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羽[末世]》 第1章 [gl百合] 《神羽[末世 ]》作者:北庭雪【完结】 文案 洛翎见到明娴的第一面,这人救了她的命。 第二次见面,明艳至极的女人半倚在窗前,对她笑着说:“愿意追随我么。” ——她身上随时随地散发着惹人沉迷的气息,一个眼神就可以颠倒众生。 后来,洛翎真的如女人当初说的那样,成为了她裙边最虔诚的信徒。 可那人只是淡淡地笑。 然后在一个初冬的清晨,彻底与她断了联系。 分道扬镳。 * 直到四年后,那个倚在窗边笑着问她“愿意追随我么”的女人,走到了权力的顶峰。 她上位之后,干净利落处理掉了所有反对的声音,里里外外进行改革,在人类基地推进威慑纪元的进程,满城风雨。 有人极度尊敬地对她虔诚俯身,有人大骂她是个不择手段的疯子。 人们敬她又怕她,谈起她,就仿佛谈论起远古神秘的神衹。 …… 这一次见面。 那人放下在众人面前高高在上的姿态,裙摆逶迤,就这么垂眸看着她,慢条斯理地道:“我确实不认识你。” “不过么……” 众目睽睽下,只听她轻笑一声: “我比较喜欢女孩子。” * 明娴一辈子都在逆流斩浪。 公元2059年,外族文明入侵地球,“亲和派”苟且偷安的声音越来越高。 她知道,她唯一的使命就是带领人类,重新站在完全属于人类的太阳系上。 为此,她必须不择手段地往上爬,直到手握至高无上的权柄。 ——殊不知,计划还没开始的时候,她就遇到了一个小朋友。 或者说,变故。 …… 直到很多年以后,她再一次悉心地替身边睡着的女孩子把被子掖好,会忽然想起从前,然后笑出声来: 啊。 她亲手放任自己的“变故”,成为了改变一生的诗行。 * 后世亦将她们的事迹口口相传,孩童咿呀读着洛翎所作的诗歌,关于一位诗人,和一位领导者的爱情。 ——“彼时万籁俱寂,眸中唯你而已。” 洛翎x明娴 温柔诗人少女受x运筹帷幄上位者攻 阅读须知: 1年上,he 2参考了赛博朋克世界观,部分设定参考野火的《乱纪元》,伪科幻 3由于受是诗人的缘故,作品中将涉及到很多诗歌,绝大部分是作者自己写的,如有摘抄、引用会在作话里标明,特此声明。 内容标签:科幻末世 未来架空 废土 救赎 主角:洛翎,明娴;配角:尘歌,沈倦,文玖,苏漾等 一句话简介:生而为人,永不为奴。 立意:人类永不偏安 #溪流# 第1章 引 “在这签一下字就可以了。” 身穿白色工作服的中年女人戳了一下实木桌上的文件。 她面前坐着一个女人。 说是“女人”并不准确,她虽漂亮得出奇,但眉眼仍见稚嫩。雪白的文件上端端正正地标注着她的年龄,“18”。 可是在威慑纪元,美丽就像一朵毫无作用的玫瑰花,注定只能等来衰败。 中年女人这么想着,开口急了一些:“你还在想什么?到底签不签?” 少女却没什么反应。 她纤长的眼睫微微垂着,反反复复地读着文件上的开头语—— “洛翎,三等公民, 毕业于安卡学院文学系。” …… “洛翎,洛翎!” 五月温暖的盛夏里,自习教室中坐着一位长发及腰的女生。她被那个突如其来的纸团砸中,手中的书滑落,耳后传来一阵女生们的嬉笑。 “你的技术课程只得了个f,教授说你连毕业都难,我本来还不信的。” 众人中一个短发女生走过来踩住地上的书,在地上碾了碾:“现在我信了,书呆子。” 为了附和“老大”的话,其他女生都配合地爆发出充满恶意的大笑。就好像被踩在地上的不是书,而是洛翎本人。 “文玖。”洛翎开了口,“我不选修技术课程,这你知道,没必要这么做。” 文玖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一眼:“威慑时代不需要你这样的废物。” “你,和你这可怜的书,都是废物。” 文玖的话是一个可怕的预言。 洛翎的确没有选技术课程,这让她成了学院中唯一的异类。她不顾反对选修了文学——这门在末日中注定毫无出路的学科。 “你的笔下只有诗,没有远方。” 她的直系教授摇着头道。 “怎么才能有远方?”洛翎记得自己这样问道。 老教授的回答很简单。 教授说,等神羽落下的那一天吧。 这是两人之间独特的交流方式。洛翎曾发表过一篇短诗,将梵雅的星舰比作漫天神羽,然后被封了。 因为她写道: “当光明漫洒 神羽下落 湖水皱褶 神入爱河” “因为窥见,所以入罪。” 因为最后一句话涉敏,官方来说是“疑似不良引导”,那首短诗再也不见天日。 说来讽刺,这个举动本身就反应了“因为窥见,所以入罪”。因此,这件事也没少成了洛翎和老教授的调侃谈资。 后来洛翎毕业了,典礼上,老教授为这个自己唯一的学生戴上了毕业帽。 她告诉洛翎,自己被辞退了。 那一刻,洛翎并不觉得很惊讶。 她只是问,是因为我吗? “不,洛翎,不是。” 教授这样回答她:“我的远方不会来了,我已经看到了。我不能再陪你等你的远方,那是在赌。” “人类的文学已经死了。” “我窥见了,”教授指着自己的心脏,“所以我已入罪。” …… 洛翎回过神来,目光从文件移到了中年女人脸上。 这么多年,文玖的诅咒从来没有停歇。毕业后,她理所当然地找不到工作。 而在末日面前,没有工作相当于死亡,只不过前者是因果,后者是花朵。 “真的……没有其他职位了么。”洛翎还是问了出来。 “没有就是没有,我跟你讲了这么多遍,你听不懂人话是吧?” 中年女人伸出一根粗短的手指,狠狠戳了戳那份文件。 “还真当自己读了几本书就了不得了?三等公民又怎么样,找不到工作还不是得等死?——我跟你讲,现在就业,工程技术覆盖率达到92%,你这个文学有工作已经是顶破天了懂不懂!” “我再说一遍,职位只有城防部队宣传部,你爱去不去。”女人说道,“要么签,要么滚。” · 洛翎终究在文件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就像是与魔鬼定下契约。 “威慑时代不需要你这样的废物。” “你,和你这可怜的书,都是废物。” 站在窗外小雨淅沥的飞梭上,她有些恍惚地想起了文玖眼神中的淡嘲。 第2章 “……飞棱a029-055提醒您,下一站,玟玖大厦,请需要离站的乘客……” 暮春的濛濛小雨缓缓飘落,就像漫天圣洁的羽毛。 这是独属飞梭上的景色。 极快的车速与斜落而过的雨滴,在速度上达到了某种平衡——从某个角度看,雨滴就像是悬停在空中,然后慢动作般缓坠。 纯银色的玟玖大厦与这一幕无比契合。 ——容易让人联想到盛大的浪漫。 是的。 文玖以工程学院第九名的成绩毕业后,与几家公司合并,专门研究星舰设计。 这栋大厦就是以她的名字命名的。 毫无来由地,洛翎感到无力,就好像在她答应将自己的才华用在宣传标语上的那一刻,她就已经自己将自己的远方,尽数斩断。 雨落无声。 晚六点的新闻时间到了,飞梭上的人神色匆匆,没有人真的会去注意虚拟屏幕。可是洛翎在发呆,她也过了好一会才领会到一行行字幕的含义。 “截止到2101年5月25日,人类基地a、b、e三区汇总报告表示,青年人口失业率已达50%以上,对此,人类基地政府给予了高度重视。下面请明副主席发表她的看法——” 镜头一切,一个端庄的年轻女人出现在镜头里,高领黑衫优雅得体,一如往昔。 “谢谢。” 女人的声音优雅、从容:“威慑永远是人类的唯一出路,在这样一个纪元,大量失业只是一个暂时的缓冲期。我们与梵雅之间总会达成某种意义上的平衡——到那一天,人类的远方才会真正到来。 “我是明娴,我们永远同在。” 可是她不知道。 高高在上的副主席女士不知道,一个“暂时的缓冲期”,会要了多少人的命。 洛翎静静地看着屏幕里的女人,心想。 就在这时,窗外极速掠过的高密度楼群突然发出一抹亮红色的光。 ——一切都发生的那么突然,那道光的亮度堪比正午时直视太阳。洛翎感到自己短暂地失明了两秒。 巨大的冲击力紧随其后! “砰——砰!” “轰——!!!” 洛翎被甩到地上的那一刻,终于意识到—— 这是暴动的前奏! 作者有话说: 开新文啦!!这次是末世百合,宝贝们先听小北唠叨两句喔~ 1.主cp:明娴x洛翎 副cp一对,是耽美,出场时会提醒 2.攻受年龄差十岁,养成系,曾经有一段师生关系,但一切亲密关系都是在四年后时间线才展开的 3.引用的诗歌很多,会在作话里标明出处 4.日更,已全文存稿,总字数(不加番外)17w左右 希望大家多多支持小北的作品!!爱你们! 第2章 启 “呜……” “呜呜呜……” 飞梭只剩了废墟。 遥远的哭声从寂静中升起,就像旷野中呜咽的风声。 洛翎费力地从座位下爬了出来,灰色的天空仍淡漠地落着雨,冲刷着周围的火光和鲜血。 她感到自己的指尖碰到了什么温热的东西。抬头间她看清了—— 那是一只人类的断臂。 洛翎再也忍不住了,转过头撕心裂肺地干呕起来:“呕……呕……!” 过了几秒,一道没什么情绪的男声在她头顶响起:“喝口水。” 洛翎迎着雨抬头,发现这是个一身黑衣的年轻男人,正举着一瓶水,眼神淡淡。 “b区发生了失业青年暴|动。”男人从口袋里拿出戒指模样的远程交流器,边戴边说,“我现在要去处理一下。你最好待在原地等救援,别有内伤。” “其他……乘客呢?” 洛翎听见自己的声音。 “……” 男人沉默着,目光从她身边的那条断臂上扫过。 “飞梭的速度太快。” 他的声音很轻:“被甩下去了。” 洛翎自诩阅诗无数,可她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抑或是她根本不想理解。 她甚至不敢想,此时此刻在地面上是什么情景,是怎么样的一片刺目猩红。 她更不敢想,如果自己没有被爆炸甩飞到座椅下面,是否已经去了远方。 “呜呜……呜呜呜呜……” 哭声仍然断断续续地传来。洛翎突然发觉这不是自己的声音。 男人的动作比她快,她看见他从固定在地上的消防柜里,抱出了一个小女孩。 “她是八等公民。” 他将小女孩往洛翎怀里一塞,表情无波无澜:“你带着她吧,去医院。” 洛翎低下头,小女孩的脚踝虽然脏兮兮的,又有点扭伤,但仍然能清晰看见那烙刻在踝部的鲜红数字: 8。 …… 洛翎抱着小女孩等来了救援队。 长一百多米的飞梭,真正没有被甩出去的只有二十多人,这些人当中又伤情不等。一圈下来,洛翎发现自己和小女孩竟是伤的最轻的两个。 飞棱a029-055是一辆开向外城的新干线,乘坐的人中,下六等公民最多。因此,在询问了所有人的身份信息后,洛翎受到了优先治疗。 “……看不出危急性外伤,精神情况良好,能保持平常的思维能力。”女医生边说边记着,温柔地问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洛翎摇了摇头,将怀里的小女孩往前推了推,“您也给她查一下吧。” 女医生的笔尖一滞。 “抱歉,我们只优先救治上三等公民。”她温柔地说道,“您的这位……朋友,可以去外城的社区医院做检查。” 洛翎蹙眉:“那你们为什么不救刚才那位老婆婆?” 医生含着笑解释道:“她是第九等公民,而且早已过了生育期。她对社会没有贡献价值。” ——威慑纪元下,人类和梵雅达成了某种和平。为了使这种短暂的和平维持下去,人类开始集结全球的力量发展高尖精技术,并且改变了许多人类社会的基础。 九等人制,就是这个时代的产物之一。 由于胚胎繁殖没有发展完全,无法那么高效率地“生产”出基因优良的人类,而根据学者的计算,胚胎繁殖的人类只能占到人类总数的1/9,所以【九等人制】就此诞生。 宏观调控基因的上三等公民,基因优良,通常都容貌优越、智商极高,很大概率会在某个领域有惊人的天赋。 而按传统方式繁殖后代的下六等,唯一的任务就是繁衍。女性在生育期负责繁殖,男性进入少年期则开始做苦力。 “人类天生三六九等”。 这是每一名两岁的孩子,在入学时学到的第一句话。 …… 洛翎最终还是在警方的护送下返回了内城。 警察问她,去外城是想见谁。 去见自己的教授,她回答。 某个瞬间,洛翎能感受到全车人对她诧异的注视,但只有一瞬,就出于礼貌而收回。 毕竟,外城99%以上的居民都是下六等——“教授”一词对于他们,就像是轻盈的雪对于淤泥,连拙劣的模仿都无法做到。 第3章 出于安全考虑,他们开的是最慢的地面车。 刚刚穿过某个街道时,一股刺鼻的爆炸后的气味就扑面而来。 “洛小姐。”一名女警递给洛翎一副口罩。 洛翎接过戴上,轻声说了句“谢谢”,然后就将目光投向窗外的狼藉和废墟。 她看这些东西的时候是淡淡的。女警总觉得,她看一束落日玫瑰时的目光,恐怕和现在也没什么差别。 非要形容的话,大约可以说是悲悯。 极淡的悲悯。 就像一滴绚烂的色彩,可是早已被太过频繁的小雨冲淡。 琉璃色的双眸里倒映着废墟。 一如平常。 一如往昔。 “……组织暴|乱的是谁?”洛翎挪回目光,轻声询问道。 女警和开车的警察对视了一下:洛翎的问话不符合规定。 “没关系。”洛翎了然垂眸,“当我没问吧。” “也不是不能说,就是怕公众舆论的问题,你不要大肆宣扬就好。”女警松了口,悄声说道,“是反慑党。” 洛翎心下了然。 其实在梵雅刚刚入侵地球的时候,威慑的概念还没被确立为主流,那时候什么样的主张都有。 反慑党就是其中的一种,曾经叫“亲和派”,大多数人为唯心主义,由于见到了梵雅高出人类几十倍的科技,而将其视作神灵,狂热崇拜,主张让人类束手就擒,以臣属的身份依附于梵雅生存。 自然,在主战派的明娴上任后,她下的第一条政令就是清剿亲和派,并将其主张归为邪|教。 亲和派一夜之间被扼死,可难免会存在残余。那段时间,他们不止一次在公众场合痛斥明娴“渎神”,要替“主”赐死她。 结果当然是被明娴一一处死。 但这么大范围的恐|怖|活动,洛翎确实还是第一次见。 大概是因为随着威慑的推进,失业青年越来越多,他们大部分是没有接受过教育的下等公民,被稍稍教唆就会盲目跟风,崇拜起他们的教会。 一路上,洛翎看到许多表情狂热的青年男女,手中拿着巨大醒目的抗议牌。 【让明娴滚下台】 【要平等!要工作!不要规则!】 【集权去死,明娴去死】 “这些人简直是无法无天!” 女警锤了一下车窗,声音愤恨:“主席一心为人类,她也不想让这么多人失业的——怎么到了他们这里,就全成了明主席的错!” 没有人回答她。 尽管重点并不在她的话上,这句话却让其他人都有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恐怕这只是一切的开端。 洛翎淡淡看着窗外疯狂的人群,心想。 第3章 梦 顺着贴着白色瓷砖的走廊,洛翎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一零九入侵事件后,人类的教科书里再也没有了“家”的概念——唯一有资格上学的上三等公民是人工繁殖的,他们没有家人,或者从基因学上说,他们互相都是有血缘关系的亲属。 “‘家’是无法言说的概念。” 老教授对她分析起一首诗时,曾经微微扬起目光,就像怀缅:“但是曾经的人类,一辈子都在为这个概念而活。那是一种神奇的情感——” “一种,只要提起,就会情不自禁扬起唇角的情感。” 洛翎不懂。 现在的人类当然也会笑,“愉悦剂”每年都卖到脱销,“vr城”也日日座无虚席。洛翎这么和教授说了,可老教授只是笑了笑,告诉她不用怕,会懂的。 她说,世界那么大,总会遇到一个人,让她浮现出对家的憧憬。 “到了那个时候,你才会发现,家不是地理上的范围,而是心里的一个锚点。” “到那时,你想起家,想起家里的那个人,就会生出所向披靡的勇气。” 洛翎茫然若失地看着狭小昏暗的卧室,在虚拟屏幕前坐下,用遥控器按开了新闻。 不是想听,而是太静、太静了。 她害怕这种死寂。 这总让她想起十二岁以后对柜子的恐惧。 太黑,太黑。 连窒息的时候都像是在深海。 半漂浮的虚拟屏上不时闪动着几张图片,洛翎看了几眼,感觉有些熟悉,将音量调大了一点。 “……是的,玫瑰湖工业区的确是我们在生产星舰零件的地方,这无疑是一次赤|裸|裸|的挑衅,明娴副主席已经全权介入调查,让我们来听听专家对此如何解释。欢迎,沈老师!” 镜头转换,画面切入了一张年轻男人的脸,没有什么表情:“主持人,你好。” “沈倦老师,您是社会心理学专家,请问您对这次失业游民的恐|怖|袭|击事件怎么看?” “这次的事件仅仅只是一个开头。”他淡淡道,“我知道社会上有很多不同的声音,但当人们无法寄希望于平静的生活时,袭击只是我们能想到的,最平淡的一种报复方式。” 洛翎看见主持人的表情卡了一下,活像生吞了一只老鼠。 可是沈倦还在说:“我就在现场。死了很多、很多人,可悲的是,有人死于爆炸,有人死于医疗队的……” “嗞啦——” 洛翎的这台政府分配的、2101年最新款虚拟电视,就这么黑屏了。 落日无声,太阳像一只血红的眼睛,隐匿起来了最后一丝光辉。 洛翎望着墙壁上的那个黑色空洞。 长发微扬的剪影以漫天血红为背景,像是木偶扯断了铁线,快要散落。 她看清了沈倦最后的那个口型。 他说,放弃。 ——有人死于医疗队的放弃。 “你们为什么不救刚才那位老婆婆?” “她是第九等公民,而且早已过了生育期。她对社会没有贡献价值。”温柔的女医生笑容温和。 “她是八等公民。” 茫茫小雨中,沈倦将小女孩放进洛翎怀里,冷峻的侧脸没有表情: “你带着她吧,去医院。” 洛翎忘记了自己是怎么在黄昏的小雨中睡着的。 她做了很多支离破碎的梦,就像窗外的雨。 一会儿她看到巨人一样的文玖笑着对她说,废物,一会儿又变成了寂寞的晨曦,老教授看着她,神情淡淡的,倏地变成了一地凋零的玫瑰花瓣。最后太阳轰地爆炸,变成了漫天飘零的神羽,与花瓣落在一处,衰败又美丽。 「我要变作一片羽毛。」 和平时一样,在意识消散的最后一瞬,她耳边再一次传来那个女人的声音。 *** 翌日清晨。 洛翎走上青灰色的石板台阶。 瑰丽的朝霞渲染出金粉色的天际,在遥远的东方化出一池碧色落影,铺陈出希望的幻象。 太阳总是这样,对它来说,早在遥远的远古时代照耀恐龙,或是照耀人类——再或者,梵雅——它都不在乎。 “洛翎,被安排到城防宣传部。”洛翎礼貌地对前台的女生点了点头。 女生看了她一眼——洛翎从中捕捉到了一丝复杂的尴尬。女生告诉她,最近大家都不是很忙,正好可以让她见一见。 第4章 洛翎蹙眉:“……好。” 很明显,这个命题有点问题。 昨天才发生过暴|乱,怎么可能不忙? 可是城防部队确实是全勤。 这里布置的风格有些出乎洛翎的意料——浪漫主义的艺术设计,办公桌以一种艺术家的洒脱风格排开,杂却不乱。 天花板被渲染成了一种悲伤又浪漫的浅蓝灰色,能看到日落的窗户旁摆着一朵淡紫的鸢尾花,有一种森林的宁静。 “……”洛翎情不自禁屏住了呼吸,“这里是谁设计的?”她不由自主地问出了口。 女生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当然是副主席。你不知道吗?明主席在没有从政的时候,曾是一名小有名气的设计师。” “……我不知道。” 她撒谎了。 当她得到这个答案时,既觉得意料之中,又有种淡淡的落寞。 明娴的天赋不是从政,从来不是。洛翎一直都知道这一点,可明娴不知道——或者说,她根本不想知道。 她还记得,明娴的确是喜欢鸢尾花的。 尽管这份喜欢仅存在于六年前。 “洛翎,我来给你介绍一下?”女生见洛翎迟迟没有反应,略显踌躇地询问。 洛翎的目光终于从淡紫色的鸢尾上移开:“嗯。” 女生松了口气:“呃……从左到右吧,最左边那个——她是第四等公民。哦,三等以下的公民没有姓名权,只有小名——千棠。” “她叫苏漾,二等公民,我们队的颜值担当。” 女生讲到这时顿了顿,看了洛翎的侧脸一眼,补充道:“目前。” 几人瞬间失笑。洛翎注意到,这个被称作颜值担当的苏漾笑得最开心,大概是完全不在意。 这倒出乎洛翎意料了,毕竟有一个刻板印象在那里,她总觉得政府的工作人员都不太好对付。 “还有我,我是…五等公民。”女生对洛翎苦笑了一下,“小名的话,单字节一个‘愿’字。大家都叫我阿愿。” 洛翎同她握了握手,然后问道:“平时我们宣传部有什么工作呢?” “喔,不多的。” 愿弯腰点开了一台虚拟面板,侧身展示给她看,“平时就处理一下群众投稿,你看一下,这些是大概一个月的量——” 她指的是屏幕上寥寥无几的文件夹。 堆在一起,看上去可怜巴巴的。 其他人倒是习以为常,苏漾在旁边补充道:“但这只是个形式,因为这些质量很差,所以我们必须得自己写。” 洛翎顿了顿:“然后出版?” “想什么呢?” 苏漾哈哈大笑,一双仿佛会说话的眼眸顾盼流转:“现在这年头,谁看什么文学期刊啊,你说是吧?——没钱给我们出版的,都是发官网上,谁爱看谁看去。” 洛翎:“……” 她隐约知道那个人事部的中年女人为什么这么容易松口了。 “那我们平时到底干什么?”她已经堪称锲而不舍地在追问了。 苏漾已经笑的没声儿了,千棠微笑着给了她一个“矜持点大小姐”的眼神。 千棠个清秀的女生,二十岁出头的模样。 洛翎本指望她能来上点高度,比如“研究古籍”之类的话。 但千棠就端着那张公事公办的表情,一本正经地回答她:“喝茶,聊天,种花。哦还有,八卦。”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刚缓过劲儿来的苏漾又笑疯了。 “……” 至此,洛翎已经彻底发现了: 这群人,正在以一己之力拉低政府逼格。 作者有话说: 主角团全员上线完毕(??w??) 第4章 诗 从这天起,洛翎就算是正式加入了宣传部的大家庭。 在正式的“自我介绍”和“工作介绍”之后,几个人正襟危坐开始了工作第一项议程。 “聊天”。 “哎,听说安卡学院又出了一个跳级的,上一个我记得还是文玖。”苏漾低头搅着自己的花茶,忽然话锋一转: “诶,洛翎,你是不是也刚应届毕业?” 洛翎点头。 苏漾坐直身子:“哇,那你是不是认识文玖呐?” “……” 洛翎轻吁了口气,然后轻声道,“认识的。” “她人怎么样?”这次问话的是愿。 洛翎给出了最完美的答案:“优秀,干练,天赋异禀。” 天知道这段对话她被迫练习了多少遍。 “那你为什么来宣传部啊?”千棠好似开玩笑地问她,“还不如去抱文玖的大腿呢,听说她非常受高层看好。” 洛翎稍稍迟疑了一下,说自己其实和文玖不熟,然后把选修了文学的经过简短讲述了一遍。 说实在的,她本以为他们不会懂的。她早就习惯了。 但千棠笑着对她说,我们都一样。 “四等公民没办法上学,但是我母亲有一位故交,她是一位诗人。”千棠说,“她教我读书,也教我作诗——我知道,这是不符合规定的。所以当我满了十四周岁,进入生育期后,她想帮我逃离,也因此去世。” 洛翎望着她淡笑的眼,听见她的声音:“‘我们原都来自死亡’。” “——‘旅人,那是我的来处’。” 洛翎轻声念了出来。 “你知道?”千棠微讶。 “……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了。”洛翎感觉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娓》,这是我最喜欢的诗之一。” 千棠笑了:“是我写的。谢谢你,洛翎。” 洛翎感到一阵窒息:“为什么……” “因为四等公民没有著作权。”千棠知道她想要问什么,温和地解释道,“‘人类生而三六九等’,这很正常,洛翎。” 不知什么时候,洛翎身边已经围坐了一圈人。她不知道是谁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 她想说,不对,该被安抚的是千棠,不是她。 可她又想到了千棠淡淡的笑。 就像柔弱却不羁的草。 “我可能和你更像,洛翎——你是想听听我的故事,还是一段狗血的高等公民出逃史?” 问话的是浅杏色长发的苏漾。洛翎知道她是想安慰自己,于是一群人索性打开了话匣子。 苏漾说,她的基因优良,所以十岁就被筛选为了二等公民——这是所有人梦寐以求的殊荣。 因为它不仅仅意味着等级,更意味着特权。 “作为二等公民,我们的竞争压力稍小,所以有些人——比如我,被允许做一些‘没用的事情’。” “比如写作。” 苏漾闭起眼睛,描述道,“当我第一次接触到如此浪漫的表达时,我就像是在雪原中找到了一朵玫瑰。” “那是一种,连最简洁的第二定律表达式都没有的美感。” 然后,就和每一个故事的结局一样,她耽溺于此,无路可撤。 …… 洛翎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幸运。 毕竟在这茫茫人海中,找到几个相似的自己,何其容易。 第5章 …… 几天后,洛翎搬到了这里。 “我懂,我懂。”苏漾笑眯眯地帮她搬着东西,“不是说政府分配的公寓不好,而是总少了点什么东西,对吗?” “对啊,”洛翎承认道,“我喜欢这里。” “那我猜你也不喜欢一个人待着。”苏漾做了个总结。 “……” “唉,看到你时我总在想,‘她一定想用她那凄美的眼神告诉我什么,可是上帝呀,我看不懂!’”苏漾俏皮一笑,“——眼睛,眼睛,快和我说话呀。” 洛翎“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千棠在一旁看着,举起手给苏漾比了个拇指。 只有愿一边抱着一摞文件走过来,一边幽怨地说道:“苏漾,洛翎不说话就叫‘凄美的眼睛’,为什么我就是目光呆滞?” “谁说你目光呆滞了,你那样叫‘清澈的愚蠢’哈哈哈哈哈哈哈……” 苏漾一边猛拍大腿一边狂笑。 愿:“……” “行,你有天赋,你清高。”她把文件一摔,自暴自弃般地走了,“我特么去写破烂宣传标语了。” “她不要紧吧。”洛翎小声问千棠。 “没事,”千棠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眼泪,对她摇摇头,“玩笑而已。” 洛翎欲言又止,望着愿消失在纯白色门框后。 不知为什么,她觉得,愿说“你有天赋”的时候……不像在开玩笑。 “你们都闲的没事干?”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这是一个洛翎怎么也不会认错的声音。 她非常吃惊地看着沈倦:“你不是……” “我那天刚好路过。”沈倦看着她,淡淡道,“叫洛翎对吧,我看了你的卷宗,不用解释。” 洛翎不知道说什么好,只点了点头。 “沈倦,我看你真的不想活了——昨天晚上那个新闻怎么回事?嗯?”苏漾质问他。 沈倦平静道:“那是我的私事。” “在我们宣传部,没有你的‘私事’,沈倦主任。”千棠似笑非笑,“倘若你死了,我们会连坐的——请原谅,我不想死那么早。” 沈倦一时哑口无言。 至少洛翎是这么认为的。 “……我不是故意要说那些话的,有人对我的底稿动了手脚。” 可能是质问太猛烈,沈倦轻顿了一下:“我没办法现编那些无稽之谈,你们知道的。” 苏漾蹙眉:“谁干的?” “chen。” 苏漾和千棠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 “是因为你上次在主席面前……的那件事吗?”千棠着重省略了其中一部分。 “不一定。”苏漾双手抱胸,“我猜还是庆典——虽然你上次把人家的……抖落的清清楚楚,但他也不至于针对你到现在——除非。” 沈倦叹了口气,算是默认。 虽然这三个人像打哑谜,但洛翎还是猜出了几分。她问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沈倦,你能见到主席?” 沈倦:“我研究社会心理学,完全没有就业机会。她发现了我,把我安排到这里当主任。必要的时候替她上上新闻。” “不管外面什么观点,明主席的确是个值得深交的人。”千棠道。 “至少她维持了文学的火种不死。”苏漾也赞同,“即使只是余烬。” …… …… “余……烬?” 身穿白色长裙的少女伏在案前,读出另一个人的笔尖落墨。 “可是你还没有写完,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啊。”她问。 “因为不会写完了。” 坐在书案边的女人垂下明艳的眉眼,说了一句叫少女感到费解的话。 “我不明白……老师,你总叫我这样不明白。”少女的语气有些责备的意思。 女人闻言轻叹一声。 “读读看,洛翎。” 少女垂眸,雪白的纸张墨迹深浅,如同优美的旋律在雪原中舞蹈—— “我要变作一片羽毛, 梦见暴雨落下, 看它流浪 却偏偏为我抵达。 梦见人心予我 虔诚的篆刻 他们会记得 俯身叩首时的炙热。 失落的雪原与盛夏啊, 是否记得那个仓皇的悲夜, 我曾问你们—— ‘无声算不算回答?’” 作者有话说: “我要变作一片羽毛,梦见暴雨落下,看它流浪 却偏偏为我抵达”改编自《神引》歌词 第5章 忆 毫无疑问,这是一首充斥着傲慢的诗。 明娴要一场掀起滔天巨浪的暴雨,为她抵达;要雪原与盛夏停止沉默,给她应答。 ——想要所有人的臣服,为她篆刻,为她虔诚叩首。 但她却给这首诗命名为,余烬。 苟延残喘的火焰。 “你读出什么了?”明娴问她。 穿着学院白裙的洛翎认真地看向她,道:“悲哀。” “将答案具象化。” “就像是……冰晶中的火焰。” “嗯?” 女人含着笑抬起头,任凭琉璃般的阳光镀在眼睫上。 “……” “洛翎,文学不是世人想的那么廉价的。我们不能随便说两句对仗的话,就叫它‘创作’,你说对吗?” 少女轻轻嗯了一声。 “你之前说的对,他们天生就拥有太阳。”她接着道,“可如果,一朵鸢尾连在暗夜中都不愿意生长,那她注定,连月光都触摸不到。” 明媚的日光里,明娴合上了钢笔的笔套:“所以——我们缩小答案范围,再试一遍,好吗?” 她说这些话时,语调温柔。 洛翎忘记了那天自己的回答,忘记了这段记忆有多么久远。 但些许温柔的告诫,她至死难忘。 事实上,洛翎认为明娴是一个相当独裁的人。这也是当今社会上对她最多的评价。 而在更多的时候,《余烬》也潜移默化地改变着世人的看法。 但是,极少有人知道,这首诗是未完的。 “‘无声算不算回答’不是最后一句吗,老师?”少女沉吟良久,最终问道。 明娴用鼓励的目光笑了笑,不说话。 于是洛翎也只能作罢:“首先,这是一首充满意象的诗——‘梦见暴雨落下/它流浪/它却偏偏为我抵达’看似在说雨,实际隐喻了一种更加远大的志向。” 她的目光下移。 “‘虔诚的篆刻’应指代名垂青史,‘俯身叩首’指一种群体性臣服。” “最后引出‘雪原与盛夏’,以一种俯视的姿态发问——虽然本质上是没有回答的问题,但答案明显是‘不’,无声并不算回答。” “——因此,您是希望雪原与盛夏都为您和鸣。” 明娴没有说什么,只是温和地看着他:“那么,为什么说是悲哀?” 洛翎想了想,说:“因为‘余烬’,灿烂且辉煌,盛大而悲哀。” “不论是人心所向,还是山海和鸣,都只是一片羽毛的黄粱一梦罢了——像琐碎却华丽的梦,梦醒时分,现实总是无比悲哀的。” 第6章 洛翎看见,明娴这次沉默了很久。 “你有诗性。” 良久,明娴抬眸道: “你生错了时代,洛翎,这个时代的文学,怎么也挽救不了了。” 少女问,您也救不了吗,老师? 明娴摇了摇头,说,不行。 “雪原与盛夏从未回应过我。” 她说:“但我仍会让暴雨落下。” 让他们虔诚篆刻,让他们俯身叩首,让他们全部都记得。 少女未曾发觉,她墨色的眼眸里有一丝蠢蠢欲动的欲念。 那是一种被人们称为“野心”的东西。 绵延不绝,至死方休。 就像余烬。 *** 与明娴的背道而驰,是在洛翎十四岁的时候。世界就是这样,事情发生后才会发现,其实一切都有迹可循。 那个冬天很乱。 随着末日系统的进一步完善,主战派和亲和派打的不可开交,警力和政府形同虚设。人类急需一个强有力的政策保障。 明娴就在那个落着冷雨的冬天,踏上了从政的道路。 ——从此,与洛翎分道扬镳。 “为什么?” 洛翎记得自己一遍一遍地问那个女人。 “是你教我文字有创世的力量,如同暮雪,从一而终……” ……可你却第一个食言。 明娴则温和地看着她:“我高估了自己,也高估了人类。” “现在的人类不适合用文学去浸润——那对自傲的他们来说,太柔和了。对付愚昧,只能以暴制暴。” “但为什么是你?”洛翎第一次冲她发了火,“有那么多人可以去从政,但是你不可以!” “为什么我不可以?”明娴反问她。 就在那一刻,洛翎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明娴对自己太温和,太温和了。 温和到让她忘了,眼前这个女人是第一等公民,从出生就被测试出来的“领导型天赋”。 ——它的意思是,明娴此人,天生就该去让千人俯身、万人叩首。 而不是在这里,和她一起。 坐而论道,空谈误国。 洛翎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哭了,她头一次感到了一种灭顶的恐惧。 是的,恐惧。 “因为你,是唯一一个能看得见我的人。”她听见自己颤抖却压抑的声音。 明娴一怔。 “因为是你告诉我,我追求的东西是有意义的,是你告诉我,我也有价值——是你把我拽出了铁柜,所以我不允许你食言……” “……连你都走了,我怎么一个人在这条路上走下去?连我这辈子最敬仰的人都已经放弃——” “你告诉我啊,明娴,你让我该怎么坚定?!” 说到最后,她已经跪坐在了地上。 泪水模糊了眼眶,洛翎听见一阵脚步声,不似平常的稳重,似乎在压抑着什么。 然后,那个人轻轻托起了她的后颈。 她无法思考,只能听见另一个人温柔又克制的呼吸。 明娴给了她一个虔诚的额吻。 “对不起啊,小羽毛。” 明娴轻声说:“但接下来的路,的确要拜托你了。” “要记得,不论世事如何,都要从一而终。” 雨落无声,轻羽漫洒。 在一片寂静的冷雨中,这是明娴的最后一个承诺。以至于到六年之后,它们仍然萦绕在她午夜的梦里。 那时候,她说: “我们不会分离。” “我们永远同在。” 第6章 逢 日子一天天平和地翻过。 洛翎最近几乎每天都泡在那座浪漫而悲伤的工作室里,和千棠讨论一首古诗的去向,或许和苏漾翻一翻群众投稿——即使只有寥寥几张。 “《逢她于秋》。” 苏漾若有所思地念道。 “投稿人?” “来自外城。”苏漾回答,“笔名,伊甸。” 洛翎笔尖一顿:“谁?” “伊甸。”苏漾道,“怎么了?” “……没事。”洛翎深吸了一口气,“可以为我念一次吗?” “当然。” 苏漾不明所以,但还是展开了纸张。 “逢她于秋 我说她似九月 九月似她 在秋的旋律中如纱 藤蔓疯长 触一次 秋月的华 风似轻纱 只一眼 星海落涯 我只愿将这一页童话取下 附上逢她于秋的年华” 苏漾读完了,然后评价道:“哇。” “哇什么?” “外城的人能写出这种……”苏漾似乎突然想起愿和千棠也来自外城,改了口:“蛮活泼的,这期可以选这一篇。” “嗯。”洛翎不动声色,“那这期版面叫什么?” 苏漾沉吟:“都逢她于秋了……要不就叫《秋》?” “哈哈,你真有意思。”千棠从一旁插了过来,“五月说秋?” “那就《忆秋》,满意了吧?” 苏漾翻了个白眼。 洛翎暂时把两人的互怼搁置一旁,伸出指尖触了触“伊甸”两个字,忽然开口道:“就叫《逢》吧。” “逢?” “嗯,重逢的逢。” 苏漾看了看她,忽然福至心灵:“洛翎,你是不是认识这个‘伊甸’?” 洛翎很缓地点了点头。 “嗯,认识。” ——何止认识。 她连“伊甸”这个名字是怎么取出来的,都记得清清楚楚。 “在遥远的古代,信仰神灵的教徒将人类的来处称为‘伊甸’。” 她听见空旷教室里的回响。 “伊甸是一座花园,神告诉人类夏娃,不要去触碰花园里欲念的禁果。然而她被蛇蛊惑,吃下禁果,从此知晓了罪与欲。” “‘我曾告知你们,当你们吃树上果实的那一天,你们必将灭亡。’神如此对她说道。” “于是人类被逐出伊甸园,原罪就此犯下,毒蛇成为了世世代代的诅咒。” 老教授湖蓝色的眼睛平静的出奇,她垂眸询问道:“洛翎,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嗯。”白裙少女抬起纯真的眸,“为什么夏娃知晓了罪与欲,就会被惩罚?” 教室寂静,空旷。 明明是能坐满一百多位学生的地方,却只有她们两个人的身影。 光落无声时,洛翎听见了教授温和的回答:“因为她看见了、明白了,这是神所不允许的。” “因为窥见,所以入罪。” “……那您为什么要以伊甸作为笔名呢,教授?”少女略显困惑,“既然有罪,为什么还要思念来处?” “我没有思念来处。你要明白,若是一味向后回眸,就只能沉溺在回忆的海里。”教授轻扶了一下眼镜,温和地说道,“我是想要再创来处。” 少女一怔,喃喃道:“再创……新的伊甸么。” “心愿罢了。怎么了?”教授问。 她轻轻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和我之前认识的……一个人,很像。” 第7章 只不过明娴的愿心更加睥睨众生——她不仅要再创伊甸,还要做伊甸的主。 一想到这个人,洛翎就知道自己又在神游了。她的目光重新落回苏漾身上,笑了笑:“‘逢’的概括性强一点,可以再加几篇庆典工作进度的报道,版面就定那个标准模板,‘重逢仲夏’吧。” “啊,行。”苏漾比了个ok的手势,转身对着虚拟键盘一阵噼里啪啦。 工作室里安静了一会,洛翎望着窗边刚换过水的淡紫色鸢尾,倏然蹙了蹙眉。 她和教授的确相逢于秋。但没有经过她的同意,教授一定不会写她。 教授取名“伊甸”,是在盛夏。 那么她究竟在写什么?或者,写谁? * 气温一节一节攀升,预示庆典一天一天的临近。 其实庆典的全名叫做“年中全球联合庆祝典礼”,曾被一些人戏谑地解释为:因为没死,所以要好好庆祝。 洛翎主观上感觉这话说的挺有道理。 庆典其实没举办过几次,明娴没上台的时候,大家都忙着内战、屯粮、大兴土木,几乎没有时间去搞这种浮夸的,形式主义的产物。 明娴上任的这几年里,高压是真的,但社会稳定也是真的。她在接任的第一年就表示,庆典一定要雷打不动——此刻的人类,比什么时候都更需要精神鼓舞。 于是庆典成了公假期,每年从6月12日放假到6月18日,整整七天,彻夜狂欢。 这种狂热的情绪几乎蔓延到了人类基地的每个角落。 “还有什么要买的吗!” 几个人站在拥挤的飞梭上,苏漾艰难地隔着十几个人对千棠喊道。 “没了!”千棠翻了翻手里的清单,“哦——记得提前交电费,不然停电了没人管!” “还要多买几支笔,耐用的那种。”愿在洛翎旁边补充道。 “你这是自请加班?别这样,沈倦会爱上你的。”千棠开了个地狱玩笑,然后转向洛翎,“洛翎你有什么要买的吗?” 庆典七日,没有人会工作,所以在这段时间之前需要准备好七天所需的一切必需品。 洛翎想了想,说:“全息望远镜吧。” “哇,想的好周到哦!”千棠满脸佩服,“就是说啊,咱们在外围肯定看不到舞台,那就……买四架吧。” “五架。”苏漾在旁边提醒,“沈倦和我们一起。” 千棠:“啊,他不在内围吗?” “他被排挤你不知道?”苏漾叹了口气,“但凡他会一点人情世故,也不至于……” “他不需要和那些人一样。”千棠打断了她,语气斩钉截铁。 洛翎看见苏漾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到底是谁在排挤沈倦啊?”洛翎轻声问身边的愿。 “很多人。”愿说,“但冤有头债有主,归结到最后,其实只有一个人。” “谁啊?” “chen。” 洛翎已经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了。 “哪个chen?”她问,“耳东?” 愿轻轻摇了摇头:“尘。尘封的尘。” “喔。” 这倒是个不同寻常的姓。 胚胎发育的人会被系统随机分配姓名,在她的印象里,姓名库里似乎没有“尘”这个姓。 “是他自己取的。”千棠看出了洛翎的疑惑,解释道,“他原本是四等公民。” 洛翎睁大眼睛。 第四等,意味着非胚胎发育,也就是说,这个“尘”的基因不仅不出类拔萃,还极其普通。 她忽然有些好奇,想知道“尘”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飞棱无声地停下。 洛翎四处望了望,窗外一片灰色的矮楼——这是外城。 “我们去哪?”她问。 千棠回眸一笑: “我家。” 作者有话说: 可以解锁的信息: 副cp——尘歌x沈倦 一个我爱你至深、所以不允许你以身涉险的故事。 第7章 家 “家”。 这个古老的名词,让人读起来有一种淡淡的幸福感。就像是在窗外下着雪的小木屋里抱着一碗热腾腾的肉汤。 她们走下飞棱的站台,灰楼一直绵延到黛色的远方,就像朴素无华、却生生不息的灰草。 这里的人们都穿着统一的深灰色上下衣,而洛翎和苏漾都穿的是现下内城最流行的白色宽松长裙。走在这片灰色的城市,路旁的人们目光探究又好奇,洛翎感到有些手足无措。 千棠挽着洛翎,在一栋灰楼前停下。 “爸!妈!” 洛翎听到门内响起了沙沙的脚步声。 ——下一秒,门开了。 “千棠!!”一小团人类幼崽尖叫着扑到千棠身上。 洛翎看见这个幼崽的眼睛里有明澈的光,就和千棠的一模一样。 “是我妹妹。”千棠无奈又安抚地笑了笑,“她叫千羽,今年四岁。” 苏漾明显不是第一次来,她摸了摸千羽的头,道:“千羽,爸爸妈妈呢?” “妈、妈妈在家。”幼崽睁大眼睛,“爸呃……爸爸布吉岛。” 就在这时,响起了一个女性带着歉意的声音:“抱歉,孩子她爸应召去近地轨道了,您们先进来吧。” 这是一个美丽的中年女性,眼睛的轮廓与千棠和千羽无处不相似。 那是一种,和庞大的基因库完全不同的东西,被古人称作“遗传”——一种自然传承的力量。 小屋简单却温馨,墙上有几幅涂鸦,一看就是出自千棠怀里那个小肉团的手笔。 “那个……我的编号是5569-733,鄙名海棠。”千棠的母亲略显局促地对洛翎说,“请问您是千棠的……” “我是她的同事。”洛翎道,“您不用客气。” “没有,没有。” 母亲话是怎么说,动作却依然殷勤又局促,为她们倒了几杯橘子茶,随后就进了屋——洛翎尝了一口,茶是千棠平时最喜欢买的味道。 “感到奇怪吗?” 看到洛翎微垂的目光,苏漾也端起做工粗糙的茶盏,对她微微一笑:“九等人政策下,下六等的女性主要负责生育。” “因此,她们从小会被灌输自己基因卑贱的思想,以此让她们忘记反抗。” 洛翎在学院的政治课学的不错,但了解这个现象,和亲眼去见证它,分明就是两种感受。 她垂下眼,倏地见扎着两个羊角辫的小肉团正在站一边,她眨巴眨巴眼睛,声音糯糯地:“你、你叫什么呀。” “我叫洛翎,你呢?” 小肉团结巴道:“我,我叫千鱼……” 苏漾听了噗嗤一笑:“你叫千羽,小傻子。” “……哦。”小傻子本人似乎知道自己被批评了,抽了抽鼻子,“我,我以前没见过你。但你长得好看,像、像公主。” “像公主?”洛翎弯起眼睛。 千羽乖乖地“嗯”了一声,从地上捡起自己的童话书,翻开其中一页,用胖胖的小手指给洛翎看。 那是个很古老的童话故事,书页上穿着盛装的公主正让王子为她带上戒指,对应着故事的最后一行:「公主和王子举办了婚礼,从此永远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第8章 洛翎看着公主美丽幸福的面庞,略微走神。 她小时候没读过童话,这些古老的故事,都是快成年时教授才告诉她的。 苏漾看洛翎心不在焉,便摸了摸千羽的头,柔声道:“好啦,让姐姐和洛翎姐姐说会工作上的事,你自己去玩吧。” 千羽很听话,自己坐在椅子上抱着童话书看。小屋里一时很安静,于是洛翎忽然听见了千棠和她母亲小声的对话。 “妈,你真的不能再……了,你没有和这边的管理层说吗?” “……我没和他们说。” “什么?为什么?” “……” 洛翎隐约猜到了话题的走向,这种偷窥他人隐私的感觉让她感到非常不好。苏漾亦然,两人竭尽全力弄了声响出来,可无济于事,那断断续续的交谈仍然飘进了客厅: “因为千羽需要我这样,你还不明白吗千棠,你走之后,全家生育达标的任务都落到了千羽一个人身上。” “可她还那么小……” “没有人去管她小不小,千棠!”母亲已经忘记了压低音量,“生育率不达标,你父亲就只能靠做苦工去弥补——但是他去十次近地轨道,也抵不上千羽长大这几年的空缺!” “这都是因为你,在该生育的年纪,逃去了内城。如果你还不回来的话,我们家明年就会被划进第五等。” 洛翎和苏漾已经不再试图制造声响了。 她们相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睛里复杂的情绪。 “砰!” 卧室的门被人重重摔上,接着,千棠幅度很大地走了过来,脚步比平时快。 “走吧。”她的脸上毫无情绪。 苏漾与洛翎对视了一下,随后快步追上她。就在这时,洛翎感到自己的裙角被什么东西拽了一下—— “你,你们要走吗?” 千羽睁大她明澈的眼睛。 幼崽的瞳孔是乌黑的,黑白分明,就像一块冰还没有融化进水里,有种剔透的纯美。 “千羽,别闹。”她的姐姐冷声说。 洛翎垂眸看着这双眼睛,她发现自己无法想象它的主人的未来——仅仅是想象她在自己的年纪就已孕育后代,洛翎都觉得那是在犯罪。 她知道,千棠今天本来是要邀请她的母亲,和千羽,一起去参加庆典的——这是下六等政府职工的特权之一。 谁也没想到,会到这个地步。 “我们以后来看你。”洛翎蹲下来,轻声对幼崽说道,“我保证。” 千羽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洛翎从她纯净的眼睛里看出了信赖和愉快。 在几百米远的地方追上千棠时,夕阳洇灭无声。 洛翎忽然很有感触,原来“家”也不是那么温暖,它既可以成为信念,也可以成为覆灭的前奏。 真正的“家”,早已经在人类千年的动辄和变迁中,被永远地失去了。 遗留到今日的……也只是碎影而已。 第8章 庆 6月11日,午夜12时整。 主城,核心广场。 无数巨大的全息屏幕悬浮在这座钢铁城市中央,投射着庆典倒计时。 广场上到处是彻夜不眠等待庆典开始的人群,巨大灿烂的霓虹灯以赛博的风格彼此交替,大功率镁光灯照向无边夜色,掩盖了所有星辰的光彩。 路边所有观赏台全部挂上“已满”的醒目标志,不时有远远高出市场价格的全息望远镜被小贩推着送进来,不出几分钟就被哄抢一空。 在洛翎学到的历史中,早在国家还没有解体前,只有华夏的新年有如此盛大的景象——标志着人们所有的愿望,与希冀。 倒计时来到了最后十秒,整个主城上万块全息屏幕同时变换界面,一个鲜红色的数字出现在所有人头顶—— “10!” 在众人的欢呼和喧嚣之外,一辆低调的黑色地面飞梭车无声地停在了会场后。 “主席。” 无人敢抬头相望的车门里,踏出了一只低调优雅的黑色高跟鞋。 高跟鞋的主人跨出车门,一席开叉的黑丝绒吊带拖缀在地上,愈发衬出她皮肤的白皙。 “是副主席。”她淡淡一笑,纠正道,“一会宋主席到了,不要叫错。” 说话的人声音有点抖:“……是。” “9!” “8!” “7!” 明娴静静看着远处沸腾的人群,眼神宁静到令人看不懂。 身旁的随从以为她嫌这些人烦,立刻递上一副墨镜:“副主席,其实您可以不发表讲话的……” “哦?” 明娴回眸扫了他一眼。 那人瞬间噤声。 “跟了我这么久,还不明白真正重要的是什么。” 她墨色的眼睛里倒映着绚丽的霓虹。 “是他们。”她说道,“不是我。” “6!” “5!” “4!” “洛翎!千棠!这边有四个位子!”隔着几十个人,苏漾对洛翎她们喊道。 洛翎冲她招招手:“就来!” “你们去吧,”愿对洛翎摇了摇头,“那边只有四个位置,你、苏漾、千棠和沈倦一起去。我在这边看就好。” 洛翎刚想说什么,苏漾那边又在喊她:“洛翎!你们在干嘛?!快点来啊!” “去吧去吧。”愿笑着催促她。 洛翎不放心:“那我们一会来找你啊。” 说话间,千棠和沈倦已经过去了。 “3!” “2!” “1!” “0!” 这一刻,整个主城120万人,都在欢呼和呐喊。 此时此刻,主城是真正意义上的不夜城。 “主城的女士们,先生们。” 洛翎注视着主持人露出一个职业化的微笑,语调字正腔圆:“在过去的一年里,我们在威慑纪元的指引下稳步向前——请允许我向大家骄傲地宣布,截止到十分钟前,地球近地轨道覆盖率达到72.96%,星舰g-990全面完工,并将于7月1日正式试飞——” “现在,让我们集体感谢星舰g-990的总设计师,玟玖联合大厦的董事——文玖女士。” “没有她的卓越天赋,就不会有今天的地球文明。” 一席职业套装的文玖走了上来。 在她身后,天空开始闪烁。 那是从近地轨道上传来、响应庆典的开幕式礼灯。 洛翎和文玖自毕业后就没有任何交集——当然,这是排除洛翎时不时要被迫和一群人解释她们不熟的情况。 文玖就是明娴所形容的,“生来就拥有太阳”的那一类人。 她优秀,干练,天赋异禀。 这才是在这威慑纪元下,地球文明最需要的特质。 “敬文女士!” “感谢文玖女士!” “谢谢您。” 人们在哭。 因为此时此刻,天空在为人类而闪烁。 没有人能不为此骄傲。即使你可以告诉他们,那只是一些稀有气体通电所形成的自然现象;近地轨道只是相当于把地铁铺到了天空上。 因为人类天生是感性的动物,闪耀斑斓的天空又是多么浪漫的意象,浪漫到让人觉得,未来早已握在人类手中。 第9章 天真至极。 却又如此感人。 在万般灿烂的,烟火色的苍穹下,洛翎望着天际,神似浮云。 她想起了那一夜。 …… “女子的心悸无可救药 它犹如洒满清辉的海洋。” 隐隐约约的合唱声从明净的礼堂中传出。 “洛翎,毕业典礼已经结束了,你还在这里干什么?” 同院的一位女生向她问道。 夜色尚浅,穿着毕业礼服的洛翎摇了摇头,答道:“谢谢。但是我在等人。” 女生略讶地看了她一眼,犹豫了一下,走了——她们的关系还没有好到那个份上。 夜幕低垂,群星寂静。 夜空犹如漆黑的藤蔓,生长,于是坠满星星点点的银白色小花。 过了许久,洛翎看见一个深黑色的纤细剪影。犹如从夜色中走出,又如同是夜幕本身。 “明娴。”她道。 在两人分开的四年后,她已经不再称呼她为“老师”。 ——像是某种无声的抗议。 戴着黑色兜帽的身影在她身前停下。 “我收到了你发的通讯。”洛翎抬了抬眸,神情平静,“你说有事要和我说,事呢?” 明娴的目光在兜帽下抬起。 洛翎知道,明娴正在副主席的关键公示期,每天的去向和行程都会对结果产生影响,戴兜帽只是一种必要手段。 但理智上知道,不代表情感上接受。 ——在明娴的眼中,和自己见面具有非积极的意义。 洛翎刚认识到这个事实,心中就生出一阵难以言喻、又无法止息的苦涩。 这代表她们的过去、她们的交集,明娴甚至连承认都不想承认。 她是她想要掩盖其存在的人。 洛翎感觉怒火上涌,刚想给眼前这人甩点脸色,就听见明娴道:“我想见你一面。” 洛翎:“……” 洛翎宕机了。 “……明娴,你……”她犹豫了一下,忽然变得不确定了起来。 无论是在公众还是在洛翎面前,明娴一直是从容、优雅的代名词。在洛翎的印象里,她几乎从未失态过,甚至连带太多主观情绪的话都很少说,像一个天资卓越的政客。 她的手触到了柔软的黑色布料,而明娴没有阻止她。 于夜色中,她扯下她们之间唯一的屏障。 兜帽无声滑落。 随后,露出一张美得惊世骇俗的脸。 明娴的美丽,洛翎不是第一天知道。洛翎还知道,这张脸不知给她的竞选添了多少好感度。 但洛翎第一次看到,一个这样的明娴。 总带着疏离感的黑眸,在星光中泛着一层朦胧的水光,就像一盏晨曦洒进银色的湾流里。 白皙光洁的皮肤上泛着一层淡淡的红晕,深黑色的v领所簇拥着的,泛红的锁骨清晰可见。 像是诱人的魅影。 ——风吹过时,又像理智轰然的落地。 作者有话说: 攻正式登场吼吼吼! 第9章 乱(一) 方寸大乱。 一瞬间有一世纪那么长,洛翎几乎动用了全身的意志力才将自己的目光挪开。 “你……”洛翎竭力掩饰着慌乱,“明娴,你喝酒了?!” “……嗯。”明娴垂下眼睛,应了一个单音。 简直是骇人听闻。 “不是,你多说几句话啊。”此时此刻,洛翎简直是一个头两个大,“让我确认一下你还有没有基本的思考能力,啊?” “……” 明娴似乎轻叹了口气:“……我没事,我酒量不差的。” 听到这个回答,洛翎松了口气。 但很快,她又把气提了上来:“那你叫我来干嘛?” “公示期之后我的行程会受到监控,所以我想在今天见你一面。”明娴说。 明娴越说,其实洛翎就越放松——她知道自己刚才在怕什么——怕自己心里那层似有若无的窗纸,被亲手捅破。 “这是官方的说法。” 明娴低声说道:“我的确应该这么说的,但今晚我不想。” “我想换个说法,洛翎。” 就在此时—— “嗖——砰!” 天边绽放出一轮绚烂至极的烟火。 “好看吗?”明娴侧过眸,问她。 洛翎驻足呆立。 她一时觉得有些茫然,于是明娴稍稍侧身环过她,将一个红色的按钮放进了她手中。 她声音很轻:“按一下试试。” 洛翎按了。 于是天空被渲染成绚烂琦丽的画布。 千万朵烟花在天际绽放时,洛翎听见身边的人在她耳边说: “毕业快乐。” …… 洛翎曾经看过一句话。 “烟花这东西,其实很快会消失。所以才要和别人一起看。” “忘了烟火的样子和颜色也没关系,但是,却会一直记着身边那个人的脸。”* …… 事到临头。 海洋,终究洒满清辉。 …… 熟悉的人影再次出现在洛翎眼前,纷乱的记忆与现实渐渐重叠。 洛翎回过神来时,仪式已经进行到了最后,主席致词。 再次看到明娴,她甚至觉得还在梦里。 一名老者与明娴一前一后走上台,耳边掌声如雷。洛翎看见全息屏上的文字变成了——“欢迎宋主席、明副主席共同致词”。 宋雨泉,手执权柄三十余年。人类基地公认的仁慈者与智者。 恩威并行,远见卓识。 ——当然,在某种程度上,他也是明娴迟迟无法继续上位的根本原因。 “谢谢大家。”宋雨泉温和道,“不知不觉,我们已经在威慑纪元下奋斗二十八年了。” 人们安静了下来。 “2059年1月9日,也就是四十二年前,地球的磁场突然受到不明因素的影响,全球陷入恐慌。仅仅四小时后,一种不可名状的高等智慧物种入侵地球,这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发现外星生物,并与其发生正面冲突。” “此事件又被称为‘一零九事件’。” “经人类的推断,这种智慧物种来自河外星系,已经达到了高度的文明化。它们的种族内部爆发了一场史诗战争——败者被流放到银河系一支荒凉的悬臂,它们意外发现了地球的存在。” 宋雨泉的声音平和、苍老:“第一场战役,毫无疑问,人类惨败。我们在这场战争中失去了60%以上的同类。” “可这支智慧物种试图入侵地球时,地球的反馈让它们震惊——假如它们有和人类相似的情绪的话。” “这也是人类第一次确认了‘生命因子’的存在。” “生命因子,教科书将其解释为‘生命的本源力量’,是活着的生物都有的一种固有属性。”他边说边张开双臂,那是一个类似拥抱的姿势,“——生命因子看不见,甚至已有的任何探测装置,都无法监测到其存在——但是,它的确存在。” “人的身体有生命因子,地球同样有。我记得先前科学家一直有一个‘为什么宇宙间那么多星球,只有人类存活在地球上?’的困惑,事到如今,这个疑惑终于被解开了。” 第10章 “生命因子有‘契合性’,契合性高,则互相吸引;契合性低,则相互排斥。我们将其理解为,星球意识对自我的本能保护。” “——人类之所以存在于地球,是因为地球选择了人类,而非本世纪初的科学家所说的偶然,或者巧合。” “地球不接受入侵者,于是它展现出了反抗。” 说到这里时,老者顿了一下。 “酸雨、海啸、火山喷发、龙卷风、大地震、旱灾、水灾、虫害……” “……仿佛它已经决定了要与入侵者同归于尽。” “入侵的种族为了存活,有且只有地球这一个选项,不可能放任如此适宜它们‘胃口’的星球就此毁灭,于是停止了对人类的大规模侵犯,甚至在极昼的南极开了第一场和谈会议,这也是我们所称的‘永昼日谈判’。” “这种物种的学习能力极强,它们很快就学会了人类的语言,并且告诉我们,它们的种族名为‘梵雅’,以生命因子为食。” “它们告诉人类,愿意与我们共存,但是需要人类定期向它们提供生命因子——这在全球引起了为期三个月、轰轰烈烈的大讨论阶段。” “在这个阶段,人类中出现了‘主战派’、‘亲和派’、‘共存派’等不同的主张。” 他平静地说道,“但是,我一直是主战派,明娴副主席亦然。” 全场鸦雀无声。 但老者的声音无比清晰:“地球储存的所有核能物质全部被埋进各大主城地下,只需要一条指令,就会产生无可避免的链式爆炸反应——到时候,人类将与地球同死,梵雅也会因为没有食物来源而彻底覆灭。这就是威慑,采用同归于尽的方式。” “威慑是人类不得不走的道路,其他主张看似温和,实际上是温水煮青蛙,自己将自己逼进火坑。” “人类决不会成为被梵雅驯养的小家禽。我们绝不妥协,绝不——” 戛然而止。 一阵莫名的寒意从心底猛然升起,洛翎的手指颤抖着将全息望远镜调到最大了倍数。 在极致的放大倍数下,宋雨泉,人类全球联盟基地的主席,眼睛里充满难以言喻的惊悚和震颤。 刺目的猩红喷涌而出。 ——在老者双手紧捂着的咽喉处。 “啊啊啊啊啊啊——!!!” 尖叫声划破了令人恐怖的寂静,就像被引爆的连环火药。 …… 啪的一声。 弦断了。 作者有话说: *:“烟花这东西,其实很快会消失。所以才要和别人一起看。忘了烟火的样子和颜色也没关系,但是却会一直记着身边那个人的脸” ——《蜂蜜与四叶草》 第10章 乱(二) “有刺客!!!” 人群幡然醒悟,随后就是再无停歇的尖叫。优美的音乐变成了嘈杂惊惧的喊叫,就像一锅被煮沸的开水,极大的恐慌一圈圈向外扩散。 洛翎只感到全身血液冰凉,她有些恍惚地放下望远镜,神志一片茫然。 但是她感到一阵不由分说的拉拽。 “洛翎!”混乱中,她听到耳边苏漾严厉的声音:“冷静下来,快,我们离开这里!” 冷静。 对,冷静。 洛翎的大脑终于捕捉到了这个指令,微微震动了一下,这才迅速将指令传达给了肢体。 “去哪里?”她问苏漾。 “外城。”苏漾看上去冷静至极,眼神一片肃杀,“去千棠家。这件事没那么容易解决。” “这是明晃晃的挑衅。”她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政府势力要大洗牌了。” “……是反慑党,对吗?!” 洛翎穿梭过人群,从后面紧紧跟住苏漾。 苏漾点了一下头:“是。主城要换天了,洛翎。” 洛翎猛地一怔,转身向后看去—— 灯光聚集的舞台上,宋雨泉已经被人抬走,只留下一滩猩红刺目的鲜血。 而在血液旁,一袭黑裙的明娴正在对手下的人有条不紊地说着什么…… 洛翎猛然停住了脚步! “不对,苏漾,听我说。”她感到自己心跳的厉害,有如纷乱的鼓点,“反慑党要的是所有主战派全部死光——但是主战派不止宋雨泉一个。” “袭击还没有结束。” 洛翎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严肃:“他们的下一个目标,就是明娴!” 苏漾思考了两秒,最终点头:“你说的是对的,但我们最好还是……” 但洛翎已经不再注意她在说什么。 洛翎感到自己前所未有的清醒。两分钟前,在她的全息望远镜下,她注意到宋雨泉的伤是微向下斜的贯穿式伤口。也就是说,那枚子|弹是从左后方斜三十度角左右的位置射过来的。 她冷静地扫了一圈纷乱的人群——射击者的任务还没有完成,一定不会现在离开。 ……但是人太多了。 她又不是扫描机器,不可能…… 思绪到这里,洛翎忽然一顿—— 她没有那么强的动态视力,但有两个人一定能做得到! “苏漾,帮个忙。” 洛翎眼神凝重:“找一下沈倦,和文玖。” …… 此时,文玖正被人推着走向后台。 “你听我说,我暂时不走,我一定要见明主席!”她不由分说地甩开那人的手,“主席她现在很危险!!你到底能不能听得懂人话?!” “抱歉,文女士。”那人公事公办道,“主席不是您想见就见的,而且让我们护送重要科研人员回去,也是明主席亲自下达的指令。您没有抗拒的权利。” 文玖顿时火冒三丈:“你他妈……” “文玖!” 就在这时,她忽然听见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嗓音。 文玖有点不可思议地回过头,看见正在狂奔过来的洛翎,沈倦,以及另外一个浅色头发的女孩。 “……沈倦?洛翎?!”她快步迎上去,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发生了什么吗?!明主席她……” “明娴现在还没发生什么,但是快了!!”洛翎以最快的语速打断了她,“你能问出这个说明你也想清楚了反慑党的目的——文玖,我的空间设计是明娴亲自教的,我可以给你一个精确的范围,你可以从现场所在的人员中筛查出射击者吗?要以最快速度。” “可以。” 文玖不是废话多的傻子,恰恰相反,她在关键时候格外冷静。这也是她如此成功的关键。 “但是我就算筛查出来,也没有时间去抓了,怎么办?”文玖一边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台形似电脑的机器,一边快速问洛翎。 “这个不用操心。”沈倦在一旁接道,“我抓的到。” “我在选择文学前,曾主修道路设计,并且参与过这个广场的平面图规划。”苏漾也冷静地点了点头,“我对这里的出入口的了如指掌,庆典期间为了方便身份筛查,有且只有一个出口。我们只需要在那里守着,他们逃不出去的。” “好。” 文玖深深看了他们一眼,随后就把所有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闪烁着代码的机器上。 第11章 她从开始到全身心投入进去,只用了四五秒的时间。洛翎看到她的专注力极为集中,眼睛深处印着不断跳跃的绿色代码,在独属她一个人的舞台上游刃有余。 “滴——滴滴!” 突然,代码在某一行定格不动了。 文玖整个人都松懈了下来,猛一拍地板:“找到了!外围13-24排,斜向上三十度角左右,共549人。核查身份代码后,发现有4人使用了假身份!” 不用她说,洛翎三人全部都在一目十行地扫视着那一长段身份信息。 “大概率是了。”苏漾也舒了口气,“用假身份,怎么都是有鬼,人数也对得上。沈倦,抓人!” 其实沈倦在她话音未落时,就已经冲了出去。 “别太担心,他们需要一击毙命的效果,所以中间换弹、瞄准、防止暴露都是需要时间的。”文玖拍了拍洛翎的肩,“托你的福,我们动作很快,他们是没有机会对明主席动手的。” 但是洛翎并没有因此而感到好一点,她回味了一下整个过程,这种违和感越发令她心悸。 ……太顺了。 这不应该。 袭击是反慑党干的,他们的目标绝对不仅仅是宋雨泉一个,明娴同样危险。 这一点,只要是有脑子的人都能想得出来。 接下来的思路简直是顺理成章:回忆他们的大致方位,筛查身份,接着就会自然而然地找到那四个使用假身份的人,最后派人追捕。 其中每一环看似惊险,但其实都很简单。文玖今天受邀来参加庆典,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沈倦被安排在了外围,只要是看过他的手续的职工,也都知道。 同时,文玖和沈倦都是明娴的拥护者,一定会拼尽全力去做好这件事情。 就连苏漾——洛翎忽然想到,二等公民的人身安全很重要,他们的行程、状态、与谁来往,都会记录在案。 也就是说…… 只要是政府职员,就都能预料到当下的这个场面。 “……明娴呢?”洛翎很缓很缓地抬起头:“明娴本人在哪里?” “哦,明主席已经安全撤离到后台了,这位小姐。”说话的是负责带文玖走的那个人。 洛翎二话不说,按住他的肩膀:“通行证给我。快!” “小姐,这不符合规……” “给她!”这次说话的是文玖,“我不想再说第二遍。” 显然,文玖清楚自己说话的分量。 短暂的对峙过后,洛翎顺利拿到了进入后台的通行证。 她狂奔而去,及腰的黑色长发在背后飞舞。文玖望着她的背影,微不可察地皱起眉。 她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 洛翎对明娴,好像过于关心了。 而这种关心,并不是那种普通的、基地公民对领导者的情感。 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 此时此刻,后台。 安保人员都神情严峻,手中攥着电击棍。而明娴已经被里三层、外三层地保护了起来。 “六区,加大搜查力度。” “……多拿几套夜视眼镜过来,要有放大功能,听到没有?” “a组c组,这边多来几个人!” “主席,这里有个突发情况,需要您看看。”说话的是一个儒雅随和、深蓝色眼睛的年轻男人。 他微微弯下腰,对明娴轻声汇报道:“……有一个年轻女孩想见您,三等公民,请您示下。” 这个描述让明娴顿了一下,随即微抬眼帘,道:“她说她的名字了吗?” “有的。”男人温和道,“她说她姓洛。” “……” 明娴闭上眼睛,深呼吸了一下。 十几秒后,她重新睁开眼睛,语气有些无奈:“尘歌,你亲自去告诉她,让她不要来掺这趟浑水。” “就说,算我求她。” “是。”尘歌表情不变。 ——他极其善于察言观色,知道在什么时候该说,什么时候又该乖乖闭嘴。 可是显然,那个姓洛的女孩不懂。 他还没有走到后台入口,就看见那个漂亮的少女不顾阻拦,冲了进来。 当然,立刻有警卫冲上来制服住了她。 “明主席,您听我说!” 洛翎的声音里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第二次袭击不在观众席——那只是诱饵!那四个人的确杀了宋主席,但他们不会在原地等着被抓,能够确定参与人员的,只有政府职工才具备这个条件!” “第二次刺杀,还远没有结束!” 洛翎和警卫僵持着,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那个看不见的地方,就像在等某种审判。 过了很久,只听见一道淡漠的、漫不经心的女声:“警卫,赶出去。” 洛翎蓦地睁大眼睛。 而警卫们得到了命令,心里有了底,根本不管她是谁,就连拖带拽地想要把她扔出去。 洛翎挣扎着,久久凝望着那道声音传来的地方,轻声问道:“你不认识我了吗……” 毫无回应。 一时间,周围的人神色各异。 洛翎却完全注意不到这些,她感到自己的心随着每一分每一秒的流逝而往下坠落、坠落。 她用尽全身力气推开几个警卫的拉拽,对着那个方向,就像一个孤注一掷的赌徒,道:“我只要你一个回答。” 如果你说不认识我,我可以现在就走。 只要这是你的意愿。 倏地,一阵窸窣声传过。 随着高跟鞋在地上不紧不慢走过的声音,众人纷纷低下头,态度恭敬至极。 那人一袭纯黑色礼服拖在身后,半张脸隐匿在阴影中,只轻轻抬手,警卫们就立刻松开她,退到几步开外。 “我确实不认识你。”她的声线成熟惑人,但是声音很轻,便横生几分倦怠,“不过么,我比较喜欢女孩子。” “如果你现在自己走出去,我不追究。” 阴影阻隔了两人相撞的视线,洛翎看不清她眼中的神色。 但如果此时她清醒一点,就不难发现,对方的声音中带着一丝轻微的屏息。 就像是被针扎一样。 可是此时此刻,她已经彻底被明娴说出口的这句话,击得内心一片混乱。 她茫然无措地摇着头,向后踉跄了两步,接着就因为重心不稳,险些摔倒。 隐在黑暗中的人微微一动,可那只是微不可察的动作,瞬息间,姿态又变得施施然起来。 洛翎下意识地看了过去,余光却捕捉到人群中,有一抹银光闪过。 …… 银光。 子弹。 政府职工。 …… 电光火石间,洛翎瞳孔紧缩。 这一瞬,她用上了这一生最快的反应速度——这反应甚至先于逻辑判断,直接作用于她的□□,就像是早已被烙刻在灵魂深处。 其他人只能看到银色光晕闪过,少女肩头一抖,然后扑向弹轨尽头的明娴。 *** 洛翎曾被一个低年级的学生问过,死亡是什么感觉。 现在,她终于可以回答了。 第12章 …… “冬季跟随最后一场秋雨来临,” “我的生命趋向宁静滑行。” 作者有话说: “冬季跟随最后一场秋雨来临,我的生命趋向宁静滑行。” ——改编自 缎轻轻《十二月》 第11章 雾(一) “好了,同学们,这次成绩分析就到这里。洛翎,来一趟我办公室。” 女老师冷漠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洛翎从课桌上趴了起来,略显茫然地皱了皱眉。 她认为自己应该已经死了。 可是……这是哪里? 但紧接着,她从这个教室的布局中捕捉到了一丝熟悉感。当她把目光移到桌面上那张打着“f”等级的试卷时,她想起来了。 ——这是最初。 …… 十二岁那年,安卡学院还没有分科。理科和工程都是学院中必修的科目——很遗憾,这也是洛翎最不擅长的两门科目。 这次考试,洛翎认为自己理所应当是年级的垫底。不然那位老师不会语气冷得像冰。 春光朦胧,她从座位站了起来。这是不受控制的,洛翎渐渐发现,自己的灵魂像是一个旁观者,借用了她曾经的身体。 “洛翎,你自己看一眼你的成绩!” 洛翎记得这位老师姓陈,大约两年前,因为参与反慑党的邪|教活动被捕入狱,不到三个月就惨死狱中。 然而此时此刻,她活生生的站在洛翎面前,把试卷摔在洛翎脸上。 回忆真是奇怪的东西。 洛翎想,明明这些记忆她早已记不清,可当回光返照的时候,这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直都很在意。 现在她已经释然了——如果说这些是回忆,那么她的确在通往死亡的路上。 如今重现的,是她一生中最为重要的经历。 “对不起,老师。” 当然,重要的不是这个陈老师——洛翎淡淡地想。 只不过记忆刚好掐在这里,施舍给她最后一次入镜的机会罢了。 “你别跟我在这装无辜,每回都这样,洛翎,你不累我累。”陈老师并没有买她的账,语气带着恶意,“别以为你是三等公民就了不起了,我告诉你,就你这个成绩,就算是一等公民,你也得等死!” “嗯,”洛翎听见自己平静的声音,“我知道。” 其实她不该什么平静的。 只不过绝望了太多太多次,她就像一堆被反复烧过的煤,只剩下失望的灰。 老师觉得自己一拳打在棉花上,气不打一处来:“你给我滚出去!” 洛翎想起来了更多事情:比如这个陈老师是第四等公民,对等级制疾恶如仇,喜欢无缘无故地挤兑等级高的学生。 所以最终走上了反慑党的必亡之路。 …… …… 在回忆,或者说回光返照里,洛翎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 比如她知道不该从那条昏暗的走廊回教室。 但对过去,她无能为力。 “哟,看看这是谁来了。” 洛翎感到自己肩头一颤,那份不属于自己的恐惧在心底蔓延。 昏暗闪烁的灯光下,几个身材壮实的男生倚在消防栓旁,坏笑着向洛翎吹了一声口哨。 ——如果说文玖对她算是“排挤”,那么这几个人对她,只能说是“霸凌”了。 “听说你们那个陈老师,因为你们班这次的平均分没到政府的期望值,被取消了晋升三等公民的资格哦。”领头的男生欺身而下,在洛翎耳边轻声道,“看见你没被她杀了,我还真是惊讶不已。” “……放开我,乔彬,我要喊人了。” 洛翎的声线绷得很紧,但如果仔细看,她连学院服的裙角都在发抖。 乔彬轻笑了一声,手指从少女肩头缓缓向下,划到腰际:“威胁我是吗?好朋友之间交流交流学习怎么了,你觉得会有老师管吗?嗯?” 洛翎听见自己绝望纷乱的内心。 老师不会管的,乔彬是一等公民,理工成绩优异,而洛翎……不仅等级不高,还拖累了全校的平均分。 老师都恨不得亲眼看着乔彬杀了她,怎么会管她的死活,管她……会不会被侵|犯。 乔彬别有意味的触碰让洛翎泛上一阵生理性的恶心,她不顾一切地给了乔彬一个肘击,便试图逃跑。 可紧接着,另外两个男生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她重新拽了回来。 “老大……” 其中一个男生似乎想问他有没有事。 乔彬用手指抿开唇边的血迹,声音森冷,“闭嘴,滚一边去。” 两人唯唯诺诺地退了两步。 “啧,没想到你这种小野猫还会咬人啊,”乔彬指尖染血,笑容散漫又危险,“乖一点,我们都会好过。” 乔彬的手已经从她腰际有下探的趋势,那一瞬间,洛翎忽然忘记什么叫恐惧了,刻在人类dna里的本能告诉她:能救她的,只有自己。 电光火石的一瞬—— “当啷——!!” 消防栓的阀门被她猛的一拧,转瞬之间,浓重的白色烟雾弥漫整个走廊,报警器被触发了连锁反应,“呜哇呜哇”地发出尖锐长鸣。 “我操你妈!”乔彬立刻知道了她在干什么,脸上虚伪的笑容终于转为暴怒。 洛翎的弱势不是装的,但正因她的弱势,这三个人根本没把她的反抗放在眼里。 这恰好给了她一次机会。 乔彬暴怒着想要再次抓住她,但这次,有如实质的白雾给了洛翎躲藏的空间。大约十几秒后,整栋教学楼都被惊动了。 “着火了吗?!” “肯定是线路老化,这条走廊的灯早他妈就该修了!你看看,出事了吧!” “不行……咳咳咳……这消防白雾也太浓了,在里面的人不得呛死啊……” “喂!里面有没有人啊!听到回个话!” 大雾笼罩,洛翎屏着息。 她无法回话,任何一个微小的动静都会暴露她的方位。 忽然—— “嚓。” 一声轻微的摩擦。 在撞到这个废弃的旧储物柜前,她及时停住了脚步。但已经晚了。 “抓到你了。” 耳边响起冰冷的吐息。 …… …… “乔彬?!你怎么在里面?”看着迎面跑出来的三个男生,教导主任着急地拉住乔彬,“里面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师对不,咳咳……对不起,”面容英俊的男生呛咳着摇摇头,语带歉意,“我们不小心碰到了里面的消防栓,给大家带来麻烦了,真的很抱歉。” “哎呀,吓死了,幸好没多大事……” “乔彬这种优等生,老师肯定也就象征性吵他两句,不会当真的。” “优等生是有特权的啦,哈哈。” 得知只是个乌龙后,人群中的气氛骤然一松,有人甚至开始开玩笑。 “消防栓是你们能玩的吗,胡闹!今天还有一位刚请到的设计师来我们学校,你看看这像什么样子,丢脸丢到哪去了!” “你们三个,回去写份检讨上传给我,下次不允许了,听见没!”教导主任光打雷不下雨地骂了两句。 第13章 “嗯,知道了老师。”男生们笑着点了点头。 教导主任哼了一声,然后他又像是想起什么,顺便问了一句:“哎,里面还有人没有?” 听闻此话,乔彬缓缓抬起含笑的双眼,温声道: “当然没有,老师。” 作者有话说: 乔彬会死的,各位放心好了 第12章 雾(二) 窒息。 窒息。 还是窒息。 氧气即将告罄,她的大脑疯狂叫嚣着这个事实。她甚至能清晰的感受到,生命正在一分一秒地脱离这具身体。 “咚……咚咚——” 第五百七十四次敲击柜门,试图引起他人注意。 然而大雾如故。 万籁俱寂。 储物柜里,黑暗是那么浓重,又那么狭小,一个十二岁的女生被强硬地塞进去,头抬不起来,脖颈以一种痛苦的姿势弯着,腿是蜷缩着的。 她的思维不太清醒了,一些久远的记忆聆听到了死亡的召唤,渐渐浮现出来—— 对柜子的恐惧,她从小就有。 三四岁的幼童想象力最为丰富,思维联想快得夸张,她害怕午夜寂静时,正对着床的、那个漆黑的衣柜。 或许像一个怪物的嘴,或许像通往异世界的黑洞,又或许只是单纯的害怕一个人睡。她不记得了。 她只记得那些在被子里啜泣的夜晚。 生活老师不理解她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别的孩子都不会。同样是人工调控基因的孩子,她身上有不属于优质基因的感性。 感性,在末日中太过柔弱,是在基因中必须剔除的部分。坚强、冷漠、独立和理性,才是她本该有的性格。 “你太柔弱了,简直像依偎在父母怀抱里、到了六七岁才能自理的下六等人。” 校医冷漠地看着轻声啜泣的小女孩。 “我教你个办法,”她说道,“害怕了就数数,数一分钟不行就数两分钟,总之你不能再这么软弱地哭泣了。哭在末日里可活不下去。” …… 现在,她是真的害怕。 ……那就听校医的,数数吧。 …… “1,2,3,4……” 到了大一点,大概六七岁的时候,学校就会安排孩子们上整整十五门课。 这么做的目的很简单,确定每个孩子的基因优势领域。 这个阶段有一个专门的名字,“基因导向期”。 所有孩子就像构成人类基地的干细胞,到了一定的年龄,必须要接受细胞分化的考验,从而保证整个机体的有条不紊。 导向期采用的是轮番淘汰制。 “也就是说,这一个学期就像一个巨大的筛子,每个人只会停留在他该停的那一层。末日当前,强者为先。” 负责导向期的老师顿了顿,环视着全班清一色的学院服。 “同时,你们在这个阶段的表现,会直接决定你们的等级——一等,二等,或三等,每减少一个数字,等待着你的都是无尽的特权与荣耀。” ——无与伦比的荣耀。 权柄,尊敬,优待。 …… “……20,21,22……” …… “受试者00258号,姓名洛翎。” 冰冷的面试,压抑,灰暗。 “第一题,类型:逻辑推理,考点:记忆力,反应力。请听题。” 女孩瘦小的身影坐在逼仄压抑的面试椅上。她身旁是无数巨大的双面镜,镜子后坐满她看不见的面试官,一笔一画都将决定她的命运。 不要紧张, 紧张更会出错。 她一次一次告诉自己。 可仍然难以演绎镇定,四肢冰凉的刺痛,昭示着心中围墙的摇摇欲倾。 正对着她摄像头红光冰冷幽寂,发出毫无感情的电子合成音: “小红参加慈善晚宴,她的手中有五张扑克牌,它们分别是:红桃k,方片9,梅花a,黑桃j和方片q。” “问题一:谁参加了慈善晚宴。” “问题二:她手中有几张扑克牌。” “问题三:请按降序排列所有扑克牌。” “请在五秒内开始作答。5,4——” ……什么? 绝望逐渐蔓延上心头。 “3。” “小……小红。” 极度的紧张攥住意识,她突然意识到自己错了——在还剩三秒的时候开了口,答案必须一气呵成。 “……” 摄像头停止了倒计时,红光闪烁,那意味着它正在录制她答题的全过程。 心如鼓点。 “……五张扑克牌。” 最后一个问题—— 降序排列。 想,想,想啊。 她从来没有这么疯狂、这么绝望地试图抓住一点记忆的痕迹,然而那点痕迹如同梦境,或是指缝中的流沙,越抓越模糊,越想越消失—— 如果第一张是红桃k,那么第二张就是方片? ……方片几? 第三张呢,梅花还是黑桃? 哪个花色重复了两次?方片吗? 还是其他? 她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大脑意识麻木,视野模糊一片,犹如溺水。 “注意,受试者禁止停顿时间过长。” “请在五秒钟内完成作答。” “5,4,3,2……” 合成的声音毫无情绪波动,一分一秒都数的那么精确,就像是使人溺亡的催促。 “……不知道。” “1。” 最后一秒。 “我不知道。” 洛翎对着摄像头的幽暗红光,仰起苍白、绝望的脸,重复了一遍。 镜子的另一面,十几位考官的冷漠注视下,摄像头停滞两秒,“嗡”地一声: “回答错误。” “受试者洛翎,第一题,0分。” “考官评价:心理脆弱,不堪重任。” …… “58……” “……5……9……” 就要……撑不住了。 蔓延在心底的绝望隔着两层梦境袭来,她终于有了一个冰冷而又清晰的认识:她快死了。 可是怎么可以…… 又怎么甘心。 所有的诗人都可以告诉你,死亡是一种宁静,一种悲惨而凄美的艺术品——但这一刻,洛翎看见了,死亡的彼岸,是熊熊燃烧的烈火。 意识消散,就像此时的柜门外,弥漫的大雾渐渐散开。 63秒。 “有谁……可以救一救我啊……” 她将额头抵在冰冷的金属上。 死亡时的低声呢喃,其实是某种可悲的虔诚。 …… 最终—— 第64秒的时候,一道轻盈的脚步声走过。 这是一道优美的,温柔的声音,如同教堂中的天使半垂双眸,温和而怜爱地注视着受难的信徒。 …… 大雾弥漫,有人从外面打开了门。 ——于是她的世界,忽然亮了起来。 第13章 醒 庆典翌日。 空旷、高级的私人公寓里,医生忐忑地站在床前,不敢去看这个权力已达至高位的女人。 第14章 “病人……病人抢救的很及时,那颗子弹稍微偏了一点,对心脏没有任何影响。” 他咽了一口唾沫,小心翼翼地:“主席,您……” “我知道了。” 明娴说这话时没有看着他,而是微微偏过头,垂眸看着床上熟睡中的洛翎。 柔和的光从窗外照进来,让她的皮肤显出一种极致的冷白。 “让这件事烂在肚子里,”她说,“我希望你懂我的意思。” “当然,当然。”医生擦了一下鼻尖上的汗,突然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万幸,子弹偏了那么一点。 他想。 …… 医生出去了,周遭又归为安静。 柔软的天鹅绒床上响起轻微而有规律的呼吸声。 那些凌乱的医疗器械、带血的纱布,已经被明娴让人全部清扫完,丝毫看不出这里发生过一场长达十多个小时的生死抢救。 “……” 明娴静静注视着床上温柔安静的侧脸,半晌,发出一声无可奈何的轻叹。 她不由得又想起第一次见到这张脸时的场景,那时她主修设计与文学,安卡学院邀请她参与教学楼的设计。 那天是个少有的晴天,春雨收敛,漫天云澜,阳光清浅。 “如您所见,安卡学院是主城内最好的公办学院。” 介绍人笑着对她说道:“因此,我们想要给学生制造一些更适合专心投入的氛围。” 年轻一些的明娴走在介绍人身后,走过一间一间沉寂压抑的教室。 “我可以以诗歌为主题,设计一种轻松的森林氛围。”她脑海中闪过很多种方案,“窗户需要开大,最好对着能看到落日的西方……” “什么?喔,不,不是。” 介绍人笑着打断了她,微笑的弧度是一种格式化的礼貌:“明小姐,我想您理解错我的意思了。” “我们要的是专心投入的氛围,而不是什么森林,或是落日。那些过于感性的东西会分散他们对未来的坚定,您能明白吗?” “我们需要的是教室的肃穆和压抑,时时刻刻提醒他们,未来有多么残酷——实际上您提醒我了,我们会将窗户封上,再增加摄像头数量,保证他们的专注度。” 介绍人的语气是温和的,像是丝毫没有感受到自己说的话有多么冰冷。 明娴一时觉得荒谬,刚想说话,却听见走廊里蓦地响起一道冷漠的广播:“九级c班陈荟,注视墙壁瓷砖时间过久,疑似照镜子,记一次处分,予以警告。” 隔着半封的窗户,她看到学生们见惯不惊地重新低下头,走廊重归令人发指的寂静。 “您还在等什么?” 走廊幽暗的尽头,介绍人站在一盏刺眼的灯下,询问道。 “……”明娴收回了目光,“……没事。” 两人一前一后走上了二楼,到这里,明娴终于听到了一些嘈杂的叫喊声,不久后就又归为沉寂。 “这一层有几条走廊长期废弃,刚才大概是线路老化烧起来了吧。”介绍人漫不经心地说道,“不必担心,我们的消防措施很好。” 但明娴侧耳倾听了一会:“我刚才听见有人在叫,如果走廊里有学生呢?” “学生刚才已经撤离了,是我们a班的几个男孩子。” “不是,我是说现在。” “现在?您是说此时此刻?”她重复了一遍,侧过头看向明娴,“那里真的没有人了。” 有那么一瞬间,明娴心里有种非常、非常奇怪的感觉——她的听力并不是什么超过同类的存在,也就是说,那微弱却清晰的撞击声确确实实是存在的,只不过所有人都在装聋。 “我要去看一眼。” “明小姐……” “我说,我要去看一眼,现在。”她的语气不容置疑。 介绍人看了看她,脸上的笑意消失了一瞬,像是面具被撕了一道口子。 眼前年轻的女性虽然只是一个设计师,但举手投足总会给人一种从容不迫的气质,像是某种天生的优雅。 出于半被迫的要求,她带着明娴来到了这条消防白雾还没有消散的走廊。到这里,那种“砰砰”的撞击声便再也无法让她不承认了。 那声音绝望至极,又满怀对救赎的渴望。 …… 在那之后无数夜深人静夜晚,明娴时常会想到,如果六年前的那一天,她放弃了去寻找声音的来源,选择直接走开,一切是否会天翻地覆。 这个问题,她想了很久、很久。 而在这一刻,她望着当年那个女孩子已经成熟起来的睡颜,问题的答案终于在冥冥中滑落天际,掷地有声。 …… 答案是无解。 ——心甘情愿的生死交付,午夜梦回的难言之隐,烟火漫天时夙愿温柔。 因为自从那一刻起,她亲手救起了另一个人的生命,她的命运就已和她系上了无法分离的纽带,命运为彼此而重新缓缓展开。 但是,有一件事是确定的。 她不信神灵,但夙愿难解,唯虔诚以告。 …… …… 阳光甜懒的气息漫天飞舞。 一丝轻慵散落,突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信息因子蔓延开来,像是一杯打翻的蜂蜜茶,将洛翎从那个凌乱不堪、又刻骨铭心的梦里拽了出来。 梦境刚好戛然而止在那个打开柜门的瞬间。 有那么一个瞬间,洛翎觉得这是死后世界的阳光——但接着,她看到了明娴,坐在她的床边。 “我……” “抢救及时,你没事。”明娴墨色的眸子沉静如海,轻声道。 明娴的脸和梦境最后一幕的那张脸渐渐重合,形成一种呼之欲出,又沉淀已久的情感。 ——也就是那一刻,洛翎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做法有多蠢。 “我……搅乱了你的计划,对吗。”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懊悔。 明娴微微垂下眸子,在暖阳中,这个动作显得格外轻缓而温和。 她说:“从理智上说,是的。我怀疑政府内部有反慑分子,那天是为了把她引出来。” 早该想到的,洛翎心道。 只是当时情况太过危急,而她又恰好太过于担心某人,以至忘了某人是谁。 “但从情感上……”明娴说到这里时淡淡一笑,眼睛里沉着笑意,“说到底,我到现在仍然很惊讶你的举动。谢谢你。” “而且,当时情况比较紧急,我怕把你牵扯进来,是故意假装不认识你的。对不起啊,小羽毛。” 洛翎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到这个称呼了,自从那个下着冷雨的冬季,过去的一切都像羽毛般飞去。时至今日,终于抓住了一丝碎影。 洛翎静静地望着明娴的笑意,突然之间,就好像这四年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没有意见不合、没有分道扬镳、没有刺杀事件,只不过是她做了一场长长的梦罢了。 “明娴,那些反慑党……嘶!” 少女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做了一个想要撑起上身的动作,但刚做过手术的剧痛这时候终于发作了起来。 第15章 “别动。”明娴语气平静,轻轻托着洛翎的后颈放回柔软的枕头上,“反慑党已经抓住了,近日就会审判,别担心。” 出乎意料,洛翎轻轻摇了摇头:“不是,我是说,我想见见她。” 她看见明娴的眸色沉了沉。 “……你总是这样。”明娴轻声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洛翎,你在想,如果那个人是有苦衷或者出于无奈,接下来你就会请求我放过她。” 洛翎看着她,没有说话。 此时此刻,窗外阳光明媚,一如希望的火海,鲜活而璀璨。 可是倒映在近在咫尺的那双眼眸中时,被滤成了一层淡淡的雾霭。 她忽然读出了那种情绪,觉得眼前的人似乎有些悲伤—— 像是克制,又像是怀念。 作者有话说: 明娴生的不是小羽毛的气啦,她是生自己没有保护好对方的气 第14章 茶 洛翎独自躺在天鹅绒大床上,望着灰蓝向纯白渐变的天花板。卧室的设计风格盛大而悲伤,柔软的被褥间有一股阳光的气息。 雕花的白色卧室门被虚掩上,隐约可以听见交谈的声音。 纱布下隐隐作痛,她微微闭了闭眼睛。 她并不认为明娴真的在生她的气——六年前她们朝夕相处,让她早就熟悉了对方的微表情。 ——她觉得,明娴遇到了一些非常棘手的事情。 …… 一直到了第三天,苏漾被允许来探望洛翎,她才知道这件棘手的事是什么。 “外面全乱套了。”苏漾叹了口气,眉眼间有明显的倦色,“老天,一场刺杀行动让人类又倒退回了永昼日谈判之前……城防部的人数根本不够,连我们宣传部都被紧急征召过去了。” 洛翎惑道:“是因为宋雨泉的死?可明娴不是两天前就已经接任了吗。” “不,就是因为这个。”苏漾轻轻摇了摇头,“你不明白……宋雨泉死了,人们只会觉得,她才是最大的受益者。” “……” 洛翎意识到,苏漾的确是对的。 过了很久,洛翎才轻声说:“……可她不是这么想的。” “老天,现在明娴怎么想不重要,重要的是公众怎么想啊!——说句难听的,洛翎,你真不该为她去挡那个破子弹!” 苏漾猛地从床边站了起来。 “你知道吗洛翎,反慑党四处散播明娴的阴谋论——因为宋主席的死,她才有机会转正,很难不让人想到这一点——他们以她谋杀宋主席为理由,到处宣扬反抗政府的统治。” “只有认识明娴和你的人才知道,事实不是公众想的那样,可如果我不认识你们呢?”苏漾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你知道这三天,反慑党干了多少恐怖行动吗?——现在医疗那么先进,只要不射穿心脏都能救回来,如果你让她中一次弹,事情就不会变成这个地步了!” 洛翎倚靠在床上,静静与她对视着,什么也没有说。 有那么一瞬,苏漾都觉得她快要爆发出来了,可她最终还是平静地摇了摇头。 “是我自己选的。”洛翎说道,“不过,我并不觉得你说的是错的。把她逼到这个地步我很抱歉,麻烦你帮我转述。” 两三秒后苏漾才意识到,她是在说,为明娴做的一切都是她自己选的。 尽管她也为此抱歉。 苏漾眼睫一抖,突然清醒了:“对不起……” “没关系。” 而少女只是安静地看着她,琥珀色的眼睛里没有谴责。 …… 苏漾失魂落魄地离开了,洛翎一个人坐在大床上,望着窗外的落日。 万物寂静时,晚霞湮灭无声。 “可是,这也是我能为你做的唯一一件事了吧……” 洛翎在落日中闭上眼睛。 “做的不好,对不起啊。” …… …… 高耸的围墙下,隐匿着一座无人知晓的花园。 远处几棵梨树和梧桐随着微风轻轻摇曳,白色大理石堆砌的小型喷泉中落了几朵白山茶。石桌上煎着一壶茶,缭绕着馥郁的茶香。 其实,梵雅的入侵并没有实际地破坏地球生态,真正导致万里荒漠的,是人类在惊慌失措下的动乱和核战争。 让土壤重新变得适宜植物生长是不易的——也正因如此,才能看出花园主人的地位不凡。 此时,偌大的庭园只对坐着两个人。 “您还真是稀客,慕教授。” 明娴一边说,边垂眸敛目,专心致志地用一柄小扇侍弄火候。 “请您原谅我的突然来访。”坐在对面的是一位六十岁左右的女性,眼睛是温和的湖蓝色,“明娴主席,您是洛翎的启蒙老师,我一直对此深感尊敬。” “但仍是您对她起引导的作用,她很像您。”明娴抬眸道。 “不,其实她更像您。”教授温和地摇了摇头,“她温柔随和,内心却有一些无法磨灭的不羁,我是知道的。” 明娴笑了笑:“您在暗示什么吗?” 教授的声音很温和:“并不会,洛翎是我见过最有灵性的孩子,我尊重她的每一个选择。” “即使您不赞成?” “即使我不赞成。” “……” 不远处的石桌上,浓茶“噗”的一声沸腾了起来,在令人难耐的寂静中默默回荡。 “……你不赞成,” 须臾,明娴突然轻声笑了出来,这般低声重复道。 “是的,我不赞成。”老教授不动声色,“她是我亲手养大的孩子,如今我眼看着她产生一些天真的幻想,我认为我有让她止损的责任。” “慕佑宁,你还没有这个资格。”明娴脸上的笑意烟消云散,她居高临下地站了起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私心——洛翎的文风是怎么回事?她十四岁以前的天赋你我都知道,她本不应该有现在这种悲观的风格——” “是因为你,慕佑宁,一个十足的悲观主义。” “你毁了她的天赋。”明娴说。 “明娴主席,您误会了。”教授淡淡道,“我从未干涉过洛翎的风格形成——如果您觉得她悲观,那您不妨想想十四岁那年,你究竟对她做了什么?” 久久死寂。 这次的沉默久到让教授认为,眼前这个最高统治者下一秒就要让人把自己拖出去了。 然而,明娴只是缓缓跌坐回了椅子上。 “……送客。” 最终,她平静道。 慕佑宁整理了一下衣服,悲哀地笑了一声,在工作人员不安的注视下蹒跚着离开了。 满天暮色,背影苍凉。 但直到最后,明娴都在专心沏茶,连眼神也没有分给她一个。 作者有话说: 老教授首次登场啦 别担心,她俩都只是因为太关心小羽毛了而已。 第15章 离 或许是因为花园里的那场争执,或许是因为政府门前游行不断,又或者只是单纯地想让慕佑宁闭嘴,明娴最终还是退让了。 到了第七天,她默许了慕佑宁暂时将洛翎接到外城住。 第16章 对不知原委的洛翎来说,这无疑是个好消息。在这座冰冷的人类基地,慕教授是她唯二牵挂的两个人之一。 这天,下了一场闷闷的暴雨。 洛翎一手提着手提箱,一手举着黑伞,雨水沾湿了长风衣的衣角。 “明娴,你回去吧。”她轻声道。 黑发红唇的年轻女人站在相隔五六米的地方,尘歌在身后为她举着伞。 雨水朦胧,洛翎看不清楚明娴的眼神。 她也不敢再去看,她怕看的时间长了,就更难掩饰自己。 …… 靠窗,看着铅灰的天色。 “死灰复燃意味着再一次的重蹈覆辙。”老教授看着她,温和道。 洛翎静了静,道:“我知道。” 车窗外街巷空寥,暴雨模糊了贴着明娴宣传画的边缘,形成一团挥之不去的、温柔的铅灰色。 明娴终于让这场暴雨落下了。 摇摇晃晃直至梦乡时,她感到几滴温热的液体滑过脸颊,不知是不是雨。 …… …… 教授开的是最老式的地面车,等它从主城的核心区开进荒芜的外城时,雨已经停了,夕阳早已陷落。 深蓝色的夜幕降临在这片灰色的森林。 洛翎从车的后座滑下来,略显好奇地打量着这座显得很突兀的小别墅。 “好漂亮。”洛翎说。 “但是你的审美真的和某个人很像,亲爱的。”教授轻叹一声,“明娴拿到这张设计图时,评价和你一模一样。” 冷不防又听到这个名字,洛翎静了静。 不久,她道:“有人?” 于是教授笑了起来。 “嗯,你可以去见见。” 其实那是两个女孩,一个七八岁,一个看上去和洛翎差不多大,都穿着下六等的灰色服饰。 “我在补给处附近发现了她们,她们是亲姐妹。”教授倚在门边,温声道。 洛翎看了看她们:和她差不多大的女孩面色苍白,小腹微微隆起,看上去有些局促;小女孩的脸上则脏兮兮的。 于是洛翎想起来了,漫天的血色火光,悲伤的呜咽,焦黑色的废墟。 缘分真是无法捉摸的东西。 “亲爱的,你们认识吗?”教授熟悉她每一个表情的含义,脸上闪过一丝讶色。 “嗯,”洛翎道,“玫瑰湖袭击的那一次,我和她一起被救了。” 教授平静的湖蓝色眼眸含着一丝笑意,可倏地又有点悲伤:“九月,过来。” 被称作九月的小女孩走了过来。 她右手握拳放于胸口,竖起大拇指,然后向前推了推。 于是洛翎懂得了教授眼里的那抹悲伤。仔细一想,玫瑰湖袭击事件,她的确没有听到这个小女孩除了呜咽之外的其他声音。 “抱歉,”她蹲下来轻声说,“……我没有学过手语。” 她没有说,上三等公民不可能学习手语——在他们眼里,只有低劣的结合才会引起基因的缺陷,人工选育的优良基因总是十分健康。 “九月说,谢谢你。”教授轻声说。 谢什么呢? 洛翎想,飞棱轰然爆炸的时候,明明是沈倦救的她啊。 慕佑宁在一旁看着她们,眼神温柔而复杂,过了不久她道:“我去准备晚餐。” 洛翎追了上去——她有很多事情想问问她,比如关于明娴现在的处境。她知道,教授不会骗她的。 厨房有一点狭窄,刚好映着湖蓝色的夜幕。 “以后九月和五月都是你的玩伴,尤其是九月。”教授一边拿出煲汤用的胡萝卜,一边说道,“你知道吗,九月写了一篇诗歌叫《逢她于秋》,被用作了六月的诗歌版面。” “……” 原来如此,洛翎心想。 “你让她用你的笔名做什么?”洛翎问,“我还当是你写的。” 教授瞬间也明白过来,笑道:“‘伊甸’沉寂几年,她会站在我的肩膀上,去远方。” “嗯。” 一时没有人再说话,只有规律的、切胡萝卜的声音。 “你很内疚吗?”突然,教授问道。 洛翎一怔,抬眸看见教授正专注地望着她,眼神温和得出奇。 “……是的,教授。”她在那温和的目光中缓缓说道,注视着胡萝卜上细腻的纹路,“我想是的。” 微风拂过窗帘,一时间,洛翎觉得自己忽然回到了那个空旷、寂静的教室。 老教授的眼神总是那么温和,像是被初春碎冰稀释过的的湖水。在她口中或是笔尖,无论是多么罪恶以及深重的东西,都会变得悠远、清越,似是某种岁月沉淀出的平和。 她知道教授永远不会嘲笑她的懦弱。 她垂眸:“……您也认为我做错了吗?” “完全不——如果你指的是你‘擅自’替明娴挡了子弹,导致她陷入四面楚歌之境的话。”教授的眼神依旧温和,但微微收敛了神色,“她完全是自作自受。” “可是……” “明娴这次犯了三条大错——第一,在明知有危险的情况下允许你靠近。第二,有意图地误导你,让你为她扛下愧疚。” “第三,利用亲近之人。” 教授湖蓝色的眼眸依旧温和,却没什么笑意:“记得我对你说过什么吗?‘若是一味向后回眸,就只能沉溺在回忆的海里’。” “洛翎,不论你对明娴究竟是什么情感、想为她做什么,都不要再向后回眸了。” “别去回眸,别去沉溺。”她说道。 …… …… 外城的生活平实而简单。接下来的几天里,千棠带着千羽也搬了过来,愿和苏漾也常常来看她,小屋顿时热闹了不少。 雨季之后,七月的暖气流也迟迟来到。 “噢!将军了!”卧室里发出一声惊天大喊。 此时此刻,几个女生正围坐在床上:中间摆着一个棋盘,千棠和愿对峙,洛翎和苏漾在一旁观战,千羽则在一旁时不时捣乱。 由于刚才苏漾这一嗓子,愿及时反应过来,走了一步弃车保帅的险棋。作为对手的千棠白了苏漾一眼。 “阿愿这局势不行,我帮帮她怎么了?”苏漾在一旁笑的前仰后合,装模作样地点了点棋盘,“再说了,千棠你已经吃了她一个主教一个车,我救也救不回来啦!” 愿盯着棋盘恨不得把它烧出个洞,闻言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去你的!” 话语间,千棠又吃了她一个小兵。 洛翎一看,苏漾已经笑得没声了。她觉得苏漾的笑点有点低,但看着愿和千棠隔着棋盘干瞪眼的模样,洛翎也忍俊不禁。 愿看见洛翎居然也笑,看上去直接破防了,一拍棋盘:“我不玩了!!” 苏漾:“洛翎,你把人家给笑跑了……” 洛翎:“……” 洛翎缓缓从床边站了起来,走到窗边,千棠见状也把棋盘收了起来。 七月的窗边都冒着夏天的热气,骄阳让树叶打着卷。拥挤的灰色小楼之间,不时有一队队手持重武的城防部队走过。 “别看了。”苏漾不知何时已经止住了笑,眼神中带上了点落寞,“……明娴主席的政令,严查潜在的反慑党,特殊情况可省略审判。” 第17章 “特殊情况?”洛翎淡淡道。 “这样说总好听一点。”苏漾叹了口气,“我们本来不想让你知道的,你也知道,现在外城真的很乱,连说错话都……” “砰!” 话音未落,远处一声枪响。 小屋里瞬间寂静了下来。 “但她这么做是最正确的选择。”过了许久,洛翎垂下眸说,“宋雨泉的死和她有没有关系,这点对反慑党来说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终于有了暴|动的理由。” 千棠摇了摇头:“但对更广大的群体来说,她这么做无疑是在佐证反慑党的言论。她会失去民心的。” “那她难道要看着自己被人诬陷、推翻?”洛翎看着她,问道。 “……” 千棠没有说话。 隐隐约约的枪声不时响起,然而此刻盛夏暖阳,整个世界好像蒙着一层虚幻的幕布,将这层看似平和的皮扯下,黑暗便会如血涌出。 …… “洛小姐,”洛翎听见五月走到门口时轻微的声音,这个面色苍白的少女道,“……慕教授让您去补给站领一下这周的额度。” …… 就像教授能看得见她的思维一样。 洛翎夺门而去。 第16章 变(一) 补给站设在一个社区的中心,同样也是一座灰色的小房子,门口徘徊着一个身穿灰衣的居民。 “对不起,这位先生。” 洛翎走近时,听见工作人员略带恼火的语气。 “我说了,这是你们家所有的份额——请不要为难我,我也只是工作而已。” “可是我妻子生病了,她需要真的、吃的、种出来的东西,而不是这些破烂蛋白棒!” 那是一个面色萎黄,形容憔悴的男人。 洛翎觉得,如果放任这场争吵升级,她在一两个小时内都没办法回去。于是她开口打断了两人:“抱歉,打扰一下,我需要领一下份额。” “拜托,女士。”工作人员看了她一眼,“请你看看现在的情况吧——上面怀疑外城私藏反慑党,补给什么的全部滞后了,什么也没有!” “可是为什么?”洛翎问。 “……”他摇了摇头,“这我也……” “得了吧,是因为三天前反慑党差点把政府给炸了!”那个男人冷哼一声,“对政府来说,保全主城就够了,他们根本就不管我们外城的死活。” 工作人员异道:“反慑党把政府给炸了?” “差点,是差点炸了。”男人说。 洛翎下意识想再问些细节,但她转念想到明娴这人很讨厌的地方——比如,完全不让她知道这些事情——就放弃了。 她转念一想——作为管理严苛的下六等公民,千棠和千羽二话不说就搬了过来,而且没有任何管理人员过问,一看就是某人的手笔。 包括苏漾,庆典假期已经结束,可她居然不需要回归工作——这个休假是谁批的也昭然若揭。 洛翎再一次惊讶于某人默不作声的业务能力。 可就算这样,这人也没对她真正地说过一句“对不起”。 于是洛翎稍稍欣喜的情绪又落寞了下去。 “抱歉,我先回去了,”她对两人说,“如果有补给再……” 就在这时,她耳边炸起一声枪响—— “砰!!!” …… …… 与此同时,距离四百米的小屋。 谛听着楼上女孩子们的笑声逐渐消失,慕佑宁稍稍分神。蓦地,几滴墨滴落,摊开的文章被钢笔的墨迹晕染开了些许。 老教授抬头望了望阳光漫卷的天际,心中毫无来由地一阵不安,空茫。 大概是因为持续了一整天的枪声吧。 她如此相信着,却忘了观察阳光在树叶上做下的指引—— 光阴错落间,明媚的光线落在一行: “如此平静的声音 如我谛听阳光 于覆灭前的序曲” …… …… 这是近半个月以来,洛翎第二次见到死神隐隐绰绰的衣袂。 她的整个后颈被人死死掐住,但真正让她无法动弹的原因,是太阳穴上方的这把老式左轮——是非常非常老的款式,大概诞生于两个世纪前。 “动一下我要她的命。” 劫持者的声音从兜帽下传出。是一个年轻男人。 在两人正前方,四五个补给站的工作人员哆哆嗦嗦地靠在墙边,同样被劫持者的三个同伙用机枪指着。 “兄弟,你你……你别冲动。”墙边,刚才那个面色萎黄的男人壮着胆子道,“这是个姑娘,你要是有骨气,就把她放了,咱几个大老爷们搁这慢慢谈,你说是不……” “砰——!!” 回应他的是一声枪声。 洛翎浑身一抖,眼前一片刺目的猩红。几个被劫持的当场就有人失禁了,另一个扶在墙面干呕。最开始那个工作人员无意识地跪到了地上,用一双迷茫而空洞的眼睛,望着那具新鲜的尸体。 刚才还在对洛翎说话、和工作人员吵架、谈论自己妻子儿女的活生生的人,此时额头多了一个狰狞恐怖的、贯穿的黑洞。血液从中溢了出来。 “愿主宽恕他。”几个劫持者低下头,低声念道。 接着,洛翎感到太阳穴上的枪口往下挪了一点,年轻男人轻声说:“把所有补给的位置告诉我,不允许有遗漏。否则你们知道后果。” “咔。” 三把机枪上膛。 “都、都在楼上……!”穿灰色制服的负责人,也就是刚刚失禁的那一个,不住颤抖道,“……在右边第二、第四个房间,还有蔬菜和水果,在地下室……” “哦,你挺清楚的对么?带路吧。”洛翎感到年轻男人的语调居然有些戏谑。 他的其中一个手下,或是同伙,立刻用枪胁迫着负责人爬了起来——负责人的身体抖如米筛,制服的裤子明显是湿的,却没有一个人会笑。 洛翎感到指着自己的枪口也在挪移,从太阳穴逐渐转到了她的后颈。 作为唯一被挟持的人质,按理来说,洛翎认为自己应当是害怕的,至少也该惊慌失措——可是很奇怪,当她一再地提醒自己子弹入体的疼痛,就越感到明娴的私人公寓中天鹅绒大床的质感、神圣而温柔的轻抚。 …… 在这种要紧关头,洛翎居然想到了自己第一次读到《娓》的时候。 “慕教授病了,这节课由我替她。” 走进巨大空旷的教室,洛翎看到的是一个穿着白裙的年轻女人。 洛翎记得自己问她的名字,而她只是轻轻摇头,说她们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不必知道互相的名姓。 那节课,女人为她念了一首诗。 “我们原都来自死亡,旅人 那是我的来处 明净的爱是她的彼岸,是你我 踏上搁浅黄昏的 一片蔚蓝 是终焉如约而至的 悠远 和无憾 其实我羡慕每一个不接受死亡的人 你不愿回返 是每一次终焉的勇敢” 第18章 洛翎仍记得女子念诵着这些文字时的神情,只可惜她那时太年轻,没有读懂那些直击人心的声音。 “最后两句是什么意思呢?”洛翎只是问。 “死神不愿接受她亲手送回的孩子哭泣,于是她赠送给信徒无畏,对抗终焉前的怯懦。”女子也只是这么回答。 “是您写的吗?”她又问道。 “不是。”女子道,“来自一位故人。” …… …… “千棠创作的《娓》”,可能永远也不会有人这么说。 但它并不妨碍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一首闪耀着薄雾星辰的诗。 很奇怪,童年听到的语句,现在才醒来赠予她勇气。 洛翎深深呼吸,当她再次抬眸时,声音竟是平和的:“你们是反慑党的人,对吗?” 枪口顿了顿。 “是,怎么?”年轻男人笑了笑。 其实洛翎没对任何人说过,自从她被乔彬锁在柜子里后,她就对所有年轻男性的靠近感到生理的厌恶。 她缓缓道:“你认为‘主’知道吗?” “知道什么?” “努力、信仰、欲望,一切。” “……” “为什么要反对威慑呢,现在明明这么好。” 这句是洛翎真实的困惑。 过了许久,男人都没有说话,似乎对她这种不怕死的行为同样感到疑虑,又或者只是单纯的因此想起了什么。 “你不是下六等公民,我不用猜也知道。你不是应该住在这里的人。”他语调平静,就像在陈述某种事实,“每年在伊甸园出生的上三等公民,只占人类总数的九分之一,可是人类的所有资源都在向他们——不,向你们倾斜。” “最好的教育,无忧的生活,政府的尊重和优待,而这一切都建立在对下六等公民的剥削上。这里的人一出生,命就不归自己管,尤其是对八、九等公民,政府让你去干什么你就要干什么,不做就死。” 他说道:“我从小就接受的教育,毋宁说是指令,他们说,我们天生就比你们卑贱,对人类只能有一点微不足道的贡献。能活在这个世上,就应心存感激。” “——我们不是人,是奴隶。” 作者有话说: 大家看文可以留下自己的评论哦!宝贝们的支持就是小北最大的动力!(≧?≦)/ 第17章 变(二) 洛翎没有想过,回答是这样的。 “人类生来三六九等”,这是写在白纸黑字的课本上,孩子们学会的第一句话——这是人类的共识。 可是现在,她才像是透过蒙蒙的烟雾看到月光,有点落寞地想起,作为这些被压迫者所仇恨的一员,上三等公民从未考虑过下六等公民的权益。 另一边,他的几个同伙也已经把物资拿到手,洛翎透过补给站敞开的门,遥遥看见地下室通道口的几具尸体。原来他们没留一个活口。 “你想知道的都告诉你了。”身后,男人说道,“现在,你没有了利用价值。” 枪口平举。 那一刻,仿佛终焉前的一片蔚蓝。 * 教授的白色小屋里,她们终于意识到了洛翎前去的时间不对劲,宁静的氛围一触即灭。 “洛翎她不是分不清轻重缓急的人,除非遭遇了意外。” 苏漾在此刻仍维持着她的镇静,问道:“补给站那边,有异常吗?” “有,就现在。”千棠看着腕式虚拟屏上的实时新闻,低声回答道。这种虚拟屏是s60最新款,只分配给主城的政府工作人员,外城是绝不会有的——正因如此,反慑党并没有对这种设备进行信号干扰的措施。 屏幕里正播放着一条短讯。 “……截止2101年7月3日14时,外城共发生9起枪击案件,城防部已明确声明,其全部为反慑党故意所为。反慑党是亲和派的延展分支,因其行事激进、血腥暴力,且充满对梵雅文明病态的狂热追捧,现人类基地主席明娴曾在2097年正式宣布其非法性,并于……” “……五分钟前,本台收到可信消息,外城东区二号补给站正在发生一起劫持案件,因疑似有人质存活,城防部队不敢擅入,让我们连线到前线,为您报道最真实的第一现场——” 画面一切,变成了一个微抖的活动视角,拍摄者似乎正在跑动。 “我是前线记者02941-563号,现在我正在劫持案件的第一现场,这里是外城东区二号补给站,劫持者为反慑党的小头目:殷东旭。目前死亡五人,人质一人,让我们把镜头放大。” 随着画面慢慢推进,小屋里同时发出了几声震惊到极致、倒吸冷气的声音。 画面摇摆不定,而且因为很远,有些许遮挡物,可这些无法掩盖那个人米白色长裙、长发及腰的背影—— 那分明就是没有音讯的洛翎。 苏漾“啪”地一声关上了虚拟屏,镇静的脸色下也有微不可察的颤抖,她说:“快,快去补给站!” 另一边,慕佑宁正拿出一个款式奇怪的通讯器,对着它低声说了句什么。蓝光闪烁两下,她似是松了一口气。 不过,没有人注意到这一幕。 她们夺门而出。 * 洛翎已经做好死亡的准备。 这一刻如此平静,又如此缓慢,她甚至都能听到扳机被扣动时轻微的声音。一阵寂静的空白,接着,剧痛从她的左臂,而不是后颈传来。 其实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的一秒。 “……啊!” 洛翎被那股冲击力甩在地上,条件反射地捂住剧痛的左臂,感到一股温热从指缝间涌出。 目之所及一片猩红。 上世纪有人说,疼痛是造物主对人类的恩赐,它让人类明白生命的意义。可当人类那过于繁复的神经网络疯狂地发送着疼痛的电信号时,当她的意识被疼痛淹没、一阵阵黑雾漫上脑海时,洛翎想要说这话的人去死。 甚至不如一枪毙命。 接下来的事情,她已没有关注的能力,意识处于一种半晕厥状态。她只能感受到很多纷乱的跑动声、一些人对她大声的呼喊、枪声、尖叫声……她无法回应那些声音。 过了许久,又或许只是几分钟,灵魂浮于半空中时,她倏地感到一阵久违的宁静。 “子弹入体了,准备急救,快!”她听见近在咫尺的尖叫。 她想说,其实很用不着了。 灵魂逐渐脱离身体的感觉,没有人能形容得出来,但她就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她似乎正在被一阵宁静覆盖,包裹,吞噬。 就在这时。 她听见了一个遥远的声音。 “洛翎——!!!” 急速消散的意识,突然一停。 洛翎奋力睁开眼睛,看见一个模模糊糊的身影正拨开人群向她冲过来,尽管离那么远就说认得出来很荒谬,但她就是知道,那是明娴的声音。 她回想起来也觉得不可思议,明娴居然能发出那样的声音——那么焦急,那么慌张,那么…… 恐惧。 这个词在脑海中一划过,洛翎就感到荒谬绝伦,可理智又提醒着她这是真实的,于是就变得更加令她心惊。 第19章 明娴在恐惧后果,她出事的后果。 洛翎忽然很想哭,连被枪击中她都没有哭,可是明娴只是喊了她的名字,她就突然感到好难受。她躺在地上,哭着抱住冲过来的明娴,而明娴也紧紧地抱着她。她们都没有说话。 训练有素的城防部队已经把那个年轻男人和他的同伙制服了,原本在外围围观的记者全部冲了进来。 “你好,我们是一等公民专线直播平台,请问我们可以和这位小姐谈话吗?” “小姐,请看镜头!” “请问两位是恋人吗?面对自己的另一半差点遭遇不测,您有什么感想?……” 明娴戴着口罩,身穿低调的黑色风衣,并没有人认出来她。 “主席。” 同样戴着口罩的尘歌欠下身,请示她。 “让他们滚。”明娴一手轻托着洛翎的后颈,抬眸扫过人群,眼神带着命令。 尘歌点头:“是。” 洛翎在她怀里动了动,明娴垂下眸去,听见少女微弱的声音:“别让……尘歌……去……” “别让尘歌去,因为他会暴露我的身份?”明娴不动声色。 洛翎忍着痛点了点头,轻轻喘息:“这里有……反慑党……你别……” “洛翎。” 明娴打断了她。 她抬起美丽而无神的眼眸,正好对上明娴的。那双眼睛漆黑如墨,像一个深邃的、螺旋般的宇宙,让人看不清里面复杂的情感。 对洛翎来说,这一刻,世界已经不再重要,那些嘈杂声、叫喊声、脚步声都几乎消匿,就像是隔着远海听见暴风雨的声音。 世界只剩两个心跳,彼此加快的声音。 “我希望你需要我,洛翎,而不是一而再、再而三地为我考虑。” 明娴深吸了一口气。 或许是因为她们贴得太近,从这声叹息中,洛翎听出了某种压抑已久的情绪。 “……是我的错,是我是让你受了那么多罪,是我没有第一时间赶到……” 这时人们在叫喊,相机在拍摄,而人类基地的最高领导者,将声音埋进一个少女的怀里,轻声祈求她的原谅:“……小羽毛,原谅我,跟我走吧,好吗?” 洛翎只感到世界都天旋地转,朝她一个人倾斜而来。她从来没有那么真切地感受过这个人的心跳,总把这些当成自己卑劣的妄想,她每时每刻都将这个人当做信仰,却又在午夜梦回时,产生亵渎神灵的幻想。 她很轻很轻地“嗯”了一声。 她从来没有怪过明娴,只怪自己没有那么强大,无法成为她的臂膀。 …… 我原谅你。 还有…… 我很想你。 第18章 捉 一切都发生在几十秒内。 过了一会,医疗人员对明娴耳语了几句,明娴轻轻点头,松开了洛翎。 洛翎能感到医生处理伤口时手法的熟练,这很罕见——尤其是在这个大部分手术都由机器完成的纪元。她明白过来,这应该是明娴的私人医生。 止痛剂被注入体内,洛翎终于从那种恐怖的、汹涌的疼痛中挣脱了出来,终于有精力去听周围的声音。 殷东旭和他的同伙已经被缴械,铐起来正准备带走——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些意料之外的事。 他本来是想看一眼洛翎的,那眼神里其实并没有敌意,至少洛翎觉得,他是有些自嘲的。 结果他看见了将洛翎抱在怀里的明娴。 于是时间凝固了。 “明娴……哈哈哈哈哈哈哈,好啊!明娴主席竟然亲自来了。”洛翎听见了他的狂笑声。 明娴缓缓抬眸,不出所料地感到周围所有人逐渐在她身上汇聚的目光。 她的名字,仿佛带着某种魔力,刚刚还一团混乱的人群逐渐安静了下来,茫然不解地看着这个明艳至极的女人。 那些目光复杂又清晰、含恨或钦佩,在过去的四年中,这个名字意味着那么、那么多。两个汉字甚至太短,无法承载那么多复杂的情感。 洛翎沉默着陪在她身边,安静地迎接那么多形形色色的目光。她的目光穿过人群,看到了遥远注视着她的老教授、愿的复杂神情、苏漾和千棠的焦急。她好像突然有了某种勇气。 “明娴,如果我没猜错,这是整个主城的直播吧?”殷东旭表情古怪地笑了笑,“天知道你有多想杀了所有主的信徒,好给自己立威。你不会放弃这么好一个宣传机会的。” “那你还真是了解我。”明娴淡淡道。 人群中发出了低微的惊叫声——如果说刚才他们还对明娴的身份存疑,那么现在,在她开口说话的那一瞬间,所有人都相信了他的话。 殷东旭似乎对这个局面很满意,他冷笑一声,继续道:“像你这种不惜杀了宋主席,好让自己上位的女人,我他妈还真了解你,贱人。” 明娴的表情仍然淡淡的。自她上任以来,听过太多这样的侮辱和咒骂,大多比这还难听,可领导者就是要接受选民所有的正面和负面情绪,她早就习惯了。 她无声地垂下眸。 自从宋雨泉死后,她早就料到会有这样当面对质的一天。为此,她早已在洛翎昏睡的时候与尘歌拟定了对策,如何压下事态、遣散记者。 对明娴来说,只是删几条新闻,或是中断几次直播,实在易如反掌。 她甚至都能预想到殷东旭被执行枪决时的样子,明明对她恨之入骨,最终还不是要被人用枪指着后脑,被迫跪伏在她面前。 只怪他自己无可救药。 明娴压下睫羽,尘歌不动声色地向前走了几步,正当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时,她突然听见身边一个很轻的声音:“……请等一下。” 明娴顿住了。 “请各位等一下,”洛翎认真道,“我有话要说。” 尘歌看了明娴一眼,后者静静地看着他。他明白,这是一个默许的眼神,于是默默退了回来。 新闻部的记者不解其意,只将几十个镜头“唰”地对准了洛翎。 此时此刻,外城沐浴在四五点钟的斜阳中,几百个人围在窄小的路口,身后是深灰色的、楼房的海洋。而且——洛翎不知道的是,在这些镜头背后,主城在线观看人数正处于十二万人,并且这个数字还在不停增长。 这种场景总让她不舒服,她不喜欢所有当众发言的场合——想到人们形形色色的眼光和评论,就连基因导向测试的题目,她都无法回答。 可是现在——现在,她不得不这么做。对于这一点,其实洛翎有一点私心,尤其当明娴在场时,她希望为她做点事情。 “我叫洛翎,三等公民。”她先回答了记者们最想知道的问题,然后道,“关于殷先生说的,明娴主席谋杀宋主席的事情纯属编造。我可以作证,因为主谋也刺杀了明娴主席,我亲眼所见。” 众人一片哗然,大概是两任主席都经历过刺杀的情节太骇人听闻,殷东旭也愣了愣,才冷笑一声:“扯淡,她不还好好活着呢么。” “刺杀过,未遂。”洛翎道。 “照你说的,这个主谋也是刺杀宋主席的人,手法那么熟练,怎么可能未遂?” 第20章 洛翎看着他,道:“因为,有人替明主席挡下来了。” “谁?” “我。” 一片寂静。 “……你?”殷东旭显然也没预料到她的回答,略微讶异地看着她。她身形纤细,左手臂缠着临时处理的纱布——那是他刚刚开枪时,却被部队的人拿下,枪口走偏留下的痕迹。 “是我。有在场所有工作人员的证词,以及如果你需要,可以来验伤。” 她看向这个反慑党头目时,眼神平和,或许有些许落寞、悲伤、怜悯,但没有殷东旭预想的愤怒与恨意。 接着他又很快领会到,她眼里的悲伤与落寞都是因为回忆,是因为回想起了一些悠远而长久的记忆。 ——在那道平和的目光中。 只有怜悯,是留给他的。 …… …… 事件迅速发酵。 消息出走的第十五分钟,洛翎的脸霸占了搜索记录的最高位,主城内对这件事亦众说纷纭。 “公民们对这件事什么看法?”正以全速回到主城的私人飞梭上,明娴询问道。她右侧的窗外是押解殷东旭乘的军用飞梭。 “有很多,主席。”尘歌低头看着虚拟屏,温声道,“大部分上三等公民始终都是支持您的,下六等没有网络发言权,但是根据勘察,40%的民众对反慑党的言论产生了怀疑。尽管如此,其中也有一部分亲和激进分子——不排除是反慑党残余的可能性——我已经下令根据ip进行审判,定罪者当场格杀。” 明娴“嗯”了一声,未做评论。 洛翎却从她这声回应中,听出了不高兴,甚至烦躁的情绪。 洛翎想了想,觉得可以试一试转移她的注意力,便往明娴身边挪了挪,轻声道:“明娴,你说,殷东旭作为反慑党,他为什么不知道他的组织刺杀你的事啊。” “……”明娴侧眸看了看她,“反慑党的组成,是没有接受过高度教育的下六等公民。他们轻信盲从,以外星生物为信仰,本质是一群什么都不知道、却自以为什么都知道的孩童罢了。” “他们看上去是一个很大的党派,实际上内部无组织无纪律,”她道,“这次的刺杀很有可能是个人性质的,殷东旭不知道很正常。我个人认为这种可能性很大,因为手法太明显,很容易陷入理亏的境地。” 洛翎细细一想,觉得颇有道理。 可她又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她一提起刺杀的事,明娴就更不高兴了,却不知道她在生谁的气。 “那,”于是她尽职尽责地继续转移注意,“你今天……为什么会来啊?” 这时飞梭的速度降了下来,无声地停在了纯白色的政府办公楼前,“人类基地最高政府”的字样为纯黑色,庄严而肃穆。 洛翎眼巴巴地等着明娴的回答,过了半天,只听这个女人笑了笑,轻轻把她拉了过来。洛翎茫然地撞进了一个有鸢尾香气的怀抱。 被半搂着走下飞梭时,洛翎仍然没转过来弯。直到她听见耳边的轻笑—— “来捉一个抛弃老师的小朋友啊。” 第19章 懦 过了半天,洛翎才反应过来,明娴这是在开她的玩笑。她的脸“唰”的一下烫了起来。 “好了好了,先去处理你的伤口吧。”明娴眼睛里含着笑,像是在说:这次就先放过你了。 于是,洛翎稀里糊涂地就被带走了。这些明娴的随从仍然那么老成周到,但看她的眼神在礼貌中多了点什么东西,洛翎有些不明白。 偏要描述的话…… 大概就是,一些不太好宣之于口的猜想被证实后,看向当事人的调侃吧。 …… …… 劫持事件后的第五天,慕佑宁将九月送到了主城。 “九月很喜欢诗歌,你可以和明娴一起教教她。”她说这话时仍旧很温和,双眸像澄澈的湖水。 但是洛翎知道她这么做的真实原因——在劫持事件后,教授就一直很低落,陷入了一种无尽的后悔——她后悔没看见洛翎出门,如果当时可以拦住她,洛翎根本就不会遇上这种事情,更不会受伤,甚至差一点死亡。 所以她恐惧于留一个像洛翎的女孩子在身边,哪怕这种“像”仅仅体现在“喜欢诗歌”这个宽泛的范围上。 但是洛翎是不会说这些的,每个人都有藏匿真实自己的权利。她只是问:“那五月呢,她不来吗?” 然后教授告诉她,五月已经自己离开了,就在劫持事件的第二天。 这段时间内的第二件大事,是对刺杀宋雨泉,以及刺杀明娴未遂的五人审判。 自从洛翎在主城十几万人面前说出了事情的真相,就有更多有人脉的上三等公民来调查此事——其中不得不提的是文玖,她在洛翎发言后的第三个小时就发出了一则实名通告,为洛翎的言论提供了详细的证据,最后还表达了自己明确的立场:支持洛翎的言论,无条件拥护明娴。 文玖的影响力是不容小觑的。 很快在这种风向的带动下,上三等公民几乎已经完全倒戈——当然了,这也与他们是【九等人制】的最终受益者有关。只要明娴还支持九等人制一天,他们就一天是明娴的绝对拥护者。 两者的利益,永远拴在一起。 * 枪决前夜。 明娴的私人公寓。 月光缓慢地在她面前挪移,轻灵地飘在窗台上的鸢尾花瓣上。以每一次呼吸为钟摆,这座月光做成的老式时钟,已经走上好几个小时了。 不知又过了多久,洛翎卷了卷身上的被子,重新翻身了回去。 “睡不着么。” 明娴一袭丝绸吊带睡裙,长发散落肩头,就这么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轻声问道。 或许是月光太温柔的原因,她总是无法忽视明娴冰肌玉骨的肩,在月色中泛着一层皎洁的白,连锁骨的位置都那么动人心弦。 “嗯。”洛翎挪开眼睛。 “是因为今天的审判吗?”明娴却似无所觉地靠过来,一手搭在她的脸颊上,柔声道,“看着我。” 洛翎深吸了一口气,将目光转了回来:“是,但不是审判本身有问题。是我的问题。” “哦?”明娴的声音里含了一丝笑意,“你有什么问题呢?或许我可以帮你解决。” 不用加“或许”。 洛翎心道。 “明娴,我记得你说过,反慑党内部是几乎没有组织的,这两次分别针对你,和针对我的人,我不相信都和我们有私仇。”洛翎蹙眉,“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在审判结果出来后,一点也不伤心……明明都知道了死刑的结局。” “……所以,为什么一定要有私仇呢?”明娴若有所思地坐了起来,发丝垂落到洛翎指尖。 “小朋友,反慑党在想什么,恐怕你还不是很清楚。” 洛翎看着她曼妙的剪影。 “盲目崇拜缘起于无知。”她轻声叹道,“是这时代的错,我们没办法让所有人得到应受的教育,所以他们无知。可是人类的好奇心促使他们想要对所有的事物有一个解释——无知,却求知,这组矛盾就是反慑党存在的基础。” 第21章 “这种矛盾就决定了他们信仰神灵的必然性。与其说他们崇拜梵雅,不如说这只是一个巧合——只不过他们选择的‘神灵’恰好是梵雅,一个来自宇宙远方的神秘种族,如果根本没有一零九事件,他们也会选择信仰别的东西。” “早在上个世纪,地球上还有各种各样的宗教,让地球充斥着活跃的生命因子,这也是吸引梵雅的根本原因。” “而在入侵事件后……”她顿了顿,“所有宗教一夜之间覆灭了——圣经里没有梵雅的存在,伊甸园也没有它们诞生的痕迹,安拉听不到人类的呼唤,虔诚的信教徒被外星文明杀死在十字架前。” 一时间,卧室里很安静,只有轻微的呼吸声。甚至像极了四年前,某节课堂上的一瞬间。 鸢尾花瓣在摇曳。 “他们应该很痛苦很痛苦吧……” 过了一会,洛翎才小声开口,“信仰是最没有对错的东西,可是命运偏偏这么不留余地,否定了他们一辈子的信仰和力量。” 闻言,明娴回眸看向她,眼眸中泛着一层淡淡的水光,声音轻极了:“对啊。” “……什么?” “我说,说的真好啊。”明娴说,“但是反慑党和他们不一样,他们选择信仰是心灵所向,而反慑党是为了逃避现实。不过么,人类向来偏安。” 洛翎垂下眸,她发现明娴个人对亲和派没有宋雨泉那么激进,她看待它就像听见小孩子说胡话时的荒唐。重要的是,她理解反慑党的想法。 想到这里,她终于对自己一直想说的请求有了一丝勇气。 “老师,我想在枪决前见一次刺杀者。” 她昂起头,说道。 * 凌晨四点,夏日的夜空将亮未亮。 随着总电闸的开启,密不透风的地下监狱被刺目的灯光照亮,走廊里是一阵令人喘不过气的寂静。 “主席,已按您的意思把两个犯人调来了。”监狱长微低着头,“这是密钥。” 说是密钥,其实是两张纯白色的薄卡片,可以绕过程序直接打开牢门。此时此刻,这两张代表最高权力的卡片就放在明娴面前。 明娴手下的效率不是一般的高,在半个小时前洛翎提出请求后,明娴一点头,这些事情就自动被安排好了。 如果洛翎知道她这一来到底绕开了多少程序,有多少个地方需要疏通关系,她恐怕能更直观地感受到明娴身后恐怖的势力。 房门无声在她们身后关上,明娴终于从椅背上缓缓抬眸,视线交汇的那一刻,洛翎看见了那双黑眸中的无奈笑意。 “……” 她微微叹了口气,“其实……如果你不提这个请求,我反倒会惊讶的。” “……真的?”洛翎略显讶异。 明娴轻轻摇了摇头,从桌旁站了起来,朝她一步步走来:“我印象中的洛翎,柔韧而坚定,就像池水一样让所有浓烈的情绪消融。同样,慈悲是她生命里的背景音,从她出生的那一刻起,就烙印在灵魂里,无法逝去。所以我才如此珍惜她。” 步履摇曳,娉婷生姿。 吟诵般的话语上升、盘旋,像某种精准的预言,又像神圣的祷告。 最终都化为胸腔里剧烈跳动的声音。 “……老师。” 洛翎轻声颤抖着说。 这声老师比之前的每一次都更轻,但分量却那么重,几乎要把她们之间的那道屏障撕裂开。眸光流转间,仿佛里面有一场波涛汹涌的海啸。 忽然,明娴停止了靠近的动作。 洛翎从她微不可察的眼神中向上看去,纯黑色的摄像头闪烁着开启的红光,默默对准两人站立的地方。 她垂下眸,随后主动拉开了距离。 “我先过去了,已经快天亮了,您也早点回去吧……” “……明主席。” 她顿了顿,补充道。 …… 洛翎离去后寂静寥落的房间里,手持人类最高权柄的她缓缓坐了下来。 无人看到她垂落身侧的手微微颤抖。 “……” 为什么如此懦弱。 过了很久,她才无声地骂出一句。 第20章 审 狱警帮洛翎把纯白色的卡片插入卡槽,牢房的门自动向内打开。 一路走来的路上,她已经调整好了情绪,此刻面色淡如水波,有种让人摸不清她身份的平静。 所到之处,一切都是纯白色的。 白色是威慑纪元最喜爱的颜色,学院里的孩子们穿着白色的柔软布料,上三等公民也普遍更偏爱白色的衣物,政府建筑都是纯白的,无论内外。 有人说这是时尚的新风,洛翎却不这么觉得。当她还是明娴的私人学生时,这位老师轻声告诉过她,“色彩是一个文明的外在”。 “社会普遍偏爱一种颜色,要么是集权过甚,要么就说明民众的审美匮乏,然而后者比前者可怕得多。” “前者需要的,只是一场轰烈抗争的指引;可是后者……他们需要的就不仅仅是指引了。” “他们需要的,是救赎。” …… 眼前白光柔和,她身处人类基地重兵把守的地下牢房,地面倒映着少女走过的背影。换气扇正以低功率运行着,像轻轻的叹息。 “您有一小时的时间,日出后枪决。”狱警对她说道。 “好。” 洛翎迈进灯光昏暗的牢房,白光一刹那消失不见,她试着适应了一下这种黑暗。 黑暗中有一个人形,就坐在那里,洛翎看不见她的表情,却莫名知道她的视线跟随着自己。 “2301-533。”洛翎唤出了她的身份编号,黑暗中没有动静,直到她继续说道:“郁希。” 电子锁链轻微地响了一声,是被锁在地上的人抬起了头。 郁希,这个名字没有任何人拥有,“郁”是一等公民的大姓,而根据人类基地的法典,眼前的这个女性人类没有拥有姓名的资格。 没有任何记载,没有任何根据,就像是称呼愿和千棠,洛翎愿意称呼她为“郁希”——她自己取的名字——而不是一串冰冷而毫无意义的数字。 “……我记得你。” 不远处,郁希在黑暗中望着她,终于用嘶哑的嗓音开了口,“你是来杀我的?” 洛翎一顿:“你知道你今天日出会被枪决,我现在当然不是来杀你的。” “……哈,”一声平静的笑。 “如果我没猜错,你因为我中弹了吧?” “……” “你和那个姓明的,是什么关系?” 洛翎缓缓看向她,道:“上下级。” “愿意为她死的下级?”郁希哼笑一声,锁链轻轻摇晃。 洛翎安静了许久。 “为什么要杀她?”过了一会,她问道。 “谁,明娴?宋雨泉?”郁希的语气轻飘飘的,就像是在说一个别人的故事,“当然是因为他们该死啊。” 洛翎已经听了很多类似的论调,反慑党所有人似乎都认为明娴罪不可恕,可她一直不明白为什么。 于是她就这么问了郁希,后者闻言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她:“宋雨泉是个好人,唯一的错,就在主战。而明娴此人——” 第22章 “是个不知爱为何物的虚伪者。” 洛翎呼吸一滞,听见近在耳畔的声音在说:“你知道她手上染了多少血吗?你知道近地轨道一年的工人折损率是多少吗?你知道——她究竟是不是真的把人类利益放在最高位呢?” “当年大选的时候,明娴亲口承诺过会以一生时间拯救人类,可是九等人制是她支持的,大兴土木是她敲定的——包括亲和派被赶尽杀绝,你觉得现在反慑党中,有多少人真正想端起枪起义?哪个人不是被逼的,又是谁逼他们的,你难道不清楚吗?” 洛翎感到一种浓烈的情绪从心底漫上来,这种情绪是如此之强烈,以至她一时竟不知这代表了什么。 她只知道,听到对明娴的骂声,她心里也同样难受,就像一盆冷水迎头倒下,浇了个彻底。 ……不是那样的。 她只是不得不那么做而已。 洛翎听见心中有个声音。 “……亲和派必定会灭亡的,”她聆听着内心的那个声音,心底的人带着温柔笑意,告诉她反慑党的逃避现实。 “明娴这么做,只是在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整个人类的生存权而已。” 郁希一时没有动静。 不久后,洛翎发现她在黑暗中抖得像筛子,连带着锁链轻轻震动,发出叮咚的声响。 压抑的笑声由低转高,直到郁希的狂笑声充斥了整个牢房,洛翎才明白,她是在憋笑。 “生存权,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压弯了脊背,才喘过气来,问了一句:“……人类有什么生存的权利?” “从人类诞生的那天起,”她激动地说,“他们犯下的原罪就无法被原谅。显然,地球没了人类会更好,所以才需要主的救赎!主在拯救人类,而你——你们,一群愚蠢的白痴,居然和主宣战!” 洛翎轻轻地说:“梵雅只是一种外星文明,就和地球一样……” “闭嘴!” 郁希终于不再笑了,事实上,她的表情看上去十分可怖,“那只是你们的狂妄而已!主——祂是至高无上的,人类本身的存在是个错误,主才是地球本该的主宰!主才是!” 说着,她作势要扑上来,然而电子锁链及时收紧,发出阵阵幽蓝的光,一股强力把郁希吸了回去。 她不甘心地抬头瞪着洛翎,眼神简直要把洛翎烧出一个洞来。 洛翎垂眸,淡淡地看着她,心中倏地泛起一阵悲伤。 明娴说过,“盲目崇拜缘起于无知”。 “是这时代的错,我们没办法让所有人得到应受的教育,所以他们无知。” “可是人类的好奇心促使他们想要对所有的事物有一个解释——无知,却求知,这组矛盾就是反慑党存在的基础。” 事到如今,当她真正看到反慑党的激进分子时,那种无力挽救时代的悲哀才终于涌上心头。她终于理解了一些明娴独处时眼里的情绪——如果身为学生,她都如此悲哀,那么作为导师和领导者的明娴,只会比她更加无奈。 更讽刺的是,连此刻郁希的怒火,都只是她可怜的愚蠢的又一证据而已。 洛翎尽量收敛起情绪——她的情感太易碎,又太易散,像散在礼堂彩色玻璃上的落日。 明娴称其为诗性,教授称之为灵性和善良。 此时此刻,洛翎更赞同教授的话——如今,她虽然知道郁希是差一点杀了自己的人,但一想到这些令人发指的行径背后是时代的悲哀,她就怎么也恨不起来。 就像人们对于海洋的爱,明明知道这片幽蓝的色彩下淹没了多少曾经鲜活的生命,但每秒每刻都有新作的歌颂曲,每时每分都有真诚的赞美,每月每年都有远帆出海。 因为人们知道,不是海的错。 就像她知道不是郁希的错一样。 “日出了。” 忽然,少女抬起双眸,轻声说道。 郁希浑身剧烈一颤,缓慢僵硬地扭过头去。在狭小的牢房里看不见日出,却能看到猩红数字的跳动:5:49am。 她们看不见,东方的朝阳正从云层中逶迤而上,穿越层层叠嶂的云海,以喷涌而出的磅礴,君临在这座末日中的人类基地上。 “最后问你两个问题,”洛翎重新看向她,“殷东旭杀我的事情,你知情吗?” 她犹豫了很久,摇了摇头。 “……主的信徒并没有严格的教义,因为政府对我们的围攻,我们的行动太分散了……或许这就是我失败的原因吧……” 她自嘲着,用嘶哑的嗓音说道:“至于殷东旭……他只是想多抢劫几个补给站,谁知道,惹到明娴的小情人儿了。是他命不好,杀了几个无关紧要的人,居然和我同罪……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二个问题。”洛翎没有纠正她的措辞,声音平和,“你说‘主’是人类的救赎,可谁都知道,永昼日谈判上,‘主’提出人类的附属方案,也就是让人类成为梵雅的小家禽。别笑了,告诉我,你们为什么会觉得这是救赎?” 有那么一瞬间,郁希突然沉默了。 她注视洛翎良久,或许是那目光中真诚与平和参半,她从没见上等公民露出过,最终还是低声开了口。 “……如果只是做一种小家禽,就可以让那么多无辜的人不再死去,可以让我父亲那样身体不好的人不用去近地轨道,让我们做女孩子的选择自己的人生、不用理会生育指标——我想问你,为什么不去做呢?” 她说这些话时,一改之前的激动。 比起回答,更像是喃喃自语。 “你很幸运,不知名的女孩。”郁希抬起那张平平无奇的、疲惫至极的脸,她看着洛翎,有一些反光的东西在她眼眶中闪烁,“你是上三等公民,又有明娴这样的人给你做靠山——只要有人想杀你,哪怕未遂,都被她判了死刑。我和殷东旭,反对她的统治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不就是因为你么……” “有的时候,我真的羡慕啊,你有姓名,你可以上学,可以穿好看的裙子,有自己的工作,有心中喜爱的人。” “可是我只能看着爸爸咳出了血,还要去近地轨道服役,看着妈妈和姐妹为了能让我出去工作,为我扛下我自己的生育指标……” “……后来我来到人类基地的中心,看到了那两个权力顶峰的人,我终于明白了父母姐妹们的痛苦来源于谁,是谁冠冕堂皇地坐拥无尽的资源,一两条政令就能要了多少鲜活的生命——我才知道了我的使命,我自愿加入教会,发誓要把这两个人都杀了。” “可我失败了。” 她静了一下,眼神逐渐暗淡下去,“上等公民如何知道下等人的疾苦,我们这种社会的奴隶,过着连小家禽都不如的日子……所谓耻辱,所谓反抗,所谓人类的尊严,那些冠冕堂皇、正义凛然的话,都只是你们这些上等公民的烦恼罢了。” “——而我们,因为能成为小家禽,却觉得光荣,甚至沾沾自喜。” 第21章 决 清晨六点,曙光逶迤。应到场的人逐渐聚集在了刑场,新闻部的工作人员也架起了摄像机——由于这次刺杀事件的轰动性,枪决过程会全程直播。 第23章 “……经过昨日的审判,司法部已经决定用枪决的方式处死刺杀事件的主谋2301-533,以及劫持事件发起人殷东旭,这是本世纪以来第一次沿用枪决的死刑方式……” “……本次即将被执行枪决的两名犯人都是反慑党残留分子。新闻部再次呼吁全体民众,反慑党是社会的不安分因素,是必须铲除的黑势力,请大家相信科学,坚定人类必胜的信念,我们将在威慑纪元的引领下走向更加辉煌的明天……” 洛翎穿过几架摄像机,直到几个记者的声音几乎听不见,她才隔着人群看到明娴的背影。 “老师。”她走了过去。 明娴寻声回眸,看见是她便弯了弯眼睛,询问道:“怎么样,想问的都问完了吗?如果没问完可以再给你一点时间。” 洛翎抿了抿唇:“问是问完了……但是,老师,我还想再和郁……再和犯人说两句话。” 完全出乎她意料,明娴即刻就点了点头:“可以,去吧。” 立刻就有几个工作人员走上来,把她带进了刑场。 郁希脸上已经完全看不出血色,她的嘴唇白的就像纸一样,手指不自觉地痉挛颤抖着,甚至没第一时间认出来洛翎,直到洛翎唤了她一句“郁希”。 颤抖着的女孩猛地抬起头,有那么一瞬间,就像等了这句话很长时间一样。 郁希眼里倒映着她即将跪着被执行死刑的法场,里面满是茫然与无措,似乎第一次看清了故事的结局。她哆嗦着抓住洛翎的手。 工作人员见状立刻走上前,洛翎对他摇了摇头,意思是“没关系”。 抓住她的那只手,是冰冷的,像是死人的温度。 “我……我不想死……” 洛翎垂眸看着她,轻声叹了口气:“你后悔了么?” “我……”郁希无措地仰头看着她,指尖颤抖地更加厉害,语无伦次道,“我后悔了,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你不认为主会庇佑你吗?”洛翎问道。 “……我想,你说的恐怕是对的,”郁希的声音颤抖着,“或许根本就没有什么‘主’吧,或许从一开始……我们做的全都是徒劳……” “……可我真的不想死啊,你、你可不可以帮我和明娴说,可不可以不让我死,你说的她一定听的!能不能不让我死!求你了!!” 洛翎沉默了一会。 “你不想死,是吗?”过了很久,她缓缓地问道。 “是,我错了,我还不想死,我……” “那宋主席呢?” 洛翎的问句很轻,郁希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她领会了洛翎的意思,整个人就迅速衰败了下来。她松开了抓住洛翎的手,滑坐在地上,面色是一种只有死人才有的灰白。 “宋主席呢?” 洛翎垂眸看着她,又问了一遍。 没有回应是必然的,她重新抬起头,平视着前方,平静道:“郁希,如果你不死,宋主席的墓碑,永远不会陷入安宁。” 那个恩威并行的智者,曾用他苍老的声音,为人类指明了威慑的前景。 他为了人类的尊严主张战争,郁希为了下等公民的尊严反对战争,没有任何一个人有错,到如今这个地步,像是陷入了一个永远无法脱离的泥沼。 但有一件事是肯定的,那就是,宋雨泉不应该死去。杀了他的人总有一天会知道,她杀死的,是一位真正为人类前途着想的老者。 洛翎没有再去看身后,转身离开了。 “等等!” 她顿了顿,听到这个杀她未遂的凶手,正哭着对她说—— “对不起啊,伤到了你。” …… 公元2101年8月3日,清晨六时三十二分,伴随着两声枪响,两名反慑党头目得到审判,明娴的政治危机也正式解除。 殷东旭在枪决前夜就疯了,被押上刑场时还在痴痴傻傻地笑,嘴里喊着“你们全都会死”,声音在枪声中戛然而止。 郁希也倒在血泊里,死不瞑目。 或许是天意,她死后眼睛看着的方向,正是外城的墓园,宋雨泉被埋葬的地方。 看着那具尸体,洛翎左肩曾被子弹击中的地方,仿佛又开始隐隐作痛。 …… 枪决之后,洛翎和明娴一起回了家。 “你觉得这会是最后一次吗?”洛翎问道。 “不会。” 明娴远眺着东方,那里是光明漫洒的地方,一切都笼罩在一种盛大辉煌的金色中,却照不透她黑色的双眸。 她说道:“人类的反抗,注定是一道没有尽头的曙光。” 洛翎看着她,领会了她的一语双关。 人类的反抗,既是人类与梵雅的种族之争,也是上等公民和下等公民的阶级矛盾。 只要这种社会基础存在,这场黎明就永远不会结束。 然而,黎明只能是黎明而已。 ——两者的矛盾,就注定了这轮太阳升不到中天。 “进新闻部吧。” 忽然,明娴偏过头,对她轻声说道。 “你不是想知道这世界的样子吗?那就去看看吧——用你自己的眼睛。” …… …… 两天后。 新闻部。 与洛翎一起转到新闻部的,还有苏漾、千棠和愿——明娴怕她一个人不适应,就把另外三个人都调过来了。苏漾由此戏称沈倦作为宣传部主任,一个人“独守空房”,一举成为了她们好几个月的笑料。 新闻部的部长在一次深入一线的报道行动中被反慑党迁怒,因公殉职。现在的代理部长正是洛翎的老熟人,文玖。 文玖这个人,洛翎对她的情感非常复杂。 一方面,文玖在学院里对她长期的排挤,注定是无法弥合的嫌隙;可另一方面,两人毕业后再见的几面,文玖可以说是帮了洛翎好几个大忙,是洛翎不得不感谢的对象。 洛翎的入职引导,就是文玖部长亲自做的。 “按照明主席的意思,她不希望你去最前线,我会尽量给你委派比较轻的工作。”她一边带着洛翎走进录播室,一边告诉她,“文书、画外音、审核,这些职位都可以,你随便挑。” 一头短发干练英气,就像她本人。 洛翎刚想回答,录播室里的一行人都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说“文部长”。文玖只是微微颔首。 “她不允许我主持吗?”洛翎想了想,问道。 文玖笑了笑:“主席觉得,你最好不要经常暴露在公众面前。” “……”洛翎心里知道明娴是为她好,也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便转移了话题,“文……部长,你最近不在自己公司吗?” “不在。星舰g-990早就已经全部完工,本来敲定在7月1日就试飞,结果正好遇到刺杀事件,一直拖到今天都没有个准话——公司都放假了,我去了也没用。”文玖苦笑了一下,想了想又补充道,“不用叫我部长的,我听了有点奇怪。” “哦……那苏漾她们也不用叫你……” 文玖打断了她,笑道:“仅限你。” 作者有话说: 点击后面两章,开启小玖同学的滑铁卢式感情生涯() 第24章 第22章 慕(一) 洛翎的呼吸有一瞬间的凝滞,然而被她掩饰得很好,轻声叹道:“……算了吧,文部长。我还没有这个资格,恐怕有人会议论……” 文玖望着她,收敛了笑意。洛翎能感到她的心情不太好。 “你没有资格?”文玖重复了一遍,神情有些古怪,“两次周旋于反慑党高层,没有你,恐怕主席现在已经不在了,你没有资格?” “……” 洛翎看了看录播室里其他的人,又看了一眼文玖,意思都在这个眼神中。 文玖顿了顿,知道她什么意思,便敲了敲旁边一名工作人员的桌子,言简意赅道:“我和洛小姐出门办一趟公务,有事先压着,等我回来处理。” “知道了,文部长。”那人尊敬地说道。 * 文玖带洛翎去了天台。 正值盛夏,万里晴空如同一块璀璨的蓝宝石,点缀着薄纱似的轻云,微风静谧不惊。 洛翎一直觉得,她有必要和文玖谈一谈——于理,为了支持明娴的事业,她必须和这位社会影响力巨大的科学家保持沟通。 于情…… 以她的洞察和敏感,她总觉得自从庆典那夜之后,文玖对她的态度就有些奇怪。 结合洛翎在庆典上暴露出来的,对明娴特殊的意义,她认为文玖这种久居高位的人,多半是想利用她,进而接近明娴。 “你的伤好了吗?”文玖先挑起了话题,注视着少女的左臂。 “嗯。”洛翎深呼吸了一下,坦率道,“……其实你没必要这么和我讲话,文部长,有些话,还不如明说。” 文玖挑眉:“什么意思?” 洛翎默默看着她。在文玖身上,那些学院里的尖锐锋芒已经被很好地遮掩了起来,眉眼英气逼人,含着几分霜花般的冷傲。 洛翎斟酌道:“我的意思是,即便文部长不记得从前的事,我也会记得的。您知道我在说什么。” 文玖沉默了。微风绕过两人中间,带着岁月的寂静,吹到文玖耳边时,却像是阵阵蜂鸣。 往事随风飘起。 …… 那时候,她们都还小,而她从小聪慧自负,追随者趋之若鹜。 洛翎是她遇见的,第一个惊艳的女孩子。 然而,也是第一个对她表现出嫌恶的人。 只是到最后,那些惊艳都发了酵,变成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于是,再也没有人知道,星舰的总设计师文玖,年少时那次难以启齿的邂逅。 那年,她们十一岁。 十一岁时文理还没有分科,所有孩子都在一起学习。虽说都是上三等公民,但内部仍有等级歧视——文玖是一等公民,自然是班上其他孩子追捧的对象。 “文玖,等你跳级毕业了,一定要记得提携一下我啊。” 他们总是这样说。 每到这时,文玖都会露出一丝散漫的笑意。哪怕一个点头,都会让这些过于早熟的孩子们奉承讨好。 “这个班上谁不喜欢文姐啊,”她们尝试着逢迎,又有意祸水东引,“除了那位吧。” “那位”,在这个班上不需要指名道姓,人人都知道那个对理工一窍不通的怪胎是谁。 文玖顺着女生的目光看过去,正值五月盛夏,自习室窗外的光线把少女的背影勾勒得模模糊糊,像是镶上一圈羽钻。她笑意不减,回忆了一下这人的成绩——如果没记错,技术课程只得了个f,任课老师骂她骂到嗓子疼。 啧,听说好像还要选什么“文学”……真是无法理喻。 “她叫什么来着?”她声音散漫。 “洛翎。”女生说,“‘翎’好像还挺难写的……” “……” 文玖倏地叹了口气。 “翎”,鸟雀的尾羽,或是箭羽。 不过么……她瞥向那道纤细的背影。 箭羽太过坚韧刚强。这个洛翎,大概率只能做一只金丝雀的柔软羽毛罢了。 看见自家老大的表情,四周几个女生交换了一个眼神,一人笑着道:“文姐,你要是不喜欢她,咱们可以跟她开个玩笑。” 文玖耸耸肩,她对这种事情向来无所谓。 几个女生像是得了命令似的,立刻揉了一个纸团,咯咯笑着扔了过去,口中嬉笑着:“洛翎,洛翎!” 自习室的前排,少女被那个突如其来的纸团砸中,手中的书一抖,滑落在地。 文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垂眸看向那本书。书名很奇怪,叫什么“蔽日”……读起来怪怪的,就和眼前的女孩一样,周身流泄着一种令她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 文玖不喜欢自己形容不出的那种感觉,于是心中跃跃欲试的恶意突然萌发。 她用脚踩住了那本书。 “你的技术课程只得了个f,教授说你连毕业都难,我本来还不信的。” 她笑眯眯地:“现在我信了,书呆子。” 众人爆发出一阵大笑,仿佛被踩在地上的是洛翎本人一样。人类的恶意就是这么奇怪,他们需要同类才能生存,却偏偏以欺压同类为乐。 然而嘲笑之下,少女半跪在地上扬起头颅,纤长的眼睫被阳光镀成微微的金色,她目光宁静地望着文玖,就像是夕阳落在雪山上。 文玖微微怔住。 那种道不明的感觉越发明显,像一枝妖娆的藤蔓缠绕在心里,猛地触及到一片她未曾探索的圣地。 “文玖。” 她听见少女安静、清冷的声音。 “我不选修技术课程,这你知道,没必要这么做。” 藤蔓的缠绕忽然停了,一股空空落落的感觉包围了文玖——这是她从来没体会过的感觉。 她从一出生就被众星捧月,从来没有被看轻过。连对洛翎“开玩笑”,她所希望看到的,都是这个自诩文艺的少女生气、失态,最终弯下腰来,对她奉承讨好。 可是她没有在洛翎的眼睛里看到一丝气恼,哪怕一点点都没有。 那双眼睛里的星星点点,像是落在春雪上的夕阳,永远都那么清冷平和。那时候的文玖深陷其中,后来才知道,原来她一辈子都没走出那天的夕阳。 她感到一些事情脱离了自己的掌控,下意识地感到一阵惊慌,急于证明自己般地扬起头颅,居高临下道:“威慑时代不需要你这样的废物。” “你,和你这可怜的书,都是废物。” ——往后的无数日日夜夜,这句话都会成为文玖永远的后悔。她常常想,如果那时能为洛翎把那本书捡起来,向她好好道个歉,或许就真的没有与明娴的交集了。 可是那时文玖太过轻狂,洛翎又比现在更加容忍,她只是默然弯下腰去,把那本踩上了文玖鞋印的书捡了起来,认认真真地把灰尘掸干净。 书页轻抖,一张中间夹着的白纸飘飘荡荡地落了下来。 文玖看着她,没等她去捡,就一伸手接住了。 文字娟秀、轻灵—— “当落日沉入你的肩 你抖开一张蓄雨的帆 你梦落苍山 遥望一场光和雨的 缱绻纠缠” 文玖看着这几句如此短小、又如此奇怪的文字,内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叩了一下。 第25章 此时此刻,她突然变得很好奇,好奇那本《蔽日》说的是什么,好奇这几句话的意思。她想知道她对洛翎的那种感觉从何而来。 众目睽睽之下,她拿着那张纸走过去,指着上面的字迹,对少女一字一句道: “从今天开始,教我学这个。” 作者有话说: 小玖视角的情景再现,女鹅视角的在第一章 文玖是直的,90度的那种() 第23章 慕(二) 文玖与洛翎的对话很快便传开了。 一时间,这群十一岁的孩子们分成了两派:一派认为这是文玖用于表达高级嘲讽的一种方式,另一派则开始关注洛翎,觉得她别有意图。 然而,作为流言的始作俑者,文玖对这些毫不知情——她是真的去找到洛翎,认认真真地表示自己想学文学。 洛翎对此非常头大。 她只把这当成文玖这种优等生的叛逆,顺着她就好,过段时间自然会消停。 话虽如此,可当文玖以一种近乎热切的眼神看着她、等她“讲课”的时候,她内心仍然一阵失语。 “所以,这个东西叫‘诗’?”文玖抓了抓头发,戳戳洛翎面前的本子,困惑道。 “……可以这么说吧。”洛翎简直称得上是忍气吞声,耐心地说,“在非常久远的远古时代,那时候还有‘国家’这个概念,我们的祖先曾创造了非常繁荣的诗歌文学。那时对诗的格式、韵律都有极严格的标准,现在已经没有人能写出来了。” “到了稍近一点的古代,大部分国家进入了民主时代,有人创造了‘近古代诗歌’,这种诗追求诗句长短错落,风格不一,比先前增加了自由的成分,降低了诗歌的门槛。” “但随着2059年‘一零九事件’的爆发,全球的艺术、文学陷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低谷,并且一直延续到今天。” 她说到这里时,声音变得稍轻了一点,似是遗憾:“古代有人弃医从文,挽救民众于危难,本就证明了文学的力量……可是现在,没有人再感受得到了。” 她目光低垂,浅浅落在寂静的阳光旁,琥珀色的瞳色中倒映着一片微光。 文玖隔着光束望着她,觉得自己有必要说点什么以示安慰,可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能说些什么。她头一回感受到情绪堵在某个地方,却因为表达能力不够,而无法宣泄。 “我……”她小心翼翼地,“我也许感受得到,你别难过。” 洛翎笑了一声。 文玖这才发现,洛翎笑起来是真的好看,像半开的一束白茉莉,即使这个笑并不是出自内心。 “我是说真的,”文玖怕她不相信,有点着急了,“你能不能跟我说说,上次我看到你写的那几句话,是什么意思啊?” 洛翎侧过脸庞,望着窗外的风景,犹如念诵般地轻声说道:“说的是一场落在黄昏的雨。” “落在黄昏的雨……”文玖呆呆地望着她的侧脸,无声地重复了一遍。 一瞬间,那些光和雨共舞、交织错落的阴影似乎从诗行进入了她的双眸,她终于明白了洛翎身上气质的由来——或许诗人眼里看到的世界,永远不可能和其他人一样。 那种浪漫、浅淡、有着日落色彩的瑰丽幻想,是眼前的少女身上最为致命的地方。 她像是雪山落阳般不属于这个世界。 “洛翎,你觉得我能学吗?” “可以。”少女回眸看着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日落,都有想象与创造的天赋。只要你愿意,就能唤起内心所有的壮丽与盛大。” 很多年后,洛翎再回忆这一细节时,她也很难把握自己当时的心情,只记得,或许,自己产生了一点飘渺而微小的期许。 文玖没有天赋,但她是真的认认真真地在学,这点洛翎一直都知道。 但当她看着这个不驯的少女叼着一支笔,对着一句话抓耳挠腮、苦思冥想的时候,她自己也常常偷笑。有时这种偷笑会被文玖当场抓住,洛翎就必须摆出一副正经的样子安慰她,说她写的其实不错。 日子就这样随着窗外一轮一轮的落日,一天天地飘走。 洛翎从没有意识到自己对文玖有多大影响,直到有一天,文玖对她说,她决定放弃理工科,陪她一起选择文学。 洛翎这才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多恐怖的错事。 不知谁走漏了消息,仅仅几个小时后,洛翎就被校方带到了禁闭室。处罚原因是扰乱学风,给优秀学生错误价值引导。 “你自己一个人是废物就算了,别带上文玖。” 教导主任冷声说道,“像你这种对社会没有贡献的公民,生在主城简直就是浪费资源。你给我记住了,你和文玖,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给我离她远一点,让她去做自己该做的事,我可以暂且算你们年少轻狂。” “我想你知道应该怎么做。” 洛翎垂下眸,说了一句,我知道。 她知道校方有多希望她现在就去死,这不是说说而已,在这个法律形同虚设的时代,或许未来真的有一天,学校会在她濒死的时候选择视而不见。而且没有人会选择拯救一个像她这样的废物。 她沿着走廊慢慢地走着,窗外明暗交接,正下着一场雨季的暴雨。 雨云的帆延展到无穷无尽的宇宙里,灰色压低了日暮的灿烂,她这才发现,原来根本没有什么光与雨的缱绻。 ——夕阳的光太微弱,仿佛生来就应该给暴雨让道,向她臣服。 那一瞬间的交织,只是雨的施舍而已。 …… 那一天,是两个人第一次吵架。 也是最后一次。 过程太过激烈混乱,洛翎已经不记得具体的内容,只记得自己把面前的那个本子撕得粉碎,全部摔在了文玖面前,声音冷得可怕:“你写的这些东西就是在侮辱文学,我每次都要装的那么喜欢,我很累你知道吗?!你能不能别再烦我了!” ——那个本子里,全部都是文玖苦思冥想写出来的小诗。不知道受了谁的影响,有很多都是描写落日和雪山的。 洛翎曾对着里面一句“我愿追随箭羽飞过的痕迹”笑得前仰后合,调侃她文笔的故作深沉。文玖罕见的没有着急,只是说,她就是这么想的。 文玖只是呆愣地看着那些被撕得粉碎的字迹,那些青涩的、笨拙的描写和抒情,连带着少女情窦初开的心动,一起被撕得粉碎、粉碎,再也拼不起来。 她还记得洛翎最开始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日落,都有想象与创造的天赋。只要你愿意,就能唤起内心所有的壮丽与盛大”的时候,眼睛里是怎样的温和宁静。 可是现在,她说,能不能别再烦我了。 她们的故事有一个最没有吸引力的开头,仓促的过程,以及残败的烂尾。 夕阳会落下,雪山会融化。 有些故事,也从一开始就注定没有结局。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有车车!!ヾ(?▽`;)ゝ 第24章 风 两个月后,文玖跳级进入了星舰工程系。 生活渐渐平静了下来,变得像之前一样,仿佛从没出过差错。 第26章 两个人的命运逐渐成了平行线,洛翎对于文玖的记忆越来越淡,只是偶然听说工程系的某个女生以全校第九的成绩提前毕业的时候,她的动作才会稍稍一顿。 就像潜意识中还觉得,那个文笔笨拙的女孩还坐在自习室的某一排,嘴里叼着一支笔,对着面前空白的纸苦思冥想。 下意识还觉得,会有一个人兴高采烈地拿着幼稚的文章,满怀期待地等待她的表扬。 可是一晃神,身旁空空荡荡。 再后来,文玖的名气越来越大,尤其在她创立了自己的公司,恢宏的“玟玖大厦”盖成、星舰首飞成功之后,在公众之间几乎已经比肩神明。 而洛翎也按照既定的轨迹,在十二岁这一年遇到明娴,她的文笔在明娴的指导下取得了质的进步,进入了文学系,并成为慕教授唯一的直系学生。 一个隐于人海,一个声名远扬。 一个心有所属。 一个独身至今。 …… …… 微风截断了思绪,犹如一声声叹息。 记忆中犹如雪山落阳的少女已经成年,就这么以漫天晴朗为背景,散落腰际的发尾在风中微微飘起,亭亭玉立地站在她面前。 “我知道,你很烦当年我的纠缠。”文玖下意识地握住天台的栏杆,向洛翎的方向迈了一步,“可是,洛翎,你就真的没……”喜欢过我一点点吗。 洛翎看着她,似乎在等她的后话。 文玖看不出她脸上任何假装的痕迹,便被硬生生地噎了一下,把话憋了回去。 洛翎见她这副表情,若有所思地:“还有事吗,文部长?” 文玖心里叹了口气,点点头:“洛翎,你的职位是我的私人秘书,你觉得可以吗?” “这也是明娴的意思?”洛翎蹙眉。 “……呃,是我的意思。你别担心,就是挂个名分,平时你不怎么需要跟着我,而且……” “当你的秘书可以下现场吗?” 文玖:“这……” “不行吗?那我就不当了。” 文玖:“…………” 文玖迅速妥协:“行,你说什么都行。” *** 下午七点整,新闻部下班。 “哎,咱们几个晚上去尝尝牛排怎么样?”苏漾两步并作一步地跑过来挽住洛翎,“是真的牛肉哦,不是合成的。” “对对,听说是专门给新闻部准备的,全是托了洛翎的福才能吃到啊。”千棠笑着道,“阿愿也去吧?” “……我随便。”愿回答。她看上去似乎没有另外几个女孩子那么高兴。 几个人说说笑笑地走入大厅,最开始气氛还正常,直到苏漾带头将脚步慢了下来。千棠和愿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脸上也浮现出讶异的神色。 ——新闻部的玻璃大门外,以西方一抹苍凉的黛色为背景,身穿黑色风衣的女人立在一辆私人飞梭前,口罩上方的目光含着笑意,与洛翎遥遥对视。 洛翎的心脏漏跳了两拍。 苏漾看了看她,若有所悟地拉过千棠和愿,不去打扰她们将要说的话。 洛翎按捺着逐渐加速的心跳,一步步走向那个身影。目光相接的地方宁静如水,身旁被满天黄昏与夜色笼罩,甚至像洛翎如此多个梦境中的一幕。 “……你怎么来了?”她小声问道。 明娴声音带笑:“不喜欢我来?” “喜欢。”洛翎抬起头,两人的视线在晚霞中相接。她认认真真道,“我喜欢你来。” “……” 明娴垂眸看着她。 那双在公众面前那么冷漠、那么清寒的眼眸,此刻却像任何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子一样,笑意几乎要溢出眸底。 “走吧,”她笑着道,“我接你下班。” 接你下班。 这句多么平淡、在恋人间多么常见的话,洛翎等了它整整六年。 天知道明娴从政后的多少个日日夜夜,她有多无法抑制地回忆两人相处的种种细节,上瘾般地幻想她们遥不可及的未来。“明娴”这两个字就像无法挣脱的魔咒、乌鸦吃不到的葡萄,成为了她唯一的快乐和痛苦。 可是现在—— 现在,那渴求多年的场景,就这么真真切切、猝不及防地演绎在她眼前。 眼前一片湿润,模糊了远方霓虹的灯影。她向那个人的衣袖伸出手去,没有落空。 明娴牵住了她的手。 “哭什么呀,”明娴的语气温柔而无奈,用空出的那只手擦了擦她的眼角,“今晚我请你吃饭,带上你的同事们一起,不哭了好不好?” “我才没哭。”洛翎别过头去,一边尽力把眼泪收住,一边小声说道。只有明娴才能听出她这话里有撒娇的成分。 明娴心里都快被她可爱死了,但为了保护小羽毛的自尊心,她只是弯了弯眼睛,贴心地去请苏漾几个人一起吃饭。 苏漾她们当然不敢拒绝,纷纷表示受宠若惊,让主席破费了之类的话。 “不破费,能让洛翎高兴就好。”明娴温和道,“我还忘了感谢你们这段时间对洛翎的照顾,以后都拜托你们了。” 几人相视一眼,没有人敢接她的话,最终还是苏漾开了口——她作为二等公民,身份上是离明娴最近的一个,没有到不敢说话的程度。 “谢谢您,明主席。我和洛翎虽然最近才认识,但是已经把她当至交了,她是个活得很通透的人。”她说,“您放心,就算没有您的话,我们也会照顾好她的。” 明娴短暂地沉默了一下。 她所最珍视的女孩子,在她不得不离开的这几年里,终于从一个内敛的小女孩,成长为了有自己的想法、有追求的独立者。 远处星光朦胧,灯火璀璨,半边的夜色被照成柔和的雪白。 仿佛漫天神羽,翩然下坠。 …… …… 洛翎被推倒在床上。 晚餐回来后,偌大的私人公寓内空无一人,墙壁散发着柔和而暧昧的灯光,空气中似乎有种让她抑制不住欲念的焦灼和火星。 今夜的明娴与平时完全不一样。她按住洛翎的力道虽然不大,却让她根本无法拒绝,成熟知性的声音带着微微的喘息,就像摄魂的魔咒,引导着身|下的洛翎去迎合她的需求。 两人的外套早不知去哪了,明娴伸手解开自己黑裙的吊带,就已只剩一件几乎透明的内衣,大片晃眼的肌肤就这么暴露在洛翎眼前,洛翎几乎已经头脑一片空白。 “明娴,我……” “别乱动。”明娴的声音里已经掺上了几分欲念的哑,压抑着解开身下少女的衣扣。 明娴压下身来,洛翎顺从地闭上眼睛,她托着她的后颈,触上少女的唇。洛翎只感到一阵过电般的触感,两道呼吸纠缠在一起时,明娴又吻住了她,这次的时间要久得多,久到洛翎已经感到一片湿润,理智便像脱缰的野马般消散干净。 她睁开微湿的双眼,声音很轻: “老师……” 她感到上方的人呼吸一滞。 于是,所有的理智、犹豫、疑虑、踌躇。 ——全部轰然倒塌。 第27章 …… 卧室的飘窗上摆着的那盆鸢尾,此刻在快要下雨的狂风蹂躏下微微颤抖着,花蕊一收一缩,看上去似乎受尽了狂风的折磨。 然而只有风才知道,鸢尾今夜是如何地极力盛放着,雨水从花瓣上滚落而下时,落蕊缱绻纠缠,又是怎样的极致诱惑。 彼时万籁俱寂。 唯有风雨依旧。 第25章 枪(一) 雨一直下到了第二天早上。 落地飘窗没有关严,雨水裹挟着一丝湿润的气息环萦在洛翎鼻尖,缓缓勾起了她关于昨夜模糊的记忆。 刚开始她还能迎合明娴的节奏,到了后来,她就只记得自己哭得很厉害,数次高|潮之际甚至把明娴的肩膀抓破了。 她缓缓坐起来,只觉得腰际一片酸痛。 卧室里十分寂静,只有一片静谧的、雨落下的声音——作为昨夜一切的始作俑者,明娴却不知到哪里去了。 洛翎穿上睡裙,踱到窗前,开始思考她和明娴现在的关系。 上下级当然算不上了。 师生当然也不是,自从有了关于昨晚的记忆,这个词汇就已经变了味道。 那么,恋人呢? 老教授说过,恋人之间是可以光明正大相拥的。可碍于反慑党对明娴的恨意,洛翎对明娴来说,恐怕是一个永远都不可能宣之于口的存在。 “……” 洛翎看着雨落,轻叹了口气。 她没有因为昨天的事情怪明娴,自从十二岁时明娴救她于濒死之际,她就已经是为明娴而存在的了。洛翎愿意把自己的一切奉献给她的神灵。 所以,就算,就算明娴把她只当成一个情人,她也会欣然接受。 雨淅淅沥沥地坠落,冲刷着外城远处苍青色的山脉,湿润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 夏天真的要结束了。 她想。 …… 中午的时候,明娴才从新闻部回来。她为星舰试飞录制了一场例行公事的讲话。 这时洛翎正在和九月一起吃午餐。 明娴当然有私人厨师,随从也提醒过洛翎,但被她婉言谢绝了。 “喜欢吃胡萝卜吗?”洛翎左手西红柿右手胡萝卜,对站在厨房门口的九月问道。 小女孩这时候已经和她很熟了,用力摇了摇头。 “不喜欢啊……可是你明娴姐姐喜欢胡萝卜哎,我们就加一点点好不好?就一点点。”洛翎俏皮地眨眨眼睛。 九月一种老成的目光睨了她一眼,拿出洛翎送给她随身携带的小本子,痛心疾首地写道:“你只关心她!” 洛翎:“没呀……” “就是有!” 为表愤慨,九月还在那个惊叹号上猛戳了一笔。 洛翎:“……” 难缠的小朋友。 思来想去,她选择了一个折中的办法——番茄汤换做蘑菇汤——这也是明娴一回来就闻到一屋子浓郁奶香的原因。 嗅到这股浓香,明娴原本要进屋的动作顿了顿,神情罕见地有些出神。 这套私人公寓,已经多久、多久没有过这种引人沦陷的生活气息了? 她记不清。 隔着厨房漫散出来的水汽,她遥遥看见少女拿着汤勺的背影。或许是为了方便,洛翎永远散下的长发被随手在脑后挽起,穿着咖啡色的针织衫。 她温柔的眉眼带着笑,身旁的小女孩拿着小本子写呀写,洛翎不时看一眼,会回上一两句,似乎在说什么很有意思的故事。 这一切都让明娴想起威慑纪元之前的时代,在那如田园牧歌般的黄金年代,彼此相爱的恋人会组建一种更加亲密的关系,在彼此身边时便能体会到,这种被称为“家”的感觉。 “明娴。” 不知何时,厨房里的两个天使已经注意到了她。 “汤做好了,尝尝吧。”洛翎走过来,对她说。她没有提一夜的风雨,没有提那个深吻,也没有提明娴肩头隐秘的伤痕。 她只是说,汤做好了,来尝尝吧。 是一句其他人听不懂的默许与原谅。 九月气鼓鼓地蹦过来,一直瞪着明娴。明娴轻笑了一声,摸了摸她的头:“又怎么了,洛翎姐姐今天没给你读故事?” “确实没有,”洛翎道,“但是我们有一点小创作,九月,我可以拿给明娴看看吗?” 九月舀了一大勺汤,边塞进嘴里,边点了点头。 洛翎总是像这样温和地询问,全心全意听凭被询问者的意见。可偏偏因为如此,她从来不会遭到拒绝。 明娴若有所思地垂下眸。 “阴天 我们拉大提琴 让琴弦变作雨丝 风期待一首自己的独奏 与树梢一道 拨弄着琴弦 成为了一个 空灵的延音号” 洛翎看到明娴阅读的速度越来越慢,甚至读完后没有立刻抬起头。 “怎么样?”她帮九月问道。 明娴轻声说:“让我仿佛看到小时候的你。” 幻想中带着一丝无邪,稚嫩又天真。 洛翎微微屏住呼吸,像是某种酝酿已久的情感泡泡般破裂,让她莫名心跳加速。她无意识地揪了揪衣角:“……你下午有安排吗?” “有,要去测试一批新枪。”明娴看向她。 突如其来的一股失望自上而下攀上洛翎的心,就像刚刚升起的华丽泡泡忽然也变得单薄。 她垂下眼睛:“那我在这里等你吧。” “等我?” 倏地,明娴抬眸笑了起来,半真半假道,“你想让我一个人测两个人的量?真是不心疼啊。” 洛翎愣了一下。 几乎过了将近十秒,她才意识到明娴话内的意思,略带调侃的笑语在她心里重播了一遍又一遍,她就像艰难地做着阅读理解,踌躇着写上唯一可以推断出的答案。 她道:“你是说……” 明娴含笑注视着她。 “我们正式来一遍,洛翎小姐。”她温文尔雅地微微欠身,右手优雅扶着领口,“——请问你愿意和我一起参加下午的约会吗?” …… …… 私人飞梭缓缓驶入一座白到反光的塔状建筑物。 这里守备极严,每隔十几米就设一个岗哨,当飞梭从他们眼前驶过时,端枪的雇佣兵会敬一个非常标准的军礼。 洛翎注意到,每一个关卡都只有进入的通道,而没有出口。 “这里就是‘白塔’吗?”洛翎晃了晃明娴牵着她的右手,颇有些肆无忌惮的味道。 明娴纵容着她,笑了起来:“白塔只是对建筑物里许多部门的统称,不过你不知道也很正常——毕竟,只要是从这里流出去的信息,哪怕只是只言片语,都已经涉及到绝密。” “一条信息三万分。”她微笑着补充道,修长的食指在洛翎手背上点了点,语气有些意味深长。 洛翎自从和九月生活在一起后,知道了很多关于下六等公民的政策,其中就包括“积分制”。 一个家庭如果超额完成了生育指标,或是劳动指标,就可以额外积分,一般5000分升一级。 当然,由于基因上的硬伤,他们最高只能升到第四等公民。 第28章 所以洛翎才知道三万分是什么概念——三万分,足够一个家庭直接从九等公民一跃升入四等公民的行列。 而四等公民,在权益上已经几乎和三等公民差不多了。就像千棠和千羽,除了分内的生育指标,她们可以和上三等公民一起工作、生活,且有进入主城的权利。 “然后,卖给……反慑党。”洛翎微垂下眼帘,这让她在车内柔和的灯光下显得格外需要保护。 明娴凝望着少女的侧脸,像是在回忆,又好像不是,她缓缓道:“不是,是卖给我。” 第26章 枪(二) 直到洛翎跟着明娴真正进入到白塔内部时,她才明白明娴所说的意思。 这里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作战指挥中心。 如果整个人类基地无法让人真正感受到22世纪的科技,那么这里可以。白塔,至少白塔的大厅,可以满足古代所有科幻小说对22世纪的憧憬——到处满是漂浮的虚拟屏和忙碌的人群,大厅正中央是一个360度的全息沙盒投影,1:1缩小人类基地的实况。 其实民间对“白塔”也有许多说法,最主流的说法是这里关乎着“威慑”的核心,还有人说是秘密武器库,以及许多机密实验的场所。 其实严格来说,这些人说的都是对的,可是只有真正进入了这个地方,才会明白“消息流出”有多么可笑。 “全封闭式研究所。”明娴说了这样一个名词,“你看到的这些人,在进入白塔前会签署永久居住协议。换句话说,他们一辈子都会待在这里,直到死亡——哦,或者白塔塌了。” 洛翎心里一惊,联想到刚才进入时注意到的,这里确实只有入口,而没有设置任何出口。 “宿舍、食物、生活必需品,他们一生所需要的这些东西,全部由政府包办。”明娴接着解释道,“这些人有一个统一的部门,叫安全部。” ——所以说不可能有消息流出。 洛翎渐渐领会了,市面上那些所谓“三万积分一条”的消息,也不过是进一步锁定反慑党的一个手段而已。 “所以你说‘都卖给你’,原来是这个意思啊,你故意流出虚假的白塔消息,在黑市上能够锁定卖家信息,而这些人大部分是反慑党——难怪反慑党这么恨你啊,老师,你让他们钱也丢了,命也丢了。” 最后一句她用了微微戏谑的口吻。 明娴纵容着她,似笑非笑道:“说什么呢,除了上次审判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死刑了,只是黑市交易还不致死喔。” “不过,我确实让他们重新拥有了劳动的权利。”她意有所指。 “那,这种体系是你在六年时间里建成的?” 明娴笑了起来:“想什么呢傻瓜?这么狠的做法,当然是前宋雨泉宋主席想到的啊。” 洛翎明着没说,心里却想的是:正因为是这么狠的做法,才更像是你的手笔啊。 两人很快被引导到白塔内部的射击训练场,明娴面前有十二个临时从流水线上随机抽调的箱子,洛翎不用看也知道,里面全部是枪。 明娴随手从第七个箱子里抽出了一把轻式g-880——这是一种二十二世纪的新型轻武,省去子弹,用激光粒子代替。 身旁早已预备好的工作人员立刻上前,帮她们佩戴好护目镜。 “砰!砰砰!” 明娴平视前方,单手持枪,连续点射了三次。 全部10环。 她没什么表情地垂下手,掂了掂手中的枪,对洛翎说:“你来试试。” “可是,我的射击成绩不太好……”洛翎有点迟疑。 “没关系,过来。” 明娴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把将洛翎圈进怀里,把她的手平稳地放在枪柄上。 “平视前方,气息不要乱。”她在洛翎耳边低声说着,鸢尾花香丝丝缕缕萦绕在洛翎鼻尖,“跟着我的方向来。” 洛翎知道自己心跳的有多快,她只觉得自己还没晕过去就是个奇迹了。明娴温热的气息打在她耳边,连衣服布料之间轻轻的摩擦都让她有种触电的感觉,更别提明娴正完全主导着她双手的每个动作。 “砰——!” 象征十环的黄色感应灯应声闪烁。 激光束被弹射出去时,洛翎被这种轻微的后坐力推了一下,明娴早有预料地托住她的腰。 “分心了。” ——耳边传来一声低低的轻笑。 明娴早就看到了洛翎发烧般的双颊,满怀恶意地挑逗了好一会儿,这才大发慈悲地放过了她。 其实严格来说,洛翎的枪技不算差,如果没有外部因素至少能拿到六环。可惜这里的“外部因素”不是别人,正是让她连枪都拿不稳的主席阁下。 而主席阁下又试了几把枪后就摘了护目镜,洛翎简直要怀疑她今天根本就不是来试枪的了。 “把我准备的东西拿过来。”明娴一边把护目镜递给旁边的工作人员,一边抬了抬下巴。 很快,一个灰蓝色、打着蝴蝶结丝带的小盒子就被工作人员送了过来。 明娴微笑着,把那个盒子放在洛翎手上:“生日快乐,小羽毛。” 洛翎愣住了。 8月6日,连她自己都会常常忘记这个日子。在二十二世纪里,“生日”就像是一个古老而精致的名词,让她联想起古代被称作“壁炉”的东西,那里面跳动的火光、果木燃烧的香气,就从“生日”两个字里扑面而来。 她在明娴鼓励的目光中打开了小盒子,只见里面是一把做工极其精美的纯银色老式手|枪,枪身上雕刻着繁复华丽的花纹,看上去简直像件艺术品。 洛翎静了好一会,才轻声道:“明娴,你明明知道我射击课程有多差……” “也没让你真的开枪啊,”明娴笑了起来,像看小朋友一样看着她,“你看,这种20世纪末的老古董现在已经完全找不到了,连子弹都必须特殊定制……诺,总共十枚,多了也没有啊小傻瓜,送你这个又不是让你开枪杀人的——不过,当然了,想杀也能杀。” 洛翎眨了眨眼睛,总觉得作为人类基地的总主席,明娴和她说这话太奇怪了,就像尘歌突然穿着大裤衩在她面前扭秧歌一样奇怪。 明娴当然不知道洛翎在想什么,抬眸示意了一下一名负责人穿着的工作人员:“伊甸园今天怎么样?” “伊甸园运行一切良好。”那人道,“胚胎成功出生率稳定在90%左右,没有异常。请问您要视察吗?” “对,陪我家小朋友一起。”明娴自然地说道。 第27章 枪(三) 负责人没多说话,只道了一声“明白”,然后在腕式交流器上低声说了句什么。 接着,白塔再一次证明了它的高科技——墙壁缓缓转动,直到露出一条光线柔和的走廊。 洛翎对伊甸园的第一印象就是安静。 走廊外不算吵闹,却也有机器运作的声音,人们低声的交谈。 可一踏进这条似乎没有尽头的走廊,她就仿佛沉入无声的湖?。温柔的浅杏色光芒从墙壁本身发出来,给人一种非常宁静的感觉,如同初春时的寂静森林。 明娴和她都在这种氛围下默契地没有说话,直到她推开走廊尽头的门,门后延展出一个巨大的空间。 第29章 “……天啊。”洛翎轻呼道。 明娴则早已见怪不怪,似笑非笑地欣赏着她眼中的震惊。 她们眼前的,是整个人类基地的核心,也是当今社会“九等人制”最根源的支撑。 ——胚胎培养基地。 从地面到天花板的十几米,严丝合缝地连接着各种运输管和仪器,而在管道之间,上千个人工子宫正在以高功率运转着,新鲜的血液从“子宫”上方输入,再从下方的蓝色管道中流出,而所有蓝色管道会汇聚到总管道中,完成一系列过滤、加氧的环节,重新循环回去。 这几千个“子宫”大部分都很安静,只有个别几个在巨幅度颤动,三四个身穿白色衣服的工作人员在一旁记录着什么,零星的话语断断续续地飘过来: “……56号……比预产期早9天……” “准备分娩……” “……设置进程二……” 尽管知道人工胚胎的存在,甚至洛翎自己就曾在这里出生,但亲眼见证这个创造生命的过程,她心中还是有一种类似震撼的感觉。 “明娴主席。” 一个女性向她们走了过来,洛翎注意到她胸牌上标着“宋博士”,便向她点了点头。 后者不卑不亢地颔首回礼,口罩下的眼睛似乎笑了,又似乎没有,“您很久没来伊甸园了。” “我相信你的能力。”明娴抬眸,“有你做领班,我不用来也放心。” “我很荣幸。”她道,“那么,上次我向主席您提到的问题,您现在可以给我答复了吗?” 明娴笑道:“宋博士,上三等公民刚刚团结在一起,你就要拆散这种百年一见的凝聚力?” 这次,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洛翎以为她不会开口,她却漠然道: “我一直持不变的看法。” 洛翎听着这俩人打哑谜,心里痒痒的。她看看明娴又看看宋领班,后者注意到她的目光,说:“不知怎么称呼?” “洛翎,新闻部。” “洛小姐,看到这些你有什么想法?”宋博士问道。洛翎知道她指的是这些人工子宫。 “很震撼。”洛翎真诚地说,“尤其是当我想到我也曾是这些胚胎中的一员,就更有种触摸到命运的感觉。” “那么,如果我告诉你,这些胚胎还可以成百上千地增长,直到数量达到现在的九倍呢?” 宋博士语调平静。 洛翎甚至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过了好一会,她才问道:“……什么意思?” “宋思明。” 宋博士将要开口,明娴却忽然开口打断了她,然后转向洛翎,放缓了声音,“知道太多反而会出问题,今天就到这里,我们走。” 洛翎听出了她语调中的不容置喙。 她知道明娴做什么都有她的理由,而且她也预感到,宋思明想说的绝不是什么普通机密。 而能让明娴说出“知道太多反而会出问题”的机密,一定关乎整个人类的命运。 宋思明猛地抬眸,眼神竟然怨恨至极,就这么死死盯着明娴的背影。洛翎权衡了一下利弊,犹豫几秒,也跟着明娴准备离开。 就在两人即将踏出伊甸园的时候,洛翎忽然听到一声低吼—— “明娴!!” 她心猛地一跳,感到身旁明娴的动作明显滞住了。 身后,宋思明的声音深处,有一丝压抑已久的颤抖:“……你每次都拿这样那样的借口搪塞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不就是在掩饰你内心的毫无底气吗?” “……你不让我说出来,那是因为你根本就不敢说出真相——因为你根本就只在乎你的王冠。” 她摘下口罩,像是终于摘下礼貌平静的面具,颤抖着笑了笑,“你不敢说,可以——那就让我来说。” 洛翎心口猛然一跳。 “早在两年前,伊甸园的技术就早已达到了支持胚胎全面人工化的标准,可以在相同的时间内宏观调控9倍以上的人工胚胎——” “也就是说,以现在的技术,根本不需要人类自然结合,就能孕育出和现在人类总数相当的,基因优良的新人类——你们根本不需要什么下六等公民,并没有什么上下等之说。” 宋思明颤抖着笑道,“【九等人制】,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政治阴谋。” 有那么一个瞬间,明娴似乎说不出话来了,但宋思明的这种胜利只维持了几秒,明娴的表情重新变得无懈可击。 “够了。”她说。 “你根本,根本就不知道你的话意味着什么,宋思明。”她淡淡道,“九等人制是这个社会的基础,有了它,或许会有人失去权利,但是没有它,整个人类社会就会崩溃——你以为你做的,是为下六等公民争取那个所谓的权利吗?你想的太简单了。太简单了。” 宋思明冷笑一声:“他们的权利跟你无关,你当然有各种各样的借口——我想的简单?整整两年了,还不够我们绝顶聪明的明娴主席想出个解决方案?” 这话一出,洛翎就知道局势已经无法挽回了。 明娴甚至都没有开口,伊甸园里负责安保的警卫就已经将宋思明制服——或者说,宋思明根本就没有反抗。 她只是冷笑着,那么死死盯着明娴,那眼神过于灼烈,带着入骨的恨意,简直像是盯着杀死自己的凶手。 又或者可以直接去掉“像是”。 明娴目送着宋思明与自己擦肩而过,直接被押往审判庭,纯黑色的眸子里倒映着发生的一切,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悸动。 远处传来一阵遥远的啼哭,一名女婴正被医护人员从56号人工子宫中抱出。 在她之前,人类过去的辉煌已经成了一地碎影。在她之后,前路依旧扑朔迷离,不知不觉,又一次走到了岔路口。 第28章 枪(四) 九等人制。 作为威慑纪元的根本基础,这个名词已经伴随了人类三十余年,就像明娴有句话洛翎是绝对赞同的——“九等人制是这个社会的基础,有了它,或许会有人失去权利,但是没有它,整个人类社会就会崩溃”。 这让洛翎想起了安卡学院在教科书上写下的,充满阶级优越感的话—— “九等人制的核心在于基因,在漫长的进化史中,人类基因上的缺陷和疾病在遗传中无可避免,而人工胚胎从根本上避开了两性繁衍的缺陷,也就是“遗传”这个过程。人类就像造物主那样,直接调控婴儿的基因,单从智商上来说,就远超自然产生的人类。” “然而,当今人类的科技并不完善,人工胚胎技术也只是初具雏形,就目前来说,出生率仅仅占人类总数的1/9。” “而这1/9的人类,由于在各个领域都是天才和精英,社会产生了阶级划分,九等人制应运而生,是历史的必然。” 而现在,宋思明告诉她,从理论和技术上,科技已经足够支持所有人类都摆脱两性繁殖,九等人制根本不需要存在。 洛翎并没有着急评判她们的对错,因为她知道那毫无意义。 走回那条伴着柔光的走廊时,她斟酌着开了口:“你得放了宋思明,老师。” 第30章 明娴停下脚步,淡淡看了她一眼。 “我不是说她说的对,而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老师,人言可畏。”洛翎主动迎上她的目光,声音很轻,但很坚定,“刚才你们争论时并没有避着其他人,那就要做好随时被反慑党抓到把柄的准备,刺杀事件刚过,反慑党依旧活跃,我们不能有任何行差踏错。任何。” 老实说,她其实心里也没底,毕竟明娴刚才连生气的迹象都没有,这才是最可怕的一点。 她静静等待着。 明娴微微垂下眸,神情微妙又有点无奈,半晌,她才幽幽地道:“……我知道。” 洛翎:“……?” “审判庭打好招呼了,宋思明不会入狱。”明娴无奈道,“小朋友,你说的这些老师我要是不懂,早就该被人拆了吃了,哪还轮得到宋思明来骂我?” “……喔,这样啊……”洛翎意识到自己班门弄斧了,有点不好意思。 “不过,你能说出刚才那一段话,说明你已经知道所谓九等人制的根本所在了。”明娴笑了起来,询问道,“可以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吗?” “嗯……我觉得这个问题无解。你们从各自的角度出发,都是无懈可击的。” 洛翎说道:“从你的角度来看,那么宋思明的想法就是很幼稚,因为九等人制再怎么看,也是一个相当稳定的社会结构——上三等公民有基因优势,从智力、体力、创造力等各个方面碾压下六等;而下六等公民尽管被压迫,但从小不接受教育,认知愚昧,很难形成有组织的反抗活动,大多数人又有基因自卑观念,是一群相当好用而且听话的【生产者】。” “最精妙的一点,”洛翎扬起一根手指,“代表社会最高阶层的上三等公民和人类政府在同一战线上。” “如果说上三等公民是【消费者】,下六等公民是【生产者】,那政府扮演的角色,类似一个调节中枢。一方面不断加深这种阶级固化,另一方面,将生产者的生产资料源源不断地运输给消费者。” “那么作为利益既得者的上三等公民,自然全心全意拥护政府,连社会上各行各业的精英都拼命为政府服务,那这个政府的统治就坚如磐石了。” “古代很多朝代的更迭,就是因为上层阶级和最高政府产生了离心力,九等人制完美避免了这种冲突,”她莞尔一笑,“是顺应历史潮流的制度。” 明娴听完,似笑非笑地:“那从宋思明的角度,又怎么说?” “从宋思明的角度,老师……” 洛翎看着她,“你大概是终极大boss吧。” “……”明娴轻笑一声,眼里的笑意一圈一圈荡开,最终带着点无奈道,“可惜啊,这个终极大boss是你的爱人。” “那么,你要为了你的情感做反派吗,我的小朋友?”她询问道。 洛翎没说话。 半晌后,她才向前走了几步,声音轻飘飘的:“……从十二岁我们遇见那天起,明娴,我就已经自愿加入反派阵营了。” 明娴愣了一下,随即低头轻哂。 紧接着,洛翎感到一阵不由分说的拉力,转瞬间就被环入一个带着鸢尾花香的怀抱。 唇际一阵冰凉的触感,像触电一般由里到外穿梭在洛翎的身体里,两人呼吸交错间,她闭上眼睛,感受对方轻了又轻的动作,双臂自然而然地绕上明娴优美的脖颈。 寂静的走廊一时间只回荡着轻微的水声。 “老师……” 呼吸纠缠间,洛翎轻轻地唤她。 那声音像是缠绕在花隙间的玫瑰,蓓蕾摇曳绽放间,倾吐出致命的花香,让两人不由自主地想起昨晚的一夜旖旎。 于是空气里的什么东西似乎被点燃了,明娴的呼吸渐渐急促,指尖与洛翎腰际相触的地方也变得炙热滚烫,眼睫下的眸底汹涌着万丈波涛。 洛翎仰面承受着她越来越具有侵略性的吻,意识像是沉溺在一片春天的湖水里。即将发生的事情她们都心知肚明,她的身体也做出了强烈的反应,脑电波活跃地发送着渴望快感的电信号,几乎要将道德宣判死刑。 仅存的理智与渴望之间的拉扯快要把洛翎逼疯了,她的发丝从脸颊上垂落,声音里有一丝乞求:“……别在这里……老师,求你……” 这次,明娴没有应允她。 她格外温存地将洛翎转了半圈,一边按在墙上一边束住她的双手,摆出一个标准的、承受方的体位。 进入时,洛翎发出一声类似哭腔的哽咽,羞耻与快感两种强烈至极的感受在她心里爆炸般涌入脉搏,纠缠成了一种奇异的、快要灭顶的强烈情感。 洛翎知道她和伊甸园的工作人员只有一墙之隔,走廊的门只是关上而并没有锁,羞耻感在她心里爆炸,以致她想要挣扎,明娴却惩罚般地更加深入。 因为怕被别人看到,洛翎死死咬着牙关,从头到尾只发出几声轻吟,明娴似乎知道她的这种心理,偏偏在那个最敏感的点上肆意妄为,笑着低头吻掉她眼眸中划出的泪珠。 最后一次明娴下了狠手,洛翎实在承受不住,叫出了一声。 是那种任谁听都知道她们在做什么的喊声。 “轰——!” 就在这时,大门从外面被人撞开了。 这一瞬间,洛翎几乎已经忘了怎么呼吸。 她的身体仍然没有反应过来,然而意识已经被羞耻感淹没了,仿佛一切都在滑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下一秒,明娴从容不迫地松开她,裙边顺着大腿滑下,另一只手护住她的腰,轻而易举地将整个人重新翻转过来。 来人是尘歌。 洛翎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这个人提起一星半点刚才发生的事。 然而尘歌只是眼神淡淡地掠过她满脸的潮|红、地面上的水渍,然后转向明娴,欠了欠身,声音毫无波澜:“主席。” “说。” 明娴蹙了蹙眉,语气比平时少了点耐心。 而尘歌依旧儒雅地低下头,一字一句道:“c城区被反慑党攻陷了。” #漩涡# 第29章 反(一) “告诉我具体经过,说重点。” 三分钟后,明娴已经带着洛翎坐在了去往现场的路上。 刚才的暧昧氛围已经完全被突如其来的事件挥发掉,只剩下危急。 “明白。”尘歌从容不迫道,“今天下午5时12分,反慑党突然攻破c区最大的化工厂,城防部队前去镇压,却遭到猛烈抵抗,反慑党扬言要c区的总负责人到场,否则就炸掉化工厂,让全区陪葬。” 明娴挑了挑眉:“乔彬?他去了?” 一旁的洛翎倏地浑身一颤。 “那是不可能的,我们都由您教出来,不可能做这种蠢事。”尘歌垂眸道,“他派了一个酷似他的替身到场,还没开始谈判就被当场击毙。八分钟前,反慑党枪毙了化工厂里的人质,向政府宣战。” 洛翎脑子里一团乱麻,“乔彬”这两个字像是两支淬了毒的箭,一个接一个地洞穿了她的心脏。她拼命压住自己颤抖的手指,像是濒死的人那样极力调整着自己紊乱的呼吸。 第31章 然而,窒息感仍然像死神的衣袂,从十二岁那段支离破碎的记忆中苏醒过来,向她露出狰狞的笑容。 她的视线仿佛希望抓到浮木的溺水者,试图偏向明娴,却很快又转了回来。 ……明娴不知道。 十二岁那年,她被明娴救出来后,曾央求过她不要追究肇事者。 她怕明娴因她惹祸上身,所以没有对明娴透露一丝一毫那天烙下的心疾。 或许……或许是同音的名字呢? 或许是乔宾,乔冰,或是乔滨。 洛翎试着安抚自己。 ——更何况,现在的情况太紧急,就算她对明娴说了,时隔六年,明娴也没有理由把乔彬怎么样了…… 飞梭猛地停在c城区门口,她的思绪戛然而止。 “审判过后才多久,这群人又过来上蹿下跳了。” 一道慢条斯理的声音从车窗外传来。 文玖一席干练的短上衣加工装裤,短发在风中簌簌飘动,身后跟着苏漾千棠和愿,沈倦远远缀在最后。 “主席。”文玖短暂地低了一下头,权当问候,“新闻部已就位。另外途中遇到沈主任,就一起带过来了……哟,尘部长好?我以为您在前线呢。” 尘歌从副驾上下来,与她握了握手:“文部长。沈主任。” 沈倦抬眸,倦怠地瞥了他一眼,没动。 尘歌从善如流地收回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转向文玖:“安全部全权听主席安排,我这个空头部长去不去都一样。” 苏漾和千棠早就已经向明娴问了好,暗戳戳地过来拉住洛翎。苏漾看了看洛翎的脸色,担忧道:“你怎么啦?一天不见怎么成这样了。” “没事。” 洛翎摇了摇头,“有点担心前线。” “……这个没办法,只能交给城防部队了,”千棠叹了口气,“我感觉他们这次来者不善——连谈判都不谈,直接把人崩掉了。刚才主播刚刚直播完那一段,反响很剧烈。” “那他们想干什么?”洛翎觉得自己问了也是白问。 果不其然,苏漾一撇嘴:“还不是反对集权啦,让九等人制消失啦,取消上三等公民特权啦……总逃不过是这些……他们是不知道自己提的要求有多离谱吗?” 洛翎因为刚刚知道了关于九等人制的谎言,对苏漾的提问难以置评,岔开话题道:“现在能进到前线吗?” “理论上说不能,但是你嘛……明主席和文部长拦谁也不可能拦你呀——”苏漾话锋一转,“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你和明主席……是嗯嗯嗯嗯吗?” 洛翎知道,以苏漾的聪明早晚看得出来,于是便点了点头,惹得苏漾和千棠一阵眼神起哄。 不过苏漾的聪慧就体现在此,她只是询问并接受,并没有问任何关于她和明娴的隐私,也没有问她们是怎么认识的——尽管洛翎知道她很好奇。 又和两人说了几句后,洛翎转身去找到明娴,询问能不能去前线直播。 “别着急,你得看你上司放不放人。”明娴淡淡一笑。 文玖蹙了蹙眉:“洛翎你去前线干什么,我带这么多人都是死的吗?别胡闹。” 洛翎道:“文玖,我是正儿八经在新闻部工作的,自从我做你的秘书,你就没让我做过任何事,到哪也没这个道理。” 明娴也不说话,只是看着她笑。 文玖要不是碍于明娴在场,早就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朋友拖回主城关着了,此刻她忍了又忍,才尽量平静地问:“主席,您这是什么意思?不表态吗?” “喔。” 明娴却慢悠悠地说道:“我觉得,让她去也没什么不好。” “您明知道里面有多危险……”文玖咬牙切齿地。 “我认为,既然洛翎已经成年了,我就要尊重她的每一个选择。”明娴打断了她。 “……” 文玖整个人都在一种将炸未炸的状态,明娴似笑非笑地回眸看向洛翎,给她使了个“快点”的眼色。 洛翎立刻会意,退到尘歌背后。 尘歌早已目睹全程,知道明娴的意思,彬彬有礼地将洛翎领到一辆老式篷野车旁,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建议您穿戴好防弹服和护目镜,”尘歌逆光立在越野车门旁,深蓝色的眼眸里一片深邃。 “毕竟在主席眼里,您的命,可比整个c城区要贵的多。” …… 另一边。 明娴目送着洛翎坐上越野车,眼神悠远平静,拍了拍文玖的肩:“小朋友走了,我们来说说大人的事。” “……您说。”文玖压着怒火。 明娴语出惊人:“我也得去。” “……” 如果眼神能杀人,明娴恐怕已经被文玖挫骨扬灰了。 “……我认为,您真的没必要去,”文玖已经拿出了自己最后一点涵养,“您亲临现场,大家就已经很满足了,何必去涉险?” 明娴对她的怒火似无所觉,摇了摇头:“审判之后,舆论仍然不稳,这个时候,如果能让他们看到一场由我领导的、针对反慑党叛乱的直播,会是一剂安定人心的强心针——这是最好的机会,我知道,你也知道。” 文玖沉吟了一会,有点被她说服了:“那安全问题怎么办,你一出事我们全得跟着死!” 她甚至忘了称呼明娴为“您”。 明娴也没急着纠正,笑道:“防弹衣,护目镜,随身持枪,还有防止毒气泄漏的氧气瓶。文部长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有那么一瞬间,文玖看上去快炸了。 但她硬是按住了自己,在明娴带着笑的目光中,缓缓把墨镜戴上:“有。” 明娴“哦?”了一声。 “就是请求您,亲爱的主席阁下,待会进去了别他妈作死。”她一推墨镜。 “我还没来得及表白,不想死那么快。” 第30章 反(二) 十余辆越野车迎着夕阳驶入c城。 洛翎这一车几乎都是新闻部的,大部分人都在忙着拍摄素材,只有千棠坐在旁边和她聊天。 “也不知道苏漾有没有人聊天,”千棠挽着洛翎的手臂,“她可是从昨天到今天都想和你出去吃饭,谁知道遇到这码事。” “阿愿不是和她在一起吗?”洛翎侧眸。 千棠张了张口,欲言又止:“阿愿啊……她最近闷得很,不知道怎么回事,她以前都不这样的……” “是因为你写诗不带她?” “哪有啊!”千棠瞪大眼睛,“我们进新闻部忙成这样,最近都没写诗好吗,而且……而且她确实没什么天赋啊,都没有千羽写得好。” 洛翎想起那团软绵绵的人类幼崽,莞尔一笑:“千羽小肉团最近好吗?” “她要是知道你叫她小肉团,估计就气得不会天天念叨你了。不过我有好久没回过家了,也不知道这小家伙怎么样。”她说着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那你觉得前线会有危险吗?”洛翎后悔提到千羽了,忙转换话题。 “……说不好。反慑党这次是有组织的,恐怕筹备了很久,但我就想不通了,这么长时间居民早疏散了,只炸一个化工厂对我们根本构不成什么威胁啊……” 第32章 “搞不懂他们在想什么,估计又是一场闹剧结尾吧。” ———— “真是场闹剧。” 另一辆车内,文玖透过墨镜看着窗外的落霞,轻声嘲讽道。 “别这么说。”明娴漫不经心道。 “怎么,有错吗?”文玖扶了一下墨镜,“如果是我,绝对不会选炸化工厂这么蠢的方法。现在早就不是以前的黄金年代了,不过几万个胚胎的事,人的命哪有那么重要?” “再说了,我们每个人都背氧气瓶,如果炸化工厂,最先因为毒气而死的只能是他们自己。” “一群傻逼。”她总结道。 明娴淡淡一笑,不予置评,只是状似无意地提起:“或许他们不是。” “您是说,他们或许真的知道……的位置?”文玖用鼻子哼了一声,“太高估他们了吧,您传的不都是假消息吗。” 但即便是她这种性格的人,也对中间几个字讳莫如深。 明娴意味深长地看了窗外一眼,道:“谁知道呢。有的时候,人心是无法揣度的。” 落日将地面烧成一片昏黄的余韵,仿佛无数苍凉又透明的冷焰在地平线上燃烧。由于疏散紧急,所有公路上都是一片寂静和狼藉,不时有几只乌鸦落在停运的飞梭上,发出“哇、哇”的叫唤。 大约五十分钟后,车速明显减缓。 化工厂巨大的一隅出现在街道尽头,十几辆越野车径直穿过严阵以待的雇佣兵队伍间,军队的长官远远隔着车窗向明娴互相敬礼。 洛翎所在的车辆里已经没有人讲话了,他们都已经架好设备,开始录像,一个新人模样的短发女生正在“喂,喂?能听到吗?”地调试话筒。 摄像对她比了个“ok”的手势。 “上三等公民们,大家好,这里是人类基地新闻部的实时直播。” “我们现在正在赶往‘c区化工厂威胁事件’的现场,我的后方就是c区化工厂的正门,”自动摄像随着她的手势进行放大,“可以看见,屋顶上隐约有人影……疑似是在与门前的城防部队对峙。” 她的转折有些生硬,洛翎看了一眼画面就明白了原因。 化工厂屋顶上的确有很多人,男女老少都举着那些她再熟悉不过的抗议牌。 “明娴贱人”“让明娴滚下台!”“愿主永存,主至高无上”“生而为人,永不为奴”…… 洛翎表情不变,指尖却微微攥紧。 而作为主播的女生明显也知道这事不可深究,明智地切回了画面,继续道: “c城区化工厂完工于2085年,是较为新式的高科技化工厂,目前主要生产新型化学武器,全自动化管理,全面开工时仅需三十名工作人员——据可靠情报,事发时23名在厂人员已被反慑党枪杀。” “随着车辆的逼近,我们可以较为清晰地看到,屋顶上的一名男性反慑党成员走到了边缘!”女生往上猛地一扶全息摄像头,将焦距对准了那个男人的脸,“现在他拿出了扩音器!” 听到这里,洛翎和千棠不约而同地拿起了新闻部公用的全息望远镜。 同一时间,无数束焦距对准了男人的动作。 那是一个有点萎靡不振的中年男性,满脸胡子拉碴,身上带着无数劣质基因的特征。他身上属于下六等公民的灰色服饰只剩下裤子,上身只穿一件变形了的白色背心,左手提着一把老式机枪。 “——把车,停下来!” 男人沙哑的声音被扩音器放大成无数倍,震荡在十余辆越野车附近。 “停车。”明娴扯起耳麦,言简意赅。 十一辆车同时得到命令,在距离化工厂大门50米左右的位置全部停下。 男人又道:“我要直接和明娴对话!” 一片死寂。 明娴只是挑了一下眉,没说什么话。而文玖却瞬间火了,只见她拍案而起,不耐烦地扯过扩音器:“操|你大爷的,给你脸了是吧!主席那是你想见就见的吗?!” 她气势太有威慑力,以至于屋顶上的人只闻其声未见其人,竟一时间不敢妄动。 “……说话的人是谁?有本事站出来。”几秒后,男人拉开了枪的保险栓。 如果换成任何一个人,在这种明显的威胁下都不会做出格的事,可惜文玖是奇葩中的奇葩。 如果刚才只是小火,那男人的这句话才算是真正惹火了她。只见她骂了句脏话,一脚踹开车门,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之前,从车旁卫兵身上随手抽了一把激光枪,抬手正对屋顶就是一枪! “砰——!” 文玖的射法极其精准,激光正好击中一张最醒目的、写着“明娴下地狱吧”的诅咒牌,随着“哗”地一声,在空中化为了灰烬。吓得举牌那人身形一晃,被同伴扶住才没从屋顶上掉下来。 文玖抬起枪口,漫不经心地吹了一下冒出的青烟,随后挑衅地吹了声口哨。 “勉为其难回答一下你的问题吧,” 她向下一压墨镜,露出一双充满挑衅的眼睛:“——老子是你爷爷。” 作者有话说: 小玖超a瞬间!! 想给小玖同学单开一本的第n天( ? `w? )? 第31章 反(三) “——老子是你爷爷。” 这话的效果简直堪称惊悚。 只看见屋顶上一片骚动,看上去是众怒难平。当这根弦被拉到极致的时候,不知是谁鸣枪示威了一声,引来屋顶上一片叫好。 文玖却丝毫没有捅了大篓子的后悔,她自己大步流星走到阵前,从容不迫地把激光枪举过头顶—— “砰!” “砰——砰!” 三声鸣枪示警。 “所有人听令——列队,准备射击!”她站在城防部队的最前方,语气果断绝决,让人仿佛没有任何违抗的欲望。 而按理来说,城防部队的直系上司,是尘歌。文玖虽然声誉极高,但理论上讲,她在城防部队面前没有任何话语权。 然而,文玖就是文玖,和其他人不可能一样。城防部队的士兵犹豫地交换着眼神,五秒钟后,居然真的有将近三分之一的人摆出了射击的动作。 屋顶上的人也毫不示弱,两方纷纷架起各种武器,拉开安全栓的声音不绝于耳。 一场大战一触即发。 ——就在这根弦崩到极致,即将断裂的节骨眼上,一道冷静的女声从扩音器中骤然响起:“我是明娴,现在我与你正面谈话。” 一瞬间,世界安静了下来。 紧接着,明娴没给任何人反应时间,继续平静道:“城防部队全体听令,停止攻击。文玖部长,请您立刻归队,事后提交一篇陈述报告。” “这位公民,是我御下不严,如有冒犯,向您表达歉意。” 文玖的脸瞬间挂上了无数条黑线,看上去活像生吞了只老鼠,苏漾和沈倦对视一眼,表情是如出一辙的震惊,只有尘歌微微垂眸,轻轻抚摸着墙壁上的纹路。 不要说他们了,连千棠都难以置信,低声呢喃道:“这什么情况啊……主席她在干什么?!” 洛翎沉默着。 她心里骤然生出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因为她在明娴的声音深处听到了一种极难察觉的无奈。 第33章 是一种破罐破摔的无奈。 明娴主动示弱,屋顶上的人好似非常受用,只听男人轻嗤一声:“怎么,我们明大主席是怕了?” “我只是不想两败俱伤,”明娴坦然道,“说说你们的条件。” “行啊。我要你从此承认反慑党的合法性,然后自己从那个主席的位置上滚下来!” 男人充满恶意地笑着,引起屋顶上的人一片起哄附和。 “不然就炸了化工厂?”明娴毫不动怒,反而微微笑着,替他把话接上。 她这种施施然的态度有些触怒了男人,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当然不是。化工厂是要炸的——但到时候,炸的可就不仅仅是化工厂了。” 明娴不再说话,一种诡异的沉默在两方之间蔓延开来。 男人看不到,明娴深呼吸了一下,整个人向后靠去,透过车窗与文玖深深对视了一眼,接着苦笑了一下。 [您是说,他们或许真的知道……的位置?] [太高估他们了吧,您传的不都是假消息吗。] [谁知道呢,]明娴淡淡道。 [——有的时候,人心是无法揣度的。] 文玖再回忆起这些对话,只觉得一阵荒谬。 怎么会呢? 反慑党怎么会知道这些? 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尽量平静地摘下墨镜。实际上,现在的光照早已用不上墨镜了,唯一仅剩的那点阳光已经给黑暗让了道,半边天空呈现出苍凉的昏暗,几片落叶在早秋的凉风中打转。 “明娴,你这么久不讲话,恐怕是已经猜到什么了?——那我来和其他人解释解释,你应该也不介意吧?” 如果是在平时,洛翎能听出这人的声音里有种被称作“幸灾乐祸”的东西,可她现在已经完全顾不上这些了。 那道魔鬼般的声音,一句一句地钻进她的耳朵里: “大家都知道吧,咱们这个时代叫‘威慑纪元’,顾名思义啊,就是用某种可悲的手段,试图拦住‘主’的脚步。” 男人装模作样地叹气道:“具体怎么运作的,说来就很好笑了,是在地下布置一个连锁触发的爆炸圈,只要其中一个炸了,整个人类基地、乃至全地球就会毁于一旦。” “这就是你们伟大的前主席想出来的自杀方案,因为你们拦不住主,所以只能自杀。” “啧啧,真是可悲啊。” “抱歉,你说的这些我们都知道,”扩音器的声音换了一个男声,声调冷静微哑,“所以威慑链和你有什么关系?” “哟,这声音我也常从电视上听到,我想想叫……沈倦,沈倦主任是吧?”男人眯起眼睛,“只有你一个人提这么蠢的问题,看来高层是真的很排挤你啊。” “现在,也就是此时此刻,我脚下的化工厂向下100米左右,就有一枚威慑链中的激光式炸弹。” “所以我选址在这里,因为普通的炸药根本炸不到那么深的地方,可是这里不一样。你不知道这里有多少化学武器的原料吧?我知道。我从小就在外城运输流水线上工作,每天经手的新式炸药至少有三百吨,那威力大到什么程度?——就这么一小撮,”他将拇指和食指一捏,“就相当于古代一个m825的威力。” “是,我没接受过教育,但你们都是大学问家,要不要现场算算,这一个厂里滞留的存货——” “——到底能不能炸到地下一百米?” 洛翎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 她终于知道了那阵不好的预感源自于哪里,也终于知道明娴声音里的无奈是为了什么。 是他们错了,是他们……低估反慑党了。 疏散人群时没有受到哪怕一点阻力,原来是因为,疏不疏散,都一样。 只不过是死的早与晚的问题。 原本一场政府单方面的围剿,原来,会成为他们的葬场吗? 一时间,洛翎竟然有种想笑的冲动。她半仰在座位上,简直想放声大笑——男人的话是对的,人类多么可悲啊,连梵雅的面都没碰到,居然前功尽弃在人类的内战上。 落日彻底消失在地平线上。 洛翎知道,这同样也是人类的落日。 …… 与洛翎相对平和的接受不同,明娴所在的车辆接受不了这种冲击,几乎炸成了一锅粥。 “测算仪呢?!他妈的给我算!!” “明主席!您继续跟他说啊,跟他谈判啊!!我们根本没有这种情况的预案!!” “所有人,冷静!那个谁,你大爷的干嘛呢赶紧给老子把枪放下来……” 负责测算仪的工作人员站在屏幕前,他双手不听使唤地颤抖着,瞪着测算仪的屏幕,就像等待宣判的死刑犯。在他身后,几乎每个人都或祈祷或呆滞,仿佛一切都像做梦一样。 十几秒钟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只见他缓缓转过头,脸色惨白如纸,说:“主、主席……” “……他说的,好像是……对的……” 轰地一声。 看不见的法槌轰然落地。 荒谬感在每个人心里“腾”地升起,眼前的一切都有一种不真实感,就像某个醒不过来的噩梦。有几个承受能力不强的士兵已经晕倒在地,然而每个人的精神状态都不正常,没有人去管他们。 就在这时,一阵从容不迫的脚步传来,只听见文玖沉稳的声音:“这就准备死了?” 一些人抬起头来,看着她。 “这才哪跟哪啊,我让你们休息了吗?”她眼神一一扫过无助的人群,“部队听好了,从现在开始不许放任何人离开或是进来,核对每个人的身份,不许有任何差错!快点,动起来!” 毕竟这么重要的消息不可能轻易传出,唯一的可能,是他们中有叛徒。 这句话点醒了一些人,也给了这群无助的人一个用工作驱散恐惧的机会。 另一边,明娴仍然在和对面对峙。 “明娴主席,能告诉我您现在在想什么吗?”对面不无恶意地问道。 “我在想,我还是低估贵教会了。”明娴的语气仍然四平八稳,平静道,“我知道政府里盛产内鬼,却没想到在这个消息上出了问题。是我棋差一招,佩服。” “承让。”男人笑道,“那明主席准备怎么办呢,束手就擒?” 这次,明娴沉默了很久。十几秒后,随着车门推动的声音,她从那辆已经被无数支枪瞄准的越野车中走了下来。 她生得极美,尽管已经年近三十,却只是更见风韵。一件束腰的黑色风衣在风中簌簌舞动,明艳至极的脸庞微微抬起,与屋顶遥遥相望。 “你不是说,条件是让我滚下台吗。” 她右手拿起扩音器,一字一句道: “我接受你的条件。” 第32章 反(四) 男人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明娴会这么回答,一时间竟拿不准她的目的,便道:“我凭什么相信你一句空口承诺?” “我以明娴的身份,愿意主动辞去人类基地主席一职,程序可能会走慢一点。”明娴接得毫无缝隙,“从现在开始,主席权力暂时移交给城防部部长尘歌、新闻部部长文玖。” 第34章 “你……”男人一时也不知说什么了,“你让我怎么信你?” 明娴道:“你们有通讯器吗?四分钟后,由人类基地最高审判庭发出的官方声明,将会发送到你们每个人手上,不信的话可以等。” 看她如此平静与笃定,屋顶上的人一时竟乱了阵脚,大概是打死也没想到明娴会主动卸任。 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现在发生的事情,已经远远超过了每个人的理解范围。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洛翎死死盯着通讯器上的接收界面,感觉像是有一把刀,随着每一次秒针的跳动,在剜着她的心。 “叮!” 这是一声整齐划一的系统提示音。 洛翎只看了一眼就觉得天旋地转——那份电子文件上面明明白白地写着明娴卸任的事实,末尾签署着所有审判庭成员的名字,以及代表人类基地的公章。 也就是说。 从这一刻起,明娴已经彻底失去了主席的所有权力。 这下,局势真的在朝一个越来越怪诞和惊悚的方向发展了。那封文件是面向所有公民发放的,两方此时连对峙都忘了,四野之内一片哗然。 “你、你你你……” 那男人像是被人当头打了一棒似的,结巴了半天才说,“那、那还有一个条件呢?反慑党合法化呢?” 明娴淡笑一声:“你傻吗,连我都下台了,你们反慑党最大的反对者都已经没有权力了,合法化不就是一两年之内的事么?” 这种说话做事的周到程度已经彻底把男人震怂了,见他没话说,明娴继续道:“我只有一个请求。” “让在场的所有人,包括政府职员、城防部队、滞留居民,全部安全撤离。” “……不可能,我怎么知道你不会临场反水?”男人眯起双眼。 明娴静静看着他:“我留下来做人质。” 文玖的脸色简直不能以铁青来形容,她猛地拨开人群,吼了一句:“我也要留!” “别闹了,文玖。”明娴回眸,以一种不容违抗的目光看了她一眼,“你现在手握人类基地一半的权柄,而我只是个普通公民。听话,别做这么傻的事。” 接着,她重新回过头来,循循善诱道:“恕我直言,既然你的条件我已经全部接受,这化工厂炸不炸,其实都是一样的……比如炸了之后,你们不是也得和我死在一起?” “所以,贵教想好了吗?” 她优雅地把问题抛了回去。 因此很少有人能察觉到,原本处于被动的政府方,自从明娴主动弃牌开始,正在缓缓拿回主动权。 这一点连政府方都很难发现,更别提一头雾水的反慑党了。原本他们的计划就是以炸了地球为威胁,把明娴赶下台去——为此,每个人都视死如归,就等着明娴一拒绝就引燃导线,到最后怎么也能混个“人类文明终结者”的称号,如果“主”也会给他们颁奖的话。 但明娴几句轻飘飘的话,就把他们绕进了思维迷宫里:对啊,目的已经达成,炸不炸的,好像确实没有必要了…… 几分钟的犹豫后,男人终于妥协:“所有人撤离,可以。但你必须从头到尾站在我的枪口下,如果让我察觉你有动作,小心你的脑袋。” “当然。” 明娴从善如流地点点头,随后转向城防部队,“所有人听好,在文玖部长的带领下有序撤离,没有她的命令不允许妄动。” “是!” 士兵们谁也看得出来,他们此时的安全,全部是眼前的人以自己为筹码换来的。不少人眼睛发红地向她敬礼,虔诚的敬意犹如此时微凉的晚风,盘旋着向上、向前,就和她还是主席时别无二致。 “文玖,”明娴看着眼前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哭出来的女孩,声音轻缓,“交给你了。” 文玖哽咽一声,随后用手擦去溢出的眼泪,强压着情感,敬了一个标准军礼:“是,文玖明白!” “第一部队第一排听令!” “向后转!” “齐步走——!” 目送着渐行渐远的部队,明娴抬了一下手,示意十几辆越野车可以开走了。 她精准地看向某辆车里的某个身影,表情很平静,又有点淡淡的悲伤。 “明娴,明娴!!”洛翎拍打着上锁的车窗玻璃,声音里有种压抑不住的哭腔,“我不走,我和你一起留下来!!” 而明娴只是含笑看着她,露出一种大人听到小孩子说胡话时的宽容,笑着对她摇了摇头。 “小羽毛。” 洛翎看到她的口型:“我们不会分离。” “我们永远同在。” 洛翎双手死死捂住嘴巴,断线的眼泪从指缝间涌出时,她真正感受到了那种痛彻心扉的尖锐刺痛。那真是一种精致而美丽的痛苦,仿佛她低下头去,就会看到一柄美轮美奂的长剑洞穿胸膛。 她多么想不顾一切地砸碎车窗,像看过的无数本浪漫的小说那样,去把人质换成自己。 可她知道这会扰乱明娴的计划。 只有她平安离开,才能让明娴没有后顾之忧。 千棠的眼睛也一片湿润,一只手紧紧抱着她,另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就像安抚一个小朋友。 明娴注视着远去的车队消失在转弯处,才微不可察地舒了一口气。 原本人头攒动的空地上,只剩几排士兵和最后四五辆越野车还没走。她微微侧过眸,隔着车窗与尘歌相视一眼,后者向她点了一下头,随后露出一丝笑容。 ……成了。 明娴半吊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 时间回到十分钟前。 男人刚刚说明了他们意图毁灭地球的威胁,所有人陷入了震惊和茫然中,只有文玖大步流星走到他们中间。 “这才哪跟哪啊,我让你们休息了吗?” “部队听好了,从现在开始不许放任何人离开或是进来,核对每个人的身份,不许有任何差错!快点,动起来!” “………” 在越野车中,尘歌掐了扩音器:“主席,您打算怎么办?” 明娴双腿交叠坐在后排,闻言并不抬头,纤长的手指有规律地点着扶手,道:“来的时候我就有点预感了,他们做事太有组织,不像是临时起意,倒像是早有把握。” “这么说,您已经有应对方法了?”沈倦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待会不论我说什么,你们都不要惊讶。”明娴默认了他的话,语速很快,“一个机密消息,当初宋雨泉建造威慑链的时候,已经想到了这种情况的可能性——其实每个城区之间可以切断连锁性,只需要我们把这个信息递送出去,安全部在八分钟之内就能把c城区与其他城区的联系切断。” “到时候,爆炸的只有c区,不会波及到任何地方。而c区除我们之外就是个空城,就算他们反水也构不成任何威胁。” 沈倦和尘歌都低下头,迅速消化了一下她的话。沈倦突然抬头:“但是主席,消息怎么传出去?还有,我们怎么才能拖八分钟?” “新闻部。”尘歌深深看他一眼,“我们从头到尾都在直播中,只不过那群反慑党不知道而已。” 第35章 明娴颔首:“现在已经将近两分钟了,待会我下车,有把握和他们再拖几分钟。” 这时,男人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提醒似的问了一句:“明娴主席,能告诉我您现在在想什么吗?” 明娴拿起刚才被掐掉的扩音器,四平八稳道:“我在想,我还是低估贵教会了。我知道政府里盛产内鬼,却没想到在这个消息上出了问题。是我棋差一招,佩服。” “承让。”男人嘲讽一笑,“那明主席准备怎么办呢,束手就擒?” 面对这种级别的讽刺,明娴连眼神也没分给他一个。她一手按住车门,一手捂住扩音器,对两人最后交代道:“安全部把程序做完后,会传到这部接收器上,你们注意接收,事成后给我示意。” 说完,她推开车门,走下车去。 “你不是说,条件是让我滚下台吗。”她右手重新拿起扩音器,一字一句道: “我接受你的条件。” …… 思绪回笼,明娴垂下眸,让自己尽量不去想洛翎脸上的泪水。 ……尽管她已经做到了自己的极限,但c城区的连锁装置确实捆在一起,她本人仍然处于最危险的境地。 长久以来的政治生涯让她明白,做任何事都不能有后顾之忧,因此在离开洛翎的四年里,她避开了两人的所有接触,只求自己永远不能心软。 可是事到临头,哪怕知道前方荆棘丛生。 她也忘不了身后的鸢尾。 第33章 反(五) 群星寂静,凉风习习。 远处是主城无数霓虹的灯影,到处是灯红酒绿的赛博氛围,而c区却一片黑暗寂静。 与此同时,主城区核心广场上,原本投放广告的十几块虚拟显示屏都在播放现场直播,平日里在这里狂欢的人群,此时此刻全部鸦雀无声。 尽管镜头什么也没拍摄,只有许多压抑的哭声和晃动的远景,但人们还是沉默地看着。这种沉默是如此压抑,以致于整个广场竟都盛不下。 枪|击、威胁、辞职。 毕竟这一切都太骇人听闻。 在短短几分钟内,明娴的形象在公众心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此时此刻,无论他们之前是如何想的,明娴一个人力挽狂澜的事实就摆在眼前,不知多少人在心里默默感激前几年投选票的自己。 事情到这里似乎就结束了,部队已经来到最开始出发的位置,明娴仍一个人站立在茫茫夜色中。 就在这时—— “砰——!” 从直播屏幕里传来一声准确无误的枪声。 怎么回事? 是谁开的枪? 人们面面相觑。 紧接着,他们感受到了。 事后,许多人回忆道,那其实是一声极其悠长的远鸣,带着厚重的震颤,仿佛聆听着从远处涌来的洪水。它与大地共振着,就像亘古不变的回音。 又像挽歌。 …… 那天,c城区的方向不再黑暗。 它亮成了一道曙光。 …… …… 她在下坠。 先是一阵没有方向感的失重,紧接着,黑暗天旋地转地扑面而来,大脑传达的第一个电讯号是额角的剧痛,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流下来时,她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在往头顶倒流。 最开始时,她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那些尖叫声、爆炸声、哭喊声同时炸响在她耳边,令她头痛欲裂。 很快,令她作呕的窒息感一层一层蔓延上来,仿佛快要把她溺死。自己在哪里,发生了什么,又或者自己还是否活着,一切的问题都像一团浆糊堵在脑子里,她感觉就像有一台搅拌机开进了她的大脑里,现在正在全功率工作着,让她头痛到快要喘不过气来。 过了几分钟,抑或是几个小时——时间在她的感知里已经不起作用了——她感到那些嗡鸣声渐渐低了下去。她仍然在耳鸣,但与之前不同的是,她稍稍意识到了一点自己的处境。 首先,她是倒悬着的。 意识到了这一点,洛翎下意识地开始挣扎,试图把身体正过来——可剧烈的冲击让她的意识仍处于混乱状态,所以她并没有想起,一切发生前她正紧紧扣着安全带。 因此,一阵乱踢后,她正面朝下摔了下去。 “啊……!” 刺痛从接触地面的掌心传达到大脑,她下意识尖叫一声,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哑得不像话。洛翎看了看自己的手,才发现一些碎玻璃扎进了手心里,此时正血流如注。 她的思维仍然不太清晰,反应了好一会,才开始环顾四周,最后终于意识到,她正处于一辆侧翻在地的车辆里。 至于发生了什么,她仍然想不起来。 于是她尝试挪动着身体,希望能从碎裂的车窗转移到外面,她尽量用自己的双手双脚摸索着,却骤然触碰到一个软绵绵的东西。 软的,温热的,带着黏糊糊的触感。 她停顿了一下,顺着自己的指尖看过去,大脑才终于在这一刻完成了同频调度。 她终于意识了到自己摸的是什么。 几乎在同一秒,她就像触电一样猛地收回手,那种已经消退了的恶心感重新袭卷而来。她猛然扭过头去,生理性地吐了出来:“呕……呕——!!” 知道了自己和什么东西共处一室后,从这里出去就成了目前的最高目标。洛翎尽自己最大的可能远离了那团血肉模糊的东西,无奈空间太小,这么做反倒让她身上沾上了很多猩红的液体。 就在她快要崩溃的时候,一道急切的女声在她头顶响起:“是洛翎吗?!……把手给我!快!” 洛翎没有反应过来声音的主人是谁,但她下意识地把手递了出去,接着一阵猛烈的拉扯,她整个人终于被拽出了车窗。 随着一阵热浪扑来,洛翎终于看清了外面的世界。 断垣、残壁、尸体、火海。 记忆归位。 她终于想起来了。 “洛翎,你还好吗?快点把这个带上。” 千棠强忍着泪水,将一个东西套在了洛翎口鼻上。洛翎认出来那是氧气面罩。 她这才发现千棠也戴着面罩,左脸上有一道看上去很狰狞的割伤。 “……千棠。” 洛翎声音很轻,“还是爆炸了,对吗。” 千棠的手指颤抖了一下:“……对。” 沉默。 “除了我们两个,还有活着的吗?”半晌,洛翎又问道。 千棠张了张口,似乎无法理解她的平静,很久之后才答道:“没有。” 没有。 “本来还有一个……她的脊椎断了。”千棠瘫坐在地上,喃喃自语,“我……把医疗箱拖出来,但她说,谢谢你,我用不着了。” 洛翎转向她:“医疗箱在哪?” “在……离车头近一点的位置,放在地上。” “我去拿,你等我。” 洛翎站了起来,她不确定千棠是否听见了她的话,但也只能这样了。 她走的很慢,似乎通过这样的方式,思维就能和她的动作一样,渐渐平稳下去。 越野车全部侧翻在地,有的因为太过靠近爆炸源,已经炸成了一地碎片。到处是血肉模糊一片,而街道也早已看不出原本的模样,熊熊大火吞噬了焦黑地面上露出的一切,也成了四野之中唯一的照明物。 第36章 她注意到,腕式通讯器的屏幕碎裂,已经彻底报废了。于是她在车头处蹲了下来,小心地拨开碎玻璃,在驾驶位上一通摸索,拽出了一个碎了一半的车载智能ai。 万幸,ai还能用。 检测到人类瞳孔的注视,屏幕上卡顿着跳出了一个询问框,同时传出变了调的柔美声音: 【车载系统为您服务】 “向外拨打电话。”洛翎道。 【正在连接中……连接失败。无法检测到信号源,请检查周围信号环境】 这没出洛翎的预料,连锁爆炸应该把地面基站都毁的差不多了。 于是她选择退而求其次:“给我现在的时间、定位。” 【当前时间:2101年8月6日,23:49。当前位置……】 洛翎眯起眼睛看着仅剩的一半屏幕,在看到“8月6日”的时候微微顿了顿。 如果不是ai提醒,她几乎又要忘了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她和九月一起给明娴做蘑菇汤明明就在十个小时前,可回忆起来,就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 她不由地攥紧了口袋里小巧的老式手枪,任凭那些繁琐的花纹摩擦被玻璃划伤的伤口,缓缓闭上眼睛。 只有疼痛才能让她面对这一切而不崩溃,才能让她短暂地不去思考明娴的安危,投入到当下的工作里面。 重新睁开眼睛时,洛翎的气息已经平稳了许多,她无奈地发现,她们目前的位置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如果按照原路线到c区入口,最起码要走到天亮。 想到这里,她蓦地一顿。 “系统,”她声音有点迟疑,“分析一下空气成分。” 【好的,正在分析中……分析完毕,氮气77%,氧气12%,稀有气体0.8%,气态污染物10%,其他物质微量】 【分析结果:氧气含量过低,剧毒气体含量过高,暴露在此条件下会在8分钟内毙命】 洛翎:“会扩散吗?” 【凌晨一点至四点间有三级西风,扩散可能性超过75%】 第34章 反(六) 洛翎把医疗箱拖回去的时候,千棠仍然坐在那里,保持着她离开时的动作。 洛翎蹲在她身边,把两个人身上零零碎碎的小伤口处理了一下。她轻轻推了一下千棠:“千棠?你憋一口气,我需要帮你处理你脸上的伤口。” 千棠安静地点点头,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憋住。洛翎小心翼翼地掀开她的氧气面罩,然后怔住了——那道伤口从左侧太阳穴贯穿到右脸,看上去无比狰狞可怖。 “我是不是很丑?”处理完后,千棠突然开口问道。 “不啊,”洛翎说,“千棠最好看了。” “……骗人。” “不是啊。你和千羽就是两个小天使,真的。” 千棠没吭声。 洛翎知道她情绪还不稳定,就开始借着火光给自己受伤的手掌缠纱布,千棠看着她的动作,突然说:“为什么会爆炸?” “……”洛翎的动作顿了顿,“千棠,你还记得吗,在爆炸之前的一些细节?” 千棠摇头。 “……爆炸之前,有一次枪声。”洛翎抬眸道,“本来按照计划,事情几乎已经落幕了……这说明枪声引发了突发状况,以至于整件事都被改变了它原本的轨道。” “而能让反慑党不惜引发全区爆炸的突发状况,我想最合理的解释是,有人枪杀了反慑党的头目。于是他们一气之下,引燃了导线。” “那……是谁开的枪呢?” “……不知道。” “那个人明明知道会发生什么,居然还开枪……你说,和之前那个卖情报的叛徒,是同一个人吗?” “嗯……也许吧?” “……” 两个死里逃生的少女互相靠在一起,坐在漫天的火光里。 不知过了多久,洛翎突然似有所觉地抬起头,开口喃喃说了句什么。 只见火光映照的星野中,正在缓缓升起一道几乎是透明的屏障,就像一个肥皂泡一样,将整个c区包裹了进去。 “……那是什么?” “隔离装置吧。”洛翎叹了口气,心想她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没有人做主的政府为了防止毒气大范围扩散,自作主张升起了隔离屏障。 这是把等待救援的她们往火坑里推。 “哔——” “各位幸存者请注意,c区刚刚发生连锁爆炸,毒气已泄漏,我们沉痛地通知,c区会暂时做隔离处理,净化系统已打开,预计6小时后可以正常呼吸。救援队已派出,请您稍安勿躁,在原地等待救援……” “各位幸存者请注意,c区刚刚发生连锁爆炸,毒气已……” “我去你大爷的!” 千棠猛地站起来大骂一句,因为腿上有伤而踉跄了一下,洛翎沉默着扶住她。 广播声在焦黑的土地上回荡了整整十几次,当它结束的时候,洛翎也站了起来:“走吧。” “去哪?” “……我算是弄清楚了,政府只有两种人,一种人叫文玖,而另一种人……”洛翎语调很平静,她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生怕明娴死不透。” 千棠一惊:“也就是说,他们这么消极怠工就是在等着我们死?!” “是等着明娴死。”洛翎淡淡地纠正她,“而我们,只是完成他们宏图大业的耗材而已。” 千棠被“耗材”两个字刺激得全身汗毛直竖:“我靠……政府里那些是反慑党?” 而洛翎却突然回过头,对她展颜露出一个明艳的笑容,温柔地说道:“既然目标都是让某个人死,为什么一定要是反慑党呢?” 这个笑容无疑温柔至极,但却让千棠感到毛骨悚然——她终于有了一种触碰到洛翎底线的感觉,而这道底线的位置却令她疑惑。 “洛翎?” 她试探着叫了她一声:“如果……我是说如果啊——如果主席她真的出事了,你……” 一线的火光斜照在洛翎侧脸上,落下深深浅浅的阴影,让少女一向温和的面庞看上去莫名摄人心魄。 只听她轻轻地说:“从理论上来说,因为c区是连锁爆炸的,炸没炸死取决于炸弹和人的距离,当然也有点运气,比如我和你。所以我想,概率这件事情本来就是一门艺术,我没有资格置喙……但如果某个人给过我承诺,结果自己食言的话——”洛翎面无表情地避开地上的火星,“——我会恨她一辈子。” 眼前是温柔的唇语。 「我们不会分离。」 「我们永远同在。」 洛翎闭了闭眼睛:“所以,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误会,我现在要去找她。” “我也去。”千棠赶紧追上了她。不去等那个虚无缥缈的“救援”已经成了两人之间的共识。 致命的迷雾如葳蕤的森林,在无边夜色下静静游弋,像是从月光中流出的泉,静谧而诡谲。 远处微微起风,致命的毒雾在空中打了个旋,隐匿进漫天的火光里。 洛翎和千棠一路走来,发现了很多幸存者,但已经无法判断是原住民还是反慑党了——毕竟家里备有氧气泵的是少数,而带着氧气罐的就更加可疑。 第37章 她们选择无视了这些带着氧气罐的人,只在路过一座还没被彻底炸毁的大型商场时停留了一下,拿了几瓶饮用水,稍事休息。 “……快三个小时了。” 千棠躺在废墟中,轻声说道。 洛翎坐在边上,没说话。 千棠也不管她,只是自顾自说着:“哎,洛翎,我有时候真羡慕你们上三等,没有家人,做什么都随心所欲。” “……是啊,随心所欲。”洛翎意味不明地重复道,她抬起头,带着彻头彻尾的无奈笑叹了一声,“或许如此吧。但你不会想象到我们的童年的,千棠,因为那是根本不存在的东西。” 冰冷、压抑、灰暗。 铁柜里的窒息。 无数个夜晚的低声啜泣。 “你知道我第一次看到千羽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吗?我想,她真幸运啊,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在压抑的教室里开始练习运算了。” “还有九月——不过你还不认识她。小九月从小被家人弃养,可她有种天然的诗性,她不会说话,所以眼睛与万物的联系,是我们怎么也达不到的。” “论起天赋,我不如她。” 洛翎仰头看着迷雾中的星空,声音轻轻的: “——所以,在你羡慕我们的时候,我已经羡慕你们千千万万遍了。” 第35章 反(七) 洛翎最后的这句话很轻很轻,就像落在琴弦上的一粒尘埃,连最微小的波动也无法激起。 不过对洛翎来说,也没有激起的必要。 那些童年受到的创伤,对别人来说或许只是岁月的沧桑长歌,对她却是刺穿耳膜的进行曲。 如此如此,早已习惯了。 对她而言,这章名为“洛翎”的平淡人生中,唯一惊艳璀璨的一隅之地,被命名为明娴。只有这个忽然撞进她生命里的人,懂得她的一切脆弱、敏感和善良,这个人手把手引导她变得坚韧而慈悲,用文学给予她对美的阐释。 只有这个人垂眸温柔地告诉她,你的名字是羽毛的意思,那么我给你起一个小名,就叫小羽毛吧。 这个人也会虔诚地告诉她,小羽毛,人类的文学正在走向必亡。 而你,或许是预言中的某一行。 “洛翎,你的氧气还够吗?”千棠突兀地打断了她的思绪。 “我没听到提示,应该还能撑。”洛翎顿了一下,“千棠,你……” “我就是问问,我的也够。” 一阵漫长的沉默。 然后千棠又开了口,声音很平静:“洛翎,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嗯。” “假如我等不到救援队就发生意外了——你听我说。”她坐了起来,精准预判并打断了洛翎,快速说了下去,“……我要求你答应我,以最能保全自己生命的方式出去,找到我父母,最后……替我照顾好千羽。” 洛翎蹙眉:“我……” “答应我。” 千棠眼神平静。 尽管不合时宜,这眼神的确让洛翎回想起了她和千棠的第一次见面——在明娴设计的办公室里,千棠轻声说着自己没有《娓》的著作权的事实,眼眸深处却是淡淡的宁静,就像柔弱却不羁的草。 就像现在。 洛翎试图用言语去描述千棠此刻眼神的负载,却屡屡失败,她只能点了点头:“我答应你。” 于是千棠垂下眼眸,奋力从地上站了起来:“继续走吧。” 洛翎连忙去扶她,就在这时,她感受到身后一阵熟悉的轻微扰动——随后只听“砰!”的一声,一枚子弹与她擦肩而过! 异变陡生! 只看朦胧的迷雾中闪过一道人影,洛翎顺手将千棠往身后一拉,另一只手拔出精致小巧的老式手|枪,上膛,平举。 “不管是谁开的枪,我建议你出来。”洛翎竭尽全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泰然自若,尽管她持枪的手在微微颤抖,“二对一,你没有胜算。” 一阵悉悉簌簌的响动后,一个满脸是血、背着氧气瓶的男人现出身形,刚开始洛翎还不知道是敌是友——但这很快就不成问题了,因为男人开口就是:“我|操|你妈的,明娴?!” 洛翎一怔。 紧接着她就反应过来,有毒物质让可见度太低,而明娴和自己都有及腰的长发,平静的气质,或同样的端枪姿势。 她在潜移默化中,不知不觉就开始模仿心中信奉的那个人。 “……不,不对,你不是那个贱人。”随着男人的接近,他很快也反应过来了,狞笑着抹了一把脸上的血,“那就更好办了,要么把氧气留下……” “要么死。” “砰——!!” 千钧一发之际,洛翎和男人同时开枪。 在黑暗中,两方的做法无疑都是送死的行为,但是他们都顾不上这么多了——转瞬即逝的火星在建筑物的废墟中迸溅开,毫无疑问,双方都没有击中,而两枚子弹撞到钢板上又被反弹回去的声音响成一片,远比开枪时的那声更令人心惊肉跳。 但洛翎根本管不了那么多,她知道自己之前说二对一只是个谎言,千棠不仅没有武器还没学过射击,现在唯一的指望只有她自己。 千棠显然也知道这一点,但她没有闲着,自从两方开始对峙,她就在用目光默默寻找合适大小的石块,然后默不作声地捡起来。 趁着两方开火,她咬着牙潜到男人那边,对着这人的后脑勺,就是狠狠一砸。 “我艹你大爷!!”谁知道男人并不像她希望的那样晕倒在地,而只是踉跄了一下,爆了句粗口。 接着,他凶煞地用沾满血的眼睛死死瞪着千棠,举起枪就是一通扫射。 洛翎怕千棠出事,也顾不上其他,直接就举枪冲了过去,却正好迎头撞上了扶着头站起来的男人! 只听男人怒吼一声,猛地暴起撞掉了洛翎手中的枪,一把拽掉呼吸面罩,死死掐住了她的脖子,一看就是要把洛翎活活掐死。 更可怕的是,只有洛翎自己知道,她对窒息感有心理上的ptsd。 平时生活很不明显,比如她从来不淋浴,因为水流的时候需要憋气。但只有她知道,窒息感会让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身处于那个狭小逼仄的铁柜里。 但是这次,不会有人开门救她。 她只感觉生命正在一丝一厘地抽离自己的身体,她辨不清真实和虚假,一时自己躺在冰冷的废墟石堆上,一时又身处那个永远打不开的铁柜。 她像是回到了自己的三四岁,看着正对床头的那个衣柜,然后黑暗一点、一点,把她吞噬了进去,她却无法发出任何一丝求救的声音。 “威慑时代不需要你这样的废物。” “因为四等公民没有著作权——‘人类生而三六九等’,这很正常,洛翎。” “你太柔弱了,简直像依偎在父母怀抱里、到了六七岁才能自理的下六等人。” “对不起啊,小羽毛……但接下来的路,的确要拜托你了。” “受试者洛翎,第一题,0分。” “考官评价:心理脆弱,不堪重任。” “……所谓耻辱,所谓反抗,所谓人类的尊严,那些冠冕堂皇、正义凛然的话,都只是你们这些上等公民的烦恼罢了!!” 第38章 “我们不会分离。” “我们永远同在。” …… …… 杂乱的声音在她脑海中交错穿梭。 最后,一切都洇灭在明娴坐在窗边时的回眸一笑,金色的阳光宛如烨火,在万里绵延的余烬中燃烧。 她的意识终于沉寂、沉寂,仿佛自己的灵魂被抽离出来,支离破碎地站在一边观看着这万千繁华的色彩。 她伸出手去,想要触碰窗边那人的身影。 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 突然之间,白光一闪。 她戛然而止在滑向深渊前的最后一瞬—— …… …… …… 洛翎猛地睁开眼睛。 濒死的感觉还残留在身体里,但是脖颈上沉重的压力似乎已经消失了,久违的空气被她猛地灌进肺里,却极其辛辣刺激,引起了一阵剧烈的呛咳。 接着,她感到有人在给她戴上面罩,她大口呼吸了几次,终于缓了过来,缓缓坐了起来。 黑暗中隐隐勾勒出两个人形,千棠举着一个沾满血液的石头,瘫坐在她身边。而那个男人仰面躺倒在一边,不省人事。 千棠单手撑住地面,因为咬着牙,声音透过氧气面罩显得闷闷的:“……去看看死了没。” 洛翎刚从濒死的状态中缓过来,没听出千棠的声音不对,她强忍着恐惧和恶心看了一下那个男人的鼻息:“……还有气。” “你想怎么办?”过了一会,千棠的声音传来。 这句话让洛翎沉默了。 如果是年少的洛翎,她会说,尽快离开就好;如果是一天前的洛翎,她或许会选择更稳妥一点,比如废了这人的行动能力。 可是现在的洛翎,在短短几个小时内经历了太多,她人生中第一次,在自己的选项中添加了“杀人”——这项明娴一直希望她能学会的本领。 ——这个人的出现,代表反慑党出没在附近,她们必须灭口,否则后患无穷。 于是她撑着石块站了起来,低声回答: “永除后患。” 小巧的手|枪上膛,瞄准。 按动扳机的这一刻,她想了很多,比如明娴今天送给她手|枪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会有这样一幕;调侃她“送你这个又不是让你开枪杀人的”时,又有没有想过会一语成谶。 “等一下。”千棠突然说道。 黑暗让洛翎看不清她的神色,只听见几声踉跄的脚步,与一道轻轻的叹息:“……让我来吧。” 没等洛翎反应过来,千棠就已经捡起了男人的枪,毫不犹豫地扣下了扳机。 “砰砰砰砰砰——!” “砰——!!” 所有子弹都正中脑壳。 血花飞溅。 “洛翎,我刚才蹭到腿了,来扶一下我可以吗?” 千棠回过头来,平静讯问道。 那一刻就好像,假如删掉这些鲜血飞溅、火光漫天的背景—— 她就像是坐在宣传部办公室的窗前,然后回头,让洛翎替她递一瓶水。 第36章 反(八) 凌晨的夜幕一片漆黑,夜空泛着一种纯黑色天鹅绒的质感。 鉴于刚才的袭击,两个人不敢多待,一瘸一拐地继续往化工厂方向走。 然而,危险第二次降临在她们身边。 洛翎隔着很远就已经闻到了血腥气,以及连续不断、似有若无的枪声。 但她们不能也没想过后退——洛翎不确定是敌是友,假如前面遇袭的正好是明娴呢?退一万步说,有冲突就代表是敌对势力,那么其中一方必然是政府方,她没有不去救自己人的道理。 思及此处,她开口征求千棠的意见:“我们往那边靠近一点,至少能救一个是一个,可以吗?” “好。”隔了很久,千棠那边传来一个单音。 洛翎也没多想,一手半拽着千棠,一手用腰顶着把机枪上膛,小心翼翼地往冲突爆发的地方潜行。 “嗖嗖——砰!” 突然,几枚新研发的激光子弹贴着她的发顶飞了过去,洛翎赶紧拉着千棠向地上匍匐前进——已经察觉到附近有人,她连大气都不敢出。 “……这种子弹刚刚生产出来,普及面还很窄,几乎都是政府军才使用的,而且不能连发,”洛翎从焦黑的土地上挖出一枚子弹,仔细端详,“根据这个插入土壤的斜度,和同时射|出来的数量……我觉得这里至少存在三个自己人,就在我们三点钟放向。” 说完,她难掩兴奋地半坐起来,就要拉着千棠去和政府方接头——她终于可以知道某个人是否食言了。她推了推右边的人,但是很久过去了,都没有动静。 “千棠?”她又推了一下,这次,她听见了躯体落地的声音。 一丝冷意在洛翎心头蔓延开。 她强做镇定:“千棠,你别吓我?千……” 未尽的话语像是被扼住了喉咙,全部戛然而止在她紧缩的瞳孔里。 ——暗红色的鲜血正在蔓延上她亚麻色的裙摆。正从千棠的小腿,源源不断地涌出,而且不知已经这么流了多久。 “……” 洛翎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枪声、脚步声、叫喊声,她通通已经听不到了,她只是颤抖着,像发了疯一样去摸千棠的脉搏。 很弱,几乎已经失去了回还的机会。 她只感觉脑子“嗡”地一下,所有脑神经细胞全部变成了一团浆糊,那么杂乱无章地纠缠在一起,让她忘记了怎么思考。 一时间,所有蛛丝马迹都串在了一起。 记忆倒带回商场的废墟,千棠用石块砸男人的后脑勺,激起了男人针对她的杀意,抬起机枪就开始扫射—— 而就是在那个时候,千棠痛苦的闷哼声被枪声掩盖,殷殷的血流又被黑暗隐藏。 可她只说:洛翎,我刚才蹭到腿了,来扶一下我可以吗? “洛……翎。” 她听见千棠气若游丝的声音,不由得从崩溃边缘,强行把自己拔了回来:“你什么时候中弹的?你怎么不跟我说……没事的啊,没事的,我们能等到救援,你再撑一下,我——” 但是一声轻轻的叹息打断了她:“……没用了。” “为什么?为什么没用?!”洛翎的声音逐渐染上了哭腔,强硬的措辞下,是她连自己都能听出来的手足无措。 千棠艰难地抬起胳膊,把自己逐渐变得冰凉的手放在洛翎手背上,声音很轻:“没事的。” 可是怎么会没事呢? 洛翎多么想这么问她,可出口却是:“疼吗?” “……还好,不疼。”千棠勉强笑了一下。可她不知道,这丝笑容就像淬了毒的剑,一刀捅进洛翎心底,钻心剜骨,却不见一点血。 “前面就是政府,方了……你赶紧,过去,不要耽误,时间了……” 千棠的声音已经开始断断续续:“走的,时候,把氧气拿走,还有——” “还有——” 洛翎感到她想做些什么,也许是坐起来,也许是举起手,但她都没有。 到最后,她只是缓缓、缓缓地转动了一下脑袋,让最后的目光对准洛翎,淡淡笑了一下:“替我,照顾好千羽……” 第39章 “不要怕……” “我们,原都来自死亡。” …… 【‘我们原都来自死亡。’】 【——‘旅人,那是我的来处。’】 【……你知道?】 【《娓》是我最喜欢的诗之一。】 【是我写的。谢谢你,洛翎。】 【为什么……?】 【因为四等公民没有著作权。‘人类生而三六九等’,这很正常,洛翎。】 …… 【最后两句是什么意思呢?】 【死神不愿接受她亲手送回的孩子哭泣,于是她赠送给信徒无畏——】 【——对抗终焉前的怯懦。】 …… 世界终于倒悬了过来,死亡与生命的界限也变得模糊不清,再也难分彼此。 怀里的温度一分一秒地流失。 过了很久、很久,洛翎无声地站了起来。 少女亚麻色的裙摆沾满血污,满身满脸都是伤,但当她垂眸敛目站在那里的时候,就仿佛置身于铺满白玫瑰的葬礼上。 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就那么一心一意地,帮千棠把衣服整理好,让双手自然交叠在胸前,然后庄重地把双眼合上。 似乎有人教过她,死亡是一件宁静而悠远的事情,就好像清晨时森林里的薄雾,生命本就稍纵即逝,到了最终,她们总会返回最初到来时的地方。 而万事万物都不会消逝,一切失去的,都会以另一种方式归来。 剔透的液体顺着面罩流下,砸在地面上时,洛翎终于伸出手,摘下了千棠的呼吸面罩。 这一刻,她想了很多。 从千棠说的第一句话开始,到每一个细节、每一个段落,她囚禁了自己心里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觉,最后全部化成一声压抑至极的哽咽。 如果可以,她也想沿着回忆回溯而上,回到夏天刚刚开始的地方,在那个到宣传部报到的早上,再看一眼,再看最后一眼,她们都还无知而鲜活的模样。 然后在千棠靠在窗边,笑着问她“为什么来宣传部”的时候,告诉她—— 我从死亡的岸囚渡而来。 可我并不后悔。 因为你让我读懂了枯败的花如何生生不息,缝隙里的灰草又何以迎光生长。 ——因为想纪念一个人来过。 从夏天结束的地方。 作者有话说: 或许洛翎永远都记得,是千棠先开玩笑般说过的: “请原谅,我不想死那么早。” ——第4章:诗 第37章 反(九) 东方的天空擦出一抹微亮。 洛翎不知道这场枪战是什么时候结束的,但是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她过了很久才理解到,那人在问,需不需要帮助。 她下意识摇了摇头。 甚至没有思考那人是敌是友。 “这是您的亲人吗?”这个年轻的政府官兵看着千棠的尸体,解释道,“这里靠近化工厂,反慑党出没越来越多,刚才我们损失了八个战友。” “这里不宜多待,您可以跟着我们一起,我们要去c区边缘寻找救援。” 洛翎略显茫然地抬起头,似乎刚刚理解他说的话。 目之所及,疮痍满目。 十几具横死的尸体倒在废墟成山的路边,旁边是一些乌鸦的小尸体——暴露在这些致命的毒气下太久,这些小动物都难逃宿命。 她应该走吗? 或许谁都会作出肯定的回答。 跟着这些政府军离开,也是千棠弥留之际最后的嘱托,而如果明娴在场,同样会用温和而不容拒绝的语气告诉她,回家吧。 可是…… 可是。 如果没有她们,“家”,又是什么呢? “‘家’是无法言说的概念。” 慕教授湖蓝色的眼睛从记忆深处浮起,穿透时光,温和地回答道。 那时教授在对她分析一首诗,她曾经微微扬起目光,就像怀缅:“但是曾经的人类,一辈子都在为这个概念而活。那是一种神奇的情感——” “一种,只要提起,就会情不自禁扬起唇角的情感。” 那时洛翎惑道:“可是,现在的人类当然也会笑啊,愉悦剂每年都卖到脱销,vr城也日日座无虚席。” “我不明白。” 但老教授只是笑了笑,告诉她:“不用怕,会懂的。” “世界那么大,总会遇到一个人,让你浮现出对家的憧憬。” “到了那个时候,你才会发现,家不是地理上的范围,而是心里的一个锚点。” “——到那时,你想起家,想起家里的那个人,就会生出所向披靡的勇气。” 豁然,雾解。 风在岁月的湖里打了个旋,穿过森林,吹散了未来的结。 对洛翎来说,家里的那个人,当然是明娴,但同样也是千棠,也是苏漾,九月,或者千羽。 多少人说她不属于这个世界,而如果她洛翎生来就是一片没有质量的羽毛,“家”,就是把她留在这世上的唯一锚点。 她迎着东方那一点微光,缓缓站了起来,任凭僵硬的关节触着她的痛感。 “不用了,谢谢。” …… 天边一抹似有若无的亮色凝视着渐行渐远的两方,一边有十几人结伴,而另一边只有步履维艰的白裙背影,背上背着一个年纪相仿的女孩,只是早已没了呼吸。 洛翎不想把千棠拖着走,尽管作为四等公民,千棠生时并没有什么穿漂亮裙子的机会,但着装一向都整洁干净。 因此她总觉得,千棠或许会突然醒过来,埋怨她弄脏了自己的衣服。 其实千棠并不重,但洛翎作为没有接受过训练的女性,背着一个与自己体重相仿的人走了这么远,难免体力不支。 于是她选择在一个没怎么被爆炸毁坏的露天停车场停下,把千棠放了下来,仰面倒在千棠身边,凝视着将亮未亮的天空,一言不发。 该想的,在这一路上都已经想了。包括千棠,包括明娴,甚至包括这两个人都已经离她而去的可能性。 并且她清晰地知道,如果继续想明娴,根本用不着别人,她就会痛苦的想发疯。 所以此刻,她只是为了放空自己。 星夜静谧。 耳边只有风低低的轻叹。 倏地,她却突然感到一个冰凉锋利的物体触上自己的脖颈。耳边传来一道女声: “别回头。” —————— “尘部长,主席醒了。” 与此同时的化工厂附近,在一辆幸运至极没有侧翻的车里,明娴终于睁开了眼睛。 此时无论是谁在场,乍一看恐怕都认不出来这位昔日的人类基地主席。 她的右腿骨折了,此刻正草草打着固定,满脸都是烧伤,半边的长发也烧得发焦。 她显然已经想起了发生的一切,微蹙眉峰,下意识开了口:“洛……” 尘歌打了个手势,遣散众人,然后低声回答:“根据几位官兵捎回来的消息,洛小姐正在往化工厂这边移动。” “身边有一具女尸。”他顿了顿,补充道。 第40章 他的情况比明娴略好,但垂在身侧的左手呈现出坏死的焦黑色。 “你看清楚是谁开的枪吗?”明娴仰头望着车顶,声音很轻。 “对不起,主席,”尘歌敛下眸子,“当时在车里车外的几百个人里,都有可能。” 明娴一哂。 她笑得有些无奈,尽管今时不同往昔,但转瞬即逝的美艳流转过她的脸,就仿佛那些伤痕从来都不存在。 尘歌不由得想起他第一次见到明娴时的情景。 …… “5634-122。” 审讯室里,身穿黑色风衣的年轻女人换了一个坐姿,慢条斯理地把手中的档案往下一压,露出一双似笑非笑的墨色眼睛。 “故意杀人,无授权偷渡入主城,冒名顶替一位三等公民上学,还在学校殴打二等公民……” 她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认罪吗?” 她面前是一张犯人专用的刑椅,上面坐着一个满脸血污的少年,双手被紧紧铐着,正满目戾气地盯着她,和身后的一位青年男子。 “你是谁,我凭什么回答你?”少年满脸不屑,恶狠狠地问道。 可是面前的女人只是挑了一下眉,不怒反笑:“凭我是唯一可能救你的人。” 少年一怔。 “你生活在一个多子女家庭,夫妻不和,父亲酗酒、家暴,母亲在生第七个孩子的时候难产而亡。” 她纤长的手指划过档案:“原本你的家庭只是五等公民,但由于你的母亲和姐妹超额完成生育指标,积分超过五千,升入四等。” “你母亲死后,你的父亲就开始变本加厉地折磨你,这里有你的就医记录,我看看……锁骨脱臼,三根肋骨骨折,脾脏破裂……” 女人顿了顿。 面前的少年随着她的每一句话而全身发抖,就仿佛是重新经历那些回忆一样,死死咬着牙关,像是一头遍体鳞伤的小狼。 “……够了。”他低着头,从牙缝里吐出两个字。 女人莞尔一笑,就像没听见似的继续道:“你痛恨你的父亲。于是,五年前一个冬天的夜里,在他虐打过你后,你第一次选择不再隐忍,转身拔下门框上的钉子,捅进了他的颈动脉。” “你杀了自己的父亲,随后,肇事逃逸。” 少年的身体已经抖得不像话了。 女人的声音知性沉稳,在审讯室雪白刺目的灯光下,像是要把他带回那个溅满鲜血的雪夜。 肇事逃逸。 现实远没有看上去那么轻而易举。 那时,他瘫坐在满地的血泊中,自己父亲的尸体死不瞑目地倒在地上,喉结旁插着一根锋利的长钉。 “砰——” 他风声鹤唳地惊跳起来,却发现只是狂风吹开了破旧的屋门。 夹着雪花的寒风灌了进来,让他混乱的思维清醒了起来。 他杀了自己的亲生父亲。 但他不能、也不想认罪伏法。 人类基地的法律维护的只是秩序,而不是正义。 少年深吸了一口气。 销毁证据,首先是指纹。 于是他靠近那个死不瞑目的男人,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缓缓拔出那枚长钉,装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黑暗中,他蹲在地上,思考着对策。 有人告诉过他,下六等公民的脖颈上会从小植入一个芯片,存储个人编号,并且可以定位。 他先是从厨房里拔出一把尖刀,然后找了一块毛巾垫在嘴巴里,对着镜子,没有任何犹豫地,对着自己的颈部就剜了下去。 瞬间血流如注。 塞在嘴巴里的毛巾堵住了痛苦的哽咽,但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度苍白,手指也颤抖地不听使唤。 可尽管这样,少年仍然没有松手,就那么硬生生地,剜下了自己颈侧的一块肉。 在他颤抖的掌心,一团血肉模糊的皮肤组织中间,夹着一抹微不可察的金属色。 记忆停在那一幕上。 少年缓缓迎着刺目的灯光抬起头,倏地弯了弯唇:“所以您是要逼着我认罪吗?” 他生得英俊温和,按理说这笑是极漂亮的,可却因为他满脸的血污,无端带上了一丝狠戾。 可面前的女人从容不迫地对上他的视线,眉眼露出一丝怜悯的笑:“不是。” “这是你冒名顶替一个三等公民,在学院拿到的期末成绩。” 她身后的男子走过来,从档案中抽出一张纸,在桌子上转了一圈,用骨节分明的手指缓缓推了过去。 射击、理综、工程、解剖、实战。 ——全是a。 这张纸上除了名字,其他都是这个四等公民拿到的成绩,远超大部分上三等。 “你是个天才。” 她垂下眸看着他,一字一句道。 这次,少年沉默了很久,良久才缓缓抬起头,用嘶哑的声音问道:“……你想做什么?” “我说了,我是唯一可能救你的人。”女人倏地一笑,“如果你愿意,你大可以接着上学,享受和上三等公民一模一样的特权——我可以做到这一点。” “……需要我付出什么?” 女人道:“我要你的忠诚。” “为什么?” “被押在这里的时候,你看见这栋建筑的最高层了吗?那里只有最高统治者才能进入。”她脸上笑意渐深,意有所指道,“——我相信我们是同道中人。” 少年深深看了她一眼,从这一个对视中,他看到了对方眼里和自己如出一辙的野心。 须臾,他也勾起一个笑容: “成交。” 女人弯起眼睛,从桌旁站了起来,走了两步后又忽然回眸,向他微微颔首:“忘了自我介绍了,我是明娴。这位是沈倦,你的直系上属。” “祝你们合作愉快。” 年轻一些的沈倦立在明娴身侧,他身穿黑色长风衣,闻言只是淡淡抬眸,与少年目光相接了一秒,随即毫无波澜地挪开。 听着明娴高跟鞋的声音,少年突然叫住了她:“请等一下!” 明娴回头:“怎么?” 他踌躇着说道:“你说我可以享受和上三等一样的特权,那么……我想有一个自己的名字。” 而不是继续冒名顶替他人。 明娴听了却没有嘲笑他,而是温和地点了一下头:“是我的错,没想到这一点。” “你虽生于尘埃,却必然会与我高歌于山。” “就叫尘歌吧。” 第38章 反(十) 思绪回笼,已经从少年变成青年的尘歌敛下眸子,一边小心翼翼地将明娴扶坐了起来,一边道:“您还好吗?” 明娴只是摇了一下头,示意自己没事:“联系上外界了吗?” “……没有,”青年嘲讽一笑,“是您平时对政府那些墙头草太好了,他们都巴不得我们全死在这,死的全是您的心腹,他们上位就简单了。” 明娴听了倒没太惊讶,淡淡道:“不能奢求人性太多。” “对了,沈倦和文玖呢?” 尘歌的动作一滞。 明娴尽管浑身上下伤成那样,却依然没有让尘歌的小动作躲过眼睛:“说话。” 第41章 “文部长找到了掩体,没怎么受伤,但是沈倦……我没找到。”尘歌的声音很低,“当时我应该是车里伤的最轻的,其次是您和苏漾,她现在还在昏迷中,而沈倦和一个新闻部的新人,都失踪了。” 明娴听完,呼吸面罩上方的眼睛里并没有太多情绪,而是以一种若有所思的目光端详着他。 接着,她说:“其实沈倦心里也不是没有你,以我多年对他的了解,他这只是分手后的报复性行为——你也一样。” “……”尘歌低下头,“他在想什么我不知道,但我只是不想让他搅进来——” “嗯,在没有过问的条件下?” 明娴打断了他,挑了挑眉:“你们俩都是我看着成长起来的,我知道你的保护欲,他也——” “主席,别说了……”尘歌轻叹了一声。 明娴从善如流:“已经不是主席了。” “有什么区别吗?”尘歌欠身,勾了勾唇角,“经过您一套不按常理出牌的辞职,不仅彻底打乱了反慑党的计划,还反向加深了民众对您的景仰。” “这手牌打的很好。” “嗯?”明娴乜了他一眼,“过度解读了哦。” 尘歌则笑容不变,刚要开口,只听见远处传来一道急切的喊声:“主席,尘部长!疑似有敌方靠近——!” 两人的笑容瞬间消失无踪。明娴一抬手,尘歌立刻会意,把望远镜给她递了过来,周围幸存的政府军也都如临大敌地盯着那两个靠近的身影,文玖首先举枪,其他人纷纷效仿。 尘歌注视着明娴,只见她的脸色越来越差,最后简直可以用铁青来形容了。她猛地放下望远镜,厉声道:“文玖,给我把枪放下去!——那是洛翎!” 文玖腿一软,差点没把枪扔了。 “我艹,给我个带瞄准镜的枪!”她一把推开两个试图扶住她的官兵,朝其他人吼道。 狙击枪立刻为她送上来了,文玖双手发着抖把瞄准镜贴近眼睛。 尽管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但当她看见满身血污、被人用枪挟持着的洛翎,仍然有一种喉咙突然被人扼住的感觉。 “……” 她双目赤红,呼吸越来越急促,按在扳机上的食指也开始出汗。 ……太近了。 那个挟持者显然有经验,把洛翎整个人挡在了面前,自己倒是一点不露。 再加上要救的那个人是洛翎,如果没有十足的把握,文玖根本不敢开枪。 就在这时,一只手按在了她的枪上—— “你状态不对,我来吧。”尘歌不知何时已经走了出来,不知已经观察了文玖多久。 文玖心脏猛地一跳,仿佛有一种心事被人看穿的错觉。 她踌躇良久,刚要把狙击枪交到尘歌手上时,只听见身后一道平静的女声:“把枪给我。” 这次,尘歌和文玖同时猛地回头。 只见明娴端坐在车后座,目光平静到令人心惊。可正是这种极度的平静,才让最了解她的尘歌知道,她是要动真格了。 ——上次见她露出这种表情,还是在慕佑宁用内部通讯告诉她,洛翎在补给站遇到了生命危险的时候。 于是他走过去,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把枪递给了她。 在场的所有人中,射击能够做到无人出其右的,一个是尘歌,另一个就是明娴。 只是因为后者在政治上的天赋更高,所以知道这一点的人很少。 明娴双手稳稳端起枪,视野中的准星一阵挪移,最终对准了洛翎。 一秒钟。 只要一秒钟。 ——只要那个劫持者把头露出来,哪怕只有一秒,她就能要了那人的命。 她在等。 所有人都在等。 就在这时,令明娴差点脱枪的一幕发生了—— 瞄准镜里,满脸血污的少女缓缓抬起头,对着明娴的方向,轻轻摇了摇头。 就像她洞悉所有发生的一切,就像她能看得到,尽管所有人都知道那绝无可能。 明娴下意识地松开了按住扳机的食指。 准星中央,少女对她凄美一笑: “不要开枪。” ————— “别回头。” 时间回到十分钟前,一把尖锐的匕首抵住了洛翎的脖颈,让她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一面感叹命运多舛。 一面又有一丝莫名而微妙的熟悉感。 “你……”她试着开了口。 “别说话!” 那个女人厉声道,殷红的血丝从刀刃下渐渐冒出。 这是这人第二次开口,尽管时间事件都不对,但洛翎就是敏锐地抓住了那丝熟悉感:“我认识你。” 她心里没有底气,但用的是陈述句,想着最起码要起到一点震慑作用。 因此她也没想到这人的反应会那么大。 刀锋一抖,洛翎抓住这个机会,猛地一转身,当她看清楚挟持者的脸时,瞳孔猛然一缩—— “五月……” 她下意识脱口而出。 “闭嘴!”五月气急败坏地吼道,一边把她逼到墙角——洛翎注意到,她用刀指着自己时,却难以察觉地避开了千棠已经冷僵的身体。 “怎么是你?你不是……” 洛翎一顿,忽然电光火石地想起来,自己在外城被殷东旭劫持的那一次,就是五月走进她们下棋的房间,告诉她,教授让她去补给站。 可是如果她多想一点——教授这么小心谨慎的人,又怎么可能赶在那么乱的风口浪尖,让她最重要的学生出门,去领什么补给呢。 而如果没有五月的那句话,洛翎根本就不会在那一天出门,更不会遇险。 ——是五月一直想要她死。 洛翎只觉得遍体生寒。 如果九月知道她的亲姐姐不仅是激进反慑党,还一直想要自己死,心里会想什么呢? 让她在自己和姐姐之间选一个吗? 可到了现在这种你死我活的境地,谁活下来,都是罪人。 洛翎垂眸看着刀刃在微光中反射出的寒光,不知怎的,心中居然平静了下来:“如果你不走,教授可以收养你和九月……为什么会到这一步呢?” 或许是听到了九月的名字,五月像是受了些刺激,低吼道:“别跟我提九月!你们这些人上人,随便给我们点关心、恩惠,就要求我感恩戴德……” “……洛翎,你知道我和九月小时候是怎么过来的吗——你配和我说这些吗?!” 如注的血流沿着刀尖蜿蜒而下,洛翎清楚地感知到,可能刀尖再往里挪几毫米,动脉就断了。 可是刀的主人收住了手。 似乎刻意想继续维持着这种对峙。 “五月,”洛翎被刀逼着仰起脖颈,轻轻开口,“九月昨天写了一首诗。” 五月一怔。 “她现在过得很好,住在最安全的公寓里,有很多工作人员愿意和她玩。” “你说的对,我没有资格评判你的对错……”她声音很轻,一丝泪光从眼睛里滑落,美得惊心动魄,“……但你同样也没有资格说我们不关心她,不关心你。” 第42章 “如果让我一个人赴死,能成全你们所有人的夙愿……” 洛翎用那双纯黑色的眼睛看着她,眼泪像断了线般涌出时,她居然凄然地笑了: “……我又,怎么会犹豫呢……” 可是命运弄人,一次一次让她做最后的幸存者。 十二岁那年是这样,玫瑰湖爆炸是这样,外城劫持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为什么呢,让一个最想死的人活到结局? 五月深深地望着她,发现自己竟有些无法直视那道哀恸的目光。她意识到,洛翎一直想问他们这些,问命运这些,或许已经在千百次梦里辗转中问过了,但是都没有得到她的答案。 “五月。” 短暂的沉寂后,洛翎再次开口。 “……说。” “你劫持我,但不杀我,是因为我还有用——是因为明娴还活着,对吗。” “……”五月承认道,“我不打算杀你——我不打算杀任何人,包括最上面那个。” “人们的仇恨如果只是杀几个人就能解决,那就不能被称作仇恨。”她坦然迎上洛翎的目光,“就算明娴死了,也会有下一个明娴,杀人是最快速的方法,但不治本。” “我要做的只是威胁她,让她判我无罪释放,通过你。” 这算是变相地告诉洛翎,明娴还活着。洛翎一时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的目光移向她隆起的小腹:“我还以为……你是右翼激进分子。” 对面笑而不语。 “那么,外城劫持那次也是这样?” 五月道:“并不是,外城那次,我只是单纯看你不顺眼。”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洛翎小姐。”她收起刀,一笑而过: “——我只是单纯地讨厌所有站在阳光下、不染尘埃的人罢了。” 第39章 反(十一) 在明娴的准星瞄准不到的地方,洛翎压低声音对身后的五月耳语:“你再贴紧一点,她枪法很准。” 五月默不作声地紧紧贴住她的后背。由于长期流浪的生活,她甚至比身材纤细的洛翎还要瘦,哪怕怀孕了也几乎不显怀。 “其实我一直想问你,”她的声音从后背传来,听上去闷闷的,“按道理我们是敌对,我们不互相残杀就已经仁至义尽了。为什么帮我?” “因为总有一些东西要高于仇恨。”洛翎回答道。 “那是什么?” 洛翎没有回答,而是问:“你怀的孩子是谁的,几个月了?” “五个月。” 于是洛翎轻点了一下头:“帮你这一次,算是为了这个孩子。” 过了一会,五月闷闷的声音传来:“明娴知道了不会迁怒你吗?” “还是的,总有一些东西要高于仇恨,都一样的。”洛翎道。 “所以那是什么?”五月追问道。 此刻她们已经走到非常逼近化工厂的地方了,按照五月的说法,明娴就在这附近。洛翎只感到自己心脏的频率已经不再属于世界,而是自发地为另一个人而跳动。 “爱。” 她回眸淡笑,说道。 “以及,你可以开始演了。” 身后的人迟疑着,把刀口放在了她脖颈刚刚被划破的地方,那里的血仍然没有干涸,看上去就像刚刚受的伤一样。 洛翎闭上眼睛。 她也不想这样去骗明娴,但是她知道明娴是个极有分寸的人,如果她亲口说了不要开枪,明娴不会轻举妄动。 “明娴主席,我知道您在那里。”五月对着远处土丘后的人群喊道,“我相信您这么聪明的人,一定知道我手上的人是谁,也知道我想要什么。” “让你的人把隔离屏障打开,我不杀她。” 即使隔着这么远,洛翎也敢确定,明娴那里必定一片哗然,而明娴本人必然不动如山。 她忽然意识到明娴正在和自己对视,心猛地一跳。 一股强烈到恐怖的东西从她心底喷涌,洛翎突然有一种冲动,想要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抱住她。 因为她没死。 她信守了自己的承诺。 ——第一次。 她就这么想着,一时有些恍惚,因此,当身旁两人高的废墟后走出一个人影时,她并没有反应过来。 参差微光的折射中,那人沾血的纯黑大衣微微簌动,左袖下的手呈焦黑色,上方是一张儒雅随和的脸。 他是空着手来的,因此五月并没有很紧张,只是一边警惕地地洛翎横到身前,一边笑道:“听说尘部长是下六等里的叛徒,只因为一张脸才被当今高层选上……今天一看,恐怕不是假的。” 尘歌表情不变,先是深深扫了洛翎一眼,深蓝色的眼睛无波无澜:“你刚才的条件我听到了,我附加一条,如果你愿意帮我找到沈倦部长,我可以同意你的请求。” “什么时候你也能替明娴做决定了?”五月冷笑了一声,“帮着上三等公民压迫我们,你还真是一朝飞上枝头变凤凰,这个沈倦,和你,恐怕也不清白吧,毕竟都是一路货色……” 她的话戛然而止。 没有人知道尘歌是怎么出手的。 他似乎只是用右手按住了五月的肩膀,就只听她一声惨叫,倒在了地上。 洛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坏了,连忙挡在她面前:“尘歌!她没想杀我,你别——” “洛小姐,”尘歌唇齿间研着一抹冷意,“请让开。” 洛翎不让。 于是尘歌倏地一笑,一边说:“看在主席的面子上。”一边把洛翎推了出去。 洛翎整个人扑倒在旁边,而令她更加心惊的是,她摔倒的地方周围都是碎石,而只有这一块是沙地——如果尘歌已经可以预判到这个程度,她只觉得一阵毛骨悚然。 尘歌欺身而下,卡住五月的下巴,强迫她直视自己,微笑道:“其实有时候我真想让你们这群渣滓下地狱。” 正说着,卡紧了手指。 他生得俊美,尤其是双眼微弯的时候,看上去极为漂亮,但眼睛里隐藏着的、病态的疯狂,给他的表情带来了一种割裂的诡谲。 “你……才该……下地狱……” 五月的整个脸涨成了红色,但是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瞪着他。 “是吗?”他反问道。 “如果你求我,我或许可以饶你一命呢?” 五月颤抖着笑了,尽管不能出声:“生而为人,永不为奴。” 尘歌笑容一敛。 他居高临下地垂眸,听着颈骨碎裂的声音,在她耳边慢吞吞地说,“……这个时代太乱,从人的肚子里爬出来的小孩,从小就要学会做小伏低、卑微作态。” “不过从今以后,你大约不会有这种烦恼了。” “咔”地一声。 手中的重物绵软倒地,尘歌站了起来,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袖口,道: “洛翎小姐,你安全了。” 洛翎已经彻底吓懵了。 理智还完全无法接受五月死在自己面前的事实,可是眼睛已经如实地向她汇报了眼前的场景,以一个脖颈弯折的恐怖角度。 第43章 五月死了。 被尘歌单手折断了颈椎。 身边的人接二连三的死亡带给她的冲击,几乎是毁灭性的。她什么也没想,身体就下意识地作出反应,拼尽全力扑向尘歌:“我杀了你——!!” 尘歌架住她,以一种不会伤害她的方式把她挡开了:“这个反慑党激进分子意图挟持你,并威胁政府,怎么都是死罪。我只是让她死得提前一点而已,洛小姐。” 洛翎根本不管他在说什么,在口袋里胡乱摸出一个硬物就一通猛砸,可是一双手从后面控制住她,带有安抚性质地按住她的手。 “洛翎,别这样。” 如果她没有戴呼吸面罩,一定能闻到熟悉入骨的鸢尾花香。 可是此刻洛翎没有反应过来,还以为只是其他政府人员,于是她拼命地挣扎,还去拔身后那人的氧气面罩。 这个时候应该有阻止的尖叫声的,可惜她听不清。 身旁全都是尖叫和疯狂的人群,可是那人只是从后面,温柔而克制地环抱着她,哪怕在她挣扎的过程中被挠出了几道血印。 洛翎终于感到有点不对了。 她渐渐消停了下来,慢慢、慢慢地回过头,最终看见了一张她朝思暮想的脸。 “明娴……” 她的瞳孔瞬间缩得很小很小,全身的血液都在顷刻间冻结,或者说沸腾。 在漫天毒雾、尖叫、和警报声中,没有带氧气面罩的明娴轻轻托住洛翎的后脑勺,掀开她的面罩,温柔地覆上了她的唇。 她们在鸢尾气息中接吻。 作者有话说: 想了想还是想解释几句,其实五月算计过洛翎两次:第一次在补给站,是真的想要她的命;第二次就是现在,想通过她威胁明娴。 所以尘歌的做法无可厚非,再说他那时并不知道两人在演戏,只是手段残忍而已。 而洛翎崩溃的原因,主要是因为她太过善良:这次五月并不想要她死,就想通过演戏的方式让明娴放过她 但她没想到的是尘歌这个神经病直接把人杀了,所以才造成了她的这个反应。 嗯,以上算是我对女鹅心理动机的剖析,如有逻辑错误欢迎指出(??w??) 第40章 反(十二) 洛翎在这个吻里,尝到了自己眼泪的苦涩味道。 她这辈子从来没这么乱过,各种各样极端的情绪在她身体里乱撞,她不知道自己是应该悲伤还是应该喜悦,应该哭泣还是应该回吻她。 她们暴露在漫天毒雾中,在死神的注视下,彼此交换着对方的呼吸,直到两颗心脏渐渐保持在了同一频率。 她不稳的呼吸渐渐平静了下来,明娴微微抬眸,形状美好的唇瓣轻轻离开她。 洛翎向下看去,这才注意到她手背上的挠痕,以及打着固定的小腿,呼吸一滞。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 她着急忙慌地把面罩重新给明娴戴好,那复杂至极的情绪中又多了自责,泪水再次溢出眼眶。 而明娴只是用那双好看的眸子看着她,等她做完这一切,什么也没说,替她拭去眼泪,然后将凌乱的碎发挽到耳后。 她的眼神是专注的、轻轻的。 “想哭就哭出来。”她温柔地吻了一下洛翎的额头,轻声道。 洛翎怔住了。 心里的某种防线像是被从里到外击溃了,被这短短的六个字。 “为什么……?!” “到底为什么啊……” 为什么发生这一切, 为什么她还活着, 为什么这个世界还不毁灭。 …… 某个时刻,光落在她伏地抖动的肩膀上。 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心疼她的恸哭。 …… …… 晨曦中,一行人终于跌跌撞撞地开始向边境突围。 一路上到处是同伴焦黑的尸体,可讽刺的是,反慑党真正想杀的人,都还好好地活着。 死的不过是温和善良的女孩、并无杀人之心的孕妇,和千千万万无辜的政府官兵。 在明娴的授意下,两个人分别拿了门板两端,抬着千棠已经冷僵惨白的尸身。 人群就这么沉寂地走着走着,忽然从前方的废墟中爬出一个人,居然是之前那个喊话的头目身边站着的一个人。 他自己就在引线旁边,却没有死。 命运多么荒唐。 明娴只是轻轻瞥他一眼,就像没看到一样,被洛翎扶着继续往前走。 其他人本来就在观察她的神情,看她这样也连忙效仿,整个队伍完全无视了这个人。 “喂!……你!” 那男人满脸错愕地趴在地上,似乎被明娴的这种反应激怒了,大喊道:“姓明的!!” 明娴停下来,看了他一眼。 就真的只是一眼而已。 那眼神里的轻蔑是完全不加掩饰的,就像在说:你有什么资格让我愤怒。 刚刚跟上来的文玖立在旁边,对他竖了个中指。 “不是,是我点燃的引线!!”男人看她们这样,彻底破防了,“你们变成这样都是我搞的,这个死了的也是我弄的,你们凭什么现在走!你们——” 洛翎已经对拔枪这个标志性的动作熟悉得无以复加了,她急忙用自己的身体护住明娴,可是明娴动作更快,直接揽住她的腰向后一带,整个人挡在了她面前。 那一刻,她的眼睛里全是洛翎看不懂的柔情。 但是想象中的枪声却没有响起。 “咔、咔”几声卡膛音后,他才意识到,自己拿的是一把空枪。 顿时,所有人都有种受到愚弄的感觉,几个年轻气盛的士兵已经冲上去准备揍他一顿了,却只听到明娴咳了一声。 几个人愣了一下,悻悻而归。 “你的死还不配浪费子弹。”她甚至都不屑于回头,慢吞吞地,“同样作为我的激进反对者,或许我可以记住郁希,但我却记不住你的名字……” “大约不会有人比你更失败了吧。” 说完,她淡淡回眸,补充道: “把他氧气拔了。” 这句话一出,士兵们瞬间振奋了起来,而地上的男人却被吓得屁滚尿流:“我我我艹!!不行——姓明的你不能杀我!你看见这玩意儿了吗?!它特么的一直在直播!!拔我氧气你这辈子就完了……你不能杀我,不能杀我,不能……” 文玖一挑眉,两三步就走到男人面前,干净利落地往他嘴里塞了张抹布,揪起他的头发:“哪里在直播?指一下!赶紧的!” 那男人被她抓的哀嚎一声,哆哆嗦嗦地指向一个地方,文玖啪地松了手,于是男人的下巴又撞在了石头上,却又因为嘴里的抹布喊不出来。 几个官兵上来帮文玖,挖了没一会,就露出了一节炸得稀碎的尸体,洛翎没有避过头去——这是那个主播的短发女孩子,原先和她一辆车,却因为坚持要现场直播,而自己留在了化工厂附近。 在她身边,一个的的确确开机的镜头,正在有规律地闪烁着红光。 ———— 核心广场。 在爆炸发生后,由于群情激奋,甚至有人扬言要以牙还牙,去把外城给炸了,此刻广场上驻守着最高审判庭派遣的警力,以此来维护最基本的秩序。 第44章 尽管如此,最高审判庭迟迟不撤掉屏障、不派遣救援人员的行为仍然激起了众怒,凌晨五点间甚至发生了袭警事件。 “一群狗仗人势的东西,把我们的主席还回来!” “你们这是杀人,你们全会遭报应的!” “反慑党全去死吧——!”…… 各种各样的叫骂声不绝于耳。 因此,当和兴广场的大屏幕终于有了动静的时候,大部分人并没有第一时间发觉。 直到有了一丝声音从屏幕里面传来。 “这玩意儿还能用吗,”一个懒洋洋的女声响了起来,随后似乎按到了什么键,一张满脸写着嫌弃的面孔突然出现,几乎占据了整个屏幕。 “——喂,喂?大家能听到吗?” 死寂。 许多人揉了揉眼睛,好像大白天撞见了鬼。 “听不见?”那声音继续着,这次多了点疑惑,把脸贴近了屏幕,上下张望着。 接着又是一道无奈的、所有人熟悉至极的女声:“他们就算听得到,也没办法告诉你啊,文玖。” 镜头晃了一下,这次照进了更多人。 一个浅杏色头发的女孩,一个黑发及腰、满脸血污的少女,几个各有伤势的士兵,所有人都戴着形状奇怪的面罩。 而在他们中间被围着的女人,一头长发被烧焦了一半,左腿打着绷带固定,却仍然挡不住她无以复加的明艳。 只见她淡淡回眸,笑道:“别摆弄那个了,帮我问他,c区的地下排水系统入口在哪。” 第41章 反(十三) “我怎么知道什么排水系统,我靠,我要是知道现在还在这吗?!”这人似乎已经对文玖产生了心理阴影,她还没动手就吓得不行。 明娴莞尔一笑,此情此景下竟有些温柔的味道:“你看,我只要问你排水系统在哪,你怎么就自己和逃跑挂上钩了呢?” “主席,要我说,”文玖毫不掩饰嘲弄的神色,大笑了一声道,“这人就是同伙撇下他跑了,他自己在这干着急,结果正好碰上我们了。” “审判庭里的叛徒不会想不到这一层。” 明娴垂下头来,笑着看他:“尽管他们都想要我死,但还没到加入贵教的地步——你猜,你的那些同伙,现在处境如何?” 她的最后一句话响彻核心广场时,就相当于把最高审判庭推到了风口浪尖,“叛徒”的骂声此起彼伏。 而远在千里之外的她,眉眼带笑地望向核心区的方向,目光中充满了那种只有洛翎才能读懂的东西。 这种感觉微妙而细微,就仿佛一粒雪落在茫茫雪原上,对地心引起的那一丝振动。 洛翎看着地上茫然无措的男人,轻轻开口:“但是他们都是罪人而已,你不用哀悼。” 她的声音虽轻,但奇怪的是,几乎她的每一次发言都会引起一次集体的沉静。 就像这时,加上镜头后的几万人,数以万计的目光都投向了她,等着后话。 “你说什么?” 男人的声音有些严厉,似乎被触怒了。 化工厂、或者c区,甚至整个主城,此时此刻都鸦雀无声。 唯有洛翎的声音在核心广场上回荡: “不,我只是想给你们讲一个故事,关于一个热爱生活,却因为阶级固化而被埋没才华的女孩。” “关于一个和我一般大、但为了反抗生育指标,不得不走上反路的八等公民——” 她的目光一一从每个人脸上掠过,最终停在了千棠已经泛起尸斑的脸上。 她就像看着生前的她一样,平静、虔诚地深深凝视着,说出那句她们第一步走进歧路的句子: “我们原都来自死亡——” “旅人,那是我的来处。” …… 有些昏暗的窗前,千羽翻来覆去地睡不好。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凌晨她总是梦到千棠,梦里的姐姐并不像平日般冷漠,而是笑着带她去了很多很多好玩的地方,她笑得好开心。 可是梦里的姐姐回过头,笑容凝固在脸上,忽然变成了一张皱巴巴的纸片。 “姐姐!”她吓坏了,连忙去摇晃千棠,以为这样就能把姐姐带回来。 可是“千棠”的纸片稍微晃一晃就散了,落在地上成了一地破碎的雪。 “姐姐……姐姐!” 千羽大喊着惊醒了过来。 妈妈在一个星期前也不见了,没有人安慰从噩梦中醒来的千羽。 小孩子明澈的眼睛望着窗外。 天还没亮,灰蒙蒙的。 ——就和梦里一模一样。 …… “明净的爱是她的彼岸,” “是你我踏上搁浅黄昏的,一片蔚蓝。” “是终焉如约而至的,悠远,和无憾。” …… 人类基地最高政府。 一名身穿深灰色制服,面容英俊的年轻男人站在落地窗前,抬手在桌面上一按,关上了从c城实时传来的声音。 “乔、乔先生……” 一个部下站在他身后,诚惶诚恐地提醒道,“我们真的不向c城派遣救援吗,那可是主席啊……” 男人默不作声地点燃了雪茄,飘渺的烟雾汇成一条线,飘散到屋子的上空。 良久,他笑了:“什么时候说不去了?去派人吧。” 那人明显大松了口气,退了出去。 他是整个c区的总负责人——是明娴把他扶到这个位置上的,用她无情至极的手段。 乔彬必须承认,全盛时期的她的确是没有弱点的。 ——然而现在不同了。 他看着落地窗外的屏幕里,洛翎完美至极的面庞,想道。 …… “其实我羡慕每一个不接受死亡的人,你不愿回返——” “是每一次终焉的勇敢。” 洛翎轻声念诵完后,深呼吸了一下,抑制住自己发红的眼圈,道:“这是千棠的《娓》。” ——在千棠还活着的二十年里,没有人会这么说,没有人敢这么说。 就像那个与洛翎仅有一面之缘的年轻女子,在那间空旷的教室里,只说,它来自一位故人。 故人。故人。 可是现在,她们真的成了故人。 而洛翎终于把这句迟了多少年的落款说给世人听的时候,再也没有人能听得到了。 “不是所有上三等公民都看不见你们的挣扎,也不是所有下六等公民都愿意像现在这样,手染鲜血——代表自己立场的战争本来就没有什么善恶,更没有什么对错,但你们至少不应该让这么多无辜的人去死。” “你告诉我,千棠她有什么罪,九月有什么罪,五月又有什么罪?” 众目睽睽下,她掀开了自己的氧气面罩,颤抖着笑了笑:“……如果你们的神,只能带来这种杀戮——” “——要神何用?” 她这么说的时候,明娴深深望着她,神情很像那个送她离开时、为她撑伞的雨天。 或者更早,早到年少的时候,她就用那种眼神看着她,说,我们永远同在。 像是在注视另一个自己,又像是注视一场凄美的、初秋的雨。 第45章 忽然一声长鸣响起—— 整个c区的保护屏障慢慢降了下去。 “这里是全城广播,c区空气净化已经结束,保护屏障下落时请不要靠近,我们的救援人员正在赶来,请您稍安勿躁。” 柔美的女声温柔说道。 …… 洛翎看着明娴。 她当然知道政府派人过来,只是迫于群众压力,假如没有这场直播,最终他们只能落得一个“因公殉职”的美名。 迤逦的阳光穿破云层。 像是命运从云端垂眸,淡漠地俯视着人间乱象。 ———— c城恐怖袭击事件结束了。 当初派进c城的所有工作人员、政府官兵,以及滞留居民,加起来总共六千人,生还者只有一百人不到。 大部分的反慑党分子死在自己的引线下,少部分试图通过地下排水系统逃逸,但是被早有预判的最高审判庭拦截,全部就地格杀。 由于此事件对人类基地造成了不可逆转的打击,所以又被后世称为—— “八零六永祭日事件”。 作者有话说: 「漩涡」这一卷到这里就结束啦,下一章开启下一卷「惊涛」 #惊涛# 第42章 逝(一) 洛翎注视这个点滴瓶很久了。 透明无色的水液一滴一滴地落下,再透过过滤器,被输送到透明管里。整个过程有一种规律的、宁静的美。 这是8月8日,永祭日事件的第二天,整个主城仍然一片慌乱。 明娴不在,整个政府陷入一种停滞状态,因此她不得不提前出院,回到那个没了她就转不起来的工作中心。 又是一滴水落下。 今天上午,洛翎去参加了千棠的葬礼。 …… 当洛翎敲开记忆中小屋的门时,发现这里只有一个陌生女人和千羽,女人告诉她,千羽的父母都在一周前相继去世,只剩下一个小女孩,她于心不忍,才抽空过来带带她。 洛翎只觉得恍恍惚惚,就像做梦似的。她透过门缝望着正在玩玩具的千羽,轻声问:“怎么走的?” “哦,孩子她爸在近轨出事了,抢救无效,消息一传到孩子她妈耳朵里,人就不行了,”女人叹了一口气,唏嘘不已,“本来身体大约就不太好,最近又在帮她大女儿扛生育指标,哪能吃得消啊……” 于是洛翎不再说话了。 “那姑娘您来是……接她走的吗?”女人不太确定地问道。 她用了“您”,毕竟洛翎一看就是上三等公民。 可落在洛翎耳朵里,却有些刺耳。 “……” 洛翎沉默着,示意女人把门缝开大一点,露出了那张漆黑的棺椁。 “这是千棠,他们家的大女儿。” 女人的目光瞬间变了,她手足无措地让洛翎进来,赶紧关上了门:“这、这……” 千羽听到了关门的声音,循着声跑来,一看是洛翎,便惊喜地跑过来抱住她:“公,公主姐姐!” “哎。” 洛翎拼尽全力忍住哭音,颤抖着应了一声,把小小的肉团抱进怀里,抱得那么紧,就像是怕连她也失去。 “姐姐,”千羽在她怀里疑惑地张望着门口,“我姐姐呢?” “……” 房间里陷入了一种难耐的寂静。 千羽虽然小,但是对这些天发生的事情也很敏感,看见洛翎不说话,就挣脱了她的怀抱,去拉住女人:“阿姨——就是,我姐姐呢?她去哪了?” “孩子,别问了……”女人偏过头去,捂住嘴巴,泪水从指缝中涌出。 “我姐姐呢!还有妈妈,还有爸爸!” 千羽的声音地带上了哭腔:“他们都去哪了!为、为什么不带千羽一起了?我、我想妈妈了,妈妈去哪里了,我要妈妈……” 洛翎再也忍不住了,夺门而出。 她跪坐在小屋门前的杂草丛里,哭得撕心裂肺,她无法面对千羽的眼睛,就仿佛那是一圈无形的锁链,一圈一圈绕紧她灵魂的喉咙,让她窒息。 为什么呢…… 为什么非要让这么美好的东西被砸碎,为什么要给最无辜的人最致命的结局? ——又该怎么坚持下去,以这种残破的局面,和根本接不住的期许目光? “要记得,不论世事如何,都要从一而终。”二十四岁的明娴温和地回答道。 “死神不愿接受她亲手送回的孩子哭泣,于是她赠送给信徒无畏,对抗终焉前的怯懦。”十六岁时,身穿白裙的女子轻轻念诵着。 “你要明白,若是一味向后回眸,就只能沉溺在回忆的海里。”老教授站在光落无声的教室中央,温声警醒她。 千棠最后的目光对准洛翎,淡淡笑了一下:“替我,照顾好千羽……” “不要怕……” “我们,原都来自死亡。” …… “我会向上级申请领养千羽。”她站了起来,向女人深深鞠了一躬。 女人连忙回礼,但开口的人已经不在意了。直到只有三人的葬礼结束,千棠的遗体被激光瞬间销毁,她都没有再说一个字。 很久之后的千羽记得,那是一个黑云压境的上午。 也是夏天彻底结束的地方。 …… 也是同一天,沈倦从病床上苏醒,睁眼就看到了坐在床边的尘歌。 “你没必要救我。”他一瞬间就明白了所有。 尘歌站起身来,用完好的那只手轻抚了一下他的碎发:“我愿意。” 病房里一时很安静。 自从两人平起平坐、尘歌开始在官场上有意无意排挤他之后,两人就再也没有过这种接触。 “我恨你。” 沈倦看着他的眼睛,平静道。 “……” 尘歌眸光如渊,深蓝色的眸底可以是安静的水域,也可以是吞噬船只的深海。 但那只是一瞬间,之后又变得沉静。 “没关系,”他说,“我爱你。” …… 更远一点的地方,快要踏进审讯室的高跟鞋一顿,她似有所觉地望向窗外。 “主席?”随从提醒她。 明娴看了很久,才收回目光:“没事。” 她摒退众人,锁上了审讯室的门。 偌大的房间里只锁着一个人,那人生得英俊,穿着笔挺的制服,见她锁门也毫不惊讶,懒洋洋道:“每次都来这么一通掩人耳目,不累么。” 明娴没说话,只在他面前坐下。 她的头发被烧焦了一半,因此剪了及肩的短发,比长发时隐去了几分妩媚,更多的是倦怠和冷漠。 “为什么不派人救援?”她冷不防开口,“我提醒你一句,别给我扯审判庭,你知道那里面都是群废物。” “敢按着人不来救我的,只有你了吧,乔先生?” 听她把话说的这么重,乔彬才收敛了几分,眯了眯眼睛:“我如果不让公众看看你为他们陷入绝境的样子,老师,你又怎么可能这么快控住人心?” 明娴不动声色:“如果我死了呢?” “……你是学空间设计的,明大主席,”乔彬瞬间变得十分无奈,“c城哪个炸弹的位置你不记得?你之所以选定那个位置站着,不就是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吗?” 第46章 “我虽然不会死,”明娴缓缓道,“但是会有很多人,因为你的一句话而死。你想过吗?” 乔彬难以理喻地看着她:“那些人不过是统治的工具而已,你难道不是这么想的吗?唯一可惜的就是尘歌这个智障派了太多政府军,你真该审的人是他,而不是我啊。” 明娴但笑不语,气氛似乎松动了一些。 乔彬整个人向后靠上椅背,嗤笑一声:“哎哟,我说,就这点小事,你装那么严肃干嘛?咱俩这种——” “咔嚓。” 刹那间,乔彬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像是被扼住了喉咙似的,像看疯子一样,死死瞪着他面前、平静举着枪口的明娴。 死寂。 “我再问你一遍。”明娴将已经拔了保险栓的枪对准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会有很多人,因为你的一句话而死,你想过没有?” 乔彬瞪大眼睛,似乎觉得她实在难以理喻:“明娴你疯了吧?!这种话也是你能问得出来的?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圣母白莲花了?!” “好,那我换个问题。” 明娴站了起来,将枪口逼近他的眉心,幽深的黑色眸子仿佛吸光的黑洞:“还记得洛翎这个名字吧,2095年4月25日,你对她做了什么?” 乔彬的脸上一瞬间闪过震惊、荒谬、了然、嘲讽,最后变成一种怜悯:“你这是在为她,用枪指着自己最得意的学生之一吗。” “回答我的问题。”她道。 乔彬死死盯着她,到最后像是破罐破摔般承认道:“是,我是对她做了点不道德的事情——可那又怎么样呢?她再漂亮也只是一个三等公民,像这样的人,你和我,难道不是想要就有一大把吗?” 他说着说着,语气中带上了几分轻浮。 “其实我特别不懂你,明娴,以你的权势和地位,非要挑我玩剩下的东西?她是你最近的小情人吗?还是说,你就喜欢这款的,看着性冷淡实际上在床上浪的——啊啊啊啊啊!!!!” 一声枪响后,明娴连个顿都没打,又顶着他的左腿膝盖开了第二枪。 “砰——!” 乔彬的惨叫声响彻审讯室。 她冷白色的脸侧溅上了鲜血,瞳孔漆黑幽深,明明是在做最疯狂的事情,却又那么平静。 “第一枪,为了十二岁的洛翎。”她让枪口在乔彬的大腿侧挪移,对着那个鲜血淋漓的伤口剜了进去,仿佛没听到那撕心裂肺的惨叫似的,接着说:“第二枪是为了我,识人不清。” 最后,她拔出鲜血淋漓的枪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神情竟有些温柔:“第三枪,是为了c城因你而无辜惨死的5906人。” “等……等等!!”乔彬喘着气,满脸全是生理性涌出来的眼泪:“请等一下,老师,我们真的……有必要到这、这一步吗……” 明娴笑了一声。 乔彬以为有戏,表情越发楚楚可怜,却只听到她带笑的一句:“我从来没有一个死人做学生。” “能称呼我老师的人很少。” “你,还没资格。” 这一秒,乔彬才终于意识到,明娴今天就是来杀自己的。他装也装不下去了,想对她动手又被死死捆在椅子上,只能喘着粗气尖叫:“你不能杀我!!我对你还有用!!!你这种人来当好人,就是在自取灭亡——” “砰——!!” 明娴神色浅淡地收回枪口,转身离去。 随着身后乔彬的尸体滑落到地上的声音,她推开审讯室的门,再次长久地注视着窗外的风景。 她记得,四年前,自己不得不踏上那条满是硝烟战火的路、与洛翎再无瓜葛的那一天,是和今天一样的阴天。 如今前路依然浩荡,却物是人非。因她而死的人连雨滴都无法数清,生者却仍旧在追求死亡。 她身边永远围绕着喋喋不休的人群,有人赞颂功德,有人唾骂不休,却再也没有第二个人,穿着一身白裙站在她身边,笑着说,老师,你总是这样让我读不懂。 沉寂已久的腕带震了一下。 她将腕式交流器放在耳边,对面只说了一句话,她却突然脸色骤变: “再说一遍?” 第43章 逝(二) 洛翎通过关卡进入主城区时,一艘低调的私人飞梭扫开人群,准确无误地停在她面前。 防窥玻璃降下,明娴朝她微微一抬下巴,语调冷静:“上车。” 等洛翎坐到她身边,关上门,外界的噪声全部被隔离在外时,她开口就是:“慕佑宁不行了。” “她说,想见你最后一面。” …… 飞梭重新驶入了外城,窗外的景致又变得越来越熟悉,明娴停泊在了一栋白色的小房子前。 洛翎曾在这里住了相当长一段时间,房子周围的道路、景观、花草,她都熟悉得无以复加,就好像二楼左边那个卧室里,还随时会传来千棠下棋赢了的笑声似的。 她像做梦似的穿过熟悉的走廊,踏上走过无数遍的楼梯,推开尽头那间房间的门。 有那么一个瞬间,她以为,她会看到窗前伏案写作的老教授,然后教授会回过头来,对她温和地笑着,问她晚上想吃点什么。 可是没有。 书桌前是空的,床边却是满的。 慕佑宁变了,变得骨瘦如柴,她看见洛翎,湖蓝色的眼睛才又缓缓泛出笑意,就像曾经的每一次一样。 “教授……” 洛翎用自己也听不见的声音,唤道。 “是我。”老教授温和道,“快过来,我的孩子。” 洛翎恍惚地走过去,握住她已经没有力气的右手,茫然得就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只是癌症而已……不是早就治好了吗,您……” 她终是说不出来“您骗我”这三个字。 “对不起,洛翎,我从来没有去治疗,我从一开始就早已选择了现在的死亡。”教授悲哀又愧疚地笑了笑,“我早已聆听到了自己的命运,唯一放心不下的人,只有你而已。” 洛翎呆呆地看着她,她能听懂教授说的每一个字,但是这些字合起来的意思,她却根本就理解不了。 她感觉自己越缩越小,越缩越小,最后变成一个无知的孩童,忘掉了一切,也听不懂任何言语或情绪。 “什么时候决定的?”她听见自己的声音。 “从你十八岁毕业的那一天。”教授温声答道。 毕业的那一天。 种种情景还历历在目。 那一天,她为洛翎戴上了毕业帽,告诉她,自己被辞退了。 “是因为我吗?”洛翎担忧地问道。 “不,洛翎,不是。” 慕佑宁笑着回答她:“我的远方不会来了,我已经看到了。我不能再陪你等你的远方,那是在赌。” “人类的文学已经死了。” “我窥见了,”她指着自己的心脏,“所以我已入罪。” …… “可是,可是……”洛翎紧紧抓住她瘦弱的手,似乎想问什么,却又怎么也问不出来。 “我没有告诉你,是因为你太年轻,为了阻止死亡的到来,一定会在不知不觉中、把自己和死亡摆在天平的两端。”教授永远知道她在想什么,温柔笑着。 第47章 “可是,我的小洛翎,请原谅我的私心——因为一旦有那么一天,我的情感和我所有的一切,一定会选择你。” “到了那个时候,我想,我活在世上唯一的度量衡就成了你,可是,孩子,”教授安静地注视着她,平缓地说道,“如果人活在世上只是为了另一个人,那将比死亡还要可怕的多。一旦生命成了依附于他人的筹码,那就成了树梢上的光、天晴后的雨滴,总有覆灭的那一天。或许有人称之为浪漫,但那只是病态的、扭曲的爱。那是毁灭,不是浪漫。” 洛翎听着听着就开始拼命摇头,哽咽道:“可那是不一样的啊,教授,您说的我怎么可能不明白?但如果您一开始就跟我说,或许我无法改变您对生命的看法,但至少……至少我可以改变自己,我可以渐渐学着接受死亡的道理,而不会像现在一样……” 到了最后,她再也说不下去了。 “你不需要接受死亡的道理,我的孩子。”教授却打断了她,“人不应该思考生与死的问题,你真正该思考的是,什么才是正确的选择啊。” “我曾经很怨恨明娴,就是因为她不露声色地安然接受你的信仰,我花了那么久的时间让你学会质疑神明,你却把自己最重要的信仰祭献了出去……” “……可是终于是我错了。” 老教授颤抖着笑了笑,道:“是我错了。洛翎,明娴是这个时代天生的领导者——自从那天,我在政府花园里见过她之后,我就知道,她心里只有你一个人。” “告诉我,洛翎,你也是如此吗?” 洛翎长久地注视着教授的眼睛,最终轻声叹道:“教授,我爱她。” “那就去吧。”教授释然地点了点头,眼眸中似有星光闪烁,“人类的命运就在你们两个手上了。要记得,选择正确的,而不是生存的。” 言毕,她温和的眼眸永远闭上了。 洛翎瘫坐在她床前,心里似是狂风吹过的街道,一片破碎凌乱。 有一个念头前所未有地在她脑海中凸显了出来——这个世界上她所爱之人,终于就像几片羽毛,飘飘散散、零零散散,一个一个离开了她。 那么尖锐,让她好痛。 过了不知多久,她感到一个温柔的怀抱正在拥住她,原来明娴也跟了进来,一直就在门外等着她。 “别哭,小羽毛。”声音的主人那么温柔地吻着她的泪水,动作小心翼翼,充满珍视,“我永远不会离开你……我们不会分离,我们永远同在。” 洛翎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尤其是在这么一个熟悉的空间里,千棠的笑声似乎下一秒就要从楼上飘来,盛夏的骄阳仿佛还没有褪尽,那时候,大家都还在,大家都还快乐着。 她简直是自暴自弃般地回吻着明娴,就算是私人公寓的那天晚上,她们也没有吻的这么凶过。 简直就好像是,她把所有的痛苦都倾注进这个吻里了。 明娴一只手托着她的下颔,另一只手扶着她的腰,尽量温柔地闪避着她进攻的动作,纵容着她那股近乎疯狂的情绪。 明娴什么都懂。洛翎知道的。 因此她就更加痛苦,她宁愿明娴因为被自己咬痛了而咬回来,宁愿两个人在这里抛弃世俗地做一次,也不愿意看到她这么温柔的一面、让她全盘承受自己的发泄。 “求你了,我求你了明娴……”她眼神炙热地可怕,像是自甘堕落的信徒拽住神明的衣袂,极力哽咽着、请求着。 明娴美丽的眼眸望着她,那么温柔缱绻,却听她轻轻叹了口气,道:“……如果是之前的任何一次,我都可以满足。可如果你想和我做这件事的原因,是为了发泄情绪,那就不可以。” “洛翎,斯人已逝,生者如斯。性|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我知道你明白这一点。” 洛翎绝望地抬眸望着她:“我知道又怎么样呢?!她们都走了……” “我还在。”明娴低声说道,下一刻,她再次吻住洛翎的唇,“我永远都在你身边。” 第44章 峙 两小时后,慕佑宁的死亡通知下来了,享年五十九岁,几乎只有现在平均死亡年龄的一半。 她这一辈子没有子女,没有伴侣,没有近亲。一个人孤独地在文学的朝圣路上前行,终于在临近晚年的时候遇到了最得意的学生,却仍然选择了最终的死亡。 洛翎本来是不想回去的,一来是因为尘歌——这个人在她面前杀了五月的事情,她实在难以用言语表达。 二来是因为苏漾,她刚刚在医院苏醒,但在千棠的死亡下,洛翎还没有勇气去面对她的问题和目光。 明娴也看出了她的想法,本意是想带着她在外城到处转转的。谁知又是一通电话打进来,彻底搅乱了她们的计划。 电话那边的声音听上去很急促,正因如此,也没改口:“主席,您赶紧过来吧!文玖部长……她说……她……” 明娴:“说什么?” “她……您还是赶紧来看看吧,”那人似乎直接放弃了挣扎,把通讯器挪远了一些,文玖的只言片语就传了进来,“……再让她这么闹下去,您的办公室恐怕要被砸没了。” - 一通十万火急的电话把明娴直接拽回了人类基地政府,前后用时不到十分钟。 这其实是很罕见的,毕竟明娴平时总是从容不迫——毕恭毕敬地等她和洛翎进去后,门口的几个职员互相递了一个眼色,神色都颇为诧异。 快要到达顶层的办公区时,明娴忽然转身,充满歉意地说道:“你没必要一起来的,洛翎。先在这里待一会吧,我马上就处理完,好吗?” 洛翎点点头,什么也没说。 她一时半会很难从恩师的死亡中挣脱出来,所以即便也隐隐担心明娴和文玖会不会节外生枝,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明娴垂眸,轻吻了一下她的发顶,莞尔一笑,转身掩上了办公区的大门。 “砰——啪——!” 原本艺术性的办公区一片狼藉,文玖站在一片废墟中央,脚下就是一盆碎开的、刚刚修剪过的鸢尾花。 她寻声看着刚刚进来的明娴,身形抖得更狠,眼睛里的怒火简直要喷涌而出。 明娴半倚着门,好整以暇地垂眸看着她。 她脸上的笑容自从一进来就消失的无影无踪,即使是面对这种恨不得杀了她的眼神,也只是微微挑眉,说不上高兴还是不高兴。 又或者说,她根本就无所谓。 “你知道我为什么砸你东西吗。”两人僵持十几秒,文玖率先开口。 明娴微微一笑:“你看最后的现场直播了?” 回应她的是又一个花瓶。 但她只是微微闪身就避过去,眼睫连眨都不眨一下,似乎是一种无声的嘲讽。 文玖则彻底被她这种气定神闲的样子气炸了,一把上去揪住她的衣领:“你他妈怎么能对她做……做那种事?!” 明娴笑笑:“哪种事?” “你——!你趁我不在的时候,当着主城几十万人的面吻了她!!”文玖怒吼着把她抵到墙上,气的肩都在发抖,“你明知道……你明知道我喜欢她,你故意的是不是?你是不是打她的主意很久了?!” 第48章 “澄清一下。”明娴微微挑眉,扳住了文玖抓住自己的手腕,“第一,不是故意趁你不在的时候,是你在不在都无所谓。第二,我其实并不知道你喜欢她,你难不成以为我是为了气你才这么做的?文部长会不会太自作多情了?” 这话说得,平静的很,也狂妄的很。 她一根一根地把文玖颤抖的手指掰开,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领,笑道:“总觉得咱俩的站位不太对,这些话不应该我来问你吗?该被逼问的,难道不应该是觊觎洛翎的你吗。” “我没……我没有觊觎她!!”文玖高声尖叫起来,似乎是明娴的这个词刺痛了她,“我是真心喜欢她的,你懂吗你这个冷血动物,你懂不懂什么是喜欢啊?!” 明娴微微敛去笑容,“哦?”了一声,道:“好啊,那掠去我这个冷血动物不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洛翎十一岁的时候就因为你,而关过禁闭。当时学校里有很多你们俩的传言吧?我看文部长是一点事没有,那你想过她的处境吗?难道这就是部长所谓的,‘喜欢’?” “再补充一点,说到底了,我们两个是公平竞争出来的,你比我早遇见她一年,她却最终选择了我而没有选择你,你又在这里生气跳脚什么?承认自己就是不配得到她的喜欢,这么难么。” 文玖吼道:“你说什么!我凭什么不配得到她的喜欢?!当初……当初是因为舆论压的太紧,你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情况!!” “压的紧?有多紧,是你替她出个头就把你杀了?还是扛下自己做错的事,天就塌了?”明娴慢悠悠地反问她。 文玖一噎。 见她这样,明娴轻笑一声,一步一步紧逼了过去,看不见的压迫感从她身上猛然压下来,文玖情不自禁往后退了几步。 只听她淡声道:“说到底了,你就是一个自私的人,文玖。你的喜欢只不过建立在以你为中心的世界里,可你忘了她也是个人。” “……你呢,就好到哪里去了么。”文玖也是怒极反笑,抬头平视着她,“如果说自私,你我不过半斤八两。她为你死了那么多次,你为她付出过什么?除了你那些若即若离的暧昧,你又真正为她做过什么!” 她能脑子一昏喊出这话来,说明她真的气的不轻了,尽管如此也是话刚一出口就后悔了,赶紧闭上了嘴。 明娴再怎么说也是她的顶顶顶头上司,就算前不久玩了一出“卸任”,所有人就跟什么也没发生似的,足以看出她背后的势力。 ——包括文玖自己,也是完全因为这个女人的扶持,才能走到今天的。 明娴听了这一句话,神色终于慢慢冷了下来。 她生得明艳,眼眸却犹如冬月寒冰,黑得不透光。尤其是被她这么不带笑意地盯着,总让人心里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这一刻,文玖唯一的感觉就是汗毛倒竖。仿佛就算明娴下一秒就抬手给她两枪,她也不会感到奇怪。 可明娴没有,她只是在难耐的寂静中,轻轻地道:“做过的。但没用。” 文玖整个人僵在原地,整整反应了十几秒,才意识到——明娴是在回答她“你又为她真正做过什么”的气话。 作者有话说: 后面五章是明娴视角的回忆(xi bai)杀,具体时间线是两人分开的四年 第45章 往(一) “明娴。” “想必你应该还认识我,对吗?” 风微微翻起桌面上的纸质台历,“2095年12月18日”的字迹也微微模糊。这张桌子上还有很多复古的东西,比如铅笔、诗集,和一打各式各样的建筑图纸。 “对。” 年轻一些的明娴答道。 在她面前坐着的,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这张脸经过了岁月的雕刻,却没有显得沧桑,而是显得更加平和、慈祥。 作为人类基地的公民——不,应该是作为人类的一员,没有一个人不认识这张脸。她对这人的来意早有预料,微微不快道:“您有什么问题吗,宋主席?” 宋雨泉却不在意她稍稍带刺的语气,笑道:“年轻人啊,别这么爱生气。这几年,阿娴不是玩的很快乐吗?” 听见这个称呼,明娴沉默了很久,才道:“你监视我。” “不是‘你’,而是所有和你一样的人。”宋雨泉含笑纠正道,“我不得不承认,作为一等公民,阿娴这几年过得真是潇洒啊。艺术设计、文学导师?听说你还收了一个私人学生。” 闻言,明娴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好在宋雨泉没有展开来说的意思,她心下松了口气,开口却冷硬道:“您这是要逼我回去?” “阿娴,我看着你长大,你也知道,你是所有一等公民中我唯一内定的继承人。”宋雨泉叹了口气,避开了她的话题,“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下午吗?我问你,‘城中洪水决堤,你有一艘坚固的大船,却只能救一半居民,你会怎么做?’——还记得你是怎么回答我的吗?” 明娴垂下眸,目光有些悠远又有些失神。过了半晌,她轻声道:“记得。” “‘既然只能救一半,还不如不救。把大船拆了,换小船逆流而上,全城人一起把堤坝补上,才是根本所在。’” “这就是了。随后我问你,‘你怎么让全城人一起帮你?’你说,‘那就先抽签,让没抽到的那一半人觉得自己必死无疑,这时候提出拆穿补堤的方案,他们一定狂热赞同,连拆船都效率加倍。’” 宋雨泉回忆着道:“‘至于剩下那一半,坐船离开的指望没有了,那么,他们有且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留下来,听我号令。’” “从那一刻,我就知道,你是天生的领导者,后来的基因导向期也完美证明了我的猜测。我曾经以为我懂你,阿娴,你要的不就是站在万人之巅,用你的能力去领导这个时代的步伐吗?这不是你年少以来的梦想吗?” 明娴仍旧沉默着,墨色的眸子很深,藏着一分几乎察觉不到的纠结。 宋雨泉端详着她,继续道:“我一直都对你很放心,哪怕你选修了什么文学设计专业,我也从没有干涉过你。可是现在,反慑党这么猖獗,你告诉我,你真的看得下去吗?” “……”她深吸了一口气,艰难道,“可是宋老师,反慑党的事情我也无能为力……有压迫必有反抗,有反抗必有战争。早该认清的。” “但你至少不会向他们妥协。”宋雨泉淡淡望着她,“我准备卸任了,阿娴。最高审判庭的意思是,在这之前我必须找到下一任接班人,并且至少给她五年以上的观察期。” 听明白了宋雨泉话下的意思,明娴道:“宋老师,您怎么了?”语气隐隐担忧,是她本不该外露的、情绪的体现。 “身体不行了。最多还有六七年。” “……” 一阵沉寂的、令人恐惧的寂静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 明娴死死盯着自己的指尖,就好像那是什么令她深恶痛绝的东西一样,蹙紧的细眉暴露了翻江倒海的内心。 宋雨泉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意思也极简明:要么跟他走,不要继续在这里玩逃避的游戏。要么永远留在这里,再也没有回去的可能。 第49章 ——当然了,她也知道,或许自己根本就没有第二个选项。 “我……” 不过,有一件事是肯定的。那就是宋雨泉真的足够了解她,她天生就像有独特嗅觉的野心家,权力对她仿佛是本就该拥有的东西——她能听见自己内心对那个最高位置的渴求。 “我……”她想说我愿意,愿意跟你走。可是话到唇边,她眼前忽然浮现出一个女孩子纤细的、温柔的背影。 那是两年前,她留在这里的唯一原因。 从两个人见面的那一刻起,明娴就察觉到了自己内心那种模糊而笃定的情感,像浓雾天的植物,妖娆而舒展,牵引着她的内心。 看到她欲言又止的样子,宋雨泉终于缓缓站了起来,道:“我明白了。” “宋老师!”明娴倏地站起。 “你现在这个样子,有半点领导者的分寸吗?”宋雨泉仍然没生气,目光中却多了几分惋惜,“为了一个女孩子?” 明娴整个人僵在了原地,全身上下乃至灵魂都冻结在这一刻。 宋雨泉叹息道:“不用问我怎么知道的。你自己说了,我监视着你,不是吗?” “你想干什么?” “你这么问,我当然没办法正面回答。但我希望你清楚,作为你的前辈以及老师,我不会干涉你的情感问题。但同样的,如果这个人已经严重扰乱了我的计划,”他温和道,“我当然会为你抹除你既定道路上的所有障碍。” 他用的词是,抹除。 明明是冬日阳光充足的上午,明娴却感到一阵深入骨髓的寒意。 就仿佛长到这么大,她才第一次认识了面前这个老人一样。 “你别动她。”她的声音终于沉了下去,眉眼微微向下压了压。这是一个透着攻击性,令人感到压迫的表情。 可是宋雨泉偏偏像没看到一样,温声笑了起来:“你这个样子,真的很天真……让我想起了我年轻的时候。” “恐怕不一样吧,”明娴道,“您年轻的时候大约不会对老师动手。” “是不会,因为我有更好的解法。怎样不能折磨一个人呢——毁她所爱、摧她信念,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阿娴,叫她死才是最劣质的思路。”他像是没看见明娴越来越苍白的脸色,用最温和的声音笑着道。 这一刻,一个前所未有清晰明了的念头在她心里产生: 他说的是真的。 如果她敢拒绝,他是真的会这么做。 “……” “其实,我们没必要把话说到这个程度,那个女孩子——我也并不想动她。我会给她安排最好的文学系教授,慕佑宁,你一定听说过。” “阿娴,我的耐心是有限度的。” 他叹息着说:“三天。我要你的答复。” * 明娴的心从没这么乱过。 她知道宋雨泉隐藏在温和表面下的偏执,她一直都知道——或者说,作为人类的领导者,根本就没有谁是真正温和的。他们之中,也只有蓬勃的野心外露与否的差别。 她同样也深知,如果宋雨泉想做掉谁,那个人可以犹如从来没有出生过。 ——她亲眼见证过,也亲自做过帮凶。 她竭力抑制住自己颤抖的双手,闭上眼睛,把头深埋进双膝间。 忽然,一只手轻轻搭在她肩上:“老师?” 见明娴这种反常的模样,手的主人并没有询问,一阵窸窸窣窣后,将一件带绒的大衣披在了她的肩上。 明娴定了定神,再抬眸时已和往常别无二致,道:“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宿舍?” “看老师办公室的灯还亮着,折回来看看你。”少女的声线温温柔柔的。 “作业呢?” “都写完啦。” “那……” “老师,你感冒了?”少女打断了她的没话找话,凝神俯下身,动作柔和地牵住她的手,“手好冰啊。” 明娴望着她,没说话。台灯的灯光昏暗,深深浅浅的光线在两人身边下陷,圈出暧昧错落的阴影。 她几乎是奢求地希望这一刻延长一点,就一点。可是下一秒,少女就松开了她的手,神态自若地走到了茶壶前,似乎刚刚就是一次学生对老师的例行慰问。 等她重新走回她身边时,明娴仍保持着那个动作,没有动静。 于是,少女就轻轻地半跪了下来,用一种仰视的、含笑的目光,凝望着明娴的眼睛,出声提醒道:“老师。” 明娴的眼睫微微颤了一下,在昏黄灯光拉出的影子里,就像蝴蝶振翅。 她伸出手,刚要接过那杯水,少女的动作却微微闪避了一下,眸中盛着细碎的星辰:“等一下,有点烫。” 说完,她垂下眸,对着杯沿轻吹了几下,最后一次,唇边却状似无意地微碰了一下杯壁。 “可以啦。”她重又抬起头,用那种柔软至极的目光投向明娴。 明娴的视线却迟迟锁定在那一小片、被轻轻碰过的杯沿。 半晌,她从少女手中接过茶杯——就在交接的那一刻,那么微妙地,杯子在她手中稍稍转了一个角度。 然后,她垂下眼睛,将杯子送到唇边,只犹豫一瞬,喝了下去。 说也奇怪,明明那一小段杯壁与别的地方没有任何区别,可就是有一些东西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说不清道不明,就像此刻错落的阴影。 毫无来由地,明娴轻声问道:“城中洪水决堤,你有一艘坚固的大船,却只能救一半居民,你会怎么做?” 洛翎抬头看着她,没有讶于如此跳跃的话题,而是淡淡一笑:“什么也不做。我选不出来。” “如果一定要选呢?” “如果一定要选啊,”十四岁的洛翎弯了弯眼睛,“我大概会把船全毁了吧。” 明明说的是这种话,明娴却没有任何惊讶的表情,了然点头:“我知道你会这么说,因为生与死不是你我能决定的,也永远没有资格决定。” 洛翎单手支着下巴:“嗯,其实还有个原因。对于死亡的那一半人,我们无疑都是罪人——而对于活着的那一半人,他们将永生永世背负着罪孽,痛苦地活下去。” “既然这样,与其迟迟做不出决定,还不如找到根本,把问题本身推翻,一刀两断。” “可是这样就不痛苦了吗?”明娴问。 “怎么说呢,死亡的痛苦远远比不上忏悔。”她回答道,“总要做出决定的。哪怕那令你万分痛苦,哪怕代价是一切信念。” 第46章 往(二) 十四岁的洛翎大概怎么也没想到,自己随口的一句话,竟在三天后一语成谶了。 如果说之前的明娴仍在挣扎,那么当她说出“总要做出决定的。哪怕那令你万分痛苦,哪怕代价是一切信念”时,有一些东西,就在某些时刻尘埃落定了。 三天后,也就是那个下着冷雨的早晨,明娴最后看了一眼仍在酣睡中的少女,须臾,掩门离去。 她正如宋雨泉期盼的那样,敲开了那扇门。 “都断干净了?” 看着她在任职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宋雨泉笑着多问了一句。 第50章 笔尖一滞。 片刻后,传来明娴无波无澜的声音:“我们本来也没有任何关系。” 宋雨泉笑了几声,随即和蔼道:“那就好,毕竟今天还需要你回去稍微演一下,不要让你那位小朋友起疑,你说对不对?” “……”明娴猛地抬起头,简直是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的笑容,“你在说什么?” “都做到这个份上了,阿娴,你也不差这一场戏。”宋雨泉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慢悠悠道,“还是说,你不满于我的决定,想违抗我?” 明娴死死盯着他,眼神冷得可怕。可是宋雨泉一点也不避让,反倒笑意更深:“演一下,是让你拿野心当挡箭牌,你的小朋友反倒没什么好说的。不演么,如果一声不吭就走,难保人家不会想到什么别的——比如,你从来就没在乎过她。” 宋雨泉知道怎么戳她没有盔甲的地方,一直都是。他的一句话就能让她丢盔卸甲,乖乖就范。 明娴慢慢踱回了学校,在那个下着冷雨的冬季,说出了她这一辈子最违心的话:“洛翎,我要离开了。” 这时洛翎刚刚起床,听到她这么说,揉了揉眼睛,仿佛在纳闷梦怎么还没醒。 明娴见她这样,心简直痛得发颤,咬着牙道:“你听见了吗——我要走了,离开这里,去政府里任职。” 洛翎慢慢地跌坐下去,表情很迷茫:“……为什么?” “……” “为什么?!” 别问。 不要问。 明娴在心里嘶喊着、抗拒着,可是洛翎得不到她的回答,语气越发重了:“为什么?你说话啊!” 明娴感觉自己像个机器人,木讷地背诵着台词:“宋主席给了我一个主任的职位。洛翎,你知道,从政一直是我最高的愿望,我没理由不去。” 洛翎蹙着眉,痛苦地摇着头:“……不是你教我文字有创世的力量,如同暮雪,从一而终吗。” 明娴悲哀地看着她:“我高估了自己,也高估了人类。” “现在的人类不适合用文学去浸润——那对自傲的他们来说,太柔和了。对付愚昧,只能以暴制暴。” “但为什么是你?”洛翎冲她吼道,“有那么多人可以去从政,但是你不可以!” 明娴心里的什么东西被这句话猛地勾了起来,心跳快了两拍。可表面上,她只能道:“为什么我不可以?” “因为你,是唯一一个能看得见我的人。” 洛翎的声音颤抖却压抑,她缓缓跪坐在了地上,纤细的身姿发着抖。 “因为是你告诉我,我追求的东西是有意义的,是你告诉我,我也有价值。” “是你把我拽出了铁柜,连你都走了,我怎么一个人在这条路上走下去?!连我这辈子最敬仰的人都已经放弃——” “你告诉我啊,明娴,你让我该怎么坚定?!” 明娴全身上下的血液仿佛都冻住了,然后又沸腾着成了一团升华的气体。她感觉自己简直分裂成了两个人,一个野心勃勃而令她深恶痛绝,一个痛苦得撕心裂肺。 那一刻,她从来没有这么明晰地触摸到自己对面前这个少女的爱意。 她几乎什么也没想,就跌跌撞撞、又小心翼翼地来到洛翎身前,轻轻俯下身,轻柔地托起了她的后颈。 呼吸温柔又克制,在唇角落下的最后一刻,克制着,吻上了眉心。 “对不起啊,小羽毛。” 她对洛翎轻声说:“但接下来的路,的确要拜托你了。” “要记得,不论世事如何,都要从一而终。” 而不要像我一样。 如此懦弱,如此没用。 她尽力忍着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缓缓地、缓缓地松开洛翎。 既然她必须去那个充斥着豺狼虎豹之地,她就必须走到最高的地方——她要成为至高无上的领导者,等任何人都奈何不了她们的时候,才可以小心翼翼地,将少女拥入怀抱。 而在这之前……她还没有示爱的资格。 就是这样一个念头,紧急拉回了她即将脱口而出的剖白。 所以那天,她对洛翎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们不会分离。我们永远同在。” 请等等我。 我会为你爬上至高无上的峰顶,等我手握权柄、坐拥信仰的那一天——再也没有人可以威胁你我。 * 四年后。 “恭喜你了,明副主席。等这次公示期一过,我会开始着手安排你接任的事。” 人类基地的会议厅外,宋雨泉走上前来,赞许地拍了拍明娴的肩。这四年来,他对一切建设都亲力亲为,形容更加苍老。 “谢谢您。”明娴道。 傍晚落了些毛毛细雨,明娴垂着眸从台阶上走下来,轻轻抬手,婉拒了想要来给她撑伞的随从。 沈倦站在黑色的私人飞梭前,看到她,轻轻颔首:“恭喜您,选票断层第一。” “板上钉钉的事而已。”明娴摇了摇头,将一边的长发挽到耳后,坐进后排。 途经主城最大的娱乐区,霓虹的灯火透过窗玻璃,连同那些遥远的音乐声,都渐渐沉了下去,碎成了点点飘忽不定的光影。 这些光影在她半阖的眼睫上跳跃,像是不经意的渲染,愈发衬出她摄人心魄的成熟和美丽。 倏地,半阖的眼睛微微睁开,定在空气中的某一点:“你听见了吗。” “什么?”沈倦意外地从后视镜看她一眼。放在平时,她压根不会开口。 明娴不语,只是用眼神示意他去听。沈倦安静下来,果然从那喧嚣的动感音乐中,听见了一丝丝明净的、微弱的合唱声。 似有若无,仿佛此时的雨滴。 明娴向外投去目光:“这附近是哪里?” “您不记得了吗,”沈倦道,“是安卡学院。今天应该是毕业典礼。” 几许沉默。 沈倦改了低速巡航模式,然后悄悄回望着自己这位顶头上司。白皙无瑕的侧脸映着霓虹灯影,为她掩盖了微蹙的眉心。 须臾,她轻吸一口气:“停车。” “是。” “等等,”明娴抿了抿唇,说出口的是她平时基本不会用的犹豫口吻,“还是算了吧。” “那……?” “算了,前面靠边停。这附近不是娱乐区吗?” 沈倦不明所以:“是?” “去最近的酒吧。” * 按照人类基地的法律,正在公示期的明娴绝对、绝对不能喝酒。 规定什么的倒是次要,主要是舆论影响——有利时可以助她上青云,不利,则砸进尘泥里。 其实每一次公示期,对候选人给予不要喝酒的警告是个例行程序。但到明娴这里,没有任何人提起这件事——他们觉得说了也是废话,毕竟她工作这么久以来,从没喝过酒。 曾经,不,就在两分钟前,沈倦也是如此相信着的。 可他这位上司,今天给了他一点小惊喜。 “您疯了?!”听到她的最后一句话,沈倦猛踩刹车,难以置信地回过头,“您知道您自己在公示期吗,您知道被人撞见会有什么后果——” 第51章 撞见明娴的眼神,他猛地咽了话头。 其实这个眼神很平静,甚至不带一丝一毫的谴责,但沈倦就是莫名心头一悸。 “放心,不会被人认出来的。”不过只是一瞬间,明娴就收回目光,戴上了墨镜。 车门拉开的一瞬,细雨悠长的气息扑面而来。 她脱下那件纯黑的外套,随意搭在手上,又扯散了两粒颈上的系扣,一边以向前走着,一边随意向后撩了两下头发,勾勒出一个自然而散漫的曲线。 仅仅几息,气质就好似变了一个人。 ——吧台的调酒师抬起头时,就看见一个雪肤红唇、身姿窈窕的女人跨进门内,带起老式的旧铃一阵叮叮铃铃。 那人虽戴着墨镜,却依然能看出她颠倒众生的昳丽,白皙的锁骨绵延进敞开的领口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欲,仿佛仅仅需要那一小段露出的脸颊,就能勾勒出一整个春夜的旖旎。 那人似乎在墨镜下审视了他一眼,但笑不语,唇边的弧度瞬间屏退了所有声息。 “……” 调酒师不觉看呆了,过了好半天才道,“请问您……” 她在吧台旁放下外套,坐了下来,笑容有些散漫,又有些倦怠,“看着调吧。” “您能接受多烈的酒呢?” 一声轻笑,“你觉得呢。” 调酒师深深看了她一眼,似乎在回忆,却无法将这半张脸和自己认识的任何一个人对应上。 须臾,他收回目光,拿出一些精致的瓶罐在空中做着调酒的表演,身前坐的是天人,他自然表演的更卖力些,竟还引发了一些赞美的掌声。 而作为被表演的对象,她却笑而不语。尽管墨镜遮掩了她的目光,却依然让人觉得,那是一种属于上位者的好整以暇。 其他人想到这里时,一杯淡绿色的酒液已被推至她面前。 “「午后之死」。”调酒师微笑道。 第47章 往(三) 淡淡的酒香配着剔透的淡绿色调,一撮点缀的香草,让这杯鸡尾酒看上去人畜无害。 然而就像它的名字,“午后之死”,这是一种二十世纪左右、非常复古的鸡尾酒,以一杯断片出名。 明娴垂眸端详着这杯酒,几息,就抬起手捏住杯底,以一种非常优雅的姿态喝了下去。 白皙的脖颈微微扬起,酒液顺着完美的唇形滑入喉咙,仿佛不是在喝酒,而是一种摄人心魄的演绎。 酒吧里很吵闹,舞池开启,转瞬间,这个角落就不再有那么多的注意力。 周围的声音窸窣离去,明娴静坐半晌,忽然发觉自己好像有点混乱。 伸出手摸摸脸颊,热的。 “……” 她无言叹了口气:不愧是“午后之死”。 这时,一直在观察她的调酒师突然笑了一声,好奇道:“你看上去好像不太会喝酒。” 大概真的是醉了,明娴也并不顾忌,苦笑道:“平时不喝的。” “那今天怎么了,有烦心事?”调酒师大概格外喜欢和客人聊天,自然地问道。 “有啊。” “工作上的?” 她敛下眸,但笑不语。 于是调酒师就懂了:“感情上的。” “……” “那,失恋了?”大约他也没想到明娴这种人物竟然还能失恋,语气有点夸张。 谁知对方的回答很模棱两可:“或许。” “‘或许’?” 放在平时,明娴是怎么也不可能说出这些话的,可是酒液在她血液中流淌,让大部分理智销声匿迹了。 她道:“是,又不是。理论还算不上,心里已经默念千千万万遍了。” “喔,那就是暗恋了。”调酒师看上去也来了兴趣,给她递了杯柠檬水,道:“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明娴眸光一动:“她……” 她想说,她是自己偶然救下的贵人,是自己这么多年的可遇不可得,日日夜夜辗转反侧的内容。是所有温柔和皎洁的代名,也是唯一让她相信美好的证据。 可是刚要开口,那么多炙热的词语、华丽的辞藻,都堵在一处,没了喧嚣。 一个迟来的声音在她脑海中炸开:你不能在任何人面前暴露她的存在。 至少在登顶之前。 明娴深呼吸了一下,松开了攥住玻璃杯的手,不发一语。 调酒师看出了某种端倪,想了想,豁然道:“是无法宣之于口的存在吗?” “……是。” 对方若有所思:“唔。” “那么,你痛苦吗?我是说像现在这样。” 明娴极缓地眨了眨眼睛,摇了摇头,须臾,又点了点头。 “那为什么不去找他呢?”调酒师提议道。 那一刻,她的眸子像是有一瞬花火擦过,然而很快消陨在一片墨色里。 她轻声道:“不行。” “为什么不行?”对方惑然反问,“既然喜欢,为什么不大胆一点,谁知道他是不是也喜欢你呢?”他的目光看向舞池里狂欢的男男女女,“而且,大家都是这样的啊。” 她也顺着那道目光望向舞池,那些大多都是主城的青年男女,带着年轻人没脱掉的不羁和稚气。 为了了解选民,明娴对主城里快餐式恋爱的风气了如指掌,主城到处都是这种酒吧,通常就是一夜放纵后,连对方的名字都忘了记——是一种非常典型的末日狂欢色彩。 尽管她和他们年纪相仿,但恍惚中,就像是两个世界的人。 “我,不是……”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件事,最终只是道,“我对她的情感,和他们的,不太一样。” 对方目光疑惑,意思是:愿闻其详。 明娴深深吸了口气。 这些话,她憋在心里太久太久,早就已经剜不掉了。久到她已经忘了,自己有多长时间没有这么和别人说过话——周围的人多多少少和她都沾有利益联系,就算是沈倦、尘歌,也都只是政治上的某种合伙人罢了。 这些人,他们嘴里说出的,只不过是利益想让他们说出的。 大概她做梦也没想过,自己第一次和人提起这些心事,居然是在街边的一家老旧酒吧,对着一个素不相识的调酒师。 “我对她……” 她敛眸思索着,想寻找一个贴切的形容,但还是宣告失败。最后她只是说:“她今天毕业。” “那正好啊,你去祝他毕业快乐,不就见到他了吗?” “可以吗?”明娴抬起头。 “当然!你有他联系方式吗,要不现在就发?” 明娴静了一下,随即摘下腕带。 解锁,打开,虚拟屏跳出。 调酒师吹了声口哨:“喔,这款式可不多见。” 明娴没应声,目光在空中移动,操纵着虚拟屏进入了一个静默已久的聊天界面。 “要怎么说?”她踌躇道。 说来有趣,作为刚刚当选的副主席,在情感问题上,居然要不安地向一位调酒师求教。 他想了想:“嗯……你就说,‘我很想你,今晚可以约你出来吗?’” 明娴立刻把这句pass掉了:“不行。” 第52章 “那保守一点?比如‘好久不见,出来叙叙旧’?” “也有点……”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谋划许久,最终发出去的是: [可以到校门口来见我吗?] [有重要的事要说。] 然后,两人开始整齐划一地盯着屏幕。 “嘿,要我说,我有个好点子。”对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视线转了过来,“你想让他永远记住你吗?为什么不搞点浪漫的、仪式性的东西,比如……烟花?” “你认为她会喜欢?” “不知道,但,为什么不试试呢?毕竟永远的懦弱也只能永远痛苦啊。” 他笑着眨眨眼睛:“更何况,如果他不喜欢,那也只是酒的错,你什么也不记得,不是吗?” 明娴眨了眨眼睛,似乎觉得最后一句话说得无可辩驳。 就在这时,腕带“嗡”的一声。 那页寥落的聊天记录里,闪动着一个小小的红点。 【羽】:好。 一瞬死寂。 下一秒,明娴猛地站了起来,抄起外套就向外跨去,神情居然有点醍醐灌顶的感觉:“那杯酒……” “一杯酒而已,算我请你。”调酒师摆摆手,笑道,“赶紧去吧!祝你成功!” “谢谢你!” 她向对方挥了挥手,在转过身的那一刹那,摘掉了鼻梁上的墨镜。 ——调酒师只捕捉到那双带笑的眼眸一瞬间。 然而那一刻,霓虹灯影落在墨色的海洋里,洇出了一片璀璨的落日星河。 仿佛一双眼睛,就是一整个宇宙。 第48章 往(四) 十点差一刻的时候,明娴终于赶到了安卡学院。 校门周围的景观一如既往,种着一排白山茶,在月色中轻轻晃动着花枝。 她在很远的地方就看到了洛翎。 远,和认出她,似乎没有任何关联。 她一步步走去,就像浸在某个梦里。 四年。 距离那个下着冷雨的早晨,已经过去了四年。 而事实是,这个数字本不应该这么小,或许应该根本没有尽头。 是明娴自己,在公示期,做出了这种完全不符合人设的荒谬举动。 想到这里,她放缓脚步,轻轻一哂。 沈倦错愕的目光仍在眼前,似乎眼前的人不是明娴,而是其他的什么借用她皮囊的东西。 烟花? 他又重复了一遍。 明娴也又点了一次头,说,而且要快。 这次,平时对她绝无二话的沈倦犹豫了很久,在说“是”之前,先唤了一句:明副主席。 她知道,沈倦这是在提醒她,要注意自己的身份,别做的太过分。 ——有人在上面看着。 然后,明娴也沉默了很久。 交流器已经调成私密模式,空旷的聊天界面上,那句【好。】那么显眼醒目。 虽然周围寂静无比,但那一刻,她好像真真切切地听到了筹码被all in,推上赌桌的声音。 最后,她轻声说,去做吧。 剩下的交给我。 ——其实说出这句话,她心里也是没有底的。作为一名政客,她绝对不能因为任何原因去赌。 更何况赌的是她自己的前程。 但是如果换成那个人,“任何原因”也悄悄变得底气不足。 现在,她终于来到了那个人背后。 等一个回首。 在若有若无的合唱声中,长发及腰的女孩子察觉到了什么,眼波流转,淡声道:“明娴。” 明娴止步。 洛翎并没有称呼她为老师,就像是某种无声的抗议。 “我收到了你发的通讯。” 洛翎压下睫羽,神情平静,“你说有事要和我说,事呢?” 明娴眼神一动,想说什么,却被她自己生生按住了,只是道:“我想见你一面。” 这话实在太不“明娴”了,洛翎微讶地看了她一眼:“明娴,你……” 时隔四年,昔日的小女孩已经成年了,一张漂亮得出奇的面庞微微凑近,明娴难以自制地屏住呼吸。 但洛翎只是把她的兜帽拉了下来。 黑色布料滑落的那一刻,明娴注意到,洛翎似乎也窒了一下,眼睛微微睁大。 大概是自己喝酒上脸了,她想。 果不其然,洛翎的下一句就是:“你……明娴,你喝酒了?!” “……嗯。”明娴垂下眼睛,不太想去回忆自己喝酒的原因。 “不是,你多说几句话啊。”洛翎则看上去十分关心,语速微微加快,“让我确认一下你还有没有基本的思考能力,啊?” 如果不是因为知道你对所有人都这样…… 我大概,又能把你的这种关心当做望鸠止渴的暧昧了。 想到这里,明娴轻叹了口气。 “……我没事,我酒量不差的。” 听到这个回答,洛翎似乎松了口气:“那你叫我来干嘛?” “公示期之后我的行程会受到监控,所以我想在今天见你一面。” 明娴说到这里,打了一个很长的顿。半晌,她心一横:“这是官方的说法。我的确应该这么说的——但今晚,我不想。” “我想换个说法,洛翎。” 她一边说,一边在口袋里按住了那枚刚刚送来的控制按钮。 “嗖——砰!” 瞬间,天边绽放出一轮绚烂至极的烟火。 明娴侧过眸,深深地、深深地看着她,璀璨绚烂的烟火划过天边,映照在洛翎脸上,闪动出某种摄人心魄的漂亮。 “好看吗?” 她轻声问道。像是怕破坏了这份美好。 洛翎则驻足呆立着。 某种意义上,明娴的目的其实达到了,于是她稍稍侧身环过女孩子的身体,将一个红色的按钮放进了她手中。 她温柔道:“按一下试试。” 又是一道指令,于是天空瞬间被渲染成绚烂琦丽的画布,就像失落的银河坠入凡尘,美得人心旌荡漾,画图难足。 在那些烟火炸裂的声音中,明娴垂下眸,在她耳边轻轻开口: “毕业快乐。” 我愿意将一切最浪漫的东西送给你,哪怕这些东西无法描述你万分之一的美好。 就在那一轮一轮的烟火闪耀中,手握权柄的领导者敛下眸子,倏地,嘲讽般一笑。 ——我大概真的是个疯子。 押上我所有的一切。 只赌你,一次心动的瞬间。 …… …… 私人飞梭在无人的路上疾驰。 车里的气氛很凝重,似乎谁也不想开口提起刚才的事情。 “六百二十五筒烟花。” 最后还是沈倦主动开口,打破了沉默——不过说的话不是那么动听罢了:“虚拟烟花怎么你了?” 能以这种口吻对她说话,说明是真生气了。 明娴心里啧了一声。 “没怎么我。”她淡淡道,“但那些都是假的。” “她到底是谁?” 明娴半真半假地笑道:“我想我有权保持沉默。” 第53章 “别告诉我是因为爱情。”沈倦的视线沉沉看过来,目光很深。 “为什么不能?还是说我让你想到了尘歌。” 沈倦的眼睫颤了一下。 但也只是一下。 两秒后,他淡淡开口:“我为什么要想到一个精神病患者。” “别这么说。” 明娴一边为自己成功岔开话题松了口气,一边不赞同道,“你知道他的身世。他做起事来激进一些也很正常,作为他的上司,你多担待。” 沈倦不动声色:“包括把一个没投您选票的公民打成骨折?” “……” 明娴沉默几许,刚要开口,飞梭却是猛然一停,把她直接甩到了前座靠背上。 “没事吧?!”沈倦脸色一变,赶紧从驾驶位侧过身把她扶了起来,明娴对他摆了摆手:“什么情况?” 沈倦收回手,摇了摇头:“不是我停的,这车设了自动驾驶,要不就是程序故障,要不就是……” 他忽然一停。 路灯昏暗的街道上,原本一辆车也没有的前方,正横着一辆纯黑的私人飞梭。 ——和他们的型号一模一样。 “……更高级别的控制。” 沈倦喃喃自语。 更高级别的控制。型号一模一样的私人飞梭。 再加上明娴刚刚干过的事。 车里的是谁,昭然若揭。 飞梭里再一次陷入了冰点,这次却是因为一个共同的大麻烦。 突然,明娴从后面探过身,语气平静:“待会别出声,我说话的时候你先走,宋雨泉不会对你怎么样。” “不行,您……” “听话。” 她一边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一边调出交流器,快速发了句什么:“好了,我让尘歌来接你。你俩快速回去,不要声张。” “这是命令。” 沈倦的呼吸窒了一下,随后极郑重地点了一下头。 明娴看着他凝重的表情,忽然笑了笑:“还没死呢,怎么看我已经一脸悼念了?” “毕竟是他亲自点上来的顺位继承人。” 她笑道:“不会这么容易翻车的。” 说完,她沉默一秒,推开车门。 脸上的笑意消失无踪。 第49章 往(五) 寂静无人的街道,两艘飞梭对峙着。 而在它们之间,一个娉婷的黑色身影掠过,正以一种从容不迫的姿态向前走去。 她一直走到对面那艘飞梭的窗玻璃前,微微低下头致意。这是一个示弱的姿态。 半晌,玻璃缓缓降下。 里面端坐的不是别人,正是宋雨泉。此时此刻,他用一种属于长者的无奈目光看了明娴一眼,轻声道:“回来了?” ——细听之下还含着一分无奈的笑。 明娴的心脏猛地一沉。 宋雨泉有一个特征:笑得越亲切,要出的事就越大。 面对那一道沉和、慈爱的目光,她只感到毛骨悚然。 “我错了,老师。” 她毫不犹豫地选择退避,再一次落下目光,低头的幅度比上一次更深。 宋雨泉只是静静看着她,黑色制服整整齐齐,一头白发在阴影中暗淡无光。 他笑道:“四年前我来接你走的时候,我告诉你,我命不久矣。还记得吗?” 面对他的顾左右而言他,明娴虽然心里没底,但也只能硬着头皮接着:“记得。怎么了,老师?” “骗你的。”宋雨泉轻声笑了一下,以一种更加慈祥和蔼的声音说道。 “……” “你高兴么?” 明娴:“……高兴。” 想了想,觉得这个回答太过敷衍,于是她又补充道:“……知道老师身体无恙,还能继续领导人类基地在威慑纪元下发展,我就感到由衷的高兴,什么喜悦都比不上这一刻。” 宋雨泉笑了笑,没追究她上面一段的胡说八道——这几年里,他们之间的很多东西都已经心照不宣,你知我知。 “可我本以为,你不会很高兴,”他慢吞吞地说,“阿娴,总有一个人压着你的感觉不太好,对吗?” 她呼吸一滞。 “过来。”他轻轻抬了抬手。 这人用的语调是自上而下、慢条斯理的,就像对着一个小宠物那样,仿佛早已洞察了她一切的想法。 而明娴不可能听不出来。 这个人是故意的。故意用这种命令式的语气、两个人一坐一站的位置,时刻不停地提醒她:只要我还活着,你就永远只能听我安排。 纵使我给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你也只能被我压制。 她敛下眸中所有的情绪,那些汹涌的波涛、怒气,全部被精巧地掩饰在垂眸的瞬间。 瞬息间,当她抬起头,半蹲下来,以一种称臣的姿态靠近那人时,只剩下一片温驯的妥协。 “您说。” “我希望你记住自己的定位,阿娴。”宋雨泉在她耳边淡淡道,“承诺过我的一些事情,也要学会遵守。不要让我总觉得,是不是对你太过放纵,才让你不把我放在眼里。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你的那位小朋友,惹上你,运气真的是不怎么好啊。” 他说完最后一句令人费解的话,就倏然一笑,摇上车窗。过了几秒,飞梭调头,缓缓驶离。 独留她一个人的背影在路灯下被拉长。 …… 这一天,宋雨泉没有动洛翎。 确切来说,是除了最后一句莫测的话,他什么都没说。 因此,明娴才敢于悄悄地、悄悄地产生一丝微不可察的希望。 ——或许真的没事了呢? 他们在今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相安无事,甚至明娴悬着的心都渐渐有了放下的趋势时——玫瑰湖袭击则彻底一棒子把她打进谷底。 事实证明。 她又一次错了,错的像个孩子。 …… 洛翎毕业后找不到工作,明娴早就预见了。但对于这一点,她早就已经打好了招呼。 “宣传部。” 明亮的办公室里,沈倦将手中的资料推过去,道:“应该没什么问题。招的其他几个都是背景干净的女性,这是这几个人的资料,基本符合您的要求。” “而且,我是主任的话,照顾会多一点。” ——最近一年,原本是上下属关系的沈倦和尘歌渐渐平起平坐,而最近几个月,尘歌竟隐隐有了凌驾于沈倦之上的趋势。 明娴麾下都是极敏锐的人物,早就有人看出了这两位之间针锋相对的状态,纷纷倒戈。 这么一来,沈倦竟然从中枢被平调到了宣传部当主任。 明升实降。 明眼人都知道。 对此,沈倦本人倒没什么怨言,依然是不偏不倚,亲力亲为。 在他身前,明娴仔细读过几页资料,颔首道:“可以了。不过,不用太照顾她,别让人看出端倪。” 毕竟她的某位下属从来没有类似的经历,大概率不知道“照顾”的定义。 沈倦收回资料,点了点头。 “您还有什么吩咐吗?”这其实是句程序性的问话,作为下属说“我要撤了”的暗示语。 第54章 但破天荒地,明娴抬眸道:“确实有点事,算是我对你的私人委派。” “您说。” “最近反慑党太过猖獗,我总觉得……会发生什么事。在主城。”她按了按眉心,缓缓道,“洛翎那边没人看护,我心里放心不下。毕竟有我在,她非常容易陷入危险——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沈倦一向不喜察言观色,但此时,他只能尽量去猜测上司的意图:“……您是想,让我去保护她?” “而且不能让她察觉。”明娴补充。 好吧。 私人保镖,还是没工资的那种。 至此,沈倦终于读懂了明娴眼睛里的迟疑,或许那是一种对剥削下属的惭愧。 “可以吗?”见他迟迟不说话,她又询问了一次,带着商量的意味。 “主席,一个真诚建议。”沈倦面无表情,“如果您已经决定了要剥削我,请别打着这种温柔的旗号。” 明娴眨了眨眼睛。 ……谁让这人是老大呢。 沈倦叹了口气,顺便问候了一下当年决定追随这个人的自己。 …… 沈倦目光追着一个身影从办公楼走出来,错过人流,进入飞梭的月台。 他一直不前不后地紧紧缀着,如果受过反追踪专业训练,他会被发现。 然而并没有,这个洛姓女孩的警惕性并不强。 并且,似乎在出神。 “……飞棱a029-055提醒您,下一站,玟玖大厦,请需要离站的乘客……” 飞梭外细雨绵绵。 这个季节的主城,总是格外有悲伤而浪漫的情调。 沈倦打了个哈欠。 他第无数次觉得明娴大题小做了。 尽管在毕业庆典那晚,明娴做了一些出格的事,并且被宋雨泉知道了。但这同样意味着,宋雨泉在找她麻烦的同时,也会替她处理好一切。 毕竟谁也不能因为几百桶烟花,就放弃自己亲定的继承人吧。 想到这里,他就少了些紧迫感,将目光暂时从少女身上移开,投向窗外。 这是一条穿越工业区、开往外城的飞梭线路,沿线的金属外壳反射着粼粼波光,与那些慢动作般的雨滴翩然共舞,像是柔美与粗犷的细腻融合。 沈倦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这里是玟玖大厦附近,玫瑰湖工业区。 专门负责星舰零件制造。 倏地,他余光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就在这时—— “砰——砰!” “轰——!!!” 一切都在一瞬间内变形、抛起。 然后,重重落下。 这实在是兵荒马乱的一瞬,又可以是无限延长的一世纪,一切都像慢动作一样,高速运动的飞梭从中间断裂开,爆炸的火舌舔舐着天空,无数人体被猛地甩出去,就像沙滩上被惊起的鸥鹭。 沈倦的条件反射先于理智,猛地将自己的身体摔进了牢固的飞梭座椅下。 然后,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瞳孔紧缩。 ——怎么是现在? 为什么偏偏是现在! 其实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秒内,这一秒后,热浪滚滚袭来,飞梭悬浮在空中的部分全部砸在地上,形成的声波刹那间穿透了整个工业园区。 鲜血代替雨水流了满地。 游行示威的声音越来越大,喧嚣中,隐隐有一丝计划成功的欣喜。 小女孩的哭声在废墟中回荡。 沈倦跌跌撞撞从已经烧得焦黑的座椅下爬了出来,第一件事是冲向前面几排的方向。 当他看到洛翎满身血污,但同样毫发无伤地爬出来的时候,这位一向以冷静著称的沈主任心里只有一句话: ——操。 或如释重负,或崩溃难以自持的,操。 最后,他敬业地调整了一下扭曲的面部表情,走到洛翎背后,捞了一瓶水,面无表情道:“喝口水。” 洛翎迎着雨抬头,不发一语。 “b区发生了失业青年暴|动。” 沈倦从口袋里拿出戒指模样的远程交流器,心里为马上要面对疾风暴雨的自己捏了把汗。 “我现在要去处理一下。你最好待在原地等救援,别有内伤。” 有内伤的话,会连坐一个无辜躺枪的好人。 沈倦面无表情地想。 …… 与此同时,政府。 明娴放下交流器,动作很缓地端起面前的一杯水。手不稳,水面有明显的波动。 她的眼睛紧紧盯着指尖。 怎么能…… 怎么能偏偏在这一天,偏偏在玫瑰湖?! 万一要是出了事—— 想到这里,思绪被她猛然掐断。 她闭了闭眼睛,缓缓吐出一口气,用最平静的声音压制住凌乱的呼吸。 就在这时,一道温和苍老的声音响起: “没事吧,阿娴?” 明娴回过神,看见宋雨泉不知什么时候进了她的办公室,正端详着自己。 “…没事。” 顿了一下,平静道,“走神而已。” 宋雨泉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在她对面坐下:“刚刚接到通知,反慑党对玫瑰园工业区进行了轰炸,当量不大,已经控制住了。但是……” 毫无来由地,明娴看着他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一阵莫名剧烈的心悸。 只听他说:“但是,爆炸时一列飞梭正好驶过,轨道从中间断裂,幸存者不到三十人。” “在这份名单里,我发现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他笑着道:“我们的沈倦主任,和一位姓洛的女士,居然都出现在了同一列飞梭上。” “……” 死寂。 “你想说什么?”明娴猝然抬头,竟有些破罐破摔的意味。 “你太心急了,我的继承人。” “是的,给我记住了——只要我还活着,你永远只能是继承人。” 宋雨泉叹息一声,眼神里带上了几分真心实意的怜悯: “——要不然,下次,我会让你连她的尸首都见不到。” 第50章 神(一) “——要不然,下次,我会让你连她的尸首都见不到。” 最开始,明娴甚至都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直到那双眼睛里的笑意越来越深,就像是在欣赏她的茫然无措—— 她终于、终于意识到了。 “是你……干的。” 后知后觉的钝痛彻底蔓延心扉。三个字的重量如同天崩地裂,压得她喘不过气,几乎每一寸骨骼都要碎成齑粉。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么对她,这么对我? 宋雨泉目光不动,眼睛里的笑意一分未减,轻声道:“不是我主导,但我并不否认,我提前知情。” ——意思就是,他在明知道反慑党要炸玫瑰园的前提下,没有阻拦。 而只要炸玫瑰园,那条新干线也必然受到波及。 至此,他的意图万分明显。 ——这是他的最后通牒。 他用整整几百人的生命做代价,只是为了警告明娴。 其实某种意义上,沈倦的想法没错:宋雨泉的确不会因为几百桶烟花就放弃自己的继承人。 第55章 ——但对除了继承人的其他人,那就不一定了。 夕阳黯淡,小雨下成了暴雨。 政府外是一群一群游行示威的青年,再向远方一点,星舰已经开始模拟测试,如果更远一点,近地轨道正在进行最后的收尾工程。 她瘫坐在夕阳里,想起不久前,宋雨泉一句精准至极的预言。 ——【你的那位小朋友,惹上你,运气真的是不怎么好啊。】 …… …… 明娴的视线直直落在已经开始手足无措的文玖身上,却没有动怒的迹象。 反而目光悠远,就像某种缅怀。 “你说得对。”她平静承认道,“这些年里,我的确欠她太多、太多。但同样……” 话锋一转。 “……你也没有资格置喙。” 某种程度上说,她的确是个懦夫——只有等宋雨泉死了才敢把洛翎接回来。只有反慑党构不成太大威胁时,才敢于在公众面前抱住她。 但同样,懦弱也是因为后怕。 换句话说,如果连一丝担心都没有,就是根本不在乎对方的结局。 ——在这个方面,“勇敢”的人反倒没有资格向懦夫耀武扬威。 比起两人刚刚的针锋相对,明娴这句话的情绪太过平静,简直造成了一种平和的假象。 但只有听到她一字一句落下的文玖,才能感觉到那种藏在暗锋下的攻击性。 比起刚刚的争吵,更像行刑前的温柔。 就在这时,明娴身后的门被人猛地打开,“砰”地一声,露出一个此时两个人都没想到的身影。 “洛翎?!你……” 明娴心下微沉,和文玖不约而同地向前走了两步,就齐齐停住。 ——因为她和文玖看见,她在哭。 室内拉着窗帘,光线很暗,她推开门的瞬间逆光而立,脸上的表情让人看不清晰,剔透的泪珠却被光线勾勒出棱角,从侧脸滑落。 “洛翎……” 文玖呆呆地注视着她,抬起手,似乎想抓住她解释点什么。 可是洛翎微微侧身,避开了她。 其实只是一个很小的动作。 但某一刻,就像失落的神明对信徒的失望。 洛翎吸了一口气,深深看了一眼明娴,却是什么都没说。目光重新投向文玖时,已变得平静了许多。 她说:“文玖,我们两个之间的事,你找我,我可以处理。但你没有资格质问明娴。” 话都说开了,文玖就像只泄了气的皮球,眼神里多了一分绝望的痛色,苦笑道:“处理……在你眼里,我的纠缠就只是一桩需要处理的麻烦,是这样吗?” “……” 洛翎沉默了,但这种沉默无疑昭示了某种肯定态度。 文玖已经彻底被她的态度刺伤了心,剧烈喘息了两下,大笑几声,颤抖着道:“好……好,我走!我走还不行吗?!” 说完,她狠狠撞了一下明娴的肩,逃也似的从两人之间离开了。 “……”洛翎无声地与明娴对视一眼,突然出声,“我之前……真的毫不知情。我不知道文玖她对我是这个感情……” “如果你知道,会怎样?”明娴问道。 洛翎平静回答:“会早一点告诉她,不可能。” 闻言,明娴的目光这才渐渐软化下来,温声笑起来:“她到底还是个孩子。” “是啊,她身上承担的太多,多到大家都忘了她只有十九岁。”洛翎点了点头,随即又担忧起来,“但是你和她闹成这样,等于失去了星舰公司的支持,对你是不是不太好?会出问题吗?” “嗯……是有这种风险,但我觉得,文玖不是那种拎不清大局的人。” 明娴道:“恰恰相反,在她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后,并没有动用她的势力来威胁我们,而是选择私下来闹事——这说明她生气归生气,但也知道自己的私事必须摆在大局后面。单从工作上说,我和她始终是同一战线的。” 洛翎这才松了口气,靠在窗边,拉开了窗帘的一条缝隙,勉强笑笑:“那你……” 接着,她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明娴看到她的眼神一瞬间变得茫然,震惊,接着开始毛骨悚然,就像看到了什么绝对不可能出现在这世上的东西一样。 她转过身,顺着洛翎的目光看过去—— 在窗帘的那条缝隙里,外面的天空正在…… ……闪烁。 “叮叮叮叮叮叮叮!!!” 几乎在同一秒,整栋人类基地的大楼拉响了震耳欲聋的警报声! “全体成员注意,最高级警报,警报等级:重红色三级。全体成员注意,最高级警报,警报等级……” 明娴脸色一变,立刻抓起办公桌上的通讯器,对方应该是立即接通的。两边低声交谈了几句,虽然洛翎只能听到“探测器”“梵雅”“毁约”等零碎的词汇,但已经足够她推断出正在发生的事情。 另一边,疗养院顶楼,尘歌扶着窗边的栏杆,眼神沉得可怕。 “为什么偏偏是现在……?!” 病床上的沈倦脸色苍白,一边的各种仪器不定闪烁着各种曲线,似乎象征着病人此刻即将脱离控制的身体情况。 尘歌欠身把他扶坐起来,一只手按在他手背上,轻轻摇了摇头:“你别动。这种事情,不是着急就能解决的。” “我得离开了。我想……主席需要我。” 以他为原点往下数三层,苏漾的病房则没有他那么平静。她扯开了身上的仪器就往外跑,根本不顾身后尖叫着的护士。 愿则死死盯着窗外的天空,表情复杂至极,十几秒后,也做出了和苏漾一样的选择。 * 再说刚刚跑出大楼的文玖,原本站到路边随便拽了一辆地面车:“去外城。” “外城的哪里啊?您……”司机从后视镜看到她还沾着泪痕的脸,直接噎住。 文玖也是气急了,在外居然没戴任何遮挡面部的口罩或是墨镜。 可她这样的公众人物,是无人不识的。 文玖本来就委屈得想揍人,冷不防对上司机震惊的目光,抬声骂道:“看什么看?!外城的哪都行,反正离这破地方越远越好。听到没?赶紧开车!” 司机一惊,油门蹭地踩到了底:“哎!这就开!” 结果风驰电掣了没几十秒,经过核心广场时,一阵震天动地的嘈杂声包围了整个路段。 文玖第一反应是反慑党又他妈来闹事了,不耐烦地摇下车窗准备吼两嗓子,挑选几个幸运观众吓死。但降下车窗的瞬间,她无意中一瞥,突然下意识感到有些不太对劲。 ——人们的声音太紧张、太惶恐了,这不对劲,根本不属于游行示威时整齐划一的口号。 比起这个,倒更像是…… 在恐惧什么东西的迫近。 仿佛预感到什么,她卡顿着缓缓仰起头。 铅黑色的卷云仿佛即将海啸的海域,蠢蠢欲动地积蓄着力量,翻滚的波涛下孕育着无数个巨大无比、不可名状的轮廓—— 这一幕,在年长一些的人们眼里,一定会熟悉得刻骨铭心。 第56章 因为四十二年前,也就是2059年1月9日,他们看到过一模一样的场景。 而就是那一场大战,人类失去了百分之六十的同胞。 一零九事件再度爆发了。 这个念头一在文玖脑海里形成,她就几乎条件反射地大吼一声:“停车!!!” 司机惶恐不安地照做了,把车直接横在了路中间,等着她的下一步安排。 “他爹的,为什么是现在……” 文玖紧紧闭上眼睛,双手插进头发里,将整张脸埋进了两腿间,看上去异常纠结。 不回? ——这看上去像她该干的事。 但如果没有她,那个姓明的,究竟能不能处理好这个局面? “……” 时间一分一秒流过,催促的声音此起彼伏。就在这时,她死死咬着后槽牙,声音从牙缝里漏了出来: “掉头!” 她深呼吸了几下,死死盯着车窗外那个不断逼近的庞然巨物,心里估测了一下和地球的直线距离,突然笑了出来。 ——姓明的。 ——离了我,你真是一秒安生日子都不过。 作者有话说: 口是心非文玖酱~(^(i)^) 第51章 神(二) 与此同时,人类基地政府召开了紧急会议。 各个部门的主管、主任、部长,无论官职大小,此刻全部挤在一间会议厅里。 与之前每一次精心策划的会议不同,这次会议是空前的混乱,如果没有尘歌面无表情地在明娴身边压阵,很难说会不会有人直接上去拽着明娴大哭。 “重点还是梵雅,它们突然进入地球领空,简直是单方面撕毁永昼日和约。” 说话的是负责地球领空的一个部长,现在责任都压在他身上,他还能保持基本的镇静,实在难能可贵——就是面色萎黄到不似正常人罢了。 “但是根据我们的数据,最近三十天以来地球和梵雅的边界都相安无事——甚至比前几年还平静……很抱歉,主席,我失职了,我……实在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诱发了这种场面。” 他说着摘下了象征官衔的徽章,放在会议桌上,一副听凭处置的模样,别提多凄惨。 不少人对他投去报以同情的目光。 会议桌主位上,明娴的手指敲了敲桌子,语气淡淡:“李部长,现在不是纠结是谁责任的问题。有这个时间,请讲点建设性的东西——后面的听清楚了?要一通废话述职表忠心的,全给我滚蛋。” 话一落地,那位李部长就脸色一僵,连再看明娴一眼都不敢,低着头坐了回去。 有了这个先例,其他人这才开始正襟危坐起来,谁也不敢再发言。 难耐的寂静就这么维持了十几秒,一道漫不经心的男声从主位旁落下:“安全部最新数据传过来了,诸位看一下自己的会议平板,时间紧急,我不投屏了。” 说罢,他顿了顿,环视一圈满屋子的人,眼神里是藏不住的淡嘲和厌恶,就好像看到一群垃圾堆上乱撞的无头苍蝇。 “之前李部长说的对,过去三十天,地球和梵雅之间的碰撞大幅减少,但是,我必须澄清,这并不是什么好兆头。” “碰撞次数减少只有两个原因,第一,梵雅主动往后撤。第二,梵雅主力抽调到了其他地方,暂时顾不上地球——任何一个智力健全的人来判断也不可能是前者,虽然,在场的某些人或许除外。” 他淡声道:“而第二个原因一旦成立,对地球将是毁灭性的打击。所以永祭日事件后,我要求安全部进一步追查梵雅的主力去向。” “那个,尘部长……”会议厅里响起了一道细弱的声音,来自教育部的一个副部长,“请问为什么第二个原因成立对地球是毁灭性的啊……” 尘歌扫了他一眼,居然笑了一声,很难说是被逗笑的还是气笑的。 “地球对梵雅的威慑建立在什么之上,你知道吗?”他就维持着那点笑容问道,表情居然有点温和。 那个副部长眨眨眼睛:“是……双方实力相差不大?” “是地球的唯一性。”他仍旧笑着,可那笑容却让人看着有些悚然,“这位副部长先生,主城任何一个七岁的孩子都能回答出来的问题,你却回答不出来。你让我不得不怀疑一下,在场的究竟有多少你这种废物在领人类基地的工资了。” “尘部长。”明娴半提醒半警告地敲了一下桌子,示意他点到即可,别发散过度。 “我的错,主席。”尘歌从善如流地收回目光,继续道,“地球的唯一性,简而言之,梵雅有且只有地球这一个选项。举个例子,假设你想要一块蛋糕,而此时世界上唯一的一块蛋糕在你邻居家里,为了得到这块蛋糕,你必须想尽办法和邻居交涉:暴力冲突,或者和平共处。总之,能不能得到这块蛋糕全部取决于邻居,无论怎样都不能不把他当回事。” “地球和梵雅的关系就是这样,梵雅的这一族在它们的内战中失败,被流放到地球所在的悬臂。由于人类的存在,地球内部富含生命因子,就是那块邻居的蛋糕。梵雅最开始选择暴力夺取,但很快意识到双方实力差距并不大,于是永昼日谈判后,进入了威慑纪元,也就是和平共处阶段。” “如果没有外力打破,这种关系将是比较稳定的,可以类比古代两个实力相当的接壤国家,除了边境时不时爆发一些小冲突,总体谁也不敢动谁。” 他顿了顿,指尖微微一触平板:“——但是,这种稳定被打破了。” “据白塔报告,梵雅的主力从36天前开始移动,目标是一个早已探明的红矮行星系群,距地球约200光年,地球又称:k2155d。” 所有人低下头去,看到了一颗明亮的暗红色恒星。 “什么意思?难道有生命迹象?”在场有人问道。 “早在21世纪初,就已探明这颗星球上有大量水资源和磁场,21世纪末又确认有浓厚大气层的存在,尽管如此,人类始终无法确认是否有生命存在。”尘歌一边说,一边上传了几张近距离模拟图,“但根据梵雅的举动,各位应该没猜错,即使不是人类这样的智慧生物,至少也有单细胞生物产生。” 他的语调很冷静,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平静。但在场的其他人就不一样了,各种接二连三的冲击太大,纷纷面面相觑。 “各位。” 尘歌放下平板,声音无波无澜:“我们失去了‘唯一’的红利。” 有人问道:“……会、会怎样?” “有一天你突然发现,这块蛋糕并不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你有一个同学也有一块蛋糕,尽管比邻居的小很多,但他很弱,你随手一抢就抢到了。现在你的实力大幅提升。”他轻声笑了笑,“——这个时候,你还会像之前那么在乎你邻居吗?” “既然蛋糕已经在手上了,也就没必要给他的邻居好脸色了。” “如果我是梵雅,我会给地球最后一个机会,要么自己投降,要么——” “直接开战。” 这种话语配上他脸上的笑意,众人皆感到一阵恶寒。就在这时,会议厅的门被人猛地撞开,接着是一声凄厉惨叫:“主席!!!” 第57章 明娴揉了揉眉心,心想自己平时都养了一群什么玩意,嘴上道:“好好说话。” “不是,主席,您看这个啊!!” 那人说着绕场一周,把会议厅拉得死死的窗帘全部拉开。 有人立刻变了脸色:“你他妈干什么?不知道这是秘密会议吗?赶紧拉回……” 戛然而止。 会议厅的这个角度刚好对着核心广场,而且刚好是平时广告商竞标炒到天价的,那块最大的虚拟屏。 ——现在那上面什么也没有。 当然,严格来说也不是什么都没有,而是只有一行,标准的黑体汉字: 【我是梵雅】 【现在,我和地球文明正面谈判】 时间凝滞了几秒。 紧接着,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人们发出阵阵惊呼。许多人发现他们手中的虚拟屏也都变成了同样的界面,吓得就把平板扔了。一时间,会议厅乱得像菜市场。 “安静!!” 突然,一道威严至极的女声森冷落下。 群魔乱舞的人群看向声音的来源,只见黑发红唇的女人已经从主位上站了起来,双手撑在会议桌上,目光冰冷到就像一柄出鞘的剑。 仅仅站在那里什么都没说,巨大的压迫感就从她身体每一个地方扩散开来。 “技术人员,分析我们的网络漏洞。城防部队的,赶紧组织出动,疏散核心广场群众,做好安抚工作。尘歌,让安全部确定梵雅是怎么黑进我们网络里的,能不能顺藤摸瓜找到信号源,随时关注梵雅主力的动向。” 她有条不紊地下达着指令:“教育、新闻、社会部,全部去和城防部队会合,封锁主城,安抚群众。其他人能干干,不干就滚,政府不需要你们这群废物……” 尘歌欠身,从她身边暂时撤了下去,避开人群,来到会议厅的一个角落。 “你还好吧?”他垂眸看向面前脸色苍白的男人,轻声询问。 沈倦重重咳了几声,却并不看他:“谢尘部长关心,洛翎小姐把我照顾的很好。” 闻言,尘歌微微挑起眉,淡淡看了一旁的洛翎一眼。 “尘部长。” 洛翎微微低头致意,态度不卑不亢。 “说起来,洛翎小姐才是真正的幕后赢家,我大概担不起你这个礼。”尘歌笑道。 “请问这怎么说?” “洛小姐还不知道吗,主席看出了您对乔彬态度有异,私下让安全部彻查了2095年安卡学院的一次小型事故。”他轻飘飘地说道,丝毫不在乎对方脸色的变化,“结果回来的第一天,乔彬就死了啊。三枪,最后一枪才死。” 洛翎的脸色这才彻彻底底的变了,抓着扶手站了起来:“你是说——” 尘歌立刻打断她,似笑非笑:“不,我什么也没想说。只是觉得佩服,我们一直认为咱们主席的情绪不好拿捏,原来是因为,没遇到段位更高的您。” “……” 他似是欣赏地端详着她的眼神,随后彬彬有礼地欠了欠身:“有任务在身,先告辞了。” 第52章 神(三) 核心广场。 天空之上,那个不可名状的东西压在所有人头顶,哪怕是白天也带来一个巨大的阴影,无论怎样也挥之不去。 【我是梵雅,现在,我和地球文明正面谈判】 而此时此刻,主城所有的显示屏,只要连接了网络,全部被这个“谈判”的界面霸占着,连人们戴的通讯手环、指环都完全失效。 “大家不要惊慌,不要高声喧哗,请在我们的组织下赶紧回住所,不要出门……” 城防部队的政府军正在尽力组织人群,然而成效并不大——在外族入侵这种灭顶的恐惧下,人们是很难保持理智的,一个女子哭着抓住这名士兵的胳膊,打断了他的喊话。 “您怎么了?”士兵问道。 女子哭着摇了摇头:“主席她真的可以吗……我们是不是都要死了……” “请您放心,主席一定会尽最大努力的。”士兵一边安抚,一边把她扶上飞梭。 听到了他的话,一个年迈的老者发出神经质的笑声:“啊哈哈哈哈哈!尽最大努力?尽他妈谁的努力我们都得死!哈哈哈,哈哈哈哈……” 几个工作人员见怪不怪地走上前,动作娴熟地把他拉走。直到老者走了很远,人们都能听见他神经质的笑声——“四十年前我就在那里!!你们根本赢不了的,哈哈哈哈哈哈!” “对这种人,得尽快堵住他们的嘴。” 一道女声从身后传来,几个士兵转身,看见来者抬手举了一下工作证明,纷纷行礼:“苏小姐。” 苏漾颔首回礼:“我暂时负责中心区的疏散工作。这位也是来协助我工作的,叫她愿就好。” 愿站在她身边,轻轻点头。 “这种亲眼目睹过一零九事件的人,放今天就是个巨大隐患。民心不齐,谁知道会出什么事。”苏漾说着摇了摇头,低声说道,“这样,你让他们疏散的时候优先疏散中老年人,就说是上面的意思。快去。” “明白。”一名士兵颔首,快速转身回去传达了。 等所有人都去忙了,苏漾才用袖口掩面,连续咳了好几声。她皮肤过于白皙,因此别人看不出她的苍白,也就更无法知晓,她的身体根本就不适合到处奔波。 “你不该来的。”愿站在她身边,忽然低声说道。 “可我也不能躲在普通群众身后。”苏漾叹了口气,“作为二等公民,有权利,自然也有义务。” 愿听后笑了一声,说不清是什么情绪:“你觉得他们会这么想吗?” 苏漾抬眸看她:“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怎么想。” “而且……”几许犹豫,“而且如果千棠还在,她也会做出和我一样的选择的。” 愿张了张口,刚想说什么,话音却突然被广场扩音器发出的噪声盖住了。 “哔——” 那声音尖利刺耳,两人齐齐蹙眉,捂住耳朵。 紧接着,一道毫无情绪的机械音从扩音器里传了出来: “我是梵雅,现在,谈判开始。” * “通讯系统完全瘫痪,网络系统的控制权我们也已经失去了,没有途径联系外城。” “梵雅黑了我们的网络,安全部的数据根本传不过来啊!怎么办?” “分析过了,这个声音是完全的合成音,无法找到任何声纹特征。” “你弱智吧,梵雅能有什么声纹……” 会议厅已经俨然变成了一个临时综合办公室,所有能干活的都抱着一个平板席地而坐,不时爆发出一句骂娘声。 与此同时,梵雅发出的合成音,正在不停地在所有能发声的设备上循环。包括人们的通讯器、会议厅的音响。 那声音根本不是常用的智能ai柔美的声音,它冰冷而不似人类,不带一丝情绪。 所以听上去格外诡异。 “不是,我只是想知道,如果它要谈判,给我们发声的设备在哪?它怎么才能听到我们的声音?”一个人的声音在嘈杂中冒了出来。 闻言,一直敛目沉思着的明娴淡淡抬眸,回了他一句:“因为你们的思维还停在永昼日谈判。” 第58章 那人显得有些受宠若惊:“主席,我可能有点愚蠢,您能不能……” “确实愚蠢,但可以原谅。”明娴打断他,目光重新落回自己的指尖,“这次的情况和永昼日谈判……已经完全不同了,如果你们还希望有一场面对面、平等的谈判,那是不可能的。” “主席说的没错,”尘歌在旁颔首道,“它们用这种方式,那就是根本不想听我们的回应。这根本不是‘谈判’,这是‘通知’。” 就像是要应他的话一样,所有人面前的字幕都变了一句,合成音也跟着变了句式: 【为了表达尊重,在接下来的谈判中,我会始终使用地球语言,并用你们可以理解的语法加以阐述】 【地球日三十六天前,我发现了“娜难”的存在,即k2155d,一颗类地行星】 【在这颗星球上,已经出现了单细胞生命,并在我的干涉下,成功产生了多细胞生物。它完全独立于梵雅和地球两个文明,具有丰富的生命因子资源,现已经成为梵雅的仓库】 【我的祖辈们一直景仰地球文明,与你们立下永昼日和约,绝不主动侵犯你们的边境,甚至放任你们用所谓“威慑”的方式,大肆煽动普通人的对立情绪】 【时至今日,梵雅将对你们的挑衅行为做出回应】 【从地球日今天,也就是公元2101年8月8日19时25分16秒,到七天后,即公元2101年8月16日19时25分16秒——在这个期间,我给予你们两个选择: 1.自毁所有武器系统,将地球的支配权交给梵雅,通过抽签方式留下十分之一的人类,梵雅将善待幸存者; 2.拒不回应。】 【如果是后者,在第七天截止的时候,梵雅将大举进攻地球。请不要抱侥幸心理,我已经得到生命因子补充,一旦开战,地球将没有任何胜算】 说完这一句,字幕静默了很久。核心广场的人们都像雕像般伫立着,全城鸦雀无声,只有极微弱的啜泣声此起彼伏。 【我知道,地球文明中,有一批先驱者将我奉若神灵】 ——不知怎的,明明还是之前那个合成音,这一句的音色却比之前低沉了一些。 明娴原本平静的神色也终于被这句激出了一丝变化,洛翎也预感到了将发生的事情,站起身来,与她神情复杂地相视一眼。 【你们能窥见真相,一刻不停地与罪恶斗争,是值得嘉奖的。你们是主神引以为傲的信徒,请聆听我的引领,做出正确的选择——】 【截止七天后,你们要将地球的门向主神打开,最终地球毁灭时,你们的灵魂将得到至高无上的奉养】 【你们将与我一起,成为永恒】 说到这里,原本毫无情绪的合成音也变得激情澎湃、抑扬顿挫,用那种饱满到诡异的语气说道: 【而覆灭地球的行动将被称为——】 【神降】 第53章 神(四) 梵雅说完最后一句后,字幕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鲜红的倒计时: 【6(天)59(时)59(分)59(秒)】 并且,几个眨眼间,代表秒数的数字正在缓缓减少。 “这、这是想要我们的命啊……” 一道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 倒计时是无声的,但所有显示屏上面全都是不停减少的数字,那鲜红的颜色仿佛刻进了人们眼底,就像血迹。 最难熬的永远不是死亡。 而是等待死亡。 “我怀疑这四十几年里,梵雅一直在观察人类社会,否则也提不出‘动员反慑党’这么聪明的办法。” 尘歌在一旁手中玩弄着他随身佩戴的手|枪,面无表情地说道。 ——确实如此。 如果只有上面那一段话,人类至少是同仇敌气的,即使梵雅刚刚吸收了生命因子,也未尝不可搏一搏。 但后面那一段,直接堵死了人类所有的后路。用人类自己来瓦解人类,就像尘歌说的,除非已经洞察了人类的心理学,根本提不出来。 他接着道:“我要是没猜错的话,反慑党大概马上要发疯了。他们信仰了那么久的‘主’终于降临,大概率都处于杀人的亢奋阶段。”他望向明娴,“怎么处理,主席?” 明娴平静道:“紧急召回所有政府工作人员、城防部队,以及愿意临时参军、抵抗反慑党的公民。然后,关闭人类基地政府区。” 她的语调很平稳,给人一种抓住水中浮木的感觉。 尘歌蹙了蹙眉,露出一个稍微有点棘手的神情:“紧急召回的话,通讯网络全部瘫痪,只能人力了,可能效率不高。” “先把娱乐区、核心广场几个人流量大的地方通知到,再从那里派人出去。”明娴揉了揉太阳穴,显然也觉得十分棘手,“也没别的办法了,给他们一个四个小时的时限,到了时间就别管了。到时候,准时关大门。” “外城怎么处理?” “外城不全部倒戈就不错了,再说反慑党要围也来围政府,不用管。” 尘歌略一沉吟,压低了声音:“文玖呢?这种时候,她最管用。” 在他们身后,洛翎本来要走向明娴,好巧不巧,正好听见了他的这一句。 一阵自责顿时蔓延上来。 ——如果不是因为她,文玖根本不可能离开,也就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掉链子了。 于是她脚步一顿,默默转身。 谁知身后一阵窸窣,熟悉的鸢尾香气散开,一个人从后面握住了她的手腕,道:“不是你的错。” 洛翎回眸,撞上明娴如水的目光。 “……”洛翎深呼吸了一下,“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只能问问回来的人,看有没有人见过文玖吧。” “没她也没事。”沈倦不知何时强撑着走了过来,脸色苍白如纸,“政府大楼和白塔一样,系统自成一体,不用和外界联网,只需要主席和一个部长级别的人一起认证就好。现在您名义上不是主席,其实就只需要尘歌一个人……咳咳……” 尘歌不动声色地顺了顺他的后背,低声道:“你别说话了。” 说完,他转向明娴:“主席,那我现在去地下控制室认证一下,是不是要派人监督……” “……不用。你赶紧去吧。”明娴一脸无语地推了他一把。 * 另一边。 “上面的意思是,反慑党四个小时内就会开始进攻政府大楼?我明白了。” 苏漾对来人点点头,又道:“其他地方通知到了吗?” 来人摇头:“估计悬,主席的意思是先通知核心广场这种人流量大的地方,您应该是第一批知道的。” “没时间多说了,祝您顺利,再会!”说完,摩托蹭地飞驰出去,眨眼间没影了。 苏漾注视了那背影几秒,随后立刻回头,对旁边几个工作人员道:“都听到了吗?赶紧放下手头工作,途中遇到其他工作人员互相知会一声。我们要以最快速度回撤。” “还有,扩音器给我。” 她拿起扩音器,模式调到最大效果,正对着核心广场,开口道:“主城的公民们!” 这一声实在是效果明显,不少人把目光转向她,等着下文。 第59章 “你们刚才已经听到了!梵雅正在动员反慑党攻击自己的同胞!它们打的是让人类内战的算盘,而反慑党——” 她左手猛地往西边一指:“——正在往主城赶来!他们的目的你们不清楚吗?不就是推翻人类基地的政府吗?政府倒了,谁来保护你们这些养尊处优的上三等公民?!” 人们交换着眼神,大部分是赞同的目光。毕竟多年来反慑党的暴行他们都看在眼里,有人按耐不住问她:“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当然是加入我们!”苏漾目光如炬,一只手缓缓举起,“——我们身体里的,都是全人类最优质的基因,回答我,对不对?” “对!” “是不是政府一直在保护你们的权益,是不是政府军帮着你们打退反慑党一次次攻击?回答我,是不是?!” “是!!” “政府保护了你们这么多年,现在是时候反过来保护政府了,告诉我,是不是这样!!” “是这样!!!” 她目光扫过激动的人群,将那只手高高举过头顶:“那么最后再告诉我——要不要加入我们的战斗!!” “要——!!!!” 她优雅地鞠了一躬,功成身退:“谢谢你们。报名请到这里。” * 再说回会议厅。尘歌走了不久后,整个政府大楼区域内就缓缓升起了一道淡蓝色的屏障。洛翎注意到,这种屏障和当初c区的那种很像。 就是不知道防御能力怎么样。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回来的人也只是零星几个,眼看着倒计时还在跳来跳去,不少人急得开始到处踱步。 直到连洛翎都有些焦急的时候,明娴却倏然抬头,紧紧盯着大门的方向,似有所觉。 “来了。”她轻声说。 细听之下,竟也是隐隐松了口气。 夕阳将整个天空染成血一般的红色,在人们视野的尽头,先是一个黑点冒了出来,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人头泱泱,不仅有士兵、工作人员,还有许多一看就是普通居民的上三等公民。 他们行动得极为迅速,很快就进入了政府区的境内,纯蓝色的屏障为他们无声打开,又迅速关闭。 ——而在这些人最前方,一个杏色长发的年轻女人迎风而立,苍白的脸上带着笑,抬眸看着会议厅的方向,与洛翎和明娴隔着玻璃相望。 她说了一句话,尽管洛翎听不到,也能清晰地从她的口型中看出来—— 她说: “明娴主席,我们全权听您安排。” 在这之前,洛翎说不清楚苏漾身上究竟有什么独特的地方,或许她冥冥之中有所感觉,但却无法用言语描述。 可就在这一刻,就这短短的一句话,她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被“腾”地勾了起来,就像猛然点起的火焰,霎时绵延万里。 夕阳逶迤落地,勾勒出苏漾逆光的轮廓。 温柔、热烈、生机勃勃。 就像是夕阳本身一样。 “其余的几支部队正在快速向政府区移动,稍安勿躁,我们会赶在反慑党之前。一定会。”这是她走进会议厅时,对明娴说的第一句话。 这句话却在某种程度上点醒了洛翎,她下意识道:“反慑党还没有行动吗?” 一瞬间,苏漾看她的眼神堪称奇异:“洛翎,你叛变了吗?” “……”洛翎意识到了自己措辞有问题,静了一下,“没有。我只是想说,都已经快两个小时了,按我们想的,反慑党应该早就已经张牙舞爪地扑过来了啊?” 几许沉默。 明娴、尘歌、苏漾、洛翎之间互相交换着眼神,而这个眼神的含义也很明显,只有两个字。 ——“文玖?” ——“文玖。” “只能是她。”尘歌肯定道。 “不愧是她。”苏漾附议。 在这些人看不到的地方,扛着重型机枪一阵扫射的文玖突然打了个顿,不绝于耳的“哒哒哒哒”声戛然而止。 “您怎么啦?”身边有人问。 回应他的是一个大喷嚏。 “……” “您……感冒了?” 文玖用难以理喻的目光看了他一眼,重新架起机枪:“我会感冒?你哪只眼看出来的,自己挖了,既往不咎。” 随后又是震耳欲聋的“哒哒哒哒哒”。 眼看反慑党的一个火力点已经差不多被她一个人清完了,身边的人已经麻木地扛起自己几乎没怎么用上的机枪:“部长,咱去下一个火力点吗?” “等会,先让我——啊——秋!” “…………” 有些人满脸震悚,聪明点的已经开始眼观鼻鼻观心,全当什么没看见了。 万众瞩目下,只见文玖面无表情地抬起头,瘫着一张脸,干净利落地把枪往肩上一架,走的时候还在喃喃自语:“难道真感冒了?我?不可能的吧……” 第54章 神(五) 尽管有文玖这种逆天战力尽力拦了,但反慑党是从外城四面八方涌进来的,该来的必然会来。 不过如果早知如此,当初人类基地就不该设计成外城围着主城的同心圆结构。因此,在今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设计师被无数人在心里骂了个狗血淋头。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将入午夜的时候,政府区已经被狂热的反慑党包围,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彻彻底底。 “奉吾主命!” “吾主永存!!” “砰砰——砰砰砰!!” 各种各样的嘈杂、尖叫、枪声不绝于耳,但其中很多并不是交战带来的——反慑党们太过狂热,不时有人对天开枪,对悬在天边的那个庞然大物跪拜,然后尖叫出一两句他们的教义。 带来的后果是,整条街上的路灯,基本上都壮烈牺牲了。 真正打成了摸黑战。 墨黑的天空恍如倒悬,繁羽般排列整齐的梵雅舰队静止在天边,漆黑的街道硝烟弥漫。人类的命运近在咫尺,又仿佛在天涯彼岸。 政府大楼内的这几个小时并不轻松,洛翎注意的,明娴垂眼看系统面板的频率越来越高,界面上那个百分比的数值也在不断攀升—— 【防护屏障损毁率:23%】 一声“轰!”的炮响。 数字又往上攀升了不少。 “这样下去……”洛翎焦虑地下意识说道,虽然紧急把后面两个字咽了下去,但就明娴的反应看,她心知肚明。 “……这么多人在这里,就没有机会让他们冷静一点吗?”她声音里透着明显的心急如焚。 明娴沉默了很久,最终叹了口气,道:“欲望是能把人变成非人的。” 洛翎明白她的意思。信仰了多年的神灵突然神降,只要帮助神灵达成目的,就能够成为永恒的存在——对这群人来说,去死都可以,杀人又能算得了什么。 想到是谁在这么长时间内和这群疯子斡旋,她默默望向那个人的背影。 娉婷,但绝不单薄。 望着望着,那个背影渐渐转了过来。 洛翎看到,明娴目光中多了一些类似于决心的东西。 第60章 “你说的对,小羽毛。这里人太多了,不必每一个都愿意为我付出生命。”她缓缓道,“梵雅把选择权交给了每个人类,你们要自己站队,才是整个人类的选择——而不是我一个人的意志。” 洛翎睁大眼睛,意识到她说出出这句话得下多大的决心,又经过了多少挣扎。 她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她想说,何必这样?反慑党本来就难以对付,再加上梵雅,哪怕全部上三等公民都在支持你,胜负都很难定,你又何必让他们自己选呢? “你知道吗,我刚才看到交火的士兵和反慑党,突然想起,人类基地选择主席制的初衷,”明娴读懂了洛翎的目光,声音柔和下去,轻轻抱住她,“是保护同胞。而不是屠杀同胞。” 洛翎被她环在怀里,心中突然觉得荒谬:被骂了多少年独|裁的明娴竟然在说保护同胞;而反过来,一直声称为民请命、推翻专制的反慑党,却在用枪指着自己的同胞种族。 世界本就疯狂,简直就像一场荒谬绝伦的木偶戏。 …… 两分钟后,当明娴的意思被传达给了政府大厅里的每个人后,理所应当地,引起了轩然大波。 沈倦强撑着自己猛站起来,苏漾眉宇紧锁,唯一保持淡定的是尘歌——尽管洛翎注意到,在明娴刚开口的时候,他也猛地看了过来,随后又淡淡地收回目光。 整个政府大厅可以说是人满为患,除了政府军驻留在大楼外和反慑党对峙,工作人员和普通群众都聚集在这里。这些人形形色色,仅能保持基本的秩序。 有人还没明白过来明娴的意思,先是试探性地说道:“‘站队’做什么?我们当然都站您这边啊,难道还站反慑党?哈哈哈。” “反慑党的目的是推翻政府,也就是我。你从他们直接来围政府大楼就能知道,他们对普通民众没兴趣。” 明娴不仅对这种奉承话不为所动,甚至眉眼有一丝倦怠的厌恶。 她环视了一圈形形色色的人们,随后平静道: “……反慑党这势力大得有点过头了,我说一句实话,我并不是你们想要的战无不胜的神明,我也没有把握在不死人的情况下取得胜利。” “我也是普通人,身上也并没有你们希望看到的光环,但你们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我就会努力去做。至于做不做得好,”她顿了一下,平静的声音中出现了一丝柔和的波澜,“那是由你们所有人决定的,而不在我一人身上。” “因此,我需要留下的人,知道我的缺点,但仍然愿意信任我,知道我的愚蠢,仍然愿意追随我。” “我需要你可以为人类的命运战斗到最后一刻,哪怕是付出生命——随时随地。” 话及此处,已是鸦雀无声。 她垂眸看着那些仰望着她的面孔,似乎想起了很多。票选、发言、视察,多少次一模一样的场景,她却是第一次真正看清那些仰视的脸,以不带任何利益关系的视角。 ——清晰,鲜明,带着对生的渴求。 她缓缓道:“做不到这些的人,你们不必继续追随我,我会把你们留在这里,装作你们已经背叛我。反慑党也是饱受折磨的下等公民,只要口径一致,他们会共情,不会为难你们。” 人们沉默了。 明娴已经把自己剖白地如此彻底,今天之前甚至有很多人连见都见不上她一面,可是现在,她就坦坦荡荡地说,自己也只是个普通人而已。 没有威逼,没有利诱,她只是在单纯地,给他们一个选择的权利而已。 ——作为棋子的臣民已经习惯了为主教冲锋陷阵,却早已忘了,棋子可以选择后退,主教也不能只手遮天。 无休止的沉默在蔓延,而大厅透明的玻璃门外,每枪响一声,蓝色的保护屏障就暗淡一瞬,接着又明亮起来。每一次,都意味着损毁程度的加深。 就像是无声的倒计时。 这样的局面不知维持了多久,一个略显单薄的女生从人群里走了出来,声音很细:“我是社会部的,也帮不上您什么忙……我想退出,可以吗?” “可以。”明娴平静点头。 女生既惊讶又感激地向她鞠了一躬:“您和我之前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明娴淡淡笑着看向她,出乎所有人意料,居然主动接了她的话头:“我可以知道,这种不一样是褒义的吗?” “当然……您看起来没那么远了。”女生想了想,认真地说道。 也许是有了第一个人打样,也许是因为女生的话给了在场所有人一些触动,又或许只是倒计时紧迫——总之,一部分人纷纷犹豫着紧随而上。 “我的身体已经不再年轻,恐怕也帮不上您什么了……” “我的基因导向是纯理论,体能课程一直是倒数,还是不做累赘了吧。” “我从来不敢端枪,我不敢杀人……” “……对不起啊,主席,我还有一个喜欢的人,我不能、不能丢下她不管啊……” “………”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渐渐地,以最中央的明娴为中心,人们自发地分为泾渭分明的两队,人数竟然基本相当。 “……居然留下了一半。” 苏漾站在洛翎身边,难以置信地喃喃自语道,“而且普通公民大多数都留下来了,这简直……”像是童话了。 洛翎双眸中也闪动着一星水光,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对苏漾轻声说:“一个人是否真的心系万千,那万千中的每一个人,是真的能用自己的眼睛看出来的啊……” “……我以为主席像传闻中一样心狠手辣,至少,也该是个冰冷的政客。”苏漾的声音有点抖。 洛翎脑海里闪过宋雨泉的脸,摇摇头,低声说道:“曾经是有人逼她变成那样的。” 但她没有妥协。 ——从来没有。 …… 枪声整整响了一整夜,第二天,保护屏障已经不那么明亮了。 政府大楼内的人熬了整整一夜,早就已经精疲力竭,可反慑党就像是完全不知疲倦似的,仍然在群魔乱舞。 最重要的是,人们没有吃的。政府在设计时没有设计食堂,而最近的大型商场与他们仅仅一街之隔,这时候却如同天堑了。 这一天,到处都是绝望的眼神和低低的啜泣声。 “……这么下去绝对不行。” 洛翎第四次把人们仅剩的一点食物集中起来分发掉后,听到身边的愿轻声说了一句。 洛翎无声叹了口气,垂下眼睛看着手中已经空掉的纸箱,道:“我知道。” 愿嗤笑一声,带着明显的讽刺:“都要输了。你知道什么?” 洛翎看她一眼,却并不生气。人们在饥饿和恐惧的情况下容易迷失自我,让许多性情温和的人变得暴躁易怒。这么下去,让他们输的将不是反慑党,而是人们自己。 “那你怎么想?” 她本希望用这个反问委婉地提醒愿,谁知愿却真的转过身来,对她轻轻一点头:“我不知道。但我总有种想法,你不觉得,这个场景有点眼熟么?” 第55章 神(六) 第61章 哪里眼熟? 洛翎先是一怔,下意识顺着愿的话,陷入了冗长的回忆里。 纷乱,枪声,不安。 答案简直呼之欲出,仅仅就在几天前,c区被大火焚烧的废墟中,同样也是一队人围着另一队人——与现在不同的是,那时是政府军围反慑党,现在却反过来了。 等等,同样是被围困——反慑党,他们当时是怎么逃脱的? 洛翎终于有点醍醐灌顶的感觉了,她几乎不用思考,一段记忆就跃进了她的脑海: 【你看,我只要问你排水系统在哪,你怎么就自己和逃跑挂上钩了呢?】 漫天废墟的背景下,明娴莞尔一笑,温柔道。 文玖同样嘲笑着:【主席,要我说,这人就是同伙撇下他跑了,他自己在这干着急,结果正好碰上我们了。】 【审判庭里的叛徒不会想不到这一层。】 明娴垂下头来,笑着看他:【尽管他们都想要我死,但还没到加入贵教的地步——你猜,你的那些同伙,现在处境如何?】 ——这是永祭日事件的最后,洛翎一行人发现了直播镜头的存在,为了逼迫审判庭作出选择,故意拿那个男人开刀的时候。 当时的审判庭被乔彬把持着,虽然没来救明娴,但是却在地下排水系统的出口堵住了出逃的反慑党。 现在,情况轮换,他们成了被围攻的那一个,但反慑党却没有一个能派得上用场的“审判庭”! 她手中纸箱“砰”地落地。 * “走地下排水系统!” 五分钟后,洛翎气喘吁吁地推开控制室的大门,开口就是这么一句。 “什——”苏漾话头猛地一住,脸上的疑惑瞬间变为惊喜,“我的天……” 沈倦紧绷的神色也松了松:“目的地?” 关于这个,洛翎冲上来的路上就已经想好了,道:“白塔。” 虽然没有人看得见,但洛翎确信,在她这句话出来之后,控制室里的气氛骤然一松。 尘歌沉吟片刻,难得正色看了她一眼:“主城地下的排水系统错综复杂,而且从政府大楼到白塔,至少得走个一两天。还是要……” “可是我们没有时间了,尘部长。”洛翎也罕见地强硬起来,打断他的话。 “——我说,还是要拿到排水系统的草图。”尘歌垂下眸,似乎非常不悦,“洛小姐,如果你的下一句是不是要告诉我,你记得方向,请不要随意插话。” 洛翎抬起头,与他淡淡对视。 她当然知道尘歌一直是看不起她的,她并不介意,但是涉及到重要的决定,她不希望因为一些个人恩怨而干扰大局。 就是这时—— “我记得。” 众人齐齐回头,明娴已经从控制台上转过身来。 她逆光而立,周身被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尽管没有人看到她脸上的表情,但没有人会怀疑这句话出自她口。 于是尘歌彻底收敛了神色,转而恭敬地对她微微低下头,声音轻而又轻:“是我疏忽了。主城现在的排水系统,是您设计的。” “参与设计而已。”明娴摇摇头,转而对洛翎浅浅一笑,“你说的方案我觉得可行,尽快通知下去,我们今晚行动。” 她一发话,基本就成了定局,尘歌也不再显露出任何除了恭敬以外的情绪,几人纷纷领命而去。 洛翎最后一个离开,为她悄悄关上门时,看到她重新转回去,正对着那个显示着【78%】的鲜红数字,然后,极深他叹了一口气。 放在门上的手略有犹豫,但最终,还是轻轻关上了门缝。 …… 午夜。 反慑党的枪支弹药经过了一天一夜的消耗,已经隐约出现了紧缺的情况,但还是没攻陷政府大楼哪怕一丝一毫。 但与政府一方的恐惧低落不同,一层屏障之隔,另一边却始终士气高涨,大多数人已经自发性的熬了两个通宵。 “这种屏障绝对不可能没有损耗,大家再坚持一会!明天就把这里给铲了!” 喊话的是一个亲和派内部小有名气的小头目,正在中气十足地绕场动员:“以主之名!” “为主永存——!!” 人们狂热地回应着他的呼喊。枪炮声又一次密集了起来。 终于,在将近凌晨一点的时候,那层保护了政府大楼整整一天两夜的保护屏障,出现了第一道裂缝! 整个控制室完全充斥着鲜红色的弹窗:“警告!警告!安全屏障系统即将失效……” 当然,已经没有人能听得见了:反慑党是因为离的太远;而政府一边,除了之前退出的人和用来迷惑对方的一小股“士兵”,其他人早就已经走在错综复杂的地下排水系统里了。 这道裂缝虽然细,但正在向上下扩展蔓延,给予了反慑党极大的动力。然而,屏障里的回应似乎也非常激烈,从之前的偶尔一枪,突然也变得密集了起来。 “哈哈!明娴这是被逼急了,”这位头目欣喜若狂地把枪往身边人怀里一塞,举起望远镜看过去:在明蓝色的屏障后,隐隐约约有几十个士兵的身影,似乎正在来回走动开枪。 “放心,胜利在望了,大家放心!为主而死的人,主将来都会赐予他永存的殊荣——” 他一面让人搬回那些被击中的人,一面高声安抚士气。 听到“主”的字眼,有人下意识地望向头顶,极黑的苍穹中,庞然巨物静静悬停,就像是快要君临的前奏。 ——那是一种完全超乎他们思维,并且看上去远高于人类的存在。 只有神迹才会如此。 可能就是这句话发挥了效用,人们开始不要命地往前涌,对那些倒地不起的人熟视无睹。 终于,凌晨三点差三分,布满龟裂的屏障彻彻底底地碎裂了。 明蓝色的光辉终于彻底暗了下去,再也没能亮起来。政府大门前陷入了短暂的漆黑,但是很快,就被他们扔进去的照明弹重新照得亮如白昼。 人们踩踏着自己同胞的尸体,疯狂呐喊着,往曾经代表至高无上权威的政府大楼涌去。 人们很快发现,一片狼藉的废墟之中,一些穿着正规军装的人影仍然在来回晃动,最前排的人不知该怎么办,用眼神询问着他们的头目。 “……别乱动,”他单手举拳,示意后面的人不要轻举妄动,然后转向那些士兵的方向,“——你们的最后一道防线已经被炸了,躲在这呢,也没个屁用——不过,如果你们转投主的羽翼之下,帮我们杀了明娴,我们可以饶你们不死。” 人们屏住呼吸,等待着对方的回应。 可是过了很久,对面仍然只是人影晃动,没发出任何声音。 头目噌的一下火就上来了:“*你妈的,别给脸不要脸啊!不说话的全都死路一条!” 寂静。 这下根本不用他说,按耐不住的人已经站起来冲上去了。人们是这么想的:反正他们人多,这些人打了他们这么久,估计子弹早用完了,哪怕一人一脚,也能把这些人踩成泥啊! 更不用提,他们现在身处的地方,是本来一辈子也没有资格进入的。而现在,这些高高在上冠冕堂皇的人,即将要全部臣服于他们之下,明娴那个贱人,天天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死样子,最后还不是会被活活整死? 第62章 谁让她跟谁作对不好,偏要跟主作对呢? 这种想法似乎给了所有人一种心理上的安慰,几百个人双目发红地疯狂冲过去,有的甚至已经闭上眼睛只求一死了—— 但是对面仍然没有还击。 这时候,头目才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与此同时,终于冲到了对方“士兵”面前的敢死队员,举枪正准备来一场大战,却发现自己一直面对的,根本就—— “……不是人。” “这些,根本就不是人——” 从后面的视角来看,头目简直在浑身发抖,这并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一种被戏耍的愤怒。 他气到极点地一拳砸在一个“士兵”身上,怒吼道:“明娴!!给老子他妈的滚出来——!!” ——在这些呆若木鸡的人面前,那些影影绰绰的身影终于现出了原形:只是一些憨态可掬的铁质机器人,被临时套上了政府军的军装,有一些简单的自动程序控制他们到处走动、向四面八方开枪。 而头目的这一拳,好巧不巧,刚好让某个程序出了bug,机器人从程序里卡退了,形似人类的头部上露出一个笑脸,欢快道: “您的餐好了,这边拿好托盘,请慢用喔~” 一片死寂。 这种极度的安静,如果说这里正在举行一场葬礼,恐怕都不会有人怀疑。 过了很久,伫立如雕像的头目才缓缓动起来,面无表情地掏出枪,对准脚下那个机器人的脸,连开了四五枪,直到小机器人内部的电路板都崩了出来,彻底报废。 “用这个小东西钓了我们两夜一天,以为自己很聪明吗,明娴?”他冷笑一声,“错了。” “——我们会让你知道戏耍主的代价。” 第56章 神(七) 经过了机器人这么一个小插曲,反慑党占领整个政府大楼的时间却比之前预估的还短。 当他们搜查到大厅的时候,理所应当地,发现了一群被捆起来的人。 “我们已经投诚主了!” 这些人在他们要开枪之前抢着说道,“我们背叛了那个姓明的,结果她留了后招,把我们全按死在这……说,等你们一把火烧了这里的时候,我们全得跟着死……” “她为什么不亲手杀了你们?”头目眯起眼睛,哦了一声。 ——不得不说,作为能暂时领导几万个反慑党的人,这个头目多少还是有几分本事的,至少第一句话就抓住了重点。 毕竟不是真的,人们短暂寂静了一下——这其实很危险,如果不快速接话,后果不堪设想。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个男人平静地回答道: “因为有我,她做不到。” 头目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走了。他顺着这声音看过去,只见是一个二十五岁上下的年轻男人,面容本是极优越的,却不知为何显得极度苍白。他被捆在墙角,身上沾着血迹。 头目看着看着,突兀地生发出一两丝诡异的熟悉感,突然道:“……我认识你,你是那个沈倦。” 闻言,年轻男人苦笑了一下,算是默认。 “怎么,你这种金字塔尖尖上的人,怎么在这?”这种紧要关头下,头目对这种敏感的事情显得十分怀疑,“你这话又什么意思,难道她狠起来连自己人都能做掉?” 年轻男人,或者说沈倦,摇了摇头道:“我从很早的时候起,就知道她必输无疑。” “哦,怎么说?” “伊甸园,你们知道吧。你们也一定知道里面有一个很有本事的领班,叫宋思明,是你们的人。她告诉了我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当然你的级别或许不够,没有资格知道,但是——”他用平静的眼神制止了对方的动作,“从那一刻起,我就早已预见了她今天的局面。” “而她那边,尽管怀疑我已经知情,但苦于没有证据,只能用各种手段架空我。很多次,想趁着没人的时候,把我办掉。”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垂下眸,无声笑了笑,那是一个觉得非常讽刺和痛苦的表情。 “这就是你这么多年被排挤的原因?”这是个逻辑自洽的解释,头目的表情略微松动了一下,但仍然紧紧盯着他,“宋思明可是我们的头,你如果敢有半句假话……” “随时求证,请便。”沈倦眼睛眨也不眨地接上他的话。他语气里的烦躁和坦然拿捏得刚刚好,仿佛在阐述一个简单的宇宙公理,却又不会轻易激怒对方。 头目沉默半晌,又道:“c区的那些事你又怎么解释?如果你早就投诚了,我们的教会还会损失那么多人?” “澄清一下,第一,堵你们教会的是乔彬,我一回来什么事也没干就处理他了,现在人在你脚底下。” 沈倦微微一抬下巴,神情冷漠。 “第二,c区的事,要解释的可不是我。明娴那个逼玩意准备趁乱把我处理掉,我硬是在高浓度毒气下暴露了十几分钟,我想请问了——是谁决定的用毒气,还让我出来解释?你?还是你?” 他目光一一扫过人群,嘲讽一笑:“他们出任务人人带呼吸面罩,如果不是目标就是我的话,用来暗杀倒是个好方法——不好意思,你确定这人不是明娴派过去的卧底?” 一通话逻辑清晰,步步紧逼,不仅化解了对方抛来的质问,而且潜移默化地倒转了两方的位置。 当然,这些对于沈倦来说,不过是早年间的必修课之一。能在这么多年里站在明娴身侧的人,需要的远不止简单的忠诚。 他心里估摸着程度差不多了,极其逼真地挣扎了一下,然后作罢,态度和神情都非常疲惫:“你们信我也好,不信也罢,姓明的反正也已经逃了。她警惕性太强,我没出手就被发现了,你妈,全给捆起来扔在这……” “你知道她逃哪去了吗?” 沈倦反问:“我知道,但我凭什么要告诉你呢?” “你——”头目刚想说什么,另一个反慑党队员已经端着枪跑了过来,对他汇报:“头儿,整栋楼已经空了,啥玩意都没有。没人知道这些人是怎么跑的,怎么整啊?” 有时候,沈倦都快要被这群人的不正规给逗笑了,至少在政府里,向上级汇报机密时如果声音这么大,就不要想再干了。 当然,这时他只感到万分感激。 “两位,我有个提议。”他适时把话插了进去,“明娴希望你们杀了我,但你们没有,我们也就算是半个同道中人了,又在这里相见,多半是天要亡她,如果我们合作,三天之内神降不在话下。” 头目迟疑片刻:“怎么合作?” “如果你答应放了这里所有的人,我会帮助你们,告诉你们明娴的位置。”沈倦淡笑着道,“在你做决定之前我必须提醒一句,我一个人掀不起什么浪,但如果你拒绝——” “这里毕竟还是有几百个听命于我的人的。” “……” 这几乎算是把威胁摆到明面上了。 双方沉默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天平在他们之间来回摇摆着。 在这个节骨眼上,沈倦反倒看起来十分轻松,示意这些人向窗外的核心广场看——在那里,一个鲜红的倒计时仍然在不停跳动,一下一下仿佛死神的迫近。他轻笑着说道: 第63章 “——你们也不想让主对你们失望吧。” 一瞬间,仿佛天平轰地落地。 如果说之前全是铺垫,他的这句话才是反慑党的最后一根稻草—— 明娴在哪里,只有我知道。 如果不想让“主”对你们失望,你们只有唯一的选择—— 向我妥协。 * “反慑党真的会妥协吗?” 闷热潮湿的地下排水管道里,几十艘救生艇正在湍急的水流中向前滑去。 船队最前方的一艘救生艇上,苏漾一边捂着脸避免被水花溅到,一边不放心地向其他几个人问道。 洛翎也死死抓着安全绳,避免在旋转的时候直接被甩出去,分出心思回应道:“反慑党对他们的主太狂热了,是好事也是坏事,我们要做的就是拿这个威胁——他们!!” 尘歌眼疾手快在她掉进水里之前把她拉了回来,洛翎定了定神,假装没听见自己刚才破音的两个字:“……谢谢。” “别说话了,这段水域水压太大。”明娴的手轻轻按在她手背上,语调带着点安抚,“——沈倦如果连这群反慑党都镇不住,这么多年他也别干了。” 洛翎轻叹一口气:“毕竟还是有风险,而且他的身体……” “正因为他的身体现在这样,他才是最好的人选。”尘歌突然打断她,淡淡道,“再加上这几年他在高层的处境,如果说反慑党会相信一个人,那么这个人只能是他。” 洛翎蹙眉看着他,只觉得非常违和。 这么多天的相处她也看得出来,尘歌对沈倦自然是和别人不同的,可见他一脸平静地说出这种话,又忽然不确定了起来,轻声问道:“他的身体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尘歌的表情这才终于变了一瞬,虽然只是仅仅一瞬间,正当洛翎确信那是他真实情绪的外露时,他却立刻在安全绳的协助下猛地站了起来,直接越过洛翎,拽住安全艇的船头,用力向左一拉! 整个救生艇被他带得突然旋转一圈,洛翎和明娴倒是恰好避开了那股从上而下倾泻的瀑布,苏漾却被浇了个彻底,而且还没完,过于急速的水流直接涌进了救生艇里,眼看一边就要沉了! “舀水,快!”明娴二话不说把洛翎往身后一拉,双手并用把水往外面推。 苏漾抹了把脸上的水,立刻把外套脱了,用这种方法增大推力面积。而洛翎这个时候根本不听明娴的,从她身后又挪了回来,也脱了衣服照做。 四个人在此时达成了极致的默契,简直就像共用同一个大脑,尘歌站在船头,只要向左急转弯,几个人就向右猛地靠去,向右转弯就向左一趴,用身体的重量抵消转弯时的向心力,每次都能刚好把船在快要翻的节骨眼上拉回来。 四面的水声简直已经可以用震耳欲聋来形容了,放眼望去全是从十几米高地方直落下来的瀑布,在暗流涌动的水中变成漩涡,然后从各个水道涌进别的地方。 四个人又齐心协力避开了一个瀑布后,尘歌的声音从巨大的水声中传来:“主席,告诉我前面走哪条路!!” 洛翎抬眼望向前方,心头一跳——只见无数水流经过瀑布汇总后,全部涌向了前方的一个分水岭,放眼望去,竟然有足足几百个分水口! ——大致方位就算了,怎么可能会有人记得这么精细,精确到往其中哪一个走? ——就算记得,此刻的他们又怎么能做到刚好进入这一个分水口?! 她半晌没听到背后明娴的答案,更是半颗心都浸入了冰水里。 分水的洪流就在前方几百米处的地方,正以全速前进的他们,最多还有几秒就会被卷进去—— ——他们就要没有时间了。 第57章 神(八) 有那么几秒钟,洛翎满心都是一种灭顶的绝望。是因为她,他们才会走地下排水系统,如果行动失败,她万死也不足惜! 但身后的人并没有让这种绝望延续太久,下一秒,明娴无比镇定的声音传来:“从左往右数,第十五到第十九个排水口,全部是通向白塔的。” “明白了,交给我。”尘歌的声音也很沉稳,几乎没有大敌当头的焦虑,就仿佛这些难于登天的事在他们眼里,不过只是鸡毛蒜皮。 洛翎自认为并不喜欢尘歌这种人,但她必须承认,当他说出一句“交给我”的时候,她确确实实松了口气。 明娴也是这样,光是她在身边这件事,就足以让洛翎感到无与伦比的心安。 ——就仿佛是他们身上独特的魔力。 下一秒,他们彻底滑出了窄道。 汇入无数洪流的一刹那,整个船身剧烈倾斜,紧接着,打着惊险的漩朝水流里横冲而去! 尘歌把救生艇的舵往左边打到底,险而又险地维持住了船身的平衡,洛翎也连忙向左边压去。她靠在船舷上的时候向后看了一眼,没能撑过这一关的船大多翻在了水流里,上面的人直接被水流冲走,眨眼间就被卷到了他们的船附近! 她瞳孔微微一缩,下意识伸出手想去挽救,却被明娴死死按住了。 “你不能救他。”明娴的声音不大,在振聋发聩的水流声中,按理她是听不见的,但她能读懂她目光里的坚决。 洛翎难以置信道:“他为你而死!” 明娴眼睫一颤,垂下眼来。 ——那其实是一个无比微小的动作,这么激烈的情况下根本不应该注意到,但就和之前那句话一个原理,有些交流在她们之间是不需要媒介的。 目光相接时,洛翎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过分。 她心里无比懊悔:“我不是——” “他是为我而死,所以我会让他的死有意义,而不是简单的一命抵一命。”明娴注视着她的眼睛里有很深的东西,就像宇宙深处若隐若现的繁星,“如果人类有明天的太阳,每一缕光线都会铭记他的死亡。” 话音刚落,她动作轻柔而迅速地将洛翎放倒在船板上,替她挡了一个掀起的水浪。 洛翎猛地坐起来:“你干什么!你——” 她的唇被一个冰凉的事物封上了。 但仅仅只是半秒,明娴就轻轻离开她,目光非常非常柔和,如果忽略掉这生死一线的情景,仿佛相拥而眠的温柔。 但是洛翎没有回应她的时间。 船身太轻,水流又太急,一行人在上面一会被抛到浪尖,一会又重重落下,几乎每一次快要翻船的时候,都能凭借着不知从何而来的默契极力控制住局面。 终于,随着周围的光线瞬间暗下来,他们的救生艇终于撞向了明娴指出的其中一个出水口。 与外面相比,出水口里极度狭窄,所有人只能趴在进了水的船板上,根本连头都抬不起来。 周围渐渐宁静下来,隐约的落水声却依然那么明晰。 “他们……都会死吗?” 过了一会,苏漾迟疑着问道。她还有点气喘,让洛翎突然想起来,她还是个病人。 “他们已经向主席宣过誓,就是自愿把生命交出来了。”尘歌的声音从船头传来。 “能剩多少人呢?” “不知道。但平时政府军的演练没这么难,大家都疏于训练了吧。” 第64章 “……那我们是不是还挺默契的。” “…………” 大家沉默了半晌,直到身后的水声都听不到了,才忽然发觉这里的安静。 洛翎不喜欢这种冷寂,便捡了个之前没续上的话题:“幸好沈倦不在这,不然以他的身体……” “洛小姐,你这么喜欢提他?”尘歌声音淡淡,打断了她。 按平时,洛翎也就不问了。但他们刚刚一起经历了一场勉强的生死患难,就算之前再多嫌隙,现在也多少有半个战友的感觉了,所以她第一次对尘歌反问了回去:“他到底怎么搞成这样的?” “……” 洛翎感到明娴在她的手背上捏了捏,却没有什么劝阻的意味,而是似乎在说,要注意分寸。 于是洛翎也回捏了一下她的手指,示意自己知道。 须臾,尘歌的声音才从前面传来,语调比之前要轻了不少:“……本来在c区,我们怎么也找不到他。” “一开始我以为是找漏了,但随着我们一遍一遍的搜寻,很多人都对他的安危失去了自信,我也只能先回来对主席复命。后来的事情,三位都参与了,但在所有人已经撤离c区之后,我并没有随着离开。” “事实上,那个告知我们直播镜头的男人提醒了我,他说大部分肇事的反慑党都通过地下排水系统逃逸了,对这个我不担心,因为审判庭有人坐镇。我担心的是他——因为我下令隐瞒,他并不知道这一点。” “果不其然,”他的声音很低,像是埋藏了极深的惊涛骇浪,“——在一处地下排水管的入口,我终于找到了他。” “我能猜出事情的原貌,他不知道我们布置的计划,想以一己之力在反慑党进入前堵住他们,但是对方人太多,不仅失败了,还被摘掉了氧气面罩。” 听到这一句,有人倒吸了一口冷气。是苏漾。 尘歌听到了,便道:“是的,我知道苏小姐也是这样的,但是发现他比发现您还要迟得多。正常人类暴露在那种毒气中,8分钟毙命。就算那时候浓度已经低了很多,他也至少在那里待了二十分钟。” “整整,二十多分钟。” 他又重复了一遍,声音低得可怖。 一时没有人说话,大概是为了缓和气氛,明娴接上他的话,继续道:“医护人员尽力了,最后把他从生死一线的境地抢救了回来,但是他的身体机能还是遭到了严重的破坏,不可逆转。其实现在想想……” 她微微叹了口气,“……他简直就是,吊着一口气,在帮我善后啊。” 不知是不是洛翎的错觉,这句话一出,尘歌的呼吸微微滞住了。 “这不是您的错,”苏漾的声音从洛翎左侧响起,语气很坚定,“我们上三等公民都有随时拥护您的义务,只要还有一口气,我也会这么做的。” “谢谢你。”明娴道。 洛翎听着这一切,心里却非常奇怪,她记得第一次见到沈倦的时候,愿就对她说过,沈倦正在受到整个高层的排挤,所以才被踢到宣传部这样一个闲散部门。 而这场排挤的缔造者,就是尘歌。 再加上尘歌刚刚自己也承认了,对于反慑党的处理,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告诉过沈倦——这样一个同为明娴信重的人。 究竟是排挤,还是…… 她并不知道两人的前尘往事,但她清晰地知道一点:尘歌确实发自内心地在悔恨自己做的这件事。 这件……让沈倦差点丧了命的事。 水光荡漾,静得落针可闻。 摇曳又晃荡的小小船板上,洛翎虽然全身湿透,但并不太冷,再加上身边躺着的明娴,不时与她相视而笑,总有一种静谧的幻象。 就像之前的梵雅谈判、反慑党围杀、水流中的惊险,全部都是小船上的午睡一梦。 身边的人才是她的永恒。 就在她这么想着的时候,一线光亮打破了她的这种幻想。 最先是尘歌坐起来的声音:“可以起来了。准备好,前面是白塔的水库,我们只有一次机会。” 几人不用他提醒,全部都在随着水位降低的床板上半跪了起来,蓄势待发。 “待会听我的,我说跳,你们就跳。” 尘歌单手成拳,对她们开口,声音撞在极长的水道里,回音响成一片。 “3。” “2。” 洛翎抓紧了明娴的左手,因为紧张而出了一层薄汗,明娴察觉到了,反手与她十指相扣。 她的手很稳,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 这时,前方的微光突然成了极度的明亮,从某个地方的顶上流泻下来,尘歌猛然开口:“就是现在,跳!” 那一刻,洛翎什么也没想,在船板上腾空一跃! 在这个慢动作般的一瞬间里,金色的烈阳似乎就在眼前,可哪怕升到了最高点,她的指尖就是离那个井口差那么一点点、一点点。 下一瞬间的失重感立刻袭来。 “啊——!!” 下一秒,她感到两双极稳的手用力托住了她! 她猛的睁开眼睛,正对上明娴逆着阳光与她相接的目光,沉稳而坚定,炫目的光芒在她背后绽放,就像神话里降临的天神。 而在明娴的右边,是一张陌生一些的脸,洛翎反应了一会,认出这是白塔内部的一名负责人。 四只手合力,一下就把她拉离了井口。 洛翎倒在地上,仰面大口喘着气。终于接触到了坚实的地面,在下面的时候不觉得,一上来简直是恍如隔世。 “我来吧。”尘歌虽然也刚刚上来,却一副在这待很久了的样子。他托着手肘将明娴扶起来,和那名负责人一起蹲在井口边,将几个一脸懵逼的人拉了上来。 好在这时候的水流速度比之前已经好多了,就算没跳上来的,也还有补救的机会。 愿也被拉上来的时候,苏漾跌跌撞撞地扑向她,然后和一群人一起,精疲力竭地倒在地上。 “这个井口还是当时反慑党暗中开的,审判庭的人发现过后,决定将计就计,在他们离开井口的时候一网打尽……c区过后,我事太多,就忘了给填上。” 明娴手背搭在眼睛上,语气带笑,“反慑党真是自己栽在自己人手上。” 第58章 塔(一) “白塔防御系统已全面激活,这次您放心,连个蚊子都放不进来。” 闻言,洛翎对站在边上的负责人颔首一笑:“有劳。” “都是我们该做的。”他忽然话锋一转,“不过有一件事是……如果梵雅真的‘神降’,我们不知道白塔的防御还能不能……” 在洛翎身侧,明娴但笑不语,视线扫向白塔的大厅。 在地下漂了将近一天,这时候人们都在吃东西,换掉湿衣服。因为网络中断,大厅中央1:1还原实景的沙盒已经关闭了,看不到反慑党此时的动向,反倒有了几分心理上的安慰。 负责人善于察言观色,一看她这样就连忙转换了话题,叹道:“排水系统里损失的人数已经估计出来了,大概是,这个数。” 他伸出一只手,比了一个4。 “……” 第65章 洛翎看见,微微屏住呼吸,对负责人道: “等事情结束,他们的名字一定会被人类铭记。” “——洛小姐,这话还是讲早了。”尘歌从他们身后绕了过来,淡淡说道,“你是这儿的负责人?” “是,部长。” “你说这连个蚊子也放不进来?” “白塔的防御系统是全人类最先进的,至少以反慑党的现有技术来说,不可能解得开。”负责人恭敬道。 尘歌反笑:“说错了,有可能的。” “如果有人把防御系统的密码给了他们,不就解开了吗?” 负责人先是呆滞了一瞬,然后脸色变得煞白:“部长!我们绝对不可能——!” 尘歌慢条斯理地在他肩上按了一下,笑道:“放轻松,说的又不是你,你怕什么。” “这……” “还是说,你心虚?” “啊不不不——” “好了。” 眼看负责人憋的汗都快出来了,明娴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椅子扶手,制止了这场闹剧。 她语气平静:“我估摸着反慑党差不多该追来了,让大家准备一下,进伊甸园吧。” * 伊甸园的大门应声而开。 人们跟在明娴身后,眼神都很新奇,不时发出一声微讶的惊叹,就像第一次来到白塔的洛翎。 在洛翎看来,伊甸园倒是没什么变化,依旧是一片宁静温柔的灯光,从地面到天花板,连接着各种运输管和仪器,管道之间的无数个人工子宫正在以高功率运转着,给人一种震撼人心的创生之感。 在这些大型仪器之前,伊甸园的全体工作人员正在列队等待。 视线掠过他们之间,洛翎目光微微一顿。 这些工作人员中间,一个身穿白色工作服,戴着白色口罩的女性缓缓走上前,微微鞠躬: “伊甸园领班,宋思明,接下来负责交接你们的安全。” 一时间暗潮涌动。 在政府这一方中,等级不够的工作人员或者城防官兵都没什么反应,但是但凡知道一点机密的,都难掩此时眼中的震惊。 不说洛翎、苏漾,连尘歌都猛地看向明娴,眉头紧锁。 此时此刻,知情人心里都有同样一个问题: —宋思明,不是他们已经发现的,反慑党的最高精神头领吗? —她没有被处死? —为什么? 人们的目光仿佛汹涌的河水,最开始还在宋思明身上,渐渐地,汇聚在最前面的那个背影上。 一秒,两秒,三秒。 正当人群里的这锅水都就要烧开的时候,那个背影忽然转了过来。 “是有一件事忘了告诉大家。” 明娴莞尔一笑。 她的这个笑容非常柔和,连那么明艳的眉眼都可以被软化,就像放在阳光下的冰棱,棱角化去,就像云朵。 “宋思明宋博士,之前做错了一些小事情,之后认错态度非常良好,我觉得伊甸园的事,还是非她不行。” 听到她把被打成反慑党概括为“一些小事情”,尘歌无声笑了笑,向前踱了两步,看向宋思明的眼神非常不善。 这时,只见明娴抬眸,突然侧过身,抬手轻轻在尘歌手肘上扶了一下,后者猛地看向她。 而她则笑容不变,就像这只是个不经意的动作一样,继续道:“所以,大家不必怀疑她,就这么一点时间,如果全耗在互相猜忌上——我觉得,不太好。” 尘歌与她对视一眼。 自从审讯室里那天后,幼年的狼崽收起獠牙,心甘情愿跟在她身后,成为了一柄最锋利的刀。 而刀和主人之间,是存在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的。 “当然。” 他偏过头,对宋思明微微欠了欠身,“宋博士,别来无恙。” “尘部长。”宋思明颔首,接着视线转向两人身后的洛翎,就像上次见面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向她打了个无比自然的招呼: “——又见面了,洛小姐。” * 反慑党并没有让他们等很久。 众人进入伊甸园后,不出半个小时,全息监控里就已经布满了反慑党的声音。 “我呸!鬼知道他们跑到这来了,真他妈能跑,脚底抹油了吧……” “管他黑塔白塔的,砸了不就行了?” “这也没门啊……” 政府方已经在地下管道里损失了一批人,仅剩的人数不超过对方的十分之一,对他们来说,白塔的防御系统就是他们生命的最后一道防线了。 虽然白塔的威名摆在那里,但没有一个人能真正放下心——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谁知道会不会出什么差错? 宋思明则表情很淡,一边随手调整着每个监控的角度,一边时不时喝一口左手端着的茶,仿佛事不关己。 “反慑党都这么猖獗了,你还在这喝什么茶?!”一个中年男人像是看不下去了,很激动地指着宋思明的鼻子骂道,“叛徒!绝对的叛徒!” 闻言,宋思明轻轻一顿,掀起眼帘看向他,声音很淡:“我不喝茶,这些人就自动退走了?” “至少这没一个人像你这么闲的没事干!你是不是就等着反慑党打进来呢?然后你好和你的那些部下里应外合——” “嚓。” 一声轻响,茶盏被搁在了控制台上。 “再声明一遍。” 她仍然保持着那个站立的姿势,连看也不看他一眼,面无表情道:“我不是反慑党。” 藏着一丝警告的意味。 男人嗫嚅了一下,为了不丢面子,强撑着说:“一句话而已,谁知道你是不是?要我说,你就是——” “咳。” 就在这时,一声轻咳打断了他,明显是故意的。 两人顺着看过去,只见来者相貌平平无奇,属于放进人堆里就捞不起来的那种。 “抱歉,我应该没听错吧?”只听她说,“主席说宋思明没问题,你再这么说下去,我可就要怀疑你对主席的忠诚了。” “……明白了,愿小姐。”男人以一种复杂中混着惊恐的眼神看了她一眼,讪讪闭嘴,退到一边去。 谁知道宋思明的反应比他还大,在愿的声音出现的一刻,她猛地一僵,只差一点就把茶盏打翻了。 愿却像什么也没看见似的,走过去替她把茶盏摆了回去,然后若无其事地拍了拍她的肩,说道:“小心一点啊,宋博士。” 随后,她像是感受到手心传来的颤抖,微微一笑,似乎觉得有趣,转身离开。 “……” 宋思明完全失神地看着她的背影,脸色差得就像将行就木的老人。 她的指尖无意中碰到茶盏,突然触电般弹开,然后死死盯着那一小段杯柄,就像是看世界上最恐怖的东西一样。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环视四周熙攘的人群,脸色灰败。半晌,才从牙缝里吐出几个字: “如果是她……” “……就全死定了……” …… “别看了,他们进不来了。我们赢了。” 尘歌拍了拍几个盯着监控看的工作人员,给他们一人塞了一个蛋白棒。 第66章 “你呢?” 他看着洛翎,其中唯一没接住蛋白棒的人。 洛翎对他的东西敬谢不敏:“谢谢,不用。” 尘歌笑了一声。几个人一见他这样,连忙道谢打圆场,其中一人拿着蛋白棒,犹豫道:“尘部长,可是他们还在尝试……” “徒劳而已。”尘歌从洛翎身上收回目光,“不过只是这一阶段的胜利,接下来梵雅‘神降’,如果还要拿白塔顶住,就得看命了。” “不过么。” 他话锋一转,目光落在屏幕上,“这些没完成任务的‘信徒’,大概是第一个去死的吧。” “哈哈哈哈,那是。” 领导者的一言一行是会影响人心的。听他这么一说,人们心里紧绷的那根弦终于松动了下来,甚至有人跟着笑了起来。 “既然都这样了,不妨让这一切结束的更快一点,你们说呢?”他意有所指地笑道。 洛翎动作一顿。 这话引起了很多人的兴趣,隐约觉得即将得到的答案,将是绝杀。 “怎么结束?” 只见他弯起那双深蓝的眼睛,微微一笑:“白塔的防御系统无人匹敌,攻击系统,也一样。” “各位,想验证一下吗?” 许久的寂静。 暗潮在人们的眼神中流动,有惊讶、疑虑、 深思,但毫无疑问,还有兴奋。 作为长久以来政府的眼中钉肉中刺,反慑党打着推翻暴|政的旗号,却可以随手在载满乘客的飞梭旁扔炸弹;说着代表下等公民的利益,一转身,就只为了杀一个人在整个城区释放毒气。 甚至可笑至极地信仰着想入侵地球的外星文明,主张人类作为小家禽,依附于梵雅生存。 种种的一切似乎都说明,反慑党,就是一颗必须抹去的毒瘤。 诚然,洛翎也认为反慑党的一些行为罪无可赦,但每次想到赶尽杀绝的那一步,她脑海里总是划过一个女孩的脸。 “……所谓耻辱,所谓反抗,所谓人类的尊严,那些冠冕堂皇、正义凛然的话,都只是你们这些上等公民的烦恼罢了。” “——而我们,因为能成为小家禽,却觉得光荣,甚至沾沾自喜。” 她叫郁希。 她的生命结束于一个旭日东升的早晨,最后一句话,是向她开枪误伤了洛翎,而哭着道歉。 那天之后,洛翎总是在想,反慑党里,真正愿意拿起枪反抗政府的又有多少呢? ——如果没有真正的压迫,又哪里会有反抗? 只不过是作为既得利益者的他们,身在其中,根本感受不到而已。 “你也说了,等梵雅神降,他们必死无疑,你根本犯不着这么做。”她全然不顾地正面对上尘歌,“——再说,这种事情你居然不问问明主席,难道能让你当个副主席,就已经飘到天上了?” 尘歌骤然失笑,走到她面前,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到的音量道:“洛翎,你也是不装了?” “不是装,”洛翎表情不变,“是你看不下去你滥杀无辜。” “无辜?你指他们?”他用一种惊奇的眼神看了监控一眼,接着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明娴,用更低的声音说道,“他们做过的事情你不是看不到,当然,你如果故意要忘记,我也可以帮你回忆一下——因为这些人,你经历了一次爆炸,一次枪杀,一次永祭日事件。” “古往今来那么多下对上的起义,却不是每一次都是起义者占理,哪本书又会记载管理社会的不易?可是面对他们,她却选择一次一次放任。” “如果不是这些年她的心慈手软,就这群上蹿下跳的猴子,也能把我们逼进伊甸园这一步?” “她”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洛翎知道和他理论不清,只轻叹了口气:“人和人之间是不一样的,我们的确有错处,反慑党之中也有无辜的人。” 尘歌却突然收敛了所有表情,目光中有些极其复杂的东西,就像是第一次看清她,就像是透过她,看到了什么曾经见过的人。 “你还真是像她。”半晌,他突然轻笑一声,头也不回地一抬手,“——系统,启动攻击系统,目标为白塔外半径五十米内所有活着的生物。” 洛翎瞳孔一缩,根本来不及制止,系统幽蓝的光环已经扫过他那只手的指纹:“指纹、声纹、虹膜验证成功,权限等级:1。确认开启攻击系统。” 作者有话说: 滴滴!您有一张角色卡即将更新! 【角色名称】:愿/阿愿 【角色状态】:透明人→白切黑幕后推手 【危险程度】:高危(神经病程度) 终于写到最紧张的对峙了~好激动!! 第59章 塔(二) 一切都仿佛慢动作。 起先所有人只感到脚下一阵震颤,紧接着,刺目的光环从窗外透进来,监控显示屏应声而灭,窗外突然响起了撕心裂肺的惨叫。 明娴第一个反应了过来。 她眼神猛地一沉,大部分时间都是温和的眼底,此时像是淬上了冰霜,直指尘歌的背影。 她向前走了两步,又突然止住。 理论上她只是个普通公民,眼下是没有这个操纵台的控制权的。 一半的控制权在尘歌,另一半在文玖,这个到现在都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的家伙。 身边嘈杂一片,正在这时,一个非常平静的声音从她背后响起: “系统已经被激活一次,直接在这个基础上进行操作,只要不和第一条指令直接违背,系统就会默认这些行为仍然来自尘歌,不需要第二次认证身份。” 明娴猛然回头,看见说话的是一个年轻女孩,她隐约觉得眼熟,却一时认不出来。 但眼下情景也容不了她回忆,她下意识道:“怎么操作?” “交给我,主席。”女孩微笑了一下,不紧不慢地越过明娴,和尘歌擦肩而过。只见她推开控制台前群魔乱舞的一群人,指尖微动,调出了一个非常复杂的指令界面,一条条代码在上面翻滚。 洛翎见状,转身一个眼神就捕捉到了明娴,她快速走到她身边,低声问:“你让愿来处理这事?” “愿?”明娴一顿,想起来了,是她安排的宣传部中一个背景干净的五等公民,写文章天赋也一般,当初主要是拉来凑数的。 思及此处,她忽然滞住了——一个五等公民,档案都在她那儿堆着呢,哪来的什么机会学代码?! 刹那间,她领悟了洛翎声音里的焦虑。 ——天杀的! 一种恨不得扇自己两巴掌的心情在她心里腾地升起,洛翎和她甚至不需要对视,就陪她一起冲了过去,二话不说将愿反剪在了控制台上。 可是已经迟了。 原本应该死守像个铁桶的白塔,此时此刻各门大开,而本该被牢牢挡在外面的反慑党正在不要命地往里面涌,就像闻到血的鲨鱼群。 仅仅几息,所有人都脸色煞白,不约而同地从窗外收回目光,死死盯着伊甸园的大门。 刹那间,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从洛翎心里蔓延开。 “咚——咚!!” 第67章 两次猛然的撞击从门外传来。 “怎么回事?!” “不是,这怎么可能啊!!为什么守的好好的,突然就这样了……” “啊啊啊他们要冲进来了!!” 原本人数就不够,再加上地下漂流的折损,此时此刻,伊甸园里面真正能算得上“战力”的,绝不超过两百人。 可他们即将要面对的,是已经杀红了眼、恨他们入骨的反慑党激进分子。 洛翎急得连嘴唇都咬出血了,却突然感受到手心下的身体隐约的颤动:“……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和明娴同时一松手,却不是因为愿这神经质的笑声,而是由于她手上突然多出的一把手|枪。 洛翎已经无暇思考她哪来的枪了,因为愿已经缓缓站直了腰身,淡淡扫了洛翎一眼,像是在掂量她的分量。几经权衡,她还是选择将枪指向明娴的眉心。 “愿,你疯了吗?!”洛翎感觉自己整个人已经乱成了一团毛线,接二连三的事情都让她觉得抽象出了天际:梵雅神降,反慑党围攻,地下漂流,宋思明回归,尘歌隐约犯病,现在又是——朋友的背叛。 其他人恐怕和洛翎想法一致:这人八成是疯了,在场这么多人,又不是只有她一个有枪。 一时间,举枪上膛的声音不绝于耳,不出五秒种,至少有八十把枪指向愿身体的各个部位,只要她敢动明娴一下,就能立刻变身为一滩血泥。 面朝无数枪口的场景,换了谁恐怕都要腿软一下,可偏偏愿是个奇葩,她慢条斯理地扫过每一个枪口,一丝奇异的微笑出现在她并不出众的面容上,刚好控制在礼貌和嘲讽之间的界限上。 “不好意思,”她慢吞吞地开口道,“这就是贵方的诚意吗?也太敷衍了吧。” 语气简直散漫到像是在菜市场砍价。 众人本以为她会说几句威胁他们的话,听到这一句“诚意”,霎时惊了一下。 仿佛应她的话一样,大门外的撞击短暂停了一下,紧接着,一个蓄力,门被猛然撞开! 门外密密麻麻的反慑党立刻涌进来列好队,众星捧月似的站在愿身后,隐约含着“听凭调遣”的意思。 洛翎还没来得及震惊,就看见愿脸上的笑意更加明显,不拿枪的那只手抬到空中,轻轻打了个“杀”的手势,轻声道:“既然如此,给贵方看看我们的诚意吧。” “见笑了。” ——她话音一落,那身后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全部都抽出武器,仗着人数优势,锁定大厅里的每一个人,双方剑拔弩张。 而身在两波势力正中间,洛翎和明娴微不可察地对视一眼,目光传达的正是如出一辙的一个字:拖。 ——愿没让这些人一进来就砰砰开枪,说明至少是讲理的人,还是能谈的。 明娴一压眼帘,眉眼又往前一倾,意思很明显:你和她熟悉,你来谈。 洛翎轻吁一口气,调整了一下呼吸,尽量用一种闲谈的语调开口道:“愿,能谈谈吗?” 愿看了她一眼,并未作声。 “为什么会到现在这一步呢?”洛翎轻声问道,“你是从什么时候选择离开我们的,阿愿,可以告诉我吗?” 愿静默半晌,然后轻笑一声,道:“如果我说,我从来没和你们站在一起过,就更别谈什么离开了,你相信吗?” “我相信,可我更想知道为什么。”洛翎道。 “不不不,你根本不想知道为什么。还有,被我的枪指着,你俩也别在那眉来眼去了,”她笑道,“‘拖’字诀。是不是就等着我满心激愤跟你说说我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然后再发挥你知心大姐姐的魅力,最后我俩抱头痛哭,大团圆结局,嗯?” 洛翎骤然哑火。 其实她只说对了一半,洛翎固然想拖,但同时也很想知道她的过去、她的目的。 在她进入宣传部的时候,就是愿做的介绍,从头到尾,她都扮演着一个可有可无的透明角色,在哪里都没什么存在感,往往会让人漏掉她。 扪心自问,比起千棠,比起苏漾,洛翎确实没怎么真正意义上和愿交过心。 只是现在才惊觉,已经来不及了。 这时,洛翎左侧的政府方里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听上去压抑着火气:“闭嘴吧你,洛翎对你哪里不好吗?你平时跟个死人一样,是谁处处都能想到你?你说这些话,做这些事,良心不会痛吗!” 愿侧眸看去,忽然勾唇,笑得意味深长:“我说是谁,苏漾,你还真是正义凛然啊。” 苏漾也被几支枪指着,但她看上去毫无畏惧,就这么被瞄准着走到她们面前,紧紧盯着愿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说,你还干了什么事。” “好吧,既然你们想知道。” 愿突然收手,活动了一下举僵的右手,语调漫不经心。 紧接着,她做了一个非常奇怪的动作:将枪换到左手,右手拇指和食指张开,做了一个比枪的动作,对着洛翎的左肩,比划着开了一枪。 口中笑着做着嘴型:“砰~” 一瞬间,洛翎全身的血液都冻结了,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苏漾也脸色一变,她倒吸一口冷气,语气惊诧至极:“庆典的刺杀……是你干的好事?!不对,不对——凶手不是已经伏法了吗?难道你——” “嘘。” 愿微笑着将食指抵在嘴唇上,打断了苏漾骤然拔高的声音。 然后,她指尖挪移,又对着明娴开了“一枪”,这次冲着的是额头。 ——尽管她从头到尾都像在演默剧,一句话都没说,但洛翎已经完全理解了其中的含义,整个身体如坠冰窟。 庆典日刺杀。 先是几人从观众席上刺杀宋雨泉,另一边在后台准备刺杀明娴,却被洛翎冒死挡枪打乱计划。 当时洛翎已经断言,需要知道苏漾、沈倦等人的行程,凶手一定是政府职员,所以当郁希被推出来的时候,她完全没有怀疑。 可她也没想过,愿同样是政府职员,而且比起郁希这样一个小角色,她对苏漾、文玖和沈倦更加了解。 对了,当时的愿,在哪里来着…… 一段回忆在她脑海中擦过。 【洛翎!千棠!这边有四个位子!】庆典烟火色的背景下,隔着几十个人,苏漾对她喊道。 她冲苏漾招招手:【就来!】 【你们去吧,】 就在这时,愿对她摇了摇头。 【那边只有四个位置,你、苏漾、千棠和沈倦一起去。我在这边看就好。】 洛翎刚想说什么,苏漾那边又在另一边大声催她。 愿笑着催促她:【去吧去吧。】 …… 是了,庆典那天,她们根本就没坐在一起。 也就是说,从头到尾,愿的行程都在她们的视野盲区。 用了假身份的那四个人,作为诱饵,那是她的明谋。 郁希,则是挡箭牌,或者说是b计划。是一旦行动失败,她用来替自己顶罪的替罪羊。 原本的计划里,她应该用不上郁希,但是洛翎和明娴的过往渊源是她没有预判的意外因素,所以这一次,她失手了。 第68章 洛翎在死刑前夜去见郁希,也是她没预料到的,应该只来得及嘱咐她几句应对的话,等到第二天真要上刑场了,郁希实在装不下去,差一点点就说出了真相,却在最后换成了一句:伤到了你,对不起。 还有永祭日事件。 洛翎记得很清楚,当时明娴以主动卸任为条件,换取了所有人的生机,原本一切就应该这么平息下去,可是是什么突发事件,打乱了一切的节奏? ——是那个枪声。 有人在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之后,开枪准确无误地击杀了反慑党的头目。反慑党一气之下,单方面毁约,引燃了导线。 甚至可以说,c区那五千多人的死亡,全部都是因为这个人的这一枪。就像是引发龙卷风的那蝴蝶小小的一个振翅。 开枪的时刻洛翎并不在现场,但她知道,院也是跟着明娴那辆车的,当时现场一片混乱,如果她属于百发百中的那种神枪手,浑水摸鱼杀一个人对她来说,一定再简单不过了。 而事后她只需要跟住苏漾,最后假装晕倒往她身边一躺,就能完美推卸所有嫌疑,甚至还和苏漾住了几天疗养院。 洛翎已经感到全身发凉,好像一道暗线穿过她所经历的一切。 对了,还有,此时此刻白塔的对峙。 他们为什么会在白塔? ——是因为她提出走地下排水系统,转换阵地。 而她是……怎么想到的呢? 【……这么下去绝对不行。】 那时是反慑党刚刚围攻政府大楼的时候,洛翎正在把食物集中起来分发掉时,听到身边的愿轻声说了一句。 她无声叹了口气,道:【我知道。】 愿嗤笑一声,带着明显的讽刺:【都要输了。你知道什么?】 洛翎看她一眼:【那你怎么想?】 相貌平平的女孩转过身来,对她轻轻一点头:【我不知道。但我总有种想法——你不觉得,这个场景有点眼熟么?】 ——是因为愿的撺掇。 甚至就在刚才,愿也是不紧不慢,偏要等尘歌发完疯,才装作要停止攻击,用指令打开了白塔的大门。 这么一来,反慑党刚刚才在他们手里损失了一批人,这时冲进来,正是对他们恨意最深的时候,根本没有被策反的余地。 而且,反慑党冲进来的速度应该是她早就计算好的,只来得及他们控制住她,却没有杀她的时间。 到这里,洛翎已经几乎不能呼吸了,她像是第一次接触到这个世界这么强烈的恶意。她感到恐惧,恐惧一个一直躲藏在她身后阴影里的怪物,原来就这么一直默默盯着她,而她竟然一直毫无发觉。 原来一切的一切,都在这个看似普通的女孩的局里吗? 这是洛翎第一次接触到这么严丝合缝的阴谋,就像一朵倾吐着毒雾的花,和反慑党之前那种崇尚暴力的水平完全不同。 凝视着愿眼中的笑,她突然生出一个念头:她恐怕比他们认为的反慑党精神头目还要厉害得多。 但她转念一想,又觉得违和,宋思明虽然也有些深藏不露,但比起愿的气质,显然差了一大截。 难道宋思明也和郁希一样,只是她的一个傀儡? 就在这时,仿佛应她的想法,愿突然偏过头,冲政府方的人群深处笑了笑,开玩笑一般: “思明,别躲了,再退就要把自己嵌进墙里了啊。” 第60章 塔(三) 话音一落,人群骤然静默。 甚至都不需要喊口号,他们都不约而同地顺着愿的视线,向两边撤了一大步。这么一来,快要把自己“嵌进墙里”的宋思明就彻底成为了人群的焦点。 顶着上千道目光,宋思明终于缓缓把身体转过来,闪避着眼神,低声道:“……会长。” 四下一片哗然! 洛翎的猜测俨然是对的:宋思明就是个纯粹的挡箭牌,愿才是所谓反慑党的精神头领。 可这就引出了另一个麻烦——因为就在不久前,明娴几乎以自己做担保,刚刚替宋思明澄清过,现在这场面,完全就是打她的脸。 愿显然也明白这一点,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抬了抬下巴:“看着我。” 宋思明表情一僵,显然并不情愿,但她似乎很害怕违抗愿的命令,只好硬着头皮与她对视。 “我替各位想过了,距离主的降临还有大约两个小时,都是老朋友,也没必要都死那么早,不如留下来,一睹主的圣光。” 她向后轻轻打了个手势,两个反慑党就去从一团狼藉的控制台前扶了一把椅子过来。她闲闲坐下,语气却第一次带上了几分虔诚。 “现在,尘歌部长,”只要不提梵雅,她的虔诚就转瞬即逝,重新变得漫不经心,“请问你方便来开启一下系统自毁吗?” 尘歌在洛翎视角的盲区,但她不用看也知道,以这人神经病一般的性格,恐怕已经气炸了。 这么一想,她突然生出一个念头:如果尘歌真能疯到他的极致,就像当初杀了五月那样,有没有可能压制住愿呢? 她沉思半晌,觉得这两个人疯得异曲同工,不好说。 终于,来自尘歌的声音从她背后响起,语调压得非常低:“先把沈倦交出来。” 愿闻言一笑:“您真是有意思,自己往我们这里塞人,又要我还回来,这不是无理取闹么?” 回应她的是一道上膛的声音。 他冷冷道:“我不介意死,但死之前,我有把握把你带走。” 愿原本坐出了懒散至极的姿态,听见他这一句,却像是突然来了兴致,笑着“哦?”了一声:“看来传言是真的喽,我们大名鼎鼎的尘歌尘部长,愿意为了一个男人去死?主啊,我没听错吧?” 她故意用了浮夸的语调,其实暗含嘲讽和讥诮,尘歌怎么可能听不出来? 他虽然生气,但至少知道这时表现出生气就是输了,便平静承认:“没聋。” “……喔,”愿惊奇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稍稍正色,随便往身后指了一个人,“你来说,沈倦人被你们塞哪了?都是老朋友,就别这么捉弄人家了啊。” “会长,”那人小心翼翼道,“那个沈倦透露了这些人在白塔的消息,带我们来这里,后来就突然不知所踪了。” 领会到愿的眼色,他急忙一转话锋:“不过,刚才那次爆炸,带走了我们很多兄弟姐妹,会不会是……” 他恰到好处地停了下来,愿的目的已经达到,连忙假装呵斥道:“别说了!沈倦主任平时训练有素,只要身上不带伤,这么个小爆炸怎么可能——哎,尘部长,你这个表情,他身上不会真的有伤吧?” 尘歌全身发抖,死死盯着她。 “哦,主啊,”愿倒吸一口冷气,然后表情悲哀地扶着心口,就像一个聆听祷告的圣女,“可是——你们居然一致同意让一个病人深入敌军内部?为了完成你们的任务,他可是孤军奋战啊!最后却、却因为一念之差——” “——亲手杀了他。” 这话一出,洛翎就心道不好。 愿这话说的半真半假,如果想继续谈下去,就得往是假话的方面想,才稳得住阵脚。 第69章 洛翎可以想象,哪怕换成这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尘歌都绝对游刃有余。 可一旦对象变成沈倦,问题就大了。 她只思考了半秒钟,就预判了尘歌的行动,堪堪提前一步,挡在了他和愿的正中间。 ——愿是维系反慑党和政府方之间唯一的纽带,她一死,伊甸园里绝对要陷入正面的枪战! 无论她该不该死,都不能是现在! 她直视尘歌的眼睛,道:“尘部长,醒醒了!这人是反慑党的,你觉得她嘴里能吐出什么真话?——明主席和我都相信沈倦,我知道你也是。” 接着,她稍稍放低语调,用只有他们能听到的声音继续道: “不要因为他们陷入被动。” 尘歌整个人还处于一种蓄势待发的状态,洛翎平静至极地与他对视着,丝毫不退。 ——不过两人心里都清楚的很,此时此刻,能让尘歌忌惮而不动手的,压根不是洛翎,而是从头至尾都没有说话的明娴。 此时此刻,明娴站在政府一方的最前面,垂眸不语,看上去压根不想参与。但她不出声,恰恰就代表默许了洛翎阻拦的行为,也就是让尘歌尽快收手。 他沉默许久,最终缓缓垂下枪口。 “请吧。”愿瞥了瞥控制台,笑道。 尘歌极深极深地看了她一眼,什么话都没说,尽管其中的杀意是毫不掩饰的。 在几十把枪的锁定下,只见他平静地走到系统面板前,道:“启动系统自毁。” 一时间,伊甸园落针可闻。 两方都没想到他这么好讲话,更没想到明娴居然没有任何表示。 然而,下一秒,系统柔美的声音响起:“很抱歉,系统自毁属于最高级权限,需要持权者全员通过。检测到缺少认证人员,进程失败。” 这也就是说,自毁可以,但是人要凑齐。尘歌明显早就料到了这个情景,带着一丝嘲讽回眸,轻缓道:“看起来,你还得先把我们失踪的文部长找回来。会,长。” 洛翎一颗心终于落回了原地,心里从来没这么感谢过文玖。 此时,所有政府方的人也都在内心劫后余生地感恩: 文部长,不来好,不来好啊! 眼瞧着目的没有达成,愿倒也不生气,只是调侃似的笑道:“哎洛翎,还是得谢谢你。想不到你真的像天使似的,对我还是这么好,咱们——” “闭嘴。” 愿猛地抬起头,眼神简直称得上是惊奇。在她面前,明娴早已回眸俯视着她,冷冷吐出两个字。 在这场对峙中,明娴格外重要,不能有丝毫闪失,她自己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从头到尾几乎没表态。然而,现在由她来说这两个字,说明她终于被触碰到底线,连忍都不想再忍了。 愿的神情几经变化,最后停在了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上:“哟,刚才是我们明大主席在说话吗?” 明娴心平气和地道:“并不,刚才是大家的心声。” “哈哈,你也是个有意思的人。”愿不怒反笑,“怎么,我欺负你的尘部长这么久,你一句话都没有,一说到洛翎就炸毛了?” “炸到你了?”明娴笑道。 “那倒没有。不过是温馨提醒,你这样,”她夸张地扫了一圈政府方的人,啧了一声,“多让他们心寒呐。” 明娴微笑,连眼睛都不眨:“我问心无愧。” 听了她这一句,愿却突然饶有兴致地眯起眼睛,拖长音调重复了一句:“你问心无愧。” “怎么,会长阁下有问题?” “你如果问心无愧,这里,”愿单手向下一指地板,“又是干什么的?” “伊甸园,”明娴表情不变,“白塔内部最机密的地方之一,这都被你发现了,不愧是会长。” “我发现主席阁下是真会避重就轻呢。” “喔,这怎么说?” “……” 愿沉默几秒,忽然笑了起来:“你问心无愧,对吧?” 明娴颔首,赞许道:“会长耳力很好。” “那主席阁下一定不介意让‘绝对不是反慑党’的思明出来说两句了?” 原本这两方最高领导者的对峙就让人捏了把汗,现在突然提到宋思明,人们都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转向她。 明娴盯她两秒,随即笑道:“请吧。” “……” 宋思明缓缓走到了两方中间。 其实她根本没抬起头,既没有看愿,也没有看明娴。脸庞埋在阴影中,让人看不清神色。 静默半晌,她开口道: “大家恐怕都想知道……‘九等人制’,是怎么回事。” 就这么一句,洛翎整个人如坠冰窟。 是了,九等人制这个秘密没捅出去,原本就是愿的一大杀手锏。这事说出来后不仅反慑党会更恨她入骨,连一些立场摇摆的政府职员都会立刻倒戈。 上一次,就是在这个位置,宋思明低吼的样子仍似在眼前。 她那时一字一句地对明娴说:你不让我说出来,那是因为你根本就不敢说出真相——因为你根本就只在乎你的王冠。 是这样的吗? 一个只在乎自己王冠的人,会毫不犹豫地交出至高无上的权柄,只为了保护微不足道的几千个人吗? 洛翎希望他们能看清楚,可是她无意中看向窗外,发现豆大的雨点正打在白色的塔身。 下雨了。 又怎么能看清楚。 “九等人制,困了下六等公民多少年,我们都知道。”一片静默中,只能听到宋思明低低的声音,“一直以来,上三等公民享有绝大多数的生产资料,他们给出的原因是:他们基因优良。” “最开始或许如此。但三年前,白塔就已经攻克了技术难关,可以将这种基因优良的婴儿实施‘量产’,原本人类再也不需要所谓的有性|生i殖,但被当时还是副主席的明娴压了下去。” “她给我的理由是,为了避免社会动荡,她会慢慢想办法,以温和的方式让公众接受。” “一开始,我是满心期盼的,到了第二年我有些焦虑,她的回答也变成了‘时机不好’。到了第三年,我终于认识到,她似乎一开始就不打算说出口。” “社会需要像下六等公民这样的‘奴隶’,好让上三等公民可以冠冕堂皇地坐在最高位上,所有事情都由别人代劳。所以九等人制绝对不能被推翻。” “这就是她的一场政治阴谋。” “这些,是我本该说的话。” “可现实是,看到大家现在一脸惊愕的表情后,”她看着所有人的脸,深吸一口气。在洛翎惊异的眼神中,微微抬眸,神情有些悲伤。 ——接着,在大家都没绕过来弯的时候,她做了一件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事。 她把白色的工作服敞开,随便一丟,只见一个形状精巧而毫不起眼的微型炸弹,正绑在她工作服下的腰间! “——我不得不说,我恐怕忘词了,愿会长。”她接上自己的上一句话,然后仿佛解脱了似的,肆无忌惮地大吼了一句: “你们的命现在在我手里,全部给我不准动!!” 第70章 一片哗然间,愿坐在椅子上,正巧一道闪电划过大厅,衬得脸色阴沉至极。这是她自曝身份后第一次露出这种表情。 她意识到,有些事情脱出她的控制了。 作者有话说: 场景be like: 愿:都给我下地狱吧! 宋思明:好无聊,浅浅临场反水一下叭。 明娴:怼人谁不会啊? 文玖:……合着就我没出场一群人在那叫好是吧? 只有文玖受伤的世界,达成(√) 第61章 塔(四) 照这个意思,宋思明这是早有预谋? 洛翎简直要被这接二连三的临阵倒戈弄疯了。 窗外暴雨狂澜一片,恰似现在的气氛。 两方连对峙几乎都忘了,眼睛跟上了锁似的钉在那个微型炸|弹上,没人能猜得透接下来的走向。 “我刚才说,明娴不正面回应我,其实也是实话。她做副主席的时候长期被宋雨泉压着,很多事情都不能做主,她接任之后,我又问过她一次,那次闹得最僵,她让人把我押到了审判庭。”宋思明说道。这说的就是明娴带洛翎来的那一次,也就是十几天前的事。 “可是在审判庭里,没有任何人动我,他们把我带到一个隐秘的地方住着,一点也不像是对待犯人。” “后来,明娴终于来了。我后来才知道,她消失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差一点引爆威慑链的‘永祭日事件’……c区五千多个活生生的人,全部死在你手上,愿会长。” 她声音很低,侧脸在电闪雷鸣中显得晦暗。 “我也是下等公民,和很多人猜的一样,我也的确早就和反慑党有过勾搭,而且我的确卖出过很多白塔的情报——这些你们说的都没错。” “但有一点,我从来都不是反慑党。” “我从来都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要这么狂热追求梵雅,文明之间是存在鸿沟,今天你遇上的是科技高于我们的梵雅,你把它奉为神;明天地球遇到科技低于我们的文明,在它们眼里,我们或许就是‘神’。”她说着摇了摇头,轻嗤一声,“说到底了,就是人类的自尊心在作祟。从古至今有各大宗教、地心说、地球中心论,人类骨子里就有这种骄傲,哪怕到了科技发达的近代,人类也想当然的以为自己是全宇宙唯一一种智慧文明,即使我们只是堪堪登上了自己的卫星,连我们所在的星系都没有探索全,而飞船更是连光速的百分之一都望不可及。” “如此自负的人类,当然受不了看见一个高于自己的文明。‘一零九事件’,给地球带来重创的绝不是死的那60%的人,或者说不完全是。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人类的骄傲在那一夜,忽然碎了。” 她笑了几声:“想想吧各位,一个始终自诩为宇宙中心的文明,某天突然被另一个文明干翻,最讽刺的是,这还是那文明中一场战争的败方。这个文明会怎么想,当然是发疯啊,还能怎么办?” “是的,当初的亲和派,现在的反慑党,就是发疯的产物。” “很多人见过了一零九事件中梵雅的威势,就从此一蹶不振,连提到‘梵雅’两个字都会让他们惧怕到发疯,这是宗教产生的第一大元素:对未知的恐惧。” “如果仅仅是恐惧倒也没什么,可偏偏,梵雅搞出了一个‘永昼日谈判’。” 她在一片暴雨声中缓缓说道。 “各位可以继续想象一下,对自己绝对自信的你被另一个人打得人仰马翻,你本以为这人会把你杀之后快,但没想到,这人突然收了刀,还伸出手把你拉了起来,告诉你:我们本没必要这样,不然谈谈吧,只要你愿意做我的下属,以后我带你吃香喝辣。这是第二大元素:自上而下的情感pua——这个我琢磨了半天,姑且可以称之为斯德哥尔摩情节吧。” “聪明人才能从里面嗅到阴谋的风雨,可惜,当时的当权者都是一群智障。不过也不能怪他们吧,当时人类数量锐减至40亿人,国家制度早已分崩离析,他们被打怕了,对他们来说这场谈判简直就是救命稻草,连我都惊讶于他们没直接在愿意附属于梵雅在协议上签字。” “好在智障的只是这群人,后面还是有聪明人的,他们在接触和了解梵雅后,分析出梵雅刚刚吃了自己种族内部的败仗,此时元气大伤——它们实力上的确高于地球,但并不是绝对碾压的状态。并且从永昼日谈判就能看出来,梵雅也不想打了,打到最后恐怕是两败俱伤。因此,他们很快就构建了‘威慑’的蓝图——我绝对拥护这个想法,或者说,这是人类的最后一丝不愿偏安的骨气了吧。” “这么说,”尘歌冷不防开口,吓了所有人一跳,“你倒是个忠诚的主战派?” 宋思明目光转向他,缓缓扯出一个苦笑:“下六等公民主战非常罕见,对吧?我说的拥护,指的是我拥护‘威慑纪元’,而不包括随着威慑建立的副产品,九等人制。不过你偏要这么理解,也可以。” “刚才,你说你不是反慑党,但又确实在替反慑党卖命。”洛翎也紧随着开了口,“为什么?” 几许沉默。不知是不是洛翎的错觉,她的呼吸似乎突然滞在了喉间。 “……这世上有些东西,”她声音很轻,简直像是自言自语,“你们上等公民不曾拥有,过去的年代算得上是盔甲,现在却只是软肋。” 这几句话蓦地勾出洛翎的一丝熟悉,仿佛有很多人对她说过类似的话。 “是‘家人’吗?”她问道。 宋思明非常惊讶地望她一眼,随后迟缓道:“……是。” “她需要发展暗桩,还需要我听话,就只能捏住我的死穴不放。父母年纪大了,弟弟还小,他们的命都在她手上。对不起,我只能这么做。对不起。” 她的第一个“对不起”是对着明娴说的,第二个却对着所有人。 这句话容易让洛翎想到千羽,她感到心微微一揪,第一次正儿八经地体会到愿到底干了什么混账事,眼神冷了下去:“你是不是早就想反抗她了?不用害怕,大胆说。” “……如果不是,我也没必要天天带着这个,”她对洛翎苦笑了一下,指的是这个微型炸|弹,“在审判庭里,明娴对我说过,只要我官复原职,必然会有两方对峙、我夹在中间的局面,她让我早做准备。所以我就……” 后面的话已经没有说的必要,在场的所有人已经明白了。 这一回,人们第一次把冷峻而含着怒火的目光放到了愿的身上。 洛翎知道,此时只缺最后一把火。她与明娴轻轻对视一眼,随即站了出来,朗声道:“可是宋思明宋博士只是无数被利用的人中的一个,在场有多少人心甘情愿杀人放火?如果有这么一个人,不稀罕你亲人的性命威逼利诱你,那她和你们要推翻的所谓‘暴|政’,又有什么区别?!”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九等人制不是明主席首创,却有人拿它强加罪名,甚至不惜给自己盖上一层冠冕堂皇的借口——她做的这一切全都是为了自己罢了!什么为你们争取权利,什么目睹主的荣光……她今天能带着你们在屠杀我们的种族面前俯首称臣,明天就能反手把你们当成弃子丢掉!” 第71章 “这么多年该醒醒了——‘生而为人,永不为奴’,这是你们自己说的啊!!” 字字雷霆,句句诛心。 她的裙摆在在狂风骤雨中不停摇曳,就像离开玻璃罩的花,显得脆弱,却又宁折不弯。 所有人的情绪就像是窗外灌进来的风雨那样,更加满怀恨意地盯着中间椅子上的人,仿佛将她挫骨扬灰方平众怒。 光阴不定,晦暗不明,愿独自坐在椅子上,人们看不清她的表情。已经有胆子比较大的政府官兵开始往前试探,众人的包围圈越来越小。 “人类不会如你所愿成为任何文明的附庸,”洛翎垂眸看着她,语调带着一丝怜悯,“收手吧,” 此局已经是众怒难平,覆水难收,早已成了定局。端坐的少女却轻声笑了笑,抬眸看了她一眼,明处于低位,却有种令人心悸的疯狂:“是么。” 下一秒,她猛然抽枪站起! 直到这时,洛翎也和所有人一样,坚信如果她想负隅顽抗,一定会拿明娴动手。所以她一抽枪,政府的人就“唰”一下朝着明娴的方向簇拥过去,不留一丝缝隙。 但是,当预料中的枪声响起时,洛翎却惊觉不对—— “砰!!!” 一团血花在离她近在咫尺的地方炸开。 宋思明的身躯就像被定格了一样,然后软绵绵、无力地正面栽了下去。 暗红色的血从她后脑勺涌出,蔓延在地上,就像骤然绽放的玫瑰花。 “……” 宋思明反水的时候,愿就知道自己大势已去,所以她根本不会尝试去杀明娴。 她最后要带宋思明下地狱。 这是洛翎第四次,亲眼看着本不该死的人死在自己面前。 她的脑子已经乱成了一团浆糊,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冲上去一把掐住了愿的脖子:“为什么,为什么?!你在干什么?!!” “洛翎,洛翎!”她能听到周围人慌乱的急呼,但她压根不想管。 一瞬间,老教授、千棠、千羽、五月、宋思明……她们所有人的尸体在她眼前一一闪过。 你可以说是这个社会糜|烂。 你可以说政府无用,大兴土木,漠视民生。 但你绝对不可以说,是那些善良、温柔、本该拥有美好未来的她们的错。 而亲手斩碎她们未来的—— 必取灭亡。 哪怕到了此时,愿还是笑着盯住她的眼睛,哪怕整个人被洛翎掼在地上、喉咙被锁住,眼中癫狂的笑意也丝毫不减。 “……我本来以为你这辈子也不会露出这种表情的,洛翎。”她笑着叹道,“苏漾、千棠,她们个个都比我好,个个比我有天赋,毕竟有谁看得上一个哪里都不出挑的下等公民、又有谁愿意听一听她的梦想呢。” “千棠死了你很伤心对吗?我也是。我没想到她居然会为了你去死,其实,当时我想杀的第一个是明娴,第二个是苏漾,第三个就是你啊,我高高在上不染尘埃的好姐妹。” “地狱那么大,不如你我一起去——” 洛翎顺着她的右手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大概是她们一起扑倒在地时——愿手里已经攥住了炸弹的引爆器! 她呛咳着,笑得酣畅淋漓:“那才热闹!” 愿是对的,宋思明是死了,但炸弹没有失效,引线顺着引爆器连在她身上。 只需轻轻一摁,无论什么政府方反慑党,所有人通通都要给她陪葬。 在洛翎瞳孔的倒影中,红色按钮被摁下。 “咔”的一声。 仿佛命运的倒带。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小北:现在,让我们一起将“最佳送人头炮灰”奖颁发给阿愿同学,掌声欢迎! (众人热烈鼓掌) 小北:请问同学有什么成功秘籍吗? 愿:前期要透明、要查无此人,后期要炸裂,要让观众持续“what the ***?!” 简而言之,要人格分裂。 (众人惊)(众人沉默)(众人离场) 小北:……咋都走了捏。 #终焉# 第62章 洪水(一) 焚烧的感觉并没有如约而至到来。 事实上,在炸弹引力波扩散的前一刻,一双非常有力的手不由分说地扣住洛翎,然后猛然将她拽了回去。 而在拽她的同时,那双手的主人居然还有一个空挡,顺手抓起了一个蓝色的东西往前一掷。 爆炸声紧随而来。 这并不是洛翎想象中的那种当量。 她睁开眼,发现眼前也不是她想象中的满目疮痍,或者说,有一半不是。 ——炸|弹炸是炸了,但只炸了白塔的半边。 一半完好,一半废墟。 此刻她正站在这道分界线上。 一道冰蓝色的屏障恰好挡在她面前,这屏障也是熟人了,和政府大楼的是同一种原理。 只是不知道,居然能到这种随便甩出来的程度? 她回过头,忽然一顿,在心里驳回了一句上面的话:完好的那面,也不是那么完好。 救她的人是破墙而入的,所以左边那面墙上有一个巨大的空洞。一支不知从哪里来的政府部队正从外面涌进来。 “洛翎。” 那个救她一命的人唤道。 “洛翎?” 洛翎没有看她,而是着了魔似的盯着脚下,隔着一道屏障的距离,那团焦黑的尸体。 “洛翎!” 这是第三次有人喊她,比前两次都要焦急,而且似乎换了一个人。 “洛翎,你听我说,”声音的主人从后面掰正她的肩膀,她能闻到非常浅淡而勾人的鸢尾花香,“听我说,她已经死了,我们不要再去想她了,好吗?” 其实洛翎是知道的。 她知道救她的人是文玖,也知道明娴说的是对的。 但她就是觉得窒息。 明娴身上的花香非常让她心安,就像一个轻灵而漫长的吻。于是她放纵自己靠在她身上,非常安静地说:“其实,她是一直想写好作品的。” 明娴蹙了蹙眉:“……她?” “愿。” “……” 洛翎闭着眼睛,但也知道明娴和文玖交换了一个眼神。 但她自顾自说了下去。 “……她在宣传部里很透明,所有正儿八经的创作都交给苏漾和千棠,以及后来的我。她的作品从来都是被嗤之以鼻的。” “但是她其实很努力,”洛翎睁开眼睛,望着那具尸体,喃喃自语道,“只是……从来没有人看得见。” “人变成这样是需要契机的。”明娴轻轻点了点头,看着洛翎对眼神非常温柔,“我们或许真的有错,也许她差的只是一个认可、一个点头,但是她一步踏错,已经万劫不复了。但这些都不重要了,你说对吗?” 洛翎静默许久,忽然深吸一口气,笑了笑:“对的,老师。” 明娴也笑,却带上了一丝意味深长。 这时,一阵雷声轰鸣。两人望向白塔外,暴雨仍然在倾泻而下,铅黑的云层电闪雷鸣一片,仿佛密不透光的黑幕。 第72章 “文玖,这次谢谢你啊。”洛翎沉默了片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笑着说道。 “小事儿。”文玖用手向后梳了梳短发,露出了一个有点释然的笑,“其实吧……我之前说的那些,全都是一时热血上头的气话。一路追着反慑党打过来的时候我就在想,主席你对我这么好,我居然说那种话挖苦你……” “……还有洛翎,对不起啊,以前学院那次禁闭我是真的不知道,”她略显局促地顿了顿,仿佛一个做错事的孩子,“我、我……” 她的话堵在了喉咙里。 因为洛翎根本不等她说完,就够到她的肩,轻轻抱了她一下。 然后洛翎抬眼望着已经宕机的文玖,弯了弯眼睛,轻声说:“我知道。” 文玖几乎是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抱也不是,走也不是,指挥千军万马的大脑一片空白。最终她求救般地望向明娴。 明娴含着笑对她点了点头。 于是她也回抱了一下洛翎,轻轻的。 洛翎听到她带着哭腔的声音:“……搞什么啊你们,我都跟自己说好过来不哭的,你们、你们害我在部队面前崩人设……我要杀了你俩!” 说实在的,要不是实在不合时宜,身边早已听取笑声一片了。 当然,就算没笑声一片,憋笑的声音也此起彼伏。就在这时,一个幽幽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刚来还以为你们在哭我,没想到,唉。” 一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洛翎和苏漾万分惊喜地回头,异口同声:“沈倦?!” ——来人还真是已经“英勇就义”的沈倦。 他原本一身笔挺的黑色大衣已经弄得破破烂烂,脸上苍白沾血,闻言,朝她们无奈地苦笑了一下:“……还活着,不必这么……哎!” 话音没落,苏漾已经扑到他身上了。 “苏漾,他身体还没好!”洛翎一惊,赶紧把苏漾拉开。 “没事,没事,”沈倦婉拒了周围人的搀扶,对洛翎笑道,“我也算是看了你很久,怎么以前就没发现,你和主席一样都有这种力挽狂澜的气质啊。” “力挽狂澜的是宋思明,”洛翎敛了敛笑意,岔开话题道,“等一下,你说你刚才看我很久?在哪看的,我们不会真炸到你了吧?” “你还问呢,妈的,终于问到点子上了!”文玖气急败坏的声音从众人身后传来,“到底谁让他去的啊,这人真是把自己往死里作!他一路带着反慑党绕东绕西,等到瞒不住了才带到白塔,结果就听里面‘轰’的一声,还给炸死了不少人!” “人家虽然不聪明,又不是傻的,这还看不出来他是假投诚吗?白塔门口差点把他弄死!”她喘了几口气,总结道,“——总之,要不是我及时赶到把他捞回来,你们现在是真得哭了。” 一时间,大家都不说话了。久别重逢的欣喜都缓缓落了下去,变成了一阵难耐的愧疚。 半晌,明娴走到沈倦面前,平静地说道:“她说的对,是我的错。我……” 沈倦连忙做了个手势让她打住,道:“别,是我看不惯这群人,遛他们几圈也挺好玩的。是我自己愿意去的,跟你没关系。” “……”明娴注视他良久,忽然一笑,“这些年,承你照顾了。” 沈倦也笑道:“荣幸之至。” 洛翎看着这一幕,心里忽然觉得释然了。就像长久乘着孤舟上在海面上打转,却突然在海啸中进入了一处港湾。 这时,她余光却突然发现了一个缩得越来越小的身影。 “文玖?”她奇怪地看着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里的文玖,一方面又觉得挺好笑的。 文玖把头埋进膝盖,一边缩一边悲愤欲绝道:“我不知道刚才骂的是明娴啊……卧槽,升官没指望了……” “……” 洛翎淡定地望向天边:“副主席,你可以给自己封个正主席当当。” 文玖显然没想起来这茬,又是“卧槽”一声,这回嘀咕的是“她不会以为我想篡位吧?” 一会儿后又自我和解了:“但不是还有个尘歌么,根本怀疑不到我身上去。嗯,对。” 说来有趣,洛翎听到也突然想起这茬,打断了她的思想斗争:“文玖,尘歌呢??” ——这人因为沈倦差点没发神经病,怎么现在沈倦回来了,他人却没了? “那傻|逼?”文玖冒出头,“我刚看他往那边走了,那时候沈倦还没来呢。” 她指了指那堆焦黑的废墟。 话音一落,就撞上齐刷刷好几道欲言又止的视线。其中就有沈倦的一份。 “那傻|逼”三个字仿佛还在他们中间晃荡。 洛翎静了静,幽幽道:“文玖啊,以后如果沈倦在场,骂他骂轻点。” “?”文玖不明所以,“噢。” “……” 洛翎一时觉得文玖真是非常清奇,学术上智力高的可怕,遇上感情问题又是朵奇葩。 她头疼地对沈倦说道:“要不我先去看看吧。” “我也去。”明娴莞尔道,“你好好休息。他挺好的,不用担心。” 白塔其实大得吓人,刚才文玖虽然直接轰了一面墙,再加上一枚炸|弹,但破坏的范围仅限于伊甸园。 洛翎和明娴顺着废墟钻进门口,不久前那个光线柔和的走廊已经不成样子了。白塔几乎所有的工作人员都聚集在这里,在他们的正前方,背对着洛翎,站着刚刚被骂过的尘歌。 “主席。”那些工作人员见了明娴,都非常恭敬地行礼。 明娴笑了笑以示回应:“大家都在这里做什么?” 尘歌转过身来,不知为什么,洛翎觉得他现在很烦躁,但又不像是愿的原因。 “您知道现在什么时间了吗?”他眉宇锁得很深,“反慑党没在规定时间内完成任务,梵雅还有不到半个小时就要‘神降’了。” 明娴道:“几分钟前近轨来讯,空轨交通、中转站和武器系统已经全部完工。反慑党已经被解决掉,梵雅没有入侵我们的资格了。” 尘歌在走廊里退了几步,拉开已经被破坏掉的感应门,那里正对着一个被轰开的破洞,外面是茫茫雨幕。 他看着明娴,只说了一句话: “您知道五分钟前,审判庭带着主城叛变了吗?” 作者有话说: 这是最后一卷啦!完结倒计时5天 第63章 洪水(二) “现在叛变?为什么?”洛翎紧紧盯着他,尽量让自己语气镇静,“反慑党已经失去了头领,成不了气候,明明现在正是我们反攻的时候啊!” “因为,他们等了整整七天。”明娴低声回答她。 “是这样的。”尘歌淡淡点头,重新将目光投回雨幕中,“七天,我们没有做过任何有建设性的工作。或许主城的公民一开始相信我们,但他们能看到的,就只有我们被反慑党不停地围攻。从通信崩溃、政府大楼被烧,到所有高层出逃……” “以及,‘白塔’这个他们心目中代表政府权威的圣地,居然也付之一炬——这恐怕是最主要的原因。” 就像他说的一样,模糊不清的雨幕中,洛翎看到许许多多的人正从主城的方向走来,满脸都是绝望和麻木。 第73章 这些人不是容易倒戈的下六等公民。 他们都是上三等公民,九等人制的既得利益者,基地的希望,人类的未来。 是原本无论如何也不该、也不能叛变的群体。 可是现在,他们走来的时候,如果麻木是因为受够了等待,那么,绝望是对政府的吗? ——是他们让民众感到绝望了吗? 她感到自己呼吸一滞,艰难地问:“信任……从来都是那么脆弱的吗。” “人与人的信任向来如履薄冰,人与政府更是如此。”尘歌的视线没有收回来。他就像是完全知道洛翎在想什么一样,淡淡望着那些压来的人群,在激烈的暴雨声中,语调显得格外平静。 “更别提在这种时候,人会选择信任更强大的异族,而不是同类。” “在这七天内,他们开始充满信心,然后变得焦虑、失望,最后绝望。对他们来说,梵雅就像古时候说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让人发疯。” “最终,他们甚至开始祈祷这柄剑赶紧落下。” ——就在这时,天空闪动了一瞬。 原本那个黑漆漆的事物逐渐显现,如同被墨迹晕染的宣纸。它的结构非常繁复,呈现出一种超乎人类知识结构的形态,却又是一种诡谲的美学。 那是梵雅的星舰。 四十二年前,就是它们残杀了全球接近60%的人类。 这些人死后,梵雅甚至连尸体都没有放过,“吸收”了他们身上的生命因子,用于补充“食物”来源。 “倒计时归零了。” 尘歌低头看了一眼腕表,低声说道。 “嗞……嗞嗞——” “哔——” 和七天前的场景一样,刺耳凌乱的电流声从每个可以发声的装置中发出来,声音尖利到让人只想捂起耳朵尖叫。 电流声持续了十几秒,然后,一道冰冷的合成音灌进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倒计时结束。】 【很遗憾地告知地球,由于你们太过怯懦无知,选择了‘拒不回应’的选项,我即将来临。】 暴雨倾盆,电闪雷鸣,如同地狱。 一道道闪电劈在末日的人类基地上,白塔前已经聚集了主城几乎一半的人类,不时传出几道哭声,然后就是无止境的集体沉默。 在所有人头顶,梵雅的舰队缓缓停止移动,堪堪压在大气层外部。一个不可名状的、柱状的东西缓缓对准了人类基地的方向。 【我欣赏你们的抗争,但那都是徒劳。我的技术本就远高于地球文明,得到生命因子补充后,你们没有任何胜算。】 “让近轨准备攻击,不用等我的命令,就现在。”明娴扫了一眼天空,对身边的白塔负责人说。 “明白!”那人擦了擦鼻尖的汗,脸色苍白地匆匆离开。 【当然,主是仁慈的】 梵雅给自己改了称呼,继续道,【七天前,我对你们说过,“你们要将地球的门向主神打开,最终地球毁灭时,你们的灵魂将得到至高无上的奉养,你们将与我一起,成为永恒”】 【上一批主神的信徒已经失败。现在,如果你们仍然愿意臣服于主神,同样能成为永恒】 【这是主的最后一次施恩】 人群中出现了规模很大的骚动。 白塔中的人们看着这一切,个个脸色铁青,骂娘声不绝于耳。 “艹……”洛翎听到尘歌居然爆了一句粗口,随后他推开站在缺口处的人,头也不回地冲进了雨幕里。 洛翎盯着他的背影,不可置信道:“他能拦的住?!” “拦不住,让他去吧。”明娴轻轻按住她的手背。洛翎注意到,她的眉心也锁得很紧。 “……” 洛翎完全听懂了她的意思。 ——她是说,这些人,即将完全倒戈,根本没有了任何指望。 暴雨模糊了一切,如同铺天盖地的末日。 在更远一点的地方,隐约可以看见主城的繁华,让她不禁想起那些狂欢的音乐、核心广场的人潮、庆典时的欢呼雷动。 那时候她曾天真地认为,人类已经度过了蹒跚的幼年期。 可是,现在。 现在。 白塔前,万人空巷,俯身叩首。 ——对入侵他们的种族。 这时,她感到身边的明娴摇晃了一下,向后一个踉跄,差点滑倒在地。 她连忙扶住明娴,抬眼看向她的侧脸,才惊觉她的苍白和倦怠。 是啊,她尚且如此,明娴这么激烈的主战派,看到这荒唐又真实一幕,又会绝望成什么样子呢? 想到这里,她感到心里一阵闷疼,将自己的脸埋进明娴的颈窝,声音很轻:“……现在暴雨落下了,我们可以变作一片羽毛吗?” 明娴苍白的神情有了细微的变化,意识到洛翎说的是《余烬》的第一句。 「我要变作一片羽毛,梦见暴雨落下,看它流浪,却偏偏为我抵达。」 “……” 洛翎没能听见她的回答,因为周围的一切骤然天崩地裂。 梵雅的舰队对准了白塔的方向——准确来说是人类聚集的方向——发射了什么东西。 洛翎只来得及看到那形状奇异的柱状物体微微一震,紧接着,人群中骤然发出痛苦至极的嘶吼声!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那些声音是如此尖锐可怖,以至于让人根本无法想象他们在承受怎么样的痛苦。 接着,那些跪在地上祈求“神灵”赐福的人开始一个一个倒地不起,在白塔视野能看到的范围内,那些倒地的人皮肤干瘪,双眼失焦,就仿佛一具行走的骷髅。 洛翎只感到大脑一片空白。 其实一切都只在几秒钟内发生,本来跪了一地的人们一个接一个倒在泥潭中,再无声息。主城的公民多穿白色,于是从白塔的视角看,像极了一片白色的花海在绽放。 又像裹满泥泞的蛆群。 她茫然无措地向雨幕里踉跄了两步,冰冷的雨滴顺着湿透的刘海流下来,洇进眼睛里,让一切都显得光怪陆离,苍白至极。 “不要……” “……救救我们……” 人群疯狂挣扎着,明明大雨掩盖了所有声音,但她仿佛听到了那些声嘶力竭的乞求。她好像看见无数死不瞑目的尸体,扭曲着向她爬来,眼中流出的液体血色斑斑。 她下意识想向那些人跑去,但是下一秒,起码有三四个人同时发力,一把将她拉了回去! “你疯了吗?!” 文玖的声音近在咫尺,带着不明显的颤抖。 “这是梵雅在吸收它‘信徒’的生命因子啊……四十二年前,死的人远远比这里更多……”她说了一半便偏过头去,徒劳地掩盖自己控制不住的眼泪。 洛翎死死咬住牙关,声音破碎在暴雨声中:“……不是说,要让他们成为永恒吗。” 沈倦维持着扶住洛翎的动作,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明显的自嘲:“是‘永恒’,与他们的主永远融为一体,怎么不算‘永恒’呢?” 说完,他转而盯着明娴的面孔,担忧快要溢出眼底:“主席……” 第74章 明娴的肤色显出一种极致的冷白,站在这铺天盖地的雨里,黑发贴在脸上,就像游荡人间的幽灵。 “……”她凝视着近地轨道的方向,似乎搜寻到了什么,忽然说,“看。” 众人瞬间凝神。 天空昏暗的交界处,一两星火光正在急剧闪烁着,虽然在梵雅的星舰比较下就像几颗星星一样微渺,但的的确确是存在的! 文玖倒吸了一口气,难掩激动地捂住嘴巴,道:“那是近地轨道吗?” 没有人回答她,因为答案是肯定的。 下一秒,星星点点的明黄色闪光骤然蔓延到了整个苍穹—— 闪烁的光点充斥天际,就像一张将地球包裹进去的蛛网。事实上,每个闪光都代表一个火力集聚点,彼此交相辉映,瞬间将笼罩在暴雨中的天幕映成了温暖的橘色调。 ——这就是明娴上台后做的第一件事,近地轨道工程。 洛翎望着这骤然发生的实力变化,不知不觉松了松崩到极致的神经。 四年之内建立覆盖全球的防御攻击系统,这是近轨工程唯一的目标,但即使是到了22世纪,明娴刚刚提出这个设想时,大多数人依然认为这是痴人说梦。 原因无他,太耗费人力物力。 即使大多数环节已经由智能ai代劳,但毕竟不是全机械化,每年仍然需要成千上万的下六等公民在施工过程中服役。也正因为此,明娴还是副主席时就在下等公民中积怨颇多,荣获反慑党仇恨榜的榜首。 可谁又能想到,四年后时来运转,发生了这血腥又盛大的一幕。 所有人呆呆地仰头看着天边,明黄色的光点不断闪动,虽然一切发生在高层大气中,人们听不到任何声音,但很快,梵雅原本规整的舰队就变得凌乱起来——如果此时谁有望远镜,一定会看到舰船身上密密麻麻的孔洞。 “卧,槽……” 文玖标志性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显得又震惊又迷茫。 虽然不好听,但她这一句唤回了不少人的魂。许多视线开始重新向明娴身上汇聚,含着无法描述的崇敬和肃穆。 就像在看一尊神像。洛翎突然想。 于是她探过身去看神像的脸,而正巧这时,她的神明也微微侧过身——那是一个仅限于她能看到的角度,冷白的面孔上露出了一个温柔而短暂的笑意。 “可以。”她笑说。 ——洛翎几乎是一瞬间就反应过来,明娴是在回答她刚刚的问话,“我们可以变作一片羽毛吗?”。 不等她开口,明娴突然转向其他人,语气自然而然变得不容置喙:“你们是没看见尘部长在做什么吗?” 其他人如梦初醒——在近地轨道的密集攻击下,梵雅已经停止了吸食普通公民的生命因子,此时还有一小半人仍然活着。 甚至远远眺望过去,那些人虽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没死,但已经开始挣扎起来、四散逃跑,尘歌的身影已经隔了很远,似乎正试图将那些人组织起来。 “是。”“明白!”“现在就去。”…… 白塔前的空地上又只剩下了最开始的五个人。 “这么说,”苏漾微笑着松了口气,抬眼望向明娴,“您这是对一切早有预料啊。” 出人意料的是,明娴淡淡道:“不是。” “四十二年前的一零九事件,梵雅吸收生命因子前后实力对比明显,近地轨道是按照它的原始实力制造的,可它现在得到了‘娜难’和地球信徒的生命因子补充,这都是在我预期之外的,”她微微停顿,语气非常无奈,“我不知道它的实力增长到了哪种地步。” “换句话说,我不知道近轨能不能真正拦住它们。” ——天空中梵雅的舰队仍然在节节败退,火力点交织成了一片橘红色的天空,就像燃烧着的血。 但是,梵雅最大的主舰却一直没有动过。 明娴这番话让洛翎产生了一丝隐秘的不安,尤其是随着时间推移,她发现那些败退的舰船全部都退回了主舰旁边,簇拥成了一个巨大的集合体时,这种不安则被推到了顶点。 在局外人看来,这些舰队只是无力抵抗火力进攻,逃回母舰身边寻求庇护罢了。 但真的是这样吗。 还是说—— “滋……滋啦……” 电流的声音又一次在漫天橙红火光中响起。 这一次,人类切切实实听到了梵雅族堪称冰冷的声音—— 【你们是真的以为,这种程度的挑衅,也能被称为“进攻”吗?】 第64章 洪水(三) 洛翎感到自己的心脏猛地沉了下去,明娴也骤然抬眸,眼神冷得犹如实质。 梵雅之前对人类说话,虽然带着极高的优越感,但总体上还算是礼貌,而且没有什么情绪的外露。 ——可这句话,却让所有人真真切切地听出了冰冷的挖苦和嘲笑。 就像是对着螳臂当车的蝼蚁。 梵雅主舰上的柱状物体,也就是专门用来吸收生命因子的装置,冷冰冰地对准白塔的方向。如果说把它看作人类的眼睛,那就是一个令人感到不适的注视。 【人类文明的领导者,我直接对你说话】 居然是直接找明娴的! 洛翎感到明娴微微顿了一下,仿佛觉得有些诧异,但在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她只是平静地望着梵雅的主舰,在这犹如史诗般的一刻,宇宙中两个截然不同的文明的最高领导者,终于第一次针锋相对。 几秒钟后,梵雅冰冷的声音重新响起: 【永昼日谈判后,我一直注视着人类社会的发展,看见你们解散了国家、堆起聚居的基地,犹如抱团取暖的蚂蚁】 【事实上,人类中存在“亲和派”,也就是你们所说的反慑党,是我完全无法理解的——就像是人类看到虫子声称要向自己臣服,这是令人费解的。】 【而最令我震惊的时刻,是我发现哪怕放任不管,这些虫子依然坚定地相信我的存在,并且数量越来越多、甚至已经威胁到人类政府的统治时】 【这让我们了解到,人类本质上有属于低等生物的趋利避害性,也就是你们所说的,偏安一隅】 【于是,我开始利用这些人类,他们只需要稍加引导,就会自发地扰乱人类社会,人类的政府完全顾不自暇】 【客观地说,人类的领导者大多本身就庸碌无为,更新几代后,你的导师宋雨泉,终于做出了一些微不足道的改变——而你的出现,则真正让我考虑过将你扼杀在摇篮中】 从梵雅开口开始,洛翎的情绪就开始大起大落:从知道梵雅一直在幕后观察人类社会的惊异,到它把人类比作虫子的愤怒——再到最后提起明娴,对梵雅态度的震惊。 “真正让我考虑过将你扼杀在摇篮中”? 什么意思? 只是明娴的出现,已经让自命不凡的梵雅忌惮到了如此地步? 而明娴本人看上去也将信将疑,微微挑了挑眉,道:“是么,我都不知道我这么出名?” 柱状物体,或者说梵雅的眼睛,保持着这个角度一动不动。然后,它回答道: 第75章 【那么,现在你知道了】 ——这实在是骇人的一句回答。 不仅洛翎大为震悚,文玖和沈倦也双双倒吸一口气,远处那些白塔的工作人员就更不用说了,个个都处于呆滞状态。 “……”明娴似乎觉得十分荒谬,她微微偏过头去,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不好意思,能解释么?” 【当然。你想让我解释什么?】 “客观上来说,我被任命为人类基地主席的时间甚至不到三个月,哪怕加上我是副主席的时间,也只有四年。我就想问了,”她缓缓抬起头,毫不掩饰自己未达眼底的笑,“我是做了什么光荣的事,能让贵文明这么抬举我?” 这无疑也是所有人心里唯一的问题。听到她这么问,都齐刷刷把视线投向梵雅的主舰。 梵雅这么回答道: 【我的解释需要从人工选育胚胎技术开始。我分析了你们基因筛查的算法——不用紧张,经过不断的完善,这套算法几乎是完美无缺的】 “几乎?”明娴重复了一遍。 【是的,请允许我这么说。你身上发生的事情是“几乎”,或者说概率四舍五入后可以忽略不计】 【这套算法主要分为两个板块,一个是变量很小的身体素质方面,无论男女都会有强化;另一个则是人格方面,来源于一串每秒变化上万次的数据矩阵,每种组合方式对应一种可能的人格,可以说是完全随机,也就恰好符合人类繁殖中“性格不重复性”的基本原则。同时,由于这组数据的庞大,因为极端而需要修改的人格将非常少见】 【而你的身上同时拥有两套这组数据,你是四十二年以来,基因选育程序的唯一一个bug】 【根据检测结果,你身上的第一组数据十分偏激,表现为高智商、低共情、性冷淡、性格果断而善于诱导他人,属于典型的攻击型政治人才。如无意外,你将属于严加看管的一等公民,从小培养你的政治天赋】 【而非常巧合的是,第二组与前者几乎恰恰相反,是一组非常平和的数据,具有性格温柔、高共情、艺术天赋高等特质,如不出意外,将在文学艺术方向展现出极高天赋】 【这两组几乎背道而驰的数据原本该属于两个独立的人,但只是系统中一个极小的差错,将它们各复制了一遍,“粘贴”到了同一个个体中——也就是你】 一片死寂。 很多人看上去已经说不出话来了,连自己正在和梵雅作战都不记得,全部屏息听着这段对话——事实上很难承认的一点是,包括洛翎在内,都下意识相信了梵雅说的是真话。 终于,明娴缓缓抬起头,居然是笑着的:“你说的这些,真假不论,和你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梵雅的语调依然无波无澜:【有关系。前面说到,你的第一个人格会让你成为冷漠的政治家,那么第二个人格会让你生来就容易吸引追捧者。有了这两个要素,你毫无疑问会出类拔萃,而我不允许人类中有这种人产生】 “你的意思是,”明娴终于彻彻底底变了目光,她收敛笑意,轻声道,“我不是第一个,对么。” 【是的。】 “——那些之前的‘这种人’,你们用了什么手段?” 【要使一个地球人消失,对我并不是什么难事。这并不重要,】 梵雅毫无情绪地说道:【重要的是,在一次针对你的行动中,我们被一个人拦下,失败了。】 明娴眼神一凝:“谁?” 【人类基地前任主席,你的导师,宋雨泉。】 【那一次其实你只有六岁,但宋雨泉已经是掌权者了。这件事之后,他意识到你的特殊,将你收为私人学生着力培养。我们做不到绕过他的保护接触到你,只能放任你成年。你逐渐持权后的每个举动都表明,我们当初的放弃是错误的】 明娴没有说话。 人们大多都觉得惊诧无比,但只有极少数了解明娴和宋雨泉过往的人,才知道明娴此刻有多么震惊。 ——毕竟宋雨泉还活着的时候,几乎用尽一切办法打压明娴的势头。怎么也让人想象不到这么温情的缘由。 “你到底想说什么?” 半晌,明娴蹙着眉抬起头,表情和语气都淡淡的,仿佛没受到任何影响。 【还记得宋雨泉的死吗,被你们刚刚击杀的女性人类接受了我的授意,原本行动的最高目标是你,而不是宋雨泉。他直到死前的一刻都在尽力保护你,应该是把你当成人类文明的希望了吧?】 不知为什么,梵雅发出的声线如常,却隐约带上一丝戏谑。 【我已经吸收了足够的生命因子,请你放弃一切幻想,因为你费尽心思建起的几个铁环起不到任何阻拦我的作用】 【那么,作为贵文明唯一的希望,我暂且认为你可以代表其他蝼蚁们回答我的问题——既然地球文明必亡,我提出一个双赢的方案:人类保留总数的十分之一,梵雅成为地球新的主人,你们将不用担心食物,梵雅将提供所需的一切。你们仅需要每年提供相应数量的人类作为我的能源补充,就可以世代永存。】 【以上内容并未否认《永昼日和约》,只是需要稍加改动而已,为了表达尊重,我建议改名为《地球和约》】 梵雅几乎是彬彬有礼地说道:【人类有句话叫做“事不过三”,这也是我第三次给你们妥帖的退路。我希望你可以在一分钟内给我回答。】 ——此时此刻,很难说谁的心里不是绝望的。 梵雅讲了这么一大串,是因为它在全体人类中只能看得上明娴一个人,换句话说,是只有她有做出这个选择的权力。 谁都知道她是主战派,但主战派多了去了,绝大多数都刚刚跪在地上、现在成了一具干尸。由此看来,主不主战的无关紧要,尊严和性命从来就没等价过。 人类的命运不知何时已经完全落在了一个人肩上,甚至就落在这个人的一句话上。 所以,她究竟会怎么选? 政府职员、主城的幸存者、围在外围的外城公民,上万道目光盯着她的每一个表情。 有绝望,有麻木,有渴求,有祈祷。 明娴站在高位上太久太久,这些极端的目光日夜与她相伴,几乎已经成了她生命的背景。 「死亡的痛苦远远比不上忏悔。」 「总要做出决定的。哪怕那令你万分痛苦,哪怕代价是一切信念。」 ——十四岁的小洛翎带着笑的话语,不合时宜地传回了她的耳畔。 落针可闻的寂静中,她终于开口: “其实,你有句话说错了。” 梵雅甚至一时没反应过来,但她明显也没想让对方反应。 “你说,‘人类向来偏安一隅’。这只是你看到的而已。”她立在寂静的风中,墨色的眼眸中倒映着橙红灿烂的天际,缓缓轻笑,一字一句道: “如果你要问我意见,我只能告诉你,” “——我、去、你、妹。” 作者有话说: 娴宝最a的一集!! 有娴宝这样的领导者在,人类永远不会偏安一隅哒! 第76章 第65章 终焉(一) 四下皆惊。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明娴的嘴唇在动,任何人都不可能相信这四个字是她说出来的。 几秒后,梵雅淡淡道: 【如果这是你的选择的话。】 ——下一秒,梵雅主舰周身散发出一阵刺目的白光,如果说近地轨道已经让天空亮如白昼,那么这道光圈简直堪比把太阳直接搬到了地球上来。 这是人类第一次看到生命因子的实体。 它看上去并不是那么锋利,甚至是温柔的,可是它只需要轻轻扫过近地轨道,明黄色光圈就会灭掉几个,就像突然哑火的鞭炮。 洛翎抬头看着逐渐被白光吞噬的天空。 甚至不需要什么检测,什么数据汇报,她心里清楚,近地轨道的损毁率正在以几何指数攀升。 她若有所思地回过头,苏漾、文玖和沈倦已经瘫坐在一起,满脸绝望。 突然之间,她感到脑海深处一丝电光闪过。 “明娴。” 她感到自己嗓子发紧,“城中洪水决堤,你有一艘坚固的大船,却只能救一半居民,你会怎么做?” 明娴骤然回眸,洛翎惊奇地发现,她正目光如炬地盯着自己,眼中的笑意非常非常深——简直就好像,一直在等着她这句话一样。 “我也是这么想的,小羽毛。”明娴的声音非常温柔,伸手轻抚了一下她耳旁的碎发。 于是洛翎笑了。 在她们之间,说到这个程度就足够了。 “能不能解释下,你们还在笑什么啊……”文玖欲哭无泪地望着她俩,“笑终于能葬在一起了?” 明娴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开口:“文玖,星舰g-990满载能带多少人?” “当然是所有人啊,当时设计的时候不就是为了……”文玖先是迷茫地看着她,然后声音突然止住,迷茫一丝一丝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恍然大悟的激动:“卧槽!——啊啊卧槽!!” “赶紧去办吧,带苏漾沈倦一起。”明娴拍了一下她的肩,对着离弦弓箭一样飞奔而去的文玖喊了一句,“来白塔顶层控制室接我们!” 文玖举起一只手疯狂挥舞示意自己听到了:“明白了——!!” 可怜的苏漾和沈倦这时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就已经被文玖带着跑得快飞起来了。 “什么意思啊你们?!”沈倦朝文玖怒吼道。 “沈倦你智障吧还没反应过来?!明娴那是故意激怒梵雅的!她要的就是梵雅在愤怒中消耗完刚吸收的生命因子,而我们趁机带着所有人乘星舰离开,她来把威慑链引爆!”文玖气喘吁吁地补充骂了两句,“——你他妈还吼我?我们仨这是在救全人类的命!” 其实她讲到一半沈倦就领悟了,但他掐了掐眉心,看上去比文玖还气不打一处来,在她耳边吼道: “你才智障吧?拯救人类还带地跑的?!你是不会开车还是手断了!?” 文玖:“?” 文玖:“…………” 她这才注意到周围几百辆无主的私人飞梭,扪心自问了一秒:“……好吧,我智障。” * 漫天白光仍在飞速蔓延,转瞬间,将近80%的天空都被梵雅占领。 明娴和洛翎目送着私人飞梭掀起的一阵烟尘,随后不约而同对视一眼,转身冲进白塔里,向顶层狂奔。 因为好几次的轰炸,电梯肯定用不了了,大部分楼梯又受损严重,两个人行动很慢。 ——正在这时,一阵“嗡嗡”的引擎声在窗外响起。 “两位,需要帮忙吗?” 窗外,尘歌站在半辆飞梭上,一边对她们彬彬有礼地点点头,一边用自己的枪托猛击了一下玻璃,窗户应声而碎。 洛翎和明娴二话不说跳上那半辆飞梭——真的是“半辆”,只有普通飞梭的前一半引擎部分,洛翎甚至都搞不清楚它起飞的原理。 “这不会炸吗?”洛翎堪称惊奇地问他。 “暂时不会,”尘歌非常绅士地扶了一下她的手肘,然后一推油门,那半辆飞梭就开始艰难地盘旋着往上。他笑道,“主席是不是忘了,现在没有我,您甚至都开不了顶层控制室的门。幸好我提前找来了。” 说话间,飞梭已经窜到了白塔的顶层。 白塔是一个塔身的形状,所以顶层也是面积最小的楼层,整个顶层只有一个控制室,完全绝密,连外人的靠近都会被直接汽化——原因无他,说是控制室,其实这里只有一个程序:威慑链。 梵雅是无法干扰这个程序的,因为它完全自成体系,没有与外界的任何交流。 这一层的玻璃不会也不能被破坏,所以三个人先炸了下面一层的玻璃,从下一层进入。 “控制室重地,闲人免进。请进行密码验证。” 柔美的ai女声从金属门上传出,同时跳出的还有一个虚拟的50位密码界面。洛翎有理由相信,但凡错一个数字,他们都会被当场变成气态物质。 明娴也没避着其他两个人,对着那个界面按了一长串数字,中间甚至连个顿都没打。 “自从上任副主席后,这串数字每天都必须复习。没想到真有用上的一天。”明娴回过头,无奈地笑着解释道。 “密码验证成功。” 密码界面被收回,ai继续柔声道:“接下来进行身份验证。” 闻言,明娴向后退了两步,对尘歌点了点头。 尘歌走到金属门的前方,一道幽蓝色的光圈瞬间笼罩了他的身体。 “虹膜验证中……指纹验证中……生命特征验证中……” “确认身份为人类联合基地副主席,尘歌。” “接下来请回答以下问题:请问人类是否正在面临迫在眉睫的危险?如不是则立即结束进程。” 尘歌平静地:“是。” “请问您即将进行的操作是必要的吗?如不是则立即结束进程。” “是的。” “请问您是否受到胁迫?这里的‘胁迫’包括身体上和精神上任一形式。如答‘是’则立即结束进程。” “否。” “正在检测中……心率指数正常……血压指数正常……综合判定无隐瞒痕迹。” “回答进程结束,请稍后。” 大概十几秒后,ai再次开口,声音依然非常柔美:“副主席阁下,欢迎。” 金属门应声而开。 里面呈现出的是一个空无一物的小房间,墙壁和房顶都是纯白色的,中间镶嵌着里面贯穿的单面镜,只能内视而不能外窥。 “按钮呢?”洛翎左右看了看。 “肯定不会真的杵在你眼前啊,”明娴笑着揉了一下她的头发,窗外漫天白光将她的眼睫镀上一层光晕,“我们要抓紧时间了。” ——窗外梵雅的舰队已经进入了大气层,在一片白光中犹如燃烧的火鸟,某种意义上,也是人类文化中象征着浪漫的流星雨。 明娴有条不紊地轻抬双手,几个虚拟的操控台就在她的指引下缓缓升起。 接下来她的每个动作都是繁复且优美的,如果要问谁能把输入密码的过程演绎得犹如舞蹈,那么就只有明娴一个人了。 第77章 所以,即便是到了这么一个人类末日来临的时刻,洛翎依然会为她惊心动魄的美而震撼。 ——就像是六年前的那天,她刚刚从校医务室的床上坐起来,就看到明艳至极的女人半倚在窗前,对她笑着说:“愿意追随我么。” 冥冥之中,命运就吻过了她们的脸侧。 其实时间也就过去了几十秒,但当明娴停止操作转过来的时候,她总觉得过了很久很久。 她听到明娴很轻的声音:“一起来吧。” “我吗?” 原来不知什么时候,虚拟的操纵台上已经呈现出了一个鲜红色的按钮,亮得格外夺人眼球。 “这一按下去,无论结果如何,人类诞生的星球都将毁于一旦,”明娴的声音非常平静,就像是很小的时候给她读一个故事的结尾。 她浅浅笑了:“我需要你,我的小朋友。” 于是洛翎恍惚地走上前去,在明娴鼓励的目光中,将手颤抖着叠放在她的手背上。 “现在只需要文玖他们动作够快,梵雅入局之后,要找准最佳时机按下去,可以做到吗?”明娴轻轻地在洛翎耳边说了几句,洛翎刚想点头,然后—— 就在这一瞬间。 “嚓。” ——从背后传来了一个很轻的声音。 明娴的身体突然停住不动了,洛翎猛地睁开眼睛,意识到这个声音不是按钮发出来的。 ——而是一个,最近一段时间她熟悉到骨子里的、子弹上膛的声音。 她僵硬着脖颈,一寸一寸地转过身。 只见一向儒雅随和的年轻男人站在金属门旁,深蓝色的眼睛微微弯起,手中银色的配枪刚刚上了膛,从容不迫地指着明娴的后颈。 在洛翎惊恐的目光中,他一边慢条斯理地用枪口胁迫明娴转过来,一边笑道:“我刚刚说过了。” “现在,如果没有我,您甚至都开不了顶层控制室的门。” 他轻声笑了笑,眼睛里却没有任何笑意: “——我说的话,您怎么就是不听呢。” 作者有话说: 尘歌:不是,我请问呢。 对反水梗有执念的小北: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临场反水了!! 尘歌:(微笑)嗯,下次不是临场,下次是场前,对吧。 第66章 终焉(二) 洛翎呆呆盯着他手中的枪,一时觉得荒谬绝伦,就好像是个毫无逻辑的梦。 尘歌。 ——尽管她见到这个年轻男人的第一面,就知道对方城府很深,但她从来没有怀疑过他对明娴的忠诚。 一次都没有。 而且洛翎很确定,直到尘歌举起枪的前一秒,明娴也都从来没有怀疑过他——她那一瞬的惊异是无法掩饰的,尽管她很快就冷静了下来。 然后明娴笑了一下。 这是个非常短暂的笑容,简直就像没出现过一样,但另外两个人都能听出来她笑里的自嘲。 “让您失望了。”尘歌不动声色道。假如不看此时的局势,这倒是一句非常诚恳的道歉。 明娴没有理会他这句话,只是道:“你是反慑党?” “反慑党?”尘歌好似听到了什么非常荒谬的事,他嗤笑一声,“我怎么会和那群智障同流合污?一群蝼蚁罢了,我还不至于。” 明娴点点头,了然道:“我也觉得你还不至于。但你此刻用枪指着我,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共存派。” 她微微侧过眸,语调带着一丝笑意,“是么?” 尘歌丝毫没有被掀了底的慌张失措,极为温和地点了一下头,笑叹:“什么也瞒不过您。” 洛翎紧张地盯着他们,准确来说是他们之间的那把手|枪。 “别紧张,我不想伤害你们中的任何一个。当然前提是从现在开始,你们最好别动。”尘歌注意到了洛翎的视线,低低失笑,“失礼了。” 他道了一声歉,然后腾出左手,非常细致地对明娴搜了一遍身。 “抱歉,”他笑着用手勾出明娴的配枪,单手挽了一个银花,“保险起见,还是待会再还给您。” 明娴偏过视线,什么话也没说。 “现在的梵雅算是被您给惹毛了,才会一时失了阵脚,猛然进攻。但威慑链用的都是货真价实的核弹,和近地轨道的那些根本不是一个等级的。所以只要按计划行动,等它彻底进入威慑链的轰炸范围,它必死无疑。” 窗外发出阵阵轰鸣,每一次,都是一艘舰船落在地面的沉重回响。 他扫了一眼窗外梵雅落地的进度,若有所思地转向洛翎,轻声询问:“但如果这个时候,我提前提醒他们一句,会怎么样呢?” “明主席已经知道了,洛翎,你知道吗?” 洛翎下意识攥紧了口袋里一个冰凉的东西,声音绷得很紧:“你说的不就是你们‘共存派’的教义吗。永昼日谈判前,共存派的呼声就几乎和亲和派一样高,我只是没想到……都四十二年了,居然还有你这种遗留。” “‘遗留’,我不喜欢这个名词。” 尘歌微微敛下眸子,似笑非笑道,“你可以说是,第一个即将把它付诸实践的人。” 洛翎没时间和他拉扯,她明白现在最宝贵的就是时间,于是说:“尘歌,你就是个疯子!共存派想的根本就是天方夜谭,梵雅和人类在任何情况下都是不可能共存的!” 但是尘歌却毫无生气的迹象,他心平气和地看着她:“是吗?” “洛翎,你是学文学的,对自然科学了解不多,这很正常。但你也可能听说过,早在地球生态没有崩坏之前,一些生物之间原本是捕食关系,但迫于生存的压力,他们会开启一种独特的共存模式。” “你扪心自问一下,人类比那些动物高级多少吗?梵雅呢?——退一万步,宇宙又如何呢?”他微微一笑,“宇宙又何尝不是一个大自然,而人类和梵雅,不过是因为生存压力而上下求索的两个可怜种群罢了。我们都是同病相怜的,不是吗?” “你这是在怜悯梵雅?”洛翎难以置信地指着窗外,“但是你怜悯的种族正在入侵你的种族和星球,真正上下求索的,只是我们而已啊。” 尘歌却笑着摇了摇头,仿佛听到的是小孩子说的胡话。 “你受明娴影响太大了,典型的主战主义者。”他顿了一下,对明娴欠了欠身,“没有任何诋毁您的意思,就是单纯觉得,主战派或许比什么亲和派成熟一点,但还是,太幼稚。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娴淡淡笑了笑:“这些话你见我第一面为什么不说?” “因为那时候,我还是您的绝对服从者。”他平静地说,“不,这个词用的还是太小了。用一句比较抽象但应景的话来说,您是我那时候的神祇,我宁愿为您去死,随时随地。” 这一刻,洛翎清晰地看到,明娴的眼神这才微微变了,很难说是怀缅更多,还是悲伤更多。 “那后来呢?”她声音轻得好似耳语。 “后来吗?” 他微笑了一下,深蓝色的眼睛里仿佛闪过什么东西,恍若温柔。 “后来——我发现您虽然强大,但太重感情了。真的,太重了。” 第78章 “和每天装出来的冷漠不一样,您其实每天都因为下六等公民的处境失眠吧?那些人写出来诋毁您的东西,您表面上毫不在意,实际上看的都能背出来了吧?” 他注视着明娴,非常无奈地笑叹了口气,“都说我们要往上爬的,不能顾及下面太多,你又要顾上又要顾下,还要装出一副我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这都是何苦呢,我的明主席。” 明娴始终沉默不语。 洛翎一看到她这样,心下微沉——尘歌说的这些,都发生在她们毫无联系的四年里。 这些明娴的痛苦、明娴的挣扎……她不仅都不知道,还从来都没有问过。 思绪微微凌乱,几乎要不可避免地滑向后悔的深渊。突然之间,指尖触到一抹冰凉,提醒着她应该做什么。 ……是的。 她收紧指尖。 她当务之急根本不是后悔,更不是听他在这挑拨离间地闲扯——而是要精准地拽住这个人的软肋,然后狠狠捅进去。 之前一次尝试没有激怒他,是因为她不知道这种状态下的他是否真的有软肋。 可是现在不同了。 她必须承认,尘歌在话术方面是个天才,但当他选择用感情来击溃她时,就暴露出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现在,她只能放手一搏。 她微不可察地深呼吸了一下,接下来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在大脑中盘旋了好几遍才连成一句话: “尘歌,如果说你放弃追随明娴,是因为你觉得她还不够强大,那么你选择在这么多年后才说出口,是因为对沈倦病态的占有欲吗?” 话音没落,她就看到尘歌的表情,终于彻彻底底地变了。 意识到这一点,她先是觉得非常刺激,就像在刀刃上起舞一样让她头皮发麻,但很快又觉得危险,毕竟谁知道他和沈倦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明娴应该是知道的。 洛翎连忙去看她的表情,却发现明娴的神情非常奇怪,既不是想让她赶紧住口的坚决反对,又不是表示鼓励的坚决支持。 而是一个,不是非常赞同、而觉得稍稍棘手的表情。 ——这就说明,明娴也拿不准这么说究竟是不是对的。她觉得有一定的可行性,但又非常非常冒险。 洛翎的心都快提到了嗓子眼,就在这时,她的余光突然捕捉到了一个正朝这里急速移动庞然巨物。 她下意识瞄了一眼尘歌,发现对方脸色阴沉地盯着地面,不像要讲话的样子,便悄悄向窗边挪了一小步,然后又是一小步。 当她终于看清来的是什么东西时,她先是双眼一亮,然后又是两眼一黑。 双眼一亮是因为,这明显是常常出现在新闻里的角色——星舰g-990。它来就说明苏漾、文玖和沈倦已经完成了工作,按照原计划回白塔来接她和明娴了。 两眼一黑是因为……她在没有事实根据的前提下造了两个人的黄谣,其中一个主角在搞叛变,另一个,就在这艘星舰上。 “……洛小姐。” 尘歌终于缓缓笑着抬起头,语气中带着一丝令洛翎毛骨悚然的东西。 洛翎猛地调转眼神,尽可能让自己的面部表情自然一点,然后微不可察地瞥了明娴一眼,发现对方的眼睛似乎也在说: 绝对不能让他回头看背后。 “原本我还觉得,杀你太浪费时间,”尘歌正处于罕见的盛怒状态,完全没注意到她们的眼神交流。 他就这么轻笑着说,“何况我们两个在出生地位上还有一点共同语言,上位的方式也都不怎么光彩……我原本是想留你一命,好控制住明娴的。” “现在看来,没什么必要了。” ——电光火石间。 尘歌调转枪口指向洛翎,而早就已经把枪攥在手里不知多久的洛翎也猛地拔枪上膛。 但是两人都没有窗外的动作快。 星舰g-990就在这一刻悬停在了顶层控制室的窗外,舰身上骤然竖起了一个形状抽象的装置,下一秒,控制室里对峙的三个人都被突如其来的眩晕感牢牢攥住,倒在地上。 ——次声波的无差别攻击! 洛翎上一次有这种天旋地转的恶心感,还是在c城经历大爆炸的时候。她一面感觉自己头痛的快要炸了,一面还要奋力挣扎到明娴身边。 好在明娴还算清醒,轻轻地捏了捏她的手指,说了句“没事”。 洛翎这才敢瘫到地上缓解自己的头晕,喃喃自语道:“文玖,你其实就是想篡位吧……” 好在文玖就算想篡位,也只想了一秒钟,用这种无差别攻击也只是被尘歌逼急了。洛翎想了想,觉得也只有这种办法能在一瞬间内打破死局——至少对文玖来说,也算是冷静果决了。 星舰g-990仍然悬停在窗外,这艘耗时将近十年、最大容纳量可以达到一万人的舰船,却不是科幻电影里的星际航母的模样,而是有点像飞艇和船的结合体。 在洛翎的注视中,它的控制室从里面被调成了透明的。白光一闪,她猝不及防和神情冷凝的沈倦遥遥对视了一眼。 “……” 如果这个人是沈倦的话,她觉得可以收回“冷静果决”的评价了。 但是沈倦的状态确实看上去非常差,他拉过话筒的时候,手甚至在抖。 “尘歌,”他说,“你看着我。” 洛翎吃力地爬起来,这才意识到尘歌已经清醒了。从她的视角只能看到他低着的、生硬的下颌线,似乎也在极难察觉的频率下颤抖。 “你看着我!” 沈倦的声音骤然抬高,在扩音器的加持下,简直可以说是厉声。 这是洛翎认识他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听到他用这种语气说话。 ——带着盛怒,失望,和一丝难以察觉的悲伤。 尘歌终于缓缓抬起头。 没有人知道他们在这一眼的对视里交流了什么,就像没人知道她和明娴的一样。但沈倦的左眼中滑落了一滴晶莹的东西,反射了一瞬间迷离的白光,然后消失不见。 然后洛翎意识到,他是在流泪。 尘歌就这么定定地望着他,声音哑得不似平时,他说:“别哭。” 闻言,沈倦戚然一笑,眼神中带着非常复杂的悲伤和自嘲。 “……天文台交接工作的那天晚上,”他的声音很轻,“你还记得我说过什么吗?” 尘歌默然不语。 于是洛翎看明娴,明娴的眼神在说,她不知道。 但是尘歌并没有沉默太久。洛翎一开始害怕他什么也不说来拖延时间,但显然面对沈倦,他做不到什么都不说。 “记得。”他哑声道,“你说,在答应我之前,你只有一个条件。” “把它说出来。”沈倦轻声道。 “……永远忠于明娴。” 此话一出,洛翎感到明娴微微僵住了。 原来连她也没想到,沈倦在这么早之前,就隐隐看出了尘歌背叛她的趋势。 “那时候,你在每个方面都堪称完美,明主席对你赞赏有加,甚至对我说,想让你做她未来的接班人。” 沈倦平静地说,“可是我告诉她,不行。” 第79章 不知是不是错觉,洛翎觉得尘歌好像也僵住了。 “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们太像了,每个眼神后都是野心和锋芒。” “但你们又太不像了,主席会因为计划里牺牲太多而更换方案,而你为了达到目的,永远不择手段。”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尘歌,我只问你一句……在将枪指向她的那一刻,你想到过我吗?” 谁也没想到,他这句话甚至都没问完,星舰g-990突然动了起来,防太空辐射的外壳狠狠撞上白塔,洛翎能感觉到地基轰然倾斜,尘歌猝不及防被甩向了墙壁,不省人事。 她愕然地与沈倦相视一眼,发现对方脸色苍白得就像鬼魂,但眼神坚定不移,厉声提醒了她一句:“洛翎!” 其实已经不用他提醒了,因为明娴已经握紧她的手,二话不说按在了那个鲜红色的按钮上! 【威慑链已启动】 【威慑倒计时:4:59】 “这层不行,去下一层接我们!”她对沈倦比了一个手势,沈倦立刻控制g-990向下降了几米,打开舱门,从空中铺出了一块作为缓冲的跳板。 这时候谁也顾不上尘歌了,她们紧紧牵着手,从已经完全损坏的楼梯奋力爬了下去,在下一层像坐滑梯一样滑到了破损的窗边。 “洛翎,明娴!!” 文玖早就已经等在舱门旁边,短发在气流中乱得像鸡窝:“跳,不要怕,我接住你们!” 洛翎紧张地伸出头看了一眼这个将近三米的空隙。 “你先走!”她对明娴喊道。 “记得我说过什么吗?”明娴就像没听到她说的话一样,双手从背后环过她的腰,声音近在咫尺,“——我们不会分离,我们永远同在!” 随着她最后两个字,洛翎猛然跃入空中!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完结章。 第67章 终焉(三) “砰!!” 洛翎惊疑不定地睁开一只眼——来自明娴从背后的推力让她刚刚好挂在了g-990的舱门上。 手腕一紧,文玖和另外一个男人一个猛力把她拉了上去。但洛翎一点劫后余生的欣喜都没有,扑到舱门旁边,眼睛瞪大:“明娴!!” ——不是因为别的,是本该还在昏迷中的尘歌,此刻正站在明娴背后! 听见了洛翎的喊声,尘歌笑了笑。 “有时候我真好奇,您是怎么找到这么忠诚的小可爱的?” 他平静地望着明娴,就好像刚才的所有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 “不是,对我忠诚。”明娴抬眸看着他,微微抬手对后面做了一个手势,意思是不要开枪。 “你其实一直有一点没有理解——‘爱’不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忠诚,‘爱’是两个人对对方都忠诚。我也一样。” 尘歌的笑容淡了淡:“这么说,是我没领会您超凡出尘的爱情观?” “不。”明娴出人意料地否定了他,眸中泛起一丝悲伤,“是我。是我教会了你如何左右大局,如何操控人心……却忘了教你,怎么去爱。” 尘歌微微一怔。 “倒计时快结束了,”她淡笑着看了一眼天空,“你需要我留在这里陪你吗?” 尘歌不由得笑出了声。 “不用,很用不着。”他说。 接着,他的视线转向严阵以待的文玖,慢条斯理地道:“几位能接住吗?” “当然他妈的能。”文玖冲了他一句,“你别碰她!我告诉你——” 洛翎拽了一下她的袖口,摇摇头。 文玖突然发现,刚才还慌到大叫的洛翎,此刻正用一种平静而复杂的目光看着两个人。 ——为什么? 她用目光问道。 洛翎只是道:“他不会再动明娴了。” 事实证明,洛翎是对的。 明娴被尘歌助推了一下,刚好被她抓住双手,拉进了舱门里。 明娴在地板上站定后,g-990就关上了舱门,盘旋着起飞了。她看见,就在那座将塌未塌的白塔之上,尘歌对他们的方向欠了欠身,最后用口型说了两个字。 “主席。” 主席什么呢? 明娴想。 那个过去的少年、现在的年轻男人,要讲的所有话,好像都融在这最后的两个字里了。 一时间,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冰冷的审讯室,听到面前那个脸上带血的少年踌躇着说:“我……想有一个自己的名字。” 她那时是怎么答的呢? 她想起来了。 那时候,她温和地点了一下头:“是我的错,没想到这一点。” “你虽生于尘埃,却必然会与我高歌于山。” “就叫尘歌吧。” ——可是到了最后,昔日的少年选择与她背道而驰,深渊中的尘埃也没能听见山峰上的歌声。 或许,时间才是真的会起名字的那一个。 …… 直到白塔已经成了一个小黑点,明娴才收回目光。 “倒计时多少?”她一边问文玖,一边向控制室走。 去控制室的路上途经g-990最大的活动区,大约几千个人沉默着目送她们,这就是人类仅剩的人数了。 “两分十五秒。”文玖答道。 说话间,明娴已经推开了控制室的门。沈倦起身让开位置,一句话都没说,转身离开了。 没有人谴责他。 即使没人知道他和尘歌究竟发生过什么,即使到最后他都没有说一句“我爱你”之类的话。 ——爱这种东西,就像落日为何令人悲伤,是不需要解释的。 明娴在话筒前坐下,沉默两秒,开了口: “人类基地的公民们,你们好。” “人类的文化中通常把这个时刻称为‘末日’,那么在这末日终于降临的时刻,我有几句话想和你们说。” “自从2059年以来,我们经历了太多太多。人类面对未知的恐惧时,无疑是愚蠢的,国家之间互相指责、发动核战争,自杀组织大批蔓延,一片片绿洲被毁成荒漠。但人类无疑也是勇敢的,国家解体后,我们艰难地尝试着,终于在无数次失败后,建立了第一个人类基地。” “而威慑链的建立,将能毁灭一切的核武器埋进自己星球的地底,这是痛苦的。用毁灭自己的方式阻止敌人,也需要很大、很大的勇气。” “是的,我们已经做得很棒了。” g-990室内一片寂静,人们仰头听着从广播里传来的声音,一些人已经泪流满面。 “现在,还有一分钟,养育了我们几百万年的地球即将毁灭。人类是恋旧的生物,大家心里其实不想这样,我知道的。但是生命其实有自己的韧性,谁也不知道几万年,或者几百万年后,会不会阳光照在第一个产生的单细胞生物上,然后一切重蹈覆辙,画成一个优美的圆。” “梵雅让我们认识到,人类不是宇宙中唯一独特的存在,以前不是,现在不是,以后也不是。有许许多多的文明比我们先进,人类终究只是宇宙中的一员,而我们的微渺,在人类的认知中甚至连一个细菌都比不上。” “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 第80章 “那就是,我们都爱着我们的同胞,并且我们充满希望,我们能看到来自未来的微光。” 她顿了顿:“人类现在的人数,比起2059年之前的黄金年代几乎只是个零头,但大家不用担心,星舰g-990专门为应对这种突发事件而生,自成循环体系,至少几千年内不会失效,我们会万世永存。” “虽然如此,人类也不会流浪在宇宙中,人类是属于大地的生物。” “我们即将去往的地方,是距离太阳系约200光年,我们往日称为k2155d,梵雅称为‘娜难’的星球。从今天开始,它将是人类的新家园。” “我是明娴。我们永远同在。” 计时器“滴滴”两声。 倒计时归零。 这时候g-990已经升到了近地轨道上方,这颗熟悉的、美丽的蓝色星球静静悬停在无边的永夜中,就像神话一般美好。 下一刻,埋在地球各地的核武器同时爆炸,连带着已经全部降落的梵雅,炸成了一片圣洁的白光。 明娴眸光中映着那片圣洁,轻轻握住洛翎的手。 所有人类存在过的痕迹,都在这一刻被抹平。所有在这颗星球上上演过的爱恨情仇,全部都烟消云散。 最后一切都化为泡影,就像圣洁的羽毛,轻缓地在一片漆黑中下坠。 她们之间没有人说话,就这么静静地望着漫天神羽飘零,像宇宙为她们演绎的一场默剧。 过了不知多久,明娴才偏过头来看着她。 “走吗?”她问。 “走吧。” 洛翎点点头。 于是明娴笑了起来。她带着洛翎的手一起放到了加速器上,轻轻一推,坍塌中的地球就被远远甩在了身后,犹如一片轻盈的羽毛。 这是人类在历史上最后一次看到自己的母星。 不过没关系。 他们必将走向下一段辉煌。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神羽》到这里就正式完结了,谢谢每一位看到这里的小天使! 下一章是后记。 第68章 后记 大家好呀,这里是北庭雪。 原本想把这篇后记插到作话里的,但想了想反正也没人看(。),就写在正文里啦。 首先要谢谢各位坚持看到这里的小天使们,尤其感谢seventh宝宝!!在难以坚持的日子里你是唯一的灯火。 《神羽》可以说是我真正意义上完结的第一篇小说。写这篇文其实是非常痛苦的,战线拉的老长,整整写了一年。但其实一切的灵感都来自“九等人制”,我最初想写的世界观,是一个末世中等级森严、压抑灰暗的世界,统治者以臣属于其他文明为荣,下层民众竭力抗争的故事。 但大家也看到了,这文最终呈现出来的并没有那么压抑,甚至一些描述还偏向于表达美好,而且为了调剂气氛还小小搞笑了几个地方。这些其实都和初衷有些背离了。 先说说洛翎吧,毕竟是我亲女儿,我给她的是我能想到最好的品质:温柔,共情,善良,有一种淡淡的神性。当然这一切都在后期ooc了不少,而且写的时候太自大了,自以为能处理好她的性格,实际上写的时候遇到了很多障碍,才发现神性原来是世界上最难写的。 但她在我心里仍然是非常美好的,我在第一章就说她像末日里开出的花,其实这就是我对洛翎整体的印象,以柔弱去抵抗末日的压力,因为柔韧也是一种力量。 明娴呢,就是那种传统意义上的大女主,她身居高位,大权在握,同时不失温和善良。她的人设比洛翎要好写一点,尽管我一开始赋予她的就只有“心狠手辣”和“野心勃勃”两种特质,但后来是太心疼自己亲女儿了(),觉得不能一味让小羽毛这么付出,就稍稍给她补回来了一点,大家看到后面几章的明娴专门的回忆杀,其实就是用宋雨泉背锅。 好叭,对宋主席说声sorry。 这两个人的相处模式非常套路,就是上位者温柔、把下位者迷得神魂颠倒的路子,而且又是百合,两个女主(对对方)都非常温柔,所以我能明显感觉到感情线没什么拉扯博弈的部分,也就是俗称的没有性|张力,似乎除了前半部分两次车,后面几乎就在走剧情。 (ㄒoㄒ)吸取教训了,下次绝对改。 再说说我比较满意的剧情,其实是“洪水论”那一段。穿插在回忆剧情中,宋雨泉问了一句:城中洪水决堤,你有一艘坚固的大船,却只能救一半居民,你会怎么做? 而两个女主分别不同的回答,其实就对应了她们的性格。比如明娴是这么说的:“既然只能救一半,还不如不救。把大船拆了,换小船逆流而上,全城人一起把堤坝补上,才是根本所在。” 紧接着,她对怎么号令这些人又做出了详细的方案,因为明娴其实就是这样一个人,她做什么事情都会非常周全,但同时思路又非常激进,让人既觉得安全又觉得危险。 针对同一个问题,洛翎则是这么说的:她会把船都毁掉。 「洛翎单手支着下巴:“嗯,其实还有个原因。对于死亡的那一半人,我们无疑都是罪人——而对于活着的那一半人,他们将永生永世背负着罪孽,痛苦地活下去。” “既然这样,与其迟迟做不出决定,还不如找到根本,把问题本身推翻,一刀两断。”」 因为她其实过于善良,但又有一种超脱感,所以她在生死的问题上看得很开,甚至到了一种“看破红尘”的程度。 嗯,就非常洛翎。 主cp讲完了,来讲讲副cp。 尘沈cp其实是已经写了很多的时候的突发奇想,这俩人之前的经历不是我不想写,是我根本就没想好。但整体发生了什么我已经写出来了:大概就是由一开始的上下级,到后来尘歌逐渐强势地将自己的上司圈禁起来,几乎免去他所有重要的职位——“因为我爱你,所以我不允许你靠近权力的漩涡,你只能是我的所有物”。 其实我非常非常满意尘歌的人设,一个高智商低共情的衣冠禽兽神经病,包括他小时候悲惨的经历,可以说彻彻底底是个美强惨。所以他的出场频率非常高,包括整本书最后一个高潮cut都给了他,最后他放弃计划、救下明娴的时候,我觉得他的人设得到了一个彻底的升华。 因为这一刻起,他不再是一个作为反派登场的纸片式人物,而是一个圆周式的、有自己感情的个体。 他和沈倦都绝对是忠于明娴的,明娴对他们两人来说都是光一般的存在,唯一不同的是,沈倦将自己的一切都摆在明娴后面,而尘歌在“明娴”前面还有两样东西:一个是沈倦,一个是野心。 其实在原版我的设想里,最后会由沈倦亲手杀了尘歌,爱人阴阳两隔,连骨灰都灰飞烟灭,圆满be。但和洛翎那事儿差不多,写到最后几章也心软了,所以我选择让死亡以另一种温和的方式降临在两个人头上。 愿下一世他们能真正相拥。 再说说其他配角。千棠,从确定人设起,她的死亡就命定了,她的存在是一个典型代表,她的牺牲推广到整个抗争过程的面上,才能显示出这场斗争的残酷。还有苏漾,文玖,老教授,五月,这些人出场频率比较低,无一例外都是抗争的背景,最终人类的胜利是依靠千千万万个她们才达到的。 第81章 当然还有很多角色,我不能每个都说,但我在每个人身上都倾注了情感,比如愿,比如千羽,比如九月,都不仅仅只是工具人而已。 总的来说,这本书的结局并不算大团圆,中间牺牲了很多重要的人,地球毁灭,连副cp都是be的。但我觉得,这才是真实的样子,末世能有几个完美大团圆结局呢?所以我将最后一幕定格在,人类战战兢兢、又满怀希望地抛弃自己的母星,走向新家园。 未来发生什么都有可能,可能像明娴说的那样,人类将在宇宙中万世长存。也可能发生了意外,洇灭在宇宙中,就像一粒尘埃——oe的魅力就在这里,他们的结局只存在于你的脑海里。 下一本会开现代神幻百合《烟火焚》,戳开专栏就可以看见啦,预计年底会开,讲的是一场跨越千万年的神魔之恋,喜欢女性群像+现代神幻的宝宝可以去看看哦! 再次向大家鞠躬! 我们年底再见~! tips: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