人舔着后牙,津津有味地观赏他,“多么罕见的眼睛,好孩子,你是乞丐吗?和人做过吗?” 温祈不明白:“做过是什么意思?” “就是和人睡觉的意思。” 温祈想了想,这样的人很多,利维医生,周副官,还有将军都和他一起睡过,还没来得及回答,那人就又开口。 “不过我看你也没有,这样的姿色怎么会有人把你糟蹋成这副模样还放出来乱跑,”那人贪婪地上下打量他,只觉用上自己学过所有美好的词汇来形容眼前这人也不为过,啧啧叹道,“明珠蒙尘呀。” 温祈说:“不是啊。” 那人:“……什么?” “和我做过的,有很多啊。” “……” 那人像自己看上的东西被人玷污了一样,勃然大怒道:“我可不是那些肤浅的骗子,我能把你做成我最珍贵的珍藏品,你漂亮的眼珠,玻璃球一样的,封存在我的保险柜里,涂上封蜡和防腐硅胶。” 他谆谆善诱,温祈意识到了什么,不为所动地摇摇头:“谢谢你,但我不需要。” 他的反应似乎激怒了那个人,那人把脸一拉,逼近一步:“你见没见过前几天地狱一样的惨状?就在这里,就在你脚下,猎人枪杀了十几个变异的怪物,他们原本都是人!听着,你有可能衰老,长大,被污染,内心浑浊不堪,但只要让我来保存你的眼睛,我发誓它会永远都这么漂亮。” 遇上人贩子了! 温祈退后:“请您离远一些!” 在外人眼里,他警惕的目光就像一只被激怒的兔子,故作张牙舞爪,那人起了反应,过来抓他:“一个没人要的漂亮孩子,不就是可以让大家随意玩弄的意思吗?” 温祈挣扎起来,那人的手劲却大的很,丝毫不像个瘦骨嶙峋的身体能爆发的力量。温祈咬了他一口,回头就跑。 “站住!” 这样的事在这段时间屡见不鲜,被恐惧笼罩下的人总要找一些别的事做,弱势群体很容易成为他们的目标。 温祈剧烈喘息着,突然,撞到了一个人的胸膛。 被撞的人晃了晃,随后稳稳扶住他,抬腿,一脚踹翻了追上来的人。远处传来南希的声音,她两下把人撂倒,对温祈说:“你没事吧?” “南希上校,你可真‘靠谱’啊,下次再有什么任务交给你,是不是都给我原样带回来就行了。”抱着温祈的人冷哼一声,声音从上方传来,温祈脸贴着他挂在胸口的勋章,抬起头。 第50章 柏合野看见他这副熊样,居然能忍住没笑出声。 他原本疲惫的精神在看见温祈的一剎那一扫而空,像是要把这些天缺失的都看个够本一样。只是嗓音有些哑,带着一些睡眠严重不足的含糊:“不是跑了么,怎么又回来了。” 温祈本来想说“记起我从扉页掉下来就是你害的,回来报复你”,然而他忽然抬起手,回抱住了柏合野,说出口的话却换了个意思:“将军,您该睡觉了。” 柏合野被他抱住,动作一顿。 片刻,他说:“你是我上级啊,我上级也管不了我了。” 温祈坚定地说:“您很累。” 他总是这样,抱有一些奇怪的执着,柏合野笑着捏了捏他的脏脸,避而不回:“南希,你把这人带回去,交给周铭,问问他负责南区的防务,为什么还会出现这种情况。” 南希摸不准他的意思,摸摸头,就要把人提走。谁知那人抬起血呼啦差的脸看了一眼抱在一起的人,忽然对温祈叫道:“和你做过的人,有他吧?” 柏合野:“……” 南希:“?” 温祈:“对啊。” 说完,他也本能地感觉到了一点不好意思,即使他并不理解那人的话。 南希惊悚无比地看了神色晦暗不明的柏合野一眼,又狠狠拍了一巴掌,那人便彻底说不出话了,只狠狠瞪着柏合野,目光有如实质,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暴殄天物啊!” 第35章 泄洪 深夜,基地街道上莹莹的灯光笼在窗框上,水污染后外城很难有这样和平的时候,以至于所有睡眠中的人都疯狂地贪图着这难得的平静。 温祈睁开眼。 他并不像人类那样需要睡眠,虽然会累会疲惫,但只要简单的休息就能立刻恢复精力。他扒着被子偏过头,脸贴在枕头上,发现自己正躺在柏合野的床上。 柏合野之前的房间被04污染了,这是他的新住所,房间摆设与原来一般无二,平时迭的整整齐齐的被褥被温祈弄的有些乱,却很柔软。 柏合野正坐在窗前的椅子上。基地里昼夜温差很大,屋内燃着火炉,柏合野的额头抵在贴着霜的玻璃上,半面脸被微光照的忽明忽暗,从姿势判断应该是在巡视窗外时累过头睡着的,眉头微蹙,看起来睡的并不安稳。 平时温祈在旁边有点风吹草动他就会立刻睁眼,此刻却没醒,大概是真的很累。 温祈动了动,他摸到自己心脏平稳跳动的胸口,感受着薄薄衣衫下稳健的生命力。在梦里,他又听到了那些模糊不清的呓语,一瞬间他仿佛理解了那些话的意思,但下一瞬间再回想时,却又怎么也理不清了。 是谁在提醒他?想告诉他什么? 他能做什么? 温祈迷茫了。 他苦闷地思索了好一会,在身边人轻轻的呼吸和基地外时而敲响的钟声里,眼皮又渐渐沉重,天花板在他的视线里慢慢蒙上一层雾,世界都变得虚幻起来。 就在他眼睛即将完全合上的那一刻,一只手伸过来,轻轻掀开了他的被子,拉过他的手,轻轻握了握。是那种小心翼翼不碰醒他,只是检查他的状态的动作。 干燥冰凉的手覆在温祈掌心上,他听见那人极轻地叹了口气:“还在烧。” 温祈想起来自己为什么会睡在这了——在他说完“你很累”之后,柏合野并没来得及发表意见。 因为隔离区又有人变异了。之前说过,人被污染后变异速度有快有慢,只能靠苏娜反应判断这个人将来是否可能被污染为异种。只是人总想多活命,有的人不愿意早早宣判自己的死亡,但也被剥夺了外出的权利,只能留在隔离区。 这是很久之前主城留下的习惯,他们主张“人权”与“自由”,彰显自己的仁爱开明,规定在彻底异变之前,人永远是人,即使苏娜反应已经明确表明这个人已经变成怪物,也不能强行杀死他们。 不够强硬的手腕往往埋藏着更大的隐患——隔离区暴动了。 他们不让柏合野杀死那只在地上爬动的异种。 人们大喊着“放我们离开”,振臂高呼,要求柏合野保障他们的人权,将他们放出野外,以“争取一个可以决定自己死亡的机会”。 猎人上前制止,举枪威慑,然而谁都知道,有了开头,暴乱就会永无止境。 有人试图蛮力掰下隔离区的铁栏,他在彻底异化之前,已经出现了异变特征,其中之一的表现就是力气大的惊人。 那人挣开了一处头颅大小的空口,欣喜若狂,他的瞳孔不自然地剧烈颤抖,手指间生出了密密麻麻的细小吸盘,朝自由的空气伸出—— “砰” 一声枪响。 柏合野举着枪口,冷冷道:“回去。” 那人愣了好半晌,抬起手,手指已经断掉,本该血肉的地方蠕动着不知什么玩意的触角。下一秒,浑浊的血液从断口处和掉在地上的手指里泵出! 隔离区已经彻底无法控制,里面的人或啃食或狠狠挤在铁网上,竟是不惜粉身碎骨也要从里面出来。外面的正常人尖叫着让他们滚回去。 像地狱一样。 温祈就站在栅外看着,随着人群情绪的逐渐高涨,他的心脏也随之鼓动似的怦怦直跳。突然,柏合野伸手扶住他:“你怎么了?” 温祈满脸通红地摇摇头,柏合野看清他的样子,手背虚虚在他额头上贴了一下,随后立刻弯腰,抄起了他的膝盖。 温祈无力地抓着柏合野的衣服,脸轻轻贴在冰凉的勋章上试图降温。离得这么近,柏合野说话时胸口会闷闷的响,他听不见别的声音,只听见这个。 皮肤上传来熟悉的锐痛,这让他清醒了一点,恰巧看见柏合野凌厉的眼睛,和高耸的眉骨,平时笑起来尖尖的嘴角紧抿。 温祈莫名觉得,柏合野应该早就料到了这样的情况,只是他不想让那些坚信自己活着的人带着冤屈死去,所以沉默地沿用了主城的隔离模式。 只是现在,没有余地留给他软弱了。 柏合野抬起眼,毫不犹豫地下了命令: “摧毁隔离区。” 温祈感觉自己的袖子被人往上别了别,那冰凉的触感又往上延伸了一些,应该是要检查他裂开的皮肤有没有愈合。 明明因为发烧的缘故,才让他感受到柏合野的体温更低。但这样一路上来,温祈却觉得被碰过的皮肤像被点起了一串小火苗,麻的他整个心脏都不住打哆嗦。 他不自觉动了动指尖,柏合野飞快察觉到他的动作,顿了顿,将被子轻轻为他盖上。 他收回手:“醒了就起来喝点水。” 说着,他从旁边的桌上端过一杯水。温祈接过,清水入喉,温度刚刚好,烧水壶可没有能保存水温的功能,他不禁怀疑柏合野整夜都守着水的温度,在等着他醒来。 越想越觉得好像就是这么回事,他灌下半杯已经撑了,柏合野顺手把剩下的喝了,起身重新去烧。 明明在军营的时候大家都是同吃同住,大家互相分享和水壶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温祈却突然有种自己发烧更严重了的错觉。 第51章 柏合野收拾好坐床边,静静看着他,一瞬间,温祈有点紧张,被窝下的手悄悄蜷了一下。 几秒后,柏合野克制地扭回头,再开口,声音却带了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嗯?”温祈毕竟不是人类,对情绪把控不能百分百确定,他把刚刚那句话里的感情在心里打着圈琢磨了一下——当然没琢磨出什么,一时有些泄气。 对于自己几次三番的情况,温祈心里其实也有了一点猜测,虽然不知道对不对,但他下意识想说出来,抹去柏合野神色间隐藏极深的脆弱:“应该是异变。” 柏合野眼尾扫了过来。 温祈解释:“每次我周围有人被污染变成异种的时候,我就会生病,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而且脑子里还会乱七八糟地想很多东西,但是记不清。” 柏合野问:“以前也这样吗?” 温祈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他说的“以前”是指自己是扉页一部分的时候,这种说法总有种将军拿他当人看的感觉,温祈不自在地看了他一眼:“以前没有。” “嗯。” 柏合野坐在离他一节半胳膊的距离,不再说话,温祈莫名松了口气,捂着被子靠在床头,睡意重新凝聚。 他本来是不用睡觉的,但这个环境实在很适合安眠。 温祈嗅着来自少将勋章里浅淡的香气,不知怎么,明明扉页和自己身上的香气与勋章里储存的一模一样,但他就是更喜欢闻这个。 昏昏欲睡中,他听见柏合野忽然轻轻地说:“……我很害怕。” “什么?” 柏合野垂着眼,一旦开口,某些好容易才平复下的情绪险些又横冲直撞起来,他花了一点力气才让它们重新回到胸口,只觉四肢百骸都是空的:“当时你忽然倒下,我很害怕。” 他微微朝温祈的反方向偏过脸,从温祈的角度,只能看见他在窗外灯火下冷白的侧脸。柏合野继续道:“这种害怕很久之前就有了,我每次在你面前杀异种,看见你和别人亲密无间,还有前几天,决定把你带到我房间,亲自送你离开我的那一刻。”他深吸一口气,“但最害怕的,还是在a035,鱼怪的进攻超出预期,你一个人坐在石柱上,支撑不住即将掉下去的时候。” 温祈没明白。 柏合野看起来也没指望他能懂,开闸的感情泄洪而下,他沾满了隔离区近百个同胞鲜血的手心微微颤抖,又克制地握紧:“算了,你好好的就行。” 温祈轻轻地:“你要走了吗?” 柏合野点点头:“基地还有很多事要处理,我不能留太久,你……”他还是没看温祈,别开眼,说:“你再睡一会,天亮了给你带早饭。” 谁知,下一秒,温祈就过去抱住了柏合野的腰。柏合野猛地一僵,却听温祈闷闷说:“将军,你该好好休息的。” 他抬起脸,柏合野在他懵懂的表情上看见了熟悉的神情——他又在撒娇。 柏合野还没说什么,就见温祈靠在他身上,轻轻蹭了蹭他胸前缠着银链的勋章,眼都要睁不开了,还在挽留他。 于是没出口的拒绝在唇边兵荒马乱地绕了一圈,变成了:“……你喜欢这个?” 温祈点点头。 于是柏合野抬手扣住那枚勋章,丝毫不心疼地从衣服上拆了下来,解开细链穿过做工精致的金边,然后挂在了温祈的脖子上。 “这里面是香气贮存装置,基地会为每一个有过突出贡献的猎人配备一个,代表值得信任的最高荣耀,”柏合野说,“现在是你的了。” 温祈摸了摸怀里的新项链,勋章中心的储存装置在灯光下像一块光芒内敛的黑色宝石,他总觉得眼熟,抬头才发现,这是柏合野瞳孔的颜色。 见他贴身放好,柏合野神色微动。温祈问:“给我也没关系吗?” “嗯,拿着吧,不值几个钱,象征意义大于实用意义,”说着,他扫了眼温祈,轻咳一声,“都是精致的权贵们戴的东西,磕不着碰不着,戴上以后你在我队里就是被捧着的宝贝,没人敢欺负你。” 第36章 变装 外城并不像主城那样有完备的政.府机构,柏合野为了把几个信得过的心腹凑到一起,开个小型会议,地址选在了一家饭店包厢,各类菜品色香味俱全地一上,附带一个蹭吃蹭喝的温祈,活活搭成了一个草台班子。 然而“草台班子”里的各位原本是打算谈正事的,但菜一上齐,所有人眼睛都蹬直了,南希说:“老大,你以后日子不过啦?” 柏合野大马金刀一坐,他姿势散漫,以前任职主城的时候,总要做什么都讲究的整肃军仪,现在自己扯旗当霸王,反而不怎么注重这些了。 他斜了南希一眼:“吃都占不住你的嘴。” 南希总感觉不太对,柏合野今天虽然穿的乍一看依然是和平时一样的衬衫,但仔细一看,腰间还挂了一个一看就做工不便宜的荷包,衬衫领口绣着精细的暗金线,耳垂上居然还别了一个骚包的耳钉。 低调奢华,简直走出去就可以参加基地时装秀。 南希惊疑不定的想,今天还有什么重要人物没来吗?他这是开屏给谁看呢? 然而这个问题注定是没人给她解答的,柏合野把剥好的食材放在温祈面前,正色道:“知道今天叫你们来是做什么吧?” “知道!”一谈正事,南希立刻收起和少将如出一辙的嬉皮笑脸,沉声道,“主城到现在都没动静,这不正常,还有研究院,封闭之后再没消息,那伙人平时无风也要起浪,我们不能等他开始吹妖风再做准备。” 利维接着说:“现在外城才刚实现自治,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咱们还是个蹒跚学步的幼儿,主城指不定为濒临崩溃的舆论多发愁,没来招惹,咱们也没必要凑这个热闹吧。” “要未雨绸缪。” 说话的是安德烈,利维听他慢吞吞的语气就来气,一摊手:“我说您怎么总爱和我唱反调呢?行行行,我知道那天被我看见你哭哭啼啼又吵又闹觉得丢人了,那我不也没说什么嘛。” 他就这么把安德烈的糗事广而告之了,南希稀奇地凑上前:“真的假的?看不出来,你居然是个心思这么细腻的人,噫,真是铁汉柔情……” 安德烈沉默的一掌拍在桌上。 温祈的蟹壳掉在桌上,满嘴流黄地抬起头,柏合野淡定地用公筷重新夹了一个,掰开放进了他碗里:“吃你的。” 他这副春风满面的德行让在场其他人都察觉到了不同寻常的意思,南希和利维这两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对视一眼,同时在对方眼里找到了答案。 一旁沉默不语的周铭却轻咳一声,将话题拐回正轨:“想知道主城的情况,派几个人去探一探是最好的办法。” 柏合野赞同:“不用多,目标太大容易打草惊蛇——我打算亲自去看看。” 话音未落,几个人都傻眼了,南希站着,筷子刚沾上离她最远的菜上,闻言就这么僵着转回头:“老大,你认真的?你要是走了,外城怎么办,谁管事啊?” 柏合野平时在军中积威甚重,凡是跟过他的人,都对他有一种几乎言听计从的狂热信赖。在自治这个想法萌芽,柏合野就想过这个问题——他不能把半个基地变成自己的一言堂,放权是必要的。 第52章 这个时代几乎没人能够活到寿终正寝,如果自己不在了,他得让这群人学会自保。 柏合野沉吟了一下,说:“这段时间周铭会暂代我所有事务。” 利维举起手:“那我和你一起。” 柏合野想也不想:“不行,你被污染过还没完全恢复,我身边不跟废物,一个人就够了。” “操!”利维骂道,“刚愎自用,狂死你得了!” 安德烈没说话,周铭主动道:“将军,还是我去吧。” “我也去。” 一个声音同时响起,众人齐刷刷扭头,发现说话的是温祈。 温祈不是一时头脑发热,也不是想去拖后腿,他有自己的考虑。 他已经从数次梦里窥见了未来的一角,即使杂乱无章,完全像闹着玩的,但他不愿意再袖手旁观。 另外还有一层原因……柏合野昨晚连着几个的“害怕”始终在他脑海里周旋不去,温祈握了握那枚怎么都捂不热的勋章,感觉这趟行程恐怕并不轻松,他一定要跟着去。 周铭随着他的动作看清了他胸前挂的项链,目光黯了黯。柏合野却曲解成了另一层意思。 从遇见温祈开始,他的表现一直是好奇有余,但却一直并不怎么愿意主动接触危险的事。怎么周铭一说要去,他就要跟着去了? 柏合野心里吃味,但没表现出来,强行把自己的思绪拉回到正事上,摆摆手,回绝了周铭的请求:“主城和研究院没那么好糊弄,而且外城刚刚脱离危机,正需要一个温和的主事人,这事你比我擅长。” 说完,他喝了一口水,冲温祈说:“还有你,就是带你来蹭饭的,没有准备你发表意见的稿子,别加戏了。” 温祈却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坚定:“不,我一定要去。将军,我有自保能力,也对研究院很熟悉,我不会拖累你的。” 顿了顿,他软下声音:“将军,我想跟着你。” 大家都没料到温祈会这样决绝,利维开口道:“呃……宝贝,是这样,咱家将军虽然平时看起来拽的二五八万很不靠谱,但他本人确实是有一点本事的,轻易不会让自己死,出个差而已几天就回来了,你不用太担心。” 很快,他就说不下去了,因为他从温祈的语气里听出一些端倪,那端倪让他不禁琢磨起来,只觉其中更深层次的感情恐怕是温祈自己都没理清的。 柏合野目光灼灼地看着温祈,那里面的感情太浓烈了,欣喜,忐忑,郑重其事,孤注一掷,混乱地堆积在一起,像一只饿狼盯住了垂涎三尺却不敢随意对待的猎物,充满复杂的侵略性。 半晌,他笑起来,干涩地说:“可以。” 温祈从不是甘于留在温室的花骨朵。 周铭一下站起来:“将军……” 南希,利维,安德烈则互相乱七八糟看了一番,谁也没看清谁,但心里都有个不约而同的念头升起——老大带着心上人跑了,要撂挑子不干了! 事情就这样充满曲折地拍板敲定了,南希直到出门都还有一种撞破老大心事会不会被灭口的恍惚中。利维则过来人一样拍了拍周铭的肩,递给他一杯酒,周铭接过来干了。 安德烈拆下随身的一壶酒走过来,给柏合野和温祈各倒了一杯,柏合野皱了皱眉,给面子的喝了,温祈则好奇地观察了他的反应之后,也端起来尝了尝。 “噗!咳咳咳……” 太辣了,从前猎人私底下偷偷分酒,他不是没有尝过,但这么辣的还是头一回。温祈一时间呛了个死去活来。 安德烈一脸我是不是干了坏事的表情,柏合野则拿他那价格昂贵的衣袖给温祈擦脸,一边擦一边笑的喘不上气:“忘了提醒你,这是安德烈家乡特有的送行酒,好几味药材熬出来的,那水刚到的还没放凉,慢一点。” 温祈张着嘴哈气,苦闷地瞪着柏合野。柏合野的胸口是热的,滚烫的血液加热着他的荷尔蒙,活了二十几年空乏的人生终于找到这么一点意义,心脏都轻了二两。 他们休整了一晚,第二天就准备出发。 临行前,利维给他们两个整了一身行头。 温祈穿了一身利维不知从哪搞来的主城院校的校服,暗蓝底色,搭配褐色条纹和黄铜配饰,腰后垂着一节后摆,大概是仿制燕尾服的设计,再把眼镜一戴,活脱脱一个金贵少爷出身的学生。 相比起来,柏合野的装束就显得略微寒酸,简陋粗糙的夹克和马靴,裤子上还有经年缝补的痕迹,大腿捆着刀夹,放了三把街上随便买的短刃。由于柏合野本人的身材问题,衣服买小了,穿在身上显得紧巴巴的,迸发出某种过于野兽派的性张力。 利维解释:“你们两个就扮成外出恰巧遇上异变的学生和护卫,嗯,很合适。” 他们俩的脸在主城可能会被人认出来,所以利维给温祈准备了一个不良于行的身份,平时得让护卫背着代步。至于柏合野,贴一点胡茬和刀疤,眼神在凶狠一点,基本上就没人敢盯着他的脸看了。 柏合野松了松肩膀,动作又不敢往大了做,生怕一个不小心把扣子崩掉。利维慈祥地对温祈说:“我把你穿的比较有钱,你路上好好支使这货,别心软,不然容易被看出来。” 柏合野算是知道了,这人贼心烂肺里对他都是满满的恶意。 他摸着扎手的胡茬,私底下对利维说:“就不能给我们准备一个夫妻的身份么?” 利维冷嘲热讽:“你进入主城的第二天,就能以诱拐未成年被抓进去信不信?” 半路,温祈安静趴在柏合野的背上,担心柏合野太累,不着痕迹地往上抬了抬身体,柏合野托着他颠了一下:“你好好趴着就行。” 温祈被他按下,又开始百无聊赖起来,眼睛左看看右看看,过了一会,盯着柏合野脸上的疤看。 从第一眼,温祈以他贫瘠的审美,就觉得柏合野长得很好看。一般来说让人第一眼惊艳的人往往不是很耐看,但这么久了,这张脸温祈还是没看腻。 他带着探究意味研究了一会,柏合野视线扫过来,一挑眉:“好看吗?” 温祈:“唔。” 柏合野就笑:“不收你钱。” 他们走到主城门口,自外城宣布自治以来,其他的入口都围上了栅栏,只有这一处还开着,进出都要遭到严格审查。 一伙奇装异服的戏班子正在门口理论,他们人数众多,各种乱七八糟的杂耍和设备把路堵了大半。 二人混在嘈杂人群里准备悄悄进去,温祈下巴靠在柏合野肩上,尽力藏住脸,就在他们马上要过关口的时候,突然,背后一道声音叫住了他们:“喂!你们两个!” 第37章 懊悔 一个穿着猎人式制队服的人走过来,狐疑地打量他们——这几天来往内外城的大多都是商户,他们这样的实在独树一帜,太显眼了。 那人粗声粗气地说:“进城干什么的?抬起脸!” 温祈心里一阵紧张,柏合野毕竟位列少将,平时在猎人里又行事张扬,利维给他们的伪装基本只算敷了个面,实则是很容易被认出来的。 如果被认出来了,怎么办? 第53章 把人打飞,然后直接跑能跑过吗? 温祈搭在柏合野肩上的手紧了紧,那名猎人察觉到什么,警惕道:“为什么不敢抬头?难不成是在榜上的嫌犯?” 他逼近二人,温祈屏住呼吸,突然,感觉柏合野微微侧过头,蹭了一下他的脸。 散在鬓角的头发毛茸茸地挨在一起,温祈被安抚过,垂下眼,见柏合野勾起唇角,被疤痕贯穿的眼睛抬起,露出眼下的眼白,显得凶戾,又带着几分油滑市侩的痞。 他说:“这位兄弟,我们是第一蒸汽院校的,瘟疫时误出外城,这才逃难回来,我家少爷得了风热耽误不得,您行个方便,怎么样?” 说着,他摸出一把什么塞进那猎人手里,那猎人看了一眼,然而像仍有什么顾及,说:“得,你们第一学院的是吧,那片我也熟,认认脸就走吧。” 猎人一边说一边把手里东西揣进兜里,朝二人走近。柏合野大大方方地任他看,猎人看过他,目光扫过趴在背上从始至终不出声的温祈。 他探头看去——枕着自己手背的少年呼吸微喘,皮肤白的像瓷,眼下连着耳垂有一小片薄红,闭眼长长的睫毛扫在身前人的衣服上,带着些微的颤抖。他胸前大概挂着什么饰品,链子曲着卷在围巾下露出的一小片后颈,延绵到被遮挡的锁骨。 猎人看见他,心里忽然蹦出一个词——可口。心里嘀咕,这人倒真像个娇生惯养的。 柏合野微微侧步,把身上的人托了托,皮笑肉不笑地看着猎人:“兄弟,检查完了吗?” 他笑的实在不像好人,猎人回过神,打了个哆嗦。不知怎么,那小少爷身上似乎有种格外吸引人的东西,引的人被不自觉蛊惑一样,像渴水的人追逐甘露。 真是见鬼了。 他胡乱摆摆手,心神缓不过来,没心思再仔细查看,随便让俩人填了单就放行了。 柏合野带着温祈远去,一离开那人的视线,温祈就把自己往上撑了撑,轻声喊:“将军。” “好好说话,身上没有窃听器。”柏合野道。 温祈就提高了一点声音道:“将军,你给他塞了什么?为什么他一看到就肯放我们走了?” 他这个音量依然像在咬耳朵,柏合野平视前方,说:“当然是值钱的东西。” 温祈好奇:“什么值钱的东西?” “铁票,”柏合野道,“基地用铁都是有记录的,好的材料千金难求,非得有门路才行——唉,什么时候我们能像异种一样,看上喜欢的就拿,遇上和自己一样有眼光的就公平竞争,也不必有那么多狗屁倒灶的事了。” 温祈顺着他的思路想了一下,觉得那样的话单凭武力,将军大概能打到天下无敌手了,不禁笑出声。 他呼吸喷在耳垂上,柏合野被烫的有些痒,可怜他本性是个禽兽,面上却依然得维持着君子,喉结动了动,经历了一番痛并快乐着的拷问。 好容易捱到了目的地,柏合野终于能把霸占了自己后辈一路的“病号”放下,悄悄在身后甩了下胳膊。温祈说:“将军,接应我们的人什么时候到?” “就来了。”柏合野眯了眯眼,看清等候的人,了然地笑了一声:“我说鹰传个信怎么不回来了,原来主城的钉子是你。” 温祈露出个头,看见昏雾下走过来一个纤细的身影。短发在脑后抓起一个利落的小辫,不像寻常小姐穿着华美却不利行走的蓬蓬裙,反而着了骑装。 那张脸柔美清冷,是许久没见的女士。 温祈一看见她就生理性紧张,柏合野揽住他,对女士道:“你哥还以为你在主城安安稳稳当了作家,谁都没想到,你居然进了研究院,还扣下我留在这的暗桩。他要是知道,不定怎么难过。” 女士冷冷道:“别告诉他就行了。” “你当他脑袋顶在脖子上是装饰用的,”柏合野笑了,但他眼里的审视却并未减少半分,“我的人现在在哪?” “好吃好喝,死不了。”女士说,“行了,谈正事,你们这次进主城,应该不是来郊游的吧?” 她目光转向温祈,像一把冰刃:“为什么‘种子’也跟来了?” “别这么叫他,”柏合野拧眉,不轻不重地警告了一声,“研究院在搞什么鬼,这里面有主城的手笔吗?” 温祈发现,柏合野虽然在看见女士的那一刻出乎了他的意料,但面对女士,却总有一种妥协的无奈感,反而只有她用“种子”称呼自己时,才真正有些动气。 女士轻哼一声:“想知道就自己看。” 柏合野:“打什么哑谜。” 女士:“我乐意。” “……” “研究院已经不存在了,里面被烧过一次,东西都不全了,我在那里封锁之后没有不自量力尝试进去过,具体发生了什么并不知情,”女士说着,点了点温祈,“还有,去研究院绕不开广场,你带着他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最好不要耽误我的事。” 柏合野一扬眉:“可以,不过我行动不喜欢听人指挥,如果你想让我带你混进去,先收收自己的脾气,我不是你哥。” 女士不情不愿地:“哦。” 柏合野满意地轻拍拍温祈后脑勺,借着休整的功夫决定出路线,就重新带好伪装的身份往研究院出发了。 如女士所说,去研究院必然绕不开中心广场,自然也无可避免接近了扉页。扉页长叶舒展,半透明花瓣像聚拢铺洒在空中的水幕,诡异又充满奇特的美感。 温祈本以为自己会与它生出什么共鸣,然而靠近了,却什么特别的感觉也没有,也许是因为自己已经与它彻底分离了,所以拥有了两套不同的感观。不知道其他花瓣有没有自己当初的视角,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渺小的他呢? 女士只抬头看了一眼,就不再多留,对他们说:“走了。” 温祈眨眨眼,突然指着最高处,对柏合野说:“以前我大概就在那里。” 柏合野“唔”了一声,以手撑伞搭在额上,抬头看去,半晌道:“好高啊,你不恐高吗?” 温祈摇摇头:“以前不恐高,后来被一个人打伤了,就恐了。” “嗯?”柏合野一顿,状似漫不经心地问:“谁打伤你了?” 温祈停下脚步,盯着他,柏合野油然而生一种不详的预感,被盯的凉嗖嗖的。温祈一字一顿、掷地有声地回答:“你!” 柏合野:“……我?” 温祈十分委屈:“就是你把我打掉的,如果不是你,我现在应该还好好待在上面。” “……”柏合野虽然毫无印象,但大概猜到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他记忆力不错,前几十年的事往前稍微回溯一下就能想起前因后果和当时的心境,别的作用没有,至少每日反省就能反省的很有力。在他记忆里,只有一段是完全空白的。 而那一段时间,他精神力全盘崩溃,做出什么都不稀奇。 温祈怒气冲冲看着柏合野,柏合野顿了顿,小声挨着哄他:“好嘛,都怪我,往后任打任骂不还手好不好?” 温祈告诉柏合野:“我这次回来,就是来报仇的。” 第54章 柏合野笑的不行,一口答应:“嗯,报仇……嗯,好的,我现在……家产有屋子一间,杂七杂八家具一点,几身铁甲,还有一枚勋章,唔,但已经给你了,现在唯一值钱的大概就剩下本人。本人皮糙肉厚,什么手段都能承受,欢迎殴打。” 扉页和广场渐渐被甩在了身后,人也少了,女士就走在前面不远处,他们说话不由得更低声了一些。温祈道:“我记住了。”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到了研究院外墙附近。因为污染和爆炸,研究院外围整个围了一圈“危险,禁止通行”的黄条。 但这玩意儿防得住怕死的普通人,放不住作死的。爆炸灰是绝妙的肥料,墙上植被肥了一圈,郁郁葱葱地遮盖着路。柏合野把黄条撕了,深夜里暗巷下,活活营造出一种做贼的氛围。 “贼头子”说:“从这走,这里有缺口,可能直接进入内部。” 女士扫了一眼,语气有些疑惑:“这里很隐蔽,我都不知道,你怎么发现的?” 她磨叽的时候柏合野长腿已经跨进去了,闻言道:“当然知道,这口就是我推的。” 他们小心翼翼潜入研究院内部,温祈凑在柏合野旁边欲言又止,即使随时警惕着周围环境变化,柏合野还是低头看了看他。 重新踏入这片十年不肯踏入的地方,他心口一直像被冰捂着一样,血液压迫神经带来的钝痛,是漫长而熟悉的生理反应。 他沉默了很久,艰涩地开口道:“对不起,之前把你丢到这种地方。” 粘稠,漆黑的情感往往最先滋生于自我痛恨里。柏合野常常想,如果温祈没有遇到自己,是不是就能像他最初设想的那样在野外守着老者的尸骨平安地过一辈子,就算会遇上移动的陷落和觊觎他的异种,也可以靠自己活下来。 至少他不会学会背叛、抛弃、痛苦这样的字眼。那样的话,柏合野自己在人类日渐西山的未来里,想必也肯更能慷慨赴死了吧。 十年前,因为精神力崩溃导致的失明后遗症,盲眼的少年不堪痛苦,每天趁人睡觉时偷偷跑出来沿着墙寻找出路;十年后,他看着心爱的人被伤害至此,满心想的都是回到过去杀死失败的自己。 第38章 窒息 研究院里充斥着被火烧过后挥之不去的呛人味道。即使烟尘已经散去大半,但有些地方还是会时不时冒出一些炸起的火星。电路纠缠在一起,让人十分怀疑会不会再炸一次。 女士倒是神色如常,目不转睛地绕过地上不知什么泄露融出来的大坑,柏合野省事,仗着腿长直接夹着温祈大步垮了过去。 研究院里的路十分曲折,他倒像是进自己家一样,轻车熟路一一查验过可能残留信息的地方。 自从进了这地方,温祈在那句道歉的话之后,也一个音没听柏合野吭过,这不禁让他勉强分出一半心神去偷偷看他,见柏合野始终面色如常,却总是被他捕捉到视线后就立刻不介意别过。 他不对劲。 温祈琢磨不出他在想什么。其实平心而论,对于那件事,他虽然气,但并没有如何责怪过柏合野。他这样做是因为他是将军,人类做了自己职责范围内的事,就像飞鸟叼走枯坏的树枝重新筑巢一样,没有鸟会在意那枚枯枝的想法。 还有一个原因,是这里留给温祈的回忆都不太好,所以他一直避免想起。即便如今身处其中,他也尽量只专注眼下,不让过去的情绪影响自己。 他一直这样的,看似多愁善感,实则内心冷静、清醒,从来不会被固有的逻辑困住,来自扉页的上位神性从根上塑造了他的血肉。 这何尝不是一种傲慢。 女士一马当先走在最前,从没顾及队友有没有跟上。经过一个关口,她掏出手上的腕表贴在门锁上,门锁自动伸出一只机械触角,和表盘内的装置对接。 下一秒,门接触不良似的打开,铁皮摩擦在地面上的声音让人一阵牙酸。 她正准备进去,突然,一双手横在了身前。 他们进过控制室,早打开了电路总闸,但前面的路不知是因为爆炸中彻底损坏了还是怎么,不稳定地一闪一灭,仿佛预示着某种危险。 柏合野冷冷地注视着前方,说:“别过去。” 温祈也说:“有味道。” 异种的香气,还混杂了烧焦的肉香,人类的嗅觉极限达不到温祈的水平,但柏合野本能察觉到不对劲。 异常的安静,里面的东西很大可能他们无法对付,一个玩不好,给研究院那群败类陪葬怎么办。 柏合野当机立断:“这里不能走,换条路。” 谁料,听了他的话,女士抱臂,不冷不热地说:“我要去的地方这条路无论如何也绕不开,柏少将,我们只是合作关系,到此为止吧,你们可以从另一边走。” 说着,她将手腕的腕表解下,丢进柏合野怀里。柏合野接了,却没放人:“你打算干什么?” 女士抬起眼皮:“不会影响你们。” 柏合野视线扫过她冷漠的神情。利维这妹妹从小就比别人少生了一味感官似的,来自别人的关心,无论是虚情还是真好心,通通当放屁听。她说:“将军,大家各有目的,点到为止,不要逼我动手。” 柏合野才不怕他,毕竟一身肌肉不是白长的。他问:“你已经知道里面可能有什么,还要去?” 女士不吭声,就是默认的意思了。 柏合野哼笑一声,放下手,就在女士以为他终于妥协的时候,柏合野慢条斯理地把表戴到了自己手上,率先开路:“行吧,那就我来带路,走吧。” 女士眼睛微微睁大:“你们也要走这里?” 柏合野“嗯”了一声。他没空搭理女士,反而低下头,收走了温祈的匕首,塞给他一把枪。 “遇到危险你就先跑,不用管我们。”柏合野对他说。 温祈道:“将军,我死不了的。”至少暂时可能不到他死掉的时间。温祈默默补充道。 柏合野笑了笑,暗下的灯光里他眼神温柔,大咧咧道:“知道,我也不会。” 为防意外,他们谁也没打开准备的煤油光筒,全靠一双肉眼观察周围环境。三人小心翼翼贴着墙,尽量避免皮肤直接接触墙面,毕竟谁也不知道那上面有什么。 突然,温祈低声说:“将军,就在头上。” 柏合野抬起头,习惯了黑暗的眼睛模糊辨别出上方墙角蜷缩着一个半透明的蛹,周围布满了蛛丝一样的白色纤维,蛹内不知沉眠着什么,正随着呼吸小幅度地鼓动着。 柏合野打了个手势——忽略,前行。 越往里走,这种不明生物的蛹就越多,女士脸上的表情非常难看。 忽然,柏合野脚尖碰到一个什么东西,他慢慢蹲下身,隔着手套拨开脚尖上的物体。那玩意儿翻过身,赫然是一张被啃食过的脸! 尸体已经不成人形了,两条腿没了一半,骨头以极其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柏合野仔细看过,才发现不是这人的骨头扭曲,而是他的腿已经变成了别的东西,黑色的皮萎缩,形成了西瓜皮一样的条纹,肌肉也从内部坏死了。 第55章 忽然,他眼皮像是活过来一样动了动,温祈一皱眉,看见那本该盛放眼珠的地方爬出了一只形似蜘蛛的怪物。这怪物满身长满瘤子,身下的腿足有十来条,蠕动的口器张开,就要发出啸叫。 柏合野动作极快,没掏枪,直接用匕首一刀结果了这怪物,站起身说:“看来那些蛹里的就是这种东西。” 女士脸上的焦急几乎已经藏不住,弄的温祈都好奇地看了她一眼。女士说:“快走!” 一路上,他们遇到了数不清同样的尸体,都爬满了那种变异蜘蛛似的异种。几人赶时间,无暇一一清理,在尽量不惊动的情况下绕过了这一片。 柏合野沉声说:“主城办事真是不靠谱。不是说研究院已经全部消杀过了,怎么还会有这么多残留?” 女士:“没有完全消杀,研究院里存着无数珍贵资料,他们舍不得的。” “就这么放着?主城人口多,万一跑出去一只可不是闹着玩的。”柏合野扯了下嘴角:“可真够心大的。” 他们走过了变异蜘蛛的群居地,一路无话,突然,温祈猛地扭回头。 然而,他身后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但就是这样,让他整个人的毛都炸了起来。 女士不见了。 柏合野注意到他的动作,神情一凛,再顾不得自己别扭的心思,抓住温祈就往旁边一带。 两个人狂乱的心跳撞在一起,温祈说:“她不会不告而别的。” 柏合野咬牙:“我知道。” 但就是这样才不对劲!难道还有什么东西,能无声无息地在经验丰富的猎人和嗅觉灵敏的异种眼皮底下,把同行者掳走么? 两个人站在看似平静的阴影里,屏住了呼吸。 温祈却突然心里一紧,他感受到自己的体温突然开始升高,这是个不妙的信号,然而也不是没可能只是他太过紧张而引起的错觉。于是湿漉漉的眼睛抬起来,看向柏合野。 柏合野一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抬手,无声无息地将手指覆在了温祈的脉搏上。 如果无法判断有没有发烧,而身边又没有能用的工具,有一个方法就是数脉搏。随着体温上升一度,脉搏就会加快十来次。 他们紧贴着彼此,气息糅杂在一处,柏合野感受着温祈的体温,片刻,哑声说:“温祈,血色上来了。” 温祈的呼吸声逐渐变重,他无法控制地喘息着,升高的体温和随之而来的头疼削减了他的理智,此刻他只想抱着脑袋在地上疯狂翻滚。 两个人都知道这可能意味着什么——有人在附近异化了! 会是消失的女士吗?变异时间这么短,概率很小,但并不是没可能。 更麻烦的是,随着温祈克制不住的喘息,头顶上的蛹仿佛感应到了什么,鼓动的更厉害了。温祈无力伏在柏合野肩上,手动捂住了自己的脸。 下一秒,他的手覆上了一张更宽大的手掌。柏合野在耳边低声问他:“让你不舒服的方位在哪,能感觉到吗?” 温祈的脸被捂的死紧,生理性的泪水不受控制流下,浸透了自己的掌心,滚到柏合野手背上,烫的他微微一缩。 温祈抬起通红的眼睛,示意了身后的人一个方向,柏合野一把抱起他,低声应道:“走。” ……如果此时灯光再亮一点,温祈就能看到他从耳垂泛上来的红晕,就好像他自己也窒息过一遭似的,唯有那双眼睛依然沉着,飞快判断着周围的危险。 不管引起温祈生病的源头是不是女士,总比他们在变异蜘蛛的包围下等那些蛹破强。 温祈像一个指路的检测罗盘,还是高度智能版的,准确判断出哪里的异种多,指挥着柏合野避开。 柏合野对他完全信任,在大脑作出判断之前,身体就已首先执行了温祈的命令。 他们以最快速度到达了目的地,本以为是找到突然不见了的女士,谁知柏合野转过拐角,却看到了一屋子的孩子。 比安娜还小一些的小孩,男的女的都有,这个年纪的小孩性别特征不明显,长的也都差不多,乍一看过去,就像有无数张一模一样的脸在阴森森盯着他们。 柏合野护着怀里的人,温祈浑身烫热,尽量将衣服包的紧一些,以免裂开的皮肤将香气溢出去。注意到动静抬起头。 那些小孩漆黑的眼珠一眨不眨,没有任何其他动作,只是看着他们。 柏合野一手稳稳抱着温祈,一手抽出腰上的枪。温祈轻声说:“将军。” 柏合野还有心思回应他:“嗯?” “他们不是人类了,”温祈轻轻地,“还有,我闻到女士的味道了。” 第39章 受伤 柏合野目光飞快在小孩面前扫过,没有发现女士的踪迹。秉持着先礼后兵的准则,他尽量牵扯出一个微笑,试探道:“小朋友,无意打扰,你们有没有见过一个姐姐从这边经过?” 小朋友们默不作声地看着他,大有把眼前这货当成怪大叔的意思。柏合野内心“啧”了一声,心想,还是我家温祈小崽子的时候最可爱。 心里这么想,手上也不闲着,他飞快输入一串指令,将为了防止搜身藏在身上的波段仪打开,挂在自己耳上。 温祈紧紧盯着面前乌泱泱一大圈人。他既不是什么领袖也不是明星,被这么多人逼视让他有些消化不良,内心总是毛毛的。 他扯了扯柏合野的领子,说:“将军,他们没有要攻击的意思,我们走吧。” 戴上波段仪后,周围的声音都会有不同程度放大,对周围环境变化也会更敏感。研究院里有一定的屏蔽装置,但多少只能屏蔽波段仪的定位功能,如果佩戴者经验丰富,可以凭借波段的细微变化判断方向,这点小毛病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柏合野收紧胳膊,以一种绝对保护的姿势抱着温祈,说:“你感觉到女士就在这?” 温祈:“嗯,但味道很弱。” 柏合野转动目光,再次挨个看过每个木偶似的孩子,随后定在一处。 他说:“味道很弱,有可能她离我们很远,也有可能,她的气味被什么东西挡住了!” 说着,他以看不见的速度将匕.首递出,力道把握的非常巧妙,那个方向的孩子尖叫一声,藏在身后的东西无法避免地露出一个角,柏合野当即收刀转身,护着温祈滚到了一边。 刀夹擦过那孩子身后的物体,是一个前所未见的巨大的蛹,蛛丝像是活的一样自行连接着断口,里面赫然是女士苍白的面颊! 突然,身后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小心!” 这鬼地方还有其他人?! 柏合野猛地扭头。来人穿着一身血迹斑斑的大褂,像是从哪里刚刚厮杀出来的,面无血色,似乎被眼前的情景吓到,瞳孔剧烈收缩,颤着嘴唇说不出话。 温祈微微蹙眉,不知怎么,他觉得这人的恐惧不完全像对着异种,还有对着自己的。 眼看女士藏不住了,小孩们像是被激怒了,齐刷刷扑过来,他们藏在岌岌可危皮囊下的污染物控制不住地露出来。离得最近的女孩子,脸颊上被撕裂开一条大口,里面的肉剧烈扭动着,形成了一种类似眼球的机理! 第56章 柏合野身经百战,更何况这些异种还没他大腿高。他一刀削断了一只朝温祈伸来的白骨,那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人也迅速反应过来,几乎是莽撞地冲上去,薅起那个女孩的头发,将她的脑袋狠狠往墙上撞去! 砰!脑浆四溅,那人在杀戮中尝到了疯狂的快意,一下又一下,狠命撞着死透了的女孩。 他们前仆后继,悍不畏死。温祈心里突然油然而起一种无来由的怒气,这怒气没有具体目标,全压在了温祈心头,噎的他如鲠在喉。 柏合野压根没管那人死活,抱着温祈开出一条路,巧妙绕开其他孩子,滚到了女士附近,三两下把人解救出来。女士脸白的吓人,好在还有呼吸。 他一边扛一个,把她送到了安全地带放好。温祈说:“将军,这里怎么有这么多小孩?” 柏合野说:“研究院养的,你不是有个好朋友,叫安……安什么来着?” 温祈:“安娜。” “嗯,应该是和她一样的,从小被研究院收集在这里,”柏合野说着,低骂了一句,“出事的时候都没跑出来么?这至少有十几个人。” 温祈看了看:“他们不是没跑出来,将军,他们是被关在这的。” 良久,温祈都没听到柏合野继续解答他。一部分孩子注意到这边,他们疯狂袭来,带着动物一般来自本能的杀意。 这些异种毕竟还没有人腰高,并不难对付,柏合野压下枪杆,后坐力震的他手腕微微发麻。在战场中从没有所谓的仁慈和残忍,少将杀了无数异种,也杀过无数人。 忽然,那个奇怪的人大叫一声,他被一只异种压在身下,黏腻的口器就要往他喉咙里插。柏合野一枪打飞那只异种,拎鸡崽一样把人拎了起来。 那人站起身,却突然毫无预兆地攻击向站在一旁的温祈。柏合野当胸一脚把他踹了出去,那人艰难爬起,对柏合野嘶吼道:“你看不见吗?这些都是冲你旁边的东西来的,当初也是,现在也是,把他杀了就没事了!” 温祈把袖子扎的更紧一些,柏合野剿灭了所有碍事的异种,走上前,把那人掼在地上,说:“我还没问你是从哪蹦出来的,你咬人之前烦请掂量下自己牙口行不行,别一不小心把牙崩掉。” 那人挣扎着,柏合野就压着他等他状态平息,半晌,那人沙哑的声音从底下传来:“我没事了,放开我。” 柏合野一挑眉,抬腿大发慈悲松开了他。那人狼狈地喘气,长时间未刮的胡茬扎在脖子上,温祈突然认出了这个人。 他说:“你是住在我前面房间的研究员。” 那人愣了一下,看着他的目光仍然有恐惧,但强大的理智已经克制下了这种情感。他很擅长伪装自己的情绪,抬手道:“你就是‘种子’,对吧?” 温祈还没伸手,柏合野先一步递出去,隔着手套把刚刚不小心抹到的脑浆全蹭到了他手里,微笑道:“我是柏合野。” “你就是……”那人顿了顿,神色不明,片刻道,“我叫李澜,在这里工作。” 柏合野没跟他客气,他一边注意着周围异种的动静,一边说:“哦,冒昧问一下,您在研究院封闭之后的这几个月里是怎么活下来的?” 他语气实在不算友善,李澜脸颊绷了一下,但还是说:“污染物泄漏的时候,我正在做实验,平时我的人缘一般,没人通知我,我察觉的时候出口已经塌了,只好找出一个空了的实验箱躲在里面,最大程度避免和异种直接接触,这才活下来。” “哦,”柏合野问,“和你一样的还有其他人吗?” 李澜声音极涩,像是很长时间不说话导致的,他清了一下嗓子:“还有一个师姐。” 柏合野:“她人呢?” “死了,”李澜补充说,“饿死的。” “让我算算,唔,从事件发酵到现在起码得有几个月的时间了,你师姐饿死,你怎么还好端端活着?” 李澜冷声道:“注意你的措辞!”随后,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一些:“师姐死了,我就不会饿死了。我们两个每天都在盼着对方先死,当然,从结果上看,我更加幸运一点。” 温祈很多事不懂,但并不代表他不聪明。他略略一想,就明白了李澜做了什么。 柏合野翻了下女士的眼皮,将她抱起,对李澜说:“你们这里有没有什么存放药剂的地方?” 李澜一阵条件反射的紧张:“她被污染了?” “没有,我只是想给她打一针舒缓剂。她现在处于高度紧张状态,很可能只要受一点刺激,就会造成不可逆转的大脑损伤,”柏合野说,“所以还有没有?这里在我走之后改建过一次,我路都跑混了。” 沉默了一阵,李澜说:“有,但那里异种更多,我不会和你们一起去的。” “请便。”柏合野说。 李澜给他们指了路,沉默无声,温祈在他身上闻不到变异的香气,的确还是一个完整的人类。但他直觉这个人的精神力已经面临崩溃了。 是长久以来压抑的工作环境,还是被困在研究院只能等死的绝望,又或者是绝境之下为自保吃了自己的同僚? 温祈心里像有一个好奇的“未解之谜一百问”,世界千奇百怪,人类也千奇百怪,他默默想,自己又刷新了新的认知面。 他的不适症状随着那些孩子死亡,女士被救出渐渐消散,体温却还没降下去,脑中微有些缺氧,但还能忍受。 忽然,李澜抬起手,温祈若有所觉,向一边躲避开。纵使他的反应已经很快了,但李澜却没有留给他任何逃避的机会,张开手臂一把抱住他往地上跌去! 电光火石间,温祈余光看到李澜扑倒他的方向是一个深不见底的电梯层,李澜死死抱着他,竟是不惜同归于尽也要杀死他! 柏合野目眦欲裂:“温祈!” 他头皮都要炸开,一把丢下女士,用最快速度奔过去。 温祈半个身体都悬在了电梯之外,他抓住铁框留了一个缓冲的机会,继而被柏合野险而又险地拽住,李澜却因为惯性率先跌入了深不见底的地下。与自己擦身而过时,温祈仿佛听见李澜“嗬”地冷笑了一声。 柏合野的胳膊紧紧箍在自己腰上。即使此刻处在生死边缘,温祈的脑子却仍忍不住想,他在笑什么呢? 是终于能走向死亡,又以为带走了他这个带来灾厄的罪魁祸首,所有得偿所愿了吗? 突然,他眼神一凛,停留在电梯间上方的视线看见一只铺天盖地压下来的黑影,猛地把柏合野一推。 谁知柏合野非但没有松手,反而更加死死地抱紧了他,用着要把人揉进自己骨血一样的力道,飞快转身滚出电梯口。 “噗”的一声,温祈听到了很像利刃划破血肉的声音。柏合野闷哼一声,抽刀而出,砍断了背后的东西。 他们身后,那个黑影舒展身体,缓缓站直,焦黑的皮肤长出了像人一样的四肢和五官,张大的口中含着三条鲜血淋漓的长舌。 只见它的左手是锋利锯齿状,宽度至少有温祈的手掌长,右臂断开,淅淅沥沥地流着棕绿色的血液,余下的那截在柏合野的胸口上。 第57章 柏合野喘着气,含着口鲜血,硬生生把那锋利的锯齿拔下来,在血液凝固之前将手套从掌心的伤口撕了下来。 被冷汗浸湿头发下的眼睛抬起脸,却是率先确认了一遍温祈的安全,才转过目光看向异种。 是他们走入这片区域之前,最开始感到毛骨悚然的东西。 第40章 幸运 拔下锯齿之后,柏合野的脸色终于好看了一些——异种的一部分留在他体内,对精神力的消耗是巨大的。此刻柏合野需要保持清醒。 波段仪在刚刚的动作间滚落到不知哪里,柏合野也没管它。有强大异种在附近时,波段仪的数据会受干扰,戴了也白戴。 他脸色发白,温祈拿起了柏合野之前塞给他的枪。 枪身冰冷滑腻,沾了他的冷汗。 那只异种还没反应,它好像遇到了令它费解的事情,一声不吭地歪着脑袋,三条舌头毒舌一样嘶嘶而动。 温祈忽然说:“将军,这样大的异种,我完全消化可能需要超过七个小时。” “闭嘴……”柏合野站直了,浓稠的血腥让温祈目光微动,他说,“将军,我来就是干这个的。” “杀手锏都是留在最后的,”柏合野拍拍他后脑勺,“你可以在自己出手之前先利用我。我不是您的保镖么,少爷?” 最后一句,他尾音上飘,好像带着一枚勾子。温祈说:“将军。” 异种观察半晌,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温祈猜测它应该智商不低,可能保留了一部分人类的智力,也可能是生物本能的趋利避害,总之很不好对付。 异种立直后,细长身体上的头颅甚至顶到了研究院的天花板,它浑身细胞好像随时都在发生某种畸变,带着烈火燃烧后的余温,向柏合野冲去。 它的长相是一团浆糊,像一块血红的碳,空洞眼眶里垂落粘稠的黑血。柏合野闪身躲开,砰砰砰连开三枪! 三枪都打中了,然而子.弹穿过异种的身体,却像穿过了一团没有实体的云,组织纤维撕裂散开又迅速合拢,让那精准的三枪都成了空弹。 异种缓缓走近,温祈冷眼旁观,这才注意到,这玩意脚和地面似乎隔着一点距离,当脚接触到地面时,便以让人看不清的速度飞快消散又合拢,乍一看,就好像踩着一团血雾。 普通的武器无法碰到它,但人可以,柏合野胸口破布一样的洞就是最好的证明。 温祈立刻道:“将军!枪对它没用!” 柏合野也迅速意识到了这一点,立刻甩手丢开手.枪,赤手空拳对上那足有三人高的异种。怪物似乎不屑与他纠缠,不耐烦地嘶叫一声,想要一次性解决掉这只碍事的小虫。 谁知看似力不从心的人类居然极其不好对付,异种三番几次试图再次将锯齿塞进他胸口,柏合野却没给他这个机会。 他一把拽住异种腰部的地方。细如发丝的纤维聚拢在他手上,像细小的刀片,顷刻间就把柏合野的手掌刮出无数血痕。纤维颤动着,就要往他伤口里钻。 柏合野面色不变,眼疾手快往外一扯,将异种拦腰断了。 异种的下半身和上半身之间像涂满了粘稠的胶水,扯断后牵连出一大片血红的细丝。此时柏合野的体力已经到了极限,异种微微一动,含着腥气的锯齿就对准他直直砍下。 柏合野立刻侧身,他半边身体几乎是麻的,因此不可避免地动作凝滞了一瞬。 异种大概的确有点脑子,敏锐察觉到了敌人的外强中干,趁此机会,光速切换目标,扑向了还在昏迷状态的女士! 温祈一个激灵。 就在这时,柏合野突然扭回身体。他拼着半条胳膊不要的狠劲,竟在怪物转身之际,顶着锋利的锯齿削掉了它的半个脑袋! 那黑炭似的半边脸咚咚滚落在地,眼珠直愣愣注视着这边,似乎还没反应过来。 弱点! 柏合野在野外的时间比在基地多的多,他能在转瞬间通过异种的反应速度和身体执行力等等找到其弱点,通常来说是大脑,学术一些的称呼为“精神体”。 失去精神体,异种就会死亡,即使躯壳还在,也会随着时间迅速腐化,最后化成脓水。 但异种的精神体有时并不只有一处。怪物的脸上延伸出细如发丝的红线,连接着身体,它汲取着身体的养分,通过牺牲一点体积,来让自己恢复如初。 眼看它的脑袋就要重新回到原来的状态,电光火石间,柏合野当即选择破坏它的四肢来限制其行动。 他一拳砸在了那诡异怪物高高扬起的后肢上带起翻飞的锋利细丝。肾上腺素飙升后痛觉神经短暂失灵,柏合野高强度训练下的身体勃发出一往无前的冲击力,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痉挛着。 他本就处于半边偏瘫的状态,又得拼命稳定精神力,最后一拳下去,居然让怪物躲了开来。 柏合野眼神一变,虽然那长条怪物的确直挺挺地倒下了,但同时也向后尥了蹶子,把他当胸一脚踹飞了几十米! 柏合野被重重砸在温祈旁边,激起一片墙皮灰石。 异种双手并用试图让自己站起来——它脑子里大概并没有“爬”的概念,个子高身体纤细,大脑本就占地面积格外小,又被柏合野削了一半,即使凭本能自我修复着,看起来也显得格外笨拙。 温祈连忙去墙里把柏合野扣出来。柏合野半边脸上都是血,头发糊住了一只眼睛,温祈帮他拨开,听见他喃喃地念着什么。 温祈把耳朵凑上去。 柏合野叹道:“太……” 温祈:“太什么?” 太丢脸了?太没用了?太糟糕了? 柏合野:“……太痛快了……” 温祈:“……” 这人脑子撞坏了吧? 他忧愁地擦着柏合野额头不断滑落的血珠。柏合野吊着嘴角舔了舔唇边的血迹,舌尖不小心碰到温祈的腕骨,温祈被烫到一样缩了回去。 柏合野说:“它的精神体分成了两半,腹部还有一个,温祈,你去。” 他一条胳膊抬起来,轻轻推了推温祈,温祈说:“好。” 谁知他还没站起身,柏合野就又拉住了他,说:“唉,不行啊,看它那样,好像馋你馋的不行,你被它吃了怎么办。还是我来吧。” 说完,他借着温祈的胳膊重新半身不遂地站了起来,朝异种走去。 异种趴在地上,柏合野大概想用脚踩爆他的头,谁知错估了自己的身体状况,居然脚下一软,力竭在温祈面前,用膝盖绷断了异种的脖子。 异种大叫起来,那声音太过凄厉可怖,柏合野揉着眉心,打算结果它为美化基地噪音环境做些贡献,就听那怪物生了三条舌头的嘴里含糊不清地发出了声音: “救……救……杀了你……” 柏合野身体猛地一僵。 怪物用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说:“不要……求……将军!” 那一瞬间,他的脑中几乎是空白的。这种情况以前从未发生过,巨大的不可思议裹挟着无数疑问纷至沓来,让他的动作顿了一下。 异种……怎么会说话? 第58章 当初知道温祈时,他心里便隐约升起过怀疑。只是军中事务焦头烂额,柏合野本能不愿深思,但细想起来,是非常毛骨悚然的。 既然温祈是扉页化成的人类,那人类中,会不会还藏有其他异种伪装的人?或者说,变异了,但表面依然是人类的异种? 人类变成异种,难道还能保存意识?他们没有死? 会不会异种并不算完全的怪物,人类只是暂时沉睡在变异的躯壳里,还有可能醒过来? ……那么,以前被污染的,是不是也没有死,那些……那些在异化后亲手将武器交到他手里,请求他送自己最后一程的猎人们,会不会本来可以继续活着? 柏合野的思维进入了一种走火入魔的状态。这在从前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然而此刻,他胸口的伤没有做过处理,本该流血的地方,因为和眼前的怪物“亲密接触”后被烫的凝固在了身体里。 高温碳烤着他的理智,钻进身体里的细丝像一条毒蛇,游弋在血液里,继而阻止了他的动作。 温祈一直紧张地注视着,敏锐察觉到了他的变化,高声说:“将军,怎么了?” 他的声音清亮,柏合野背对着他,没回应。在温祈的视角里,柏合野手下动作只顿了短短一瞬,就直直深入了异种的腹部,将它的精神体掏了出来。 这只异种的精神体形状很像人类心脏,脆弱而充满生命力,随着异种临死前无意识低语,微微鼓动着。 有那么一秒,柏合野觉得自己在杀人。 异种彻底死透了。 柏合野脚边堆满了尸体,有和他一起出城的兄弟,也有数不清的怪物,狰狞地注视着他,眼里充满了不甘,恐惧,和无数质疑。 为什么正好遇上几百年都没一次的异种入侵? 为什么偏偏死的是我? 为什么要不自量力加入猎人? 为什么在这该死的世界生成一个软弱的人类? 异种入侵基地,猎人军队在城内迎敌,他们这些第一次出任务的新人,就像在堤坝溃散时在旁边被牵连的野草,根骨尽断,也断的毫无声息。 柏合野抱着唯一活下来的人。那人身躯哆嗦着,明显已经被污染,但幸运之神在此时眷顾了二人,慢慢的,那人稳定下来,很明显,他消化了污染物。 那人重新陷入昏迷。柏合野身体是冷的,腿脚像塞满了无数啃食的蚁虫,站起来的一瞬间趔趄了下。他紧紧抱住怀里的人,慢慢撑着墙,迈过血气冲头的尸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为什么躺在那里的不是我。 如果他可以如愿倒下,就不必时时背负那十几条沉甸甸的人命,也不必常常担忧自己死的不得其所,拼尽全力让自己这条烂命茍活于世。他可以毫无顾忌,以后再无自怨,也无牵挂。 “将军,将军……” 有声音在叫他。 “将军!” 如雷霆乍现。柏合野回过神来,面前的异种尸体已经在腐朽,他还跪着,被温祈捧着脸,轻轻地吻在胸口。 柏合野愣了几秒,看见怀里毛茸茸的脑袋,眼中消散的神光聚拢,他笑道:“怎么突然这么主动?” 温祈却没心思和他玩笑。他感觉到了,柏合野已经被污染了。 柏合野看着他非人的、琉璃一般的金色眼睛,感觉胸口伤处渐渐没那么疼了。他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变化,心知,自己再一次错过了那总是弃他而去的幸运,被彻底污染了。 被污染后速度有快有慢,最先出现的症状就是免疫系统崩溃,紧接着器官溶解。这只异种不知道是什么做的,污染程度极强,柏合野知道自己坚持不了多久,忍着吐血的欲望,冲温祈难看地笑了一下。 幸好,精神力还没有彻底崩溃,温祈映在柏合野的瞳孔里,像一把锋利的刀,强硬刮擦着他的心口,逼他保持清醒。 他心痛到无以复加,只是这痛却并非冲着自己。 “没事……”他说,“没事。” 第41章 死期 温祈还没说话,柏合野突然伸手,指尖触到他藏在后腰的手。 温祈这才发觉,自己一直在停不住地抖。 柏合野从他手里抽出已经被攥的温热的手.枪,动作娴熟地磕开弹匣,将备用的子弹填装满,又重新交还给温祈。 柏合野低着头,亲手将剩余弹匣和匕.首捆在温祈的身上,伸手拉过外套盖住。 为了压抑痛楚而语速低缓的声音响起,他问:“枪重不重?” 温祈抗拒着,此刻他眼里突然浮现出一些画面——拖着自己的肠子撞开门的学员04、一边打滚一边尖叫,虫卵破体而出的洛森、还有a035岗哨里,庞大而密密麻麻的鱼怪。 画面最后定格在一个猎人常用的帐篷里,狭小的窗户前默然耸立着虎视眈眈的异种。那时他不当不正被逼入死角,在疼痛袭来的前一刻,他先听到的是“噗”一声响。 几不可闻的闷哼声。温祈睁开眼,看见柏合野挡在身前。那一瞬间他好像突然拥有了一双显微镜似的眼睛,将柏合野脸上、身上每一个细节都看的清清楚楚。 冷汗顺着眉毛滑进了他的眼尾,因此柏合野说话时才侧眯着眼;自己被拽着离开时差一点撞到锋利的桌角,是柏合野下意识用了受伤的那只手替他挡住,已经泛青的手背在桌角又狠狠磕了一次;还有,异种利齿刺破皮肉时柏合野大概不小心咬破了舌头,所以尘埃落定后,温祈瞥见有血渗出嘴角,被他垂着眼舔去。 那时他显得那样游刃有余且漫不经心,也没有考虑过被咬这一下自己死掉怎么办,狂的好像天上地下没有他敢不骚扰一下的。 温祈心想,那时柏合野有后盾,有退路,现在他身边只剩下自己和昏倒在地的女士。如果真的死了,没有人类会知道。 柏合野握着卸掉所有弹匣,只剩一枚子.弹的枪,手指在枪托划过,显得分外珍重。 他说:“这么大动静,主城说不定很快就会发现有人潜入,这里恐怕撑不了多久,但也没那么快。我去找舒缓剂,你就在她身边,等我回来。” 顿了顿,柏合野支着发麻的双腿站起身,托起温祈的胳膊,示意他腕上的机械表:“如果上面的指针走到下一格,我还没回来,你就带着她原路返回,记得绕开那些蛹。你闻的出来。” 温祈近乎无理取闹地说出了这句话:“我闻不出。” “别胡闹了,”柏合野揉乱他的头发,“等着。” 他说到做到,果然很快回来。透明的舒缓剂注射进女士的血液,女士无意识动了动,脸色好看了一些。 柏合野的脸却更白了,几乎失去了原本健康的血色。他没有处理自己的伤,弯腰将女士抱起来,回头,沉默地与温祈对视了一瞬。 随后,柏合野率先转过目光,他们都知道对方对现在的状况心知肚明,但又有什么办法呢? 只能祈祷脚步迈的快一些,主城发现的晚一些,污染进行的慢一些。 柏合野听说在污染过程中,异变状态下的人类是察觉不到自己的变化的,所以教会那群老猴子们常挂在嘴边说,我们会在混沌中清醒地走向死亡。他以前对这话嗤之以鼻,现在倒是信了。 第59章 柏合野把心一横,对温祈说:“如果你发现我有什么不对,就和我说一声。” 他把所有武器留给温祈,给自己只留了一发子弹,是用来自尽的。 温祈问:“如果你不在了,猎人怎么办?他们很信任你。” 似乎觉得他的话很有趣,柏合野听完,笑了一声:“他们信任的不是我,基地人口几百万,一个人哪有那么重要?我存在的价值是我所代表的安全和末世中足够短暂栖息的庇护所。而这些,南希和安德烈都可以做到,甚至利维也可以。” 温祈摇摇头,没吭声,柏合野想了想,他又用那种很无所谓的神情,说:“怎么了?” 温祈:“如果你死了,我会很难过。” 柏合野一顿,他心口像是被什么堵住一样,有万千情感渴望争相涌出,但柏合野无法放任他们出来害人,只好任由其腐烂在无言中。 “是啊,你身边有人被污染的话,你也会发烧的。”他勉强笑了笑,故意曲解了温祈的意思:“我记得你说,放弃好不容易的自由回来,是来报复我的?” 温祈:“嗯。” 柏合野:“那不就是讨厌我嘛?” 温祈:“讨厌你又怎么样。” 柏合野:“讨厌我,就是不喜欢我,但是我喜欢你,所以你对我干什么都行。等你什么时候觉得我面目可憎了,就杀了我,好不好?” 他嘴角挂着惯常的笑,语气谆谆善诱,温祈竟有那么一瞬间,被他的话打动了。 他贪恋着人类的感情,像汲取营养一样好奇这些东西——极致,排他,烈火焚喉,爱。在一只异种眼里,喜欢大概是非常野蛮而自私的。温祈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了食物,比如黑面包。 想把什么东西彻底据为己有,满足自己永无止境疯狂索取的欲望,就将他吞进肚子里,或者,缝进身体里。 柏合野“唔”了一声:“听起来是个不错的归宿。” 温祈认真道:“那样就好了。” 他下定决心,在柏合野彻底被污染后,他不会嫌弃他,将女士送走就回来,亲自附着在柏合野身上,像以前在研究院做过许多次那样,将他吸收进自己的身体里。 到那时,他就不走了,和柏合野一起安静地迎来自己的死期——等主城的人发现或是其他更强大的异种发现,又或者先一步饿死在这片废墟。温祈什么都不懂,他只觉得这么做就不会那么难过。 二人走到了之前没走过的地方,到这里,柏合野已经彻底不认识路了。他用力掰了一下横在面前的门。 眼前是一片亮着红灯的区域,这里就连时不时可见的蛹都少了一些。阴冷的灯光笼在单面玻璃上,他们似乎来到了一间实验室。 柏合野走进去,在骤然降低的温度中眯了下眼。温祈却认出了这是哪:“我来过这里。” 柏合野敲了敲已经空了的实验箱:“这里原本有什么?” “被圈养的废土。”温祈回答,见柏合野似乎因为这个中二的名字抽了下嘴角,眼里带了笑。 他现在心里是无比的安定与宁静,大概是想好了自己的归宿,因此行动也显得不急不躁起来。 实验箱上还算平整,柏合野把女士平放躺好,观察了一下四周。 实验室的设备很简单,一个实验箱,一个控制温度的复杂仪器,一台报废的检测仪,和一架小桌。 小桌上有个本子,柏合野随手拿起来翻了翻,看见是一个记录本。 【第一次实验观察记录:质量体积平稳无异常。】 【第二次实验观察记录:尝试投放一只鼠与一只兔,质量体积无明显变化。】 【第三次实验观察记录:三天后质量体积无变化,尝试投放小型实验体247号,暂时无异常。】 柏合野往后翻了翻,下一页实验记录,执笔人似乎看见了什么十分难以理解的事,笔迹陡然变得狂乱,写道:【第四次实验:247已被完全吞噬,711号质量无变化,体积膨胀,与247大小完全相同……无法形容之物,它是我们发现的第一枚“种子”!】 “种子”。 这个人形容原本在这里的东西,也叫“种子”。它能和温祈一样吸收异种,具有强大的吞噬能力和消化能力。 【第六次实验:再次投放多个小型异种……】 【第七次:异种全部被吸收了!711体积增大,污染值上升,两日后趋于平稳。】 【……】 【第四十二次:投放大型异种……】 【第一百二十一次:711体积成倍增大,质量依然不变,申请更换更大实验箱。】 柏合野哗啦啦翻到一半,目光一凝。 是这前半篇实验记录者的总结,比起一开始,他的字迹已经非常潦草,很多单词甚至都混在了一起,像一篇错漏百出的小学生作文。 那人写道:【我院从始至终高举理性光辉,坚定无畏地探索世界的真实。随着对它们的了解逐渐增加,我开始思考,末日到底是什么,是由这个实验箱里的小家伙带来的吗?它为我们解决了无数可怕的异种,然而我们却无法从它身上获得更多有用的,对抗这世界的解决方法。】 【许多一开始跟进项目的人都放弃了,只有我还在坚持,冥冥中我知道它或许是通向口口(单词混在一起无法辨认)的指引者。最后我成功了,我从“种子”身上窥见了无处寻找的真实。】 【那些精神力强大的孩子,他们从一出生就能看到的东西,我作为一个愚钝的短视者此刻终于感受到了只言词组。“他”,或者“它”,给了我某种指引,我会遇见一个孩子,教会他“善良”“慈悲”,告诉他这个世界已经完了,这样说,似乎很对不起那个孩子。但扉页能支撑的时间不足三年,人类能否在这短短的期限内找到活下来的那条路?】 再后面笔迹就换了,实验记录成了另一个人在书写。他并没前辈这么多情感好抒发,只简短提了一句之前的记录者退任后作为前探官在野外失踪。 【也许是死了,过于极端的人不会有什么好下场。】那人寥寥几笔写道。 第42章 前路 扉页能支撑的时间不足五年?? 这个消息来的太过突然,即使柏合野心里早有预料,但猝不及防下,仿佛有重锤擂鼓,在他脑子里“嗡”的砸了一下,砸的他头昏脑涨,眼前发黑。 先前那些所有想好的安逸闲适的死法,和看似毫不在意的狂言全都像个屁一样被他忘了,他站起身,所有在污染中降至谷底的情绪骤然回温,烧的他人偶似的灰白的脸涌上了血色。 柏合野痛苦地按了按胸口,对温祈说:“你的刀,给我用一下。” 温祈解下来递给他,柏合野脱下上衣,露出精装的后背,冲温祈道:“闭上眼睛。” 随后,他握着刀柄,在自己身上因为异变已经开始恢复的伤口上狠狠划下! 温祈闻到血腥味惊呼:“将军!” “嘘,嘘,别吵……把血放出来会好一点。”柏合野耳中嗡鸣作响,按压着胸口周围皮肤。在失血过多之前,动作娴熟地给自己包扎止血。 疼,太疼了,生生剖开自己胸口根本不像地摊小说上形容的那么浪漫。但还会疼就是好事。 第60章 已经泛起丝丝黑色的血液从指缝间留下,好像也带走了一些渐至悲观的情绪。柏合野冷冷看着,等那阵灭顶的疼痛过去的时间,他喘息着把刀用衣服擦干净,还给温祈:“别哭,不是让你闭着眼么?” “我没哭。”温祈说。他眼眶有点红,但确实没落下泪来。 柏合野也不知道该欣慰还是悲哀,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穿好衣服,说:“难怪研究院着急忙慌要找你,主城却装死一样毫无动静,你……” 他目光转向温祈,想起了那个死在淘金者枪下的老者和实验记录的执笔人,即使此刻命运悬于一线,他还是忍不住顿了顿:“你……过来一下。” 他声音微叹,温祈走上前,柏合野把重量压在他身上,虚虚搂着,像一个短暂的拥抱。轻声道:“扶我一把,咱们得出去。” 温祈却点了点他的伤口。柏合野本来想说不要紧,但看着他的表情,却突然不想这么说了。 胸口的血还在渗,疼痛磋磨了他的意志。柏合野垂下眼睫,黑墨似的眼睛像一片深海,许多温祈看不懂的感情糅杂着搁浅在沙滩上。他惨兮兮的撩起眼皮:“你好像很怕我死?” 温祈反问:“我承认你就不会死了吗?” 柏合野轻笑一声,他人高马大,此刻却将脸搁在温祈的脖颈间,呼吸交缠清晰可闻。他的声音天生带着冷冰冰的机械感,此刻或许是因为体温升高,竟带了一丝软弱。半是叹息半是无奈地说:“这里太冷了,帮我去去寒再走吧。” 他的脸碰到温祈的镜框,仿佛试图从这冰凉的金属上汲取着微不足道的凉意。温祈不明显地抖了一下,一推柏合野:“你很热。” 可能是免疫系统失灵的前兆,对温度的感知开始混乱。柏合野默默计算着自己剩余的时间,就算最长,也最多不过两周了。 他靠在温祈身上恢复了一点力气,沉吟良久,忽然说:“温祈,你和扉页之间有感应么?” 温祈说:“什么感应?” “嗯……”柏合野天马行空地想,“就比如,被雷劈一样,突然灵魂一震,或者你的意识回到扉页,和他交流之类的。” 他乱七八糟地想了一堆,怀疑再废话下去有神志不清的嫌疑,自己先闭嘴了。 温祈认真地顺着他的思路想了想:“以前我在上面的时候,也不能交流,但是我知道它在想什么……也就差不多是我自己在想什么,我们以前是一个,唔,后来就没有了。出生的时候我以为自己向往人类基地就是想看到它,但是昨天看到了也没什么感觉。” 他表情是非常严肃的疑惑。柏合野不出所料,用简单的话讲,温祈和扉页以前共享一个脑子,现在分开了。 然而下一秒,温祈又说:“但我总是做梦,梦里一直有东西想告诉我什么,虽然已经忘记了,但我总觉得,它……” 他说到这突然噤声,似是无法找到合适的词语描述自己的感觉。但他在人类社会待了这么久,已经不需要参考书本就能完成绝大部分的交流,怎么会仍然不懂如何表述呢? 他慌乱地看向柏合野,柏合野却像明白了什么,摸了摸他的脑袋,说:“我知道了。” 他不可能知道。温祈想着自己从梦中得到的东西,即使随着思维深入,他感觉到一阵无法描述的恐惧,但他还是想让柏合野明白。 柏合野按住他:“好了……好了,回神,温祈!” 温祈微微张开嘴,正欲解释,突然,旁边伸过一只苍白的手:“劳驾。” 女士抬起脸,惨败的面色在顶光灯下渗人程度翻了一倍,她说:“就算……咳咳,就算现在社会提倡恋爱自由,你俩想和谁搞我都没意见,但能别在这么?” 二人齐齐扭向她。 女士咳嗽着坐起来,看见温祈还想说话的表情,当机立断打断了他,言简意赅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出去再说。” 三人稍作休整,女士摸了下胳膊上的针眼,知道自己被打过舒缓剂,看了柏合野一眼。 柏合野说:“我知道你进来是为了谁,那些孩子都死了。” 女士沉默一阵,如山峦倾倒,声音终于不复原来的冷淡,说:“我知道,我记得。” 对于昏迷期间的事,她并非完全一无所知,因此面对他们时,态度稍稍和缓了一些。 柏合野不认识改建过的研究院,温祈则干脆很多地方没去过,女士醒来,理所当然成了带路的人。 他们原路绕出研究院,在一个较为僻静的地下酒场点了杯酒,女士问:“你伤怎么样?” 柏合野摇摇头,他没碰酒,端着杯子靠在沙发上装模作样闻味道:“一言难尽。” 温祈知道,他们先前换了提前准备的衣服,也简单收拾过,虽然一定程度上的确掩盖了些血的味道,但也不该变的这么淡。 柏合野指指自己,苦笑了一下:“表面已经恢复了,有时候觉得,异种的自愈能力简直太不公平,至少基地科技发展水平这块,再厚的盾都经不住它们撞几下。” 女士哼了一声,说:“你应该看到了吧,关于扉页的事。” 柏合野不置可否。女士道:“我有一些更详细的情报。” 柏合野:“你从来不做亏本的买卖,想要什么?” 女士吝啬地勾起一个笑:“不亏,一针舒缓剂的价格。” “你们听说过维尔特吗?” 温祈在书上见过这个名字,也听人谈起过,他说:“好像是……最开始主动提出去野外直面‘陷落地’的人。” “是啊,基地最高荣誉上将,在研究院发明香气储存装置之后,借此成了野外出征的首创者,让跟随他的人无一例外全死在了陷落地,照耀千古的光辉至今仍然刻在历史的丰碑上。”女士讽刺地扯了扯嘴角。 温祈看着她的表情,大概知道研究院和猎人一直不和的原因了,因为他们互相觉得对方的存在毫无作用。 女士道:“不过他最后失踪了,有人说他死在了陷落地里,也有人说,他去了第一基地。” 柏合野的手“嗒”一声扣在酒杯上,醇香的酒液随着他的动作在杯中缓缓旋转流动。他因为伤口委委屈屈窝在沙发上,长腿舒展,神情倦怠,竟有几分让人不敢直视的性感。 他重复了一遍:“第一基地?” “嗯,”女士点头,她的眼神很淡,乍一看仿佛和以前没有什么不同,但从研究院出来后,温祈能明显感觉到,她在生气,“第一基地有很多我们不知道的东西。两个基地作为人类唯二的避难所,原本联系密切,为什么会在十年前突然宣布停止一切和第二基地的信息共享?又为什么会迅速覆灭?” 女士往前探了探身子,眼睛凉的吓人:“我想去一趟第一基地。” 温祈下意识想阻止她,因为不知前路的冒险很大可能只是去送死,利维也不会答应。但他没有身份这么做,于是转回头看柏合野。 谁知,柏合野垂眸看着自己手里的酒液,竟也没有阻止的意思。 柏合野沉吟许久,最后慢条斯理地喝光了自己的酒,放下杯子,说:“这个问题,我之前也想过。” 第61章 女士:“所以呢?” “只不过以前顾及的太多,做什么都畏首畏尾,现在我只剩下这条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彻底失去神智的命,还有……”柏合野微微顿了一下,温祈似乎觉得他想抬眼看看自己,但最终忍住了,“没有了,我光棍一条,细想起来没什么可牵挂的。” 女士面无表情看着他。 柏合野说:“扉页能坚持的时间不多,如果有生之年我能把时间消磨在寻找让基地继续茍延残喘的路上,那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你的时间就只剩下不到一个月了。”女士提醒他。 “就算只有一天也够用了,”柏合野满不在乎道,“我要是真变成异种,肯定不来霍霍基地,自己去陷落地找个坑把自己埋了,睡几百年醒来,发现星河变迁,世界都换了个模样,就……” 温祈:“就怎么?” 柏合野眨了一下眼睛,对他说:“就再睡一觉。” 他时而正经时而欠抽的精神让温祈都无法保持冷静了。女士啧了一声。 第43章 第一基地 回外城之前,柏合野还去见了一些人,解救出被女士“绑架”的眼线若干人,并在主城逗留了一天,温祈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不得不说柏合野于带小孩这件事有天然的缘分,在外城的时候他可以撂挑子给利维,在这里他无人可托,于是放了一只鹰。 女士和温祈坐在一起,面前蹲了一只大眼瞪小眼的鹰。尴尬中,女士摸了摸鹰的铁皮脑袋,对温祈说:“你知道这鹰是怎么做出来的吗?” 温祈诚实地摇摇头。 女士说:“你家将军自己做的。听说以前的都有名字,后来战场上损毁太多,就只叫鹰了。我哥当时给我带过一件可以报时的铁麻雀,据谣言说也是他做的。” 温祈不由自主想起了之前某天将军喊自己亲自修鹰零件的事,说:“鹰叫起来方便。” 女士扫了他一眼:“你是这么想的?也行。” 温祈莫名感觉她笑了一下,声音很短促,听起来有些讽刺。但女士笑的太少了,他没办法做比较。 安静了一会,大概是屋内的气氛过于凝滞,让女士想起了以前在研究院给温祈做实验的日子。她皱了下眉,问温祈:“你有烟没?” “啊?”温祈抱歉地询问,“烟是什么?” “啧。” 女士懒得和他解释,心想柏合野肯定有。不知过了多久,鹰抖了一下翅膀,仿佛感应到什么一样,和女士温祈齐刷刷看向门口。 来人敲了敲门。 温祈就重新坐回去——柏合野才不会敲门,他都是用踹的。 古旧的门外探进来一颗平平无奇的脸,温祈觉得他有点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来是谁。等那人把脸一抹,露出惯常谄媚的笑容,温祈恍然大悟,猛地想起来了! 米老板! 他之前和柏合野从野外回来的时候见过这人一面。米老板自来熟地推开门,极其自然地打招呼:“温祈……我叫的没错吧,口音有点重哈哈哈,你好你好,鄙人尼古拉,我们之前见过。诶呦,这位就是女士吧?研究院最具潜力的新星,年纪轻轻就到了博士学位,久仰久仰呀。” 他一进门,原本安静的空气一扫而空,温祈和女士一句话都没来得及出口,米老板已经滔滔不绝讲了一大堆。 温祈礼貌地说:“你好。” 女士没吭声,看她的表情,温祈猜她在想,哪来这么聒噪的米老鼠。 女士一烦躁,面上虽毫无变化,指尖却忍不住轻轻动了动。这是烟鬼习惯性的动作,米老板何等人精,立刻明白过来,忙不迭奉上卷烟,对女士说:“您抽这个,这是鄙人随身带的,不是什么好烟,最近禁令抓的紧,女士先将就一下。” 温祈看不出好赖,女士却一眼认出,这是市面上有钱都很难搞到手的东西,微微一愣,接下了。 烟雾缭绕中,米老板很快凭借强大的自娱自乐能力与二人打成一片——即使只是他单方面认为的——不过好歹没人赶他出去。 温祈这才把烟和自己以前偶尔在周铭手上见到的东西联系起来。他对气味比较敏感,稍稍坐远了一点。 米老板表明来意:“我这次呢,是听说咱们将军进了城里,特来拜访的。” 女士眼皮微撩,叼着烟的时候神色显得有些迷离和慵懒。道:“他不在。” “我在这里稍等他一会,不介意吧?”米老板笑眯眯地说。不等二人同意,先拍拍手,叫了一份食盘进来。 女士对什么都无所谓,温祈吃人嘴短,也没说话。 于是两个人的房间就变成了三个人。 又过了不知多久,鹰再次一动。 温祈敏锐地抬起头,却见鹰这次不只是抖动翅膀了,而是直接飞了起了,携带着屋内三人的目光停在了打开的门前。一双长腿不紧不慢地迈了进来。 一进门,柏合野的目光就锁定在米老板的身上,一时间屋内仿佛装了一颗随时会爆炸的火弹,落针可闻。 几秒后,柏合野垂下眼,鹰落在他肩上,僵持的气氛这才陡然松懈下来。米老板落了一身的冷汗。 柏合野大马金刀坐在温祈旁边,捏过他手里还没动的饼干,送进嘴里,看向对面:“米老板,真是神通广大,这次来有何贵干啊?” 米老板笑呵呵地拿手帕抹了抹额头,说:“城门口有个猎人以前受过我的帮助,就记下恩了,他耳力不错,认出了将军,但将军放心,此事没有传出去,知道您行踪的人绝对值得信任,我可以拿我的人头担保!” 柏合野皮笑肉不笑地说:“这话怎么说?如果我不信你,你不可能靠近这个房间的。” 米老板差点笑不出来,温祈眼睁睁看着又一茬新的冷汗从他脸上冒了出来。 他故技重施,又要给柏合野递烟,柏合野拒绝了,没有解释,直截了当问:“这次来干什么的?” 米老板悻悻收回手,说:“将军,您在外城宣布自治以后,政权上倒是分清楚了,这市场上,商户往来还是算不清的呀。主城一刀斩了内外城通道,这里的市场已经饱和了,外城的,没有您老人家点头,我手也伸不进去呀。再说了,没有足够稳定的攻击,这段时间外城也不好过吧?” 柏合野长眉一挑。 米老板说:“我想和您商量这么个事,外城的粮食和日常用度,我尼古拉全揽下来。粮食的价格按照以往外城物价来算,绝不暴利!” 他口干舌燥地说了一长串自己未来的规划,就差没指天指地信誓旦旦保证自己绝不是黑心粮商了,末了端起水喝一口,正待继续,一抬头,就发现柏合野靠在沙发背上,游神一样盯着前方温祈的侧脸,根本没在听。 米老板:“……” 米老板干笑:“……将军。” 柏合野抬起眼,说:“你想和我合作是吧。” 米老板:“对,对。” “可以,”柏合野意外的好说话,“具体可以和之后细谈,现在我有事要问你。” “呃……” 米老板拿眼瞥一旁的女士和温祈,似有顾虑,好像生怕自己知道什么不该知道的被灭口。柏合野直接问了:“我听说,你以前是从第一基地来的。” 第62章 闻言,女士原本浑不在意的眼神骤然凌厉,温祈也精神一振。 见米老板承认,柏合野说:“当时发生了什么,你知道多少?” 米老板干巴巴笑了一声:“这个……将军啊,那都是十年前的事了,我那时候也没多大,大概就……”他眼珠一转,落在温祈身上:“大概也就比这小朋友大一点,再加上一路上吃的苦太多,好不容易来到第二基地,又正好遇上异种入侵……您知道的,刺激太大,记忆力有时候也会不太好使,大部分都记不清了,就是那什么,后遗症嘛。” 他支支吾吾,柏合野一拍桌子:“大部分记不清,那就是还有记得清的。要么,把你知道的说出来,咱们愉快合作,你赚钱,我得到消息。要么滚蛋。” 他凶神恶煞一吓唬,米老板当场就软了,哆哆嗦嗦看向温祈。柏合野说:“往哪看呢?” 鹰炸了下毛,这种曾经的空中王者即便是个铁的,庞大的身躯动起来也足够惊天动地了。米老板吓了一跳,垮着脸,说:“将军,我也不是不想说,就是……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我在那边也就是个普通人。我要是什么政治中心的要员,肯定也活不到现在,当时……当时大家都在好好的生活,突然警报说大群异种入侵,让我们全基地撤离。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抵抗不了了,只好着急忙慌跟着跑,一路跑一路死人,真是……” 女士沉思,插话道:“陷落地扩张,彻底覆盖第一基地。” “对,对,”米老板道,“当时是这么说的,也没有征兆……” 说到这,他突然一顿,叫起来:“不是,在异种入侵前一天,扉页装置突然失灵过几分钟,但没出什么大事。绝大部分在无扉页状态坚持十分钟肯定是没问题的,谁知道第二天就吸引来了那么多异种。都说是因为香气减少,异种为了掠夺才主动发起攻击。” 听到这,温祈却升起一个疑惑……什么叫扉页装置失灵?他当时和老者同行,靠近陷落地的时候香气已经非常稀薄了,第一基地远在北极,那里的人接触不到香气,是怎么活下来的? 他欲言又止,看了一圈,好像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就不敢出声打扰。 柏合野却看穿了他的疑惑,解释了一句:“第一基地有人工仿制的。” 意思是那边那个是盗版,自己是正品。温祈默默想。 米老板提供了一些信息给他们,最后柏合野好不容易放过他了,又被女士揪着威逼利诱一通,吐出了一点别的。 他欲哭无泪道:“将军,那边已经成了‘地狱’,如果这里的扉页也出现香气缩减的情况,很可能会面临和第一基地同样的灾难!” 几人都沉默了,因为他完全说中了。 这样显而易见的事实不知基地里有多少人已经猜到,但大部分依然得过且过地活着,毕竟如果整天惶惶不可终日,容易减寿。 女士对柏合野说:“我和你一起去。” “驳回,”柏合野道,“你想出去可以,别跟我一块,要是让你哥知道我找死还拐带了他妈妈,他非得把我塞进车炉里当燃料信不信?” 女士和他简直说不通,但独自前去似乎也是个不错的办法。于是转移话题:“你现在怎么不抽烟了。” “戒了,压力大容易咳嗽。”柏合野说。 “哦,”女士不管他,陶醉地吸了一口,平静道,“真倒霉,这玩意儿在外城有市无价,偶尔还是需要用它来麻痹自己的。” 柏合野忍无可忍离开,并摸走了她身上剩下的,交给温祈,对他说:“这个值钱,拿去卖了买糖吃。” 第44章 亲吻 利维大呼小叫地接回了狼狈不堪的二人,正要去看柏合野的伤,柏合野却避开了。 利维一顿,正心生奇怪,柏合野就巧妙地偏开了目光,成功让利维注意到身后正准备再次溜走的女士。 女士逃跑未遂,狠狠瞪了柏合野一眼。 温祈理所应当以为自己会和柏合野一起去野外,但出乎预料的,柏合野拒绝了他的提议。 两个人都是不爱吵架的性子,却难得为这件事争执起来,谁也说服不了谁,于是开始了一场短暂的冷战。 柏合野有条不紊地处理自己挤压的工作,并有意识地将手里的权利不动声色地分散——他现在看着像个没事人一样,夜深人静之时,胸口里仿佛再也无法愈合的腐肉就会隐隐作痛。现在的他只是回光返照而已。 他积威甚重,好处是平时工作高效令行禁止,坏处也很明显,失去少将的猎人短时间内会变得难以运作。 他隐瞒下自己要做的事,花最短的时间处理好所有事,即使还有很多没有安排到最好,但也来不及了。然后找到利维。 利维乍一听说他要死了,眼泪差点没掉下来,紧接着听说这货死前还不肯消停,搞了个“作死计划”,只骂了一句话:“我看你是昏了头!” 柏合野难得赞同他的看法:“是啊。” 利维简直语无伦次了,他强硬带着柏合野做完了一整个系列的检查。柏合野知道他不做完是不会罢休的,任由他做这么一番无用功,然后说:“就算不是因为这个,我也打算在自己卸任以后,老死之前去一趟的。” 利维质问他:“你他妈就只剩下一周多的时间了,你告诉我,怎么去?!” 柏合野顿了一下,说:“我现在的体能远超从前,精神力没算过,应该也涨了一点,大概是异化的影响。我可以连续不眠不休骑马,只要二十天就能到第一基地,届时不论发现了什么,都会用鹰把消息传回来。” 利维含着眼泪,狠狠锤了他一拳——他嘴硬心软,依旧下意识避开那块看似已经愈合的伤口,骂到:“二十天?你十天就要变成一团怪物了!你能坚持到那时候还保有意识吗?” 柏合野斩钉截铁:“我能。” 他语气里是没有缘由的自信,利维知道他虽然狂,却从来不拿重要的事开玩笑。 人类中有一部分天生精神力强大,他们比别人更容易被污染,但不可否认的是,有时更容易爆发出常人没有的潜能。 但利维莫名觉得,他有其他更加笃定的证据,好像相信自己就算变成异种,也能像人一样保持理智一样。 柏合野道:“等鹰回来,再告诉其他人。” 最后,利维只对柏合野说了一句话:“我他妈上你的贼船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柏合野笑了笑:“谢谢。” 温祈睁开眼。 他又做了梦,这次的梦更清晰了一点,仿佛急于告诉着他什么,可一旦醒来,所有记忆都在一瞬间清空,只留下梦里携带出来的紧张,不安,还有其他许多糅杂在一起的,温祈不懂的情感。 他显得有些闷闷不乐,下床拨开窗帘,抬手挡了一下正午的阳光,往楼下看。 柏合野和利维正站在办公楼前,商议着什么。利维神色激动,一张脸憋的通红,柏合野还是原本的模样,说他吊儿郎当,但偏偏一身军装从上到下一丝不茍,说他正经,他没型没款靠在门框,走神地注视着虚空。 他脸上挂着淡淡的,仿佛有一些悲哀的笑。 第63章 温祈看的时间久了一些,直到灼人的阳光爬到他的脸上,把眼睛刺了一下。温祈抬起镜片揉揉眼,回过神来,却直直对上了柏合野的眼睛。 柏合野抬起头,遥遥冲他打了个招呼,用口型说:“等他哭完,我去找你。” 离得太远,柏合野说了两遍温祈才全部看明白,没有回应,重新拉上窗帘。利维问:“打算什么时候走?” 柏合野收回视线,淡淡道:“今天晚上。” 利维眉毛一皱:“这么急?等聚一次再走吧。” “死亡都火烧屁股了,能不急吗?”柏合野垂下眼,慢慢整理着袖口,这代表着他有不知是否应该说出口的难事。 半晌,他放下手,说:“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利维看他表情,生怕他又突发奇想什么惊世骇俗的计划:“什么?” 柏合野却异常严肃:“扉页的寿命恐怕只剩下不到五年的时间了,五年之后,人类基地失去扉页庇佑,恐怕会落到难以想象的境地,这还是乐观估计。” 利维仿佛被当头一棒砸的差点陷进地里去,柏合野把他揪了起来,话音带着让人安心的力度:“我不知道主城怎么想的,但外城必须提前做好准备。虽然已经有点迟了,但还算来得及,我昨天已经通知军厂以战时最高级别准备部署,随时预备突发情况,米老板那边,需要你带人接洽一下。” “如果到了万不得已的情况,人类可能会面临自末世降临以来第二次集体迁徙,”柏合野沉声道,“所以我这一趟是有必要的,不用为我不平。” 利维说不出话来:“你……” 他“你”不出个所以然,柏合野等了一会,才缓缓的,珍重地补充道:“温祈还在,人类还未放弃抵抗,我就算爬,也会爬着把情报带回来,无论多少代价,你明白么?” 利维稀里胡涂点头。 他自己去消化这个晴天霹雳,等柏合野转身,利维才发觉,这人离开的方向是猎人宿舍。 兜里好像多了一个什么,利维摸出来一看,是张皱皱巴巴的纸条。 他可以确定自己来之前兜里干干净净,绝对是柏合野那厮趁他不注意放进来的。抹平一看,柏合野用他那飘逸到快要飞出纸张的字体写道—— 顺便告知,你妹也要出城。 利维用半秒扫完这句话,恨不得让自己不认识字,把披在肩上的头发往后一拨,辛苦维持的儒雅斯文的形象终于不复存在,顶着一脑门官司骂道:“两个冤家!” 柏合野损完一票大的,心情依然没有明媚半点,克制地敲了敲温祈的门。 温祈早就听见了他的脚步声,但碍于冷战还没结束,他心情又不太好,因此说:“你回去吧。” 柏合野没吭声。温祈以为他走了,坐回床上,纵使正午的天气热到足够让人在室外多待一秒都热的受不了,他此刻缩在窗帘阴影下,还是觉得有点冷。 旁边的宿舍里似乎传来声音,随后,随着一声窗户被推开的声响,窗帘随风大开,跃进一个人影。 温祈瞪大了眼,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高大到几乎具有压迫感的身影走进,柏合野一声不吭,朝他压了下来。 温热的怀抱将他拥住,肩膀搭上沉沉的重量,腰部传来被收紧的触感,柏合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来赴约了。” 温祈不习惯地动了动,柏合野却收的更紧。温祈靠在柏合野怀里,刚想说话,胸前就有什么硬硬的东西同时硌了他俩一下。 柏合野稍稍退后一点,低头笑了:“还戴着呢?” 他轻轻握住那枚原先属于他,现在挂在温祈脖子上的勋章。黑色的漆皮带着无与伦比的高级感,放在手心微沉。 温祈轻轻“嗯”了一声。 柏合野问:“喜欢吗?” 温祈:“喜欢。”说完,他又欲盖弥彰补充了一句,说:“黑色好看。” 柏合野意味深长“哦”了一声,他把勋章放回原处。温祈心想,这和喜欢黑面包好像也不是一种喜欢。 “那,”柏合野顿了片刻,抬起那双锋利到让人不敢直视的眼睛,声音带着暗哑,“喜欢我吗?” 温祈终于出声了,他说:“带我一起走吧。” 他看着柏合野,柏合野慢慢俯下身,让温祈几乎有了鼻尖相触的错觉。 柏合野垂眸盯着温祈的唇瓣,轻声说:“之前的承诺,还做不做数?等我变成异种,你真的会把我吃掉么?到时候可别嫌弃我长得丑。” 温祈:“你要是一个人走了,我不会找你。” “威胁我啊。”柏合野眼睫低了低,侧着脸,唇挨的更近了。他在这个位置悬停了许久,似乎克制着想要直接吻下去的欲望,又问,“想过没有,跟我走了,以后就没有黑面包吃了。” 他用气音慢慢道:“说起来,等我真的异化,你我之间就再没有阻碍了。别转移话题,回答我的问题。” 温祈仿佛不受控制地,以一毫米上下的浮动抬了下头。 柏合野按着他头发,猛地压了下来。温祈仰起头,却又往后退了一点。 四目相对,柏合野把他抓了回来。 唇瓣不像他想象的那样热,反而有些凉,但是咬起来很软,带着海盐糖淡淡的清香,又好像更甜一些。 时间好像在这一刻停滞了,打开的窗户将风送进来,推着温祈像柏合野更近了一些。 按在后腰的手顺着脊背往上,慢慢揉弄着通红的后颈和耳垂,温祈不知道把这当成了什么,短暂的分离之后,他问:“还有吗?” 柏合野短促地碰了一下他带着水色的唇,将一点晶莹吻去,笑着抵住他额头:“调整呼吸。” 温祈闭住气。 他们在矮小的单人床上吻了许久,气息炙热交缠,温祈脑袋都是晕的,他过分紧张,紧张到想上厕所。 还没来得及告诉柏合野,突然,一声急促的钟鸣打断了二人的交缠。 是基地遭到入侵时的紧急长鸣。 第45章 先驱者 警钟长鸣。 大群地下异种入侵基地,他们有意识地绕过了毫无所觉的岗哨,直逼人类心脏,在猝不及防下,打开了末世的终章。 柏合野接完电话,温祈在身后拉住他的手。 他眼中闪烁着仿佛洞悉一切的光芒,带着某种奇异的色彩,不复原先的火红,甚至比金色更耀眼许多。 柏合野看着这双眼睛,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之前抓的犯人对面前的人念念不忘,甚至到了痴迷的地步。 也明白了为什么会有人把他视作神祇。 温祈手轻轻握住,不再控制自己若有似无的香气,温柔地裹住了柏合野。在令人迷蒙的香味里,温祈说:“将军,我的出生没有意义,没有目标,本能驱使着我记住每一个遇见过的人,但我的灵魂却总是不由自主只关注着你。” 人类不会在这样危急的时候慢条斯理,也不会表达自己时不带一点含蓄。温祈是一只异种。 他说:“我在这世上遇到的第一个人类,是个很慈祥的老者,他对我很好,他给我名字,让我变成人。所以后来听他们说我是神,说我是人类最后希望的时候,我本来是不信的,但你好像也希望我这么做。如果我的存在能让您和人类活下去,我好像也可以试一试这个身份。” 第64章 一个随波逐流的异种,第一次为了什么人拥有了必须达成的目标,是好好活着。 “我会等您的。” 说着,温祈轻轻凑近柏合野,青涩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我在你身体里留下了一个东西。” 是什么? 柏合野知道他的话绝对不是意会层面的,在物理意义上,温祈或许真的对他做过什么。他想起自己杀死那只长条异种后看见的场景。 ——温祈吻在他胸口。 但此刻他无暇询问更多,只来得及简单嘱咐几句便推门离开,周铭恰巧赶来,柏合野不置一词接过他手里的枪。 来的不仅有地下异种,更多地上的、水下的、大型或是小型的,甚至有许多连柏合野都没见过的异种,疯了一般往基地涌来。 好像有什么东西把他们逼到了这里,又好像作为异种,他们比人类先一步感知到什么,不约而同来抢夺仅剩的资源。 语音播报响彻长空,经历过灾难的外城民众训练有素地分散回家,有过上一次经验,所有人都知道如何在这乱世中活下来。 “全体居民紧闭门窗,戴好防疫面具,警惕不明飞行物和入口餐饮。外城将于十分钟后进入全城消杀状态,光荣猎人守则在上,我们会尽一切努力守护基地安全,保证人类意志永存。一旦发现异常,请立刻上报城防所!” 从未有过的浓郁异香席卷了整个外城,这是那些数量庞大的异种身上散发出来的。猎人被呛的几乎睁不开眼,防毒面具下是一张张憋到铁青的脸。 异种来的太快,远程攻击失效了大半,基地的地面用了特殊材料铺过,因此异种无法直接突入,只能从城门寻找破口。柏合野毫不犹豫下令关闭了城门。 无数怪物堆砌拥挤在城墙了,墙上的机械表在异种强大干扰的情况下彻底失灵,成了一块废铁。 城楼上布满了阴森的炮口,正在一刻不停地轰炸着飞行类异种。柏合野的脸冷的吓人,他举着望远镜,遥遥看向视力不可及之外的陷落地。 出了什么事,让这些异种突然不要命地来进攻人类基地? 大部分异种都保有动物性警觉的本能,能察觉到什么是自己无力敌对的,因此或多或少都不会靠近人类基地,大部分都安安分分待在陷落地里。 但此刻,异常的入侵打破了这一既定规律。 这种不正常的事件让他第一时间就想到了相似命运的第一基地。但扉页没有故障,即使数值掉落也依然在合理范围,即使柏合野早有心理准备,知道必有一战,但为什么会来的这么早?! 每一天,都有数以万计的异种不断加入着这个行列。异种互相吞噬后会强大到难以想象的地步,城门被突破似乎变成了必然的结局,在这之前,柏合野必须做出决断。 所有人都在等,等第二天的太阳先升起,还是席卷基地的怪物先闯进来。 南希尽力不让自己去想岗哨现在变成了什么样,但即便极力隐藏着慌乱,动作间一瞬间的犹豫还是暴露了这一切。 柏合野手起刀落,劈开了一只被她不小心放过的飞行异种,尸体落下城楼,被鹰叼起。 南希放下生锈的刀,低着头:“对不起,将军。” “不要有下次。”柏合野说。 南希却仿佛突然被击溃一般,再难掩饰神情,她眼眶通红,强忍着不落下泪来,但视线已经渐渐模糊了:“将军,你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吗?为什么这些东西会突然进攻基地……还有岗哨,岗哨怎么样了?” 她语无伦次,盲目地向明知无法给出答案的少将寻求安慰。柏合野罕见地沉默下来,很久,才缓缓道:“如果……” 南希泪眼朦胧地抬起头:“什么?” “没什么。”柏合野别开眼,南希从没见他露出过这样的表情,仿佛夹杂着隐忍,迷茫,和难以形容的悲哀。 温祈坐在微微蒙上灰尘的窗户前,用一张旧报纸轻轻擦拭着玻璃。 突然,“啪”的一声,温祈的视线被一片血红占据,躲开了猎人严防死守的异种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撞在了他面前,和温祈的手隔着薄薄一片玻璃。 异种原型应该是一只小型鸟类,此刻血肉模糊,黏在了外窗玻璃上,即使带来的震颤并不大,温祈的手还是抖了一抖。 其他房间的窗户并没有他的这么拥挤,异种仿佛认准了他一样,不要命的往这里冲,带着撕裂碎空般的速度。 紧接着,更多的鸟类和昆虫撞死在这块窗户上,它们死不瞑目的眼珠直直对着温祈,渐渐的随着重力下滑,被后来者捻成了渣。 温祈收回手,略带不安地拉上了窗帘,并吹熄灯火,在黑暗中抱住了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温祈听见了除撞碎尸骨和窗棂抖动之外的其他声音。 仿若大地轰鸣一般的震动。 他睁大了眼——这是城门打开的声音。 这声音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边停了。温祈不顾还在不断往这边冲撞的飞行异种,在血污中拼命往外看。 打开了一小半的城门外,是乌压压看不清的无数异种,最前方的伸展着自己硕大的头颅,如同老龟一般从城门探了进来,体积竟有城门三分之一大,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城墙下矮小的人类。 三秒后,那颗头倏地扭了过来,温祈呼吸一滞,几乎占了大半头颅的眼睛直勾勾盯过来,对准了他的方向。 然后,再不挪开。 猎人摘下了再无作用的面罩,整肃出城,他们作为基地对外最锋利的尖刀,作为末世仅剩的先驱者,以一种势不可挡的姿态成为最先直面死亡的人。 枪声不断,不知谁发出一声痛苦至极的哭嚎,在绝境之下,一切固守的信仰和卑微的希望都成了纸糊的。 猎人一批又一批来到城外,以一种几乎可以说是送死的姿态悍不畏死地阻挡异种入侵的脚步,哪怕作用只有一点。前人刚刚倒下,血都来不及凉,就沾上了新人的血。 无比惨烈,无比盛大。 近距离接触异种一个不小心就会被污染,然而更多的是还来不及变异,就死在了异种接连的攻击下,即便侥幸活了下来,在知道自己时间所剩无几的时候,也会奋不顾身地想为人类多杀一个异种。 所有人心里都清楚,拖不下去的时候,总有人要先死掉,猎人代替他们作出了抉择,下一批死亡的人会是谁呢? 天黑的时候,异种的攻击也会进入缓势。温祈再一次加入了治疗伤病的行列,只是这次,他身边除了利维,还多了安娜。 安娜见了他,少有的不再多话,只默默地听着温祈教她如何简单包扎。人手紧缺的时候,即使是孩子也只能将就着用了。 温祈口干舌燥地教完,转身去接下一个伤兵,就听身后的安娜吸了吸鼻子。 温祈震惊地转回身。 安娜说:“如果我足够强大就好了。” “如果我也能保护别人就好了。哥哥姐姐们为了保护我,如果我足够厉害,能让他们少收一些伤就好了。” 她一边哭一边给旁边整条胳膊都快没了的伤兵治疗。那人垂头看着她,自己疼成什么样了,还想要试图安慰安娜。 第65章 温祈顿了顿,听着安娜的哭声,听了很久。 然后他抬起眼,对上了前来伤兵营的柏合野的视线。 他感觉已经很久看见将军了,事实上也确实很久。柏合野半边衣服都被血黏在了伤口上,一动就要撕扯起刚刚长好的血肉,即使他的身体现在自愈能力有所增强,也抵挡不住一次次受伤。 温祈包扎着面前呻吟的伤兵,柏合野坐着等利维一片片摘下碎裂在体内的甲胄,他们这样平静地对视着,将千言万语压缩在了一眼里。 物竞天择的达尔文社会和冷冰冰的工业等级制度中,也能催生出浪漫与慈悲并存的人文情感吗? 女士来到了前线。 乍一看见她,周铭简直以为自己眼花了,连忙上前要催她离开,谁知女士却看也不看他,径直走向柏合野。 她个子并不高,因为太过纤细身材甚至显得有些娇小,然而却在所有人没反应过来时,一把拽住了柏合野染血的衣领,说:“你想让所有人都活下去吗?” 柏合野垂下眼,杀戮了太久后发红的眼睛像一只地狱里爬上来的恶剎。 “我告诉你一个让基地的垃圾继续茍活几年的方法,”女士冷冷道,“它们是冲温祈来的。” 第46章 空白 “研究院的人没有完全死绝,还有一些人活了下来,在基地以传教的名头聚集,”女士道,“温祈是扉页的种子,把他交给我们,研究院能为人类争取到最后的机会,如果你们不想灭绝的话。” “林尼,薛琴拥有强大的天赋,精神力极高,他们喝了温祈的血,官方说法是疯了,你知道真相是什么吗?” 柏合野开口,嗓音哑的吓人:“你想说什么?” “你知道,你也看到了,”女士说,“进入另一个世界的方法,离开这个肮脏的,该死的时代,重新开始。” 她语气循循善诱,柏合野在研究院很多人的脸上看到过这种表情,对科研事业疯狂的、自私的迷恋。 “你是人类中精神力最强悍的,应该很清楚我在说什么。” 女士只留下这么一句话,仿佛完成了最后的忠告,不等柏合野开口,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声音压的极低,周铭没听见他们的谈话,但从柏合野黑沉的脸色中明白了什么,心惊肉跳地走上前,脚跟一碰:“将军。” 柏合野目光转过去。 周铭说:“将军,猎人将誓死听从您的一切决定,无论是正确的或是判断失误,死亡恐惧不会阻碍我们的对您的追随。” 柏合野扭开了脸,周铭慷慨陈词一番,却没能看清他的表情。 第七天,异种暂时回撤,猎人折损大半,得到了片刻喘息。 同一时间,主城发来消息,扉页数值骤降,全基地储存香气不足以支撑更多人存活,他们“大度”地向外城展开怀抱,表示愿意冰释前嫌,进行战略性收缩,同时,关闭城门,停止岗哨的香气运输。 所有的报纸都在报道这一决议。几乎每一篇文章的开头都在重复一句话: “基地没救了。” 南希听到差点疯了,扛着炮筒就要和主城同归于尽,被安德烈拦下。 南希冲他吼:“你他妈有没有一点良心?岗哨的人没来得及传回消息,肯定是像我之前那样撤到了庇护所里!还在眼巴巴等着基地的救援!主城作出这样的决定,等于直接放弃了基地外所有幸存人口,岗哨没有香气供应,还能坚持几天?五天?十天?我的家人都在那里!” “别拦我!我让你松手!松手!别拦我!” 她一拳一拳往安德烈身上砸,砸的位置刁钻且毫不留情,安德烈沉默地阻拦着她,一只手就将南希制的动弹不得。 南希声音带了绝望的哭腔,骂道:“妈的妈的妈的,这该死的世界,没死在异种手里,先被同胞放弃了,我要和那些权贵同归于尽!” 她疯了似的哭喊着,突然,后脖一僵,顷刻间卸了力气,软趴趴地倒了下去。 柏合野在旁边拖住她的腰背,一把捞起来,对安德烈说:“你就这么随她任性?” 南希垂在他臂弯里,双手抽动,脸色像是死了一般难看——或许也不如死了。 安德烈闷声说:“她不好受。” “我知道。”柏合野道,他动作尽量轻柔地把人放回床上,盖好被子,在安德烈看不见的地方,眉目间眸色渐暗,仿佛拼命忍着疼痛似的,神色像覆了霜。 第十天,外城三分之二的人口撤回主城,每一片屋顶,每一个避风的角落,都睡满了脏兮兮的,流浪汉一样的人。 第十二天,所有民众进入主城,柏合野带人去野外,数日未归。临行前,温祈向柏合野学会了如果发送电报。 他出门之前不小心绊了一跤,眼镜摔在地上碎了。温祈不好意思在这关头麻烦利维再做一副,因此练习着书面语法和单词组合的时候,他脑袋几乎要钻进电报机里。 柏合野抓着他的手指,一字一句敲下他的名字:“这是温祈的拼写。” 又敲:“这是我的。” “你发电报给我,开头写‘亲爱的柏合野少将’,结尾标注‘想念您的温祈’,我收到了,就知道你想我了。” 柏合野手把手教他如何打字,温祈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到柏合野温柔到要掐出水的声音:“我听人说,两个人在一起就是心甘情愿把自己全部交付的过程,包括弱点,缺陷,还有不愿对别人提及的事,这是掌握了一把能中伤对方的剑。” 柏合野抬起眼,目光炯炯,缓缓拉起他的手,在唇边虔诚地贴了一下:“我如今把这剑交给你,你以后的路都拿着。我不在的时候,也要保护好自己。” 第二十天,温祈也没再收到柏合野的消息。岗哨的人失去香气,拖家带口来到城门外。 他们男女老少什么都有,但大多是年轻的青壮年,越过数不清的尸骨来到城门外,哭喊着求基地开门。 温祈来到城门口。此刻这里已经换成了主城的人,听说他们的上司是一位极其有资历的老上将。这些人也像古代传说里镇守墓穴的石兽,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和怜悯心。 温祈看着完全陌生的面孔,问:“我能过去看看吗?” 没人理他。 他便自顾自要走过去,猛地,数支枪口对准了他,温祈抬头,听见身边的猎人冷冷地说:“再靠近一步,我就开枪了。” 温祈最终还是没过去。 最开始,岗哨的人贴着城门扎营,依靠扉页散出基地的香气与前来入侵的异种正面对抗。后来,香气渐渐稀薄,他们无暇顾及其他,甚至试图直接轰炸城墙,未果。 再后来,连哭喊的动静都不存在了。 基地以外的地方再听不见任何人声,温祈随着利维坐空轨车进入主城,最后看了一眼满目疮痍的城门。 犹带回音的绝响游荡在无人的城镇上空,烟尘四起,温祈突然感到了一阵没由来的恐惧。 柏合野还没回来。 温祈发送了无数没有回音的电报,如石沉大海,野外的通讯彻底断了,异种又展开了新一轮进攻。这并不是一个好消息。 第66章 温祈听其他人讨论过——柏少将出城清剿异种,此刻异种再次登门,代表柏合野他们的行动已经彻底失败了。 而直到此时,还是没有任何消息传回来,极有可能一整队都凶多吉少。 温祈在地下城找到了女士。 女士抽着烟,地下城许多人都在抽,呛人的烟灰染黑了女士纤细的指尖。温祈说:“你需要我做什么?让我干什么都能行的。” 女士撩起眼皮,打量了他一番,然后垂下眼:“跟我来。” 她站起身,温祈跟在身后。女士脚步永远都是不紧不慢的,鞋跟踏在地上,把落在地上的烟踩熄了。 温祈见女士推开了一扇门,门里的人迎出来,看了温祈一眼,没多说什么,侧身让二人进去。 进门之前,那人扫了温祈一眼,毫无预兆地出声:“你的挣扎毫无意义,这小东西能做什么?就算把血都放干净了给基地所有人喂一口,也不够用的。” 温祈被他的话说出一声鸡皮疙瘩,女士说:“你话太多了。” 那人“嘁”了一声。 温祈被带到了一张床前,床头摆着盏刺眼的灯,一躺上去身上便冷冷的发凉,温祈想起门口人的话,总感觉自己马上要被解剖成一截一截的了。 他问:“我要死了吗?” 女士瞥了他一眼:“暂时不会。” 温祈便放心了,看来即使他会变成一块一块的,也还不会死。 女士把头顶的灯挪开一些,直视他的眼睛:“闭上眼。” 她袖口里还有淡淡的烟味,温祈闭上眼,有什么捂住了他的耳朵,一枚细小的针扎入了他的大脑,随后,不断深入。 机械移动时细小的卡顿在他耳中被无限放大,温祈感觉自己似乎进入了一种玄妙的状态,他缓慢地放空了自己的意识,听旁边人细小的低语,听鞋底踩在地下时轻微的舒张。 他好像在一瞬间听到世间所有的声响,像身体融入了每一分空气里,渐渐延伸,看见了空无一人的外城,看见了满是伤痕的城墙,看见了广阔的野外。 最后,视线终止在主城中央的扉页,看它肆意舒展,从一颗埋在地底的芽,在一剎那长成足以通天的花骨。 在人类无法探索到的地下,扉页的根已经蔓延到了遥不可及的北极,庞大而密集的根纠缠着,在无人发觉的土里延伸到了世界的各个角落。 比起地下庞杂的根系,地上的扉页反而更像汲取养分的那部分。 温祈好像多出了一双眼睛,看着扉页借着根系肆意释放有毒的香气,催生出无数怪诡的异种。它不计后果地为这个世界带来更多恶意,制造了灾难、战争和恐惧,如同孩童破坏掉原本成型的玩具,要自己搭一个新的出来。 无法形容的恐惧与巨大的混沌将温祈包裹了进去,他在黑暗中胡乱伸着手臂,似乎试图抓住些什么,最终徒劳无功。 有某种东西……不,或许不能称它为东西,正缓慢地吞噬着这个世界。温祈无法形容自己看到了什么。他窥见了这个世界真正的真实,但那完全超出了他所理解的范畴,也超出了他的认知。 他与这个世界对视着,那个无法描述的东西从背后撞入他身体,他低下头,看见自己身上又出现了溃烂的伤口,但吞噬却停了。 温祈多出来的那双眼睛被火烧了一般灼痛着。 最后温祈意识到,这是扉页的眼睛。 他在无边的荒凉和荒诞中猛地睁开眼睛,气喘吁吁地坐起身,脑中突然产生一个想法。 扉页或许从没把他当作过自己的一部分,即使曾经它们那样亲密地长在同一朵花上。 女士已经收回了所有设备,静静注视着他,在他睁开眼的那一瞬间,就早有预料般抽出了探针。 血珠顺着探针滑落下来,被女士轻轻拭去。温祈迷茫地看向她,像是试图从她眼神中寻找出一个答案。 过了很久,温祈张了张口,女士打断了他:“你看见的东西不必告诉我。” 她垂下眼,精致而苍白的面孔像商店柜台里昂贵的瓷娃娃,她说:“这个世界正在消亡,你是最后的希望,不要让我失望,温祈。” 温祈慢慢爬起来,问:“我睡了多久?” 女士睫毛动了动:“三天。” 三天,可以发生很多事了。温祈拖着虚弱的双腿回到自己临时住的地方,想问问情报员有没有收到将军的来信,想问问这些天的基地变成了什么样,想再向野外发一份电报。 出门后,他撞上了一场游行。 游行的人喊着什么,他已无暇去听,许多人撞过他的肩膀,温祈踉跄一下,看见了路边无数瘦削的人影。 直到此刻,他才听清那些零碎的字眼:“凭什么那些权贵龟缩在家里吃满桌的美食,他们却连过期的罐头都要争抢?” 是啊,凭什么? 温祈在心里默默附和,如果是平时,他或许有心情一起凑个热闹,但现在,他只想回家。 又一个人撞在他身上,那人没管他,温祈看见他嘴唇动了动,喊道:“要为自己争取权利,付出代价是必要的,你们这些窝囊的臭虫,活该一辈子缩在没人管的下水道里!柏少将葬身荒野,再无人可以为我们申冤了!” 温祈听见自己的大脑“嗡”的一声,然后随着听力一起再度落入了漫长的空白。 第47章 葬礼 温祈感觉自己出现了短暂的失聪。 不,也不能说是失聪,因为声音在他耳中并没有完全消失,只是隔着许多或纷杂或尖利的噪音,他拼命想听清周围人在喊什么,但无法剥离那些嘈杂。 他上前两步,死死抓住了刚才那人,大声问:“你说什么?” 那人嘴巴开开合合,温祈却无法辨认出哪怕一个字眼。 他又靠近了许多,几乎是逼问的姿态,头发被狂风吹起,露出了光洁的额头,眼尾鼻尖微红:“请大声一些,我听不见!” 那人低骂着什么,推搡了他一把,可能是被抓的疼,也可能是觉得他疯了,总之力气很大。温祈向后摔了几步,差点被游行的人群碾到,惶惶然再抬头时,那人就找不到了。 他摸索着跟在游行队伍里,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只能看他们举起的木牌。 可木牌太高了,字又太小,温祈没有眼镜,怎么也看不清上面写了什么。 他看见路边横陈着许多倾倒的油桶,就打算爬上去,站的高一点仔细看。一模桶边,却被锋利的裂口边缘划伤了手,又糊了铁锈。 这样一来,也分不清手上的究竟是血还是别的什么了。 油桶太不稳定,温祈迈了好几次都跨不上去。就在仿佛尝试的时候,忽然,身后有人一把抱住了他。 他被带下了油桶,站在街边。熟悉的嘈杂再度袭来,这一次,他听清了一个词。 “将军!” 温祈立刻抬起头来,身后的人放开了他,他松了松僵硬的肩背,回过头去。 周铭静静看着他。 几次沟通无果后,面对着温祈茫然的眼神,周铭终于意识到他听不见自己的话,眸中闪过一瞬心痛,抓起温祈的手,擦了擦黏着的铁锈,在他掌中写道:你还好吗? 第67章 他又写:这些天去了哪里? 温祈另一只手已经鲜血淋漓,他往后藏了藏,顾不上其他,先劈头盖脸问道:“您回来了,将军呢?将军回来了没有?” 大概是他声音哑的厉害,周铭眸中痛色更深,握住他,用极缓极慢的语速说:“先离开这。” 他带着温祈朝游行者相反的方向走,这时,他才猛地发现温祈从左手上滴落了一路的血,脚步一剎。 周铭扯开自己衣服,手法利落地进行简单处理,抬头想说些什么,却看见温祈注意力根本不在这里,而遥遥望着不远处的广场。 广场中心耸立着高大的扉页。温祈的视力不好,他的瞳孔细看下是微微涣散的,但无论何时,他都无需寻找,总能一眼就捕捉到扉页的方向。 周铭看着扉页,突然打了个寒颤。 扉页是一朵枯萎的死花,一朵花是没有正反之分的。但此刻,周铭却突然莫名感觉,扉页在和温祈互相注视着。 是出处本源,所以有所感应么? 将军在野外牺牲,周铭带着所剩无几的猎人九死一生才回来,虽然基地还在坚持,但城墙以外已经彻底沦陷了。 所有人和温祈说这个消息的时候,都不敢看他的眼睛。 温祈的眼睛有一种惊心动魄的魔力,只看一眼,就会轻易丢盔卸甲。 他问周铭:“将军是怎么死的?” 周铭嘴唇颤动片刻:“温祈……” 温祈抬头,声音轻轻的:“嗯?” “我们被大群异种以自杀式的方式疯狂攻击,将军当机立断,为保存更多有生力量让我队先撤,等我们出去后想要回头支持,却怎么也无法突入。他们被围了整整一晚,全军覆没。但同时,他们的牺牲也为我们争取到更多的时间,我们将岗哨剩余的幸存者带了回来。”周铭说,他身后是十几名灰头土脸的普通人,手无寸铁,身无长物,在上位者的眼中,这种人在末世中即便勉强活着,也毫无价值。 为首的男人站出来,他的面容已在经年风吹日晒中变得黢黑难看,高大的身躯仿佛一堵墙,但发出的声音却带着浓浓的悲哀:“将军从没亏欠过我们什么,他从生到死都在为每一个基地的民众谋取活下去的权利,即使脱离主城,但直到最后,他也从未放弃光荣猎人守则。” 这是每一个猎人在从军之日起就熟念于心的东西。 “将军是平民的英雄,其他人都做不到,只有他可以。” 基地重压之下为了安抚民心,在中心广场为柏合野举办了一场浩大的葬礼,几乎所有人都围在了广场上,万人空巷。 温祈和利维等人站在最前排,利维揉着眉心打完电话,骂骂咧咧地摔桌道:“她到底哪去了?做什么不敢见我。” 安德烈火上浇油:“你不是说她想出城么?可能已经走了,野外没信号。” “靠,”利维骂道,“要是真敢这么做,我打断她的腿!” 葬礼在硝烟和悲泣中开始,温祈抬头,看着耸立中央的扉页,又往远处看。基地由暗金色和灰红色的钢铁组合而成,乍看上去,有一种别样的梦幻感。有个不知做什么用的庞大机械消失在视野尽头,被雾遮去一半,又被冲天的黑烟遮去另一半,像浮在空中的鬼魅。 温祈精致的脸蛋在苍风下被吹的微微发麻,他很久没有动作,像一块僵硬的冷石头。 片刻,冷石头晃了晃,眨去眼睫上的露珠,在冲天的乐响中对身旁的人说:“利维医生。” “怎么了?”利维很有耐心地靠过来,目光落在他脸上,突然愣了愣,“你……你哭了?” 温祈一呆,拿袖子擦了下眼睛,陈述事实道:“我没哭。” 利维却拿那种心痛加怜惜的表情看着他,好像能看透他心里的想法似的,但温祈可以确信,自己真的没哭。 他是一只异种,异种哪懂得为人类感到哀伤,因为人类的死而哭泣呢? 温祈参与这场葬礼,黑压压的礼服铺满了整个中心广场,从始至终,他心里只有一个冷漠的、格格不入的念头,在反复念诵: 我不喜欢黑色。 我讨厌黑色。 利维:“你还好吗?” 温祈摇摇头,片刻,对利维说:“可以再帮我磨一副眼镜么?” 利维愣了一下,有点为难地看着他:“再等等好吗,最近资源缺的厉害,将军不在,我没有门路搞到玻璃。” “没事的,我不着急,”温祈安慰道,转回头,“您别有负担。” 利维总觉得他不太对劲,担心地叫了一声:“温祈?” 见温祈看过来,那双极其显眼的金色眸子里似一滩死水,无波无澜,利维心里一惊,试探地问了一句:“你怎么了?” 温祈顿了顿,以一种非常平静、非常和缓的声音说道:“那天……” 那天眼镜坏了,最后一面,我看不清他。 可惜他说到这里卡了下壳,声音怎么也发不出来似的,在隐隐飘来他人泣声的寒风中成了个哑巴。 后来,在一次身心俱疲的讨论中,温祈平静地对所有人说:“我要走了。” 南希没反应过来:“走,走到哪去,现在外面到处都……” 周铭制止了她,就见温祈点点头。他好像画一般的眉眼垂下去,呆呆看着桌角,自语道:“抱歉。” 就连性子最闷的安德烈都忍不住道:“你一定要这么做吗?你知道这毫无意义。” “嗯,我知道,”温祈淡淡道,他轻声道,“上次他出事,我还可以和他死在一起。这次难道却连见最后一眼的机会都没有。” 周铭有些急了:“茫茫野外,他们在异种包围下不可能还活着,现在音信全无,且不说你能找到什么时候,就算找到了,你怎么从可能已经腐烂,或者被撕碎的尸体里找到柏合野?” “我记得他的味道。” 周铭话还没说完,温祈就说道:“我鼻子很灵,能闻出来,异种总有异种的方法,请不要担心。” 周铭骤然攥紧了桌角。 温祈目光落在他脸上,半晌,说:“我知道这个决定会让您为难,您可以杀死我。” 没人能说出一个“不”字。 第二天,温祈收拾了行李,没有打扰任何人,租了一辆马车悄悄走了。 他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去,周铭说的对,野外太大了,柏合野有可能在死之前就被分尸在了各个异种的肚子里;有可能在异种踩踏下碎成灰烬;也有可能在死前先一步被污染,先前研究院埋下的种子在那一刻完成异化,他在其他队友面前成了一个怪物。 温祈在心中勾勒了好几十种柏合野不同的死法,每天当睡前故事一样仿佛咀嚼——是的,他保持了人类一样的作息,每天太阳西沉之后,他找一个没有风的地方进入深眠,晨曦照射的时候,他就醒来继续赶路。 不紧不慢的。 温祈先绕开了城墙外围拢的异种——并不容易,即使他隐藏了香气,那些怪物们也会在看见他时本能发动攻击,因此温祈废了点功夫。 他来到外城,步行在曾经熙熙攘攘,如今空无一人的大街上,来到柏合野曾经的办公室。 第68章 他翻到柏合野的工具,还找到了以前报废了没来得及修的鹰,大概五六只,把他们摸索着修好了。 机械马车拴好发条,让它自己走了回去。鹰勾住温祈的肩,带着他飞出了城墙。 他长途跋涉,先去了曾经到过的地方,顺着记忆找到了那辆包裹了苔藓的马车。马车上满是弹痕和爆炸过后的痕迹,他撬开摇摇欲坠的车门,里面却是空的。 温祈心慌了一瞬,转而在附近寻找,最终在一处树影下发现了一个不起眼的土包。 存在记忆力里的味道告诉他,老者就在这里。温祈记得,柏合野曾经对他说过会再回来回收失落的物品和尸体,但也说,最开始被入侵的马车并没有回收的必要。 他在土包面前默立良久,动手将只剩一副骨架的老者挖了出来。 尸体上还有残留的青苔,温祈细细清理干净,把老者埋到了更远的陷落地,和曾经老者说的爱人葬在一起。他没带工具,只能徒手去扒,扒的身上脸上全是泥土,也不停。 最后,他跪在老者和爱人的坟前,说道:“对不起,我不和你们埋在一起,还有人在等我。” 寂静的陷落地里只有风声呜鸣,好似无声的劝阻。 温祈想起自己曾经对柏合野说自己会等他,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在寻找自己。 于是温祈握紧胸前的勋章,踏上了新的旅程。 第48章 心疼 温祈又回到了基地附近。 周铭说的对,茫茫野外,他找一个人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事。即使按周铭给的方位寻找了一遍,也毫无收获。 此刻,温祈再次来到这片萧瑟的战场。大型异种的扩张,再缩减异种整体数量的同时,也让小体型异种几乎看不见了。偶有几只昆虫振翅在他周围盘旋,也构不成威胁。 它们在碰到温祈皮肤的时候,就被他吸收进了身体里,每当这时,温祈就会有一种更强壮了的感觉,有什么东西随着异种牢牢刻录进他的灵魂里。 首先最明显的,是他视力变好了。 不,不能说是视力。更恰当的形容,是当他吸收了那些飞虫或小型异种后,它们看见过的东西,当温祈也看见同样的风景时,就会自动将它们的记忆覆盖在他的视线里。每到这时,温祈就能看清了。 随着这种事情越来越多,温祈偶尔又会产生想要呕吐的感觉,和吃撑了差不多,但吃撑的人类不会像他这么空。 轻飘飘的,几乎有种自己没有实体的错觉。 眼前的土地像一片大型坟场,人的肢体和异种的残余混合着迭在地面上,因为数量太多,迭的太高,视觉冲击近乎是逼人的。 浓郁的血腥气影响了温祈的嗅觉,他像之前做过的那样爬上这座小山,从一条条断肢里寻找柏合野的尸体。 突然,他顿了一下。 手底下扒出了一个头颅,人类头颅,还带着碎裂的护目镜,断裂的地方已经腐烂了,头皮被扯下了一半,一双眼睛死死瞪着他,仿佛还活着一样。 温祈犹豫了一下,在附近找不到任何可以适配的躯体,只好将这位不认识的猎人翻了过去,好好放在一边。 刚放下,就突然听到有人叫他:“谁在那?” 温祈吓了一跳,先下意识看了那颗脑袋一眼,见他没有要蹦起来诈尸的征兆,这才松了口气,往尸堆下面眯眼看去。 尸堆下站了个人,大概有三四十岁的样子,络腮胡,大眼睛,一身衣服破的像被狗啃过似的,个人形象邋遢的像个流浪汉,但如果注意到他的气质,就绝对不会这么以为。 他逼视着温祈,警惕:“你从哪来的,在哪做什么?” 温祈说:“从基地出来,找我的……” 他顿了下,不知道该用什么称呼少将,只好说:“朋友。” “你朋友?”那人狐疑道,“在这的都死啦,你找他干啥?晦不晦气。” 温祈说:“我知道。” 他觉得这人很可疑——此时出现在基地外的人类都很可疑,但这里混淆的味道太重,他不能完全确定下面这个到底是不是人类。 大概那人也是这么想的,招手道:“你下来。” 温祈还没扒完尸体,不想下去,谁料那人一摸裤兜,摸出一把枪来。在黑洞洞的枪口威胁下,温祈不得不屈服了。 男人看着他不太情愿的表情,把枪口抵在温祈太阳穴,前后仔细检查了一遍。 离得近了,温祈闻到了他的味道。 除了有段时间没洗澡的怪味之外,温祈闻到了完全就是异种的香气。这让他瞬间抬起眼,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面前的东西。 “男人”观察了他半晌,把在太阳穴的枪口挪到温祈后脑,按住他头发,威胁道:“走,带你见个人。” 见的会是人吗?温祈心想。除自己以外,他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像人的异种,这让他心里充满了疑惑,但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自从那天女士帮自己看到扉页之后,他从前隐隐约约察觉到的事终于在一次次梦境中看的更清楚。 温祈只得出了一个结论,那就是,扉页在变强。 不同于地面上裸露出来的部分,地下的扉页简直成长到了肆无忌惮的地步。它造出了无数怪物,将自己的眼睛、耳目、触角化为怪物的一部分,一点点吞噬着这个世界。 面前的东西也是扉页的一部分吗?他代表着扉页的什么?嘴巴,眼睛,还是…… 温祈打了个寒战,他想到了一个非常恐怖的词汇。 思维。 一个会思考,拥有类似人类大脑的异种。 他不寒而栗地扫了男人一眼,男人把他带进一片废弃的旧房区里。以前这种地方通常是猎人在野外行动时的短暂据点,此刻,里面充满了人声。 他们停在一栋木屋前,木屋已经被腐蚀的几乎不能起到遮风避雨的地步,上面盖了几块破布似的棚子,还在勉强使用着。 男人推了他一把,对他说:“等着。” 温祈就乖乖等着了,男人走近破屋,里面传来模糊的说话声,片刻,一个老人走了出来。 他头发花白,胡子也花白,比起男人的邋遢,他显然是个爱干净的,穿着一件温祈分外眼熟的长袍。 教会的长袍。 温祈瞳孔微缩,不知什么,虽然他还没看清面前人的样子,然而,一股直至心底的颤栗,从这老人的方向带给了他。 老人身上有什么让他极度恐惧的东西。 —— 失落。 迷茫。 窥见真实的一角,便无比绝望的心情。 偏执的欲.望。 柏合野沉浸在众多情绪混杂的深海里,有什么在无数个方向死死拽着他,他感觉自己要被生生撕扯开来,却又诡异的一动不动。 同伴都死了,他一个人靠在黏腻潮湿的石壁上,粗重的喘气,眼睛被一只异种腹部喷出的毒液污染,即使他反应快躲开了,还是不可避免沾到了一点,此刻染血的眸子已经睁不开了。枪口对准外围只剩一只的虎视眈眈的异种,心脏跳的快要炸了。 柏合野自嘲地笑了一声,他不知道自己的归宿究竟会是先一步被异种撕碎,还是异化成一只怪物。 第69章 他的皮肤上若隐若现浮现出一些血红的斑驳,从研究院就埋下的污染物在此刻达到极限,慢吞吞爬上他的脖子,脸颊,疼的要命。 温祈曾经也是这么疼吗? 柏合野体力透支,轻微晃了晃,异种嘶吼一声,在他模糊的视线的最后,看见那只丑陋的怪物朝他奔来。 大地震颤。 但柏合野记得自己答应过一只小异种,就算变成怪物,爬也要爬回去找他。 于是柏合野再次站起来,丢掉空枪,从身边被撕咬成两半的猎人身上拔出不知哪只异种插在他身上的长牙,足足有一个手臂长,对准异种张大的嘴戳了进去。 鲜血染在了他脸上,柏合野和怪物一起倒了下去。 他从城门口出来后,曾遇到过一群一看就是从很远地方跑来的异种。解决之后,柏合野清理战场,在一只怪物混杂了无数小型异种和垃圾的皮肉里,发现了一张纸。 摊开来之后,在纸的背面找到一些模糊的文字,似乎是一封信。 非战时无聊,他便把那封信拆了,见内容大概是解释自己为什么不告而别云云,从写信人幼稚的笔体和简陋的词汇中,断定这是一个刚认字的小崽子写的离家出走矫情作文。 直到读到后来,看见熟悉的名字,柏合野调笑的脸色才慢慢敛了回去。 写信人在最后写道:其实我不是人类,对不起,如果有机会再见面,就请少将开枪吧。 躯壳和灵魂分离般的痛,都不如这句话来的让他心疼。 柏合野在濒临死亡的意志和不断尝试清醒的想法中挣扎,精神力几次崩溃,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平静下来。 做了一个梦。 梦里,温祈捧着他腐烂的身躯,一张脸上满是泪痕,在哭着叫什么,但他听不见。随后,柏合野就眼睁睁看着他抓起自己怎么也堵不住伤口的绷带,血滴落下来,他缠在了自己脖子上。 柏合野迷迷糊糊的,看见温祈伏在他怀里闭上眼睛,巨大的心疼之中,居然升起了一点没由来的快乐。 无边无际的,像在没有波澜的水面上砸了一颗小石子。 然后他就被吓醒了。 一醒来,看见的不是温祈那张泪流满面的脸,而是一片昏暗,外界像在他视网膜上安了个黑色罩子,罩子外有一个不太好看的老头。老头捋着花白的胡子,面容充满慈祥和一种诡异的神性,一瞬间,柏合野还以为自己看见了上帝。 随后,“上帝”开口说话了:“感觉怎么样?” 如果女士在这,应该能立刻认出这是谁。柏合野静静看了他一会,哑声道:“教父。” 教父愣了一下,笑道:“没想到你认识我。” 一个常年驻扎野外的少将,对于主城的权贵自然不会认的那么清楚,但柏合野从不是让任何情报脱离掌控的性格。没吭声。 他头脑渐渐清明,视线却还是发黑的,小幅度动了动身体,却感觉体内传来皲裂般的痛,老头制止了他, “你还没有完全恢复,最好不要折腾自己,”教父道,“毕竟我们的人废了很大功夫才把你救回来。” 柏合野没力气说话,只看着他,教父大概从他充满攻击性的眼神里读出了他的意思,笑了声:“你的眼睛被毒液污染,记住千万不要用眼过度,多睡一会,否则以后就是真的瞎子了。” 他坐下来,找了个话题,自说自话,也不管柏合野刚醒来有没有精力听,道:“听说你和那只扉页上掉下来的孩子关系不错,你很照顾他?我不知道你是否清楚他究竟是什么,如果你知道,大概不会对他这么友善。” 柏合野瞪他,教父也不管,说道:“研究院的疯子打着我的旗号拿他当异种,又不拿人当人,你或许不知道,那群人曾经尝试给人类注射过温祈的血液。扉页的汁液注射到人体内,是见血封喉一样的用处,温祈的血,只会把人逼疯。” “他们给像你这样精神力高的小孩子注射,然后,孩子们就自杀了,因为他们窥见了这个世界的真实,无法言说的真实。” 教父微微俯身,打量着柏合野,放出一个炸弹:“当然,我也给你注射了。你能活下来,还能这样神采奕奕地瞪着我,老实说,我很高兴,看来我曾经说的没错,你的确很有本事。” 柏合野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温祈的血液里有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钥匙。他的存在像一扇门的锁孔,这扇门原本是对我们禁闭着的,而他的出现,为我们带来了一线生机。”教父慢吞吞说,他起身,对柏合野道,“我知道你还有很多疑惑,先忍一忍吧,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柏合野沉默三秒,损坏的嗓子艰难开口,嘶声道:“电报。” 教父没明白:“什么?” 随后,他反应过来,又摆摆手,阻止了柏合野再说一次,拒绝道:“抱歉,我现在不能允许你给基地传消息。” 柏合野再次说:“信……” 教父懵了很久,直到手下的人把柏合野原本在队里携带的电报机拿来,打出积压的厚厚一沓信纸。才看向床上的人。 柏合野目光似淬火,抬目时视线如鹰隼般锋利逼人,即使教父知道他眼睛看不清,也知道他半身不遂,但丝毫不妨碍他此刻充满了危险性,抬了抬下巴,英俊夺目。 他说:“信。” 这一次,声音不那么哑了。 教父生怕他不顾身体,直接从床上摔下来直扑在这些信上,于是认命地坐了下来,抖开第一张信纸,开始给他一封封读。 第49章 太久 柏合野的伤情反反复复,总不见好,被教父捡回来的前几天,每天半夜都要因为精神力崩溃从床上滚下来。 教父拿他没办法,每天受虐一样来瞧他的情况,一边探病一边带两封信。信看署名都是温祈发的,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句,柏合野还听不腻,于是教父把这玩意儿当镇定剂给他用。 顺带,教父不忘老本行,念信的途中还要传教。 他用那种沉稳苍老的声音嗡嗡道:“为什么上帝带来杀戮,却让我们的灵魂被禁锢在一个脆弱不堪的躯壳里?为什么支撑无能人类勉强存活的扉页,又同样养育出无数恶鬼?为什么人类不能像陷落地那些异种,自由驰骋在这个广袤的世界上?” 柏合野淡定地喝了一口水,眼睛还瞎着,为了配合老年人不得不用干哑到不能听的嗓子说:“为什么?” “我要是知道还用得着和你在这废话吗?”教父拿拐杖敲他,“朽木不可雕,混账!” 柏合野不置可否,他眼上蒙了眼罩,只露出半个高挺的鼻梁和看不出血色的嘴唇,似笑非笑靠着床柱:“您说,我现在还算活着吗?” “这得看你自己,”教父老气横秋地说,“你觉得自己活着就算。你们猎人不是总把那些大道理挂在嘴边,说什么为人类意志永存而战。我看就是洗脑而已。” “管用就行。”柏合野附和着轻笑一声。 他淡淡道:“我自己也觉得自己挺可笑的,一生要效忠的最先弃我而去,选择要守护的也食言了。” “尽力就好,”教父倒也想得开,他甩了甩手里的信纸,扶着眼镜又看了一遍,被年轻人黏黏糊糊的话腻的一哆嗦,惊疑不定地说,“之前我就想问了,你和这位……温祈,是不是有什么……” 第70章 “不正当关系?”柏合野挑眉。 教父没他这么没脸没皮,“唔唔哎哎”一阵,就见柏合野勾了下唇,怒道:“再给你一个忠告,不要随便欺负老年人!” “对了,”柏合野收了自己没骨头的样子,即使他现在全身骨头没有一处完好,也依然能凹出一个正襟危坐的姿势来,“我问你,还记不记得主城的上一任大司马?” “那个可怜的人,”教父摇着头,叹了口气,“在任十几年被主城拿出来顶罪无数次,充当一只门面上的羊,风评很不好,我也很久没见他了。” 柏合野:“哦,他见过他。” 教父抬起头来,柏合野补充道:“他死了,当然,准确的说,变成一只流体类异种,被其他怪物融合了。” 教父下意识脱口而出:“不可能!” “怎么?他不可能好端端出现在野外,不可能突然失去掌控,”柏合野微微前倾一些,“还是说,已经异变了的人类不可能二次污染了?” 他分明蒙了眼罩,压迫感却悄无声息地铺了开来,说话时指尖摩挲着杯口,这个动作给他平添了几分野蛮的性感:“……就像我一样?” 教父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眼角微抽:“你是怎么知道的?” 柏合野气定神闲:“我自有我的办法。” 良久,教父终于缓过这一口气,缓缓道:“孩子,你的谎言非常拙劣,但你说的没错。” “人类被污染后,有三层概率直接死亡,三层注入你们那些特效药物后能活下来,剩下那些,基因便会发生异变。”教父加重了语气,“但是,这四层里,还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可以再次恢复理智,他们苦苦挣扎的精神困束于怪物的躯体,无比痛苦,每当这时候,求助于一个虚无缥缈的神,比求助任何事务都管用。” “所以他们找到了你?”柏合野说。 “是的,我是这个时代最接近神的人,曾将祂的只言词组留给世人,”教父道,“简单来说,我看过世界的本真,但我没有疯。” 一种极其奇特的嘶叫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屋内两人不约而同止住了话音。 那声音仿佛混杂了许多物种的尖叫,混乱地合在一起,既恐怖又荒诞,还带着人类无法承受的声波。 等这声音渐渐远去,教父才不紧不慢续上了之前的话:“可怕么?我自己都觉得我自己可怕。我大概是融合派有史以来的第一个秘密成功体,并且污染了身边一部分教徒,大司马便包括其中,那些孩子都很信任我,如果你有什么怨气,只冲我来就好。” 柏合野抬起头,教父说:“我发现,那些能从怪物身体里醒来的人,绝大部分都有一个共同点——他们性情坚毅,往往对某一个目标坚定不移,甚至偏执到不死不休的地步。或许正是这样的性格,才让他们的理智成功保存了下来。” “我想知道,大司马现在还好吗?他和你现在一样,只是一个从混沌中苏醒的可怜人而已。” 这一次,柏合野沉默了很久,然后他说:“我曾秘密逮捕过他,后来为了不让其他人发觉他被污染的事,就杀了他。” 教父闭上眼,轻轻念了一句什么,表情是痛苦的怜悯和悔过。 柏合野看起来倒是丝毫没有负担的样子,教父说:“也好,早一些死了,也不必面对现在的末日了,他已得到了最想要的。” “是什么?” “自由,”教父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心口,“只要你忠诚于自己的感情,那你就是自由的。” 柏合野轻轻一哂。 他们每天都会这样聊一段时间,虽然三观不同,但好在彼此都还算比较闲。柏合野纯当听传奇故事一样听教父传教,大多数时候,还是让对方念信给他听。 他沉默地靠在床头,靠在屋里慢慢踱步恢复身体机能,久不见阳光的脸只有在听信的时候才能恢复一点颜色。 信全部念完第五遍的那天,柏合野对教父说:“您打算什么时候放我离开?” 教父摇头晃脑:“就算恢复理智,你体内被污染的灵魂、已经腐烂的器官再也无法复原,你已经变成了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如果回去,你会遇到什么,想过么?孩子?” “想过,我乐意。”柏合野说。 “啧。”教父一看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不满地啐了一声,“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了,老老实实等末日降临不好么?你个臭小子,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人类总归是要灭绝的,你这样的以后还能活,做什么急着找死!” 柏合野不赞同道:“这话怎么说。等人类灭绝,扉页也差不多枯死了吧,到时候甭管您是不是人,都得玩完啊。” 教父又拿那种看“朽木”的眼神看他:“你在众人的注视下为他们轰轰烈烈地死了,你就是英雄,你从死人堆里爬回去,你就是恶鬼,孩子,懂不懂?在那些人心里,你是个战神,为他们死是活该,是荣耀,但当你带着病毒和污染之躯回去,你就是恶瘤。死都死了,安安分分死着不好么?” 柏合野承认,这老头嘴里偶尔也能放出几句有点那么真心实意的屁。 “您说的对啊,”他虚情假意叹了口气,“我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这时,一个大汉从外面推门进来,看也不看柏合野,走到教父身边,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柏合野吊儿郎当地靠在桌边,一条腿撑着力,一条腿没型没款曲起,手上还拄着教父他老人家的拐棍。教父眼皮跳了两下,骂他:“给我站直了!” 柏合野活动自己的腕骨:“不。” “别怪我没提醒你。”教父隔空点了点他,出门了。 柏合野脸上还蒙着眼罩,判断周围的动静都是靠耳朵。他听见破旧的木门外传来絮絮的谈话声音,便拄着拐,一瘸一拐挪到窗边。 刚推开窗,就听见教父沉重的脚步声回来了,身后似乎还跟着一个人,脚步很轻。 柏合野扭过头,半张脸在阳光下,漫不经心地看过去。 他心想:什么人进来了? “……将军。” 声音一出,突然,柏合野丢了拐杖,当着七老八十的教父和风尘仆仆的温祈,就这么直愣愣地跪了下去。 温祈立刻上前扶他,就见柏合野体力不支地靠在他肩膀上,鼻尖抵着脖颈,轻轻吸了一口,眼罩碰到温祈的脸,蹭了一下。 教父脸都木了,轻咳一声:“装什么装,刚不是还跟我横,起来!” 瘦了。 柏合野紧紧搂着温祈,第一个想法是这句。 第二个想法,他说出了口:“对不起,让你看到这样难看的样子。” 温祈抬头看看教父,又看看紧蹙着眉,仿佛强忍痛楚的柏合野,轻轻拍了拍身上人的脊背。 熟悉的味道终于驱散了他的不安,温祈露出了连日来第一个笑。 教父没眼再看,又踢踏着脚离开了,走前重重摔上了门。柏合野听见这动静,抬起头。 唇齿相触,他们接了一个短暂的吻。 温祈呼吸有点喘,看着他的脸,道:“去床上吧。” 他没意识到自己的话有多让人浮想联翩,毕竟温祈只是一只单纯的异种。柏合野被他扶着肩膀,刚要一动,就轻轻“嘶”了一声。 第71章 温祈紧张道:“怎么了?” “你压到我伤口了,你摸摸,”柏合野哼了一声,拉着他的手就要往自己身上耍流氓,“嗯?你摸摸。” 温祈真就顺着他去摸了,从颈侧细细检查到小腹,呼吸轻轻,不敢使劲碰他。柏合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心头火起又不得不压制,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 温祈摸了半晌,没摸出什么名堂来,反而把自己的脸摸红了。柏合野凑上前,轻轻啄吻着他的眼睛、鼻尖、脸颊,舍不得松手。 太久没见,真是太久了。 好半天,温祈才费力推开他,脸都憋红了,语气有些气恼地道:“哪有什么伤口,我只摸到一把硬骨头。” 第50章 誓词 最近温祈学会了一个黑面包的新吃法——将他加热后泡在奶里,面包吸饱水后鼓起,绵密地盛在瓷白的碗碟里,用勺子轻轻一压,就能挤出甜甜的奶来。 这是教父那天教他的,温祈喜欢的连着吃了三天,不过今天他不打算再这么吃了。 他把黑面包用火烤热,柔软的肉干泡热水后用菜刀分开,铺在切好的黑面包上,又随便填了一点蔬菜土豆之类的薄片,啪叽一声,用另一片黑面包压好。 温祈如法炮制,做了两个同样的,放在盘子里,向住的地方走去。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细碎的谈话声。 听声音是柏合野和教父。 他踌躇着要敲门还是暂时先离开,又担心面包里的肉干会放凉,一时犹豫。 门里的柏合野却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察觉到了他的存在,提高声音道:“进来。” 温祈推门进去。 他手里有三份晚餐,本来打算的是他吃一份,柏合野吃两份,但现在教父也在,把盘子放下后,没想好该怎么分配。 这时柏合野出声了:“请走吧。” 他是对着教父说的,教父显然对温祈准备的晚饭很感兴趣,抬头看见柏合野一副狗护食的模样,不满地嘁了一声,站起身:“你要回去还是要留下随便,我只忠告一句话——不要向主城暴露我们的存在。你总得给像我们这样自私的家伙留一个自保的途径。” 温祈意识到什么,抬眼看过来。 柏合野慢条斯理地擦着手,闻言道:“当然,还有,那件事,也请您保密。” “你其实还是后悔了,”教父胡须颤颤,勾起一个笑,“你觉得自己杀的是异种,但异种里或许也有侥幸恢复神智的同伴,口口声声为人类而战,实际上就是在杀人。” 温祈猛地看向柏合野。 教父戳了他的心窝子,志得意满地走了。柏合野对着他的背影,突然开口:“我没有后悔过。” 教父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我早就决定好了。”柏合野还没完全养好的嗓子沉沉道,他喉结微动,偏头咳嗽了几声,将最后一句话压回了心里。 这个时代暂时还需要一个心硬的将领。但如果审判他的那一天终会到来,他也会心甘情愿地跪地自裁。 他们似乎心照不宣地决定了什么。等教父离开后,温祈轻轻一动,将第三份晚餐推到柏合野面前,带着看不见的柏合野的手放在勺子上,问他:“我们要离开了么?” 他用的词是“离开”,不是“回去”,潜意识里,比起充满重机械和毫无人文关怀的主城,这个破破烂烂的小屋更让他留恋。 柏合野“嗯”了一声。 因为这个字,今天进食的过程显得格外安静和难捱,柏合野道:“今天怎么不吃面包汤了。” 他把浸透了奶香的面包称作面包汤,这简直严重低估了这道食物的美味程度。温祈确实也有点想念蒸腾出的浓郁香气,他也很后悔,因为不知道错过今天,还能再吃几次。 于是嗓音闷闷的:“你吃不腻吗?” 柏合野微微一顿,温祈想,他大概察觉到了自己提不起精神的情绪。 片刻,柏合野吃完后放下碗筷,温祈慢了一些,轻轻咬着黑面包烤焦的外皮。 就听柏合野说:“你不开心?” 温祈没有想隐瞒的意思,但不可否认的,在得知自己马上要回到那个冷冰冰的基地时,他的确在内心深处产生了一种极度抗拒的感觉。 就好像试图躲避天敌一样,他本能畏惧着那个地方。 好在,柏合野带着眼罩,看不见他现在的表情。 柏合野静静坐着,半晌,突然伸出手。 温祈吓了一跳,柏合野却只是收拾着自己面前的碗碟,优美的骨节形状在温祈眼前一晃,修长的手指沾上了酱汁。 温祈的脸红了。 “实际上,理智告诉我应该把你留在这。” 柏合野忽然开口,他好像试图说服自己一样,把所有餐具迭好,将手擦干净,力气有点大了,纸巾下的指尖被按的发白。 “你从扉页上掉下来,绝境之下,或许会有无数人把最后的希望和压力寄托在你身上;你很聪明,也很懂得自保,但大多数时候,你会出于某种牺牲精神放弃抵抗,而我无法保护好你。”他轻轻攥紧拳,眼珠黑沉沉的,像一沉寂的深海:“如果我一不小心死了,你的存在在主城看来,就是安抚人心的最后稻草,他们会使出很多无数难以想象的手段;还有异种,异种对人类基地觊觎已久,你身处其中,该怎么逃?” 他越说越快,几乎克制不住自己的恐惧,最后戛然而止,抿紧了自己的唇。 温祈好像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害怕,毕竟那仅仅只是几个假想而已。 柏合野站起身。他们的分工一向很明确,温祈做饭,柏合野就负责打扫厨房和剩余的碗筷。 虽然让病人干活是一件听起来很没道德的事,但看柏合野做的津津有味,温祈也没好意思提。 只是今天,温祈也跟着站了起来。 柏合野感受到身边的动静,不解地“看”过去,身上却突然一沉,他的手一颤,险些握不住碗勺。 温祈抱住了他。 虽然他们已经这样拥抱过许多次,但好像每一次含义都不太一样。 温祈扑在柏合野怀里,道:“人类分别前,是不是都是这样做的?” 柏合野呼吸一滞,转而用更大的力道回抱住他,沉默几秒,求证似的说:“你要和我分开么?” 温祈说:“是啊,你要去厨房,我又不去。” “……哦,”柏合野说,“从哪学来的。” 他本来只是随口一问,并没指望能听到答案,没想到温祈却认真地回答:“周副官这样对我说的。” 翻涌的情感回温,柏合野轻而易举被温祈安抚了下来,磨了磨牙:“他骗你的,以后对除我以外的人不要这样做。” 温祈点点头,感觉自己的头发在柏合野衣领上蹭了蹭,有点痒。柏合野道:“这个动作还有‘祝你好运’的意思。”他补充:“当然,可以经常对我做。” 温祈纵容地抱了他很久,直到外面有人经过,传来不明显的脚步声,他才放开柏合野。 他像立结婚誓词一样,抬头看着柏合野,即使对方看不见,他还是不好意思地轻轻笑了一下,郑重道:“我会永远追随您的,将军。” 第72章 —— 柏合野眼睛恢复,是五天以后的事了。他摘下眼罩,强光涌来,有些不适应地闭了闭眼。 教父提供了一条进主城的快捷方式,但柏合野打算先去城门附近,看一下那边的情况如何。 温祈告诉他:“外城的人已经全部转移进主城了。” “我明白了。”柏合野利用电报机传讯给周铭,这里没有电话,柏合野无法收到实时传讯,只能尽量把情况一次性说明白。 他借了匹马单人离开了。温祈留在屋里修报废了不知道第几只的鹰,之前柏合野朝基地的方向放出去过一些,但其他的都没回来。这是最后一只,从主城方位而来的。 他把螺丝扭出来,将形变的地方换成新的,又拿布擦干净污垢和生锈的部位。 突然,他脑袋一疼。 并不是多剧烈的疼痛,但他头皮都炸开了,猛地站起来,朝一个方向看去——温祈对方位十分不敏感,如果没有标志物参考,东南西北分的乱七八糟的,但这一瞬间,他福至心灵,准确地看向了基地。 上一次这样的指引,是刚出生的时候。 他目光顺着被虫蛀的窗棂往外看去,雾很浓,看不清更远的地方,但他鬼使神差朝窗边走去,手里的东西落在地上也浑然未知。 那感觉宏大而不可逾越,他本能颤栗着,仿佛站在山脚,仰望一座嶙峋的高山。 当门被推开时,温祈才激灵一下,猛地清醒过来。 他回头,柏合野眉头紧蹙,仿佛覆着一层怎么都散不开的阴云,他顿了顿,伸手把那褶皱抚平了。 柏合野说:“城门的情况比我想象中更严重,我在手无寸铁的情况下无法靠近它们一公里内,而且一部分异种的体型已经接近城墙。” 温祈理解了他的意思:“时间不多了。” 他们再次去检查了一次电报,没有消息传回来,但不能再等下去了。教父把他们送到了主城附近的城墙外,对他们说:“从这里上去,会有人接应你们的。” 柏合野:“多谢。” “人道主义而已,”教父立起眉毛,“少露出那种不屑的眼神,年轻人,真是不懂好好珍重自身。” 柏合野接住上方垂落的绳子,用三爪锚勾住,一只脚踩在城墙上,对温祈伸出手。 温祈握住了他。 手心宽大而干燥,带着令人无比安心的温度,前路未知,但温祈在这手心里,感觉自己根本无须担心。 柏合野将他拉了上去,一拽手里的三爪锚。 教父目送着他们,眯起眼,见二人利落地从城墙上翻过,离开视线范围,才拄着拐一步一挪地回去。 他回到破屋,原先把温祈带回来,也是最先发现还喘气的柏合野的大汉正在等他。 教父温和地问:“怎么了?” 大汉神情严肃:“有电报传回来。” 教父“嗯”了一声,进屋,给自己倒了杯热水,拿起电报机旁的纸一边看一边喝。 下一秒,“嗒”的一声,杯底磕在桌上。 电报上没有前后署名,或许是失误,或许是电报机故障,发信人抽风似的将一句话重复了几百次,黑色的字体你追我赶地挤满一整页,像密密麻麻的蚁虫。 而内容,只有简单的几个字符—— 不要回来。 第51章 地震 据说第一基地覆灭之前,是毫无预警的,人们浸泡在虚假的和平里,或许某个年轻的男孩正在为惹恼了喜欢的女孩而发愁,或许街头年长的汉子正在为又一次失业危急而痛哭流涕,或许慈祥的母亲收拾好房间,正翘首以盼着马上从野外回家的孩子。 某一刻,他们若有所觉,同时抬起头,看向广场中央庞大的扉页装置。 大概也惶惶不安过,但很快,具有强大公信力的政府发出通告,称刚才只不过是一点微不足道的扉页故障,请大家不要慌张,基地会继续保护大家的安全。 此时蠢蠢欲动的异种已经悄然靠近,而生活在强大科技与武力并行下的人类看完报纸,安心地长长松了口气,与同伴相视一笑。 说:日子总会越来越好的,是吧? 温祈踩着木箱,从屋顶上翻下来,柏合野接了他一把,从拐角处,看到了穿着猎人装束的人影。 温祈揉了揉手指,把刚刚不小心蹭到的灰尘擦掉,问:“他们要去哪?” 一路走来,他们遇见了无数批严阵以待的军队,装甲车开路,一批又一批地从街道上传过。 “外城城门,”柏合野说,“跟紧我。” 即使温祈并不认识这些猎人,他还是对这情此景产生了一点熟悉的感觉,身体轻轻颤抖起来。 他追上柏合野,问出了心里一直盘亘许久的问题:“当时,您为什么要打开城门?” 柏合野沉默了下来,握着他的手略紧了紧,就在温祈开始思考他可能不想回答的时候,柏合野开口道:“没有理由。” 温祈抬头:“嗯?” “没有理由,”柏合野看着前方,随手按了一下他的脑袋,淡淡道,“被逼到那个时候,自然而然就知道该怎么做了而已,无论成功与否,只能赌,我能做的只是尽量控制伤亡而已。” 温祈想起来,自己刚进主城的时候,听见过不少人说柏合野行事鲁莽,危急中判断失误,白白葬送了那么多猎人的性命。 他突然意识到,柏合野好像总是被人质疑。即便他军功赫赫,并且在他的决策下,异种的确暂时退避,为人类带来了茍延残喘的时机。 两人避开军方,柏合野问他:“之前你们都住哪?” “地下城,”见柏合野看过来,温祈补充道,“主城限制了我们的活动区域和时间,外城人大部分时间只能待在地下城。” 柏合野没吭声,温祈认识路,自告奋勇带他进入地下城。 地面条件已经十分艰难,但与地下相比,简直幸福的不知怎样好了。普通的居民每天只能领到部分食物配给,饿的瘦骨嶙峋,地下城随处可见挡路的管道,温度计显示其表面的温度高到稍微碰一下就足以烫落一层皮。 温祈的心轻轻揪了起来。 与他走之前相比,现在的情况更加糟糕了。 突然,有人在身后不确定地叫道:“……将军?” 温祈紧张地一顿,柏合野轻轻捏了捏他的手,回头看去。 温祈这才看到,刚刚出声叫他们的居然是安德烈,安德烈和一个女人站在一起,粗壮的身材没怎么变化,反而是脸上蓄了一层疏于打理的胡茬,满眼疲惫,嗓子像被碳烧了一样,涩的几乎听不出来本音。 柏合野走上前:“你喉咙怎么了?” “管道泄露自燃,我带人抢修了几天,熏坏了,”安德烈那难听的嗓音带了些不明显的迟疑,他轻声道,“将军,真的是你吗?你回来了?” 柏合野“嗯”了一声。 “当啷”一声,旁边的女人手里的东西突然掉在地上,她像是不可思议地向前一步,又向前一步。 突然,蹲在了地上,带着哭腔质问道:“将军,真的是你!这么长时间,你他娘的到底死哪去了,也不知道给我们传个信回来,我们、我们都以为你……” 第73章 她肩膀微动,哭的一抖一抖,脸上用于挡烟的面罩滑落下来,露出一双哭到通红的眼睛。竟是南希。 柏合野僵了一阵,然后蹲下身,轻柔地拍了拍他的肩,无奈道:“别哭了,我这不是回来了么。” “现在回来有什么用!”南希胆大包天地骂他:“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明明知道回来就是死,干嘛还回来?你好好躲着不行吗。” 她话音里是真心实意的伤心,撒泼效果堪比当街卖艺,柏合野拿她没办法,安德烈戳戳她:“行了,坐地上又得让利维给你洗衣服。” 南希没好气地拍开他的手,一扭头看见温祈,顿时悲从中来,抛弃少将一把抱住了他,把温祈扑的往后踉跄好几步。 温祈:“……啊!” 南希:“被黑心男人拐走的小可怜啊啊啊啊啊……” 她大概抱了痛快哭一场来排解压力、顺便美容养颜的心思,最后哭完了,温祈才终于重获自由,乖乖地摸出一张手帕给她擦。 南希怜惜地看着面前的小家伙,心想,这孩子是不是有点缺心眼? 柏合野抓起她。二人带着他们去暂时驻扎的地方,安德烈说:“情况就是这样,周铭跟着去了新军前线,前天托人带回消息,基地决定收复外城,这两天往外派人就是干这个,一旦彻底清剿残留异种,在城墙架上新型火炮,就会将地下城这些人迁出去。” 柏合野眉头一皱:“新型火炮?” “嗯,新研究的武器,威力据说更大一点,不过周铭被他们防着,见不到。” “让人去查查,”柏合野沉思道,“基地军备被不同家族把控,很久没出新东西了,感觉有些蹊跷。” 南希插嘴道:“大家唇亡齿寒,那些人想通了也不一定呢。” “不清楚,”安德鲁摸摸胡茬,“再说,火炮再厉害,能轰走异种么?外城还是不安全。” 柏合野:“你们没和主城说明?” “谈了,主城不见我们,”南希耸耸肩,刚刚才哭过的脸上露出一个包含着狡黠的危险笑容,“所以老娘抢了一辆装甲车,去城门口溜达了一圈,主打不想让我们活那就大家都别活,主城才勉为其难多分了一些药材和粮食给我们,但也不多。” 她叹了口气,在岗哨待久了,每天面对的就那么几号人口,头次感觉养活一大家子真的很不容易。 “还是不够分啊,而且最近进了雨季,粮食霉的快,稍微有点坏的都不敢给大家分,怕污染,幸亏米老板那里还有点余粮。不得不说,将军,您真有先见之明。”南希说。 柏合野:“过奖。” 他们边说边谈,直到情况都聊的差不多了,南希憋了半天,终于憋不住了,对安德烈说:“你不问,我就要问了。” 安德烈:“?” 南希破罐子破摔地说:“将军,您到底是怎么回来的?总不能是这小东西做了什么,让您起死回生了?” 她细长的手指指着温祈,温祈往后仰,靠在了柏合野怀里。 就见柏合野面不改色扶住他:“是啊。” 温祈:“。” 大骗子。 前少将带着他的心腹去谈正事了,温祈拿着安德烈塞给他的饭票换了一些吃的,蹲在路边准备啃。 这时,有一只只剩半截袖套的胳膊伸向他,小孩子细弱的嗓音响起:“请问,这个,可以给我一点点吗?” 温祈抬起头。面前是一个脏兮兮的小姑娘,一边胳膊套着袖套,一边连袖子都没有,手臂光秃秃露在外面,正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手里的面包。 这个女孩长得有点像安娜,所以温祈没有介意她的打扰。只听她解释道:“我的饭票被人抢走了,请问……” 她想再次提出请求,又不敢,因为比起自己,温祈的衣服虽然也很简陋,但干干净净的,在女孩眼里,现在只有权贵才有资格穿这样的衣服。 谁知,温祈没有犹豫,就把手里的面包递给了她。 女孩不解。 温祈说:“都是你的了,我还有吃的。” 实际上没有了,但他想这样说,因为看见了女孩眼里流露出的愧疚。 女孩向他道谢,抓着面包想走,温祈又叫住她:“吃完再走吧,小心被人抢。” “这里也会被抢的。”女孩说。她没错,当温祈把面包递出去的那一刻,就感到有无数双视线投射了过来。 “没关系,”温祈摇摇头,“这里不会的。”他想起什么,嘴角勾了勾:“将军在这里。” 女孩还在踌躇。 片刻,她终于道:“我家里有妹妹,妹妹还饿着,她还小,不吃东西容易死掉的。” 难怪她明明饿了这么就,但拿到食物却不第一时间吃掉。温祈怔了下,来自人类的真诚的情感充盈着他,不知怎么,他感觉自己更真实了一些。 于是他说:“那我和你一起吧。” 他回头,向守门的猎人说明自己的去向,众目睽睽之下站起身,跟着女孩指的方向走去。 一个成年男人的保护毕竟更有威慑力,他跟在女孩身边,那些觊觎的目光少了一些。但温祈想了想,还是从衣领里掏出柏合野的勋章,把它明晃晃挂在胸前,护身符一样。 女孩虽然不认识,但她还是奉承道:“好漂亮。” 温祈眯眼笑起来:“谢谢。” 他跟着女孩进了地下城更远的地方,这里条件更差,管道相连,横在人们头顶,灼热的温度炙烤着稀薄的空气,几乎喘不上气来。 随后女孩道:“就是这里。” 她推开用于格挡的木板,兴奋地叫道:“我回来啦!看我带回了什么?” 她跑进去,温祈随之踏入,看见里面的人后,几不可见地顿了下。 女士怀里抱着一个幼儿,女孩跑到她旁边,轻轻唤着,柔和地叫醒熟睡的妹妹。女士和温祈四目相对,有点尴尬。 上次见面并不是什么愉快的记忆,事实上,温祈已经对女士产生了一点生理上的应激反应——比如总觉得女士又要拿他做实验,于是试图逃跑。 半晌,女士率先偏开脸,轻轻放下怀里的幼儿,摸摸女孩脏到纠缠在一起的头发:“不是说等我去解决那些人,你怎么自己跑了。” 温祈从没听女士用这样的语气说过话,她好像永远都是冷冰冰的,毫无情感的,像一个精致美丽的机器。 女孩嘿嘿笑起来。 他们聊了几句,女孩把前因后果大概讲给女士。随后,女士向温祈走来。 她深深地注视着温祈:“多谢。” 温祈问:“他们是你的小孩吗?” 女士表情肉眼可见地空白了一瞬,反应过来意思,别扭着反问:“怎么会这么想。” “你对小孩子很好。”温祈说完,突然想起来,他和将军潜入研究院的时候,女士要去的方向,似乎就是那些被污染的孩子们的方向。 她当时想救的,原来是他们么? 他们没什么好聊的,温祈把人送到,就打算走了。其实他还想说利维医生一直很担心她,在温祈离开基地之前,他以为她已经去了野外。 第74章 刚刚迈出脚步,突然,地面剧烈晃动起来。 地震了? 第52章 为什么 那些铁红色钢管上的锈皮在震动间簌簌而动,有地下水道的污水滚上来,打湿了路边人的鞋。 好在这动静持续时间并不长,但长时间居于高度警惕的人们神经敏感,不少人都慌了神。 温祈猛地蹲在地上。 地面晃动的一瞬间,他脑中突然撞入了一大段不属于他的记忆,闪动的太快,近乎化成了一片白光。 那一刻,他明白了这地震的原因—— 扉页深扎地底的根系,彻底成熟了。 大家四处打听着地震的来源,但没人说的清楚。平时聒噪的广播今天异常安静,无论是虚假的安抚,亦或是严厉的警告,都像死了一样一声不吭。 未知的恐惧渐渐在人群中弥漫开来。人们疾步行走,试图通过交流闭塞的信息来获得安全感。 然而无济于事。 温祈听到了遥远的嗡鸣,又像是某种虫类在地上挪动发出的声响。 “沙、沙。” “沙、沙。” “沙沙沙。” 突然,头顶上静置的红灯亮起,转动着扫过地下城每一个角落,连带着陡然急促的钟声和水声,像一声声催命符。 就像打开了某个机关,人们奔跑起来,互相推搡着,尖叫着,往地上涌去。谁都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但没有一个人停下来。 温祈被人推开,埋没在了一堆倾倒的木盒子里,他挣扎着爬起来,抬起头时,看见了难以形容的一幕。 严丝合缝到渗不进一丝阳光的天花板上,不知怎么忽然开始往下滴水,细密的水滴渐渐汇到一起,落在地下水道里,溅起高高的水花。 地面上下雨了? 他跟着人群一起往外跑,中途几次回头,想寻找将军或者利维这些认识的人,都无功而返。 身后的人狠狠撞在肩上,乱七八糟的脚步互相绊着,人们挤在了通往出口的唯一信道,两边就是基地的地下水道。 此刻,水道里的水已经肉眼可见地上升了几个点位。 温祈心里很着急,他和将军失散了,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回去找自己。 他正心急如焚着,突然,低垂的脑袋撞上一个宽大的手掌,抬起头,搭在他额头上的手顺势往后,卡着后脑勺将他带出了人群。 “跑哪去了,走路怎么不抬头。”柏合野低声斥了一句,温祈看过去,还没看清他的表情,就被按着脑袋抱进了他的怀里。 不知怎么,在发觉那只手是柏合野的那一刻,温祈狂跳的心突然卓有成效地平静了下来。 感情真是奇怪的东西,明明最应该让异种远离的猎人,却让自己这么安心。 柏合野举起喇叭对人群喊道:“不要拥挤,都能出去,注意老人和小孩……那个,那个谁,说的就是你!” 一个男人慌神间把身边不到腰高小孩推进水道,柏合野走上前,考究的军靴将他踹出了几米远,一弯腰,轻轻巧巧捞起了湿透的孩子。 孩子被这阵仗吓坏了,眼泪鼻涕糊了柏合野一身,柏合野嫌弃地“啧”了一声:“埋汰孩子。” 说完,就把人丢给下属,继续维持秩序。 因为这一脚,人群中似乎有人认出了他,但又不敢认,毕竟人死盖棺定论,怎么可能突然出现在这呢? 还没等想明白,拥挤的人潮已经推了出去,柏合野与温祈淹没在后方,再看不清了。 温祈扭头看了一眼,见大部分人已经通过出口到了地面上,问:“发生了什么?” “中央水库爆了,具体的还不清楚,”柏合野垂眸扫了他一眼,见他裤子上全是之前在木箱子上蹭的灰,没多问,弯下腰给他拍干净,然后说,“出去吧,找利维,先往高处避难。” 温祈说:“那你呢?” “犯得着为我担心么?”柏合野反问一句,不说废话,瞅准时机把他安安稳稳地从出口送了出去。 温祈觉得自己应该担心,因为他还记得教父某天悄悄对自己说过的话,本该为大义死掉的人再回去,别人就不会领他的情了。 找到利维。利维比上一次见没什么大的变化,就是不戴眼镜了,温祈现在视力好了一些,比他先看见人,叫道:“利维医生!” 利维扭头过来,立刻把他拉到自己身边,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才说:“终于出来了,还以为你丢了,都把那货吓成什么样了。” 温祈觉得他没戴眼镜,眼神果然不好了,刚刚看见柏合野,他一点也没发现他害怕。 他转移话题:“现在怎么样了?” “绝境,”利维木着脸道,“人类史上最大的危急,或许篇章就要在我们这一代终结了。” 温祈没想到这么严重,他眨眨眼,听利维无奈地道:“你呀,什么都不懂,和将军一起好好在外面度蜜月不好么,非得回来受罪。看吧,现在都要死翘翘了,哪有时间继续谈情说爱啊。” 温祈看着他,利维一看就知道他又没听懂。 但不妨碍温祈已经领会了精神。他心想,利维医生虽然和教会观念并不一致,但在这方面,他们似乎看法相同——都希望柏合野不要回来。 利维带着他上车,发动前,他打开车窗,似乎在人群中寻找着什么,最终失望地坐了回来。 他接了几个电话,大概都不是什么好消息,神色越来越凝重,最后,他放下话筒,压低声音对温祈道:“完了。” 由于他总喜欢夸大其词,温祈单刀直入道:“出什么事了?” “城门被破开了。”利维用短短几个字概括了此时的绝境。 他声音极低,大概是怕恐慌进一步蔓延,即使瞒也瞒不了多久,眼珠难掩紧张地乱瞟,声音干涩:“水库已经沦陷,外城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而且……”他迟疑道:“异种数量太多,扉页的检测盘被严重干扰,已经无法确定基地的扉页浓度了。” 温祈呼吸一滞。 只有他自己知道,扉页的地下根系已经完全生长完毕,会和这次意外有关么? 大概人类在极度恐惧的时候瞳孔都是紧缩的,带着令人心碎的震颤,温祈看进利维的眼睛,认为在接连的打击下,他现在可能更想死掉一了百了。 于是温祈犹豫了下,拿之前听到的话安慰道:“基地军工产业恢复,听说研究出了新型火炮,或许没有想象中那么糟……” 他自己都说不下去了,利维闭了闭眼,说:“是啊,祈祷吧。” 或许是为了缓解气氛,他勉强笑了笑:“似乎每次有什么危险,咱们逃跑时总是在一辆车里呢。” 他的话似乎暗示了什么,温祈一下明白过来。是的,因为将军总是让他跟着利维先走,自己断后。 他们被送入了主城中心地带,广场中央的扉页在这灾难里没有受到任何影响,舒展着看上去仿佛毫无生命力的枝叶,似乎仍在全力庇佑着它身下千万绝望的人类。 真正的恐惧是平静而无声的。 人们静静聚拢在扉页之下,你拉着我,我靠着你,互相借由一点触碰分享微不足道的安全感,不约而同抬头看着远处升腾的硝烟,仿佛在等一场结果已知的审判。 第75章 温祈把手搭在护栏上,仰望着扉页,心想,跟你比起来,我好像什么用都没有。 响在耳边的枪声打破了死寂一般的沉默,众人回头望去,见主城最高级别的办公厅内,缓缓走出了几个人。 两侧的分别是军方最高统帅,和其他一些举足轻重的政.府要员,他们恭恭敬敬簇拥着最前方的人,神态谦逊,带着精致主城官员的得体礼仪——那人就是主城最高领袖,弗朗西斯,在今天之前,从未在人前露过面。 他看起来年纪并不像人们以为的那样大,才二三十岁的样子,眼神空洞无物,挂着一对巨大的黑眼圈,高高俯视着沉默的人群,好像一座没有得到指令的机器。 随后,他抬起手。 广场四周待命的卫兵突然举起枪,对准了中心的人群。 人群慌张地骚动起来,利维一把按住温祈,骂道:“什么情况?” “愚蠢的同胞们,”弗朗西斯虚弱又带着浓浓嘲弄的声音响起,“人类已经到了最艰难的时刻,你们是否愿意献祭自身,为人类存续而付出一点小小的代价呢?” 温祈环视着四周阴森的枪口,和利维不安地对视一眼。 弗朗西斯说:“扉页是神明最出色的作品,它保护着我们从出生,到死亡,就像一个温暖的母亲。可你们知道,为什么我们在母亲的怀抱里,还要面对那些强大的怪物,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平白无故遭受这些痛苦?为什么,现在会被逼到走投无路?”他向前一步,看着下方密密麻麻的人群。 随后,提高了声音:“因为人类,才是多余的那些,我们,是世界的瘟疫!” 他的话太过惊世骇俗,众人骚动起来,离温祈不远的一个人不顾对准他的枪弹,出声道:“你凭什么这么说!” “唔?”男人垂眼,看向他,原本空洞的眼睛里产生的一丝笑意:“难道不是吗?我们掠夺其他生物的生存环境,肆意破坏生态,像一群越长越多的虫子一样覆盖在这片小小的土地上,将恶臭的垃圾带的到处都是。我们现在的苦难,只不过都是报应而已。” 那人还想反驳什么,弗朗西斯摇摇头,打断了他:“如果在平时,我会赞美你的勇敢,现在……” 他一根手指动了动,“砰”的一声。 血花溅到了温祈眼窝里,顺着鼻梁滑下来,像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疤。 第53章 真相 死寂。 死寂蔓延开来。 弗朗西斯满意地看着现状,继续慢悠悠道:“我相信,下面的人里不仅只有我们主城的同胞,那些外城的垃圾也混在其中,企图在背叛我们之后继续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主城的优待。” 他提起僵硬的嘴角:“当然,我不会介意。但你们有权利知道,那位伟大的将领只不过是个毫无建树的短视者,他从来不清楚世界的真相,用一点廉价的好处就将你们麻痹在他的统治下。不可笑吗?” 温祈看着他高谈论阔的面容,突然,无由来的,升起了一点愤怒的情绪。 怎么能……这样说他。一个为人类而死,又为人类而活的少将。 在这些权贵满口大道理的同时,唯一驻守在前线的,作为最后一道防线的将军。 利维冷冷道:“他既然已经死了,阁下不必如此吧。” 弗朗西斯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哦?那好吧,我们话归正传。”他大度地笑了笑:“现在,我要向公众公布一个真相,一个,足以颠覆已有全部认知的真相!” 温祈预感到什么,睁大眼睛。 “人类被污染后,有概率还是人,也有概率会变成一只异种,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常识。但我要说的,是在成为异种之后,仍有概率恢复理智!” 有人似乎说了一句“不可能”,弗朗西斯听到大笑,“不可思议么?我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呀!教会里,研究院里,还有你们身边,很多人都是这样的呀!他们不告诉你而已!那位声名赫赫的少将,他也是这样的呀,但他还是在杀人啊!” 弗朗西斯转向利维,说:“没记错的话,是利维先生对吧,很遗憾,你的老朋友似乎并没有死,他明明成了异种,却隐瞒真相回来,是什么居心呢?” 人群轰动起来,无数争执的声音此起彼伏响起,潮水一样渐渐逼近了温祈与利维。 温祈看见利维的额头渗出了冷汗,他紧紧盯着上方的人。 “向扉页献祭自己,成为异种,我们身体不会再经历人类的生老病死,意识就可以借此长存,怎么样?”弗朗西斯摊开手,露出眼眸,狂热地欢呼起来,“同胞们,让我们在崭新的国度里重逢吧!” 他像一个自娱自乐的表演家,但因为技巧实在拙劣,效果不佳。大部分虽有骚动,但并没人率先作出行动。 对于这位突然冒出来的领袖,人们依然保持着观望态度,即使他说出的真相太过惊世骇俗,但没人敢出声反驳他。 利维捏紧了温祈的手,力道太大,骨节咔咔作响。他低下头,以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看向温祈。 说:“他告诉我,他在研究院时体内就已经埋下了污染的种子,即便在那次围剿中幸运地活了下来,也不该到现在依然保持清醒。” 温祈察觉他神态不对,想说些什么,利维阻止了他,摇摇头,像拼命说服自己一样:“不,我应该相信他的。那时他恐怕已经对这些事有所察觉,但却选择隐瞒下来,必然有他的原因。” 温祈提高声音:“利维医生,看着我!” 利维迷茫地垂下脸,温祈表情从未这样严肃过,他原本白暂而圆润的脸颊消下去了一些,显得脸更小,眼睛更大。那双金色的眼睛紧紧注视着他,好像蕴含着无与伦比的力量:“将军永远不会背叛人类,请相信他。” 这时,高台上的弗朗西斯眯起眼,盯着下方没有动静的人群,声音带了危险的冰冷:“我没看错吧?你们在犹豫什么?我作为基地最高级别指挥官,都无法让你们信服么?” “遥远的和平年代,曾有科学家做过实验,当在无法确定的危急来临时,迷茫的羊群们就会自发选择跟从声音最大的那一只,他们没有思维,没有能力,只有忠诚勉强算一个优点。” 他原本苍白的面容覆上激动的红晕,嘶声道:“而现在,你们却连这唯一的优点都要抛弃了么?” “砰!” 外城的方向,巨大的爆炸声传来,人们突然惊恐地发现,原本看起来还很远的硝烟,正朝着主城方向渐渐逼近。 这意味着,陷落地已经近在咫尺了! 无数飞扬的碎石与碎尸砸在广场上,雾霾再度覆盖了这座小小的基地,只是这次仿佛携带着滚滚业火,向着手无寸铁的民众压了下来。 贵妇精致的妆容已经花了;原本一层不染的广场砖地,到处都能听见人们恐惧到极致的呕吐声;满街都能看见紊乱的机械马车与仿生宠物乱窜的身影,在本该秩序井然的主城造成了一场惊险的连环车祸;无数人数着生命的倒计时,用荒诞的咒骂与祈祷平复着绝望的内心。 温祈看向主城城门。 “沙沙。” 第76章 那令人牙酸的声音再度响起,人们惊恐地注视着声音来处,随后,一个巨大的,高度超过迄今为止所有异种的怪物,慢慢从城墙后探起身体。 它浑身布满不知是其他异种还是人类的肢体,一身浓稠滚动的烂肉下突兀地胀起一块一块密集的鼓包,把原先浓密的肢体都撑得稀疏许多。而鼓包下面起伏流动着,像是有什么东西几欲破皮而出,看久了简直要被它勾起密集恐惧。 它整个身体成凝固状流体状态,沿着城墙,慢腾腾往前流动。 没有人出的了声。 人类所感受到的只有灭顶般无能为力的恐惧。 温祈手在鼻子底下轻蹭了一下。他闻到一股极其刺鼻的味道,混着草木的腐烂气味以及雨林特有的潮湿感。 异种体.液的味道都有点像扉页的香气,但这一只实在浓的太过头了,气味黏在人湿润的鼻腔和眼眶里,恶心又粘腻。 无数炮火砸在异种的身上,然而对于流体状态的它,没有任何威胁。温祈莫名想起了研究院那只细长的异种,大概这些家伙进化到最后,都会变成类似的状态。 城墙脚下,举着枪支的猎人抖动着瞄准了它,异种滑落到他面前,在这人接连数枪的射击下,腐烂的皮肉仿若痛苦地翻涌起来。 猎人以为自己的攻击奏效,慢慢冷静下来,拿起一名猎人的素质,熟练装填弹药。 下一秒,皮肉停止涌动,随后,在猎人还未填好子弹的目光下,猛地爆出了一只眼睛! 眼睛直视着猎人,无法形容的可怕,像一只巨大的手攥住了他的喉咙。猎人喘不上气来,他僵立片刻,突然,抛下自己手中唯一的武器,尖叫着往反方向逃跑而去。 像一发信号弹,所有人都跑了起来,尽量远离着那诡异的流体异种。 于是温祈知道了,在真正无法抵御的灾难面前,人类是渺小而无能为力的。当敌人来自世界的恶意本身,再精良的武器,再多的尝试都显得那样可笑,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死亡。 人们往弗朗西斯的脚下奔去,直到可容纳千人的城务所再无空隙。温祈被利维带到街边一家书店里,和瑟瑟发抖的大胡子老板一起趴在玻璃上,盯着那只异种。 异种缓慢地将城墙后的部位往主城挪动,水流一般的血肉对视觉冲击力是极大的,没看一会,利维便忍着恶心别开了视线。 “猎人呢?为什么看不见猎人们的身影了?”老板自言自语,他想到了一个极有可能发生的原因,惶惶然道,“猎人是不是已经……” 没人能回答他。 不到十分钟,那怪物大半的身体已经翻过了岌岌可危的城墙,庞大的身躯卡在边沿,艰难地向下挪动着。 而无法挤进人群,站在广场上的人类,离它只有不到四个街区的距离,近到能看清这庞然大物的全貌。 温祈紧紧攥紧了拳头。 下一秒,怪物因为重力重重朝前倾倒下来,难以想象的重量在平整的地面上砸出了一个硕大的巨坑,碎肉飞溅。 无数人倒抽一口冷气。 它慢悠悠朝人群聚集的方向挪动着,像一只体型巨大的蠕虫,前段张开了狰狞的口器。 最多只有五分钟,它就会到达中心广场。 利维低骂一声:“我宁愿一头撞死,也不愿意被这玩意碰到恶心死。” 原本非常碎嘴的老板并没附和他的话,温祈回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具十分新鲜的尸体。 喉结的地方被利刃切开,大胡子沾满了血,盖住了老板无法瞑目的视线,而杀死他的凶器,正被老板自己握在手中。 他们在外面异种的恐惧下,完全没有发觉身后的动静。 大胡子老板作为一个主城人,店铺开在扉页广场,如此得天独厚的位置,生意却一直很萧条。他从来没什么架子,常常自嘲说“大家忙着生存,根本闲不下心来安心读书呀”。 哦对了,这位老板,似乎还是柏合野将军的忠实粉丝。 温祈蹲下身,为他合上了眼皮,伸出手才发觉,自己的胳膊上泛起了焦黑的伤痕。 他愣愣看着自己身上渐渐爬上的纹路,血肉被撕裂,从手背,蔓延到了脖颈,像某种不详的预兆。 温祈脸上泛起潮红,动手把领子往上遮了遮,不想让利维担心。 但当他转头时,却见利维脸色异常难看地对着窗外。 骂声,哭喊声,几只小虫一样的人点以势不可挡之势冲向挪动的怪物。异种抬起软趴趴的身体,皮肉撕开一条大口,吞噬了扑向它的人类。 第54章 权力 引擎声轰鸣。温祈不解地看向利维,利维说:“飞行器升上去了。” 他不愿意再看窗外景象,转过脸来,侧耳听着飞行器启动的震响,以及呼天喊地的人声,道:“难道他们打算直接在空中往下炸么?打到人怎么办?” 说完,他和抬着头的温祈对视一眼,闭上了嘴。 问题的答案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不怎么办,在这个时候,为了利益最大化,人命只是一串统计数据。 反正现在炸.弹砸下来,死掉的更多还是那些往异种身边跑的人。 利维叹息一声,走到大胡子老板身边,费了些力气,将人托抱到了他平时的工位上,姿势不至于太难看。温祈上去帮忙。 随后,利维走入书店内部,将一些家常药物搜集起来,重点装了苏娜液和被污染后帮助恢复的特效药。 他神情肃穆,即便知道自己作为一个后勤医护人员,此刻能做的也只剩下救治一小部分伤者,但是—— 利维苦笑道:“也总得先行动起来吧,恐慌太久,四肢就锈了。这还是你男人告诉我的。” 温祈没吭声。 利维把药剂分了他一半,带着他重新回到广场上。 这里没有炮火,没有硝烟,与之相比上是更加汹涌的对峙。少量的卫兵举着枪支,用训练二十年基地礼仪兵的姿势,摆拍一样瑟瑟发抖顶在人群前面。 温祈穿梭在人群中,给一个被吓到昏厥的孩子注射了一支营养针,又为一名孕妇找到比较安静的环境,避免她被旁边可能突然发疯的人群撞到。 温祈想,利维医生的特效药取的多余了,因为跑出去的人,没有一个再回来的。 飞行器缓缓升天。这种速度代表着它庞大的肚子里装的东西已经超过了最大装载质量,这种体量,足以把整个基地炸成渣。 有人抬起头,喃喃道:“怎么这么多……” 利维也往上看去,他平时和柏合野混的久,对一些基地里的人也有大概的了解,只一眼,他就明白了什么。 这并不是军方的东西,飞行器平时最多的作用一般只是用来洒水清洁环境,但此时,装载了数以千计的炮弹。那些人准备打不过,就让所有人类和那些怪物同归于尽! 温祈看见这些原本停在公共广场周边,被许多闲到找事的混球孩子画了一圈搞怪涂鸦的飞行器启动。弗朗西斯的笑容越扯越大,他像一个看热闹的观众,悠哉欣赏着演员们争打怒骂,老元帅站在他身边,滔滔不绝地将新世界的意志宣扬给众人。 第77章 更多人在巨大的心理压力下走向越来越近的异种,利维急了:“柏合野到底有没有关注这边?别顾头不顾腚,到时候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 话音刚落,突然,一声枪响。弗朗西斯的笑容凝滞了,他有些茫然地摸了摸自己被穿透的太阳穴。 随后,鲜血喷涌,他从椅子上倒了下去。 老元帅和卫兵等人被不知道什么时候蹿出来的人制服在地,夺下手里的武器。众人惊恐看向枪声来处,是一个女人。 女士把略微长长的短发在脑后扎起来,露出光洁的额头,她动作熟练地收起枪,插在自己腰侧,走上高台。 利维愣愣地张了张嘴,想叫她,女士目不斜视与他擦肩而过,站在死去的弗朗西斯旁边,活像刚篡权夺位的。 “我是研究院第二十四代院长,代号‘女士’,就在不久前,上任院长退休,选定了我作为继任者,我将接替老院长的职责,将人类科研薪火永续传承。”女士冷冷道,她声音一如既往不带任何情感,却带有当头棒喝的成效。 所有人都在注视着她。赵院长正值壮年,听传闻在研究院出事之后躲到了主城内部,怎么会突然退休,又怎么可能把这个位子轻易让出去。 女士做了什么,不言而喻。 她接过助手的文件,细长的手指打开,说:“研究院从诞生以来,从未公布过任何科研成果。外人对我们的研究并不了解,加上严格的保密机制,使得百年来始终闭门造车,人类科技几乎停滞,研究院自己,也付出了代价。我们与主城的合作也到此为止了。” “现在,我以研究院最高执行官的身份,宣布将所有研究成果毫无保留地公布给民众,”女士说,“敬以最高诚意,终止人类无谓的牺牲,最大程度保存有生力量,等待救援。” 温祈偷偷看向利维,见他盯着女士,却没有出声阻止。 女士垂目,那双比常人稍淡的眼睛终于看向了他,她从来不是养在温室里的花,此刻慢慢地,抿出一个笑:“抱歉,哥哥,你以为的记者的工作,并不适合我。” 利维深呼吸:“下来。” “不。”女士微笑着拒绝了他。 谁站在最高处,谁就死的最快。女士毫不在意地摆手让人把那些挣扎的将军和官员们带下去,不知会如何处理。 以她的手段,大概是榨干最后一点利用价值,然后丢弃掉。 飞行器行驶到了固定的位置上,蓄势待发地伸出了炮口。女士眯起眼往上打量了一眼,对卫兵说:“打下来。” 她的语气就好像用弹弓打下一只飞鸟那样简单,卫兵架起枪口,对准了飞行器上目睹惊变失措的飞行员。 突然,传来一声闷响。 那只流体异种突然停止了前进,它瘫软的身体轰的一下倒在地上,惊天动地的巨响吸引了这边的注意。 人们惊疑不定,而已经被污染的人摸着自己身上的伤口,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刚刚冲动之下做了什么,此刻却后悔也来不及了。 他们呜呜地哭起来,很快,异种满身的脓肉滚下来,淹没了主动选择成为污染物的人群。半晌,它似乎消化完毕,发出了一声几乎是满足的喟叹。 令人毛骨悚然。 女士冷冷开口:“就算变成保存有人类意识的异种,你们觉得自己又能坚持多久,又能保证自己不会变回去?人总是觉得自己基因足够强大,实际上脆弱到根本不值一提。” 她提起嘴角,牵出一个嘲讽到极致的笑——温祈不得不承认,在让人恨到牙痒痒这方面,女士的确十分有天赋,“收收你们的傲慢和自大吧,这只会显得自己没有常识,而且很愚蠢。” 利维拉起一名准备赴死,临到头又不敢的少年。女士扫了他一眼,转过脸,吩咐下属:“向外城的军方发射信号。” 巨大的硫磺弹直冲天际,带着橙黄色的尾巴。 几乎是在信号刚刚发射出的一瞬间,广场离城门近的那片房屋突然塌了一片,一个瘦小的人影推着一个巨大的什么在废墟中滚了进来。 随后,那人上了一辆装甲车,拉着那个东西开过来,铁皮在地面上留下令人不适的擦响,向广场方向开过来。 直到走近了,温祈才发现,居然是许久未见的熟人。 安娜探出一个头,向前方敬礼:“将军在城外应对异种,让我自己想办法,我就来啦,这玩意构造太歹毒,从外面砸不坏炸不烂,只能从里面来——诶?上面站的怎么是……” 她是从研究院逃出来的,看清自己的原上司正注视着自己,大惊失色,飞速蹿了回去。 异种预感到什么,抬起软趴趴的身体,巨大的肉块耸动着,原本随着挪动滚到了地面的眼珠翻上来,对上了安娜的方向。 随后它张开嘴,无数纤维撕扯断裂,身上的鼓包胀得愈大,离安娜最近的一个已经急不可耐地翻滚起来,薄薄的表皮被撑成了半透明的颜色,甚至可以看清里面墨绿色的液体。 安娜“哈”的一声,将装甲车加速到最快,溅起的石子几乎蹦到了人群的脸上,随后,一个猛的漂移! 捆绑在车后的东西适时断开,撞进了异种嘴里。 嘶吼声扩大,温祈来不及捂住耳朵,震惊地注视着那边。 异种剧烈嘶吼着,满身的脓包和血肉渐渐溃烂,肿大,几秒钟后,猛地喷了出来! 无数肉块夹杂着脏器和血液,四处喷洒出来,令人窒息的香气炸开,占据了广场上本就难以流动的空气。 利维:“太暴力了……” 温祈原本很少赞同他的话的。 安娜从车上跳下来,捏了捏一撮头发,对空气施了个脱帽致谢的礼,见没人搭理她,看见温祈,立马跑到了他旁边。 她对温祈说:“这是怎么了?一副沉闷死了的样子,我和将军估算过,准备炸药的这段时间,应该不会造成人员伤亡才对呀。” 温祈摇了摇头。 他没法说。 过了片刻,他问安娜:“外面怎么样?” 安娜对他挤眉弄眼:“我知道你想问的其实是将军吧。他好好的,受了伤,但没什么大事,之前他胸口顶着破洞都能冲上去干,现在异变后的身体素质更逆天了,搞的我都有点想试试。” 温祈想说,他想问的真的只是外面怎么样了。 随后,安娜沉了下眉眼:“不过其他人不太好,我们的人太少了,听将军话的更没几个,传讯兵还死了,只能靠南希将军他们的默契盲打。在异种进来之前,猎人还进行了一场哗变。” “哗变?” “对啊,他们说不知道效忠的到底是人类还是怪物,想直接杀了将军,毕竟之前都是眼睁睁看着将军被异种包围的。其他人不允许,差点打起来,后来,是将军主动放弃指挥权,由安德烈将军暂代,自己进了前锋兵,那些人才消停。” 温祈默默心想,将军好像总是这样,他在乎的并不是那些人人追求的权柄或是荣誉,对他来说,如果能少打一场仗,多杀一只异种,即使被质疑,把自己放入最危险的前锋,也好像没什么关系。 第78章 想到这,他的心突然揪了一下,温祈顿了顿,他立刻收回自己的思绪,虽然不懂为什么,但他总觉得自己再想下去,心会被揪的更疼。 随着墙外炮火逼近,每个人都在等待着。 然后,猎人退无可退,城门突然打开,一列列装甲车驶了进来,身后是震天的异种嘶嚎。 城门再次闭合了。 第55章 直觉 柏合野从车上跳下来,他脸上和身上都有许多伤痕,众目睽睽之下,正在以不自然的速度缓慢愈合着。他扯下带血的手套,呼吸间似乎都是硝烟的味道:“这里怎么样?” 其实并不需问,异种的肉块还乱七八糟散在广场的地板上。 安娜兴冲冲地邀功:“完美解决!” 说完,她一眼一眼瞅旁边的南希,像一个站在领奖台上,等待着偶像夸奖的小朋友。南希敷衍地按了下她的头:“干得不错。” 温祈跟着利维来到这边,他们走过来时,柏合野的目光就没从温祈身上撕下来过,带着近乎执着的专注。 利维没说话,憋着口气,先当肩锤了柏合野一下,没客气,说:“什么都瞒着,不是东西。” 柏合野身上的血味还没洗净,脸上犹带未褪的杀意,战场没有搓掉他的痞气,反而磨砺出了更深不见底的、令人望而生畏的东西。眼看新的战争就要在这里产生,同样狼狈的周铭眼皮一跳,“诶”了一声,想上前,又不知道该劝什么好。 谁知,柏合野纹丝不动,生受了这一下,挑眉,依然不防备地伸出爪子给怒气冲冲的利维看伤。他毫无诚意地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你最好是。”利维说。 他们出生入死,真情实感吵过,也真刀真枪打架过,但温祈知道,他们感情真的很好。 忽然,柏合野打开利维的手,一把拉过温祈的胳膊,温祈的袖子被撸上去,狰狞的裂纹暴露在众人眼前。 利维眼皮一跳:“你这是……怎么没和我说?” 飞行器降了下来,卫兵从上面拖下来几个尸体。温祈看了一会才发现,那些不是死人,他们脖子上扎着麻醉弹。 柏合野对着他皲裂的皮肤,脸色阴沉沉的,温祈有些不安地缩了缩脖子,就见柏合野瞥他一眼,对利维说:“有止痛针么?” 利维翻着包:“没多少了,消炎和退烧的药还剩一点,止痛针快打完了,这东西是刚需,缺的厉害。” “不用给我用药,给他打一针。”说着,柏合野轻轻蹭了一下温祈微微发白的嘴唇,“痛不痛?” 温祈犹豫了一下,撒谎了。 他摇摇头。 柏合野冷哼一声:“扯淡。” 温祈问:“你痛不痛?” 柏合野刚想说什么,利维就把他们两个挤开了,骂骂咧咧地从小玻璃瓶里抽出药剂,针尖抵在温祈几乎露出底下白骨的皮肉:“差不多行了吧,把你的德行收一收,想想接下来怎么办?” 似乎有不少人在偷偷打量这边,他们又恐惧,又不敢轻举妄动地望着柏合野,好像在看一个可怕的定时炸.弹。 温祈闻言,立刻道:“将军,外面的异种该怎么……唔。” 针头扎进了血管里,针头很细,但他还是轻轻抽了口气。过了会,利维把空针头抽出来,柏合野立刻用纱布盖住了温祈渗血的针孔。 他的骨节很大,上面有细小的裂口和枪茧。 随着止痛药剂在身体里扩散,温祈感觉仿佛如影随形到几乎已经快习惯了的撕裂疼痛渐渐减轻,他紧握的拳头松开,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出了一身的汗。 柏合野指尖在他伤处拂过,没敢碰,一路往下握住了他的手,轻声道:“等着。” 温祈意识到,这是在回答他刚才的问题。 话音落下,禁闭的城墙外,突然发出了接连数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浓烈到几乎肉眼可见的黑烟从城门后的外城弥散过来。原本不断撞击城墙的怪物一瞬间的嘶叫几乎涨到了数倍之高,狠狠撞在人脆弱的耳膜上。 离得近的猎人躲避不及,被外城传来的巨大冲击推的往后摔到地上,温祈耳膜一股一股的,感觉湿漉漉的,可能要流血。 一双温柔的手覆在他脸侧,抬头,柏合野站在他身后替他挡住了剩下的声波。 几天下来,将军好像长胡子了。 温祈心想。 他抬手,摸了摸那不太明显的青茬。 等外面持续了足足十多分钟的爆炸结束,许多人才缓过那口气,不少人腿一软,直接跪了下来。他们沉溺在劫后余生的庆幸里,呆呆地落下泪。 广场上一片愁云惨淡。女士走了过来。 她气质冷,看人的眼神里好像也带着冰碴,利维不想见她早跑了,安娜见势不对,也蹿的没了踪影。 留下跟柏合野一块回来的周铭、南希和安德烈面面相觑,被女士的威压震慑,下意识行个了军礼。 柏合野垂下眼睛,看着她。 女士忽视了他和温祈还紧紧贴在一起的姿势,毫不拖泥带水,直接问:“能坚持多久?” “最多三个月,下一批异种就会踩着这批的尸体再次堵上门来,”柏合野说,“你夺了那些人的政权,拿到什么有用的没?” 女士抬了抬下巴,示意:“那边,有个可以容纳千人的地下防空洞,存了扉页的香气装置作为暂时据点。预计半个月后扉页就会彻底失活,我们预留人类平均无扉页状态下存活时间十天作为空白期,然后重新布置扉页香气,以最低浓度标准,尽量推迟最后的死线。” 她嘴唇微弯,偏过头,远远注视着利维在人群中忙碌的身影,自嘲地笑了笑:“或者说,延长和重要的人告别的时间。” 安娜在一旁插嘴:“也可以是等待奇迹的时间。” “随便怎么说吧,不过你的话可以收录进今天的日报里,民众需要这样的废话来自我麻痹,”眨眼间,女士就收起了自己所有无用的柔软,重新抬起眼,对柏合野道,“说说你的打算。” 柏合野沉默下来。 这时,温祈说:“我想去第一基地。” 两个人都扭头看向他,温祈一下有点紧张,他搓了搓手指,低下头。 他不是随便说的,之前看见扉页时,他心里就有种模模糊糊的感觉,自己想要寻找的答案,似乎在扉页这里,又不完全在这里。 但是在第一基地吗?他也不确定。温祈只是一只做事凭直觉的异种。 他苍白的解释道:“我们现在束手无策,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呃……” 女士抬手打断他,目光炯炯:“温祈,你察觉到什么了?” 她以前总是叫他“种子”,温祈愣了下:“我也说不清。” “按你想的做,”女士笃定地说,“不论你觉得是不是对的,都按你想的来做。” 温祈回想起了女士当时给他拔出探针后,对他说,他是最后的希望。 或许研究院真的比它看起来更深藏不露。 他慌乱地动了动,这时,柏合野握住了他的肩。 身上传来让人安心的温度。 “试一试吧,别担心,我和你一起去,”柏合野深深地看着他,轻而易举将温祈无处安放的压力接过大半,“温祈,你是特别的。” 第79章 水从温热变成微凉,浇在缓慢愈合的伤口上,苍白的皮肤下能看见不同于异种的青蓝色血管。 温祈的眼睫上垂挂着水珠,轻轻一颤,就落了下来,他轻轻哆嗦了一下。 然后关掉水管,披上衣服开门。 柏合野坐在不远处的桌前,这个桌子仿造吧台的设计,里面存了慢慢一柜的啤酒,是米老板割爱的私人珍藏。 他看见将军拿了一罐冰镇的酒,晦暗的灯光下,他眼皮半垂,不知在想些什么。 柏合野很久没碰酒了。他轻轻走过去,脚踩在地上没声似的,走近了,柏合野才发现他,略有些茫然的眸子抬起,对上了温祈金色的眼睛。 随后,柏合野敲了敲酒杯。温祈感觉自己的心也被敲了两下,听见对面的人说:“过来。” 温祈走上前,柏合野宽大的手掌搭在他的腰上,一瞬间,温祈感觉那里仿佛有一股细小的电流,咬的他不禁微往前弯了弯腰。 柏合野没做其他的事,他垂目看了温祈半晌,然后,把额头抵在了温祈的肩窝。 轻轻蹭了蹭。 温祈感觉将军好像变成了某种猫科动物。 柏合野声音有些哑,带着被酒气熏染过的沙,细细磨人:“好热啊。” 温祈摸了摸他的手指,分明被酒液冻到冰凉:“你喝多了。” “还行吧,现在没以前能喝了,但不至于醉,”柏合野在他颈侧叹了口气,“就是……有点晕。” 温祈抱住他。 两个人一时间都没说话,他们安静地消磨着这段平静的像偷来的时光,心跳贴在一处,闷闷地共振。 忽然,柏合野道:“我的鹰,你修好了?” “嗯。” “怎么做的?” “之前看着你修,学了点,看书也学了点,加了一点动力,修改了体型,能飞的更远些。” 柏合野笑出声。 “好聪明,”他偏过头,亲在温祈泛红的耳后,“你这样的,在主城院校上学,能当老师的心头肉。” 温祈觉着痒,像伸手去挠,柏合野轻柔地拨开他的手,在温祈的脖子上留下了一个牙印。 两个人温存片刻,温祈有点累了,倒在沙发上,坐在柏合野怀里昏昏欲睡。 他忽然没头没脑地产生一个想法。 将军或许有一瞬间产生过动摇的吧。 他内心深处,大概是想在最后一刻留在这个基地里的吧,就像老者一样,每个人类都有一个自己理想中的归处。 温祈心想。 第56章 征途 温祈知道自己在做梦。 他看见一本巨大的书缓缓铺开,内里有纵横山河,万千生灵,阳光撒在每一张书页上,即使每一秒都有什么东西死掉或消失,它看起来也是循环往复,生生不息的。 温祈呆坐在页角,看书翻过一页又一页,内容渐渐丰满,时间缓缓流动,有许多旧的事务消亡,又有新的诞生。人类像世界投放下来的美丽精灵,跃动在山川河海中,从小小的族群慢慢成长到书本的主角,记载着他们的故事占据了极大篇幅。 一切都很美好,直到某天,书页中出现了小小的污点。 温祈好奇地走过去,蹲下来摸了摸,污点像被烧焦的碳石,很硬,很干,如一块难看的污渍污染了美好的画卷。 于是,温祈皱了皱眉,把这块污点吸进了自己身体里。 可接下来,那些污点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精灵们不小心碰到这些污点,像黑夜侵蚀了皮肤,全身都变成了黑色。他们惊恐地大叫起来,抓挠着自己的皮肉试图阻止这种变化,然而无济于事。 他们割开自己的皮肤,剖出让他们变成这样的东西,浓绿色的血留下来,温祈看清了他们体内是什么。 被踩在脚下的植物,吃入腹中的动物,黏腻的,交错着,糅杂在一起,嗷呜一口,被翻进了肚子里。 越来越多的污点出现在书页上,温祈大喊着“不要增加了!不要过来了!”。在他面前,污点把书浸透成了全黑色,在他身后,人们躲在干净的纸上瑟瑟发抖。 在他不注意的时候,污点跳跃过来,捉走了他身后的人。 温祈站在书缝间,抬起手。 血淋淋的身体,不知什么时候,污点从他脚下爬上来,完全侵蚀了他,溃烂蔓延到了胸口。 温祈睁开眼。 沙沙的血肉腐烂声仿佛还响在耳边,温祈呼着气,痛苦地蜷缩起来,无助地捂住自己的肚子。 然后,他额头抵在了一个硬邦邦的胸膛上。 温祈抬起头,结果因为挨得太近,他又磕到了那个人下巴,听见头顶上的声音轻轻“嘶”了一声。 “别动,离天亮还有时间,再睡一会。”柏合野嗓音里听不出被吵醒的不悦,但比平时略低一些。温祈感觉身上微微一沉,是柏合野的胳膊搭在了他的腰上。 那双总是握枪或是握刀的手,此时放在他的身上,好像轻轻一捏,就能把他捏碎似的。 温祈又往柏合野怀里缩了缩。 再次醒来的时候,温祈感觉自己的脸被人蹭来蹭去,湿漉漉的水汽让他很不舒服,像有一条粗糙的舌头在舔他。于是温祈愤怒地睁开眼。 就见柏合野拿着一块温热的毛巾,一条胳膊撑着自己靠在他身上,背后的手撩起他的刘海,另一只手给他擦脸。 温祈低下头——他的衣服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换好了。 柏合野感觉到了他的动作,把毛巾丢进水里,说:“醒了?” “嗯。” 温祈的手脚都没什么力气,他窝在柏合野怀里,把玩着他的手指。 “再休息五分钟,”柏合野环抱着他,舒服地往后靠,合眼叹了一声,“多抱你一会。” 温祈仰起头:“暖和么?” “嗯,”柏合野说,他想起了什么,“维尔特当年出发前,也是这样的心情么?” 温祈记得他说的这个人,是基地第一个提出去陷落地的人,后来在野外失联,不知所踪。 他问:“将军,你现在是什么心情?” 柏合野想说自己现在意外的平静,可能因为知道这只是一场有来无回的征途,但他垂眼看了一眼温祈,改口道:“和以前出野外一样。” 温祈一听就知道他又在骗人,气冲冲锤了他一拳。 或许他们永远不会找到解决眼下困境的方法,最终耗尽精神力死掉;也或许他们找到了,但已经来不及了。 柏合野笑着说:“你在害怕?” 温祈诚实地点头,以示他和面前这个爱撒谎的人类有很大区别,柏合野亲了一口他气鼓鼓的脸,道:“好乖啊。没关系,我还不至于那么没用。” 他陈述事实一样倾吐着,温祈静静听着,担心他所担心的,问:“为什么你总是嘴硬?” 柏合野揉揉他的脑袋,半真半假地说:“当然是因为我总遇到两头不讨好的难题,但大家又要听我的,我总不能说我已经决定要放弃哪一方吧?所以只能嘴硬了。” 温祈:“哦。” 阳光的微粒舞动着,落在他们身上,柏合野的体温比温祈高一些,来自身后的温度填满了温祈噩梦中的恐惧。柏合野握住了他的指尖,放在唇边,轻轻吻了一下。 第80章 “走吧。”他说。 温祈的精神还没在回笼觉里完全恢复,他被拉着跳下床,光着脚找自己的鞋,没找到,脚底凉凉的。 柏合野瞥了他一眼,把他按下,从柜子里取出来半跪着套在他脚上。 温祈轻轻踢了踢他的掌心。 食物和少量药品被搬上马匹。他们这次不坐马车,速度太慢了,只能精简行李。 柏合野准备了一些御寒的衣服,给温祈多买了几件,一起塞进去。 城门外的烟还未完全散去,黑沉沉地压在天空,与基地内加班加点的工厂的蒸汽混杂在一起,像某种不详的阻挠。 安娜把自己心爱的炸弹球塞了几个给温祈,为了配备他的战力,还准备了一把看起来很结实的弹弓。温祈感激她为自己忙活这些,但炸弹什么的贴身放着还是有点不安,于是他一股脑塞进了机械马肚子里。 周铭拿来自己做的的压缩饼,交给温祈。许久不见,他变得憔悴了很多,但眉目间依稀还是温祈最开始见到的温润可亲的副官。 他轻笑着:“请一定保护好自己,相信将军会带我们凯旋。” 他像所有等待着希望的猎人一样,相信着他们的将军。 温祈说:“你也好好保重。” 周铭微微俯下身,与他平视,浅淡的眸子温和地注视着他:“很遗憾没有被你选择,认识你这么久,我好像从来都不了解你。偶尔,我也想贪心一些,不知道能不能告诉我你真正的年龄呢?” 温祈被问住了,如果从出生开始算,他的年龄只有不到一年,但如果从扉页出现开始,又长的有几个世纪。 最后,他不确定地说:“大概,很久了。” 周铭摇摇头,笑意更深,他张开手臂:“算了,要抱一下么?” 温祈犹豫了一瞬,突然,被人揽着肩膀拽了过去。回头,看见利维严肃着一张脸对周铭说:“不要欺负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 周铭耸了耸肩。 利维扭头,对不远处的柏合野大声道:“我和你们一起!” 还没等柏合野说话,就听他冲温祈道:“每次出任务我都看着你们,这次也不能不盯着,你家将军做事太我行我素,失控了怎么办?” 柏合野撩起眼皮:“一匹马只能坐两个人。” 利维:“所以呢?” 柏合野只有四个字堵住了他的质疑:“你会骑马?” 利维:“……” 柏合野提了提嘴角,按温祈的视角,应该是用最小的表情扯出了最嘲讽的笑。 他捂住嘴,眨巴着眼睛看向利维。 利维刚要发作,远远的就看见女士朝这边走了过来,他在气头上,却陡然如同浇了盆冷水一样,看了女士一眼,转身走了。 女士仿佛从未注意过他,她自带一种上位者目无一切的傲气,好像真的从未在意过什么:“不需要我多派一些人手跟着了?” “不必。”柏合野说,他从身上摸出一本厚厚的记录,交到女士手上。 女士粗略看了几眼,目光微动。 “这是有关野外所有有用的信息和一些我个人的经验,后面附的是我对目前军方的安排,”柏合野淡淡道,“如果等到了扉页失灭的那一天,而我们没能传递有效信息回来,极端情况下,可以考虑捕捉异种来维持储存装置运行。” 女士拿着这灌注了历代前线将军心血的记录,沉默了很久,才说:“你知道的,现在走投无路,比起出去寻找一个虚无缥缈的生机,待在尚能想办法维持茍延残喘的扉页下才是更聪明的选择。” 柏合野“呵”了一声:“这不像你会说的话。” “好话只说一次,”女士抬起下巴,“带好消息回来。” 柏合野擦干净枪,问她:“你还跟我们走吗?” “不走了。” 就知道会是这个答案,柏合野哼了一声,俯身扶温祈的腿,把他抱上马。 随后抬脚,自己也翻了上去。呼啸的北风从他们发尾撩过,柏合野的目光最后在这个钢筋铁骨铸就的基地上扫过,继而转开。 长风寂寥,像送别者的吟唱。 他背对着所有人类,温祈坐在他身前,回头问:“将军,您今年多少岁了?” 柏合野:“怎么了?” 温祈抓着他的袖子,指尖搁在冰冷的铁护腕上:“就是想知道。” 女士的声音在即将闭合的城门后响起:“为保存人类意志,我会不惜一切代价,必要时候,我会选择带领所有人类接受污染,为保存人类火种做最后努力。祝你凯旋。” 柏合野夹紧马腹,以一种强占有欲的姿势环抱住温祈,低声道:“过完生日,就二十五了。” 第57章 谣言 快马在万千异种的尸骸上踏过,柏合野一抬手戴上波段仪,眉骨下的目光凛凛,仔细观察着周围是否还有没死干净的异种。 密密麻麻的尸体里,有一片尸骸堆的格外高,阴森森的骨头混杂着几乎让人睁不开眼的香气,里面还能看见鬼火似的爆炸残留。 下一刻—— 温祈感觉柏合野的手臂往上,他抬起枪来,瞳孔收紧。 他跟着看向那片尸骸。 乳白色的球体从骨缝中冒出头来,它质量很轻,应该也很软,表面附着了一些幽幽斑点,被风吹着微微的晃,像一团柔软的云。 柏合野抬枪瞄准了它,马匹在他的控制下放慢速度,轻轻踏着蹄。 温祈看清了那个东西的样子——不知道是不是异种,他从没见过这样的东西,半透明的,组织与组织间拉扯着细细的丝线,揉成了一团球似的脑袋,底下长满了长长的触须,蠕动着扎根在尸体间,似乎在吸食着其他异种的血肉。 它有着某种末世很难见到的圣洁色彩。温祈轻轻打了个寒战。 柏合野开枪了。 经过消音的枪闷响在温祈耳边,直接射爆了那诡异的球体,像爆破的气球,如脑浆一般的浓稠液体溅出来,洒在周围的地面上。 温祈问:“那是什么?” “应该是某种菌类,”柏合野收起枪,神情冷静,“如果放任不管的话,会吸食血液一直繁殖,直到这里塞不下为止。” 温祈又扭回头看了一眼,随着距离越来越远,以他的视力已经看不清那东西的样子,便把后脑勺放在了柏合野肩上。 “以前没见过。”他说。 柏合野看他往自己怀里缩了缩,几不可见地笑了笑:“陷落地深处才有的东西。” 一路上,温祈见到了很多以前没有见过的异种,千奇百怪,什么样的都有,越是长相奇葩,越数量庞大。柏合野道:“这些异种靠相互融合来增强自己的实力,融合的多了,体积变大,样子却往往会趋于低等,比如一个脊椎类异种或许会变成一只软件动物。以往这些陷落地外很少见,他们聚在城门外的时候,已经完成了一场淘汰。” 温祈听的背后发凉,并看见柏合野意有所指地瞥他一眼,怀疑自己被质疑了。 果然,下一秒,他就听见柏合野说:“怎么你这么能吃,也不见长高一点呢?” “……” 第81章 温祈不想回答。 跨过废墟一片的外城,离开基地前,柏合野踏上城墙,支起望远镜观察了一下野外的情况。 与想象中不同,野外的异种很少,几乎看不见几只,大部分都各自分散。与人类不一样,异种大多不喜欢群居,因此再聚集一次之前那样进攻还需要一些时间。 柏合野放下绳索,先把马匹吊了过去,然后再拉上来,让温祈抱着自己顺着绳子滑下去。 温祈这才知道,柏合野他们之前瓮中捉鳖,将异种引入外城后封死了城门,再引爆提前布置好的炸药,靠这样的方法,才能一次性用最少的牺牲解决异种入侵。 他们刚刚上马,就听头顶一声久违的呼啸,柏合野抬起头,眼睛一亮,唤道:“鹰!” 巨大的铁鹰当空滑翔落下,扑扇着翅膀,顺从地站在了他的手臂上。 温祈几乎是瞬间就认出来,只是当时经他自己手修复过,然后留在教父那里的一只。 思绪到这里,他突然又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耳尖缓缓爬上了小片的薄红,在奶白色的肌肤上显得格外明显。 鹰抖抖身子,吐出一个纸条,柏合野摊开来,见上面写的是: 磨刀不误砍柴工,有事找,快点过来。 是教父的字体。柏合野轻哂一声,扭转马头,顺着鹰来时的方向而去。在他们曾经短暂停留的破屋前,看见了那个苍老的身影。 教父蹲在一个土坑前面,瞅见他们身下为长途准备的行李也好像毫不意外,继续磨自己手里的土豆皮。 柏合野走上前,接过了他布满皱纹的手里刀和削了一半的土豆,三言两语把基地的情况说了一遍:“上一批异种解决了,扉页快不行了,我们要去第一基地看看。” 教父哼了一声:“说得好听,其实是被赶出来了吧?” “没有,现在大家自顾不暇,”说到这了,柏合野抬起头,“野外现在随时都有发生下一批异种集聚的危险,您带着人回基地吧,以我的名义,去找利维他们,女士握着最高政权,也不会不管你们。” 教父拿回了他手里干干净净的土豆,也不嫌脏,放嘴里就生咬一口,一边嚼一边把土豆皮收拢起来,埋进了地里,用土盖上。应该是想用某种未知神力让土豆皮长出新土豆来。 做完这一切,他才说:“我回不去,身边有几个孩子,他们没有能力藏起自己异种的特征,我必须护着他们。” 温祈回头,看见不远处坐着一个人,正和教父的心腹大汉聊天,乍一看没什么异常,但只要仔细观察,就能看见那人的耳朵后面多长了一张诡异的口,像鱼鳃,随着他呼吸一张一合。 他感官似乎很敏感,很快发现了温祈的目光,转过头,对他轻柔地笑了笑。 是个很清秀的男人。 “你不就是被赶出来了么?”教父不客气的声音再一次拉回了他的注意力。 柏合野不欲与他争辩,看在情分上,劝几句也差不多了,多了就成废话了。他说:“行了,我们赶时间,您叫我们过来是要说什么?” 教父已经啃完了手里的土豆,站起身拍拍土,慢条斯理道:“你们虽然嘴上说着要去第一基地,但其实具体是哪里,要干什么,也是一头雾水吧?” 柏合野没吭声,温祈乖乖地点点头。 教父道:“我有一个方向可以给你们参考。” “教会的教义非常混乱,是因为历代教父都因为各种各样的精神疾病死于非命,但我们作为最先接触世界本真的人,即使得到的线索南辕北辙,也必须尽忠职守地传达给后人,”教父扭过头来,紧紧盯住温祈,“有一句话,是我的上一任告诉我的,他说,‘我们的世界藏着一颗种子’。” 温祈几乎有点不敢和他对视。就算所有人都这样说他是最后的希望,他自己也急于证明这一点,而实际上,到现在为止,他也没有看出自己有任何可以当希望的地方。 “我们没有试错的机会,所以我坚信你就是那颗种子,”教父道,他上前一步,拍拍温祈的肩膀,郑重道,“种子有让所有人重头再来的能力,就算我们死掉、消亡、异化,都不要紧,只要有你在,就仍能重生。我知道这给你很大压力,抱歉,就当我这老头子最后求你一次。不论何时,请一定记住我的忠告——忠于你的感情,是自由之始。” 温祈一惊,久远的记忆席卷了他,他想起自己刚在野外被柏合野抓走后,想带着老者的尸体一起逃,在那辆马车上,看见过同样的话。 教父似乎觉察到自己接下来的话有违自己的信仰和慈悲,他闭了闭眼才再次开口,语气沉痛:“但……如果一只异种真的拥有了全部感情,那他大概也离死不远了。任何事不可能没有代价,温祈,你或许会经历难以想象的痛苦。” 听到这话的两个人都沉默下来,许久,柏合野才出声:“我们会先去顺着维尔特上将的足迹前行,他曾经为陷落地的研究传回无数有价值的消息,却在某一天突然失踪,有记录说他去了第一基地,我怀疑他或许是发现了什么。” 教父突然反问:“维尔特?是那个做出香气储存装置的维尔特么?” 柏合野“嗯”了一声,教父的反应突然变得很不对劲,他皱着眉,打断了柏合野的提问:“据我了解,维尔特从未在未报备的情况下离开过野外,他曾准备前往北极第一基地的事不假,但失踪的事,是谣言。” 谣言??? 柏合野曾和女士聊过维尔特。这位同时被研究院和军方最高权限指挥者秘密调查过,从出生到失踪几乎所有信息都端在了他们的案桌上的人,竟然记录有误? 柏合野立刻道:“哪里的消息?” 教父陷入了回忆:“很小的时候,我误闯过我父亲——也就是上一任教父的办公室,曾经在档案里见过这个人的名字,他被记录在处决名单里,罪名是……哦,对了,攻击扉页。后来这份档案我再也没有见过,大概是因为这件事的原因,我父亲没有来得及将所有事都告诉我,就被审判下台,然后自杀了。” 温祈和柏合野飞快地对视一眼。 “更多事我并不清楚,你们不要被误导,”教父道,“可以确定的是,维尔特被秘密处决在基地,他并没有因为所谓的真相在野外失踪。” 线索被切断,柏合野和温祈走出破屋,面面相觑。 维尔特没有在第一基地发现或留下什么。他们当初那样鬼迷心窍地要去那里,是因为什么来着? 对了,最开始是因为觉得第一基地突然覆灭很值得研究,又从米老板那里得知当时那边的扉页装置失灵。后来是因为温祈一句虚无缥缈的想去试试——可先前他们尚能慢条斯理准备寻找真理的探险,现在一整个基地的人命压在肩上,每一个瞬间的抉择都有可能扭转所有人的命运。 他们应该继续往前么?还是就此后退,像柏合野之前劝教父,女士之前劝柏合野的一样,在扉页的庇护下度过最后的岁月? 温祈天生不会掩藏自己的情绪,他有些迟疑地看向柏合野,却见柏合野扯过了马绳。 第82章 “走吧。”柏合野说。 将军从来都是这样,先人一步走着别人所不能理解、不敢尝试的路,像山一样。 如果有天他不在了,风雨无山阻,这条路便再无踏足者。 他们坐在一起,后背与胸膛紧紧挨着,温热的呼吸起伏交缠在空气中。温祈回头,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将军,你希望我做好这个‘最后的希望’么?” 身后的人似乎顿了一下,温祈看见他喉结动了动。 “作为人类的少将,我希望你能带着我不惜一切代价找到拯救世界、让所有人类重生的方法。”但作为代价,温祈或许会死。 柏合野目视前方,似乎想看一眼温祈,但依旧软弱地将视线一寸寸收了回来。 他一字一句道:“作为你的爱人,我想让我亲爱的幸福、快乐、自私地永远活下去。” 第58章 覆灭 去港口的半路上,他们路过了a305岗哨,但并没有进入那个满目疮痍的小城,柏合野在波段仪里听到岗哨内异种的数量异常庞大,大概是因为其内香气储存装置的缘故。 于是他们绕开了那边,从码头找了一艘尚能勉强使用的船。 这艘船保存的还算完整,除了外形有些不堪入目外并没有什么特别大的损坏,内部有些生锈了,值得庆幸的是,并不影响使用。 柏合野迈着长腿跨进去,找工具简单整修着船体,温祈蹲在水边,看水面月影成片,伸手捞了一把。 水从他掌心里不受控制地往外流,指尖被津到凉丝丝的,温祈把手往上抬了一点,从手腕的方向看出去,柏合野就站在他五指中间。 柏合野脱下累赘的外套,净身高将近一米九的身材近乎完美,衬衫堆到手肘,露出精悍结实的手臂,腰背收束在裤带里,腿根别着一把枪。 温祈偷偷摸摸别过眼,趁人不注意瞧了又瞧。 手里的人影渐渐放大,柏合野站定在他面前,伸出两根手指按下他的手。 水流走了。 他知道柏合野刚刚尝试远程连接岗哨的信号联系基地,从表情来看,大概并不是很顺利。 于是他问:“基地怎么样了?” “民众很悲观,报社有试图控制舆论,但社会秩序已经彻底混乱了,”柏合野道,“下一批异种聚集已经进入了可观测范围,外城没有条件再准备一次地面炸弹,现在正在征兵,但没人来。好在民众还肯听政.府的话,女士每天派人持枪去街上巡视,极大程度减少了自杀的数量。” 在温祈的注视下,他又补充道:“扉页每天都在加速灭亡,女士已经停止公示它的数值变化,但香气收缩会一定程度上导致轻微窒息和肌肉变化,人们感觉的出来。” 柏合野很清楚香气收缩会给人体带来的变化。他语气听起来很平静,眉目津在夜色下,透着光。 温祈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能苍白地说:“抱歉。” 柏合野失笑:“你道什么歉?” 温祈说:“会没事的。” 柏合野摸了摸他的脑袋。 良久的静默后,柏合野突然开口:“有没有想过,如果扉页香气彻底消失之后,你会怎么样?” 温祈:“我不就是扉页么?” 柏合野身体稍稍抬离,注视着他:“你真的是么?” 温祈愣了一下,他对自己所属种族的看法来自于老者,但在来到基地之后,已经很久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了。 他和人类相似很多,也不同很多,比如,他会像当时围在基地外的怪物一样吸收其他的异种,并且吸收之后,自己的身体也会发生变化——而且是永久的。 柏合野身为一个猎人,难道还会和老者一样,觉得自己更像人么? 柏合野道:“你有自己的情感,会思考,会耍机灵,很聪明,学东西很快,有喜欢吃的食物,喜欢笑,喜欢发呆,喜欢问问题,喜欢看书,不喜欢晒太阳,和熟悉的人在一起的时候话会多一点,和喜欢的人在一起的时候……” 他故意停顿了下,引起温祈好奇,看他身体无意识向前倾,才笑了笑,“比和其他人在一起都开心。” 温祈撑在他身上有点紧张地看着他,柏合野扣紧了他的手指。 听见他说:“很有生命力,扉页死气沉沉的,不像你。” 柏合野的语气活像在夸一个幼儿园的小孩子,温祈的脸爬上血色,他微怔,下意识扯着柏合野的袖口。 突然,柏合野偏了偏头,一只手抵上右耳,听了片刻,诧异地说:“a035的异种……集体迁徙了。” —— 柏合野送回了马,基地的磁石可以指引它自动回程,无需担心。 鹰的原理和这个也有点像,但更智能一些,能与人进行简单的互动。 温祈被夸奖之后心情就一直没平复下来,看见鹰,也要下意识想自己和鹰算不算一个物种——能互动,没情感,还都比较呆。 柏合野在太阳升起前完成了最后调试。温祈坐在船舷,半条腿好奇地搭在外面,去够跃起的水花,被忍无可忍的柏合野拽了回来。 他趴在围栏上,手握住被海风腐蚀过的铁皮,冲柏合野笑。 少年雪白的脸在初阳下染上了血色,金色的眼睛分外夺目,近乎无邪的笑。 不是有句话么,有的人天生带有让人如释重负的气质。他心情太好了,以至于蹦到柏合野面前,让他听自己躁动的心跳。 那一刻的他们站在无边无涯的浪海上,心远海阔,觉得前路无不可去之地,将其他糟糕的人或事压缩成心底一块灰蒙的阴影。 船在海上飘了一个星期,温祈每天在太阳快到头顶的时候才醒来,如果柏合野在他旁边,他就把脸在将军怀里蹭一蹭,看他手里的地图,或者迷迷糊糊被抱起来喝口水;如果柏合野不在,他就自己爬起来洗漱,然后去厨房和这个人一起做一顿简单的午餐。 温祈从没问过将军什么时候到目的地,他偶尔会想让自己习惯这样的生活,因为喜欢。 真的很喜欢。 直到他再次站在基地里,抬头,重新看见那被烟灰熏染的天空,愣住了。 无数异种盘踞在扉页的身上,像无数个黑色的水泡,龋齿咬在根茎,温祈疼的一哆嗦,下一秒,热气扑鼻,他脸侧刮过一枚炮弹,炸飞了他的手。 城墙坍塌,精神力低的人类生生掐破了自己的喉咙,幸存的人类被异种袭击地下防空洞,广场前的高台被一只怪物压塌,废墟下露出挣扎的手臂。 温祈突然发现自己无法呼吸了。 某个充满恶意的存在对他招了招手,温祈似乎听到了万人恸哭的哀嚎,他在庞杂的声音里,抽细丝一般断断续续、小心翼翼抽出了他们的存在。 还没成年却急于独当一面的安娜、岗哨覆灭后再不吊儿郎当的南希、始终沉稳可靠的安德烈、满嘴跑火车的利维、极尽一切努力将人类命运延续到最后的女士、主动选择死亡的教父…… 温祈好像还听见了柏合野的声音,是他被慢性毒药似的污染一点点腐蚀内脏时痛苦到极致的呜咽。 温祈被困在越来越多的怪物包围中,冷眼旁观着一个种族的灭亡。 第83章 清晰的视野和直觉告诉他,这都是真的,他连自欺欺人都做不到。 不知过了多久,温祈的思绪笼罩在铺天盖地的悲哀中,才虚脱地回到了自己的身体中。他睁开眼,泪水没了眼眶的阻挡,一声不吭地涌了出来。 他扭过头,看向柏合野安静的睡脸。 将军是世界上最后一个人类了。 不,将军的体内存在着异种的基因,他还能算人么? 温祈好像并没有真正表现过什么很强烈的情感,连哭泣都是无声的,只很偶尔很偶尔,轻轻吸一下鼻子。 他在被窝里蠕动一下,伸出手,擦了擦自己的眼泪,再抬眼,赫然对上了柏合野的视线! 柏合野不知道什么时候醒的,也不知道这样看了他多久。 他有没有猜出来? 温祈心里的担忧一下盖过了悲伤,他慌乱地合上眼,欲盖弥彰地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只是做梦惊醒一样。 半晌,他感觉到柏合野动了动,握住了他沾着眼泪的冰凉的手。 温祈悄悄睁开眼。 听见柏合野问:“怎么了?” 温祈踌躇了好久,不敢说话,怕一出声哭腔就暴露了。 柏合野拇指微动,擦干了那些潮湿。 有时他觉得,温祈站在这个世界,像一个不爱吭声的观众,或者说像一个画家。 外城河道旁有一处不大的荒地,毗邻主城城墙,一开始有不同的权贵争抢,因为开什么工厂吵了好十几年,后来时间长了,地没人管,慢慢的有了许多住在周边的居民和流浪汉。人类自发地在这片荒地上进行集聚活动,或是在下班后波光粼粼的河道旁散步。柏合野就在那里见过一个画家。 他几乎每天都要坐在河道边画画,画人,或者画天空,基地里没有漂亮的花草供他施展,因此他的画布总是灰蒙蒙的。偶尔,柏合野会觉得温祈和他有点像。 那是眼里好像装着一个世界,却无法让任何人进入的目光。他视野里有高不可攀的天空,自由奔流的长河,甚至有指肚大的石子,飞卷过的沙砾,他从不关心时政,别人精心保存的报纸,被他拿来当调色板。 “那个人后来怎么样了?” 满天星子落幕,柏合野不再逼问他,转而给温祈讲起这个人。 听到面前的人这样问,他顿了顿,如实道:“死了,有人说看见他跳河了,也有人说是变异离开城墙了。末世中很难有人能这样心无旁骛地活着。” 他们不约而同沉默下来。 温祈不懂掩藏自己的情感,他从对上眼的那刻就暴露了。但很多时候,他们需要这样心照不宣地忽略很多事。 丝丝缕缕的温暖传来,温祈想知道,人类走到这样的境地,心里会想什么呢? 是懊悔自己曾经做过的错事,还是回味过去吉光片羽的幸福,亦或是什么都不想,自暴自弃地承受这一切,就像承受失业、破产、家破人亡,这些外界所有主动施加的压力一样。 将军又在想什么呢?温祈想。 这时,柏合野缓慢地靠近温祈,额头相贴,借此汲取温暖似的闭上眼。他一只手还拢着温祈的双手,轻轻贴在自己侧脸上,另一只像抓着救命稻草一般,把人死死扣进了怀里。 从不弯折的脊背被折断了,离得近了,温祈才听到他在极力压抑着自己,呼吸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把温祈的视野限制在自己的怀里,以为这样就能掩藏很好他的脆弱,以示自己内心和表面一样轻松。他真自大。 温祈伸出手,拍了拍他。 柏合野缓缓吐出一口气,一种奇异的情感蔓延上来,他比温祈更期望这样互相依偎的时间能长一点。 再长一点。 “我只有你了。”他心想。 第59章 风暴 下船的那日,是个晴天。 基地很少能看见这样夺目的天气,终年不变的雾霾和大量人工痕迹造成的灰尘密布在基地的每一寸空气中,人类为了健康,不得不每天调取珍贵的水资源进行人工降雨。 温祈和柏合野在几乎睁不开眼的阳光下走入第一基地。 这里离北极很近,温度极低。温祈穿着一身厚厚的羊绒衫,半张脸埋在安德烈亲手织的围巾里,耳朵热的红扑扑的。 他环顾着四周——机械式的城市,具有古典美感的尖顶建筑,鳞次栉比的街道与望不到头的楼群,无一不体现着这里曾经是如何繁华和人口稠密。比起色调更偏黑红的基地,这里银白的颜色让温祈感到更舒服。 柏合野带着他,往基地中心走去。 第一基地里没有太多异种,大概是已经迁徙的缘故,只有街头窄巷一些阳光照不到的暗处会生一些无法移动的苔藓植物,那些毛茸茸的绿色上覆着一层浅浅的霜。 青苔让温祈回忆起了很多不好的事,他扫了一眼就立刻不再看了。 人类废墟里随处能看到玻璃豁开大口的店铺,从外面看进去,偶尔能见到一些零散的碎骨头,或是倒塌的烛台。温祈能想象到当时的人类是如何看见突然闯入的异种,大惊失色地放下手里的工作,夺门而出。 温祈目光放在路边,全然没注意自己脚下,脚底猜到一个滚圆的障碍物时,他吓了一跳,以为自己猜到了谁的手臂。 为了防止这位人类的残骸再被替他生物踩到,他俯下身,想将手臂拿到路边,碰到那发灰的肢体时,却发现意外的沉。 柏合野看见他的举动,走过来,说:“这是电池。” “电池?”温祈疑惑地问。他在看过的书里没有找到相关知识,这是他原来所在的基地没有的东西。 柏合野点点头:“灾难来临前,第一基地所在地区的人是最先察觉到地球波段的变化,并紧急准备了应对突发情况的方案,他们保存了大部分当时的科研成果,技术发展比我们先进很多。” 所以才能连扉页都能复制出一个来放在基地里。人类的学习能力真的很强,如果没有这场灾难让他们丢弃了长久以来的科技,现在会发展到怎样的程度呢。温祈默默想。 柏合野将那截电池拿起来,抹去表面烧焦一样的黑灰,放在耳边敲了敲。 然后他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不能用了。” 温祈充满探究精神地将电池接了过来,学着他的样子在手里敲敲打打,听见柏合野说:“不知道基地电力系统是不是还在运作,是否还有没报废的设备。” 温祈说:“我们现在应该做什么?” “去主城区,”柏合野说,“第一基地当年突然单方面与我们切断联系,他们留在通讯里的最后一句话是‘停止对扉页的研究,不要好奇!不要深究!’,第二基地试图与他们重新沟通,但仅仅过了一天,就得知了第一基地全城覆灭的消息。” “从那以后,研究院对扉页的所有项目停止,转为保守观察,只记录数据和日常维护。这其中一定发生过什么。” 二人加快脚步,越深入,街边的景象就越是心惊。到处都是异种和人类的尸骸,没有人能好好收敛这些尸体,他们可怖地横陈在精美的主城街道上,蹬着空洞的眼睛注视着他们两个外来者。 第84章 温祈突然产生了一个不寒而栗的想法。 他觉得世界好像是有生命的,这些冷冰冰的建筑,废弃的材料,无人收敛的尸体,都是有自己的意识的,他们用现代技术无法察觉的波段影响着这个世界,所以某些地方会形成气场,人会产生直觉。 先驱者惨痛的教训已经摆在他们面前,他们如今就像在步履清晰地走着一条死路。 就这样停下吧。 他突然这样想。 这个想法让他不禁下意识拉住了柏合野。柏合野不解地回头看他,他怔了半晌,慢慢松开手,摇摇头。 他们两个现在都是异种了,不是没有了工具就毫无抵抗力的脆弱人类,这个事实让温祈心里稍微感觉到一丝安慰。 从那天晚上过后,温祈的精神就一直不太好,柏合野也从未问过他为什么哭,就好像已经得知了什么。他顿了下,握住了温祈的手。 他们顺着路牌走到了一座足有几十层楼高的建筑面前。温祈最先看到的是银色建筑上巨大的徽章图案。 比起第一基地本身,这个图案设计的毫无美感,纠缠在一起的线条从外向内越来越密集,凌乱地铺在徽章中心,结成了一个心脏的形状。 温祈居然认得这个图案——是研究院的标识! 他以前只在研究员的衣服上见过,从未这样直观地观察过。此时徽章被放大后,温祈抬头看着它,心里一突,后退了几步。 逐渐清晰的视野里,他看着那枚巨大的徽章,突然觉得,上面的图案和研究院徽章还是有细微的不同之处,乍一看,更像一团即将发育成熟的胚胎。 温祈没有见过这样的设计,他看向柏合野:“这是哪里?” 柏合野的脸色不太好,眼底晦暗不明,但还是回答了他的疑问:“这里是第一研究院,第一基地的领导者把希望押在了融合身上,融合党的势力很大,第二基地最初的融合派曾是他们的分支。” 温祈恍然大悟。 他们步入建筑里,原本空旷的大厅,到处都是倒塌的仪器仪表和碎玻璃, 阳光洒在地面上,似乎也是冷的,温祈缩了缩脖子,肚子却响了一声。 柏合野似乎笑了一下,他从兜里摸出一块糖:“吃一颗,垫垫肚子。” 温祈摇摇头,说话间呼出凉凉的白气:“我不饿,你吃吧。” 带出来的存粮很少,他记得将军为了把吃的省给自己,已经两天没吃饭了。 柏合野摘下手套,在零下几十度的空气里撕开糖纸,把剥好的糖塞进温祈嘴里。 温祈在吃到糖的甜味之前,先感觉到的是柏合野指尖的冰凉体温。 柏合野戴回手套,摸摸他的头,又撩闲似的戳戳他鼓起一块的脸颊。隔着一层手套,温祈感受不到柏合野的温度,有点不适应地晃了晃脑袋。 柏合野身体好,火力旺,总能在他冷的时候带给他安心的温度,像一个随时都烧着炭的火炉。温祈有些想念他们在船上互相依偎的时候。 从出发开始,他总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回想起第一次见到柏合野,进入人类基地的事,居然产生了恍如隔世的错觉。 柏合野和温祈迈过层层迭迭的障碍物,在浩如烟海的档案中寻找蛛丝马迹,然而一无所获。 第一基地似乎打定主意要隐瞒一些真相,以至于他们无法在任何地方得知能这里覆灭前究竟发生过什么。 最后,他们来到了最高层的办公室前。 没有上锁,门一推就开了,铁片摩擦发出难听的“吱呀”声。 首先映入温祈眼帘的是一具尸体。 正对着大门的尸体。 一路走来,温祈见过了无数尸体,坐着,倒着,残缺不全的,什么样的都有,但都没有这一具来的让人震惊。 尸体的主人端坐在椅子上,头微微垂下,双臂放在身前,抱着一个巨大的铁皮箱子。即使他的表情已经被腐蚀殆尽,但温祈却莫名觉得,这人一定是自己选择的最优雅的姿势,然后从容赴死。 温祈走到尸体前,查看他怀里的箱子。或许是这玩意儿的支撑让这个人死后依然保持了生前的姿势,上面散落了薄薄的灰。 他拿不准要不要直接把箱子拿出来,柏合野走近了,说:“拿下来吧。” 他对尸体说了一句“失礼”,就掀起了尸体的胳膊,把几乎长在那人身体里的箱子拿了出来。即使椅子上的人已经死的不能再死了,但柏合野依然最大程度保护了尸体的完整度,没有让他倒下来。 随后,柏合野把箱子搬到桌上,打开了它。 温祈凑上去看,见里面只有一封信。 “致后来者: “不知你们是第一基地的同胞,或者是其他散落在外的幸存者,我衷心地对你们愿意看完这封信表示感谢(笔者标注:或许称作遗书更恰当些)。 “如你们所见,第一基地现在必然已经变成了荒原,一半人类的征途终止在我们这一代人,对此我感到非常遗憾。而这其中,也有我作为一个引领者判断失误和过于冒进的原因。” 温祈一惊,他回头看向那具尸体,没想到坐在这里的人居然就是第一基地的最高领导者。 “千百年来,人类的科技仿佛有什么保驾护航一般飞速发展,我们拥有了飞天遁地的能力,像古时的神明一般无所不能。然而百年前,一场史无前例的灾难总结了属于我们的时代,人类所无法抵御的天敌出现了。 “科技受到重创,人类这个族群只留下了不足以往十分之一,我们为自己的傲慢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只能被迫依附扉页而活。 “但我们从未放弃,第一和第二基地联合,寻找能让人类不走向终结的方法。五年前,我们偶然在一处地点发现了与扉页完全相同的频段,三年前,第一研究院正式开展对扉页的挖掘研究。 “就在昨天,我们终于挖出了地下的东西,所有看到它的人都疯了,我们从没想过,自己挖出的是人类生命终结的句号。那是与扉页极其相似的植物,横截面至少有几十公里,上面长满了无数恶瘤,里面都是异种的胚胎。 “它见到天日的一瞬间,第一基地的扉页就停止了运作。我们终于知道,这个世界已经被神明放弃,当得知真相的那一瞬间,人类的征途就变成了一场历经磨难的死路。请后来者停止对扉页的研究,不要好奇!不要探究!愚昧有时并非坏事,如果这个世界知道人类在自掘坟墓,大概也会发笑吧。 “人类第一基地历史终结于新历二百一十四年,愿幸存者安康。” 柏合野放下信封,温祈站在身边,面面相觑。 第一基地挖出了扉页的根系,他们立刻死在了得知真相的第二天。第二基地没有得到任何消息,及时止损了一切研究,又浑浑噩噩多活了十年。 这是一道送命题,在真实的地狱里死去,还是在虚假的人世间茍延残喘。 忽然,办公室支离破碎的窗户发出一声巨响,飓风卷起脆弱的窗户,狠狠砸在墙上,又因为惯性转了回去。呜咽似的风浪响彻第一基地,天不知何时黑了下来。 ——风暴期来了。 第85章 第60章 怜惜 温祈关上窗,神色凝重:“出不去了。” 呼啸的飓风夹杂着雪片,一旦离开这栋可以避风的建筑,人皮肉就能立马被刮下一层,不出百米,一定会被冻成冰雕。 但更严重的是—— 柏合野盘膝坐在温祈前面:“电力系统失效了,我想办法去开电闸,你在这里坐着等我,很快回来。” 如果柏合野无法成功启动供暖的设备,再稳固的建筑也无济于事,人类无法承受的寒冷依然会入侵这个暂时的避风港,一点一点穿透他们的衣服,杀死他们。 柏合野吻了下温祈柔软的发顶,起身走了。温祈抱住膝盖,和对面的尸骨面面相觑。 他说:“我们也会像你一样么?” 当然没人能回答。 温祈感觉有些冷了,拿散落的报纸或是软布塞紧窗户,然后就没事可做了。感觉有些冷,他把自己裹在厚厚的外套里,昏昏欲睡。 不知过了多久,他好像听到柏合野回来了,但眼皮像是缝在了一起,脑袋沉的抬不起来。他的身体受重力往前倒,被一只手稳稳地扶住。 那只手没有隔着手套,传来熟悉的温度,温祈安心地继续睡了。 “……温祈,温祈。” “温祈。” 似乎有人在叫他,温祈好半晌才慢吞吞地睁开眼,眯起眼睛看过去。 视野渐渐清晰,他一边打哈欠一边坐起身,手脚都被压麻了,呆呆地坐在地上松着骨头。 风暴期似乎已经结束了,空气暖洋洋的,温祈没想到自己睡了这么久,他一边把身上的衣服扒下来,一边道:“将军?你去哪里了?” 柏合野的声音似乎从他们所在的办公室外传来:“出来吧,雪停了。” 温祈抱着衣服跑出去,在走廊里转了一圈,却听见柏合野在楼外叫他:“还不快点?我找到能让基地恢复正常的方法了,我们这就回去,再等一会天就黑了。” 温祈应了一声,他模模糊糊地似乎感到有些不对劲,往楼下走去。周围不止何时一点声音也听不到了,陈灰被他的脚步踩起来,扬在照射进的暖阳里。 “将军!” 温祈叫着,柏合野扬声响应了,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正常,但温祈跑下楼,却没看见他的身影。 “……将军?” 被寒风冻突的树枝投射下尖利的影子,扎在他身上。温祈茫然地环视着,往他们来时的船上而去。 路的尽头被蒙上了一层梦境似的厚雾,给视野加了一层虚影,海浪机械地扑打在石滩船壁上。温祈不知什么时候把鞋子跑丢了,赤脚踩在冰凉的石块上。 风更冷了,石块如同断剑。 柏合野的声音消失了,风声,脚步声,海浪声,都消失了,画布一样僵硬地铺陈在他面前。他成了这世界上唯一的活物 温祈一步步后退,他好像被无数东西堵住了喉咙,叫不出声。随后,他抱紧了怀里的衣物,四处寻找柏合野的身影。 他跑啊跑,跑到了很多自己没有去过的地方,在逐渐被杂草覆盖的废墟中寻找人类的遗迹。好像不觉得累,不觉得饿,也不觉得渴。 最后一天,温祈静静地坐在一座被土埋没的人类旧址前,看着自己的身体渐渐腐朽,化作这世界的一部分。钢筋铁板随着这世上最后一个物种的毁灭而消亡,像地球上侵占盘亘已久的瘟疫一点点被抹去。 天上下了一场雨,空气里湿漉漉的,温祈脸蛋上灰扑扑的,他认为自己应该好好洗一个澡,起身继续去寻找某个人或是某些人。 天已经黑了,以前在基地时,这个点温祈已经躺在床上,裹入厚厚的棉絮里进入睡眠。但他是一只异种,他睡觉只是因为他想睡觉,当他不想睡的时候,就能像这样睁着眼睛熬过无数个晚上。 他闭上眼。 “……温祈。” 又睁开。他看见了柏合野。 温祈下意识伸出手,想确认这一次不是过度幻想的错觉。刚动了动,就发现自己的手被紧紧压在了厚软的棉絮下。 他身上堆满了许多身衣服,还有柏合野的。将军只穿了一套薄衬衫,将自己的衣服紧紧裹在了温祈身上。 温祈没有力气挣开他,他身上所有的感官都失去了功能,只能感觉到痛,来自胸口里的痛。 他冷到脸色发白,嘴唇都是青的,饥饿和寒冷让他几乎失去了大部分意识,昏昏欲睡地蜷缩在柏合野肩上。柏合野连衣服一起抱紧了他。 温祈终于又感受到这人身上灼热的体温,饱满的生命力,但他也察觉到,这人体温高的不正常。 “睡得好么?”柏合野察觉到他的动静,嘴角提了提,然而身体太过僵硬,几次尝试无果后他放弃了这个表情。 温祈感觉自己的后背在被人一下一下捋着,带着安抚的意味,柏合野已经失去了大部分意识,此刻做的事全凭本能。 他的嘴唇已经龟裂了,覆着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痕,声音轻而悠远:“这几天怎么叫你都没反应,只自顾自一直说着冷啊、冷啊的,可吓死我了。” 温祈呢喃着问:“……我睡了多久?” 柏合野偏开头咳嗽了一声,又硬生生忍住了,片刻,才道:“十五天。这么久没有吃东西,饿不饿?” 温祈没有回答他,他恢复了一点力气,想把身上的衣服还给柏合野,这样冷的天气,他就穿这么一点,怎么受得了? 梦里的人生漫长的仿佛看不到头,醒来却只觉得是沧海一粟,他不适应地沉默了一会,想拿衣服的手却被柏合野挡住了。 “没用了,”柏合野抬起眼,那总是很锋利的眉眼好像覆了一层霜,看见温祈,却软了下来,勉强笑了笑,“我有话想和你说。” 温祈心里突然涌上一股酸楚,棉花似的堵在了他胸口。他还没想明白这是什么,本能先一步开口道:“你会被冻死的。” 他很少有这样强硬的时候,柏合野笑了笑,最终还是拗不过他,顺从地领了情。 搭在身上的胳膊才抬起来,温祈就被冻的哆嗦了一下,他忙不迭把衣服披在柏合野身上。 人的身体又不是机甲做的,更何况就算是机甲,被这么冻一下也该废了。 柏合野的手慢吞吞伸进了袖套里,然后摸索着探过来,握住了温祈的手。温祈感觉到他的指尖一直在微微的轻颤,或许柏合野本人也没有发觉。 两个人十指紧紧相扣,温祈窝进柏合野的怀里,试图给他取暖。柏合野靠在墙上,呼吸声很轻:“小的时候,我生活在地下城,那里有很多和我一样有人生没人养的野孩子。当时没有像现在一样的福利幼儿园,我们一大群就在地下城里四处撒泼,收过路费,卖假冒伪劣的黄色书籍,揍偷鸡摸狗的崽子,什么坏事都干。” 温祈失笑,他想,将军果然从小就喜欢欺负人。 “后来,有个孩子说想去地上。开始没一个人敢应,后来,第二个响应者出现了,是我们中间最大的孩子。”柏合野轻轻说,“他在我们中间很有影响力,应该算是孩子王?渐渐的,我们都被说动了,于是策划了一场逃离地下城的行动。” 第86章 温祈紧张地看着他:“成功了吗?” 柏合野说:“成功了。” “大家都很兴奋,无论是当一个流氓混混,还是当一个乞丐,至少我们全部脱离地下城,成了能每天看见阳光的野孩子。” 温祈也笑起来。然而,下一句话,就让他笑不出来了。 柏合野说:“可接下来,我们就发现最大的那个孩子不见了,找了很多地方,哪里都找不到。地下城很长时间没有出过失踪人口的通告了,他是在地上失踪的。我们找啊找,找了很久,那时没有岗哨,基地里时常能看见潜进来的异种,大家都以为他是被吃了。” 温祈意识到什么,轻轻抓住了身上的棉衣。 “我去过很多次陷落地,总幻想着能在某一次杀死的异种腹中找到我的朋友,”柏合野:“后来,我进了军方才知道,他是死在了猎人的枪下。因为《基地法》,而我们之中只有他成年了。” “……” 柏合野垂下眼,他似乎已经没力气了,轻柔地注视着温祈,好像刚刚只是讲了一个睡前故事:“我一直在等我的死期。有时我知道自己在保护基地的居民,有时我又觉得我在杀人。” 这一点柏合野和他很像。温祈也一直在等自己的死期——从出生开始就在等了。 温祈与他贴合的手握的更紧:“你没有杀人。” 柏合野抬起眼。 温祈坚定地说:“你没有错,将军。” 柏合野轻轻地笑了一下。 他说:“都听你的。” 温祈拥着柏合野渐渐失温的身体,他想融进柏合野的体内。 但又不想象吸收其他异种一样把柏合野直接“吃掉”,可他想不到更好的方法,能让两个灵魂牢牢地融合在一起。 他睫毛抖了抖,窗外的雪落进了他的眼眶里。 叫道:“将军……” “嗯。”烫热的手拍拍他的后脑勺。 “将军。” “还在的。” “……将军。” “怎么了?” 温祈不知道。他忽然看见柏合野短促地笑了一下,好像卸下了什么放不下的重担似的,脸上似乎恢复了一点血色,坐起身,将他搂进了怀里。 “不用等我了,”柏合野带着笑的声音响起,“外面的雪要停了,天气回温了。” 这句话和梦里的声音重迭在一起,温祈愣了一下,感觉到柏合野突然松了劲,交迭的指根分开,露出下面因为用力磨红的皮肤。他脱力一般俯下头,失血的嘴唇贴在温祈额角。 他透支着自己仅剩的精力,强撑着道:“饿的话要去找吃的,还有一些糖和快餐在我的上衣里,要记得带上;还有你的勋章,放在你心口的口袋里了,因为太冷,所以才摘下来的,别落下;如果一个人觉得很害怕,就把我的骨灰带上……别多带,太累赘了;船应该没有损坏太严重,既然你可以修好鹰,那么船也是小问题。” 温祈心脏好像空了一块:“你要去哪?” 柏合野没回答,他眼里满是心疼和怜惜,不舍地吻住了温祈。 “对不起。”他最后说:“我爱你。” 温祈喃喃地重复:“我……” 怀中人如山峦将倾,温祈清晰地感觉到了一个生命在飞速流逝。 他的手有些不稳,在渐渐回暖的阳光里抱住了柏合野:“……将军?” 没人再回应他了。 柏合野把自己丢在寒夜,把他留在了初阳里。 第61章 种子 温祈茫然地抱着柏合野渐渐柔软下去的身体,就像之前抱着老者一样。他跪在地上。 跪了很久,腿都麻了。 身后的尸骨维持着坐在椅子上的姿势太久,似乎再也支撑不住,吱吱呀呀地晃了一声。 “嘘。”温祈空洞的眼睛转过去,什么也没看见,就转了回来,他几乎是用尽全力搂紧了怀里的人。 他对根本不可能回应他的尸体说:“安静一点,我听不见他说话了。” 柏合野的头发长得长了,盖过了眉毛,这个发型让他显得格外年轻——事实上,他也不过二十五岁而已。 二十五,还没到基地的平均寿命。 他把脸凑到柏合野的面前,轻轻在他脸上贴了一下。温祈此刻仿佛还没搞懂状况,对于一只异种,他很难轻易承认一个人类的死亡。 血液在皮肤下流动,还微热的。 温祈胳膊一软,也许是因为维持一个姿势时间太长了,也许是因为刚刚才在长梦中醒来,他浑身都被虫噬似的疼,无所适从地俯下身体。 柏合野被平放在地上,他额头抵住了人类的胸口。 他承诺着:“我会继续走,可能先去北极看看,没有线索的话就回航,如果能活到那时,我就带你回基地……扉页已经成熟了,我感应不到它在想什么,但它一定不喜欢我,生出了好多可怕的怪物来吃掉我。不过,基地有剩余的武器,我可以靠这些抵御一段时间,慢慢想办法。你不用担心我,但也别腐烂的太快,我怕赶不回来。教父还说过我是种子——” 温祈急切的声音突然一顿。 对了。 他是种子,他能让所有死亡、消灭、异化的人事物重生,他有这样的能力。 温祈惶急地站起身,痛苦地思考着方法。 他四处摩挲着能破开皮肉的刀。柏合野身上的匕.首已经卷刃了,温祈拿起来看了一眼,判断是柏合野在他昏睡时为了修复电闸,反复翘劈时用成这样的。 他丢开匕.首,捡了一块碎玻璃。 猩红的血慢慢流进柏合野的嘴里,流不完似的。皮肤因为过于粗暴的手法被撕烂了,温祈那么怕疼的人,他抖如筛糠,却不是为了自己废掉的胳膊。 然而血流啊流,柏合野没有任何醒来的迹象,他的血却要流干了。 他和柏合野走了很久,走出战火余烬的外城,过了陷落地,见证了第二基地的覆灭,来到遥远的北极,却一无所获。 走投无路的时候,不该有奇迹吗? 绝望的时候,不该柳暗花明吗? 温祈握紧自己的胳膊,挤压着已经泛白的伤口。他缓缓低下头,突然想不通,柏合野之前究竟在坚持什么了。 当意识到这世上只剩他们两个了,难道还有什么前进的必要吗? 就算找到真相,已经死掉的人能再活回来吗? 他像一个感情淡漠的旁观者,站在冷眼旁观的视角一点一点深扒着自己的心路,发现自己这一生竟是毫无所求的。 往后他要像一只真正的异种那样,一切的努力和拼死拼活的诉求好像都只是为了多活一会。可活着也忒没意思,这样贫瘠的自由也太忒没意思。 如果没有…… 如果没有什么的话? 温祈愣愣地说:“恨死你了。” 世界好像安静了一瞬。 无处宣泄的情绪好像突然找到了一个突破口,他恍然大悟,委屈地痛斥着倒在地上的人:“恨死你了,柏合野,我恨死你了!你一开始就应该放我离开,如果你不骗我,不请我吃好吃的,不对我那么好,我就没有这么多痛苦了,我……” 第87章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脸颊上滑落了湿润的什么,是眼泪吗? 温祈怔怔地抹了一下,看见了满手的鲜血。 他又赶紧抹了好几下,鼻腔微痛,他这才发现自己涌出了鼻血,连忙抬起头,用手胡乱抹开,糊了一脸,看着分外狼狈。 耳边好像响起了一声无奈的叹息,有人用袖子轻轻擦去他脸上的血痕,动作轻柔,那双上挑的眼睛垂落下来时,分外的好看。 温祈伸手抓了一把,什么都没碰到,才发现人影是虚的,声音也是假的,血还在流。 喉间也泛起了血腥味。温祈咽了好几口,也不再管它了,跪在地上呆呆抬头看着潮湿的天花板,好久没动。 然后,一个迟疑的,混杂着哽咽和止不住颤抖的声音响起,温祈好像一个刚刚夺回自己身体的失落魂灵,逐字逐句地念道:“……我爱你。” 这一瞬间,他好像摸到了一丝流动而来的灵感,那个微弱的指引又来了。 无论是真是假,温祈抓住了这一剎那的直觉,调动起自己所有的精神,大声重复道: “我爱你。” “我离不开你。” “我需要你。” 流动的灵感奔腾如涌泉,指引着他生长出新的血肉,看见了该去的地方。 . 温祈收拾好一切,再次启程,但他并没有像自己承诺的一样先去北极,而是直接返回了基地。 他没有分心去看一路以来无数的尸骸和灰烬,踏在成堆的尸山血海中,一步步走向中心的扉页。 扉页天生枯萎,没有果实,花瓣也是无生命的。温祈仰头看它,跨过围栏,把手放在了它身上。 他闭上眼。 熟悉的巨大吸力传来,温祈低着头,难以消化的恶心感席卷而来,灭顶似的吞没了他。温祈想吐,想趴在地上抠自己的喉咙,剖开自己的脏腑。但他没有。 紧接着,他的身体产生了变化,皲裂一寸一寸爬上了他的身体,只是比起以前的小打小闹,这次几乎是连皮带肉的往下脱落着。 巨大的恐惧和抗拒传递过来。温祈早已做好了准备,他毫无畏惧,清楚地知道这些情感的主人是谁——它们来自扉页。 扉页在恐惧他。 恐惧到达临界点的那一刻,温祈猛地睁开眼,这一秒,他仿佛听到了万山争鸣之声,清河阔海汩汩流入他的血脉,高天铸就他的表皮,大地化作他的骨基。 眼前的世界化作了很小的一点,温祈的视野从来没有这样清晰过。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之前一直看不清,是因为扉页在他脱落前剥夺了他的视力,用作了它自己的眼睛。 从前在女士激发下看见的东西缓缓落在他面前,变成了一个人类。 或许也不能算作人类,温祈很难去形容那到底是什么,不是纯粹的人,也不是纯粹的异种,只是他身上的东西让温祈很不舒服。 温祈注视着他,眼睛平静无波。 那东西轻轻笑了一下。 然后说出了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名字:“我是维尔特。” 温祈谨慎地没有吭声,那人也不介意,慢慢道:“别紧张,我没有骗你,此刻的我们,可以说我就是你,你也就是我,我骗不了你了。” 温祈道:“不明白。” 维尔特在他面前“坐”了下来,温祈找不到他的眼睛和嘴巴在哪,又不能没礼貌地随便乱看,只能尴尬地盯着他的头顶,作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我么,我年轻气盛的时候,曾经几次踏足野外,那时见到这个世界的辽阔,突然产生了许多疑惑。就像你们第一次看见大海,看见自己认知以外的事务时,就会思考‘啊,它到底为什么是这样,不是那样的呢?’” 温祈没有打断他,只默默心想,他第一次看见大海的时候,正和安娜一起被一大群海怪追杀,根本没心思想这么多。 维尔特目光微动:“我常常想,为什么扉页对人类免疫。而那些蜜罐里泡出来的昏聩无能的科学家们给出的理由居然是人类基因的高贵性。”他冷嘲一声,经年的困惑纷至沓来,此刻却好像解脱了一样,只平静陈述着,“那些高阶级的人基因里或许带着好运,而我们这些从小就和异种争抢资源的垃圾,血液里也会有‘高贵’这种东西吗?” 他说起这些义愤填膺的过往时,原本飘忽不定的身形突然有了实体,好像在那半秒钟的时间里,变回了一个完整的人。 “我立下了无数功绩,战功赫赫,却也因这个疑问而越发心惊,以至于影响到了我对基地的忠诚——人类枕在扉页的庇佑下醉生梦死,冥冥中我却看到了所有人注定走向毁灭的未来。” 温祈听到这里,突然感觉这个形容有点熟悉。 维尔特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微笑着解答了他: “这或许就是那些精神力很高的孩子们每天要经历的东西,过于敏感,有时候是很可怜的一件事。”维尔特道。 他说:“后来,我在一次野外行动中处于无扉页环境中足足十二天,被带回基地时精神力面临崩溃。那时我神智处于极度不清醒状态,负面情绪被放大到极致。利用我在军部的最高权限将数枚□□炮对准了扉页的根部……” 温祈愣了一下,他的记忆力完全没有这一段:“我不记得这件事。” “因为我抹去了你的记忆。”维尔特道。 温祈脱口而出:“怎么可能?” “先别急,听我说完,”维尔特安抚道,“后来我被送入了科学家的实验室,猎人在实战中与异种的长久接触让我们的精神力强悍到了无与伦比的地步,那些人希望剥离我的大脑,研究出放大这种精神力的方法,从而彻底摆脱扉页的诅咒。” “你的那位柏少将应该也不止一次被拉去研究,是不是?只不过他对人类还有用,所以明面上,科学家不会将手伸到他的大脑里。”维尔特补充,“但想必他们是很想这么干的,据说那位柏队长的精神力足以坚持十五天,嗯?真是个了不起的小伙子。” 温祈闭嘴了。刻意淡忘的记忆可以模糊,随着记忆而翻涌起来感情却不行。 他怕自己再想起柏合野,连忙说:“然后呢?” 维尔特漆黑的身体静静注视着他,仿佛已经看穿了他坚硬皮囊下的软弱,没有戳穿:“在实验中,我被感染了,但不知怎么保留了自己的微弱意识融进了扉页里,与扉页共生,散在了世界各处……哦,又或许只是我“以为”自己在扉页里,我现在是其他的东西也说不定,无法言说,说了你也不懂。这就是我能抹去你记忆的原因。” 温祈关注点偏了:“为什么?怕我记仇么?” “……”维尔特无奈道:“我用得着怕这个?只是不想让你受影响而已!你合该成为一个更加聪明、可靠、对所有事物都抱有善意的人。” 温祈不置可否。 “至少别像我一样,恨也恨不纯粹,爱也爱的别扭,”维尔特沉默了一会,复又开口道,“我保留了自己的一部分,利用扉页将残存的理智随着人类基因传承下去,而这些人如果被污染,本身又意志力强悍的话,就能幸运地在成为异种后仍然保持清醒。而我生前与融合派关系比较好,或许下意识在那里留了更多。” 第88章 温祈突然想明白了,为什么他会在一开始就对柏合野有莫名的特别关注,以及莫名的熟悉感,因为他身上有能吸引自己的东西。 就来自这个维尔特,他们曾经在一个扉页里共生。 维尔特继续道:“混沌中,我好像去了更高维的地方,看见了另一个世界。 “一个全新的,没有怪物和扉页的世界,那个世界是一颗还没长成的种子,扎根在扉页身上,变成了……一枚书签的样子。” 他的语气很奇异,似乎是颤栗,又似乎是惊叹和神往。温祈不再盯着他头顶了,转而盯着他突出来的部分——似乎是一只手。 那只手伸到他面前,温祈问:“是我吗?” 维尔特毫无隐瞒:“没错。你卡在污染和人类之间,替我们阻止了污染的延续。这或许就是扉页能为人所用的原因。” “可后来我发现,你好像不只有隔绝污染的作用。你能忠实地记录每一个生物的出生与毁灭,将他们变异后无处可去的灵魂简化成最原始的形态,存在你的身体里,而你就是那个备份……备份,懂么?我们在的世界,是一本书,你用书签记录下里面的内容,制造了新的书。” 温祈睁着圆滚滚的眼睛看他。 维尔特叹了口气:“不懂也没关系,”他高深莫测地说:“小种子,你只要记住一点,能影响你的人生导师,说的话你大多都听不懂。” “我一直在提醒你取代扉页,但是你好像误会了我的意思……唔,作为一只书签,你实在不是很聪明。” 温祈:“……” 维尔特找补了一句:“不过也算阴差阳错了,你没有进行取代,而是吞噬并复制了它的思维。 “新世界建成以后……哦,抱歉,原谅我还是喜欢用世界来代称,我们所在的三维时空可能只是一本书什么的实在有点抽象……等到那时候,你们所有人大概都会复活,过上正常太平的日子。” 终于说到他最关心的地方了,温祈不由自主往前倾了一点,颇为急切地道:“真的吗?会不会有后遗症之类的?” 维尔特失笑:“后遗症……你还真是在人类世界里学了不少。” 他笑的真情实感,温祈却从里面听出了一些别的情绪:“你不高兴?” 维尔特一怔,说道:“你还真是敏锐,比以前在扉页上呆呆的样子鲜活多了。” 小种子在最开始变成人的时候,是那位年迈的老者奠定了他为人的基石,少将给他带来安全感和底气,教会了他如何爱人。以至于温祈混迹在人类基地的那些日子,产生了不属于异种的情感,最后被这情感影响,更加无法坦然地面对同行者的离开。 直到这时,种子才算成熟了。 温祈不满意他的答案,追问:“你之后会怎样?” 维尔特满不在乎地说:“我么?我已经和旧书的扉页融为一体了,很抱歉,你的人生导师寿命有限,能教你的就只有这么一点。放心吧,后遗症不会很严重的。” 他站起身,温祈预感到了什么,就见维尔特伸出手,在他额头轻轻点了一下。 明明没什么力道,温祈却突然感觉到了万钧般的压力,有什么东西要从他体内呼啸而出,沉的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眼前的人影在视线里慢慢透明,像一团雾,维尔特的声音从雾中传来:“去吧。” 无数细碎的声音自万界交迭处传来,摧枯拉朽地席卷了这个世界,温祈感觉自己的意识在不断被抽离,维尔特离他越来越远。 意识消散的最后,温祈挣扎着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污染到底是什么?” 刚问完,他就昏了过去,没有听见维尔特的话。 “谁知道呢……唔,或许只是某个更高维的生物或是某个神看完了觉得无聊,随手抛弃了吧。” 维尔特轻轻道:“总之,无论是书里,还是书外,都别再那么呆了。” 第62章 尾声 “人类历史曾出现过短暂的断层,然而神奇的是,我们曾共同在一剎那的时间里死亡,又在一剎那飞速复生,所有人都获得了短暂的永恒,然而没有人记得是为什么,也没有人能解释为什么一夕之间所有异种都消失了,留给我们的只剩下荒芜边际的废墟和未解的迷题。” “相比于时间、宇宙、世界种种抽象的概念,人类存在期限实在太短太短,我们没有足够的经验和理论证明那究竟是一个神奇的梦,抑或某种未知力量所激发的幻觉。当人人从黑暗中苏醒,再次看向这个世界的时候,会觉得自己活在自由的真实中,还是仍在梦里?” “女士在这一轮大选中再次获得断崖式的选票,她能成功的原因,正是竞选时那句‘让人类基因重新被世界接纳’。而她上台之后种种大刀阔斧的改革的政绩,也表明了她去腐纳新的政.治决心。” “如此种种,落入低谷的人类似乎寻找到了新的生存之路,正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对此,将军您和您所统帅的军方以后有什么打算?” 话筒越过了线,几乎要怼到柏合野下巴上,周铭想出声呵斥,却见柏合野轻轻抬了下嘴角,低头看着面前比自己挨一个半头的记者,接过了话筒。 他声音优雅磁性,带着熟悉的调笑,漫不经心道:“这个问题涉及机密,不予回答,不过我可以和你聊点别的。” 记者跃跃欲试地看他,小本捧在手里,似乎打定主意要把他的每一句废话奉为圭臬。 柏合野撂下眼皮,站在他正对面兴致勃勃正准备记笔记的记者却突然发现,这个人的笑意并没有达到眼底。 他的笑像是被画上去的,带着报纸上刊登的那种标准官方式的敷衍,眼睛黑沉沉的,一旦对上,就仿佛被兜头泼了一桶凉水。 柏合野并没和她怎么对视,注意到记者的紧张,他体贴地别开了目光,回答:“我作为一个常年外勤的少将,对于这件事现在只知道,我要失业了。” 他以往最多的任务就是出野外将迁移的陷落地往外推,现在没有异种,也就没有陷落地了。 基地自然也不会再随便派他出差,对于柏合野而言,或许日后军部要重新洗牌了。 女记者愣愣地看着他撂下这么一句话,将话筒塞回去就扬长而去了。其他记者蜂拥而上,把这名记者挤到了外围。 柏合野游刃有余地应付着麻烦的人群,女记者却莫名觉得,他似乎并不开心。 有某种沉甸甸的东西压在他身上,他和那个东西,像两片在光下紧贴着,乍一看几乎无法分开的影子,抹不开,也分不掉。那是别人所无法理解、无法感同身受的痛苦和思念。 而军方的猎人们突然发现,他们的主心骨居然变得神龙见首不见尾起来。 平时不排值也不巡逻的时候,其他人根本找不到柏合野的身影,有人说在主城广场见过他,有人说在研究院附近和他搭过话,有人说他在城墙上,还有人说,将军不在基地,深夜策马去旧岗哨视察工作了。 猎人四处寻人,哪都找不到,去问利维他们,也是一脸懵。 谁都不知道柏合野每天在干什么,又或许他什么也没干。 第89章 “浪费生命”是时下最诟病的标签之一,然而没人敢这么说柏合野,私下议论的也很少。因为柏合野在过去几场大战役里都付出过无法挽回的牺牲,甚至有谣言说他在最后一次失去了他的爱人。 其他人嗤之以鼻,嘲道编瞎话也请有点谱,合伙把传谣的那人集体围殴了一遍,被赶来的巡逻队员安娜一手一个隔开了。 对了,几年过去,安娜现在开始抽条了,比基地其他营养不良的孩子都高一些,骨架拉长,肩膀也宽了一些,头发在脑后束了一个利落的高马尾,人也稳重了不少,至少不咋咋呼呼了。 但南希还是坚持不肯把她收编进自己的队里,即便安娜锲而不舍地和柏少将打了无数次报告。南希给出的理由非常言简意赅:她太烦了。 安德烈领了一个类似于探险队长的活,招兵简介是请拥有基地最大书店的大胡子老板写的,排版看起来就像免费旅游海报一样。许多新兵蛋子受了蒙骗,接二连三加入,结果跟着出野外就是风餐露宿,吃糠野菜,纷纷向主城的女士写投诉信,控诉猎人虚假营销。 安德烈倒是适应良好,他皮糙肉厚无所谓,屡屡深入各种危险的地方,给远在基地的利维寄了许多具有极高研究价值的样本。 人们在漫长的时间冲刷下,生活渐渐回到正规,基地像一个重新修复好的大型机器,在众志成城下缓慢复苏着。 这是琐碎的,幸福的,充满细小麻烦或者烦恼的正常生活。曾经的人类梦寐以求的正常生活。 柏合野看起来也是能说能笑,依然具备极高的嘲讽技能,甚至还加强了不少,把利维气的几次三番作势要写辞职信。 当然,没有真的辞职,因为女士大力发展军工,工资福利高的吓人,他舍不得钱。 但偶尔,利维也会觉得柏合野这种情绪下掩盖的似乎是更严重的精神问题,他把自己伪装成了看起来很正常的人,可内心深处,却仿佛怀揣着一个不能对别人述说的秘密。 柏合野常常会看着某样东西发呆,有时甚至只是一块因为粮产提高而基地不再贩卖的黑面包。这个秘密长久地压在他心里,每想起一次,便是一阵钻心剜骨的剧痛。 有一段时间,他的症状甚至严重到了利维每天都在忧心他会不会注□□神类禁药来麻痹自己的程度。百般试探无果,柏合野也常常说一些他听不懂的话,于是,利维请来了基地著名神棍——教父来看病。 教父只瞅了一眼,就神神叨叨下了定论:“是心病,是心病啊。” 柏合野瞥了他一眼,又瞥向利维:“你找他来干什么?” 教父呵呵:“虽然不知道你心里有什么过不去的,但还是趁早放下吧,一些事不可能再重演,正如有的人已经不会再回来。” 柏合野一惊,狐疑地抬眼看向他,见教父依然是那副传教一样念念有词的神态,明晃晃打着招摇撞骗的架子,又垂下去。 他眼里没有失望,只是一种木然。 以及……某种在剧痛之后怀揣着庆幸的快感。 秘密说不出口,但他也不想放下。 利维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再后来,等基地的秩序基本恢复正常,柏合野拒绝了女士的升官受赏,在她冷淡的注视下把挑子一撂,说不干就不干了。 他离开了基地,谁也不知道他去哪了,就像当初那个莫名其妙失踪的维尔特上将一样。 柏合野去了很多地方,曾经有某个小家伙也和他一样走过的地方。那么脆弱的身体,那么无助,却偏偏执拗的很,认定了要做的事,就一定要做到。 找了很久,很远,却依然找不到想要的左证。 如果换作别人,或许就会想,那些记忆会不会只是自己做过的一个比较清晰的梦,那个人会不会只是臆想出来的,不存在的人。 但柏合野从没这么想过,他崩溃过,也心如死灰过,但从没认为温祈是不存在的。 这种坚定的信念成了一股绳,生拉硬拽地逼着他往前走。 柏合野踩住自己的影子,就像迭合了曾经到过这里的人的脚步,他慢慢蹲下身。 心口的位置传来微微的热意,他在西沉的落日下坐了很久,久到注视着太阳的眼睛都酸涩了,轻轻眨了一下。 影子也随之消散了,柏合野一个人站在看不见来处与去处的黑暗中,轻轻抬了一下手。 然后,十指收拢,握住。 手背上漆黑的铁护腕随着他的动作轻轻作响,裸露在外的拼凑零件一个个不分彼此地挤在一起,却又能互不干扰地运作。 柏合野卸了力,一瞬间,他不知道自己现在究竟是清醒还是昏睡,眼前雾沉沉的一片,身体软的像是棉花做的,浮沉在混沌中。 再抬头时,原本空荡的前路上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他静静地注视着柏合野,好像在好奇他正在看什么。 柏合野的呼吸一滞。 骤然涌上来的狂喜席卷了他,柏合野近乎迫切地往前走了几步,一把拉住了那个人。 温祈仰起头,他低着头。 静默良久,久到柏合野再开口时,嗓音是压抑不住的颤抖:“……找到你了。” 温祈没有动作,柏合野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任由那阵酸楚弥散在自己的四肢百骸里,手上的力道却放轻了一些。 他声音低低的,像是怕惊扰到什么,对面前的人说:“你要去哪,我跟你走吧,好不好?” 他的语气不是恳求,似乎只是在陈述一件理所当然的事,带着满心欢喜的期待。温祈摇摇头:“你不要基地了吗?” 柏合野笑了一声:“基地不需要我。” 温祈撇撇嘴,赌气似的:“我也……” 柏合野轻声打断了他:“我需要你。” 温祈还没说话,柏合野又接着说了下去,像是生怕温祈拒绝一样,恨不得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我下一次需要做什么才能见到你?”他回忆着刚才的情景:“是必须变得很累?还在卡住某个时间地点,才能再进这个地方?” 温祈再次摇摇头。 柏合野的脸色一下变得惨白,他仿佛从万丈高空一坠而下,摔的粉身碎骨,痛不欲生。 突然,温祈踮起脚,吻住了柏合野的唇。 柏合野个子很高,人群中一眼看去就是鹤立鸡群的存在,温祈每次吻他,都要努力让自己抻的很直。 柏合野一愣,数秒后,他抖着手,没出息地弯下腰反抱住了温祈。一吻结束,他跪了下来。 温祈吓了一跳,柏合野摆手:“腿软了,让我缓缓……” 他声音听起来真的很虚弱,温祈连忙拉他,柏合野却顺势拽住了他,天旋地转,以一种保护者的极度占有姿态拥住了他。 不知什么时候,周围变回了普通的平原,就像柏合野曾经独自度过的无数夜晚一样,只是这次,他等到了想要的人。 温祈感觉自己的脖颈上滴落了湿润的眼泪,他原本存在心里的气一散而空,软的一塌糊涂,顺毛一样拍柏合野的后背。 然后说:“别哭啦。” 柏合野伏在他身上:“我爱你。” 第90章 “嗯。” “我很想你。” “嗯。” “我很想你。” “我知道啦。” 顿了一会,柏合野又说:“对不起,当时把你一个人丢下了。” 这个话题勾起了不好的回忆,温祈似乎有点抗拒,别过脸,柏合野却搂的更紧了。 他剖开心腹,没有将自己失而复得的不安和惴惴表露出一丝一毫,温祈想推他,柏合野却强硬地说了下去:“在第一基地,我在你怀里死掉的时候……很恐惧。” 温祈慢慢停下了动作,他说:“恐惧什么?” “你,”柏合野蹙了蹙眉,似乎被这个字眼刺了一下,却还是道,“我想啊,你一个人,和我们不一样,活的那么久,没有人知道你究竟经历了什么,也没有人能听懂你想表达的东西。你踽踽独行,像生活在另一个时空,会不会害怕?会不会孤单?会不会觉得这个世界毫无留念,再也开心不起来?” “当你害怕的时候,有没有人能和你同行;孤单的时候,会不会有人听你说话。”柏合野埋首在他颈间,闷闷道,“有时我很庆幸,能独自承担这份痛苦。” 温祈说不出话。在这之前,他一直有种自己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感觉。如今,被世界排斥的人又多了一个,他们并肩同行,如梦方醒。 温祈忽然说:“既然道歉了,就要守约。” “当然,”柏合野与他十指相扣,额头相抵,明明是笑着的,语气却郑重到重于千钧,“柏合野不会再丢下温祈,就算是死,手也不松开了。” 温祈“嗯”了一声。 他说:“研究院的时候,我曾经在你身体里种下了一个东西,记得么?” 柏合野:“记得。” 他又问:“所以那是什么?” “那是我的‘信仰’,我猜,可能是它让你没有忘记我,”在柏合野温柔的目光下,温祈微微眯起眼睛,笑起来,“它也是……也是我的‘种子’。” 一颗,新的种子。 第63章 番外 “如果末世再度降临,你会选择做些什么?” 温祈窝在柏合野的怀里,一边剥糖,一边伸头过去看他手里的日报。 这个醒目的标题大咧咧摆在最上方,记者尽忠职守地罗列了不同被访者的回答,说什么的都有,在温祈看来,能归结为两类: 一类是“选择从容赴死”的,一类是“拿着攻略干他丫”的。他皱眉捏着糖,居然真就这么思考起来了。 糖是利维前不久用新培育出的植株汁液和糖精结合在一起造出来的,据说营养价值非常高,但味道实在太甜了,因此市面上没什么人买单,利维就扎了一大捆一股脑给他们送了过来。 剔透的糖纸反射出淡淡的彩光,印在温祈白瓷一样的手指上,衬的他的指尖几乎像是透明的。 半晌,温祈仰起头,对上方的柏合野不解道:“为什么人类总喜欢在和平的年代做这种可怕的假设?” 柏合野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下意识翻过好久没动的报纸,鼻腔里疑问似的轻“哼”了一声。 温祈抬起手把糖喂给他,然后用掌心托着他的下巴抬上去——他也没指望柏合野能发表什么看法,因为少将最近总是对着他走神,时常显得心不在焉的。 柏合野回过神,轻咳了一声:“吃饱了撑的吧。” 温祈若有所思。在他身后,柏合野的耳朵火烧一样的红了起来。他表情还是冷冽而正经的,只稍稍一垂目,便能看见怀中人柔软头发下如烈阳鎏金似的眼睛。 再往下,是沾上糖汁而看起来分外甘美的唇瓣,向衣领蜿蜒而下的脖颈,以及小心而珍视地挂在的勋章,冰冷的质感与绒绒的毛衣形成鲜明反差。 口中的糖甜的发苦,柏合野目光灼灼,喉结微滚了一下,将融化到半软的糖块咽了下去。 温祈腰还是酸的,他翻了下身,侧躺在柏合野怀里,低垂的脑袋露出后脖上的一枚新鲜的吻痕。柏合野的目光更沉了。 在温祈毫无所觉的时候,柏合野几乎用尽了所有毅力才克制住自己,再开口时,声音艰涩:“一会要出门么?” 温祈不知怎么有点蔫蔫的,没什么力气地抬抬手:“去做什么?” “利维给我来信说,他们折腾了一个什么研究组,最近要到这附近来,”柏合野小声说,“他们手里肯定有不少好东西,想不想去看看?” 温祈不想动,他想和少将再温存一会。 他玩似的用手指剥着柏合野的衬衫扣子,解开又系上,系上又解开,玩的不亦乐乎,又凑上前吻了下少将的侧脸。 又亲了亲少将的衣领,勋章坠下,撞在柏合野胸口,闷闷一击。 就这样黏黏糊糊地蹭了一会,柏合野突然没头没脑地说:“我当年在军校时,每一次实践课都是满分。” 温祈疑惑地抬起头。 “你知道为什么吗?”柏合野微微前倾,指尖向下,虚虚盖到了温祈的腹部,在他的肚皮上悬停下来,却没有真的碰到。 柏合野嗓音带笑。温祈被摸了肚皮,像一只被安抚过的猫,软软地抱住了柏合野的胳膊,顺着他的话问:“为什么?” “因为我总能在半秒内找到异种的弱点,”柏合野慢条斯理地说,“我动态视力不错,也可能是天赋异禀,总之这一点上从未失误过。” 温祈紧张地捂住自己的身体,却基本没什么反抗力——他守住了裤子,没防住上衣。 柏合野的手在他小腹上轻轻按了按,只浅尝辄止的一下,温祈就顿时软了下来。他没什么底气地反抗道:“不要了……” 声音带上了哽咽。属于人类的心跳在他耳边搏动,温祈被吸引一般不由自主贴了上去,眼睛湿漉漉的,“恨死你了。” 最后,柏合野还是放了利维的鸽子,并在双方距离靠近接上通讯信号后,听着对方骂骂咧咧的声音,安然放下了电话筒。 反正他们居所不定,利维就算凭借信号波动知道他们就在不远处,也找不过来。 温祈对他说:“我要吃了你。” 空气里仿佛多了说不出的什么,绕着圈地缠上了柏合野,像是糖的味道,又像是甘冽的香气。 但自从柏合野再次找到温祈后,他没有再在小家伙身上找到一点异种的特征——除了那双眼睛。 柏合野心中突然升起了一股剧烈的恐惧,像是想要确认什么一样往前,坐在了床边。 身体触碰到温祈,撩开他汗湿的头发,半晌,柏合野才说:“好啊,任凭处置。” 温祈为了表明他说到做到的决心,当即抓过柏合野的手腕,恶狠狠咬了一口。 忽然,柏合野“嘶”了一声,听起来似乎真的很痛,温祈一惊,连忙松开,举起来才发现只有一层浅浅的牙印而已,连皮都没破。 不怕血不怕伤的柏将军收回胳膊,看了眼他那不值一提的小伤口,低笑了一声:“逗你的。” 然后,在对方的注视下,他凑近温祈留下的牙印,在自己手腕上相同的位置咬下。 一点没留力气,手腕登时见了血,柏合野却连眉毛也没皱一下。 第91章 温祈被他不要命的自虐吓了一跳,挣扎着要撑着酸软的胳膊爬起来,被柏合野轻轻按下。 他看着自己的伤口,像是看着某个不知名的寄托,沉默许久,才下定决心似的开口:“你回来之后的这段时间,我……始终惴惴不安。” 温祈瞪大眼睛看着他。 柏合野说:“我不能确定,这究竟是不是一个梦。事实上你根本没有回来,而我此刻脱水躺在戈壁上,自己编织着这一段美好到不像真实的梦境。有时我怀疑我疯了。” 温祈嘴唇翕动,却听柏合野道:“你也觉得我不正常是不是?” 他喉头发涩,不知是心更疼,还是手更痛。 “咬我吧,”最终,柏合野凑近温祈,却没有更近一步的动作,长叹了口气,“咬我吧。” 温祈偏开头去。 他眼里蓄上了泪水,缓慢地、颤抖地质疑道:“将军,你觉得我不是真的吗?” 柏合野没说话。 温祈说:“你觉得我是你臆想出来的人吗?我们所经历的一切,你对我说的话,我对你说的话,都是假的吗?” 柏合野垂目注视着他,眼睛里是说不出的悲哀。 温祈愤怒地锤了柏合野一拳,然后,他猛地坐起身,推倒了比他高一个头的柏合野,趴在他身上,咬住了这个人颈侧最危险的软肉。 僵持半晌,却还是没能像将军一样狠心,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 他提高了声音,一边哭一边骂道:“明明、明明让我这么疼。” 放在以前,他从不会有这样激烈的情绪,而现在,他的感情在柏合野的小心经营中一点一点外放,在润物细无声里变得清晰、明显、生机勃勃。 柏合野愣了一瞬。 他胸口微微起伏,终于主动提起了他们始终心照不宣不敢说出口的话题:“我走后,你花了多长时间找到的答案?” 平复片刻,温祈说:“没多久。” 额头相抵,柏合野问:“恨我丢下你吗?” 温祈:“有一点。” 柏合野笑了出来。温祈听见他的声音带着微微的鼻音。 他说:“我的心肝,我的骨中骨,肉中肉。” 此刻,他如梦初醒,感觉自己终于实实在在握住了心上人的手。 启明历第四年,此刻人影寂静,鸟雀噤声,相抵搏动的心跳仿佛成了天地间最后的绝响。地平一在线浅淡的光尚且没有压过黑幕下的星月,却已有喷涌而出之势,直指启明。 而这一件小屋里的点点星火,倒更像是大厦将倾之时勉力撑起的浮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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