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话同人] 就你叫杨戬啊》 第1章 [bg同人] 《（神话同人）[封神]就你叫杨戬啊》作者：昭廓【完结+番外】 本文文案： 敖闰是闲散的西海龙王，她看上了一个失忆青年。 青年仙风道骨，清贵出尘，会主动为她系上腰间的环佩，再悄悄红了耳尖。 他们一同游猎、泡温泉、守岁火。烟花盛放时她直接表白，他垂下覆雪的睫羽，轻声答好。 可大婚在即，青年却意外露出三尖两刃刀—— 他是杨戬？ * 童年初见，青年时重逢，杨戬难以忘却敖闰的身影。 他的执念是将她从泥土里救出来，可他无论多少次穿越时空回到过去，也不能成功。 天尊道，杨戬肆意妄为，若不悔改便让他永不见天日。 杨戬静默片刻，面对元始天尊出现过的位置，端端正正地执刀下拜。 “弟子问心无悔。” 【温润钓系真君x傲娇直球龙王】 1.本文私设西海龙王为女性。杨戬采用《二郎宝卷》设定，为云花女与杨天佑独生子。 2.非常规古言，涉及现代理念，开脑洞，全都为了谈恋爱，介意勿入。 3.短篇小甜饼，1v1，he。救赎向，多周目重生，主线是五周目，前几周目有点小刀。 内容标签： 前世今生 封神 日常 傲娇 钓系 神话传说 主角视角敖闰杨戬配角哪吒精卫黄天化 其它：摩昂，小白，孙悟空 一句话简介：真君为何装失忆？ 立意：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 第1章 昆仑山。 杨戬慢悠悠行走于山道。 他身着淡黄色道袍，容貌威严鲜明，举动雅静，若有所思地望着山间的云雾。 封神战后，诸神归位，唯独杨戬及师兄弟仍随师父修行。 他向来负责跑腿的活计，这次也是，师伯南极仙翁吩咐他去借来扶摇琴。 扶摇琴是女娲娘娘用神树若木所制，补天后赠予西海龙王敖闰。天庭秩序初定后的首次蟠桃大会，势必以这琴先奏仙音。 师伯捋捋胡须，和蔼道：“杨戬，此行务必谨慎，不可惹怒龙王。否则，她怕是不会轻易将宝琴借与我等。” “弟子知道。”杨戬领命而去。 李哪吒闲得无聊，满山头乱晃，恰见杨戬离开玉虚宫，立刻追上来喊道：“杨师兄，你这是去哪啊？” 杨戬闻言，带点笑意回答，声音清润低沉：“哪吒，我这是去——” 他忽然停住，额间的竖眼波动，挑眉摇摇头：“无事。” 师兄卖起关子来真叫哪吒目瞪口呆，他用火尖枪的长柄点地，敲得山道几乎要开裂，“到底什么事啊？” 杨戬负手而立，等哪吒好奇得不行才开口：“南极师伯派我向西海龙王借宝。” 哪吒瞪大眼睛，提起火尖枪道：“西海龙王？借宝？我替你前往。” “不必。”杨戬话音未落，借土遁术而去。 哪吒一眨眼他师兄就没影了，唯恐让他追上似的。他不甘示弱地踩上风火轮，也奔向冀州。 冀州转瞬而至。 杨戬自遁光中现身，静立等待哪吒。他垂下睫羽，忽地看见自己这身道袍，不长不短，已经浆洗得褪色。杨戬略一思忖，施法换成天青色道袍。 不多时，哪吒赶到，想再往前却教杨戬拦住了。 杨戬肩宽背阔，姿态一贯闲散轻松，此刻横臂竟然有些隐约的紧绷，似笑非笑道：“你就到此处吧。” 哪吒一愣，收起风火轮，将火尖枪反手背在身后，不服道：“师兄怕我生事？放心吧，我肯定好声好气地借。” 杨戬不再阻拦，当先带路，也不知道信没信。 冀州渊谷，茂林深处，水光接天。 女子身披白露坐于夜间的潭边上，膝上横着古朴的瑶琴，膝下沁在水中化为黑色的龙尾。其境过清，她浑然不觉。 两个青年自对岸来，扰散了飞鸟与游鱼。 红衣青年皓齿朱唇，眸中带着杀伐之气，手执长枪对她施礼道：“龙王，我等是玉虚宫门人，奉师命前来，求取至宝扶摇琴。” 西海龙王一味拨弄着琴弦，指尖溢出飘渺空灵的声音。她没说借与不借，只缓缓问：“你是哪吒？” 哪吒抬起头，不动声色地说：“龙王还记得我。” 当年哪吒杀敖丙，陈塘关四海龙王齐聚，他剔骨还父割肉还母，自是生死大仇。 无论是女子黑衣立于三龙之间的睥睨神色，还是哪吒的壮烈身死，都是极难忘却的画面。 然而封神之战后，哪吒早已不是当初杀星降世的暴虐脾气，更何况这位龙王于他们冀州百姓有恩，所以他还能平和礼貌地继续周旋，“龙王容禀——” 谁料西海龙王直接扭过头去，黑发辫子甩飞又垂落，侧脸有些冷然的傲，“不借。” 哪吒：“……” 他求助似的看向杨戬。 杨戬仍站在原地，但他似乎已经消失了。他呼吸溶于天地间，身形隐在月色里，安静地凝望着月色下水波弥漫的渊谷和渊谷中黑色的不祥身影。 哪吒终于察觉出师兄这一路的怪异，他又不懂个中原因，心道他们可能也有仇吧，就提起火尖枪刺过去试图“以理服人”。 “师命难违，龙王见谅。” 龙王拨弦，那琴声与刚才的弹奏截然不同，凛冽携万壑松涛来，卷得哪吒连连后退。 扶摇琴毕竟是女娲娘娘的法宝，哪吒自己很难对付，他不得不回头唤醒神游的杨戬抄家伙。 可杨戬已顺着刚才的琴音松涛，如玉山倾倒在岩石上。道袍沾染青苔泥土，他三眼紧闭，仿佛失去了意识。 哪吒：？ 堂堂真君，说晕就晕？ -------------------- 关于写西海龙王在冀州的依据： 1.《女娲补天》记载，女娲杀黑龙平冀州，西海龙王是黑龙。 2.西海是青海湖，面积上无法与其他海相比。 3.《西游记》中多次出现西、北海龙王混淆的情况。白龙敖顺时而是西海龙王，时而是北海龙王。 本文大概就是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非常规古言，含现代理念，全是为了谈恋爱，啾咪！ 第2章 敖闰坐在桌案后，撑着脸颊，手指绕着腰间瑶琴的丝绦转啊转，偶尔抬眼望向榻上的青年。 那青年昏迷不醒。他身形极高大，榻上仅能放他半身及胳膊，长腿垂下搭在地面。这般随意的姿势也不损其美色，反而添几分禁欲。他额头有一线竖眼，陈旧的青色道袍显得他仙风道骨，是犹如霜雪作容的清俊郎君。 敖闰的目光凝住一瞬，停止转丝绦，又摆弄起桌案上的笔架。 她是生于往古之时的黑龙，曾跟随女娲补天，以真身填平塌陷的冀州大地。 自此她长埋于泥土，世间万物在她身上繁衍生息。 天庭封敖闰及兄弟为四海龙王，她是西海龙王。但因她无法离开冀州，所以由弟弟代为掌管西海。 屋内安静许久，青年揉着脑袋起来。 他坐在四尺见方的青石榻上，左右是狰狞的青铜兽纹花瓶。他对面竹窗前，敖闰正垂眸看着书简，广袖搭在规整厚重的桌案，背光的身姿如水墨晕染。 第2章 他活动活动筋骨，衣摆自榻上垂落，褶皱涟漪归于平静。 敖闰听见声音，放下手中的竹简，淡声道：“醒了。” 屋内并未熏香，可却有山间草木的清苦气息离她愈近。 青年直直地走向她，眸光不肯放松半分，阴影将端坐的她笼罩，语气因过于严肃而有些低哑：“不知姑娘是？” 敖闰敛眉，没明白这是个什么走向。 这青年来向她借琴，居然问她是谁？ 敖闰不理解地问回去：“你又是谁？” 青年离她很近，眼中似有山色翠微，他轻声道：“我不记得了。” 敖闰定定地衡量着这话的轻重，按住挡在她面前的青年，示意他回到榻上去。 “稍等。” 敖闰波澜不惊地走出屋，屋外是堪称混乱的院子。院中许多果树和花草，都有些年岁，长得粗壮又茂盛。熟透的果子落在地上，无人问津，竟也不腐烂。 哪吒坐在树下的石桌前饮茶，时不时有果子邦邦砸他头上。 他捏着拳，忍住了一枪挑翻果树的冲动，艰难地跟敖闰打招呼：“龙王。” “你哥失忆了。”敖闰干脆利落道。 哪吒：…… 藕藕无语。 他不知道该先解释杨戬不是他哥，还是该先解释杨戬不会失忆。 杨戬有九转元功护体，岂能轻易把头撞到失忆？ 哪吒的话都堵在一起，就只把茶盏搁在石桌上道：“哦。” 敖闰疑惑地重复：“哦？” 哪吒双手环胸，迟疑道：“你小心点吧。” 杨戬虽然相貌堂堂，但也是战场里厮杀过来的，深谙何谓兵不厌诈。捉拿土行孙时，他扮作宫妃欺骗土行孙的感情。如今为取得扶摇琴，他怕不是又要装失忆欺骗西海龙王的感情。 毕竟杨戬出名的不讲武德。 哪吒自觉猜到了真相，更不好多说，只能隐晦地暗示。 敖闰明显没跟上他的思路。 她堂堂龙王，法术那么高强，法宝那么厉害，打失忆年轻道人有什么问题么？ 没有问题。 龙龙自信。 哪吒老成地叹口气。陈塘关在冀州，他们家能够安身立命，还多亏敖闰的脊梁撑起这片土地。 当年四海龙王齐聚，是因为有她，哪吒才愿意以命抵命。不然来十条敖广，哪吒也不放在眼里。 说到底他们也没什么交情，最多能平和地聊两句。哪吒提示一下就起身道：“那我告辞了。” 敖闰颔首，见他直接迈步向院外，忽然反应过来：“你哥还在里面。” “你打的，你负责。” “啊？” 哪吒踩着风火轮去得那叫一个快，徒留敖闰立在院落中愣怔。 院中肆意生长的野花野草和果树，已经半开灵智，正在挨挨挤挤地看她的热闹。 “这个小郎君可真漂亮呀。” “对呀对呀，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再来。” “嘻嘻嘻，龙王年纪大了，反应速度都变慢啦，留不住小郎君。” “胡说，龙王屋里还有一个呢。” 敖闰清清嗓子，吵嚷的花花草草安静下来。她有些头痛地走向自己的小屋。 杨戬已经先一步出来了。他修长的手指推开木门，略低头以免碰到门框，露出额间望之俨然的天眼。 敖闰双手拢于广袖中，沉稳道：“你弟弟先行回山了。不用担心，我会想办法治好你。” 杨戬看起来完全不担心，也没有失忆后的慌张不安。他笑道：“那就劳烦姑娘了。” 敖闰落座于石凳，手指搭上茶盏，沉吟道：“不如你先想想你的名字。” 杨戬毫不犹豫地摇头，神色坦荡如霁月光风：“我想不起来。” “也许你是叫……”敖闰记得李哪吒有两个哥哥，她在心里搜寻那些孩子的名字，“金吒、木吒或者水吒？你觉得哪个亲切？” 杨戬微笑：“都不亲切。” “怎么会，难道你不是哪吒的哥哥？”敖闰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 她下意识以为两人是兄弟，现在想想，也有可能是师兄弟。 玉虚宫三代弟子众多，敖闰并不全然清楚。 “罢了。这并非最紧要的，我先带你去东海，那里有好些灵丹妙药，或可使你恢复记忆。” 法宝造成的损伤，凡间医者无法治愈。敖闰直接将目光转移到自己大哥敖广身上。 敖闰把茶盏向空中一泼，金黄色的茶汤倏然变为澄澈的清水。她没有回头，随意伸手揪住杨戬的衣袍，领他迈进水中，借水遁去往东海。 杨戬顺着惯性，与她的蝴蝶骨有短暂的触碰。他再睁开眼时，已至东海之滨。 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此刻海滨仅有她们两人。 敖闰抬手，指尖一点法术的微芒，虚虚将自己辫子上的丝线解开，引到杨戬的腕上环绕着。这丝线是避水金丝，可在海里护他周全。 “去吧。” 东海与冀州毗邻，敖闰最多只能站在属于冀州的海岸，不能深入东海龙宫。所以杨戬要独自下海。敖闰传音给敖广，让他尽心治治这青年的脑袋。 “好。”杨戬从容不迫地前往海底，海水如琉璃，他亦如琉璃。 东海龙宫瑰丽堂皇，檐牙高啄。 杨戬走在水晶铺成的通道，道旁珊瑚碧树，鱼儿在其间嬉戏。明珠悬在不远的龙宫顶端，始终照亮黑暗的深海。 他轻按金丝，海水自发地在他面前分散，卷动几只茫然的落龙子（注）。 巡海夜叉得到东海龙王的吩咐，迎上来为杨戬引路。他的肤色蓝得比染料还夸张，獠牙贴着下巴，身上几条飘逸的布料，露出发达的肌肉。 杨戬从容地跟随，见了水晶宫这些奇珍异宝，神色也无波动。 东海龙王敖广着青色王袍，穿金戴银，蓬松的胡须顺着水流摇动，腰身臃肿。他从华光璀璨的宝座上起身，正要开口，定睛看到杨戬是个都美的郎君，额间又有竖眼。 这？ 这怎么像清源妙道真君？ 敖广朝见瑶池金母时，曾见过她年幼的孙儿杨戬。后来听闻杨戬投身玉虚宫，在封神中建立不世之功勋。这时节封神事宜已毕，杨戬应当在山中修道。 敖广再回想妹妹口中的道人求琴，豁然开朗，这必是杨戬无疑了。他请杨戬上坐又献茶，口称真君。 杨戬接过茶，略歪头，眸中饱含深意并不应声。 敖广忽然记起。 等等，他妹妹是不是说把杨戬弄失忆了？ 敖广的金冠都吓歪了，他猛地直起身，向天拱手道：“真君，此事非同小可，待我进表上奏，定给真君交代。” 他也不把备好的丹药给杨戬了，这事他管不得。敖广甩动衣摆，大步就要出宫。 杨戬坐着没动，展臂之间，手握三尖两刃刀挡在敖广面前，刀柄落在水晶上的声音极清脆。 杨戬仍安稳地饮茶，从敖广的角度可见巍峨眉骨，凤眼下有些阴翳。 “老龙王，莫急。” 敖广后退几步，离那寒光刀刃远远的，圆鼓鼓的肚子不停起伏。虾兵蟹将都有些着慌，横七竖八地围上来。 第3章 “真君这是何意？有什么吩咐，但说便是！” 杨戬见敖广恼怒，挥手将刀刃朝下，引起海水阵阵翻涌，并不谦恭地道：“岂敢，老龙王只需按闰闰说的做。” 敖广差点咬到舌头：“闰闰？” 他那不假辞色的妹妹和这读来缱绻缠绵的名字有半点关系吗？ 敖广怀疑杨戬并非失忆，而是伪装成失忆逗他妹妹。 实在荒唐。 他放弃了上报天庭的想法，教龟丞相递丹药瓶给杨戬。他们的事还是让他们自己解决吧。 龟丞相身材高大健硕，周身骨骼坚硬，动作缓慢地捧着玉瓶走来。 杨戬没等他近前，就踏水离开龙宫道：“多谢龙王，灵丹我已服用过，再会。” 虾兵蟹将都发出不理解的声音：“丞相，丞相，这是怎么回事？” 龟丞相望向如释重负的龙王，慢吞吞道：“今日之事，不要再提。” 小虾二尺长的胡须抖了抖：“是。” 杨戬从波涛中走出，出尘的青袍未打湿半寸，见到她时，威严神色散尽，仅余丰神俊雅之气。 “恢复记忆了？”敖闰心不在焉地问。 “没有。”杨戬叹息。 杨戬颀长的身形挡住了她发呆的视线，敖闰纳闷道：“没给你吃灵丹妙药？” “无济于事。我不知来路，身似浮萍，也许以后只能依靠姑娘了。” 杨戬伸出手，腕骨上的丝线闪着金光，称得肌肤如玉，青筋脉络如河流。 敖闰盯着他皓白的腕，思及千年间来去的故友，心底顿时生出奇怪的念头。 “那你就留下陪我吧。” -------------------- 杨戬：碰瓷成功。 注释：古代称海马为落龙子。 第3章 杨戬去龙宫后，海天交接的那片青芒中，遥遥飞来文首赤足的小鸟。 小鸟乌黑的翅膀几乎要融入浓云，双目凛然直视敖闰。它的速度极快，瞬间就刮向她。 敖闰不闪不避，自腰间叮叮当当的环佩间挑出酒坛形的坠子。她支着腿坐下，酒坛落在沙滩上变为正常尺寸。 “精卫，这是我新酿的醴酒。” 精卫仰颈鸣叫，声震东海，独属于女孩的清亮讥讽落在敖闰耳中。 “敖闰，你还来找这老泥鳅帮忙？真叫人瞧不起。” 敖闰仿佛没听见，把酒放好便不动如山。 精卫往常对她提来的酒总无动于衷，这次却破天荒地合翅，叨开封口，低下小脑袋啄一啄，鸟喙砸吧砸吧。 “那男人是谁？我可不是关心你啊，我向来不喜欢你这样的面瓜。” 敖闰胳膊搭在膝盖上，双眸无悲无喜地颔首：“我知道。” 精卫一拳打在棉花上，憋闷得羽毛都炸起来，恰巧波涛汹涌动荡而寒光闪闪，她气道：“不理你了！” 精卫抛下敖闰，飞去西山衔木填海。 远古时代，女娃和敖闰是很好的朋友。后来女娃在东海出事，化作精卫鸟，情况就彻底变得不同。 精卫每次见到敖闰都冷嘲热讽，聊不到三句便不欢而散。 海风吹乱敖闰的黑发，她发呆望着大海。 海滨大团的黑云如饱吸墨汁的棉花，声势浩荡地滚来，不消须臾就会滴落暴雨。 杨戬走出东海，背对着滔天巨浪，立在敖闰前任由她凝视道：“又是雨天。” 敖闰莫名。 杨戬这样说，像他们是久别重逢似的。但他的容貌确实有些熟悉，她便当作故友又如何？ 敖闰没有再用水遁，选择与杨戬并行。她的衣袖鼓起，风托住她的脊背，凸起若梅枝般的肩胛骨，眉头压住了无边颜色，骨相线条利落，疏离神态比杨戬更像修道之人。 “我好像没有告诉过你，我名叫敖闰。我虽然是西海龙王，但只能在冀州活动。你若愿意陪我，我有一进院落可供容身。” 杨戬倾身郑重地望她，又轻轻移开道：“实在失礼。” “不失礼啊。”敖闰把从他腕上摘回来的金丝重新系在发间，手指白皙清瘦，眸光极淡然地回望。 她思量，若他真的在意礼数，也不是没有解决办法，“你长得挺好的，要不你直接做我良人吧？” 这样合理又合法嘛。 杨戬差点被风呛到，天眼刷地睁开，耳朵轮廓染上朱红色。 良人，夫也。 杨戬知道敖闰是认真的，她不会开玩笑，但他不知道她居然可以这么快就接受陌生的他。 敖闰坦率的态度让杨戬觉得，哪怕他真的答应，他们的关系也不会有丝毫的变化。 世人将成亲视为人生大事，杨戬也不能免俗。 杨戬平复呼吸，三只眼一齐闭上，简略道：“你再考虑考虑。” 敖闰见他好像在拒绝交流，不理解地蹙起眉。 暴雨忽至，杨戬没有金丝，又没使闭水法，瞬间就被雨打湿了。水滴顺着他的脸流淌到喉结，青袍贴着骨肉，描摹身形。他睁开眼，幽黑的瞳子映上雨帘里的敖闰。 敖闰清爽干净地在他身旁，拍拍他的肩，袍袖抡他一脸，“水遁回去？” 杨戬握住她的小臂，“不，走回去。” 敖闰和杨戬徒步从东海返回她在晋阳的家。 天下初定时，百姓安居乐业，敖闰从山中石潭进入人群里。 她在晋阳的小村庄买下院落，院里洒些她不知道在几百年前收藏的花果种子。 花果长得都很好，左邻右舍家的孩子常常会向她讨要些。敖闰本就不在乎，便任由采摘。孩子们的父母做了好吃的也会给她送来。 久而久之，大家变得熟悉。村民们都知道有个漂亮姑娘独自在村庄定居。 中年樵夫背着木柴下山，恰好见到敖闰，爽朗地问道：“敖家妹子，这是去哪儿了？” 他说着，注意到杨戬，“这小哥面生，不是我们村的吧？” 敖闰颔首，拢袖替杨戬回答：“吴哥，他是我在山里捡的。” 吴樵夫砍了几十年柴都没捡到过大活人，不由得觉得好笑，胡乱地附和：“捡的好啊，也是一条生命，带回家养着吧。” 杨戬轻笑着耸耸肩，听这话自己像小猫小狗似的。 吴樵夫把柴往背上推一推，边向前走，边回头跟他们说话：“取名字了吗？可不能没有名字。” 敖闰和杨戬同路，俱是俊美出尘，矜严庄重。不同的是，敖闰清冷坚韧，杨戬温润文雅。 “是啊，没有名字怎么行？闰闰替我拟个吧。”杨戬应声道。 好奇怪的称呼。敖闰忍不住又蹙眉，试图用严肃的神色打消他使用这个昵称的念头。 “怎么了闰闰？”杨戬笑问。 “行吧。” 敖闰冥思苦想地给杨戬取名字，直到走进院落，经过屋檐下的水缸，才彻悟道：“他是大郎，那你就是二郎吧。” “他是谁？”杨戬锐利地弯起眼。 敖闰停步，招手让杨戬来看。 水缸中有只小乌龟在游动，它约莫仅有巴掌大，龟足还有些虚化。 “他是我的龟丞相。” 大郎抻着圆头，露出豆豆眼，悠悠地和杨戬对视。 第4章 杨戬扶额。 “他很喜欢你呢。你们两个玩吧，我去李木匠那里定张床。”敖闰拂过水缸道。 敖闰既然决定留下杨戬，就不能总让他在榻上缩着。村东头的李木匠手工活很好，她的家具就是在那里打的。 敖闰将门后挂的篮子挎在胳膊上，打算顺道买点菜回来。 她很喜欢不用法术的生活，除了做饭，基本上都能搞定。 敖闰提着菜篮回来的时候，远远感受到院子里多出陌生的气息。 难道又是来借琴的？ 她在心里胡乱猜测，直到推开院门看见—— 庭中混乱的果子已经消失，花草不再歪倒。 有只白色细犬站在杨戬的腿边，垂着毛绒绒的大耳朵，黑眼睛规规矩矩地不乱瞄，很有礼貌的样子。 杨戬立在已经收拾整洁的庭院中央，给她介绍道：“这是我养的小狗，叫做哮天。哮天，打声招呼。” “汪汪汪。” -------------------- 注：“良人，夫也。”出自赵岐对《孟子·离娄下》的注释。 纯属娱乐，没有任何不尊重真君的意思（真诚） 第4章 “你好，哮天。” 敖闰弯腰跟小狗聊天，思维发散。好奇怪的道人，忘记自己的名字都没忘自己的小狗。 敖闰的院子彻底热闹起来了。 哮天的礼貌似乎只是片刻的装模作样，得到收留后就原形毕露。它最喜欢在花花草草中扑来扑去，所过之处草木精灵惊叫连连。 杨戬洗干净菜后在厨房忙活，时不时呵斥一声。 “哮天！” “嘤嘤嘤。”哮天趴下，眼睛贼溜溜地乱转，脸搭在爪爪上。 敖闰定制的床已经让李木匠搬来了，他喝两口水就摆摆手，带着满头大汗回村东头，翌日整个村子都知道敖闰这里多个郎君了。 隔壁的李嫂一直跟敖闰关系不错，她刚接完在塾里读书的孩子，就端碗腌鱼呼唤敖闰：“妹子，妹子！” 敖闰正要往出走，杨戬从厨房出来塞给她一碗冰冰凉凉的吃食。她仔细看来，竟是院中零落的果子削去皮、切成块，掺上菱角与碎冰做成的。 “这是什么吃法？”敖闰新鲜道。 “简易冰碗，这碗先送与邻居，我再给你做。”杨戬温声回答。 “好。” 敖闰走到院门口，让刘嫂进来坐。 刘嫂今年三十余岁，容貌艳丽，姿态娉婷。她将腌鱼递过去，在石凳落座，打量着忙碌的杨戬。 “我道是什么样的人物能留在你身边，果然是俊俏郎君。你这院里都大不相同了。你们打算何时成亲？”刘嫂打趣她，问道。 敖闰回忆起杨戬的态度，沉吟道：“不好说。” 刘嫂接过冰碗，目光流露出艳羡。她想把冰碗带回去给孩子吃，边起身离开边道：“这是他做的？哎呦，这般良人，又好看又能干，你可不能错过。” 敖闰送她到门口，附和道：“是啊是啊，各方面都挺好的，就是小点。” 刘嫂已经回自家院里了，突然反应过来敖闰的最后一句话，原地凌乱。 哪……哪小？ 敖闰的声音冷不丁在隔壁响起，吓得刘嫂差点把冰碗砸了：“我说年纪啊。” 杨戬再次扶额。 他们在院子里用晚饭，杨戬做的炒竹笋和青鱼羹，就着腌鱼，敖闰吃得很开心。哮天摇着尾巴在水缸旁转圈，被敖闰再三叮嘱不要吃掉她的龟丞相。哮天的舌头吐得更欢了。 “你能听懂吗？”敖闰严肃脸。 “汪汪汪汪！” 杨戬的床已经铺好被褥摆在外屋，和敖闰的床铺间隔着月洞门。被褥呈青黑色，是敖闰买的，比他在山中和战场上睡的要舒服得多。 亥时，敖闰倚在床头与杨戬交谈，竹窗透过的月光和夜明珠的光亮给她渡上层光晕。 “你应该上过战场，给我讲讲封神之战到底是什么样子吧。” 杨戬正在宽衣，闻言差点问出“你想听哪一段”这句话，他停顿半瞬，就如常解开腰带道。 “我不记得了。” 敖闰轻笑，笑声与他千百回梦中的声音重合，即便杨戬抽刀断水，也不能阻碍汩汩萦绕的思绪。 敖闰并不明白。 她摘下莲花冠，如瀑的长发连同龙王的威仪都沉入被窝。她白日里克制的结识新友的欣喜之情，在夜晚真切蔓延。敖闰开口，清冷万千春色。 “那你明天陪我打猎，二郎。” 敖闰听见杨戬清浅的呼吸中衔接着一句：“好。” 第5章 晴空万里，蛱蝶和蜻蜓花间飞舞，黄莺于树上自得啼鸣。 杨戬立在屋外，周身檐影微落，唯右手露在阳光下，如玉镀金，灿然的手指正绕来绕去地逗小乌龟。 小乌龟抬着脖颈，豆豆眼瞄准杨戬的指尖，迅速咬下去。 无事发生。 小乌龟吐出硬得像石头的指尖，苦着脸游走，划出长串的涟漪。 杨戬半倚着水缸，望向屋内忙碌的敖闰：“找什么呢？” 敖闰席地而坐，面前是由床底拖出来的黑色木箱。竹窗透过利剑般的阳光，照彻她周围浮动的尘埃，照耀得她玄黑裙裾上的暗纹也有鲜明色彩。 敖闰垂眸翻捡，随手将画卷、棋盘等等从木箱中抛出来，始终没找到她想要的，喃喃自语。 “我把弹弓和弹丸放在哪里来着。” 打猎怎么能没有弹弓和弹丸呢？ 敖闰千年之前曾叱咤山林，所过之处飞禽走兽闻风丧胆。只不过后来不再有人陪她打猎，她也少了年少时的心境，金弓银弹都不知所踪。 杨戬双手环胸，神采飞扬道：“我有。” 敖闰坐在满地零碎里，倏地回眸。 她见杨戬展开右手，自虚空中环握出修长的金弓。异常晴明的天空下，杨戬八风不动、道气昂然。 敖闰黑而沉的眼瞳映上毫光。 她重拾年少时的心境，大约是从遇见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开始的。 杨戬迈步进屋替她将物品收拢，手指刚碰到半散的绢画，就被那画中人吸引视线。 画中人是个小童子。他约莫四五岁，穿着粉色的桃纹仙衣，朱缨束着发髻，圆圆的脸蛋上有双极漂亮的凤眼，皓齿鲜唇，肤如凝脂。 杨戬顿住，眉间有些困惑，把目光转向其它绢画。 那一幅的小童子约有六七岁，已经长出小虎牙，笑意盈盈，怀里抱着新鲜的蟠桃。 杨戬沉默，蹲在敖闰身边，手搭膝盖，状似不在意地问：“这是谁？” 敖闰正在摆弄棋盘，转身时撞到杨戬的胳膊，她索性把棋盘交给杨戬，拾起绢画端详。 “这是云花的孩子，杨戬。” 杨戬手中的棋盘差点摔落，他忙将其装进木箱，将摸画卷又未摸，不确定地问：“杨戬……长这样吗？” 他怎么不知道？ 敖闰卷起画像也放进木箱，摇摇头回答。 “我也不知道。我刚认识云花的时候，她总因为想念孩子抹眼泪。我就按照她的形容在丝帛上画些小童子，她看着也很欢喜。” 第5章 云花女在太行山下，行动比敖闰还受限，终日对着石块，极是难熬。直到她有了敖闰送的绢画，想象着孩子慢慢长大，倒也有个寄托。 云花女回斗牛宫后也常常下凡来找敖闰玩，还带走好几幅画，如今敖闰这就剩两幅压箱底了。 “后来我倒是见过那孩子，比我画得还好看，不过现在我的记忆里只有我的画出来的模样了。” 杨戬凝望着她，一时无言。 敖闰又捡起几卷书、几颗明珠、两把剑和些机巧玩具，重新盖好木箱，推进床底。 “走吧！”敖闰拍拍裙裾，起身道。 杨戬好像从她的话里听出了雀跃的语气。 * 晋阳西山，翠色如流。白云栖在岭间，怪石倚在林下。雨过初晴，蘑菇从落叶中冒出，不请自来者穿梭过小径。 敖闰抬步登上一块玲珑攲斜的巨石，下裳的缀饰叮当轻响。她拂去遮挡视野的树枝，远眺寻找合适的猎物。 杨戬背着金弓，腰间挎着弹丸，左手提野兔和野鸡，气定神闲地跟着她。 哮天没精打采地在树根和草叶间嗅嗅，四条腿各走各的。 敖闰收回目光，恰好看见哮天的狗样，忍俊不禁，“你累了？” “嘤嘤嘤嘤。” “坚持住，哮天。”杨戬冷酷无情地说。 哮天道行尚浅，还不能口吐人言，不然它高低要控诉一番。 你们要不要看看自己走出去多远？几十里！这比当初武王伐纣日行的路程还多！ 敖闰大概懂它意思，索性在巨石顶坐下，长腿与裙摆垂落：“那就休息吧。” “汪汪！”哮天欢呼着卧倒。 杨戬将野兔和野鸡放好，也迈步到石头顶。萧萧肃肃，爽朗清举。他道袍拂过敖闰的后背，落座于敖闰身旁，手指将将搭在她腕边。 蝉鸣声聒噪，愈发显得他们的氛围幽静。 敖闰从腰际解下小酒坛，顺手举给杨戬，然后向后仰倒，枕在自己胳膊上，眼前是无边纷杂的枝叶和细碎天穹，恍然又是千年间平凡的某天。 杨戬接过了她的酒坛。 他拍开封口，半身如轮弯月，抬手将酒远远地灌进肚里，唇未碰酒坛半分，睫羽、脖颈都溅上晶莹的液体。 “好酒。” 不知何时，杨戬三只眼睛已全部睁开，俱是水波脉脉地望着她，半瞬不移。 “你不喝吗？” 敖闰收回酒坛，鲸饮几口，侧脸笔画锋利如剑气横秋。 她去够杨戬背上那张金弓，鼻尖泛起道者的清苦味，正符合杨戬这身青袍的模样。 “今天没打到好猎物。”敖闰把玩着金弓，不无遗憾地勾唇。 “明天可以再来。”杨戬温和道。 本来吐舌头休息的哮天，听到这话又开始哼哼，眼巴巴地盯住酒坛。 “哮天渴了吗？这个不行，我带你去找水喝。”杨戬笑道。 敖闰仍仰躺着摆弄金弓，教杨戬拉下来一同去寻找水源。 山林尽处，她们望见浑圆的落日向平芜西沉。白茫茫的蒹葭没有尽头，包裹着泥泞的土地和散布的池塘。 哮天当先扑进茂密的蒹葭丛，摇动大滴的露水，在泥沼中撒欢儿，瞬间就由白狗变成了黑狗。 它奔向池塘，可步伐越来越沉重，爪子陷于淤泥里以至拔不出来。 杨戬失笑，步履轻盈地走去，将哮天提起来送到水边。 哮天卷起舌头，啪嗒啪嗒喝得很快。 蒹葭萋萋，敖闰的黑发绕过白色柔毛，她望着水塘中的游鱼和宝石般的流霞，长靴不染尘埃。 哮天突然停住喝水的动作，猛地窜起来，甩着淋漓的水珠躲到敖闰身后。 池塘上，缓缓映出一对巨大的凤凰。 凤凰的翅膀磅礴又灿烂，所过之处，夕阳和晚霞都失去颜色。蒹葭忽明忽暗，似是日食初亏再复圆。它身后有燕雀等等百鸟跟随，上百声尖唳直冲九霄。 敖闰立在凤凰的阴影下，神色冷冽。 杨戬朗润的声音响起，其中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张狂。 “这才叫好猎物。” 敖闰耳边充斥着打鸣声，没有听清杨戬的话，她回眸问：“什么？” 杨戬已经将金弓挽在手里，静伫于万千羽翼振动的风中，凤眼微弯，似笑非笑地征询她的意见。 “打它们怎么样？” 他的弹弓直指矜傲的凤凰。 -------------------- 哮天：累成狗。 第6章 敖闰在凤凰华光下，顽劣的笑意漫至眉梢，仰头轻道：“打。” 这个字于杨戬而言却像金科玉律，他拉满金弓，臂膀肌肉发挥到极致，手腕青筋蜿蜒，瞄准遮天蔽日的瑞兽。 “打那只雄凤。”敖闰拂袖用法术隔绝混乱的气流，旁观道。 雄凤呈赤色，体型较大，世称赤凤；雌凰呈紫色，世称鸑鷟或紫凰。 敖闰和赤凤有点过节。 他们都是应龙的子嗣，曾共同生活在黄帝部落。 敖闰刚破壳时，还是只亮晶晶的黑龙崽。她正在努力睁眼，恰好赤凤路过，开心地将她吞掉。 母亲应龙找不到孩子，转头听见赤凤肚子里有声音，当场给他个大比斗。 赤凤哭唧唧地把敖闰吐出来。 算他小子吐的早，不然敖闰撞出来，撞他个肠穿肚烂。 龙族生来记事，这仇敖闰记了几千年。奈何她早早去西昆仑学道，学至中途又留在冀州，遇见赤凤的机会不多。后来她还听说赤凤的孩子金翅大鹏鸟喜食幼龙，想必是他遗传的恶劣基因。 敖闰想到这里，阴森森地道：“打下来，让我尝尝凤凰什么味儿。” 她话音落下，杨戬连发三枚弹丸。金弹势若流星，分别击中赤凤的双翼和脑袋，打得火花迸射。 空中瞬间光影缭乱，羽毛零落。赤凤下坠，仿佛炽热的太阳迫近地表，百鸟慌乱得像是一窝蜂。 敖闰笑出声来。她的双眸本有些阴鸷，此刻好似晴岚烟雨散尽后的明澈山水。 为了这笑声，杨戬期待赤凤重新飞起来，他好多打几弹让敖闰高兴。 赤凤振翅稳住身体，旋身迎向紫凰。 杨戬自口袋中拿出三枚弹丸，凝眉锁定目标。长弓将他的脸庞分割，半边明朗轻狂，半边沉稳肃杀。 金弹再次撞上赤凤，打得凤头向后弯折，整只鸟彻底跌落湖中，迸溅冲天的水花。 赤凤的火焰与池水相激，唰地腾起水雾。 杨戬透过氤氲雾气，见敖闰笑得开怀，倒是体会到几分昏君的感觉。 紫凰怒了。 她鸣叫铿锵嘹亮，遏止行云，紫色羽毛流光溢彩，俯视寻找捣乱者。 杨戬正待再打，忽然被敖闰握住手腕向后拉。 敖闰神采焕然，语气含着直白的愉悦：“跑。” 杨戬提着金弓，随着敖闰在蒹葭中奔跑，凤凰如乐曲般的鸣叫响在身后，风裹着绒毛擦过脸庞。 天色深蓝如鸢尾花，他眼前是敖闰泼墨似的身影，手臂上温热的触感蔓延。敖闰时不时望向紫凰，横波似的眸光流过杨戬。 第6章 他忽然觉得蒹葭丛太窄了，转眼就到尽头。 杨戬将哮天犬召回，同敖闰触碰参天大树，迈进年轮消失无踪。 紫凰发现她们失去身影，再次发出愤怒的尖唳。 敖闰和杨戬借木遁回到小院。她坐在石凳上，倒杯茶抵在唇边克制笑意。 “打得好！这可给赤凤留下阴影了。” 杨戬也落座，挥手将哮天放出来。狗狗刚露头就汪汪叫，急切地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敖闰凑近哮天，深沉地问：“你可知道为什么要跑？” “汪汪汪！” 敖闰点点它的小脑袋，支颐道：“紫凰是周朝的天命神明，如今周朝当兴，紫凰正在全盛之时，打起来麻烦。” “汪汪汪汪？” “天命神明身负一朝气运，若真出手伤到紫凰，也会反过来影响周朝。这是大因果，我们能避则避。” “所以赤凤可以打，紫凰不可以。” “汪汪汪汪汪！” 敖闰和哮天聊得投机，杨戬凝望她因为恶作剧得逞而喜悦的脸，沉默不语。 当失去自由太久，分毫的恣意都显得弥足珍贵。 亥时，敖闰准时入眠。 是夜无月，夜明珠也已经用罩子挡住光芒，室内比院中暗沉，竹窗传来树叶的沙沙声。 杨戬穿过月洞门，立在她床前。 他眼角发红，不知是否酒气还未褪尽。在均匀绵长的呼吸声中，他隔空抚摸她的脸，无声叹息。 “这次，我定然救你出来。” -------------------- 注：1.应龙：黄帝的神龙，龙族、凤凰、麒麟之始祖。 2.《国语·周语上》记载：“周之兴也，鸑鷟鸣於岐山。”韦昭注：“鸑鷟，凤之别名也。” 鸑鷟为紫黑色的凤凰。 3.“弹打鋋罗双凤凰。”出自《西游记》。 第7章 敖闰梦见了上古的那次大灾难。 天地仿佛回到了混沌初开时，清浊之气倒流，苍茫难以视物。 九州海水倒灌，大火熊熊燃烧腾起黑烟，野兽肆虐，吞食百姓。 各大部落迁移至高处，他们惶恐得几近崩溃，哭喊掩盖在洪水的奔涌声和星辰坠落的轰然巨响中。 应龙化为真身，闪避着陨落的星辰，从洪水中叼出挣扎的人。她的双翼伤痕累累，刀枪不入的鳞片也被砸得发黑。 敖闰那时十四岁，在西昆仑学道。 昆仑是万山之祖、万神之乡，有西王母和元始天尊坐镇，历天地浩劫亦可安然无恙。 敖闰见风云突变，起身想回黄帝部落。 师父度厄真人端坐蒲团上，疾言厉色喝止她：“徒儿！” 敖闰被唬得一怔。 度厄真人眉宇沉重，用从未有过的严肃语气道：“勿去。” 敖闰怎么能不回去？ 她父母亲友都在部落中，她无法置身事外，无动于衷。 她眸中是抑制不住的忧虑，身影与崖前嶙峋的白梅重叠起来。 “师父，徒儿非去不可。” “糊涂啊！应龙将你送至西昆仑，要你拜入我门下，就是因为窥见了你的命数！” 度厄真人的胡须颤动，抬起拂尘指着她道。 可敖闰十四岁，她信什么命数？ 敖闰不信，也不屑去躲避。她只知道她有必须要救的人。如果她不回去，女娃和敖顺都会在浩劫里失去生命。 “承蒙师父多年照拂，铭感五内，徒儿拜别。”她郑重地向师父行大礼，话比山间怪石还硬，语气却微微哽咽。 度厄真人闭眸长叹，无可奈何道：“站住！” “定风珠予你。” 定风珠是度厄真人的法宝，拥有止风的神力。敖闰再次道谢，究竟离去。 敖闰化身黑龙，衔着定风珠，勉强在陨石间腾云，未曾受伤。 她在洪水中救出许多百姓，终于发现了女娃的身影。 女娃的姐姐都已成仙而去，家中唯有她这个小女儿。大灾难到来之际，她只来得及揪住白龙崽敖顺，就淹没在洪水中。 敖闰抓出她和敖顺，甩到背上，将她们以及其他百姓一起运进山洞。 摇晃的山洞里已经有不少人。 敖广抱着自己年幼的孩子轻声哄。敖钦焦躁地踱来踱去，头上的龙角红得要滴血。赤凤饿得想吃石头，翎羽耷拉着。建马在角落里刨地。 敖闰的鼻腔充斥着尘土，嗓子痛得说不出话。她化成人形，拍拍疯狂咳嗽的女娃和敖顺。 女娃扯住敖闰的衣角，孱弱地道：“敖闰，我睁不开眼睛了。” 敖闰用术法小心地给她清洗，手指克制不住地颤抖。 女娃的视线慢慢恢复，她眨去泪珠，拭过敖闰冰凉湿润的眼尾。 敖闰这才发现自己在哭。 天塌地陷，众生绝望。敖闰强自镇定地牵住女娃，忽然注意到—— 世间的混沌在散去。 山洞中几乎全部的人都站起来了，还有没化形利索的小龙、小凤凰、小麒麟和小龟，都团团拥在洞口处，泪眼朦胧地遥望。 女娲大神的身影逐渐清晰，她托举着光彩夺目的五色石，比诸峰还宏大的神体因吃力而弯折。 狂风吹散她的长发和布裙，星辰划过她的皮肤，留下深可见骨的伤痕。她恍若未觉，只仰头奔赴破败的苍穹。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应龙在女娲的巨影下，犹如小小的飞鸟，盘旋于洪流间眺望。 万物怒吼，又万物寂静。 补天石嵌进天的缺口，刹那的霞光将女娲照彻得将将透明。云气翻涌，星辰再次被隔在云天之外。女娲松开手，变为凡人的身型，与浊气一同坠落。 应龙迅疾飞去，用背部接住女娲。 苍穹已补全，但只要大地仍然倾斜，洪水就不会止息，补天石也有脱离的风险。 天庭决定，以真龙填土地，以龟足为四极。 这件重任，落在了少年敖闰和少年大郎的头上。 敖闰和大郎目睹过女娲补天。所以，当女娲拖着还未伤愈的神体，亲自来问她们是否愿意时，她们当然愿意。 “你们都是好孩子。”女娲悲悯地望着她们。 敖闰从未离女娲大神那么近过，她的崇拜之情都要从胸膛中溢出来，年轻的头脑里根本思虑不了其它。 母亲应龙昏睡在她身后，神色晦暗不清。 后来，尘埃落定。敖闰蜷缩在地底，将魂灵挣扎着探出头来，养起了大郎破碎的乌龟身体。 女娲大神赐她们法宝，天庭封她们为龙王及丞相。 只有女娃很愤怒，她看着失去自由的朋友，质问：“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是你？” 敖闰没想过。 若想想，敖广拖家带口，敖钦暴躁易怒，敖顺年纪尚小，赤凤和建马真身不够尺寸。确实她最合适。 她本还可以自豪地说“我是奉女娲娘娘之命，拯救苍生”，可时日越久，她越品出父母兄弟姊妹分离的苦处来。 她如此，精卫、云花女、龙吉、织女都是如此。 梦醒，东方既白。 敖闰端正地戴好发冠，推开屋门，望见杨戬正在石桌上捏糕点。 第7章 杨戬立刻就回望她，举起红艳艳的花瓣形状的糕点给她瞧，笑道：“醒了？今日蒸李子糕。” * 哪吒回昆仑山后就向南极仙翁说明了情况，敖闰没有借琴给他们，杨戬留在那里想办法。 南极仙翁听罢，并未放在心上。杨戬足智多谋，交代的任务向来都完成得很好。可这次几天过去了，杨戬愣是没消息。 南极仙翁发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吩咐雷震子，去冀州看看怎么回事。 雷震子领命而去。 他张开风雷双翼，在冀州上空飞行。很快，他就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他找不到西海龙王的位置。 雷震子几乎翻遍所有的山头和河流，一无所获。他欲哭无泪，没听说龙王行踪这么飘忽啊，杨师兄和李师兄过来就找到了，难道是他点背？ 终于，雷震子在菜市场发现了正在买水果的敖闰。 敖闰从一筐梨里取几只装进菜篮，仿佛没有发现隐匿身形的雷震子。 雷震子青面獠牙，身长二丈，怕吓到来往的百姓，特意施了隐身术法，压低声音在敖闰边上道：“龙王。” 敖闰抬手制止他，付清梨钱后，往自己的小院走。 雷震子不明所以地跟着，他迈进院门，一眼就看见正在修理杂草的杨戬。 杨戬身穿布衣，肩上搭着手巾，清俊的脸上尽是细密的汗珠，弯腰动作间肌肉线条明显。 敖闰将篮子摆在石桌上，再度离开：“你俩聊，我去打水。” 雷震子目瞪口呆，身体像太阳花一样转向敖闰，再转回杨戬。 “杨师兄！你怎么留在这当苦力了？” 杨戬直起腰，对雷震子的到来并没有太意外，“说来话长。” 雷震子上前，蓝脸表情复杂：“师兄，蟠桃大会在即，南极师伯着我来问借琴之事如何了。” “师弟，劳累你多跑一趟，替我告诉南极师伯，不必担忧，我能解决。”杨戬沉稳道。 “师兄客气。” 雷震子应声，忍不住好奇地问：“师兄你要怎么做？解决龙王？” “不，解决天庭。”杨戬语气平常得仿佛在说他要回家吃顿饭。 雷震子拜服。 高，师兄还是一如既往地高。 敖闰到村西的溪流，用小葫芦打水。葫芦虽小，却能装两缸的水量。她晃着葫芦回来时，雷震子已经返回昆仑山了。 “怎么就走了，都没吃个梨。”敖闰问。 杨戬将清理出的杂草堆积起来，拍拍手上的灰，坦荡笑道：“我不记得他，自然没什么好聊的。” 敖闰挑眉，不置可否，款步走向屋檐下道：“过来。” 她打开小葫芦的木塞，倾倒出细细的水流进洗手盆。 杨戬望她神情，无意识地唇角微勾，在铺着清澈泉水的盆里，洗净沾染草汁的手指。 草木死亡的气息在两人之间弥漫，清新又刺鼻。杨戬俯身问她：“你不信？” 哮天跑跑跳跳，湿漉漉的小鼻子嗅嗅，试图分辨出这是什么氛围。 敖闰捞出小乌龟，给水缸换上新水，再将它好好地放回去，见它快乐游动，如实道：“我觉得可惜，如果把故人都忘了，心里还能装些什么？” 杨戬用手巾擦干水珠，也站在水缸前看两人波动的倒影，语声沉沉。 “唯一方庭院而已。” 倒影中的杨戬有些陌生，像是褪去了端方文雅的面具，现出真实的自己。 敖闰其实猜得出他并没有失忆，只是猜不出他这么做的原因。 她向来不善思考。 但是，留下身份不明的道人，对她而言并没有什么损失。 敖闰倒想看看，他能从这里取走什么。她的院中真正不能舍去的，也只有游动的小乌龟而已。 她听见忙乱的脚步声靠近，抬眼道：“又有客人。” 杨戬接收到她的目光，不明就里。 敖闰敛眉，她困在杨戬和水缸间退无可退，于是向后推推杨戬，试图拉开距离。 就在这时院门猛地被推开，白袍青年急匆匆喊道。 “姐姐！我听见你琴声有异，是否——” 他看见敖闰的手放在陌生男人胸上，声音戛然而止。 -------------------- 注：建马也是应龙的子嗣。《淮南子·墬形训》记载：“应龙生建马，建马生麒麟。” 第8章 青年是北海龙王敖顺。 他头戴水晶七梁冠，身着白纻细布深衣，前襟束大带，腰间佩玉环。他生得华贵俏丽，眉毛纤细，眼眸秀气如杏子，脸庞温软。 无论容貌还是气质，他都和敖闰没有半分相似。 敖闰最像应龙，姿容干净利落，冷冽得能杀人。此刻，她正干净利落地把手从杨戬胸膛摘下来。 她甚至还疑似留恋地注视那处一眼，心道手感挺好的。 敖顺石化般卡在门口不动弹。 他见敖闰负手走到院中，忙屁颠屁颠地赶过来问：“姐姐，这位是？” 杨戬保持着被摸胸的姿势，气定神闲地回答：“你可以叫我二郎。” 敖顺呆呆地点头。他在心底琢磨一下这个名字，没听过。他再看杨戬，好像有点眼熟。敖顺想不起来，索性不再想。 他作揖道：“久仰久仰，小龙是北方兴云布雨之水神敖顺。二郎，你怎么与我姐认识的？” 杨戬身子略弯，拱手回礼道：“缘分使然。” 敖顺一听来劲了，连珠炮似地问：“那你是怎么来到这的？你不会已经留宿了吧？佩服啊，二郎！我姐姐脾气可不好，你能留在这里，定有过人之处！” 杨戬笑而不语。 敖闰一敲石桌，横眼望向瞬间安静的敖顺，淡淡地问：“你有什么事？” “啊，对，姐姐，我在北海龙宫听见你的琴声似有杀机，我寻思莫不是遇到了危险，就急忙赶来了。”敖顺拍拍脑袋，差点把这个忘记。 敖闰上一次弹琴还是在上一次。 她回忆他口中的杀机，大约是杨戬和哪吒来借琴时的事。 敖闰：“那你来得够快的。” 敖顺的脸显得更呆。什么情况，他姐都学会反讽了？ 他坐在她面前捂着胸口，言辞恳切：“姐姐，天地良心啊，我刚把我家几个逆子收拾明白，就立刻整理仪表赶来了！” 敖闰抿唇，向他推推桌面上的篮子：“别说了，去洗梨。” “哦。” 敖顺提篮去厨房，发现厨房已不是之前闲置的模样。刀具和锅碗瓢盆都洗得干干净净，摆在触手可及的地方。盘中还剩几块没有吃完的李子糕。 他探头，目光在敖闰和杨戬之间流连。 敖闰的扶摇琴声可直通北海，敖顺在家带孩子的时候会留神注意几分，若有这边危急情况他能来施以援手。 不过没什么人敢惹敖闰，就算有，他也帮不上什么忙。 敖顺顶多来洗洗水果，替手笨的敖闰做做饭，以免她用法术糊弄自己。他端着梨出来，打量着接手的杨戬，不知道为什么有种很欣慰的感觉。 敖顺叼住一个梨，又往怀里藏五六个，含混不清地道：“姐姐，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了。这梨挺甜，我带回北海给逆子们尝尝，再会啊！” 第8章 敖闰无言。 敖顺去而复返，雀跃地道：“对了姐姐，我去蟠桃宴，会给你带桃的！” 敖闰端坐，似在出神：“好。”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天庭正在热火朝天地筹备蟠桃宴，人间秋去冬来，已然落雪。 敖闰坐在竹窗边看书，书简相碰发出清脆的声音，风吹进几片雪花融在她的发间。 杨戬从外进来，携满身冷气。他拍拍胳膊上的雪花，凑到敖闰身边，眼中蕴藏光彩道：“走，闰闰，我带你去个地方。” 敖闰披着黑大氅，本有些懒怠动，闻言圆睁着眸，露出困惑神色：“去哪儿？” “到那里就知道了。” 杨戬没有说得太清楚，只屏息凝神，等她答复。 敖闰垂头，睫羽刷刷地扇动，答应道：“好吧。” 杨戬握住她藏在宽袍大袖里的手，将她拉起来。敖闰拎着裙摆，抖开压出来的褶皱。 大雪扑面而来，杨戬当先走入雪地，他仍牢牢地牵着她，手部的温度隔着衣袖相传。 敖闰打了个哈欠，随之不配合地向后挣动。 庭院果树如绽开梨花，花瓣簌簌环绕在两人旁边。杨戬停步，无声地松开她。 敖闰广袖顺着腕滑落，颜色溶于白雪间。她转到杨戬面前，主动将他的手指包裹在掌中，然后满意前行。 杨戬愣怔地望着她。 敖闰的手冰凉而清癯，彷佛一捧水月。而他常年舞刀弄枪，触碰的刹那就感受到了自己的粗糙。他没有回握，任由缓慢升温的掌心裸露在空气中。 他们并肩而行，道袍和裙摆翻动相贴。 哮天欢快地在雪地上踩出一行小小的梅花印，尾巴摇动得快要飞起来。 西山水火坪有片枫树林，目之所及皆是浓艳的赤色。大雪降后，素色与艳色相映生辉，明亮耀煌。寒风拂散枫叶与雪粉，浩浩荡荡地卷住来客。 敖闰仰着头，丹枫白雪纷纷零落在她脸上，压住清霜般的眼眸和殷红的唇瓣。 杨戬的喉结滑动，轻声问：“好看吗？” 她覆着满身山泽风物，是人间风流绝色的一部分，却不愿睁眼。 “好看，我埋在这里很好。” 杨戬的胳膊横在她背后，遏止了她想仰躺下去的冲动。他深呼吸，低声引她遐思：“还有很多好看的地方。” 敖闰顺着他的话语直起脊背，仪容松形鹤骨，古玉莲花冠朝着青天，瞳中难得映上兴致。 “那你给我讲讲。” 杨戬拉着她走向一棵红枫，撩起衣摆坐在斑驳的树干下，凝视她道： “三山五岳、三岛十洲，不胜枚举，难以用语言形容，最好亲眼目睹。你若想听，我便给你讲封神之战的沿途故事。” 敖闰翘起嘴角，立刻按住他的胳膊：“是谁说不记得了？” “谁？”杨戬神色讶异地歪头，“肯定不是我，可能是哮天吧。” “嗷呜？”在雪里打滚的哮天顿住，狗脸茫然。 敖闰扑哧笑出来，靠在树上找到舒服的位置，向哮天挥挥手，搂住热情扑来的狗狗。 两人一狗七目相对。 “快讲吧！”敖闰表情认真，哮天扑闪眼睛。 杨戬沉思，在记忆里挑出一段她可能感兴趣的经历：“今日就讲收服梅山七怪。” 月上中天，敖闰和杨戬才披着红叶与雪，领着哮天回来。 敖闰今日很开心，听到书上未有的故事，仿佛也亲身体验过战场。她举目望着天际闪烁的银河，想象蟠桃会的热闹，忽然就决定道。 “扶摇琴，我借给你。” 杨戬刚要开口，敖闰就解开腰间的瑶琴坠子，将其塞到他怀里，快步超过他，只余秀拔出尘的背影。 “你，去留随意。” -------------------- 注：“北海虽赊，扶摇可接。”出自《滕王阁序》 第9章 月光与雪光映得夜晚极是明亮。杨戬长身玉立，沉默地捏住那小瑶琴。他遥望敖闰的背影，直至她全然消失在视野里。 杨戬提起哮天犬，转身离去。 村中寂静，家家户户不燃灯火。 敖闰回到自家院落时，刘嫂家的小女孩正抱膝坐在篱笆边等她。 女孩名唤刘珠珠，年方七岁。她梳着垂髫，露出肉乎乎的脸蛋，虽然穿着厚实的冬衣，但也能看出胳膊有些瘦弱。 珠珠看见敖闰走来，睁大水灵灵的眼睛，响亮地喊姨姨。 “珠珠，你怎么在这？冷不冷？” 敖闰立刻脱下大氅，将珠珠裹得严严实实。 珠珠挣扎着伸出小手，扬起脸道：“姨姨，这个送给你！” 敖闰这才看见，珠珠手里有只栩栩如生的陶狗。 陶狗呈白色，身形瘦削，姿态有礼貌，很像哮天。 “这是我自己塑的，我爹爹帮我烧烤的！”珠珠年纪还小，把烧制陶狗记成了烧烤。 “谢谢珠珠。”敖闰蹲下，接过陶狗和她道谢。 “姨姨，你家的小狗好漂亮，但是我不敢跟它说话。” 珠珠可怜巴巴地拉长音。 哮天站起来比小女孩还高。珠珠又想跟它玩，又有点害怕。 敖闰摩挲着陶狗，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珠珠，哮天不是姨姨家的小狗，它回到自己家去了。” “啊！”珠珠失落地垂下小脑袋。 敖闰摸摸孩子翘着的黄毛，正在努力措辞，珠珠已经恢复精神，语调软软地反过来安慰她。 “没关系，姨姨也不要难过。哮天不在，就让珠珠的陶土哮天陪着姨姨。” 敖闰轻笑道：“好啊。” 珠珠拍拍小手，笑眼弯弯地说：“姨姨，我教你做陶狗！” 敖闰摇头，哄道：“很晚了，珠珠先回去睡觉，明天再教姨姨。” 珠珠眨巴眼睛，“好吧。” “看，你哥哥来叫你了。”敖闰的目光投向她身后。 刘嫂家的篱笆后，走出来十二三岁的男孩。他板正得像棵小树，对敖闰客气几句，便领着妹妹回屋去。 “姨姨再见！”珠珠乖乖地和她挥手。 “再见。”敖闰应道。 翌日雪停，天朗气清。 敖闰穿戴整齐，去往村东头。 老赵家有窝小狗崽，正在找领养。敖闰有心买回一只，她也高兴珠珠也高兴。 可那些狗狗们见到她，无一不仓皇失措，瑟瑟发抖。 “我长得很吓人吗？”敖闰有些惆怅。 老赵哈哈笑，大嗓门地安慰她：“妹子，凡事都讲究缘分，我看你是不合狗崽的眼缘啊。” 敖闰无奈地接受这个事实。 狗崽们眼光还挺高的。 她正欲离开，老赵叫住她：“妹子，我知道你是有修行的。你若想养活物，我这倒有几只不凡的小东西，等闲不给旁人看。” “什么小东西？”敖闰被吸引了。 老赵从屋后抱出来个盖着布的笼子，笼子里有利爪摩擦的刺耳声音。 他把笼子落地，神秘道：“这就是远古四大凶兽中的——” “饕餮！” 老赵语气激动地掀开麻布，敖闰和披着羊毛的小老虎对视。 第9章 小老虎弓起身子后退，向她呲牙：“嘎嘎！” 老赵讪笑：“刚出生的饕餮就是这个叫声，呵呵呵。妹子，这可是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回来的，看在我们都是老乡的份上，我便宜点卖给你。” 敖闰仔细思考后，婉拒：“饕餮就算了，太能吃，养不起。” 老赵忙伸出手掌挽留：“等等！我说得不对，这是梼杌！” 敖闰听罢，直接掏出颗小明珠递过去：“梼杌行，我买了。” 梼杌油盐不进，冥顽不灵，秉性颇像她自己。 “好嘞，妹子！”老赵欢天喜地地将笼子交给她。 敖闰打开笼子，抱起抖掉羊毛的小老虎，走回自家院落。 她期待地想，珠珠见到肯定很喜欢。 * 杨戬在天庭半个时辰，人间已过去半月。 他来到晋阳的小村庄，立在院落外敲敲柴门。 “进。”敖闰懒懒的声音响起。 杨戬推门而入。 院中的花谢得比普通花朵慢，此刻缤纷的落英与寒雪扫做一堆。 敖闰躺在摇椅上晒太阳，黑发散落在臂弯，侧脸镀着朦胧的金色。 石桌上，雪水煮出来的茶汤正散发着袅袅热气。 似乎与杨戬走之前并无分别。 唯独窗沿上多了些陶土小动物，前几只陶狗和陶虎昂首挺胸很有精神；后面几只歪歪扭扭，各有各的傻气，合起来都凑不出完整的心眼。 “你怎么回来了？”敖闰有些意外地问。 蟠桃大会在明年举办，他理应还留在天庭才对。 “莫问。” 杨戬坦荡地走近敖闰，从袖袋中取出扶摇琴的坠子，重新为她系在腰间。 他道袍下清劲的身体离她远远的，唯有修长的手指灵活穿梭。宽袖垂落，将她环在摇椅里。 敖闰疑惑地看着他的动作，忍不住抬手戳戳他近在咫尺的脸。 杨戬假装镇定，眸光摄住她的眼，耳尖颜色泛红，扶摇琴自他手上坠落。 “喵嗷！”小老虎墩墩跑来，厚实的肉垫稳健落地，用脑袋撞杨戬的腿。 杨戬拎起小老虎的后脖颈，咳嗽两声笑道：“原来你捏的陶虎是它。” 哮天咻地出现，绕着敖闰跑来跑去，对着小老虎汪汪几声，叼起不太聪明的陶狗到处扑棱。 敖闰刚清净几天，院里又乱糟了。 她窝在摇椅里，难以直视地闭上眼，嘴巴却很诚实地道：“我想吃李子糕。” “好。”杨戬愉悦地回答。 小老虎摆脱杨戬的魔爪，继续追着他嗷呜嗷呜，骂得很凶。 “丘丘，过来。”敖闰唤它。 “你叫丘丘？那是哮天哥哥，你们可以认识认识。”杨戬一边和面一边招猫逗狗。 哮天摆出哥哥样，沉稳地和小弟打招呼，被小弟拍了一巴掌。 猫猫狗狗顿时扭打起来。小乌龟优哉游哉地抻着脖子看热闹。 敖闰再次闭上眼：“二郎。” 出乎意料地，杨戬温煦而又直白地接话问：“想我了？” 敖闰扭过头去，金丝系成的辫子如一簇小蜻蜓飞落，声音带着笑意。 “莫多情。” -------------------- 猫狗双全～ 第10章 暮冬阳光温暖，院中的树枝上搭着几条棉被，热烘烘的棉被间藏着只大猫。 哮天精力充沛地踩着雪，到处找丘丘。 敖闰绕着杨戬转，视线从他的胸膛移到腰背。 杨戬失笑，任由她拎起袖子，配合地抬起手臂：“这是做什么？” 敖闰拈过他的袍袖，指尖的触感有些毛糙，袍里面夹着粗麻絮，便捷又御寒。 道人在山中这样穿没问题，但跟着她堂堂龙王半年还这样穿，实在不够气派。 敖闰灵机一动，大步流星地进屋。 杨戬的发冠疑惑地歪了歪。他也跟进去看看。 敖闰又拖出床底的黑木箱，挑出一副锁子黄金甲，提到杨戬的面前问：“这个你喜欢吗？” 杨戬猝不及防，对上金光闪闪、灿烂夺目的盔甲，表情有瞬间的空白。 锁子黄金甲胸部是颗巨大的明珠，领部一圈珍珠，肩膀处缀着水晶、垂着丝丝缕缕的珠穗，腰带是金镶玉制，很符合龙族的审美。 而且，这黄金甲略动就叮叮当当，打起架来备受瞩目，实在是各路美人美神不二之选。 杨戬从战场上走个来回，愣是没见过谁穿这么闪的盔甲。 殷商元帅孔宣倒是一身红袍金甲，孔雀似的开屏。哦对，他就是孔雀，可他也没夸张到给盔甲镶金缀玉。 这玩意到底是做出来给谁穿的？ 等等，杨戬忽然觉得有点眼熟。 好像有某只猴子会穿？ 杨戬：“闰闰，这……” 敖闰摆好盔甲，再捧出一顶凤翅紫金冠和一双藕丝步云履。屋内生辉，她眼里亦映得璀璨：“全套的披挂！你换上肯定好看。” 凤翅紫金冠上，两根长长的雉翎还在悠悠轻颤。 杨戬实在没忍住，笑得胸膛震动。 “你笑什么？” 敖闰从满地的美丽零碎上迈过来，凑到他眼皮底下，露出不理解的神情。 杨戬克制着笑意，软声劝道：“闰闰，这披挂很精神，却不适合日常穿戴，可能会吓到来找哮天玩的孩子。” 敖闰想到珠珠，再摸摸厚重坚硬的锁子黄金甲。 “有几分道理。” 敖闰认同地将全套披挂收回木箱，顺道把嵌玉明盔、装银锁甲也归位。 “既然甲胄不好，那这件赤衣绣袍呢？” 绣袍压箱底多年，敖闰抽出时竟无一丝褶皱，而且色泽鲜亮。 敖闰捏着肩膀处与杨戬比量。 两人距离拉进，杨戬端正地站好，俯首见她的莲花冠，卷舒开合，返璞归真。 他抬手触碰那花瓣，似也触碰到她那不着淤泥的莲华心。 敖闰斥道：“别动。” 杨戬顺从地点头，绣袍贴在他身上，很明显尺寸并不够宽大。 敖闰握住绣袍坐在榻上，想起了这件衣裳的来历。 她自幼在西昆仑学道，青少儿长得快，道袍总是短一截。每次休沐回家，母亲都会给她备上新衣服。 千年前大灾难时，她违抗师命提前回家，母亲的衣裳还没有做好。 后来母亲赶制这件赤衣绣袍送来冀州，便退隐于天，母女再未相见。 这应该是母亲为她做的最后一件道袍。 敖闰摩挲着其上的龙纹，沉默不语。 杨戬坐于她身旁，睁开天眼，温声问：“怎么了？” 敖闰的唇角垂着，郁郁道：“想我母亲。” “那便去看望她。” “我去不得。” 杨戬的三眼明澈而通透，流淌脉脉水波。他循循善诱，“为什么？” 敖闰叠好绣袍，打算再次将其压进箱底，等待下个几百年再见天日。 “没有为什么，这是我自己选的路。” 杨戬拦住她，骨节分明的手指抵住她按着绣袍的拳头，凝眉深深望向她瞳中，“过去的选择，与将来何干？” 第10章 他一鼓作气，固执地问：“将来，你想见母亲便见母亲，想云游四方便云游四方，不好吗？” “没有那么简单。”敖闰不欲多说。 “也许很简单，像穿上这件绣袍一样简单，只是你不敢。” 杨戬握着她的拳头，直到她慢慢松开，将他的手推走。 “胡说。”敖闰没什么底气地反驳。 她并非不敢，而是不愿做出改变。当她枯躺上千年，就觉得躺着也挺好的。 敖闰本性里的霸道与顽劣早已磨光，心怀苍生的大爱也已泛黄。她不再折磨自己去后悔或者纠结，转为坚信自己天性平和。 冀州真的很美，风来疏竹，雁渡寒潭。这里已成为她心安处，可她仍然没办法告诉自己这里是故乡。 亲友俱离去，邻里皆归人，唯有她是无生无死一过客。 敖闰没有半点动摇心志的反骨吗？ 有的。 精卫说：“谁啖我血肉，谁就是我此生仇敌，绝无和解之日。敖闰，我瞧不起你。” 精卫激她上千年，将她懒骨中激出来的反骨，在这件赤衣绣袍前全然唤醒。 敖闰也想像精卫那样执着地问一个为什么，问问母亲为什么不再来见她，是对她失望，还是将她遗忘。 无论为什么，她都不甘啊。 杨戬释然地笑起来，筋骨放松地后靠，捏住她的手腕，带着她触向绣袍。 “不妨试试。” 敖闰将杨戬驱逐出屋，换下孤家寡人般的黑袍，穿上明艳无匹的赤衣。 她推门而出的瞬间，絮聒打闹的哮天和丘丘、切切私语的花草都缄默下来。 敖闰身上冷淡淡的艳，恰似冰肌玉骨唯描一线殷红的唇。视觉里石破天惊，应是如此。 她摘下莲花冠，黑发落在背后，施施然走向杨戬。 杨戬呼吸一滞。 “我只会盘发、编辫子，不会梳其它发髻，你会吗？”敖闰自然地问。 “我会。” 他接过莲花冠，放在石桌，拂过一捧乌发，挽起高耸蓬松的凌云髻，饰以古朴繁复的雀屏冠。 敖闰静坐，云髻雾鬟，仙姿玉貌，神妃仙子应如是。 杨戬梳完，不由自主轻抬起她的脸端详，指尖触感凉而滑。 两人俱是一愣。 杨戬立在她面前，天神般俊美。敖闰勾起唇角，呼吸洒在他的掌心，眼底有情而冷情。 她轻笑着，抽出珠玉发笄，将他挽过的发髻拆掉了。 -------------------- 注：黄金锁子甲、凤翅紫金冠、藕丝步云履是《西游记》中，三海龙王给孙悟空凑的披挂。本文稍作改动，全放闰闰这，送给猴猴的时间和方式也会改变。 第11章 天地间开始落雪，杨戬心领神会地收回手指，背对着她降温。 他们可以靠近，可以牵手，但他不可以居高临下轻佻地抬起她的下巴。 敖闰是龙王，她用眼神清楚地告诉他这一点。 杨戬挥手之间，空中出现几个金色的大篆字迹。 “混元伞、混元幡、混元金斗？”敖闰赤衣蓬发，怀抱小虎，念道。 杨戬将那字迹握在手里，用最简洁严谨的语言为她解释。 “混元伞，撑开时可以滚出金蛇收取敌方的宝物、腾起烈焰黑烟伤人，归属于昔日魔家四将中的魔礼红、如今四大天王中的多闻天王。” “混元幡，招展时可以化腐朽为神奇、缩地成寸，归属于我师叔清虚道德真君。” “混元金斗，开天辟地时的至宝，金光出时可以装尽乾坤四海、天地万物，仙人在劫亦难逃，归属于昔日三霄仙子、如今感应随世三仙姑。” 敖闰听得认真，颔首肯定道。 “这些法宝，蕴含混元三才之气，因此皆有收人收物的空间威能。” 杨戬松开手，字迹星星点点散去。小老虎丘丘露着肚皮仰躺，抓向那些飘动的金色微茫，抓到敖闰的指尖就塞进嘴里轻咬。 “是的。如果用具有空间威能的法宝，将冀州百姓短暂移走，那么——”杨戬眉宇波动，缓缓道。 “那么我就能轻易地离开，不伤害任何人。”敖闰接上他的话。 两个人都很平静，平静地对望。 “他们会把法宝借给我吗？” “不清楚。” 风将雪花拂过眉睫，敖闰忽觉杨戬的目光那样专注，仿佛凝结万般求不得。 敖闰移开眼，将小老虎放下去玩，起身到水盆前洗手，拨弄涟漪问。 “此外，冀州再次陷落，海水倒灌，又该如何是好？” 杨戬负手立在雪中，若有所思道：“八百年后或有转机。” 何出此言？ 敖闰用手帕拭净水珠，垂眸掐指一算。 “八百年后，天降神猴。” 敖闰不解其意，询问杨戬：“神猴是我的转机？可他会降落在何处？我又该去何处寻他？” 杨戬靠近她，掌心虚虚地落在她耳边，神色温和道：“不用担心，他会来找你的。我们现在应该想办法得到一件混元法宝。” 敖闰按住他的手，拉近距离，“为什么你知道这些？” “你要说‘莫问’，是不是？”敖闰不等他答，就抬手拍去他肩上的雪粉。 杨戬轻声回应道：“闰闰。” 敖闰转身经过他，话音清澈：“没关系，二郎，我不在乎。” 杨戬下颚线有些紧绷，他低笑，衬得周身清苦气味更苦。 敖闰踱步，赤衣在雪地中色泽绚丽辉煌，分析道。 “这些法宝中，混元金斗既不伤人，容量又大，最为合适。但我与三霄仙子并无交情。如你所言，她们也参加过封神之战，可曾与你有同袍之谊？” 杨戬语焉不详，试图蒙混过关。 当时交战，他们与三霄仙子是敌对方。杨戬并不想让敖闰知道他在战场上的不择手段。 哮天诡异地安静下来。 敖闰搓搓它的大耳朵，捧着狗脸问：“怎么回事？” 哮天偷瞄主人。 敖闰好笑地放开它，“你演示一下当时的情况。” 哮天迅速窜到杨戬身边，再猛地前扑，咧嘴露出寒光森森的牙齿，狠狠撕咬着空气。 敖闰：…… 杨戬若无其事地望天。 “你咬过三霄仙子。”敖闰总结。 “汪汪汪汪！”哮天急忙叼住杨戬的衣摆，示意她是杨戬命令他咬的。 杨戬换个方向望天。 敖闰扶额。 她虽不明白具体情况，但知道战场上各凭本事，谁伤谁都是在所难免。 “也罢，我走一趟，你们看家。不许欺负丘丘。” 她最后一句是对哮天说的，哮天无辜地嘤嘤嘤。 敖闰整理仪表，敛袖独行。一路打听，终于找到三霄宫的所在。 三霄仙子的雕塑衣饰华丽，持宝端坐，容貌光润丰盈，神态慈祥。 宫中有许多前来求子的凡人，香火鼎盛。 敖闰施术让他们昏睡片刻，打稽首道：“仙姑。” 神明附灵在木胎泥塑上睁开双眼，云霄文雅地回礼道：“西海龙王。” 第11章 碧霄性格直爽，对敖闰笑道：“龙王前来，可有要事？但说无妨。” “小龙敖闰斗胆，请借混元金斗。若仙姑允准，闰赴汤蹈火，以报恩德。”敖闰语气婉然，开门见山。 琼霄迟疑道：“这……” 云霄垂眸，思虑再三，出言拒绝。 “龙王言重了，并非我不愿相借。只是混元金斗司掌凡人之生育，就是停歇半刻，都不知会耽误世间多少转世与新生。” 敖闰闭目塞听多年，并不知混元金斗的功用，闻言彻悟道：“原来如此，是我唐突了。” 云霄摇头，见敖闰就要施礼告辞，唤她：“龙王留步。” 敖闰意外地抬眸。 “混元金斗虽不能相借，但我们可以在五月初五时，分你半数混元三才之气。”云霄道。 凡人将五月称为恶月，认为此时生子不利父母。所以五月生育较少，混元金斗中的灵气有余。 碧霄和琼霄有些讶异，不明白姐姐为什么要这么做。 云霄没有向妹妹解释原因，继续指点敖闰。 “龙王，你将混元三才之气，置于任意盏状法宝，仿造出个混元金斗。其威能虽不及本体，但也足够。龙王事成之后，要尽快还给我。” “那是自然，”敖闰应声，“仙姑大恩，不知我该如何报答？” “确有一事要麻烦龙王。” “仙姑请讲。” 碧霄与琼霄这才明白姐姐的意图，同时流露出怅惘神情。 云霄娓娓道来：“商周交战时，我们兄长赵公明因助殷商而死。我与碧霄、琼霄、菡芝仙、彩云仙子四位妹妹去为兄长报仇。当局者迷，我们并未勘破仇怨，以至于身死道消，上了封神榜。 “而彩云仙子让哪吒打死后，魂魄飞往封神台，最终封神时却不见她姓名。我曾问过姜太公，他道并未见过彩云的魂魄，我也感受不到她的气息。公务繁忙，我们姐妹实难抽身。 “我想，龙王或许能替我们寻找她。” -------------------- 注：1.混元伞、混元幡、混元金斗都出自《封神演义》。本文就当混元三才之气是空间类的灵气。 2.《史记·孟尝君列传》记载：“五月子者，长与户齐，将不利其父母。” 第12章 “清福神柏鉴手持百灵幡，专门负责接引魂魄入封神台。按理说，不应该有魂魄走失的情况。” 杨戬为敖闰倒杯茶，思及这个情况也感到很奇怪，“除非，彩云仙子的魂魄让谁劫走了。” 谁敢打劫封神榜上有名的神仙？ 敖闰刚从三霄宫回来，啜饮一口茶水。 她身在冀州，不便寻找，这件事情只有她的兄弟们可以帮忙。 “我叫龙来商量商量。” 敖闰摘下腰间的琴坠子，放在石桌上。扶摇琴变为正常尺寸，若木制成的琴身散发出香气。 她拨弦三声，转眼间杨戬已经回屋去了。 敖闰倒没多想，只静静等待其他龙王。这次她用专门传唤的琴音，很快院门就被推开了。 敖钦当先进来。他穿着金色华服，身姿笔挺，须髯如戟。他身后是敖顺和敖广。 敖钦直接问道：“妹妹，何事呼唤我们？” 敖闰请他们落座，直言道：“我想让你们帮我寻找彩云仙子的下落。” 龙王掌管四方之海，结交各处神仙妖王，要寻人自然简单。 “行。”敖钦应声就要走。 敖顺却凑了过来，杏眼里全是好奇，连连发问：“姐姐，这彩云仙子是什么身份？长什么样子？多大年纪？” “彩云仙子是截教女仙，曾在金鳌岛修炼。因魂魄不知所踪，未能封神。”敖闰回忆着云霄所讲。 敖广闻言，疑惑道：“妹妹，你找她做什么？如今三百六十五路正神已定，再没有空位了。你便是找回彩云仙子，她也无处容身。” “我受人之托，但求她下落而已。” 敖广捋着胡须问：“受何人所托？” 敖钦等得不耐烦，急道：“大哥你能不能别啰嗦了，妹妹让找就找呗。” “不行，妹妹，你将前因后果告知，兄长也好着手帮忙。” 敖广这位老大哥，脾气好是好，倔也是真的倔。 敖闰没打算瞒他们，简略讲述了经过，语气中有些不易察觉的憧憬，“我欲借混元金斗离开冀州。云霄仙姑答应我，只要找到彩云仙子，就——” 她注意到兄弟们变色的脸，停住话头，问道：“怎么了？” 他们不支持她吗？ 敖广似是惊愕得说不出话。 敖钦的双眼满溢怒气，立刻反驳道：“不行！” 不行？敖闰困惑地歪头。 敖广终于缓过气来，他狠狠地敲着石桌道：“你怎么会有如此惊世骇俗的想法？” “什么？”敖闰还没有弄懂他们的想法。 “千年转瞬即逝，为何一夕要离开？妹妹，你在冀州过得不是不好，不能想走就走。你只考虑自己，也要考虑考虑冀州的百姓、天庭、女娲大神和你的父母兄弟！你走了，你让女娲大神怎么想？你让母亲难做啊！” 敖广前仰后合，语重心长地道。 敖钦难得没有打断唠叨，只斩钉截铁地补充：“你不能这么自私！” 敖顺侧身坐着，手指摩挲茶杯，没有出声。 敖闰的目光划过兄长，缓缓停留在弟弟处，等他表态。 敖顺与她对视，深呼吸：“姐姐，是不是有人怂恿你？” 他觑着她表情，迟疑道：“姐姐，没有那么简单，这不是你想出来就能出来的。” 敖闰抚过扶摇琴，神力在空气中酝酿，霎时冰雪消融，冬去春来。 她眉间戾气横生，睥睨物表，眼高四海，反问：“不是吗？” 敖广他们沉默。 是，当然是。她翻个身就可以出来，可是为什么要出来？千年都忍过去了，为什么不能再忍一忍呢？ 冀州有什么不好的，何必横生枝节？ 若是天庭觉得他们兄妹不懂事，剥夺神位怎么办？ 敖广越发激动，拂袖起身，冷哼道：“你若执意如此，我只能上报天庭，让玉帝、女娲娘娘和母亲来定夺！” 敖闰已经很久没有愤怒过了。 可是此刻，同母兄弟拿母亲来压她、不由分说地指责她，敖闰的语气也凌厉起来。 “你们怕什么？怕我出去之后，你们龙王之位不保吗？” “一派胡言！你简直太任性了！”敖钦斥道。 “姐姐，我不是阻拦你，我只是觉得应该从长计议。”敖顺弱弱地说。 “你又怎知我没有从长计议？”敖闰问。 她为了冀州不再塌陷、海水不再倒灌，甚至已经将出去的事延缓到八百年后，等待一个虚无缥缈的神猴。 可他们仍然说你不能这么自私。 还要怎样才算不自私呢？ 精卫不知何时飞来的，落在她的屋檐上，看着这出闹剧大笑：“敖闰，你们这是演的哪一出啊？哈哈哈哈哈哈。” 敖闰闭着双眸，握紧了琴弦。 精卫的笑声讥讽，在场众人无不焦躁不安。 第12章 敖钦扯住敖广的袖子，将他扯得踉跄：“走，我们进表上奏，让母亲将这个逆女彻底镇压！” “对，天庭施加封印，她就死心了！” 他们急于将这个不稳定因素解决掉，化身青龙和赤龙自院中腾云而起，直奔天庭。 两根扶摇琴弦展开，迅速追上游龙，将他们死死缠住，带回到敖闰面前。 敖广和敖钦落在地上，咳嗽几声吼道：“你放肆！” 敖闰俯视他们，黑发垂落，再次问道：“兄长们是否帮助我找彩云仙子？” 她眼神有些阴鸷，敖广和敖钦心里发毛，仍咬着牙道：“不、不帮！” 难道她敢弑兄杀龙不成？ 敖闰一掌将石桌拍裂，霍然起身。 “好，好兄长，对妹妹真是极有骨气。那我就抽你的筋，扒你的皮，让你们死得轰轰烈烈，与敖丙侄儿凑做一家三口！” 敖广和敖钦唬得魂飞魄散，耳边精卫笑声阴狠，听得几乎晕厥。然而他们全身被扶摇琴弦缚着，动弹不得，眼见敖闰的手掌落下，幻想中的痛苦已经传遍骨髓—— 敖顺扑过来抱住了敖闰的胳膊。 “姐姐！” “滚开！”敖闰一把将他甩出去。 精卫津津有味地旁观，笑道：“敖闰，你当时救这弟弟不如救块馒头。” “精卫你不要再说了！”敖顺悲愤道。 敖闰似乎是被刺激得全无理智，真要对他们痛下杀手。他们终于支撑不住，嘴唇颤抖地大喊：“帮！帮！我帮你找彩云仙子！” 敖闰顿住，弯腰望着地上的兄长，叹息声有些悲凉。 他们还没松一口气，敖闰的宽袖飞扬，扇过他们的脸，声音随寒冰蔓延。 “晚了。” 瞬间冰冻三尺，两兄弟封进冰雪中，庭院回归于苍茫凛冽的寒冬。 精卫在流动的寒气下鸣叫一声，振翅飞走。敖顺忙不迭奔去救人。 敖闰拎起扶摇琴，闷着头进屋，冷不防撞到了一堵胸膛，粗砺麻衣料摩擦着额头。 她想将那不开眼的人轰走，脊背却被拥住了，脖颈贴着温热的手指，呼吸拂过耳畔。 “闭目。” 敖闰侧过脸贴在他胸膛上，怀里紧紧抱住扶摇琴，郁郁地垂着睫羽。 “我想吃馒头。” 泥土将她淹没，那双臂仍然环着她，低沉的声音留在遁光之中。 “好。” 敖闰没问他要用土遁带她去哪，左不过都在冀州。哪怕这具躯壳从土里离开，她的真身也会永远留在地下。 杨戬握着她的胳膊，神色在天光照彻下不再晦暗。许久，他提醒道：“到了。” 敖闰收起琴，睁开双目。 他们处于无底之谷中，面前的仙山朦胧飘渺，高约三万里，其上琼楼玉宇、仙家楼台数不胜数。 这是传说里的岱舆山。 -------------------- 换新地图！ 注： 1.截教：通天教主所创。 2.岱舆，亦称岱屿。出自春秋战国典籍《列子·汤问》。是先秦神话中东海外仙山，与员峤、方丈、瀛洲、蓬莱并称五座神山。后来漂流到北极，沉入大海。 ps：本章拍摄过程中未伤害任何龙类演员。 第13章 岱舆山上白雪皑皑，树木青翠欲滴，树上结着珠玉果实，食其果实可以长生不老。顺着盘桓的白色鸿鹄鸟，可以看见山上露出一角雕栏画栋。 有散仙倒在山坡旁，似乎是醉醺醺地睡着了。他白衣几乎溶于白雪，背部长着轻柔的羽翼。 杨戬领着敖闰登上石阶。敖闰单手抱琴，诧异而克制地顾盼。 “岱舆山怎么在冀州？” 她记得岱舆与蓬莱、方壶、瀛洲、员峤是东海上的五座仙山。 杨戬走在她前方，两人的交握的手因步伐而垂落或拉紧。他回眸，温声解释。 “岱舆顺着黄河水漂流而来，恰好停在此处无底之谷。它不会停留太久，大约千百年，就会再次漂走。” “同时，员峤也漂去其它方向。如今东海仅剩蓬莱、方壶、瀛洲三座仙山了。” 敖闰专注地点点头，随之问：“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半山腰的亭台，不远处有几座金碧辉煌的宫殿，白鸟停在檐角上婉转啼鸣，铃铛随风叮当应和。 杨戬停步，侧头对敖闰笑道：“这里是东华帝君的住所，但他此时不在，我们下次再来拜会。” 东华帝君掌管仙籍，在方壶、岱舆等仙山随心随缘而定居。 “那我们离开吧。”敖闰不明就里道。 “再等等。” 敖闰又跟杨戬向深山走去，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直到看见—— 深山的树林间，有个女子在穿梭。 她身着粉蓝色纱裙，梳飞仙髻，手摘树上的珍珠玉石果实。雪粉簌簌落在她肩头，衬得她如云似雾。 敖闰福至心灵，脱口而出。 “彩云仙子！” 杨戬笑望她，轻轻嗯了一声。 她眨动眼眸，静默半瞬，仰头注视身边的杨戬。 “去吧。”杨戬晃晃他们相贴的手腕。 敖闰收起扶摇琴，端端正正地走去。杨戬留在树荫里，背过身等她。 “仙子。”敖闰礼貌呼唤。 彩云仙子循声望来，发现敖闰，奇道：“西海龙王，你怎生到此？” 彩云仙子是通天教主的碧游宫门下，敖闰的师父度厄真人是太上老君的八景宫门下。她们是疏远得不能再疏远的点头之交。若非多年前见过，只怕彼此连名字都叫不出来。 “仙子，我受云霄、琼霄和碧霄仙姑之托，寻找你的下落。”敖闰道。 彩云仙子听到她们的名字，神色有些波动。 “三位姐姐在找我。” “是。” 彩云仙子惆怅地踱步，出神道：“怪我，忘记了去知会姐姐们。当时我魂魄飞往封神台，中途路过岱舆仙山，有幸遇到东华帝君。帝君见我仙缘未了，不宜封神，便用一粒九转太乙还丹将我救活，在这山中修炼。” “原来如此，想必三位仙姑知道了也会为你高兴的。”敖闰淡淡笑道。 仙人大多不愿意成神，但卷入战争，肉身消解，就不可避免地成为封神榜上之人。 从他们的角度来说，彩云仙子能够继续做逍遥自在的仙人，不受天庭束缚，是一种幸运。 彩云仙子闻言，也流露出笑意道：“的确。待我采完果实，便去探望姐姐们。多谢龙王，龙王若不嫌弃，这些果实送与你。” 敖闰并没推辞，欣然收下。两人边散步边闲聊些旧事。 * 杨戬的身边忽然出现了青年神明。 青年身形高大健壮，身披红锦衮龙袍，腰系蓝田白玉带，裹簇金帽子，神清骨秀，面似羊脂。（注） 他是清虚道德真君的弟子、杨戬的师弟黄天化，也是管领三山正神炳灵公。 岱舆山因为曾经与三山相近，所以也在他的管辖范围内。 黄天化张望道：“杨师兄，那位就是西海龙王？” 女子身姿窈窕，虽清冷出尘，却言笑晏晏，如雪中梅枝昳丽无边，不可直视。 第13章 杨戬倚树而立，并没回头，她的影子就已在心底极致清晰。 “不错。天化，这次多亏你，我才知道彩云仙子在岱舆山。” 黄天化收回目光，昂然道：“师兄不必客气，别忘了我的蟠桃就行。” “那是自然。”杨戬应声。 山神、水神和土地神因岗位特点，最适合找人。如今天庭秩序初定，职位空缺，还没有足够的土地神。水神龙王又不肯相帮。所以杨戬就去找了这位山神师弟。 师弟正在加班。 他从高垒的案牍间一抬头，恰见杨戬土遁而来。 “师兄？” 黄天化发现杨戬神采奕奕、俊逸非常，气不打一处来。 “师兄，你倒是清闲，你看看我这些公文，堆积如山，我都没的玩！哪吒有事没事就在我面前晃，怎么你也来刺激我？” 杨戬无奈：“天化，我是有正事。” “什么正事？” 杨戬泰然道：“请你帮我找彩云仙子。” “……” 五目相对。 黄天化不可置信地涨红脸，从桌案后绕出来，指指自己的眼睛问：“师兄，你看，我瞎过，你猜猜让谁打瞎的？” “……彩云仙子。” 那场混战杨戬也在。 彩云仙子的法宝“戮目珠”正中黄天化双眼，他当场从坐骑玉麒麟上坠落，还好有金吒死命将他拖回去。 黄天化气道：“师兄你还让我找她，找她干嘛，让她扣我眼珠子吗？” 杨戬拍拍他肩膀，说着感人肺腑的话。 “天化，我知道你是好孩子，率性而为，不记前仇。当时邓婵玉将军把你山根都打断了，你也没恨她，还做了多年同袍。” 黄天化，周营姜子牙麾下四大先锋官之一，常败将军，是人是仙都能往他脸招呼招呼，承伤占比极高。 黄天化神色似有动容，不由得问：“那蟠桃会……” “多给你带十个桃。” “成交。” 黄天化高兴地去找人了。 没想到彩云仙子不在别处，就在他的岱舆山内。 他双手环胸，望着西海龙王身边的彩云仙子，有点气哼哼的。 杨戬琢磨时间差不多，就起身准备迎向敖闰。 黄天化叫住他：“师兄。” 杨戬定住，投来疑惑的眼神。 “师兄，年关将至，我爹娘、弟弟们、姑姑和叔叔们都会下凡来过年。你和龙王也来吧，再叫上哪吒、金吒、木吒和雷震子他们，不带李靖！” 居然快要过年了，杨戬已经完全忘记这回事。 黄天化接着道：“只是地点我们还没想好，要去西岐吗？” 杨戬笑起来，风度清雅高迈。 “我知道一个地方很合适。” * 敖闰与彩云仙子分别后，找去杨戬等她的地方。 杨戬独自靠在树后，正在闭目养神。冬天的阳光从树枝间洒下来，晃得他半边脊背如同囚在剔透的琥珀中，透出岿然不动的神性。 她将彩云仙子送她的果篮举起来，给他看里面亮晶晶的果实。 “你吃吗？” 杨戬睁眼，明澈若蓝天白雪，笑道：“我不吃。” 他接过果篮，自然地牵住她的手，体温相传：“我给你做冰碗。” “好啊！” 敖闰走路姿势放松下来，踢着飞扬的雪粉，偏头问：“你怎么知道彩云仙子在这里？” “我找了同门帮忙。” 敖闰的脚步一顿，轻声问他：“麻烦吗？” 杨戬手指收拢，无意识地将她手背紧紧团在自己掌中。 敖闰觉得有点疼。按理来说她应该抽出手，并且把他推到一边去，但杨戬刚刚帮了她大忙，敖闰只好任由他的薄茧磨着她的皮肤。 她有点懵然地望他侧脸。 这么麻烦的吗？ 应该是很麻烦，毕竟亲哥哥都不愿意帮她。 怎么办？ 敖闰开始思考自己床底下的木箱里有什么东西能抵这人情。 杨戬忽然醒过神，略放松下来，指腹抚过她的手背的骨节。 他眉宇沉肃，显得天眼越发俨然，只是胸口有股郁气，不知如何是好。 杨戬认真地与敖闰对视，低声道：“没有麻烦，不必在意。” 他嗓子有些干，喉结轻动着补充：“请他们吃顿饭就好。” 树枝被雪压断的声音清脆，一蓬雪花落在两人中，散在他们发间。 敖闰鬼使神差地抬手，触碰他凛然的天眼，再划到他冰凉高挺的鼻梁。 “二郎？” 杨戬的眉头缓缓扬起。 不一样。 这次触摸，这句“二郎”，都与以往不一样。 杨戬梗在胸中的郁气，倏忽散去。 敖闰眼皮撩起，直白现出眸中纷乱的思绪：“我见过你，二郎，我定然见过你。” 杨戬错开脸，拉着她向山下去。 敖闰快步跟着，左右探头打量，试图发现端倪。黑发翘起一点，随着她东倒西歪。 杨戬唇角噙着笑，刀裁似的鬓角随风拂动，勾勒侧脸玉石雕刻般的线条。 好吧。 敖闰看不出来，泄气地用肩膀撞上他胳膊，问道：“你说的请吃饭是什么时候啊？我听说晋阳有家特别出名的食肆，我还没去过，我可以请你同门在那里吃。” 杨戬思虑后，郑重问道：“闰闰，我们一起过年怎么样？” “过年？” 敖闰这几年是和刘嫂家一起过的，特别热闹，她只要看住小孩、陪珠珠和哥哥玩，就有热乎乎的饺子吃。 “我们和你同门一起吗？”她问。 “嗯，人应该会比较多，有李家、黄家两大家子和雷震子、韦护，特别热闹。”他回答。 “好啊。”敖闰开始思考自己的小院能不能装下那么多人。 他们走在洁净的雪地中，留下两行脚印。 “还是去西岐吧！”敖闰道。 敖闰寿数绵长，为了不使人起疑，她每隔一段时间就换个地方居住。 在到晋阳之前，她曾定居在同属于冀州的西岐。 西伯侯励精图治，西岐安定繁华，她买的宅子也较大些。 杨戬并没有很惊讶，只温和颔首。 两人离开岱舆山，借水遁穿越无底之谷，回到晋阳的小村落。 她家柴门敞着，刘嫂坐篱笆前喝粥，见到她就连忙招手。 “妹子！你上哪里去了？你家好像遭贼了，快去看看吧，院里乱糟糟的。” “好，刘嫂，我这就看看。”敖闰配合地露出点焦急神色，迈进大门。 敖广他们已然离开，地上尽是冰化出来的水流。花花草草飘然摇动，叽里呱啦地向她诉苦。 “龙王，你吓死我们了，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你傻啊，龙王怎么可能不回来，大郎还在呢。” “龙王龙王，他们想进屋，但是没进去，被你的结界挡住了。” “对！他们还对空屋子絮叨了好半天才走。” 敖闰安慰安慰她们，就走向水缸看小乌龟。 小乌龟使劲地伸脖子，呆呆盯着她，嘴角有点下垂。 第14章 敖闰把它捞出来，指尖点点它的小脑袋，哄道：“你是不是也害怕？我保证下次不这样了。我带你去西岐玩一阵。” 小乌龟慢慢缩回脖子和手足，只留下一个壳和脑瓜尖。 敖闰将它装进袖袋，进屋收拾自己的宝贝。 杨戬立在院中，草木的小声交谈穿进耳朵，思绪也似尘埃在风中扬起又落定。 邻居家头发花白的老婆婆路过，笑呵呵地来到杨戬面前。 杨戬上前几步，搀扶住老婆婆，笑着问候她。 “婆婆，您来找闰闰吗？” 老婆婆满意地摸摸他的手，慈祥道。 “不不不，我瞧瞧你。好，好孩子。我跟敖丫头做五六年邻居了，看着她长大的。敖丫头虽然漂亮，但是太严厉，男人对她又敬又怕，这么多年没个人照顾。还好现在有你，你是个好孩子，长得又俊，你们两个真是般配。” 杨戬眉眼弯弯，抿唇克制地笑。 “婆婆谬赞了。” “什么赞啊的婆婆听不懂，唉，你们过日子挺好，但是婚礼可不能少啊，不能委屈了敖丫头。” “婆婆，我知道的。” “敖丫头在里面干什么呢？” “婆婆，我们收拾东西，出去游玩一阵。” “啊，那你快去帮她收拾吧，婆婆不打扰你们了。” “地滑，我扶您。” 杨戬搀扶着老婆婆回家后，敖闰恰好收拾完行李。 他向屋里一看，连个床都不剩。 “走吧！”敖闰昂首阔步，搂上杨戬的肩膀。 “等会儿，丘丘呢？” -------------------- 注： 1.度厄真人不一定是太上老君的徒弟，仅为本文私设。 2.九转太乙还丹出自《西游记》中《孙悟空三岛求方观世音甘泉活树》一回。 3.“身披红锦衮龙袍，腰系蓝田白玉带，裹簇金帽子”出自《醒世恒言.郑节使立功神臂弓》中对炳灵公的描写。 第14章 敖闰话音落下，邻居院里响起丘丘的嗷嗷声。 她松开杨戬，目光顺着他的脖颈向上落在他的耳边，杨戬的耳垂薄薄的，轮廓清瘦，敖闰抬手碰碰，果然是冰凉的。 杨戬猝不及防，凤目愣怔着瞧她。 “我去邻居家看看，你在这边等我。”她潇洒地离开小院。 敖闰敲敲门，从篱笆间可以看见刘嫂擦着手走来。 “谁？啊，是敖家妹子啊！快进屋快进屋，外面冷。” “刘嫂，丘丘在吗？”敖闰没有进屋，立在门口问。 “在！”珠珠清亮的童音响起。 她颠颠地抱着小老虎跑向敖闰，脸蛋冻得红红的，露出一排整齐的小牙对她笑。 “姨姨，我把丘丘领来玩啦。” 敖闰弯腰摸摸她的头，接过让小姑娘颠得直发晕的小老虎，温和道：“谢谢珠珠。姨姨刚才不在家，多亏珠珠照顾丘丘。” 珠珠听了有些骄傲地挺起胸膛，兴致勃勃地说：“珠珠和丘丘玩得可好啦！姨姨要是忙的话，就让丘丘接着留在这里吧，珠珠会好好照顾它的。” 敖闰摇头笑道：“姨姨要出远门一趟，年后回来，到时候再让丘丘找珠珠玩。” “好吧。”珠珠瘪嘴。 刘嫂在旁边道：“妹子，你这就走啊？好啦珠珠，别耽误姨姨，跟姨姨说再见。” “姨姨再见！”珠珠乖乖地说。 “珠珠再见。”敖闰捏着小老虎的大肉爪，向珠珠挥了挥。 敖闰抱着小老虎出来，望见杨戬提篮立在枯树下，柴门已经关好。 她们行至无人处，直接用木遁去往西岐。 敖闰在西岐的宅院背靠岐山，风景秀美。 杨戬推开古朴厚重的朱门，还没迈进，先闻到一阵暗香。 门后的庭院宽阔雅致，入目是大片盛放的梅花林，厚雪铺在小径上，再往前是结冰的深蓝色圆形湖面，湖上一座小石桥，湖边山石玲珑。 走过垂花门，可见正房与厢房宽敞高大，黑瓦白墙，门窗紧闭。 敖闰在这里住过几十年，景色早已看腻了。如今陡然回来，倒又觉得有些惊艳。 她可真会布置啊。 龙龙骄傲。 敖闰将怀里的小老虎放下去，小老虎威风地踏进雪地里玩。 杨戬也把哮天召唤出来，让它敞开了跑。哮天高兴得舌头乱甩。 两人用清洁术，把宅院铺天盖地的灰尘收拾干净。 敖闰施法化开结冰的湖面，放大郎去自由游动。她又把百宝箱和被褥都送到卧房去。杨戬自己挑了房间，摆好敖闰给他定制的床，溜溜达达地去买了点菜。 这么收拾完，天色已经擦黑。用过晚餐后，杨戬正欣赏着他的厨房，敖闰忽然神秘兮兮地要拉他去个地方。 杨戬笑着摇摇头。原来屋后有两池温泉，正袅袅地冒着水汽。汤池皆是莲花瓣形状，中间隔着狭窄的青石台。 他们愉快地决定一人泡一个池子。 杨戬当先进池。他摘去了发冠，只扎着低马尾，长发搭在胸前，沉稳素净地靠着青石台端坐。 敖闰穿着里衣，握住黑发，从台阶慢慢走入水中，与杨戬背对背坐下。 “这里好漂亮。”杨戬的声音响起。 “那当然，这里是我最好的房子了，应该能住得下你的同门吧？” “不让他们住。”杨戬无情地说。 “啊？过年要守岁的。”敖闰想，总不能子时一过去就把人撵走吧。 “我陪你守就好。”杨戬正襟危坐道。 敖闰拨弄着温泉水，忽略掉这个话题，自言自语。 “我已经和云霄仙姑约定好，只要我找到彩云仙子，她们就会在我需要的时候把混元三才之气分给我。” “想必这时候她们已经见到彩云仙子了。”杨戬应声道。 敖闰想到千年后，如何仿造混元金斗、如何遇见石猴的问题，有些疲惫地软了后背，仰躺在青石台上，视野里尽是暗沉的青天和杨戬的一点发尖。 “你会陪我到那时候吗？”敖闰轻声问。 她身后的人在沉默。 敖闰抬起手，手指沾染的水滴在阳光下泛着光。 她本也没想得到肯定的答案，只是笑了笑，重新坐起来，撑着台子看杨戬的后背。 他白色的里衣已经被浸泡的透明，贴在宽厚的肩膀上，肌肉包裹的蝴蝶骨清晰可见。 杨戬正在不知如何开口，忽然感受到清凌凌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他的胳膊搭在台子上，转过头，定定地望着敖闰的眼：“怎么了？” 敖闰的目光随着他转动，抿唇如实道：“好看，你别动让我看看。” 杨戬不由自主地抬眉，有种被直球击昏头的感觉。 敖闰胳膊微动，想探过去。 她想起那时他的胸部的触感，粗糙且有弹性，不知道现在没有道袍隔着，摸起来又是怎么样。 如果说，他终究要和其他人一样离开，那她不如想做什么就早点做什么。 敖闰离开她的池水，坐在石台上，越发靠近杨戬的背部，眼中有亮晶晶的祈求。 第15章 “可以摸吗？” 杨戬的呼吸有些沉缓，汗打湿了鬓发，眼睛在水汽里看不真切。 敖闰试探性地落下手，抚摸他的后背，杨戬没有拒绝。 敖闰觉得自己就像调戏小媳妇的恶霸。 敖恶霸索性起身，直接迈到杨戬身边。这里是水池最深处，她不可遏制地沉下去，杨戬一把抓住她胳膊，帮她维持平衡。 敖闰是不会呛水的，她在水下也能呼吸。敖闰晃晃双臂，杨戬的衣袍和腰带随着水波悠然摆动。 仙风道骨的青年垂眸望向水里的她，神色复杂。风带起阵阵涟漪，他的倒影也碎成一片片，吸引着敖闰去捉那光怪陆离。 她冲出水面，顺势摸向他胸膛。 杨戬倒吸一口凉气，握着她胳膊控制住她，缓缓挑起眉梢道：“不可以。” 敖闰的身体在水中软得不可思议，脖颈张开些闪闪发光的龙鳞，竖瞳里是兽类的懵懂和冰冷。 “可是上次明明就让摸了。” “那是意外。”杨戬开口，喉结上下滑动，再度吸引她的目光。 “所以为什么不让我摸？”敖闰认真地问着流氓问题。 杨戬低首，气息拂过他握着的那只手腕，唇角似有若无地勾起，眼底笑意缱绻。 “不让就是不让。” 敖闰想收回手，他又不肯松开。 她不知道什么叫欲迎还拒、欲擒故纵、欲语还休，她只觉得自己像这温泉里的一条黑鱼，被钓得心痒难耐。 她迅速贴过来，即将偷袭成功时，杨戬似乎慌不择路，变化为一个女子。 那女子身形高挑纤瘦，容貌如玉石凉薄，淡淡勾唇，极是锋利淡漠。 这是敖闰的模样。 敖闰僵住。 她看见，“敖闰”的乌发贴在颊侧，冷淡眼眸似乎寒冰融化，湿漉漉的望着她，唇瓣殷红，水珠划过脸侧，呼吸间吐气如兰。 敖闰脸刷地变红，脖颈的龙鳞瞬间消失，手掌落下溅起水花。 她枯萎了，真的。 敖闰清心寡欲地迅速后退。 那“敖闰”紧追不舍，眼底漫上坏笑，伸手向她捞去，柔声道：“二郎。” 敖闰有点崩溃，跌坐在水中，试图避开他的辣手。 她不忍直视地闭上眼，抱膝团着沉入池底，黑发在水中柔柔漂浮。 “敖闰”用杨戬的声音朗声笑道：“好了，我不逗你了。” 敖闰游上去，对着自己的脸问：“可你还没变回来啊？” 杨戬微微一笑，眉眼弯弯道：“我不变回去了。” 敖闰直接沉进温泉，决定再也不露头。 “我好看吗？”杨戬游过来，仿若飞天神女坠落。 敖闰一挥手，试图将他驱走。 你不要过来！ 杨戬笑得不能自已，将她捞出来，用法术烘干她的衣裳，打横抱起，大步回屋去。 “你变回去。” “我不变。” “变回去。” “不变。” 杨戬虽然说着不变，但还是恢复了本来面貌。他的臂膀结实，稳稳地托在敖闰的腿弯和腰上，容貌温润如玉，嘴角还噙着愉悦的笑。 敖闰已经无法直视他的胸了。 他抱她前往卧房。 卧房刚刚收拾整洁，被褥洁白干净，床铺宽大，敖闰落在上面，还卷着被子骨碌到里面，拍拍身边的空余，直言。 “你陪我睡。” 杨戬倾身，笑问。 “你确定？” -------------------- 闰：你知道的，我从小就离开妈妈。 注：守岁的最早记载见于西晋，周朝时不知道有没有这个习俗，本文假设有。 第15章 “你不会还要变成我的样子吧？”敖闰抱住被子不敢置信地问。 杨戬低头闷笑，伸手过来帮她摆好枕头。他里衣的领口松松敞开，低束的马尾垂落在敖闰眼前，目光落在她唇瓣。 “睡吧。” 敖闰松口气，还好他没在这里发癫，大半夜在床上和另个自己相贴的感觉，想想就过于刺激。 她捂着胸口躺下了，老实地盖着被子，侧眸看他。 在落针可闻的夜晚，他们咫尺之遥。 杨戬的视线从她唇瓣流连到颈间，停留在一俯身就可以碰到她的距离，为她掖好被角。 他起身，握住灯罩盖在夜明珠上，身影在暗下来的卧房内有些朦胧不清。 长久的对视后，她意识到自己有点习惯他的存在了。 相处数月，她习惯月洞门后的背影、习惯推开门就是他在石桌上摆好的早饭、习惯他腿边疯狂摇尾巴的哮天。 这不是好习惯。 杨戬替她掩上门，轻轻离去。敖闰却罕见地没有困意，只能瞪视着黑暗。 她享受着美貌郎君的陪伴，又担心郎君迟早会走远，不复从容地产生了诸多前所未有的心思。 还是见识得太少，等出去之后多见些少年郎不就好了吗？ 敖闰点点头，说服自己进入睡眠。 翌日，敖闰顶着乌黑的眼圈出门。 杨戬正在梅树下打坐，头戴扇云冠，满身落花如雪凌乱。 他睁开眼，看见敖闰便露出笑意，温和道：“没睡好？” 敖闰的肚子咕噜一声回应他。 他失笑，轻敛衣袖，随她去厨房。厨房里有两大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拌着秋季时储存的蟹肉酱，鲜香扑鼻。 敖闰吃得顾不上说话，把哮天馋得扒着桌子站起来。 “你不可以吃蟹，去和丘丘一起吃肉脯。”杨戬发话。 哮天发出嘤嘤声，可怜巴巴地下去了。 杨戬收拾碗筷问：“过些日子会有烝，我们要不要去看热闹？” 烝，冬天的祭祀，百姓为神明献出农作物和牲畜，是四时中祭品最为丰富的祭祀。 敖闰从前没有去过，她不差那口吃的。 她负手站在杨戬身后看他洗碗，睫羽刷刷眨动，“为什么要去？” 她能看出来，杨戬不是神，而是仙。 仙不受香火、不受拘束，逍遥自在，按理说不该对凡间天上之事感兴趣。敖闰用朴素的价值观分析着。 “不如你和我泡温泉。”敖闰得出结论。 “咳咳。”杨戬清清嗓子，施法弄干碗上的水珠。 “今晚还一起吗？”敖闰摁住他的胳膊问。 杨戬压住上扬的嘴角，沉吟不语。 接下来的几天，敖闰在饭桌上、花树下，每个地方都极力邀请杨戬和她共浴，奈何总是得不到回应。 敖闰毫不气馁，一角赤红衣袖搭在他小臂上，颜色益发惊心动魄。 杨戬本想再钓她两天，然而鱼儿直白地吐着泡泡，实在再难拒绝。 他喉结轻动，刚要松口道：“那好吧——” 声音还未出口，庭院外响起气势汹汹的一句。 “我来也！” 第16章 黄天化威风凛凛地落进庭院，红袍有些发亮，环视四周道。 “龙王好！其他师兄弟来了吗？肯定没我来的早吧！” 他面对满园梅花，啧啧称奇，丝毫没有注意到敖闰和杨戬之间的氛围。 第16章 敖闰疑惑地望着杨戬，把手腕从他臂弯抽走，回应道：“你好。” 杨戬微笑，和蔼地走上前，大力拍拍黄天化的肩膀，拍得他直弯腰，才给敖闰介绍。 “这位是炳灵公，上次就是他帮忙找到了彩云仙子。” 敖闰此前没见过黄天化，但听说过他，闻言郑重施礼道：“多谢炳灵公。” 黄天化揉着肩膀。如果在平时，他必定会暴跳如雷，但现在不同，现在他在休假。 他心情很好，原谅了师兄力拔山河的手劲，乖巧回礼道：“龙王不必客气，叫我天化就好。” “好，天化，随我来。”敖闰拢袖前行，将他带去厢房的房间。 房内轩昂壮丽，摆着许多古朴的礼器和绢画，地垫都饰着珠玉，比凡间的王府还气派。 “你近日就住在这里吧。”敖闰道。 “多谢龙王。”黄天化高兴地再次作揖。 他从前是武成王太子，虽然当了十几年小道士，又战死沙场受封炳灵公，但他本性还是喜欢奢华的，所以对于敖闰安排的这间卧房非常满意。 “多有叨扰，龙王见谅。” “没关系，我就喜欢热闹。” 黄天化一听，撩起衣摆，拉着敖闰席地而坐，大有彻夜长谈的架势。 “龙王，我们以前的年节都是在军中过的，大家围着篝火吃肉喝酒，还有几位师兄舞刀弄枪表演才艺，可热闹了。” “是吗？”敖闰来了兴致，问道，“二郎他有什么才艺？” 黄天化停顿一下，在脑子里急速思考。 杨师兄说不能暴露他是杨戬，也不能提起他有三尖两刃刀。 那他还有什么才艺？ 黄天化冥思苦想，豁然开朗。 “他特别会训犬！” 黄天化被自己聪明到了，愉悦地补充：“每次过年，哮天都会给我们唱歌，嗷嗷的，可好听了。” 敖闰沉默，觉得有哪里不对。 这好像是哮天的才艺吧？ 黄天化说到这里，发现敖闰感兴趣，于是开始给她讲在西岐时的故事。 敖闰和黄天化并肩坐在几案前，都穿着明澈的红衣。 杨戬立在房门外，见他们聊得开心，眼中有几分茫然。道袍拂过哮天的头，哮天不满地嗷嗷几声。他叹气，半蹲下来安抚狗狗。 敖闰一回头，望见杨戬和狗的身影。 怎么有点落寞？ 敖闰犹豫着想开口唤他，那厢黄天化讲到精彩的部分，她的注意力立刻转移回去了。 “你说，龙吉公主救了全西岐？” “是啊！” 敖闰与龙吉公主也是在冀州相识的。 龙吉是瑶池金母之女、云花女之妹，因为在蟠桃大会上失了礼数而被贬下凡，在青鸾斗阙修行。 两人相识后，龙吉常常会邀她去青鸾斗阙对弈，并告诉她自己的想法。 龙吉心心念念重回天庭，不惜身涉商周交战，以战功换取回到母亲身边的机会。她死后被封为红鸾星君，如愿以偿去了天庭任职。 后来她们再聊起这段时，也会惋惜喟叹。 如果当时敖闰同龙吉一起，是不是有一线机会离开冀州呢？ 往事不能重来，敖闰听故事听得正认真，杨戬不知为何端了一盘李子糕，放在她面前的几案上。 糕点颜色鲜亮，有小狗、小猫、小猴、小兔各种形状，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敖闰一眼就注意到了小兔糕点。它竖着大耳朵站立而起，神态有点呆。 敖闰捏起小兔，咬下糕点，缓慢品尝。 杨戬指尖握在盘边，安静地等待敖闰的点评。 就在这时，黄天化的语气忽然激昂起来。 “罗宣火焚西岐城，关键时刻龙吉公主挺身而出，拿出雾露乾坤网将火焰尽数熄灭了！” “哇！”敖闰停止咀嚼，在心里发出惊叹。 杨戬：…… 他失落地走了。 黄天化讲完前因后果，也抓起糕点，塞进嘴里，眼睛弯弯地道：“好吃！” 糕点软而不腻，口感绵密爽滑。 他风卷残云地用尽这些糕点，灌下一口茶水问道。 “龙王，这糕点哪里买的？” 敖闰缓过神来时，盘子已经空了。她抿唇，心痛道：“二郎做的。” “什么？”黄天化讶异道。 “你师兄做的呀。” “我师兄还会做饭？我只知道他会送外卖。”黄天化震惊。 “什么？”敖闰也开始讶异。她真的听不懂现在的年轻人说话。 黄天化端正态度，向她解释：“是这样，我们当时下山，外界看来是道人下山，但其实是学生毕业。” “毕业？” “对的，我们都是诸天大学玉虚学院的毕业生。我师兄毕业即就业，成为一名光荣的外卖小哥。” 杨戬担任三军督粮官十几年，运粮总是准时送达，从元帅到士兵都对他赞叹有加，恨不能给五星好评。 敖闰试图理解，但她不理解。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杨戬在厨房转悠一圈，又做了奶糕端过去。他弯腰放下盘子，手腕松松抵在案前，落座于敖闰身旁的地垫。 敖闰拿起奶糕，沉默不语。 杨戬知她疑惑，话已经说到这里，他索性怀着前所未有的坦诚对她道。 “闰闰，诸天大学其实是独立于时空之外的神仙学府。我们在那里读书时，可以纵览古今，通晓过去未来。” “我们在下山之前，就已经知道未来的世事变迁。‘毕业’、‘外卖小哥’等等，都是未来的词汇。” 敖闰垂眸，心道怪不得。 怪不得他会知道千年后有石猴降世。 敖闰为防黄天化把糕点全吃光，先吃掉几块奶糕，才慢条斯理地问。 “所以在你们下山，不，毕业之前，就知道了商周交战的结果？” “是的。” 周武王灭商将是历史事件，但是随着闻仲、妲己、魔家四将等仙入仕商朝，这一切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如果商周之战的结果出错，未来的走向都会改变，所以神仙才会亲自出手或派学生干预，帮助武王伐纣。 在这件事中受到波及的神仙，也可以顺理成章地上封神榜，去天庭任职。 杨戬、哪吒、黄天化和龙吉公主等人俱在其中。不同的是，杨戬和哪吒功成身退，黄天化和龙吉公主战死沙场。 “那你们也知道谁会战死？”敖闰问。 “知道。”杨戬淡淡回答。 敖闰忽然发现，相识这么久，她第一次从他口中得到关于他身份的蛛丝马迹。 若是黄天化不提，杨戬是不是就一直瞒着过去？ 她在不在乎是她的事，但故意隐瞒就是他的问题了。 心寒，真正的心寒，不是大吵大闹。 敖闰转移目光，再看黄天化。他身高九尺，面似羊脂，这不就是她见识得少的美貌郎君吗？ “小黄。”敖闰支颐道。 “你怎么能叫我小黄呢？”黄天化挑眉。 “我是家中长子，下面还有三个弟弟。所以，你应该叫我大黄。” 第17章 “好的，大黄。”敖闰从善如流的改口。 哮天在旁边汪汪两下，觉得这名听起来像它兄弟。 杨戬观察敖闰神情，觉得大事不妙。 敖闰看天看地就是不看杨戬，手指抓着腰间的瑶琴转啊转，与黄天化言笑晏晏。 杨戬想说话又不知如何开口，睫羽低敛，泄气地伏在几案上，脊背如玉弯折。 敖闰把手搭在他支起的骨骼上，抚摸毛茸茸的发髻尖，轻声道。 “二郎。” 杨戬的眼眸有些雀跃地睁开，弥漫上氤氲春色。 敖闰勾起唇角，声音清凌，不含杂质地问。 “你说，大黄会喜欢泡温泉吗？” 杨戬：“……” -------------------- 大黄：这奶糕怎么有点酸。 第17章 乾元山，金光洞。 洞内万丈深渊，一块巨石自山壁上斜伸出来，哪吒在这石尖上练枪。火尖枪上下挥舞，寒芒闪烁间，引起阵阵罡风。 山壁上方有人走来，俯身出声唤他：“哪吒。” 哪吒循声望去。 那人通身隐匿在光里，看不清楚，但听声音能听出来是他师父。 “师父。”哪吒收了枪，纵身跃上山壁。 太乙真人与他迈步走出金光洞，捋着漂亮的胡须道：“徒儿，要过年了，回去与父母兄弟团聚吧。” 哪吒无言跟着，表情有些不高兴。 他与母亲兄弟团聚倒是很好，偏偏李靖没有自知之明地往前凑，每次过年他都要见那张碍眼的脸。哪吒想和母亲兄弟们出来过年，不带李靖，母亲却不愿意留李靖独自一个人。 哪吒没有办法，就索性他自己过。 太乙真人笑道：“为师也不能陪你，为师还要去陪师父和师兄弟呢。不过，你师兄黄天化邀你去他们家过年。” 哪吒皱起眉头道：“他们家人也太多了。” “人多热闹，过年就是这样嘛。听说是西海龙王为你们准备了住处，就在西岐，徒儿去吗？” 哪吒有点纠结地双手环胸，假装不在意道：“我再想想吧。” * 九宫山，白鹤洞。 木吒头戴发巾，身穿黄衫，骑着似虎的小兽，在山间高歌。 “清水池边明月，绿柳堤畔桃花；别是一般风味，凌空几片飞霞。” 他生得浓眉大眼，体格健壮，上身在行走的小兽上晃晃悠悠，歌声却很稳。 普贤真人自白鹤洞中出来，手持莲花，衣袂飘飘，听完他的曲子笑问：“徒儿，你往何处去啊？” 木吒不解其意，从小兽上跃下，头巾在风中抖动。 “师父，我回白鹤洞啊。” 普贤真人摇头，慈祥道：“年关将至，为师也不拘着你在山中修炼，你自去玩吧，去往何处皆可。” 木吒本有些困惑地挠头，但听到过年，就立刻开心起来，一蹦三尺高道：“多谢师父！” 他在师父乐呵呵的注视中，借土遁往五龙山去了。 * 五龙山，云霄洞。 文殊广法天尊手持拂尘，身穿道袍，腰束丝绦，正在为徒弟金吒讲道。 金吒身穿白衣，束发戴冠，面容沉静，听得认真。 白云童子走进洞府，恭敬地低下小脑袋道：“师父，师兄，木吒道兄求见。” 金吒得到师父的首肯后，便起身出洞府相迎。 冬日里，五龙山白雪皑皑，木吒站在雪地里，见到他嘻嘻哈哈地喊大哥。 “木吒，你怎么来了？”金吒露出一点笑意。 “大哥，我师父让我回家过年，咱们回陈塘关吧！”木吒雀跃道。 金吒听罢，却摇头问：“哪吒怎么办？” “这……”木吒心直口快，倒是没考虑到这里。 哪吒与李靖势同水火，是必不可能在一起安稳过年的。 “那怎么办呀大哥？”木吒也为难起来。 如果要让他们抛下哪吒，一家四口团圆，做哥哥的实在于心不忍。 其实最初，三兄弟的关系并不亲厚。 金吒和木吒从小上山学道，与哪吒聚少离多，谈不上有什么兄弟情谊。 哪吒削骨还父割肉还母后，母亲曾为他在翠屏山塑一座金身，为的是他能借香火死而复生。可那金身叫李靖打砸了，哪吒怒极，莲花化身后第一件事就是找李靖报仇。 他差点刺死李靖，是木吒拦下来的。 木吒根本不能与弟弟共情。哪怕哪吒言辞恳切，已经将前因后果讲得明明白白，几乎要在木吒面前再次剔骨以剖白心迹，询问到底是哪吒错还是李靖错。 木吒只道：“天下无有不是的父母。” 两人大战几十回合，哪吒的金砖打得木吒跌倒在地。 哪吒再次追向李靖，又让金吒的师父文殊广法天尊拦住了。 文殊广法天尊是太乙真人找来磨练哪吒的，他将哪吒绑在遁龙桩上，命金吒打哪吒一顿扁拐，打得哪吒七窍生烟。 如此种种，这三兄弟之间不但没有情谊，反倒有些仇怨。 后来他们各自修行，先后下山助西岐，在战场上出生入死，仇怨也慢慢化解开了。 木吒再粗线条，也想明白了从前自己做得实在不对。 或者说他是偏心。 他的心偏向着威严的父亲，而非疏远的弟弟。所以无论哪吒怎么分说，他都认为是错的。 木吒垂头丧气，耷拉着发巾，沉默不语。 金吒看着木吒的样子，就知道他的良心又出来攻击自己了。 “我去找哪吒吧。”金吒叹道。 “你去哪我去哪。”木吒嘴硬地说。 兄弟俩一同前往乾元山金光洞，却被金霞童子告知，哪吒去西岐和黄天化、杨戬、西海龙王一起过年了。 “我们也去转转？”金吒沉吟道。 自从封神后，他们好久没见其他师兄弟了。 “好哇！”木吒立即应声。 兄弟俩土遁离开，金吒的声音留在乾元山：“金霞师弟再见，改日再来拜会。” * 西岐。 敖闰躺在梅花树下的摇椅里，闭目养神。 杨戬倚着树望她，忽而将手指伸向她发间的梅花瓣。 敖闰若有所觉，抬手挡住他，冷淡地表达拒绝。 杨戬意识到，她开始介意他的身份了。 从前他是无关紧要的人，是谁都无所谓。而现在，他在她心里变得特殊了。 她会疑惑、会纠结他的态度，会思考他究竟能陪她走多远。 杨戬应该高兴，但他却不由自主地将眉头拧成川字。 因为他也不知道，他能陪她走多远。 黄天化从外面飞回来落在敖闰面前，汇报道：“雷震子不来！” 敖闰姿态闲散地晃悠，漫不经心问：“为什么？” “他要回去和哥哥们过年。”黄天化答道。 “把他哥哥们都叫来。”敖闰对自己宅邸的大小很自信。 “雷震子有九十八个哥哥。”杨戬抬手接住落花，使它借着风飘去，解释道。 敖闰缓慢地流露出震惊神色。 恐怖如斯啊，她母亲应龙都做不到生这么多崽。 第18章 雷震子是周文王的第一百个儿子，周武王的幼弟，和哪吒年纪差不多大。除去英年早逝的大哥伯邑考，他确实要和其他的九十八个哥哥一起过年。 黄天化自认为自己家里人够多了，但跟雷震子一比，他输得很彻底。 “那韦护呢？”杨戬问。 他们这代师兄弟，只有杨戬、哪吒、金吒、木吒、李靖、雷震子、韦护等人幸存于封神之战。 “也不来，他去天庭与亲师兄弟相聚了。”黄天化答。 “那我们还等谁？”敖闰疑惑地问。 “等我啊。”风火轮带着烈焰而来，哪吒站在上面不可一世地道。 -------------------- 注：“清水池边明月，绿柳堤畔桃花；别是一般风味，凌空几片飞霞。”出自《封神演义》 第18章 梅花香混合着草木气息和莲花香，一时庭院中味道混乱。 气焰嚣张的青年停在半空，挡住了敖闰的阳光。 黄天化直接走上去，搂住哪吒脖子，把他从风火轮上薅下来道：“你小子。” 哪吒用胳膊肘怼他，语气发凉：“黄公子，工作都做完了？” “你小子会不会说话？哪壶不开提哪壶。”黄天化的嗓门提起来了，像炮仗一样噼里啪啦。 敖闰首当其冲，被声音冲击得闭上眼。 哮天在旁边看热闹，汪汪叫着助威。楼阁轩峻的庭院几乎变成菜市场。 杨戬俯身，宽袍大袖落在敖闰耳边，捂住她耳朵笑道：“别在这吵吵。” 哮天熄声，若无其事地砸吧砸吧嘴。 “师兄，还失忆呢？”哪吒转移目标道。 杨戬面不改色，顶着清风明月般的脸，睁着三只眼睛说瞎话。 “是啊。” 敖闰没有管他们打嘴仗，起身给哪吒安置房间。 她刚从摇椅离开，黄天化就躺上去，舒服地伸个懒腰。 哪吒白他一眼，跟着敖闰走向厢房。 他们是不必寒暄的老熟人。 敖闰与哪吒一家相熟，不止因为那桩旧仇，还因为李靖曾是她师弟。 李靖的第一任师父是度厄真人。 他在度厄真人门下学艺不精，难以成仙。度厄真人的朋友石矶出面，劝度厄真人放他下山，让他享受人间富贵。 石矶未能想到，李靖下山后生下的小儿子竟会阴差阳错导致她和徒弟惨死。 因果循环，世事难料。所以敖闰轻易不插手世俗之事，以免引火上身。 可是哪吒七岁那年，杀害了东海龙王的三太子敖丙。 敖丙出生在女娲补天之前，敖闰也曾逗弄过他，对他并非没有丝毫亲情。 敖广恸哭，敲响巨鼓，召唤弟弟妹妹在东海之滨相见。 敖闰去了。 她陷在海滩细腻的沙中，青龙、赤龙、白龙盘旋于天空。 敖广声声泣血，叙说失子之痛，要他们无论如何也帮他报仇。 敖钦大怒，咬牙切齿道：“血海深仇，焉能不报！随我杀去李府，若他们执意包庇哪吒，就休怪我们水淹陈塘关！” 敖闰黑衣在海风中猎猎作响，她声如利剑，当即否道。 “不可！” 陈塘关的百姓在敖闰真身撑起的大地上生活，她看谁敢与她过不去，妄动杀机，残害生灵。 敖广哭得一梗。 敖顺急道：“姐姐，我知道你怕伤害百姓，可侄儿死得那样惨烈，我们怎么能袖手旁观？只是借水淹陈塘关之名，去向罪魁祸首要一个交代罢了。” 黑云与浪涛几乎融为一体，敖广的哭声和敖钦的怒容还在耳畔眼前。 他们都在等她的态度，不断用言语相逼。因为他们知道，只有敖闰才有讨公道的能力。 敖广哪怕上天庭告状，也会被哪吒逮住，装在袖子里权当做一条小青蛇把玩。 他无力反抗。 东海的浪涛呼啸着席卷海岸，敖闰站在漩涡中心，思虑许久，垂眸应允道。 “我和你们去见哪吒，不得伤及无辜。” 他们没有伤害无辜，哪吒也一力承担了自己造成的后果。 那时雨水喧哗，却没有迷失哪吒的眼。他一刀刀肢解自己，神色痛极却挑衅。 敖广执意要留在那里，看他剖去最后一刀。只要哪吒死去，陈塘关将任人鱼肉。 敖闰当先背过身去，语气虽淡却是不可违拗的命令。 “走吧。” 龙离去，云散开，晴明的阳光照在满地鲜血上。 敖闰从未见过谁用如此决绝的方式自杀。她心如磐石，也不由得对哪吒生出几分敬佩。 但她有预感，逼死这个年幼的孩子，是她沾染的逃脱不掉的因果。 她已经是他陌路的仇人，就不必假作和解之态。 敖闰这样想着，送哪吒进卧房，便干脆地转身离开。 哪吒却忽然叫住她，似乎想说什么。 敖闰浅浅地表达疑惑。 哪吒：“你怕我？” 敖闰：“？” 哪吒早就发现龙王对他避之不及，他给自己倒杯茶，傲气地道：“你不必害怕，我不恨你。” 敖闰理理思绪，神色清冷地夸赞：“你挺通情达理的。” 哪吒：怎么感觉她在阴阳我？ 她从哪吒房间出来，哮天摇着尾巴，猛地扑向她。 敖闰托住狗腿子，抱起哮天。狗狗把头搭在她肩上，甩着大耳朵和舌头。 “哮天这么大，还粘人。”敖闰掂掂它道。 杨戬扶住她微微后仰的背，轻斥：“哮天，下来。” 就在此时，五岳大帝带着霞光，落进庭院。 五岳大帝以东岳大帝黄飞虎为首。 黄飞虎是殷商的武成王，他的妻子贾夫人和妹妹黄娘娘被纣王害死，他含恨骑着五色神牛，带着兄弟反出朝歌奔向西岐。 商周交战后，他几乎全家都登上封神榜。贾夫人为貌端星，黄娘娘为地后星，他弟弟为天嗣星、河魁星，儿子为炳灵公、天罡星等等。 黄飞虎龙行虎步，硬朗威武，气度不凡，见到清源妙道真君杨戬和西海龙王敖闰便施礼问候道。 “西海龙王，真——” 在摇椅上自己晃自己的黄天化赶紧起身，跑来打断他：“爹！” 黄天化对他使眼色，眼睛眨啊眨。 黄飞虎一愣，缓慢反应过来，儿子告诉过不要叫杨戬的名字和封号。 “真是越来越帅了啊你师兄。”他找补道。 杨戬咳嗽一声掩住笑意，敖闰不明就里。 “天化长高了，也长壮了。”黄飞虎拍拍好大儿的肩膀，满意道。 “都是我师兄做的饭好吃。”黄天化道。 敖闰将他们安置好，忽地院内又起五色彩光祥云。 两位仙子降落，她们容色倾国倾城，气质却不相同，一位温婉柔和，一位英气利落。 杨戬告诉敖闰称呼，带着她施礼道：“貌端星、地后星。” 貌端星贾夫人温柔地笑着，望着敖闰的目光含着惊艳。 她专司人间美丑，难免在意长相，而她眼前这一家三口般的龙王、真君和狗，实在是过于耀眼了些。 第19章 贾夫人开口道：“龙王，真——” 黄天化着急忙慌地赶出来迎接，打岔道：“娘！” 贾夫人微愣，想起儿子的嘱托，硬生生截住话头，发自内心地说：“真是般配啊你们。” 地后星黄娘娘噗嗤一乐，也落落大方地施礼：“龙王——” 黄天化急了，还不等她说完就打断，“姑姑！” 地后星笑得前仰后合，“我跟龙王说说话你干嘛呀？” 黄天化发现说早了，红着脸离开。 不愧是山东的东岳大帝一家，说话都用倒装句。哪吒抱臂旁观，心道。 半晌过去，黄天化的几个弟弟和亲叔叔也来了，将庭院装得满满登登。 敖闰忙着分配房间，直到晚上才得空。她坐在夜明珠下，翻看竹简。 “咚咚咚。”有人敲响房门。 “进。”她扬声道。 杨戬抱着被褥，从门外的夜色里走来，凤目轻抬，溢出几分湿漉漉的无辜。 晚风吹得道袍仙气飘飘，他领口略松，露着若隐若现的锁骨。 杨戬合上门，容貌在夜明珠下皓白温润，低声道：“闰闰，没有我的房间了。” “你的房间呢？”敖闰问。 “我让给天祥了。”杨戬笑道。 黄天祥是黄天化的幼弟，战死的时候才十七岁，虽然已被封神，但还是孩童心性。 他喜欢杨戬的房间，杨戬二话不说就让了出来，直奔敖闰的身边。 很难说不是早有预谋。 敖闰后倚着望他神情，没说收留也没说不收留，只把他拒绝过她的某句话还了回来。 “睡吧。” 第19章 夜间，敖闰昏昏沉沉地醒来，想翻身却有些困难。 她的手指恢复知觉，向前摸到了粗糙的道袍。 清苦气息萦绕在鼻端，敖闰恍惚以为自己在昆仑山巅的蒲团上打瞌睡。 但她只是在自己的床蜷缩着。 她脑袋贴在谁的颈间，后背与腰身让人牢牢地拥住，不留空隙。沉重而均匀的呼吸响在耳畔，她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热意。 这是杨戬，敖闰记起来了。 他昨夜抱着被褥找她，还心机地敞着领口。 以为这样她就会上钩吗？ 敖闰也学他，语焉不详地拒绝道，“睡吧。” 她说完，就想将他撵出房间。 杨戬却直接把被褥放在床上，问她是在里睡还是在外睡。 敖闰闭眼，睫毛投下阴影。她没再掩饰自己的心跳，直言。 “我在里面。” 敖闰作息很规律，亥时必须入眠。她在杨戬周身上下其手，然后心满意足地睡去，再醒来时，发现她已经让杨戬拘住，额上冒着细密的汗珠。 她轻动，踩着杨戬的小腿，推着他的肩，试图拉开距离。 道袍的褶皱粗糙地堆在杨戬胸前，他仍环着她纹丝不动。 敖闰挣扎得耐心耗尽，握拳酝酿神力，想将他锤到地上去。 然而拳头刚送出就被握紧，杨戬条件反射般的将她手腕按在床上，膝盖压制住她，眼眸凌厉睁开。 “闰闰？” 杨戬瞬间清醒过来，望着身下的敖闰，嘴唇有些干。 敖闰的脸色不是很好。她耳朵和脖颈热得泛着红晕，眼中冷得沁着冰。 杨戬松开她，单手撑在敖闰肩膀边，未束的黑发散下来，涩道。 “闰闰，我可以解释……” 敖闰没等他说完，拳头再次锤去，杨戬直接从床上飞出几米远。 哪吒有些失眠，正在辗转反侧间，隔壁传来轰然巨响。 藕藕纳闷，什么动静？ 杨戬撞到墙上再徐徐落地，仿佛很痛地捂住头。 “别又失忆了。”敖闰翻个身，背对他道。 杨戬没忍住笑出来，活动活动胳膊，走到她身边，掀开被子再度躺下。 他们的黑发混同，融为一体。杨戬将手搭在她腰间，哑声道：“接着睡吧。” 回应他的是敖闰清浅的呼吸声。 翌日，杨戬去厨房琢磨吃食。 敖闰在他旁边打下手，简单地冲洗蒸笼，询问：“你打算做什么？” 杨戬也犯难，他所做的那些家常菜，似乎并不能在这种宴会上撑场面。 他用干净的粗布擦刀，在灶台旁环视四周，拾起瓶瓶罐罐，“我做饴蜜鸭块，蟹肉酱还有很多，可以熬汤。” 哮天扒着敖闰的腿汪汪叫，她替它道：“再来一道烤鱼。” 敖闰想问问小老虎丘丘要吃什么，发现它已经在黄天祥的怀里睡着了。 天祥倚着石桥，抱住小虎轻轻撸，明媚地对敖闰道：“它好乖啊。” 敖闰附和：“你也很乖。” 比起疯跑着打雪仗的黄天禄、黄天爵，和坐在湖边钓她精心养护的锦鲤的哪吒，天祥简直乖得不行。 天祥听完她的夸奖满面通红，刚要开口，杨戬的声音立刻从厨房传来：“闰闰，酸梅汤放在哪？你来帮我找找。” 敖闰：“来了。” 哪吒嗤笑，继续钓鱼。 黄飞虎和贾夫人陪着儿子们打雪仗，一家几口其乐融融。偶尔有雪粉伴着笑声溅到哪吒身上，他不动如山，只是钓鱼。 他在心里暗暗切了一声。 亲情而已，谁稀罕。 黄天化在哪吒身后踱来踱去，不知道在等什么，脚步声扰得哪吒心烦。 “你能不能去那边溜达？”哪吒没好气地道。 黄天化居然真的走开了，边走边高兴地喊道：“金吒大哥！木吒二哥！” 哪吒扔下鱼竿，霍然回头。 金吒和木吒飘然而至。他们先对黄飞虎与贾夫人见礼，再笑看黄天化。 “天化，许久不见。” 黄天化很喜欢金吒和木吒，因为他在战场上挨揍的时候，金吒和木吒总是救他的性命，所以每次见面他都会亲切地喊他们大哥二哥。 天化迎上去，试图拥抱，却让哪吒揪住领子。 “你干什么？那是我哥。”哪吒不悦道。 “是你哥，但我看你也没有很开心啊。”黄天化纳闷道。 “胡说！”哪吒下意识反驳，反驳完又觉得不对。 这不是承认他见到哥哥很开心吗？ 金吒和木吒心照不宣地笑起来，摸摸哪吒的胳膊逗他。 “哪吒好像又变白了。”金吒道。 “怎么会有人越晒越白啊？”木吒看着自己黝黑的皮肤，不理解地问。 “他不是人，他是藕啊！”黄天化纠正。 “饭好了。”杨戬端着香气扑鼻的饴蜜鸭块走出来。 从金吒到天祥，从青年到少年都围了过来，语气各异叽叽喳喳道。 “师兄，你什么时候来这里的，我怎么没有听说？” “师兄，西海龙王呢？” “杨大哥，我好饿啊！” “这是什么好吃的，香香！” 敖闰拂去院中桌上的落梅，与孩子们簇拥的杨戬对视。 他温和地依次回答问题，目光始终牢牢锁定着敖闰，带一串青少年向她走去。 梅花瓣飞舞环绕，敖闰清冷冷地立着，等他到来。 第20章 黄飞虎和贾夫人相携，见此情景，不由得微笑。 杨戬将盘盏都放好，招呼他们坐下，拿出在雪地里冰好的酸梅汤和陈年佳酿。 众人团团圆圆坐满一桌，热闹举杯。 哪吒手忙脚乱地拒绝大哥和二哥给他夹的菜。黄天化喝完酸梅汤，舒爽地哈气。黄姑姑和黄叔叔们说说笑笑。杨戬低头给哮天和丘丘递肉。 黄天祥望着父亲黄飞虎杯里的酒，有些眼馋。 “龙王，我能不能……” “不能，小孩子不能喝酒。”敖闰自顾自倒一杯醴酒，微不可察地笑道。 贾夫人掩唇轻笑，点头表示认同。 “好吧。”黄天祥有些失落，不过注意力很快就被转移到美味的蟹肉汤上。 杨戬忙活完，挽住散开的袖子，去水池重新洗干净手。他回来后牵住敖闰，珍重地十指交握。 “我可以喝点酒吗？”他笑问。 “可以。”敖闰晃晃手。 他们酒杯相碰，敖闰轻声道：“新年快乐，这是我们过的第一年。” 第20章 花树下的石桌杯盘狼藉，酒坛和酸梅汤碗空空如也。 杨戬把师弟们赶去玩，自己留下收拾。他脸色淡红，稳稳地端起一摞盘盏送往厨房。 敖闰摸不清杨戬醉到什么程度，怕他把盘盏打碎，便寸步不离地跟着，耳朵里塞满了他的絮絮叨叨。 “闰闰，我没醉，你放心，不用在盘边护着，你不如把手放我胳膊上。今年的酒真好喝，前几年的酒都没有这坛浓醇。” “我没说胡话，这酒还有吗？闰闰，你定然单独给我留了吧。” 最后一句，杨戬是凑到她耳边低声说的。他撩起凤眼，神色间有种幼稚的自得。 敖闰把他的脸推远，指尖下的皮肤滚烫，凉风一吹，温度反而愈演愈烈。 “还说你没醉。”敖闰将手指藏起来，眸光复杂。 “我真没醉，闰闰，我酒量很好的，只是容易上脸而已。你看我现在走得还是很稳，完全不晃。”杨戬道。 “话真密。”敖闰扶额。 “闰闰，你不喜欢我话多吗？那我不说话了。闰闰，我今天高兴，就多喝了几坛，但你相信我没醉，我还能再喝。”杨戬说着，忽然定住身体，震惊地睁开天眼凝视她。 “闰闰，你怎么裂开了？” 敖闰忍无可忍地给他后背一巴掌，“是你看人有重影！” 贾夫人笑得不行，靠在黄飞虎身后恢复平静，走过来道：“你带他去休息吧，这里我们来。” 黄飞虎也点头道：“对，我们会收拾好的。” 敖闰推辞不成，无奈地领着杨戬回去睡觉。 杨戬递出盘盏后，怀里空落落的，不由自主地想伸手将敖闰端起来。 “你干什么？”敖闰拨开他。 “闰闰，我有点冷，你给我挡挡风。”杨戬俯身道。 “快到卧房了。”敖闰不为所动地拢袖。 “可是我冷。”杨戬收住了后面的碎碎念，再次露出昨晚那种无辜神情。 敖闰摸摸他的眼尾，指尖顺着弧线滑下，停在他汗湿的鬓发，挑眉问。 “是冷还是想要抱？” 杨戬模糊的世界里，敖闰的身形和吹面而来的寒风一样鲜明。他喉结微动，声音清晰明朗。 “想要抱。” 敖闰低头，不叫他看见自己上扬的唇角，张开双臂努力地将杨戬的体格包裹在怀里。 他也俯身，弹软的前胸与她的脸相贴。极尽温柔的拥抱，将杨戬的心跳声送进敖闰的耳朵。 敖闰环着他的臂膀，广袖垂在他背后，扬起脸问：“好了吗？” 杨戬身上的酒气染在她身上，尽管她酒量极佳，也觉得醺醺然。 他没说话，她接着问：“好没好啊？” 杨戬按着她的蝴蝶骨，垂眸抿唇，装聋作哑。 敖闰想着他满头是汗，凉风一激容易得风寒，于是拽拽他的道袍，哄劝道：“好没？回屋可以接着抱。” 杨戬立刻应声：“好，我不冷了，走吧。” 敖闰：“……” 卧房内用法术保持着热源，一进屋就能感受到温暖。虽然杨戬在深山修炼多年，早已不怕寒冷，但他还是眉眼弯弯地抱住小明珠，任由敖闰给他披上被子。 他微张着嘴唇，等待敖闰回头抱他。 敖闰并没有回头的迹象，直接就要迈出门槛。 “闰闰！” 敖闰顿住，才发现他坐得很端正。 “怎么不睡觉？” 杨戬像在打坐，天眼流动金光，老神在在地道：“还没抱。” 敖闰直接将他推倒，他袈裟似的被子散开，露出被胸膛撑起的道袍。 “躺好，睡醒就抱。” 杨戬信了。他规矩地平躺，拉上被子，闭住双眼，然而额间的天眼还在站岗般地眨动。 敖闰：“还有一只睁着。” 杨戬：“哪只？” 他迷茫地闭上天眼和左眼，有点呆滞。 敖闰被萌到了。 她忍笑，将他微凉的眼睛拢在掌心，直至他呼吸渐沉，再轻轻离去。 杨戬整个下午都在昏睡。 他醒来时，竹窗外的天空已经呈靛青色，庭院欢声笑语，卧房寂静无声。 杨戬怔住片刻，捂住头起身。 他脚步落地的声音都过于明显，眸光也随着环境越发沉寂。 杨戬推开门，下意识寻找敖闰的身影。 乾坤圈迎面而来，在即将与他的头骨硬碰硬时被哪吒收回去了。 哪吒左手乾坤圈，右手火尖枪，正在和黄天化打架。 杨戬淡定地问旁观的金吒木吒：“怎么回事？” 金吒娓娓道来。 午饭后，他们投壶。 黑陶贯耳瓶摆在庭院当中，瓶子广口、颈细长，内置红小豆。黄天化和哪吒跪坐于九尺外，各执一根棘木箭矢。 金吒为“司射”，即监督二人的裁判，他用竹木片记录比赛成绩。木吒在旁吹埙助兴。 他们本来玩得挺好的，但天化成绩不如哪吒，一时情急，把黑陶贯耳瓶投裂了。 哪吒说天化输不起，天化大怒，于是抄起八宝亮银锤就抡过去。 金吒、木吒和杨戬同时摇摇头。 他俩就这样，习惯了。 杨戬不再看热闹，继续找敖闰。 敖闰在湖边和贾夫人、黄姑姑聊天。她两手撑在身后，很放松的样子。 敖闰见到杨戬走来，直接问：“那边出什么事了？” 杨戬简洁道：“玩投壶产生矛盾了，不必管他们。” 贾夫人立刻就要去看看。她很清楚自己儿子黄天化的性格，每次打架斗殴都少不了他。 黄姑姑是将门虎女，脾气比几个哥哥还爆，闻言利落地扶起贾夫人，同去管教那个在别人家还惹事的兔崽子。 敖闰笑起来，想起自己少年时。 她从西昆仑休沐回家，就和女娃等几个孩子投壶、骑射。 她那时有些微末道行，玩什么都能赢。女娃胜负欲强，总输就耍赖不玩了，缠着敖闰讲故事。 敖闰想起女娃，忽然发现这些年过得都没有意思，只有今年勉强称得上快乐。 第21章 女娃应该也需要这份热闹的快乐吧。 敖闰与杨戬坐在湖边，锦鲤在两个人的倒影里游动，鱼尾摆动间，倒影相通。 “我带个朋友回来。”敖闰道。 “去吧。”杨戬声音温和。 * “跟我过年去吧，精卫。”敖闰提着桶石头道。 精卫烦躁地扑棱翅膀，直接拒绝：“我早就说过，若非填平东海，誓不罢休。” 敖闰将一桶石头倒进海里，望着毫无损伤的海面沉默。 哪有那么简单。 若她们真有这种神力，敖闰也不必年年苦守冀州，看物换星移。 精卫并不想与敖闰多言，她理理被风吹乱的羽毛，再次启程去衔木石。 她飞在空中，很快就听不到敖闰的声音了。 精卫冷笑，心道：“还说要和我过年呢，半点诚意都没有。” 她气鼓鼓地向前，又忍不住回头看看，忽然间震惊地瞪大双眼。 只见敖闰抬手变换指法，四周灵气大动。刹那间，东海的波涛全部逆向，即刻凝结出深厚的冰层。 敖闰抬眸，淡然问：“这样可以吗？” 东海龙宫。 敖广正在陪妻女玩投壶，巡海夜叉匆匆忙忙地在水晶地面上滑进来。 “报！不好啦不好啦，姑奶奶把海面都冻住啦！” “什么？”敖广张大嘴巴，不可置信地问。 龙婆和龙女不明所以。 敖广却颤颤巍巍地握住扶手，坐到王座上问道：“她还在生我的气？” 敖广觉得不能啊，这都过去多久了，敖闰要生气早就来发作了。 夜叉激动地弯腰道：“小的不知道啊！” 敖广深呼吸，保持镇定问：“她只冻结了东海吗？南海和北海呢？” 龙婆走过去，按住他肩膀道：“龙王，你糊涂了。冀州只临近东海，她想冻南北海也够不着啊。” 敖广急得用手背拍手心，“哎呀！她只磋磨我，这可怎生是好？” 龙婆叹气，指指巡海夜叉道：“你，你快去劝劝她。” “我？”巡海夜叉的眼珠滴溜溜转着，低下头去。 “让你去就去！”敖广怒斥。 巡海夜叉苦着脸，游上去紧贴冰面，丑脸被挤得更加变形。他敲敲冰面，小声道：“姑奶奶、姑奶奶？” 敖闰彷佛没听到，专心致志等待精卫的回应。 精卫扬着小小的喙，悬停着思考。 她扇动翅膀，漂亮地盘旋一圈，居高临下道：“好吧，算你有诚意，我勉为其难跟你去过年。” 敖闰笑起来，向精卫伸出手。那手修长白皙，如同普通人类一般柔软而脆弱。 精卫再看自己的小爪子，尖锐锋利，能轻易抓破巨石。她知道敖闰不会被她伤到，但她就是不想这样接触敖闰。 精卫摇身变成一个小女孩，落在敖闰身边。女孩梳双髻，身着粉色衣衫，容貌姣好。 虽然千年不曾见过这副容貌，但敖闰一眼就认出来这是女娃。 “女娃——”敖闰唤道。 “还是叫我精卫吧，我早已不是母亲捧在手心的女娃了。”精卫背过手去，语气有些低落，却仍倨傲地望着天。 敖闰无声叹息，随即挥手将东海化开。 冰面解冻，浪涛重新奔涌，巡海夜叉和虾兵蟹将探头探脑，没敢搭话。 精卫大怒，提起音调质问：“你就冻这么一会儿！” “不能冻太久，会影响到其他生灵。” 精卫听这话更来气，甩手回去填海，被敖闰轻轻拉住。 “你也是这样想的。”敖闰道。 精卫呆滞。 “否则，你为何不以真身衔巨石来填海，反而像雀儿般啄来一粒粒石子，耗费千年光阴？” 敖闰知道，精卫只是想在不伤害任何生灵的情况下出一口气罢了。 精卫背对着敖闰，不声不响。 敖闰绕到她面前，平和道：“跟我走吧。” 精卫这次没有再甩开，她闷头跟着敖闰，忽然问：“敖闰，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在八月驾船去东海吗？” 这么多年来，精卫第一次提及这件事，敖闰集中注意力问：“为什么？” 精卫呼气，像是吐出了千年的愤懑，她道：“我听说八月有浮槎，如期往来，可以从大海去天河。” “我想乘浮槎去天庭问问，能否放我的朋友离开？” -------------------- 八月槎，典故名，典出晋·张华《博物志》卷十。“旧说云天河与海通。近世有人居海渚者，年年八月有浮槎去来，不失期。” 杨戬：对老婆wink～ 第21章 风过东海，敖闰和精卫相对而立。 竟然是这样。难怪精卫怨她，不愿再接近她。 搭上生命去拯救的人却没有丝毫自救的念头，任谁都要失望透顶，从而老死不相往来。 可敖闰发现自己根本不能接受这件事，不能接受朋友是因她而死。她发怔着，流下泪来。 精卫像从前那样替她拭去眼泪，与她对视道：“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自责，也不是为了让你感激涕零。我只是突然想告诉你了，仅此而已。” 敖闰低头道：“谢谢你告诉我。” 精卫转过脸去，嘴唇难以抑制地向下，小声道：“不用谢。你从洪水里救过我，我又在海水里还你一条性命，已经扯平。但是你，永远也没办法离开冀州了。” 敖闰抬眉，记起来自己和杨戬的计划，如实道：“精卫，我在想办法。” 精卫的视线朦胧，不自觉捏住敖闰的手掌问：“想什么办法？” “离开冀州的办法。”敖闰把自己借混元金斗、找彩云仙子的事都告知精卫。 精卫的眼眶发红，鼻翼翕动着道：“如果你真能离开冀州，那我也不靠近东海了。” 心结一旦解开，将是彻底的自由。 敖闰和精卫回到西岐时，李哪吒正在扫梅花瓣。 李哪吒和黄天化打到中途，让贾夫人和黄姑姑制止了。两位长辈口才很好，说得他们羞愧难当地主动收拾庭院。 哪吒拯救倒掉的梅树，天化用法术恢复碎裂的桌椅。 精卫踏过院门，定睛看见青年用红绸法宝将梅花瓣扫入湖中。 粉白的花瓣在深蓝色的湖水上悠悠飘荡，使人心神安定。 精卫扬声问：“你就是哪吒？” 哪吒抬眸，没有回答这个陌生女孩。 精卫基本可以确定他的身份，顿时激动道：“久仰久仰，我叫精卫。” 哪吒有些吃惊：“你就是精卫？” “我听说你闹过东海？”“我听说你要填平东海？”他们同时开口。 精卫和哪吒愣住，随即满脸都写着相逢恨晚、倾盖如故，简直想携手讨论出三百个关于搞垮东海的方案。 他们聊得热火朝天，金吒木吒都呆了。 敖闰淡淡弯唇，走向水榭中的杨戬，腰间的坠饰也随着步伐晃动。 “二郎，我回来了。” 水榭临着湖边，其后是雪地里枯萎的竹木。 杨戬站在美人靠前，背对着她忙碌。他闻言匆忙回身，将手里的东西藏在身后。 第22章 “这么快就回来了。” “你在忙什么？”敖闰扬起脸，迈上石阶。 杨戬笑起来，玉石般的侧脸轮廓温润，声音低沉干净。 “不告诉你。” 敖闰点点头，抿唇在他身边站定。 水榭中凉风习习，敖闰微微张开双臂，似乎在享受美景，却突然回首看杨戬的身后。 杨戬早有防备，迅速改变方向后退，道袍飘然舒展挡住她的视线。 敖闰：…… 她落座，倚在美人靠上，转移目光去寻找锦鲤了。 敖闰解下腰间的小葫芦，倒出些鱼食。这种鱼食一般用来喂还未化形的小龙，极有灵气。普通鱼儿吃了它，可以不惧寒冷安稳过冬。 “闰闰，今夜要守岁火，你可有足够的蜡烛？”杨戬问道。 除夕夜守岁，要在每个房间都点燃灯烛，直至次日，以去除邪祟、迎接新年。 敖闰仔细思考片刻，将鱼食全部撒尽，拍拍手站起来道：“我去找找吧。” “我也去。”杨戬自如地与她牵手。 敖闰发现杨戬手里空空如也，那神秘物品已经被他用法术变走了。 她没说什么，狠狠用力捏他的指节。 杨戬失笑。 敖闰不常点蜡烛，她平常只用一颗明珠取暖和照明。想要将这座宅邸映得灯火通明，恐怕需要不少的烛光。 他们走进梅林中幽深的小径。曲径尽头，是一座竹屋。 竹屋很大，不逊于这宅邸的主屋，木门上有一道简单的锁。 敖闰摸摸自己周身，并没有找到钥匙，她也完全不记得把钥匙放在哪里了，索性拂袖施法，暴力破门。 木门倒下的瞬间，杨戬被里面的金碧辉煌晃了眼。 库房内，金碧辉煌，水晶、玛瑙、黄金、珍珠数不胜数，丝绸布料随意搭在青铜器、玉器上，各种仙气飘飘的萧、鼓、琴、瑟靠在角落，兵器和法宝也都极夸张耀眼。 敖闰自如地从玉瓶上迈过去，衣角刮在青铜鼎上，她漫不经心地拽出来道，“这里东西太多，想找蜡烛可能要费点劲。” “不费劲，简单。”杨戬睁开天眼，扫视一圈，很快就确定了蜡烛的位置。 他从金银器的缝隙中捡出蜡烛，装进袖袋里。袖袋装不下，他还捧了满怀。敖闰则抱着几颗明珠，两人满载而归。 精卫、哪吒和黄天化他们见到，都乖觉地来分走部分，各自去几间屋子点亮。 敖闰正摆弄着烛台，黄天化拿着两根蜡烛回来了。 “龙王姐姐！” “嗯？” “这蜡烛不一样！”黄天化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认真道，“你看！” 这蜡烛形状怪异，呈扁宽状，雕刻着神秘的花纹，还可以闻到淡淡的香味。 哪吒和精卫点完灯火，都好奇地围过来。 “它真的很奇怪啊。”精卫道。 “点燃试试？”哪吒问。 蜡烛散发着不祥的气息，杨戬的语气难得有些反对。 “这应该不是什么好东西。” 杨戬在众师弟中颇有威望，他一反对，哪吒和黄天化都有些动摇，唯独精卫直接道：“我要点！” “那就点。”敖闰一锤定音。 杨戬无奈。 杨戬、敖闰、哪吒、精卫和黄天化围坐一圈，中间放着那只蜡烛。敖闰挪到离杨戬更近的位置，杨戬再次牵住她的手。 哪吒拿出火尖枪，枪尖轻轻碰到烛芯上，火苗燃起的刹那，异香扑鼻，熏得众神仙头晕目眩。 敖闰眨巴眼睛试图恢复清明，可眼前却越来越花、越来越乱。她身边的哪吒他们似乎在转圈，唯独杨戬牵住她手的触觉始终鲜明。 敖闰想回握他，却感受不到自己的肢体。 她在从西岐消失，出现在了荒无人烟的旷野。 大地新鲜又凌乱，看着像是盖了一层从别处运来的泥土。 敖闰走几步就慢慢陷落，踩到了泥下坚硬的石头。 石头？ 她心有所感，俯身去挖，直到视线里出现了巨大的黑色鳞片。 原来不是石头，而是黑龙的真身。 那是她自己。 敖闰闭眼，再次睁开时，面前是沉默的应龙。 应龙是黄帝的战神，她向来战无不胜，神色总是威严坚韧。此刻，她竟有些悲苦的疲惫。 她将怀里的一叠赤衣袖袍递给敖闰，便不再回头地离去。 敖闰瞳孔震动，僵硬几个瞬息，才哽咽唤道：“母亲！” 轻柔的绣袍却有些刺痛她的手，敖闰徒劳地追去，一直追到冀州尽头。 她跌坐在自己的真身之上，长发披散着将她包成一团。 敖闰从蜡烛的香气中醒来时，眼角都是泪水。 她身边的诸位神仙，无一不是深陷其中。 精卫捂住口鼻，神情痛苦；哪吒牙齿咬得死紧，浑身颤抖；黄天化按着肋下，因怒气脸色通红。 敖闰忙不迭呼唤他们，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她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自己的手被攥得很疼，转头望向身边的杨戬。 他眉宇拧成山川，额头萦绕黑气，呼吸急促得不能自已。 敖闰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 杨戬从未有如此失态的时刻。 敖闰能推断出精卫她们在幻境正经历什么，那是她们最深刻的记忆，最难忘的死亡。 可是杨戬呢？ 难道他也死过一次，或是有不堪回忆的往事吗？ 敖闰摇摇他的肩膀，试图唤醒他。 * 天地浑浊，万仙来朝，神鬼嚎哭。 杨戬抱着敖闰冰冷的尸首，把发红的眼贴在她颈间，对师父的斥责恍若未闻。 冀州大地缓慢地涌上鲜血，每粒尘埃都混着血气。战场外的百姓从井里打到血水，惊声尖叫。 居于天界的神明垂眸，悲悯地望着世间，音色飘渺无边。 “黑龙已死，冀州永宁。” -------------------- 过年看恐怖片。 第22章 杨戬猛地被敖闰摇醒，他如同得救般大口呼吸，眸光落在敖闰身上。 这一眼凝结着还未褪去的情绪，敖闰被杨戬狠狠拥住，而她并不知道原因。 天地间都是他剧烈的心跳声。她脊背微弯，像是不能负荷这样超乎寻常的拥抱。 杨戬闭着眼，睫毛颤动着，抿唇阻止喉头溢出沉重的哽咽。 “别走。” 敖闰疑惑，缓缓在他头顶拍拍，轻声应道，“不走。” 杨戬手掌微颤，顺着敖闰的后脑滑下，停在她的后颈。他指尖寻觅着位置，按住她坚韧而有力的脉搏。 那段颈子瓷白、滑腻而冰凉，与杨戬的手有明显的颜色和温度的差别。 敖闰浑身冒着寒气，杨戬却灼热到几乎让自己发疯。 他们相碰那刻，同时一惊。 敖闰仰头与他定定地对视，她脆弱的脖颈完全送到他掌心，启唇间有种清冷的欲。 “别怕，还在跳动。” 杨戬松开手，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他逃避似地抱住头，将脸埋进膝盖。 精卫她们依次醒过来，神色有些崩溃。 第23章 “精卫。”敖闰握住她的手。 “没事……”精卫弱声道。 溺毙的痛苦，就算不在幻境中回忆，她也永远不可能忘记。 黄天化刚醒过神，就一把抓起蜡烛，怒道：“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他的肋下似乎还在隐隐作痛，那里有他战死时的致命伤。 哪吒在幻境中重新经历了剔骨之痛。奇怪的是，他七岁削骨还父、割肉还母时，只觉麻木而快意。但在幻境中，他神志清醒，反倒比之前痛十倍百倍。 他手撑膝盖，恢复后咬牙切齿道：“邪物！” 黄天化将蜡烛掼在地上，蜡烛完好无损，他急道：“我去把它烧了！” “你是不是傻？”哪吒用看弱智的眼神看他。 “你要烧它别连累我们啊，我可不想再进幻境了。”精卫立刻向后挪。 他们的动静吸引了其他人，金吒和木吒赶来，见他们面如土色，不明所以。 “这屋里什么味儿啊？”木吒嗅嗅道。 “别闻了。”哪吒制止他。 “师兄，没事吧？”金吒看向灵魂出窍般的杨戬。 杨戬抬起脸，起身道：“没事，出去说。” 香味还未散去，精卫她们心有余悸地离开这间卧房。 杨戬给金吒木吒简略地说明情况，黄天化把手中扁平的蜡烛递给他们。 “大哥二哥，你认识这蜡烛吗？” 金吒摆弄着蜡烛，和木吒同时摇摇头。 它看着像是上古时期的东西，他们实在不了解。 敖闰接回蜡烛，凝视它，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一点相关的情况。 “这形状，很像蜃。” “蜃？”哪吒重复道。 精卫和敖闰同时代，她知道蜃的存在，解释道。 “蜃是蛟龙的后代，它生活在海底，气息能够制造幻境，吸引人们靠近然后吃掉。据说它的油脂很珍贵。不过现在蜃已经很少见了。” “也许这就是蜃的油脂所制。”杨戬道。 “快毁掉它吧！”黄天化急切道。 敖闰合拢手掌，握着它投进湖中。 蜃烛垂直坠落，与湖底的石头混同，散发着不易发现的光芒。 天色已经彻底暗淡，明月与星星相依偎，宅邸灯火通明，充斥着他们劫后余生般的释然。 杨戬负手唤她：“闰闰。” 敖闰自湖边回眸。 刹那间，杨戬身后升起一束光线，光线直奔天穹，绚烂地绽开。 杨戬站在零落的细碎光芒中，容貌鲜明，气质是庄严的神性。 敖闰满眼都是照彻夜空的花，她呆呆地抬手接那场星雨。 “这是什么？”敖闰问。 精卫、哪吒、黄天化和黄天祥在湖边站成排，神色各异。 “烟花都做出来了？这玩意不是<a href=https:///tags_nan/tangchao.html target=_blank >唐朝的吗。”黄天化小声吐槽。 “师兄为了哄龙王简直煞费苦心。”哪吒抱臂道。 “我说怎么一下午都没看见杨大哥。”天祥撸着小老虎道。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精卫迫切地问。 木吒拿着爆竹，遥遥冲他们招手。 “玩不玩？杨师兄给我们也做了好几个！” “玩！”精卫的注意力被转移。 金吒点燃爆竹，木吒捂住耳朵。哪吒举着呲出火花的火尖枪挥舞。天禄、天爵和天祥围着火尖枪啧啧称奇。 黄天化不甘示弱，也将自己的火龙标掷在半空。火龙标旋转着绽放光芒，精卫高兴地化成小鸟追逐它。 黄飞虎、贾夫人和黄姑姑等人围炉夜话。 “这是烟花。”杨戬走到敖闰身侧，他的目光在明彻的夜空下更清晰，望向她，再不经意般的游移而去。 “中午醉酒的事，我都不记得了。但我记得好像有谁说过，睡醒就抱。” 敖闰微微偏头，似乎在思考，清冷的面容浮上灵动狡黠。 “有吗？好像是哮天说的吧？” 哮天本来在和丘丘打架，听见要抱，立刻开心地扑来，顺着杨戬向上窜。 杨戬忙把它格挡开，袍袖上被踹出好多小黑梅花印，“等等哮天，你先去玩别的。” 敖闰笑，赤衣在烟花下璀璨热烈。 “你下午就在捣鼓这个？” “对。”杨戬拍拍衣袍，使个术法让其恢复洁净，然后期待地将目光转向敖闰。 敖闰假装不明白杨戬的意思。 她的衣饰叮当作响，长发沁在风里，抬起眉眼时有些许好奇。 “二郎，你今晚在蜃烛的幻境里，看见了什么？” 敖闰真的想知道他为什么那样失态、为什么要抱她，难道那幻境与她有关吗？ 可她和他之间并没有惊心动魄的过去。 敖闰声音始终如剑锋般利落，哪怕在问与自己息息相关的事时，也没有丝毫退缩。 她迎上杨戬，说出自己的猜测，“我想，烛烟也能让人看到未来。” 她又走近杨戬几步，拉住他的衣袖，直接问道：“你是不是看到了我和你的未来？” 杨戬霍然抬头，立刻沉声否定，“不！” 他拧眉伤神地望着她，补充道：“真的不是这样，你别多心。” 敖闰的表情分明表示，她没有相信他的话。 烟花仍然在不断绽开，他们离得很近，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心思。 敖闰手指缠着他的衣袖，垂眸道。 “可你明明就知道未来的事，你知道八百年后会有石猴。” 杨戬张开嘴想解释，却被敖闰制止。 敖闰的眸光清澈，里面映着迸溅的烟花和晦暗不明的他。 “因为你本就清楚我和你的结局，所以烛烟能让你看到那一切。” “千年后，我没有离开冀州对吗？” 杨戬无法回答，他只能道，“尚无定论。” 敖闰安静半瞬，执着地问出最后一个问题。 “我死去了，对吗？” 子时已到。 金吒点燃引信，爆竹声噼里啪啦地震响每个人的耳膜，带来新的一年。 敖闰在这场浩荡的喧哗里，抬手搂住杨戬的脖颈，踮脚吻上他的唇。 烟火散去，星星隐匿，漆黑的冬夜里，她拥住他，将所有嘈杂都驱逐远去，只余呼吸相闻。 她的心脏跳动得失去控制，唇上温软的触感提醒自己做了什么样的事情。 可她不想等到心脏冰冷、失去脉搏时，再被拥抱。 杨戬如同没有灵魂的雕塑，他的手停滞在她背后，唯有道袍与鬓发在风中飘摇。 敖闰的额间忽然落上水滴，她微动，擦过他唇瓣和唇角，靠着杨戬的胸膛向天上看。 “下雨了吗？” 杨戬终于醒来，他低眸，轻轻为她揩去额上的水滴，哑声道：“下雪了。” 果然有小小的雪花被风裹挟而来，敖闰在他怀里静静凝视一会儿，望向他结霜的眼底。 “做我良人。” 几个月前，他们初识时，敖闰就曾这样对杨戬发出邀请。他当时的回答是“你再考虑考虑。” 敖闰自认为已经考虑得够久了。龙生漫长，她不想错过这个无名的郎君。 第24章 哪怕他有所隐瞒、哪怕他以后会离开，都可以，她都能接受。 只要现在他同意做她良人。 杨戬的睫羽敛着雪，他的天眼合住时也如仙气盈然的翼。清心寡欲的道人摘去自己的冠，在散下的云鬓掩映下，轻吻她额头。 “好。” 第23章 翌日，哪吒他们纷纷告辞。 金吒、木吒和哪吒各自回五龙山、九宫山、乾元山的洞府修炼，黄天化与父母姑姑叔叔弟弟们准备回辖区或回天庭去履职。 他们离开之前，黄天化神神秘秘地问：“师兄，你和龙王姐姐是不是要成亲了？” 杨戬的面皮有些泛红，他清朗地笑答：“是啊。” 金吒眼睛弯弯道：“那师兄一定要告知我们，我们都来喝喜酒。” 木吒晃悠晃悠自己的埙，自信地说：“我来当乐师！” 哪吒为难地皱起眉，思考半天找到了自己的定位，“我来伴舞，舞枪！” “别。”众人异口同声。开玩笑呢，哪吒舞枪，府邸非让他舞塌不可。 “好吧。”哪吒一僵，垂头丧气道。 “师兄，你挑个好日子，最好是我们休沐的时候。”黄天化对他使眼色。 到时候他再带一家老小来蹭几顿饭和几个蟠桃吃。 “当然。”杨戬没打算隐瞒他们，眼中尽是神往。 “我打算在蟠桃会后，邀请五湖四海、三岛十洲的神仙都来观礼赴宴。”杨戬如实道。 杨戬要广而告之，让所有神仙都知道杨戬与敖闰成亲。他要给敖闰一场最盛大的昏礼，不逊于瑶池的蟠桃会。 他们将是彼此生生世世的良人，谁也无法拆散。 杨戬活动活动关节，不由得泛上微笑。 * 这边，敖闰和精卫正在告别。 “敖闰，我回去填海了，你不要太想我。”精卫傲然道。 “填就填吧，别太累。”敖闰轻声劝导她。 “填海怎么会累呢？”精卫的衣衫在风中扑棱，如同鸟儿的翅膀。她年轻的脸上洋溢着喜悦，感觉浑身充满干劲，能再填东海三天三夜不带休息的。 精卫从前骄纵懒惰，不愿意多走一步路，如今却勤奋无比；而敖闰从前精力旺盛，骑射、投壶、捉妖怪样样在行，如今却懒怠起来，蜗居一隅。 她们对视，同时自嘲地笑出声。 精卫凑到她面前，压低声音道：“那个二郎是昆仑山玉虚宫的门人？” “是。”敖闰也只知道这些。 “那你以前在西昆仑学道时，见过他吗？”精卫好奇地问。 他们若是有同门之谊，不失为一段佳话。 精卫开始脑补。 也许是当时杨戬对少年敖闰情根深种，千年里念念不忘，最终不能自已，隐姓埋名留在她身边，只为得到一个名分。 敖闰严谨的分析打断了精卫的思路。 “不曾得见。二郎年纪不大，上千年前他应该还没出生。” “好吧。那他怎么会认识你？还想办法留在你身边，用那么深情的目光看着你。”精卫十分费解。 “谁知道呢？可能是一见钟情吧。”敖闰语气有些自信。 毕竟她在同族里也算非常美貌的龙，冀州的几位河龙王都曾追求过她。不过，那些大胡子龙王都不符合敖闰的审美。这么年来，只有杨戬让她有惊艳的感觉。 精卫无语。龙族普遍自恋，敖闰也是不能免俗。 “不过——”敖闰迟疑着补充道，“二郎这双眼睛生得好，看哮天也很深情。” 精卫看过去时，送走众神仙的杨戬正立在树下，低头抚摸蹭他小腿的哮天。 “还真是。”精卫道。 她们并肩走出庭院，踩在新鲜的雪地上。 “你就送到这里吧。”精卫话音落下，变回文首赤足的小鸟模样，在敖闰面前悬停。 敖闰点点头，搔搔小鸟喙下的羽毛，撸得精卫心满意足地歪头，差点忘记填海的事。 “好啦好啦，我真走了，给我备点好吃的，我不一定什么时候来。” 精卫速度极快地飞走，留下一句话：“希望我下次见到你时候，你已经离开冀州了。” 热闹了几天的宅院忽然空下来，敖闰还有些不习惯。 还好有杨戬、哮天和丘丘在，不然敖闰就要搬回晋阳的小院子了。敖闰答应了珠珠，等回去送她新年礼物，敖闰还没想好送什么。 她卷着被子，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那晚杨戬答应做她良人后，就恢复了从前不可接近的状态。 敖闰不理解地去问，杨戬说成亲前要避嫌，这是凡间的规矩。 避什么嫌啊？ 杨戬神龙见首不见尾，整天不出现，敖闰想贴都没得贴，更遑论一起泡温泉了。她懒散起来，每日晚睡晚起，精神不振。 她挺到亥时一刻，迷茫地沉入梦乡。 清晨，敖闰半梦半醒间，感受到温和的视线。她的胳膊向旁边一拍，拍到了杨戬的大腿。 敖闰睁开眼，见到杨戬倚着床头，坐在床外侧，正垂眸等待她睡醒。 “醒了？”杨戬点点她的手指。 敖闰下意识摸摸杨戬的腿部肌肉，然后火速蒙上被子转身。 “呵呵。”被团下传来生气的声音。 杨戬失笑，眼尾漂亮地上钩，温和地拍拍她后背：“别生气，闰闰，我们吃早餐去吧。” “我们要避嫌，你不可以进我房间。”敖闰闷声道。 杨戬笑意更浓，手伸进被团下，把她隔着被子抱到膝边：“今天不避嫌了，我们出门一趟。” 敖闰没说话。 杨戬自顾自道：“去凡国。” 凡国是周朝的诸侯国，位于冀州的凡地，国君是周公的后代。 “我听说那里出现了神鼎，引得各路妖怪聚集，我们得去看看怎么回事。” 敖闰掀开被子，露出蹭得毛茸茸的脑袋。 她积威难犯，这么多年来，冀州妖怪都不敢惹事，她便掉以轻心了。 历来有宝物现世，总会引起血流成河的争夺，虽然目前还没有动乱，但这一趟凡国她非去不可。 敖闰起身，推走杨戬，施个术法让自己变得整洁。 她从妆奁里随意挑出一枚发簪，绾住长发，套上青碧色外衫，气质出尘拔俗，如淤泥中生出的洁净琉璃花。 敖闰揽住杨戬的肩膀，痛快道：“走吧。” 杨戬侧头看她，笑道：“闰闰，此行还有一个目标。” “什么目标？”敖闰配合地问，等他回答。 “得到神鼎。”杨戬斩钉截铁道。 “你要神鼎干什么？”敖闰歪头。 “或许，神鼎可以作为盛放混元三才之气、仿制混元金斗的容器。”杨戬简略道。 当时云霄仙姑指引敖闰仿制混元金斗，说的是盏状法宝。不过杨戬以为，无论是斗、是盏还是鼎都一样的，能作为吸纳百姓的空间类法宝即可。 敖闰有些意外。 她本来打算五百年后再开始寻摸法宝，没想到杨戬这么快就替她考虑好了。 “好。”敖闰直视他道。 第25章 梅花桌下摆着几碟糕点和两盏牛乳，他们饭后，简单收拾一下庭院便准备动身。 敖闰将鱼食备好，用法术设置了按时投喂，又把厨房里剩下的糕点干粮打包装尽百宝囊，以备路上食用。 杨戬召回哮天犬，抱起小老虎丘丘。 敖闰蹲在湖边，与大郎聊了会儿天，才放心地离开。 凡国遥远，杨戬打算使用土遁，被敖闰拉住胳膊从土里拽了回来。 “我带你腾云驾雾。”敖闰道。 杨戬也能乘云雾，但他们道人多用五行遁术，方便简单，习惯了就想不起来改变。他闻言随和地应声：“好。” 敖闰不能离真身太远，腾云也只能在低空。这样容易被凡人发现，她还仔细地给自己、杨戬和丘丘隐去身形。 风从他们的发间吹过，杨戬的身躯和周围的云雾一样透明。他与敖闰距离极近，如同两团黏在一起的漂亮棉花。 棉花落在凡国境内，这里气候适宜，百姓安居乐业。 敖闰扬起脸，嗅了嗅，随即指向东方：“那边有妖。” “走。”杨戬下意识摸自己的三尖两刃刀，忽然想起来敖闰还在身边，手指微动着收回了。 凡国东方是一片密林，盖着皑皑的白雪。 他们在森林中跋涉，直至面前出现水墨似的轻烟，穿过那缕轻烟，冬日的枯树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漂亮的花园。 五颜六色的花朵挂着露珠，在风中轻颤。花园后明明没有山，却突兀出现一个奇异的洞口。 有一只小妖怪在侍弄花朵。 小妖怪生着青黑色的双角和土黄色的皮肤，身躯庞大得像一座小山，双手柔软细腻，双腿却是对羊蹄。 它见到敖闰和杨戬穿过结界而来，腥风从齿间吐出，发出低低的怒吼道：“什么人！” “走错了，不好意思。”敖闰说着，就拉住杨戬转身离开。 这里明显是小妖怪的洞府，它身上虽有妖气却无血气，可见并未害过人。 “站住！”小妖怪指着他们道，大有不站住就捶死他们的架势。 敖闰和杨戬停步。 小妖怪砰砰地跑过来，虽然气吞山河，却不曾踩到自己的花。 “你们俩报上名来，我可以请你们进去做客。” 杨戬回过头道：“小兄弟，我叫二郎，这位是我夫人，你可以叫她……” 小妖怪挺起胸膛，打断他道：“哦哦，二郎和二郎夫人。我叫小盹，我家祖上是麒麟呢！你看我这肤色，多威风。” 小盹举起自己粗壮的胳膊，给他们看其上代表麒麟血脉的花纹。 “好看。”敖闰夸赞道。 “有眼光，快进来坐吧！”小盹开心地带他们进洞。 洞口低矮狭窄，只能侧身通过。敖闰像螃蟹那样横着走，时而撞到杨戬的肩膀。 前路漆黑，难以视物。杨戬抬手打个响指，指尖出现了簇小火苗。 敖闰拉动他手腕，如同拿着蜡烛，照面前的墙壁。 “马上就亮堂了。”小盹在前面弯腰驼背，低声道。 他们越走，山洞越宽敞，墙壁上也出现了隐约的图腾。 敖闰转身向前，松开他的手。杨戬站直身体，按按颈椎。 他们进入洞的深处后，豁然开朗。 石壁上有很多斑驳的小窟窿，透进来金灿灿的光芒。 小盹让他们在巨石上坐下，然后去给他们沏茶。 “这是什么光？”敖闰问道。 洞外是正常的清晨天色，洞里并不应该有这样刺眼的金光啊。 未待杨戬开口，小盹的脚步声已经接近。 小盹端着两盏金色茶汤，给杨戬一盏，走去给敖闰另一盏。 “二郎夫人——”他唤道。 敖闰接过茶盏，正色道：“不要叫我二郎夫人。” 小盹愣住，看看旁边气定神闲的杨戬，疑惑地问：“那怎么称呼？” 敖闰认真回答：“你可以叫我姑奶奶。” -------------------- 注：昏礼，古代称婚礼。 第24章 小盹愣住了，手一歪差点把茶盏拍飞，还好敖闰眼疾手快退出几米远。 “你！”小盹满脸怒容。 “我说的是实话啊。”敖闰眨巴眼睛，神色正经得令人意外。 杨戬坐在一束金色光线里，鬓发绵绵，皮肤映得如凝脂般细腻，睫毛灿然浮于半空。 他闻言低笑，揉两把小老虎丘丘。丘丘在他怀里吃爪子，呆呆地抖动耳朵。 小盹是个直肠子，他见敖闰表情过于真挚，就收起来呲着的牙齿，挠挠头问：“真的啊？” 难道她真是他姑奶奶？可是她看着很年轻啊。 敖闰抬手之间衣袖滑落，给他展示自己小臂内侧的黑色龙鳞，“我确实与麒麟沾亲带故。” 小盹的神色顿时变为崇拜，脸颊鼓起来道：“原来你和我先祖是亲戚啊。那我们就是一家人！” 他土黄色的庞大身躯凑近，小心翼翼地看敖闰的胳膊，差点摸上去道：“好漂亮的鳞片啊。” 杨戬似乎不在意地清清嗓子。 “明白，二郎大哥！” 小盹顿时拉开距离，重新把茶盏好好地递给敖闰，请她落座。 敖闰收回黑鳞，环顾周围问：“这处洞府似乎很特殊，小盹，你从小就住在这里吗？” 小盹憨憨地笑，拍拍墙壁道：“不是，姑奶奶，我是几日前和其他兄弟来到这里的。” 小盹和兄弟们都是些奇形怪状的混血小妖怪，他们原本的山头被凶兽占领后，无家可归，就来到了凡国。 他们在山林里发现了这处洞府。洞府周围环绕着轻烟似的结界、漂亮的花丛，简直是灵秀的世外桃源。 小盹和兄弟们欣喜地落脚。白天其他兄弟去狩猎，小盹留在洞外侍弄花草。 只不过住着住着，他们发现了不适应的地方。 小盹指指四周，详细道：“我不知道这金光是怎么回事，就连夜晚也亮如白昼，使我们不得安眠。几个兄弟商量着，找到好的山头立刻搬走。” 杨戬啜饮茶汤，眉目舒展着思考。丘丘从他怀里跳下去，好奇又有些忌惮地围着小盹打转。 小盹弯腰，脑袋随着丘丘左转右转。他咧嘴一笑，吓得丘丘直咽口水。 杨戬放下茶盏，出声道：“如果你同意，我想查探一下这金光。” 小盹的目光移过来，又移过去到敖闰那边，迟疑地问：“怎么个查法？大哥，我不是不同意啊，主要是这洞是我们现在唯一的落脚点，若是毁了，兄弟们回来饶不了我。” 山川湖海都由大妖或散修占据，他们这些道行尚浅的小妖，根本无处容身。 小盹惆怅地长叹一声。 “我可以为你们找一个新的住处。”杨戬自如道。 “真的吗？”小盹吃惊地问。 杨戬起身，从袖袋中取出了枚金色弹丸，递给小盹道：“你们拿着这个，去梅山找一位姓康的兄弟，他会收留你们的。” 康、张、姚、李、郭申和直健六位兄弟，是杨戬在商周交战中认识的。他们志趣相投，于是义结金兰。封神后，杨戬回玉泉山金霞洞修道，他们六兄弟居住于梅山。 第26章 如果小盹拿着金弹去，他们必然能够认出来。 “谢谢大哥！”小盹高兴地接过弹丸，借着金光细瞧，爱不释手。 “大哥，姑奶奶，你们随意，我去外面等着！”小盹还记得抱起来丘丘，在小老虎的嚎叫声中钻出去。 敖闰和杨戬走近那些露着金光的斑驳山壁，挥袖间，灰土簌簌落下，金光变成更大一块。 杨戬睁开天眼，凝实的目光笼罩整个洞府。 他缓缓露出笑意：“原来如此。” 这洞府其实就是卧倒的神鼎。洞口正是鼎口的位置，而洞里就是鼎的腹中。只不过灰土已经将其盖住，只有破损的地方才能露出金光和图腾。 敖闰打量他表情，就心有灵犀地猜到了情况。她与杨戬走向洞外。杨戬负责与小盹说明。 敖闰手指弯曲，轻轻敲敲洞口上方。 小盹本来在愣愣地听杨戬说话，忽然间地动山摇，他忙保持平衡，一抬头看到洞府表层的泥土卡卡碎裂，带动尘埃弥漫。 小盹咳嗽几声，用手扇扇风，好让视线恢复清晰。 他面前，轻烟结界散去，花丛消失。洞府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口金光闪闪的大鼎。 小盹不自觉瞪大眼睛，翘起舌头，满脸震惊。 这么久以来，他们都住在鼎里吗？ 敖闰掌心向上，试图将神鼎收到手中。 杨戬望见，唇角勾起，踱步过来将自己的手指搭上去了。 他手指修长，骨节硬质凸起，因常年练刀，指腹粗砺，指根处有茧。虽是玉白的肤色，却让人一眼便知这双手沉稳而有力。他轻轻一放，便将敖闰柔软的掌心挡得严实。 敖闰摇摇头，还是没把他挪走。 她又伸出另一只手，手指微勾，将那大鼎褪去金光，变为小小的青铜鼎握在掌心。 她转过身时，小盹抿唇道：“姑奶奶，你就宠他吧。” 敖闰：“……” 杨戬笑盈盈地反握住敖闰，小盹和丘丘不约而同地望天。 敖闰仔细观察手里的小青铜鼎。 小鼎的身形硕大饱满，立着威严的双耳，其上有兽面纹饰。鼎内如渊深沉，彷佛能容纳万千世界，内壁铸有铭文。 她再拿近一点，发现铭文为“子龙”。 “果然是宝物。”敖闰总结道。 小盹抬起沙包大的拳头，却只伸出一根手指，指指小鼎：“姑奶奶，这个你们带走吗？” “对，我很需要它，如果你们不同意的话，我可以用……”敖闰有许多宝物可以送给他们。 “不不不，我同意我同意。”小盹慌忙摆手。 他心道，姑奶奶随手一敲就能弄得地洞山摇并露出大鼎，居然还跟他讲道理，真是奇怪。 敖闰和杨戬并不急着走，他们与小盹呆在一起，等着小盹的兄弟们狩猎归来，好解释清楚。 密林中花朵已经消失，只剩下没有印上足迹的洁净厚雪。 小盹和丘丘在雪地里玩，他们肤色差不多、心智也差不多，倒像是对兄弟。 杨戬和敖闰分别坐在两块挨着的巨石上。 敖闰冬天本来就懒怠，早上又让杨戬给揪起来，没有睡够。她此刻开始犯困，挺直的脊背慢慢变弯。 杨戬扶住她，袖袍展开替她遮挡风雪，不经意间触到她的发簪，那青玉簪自发中脱落，叮叮落在地上。 敖闰长发散落，如黑色瀑布洒在石头上。她的青碧色外衫贴上杨戬的道袍，脑袋迷糊地抵在他胸前。 杨戬搂住她，手指一下下捋着光滑的墨发，眼中酝酿起温柔的笑意。 敖闰不知睡着了多久，听到说话声才清醒。 小盹的兄弟们都已经带着猎物回来。这些小妖怪相貌可怖，却意外地好说话。他们看到家没了只是短暂地激动一下，就立刻被安抚住。 杨戬解释完情况，他们悄悄商量一会儿，就兴冲冲地接受现状。小盹带着兄弟们浩浩荡荡地去梅山，甚至都没怀疑一下杨戬和敖闰他们会不会骗人。 敖闰神色复杂地目送他们，将小鼎收进百宝囊，忍不住问道：“你应该没骗他们吧。” 杨戬失笑，拾起掉落的玉簪：“你眼里我是什么人？” 敖闰当先举步离开密林，回眸如实答道：“你是谎话连篇，但长得很好的年轻郎君。” 杨戬扶额，快步追上敖闰。 他眉眼弯弯，心情极好地揽住敖闰的肩，把头靠向她道：“他们不相信我，也会相信你的。” 敖闰侧头捕捉他的眼神，高挺的鼻梁骨碰到他下颚线，她好奇地用额头撞他，问道：“为什么？” 杨戬握着她衣袍下莹润的臂膀，清润嗓音拉长，缓缓地带着千万分真心道。 “因为你是最漂亮、最聪明、最善良、世间独一无二的黑龙。” 敖闰的瞳孔放大，被连串的夸奖弄得有点呆，但她脸上的龙鳞已经不由自主地浮现，敖闰赶紧捂住，只露出通红的耳朵。 “果然谎话连篇。”她嘀咕道。 “我句句属实，绝无虚假。”杨戬俯身道。 敖闰的耳朵变得更红，觉得有点丢人。她才不是害羞，只是情动而已。 她堂堂龙王怎么可能害羞呢？只有她把他撩到害羞的份！ 可是敖闰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人这么夸自己。她真的很喜欢，想听他多说几句她有多好多厉害。 敖闰克制着这个念头，努力收回黑色龙鳞，忽然感觉有灼热的气息越来越近，几乎将她全然包裹。 杨戬从侧后方抱住她，眉目深邃地凝视她清瘦莹白的耳朵，低首垂眸，轻轻落下一吻。 薄唇碰到耳廓，线条相交，敖闰的龙鳞猛地颤动。 她感到心跳得像冰消雪融后那样热烈，捂住的眼睛已经变成竖瞳，偏偏那唇瓣还不肯离去，流连到她的耳垂，竟是要长久厮磨。 杨戬张开嘴，滞住片刻，微微强硬地将她的手拿下来，露出她此刻有些妖魅的美色。 他捏住她的下颚，亲吻那些坚硬的龙鳞，再吻到她的唇。 这次的接吻与那晚完全不同，杨戬是活过来的、带着侵略性的，牙齿与舌尖辗转相碰，手臂紧紧箍住她的肩和腰。 敖闰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停下来，只觉得肩被捏得痛，脖子也拧得痛。她散落的长发间冒出了龙角，在寒风中呈现暗沉而几欲流动的黑。 敖闰情不自禁地掐住他的脖子，给他修长的脖颈留下与唇色同样刺目的红。在接吻的喘息间，她上半身向后弯折，呢喃道。 “够了。” -------------------- 注：商子龙鼎，商代末期青铜圆鼎，国家一级文物，因器内壁近口缘处铸有铭文“子龙”而得名。据传，子龙鼎系20世纪20年代出土于河南辉县。 辉县，周称凡国、共国。 第25章 敖闰从杨戬怀里挣脱，将长发甩在背后，捂着角跑了。 云朵火速落在她脚旁，勾缠轻烟似的裙摆，带着她飞回西岐。 庭院的湖水中，小乌龟正在向岸上爬。它小短腿搭住石阶，伸着头使劲，好容易拖上来半个乌龟壳，忽然一阵风来，猛地把它掀了下去。 第27章 它仰翻在水面上，四脚朝天，视野里敖闰出现，又立即消失。 敖闰的衣摆划过雪地和石阶，跑过庭院和檐角，仿佛扑火的飞蛾，噗通一声跳进温泉汤池。 她整个人沁在水里，睁着双眸，眼底溶溶漾漾，映照水光。她碰碰自己的耳朵，再碰碰嘴唇，剧烈地闭上眼。 她敖闰，堂堂龙王！ 居然表现得这么差劲！ 可这次是杨戬偷袭，她还没做好准备。等准备好再较量，她肯定不会落荒而逃了。 敖闰抿唇，威风凛凛地立着龙角，握紧拳头如是想。 她在汤池中舒展身体，泡到龙鳞消失，才借着浮力向上游动，拨弄涟漪望去—— 熟悉的身影坐在温泉汤池边。 杨戬支着一条腿，道袍沾染水渍。他眼角和唇瓣透着殷红的颜色，眉头微锁地向她伸出手掌。 天地寂静，雪粉悠悠飘荡。 敖闰深呼吸，觉得自己准备好了。她手指搭上他的掌心，如同黑鱼咬上钩。 杨戬轻笑，紧紧握住她，一抬胳膊将她拉出来。 他手臂肌肉将道袍撑起，青筋若隐若现，水花迸溅在两人身边。 敖闰迈上石台，拢了拢自己湿漉漉的衣襟，俯视坐在她腿边的杨戬。 他正半仰着头，直直地望着她，眼中带着未褪去的欲。 杨戬右手指尖微动，回忆交握时柔软细腻的触感，左手搭在支起的膝盖上，目光不经意般落到她薄薄衣衫下的腰身，喉结轻轻滑动，哑声道。 “你先回去吧。” 敖闰握住黑发，用法术蒸干水分，疑惑问：“那你呢？” 杨戬垂眸进入温泉，简略道：“我也泡会儿。” 敖闰抱胸看他背影，刚刚消去的热意重新泛上来了。她睫毛眨动，青碧色衣衫在风中变得干燥飘逸。 敖闰感觉自己很奇怪。 她想对他说些什么，却难以启齿。她想与他贴贴抱抱，却怕再度失控。 真是奇怪，敖闰无法招架这样矛盾的情绪。 半边裙摆接触到水面，又让她拎起来。她站在汤池边纠结，忽然闻到一股新鲜的海洋生物气息。 敖闰整理仪表，转身出去。 正门外，虾兵蟹将板板正正地站成排，等待龙王现身。 * 数月前。 虾兵蟹将在这里初次见到西海龙王，惊为天人。 清冷的容貌勾勒幽寂妆容，墨绿色的厚重衣袍镶嵌珠石，她鬓发与耳边也戴着琳琅的梅花饰物，抬眸间是千年积攒的暗沉愠色。 龙王踱步而来，问他们何事。 小虾小蟹都神色凝重，倒头便拜，口称龙王。为首的小蟹答道。 “龙王，属下是西海的兵卒。北海龙王日理万机，难以抽身照看西海。西海逐年干涸，我族性命攸关，不知该如何是好。属下斗胆前来，请龙王指一条生路。” 他们齐刷刷重复道：“请龙王指一条生路。” 小蟹知道龙王并不能离开西海，恐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可他们已到穷途末路，除了求助她还能求助谁呢？ 或许龙王会为西海的万千生灵，上书天庭，请玉帝派一任新的龙王来。小蟹在心里猜测。 龙王的衣袍在风中叮铃作响。她沉默片刻，远眺群山，轻声道：“去昆仑瑶池，寻西王母。” 西王母是至高无上的神明，以昆仑为宫，声势烜赫。 小蟹听到这个名字有些瑟缩，迟疑着问：“龙王，王母娘娘会管我们吗？” 敖闰缓缓开口，温和道：“不必担心。” 瑶池金母统领群仙，绝不会对西海生灵的危难坐视不理。 虾兵蟹将闻言鼓起勇气，道谢告辞：“多谢龙王，我等这就前往。” 他们听从吩咐，去昆仑山求助西王母，这次便是来向敖闰报讯的。 * 敖闰从通往温泉汤池的游廊走出来，望见小虾小蟹们并没有太惊讶。 虾兵蟹将从一脸忧愁，变得春风满面。他们发现，短短几月内，龙王似乎也有变化。 她未施粉黛，冰肌玉骨，浑身冷冷淡淡的清透艳色，像是蝉蜕于王的沉重外壳，沾染了玲珑气质。 “西海怎么样？” 敖闰的话使小蟹回过神来，他喜道：“龙王，王母娘娘将瑶池搬到西海了！” 敖闰有些意外，王母竟愿意亲自坐镇西海，她还以为会派其他女仙来。 “好。”敖闰颔首道。 有瑶池金母在，西海生灵自然无尤。 小蟹的脸上洋溢着骄傲的笑容，“不仅如此，王母娘娘还告诉属下，今年的蟠桃盛会将在西海举办。” 他们西海何时见过这么大的场面，那可是蟠桃盛会，三山五岳、三岛十洲的神佛都会来赴宴。得知这个消息，全西海都乐开花，除了敖闰。 敖闰仍然是淡淡颔首：“好。” 虾兵蟹将互相撞撞，收起笑容，遗憾地道：“可惜龙王您不能参加。” “无妨。三月就是蟠桃会，一切可开始准备了？”敖闰随意问道。 “准备了，北海龙王正在西海呢。”小蟹回答。 敖闰淡淡勾起唇，颇有些嘲讽之意：“他倒是不日理万机了。” 虾兵蟹将讷讷无言，不敢接话。 “我已知晓，你们回去吧。” “是，龙王。” 杨戬披好衣服走到敖闰身边，垂首与她说话。两人身量相称，容貌相当。小蟹只看一眼，匆忙离去。 敖闰挽住杨戬的胳膊，手不自觉地顺着袖口往里伸，摸到他清爽匀称的骨肉。 “今年蟠桃会在西海。”敖闰边摸边道。 杨戬微微挑眉，也并没有料到这件事。 敖闰揪揪他，若有所思道：“蟠桃会你去吧，带着扶摇琴。替我看看西海，最好能摘几个蟠桃回来。” 杨戬抬着胳膊任她揉搓，拒绝道：“我不去，没什么意思。” “你怎么知道？”敖闰立刻问。 “你为什么想要蟠桃？”杨戬岔开话题道。 两人静静对视，同时笑起来。 敖闰松手，面向他倒退几步，眸中映着灵动的神采，“你不说是吧，那我也不说。” 她回到卧房，伏案落座，执笔悬于竹简上。 敖闰觉得应该给西王母修书一封，以表谢意。但她避世多年，神情世故一概不知，想捡几句吉祥的书面语都捡不出来。 竹简空无一字，非常寒碜。 杨戬跟进来，在她身旁研墨。墨汁一点点晕开，杨戬研好后就收起墨锭，立在她身旁静静观看。 敖闰拽拽他的袖子，将竹简和笔塞过去，“你帮我写。” 杨戬笑起来，双手背在身后不肯接，朗然拒绝道：“我不会，你自己来。” 敖闰捂住头，幽怨地把脸埋进竹简，含糊道：“二郎。” 杨戬克制着上扬的嘴角，弯起指节，似乎要敲她脑门一下。 敖闰心有所感，立刻坐直，眉目凛然地盯着他的手，有种你敢敲我我就扑倒你的气势。 杨戬的手指舒展，改为抚摸她的头顶。掌心温暖，压下蓬松的发，捋过她自然的美人尖和鬓角。 第28章 敖闰在轻柔的按压中眨动眼睛，又感觉到困意。 不写了，睡觉去。 杨戬顺势坐下，挤在她身后。两人分着同一张地垫，亲密无间地依偎。 竹窗外还在落雪，暖炉里传来木头燃烧的声音，火光跳跃围绕他们。 杨戬的胳膊撑在敖闰身后，她软着后背倚过去，很快就变得呼吸均匀而绵长。 杨戬垂眸，轻轻用侧脸贴贴她。 他不能代笔，他的字是西王母手把手教的，必定会被认出来。 杨戬还没找到合适的时机，告诉母亲和祖母他心悦敖闰。 什么时候说比较合适？他已经思虑很久了，并没有想到完美的答案。 杨戬不自觉绕着敖闰的黑发，绕出几绺卷卷，垂在颊侧，显得她纯净而无害。 他变换角度，凝视她的睡颜，如同怀抱着稀世珍宝。 敖闰醒来后，发现自己在床铺上，而杨戬已经失去踪影。 与此同时，庭院里传来鸟类的鸣叫。 敖闰懵然。 鸟鸣？声音听着不像精卫。她也不认识别的鸟啊？ 敖闰的思绪还有些混乱，自言自语道：“难道是赤凤来找我算账？” 真是这样她可就不困了，平淡的生活里正缺赤凤这样的调味品。 敖闰精神起来，快步向外走。 只见庭院中停了只大鸟，它通身纯白，羽毛散发着蓝色的光芒，口中衔着竹简。 青鸟，西王母的信使。 -------------------- 注：《山海经校注》上曾经记载，“西王母虽以昆仑为宫，亦自有离宫别窟，游息之处，不专住一山也。” 西王母有多处瑶池，西海/青海湖就是其中一处。 第26章 敖闰与青鸟对视,施礼后取下竹简。青鸟礼貌地鸣叫一声，就展翅翱翔于天空。 竹简在敖闰手中展开，里面的字迹熠熠生辉。 “敖闰,我已将瑶池搬至西海，你不必惊讶,也不必来信多加客套。你少时来昆仑,我早已见过你，心中甚是喜欢。 “我和你母亲应龙、你父亲东皇太一皆是旧识,你又和我的女儿云花、龙吉交好,蟠桃会理应邀请你。然,世事难料，纵你不能亲身赴宴，也望你勿要感伤。 “我听闻，你身边多了位郎君，龙章凤姿、天质自然,不知是何许人也。你母亲久居天庭,父亲已经陨落，你与他若情到深处,欲结为夫妻，也可邀我前来观礼。” 敖闰并未见过西王母,但却从这封信里看见了一位严肃慈祥的女性长者形象。 信里提到了父亲,敖闰亦没有见过父亲。 东皇太一早在千年前,她破壳而出前就已经陨落。 他是上古时的天帝，应龙的丈夫。他与应龙孕育有四颗龙蛋，只是蛋的破壳时间相差甚远。 东皇太一陨落后,应龙再婚,生下赤凤和建马。这以后黑龙和白龙才破壳。 赤凤与紫凰结为夫妻,生下孔雀和金翅大鹏雕；建马嫁给泾河龙王，生下小黄龙、小骊龙和小鼍龙等九子和麒麟。 如今兄弟姐妹中，只有敖钦和敖闰至今尚未婚配。 敖钦单身，是因为他脾气不好，没有哪个龙女肯嫁给他。 敖闰同理。 在她赶跑了几个大胡子龙王后，敖闰的凶名在四海远播。 敖闰将西王母的来信收起，倚在门边杨戬回来。 * 西海瑶池。 海上祥云缭绕，鹤鸣九宵。海水波光粼粼，澄净如练。 水晶宫内，西王母端坐于宝阁中。她散着蓬松的长发，头戴古朴的玉胜，神威俨然，周身环绕着至妙之气。玉女侍立于她身后，皆云冠羽衣，梳飞仙髻。 云花女、龙吉和织女乘鸾鸟下凡，伴着悠扬箫声进入西海。 云花女着锦帔青羽裙，头戴九灵夜光冠，手握流金铃，光彩耀日；龙吉身着白鹤绛绡衣，头戴鱼尾金冠，霞彩飞扬；织女着玄绡之衣，曳霜罗之帔，面若明月，静立若盈盈春山。 三位公主亭亭玉立，恭敬地上前唤道：“阿母。” 王母见到她们，顿时笑道：“过来。” 云花女、龙吉和织女落座于王母身旁，依偎着闲聊。 忽有玉女通报道：“禀王母、公主，清源妙道真君求见。” 云花女许久未见杨戬，几乎都快忘了自己还有个儿子。她闻言不由得笑着望望母亲和姐妹，轻声道：“快让他进来。” 杨戬从镜面般的琉璃路上走来，身形挺拔。他头戴三山飞凤冠，衣着淡鹅黄袍，威仪奕奕，严肃俊逸。 他先端端正正地向西王母和云花女她们行大礼道：“清源拜见王母、公主，祝王母和公主长乐无极。” 西王母微笑抬手道：“不必多礼，快到你母亲身边。” “是。”杨戬起身，在云花女的旁边站定。 “倒是许久未见这孩子了，真像你母亲。”织女怜爱地望望杨戬，忽然想起来被她抛在脑后一双儿女，可能也长到这么大了。 仙女的快乐有很多，其中比较快乐的一项是不用自己带孩子。 云花女在太山五年，回去之后发现，西王母已经将八岁的杨戬教导得像个小大人。 织女就更省心了，金童玉女养在牛郎那边，她每年看一眼即可。这些年她懒得动，干脆看都不去看。 龙吉与丈夫洪锦从凡间到天庭，始终保持若即若离的状态，没有孕育后代。 杨戬的出现短暂引起她们一点注意力。西王母问他几句近况，便聊起来新的话题。 “阿母，这次在西海举办蟠桃会，敖闰姐姐可知晓？”云花女拨弄着流金铃道。 杨戬听到此处，睫羽倏地撩起来。 这是开口的好机会。 西王母颔首，蓬发在水波中飘摇，温和道：“我昨日已给敖闰那孩子传信，如实相告。我还说，若她欲与心上人结为夫妻，可以邀我前去。” 杨戬的脸缓缓变红，连发髻尖都在腾腾冒着热气。 云花女不明就里，忙问西王母道：“什么心上人？” 龙吉的指尖绕过自己绸缎般的发尾，笑答：“你忘了我的神位是红鸾星了？” 红鸾星，主婚配、生育等喜庆之事的正神。 西王母抚摸云花女道：“龙吉告诉我，敖闰红鸾星动，应是好事将近。” “真的啊？”云花女讶然，手中的流金铃叮当作响。 不知是什么人能让敖闰姐姐铁树开花啊！ 杨戬垂首而立，默默清清嗓子。 然而云花女她们并没有注意到，都忙着聊敖闰的八卦。 织女虽与敖闰没什么交情，却也好奇地问：“龙王的心上人是什么样的郎君啊？” 龙吉回想：“听说长得很俊俏。” 云花女追问：“小妹听谁说的？” 龙吉如实相告：“炳灵太子黄天化。” 杨戬：“……” 龙吉公主因也参与了商周交战，与杨戬、哪吒、黄天化等小辈的关系很好。 她又和黄天化的母亲貌端星是同僚，因此得知他们家借住在敖闰宅院过年的事。 龙吉公主趁此机会，追问敖闰的心上人是谁，黄天化支支吾吾，只说是个俊俏郎君。 第29章 杨戬眨巴眼睛，又咳嗽几声。 云花女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关切地望着杨戬道：“我儿怎么连连咳嗽，可是感染了风寒？” “不应该啊，清源已是仙体，百病不侵。”龙吉疑惑道。 “可要服几粒仙丹预防一下？”织女低头在腰间的宝袋里翻找玉瓶。 “我观清源，倒像是有话想说。”西王母笑意盈盈，声音慈祥。 杨戬在众仙女、玉女的目光下，终于找到了开口的机会。 “祖母、母亲、姨母。” 宝阁内波光荡漾，杨戬眉目清隽，明澈若水。 “她的心上人是我。” * 天庭，银河。 万千机杼在河水中穿流织布，织出云雾与星辰点缀的布匹。 织女带着杨戬在其中漫步，语带笑意地向他介绍自己的作品。 “这是乱云绢，非锦非绣，其色泽瑰丽凌乱，从不同的角度可见不同的纹样。” 杨戬轻触那布匹，果真如云朵般绵软。 织女再带他去银河后的染坊。 染坊内飘荡着五光十色的布匹。布匹浸润朝阳时，挡住日光，在凡人眼中就是黯淡的夜晚降临。 织女拽起一层艳红色的薄布给杨戬看，问道：“这个颜色怎么样？” 杨戬凝眉，摇头道：“有点浅。” “那这个呢？”织女找出颜色更深的红色布料。 杨戬还是摇头。 织女松手，有些为难道：“这里布料太多，你想要的颜色可不好找。” 杨戬站在铺天盖地的各色云衣下，神色严肃认真：“没关系，姨母，我慢慢来。” 织女轻笑，姿态娉婷地离开银河：“那你找吧，可别把我的布弄乱。” “是。” 杨戬睁开天眼，目光一寸一寸描摹过布料，务必要找到最美的红色，来做他和敖闰的婚服。 织女回到西海后，掩唇笑着打趣云花女：“你儿子还挺深情的。” 云花女自打听完杨戬坦白，嘴角就没下来过，始终弯着眼眸，重复一句话：“我真没想到啊，真的没想到！” 她儿子居然能追到敖闰？ 龙吉也笑得不行。原来敖闰铁树开花是因为她外甥？纵然她是红鸾星，也不能预料这段缘。 云花女颊侧飞着红云，眼中映着梦幻泡泡道：“能嫁给敖闰姐姐是我的福气，不是，我儿的福气。” 西王母母女几人都笑起来。 * 敖闰半梦半醒间打了个喷嚏，直接从床上坐起身。 她揉揉鼻尖，环顾四周。 果然又没有杨戬的踪影。 敖闰只着罗袜，踩在地面上，行至放着几枚竹片的桌案前。 竹片似乎是新放在这里的，其上刻着不同的字体，精心设计了不同的图纹。 敖闰好奇地拿起来观察，发现每一片都写着“请柬”两个字。 杨戬与敖闰婚之燕尔的请柬。 最下面的竹片上是杨戬的留言。 “闰闰，我需外出一段时间，少则几天，多则半月，你不要担心。这些是我刻的请柬，你看喜欢哪一版就选哪一版，待我回来将其送去五湖四海，邀众神来参加我们的昏礼。” 敖闰捏着竹片，神色赧然。 不必如此隆重吧。 她只是想简简单单地与他成亲，敬告天地，敖闰与二郎互为良人，仅此而已。 敖闰缓缓坐在地垫上，把头埋进桌案。 “汪汪汪汪！”哮天在门外叫道。 敖闰纳闷地抬起头，一挥袖给哮天开门。 哮天顿时欢乐地扑向她，喷她满身热乎乎的呼吸。 敖闰手忙脚乱，将哮天接在怀里，问道：“你主人怎么没带你走？”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敖闰失笑，捏捏狗的脸颊，怀疑地问：“你主人让你留下来照顾我的饮食起居？你怎么照顾？” 哮天踩着她的腿跳下来，威风凛凛地示意她跟它走。 敖闰配合地随着它出门，一眼就看见了梅花桌摆着的糕点。 “汪汪！”哮天得意地道。 早餐！ 敖闰愣住，随即慢慢地勾起唇角，温声道：“谢谢哮天。”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哮天着急地叫嚷。 你不要谢我，你要谢我主人！ “那么谢谢二郎。”敖闰俯身，对哮天道。 “汪汪！”哮天满意地咧开嘴。 三月初三已至，西海蟠桃会，人间上巳节。 -------------------- 注：应龙和东皇太一是夫妻关系为本文杜撰。 有个说法是应龙即黄龙，为太一之妃。不过没有证据表明这个太一是东皇太一，也没有证据表明妃是妃子的意思。 今晚拼了 第27章 西海水晶宫内,瑶池金母开阁设宴。 七仙女衣袂飘飘，提篮从天宫的蟠桃园来到西海。篮中装满饱满且色泽鲜亮的仙桃，引得小鱼小虾驻足。 水晶宫内,瑞霭朦胧，水云浩渺,以法力蕴养的万花齐齐开放,香气氤氲。满地辉煌琉璃的大殿里，摆着几大翁和缸。造酒仙官、盘糟力士忙忙碌碌,将缸中瓮里装满八珍百味、玉液琼浆。 北海龙王敖顺指挥着众神官,见七仙女到来,笑吟吟地迎上去：“仙娥远道而来，实在辛苦。” 为首的红衣仙女近前道：“我等奉王母懿旨，摘桃到此设宴，何来辛苦之说。” 敖顺的长子摩昂今年不满一百岁，还算幼龙,容貌如同十三四岁的人类少年。他穿着白色缀金线的龙太子服,身板挺得直直的，怀里抱着枚龙蛋,站在敖顺身边仰头看周围的仙娥与神官。 黄衣仙女俯身笑道：“这位是大太子？果真如传言般的相貌堂堂、少年老成。” 敖顺听了这话却有些紧张，立刻摆摆手道,“欸,仙娥谬赞了。摩昂,去那边照顾好弟弟。” “是，父亲。”摩昂抱紧龙蛋，去寻找捉迷藏捉得不见踪影的弟弟们。 敖顺松了口气。 这逆子,出门人模人样,在家却是混世魔头,成日里和他对着干，搞得北海不得安宁。后来敖顺的妻子想到了办法，把还没破壳的龙蛋给摩昂带，这逆子才算消停下来。 摩昂为了在蛋面前树立一个好榜样，整个人都稳重起来了。他脚步轻慢落地，生怕吓到那蛋。 龙蛋的壳是白色的，上面隐约透着金纹，传来微弱起伏的呼吸。 北海的几个龙太子凑在摩昂身边，好奇地打量那蛋。 “大哥，你说这是弟弟还是妹妹？” 摩昂毫不犹豫地回答：“当然是妹妹了。” 根据他这些年见过的龙蛋来说，这颗长得最秀气。 肯定是妹妹！ 摩昂甩开这些臭弟弟，怕他们熏到自己怀里的蛋。 二太子吸溜着鼻涕道：“大哥好偏心啊！如果不是妹妹怎么办？” “不可能！”摩昂反驳，然后咬牙道：“不是妹妹，我就掀翻这西海！” 几个龙太子迫于他的淫威，火速逃离现场。 摩昂忘记收敛脾气，语气过于激动，没有掌握好力道，瞬间将蛋勒出裂痕。 第30章 他倒吸一口冷气。 摩昂装了这么多天沉稳好大哥，白装了。 他的宝贝妹妹啊！ 摩昂抱着蛋奔向迎宾的敖顺，轻轻拽拽他的衣袖。 “父亲，蛋壳好像要破了。”他小心地用气音道。 神来神往，过于嘈杂，敖顺没有听见，仍然在和各路神仙寒暄。 摩昂怀里的蛋壳动了动。 “父亲，妹妹好像要破壳了。”摩昂焦灼地呼唤敖顺，但克制音量。 敖顺和赤脚大仙哈哈大笑，把他的声音盖过去了。 蛋壳咔嚓一声，摩昂急了。 “敖顺！” 敖顺立刻听见了，怒道：“逆子！” 大庭广众之下，这逆子竟敢叫他的全名！他撸起袖子，正要好好教育教育儿子，怀里忽然被塞了一枚蛋。 那蛋在落到他怀里的瞬间就咔嚓裂开，露出里面一只还未睁眼的白龙崽。 敖顺捧着直掉壳的小龙崽，心都化了，顿时忘记刚才发生过什么。 神仙都凑过来恭喜他，说小太子真是玉雪可爱，颇类龙王与龙后。 敖顺美滋滋地道：“多谢，多谢哈哈哈哈哈。” 摩昂站在敖顺身边，忽略掉那些夸“小太子”的声音，往蛋壳里探头看。 他什么也没看见。 “父亲，是妹妹吗？”摩昂一眨不眨，有些紧张地问。 敖顺捧着龙崽，转头和好大儿对视，两相沉默。 半刻钟后，摩昂似乎明白了什么。 “快把他给我送回北海！”敖顺的咆哮声回荡，声音还带着慌忙奔跑的颤抖。 虾兵蟹将被打得鼻青脸肿，坚持着一起将摩昂抬回北海。 赤脚大仙等神仙擦擦汗，干笑着道：“大太子真是，孔武有力啊哈哈哈哈。” 敖顺拍拍胸口，客套道：“哪里哪里啊哈哈哈哈。” 敖顺喘匀气后在心里暗道。 逆子！休想扰乱蟠桃会！ 至于北海会不会惨遭毒手，敖顺已经顾不上了，反正他自己以后会在西海常伴王母娘娘身边。 敖顺逗逗怀里的龙类幼崽，继续迎来送往。 玉帝乘坐日车从斗牛宫来到西海，霎时海水生辉，水晶耀目，诸神皆来迎接。 玉帝笑吟吟，美须髯垂落在海水中。 “诸位爱卿平身，随朕同去瑶池。” 于是赤脚大仙等神明同玉帝赴西王母的宝阁，演礼谢恩。 玉帝落座于王母身侧，环顾四周，纳罕道：“怎么不见清源啊？” 王母未答，云花女、龙吉和织女几个姐妹交换眼神，偷偷流露出笑意。 神仙们三三两两地寒暄。 广成子、玉鼎真人、太乙真人等玉虚宫金仙与哪吒师兄弟在一处，三海龙王与四大天王在一处，五岳大帝与炳灵公在一处。 斗部以斗姆元君为首，雷部以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为首，还有南极长生大帝、北极紫微大帝等等神明。 桌是五彩描金桌，凳是八宝紫霓墩，盘盏是千花碧玉盆。桌上有珍馐百味，琼浆玉液，异果嘉肴。其中最珍贵的是蟠桃，每人一颗，绝无多余。 黄天化坐在父亲身边，把桃子藏进怀里。 恰巧四大天王路过，与东岳大帝闲聊，黄天化也站起身与他们握手。 “好巧啊四大天王。” 魔礼寿变了脸色，咬牙切齿道：“是啊，炳灵公，没你我们还不能来这蟠桃宴呢。” 魔家四将丧命于黄天化之手，获封神位四大天王。 黄天化：“客气了客气了。” 李靖托塔经过哪吒面前，没得到什么好眼神，悻悻离开了。 云花女的丈夫杨天佑、龙吉的丈夫洪锦和织女的丈夫牛郎坐在远远的地方，哥几个默默碰杯。 织女的孩子金童玉女在王母膝边玩耍。玉帝逗逗他们，忍不住又问一遍：“清源怎么还不来？” 再过一刻，蟠桃大会就要开宴了。 “你们没着人去玉泉山送信吗？”玉帝问王母和云花女。 “没有。”云花女摇头。 玉帝再往众神间望去，玉鼎真人好好地坐着呢，唯独不见他徒弟杨戬。 玉帝无奈，起身宣布蟠桃大会开宴。 众神嘈杂声渐息，都面带笑意地等待着歌舞开始。 等。 等了半炷香的时间，连根琴弦都没出现，更遑论善舞的仙娥和仙侍。 啊？这次蟠桃大会是直接开始吃饭吗？以前不是这个流程啊。 雷部的小神偷偷问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天尊，蟠桃宴总是如此严肃无趣吗？” 天尊封神前是殷商太师闻仲，最不喜纵情声色，见状非常满意地道：“理应如此。” 赤脚大仙打扇摇头道：“从前可不是这样。” 黄天化风卷残云般吞咽着玉盘中的珍馐，配合地问：“那是怎么样？” “那是歌舞升平啊！”赤脚大仙叹道。 “歌舞为什么没有了？”雷震子坐在哪吒身边，探头问。 “还不是因为清源妙道真君！” 赤脚大仙痛心疾首道：“清源和玉帝说不想在蟠桃宴上听到琴声，玉帝就下令把歌舞都裁撤了！” 哪吒、雷震子和黄天化等师兄弟僵住。 雷部小神疑惑地问：“清源是谁？竟如此张狂大胆。” “清源？玉帝的癫外孙！” 玉帝本来正在干巴巴地用餐，闻言对身边的妻女道：“什么叫外孙！哪里多了个‘外’字？凡间愚昧的称呼也拿到天庭来说。清源是朕的亲孙儿！” 云花掩面，龙吉望天，王母翻他白眼。 “清源说不想听琴，如今歌舞都撤去了，他怎么还是没来蟠桃会？”玉帝想不通地问。 西王母淡定回答：“他在准备成亲。” 玉帝：？！ -------------------- 注：1.摩昂在《西游记》里出场时为西海龙王敖顺之子，因此本文把他安到敖顺名下。 2.本文借用《封神演义》设定，玉帝即昊天上帝，与西王母是夫妻关系。 3.“清源是玉帝的癫外孙”出自黄芝岗先生1955年与江西宜黄县老艺人座谈，老艺人所讲。 第28章 上巳节,西岐。 敖闰跟着哮天推开门，直接撞进杨戬的怀里，清苦气息扑面而来。 杨戬一把搂住她,声音还有些不稳道：“闰闰，我回来了。” 哮天嘤嘤两声,懂事地跑到树下趴着去了。 敖闰沉默一会儿,忽而拎起他的衣领，“两个月。” 杨戬按住她的后脑,垂首在她长发间,淡淡笑道：“对,我去了两个月。” 亏他还笑得出来！敖闰给杨戬个头锤，从他怀里挣脱。 “明明说好至多半月的，你诓我。”她抱胸道。 她只言语讨伐杨戬一句，不等杨戬反应过来，就立即推着他进厨房,小声嘀咕：“我不想再吃糕点了。” 杨戬顺着她的推力向前走,半侧头答道：“你想吃什么，我都给你做。” “我要吃烤肉。”敖闰歪头与他对视。 “好。” 杨戬撸起袖子,露出皓白修长的胳膊，有条不紊的动作落入敖闰眼中,使她心中升起些久别重逢的情怯来。 第31章 她背着手站在他身边,脚尖踢着小石子道：“今天上巳节。” “吃完饭,我们去郊外游春。”杨戬自然而然地接话，发髻有些凌乱地在脸前垂下，挡住了切肉片的视线。 敖闰的指尖撩过去,替他将头发掖上,动作轻柔。 她才发现他有些憔悴,下巴上冒出青色的胡茬，正如道人沾染凡尘。 杨戬一顿，刀停在砧板上。他凑过去啄一下敖闰的嘴唇，然后笑着继续动作。 敖闰眨眼睛的速度变慢，她缓缓反应过来，搬个小凳坐在杨戬身边，等待烤肉做好。 上巳节，又称女儿节，人们兰汤沐浴，在水边祓禊。 敖闰回忆起从前，对杨戬道：“今天是轩辕黄帝的诞辰，以往我们都会去黄帝那里吃好吃的。” 兄弟姐妹还会因为争抢食物打起来，敖闰总是赢的那个，谁也抢不过她。 杨戬在围裙上擦擦手，摸摸她的头。 肉串在干净的竹枝上，撒上香料，就已经勾得敖闰肚子咕噜叫了。 哮天开心地吐着舌头，试图窜上去够杨戬手中的肉串。杨戬抬手逗它，逗得它汪汪叫，才如愿给它吃到。 庭院里积雪早已融化，梅花也已经谢落，竹子郁郁葱葱，随风发出清响。 敖闰施法点燃火堆，拿着肉串在上面过来过去。 杨戬望着她的动作，终于忍不住道：“闰闰怎么不问我去哪里了？” 敖闰回眸，有些不确定道：“你会说‘莫问’吧？” 杨戬轻抬眉目，摇头道：“我不会了。” 敖闰与他对视，烤肉的香气将她的注意力吸引回去，她道：“还是吃完再说吧。” 哮天迅速吃干净肉串，再度将明亮的目光投过来。 杨戬望着她们，无奈地笑。 肉串外焦里嫩，鲜美可口，既保留食物本身的味道，也有香料的调剂。 敖闰和哮天吃得歪倒，才捂着肚子停下。 杨戬递过手帕。帕子呈远山蓝色，上面绣着荒岸落雨的纹样，带着萧条意境。 敖闰擦干净手指和嘴角的油，就被杨戬不言不语地领进卧房，她问道：“怎么了？神神秘秘的。” 杨戬合上门扉和竹窗，将哮天关在外面，意味不明地转过身。 那一瞬间，敖闰以为他要对她干不适合白天干的事了。 杨戬却只是打开腰间的百宝袋，从中拿出一包质感极佳的乌黑色的缎子。 敖闰上前摸摸，奇怪道：“这是给我买的新衣裳？怎么团成这样？” 她印象里，杨戬没给她买过衣裳。龙龙爱美，见到那黑缎子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试试。 杨戬握住她的小臂，“确实有新衣裳，不过不是它。” 敖闰茫然，抽出手等待他的下一步动作。 杨戬打开那黑布包，光芒盈于封闭的卧房。 深红色的布料流动着散落，它的颜色是灼热的朝阳沁了墨汁，如同大地般厚重。其上花纹繁复，似乎是远古的神秘图腾。 杨戬将它展开提起来，给敖闰观它的全貌。 敖闰几乎立刻就认出来，这是一件婚服。 婚服从肩到腰，每处的剪裁都极尽完美。领口缀着祥云玉饰，绘着神色睥睨的黑龙自岩岫而出。袖边泉水环绕，点点雪白的珍珠如急流飞湍。 布包内高耸的云冠、纤长的耳饰、清露般的项链和赤霜腰带，被杨戬一件件地拿出来。他手指微颤，为她带来满室辉煌。 “你这么长时间，都是在赶制这些。”敖闰用肯定的语气道。 杨戬捏起婚服的肩膀处，与她相贴，轻啄她的唇，有些期盼地问道：“对，你喜欢吗？” 敖闰闭上眼，后背泛起虚幻的酥麻，她干涩道：“喜欢。” 她向来喜欢这些繁复华美的衣衫，因为好看，但仅仅是好看而已。正如她有个说起来很好听的龙王身份，也没办法带着自己的心上人赴一场在自己领地的盛宴。 敖闰熊抱住他，把他和婚服一起揉在怀里，认真道：“谢谢你。” “你完全不必说谢，闰闰，要试试吗？” 杨戬很确定这婚服是合身的，因为在同眠的夜晚，他早已熟悉她的尺寸。 但他还是提前想看她试试。 在封闭的卧房里、在他的面前试这件婚服，只有他一个人能看见她的样子。 敖闰松开怀抱，摇摇头，将那婚服叠起来重新放回包裹里，珍重地收好。 漂亮的新衣裳摆在面前，她却不敢穿，怕误了其中暗藏的心意。 “我们先去踏青吧，我带你去个地方。”敖闰拉住他的衣袖道。 “好。”杨戬眉眼弯弯地点头。 春和景明，游人如织。 敖闰和杨戬携手走在河边，与百姓共同参与祭礼，洗濯去垢，消除不祥。 黄昏时分，有人家举行昏礼。小孩子们在街头巷尾奔跑，唱着诗歌。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歌声悠扬，应和着风吹花枝簌簌响。敖闰牵着杨戬，经过河边烟柳与花树，走向人迹罕至的渊谷。 这里有方深不可测的寒潭，曾是敖闰最常抚琴的地方。自从遇见杨戬，她就没再来过。 闲云凝结于清澈的潭水，周围环境空茫冷寂。 敖闰晃晃腰间的扶摇琴，对他道：“你还记得这里吗？” “记得。” 这里是她和二郎初次见面的地方，却不是她和杨戬的。 杨戬不能再瞒下去了。他静静地思虑，有些话应该怎样坦白。 敖闰捏捏他的指节，仰头问：“我一直想不通，你们当时是怎么发现我在这方石潭的？” 这里相当于敖闰的秘密基地，他和哪吒两个小道士怎么可能找得到？ 杨戬目光悠远，没有直接回答，温声问：“闰闰，你知道我们初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吗？” 敖闰不知道，她只知道肯定不是在几个月前。 他的态度鲜明，让敖闰明白他们早就相识，只是她不记得。 杨戬捉住她微凉的手，捧到唇边轻吻，敛下眉睫告诉她，“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殷商帝辛五年。” * 杨戬三岁那年，母亲云花女离开了他的身边。 云花女是西王母之女，封号莲花公主，因放跑心猿而受罚，镇压于太行山下。她不语，含泪将孩子托付给西王母。 杨戬尚且年幼，不懂别离。 西王母将杨戬抱去斗牛宫，抚养到八岁，便指点他救出母亲。 小杨戬担山赶日，斧劈太行。彼时飞沙走石，风雨如晦，雷声轰鸣不绝。云花女自倒落的树木间走出，周身不染纤尘，雨水无法沾染她半分。 杨戬扑过去抱住她。 久别重逢，母子俩都很高兴，温声交谈半晌。云花女赞扬着小杨戬，赞扬他漂亮的眉眼和天生的神力。 杨戬要领云花女回去见西王母时，云花女拉住他，回眸望向倾塌的太行山。 第32章 他顺着母亲的目光，见到了大地的裂痕。那裂痕下露出一截黑色的东西，细看竟覆着鳞甲。鳞甲闪着冷兵器般的光泽，泡在迸溅的雨水中，不能窥得全貌。 “母亲，那是？” “那是一位同样受困的黑龙姑娘。”云花女措辞给他解释。 太行山位于冀州，而黑龙栖于冀州之下。五年来，云花女与黑龙朝夕相伴，已成挚友。 “我可以救她出来。”小杨戬重新拾起劈山的斧子，有些傲气地说。 “但你要先问问她，”云花女笑起来，掌心拂过他的黑发，她清越的声音落在太行山四周，“敖闰姐姐，我要走了。” 风过山间，折断的木枝轻颤。遥远的雷声相呼应，雨水中渐渐出现女子的身影。 女子身着黑袍，里层深蓝色领口绘有龙纹，腰间系着小小的瑶琴。头戴古玉莲花冠，其余墨发披在脑后，几缕用丝线束成辫子搭在肩上。 她眼里有盛大乾坤，也有风飘青絮。蜂准长目，不怒自威。 杨戬自小养在西王母身边，见惯环佩叮当、烨然璀璨的神妃仙子，第一次见黑衣的神。 女子的美貌极致符合神界的眼光，又让他觉得，她本不该是神。她该是兴风作浪、颠倒众生的魔头，但她偏偏立在这里，应下那声姐姐，然后对她们淡淡颔首。 母亲云花女牵着他，把他展示给女子看，“敖闰姐姐，这就是我儿杨戬，他有话想对你说。” 小杨戬呆呆地握着斧柄，在母亲鼓励的目光下，仰头问出来：“黑龙姑娘，需要我帮忙救你出来吗？” 云花女点点头，用衣袖掩住唇，也期待地等着敖闰的回应。 厚重的雷云缓缓退却，敖闰的身形有些模糊，话语却异常清晰，她音色琤然如剑出鞘，亦如飞湍瀑流划过杨戬的耳廓。 “谢谢你，不需要。” 杨戬忘记了当时是怎样离开太行山的。 后来的年岁，他成为玉虚宫弟子，进周营任三军督粮官，由天命裹挟不得喘息。斗牛宫需要他、金霞洞需要他、封神之战需要他、天庭法度需要他。 只是，他时常也会想起那句“不需要”。 -------------------- 注：“绸缪束薪，三星在天。……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出自诗经·唐风《绸缪》 第29章 天色深沉,高悬的明月落水。 敖闰背对寒潭，面对杨戬，清眸映照山色,蕴含着认真。她在等她的二郎说下去，说他们是怎样在帝辛五年相遇的。 她对此全然没有印象,她不知道她见过的哪个孩童会是曾经的二郎。 杨戬抿唇,握住她的肩头，沉声道：“当时我……” 当时他八岁,他们在太山初见。 杨戬劈开太山,救出母亲,也震裂土地，露出黑龙的部分真身。 杨戬天然站在被镇压的女性的立场。他想将她救出来，没有复杂的深思熟虑。 可她拒绝了。 因惊鸿一瞥，这份拒绝就更动人心魄，难以忘怀。但他与她过往的纠缠,远不止于此。 杨戬倾身向她,想要吐露所有的一切。忽然，天边杀机降临。 敖闰按住他转了一圈,将他推向石潭边。 “闰闰。”杨戬唤道。 “你去潭水下面等我。”敖闰抽出避水金丝，把它系到杨戬的手腕,如她让杨戬独自去东海龙宫时所做的那样。 杨戬从来就不需要避水金丝,但他还是定定地注视她的动作,然后轻声答应：“好。” 他卷起道袍，奔赴水中的明月。 杨戬刚刚失去踪影，紫凰就气吞山河地降落,巨大的尾翎泛着霞光。 极具压迫感的美丽展现在眼前,敖闰不为所动,第一反应是问：“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这地方这么大众吗？谁谁都能来。敖闰还以为其僻静得举世无双。 紫凰合拢翅翼，化为身着紫色羽裙的女子。女子微抬下巴，矜傲道：“凡周之疆域，皆在我掌握之中。” “哦，”敖闰了然地颔首，负手而立，“所以你有什么事？” “黑龙，我刚从蟠桃宴回来，顺路看看你。蟠桃宴可真热闹啊，天地神祇都去赴会，只除了你。不过我听说你现在也不是孤身一人了，你身边多了个小道士。他在哪呢？”紫凰勾唇，环顾四周。 敖闰悠悠地踱步，没有回答。 紫凰等得失去耐心，干脆不再演戏，直接道：“黑龙，别跟我装糊涂。我早知道是你指使小道士袭击赤凤，他不跟你计较，不代表我可以任由你胡闹。” 紫凰眼波微横，似笑非笑，“把那小道士交出来，你就还是我们的妹妹。” 敖闰轻嗤，似乎听到了好笑的事情，神色有些戏谑，简洁道：“不交。” 紫凰一瞪眼，按捺住脾气走过她，想去潭水里捉那个小道士，“那你就让开。” 敖闰挑眉，拦住紫凰的去路，语句利落，“不让。” 紫凰柳眉倒竖，怒道：“你敢拦我？” 紫凰自从成为周朝的天命神明后，已经没有人会违逆她了，没想到敖闰这么不知轻重，竟敢几次三番拒绝她。 她一抬手，寒潭汹涌卷动，道道水流跃至半空，形成巨大的水团，“你让他跑，难道就能跑出我的手心吗？” 敖闰回眸望去，潭水几乎被抽干，露出下面的结界。 “想不到这里别有洞天啊。”紫凰意外道。 她对敖闰冷哼一声，迈步向结界。半空中的水团却瞬间炸开，纷乱落在她面前。 敖闰淡淡的目光越过她，语气威严得不容置喙：“止步。” * 杨戬深入潭中，穿过底部的结界，走进砖石砌成的甬道。 这就是敖闰要带他来的地方。 甬道通往大地尽头，让杨戬想起了东海的水晶琉璃路，也让他想到人间帝王不见天日的陵墓。 半晌，黑暗的环境中出现两团金光，像是高挂的两盏巨大灯笼。 杨戬睁开额间的竖眼，衡量着那光芒的源头。 原来是一双半阖的金色眼瞳。 眼瞳无神，其周围是凶戾的眉、凛冽的鳞和狞恶的吻。 乌黑的龙首搭在地底，能给意外闯入的凡人唬得魂飞魄散。 而杨戬并没有感到害怕，他的术法凝聚光芒，照亮龙首漆黑的身后。 它脊骨舒展蔓延，望不到尽头。毛发死寂地垂落。五爪陷在坑里，被掩住锋利的寒光。 这条安静蛰伏的龙，是敖闰的真身。 原来这清澈潭水，是她给自己的埋骨之地预留的入口。 若有一朝，她厌倦了尘世，不愿留在人群之间，便可以沉入这潭水，再度沉睡千年。 敖闰将她最后的退路展现在他面前，远比任何情话都更珍贵。 杨戬上前几步，抚摸那覆满灰尘的冰凉黑鳞，沉默无言。 * 敖闰想，他该看看她的真身，再决定是否要与她共度一生。 她面对紫凰，仍在惦记水下的人。 他会是什么反应呢？ 紫凰察觉到敖闰的心不在焉，勃然大怒：“黑龙，你是要为了那个小道士对我动手吗？” 第33章 敖闰拂袖，打散了紫凰升腾的煞气，狂妄地反问：“有何不可？” 扶摇琴颇有灵性，从敖闰腰间挣脱束缚，横在她们中间，弥漫着浓烈的战意。 紫凰不可置信地问：“你疯了？” 便是敖闰为人再痴，也该懂得审时度势，礼让她三分，以免沾惹因果，酿成大祸。 可敖闰竟然如此决绝，只因为一个用弹弓的小道士？ “好，好。”紫凰连连冷笑，既然敖闰存心找死，那她也不必顾念情义。她的双翼猛然掀开，带来灼热的蒸汽，渊谷的树木霎时枯黄卷曲。 敖闰挥手护住树木，开口道：“紫凰，我想你还没搞清楚。” 敖闰黑发间的玉簪微振，琤然作响，她整个人也如岩崖间一柄利落的黑色玉剑。 “你在冀州地界出事，就算是天道，也不会苛责我半分。” 紫凰席卷紫色火焰而来，厉声道：“好大的口气！你又怎知出事的是我不是你？” 敖闰摇头，寒潭之水重新汇聚，如游龙般袭向巨大的凰鸟。 两股力量即将相撞之时，中央忽然凝聚一道执刀的身影。长刀九尺有余，顶部三叉，两面有刃，形如山顶之峰，闪动着神光。 杨戬手握三尖两刃刀，将刀柄磕在地上，尘灰涌起，轻飘飘的道法隔开了双方的攻击。 紫凰倏然后退，惊疑不定地眯眼打量那身影，失声道。 “杨戬？” 第30章 敖闰静静地望着那个持刀的背影。 三尖两刃刀,曾是她宝库里的兵器。 商周交战时，敖闰听说云花女的儿子杨戬即将过生辰，就算出他的必经之路,命两个童子在那里等他。 大约也是缘分使然，负责跑腿的杨戬第一次迷了路。 他本好好地行着土遁,不知为何就飘飘荡荡地落在大泽旁。 大泽尘土飞扬,天昏地暗，猛然冒出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怪物。它怒吼着跳到杨戬身边,想取他的性命。 杨戬彼时二十余岁,三军将领,意气风发，见状笑道：“好孽障，怎敢如此！” 他手捏五雷诀，引来雷霆炸响，吓得怪物转头奔进山脚的石穴。 杨戬有任务在身——去夹龙山请土行孙的师父下山——本不应该与这怪物过多纠缠,可他被它勾起好奇心,任凭那边是什么龙潭虎穴也要去走一走。 杨戬追进黑暗的石穴，只见尽头立着柄湛然灼目的三尖两刃刀,有个布包扎在上面。布包里是一件鹅黄色道袍，溢出金澄澄的霞光。 两个童子呼喝着跑来：“拿住道袍的贼！” 杨戬状况外地站在原地问：“谁盗袍？” 童子：“你！” 杨戬气道：“胡说！” 童子上下打量他一眼,皱起小眉毛问：“你是谁？” “我是玉泉山金霞洞玉鼎真人门下杨戬。” 两个童子呆呆地对视,忽然行拜礼道：“原来是师父！弟子不知师父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杨戬：他什么时候多了两个徒弟？ “你们究竟是何人？” 童子抬头答道：“师父，弟子是金毛童子，奉命在此等候师父,交付三尖两刃刀与鹅黄袍。” “奉谁之命？” 童子不语。 杨戬踱步几圈,道：“也罢,你们既然拜我为师，就去西岐见姜丞相，禀报情况，说我去夹龙山了。” “是，师父。” 杨戬本来身无长物，没想到这遭走完，衣袍、兵器、徒弟全都有了，他还不知道是何人馈赠。 直到—— 杨戬站在敖闰和紫凰相撞的法术中央，回眸对上敖闰的眼。 紫凰震惊地开口：“杨戬！那使弹弓的道士是你！你为何要攻击赤凤？” 杨戬收起刀，正经地回答：“为了让我夫人高兴。” 紫凰的脸色十分精彩。 敖闰的避水金丝还系在杨戬的手腕上，这是千真万确抵赖不得的。 “杨戬，你当时助周伐纣，如今却要为了黑龙与周朝的天命神明为敌吗？你可知你伤了我紫凰，你就会影响到……” 杨戬淡淡抬眸，哮天犬在他身后阴森森地出现。 紫凰戛然而止。 她忘记了，杨戬是最肆意妄为的周将，没有人能用任何道德标准约束他。 只要她与他动手，哮天犬就会立刻扑上来狠狠撕咬她的皮肉，留下深可见骨的伤痕。 不计后果、不择手段。 他有这种实力。 而紫凰是高贵的神明，何必与狗闹得两败俱伤、难看至极？ 她艰难咽下想说的话，毫不犹豫地展翅飞走。 杨戬踏在满地晶莹的潭水和流光的紫羽中，清俊齐整，没有丝毫狼狈。 敖闰望着他走来，迟钝地重复：“杨戬？” 杨戬凤目微凛，如临大敌，颔首道：“是我。” 敖闰差点眼前一黑。 她长这么大，没遇见过这么复杂的事。她的心上人是她朋友的儿子，是她见过的八岁幼童。 敖闰已经无暇顾及为什么杨戬和她记忆中的模样不同了。 她脑海中有无数的为什么挤成一团，拼命地想问出口却同时沉底，心中隐约存在的千丝万缕的情思直接打了死结。 她要与云花女的儿子结为夫妻，这简直荒谬至极。 她绝对不能这么做，因为云花女，也因为龙类执拗的尊严。 杨戬已经走到她面前，向她伸出手，“闰闰。” 那手掌宽厚温暖，明明已经握过无数次，敖闰却没办法再握上去了。 她后退半步，想与他说清楚。 杨戬垂眸，意味不明地笑一声，随即强硬地把她拉过来。 他们近在咫尺，敖闰抬起头，恰见杨戬额间天眼中，有黑气诡异地快速流动。 她被吸引了注意力，短暂忘却他们之间因身份而产生的鸿沟，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不对劲。 这黑气不是第一次出现，在过年经历蜃烛营造的幻境时，杨戬也曾如此。 难道他有心魔？ 此事非同小可，敖闰需得告知他母亲云花女。 她正在出神，眼前忽然天旋地转。 杨戬矮身揽住她的双腿，将她扛在肩上，迈步回西岐。 敖闰出门时精心扎的小辫子全部倒垂下来，发簪也松动得摇摇欲坠，她恼道：“你干什么！” 杨戬不语。 敖闰刚才跟紫凰打嘴仗都没这么生气，她怒火直冲头顶，仿佛杨戬把她的脸面摔在了地上。 她呼吸急促，动手锤他后背，斥道：“放肆！成何体统！” 杨戬单手按着她的腿，唇角的弧度有些凌厉。 敖闰视线受阻，不知道他走到哪里了，周围会不会突然出现别人。她摁住自己的发簪，愠怒道：“你再不放开，本王真动手了！” 她气得都自称本王了。 杨戬深不见底的眼眸终于透出几分笑意，附和道：“好啊，龙王姐姐，你要怎么对我？” 敖闰不再废话，掌心寒气涌动，结结实实地拍在他背部。 这一巴掌下去，杨戬半边臂膀蔓延上薄冰，然而他仍然步履稳健，仿佛没有感觉般调侃：“闰闰，是舍不得打我吗？” 第34章 “你！”敖闰七窍生烟。 她拔出自己的发簪，刺向他的蝴蝶骨。薄冰碎裂，道袍破开，杨戬的皮肤却没有丝毫损伤。 “我有玄功护体，闰闰不必白费力气了。”杨戬自如道。 敖闰鼓起脸，又狠狠扎他几下泄愤，把他道袍划得破破烂烂。 杨戬掂了掂敖闰，背部肌肉随着动作绷紧，补充道：“力气可以留着一会儿再使。” “荒唐！” 转瞬之间，庭院中瞌睡连连的草木精灵猛地发出惊讶声。 “谁回来了？” “牡丹，我没看错吧？” “你没看错，那郎君扛着龙王进卧房了。” 第31章 敖闰的思绪混乱,还没等理清楚就稀里糊涂地被杨戬扛到了自家床上。 杨戬跨坐在她腰侧，托着她的脊背，额头相抵,虔诚地低声问。 “无论我是谁，你都做我夫人,可以吗？” 杨戬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竖眼中黑气沉默地盯着她。 太近了，餐风吸露、卧月眠霜的修道人也透着强烈的危险感。 敖闰头晕目眩,心底的情愫也开始作祟,抗拒道：“你这是商量的态度吗？” 杨戬的下颚绷得有些紧,他克制地亲亲她脸颊问：“不是吗？” 敖闰摇头，不愿面对这张脸。 “你先下去，我们说清楚。” 杨戬轻笑一声，笑声近似于自嘲：“闰闰，已经很清楚了。我是杨戬,你是敖闰,我们两情相悦。” 敖闰捏住他的胳膊，不能接受地质问：“那云花呢？” 这让她怎么面对云花？云花又会怎么想她？ 杨戬眉宇凝成山川,手掌放在她心脏上空几寸，深呼吸道：“问你自己。” 敖闰抬眸,在混乱的猜测里提取出这句话,重复：“我自己？” 杨戬覆住她的后脑,哑声道：“闰闰，你很清楚我母亲的为人。你问问自己，她会因为这件事而心存芥蒂吗？” 敖闰缓缓松开他的胳膊。 云花不会。她豁达随性,这种特质也传给了杨戬。 杨戬接着道：“你听到杨戬这个名字,总会想到他的母亲。莫非杨戬永远是八岁小童？闰闰,可我也是二郎啊。” 他的话，她无法反驳。 敖闰问自己，她对二郎的心意是否会随着姓名改变？ 不会。 动心就是动心，不为世间风动而消隐。 “闰闰，你回答也好，不回答也罢，”杨戬抚过她的脸，睫羽撩动时带着令人想入非非的欲色，“我们婚事已定，绝不能反悔。” 敖闰逃避似的闭上眼道：“我需要一些时间。” 杨戬并没打算给她时间，柔软的触感落在她眼睫，然后缓缓下移，停留在她的鼻梁、唇角。 敖闰偏头躲开。 “很扎。” 杨戬愣住，有些呆滞地摸摸自己的下巴。他新长出来的胡茬偏硬，碰到敖闰时有着鲜明的存在感。 他立即施法刮去，再度俯身。 敖闰眼疾手快地按住他的额头，把他隔在一臂距离之外。 “杨戬。” 她的声音认真起来，似乎要好好和他理论理论不该在这个时候理论的事。 “你在——” 杨戬捉住她的手，重新印下那个吻。唇齿纠缠，敖闰的后半句话被吞没，眼前全然被杨戬遮挡。 她仰头，贴着身下的软枕，后背慢慢发麻，头脑却始终很清醒。 清醒到杨戬刚松开对她的钳制，她就能接上刚才的问题继续问：“你——” 她的唇舌又被堵住，恍然间见到杨戬弯起的眼尾。 他的眼眸总是轻松安定，只偶尔会展现不加掩饰的轻狂，像小兽露出了真面目，直欲将她吞入腹中。 敖闰的气息让他掠夺而去，腰窝让坚硬的膝盖抵住，动弹不得。他的亲吻深刻又漫长，似乎打定主意要把敖闰的那些疑问，在这场缠绵中溺毙。 床铺的幔帐散开，勾勒他们贴近的身影。 说不清他们谁的体温更高，他们的耳尖都氤氲着艳色。 杨戬睫羽微颤，稍稍拉开距离，目光流连于敖闰的领口。 敖闰抿着殷红的唇，平复呼吸。她握住自己散乱的衣襟，不小心摸到被咬得刺痛的锁骨，动作一滞，再面无表情地移开手。 她听说过狗像主人，没听过主人像狗的。 某位狗主人单手撑在她上方，似乎在研究怎么解开她的腰带。 敖闰的玉带华贵非常，锁扣繁复，玉带下瑰丽衣袍垂坠，现出一截清瘦坚韧的腰身。 杨戬喉结上下滑动，没说半句废话，直接就扯。 是可忍孰不可忍。 敖闰推着杨戬的肩膀翻过身，压在他胸膛上，没什么气势地警告道：“不许弄坏我的衣裳。” 从杨戬的视角，正好看见她敞开的领口后莹白如玉的肌肤。他眸光变暗几分，几乎要被那柔软的起伏晃得头晕目眩。 裙摆笼罩他的腿，杨戬手指轻动，移走堆成团的棉被。 敖闰微微发汗，细密的汗珠与眼眸都洁净透亮，衬得她清淡颜色越发如融化的寒冰。敖闰找到机会，终于问出她心中的疑惑。 “你在潭底见到我真身时，是什么想法？” 他会怎么想？他会害怕或者厌恶那样的黑龙吗？他究竟喜欢她的皮囊还是全部？这些问题盘桓于敖闰心头许久。她本打算在杨戬从潭底出来时就询问的，可是此刻已经乱了，全乱了。 敖闰不停地告诉自己，他们刚刚有一场绵长的吻，他们还曾牵手、相拥、同眠。 她和杨戬是万万不可能再做一对若无其事的姨甥了。 敖闰像个大势已去，茫然不知还要坚持什么的将军，“告诉我。” “嗯？”杨戬好像没有听清，侧了侧头向她露出轮廓漂亮的耳朵。 他似有若无的暗示，让敖闰的视线凝聚在他挺拔的鼻梁上。 他们的距离刚刚好，敖闰既能看清他的容貌，又能感受他微微的喘息。 杨戬的姿色对敖闰来说极有吸引力。无论是他的拥抱还是他的吻，她都并不反感。 哪怕杨戬此刻不是容光焕发，而是憔悴喑哑，他蜿蜒着青筋的手腕搭在她腰间时，敖闰就已经想触摸上去了。 敖闰终于意识到自己彻头彻尾地败了，但骄傲不允许自己承认这一点。 她移走目光，支起身避开接触，拢住衣领坐在床沿道：“杨戬。” 敖闰抿唇，瘦削修长的脖颈如莹莹玉石，又泛上不近人情的冷意。 “成婚的事，你就当我反悔了吧。” 第32章 杨戬捂住额头,竖眼不可遏制地外溢黑气。他盯着敖闰的背影，刚要开口，耳朵忽然微动。 竹窗外的远天传来无声的命令。 杨戬手指收拢,心魔仍然在叫嚣着扰乱情绪，声音哑得像是渴求水源的旅人,低低道：“你真这么想。” 敖闰将帐幔打成死结,应声：“嗯，你走吧。” 杨戬抬手,为她掖掖凌乱的黑发,转瞬间勒住她的腰肢将她重新压在床上。 敖闰险些扯断了帐幔,衣衫再次散开。她惊诧地抬眸，来不及阻挡肩头被咬住，留下浅浅的齿痕。 第35章 她呼吸一滞，视线里只剩他筋骨起伏的腰背。 他挡住日光，在她耳边道：“你要悔婚。” 敖闰被这种近距离的清哑嗓音蛊惑,一时说不出话来。 杨戬轻笑,眸光却毫无笑意，按住那点印记,“这是代价。” 他指尖滚烫，咬痕似乎被烫出了细微的痛楚。敖闰怔住,不明白这感受到底是来自肩头还是心头。 杨戬利落地起身,两人交缠的发丝分离。他迈出屋门的那刻,逆着光回望她，语气势在必得。 “我会回来，等你不再悔婚的时候。” 杨戬消失后,敖闰心乱如麻,负手在屋内踱步一圈又一圈,偏偏还能听见外面草木精灵的窃窃私语。 “这么快啊？那郎君莫不是不行……” 敖闰无言，目光倏忽落在桌案角落的竹简上。 之前有这本书吗？ 她疑惑地拿起来，竹简首页赫然写着《与戬求亲启》。 她展开竹简，阅读其上书写的文字。 “交朋之分，重以世姻。某长子戬，天资朴鲁。贤姊温文纯粹，心向往之。夸百两以盈门，初非竞侈；瞻三星之在户，行且告期。许敦姊妹之好，永结琴瑟之欢。” 这是云花女的字迹，竹简上是云花女为杨戬向她写的婚书。 敖闰定在原地。 原来云花已经知道了。 敖闰垂下头，神色复杂又珍重地收好婚书。 * 敖闰记起年节已经过去许久，答应珠珠的礼物却还没送到。于是她提着满满一篮送给珠珠和哥哥的小玩具、小灵果回到晋阳。 珠珠收到了水晶蛟绢帕包着的九龙吐焰明珠，绢帕打开时满院生辉。 她极高兴，将明珠顶在头上，神气地大声道：“我是公主！你们快拜见公主！” 刘嫂忙着做饭，没什么耐心地回应：“你看我像不像公主？赶紧把那宝贝放下，洗手吃饭！” 珠珠鼓起脸，垂头丧气地把明珠放回绢帕上，望着上面雕刻的小龙发呆。 翌日，北海龙王敖顺来到敖闰的小院。 敖闰坐在和他们几条龙起争执时拍裂的石桌前，淡淡瞥他一眼。 敖顺差点跪下。 他连忙从怀里掏出两颗浑圆饱满的蟠桃，小心翼翼凑近道：“姐姐，这是我特意给你和大郎挑的好桃，飞了十万八千里才带过来。” 敖闰没说话，示意他继续。 敖顺顿了顿，眼含热泪言辞恳切地道：“姐姐，你是我亲姐，我答应给你带蟠桃，哪怕你要杀我，我也得给你带。真的，姐姐，从小到大我最敬佩的就是你。咱们的感情，那是不可能有隔阂的对不对。” 场面很安静，敖顺一时有点慌，拿不准她的想法。 这蟠桃是敖顺带来的没错，却不是他留的，而是玉帝随口叮嘱：“敖顺啊，你姐姐来不了，你得给她带两个蟠桃知道吧。西海龙王和鳌丞相有功于苍生，不能好像我们把她们忘了似的。” 敖顺连连称是，接过了玉帝递来的蟠桃。 话虽如此，但这个情，姐姐还是得承他的。敖顺等着敖闰反应，好提出接下来的要求。 庭院中花草精灵想说话，但不敢说，憋得枝叶颤动，楚楚可怜。 半晌，敖闰嗤笑一声，眸光冷冽得似乎全然将敖顺看透。 她的弟弟，她怎么会不了解。只是她真的需要那颗蟠桃。 敖闰双手抱胸，勾唇道：“说吧，什么事？” 敖顺如蒙大赦，呼出一口气，喜道：“姐姐，我这两个逆，不是，宝贝儿子，能不能放你这养养。” 敖闰：？ 她正疑惑间，一个少年噔噔噔地跑来，跪在她面前；一个幼童摇摇晃晃地走向她，也学着哥哥扑通跪下。 敖闰对敖顺：“你有事吗？” 敖顺顿时挤出几滴眼泪，苦情戏精般道：“姐姐，我这两个孩子特别乖特别省心，我真的不舍得送他们来这么远，但、但——” “但哪吒又下凡了！” 敖闰：“这跟哪吒有什么关系？” 敖顺在庭院中踱来踱去，急切地想着台词：“姐姐！万一我儿撞见哪吒，被他害了怎么办？这么可爱的孩子，难道你就忍心看他们惨遭毒手吗？” 敖闰：“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敖顺大着胆子握住她的手，坚定道：“你这里安全。” 敖闰：…… 少年摩昂默默翻个白眼。 敖顺终于说完台词，简单地做个总结：“姐姐，我用蟠桃换你帮我养孩子，你同不同意？” 花草精灵震惊，叶子都麻得摇不动了。这北海舅爷走的什么路数？它们怎么完全看不懂？ 敖闰捋明白前因后果，冷漠地把手从他那抽出来，转过身面对少年和幼儿，威严道：“那你可要想好。” 敖顺：“想好什么？” 敖闰戏谑地对他道：“送过来，他们就是我西海的孩子，从此与你北海再无瓜葛。” 敖顺：“什么！” 他只是因为摩昂和小龙在一起太过鸡飞狗跳，弄得他心力交瘁，才想着打包送到敖闰这里调教调教，眼不见心不烦。 敖闰的手段他非常佩服，因为他小时候就是敖闰调教的。 可他没想把儿子直接送出去不回收了啊！ “等等，姐姐，是不是多少有点不合适？” 敖顺的内心在怒吼，摩昂可是他北海大太子！他的继承人啊！ 敖闰没理他，居高临下地问敖摩昂和小龙：“你们觉得呢？” 摩昂跪地，身板挺直，昂首道：“我觉得挺合适的。” 敖顺：？ 摩昂克制着情绪，高声道：“西海龙王，我崇拜你，我愿意做你的儿子。” 敖顺捂住心口。 小龙还不会说话，但他学着哥哥的样子，啊啊两声，然后点点小脑袋。 敖顺差点梗过去。 敖闰直接把他手里的蟠桃接过来，颔首道：“那此事就与你无关了。” 敖顺急了，忙不迭要开口骂他的好大儿，被敖闰一拂袖扇出小院，直接从哪里来扇到哪里去。 草木精灵的叶片再次发抖，这回是憋笑憋的。 敖闰重新落座，问道：“你们叫什么名字？” “我叫摩昂。” “他呢？” “不知道。” 敖闰挑眉，有些好笑地道：“那我给他取一个。” 摩昂手撑着膝盖，歪头，“不取也行。” 小龙啊啊的发出奶音，挪到她腿边蹭蹭，明朗的大眼睛眨巴眨巴。 敖闰凝视他许久，缓缓开口：“就叫三郎吧。” 本来趴在水缸边晒太阳的大郎，听到这话，无语地动了动脖子。 她真的很没想象力。 小龙的手指攥住她裙摆，刚要乖乖点头，敖闰忽然说：“算了。还是叫小白吧。” 三郎听起来和杨戬是一辈的。 小白欢呼一声，跌跌撞撞地张开小胳膊跑向哥哥：“啊啊！” 摩昂迅速起身闪开，换了个方向跪敖闰。 敖闰端起茶盏，轻抿一口：“你可以不用这样。” 摩昂抬起头，少年的脸上满是坚毅：“父亲！” 第36章 敖闰一口茶没咽下去，呛得脸色通红。她如同被天雷击中般问：“咳咳，为何这般唤我？” “因为以后我就是你的儿子啊。”摩昂理直气壮地回答。 “你不喜欢？那母亲？” 敖闰深呼吸，平复心情道：“摩昂，你由你母亲诞育。你这么称呼我，她会很伤心的。你们叫我姑姑就好。” “不好。”摩昂摇头。 “那就叔叔。”敖闰随口道。 “不行。” “那姐姐？”敖闰拧眉。 “这个行。”摩昂的眼睛亮了。这样的话他和敖顺就是平辈了！ 敖闰忍无可忍，给他一个脑瓜嘣。 “我不养闲人，看见院中的花草了吗？以后它们归你们照料。”敖闰说完，就扔下他们走向屋檐下的水缸。 小精灵们对着一表人才的摩昂和可爱的小白，叽咕叽咕：“我就说龙王是颜控吧？她留下他们，估计有一半的原因是他们长得好。” “那另一半呢？” “另一半原因是二郎失踪后没人打扫卫生。” 听到真相的摩昂眼泪掉下来。 敖闰轻轻捏起小乌龟，把它放在两颗蟠桃上，“大郎，该吃桃了。” 小乌龟对着比自己大五六倍的蟠桃，无处下嘴，豆豆眼转向敖闰。 敖闰反应片刻，用法术将蟠桃切成几块，送到小乌龟嘴边。 它的神态似乎有些无奈，但还是顺从地一口口吞咽下去。蟠桃的灵气源源不断送进小乌龟的身体里，它出现了不小的变化。 原本虚化的龟足变得凝实，身躯也长了两圈。完全吃净蟠桃后，小乌龟已经比敖闰的两只手还要大了。 蟠桃会每三百六十五年举行一次，这千年里她们经历过三次。大郎共吃了六颗蟠桃，他的身体状况确实在缓缓变好。 只是太久了。 要让大郎完全恢复人形，不知道还得等多少个三百六十五年、多少次盛会。 但总之，蟠桃有效就好。他一颗颗地吃下去，早晚能重新活过来。 不过再花几千年光阴而已。 小乌龟似乎想说什么，它无法开口，只能在她腿边绕圈。 “你想散步吗？那你就在外面散步吧，一会我再给你放回水缸。”敖闰轻声道。 小乌龟垮下小脑袋。 * 珠珠来找敖闰玩时，正在除草的摩昂呆住。 好、好可爱的妹妹。 珠珠没见过摩昂，冷不丁有点怯生，她小小后退一点，问道：“大哥哥，你是谁？” 摩昂挺起胸膛，理所当然地道：“我是西海大太子！” 珠珠瞪大眼睛。 摩昂忽然反应过来，这妹妹是个凡人，他不能在凡人面前自爆身份。摩昂顿时涨红脸，拍拍自己的嘴，想要找补。 珠珠却兴奋地握起小拳头道：“好厉害！” “啊，”摩昂摸摸自己的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也没有很厉害。” 珠珠走近他，献宝似的捧出敖闰送她的明珠，小裙摆像花朵绽开，仰头道：“我也是公主！” 摩昂配合地笑问：“真的啊！那你是哪里的公主？” 这问题把珠珠难住了，她纠结地皱起眉，“嗯——我是——” “珠珠，你是西海二公主。”敖闰从屋内走出来，身后还跟着小白这条小尾巴。 珠珠笑得眼睛像月牙，蹦蹦跳跳地奔向敖闰，“太好了！我是西海二公主！” 小白见到漂亮姐姐，也开心地啊啊发声，小手啪啪鼓掌。 “好可爱！”珠珠惊叹地弯下腰，戳戳小白的脸蛋，对敖闰问道，“姨姨，他是谁呀？” 敖闰在心底排了排，介绍道：“他是西海三太子。” 半个月后，下凡的哪吒出现了。 哪吒修炼已臻化境，距离肉身成圣只有一步之遥。于是他在人间四处游历，试图找到那突破口。 他来到晋阳，在敖闰的庭院中转转，没见到杨戬，反而见到了和小老虎抢球玩的小白。 小白头上生着短短的角，肉乎乎的小手长有龙鳞。他轻易就被四个月的丘丘扑倒，努力地扑腾短腿挣扎。 哪来的龙崽子？ 哪吒沉默，那短短半刻钟里，花开花落，云卷云舒，有扫把星划过天空，然后落到他脑海里炸响。 他倒吸一口气。 -------------------- 注：“交朋之分……永结琴瑟之欢。”化用自苏轼《与迈求亲启》《答求亲启》和洪适的《第五子婚书》 第33章 在哪吒异样的目光里,敖闰适时出现道：“你想哪去了？他以前是北海的太子，敖顺专门送他来躲你的。” 小白好不容易从老虎丘丘的爪下钻出来，看见哪吒,顿时哇哇大哭。 哪吒对龙类幼崽有很强的威压。每当小白胡闹时，敖顺就会吓唬他：“我让哪吒来抓你！” 哪吒揪一把小白的脸,沾了满手眼泪。他嫌弃地将泪水擦在小白衣服上,嗤笑道：“还是没躲过去啊。” 敖闰简单地哄哄小白，让他去别处玩,“你来是有什么事吗？” 草木精灵小声地发花痴,哪吒目光移来,它们瞬间噤声。 “没事，”哪吒扯扯系在腕上的混天绫，手撑膝盖坐下问道，“蟠桃会已毕，你们何时成亲？” “我悔婚了。”敖闰回答得很平静,仿佛之前要成亲的另有其人。 哪吒反应片刻,终于发现庭院中根本没有杨戬的气息。他左顾右盼，难以置信地蹦出两个字：“不是？” 敖闰沉默。 哪吒意识到,“你知道他是杨戬了？” “嗯。” 哪吒年轻的小脸上透出不属于这个年纪的老练，“建立在欺骗上的爱情果然不牢靠。” 敖闰颔首：“你很懂。” 哪吒轻嗤,自斟自饮道：“这太简单了。杨师兄被爱情冲昏了头脑,才会用这么拙劣的法子接近你。你也是厉害,被骗了这么久。” 他话里话外是你俩简直天生一对。 敖闰清了清嗓子，示意他有话好好说，不要损她。 哪吒啜饮一口茶水,问道：“多久了？” 敖闰知道他问他们分手多久了,如实回答：“半个月。” 哪吒指节敲击着石桌,干脆道：“当时情绪上头，半个月过去该想通了。龙王，还想和他成亲吗？” 敖闰挑眉，舌尖抵在齿间就是说不出来“想”字。 哪吒了然，开始思考杨戬在哪里，“我帮你把他叫回来。杨师兄不在昆仑，也许会在玉泉山金霞洞、梅山、天庭斗牛宫和西海瑶池。” 杨戬有许许多多的归处，而敖闰只有冀州。 哪吒喃喃，“对，还有灌江口。” “灌江口？” 哪吒语气复杂道：“龙王，我即将肉身成圣，而杨师兄修为在我之上，成圣只在旦夕。我听闻天庭已经为他备好了神位，就位于灌江口。” 灌江口，距离冀州千里之遥。 敖闰垂眸，声音如片片寒冰，掷地有声，“也罢。” 哪吒忽然抬起艳丽的眼眸，倾身道：“不行，我有办法了。” 敖闰凝眉歪头，示意他继续。 第37章 哪吒直接起身，锋芒毕露地勾唇道：“利用舆论压力。” 敖闰：？ * 哪吒走后，敖闰打算自己安静地待会儿。 她掀开盖住书架的丝帘，找寻还未看完的书。竹简都堆放在一起，她将要找的那卷抽出来，倚着书架展开。 敖闰上次翻阅这书，还是在年前。当时杨戬坐在身后，给她当靠背，只要回头便能对上他温和的笑眼。 敖闰身侧的青铜器正在燃烧香料，袅袅地升腾烟气。那本是宁静安神的草木香，不知为何却扰得她越发难以凝神。 这书是看不下去了。 敖闰拍拍自己的额头，对着支起的竹窗唤道：“大郎。” 小乌龟停在春光普照的窗沿上，悠哉游哉等她说话。 敖闰探身，撑在它面前，长发和素色的轻衫垂落。她化开威严的伪装，露出些不易察觉的苦恼，戳戳它坚硬的壳，直言：“我有点想他。” 小乌龟的四爪缩回壳里，留出脑袋听她的碎碎念。 天淡云闲，敖闰伫立在杨柳间拂来的风里，望向远方。 其实她悔婚，还有一个原因。 因为他是杨戬，他有很多事情要做。童年时劈山救母，少年时助周伐纣，青年时待封神位。他的未来，不在冀州之内。 杨戬不可能永远陪着敖闰。敖闰告诉自己，她的心已经和大郎的壳一样硬。她悔婚是对的，应该及时抽身，以免在每次分别时徒增离忧。 虽然敖闰早就意识到，没有人不会离开，但她总觉得他是不一样的。有几个瞬间，敖闰甚至以为他能陪她到地老天荒。 庭院中忽然风起，熟悉的气息降落。她登时抬眼，神色间涌上隐微的期待，见到了心心念念的—— 云花女和龙吉。 她们天姿掩蔼，容颜绝世，皆着紫锦衣，环着青绫披帛，各带一白玉箱，箱上题着玄妙纹章。 敖闰默然收回目光。 云花女和龙吉衣袂翩跹，自如地进屋落座。 她们回归天庭后，常常会来看望敖闰，对她的各处居所都非常熟悉。 只是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哪怕是经常重聚，换算到敖闰这里也几乎相隔一轮。 龙吉接过敖闰递来的茶盏，笑道：“许久不见，敖姐姐好像有些变模样了。” 敖闰被杨戬投喂几个月，脸颊丰盈许多，不似从前那般清瘦。 她不好意思地垂眸，完全没办法和她们对视。 这叫什么事啊？ 云花女忍俊不禁，将茶水放在桌上，温声道：“敖姐姐，你完全不必有负担。” 天色晴朗透彻，云花女发间斜戴着海棠发簪，她面若明霞，握住敖闰的手。 “你先是敖闰，然后才是我的朋友，杨戬先是杨戬，然后才是我的儿子。” 敖闰怔怔地回握，仍敛下眉睫，启齿道：“可是——” 可是她回想冀州渊谷时的相遇，觉得处处蹊跷。她和杨戬不过是在太山脚下有一面之缘而已，他何故假装失忆也要留在她身边？ 龙吉看出她心中所想，虽不明原因，却开解道：“姐姐，你忘记你告诉过我了吗？世间缘分，皆是强求。若非杨戬强求，你与他又如何能有交集？” 当时龙吉参加商周交战，擒拿殷商大将洪锦。她以为立下战功，孰料月合老人赶来，半是劝说半是威胁地要求她与洪锦完婚。 众人都道她和洪锦有命定姻缘，她自己都要相信了，只有敖闰告诉她，那分明是强求。 敖闰支持她拒绝，可龙吉一心期盼封神后回归天庭，又怎敢违拗天数，致使罪愆更甚？ 龙吉对洪锦这个丈夫到底是什么情感，她自己也说不清。 “不提这些了，敖姐姐，看我们带的是什么？”云花女轻笑，把两枚白玉箱推给敖闰。 “对，差点把这个忘了。”龙吉道。 敖闰不知道她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依言打开箱侧的机关。咔哒一声，两个箱盖自动掀开，寒气扑面而来。 待白雾状的寒气散去后，敖闰发现一箱中约有上百个莹润鲜丽的蟠桃，另一箱里面则是金花百朵、御酒百瓶、还丹百粒。 敖闰望着两箱珍宝，茫然地问：“这是聘礼吗？” 云花女和龙吉哑然失笑：“不，这是我们、阿母以及天庭对你的感谢。” 感谢她愿意将西海借出来举办蟠桃盛会。 “我并没有做什么。”敖闰道。 “正因为你什么都不做，所以他们才要感谢你。这是你应得的。”龙吉合上白玉箱，将其放进敖闰的木柜。 其实敖闰并不需要这种堂而皇之的嘉赏，她的选择从来不是为了博一个好名声。 “他们就罢了，你们别这样想，我怕你们会失望。”敖闰定定道。 “你怎么做我们都不会失望。”云花女对她的目光含着些许崇拜。 她在太山度过漫长的五年时，只有这位黑衣的姐姐陪着她。 敖闰虽然总是冷淡淡的样子，却极其沉稳可靠，她见到敖闰内心就会安定下来。 姐妹之间闲聊许久，云花女终于想起问：“怎么没看见杨戬，他不在吗？” * 哪吒翻进炳灵太子府，混天绫在周身飞扬着围绕：“炳灵公。” 黄天化埋头于公文堆，敷衍地说：“你要实在没事干，就去找杨师兄玩。” 哪吒随意拿起他的公文，浏览几眼就扔回去道：“杨师兄不在。” “他去哪了？” “不知道，院里只有龙王和小龙崽子。” “？” 黄天化立即抬起头，睁大清秀细长的眼眸，磕磕绊绊问：“什、什么龙崽子？” 是他想的那样吗？ 是不是有点太快了？ 哪吒心不在焉道：“就是那种刚出生的龙类幼崽啊。” 黄天化闭眼，语气复杂：“我知道！我是问谁家的崽子？” 哪吒的耐心恰好在此时告罄，他不再解释，脚踩风火轮，转眼就消失在太子府：“想知道？自己问去。” 黄天化抓狂地拍案而起：“哪吒！” 第34章 自从蟠桃会开始后,云花女她们就没见过杨戬。 “他不在斗牛宫，也不在瑶池，难道他失踪了吗？”云花女惊诧地问。 敖闰发现事情有些复杂,她摆弄茶杯，假装云淡风轻,“没事,也许他是回师门金霞洞了。” 清风带来花香和幼虎的叫声，窗外两个小身影追逐打闹。 小白的短腿迈过门槛,摇摇晃晃扑向敖闰。他抱住敖闰的胳膊,贴上圆滚滚的脸和湿漉漉的小嘴巴。 云花女正在担心儿子,抬眸见到小白头上的角，表情凝滞。 如果她没看错的话，这应该是条小龙。 云花女忽然觉得呼吸有点困难，脑中一团浆糊，“敖姐姐,他、他……” 龙吉瞳孔地震,立刻给她拍拍后背，“姐姐,冷静啊。” 云花女后仰，对,冷静。这都什么年代了,她不能太保守。 看这孩子长得多可爱,多像敖姐姐。虽然不知道黑龙为什么能生出白龙，但敖姐姐生什么颜色的孩子肯定都有她的道理。 第38章 想到这里，云花女勉强微笑道：“他,叫什么名字？” 小白的衣服上蹭了泥,已经干结。敖闰低头给他搓搓,没有注意到云花女和龙吉震惊的神情。 “他叫敖小白。”敖闰搓得失去耐心，直接用法术把崽子清理干净。 小白躲在敖闰身后，对云花女和龙吉呜呜啊啊地打招呼。 云花女和龙吉觉得她们整个人都慈爱起来了，“你好呀，小白。” 两位仙女表面和蔼，内心流泪。 怎么会这样？她们还觉得自己挺年轻的，转眼就成祖母辈了。 杨戬这小子最好是真的失踪了，别再让她们看见，不然她们必须合伙揍他一顿。 云花女如坐针毡，逗逗小白，又隐晦地表达了对杨戬的强烈谴责，就拉着龙吉落荒而逃。 她们速度之快，仿佛身后有几百只哮天在追。 敖闰目送她们离开。 小白拽拽敖闰的衣袖，眨巴眨巴大眼睛，拉着她往屋后走。敖闰跟了几步，忽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云花女和龙吉好像是误会了。 敖闰默默地捂住脸，她的一世英名啊。 摩昂和珠珠在屋后玩过家家。 珠珠披着敖闰的外衫疯跑，摩昂注意着她拖地的衣摆，担心她把自己绊倒。 她满头大汗，一屁股坐在地上，扬起小脸道：“大太子，你给我取个有气势的名字！” 摩昂托着下巴，沉吟半晌，“‘捧珠’怎么样？” 珠珠闻言，配合地把自己怀里的明珠捧出来，脆生生道：“好听！” 小白拉着敖闰停在这里，然后开心地拍拍手。 敖闰神色复杂。 当她知道自己拥有满箱蟠桃后，再看看这俩龙崽子，总觉得有点亏。 摩昂在她面前立定，铿锵有力地问道：“姑王，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还是你姑父值钱啊……不是，你又从哪里学来的奇怪称呼？”敖闰扶额。 “你说姑王吗？我觉得挺好听的，姑王不喜欢吗？”摩昂坚持。 “姑王、光光、呱。”小白语调软软地模仿。 “不是光光也不是呱呱！”珠珠搂住他，纠正道。 “呱呱！” 敖闰不忍卒听，感觉自己养了只青蛙。她忽然想起来一茬，问道：“摩昂，敖顺教你习武了吗？” “没有。”摩昂摇头。 “好。”敖闰负手而去。 小乌龟正在散步，一座阴影挡住它。敖闰提着白玉箱往他面前重重一放，语气难得有些激动。 “吃吧。” 小乌龟面对蟠桃山，目瞪口呆。 半个时辰后，庭院中出现一只巨鳌。它收起胳膊腿，在骤然而起的光芒中化为黑衣青年。 青年看起来二十八岁左右，身躯高大，如高山耸立。 敖闰看到这张脸，恍若隔世，感慨地道：“既然你恢复了，我就叫你的本名大龟吧。” 沉稳的青年顿时破防：“什么大龟啊？这才多长时间你就把我本名忘了，明明是大鳌！” 敖闰眼带笑意，握住他的手，“太好了，大鳌。” 大鳌有种不详的预感。 敖闰把摩昂、珠珠和小白指给他看，“我思来想去，没有比你更适合带崽子的了。” 大鳌武功高强，十八般武器样样精通，人又细心，就是嘴毒了点，但影响不大，肯定能把他们教得很好。 她拍拍他的肩，满意地给崽们介绍：“这位是我们西海的鳌丞相，快叫师父。” 摩昂扑通跪下，两个小的立刻跟着跪，齐刷刷地喊：“师父！” 大鳌：…… 这个人形不化也罢，他好想回水缸里晒太阳。 * 转眼，杨戬已经失踪两个月了。 黄天化都不知道自己这些天是怎么过的，好容易等到休沐日，他马不停蹄地赶往敖闰的小院。 他刚落地，便见大鳌在教摩昂练习三棱锏。摩昂年纪虽小，三棱锏却耍得如天光乍破般气势汹汹。 黄天化瞧着有些手痒，很想抡起大锤加入他们。 “炳灵公。” 黄天化回神，发现敖闰正气定神闲地坐在石桌后品茶。 “龙王姐姐。”他立即大步迈去。 “你今日来有什么事吗？”敖闰问。 黄天化望向庭院正中，欲言又止。 他能分辨出来黑衣青年与之前的小乌龟气息相同，那少年与敖闰的气息相近。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少年和杨戬的气息没有半分相似，但可能基因就是这么玄妙吧，孩子不随爹也是可以理解的。 黄天化瞬间就把自己脑补的情况安在敖闰身上了。 他闭上眼，痛心疾首地道：“我没想到杨师兄是这种人。” 敖闰以为他误会杨戬逃婚，于是轻轻解释：“悔婚的其实是——” 黄天化摇头，安慰她道：“龙王姐姐，你放心，我定然帮你把他找回来。” 黄天化是三山正神，有他这句话，找到杨戬只是时间问题。 敖闰思念的情绪压过了其它，她打起精神道：“谢谢你，大黄。” 黄天化摆摆手，蹙起弯月眉，严肃道：“不用谢，我身为杨戬的师弟，绝不能对他抛妻弃子坐视不理。” 敖闰：？ 不是，大黄，摩昂在龙族里是少年，但单论年龄，他比你和杨戬还大呢。 敖闰一时不知该从何处反驳，黄天化已经自顾自地起身。 “龙王姐姐，我这就去，再会。” “哎？” 黄天化直接失去踪影，敖闰试图抓住他的手还停留在风中。 解释不清，随便吧。 敖闰捂住头，决心不再关注外界的纷纷扰扰。当天晚上，纷扰却找上了门。 -------------------- 换了个新封面嘿嘿。 第35章 夜间,屋内充斥着均匀的呼吸声。 敖闰自己在里间，大鳌并摩昂、小白挤在月洞门后的外间。 杨戬的床铺让敖闰收起来了，她给他们定做了新的。 竹窗未合,在风中微颤。忽然间，一道黑影跃进来,落在桌案后。 那黑影脚步无声,绕过器物，靠近敖闰的床铺。 敖闰正侧身拥着薄被沉睡,黑发挡住如玉的脸颊,只露出眉心和耳朵。 黑影立在她床头,注视片刻，直到小白的呓语打破寂静。 竹窗外传来清脆的虫鸣，黑影俯身半蹲，伸手去够床底的黑木箱，即将碰到的那一刻,敖闰的掌风袭来。 黑影迅速后退,在月光里现出窈窕身形。 这是位女子。 她梳螺髻，满头亮晶晶的水族发饰,紧绷地抬着手中的月牙铲。 敖闰并不认识她。 她见到敖闰的容貌，神色间缓缓溢出惊艳,“哎呀。” 女子收起月牙铲,放松地笑起来,眼波流转地唤她：“龙王。” 敖闰似乎还没完全睡醒，瞳眸黑而沉。她起身，轻纱里衣垂落在地,轻声问道：“你是谁？” 女子笑意盈盈,捋过自己闪光的发辫,咬字千娇百媚，“龙王，我是乱石山碧波潭万圣龙王之女，人称万圣公主。” 第39章 敖闰睫羽垂落，不解风情地问：“堂堂公主，为何做贼？” 万圣公主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柔柔地靠向她，耳间的小鱼坠子轻晃，含羞带怯道：“龙王，这次是我一时糊涂，您就饶了我吧？嗯？” 敖闰未动，万圣公主就直直依偎进她怀里，媚眼如丝地望着她。敖闰身量极高，负手而立时，气势如渊渟岳峙。她捉住万圣公主的手，略低头道。 “既然如此，我对你略施薄惩，你可有意见？” 万圣公主轻笑，“好啊，不知道龙王要怎么惩罚我呢？” 敖闰定定地与她对视，语气认真，“留下来。” 黑暗中，万圣公主的表情透着三分茫然，三分欣喜和四分不可置信，心中翻涌起数不清的念头。 难道短短片刻，西海龙王就已经被她折服了？ 她的魅力已经到达这种地步了吗？ 西海龙王也不像传说中那么不近人情啊。难道说，龙王拒绝其他龙王的追求，是因为她喜欢龙女？ 那自己要留下来做西海龙后吗？ 好像也不是不行。 万圣公主迅速说服了自己，脸上重新流露出笑意，然后她听见敖闰问。 “你会做饭吗？” * “万圣姨姨，大鳌做的饭简直难以下咽！”珠珠握着万圣公主的衣角，激动地控诉。 “没法吃！”摩昂简短有力地补充。 “啊唔唔。”小白吃手，煞有介事地点头。 大鳌本来在和敖闰辩驳万圣公主靠不靠谱的问题，见状不服道：“小白你点啥头，你明明还在喝奶，根本没吃我做的饭！” “哇——”小白直接哭给他看。 大鳌认输，拉着敖闰匆匆离开。 无论万圣公主靠不靠谱，她能给这帮崽子做明白饭，她就是活菩萨。 大鳌远观活菩萨应付崽子，百感交集道：“你可真是个鬼才。” 正常人压根想不到让妖娆的公主做庖厨这种事。 敖闰躺在摇椅里，淡声道：“她答应了。” “她要是不答应呢？” “放她走啊。” 大鳌忍不住问：“那她为什么会答应？” 敖闰的指尖拂过花朵的绒毛，姿态悠闲。 “我告诉她，只要她愿意在这里，我就打开宝库，任由她挑选。” 虽然不知道万圣公主要偷什么，但敖闰除了神鼎，几乎都可以送给她。 万圣公主喜爱珍宝，闻言立刻就同意了。 “你不怕她在饭菜里下毒？她头上的簪子可不简单。” 大鳌注意着万圣公主的发间，她满头端丽的发饰吸引得珠珠移不开眼，其中有根银簪的尾端正在悠悠的发颤。 “这不是有你吗？”敖闰望着他笑道。 大鳌从一开始，视线就没有离开过万圣公主。 他被看穿，无奈地问：“你的二郎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谁知道？”敖闰晃晃悠悠。 如果杨戬在，他一个人就可以把这里安排得井井有条。 敖闰清楚地意识到，她需要他。 * 万圣公主的手果然非常灵巧，不但做饭好吃，连泡的茶都格外好喝。 饭后，他们围坐在石桌边。 万圣公主抬起茶盏，掩住唇，只露出欲语还休的眼。 “龙王，实不相瞒，我原先以为那些传言都是捕风捉影，如今见到太子和公主，方知其并非虚假。” 敖闰收拾碗筷的动作顿住，心头涌上不好的预感，“什么传言？” 万圣公主咽下茶汤，目光暧昧，语调婉转道：“就是——龙王未婚生子，真君负心薄幸的传言。” 敖闰手里的铜筷子咔嚓一下断掉。 小白惊呼，然后被大鳌捂住嘴拖走。 “谁说的？”敖闰问。 万圣公主觉得敖闰的声音有些咬牙切齿，也可能是听错了。她娇俏地挽住敖闰的手臂，详细道：“龙王，这可就无从追溯了。我是从隔壁井龙女那里知道的。井龙女与助风神交好，她也许是听助风神说的。” 助风神的消息散播得可和风一样快，路过她那的神仙都得听一嘴八卦再走。 摩昂抱胸，理清楚后对敖闰解释：“姑王，意思就是，三岛十洲、五湖四海都知道你未婚生子了。” 万圣公主刚要赞同，忽然被敖闰身上腾起的杀气吓得花容失色，退后五里。 “龙王？别打我！” 摩昂淡定道：“没事，不是针对你。” 敖闰一字一顿，说出来两个不共戴天的仇人名字：“哪吒、黄天化。” 恰好黄天化身着王服，昂首阔步迈进庭院，不明就里地问：“龙王姐姐，你叫我？” 敖闰捏紧拳头，黑发凌乱乍起，严谨地问了一句：“是不是你跟神仙们造谣？” 黄天化挑眉，“我怎么可能造谣，我说的都是事实。” 敖闰抬手，一巴掌呼向他。黄天化在即将挨到耳光的瞬间，气沉丹田道。 “我找到杨戬了！” -------------------- 注：关于万圣公主会偷东西的设定出自《西游记》，她曾去大罗天上灵霄殿前，盗取西王母的九叶灵芝草。 第36章 春山深处,敖闰身着浅紫色衣衫，随着黄天化拾级而上。 山间云雾缭绕，他们的发尾被风掀得卷起来,拂过石阶旁的参天古树，将流云拨散。 敖闰仰头也望不到山巅,她忍不住确认道：“杨戬在上面？” 黄天化步履稳健,回身道：“没错。” 敖闰按住膝盖，疑惑不解：“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似乎有法力高深的神仙在山里下过禁制,使人无法腾云驾雾或使用五行遁术,必须一步步地走过漫无边际的石阶。 “很快你就知道了。”黄天化神神秘秘,没有直接回答。 敖闰轻叹。 黄天化告诉她找到杨戬后，她身体很诚实地收回了手，并把摩昂和小白托付给大鳌和万圣公主，随着黄天化离开小院。 这处山头虽在冀州，但敖闰从没有注意过,不知道杨戬是怎么找到的。 敖闰登山半晌,有些烦躁。 这小子还挑了个需要爬梯子的地方躲着，她真想拂袖而去。 再想到自己被毁掉的一世英名,敖闰更憋闷了。 罢了罢了，她把人赶走,登门找回去也是理所应当。 不知道杨戬再见她,会有什么反应？希望他好哄一点,还愿意跟她走。 飘渺云雾间，一块石头匾额横空而出，上书遒劲的四个字“诸天大学”。 原来这里就是诸天大学,是他们口中独立于时空洪流的神仙学府。 敖闰上前几步,问道：“诸天大学在冀州？” 黄天化摇头,抬手挥散校门的透明结界，“它在任何一个地方。只要你想，就可以从任意的州与城觅得诸天大学的入口。” 敖闰穿过结界，走过校门，高大巍峨的建筑都是她未见过的风格，方方正正的窗子嵌着透明水晶，楼宇前的泉池喷射水流。 敖闰走近，弯腰打量那喷泉。 黄天化早已对这些景物习以为常，奇怪地问：“怎么了，龙王姐姐？” 第40章 敖闰仔细观察后，直起腰，语气困惑：“居然没有人在底下施法吗？那水是怎么喷出来的？” 黄天化失笑，远远提醒，“这不重要，杨师兄还等着你呢。” 敖闰已经知道杨戬在这，倒不是很着急见他了。她双手拢于袖中，端正地站定，研究喷泉的原理。 黄天化拍拍额头，灵机一动，指向前方：“龙王，你看那是什么？” 敖闰好奇地望去。 那是一溜嵌在水晶里面的木板，里面写着“优秀毕业生”五个字，绘有优秀毕业生的画像，敖闰在其中找到了杨戬。 他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皓齿鲜唇，容貌还有些稚嫩，但挺拔超逸，如出类拔萃的一节青竹。 敖闰轻笑了下。 还挺可爱的。 黄天化皱起脸，有生之年第一次感受甜到发腻的味道。 他不服气地指着自己：“龙王姐姐，我在这呢，也很精神吧？” 画像上的黄天化更年轻一点，大约十五六岁，神情桀骜不驯，满身浓重的杀气。 他旁边绘着哪吒。哪吒明明是唇红齿白的美少年，眼神却分外不善，让人一见就知道这煞星不是好相处的。 还有三头六臂的殷郊、青面獠牙的雷震子、眼中生手的杨任、身材短小的土行孙、体型壮硕的龙须虎…… 杨戬在其中太过正常，气质沉稳且坦然自若，反倒有种格格不入的可怕。 敖闰看见黄天化表情，忍俊不禁，“很精神，你现在看起来更成熟。” “那当然，死过一回之后脾气好多了。”黄天化满意道，领着敖闰向诸天大学的主楼负一层走去。 敖闰尽量不表现得太惊讶，可是这个会自动开合的光可鉴人的铁箱子是什么？ 黄天化了然地解释：“电梯。” 敖闰走进去，电梯就开始降落。 她静默片刻，提出灵魂问题：“刚才上山的地方为什么没安电梯？” 这个问题还真问到点子上了，黄天化挠头笑道：“啊，有安，但是我忘了。” “……” “叮”声响起，电梯门打开，映入敖闰眼中的是—— 被困在金色阵法中的杨戬。 他盘腿而坐，神色痛苦地皱眉。黑气幽微地溢出他紧闭的眼，与汗水一同流淌，在金光中化为灰烬。画面诡异，似他在渡劫，也似神在渡他。 杨戬身后一位白衣老人端坐，老人头顶万丈祥云，须髯飘飞，手握三宝玉如意。他对黄天化和蔼地微笑：“天化小童，辛苦，接下来你可以回去了。” 黄天化：“是。” 他转过身，挤眉弄眼，表情在说“龙王我走了”。 敖闰点点头，用口型对他道谢，随即向白衣老人庄重地施礼：“西海小龙敖闰，拜见元始天尊。” “不必多礼，黑龙小童，你应当称吾为师叔祖。” 敖闰的师父度厄真人是元始天尊的师侄，她依言道：“是，师叔祖。” 元始天尊略一抬手，将她的目光引向阵法中，语调平缓：“童儿，且看杨戬。他已在成圣之际，却放不下执念，以诸天为媒介，致使时间多次回转，险些酿成大祸。吾已决意，关他禁闭于此处，若不悔改，便教他永不见天日。” 敖闰孤身立在圣人与阵法前，呢喃：“时间回转？” 杨戬做了什么？ 她望向此刻无知无觉的杨戬，顾不及许多，问元始天尊道：“如何悔改？” 天尊垂眸，心中已是早有决断，留下一句话便将分身消散于此，“或亲口认错，或接受神罚。” 敖闰眼前只剩下金光中的杨戬，她淡声道：“弟子明白了。” 她靠近，触碰那金色的灼热阵法，试图唤醒他：“杨戬。” 他听到熟悉的声音，耳朵向她微侧。 “杨戬，醒过来。” 敖闰的声音清泠，舒缓了杨戬满溢的痛苦，他不由自主倾身向那声源。 她的浅紫色薄衫被阵法烤得微微卷曲，然而她贴近的手却安然无恙，仍是冰凉细腻，温和地抚摸他的脸庞。 “二郎。” 倏忽间，法阵金光大盛，纹路蔓延至敖闰脚下，滚烫的气息将她包裹。敖闰不由自主挡住眉目，避让那炽烈的风。 她调动神力，凝聚透明的冰，怒然撞上金光。水汽瞬间充盈了地下室，她感到阵阵眩晕。 敖闰艰难地挪向杨戬，眼皮却逐渐垂落，直到意识剥离而出，坠落进杨戬的梦境中。 第37章 帝辛二十一年,杨戬来到西岐。 他头戴扇云冠，身穿柔软飘逸的水合服，腰间束着丝绦,足登麻鞋。 师父玉鼎真人传给他奇功，却并未传给他法宝,因此他给人的第一印象是个俊朗清贫的道士。 哪吒则不同,他法宝最多，是个浑身叮叮当当的富家美少年。 天化身为同样家世显赫的武成王长子,有时候会不信邪地与哪吒比—— 你有风火轮我有玉麒麟,你有金砖我有攒心钉,你有火尖枪我有八宝亮银锤……比来比去都是黄天化输，最终演化为两人互殴，被师叔姜子牙骂。 “都给我消停点，成天找事！你们看看人家杨戬，半件法宝都没有！他连盔甲和称手的兵器都没有,通身就道袍和草鞋,都快穿废了！人家怎么不攀比？” 无辜路过的杨戬：…… 没有法宝还是很郁闷的，来自某位不愿透露姓氏的少年戬。 他偶尔会看见武成王黄飞虎给儿子们补划破的衣服,而他的道袍虽然也勾坏了，却只能可怜地坏着。 杨戬为使土行孙归伏西岐,前往夹龙山的路上,得到了淡黄袍和三尖两刃刀。 他始终不知道是谁相赠。 后来封神事毕,他被派往冀州寻西海龙王借扶摇琴。 杨戬穿着黄袍，手持三尖两刃刀，找遍了冀州的每寸山川,才在渊谷发现西海龙王的身影。 她在抚琴。 幽清的篁竹间,水声清脆,琴音悠扬。她身着墨绿色的厚重衣袍，侧脸被月色镀上一层槐花似的妆，那种半遮住瞳眸的寂然气质令人无法直视。 杨戬八岁那年所见的黑龙姑娘，重新清晰地出现在他面前。他立即俯首，认真施礼道：“龙王，弟子是玉虚宫门人，奉师命前来，求取至宝扶摇琴。” 西海龙王只望他一瞬，便认出来：“你是杨戬。” 杨戬茫然地捂住自己的额头，掌心下的天眼呆呆眨动，“龙王怎么知道？” 杨戬不是从出生就有第三只眼。 他拜入玉泉山金霞洞后，习得九转元功。天机眷顾，使他再添一竖眼。 杨戬自以为全然变了模样，没想到敖闰竟还能认出他来。 敖闰停下拨弄琴弦的手指，扶摇琴在她膝上浮起，闪动着异色的花纹，缓缓飘向杨戬。 “拿去吧。” 她的声音朦胧平淡，因久未开口而覆着灰尘。 杨戬单手接住扶摇琴，身姿挺拔地走向她，执着地问：“龙王怎么知道我是杨戬？” 敖闰歪头，眉目浓黑而坦诚，“因为你的衣服和兵器。” 杨戬刹那就明白过来，“是你送给我的。” 第41章 敖闰从潭边起身，抖落映着水光的沉闷裙摆，经过他身边，没有停留，“嗯。” 杨戬握紧三尖两刃刀，听见心脏也传来裙摆划过的声音。 他左手刀、右手琴，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她，语气尽量维持轻松，“龙王何故赠我如此贵重的礼物？戬身无长物，无以为报。” 敖闰向着她的小院迈去，神色无波无澜：“不必回报，这是我送你的生辰礼。而且于我而言，这些也算不得贵重。” 是了，龙宫至宝数不胜数。杨戬爱不释手的法器，在敖闰那里不过是万千蒙尘的珍奇之一。 但这话落到杨戬耳中，只剩下“生辰礼”几个字了。 她居然知道且记得他的生辰。 杨戬欲言又止，白净的耳尖泛上红晕，不自在地将三尖两刃刀转个圈背在身后。 敖闰的眼神终于再次停留在他身上，疑惑地问：“你不去送扶摇琴吗？” 为什么跟着她？ 杨戬耳朵更红，他垂眸，沁润清风朗月的衣襟被风吹开，“我去，龙王，我还能再来找你吗？” 敖闰有些晃神，许久，应声道：“当然。” * 蟠桃会转瞬而至，杨戬以清源妙道真君的身份赴宴。 他端坐于母亲后方的位置，望着场中弹奏扶摇琴的身影有些出神。 这位仙子是很漂亮的，可杨戬总觉得，坐在此处迎着众人惊艳目光抚琴的应该是另外的神。 奏罢仙音，扶摇琴退，歌舞起。众神觥筹交错，欢声笑语。 杨戬自饮自酌，满心系着那寂然的身影。 玉帝注意他半晌，忍不住担忧地问：“怎么了？清源好像不高兴的样子，是饭菜不合胃口吗？” 杨戬刚想说没有，玉帝已着人再端给他几盘最好的珍馐美馔。 “清源啊，尝尝这些，总有你喜欢的。” 杨戬低着头，望着极尽精美的玉盘和里面泥泞的一团，“这是什么？” 玉帝笑吟吟地指着菜品道：“朕就知道清源会喜欢，这可是龙肝凤髓。” 杨戬仿佛被定住了，呢喃着重复：“龙肝凤髓。” 玉帝半眯起贵气的眼眸，点头道：“对啊——啊清源？” 杨戬霍然起身，震得满桌蟠桃滚落在地上，硬邦邦地告退后就转身离去。 西王母旁观，不动如山。 玉帝却有些气恼，指指杨戬的五彩描金桌对仙侍道：“把这道菜撤了，以后不许再上！” “是。” 杨戬孤身离开宴席，情绪退却后他发现自己已经在冀州了。 他站在寒冷春风中，叩响了敖闰曾告诉过他的小院柴门。柴门开启，他见到了梦寐不忘的脸。 敖闰神色透着意外，瞳眸如冰雪化去般温和。 这是她面对小辈时的眼神。 杨戬清楚这一点，不过此刻无暇纠结这些。如果他不是杨戬，也许连迈进这扇门的机会都没有。 杨戬负手而立，掩饰自己慌张的呼吸。 “有点乱。”敖闰环顾自己的庭院，难得产生出不好意思的情绪。 她抬手施术，将地面和石凳上杂乱的果实清理干净。 “坐。” 杨戬依言落座，竖眼也规规矩矩地闭着，表情含蓄且温驯。 “有什么事吗？”敖闰问。 “我……”杨戬从袖袋中掏出仓促之间收着的蟠桃，“我给你带了桃子。” “真的啊？”敖闰惊喜地接过蟠桃，对他勾勒出不太熟练的笑，“谢谢你。” “不必谢。”杨戬立刻道。 “你送过我生辰礼，我却还不知道你的生辰是什么时候。”杨戬目光清澈，状似不在意地问。 敖闰唇角上扬，轻松道：“如果说破壳而出算生辰的话，那应该是六月十九。” “好，我记得了。”杨戬郑重点头。 敖闰笑出来，心想杨戬和他母亲云花女一样严谨得可爱。 她给他倒杯茶，难得有兴致问几句近况。杨戬一一回答，很快就发现敖闰神色厌倦，于是懂事地提出告辞。 杨戬站在柴门边，爽朗清举，超群出类，“龙王，过几天我再来看你。” “看我？”敖闰听着，觉得自己像个行动不便的垂暮老者。 “不，我来……”杨戬迅速想到理由，“还你扶摇琴。” * 杨戬回到天庭，蟠桃宴还未散去，他等待师伯南极仙翁准备启程回昆仑山时，上前问道：“师伯，不知扶摇琴现在何处？弟子将其归还给西海龙王。” 南极仙翁有些醺醺然，他反应片刻，才记起来道：“啊，我交给素女娘娘了。” 素女，司掌琴乐的女神，女娲娘娘的徒弟。 扶摇琴曾是女娲娘娘的法宝，将其交给她的徒弟素女似乎没什么不对。 可是—— 杨戬凝眉，克制着语气问：“可是师伯，女娲娘娘已经将扶摇琴赐予西海龙王了。” 南极仙翁身旁的神君摆摆手，理所当然地反驳：“哎，真君此言差矣，宝琴放在冀州，百无一用。只有物归原主，才能发挥它真正的价值。” 杨戬胸中不由积攒起郁气，在宴会独自饮下的酒化作情绪涌到头顶，沉声道：“既要物归原主，便说物归原主。何故以借取的名义，行欺骗之事？” 南极仙翁霎时酒醒，捋着胡须叹道：“罢了，想必素女还未回到娲皇宫，你且去寻她吧。” -------------------- 开启第一周目惹！ 第38章 娲皇宫。 青松挺拔,掩住重重宫阙。翠绿色柏树围绕着仙人居所，水渠间铺满了云雾和落花，岩石间隙生长着芳草。 素女自蟠桃宴回来,降落娲皇宫前，忽然眼前一亮。 杨戬立于香兰丛中,黄衫纱帽,朱缨衬着龙眉凤目，弹弓挎在腰间,轩昂挺秀,光彩如月射寒江。他端端正正地面对宫门,听见脚步声，徐徐回身。 素女笑道：“真君，许久不见，何故到此？” 杨戬施礼道：“素女娘娘，清源对扶摇琴一事有些不解。” 九幽素女何等聪慧,顿时明白了杨戬的不解是什么。她怀抱扶摇琴,施施然自杨戬身边经过，“此事我无法回答,真君稍待，我去面见师尊。” “是。” 素女步履轻盈,迈进宫内。 女娲娘娘席地而坐,头戴花环,眉目野性而慈悲，长发与五色半裙散落。 她正在救治伤重的小鸟。小鸟在她手中重新焕发生机，扑动翅膀对她叽叽喳喳,女娲面带笑意地倾听。 素女捧着扶摇琴躬身道：“师尊。” 女娲娘娘的目光落到扶摇琴上,扶摇琴是她以神树若木所制,她已有千年未曾见过了。若木生于昆仑西，其赤色华光照彻千里，扶摇琴上也生赤色烟云，威力可惊扰四海。 女娲将扶摇琴送给敖闰，可惜敖闰始终没有明白它真正的用途。如今缘分已尽，扶摇琴合该回归于娲皇宫。 女娲接过琴，沉默不语。 素女见宫内并无他人，迟疑地问：“师尊，妲己离开了？” 女娲颔首。 素女轻叹，面上似有惆怅。 第42章 妲己身为九尾狐族之首，逍遥散仙，却沉湎于人间权势，擅自插手商周之战，为殷商招纳奇人异士，险些影响到天命所归。 封神事毕，天庭始终未确定怎样处置她。如今由女娲娘娘拟懿旨，安排妲己的归处，倒是免去了众神的烦忧。 素女心道：“但愿妲己能达成夙愿。” 她想起杨戬，轻声道：“师尊，清源妙道真君在外等候，是否……” 女娲起身，绕了几圈的长发拉直拖在地上。她走向后殿，神色严肃，语声厚重如土：“他的来意，我已知晓，让他回去吧。” 素女垂眸，不解其意。 师尊虽然不常提起西海龙王，但每次聊到她，态度总是温柔而欣赏的，为何要顺势将赠予她的扶摇琴收回呢？ 但素女还是依言出宫，对等在原处的杨戬道：“真君，回去吧。” 杨戬怔然，试图留住素女详细询问，可娲皇宫巍峨的宫门已经缓缓关闭，留下砰然的回响。 他望着空空如也的掌心，既捉摸不透创世神的想法，也不知该如何面对敖闰的脸。 杨戬抿着唇，郑重地拜别：“清源告退。” 他再次下凡时，人间已过去半月。敖闰坐在摇椅里，见他空手而归，只是轻笑道：“无妨。” 如云发髻松松地饰着软簪，轻薄的乌衣堆叠，她如水落而出的素莲，栖息在人间春光里。 杨戬赴灌口时，也不忘那迢迢的一眼。 此后他们将天各一方，无缘再见。而杨戬每当记起杂花生树的院落和摇椅里悠然寂静的身影，胸中总是意难平。 后来他听说女娲娘娘有懿旨，命妲己通过诸天大学的万朝台去后世的唐朝历劫。 诸天大学独立于时间外，万朝台正是神仙们往返各朝各代的出入口。 既然妲己能去后世的唐朝，那他是不是——也能回到从前的殷商呢？ 杨戬告诉自己，他只是好奇这件事情的可能性而已。 万朝台前风云涌动，景色飞速切换，千万年只在须臾之间。 他面前时而是羽扇纶巾的谋士，时而是身着齐胸的少女，时而是头戴十二旒的天子。 直到一只玄鸟划破黑暗，光焰照彻万朝台。杨戬闭上眼，在心底描摹敖闰的轮廓。 他等到玄鸟的光芒纷乱散去，直至熄灭成微弱的一束。杨戬追着那束光，跃下万朝台。 -------------------- 火速开启第二周。 第39章 杨戬再次睁眼时,面前是熟悉的丞相府。 姜子牙眉头紧锁地望着他，雷震子拍拍他的肩膀道：“师兄，发什么愣？师叔派你去访问土行孙的出处呢！” 杨戬闭了闭眼,适应了被玄鸟灼伤后留下的光点，领命道：“弟子知道。” 他离开西岐,还有些恍惚。 居然真的回来了。 此时是帝辛二十五年,他即将得到敖闰为他准备的生辰礼。 杨戬想到此处，脚步匆匆,如追逐着流光般迅速将旧日重新经历。他追着怪物进石穴,拔出三尖两刃刀,又告诉金毛童子先行回西岐后，珍重地将淡黄袍穿在身上。 杨戬长身玉立，侧眸笑问空荡荡的身后，黑暗石穴也因他笑意湛然生辉：“好看吗？” 万籁俱寂，空气波动着现出女子的身影。 女子年约二十许,天姿清曜,幽静殊绝。她袖手而立，语气迟疑：“你在问我？” “对。” 杨戬凝望她,施礼道，“玉泉山金霞洞弟子杨戬,拜见西海龙王。” 敖闰意外地挑眉。她刚从龙吉的青鸾斗阙出来,突发奇想,隐身看看杨戬有没有收下刀和袍，谁知被他发现了。 她还礼后，注视着烨然的青年道人。 杨戬与她记忆中的样子全然不同。他身形挺拔,脊背宽阔,举动温文雅静,神色轻松随性。 敖闰迈步过去比了比，自己高近八尺，也只勉强超过他肩膀。 她讶异于年轻人的身高，神态淡然地回答他的问题：“好看，很衬你。” 杨戬没料到她会这么说，面色微红，故作镇定地背过手道：“龙王，我往夹龙山去，不知为何中途落到了青鸾斗阙和此处。” 她颔首，不欲多言：“你去夹龙山是有要事吧，莫耽搁了。” 杨戬称是，却没有动。他目光复杂，缓声道：“龙王，敌营屡屡有奇人异士相助。如今来了个土行孙，擒走我两位师弟，差点将我师叔姜子牙也捉去了。他手中有捆仙绳，我等束手无策，只好去寻访他的归处。” “原来如此。”敖闰垂眸，若有所思。 “若龙王出手相助，立得大功，想必也有机会进封神榜，重归自由。”杨戬的声音清润，流淌进敖闰的心绪。 这想法倒是与龙吉不谋而合，龙吉就是想借商周交战回到天庭。 敖闰知道这条路，但始终没有下定决心。 因为敖闰和龙吉本就是神，没有神再度被封神的先例。此事到底能否成功，谁也不知道。 龙吉要赌，她也赌吗？ 敖闰定定地与杨戬对视，瞳孔幽深，“待我想想吧。” 杨戬勾唇，轻声道：“好。” * 青鸾斗阙。 翠色之间，敖闰与龙吉听着猿鸣与鹤唳，在碧瓦雕檐下对弈。 龙吉头戴鱼尾金冠，身穿大红纱衣，姿态沉稳，徐徐落下一子。 “敖姐姐，我欲助姜子牙伐纣，只是时机未到。不过，若姐姐拿定了主意，此时去倒是顺应天时。” 敖闰的心思全在棋局里，顺着话问：“此言何解？” 龙吉掐指，高深莫测道：“你与一女孩儿有缘，可救她脱离苦海。” 敖闰立即落子，欢快地抬眸，“你输了！” “啊呀，”龙吉顿时忘记刚才的姿态，慌乱地低头数棋子，摆手耍赖，“不算，这局不算。” “就算，就算，”敖闰幼稚地反驳龙吉，然后向后仰倒在草地上。树荫盖在敖闰的脸上，她后知后觉地问，“你刚刚说什么来着？” 龙吉咬牙，挥手将棋盘收起，捏着拳气道：“我说你现在就去找姜子牙！” “这么突然？”敖闰话音刚落，被赶出了青鸾斗阙。 朱红大门关闭，她行走在古木间的清幽小径，用滚金边的黑色袖口扇风，心间涌上愁绪。 她该去西岐找姜子牙。 敖闰和龙吉下了几天棋，本来已经做好准备，加入商周之战。可是她当想到要在茫茫西岐找到姜尚，解释清楚她的意图，她就又打起了退堂鼓。 要不还是算了吧？ 在战场上打打杀杀还不如她在家躺平，也许最终的结果都是一样的，她永远也离不开冀州。 敖闰想到这里，直接转身，就要腾云回小院，身后忽然传来一句。 “道友请留步。” 她回头看去，一道人骑着白额虎缓缓而来。他衣袂飘飘，肤色极白，蓄长须，笑着对她打个稽首。 敖闰不认得他，礼貌询问：“道长高姓？” 他挺起胸膛，拉长话音：“小道是玉虚门下申公豹。” 敖闰虽没听过申公豹的名号，却知道姜子牙是玉虚门人。这位申道长是姜子牙的同门，想必知道他在哪里。敖闰简洁地做个自我介绍：“西海敖闰。” 第43章 “啊呀，原来是西海龙王，失敬失敬。不知龙王要去何处啊？” 敖闰深呼吸，把心里的退堂鼓撤回去，如实道：“申道长，我要去西岐寻姜尚。” 申公豹略一思忖，不动声色，“姜尚是小道的师兄，小道可以为龙王引路，不过——龙王为何寻姜尚呢？” 敖闰束着发冠，余发散至腰间，林下风吹过，她话音清冷而坦荡：“自是为助他一臂之力。” 申公豹哈哈笑两声，眼珠转过她周围，骑虎带路道：“龙王随我来吧。” 他们腾云，须臾之间到了行营。营上杀气漂浮，旗旛闪着光华，放眼望去尽是熊罴般的将士，手握各式弯刀。 敖闰落地之后，指着写有“商”字的旗帜，似笑非笑：“申道长是以为我不识字吗？” 这分明是殷商阵营。 申公豹拊掌大笑，凑近她，语气意味深长，“龙王，我知道，你助姜尚为的是封神榜上有你姓名。然，商周交战涉及的仙人都有这个机会。既然如此，何必加入周营呢？加入商营也是一样的嘛。” 敖闰眨动眼睫，疑惑：“真的吗？” “当然！”申公豹转个身，指向封神台的方向，“殷商太师闻仲的魂魄都已经过去啦。他将来的神位，定然是八部正神之一，不在你西海龙王之下。” 敖闰摩挲着腕上缠绕的金丝，半晌，应道：“那我便在这里观望观望。” 申公豹捋捋胡须，眯起眼笑，“好，好。” 他跳下老虎，迈步向大营，“龙王，请，小道带你去见邓元帅。” “邓元帅？”敖闰对这些殷商将官并不熟悉。 “殷商总兵邓九公，因大破南伯侯鄂顺，受封元帅，携女孩儿邓婵玉西征。” -------------------- 戬：老婆让人拐跑了。 第40章 敖闰迎着左右将士杀气腾腾的目光,面不改色地随着申公豹进入中军帐。 邓九公坐在上首，细长的双目不怒自威。他见到申公豹客气道：“申道兄，不知这位是？” 申公豹慷慨激昂道：“元帅,这位是西海龙王，特来助我们荡平西岐！” 敖闰觉得这话听着有些怪,但她没有反驳。 邓九公也激动地站起身,迎上来与她握手，“失敬失敬,原来是龙王大驾光临,此番西征必能凯旋！” 敖闰应声,视线不自觉被他身后的女孩子吸引。 邓九公笑呵呵地介绍道：“啊，这是小女邓婵玉。婵玉，快来见过龙王。” 邓婵玉身高九尺，手握横刀，金戈腰带压着劲腰与甲胄,如峥嵘山势,举动间带着严峻的压迫感。 她的气质让敖闰想起了刚从战场上下来的母亲。还未洗去血腥气的应龙，满身肃杀气,战神之名响彻蛮荒。 “龙王。”邓婵玉的声音有些哑，唤醒了走神的敖闰。 “将军。”敖闰回应道。 这个称呼让邓婵玉神色一变,不自觉地走近敖闰两步。 邓九公看破自己女儿的心思,哈哈大笑道：“龙王,让小女带你去休息。” “龙王随我来吧。” 邓婵玉在前引路。她们穿过驻扎的营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小将军刚从战场下来？”敖闰问。 “是，”邓婵玉握住佩刀的手紧了紧,“我和父亲刚平定了叛乱的南伯侯。” 邓婵玉想了想,还是迟疑道：“龙王刚刚唤我将军。” 敖闰疑惑：“不对吗？” “没有,就是……” 邓婵玉在军中行走，因为父亲邓九公的缘故，大家都喜欢称她小姐或邓姑娘。只有出战时，对面会喊：“那女将，报上姓名，饶你不死！” 似乎每次她被称为将军的时候，前面总会出现一个“女”字。 敖闰听了她的想法，摇头道：“将军就是将军，不分男将军女将军。正如我是龙王，也不必多此一举地喊女龙王。” 邓婵玉肃然点头，刚要开口，忽听见营后大骂不止。 “谁在叫嚷？”敖闰初来乍到，不知情况。 “擒来的小将，不必管他。”邓婵玉摇头，早已习惯地回答。 “吵。”敖闰蹙眉。 “龙王稍待，我去把他嘴堵住。”邓婵玉说完便向营后去。 敖闰无聊，也举步跟上。 只见营后的囚牢里，装着两个狼狈的小将。一个身着白袍，头发凌乱，鼻梁似乎也骨折了，正握着囚牢的竖杆，发出污言秽语；另一个身着红袍，脸上有同样的伤，虽然平静些许，却也能看出来他在忍耐着满身戾气。 敖闰抱臂旁观。 那红袍小将愕然，嘴唇动了动，似乎在说“西海龙王”。 邓婵玉上前塞抹布的动作止住，诧异的目光在他们之间打转。 “你认得我？”敖闰淡淡道。 “你不认得我？”红袍小将反问。他冷笑时牵动了脸上的伤口，表情瞬间变得僵硬。 恕敖闰眼拙，真没看出来这两个破相的少年是谁。 白袍小将停顿半秒，还要继续口吐芬芳。 “别骂了黄师兄，你可真有精神头，脸不疼吗？”红袍小将忍不住问。 “住口，哪吒！我怎么可能让小小石子打疼！”他涨红脸反驳。 哪吒？ 敖闰才从这红袍小将脸上看出来哪吒的影子。 她当然记得他。那时哪吒年纪甚小，死得惨烈，后来莲花化身，参与商周之战，敖闰始终未曾得见，没想到他竟然被擒到了商营。 敖闰静默片刻，不由自主笑出了声。 哪吒气急：“你！” 邓婵玉拿不准他们什么关系，索性把抹布扔掉，对敖闰解释：“龙王，他们是被我的法宝五光石打坏了脸，随之被土行孙将军捉住，囚在此处。土行孙和龙王一样，也是申道长推荐来的。他善使地行术，屡立奇功，今晚我父亲要为他庆功。” “原来如此。”敖闰瞧瞧哪吒，就和邓婵玉离开了。 哪吒炸毛，她那个愉悦的眼神是怎么回事？ 黄天化本要开口接着骂天骂地，可是看见哪吒的样子，忽然就没那么气了。他摸摸骨折的鼻梁，呲牙咧嘴地换个方向呆坐。 晚间，众将宴饮。 尽管邓婵玉在战场上以一敌百，但在邓九公的眼里，她只是他的女儿，可以随意被许出去，作为立下战功的将军的奖励。 邓九公醉醺醺地笑道：“土将军！你若早破西岐，我就将小女……” 敖闰忽然放下酒杯，杯盏磕在桌上发出清脆声响，她开口打断邓九公，“元帅醉了，婵玉，送你爹回去。” “是。”邓婵玉轻松地将邓九公扛在后背，带他回营帐休息。 “唔？我没醉！我儿快放我下来！”邓九公挣扎。 宴席上，土行孙抓心挠肝，简直想追上去问问。 你将你女儿怎么样倒是说完啊！ 他咬牙切齿，跳到桌面上俯视敖闰：“龙王，你虽是一海之主，但这商营却不是你说了算！” 敖闰不为所动，撩起眼皮道：“那你说是谁？” 土行孙向邓婵玉和邓九公离去的方向指指，“自然是——” 第44章 敖闰轻笑着起身，睥睨他道：“酒至半酣，自然是清醒的人说了算。土将军早些休息，勿要做白日美梦。” * 翌日，邓婵玉对阵龙须虎。 敖闰挽起衣袖，纵身上马。黑衣曳过马腹，她脊背挺直，沉稳道：“我为你压阵。” “好。”邓婵玉提刀先行，马匹在风中驰骋。 西岐城内走出两人，一个相貌可怖满身鱼鳞，一个气质出尘清俊威严，正是龙须虎和杨戬。 杨戬从夹龙山回到西岐后，出城为龙须虎压阵，不曾想竟在对面见到了敖闰。 他表情有些茫然。 啊？ 她……怎么会在商营？ 邓婵玉与龙须虎缠斗起来。龙须虎甩出磨盘大的石头，如陨石雨般打向邓婵玉。 邓婵玉挥刀避开，找准时机，用五光石将龙须虎打倒在地。她一夹马腹，速去取他首级。 情况惊险，不容杨戬再多想，他赶去营救龙须虎，摇刀架住邓婵玉的攻击。 邓婵玉人狠话不多，再一五光石砸向杨戬的脸。 杨戬有玄功护体，脸上火星迸射，只多道红痕。哮天犬在战场上狂奔，狞恶地扑向邓婵玉，被敖闰拂袖挡开。 它落在地上，对着敖闰呲牙。 邓婵玉飞速退回敖闰身后，捂住差点被犬齿刺破皮肉的脖颈。 敖闰按下缰绳，阻止试图掉头的小马，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们。 杨戬立在血迹干涸的战场中，背对着周营的火光，左右是怒目而视的龙须虎和哮天犬。他抬手将三尖两刃刀插在地上，脸颊上的红痕越发鲜明，眸中容纳敖闰，仿佛在盯着他的猎物。 -------------------- 本章时间线与封神演义原著有变动。 第41章 风中裹挟着黄沙和血腥气,杨戬放下三尖两刃刀，拦住蠢蠢欲动的龙须虎和哮天犬，道袍因背光而晕染水墨似的阴影。 敖闰抬手,衣袖散开挡住邓婵玉的甲胄。她语气平静，简单道：“走。” 邓婵玉没有多言,纵马离去。 那瞬间,杨戬掌心里出现一把长弓。他毫不费力地拉满，弓弦紧绷如满月,瞄准了邓婵玉离去的方向。 银弹离弦,威力可以穿透任何人的胸膛。 敖闰迎上那尖锐的势头,捏诀护住邓婵玉的后心，脑中还未想明白杨戬为何要对邓婵玉下杀手，杨戬已然出现在她面前。 青年道人划破她的视野，枯叶似的道袍急落，踩在她的黑色小马上。他的手臂蕴含气劲,斜砍向敖闰的脖颈。 敖闰仰身避过,衣襟被激得如梅枝绽开，清辉寒玉般的肌肤占据了杨戬的全部目光。 他一击未中,转而捞向她的腰身。 敖闰神色微冷，胳膊肘撞向杨戬的腹部。这一下蕴含七成的力道,将杨戬重重地推下马,霎时尘灰弥漫。 她不欲纠缠,调转方向奔回商营，发冠上薄如蝉翼的花瓣在风中颤动。 然而即将到达辕门时，敖闰的小臂被拉住了。杨戬明澈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跟我走。” 商营的士兵本已做好战斗准备,忽然眼前的敖闰和杨戬化成水珠消失,只剩小黑马哒哒地跑回来。 他们面面相觑。 杨戬和敖闰使用水遁,落在西岐城外的荒野。 这里芳草萋萋，草长莺飞。他们还能看见不远处的麦田里，有农夫和农妇在忙碌。 敖闰抬眸盯着他，晃晃自己的小臂，表情好像在说“你怎么还不松手”。 杨戬的手指收拢又放开，目光复杂地垂头问：“你——” 敖闰背对他走几步，身影与平野黑沉沉的山融为一体。荒草擦过她的膝盖，她的话语简单又直白。 “我先到商营，就留在商营了。” 杨戬轻叹，草木与他身上味道应和，使他气质越发清苦而飘渺。杨戬与敖闰并肩而行，温声问：“是不是遇见申公豹了？” 敖闰侧眸，往常平淡敛着的眼睁大了些许，疑惑问：“你怎么知道？” 杨戬摇摇头，不知该如何作答：“此人，口才很好。” 申公豹经常忽悠玉虚同门或者无辜路人，来对抗他的师兄兼死对头姜子牙。 “哦。”无辜路人敖闰明白过来，了然地应声。 “你别被他蒙骗。”杨戬抿唇，眉头紧锁，略带忧愁地道。 敖闰回想申公豹所言，镇定且自信道：“不会，他跟我说的都是真的。” 杨戬默然。 云朵凝聚，风势愈发狂躁，荒草在他们身边倒来倒去。敖闰拂走吹在脸上的鬓发，望天道：“好像快要下雨了。” 杨戬立在半明半暗的天色下，终于说出他最想问的话。 “你愿意和我去西岐吗？” 敖闰的眼神湛然如雪光，她握住蓬乱飘逸的头发，回答：“当然。” 春雷始鸣，大雨骤降。 杨戬未料到她的答案。 他以为她会说“算了吧”或者“也可”，却没想到她会说如此坦率的“当然”。他心头缓慢地溢上欢欣，不自觉地又贴近她几分。 敖闰挥手施法，使他们不沾染雨水，继续道：“我之前就住在西岐。” 杨戬一愣，轻声道：“原来如此。” 敖闰不懂他的失落，缓缓叙述：“我在那里有座庭院。这时节，雨打梨花，特别漂亮。” “有机会可以带我看看吗？”杨戬垂眸问。 “好啊，等——”她抚着领口思考等到什么时候，思考不出结果，“再等等吧。” 远处热心的农妇见他们站在雨里，呼喊他们过去避雨。敖闰觉得应该回去了，想摆手拒绝，杨戬却已经牵起她。 他耳尖又微红，笑道：“我们去避雨吧，龙王？” 她纠正他：“叫我敖闰就好，你可是第一个对我的庭院感兴趣的人。” 杨戬笑意愈深。他为了不让农妇起疑，撤去了敖闰避水的术法。道袍湿漉漉的沾住敖闰的指尖，他问：“那我是你的朋友吗？” 敖闰包容地任由杨戬牵着她走，眸中清莹透亮，开口道：“是小朋友。” 那天他们在那户百姓家躲避了好久的雨，用麻布擦干头发，待雨停后帮助他们种了些小麦。敖闰在离开时告诉杨戬，有事就去商营找她，但杨戬好像只听见了后五个字。 去商营找她。 敖闰有事没事就能听见一只小苍蝇在她耳边嗡嗡，“敖闰敖闰，我是杨戬。” 偶尔他会变成小青蛙，告诉她道：“敖闰，我把哪吒和天化救出去了，你只当不知。” 后来土行孙被他下山的师父惧留孙收拾了，乖乖去西岐效忠姜子牙。土行孙还不服地表示邓九公说过把女儿嫁给他。惧留孙掐指一算，人家确实没说过，又给土行孙收拾一顿。 失去土行孙后，商营隐隐有败势。姜子牙派大夫散宜生做说客，成功把邓九公及邓婵玉一家说服，使他们归顺西岐。 那时兵将混乱，敖闰按辔徐行，望见在人群彼端等她的杨戬。 敖闰又想到他偷偷摸摸变化成小动物，围着她转来转去的样子，不由笑起来，自言自语道：“小朋友。” 第45章 * 姜子牙对敖闰的到来颇为高兴，未封官职，允她自由出入军中。 杨戬将敖闰的营帐安排在自己的营帐旁，每日清晨他们都能碰面。敖闰伸个懒腰，杨戬活动活动筋骨。 “睡得怎么样？”杨戬整理衣冠，意气风发地问。 “挺好的。”敖闰对于睡眠没有过高的要求，她无论在哪里都能亥时准点入梦。 敖闰无聊时，会跟着杨戬同去押运粮草。 杨戬驾马驱车，她和哮天躺在车厢上望天。哮天一开始对她有些忌惮，后面慢慢熟悉起来，就喜欢蜷缩在她身边。一人一狗叼着稻草，好不惬意。 哪吒和天化哥俩对敖闰和邓婵玉不服，但他们都是少年心性，不记仇，在找机会切磋几回后，就放下了恩怨。 他们常常聚一圈，在篝火上烤肉吃。金吒打节拍，杨戬吹埙，敖闰弹琴，木吒放歌，哪吒舞枪，天化和雷震子叫好。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间冀州侯苏护的征西大军又到了。 敖闰认识冀州侯苏护，但她更熟悉苏护的女儿苏妲己。 苏氏拥有九尾狐血脉，苏妲己是这一代狐族之首。 然而苏妲己不爱成仙，只爱人间权势。她入仕商朝，成为商王的大祭司。 敖闰并不懂她的追求，有时候看见她身披通鬼神之服，站在万民中央，震撼的同时还有些疑惑。 这样难道比做逍遥散仙还快乐吗？ 妲己是这样说的。 “仙有什么意思？清心寡欲，自得其乐。神也无趣，封神榜上八部正神就那几位，其余都是默默无闻。” “敖闰，你不懂，因为你不是真正的龙王。如果你像你的兄弟们那样呼风唤雨、麾下有万千水族，想必就能理解我到底在追求什么了。” “所以我说你的兄弟们真的很幸运，不用争个头破血流，就是有权有势的一方神王。他们当然对你不错，当然愿意帮你做饭、找人之类的小忙。但是如果你说你要离开冀州，你看他们还愿意吗？” -------------------- 明晚双更。 第42章 关于洞察人心的能力,敖闰远不如妲己。 因此敖闰并不明白，为何冀州侯苏护不顾远在朝歌的女儿，选择归顺西岐。 商王派来的元帅几度变换,不变的是杨戬始终在她身边。 他会在战场上毫不留情地斩杀敌将，也会为她捧来温热的餐食,然后静静地望着她回营帐。 西岐有灾厄时,龙吉公主顺理成章地出现，挽救了全城,留在了周营。她看得出杨戬望向敖闰的眼神不算清白,但她自己和洪锦的孽缘还没理清楚,只能对敖闰的事闭口不谈。 时间匆匆流逝，转眼就到了帝辛三十五年。 杨戬一大早就等在敖闰的营帐外。 敖闰掀开粗布帘子，就看见他背对她持刀而立，姿态像是挺拔的门神。 杨戬身穿银白色战甲，双肩、手臂甚至是修长的手指都覆盖得严严实实。战甲上刻有繁复的玲珑花,衬得杨戬威严稳重,展现出不近人情的漠然来。 他听见声响，回头露出了头盔下束在额间的头巾和清俊的脸。 敖闰有些新奇地打量杨戬,摸摸他肩甲上的团花纹，神色惊艳又不是特别惊艳。 杨戬勾唇,愉悦地问：“怎么样？” 敖闰下意识回答：“好看,就是太素了。” 杨戬出乎意料地张开双臂,低头观察自己：“素吗？” 这可是他在城里最好的铁匠铺里定制的。 敖闰一本正经地应声，按照她的审美道：“你应该穿黄金甲。” 杨戬失笑。 是了，敖闰喜欢亮澄澄的颜色,送他的生辰礼也是鹅黄袍。 杨戬自如地揽住她的背,走几步意识到自己的甲胄可能会硌到她,又松开手笑道：“下次穿金色。今日登台拜将，你我同去观礼。” “是在岐山将台吗？我前几日看见了，将台有三层，确实气派。”敖闰回忆起散步时发现的景象。 “正是。此台为姜师叔所筑，武王将在这里拜姜师叔为大将军，敬告皇天后土、山川河渎之神。”杨戬仔细为她解释。 他们离开营地，只见仪仗浩荡地排了七十多里，旗帜从城内摆到岐山。百姓不分男女老少，全都互相搀扶着看热闹。人群中露出几颗道士的丸子头，是杨戬的师弟们在随波逐流。 敖闰喜欢热闹，跟着杨戬慢慢向前挤。一个老汉撞过来，即将挨到杨戬时让敖闰隔开了，她的声音淹没在嘈杂里：“杨戬，你的甲胄容易磕到人。” 杨戬挑眉，似乎没有听清，俯身晃到她耳边：“你说什么？” 敖闰握住他的手臂，将他往自己怀里拉了拉，几乎将杨戬高大的身躯抱住，扬声道：“我说你和其他人保持距离。” 杨戬凤羽般的眼尾弯起来，语气沾染了周围的雀跃气氛，欢快地应道：“好啊。” 那就只能我们贴得近一些了。 敖闰拥着杨戬，手掌贴在他腰间冰冷的战甲上，时不时与回头的他对视。 这七十多里走得格外漫长，敖闰很少流汗，此时竟也有汗珠划过鼻梁，落在她衣领。 终于望见将台了，敖闰踮起脚，扶着杨戬远眺。 金台三丈高，巍峨广阔，共有三层。第一层东南西北和中央各立二十五人，按各方颜色穿衣执旗；第二层三百六十五人，按周天三百六十五度执旗；第三层七十二人，按七十二候执剑、戟、抓、锤。每层俱有祭器、祝文。台下仪仗对称排列，众人衣冠整肃，剑戟森严。 敖闰正感叹时，忽有粗砺的触感落在她眉尾，她疑惑侧眸，正见杨戬为她擦去额角流下的汗水。 杨戬摘下了右手的手套，动作温和。 他头盔下的穗子在风中轻晃，敖闰不自觉被吸引目光，心中有种情绪如电光石火，转瞬出现又消失。 百姓的交谈声渐渐变小，武王在万众瞩目中迈出鸾舆。西岐大夫散宜生在旁提示，“大王请元帅下辇。”武王依言上前，欠身道：“请元帅下辇。” 姜子牙急忙下辇，行至将台边，听散宜生宣读祝文。 他的长须被风吹拂，视线落到台下窃窃私语的徒弟和师侄们身上。 木吒发现他在看自己，还开心地蹦了蹦，口型很明显是喊“师叔”。哪吒双手环胸，默默远离他几步。黄天化和弟弟们凑在金吒身边滔滔不绝。雷震子崇拜地看着他二哥姬发。武吉和龙须虎笑呵呵地对视。 姜子牙无奈地摇摇头，眼中也漫上笑意。 每读完一段祝文，姜子牙就上一层台。他登上台顶时，将官用红漆托盘为他捧来宝盔。 这头盔金光闪闪，灿然夺目，上面栖息四只累丝凤凰，绕着珊瑚碧玉，钉着珍珠玛瑙。 敖闰瞪大眼睛，推推身边的杨戬，“这个好看！” 杨戬含笑附和道：“嗯，好看。” 将官又送来袍甲，这袍甲更加华贵，赤红似火，配着绿丝绒的扣子和紫丝绒的边角，胸前镶着五颜六色的千百朵花，满布织金花纹。 金吒等人笑得前仰后合，姜子牙绿着脸接过，只有敖闰眼眸亮晶晶地发出惊叹。 第46章 杨戬抵住唇，控制着嘴角的弧度，语气带着不易察觉的引逗：“这么喜欢啊，闰闰？” 敖闰根本没办法从姜子牙身上移开眼，重重地回答：“嗯。” 姜子牙再接过印、剑，高捧过眉，威风凛凛，气势不让诸神。 敖闰忽然转头对杨戬道：“等你明年过生辰，我给你送一身这样的，你穿上肯定比他好看。” 杨戬被她骄傲的语气哽住，顿时不知该如何组织语言，只能故作镇定地道：“谢谢。” 他不远处的师弟们笑做一团。 武王拜将后，上台开印、剑。诸事已毕后，姜子牙传令道：“众将听令，三日后于教军场听点。” “是。”众将齐声道。 姜子牙与昆仑众门人离开将台，去往岐山正南方。南方的芦蓬里等着玉虚十二仙，他们见到姜子牙一身花哨战甲，全都大笑不止。 太乙真人上前打趣道：“子牙，如此威仪，真是人中之龙啊！” 姜子牙立刻作揖：“师兄抬举子牙了。” 清虚道德真君笑道：“欸，子牙是天子相父，此等殊荣，我等望尘莫及啊。” 姜子牙连连欠身：“多亏师兄师姊们。” 众仙拊掌大笑。 慈航道人上前扶起他，“待掌教圣人降临，我等再奉酒。” 敖闰在三代弟子中神游，听他们闲聊，却见十二仙中的灵宝大法师向她走来。 她与众弟子施礼道：“灵宝师伯。” 他微笑抬手：“不必多礼。敖闰师侄，你何时来西岐，我竟不知。” 敖闰一算，来西岐也有近十年了，只是她沉迷押运粮草，并不参加厮杀，也就没有碰见前来相助的灵宝大法师。 “原来如此，那你师父可知此事？”灵宝大法师问。 “我已传信告知师父，只是师父似乎并不赞同。”敖闰记得师父的回信，始终不解。 度厄真人在信中说：“吾徒，此事不妥，商周之战涉及到天庭封神，你勿要牵连其中，徒增杀孽。” 敖闰想得很简单，既然师父不让她开杀戒，那她就留在后方，押运粮草、救治伤兵，也算为自己积累了些许功劳。 到论功行赏时，有她也好，无她也罢。大不了回她的小院，继续做闲散龙王。 灵宝大法师闻言轻叹，“你师父说得也不无道理。敖闰师侄，我这千年来并未收徒，是真心把你看作弟子，你听师伯一言，回去吧。” 杨戬凝眸，似乎在与师兄弟闲聊，实则在侧耳听敖闰和灵宝的交谈。 灵宝大法师带敖闰来到远离众仙的地方，压低声音道：“你且看我这些师侄，各个天纵英才，可他们又有几个能留到大战结束后呢？又有几个能稳住道心、肉身成圣呢？” 敖闰知道这话是肺腑之言，她望去，亦能发现黄天化、邓婵玉、土行孙、龙须虎面有死气。 还有的弟子就算在战场上生还，也乱了道心，此后无心修道，难成神仙。 始终道心坚定的弟子寥寥无几。 灵宝大法师道：“敖闰师侄，你自幼聪慧，想必能明白师伯的意思。” “我明白，师伯，”敖闰从黄天化、邓婵玉和杨戬的身上收回目光，语气一如往昔的真挚，“可是我在这里很开心，我不想回到一潭死水般的日子里。” 大战还未真正开始，他们可以笑、可以闹、可以结伴去打猎，同游春山。就像敖闰十几岁时，还没来到冀州，每逢休沐回家时那样开心。 敖闰知道他们都很好，母亲是为她好、师父是为她好、师伯也是为她好，可有些选择总要自己做方能知晓结果如何。所幸她鳞甲足够坚硬，可以撞墙一次又一次。 “况且命数无定，我知前路有险阻，虽拦不得自己，但也许可以拦住别人。”她回过头，本意是看向那些面带死气的青年，却不期然撞进了杨戬的眼。 他沉默而专注，听不见她的声音，却彷佛已将她烙印在眼底许久。 “难啊。”灵宝大法师长叹。 空中飘渺的乐声响起，仙音一齐演奏。紫气东来，在白云间萦绕。金童玉女腰带玉佩，手持羽扇，伴在鸾驾旁。 众仙见元始天尊驾临，伏在道旁迎接，皆道：“弟子愿老爷圣寿无疆！” 元始天尊自鸾驾而出，端坐于芦蓬，温声道：“姜尚，你修道四十载积累功德，如今成为帝王之师，享受人间富贵。此后你征战沙场，建功立业。贫道今日特来饯你。” 元始天尊命白鹤童子取酒来，为姜子牙斟了三杯。姜子牙饮尽后，再度跪下，向师尊询问吉凶。 天尊留下一偈，便乘鸾驾回了玉虚宫。 众仙同样要提出告辞，却被自家弟子拉住。原来他们见姜子牙问卜吉凶，便也想问。 杨戬本置身事外，见玉鼎真人期待地等他开口，只好问：“弟子此去如何？” 玉鼎满意地捋着胡须笑道：“徒儿，你比别人不同。切记，修成九转玄中妙，任尔纵横在世间。” -------------------- “修成八.九玄中妙，任尔纵横在世间。”出自《封神演义》，本文略做更改。 第43章 敖闰立在灵宝大法师和慈航道人等未收徒的金仙身边,旁观着热闹。 广成子和赤精子师兄弟俩，相视露出难过之色。因为他们的徒弟殷郊殷洪已然魂归封神台，再无法拉住他们的衣袖卜问吉凶了。 黄天化的师父清虚道德真君也是满心不忍,表情甚是可怜。他犹豫半晌，给黄天化念出一偈,偏偏黄天化年少成名,不以为意，还反过来拍拍清虚道德真君道。 “师父放心,徒儿早在诸天大学时就已经知道结局。徒儿必定会记住师父的偈语,找到那个结果我的人,然后结果他！” 黄天化说完，杀气腾腾。 清虚无语凝噎，徒儿啊，你就不能避开他吗！ 清虚道德真君劝了黄天化半天，没劝成功,掩面而去。 灵宝大法师幽幽地对敖闰道：“看吧,难救啊。” 慈航道人手持清净琉璃瓶，眉宇温润慈悲：“你们这些年轻人都倔。” 敖闰默然。 广成子负手而去,语气悲凉：“随他们吧，命数已定,我等也束手无策。” 诸仙各自回山岳洞府,众弟子与将军回到西岐城,等待姜子牙校场点兵。 彼时教军场放炮竖旗，擂鼓点将。姜子牙封四大先行官，南宫适、武吉、哪吒、黄天化；封四大督粮官,杨戬、土行孙、郑伦、敖闰。 点将后,姜子牙率领大军离开西岐,经过燕山、首阳山，来到金鸡岭。 殷商领兵阻在金鸡岭的元帅，正是赤凤与紫凰之子孔宣。 两军交战，打头阵的是黄天化和孔宣麾下的将领陈庚。 姜子牙交代他：“天化，务必要小心。” “不必嘱咐。”黄天化拎着八宝亮银锤直接出营门。他骑玉麒麟，敌将陈庚骑马。大战三十回合后，黄天化得胜。 姜子牙非常高兴，要为黄天化记上头功。然而姜子牙正蘸墨时，毛笔的头忽然掉下来。他沉默半晌，重新取笔为他记下功劳。 晚间，黄天化回到自己家的营帐，只见弟弟们已经睡着了，黄飞虎坐在烛火下，正在为他们缝补衣袍。 第47章 “爹。”黄天化把大锤立在墙边。 “我儿回来了？爹听说今日你得了头功，真是高兴。”黄飞虎骄傲地笑起来。他眼尾虽有褶皱，仍然俊雅不凡。 黄天化挠挠头，应道：“嗨，简单。爹你也早点睡吧。” 黄飞虎起身，看着比他还高还壮的儿子，欣慰的同时又有点心酸：“我儿竟长这么大了未娶妻。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小天祥都满地跑了。唉，要是你娘在的话，还能帮你相看相看。” 父子都是性情中人，一想到早逝的贾夫人，就都泛起泪光。 黄飞虎擦擦眼角，平复心情后才继续问：“天化，爹爹见你似乎同那敖姑娘走得颇近啊。” 黄天化还在因为母亲难过，冷不防听他爹这么问，倒吸一口气梗在原地：“呃？” 黄飞虎给自己做好心理建设，直接道：“若是你对敖姑娘有意，爹就帮你去提——” 黄天化表情怪异得像是吃了杨戬一拳，连忙摆手道：“不不不，爹你想多了，快去睡觉吧啊。” 他推着他爹到床铺那边去，然后掀开营帐的布帘透口气，向右一转头，正对上搭着毛巾端着水盆从河边回来的杨戬。 “天化，你怎么鬼鬼祟祟的？”杨戬拧眉道。 “我哪有？”黄天化当即反驳。 他和师兄弟们早就知道杨戬暗恋敖闰。 出征之后，为了节约空间，每个营帐都住好几人。所以敖闰、邓婵玉和龙吉公主住在一起。 洪锦和杨戬每天都巴巴地站在这营帐前，一个说“公主我今天做了啥啥啥”，另一个说“闰闰我今天去了哪哪哪”。 土行孙倒是也来过几天，被邓婵玉打跑后就不来了。 哪吒说了，傻子都能看出来杨戬喜欢敖闰。 傻子黄天化深以为然。 接下来几天的交战，都是周营胜出。殷商元帅孔宣镇定自若，亲自领大队人马出战，言语十分客气，对周营士兵道：“请你主将答话。” 姜子牙得知后，乘坐四不像，领着将士与门人出阵。他只见孔宣盔甲如黄金映火，背负五色光华，比他拜将那日的华丽衣装也不遑多让。 孔宣扶大刀，骑红马，与姜子牙理论了几个来回，谁也不能说服谁。孔宣不再多言，纵马来杀姜子牙。 洪锦赶去拦住他，正交锋间，孔宣用背后的黄光把洪锦刷地变没影了，只剩一匹马在原地。 周营上下左右，目瞪口呆。 孔宣再度来时，姜子牙祭起法宝打神鞭。孔宣背后红光一闪，打神鞭也被刷没了。 这可不敢打了，姜子牙连忙下令收兵。 孔宣笑一声，也回了营寨。 姜子牙回到帐中，沉吟半晌，心中方有决断。便趁今夜，孔宣得胜时劫营。他安排哪吒、黄天化和雷震子，各杀进敌方的辕门和左右营。万事俱备，料想定能成功。 傍晚时，敖闰运粮回来，得知此事。 “天化。” 黄天化正有些激动地练锤，打算在今夜大杀四方，听到敖闰叫他，回头时却发现她神色凝重。 敖闰身着轻薄的盔甲，甲胄下是浓黑的衣袍。她乌发高束，利落地从马匹上翻下来，迈步向他。 黄天化像是遇见了一阵冷风，沸腾的热血瞬间平息，难得稳重地问：“怎么了，敖闰姐姐？” “今夜劫营，我替你去罢。” 敖闰这样说，很有些莫名其妙。但黄天化也不是真傻子，他从她表情就能看出来几分不对。再加上师父给他的偈语中分明有金鸡岭的“金鸡”两个字，他很快就明白过来，直接问道。 “今夜我凶多吉少？” 敖闰拨弄着腰间瑶琴挂坠，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说：“我与那孔宣是熟人，许久未见，趁此机会叙叙旧。” “不行，”黄天化的思维很不合时宜地发散开，“夜半叙旧？你这样杨师兄会难过的。” 敖闰咬牙，想给他一个脑瓜嘣，“你到底在想什么？” 黄天化挺起胸膛，昂然道：“我是镇国武成王长子、奉天征讨成汤天宝大元帅麾下的正印先行官，纵死不能临阵脱逃。更何况，我都早有防备了，难道还能丢掉性命吗？” 他将那对八宝亮银锤举起扛在肩上，表情执拗且傲气，“敖闰姐姐，我要去，我要知道是谁能杀得了我。” 敖闰看着他，想到了义无反顾离开西昆仑的自己。 慈航道人的话语犹在耳畔，年轻人不信命数，不屑躲避命数，不顾别人拼命的阻拦，兜头就要撞进万丈尘网。 她是不后悔的，她不知道黄天化将来会不会后悔。 敖闰不死心地恐吓他：“你师兄还在外面押运粮草，你当心他回来骂你。” 黄天化想到杨戬会骂他，确实小小胆怯了一下，但是他要是真死在今晚，杨戬回来也骂不到他是不？ 他放心了。 敖闰再无话可说，只好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黄天化转过身按住她，认真道：“不必跟着我，就按照命定的轨迹来，我去也。” 商营里，孔宣掐指一算，已知晓姜子牙的安排。他吩咐好埋伏，坐等姜子牙自投罗网。 当晚杀声震天，直杀到天明时分。金鸡岭上犹如天崩地裂，尸横遍野。 姜子牙根本睡不着，终于捱到凌晨，听得军报：哪吒、雷震子被擒，黄天化身死。 黄飞虎肝肠寸断，放声大哭，带兄弟杀出营去为儿子报仇。 众将都默默垂泪。 姜子牙正坐在帐中，又听探事官来报：黄飞虎等人也被擒去。 杨戬运粮回来，发现大军寸步未动，仍在金鸡岭，不由讶然。他拜见了姜子牙，才得知这一夜的刀光剑影。 “天化死了？”杨戬虽早知结局，但亲耳听到这消息，亲眼见到黄天化的首级挂在敌营，还是悲痛不已。 他一时间道心淹没在汪洋大海，无名之火冲上头顶。 杨戬深咽下愤怒，对姜子牙道：“元帅，明日你亲自上阵，我在旁看清那孔宣是什么东西，好对付他。” “杨戬说得有道理。”姜子牙应道。 “龙王呢？”杨戬嗓子干涩得厉害，迟疑地问身边的师弟武吉。 “应当还在帐中。”武吉不太清楚地回答。 杨戬平复了呼吸，离开中军帐，在敖闰她们的帘布前停步，哑声问：“闰闰，你怎么样？” 他的身影投在帐上，纹丝不动。敖闰背对他而坐，身穿里衣，旁边的架子搭着解开的战甲。 敖闰眉头紧锁，推算完黄天化的未来，又开始推算杨戬。 黄天化将是声名显赫的神明，杨戬的未来并无灾厄。 可她仍然不放心。她担心这个日日守在她营帐外的青年，也会在某场争斗中殒命。而她面对生死，已经没有那么豁达了。 龙吉望着敖闰，无奈地摇头，从帐中出来见杨戬。 “姨母。”杨戬唤道。 “她还未醒，你有什么事吗？”龙吉轻声问。 “并无他事。”杨戬再度施礼，就要告退。 “欸，等等。”龙吉公主有些犹豫，出声叫住他。 “姨母有何吩咐？” 第48章 “杨戬，洪锦被那孔宣捉去，不知此时如何了。”龙吉公主状似不在意地道。 “姨母放心，没有消息说明洪锦将军平安无事。” “那就好。”龙吉松了一口气。 她听闻昨夜杀声震天，不知为何，心中浮现出来她那个刚出战就被刷走的废物丈夫。龙吉公主记挂着洪锦的安危，乃至一夜无眠。 “我明日拿照妖镜去照一照那孔宣，好对症下药，依法治他。”杨戬把自己的计划告诉龙吉。 “我同你们一起。”龙吉想了想道。 她手中法宝众多，俱是西王母所赐珍宝，世间难求。龙吉对自己实力有自信，她未必不能对付那孔宣。 “好。姨母早些休息，杨戬告退。” 第二天，姜子牙带领弟子及师侄、将军们出营迎战。孔宣仍然威风凛凛，精气神十足。反观周营这边，战意低靡，都有些憔悴。 杨戬趁着孔宣和姜子牙打嘴仗，抬起照妖镜，对着孔宣照来照去。镜中花纹凌乱，杨戬怎么也看不出来、想不明白孔宣到底是什么东西。 孔宣看见杨戬的动作，大笑道：“杨戬，你拿近点照我，照妖镜离那么远恐怕看不明白。大丈夫做事要光明磊落，不要暗地里偷鸡摸狗。我让你照！” 杨戬听完，真就直接走出来举着镜子照他。他一心注意镜子里的景象，辨认孔宣的物种，没注意孔宣的脸色越来越青。 孔宣怒，提刀杀来。他心道让你照你就照，也不知说句话！ 杨戬收起照妖镜，架起三尖两刃刀挡住。 两人大战几十回合，分不出胜负。 杨戬心头火起，难得失了从容，祭起哮天犬咬孔宣，谁料狗被孔宣收进五色光里了。杨戬师弟韦护上前帮忙，韦护的降魔杵也被收去。 杨戬随机应变，见情况不妙，施展五行遁术离开。 孔宣独身纵马在战场中，大喝：“杨戬，我早就听说你有九转玄功，会七十三般变化，为何不与我再战？出来见我！” 杨戬向来不讲武德，脸皮因练过玄功而坚不可摧，只当作没听见。 然而一道清凌凌的女声响起，带着明显的不悦道：“孔雀，大呼小叫什么？” -------------------- 《封神演义》原文是三大督粮官，杨戬、土行孙和郑伦，本文加上了敖闰。 第44章 周营众将身后,疾步行来一匹黑马。 黑马之上，敖闰脊背挺直，鬓角飞扬掩住额间,高束的乌发甩过腰后，虽然身穿冰冷的战甲,仍如秋蕙披霜。她眼眸似冬日澄湖,牢牢盯着战场中央的孔宣。 孔宣愕然，背后的五色光升腾得有些迟缓,不可置信地问：“黑龙？” 敖闰单手勒马,孤身停在众将前,“你很惊讶？” 孔宣沉下眉眼，重重道：“你居然在这里，还是在周营。” 他是凤凰之子，天地间第一只孔雀，出世比敖闰更早,自然也知道敖闰差点被赤凤吃掉的事。 敖闰和凤凰夫妻不对付,她竟然会帮助紫凰庇护的周朝？ 敖闰没什么反应，只淡淡道：“你不也在商营？” 她认为,还是孔宣更令人疑惑，毕竟他身为紫凰的儿子却在这里阻止周朝起兵。 孔宣闻言一愣,随即笑起来,轻夹马腹行至敖闰身边,压低声音道：“其实我并没有打算真的阻止他们。” 敖闰蹙眉。 孔宣骑马绕着她，继续道：“我不是没有伤人吗？洪锦、哪吒、雷震子……这些被捉来的人我都好好地安置着，没伤过他们分毫。因为我知道,一旦把姜子牙的左膀右臂杀死,他就独木难支了。” 敖闰冷笑：“那黄天化呢？” 孔宣后仰道：“黄天化可不是我杀的。我麾下的高继能不知轻重,对黄天化赶尽杀绝，如今他已经被黄飞虎枭去首级，这不是一笔勾销了吗？” 敖闰：“你倒是算的清楚。” 孔宣：“自然，只要等时机到来，我就会退兵放他们前行。” “什么时机？” 孔宣的手指向天穹，轻声道：“等玄鸟离去。”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玄鸟是殷商的天命神明，也是女娲娘娘的徒弟、九幽素女的师姊九天玄女。 她降临时，殷商兴。她离去时，殷商亡。 而孔宣就是要等到最后那刻，与玄鸟同时见证殷商的消亡。 敖闰颔首，觉得孔宣这个行为只有一个原因可以解释：“你喜欢她？” 孔宣正要开口，听了这话忽然被风呛住，咳得满面通红：“你胡说什么？” 敖闰自信道：“这很明显啊，你巴巴地跑去商朝当总兵、元帅，不是图玄鸟，难道是图纣王？” 孔宣的脸涨得更红了，僵硬地转移话题：“黑龙！那你、你跑去周营干什么？你总不能是图我母亲紫凰或者武王吧？” 敖闰轻描淡写，双手环胸道：“我图杨戬啊。” 杨戬手持三尖两刃刀，伫立于敖闰不远处，忽然呆住。 孔宣：“？” 敖闰微一勾唇道：“逗你玩的。” 杨戬：…… 敖闰跟他在一起久了，都学会开玩笑了。 孔宣彻底盈满怒气，挥刀砍向敖闰。刀光闪过敖闰的眉眼，她拉开距离，随即转动扶摇琴撞向孔宣腰间。这下撞得颇狠，敖闰收回琴，再一掌拍去。 刀与掌相交，发出清越的锵鸣。十几个回合后，孔宣背后的五色神光暴涨，要将敖闰刷进去。 敖闰未动，嘲讽道：“你若能把我刷走，我倒是要谢谢你。” 孔宣这才想起来，眼前这位根本就不是真正的敖闰，真正的敖闰还在冀州泥土之下。 他冷哼一声，收起神光，昂首道：“黑龙，我不欲与你为难。我们就耗下去，亦无不可。左右如今周营中除了你，无人能伤我分毫。” “是么？”敖闰转头，用目光示意孔宣向她身后看看。 孔宣不明就里，抬眼望去。那瞬间五光石如一点流星，猛然打伤孔宣的面门。 他捂住脸，正要发作，一把鸾飞宝剑随之而来，砍中他的左臂。 孔宣痛呼，几乎落马，这时才注意到敖闰的身后。她左侧是站在青鸾上仙气飘飘的龙吉公主，右侧是骑着白马威风凛凛的邓婵玉。 孔宣惊怒交加，负伤回营。 敖闰调转马头，正见杨戬站在众将间。 他今日未穿那身素银战甲，只身着简单的道袍，眼下有些乌青，温和地敛下睫羽道：“我们走吧，闰闰。” 杨戬牵住她的黑马，向后营去。敖闰忽然没头没尾地道：“我不是开玩笑。” -------------------- 1.《楚辞·离骚》王逸注：“玄鸟，燕也。” 2.从《诗经》《史记》中的“玄鸟”至道教女仙“玄女、九天玄女”的过程，是从大道衍化、天地化育来记述。所以，从道经记载探究，九天玄女的原型是玄鸟，后来又化身为玄女。——出自九天玄女百度百科 因此，本文中玄女即为玄鸟。 第45章 敖闰总是语出惊人,众将都早已习惯。本来落后几步的龙吉和邓婵玉听见这句话，交换个眼神，加快步伐匆匆回营。 第49章 转眼间,营外只剩下敖闰和杨戬了。 马蹄踩过衰草，黄沙飘落在他们的发间。敖闰俯身看向杨戬,神色平淡而坚定。 杨戬握紧了缰绳,指尖颜色发白，道袍下的手臂筋络起伏。 他略微压下眉目,双眼皮越发利而薄,唯独眼尾线条上扬,似乎在思考她的话究竟是不是自己理解的意思。 敖闰坐在马背上，发辫随风晃晃悠悠，语气也放松，仿佛在唠家常：“我确实对你别有所图。” 她不等他反应，继续道：“我明明知道你是云花女的儿子,可还是产生了奇怪的情绪。比如看见你在帐外等我时,心情会变得很好。” 敖闰起初只把杨戬看作小辈。但是经过十年相处，她才发现,她对他的感觉不同。 孔宣的话使敖闰豁然开朗。孔宣想多留在玄鸟身边几日，敖闰则想多留在杨戬身边几时。 哪怕尘埃落定后,敖闰什么都没有得到,但她与杨戬互为知己,就不算白来一趟。 杨戬呼吸停滞，缓慢消化她的言语，“你是说……” 敖闰选择用最直白的语言表述自己的心意：“我挺喜欢你的。” 杨戬的耳朵瞬间燎起红晕,他不确定地追问：“哪种喜欢？” 敖闰凝眉,试图描述：“是和喜欢龙吉、婵玉不一样的那种喜欢。” 应该是传说中平平无奇的男女之情。 杨戬克制住不断上扬的唇角,转移视线，望向敖闰的黑马。小黑马非常通人性，用头撞他一下。杨戬顺势背过身，向前走了几步。 从敖闰的角度，只能看见他的双肩在耸动，脸颊肉上移。 敖闰：“你在哭啊？” 杨戬：“……” 杨戬的背影僵住，然后缓缓抬手掩面，沉默地背对她。 敖闰按住缰绳，骑着黑马来到他身边，探头问：“真哭啦？” 她正疑惑间，杨戬的掌心忽然就搭在她肩膀和腿弯，将她从马背上抱下来，稳稳地拥着她旋转了一圈。他带着笑意的清亮瞳眸落入敖闰的眼中，道袍飞扬与战甲下的衣袍相贴。 “我在高兴，闰闰。” 杨戬处于黯淡的沙场间，明澈俊朗如天神下凡。 敖闰反应过来后，嘴硬道：“我知道你没哭，这次我真的是开玩笑。” 杨戬挑眉，掂了掂敖闰，愉悦地道：“是吗？没想到闰闰如此风趣。” 敖闰用手腕抵在杨戬胸前，从他怀里落地，扭头就走：“随你怎么想。” 杨戬拉住她，两人一马回到营帐竟用了一刻钟。 敖闰与杨戬告别后，低着头掀开营帘，恰见龙吉和邓婵玉好整以暇地等着她。 “笑得真甜。”龙吉摇头道。 “啊？我笑了吗？”敖闰还没有意识到。 “嗯。”邓婵玉认真地点头。 敖闰莞尔，眉眼弯弯地脱下战甲，解开长发，用法术清理干净皮肤上的灰尘，落座于她们身侧。 营帐内是通铺，她们平时挤在一起睡觉，早已亲密无间。 邓婵玉穿着里衣，松松地敞着领口，手撑着身子向后挪，给敖闰让出位置。 她心中系着今日场中风云，先问：“孔宣没有伤到你吧？” 敖闰歪头：“当然没有。” 龙吉的高冠已经拆除，舒服地倚在叠好的被子上，懒洋洋地开口：“我还道杨戬那小子到底能把喜欢你的事憋多久，没想到他愣是憋到你开窍，真的佩服。” 敖闰揉揉眼睛，直直地躺倒，不由得又想起杨戬因笑起来而上移的脸颊肉。 “他早就喜欢我？等等，我还用开窍？我那么聪慧。” -------------------- 今天加班了呜呜呜十点刚到家，写不完，请个假明天更 第46章 龙吉笑出声,表情好像在说“很遗憾，并不是这样”。邓婵玉将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直接道：“别笑,你也没好到哪里去。” 龙吉睁大眼眸，神态茫然：“这与我何干啊？” 敖闰坐起身,抱膝仔细听这是怎么个事。 邓婵玉转头告诉敖闰：“洪锦深陷敌营,龙吉担心得整晚都睡不着。” 龙吉慌忙摆手，否认道：“我可不是担心他,我不喜欢他。” 敖闰和邓婵玉异口同声：“真的吗？” 龙吉启唇,却无法回答。 邓婵玉轻松地后仰,靠在敖闰腿上，喟叹：“认不清自己的心，所以我说，你也没比闰姐好到哪去。” * 孔宣兵阻金鸡岭，寸步不让。然而他没等到玄鸟,等到了前来收服他的西方教主准提道人,最终化为原型去了西方极乐世界。 哪吒、雷震子等人纷纷被放出来，他们得知黄天化的死讯后脸色发青,背着人偷偷难过了几场。 洪锦满脸是泥土，他拍拍衣服,第一时间来到龙吉面前：“公主,我回来了,你没事吧？” “你还是关心关心你自己吧。”龙吉转身而去。 转眼间周营行过汜水关，在此处遇到了截教的护教大阵，诛仙阵。 诛仙阵由截教的掌教圣人通天教主摆成。通天教主与太上老君、元始天尊为同门师兄弟,却因为多宝道人搬弄是非而产生了嫌隙。通天一怒之下摆成诛仙阵,让两位师兄见识见识他的厉害。 太上老君与元始天尊降临于阵前,各自走了一遭，留在芦蓬商议对策。 元始天尊垂首道：“此诛仙阵共有四门，需要四位道行深厚之人合力，方能破阵。” 太上老君道：“我与你只能顾得上两处，还有两处无人来顾。那四口宝剑你我不怕，门人怎么经得起？” 十二金仙面面相觑，皆知晓自己修为不够，并不言语。 他们的徒弟如哪吒、雷震子等人就更有自知之明了，排排站好等师长商量出结果。 太上老君静默片刻，若有所觉，目光落在众仙之后，“我徒孙在此？” 敖闰本混在玉虚宫三代弟子之间，忽然被点名，上前单独施礼道：“弟子拜见师祖。” 老君不由得起身，踱步走向她。 太上老君、元始天尊和通天教主这师兄弟三人，门人数量截然不同。通天教主有数万门人，而太上老君只有两个徒弟。 敖闰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是八景宫第三代的独苗。 有师父度厄真人、师叔玄都大法师和师祖太上老君的精心教导，她三岁化形，五岁与老君论道，七岁就能炸丹炉，修为速度一日千里。 师叔在发现敖闰没有丝毫炼丹的天赋后，含泪带着八卦紫金炉一起闭关，生怕炉子留在外面让她给炸了。 师祖在发现敖闰没有论道的天资后，讲道时只允许她坐在最后排，以免她突然童言无忌打断他的思路。 群仙谈道，静讲玄机。仙翁们坐在山峰之巅，滔滔不绝。许多散仙为此景作画，还有小童子吹奏长笛。后排都是些闻经听法的小妖精，他们都很崇拜老君，慕名而来。 幼年期敖闰的话很多，非常多。她无聊地和旁边的九尾小狐狸瞎聊。 小狐狸一身毛发柔顺亮泽，睁大圆溜溜的眼睛，跳到她膝盖上小声道：“小龙，你是从哪里来的？我从鸦珑山来，今年一百五十岁，你多大啦？真厉害，化形化得这么干净，连鳞片都不剩。” 第50章 敖闰梳着精致的小辫子，端端正正地坐好。她把小狐狸抱到自己软软肚子上，撸着它回答：“你好小狐狸，我六岁啦，是去年从中原来的，不不，好像是前年？我忘记啦。鸦珑山在哪呀？名字好好听啊！” 小狐狸呆住，小脑瓜在大量信息中转动片刻，不可置信地扬声道：“你骗狐！” 她不可能六岁！哪有小动物几岁就可以化形的，她一定是骗子！ 敖闰着急地把小狐狸抱起来，平视它辩解，语句因为着急而变成叽里咕噜，“我没有骗狐，我真的六岁！今年六月刚刚过完生辰！” “我不信！”小狐狸在她手里挣扎着晃来晃去，九条尾巴乱甩。 “你可以问我师祖！”敖闰手忙脚乱地放下小狐狸，指向老君。 老君闭目坐在蒲团上，耳旁的声音越来越大。他清清嗓子，挥手将两个崽子都逐出场地。 敖闰很快就噔噔噔地跑回来，团在老君身边，拽着拂尘道：“师祖师祖，让小狐狸留下来陪我玩。” 老君的拂尘一晃一晃，他不理不睬，继续讲道，却隐约露出了得意神色，仿佛在对台下的神仙精怪们说：快看呐，这是我的宝贝徒孙，可爱吧。 后来他八景宫的宝贝徒孙，义无反顾地衔着定风珠奔向天地大劫。他当时闭关，敖闰甚至没来得及与他告别。 度厄真人十分心痛，捧着精卫送回来的定风珠，常常来缠老君，让他想办法把小黑龙救出来。 而此刻太上老君面对多年不见的徒孙，心念一动，低眉道：“小黑龙，你可愿随我前去破阵？” -------------------- 注：“群仙谈道，静讲玄机。”出自《封神演义》 第47章 太上老君话音落下,众门人神情各异。 灵宝大法师有些担忧，玉鼎真人眉头紧锁，慈航道人面色不变。 元始天尊弹指间便明白了老君的意思,抬眸望向扶摇琴。敖闰的修为虽不及十二金仙，但她有女娲所赐的至宝,也许能不惧诛仙阵的威势。 敖闰迎着无数目光,黑眸茫然，“师祖,我……” 太上老君敛眉,摆手道：“不必急着回答,小黑龙，你仔细考虑之后，再给我答复。” 敖闰称是，身子不由自主转向杨戬。 仙人之中，杨戬鲜明如水,他的眉宇间凝起山川,眼里印着担忧。 敖闰握住腰间的扶摇琴，心中安定下来。 老君和天尊离去后,杨戬拉住她的手，沉默地走向营外,直到望见山涧才停步。 溪流奔涌,像小瀑布般发出隆隆声。敖闰踩在石块上,衣袍沾染飞溅的水珠。她与山涧融为一体，轻声问他：“你怎么想？” 杨戬的鬓发被冷风吹动，他抿唇道：“你要听我的想法吗？” 敖闰踢动水花,望着靴尖回答：“对。” 杨戬走来,将她揽进怀中,郑重道：“闰闰，我不想你去。” 诛仙阵内有四口剑，分别是诛仙剑、戮仙剑、陷仙剑、绝仙剑。四剑倒悬于阵门，催动起来，任是万劫神仙，也要引颈受戮。 此阵之凶险难以言喻，普天之下只有几位圣人可破。就算是杨戬，入阵也不过如瞬息消散的朝露而已。 他知道师伯祖这样说必然有缘故，可他仍然不想看见她有危及性命的可能。 杨戬思绪不宁，生怕敖闰已经有决断了。若她真愿意随两位圣人去破阵，那么—— 那么诛仙阵空出来的第四门，他来填。 山涧的水流声掩盖了杨戬的心跳声，但敖闰此刻靠在他胸前，她清晰地听见那鼓鸣。 半晌，敖闰仰头道：“好。” 她明白自己没有足够的修为，若是从前，她可能会不计后果地去经历一番。可是现在，她凝视杨戬的眉眼，便有了牵念。 翌日，敖闰将自己的选择告诉老君。 太上老君神色复杂，微微颔首。他走近敖闰，温热的手掌落在她发上，终究是忍不住慨叹：“小黑龙长大了，不用师祖给扎辫子了。” 敖闰呼吸一颤。 母亲并不会打扮小孩，敖闰童年时都是老君在拾掇。 直到现在，敖闰也常常会自己扎几个小辫子隐在发间，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回忆那份短暂存在过的偏爱。 太上老君松开手，执着扁拐，走向诛仙阵，背影如普通的老者。 敖闰注视老君的背影，在心底低声道：“弟子愿师祖圣寿无疆。” 西方教的接引道人与准提道人来到战场，他们与老君、天尊才是真正可以破阵的四位圣人。 诛仙阵破后，周营继续前行。杨戬仍然会在运粮之余，等在她的帐篷前。 商周交战愈久，敖闰愈深知天命的可怕。纵然她欲救，却救不得。 龙吉在万仙阵身死道消。洪锦追随她而去，死前最后一句话是“休伤吾公主。” 邓婵玉死于渑池的高兰英之手。她们战了上百回合，最终高兰英技高一筹。 敖闰运粮回来才听说，邓婵玉倒下前捂着流血的双目，痛极却笑道：“将军武功高强，吾不冤。” 随着龙吉、洪锦、黄飞虎、邓婵玉、土行孙、龙须虎接连战死，旷日持久的商周交战终究是结束了。 封神台上神哭鬼号，姜子牙沐浴更衣，宣读敕书，张挂封神榜。 战场上死去的魂灵都挤上前来，观看榜上的名字。原来名字早已写好，依次是柏鉴、黄天化、五岳、闻仲等等。 杨戬眉头紧锁，无论怎么找都找不到敖闰的姓名。 “别找了，”敖闰拉住他的衣角，平和道，“你没发现活着的人无法上榜吗？” 杨戬闻言才发现，榜上不仅没有敖闰，也没有他、哪吒和父兄、雷震子等人。 他后退半步，表情出现短暂的空白。 也就是说，闰闰没办法通过封神榜离开冀州了。 杨戬攥住三尖两刃刀，粗砺的指腹按皱了骨节皮肤。 敖闰挽上他的臂弯，轻轻安抚道：“没关系，不上封神榜多自由啊，我可以继续做闲散龙王。” 她早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所以此刻并不会难过，还平静地将掌心搭在杨戬的大手上，仿佛一切都与她无关。 杨戬深呼吸，回握住她。 龙吉和邓婵玉被封为红鸾星和六合星后，就立刻到他们面前，担忧地问：“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敖闰笑道：“我打算去西岐。” 杨戬嗯了一声，低低地道：“还有别的办法，我们再想别的办法。” 他刚说服自己，恰见黄天化气宇轩昂地走来，当即开口：“黄天化！” 天化一僵，想起来当时敖闰劝阻他去劫营时说的“你师兄回来骂你”。 完了，要挨骂，他悲伤地站定。 杨戬将敖闰拉到怀里，似笑非笑地反问黄天化：“劝没劝你？闰闰那么劝你，非去送。对面不收下你的人头不能走是吧？” 杨戬有时候骂人会带着笑意，他长得又好，教人分不清他是在骂人还是在打趣。只有细看才可以发现那笑容只是浅浅的一弧，眼底尽是未化开的冰霜，微妙且危险。 在渑池，接连折损黄飞虎、邓婵玉等人时，杨戬便是如此。他对敌将笑道：“我先杀你的马，再砍你的驴头。” 第51章 话虽如此，杨戬却没有直接砍敌将的头，反而是以变化之术戏弄了敌将一番，杀掉敌将的骨肉至亲，才肯真正对付他。 黄天化等人身为杨戬的师弟，自然明白杨戬的可怕之处。黄天化抱着头说别骂了，对敖闰挤眉弄眼，让她救救他。 敖闰失笑，晃了晃杨戬的手，“走吧。” 杨戬目光晦暗不明，再次望向封神榜一眼，顺从地随敖闰离去。 “还记得我和你说过我在西岐的小院吗？我带你去。” 敖闰终于不用再见战场上的血腥，有种噩梦初醒的释然感。她迎着阳光伸个懒腰，脚步轻盈。 “我记得，闰闰。”杨戬低声道。 “你愿意留在那里陪我吗？”敖闰转身凑近问。 杨戬手指绕过她的发尾，在她额头落下轻吻，语气坚定：“当然，我当然愿意。” 他终究没办法一直陪着她。尽管已经克制修为，在几百年后，他还是突破了。 杨戬肉身成圣，玉帝亲封他为灌口二郎显圣真君，远赴灌江口为神。 杨戬全当作不知，未去天庭接旨，仍留在冀州，直到敖闰听说此事。 敖闰从摇椅里起身，满袍皆是流动的光晕，神色肃穆：“既受万民之香火，不可做无为之神明，杨戬，去吧。” 杨戬听敖闰的。 他奔赴灌江口，从此以后埋头于成堆的公文中，无法抬眸见她。 灌江口与冀州千里之遥。杨戬和敖闰相伴数十年，最后天各一方，不会再重逢。 他不甘心。 杨戬又来到了万朝台，他不信他不能将敖闰救出来。 执念一旦形成便难以转圜，无论经过一次两次还是千次万次，他都要这么做。 杨戬等玄鸟的光芒几乎消失殆尽时，才一跃而下。他来到了商周交战后期，正是在诛仙阵摆成、太上老君问敖闰是否要一同破阵时。 杨戬恢复视线，望见敖闰站在山涧溪流前，问他：“你怎么想？” 他按住疲惫的眼，换了回答：“闰闰，听你自己的心意。” 敖闰缓缓坐进水流中，撩动水花，应道：“好。” 敖闰没有思虑太久，就决定跟随师祖去破阵。杨戬清楚她的选择，坚定道：“我也去。” 敖闰猛然回头，目光比水花还亮：“你去干什么？” 杨戬出乎意料地淡定，迈入汹涌水流：“我陪你一起。” “你会死，你这些年的道行会全部毁于一旦。”敖闰神色有些焦急，手掌不由自主地拍打水面。 杨戬轻笑，坐在她身边，脸上溅上了水珠，越发衬得容颜明澈，“没关系。” 敖闰眸光震动，呢喃：“你想与我同生共死？” 杨戬定定地道：“是。” 敖闰捏紧湿淋淋的裙摆，撒了一个谎。 “我不会死，你只需要等我回来，”她擦去他颊侧的水珠，仰头与他对视，“你相信我吗？” 敖闰在杨戬的凝视中等了许久许久，才得到轻轻的答案。 “相信。” 翌日，敖闰告知太上老君自己的决定。 老君面上不显，隐隐叹息道：“也罢，小黑龙，你伸出手。” 敖闰将掌心向上递过去，老君在她掌心画下一道符印。符印金光闪闪，暗流涌动。 她收拢手指，对杨戬笑一下，便抱着扶摇琴与老君、元始天尊和西方的准提道人前去诛仙阵。 摆诛仙阵的通天教主领着门人出迎，客套几句，他奇道：“师兄，怎么带个小童过来白白送死？” 老君用扁拐敲敲地面道：“好没礼貌，你怎么知道我徒孙受不得你的戮仙剑？” 通天教主大笑摇头，“我看这小童抱着的是扶摇琴，手心里又有你的符印，但终究抵抗不了先天灵宝的威力，你若执意让她送死，我又有何言？” 他说罢，回到了阵中。 敖闰心神安定，并未因这些话而不安。她只是静静地望着老君，等待师祖的指引。 老君再度叹息，忍不住道：“小龙，你真的愿意进阵吗？师祖实话告诉你，你若——” 敖闰摇头，抱琴伫立风中，神态冷淡慧明：“师祖，我明白。” 她就是来送死的。 -------------------- 第三周目啦，这周目过后就不虐了相信我 第48章 敖闰将死在阵中,赌一个进封神榜的可能。 她穷途末路，这样做也许会有一线生机。但杨戬不同，他修道多年,已成仙体，不上封神榜,亦能得道成圣,所以他不能进阵。 敖闰继续前行，没有回头看杨戬的神情。 阵有四方,他们依次而进。敖闰进离宫,老君进兑宫,准提进坎地，元始进震方。 元始天尊先坐四不像进了诛仙门，诛仙宝剑晃动。他头上祥云瑞气生长，万朵金花开放，璎珞垂着珠穗连绵不绝地隔开诛仙剑,使诛仙剑无法伤他。随之,他迈进了诛仙门后的诛仙阙。 老君骑牛迈进陷仙门，用头顶的玲珑宝塔和千万道光华,架住陷仙剑，毫发无损地停在了陷仙阙。 准提道人走进绝仙门,手执七宝妙树,树上千朵金莲绽开,使绝仙剑不得下。他迈进了绝仙门后绝仙阙停步。 敖闰最后走进戮仙门，头顶戮仙剑发出雷声轰鸣，阵阵阴风怒号。她深呼吸,举起了怀中的扶摇琴。 琴身光辉如剑,瞬间穿透了敖闰的胸口与腕骨,锋芒毕露地与戮仙剑角力。 敖闰手中的符印在源源不断地给她输送仙力，但是那种痛苦丝毫得不到缓解。 金雾之间，满目混沌，她仿佛已经坠落悬崖，手中的扶摇琴是唯一的救命稻草，她只能举着它，举着它，直到万劫不复。 而戮仙剑存在感鲜明，每一瞬间都有可能当头刺下，将敖闰屠戮于此。 “咔嚓”，是扶摇琴裂开的声音。 杨戬站在远处，看不清场中的景象，几乎要将三尖两刃刀插进地面。 敖闰的发冠在剑气下化为齑粉，乌发泼墨般绕过琴弦。她手臂不可抑制地颤抖，掌心的符印越来越淡。她的泪水粘湿了眼尾，再流散在狂风中。 原来这么痛苦吗？ 敖闰咬着牙，下颚绷紧，太阳穴筋不停跳动。她浑身剧痛，竭力掌握平衡，步步如走在刀脊上，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她不能死在戮仙剑下，她还要向前走，走进戮仙阙。 她要死在破阵后。 剑戟戈矛之声不绝，不知过去多久，铜墙铁壁般的诛仙阵终于破开。 太上老君、元始天尊、准提道人都端端正正地立在原地。 战场回荡着凄厉的龙吟，敖闰倒在尘埃里，紧紧抱着半截琴骨，黑衣上落满了若木的碎屑。 杨戬失声：“闰闰！” 天地浑浊，诸仙震动。 敖闰听不见杨戬的呼喊，听不见师祖的叹息，却能听见有铃音在耳边响起。 “叮铃、叮铃。” 风吹过幡，留下猎猎卷动的声音。乌云簇拥血日，山川草木同悲，飘渺含混的呼唤从远处传来。 “魂兮归来，离彼不祥。勿下幽都，勿托东方！” 敖闰徒然地捂着胸口，堵不住汩汩流出的血液。意识已然涣散，她分辨不出这呼唤来自何人，只是本能地想要靠近呼唤的源头。 第52章 琴骨摔落，在她即将随风而去的那刻，杨戬一把将她捞了回来，死死拥在怀里。 杨戬的手指擦过她湿漉漉的脸，却擦不尽泪水。他垂首，箍住她冰凉而柔软的身躯，不让她离去，许久，哽咽道：“闰闰。” 敖闰无法回应。她容颜苍白如纸，嘴唇失去血色，冷峻的气势一朝消弥，像是与扶摇琴同时破碎在阵中了。 “闰闰，醒醒。” 杨戬浑身颤抖，赤红着眼为她输送灵力却无济于事。他不知道百灵幡在召唤敖闰，他只看见他的闰闰将魂飞魄散。 刀剑割过杨戬的心，要把那抹身影从他心头割去。 他拼命呼吸着，深深埋在她不再跳动的颈间，有句话在脑海中重复上万次。 不行，不行。 杨戬的臂膀锁住敖闰，仿佛这样，她就不是死去，而是好好地在他怀中安睡。 封神台上，柏鉴仍然摇动百灵幡，吟唱不停。 “魂兮归来——勿托东方——” 元始天尊负手而立，在千朵金花中缓声道：“杨戬，松开黑龙罢。” 玉鼎真人摘去戮仙剑后，持剑而来，轻斥：“徒儿，放手。” 杨戬恍若未闻，如一尊雕塑般纹丝不动。 太上老君一甩拂尘，须髯纷飞，居高临下地闭目道：“放她去封神台，莫要误了时辰。” 这话语无情亦慈悲，惊醒了杨戬。他插在土里的三尖两刃刀终于坠地，发出震耳的铿鸣。 对，还有生机，闰闰还能进封神榜。 杨戬被眼泪濡湿的衣袖，贴在敖闰的后脑，使她的乌发混合尘沙，显得狼狈不堪。 可敖闰本是干净利落的人，如清涟打磨过的顽石，不应沾染淤泥。 杨戬缓缓抬头，用最后的力气为她整理衣冠，好让她一尘不染地去封神台。 他松开怀抱，她瞬间便卷入风中，连手指都不能再相触碰。 那就去吧，闰闰，愿尔新生。 杨戬按着留有她体温的那些土石，仿佛这样就还在她身边。 敖闰离封神台愈近，眼眸中愈发燃起神采。那种几乎要裂开的疼痛消失，她恢复成轻盈的模样。 她停滞的思绪也开始活跃，居然意识到她此刻是在去封神台。 敖闰飘在云雾间，奔向封神台上的百灵幡。虽然敖闰还是没有想起来前因后果，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封神台，但她坚定地奔去彼端，似乎知道有人在等她。 老君心系他的徒孙，见敖闰并没有走错方向，松了口气。 敖闰进入封神榜后，必能得到神位。至于神位是高是低、是忙碌是清闲，不过由他们商议决定罢了。 到那时，敖闰便能舍弃冀州下的肉身，以新的神体留在天庭，既能与她母亲团聚，也能常常去看望老君和度厄真人。 太上老君摸摸胡子，欣慰地想道:“吾徒孙这上千年的劫难，总算是过去了。” * “叮铃、叮铃。” 亘古不变的铃响在引敖闰前去，然而那其中忽地混杂了另一声呼唤。 “吾儿——” 这呼唤震动敖闰的心神，令她懵懂地回望。 在封神台相反的方向，山川凝成一道深黑色的巨大身影。 朦胧而神秘，像是上古神明弥留的残念。 他着朴拙厚重的帝皇之服，五官深邃，气度庄严，透出沉淀千秋的幽寂，遥遥地向她伸出手。 “来。” 血脉相连的熟悉感压过了封神台的百灵幡，敖闰止住去势，模糊的呓语散落在天地之间。 “父亲。” 他向她敞开胸膛，宽厚的手掌似乎要轻轻落在她的额头上，声音低沉又温和。 “吾儿，过来。” 敖闰不由自主地飞到庞大身影的笼罩下，犹如燕归巢、孩童投入父母的怀抱。 她直接从身影中穿了过去，停在山腰的云团上，呆呆地望着自己的肢体。 啊，她是魂魄，父亲也是魂魄。 那她要去哪里？ 敖闰想不起来了。 她浮在半空，许久，迟钝地转身，再度扑向父亲。 神明的残念在日光下析出寸寸轻烟，却始终流露笑意。 他见到未曾谋面的女儿，达成了未尽的心愿，是时候该彻底消散了。 他恢复混沌蒙昧的状态，不再弥留于世间，带着追随他的女儿，共同魂归太阳。 火云宫内，应龙擦剑的手腕一抖，缓缓流下泪水。 杨戬本沉默地凝望封神台，倏然冀州大地震动，龙吟响彻云霄后逐渐熄灭。 杨戬睁开天眼，死死探向地下，发现黑龙的血肉不断分崩离析，转瞬已成枯骨。 泥土被泛上来的血水浸透，战场如地狱，三军哗然。 杨戬目眦欲裂。 太上老君神色剧变，迟疑道：“东皇太一？” -------------------- 注：“魂兮归来……勿托东方！”化用自《楚辞·招魂》 第49章 八景宫第一景为瀚海沧溟,其中星河倒转，云雾奔涌，山石无色。太上老君与元始天尊坐在水云浩渺间对弈。 度厄真人跑到东方去了,试图把死去的太一薅起来理论。玄都大法师已闭关千百年。此刻，八景宫静得只能听见棋子落在石盘上的啪嗒声。 元始天尊微微拧眉,似有所感,“杨戬又去跳万朝台了。” 太上老君点点搭在棋桌旁的扁拐，沉吟道：“随他去吧。” 老君想起来诛仙阵就痛心。 他好好的徒孙,眼看就要进封神榜了,半道杀出来个东皇太一。 然而这也不是东皇太一的本意,他死前根本无法料到，弥留的残念会害了自己的女儿。 老君只能叹一句造化弄人。 如今有杨戬愿意在万千歧路中，为敖闰走出一条生路，老君自是乐见其成。 元始天尊闻言，却摇头道：“不可,若众门人都如他这般肆意妄为,哪里还有规矩可言？杨戬当罚。” 老君清楚自己师弟的秉性，并未打算劝他,只道：“你要罚便罚，反正杨戬是你徒孙,又不是我徒孙。不过,还需得再等等。” 元始天尊当作没听见他的前半句话,直接问：“等到何时？” 老君将棋子丢下，打乱了棋局，肃容道：“等到我们小黑龙彻底清醒。” * 诸天大学。 敖闰猛然从杨戬的梦境中惊醒,乌发在滚烫的阵光中被汗水打湿,胸口彷佛还留有那一刹死亡时的惊惧。 梦境还未完,可她已经不愿再经历下去了。 那些无数次的轮回，必然都是失败。 敖闰平复着呼吸，先搂住还在往复时空中挣扎的杨戬，周身蔓延出冰冷的龙鳞，贴在他的皮肤上，缓解他的灼热。 “醒醒，二郎。” 光芒围绕着青色道袍与浅紫色春衫，大篆符印随风转动。杨戬不由自主地倾身，抵住敖闰的额头。 敖闰抿着唇，抬眸望向杨戬，思绪混乱。 她从前不知道谁能为谁付出这么多。 敖闰没见过山无棱天地合的爱情，随心而动来找杨戬时也没想长长久久。 居然有人会因为一面惊鸿而跨越万难吗？ 第53章 或是因为杨戬本就具有正义感，他生来具有一半人类的血脉，所以不同于天生的神明那么冷漠。 敖闰想着种种可能，却也清楚地知道—— 她是被爱着的。 即使杨戬的双眼和竖眼都闭着，那种爱意也能从他蹭在她颈窝的发髻尖上冒出来。 敖闰戳戳杨戬，在怦然的心跳声中顿悟。不必寻求缘由，因为她也属意他。 她施展法术，将冰块砌在杨戬身侧。晶莹的光芒映在他们之间，消解了那些不安与躁动。 直至所有的轮回都重新经历过，杨戬才缓缓醒来。他原本清澈的眼中布满血丝，哑声道。 “闰闰？” 敖闰的手掌落在冰面上，沾染到悬浮的水珠，对他弯起眼眸。 “我在。” 杨戬周围的冰块瞬间裂开，像挣脱千层梦魇，打破宿命的镜面，迈到她面前。在折射的万千水光和涌动的金色雾气中，杨戬一把将敖闰压进怀里。 几世纠缠，千丝万缕，他再难与她分离。 敖闰扬起手，轻拍杨戬的后背，坚定地安抚道：“别怕。” 她不会再离开。 杨戬却分不清今夕何夕，恍惚地问：“闰闰，现在是什么时候？” 敖闰凝神，耐心答道：“现在是周朝初年，我们已经过完春节和上巳节，将要六月了。” 杨戬捂住头，沉淀的记忆复苏。 六月。 杨戬和敖闰的生辰都是六月。 他狠狠眨几下眼睛，把昔日的画面眨去，拉住她俯身道：“我们走，闰闰，我们回去过生辰。” 阵中的金光迅速汇聚，拦住杨戬的去路，他使出三尖两刃刀，横空挥去。 金光纹丝不动。 敖闰转到他面前，抚平他眉目山川，“还不能走。” 元始天尊当时说的是：“若不悔改，便教他永不见天日。” 此刻要离开，差了一句“弟子知错”。 杨戬静默片刻，克制着横生的心魔，面对元始天尊出现过的位置，端端正正地执刀下拜。 “弟子问心无悔。” 半空中响起鹤唳，白鹤童子飘然现身，摇头道：“杨师弟，这不是师祖要的答案。” 杨戬长身玉立，并无囚徒的窘迫，满身梦境中激起的杀伐之气，直接道：“白鹤师兄，这是我的答案。” 白鹤童子蹙起眉，无法理解地问敖闰：“龙王，你不劝劝他？” 敖闰勾起唇，淡淡道：“让他自己选择吧。” 白鹤童子叹息，甩动衣袖，随即朗声道：“奉元始敕令，今三代门人杨戬扰乱万朝台风云，屡教不改，特罚尔下凡历劫，若非肉身成圣，不得回归昆仑。” “弟子遵命。” 杨戬垂首，身影在阵中逐渐透明，神色晦暗地望着敖闰。 敖闰一味施法恢复自己被金光烤焦的衣裙，没有注意杨戬的目光，只轻声道：“放心吧，我会找到你的。” 杨戬微怔，被坚定选择的喜悦缓缓取代了那些不明的情绪。在消失的前一刻，他流露出笑意，用口型道：“好。” 白鹤童子目睹杨戬自法阵去往万朝台，对敖闰颔首后回元始天尊处复命。 转瞬间，这里只剩下敖闰自己。 她静立良久，向着昆仑深深施礼，拢着衣袖，脊背挺直地离开。 诸天大学的电梯缓缓上升，敖闰从主楼出来，恰好见到夕阳西下，火红的烟霞沉在水波里。 哪吒双手环胸，坐在喷泉的台边，红袍几乎与落日融为一体，“出来了？” 敖闰脚步不停，“你怎么在这？” 哪吒起身，示意她跟上，“我不在这，你找得到回去的路吗？” 敖闰环顾四周，发现这些高楼都长得一个样，“确实找不到。” 哪吒大步流星道：“不用谢我。” 他们前后行在山间的石阶上，简单地闲聊。 “杨师兄怎么样？”哪吒问。 “他下凡历劫去了。”敖闰答。 “这么严重？”哪吒愣住。 下凡历劫是对神仙最高等级的惩罚了，因为不知道会投生为什么族类。若是人还好，就怕是妖是鬼，修炼成仙难上加难，没有机缘就永远无法回归昆仑。 哪吒对杨戬的实力倒是毫不怀疑，只是—— “你为啥这么淡定？” 他看敖闰跟没事人似的，产生了疑惑。 敖闰终于迈下最后一级台阶，远离了那飘渺的学府，踩到熟悉的泥土，才算心神安定。她望向天际闪现的星子，声如玉磬：“我答应了杨戬找到他。” 杨戬可以跨越万难，她也可以。 哪吒挑眉，语气平平地问，“若他在冀州之外呢？” 太阳彻底落山，敖闰背对着他，身影暗淡，“其实，我也是一朝的天命神明。” 西方，秦国。 寝宫中的君王惊醒，披发起身，梦中的龙头还清晰地印在脑海，他捂住眼睛，低声道：“黑龙？” -------------------- 注：根据五德终始说，秦尚黑，为水德。 因此，还有比闰闰更适合做秦朝吉祥物的小动物吗？没有！ 第50章 大秦的宫殿内,男人高坐于黑龙王座上，支颌望着来客。 敖闰身着黑金色袍服，头戴古玉莲花冠,庄严道：“我等你很久了，始皇帝。” 敖闰等待了八百年,才等到嬴政的出现。 嬴政横扫六合,将秦朝的领土扩大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敖闰也因此能够短暂地离开冀州。 凡是秦之疆域,她皆可以涉足。 “你是黑龙,朕梦见过你。” 嬴政起身,走下长阶，配剑磕在玉质腰带上发出当当的清脆声音。 敖闰负手而立，眸光清定，“对。” 嬴政在她面前站定，浑身极具压迫感的气势掩盖了他的俊朗,微眯起眼时有些阴鸷。 “水克火,秦灭周，大秦当为水德,朕已改岁首为十月，朝贺皆自十月朔。黑龙,你生来寿元无量,朕邀你见证,大秦传至千秋万代。” 敖闰很想跟嬴政一起畅想一下，但是她早已通过杨戬的那些记忆窥见过历史变迁，自然也知晓——秦二世而亡。 始皇帝百年后,子嗣相杀,血脉不存。 嬴政见她沉默,拿不准这位神明的心思，不由得沉声道：“黑龙，你见见朕的子女。” 嬴政派人将在学宫的公子公主们带来，依次为敖闰介绍。 “这是朕的长子，扶苏。” 扶苏生得温润如玉，出场自带暖光。他肤色苍白，神态慈悲，含笑向敖闰问好。 可嬴政似乎对他并不满意。 “扶苏诚信宽仁，却固执懦弱。他是朕的长子，朕难免对他的要求更高些，但无论怎么悉心教导，他始终不像个未来君王。” “不知黑龙是否有些教育长子的经验？”嬴政抱臂问。 敖闰想到了她家摩昂。 摩昂如今已经快要一千岁，外表和扶苏相近，都是弱冠青年。只不过摩昂身为西海大太子，气质比较严肃，不止西海和北海的小龙怕他，就连建马家的孩子们也都对他尊敬有加。 第54章 敖闰如实道：“我为他找了一位武艺高强的师父，效果还不错，他现在行事雷厉风行，不服就打。” “武艺高强的师父。”嬴政沉吟，心中有了合适的人选。 他继续给敖闰介绍其他子女，敖闰都礼节性地夸奖一句。 “温文尔雅。” “风度翩翩。” “仪态万方。” 嬴政终于介绍到小儿子：“这是朕的幼子胡亥，今年九岁。” 敖闰点评：“无法形容。” 嬴政眉头一皱，挥手让内侍领着公子公主们退下，询问道：“此话怎讲？难道是胡亥过于顽劣，难成大器？” 敖闰摇摇头，直言：“难成大器事小，只怕心术不正。始皇帝多加留意吧。” 嬴政不语，若有所思。 敖闰觉得与其畅想大秦传至万世，不如寄希望于这位始皇帝活得久一点。 显然嬴政也是这么想的。 敖闰很快就见到了他身边的术士徐福。 徐福高大瘦削，正值弱冠之年，生得颇有仙气。他对敖闰笑着解释来龙去脉：“月前，陛下派人前往鬼谷岭，询问不死之草的下落。我师父告知不死之草在何处后，命我前来陪陛下去寻访仙山。” 敖闰抓住重点问：“你师父是鬼谷子？” “正是。仙人也知道我师父的名号？” 鬼谷子是敖闰的师叔玄都大法师在人间的化身。他同太上老君两度游历人间，随流沙而来，还未归去。 如今敖闰已经能够在秦朝的疆域内随意走动，理应前去拜会。 “鬼谷子是我师叔。”敖闰简洁道。 “没想到徐福竟与仙人有这样的缘分。仙人，我师父居于鬼谷岭，我为您引路。”徐福喜笑颜开。 “不必麻烦，我能找到。”敖闰拒绝，便要出发。 “仙人且慢，徐福有一事不解。”徐福迟疑着叫住她。 “但说无妨。”敖闰平和道。 “您就在眼前，陛下为何不问您长生之法呢？”徐福忍不住问。 敖闰眼眸透彻，轻易猜到了始皇帝的想法，“他知道我生来是黑龙，从未为长生发愁过，又怎么会对长生之法有研究呢？” “可您毕竟是仙人。”徐福道。 仙人就算不懂这方面的仙术，也该有一知半解。 敖闰轻轻颔首，详细道：“长生之法无非有三种。一种是生来即长生；一种是通过后天修炼，但始皇帝日理万机，无暇修道；他只能用第三种方法，服用仙药。” “据我所知，这种仙药只有两粒，西王母有一粒长生不老药，已经赠与嫦娥仙子；赤松子有一粒冰玉散，已经亲自服用。如今，始皇帝只有寻找天材地宝，交由方士或道士炼制。如鬼谷子所言，不死之草在海上仙山，而仙山在秦朝疆域之外，我无力帮忙。” 三大仙山倒是炳灵公黄天化的地盘，但他要敢把不死之草送给嬴政，他就是史无前例的男妲己、下一个下凡历劫的幸运儿。 徐福顿悟，原来如此。 敖闰别过始皇帝和徐福，顺着百姓的指引，找到了云雾山鬼谷岭的入口。 郁郁葱葱的山林间，野花齐放，蝉鸣声声，蛱蝶飞舞。 敖闰走在谷中，恍然间嗅到一股熟悉的草木气息。 她应该在这气息中感到清净安定，她的心跳却一点点加快。 有个道士坐在树下看书，旁边是雕刻着“鬼谷”二字的石碑。未待敖闰多看一眼，那道士便抬起头来，冷声道：“何人擅闯鬼谷？” 好清俊的道士，眉眼都似被朝露洗过，额间有竖着的红色印迹。他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背靠着山雾氤氲，气质出奇的超逸拔俗。 敖闰望着这张脸，忽然有些陌生。 他是杨戬，但八百年未见，他不是曾经的杨戬了。 敖闰转了转腰间的丝绦，平静道：“家师与鬼谷子有旧，特派我前来拜会。” 道士仍然冷淡淡的，起身道：“失礼了，请。” 敖闰从他面前走过，仿佛不在意地问：“你不去核实一下吗？” “不必，姑娘应当不会骗我。” 敖闰勾唇，傲气道：“算你还有点眼力，杨戬。” 道士却霍然定在原地。 他睫羽肃肃眨动，神态茫然：“姑娘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敖闰当先踱步向前，语气有些笑意：“我说了，家师与鬼谷子有旧——” 杨戬了然，原来是师父告诉了她的师父。 敖闰接着道：“我与你有旧。” 杨戬再次愣住，呆呆地开口道：“我却不知。” 敖闰停住，与他对视许久。 她今日衣冠皆正，容貌清艳卓绝。杨戬陷于那双利刃般的眼，猜测她要说些什么他们之间所谓的旧事。 杨戬甚至怀疑了一下自己是否失忆，是否忘记了某些惊天动地的相遇。 敖闰只是缓缓道：“你不带路，我不知道怎么走。” 杨戬一噎。 他们进入鬼谷岭身处，面前是一处绝壁。 山壁呈苍黑色，怪石嶙峋，缝隙中横生阴森的杂木。杂木掩映下，有一块仙洞。狭窄陡峭的小石子路悬空盘旋，连接地面和洞口。 杨戬走到石子路前，回身对敖闰道：“姑娘小心，这里很危险，如果姑娘害怕的话，可以——” 敖闰自然地拉住他的手，平静地道：“我确实有点害怕。” 杨戬：可你看起来完全不害怕啊。 他选择不说话，当先踩在狭窄的小石子上，拉着敖闰向上走。 小石子颤颤巍巍的，敖闰每晃一下，杨戬握住她的手就会紧一点。 敖闰走近洞内，遥遥唤道：“师叔。” 鬼谷子两鬓斑白，正在看书。他面目骨骼如陡峭崎岖的山路，额上生有鬼宿之象，年纪虽大却精神矍铄，让人一见便知这是个奇人。 他听得敖闰的呼唤，略睁开眼道：“哦？你这女娃是何人？怎么唤我师叔？” 敖闰顿住脚步，迟疑地问：“师叔不认得我？” 不应该啊，鬼谷子是师叔的化身之一，理应拥有他的记忆。他又不是下凡历劫，要像杨戬那样把过往的身份经历都清除。 难道将近两千年未见，师叔把她忘了不成？ “我未曾见过你啊。”鬼谷子向前倾身，仔细观摩她的形貌，流露出疑惑神色。 敖闰表情未变，只是垂下眼。真行，老的少的全都不记得她。 杨戬静静立着，身上柔软的水合服随风轻动，心灵相通般的感受到了敖闰的沮丧。 敖闰呼气，重新施礼道：“弟子敖闰，家师度厄师从老子。您虽未见过我，但我理应称您为师叔。” “噢噢噢，”鬼谷子连连点头，应声道，“的确如此，的确如此。” 敖闰和鬼谷子都不说话了，杨戬也没有丝毫解围的自觉，场面顿时冷下来。 许久，鬼谷子咳嗽两声，终于无法隐藏笑意。 敖闰似乎明白了什么，扬声道：“师叔！” 原来鬼谷子在耍她！ 鬼谷子笑得胡须抖动，缓解了怪模怪样：“小黑龙，师叔逗你的，师叔怎么可能不记得你呢？” 第55章 敖闰抿唇，扭头转向一边。 鬼谷子把书放在地面，从蒲团上下来，见敖闰不理他，再咳嗽两声缓解尴尬，对杨戬道：“戬儿，这是为师的师侄，你应该称她为师姐。” 杨戬应声，目光罩过来，定定地注视她半刻，随即躬身道：“师姐好。” 敖闰才发现这声音与从前的杨戬也不同，他从前温润低沉，如今却是淡薄且不近人情。 她忽然觉得没什么意思。她的寻找和陪伴，对于现在的杨戬而言或许是负担。 敖闰凝望杨戬半瞬，用白皙清瘦的手托住他的腕，未待他有反应就收回，矜冷道：“不必多礼。” 鬼谷子看这一幅姐友弟恭的画面，颇为满意，把杨戬单拎出来，悄声嘱咐。 “为师接下来要去闭关，你好好照顾你师姐，带她在鬼谷周边转转。只是有一件事，你要记住。” 杨戬见鬼谷子态度严肃，于是慎重地点头：“师父请讲，徒儿一定记住。” “不要让你师姐靠近我的丹炉。” -------------------- 注：1.“朝贺皆自十月朔。”出自《秦纪》 2.关于鬼谷子是玄都大法师的化身的设定，出自百度百科中提到的“玄都大法师极有可能就是玄都仙长鬼谷子。” 3.鬼宿之相：额头有痣如鬼宿四星。 第51章 敖闰听见了,两只耳朵都听见了。 她不就是七岁时炸了五个丹炉吗，师叔居然记到现在。 敖闰仰起头，发间隐藏的小辫子显现。她边走出洞府,边摆手道：“不必照顾我，我自己能吃能睡。” 鬼谷子的手指随着她转,“欸你这孩子,戬儿啊——” 杨戬还没听完师父的话，直接就追上去。 鬼谷子怔住,忍俊不禁。 杨戬跟着敖闰走小石阶,表情淡淡,却始终关注她的身形是否平稳。 敖闰落地之后，回眸问：“你怕我摔下去？” 杨戬的眉宇细微地扩展开，眼中似乎含着微不可察的包容：“不是，师姐道行深厚，必然不可能摔倒。” 他还是这么能忽悠。 敖闰没有说话,在山谷里踱步。 杨戬跟在她身后,面前树木苍翠，耳边只闻蝉鸣声声。 “你……”“师……”她们同时开口。 杨戬顿时停住,示意敖闰先说。 “你什么时候拜入师门的？”敖闰忍不住问道。 “我是个弃婴，刚出生时就被师父捡来鬼谷岭了。师姐,你还没说我们之间的旧事。”杨戬回答后,略微倾身,提醒她道。 他神态执著，把“旧事”两个字咬得非常清晰，仿佛不问清楚他今晚都会睡不着。 敖闰本就不是循序渐进、进退得宜的性格,她袖手,干脆直接地吐出一句话,想看看这小道士的反应。 “我是你未来的夫人。” 杨戬果然呆滞。 他青涩疏离的面庞缓缓升温，如同被火烤得熟透了鼓起来的红梅馅面团，形状标准的凤眼上挑，本该盈满山间草木的清澈瞳眸，此刻尽露纷乱的杂念。 “师、师姐，你说的是真的吗？” 杨戬抬手，制止一下自己乱砸的心脏，屏息等待敖闰的回答。 “是真的——”敖闰无师自通地顿住，等他陷入更混乱的状态后继续道，“又如何？是假的又如何？” 杨戬默默更用力地按住心脏。 短短半天，敖闰给他制造了此生都没有遇到过的冲击。 杨戬在鬼谷岭生活十八年，以一种平淡如水的人生态度，克天克地克师父克师弟。 没有人不会在他无波无澜的眼神中败下阵来，除了这位崭新的师姐。 她矜严漂亮，明明是他该敬而远之、不可接近的模样，目光却好像对他的每一根发丝都极为熟稔，对他里衣的系法都了如指掌。 她一来便叫出他的名字，用清冷的语气说令人浮想联翩的话。 这种态度让杨戬觉得，他们好像在几百年前就是不同寻常的师姐弟了。 崭新的师姐轻笑一声，转身离去。 杨戬咽下莫名的情愫，为敖闰在谷中找个洞府休息，最后送去柔软干净的被褥，就落荒而逃。 * 敖闰白日里无聊，在鬼谷岭中逛来逛去，到底是把鬼谷子藏起来的炼丹房找到了。 炼丹房中央摆着丹炉，周围是放有瓶瓶罐罐的木架。 她仔细研究那紫金色的、刻有五行八卦的炉子，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 空气中起伏着清浅幽微的呼吸声。 敖闰循声绕到丹炉后，发现了睡着的杨戬。 小道士正蹙着眉，很疲惫的样子，眼珠在薄薄的眼皮下转动，额头的印记红得几乎要灼烧。敖闰不自觉蹲下来，用目光描摹他的眉眼。 不知道他在做什么梦。 敖闰静静打量片刻，便要起身。 杨戬瞬间睁开眼睛，捉住她的手腕，刚破梦而出却十分清醒地道：“师姐，我就感觉你在这里。” 敖闰淡淡道：“你怎么感觉的？” 杨戬坚定地回答：“很熟悉，梦里和梦外都很熟悉，但是梦里的事我记不清了。” 敖闰有点想叹息。 她见杨戬并不打算放手，干脆也倚坐在丹炉后，随心道：“我知道你梦里是什么事。” 杨戬靠近她，瞳眸因映上她的脸而显得有些幽深，问道：“什么事？” 敖闰闭上眼，轻拍自己的额头：“梦里，你我将要成亲。” 杨戬握住她的手指收拢，将她白皙的皮肤攥出褶皱：“然后呢？” 敖闰的思维发散，表情认真得可爱：“然后？然后你醒来看见我，会亲我一口。” 如果是从前的杨戬的话。 现在的杨戬耳尖发红，故作镇定地凝视她道：“我们是同门，师姐。” 敖闰敷衍地点头：“我知道，所以我说的是梦里——” 杨戬忽然凑过来，在她额头上轻啄。 他的唇瓣冰凉，激得敖闰一愣。 杨戬迅速回退，趁着敖闰发愣的空当，正经地说：“我们只是同门，这样于礼不合。” 敖闰：……那你还？ 她反应片刻，勾起唇，仰脸完整露出自己的额头，轻声道：“再亲一下。” 杨戬垂眸，捧着她的腕，将她拉向怀里，再度落吻。敖闰视线里杨戬的喉结陡然放大，她半贴着他胸膛，听见他问。 “是这样吗，师姐？” 敖闰一拂袖，抽出手揉他的发髻，揉得他发丝凌乱楚楚可怜，才笑道：“是，好听话的师弟。” 杨戬没有接到“再亲一下”的指令，意犹未尽地敛下睫羽，鬼谷子的嘱托被抛到脑后又从脑后冒出来：“师姐，师父不让你靠近丹炉。” “哦，”敖闰敲敲背后的丹炉，听见了当当的回响，勾唇道，“我不听话。” 他们留在炼丹房内，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整个下午。 敖闰回到洞府前，按住杨戬的肩膀道：“明天我就离开，你好好修炼，早日得道成仙。” 杨戬睁大凤眼，心中萦绕着她明天就要离开这件事，闷闷开口道：“我没想过成仙。” 第56章 始皇帝尚且不能成仙，他又怎能做到。 敖闰有些失望，措辞迟疑地问：“那你……有什么愿望？” 杨戬思考片刻，给出了回答：“我的愿望是，在云雾山鬼谷岭读书。” 这就是他现在的生活。 敖闰静默片刻，目光中霎时的温柔将杨戬的心弦拨弄得轻颤，“也很好。” 她软软重复道：“也好，随你心意。” 敖闰希望杨戬能快点回归昆仑，恢复记忆，可是当眼前的杨戬说出自己的愿望时，她又很难不去认同他。 他该有自己的生活。 敖闰想到这里，便不再纠结地离去，背影洒脱出尘。杨戬心中倏忽浮现了新的愿望。 他想在云雾山鬼谷岭，和师姐一起读书。 -------------------- 三句话，让戬为她震惊十八次。 第52章 芳草生在水边,随风抖落细微的烟尘。敖闰扶住柳树，眉眼在月光和叶影下半明半暗，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她已经第三次经过这棵树了。 敖闰想离开鬼谷岭,却花费整整一天的时间都没能走出去。 难道她记忆力差到忘记了来时的路？ 敖闰抿唇，目光转向始终安静地跟着她的杨戬。 杨戬披着外衫,闲庭信步,闻言慢悠悠地回答：“啊，师姐,师父每次闭关之前,都会把鬼谷岭的出入口关闭。” 敖闰：那你不早说…… 她闭眼,肩膀在夜风中轻轻起伏，半天吐出一个字：“行。” 你们师徒真行。 敖闰转身往回走，语声泠然地问：“他闭关要多久？” 杨戬迈步靠近她，从容道：“三五月或者三五年都是有的，师姐不要着急。” 谁着急了？ 敖闰双手环胸,辫子随着步伐起落,目光落在流动的星河间，“我才不着急呢。” 其实她也没什么回冀州的必要,丘丘长大后就已经放归山林，如今小院中只有大鳌和小白。 摩昂几百年前去了西海,把他爹敖顺赶走了。西海在他手下秩序井然,连王母娘娘也赞不绝口。 珠珠极有慧根,被观音大士看中，去了珞珈山修行。神仙们敬称她为捧珠龙女，刘嫂一家十分欢喜。 万圣公主早就回了碧波潭,据她说会金盆洗手浪子回头,不知是真是假。 敖闰走在蝉鸣声中,眼前飞过几只萤火虫，衣袂上沾染了夜间的潮湿气。她挽起袖子，后背忽然搭上一件宽大的青衫。 杨戬俯身为她拢住衣襟，平和道：“小心着凉，师姐。” 他的掌心极温热，手背离她的下巴还有一段距离，似乎就能将那种熨帖暖意传递。 杨戬系好衣带，稍微拉开距离道：“师姐，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敖闰才想起来是这么回事，撩起睫羽，认真地告诉他：“我叫敖闰，你知道了吗？” 杨戬勾起唇，语气缱绻：“杨戬记住了。” 敖闰听见这个回答，耳朵轻轻抖了抖。知道和记住之间的差别，细微得像一根羽毛拂过心上，却难以忽视。 她摇摇头，把他的那句话从脑子里晃出去，又不由自主关心道：“你不冷吗？” “不冷。” 杨戬穿着薄薄的衣衫，身形挺拔，神色如常。 敖闰手指绕着他在外衫上系的结，踱步问：“你师父闭关的时候你都做些什么？” 杨戬配合她的问话，扬起脸回忆道：“我自己学习日星象纬、六韬三略、修身养性等等。” 敖闰正要问他是否已经辟谷，视线倏忽一凝。 夜风吹拂，花枝摇晃，有花朵落在杨戬额间的红痕上，月光为他镀上寒霜，衬得他异常鲜明俊丽。 杨戬抬手想将花拂去，却被敖闰拉住。 “别摘，好看。” 敖闰细细端详，杨戬有些不自在。 他想起来那时炼丹炉后的吻。这花瓣轻柔，如果敖闰亲他的额头，应该就是这样的触感。 杨戬的目光向下，不经意间就已经牢牢摄住敖闰的唇，心事昭然若揭。 “师姐——” 敖闰对他笑了一下，按住他的手臂，配合地道：“近点。” 杨戬听话地低头，那朵花悠悠飘落，落在敖闰的眼尾。又一阵风过，花瓣纷纷洒在他们周身，甜甜的香气围绕。 粗糙温暖的指腹贴住她的皮肤，敖闰下意识闭目，等他把花摘去。然而花朵脆弱的触感仍然停留，下一刻，有亲吻落在花上。 杨戬隔着花朵吻住她的眼尾。 敖闰听见八百年间冰冻的思念化开，化作千万片，随着星河飘走。 她如约找到他，他也一如从前。 杨戬不成仙也罢，她们就这般相伴一生、三生、生生世世，直到他回昆仑为止。 翌日，天还未亮，杨戬清润的嗓音破开敖闰朦胧的梦境：“师姐，师姐醒醒。” 敖闰推推他，用被子蒙住头，明显表达出别叫她的意思。 杨戬装作不知，力道大得快要把她摇散架：“我带你去太阳洞。” 太阳洞是鬼谷岭的绝景，日出时极美。杨戬想带敖闰看日出，再晚点就见不到了。 敖闰咬牙，睡意已然散尽，她索性掀开被子，给杨戬一巴掌，以报当年他同门师弟传谣之仇。 杨戬冷不丁挨一下，笑意更深，直接连被子带人抱出洞府。 太阳洞里，杨戬拥着呆呆的敖闰。天地间仿佛只剩下那轮火红的太阳，和几乎湮灭在光中的他们。 在每个磅礴的日出日落中，两年时间弹指而过。 鬼谷子出关，鬼谷岭重开山门。 徐福自咸阳归来，告知鬼谷子他将要奉命去寻访仙山。 鬼谷子颔首，嘱咐他几句：“尽力而为，若找不到仙山也不要害怕，回鬼谷岭便是。” “是，师父。” 敖闰在荡秋千，她旁听着远处鬼谷子和徐福的谈话，裙摆飞扬绽开。 杨戬席地而坐，静静看书。 敖闰听完，忽然问：“杨戬，你离开过鬼谷岭吗？” 杨戬翻页的动作一顿，回答道：“没有，闰闰。” 敖闰终于明白这一世的杨戬为何更加疏离冷淡了。 他六亲缘浅，师父常常闭关，与师兄也并不亲厚，困在小小的鬼谷岭，终年不见外界景色，身边只有书籍与丹炉。 生活在爱里的杨戬，无论面对山中清修还是战场厮杀都轻松肆意、游刃有余；但生活在冷漠里的杨戬，便只剩下漠然。 敖闰听见春雷鸣响，停住秋千的势头，踩住地面，倾身道：“你想出去看看吗？” 杨戬似乎并没有兴趣，“外面是什么模样？” 敖闰回忆着初识时杨戬所说，缓缓道：“三山五岳、三岛十洲，不胜枚举，但我也没去过，很难给你形容。” 杨戬听到这里，从书中抬起头，“为什么？” 为什么闰闰也没去过外面？ 敖闰晃悠着双腿，“因为我刚离开冀州，就来咸阳和鬼谷岭了。” 杨戬抬手握住秋千的绳子，眼中燃起一点亮光，像是对从没经历过的生活产生了神往。 第57章 “那我们可以同游山川。” 敖闰从秋千上跃进春光里，回眸道：“好啊，走，我们这就和师叔辞别。” 他们一言为定，约好清晨在谷口相见。 敖闰在鬼谷岭并没有什么财物，她早早起床，换上雪青色衣裳，坐在云雾之中。 杨戬与敖闰见面从来不晚到，今日却不知怎么回事，敖闰的脖颈都快僵硬了，才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她转头时，杨戬背着手走来，正挑眉对她笑。 “闰闰。” 敖闰顿时忘记了漫长的等待，不自觉也笑起来，“手里拿的什么？” 杨戬克制不住欢喜，弯起手臂捧出来一只白色细犬，扬声道：“闰闰，看，我捡到的小狗。” 细犬垂着两片大耳朵，对敖闰发出长长的开心的嚎叫。 敖闰点点它软软黑黑的鼻子，展颜道：“好久不见，哮天。” “闰闰，你认识它？” 敖闰抱住向她怀里扑的狗狗，温和道：“是啊，它以前……” 她停住，不知道怎么解释了。 哮天接过话茬，对杨戬叫道：“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我以前可是你的小狗！ 八百年过去，哮天已经可以口吐人言甚至化为人形了。因为怕吓到现在的杨戬，所以他选择汪汪叫。 杨戬听不懂，但是杨戬很捧场，“是吗？真厉害。” 哮天得意地吐舌头。 他们离开云雾山，悠哉悠哉地商量去哪里游玩。 “西边吧，我想去西海看看。”敖闰道。 “好。”杨戬当然同意。 白日里前行，夜晚时他们在林中生起小火堆。 哮天趁着杨戬去打猎打水，小腿一蹬，站立起来变化为一个少年。 少年穿着黑衣，皮肤瓷白，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喊道：“闰闰闰闰！” 敖闰好笑地弹他脑瓜，“你这几百年去哪了？” 哮天捂住头，委屈地蹙起眉：“闰闰你为什么弹我？我去了梅山。当时主人突然被叫回昆仑，没来得及把我放出来，是元始天尊老爷解开口袋，指点我去梅山。” 他的嘴巴叨叨叨，像连珠炮似的：“闰闰闰闰，我听说你家大太子的事迹了！他年纪轻轻，就能执掌西海。可是你什么时候生的大太子，我怎么不知道？难道是我主人回昆仑后你——” 敖闰以第二个脑瓜崩结束他的碎嘴。 哮天难过地蹲下，在心里碎碎念：“闰闰你有没有考虑我主人的感受啊呜呜呜，我主人会伤心的，他现在还什么都不知道，他好可怜呜呜呜。” 杨戬回来的时候，发现敖闰已经睡熟，一个陌生少年趴在她膝边。 杨戬喝道：“你是谁？” 哮天大惊，火速收起脑袋上垂着的白耳朵，试图窜走。 杨戬一把拎住他的后领，震惊地问：“哮天？” 哮天缩着手脚，蔫巴巴应声：“主人，是我。” 杨戬石化。 哮天落地，小幅度摇晃露出来的尾巴，弱弱道：“主人，你听我解释。” 杨戬立刻摆手，沉声道：“不用解释。” 他早就知道世间万物有灵，初见时师父鬼谷子曾称敖闰为“小黑龙”。 敖闰是黑龙，哮天是白犬，他们认识也就说得通了。 杨戬捋清楚后，迈步到熟睡的敖闰身边，想叫醒她起来吃点东西。 哮天却觉得他应该提醒一下杨戬，关于西海太子们和公主的存在。 “主人主人，主人主人。”哮天连连道。 “你说。”杨戬的脚步不停。 哮天凑到他身边，犹豫许久，委婉地问：“主人，你喜欢孩子吗？” 杨戬：“啊？” “没事主人我就是随口一问。”哮天的勇气消失，转身跑掉。 但哮天对杨戬人生大事的担忧战胜了他对敖闰的恐惧，他又贴过去道。 “主人，你别在意，我可能是出现了幻觉，就是说，你对养别人的孩子是什么想法？” 第53章 杨戬的心情很沉重。 他给哮天一个严厉的眼神,在哮天的嘤嘤声中坐到火堆旁烤鱼，思绪已经打成毛线球飞去了九霄云外。 敖闰醒来时，触到了乖巧团在她膝边的哮天犬,面前是迎着火光的杨戬。 “闰闰，醒了？” 杨戬翻转着竹签上的烤鱼,水合服在夜风中扬起。 “烤鱼很快就好。” 敖闰睡眼朦胧,挪过去用肩膀贴住杨戬，语气难得有些软：“你怎么了？” 虽然杨戬表现得若无其事,但敖闰直觉他心情不好。 杨戬的动作一顿,耳朵迅速烧红,慌乱地塞给敖闰烤鱼，“我没事，闰闰你尝尝。” 敖闰咬一口烤鱼，实在无法忽视杨戬身上飘出来的郁闷，忍不住问道：“那你别扭什么？” 杨戬垂下头,敖闰的视角只剩下他的鼻梁和脸颊。 “不说？告诉我吧,师弟？” 敖闰不常叫他师弟，她更习惯直呼大名。此时这样称呼,让杨戬更加不能招架。 “闰闰，给我讲讲你的从前吧。”杨戬低声道。 “我的从前？”敖闰歪头,缓缓翘起唇角,玩味地揉揉哮天的脑瓜。 好啊,这狗子定然是她睡觉的时候造谣了。 在哮天越来越心虚的眼神中，敖闰开口道：“说来话长，我到西海再告诉你。” “好。”杨戬双手交叉在脑后,躺倒在敖闰和哮天身边。 杨戬侧头看她,那点心结就自然而然地解开了。 哮天的话颠三倒四,但杨戬细问之下，拼凑出了信息。 闰闰可能曾婚配过。 杨戬闭上眼，说服自己，其实这很正常的。 师姐并非生来就是师姐，她是生命漫长的黑龙。在遇见他之前，她曾与谁一同赏花观日、并肩携手，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他能够在她的记忆里，留下不满百年的痕迹，已经不算徒劳无功了。 杨戬只是想知道，在面对他这个未来的良人时，她是否会念着从前的良人。 敖闰在杨戬的眸光中，点点他额头的红痕，蜷缩到他怀里，再度沉入睡眠。 他们一路游山玩水，花了半月才到达西海。 西海水面湛蓝澄净，岸边绿草绒绒。 敖闰迎风走去，她身上那种岑寂枯朽的气息消散，整个人如利剑划破西海的平静。浪涛随着她的鬓发起伏，应和她的一举一动，发出黄钟大吕般庄严的乐声。 敖闰在万千气象中扬眉道：“杨戬，看，这里就是西海。” 杨戬没见过海，不由得为这种自由的奔涌而震撼。他眼中倒映着镜面中亭亭的敖闰，喃喃道：“很美。” 敖闰任由衣袍在风中鼓动，抬手指明：“再往前就是昆仑山。” 昆仑山为万山之祖、万神之乡，山上霞光渺渺、烟色苍苍，有众多仙家在此修炼。不过元始天尊已经将真正的昆仑迁往大罗天，此处只是凡间昆仑而已。 杨戬极目远眺，清凌凌的俊脸也变得鲜活起来。他张开双臂，一把抱住她，将下巴搭在她的脑瓜尖上，轻声道：“谢谢你，闰闰。” 第58章 如果没有她，他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想到离开鬼谷岭。 敖闰弯起眼，拉住他的手臂，在腕间绕上避水金丝。 这是她第三次为他系上金丝。前两回的杨戬并不需要，但现在的杨戬是肉体凡胎，尚未学会避水的法术，只能依靠它。 敖闰晃了晃他的手指，笑道：“你不是想知道我的从前吗？跟我走吧，去水晶宫。” 水晶宫？这不是话本里的龙王宫殿吗？ 杨戬撩起眼睫，愣怔地跟着敖闰迈进大海。 海面没过敖闰头顶的那刻，小鱼小虾呼啦啦地游过来，带着好多串泡泡围住她，“龙王，你是龙王！”“龙王回来了！”“好漂亮，我要告诉我娘亲！” 敖闰一时被海族簇拥，脸上尽是温和的笑意。 杨戬还没反应过来，就感受到有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他转头望去，只见一个黑衣青年负手而立，神态相貌颇像敖闰。 青年不善地问道：“你是谁？” 第54章 摩昂打量着眼前的道士。 道士站在避水金丝分离出的泡泡空间中,额间有鲜明的红痕，身后跟着一只白色细犬。 摩昂不由得想到了传说中的神秘男人。 二郎。 摩昂对那位未曾谋面的二郎十分好奇，听珠珠说他相貌俊朗、心灵手巧、爱护小动物。摩昂至今还有点酸,珠珠可从没这么夸过哥哥。 道士答：“我是杨戬，你又是谁？” 摩昂错愕道：“清源妙道真君？” 杨戬还没听见后半句,哮天忽然立起来扒拉他的腿,欲汪又止：“汪汪汪……” 主人，这就是闰闰和和别人的孩子啊！ 敖闰从海族的簇拥中走来,衣袂舒展,划出柔柔的波纹,对杨戬道：“他是摩昂，我的侄子。” 哮天呆住：“汪？” 侄子？ 杨戬刚握住敖闰的手，面色平静地回应。 摩昂不明就里，凑过来问：“姑姑，他是真君的转世吗？” 敖闰微微颔首。 谈话间,他们走进水晶宫。 西王母已经回昆仑,水晶宫内不复蟠桃宴时的辉煌，宝阁空空如也,金盏银器里只睡着小小的蟹。 敖闰拿起莹莹的白玉瓶，叹道：“这里也太素了,摩昂,你怎么没去仓库找些东西摆上？” 摩昂凝眉,还没捋明白敖闰和二郎、真君的关系，闻言双手环胸道：“我想着等姑姑回来再布置。姑姑，你们这次回来,还走吗？” 敖闰注视杨戬,在他迷茫的目光中轻声答：“我们商量商量。” 摩昂懂事地点头：“好,那摩昂告退了。” 小鱼小虾呼啦啦地散去，转眼水晶宫中只剩下他们。 敖闰知道杨戬心中疑惑，展眉道：“你想问什么？” 杨戬身着青袍，周身映着琉璃光芒，如水下生长的琅玕树，轻匀挺拔。他望着面前晃眼的宫殿，声音紧绷：“闰闰，你是西海龙王？” “是。” 杨戬敛眸，再问：“我是……真君的转世？” “是。” 敖闰领着杨戬，走向水晶宫内孤零零的王座，在清脆的脚步声中道：“杨戬，你的前世也叫杨戬，是天庭的清源妙道真君。我与你曾经定情，但在我们的昏礼前夕，你受命下凡历劫。” 杨戬的指尖一颤。 怪不得他对闰闰那样熟悉，怪不得闰闰说她是他未来的夫人。 原来他遗忘的梦里，都是他们的过去。 敖闰停步，手指落于近在咫尺的龙王宝座上，仰头认真道：“杨戬，你愿意陪我坐在这里吗？” 杨戬用拳头抵住上扬的唇角，咳嗽两声，凤眼弯弯。 敖闰听见自己的心脏跳动声，却听不见杨戬的回应。她瞳眸圆睁，里面盈着茫然和困惑。 “你怎么不说话？” 杨戬停驻在水晶中，清透得她几乎看不清。敖闰又靠近几步，让他的视野里全部被她占据，扬起脸道：“你不愿意吗？” 这一靠近，敖闰立刻就发现了杨戬那得逞般的笑容。 杨戬不待敖闰后退就抱住她，坚定地回答。 “我愿意。” 敖闰眨动眼睫，从他怀里挣脱。她拉着杨戬坐在那水晶王座上，散开他的道士发髻，给他戴上和自己相同样式的莲花冠。 敖闰端详许久，满意地拍手：“那你以后就是西海的压寨夫君了。” 杨戬失笑，隔着柔柔海波触摸她的脸：“好，夫人。” 他们相伴十年，共同游历九州。 当杨戬踏上昆仑时，他不可抑制地咳嗽起来。敖闰递过去手帕，隐约瞥见了帕子背面透出的血迹。 杨戬转身避过敖闰的目光，尽力止住咳嗽。他苍白得几乎要被昆仑的风吹裂，唯独脖颈涨红凸起道道筋络。 敖闰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到，攥住他的衣袖，在掌心掐出了月牙印，“你怎么了杨戬？” 怎么会泛起这样浓烈的病气？ 敖闰只是看着，便仿佛有细密的针尖刺痛心脏。 杨戬按住胸膛，缓过气，哑声道：“闰闰，别看。” 他微弓着身体，宽大的衣袍下，似乎只剩下了摇摇欲坠的骨架。 敖闰施展法术，黑色的光芒扫过杨戬，探查他的状况—— 杨戬的生机在快速流逝，瞬间凋零，濒临极限。 她几乎要跌坐在山顶的积雪上，耳畔回响着当时元始天尊的那句话：“若非肉身成圣，不得回归昆仑。” 难道因为这个？ 敖闰惶然地拍着他的后背，眼圈泛红，一向利落的语气此刻破碎混乱：“对不起、对不起，我忘了，我们不该来昆仑……” 杨戬眉宇紧锁，失力扶住她，缓缓蹲下道：“这与你无关，与你无关，明明是我想来看昆仑。” 他忍住嗓子里的痒意，声音如被撕裂般断断续续：“大约是我体弱，不能承受寒风。没关系闰闰，西海很近的，我回去养养就好。” 杨戬抱住她，不停地重复：“别怕，闰闰。” 敖闰拍他后背的动作越来越轻，呼出一口气，把额头叩在他肩上，哽咽道：“我不怕，我们回西海。” “杨戬，你也不要怕。” 杨戬终于忍不住再度咳嗽起来，鲜血顺着指缝流淌，落在雪地里，转瞬被风吹来的新雪片掩盖。 敖闰打横抱起他，遁入茫茫山间。 杨戬的双眸枯寂如朽木，却还记得把染血的手团成拳，以免弄脏她的衣服。 “早年，我在鬼谷岭的时候，师父规定，炼出来的丹药都要我们自己吃掉。我自知学艺不精，丹药大部分都是有毒的，想是服用这些伤了身体。” 他蜷在敖闰怀里，失色的唇间溢出絮语。 “没关系的，闰闰，你已然带我领略过，我本来终生不能得见的事物。杨戬已无憾。” 西海近在眼前了，他的呼吸越发微弱。敖闰的泪水打在他脸上、颈窝，如同滚烫的烙印。 她听见自己说：“你的来生……” 杨戬紧闭双眸，没有回应。 他病逝于二十八岁这一年，肉身葬于西海岸，灵魂投入人海中。 第59章 敖闰坐在岸边，沉默了不知多久。她的手指伸进海里，却握不住流动的海水。 秦朝二世而亡，她的时间也不多了。 若敖闰没有与杨戬度过这十年的自由时光，她本可以独自回到冀州的小院。 可是现在她只能遍历天下，心中只有寻觅杨戬这一个念头。 敖闰没有找到。 五年后，大秦土崩瓦解。敖闰失去了短暂的自由，她再次睁开眼时，又回到了冀州的土地。 过往的种种像是一场美梦，而杨戬客死于她的梦中。 梦醒后又度过几十年的孤寂，她才从别人口中听到他的消息。 “杨戬肉身成圣，玉帝亲封为昭惠显圣二郎真君，赴灌口任司水之神。” -------------------- 大家中秋节快乐！！ （这不是结局啊不要误会） 第55章 敖闰每日都会去绿川散步。 她额间贴着五色花子,身上穿着时兴的罗衣，听渔歌互答，再采一捧莲花回来,放进窗沿上的琉璃瓶中。 愿君早回还，及此莲花鲜。 这天傍晚,敖闰别过渔妇,回家时见小白站在篱笆门口等她。 小白今年八百岁，面如冠玉,目如朗星。他来回踱步,似乎有些焦急,见到敖闰忙迎上来道：“姑姑，院里来了个泼猴，指名要见你。” 敖闰闻言加快步伐，仔细问清楚情况：“什么泼猴？” 小白用拳头捶在掌心，回忆道：“他自称是花果山天生圣人孙悟空。” 正说着,敖闰已经迈进篱笆门。 那猴子张狂地站在院中,手执丈二长短、碗口粗细的一段乌铁，还未看清敖闰就呼道：“老龙王——哎,你是谁家姑娘？我老孙要找的是西海龙王。” 敖闰轻笑，却未回答,扬眉问：“你就是那位花果山天生圣人孙悟空？” 猴子一翻身蹲在石桌上,将茶壶茶盏扫落在地,俯身道：“正是我老孙！” 敖闰瞬间回想起，从前杨戬在时，他们对于离开冀州的讨论。 ——“此外,冀州再次陷落,海水倒灌,又该如何是好？” ——“八百年后或有转机。” ——何出此言？ ——“八百年后，天降神猴。” 敖闰隐隐有种预感，自己将要获得自由了。 她的呼吸不再平静，走近猴子问：“你从何处生来？” 猴子歪头，双瞳黑而亮，回答：“我从顽石中生来。” 顽石？ 敖闰抿唇，神色黯淡。 他既然不是从天而降，就不是她要等的神猴。 敖闰颔首，轻声道：“也罢，你要什么？” 孙悟空跳下石桌，翘着腿坐在石凳上，摆摆手道：“我老孙特来告求一副披挂。那东海老龙忒小气，只送我兵器，说什么不肯给我披挂，他说‘舍妹就在东海近处，她有无数珍宝，定能奉承上仙’，我老孙就来了，不知那西海老龙王在哪呢？” 敖闰倒是不在意被称为老龙王，毕竟她的年龄摆在这里，而且她沉浸于神猴飞了的悲伤中，无暇顾及这些字眼。 小白听见却不高兴，指着悟空道：“你这泼猴休得无礼，我姑姑是西海龙王，不是什么老龙王！” 敖闰按住他胳膊，淡然道：“小白。” 孙悟空讶然，拱拱手道：“原来龙王就是你这姑娘，失礼！失礼！” “无妨。” 敖闰一挥手，黑木箱飞来，悬停在他们面前。箱盖掀开，露出里面光彩夺目的宝物。 “里面有几副披挂，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式，你自己挑吧。” 孙悟空欢喜地道谢，捧出黄金锁子甲、凤翅紫金冠和藕丝步云履，忙不迭穿戴整齐。明珠在胸前熠熠生辉，衬得他俊美非凡。 孙悟空满面春风，忍不住舞起了刚到手的如意金箍棒。 敖闰已经预料到他棍棒过处，必定树倒花翻，于是施法护住庭院，只有石桌石凳在劲风中碎裂。 小白双手环胸，冷哼一声进屋去了。 孙悟空收起金箍棒，跳到敖闰面前道：“龙王，你这披挂我甚是喜爱，你也痛快，不像东海老龙叽叽歪歪。以后但凡有用得着我老孙的，尽管来花果山找我！” 敖闰失笑，揉了把亮闪闪的猴毛道：“披挂而已，不必放在心上。” * 大鳌风尘仆仆地赶回小院，一屁股坐在修好的石凳上，咽口茶水润润嗓子，就神秘兮兮地问：“敖闰，你猜猜天庭近些日子发生了什么大事？” 敖闰：“不猜。” 大鳌没奈何，直接道：“那孙悟空自封为齐天大圣，扰乱了蟠桃会、偷吃了太上老君的仙丹。玉帝命托塔李天王、哪吒三太子并四大天王及十万天兵天将捉拿孙悟空，都没能成功！” 敖闰想起孙悟空的身手，赞道：“确实神通广大。” 大鳌千百年来头一回见到这样的热闹，乐得直敲桌面：“你猜孙悟空现在怎么样了？” 敖闰从摇椅里起身，如实回答：“猜不到，你快说吧。” 大鳌很满意她的反应，放缓语气道：“他被天庭压到人间五行山下了！” 敖闰听见脑海中啪嗒一声，有思路连接起来。 天降神猴。 难道真的是孙悟空？ 敖闰觉得中间似乎缺失了一段，追问：“孙悟空怎么到天庭的？托塔李天王他们不是失败了吗？” 大鳌刚想起来这茬，迟疑地解释道：“啊，后来观音大士举荐一神捉住了孙悟空。” “谁？” “玉帝外孙、昭惠显圣二郎真君。” 大鳌话音未落，空中弥漫起水汽，如半山腰氤氲的云雾。 水雾间缓缓凝出一尊神。神明衣绣八宝团花，帽如三山飞凤，容姿出众，威严凛然。他睁开竖眼，皓齿鲜唇勾勒出笑意。 “是我，闰闰。” -------------------- 注：“愿君早旋返,及此荷花鲜。”出自南北朝吴均的《采莲曲》 第56章 灌江口。 自打杨戬赴任,梅山兄弟康、姚、李、张、郭申、直健就跟着到了灌江口，至今已有几十年。 康太尉从公文堆里抬头，伸个懒腰,疲惫道：“熬了几个通宵，终于捱到休沐日了。” 姚太尉推开竹窗,让朝霞照耀这帮加班加到神志不清的老神仙。他手撑窗沿,回过身问道：“走啊兄弟们，打猎去？” 哮天立即窜起来,欢呼：“打猎打猎！” 直健将军一拍桌子,应和道：“走！他爷爷的总算有个休了,必须出去耍耍！” 李太尉望向主位，询问：“大哥怎么说？” 杨戬合上案牍，眉目被霞光镀成红色，温和道：“你们去吧，我自有要事。” 梅山兄弟这才发现杨戬的形容比往日不同。 他身着精心挑选过的华服,瑰丽异常,威仪奕奕，五湖四海加起来也难找到能与他比拟的神君。 “大哥打扮得好鲜亮,这是要去哪啊？”张太尉好奇道。 杨戬弯起眼，迎着朝霞化作雾气而散,只留下一句语气雀跃的回答：“去见吾妻。” 室内沉默良久。 第60章 梅山兄弟异口同声：“啊？” 哮天揣着手,故作老成地轻嗤：“不该你们知道的事,别打听。” 郭申将军搂住哮天的肩膀，矮身道：“你小子挺清楚啊。” 李太尉也围过来问：“嫂嫂是何许人也？” 康太尉补充：“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家里都有些什么人啊？” 直将军再拍桌子,打断道：“哎呀,我们跟上大哥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梅山兄弟彻悟：“对啊！” 哮天犬气得指指点点：“对什么对？你们懂不懂事啊？人家小两口好不容易见面，你们凑上去干什么？” “可我想瞧瞧嫂嫂长什么样嘛。”张太尉实在好奇。 “兄弟们，哮天说得有道理。”姚太尉表示肯定。 “就是呗。”哮天叉腰道。 “所以我们晚些过去，下午再做客。”姚太尉继续说。 “还是姚哥聪明，这样就给大哥和嫂嫂留够相处时间了！” “是啊是啊！” 哮天：“……” * 梅山兄弟和哮天在未时到达了冀州。 春日迟迟，篱笆后的院落方方正正，摇椅里落满花瓣，树根处潮湿的泥土翻开，露出金瓮的一角。 哮天探头探脑，双手在嘴巴旁拢成喇叭状，用气音喊道：“闰闰——” 清风穿过草叶回应他。 “没人，咱们走吧。”哮天干脆利落转身。 “哎哎哎。”梅山兄弟七手八脚地按住他。 “你喊那么小声谁能听见？”姚太尉直言道。 “我不敢！你行你来。”哮天瞪大狗狗眼。 姚太尉正要开口，庭中忽然传来淡如水波的呼唤。 “哮天？” 他们纷纷看去。 女子身披明绿色外衫，黑发如迤逦山脉搭在胸前，臂弯处的衣褶似竹叶堆叠，素手戴着寒光闪闪的翠玉镯，袖口有几块洇湿的痕迹。 她光润玉颜，缓步而来。 梅山兄弟怔住，呼吸几不可闻。 花香和草木味混合传来，大美人的气息鲜明又熟悉，好像她曾在灌江口或者金霞洞修炼过很多年。 但他们知道灌江口没有这号人，金霞洞也没有，唯一的可能是—— 梅山兄弟端端正正地拱手道：“嫂嫂好。” 敖闰意外地后退半步，“哮天，这几位是？” 哮天反应过来，弹到敖闰面前介绍道：“闰闰，他们是梅山六圣，主人的结拜兄弟。” 敖闰记得杨戬提到过他们，闻言了然地颔首，询问：“你们好，来找杨戬吗？” 梅山兄弟你看我我看你，局促地应答：“额哈哈哈哈是啊。” “他在那。” 梅山兄弟的目光顺着示意探进竹窗。 真君闲适地倚坐在窗边，长睫低敛，骨节分明的手指搭在桌面的酒樽上，琉璃瓶里的莲花摇曳在他颈后，他听见响动，半回眸望来客一眼。 他眸中朦胧，耳垂泛着绯红，已然是醉得不轻。 杨戬自持，轻易不饮酒，梅山兄弟从未见到大哥醉酒，此刻不由得有些震惊。 “他醉了。”敖闰替他解释。 “嗯嗯。”哮天忙不迭点头，给兄弟们使眼色让他们赶紧走，身上有种“这个家没我不行”的责任感。 杨戬伸臂搭住窗沿，认真地注视庭院众人，薄唇微启。 他们以为他要说什么惊天动地的话，都停步屏息等待。 “一、二……十二。” 杨戬慢慢数完，骄傲地告诉敖闰：“闰闰，家里来了十二个人。” 哮天：哪有那么多啊喂！ 梅山兄弟捂脸，毫不犹豫地告辞。 他们看见大哥这么迷糊的样子，不会被清醒后的大哥暗杀吧？ 敖闰目送他们离开，回到杨戬面前落座。 杨戬拉住她，话音极轻极低，几近耳语般温和，“咱们说到哪儿了？” 敖闰支颐轻笑，“说到你拜入黄石公门下。” 黄石公与鬼谷子齐名，被称为下邳神人。 “对，我为躲避战乱，藏身下邳，幸有黄师父传授道理，教授学业。” 杨戬下凡历劫的第二世生于秦汉时期。乱世命如草芥，杨戬别无他求，静心修道，因此得以羽化成仙，回归昆仑。 说来不过寥寥数语，却是他真切的生平。 杨戬睁着因醉而湿漉漉的凤眼，委屈道：“你那时怎么没来找我？” 敖闰皓腕微转，将杨戬的酒樽移走，垂眸安抚：“下邳太远了。” 她仰头饮尽，纤细的脖颈色泽如玉。 这酒名为兰生酒，以百花晾干研成粉末入味，还投入荔枝花、龙眼花等，酒中有群芳之气，饮用后齿颊留香。 杨戬喝这种鲜花酒也能达到神志不清的状态，敖闰只能表示佩服。 她望向窗沿上的那瓶莲花，勾唇道：“采莲的姑娘告诉我，只要将莲花好生养在窗边，心仪的郎君就会趁着花未开败的时候归来。” 她顿住，语气透出淡淡欢喜，“你真的回来了。” 杨戬呼吸一滞，压抑的思念让酒意唤醒，直白地回应爱人：“嗯，我想你了。” 敖闰捧住他的脸，挤得他沾染水泽的唇瓣嘟起来，指尖抚过他眼下的暗沉。 “很累吗？” 杨戬前倾，与她额头相抵，“没有。” 敖闰眼神软了几分，松开手道：“你先去休息吧。” “好。”杨戬乖巧应答，起身，像从前那样熟练地迈向外间。 然而—— “闰闰，我的床铺呢？”醉醺醺的真君发出疑问。 敖闰心虚地没有吭声。 杨戬的床铺已经让她收进仓库，腾出地方给大鳌他们了。 “这是谁的床？”杨戬指着陌生的被褥道。 -------------------- 感觉之前写得有点碎，修改了一下。 注：黄石公（?-前195年），下邳（今江苏邳州市）人。秦汉时期思想家，军事家，别称圯上老人、下邳神人，被道士列入道教神谱。 早年为躲避战乱，隐居于下邳。三次试探张良，授予《太公兵法》，辅佐汉高祖刘邦夺得天下。 第57章 行云挡住日光,室内静谧昏沉。 敖闰连哄带抱，给杨戬弄到里间她的床铺上睡着了。 真君合眼，被子搭在颈间,黑发散开压在耳后，温驯得如人间的小道士。 敖闰俯视片刻,抽出他扣住的手指,落座于床边，思量大鳌提及的消息。 孙悟空如今在五行山下。 敖闰有心问问孙悟空会带来什么样的转机,又不好把醉鬼叫醒。她考虑半晌,决定去一趟五行山。 五行山高接青霄,巍峨险峻。山脚下一只毛猴露着头，鬓间结着尘垢，百无聊赖地薅着小草。 他抬眼看见有人来，把小草一扔，高兴地招手道：“龙王！西海龙王！” 多日不见,风流倜傥的美猴王已经变成毛糙的山下囚。 敖闰眸光复杂,提着满篮香蕉和桃，俯身蹲在他面前,按照大鳌所说那样称呼：“大圣。” 孙悟空眨巴亮晶晶的眼睛，迫不及待地接过香蕉,语气仍如天真赤子：“嗐,我老孙在此度日如年,那些老相识没一个来看我一眼。难得你西海龙王还记着什么齐天大圣。” 第61章 敖闰坐在石头上，轻叹道：“大圣，我有事需你帮忙。” 孙悟空啃完香蕉,将香蕉皮一丢,摆手道：“不消说,不消说！我老孙知道。” “你知道？” 孙悟空伸出手，又从果篮里拿出颗桃，“是啊，显圣大哥已然都告诉我了，我知道你们是夫妻。” 敖闰困惑地重复：“显圣大哥？” 什么情况？ 孙悟空不是显圣真君杨戬捉拿回天庭的吗？ 他怎么不记仇，反倒称杨戬为大哥？ 孙悟空看出她的疑惑，眉头一扬，笑道：“龙王不知，白首如新，倾盖如故嘛！我与显圣大哥棋逢对手，相交莫逆，理所应当。” 孙悟空心性豁达，悟性非凡，敖闰听他妙语连珠，不由也笑起来。 “他怎么跟你说的？” “当时，显圣大哥道他帮我看顾花果山猴子猴孙，我助他救夫人出来。” 孙悟空转眼间就把桃吃个干净，抹抹嘴巴道：“你们夫妻俩倒是怪信我老孙的哩。我身在五行山下，只能活动活动手臂，比你还不如，也不知怎么救你。” 敖闰和孙悟空对视一眼，同时惆怅地叹口气。 “顺其自然吧。” 敖闰回来时，天色已晚。杨戬正在擦拭夜明珠，幽幽珠光在指间流淌。 他眼尾的殷红色泰半褪去，看起来已经酒醒得差不多了。 杨戬持着夜明珠迈向敖闰，轻声问：“闰闰，你去哪了？” 敖闰放下空空如也的果篮，端起杨戬倒好的茶抿一口。 温度正好。 “我去见孙悟空了。”敖闰惘然道。 “八百年过去，孙悟空出现，闰闰怎么不是很高兴？”杨戬倾身，徐徐道。 “我，并没有发现转机。”敖闰捧着白玉茶盏，任由袅袅水汽打湿她的长睫。 孙悟空亦身在死局中，如何能渡她？ 杨戬再为她斟满热茶，姿态雅静，清贵出尘，“放宽心，闰闰，我们找到了神鼎，只待五月初五向三霄仙姑借来混元三才之气，仿造混元金斗，再借悟空之势，就可以离开冀州。” 可敖闰总觉得还缺少什么。 她起身，负手踱步，在屋内留下沉闷的步音。 杨戬单手环住敖闰，拦住她的脚步，掌心落在她腰间，带着灼热体温。他们之间一捧夜明珠的微芒，拥抱轻柔如羽毛，但心跳震动如山崩。 “信我，闰闰，这次必定成功。” 敖闰闭上眼，拍拍他的肩背，拍到了坚硬的筋骨。 “信，我信。” * 百年时光倏忽而过。 敖闰常常会去五行山闲聊。大鳌总是背着手出门找乐子。只有小白始终留在院子里，练武或看书。 这日里，敖闰正要去五行山，突发奇想唤道：“小白，来，姑姑带你去见老朋友。” 小白的书页捻到一半，停手道：“姑姑，我——” 敖闰充分尊重孩子的意愿，询问：“你想去吗？” 小白没说想也没说不想，只道还行，神态相貌仿佛一只俏丽的呆瓜。 敖闰摘几颗果子揣进袖袋，转身道：“那我走了哦。” 小白略一思忖，合住书本，整理衣冠，跟上了敖闰的步伐。 “走吧，姑姑。” 敖闰领着小白到五行山，为他们介绍道：“悟空，这是我侄子小白，你们见过的。” 孙悟空眯起眼辨认，“哦，我老孙认得你，你这小龙还叫我泼猴。” 小白有些窘迫，刚要开口，半空中忽然传来飘渺的声音诵读六字真言。 悟空探头问：“是谁在念那山上的诗，揭我的短？” 金光万道，瑞气千条之间，观音菩萨携着木吒行者降落，淡笑道：“姓孙的，你可也认得我？” -------------------- 注： 《西游记》中孙悟空和梅山七圣关系很好。 “行者道:‘八戒,那是我七圣兄弟,倒好留请他们,与我助战。若得成功,倒是一场大机会也。’八戒道:‘既是兄弟,极该留请。’行者道:‘但内有显圣大哥,我曾受他降伏,不好见他。’”出自《西游记》第六十三回。 第58章 半云半雾之间,观音菩萨祥光笼罩。她身着素罗袍，手持玉净瓶，彩带飘飞,朱翠玉环垂落，玉面天生喜色,笑盈盈地俯视他们。 木吒手执浑铁棍,身背大包裹，立在菩萨身侧。 孙悟空运转火眼金睛,高声回答：“认得,认得！你是南海普陀落伽山救苦救难大慈大悲南无观世音菩萨。我老孙还要承蒙菩萨关照呢！” 观音菩萨和木吒都露出笑意。这泼猴不狂妄逞英雄时,倒是乖觉可爱。 敖闰领着小白上前施礼道：“见过观世音菩萨。” 观音菩萨慈和地颔首：“许久不见，龙王安好。” 她望向敖闰身后，惊奇地问：“这孩子是谁？” 敖闰示意小白自己回答，小白有些紧张地上前，清了清嗓子道：“菩萨,小龙是西海龙王敖闰之子,名唤敖白。” 观音菩萨含笑应声，指尖搭在玉净瓶上,若有所思。 孙悟空见她们无言，开口道：“菩萨,你从哪里来？” “我奉佛旨,到东土大唐寻求取经人,途径五行山，特来看你。” 敖闰不知缘由，疑惑道：“取经人？” 木吒侍立在旁,见敖闰有疑,解释道：“龙王,佛祖观四大部洲，众生善恶不同。唯有南赡部洲，纷争不断，为是非恶海。因此，需在南赡部洲的大唐寻得一位取经人，教他跋山涉水，到佛祖处求取三藏真经，传于南赡部洲，劝化众生。” 原来是为了普渡世人。 但取经人肉体凡胎，如何能度过西行路上的磨难？ 敖闰顿悟，回神与忽闪着亮眼睛的悟空对视。 孙悟空心中清明，口齿伶俐地求菩萨大发慈悲救救他。 观音菩萨沉吟不决，只道：“我若救你出来，保不齐你又生事端。” 孙悟空言辞诚恳：“我已知悔了！希望菩萨指条明路，我甘愿修行。” 观音菩萨闻言，欢喜道：“你若真有此意，可愿做那取经人的徒弟，皈依佛门，修成正果？” 这哪里还需要犹豫？ 孙悟空立即回答：“愿意！愿意！” “如此甚好，你且在此等候取经人。” 观音菩萨仁慈的目光落在敖闰身上，让她觉得自己也是取经人搭救的万千生灵之一。 青冥高远，柳丝婀娜。敖闰的翠玉镯和环佩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她轻声问：“菩萨，取经人何时方到？” 观音菩萨腾身云雾之间，温和道：“尚未可知，或在两三年间。惠岸，我们走吧。” 惠岸是木吒的法名，他应声，告别敖闰她们后，随着观音菩萨向东去。 孙悟空不可思议地重复：“两三年，两三年！小龙，我老孙没听错吧？你，你薅我根猴毛。” 小白呆瓜脸，蹲在他身旁道：“真的吗？” 孙悟空把毛胳膊递过去，在小白真的要揪上去的时候，迅速抬手弹他脑瓜崩：“假的，呆子！” 敖闰听得好笑，没打扰他们聊天。 第62章 孙悟空和小白年纪相仿，他略讲了几句自己当年十万天兵无敌手的英雄事迹，就把小白彻底折服。 小白回到庭院时，还惦记着大闹天宫的故事。 明净星河下，满架蔷薇旁，敖闰轻摇罗扇，坐在沁凉的台阶上消暑。 小白手撑栏杆，杏眼映着纷繁花影，听完大鳌讲述的齐天大圣详细版事迹，期待地问：“姑姑，我能也去取经吗？” 他想跟着取经人和大圣一同西行，建功立业。他还想让父母看见，他的文韬武略不输给其他兄弟姐妹。 他想让父亲后悔。 在小白五百岁的时候，父亲开始联系他，叙说对他的思念。姑姑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阻止他们书信往来，也没有阻止小白溜回北海。 小白回到北海，还没高兴几天，就发现他和父亲处处不合，无论什么事都能引发争吵。小白脾气烈，当听到父亲诋毁姑姑时，怒发冲冠，失手烧毁了水晶宫的明珠。 他父亲上表天庭告他忤逆之罪，玉帝判处他受鞭笞三百，留待诛杀。 后来，姑姑把他捞了出去。 他听大鳌说，当时姑姑冷然立在冀州北方，提着扶摇琴，喝道：“敖顺，滚来见我。”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父亲就撤销了对他的控告。天庭对此没有表态，小白含泪跟着姑姑回到冀州。 从那以后，小白对外自称都是“西海龙王敖闰之子”。姑姑纠正几次，也就随他去了。 如今，小白想要去西天取经立功，难免受到这桩委屈的影响。 敖闰捏着扇子的玉柄，记起观音菩萨若有所思的神色，平静地问：“如果要你做一匹白马呢？” 取经人缺个脚力，凡马走不过漫漫长路，需得龙马才行。 可敖闰再不济，小白也是她养大的龙太子。 玉龙三太子思考片刻，坚定道：“那我也甘愿。” -------------------- “那龙道:‘……因纵火烧了殿上明珠,我父王表奏天庭,告了忤逆。玉帝把我吊在空中。打了三百,不日遭诛。’”关于小白龙的这段情节出自《西游记》，其余是改编。 第59章 五月初五,端阳佳节。 小白将艾叶挂在门前，胳膊上戴着敖闰给他缝制的小老虎。 人们相信，给儿童带上小虎形的平安符,可以辟邪消灾。 小白本来想拒绝的，毕竟他已经上千岁了。但当他发现摩昂和珠珠也难逃戴丑虎符的命运时,就只好乖乖地接受了。 摩昂从西海回来,珠珠从南海珞珈山回来。此刻他们坐在火炉边，煮着甘泉和茶叶,低声聊天。 大鳌端着瓢,弯腰浇花,吓唬草木精灵道：“端午节斗百草，一会儿我和敖闰就把你们薅下来武斗，看你们谁最结实。” 斗百草有文斗，也有武斗。武斗就是比试草茎的坚韧度。两个少年儿童把草茎勾在一起，同时向后拉扯,谁的小草断掉谁就输了。 精灵们听见,叽里咕噜地骂他。 “大鳌最讨厌了！” “龙王才不会让你这么做呢！” “幼稚鬼！” 敖闰身着圆领窄袖长袍，戴胡帽,足蹬长靴，正在制作小角弓和蜡头小箭。她身姿笔挺,气度不凡,应和精灵们道：“就是就是。” 庭院外的小巷里,遥遥传来朗越的声音。 “我来了！” 敖闰闻言，放下弓箭，拂落肩上的蔷薇花叶,回道：“这么快！” 杨戬穿着深蓝色圆领袍,担着两只棕木箱,宽厚的大手扶着扁担，步履轻松地迈进院来。 他的目光迎上她，笑道：“闰闰，我头回见你这样装扮。” 敖闰绕着杨戬转一圈，利落地问：“好看吗？时下女子常常穿男装，我也试了试，果然便于活动。” 他弯起眼，认真道：“当然好看，闰闰穿什么都好看。” 敖闰哼起歌，胡帽下鸦羽般的发丝在风中微振，她接过杨戬的棕色木箱，端正摆好。 “这什么啊？” 大鳌他们围过来。 杨戬打开箱盖，露出里面的各种服玩吃食，全都是给她们带的礼物，有绫罗绸缎制成的新夏衣、新扇子，有白玉黑银打造的腰带，有扬州新铸的江心镜，有长安的粽子、粉团。 摩昂得了色彩斑斓的黑披风和三棱锏，高兴道：“多谢真君。” 小白拿到了匣子，匣中有精巧的木鸟和钱筒，一碰就会咔咔地转动。他杏眼里满是惊叹，“多谢姑父！” 珠珠发现了文房四宝、各色笺纸、香袋花篮等等，未待询问，就听见杨戬道：“珠珠，这些是给你的。我想闰闰这里也不缺奇珍异宝，就搜罗了各州府的小玩意儿，不知道你们喜不喜欢。” 珠珠当即脆生生地回答：“喜欢，谢谢姨父！” 大鳌捧着杨戬给他带的三界轶事话本子，心满意足地道：“我也喜欢，谢谢妹夫！” 杨戬笑意漫过了眉梢，对敖闰露出求夸奖的自得神情。 敖闰靠过来，“笼络人心？” 杨戬纠正，“是善解人意。” 她勾起唇，视线故意越过云雾般的轻柔衫裙、杨戬以飞白亲笔题字的折扇和明星荧荧的妆镜，顾盼神飞：“给我的礼物呢？” 杨戬半握着拳，暗蓝色袖口搭在骨节处，越发衬得肌肤如玉石。他缓缓伸开手掌，温煦开口道：“在这。” 一条五色丝线编成的长命缕团在杨戬的掌心。 这是丝缕，也是没有宣之于口的心意。 愿汝免除疫病，长命千秋。 杨戬俯首，为她系在小臂上。皓腕缠绕五色，饱满圆润的指尖仿若明珠，敖闰扬起手晃了晃，璀然笑道：“喜欢，谢谢郎君。” 杨戬清清嗓子，剑眉挑入鬓，双眼连带着清澈的竖眼一齐眨动，低声道：“没听清啊。” 敖闰踮脚凑到他耳边，揽着他肩膀道：“谢谢真君，真君，有时间去检查检查耳朵。” 真君矜持地颔首，薄唇弧度漂亮，看起来很好亲：“这下听清了，你说'谢谢夫君'。不用谢，夫人。” 摩昂他们收好各自的礼物，回到了庭院中。 小白挽起衣袖，进入厨房准备炒菜。 敖闰拉住他，“今天吃粽子。” 大鳌捏起莹莹白玉般的粽团，认出道：“这是长安城最有名的那家粽子！” 据说这家粽子的粽叶选用每年暮春时节的竹叶，清气扑鼻，糯米香甜有嚼劲，豆馅细腻绵软。因此风靡全城，食客络绎不绝，就连皇亲国戚也会慕名前往。 敖闰饶有兴致地问：“你去长安啦？” 她早就听说长安繁华，远甚于前朝，真想亲眼见见。 杨戬倾身，慢条斯理地剥开竹叶，"是，长安确实极盛。三州花似锦，八水绕城流，是人间奇胜之处。" 敖闰接过杨戬递来的白团，咬一口，香到闭上眼。 大鳌戳戳她，开玩笑道：“别昏过去啊，吃完我们还要去观龙舟竞渡呢。” -------------------- 注：“三州花似锦，八水绕城流。”出自《西游记》 人不逼自己一把，还真写不完tat 第60章 第63章 敖闰和杨戬他们去看龙舟竞渡。 她在人海中灵活穿梭,回眸时发现只有杨戬还跟在身后，大鳌他们已经不知所踪。 敖闰扶正挤歪的胡帽，拉住杨戬的手腕,方启唇，鼓声剧烈响起,百姓的交谈更加热烈,淹没她的声音。 双舟如龙蛇，争相恐后地向插着锦绮彩竿的终点奔去,熊熊的气焰沸腾了两岸的百姓,助威声震耳欲聋,淹没了纷繁的口号和霹雳般的破水响动。 敖闰身在其中，也不由得专注起来，目光追随飞溅湍流间的龙舟，额角冒出细小的汗珠，捏紧了杨戬曲起的指节。 杨戬略歪向敖闰,弹软的前胸贴住她的肩胛骨,清朗的嗓音在喧嚣中清晰传进她耳朵：“闰闰，你说哪方会得胜？” 两条龙舟咬得很紧,如短兵相接。 “这一方。”敖闰微抬下颚，盯住了红色的龙舟。那桨如戟劈开浪花,挥出刀光剑影,战意非凡,果然很快就取得了优势，拉开了距离。纵然蓝色龙舟的鼓手声嘶力竭，也不能弥补差距。 红色龙舟势如破竹,直直奔向终点,船头的人前倾捞到了锦标,高高举起，锦缎的光晕如虹照彻两岸。 在欢呼雷动中，蓝色龙舟的成员懊恼不已。 敖闰刚举起来鼓掌，就被纷乱的人群挤得倒退几步。盈盈罗裙依偎着她，香气氤氲。敖闰礼节性地背过手，引得周围的女郎笑意愈浓。轻纱帷帽下的美眸纷纷望向她，有个女郎大胆地问：“这位姑娘，要不要一同去打马球？” 敖闰热得容色酡然，圆领袍解开了衣襟，落在她们眼中，真如芝兰玉树、公子王孙。 杨戬被满身汗味的男人隔住，只开口喊了个“闰”字，就见敖闰轻轻点头，随着女郎们在烟柳间失去了踪影。 杨戬叹口气。 摩昂和小白观完竞渡，意犹未尽，极想跃进水中畅快游动。但河畔游人如织，若见真龙，他们定会惊惧不已。 摩昂抱胸，稳重道：“我倒是有个办法。” 小白倚着树，心有灵犀地开口，“我们可以变成鱼。” 兄弟俩默契地对视，混进凫水的人群中，悄然沉底，化作两条金色的鲤鱼。 清凉的河水瞬间缓解了暑热，平素威严的大太子此刻愉悦地摆尾，吐着泡泡道：“不如比一比，就比你我谁先游到姑姑身边。” 小白也有竞争之意，难得锋芒毕露道：“那肯定是我。” 摩昂冷哼：“大言不惭。” 他用最快的速度游走，只为赢得比赛，让弟弟认清楚谁是老大哥。 摩昂顺着河流直冲到冀州之外，豫州境内，身边已经没有了小白的鱼影。 赢定了。 摩昂恣意地跃出水面，鳞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并没有意识到—— 敖闰根本不在冀州外。 * 小白稳扎稳打，在浅水处漂流，仔细地找寻敖闰。他正聚精会神，忽地一张大网落到他的头上，迅速将他勒住并捞出水中。 渔夫惊讶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好漂亮的金色鲤鱼啊，肯定能卖个好价钱！” 小白：？！ 他挣扎得厉害，内心怒道：“什么人！快放开我！” 渔夫被甩了一脸水，也不生气，美滋滋地想着今日的收获定能令全家饱餐一顿。他提着鱼，大步去往闹市。 周围百姓众多，小白不能直接变回真身，又不能用法术伤人，只能愤怒地团在渔网里，随着步伐晃来晃去。 渔夫停在万花店前，高声叫卖：“鲤鱼！金色的鲤鱼！” 老婆婆靠近，颤巍巍问道：“你这鲤鱼怎么卖啊？” 渔夫伸出一根手指，得意洋洋道：“一贯钱！” 老婆婆咋舌，“这么贵？” 渔夫变了脸色，不耐烦地道：“哪里贵？去去去，不买就让开，别耽误我做生意。” 街上的百姓听见后，围过来交头接耳：“这人也太黑心了，一条鱼卖一贯钱！” “就是啊，一贯钱可相当于一两银子，能买二十石米！” “这鱼谁家吃得起？就是金子做的鱼也不能这么贵啊！” 渔夫看他们指指点点，怒而骂街：“胡扯什么！金子做的鱼我还能卖一两银子？我肯定卖十两金子啊！” 你们可以说我黑心，但不能侮辱我的经商头脑！ 争执间，围观群众中走出一个年轻人。 年轻人生有秀雅圆润的笑面，唇红齿白，耳垂饱满，是极有福气之相。他听明白情况后，温声结束了闹剧。 “这鱼我买了。” 百姓们静默片刻，一个汉子打破了寂静。 汉子的视线从年轻人的头顶扫到脚底，叉腰道：“啧，真是败家。” 群众纷纷认同，“是啊是啊。” 渔夫眉开眼笑，唾沫乱飞：“一帮穷鬼，就知道叽叽歪歪，看人家郎君多爽快！郎君，来，这鱼归你了！不是我吹，这鱼大补啊！拿回去炖汤喝，谁喝谁长命百岁！” 年轻人闻言，欣喜地将钱袋子递过去，笑道：“借你吉言。” 小白眼前一黑。 第61章 暮春时节,晓日玲珑。绿草蔓上山坡，夹杂着点点繁茂的小花。女郎们皆戴上了幞头，换上了深浅两色的窄袖长袍和黑靴。 她们分为两队打马球。 敖闰银鞍白马,身着深色长袍，手持偃月球杖,奔行于山间。 她目光如炬,直视皮球，几缕发丝从幞头中溜出来,环绕额前,扬起手臂时半身都探出去,如一轮弯月捞一颗星。 杨戬倚在桥栏杆旁，隔着濯枝的水流，双手环胸，望着场中那抹利落身影。 柳条随风撩起水珠，洒落他身侧,仿佛是在为他清洗尘垢。 场中战况激烈,袍角飞扬。 敖闰所向无前，击球极准。球杖落下,她便得筹，就像是有山神灵鬼捧着靶子等待她击中。 结束后,同队的女郎们欣喜地围住她,欢呼声清脆悦耳。 杨戬唇边漾出笑意,正要迈过去，桥阶上忽然传来哒哒的脚步声。 珠珠提着裙摆跑来，连声唤道：“真君！真君！” 杨戬站定,虚扶住她问：“怎么了珠珠？” 珠珠焦急地回答：“小白他！他！” 杨戬语声温润低沉,淡然道：“别急,慢慢说。” 珠珠深吸一口气，松开攥着襦裙的拳头，重重道：“小白他要变成鱼汤了！” 杨戬静默片刻，缓缓挑眉，“？” 敖闰婉拒了女郎们接下来的邀约，摘下幞头，策马走向小桥。黑发浓墨般晕开，落在她身后勾勒出脊背的线条。 她没听清，远远问道：“什么鱼汤？” 珠珠想着敖闰向来关心她们，要是知道这件事肯定会担忧，于是吞吞吐吐道：“小白——” 敖闰了然地颔首问：“小白炖好了鱼汤等我们回去喝？” 她早就知道小白是个孝顺孩子，因此并不意外。 自从小白的身高能够到灶台后，院里的饮食都是他负责的。万圣公主抹着感动的泪水，功成身退。 敖闰游玩半日，确实腹中饥饿，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回去吃饭了。 珠珠捂脸，艰难道：“不是的，姨姨，是小白他自己要被炖成鱼汤了。” 第64章 敖闰：“？” 炖自己？也太孝顺了吧。 不对。 敖闰反应过来不对劲，将珠珠抱到马上，揽着她按住缰绳道：“小白是不是遇到了危险？他现在在哪儿？” “姨姨，你先别急，小白身边有摩昂哥哥呢。” 摩昂游出冀州，后知后觉敖闰不在这里，掉头游回去，正好发现渔夫在卖他弟。 珠珠简单说明了情况，敖闰疑惑：“那摩昂怎么没救小白？只要把他从年轻人手里买下来就好。” 难道是那年轻人不肯卖？ 珠珠靠在敖闰怀里，打断她的思路，鼓起勇气复述：“摩昂哥哥说小白可能是第一条被做成鱼汤的龙。这么历史性的时刻，我们大家要一起看。” 敖闰：…… 杨戬：…… 亲哥啊，这就是亲哥。 杨戬闷笑，又觉得不合时宜，默默在心底把难过的事都想一遍。 敖闰斟酌着道：“这话别让小白知道，我怕他哭。” * 万花店。 小白被年轻人提在手里，只觉得脸都丢尽了。 他悲从中来，不能自已，眼里泛上泪意。但若哭出来更丢人，小白眨巴眼睛，试图把闪闪发亮的泪水眨回去。 年轻人看到这一幕，惊异地停步。 他名叫陈光蕊，是朝廷的新科状元，刚举家离开长安，赴江州任职。近日陈光蕊的母亲身体不适，他便暂停了赶路，留在此处休养。 陈光蕊见渔夫手中的金鲤鱼颜色喜庆，想带回去给母亲补身体，却无意中发现鲤鱼在灼灼眨眼。 常言道，鱼蛇眨眼，必非等闲。 陈光蕊犹豫许久，决定到江口将其放生。 他松开手时，鲤鱼“噗通”跃进水里，呆呆地静止片刻，随即在他身边打转，似乎在感激他。 陈光蕊更加确定这鲤鱼不凡，他笑起来，饱满的圆脸光彩照人：“去吧。” -------------------- 小白：给大家表演一个铁锅炖自己。 第62章 小白游到无人处,变回三太子的模样。他一抬头，发现摩昂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面前。 摩昂摇头道：“可惜。” 小白拍拍自己的袍服，顺口问：“可惜什么？” 摩昂转身,抱胸回答：“可惜那个凡人没喝到龙汤。走吧，珠珠已经去找姑姑来了,我们也许能在路上碰见她们。” 小白顿时止步,脸颊窘迫到泛红，难以置信地问：“你告诉姑姑和姐姐了？” 摩昂不以为意：“啊。” 小白瞪大眼睛,胸膛剧烈起伏,火气直冲天灵盖。 他看笑话就算了,他居然还叫姑姑和姐姐一起看！ 小白一拳抡过去，怒道：“摩昂，我跟你拼了！” 摩昂闪身避开小白的魔爪，训斥道：“不像话，你要杀我啊！” 小白被凡人摆弄一通,本就愤懑,摩昂还跟着裹乱，给家长打小报告。小白彻底失去理智,只想和摩昂同归于尽。 摩昂让他两下，正要反击,冷不防听到冷淡的声音：“敖摩昂,敖白。” 兄弟俩迅速收手,回眸望去。 敖闰勒马，微微颔首，像是在和两个不熟的人打招呼。 摩昂和小白却瞬间脸色一变。不妙,姑姑喊的是全名！ 敖闰见到他们的样子,似笑非笑道：“真热闹啊。” 兄弟俩一缩脖子,束手束脚地跟着敖闰回庭院。 院中的古树已生长千年，枝干饱经风霜。他们肩并肩，低头立在古树前，都没有吭声。 微风阵阵，水波澹澹。敖闰倚着临水美人靠，慢条斯理地整理鱼线。 珠珠抱住敖闰的胳膊晃悠，软声道：“姨姨，他们知道错了。” 敖闰闻言撩起眼皮，看向两个小子，“是吗？” 兄弟俩同时嗯了一声。 敖闰不语。 摩昂犹豫着开口：“对不起，姑姑，下次小白有危险我一定会直接救他的。” 小白也委屈道：“嗯嗯，姑姑，我不会再闹出这样的事了。” 杨戬手执翠竹做成的鱼竿经过，接收到兄弟俩递来的信号，俯身给敖闰戴上笠帽，笑道：“我们走吧，闰闰。” 敖闰应声，起身牵住珠珠，目不斜视地向外走去。 小白忙问：“姑姑，你们去哪儿？” 敖闰勾起唇，居高临下地重复：“去哪儿？去钓金色鲤鱼。” 小白：“……” 摩昂：“姑姑，那我呢？” 敖闰：“站着。” 摩昂：“……” 珠珠掩住笑意，蹦蹦跳跳地随着杨戬和敖闰去河边。 她做好准备，端坐许久，终于等到鱼线一动，惊喜道：“咬钩了！” 敖闰和杨戬凑过来。 珠珠欢快道：“定然是条大鱼！” 她力大无穷，挥臂间轻松钓出来一具尸体。 怎么是尸体？珠珠吓得琥珀色瞳孔放大，猛然退到敖闰身后。 那尸首衣着清贵，面庞圆润，脸色苍白，可以看出他生前是个富贵公子。 珠珠惊疑不定，开口道：“这是——” 敖闰拍拍她的背，安抚地询问：“珠珠，你认识他？” “这是买下小白的那个人！” 尸首面目熟悉，赫然是珠珠曾经见过的陈光蕊。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竟会死在河水中。 “就是他？”敖闰上前几步，凝眉思量。 尸首额头上有伤口，很明显是被人杀害的。怎么说他也算救过小白，如此年轻就死去着实可惜。 杨戬知晓她的想法，低声道：“若他魂魄未散，兴许还能活下来。” 河畔人来人往，敖闰沉吟道：“好，我们先把他带回去。” 陈光蕊从躺在淤泥中，变成了躺在庭中的花苑里。 杨戬、敖闰、珠珠、摩昂和小白围成一圈在他身体上方探头，神色严肃。 敖闰琢磨片刻，戳戳杨戬的手臂，然后伸出掌心。 杨戬意会，在她掌心放下一颗定颜珠。 * 陈光蕊魂魄凝聚，发觉自己处在昏暗的室内。眼前雾气阴森，犹如地府。远处一点幽光，勾勒出女子的身形。 女子负手而立，卓然如青山，声音惊破溟濛的雾气：“你是何人？” 陈光蕊知道自己已死，因此并不害怕，淡然施礼道：“晚生陈萼，表字光蕊，大唐海州弘农人士。大王，这里可是阴曹地府？晚生有冤要诉。” 女子微微挑眉，否定道：“不是，这里是人间。” 陈光蕊的魂魄晃动，似乎有些失望。 女子踱步道：“不过你有冤情，但说无妨。我是西海龙王，你前日救下的金色鲤鱼是我养子，我会尽力助你。” 陈光蕊拜谢，详细道出前因后果。 那日他放生鲤鱼后，母亲道：“放生是好事，娘心里高兴。可我身子迟迟不见好，你还是先与媳妇上任去吧，别耽搁了时间。等暑热过去，天气转凉时，再来接为娘。” 陈光蕊觉得有理，便安置好母亲，带着妻子殷小姐坐船去江州赴任。 谁知船夫见殷小姐貌美，起了歹心，联手打死陈光蕊，将尸首推进水里。 第65章 陈光蕊顺流而下，漂到了冀州，被珠珠钓上来，此刻却是不知妻子殷小姐安危如何。 敖闰听完，简要道：“我已知晓了。你的肉身有定颜珠保护，不会损坏。你且随我的太子摩昂去西海，静待时机复仇。” “是，多谢龙王。” 敖闰离开安放陈光蕊尸身的地窖，拂了拂袖口的霜，迈步上台阶对杨戬道：“杨戬，你去江州，沿途找一位殷小姐的下落。” 杨戬立在地窖上方的阳光里，向敖闰伸出手，为她驱散寒气，轻声道：“闰闰，找不得。” 第63章 敖闰顺着杨戬的目光,发现木吒正站在庭院中与珠珠聊天。 珠珠望见敖闰自地窖出来，高兴道：“姨姨，惠岸来啦。” 木吒拱手道：“龙王。” 敖闰松开杨戬的手,拢袖道：“惠岸行者，可是菩萨有何吩咐？” 木吒比封神之时沉稳不少,条理分明地道：“龙王,菩萨在长安等候取经人，她命我来办三件事。一是阻止龙王搭救殷小姐。” “为何？” “殷小姐已有身孕,她腹中胎儿正是未来的取经人。” 敖闰意外地抬眸,“竟然如此,可这又为何不能救？” “龙王有所不知。取经人本是佛祖座下的金蝉子，须修行十世，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方能功德圆满。如今陈光蕊与殷小姐的境况正应运金蝉子的第三难和第四难，龙王若出手营救殷小姐,将造成九九八十一难全部溃散。” 全部溃散？ 敖闰不知详情,只递过去疑惑的目光。 有那么严重？ 木吒的浓眉大眼接收到信号，回答：“没错,龙王，就是这么严重。” 如果殷小姐被救下,她就不会把生出来的孩子抛进江水中,那么孩子就不会顺水漂流到寺庙,也不会成为小和尚。 取经人不做和尚还取什么经？金蝉子的第十个号也废了。 敖闰半懂不懂地颔首。 木吒继续道：“我第二件事是带捧珠龙女回菩萨身边。” 珠珠这几百年一直随观音菩萨在南海修行，碰巧菩萨来了中原，端午节至,她得以到冀州过节。 端午节已过,珠珠该回到菩萨身边了。她望望敖闰,脸上流露出不舍。 敖闰拉住珠珠，轻轻嘱咐几句，又给她提出来几罐盐渍青梅装好。 木吒静静等她们收拾完道：“第三件事是问问三太子的想法。” 古树下罚站的小白回过神：“我？” 摩昂不明就里，也问道：“什么想法？” 小白忽然反应过来，是他说要去取经的事。 敖闰定定地道：“小白，你现在还那样想吗？” 小白深呼吸，沉声道：“姑姑，我已决定了。身为白马，我也甘愿。” 木吒点点头，“那好，三太子，你随我去鹰愁涧吧，你就在那里等待取经人。” 小白应声，昂首挺胸道：“姑姑保重。” 敖闰伫立着，望见他们的背影渐行渐远。 大鳌和摩昂也带着陈光蕊的魂魄告辞去西海。转瞬间，庭院中只剩下杨戬和敖闰。 而在不久之后，杨戬也会离开。 敖闰本没有太感伤的，她只是忧心起他们的未来，可当杨戬靠近她，语声清澈地问：“舍不得？” 那股纠缠的情绪就瞬间扩张到心口，哽在喉头。 他握住她的手背，触感冰凉细腻，团在掌心。敖闰收回望向远处的目光，唇角不自觉下落，低声道：“没有。” 她忍了忍，没忍住问：“你说，那九九八十一难里，会有多少涉及到小白、珠珠和摩昂？” 他们是否会有危险？ 身负九九八十一难转世为人的金蝉子，让敖闰想起来命犯一千七百杀劫转世的灵珠子。 哪吒以一己之力杀死散仙、兵将、龙族，牵连甚广。如今的金蝉子只怕有过之而无不及。 敖闰没办法不担忧。 她不知道那些磨难有多艰险，她担忧她的小白成了取经路上的垫脚石。 杨戬捏捏她的手，俯身用轻松明亮的眼神望她。 “放宽心，闰闰。我始终在灌江口，会时时看顾他们的。而且，我们很快就能离开冀州了。” 如果不出意外，在取经人遇到小白前，她和孙悟空就能重获自由。 敖闰眉宇舒展开，刚松口气便听见杨戬在打趣她。 “我离开的时候，闰闰也是这样吗？躲在人后偷偷难过？” 杨戬回去灌江口时，敖闰确实闪了一下，很想念他。 但这当然不能承认。 她立刻摇头，晃得黑发零落在额前，半挡住清露双眸。 杨戬明显不信，凑到她眼皮底下轻笑，“真的吗？” 敖闰恼了，要甩开他回屋。杨戬却没松手，身姿岿然不动，黑色指套压着她的手背，宽大的骨节与她形成鲜明对比，笑道：“去哪儿？” 敖闰挑眉道：“我去偷偷难过！” 杨戬闷笑，胸膛起伏颤动。 敖闰提着衣摆跑进屋，嗖一下飞到床上，翻身背对杨戬，枕着自己手臂道：“你不要烦我。” 杨戬半跪坐在她身边，沉默一会儿道：“明日我就不烦你了。” 明日他就会去灌江口。 敖闰呼吸一顿，缓缓支起身，回眸对上他的视线。 杨戬自她单薄的肩上，捞起黑发，缠绕在指尖，垂眸道：“闰闰觉得我烦了。” 敖闰抱住膝盖，轻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杨戬半真半假地叹道：“也对，大鳌他们比我陪你要久，你肯定更舍不得他们。” 敖闰静止，彷佛被施了定身术法。良久，她终于开口。 “确实。” 杨戬：？ 他觉得现在的情况就像，自己主动端了一盏绿茶来喝，茶到嘴里却是醋味。 杨戬改为揽住她的肩，“闰闰——” 敖闰顺势歪进他怀里，脸颊的皮肤贴着胸口处的白泽纹样，扬脸道：“逗你的。” 杨戬眼底影影绰绰，托住她精巧的下巴，指腹按在她唇边。 敖闰仰起头，完整露出自己脖颈，“要亲亲吗？” 杨戬倾身覆上去，他们额头相碰着一齐倒在床上。他膝盖抵在她腰间，深蓝色袍服盖住了凌乱的衣带，顶着纯情而炙热的眼神胡乱摸索她的臂膀，哑声道：“要。” 敖闰捏了捏他泛红的耳垂，弯起眉眼，呢喃：“允了。” 这声音温柔到不可思议，轻轻落在室内，带来怦然的心跳回音。 斜阳晚照自竹窗而来，映在他们侧脸上，将眼瞳都染成剔透的琉璃。 敖闰不待杨戬动作，先发制人揪住他衣领，拉近距离那瞬间，浅色唇瓣吻上了闭合的竖眼。 杨戬一颤。 “闰闰……” 敖闰软软地啄一啄，回应：“嗯。” 金色纹路几乎霎时裂开，露出向下偏移的眼眸。 杨戬的汗珠自额角滑落，洇湿敖闰的唇，再流过那潋滟弧度，滴在她的锁骨间。 他按住她追过去，低首一点点含住她的喉咙。危险感并着刺痛感传递，敖闰的瞳孔剧烈收缩成竖线，泛着兽类冰冷的欲色。 第66章 她下意识要推开他，却动弹不得。脆弱之处被人叼住、撕咬、舔舐，敖闰不受控制地战栗起来，眉间冒出浓郁的黑鳞。 杨戬喉结滚动，克制着留下痕迹，任由呼吸在空气中交缠。她失手打散他的发髻，盘到卷曲的黑发垂下挡住侧脸，他视线更加幽沉。 杨戬稍稍起身，松开她刺痛的皮肉，反手解开帐幔钩子。 青纱落下隔绝最后一点晚霞，他们身畔光线暗淡，隐微香气却变得清晰起来。杨戬抚摸敖闰毛绒绒的头顶，高挺的鼻梁压进她发间，神色不明地问：“好香，闰闰用了鲜花沐浴吗？” 敖闰微微张开嘴唇，下一瞬就被狠狠地吻住。她后颈紧紧贴着锦褥，全部知觉都集中在纠缠的唇舌之间。 第64章 杨戬的手指修长而粗糙,敖闰早就知道。 但此时她才有深刻的体会。 庭院中涓滴细流声清晰可闻，敖闰躺过的美人靠铺满了楚楚可怜的落花。夕阳西沉，月华如汪洋大海淹没了清脆婉转的莺啼,吞没了室内的声响。 夜明珠似乎已经休息，未发出半点光芒惊扰重重幔帐。 杨戬一手斜斜环着敖闰的腰,一手锢住她的肩头,肌肉线条绷紧，青筋暴露,却还含笑凑在她耳边低语。 敖闰不想回应一个字。 她咬着唇,汗水严丝合缝地沁润在他们之间。 杨戬袍衫齐整,只解开一枚纽扣，硬衬皱巴巴地贴着肌理。而敖闰的里衣半落在臂弯，浓稠的墨发扫在肌肤上，迎合着骨缝里透出的酥痒。她后仰，试图躲开凸起骨节的剐蹭,清癯玉骨第一次弯折成不可思议的弧度。 杨戬唇角上扬,一错不错地盯着敖闰，掌心从她的肩头移到手臂,指腹攥住柔软的皮肉，让她难以挣脱。 她迷茫地喘息,眉尖不受控制地扬起,双腿缠住衣物蜷缩起来,又被提起来重新坐好。 敖闰薄薄的脊背覆着龙鳞，黑与白触目惊心。她靠着他的胸膛，本能地推他腕骨,呢喃：“杨戬……” 杨戬吻吻她的黑发,摁压更深,伴着陡然急促起来的语调道：“我在呢，龙王姐姐。” 真君附耳唤的这声“姐姐”，哑得不似白日里清正庄严。他的举止也不如往常优雅娴静，反倒如商周战场上冷心冷情的将官，迫使敖闰的神智节节溃败。 月下花枝摇曳，景色甚好，敖闰眼前却只有混乱的帐幔和大雪般的白芒。她泪水零落，眼尾和鼻尖如花蕊殷红，抓住他的手腕狠狠一颤。 万籁俱寂。 暗蓝天空的颜色如杨戬的圆领袍，倏然绽开蓬勃绚烂的焰火泡沫。 他低眉，呼吸打在她颈后，唤道：“闰闰听，放烟花了。” 灯树千光照，花焰七枝开。霞彩透过轻纱，传来炙热的余光。 杨戬抽出手指，拥着汗湿的敖闰，眸色愈深地哄问：“要不要出去看看？” 他不松手，似乎真想把她抱出去看烟花。她发丝粘在脸侧，胸口不断起伏，眼睛红红地瞪他。 “你不安好心。” 杨戬笑得狂悖，装模作样拉好她的衣领，指尖与细腻肌肤一触即分，不该接触的部分却仍直白地攀扯着她，“我没有，闰闰，我怎么不安好心了？” 敖闰轻轻挣开他，倒进厚重的锦褥里，“你自己清楚……等等！” 她一抬眼，发现杨戬已经俯下头，忙握紧他双耳拦住他，声音如湿漉漉化掉的冰块。 杨戬的眸中浓烈的占有欲与震耳的烟花声混合，让她难以招架，“嗯？” 敖闰没有动，布满印记的肩膀渗出汗珠。 在无声的对峙中，他转个方向，薄唇印在她的唇上。温和的触碰渐渐加深，敖闰的手环住他脖颈，呼吸交缠，不掺杂其他的念想，闭上眼纯粹地与爱人接吻。 直到烟火熄灭，潮水退去。 -------------------- 第一次写这个那个，不知道老婆们觉得怎么样（搓手手） 第65章 翌日清晨。 紫檀木床上锦褥堆叠,软枕悬空半只，丝被搭在敖闰胸前。她抬起手腕，缓缓撩开青纱帐幔,让和煦的日光洒进来。 敖闰支起身，丝被褪去,露出昨晚杨戬给她披上的袍衫。她推推杨戬,清凌凌道：“你该走了。” 杨戬闭上眼，毫无自觉地抱住她的腰,宽阔的脊背弯成月亮。 敖闰无奈抬眉,拾起一缕乌发缠绕,开口道：“你该回灌江口了。” 短暂的端午节休沐结束，今天是杨戬去工作的日子。 他抗拒得很明显，清俊侧脸沉进软枕里，半身如雕塑般纹丝不动。 敖闰轻笑，俯身亲亲他的唇角,恰好对上他幽深的眼眸。 对视间火花迸射,说时迟那时快，敖闰迅速拢住领口,挡住凌乱的红痕。杨戬翻身压住她，掌心已经覆上去,只微微施力便能将那层碍事的布料撕开。 敖闰：“……你住手。” 杨戬腾云驾雾,即刻便可到达灌江口,因此并不着急。他目光悠悠流连于敖闰的指尖，勾起唇道：“好吧，那你帮我。” 敖闰：“……” 朝日喷薄而出,霞光万丈。真君穿戴整齐,给未婚妻子送来早饭,轻轻落吻后举步离开庭院。 敖闰陷在锦褥里，甚至懒得拿起近在咫尺的包子咬一口。 她的思绪飘远，飘到了孙悟空那里。 敖闰朝思暮想，几乎做梦都是这只猴，终于想明白如何借孙悟空之势获得自由。 是五行山。 五行山为佛祖之手凝成的金木水火土五座联山，其中蕴含五行相生之理，若与山河社稷图相结合，便可化生万物，滋养天地人。 当敖闰冲出冀州时，那些缺失的泥土、倒塌的房屋、损毁的草木，都可以借五行之力与山河社稷图来填补。 而山河社稷图曾是女娲娘娘所拥有的至宝，后来被女娲娘娘赐予了—— 清源妙道真君杨戬。 阳光张扬地晒向敖闰，晒得她的筋骨都暖融融。她半合住眼，随手拿起软枕下的团扇摇晃，心里有种尘埃落定的不真实感。 杨戬笃定的态度将敖闰感染，虽然还没成功，敖闰就觉得已经做到了。 因为这是杨戬用数次失败走出来的路，敖闰相信他。哪怕仍然失败，她也会在下个轮回里继续相信他。 * 若干年后，又是五月初五，端阳佳节。 敖闰在艾蒿和蒲草的香气中走向三霄宫。 三霄仙子的雕塑仍然端坐，神情千年未变。敖闰比上次来时更紧张，她几乎能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仙姑。” 云霄的塑像睁开双眼，慈和道：“龙王，你终于来了。” 从西周到初唐，已经过去千余年。幸好她们都还记得曾经的承诺。敖闰为她们找寻彩云仙子，她们借敖闰半数混元三才之气。 碧霄心直口快，爽朗道：“想必时机已到，我们姐妹提前恭喜龙王了。” 敖闰真诚施礼道：“多谢仙姑。” 琼霄笑意盈盈，“龙王客气，多亏你找到彩云，我们才知道她安然无恙，不然我们只怕要悬心至今。” 她们寒暄片刻，云霄询问道：“龙王可带来了用来仿制混元金斗的法宝？” 第67章 敖闰颔首，掌心出现一枚小青铜鼎。青铜鼎绘有兽面纹饰，内壁铭文为“子龙”，正是敖闰和杨戬在凡国小盹那里收来的神鼎。 云霄缓缓起身，认可道：“此物并非等闲，好，龙王稍待。” 她庄严肃穆的神相后，倏忽出现一枚巨大的法宝。法宝厚重古朴，蒸腾着袅袅金雾，灼热的气势扑面而来，笼罩三霄仙子和敖闰。 敖闰出声道：“混元金斗？” 云霄抬手之间，混元金斗逐渐缩小。她声音平静传来：“正是。” 云霄拈着混元金斗，将其正对神鼎。金雾飘飘荡荡落进鼎内，氤氲四散。 敖闰并拢双指，施法封住金雾的去势。 神鼎光芒大盛，照彻三霄宫，振动声嗡然不绝。它与混元金斗相抗衡，激起一阵罡风。 敖闰静止在风里，眼见神鼎隐有败势，拂袖化掉杀气道：“好厉害，险些将神鼎收去。” 碧霄笑道：“当然，混元金斗可是号称‘装尽乾坤并四海，任他宝物尽收藏。’你那未婚夫杨戬也曾是此斗的手下败将。” 敖闰呛住。 三霄仙子知道她和杨戬的关系？ 那她们还愿意将混元三才之气分给她，真是豁达大度，毕竟杨戬曾放狗咬过碧霄。 琼霄：“龙王不必紧张，咱们论咱们的。虽然我不喜欢你那个未婚夫，但我还挺喜欢你的。你若成婚，一定要提前知会我哦！我必会欣然前往。” 云霄笑吟吟对着琼霄道：“你是喜欢龙王，还是——” 敖闰挑眉，接话道：“还是喜欢吃席？” 琼霄：“不要拆穿我啊！” * 同年，暮秋时分，取经人上路。 他是陈光蕊之子，唐朝丞相殷开山之孙，名陈玄奘，号三藏。 唐三藏离开巩州城，遇到妖魔，幸得太白金星相救。他不觉跑进了崇山峻岭，又被猎户刘伯钦收留。 他为刘伯钦超度父亲，刘伯钦感激不尽，送他前去两界山。 两界山为大唐与鞑靼的分界线，出了两界山便彻底离开了国土，刘伯钦只能送到此处。 唐三藏一想到外面豺狼虎豹都要自己面对，顿时眼泪涟涟，扯着刘伯钦的衣袖不愿松手。 他正泪如雨下，忽听见两界山脚有人放声大喊：“我师父来了！我师父来了！” -------------------- 注： “装尽乾坤并四海，任他宝物尽收藏。”出自《封神演义》 对自己的手速有了一个比较清楚的认知 第66章 万千山壑间,狂风裹挟尘埃。崖下黄叶滚滚，隐约露出毛茸茸的轮廓。 刘伯钦的羊绒叵罗衣和唐三藏的袈裟随风振动，沾上了星星点点的碎芦花。 他们听见呼喊,惊疑不定。是谁在叫嚷？ 童仆纷纷道：“肯定是山脚下的老猿猴！” 刘伯钦恍然大悟，应声道：“对对,是他！” 唐三藏的面容在黯淡野云下分外明秀,映着困惑。他侧耳细听，那声音犀利、野性、饱含期待,霍然响起时彷佛能将天捅个窟窿。 唐三藏微微动容,忙问：“什么老猿猴？” 刘伯钦解释道：“长老有所不知。两界山本名五行山,在五百年前王莽篡汉时，从天而降，压住了这个神猴。长老别怕，神猴以铜汁铁丸饱腹，由土地监押,出不来。走,我们去看看。” 唐三藏抚抚衣摆，牵马行过几里。 果然山下有只猴露出脑袋,胡乱招手道：“师父，师父！你怎么才来！来得好,走近些走近些,师父快救我出来,我保你上西天！” 唐三藏依言走近，仔细观察他的模样。 他眉梢灵动，火眼金睛,绒毛结了尘土,耳边挂着几簇苔藓,脖子上绕着薜荔和女萝，手爪颇为灵便，只是身体僵硬。 刘伯钦胆大地替他摘去脸边的青草，问道：“你要说什么？” 神猴：“我没要说什么，你让那个师父过来。” 唐三藏再走近几分，等他发问。 神猴挠挠手背，支着脑袋道：“你可是去西天取经的和尚么？” 唐三藏讶然，如实回答：“我正是，你怎知道？” 神猴闻言一挣，语气都雀跃许多，“那没错，没错！我是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孙悟空，让如来佛祖压在了这里。前一阵观音菩萨去东土，途径此地。我老孙求她相救，她道我若保取经人去往西天，便可将功折罪，修成正果。师父，我昼夜等候，终于等到这一天，我愿意保你去取经！” 唐三藏满心欢喜，转瞬蹙眉道：“好，好，你有善心自然是好，只是我血肉之躯，又无神兵利器，如何救你出来？” 孙悟空指指山顶，豪迈道：“师父，你只需上山将那如来佛祖的金字压帖揭去，我便出来了！” 唐三藏答应，刘伯钦低声拦住他道：“长老啊，不知这神猴说的是真是假——” 孙悟空耳聪目明，立刻补充：“真的，真的！我绝无欺瞒！” 唐三藏笑道：“我看这猴儿言辞真挚，不会骗我们的，太保，我们上山去吧。” 刘伯钦无奈，带着童仆和马匹，攀上险山。唐三藏拽着藤条向上爬，眼前晕眩，却仍没打退堂鼓，终于到达山巅。 山巅上瑞霭祥云间，伫立一块四方大石，石头上有一封帖，写着“唵、嘛、呢、叭、咪、吽”六字真言。 唐三藏用衣袖擦去汗水，对着金字拜了几拜，朝着西天祷祝道：“弟子陈玄奘，奉佛旨求取真经，若与山下的猴儿有师徒之分，便能揭开帖子，救出他来同证灵山；若无师徒之缘，他其实是个凶顽怪物，便不能揭得起帖子。” 唐三藏话音落下，再度俯身下拜。他颤巍巍上前，抬手之间，六字真言随风而去，袈裟肃肃摆动。 只听得半空中有土地神的声音响起，“我乃监押齐天大圣之人。他劫难已满，我等回禀如来佛祖，即刻交还此封贴。” 唐三藏与刘伯钦吓得连连礼拜，再度下山，问孙悟空：“你可出得来么？” 齐天大圣大笑道：“出得来！师父请走远些，莫要伤了你们！” 唐三藏一行人赶忙回身向东土走了几里。 孙悟空冲他们高声道：“再走，再走！” 他眸中光泽流转，又对着泥土敲了敲，歪头笑道：“龙王，活动活动筋骨，可别叫我落下你。” 大地深处安静蛰伏的黑龙，缓缓睁开凝视死物般无神的眼。 唐三藏继续行走，正要回头问问这个距离是否够用，忽见万物已息。 在色彩斑斓的墨画中，红枫、荻花、残荷、冷霜、落霞、孤鹜、归鸿纷纷折为泡影，绚丽的光芒挡住了他的视线。他望不到刘伯钦和童仆，一度以为自己陷入了震耳欲聋的失明中。 风声、崩裂声、神猴的大笑声和龙吟声响彻周天，唐三藏迟钝地倾听，直到眼前的五光十色变为纯粹的金焰。 他如一粒尘飘向云层。 浩浩云气中，有神明长身玉立，手执金鼎，吸纳万物。 遥望齐州九点烟。在神明眼里，冀州也是一点烟，烟雾全然落进金鼎，保存生息。 第68章 斗牛宫中，玉帝觉出天地震动，率群臣前往凌霄宝殿，命千里眼和顺风耳开南天门探听。不多时，千里眼和顺风耳二将来报：“万岁，真君和大圣将黑龙放出来了。” 什么？ 谁？ 他的孙儿清源和泼猴孙悟空？放黑龙？ 玉帝茫然地起身，捋着须髯的手指停在半空，完全想不明白这仨是怎么凑到一起去的。 千里眼和顺风耳同时恳切道：“万岁，千真万确。” 哪吒站在李靖身侧，握着乾坤圈，挑眉轻笑一声。 玉帝垂下凤目，踱步沉吟道：“此事不好，当初女娲大神补天之时，已降旨安排妥当。黑龙出尔反尔，置天庭颜面于何地？” 巨灵神等群臣附和道：“正是，正是。” 玉帝转头看向王母的位置，冕旒玉珠轻晃。西王母似在出神，头戴威严无比的九曜灵光冠，并未分给他眼神。 玉帝轻咳，发号施令道：“着即派降魔大元帅李靖同三坛海会大神哪吒兴师下界，捉回黑龙。” 哪吒兀自出神，冷不防被点名，“啊？” 第67章 鸟雀自林中腾飞而起,流云四散，日光远淡。 敖闰步入寒潭，清澈潭水没过她的腰身和头顶。发丝在光影中舒展,环佩丝绦悠悠漂浮，扶摇琴感受到敖闰的心情,自发弹响轻盈的乐音。 她拨开水流,游近潭底透明的结界，脸颊旁冒出几个小泡泡。 结界短暂敞开,露出后方甬道。甬道漆黑而漫长,通往黑龙的头颅所在。 敖闰奔过去,手掌贴住龙吻。她的衣衫无风自动，皮肤变得虚化。土石纷纷零落，将她的身躯淹没。 孙悟空的声音遥遥传来，告诉她活动活动筋骨，别动作太慢。 敖闰垂首轻笑,彻底与真身相融。 杨戬立在云雾中,掌控着神鼎吸纳冀州的生灵，千里传音：“闰闰。” 霎时黑龙撩起眼皮,瞳眸焕发光彩，断眉如刀锋般斩过蒙昧。 她伴着浮光掠影,冲破重重土壤的桎梏,在尘埃弥漫中扬声道：“来了。” 烈风吹过黑玉线般的龙须,吹得敖闰须发蓬起，挡住若隐若现的龙角。鳞片乍然见日光，泛起五彩斑斓的乌黑。满身不祥气散尽,四爪踏瑞云。 万物都已落进鼎中,敖闰第一次毫无忌惮地高低盘旋。 荏苒冬春,敖闰都快忘记这种自由了。她在云浪里翻滚伸展，迷恋地嗅着新鲜干燥的冷气，纵览天涯海角。 她飞过杨戬，再绕回他身旁，把他围在自己勾成的圆圈里。 杨戬朗然笑起来，眼尾延伸漂亮的弧线，目光始终跟随她旋转。他穿着赭衣绣袍，戴着金花幞头，皓齿鲜唇，气质惊人。 他收起神鼎，抚抚巨大的龙颔，手势娴熟得如同挠哮天的下巴。 敖闰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她停住转圈的动作，移过龙首与杨戬对视。 被一条巨龙锁定其实是很可怕的。不论是枯皱的皮囊，还是冰冷无机质的眼神，都会让人恍惚自己究竟是活着还是死了。 杨戬却神态如常，还忍不住再度揉揉她的须发，彷佛几千年前就想这么做，如今终于达成夙愿。 敖闰歪头，决定不跟他计较。 孙悟空大笑着推翻五行山，响声撼动日月。佛祖之手崩裂，五行之气填平沟壑，阻挡了倒流的东海海水。 杨戬站在黑龙旁，挥袖展开山河社稷图。 泛黄的画卷上升起大千寰宇，冀州凌乱的泥土恢复平整，山川草木尽皆复苏。五行相生，滋养社稷，房屋田地纷纷重建。 杨戬手持神鼎，释放生灵。 须臾之间，千山鸟雀投林，野兽奔忙。城村人声鼎沸，麦田金黄。万籁喧嚣里，唐三藏晕乎乎地落地，抬眸便见孙悟空赤条条地撒着欢儿，喊着：“师父——我出来了——” 唐三藏、刘伯钦和童仆惊惧不已，就连马匹都战战兢兢地后退。 孙悟空恣意地对唐三藏拜了几拜，又谢刘伯钦对他师父的照拂。 唐三藏发现他并无害人之意，问道：“徒弟啊，刚刚发生了什么事情？” 孙悟空摆摆手，笑答：“我从山脚下挣脱，动静大些也是正常。师父不必挂心，不必挂心。” 唐三藏点点头，不再追问。 敖闰飞得畅快极了，忽然风云变幻，上方天兵天将降临，领头的正是威风凛凛的托塔天王李靖和哪吒三太子。 敖闰止住去势，旋绕半圈，尾巴搭在身上，静静望着天兵天将。 没人开口。 气氛一时有些微妙。 半晌，李靖清清嗓子，掂了掂宝塔道：“师姐，我等奉玉帝圣旨，请你回冀州。” 敖闰不语。 李靖无奈，继续道：“师姐，我们在西昆仑有同门之谊，我无意与你为敌，不如你自己回去吧。” 敖闰：“你觉得可能吗？” 李靖：“……” 他静默片刻，扭头对身后的哪吒斟酌道：“我儿，你且出战。” 哪吒甲胄整齐，眉目如画，本也知道今日不好袖手旁观，于是敷衍一拱手，领命而去。 他跃至敖闰面前，打招呼道：“好久不见，龙王。” 这场景有些熟悉。 昔日，敖闰与龙在陈塘关上空直面哪吒惨烈的死亡；如今，三坛海会大神带着天兵天将俯视刚刚挣脱桎梏的黑龙。 因果因果，便是如此。 敖闰化为人身，亭亭而立。千年来沉静幽寂的气息早已锁在了她身上，哪怕她此刻心情极畅快，微笑也是淡淡的。她挑眉道：“好久不见，哪吒，比划比划？” 哪吒提起火尖枪转瞬便至她面前，话语在风中激出少年意气，“好！” 敖闰抬手，东方诸山应和，一把玉柄长剑破空而来。 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 哪吒的火尖枪被剑格挡，火花飞溅，震若雷鸣。他换个方向刺去，盔甲明亮得晃眼，询问：“这是东皇太一的佩剑？” 敖闰连斩几下，剑势越发凌厉，“是。” 东方，炳灵公黄天化坐在山头远眺。他身躯极其庞大，垂落的小腿与山同高。变成这般威严的尺寸其实是为了看得更清楚，他惊叹道：“真打啊？” 杨戬抱臂旁观，勾起唇道：“很明显，是动真格的。” “你不担心？” 杨戬没有回答。 盔甲映日，赤衣飞扬。敖闰和哪吒过了数十回合，直掩盖了斜阳火焰似的余晖。吓得各处妖王紧闭门户，不敢露头。 新月初现时，敖闰一剑自右横来，有无坚不摧之势。 剑过处，哪吒右臂断裂。 众神立在残破的黄昏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哪吒眼疾手快地捞住那节断臂，递给傻眼的敖闰，淡定道：“拿回去炖汤吧，别浪费了。” 敖闰接过来一看，手里赫然是节白嫩的拉丝的藕。 她错乱地问：“你怎么不躲？你明明可以——” 哪吒立刻制止她：“没这回事儿。” 他收起火尖枪，一踩风火轮回到李靖面前，随口道：“我败了。” 李靖：“……” 第69章 哪吒对阵孙悟空，被打伤左臂；哪吒对阵黑龙，被打伤右臂。李靖也没法说他放水，但李靖真的很想说：你小子还知道换手啊！ 李靖托着宝塔，发号道：“暂且收兵，待我将此事回禀玉帝。” 众神称是。 哪吒吊儿郎当地坠在天兵天将后，心道左右他胳膊还能再长，这下应该没人再指使他当打手了。 * 凌霄宝殿。 杨戬、哪吒和孙悟空站成一排。玉帝凝视他们许久，憋出一句：“你们几个要气死朕啊？” 杨戬站在正中，面色不变；哪吒充耳未闻，明显在走神；猴子见他生气，笑得前仰后合。 玉帝七窍生烟，询问左右仙侍：“黑龙现在何处？” “启禀万岁，西海龙王已去往火云宫。” -------------------- 注：“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出自《九歌·东皇太一》 最近加班，昼夜颠倒，每天困得要死，更新又跟不上了，对不起＞人＜ 第68章 火云宫。 清澈溪涧里生长着馥郁莲花,赤红崖壁上夹杂着株株金草。鸾凤嘹亮齐鸣，七色烟霞流光溢彩，山势连通天界。 应龙披着黄色外衫,靠在高大的灵芝上小憩。 她是上古天神，本名庚辰。曾经赠予伏羲河图,帮助黄帝斩蚩尤、杀夸父,逐女魃，辅佐大禹治水、诛相繇、生擒无支祁。 她与人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因此不再复归九天,而是借住于三皇的火云宫。 火云宫安宁祥和,日子清闲，战神的杀伐之气褪去，变得嗜睡又多梦。 她梦见了十几岁的小少女。 少女穿着无袖的兽皮衣，露出莹莹而具有力量感的手臂，颈子上挂了琳琅的瑶玉项链,耳尖和发辫里都缀着火焰般的凤凰羽翎,脸上有道细长的伤口，眼神凛冽而肆意,像蛮荒最漂亮的黑色野花。 她提着一根兽骨，敏捷地跃过沼泽,腰身纤细如摇曳的异草,冷不防撞上了路过的狰,撞得它倒退半步。 少女安抚性地拍拍它，就利落地奔向山丘。 山丘后，除了异兽的鸣叫声,还有热闹的交谈声。少女的家人都住在这里。 此刻,两个女人正采集野果,一个男人在水边仔细梳理发丝，几只披毛戴角的幼崽在追逐打闹。 男人最先发现少女，他挺起胸膛，得意洋洋道：“黑龙，你瞧。” 她依言望去，正见男人锁骨下系着一枚鳞片。 那是前日他们打架时，男人从她肩上扯下来的战利品。 想到一块去了。 黑龙晃晃脑袋，战利品凤羽跟着轻轻颤动。她丢掉兽骨手杖，踱步道：“赤凤，你的毛也格外好看呢。” 赤凤本就在心疼地摆弄长发，闻言手上一重，发丝又断掉几根，落到水面上变成火红的羽毛。他大怒：“你！” 黑龙挑眉，驻足笑道：“这可不是我薅的啊。” 两个女人听见，停止采集。青龙的夫人劝道：“不要吵架，不要吵架。” 紫凰却开始数黑龙头上别的羽毛。 一、二、三……九。 黑龙薅了九根凤羽，而赤凤只拔到一枚龙鳞。 紫凰强烈的胜负欲发作，气愤地斥责丈夫：“废物！” 赤凤顾不得宝贝羽毛，连忙凑过去：“紫凰，紫凰，你听我解释——” 幼崽们团成一团，有样学样地模仿：“你听我解释——” 青龙夫人尴尬地笑笑，低声对儿子们道：“去姑姑那边玩。” 黑龙背着手站着，小裙摆随风拂过花丛，瑶玉项链叮当作响，眼眸灵动道：“过来。” 幼崽们就撒着欢儿扑向她，像鸽子一样咕咕个不停。 蛮荒尽头，应龙持剑走来。她着麻质长裙，满身朴拙沉重的银饰，高大而且肌肉虬结，脖颈上还沾染着血迹。 黑龙带着一串幼崽向她挥手，扬声唤道：“母亲！” 她颠颠儿地跑向她，辫子像蝴蝶一样翩跹飞落在后背，在旷野的萤石间遥遥张开双臂。 应龙忽地惊醒。 她坐直脊背，外衫缓缓滑落，嘴唇张开，那是即将回应的口型。 风凝固在这瞬间，她梦里的欢悦也凉透下来。 面前是永远平静祥和的火云宫，不是危机四伏又简单快乐的蛮荒。 应龙捂住额头，明显突起的腕骨挡住了眉眼。无声的叹息中，远方响起轻语，轻得几乎像是她的幻觉。 “母亲。” 应龙霍然抬眸。 七色烟霞里，五色灵芝丛后，勾勒出一抹清霜似的身影。那是与梦里少女相同的轮廓。 应龙微微倾身，眼眸眨动得很慢，像是怕惊破什么。 相同。 不同。 她的女儿不曾这般沉寂。 应龙静默片刻，轻笑一声。她低首，笑得胸膛连连震动，鸾凤鸟雀都惊惧地飞离，千年光阴在两人之间呼啸而过，远远超出了负荷。 她止了笑，眼角溢出泪珠，遽然上前将那身影抱在怀里。 “闰儿，我的闰儿。” 敖闰半仰头，泪水淹没眼瞳，鼻尖殷红，神情凝滞如同没有灵魂的布偶，不敢对朦胧梦境般的重逢做出丝毫反应。 许久，她拥住应龙的背，轻声问：“你在等我吗？母亲。” 这么多年敖闰一直在问自己。母亲为什么不来看她？母亲在等她吗？ 母亲还会记得她吗？ 这些问题萦绕心头，让她不得不告诉自己，与漫长年岁相比，母女共度的时光短得可以忽略不计，如果母亲把众多子女中的她遗忘…… 也罢，她也可以理解。 树叶沙沙作响，应龙眉眼深邃，抚摸她的脸道：“闰儿，你怪母亲吗？” “不是我不愿去看你，而是我与女魃早有约定。我处南方，她居北方，不得踏入彼此领地半步。母亲只能留在火云宫，好离你近一些。” 女魃是黄帝的女儿，应龙的战友。在黄帝与蚩尤的大战中，她们产生矛盾，自此分道扬镳。 应龙去冀州送了一次衣袍，就引得女魃与她战至两败俱伤，她终究放弃了看望孩子的想法。 敖闰目光震动，语气终于流露出真情实感：“原来是这样。” 她不是母亲不要的孩子。 这个念头一出现，少女时期克制住的委屈瞬间决堤。敖闰呼吸急促起来，控诉道：“那母亲怎么不给我写信亦或是千里传音？为何不闻不问？” 她刚到冀州时怎样孤苦无依，母亲难道想不到吗？ 敖闰挣脱母亲的怀抱，透过模糊的泪眼注视母亲，执拗地寻求答案。 应龙抿唇，难过地避开了视线。 她如何开口？ 上古大灾难降临，其实最适合平冀州的是她。可她跟随女娲补天，受了严重的伤。 女娲娘娘来商量时，应龙仍在昏迷中。敖闰立在母亲的床前，郑重地替她接过了这个任务。 应龙有意识，但睁不开眼。等她醒来，为时已晚。 众神都道她庚辰有个好女儿，她却没办法对这些夸赞感到欣慰。 应龙了解自己的孩子。 第70章 敖闰如果有母亲和朋友的安抚，就会安安分分地在冀州生活永生永世。 这怎么行？ 应龙不能去冀州，母女将天各一方。 无论如何，重担不该落在孩子的头上。应龙想要敖闰出来。可敖闰还沉浸在自己是大英雄的骄傲中，任谁也劝不动、救不出。 应龙狠下心不再联系敖闰，让她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困苦，让自己成为她心里的执念。敖闰才会梗着一口气，冲出九重幽壤来找母亲问个清楚明白。 应龙算对了。 如今她望着女儿清减的脸，说不出缘由。 尽管应龙算对了，但那些年的冷落，又如何补偿？ 母女无声地对视，像隔了层冰凉的琉璃墙。 敖闰垂下头，声音平和无怨，发间的小辫子隐现，“你有苦衷。” “没关系。” 她扬起脸，依稀是千年前骄矜的小黑龙：“以后对我好点，不，你要对我最好，天下第一好。” 应龙失笑，揉揉她的脑袋，温声道：“我本就是对你天下第一好的人。” 敖闰沉思，含糊地答道：“母亲和杨戬并列。” 应龙：？ * 灵霄宝殿。 玉帝听罢禀报，默默颔首，挥手道：“黑龙去寻龙神了，这也是人之常情。告诉她，过几日来朕跟前回话。” 黑龙这次逃脱是自作主张，玉帝虽然不悦，却也只是想把她带来教育一番，绝没有到要惩治她的地步。 她们母女多年未见，他若是无情地拆散人家，岂不是寒了龙神和龙王的心。 玉帝慈悲，已然准备将这件事揭过了，“你们都下去吧。” 他话音落下，仙侍们称是告退，杨戬哪吒悟空却纹丝不动。 玉帝有些头疼，一瞪眼问：“怎么？还有事？” 哪吒和悟空不约而同地转向杨戬。 玉帝语气和缓了些，慈爱道：“清源啊，你有话不妨直言，朕定然全力帮你。” 杨戬立在飘然的仙气里，耳尖逐渐变红。他轻咳，端正俯身下拜道：“祖父，清源心悦敖闰，欲与她结为夫妻。” 玉帝：？ * 南天门外，顺风耳倒吸一口气。 千里眼不明所以，四处张望，没发现什么特别的，好奇地问：“怎么了怎么了？” 顺风耳仿佛被惊天大八卦砸中，语言能力退化到只能喃喃几个字：“我去，他们是真的！” 千里眼愣住。 “谁啊？！” * 灵霄宝殿中，玉帝茫然地立在氤氲雾气中，宽袍大袖飘摇。他精神恍惚地走近杨戬几步，撩起眼前冕旒的珠串，眯起凤眼道：“你说什么？” 杨戬再度开口，神情自如，贴心地扬起语声好让自己的祖父听清楚：“清源与敖闰两情相悦。” 玉帝后仰，下意识去看王母。 王母仍然端坐，面带微笑，容色摄人心魄，细微的纹路更为她增添威仪。 玉帝心念一动，想起来昔年蟠桃会的对话。 ——“清源怎么还不来？” ——“他在准备成亲。” 当时玉帝震惊不已，连连追问。可无论他怎么问，母女几人都避而不谈。玉帝日理万机，又未见杨戬真的成亲，就把此事淡忘了。 没想到啊。 玉帝没想到，清源在这等着他呢。 只是，清源怎么会与黑龙相识？玉帝疑惑地问出这个问题。 杨戬目光温和，轻声道：“两情相悦，并无缘由。” 玉帝忍不住笑了，指着杨戬道：“你啊，你啊。” 清源自幼就是有本事有主见的孩子，八岁就能劈山救母，玉帝一直很骄傲。 玉帝自认为是开明的家长，从未干涉过后人的婚事。他反身回到宝座，按住桌案，抬眉道：“清源，你是要朕为你们主婚？” “是。” 玉帝捋捋须髯，高声应道：“好。” -------------------- 我回来了我回来了，本章掉落红包，非常抱歉这么久没更，疯狂鞠躬。 注：1.火云宫，《封神演义》中三皇的居所，位置大约在南岳衡山。 2.《山海经·大荒北经》记载：“应龙已杀蚩尤，又杀夸父，乃去南方处之，故南方多雨。” 3.《山海经·大荒北经》记载：黄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杀蚩尤。魃不得复上，所居不雨。叔均言之帝，后置之赤水之北。 第69章 西海。 水晶宫中明珠辉煌,琅玕树上缠绕彩色绸缎，鱼虾熙来攘往，神仙谈笑风生。 摩昂身姿挺拔,指挥属下清点金银箱笼。 精卫翘着脚坐在龙王宝座上，随意挥开一箱盖,惊叹道：“这么多好东西！” 大鳌笔走龙蛇,详细记录每样珍宝，“银稜檀香木函子九枚、水精枕九枚、琉璃茶椀柘子九副……那当然,咱们西海拿出来的聘礼决不能被比下去。” 黄天化抱着酒坛从宝阁里跑来,“看我找到了什么？千日酒！喝喝喝,今晚不醉不归！” 千日酒，顾名思义，喝完会醉死一千日。他们在商周时期尝了一坛后，直接不省人事，差点错过封神。 哪吒无语凝噎,“好,醉倒了正好不用参加师兄和龙王的婚礼。” 雷震子质朴地问：“黄师兄不想随份子？” 黄天化：“……” 摩昂和大鳌不约而同地背过身，用行动表示“没听见啊我们什么都没听见”。 黄天化咬牙道：“你们是不是忘记自己是神仙了？我就不信,凭我现在浑厚的神力还能醉成那样。怎么，你们没这个自信？” 哪吒松开环胸的双手,接过酒坛,嗤笑：“怕你？” 雷震子憨憨地同意：“好吧。” 精卫一跳,跳下数层琉璃台阶，随意道：“大鳌，别让他们耍酒疯,我去找找敖闰。” 大鳌应声,注意力从聘礼清单转移：“你提醒我了,一直没看到她。” 珠珠刚装饰好寝宫，回到正殿道：“我也没有见到姨姨。” 婚礼前夕新妇离奇失踪为哪般？ 大鳌手一抖，差点把礼单写成三界小报。 精卫扬起眉头，气势汹汹地走遍龙宫，终于在一株珊瑚后发现敖闰的身影。 敖闰在读话本子。 她黑发散落，颈间系着一枚如意结，柔软的脸颊贴着珊瑚，安静得与其他处形成鲜明对比。 纤长手指捏起书页，捏起了才子佳人缠绵悱恻的故事，墨字在水中晕成一团。 精卫叉腰道：“好啊，原来你在这躲清闲。” 敖闰抬眸，淡定回答：“什么躲清闲，我这是在学习，学习一下后日常生活。” 精卫毫不留情地拆穿她：“字都花了，你能学到什么？” 她根本就没读进去！ 敖闰索性将书一扣，直言：“我有点焦虑。” 精卫好笑地凑近她道：“你焦虑什么？来，跟姐说说。” 敖闰托着下巴，目光放空，没有纠正精卫的自称，“说不出来。” “你知不知道从九重天到西昆仑、从灌江口到水晶宫，全都在忙活你们的婚事。” 第71章 敖闰听见关键词汇，略一歪头，露出黑沉沉的瞳孔道：“对，我知道。” 就是这个原因。 氛围太夸张了吧。 有必要吗？她是和杨戬走到一个节点，又不是终点。 这么隆重让她觉得自己仿佛是盛开在婚礼那一瞬间的烟花，让她有种好不容易获得自由又被神明牢牢绑缚的错觉。 敖闰握住颈间那枚如意结，回想起杨戬为她系上时的样子。 “一寸同心缕，千年长命花。” 凤眼专注，唇畔笑意温柔，神色饱含无限的期待。 她知道他为这一天准备已久。 如果是为了杨戬，那么敖闰愿意披上繁复而束缚的婚服。 她愿意做符合一切礼节的标准新妇，在众神目光中走向未知的终点。 敖闰垂首，脸颊留下珊瑚枝压出来的印迹。 精卫并没理解这种情绪，她眨巴眼睛，得出结论：“你不想和杨戬成婚了，你要反悔。” 敖闰立即道：“怎么可能？没有的事。” 她说完，发现自己语气太急切了，有点没面子地赶客：“你先回去，我想想吧。” 精卫迈步道：“那我喝酒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精卫感觉自己说完这句话后，敖闰身上的怨念更强了些。精卫摇摇头，把这个念头晃走。 敖闰抱膝团在珊瑚后，怏怏不乐。 她正摩挲着如意结，耳旁忽然响起清润的嗓音。 “闰闰。” 杨戬立在她面前，身影清颀，向她伸出手道：“跟我走。” 敖闰起身，墨绿色襦裙在水波中散开，“去哪？” 斑斓的小鱼衔着明珠自他们之间游过，微光照亮一隅。杨戬如霁月临水，纹绣精致的衣袂垂落，笑道。 “我们去看长安、洛阳、扬州。” -------------------- 闰闰婚前焦虑啦。 注：“一寸同心缕，千年长命花。”出自《题结线袋子诗》 第70章 敖闰顿时双眼盈满光芒,搭上他的掌心道：“我们走。” 杨戬合拢手指，紧扣住她的关节，不留一丝缝隙。他外着蜀锦缠枝宝花半臂,里穿湖色衫子，腰系革带,挺拔俊朗,温声道：“等等。” 敖闰好奇地问：“等什么？” 他目光落到她轻薄的襦裙上，“闰闰,加件衣裳吧。” 敖闰碎发搭在额前,低头思考。 对哦,出去游玩不能这么素。 她欣然应声，晃了晃交握的双手道：“好，还是你想得周到。” 他们举步回龙王寝宫，并肩走过水晶长廊。 透明的廊顶折射春光，照亮道旁的琉璃瑞兽。鸥鹭从海面上飞过,画舫的影子悠荡,耳边传来饮酒行令的热闹声音。 尽头便是寝宫。 寝宫的大门原本由碧玉打造，在深蓝色海底极其素雅；如今成了红玉所制,雕刻蝙蝠纹，左右悬挂灯笼,中间贴着喜联。 宫内用法术幻化了灼灼桃花和龙凤花烛,窗户贴着“囍”字,帐子里撒着果子和金钱，被褥都是大红色，枕头上绣有“龙凤呈祥”的图样。 虽然早有准备,但是敖闰还是被这喜庆的布置搞晕了。 她站在门外,迟迟无法迈进。 杨戬揽住她的肩膀,语气平和而自然，“闰闰，你意识到了吗？这是我们两个人的喜事。” 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们缔结婚盟，永结同心。 敖闰没经历过喜事，也自始至终不在乎婚仪，她觉得只要确定和他相伴永生就好。但当她举目是金红色，鼻尖是阵阵桃花香时，就忽然明白了这种氛围的动人心魄之处。 她会感到欢喜。 敖闰偏头，对他露出明净的脸庞，重复道：“我们。” 远处小鱼们在练习奏乐，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晶莹的泡泡划过眼睫，水波溶漾映得她肌肤如霜。 杨戬俯身，啄一下她的脸，笑道：“我们。” 喜乐节奏加快，敖闰的心跳也怦然起来。 她呆呆地扬起脸，任由杨戬将她按在红木椅上，面对妆镜台。镜面里的杨戬神色专注，拿起一把贝壳梳子，眉眼弯弯道：“闰闰，我为你梳妆。” “嗯。” 贝壳泛着不规则的珠光，梳顺泼墨般的长发，现出白皙小巧的耳朵。 杨戬挽起乌发，轻柔旋绕，修长的手指握着簪子灵活穿梭，束成凌厉而舒展的单刀髻。 恍然间，敖闰想到杨戬第一次为她绾发时的情景。 敖闰找到母亲缝制的衣袍，他循循善诱，引导她产生离开冀州的念头。自那以后，她借混元金斗、寻彩云仙子、得神鼎、识石猴，一去不返。 敖闰静静注视杨戬，透过镜面，也透过许多个相识的时空。 她缓声道：“辛苦了，二郎。” 杨戬的手掌一顿，喉结微动。他还未开口，衣袖就滑落到敖闰脑袋上。 敖闰感觉有点痒，连忙前倾躲开。 他忍俊不禁，用衣袖拨弄涟漪，像逗一条小鱼。 “杨戬！” 敖闰佯怒，回眸瞪他，却冷不防被亲了一口。温热气息拂面而来，她只来得及看清他澄澈的天眼。 吻毕，杨戬低声道：“甘之如饴。” 他是在回答那句“辛苦了”。 敖闰脸颊有些热，不自在地垂眸，从妆奁里挑出一顶黄金花树步摇冠，“我要戴这个。” 发冠花叶繁茂，行步时金线编织的树枝颤动，铃铛轻响，华美且灵动。 杨戬莞尔，接过发冠替她戴好，再绕到前方，仔细端详。 眼前人宜喜宜嗔，云髻玲珑，灿若霞光映幽昙。 他呼吸一滞，立刻移开视线，取来花钿、重珠璎珞和镶宝手镯。 敖闰罩上紫红罗莲纹半臂，环上锦绣披帛，戴上首饰，满意地拉住杨戬道：“我们去长安。” 他们借着水遁，来到了长安八水中的潏河河岸。 恰逢上元节前夕，暂弛宵禁，华灯如昼。 灯会人山人海，摩肩接踵。灯楼高百尺，垂落琤染作响的珠玉。老丈推着灯车，车上各种漂亮物件儿中坐着一个可爱的女娃娃。 老丈热切地开口：“好俊的小夫妻，要买花灯吗？” 杨戬握住敖闰的手收拢，神清气爽道：“老人家，我们要这盏龙凤花灯。” “好嘞！” 龙凤灯精巧细致，敖闰抱在怀里，爱不释手。她想了想，还是纠正道：“老人家，我们还未成婚呢。” 老丈闻言，弯腰在灯车里翻找，“噢噢，未婚夫妻啊，那我送你们一把团扇。” 他笑吟吟地举起瓷青绢扇，递给他们道：“看这多漂亮！你们成亲时，就用这把！” 唐代婚俗，新妇在成亲当天要以扇掩面，只有感到被打动时才能撤下。 杨戬和敖闰对视一眼，笑着道谢结账。 他们走到人群之外，敖闰捏着扇柄转来转去道：“这样吗？” 她用团扇挡住面容，杨戬只能看见那一对远山似的眉和起伏秀挺的山根。 花瓣飘过热闹的街市，清风吹动步摇的枝叶。敖闰没有等到回应，从瓷青绢面后探出一双眼，“怎么不说话？” 第72章 她望见杨戬，心头一颤。 那种温柔的充满爱意的眼神，实在让人难以应对。 杨戬收回目光，仔细拉好她掉落的披帛，然后接过团扇，严严实实地挡在自己脸前，笑道：“这样。” 敖闰围着他转两圈，跃跃欲试道：“那让我来，我打动你，你就放下扇子。” 杨戬应声：“来。” 敖闰沉思片刻，作出一首自认为文采斐然的诗，仰头道：“二郎，你听好——你怎么放下来了？” 她诗还没出口，刚唤出“二郎”两个字而已啊。 瓷青绢扇后，杨戬的龙眉凤目越发俊俏出尘。他勾起唇，击掌赞叹道：“好诗好诗。” 敖闰好笑地给他一锤。 他们游遍长安，还去了洛阳，但这时间人间芳菲尽，并未见到牡丹盛放的美景。 敖闰突发奇想，连夜回到冀州，从小院床下找出黑木箱。 箱中除了奇珍异宝，还有她当时胡乱画给云花女的小童子。 杨戬半蹲在她身旁，打趣道：“你现在知道杨戬不长这样了？” 敖闰赧然，点头回应：“我要重画。” 杨戬不无遗憾道：“可你不记得我幼时的容貌。” 敖闰挥袖备好笔墨纸砚，“二郎就在我面前，自当画二郎现在的模样。” 杨戬展颜，端正落座道：“好，凭君画我。” 笔尖触及画纸，墨汁晕开山峰聚、水波横，于方寸间绘出匀亭骨肉。小道士、少年将军、青年神明跃然纸上，如草木骤然遇春，抽枝发芽，焕发勃勃生机。 长夜漫漫，画好后笔尖也不得闲，换了纸张，汲取甘霖，铺陈出一片汪洋水墨画。 翌日，上元佳节。 上元节起源于人间汉武帝祭祀太一，杨戬和敖闰的婚事定在这天，也有告慰父亲的意义。 西海龙宫地动山摇，龙吉公主与众玉女迅疾如风，直接推开龙王寝宫的大门。 敖闰沉在锦褥里，周身都是散落的画卷，听见声响后耳朵微动，缓缓苏醒过来。 她支起身，茫然地揉揉眼睛，问道：“怎么？海啸了？” 一名玉女上前，礼貌回复：“龙王，说来话长，哪吒在舞枪。” “啊？” 龙吉公主恨铁不成钢，急切道：“你你你，你看看什么时辰了！天都快亮了，你还没起床！” 敖闰不太清醒地躺回去，松口气：“原来天还没亮。” “……”龙吉不再废话，示意众玉女把敖闰带走。 “诶？”敖闰懵懵地被抱起来，周围是香香软软的玉女，眼前是不断掉落的石子。 为什么会有石子？ 那名玉女察觉到她的疑惑，再次回复：“龙王，说来话长，精卫在填海。” 好荒诞。 “其实我还在梦里对吧？”敖闰挣扎着问。 “不对，龙王。”玉女答。 “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敖闰平静地崩溃了。 “他们都喝了千日酒，今日醒不过来，为了让他们能参加昏礼，我就用了点小法术唤醒他们，”龙吉公主顿了顿，继续道，“但没完全唤醒，他们开始耍酒疯了。” 哪吒的火尖枪舞得虎虎生风，黄天化在扯着嗓子唱歌，金吒呱唧呱唧打节拍。雷震子张开风雷双翼，自己先被电晕了。精卫在海上丢石子，给她的水晶路砸出了裂纹。 敖闰从众玉女怀中站起来，对着海面喝道：“精卫你要干什么！这里是西海啊。” 她填东海的时候都没这么使劲！ 龙吉皱眉，让玉女拖着敖闰再走快些：“你先别管他们了！吉时快到了！” 敖闰被丢进精心准备的梳妆室，众玉女七手八脚地给她画眉、涂粉。 她痛苦地对她们道“谢谢”“麻烦了”，惹得玉女们连连轻笑。 忽地，天上不再掉石子，宫殿的摇晃也停止了。仙音笼罩西海，祥云氤氲间太上老君与度厄真人降临。 “师祖，师父。”敖闰刚要起身，数不清多少只手摁住她。 “别动，别动。” 老君严肃地坐在摇椅上，一甩浮尘道：“你不要动，我们就是来看看你。” 度厄真人凑近几步，眼里泛着泪光，感慨道：“徒儿，唉，怎的成亲这么早啊？为师还感觉你是小娃娃呢，转眼就要成亲了。” 敖闰：“师父——” 度厄：“吾徒劫难已过，往后俱是坦途。你且安心坐好，待玉女为你上妆，那几个小辈师父已经教育过了。” 敖闰刚要点头，就听见玉女轻呼别动，她只好梗住脖子不再动作。 太上老君和度厄真人与她聊了几句，便先行去九重天等她。 敖闰不知道过去多久，人都麻了，龙吉和众玉女才满意地开口。 “可以。” “就这样，就保持这样不要动，龙王真美啊。” 敖闰如蒙大赦，在惊艳的目光中起身活动活动。 玉女捧来黑龙出岫的婚服，为她一件件加在身上。浓烈的红色展开，飞湍瀑流呼之欲出，仿佛能震动耳膜。 敖闰张开双臂，俊雅肌骨撑起绣着山川风物的厚重袍服，腰肢束了层层墨玉带，耳畔的纤长玉饰不及肩膀。 她脸上虽有柔和的脂粉，但清晰的黛眉与修眼仍凛然不可直视。 敖闰抬手摸摸云冠，冰冷的翡翠有些硌手。 龙吉见状按住下巴，思考道：“好像缺点什么。” 有名玉女顿时道：“指甲还没染！” 龙吉恍然大悟：“对，给她指甲染上色——哎！你跑什么呀?回来！” 敖闰可不想再被摁住了，她提起繁复的裙摆就往海面跑，琳琅的发饰在脑后飘摇。她来到海面那一刻，火红的太阳刚刚出山。 敖闰满身晨曦，踩着沁润朝霞的海水，变换着指法召唤云彩去九重天。 就在这时，赤凤展开双翼翱翔而来，降落在她面前。 敖闰挑眉，煌煌婚服不让凤凰之色，扬声道：“你怎么来了？” 赤凤弯下脖颈，张开尖喙道：“我来接你。” 敖闰疑惑：“接我？” 赤凤理所当然道：“凡间女子出嫁，都是由哥哥背上花轿的。” 敖闰露出意外神色，“你……” 赤凤扬起头颅，“你不高兴，母亲还高兴呢。快上来吧，别误了吉时。” 敖闰没有多说什么，踏上他的背。赤凤飞过九重天，羽毛将敖闰包裹得严严实实，到达最后一重天。 敖闰遥遥望见，杨戬迎着完整的太阳，凌厉眼尾沾染亮晶晶的色彩，高挺的鼻梁泛着暖光，鬓发随风拂过明淡的侧脸。 他穿着阔大的金红色衣袍，手执三尖两刃刀，长腿搭在云雾间，雕塑般垂眸等她。 梅山六兄弟与哮天在他身后，衣着整齐，交头接耳。 “大哥太精神了。” “能不精神吗，子时就起来做造型了。” 赤凤化为人身，背着敖闰向前几步，松手将她放下。敖闰看着他，许久，兄妹俩相视一笑。 敖闰转身，华美的裙摆落在云里，拖出长长的印记。 杨戬走向她。 第73章 巍巍宫阙敞着高耸的宫门，砖瓦都如兽类荧荧的鳞片。庄严的大殿里端坐诸天神佛，王母、玉帝还有老君、应龙，都在屏息等待。 杨戬再度向她伸出手，深深凝望进她的眼底，神情如每一个他们相伴的黎明时。 “我们走，去敬告天地神祇，你我互为良人。” 敖闰步步生莲，走过漫长孤寂生命，投入温暖的怀抱。 “好。” -------------------- 完结了完结了！我旋转跳跃我闭着眼，我变成猴子荡来荡去！我疯狂亲每个小天使！ 感谢jjtv！感谢我的老婆们！ 欢迎大家收藏我的作者专栏～里面的预收大家随便挑随便选！ 爱你们！天女散花式发送亲亲！ 第71章 番外·黑龙博物馆（一） 杨戬喜欢去各地逛博物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发觉自己缺失了某段记忆。记忆碎片只有在他面对陈列的古物时，才会稍纵即逝地出现。 杨戬穿着连帽卫衣外套，来到一个陌生的博物馆。他还未开始参观,竖眼中就又浮现了黑色的身影。 他捂住额头，走神地想,这里好像叫做—— “黑龙博物馆。” 几个中学生经过,叽叽喳喳地说道。 “好酷的名字啊！” “这里会不会有黑龙哇？” “喂你们注意到没，最下面的展厅已经封住了。” “我去真的吗！” 学生们走远了,杨戬竖眼里的虚影仍未消失。 他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因此决定查探那个封住的展厅有什么古怪。 杨戬迈步而去,坐电梯到负三层，轻而易举穿过了封堵的过道。 刹那间，黑色巨龙的头部出现在眼前。它伏在透明玻璃和泥土之间，是这个博物馆最大的展品。 黑龙保存完好的遗体前，站着一个学生。 她约莫十四五岁,穿着不合身的校服,背着书包，肩上搭着一件黑色外套,镇定地仰望黑龙。 背影与竖眼中的黑影，缓缓重叠在一起。 杨戬还没想清楚原因,就见那孩子从书包里取出一把水果刀,郑重地拔下保护套,割向自己的喉咙。 杨戬眉眼一跳，立刻出声：“小姑娘。” 她定住，略歪着头转身,两只手握着刀刃再贴在脖子上,似乎感觉不到割裂皮肤的疼痛,就那样保持着自裁的姿势望向他，眼神从空洞中露出几分惊讶。 杨戬伸出手又收回，克制着语气走向她：“小姑娘，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了吗？” 她没有说话。 “先把刀放下，好吗？” 展厅中只有他们两人，轻轻的脚步声回荡。杨戬走近，半弯腰对她安抚性地笑笑，威严眉宇间拂过和煦春风。 她不自觉松开刀柄，清亮的瞳孔倒映他的脸。 寂静的对视中，杨戬迅速夺过水果刀。她吓了一跳，转头就跑，却被杨戬拎住书包带。 “你叫什么名字？在哪上学？父母在哪里？”杨戬发出三连问。 这孩子估计是遇到什么问题了，热心市民杨先生决定帮人帮到底。 “关你什么事？”她挣不脱，气鼓鼓地问，“你叫什么？” “我叫杨戬。”杨戬放手，让她站稳。 “就你叫杨戬啊？”她立即抬眸，绕着他转圈圈。 “嗯？”杨戬任由她打量，“你听过我的名字。” 小孩后退几步，神色复杂到杨戬完全看不懂。但杨戬能看懂她的动作，她想溜。 她还没等脚底抹油，又被拎住了。 “你要去哪？”杨戬身形高大，声音在她脑袋上方响起，让她有些害怕。 一大一小僵持半晌，她终于败下阵来，老实道：“我叫敖闰。” “好。” 杨戬仍然拎着书包带，敖闰瞪了他片刻，忍不住道：“你倒是松手啊。” “你还没回答完我的问题。” 世界又安静了。 两个小时后，他们从警察局出来。 杨戬回忆着敖闰的信息。她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孤儿，靠着补助在附近读初中，成绩在年级组前几号，一直很让老师放心。 杨戬微微弯腰，平视敖闰。 她警惕地竖起眉，以为他想问她为什么自毁。 杨戬却温和开口道：“你想跟我走吗？” 敖闰呆滞，“去哪儿？” 她忽然反应过来，“你要收养我？不能够吧。我可是知道的，没有配偶的人想收养异性小孩，他至少要比小孩大四十周岁！你已经五十多了吗？不像啊。” 杨戬失笑，站直身体，“说少了。” “六十岁？你可别骗我。” “再猜。” 敖闰咬咬牙，吐出自己都觉得离谱的数字，“六十三！” “也算对吧。” “什么叫也算？” “猜对了零头。” 敖闰风中凌乱。 她好像遇见神经病了。 神经病说办好手续就来接她，让她一定要等等。敖闰虽然没信，但还是对枯燥的生活产生了一点向往。 希望他能出现，在她下一次索然无味之前。 放学铃声响起，敖闰背着书包随人群走出校园，几辆自行车从眼前骑过去，露出了学院彼端的杨戬。 “神经——不是，杨戬！” 杨戬真的出现了。 * 杨戬家。 敖闰抱着书包，拘谨地坐在沙发上，看杨戬和福利机构的负责人交谈。最后，负责人摸摸她的头，嘱咐几句，满意地离开。 她还是想不通，“你怎么骗过他们的？你到底多大？” 杨戬讳莫如深。 神仙的事，能算骗么？ 他摆了一桌丰富的接风宴，笑说：“过来吃饭吧。” 敖闰缓慢地挪过去，拿起筷子，如同警惕的小兽，问：“你会不会毒害我？” “不会，我会好好把你养大。” “为什么？” “合眼缘。” 敖闰心里泛起奇妙的感觉，好像遇到了隐世的高人，一念之间便救她于水火。 晚饭后，杨戬领她来到她的房间。 房间有些空旷，里面只有床铺、衣柜和学习桌，窗户开着，吹进来沁润草香的晚风。 敖闰跑到窗边，探头向外看。 杨戬询问道：“今天还想出去吗？” “去哪？” “买些生活必需品。” 敖闰马尾轻轻摇动，仿佛不在意地说：“走吧。” 他们找了一条长长的街道，从头逛到尾。杨戬给敖闰买了部手机、几身衣服、两个书包、整套文具和漂亮水杯。 杨戬路过玩具店时停下脚步。 玩具店里有几个像敖闰这么大的女生，正在开心地挑选毛绒玩偶。 杨戬弯起眼问：“喜欢娃娃吗？” 敖闰眨眨眼睛，若无其事继续走，干巴巴地说：“不喜欢，那都是小孩子玩的。” “你不是小孩？”十四岁去医院都要挂儿科。 “我都要上高中了！”敖闰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 “好好好，看这只大耳朵兔。” 第74章 “……还可以。” “委屈小熊。”杨戬拿起一只垂着大眼睛的小熊公仔。 “……好可爱。” 老板坐在门口的收银台后，听见直笑。 最终，敖闰抱着娃娃们，跟拎着大包小包的杨戬回到家。 她把娃娃在床上摆好，突然想起一件事，扬声说：“没有买毛巾！” “买了，都在你的卫生间里。” 敖闰打开卫生间的柜子后静止了。 还挺全，毛巾湿巾卫生巾都有。 这晚是收养敖闰的第一晚，双方都很紧张。杨戬站在房间门口，跟她说晚安。敖闰点点头，然后迅速关上门再反锁，抱着手机躺在床上滚来滚去。 终于有手机了，好开心。 第二天早六点半，杨戬轻轻敲门，“闰闰，起床吃早饭了。” 房间内没有回应。 杨戬又敲敲，“再不起来上学要迟到了。” 他招呼了十分钟，没有任何效果。 杨戬不由得思考这种情况应该怎么办，无果。他拿起手机搜索叫醒孩子的小妙招。 “轻柔地抚摸宝宝，亲亲宝宝的小耳朵，用甜美的声音呼唤宝宝的名字。” 这种教育方式不太适合他。 杨戬淡定地关掉页面，刷到了正确的叫醒方式。他认同地颔首，扬声道：“敖闰，我数三下，你不出来我就——” 杨戬卡壳。 他就怎么？ “我就动手了。” 杨戬心虚地继续道：“一，二，三。” 房间里还是毫无声音。 他后知后觉地皱起眉，施法打开门锁，抬眼望去。 空无一人。 杨戬变了脸色，环顾四周，又走近卫生间。没有，都没有敖闰的影子。 难道她跑掉了？ 杨戬走到窗边，二十多层楼下是小区的广场。 他正在思索，忽然听见什么声音，耳朵一动，弯腰看向床底。 女孩蜷缩在床底，睡得正香。 杨戬沉默。 晚上，杨戬接敖闰放学。旁边的家长打量他片刻，自来熟地说：“大爷，您来接孙女啊？” 杨戬施了术法，他在敖闰以外的人眼里都是六十多岁的老者形象。 他神色如常，“是啊是啊。” 家长说：“孩子上几年级啊？省心不？哎我家孩子啊昨天给我气死了，我睡觉，他就开始唱歌！给我气的！” 杨戬认真地听着，时不时点头，也有问题想问，“我家孩子各方面都挺好的，就是吧，她喜欢睡床底是为什么？” 家长直摆手，“哎呀大爷你是不知道啊，这个年纪的小孩都稀奇古怪的，什么疑难杂症都有。我看你家这个，可能是喜欢压着点，有安全感吧。” “哦哦，原来是这么回事。” 杨戬接到敖闰后，跟那个家长道别。 家长热心肠地喊道：“大爷，你跟孩子慢点走，注意安全啊！” 杨戬：“好，谢谢。” 敖闰：？ -------------------- 搞点带娃日常吃吃。 第72章 番外·黑龙博物馆（二） 杨戬领着敖闰回到家,餐厅灯光照亮桌上摆好的虾仁滑蛋、菠菜炒口蘑、山药牛肉汤。 他接过书包，告诉敖闰洗手吃饭。 敖闰脑子里“他是神经病”“他不是神经病”“他和那个家长都是神经病”交替出现，搞得自己都要神经错乱了。 她机械地洗手,机械地坐好，机械地接过杨戬递来的米饭。 杨戬担忧地问：“今天学校有什么事吗？” “没有,但我好像遇见妖怪了。” “……我只是保养得比较好而已。” “你猜我信不信。” 杨戬掏出早就准备好的身份证,两个字掷地有声，“请看。” 姓名：杨戬,出生：1960年6月26日,证件照赫然是他本人。 敖闰：“牛啤。” 她勉强吃下几口饭,落荒而逃。 杨戬独自面对没怎么动的饭菜，有些后悔把身份证拿出来了。 怎么不仅没有说服她，还起反作用了？ 敖闰火速跑进房间，倚在门上深呼吸，心里波澜壮阔,抬眼却发现有哪里不对。 这床好像不是昨天那张,变得更高更宽了，换了新的四件套。 敖闰疑惑地撩开垂落的床单,见到里面的景象顿住了。 床底变得特别宽敞，摆上了暖乎乎的垫子和软绵绵的枕头。杨戬给她买的娃娃整整齐齐地坐成一圈,中间是盏光芒柔软的小夜灯。 她头顶的床板是鹅黄色,有层暗格,抬手就能够到书籍、拼图和画笔画本。 敖闰呆滞片刻。 好吧，就算他是妖怪……也是个好妖怪。 客厅里，杨戬睁开竖眼,小心地观察敖闰的反应。 她很喜欢。 敖闰啪嗒打开门,露出小脑袋,轻声说：“谢谢。” 杨戬迅速隐去竖眼，若无其事道：“不客气，明天是周六，你想出去玩吗？” 她期期艾艾地说：“可以去游乐园吗？” “当然可以。” 周末游乐园人山人海，杨戬给敖闰买了发箍和冰激凌，然后排队坐过山车。 旁边的男士小声说：“这大爷胆儿还挺大。” 敖闰想了想，目光在他胳膊腿上打转，询问道：“你能行吧？” 他看起来精神矍铄，应该没什么问题。 杨戬失笑，“行，我跳水都行。” 这可不兴跳。 终于排到他们，敖闰兴奋地坐上过山车，高高举起双臂。长发拂过流云，她感觉自己要飞起来了。 杨戬笑看她，那股强烈的熟悉感再度出现。闰闰和竖眼里的身影到底是什么关系？ 杨戬的喃喃落在风里：“闰闰。” 敖闰矫捷地落地，神色难掩激动：“再来！” 华灯初上，他们慢悠悠地散步回去。敖闰抱着新娃娃，哼着歌蹦蹦跳跳。 经过博物馆时，杨戬习惯性地驻足。敖闰注意到，歪头问：“进去逛逛？” 杨戬含笑应声。 敖闰走马观花，并没有特别感兴趣的文物，唯独在看到古代摇椅时，艳羡地哇了一声。 周日家里就多了一把铺着紫藤花垫的摇椅。 敖闰把自己团进去，开心地说：“我最喜欢杨戬了！” 杨戬勾起唇角，满心都是养娃的满足感。 周一，敖闰迈进教室才想起来忘记带作业了。 她拔腿就跑。 老师莫名：“哎！敖闰你上哪去？” 敖闰用最快的速度赶回家，打开门发现杨戬在看电视。 嗯？ 她满脸疑惑地把作业装进书包，“你不用上班吗？” 杨戬坐直身体，斟酌道：“我工作比较自由。” 敖闰欲言又止，“我看过电视剧。” “什么意思？” 敖闰很遗憾地告诉他：“这么说的人一般都是被炒了。” 杨戬沉默，心塞地否定道：“我不是。” 敖闰走到门口，等待下文。 杨戬：“我是退休了。” 敖闰：“……” 第75章 年末，冬日氛围浓厚。敖闰突发奇想，标版溜直地站在门框边，“杨戬杨戬，你给我标记个身高吧。” “好啊。” 杨戬从敖闰的笔盒里挑了支彩色记号笔，在她脑瓜尖处的门框上画一道横线。 “等明年再画一道，就知道你长高多少了。” 敖闰重重点头，穿上羽绒服出去和小伙伴打雪仗了。 杨戬看着横线，在心底希望敖闰像小树一样茁壮成长。可是第二年时，他却发现她的脑瓜尖仍然在那个位置，纹丝未动。 敖闰紧贴门框，迫不及待地问：“杨戬我长多高了？” 他没有回答，在去年的横线下画好新的笔迹。敖闰回身一看，高兴极了，“我长了这么多！” 杨戬不自觉也笑了，“嗯。” 晚间，杨戬躺在床上，手机浏览器里多了几条记录。 “青春期少儿不长个什么原因？”“孩子不长个是营养不良吗？”“吃什么能长个子？” 一米九的大汉杨戬第一次因为身高问题彻夜难眠。 高二那年的暑假，敖闰留在家认真学习。 她即将升入高三，就连杨戬这种比较佛系的家长也紧张起来，吃饭的时候忍不住多嘱咐几句高考的重要性。 “知道啦知道啦。” 敖闰恨不得把耳朵捂上，“你们妖怪也学历崇拜吗？” 杨戬对于他的身份已经不做反驳了，“当然，我也是上过大学的。” 忽然有人按响门铃，“叮铃、叮铃。” 杨戬：“闰闰，你去开门。” 敖闰不情不愿地放下筷子，噔噔噔跑过去打开门。 哪吒和天化拎着礼品，站在楼道里。 “师兄，我来看看你捡的小孩姐。”黄天化提高音量开口，话语却在见到敖闰的脸时戛然而止。 我球。 还真是姐。 哪吒定定地注视敖闰。 杨戬从餐厅出来，意外地说：“天化哪吒？怎么这副表情？” 敖闰回答：“不知道，不认识。” 黄天化和哪吒几乎同时伸出手，比比敖闰的身高。 敖闰不悦，“杨戬！” 杨戬把小孩拉到身边，轻轻拍拍，“你先去吃饭。” “我吃完了！” “那你去房间里玩一会儿。” 杨戬意识到他们有话要说，等敖闰离开就设置了隔音结界。 师兄弟们坐在沙发上，神情无比凝重。 杨戬的心跳加快，竖眼里又出现了黑色的身影和针扎般的刺痛。 哪吒开门见山，“师兄，以你的修为，不可能没发现她只是一缕残魄。” 杨戬平静的神情被打破了，他用力地摁住额头说：“我、没发现。” 天化蹙眉，“醒醒吧师兄，龙王姐姐早就死了。” “别说了！” “你犯下大错，袭击神明，抢夺天地至宝，天庭判处剥夺你神位并抹除记忆。自那以后，龙姐姐心灰意冷，未能度过雷劫，亡故于冀州。” “我没想到，她还有残魄留存至今。” 黑色身影变得无比清晰，走过商周交战，走过万仙阵，走过他的身边。 杨戬把脸埋在掌心，沉声道：“她还记得我的名字。” “你全想起来了，现在要怎么办？” 天化迟疑地说出残忍的事实，“残魄并不能长存于世间。” 杨戬再度睁开竖眼，遥望屋内的小敖闰。 她抱膝缩在床底，不高兴地啪啪开关小夜灯，暖盈盈的光芒短暂出现又短暂熄灭。 她的残魄停留在最自由的十四岁，仍不能脱离冀州，兜兜转转中想在真身前自毁，却又再次与他相遇。 杨戬吐出浊气，挺直脊背道：“我会陪她到残魄消散。” “然后去万朝台。” -------------------- 这就是戬闰的第四周目啦，时间在主线前～戬子救闰失败，这次跳完台子就到主线惹！主线是第五周！ 小剧场： 四川大爷杨戬千里迢迢来天津跳水，记者上前采访，杨大爷如是答： “为了给我幺儿看哈我滴实力。” 敖闰掩面而逃。 tips: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