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载少年》 第1章 《何以载少年》作者:今忘忧【cp完结】 素昧平生 非你不可 【智勇双全心怀天下侍卫攻】聂觉枫x【狠厉无情强大无匹敌国摄政王受】盛镜尘 架空背景,奕国兵临城下,雍国嫡皇子晴暄被迫为质。 侍卫聂觉枫代替晴暄成为质子,经历奕国给质子的三重考验。 盛镜尘早年服下断情绝爱的“素昧”,却与觉枫一次次纠缠中沉沦。 觉枫回到雍国为人所害下狱。 白月光已为啼血杜鹃 死对头却成并蒂莲花。 聂觉枫:为苍生“委身”,遍地捡“娃” 盛镜尘:权谋没输过、榻上没赢过 ps:攻受强强双a 微权谋 剧情向 受微强制攻(主要是威逼利诱) 攻前期对白月光有所情愫,但始终保持了分寸。攻受前期全靠受强求。后期,攻也为受付出许多,他超爱。 标签:强强、相爱相杀、先虐后甜、年下、he、正剧 第1章 李代桃僵 沐都之秋,远山含黛,万木葱茏。夏日浓烈不曾散去,秋意萧瑟未至,瓜果吃食丰盛,常常是一年之中嬉戏玩乐的好时节,只是今时今日,雍国之主皆无暇过问秋色。 “还不手脚轻点,惊动了六皇子,仔细尔等的小命!”宫人压低声音呵斥,接着脚步慌乱四散。 整座宫殿被遮笼住了般,又恢复了寂静,偶有几声鸦啼,传荡过整座宫殿,分外凄厉。 凤桓宫内,孤灯扑朔,六皇子晴暄一身缟素立于殿中。 天翻地覆近在眼前,俊美面容上不见丝毫血气,一双明眸微微有些浮肿,唇边死死撑着笑意。 看着轻如白鹤,明若朝阳的爱子,云后心痛如绞,前日一幕浮现眼前。 “陛下,暄儿质弱,万万不能交到奕国摄政王手中磋磨,那是个……是个……”那日,她顾不得发髻散落,妆容凌乱,以膝为足,死死抱住雍皇哀求。 “孤又何尝愿意做此等败坏祖宗的事……”雍皇狂怒着咆哮。 “现在是兵临城下!夷族灭国!祸事临头!莫说奕国要暄儿一个嫡子为质,纵是覆灭雍国也易如反掌。”诉出萦怀许久的心声,雍皇双腿一软,重重跌坐在皇位上。 “臣妾不为后,暄儿便不是嫡皇子,不是嫡皇子便不须入奕为质。”云后眸子亮了亮,如临大赦。 雍皇拿起脊案上卷轴,狠狠扔在云后面前。 卷轴歪歪扭扭地展开,画像中少年侧身搭弓,待要射落一只燕雀。那少年眉目舒朗,面若冷月,纵观雍国皇族,只有暄儿无疑了。 “人家画了像来要人,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雍皇垂首扶额,奕国摄政王的手段,他亦听得几分,只是眼下…… 今日,爱子近在眼前,云后低垂星眸,泪珠无法自已,串串滚过秀美脸颊。 晴暄轻拍母亲后背,将泪束在眼眶中,安慰道:“刚得了消息,暄儿也食不下咽,可如今想得通彻。身为皇族,享用万民供养,此等时刻,合该以身许国。如今,入奕为质能免生灵涂炭,儿臣愿往,请母后不必过忧,切勿为此和父皇再起争执。” 说罢,晴喧站到宫苑正殿,潜身下拜,虔诚发愿:“皇天在上,弟子晴喧心有三愿。一愿,我雍国上下一心,再振乾坤。二愿,风调雨顺,黎民安泰。三,愿父皇母后康健,长命百岁。若能应验,弟子晴暄愿以珍贵之物供奉神明。” 一阵凉风卷过,席遍全身,晴喧单薄的身子如叶般颤了颤,他没敢再犹豫,转身出了凤桓宫。 云后将晴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心痛不已。她一十五岁入宫,花信年华才诞下晴暄,自是如珍似宝,便是一餐一饮都不曾假手于人。 雍国上下无能,重掖山大败,菩冥关险些失守。奕国当朝摄政王钦点雍国嫡皇子为质才肯议和。 国主看重四子晴源勇武,偏私齐妃之子晴萦纯孝……又何曾将身子孱弱、性情柔顺的暄儿放在眼里。 质子要过三道关,身心皆备受磋磨。 那奕国摄政王人称“炼狱修罗”,茹毛饮血、尤爱“美人舌”,更是“色中饿鬼”…… 她茂林修竹的孩儿,怎可…… 越想心越乱,云后胡乱擦净脸上泪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凤桓宫外,御羽卫聂觉枫等候良久。 御羽卫乃御前军的一支,专门护卫雍国皇族,觉枫自学艺归来,便是司职护佑教习嫡皇子之责。 觉枫远远瞧见六殿下,脚步虚浮,身形比往日又单薄了几分。 大概十步,晴喧身子旋了圈,悠悠倒将下去。觉枫正待上前,身后环佩叮当,一身影伴着浮香而至,低声唤住了他。 “聂大人,请留步。” 觉枫转过身,见说话之人乃云后贴身侍女玉屏。连忙秉手行礼,远处,晴喧贴身小侍允明已将其妥妥接住。 他,正好衣装,进殿拜见云后。 “御羽卫聂觉枫,拜见娘娘。”觉枫重甲在身,立身绷直,抱拳垂首向云后请安。 等待良久,纱帘之内,云后淡淡吐露:“卸了甲胄。” 觉枫迟疑了片刻。内庭之间,武将私自觐见本已不妥,“衣冠不整”更是…… 玉屏瞧出觉枫犹疑之色,上前耳语:“大人所闻不差,照做便是,凤桓宫万无一失。” 觉枫右眼紧跳了两下,他不敢耽搁,将缨盔摘下,露出束好的发髻。侧身将腰间甲胄褪下,置在了身侧。 他跪得极深,头低垂,汗滴从额角浅浅滑到鬓边。唯有暗自庆幸今日内着素布外衣,就算卸去甲胄,也不算太失体统。 灰布衣衫勒出觉枫窄腰。他腰腹坚韧,肩背挺拔,铮铮男儿之姿。 “身量相仿,只是多了几分英武之气。”云后做了番计较,心智稍定。 纤帘撩动,云后款款而下,水蓝锦袍微摆,一步轻,一步绵。她缓缓绕觉枫走了两圈,温和笑着说:“抬起头来。” 觉枫依言抬起头,双目紧盯鼻尖,生怕冲撞云后。 云后不再遮掩,上下左右打量觉枫,往日一团英武之气将其样貌掩了去,今日落在眼中果是个眉目出众的,难怪当日…… 云后脚步轻柔,踱步半晌,突然发问。 “聂大人,本宫记得你九岁入御羽卫。” “是,娘娘。” “那年是晴暄六岁生辰,雍国皇子六岁便要去玄涎寺做钟年之祭祈福。暄儿头一回出宫,即便清规戒律的佛院也比宫中有趣些。”云后自顾自叨念,手拿银条,细细拨动待灭的灯芯。 接着开口问道:“那日,你在寺内洒扫?” “微臣借住寺中,帮忙洒扫。”觉枫忙回禀。 “皇子皆可于钟年之祭得到心仪的物件。本宫至今还记得,暄儿在大殿上脱口而出。” 想起当日,云后历历在目。 晴暄奶声奶气骇人之言:“父皇、母后,暄儿想要那双眸子。”白嫩小手指向十岁左右的小少年。 时隔数年,想起当日,云后心中仍怦怦乱跳。 一怕暄儿语出惊人,平白若国主厌弃,更怕他无心之言惹怒了漫天神佛,降下天谴。 第2章 “御羽卫是多少高门子弟竞相追逐。陛下实在让他央告倦了,破例招你进了御羽卫。”云后笑着言道,沉吟片刻,又存心警醒:“乾苑峰每十年遴选一人,是大人自身造化,亦少不得皇室助力。” “陛下、娘娘、殿下厚恩,微臣没齿难忘。”觉枫膝行朝向云后。 躬身等待良久,听得冰冷玉石板上,磕头声音。华美锦衣匍匐,衣角伸展到眼前。 觉枫猛地抬起头,云后正跪在面前,玉屏也俯身跪了。他慌得手足无措,一时间不知是跪是起。 “聂大人,晴暄五日之后赴奕为质。此刻,没有雍国皇后,只有一个母亲拜求你。暄儿心性单纯,身弱力薄,又一腔孤勇……” “他从未当你是属下,他视你如兄长,比亲兄弟还要更亲厚些。我求你守着他、护着他。”云后全无往日威仪,泪眼婆娑,满是祈求。 “娘娘,微臣身为御羽卫,合该为国战死。是臣下无能,令娘娘忧心,殿下受辱,此去奕国,纵是粉身,也定护殿下安然。” 凤桓殿内,觉枫朝着云后俯身三拜,三记响头震得凤桓殿微微发颤。 云后起了身,从衣袖中掏出一张信笺递与觉枫。 觉枫抖开,上书四字,力透纸背。待反应过来这字所指,脊上登时一凉,肩头似系了千钧。 他曾想过一万个办法护卫六殿下,却未敢动这心思。 “大人不愿?”云后眉头微敛,凤眸眯起,紧紧锁住觉枫每一处神情。 觉枫长舒了口气,禀道:“此前,臣不敢擅作主张,如今有了娘娘懿旨,臣下便可放开手脚……到那日……” “不。那日,众目睽睽,不容有失。”云后速速打断了觉枫。 “这一关,让暄儿自己过吧。”云后心口恍如让人纵了火,灼得心焦。 觉枫深深颔首,抱拳道:“娘娘,奕国这次允了一到两人跟随殿下侍候,这几日,微臣略做些谋划。” 云后缓缓颔首。 觉枫赶忙穿戴好甲胄,弓着身退到门槛近处,才转身离去。 “玉屏,你看聂侍卫可信得过?”云后扶额斜靠于长榻上,眼前反反复复是那侍卫退出的身影。 “聂大人九岁入御羽卫,自十五学艺归来,便守在殿下身边,素来忠心。”玉屏思虑了片刻又道:“前年,殿下相中匹马儿,甚是欢喜。赶上过年,马儿让爆竹惊得发了癫,将殿下甩下马去。多亏聂大人飞身拽住了缰绳,又以身做垫,接住了殿下,才护住殿下……” “去年,国主考问各位殿下学识。也是聂侍卫,提前为殿下规整要点,陪着熬补了两个通宵。殿下对答如流,颇得陛下欢喜。可见聂大人并非一般武夫,娘娘可宽心。”玉屏眨动羽睫,掂量着深浅。 “如今也只能如此了……”云后闭目缓缓道出心声。 一念即落,一念又生。那事,总归如肉中夹刺,痛痒难安…… 第2章 菩冥关前 天光晦暗,沁暖阁照进些稀薄亮色,屋内华美物什皆失了以往光彩。 一夜无眠,晴暄借着晨光勉强看清了铜镜中的人,墨染长发散落肩头,将稚秀面庞挡了大半。却并无一丝乱发,倒是失家丧国之人该有的乖顺。唯有淡粉薄唇,倔强半抿,透着些惨淡生机。 “咚、咚、咚”有人轻敲屋门。 “殿下可备好了,咳咳~” “时候到了,耽误不得。”小侍允明在屋外强忍咳意,轻声探问。 “吱悠悠~”房门大开,一道白光即出,晴暄满身缟素,面无血色。 一夜之间,风华正茂的嫡皇子好似被风霜拍打了的翠竹。允明看在眼中,热泪瞬时涌了上来。 “五日了,怎不见……”话至唇边,又生咽了下去,唇齿之间嗫嚅发出两字:“走吧”。 沁暖阁外停了素黑车马,车旁守着两人。两人皆是素服,未着重甲。 晴暄识得其中一人乃御羽卫副指挥千贺,生得孔武有力,平素快言快语。另一个眼生得很,恭敬地垂着头行礼。 “殿下,这位乃御羽卫校尉景容。”千贺禀报道。 那侍卫赶紧道:“景容见过殿下。” 为质是苦差事,奕国只允了两人相随,允明病起得急,云后怕他过了病气,安置了新人。 晴暄微微点头,并未多言,径自上了车。 马车缓缓启程,沐都皇城龙安殿、凤桓宫亦远远退去,接着是沐都北门玺佑门。 千贺、景容互换了下眼色,千贺试探问了问“殿下可要下车看看,出了玺佑门,便离了沐都。” “不必了,赶路吧。”晴暄声音不大却很清楚,省了下人猜度。 马车一路无阻,又向前行了一个多时辰,缓缓停了,缓行的马车让晴暄陷入浅眠,马车一顿,他也跟着醒了,算着时辰,应是到了菩冥关。 晴暄看了眼车中木匣,轻轻启开,莹润白玉孤零零嵌在匣中,他曾看史书中寥寥数行提及玉佩此刻的用处。如今用在自个身上方知其切肤之痛,他晴暄于史书中又留下怎样只言片语。伸手拿起玉佩,紧紧攥在掌心,纵身下了车。 菩冥关前,右丞齐为江为首的一列臣子顶着日头守着,似那蔫了的菜叶般,打不起半分精神。 齐右丞携众人见晴暄一行三人,缓缓从太师椅上起身,远远朝晴暄微拱手,口中念叨:“见过殿下。臣等恭候多时,您接旨吧。” 千贺眉头拧在一处,横眼看向齐右丞。这右丞乃德妃堂弟,德妃素来艳名在外,可眼前这位齐大人全无半点贵气,瘦长身躯,伸头缩肩,蜡黄面堂配了对王八眼,活脱脱是个花街柳巷的龟公。 齐为江不疾不徐,打开圣旨,迟迟未宣。 晴暄明白他的意思,上下打量了眼,这一早未食粒米的胃里瞬时翻登起来。 他强忍了忍,闭上双眸,紧咬腮肉,俯身跪倒。 “奕国凶悍,晴暄身为皇嗣,断不可惹怒奕国,祸水东引,切勿骄奢,寻得良机,守土安国。” 说完,他挥了挥手,口中念叨:“微臣,怕殿下仓促之间,准备不周,这个物件要送与殿下。” 话音未落,已有兵士手持方盘,红布盖着一物,呈到跟前。齐为江二话不说扯开了红布。 待看清盘中物,晴暄三人皆是一愣。 千贺血凉了半截,全身如火焰喷薄怒道:“齐为江,老子x你祖宗。”作势奔向齐右丞。 千贺本就是御羽卫数一数二的将军,盛怒之下气势逼人,养尊处优的齐右丞见他如恶鬼般,要生撕了他,腿肚打软,靠着左右兵士搀扶才没倒下。 “大人息怒,莫误了正事。”一旁从未作声的景容紧紧捉住千贺摆起的拳头劝阻道。 齐右丞护卫与千贺剑拔弩张。 晴暄绕过几人,来到持盘兵士面前,盘中的小乳羊雪白,似是降生不久,浅粉眼睑尚未完全睁开,楚楚可怜窝在盘中。 晴暄接过方盘,转身进了马车。 二人明了殿下态度,不再与齐右丞等人纠缠,驾车而去。 晴暄拉开车帘,远远瞭望,菩冥关三个遒劲大字嵌于关口山脊之上,此关乃通向沐都门户,占尽地利、雄关锁隘,乃拱卫沐都屏障,奕国虎狼之师已攻打菩冥关三月有余,雍国兵士仍是坚守。 第3章 举目四望,明黄圣旨、替罪羔羊,样样如轻锋薄刃割得人生疼。 可自己,身为皇子,不能取信父皇于前,可谓不孝,不能济世救民,力克强敌是为无能,此去奕国甚至无法保证其人不受辱,祖宗不蒙羞。 念及诸多,晴喧好似被妖精吸尽了精魂,周身没了半点气力,腹中火烧火燎,灼得五脏六腑痛作一团。 “殿下,菩冥关将士拜别。”千贺拿捏着声量提醒。 晴暄以膝死死抵住在腹部柔软之处,皮肉痛意盖住灼烧之感,才勉力下车。 为首军士见车中下来位谪仙一般的人物,认定必是嫡皇子,赶忙上前拜道: “末将陈普,率守关军士二百三十七人拜见殿下。” 马车之下,乌压压跪地了数百位身披甲军士。虽黑瘦枯干,却个个目光灼灼。 “陈将军……” “众位军士,暄来迟了,大家受苦了。”晴暄挥展双臂,躬身到地,重重一叩。 众将士皆是痴痴愣在原处,他们守关多年,形势困厄,心中亦多有牢骚。 可见到晴暄矜贵满身,恭敬有礼,重重一拜,惶令山河染色,一腔拱卫家国的心肠又热了起来。 “殿下,我等与奕国还可一战。”陈普是热血汉子,话脱口而出。 雍国军士听到皆跟随道:“我等愿与奕国拼死一战。” 晴暄鼻腔酸涩,眼中热流似要不受控地涌出来。他死死掐了大腿,拱手说:“众位将军拳拳报国之心,晴暄记下了。事已至此,请众位将军安心听命,抚慰兵士,为雍国留存住根本。晴暄感激不尽……”向着众军士行三拜九叩的大礼。 站起身,晴暄与千贺耳语了几句。千贺神情先是大惊,接着极不情愿地去到马车上。下车手里提了个包袱递与晴暄。 晴暄将包袱举在胸前,扯了嗓子正色道:“众位,晴暄疏于政事,不知众位处境困顿,妄为嫡子。时至今日,亦是咎由自取,只是深感对不住众位。这里,有些微薄财物,请陈将军分与大若有朝一日,乾纲重振,晴暄定会补偿大” 晴暄拖了包袱递与陈普。陈普单膝跪地,双手举过头顶接了过来,感激涕零:“殿下,这是您此去的……” “陈将军放心,暄还有应对。”晴暄亲切安抚陈普等人。 烈日灌顶,提点着晴暄时辰,他拢起笑颜,神情冷峻了几分,低声问道:“将军,奕军何在?” “禀殿下,奕军已于菩冥关前列队。”陈普赶忙回禀。 关门大开,萧瑟秋风卷动风沙,天地无声,江山失色。待看清眼前,晴暄登时遍体生寒。 浩荡奕军,乌压压连成了片,仿是天上乌云降临,却肃然静默,鸦雀无声。 居中赤字黑旗大书个“镜”字,迎风舞动,恣肆狰狞。旗下之人,全副盔甲骑于骏马之上,一看便为主将。 奕国三将远远瞧见菩冥关出来满身缟素的三人。 副将姜烈凑到主将耳边低语:“王爷,雍国关门大开,想必是嫡皇子晴暄来了。” 盛镜尘紧了紧马缰,侧着点了点头, 姜烈得了令,提战马向前几步,正色高声道:“奕国摄政王亲自受降,雍国嫡皇子请以古法行之。” 晴暄胸口被人狠攥了一把,该来的总要来。 他转头看了眼千贺、景容,又远远望向菩冥关,目光搜寻片刻,关门缓缓关上,门可罗雀,哪有一丝人影,如人偶粲然一笑,片刻神采过后,复又失魂落魄。 晴暄玉立于道前,距奕国军士二十丈,口中轻道:“开始吧。” “雍王不仁,败行失德,嫡子晴暄,代缴降表,自愿为质。自此雍国纳贡三载,为奕国马首是瞻。”少年仅剩的倔强撑着他把话说完,拿出温热玉佩含入口中,双手向身后一拢,有人上前动作轻柔缚了他的双手,临末,用手掌紧紧握了握晴暄的手。 烈日当空,山间邪风横行,不仅未将热血吹凉,反令人杂念丛生。山谷间,升腾热血混着肃杀之气,惹得人躁郁难当。 数千敌军全神贯注,个个目光如炬,关前方圆之地罩起气墙,堵得密不透风。 晴暄每向前踏一步,便深陷泥中一寸。大地炙烤如火海,豆大汗珠成串从额角滑到鬓边,眼中混着不知是泪还是汗,很快模糊了视线。 只是心中暗数,“一、二、三.......九”,双膝跪下,额头触地。 不知跪拜几次,晴暄脑海中浮起当日练武只言片语。 “殿下,双腿再分开些,腰腹使些气力。” “殿下若还受得住,再忍耐些,可好。” 觉枫规劝复又飘在耳畔。 “殿下,快歇息歇息吧。”允明忧心劝着,也是说与觉枫听的。 “允明,闭嘴!”晴暄分出些气力喝住近侍。 “聂大人,殿下上次练功就中了暑,咱们大伙也挨了罚。云后娘娘告诫过咱们,殿下身子单薄,练功不可过度,伤了根本。”内侍允明急的原地转圈。 “允大人提醒的是,聂某唐突了。” “殿下,可放松些。练武本当循序渐进,属下太过心切。” 双目被烈日灼得无法睁开,晴暄心中自嘲:“莫不是九哥早料到会有今日,才如那般勤谨催促练功。” “九哥,你不肯见我,连送行.......是嫌暄儿太笨又懒,朽木难雕。不是因我沦为质子,失去了嫡皇子的尊容,对吗……” 第3章 龙蛇之变 千贺、景容两人分别呈着降表和乳羊,紧跟晴暄。 密不透风的威压浸入骨肉,惹得人周身绷得厉害,突见晴暄停了脚步,两人不知出了何等状况。 奕军众目睽睽注视场中雍国嫡皇子,灼灼白日,血气奔涌,众军士熬得口干舌燥。 见其仅隔数丈,孱弱质子停了步子,开始有人不由用兵刃杵地催促,数千人陆续跟着轻敲刀戈。一时间如地动山移,马匹受其影响,皆躁的脚步凌乱。 山中突卷动习习微风,丝丝带了凉意,吹起晴暄额间乱发。 “殿下天命所归,定能保国安民。”心口里钻出一股清泉般念头。晴暄提了口气,拼命睁大眼眸挥散水汽。 “本殿乃天命所归,九哥从不会骗暄儿。”心念翻腾,双腿复又有了些气力,一步步向前挪动。 晴暄头一次如此近地面对敌人,他明白敌首便是奕国摄政王,敌首并非三头六臂,对视片刻,那双凌厉的眸子活脱脱如出自深林中的猛兽,里面张着吞噬一切的贪婪和狠厉。刹那,浑身汗毛竖了起来,愤怒、羞愧、卑微如此种种,无所遁形,从眸中迸出,身子不由得发起颤来。 副将姜烈转头再看了看摄政王。 盛镜尘眸光稍定,散漫将战马提了提,一手在空中,立时有黑袍兵士递上战旗。他擎起战旗,在空中绕了三圈,战鼓咚咚咚咚急促地敲了起来。 战马纵蹄,盛镜尘执着战旗在风中猎猎飞扬。 战场之上,九死一生,肝髓流野,为的便是这刻的臣服罢了。奕军群情为之激愤,齐齐将手中兵戈高高举起同时杵地,震得地动山摇,兵士口中山呼: “奕国万岁、摄政王万岁。” 第4章 “奕国万岁、摄政王万岁。” 姜烈眯着眼审视这幕,周身酥麻。就在刚刚,数千奕军虽静默无为,看着敌国皇子衔玉缚身,身姿孱弱,九步一拜,反倒让军士看得血脉贲张,酣畅淋漓,绝不亚于一场屠戮。 景容豆大的汗珠顺着后颈滚落,心中兀得一紧。奕国摄政王执旗,恣肆挥舞。他所骑骏马马蹄飞驰,眼看到了晴暄近前,其势却丝毫未减。 口含暖玉、双手被缚的殿下,几乎站不起身。若再等半刻,马蹄便要从他身上踏过。 不容多想,景容从身后抽出短刃弯刀握在掌中。翻身腾到晴暄身前,短刃映出寒光,刀刃直抵马颈而去。 盛镜尘眼见形势急转,这质子随从竟持刀直抵马颈,再晚半刻,刀刃将刺入马颈要害。他扭转马头,坐骑被他驱使得调转了方向,向斜前方纵去。盛镜尘后起腾空,跃下马来,以奕军旗卷住刀刃,稍用力往怀中一带,那随从见状亦未挣扎,短刃落地,人旋即亦单膝跪地。 早有一队黑袍人护佑在了盛镜尘身侧,两人持刀架在景容脖颈上。 景容赶忙双膝跪倒,朗声道:“摄政王万安。惊马发癫,小人忧心摄政王安危,情急出此下策,请王爷海涵。” 盛镜尘俯视跪在眼前的质子仆从。此人相貌平平,万军当前,危难之时,心狠手黑,遍寻嚣营亦未有几人可做到。 他将奕军旗递出去,挥了挥指,口中说了句:“罢了。”看守景容的黑袍人收了刃。 盛镜尘走至晴暄面前,口含暖玉、披头散发的质子只露出一双眼眸可与人交通。像是被吓得狠了,眸子有些发愣。 “雍国嫡皇子赏光赴奕,镜尘荣幸之至。”盛镜尘走近晴暄,口气中满是骄矜。 他将手指探到晴暄唇边,指肚稍稍蹭到唇瓣,捏住暖玉伸在外头一端,缓缓拿出。又转至晴暄身后解了绳索。 晴暄口中阻塞除了,缚身的绳索也被解开,身子却如断了线的风筝没了方向。景容见状赶忙起身将晴暄扶住。 晴暄站定,阵阵冷杉气息盈鼻,整个人镇定了几分,复又抱拳拱手道:“谢摄政王宽宥,下臣愿尽犬马之力。” 盛镜尘神情莫测地笑了笑,心下暗道,这孱弱的雍国嫡子,投降还不忘涂抹脂粉,难怪亡国。不过,这气味倒还算清冽。 他飒飒转身,将手中暖玉高高抛起,远远掷了出去,同时口中打哨,那匹“失了智”的奇骏听到命令,纵蹄奔来,准准跑到近前,盛镜尘翻身而上。一人一马如黑影般纵在场上,骏马腾空几乎全然直立而起。暖玉稳稳停在盛镜尘掌心。 奕军之中再次雷动欢呼之声。 摄政王此前如果是高高在上的王,那此役之后,便是奕国云端之上的神明。 盛镜尘端坐于高头骏马之上,斜睨了那个不起眼的仆从,欲言又止。叮嘱副将几句,纵马飞奔而去。数十名黑袍军士见状亦步亦趋跟了上去。 景容刚刚出了身热浆,此刻冷汗直流。盛镜尘御马之术一流,那马儿又是此等奇骏。他纵马狂奔却收放自如,怀了试探之心。若那一刀真的伤马伤人,三人堪忧,雍国危矣。 念及,不禁长舒一气:“好在……” 晴暄三人被安置入大帐紧邻一处,奕军对其三人礼待有加,吃食虽算不得佳肴,倒也充裕。 夜静更深,营帐外人影憧憧,巡夜军士往复不休。 晴暄抱膝而坐,本已熬干了心血,困乏得说不出一句话,可白日种种翻江倒海,于气海中不住地倒腾。 “殿下惯用的玄露丹,临行前,娘娘反复叮嘱一定要及时为您备上。”景容呈上一盒殷红丹丸,持杯等待。 晴喧捡起其中一枚含了,苦涩味道于口中化开,从舌尖漫到喉中。往常这时,蜜渍杨梅、杏脯的甘甜之味便冲淡了苦涩,这药味根本无从体会。若是博味斋的梅子,微酸轻甘,沁入口中片刻便遮住口味。 “景容大人,也出自御羽卫……” “正是”景容见晴暄主动和他搭话,立时端正了身姿,声音略带干哑。 “呵呵,可知你们大人去了何处?”晴暄脸上活络了些,话语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大人?千贺大人在帐内侍得憋闷,说是出去透透。” “那聂大人呢?”口唇之间轻轻吐露。 景容似乎未曾想到殿下突然询问“聂大人”,嗫嚅半晌瓮声回了一句“属下不知。”躬身将手中陶碗再呈了呈,请晴暄送服药丸。 这个答案并不意外,可无名火起,晴暄极想将那只碗狠狠摔在地上,连同今日那个菩冥关前奴颜婢膝的自己一块摔得稀碎。反正,这世间早已无人在意他这无用之人了。 可他不能,他连一只碗都不能碰坏,一句苛责都不敢轻言。只得顺从地接过碗,大口吞下,水渍混着药液从嘴角浅浅滑过,衣袖粗粗拭过。 奕军派出五十兵将护送三人赴奕。队伍不知不觉走出十日,再行五日便到了奕国地界。 千贺、景容换着掌车,晴暄虽情志缺缺,因着“玄露丹”日日调理,身子恢复了五六成。 车外,深秋之际,枯叶离枝,满目荒凉。游离之际,晴暄目光被景容腰际灰蓝绣囊锁了住,心脏猛跳了几下。 “你,怎有此物?”晴暄死死扣住景容手腕,对方先是惊诧,眼中闪过一丝慌张。 “殿下说这锦囊。”说着景容拆下锦囊,双手递给晴暄。 “你,大人怎得此物?”晴暄语气里前所未有的犀利。 回禀殿下,御羽卫从七品以上均配了此锦囊,锦囊里乃鱼皮所制,轻便防水,最适合放些“小物件”。 “下官去年刚好升了从七品。”景容心虚地说。 晴暄指尖摩挲着锦囊,大抵想明白了缘由。去时,他的眼中何曾注意过他人,一件物什便以为是那人专用。 还未赴奕便和贴身侍从离心离德,实在不智。只得哂然一笑退回去那锦囊,以掌扶额,望向窗外。 窗口邪风浸入,身子竟不由打了个寒战,晴暄轻拢双肘。 鼻前一阵馨香,清冽之气随风而至,身上多了层暖意。 景容将外衣罩在自己肩头。 “殿下,莫要贪凉。” 晴暄对这触碰并不排斥,只是恍惚。清冷松柏,如阳暖意。 他转身深深瞥了眼景容,心底徘徊了一个声音,这些也是御羽卫驯顺得不成。 烈日投下刺刺光束,仿若要将众生皆钉于大地上炙烤。 “嘶~嘶~吼~”高亢尖锐嘶吼炸穿了不渡隘。 平地惊雷,这马前蹄怒起,后蹄猛掷,拽着马车如孩童玩物般,歪歪斜斜地向南冲去。 晴暄想要喊御车的千贺,却出不得声。只得如浮萍般随马车起伏,慌乱中不知攥住了何物,死死抓了,似稍稍安心了些。 天旋地转了半晌,车驾稍稳,晴暄惊觉自己被紧紧箍在怀中,大半身子几乎打横。 这姿势实在恼人,怒火愈炽,待要发作,一缕狠厉颜色从对方额角蜿蜒而过,冷杉之气越加浓郁...... 天地倾覆之际,是侍卫景荣将自个紧紧护住,已到唇边的恶语又收了回去。 第5章 “你到底是谁?”晴暄紧咬牙,将心中疑问宣诸于口,他可以相信御羽卫军士人人敬主,个个衷心,却非人人做得如此…… 第4章 初入大奕 “殿下,微臣聂觉枫。请殿下赎罪,情状紧急,此处不宜多言。” 晴暄见顶着景容模样自称的觉枫,呼吸急促了起来…… “殿下请看一物。”觉枫从怀中拿出一方华美锦缎。 “晴暄我儿,质子难为。聂侍卫忠心可嘉,其行可为,切盼,待归。”锦缎上正是母后笔迹,晴暄眼眸升起细密雾气,这几日委屈悉数涌上,无限眷恋地轻抚锦缎。 “殿下,遵云后娘娘旨意,为臣代殿下入奕为质,殿下躲入此处岩穴之内,御羽卫接殿下去往安全之所。”觉枫边说边卸了面上遮掩之物,露出俊朗眉目,衬得伤处越发鲜红。 “兀得少了一名侍卫,如何向奕军交代?”晴暄按捺住胸中澎湃,冷静发问。 “忠心护主,跌落山涧。”觉枫将所想应对如实作答:“只要殿下仍在,奕国想来不会在意一个侍卫安危。” 晴暄摇了摇头,抿了抿唇,央求道:“九哥,晴暄质子之身,无诏留雍,若被发现了,恐再无翻身可能。再者,暄儿亦想亲眼看看奕国的繁华治世,求你了,让暄儿一同去奕国吧。” 觉枫望着晴暄,他湿漉漉眼眸中笃定异常。觉枫素知暄儿平日性情柔顺,可若遇上要事,却比一般人都要执拗。 耳畔马蹄之声步步紧逼,催促觉枫早做决断。 “殿下,时机紧迫,不如殿下先随行,择良机归来,才算全了云后娘娘的旨意。” “你我换了衣衫,便要辛苦殿下。”觉枫忐忑嘱咐道。 晴暄深深颔首。 觉枫从车顶取下遮掩容貌之物,两人速速宽了衣,相互装扮上。 两人容貌本有七分相近,只是气质迥然,一人皎皎如月,一人沉静如松。这换了衣装,稍作修饰,竟能唬个七八分,非近身之人绝认不得。 马蹄至近前,已换过装束的两人挑开车帘,见是策马而来的千贺,浮悬着心稍稍安下,两人对视了片刻,抱拳示意。 “将军可伤到要害?”晴暄见千贺脸上擦伤痕迹,想是让马儿伤得不轻。 千贺睁大眼睛分辨良久,竟一般无二,心中啧啧称奇。 他瞅见远处追赶而来的奕军,朗声提醒道:“末将有些防备,并无大碍。唉,景大人,奕军随后便到。” 晴暄闻言,将面上胡须又贴了贴。 领头几名奕国军士急急追赶而来,见着马车,长吁一口气,加了几下马鞭赶了过去。 来人与“晴暄”寒暄了片刻,并无异样。车上三人见奕军并未起疑,皆稍松了松颜色。 又行了三日,路旁越发喧嚣,商户渐多,路上人头攒动,繁华热闹,街市之上孩童妇孺皆是一番自得模样。 见此情景,晴暄不由发怔。浮生十六载,以往竟从未注意过百姓苦乐。 道上孩子嘤咛哭声将众人目光引了去。 一六七岁稚童守着玩意儿的摊子不肯走,他旁边身着粗布素服的妇人气吼吼地嚷道:“还不走,摄政王来了捉了你去嚣营,看你还皮不皮。” 稚童闻言即刻将哭声憋了回去,赶忙抓起妇人的手臂。 马车越过那对母子,走过丈余。 “摄政王”三个字,觉枫反复咂摸,菩冥关前山呼海啸、恫吓孩童的话语,处处不离“摄政王”。这“奕国摄政”是众人膜拜的神明还是诡计多端的魑魅魍魉? “咳咳……”易了妆容的晴暄轻咳了一声,厚重咳意被他闷在胸中,颊上染了几分潮红。 “殿下可有不适?”觉枫压低,关切问道。 “只是风寒……”晴暄竭力舒开眉头,笑着答道。 “殿下把它含服在口中,虽苦了些。现下缺少御医,全靠玄露丸护着殿下了。”觉枫握了握晴暄纤细腕子。 马车停了,领头兵士,禀报道:“嫡皇子,‘霓园’到了。” 晴暄二人下了车,眼前一条甬道,甬道尽头,乃一处素净小院。 此处远离闹市,两侧房舍遮门闭户,似是无人居住。 目视“晴暄”下了车,奕国兵士,抬马鞭指了指甬道尽头:“此处便为几位住处。还请众位莫要走远,摄政王随时召见。本将使命已达,回朝复命,告辞。” 说完秉了秉手,带队鱼贯雁行离了“春秋道”。 漆门上端端书了两字“霓园”,院内五间瓦房皆备了床铺、桌椅,粗制了些,使起来倒是无虞,只是并无粒米吃食。 觉枫动手收拾,遣了千贺去采买些。 院内种着一株梨树,黄叶铺就院内滢黄,枝头缀着颗颗孩童拳头大小的梨子。觉枫翻身上树摘下几颗兜在怀里。 不消多时,觉枫便收拾妥当,院中大抵有了居所的样子。 千贺揣了个粗布口袋,气鼓鼓地入了院堂。 “不顺遂?”觉枫看千贺脸上满是懊恼,便知一二。 “什么劳什子房大人,娶第五房小妾还要收走精米。方圆五里精米皆被他老儿收了去。”千贺举着小半袋米不忿道。 “晴暄粗米精米皆可食得,将军莫要为这等小事气生气。”晴暄柔声安抚千贺。 “殿下,臣与那人说好一人一半。奈何雍国带来的银钱,米店不肯收。” “将军抢了米店?”觉枫拿洗好的梨子,立在门边,将梨子递与晴暄与千贺。 “有位朋友买下这最后一袋米,分了一半与我。”千贺如实作答。 千贺啃了口梨子,饱满汁水溢了满口。 觉枫拿过米袋,嘱咐:“将军快些歇息,一会儿便可吃了。” 晴暄颔首,沉沉暮色映入眸中,染了氤氲雾气。 “在下话还没说完,兄台便抱着米跑了,莫不是想恰白食不成。”话音未落,院中不知何时立了一人,衣衫紧趁利落,酒壶别于腰间,散着的酒气三丈之外亦可闻见。 千贺看清了那人模样,摸了摸脑袋,大咧咧笑道:“并非如此,在下与兄台说清了住处,不然你也不会现身于此了不是......” 晴暄打量来人,腰间别了把短剑,紧身利落的游侠装束。晴暄虽久居深宫,很是读过几本游侠列传,对闯荡江湖的日子心向往之,对来人生了几分好感。 觉枫听了来人话语,赶忙从伙房出来,抱拳笑着言道:“还未来得及多谢兄台赠米之恩。兄台若不嫌弃,一起用些?” 那“酒中客”毫不客气坐于晴暄对面,短剑随意置在桌上,指着觉枫答道:“还是这位兄弟会说话。” “在下确有此意,行走江湖,无酒不欢,这无米却难安,老鱼只身一人,起火造饭着实麻烦,偶尔来此蹭顿饭,可愿意啊?”说着指腹舔开酒葫芦盖,轻嘬了一口。 “兄台不弃,自是求之不得。还未请教兄台高姓大名?”觉枫见晴暄神情如常,并无芥蒂,诚恳说道。 “好说,张之鱼便是,叫咱张大人也可,叫声老鱼也不嫌。”说着便拿起一只澄黄梨子啃了两口,点了点觉枫。 “在下姓聂,排行第九,阁下唤作聂九即可。”觉枫想起乾苑峰学艺的排行,自报家门。 第6章 “那这位小兄弟呢?”老鱼饶有兴趣地看了眼晴暄。 “好说,敝人云六。”晴暄抬眼对上老鱼眼色,眼神微凛,唇角也挂了些笑意。 “本、鄙人千贺,我三人初来乍到,未换得奕国银钱,待换了钱,这米十倍奉还。” “江湖救急算不得大事,别说半袋米粮,就是半袋金银,老鱼也不在话下。”老鱼慷慨言道。 言语之间,觉枫已将稠粥摆上了桌。 老鱼倒不嫌弃,吃起来清粥如食佳肴。 晴暄见他吃得香甜,腹中也叫嚣起来,端起粗瓷碗拨了口粥到嘴边。 热气腾腾的白花粥泛着馨香蒸入口鼻,熨帖滚入腹中抚慰辘辘饥肠。 “这奕国稻米倒是不差。”千贺连扒了几口粥饭说道。 “千贺兄弟可说对了,这奕国稻米尤为甘甜,产量还足。这米好才出得好酒,若非如此,俺老鱼怎会待在此地五年。”似是勾起了馋虫,老鱼打开腰间酒壶,细细品了一口。 “兄台是奕国人?”觉枫垫了句话。 “非也,本人生在潞州,长在景州又在漠州八载,昊都五载,浮生大半,早已说不清是哪里人士了,就是走三山串五岳的散人一个,何处有佳酿何处便是魂之归处。” “这几年,奕国年景好,酒醇景美,老鱼过得舒爽,便是人间极乐,家家国国那些大事不适合老鱼。”老鱼使劲儿摆摆手,似这家国事说出来便是烦忧,极力将其驱走。 千贺听老鱼这番言谈,皱了皱眉头,心想“人在世间,怎可无家无国,那岂非孤魂野鬼。” “鱼兄拓达不羁,小弟敬你。”觉枫端起碗与老鱼碰了碰。 “今日结识几位兄弟却无法畅饮。实乃一桩憾事。待下次,老鱼定带些好酒,咱们痛饮千杯。”老鱼也端起粗瓷碗与千贺碰了碰。 “鱼兄在此待了五载,正是奕国摄政王主政,兄台可识得此人?”觉枫见对方是个知无不言的性子,想多探些奕国情势。 “奕国摄政“玉面修罗”盛镜尘,谁人不知?传闻神乎其能,手下嚣营步步喋血,无坚不克。当年重掖山下,嚣营百十人力战雍国万人,屠尽雍人,一战定国,这百人竟整装而归。”老鱼说得起劲,不时啜饮一口,全然没顾及三人脸色。 觉枫见晴暄脸色发乌,知是老鱼的话挑了他的心弦,后悔发问,转了话头:“鱼兄乃杯中客,可为我等讲讲佳酿?” “别的老鱼不知,要说起这酒,可是天地间一妙物。这没粮啊可产不出酒来。这酒好的地方,年景定差不了……” 第5章 艰难求生 月光洒落院中,说不出的寂寥,千贺将醉醺醺的老鱼安置在柴房,没了他的喋喋不休,院中更显清冷。 “殿下可服过玄露丸。”觉枫从正房中出来,为晴暄披上一件褐色长衫。 晴暄颔首。 “房中已收拾妥当,今晚属下值夜,夜色深了,殿下安睡吧。”觉枫将粗瓷碗中倒了些水,递到晴暄面前。 晴暄接过喝了一口,微温入喉,他抬头望一眼觉枫,人站于皎皎明月之下,周身散着淡淡光晕。 晴暄又轻笑着摇头,淡然言道:“不必了,九哥,暄儿已不是那个不经一事的嫡皇子了。” 觉枫思量片刻,从灰蓝绣囊中掏出一只核桃大小的赤橙瓷铃铛,铃身如反扣瓷碗,中空环着净白瓷圈。铃身镂空一只秀美飞鸟,双翅待展,跃跃欲试。 “殿下,此铃乃御羽卫特制。御羽卫对此铃声尤为敏锐,将此铃悬于床头,臣与千贺将军皆能探得。” 觉枫悬着赤色丝绦,铃铛直直落下,颤动出清脆悠远的悦耳之音。 “咕噜噜”“咕噜噜”两人被声响惊动。 千贺不知何时站在那里满面羞愧。 “殿下,微臣失仪了。这脏腑闹腾得厉害,睡着了本不记得,这会子又闹腾起来。这粥着实不饱人,属下想着摘几个了梨子垫饥......” 晴暄见千贺这副窘迫样子,眉头微皱,轻声道:“身在奕国,两位陪暄儿受难,是暄儿恩人。暄儿愿与两位兄弟相待,大哥,九哥……” 千贺、觉枫相互看了看,见晴暄言辞恳切,便未推拒,抱拳称是。 晴暄走至近前,将两人手并于一拢,心下安宁了几分。 满院果香沁人,明月照拂为三人掩了一层薄光。乃至多年之后,晴暄仍记得当晚的月色和幽香。 翌日清晨。符懿道上,两旁街市林立,各家使出浑身解数招揽客人。街市上熙熙攘攘,妇孺老少皆见惯了这等场面,毫不为意,各自采买货物。 “雍国钱啊......”银庄的伙计打量了千贺呈上的银钱,将“雍国”两字咬得分外重。 “呶,三十换一。”伙计努努嘴,指向墙上牌子。 果然那块“今日契率”牌子上横七竖八的写着。 “大哥,这已是第四家了,再要闹翻,今日怕是一分一毫也换不回去。”晴暄死死抱住怒气盈胸的千贺,压低了声说。 “这,哎……刚刚几家二十五换一,已气得人七窍生烟,这家更是个黑心的。”千贺脸色煞白,显见得动了怒。 “那三家已然回不去了,这街上留下的店家不多了,不如先换了,咱们那些细软也可值得些银钱。” 晴暄又将千贺拽到身后,抢先到柜上,好言道:“店家,烦请换了。家兄初来乍到不懂行市,还请店家莫怪。” 伙计算准了两人急于用钱,即便自家契率比着邻家还高几分,两人这单生意也跑不掉,更生轻慢:“啐,丧家犬还想咬人。” “你、说谁丧家犬?”千贺紧盯着伙计,拳头重重捶在柜上,一字一顿地说。 晴暄见状,使劲拽住千贺右臂,压低声音说道;“御羽卫左中郎千贺听命,孤命你即刻出了这家店,不得与人争执。” “不是丧家犬怎得到了我们奕国,亡国奴、丧家犬,若不是摄政王有规制不得拒收他国银钱,三十换一也没人要雍国银钱。”伙计躲于柜后见晴暄拖着千贺离开,大着胆子喋喋不休。 晴暄收起银钱快步出店,千贺也静了下来,狠狠瞪了伙计,跟随出来。 “殿下,属下鲁莽了,保证下一家店绝不再生事。”千贺跟随晴暄亦步亦趋,鼓足了劲儿才说出口。 两人于街上又寻得一家钱庄,虽也是三十换一的价码,伙计极为和善,换得还算顺遂。 两人想将细软换些,伙计告知,凡是他国之人细软皆要至汇珍居造册,钱庄才敢兑换。 千贺持着换到的银钱不免丧气,他们带的银钱本便不多,大多细软留给了菩冥关众将士。三十换一,换来的银钱买两袋精米都不够。 繁华街市,琳琅货物,只能看个眼饱,倒没什么。饭馆飘荡的饭味,酒馆蜿蜒的酒香,勾着人的魂魄不肯放手,唯有快步离开了这磨人的地界,将肚囊哄了过去,才堪堪保住囊中来之不易的银钱。 晴暄、千贺几乎是落荒而逃,家中锅里灶上皆是冷的,这屋中若有比这还冷的怕便是两人的心肠了。 两人颓然坐在屋里,相对无言。 “怎得如此垂头丧气?”觉枫一进院子,秋风吹得遍体生寒,见两人情状了然了几分,坐在晴暄身侧,看向千贺问道。 第7章 “今日去换银钱,谁知跑了几处钱庄,雍国钱币压根值不上价。咱们带来的勉强换两袋精米。”千贺眼神飘忽,有气无力说道。 “细软呢?”觉枫又问。 “他国人的细软皆要入汇珍居记录在册,否则,其他钱庄皆不敢收。”千贺又答。 “那造册可顺利?”觉枫再问 “伙计说,汇珍居仅初一十五造册,若等排队,总归要等上个把月。”千贺越说越是冒火,拳头不觉又握紧。 “九哥今日之行可顺利?”晴暄不愿想兑钱之事,岔开了话题。 觉枫摇了摇头:“不知为何‘燕客来’店门紧锁,似是出了事。” “燕客来”掌柜燕茹,乃雍国潜于奕国的暗哨。即便雍国兵败,仍未动用燕茹一线。 觉枫本想见了燕茹,一来探些雍国消息,二来支些银钱,解了眼下燃眉之急。凌冬将至,总归要为殿下添置些厚衣暖被。现下,只得另寻他路了。 “六弟莫忧,总有法子。正巧路过溪边捕了条河鱼、摘了些凫葵,这顿咱们先饱食一顿。”觉枫眼眸中点点莹亮。 三人甩开些颓唐之气,生火造饭,复有了些笑语。 “九哥这样好厨艺,可是在皇宫跟哪位御厨习得的?”晴暄又捯起一筷子清香凫葵放入口中。 觉枫讪笑:“是在乾苑峰练就的功夫,峰上伙食极差,不时便要捉些野物打打牙祭,那些家伙又是一帮子懒货。” “哦……” 九哥于乾苑峰倒是结交了不少朋友……”晴暄心中些许不快,并未敢露出来,很快驱赶的烟消云散。 “是啊,九弟,乾苑峰奇人辈出,也与兄弟认识认识。”千贺听过乾苑峰种种传闻,不由得心驰神往。 “乾苑峰玄居海外,不效忠一国一朝。收徒弟也全凭宗主意气。如今那些古怪家伙怕是不知所踪了。”觉枫释道。 “那可确是令人神往……”院中不知何时早站了一人,短剑挑着酒壶搭于肩上,另一手提了物,正是张之鱼。 “你怎得又来了,符懿道酒肆茶楼,一家挨一快去快去。”千贺起身作势驱赶老鱼。 老鱼转动身法,躬身来到石桌前:“老鱼格外相中这梨树下与两位兄弟喝酒畅谈,与你何干。”说着打开手中荷叶包裹之物,油脂香气四溢,三人几日食得清淡,连油花都未见过,喷香的“油鸭”摆在面前,不由得吞了吞口水。 “入了奕国,还未曾食过油荤,多谢鱼兄款待。”觉枫并未过多客气,掰了根鸭腿递与晴暄。方才瞧见晴暄尝了一口那河鱼便未再碰,想是那鱼土腥味重,用不惯。 千贺见三人吃得香甜,还有些不好意思凑上前。 老鱼大咧咧掰了一块鸭身递上前,“江湖儿郎扭扭捏捏地才让人笑话。” 千贺不再客气,塞一大口鸭肉到口中,“哟,真香呐。” “这是最近昊都最火的馆子‘老饕来’,油鸭做得一绝,据说是宫里传出来的方子。” “这馆子忙的又在招人。”老鱼毫不见外,将集市大大小小见闻说与三人,院中热闹起来。 “要说最近昊都最红火的地方,非“启鸿寺”莫属,简直比“紫宸阁”还受欢迎。”老鱼满面春色,眉眼乱飞。 “‘启鸿寺’应该是佛寺喽,‘紫宸阁’是何处?”晴暄咬着鸭腿,冷不丁发问。 “这‘紫宸阁’嘛,自然是一等一的销魂之处。”老鱼见着晴暄纯情模样,便想逗逗他。 “咳咳咳……”觉枫出声拦阻已是晚了。 “聂兄何必将小六兄弟束得如此紧,身为男儿,青楼赌坊,三教九流,浅浅见识些应是无伤大雅。”老鱼拦过晴暄肩膀,邪气的一笑。 老鱼话语将停,身后吃痛,千贺擎着节干枝向其打来。老鱼赶忙举起石凳对峙。 “老鱼算看出来了,你老千最是翻脸无情。”老鱼摸索伤处,疼得直咧嘴。 “谁叫你来了满嘴胡吣,挑唆我们殿、六弟去那些乌七八糟的地界。”千贺圆睁双目,怒道。 “那些地界开了便让人去的,整日和你等硬邦邦的汉子一处有何趣处,温香软玉……唉,和你说这作甚。”老鱼说着转向晴暄眨眼道:“小六,改日老鱼带你去见识见识。” “好生找打……”千贺见他死性不改,气得又在荆条上使了些气力。 老鱼眼看招架不住千贺逼迫,回桌上拽了根鸭腿,边吃边连忙求饶,“错了,老鱼错了。紫宸阁并非花街,乃是藏宝之所。” 觉枫浅笑着摇了摇头,瞥见晴暄眼中跳动雀跃之色。 隔天清早,觉枫用鸭架做了道鸭汤配着清粥,三人简单吃过。 石桌之上落叶灿黄,风中夹带了片片凉意。这奕国为质的日子刚开了个头,初个寒冬便是一劫,早该做些盘算才是。 千贺翻来覆去掂着手中银钱,哗哗作响,“若每日改为两顿,可撑得五日,届时,不知细软可能换钱。” “这摄政王不知何时召见,六弟在家中等待消息。我俩须出门找些生计。”觉枫看着两人,眼神询问两人意见。 “我可去打些柴来或猎些野物,应该也能换些银钱。”觉枫之言提点了千贺,别的好不说,御羽卫打些猎物的本事还是有的。 觉枫颔首,又生一念。“燕客来”大门紧闭,总归要再想法子和雍国取了联络。 “九哥可否再传暄儿些功夫,暄儿不想如此孱弱模样,若有急事,拖累两位哥哥。”这念头在晴暄心中酝酿良久。 “暄儿有此心绪着实难得。有朝一日再登明堂,少不得操劳,练些功夫,防身健体。”觉枫说着,抽身到院中演练兵士常习的长拳。 身轻如飞燕,拳过若雷霆,气韵相合,院中仿若刚刚承袭了暴风骤雨,树上残叶皆受其震撼落下。 晴暄紧紧盯住觉枫身形步法,往日虽教习过多遍,却皆无此刻迫切心境,眸子盯得生疼,将一招一式细细描摹在心中,拳脚亦跟着动了起来。 所行之事定了下来,几人很是过了段浮生若梦的日子。 觉枫每日去寻与母国联络之法,千贺砍柴打猎,安得几人活计,暄儿勤练拳法,相较奕国锦衣玉食反而结实了些,老鱼三不五时插科打诨,院中常是他与千贺斗嘴吵闹。 第6章 质子之教 奕国朝晖舒冷,时辰尚早,屋内却已亮堂堂的。晴暄昏沉沉从梦境醒来,一时辨不出身在何方。 “砰砰砰……” “雍国质子可在?”尖利声音传来,便随急促敲门声。 觉枫、千贺练过早功,正准备吃食。 两人对了一下眼神,将趁手的暗器塞了塞。 千贺打开院门,闯进一队宦吏,为首的身着黄衫,手持明黄卷轴。进门斜斜打量了千贺,撇了撇嘴,转眼瞧见身着月白衣衫的贵公子模样的人物,心中认准他必是雍国质子。 这宦吏有些阅历,生怕办错了差事,小心打开明黄卷轴,命两名宦侍持着,比照眼前人仔细端量。 眼前人与画中八分相似,舒眉朗目、俊口秀鼻。只是真人立在眼前,自带了份笃定的矜贵,满身的风流。 第8章 宦吏满意地点点头。 奕国待质子向来严苛,不可随意出城只是基本约束。每十日质子之教,常令养尊处优的各国质子苦不堪言,冒名顶替的质子不在少数。 奕国专门遣派了一队眼光老辣的宦侍勘验。 “雍国还算老实,没用贝货糊弄咱们。”宦吏用丝绢手帕轻轻揩了揩额上细汗着,说与仆从。 “暄世子,得罪了。总归有些狞徒妄想欺瞒我主,杂家要给主子掌掌眼。”这宦侍尖尖细嗓又拔高了几分。 不知何时残叶歪歪扭扭落这宦侍头上,配上宦侍肃穆神情,颇有些滑稽。 “明日卯时,潜龙道的‘奕学府’。各国质子皆要感念奕国先贤大德,自此每十日便要听训一次,还望世子好生记得。” “晴暄,必定准时听教。”觉枫对听教之事早有准备,不仅听教,他还知这一日需饿其体肤,仅稀粥糊口。这奕国的心思恐怕不单为羞辱皇子泄愤,更想要炮制身心臣服的傀儡,切肤之痛,深入骨髓,来日即便归国也不再敢起忤逆奕国的心思。 “啪嗒”宦侍扔下紫檀木制令牌,冷冷吐出两个字“腰牌”,颐指气使地破门而出。 千贺忍耐多时的拳头,照着宦侍远去背影使劲挥了挥。 晴暄也穿戴好装束立在了门侧,冷冷看着。 “哟哟哟,没想到几位是高门贵人,失敬失敬。”老鱼打着哈欠跨步进了院,手里提着几样点心。 “怎的处处皆有你?” “初来奕国,并非刻意隐瞒。”觉枫深感老鱼豪气阔达,对他生出几分亲近之意,不想与其生了龃龉,便解释道。 “无妨无妨,不管你们是奕国人还是雍国人,是王孙贵胄还是贩夫走卒,在老鱼眼中全无差别。老鱼眼中只分朋友和陌路两种人。”老鱼边说边转着酒葫芦。 “唉,也是奇了,几天没吃这白粥,还真有点想。”老鱼话锋陡转。 觉枫倒是让他提醒了,端出温了多时的白粥。 “六弟也来吃饭。”觉枫催促晴暄。 晴暄乖乖坐到桌前,黏稠白粥沁着脆甜梨子味,吃上一口满口香甜,惊喜地看了看千贺。 千贺接到眼神自然明白,摆手道:“这、这粥是九弟做的。” “兄弟天潢贵胄,仪表出众,这饭做得也不输聚仙楼,老天爷果真不公……”老鱼吃着梨粥啧啧称叹。 觉枫见大家都喜欢,心安了不少。几日颠簸,晴暄心事重重,每餐皆进得不多,人眼看着更消瘦了几分。觉枫便思量着为他做些合口的吃食。 “九哥,明日质子之教可有打算?”晴暄连吃了几口梨粥,心生一念,眉头轻蹙起来。 “自然,无非听教规训,属实寻常,六弟莫要忧思。”觉枫唇角勾了笑意,轻松答道。 “哎,你们这些高门子弟竟也是不得自由。” “聂兄、云弟,啊,还有千贺兄弟……老鱼见你们也是阔达之人,不如和老鱼一起做个杯中客,闯荡江湖好不快活……去他劳什子皇帝老儿。”老鱼说着将口中甜梨咬得吱吱作响。 千贺听得不对味儿,气呼呼嚷道“滚,滚,滚,半袋米便想插手别人家事,自己是个浑的,便揪着旁人皆要如你一般。” 老鱼被千贺撵得满院跑,“好好好,千贺你过河拆桥……”老鱼气归气,绕到桌前将粥喝尽。 见惯了千贺、老鱼这打闹,晴暄脸上仍浮着笑,神思凝结,“我,真的可以执剑走天涯嘛……” 翌日,觉枫早早起身,收拾妥当,又将这前后几日之事细细斟酌了一番,摘下贴身暗器,将腰牌牢牢系上。 轻推房门,月色与晨光交替之际,天色已越发亮了,院中早矗立一人,觉枫观其形便知是千贺。 “九弟,要独自前往吗?” 觉枫颔首道:“这几日已将奕国内城摸了个七七八八。” “可昨日之势,奕国便是要立威。听说质子之教……” 觉枫抬手打断了千贺之言。“大哥,御羽卫乃雍国皇家亲卫。此番李代桃僵亦是没法子。定是要诸般隐忍。”觉枫神情隐于月色…… “汇珍居还请大哥再多跑两趟,早换了细软为殿下置办些过冬的物什。” “‘燕客来’后门的‘七瓣梅’仍无人接,请大哥再去看看……”觉枫嘱咐道。 千贺一一记下。 “潜龙道”奕学府不算难寻,整条街上便只此一处府邸。 往日关门闭户,鲜少过客,今日,刚过卯时远远便可见一排人立于侧门。 觉枫报上名讳,守门的兵士说道:“贵人初来奕学府,还需卸了兵器,遮目前往。” 觉枫举手示意并未携带兵刃。 已有人从后方给觉枫遮上一道月白丝绦。 双目遮挡,偶有晨光透过丝带。 一路走过,觉枫悉心聆听,他受训多年,觉听极佳,可除了晨风吹动风幡发出猎猎响声,竟连只鸟雀动静也没有。 “贵人小心门槛。”身侧传来内侍声音。 “已然要登堂入室了吧。”觉枫暗忖,引他前来的内侍已然退去。 觉枫抬脚踏过门槛,地面光而不滑,显见的是上佳石料铺就。 屋内似乎极大,八面来风,衣物细细摩擦着肌肤,稍大些风吹过便如轻薄刀刃刮过。 觉枫一次次数着呼吸的余韵,提点自己置身之地。 “哒哒哒哒”极轻的脚步声落在地上,似乎还不只有一人。 等了片刻,这队人皆进了门。 “各位贵人来到奕国,便是愿遵奕国法度,敬服奕国先贤。各位想必对奕国知之不多,质子之教便是互通有无的方便法门,待贵人归国之日,免除刀兵,通世代之好,善莫大焉。”说话之人言辞规整,甚至恳切,应是奕国掌管礼法的官员。 “太上皇仙寿将至,烦请贵人擎桃祝寿。”那人接着言道:“各位贵人皆命格高贵,举得时日长的心意最诚,凡是擎寿桃超过三注焚香者,皆可得百金。也算是全了摄政王孝心。” 言毕,便有人将盘塞入晴暄手中,玉盘略略有些坠手,宫人托起他双肘,将玉盘置到齐眉的高度。 四周帷幔飘忽,似顽皮儿童不时撩拨。 觉枫耳际被挠得发痒。他倾力听着诸人的气息,其余质子竟颇为自如。 觉枫全神灌于双臂稳稳擎住玉盘,丝毫不敢怠慢。 焚香换过了两回。 觉枫额上开始沁汗,汗滴沿发际蜿蜒而下,虫噬般密密麻麻的痒从四周浮上来。 托盘的手腕逐渐僵起来,紧实腰腹微微发颤。 侧耳倾听,其余众人气定神闲,无一人失态。觉枫不敢掉以轻心,重又整了整气息,向双臂灌了股力。 “聂觉枫,此刻绝不是瑟缩之时,无论如何,定要持住玉盘。”觉枫心中暗暗发狠,深吸了口气,齿间发出细碎响声。 焚香再换过一回,殿上之风携着丝丝凉意,吹得觉枫遮目的丝绦舞起来。 觉枫双目被遮,触感分外清晰起来,汗液被风吹干的过程还是头次知觉。五脏六腑的位置也是头一次知觉得如此清晰。 只是好景不长,双腿双臂便如商议好般的同时抖动起来。 第9章 觉枫拼了命地喘息安抚四肢百骸,双腿涌上来的酸涩胀痛和臂膀无觉之感同汇于腰腹,搅腾着五内不安。 他生生咬住腮肉,温热液体片刻漫过伤处,痛意遮不住地冲了上来。 “忍住,万不可失了雍国气度。”觉枫自知嘴角处殷出了鲜红,他顾不得许多,只是迫着自己凝住一口气,再从头稳稳端住玉盘。 “噗通”双膝跪地之声,“啪嗒嗒……”不出意料,有人玉盘坠地。陆续有人玉盘坠地…… 玉盘坠地清脆声音,仿是在人心头炸开的,薄脆异常。 觉枫无暇顾及他人,他咽下口中咸腥津液,润湿了喉咙。 心念皆是百金若收入囊中,可渡眼前窘困。 觉枫自知血注由唇角染到了颈上,想着这副样子若恍见了定令人生怖,便小心翼翼用舌尖舔舐血迹。 不知过了多久,由指腹到手腕再到臂膀,酸麻之感渐渐传来寸寸磨搓,觉枫已不得不在意。 手中玉盘仿佛生了翅,正待逃出钳制。 终于,想要再使些气力却是不能,玉盘已滑了出去,觉枫紧闭了双目等待玉盘玉碎之声。 “好在,在此的并非殿下。”觉枫念头飘忽间,却迟迟未等来玉盘坠地的碎玉之声。 “贵人,三炷香燃尽,您过了关。”宫人此刻的话语传到觉枫耳中分外清晰。 “各位贵人坚韧志诚可感上苍,摄政王为各位准备了薄礼一份。” “雍国晴暄殿下可得百金。”宫人宣布。 “多谢。”觉枫还礼道,“敢问今日可是结了?”说着,觉枫便伸手扯动束带。 “贵人莫急……”宫人慌忙出言止住觉枫扯动,摄政王还要为贵人赐“墨”。 觉枫心下一凛,眼前如雪芒刺目。 第7章 如芒在背 圍-月孛-寔-曐-煋-鴨 自古以来,黥面便是辱人之刑。越是细思,怒意从周身汇于眼前,所视皆成了猩红。 此刻是抗、是拒,是顺、是从?胸中仿有人擂鼓催促。 “这如何使得……” 一股痛意从后心传来,觉枫登时睁开双目,眼前不知何时被人换成了纱,置身之处乃是间暗阁,隐约可见窗外日光透过,已分不清时辰。手脚使不上力,背上再传来痛意。 “这奕国“刺墨”原来并黥面,竟是刺在右背肩胛。可这又好到哪里?不过是羞辱罢了。”觉枫暗忖。 肌肤不知为何,似乎格外敏锐。 纤纤细针如带着钩子,每刺一回,痛意之外更是不着痕迹地痒。 针尖细钩陡得调转,仿扎在心尖上。 觉枫觉出周身沁了汗,暗暗责备自己,不过一个多时辰,怎就失了神志,手脚力乏得厉害…… 可他又思量:“献果”时辰虽不算短,却不比乾苑峰试炼难许多,之前皆挺了过来,这怎么会…… 刺字之人似是察觉了他神思游移,手下兀得使了力。觉枫即刻吃痛地呻吟出了声。 那人窸窸窣窣换着器具,不动声色说了句:“接下会灼得厉害,忍着点。” 听得如此,觉枫双目紧闭,后背片刻凉意,不知是涂抹了何物,沾到伤处,便如烈火燎原般的蔓延,痛意布满了整个后背。 口中本就干涩,这火好似穿到喉咙,嗓子如咽火炭,只能发出闷哼,唇齿不由得抖起来。 火舌舔得鼻中亦燎了起来,到处都是灼得人难忍。 眼中积满了水汽,不知何时便要喷薄。觉枫大口喘着粗气,拼命止住泪水,“唔……不可……” “你若这么绷着,我可无法施针,便要停在此处。”那冰冷声音中没有半点起伏,话语飘过片刻便弥散得无影无踪。 细腻鹅毛沿着脊骨寸寸掠过,搔在后腰处磋磨,原本被痛意灌满了的肌肤,发心得痒。 觉枫也知宫人所言不错,咬在口中的气吞了下,直抵丹田,迫着自个将身上松了些。 “你,刺了何字?”觉枫身上恢复了些气力,摩挲间碰到那人的手,赶忙攀附住了。 宫人并未躲避,冰冷言道:“臣、伏、驯、顺,贵人喜欢哪个?” 觉枫微愣,即刻脱口:“臣,选臣……” 雍国本已臣属奕国,即便以晴暄嫡皇子之尊称臣于奕,也无甚大错。 “贵人,选得极好……”宫人话语比之前多了一丝暖意。 手上力道加了几分,纤针于筋络之间游走,如捣碎石…… 待到觉枫回复神志,遮目绸带已然祛了,衣物严丝合缝穿戴了。 此地又恢复了寂寥,好似从无人曾经过,可脊上绵绵痛意印证着一切。 视物如常,口中湿润,觉枫撑榻起身,伸手推开门。门扉大开,月晕星光齐齐洒下。 “竟然这样晚了……”觉枫微微楞了楞。 候在门外的宫人,见门户大开,赶上前说道:“贵人万安。贵人已通过了试炼。摄政王赏赐百金,请贵人笑纳。” 觉枫本神思委顿,可这百金可皆燃眉之急,他略略舒展眉峰,谢过了宫人。收下百金,速速出了奕学府。 街上行人稀少,石板道上泛着水光,雾气袅袅。 恍然见着个单薄身影,觉枫喃喃自语:“这人好生熟”。 觉枫加紧走了几步,胸膛充盈暖意,果然是晴暄撑伞站在街口。 脱口而出的反是嗔怪之言:“夜凉更深,殿下怎等在此处受寒……” “九哥,你别生气。你去了整整一日杳无音信。过了晌午,大哥便来探看。” “我们没奈何,只好守在此等你。大哥在后门之处守着。”晴暄诉着,眼中雾气此刻没了挟制,径自滚下。 见着暄儿瑟缩在伞下,觉枫接过伞,伫立于来风的方向,为他稍加遮挡。 两人并排而行,觉枫半边臂膀已挡住了大半夜风,轻声探问:“可定下联络之法?” “大哥说等到与否,亥时,家中相聚。若等不到再想他法……”晴暄回道。 “咳咳……”终是忍不住,咳出了声。 这夜如浸在水里一般,透骨发寒,身侧之人却散出温热之气,并不难察觉。 “殿下可服了玄露丹。”不消多时,觉枫看出异样。 “药在家里……”晴暄脸颊染了红,眸光也迷离了起来,喃喃回道。 觉枫轻言道:“九哥带你回去。” 说着挥起外衫,手伸过肋下架起晴暄,屏住内力,轻轻蹬地借力将人横起,两人旋起半圈又拢在一处。 晴暄本已神思困怠,勉力支持着,身子轻飘飘悬了片刻归于怀抱,濡染着冷杉气息的外衫罩住自己大半个身子。轻巧蜷成一团随着觉枫奔袭,仿佛两人天然便是一体。丝丝甜意迎上心头,舒适些许,安心阖眸。 回到“霓园”,晴暄服过玄露丹,不消多时退了热。晴暄迷迷糊糊睡了。 “都怪我,没看顾好殿下……”千贺愧疚自责。 “大哥切勿如此,有玄露丹护着,风寒之症伤不了殿下。只是……”觉枫伸手止住千贺自伤,眉头渐拢。 “只是如何?”千贺不明所以,见觉枫欲言又止定非小可。 “为质之行匆忙,玄露丹如今只剩了十粒,殿下先天羸弱,急需玄露丹护住根本。” 第10章 “那该如何?”千贺上前两步,不由得提高了嗓门。 “云后娘娘的丹方之上,其他药材虽名贵却算常见,现下也好采办。”觉枫掏出百金放到千贺掌上,叮嘱道:“劳烦大哥这几日务必采办齐全,再寻上一位制丹师傅。” 千贺掂着这一袋金,不喜反忧:“可是还有难处……” 觉枫颔首,“玄露丹还需一方药引‘魅世沙华’……”停下片刻,接着言道:“这魅世沙华先不说极其罕见,寻常医家闻所未闻。” “养育亦极难,即便在雍国也是被云后娘娘养在深宫,专人侍候。” “唔……”后背猛地传来痛意,刺得觉枫呻出了声来。 “觉枫……”殷红鲜血丝丝透过衣衫,千贺呼吸一窒,脱口而出,“今日……” “奕国的下马威,虽折腾了些时日,并没什么看得过眼的。”觉枫并未抬眼,平静说道。 几日来,寒鸦跃枝,侵肌袭骨,浓秋更甚。习罢早功,觉枫才觉通体舒畅了些。 千贺今日也怠惰了些,觉枫早功已毕才迟迟开了门。 觉枫刚待问候,已有人替他开了口。 “老千,你不对劲,今日如何这般迟,难不成跑去了偷香窃玉?”老鱼一脸狡黠打趣千贺。 “偷香窃玉,你全家都去偷香窃玉。”先前面色颓然的千贺挑起了精神。 这两人便如红了眼的斗鸡,凑到一处便要斗个没完。 觉枫司空见惯,见晴暄穿戴了衣衫,立在门侧,笑意盈盈地弯着眸瞧着,便挑起个温热的帕子递上,“六弟,怎不多歇一歇。” “风寒而已,暄儿早歇息好了。”晴暄笑吟吟挑了挑眉峰,精气十足。 “晴暄兄弟救我,老鱼今儿个有正事儿。”那方“战事”斗转,老鱼不知何时被千贺逼迫到梨树上,缚住双臂,他深知再乞千贺也是无用,出言向晴暄求助。 “你这整日游手好闲,能有何正事。”千贺好容易缚住“滑不溜”的老鱼,不肯轻易放过。 双臂吃痛,老鱼更是求饶得紧,“九兄弟,老鱼真有要事,今日紫宸阁奇珍异宝汇聚,老鱼特来邀两位兄弟去给撑撑场面。” 老鱼话一出触了两人兴头,觉枫给千贺递了个眼色,千贺松开了钳制。 老鱼整了整衣领,得意地瞅了眼千贺,迈步来到石桌前,自顾自倒了杯茶水,不急不慌吞了。 觉枫晴暄对视,知他是故意拿腔作势,便聚到桌前,耐住心性等他摆好架势。 老鱼满意得拿杯子在两人面前巡了一圈,像是故意外着千贺,悄声道;“两位兄弟有所不知,紫宸阁并非寻常买卖店铺,每季仅开一回,却是汇集了奕国、雍国、瑞国各国珍宝,不仅如此,名器珍草更遍地皆是……” 从面容神情,老鱼拿不定两人主意,沉吟片刻,再出言道:“各国布防图、机关消息不胫而走,皆是在此等地方呀……不知两位兄弟可有兴趣?”他食指轻点桌台,满目期待看着两人。 觉枫瞧了瞧老鱼,又看了看晴暄,他自是看得清晴暄眸中喜悦悸动,他亦有自己盘算。 老鱼见觉枫犹豫不决,掏出两块木章玉质的腰牌,分别推到两人面前。 觉枫莞尔一笑,将腰牌向外推了推,道“鱼兄既是盛情相邀,不妨再透点详情于我兄弟。” “九兄弟未免太过小心了些……”老鱼说着掸了掸袖口微尘,觉枫方才注意老鱼这墨绿绸缎窄袖暗纹的行头,利落中平添富贵。 “老鱼要去紫宸阁做一桩买卖,毕竟这好酒皆需些本钱,老鱼赚那些达官贵人些钱花花。” “只是这买卖无形无相,若有两位金尊玉质的随侍,便让人信上几分。”说完,老鱼又是不疾不徐地倒了杯茶水,水杯抬起到唇边,探看觉枫神情。 “哦?”觉枫闻言更添疑惑,“鱼兄如此厉害的物什,不妨给兄弟开开眼?”举起面前水杯抿了一口。 “也罢也罢,都是兄弟……”老鱼心知眼前人不好唬,似是下定了极大决心一般,手肘撑桌,半身凑到桌心,压低声音道:“两位兄弟可听说过‘素昧’,听过嘛?千金易得、‘素昧’难求。” “难不成这‘素昧’可活死人、肉白骨?”晴暄忍不住打探。 “鱼兄竟得了这人间至宝,真是好福气。”觉枫语中称羡,指尖滑动着摆弄茶盏。 “哼,听着不甚在谱。”在旁久未出声的千贺,冷不丁出声。 “唉,诸位可说老鱼四六不靠,但咱的消息货真价实地准。” 第8章 登堂入室 “这‘素昧’并无活死人的功效,却是拿捏人的利器。那些达官久享富贵,最爱的便是要变着花样的炮制……人了。”老鱼本想脱口“美人”,看了眼前两人,便收了口。 “也罢,此行不让两位贵人白去,无论事成与否,老鱼定奉上千钱。”老鱼将置于桌边木匣打开,端端摆放水蓝绸服、素白翠竹衫两身华服,显示诚意。 “佛靠金装,人靠衣装。都为两位备好了,车马也候着,赏个光吧。” 急性子的老鱼出了最后招数,见两人尚无决断,前一刻还显得端正持重,突地搂住晴暄肩膀,拖了长音“六弟……”。 “九哥……”晴暄眸光落向觉枫,期望之色遮掩不住地跃出来。 “鱼兄这般诚意,我兄弟却之不恭。”觉枫虽一早便打定了主意前往,但见洒脱如老鱼为此周全准备,更对“紫宸阁”加了几分好奇。 两人试好衣装走出的一瞬,整间屋子似是明丽了几分。 晴暄素白翠竹衫着身,茂林修竹,清隽濯人。 觉枫向来沉稳,这一身水蓝绸衬得他俊逸非常,尤是亮蓝发带缚住发丝,透出温柔乡、富贵汤里浸出的勋贵。 晴暄拿起两块糕饼,往嘴里胡乱塞了两口,仿若初探世事的奶猫儿晃到觉枫面前,递上糕饼,糕饼残渣还挂在假胡须上,强装的老成着实不配清丽明眸,无端地惹人爱怜。 觉枫心下一紧,当下有些后悔答应带晴暄同去。沾染市井之气不说,更怕惹人觊觎。 终究是少年,不忍拂了他的意,觉枫眸中渐浓的雾气散淡开来,唇角重又有了笑意,为他抹去残渣,将假须贴妥,随即寻来一件茶白披风罩上,遮掩这周身的少年意气。 “乖乖,这七尺男儿竟有如此天人之姿,一来还是两位,这九兄忙着为小六遮掩,殊不知,他自个也是扎眼得紧。” 老鱼腹诽,怕有个风吹草动两人反悔,生生将话吞了,抓紧催促道:“成了成了,有两位贵人助力,何愁鱼爷不发达。走吧,马车还在外边候着呢。” 素黑马车缓缓穿过喧哗闹市,晴暄撩窗探看。 奕国朝市人头攒动,处处冒着腾腾热气。 晴暄环顾四野,鼻尖酸涩,眼中起了雾气。故国沐都街市景象印入眼前,恍然有一白衣少年穿堂过巷,好不自在。可不正是亲眷照拂,仆从无数的尊崇嫡皇子。 觉枫将晴暄脸色变幻看了个分明。时转境迁怎能让一少年全无异色。只碍于老鱼不好出言,眼神示意晴暄收敛情态。 马车穿行好一阵,停在思逸湖边偏僻静处。几处白墙黑瓦小楼林立,与民家几乎无异。 第11章 三人走过青石路,过了影墙,豁然开朗,竟是辉煌厅堂,紫檀木桌椅,玉质酒器,就连角落里的木橱也雕琢精致,置满佳酿。 两人紧跟老鱼脚步往内堂而去,听到的皆是老鱼满腔怨怼:“可惜……实在可惜,恼人,恼人得很……” 张之鱼对着满柜的陈酿,狠狠敲了敲自己待要伸出的手…… 觉枫晴暄倒是罕见嗜酒如命的老鱼这番纠结,相视而笑。 “请贵人示与腰牌。”守卫上上下下打量老鱼,再拿眼打量觉枫两人,言语之间倒还算恭敬。 晴暄二人拿出玉牌示人,老鱼周身摸了个遍也掏出。守门人见三人,尤其是两位随从少年器宇不凡又持金玉木牌,一躬到地,迎几人入宅。 进了门去豁然便是五层楼阁,这头一层便是富丽大堂,可纳百人,正中高搭楼台,正有伶人弹唱,声调悠扬,不会过于吵闹扰了宾客言谈。 “两位老弟,咱们这才算入‘紫宸阁’。”边说边见老鱼与周边人拱手示意,毫不在意对方满目的疑惑。 “这分为五层,这头一层便是奇珍异宝,檐廊两侧,十步一珍,五步一宝。若有看中的,便去对应桌边与主家量价。”老鱼努努嘴冲向临桌,那桌上三人端坐,笑吟吟地说着话,一团和气。 环廊宝物件件粉雕玉琢,珠光宝气映得比正堂还要堂皇。 即便晴暄看惯珍宝,只觉这宅中器件比起雍国皇宫有过之而无不及。 “鱼兄,这再上去几层是怎个光景?鱼兄不是来做生意,怎么一点不着急的样子。”晴暄拽住老鱼衣袖,低声询问。 “六弟莫要心急,这贵人的生意最忌慌张。越气定神闲,越有胜算。”老鱼摆弄着不知何处得来的纸扇,哗哗作响。 “据说这二层便非一般俗物了。”老鱼俯于两人之间,故作神秘地言道。 “那是何物?”觉枫见他高深莫测,也生了好奇之心。 “美人。”老鱼重重吐出两字。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见之思之,慕之图之,不过如此。”说罢,老鱼挥了挥纸扇。 “那岂不是和秦楼楚馆无异……”觉枫眸光微动。 “倒不全然,这阁中规矩,虽为买卖,双方皆要点头才成。” 老鱼说完,嗟叹道“只是沦落至此,哪里还顾得上心意,能保全当下安稳便是良人了。” 闻言,觉枫抬眸正撞见晴暄眸中黯然。是了,事随境迁,若能顺意,谁能做此之选呢? “各位贵客,午时,光华厅,四王爷为众位预备了三样宝物,静待有缘人,恭候各位。”一名小侍清亮嗓音,兀得惊动三人。 “四王爷是何人?”晴暄转了转眼珠,侧头问老鱼。 “这奕国‘天字号’的纨绔,摄政王一母胞弟盛先云。纵情声色,仗势行凶,名声不算太好。” “富贵自然也是富贵的咯,这惶惶殿堂便是他的私产。”老鱼的扇柄时有时无地拍着围栏。 觉枫听过奕国四皇子盛先云的名号,那传言中似乎是个“草包”。 光华厅内,高台耸立,两位武士正切磋助兴,小侍抬出三幅画作摆到台前正中,台下雅士围桌而坐,与相熟之人窃窃私语。 霺愽煶★☆甲鸟整王里 觉枫沿着围栏走到正对楼台的地方,将画看得更清楚些。 头幅画里,一匹四蹄如踏雪,鬃发如风过的神骏,身形如飞般奔赴人间,鬃毛似仍带了昨夜风雪。 一副,漆黑底色之上置着金色精造宝器,其状如六芒之星,镶嵌玫瑰色玉石,拖着长长一链,静美之中带了戾气。 最后一幅乃是美人图,画中佳人玉肩圆润,细腰柔韧,微露侧颜,眉目含情,瑰丽神秘。 只是见了画,座中人皆窃窃论断起来。 “啧啧啧,四王爷好大的手笔。” “可不,这画中神骏不正是‘踏彩行云’。” “兄台,这九节玄铁链弩,也是难得的神刃。” “画中佳人更是难寻。” “‘神骏宝刃佳人’得之其一已算人生至宝,走了大运。” “九哥,这神兵宝器,若能近处一观才好。”晴暄抓住觉枫置于凭栏之上的手臂,小声言道。 “嗯。”觉枫也着实喜爱宝刃,正寻思靠近探看。 “两位兄弟,这好戏还早,不如咱们各自逛逛。未时共去三层碰面如何?”老鱼呼扇的折扇猎猎生风。 觉枫发觉老鱼似乎对大厅三样稀世宝物并不起劲儿,一点也不似那个素常有点风吹草动便不安生的老鱼,但不好多言,颔首称是。 觉枫、晴暄二人,一个如流云照水恣意潇洒,一个郁郁葱葱,绚秀挺拔自成风流,并排而行便是风景,引得不少回眸。亦引得密室之内的一双眼眸。 “廉谦,那个是……” 唤作廉谦的侍卫定睛瞧了瞧,禀道:“王爷,应是雍国质子晴暄和仆从。” 盛镜尘点了点头,廉谦所言印证了心中所想。那日关前分明是番孱孱弱弱的样貌。奕学府中那人倒是心性坚韧 。只是那肌肤柔滑顺手,倒像是金尊玉贵娇养出来的……今日,这水蓝华服衬得人如温润明珠。 眸子随着一蓝一绿摩肩而行的两人走了半晌,盛镜尘皱了皱眉头,心中涌了丝丝前所未有之感。 廉谦见摄政王面色似是不悦,试探着道:“王爷可要唤两人过来?” 盛镜尘摆了摆手。 “九哥,这碧玺……”觉枫早早也注意了那枚灿然胭脂碧玺,妍丽至极,色如桃花,润透似泉,虽为顽石,仿若含笑,令人难忘。 觉枫头回见到,还是在四皇子晴源腰际,暄儿定然也是认了出来。齐齐将目光锁向这碧玺主人所在的圆桌,两人目光相碰皆摇了摇头。 “赵兄,这紫宸阁顶上两层从来层层枷锁,可知所藏何物啊?竟比这一层稀世之宝还要紧?” “据传,四层放着的皆是令人起死回生的珍草。这最上一层更藏着奕国定国神物——‘神龙髓’”。 出于敬畏,那人冲着天际秉了秉手,又道:“听闻,为了保护此物,摄政王特意遣了嚣营重兵看护。” “乖乖,这若是一睹,不枉此生。” “那等宝物岂是你我之辈等可觊觎的,小心看在眼里拔不出。” 觉枫两人互递了个眼神,待到四下无人之境,晴暄眸光直白,殷切问道:“九哥可信那两人之言?” “道听途说还需验证。” “可若真的有定国神木一说,对我雍国却是大有裨益。” 两人方待计较,正堂之内,人头耸动,喧哗起来。 第9章 偶获至宝 “快点开吧,郑老板。”等待多时、财大气粗的贵人们,皆急着将宝物收入囊中。 “众位贵人莫急,今日规矩有所不同。不以财力为先,宝器佳人专寻有缘人!”被叫做郑老板掌事,始终面上带笑,不疾不徐的对答。 他侧身伸手指向一侧,顺着手势,小侍牵出一匹奇骏,周身漆黑,四蹄雪白,轻行漫步如同踏雪,皮毛沁汗,似散微光。 “眼前,这便是神骏‘踏彩行云’。”郑老板轻抚马鬃道,又宣布“今日,神骏自寻其主。” 第12章 “啧啧,自行寻主?”“果然奇骏?”台下众人恍然,有的赞叹奇骏难得,有的为马儿寻主之策所惊叹。 清脆铃声玎珰,神骏“踏彩行云”不知何时已至厅下,自行逡巡起来,全场鸦雀无声,目光追随马儿亦步亦趋。 觉枫晴暄两人在开堂前急急寻了一隅坐下,雪白马蹄如同踩着云朵,恍如天宫奔下的天马。 期间,有人以哨声或蔬果引诱。马儿兜兜转转竟停在了觉枫桌前低声嘶吼,马脑袋缓缓蹭动觉枫衣衫,如逢故人。 跟在马儿身后的赵主事,满面堆笑迎道:“贵人大吉,这宝马有识,认了贵人为主,不知阁下高名贵姓?” “贵主人有礼了,在下,潞州人士张之鱼。”觉枫报上老鱼的名号,两人身份不便对外,此行亦为老鱼随侍,便报了他的名姓。 “贵人拔了头筹,恭喜了。” “如此神骏,天下男儿皆要倾心?只是主人不在,在下不敢擅作主张。”这马儿虽俊,但过于招人眼,两人身份有异,觉枫不敢留下,说着面露憾色拱了拱手。 晴暄见觉枫有意推,小心翼翼地扯了扯他的衣袖,抿着唇望向觉枫,眼中流露乞求之意。 “欸……贵人莫要急着推却,紫宸阁从来最重结交天下贵客。这神骏有灵,贵客何不全了这段缘分。”赵掌声从容劝道。 “允了允了,主人允了……” “这等宝马,踏遍九州十八郡也是难寻,却之不恭、却之不恭啊!”二楼之上早将这幕看在眼中的张之鱼急不可耐出言。原本周正绸缎衣裳领口已是七扭八歪,纸扇斜斜插在腰际,话音刚落,人已从二层到了进前。 “莫让掌事大人为难了。”老鱼顺势摘下了“踏彩行云”的铭牌,朝着晴暄眨了眨眼。 “是了是了,这样才好。”赵掌事捋着须髯,笑着说。 台下众人还未从艳羡、错愕之中回过神,眼眸已被台上吸了去。可不正是画中佳人。 云鬓高挽,长裙曳地,体态依依若柳,脚下步步生莲,发上金簪颤颤流光,面戴轻纱遮掩了口唇,清雅妩媚,摄人心魄。 美人葱白柔荑持着寒光毕露的玄铁链弩,连这宝刃也温柔了几分。 台下众人不约而同地哑了声。 “这位姐姐好美……”比起众人满腹心思,晴暄少年赤诚,赞叹脱口而出,转身去寻觉枫。 待看清觉枫亦正凝神望向台上,心中倒泛起酸涩涟漪。 “重掖山下,侥幸活命的兵士皆称这链弩威力极强,害命无数,若能得一宝刃,细细拆解,可强我兵力,这趟算没白来。”觉枫盯着台上佳人手中的玄铁链弩,暗暗计较。 “各位贵人,今日这“暗夜流星弩”正中需密钥方能开启。这密钥已提前放入有缘人的腰牌之中。”掌事将话说得清楚,台下有人起了疑。 一位小侍模样的客人问道:“主家,那这位美人呢?” “台上步摇姑娘亦随‘暗夜流星’同往。”赵掌事和缓对答。 此言一出,四座哗然。 神兵宝刃、如玉美人双双收了,实在是天赐的好运道。 刚刚目睹了觉枫获赠“踏彩行云”,一些财力欠奉的客人自觉也有了时机,皆起了兴头。 名字唤作“步摇”的美人款款走入桌间,持牌的众人皆将腰牌放了桌上,步摇以“暗夜流星”正中星盘与腰牌一一相合,皆无反应。 桌上之人还沉醉于看穿步摇面纱后的真容,腰牌未能契合“暗夜流星”,虽有遗憾,毕竟是有身份的达官贵人,必不可像市井那般翻脸耍泼,只能在佳人倩影余香中嗟叹时运不济。 步摇试炼了个来回,仅剩了为数不多的三四张桌台。 厅内已有人起了疑:“这‘暗夜流星弩’嵌合腰牌的法子可保真?或是持了腰牌之人可确实在场?主家莫不是拿我等众人寻开心?” 场内有人出声,未能夺宝的余下众人亦随声附和。 步摇怎听不到这些闲言碎语,仍是轻移莲步,来到了觉枫三人近前,轻舒眉目,朝觉枫点了点头。 觉枫心思全然付在了“暗夜流星弩”上,见眼前姑娘示意,也颔首回敬。 “啪哒哒哒……”全场皆为这锋利之声所撼。 “暗夜流星”嵌上觉枫那枚腰牌之时,机锋转动了三圈,随即发出宝刃出鞘的警醒之声,仿若齐装满甲的兵士枕戈待旦。 “怎会如此……”晴暄眸子瞪得比其他人还要大。 见这“暗夜流星”他虽也喜欢得紧,但眼前袅袅婷婷的美人却是越看越心烦意乱,好似有一团纠缠的麻线卷在腹中,理不开,扯不断。 “竟又是张老爷,贵人洪福。”赵掌事上前圆场。 “各位高朋亦不必灰心,主人还为各位备下薄礼。下月初八,还有宝物恭候良人,烦请众位贵客为‘紫宸阁’传名。” “三样宝物尽归张之鱼张老板,‘紫宸阁’择吉日为张老板送到府上。” 赵掌柜中气十足,仍是满面春风色,笑语待宾客。 觉枫这一桌风水宝地更收获无尽艳羡。 老鱼将拜帖交于小侍,上面府宅写得一清二楚。 一下子得“三宝”还不是最乐之事,众人恭恭敬敬的句“张老爷”,哄得老鱼的嘴角扬上了天,手中纸扇舞哗啦合拢,冲赵掌事拱手道谢。 “未时将至,两位兄弟陪老鱼去看看可好?”老鱼喜得至宝满面春风,倒也未忘了正事。 去到三层楼阁,屋内纱幔遮住了门户,屋内仍是明亮如昼,布置清雅,没了珠光宝气映衬,端的敦厚深沉。 屋内已有十数人各自端坐紫檀椅,每张椅旁皆有方凳,摆放茶点。 这层主事身着灰银锦缎绣袍,身形瘦削,唇上修剪精细的一捋胡须,对宾客恭谨有加,却不失气度。 “众位贵人请了,想各位来此想必已了然“密谍”之上的宝物。”主事挥动手中黄色册子,接着言道“经众位票选,最为在意地将首个推出。”沉吟片刻,主事轻吐两字:“素昧”。 老鱼听到这两字,忙将点心塞到嘴里,从椅上弹起,四平八稳地走至厅堂正中。 “各位,有礼了,在下潞州张之鱼,‘木门宗’的宗主,虽比不上各位官高禄厚,这若论消息灵通,恐怕不在各位之下。”老鱼故意停顿了下,瞧了瞧众人。 “传国玉玺、落难皇族,想来要说上三日也说不完。”“今日要说的是一味奇药,无色无味,传说这药起于上古,本为控于上古妖兽。有大成者,以血为咒,献祭于上神,施术控妖物。只是传着传着施于人身,这药可让亲者间,仇者密,还起了个名,是为‘素昧’。” w.b.遈。☆。鯹。甲鸟 “这老鱼不知从何处听来的谣传,故弄玄虚!要不是知道他是何人,自己也要被他唬了去。”念及如此,觉枫面上浮了些笑意。 “曾经东昌国繁盛一时,国主勤政爱民,据传,正是被人布下这‘素昧’,荒废了朝政,不消二十载便亡了国……”老鱼故意将声音压得极低,逐个去寻众人眼色。 觉枫也暗暗打探众人,这老鱼所言明明是诛心之论,一枚亡人之国的秘药,这些贵人求之作甚? 第13章 “阁下手上有‘素昧’?”座中有人沉不住气发问,循声过去,是个身材魁梧的侍从。 “非也,敝人仅是通晓其中妙处,寥寥几句便可令众位无需大海捞针,不划算吗?”老鱼自信满满,对答如流。 掌事出来打圆场,“既然都来了‘紫宸阁’便皆是生意,生意自有得失,今日不过为众位贵人牵个线,有意‘素昧’的,不妨换个名帖。” 小侍举出玉碟,碟上置了十几张老鱼的名帖,小侍逐个端于在场宾客,有意此物的便以己名帖换之。 众宾客虽半信半疑,却不肯失了这收获宝物的契机,纷纷换之。 晴暄偷偷拽了拽觉枫衣袖,满目疑惑之色。觉枫拍了拍晴暄的手,眼神透出坚定。 交换过名帖,“素昧”之事便算暂且止了。贵人们自然不能当场锱铢必较,这层宝阁里的规矩便是只通交情,不生交易。换了名帖便已算成了大半。 趁着休息的功夫,三人交换了眼色前后出了密室。 厅中仍是珠光宝气耀人眼,觉枫不时回望值守森严的四五两层楼阁,这居上两层与其他三层断了来往,全然是另一幅境界。 “小六怎得嘴噘得老高,是谁惹了小公子?”老鱼抱着拜帖,美滋滋打趣晴暄。 “本……我何曾不悦了,倒是有人恋恋不舍?”晴暄心中之言脱口而出。 觉枫听出晴暄话外之音,揽住他肩头,在其耳畔温言哄道,“暄儿乖点,回去任殿下差遣。” 暄儿秀美面容即刻染了红,耳根如烧起来般,仿若匹驯顺小马,轻轻颔了颔首。 老鱼眸中狡黠,看着两人,笑而不语。 第10章 再登楼阁 觉枫、晴暄告辞了老鱼,径直归 见到千贺之时,千贺随即迎了上来,焦急之态像是已将院子踏平了三遍,劈头便是一句,“燕茹来了……” “哦?”觉枫神情微凛,念头转了几个来回,踏步进了屋。 燕茹头一眼便瞥见了觉枫,亦远远瞧见随在其后的晴暄。 他轻轻置下茶碗,越过觉枫,伏身跪在晴暄脚下,恭敬拜道:“微臣燕茹,拜见殿下。” “此人与九哥有龃龉?”晴暄不明就里看了眼觉枫,紧走了几步,作势搀扶,言辞热络道:“燕大人快快请起……” “微臣罪不容恕,愧对家国,请殿下责罚。”燕茹岿然如山,不等晴暄发问再言道:“重掖山下情报有误,‘燕客来’也为人所制……” 晴暄闪动羽睫,望向觉枫,目光碰撞旋即懂了其中意味。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燕茹料准了自己身处困境,不敢失了他这一脉助力。 “可有‘哨子’被捉了?网可还在?”晴暄踱了几步,松鹤身姿背对燕茹。 腮边半瓣梅花状印迹微微发红,燕茹秉手应道:“失了几名低阶‘哨子’,‘网’亦还在。此次‘燕客来’出事,终于揪出来奕人的探子……” 晴暄转身擎了燕茹双臂,搀扶起来,“雍国势微,奕人狡诈,大人万万不要自责。” 沉吟了片刻,再言道,“如今,唯我几人,还望众位放下芥蒂,同心才好。”说着,将觉枫、燕茹手臂拢在一处。 “晴暄拜谢了”,晴暄向着两人深深一拜。 “殿下。” “殿下。” 觉枫、燕茹双双回拜。 燕茹抢先开了口:“殿下,近日风头暂平,总算是收着云后娘娘手谕,微臣才敢来见殿下。”从袖中掏出枚祥云玉佩,双手恭敬呈上。 玉佩中间机关打开便是信笺,晴暄展信看去。 “晴暄吾儿,可安好?吾儿大义凛然,以身允国,母后深慰。然奕国乃虎狼之地,吾儿应以保全自身为念。” “母后,可……”短短两行,却是母后亲书,晴暄眼眶湿热,哽着喉咙挤出一句。 “云后贵体安康,殿下无须挂怀。微臣与宫中旬月通一次消息。随即来此与殿下交通。” “微臣本该向殿下原原本本述职,今晚,微臣设伏捉拿那探子,此人知之甚多,不可再留,特向殿下告假。” 晴暄颔首,“燕大人,多加小心。” 燕茹拜别了晴暄,飒飒出了门,行止如风,矫健如虎。 “多事之秋,殿下必是乏累了,快快歇息吧。”觉枫递上茶让晴暄润口。 “九哥怎会与燕茹起龃龉?”晴暄接过茶,等不及喝一口便急问道。 “这说来话长,重掖山之战,国主收了燕茹消息,没想反被奕军设计,精锐为嚣营所围,元气大伤。燕茹难辞其咎,国主盛怒,明令燕茹十日内归雍。” “十日之期,燕茹未到?”晴喧急问。 觉枫点了点头,“御羽卫寻不到燕茹,便拿了其兄长燕昭就范……” “那后来……” “燕茹十五日到了沐都。那时‘御羽卫’酷吏横行,又承了王上盛怒,只三日便将人磋磨得不成样子。虽蒙云后娘娘特赦脱了牢狱,可翩翩佳公子成了便溺无法自持的废人……” “彼时,微臣已接任了‘御羽卫’,燕茹将这笔账记在微臣头上,倒也算不得错。”觉枫如数说完,轻轻一声喟叹。 “原来如此……”晴暄心念如潮,怪不得燕茹对自己恭敬有加,对九哥视若仇敌。 “恐怕比他自己受刑还要难受……”说完,晴暄压制不住地咳了起来。 “玄露丹……”觉枫急切问道。 晴暄咳得直不起身,颔着腰,指了指枕边。觉枫切切打开药瓶,仅余孤零零五粒,忙为晴暄服下一粒。 “殿下睡了?”千贺见觉枫出来,赶忙迎上。 觉枫手中捏着瓷瓶,微微颔首,院中飘来雨束,不由分说歇打了面颊上。 “燕茹那厮凭甚如此嚣张……”千贺身为御羽卫也吃了燕茹不少白眼,心中不忿。 “燕氏势弱,燕茹那等做派亦是怕被人欺了去。” 千贺语涩,他明白世家子弟谁愿如鼠般做这‘哨子’。 燕茹甘愿为人所驱使,不过想为兄长博个功绩,却落到这等局面,怎能心无怨怼。 屋外疾风劲雨毫无疲敝,颇有绵长之势。 “大哥,你说喧嚣之地何时守备最松……”觉枫擦去颊上水珠儿,浅浅问道。 “自是大会过后,人心思浮,守备懈怠……”千贺回道。 觉枫浅浅颔首,他打定主意趁着雨夜再探“紫宸阁”,便是无法寻得‘魅世沙华’”,亦可寻些其他药材代替。 觉枫将瓷瓶递到千贺手中,“若半夜再热起来,便为殿下再服一粒。” 暗夜遮掩再加上风雨侵袭,少去了路上的盘查麻烦。 身着“御羽卫”鲛服,便是这等疾风骤雨,身上仍有暖意。 觉枫白日将情形了然于心,此刻使出“含踪敛影”的藏身功夫,攀至阁顶檐外,趁闷雷滚过移开两块砖瓦。借着单薄“蛛绳”助力,倒转身形攀于侧柱之上。 厅内是“紫宸阁”五层,顶端吊着如绣球般大小的夜明珠,将正堂映得如附了一层光晕。 偌大厅堂豁豁然,仅于正中摆设祭台,祭台四周皆是卷轴。看着不像以下几层珍宝琳琅,倒似是杏坛模样。 第14章 觉枫蹑足潜踪来到祭台,祭台之上空空荡荡,并无一物。此处显赫位置,原本放置的不知是何物?觉枫又绕卷轴走了一圈,乃为盛氏先祖立世之言。 “怪不得,防备如此松懈,恐怕这里不会有‘魅世沙华’”。 觉枫攀附楼阁,悬身到檐廊之下。 兵士刚刚换守,二人因着雨势聚在阁内守卫。 觉枫借风势送出迷香,近处兵士全身瘫软顺着柱子倒下。 远处兵士见状,絮叨骂道:“叫你值守前勿要再去花街会相好,这可倒好,方才子时便支撑不住了?被抓了包,仔细你小子这身皮……” 说着也受了迷香,话还在嘴中,腿已不听使唤,不多时也栽倒当场。 怕两人困得不实,觉枫复又点了两人睡穴才侧身隐入内阁。 这层厅内四壁各嵌有两枚中等大小夜明珠。 以觉枫极佳的目力足以将厅内物什看得清清楚楚。这层与众不同,漩涡摆设珊瑚、雕琢玉器等珍宝,极尽奢华,拾级而下,又入一层皆补益丹药。 逐个望去,一株花木绚烂招展尤为醒目,不似草木反倒如姿容卓绝的绝世舞姬……可不正是画稿上的‘魅世沙华’,只是比画稿上的妍丽百倍。 觉枫心跳如狂,果不枉今夜费得一番功夫。 “何人在此?”怯怯一声诘问从厅堂之上传来,听入觉枫耳中比惊雷还要骇人几分。 觉枫未敢回身,微微挪动脚步,收敛了身形于柱后。心中暗忖:“来人话语犹疑,不知是并未发现迷晕的侍卫,还是冒进贪功。无论怎样,此地珍宝众多,他不敢放暗器,必要亲自来勘察。只需笃定如此,待他近身,一击必中便是了。” “噔、噔、蹬、蹬”那人脚步,一步胜过一步的沉重。 鲛衣内,雨水糅合在肌肤间与汗液黏结,这会儿身上炙烤,蒸得人发燥,豆大汗珠儿顺着额前碎发垂下。 觉枫听得出此人功力在自己之下,可若打斗起来引来众多侍卫…… “‘魅世沙华’近在咫尺……”觉枫缓缓吞了口气,生生抑住唇齿颤抖,三指捏紧链镖,暗数来人的步点,全力一击在此一举。 “嘭、嘭、嘭”脉搏鼓动,掌心黏腻,觉枫心一横,待要出手。 恍然间,“噗通”,如野兽中箭般,那人闷发出短促哀嚎,应声栽倒。 迅速坠下道黑影,正落在觉枫面前。来人身姿健硕,完全罩住觉枫,重重深影挡住了来人面目。 “不知是敌是友,却不宜反目,速速取了宝物为妙。”觉枫暗忖,收了链镖,眼眸微敛。 “阁下,好俊的身手……” “阁下也不错。”那人话语中似带着笑意。 “在下谢过了。此地皆为各国民脂民膏,阁下自取便是。在下只谋此物。”觉枫手指了指身侧的“魅世沙华”,转身便要去取。 “阁下倒是慷慨。”那人话说得不慌不忙,手上却簌簌生风朝觉枫扑来。 左肩风起,觉枫旋即挪身,双手推挡开来,拉扯间与对方走过数招。辗转之间看清对方带了张笑嘻嘻模样的傀儡面皮。 “阁下这为何意?”觉枫察觉此人莫名难测,心头火气,怒怼道。“闻言,奕国摄政王在此地布了重兵把守,你我还是各行其是的好。” “阁下识得奕国摄政王?”那人试探问道。 “未曾见过……只是那等狼子野心,寡廉鲜耻之辈,有所耳闻。”二人在此方寸之地,拳脚相抵,虽离宝物咫尺却毫无进展,觉枫见数招之内拿不下对方,心中火焰愈炽。 “阁下好见识,那摄政王不止狼子野心、寡廉鲜耻还悖逆人伦,十恶不赦。” “此人竟如此恨毒了奕国摄政王,难道是同道?”觉枫念及此处,鹞子翻身,向后了三步。 借着厅内光亮将此人相貌大致看了看,傀儡面皮之下,一双扇形明眸,精气十足,亮光四射,他不由得心头一紧,脑海浮现四个字:“不好相与”。 星眸炯炯透着深不见底的幽光,眼神如锚望向觉枫,“敝人闯荡江湖最是快意恩仇。仇当场报,恩也等不及结草衔环。” 第11章 舍身相救 觉枫闻言,仿如街市之上被乞儿箍住大腿,哭笑不得。 这时辰催得人心焦,觉枫按捺了心绪,隐忍道:“江湖事,江湖了,阁下不如出了此地,再慢慢计较如何?” “极好!”那人声中带着笑意,只是仍未闪身。 “有人袭阁,快启机关!”阁楼外先是嘈杂一片,不多时,身侧宝物逐次退到深处,玄铁挡板“哐当”落下将宝物严实挡住。 “哒、哒、哒、哒”守护宝物的铁板逐次关合。 觉枫发狠戳向那人双目,那人双肘内合抵挡。 觉枫转向飞身出去,将妩媚多姿的神花捧罩在了怀里。 “魅世沙华”甫一离位,不知何处升腾起紫蓝浓烟横冲直撞。 觉枫怀抱“魅世沙华”,无可转换,接连向后猛退,四周紫烟渐浓,已要弥漫开来。 斜侧一阵劲风,毒烟四散。 不等觉枫细想,“嗖”的一声,浓雾深处窜出箭矢,夹带幽光,携凶带煞。 觉枫一手轻揽“魅世沙华”,反手握住靴中短剑抵御,短剑硬碰精铁,箭矢瞬间崩裂开来,震得虎口一阵酸麻。 箭矢也变了走向,“当啷”落地。 未等觉枫反应,第二枚箭已直奔面堂。 觉枫向一侧偏过身,躲了过去。 第三枚箭矢仿是算准了般从两侧各放出箭来。 腰际一股力道,觉枫借力使力向斜后方翻腾,勉强错过了箭镝。 回过神来,觉枫便是再不想欠了人情,也不得不颔首道:“多谢。” “再过半刻,机关全开,万箭齐发,你我便要葬身此地。”那人催促道。 “去阁顶,有绳索。”觉枫连忙回道。 那人捡起掉落地上箭矢,猛地向柱子投去,力道精妙,箭矢深入了半尺。 觉枫心领神会,稍稍使力,借着柱子上箭矢,登一踩二,翻身上了顶层阁楼,那人也紧跟在后。 两人动作不算慢,这阁中机关转合之声愈来愈速……“蛛绳”近在眼前,纤细浮悬。 “不如弃了此物……”暗夜里,黑衣人眸光如炬,盯视觉枫。 “不必……”觉枫拒绝道。 “‘蛛绳’纤弱恐受不住两人之力,今日已欠了阁下人情,聂某却还有个不情之请。” 没等对方应允,觉枫便再言道:“请阁下先行,若聂某殒命阁中,拜托阁下将此花交于我家主人。” “本君的恩情必要你亲自来还。”黑衣人冷冷地说罢,翻身攀上‘蛛绳’,蹬壁掷绳,如灵蛇窜动到‘蛛绳’中段。 上半截身子向后翻转,仅是借了“蛛绳”微弱拖拽之力缠绕足端,另一足抵住阁壁,手伸向觉枫。 觉枫心下一凛,容不得多虑,单手借了那人投掷之力向上翻去,丹田运力,四指扣住阁檐,轻轻纵到檐上。 这阁箭羽已是大开,八面皆有箭雨飞驰,觉枫抓住两只羽箭,罩在身前成了屏障,独臂抵挡三不五时飞抵的箭只。 第15章 “啪……” “蛛绳”受不住两人之力,绷成两段。 那人脱了“蛛绳”之力,身子急速下坠,两只流箭正向其身侧扎去。 “不要……”,两字破喉而出,觉枫双目紧闭不忍再睹。 “聂兄心软至此,啧啧。”性命攸关之际,那人仍调笑如常,接着呵了口气,笑道:“在下倒还没那么容易死。” 觉枫闻声急睁开眼眸。 “蛛绳”卷落羽箭,黑衣之人单手紧握扎入阁壁的手刀,身子悬空,明眸莹莹发亮,仰头望向自己。 觉枫微微僵硬的身子注进暖流般,和缓了些,向那人递过手去。 黑衣人借力攀上阁檐,空气中扑面而来血腥之气。 “这刀与你。阁守备最弱,城南十里榆林再聚。”黑衣人从靴上抽出精致匕首递与觉枫,一副不容置疑口吻。 觉枫稍稍迟疑,抛下折断的羽箭接过利刃,依言往紫宸阁侧,见那人要返身往北侧去,血腥气冲得他鼻尖发酸,轻叹了一口气,拽住那人,抱拳说:“在下,聂觉枫。” “嗯!”那人极快颔了颔首。 紫辰阁侧守备果然懈怠。 不知是一向松散还是守卫被引去了北侧,觉枫如入无人之境。 借着如墨夜色,不肖半个时辰便归了 好在,虽经了些风雨,“魅世沙华”仍旧枝繁叶茂。 觉枫以软帕擦去身上汗水,查点伤痕。 想着“此行还算顺遂。”蘸着药棉揩拭伤处,疼痛肆无忌惮涌来,竟不觉痛。 “聂觉枫啊,聂觉枫,你到底在犹疑什么?约定之初,你便打定主意,不去赴约,不是吗?”心念间,有个声音咆哮。 “欠人恩情,不报便罢了,不去看看平安嘛?”另外一声音毫不退让,也掷地有声。 “聂觉枫,你这等身份岂可儿戏,若被人识破,岂不是累及殿下、祸及雍国。”心底厉声嘶吼再起。 “殿下……雍国……”是了,家国之前,个人恩义……若是那人真的有个闪失……他已知晓了真名实姓,阎王殿前,他要索命也能找对了人。 觉枫不知觉间碰狠了伤口,殷红血注瞬间冒了出来,蜿蜒顺着手背,从指尖滴答落下,洒在地面点点血痕。 许是今日着实累透了,觉枫草草陷入混沌。 初冬时节,寒风乍起,枯枝被吹得噼啪作响,再摔成几段,散到角落。 觉枫恍然从梦境醒来,见窗外只刚刚露了点天光,放下心来。 臂上伤口已浅浅结了痂,筋骨不时传来痛意。 觉枫勉力起了身,今日去到奕国庙堂,不知是否与头一回那般磋磨。 念及头次质子之教,觉枫不由得皱了皱眉头,轻轻抚了抚肩胛。 崇政殿外,等着入殿的奕国文臣武将早排成两队立于寒风。 今日为奕国议政之大朝会,即便是惫懒惯了的勋贵亦不敢托大。 觉枫寻到了自己位子。 和自己站在一处的其余几人零零散散立于风中,身子禁不住打着寒战,想来是各国质子。 觉枫心中堆了事,无心攀谈,初冬寒风刺得肌肤如针尖掠过,反让他清醒了几分。 “早过了卯时,摄政王怎还未到?”时间长了,队伍里窸窸窣窣有人交谈。 “可不是,摄政王自掌政以来,从未迟过场,更别说议政朝会了。” 闻人所言摄政王明明勤谨有加,与外界所言“茹毛饮血”“好色凌虐”却是有别。 “咳咳,慎言慎言,四王爷来了。”其中有人眼尖的早远远瞧见了气势凌人的奕国四王爷盛先云。 人还未见,大红外氅先扎入眼中,来人如一团火焰般大步流星径直迈进殿里。 众人见四王爷盛先云入了殿,如临大赦,皆随着进去。 不少人心中叨念,往常这四王爷纨绔,每每最末,这回倒是拔了头筹。 觉枫微微抬头瞄了眼,盛先云大马金刀的斜靠太师椅上,手中把玩着腰间玉饰,不时往殿外张望。 殿上其余众人心口一线,屏气凝神。 “哒哒哒哒”战马铁蹄猛击大地。 觉枫秉息,早早听到策马之声,那战马必是被催狠了才如此奋力。 不多时,一魁伟身影踏上大殿,其势如山,似是身后跟随了千军万马。一来便将这殿上的气息劫了去,其他人顿感喘不过气来。 头个动作的便是纨绔王爷盛先云,如脱了水的鱼,咕噜一个转身离了座,使个眼色命人撤了位子,规规矩矩站得笔直。 “众位大人,镜尘迟了。”来人甫踏入殿内,立时说道。 “这声音……”觉枫心中如打漏的砂锅,咯噔翻了底朝天。 “昨夜那人,没死……” “可,他竟是……” 觉枫只觉得脊梁根发寒,细细密密冒出汗来,肌肤间不可控制地散出冷杉气息。 殿宇之上继而又响起镜王声音:“规矩不可破,本王误了时辰也要以律处之……” “琮伊,误了议政朝会该当如何?”盛镜尘看向在旁侍卫。 “这……”侍卫稍有迟疑。 “直说便是。” “误议政朝会,鞭二十,罚俸三月。” “会后,你来执鞭。”盛镜尘平静说道。 “这……请王爷三思。”侍卫央道。 “本王向来看重践诺履约,今日诸公宗室、诸国殿下皆在,怎可坏了规矩。照办便是。” “践诺履约。”四个字仿如鞭子,狠狠抽在觉枫脸上。 “廉谦,开始吧。”盛镜尘吩咐道。 另一侍卫领了旨意,高声道:“尚大人奏春试事宜。” 学政尚崇礼听到自己名字,向外迈了一步,向着空无一人的龙椅拜了拜,又向盛镜尘拜了拜,清了清喉咙,高声奏事。 “启禀王爷。去载,因战事耽搁了秋试,不少奕国学子盼着春试能祈些君恩?再者,奕国繁盛,不少他国学子也想来春试一试,下官惶恐,请王爷定夺。” “尚大人掌管学政多年,自然有谋略,不妨说说,其他各位大人也可各抒己见?”盛镜尘敛起了刚猛气势,语气亲厚,循循善诱。 “是,王爷。” “微臣感怀学子殷切之心,加之累年省出不少空缺。今年取士名额可否在往年之上再加一成。至于来投考的学子,若允其参试,必将占了奕国学子名额,恐伤了奕国学子之心。”尚学政言无不尽。 尚崇礼言罢,副学政陈崖出列拱手陈词:“臣附议,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若泛泛引入他国学子,若有异心,毁我奕国根本。” “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第12章 朝堂对峙 “学政一事,诸位大人亦为奕国社稷谋。”盛镜尘沉吟片刻,“只是本王所见,减免税负,不妨广布恩泽。为国取仕,却宜精不宜粗。” “本王琢磨着赋税再减一成,春试取仕,再减两成。”盛镜尘扫视殿下众臣,目光被那面无异色的质子绊住,伤处叫嚣起来。 众学政闻言心中大愕。“春试名额不增反减了两成。这该如何与学子交代……” 第16章 只是摄政王气势凌厉,众人被其气势威压得不敢出言。 “凡学子,不论身份,均可参试。”盛镜尘又送出一记重锤。 殿内鸦雀无声,众人心中实则开了锅。 “王爷,学政司张勉之有奏”,后排传出一簇高亢话语。众人循声看去,乃列席的新晋学案。 按理说,居于此等位置,只可列席,并无奏事资格。这个节骨眼,居然跳出来触摄政王霉头。 “王爷可曾参过春试?多少学子穷其白首不过指此一途。两成取仕,王爷难道不怕寒了学子之心?”张勉之声声句句皆是诘问。 盛镜尘往前探了几步,抬手指了指,笑道“张勉之?本王记得你,元瞻十年殿试第八名。” “你这几问,本王倒可答你。” “身为学政,应不难查,元瞻三年十七名冉明杰……查了便知本王知不知春试为何物……” 几位在场学政都对冉明杰这个名字有印象。毕竟历年之间,主动弃了殿试的学子比状元还罕见。如今摄政王这番言辞,这冉明杰竟是他吗? 盛镜尘再提了提声:“自本王亲政以来,学子谋生并非读书一途,务农、行商皆可图之,其中优者亦可为官。若孤注一掷,执念政事,便要按本王的规矩来。” “要的便是让天下学子明白,本王素来严苛。高官厚禄给得起,却不好享。本王要的是殚精竭虑,以一当十的能臣,不是作威作福,尸位素餐的庸官。”盛镜尘似是动了气,言辞愈发严厉。 听到众臣耳里已是巨浪滔天,这哪里是敲打学子,更是敲打在场诸人。 “张勉之,本王量你朝堂之上所述不周。七日之内,递上你的政论来。望你此举乃深思熟虑,并非一时意气用事。” 盛镜尘冷若冰霜,众大臣人人自危,皆躬背缩肩,生怕被误伤波及。 “遵旨。”张勉之晃了几晃,用尽力气才撑住几不可支的单薄身体没有倒下。 “尚大人,月末可有春试详报呈上?”摄政王正走到尚崇礼身旁,侧头望向学政主事。 “臣,遵旨。”尚崇礼赶紧跪倒下来,心知被当作了“出头鸟”,除了满口应承,哪里还敢说什么。 “廉谦,下面是何议题?” 名唤廉谦的侍卫忙答道:“房淞房大人奏奕雍边境战事。” 崇政殿内气氛稍有松弛,瞬息间又肃穆起来。 觉枫被人束了紧箍咒般,登时警觉起来。 主管军政的房大人,已过知天命之年,仍是肩背挺拔。立在朝堂,定若磐石,他微微垂手,禀报道:“王爷,这两个月,雍国散兵游勇占了我奕国地界十几处村落,抢夺无数。” “哦,本王记得雍国可是递过降表的......?” 武将列中的一员大将已然立不住了,出列拜倒。 “禀王爷,雍国阵前顺颂降表,当日您也在场,况且雍国嫡皇子抵昊都多日了。” 觉枫认出出列的正是菩冥关前奕国副将姜烈,此刻众人正随着他的指认,望向自己这方。 觉枫浑身发紧,不知何时,盛镜尘走到了身侧,隐约药味随风而至,浓烈异常。 觉枫连忙拜倒在,恳切说道:“摄政王明鉴,雍国降书已明言。愿为臣属,为奕国马首是瞻。绝无蝇营狗苟之事。” “未见得吧。”一道赤红身影跳跃而出,将明黄奏折仍在觉枫膝前,厉声道:“雍国哪次不是一面谈和,一面袭扰边境。皇兄一声号令,臣弟原作先锋。” 觉枫未等盛先云说完,膝行数步,跪在盛镜尘脚边,连连叩首道:“边境之地,人员冗杂,向来易起龃龉,是非亦难辨。此事绝非雍主指使。雍国上下赤诚之心,还望王爷和诸位大人明察。”说罢叩首不止,响声震得殿上起了回声。 盛镜尘弯腰在觉枫殷红的耳畔,轻语道:“雍国的赤诚,本王昨晚领教过了。是吧,聂大人。” 觉枫眼前一黑,冷杉气息似是难以自抑,偏偏在这焦灼时刻溢出。 盛镜尘定是因昨日之事,心中有气,待要还将回来。可昨日之事,自己愿意一力承担,哪怕阴私索命……怎可与国家大事混为一谈。 眼前盛镜尘衣袂被浅风吹在眼前,觉枫连忙拽住,祈道:“求摄政王明察。” 盛镜尘提起衣襟走到朝堂正中,轻咳了声,道:“我奕军虽强,却不可轻动干戈。姜烈,现着你将此事查个清楚,是雍王指使还是山匪横行,或是其他原因,一并查清,给天下人个交代……” 姜烈连忙跪倒接旨称是。 摄政王瞧了瞧一旁眉飞色舞的盛先云,面色可亲地说道:“难得先云有心,其志可嘉。即日起,封“百夫长”往虎威营历练。” 群臣再度哑然。 有明白事理的暗自腹诽:“这摄政王的一百大板,一半打在房大人的脸上,一半打在了四殿下身上。” “皇兄……”盛先云还想辩白,撞上盛镜尘幽深目光,即刻瑟缩了一团,如霜打了的茄子,委屈道,“臣弟,遵旨。” 房淞脸色铁青地退回了位置,指尖扫了扫掌心,转了转拇指上的扳指。 殿上沉寂良久,廉谦出言,“诸位大人,可还有政事要报的?” 众臣皆默,廉谦复又看了眼摄政王,讨了旨意,说道“各位大人归位吧,今日朝会到此为止,各位大人请便。” 此话一出,群臣如临大赦。 觉枫亦松了口气,顾不得额上痛意,忙归了位,掩于群臣悄悄退了出去。 “现如今,凡是涉及攻伐,摄政王十之七八要摒弃……” “不错,摄政王近来潜心民生,于我奕国臣民实乃莫大福祉。可直接下房大人面子还是头一次。” “摄政王与四王爷素来还算和睦,如今怎得剑拔弩张起来?” “这到了年纪,心思便多了,寻常人家尚且如此,遑论挣的是这滔滔皇权呐。” “慎言.......慎言……” 觉枫方才跪得膝头生疼,亦步亦趋跟在几位官员身后,竖起耳朵,悉心听取朝臣肺腑之言。 听得多了心中踏实了几分,盛镜尘虽手段狠辣,眼下却未有擅动兵戈的心思。 下了殿,他并未着急回去,兜兜转转在街市闲逛了些时日,手上拿着各种玩意把玩,心中仍思虑着今日崇政殿上一幕。 是战是和,全在盛镜尘一念之间。若来日,此人心思浮动,这街市上烟火缭绕、买卖叫嚷便皆要化为乌有了。 归了家,暄儿与大哥皆未在。 “嘭嘭嘭……” 门本就掩着,来人故意将门敲得极响,显然不是暄儿他们。 “贵人。”来人见觉枫出来,规矩问候。 觉枫对上的眼眸恭敬有加,那人着了浅灰亮缎常服,面相亦颇有些熟悉,他赶忙秉手回礼:“兄台有何贵干?” “在下廉谦,受主人差遣为贵人送几样物什。”说罢,来人递上镶金折子与一黑一白两枚瓷瓶。 打量半晌,觉枫猛然记起了这张脸。崇政殿上侍卫,那他的主人……念及如此,觉枫眉头微蹙。 “主人吩咐,与贵人不打不相识,贵人看了帖子必然明了。”不由分说将物什推到觉枫手上。又笑呵呵说道:“这瓶乃神医初世修秘制外伤药,贵人涂在额上,不会留痕。” 第17章 觉枫启开封得紧实的帖子,遒劲有力的字迹恍然如那锐利无匹的眸光。 帖子寥寥数语,“正月初一,开年之祭,静候尊驾。” 另外信笺上写明,那净白瓷瓶内乃蕴养“魅世沙华”的琼浆,一并写明了用法。 觉枫一时摸不透这盛镜尘心思。 想要推却又感有些不妥,笑了笑说:“贵主人厚爱,却之不恭。在下,定然准时过去。” 廉谦面露喜色,与觉枫告辞。 千贺、晴暄、燕茹三人一并归来,见那人远去身影,皆疑惑望向觉枫。 觉枫与三人坐定,解释道:“前几日,淘了盆花木,店家今日特意送来养护的方子。”说着顺手将净白瓷瓶和信笺递与千贺。 千贺看了信笺,明了了几分。 觉枫将今日际遇说与了千贺、晴暄、燕茹,着重说起殿上有人挑起两国边境之事,将与盛镜尘紫宸阁遭遇隐了不提。 “摄政王自请二十鞭。虽是内阁执刑,奕国街头巷尾皆传遍了。”千贺言谈中不无快意,“即便是铜皮铁骨,二十鞭亦够皮肉开花的了。” “是了,今日朝会,盛镜尘迟了,自罚了二十鞭。”觉枫垂着眸,默默附和,盛镜尘皮开肉绽的模样恍在眼前,他不愿意再想面向燕茹问道:“大人可有沐都的消息。” 燕茹端着茶盏置若罔闻,看着一旁晴暄急切神色,眨了眨眼眸,放了茶盏,缓缓说道:“云后除了思念殿下,其他倒是无虞。” 其他三人仍目不转睛盯着,燕茹吞了口茶,不慌不忙垂眸道:“只是王上却算不得太好,重掖山损兵折将,王上元气大伤,早没了锐气。血气郁结,久饮汤药亦不见大好。如今,奕国岁征开春便要凑齐,王上为凑钱着实费了不少思量。” 第13章 拜“启鸿寺” 几人皆是陷入沉默,自身难支,如何助雍国熬过这一关?愁容上了眉头。 燕茹收了收紫衣袖口,眸光扫了扫觉枫,正色道:“还有一道云后娘娘口谕。” “王上病体困厄,殿下乃嫡出正统,务必随时准备返雍继承大位才是。” “返雍……”晴暄缓缓吐出两字。 “殿下务必早做筹谋,万一……”燕茹收敛了话语,口中称作还有要事,眸子扫向觉枫。 暗巷之中,那抹淡紫格外显眼。 “燕大人有何秘事?要单独提点聂某。”觉枫不想与此人闹得太僵,先开了口。 “聂大人,燕某想劝一句,咱们做臣子的,最重要的便是守住本分。莫要进退失据,伤人害己。”燕茹言辞颇为尖锐。 “聂某愚钝。” “殿下身陷困顿,难免错了主意。” “可聂大人要明白,殿下实打实的金尊玉贵,在奕国不会任人揉圆搓扁,一旦登上宝位更是高不可攀。”燕茹目光如灼,正色危言。 “燕大人,对于围护殿下,聂某自觉不逊于你。”觉枫也不肯示弱。 “那最好,那便早日规劝殿下回雍。让咱们见见御羽卫的忠心。”燕茹轻哼咽在喉中,撂下话,纵身离了去。 觉枫若有所思,殿下回雍本在谋划中,这段时日杂务缠身,竟渐渐将此事耽搁了。 至于自己假质子身份已是拆穿,现下看来像是无虞。盛镜尘已得知了自己假质子身份,却并无动作,算是默认。 若如此,三年一到便可回雍。殿下承了大位,又是一番光景。只是眼下,务必要腾出这一两年的休养民生才好。 归入院中,千贺收拾桌上散乱物件。 “姓燕的可为难你?”千贺见觉枫满腹心事,上前问道。 “并无大碍,与燕茹商议殿下回雍之事。” “这燕茹向来对御羽卫有敌意,他的话还是小心谨慎些才好。”千贺提醒说。 “燕茹话虽说得难听,理倒没错。奕国虎狼之地,速速送殿下回去才是上策。”觉枫将杯中水一饮而尽,凉凉的直冲肠腹。 “九弟,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兄长怎还吞吞吐吐的,倒不像你。”觉枫不常见千贺这等踟蹰模样,打趣道。 “方才殿下说乏了便回了屋,想着屋中寒凉便为殿下送个汤婆子。谁知殿下小声啜泣,很是伤心。”方才千贺撞见了晴暄抹泪,自知嘴笨,默默退了出来,闷等觉枫回来才说与他。 屋中,晴暄睡得沉了,鼻息归于宁静,无暇面容上眼尾隐隐凝着泪渍,乱发零落,淡粉唇角轻吮着一缕,怀中紧抱被子,身子蜷缩成团,仿若受伤的羊羔…… 觉枫为晴暄将那发丝抚去,重塞了塞被子,注视瓷白面容良久。 这副面容之下总是笑意潺潺的少年模样,可这赴奕的时日,殿下所受的苦楚怕是比得过以往的十六载。 娇养的花儿还是回到生养他的土壤才活得适意。早日助他回了雍国,最好做个逍遥皇子,痛快肆意,娇妻爱子,才是大好人生…… 晴暄、觉枫一早商议赴“启鸿寺”为雍皇祈福。行出来良久,终寻了处茶寮歇脚。温茶入口,淡淡麦香萦绕,缓了不少口渴。 “老哥携家带口,要去昊都?”茶寮伙计快言快语,和一庄户人家模样的老汉闲聊起来。 “老汉要去昊都,摄政王生辰,庄里派我老汉为王爷送上祝寿。” “这官家摊派也忒厉害。”伙计边抹桌子边随口道。 “非也非也,自从摄政王掌管奕国,咱们庄户,税负少了三成,吃不完的余粮还可去城中换些物什。” “咱们感激不尽,听说他老人家寿辰,庄里务必让老汉早早前来送上贺礼。” “啧啧,老汉来得这样早,可是要去昊都多多玩耍几日?”伙计为觉枫两人添了茶水,仍找老汉搭话。 “老汉也不瞒你,小儿来年春试,庄上皆传‘启鸿寺’极灵。老汉要去拜拜神仙。”老汉喜滋滋答道。 “去得去得,这南来北往的,大半皆要去趟‘启鸿寺’。”伙计殷切回道。 晴暄、觉枫对视了片刻,“启鸿寺”看来果然灵验,这趟应是不虚此行。两人歇息了片刻,离了茶寮。 “殿下,这鬼神之事大半乃敷衍世人的,殿下勿要当真了。”觉枫思量许久出言。他怕晴暄所求难偿,心中郁结。 “暄儿明白,暄儿倒是羡慕那些书生,不过是功名,只要不痴不傻,即便不求诸神佛,竭尽所能也能谋个功名在身。” “殿下天命所归,虽困在此,亦是护佑家国安宁。”觉枫一时不知用何言语安慰。 “九哥,你,又哄我。奕国摄政王那等人物方算得天命所归吧。暄儿若求山河倾倒,乾坤逆转,岂非太难为神佛。”晴暄轻咬抽条的狗尾草,面色无虞。 “对了,九哥,听那老伯所言,这摄政王果是大大的贤能。九哥曾见过摄政王吧,他可是人至中年的长者模样?”晴暄转身等待,当日阵前虽见过一面,可心中满布恐惧,如今一点想不起来。 听此疑问,觉枫望着晴暄这双澄澈眼眸,想起那对灼人的双目,拧了拧眉头,不知该怎么回答。 “倒不算老朽。”觉枫思来想去,能说出的却只有这几个字。 第18章 “不算老朽算是何等说法?”晴暄撇了撇嘴,显是对此答对不甚满意。远远见着了寺庙檐角,“九哥,‘启鸿寺’到了。” 启鸿寺香火缭绕,善男信女络绎不绝,个个谨言慎行,端方虔诚。 两人拜过神佛,前后出了正殿。 古木高耸,遮天蔽日,浓重檀香直冲口鼻,觉枫兀得感到苍天如华盖高升,脚下厚土撼动深陷,四周信众面目模糊,齐齐转头,竟全是苍白面孔,眉眼口鼻皆无,影影绰绰冲他而来。 “呵哈哈哈,他忘了,他全忘了……哈哈哈”耳边轰响稚气童声,言语却是凄厉非常。 “是谁?”觉枫待要厉声质问,发觉无法动弹,嗓子也失了声。四顾茫然,恍惚见着身着红衣的垂髫小儿手持利刃,于心口处猛刺,心口剧痛,但无一点血渍,那小儿头也不回跑开。 “九哥,九哥。” 耳畔熟悉声音,觉枫仍觉胸中咚咚闷响,长长呼了一口气,终回复了神志。勉力睁了眼,晃动的是晴暄婆娑泪眼,周遭围了一群香客指指点点。 “九哥,你这是如何了?”晴暄急急发问。 “想是近几日事情赶连了,并无大碍。”觉枫将心念压下,宽慰晴暄。又朝围观众人秉手,劝散了众人。 觉枫缓了良久,寻思道:香火繁盛的佛门重地最是纯净,怎会有邪祟侵扰?那情状恐怖丛生,杀气骇人,可自己心中对这婴孩却有股说不清明的惦念。 “九哥,九哥……”晴暄见觉枫失神,在他眼前摆摆手,小心探问“你还好吗?” 觉枫点了点头,却不敢再久待在此处。与晴暄略略穿过几处佛院。 不远之处,众人围于一处,三不五时发出欢呼之声。晴暄见觉枫神色稍缓,拉他也围了上前。 原是一处泉池,正中泉涌汩汩,上方悬了块碧绿玉珏,玉珏中心还衔了一灿金钱币。池壁之上篆刻着三个大字“感念泉”。 一旁主家高声招呼:“一声悬铃响,功名富贵长,接连二声鸣,家中高堂康,求得三声起,恩爱两不离。” 只见一布衣书生持了铜钱,盯住玉珏良久,将铜币捂在手心,哈了口气,小心翼翼投出去。 铜钱若箭矢般投了出去,穿过玉珏,数簇水柱受了召唤般涌起,围观百姓欢腾了起来。 这主家乐呵呵捧场道,“这位公子好运道,虽是艰辛了些,终得所愿。待改日功名加身,勿忘了来还愿呐。”布衣书生倒不贪心,向主家拱了拱手,不再掷铜币,隐入人群。 觉枫瞧出晴暄眼中艳羡,从囊中掏出一把铜币递到眼前。“暄儿要不要博个彩头?” 晴暄垂眸思索了片刻,淡淡笑了笑,摇头回了觉枫。他不敢贪心,连试试的胆气也全无。若是击不中,不中的后果,他似是无力承受,便连想也不敢了。 “香客大人,菩提子可要的?辟邪保平安,极为灵验。”一童子从怀中掏出两枚菩提子,油亮莹润,状如红心,煞是可爱,直戳戳递到晴暄眼前。 晴暄眼神一亮,面露喜色,取了十枚银钱递与童子,撑开掌心收下了那两枚菩提子。 两人出了佛寺,并不贪快。边逛边行。闹市中,寻了处首饰铺子,门匾上三个大字“玉昇阁”。 “掌柜,可否为这菩提子配个络子”觉枫将两颗红心菩提掏与店 店家拿于手中,仔细瞧了瞧,点了点头道:“这倒不难,只是费些功夫。客官稍等片刻。” “有劳了。”沉吟片刻,觉枫舔了舔唇,再问道,“额,掌柜,店中可有赠人的见面礼。” “店中东首上两层便是了,本店都是上好的玉饰。客官不知要赠何人?同窗知己还是兄弟亲朋?”店家见来了生意,热络不少。 “在下受邀赴宴,想回件趁手的谢礼。” 掌柜引着两人来到架前。 架上翡翠、玛瑙等贵重之物确是不少,标价亦是不菲。 觉枫暗自摇头,奕国摄政王富有四海,玉品摆件更是不缺。即便再好些,亦难入其法眼。 便是人家瞧不在眼中,若无半件礼物,实在有失礼数。掂量着囊中银钱,觉枫目光扫至四层。那方端正摆件玛瑙手串,说是玛瑙手串,仅两端串了两颗水头颇足的玛瑙珠,其余皆为成色普通的碎玉磨制的小珠串成。 “便这件吧,掌柜。”觉枫嘱咐店 忍耐良久,晴暄终是问出了口,“九哥何时结识的挚友?何不与暄儿也认识认识。” 第14章 义结金兰 “觉枫兄弟、晴暄兄弟。”两人同时被喝住,回眸看去。 久未露面的老鱼,张牙舞爪赶到两人近前,俯下身子,苦着脸道:“两位老弟,快救为兄。” “鱼兄是遇了仇家还是陷了官非?”晴暄警觉向四周探去,皆是客人模样,并未异色。 “皆不是,倒不如……”老鱼愁云惨淡,有苦难言模样,手从腋下探出一指,指了指侧后。 顺指看去,觉枫晴暄两人并未看出异常,木讷摇了摇头,满目疑惑重又看回老鱼。 “你二人快说,定要邀老鱼去醉仙楼,不醉不休。”老鱼巴掌掩面,低语道。 觉枫,晴暄两人哭笑不得,装腔作势道:“鱼兄,多日不见,何不一起去乐呵乐呵。” “不错不错,今日不醉不归。” 老鱼分别与两人拉扯,拽住觉枫的臂膀和晴暄的衣袖,半拉半拽地扯到了街上。 待闹出了半条街,三人归于窄巷,才衣衫不整,汗涔涔地贴墙站定了,长吁一口气。 “鱼兄,何人如此歹毒,将你逼迫到如此地步?”晴暄额上早沁出汗来,憋笑问道。 “唉,女人,碰不得。”老鱼咽了两口唾沫,一头汗冒了出来。 “没承想鱼兄还是风流浪客,这是招惹了哪家小娘子,欠了风流债,这般躲躲藏藏实在不像鱼兄往日风采。”觉枫也憋笑,调笑老鱼。 “便是店中那个红衣女子,人群中最显见的那个便是了。”老鱼双手抚膝,眉眼皱在了一处回道。 老鱼眼皮上下翻飞了片刻,扭头转向觉枫,愤愤说道:“说起来,还是你觉枫惹得桃花债……” “鱼兄,此话怎讲?”觉枫瞭望过去,确有位女子,面若鹅卵,圆眸翘鼻,眼神澄澈,一身红衫煞是扎眼。 “唉,那女子正是紫辰阁中聂兄所获的暗夜流星的添头——苏步摇。”老鱼气喘吁吁,摇着头怨道:“当日便不该贪心,拿人手短,贪下那两件宝物,谁知惹的祸事临头啊。”老鱼越想越气,蹲在地上擂个不停。 觉枫、晴暄惊得皆睁大了双眸。 晴暄咂摸着其中有些味道,不解地问:“鱼兄何故被个女子拿捏至此啊?” “晴暄小兄弟,你这年纪,唉,还不懂女子,何况是那等厉害女子。” 提起当初,老鱼眼泪都要下来了,“那女娃进了屋没有三刻,便看出老鱼的命门。提了百般要求,稍有不从,便要拿哥哥那些宝贝出气。” 老鱼拿着哭腔又道,“老鱼四海为家,天边也去的,可哥哥的那些宝贝却是不可随处挪动。” “那你这次跑了,就不怕宝物遭殃?”觉枫补了一问。 第19章 “顾不得了,老鱼生生陪那女娃逛了两个时辰,七魂去了三魄。见了你两位,才将这条命续上。”老鱼气顺了,咂摸起嘴来,深觉口中无味,起意道:“不若咱们兄弟去醉仙楼……” “常言道人间无味,酒中有仙,吾平生志愿,便是尝遍天下美酒,醉生梦死。”说到此处,老鱼苍白脸上终见了些血色。 见了这受气小媳妇般的老鱼,觉枫、晴暄相视一笑。 “醉仙楼”三个大字颇为气派,绿柱红檐,店中客人皆是绫罗遮身,谈笑不俗,便是在昊都也算得上一等一的酒楼。 店中专辟了处敞亮地段陈列各色佳酿,单看各色形状各异的精美酒瓶,便知价值不菲。 不多时,三人点的菜已布上了,老鱼赶忙择了一杯送入口中,酒气甘洌醇香,熏得老鱼心花怒放。 这酒,晴暄早些时候浅尝辄止试过几次,都被呛得泪涕四溢。可见老鱼甘之如饴,心下发痒,轻轻掷了掷觉枫衣袖。 “暄儿喝点青梅酿,酒意薄些,亦能开胃。”觉枫早盘算让晴暄试炼些酒量,即便谈不上善饮,明了酒力亦是好的。日后宴席间亦有提防。今日这酒肆中恰有甘甜青梅佳酿,最好不过。 说着,已有侍者端上了酒来。 “果然甘美。”青梅酒入了喉,甜香盈口,爽气四溢,晴暄不觉想起那句“青梅煮酒斗时新……逢著意中人。” 面上不知因为酒还是怎的,竟有些热了。 “鱼兄去了何方高就?多日不曾见,大哥几次念叨你。”觉枫浅浅饮了一杯。 “唉,这些时日被那女娃指使得厉害。” “那女娃想必被家中娇宠了些,如今孤苦,也让人怜。不若常带她同来。多识些人,想必能好些。” “觉枫兄弟,你果真……老鱼没看走眼,你这朋友老鱼交定了。”老鱼听觉枫自荐“降魔”,心意畅快,连饮了三杯。 “今日,这人间佳酿,一人一杯,不醉不归。”老鱼小心翼翼捏起其中一杯,凑到鼻子上深嗅了嗅,嗞溜一饮而尽,“兄弟,你们不必客气,老鱼手头宽裕,说起来还要多谢两位兄弟。” 老鱼忽地凑到觉枫耳畔,压低声音,谨慎言道:“老鱼走了大运,遇上了豪客,就是天天请两位饮‘神仙醉’亦是无妨。” 说罢,老鱼酒意萦身,枕了胳膊,志足意满睡倒在酒桌上。 觉枫摇了摇头,又生出些艳羡,这老鱼真乃心中无挂碍,处处自在天。 还未来得及劝阻,晴暄已端起一杯“神仙醉”,仰头尽数吞了。 觉枫伸手阻拦,已是晚了,暗暗叫苦“这神仙醉劲头极大,这桌上已倒了个老鱼,暄儿头次饮酒,再倒了……” 醉仙楼正堂恍然出现个俏丽身影,正一桌桌搜寻,桌上桌下皆要探探,平白惹了不少白眼,她却未看着般,仍是埋头寻人。 “丫头,鱼兄在此。”觉枫看不下她这等磋磨,出声唤她。 那女儿见此情状,毫无怯意,蹦蹦跳跳来了桌前。一眼瞧见醉倒桌上的老鱼,嘴中叨念,“十次便有八次在此处寻得你。” 说完,换上副笑模样,立身抱拳与两人示意,“小女苏步摇见过聂大哥,云兄弟。”,举手投足间颇有侠气。 步摇知两人讶异,笑笑接着说道:“紫宸阁有幸见过,昊都虽卧龙伏虎,可两位这等人物亦非常见,再说,这老鱼常常便要提起与两位识于微时。步摇便是再痴傻些,也知两位了。佯装不识,太没意思。”步摇说完,自顾自坐下,唤了小二,重布了桌上等酒席。 “两位莫要客气,再尝尝这蒜香鲈鱼、八宝菜。”随后再压低声音与两人悄声道:“这家的厨子听说早年是奕皇的专属御厨,自奕皇神龙见首不见尾,便被遣散。手艺一等一的好。” 他再压低声音说:“老鱼在此存了十坛“神仙醉”,两位放心便是。” “小儿,上一壶神仙醉,记在余之章余老板名下。”步摇驾轻就熟唤与小二。 晴暄更是好奇,以往身边的女子,不是偶人般沉默无声的,便是拈酸吃醋、娇滴绵软的,如此爽利的女子,还是头回见。 觉枫瞧着步摇,终是懂了老鱼为何被她拿捏至此。步摇这等女儿,便是逛十年庙会亦未必碰得着一个。 不多时候,三人皆称饱了,老鱼仍是唤不醒。觉枫提说带两人去霓园,步摇欣然。 千贺见两人捡了个醉汉回来,定睛观看,竟是老鱼。 老鱼见了千贺,迷瞪半睁着眼,似是认得,费力抬手招呼,奈何手又落了下去。 千贺赶忙接过老鱼,沉了片刻,背去自己屋中床铺,“这家伙是喝了多少?”千贺叉腰闷气问道。 “亦不算多,可能是久别相逢,高兴了些。”觉枫应到。 “见这家伙平日里那架势,还以为是千杯不倒。”千贺边说边为老鱼塞好被角。 几人出了屋,步摇抢先一步,秉手道:“千贺大哥,小女苏步摇,打扰了。” 路上两人已与步摇说了些千贺情状,省了大家面面相觑。 千贺见步摇虽容貌不俗,毫不扭捏,也抱拳秉手回礼。“姑娘豪气,在下千贺,有事直呼便是。” 觉枫招呼三人来了屋中。虽正值腊月,屋中炭盆火力渐旺,四人围炉坐下。 前阵子存下的甜梨切了片,混入茶中,溢出股甘甜清冽香味,熏得满屋子甜美。 步摇端起一杯浅尝,咂摸了咂摸,入了喉的梨子茶仿是溪流潺动,熨帖着脏腑,很是舒服。美目瞪成铃铛,又笑成一弯月,娇嗔道:“好甜。微微的酸。” 觉枫笑吟吟为步摇添了杯,又将一盘粉糯栗子糕推到她的近前,示意她尝尝。 步摇揽起袖子挑了只咬上一口,醇厚栗子味,密密实实配上清甜梨子茶,正似今日午后暖阳包裹得人满心踏实。 “步摇可是奕国人士?”觉枫拨动炭火闲问。 “并非,家园失所,沦落至此,想来已有五年了。”步摇自叹道。 觉枫念起紫宸阁初见步摇那番光景,应是所言不差。 “家中可还有亲眷?”觉枫小心回问。 “不过些担了亲人之名的陌路罢了。”步摇眼中头次有些落寞神情。 适才觉枫对步摇点滴关照,都入了晴暄眼中,他心气坠到了谷底。 炭火噼里啪啦爆出火星来,衬得格外安静。 “今后可有打算?” “步摇随性自在,现如今只想游戏人间,倒未想得诸般长远。”步摇莞尔,唇角旁梨涡随着旋动起来,话中却有几分凄楚。 “虽是萍水相逢,觉枫冒犯,想高攀,与姑娘结拜兄妹,不知姑娘可否有意?觉枫唐突,若无意直言便好。” 步摇眼眸亮了亮,看向觉枫,耳上环佩猛荡了荡。“聂大哥抬爱,步摇亲眷单薄,求之不得。” “觉枫虚长几岁,以茶代酒敬你。” “多谢大哥,小妹敬你。” 两杯即碰,一言落定。 第15章 我心悦你 “兄长,小妹略通些手相,几位可愿测测。”步摇灵机一动,眼光看向三人。 “还劳烦步摇姑娘看看。”千贺兴冲冲递上手掌,不错眼珠地盯着步摇,满目期待。 第20章 “兄长性子忠实耿直,宁折不弯。家中虽无兄弟,却是朋友众多,即便不能大富大贵,亦可封妻荫子,家有贤妻,子女膝下承欢。”步摇捻动指尖,振振有词。 “只是……” 千贺听她判得满合心意,正要端杯,听到这两字,赶忙停了手,凑近问道“只是如何?” “这掌纹中似是有处关卡……”步摇指尖细细点了点千贺掌心,双睫呼扇,眉头微皱。 “无妨,大丈夫生死有命成败在天,岂可因些枝节挂心。千贺多承苏姑娘吉言,以茶代酒敬你。”千贺重端起杯茶。 步摇垂眸转念一想,顺手端起茶,口中宽慰道:“兄长吉人自有天相,便在月内不要远行便是。” “六弟,要不要听一听,今日这卦算是送与你的?”步摇转头问晴暄。 “不必了,苏姐姐。家中请人看过。嘱咐日后不得再让旁人批命。”晴暄垂着眸,向着空杯吹了口气。 步摇面色不霁,暗忖:“这小公子的情状,分明便是不快。” 觉枫察觉晴暄不快,忙岔开话道:“为兄平日钻研了几招防身之术,也不难学,今日算是略表诚意。结契兄妹的礼物后续补上。”觉枫挚诚说道。 “极好,家中曾请人教习了两载,只略通功法的底子。步摇,多谢兄长。”步摇抱拳相谢。 觉枫拳脚生风,步摇双眸紧盯。 红衣青衫,莫名的般配。 晴暄瞧着眼前,指节攥得咯咯响,刺得眼睛煞红。 觉枫收了拳法,问向步摇,“看清了?可还要再走遍?” “啪嚓。”银瓶乍碎之声,几人皆惊。 千贺惊诧:“这茶杯何时放在处?” 晴喧脸色煞白,自责道:“我……”,眸子破了般,涌出泪来。 “不妨事,不妨事。日头落了,这院子也太暗了些。今日便到此吧。”觉枫连忙收拾茶杯碎片,边宽慰道。 觉枫将客房重新布置了番,安排步摇妥当住下。 回了屋里,见了靛蓝釉的瓷瓶方想起白日里千贺所言,炼成的“玄露丹”孤单单置在了桌上。 寒冬时节,更深露重,院中梨树残枝落了一层薄霜。 觉枫掩了掩衣,藏了瓷瓶在掌中。 三两步已至近前,晴暄屋里早熄了灯,漆黑一片。想是睡得沉了,正犹豫进不进门,屋中断断续续啜泣之声。 “明日便去砸了那酒楼,这‘神仙醉’是假酒,一点都不醉人……” 觉枫一凛:“是暄儿的声音”。 屋中断断续续呜咽引得觉枫将诸多思虑抛了脑后,轻启房门,潜踪入了屋。 晴暄背对房门坐于桌边,手中酒杯盈满,作势往口中送。 觉枫并了步子,抢先一步,擒住了晴暄手腕,又怕惊了他,低声唤了句“暄儿”。 暗夜之中,晴暄独饮了大半壶“神仙醉”,酒气熏得双目迷离,视物模糊。兀地窜出一人,反倒清明了几分。 “殿下,深夜饮酒伤身害神……” “你是九哥,不,九哥有了契妹,没闲暇来管暄儿……”晴暄,眼中噙泪,唇角微抿,斜眼看觉枫。 “殿下,别闹。”觉枫轻声安抚。 “殿下还请保重身子。云后盼着殿下回雍国。”觉枫只道晴暄思乡念亲,心中苦闷。 “这是新配的玄露丹,殿下连服两粒,解酒养身。”觉枫回过身去寻水杯。 晴暄眸子动也不动看了瓶子半晌,突然挥手过去。 “啪~”靛蓝瓷瓶狠砸在地上,瓶身碎裂,丹药滚了满地。 “雍国,我明日便要回去,不,今日便走。”晴暄口中念念,起身摸到木箱,胡乱将衣物一件件扯出来。 觉枫连忙过去,从后扣住晴暄双臂。 “殿下不要生气,微臣错了。请殿下责罚。” 冷杉气息从四周环上来,晴暄清明了几分,侧过头喃喃道: “暄儿不喜欢苏姑娘,一点儿都不喜欢。” 觉枫沉吟了半晌,轻诉与晴暄。“苏姑娘身世可怜,孤苦无依。同为天涯沦落人,咱们也助她一助吧。” 晴暄眼神迷浑,似是而非的点了点头。 他又似是想起了什么,气鼓鼓诘问:“那九哥为何要和苏姑娘结拜,暄儿不要九哥当别人兄长……” 觉枫又笑了笑:“苏姑娘虽有江湖豪情,不拘小节,却始终是女儿身。混迹于我等男子当中,于她清誉有碍。有了兄妹名分,望她在此心安。”觉枫又道:“再者既有兄妹名分,亦断了旁人遐想。” 说完试探问道:“殿下不气了,好吗?” 晴暄眼眸顺着觉枫侧脸曲线细细描摹了几遍,抽了口气,指着心窝:“气的,这里痛得厉害。” 说罢,晴暄侧过头直接迎上温热鼻息。口中呢喃,醇酒浸润的湿软唇瓣携着酒香轻啄觉枫,手臂搭上觉枫脖颈,唇瓣始终不肯分离。 觉枫脑中空白一片,勉力支撑。 二人身子贴在一处,为冷杉之气所包裹,脚步跌跌撞撞到了榻边。 “咚”的一声,晴暄结结实实撞在柜上。 尽管吃痛,恰见那人眼中的点点眸光如星,更觉心动。 他忍痛收声,与觉枫默默叠了在榻上。 “咚咚咚。”敲门声急促如鼓。 接着传来千贺洪亮声音:“六弟可安好?”千贺再急敲了几下,压低了嗓门又道,“可需进屋查探?” “嗬,不必了,大哥。”晴暄气喘着,抢先说道,继又解释:“是只野猫儿偷腥,已然跑了。暄儿困倦,你也安歇吧。” “遵命。”千贺口中应和,仍是踟蹰在门外。 觉枫屏住呼吸,双手撑起架在晴暄两侧,身子亦竭力悬空,生怕千贺识破。 晴暄睁着莹亮眸子狡黠一笑,抬身昂头够着贴上觉枫的唇瓣,细细密密的吸吮。 “九哥,暄儿喜欢你......很早之前便......”晴暄齿间轻吐几字,只觉清冽气息似融了秘药,周身火焰越来越炙,衣衫处处生风,皮肉寸寸起火,指尖扯动觉枫腰际衣带。 觉枫仿若身处深潭,窒息之感几乎没顶,心头如遭重锤,吃痛起来。 “咳咳……”门外人影幢幢,千贺尚未走远,还能听到其隐忍咳声。 暄儿口中断断续续呻吟出声...... 觉枫心中大骇,双唇紧紧贴上堵住了那声音。 晴喧浅浅闭了双眸,睫毛颤巍巍抖着,全然未察觉异样,全当觉枫也是情热悸动。 只觉这笨拙的吻比“神仙醉”更能醉人。肌肤上传来密麻麻的痒,透过皮肉竟入了骨,勾得心底的天地恨不能坍成了一角,便要眼前这人的情爱来填。 觉枫一手抬起晴喧双手,轻举过头侧,俯身耐心吸吮晴喧净白下颌及至细嫩脖颈,一手轻抚其腰侧,惹得晴暄瘙痒难当,不由自主地躲避。 “呃……”又是心中吃痛,觉枫轻叹了声,抚到晴暄膻中气海一线,指上稍加了力。 晴暄意识昏沉,不多时,如吸了迷药般睡了去。 觉枫即刻起身为晴暄理了衣衫,盖好被子。 安抚住心中痛意,于床榻旁坐了良久。 第21章 翌日清晨,两人四目相触,晴暄顶着红了个透的面皮,深深低下头,生怕被人察觉异样。只觉这日天气极好,拢于乌云的日头似兀得放了晴,风亦含了笑意。 “六弟,快来吃饭。”觉枫目光移开,出声提醒。两人终不能傻傻立在屋内太久。 “呦呵,大伙儿都在啊。”老鱼不知是第几次从这院中醒来,轻车熟路推门进了觉枫屋中。 屋中热腾腾饭香扑面,老鱼自顾自坐下,大咧咧说道:“觉枫兄弟,可惜你不是个女子。凭你这贤惠,求娶的人怕不要踏破了。” 听了老鱼话语,觉枫心中咕咕酸涩翻涌,涌得心中遍处皆是,没了一点饿意。 “呸,忒不要脸。本便没你的碗筷。”千贺见了老鱼这副做派,气便不打一处来。 “大哥,老鱼虽是皮厚了些,话却是没错。兄长手艺赛过右丞府娇美厨娘。”步摇抢过话来。 餂。饣并。甲鸟.zi.整 “兄长?”老鱼早习惯了步摇出人意料之举,便是大清早见了也不觉讶异,很快便捕捉了步摇话外之意。 “嗯。”觉枫递与老鱼一碗葱香面,笑道:“昨日虽初见步摇姑娘,兄弟便觉得与其投缘,承蒙不弃,结拜金兰。” 老鱼面目疑惑,瞧瞧觉枫,再看看步摇,不住挠头。 “对了,鱼兄,兄弟正有一事相求。”觉枫见众人吃得差不多了,恍然开口,“可否将踏彩行云借与兄弟一日?”。 “没问题。” “没问题。” 老鱼和步摇异口同声。 “步摇已然松口,自是不言而喻。觉枫兄弟,你是知道的,那马儿娇贵得很,每日马料便要十几种,搭起来甚是麻烦,那马儿皆是步摇精心喂养。也和她亲厚些。”老鱼为众人解释道。 “那有劳步摇了。”觉枫满心感激。 “兄长折煞小妹了,兄长待要去往何处?若是长途,还要再多备些豆粕饼子。这‘踏彩行云’喂养得娇惯,饿肚子便要发脾气。”步摇说起马儿,眼神中透着精光。 晴暄暗自打量步摇,见她一个女儿家,竟将马儿料理得头头是道,心中又生几分敬意。 “不太远,便在东郊马市,一日来回。”觉枫放下手中茶杯,和缓出言。 “那步摇且去准备,一个时辰后,东郊马市会合。兄长看如何?”步摇说着便起了身。 “劳烦了,步摇,咱们一个时辰后会合。”觉枫口中答着步摇,眼神询问晴暄。 晴暄点头称是,千贺、老鱼亦皆要同往。 第16章 时局陡转 东郊马市,喧闹至极。 此市以马种分了区,魁梧壮硕的京州马、身量矮小耐力足的蒙州马三两成堆,任由客人挑选。 几人在马市兜兜转转了几圈总算盼来了步摇。马市众人脑袋顶上都长了眼,早有人盯上了“踏彩行云”,见步摇打停了马,呼啦啦围了上来。 “姑娘,可是要卖马?”长了满脸深褐麻子的马贩见这马英武不凡,其主人又是位俏丽女子,龇着牙谄媚问道。 “不卖。”觉枫抢步挡在步摇前面,短剑剑柄抵住麻子胸膛,喝道:“此乃我家主人坐骑,不卖不赁,各位散了吧”。 麻子等马贩见几人言谈豪气,似是勋贵,便不再招惹。 觉枫接过步摇手中缰绳,轻抚了抚马儿脖颈油亮鬃毛,“踏彩行云”驯顺得昂了昂马头。 觉枫亦不上马,捋了捋缰绳,牵着“踏彩行云”绕马市再走一圈。 晴暄抚着一匹深棕高头大马,不解问道:“九哥,这些马儿皆入不了眼?” “暄儿可累?再看看如何?”觉枫浅笑说。 几人来到一圈高栅栏围起的地界,大门并无人看守,说笑着便要进门,“踏彩行云”却闹起了脾气,原地打了几个转,便是步摇使了喷香豆粕引诱,再不肯再向前一步。 “兄台,这是何处?”千贺忙拽了身旁过路小哥问道。 “此处乃是处置老弱病马的。病了弱点的还许有时机贱卖与人,再是不济的便要成了肉马。呶,便是那个马棚。”小哥用手指了指,果然不远有处低矮草棚,路途甚是泥泞,掺杂着浓重血腥气。 “兄长那些良马皆未入眼,还要相看这些驽马?”步摇见此地不善,心知此地最不能被马儿见,忙遮了“踏彩行云”的眼眸,急带它离了此处。 “觉枫兄弟,不如再看看他处。”老鱼掩住口鼻,脚下躲避泥污。 千贺也附和道:“九弟,那京州马有三两匹颇为英武。” 觉枫笑着答道:“兄长,觉枫还有些不甘心,劳烦几位再等片刻。”探寻目光看向晴暄。 “我去,我去。”晴暄毫不犹疑,忙举高手。 几人约定半个时辰后茶寮相见便分头而行。 向马棚去的道路越是前行越是泥泞。 觉枫结实踩出条步行之道来,晴暄紧紧跟着,捉了觉枫短剑剑尾,心中端得踏实。 马棚中气味污浊,腥臊闷湿夹杂浓重血腥,晴暄方才踏入便被遏住,一股浊气扑鼻,几欲呕吐,半晌才忍住。 马棚低矮,一扇破窗略略进的些光来,棚中之马确如他人所言,或眼神浑浊,垂垂老矣,或病恹恹,歪斜倒在柴堆之上。 稍好些的马,早被吓破了胆。 见有生人进来,原地乱踏,捣得马厩污泥翻起。 凛冽寒风裹了些霜花,打进屋中,棚中更寒了几分。 觉枫稍有些失意,待要转身离去。 “嘶嘶嘶”忽得一声嘹亮高亢马鸣似从天外而来,觉枫循声看去,角落中乃是匹体形枯槁的灰地白花矮马,阴暗角落极不起眼,前蹄一蹄微跛,勉强立着,连棚中低劣草料都抢食不到嘴里。 但那嘶鸣惊心动魄,让觉枫不能轻易略过。 他大步上前,扫去马儿脖颈上枯草,伸手探了探。“咚、咚、咚”脉搏跳动得强劲有力,皮肉热气灼人。觉枫不放心,又逐个丈量了马儿身骨。 他心中一惊,这马儿竟是匹良驹。 “这等马儿怎会被放了肉马棚里?”觉枫暗忖。 “客官,你可看清了,这马的眼可有疾。”姗姗来迟的马倌打着饱嗝,倚着门呛道。 “主家,这匹马我要了。”觉枫抚着马颈,怀中掏出百枚银钱递与马倌。 “咱们有言在先,出了门一概不认。”马倌双臂抱在前胸,恹恹接过银钱说道。 “那是自然。我家兄弟刚学骑射,正需要一匹驽马。此马甚佳。”觉枫恳切答道。 这马虽跛脚,却走得并不慢。觉枫、晴喧两人分别牵了一端马绳,走出了劣马院子。 “九哥,咱们真买一匹眼疾跛脚的驽马?”晴喧近些看出了马儿眼上覆了层浅白薄膜,应是明晃晃的眼疾。 “不错,这马儿略有眼疾。可马儿并不全靠视力探物,鼻息和耳力更为重要。视物不佳的马儿反而更能增长些胆魄。况且这等眼疾并不难治,精心些月余便可恢复。”觉枫脸上放晴,耐心和暄儿释道。 “暄儿多和马儿亲近些,它熟悉了你的气味,认了主便为你驱使了。”觉枫牵了晴暄拽马绳的手放在灰矮马长鼻之上,教晴暄顺着马鼻由上而下细细摩挲。 第22章 几人聚首在了茶寮歇息,远见着“踏彩行云”与灰底矮马隔了段距离立着。 灰马安静地啃着脚边的青草,它本应是饿极了的,却仍是细细嚼着,“踏踩行云”蹄子哒哒哒地刨地,鼻下打着响。 “‘踏踩行云’还是头一回如此在意其他马儿。”步摇看出了马儿异样。 “这驽马不知是坦然还是痴傻,见了‘踏踩行云’这等宝马竟毫无反应。”千贺补道。 觉枫暗自惊喜,他借来“踏彩行云”便是想试炼马儿的胆魄。 马市之上,一般马儿见到“踏彩行云”便要退避三舍。这灰马竟对“踏彩行云”毫无惧色,莫不是真的是宝骏。 几人牵着马儿,边走边逛,言谈笑闹,日头将落才归了 步摇眼尖,早见门上斜挂了一封书信,碧绿孔雀翎压着,抢着上前摘了,递与觉枫。 转眼间,觉枫心思百转,猜度书信来处,展开信笺,遒劲有力字迹“静候尊驾” 短短四字,觉枫来来回回读了几遍,又仔细分辨落款,觉枫怅然叠起信笺。 “可有急事?”千贺跟到近前,切切询问。 “并非大事,质子之学改了地方,留书提点。”觉枫浅浅回答,将孔雀翎与信笺妥当揣入怀中。 晌午,五人皆饱食了,围炉坐了取暖,炉内噼啪爆着火星,淡淡硝烟气息飘荡倒勾起了家园之念。 “年关将至,鱼兄可有打算?”觉枫笑问。 “老鱼,有好酒便是过年,何须等了年关。往年便是老鱼一人,今年就搁这里凑合了。”老鱼捻开葫芦,咕咚灌了两口。 千贺白眼还未翻完,步摇接过话来: “这每年年关,奕国宗室便要行开年大祭。” 觉枫想起盛镜尘遣人留书邀他参加,胸怀忐忑,听步摇所说,双目灼灼问道:“小妹知道开年之祭?可能详细说说。” “亦是去载于申王府听说。盛氏极其看重家脉传衍,每年初一便要宗室、各国使节于行止峰拜祭。拔得头筹的赏赐最丰。”步摇娓娓道来,“那申王为了赏赐备了一整年,最终仍是颗粒无收,大年初一在家中哀嚎。” “质子也可参加?”觉枫紧跟着问了句。原未将步摇的话放在心上,听到赏赐颇丰竟有些动心。他暗想不知自己何时这般视财如命,还是又忍不住追了句。 步摇眨了眨秀丽双眸颔首,笃定答道“不错,往年皆有质子参加,却未听说质子拔了头筹的。” 觉枫点了点头,是了,盛氏传宗,怎可让外人拔了头筹。转念一想,但凡有一线希望,便不可轻纵了。 屋中一寒,众人皆向门口探去。 “哟呵,多日不见,这院中倒更热闹了。” 燕茹本是副冷若冰霜的模样,偏生的粉面。炉火烤得这屋里暖气熏人,更显得他面若桃李。 觉枫看其神情,知其必有要事,便支出了几人出去,留了晴暄单独在此。 燕茹向晴暄行了礼,玲珑绣囊中取出一份书信,呈到晴暄手中。 晴暄展了信,文墨纵横,分明便是母后的字迹。”晴暄,我儿,雍国暂固,母后亦好。王上箭伤复发,时明时翳,沐都暂由晴源执事,他与晴萦倒还算恭敬。 书信再起一行写道:“你舅父外养的亲子再宁,日前认祖归宗,为人乖觉伶俐,假以时日说不定可为我儿臂膀。山高水长,我儿想方设法速速归来,切记切记。” 晴暄见字如面,眼底一热。 幼时,母亲孜孜不倦悉心教导,亲厚笑容,温暖臂弯难以磨灭。 晴喧这辈子嗣单薄,仅晴喧与晴源、晴萦三人,晴喧最幼、身份又最为尊贵,与他二人年岁上差着十几年,平素并不算亲厚。 晴源母妃虽同出云家,但身份低微,晴源出生后便寄养于云后名下,原应最亲,却总似乎隔了一层。 晴萦母妃出自素川齐家,亦是高门之女。可其母性格跋扈,容貌艳丽,深受宠爱。 晴萦却被其教养得胆小懦弱,早早娶了都尉之女姚氏为妻。那泼辣性子倒与齐妃颇为相似。晴萦在其手中如面团般被拿捏在手中。 信笺沉甸甸端在手中,晴喧面上染了一层冰霜。 母后笔墨之间的话语,他怎能不明白,若是父皇宾天之日,自己何以自处,母后、云氏何以自处?两位兄长,素日虽无大过节,可自己嫡皇子的身份怕是在谁的手下都将是罪过。 燕茹见晴暄忧心忡忡,想劝慰些话语,终是不好多言,推了门退出去,留晴暄独自思索。 觉枫见燕茹面色便知事态有异,迎上了燕茹。 燕茹虽素来不喜御羽卫,可此刻便只能与其商量了,主动开口:“前阵子六殿下执意来奕国,娘娘想的是,让六殿下远离是非之地,还能在王上面前得个以身允国的资历,却非坏事。可如今形势陡转,王上病入膏肓,晴源殿下暂行王政。聂大人可有决断?” “殿下赴奕之日,聂某便为殿下回去做了准备。只是……”觉枫与燕茹将计划和盘托出,两人又将细处言说了许久。 第17章 未雨绸缪 吹了近整夜狂风,后半夜,这雨才算下来,直直从屋顶垂坠到院中。 觉枫起身关窗,仅一眼便看清檐廊下单薄身影借着廊柱避雨。 雨不由分说砸在晴暄面颊上,打湿的细发蜿蜒附在额头,脸颊道道雨珠儿划过的水痕。觉枫忙抽了伞,朝晴暄奔去。 “殿下?怎在此淋”怕惊扰了晴暄,觉枫温柔说道。 “九哥,暄儿梦到父王了,他笑吟吟地唤我,可到了近前,他坐在龙床上,无论如何不肯应我。”晴暄眸中噙泪,呜咽含在口中,一头扎进觉枫怀中。 “殿下思念王上了。正月初一,奕国宗室年初大祭,城中定守备空虚,正是殿下回去的良机。千贺护送殿下,还有燕茹,亦会派人护送。”觉枫细细抹去晴暄脸上雨痕,整了整他额前软发。 “九哥不与暄儿一起嘛。”晴暄眸中盛满了泪,仰着头望向觉枫。 “奕国年初大祭奖励颇丰,属下,属下想要去搏一搏,若是成了,免除一年岁银,可略略为王上分忧。待了结了这边,少则三个月,多则一年,便能回去。”觉枫将晴暄长着臂弯,耐心说与他。 “要这么久……” “微臣在此料理好一切,云后娘娘必为殿下筹谋。无论何时,殿下必落不到尘里。”觉枫宽慰道。 晴暄扑簌着泪眼,遍体生寒,心中荒芜成了一片,面前的路,好长好远,似是伸出去了千里。晴暄紧勒住觉枫,不知为何,他有种莫名之感,一松手便要失去了他。 * “九哥,这马儿将养不过十日,便出息了个模样。”晴暄抚着那灰白马儿脖颈,欢快言道。 “嗯。”觉枫颔首。 “这种马儿,我曾在乾苑峰见过,体格矮小却为远途好手。前足微跛是伤处有箭矢留在蹄中。这种马儿最能忍饥。” “更难得的是他见了‘踏彩行云’能不为所动。要知‘踏彩行云’这等奇骏,一般马见之退避三舍。这马儿胆魄极佳,天生是战马的材料。”觉枫用力拍了拍马头,喂给马儿些草料。 第23章 “九哥,这马儿通体灰白,毛色斑驳,倒像是梨花落白,便叫它“梨落”如何?” “不错,这名字于这院中也应景。” 见马儿灵气,两人愈发欢喜。 “暄儿,你骑上马儿试试。” “嗯嗯。”晴暄纵身上马,轻揽缰绳,双腿一夹,“梨落”心领神会,步履稳健,腾挪跨越之间已挪至五丈开外。 “吁~‘梨落’……” 马儿听了晴暄召唤即刻停了马蹄,稳稳站住。 “‘梨落’竟已听得懂使唤。”晴暄喜出望外,“没白费咱们的心血,看我为给它治眼,熬药熬得眼睛都干了。” “辛苦小公子啦。”觉枫怀中掏出苹果扔给晴暄。 觉枫亦未曾料到这马儿如此灵气。短短十日便神采奕奕,不止前蹄伤势恢复神速,还尤为认主,甚至无需额外训教,便如家养马儿般驯顺。 晴暄端坐马上,侧身接了果子,前襟略擦了擦,刚待下口,又收住。“今日‘梨落’要辛苦了,待留给它解渴。”想着又揣起了果子。 暖阳遍洒,日光映在晴暄脸颊一侧,如浴神光,煞是好看。觉枫微微一愣,这般开怀的小殿下终回来一回。 “九哥,还有多久能到?” “嗯,翻过这座山应该便是了。听老鱼说,行止峰并非单独一座山,是行峰和止峰两座巨峰相连,地势崎岖不说,两峰之间一道天堑,层林密瘴,深不见底。” “那咱们加快些,早去早回。”“好。” 觉枫两人放纵马儿狂奔,半个时辰后,两座傲人山峰现于深林尽头。一峰仿若天梯一般,层层入云。另一处奇峰,似天神奋力劈出,光滑如镜。两峰对矗,壁立千仞,中有深壑,时时传出嘶吼咆哮,走兽猛禽隐匿其间。 “这峰果然雄奇。”两人同时叹道。 两人两马沿马道又行了一炷香工夫,直至再无马道可行。觉枫将马儿绑在了树下,两人接着探路。 “奕国年初大祭,盛氏子孙必是常来常往。看看若想胜他们半步,便要看看可有他途。行峰虽巍峨雄壮,却平平无奇,少不得去止峰瞧瞧。”觉枫心中暗忖。 “九哥,这边有绳索。”果然岩壁处绑了小臂粗细巨绳,质硬而韧,一端牢牢扣住地环,两大一小三个精钢所制铁环,嵌于绳索之上。 “殿下,我去探探,以哨为信,殿下可还记得?”觉枫将哨子递与晴暄,“一长一短报平安,二长一短……” 晴暄接了哨子,放在嘴边试了试,“记得,千万小心。”吹响长短两声,哨音穿云破雾,啸于两峰之间。 觉枫递给晴暄眼神,让其安心。 他伸手测了测绳索,绳索仿佛这坚壁间长出的藤蔓,稳稳结在上边,纹丝不动。收拾了周身上下衣物,牢固了飞龙袖箭,屏住一口气,紧扣了铁环,顺绳索而下,两峰之间水汽充沛,疾速穿行,落了身上便是疾风劲雨,山风浩荡,猛兽嘶吼之声不绝,置身其中仿在耳畔。 觉枫咬紧牙关,收紧浑身皮肉,抵住冷风侵骨。好在这绳索之速极快,不时即抵达止峰。行峰尚有许多人迹兽行,这止峰好似无人之境,肃杀之气四伏,叫人汗毛直竖。 觉枫走后,晴暄便择些鲜草来喂“梨落”,已然将这行峰方圆稍有颜色的草皆拔来喂给了“梨落”,开始,“梨落”不慌不忙,悠然咀嚼,肚皮由瘪到鼓,最后竟再不肯吃一颗。 已不知过了多久,觉枫竟仍没回来。 晴暄心中百念丛生,哨子几次含入口中。 “先报平安吧。”念定了主意,晴暄鼓足气,吹起了一长一短两声哨子。哨音徘徊于山川之际,传音良久。 “嘀~嘀”空中长哨回旋响应,晴暄喜出望外,忙跑到近前。 “九哥!”“怎这么久,可探得捷径?”暄儿急急询问。 觉枫摇了摇头,说道:“止峰那侧荆棘丛生,倒有处宽敞洞府,里边供奉了盛氏祖宗牌位,想必便为年初大祭之地。却并无甚密道。” “咱们头回过来,还不得法,多来几次。”晴暄怕觉枫失意,安慰道。 “虽没有捷径,奇遇倒真有一件。那止峰荆棘丛中竟有只猛兽,似虎非虎,机敏得紧。虽只略比猫儿大些,却凶得厉害,龇牙咧嘴唬人,稍转了身便要全力扑我。若非它肋下伤处牵扯,可能被他一口咬断了脖颈。”觉枫念起方才确实凶险,心有余悸。 “那,你没受伤吧。”晴暄听得心惊,扒着觉枫脖颈,翻来覆去看了几遍。 “这些异兽虽非善类,却不会随意吃人,反倒是因它伤了,稍有惊动,便发狠伤人,以求自保。” “乾苑峰上异兽遍布,对付的法子,早学了个七七八八。蛛绳缚住了其爪牙,洁蚁清了腐肉,又敷了伤药。不过七日便可保它生龙活虎了。”觉枫将救治异兽说得如做菜般简单。 两人散步遛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不觉路长,晌午便回了霓园。 霓园院中支了口大锅,正腾腾冒着热气,柴火炙烧,噼里啪啦地爆着火花,传出柴火燃出的木头香。锅中大朵肉块“咕咕”炖煮,肉香味传遍了整个霓园。 两副红彤彤的春联搭在桌上,待着“上门”。 老鱼持了酒葫芦,眼盯着大锅,急得踱步,口中叨念“有酒无肉,无事也愁。有肉有酒,鬼来不惧,佛渡不留。”。步摇悻悻地瞅着老鱼,不慌不忙坐在边上摆弄窗花。 这院中肉香蒸腾,煞是诱人,勾起了馋,晴暄赶到近前,“今日是何好日子?” “六弟,赶得正是时候。”千贺见晴暄两人到了,忙掀了锅,肉香随了白气兀地升起,引得老鱼、步摇皆围拢了过来,赶忙抻箸下筷。 “我要这块……”老鱼眼疾手快捞到一块肥嫩适中的肉块。 “明明是我先夹到的,臭老鱼。”步摇眉目怒睁,嗔怪着呛道。 千贺精心挑选了一小碗淋了肉汤的细嫩肉块递与晴暄。 晴暄辛劳半日,腹中早便饥饿,夹起一块,放入口中,软烂鲜香。 “竟不知大哥厨艺如此精进了……”晴暄很是饿了,浓汤赤酱,肉香满口,肠腑更是满足。 千贺摸了摸后脑勺,咧着嘴,高兴道:“六弟都这般说,看来是真的成了。待回去了,这霓园练就的一手厨艺也好做几个小菜给老娘尝尝。” 谁知千贺无心一言,竟惹得在场众人哑了声。 老鱼喉头一哽,接着换上了笑颜:“就看你老千是个有福气的,改日定要去雍国拜见大娘。” “嗯。”千贺使劲点了点头,“老娘最会做这年节的吃食,饮上一大壶沐都的“山河缘”,咱们不醉不归。” “咱们再不可多言了,都在这碗中。”老鱼为在场诸人皆满了一碗,面红耳赤地说了一句。 众人各怀心思,满饮了一碗。 第18章 依依惜别 “啪啪啪……”房门为人轻叩,觉枫知道乃千贺如约而至,清了清嗓子说了声“进来。” 千贺推门进屋,闻到屋中淡淡酒气,压低声音问,“九弟,我回屋见了你留的信笺,等到亥时才来。咱们可是要回雍了?” 第24章 觉枫沉吟了半晌,点了点头。 “果然……”千贺长吁了一口气,“军中烹羊宰牛后便为大战。” “大人可有吩咐?”千贺目光灼灼。 “大哥,眼下雍国国祚不稳,殿下此次归雍,时机敏感,难免引人夺嫡之念。不论晴源、晴萦两位殿下是敌是友,可能顾念几分手足之情,咱们皆要早做防范。” 千贺颔首,深以为然。 “元月初一,奕国年初大祭,守备必然松散。摄政王已两次遣了人来邀,怠慢了反引来祸事。劳烦大哥陪殿下归雍。” “这有何难,咱们从菩冥关起便盼着这一刻。”千贺涨红着脸,踌躇满怀,“请大人放心,千贺必不辱命。豁出这条命去,也要平安送殿下回” 觉枫心念一紧,一条条一处处细细讲与他听。 “燕茹已提前将殿下回雍的消息散了出去。亦会安排人扮作殿下,分头走官道。若有人起了心思,也给他惹点麻烦。我思来想去,大哥和殿下可行一条参佛道,以寺庙为据,虽路途稍远些却少有人行,盘查亦松,食宿也好些,只是要大哥与殿下扮作带发的修行人,通关文牒皆是全的。” 觉枫接着排布道:“初一前晚,关城门之前,便要出得城去。行五十里山腰洞穴处置备了僧衣和吃食,包裹中放置了“暗夜流星”的机巧图,带了回去若能为御羽卫配上,必能战力大增。” “老鱼、步摇皆离不开奕国,咱们也不好牵连朋友。觉枫已托付了老鱼将殿下送出奕国。步摇亦要帮忙办一桩事,他们二人皆是应了。” 千贺将觉枫所言一一铭记在心,惊诧问道:“九弟,这桩桩件件是你何时办的,为兄竟毫无察觉。” 觉枫浅浅笑了笑。 “大哥。”觉枫赶忙唤住千贺,躬身一拜,“请大哥寸步不离守卫殿下。” “九弟,此事放在大哥这里,你且放心。多花些心思应对开年大祭,奕国摄政王亦非善类。” “各自小心!”觉枫环住千贺双拳,低语道。 近了年关,霓园中倒是处处喜气。 奕国、雍国皆抛了脑后,“梨落”旧伤已愈,越发精神。几人饱食终日,其余便是遛马、吃酒、打牌。 每日再便是千贺、步摇二人大战老鱼,燕茹三不五时常来插科打诨,晴暄被他们逗得前仰后合。 除夕这日,天地霜结,晴冷异常。 晴暄、步摇结伴跑马回来,这阵子,晴暄从步摇处习得不少养马经验,一来二去竟也颇为投机。 两人给马儿喂饱了,方觉也有些饿了。 进了霓园,几人竟已坐在了桌前,见二人到了年菜随即摆了上桌。 “今年除夕之日如此早……”步摇诧异道。 “奕国差了人来催,除夕过午,觉枫便要赶去奕学府。”千贺为步摇解释道,亦是说与晴暄。 晴暄和煦面容改了气候,弓着眉头,眼神探问觉枫。 觉枫深深点了点头,他原本打算亲自送晴暄出城,明日再赴开年大祭,可差役催了两拨,若去晚了,反倒惹事。 他为晴暄盛了一碗汤递到面前,热气蒸腾,熟识的香味更灼人眼,晴暄哽了哽喉咙,吞了口汤。 众人皆松了口气,仅是吃菜并未饮酒,堪堪聊些家常,一餐饭过得极快。 “尚有一个时辰,拜托诸位了,来日若有所求,聂某定当报还。”说完,觉枫挨个向众人行礼。 “相逢便是缘分,你我兄弟不论这个。”老鱼收起了平日散漫面目,正色道。 “承兄一诺,步摇定当竭力。”步摇秉手还礼。 千贺、燕茹更是不在话下,口中连连称诺。几人各自回房收拾。 “九哥,我,可否晚几日回去……”晴暄试探问道,即便早知道了答案。 “殿下,云后娘娘再传了书,王上便在这几日。”觉枫本不欲将此讯说与晴暄,可晴暄到此时仍信念不坚,必要给他紧一紧。 晴暄跌坐凳上,似有山一般的重担压在心口,抿着唇说不出话来。 觉枫单膝跪地,双手捂着晴暄左膝,仰头端详着晴暄眉目,宽慰道:“微臣看得出殿下胸中有丘壑,眉间显山河。若主政雍国,定能有一番作为。” “真的,九哥,你真的这么看?”晴暄提了一口气,不可置信问道。 觉枫虔诚至极,眨了眨眼,眉眼温润如水墨,令人倍加信服。 “那你何时归来?” “少则三月,多则一年。说来,交了头年岁银,便不会强留质子。” “那我在沐都等你。” “好。” “绝不食言。” “好。” “早归……” “好。” “贵人何在?”院中有人喧哗,觉枫连忙起身整了整衣衫,迈步往外,随着应道:“在此。” 奕国上等兵士装扮的侍卫,见人出来,忙躬身施礼:“奉命请贵人过府一叙。” 觉枫知道避无可避,打点了行装,复又喂了“梨落”,不舍看向霓园寸寸草木,心中默念“保重”,随即随宫人出了霓园。 觉枫被宫人带到了一处,便再无人来扰,只是送来些素菜白饭。 觉枫心中忐忑,牵挂步摇毕竟年纪小些,不知能否办妥了这头一步? 再是牵挂晴暄,这返雍之路,如履薄冰,望神佛护佑。念着念着,再等了些时日,仍无人来,便早早和衣睡了。 除夕这日,奕国盛镜尘惯常先去祭拜盛氏祖宗,再到皇祖父太上皇清翮宫盘桓些时日,只是今日心中揣了事,脚下步子加紧了许多。 清翮宫舞乐齐鸣,仙气袅袅,远远看去不逊于海外仙境。 有近侍通秉摄政王求见,“太上皇”盛牧桓急唤:“快请”。 自当年那事发生,自己便无心政事,将当年显露颓势的奕国扔给了十六岁的镜儿,这孩儿自小便被委以厚愿,习得安邦定国之道,只是当年尚幼,群臣难以信服,这孩子第一次登崇政殿,便带来了傅氏宗主的头颅,群臣再无反对之声,奕国更是在其龙脊虎威两大营下所向披靡,睥睨天下。自个也乐得作逍遥仙般太上皇,只是苦了这个孩子。 “皇祖父,好好的,为何流泪啊。”十五岁的十皇子盛祈风忙为“太上皇”拭泪。 “风儿啊,你兄长当年便是你这样的年纪,力擒敌首,主政奕国。”盛牧桓看祈风稚气面庞,不无感慨地说。 “风儿从小听着兄长的故事长大,可风儿不能入朝议政,好久没见过兄长了,风儿若能和皇兄一般就好了。”祈风忽闪着明眸,无比渴望地说道。 盛镜尘已经步入清翮宫,舞乐暂停,乐人退至两旁向摄政王施礼,盛祈风心急跑了过去,脆生生行了大礼,“祈风拜见皇兄”。 若不是他莽莽撞撞冲出来,盛镜尘还未注意到他,略略朝他颔首示意,向着皇祖父恭敬行了大礼:“皇祖父安好。” “镜尘,操持政务辛苦啦,快坐吧。” “孙儿忙于公务,未能时时伴您左右,孙儿心中有愧。”盛镜尘坐在了太上皇垂手边的圈椅上。 清翮宫近侍见盛镜尘落了座,便招呼布菜,侍从鱼贯而入,不多时便摆了满桌。 第25章 “好孩子,你担着这整个奕国,皇祖父又怎会不知,皇祖父这里什么都好,还有祈风这些小辈乖觉,常伴左右,就连先云那个性野贪玩的也是常来。” 说起先云,太上皇目色幽深地望着皇孙,这对孩子本来兄友弟恭,可不知何时起,便是这般冷若冰霜的样子。先云虽是玩闹的性子,却不至于除夕家宴仍是不来。太上皇心中惦念,却未挑明,口中转了话柄。 “我这什么都不缺,倒是你那府中尚缺个主母,可有中意之人?”太上皇昏黄的眸中隐含着期待。 “尚不曾有,全凭您老人家做主。”除夕,盛镜尘不想忤逆祖父,随声应和。 “既然应了,皇祖父便遣人去搜罗了,到时候莫要哄我。”太上皇胡须尽白,却仍是神采奕奕。 太上皇夹起一箸青豆,神情微凛,放了筷,伸手揩了揩眼角水渍,缓声言道:“他和她们可还好嘛。” 盛镜尘抬眸,风轻云淡说了声:“他很好。” 说着怀中抽出块水蓝丝帕,上边着了笔墨,还是鲜的,递与太上皇。 接着言道:“她们……孙儿也无所知。” 祈风听得清两人所说的每个字,却不明所以,只盯着眼前的菜式深思:“皇祖父口中他和她们是何人?似乎皆是熟识的亲近之人。”虽疑云满腹,却不敢深究。 又说了会儿话,镜尘起身拜别了太上皇。 “风儿去送皇兄……”盛祈风看盛镜尘要走,忙放下手中筷子,追了上去。 “兄长,祈风许久未见,甚是想念兄长。”说着就拉住其衣袖。 盛镜尘回眸才又注意到这位小殿下,稚气未脱的脸庞上清水一般的眼眸,隐匿着当年孩童模样,眉宇之间渐增了几分英气。 “祈风如今已这么大了,皇祖父这里多亏了你常来探望,讨他老人家欢心。” 看着眼前十五六岁的盛祈风,镜尘忆不得当初自己模样,当初的自己眉目断不是这般清朗。 第19章 开年之祭 “明日是臣弟第二年参加开年大祭,不知可能允臣弟执开年第一把弓?”祈风大着胆子,说出心中惦念了月余之事。 盛镜尘盯视眼前的祈风,沉吟了片刻:“好,哥哥允了,可这头一箭,必要箭无虚发,你可担得?” “我行的,兄长,我试与你,如何?”盛祈风眼眸精亮,急着唤人抬来弓箭。 “不必了,祈风,兄长信你。”说罢,侧头说与身边侍卫:“廉谦,你亲跑一趟虎威营,说与先云,再为小殿下说说须留意之事。” 廉谦领了命,躬身称是,即刻转身便要去,被摄政王一把捉了腕子,低声问道:“人到了吗?” 廉谦一愣,回道:“已在奕学府上住下,明日一应用度,上好的马匹亦备下了。” 廉谦觉出摄政王浅浅松了口气,心中再起了一问,试探问道:“王爷,若四王爷有所异议,闹将起来……” 盛镜尘挥了挥手中马鞭,厉声道:“让他来王府当面问我。” 廉谦心中叫苦,少不得又被四王爷拿了出气,只得口中称是离了当场。 “滚,都滚出去……”咆哮顶着寒风,冲出八丈之外。 盛先云喘着粗气,净白面庞憋得发红,蜷缩在毯上,见来人仍是杵在那处,拿起桌上茶碗便扔出去,碗中刚沏的热茶,泼洒在脸上可有得好看。 待看清了那边面目,先云有些发慌,忙将手边头盔扔了过去,不偏不倚扣住了茶碗,才没伤了人。 “这年末岁首,小女跑跑马,顺便看看百夫长过得可快活。谁想到迎来的却是泼天的怒气。”来人穿了兵士的衣袍,出声却是女儿家嗔怪的口气。 “你来做甚,看爷的笑话?”盛先云本来怒气萦怀,见了步摇存了嘲弄之意,更是气上加气。 “小女被王爷发卖了三回,哪次不是逆中求胜,何曾有过王爷这般小气?” 步摇未等盛先云发作,先发制人道:“恕小女直言,王爷这般发作,传到摄政王耳中,怕是要被小看了去。” 步摇之言如凉水灌顶,浇灌得盛先云怒意沉了底儿。先云将眼眶里将待溢出的泪水收了收,侧头问道:“那待如何?” “步摇若是王爷,便要趁着除夕之日,哄得太上皇欢心,太上皇发话了,摄政王也要听的。步摇若是王爷,开年大祭自是重要,可初一亦是摄政王生辰,最适合续兄弟之谊。”说着便从怀中取出两枚明黄晶石。 石头形若水滴,透着灿然光亮,步摇笑容明艳,配上晶石璀璨光亮,晃动的帐内光色摇曳。 步摇将晶石敛在掌心,凑近先云绘声道:“这对黄晶石虽不起眼,却是得道之人点化,天精地华,心神合一,最利于兄弟齐心,配做剑穗。” “真的?”盛先云半信半疑,瞧瞧步摇掌心,又斜眼瞧瞧步摇笃定眼神。 “百夫长,不妨一试。”步摇使劲阖了阖眸。 天光未亮,觉枫便收拾利落,三更时分便有宫人引路,正堂焚香,拜祭盛氏先祖。 奕学府场上,众奕国宗族、连通各国质子皆配了马匹,一字排开静等。 主事于祭台后走出,朗声道:“各位贵人,开年之际一为光扬先祖精神,二为磨砺诸位担当,望诸位披荆斩棘,头一位攀至止峰“戊知窟”的贵人,可得重赏。”沉吟片刻,主事再言:“本次由十殿下盛祈风执头箭。” 此言既出,人群中躁动喧哗起来。今年的开年之祭早定了四王爷盛先云,兀得换了这位常居清翮殿的小殿下,怎不让人忐忑,这奕国朝堂又要多一位主子。 觉枫并未见过这位盛祈风,却知能执头箭的,必为盛氏宗族亲子,目不转睛盯着祭台之后马道。 眨眼间,环佩声响,清冽风中,一匹白驹披红缀彩,脖前挂了马铃,四蹄束了银环,鬃毛随风横着,身姿矫矫,俊逸奔到众人面前。 座上之人,白盔银甲,年少意气,周身上下透着盛氏一族的张扬。 他轻提马缰,促马往前走了数步,目光逡巡了众人一遍。 虽是少年,可抵不住眉目出众,团团英气透于眉宇之间。扇形明眸精光四射,素白锦衣洁净洒落,皇家贵胄的那份傲气煞是骇人。 “各位,今日祈风先开头弓,顺祝宗族兄弟拔得头筹。”盛祈风话语客气,却未下马,话音即落,搭起一张精雕细琢的宝弓,右臂执弓,左手拉出一道饱满的弧线,箭矢斜指天际,稍稍正了正弓头,左手两指松开箭绫,箭头似有了神志,出离掌控,呼啸着奔向铜锣靶心。 “咚”的一声鸣响,箭矢正中靶心。 盛祈风举起宝弓,稚气未脱的脸上明晃晃的是恣肆的笑容。为了拉开这张宝弓,他用了两年光景,次次射中靶心又费了一年工夫。这三年全是为了等这一刻,好在皇天不负。 觉枫心中暗暗吃惊:“十皇子”神隐多年,今日一见,不但仪表不俗,身手也颇为惊艳,这张良弓没有三百担的臂力,想要拉开是不可能的。奕国之强果非一人之力。 盛祈风享用着众人惊诧、钦佩目光,唇角微微勾了勾,拿起小侍递来的明黄战旗,直直举过头顶,朗声道:“开拔!” 第26章 众人听了号令,皆纵身上了马,朝行止峰方向奔去。觉枫与前行众人拉开了段距离,将将看到大队末尾。 自头回与暄儿探行止峰,觉枫又独自来过数次。 从此地到行止峰,最快便是要经过一处“墨林”,林中高木相连、树冠如盖,入之如临深夜,再者,这林中寅时尚且看得清些,一到卯时反而雾气横生。 觉枫打定主意要走一处孤径,可他还要再等个时机,觉枫不慌不忙徐徐驾着马,从怀中掏出一只苹果塞到马儿口中,亲昵地拍了拍马颈子,从怀中掏出棉花塞到马儿耳中。 行出二十余里,前方便是行至“默林”的岔路,觉枫勒住了缰绳,静静聆听,林中传来虎啸般低吼声,马蹄乱踏,人声如沸。已有人乱了方寸,大声叫嚷,“林中有虎......有虎......” 觉枫无暇再等,拍了拍马头,侧身上了马,纵马狂奔起来。 此路比走“默林”远了半程,最难的是还要弃马走一段山路,公子王孙不愿选这路也不难解。 觉枫走惯了乾苑峰的山路,此时如履平地。很快便到了两峰之间,觉枫寻了滑索,再使力拽了拽,看绳索是否牢靠。 觉枫顺索而下,快到近前,一跃登上止峰。寒冬之际,行峰萧瑟、止峰孤寂,令他对冷没了知觉。 “戊知窟”仅为一处外显的洞窟,并不难寻,亦无侍卫把守,洞口上方堪堪三个红漆大字“戊知窟”。 郑重起见,觉枫于洞口正了正周身衣物,拱手躬身道“雍国世子暄拜祭奕国先祖”,恭敬地说了三遍,并无人回声。 觉枫暗暗松了口气,其余众人果然还未抵达?壮了壮胆子大步进了窟中,窟中点了松明子火把,成了这孤冷洞窟中的唯一光束,泛着松柏清冽香气。 洞窟石壁上乃是凿刻出的人像,略看上去有二十余处。洞窟正中摆了祭拜之位,应是盛氏宗族的牌位。 觉枫见这些牌位心中五味颠倒,仍是跪倒在地,拜了三拜,口中默念“雍国世子暄祭奠奕国先祖,追贤敬拜。” “暄世子连我宗族先人也要欺瞒?”空空洞中传来一声诘问,似有嗔怒又带了哀怨。 尚未转头,一双手按在了肩头,觉枫呼吸一骤,瞬间思忖了几个来回,终决定赌上一把,铿锵说道:“王爷金安!” 来人并未回觉枫的话,手从肩头游走到了双臂,呈拥揽之状。“暄世子好耳力。只是本王不知要称呼暄世子还是聂大人了。” 来人轻轻凑在觉枫耳畔,轻吐了几个字,“本王这辈子,还未被人哄得那样……”盛镜尘似是念起了当日等待良久的情境,沉吟了许久。 摄政王未再言语,觉枫却试到那双游走的手若有似无伸到了自己腰腹,这般暧昧姿态,若有外人看来,便如私会的恋人。 觉枫咬着牙根,胸中如鼓,盘算着出言为自己挣些空隙,“当日你我双双为贼,聂某未守君子之道。王爷睥睨四海,何必,何必如此……折辱在下。” 言及此处,觉枫似被神仙点化了一般,忙再言道:“聂某,聂某知道错了,听闻王爷寿辰,特备了薄礼,祝王爷松鹤延年……” “哦,聂大人倒是有心了。”盛镜尘起了身,好整以暇地等着。 觉枫始觉得有了喘息之地,连忙探了探身上那条手链所在,转过身来,往后退了三步,呈上褐色绸缎包裹的方寸木盒。递上之时略略抬眼,竟似瞥到盛镜尘唇边一抹笑意,忙低下头,盼着这手串能起些效力。 “不错,只是可还……”盛镜尘语焉不详地含混道。 觉枫似是明了,从腰际解下匕首,单膝跪地,呈与盛镜尘,正色道:“王爷,聂某无意间留下了宝刃,如今还当物归原主。” 这小小松明子火把再是奋力燃烧,亦暖不过这四面孤寂,周身骨头缝里灌了凉风般,先是麻丝丝,再是生疼。 觉枫跪呈匕首,盛镜尘已握了匕首,却迟迟未拿开,他亦不好起身,只是觉着这洞窟中似乎又寒了几分。 第20章 祸起“行止” 正当觉枫待要出言刹那,不知何物,半跑半飞似的冲眼前之人撞了过去,眨眼间,摄政王飞出了方丈之外,匕首斜飞出五丈远。 觉枫此时已看清了那物,竟是只如虎的怪兽,非虎,肋部竟有一对似翅膀的物什,和前几日探山时所救的小东一般无二。他趴低了身子,竭力隐藏,焦急巡视这洞窟之中可用之物。 那兽自身也撞远了些,两抓扒地,留下深深爪痕,口中低吼着,虎视眈眈冲着受伤的盛镜尘而去。觉枫连忙打起了哨子,哨音尖利,于一般野兽说来,这刺耳之声如同箭矢。可这兽似是并未受影响,丝毫不顾忌哨音,张开大口,露出獠牙,蓄势出击。 盛镜尘受猛兽突袭,口鼻皆挂了红线,胸膛抓出几道血印,却不见颓势,当即爬起,扎开了架势抵挡,眼神中似也藏了只凶兽,獠牙大张,直视那兽。 “啪、啪、啪”觉枫接连掷出三物冲那兽的头、脊、尾三处,迅疾如风。 眼见便准准砸在那兽要害,谁知那兽似有防备,待三块牌位待要砸到之前,缩颈躬身后跳了一丈,准准得脱身。 盛镜尘面色煞白,一面盯视着那兽,一面说道:“我盛氏祖先牌位,聂大人用的可还顺手?” “是还不错,倒是王爷怎惹了这怪物,让它死盯着不肯放。”觉枫左右各持了一块牌位,准备同时奔向那兽头。 那兽差点吃了三剂竹板,对觉枫已有了防备,冲着觉枫咆哮几声,双目仍是盯着盛镜尘不肯放松。 盛镜尘虎目圆睁,与那兽对峙。恍然,那怪兽似是微微扯了扯那血盆巨口。“它笑了?”此念既起,盛镜尘马上觉差有异,打量了那兽,它前足竟踩了一物。 盛镜尘呼吸微窒,细细体察,果然腰际虚空,这妖兽竟然如此灵性……想着如此,盛镜尘眉头紧锁了起来…… 这妖兽似是从这犹疑中瞧出了端倪,摩擦着玉佩底面快推至崖边,那兽回头吼了吼盛镜尘,爪子微微用力,将玉佩清划了出去,似乎要从中获得戏耍人的乐趣。 盛镜尘自是知其用意,却毫不犹豫,径直张开了身躯,奔玉佩而去。“止峰”峰壁光滑突兀,盛镜尘奋力追上了玉佩,再想有所倚仗,已是徒劳,况且还有妖兽在旁待要扑咬他,身子斜栽了下去。 觉枫在一侧连掷了十数块牌位,仅仅阻了那兽扑向坠崖的盛镜尘,却对盛镜尘的坠落毫无办法。还未来得及哀悼,觉枫已察觉那兽目露凶光,踱着方寸步朝自己过来了。 觉枫盘算着手头可用的物件,牌位仅余下三块。可这兽肋生双翼,奔跑如飞,闪躲极快。 不敢再扔,觉枫将牌位死死握在手中迎敌。目光对上这兽,才知这兽双目如同深潭,不由得为其吸食了一般。 寒风愈冽,灌进衣袖中,如蛇般既冷又毒。 即便如此,觉枫仍迫着自己,眼眸如锚,丝毫不敢犹疑,生怕弱下去被妖兽逮了空子扑咬过来。 嗷的一声嚎叫劈开寒风,一团白色雪球冲到那兽与觉枫对峙空地之间,吠了一番,似是谈论着什么,妖兽炯炯双目透出怨毒神色转得和气了不少,亲昵舔了舔那小兽额间毛发,俯下身来让小兽爬上脖颈,长啸一声,驮着小兽隐匿于山林深处。 第27章 觉枫使劲抖了抖睫毛上凝结的雾气,顾不得浑身已脱了力,连忙将匕首寻了回来,别进腰际。 开年头一遭,竟这般变幻多端,觉枫始料未及。 奕国摄政王罹难于这孤境,自己的身份尴尬,若说与他人,盛镜尘为妖兽所伤,旁人可信得?自己可能洗脱嫌疑。 觉枫后背汗毛直竖,快步上前,趴在崖边探看。 陡壁深涧,觉枫鼓足了气力,竭力呼唤,“摄政王,可安好……”一声声如末入旋涡,隐匿进雾林深处,无可探寻。 唇齿之间不停打着寒战,觉枫望着悠悠深谷喘着粗气,心内凄惶:此人虽为敌首,却是治世之才,前一刻目光炯炯,唇角噙笑,玉立于此。今日突逢变故殒身,甚觉可 “聂大人,担心本王?”山涧中悠悠传出一句人声,语气如常,没有一丝凌乱。 “盛、摄政王?”觉枫惜才之心瞬间熄灭。 这人此刻去了可惜,留下却是雍国大敌。仔细察看,镜王一手挂于悬壁一处老藤之上,即便身形魁伟,在这幽谷中亦如飘摇的草木。 “聂大人看本王一尚存息,似乎有些遗憾?”盛镜尘语气倨傲如常,似乎悬于峭壁之上的不是他,而是觉枫。 “聂某不敢,王爷诸多照拂,聂某感怀于内,常持躬敬之心。”觉枫已迅速厘清了心中念头,继续言道:“只是有一事求摄政王开恩。形势艰险,聂某也无十足把握能助王爷一二。王爷慷慨,愿免除雍国一年岁征,若王爷肯承诺,聂觉枫粉身以报。” “聂大人坐地起价的本事,令人钦佩。本王座下怎没有聂大人这样的高手。”摄政王久掌大权,即使处境狼狈,也不肯失了气度,嘴上也要揶揄两句。 崖下沉吟良久,觉枫屏息等着,摄政王权势滔天,一年税征虽不少,和摄政王身家性命比起来不值一提。盛镜尘必定一口答应。 “好,本王应了。免除雍国岁供一年。”盛镜尘终于回声,语气中似是忍着大大的不快,赌气般恩准了觉枫涉险营救。 觉枫获得满意答案,踏实了几分。 环顾四周多时,突见一物,心中大喜。 “王爷再支持片刻,在下已寻得法子了。” “本王挺得住。”盛镜尘勉力克制身上还未冻僵的地方,让其不再颤抖。 觉枫顺着从止峰俯下的绳索,上了行峰,看到来时的下行绳索,柔韧缠结,在行峰看盛镜尘却更分明些,刚遭伏击,又落悬壁,腹内受伤,滋味想必不太好受。好在并不完全悬空,足蹬一处崖壁突石,略好受些。 目光丈量了这中间距离,将所需步数在心念中盘桓了几遍,心中一横,抓住绳索一端,用匕首齐齐割断。 绳索紧紧系了两圈于腰上,看准盛镜尘方位,双目一闭,纵身跃下。 他极力控制身体,想缓一缓下冲之力,身体如纺锤般盘旋了几圈,虽力度稍减,却依旧疾劲。 下坠之力夹着凌厉劲风呼啸而至,灌注到体内。觉枫如风中落叶不知所向,只能随绳索而动。 “嘭~”全副身躯撞击到悬壁,如抵坚冰,既硬且寒,无异于以卵击石,旋即力道又现,将人弹打出去,往复数次。 觉枫咬紧牙关,生怕将一口气吐出去,他明知膻腥血气已抵喉关,一旦松下来必将大伤元气。 这等情形,之前已在心中演练数遍,这力道势必一次弱于一次,只得忍耐到那时再做打算。 绳索渐渐停了摆,他努力睁开双目,盛镜尘离自己两丈之处,如石像般纹丝不动挂在藤上,脚踩兀得凸出的石壁,石壁距老藤稍远了些,不得不勉力才可够到。 “摄政王,可还好?”觉枫咽下一团血气,尽力将音调拔了拔。 “比大人倒是好不少。”盛镜尘咬牙答道。 觉枫振了振心神,此刻周身倒不怎么疼痛,只是双臂僵得厉害,他紧拽绳索,双足蹬住崖壁,一点点向镜王挪动过去。峭壁之间如登天梯,每行一步即要耗费极大气力。 盛镜尘见觉枫每踏一步便要大口喘着粗气,背靠崖壁休息,清俊面容被痛楚拉扯地拧在一处,知其正在忍痛。 终待他踏上了石壁,此刻,两人气息相闻,口鼻几欲相触,镜尘腾出一只手将人揽入怀中,两副血勇之躯相贴相闻,稍稍有了些暖意。 觉枫早已冻僵,内里又负了伤,更贪恋这稀薄的暖意,并未推开那怀抱。 缓了片刻,觉枫感觉周身血气流动起来,又咽了一团血,勉力扯出了个笑容开口言道:“摄政王,绳索已备,还请大人速离险境。王爷金口玉言,望不负所言。” 盛镜尘星眸在觉枫面庞上逡巡了几圈,听他所言,缓顿片刻,怒道:“你……” 觉枫心绪落定,眼前一片混沌,耳畔仿佛有数十人聒噪,眼皮不由自主地想要阖上。 “不准睡,聂觉枫。” 觉枫阖了双目,听不清谁在言语。 他气息已乱,这本是练功之人的大忌,可此刻,周遭之气似是越来越稀薄,不得已张开了口吸气。 觉枫仍是愈加沉重,盛镜尘胸若擂鼓,呼吸前所未有地急促,厉声说道。“聂觉枫,你不准死,你若死了,岁征一分都不会免。” 觉枫眉头抖了抖,周身剧痛袭来,盛镜尘一手紧抓绳索,一手伸将过来拽着自己,刚刚攀上几步又滑了下去。觉枫心知肚明,若是两人如此,最好的结果便是这“玉面修罗”将自己甩了出去,独自攀爬,若非如此,便要双双殒命在止峰了。 “王爷,可还有法子唤人来,或者独自先攀上去再做打算......” 话还没说完,唇上实实在在的温热触感,让他周身打了个激灵,那人源源不断渡气与他,温暖充盈。 “有人在......”脑子里霎时炸了开来,觉枫猛地睁开了眼,看清了那双布满了血丝的眸子,血气直接涌上了喉,“咳咳咳”一口血喷了出来。 盛镜尘拥着觉枫的手臂抬起来为他擦了擦唇边的血迹,接着作势再要过来。 觉枫气得顾不得许多,张口骂道:“盛镜尘,你疯了?”待要转身而去,才发觉自己正紧紧揽了那人的腰。 “别乱动,抱紧。这块凸石快受不住了。”镜尘口中警告道。 他换了手臂从觉枫腰际解下那绳索,紧紧穿在腰间。蹬住石壁凸处,双臂借力,向上挪动。 起初两人皆用了功法,上攀速度极快,镜尘渐渐发觉怀中之人越发沉重起来。假装狠厉喝道:“聂觉枫,快醒醒,再敢睡,本王便要再亲你了。” 觉枫拍了拍镜尘脊背道:“王爷且慢。” 镜尘见他越发虚弱,停下了攀附。 觉枫缓缓言道:“劳烦 、劳烦王爷点聂某百会穴……” “你抱紧些……”盛镜尘点向了觉枫百汇。 头顶刺痛,仿佛银针搅动般,气血疾走,四肢百骸亦有了痛意,人倒清明了不少,又能提起气起来。镜尘省力不少,攀着绳索,亦步亦趋,耗了半个时辰终踏上了崖壁,回到“戊知窟”气力几乎耗尽,顺势倒下。 两人如这山间草木,倾倒在了天地之间。 第21章 同生共死 第28章 歇息了良久,觉枫觉得两人并躺,十分不自在,先开口问道:“王爷,可还安好?” “若是说些让本王皇恩浩荡之类的话,便闭嘴省点气力……”镜尘没好气地说。 “王爷可是与那兽有些渊源?怎它好似与你有仇,非要......” “告诉你,倒也无妨。那兽名为‘畸肋兽’,传闻此兽即出乃不详之兆。”镜尘撑起身子,脸色微敛,似是郑重说一番大事。 觉枫心里叫苦,忙说:“聂某唐突,未曾料想这般要害。” “迟了……见过那兽之人便不该再活在世上……”盛镜尘垂着的眸突得睁了起来,目光中带着邪气。 待要辩驳,“瓯”,一口热血喷溅而出,觉枫视物从清明转而模糊,眼前这人似是说着什么,却如入无声之境,天地之间茫茫一片。 “这人肺腑多处失血,外伤也极重,多亏中间补血及时,护住他心脉,才保性命无虞。”耳畔有医者缓缓而言,似乎是说自己小命可保,觉枫想睁开眼睛看看这是何地,却怎么都睁不开眼眸。 “他,何时能醒?”是盛镜尘言辞温和,全不似往常盛气凌人之态。 “据在下多年行医,这等伤势,贵人已恢复神速,确是受伤太重,耳力较之目力先行恢复,又有上乘红参辅之,少则半月,贵人即可苏醒。”医者耐心作答。 “多谢神医。” “王爷,又到了给贵人施针的时辰了,是不是让神医代行?”王府主事柳蘅小心询问。 盛镜尘沉吟片刻,“不必了,这几日,本王尚算清闲。” 柳蘅心道:“王爷所言清闲便是两个时辰为公子暄施针,还将政册搬到房中,几日分明并未歇息。” 盛镜尘坐在了床边,凝眸看着觉枫清俊面庞。自从十六岁以来,他便过着刀锋喋血的日子。止峰际遇本不算最险的,却后劲儿极大,眼前影影绰绰总有那人身影。 心头辗转思虑,遂嘱咐神医初世修去里屋候着。 初神医细细为盛镜尘把了脉,眼皮微微抖了抖,沉吟片刻,颔首说道:“老朽查探了王爷收敛来的‘素昧’之药的各种说法和解毒秘法。再加上王爷的脉象,似乎......” 初世修看了眼盛镜尘,犹疑了片刻。 盛镜尘往前倾了倾,沉眸道:“但说无妨。” 初神医又夺了夺脉搏,捋须髯道:“王爷有毒发之象。” “咚咚咚咚”来人急促敲了几下,没等到回音便推门而入。 镜尘赶忙出了里间,坐在屏风前,自顾自饮茶。 这等急促推门便入的除了先云那个“混世魔王”,奕国再找不出第二个来。 先云推门而入,吃了一记凌厉眼神,他早有了准备,却是被镜尘未束发的模样给看愣了,从上到下透着股子说不出的……温柔…… 盛先云回过神来,忙整了整衣衫,行礼道:“王兄安好,臣弟前来辞行,年期已至,明日臣弟便赶回虎威营。” 镜尘颔首,两兄弟除夕见过面,先云将虎威营的历练说了个透,此来并非单为辞别,定是为了几日风言风语,便静静等他发问。 “皇兄七日未临朝,大臣们皆传言,皇兄在戊知窟遇了险,昊都的上等红参都被摄政王府采买了去,兄长真的无碍吧。”先云边拿眼睛打量镜尘言行,边使劲往屏风后边瞥。 “那日,众人被困在“默林”一个多时辰,皇兄还出了意外,此事背后定有蹊跷。”屏风挡得严实,盛先云摘着话说,想再瞧瞧。 “先云觉得有蹊跷……”盛镜尘追问。 盛先云收敛起调笑模样,正言道:“宗族子弟,尤其是诸国质子中不免有些心怀叵测之徒,兄长何不借此事彻查一番。” 盛镜尘目光敛了敛,拍了拍盛先云肩膀道:“先云所言不无道理,可这其中牵扯甚多,只能暗自打探。这件事,你不必操劳,为兄已经嘱了廉谦细查。” 沉吟片刻,镜尘转换了话柄:“先云,可曾梦到过母妃?” “并未。”先云凝眸答道。 “母妃仙逝时,臣弟尚幼,现只能凭宫中后妃图才能略略描摹母妃模样。母妃却从未入梦。”盛先云年幼失母,说起来心中不免酸涩,“皇兄梦到母妃了?” “接连三日。”镜尘深吸了一气,接着说:“梦中母妃仍是青春模样,却双目含泪,不发一言。”说完盛镜尘念起梦中影像,微微阖了眸。 “皇兄生辰之际,倍加思念母妃,才有此梦。”盛先云猜度道。 盛镜尘茫茫看了看盛先云,点了点头:“先云,沛州水患频发,为兄要出巡几日,先云便留在昊都坐镇吧。” “太上皇年事已高,记得常去和他老人家说会儿话。”盛镜尘叮嘱道。 盛先云频频点头称是,再说了会儿话,便与皇兄告了辞,接过小侍递过的马鞭,飞身上了赤耳骢,双腿紧马鞍,用力抽了两鞭。赤耳骢本就是万中挑一的良驹,感到主人的来势汹汹,立即纵蹄狂奔起来。 良马识途,赤耳骢跟随盛先云多年,每每主人无所指示时,赤耳骢便来榆林。这片榆林茂密绵延数里,榆实、榆叶长得茂密又鲜美。 寒风清冽,夹杂着凉意,毫无章法地吹得盛先云鬓发杂乱,先云寻了处亭子呆坐,颊上不知何时淌了泪。 “我说是哪位暗自啜泣,这荒山野岭的怕不是要寻死,没想到是四殿下‘榆树临风’?”一娇俏声音传来,满是揶揄。 “是你?”盛先云急忙收了收泪,眼神刀锋般怼了上去,狐疑道:“你跟踪本王?” “王爷,冤枉啊,都是它做主来的。”女子顺手指向远处一匹四足如雪的奇骏。只见不远处,两匹良驹各守住一棵榆树,口齿交加,冒着劲儿冲榆实卖力。 “王爷也是小红带来的?” “本王坐骑叫赤耳骢……” “好好好,小红也算颇有品味,这片榆林的榆实确实鲜嫩。”说着这小美人也涎着一串榆实咂摸滋味。 “王爷为何暗自垂泪啊?” “本王何曾哭了?”盛先云倔强别过头去,嘀咕道:“你个小丫头片子懂什么……” “我便猜你定是被摄政王臭骂了一通,才躲在此地指天抹泪。”步摇摇着手中榆实,在盛先云眼前晃了晃。 “哼,我盛氏儿郎岂会因三两句斥责便哭闹的。” “我皇兄自小即是我辈楷模,一十六岁领兵,上保家国,下佑宗亲,他不仅是盛氏的顶梁柱,更是奕国万千男儿心中神明。莫说斥责,便是刑罚,本王,盛先云也不会皱一皱眉头……” “那你为何落泪?”步摇小声叨念…… “为何落泪?皇兄他变了……”一言既出,盛先云似想起了陈年的伤心之事,竟痛哭了出声来。“平素,他皆是疾声厉色,一言九鼎,何曾像今日这般……” 步摇听了盛先云这番言辞,眼珠子使劲儿转了两圈,心下暗骂:“这四王爷还真是个贱皮子,对他好言两句,反倒难受。” 盛先云并无心思看步摇面上阴晴。眼前老有个东晃动似的晃得他心神震荡,忽上了心头,是兄长手上带的珠串,一看便是不入流的货色…… 第29章 “您还是别气恼了,说不准摄政王只是看在团圆佳节分外和气,下回又没得好脸色了。”说罢,步摇调笑着指尖戳了戳先云肩胛。 先云正待发火,转头便见一精致鸟笼,笼中黄莹莹的袖珍鸟,黑溜溜一双圆眼怯生生地从撩起的布帘处张望,三不五时有一声娇啼。只一眼,先云便爱上了,可还是敛了笑意,瞥了眼步摇,忍耐问道:“这是何意啊?” “这过几日便是惊蛰之际,虎威营虫蚁多不胜数,百夫长不妨将这小鸟放在帐中为您捉虫。” “我,本王,何须如此的吗?” “再说,本王已获准坐镇昊都,不必再去劳什子虎威营了。”先云让个小姑娘看穿了“怕虫”这桩小事,面上微微发烫,嘴里不肯认,眼神却锁在鸟儿那儿,半点离不开。 “哎,这样也是可惜啦,这黄喙鹦最是亲人……”步摇费了些心思才寻了这鸟,看盛先云专心逗鸟样子,知道这次选对了物什,假意说道。 w.ь。撿。餹。口乞。口乞。看 “唉、唉、唉,你这有心孝敬,本王断不会拨了你面子。改日再寻了好物赏你便是。”先云忙将鸟儿护了在怀里。 摄政王府内堂端坐一人,锦衣束发,身姿挺拔,聚精研读手中古籍。另外一人,躺在榻上,面庞素净,唇角分明,连发丝亦分毫不乱,眼眸浅浅阖着,似乎下一刻便能睁开。 医者进了门,惯常与摄政王行了礼,便开始为榻上之人把脉、行针。 “贵人脉象强劲有力,身子已恢复了大半。醒来便在这一两日。”神医初世修微拈白须回禀道。 “当真?”盛镜尘放下手中古籍,亦来到了榻旁。 初世修信心满满的拱手道:“多亏王爷的运针诊治,又辅以红参补身,贵人很快即能醒来,就在这一两日间,只是晨昏未定。” “殿下……”榻上之人兀得一串话语,只两字清晰异常。 “贵人口识又开,离全然醒来不远了。”初神医大喜过望,速速拿出一册记了下来。 盛镜尘谢过了初神医,又应了供应医馆名贵药材之事。医者道谢退了出去。 盛镜尘侧身坐在了床边,攀上觉枫手掌,那手已渐渐带了令人眷恋的暖意。 “聂觉枫,本王知你情志坚忍,既然能出声,是男儿便给本王醒过来。”沉吟了片刻,镜尘又道:“你最是心念的岁银,只要你能醒来,本王立刻下诏。可好……” 疾风劲吹,鼓动得暗夜亦躁动了起来。 一阵如遭雷击的痛意袭身,觉枫猛的睁开双眸,眼前昏暗一片,鼻前屡屡清淡馨香。 “这方并不像阴曹地府,难道是做了游荡无依的野鬼?”觉枫边是打量屋中一切,心中暗念。 不消多时,觉枫看清了屋中全貌,陈设简单却显得肃静雅致,桌案之上竟一人双目微阖,手肘杵案,似是睡了。待看清了那张俊逸面庞,觉枫才略略想起些前尘……强撑着起身,不知何处痛得如撕心般,口中忍不住泻出了声来。 盛镜尘离得不算远,又睡得极轻,听了此声,眸子兀得睁开,目光直直对上觉枫痛得清明的眼。睫毛紧紧扇动了几下,唇角耸了耸,笑意从眸中涌动了出来。 起身坐在了床边,半拥着觉枫倚坐起来,又续了一杯温茶水,递与觉枫。 “先润润嗓子……”盛镜尘说话调子放得极轻极柔…… 第22章 少年往事 觉枫呷了一口茶,喉中润了许多,腔中猛地泛上咳来,待他咳完,盛镜尘递上褐赭色帕子。觉枫接了帕子,草草在嘴边沾了沾,递还给他。盛镜尘接过塞在了袖中。 这一连串作为极其自然,觉枫心中飘忽起了四个字——含情脉脉。 想清楚这四字深意,他被这念头吓出一脊梁冷汗,连忙扯些话来遮掩。 “这,在下躺伤了多久?叨扰王爷了。” “七日。” “竟如此久了嘛……”此刻,觉枫已然想起个大概,开年大祭、殿下返雍皆历历在目。不由心焦起来,七日已耽搁太久……觉枫咬着下唇,唇色殷红。 更声响了三声,天光已有变亮迹象。 “王爷,该准备了。”门外近侍提醒道。 “好。”盛镜尘应道。 “本王该去朝会,聂大人在府内静养,不急于一时。”盛镜尘试探着说。 觉枫心中急切,恨不能飞回霓园,问清雍国动向,镜王府实在不该再待了。只是盛镜尘话中留人之意,不好生硬,木木然点了点头。 盛镜尘似是心情大好,忽得想起了什么,抛下一言:“雍国国主殁了,雍国天地要换换了……” 觉枫心绪黯然,“王上归天,殿下必定极为悲痛。可能应付内庭纷争?若是争不得宝位,自保也是好的……”他和衣坐在榻上,背靠床头,便任由思绪四浮,从晨曦枯坐到天光放亮。 “吱呦呦~”房门从外推开,三四个小侍持了洗漱之物和吃食鱼贯而入。 几人皆低头垂目,放下手中之物便退了出去。觉枫压根没寻到开口时机。 又过了半晌,一位白须老者推门而入,见觉枫坐着,先是微微愣了愣,再便如老友相见般,眉眼带笑,坐到了榻侧凳上。 “贵人醒了,可喜可贺。”老者将药箱,放在身侧,笑呵呵打量觉枫。 觉枫知道老者定是为自己诊治的医者,连忙要起身拜谢,“多谢老伯医治在下,铭感五内。” 初神医忙止住了觉枫:“不妨事,贵人。” “身为医者,尽医者本分。再者老朽受人所托亦不敢贪功。前七日,皆是王爷运针施药,才保住了贵人本元。” 觉枫眼眸盯着针尖入肉,仍谢道:“无论怎样,终要谢神医救命之恩,他日若有差遣,聂某定竭尽所能。” 初神医点头笑纳,继续为觉枫施针。 如此每两个时辰一巡回,施针、汤药交替,不时与初神医交谈只言片语,白日便在反复中渡了过去。 入夜时分,觉枫和衣坐着,白日醒醒睡睡,此时已失了困意,到了施针的当口,门外脚步声响,来人已放轻了步子,仍是能听出此人内息充沛…… “这般晚了,王爷何不歇” “神医年事已高,本王替他施针……” “聂某自己便可施针,初神医可是忘了说与王爷?” “这药你总要喝……” “王爷。”觉枫出声喝住盛镜尘,此人心沉似海,每言每行,兜兜转转,皆存了他意,少听妙为。 “聂某不便留在府中叨扰,自请离府。”聂觉枫抱拳向盛镜尘拜了拜。 “何必急于一时……” “聂某已然行动自如。在下比不得王爷金贵。”觉枫面无表情说着。 镜尘不知何处被点了火,怒意如焰,燎动地处处生风,他脸色阴沉下来:“聂大人,不过被本王早上之言搅动了心绪。雍主带兵不济,倒是养了……”,话到了嘴边,瞅见那人眼睫急促抖了抖,想起崖壁上他拧眉神色,呼吸微窒,终是将话忍住,急急说道:“本王近两日要出门……” 还没等觉枫欣喜,又听盛镜尘说道:“你已知晓我盛氏秘事……必要随在本王身侧……” 第30章 “盛氏秘事……沛州……”觉枫恍惚之际,盛镜尘站起要走,觉枫连忙拽住镜尘衣角。 盛镜尘低头看了看觉枫,轻呵了声质问:“大人这是何意?” “沛州、乾州、颖州……在下皆愿前往……”觉枫说得无比赤诚,察觉镜尘身子微微动了动。 “哦?”盛镜尘半信半疑,他驻下了脚步,期待觉枫后续之言。 “王爷消息通达,可否告知一二……”觉枫祈求说道。 静默半晌,盛镜尘咬牙说出几字:“雍皇殁了,四子晴源百日后登位。”说罢即刻转身而去,矫矫身姿隐入了夜里。 那晚过后,未再见摄政王身影。仅是王府掌事柳蘅每日送药与觉枫说上几句。 柳蘅往常看到此人皆是面有病色,毫无生机躺于病榻,第一次见到神采奕奕的本人,不由得赞叹,灼灼其华不过如此,世间除了自家王爷,竟然还有这般人物。 觉枫一日六回运针、四时喝药,醒着之时便是疗伤,迫着自个好得再快些。 见柳蘅前来,脸上温和带笑,亲和问道:“柳掌事,多日烦请操劳,多谢了。” 柳蘅忙恭敬回道:“大人客气了,在下尽是遵王爷叮嘱。” 觉枫脸上又堆了些笑,试探问道:“怎、怎不见王爷?” 柳蘅眸子转了转,抬眼答道:“王爷国事繁忙,咱们亦难知晓王爷行踪……”又言道:“大人若身上好些,不妨去院中走走。” 觉枫颔首,又谢了柳蘅。 * 盛镜尘将酒喝得不算急迫,尚能自持。他本不爱饮,近日来,足间、指端冷飕飕的,还带了些酥麻之感,空房独坐,竟有些嗜饮。 不知是近些时日愁情别绪渐多,还是为佳酿所蛊惑。 恍惚中,崇政殿上初长成的少年已跪了半晌,双目狠狠睁着,双拳紧握,不肯一刻柔软了下去。 皇座之后闪现了熟悉身影,少年绷了绷身子,抱拳朗声道:“父皇,儿臣年满十三,按盛氏族律,可鸣钟,请求与父皇正堂议事。”少年大声说着,全然不顾殿上肃杀之气。 “若是治国论政尽可直言,若只是些微末小事……”奕皇言辞中带着警告。 “镜尘自请赴嚣营历练,为盛氏作马前卒座下犬。”少年正是长势,身形初现,宽肩阔背,便跪在那里,巍巍如山,言辞掷地,确有其母族武将之风。 奕皇吃了一惊,他曾有意在嫡子中挑选适宜人选去嚣营历练,毕竟“嚣营”这把刀握在盛世子弟手中才好。可入了嚣营,便要抹去了名姓接受历练,便是盛氏子弟也未必能保命…… 奕皇眉毛打了结,低沉声音中透着凉薄,“镜尘可知嚣营是什么地方?” “儿臣知道。”少年抬了头,定定望了望他的君父,清清楚楚地说道:“九死一生。” 奕皇心中生出诸般滋味,他做了数十载嫡皇子,没有一刻不是战战兢兢,皆因没有勇气去嚣营历练,到了不惑之年才因年岁得以接任大位。 “如今,儿臣还有一愿,请父皇允了。”没等到奕皇首肯,少年正身叩首,执拗说道:“唯请父皇饶恕了母妃和那孩子的性命……” 殿上沉寂无边,少年血涌如潮,几乎难以自持,却久久未等来答复。 “父、皇。”少年重重地喊了亲父,直起身缓缓从袖中拿出一黑釉瓷瓶。 “儿臣自知人轻言微,今日之举乃蚍蜉撼树。可母妃生养之恩不敢忘。镜尘若袖手旁观,断然无法再立于这人世间。若不得父皇怜惜,孩儿唯有先行一步,为她们去探探路。恭祝父皇盛世惶惶。”少年一字一顿说完此言,“啪”地打开瓶塞。 “盛镜尘,你忤逆。”奕皇额头青筋暴跳,眼角撕扯,鼻翼翕动,气竭吼道。 “朕想你能知轻重,会与朕一起劝你母妃。竟与她一般冥顽不灵。她为后宫之主,贵不可及,她的母族冉氏门楣赫赫,区区……” 少年注注死盯墨瓶,无论规劝、诘问皆入不得耳。高高举起手中瓶子,悠悠言道:“父皇,若今日孩儿回不去,孩儿的人送会先云走,这人世寒凉,孩儿不愿留先云在此……” 奕皇被挑起了怒火,拿起案上砚台便砸向少年,少年纹丝未动,生生受了,眉峰登时裂了道口子,血注蜿蜒流出。 少年丝毫不动,额头如绽了朵红梅,少年亦不揩拭,任血从额角流到鬓边再到下颌,只顾强忍着眼中泪水,又言道:“父皇,母妃虽为女子却生性坚韧,这,想必父皇比孩儿更明白。” “这瓶中乃剧毒‘烈焰’,不知入了肠中是否真的如传言般,登时暴毙,回天乏术。”说着少年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奕皇这半刻,心绪起伏了几个来回。虽盛氏子嗣绵延,可国赖长君,其余几子或年幼,或质弱,怎能及得镜尘得天独厚…… 内庭掌事慌慌张张跑到奕皇近前,附在耳边说了句什么。 奕皇脸色变了几个来回,跌坐在皇椅上,气短了半寸道:“你这是何苦呐……” 少年莞尔一笑,他知道母妃已离了这内庭,得了父皇允准,他便能前去观音庙与母妃相聚,再谋后策。 奕皇扶着头,额角如火炙般地疼起来,抬眼见堂上那盛镜尘眸光如铁,心思恐难回转,便泄气说道:“也罢,这盛氏的江山,朕就属意与你,处置那孩子,便是不愿你将来受累。只是朕有两件事……” “他日,那孩子若成了祸患,你待如何?” “他日,若那孩子真的成了祸患,孩儿必将亲手除他。请父皇,信我。”说罢,躬身拜倒,磕头不止…… “好了!”奕皇止住了少年,唤他来到近前,将桌上五寸见方的檀香盒子推到少年眼前,不无遗憾地说:“这‘素昧’本该十五岁与你,这早了两年也还好。” 少年未多言,打开盒子见是枚珠子大小的素白丸子,不曾思索便捡了丸子投到了口中,含混着咽了。 奕皇亲眼见少年吞了药,摆了摆手示意少年速速离去。少年额头上血迹干涸,他得了旨意,摇摇晃晃离了崇政殿。 第23章 契约达成 一杯烈酒入喉,扯动额上浅淡许多的伤处微微扯痛,屋内越发空荡…… “啪~啪~啪~”房门轻叩。 镜尘起了疑,他的屋门鲜有人敲,低低说了句:“进来。”看清来人面貌,镜尘笑了笑,算是解了心中疑惑。 觉枫第一次见浑身酒态的盛镜尘,面色潮红,目光迷离,往日强悍精明之外,似乎添了些憨气。 “王爷,聂某已然恢复如常,聂某想回……”觉枫恭敬有加。 “先回霓园、再回雍国助你家主子登位,本王说得可对。”盛镜尘带了酒气凑至觉枫耳边。 觉枫呼吸微窒,抿了抿唇,身上不可抑制地泛起冷杉气息。 “你家主子质子之身,无诏私自回朝。既无权柄又无军功,何以立身,遑论争位?即便聂大人插翅回雍,有几分胜算。” 镜尘说罢,抬眼看着那双溢出焦躁的眸子,心中便知此事可成,接着注视着觉枫,侃侃道:“不若,聂大人陪本王去沛州,本王为你出诏书,你家主子归雍便名正言顺些。” 第31章 觉枫自然知道盛镜尘所言不差。所有可用的法子皆在脑中盘算了几个来回,竟无更好的。 “王爷身边应是不缺侍卫,何必……” 盛镜尘又饮了一杯,嘴角扯了扯,“本王并非非你不可。只是本王的侍卫只能遵命而为,不会如聂大人,还要本王诸般解释……” 盛镜尘清了清喉咙,轻笑了一声:“再者,本王的侍卫只行护卫之责,本王还需人暖暖床榻……” “你……卑鄙……”觉枫将盛镜尘明晃晃得意神情尽收眼底。 “聂兄这般三贞六洁,与那些投怀送抱的大相径庭,反倒更有情趣。本王开出的条件如此优厚,聂大人不妨想想再拒绝。” 说着,盛镜尘又斟满一杯,眸光在觉枫唇上描摹数个来回。 他那阖眸垂眸之间,目光发着水色,带了些难以言说的邪气,觉枫分明感到唇上火辣辣的,神思忽得回到了两人攀登崖壁那日,喉咙发紧,身上又疼了起来。 方寸大乱之际,觉枫暗骂自己,分明知晓这盛镜尘,恶名累累,却将其“玉面修罗”之外,“色中饿鬼”的名头忘了个一干二净。 此刻周身如燃烧的木桩,除了愤懑之火燃炙,竟无路可走。 “离晴源登位不足三月,一日拿不到诏书,殿下便一日无法光明正大出现在阳光之下……若有其他,便当做是被狗咬了……”觉枫额上青筋颤动,胸膛剧烈的起伏。 “诏书……”紧握住椅背,斩钉截铁说道,怕自己反悔。 “哎,急什么,本王总要看看聂大人的诚意如何......”盛镜尘拉长了尾音,言谈轻佻。 他步步紧逼,与觉枫呈交颈之姿,唇边带着辛辣的气息凑到觉枫唇边,微微蹭过。 觉枫紧咬牙根,才控制住自己的拳头。 镜尘本该满意,心中却无半分愉悦,他眼中笑意全无,冷冷吩咐一句:“五日后启程。” * 算着日子,五日之期近在眼前,觉枫怕生变故,和衣而卧,这日三更,听到门外动静,赶紧来到门前。 “王爷吩咐带您去竹林会合。”柳蘅说明来意。 入夜极暗,唯有巡更灯火时明时暗。 觉枫随柳蘅穿堂越户来到王府侧门,一乘马车早已备下。柳蘅未再多言,秉手与觉枫告辞。 马车兜兜绕绕,行了大致半个时辰,终停在一处。觉枫下了车,车夫递上灯笼。 伴随灯光,不远处传来马儿低吼声,觉枫循声看去,镜尘已等在此处,与夜色一般沉静。 盛镜尘递上了马缰和梨花木长匣,示意觉枫打开。 觉枫打开木匣,软着内盒嵌着一柄精工短剑另加一只八卦精钢神器。 “本王仇家众多,这路上必定不得安宁。此器名为‘漫雨繁花’,可连发十枝秀箭。危急时分,自毁其器,可齐发百针制敌。” “这……”觉枫打量盛镜尘,等他解释。 “这两件物什虽算不上顶顶厉害,却是防身利器。本王只是想讨个便宜。”盛镜尘不等问便说。 “此去沛州,多有艰险,你我虽各怀心思,不妨暂放了芥蒂,生死同命。”盛镜尘话说得风轻云淡,可牙根磨得生疼。 如此做小伏低之态,若让以往的自个见了,指定觉得不如于重掖山下自戕了自在。 这几日,觉枫想清楚了大概,现今局面,这盛镜尘不愿再起刀戈,又控得住局势。 若这人死了,接任的若是个横征暴敛之人,岂不害了无数性命。 单单为保境安民,自己也愿助他。其他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觉枫不会生事,还请王爷不要忘了承诺。”觉枫将短剑和漫雨繁花归置了,清了清喉咙,分明说道。 两人骑马前后行了大半天。 虽在奕国之内,摄政王并未惊动官衙。 两人存了默契,轻装简从离了昊都,连行几日,相安无事。 日头渐消,余晖洒落到盛镜尘挺拔腰背上,神采勃发的尊者之姿于落日之下添了份柔和。 觉枫怔怔看着有些出神。突发奇想,若不是两国交兵已久,势如水火。或许两人也能……交个朋友…… “翻过这座山便是沛州地界。”盛镜尘指了指远山,回头说与觉枫,恰看得了觉枫此刻模样。 * 酒肆之内,盛镜尘捯起一块肉放入嘴中,又为两人添了些水酒。 觉枫接过酒,啜饮了几口,入喉润滑,甘甜清冽,兀得想起老鱼评说奕国酒,擦了擦嘴角酒渍道:“果然好酒,聂某曾有位朋友,是个行三山走五岳的落拓汉子,他曾说流连奕国便为这一碗。” 镜尘不易察觉地拧了拧眉,别扭道:“那是自然……” 觉枫自顾自斟了杯,刚待入口,有把子尖利嗓音穿风而来,“爷招待客人,也敢如此糊弄,老子今天砸了你家这破店。” 觉枫循声望去,有个身形瘦弱的小侍,鼻口喷血,瘫坐在地上,颈上架了两副钢刀。 觉枫眼皮抽动了几下,抬眼看向盛镜尘,盛镜尘自顾自饮酒,似是毫无察觉。 被缚的小侍,脸色煞白,泪痕斑斑,身子抖得如筛糠,口中不住求饶:“各位大人,都怪小人一时贪嘴,求各位大人饶了小的。”小侍强撑身子想向个个恶仆跪拜,已是不能。 “手脚不干净,敢偷爷爷们的吃食,剁了他的手来,这沛州地界看谁还敢与赵氏作对。”为首的冷冷吩咐道,那语气仿佛是去屋里拿个物件。 其余人得了令,如得了圣旨般,两人按住那小侍,再有一人抽出钢刀便朝那孩子走去。 “各位大爷饶命,小的一家老小就靠小的一人,小的没了手,一家都活不成。各位大爷饶命……” 小侍撕心裂肺地求饶丝毫未能撼动几人,围观之人亦无人劝阻,眼见便要手起刀落。 觉枫连忙放了筷子,纵身跃下,劈开人群,挤进圈内,抬手擒住握刀人擎起的手臂,微微使力,那恶仆吃痛,失了力,钢刀便要落下,觉枫轻轻巧巧收了即落的钢刀,结实挡在那孩子身前。 “你是何人?敢管咱们陈府的闲事……”恶奴被挡了回去,心中怒气更甚。 “我是他哥哥,我家弟弟犯了何错,要如此待他?”觉枫厉声诘问,目光扫过那孩子,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 那孩子见到有人相助,委屈难以自抑,泪滚如珠。 “这家黑店给咱们的东不地道……”领头的恶仆斜眼瞧了瞧觉枫,看他“绣花枕头”,胆气更足了些。 “在下这里有些银钱,请诸位行个方便,放了我家兄弟。”觉枫客客气气递上钱袋。 一恶仆打量了钱袋,鼻孔出气,轻哼道:“这点钱便要打发爷爷们……” 待要发作,从旁边过来一人止住了他,抬眼瞥了瞥觉枫,歪着嘴露出狡黠笑容,指了指地上鸭肉,道:“想要放了你家兄弟,倒也不难。从爷爷胯下钻过去,再吃净这地上的鸭子,学三声狗叫。”似是还不过瘾,松松垮垮走到觉枫近前,挥着刀背拍了拍觉枫脸颊,猥琐笑道:“爷爷待你这狗好是不好?” “呜呜呜……”小侍边是摇头边是呜咽,挣扎着站起来,看守之人眼见着束不住,冲其腿窝狠狠踢下,小侍应势倒在地上,钢刀在其脖颈间蹭出了血迹。 第32章 “别伤他……我钻……”觉枫脱口而出,即刻止住了周围沸腾人声。 看热闹的众人屏住了呼吸,这玉质金相的贵公子竟应了。 有人不禁心生怜惜,亦有人乐见其丑。周遭立时静了下来。 “那就开始吧。”仆首单腿踩了长凳,指了指胯下。 双膝相继磕地发出“咚咚”响声,一步……两步…… “呃,啊……”空中传来凄厉惨叫。 就连始终盯着的周遭人亦未看清场面变幻,匍匐于地的贵公子是如何挟制了恶仆,只有一把锋利短剑搭在那人脖颈皮肉上,短剑微微触碰,脖间便已顺出血来。 疼得那恶奴龇牙咧嘴地乱喊,“哎吆、哎吆、疼疼疼疼……” “叫你的手下放了我兄弟。”觉枫瞬间转到那人身后,卸了他两条胳膊,短剑在那人脖颈上转了一圈。 “哎吆、哎吆、大侠饶我狗命,莫要再划了,小的这脖子不是磨刀的地方啊,大侠。”恶仆吓得连连求饶,一面斥责手下“还不快去给小公子解了。” 那群恶仆心下打鼓,见觉枫身手便知道惹上了“茬子”。其中有机灵的,赶忙为小侍解了束缚。 小侍双臂支撑着,托起身躯,一步一停爬到觉枫身侧,地上拖出长长的血痕。 觉枫见其暂时脱困,厉声道:“见你等今日,平日定是欺负良善,今日留你点东。下次再要害人也掂量掂量。”觉枫话说与众人,眼眸却是打量盛镜尘那处。 话音已毕,那恶仆应声发出痛吼。血淋淋的一只耳朵跌落在地,众人惊愕未定,觉枫已抱了那小侍,隐遁于人群。 觉枫带小侍回了客栈,请小二找了大夫为其诊治,待其服药睡下才松了口气。 盛镜尘拧着眉在窗边站了半晌,他原本不曾觉得血气如此污秽浑腥,如今被熏得眼都睁不开。 第24章 再生龃龉 “王爷也挂念这孩子?”觉枫看不出盛镜尘心思,试探问道。 “本王为何要挂念他?反倒是聂大人可还记得本分……”镜尘眸子深处寒了寒,讥诮道。 “这孩子险些被恶仆欺侮了,难道不该助他?”觉枫不可置信看着盛镜尘,似是从来不认识此人。 “那又如何?与我何干,又与你何干?”盛镜尘冰冷答道。 觉枫被他问得语塞,也沉下脸来,顾不得尊卑,反唇相讥道:“恶官横行,恶仆仗势欺人,大好男儿,怎能不仗义出手……” 盛镜尘冷哼了声,怒道:“大奕每日不知有多少此等事,难道全凭本王拔刀相助?生了事,本王才知此地法度如何,官吏可堪大用。本王为何要管?” 觉枫愤慨道:“那些恶仆明明自报家门,乃是赵氏宗族仆从。” 盛镜尘昂着头,屏气言道:“不过是宵小叫嚣,本王便要认定官吏罪责?万一是有心之人构陷,岂不是毁了我大奕良臣?” 觉枫张大了嘴,嗫嚅半晌,脑海中晃动四个字:“一派胡言!一派胡言!” 自己还曾痴心妄想,与此人结交,今日看来,此人面目卑劣,简直令人不寒而栗。恨不得立刻与此人割袍断义。不,是盼着从未相识过。 觉枫喉咙干得发疼,连忙胡乱找了个杯子,吞了口水,才压制住待要喷薄而出的恶言恶语。 盛镜尘见了觉枫满是愤懑的双眸,虽未再发言,却处处说着自己的不是,心中怒火升腾,捉了觉枫手腕,狠狠说道:“本王,怎可为了一个小侍泄露行踪。你聂觉枫乃是本王侍卫,不管是身还是心,便是一个眼神也要依本王差遣,而非这般惹事不说,还抛了……” “本王的大事,若耽误了,你担待得起?” 觉枫胸怀激荡,还想辩白。抬眼对上那双盛满怒意的深眸,双睫眨了眨,深吸了一气,速速将念头厘清。 现下人已经救了,他也还需诏令,便要留在盛镜尘身侧忍耐些时日,不能轻易翻了这桌子。 想着,觉枫足足饮了口茶,唇角勉力往上翘了翘,双手抱腕,沉了眼眸,低头轻祈道:“觉枫造次,还请王爷宽宥。” 眼中又含了些笑意,柔声道:“这人已然在此地,请王爷容我好生安置他,后边路上悉听尊便……” 镜尘摩挲着腕上珠串咯咯作响,见他这副乖觉模样,气息平顺了不少,微微抬了抬下巴。 觉枫为小侍留足了治伤和将养的银钱给店家,拜托店家悉心照料,看那小侍没了大碍,便同盛镜尘又上了路。 * 行出半日,风沙愈大,寒凉袭骨,道边流民先是三三两两,再行四五里,已是成群结队。流离之人衣不蔽体,妇孺幼童皆是形容枯槁,早看不出原本样貌。 盛镜尘脸色越发难看,觉枫察出异样,也不想触他的霉头,心中盘算着拿了诏书便速速回雍国。 两人无言,只是赶路,行了半晌已是日暮,抵达了处名为泺鸿镇的所在。 镇子不大,街道之上竟是熙熙攘攘,处处窜动着人。 总算在太阳落山前寻了一处客栈,招牌不知用了许久,已破落了大半,名字起得倒是威风——长威客栈。 小侍见两人器宇不凡,未敢怠慢,赶忙迎着过来招呼:“两位客官……” “两间上房。” “这个……”小侍支支吾吾面露难色。 觉枫气不打一处来,这半日,这般脸色已是今日第七次了。想来应是相似境遇,压着怒火言道:“有话便说,这般扭捏作甚?” “贵人莫要着急啊,本店没了房,别说上房,便是下房都没了……”小侍看着觉枫脸色阴沉,即刻便要抽剑砍人,又看两人容貌不俗,应是不吝惜钱财的,大着胆子,凑上来压低声音说:“小人有一间自住的小房,小人愿让给贵人,不过这房费需按上房,贵人可愿?” 怔怔盯了小二半晌,觉枫气急而笑,刚要骂人,可店外疾风劲吹,点点雨星子从窗子透到了脸上,带着丝丝寒凉。 觉枫看镜尘颔了颔首,收起了怒意,将银钱递与了小侍,点了点他,说道:“小哥会做生意啊!这泺鸿镇可是向来如此昌盛?” 小侍占了两人的便宜,喜滋滋收了钱,如崩豆般将前缘讲了个透:“咱们这儿哪里赶得上昊都,全奕国最不起眼的地界了。不过这几日出了大事。周边村镇的没个不想来凑热闹的,客店皆是满坑满谷。” 觉枫眼眸竖了起来,抱剑歪头问:“那倒是奇事一桩,倒是何事?” “这沛河泛得厉害,花了多少银钱,填了多少人却是打不了这大坝的桩,眼瞧着摄政王要怪罪下来,这沛州的大老爷们便请了高人。” “这高人果真道行,上个月捉了只妖兽,青面獠牙,遍身黑色长毛,高人还要用五行大阵镇住这妖兽。”小侍越说话越多。 觉枫和镜尘对视了一瞬,心生疑窦,觉枫又问了一句:“这妖兽可知在何处?我,我兄弟二人也想去凑个热闹。” “这个好说,十五日后正午,便在赵氏宗祠围场,高人要作法审这妖兽,审好了这妖兽,打下桩去,好给摄政王交代。客官到时候跟着人流走便是,这店中十之八九皆是要去。”小侍知无不言。 第33章 “多谢了,小哥,还请为我二人备些吃食。”觉枫吩咐道。 “小的先带二位客官歇息。” 二人随小侍七拐八绕进了间低矮草房,一张木床,紧巴巴可睡下两人,歪七扭八的桌更显此地狭小逼仄。 面上看着还算干净,窗外雨气爽利,惹得尘土泛起,土腥味浓得散不开。 小侍送来了大饼和白水,口中愧道:“二位贵客,实在是……店中仅有这个了……” 觉枫点了点头,小侍识趣退了出去。 觉枫拿起大饼干嚼起来,这饼干硬得紧,咽了口白水点了点镜尘,问道:“这小哥说得,王爷作何想?” “本王有要事……”镜尘嚼着饼,眼中透出不多流露的犹疑之色。 吃了半块饼,似是乏得厉害,大剌剌躺了木床大半,不多久便呼吸渐稳,沉睡了过去。 觉枫枯坐半晌,也是乏累了,打起来瞌睡,只是这小店简陋,两条长板凳高低不齐,支离破碎。身子稍动,便“吱哟”响个不停。 雨夜静谧,这“吱悠”声分外刺耳,盛镜尘如被蜇了般,辗转反复,木床闪出一块空处来。 觉枫又等片刻,见人睡熟了,蹑迹浅踪来至床边,和衣侧卧。 是夜,腰背被环住、后颈温热喷薄。 觉枫骤醒,即刻便要抽剑。 “别动!”幽暗之间,盛镜尘柔声道,将怀中人箍得更紧。 “放手!”觉枫弄明白了局面,急中带愠。 “聂觉枫,我毒发了,只是这般便好,你忍忍,我也忍得,不做其他……”盛镜尘祈求和呻吟一起出了口,声音微微发颤,确像是极力忍耐。 觉枫被他求得心软了几分,细细听来,盛镜尘呼吸节律紊乱,血脉倒转,声音微微颤抖,倒不像装的。 眼看其受药物所制,定苦痛难当,权且、权且如此……觉枫念及,周身紧绷渐渐松弛下来。 药劲儿似是涌了上来,镜尘想要运功对峙,血脉如潮,四体发寒,冷热相触要将人撕裂了一般,将怀中人粘得更紧了些才略略舒爽。 觉枫警醒着,扣住其揽在自己腰间的双手,提防他再有动作。 “咚咚咚”舍中只听得见跳动脉搏之声,不知谁的心跳声仿要撞破了屋舍。 觉枫紧咬双唇,暗暗长吸了口气,缓缓这恼人的巨响。 好在身后之人喉咙闷哼了几声,拳头骨节咯咯作响,折腾了有半个时辰,便再无动静。 * 刺目光束辣辣照在觉枫脸上,激得他瞬时醒来。 tby冄整 这窘困之地无所遮掩,醒来便看到镜尘着了便服端坐桌前,似是分外清爽。 桌上摆定清粥、小菜、大饼等吃食,一张长凳摆放水汽腾腾的净面盆。这架势竟好似昨晚饱尝毒发之苦的是自己,盛镜尘倒似个尽心服侍的“贤妻”…… 觉枫大感自己念头荒唐,低头看着七扭八歪的衣物,恍然想起昨夜,觉枫面上腾得冒火般,连忙起身净面。 镜尘端坐着查看报呈的书笺,这逼仄地方,避无可避,觉枫硬着头皮坐了对面,低语道:“你,可好些……” “好得很。从没这么好过。”盛镜尘神清气朗言道,眸中带了几分孩童的俏皮。 觉枫心中暗翻了白眼,“这家伙中了何毒?怎还不死?” 低头尝了口泛着红油星的清粥,立时被呛得咳了起来。食物简单些倒没什么,可这小镇似乎味道颇重,清粥咸辣异常。 觉枫又吃了口饼,亦是咸辣,抬眼见镜尘吃起来神色无恙,暗忖:“莫非是自己太过矫情了?” 两人离了住处,见昨日那小侍伸着懒腰从外头进了店里,觉枫惊诧问道:“方才过来?” 小侍懵懂点了点头,似是想起了什么:“二位可是饿了,小店没有早食,小的可以给二位去别家店里买些充饥。” “店家并无吃食,那桌上的咸辣清粥、大饼莫不是……”觉枫想着,见镜尘已走远了些,与小侍摆手道:“不必了。” 连忙朝盛镜尘远去的方向追了过去。 第25章 嚣营身现 “四殿下,摄政王命你坐镇昊都,为何偏要跟随?”步摇背贴于大石上,身子不敢乱动,口中暗暗发问。 “沛州之行绝非处理公务那般简单。不来我不放心。”盛先云也小心将身子隐匿于巨石之后,食指向下指了指。 远处半山人声轰隆,数百人自坡上顺势而下,如要荡涤一切的洪流般。 人群在离先云两人栖身的巨石不远处聚住。 先云、步摇瞧清楚了些,这些人皆是庄户人模样,身上衣服几经磋磨,勉强蔽体。 领头的中等身量,面色铁青,蜈蚣似的一条伤疤扒着嘴角,嗓门洪亮嚷道:“上峰来了消息,今日起,每隔五日,四王爷施粥,地方仍是赵氏宗祠。” 步摇蜷在巨石后,拽了拽盛先云衣角,半信半疑问道:“王爷何时布施的?” 先云神思了半晌,笃定地摇了摇头。 流民接了命,便再没了他事。有些就地歇息,有的三五成群地离开。 盛先云缓下一口气来,怀中兀得“吱吱”叫个不住。几个机敏的流民听了动静忽得围拢上来。 两人不等起身应敌,面前便竖了三条棍棒。两人面面相觑,只得束手就擒。 “你怎么还带了它?”步摇蹙着眉,埋怨问道。 “这乖乖到了府中便不曾叫过半句。这天气渐暖……”先云翻了翻眼眸,急促答道。 “蜈蚣疤”趿着鞋,赶到近前,斜眼瞧着两人,啐道:“又是这浑身没有二两肉的小白脸。” 他掸了掸破烂外衫上的黄土,啐了口嘴中沙尘,吩咐随从:“去审审,看这两个,可有人来赎,没有就扔去后山等死,别糟蹋粮食。” 盛先云满脸堆笑,拱手道:“有,有,大首领,我兄弟二人虽跑江湖混口饭吃,不过倒识得几个朋友,凤禄山庄大庄主风连乾是在下远房子侄。兄台若放了我两人,定让凤禄山庄开仓施粥三月,兄台高才,若不弃,也可在凤禄山庄指点一二。” 此言既出,流民皆哗然。谁人不知凤禄山庄,粮庄、酒庄、钱庄数不胜数,家丁护院即有八百之众。 流民首领见这次竟逮住条“大鱼”,喜得一颗心怦怦直跳,终归打家劫舍也是有日没日的活儿,碰上硬茬子还要掉脑袋。 若真入了凤禄山庄,这辈子过上吃喝不愁的神仙日子。也能保住大伙过了这灾年,来年还能种地过活,不如信了这小子。 “咳咳……”“蜈蚣疤”特意清了清喉咙。 “要让爷爷放了你们也不是难事,不过只能放一人,三日内,只要凤禄山庄施粥,另一个便也能滚了。” “那是自然,大首领说怎样便怎样。只是在下要和我家兄弟嘱咐几句。”说着,盛先云递上随身佩剑以示诚意。 “蜈蚣疤”将宝剑郑重颠在手中乱舞了几下,稍稍点了点,流民自然分开两列让出一处小径来。 先云拂到步摇耳畔,呈交颈之势。“径直走大路,东南十五里即凤禄山庄。拿此物为信物,风连乾一看便知。”盛先云从怀中快速掏出一物塞给步摇。 第34章 “那你当如何?”步摇眉头紧皱。 “本王自有安身妙法。”先云眸中烟波流转,俏皮笑言:“现落在流民手中,又缴了刃,只能等英雄来救了……” 步摇抚了抚杯中之物,一枚常锦绣囊,金丝玉线绣飞龙图,应是盛先云贴身之物,转目深深瞥了他一眼。 刚欲转身,被拉住手腕,先云待要说些什么,抿了抿唇,只吐出两字“小心”…… 步摇乖顺点了点头, 粗着嗓子向“蜈蚣疤”大喝:“大首领,我这兄弟打小娇养些,还请大首领莫要苛待,三日之内,在下必定回来给个交代。” “保他活着便是,三日为期……三日后即便老子答应,兄弟们也过不去……”“蜈蚣疤”懒懒应了一句,此等事近来做得多了,并不为意。 半个时辰功夫,山下匆匆跑来个随从,瞥了眼盛先云,刚想凑到“蜈蚣疤”近前耳语,被其喝住:“当众直说便是。” 随从赶忙禀报:“大首领,那小子并未走东南,直奔正东去了。” 先云为之一凛,直挺挺站了起来,怀中似揣了个冰圪垯,身旁几个匪众见了也赶忙起身。 “蜈蚣疤”起身晃了晃手中的利剑,在焦土之上戳了个窝,嗤笑几声:“小子,你这兄弟不算仗义。你莫怕,大老爷是讲规矩的,说好三日,便是三日……” * 这几日,觉枫皆是随着盛镜尘扮作收取老物什的客商走村串乡。 每至一户,盛镜尘仿换了个人般,亲厚热络得很,家常里短,家中长幼,婆媳和睦皆要探问个清楚,亦装模作样收回了瓮铲锅碗等物什。 已访了三十七户,每日收回的破盆烂瓦,几要占满草屋,觉枫蹲在这些物件前,想要挑选件还可用的,挑拣了半晌无一可用,打趣道:“盘问如此细致,末了收回些物件,主家千恩万谢,王爷体察民情的法子倒是十分高明。” 镜尘盯了他一眼,眸色渐深,再倒满杯水酒吞下。 觉枫瞥见了踌躇神色,气短了半截,思忖着哪句话生了事,摄政王神色竟似受气一般。 “王爷若是找人,这法子便是大海捞针。何不让州衙去查查户籍……”觉枫亦伸手倒了杯酒。 窗外乱风侵扰,惹得柳条晃动,零落了些枯叶。 镜尘面色更沉,他并了两步,夺了觉枫酒杯,将杯中物泼洒出去,捉了觉枫手臂缚在身后,堵上了唇。 这几日心中空荡失落得厉害,盛镜尘此刻便想要填满些。他轻吮着,与觉枫唇齿厮磨,伸手攀上柔韧腰腹。 事发突然,觉枫还未来得及翻脸,双手便被缚了。眸子死死盯着那双醉眼,面皮热得发烫。 “分明是你惯能生事……”盛镜尘话里倒打一耙,语调却极柔。 一手游走如风,在这筋骨匀称身躯上处处点火,反撩动得自己舌燥,急促问道:“良辰难逢,小王,愿自荐枕” 手被狠狠钳住,腿也被死死压制,觉枫用脚不停寻摸,终碰着只瓦罐,用尽气力踢了过去,瓦罐之上叠了七八个物什,重重倒塌到茅舍几近倾塌的立柱之上,茅舍跟着要倾倒般,泛起尘埃,瞬时布了喉咙,呛得人难过。 “王爷想要纾解,花街柳巷多得是人乐意,便要在这房倒屋塌的腌臜之地才快活,果然……”觉枫脑中盘桓了许多,“果然禽兽”,“果然色胚”,皆感不妥,终是没有脱口。 豆丁般大小的灯火,亦为这屋中尘霾所惑,颤巍巍的没了主张,晃动得厉害。 镜尘停了动作,缓缓撑起了身。 离了钳制,觉枫赶忙从空隙中钻出。屋中已无藏身之地,觉枫启开了门扉,屋外月辉飒飒落下。 “诏书便在此,盖了私印便可发雍国。”镜尘冷言道,喉咙滚了几滚。 沉吟多时,觉枫掩了门,抱剑和衣坐在了长凳之上。。 静谧夜里,盛镜尘发出喟叹:“这诏书到了雍国,晴暄身为嫡子,不肖多少时日便能承继雍国大宝。” 觉枫不知对方能否看到,仍是颔首。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诏书分量、亦没有人更清楚两人天差地别的境遇。 在他的心念之中,两人始终隔着一条无比宽阔的河,让两人泾渭分明。 他聂觉枫,生来似乎便是如此命数。身为人臣,他可以舍生忘死拱卫主子,便是为此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就算是偶尔勘破殿下眸中柔情缱绻,无法自持之际,心中似是总有人作祟,胸怀痛得如遭锤击,全然无法集中情思。 觉枫不知自己因何如此,可想想这样也好。殿下在他要奔赴的大道上才好,万不可在岔道上迷了途。 * “大首领,明日三日便到,这小子可要处置?”抱着鬼头刀的流民侍从问道。 “蜈蚣疤”瞧了眼端坐于土堆上的“人票”盛先云。他人正襟危坐,像个土地公似的,稳重的让人想去拜拜,求些福禄。 “小,小子,你那兄弟可牢靠?这凤禄山庄不过七十里,打两个来回也够了。你小子最好没骗爷爷,兄弟们的刀闲了两日可有些闷得慌了。”流民首领的蜈蚣疤随嘴角扯动起来。 “自然是极牢靠。”盛先云信誓旦旦。 “首领莫急,风连乾,我那大侄儿孝顺得很。”先云答得和气,就似山谷之处恰好一阵柔风吹过,吹得人也柔顺了许多。 这些话语出自旁人之口,定会被断为荒唐之言,但眼前这人说起来,令人深信不疑。 “爷娘儿女报信跑了,不回来的,老子见得多了。正午若还没点动静,老子拿你祭旗。”蜈蚣疤抖动狰狞起来。 “大哥、大哥,二当家回来了。”一声凄厉急报于山谷传出二三里都可听得。 流民探子引来一人,破旧衣裤,脸上黑漆一团,腿有些跛,拄竹杖,走得却不慢,几是半走半颠。 “蜈蚣疤”正等着消息,没想到先头来的是二当家,他知道事关重大,二当家才如此着慌。 “大哥,兄弟听你的去县界上守着,那天见了百十骑兵,叫小的回来报信。”这二当家稳了稳心神,慢慢道来。 “嗯,有这事,说是有百十号骑马的。” “百十号,不足为惧。”蜈蚣疤将手中山核桃搓得咯咯作响。 “大哥,兄弟在军营里待过多半年,听老兵说过什么“嚣营现,生灵炭。”,兄弟在道边还真的见过一回,马快不说,连影子都瘆人。”二当家眼中现出惊惧神色。 “一人双骑,两张精弓,跨双刀,那气势一人少说能抵二十个大头兵。这等悍将有近百人,可不是啥好事,俺就怕旁人说不明白,此处不宜久留,大哥做个决断。”二当家面有惧色,言辞恳切。 第26章 惩治“天吴” “嗒嗒嗒嗒嗒”马蹄盘旋,嘶吼声山谷回荡,恰如幽冥冤魂的嚣叫,流民探哨被吓了个激灵。 “通知你们头领,刀下留人,苏某回来赎人。”人从马上利落闪身,口中喝道。 探哨分不清是何方神圣,忙不迭跑去通报。 众人之间,步摇一下便瞅见盛先云,于一众黑黢黢流民中,四王爷只是清减了些,眸子仍是炯炯。 第35章 两人四目相织,步摇微微颌了颔首,先云神情清冷,眼神似是越过了步摇落在后方远山。 步摇忙迎上前,粗声道:“大首领万安。” “这凤禄山庄的施粥呢?三日连个米粒也没见,你小子还敢回来?”首领越说越气。疤痕随唇角,毫无章法地挪动。 “大首领可否进一步,小弟有要事相告。”步摇冲先云眨了眨眼,狡黠一笑。 只见步摇来到首领近前略略耳语了几句。那脸缓缓松了下来,蜈蚣疤痕亦舒展开了。又见步摇从怀中掏出一张纸笺递与首领。 首领又与身边人耳语了几句,不多时,一个读书人模样的随从来到近前,接过纸笺仔仔细细看了几遍,眉开舒展频频点头。 先云看着几人神情变幻,首领听了那读书人所言,似是心情大好。 “不错不错,这位小兄弟办事极为得力,立了大功一件。”首领喜笑颜开,朗声说道。 “来人啊,领这小兄弟,还有他这仆从去下边歇息。”首领吩咐道。 先云知道自己获释,又疑窦丛生,木木然跟随着步摇下山。 “唉,慢着。”“蜈蚣疤”突然大喝。 先云、步摇停下脚步,未敢转身,两人微微侧身,指尖恰好碰在一处。即便看不到眸中神情,碰触之间心领神会。 “小子,你的东,接着。”说着首领将佩剑掷在先云面前。先云转身正好擎了剑在手中。 两人心口大石落了地,口中谢过了首领,速速下了山。 山脚下,步摇早安排了马匹,流民得了令撤了绊马索,两人纵马离了是非地。 “王爷,给……”步摇从包袱中掏了块帕子,递与盛先云。 先云饿了多日,酥香之气绕过鼻尖,肠腑立时让勾了起来。可心头怒意未消,盛先云目光在帕子上转了几圈,终是忍住了。 步摇见其这别扭模样,也不急躁,拽着四角一一抻开,满脸遗憾道:“这香甜不腻的荷叶粉糕竟有人不爱,就由本姑娘品评一二。”说着一口咬下,津津有味吃了起来。 先云腹中饥肠辘辘,又受了揶揄,这三日的委屈汇成了股携了怒意的洪流冲上了天灵盖,恶狠狠盯着步摇,质问道:“为何不去凤禄山庄……” 步摇移开了眸子,脸色冷了下来:“本姑娘有要事必须要做。” “有何要事?比老子的命还重要……”先云嗫嚅了半晌,发觉被什么堵住了咽喉,酸涩热流几乎淹没了鼻腔。 “盛先云,本姑娘的要事便是要事,定是不能说与你的。” “你,你怎么敢……”从来都没有人如此和他这样说过话,便是兄长严厉些,却凡事以他的安危为念。 “步摇未曾视王爷性命为儿戏,否则,这会儿,王爷已经身首异处了。”步摇毫不示弱,言之凿凿地将先云气焰顶了回去。 “你又如何哄那山贼……”先云腔子里湿湿的,口齿中好歹吐出几个字。 “哄住便是哄住,偏要说与你听?”步摇连珠炮似的答道,她本气极了这番质问,转身见了那人眸中,似是接满了“朝露”,心中软了软,口气也松了下来。 “步摇知道四王爷纵横奕国,怎会怕这等区区毛贼。王爷袖管中的蟾酥,十步之内可轻取那贼首性命,再加上金钟罩身的外家功夫,四王爷哪里便会轻易送命……” 先云知道步摇这番言辞又是哄人而已,偏眼中泪不争气地串起珠子来,生怕再张口便要抑不住。 二人,同感大地微颤,远远一排震天彻地马蹄正要赶至近前,先云慌忙揽住步摇躲在路旁稻田。 一队神兵似是鬼魅般从两人面前飞也似的闪过。 步摇咬着指甲,眼眸转了又转。 “是嚣营……”先云望着那队骑兵远去身影,掸了掸身上尘土。 “四王爷怎么不拦住问问?”步摇不解问道。 “这你就不知了。嚣营虽为奕国精锐中的精锐,却只认嚣主。嚣主效忠雍皇。即便是皇家贵胄,也支使不动他们。” “从山上便听二当家说了遇上嚣营集结。”盛先云从步摇手中挑了块荷叶糕大大咬了口,含混道:“王兄就在附近。” “接下来要去何处?”步摇紧紧盯着先云。 “自然是跟着这些厉鬼。”眼前这人风轻云淡地答道。 * “那双明眸,目光灼灼,晃人心神。实打实,是个美人。” 觉枫耳畔有人低语,听着像是说书人正开了个头,饶有兴味想听下文。 “茹毛饮血,杀人如麻,世人皆知,劝君莫要让皮囊给骗了。”另一位说书人接言。 “这人还有治国之才,安民之策。”说书人又驳道。 “可笑至极。敌国之主,愈英明神武愈是我百姓劫难。” “动心起意,叛国背主,罪不容诛。”是刻,第二位说书人摘下白色傀儡面具,目光几乎要将自己洞穿。 “……”望着那张熟稔脸庞,觉枫心跳如鼓,周身却仿如被施了咒般动弹不得。 “我没有。”三个字如棉絮般堵在喉咙,始终无法出口。 话音落地,觉枫猛的醒来,梦里那个浮世转瞬即逝。盛镜尘仍如常端坐,批改卷宗。桌上一封漆封的诏书端端躺着。 觉枫赶忙起身,将诏书仔细看了看,塞入怀中。眸子余光看了看镜尘,念起那梦来,心中微微颤了颤。 盛镜尘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诏书到手,怕是这人怕是一刻也不想待在此地。未等觉枫出言,抢先道:“今日审那妖兽,咱们需快些动身。” 妖兽“天吴”现身,觉枫亦有心查探,默默点了点头。两人间停滞的气息稍稍动了些。 觉枫匆匆吃了些大饼汤食,竟不觉咸辣。 如小二所言,人群熙熙攘攘,如潮般涌向一处,镜尘、觉枫随着人群走了半个时辰,果见处宽绰场院。 两人分开人群,站在前端。 晨光大亮,已有穿了紫衫道袍的道家开坛祭祀,香火缭绕间,念念有词,十数个道童亦步亦趋分列祭坛两侧。 “不知是何凶兽,今日终得一见了。”觉枫口中叨念。 镜尘不发一言,面容如塑。 围观众人又看道士舞弄祭台之上灵符、晃魂铃等一应物什,将近半个时辰。 起先众人屏息不敢出半点动静,时日漫长,人群中便不安起来。有人嚷着要看神兽,还有要亲眼见筑坝。 紫衣道睁开双目,掠了一眼人群,翻动手中拂尘。身侧四名道童,福至心灵般单手行礼,口中称是。 四名道童从祠堂后方抬出一笼,四尺见方,明黄绸缎遮盖。人群喧嚣落定,皆炯炯盯着道士们下一步。想亲睹妖兽,又怕其可怖,紧紧抓了旁边人手臂。 四道童各站血檀木笼一角,挥动手中木剑,剑锋直抵天际,另一手扯动绸缎,绸缎狰开,漆黑黑一团,大小如幼熊,瑟缩在角落。 觉枫再向前探了探,那“天吴”兽将兽首埋得极低。遮罩的绸缎揭开亦未能令其有何动作。 朗朗乾坤,人群喧闹起来,有人打着哨子唤那幼兽。 觉枫心中一惊,那兽虽长了满身毛发,面上涂了的极黑,却分明是人面。即便“天吴”兽人面兽身,亦不会如此手足俱全,全无半分妖兽之气。 第36章 想着如此,眼眸竖了起来,回身看向盛镜尘。盛镜尘仍如尊石像般,看不出半点情绪。 “‘天吴’作乱,沛河不治,祸患无数,今日请了道长前来惩治妖兽,还沛河河清海晏。”宗祠外摆放的圈椅上,一身着深褐色锦缎的老者站起身,朗声说道。 “族长为赵氏殚精竭虑,功德无量,功德无量。”紫衣道长捋着须髯,笑道。 老者亦满面春风刚想开口,家丁伏在耳畔耳语了几句。族长瞬时变了脸色。望了望周遭,僵着笑容言道:“多多倚赖州丞大人,小老儿携赵氏宗族多谢大人。” “唉,族长客气了。多亏族长率人劫了这孽畜,不世之功。本官必要上报摄政王,说清楚这三年来的河患之源。除掉妖兽“天吴”乃头功一件,本官定要为赵氏请功。”州丞托着肚子,侃侃言道,肥满面庞笑得挤成了满褶的包子。 周遭看客倒不甚关心大人们的是是非非,皆盯着“天吴”一举一动。 赵氏族长又恭维了州丞几句,又伏在其耳边耳语了几句。州丞脸色骤变,脸绷成了一张白纸。 两人朝紫袍道士远远挥挥手,示意他抓紧开始。 紫袍道收到了示意,口中念念有词:“天地合我,我合天地,神人赴我,我赴神人,精气合全,神气合群,杳杳冥冥,天地济主,闻呼即至,闻召即临,焚香召请,功曹使者,递奏神员,闻今召请,速赴坛前。” 如实反复了三遍,一双眸子如闪金光,手中桃木剑劈风遏煞,直指“天吴”。 天地卷起一股邪风,众道童得了命,使出浑身之力抬起木栅栏。 第27章 仗义出手 栅栏移开,妖兽“天吴”赤坦坦露在场院当中,空气中隐隐散布着危险气息。 有大胆之人跃跃欲试待要向前,“天吴”稍稍挪动便吓退回数步。 觉枫死死盯紧“妖兽”,想从深掩在毛发后的眸子里 探的什么。正好一阵微风,吹翻了妖兽额前毛发,一双无比澄澈眸子,不带半点情绪。 饶是瞟上一眼,烈日当头便让人心底寒凉。 觉枫扣了得些灰土抹在面上,脱下外衫擎在手中,将身上几处趁手兵器都再理了个遍。 “这绝非妖兽,是个八九岁的孩子,还中了药。”觉枫目光灼灼盯着“天吴”,撂下一句与盛镜尘,话中分明含了铿锵之力。 这句话并非询问,而是交代,或是为不多时后的所作所为给个解释。 四个道童围绕妖兽同手同脚舞动起来,口中阵阵有词。日头蒸晒的众人头脑昏沉,觉枫心中定住四处人迹稀少之地,划出了路径,悄悄退出人群,踞于一桩巨柳之后。 此处正在“漫雨繁花”射程之中,觉枫隐身树后,瞅准时机,伸出左臂扣动“漫雨繁花”。 人群喧闹聒噪之际,头晕脑花看道童做法,不知何时是个头。 兀得一道童直戳戳倒地,众人皆无异色,只当此乃做法中一环。 其余三道童先是犹疑再是惊惧,未等作何反应,纷纷迎来刺于大穴的钢针,扑通扑通倒在当场。 四人倒地,众人直愣愣看着眼前一幕,皆无表情,如同翻过一页页闲书。 祭台上先有了异动,台上此刻只剩紫袍道看着事出有异,忙从八仙椅上起身,可却无法动弹。脖颈之上绕了一条长鞭。 此刻,众人才如梦初醒般齐齐看向紫袍道,紫袍道已口不能言,脸憋得与道袍成了一色。 其余道童,手执木剑,心焦起来,为首地大喝道:“毒妇,放了我师父。” 觉枫方才见那四道童已倒地,本想突入群人之中救下那孩子,实在寡不敌众便毁了“漫雨梨花”,百针齐发,起码能震慑住众人。 这一阵风云突变,和人群一起远远望去。勒着鞭子另一端的乃是个身着仆从粗布衣的妇人,昏黄面庞上布满了褶皱,看来已过天命之年。 “这妖道是骗子,我儿绝非妖兽。”妇人厉声道,手上又加了两分力。 围观众人哗然,窃窃私语。始终如牛羊般静默,毫无反抗的“妖兽”有了动静,口中断断续续呜咽,手脚、身躯奋力挣扎,却动不得半分。 紫袍道被鞭子拽得脸色更紫青了几分,双手紧紧抓着鞭梢。 众道童六神无主之际,突然有人大嚷:“快放了我师父,留你个全尸......” 说着带众人以木剑杵地,其余道童见了也仿效起来,口中大念口诀。 情势斗转,觉枫呼吸急促了几分...... 人群中跃出道熟悉身影,狰狞面具挡住面容。 “本想他冷血无情,原来是按兵不动,预备关键时刻出手。”觉枫暗忖。 盛镜尘三纵两跃便挡在了执鞭妇人身旁,侧身立着。魁伟身姿严严实实挡住照向那仆妇的烈阳。他口中与那仆妇叨念了寥寥数语。 那仆妇眼神飘忽,不可置信看着眼前人,举鞭的手再使不上气力。 紫袍道因此得了喘息之机,慌忙爬出了七八步,大口喘着粗气。 众道童围了上去,举剑问道:“你是何人?敢与州衙作对,妨碍做法,耽误治河,你可担当得起?” “你没有这个运道知晓......”盛镜尘倨傲说道,横过身挡在了仆妇身前,利剑出鞘直指向紫袍道,“放了那孩子。” 冰冷剑光挑动着紫袍道剩下的半缕幽魂,刚刚仿佛见过祖师爷的紫袍道,此刻不想再去了。虽有十几名弟子簇拥,可眼前这人气魄骇人。膝头不由得软了下去,哑着嗓子说:“大老爷饶命。这孩子确不是妖兽。” 满场哗然,有心急的已经将口水唾向道人,跟随的众人也准备咒骂。 紫袍道提溜着眼珠,哀求着,蜷缩着退后道:“这孩子不是妖兽,却是阴时阴命镇鼎人!” 话音即落,全场又如沸水抽薪般安静了下来。 “原来流传的沛水水底之鼎竟然真的有。” “全州衙搜索了多年的阴时阴命人竟然是个孩子嘛?” “所以呢......”盛镜尘咆哮着怒问,额上青筋爆出,声音盖住纷纷议论。 觉枫盯着那边战况,一眼瞄着那孩子。速速从匣子中取出剩余六枚钢针揣入囊中,悄悄攀上巨柳,将“漫雨梨花”合拢放于处粗壮枝干,狠命按住匣子正中,“漫雨梨花”齐齐射出诸多绣花针大小的暗器,颗颗钉在巨柳枝杈上。 此刻,盛镜尘护着妇人已与紫袍道道童打斗在一处。知其定然可应付,觉枫趁着众目睽睽盯着院中几人,悄然布好了脱身之阵。 他将腰间蛛绳系于巨柳树桩。双臂如仙鹤伸展,飘身落在“妖兽”身侧,展开外衫将其拳拳抱在怀中。 那孩子比他料想的还要轻些,如猫儿般瑟缩,喉咙中只能发得出咕噜之声,对突如其来的怀抱并未挣脱。 觉枫单脚点地,借蛛绳回弹之力,速速撤回巨柳后。 围观众人听闻这孩子虽不是妖兽,却是镇鼎之人,罕见如珍宝。谁能抢了去,便能获得朝廷大批赏赐。若被人抢去,错失了大好机会,哪里肯轻纵了。人群如崩溃了的坝泄出的洪流般追逐上前。 觉枫单掌聚力,猛地向巨柳推了过去。巨树断柳残枝受了这一掌,夹带锋利暗器毫无章法地戳入蜂拥的人流。 第37章 “哎吆”“哎吆” 冲在前头的几日为暗器所伤,相继有人发出呻吟。 飘飘飞絮迷人眼,柳枝夹着银针,这些人或多或少皆有些伤。 看不清局面的众人心有忌惮,不敢肆意乱为,皆停了步子。 趁此缝隙,觉枫早抱了猫儿般的“妖兽”跳墙回了草屋。轻手轻脚将那孩子放在榻上,柔声道:“莫怕。这里很安全。” 那孩子眼中有了一丝情绪,许是药劲儿上来,他稍枕到榻上便阖了眸。 觉枫见个仍是稚童的孩子被众人折磨得没了人样,周身不知被谁粘了黑熊毛,面庞亦是如锅底般,狠狠攥了攥拳头。 “小二哥,要些换洗的热水和吃食。我在此等着。即刻便要。”觉枫去到大堂,大堂中唯有小二孤零零百无聊赖地呆在,见觉枫来了,脸上赶忙换了笑颜,招呼道:“客官怎不去看惩治妖兽,何时回来的,明明咱一直在此。” 觉枫拿出一袋银钱晃动在小侍面前。 小侍立刻喜笑颜开地接了,听觉枫吩咐。 “店中可有胰子和蜜糖,皆备些。” 小侍掂着钱袋,赶忙应道:“有的。皆有。” 觉枫备齐了物什,叮嘱小侍切勿打扰。回到屋中,见那孩子安然睡着,仿佛噩梦般的时光从未发生一般。 他掂量着时辰,按说盛镜尘该能脱身了。此刻回转过来,才惊觉,摄政王对那仆妇的观照,远远甚于这孩子。无论如何,亦要为这孩子找到娘才好。 见这小“妖兽”睡的实在熟了,觉枫一缕一缕地为他将兽毛清了下来,肌肤略略发红,觉枫动作更加轻柔了几分。 兽毛全取了下来,这孩子无自己的衣物蔽体,觉枫连忙找出一件柔软内衣为其包裹住。又换了水为这孩子一寸寸擦净面上墨汁般的颜料,一缕缕清洗粘连多时的头发。虽不能全然干净,也整理了七七八八,已看得出是个阔眉秀目,挺鼻的小少年。 “这孩子的眉目怎看着如此……”觉枫心中暗忖。 “啪啪啪”门扉突响,小侍带着哭腔道:“客官,快来正堂吧。” 心中一惊,小侍的声音不对劲。他看了眼睡得如同小死的孩童,不便带他,口中应着,将床褥高高的为其搭起个遮挡,一时不会被人发现。 觉枫来到正堂,堂中混乱而危险的气息。堂上已聚了些人,有人衣帽歪斜,像是被人刚从床铺中拉起来的,正睡眼惺忪地呆呆立在一旁。一队被挂双刀的黑袍人正逐间房的赶人。 觉枫迅速整理着眼前发生的这些,这些黑袍人的所作所为大大的不详。他并未携剑,腰间仅有六枚钢针。可眼前这些黑袍人绝非道童般好应对,先见机行事,再徐徐图之。 他捂了捂胸前的诏书,又想着草屋中的孩子,此刻还不能立马离开,且再等等。 不多时,他与众人如同牛羊般被一队黑袍人驱使着再次赶回了赵氏宗祠。 此时的赵氏宗祠前,明晃晃坐着的已换成了摄政王。 赵氏宗主、州丞、紫袍道为首的三人、十几名道童七倒八斜着地跪在当场。 w.b.撿。米唐。喫。阣。看 几人虽不能确认场上是不是摄政王,可这些凶神恶煞的黑袍人,应该是嚣营,无疑了。能驱使“嚣营”的也是一顶一的人物,今日审妖兽非但没能给三年治河不理选个“替罪羊”,反倒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乌七八糟皆抖搂了出来,无论如何无法收场,皆吓得身子抖如筛糠。 一身手敏捷的黑袍人,同样遮了面,挥着鞭子,场院间来来回回。 三人,不停歇地相互揭发罪状。稍有停歇,鞭子便要招呼到身上。 “半年前,州丞看中佃户赵二妻女。便命小人诬他偷盗了赵氏宗祠的银器。那赵二在狱中死活不认,便生生打死了。”赵氏族长颤巍巍怯声道。 “啪~”话音稍有停顿,鞭声如响雷般震颤在三人耳际。 “每年拨付的修筑大坝的银钱,半数进了小人的后宅。小人有罪万死难辞,可这半数皆要分与赵族长,小人也是无奈。” 族长听着胆寒,立马又想攀咬,一时想不起事来,急得满头是汗,看着虎视眈眈的众人,恨不能的哭出声来。这般攀咬下去,便是黑袍人饶过了,百姓也将几人撕碎了。 第28章 母子相认 越来越多人被赶到场院中,众人只是看着三人龇牙咧嘴的丑态。 不安之感愈来愈重,觉枫拼命逆着人潮,在人缝中生生又挤出些空来。 盛镜尘手指轻轻敲着圈椅,向眼前扫视过去,起身拍了拍了,迈腿待进到了祠堂。 觉枫赶忙趁机飞身上前,捉了盛镜尘腕子。 两个黑袍人抽了刀欺身上前,两片钢刀挂在了觉枫颈项之前。 觉枫恍然全没看到般,祈求道:“别这么做。” 盛镜尘抬手止住了黑袍人,示意觉枫进来。 两人进了祠堂,已有人将门掩上了。 镜尘面上潮红,眸子发亮,侧转身回脸看清觉枫,觉枫面上如画符般混沌,伸手想为他揩了,又忍住了,眉头蹙了蹙,酸涩道:“你、竟没走.....” “我......” 觉枫微微扭了扭头,定定注视盛镜尘言道:“人是杀不尽的,杀人不如多放出些消息扰乱视听的好。这些人大多只是看客,有私欲无恶行,放了他们吧。”蜿蜒两道汗水从额上直淌到颌下,浓重冷杉气息横冲直撞。 看着盛镜尘脸色黯然下来,怕错过了时机,觉枫唇角带了笑意,低声祈道:“求你了……王爷。” “此事关系重大,若是其中有一人走漏风声。被朝中有心人拿去做文章,便要殃及……”盛镜尘还是头一次见觉枫真切求他,心中确软了几分。 “这世间已无妖兽‘天吴’了……”觉枫抬眸道。 “你,你将我儿怎样了。”祠堂后传来一把苍老声音,一人跌跌撞撞从柱子后扑将过来。 觉枫后退了几步,镜尘从一侧抱住了那妇人。 正是自称那孩子母亲的妇人。 觉枫知道他的话惹了误会,连忙恳切言道:“老妈妈,是我的错,没把话说清楚。那孩子睡在了个安全之所。晚辈已替他清了身。待了了这里的事,觉枫带您去看他,请您老,信我。”觉枫彬彬有礼答道。 镜尘扶着老妇坐下,单膝跪在她膝旁。 那妇人见此警觉地站起,无措道:“大人这是作甚,大人肯替民妇申冤,民妇便感激不尽了。” “您不肯信我?孩儿是明杰啊”镜尘仍是跪着未动,漆黑眸子混沌成一片。 觉枫兀得想起,那日朝上曾说起,摄政王以冉明杰的名字科举。 妇人抹过头去,不肯再看盛镜尘。 “多少次,先云都从梦里哭着醒来,问我要母妃。” 此刻,镜尘已是泪流满面,从怀中掏出那枚玉佩。“您曾说,天涯海角,不论镜尘长成何等面貌,见了这玉佩便可相认。” 妇人仍是咬着唇角。 盛镜尘追问:“您还有忌惮?” 妇人冷冷问道:“敢问摄政王可服过‘素昧’?” 盛镜尘并未料想母亲有此一问,默然点了点头。“那日去父皇求情,他亲眼看着孩儿服下了。” 第38章 妇人整理好了心绪,点头道:“倒像他一贯……服了‘素昧’便食不甘味,断情绝爱,摄政王叫老妇如何信你......” 镜尘愣了愣,释怀到:“原来如此,怪不得那日,本已约定孩儿去牵制父皇,咱们去观音庙相见,却迟迟未见您......” 泪滴沾染到唇边,来不及揩拭,顺着唇角流到了下颌,盛镜尘徐徐说道: “那日,父皇答应我饶了那孩子,孩儿遵照父皇之命服了药,我去了咱们约定的观音庙,父皇埋了伏兵。” 妇人冷哼了一声。 “可您棋高一着,整整三日,始终未去……” “服了‘素昧’,从此食不甘味是真,他人皆言盛镜尘茹毛饮血,皆因无味无觉,便是生肉鲜血只要可果腹,对孩儿并无不同。可孩儿一刻未曾忘记母妃养育的恩义。” 盛镜尘神情黯淡地看了眼觉枫。 觉枫心中大颤,他未曾料到,盛镜尘身世竟也颇为波折。那日紫宸阁,自己也…… 盛镜尘接着言道:“孩儿自请入了嚣营,三年历练,小有长进,再后来……” 沉吟了良久,继续言道:“再后来,孩儿便囚了父皇。尊皇祖父为太上皇,孩儿亦不为皇。” “如今,没有人再会迫您了,那孩子的性命无虞,跟明杰回去,让孩儿为您尽孝。” 觉枫倒吸了口凉气,这盛氏皇族秘辛,竟在今日和 盘托出,他暗暗后悔留下来。 可他察觉了盛镜尘“屠城”之意,让他即刻离去,于心中,万万是做不到的。即便阻不下摄政王,能救得几人是几人。 此刻,只得手足无措的待在一旁,祈求盛镜尘深陷于追忆身世,忘了他在旁边。 妇人摩挲着那玉佩,唇角攒了笑意。“明杰长大了,不需要娘啦。可明焰他还小……” “母妃,镜尘、先云也是您的孩子,您为何这般狠心,为了那孩子便不肯要我们了。” “盛氏子孙本该断情绝爱。你父皇便做得极好。你要登上那宝座之巅便也该如此。”妇人叹息道。 “那座皇城早没了冉妃,以后也便如此吧。这件事后,我们便要离开沛州,去其他地方。焰儿,母妃会一辈子看着他,不会让他生事。莫再寻我们了……” “镜尘朝你的皇位去吧,待你的子民再好些。母妃亦在其中受益。” 妇人泪眼婆娑,双手摩挲着盛镜尘的眉眼,泪水抑制 不住地涌了出来。 不多时,似是想起了什么。她抹去了腮边泪水。转向 向觉枫欠了欠身。 “今日多谢义士慷慨相助。” 觉枫赶忙还礼,一时不知如何称呼,仍唤作老妈 妈。“老妈妈,请勿挂怀。这些人的做法实在可恶。今日事仁人志士必然要出手。” “时辰不早了,老妇人想去看看我儿。” 觉枫看了眼盛镜尘,见他面无异色,应道。“自然。咱们同去吧。” 三人刚一开门,屋外两黑袍人秉手行礼,一人压低了声音禀报:“这三人已供无可供了。”另一人禀道:“嚣营一百三十人皆已到齐,请摄政王示下。” 觉枫眺向场院当中望去,赵老宗主、州丞、紫袍道人三人横七竖八躺在当场,口中吐了白沫,抽搐成了一团。 围观众人齐齐挤在这方圆之地,纵是审赵老宗主三人出了口恶气,这会儿皆身心疲累,如渔网中的鱼般,喘不过气来。 见三人出了屋,人群中两人如鱼得水,直愣愣地冲到三人近前。 “皇兄~”盛先云懵懂地叫住。 黑袍人见是四王爷,未敢阻拦。 五个人面面相觑,好不热闹。 盛镜尘未曾料想远在昊都的先云一眨眼出现在了此地。 觉枫和步摇见面也皆愣住,不过两人都按捺住了,并未露出相熟之色。 先云朝会之上见过觉枫,心下狐疑了片刻,最后将目光转向了老妇人。 明明最不起眼,可眸子看过她,便如黏上了一般挪不开。他笑着开口问:“老人家好面善啊,与先云可曾见过吗?” 镜尘几人皆是吃了一惊。 步摇也不可置信看着盛先云。她还未曾见过桀骜不驯的四王爷这般真情实意地与仆从说过话。 “贵人瞧差了,并未见过。”那妇人哽了哽,低头答道。 先云满目失落,“哦,如此的吗?先云冒昧了。” 有些机灵的百姓见了几人面容及话语,领着众人跪拜在地,“摄政王大驾光临,摄政王万岁。” 众人呼啦啦跪拜了一地。 其中有人大着胆子拱手问道:“小臣沛河河道黎之舟来迟,请摄政王恕罪。摄政王做主惩治贪恶,实乃我沛州百姓之福啊。” 盛镜尘怒从心头起,诘问道:“三年了,本王拨了多少款项,给你们诸多便利,你黎之舟作为河道大吏是怎么回报的?” 黎之舟眼前便是州丞三人惨相,他浑身战栗着,仍大着胆子道:“微臣有罪,九死难赎。可这坝,填了多少人仍是打不下桩子,亦是被逼迫得没了法子,才想起这阴命童子镇鼎的法子。” 黎之舟擦了擦头脸上的汗水,抱定了豁出命去的决心,凄厉言道:“摄政王,沛水不能再拖啦,再不治,流民成势,奕国国祚便要动了根本了。” 先云上前一步,面色凝重说道:“皇兄,他此话说得倒是真的,这路上,我们便遇上了流民,有起势的迹象,不可不防啊。” 盛镜尘面色和缓了些,垂了垂眸子。向众人言道:“本王来到沛州便是处理此事。还请沛州百姓给本王些功夫。” 人群中不知谁指点着觉枫言道:“便是此人夺走了妖兽,不,那阴命童子。” “对,就是他。”众口一词指向觉枫。 人群涌动起来,众人有如潮之势,想涌向觉枫。 一队黑袍人挡在五人之间,隔在了人潮面前。 盛镜尘站上高台,双手如鹰展般支开,向下压了压,示意众人安静。 “众位乡里,沛州之溃扰民生已久。朝廷、宗室皆想了许多法子。若这孩子已确定并非妖兽,那便没有妖力。凭一个孩子便能镇鼎,可能儿戏。若是不成,岂非坏了稚童性命,若这孩子是汝等家人,汝等可舍得。” 众人闻言寂静了下来,人群中,有人愤愤不平:“这害一人之命,还是一州府之人的命,孰轻孰重?” 盛镜尘也不气不恼,缓缓说道:“镜尘恳请众位再给镜尘十日,十日这坝打不下,镜尘定有交代。” 奕国百姓视其如神明,闻听此言,山呼万岁。 黑袍人本已团团围了众人,见盛镜尘手势,让出道来。众人鱼贯而出,四散而去。 一时间,满满当当的场院,只剩觉枫五人和百余名黑袍人。 第29章 十日为期 当地大小官员闻听摄政王莅临连忙赶来侍候,将众人等请入了泺鸿镇最大一处酒肆,唤作“和光楼”,陈设自是比不上昊都的大酒肆,却比长威客栈草房强了百倍。 “王爷,可要接那孩子过来?”觉枫问道。 盛镜尘抬手止住了他,“那孩子不便来此,在长威客栈安置间上房与他吧。” 第39章 “您不走了,是吗?”盛镜尘转头看向母亲,深眸凝视,寥寥几个字含了几分哀怨,更多的是祈求。 那妇人稍有些犹豫,终是点了点头,跟着觉枫出了门。 从未见过盛镜尘如此情状的盛先云,茫茫瞧了瞧步摇,步摇那边亦是满目疑惑。 盛先云凑到镜尘身侧,“皇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镜尘步伐沉重回了座位,拨了拨杯中茶,饮了一口,寡淡至极。 “备些酒来吧,烈浓些的。”摄政王吩咐道,眼光打量着步摇,想起在先云府中便曾见过,兜兜转转竟还在侧,微微笑了笑。 步摇向来机灵,眸子转了转,行礼告辞:“小女这就去传,两位叙家常,小女不便叨扰。” “唉~”先云有意留下步摇,想想又止了言。 酒已摆在眼前,镜尘捉了酒杯在手,连饮了三杯。 缓缓言道:“先云,这七年,皇兄骗了你。” 先云眸子大睁,有股可怖的念头升了上来。浑身胆气的四王爷前所未有的心生惧意,他怕,怕得想要捂住皇兄的嘴。 “母妃没有死,只是不能在我们身侧。父皇亦还在这世上。可不到黄泉不复相见。” “我不明白,我没听懂,皇兄。你说,我父皇母妃皆在世上,可偏偏不愿意见我,是吗。”盛先云心仿是不再跳了一般,如霹雳灌顶后的寂灭。 “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呀?”如珠般的泪夺眶而出,先云无法自制。 “八年前,那孩子刚刚临世,母妃对其倍加疼惜,父皇亦是怜爱的。可三日之内,接连收到沛州水患、乾州雹灾、晋州兵乱几件祸事临头。” “父皇起了心思,找来大师算出那孩子命格。官杀过重,财星入墓。呈灾星之象,且无化解之法。”盛镜尘酒杯迟迟未放下。 “那、那父皇害了他的性命?”先云踟蹰半晌,双目含泪望向兄长。 “按照大师的法子,不仅是伤他性命,还要雷电击之。父皇本下了狠心,可母妃以死相逼。” “母妃刚诞下那孩子,爱重还来不及,怎舍得见其雷击而亡。”盛镜尘喃喃道。 先云大喘着粗气,一道念头恍如炸雷击中了他。 “所以,你的意思,那个盲妇……”盛先云裂开了嘴,咸湿泪水直淌进了口中,“方才为何不告诉我,让我抱住她,说与她,先云想她,想极了。” 镜尘心狠狠地扯动起来,多少年没见过先云这脆弱的样子,安慰道:“先云乖,母妃有不得已的苦衷。” “我,我要去找她,把她夺回来,守在身边。”先云眸中盛满了泪水,想从镜尘这里寻一个首肯。 “父皇曾嘱我,与那孩子‘王不见王’。相见的那日便要兵戎相见。如今母妃与那孩子相依为命,感情甚笃……”盛镜尘诉说着,仰起了脸颊。 盛先云错愕不已,他头一次极其想要一样东,却毫无办法,顿感四肢无力,头一次知道了何为撕心裂肺。 * 觉枫与冉妃来了长威客栈,两人颇为警醒地看四周并无可疑之人,才蹑足进了屋。 大名叫做冉明焰的孩子,仍安安静静躺在那处,不知外边因他已是沸反盈天。 冉妃连日寝食难安,终于见了亲子,还是个好端端的少年样,“妖兽”的模样早不见了踪迹,心中喜极,对觉枫千恩万谢。 “少侠大恩,老身没齿难忘。”冉妃执意跪拜觉枫,觉枫费尽气力才搀扶她未跪下。 冉妃粲然一笑,恍惚中笑意颇为熟悉。 “老身心中清楚,若非遇上少侠这般良善之人,今日我们娘俩可能已经万劫不复了”冉妃凄恍抹去眼角泪水,为明焰整了整额前之发,她思忖片刻,从怀中掏出一物。 觉枫识得那是成双的玉佩,大的玉佩是枚方佩,小些的可以嵌入大玉佩中间,雕琢成温暖怀抱样子,小的如皎皎满月,正是盈月入怀的样式。“止峰”上,盛镜尘为那枚小玉佩差点殒命。 “这玉佩材质并非上称,只是样式别致些。聂少侠心中切勿有了负累。眼下这些物什对老身已是无用了,少侠若是不嫌弃,可愿留个念想。”冉妃悻悻然说道,将玉佩端端放在觉枫掌心,又为其合上手指,将玉佩拢在他手心。 “这,今日所为实乃觉枫随心之举,老妈妈……”觉枫再次支吾推脱道。 冉妃点了点头,欣然一笑,却不愿意脱手,执意将玉佩送他。 觉枫未再退却,将玉佩贴身挂在了颈项之上。 冉妃瞧着眼前少年郎一举一动,越看越是欢喜,“品性端方,坦荡挚诚,是非当前,不论私利。相貌也是聪慧睿智之相。”悠悠暗忖:“镜儿,母妃能为你做的事不多了,不知此举可能帮你一帮。亦算全了咱们这段浅薄的母子情分。” “嗯~好疼……”榻上沉睡的冉明焰发说出呓语。 觉枫惊诧万分,这孩子竟会说话。他看那孩子妖兽的样子,以为他定然不能人言。怪不得要喂药给他了,这“妖兽”口吐人言,便不足以取信于民了。 眼见这孩子快苏醒了,觉枫再出去为他背了些热水和汤食。以木勺小口小口地将汤水喂给他。 冉明焰惺忪眼眸豁然睁开,看见了自己的娘亲,再看见是搭救自己的大哥哥。又觉出身上毛发褪尽,眼圈立时红了,坐起身来,周身上下,每寸肌肤皆查了个遍,又央求来铜镜,见镜中油光水滑的脸。心中委屈更盛,撇嘴大哭起来。 “他们日日灌孩儿难喝的汤药。最后几日,孩儿便说不出话来,连手脚也动弹不得。”明焰口齿极为伶俐,见母亲满是心疼的眼神,更委屈撒娇道。 冉妃连忙止住:“焰儿切勿再言,先来谢谢你的恩公。” 冉明焰骨碌爬起来,想与觉枫亲近些,可又怕他会烦弃,退回了些。跪在榻上,冲向觉枫,喜滋滋说道:“明焰认得哥哥。” 觉枫大吃了一惊,遭此磨难,放在一般孩童身上,不知是怎样吓破了胆。这孩子却复原极快,睡了这一场,又狼吞虎咽吃了些饭食,便欢腾起来。 “哦,你何时认得哥哥的?”觉枫笑着逗他。 冉妃宠溺看着孩子,边不时喂了些汤食与他。 “在那场院上,明焰便认的哥哥。哥哥眸子好看极了,与那些腌臜之人截然不同。明焰一眼便认得了。” 这孩子眼神灵动,性子亦是活泼,与摄政王竟有五六成相像。觉枫暗暗猜想:“盛镜尘年幼之际可也是这般。” “大哥哥救焰儿,如同天神下凡。是如何做到的?” 明焰呼扇着大眼睛,问个没完。 “等你好好吃完这碗汤食便说与你。”觉枫宠溺地轻刮了下明焰的鼻梁,又想起一事。 “这里有些蜜糖,等你吃好了,吃些甜甜嘴。”觉枫不知从何时起,对儿时的事情记得不太清了,可见了孩子便十分亲近。他向来体贴,每每能想人所不能想,及人所不能及。 “我要,我全都要。”明焰一把揽过装着蜜糖的碗碟。 看这孩子恢复神速,觉枫开怀了片刻,只是诏书如心头大山始终压着他。 第40章 觉枫拿准了主意,赶赴和光楼。路上后背被人拍了下,转身一看,竟是步摇。 “步摇,那日竟未曾想到能见你。” “不错,兄长,步摇也是如此。” 两人皆等着对方开口,迟迟未等来,异口同声嗟叹道:“说来话长。” 步摇欢快言道:“咱们兄妹果然心有灵犀。” “大哥,来此是为了何事?”步摇试探问道。 “此地已耽搁了太久,我务必要回雍国。”觉枫忐忑不已。从暄儿回雍,算来已耽搁了月余。 距晴源殿下登位仅两月,诏书到手,无论如何不能再耽误了。 想着笑笑说:“临别来找摄政王辞行。” 觉枫本想一走了之,思忖良久,还是决定来道别。 “摄政王从刚才便未出过议事厅,大哥可要等......”步摇手上拈了朵妍丽桃花,柔声说道。 觉枫颔了颔首,三年未决的沛水,十日之内哪里能轻易能解决? “可有法子了?”觉枫锁着眉头轻问。 步摇摇了摇头,叹口气道:“听闻嚣营里有不少凫水的高手。摄政王也在内……” 觉枫眨了眨眼眸,心中没来由地揪了一下。 “步摇,兄长要在此等摄政王,你若闷了,便去逛逛。晚上,兄长为你做些合口的。”觉枫看步摇百无聊赖,说道。 “嗯嗯。一言为定。这外边多少酒肆皆比不得兄长手艺。”步摇点头如捣蒜,眸中满满笑意。 第30章 以身试险 不知过了多久,议事厅大门终是缓缓开了。文官武将三三两两、垂头丧气地出了门。 觉枫掩在门后,手中磋磨着一节枯枝,犹疑是不是进去。 众人走后,仍未见摄政王。 觉枫扭转了身去。 如此便是无缘吧,莫不是冥冥中已有了决断。 向前走了几步,衣衫为人所桎梏。 “你……” 觉枫一怔,这声音,他咬了咬唇,掉转身子,“噗通”跪地,恭恭敬敬地行了拜别大礼,言辞恭谨正色道:“雍国质子晴暄向奕国摄政王辞行,恭祝摄政王权倾天下、福泽四海。” 他缓缓抬眼,正对上深眸,心中一凛,赶忙垂眸。 盛镜尘仰起头,话到嘴边,似隔了重山,说不出声,哽了哽说:“聂觉枫,你终学不会做本王侍卫,也罢……” 觉枫跪倒在地,低垂着头,静静听着。他知道盛镜尘已经允了,不但允了侍卫聂觉枫离开奕国,更是允了雍国质子晴暄离开奕国。 觉枫不敢再等,连忙再行了三次跪拜之礼,正色道:“摄政王雄才大略,天下归心……” “先别急着谢恩。”镜尘见他这般急切,心中失意,话中带了愠怒。 盛镜尘单膝跪下,眼前人似乎一时一刻正要消散,他伸手想要触碰,又停下,整顿好了气息,齿缝中挤出几个字:“你想要晴暄做雍国之主,本王帮你。” 觉枫惊得猛抬起了头,喜悦之色溢出了眸子。他自然知道盛镜尘有此翻山倒海之能,有他一诺,暄儿登上大宝,必将少了许多羁绊。 盛镜尘脸色骤冷,敛了眸,背过身去,心底寒凉一片。“要滚便快些……”他牙根顶得腮帮子鼓了起来,挤出几个字。 觉枫亦未敢耽搁片刻,躬身退了出去。 退出之际,侍卫廉谦擦着他的肩膀迎了上去,急急禀报:“王爷,嚣营的死士已备好……” “本王的……” 廉谦犹疑道:“亦备好了……” 说罢开口劝道:“王爷何必亲身犯险?” 觉枫将两人之言听了个清清楚楚。可他不敢再听,腕上使了些力气抽了几鞭子,马儿得了令,沿着沛河向奔去。 沛河静水流深、平稳如镜,天上飘起丝丝细雨投入其中,惹不起半点涟漪。 “传摄政王令,今日申时起,众人回避,皆不得在沛河两岸漱洗、打水……”传令之人一声远过一声,洪亮号令久久传荡于沛河两岸。 “果然要有所动作。”他手中捏着半截枯枝,催促马儿的鞭子缓了些。 谁知仅仅行出五里路,雨势渐密。成簇拍打在面颊之上,竟有些发痛。 觉枫想着先找处地方避避雨势。 谁想运气不错,不远之处便有处茶棚。 觉枫安置好马匹,进了茶棚。他抹了把脸,眼前清明了几分,见茶棚里皆是避雨的百姓,正焦躁地望着棚外。 虽发梢、面上皆是湿冷,可心中似燃了一团火,灼得口干舌燥,觉枫要了杯茶,急急饮了一碗。 棚外已转成了大雨,雨束如箭矢般刺向大地,蜿蜒汇入沛河。沛河如被吵醒的婴孩,闹将起来。洪流逐渐激荡,狂吼着齐齐向前。 棚中窜动着不安的气息,潮湿热气无处蒸腾,憋闷在肌肤触碰之间,小小茶棚似乎要被这气息冲破了屋顶。 “噗通”,一位蹒跚老者对天跪倒,口中疾呼:“老天爷,别下啦。” 众人跟着呼啦啦跪倒了一片,纷纷祈道:“老天爷,求您别再下了。” 觉枫疑惑看着侍者,“小哥,这是为何啊?” 小侍压低声音说:“这里常来常往的皆是治河的河工,今日摄政王早早下了令,务必要再探沛河,便将人皆召集了去。这里皆是河工们的父母妻儿。” 他看觉枫仍是疑云满面,再释道:这三年不知花了多少钱、填了多少人,迟迟未能根治。眼看着打到雍国人老家,也生生退了。可不全是这沛河闹的,如今摄政王要探河,大伙盼着个好日,谁想又是这般…… 棚中祈求声此起彼伏,犹如灶上的热粥翻滚。聂觉枫心中如搅,难过得一塌糊涂,指尖紧紧捏着枯枝一端。 身上被棚内热气熏蒸得盈出汗滴来,心中煎熬如斯。他稍稍转念:“好在今日的盛镜尘一诺,接下来若真的作出些出格行径,亦不算背国。” 总是棚里虔诚如斯,棚外仍是暴雨如注,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 觉枫穿戴好雨蓑,递与小侍茶钱,逗他:“治好了沛河,小哥可怕没了生意……” 小侍仰头笑道:“若是治好了沛河,要甚茶棚,回家随便种点地,便足够衣食。” 见觉枫这样大雨还要出去,小侍劝道:“客官还是得雨小些再走吧……” 觉枫背对着挥了挥手,心中暗忖:“这沛河若当真溃了,流民四起不说,水势必将引得雍国受牵连......” * 觉枫紧抱着马头,胸膛贴着马颈。任凭马蹄四散,狂奔在雨中,一人一马似是海中浮萍。 奔袭了不多时便见约莫五六名黑袍人远远围成一线。 “雍国质子晴暄求见摄政王。”觉枫侧身下马,胡乱抹了把迷蒙的视线,大声疾呼。 “哪里来的狂徒,摄政王正探沛河,任何人不得干扰。”黑袍人眼眸隔着水汽,凶光毕露。 觉枫心中不明所以的狂跳,气息被暴雨夺去了大半,闻听此言,更是窒住了。他不愿与这些人起口舌之争,提起马缰倒退了几步,眸子横扫了眼前五人,心知这些并非一般兵士。 雨水顺着拧成川字的眉头蜿蜒而下,马蹄原地回寰踩踏,溅得处处泥泞嘈杂。觉枫紧紧咬了咬牙根,心中暗暗盘算,催着战马后退。 第41章 一列马队窜出了雨幕,为首的面容越发清晰,正是盛镜尘侍卫廉谦。 觉枫心头大喜,他赶忙催动马匹,口中大叫:“廉大人,请留步。” 廉谦本心急如火,催马急行,看一人一马挡在面前,怒火升腾,正欲调转坐骑从那人身侧过去。待看清这人相貌,廉谦脑子过了过,想着还是不要怠慢,拽停了坐骑,亦未下马,喘了口气,抱拳道:“大人安好,在下有急事在身,不便久留。” 觉枫提马上前,哽了哽喉咙,勉强笑笑说:“求廉大人引荐,在下想到一法或可治水。” 廉谦脸色瞬时成了紫青色,若换作他人,此时早吃上了他的三记马鞭,可眼前之人…… 他长叹一口气,压低声音说与觉枫:“聂大人,王爷命悬一线,四王爷在河滩坐镇,小的正是要去再催人……” 觉枫眸光如定,廉谦看在眼中安心了几分掉转马头,在前方引路。 目光所及之处,熙熙攘攘围了近百人,皆不错眼珠地盯着河中漩涡。 河水湍急,浊浪排空,安静沛河宛如化龙失败的黑蛟携着吞天灭地之力,鳞片泛着波光,层层波涛翻涌,水浪搏击,呼啸声响彻两岸。 “四王爷,这边已经没有熟识水性的好手了……”侍从壮着胆子战战兢兢回禀。 盛先云猩红双眸快要喷出火来,蓑衣歪歪斜斜,雨水顺着落入眼中,他一脚将那人踢倒在地,扯着嗓子怒道:“不会水的也要给本王下去!”说着抽出锋利佩剑,胡乱在空中飞舞,喉咙中已藏了悲泣。 “我愿前往。”觉枫劈开人群,深一下浅一下,满脚泥泞,扎到盛先云面前。 “四王爷,觉枫愿意一试。”雨水噼里啪啦狂打在觉枫面上,可他眸子死死睁着,任是谁看在眼里皆会为之所动。 盛先云胸膛起伏,仍有些犹豫。 两丈河岸瞬即坍塌、成片席卷入河中。随着激流,峰头若千匹野马狂奔,震烁的人心头不安。 “廉谦,速速备好聂大人的鲛衣。”先云挥手吩咐。 “遵命。” “聂大人,可还有未了之事,先云愿意代劳。”先云眉头难舒,齿间吞吐出几个字。 觉枫从怀中掏出包得严实的诏书,呈与盛先云:“聂某正好有一件,托付王爷。若是……” 他沉吟了片刻,吞了吞口水:“请王爷将这封书信送回雍国,给御羽卫陆鸣。” “如是而已?”盛先云以为他会趁机提些钱财或是看顾家人的要求,没想到只是送一封书信。可无所挂怀,亦失了拿捏的把手。 盛先云倨傲地仰了仰头:“你放心,本王定会送到,只是需你保证摄政王的安危。” 觉枫微微笑笑,说了句让他安心之言,“聂某保证,不弃不离。” * 穿戴好鲛衣,望了眼浩浩汤汤的洪流,无暇多想,伸了个猛扎了进去。 乾苑峰上大大小小无数深潭。无事之时,觉枫便与师兄弟去戏耍,常以闭气时间长短作为比试,水性很是不差。 可这沛河水流湍急、水质混沌,绝非乾苑峰的深潭。 他闭气龟息,顺着水涡之势转圜。又从囊中掏出颗硕大夜明珠,照得眼前光华一片。 循着斑斑光点而去,搏击至近前竟是钢叉插入了巨石,钢叉之上顺流漂着枚夜明珠和些散碎布料,看着似是破碎的鲛衣。 觉枫倚靠钢叉歇息片刻。他心念杂升,这滔滔洪流,无法呼喊亦识不得人,如何能寻得盛镜尘? 第31章 龙髓神木 以自己了解,他必定身先士卒,往这漩涡深处而去。想及如此,觉枫再往下探去,每隔五丈便有钢叉和漂浮着的夜明珠,很有节律,似是人故意为之。 觉枫将夜明珠皆收在手中。选了最亮的几颗,放在鲛衣头顶、手臂留出的位置,光亮扩大了不少。 身边洪流似乎平缓了些,只是这段间隙可长可短,务必趁机将人寻到了才好。 水流虽暂缓,觉枫仍觉出是两股急流激荡,不时强势一股便将他冲向相悖方向。 飘荡之间,兀得前方若隐若现了个铁笼,足足有半间卧房大小,显然并非河底原有之物。铁笼多处皆是挂了绳索,只是皆顺流悬浮。 觉枫待要上前查看,腿紧紧被人束住。觉枫撑身扭转,果然是名身着鲛衣的兵士,背靠着巨石虚弱指了指足端。原来那人脚深入到了污泥之中,无法挣脱。 觉枫分辨不出这着鲛衣的是何人,他只有救这一人的气力。想着心中起了片刻酸涩,可无暇他顾,犹豫片刻,再往下游了半个身位,将那人弥足深陷的淤泥卖力清理,挪出些空隙,抱着那人腰际向上方拔。两人齐齐发力,顺畅脱离了淤泥。 游出几丈,那人似是想起了什么,拍了拍觉枫,示意觉枫随他潜回去。 觉枫心中一喜,游到那人身侧为他照路。 那人捞起铁笼一侧绳索、觉枫心领神会,游至另外一侧亦捞起一根绳索,系在腰际。 两人皆感到身边水流渐快,并游如水中蛟龙,全力向水面冲去。 “王爷,有人冒出来了……”兵士慌忙向盛先云禀报。 “快、快划船过去……”盛先云心中怦怦乱跳,水面上晃动了两个光点,看不清到底是谁? 他已控不住眸中泪水。泪流淌过吹干的皴皱面皮,腌得唇角伤处发疼。 眼看着船工协力过去接下了两人,那两人脱下鲛衣,横倒竖歪地倒在了船上喘气。 盛先云更是泪水直流,他从身形看得出其中一人便是皇兄盛镜尘,瞬间喉咙堵得死死的,跺着脚,狠狠骂道:“他妈的,这沛州,老子一辈子的眼泪都要流在这里了。” * 眼前人脱下鲛衣的一瞬,觉枫看着那张盼着的熟悉脸孔,热流直冲天灵盖。迎接两人的船工正端详两人,他喘气半晌,才按捺下这股热流,喜悦说道:“摄政王安好。” 盛镜尘见到觉枫的一刻,疑心自己在水下被冲得耳鸣眼花,看谁都是聂觉枫的模样。 他侧头看了看船工,又看了看眼前人,明白未非幻象。人真真便在眼前,比洪流冲击更甚的喜悦铺天盖地荡涤而来,冷僵的四肢百骸被汩汩暖流温着熨着,无比舒服。 沛河淋着月光又乖顺起来。小舟跌宕,粼粼月光如洒落的碎银,镜尘在那唇上描摹了多时,心口发甜,眸中发热,亦道了句:“聂大人安好。” 两人相视而笑,腿脚皆失了力,各自栽倒在船上,享了片刻山风晚月。 小船临近,廉谦早将备好的干软棉布和换洗衣物递上。 “兄长……”盛先云红着眼眶迎上来,为兄长细细擦拭,待镜尘略换了件衣物,舒适了些。便像个受委屈的孩子扑进他怀里,抱住许久。 镜尘挣不开先云,柔声劝慰了他些话语。 觉枫踩着脚下泥泞转圈,他急着寻回诏书,又不好打扰盛氏兄弟。 镜尘见他似乎有事,死死推开了先云,望了望他。 觉枫咬了咬唇角,支支吾吾地说:“下水之前,将诏书托于四王爷,如今……还要请四王爷送还于在下。” 镜尘皱了皱眉,没再言语。 第42章 先云眉眼含笑,连连颔首:“不错不错,本王记得此事。这次,聂侍卫当真救了我命……”招手唤来侍从,取来严严实实的一包递还给了觉枫。 又笑吟吟说道:“聂侍卫这次着实立了大功一件,不过看你似是有急事。星夜兼程……这样,这次本王送你一匹快马,其他的只要聂大人提得出,本王都将给你送到雍国。”说着便要吩咐侍从。 觉枫接过包裹,听话听音,说起回雍,这四王爷似乎比自己还要着急……他嗫嚅了半晌,拱了拱手说道:“多谢四王爷慷慨,聂某还有些话要说与摄政王。” 先云垂了垂眸,轻哼了声,点头认了,做了个悉听尊便的手势。 盛镜尘闻听了两人之言,捉住觉枫腕子再确认道:“你不走了?” 觉枫点了头。 镜尘满意地咧了咧唇角:“我安排妥此处,便去长威寻你。” * 觉枫回了长威客栈,里外换洗了一番,月白长衫未曾系带,周身勇武意气消散,玉面翩翩,气定若竹,远远看着倒似是话本里柔情缱绻的少年郎。 “啪啪”两声,门扉乍响。 门并未关,镜尘轻轻推了开来。 镜尘亦换了件螺青色便装,如将诸峰葱茏莹秀之色拢在身上,衬得人更加卓尔不群。他手中提了两壶水酒,轻摆在一旁,自己正坐在了觉枫对面。 觉枫始终沉着眉,匀了匀气息,发问:“王爷可有治河之法?” 镜尘为两人满了酒,不疾不徐说道:“现在用的是沉笼之法。” “需要多少个沉笼?” “二十八个。”镜尘并没打算隐瞒,据实相告。 觉枫为之一凛,眸子大大睁了半晌,“嚣营诸多好手在侧,但是这头一个沉笼便要取这么多人性命,如何使得?” 觉枫稍稍摇了摇头,双目默默望着盛镜尘,祈求道:“请王爷答应一件事,若治好沛河,即便奕国如日中天,也不会攻占雍国一寸山河。” “这……”盛镜尘沉吟不语。 他并非全然不可答应,可他不懂觉枫之意,又想他绝非意气用事的浅薄之徒。便举起左掌郑重道:“我,盛镜尘起誓,若治好沛河,即便奕国国力鼎盛,亦不会占雍国一草一木。有违此誓,天诛地灭。” 觉枫方才担忧烟消云散,长吐了口气。他将半截枯枝抻到盛镜尘眼前。 镜尘接过看了半晌,并未看出有何异常。 “这节枯木乃是当年下山时,师父赠我的送别之礼。”觉枫释道。 “那你这师父不算大方。”镜尘打趣道。 觉枫将枯木转了两圈,小心摩挲了几下,摇了摇头道:“你错了,我师父是天底下最大方的师父。” 他见镜尘不解,复又答道:“当日,师父赠了此物,只是嘱托,万勿失落了。” 念及此处,师父须髯如墨,和蔼音容笑貌浮现眼前:“觉枫,你可失意啊?其他弟子皆是神兵利器,到了你这里仅是一截枯木。” 觉枫虔诚答道:“师父授业之恩,还未报还,觉枫不敢做其他之念。” 这老者满意地笑了笑:“师父并非悭吝,只是这节枯木关系重大,以善念养之,便可善用。以恶念滋之,则以恶为。为师一直在为其寻一主人。细细观你这许多年,能滋养此木的唯你。” 一幕幕似在眼前,觉枫又说道:“当时懵懵懂懂,接了师父之礼。可始终不知此木用处,这些年即便最为困厄之时,亦会将此木戴在身旁。 多年以来遍寻古籍,曾在一本破败不堪的古书之上看过,此木乃名“龙髓木”,外形枯槁,见癸水生发。无论外形如何干枯,木心之中常保鲜活。” 他抿了抿唇,将这枯木放于桌上碗莲之中。 枯木遇水,如获了新生。不消半刻,木心枝枝蔓蔓生出许多绿芽来,枯木两段生出密密麻麻细过发丝的须子来。 盛镜尘不可置信看着眼前,凌厉双目,急促问道:“这、这是龙髓木?” “王爷认得此木。” 镜尘点头称是,他不仅认得,苦寻多年,紫宸阁最顶层供奉之位便是留给这“龙髓木”的。 三年前,沛水再生波澜。众工便猜度是“龙髓木”为人毁了。不想今日见了一株。 盛镜尘心海生波,注注盯着觉枫,眸光逡巡了多时,温声问道:“你愿意拿此物为我奕国所用?” 镜尘又蹙了蹙眉头,眼皮抖了抖,试探问:“竟不求他报?” 觉枫坦然一笑,“王爷此话差了,若能治了沛水,奕国再无流民。觉枫亦算功德一件。” “王爷愿意对天蒙誓,觉枫心安了三分。若是有朝一日,奕国强盛,王爷心随意变,觉枫也只有兵戈相对,以身许国。” 冷杉清冽之味萦绕在镜尘身侧,闻起来竟有了甘甜之气,却无端端的惑人心神。 镜尘呢喃道:“聂觉枫,你到底让我怎么办。” 世间珍宝无数,眼前就有这顶顶好的一个…… 自己乃凡夫俗子,早生了贪痴之心,想要占为己有。 觉枫咽了口气,又想起一事,从怀中掏出玉佩,呈与镜尘。 “冉妃娘娘错爱,赠了此玉佩与我。可我纳了此物不甚妥当,摄政王收下,今后赠与王妃吧。” 镜尘顾不上再与他争执,仍是柔声说道: “既然母妃送你,自然有母妃得用意。这并非我的物件,也不好收下。此去一别,此生不复相见。留着做个念想吧。”镜尘说罢,又掏出一纸文书,“此去通行御令,过路皆不会为难你。” 第32章 枯木逢春 觉枫接过御令,妥帖放入怀中,瞧了眼桌上的酒杯,重重端了起来,端到唇边,咧了咧唇角:“王爷的毒可有法子解了?” 镜尘亦饮了杯,不动声色说道:“这个本王自有法子好好护住性命。本王说过的话皆作数,聂大人可以放心。” 烈酒呛入口中格外辛辣。 盛镜尘眼圈烧得通红,他曾饮烈酒无数,既无醉意亦无辛辣之感,想来便是“素昧”之效。如今这般,酸辣苦甜,事事有感,离愁别绪,寸寸入心,醉里生、梦里死的欢愉和痛楚,却让他觉得痛快…… 觉枫望着他深眸中辗转情绪,又端起杯,好似恭祝他尽享山河的贺词已经说尽了,他嚅了嚅唇:“早上清粥其实不必放辣子和盐巴。” 清清淡淡一句,不知怎的,两人眸光微触之机从对方眸中寻到一丝笑意,同时戳住了两人笑穴。觉枫开始还咬着唇,将笑意闷着,可后来……竟身上脱了力撑着桌,笑得胸怀起伏,肩膀亦不由地抖起来。 觉枫笑得面色潮红,眼眸泛光,周身泛起的冷杉气息,浓得化不开。待稍喘足了气,看分明,盛镜尘已近在眼前。眸光不移盯着,近得几乎看得到他眸子震颤,鼻翼翕动,数得清他脉搏狂跳的心音…… 盛镜尘双臂从觉枫手腕抚上,不疾不徐沿着手肘游走,顺理成章环上了他柔韧腰腹,向怀中带了带,微微侧头便要触上觉枫唇角的地方停了下来,胸怀起伏,颤声问:“你心中是有我的,对吗……” 没等觉枫回复,唇已被堵上。只感觉那唇柔软异常,那眸子半张半合,混沌中透着清明。 第43章 红烛淌泪,烛光闪烁,照得人心驰神荡。 觉枫眼眶一胀,屋内光亮的刺目……他抽出手来,顺手竟摸索到张本想带给明焰的红黑傀儡皮面…… 他用手肘抵住镜尘前胸,稍稍得了喘息之机,转过脸去,将皮面覆上,才觉得屋中光亮弱了些。 盛镜尘眸中酒意更深,狠狠地亲了上来。捧着戴了傀儡面皮的觉枫肆意吮起来。 觉枫难以动弹,只能从唇上感到炙热,炙热从唇传向心头、脑海、四肢百骸。 不知怎的,两片柔唇纠缠起来,不清不楚,难舍难分,心音颤跳,茫茫一片,如浆般的热流肆意,褪去又回,辗转反复,热流似是欲将一切焚尽、吞没。 盛镜尘缓缓撑起身,眸子更亮了几分,喘着粗气,指肚轻轻抹了抹唇边亮晶晶的涎液,呢喃道:“卿卿……” 他动作熟稔地在觉枫腰际游走,解开了外衫。 觉枫呼吸一窒,脑海中次第炸开许多烟花,只能簇着眉,不知可该阖眸。 衣衫一件件褪去,肌肤真正触碰在一处,游走于两人间的一寸风又席起来火。 指尖所及之处处大大小小凸起之处,探过去,结实腹被半尺长的伤如蜈蚣紧紧箍住。 觉枫的手好奇地摩挲着那伤痕。他举止青涩,如孩童玩火,稚嫩却最不知轻重。 镜尘心头被搔动得酥酥麻麻,见觉枫停留在那伤处良久,行动微滞,忧心问道:“不喜欢?” “没……这些伤,很疼吧~” “过去了,不准分心。” 两人将别离抛诸脑后。 红唇惑人,黑眸乱心,胸膛里跳得没了章法,眸子胀得淌出泪来,润湿了鬓边。 屋外夜色幽深,甚至没有一丝虫鸣。帐内红浪滔滔翻滚,冷杉之气蔓延的帐中清冽,天地坍塌成小小一隅,唯有红烛灯芯颤动得情意绵绵。 嶶愽扌佥饄喫喫看整王里 * 不知过了许久…… 觉枫微阖着眸子,脑中混成一团,羽睫不受控地抖动,死命捏住掌心,探得枕边人呼吸沉了,心绪才稍稍平复。 此刻,他想起乾苑峰上的家法,带了豆丁大小铁疙瘩得厚一寸三尺长竹板。 “罔纵情欲,此刻合该吃些板子,皮肉受些苦楚。早该走的,为何又要惹出这些冤孽来。” 越想越是气恼,觉枫抽手想要狠狠扇自己巴掌。才发现右手被盛镜尘交叉扣在手中。 他不敢惹醒镜尘,摊开手指,将手指根根拨开。弓起身子,后腰传来隐隐酸胀,印证着昨夜荒唐行径,脸瞬时羞赧地发烫,脊梁上串串冷汗浸透了衣衫。 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再留在奕国。觉枫穿戴好衣衫,挑起行囊,蹑足出了屋,披星戴月地上了路。 惝恍颠簸行了一夜,脑海中影影绰绰全是与那人痴缠的身影,快天亮才寻到住处。 身怀御令,觉枫在奕国之境畅行无阻。他一路之上,仍是行小路,轻装简从,两日每隔三日到镇上添加补给。 “小哥,这里是何处啊?”觉枫点了些吃食,询问店中小侍。 “客官,这里叫达友镇,归奕国地界,摄政王治下。”小侍笑呵呵地答道,谈及“摄政王”三个字抬高了声量,似乎只是提起便与有荣焉。 觉枫脸上的肉不自觉抽动了一下。 这几日,他迫着自己急急赶路,不去思索,正待将此前那些思量消散得无影无踪之时,别旁人不经意提起,无法自持地抽搐了下。 他将酒杯掩在唇边。 “客官,你杯中没水了。”耳畔传来小侍充满谨慎的提醒。 “呃、哦”觉枫赶忙满上一杯,转而被邻座谈论引了去。 “兄台,大喜事……” “确是大喜事,托了摄政王洪福,沛河终于打下了桩。真乃奕国之福。” “大喜、大喜,这事应是传遍奕国了吧。” 觉枫眸子发热,心头仿佛卸了巨石,自言自语道:“你终是做成了……” 酒足饭饱,觉枫又打点了些吃食上了路。他手上使了些气力,想快些离了奕国之地。 越往雍国走,村子越发稀少。走了一个时辰,天色将近傍晚才寻到处人 院落里是个风烛残年的老婆婆,正弓着腰忙着活络,另有个十岁左右的稚童自顾自玩耍。 觉枫连忙拱手问道:“老人家安好,在下赶路匆忙,错过了旅店,可否在您这里借宿一晚。”说着觉枫捧出些银钱递到老人面前。 老妇抬眼看了看觉枫手中银钱,喜不自禁,忙说道:“使得、使得,贵客快快有请。” 茅屋低矮,觉枫低了低头才进得门去。屋内皆无什像样的器具,只有一张铺孤零零摆在房中。 “贵客若不嫌弃可住在这处,略略能躲躲寒气。”老妇声音苍老,人却极热情。她指了指的床铺,倒了碗眼色浅淡的茶水递与觉枫。 觉枫忙接过来,口中称谢:“老人家愿收留,在下已经感激不尽了。你们住在?” 老妇人指了指旁边一间更为低矮的小房,和蔼说道:“我祖孙住在这间便可。” 觉枫见她家中这般光景,好奇问道:“老人家家中可还有……” 老人家面露苦色,轻声叹道:“这儿的人命苦啊,三不管的地界,人人皆要来踩上一脚。不瞒您说,老身原有两个儿子,老大刚刚成婚便被雍国拉了壮丁,媳妇留下这个娃娃便跑了。老二听说奕国当兵口粮多,还能发些银钱便投了奕军。可已经二年多,到头来也没再见他。也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再见一面。” 说着,老妇混浊双目缓缓流出泪水,淌过面颊上深深浅浅纹路。 觉枫没想到自己勾起了老人家伤心之事,心下愧疚。想起包袱中还有些打点的吃食,赶忙拿了出来。 “老人家切勿太过悲伤,身子要紧。在下这里还有些吃食,傍晚这餐,咱们三人一起用些吧。” 老婆婆赶忙推辞,可家中的娃娃早被肉香勾着,猫儿似的,蹲在桌旁偷偷瞄着。 觉枫和气笑着,掰了根鸡腿,递与那孩童:“娃娃叫什么名字啊?” 孩童怯生生地盯着鸡腿,怯生生地伸出手拿了,亮亮的眸子圆睁着答了:“阿忍……” 觉枫让这孩子说的两个字惹得鼻尖酸涩,这乱世之间,有多少这家一般的妇孺忍耐偷生。 阿忍小心拿了鸡腿似是拿了这世间最最罕见的珍宝,他凑到祖母身旁,递到祖母嘴边。 老人家边擦着泪,边欣慰地扶着阿忍的小脑瓜:“阿忍乖,婆婆年纪大了吃不下肉了。阿忍吃吧……” 那孩子听了点了点头,才小小咬了一口鸡腿。 觉枫怜爱地拍了拍阿忍的小脑瓜,“好孩子,吃吧,哥哥这里还有银钱,天天都能吃鸡腿。” 孩子听了这才放下心来,狠狠咬了一大口。 一夜过去,觉枫本该早早离开此地。可他翻来覆去地睡不成,心中总有挂怀。天色蒙蒙亮,他便起了身,顶着寒风去了河边树林拾捡些柴火留给祖孙俩取暖。 不过半个时辰功夫便砍了一大摞。觉枫背着柴,踩着冻僵的泥土,猫腰爬上土坡。阿忍家的方向一片嘈杂,觉枫放了柴火在一旁,将身子掩在坡下。 第44章 他远远瞭望过去,一群衣着杂乱的男子,高高低低围进阿忍家院落。 老婆婆正与其中一个男子抢夺阿忍。阿忍被两人拽得如风雨中飘摇的树叶,一时不知落向何处。 “求求大爷,快饶了我家娃娃吧,娃娃还小……”老人喘着粗气苦苦哀求。 那歹人不由分说,照着老人腹部便是一脚。老人瞬间被掼在地上,登时出不了声,只能捂着肚子痛苦呻吟。阿忍亦如小鸡仔般被歹人拽到了身侧。 觉枫眼眸一热,抽了根粗些的柴火便要过去。 第33章 重返沐都 “梁三,谁让你强抢的?”那些人队伍中闯出个人晃了出来。 “你小子倒是惯会装好人,我姐夫让下山来便是要抓壮丁,不强抢,你小子还有何办法?”抢人的那家伙吹了吹胡子,剜了眼说话之人,便要拿绳子绑阿忍。 “梁三,你头几次用强抢人皆生了事,已死了两个。你这是给招同袍还是招仇人……” “不用你从这里王八念经……” 仗义执言的小子见言辞已不顶用,拉开架势,带着拳风向那人后背袭去。被叫做梁三听的背后生风,连忙招架。两人打在一处,带得黄土连连翻起。 觉枫从身上取了枚钢针,冲着叫梁三的瞄了瞄,抬手送出了钢针。 梁三只是如常“啊”了一声,脑袋中间龇出一骨节热血,身子直勾勾栽了下去,脑袋歪斜向一侧,两只眼睛似是刚见过恶鬼般,透露出万分的恐惧,倒在地上,仍从头上血窟窿仍汩汩冒个不停。 觉枫仍未敢大意,左手执棍,右手持弯刀,跃身翻转到另外那个人的身后,柴火棍死死抵住了那人后腰。 “让你的人放下兵刃,撤后十步。”觉枫话说得无比清晰。 那十几名歹人,看个同伴倒在近前,头领亦为人所制,犹犹豫豫地都放下手中兵刃,举起双手。 领头得那人也举了双手,步子却有些迟疑。 觉枫怕那人有其他心思,棍子绕着那人周身大穴游走,想着换用弯刀外刃抵住对方脖颈。 四目相接之际,觉枫眼眸发直,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还是对方热热喊了句:“聂大哥,真的是你……我是念羽啊,大哥……” “念羽,你怎的在此……”觉枫当即扔了柴火,挑了挑眉,诘问道。 “一言难尽啊,聂大哥。”念羽深叹了口气,看了看手下其余众人,见皆是自己相熟的兄弟,吩咐道:“众位兄弟,这位是御羽卫的聂大人。今日之事,这小子死有余辜,回去便说他执意去追鹰隼,不知所踪。这臭皮囊刨个坑埋了吧。” 众人称是照办。 觉枫搀扶了受伤的老婆婆和惊吓到的阿忍到了屋里歇息,才与凌念羽坐在了自己那间。 “念羽,大哥素知道你绝非见利忘义之辈,怎在此行落草之事。”觉枫脸色始终没有和缓,冷冷问道。 念羽有些心虚,被他盯的更是脊背冷汗直流。怯怯说道:“大哥,小弟自幼饱读圣贤之训,好歹曾经是你治下御羽卫的人,怎会不知这营生有辱门楣,早晚是要自食恶果的。自重掖山后,我们这支队伍便流落这个三界之地,雍国我们也想回去,可回去的人都遭了大罪,连家里人都陪着成了罪籍。奕国与我们不共戴天。况且我等三千人虽不才,仍怀了和奕国一战的心思。” 觉枫眉峰一横,一掌拍在桌上,震得茶碗差点歪斜落地。 “凌念羽,你们就是靠欺侮妇孺和奕国一战的?” 念羽见觉枫真的起了急,连忙道错:“聂大哥,你听我说,原本我等是打劫些为富不仁的大户,好歹也够花销。可奕国近来逼迫得厉害,人数锐减,李元祐李将军才想了这个法子。也是给壮丁家里留些可供生计的银钱。今日这厮仗着是李将军的内弟为所欲为。” 看着觉枫面色和缓了不少,念羽试探问道:“大哥,你怎么会流落此地?” “我随殿下入奕为质。国主薨逝,殿下便偷偷回了雍。因为些缘故,我回来晚了些,走小路才遇上你们。”觉枫将来龙去脉不能再简单地给念羽说了。 他转向凌念羽说道:“念羽,你今后如何打算的?” “大哥,小弟愿意弃暗投明,兄弟们亦大多愿意。可我等成了无名无分的逃兵,若回雍国,恐怕连累家人……”念羽坦荡看着觉枫,言辞恳切。 觉枫垂眸半晌,点了点头,使劲眨了眨眼眸,抬眼说道:“如今新朝将立,若蒙明主,此事并非没有回环。” “大哥是说晴暄殿下……” 觉枫颔首。 “念羽,大哥的笃定并非因我是晴暄殿下亲卫。晴暄虽看着柔弱,却胸怀大志,亦对雍国法度严苛之处多有微词,多有整肃之心。只此一条便是勇猛有余智谋不足的晴源殿下和外强中干的晴萦不可比的。” 觉枫为念羽说着掌控雍国时局的几位主子,心中浮现的竟是盛镜尘挥斥方遒的样貌。 他面色微红。重又凝神盯着念羽眼眸,毕竟和这个小兄弟已有三四年的光景未有联络,不知他怀了何等心思。 又中肯道:“再者,若有了从龙之功,新皇大赦,何愁不能返雍,与家人团聚,过上寻常人的日子。” 凌念羽频频点头,似是想到了什么,眉头紧蹙:“聂大哥,念羽谢你这番肺腑之言。只是眼下返雍还有个难题……” 觉枫眼神鼓舞他继续说。 “本来我们这支队伍亦是由重掖山下几处打了败仗的散兵汇合而成,并无首脑。”念羽舔了舔干燥的唇接着说道: “可三千人人吃马喂,每天一睁开眼便是笔大开销,人人为肚皮发愁。有好几次,我们被奕国人追得穷途末路,弹尽粮绝之时,皆是李元祐搞来了钱粮。这久而久之,大伙儿便认他为主。即便他干了抢劫富户,欺男霸女的勾当,为了活路,便如此了。他现在如土皇帝一般,恐不会甘愿回雍国过普通人的日子……” 觉枫点了点头,食指在桌上画圈,反复思量。 “呃~”内物传来一声痛呼。 阿忍小鹿似的奔到近前,急急说道:“大哥,求快帮忙瞧瞧我奶奶……” 觉枫、念羽两人赶忙过去查看。 老人家脉象虚浮,殷红血迹留在唇角,已是油尽灯枯之象。 觉枫方才已喂老人家服下了一枚丸药,若一般内伤皆可安抚。可老人鼻中亦缓缓流下血来。觉枫惊诧,老人显见的是受伤太重,回天乏术了。 老人自知天命,布满皱纹的双手胡乱寻了半天,才抓住觉枫之手,双目失神地央求:“老身年岁已到死不足惜,大侠请开恩,求您看顾这可怜的孩子。这娃娃虽瘦弱,可力气大,给一口饭吃就行,很好养活。”说着老婆婆已连大声呼唤痛楚的力气都没了,只是默默流下泪来。 那个叫阿忍的孩子如小猫般团在床边呜咽。 觉枫见此,心中软得一塌糊涂,连忙应道:“老人家,聂觉枫蒙收留,定看护这孩子一世周全。” 老婆婆清清楚楚听得此言,悬着的心归了位,再睁大眼看了看阿忍,唇角含笑阖上了眼。 小阿忍似懂非懂地扑在婆婆的身上呜咽。 第45章 觉枫又冷冷看了眼凌念羽,重新为老人家整理了一番。宽阔的臂膀揽过阿忍,轻拍他后背,安抚道:“孩子,以后便跟着聂大哥,聂大哥帮你……” 阿忍双目混沌,抽泣着,胡乱地晃了晃脑袋。 念羽在一旁羞愧难当,想说点什么,可毕竟是他带着人来拉壮丁,伤了人家性命,张了几次嘴却说不出话来。 觉枫又白了他两眼,拉起啜泣的阿忍指着念羽说道:“小阿忍,听聂大哥一句话。这个凌大哥也是为人所迫,并非有心害死奶奶。我让他跟你赔罪,不要恨他了,好吗?” 阿忍大概亦能明白状况,默默地点了点头。 觉枫长舒了口气,转向念羽命令:“凌念羽,本将要独自去办件大事,命你好好看护这孩子。不得有失!” 凌念羽连忙抱拳称是。 阿忍使劲儿摸了摸泪痕,泪水在大眼睛中间打转,却未流下。 觉枫见他这可怜模样,知道他心思细密,不忍他胡思乱想的心中忐忑,将其拉到一旁,悄声道:“阿忍,聂大哥遣你去芒山,是要你前去扫听些情报,待聂大哥回去,与你里应外合扫平芒山,你可做得?” 接着又垫上句: “等办妥了回来接你们,咱们去沐都一起过安生日子。” “安生日子”这几个字似是有神力,阿忍听了使劲点了点脑袋。 觉枫与凌念羽定好了联络之法,抚了抚怀中诏书,与两人别过,策马直奔沐都。 细雨朦胧,千丝万绕,缠得觉枫心头多了几分焦躁,离别沐都不过数月光景,处处皆生疏了许多。 他安置了马儿,遣身来到一处窄巷,斗笠低低的压住眉眼,见着等待的身影,洒利跟了上去,从后拍了那人肩膀,轻唤了声:“陆鸣!” 那人觉察有人跟随,后又听人唤他,心知乃是亲近之人,可拳已探出去守不住了。 好在觉枫熟知他出拳路法,早有防备,擎住了他双拳,腕上使了些巧劲儿,将人带到灰壁上,“是我~”,说着从斗笠下露出眉眼来。 待看清这人面目,陆鸣惊呼:“聂、九哥!” “九哥,这些时日,你去了何处?咱们‘御羽卫’……”陆鸣嘀咕了几句,接着探了探左右,警觉说道:“此地不是讲话之所,去我那儿。” 觉枫颔首,他潜踪而来亦有此意。 第34章 各安天命 觉枫随陆鸣来到沐都城郊一处独院,陆鸣身为御羽卫副指挥使,他除了当值,不常与朝臣交际,这处三四间房,平日只有一名老仆。 “满仓叔,为我等温壶酒,布几个菜来,劳烦了。”陆鸣将觉枫请进院中,吩咐老仆。 刚沾到椅上,陆鸣苦着脸,便迫不及待问道:“九哥,你这些时日去了何处?沐都已经乱成一团粥……” “不急,沐都近况且先说与我些……” “殿下去了昊都为质,咱们御羽卫便成了弃子一般,我等不但要每日早晚大小事务一律报与太子府掌事,分到的差事皆是河务疏通、抢修官道这等辛劳重任不说,常常还要看人眼色。”“不少兄弟难以糊口,乃至做着压榨商户的事,我等亦只好睁只眼闭只眼。云后娘娘自身亦难保,更无一人为咱们撑腰。”陆鸣越说越是气恼,砰地站起了身。 觉枫皱着眉听他说完,鼻翼翕动,缓缓叹了口气。他在沐都巡察了半日,听陆鸣所言和他猜测得不错。沐都的城门、要塞的把守皆无御羽卫踪影。 “如今与云后娘娘可能联络?”觉枫使劲眨了眨眼眸,心怀希冀问道。 “云后娘娘自殿下走后便玉体欠安,久不出来走动了,倒是云氏的外侄叫云再宁,为娘娘打点些事务。” “云再宁……”觉枫将名字念叨了几遍。 陆鸣见觉枫不明就里,为他解释道:“云侯子嗣单薄,家中所出皆是女儿,早就愁得不行。最近,此子登门说是外室所出。本来众人皆是不信,可见了人都傻了眼,竟与云侯爷年轻的时候有七分像,便是云后见了都不得不认下。” 觉枫不解问道:“早几年怎不相认?” 陆鸣点头应道:“正是,知道的人皆要问这一句。” 他说云侯子嗣稀少以为主母刻薄、豪门争斗所致,早些年年幼,怕相认了害了性命。特意长大些才来相认。 觉枫皱着的眉头舒了舒,这样说来似乎也算合理。 “陆鸣,用你的名头邀他来此。”觉枫吩咐陆鸣,他怀中的诏书似乎是个小鸽子,再不拿出来便要按不住了。 “好,我马上便去。”陆鸣擦了擦嘴,即刻转身出了门。 * 回昊都数日,盛先云好说歹说拉着盛镜尘来到此方妙处。 茂林幽深,林溪缕缕。不肖一炷香的工夫,林中现出一处庄子,门面清简,匾额上提着“落拓”两字。 “皇兄,这个陆怀仁倒是个滑的,人人皆知他陆怀仁是王府出身,他却谁也不开罪,没人能拿他错处。” “陆怀仁做的不错。君子能忍得辱甚于能杀敌。朝堂上慷慨激昂之士不在少数,能持身中正,圆融各方,着实难得。陆怀仁能做得如此,算本王没看错。” “兄长,先云记下了。”盛先云挠了挠头,眼眸向外瞥。 “先云,河务政工、科考、春种夏收皆为大事……”镜尘还想叮嘱他。 “兄长,今为家宴,咱们不谈国事,只谈家事。”盛先云赶忙挥手,一行舞姬鱼贯而入,轻纱漫舞、姿容艳丽,行如弱柳扶风,动若娇花照水,殿中立时春色曼妙。 先云细细看了看舞池中的舞姬,心中暗自点了点头,步摇说得不错,这些果然皆是些姿容不俗的女子。 他斜眼看向盛镜尘,盛镜尘品着杯中酒亦饶有趣味地看着。 “兄长可有中意?这些舞姬养在此处良久,并未他人染指,身世也清白……”先云悻悻然望着盛镜尘。 盛先云见兄长脸上颜色变幻得紧,还以为他拿不定主意。“不若皆送到摄政王府,王兄好好挑选。” “不必了,先云,若是好人家的儿女便放了吧。” “兄长竟一个都没看上的?以往,可是三不五时从你屋中抬出人来,个个有形无状的……” 镜尘被先云所言噎了住。便是一奶同胞的先云都如此看待自己,旁人他无谓人言,对先云倒想着为自己辩驳。 镜尘端起面前酒杯,一饮而尽:“不错,却是常有人从我屋中抬出来。要怪便怪那些人的榆木脑袋,想出来的办法也是一样。裹条单子抬出去,算便宜他们了。” 盛先云额上隐隐沁了汗,心中忐忑起来。他原想着镜尘这癖好虽不算光彩,可堂堂摄政王,不过是多些榻上之人,谁又敢说什么?谁知皇兄竟非贪色之人,反而麻烦…… 镜尘目光所及盯上一盘金黄炸制之物,拾箸指了指:“这是何物,样子倒也新鲜。” 一旁侍候的怀王府主事夏沅赶忙上前回道:“启禀王爷,这是最近流行的一道小食,叫豆儿鱼,小的听人说,沛河水患已除,大伙为了纪念治河的勇士,便特制了这道小食。内里藏了红豆馅,外酥内糯……听说尤其是两位身着鲛衣的勇士,翻江倒海,大伙皆赞他们是制服了沛河蛟龙的大德……” 第46章 先云越听越不对,连忙咳了数声,不住地给夏沅递眼色。 夏沅见了主子神色,心知事情有异,却不明就里,紧紧闭嘴站在了一侧。 镜尘夹起块豆儿鱼咬了口,红豆甜腻软糯,出乎意料的不错。 先云见兄长似乎并未起意。又向外挥了挥手,吞吞吐吐道,“兄长,其实,先云还准备了……” 乐曲稍停,舞姬见状收敛了舞姿,退了下去。 又一排武士穿了甲胄,个个孔武有力,伴着鼓点跳起慷慨的战舞来。 盛镜尘手指敲着脊案,斜眼觑了先云,口中说着:“跳得不错,赐酒。” 武士闻言皆停了舞,正过身子等待赐酒。 酒水满上了十二杯,映衬得玉杯莹润透亮。 镜尘目光逡巡了一圈,深眸幽暗,“今天来了这里应该是想常伴在本王左右的。可本王身边的需要有些胆色之人,运气也不能太差。这十二杯中有一杯是毒酒。本王与你们两条路,一个是依次喝了各安天命,另一个谁要是有胆气,可以挑其中一杯。只要喝下这一杯,无论生死,其他人皆不必再喝了。” 盛先云量着这十二个人皆是面面相觑,相互交换着眼神,脸色皆成了菜色,便知没人有这个胆色。倒不如随波逐流,总不会运气那么差,直接喝到毒酒。 问过三遍仍是无人主动出列。个个铠甲歪歪斜斜挂在胸前,更有甚者手抖得无法自持,手中兵刃“哐当”落地,七七八八歪在当场。 “罢了罢了,退下吧。”镜尘摆了摆手,示意众人退下去。这十二人如蒙大赦,手脚并用生,连滚带爬出了殿,怕跑慢了,再生事端。 镜尘饮着酒,嗤笑出了声。 盛先云满脸羞愤,暗骂这些人太过怂包,可嘴上仍是不服气。 “兄长气势凌厉,这些人哪里见过。一见便吓破了胆,人家好端端来献舞,兄长偏要让人家试毒,谁不想留着这条命,又不是个个都是……” 那三个字刚待说出口,先云连忙悬崖勒马。他本以为只要那人离得远远的,不再出现在皇兄面前,便渐渐淡了。可就算他不想承认也得认下,聂觉枫那等人物属实难得…… “这酒不错的,可惜了。”镜尘叹着一杯接一杯饮尽了面前的十二杯水酒。脑海混沌,只有一个念头,若今日觉枫在此,他会如何?他会挺身而出主动挑一杯,莫说是十二选一,便是二选一,他也会挺身而出,他一定会的…… 可越是饮酒,越是四体生寒,手指微僵,几乎拿不稳酒杯,盛镜尘拼命压抑住思虑那人的念头,停滞的血气似是再生转圜,冷僵之状渐渐缓了。 他面色平静说道:“先云,为兄答应过太上皇,会给王府好好找一位主母。天下之事繁多,容不得我整日思想诸多。你且放心……” 先云向来对皇兄所言深信不疑,他懵懂点点头。 “对了,跟在你身边的苏姑娘。” “她,王兄怎么突然提到步摇……”念及盛镜尘所言要纳妃,先云心中慌乱起来。 “你放心,为兄有成人之美。只是突然想到瑞国那个孱弱如孩童的小嫡皇子,归国多年竟杳无音讯了,瑞国那个苏立崇狼子野心,阳奉阴违,渐有做大之势,是时候打打他的气焰了。” “皇兄果然有意对瑞国小惩大戒?” 镜尘颔首。沛河治好已然除了他心头大患。他本有意休息段时日便收复雍国,可眼下,只有先将瑞国收入囊中了。今日翻看了瑞国些案牍,只言片语可见瑞国嫡皇子曾来奕国,这嫡皇子面目逐渐明朗了些,桩桩件件与先云皆有牵连。 先云赶忙站起来,跪倒在镜尘桌前,“皇兄,事到如今……唉,不错,步摇便为瑞国那孱弱嫡皇子……” “当日,步摇年仅一十二岁,四兄三姐,排行第八。其兄起皆无人愿入奕为质,步摇小小年纪为解父皇之忧,女扮男装入了奕。” “此女小小年纪忍辱求生,绝非一般人可为,先云,你想好留她在身边?”镜尘双目咄咄,逼视盛先云。 “我、我、她绝对没有做过有害奕国之事……”盛先云思量着,冷汗由脊梁冒了出来。他说出此言,其实并无底气。 第35章 物是人非 “无妨”,镜尘淡然一笑,“只要你认定了她,她也认定了你,其他皆好商量。” 先云闻言,想起步摇娇俏面庞,狡黠的表情,确实没有哪个女子可以引起自己的诸般心绪。她时常能让自己一时间如沐春风,一时间如坠云雾。可这便叫认定?自己的认定不知是不是步摇的认定。 他轻摇了摇头,嗫嚅道:“我只是时常想要见她,有新奇的玩意儿便想要与她看看、若是吃得也想留与她尝尝……” 镜尘垂眸想了想,“先云,为兄接下来讨伐瑞国,若是她牵涉颇深,难免不会伤她,你可愿意?” 镜尘一言,盛先云听得心中刺痛,脑海中皆是步摇身着囚服,满身血污的模样,一双圆圆的眸子充满了祈求,吓得他打了个激灵。“皇兄,她只是个小女子,朝政之事亦是其父兄所为,你且饶过她吧……” 镜尘见他如此,心中明了了几分,拍拍弟弟的肩膀,“先云,无论何时,为兄信你,你为她作保,为兄便不会动她。” 觉枫在陆鸣院子里等待了良久,“吱呦呦”木门扭转,陆鸣身影闯了进来,紧跟其后的人觉枫知道应是云再宁,可他第一眼瞥见对方之时还是恍惚了一瞬。果然相像,仿若云侯年轻二十岁应该就是这般。 云再宁见了觉枫黯然一笑,倒并不吃惊,笑意盈盈地迎了上来,抱拳道:“聂兄,有礼了。” 觉枫也欠了欠身,恭敬道:“云小侯爷……” 陆鸣见两人亦无须他给做中人,招呼两人落座。“两位贵客盈门蓬荜生辉,有何需要勿要客气了。” “云小侯爷,晴……殿下可平安归了沐都,可否安排殿下见见。” 云再宁撑开了手中竹扇,轻飘飘说道:“殿下已归沐都一段时日,可现下身份暂时没有说法,不方便出来走动。” 沉吟了片刻,觉枫从怀中拿出诏书递与云再宁。“小侯爷请看。” 云再宁郑重接过,憋着气看完,眼眸亮了又亮。 “如今有了这份诏书,殿下便可恢复身份,不过眼下殿下状况不是太好,恐怕不方便见你,姨母正着手为其选妃,接些喜气……” 说罢,云再宁冷冷盯着诏书自言自语道:“便是殿下恢复了身份,以现在的情形,夺嫡亦无胜算。” “殿下如何不好?明明离开奕国时还是精神抖擞的。”觉枫急眨着眸子,想要回溯哪里有所异样。 他似是想起了什么,拽住陆鸣手臂:“陆鸣、千贺呢,他在何处?我要当面问问他,发生了何事……” 陆鸣顾不得被觉枫牵扯疼痛的手臂,心口如遭猛击,闷声道:“千贺没了……” “没了?”觉枫怔怔愣了半晌,似乎被人抽走了筋骨,体力不支,猛跌在椅上。 “怎么会?”千贺音容仿在眼前,觉枫胸膛中烈焰灼烧。“明明万无一失,明明……” “殿下、千贺中了埋伏,千贺身中三箭,伤重不治。殿下似乎受了惊吓,每日喝得酩酊大醉……”云再宁接过话柄,淡淡说与觉枫,将诏书卷起揣入怀中。 第47章 懊悔之意如潮涌了过来,总归是自己回来迟了,若是当时自己陪着殿下回来,若是,千贺便不会……觉枫四周密不透风,堵得他无法呼 “带我,去见见殿下……”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使劲忍住,央求道。 云再宁摇了摇扇柄,目光在觉枫脸颊上逡巡了片刻,颔了颔首。 三人骑马半个时辰便在处四层楼阁前停下。 这处门楣堂皇,笔走龙蛇大书着三个字:“慕名阁”。觉枫远远便闻到此处香气远播,走至近前更是香味盈天…… 门口招呼的男女,亦带着飘飘香气,见了三人如蚊虫见了血,赶忙贴着笑脸上前招呼。 觉枫身边便围上来三四个,花枝招展,手脚并用的招惹,“客官好面生啊,是头回来咱们慕名阁吧,你看咱们如何?” 陆鸣眉目凌厉,浓眉一拧,垂眸威吓:“管家办差,要命地闪开。” 那几人见陆鸣一派官威,显见得不好招惹,恋恋不舍地将攀附的手脚撤了下来,悻悻然躲到一旁。 云再宁虽也遇到些纠缠,他却泰然自若,径直走向三楼。觉枫沉着脸,脚步紧跟云再宁。 迎面上来个粉脂覆面得上了年纪的应是老鸨,见了云再宁,福了福身子,小声回禀:“小爷今日仍是要了三坛‘山河远’,叫了素云、倩蓉作陪。” 云再宁颔首,扭身觑了眼觉枫,以扇为指,点了点那扇门。 觉枫周身僵了僵,步履疲乏得到了门前,屋中传来男女调笑之声,他抬起手想要敲门,却停在了门上。 “那我在沐都等你。” “好。” “绝不食言。” “好。” “早归……” “好。” 当日之言犹在耳畔,不过旬月怎便成了这般。 “谁在那里……妈妈真是惫懒得厉害,小爷分明吩咐不准惊扰……”那门自内大开,携风而来浓得化不开的粉脂,一张浓妆艳抹的俏丽面庞,扯着猩红的唇,说个不停。 觉枫视线越过那女子落在了屋内圆桌上背对着的那个熟悉身影,轻轻叨念:“殿下……” 他声音并不算大,却令屋中安静了片刻,那个身影似是晃了晃,缓缓扭转了过来,斜着颈子瞥了他一眼又收敛了回去。 “来,继续喝,不准停……”那人端起酒坛倒酒,口中催促开门的女子。 觉枫已绕过那女子,冲到了跟前,眼前之人恍惚认得,又仿佛只是个长着小殿下模样的空壳。 此刻的晴暄是他从未见过的样貌,眉目黯然,唇上冒出青青胡茬,腮边错落红唇印记。 “殿下……”觉枫又轻唤了声,似乎想要把这具身体里藏着的小殿下唤醒。 晴暄迷瞪着双眸,凑近了些许,身上掺杂了酒气和脂粉气,嘻嘻笑着看了眼觉枫,指尖蹭着他的下巴,端详了片刻:“你是,新来的小相公啊……” “来坐到小爷脚边来……喝了这碗山河远,爷好好疼你……”那双曾经莹亮的眸子藏在布着褶皱的眼皮里,透出倦怠和惫懒,仿若被妖精吸去了魂魄。 “殿下,我是九哥……” “九哥……你?” 晴暄醉意里深藏凌厉,他睁大了眸子,啐道:“你胡说,九哥是何许人,你们都不配提他,……” 叨念着,晴暄似是起了怒气,他狠狠将满盛了水酒的瓷碗扔了出去。酒横洒到了觉枫的脸上,瓷碗登时跌成碎片。 “殿下,你别生气,都是我的错。”觉枫顾不得擦去脸上酒水,温声安抚晴暄。 “你滚、滚……”晴暄仍是不依不饶,随手拿起手边碗碟便是一顿乱扔,似是仍不解气,桌上远端的酒坛也要拿起…… 素云、倩蓉两人似是见惯了这一切,远远躲在一处隐蔽地方,整着发饰和衣裳,一直未开口的倩蓉被扫了兴,尖着嗓子讥笑道:“你这人好生奇怪,一上来就触小爷的霉头,这下子又要……” 素云也盯着指甲,翻起白眼,“小爷让你滚了,还不快滚?窝囊样~” 陆鸣起先并未进屋,听着有物什坠地才闯进来,见着觉枫被酒水撒了满身满脸呆呆立在当场。小殿下不复往日,如发了癫一般乱打乱砸,赶忙闪躲着拉开觉枫。 “如今这番情形,还是先避避吧……觉枫……” “可是……”觉枫看着乱砸东气喘半晌的晴暄,难受得不知所措。 陆鸣见他没了主意,生拉硬拽地将觉枫拖出了屋。 云再宁始终好整以暇地看着这一切,临走摇了摇竹扇,撂下句话:“你们好好侍候,等小爷砸舒服了,自然有人来收拾。” 素云两人闻言,收敛了些行容,连连称是。 云再宁让人开了间雅间,点了壶上好的香茗,推到觉枫面前。 “殿下自从奕国回来,养了半个月的伤,起先可能是伤处疼得厉害,后来便日日要饮酒,不给便要乱砸东。姨母心疼得紧,便依他,谁想竟养成了酗酒的……”云再宁摇着扇子,诉说与觉枫,见他双拳握得咯咯直响,便不再说什么。 “殿下回来路上到底发生何事?为何殿下重伤,千贺丢了性命?”觉枫眉峰拧成了疙瘩,因压制不住怒气,口气分别凌厉。 “许是遇上了流寇,听闻三界之的流寇势大得很。”云再宁说出自己的猜测。 觉枫闻言不置可否。追问一句:“殿下如此可是已久,可请医师诊治过?” “倒是有不少名医诊治,说是受了惊吓,又得了癔症,先后换了不少人,可殿下就是时好时坏。” 觉枫抿了抿唇,觑了眼云再宁道:“当日奕国摄政王府上有一位唤作初世修的老者,有妙手回春之能,不知他出手可能助殿下恢复?” “初世修,初神医?他的名号谁人不知,传言他有活死人肉白骨之能,只是他做了奕国姓盛的私医,许久不出,天高地远的,想他来雍为殿下诊治,可谓难上加难?”陆鸣掺言道。 觉枫闻言心中一颤,这多日不念不闻奕国之事,他心中安定了不少,可如今......奕国真的绕不过去? 第36章 藕断丝连 觉枫咽了咽口水,“我当日在奕国曾与初神医有过一面之缘,亦有朋友在初神医面前能说得上话,我修书一封,托人送去,且试一试。” 他并不能拿得准盛镜尘心思……当日之事,浮在心头,越想越是发虚……可晴暄当下几乎命悬一线,他不能眼睁睁…… 云再宁噙着笑,意味颇深地看了眼觉枫,将杯中茶饮尽了。 陆鸣闻觉枫之言,宽慰了不少。 “对了,云小侯爷,诏书烦请您交与云后娘娘谋定而后动。御羽卫在沐都被打压震慑得动弹不得,真若有变,恐怕用不上,倒是这次的三界之地,我重遇御羽卫旧将,他说流落三界之地的雍国兵士皆有归国之意。”觉枫始终惦念着三界之地流落的雍国兵士,亦深感此等用人之际,他们说不定可堪大用。 言谈间,他轻说与陆鸣:“是念” 陆鸣点了点头,眸中燃起了亮光:“原来这小子沦落在三界之地,我们私下还为他立了衣冠冢,活着便好……” 想着应该在云小侯爷面前为念羽树个人缘,陆鸣诚挚说道:“云小侯爷,凌家三代武将,世代忠良……” 第48章 云再宁用扇子杵了杵桌子,笑道:“两位如此信他,本候自然用人不疑。” 三人话说尽了,茶也饮尽了,起身准备离开。觉枫兀得抓住准备转身的云再宁。 “云小侯爷,殿下每日皆要去‘慕名阁’的吗?我、聂某还想去看看他。”觉枫脑海中挥之不去晴暄的那双沉醉中夹着痛楚的眸子。 “哦,这个倒未必,‘慕名阁’‘千娇坊’‘媚成双’看殿下的心情,只不过都在那片花街柳巷,倒是不远。” 云再宁说着似是想起了什么高兴事,哧哧笑了起来,压低声音,暧昧说道:“殿下最近尤爱去‘媚成双’,这双份的乐子……” “多谢小侯爷……”觉枫话已说尽,不愿再听后边的污言秽语,拱手施礼与云再宁,眼神唤了唤陆鸣,退了出来。 觉枫随陆鸣回了他的家宅,一路上他脑海中往复皆是云再宁淡然样子和晴暄的凄楚面目,脸色暗沉地拧得出水来。 桌上备好了几样清爽小菜,陆鸣知他心绪不虞,为他打了热手巾,擦了擦脸,又按着他坐下,将碗中埋了满满的菜推到他跟前。 “九哥,千头万绪还是先填饱肚子……无论如何,你回来了,不会更坏了。”陆鸣见觉枫回来,深知有了主心骨,心情倒是不坏。 觉枫点了点头,雍国之事他是想得简单了,以为带回诏书,殿下恢复了身份,便能名正言顺地再去争一争,可晴暄在路上遇险,人成了这般混混沌沌,眼下最最重要的便是治好殿下,其他才好计较…… 觉枫眼望着堆积如小山的饭菜想起了一人,悲从中来,他不想扫了陆鸣兴致,连连扒了几口饭到嘴里。 “九哥,云小侯爷这个人看着很是清心寡欲,不知可会将咱们放在眼中……” “不错,这个云小侯爷身份清贵,与我辈并非同道,可如今,咱们除了仰仗他,又能如何?”觉枫明白陆鸣说的,他与陆鸣、千贺皆是以命博取功名的寒门子弟,云再宁虽是外室所生的庶出,可毕竟出身王侯,与他们格格不入,看人看事总有些隔阂。 “对了,九哥,初神医要怎么请,可需我等去趟奕国?” “不必了,我再想想法子,书信更快些。”觉枫停了箸,眼眸撩了撩远处屋檐。 接连几日,觉枫周转于几处知名的青楼楚馆之间。晴暄到这些地方的时辰并不相同,作为亦全看心情。有时只是安安静静地喝酒,有时需让众人作陪,十几二十个伶人挤在一间,非要将众人喝倒,兴头上要将屋中砸得七荤八素才肯作罢。 “殿下,要拿你如何才好?”觉枫每每守在屋外或是隔间,他不敢露面,只是默默记下晴暄这段时日的所作所为,到时候好说与初神医,让其对症施治。 这日,出了‘媚成双’,觉枫六神无主地游荡在大街上,待抬头,匾额上正书着“博味斋”三个字。 他正觉得口中苦涩,抬脚进去称了几样梅子和糕饼。拾起一刻填入口,酸甜适口,解了些口苦,胸口也没那么憋闷了。 日头似是一刻之间落下去的,天幕高远,只在极远的地方散淡挂着星辰。 觉枫在关帝庙找了块略干净的蒲团,安安静静吃了两块绿豆糕。他拍了拍手上残渣,微微一笑:“朋友,这些日子多有辛苦,要不要尝尝我们雍国的糕饼?” 屋檐之上的人呼吸一窒,觉枫趁机已辨明了那人方位,怀间钢针送了出去…… 钢针蹭着那人耳际擦过去,留下一道血印。那人慌乱中无法支撑,身子现出形来。 觉枫又一枚钢针直奔那人足跟而去,他并不想伤人性命,出手皆是寻了探子的脆弱之处。 那人“呃”的一声,从庙檐上跌了下来,随着掉下的还有本小册子,觉枫眼疾手快将那册子拿在手中。又一手擎了那探子腰际,缓了缓力,将那探子面上巾子扯下,人缓推了出去。 那探子身形轻盈,中空翻了几翻,扶了柱子立住。 觉枫见他面目青涩,看上去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娃娃,吃了一惊。 那孩子自知被觉枫识破,又非他的对手,咬牙说道:“你杀了我吧……” 觉枫见他被识穿了,口中说着求死,仍是倨傲的倔强表情甚是有趣,嗤笑出声:“我为何要杀你。” 那孩子不经逗,眼中已闪了泪花:“任务有失,回去也活不成……” 觉枫单手翻看那小册,字迹道甚是工整清秀。 “初八日,流连青楼,两个时辰,出来面色颓丧。” “初九日,流连楚馆,浑身脂粉之气……” “初十日,流连楚馆,招揽小倌三人,寡廉鲜耻。” “初十一日,流连楚馆,三个时辰……” “初十二日,流连‘媚成双’,面目疲敝,无精打采……” “你,你这是记得什么玩意?”觉枫竖起眼眸,面上一赧,直到翻看到最后一行,墨迹尚未全干,写着:“博味斋采买梅子等吃食。”两点墨迹后,还加了句:“应是买给‘媚成双’的相好……” 觉枫才确定这册子果然是记叙他回雍的点滴,他又翻看了前边,竟想不起曾去过这些地方,何时招揽过三名小倌。 越看越是生气,脸色通红:“你这小鬼,怎还添油加醋地乱写,我何时面目疲敝,无精打采?” 那娃娃撇了撇嘴,翻了个大大白眼,“你别看我年纪小就想骗人,流连秦楼楚馆能作何好事?” “哎,我警告你,你别想杀人毁册了事……除了今日之事,我已经悉数报与摄政王了。” 觉枫被他激得汗毛都竖起来了,他想不出盛镜尘看到这添油加醋之后的只言片语作何感想,咬牙恨恨说道:“你这娃娃是真能让人起杀心。” 那孩子见他这副恶模恶样,心中怯了几分,眼眸贼住关帝庙的破窗,大喊一声:“王爷救我!”猫腰便要跑…… 觉枫早有防范,哪里肯放了他,抽出蛛丝绳,如灵蛇探路盘缠上那孩子的腰,往怀中一带,那孩子“哇”地喊了一声,应声倒地。 他走上前,怕那孩子鱼死网破使出狠招,边出言安抚:“我不杀人,只是请你帮个忙。” 觉枫前两日发现有人跟梢,又看这人只是一味跟着并无动作,前日偶然瞧见了那人的一瞬间身形,猜想他应是奕国的探子。他们定有联络的密法,走他们这一路,定比寻常驿站更快些,所以出手试炼。 他从怀中掏出一封漆好的书信,呈与那探子,又将一包糕饼一并递过去。 那孩子倒是不客气,从那糕饼中挑了一块红油酥塞到嘴中,眼睛放大了一圈。将那封信塞进怀里,又夺过觉枫手中的小册,工整记上:“托人与摄政王书信一封,内容不详”。 他想了想笃定说道:“上峰并未说过不许托送书信,看你这人只是轻薄好色些。”说着,又瞅了瞅手上一包吃食,颜色和缓了些,说着“不过,还算会做人,这书信两日之内便会呈送到摄政王的书桌上。” 觉枫好气又好笑,他认命地点了点头,遇上这娃娃真的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只是不知道盛镜尘看了他的呈报是何心绪? 第49章 “娃娃,你叫什么名字?有没有人教给你,这么说话是要挨揍的……” “嚣营之内只有位置没有名字,大伙都叫我五十一。”说罢,那娃娃睁大眼眸不解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经常挨揍的?谁见了都要薅我两把。” 觉枫先是一愣,又被他逗得哈哈大笑起来。“哎,娃娃,哈哈哈,没事,没事。你这样的,虽然挨揍但是不会下死手,揍揍结实。” 接着敛住笑意,问道:“照你的意思,如无意外,五日之内,摄政王便会有消息?” 五十一使劲儿点了点头。 第37章 步步为营 “你走吧……”觉枫拍了拍手,坦然说道。 “你放我走……我还是得跟着你……”五十一气鼓鼓话中带了怒意,似是要为自己胡作非为撑腰。 “好,你要跟便跟,但别惊扰了旁人。”觉枫摇了摇头,想不出他怎会派这么个探子来雍。 五十一似是很满意他的回答,揣起了那包点心,纵身飞出了窗外。 觉枫回到陆鸣家中,陆鸣屋中还亮着,听到动静,陆鸣披了衣服出来。 “九哥,没什么事吧。”陆鸣提的灯,忽明忽亮。 “没什么,这几日心中烦闷,去河边逛了逛,逛得出了神,没想到这样迟了。” 觉枫沉了沉眸子,“陆鸣,回来将近十日,不知念羽那边状况如何,你去替我跑一趟。” “对了,念羽身边有个孩子叫阿忍,也是个身世凄楚的可怜孩子。这包梅子带给他,告诉他,我还记着带他来沐都过好日子。” 陆鸣郑重点头……觉枫便是个对萍水相逢的孩子都重诺之人。纵然朝廷波谲云诡,人心叵测,有觉枫在此,他便安心当个马前卒,听他驱使便是。 “唉,我马上动身,见着念羽那小子,先替他父兄给他两脚……” 步摇随着摄政王府主事柳蘅的步子将摄政王府游览了大半,进了一间空房。 柳蘅拱了拱手道:“请苏姑娘在此稍歇,王爷处置了手头公务便来此。” 步摇笑颜如花,也拱了拱手:“好说,好说。” 等待良久,仍不见摄政王身影。 倒是隔壁有些声响,步摇紧紧贴了过去,侧耳倾听。 “王爷,这些书信万万不要再看了。”一个老者的声音耐心规劝。 “本王明白。””今日请您过来是要劳烦您出一趟远门。” “呃,这……” “神医有事?” “并非老朽私事,您这身子,老朽交给他人实在不放心,每日细细调理才好。” “这桩事对本王极其重要,请神医竭力而为,所需的药材在府中随意调用便是。” “老朽明白了,请王爷放心。老朽一定竭尽所能。王爷身边由老朽徒弟洪恩侍候,几日之间亦不会出大错。” 步摇再听不清两人所言,大致是说摄政王托医者给人诊治。这人如此贵重,能请得动摄政王为他出面…… 她呼扇着羽睫,沉思片刻。一个伟岸身影落在门外,她赶忙收敛好情态。 门开了,步摇飘飘拜了拜:“王爷……” 镜尘轻轻颔首,在正位端坐了,目光如注打量了步摇良久,心道:“果然是个俏丽的丫头,怪不得先云……” “嫡皇女来我奕国数年,本王疏于照护,礼数不周,还请见谅。” “王爷……”步摇没想到盛镜尘一来便出言犀利,心中慌乱了片刻,可她这些年,毕竟炼造出来些随机应变的功夫,一抬眼便仍持着娇憨之态…… 可等她对上摄政王深眸的瞬间,周身浑然有些发凉,那双眸子里寒光毕露,似是要将她整个人都看穿了一般。 她脸色沉了下来,粉面如同灿烂鲜花淋了霜,眸中浑然含住泪花,微微哽咽说道:“摄政王……步摇不敢隐瞒,步摇便是当年入奕为质的瑞国嫡皇女。” 步摇梨花带雨的一张脸,双眼扑朔着望向盛镜尘。 镜尘抿了抿薄唇,额角抽了抽,继续由着步摇申辩。 “步摇虽被迫为质,可到奕国多年,并未受到苛待,瑞国之事在步摇心中已入浮云一般缥缈。” 盛镜尘听完步摇所言,指尖微微点拨着桌子,身子微微向前探了探,诚恳说道:“前几年,本王忙于政务,对先云少了调教,娇养的他肆意妄为,让皇女受了不少委屈,本王代他向你赔个不是。” 步摇忍着泪花在眼中,福了福身子。 “四王爷待步摇是极好的,步摇始终感念他照拂。” 镜尘斜着眼眸看着步摇楚楚可怜的情态,他嘴角噙着笑,点了点头:“皇女这样是心中有恨,不肯宽宥他,改天我让他负荆请罪。” 步摇仍是红着一双眼,默默流泪。 盛镜尘轻咳了声,“皇女,本王并非先云……”说着掏出块莹亮玉石扔到步摇面前。 步摇见了那玉石,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咙,气息不由得紧促起来。 “嫡皇女不认识这物了?” “畸肋兽本便为昭示奕国祸福的神兽,兀然出现在开年之祭,还在止峰袭击本王,皇女觉得,本王会将这一切视为巧合还是有心之人的巧思安排?” 步摇咬着贝齿,浑圆眸子转个不停,支吾着:“小女……” “当日,先云与我这玉石,本王便有瞬间起疑,这等物件他从来看不入眼,怎会以此送我作寿礼,除非……”镜尘念及,心疼起自己的傻弟弟来,不懂事的那些年将人得罪狠了,现在起了心思,又被人指使,自己还不知毛病出在了哪里…… “嫡皇女一石二鸟之计好生厉害,这涂抹了幼兽胆汁的玉石,普通人难以闻到气味,在畸肋兽闻起来气味异常浓烈,怪不得那母兽紧追本王不放。” “那兽如虎添翼,又素来狡黠,被她盯上可谓九死一生。想必皇女的打算里,即便本王不死,这玉石足以让我兄弟心生嫌隙。” 步摇死死盯着那玉石,没有言语。 盛镜尘怅然一笑:“你终是算漏了两处。” 步摇眸子渐冷,咬着唇,侧目看着镜尘。 “一是有他舍命相救,另外便是错看了我们兄弟之情。并非只有你们苏氏兄妹情比金坚。” 此言一出,步摇心智摇曳,她明白盛镜尘知道的远比她以为的多许多。 “不错,瑞国国弱家贫无力抵挡奕国倾轧,可我们也有不屈之心。你这般机关算尽,难以对付……我蛰伏奕国多年才想出这个法子,差一点便可功成。如今被你识破,要杀便杀,我苏步摇绝无二话。”步摇横冲直撞说出肺腑之言,已全然没了小女儿的情态。 镜尘长叹了声,哭笑了笑。“本王要杀你便不会与你费这般口舌。” 步摇本已抽出了贴身的软剑,想着与盛镜尘殊死一搏。闻听此言,将软剑归了鞘。 “王爷之言,步摇不明白。” “过往的种种,本王可以既往不咎。如今瑞国大权旁落,你莫不会以为靠着你兄长留给你的百十名死士便能收拾局面?” 步摇惊愕,身子轻飘飘落在椅子上。她自以为行事周密,却早被盛镜尘摸查得清清楚楚了。 第50章 她眉心颤抖,圆圆的眸子如遇到险境的猫儿,惊恐地竖了起来,声音无端凄厉起来:“你,动了我的人?” 镜尘极快瞥了她一眼,勾了勾唇角:“不过百十人,本王还看不在眼里……” 步摇见他如此说,心头松了松,暗忖:“盛镜尘果然狼子野心。沛河水患刚刚平复便要动我瑞国。可明明,雍国才是奕国心腹大患,苏利崇便是蹦跶得再高,何至于盛镜尘如此青眼?” “我早晚要回去收拾局面,可并不代表要和你奕国与虎谋皮,做出危害母国之事。”步摇声音虽甜,语气却是铿锵。 “本王不过要与瑞国做笔生意,瑞国矿脉繁盛,不如打开些与我奕国做些买卖,我奕国取暖烧火便有了着落,价格嘛,咱们可以慢慢谈。不知皇女意下如何?” 步摇眸子稍稍缓和,神色仍是犹疑。 镜尘见她如此,追着说了句:“苏利崇心怀叵测,屡起事端,本王信不过这个人……这笔生意,不如皇女来做,保证皇女稳赚不赔。” “哦,有这等好事?”步摇眸光婉转,与那双深不可测的眸子碰了碰,接着转开。 “天底下,本王在乎的人不多,先云便是其中一个。他的心思,本王看在眼里。若是事成,两国永结秦晋之好,皇女可愿意?”镜尘深眸定定望着步摇,想在她的眸子之中窥探些情义。 步摇未曾料到盛镜尘竟是与她说此事,心中无端狂跳起来,粉面灼得通红。 可此刻,点头或是摇头,都不是办法。她含羞说道:“此等事,我、我尚需禀报父母兄长。” 盛镜尘轻笑了笑,瑞国嫡皇女虽非一般女子,遇上姻缘大事仍是难免羞怯。这番答复倒显出她对先云并非无意。 “是本王唐突了,还请皇女莫要介怀。本王可是将亲弟弟压给皇女了,请皇女一定看到本王的诚意。” 步摇沉吟了片刻,“王爷坐拥骄兵悍将,自然成竹在胸,小女并没有十足的底气,殊死之际,怎能放手一搏?王爷只言片语如何取信?” 盛镜尘好整以暇的看看步摇,眉梢挑了挑,“金银地契,皇女想要何物做契?” “我要将四王爷带走……去瑞国……” 镜尘愕然片刻,他未曾想到步摇这般大胆,竟然要带走先云。此时若是不应,倒显得自己诚心不足。 “好,可你要保证让他心甘情愿地走。”镜尘目光灼灼。 “好,我来骗、额,劝他。”步摇信心十足说道。 两人虽未达成书面的约定,可言谈之间已知道眼前之人的方略底细,聪明之人间的默契比那纸约定文书还要好用些。 第38章 一线生机 陆鸣家门前溪流潺潺,淙淙流过,激起泛白水花,发出清亮水声。 觉枫看着这流水良久,心中恬淡了几分,他半跪在溪边,掬起一捧,洗了把脸,溪水微凉打湿了发梢鬓边,沁得人舒爽。 波光一现,清亮见底的溪水中,两条游鱼,分别一前一后绕着水草游弋。 觉枫一喜,这鱼儿看着鲜活,炖了鱼汤,应该甚是鲜美。想着便要挽起袖子,撸起裤腿下河捞鱼。 其中一只鱼儿不知怎的被水草困住,另外一只很是心急,反复游走在水草之间,终是扯出些空隙,将被困的那只鱼儿救了出来。 这默默发生的一幕,被觉枫全看在眼中,他忽得心中一动,注注望着两条鱼儿从眼皮子底下溜了过去。这幕搅动的他心海生波,以至马车环佩响声到了近前,他才发觉。 他半跪着扭过头去,悄悄盯着马车行动。马车果然在陆鸣家院落门口停了车。赶车之人身形魁伟干练,一看便是习武之人。车上之人撩起帘子向外探看,循目所至正看到觉枫。 觉枫亦看清了车上之人面目,他先是吃了一惊,接着心怀激荡起来,跑到马车近前,恭敬喊道:“老人家安好。” 初神医已收拾好药箱,出了车,整理了番衣衫:“聂大人,没想到这么快便又见面了。” 觉枫见着初神医鹤发童颜的站在面前,颇有些恍惚,他心下思量,不知一封书信可能催来初神医,三日之内,能盼来回信已是不错,谁想只三日初神医已到了雍国…… 车里又窜出个小童模样的面孔,白着一张脸,慌慌张张提了盒子,磕磕绊绊下了车,车驾于他颇有些高,踮了脚下车险些摔倒。 “这位……”觉枫疑惑望向神医。 “此乃……”初神医和颜指向那人刚待介绍。 那人突得跑到河边,抱着垂柳呕了起来。 初世修初神医笑着摇了摇头,长声唤道:“子衿,你这是何苦呐,明明出身药谷,却不愿服药,路途颠簸还是自己苦熬……” 他又转头向觉枫释道:“聂大人,这位是老朽师弟秦子衿,老朽看了你信上所说,一般药石起效恐起效慢些,便带上了子衿……” 觉枫心怀愧疚言道:“神医救命之恩还未报答,又劳烦老人家舟车劳顿到此。” 初神医慨然笑说:“聂大人,相逢便是有缘,千万不要如此客道。” 神医师弟,叫做秦子衿的,面色和缓了些许,也走了过来。 他面目稚嫩,声如幼童,手抚着前胸,娇气说道:“师兄,我后悔了,我就不该随你来此,路上赶不说,颠得我这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了。” 初神医待他如顽童,安抚道:“子衿,不如咱们打赌,这次谁能医好病人,便能得了师父那块磁枕如何?” “当真?”秦子衿双眸闪烁,面上立刻浮现喜悦之色。 “自然。”老神医垂了垂眸,认定了此事。 秦子衿喜得蹦了起来。 这一番来往,几人已伫立良久,觉枫惊厥,赶忙招呼:“几位快别站着了,进屋吧。” 几人先后进了屋,觉枫请梁叔为几人布了酒菜。 初神医抖了抖衣衫上的尘土,帕子上点了些药粉,周身上下洒了洒,才举杯喝了口茶。 “师兄,那赶车的,不同咱们一起吗?”秦子衿从囊中掏出瓜子,孩童般的眼眸闪过好奇。 初神医拍了拍他的脑袋,笑呵呵耐心答道:“主家已经安排他回去了……” “那就好,那人将车赶得如飞起一般,害得我,一路上呕了多少次。”秦子衿拍拍前胸,撒娇着向初神医告状。 觉枫眨了眨眸子,未敢多问,赶车之人应是嚣营之人奉命护送两人,三日之内便赶到雍国,路上定是日夜兼程。 “先生舟车劳顿,好好歇息。这间屋子一应俱全,先生安顿在此便可。” 觉枫将自己居所腾了出来给初神医…… “不妨事,聂大人。可先与老朽讲讲病人的病症。”老者目光矍铄,和蔼答道。 “他乃是我家公子,许是路上遇到了坏人,如今神志混沌,整日、整日饮酒作乐,也不太认得人……”想起晴暄如今面貌,觉枫心中如煮沸水般,滚烫煎熬。 初神医捋了捋须髯,点了点头,“这般有多久了?” “大约旬月有余了……” 老人闻言,倒吸了口气,眉头微微蹙了蹙。 “神医可有为难之处?若是需要何等药材,我皆可以去取……” 第51章 初神医又颔了颔首:“这个不及,等我见见人不迟。”他望了望将黑白瓜子拼成棋局玩耍的秦子衿说道:“聂大人,我这是师弟心性纯澈,可正因他心性单纯习得摄魂之术。这般癔症,恐怕药石罔顾,倒是可以试试他的摄魂之法……” 觉枫思量了片刻,“摄魂之术可对人……” “无碍的,老朽受摄政王所托,必要妥当……” 老神医见觉枫面色突得发了白,心知自己多言了,当即停了言语。 觉枫赶忙提了提精神,请辞道:“神医、子衿兄,两位先用饭歇息,聂某还有些琐事。” 初神医和善地点了点头:“聂大人轻便。” 秦子衿贪恋着棋局,闻听觉枫要走,抱拳在耳畔拱了拱。 觉枫循着陆鸣告知的路径,来到了一处辉煌门第,大书三个字“容侯府”。前几日,云小侯爷并未袭爵,反而封了可与云侯平起平坐的“容侯”,云氏这般光景,云再宁竟可封侯,倒是让人意外。 这“容侯府”起了一座好大的门楣,府邸连绵了整条街。走至近前,觉枫端量了自己的素布衣衫,头一回觉得有些寒酸。 他走上前,说明了来意。 门房上下打量了他好几眼,慢慢腾腾进去送信。 正是正午,骄阳当头,觉枫等待良久,眼中视物似是有了两重影子之时,总算望见门内,稳稳走来一人,款款端着折扇,不时摇着。 觉枫赶忙整了整形容,远远便见礼道:“侯爷安好。” 云再宁从容走到近前,好整以暇看了眼觉枫,仍是清清冷冷的说道:“哎呀,聂兄,本侯刚到此府邸,招待不周,让聂兄久等了。本侯已斥责了下人,亲自前来给聂兄赔罪。” 觉枫口干舌燥,仍笑脸相迎。“侯爷言重了,觉枫前来是想给侯爷回禀。初世修初神医已经到了。” 觉枫声音不大,云再宁听得清清楚楚,他面色冷峻了片刻又松开了,面上浮了丝不可捉摸的笑容,轻吐了几个字:“没想到……” 觉枫全未端详他的音容,焦急追问:“侯爷可否安排处安静地方,让初神医为殿下诊治?” “这个不难,侯府中倒是不少空闲之所,待本侯回禀了云后娘娘更妥当些。” 觉枫松了松心,肩膀沉了沉,“那是最好。聂某静候侯爷音讯。” 云再宁兀得擒住觉枫手背,贴近半寸,双目咄咄盯着他,冷冷问道:“聂大人,这初世修医术卓绝,却是奕国摄政王的身边人。他可信得过。殿下安危可全系于大人一身。” 觉枫被云再宁问得心中一惊。他曾混混沌沌萌发过此念,思来想去,初神医与暄儿并无私人过节,盛镜尘也全无毒害暄儿的理由。 他想信他一次。 思虑清楚了,觉枫笃定说道:“还请侯爷放心,这初神医绝无暗害殿下的可能,也请侯爷说与云后娘娘,请娘娘放心。” 云再宁松开了觉枫腕子,摇了摇竹扇,清清冷冷地说:“好吧,既然聂大人如此说,本侯便回禀于娘娘,请娘娘决断了。” “多谢,侯爷。” 觉枫悬着的心落了地。 回到陆鸣家中,觉枫痴等了三日,除了早晚练习些拳脚便是看初神医、秦子衿两人以黑白瓜子对弈。 觉枫看着他们倒甚是有趣。两人虽面容有异,较起真儿来那脾性不差分毫。一老一少,只看面容恍然差了五十岁,可下起棋来,秦子衿时常偷食老神医的“黑棋”耍赖,惹得初神医被气得胡子都要撅起来。 这日傍晚,觉枫从河边打水回来,一簇黑影闪过。觉枫心中一沉,自忖道:“我怎么将他给疏忽了。” 他猫腰来到柴房,点破窗户往里探看,那人正凑在柴房油灯光亮处,整理物什。 觉枫捡起一块石头向前往扔了过去。石头落地,“噗通”发出声闷响。他自己趁这工夫,从掩着的柴门穿了进去,从五十一手中抢下了那几页信笺,一目十行速速扫了一遍。 “唉,你这人好生无赖,还我……”五十一蹦着扑过来回抢。 觉枫并未与他争执,将信还了他。 “你看了多少啊?快给我都忘了……”五十一气得直跺脚。 三更半夜,他的吵闹声音几乎将院子翻腾起来。 觉枫不想他吵闹了他人,连忙说:“看随看了,但没记住,这样你可满意了。” 觉枫这样说倒亦不算骗他,信笺之上全是药方,且并非寻常药材,只其中一两味熟识的,他自然记不下。 五十一将信笺妥当放好,翻了翻眸子,从窗户飞了出去,留给觉枫个大大的白眼。 觉枫回了屋,思想着那几页写满药方的信笺,躺在床上如烙饼般,翻来覆去睡不成。 这些药方显然并非开给晴暄的,那是开给谁的,才会需要初神医每日飞书回奕国。 盛先云或是冉妃、明焰母子? 他呆呆望着屋中尖顶发愣,心中没来由地有些慌乱。 第39章 假作真时 屋中飘荡了一股清冷又馨香的味道,初闻有些异样,闻久了倒还算舒爽。 觉枫小心站在云后一侧,隔着纱帘瞭着门口,先是刺进一束光,再便是个人影。 他良久没有动作,终于一足踏入门槛,在屋中坐了下来,自顾自斟了一杯茶,喝了起来。 觉枫缓缓喘了口气。 屋中不知何处滴水声,时缓时急。时有时无,常在没有了期盼之时又开始了另外一声。 “滴、答。滴,答。” 耳朵不由得便被水声吸了去,周身如长了许多处耳朵,包着那水声,钻进人心里,头皮一阵阵的发麻。 觉枫使劲攥住拳头,掌骨攥得发疼,拼命告诫自己:“清醒些,这是幻术,清醒些。” 他呼吸有些困难,仍不敢大声喘息。 从屋顶灌下填满整座房屋的幼童声音:“暄儿,你此生最乐是何时……” “我?此生最乐……”暄儿竟开了口,他先是神情木讷,接着嘴唇微张,向两侧咧开,露出洁白贝齿,眸子虽仍是木的,嘴巴笑着,似是眼前流转过诸多有趣情景。 “是何时……”屋中声音催促。 晴暄眸中有了一瞬光彩,颊上绯红,“是在‘霓园’……那一夜……” 云后单手吃力撑着桌子,微微侧目瞧了眼觉枫,另外一手放在腿上,将罗裙抓得皱起来。 觉枫屏住了呼吸,血几乎要冲破脉搏。 “我,第一次喝醉了,哈啊、哈……那滋味可真好。”晴暄大笑着答道,眸中显出多日未有的灵动。 一时间,心几乎停了跳动,热汗沁了出来,衣衫濡湿。 “那你可憾事?”稚童之声响起。 “憾事”晴暄嗫嚅着说出这两个字,似是要将这两个字掰开揉碎了撕咬开,他摇了摇头,眼泪唰地落了下来,哭声止不住从口中宣泄而出。 晴喧止住了泪眼,含混说道:“暄儿,弄丢了一个人……” “是谁?”秦子衿急急追问。 晴喧摇着头,他似是累了,趴在桌子上,不时地啜泣,呓语起来…… 秦子衿擦了擦额上的汗,眼中眸色颇深,与觉枫等人摇了摇头。 第52章 云后蹙着眉,与云再宁对了对眼色。 云再宁双掌连击了三下,门外有小侍进了门,将晴喧搀扶起来,晴喧玉色肌肤上染了层胭红,眼尾浸着水色,头斜着搭在小侍肩膀上,柔如弱柳。 “暄儿,这到底是怎么了?”等不及小侍掩好门,云后哽了哽喉咙,压住悲声问道。 “姑母,切莫自伤了,暄儿这次瞧着比以往皆要清明些。”云再宁难得一见的,声音中有了几分温和,“还没请教神医……” 初神医闻言,赶忙拽了子衿,向着云后和云再宁深施一礼。 “尊皇后,小殿下乃是受了惊吓,又害了情障,需细细找了根源,解了心结,再辅以药石,方可恢复如初。”初神医坦然述道。 云后心情平复了些,“那有劳神医了。”接着凤眸抛向了秦子衿:“小神医,也辛苦了。” 秦子衿顽皮一笑,他手指忙活着在衣袖中把玩核桃,突得被雍国皇后点到,赶忙将核桃收了,生怕被收走。“不辛苦、不辛苦,好玩得很。” 云后面色发白,又不安起来。 “额,老朽去为殿下诊诊脉,开两幅戒酒安神药方。殿下先将这酒戒了再好好安眠几日,这精神才能养起来。”初神医生怕子衿胡言乱语赶忙请辞。 云后赶忙温和笑了笑,直到看着初神医拖着秦子衿退了出去。 云后冷冷看了看觉枫,略带责怪的问道:“聂大人,暄儿在奕国便染了酒瘾吗?” 觉枫在一旁神思了良久,想好了答对之策,自如答道:“那次我等多喝了几杯,殿下头一回尝烈酒,醉得并不厉害。” “那暄儿说的,弄掉了何人?”云后眸中含泪。 觉枫拧眉,垂首,摇了摇头。 云再宁握了握竹扇,似是恍然大悟地说道:“殿下回来之时,跟随了个将军,身中了三箭,太医回天乏力,抬回家中多时才去了,会不会是他。” 觉枫知他说的是千贺,心中一恸,也跟着说:“娘娘,御羽卫千贺在奕国便忠心耿耿护佑殿下。” 云后听两人这样说,悬着的心稍稍放下,手指轻轻点了点湿润的眼角。 觉枫怕初神医两个人在雍国出些意外状况,看云后不再有疑问,便请了辞,见两人安静等在车中,才放下心来。 “神医,我家小殿下的状况如何?还请神医据实相告。”觉枫同坐在车中,忐忑问道。 “小殿下这段时日身子着实有些受损,只要将酒停了,喝上几副药,身子倒也无大碍。只是……”初神医捏着须髯,迟疑了下。 “只是如何?”觉枫追问。 初神医抬了抬下颌,打量了眼觉枫,“子衿说与我,小殿下挂碍颇深,他看在眼里,小殿下周身皆是重重缭绕的黑气。” 觉枫浑身寒了寒,不解问道:“那是何意?” 初神医瞭了瞭四周,忌惮说道:“小殿下并未受子衿的摄魂之术。” 觉枫腰几乎挺不直,舌头也丝丝发麻,“并未受摄魂之术……并未受摄魂之术……” 他反复咂摸着这几个字,他回想起那日“慕名阁”抬眼一瞬望见阴影中坐着的晴暄,虽比往日阴翳了些,却仍如坐在“霓园”一般。 “他为何如此啊……”觉枫神思如坠,丝毫觉不出马车停顿了下来。 “为何停车……”觉枫轻声斥问。 “前面便是春风楼,看着像是达官显贵派兵士封了路。” “瓯,既然如此,换道便是。”觉枫说着,撩起车帘望了过去。果然一排兵士值守,为春风楼控了场子,看着乃是御甲卫的人,可二楼立柱处的身影颇为熟识。 他嘱咐车夫将车赶得极慢,尽量离得近些。车夫闻言,将车驾缓缓徐行,正正好好转到柱子另一面,图穷匕见,觉枫将那人看得清清楚楚。 只一瞬,那人亦极其敏锐察觉异样,将身子掩到柱子另外一侧。 那人乃是御兵卫的宋铎,宋铎乃晴源殿下的亲卫,却带着御甲卫的兵士大张旗鼓围了花街柳巷。 是掩人耳目还是移花接木? 念及如此,觉枫赶忙嘱咐了车夫几句,又向初神医简单解释了两句。趁着车驾遮挡,猫腰下了车,拾起墙边竖着的破斗笠戴在了头上。 这些时日,为了跟随晴暄,觉枫本便将这些秦楼楚馆所在之地摸得极为熟悉。他又通通之去单间雅座,很快便看出一家青楼的异样。 整座楼的二楼空空荡荡,只在最角落一间房有人说话声。 说话之人的声音有些熟悉,觉枫攀着二楼外墙,双手四指用力,才勉强撑到了窗边。 “你莫要再来寻我了,在此处了却残生,我亦足矣。”有个女子凄楚说道。 “你让我莫再寻你,我做不到。有朝一日……” 觉枫便是看不到这日面目,亦可辨出晴源声音。他仍不放心,将身子缩了缩向上戳出一节,凑到撑起的窗边缝隙。 果然是晴源。 那女子背身坐着,穿了身粉色衣裤,腰身有些粗。着实看不清面目。 看着已验证了晴源移花接木,私会青楼女子,觉枫便不再执着。探查四下无人,他纵身跳入楼下巷中。 觉枫拍拍周身的黄土,捋着墙根潜入临近小巷,撒开腿狂奔。 耳旁急急风过,他边跑边思忖道:“晴源贵为储君,雍国之主薨逝不足百日,便流连花街。若传出去名声自是不佳,还有可能被吏官上书斥责。可也并不能动摇他的诸君之位。” 跑出去五里有余,觉枫渐渐停了步子,杵在一株杨树旁扶着喘着粗气。 身旁突得多了个人,也弯腰喘着粗气。 “累死我了,你跑那么快是不是要将我抛下。” 五十一气鼓鼓的朝着觉枫,眉眼快挤在了一处。 看着他觉枫便没来由的想笑:“有你这样明目张胆的探子吗?” “嚣主偏偏在众人之中选了我,他老人家说我五十一最是适合这桩案子。”五十一说着口中不无骄傲,他亦未忘了记下今日之事,“一日逛遍十五家青楼,气喘吁吁。” 觉枫看着他一笔一划也不打扰。 五十一的记载似乎颇为仔细,其实满纸荒唐。 觉枫一旁逗他道:“摄政、嚣主他老人家为何派你来跟踪?” 五十一将炭笔放在耳际,满面豪气说道:“自然因为小爷轻功好、又忠心。” “只是如此?”觉枫带着笑逼问他。 五十一被他笑得发毛,嘟囔着说道:“他老人家反复试了我等五人,说唯有我有奇才,不会伤你……” 觉枫被他自夸逗得绽开了笑。 后边半句听到耳中,如一声炸雷响在耳际,觉枫呼吸一滞,笑容僵在面上。 眼前又浮起那几张密密麻麻的药方,他迫切马上见到初神医,将那几张药方事情,盘问个明白...... 脑中似乎已想不到其他之事。盛镜尘倨傲的身姿和那双深眸反复出现在眼前,挥之不去...... 第40章 平地生雷 觉枫到家之时,头已没那么烫了,人也冷了下来。 初神医掬着笑意看着抓耳挠腮、满面通红的秦子衿想着下棋的着数。 第53章 不忍打扰,又实在按捺不住。 “咳咳,神医……” 初神医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知道必有要事,连忙住了棋局:“子衿,这一步你好好琢磨,师兄去去就来。” 秦子衿满腹心思皆在黑白子上,朝着师兄摆了摆手。 二人来到僻静之处。 觉枫目光灼灼逼视,急切说道:“觉枫有所疑惑,请神医一定知无不言。” 初神医见觉枫如此谨慎,也收敛了笑意,点头道:“大人请讲……” 觉枫沉吟了片刻,想着从何说起。 “小殿下还请神医操劳,先戒了酒瘾,他心中之症,觉枫去查。” 初神医见他神情黯然,连忙安抚道:“聂大人言重了,小殿下身上并非疑难,他的病症全在这里。”神医指了指心口位置。 觉枫重重点头,“我明白,我会细细查来。” 沉吟片刻,觉枫终于问出口:“其实,我早已见过奕国的暗探,且从他手上截获了好几封满是药方的书信。” “那些药方是您开与何人的?神医可能据实相告……” “这个……”老神医被他这一问问住了。 摄政王与聂大人交情匪浅,否则不会因他一封书信,身负剧毒,需人照料,还遣了自己医治敌国皇子。 转念又想,关于“素昧”,说法颇多,谁能解得此毒,不仅是摄政王之福,亦是医家之愿。若当真如猜测一般,眼前之人会不会便是“解铃人”? “也罢……”初神医叹了口气,“那些药方是老朽写与小徒洪恩的,他遵此药方可为摄政王调治。” “他如何了?”觉枫转到桌前倒水,不经意追问。 “摄政王‘素昧’之毒愈深,身子看着康健,全需靠药石吊着。” 觉枫眼前一花,他料想那些药方是开与盛镜尘调理的,却不想他竟到这步田地。 “他该留您老在身边的……”觉枫阖了眸,不想让人看清他此刻慌张。 “不错,老朽也曾提出此事……” “可王爷说这桩事对他至关重要,让老朽万勿推脱。”神医喟叹道。 “王爷的病症竟连神医也没法子?”觉枫声音有些发颤的问道。 初神医深思良久,“倒有个法子,不知聂大人肯是不肯?” 觉枫来不及遮住眸中泪花,迅速转过身,“我愿意,全凭老神医驱使。” “这个法子亦是从古书上以及搜集了现在市面上各种流言,并不敢保证定能有效,只是……” “只是如何?”觉枫额上抽着跳了几下。 “只是死马当作活马医。” 此话若是他人说来,觉枫定然不信生龙活虎的盛镜尘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可初神医既不会拿摄政王的生死开玩笑,亦不会拿自己的声誉逗弄。 “神医,我能做些什么?” “老朽这法子要取大人三钱的血,正巧配上前些时日得着的幽灵草,将血存在幽灵草中为王爷服了。希望能有效。”初神医捻着须髯,心中并无十分把握。 “觉枫全凭老人家差遣,只是有件不情之请。请神医帮忙隐瞒这血的来源……”觉枫将思虑诉诸于口,他不想镜尘因此心生歉疚或者有何顾忌,他只是无论如何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便如此消失了…… “好,老朽三缄其口。”神医伸手与觉枫击了三掌,以为约定。 鲜红热血从觉枫左拳滴下,滴滴浇灌在幽灵草上。这草本有些干裂枯萎,近百滴血水灌在上面,这草从根到茎再到叶尖,吸得饱饱的,恍惚有了神魂一般,...... “够了、已经够了。”初神医赶忙止住觉枫,又为他洒上药粉,清理了伤处,缠了纱布,口中念叨:“若是此法有效,天长日久,还是紧着点流。” 觉枫茫然点了点头,若是此法有效,流点血,自己也是愿意的,就怕…… 想到如此,心上如被虫子啃咬般烦乱不安。 可不容他多思,还有一桩事急等着他去做。 觉枫来到街市之上,挑了些好下口的菜品和糕饼,循着曾有的印象去到城一户人 “咚咚咚”他轻敲屋门,生怕惊扰了屋内之人。 “谁啊……”屋内传来个苍老声音,“这家中已经久久未曾来人了……是找错了吧……” 门扉缓缓打开,露出的是面容干瘪的老妪。 觉枫端详着,还能看出三分以往的样貌,心中一喜,赶忙迎上前,“叶大娘,我是觉枫啊……” “觉枫……”老妪看看觉枫,又反复叨念着名字。 “我是千贺的朋友。” “千贺……”提起千贺,老人家眸子显见地亮了亮。 “你是我儿的朋友,快请进吧。”老人用袖子揩了揩泪痕,引领觉枫进了屋。 觉枫环顾了一圈,这屋子与两三年前别无二致,方才放心。 他将东放在桌上,向前推了推,“叶大娘,我曾跟着千贺来过,您忘了?” 老人边倒水边摇头,“年纪大了,记性不好,还请见谅。自从我儿去了,便罕见地有人来了。” 觉枫心中想着问问千贺遇害当日情形,可看着老人落寞神情,始终开不了口,只是聊了些家常。 “老人家,您可吃了?”觉枫想起千贺叨念要老母亲尝尝他的手艺,如今千贺人不在了,便代他做些事情吧。 “这家中只有我和小丫鬟两人,凑合吃点粥便是顿饭了。” “老人家,今后,您待我如待千贺般使唤便是。”觉枫挽了挽袖子,“叶大娘,聂某腹中饥饿了,可否借您的厨灶,做点吃食。” 老人家怔了怔,心思过来,立刻应允道:“请便、请便,灶台便在北屋。快随我来。” “招待不周、招待不周了……”老人引领觉枫来了后厨。 不到半个时辰,觉枫便端出了四个菜。他夹了一块糖醋鱼的鱼腹到老人碗中,请老人家尝尝手艺。 老人看着满桌菜良久,昏黄眸子又上上下下打量了觉枫良久。 她放下筷子,“还请大人先回答老妇几个问题。” 觉枫也放了筷子,“聂某知无不言。” 老人眸子亮了亮,颔首道:“奕国质子园中种了一棵树,这树是何品,何种?” 觉枫毫不犹豫答道:“一棵普通梨树而已。” 老人再点了点头。又道:“我儿最喜欢的酒是哪个?” 觉枫稍稍停顿,叹了口气:“大哥独爱‘山河远’。” “不错,全对上了。”老人口中念叨着,转身去了里屋。出来时,手中捏了一封信。 “聂大人,这是我儿遗愿,当娘的无论如何也会为他达成。他说这是留给他心里头认定的兄弟不能让旁人拿了去,全答对他问题的才能拿走。”叶大娘看着信,想起当日千贺泣血写下这封信,简直如同锥心,泪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信封上带着斑斑血迹,不知大哥是何等状况下写出的这信。他擎在手中似有千钧。 “觉枫,看信之时,应是到我家中看顾老母。千贺为国尽忠,无话可说。家中老母拜托你了……我与殿下路上遇了伏击,看他们穿着行事颇似奕国人,箭矢我拔下留你察看。还有一桩事,说来是我对不起兄弟你。若不是今日大限将至,我可能将此事埋在心里。我千贺自诩顶天立地的汉子却未能始终坦荡,我心悔之。” 第54章 头一页信笺,已让觉枫看得血涌了起来,他看着奕国、箭矢这几个字眼脑子已然热了,不敢深想,翻到第二页。 “两年前,为查案,我理出了将近十载的卷宗,翻至天河三年,有两轴卷宗十分蹊跷。这类卷宗本不应在库,却偏偏在此。此事似乎与你相关,我未敢定论。这卷宗我放在御羽卫库房第四排第九格。事关重大,定要亲自去取。今后之路,无论你作何抉择,兄长都支持。” 写到最后,信笺上笔墨有些混沌。可千贺字字珠玑,觉枫一字不差地记在脑中。他音容笑貌恍然出现在信笺之上。鼻子酸涩,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 他强忍着憋了回去。此信似乎牵连甚多,万万不要在叶大娘面前流露,惹她跟着忧心。 觉枫挤出些笑意,说道:“大娘,大哥为我提点了许多御羽卫的军务。”想着,他从怀中掏出了一个钱袋递与叶大娘,“这是朝廷发给您的抚恤。不仅这次有,每隔半载便会发一次,到时候,我便会给您送来。”说完又补了句:“这封信,我便拿走了。” 叶大娘了却了一桩心事,亦有了生机,很是欢喜。两人吃过便饭又聊了会儿家常,觉枫便告辞离去。 觉枫怀揣着信,如同揣了块烧红的炭火,灼得他坐立难安。看着街市各色吃食、玩意儿,也毫无心思,径直奔向御羽卫库房。 “九哥……九哥、九哥……” 先是高声呼唤,再是急促地反复呼喊,觉枫被唤得转过头去一看,乃是陆鸣正挥着手,跳着与自己招呼。 觉枫驻了足,眼见着陆鸣急急奔了过来,人黑瘦了一圈。 “大哥,你去了何处,让我好找啊。”陆鸣见了觉枫,黑亮面堂上浮着笑意。 “哦,我去看了看叶大娘。”觉枫想要自己探个究竟,便未和盘托出。 陆鸣见觉枫神色黯然,也想起千贺之事,心中也是难过。 觉枫拍拍他的肩膀,“咱们今后代千贺多去看望她老人家……” “对了,九哥,念羽私下联络了不少兵士,大家都有心思回雍,现下一是李元祐比较麻烦,再就是大伙儿皆想要名正言顺的回来。”陆鸣大睁着双眸,想要从觉枫这里寻个结果。 觉枫思忖:“为何这两桩事要同时到。” 他思虑了片刻,调转了方向,指了指东城,“走,随我去容侯府。” 再到容侯府,府上家丁见来的是觉枫,小跑着赶忙禀报。通传的功夫,已有人将觉枫两人领到门房歇息。 觉枫才好喘口气望一眼这府邸。 亭台楼阁,水榭庭院处处清净雅致,步步皆是匠心。远望去数条通向内院的长廊,蜿蜿蜒蜒看不到头,三不五时便有衣着艳丽的侍女沿廊而过…… “聂大人,容侯有请。”有名小侍怯生生地走到近前,大着胆子唤了唤觉枫。 觉枫手忙脚乱收拾了下衣衫,同陆鸣一起跟着前往。 容候着了件淡金色的长袍,正在饮茶。 他对这件锦缎十分满意,单单这个颜色,以往是断然不敢上身的。从堂上一眼望去可见到几乎称得上“湖”的池塘,满池的遮天莲叶,尤其是一座雕梁画栋的精美画舫,让他心情大好,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见觉枫两人远远来了,才收敛住情不自禁的笑意,懒懒起身,上前几步迎上了觉枫。 “聂兄,有失远迎。”云再宁脸上挂着笑。双手在身前搭了搭。 “侯爷,觉枫再来叨扰,为两件事,一则前几日,觉枫恰巧碰见兵士在“春风楼”封闭街道,竟是晴源殿下贴身侍卫宋铎望风。聂某探查了一番,晴源殿下丧期之内竟与青楼女子私会。” 云再宁闻听站了起来,眼眸罕见地放出光亮。他们这些时日费尽心思的找清源的漏洞,却不想他自己忍耐不住露了马脚。 云再宁搓着手,在堂皇屋子里转来转去。 陆鸣被他晃得眼晕,从后边捅了捅觉枫的后腰。 觉枫跨步挡在云再宁近前,让他没有了转来转去的空隙:躬身禀报道:“侯爷,聂某这里还有一件事。我们已联络上了流落在三界之地的兄弟们,他们有心归家,只差一道赦免的诏书了。” 云再宁拍着觉枫的肩背,大笑着说道:“聂兄可真是大福星。”,口中急急唤着:“更衣、进宫。” 从后方翩翩走出两队侍女,各司其职忙碌起来。漱口、盥洗完毕,拿出水蓝、墨绿等四件长袍让其挑拣。 觉枫两人见其更换衣装,不便观瞻,便告辞出来了。 第41章 人比人死 陆鸣刚出了容侯府,便将马鞭狠狠摔在地上。 觉枫赶忙揽住陆鸣双臂,带着他急匆匆往前走了十来步。“好兄弟,有什么话咱们回去说,侯府的人还在看着呢。” 陆鸣憋得脸色通红,垂着头回去,弯腰捡起了马鞭。 两人骑马并行,远远离了容侯府,陆鸣终是憋不住了:“这咱们兄弟辛辛苦苦地搏命。他云再宁倒好,光伺候的眉毛丫头,少说就有五十个。” 觉枫知道陆鸣之意,故意调笑他:“怎么?你看上容侯府哪个丫头了?” 他看着容侯府邸别扭,可现下云后离不得他,暄儿争位离不得他,到了这生死时刻,切不可因他的府邸大些,侍候的人多些,离心离德。 叹了口气安抚陆鸣道:“容侯爷毕竟是皇亲国戚……” 陆鸣歪过头去,闷哼了声,“不错,他是皇后内侄,也算得上金枝玉叶最边上那一撮。若是雍国国库充盈,民生安乐,那便罢了。雍国国力颓弱多年,军饷都发不出,他一个镶边的皇亲……” “谨言慎行,陆鸣。咱们现在是一起为了殿下登位。我相信只要殿下登位,定可以将雍国力挽狂澜。”觉枫肃穆道。 觉枫这句话倒让陆鸣顺了些气,他鼻孔长长出气,沉声道:“也只好如此了……” 陆鸣悠悠说了句:“觉枫,咱们大伙儿都听你的。念羽那边已做了万全准备,诏书一到便活捉了李元佑,大家一起回雍拥戴六殿下。” 说到此处,陆鸣才有了些喜色,六殿下高坐明堂,众臣拥戴,河清海晏,盛世清明的景象仿佛近在眼前。 凤桓宫远远传来木鱼、诵经之声,自从晴喧赴奕,僧道便前赴后继地出入凤桓宫。 云再宁听着令人昏昏欲睡的声音,大大翻了个白眼,环顾四周,生怕被人看到。他着了那身惯穿的灰白长袍,袍边袖口微白卷边,靴子也是旧的。 他赶忙提了口气,换上喜庆模样,大步流星迈进了殿里。 云后轻阖眸子聆听经文,一束光照了进来,远远看着云再宁快步走来,朝着众僧挥了挥指头。僧侣停了诵经,依次退了出去。 “姑母。”云再宁稳稳施礼。 “有事?” “御羽卫聂将军来禀,那位去青楼会了名女子,虽施了些障眼法,却被识破。这倒是个好机会。”云再宁噙着笑,目光中透着狡黠。 “再宁,你去好好查查这女子,将她带来我瞧瞧。单凭逛青楼这一条扳不倒晴源,要有更好的……才行。”云后风轻云淡的说道。 “是,侄儿明白。” 第55章 沉吟了片刻,云再宁再说道:“聂侍卫还要请一道诏书,收揽三界之地的流兵……您看……” 云后顺了顺腕上手环,反问道:“这个聂觉枫,你怎么看?” “此人心机颇深,路数也不一般。”云再宁不假思索答道。 “哦,你这么看他。”云后挑了挑眉峰,脸上现出不可捉摸的笑容。 “他似乎在奕国牵连颇深,连久未出世的神医初世修都被他一封信便请了来……”云再宁至今记得自己得知觉枫请来初神医的震惊,赶忙添油加醋说道。 “那你料想,他如此营营汲汲是为何……”云后撇了撇凤眸,红唇间轻问道。 “他定是要抢了这从龙之功,飞黄腾达。”云再宁老神在在的说道。 没等他脸上笑容褪去,云后鼻孔中哼出股子气,截住了他的话:“再宁,你识人太浅。世情看得太薄。” 云再宁的笑僵在脸上,额上浸了水汽,咽了咽唾沫,惶恐道:“侄儿愚钝,还请姑母指点迷津。” “有那初神医诊治,暄儿这几日大大的见好。他若真的是心思深沉之人,最该做的便是藏拙。并非献宝似的将初神医之事和三界之地的散兵游勇和盘托出。”云后眯了眯眼,直直望着前方的飞檐斗拱,如诉说家常一般地说道。 云再宁眸子转了几转,他猜不准云后心思,疑惑道:“姑母竟如此信他?” 云后浅浅一笑,“哀家很想信他,可天不遂人愿。”说着她缓缓起身,向前行了几步,伏在云再宁耳侧低语了几句。 “竟还有这一桩事?”云再宁脸上阴晴不定。 “当年,唉,哀家不想再提了……”云后拾起木鱼,敲了起来,闭目说道:“再宁,哀家有三件事交与你去办。给三界之地流兵的诏书,速速传下去,再者,让燕茹去查查聂觉枫在奕国的所作所为,派人将晴源见的女子找出来……” 云再宁一躬到地:“侄儿,这就去办。”说完,深一脚浅一脚退出了凤桓殿。 盛先云大步流星闯进书房,主事柳蘅紧追慢赶仍是晚了。书房中掺杂了浓重药味的热气升腾,先云被扑了个满头满脸。 他提鼻子嗅了嗅,口中嘟囔着“皇兄,这是什么味道?” 盛镜尘放下卷宗,脸色沉了下来,狠狠瞪了他一眼:“还是这般没规矩,不是告诉你在前厅等我。” 先云脸上阴晴不定,提着鼻子围着镜尘深吸一口,浓烈的药味吸进了胃里,一阵恶心。 “这是何药?如此凶恶的味道?”先云捏着鼻子,皱眉道。 “只是寻常补药。” “补药?皇兄连个侍妾也不曾有,哪里要补?”盛先云口无遮拦。 镜尘咬了咬牙,仍耐着性子哄他。“是可以提高功法的补药,你若想喝,我让人给你备一份……” “不用了,不用了,小弟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好了,别费了这些稀罕药材。”先云赶忙谄媚地撒娇,这等苦药,他想一想就要吐了。 盛镜尘深眸一撇,白了眼盛先云:“你最好是如此。” 屋中因氤氲药气熏蒸得满屋热意,四面八方都像烧了地龙一般。先云燥热难耐,恨不能将袖袍挽到胳膊根,衣领也尽是歪斜。 镜尘唤了人来将书房门窗大开,他走到先云近前,为他整了整衣衫,叮嘱道:“去了瑞国,不可再这般流露心绪。冷了热了先且忍耐,不喜之人敬而远之,从长计议。万事有兄长为你做主。” “哥!”先云瞪着眸子,失色惊诧。 “你怎么嘱我如叮嘱出阁的小媳妇?” 那说辞简直不能再像了。 镜尘也是一愣,这几日不知怎的,却有了嫁妹妹的心情。 “你这直来直往的性子,为兄怕你被人所害。瑞国毕竟不比奕国。” 先云不以为然,四仰八叉坐在椅子上。“兄长难道没听过那句,狼行千里吃肉。我盛先云在奕国无人敢惹,瑞国也要横着走,绝不会辱没了盛氏祖先。” 盛镜尘见先云神采飞扬的神情,心中一叹,暗忖“或许去到瑞国对先云也是历练。” “不错,是兄长错看了,不论何种境地皆能出类拔萃,才是盛氏男儿。” 镜尘伸出右掌与先云握在一处。以往先云如罩在他羽翼之下的幼鸟,虽安危无忧,却也受了不少挟制。如今倒不如放他去闯闯。 镜尘另一手揽住先云,将他紧紧拥在怀中。“无论何时何地,倦了便回来。” 先云先前只是鼻子微酸,镜尘这番动作让他浑然不安,镜尘似乎变了,他不敢深思,热泪忍不住的滚了下来,呜咽着说道:“皇兄,你不如还是骂我吧……去了瑞国,我便听不到了……” 说着,盛先云直挠头,莫非自己真如步摇所说,真的有几分贱皮子…… 镜尘被他逗得,面上也松了下来,许久不出笑意浮了上来。 一人躬着身,手中擎着托盘出现在了门口。 镜尘见来人,连哄带撵地让先云走了。 先云瞥了眼相貌平平的仆从很是面生,走近些,这仆从身上混杂药味更甚,赶忙加快了些脚步离了书房。 “见过王爷。” 那仆从刚待跪拜,被盛镜尘止住。 “免礼吧,洪大夫。”说着他从掩在卷轴一角的手炉,抽出捂在手里。 手炉还热,温着泛白的掌心有了些暖意。 “王爷,家师快马送来这个,说是寻了张奇方。先将其他的药停了,服此药试试。”洪恩说着将手中托盘呈了呈。 镜尘歪头看了眼盘中的紫樟木盒子,四指向内弯了弯,示意洪恩递上来。 洪恩亦不知盒中是活物还是其他,加了小心。兀得打开,整盒血红色灵草如千百只活虫般,伸腾着枝叶,叶顶有个花苞似的小包,张开着,狰狞如血盆之口。 洪恩骇得险些失手,好在被摄政王稳稳接住,问了句: “初神医怎么说?” 洪恩才恍然大悟般哆嗦着掏出信递上。 镜尘将信细细读了两遍,看了眼脸色发白的洪大夫。 “洪大夫,初神医交代此事由镜尘一人完成便可,还请回去歇息。” 洪恩咬着牙,他本打算谨守医家本分,可那盒“恶草”如长了神识,颗颗如长着血口,实在恐怖,看一眼便要昏过去,闻听摄政王开恩让他离开,如蒙大赦。向着摄政王拜了拜,赶忙抱着托盘逃了出去。 第42章 红尘万丈 盛镜尘命人将门窗紧闭,又屏退了众人,下了死命,无论何人皆不得靠近。 他盯视了那株绽放着数十张血口的花草良久,反复思忖着初神医信上所言,血腥气息愈来愈浓,闻着令他心头一颤,如今对血腥味愈来愈发敏感了…… 他慢慢将束袖的丝绦层层剥落,露出小臂扎到盒中。 盒中花草的数十丈血红小口如饥似渴锁住他臂上的青色血脉,纷纷扎了上去,犹如嗷嗷待哺的婴童,贪婪无度。 镜尘冷僵的手臂先是一紧,红色浆液从血草小口之处缓缓流出,从手臂流入四肢百骸,手炉无论如何都暖不热的双手复有了血色,亦温热起来。 镜尘唇角松弛了些,“这法子果然有效……” 第56章 他眉头又皱紧了,盯着那株渐渐由红转青的“幽灵草”发愣,回想起当日…… “尘儿,为君者务必杀伐果断,心软会误事……可,是人便会有七情六欲,这枚素昧将会助你忘却世间凡俗,算是父皇助你一臂之力。” 他低头讪笑,君父当日应未想到会有人引发了他的“素昧”之毒。 还没等他回神,如潮痛意从四肢百骸同时传来,血脉伸缩暴涨,如千针扎进魂魄里搅动,虽已有所准备,这入魂的痛便是千百只虫不住啃噬经脉,痛意几乎扼住了呼吸。 可便是如此,又怎抵得上心中失意。 初神医信上说得明白,若是两人情意相投,这血草便如浴神光般熨帖舒适……若是情志不投,便没有任何效力…… 这股血较劲儿般不肯镜尘胡思,在他身上横冲直撞,热力惹得他四肢血脉紧绷,仿若随时要挣断一般,一寸一寸将他的肌肤拉扯出渔网般血红印记。 镜尘强忍着,死抓着椅子把手,连喘息都艰巨异常。眼前晃的全是觉枫背影,或是骑马狂奔的,或是负气远去的,乃至衣衫半褪……可脑海中的人似是故意顽皮,与他躲藏,不肯露出正面…… 那血草似是餍足般,尽数回复青色,纷纷放开了镜尘小臂,躺倒在盒中,似是从未有事发生。 镜尘内衫尽数湿透,让汗水浸湿的发蜿蜒在胸前,发心的痒,好在四肢被暖透了…… 镜尘摆弄着四肢,心中又有了些喜气,转念想来,这血草对自己亦不算全无效力…… 即将入夏,天气浑然热了起来,觉枫躺在床上盘算。这段时日,倒算顺遂。 殿下吃了药,不再嗜酒,只是识人还不算清明,自己多次去看他,都被他拒于门外。 那日过后,云后极快便下了赦免诏书,还给了三界之地的流兵钱粮。 觉枫前去探望之时,念羽将阿忍大夸特夸:“这娃娃可真是不赖……那日李元祐见诏书已下,自知失了人心,便乔装成农妇要偷偷下山。不光被这孩子发现了,还被他一手擒拿了。” 阿忍被念羽夸得害羞,偷巧了眼觉枫,羞涩答道:“只是运气好,聂大哥。我见他行事鬼鬼祟祟,拦腰将他截了,两人一块横了出去。可他头正撞在了大水缸上,当场便失了知觉……” 觉枫听了很是好奇,“阿忍,大哥竟然不知你天生神力,那李元祐可是上马杀敌的上将军……” 阿忍将头埋得更深了:“聂大哥,阿忍自小便如此,以往在家中吃不饱,在这里一天两顿大白面馒头,才又觉得有了力气……” 觉枫想着阿忍纯良眼眸,另一幅眸子攀上了心头。 他已许久未曾想起那人,脑海中闪出张惨白脸孔,深眸中似乎藏着怨,盯着自己良久,一滴泪从那眼中滚落。 他想要伸手挡住那泪滑落,可手臂僵住一般,无论如何使不上力气…… 那人嘴唇微张,似乎说着什么。 觉枫无法听清,他努力往前凑了凑……仍是听不清楚…… 入眼只是饱满唇瓣如娇花般湿润……似乎鼻尖还有花苞透出的馨香…… 那唇瓣半启着,浅露出一排白厉厉的齿,任君采撷的诱惑姿态…… 他深知自己心底滋生出的渴求,将那处娇花狠狠取下,轻轻占据,满满吸吮……周身上下被紧紧束缚住一般,只有一处…… 觉枫如坠云端,轻飘飘地扶着身边云彩,突得又坠入万丈深渊。 “镜尘”觉枫口中大喊了一声,从梦中醒来… 身上汗衫已然浸透……身下濡湿一片…… 心窝处发出咚咚巨响,几乎要蹦出来…… 没等他擦去额上冷汗,屋顶探下半个脑袋,耷拉着惺忪睡眼瞭了瞭…… 觉枫收拾了片刻,赶忙起身窜上屋顶。 他心急意切,剑柄点住五十一后腰,几乎未给他喘息的机会……便将那小册捏在手中。 “唉唉唉,胳膊、要断了。”五十一疼得吱呀怪叫。 “这个小册归我了……”觉枫面无表情地说与他。 “看你急的,我还什么都没记呢……”五十一邪气笑了笑,“你不让我记,我便不记,我们这条线上便要口口相传。” 他清了清喉咙,小声说道:“我就说,聂大人半夜惊醒,大唤嚣主名字,声音缱绻,居心嘛……” “叵测……” 觉枫脸上热得厉害,他知道这个小鬼头说得出做得到。况且、况且这小鬼头所说皆是实话。 他只得抽出小册,递还回去,支吾道:“你着实也有难处,原原本本地上报,少添枝加叶。” 五十一头一次见觉枫吃瘪的样子,按捺不住的满脸贼笑,心中嘀咕:“这样竟然便怕了?” “我被你捏的胳膊现在还疼……”五十一偷瞄着觉枫脸上阴晴。 “你待如何?”觉枫知他耍赖,可似乎有短处在人手中,终究有些英雄气短。 “你们之前吃得一碗一碗,亮亮的,香香的,看着非常不错,我也想吃一碗。”五十一舔了舔嘴唇,低声说。 觉枫松了口气,好在只是藕粉而已。这会儿再要其他,便要惊醒陆鸣、初神医等人了…… 想着他夹起五十一,如鹰隼携小兽般轻巧跃下了屋顶。 夜色渐深,水汽覆在石板上,泛起油亮。 街边店铺大多已是关门闭市了。小巷深处飘来香甜气味,觉枫提鼻子一闻,腹中也有些饥饿,带着五十一向常去的那处寻去。 透明藕粉呈了上来,质地细腻,白里透红,觉枫推了一碗到五十一近前,自己也尝了尝,细腻爽口,煞是甜香。 “嗯。这个好好吃。”五十一像吃王母的御宴般,连吃了半碗。 “藕粉……没吃过?”觉枫见他如此,心中起了些怜悯之意。 “嚣营食物向来味道极重,多是生冷。蛇虫鼠蚁倒还常吃,这些……” 说者无心,听者入了耳,觉枫心想,不知哪年哪月可以带那人尝尝这个? 五十一此刻并不想多言,这一碗如美玉般的吃食,滑滑溜溜,甜甜腻腻的,实在让他更为留恋。 “你慢些……不够可以再来一碗。”觉枫见他吃得凌乱,赶忙用帕子为他揩了揩。 五十一使劲儿摇了摇头:“一碗便够了……杀杀腹中的馋虫即可。” 藕粉吃完,他倒不恋战,飞身攀上墙去,隐遁于夜色。 觉枫看着四周,方才夜色浓稠,这会儿月光照得此处,越发熟起来。正是御羽卫库房所在。 这段时日,他时不时便想起千贺那封信,也曾两次路过此地。心中总是怀了惧怕之意,仿佛前方便是万劫不复的漩涡。 “事不过三,冥冥之中被牵引到了此处,不如……” 觉枫打定主意,结算了藕粉钱,将周身收拾利索,蹑足潜踪翻至了御羽卫库房内院。 此处虽也为机密要地,却因放着的皆是些老旧器物或是卷宗,并无金银之物,并不为人所瞩目,亦无布置特殊守卫。 这处果然荒废了不少时日,如今角落蛛网遍布,处处积了一寸厚的重灰。 觉枫以面罩遮住口鼻,打开随身火烛,他极快便找到了四排九格,格子上堆了有七八支卷轴,随手翻开其中一卷,不过记了些前朝过往的陈年旧事,御羽卫每月开支领取,赏赐处罚,并无甚要紧。 第57章 可眼前出现了大哥千贺那篇泣血的书信。 他虽为人粗犷,却是粗中有细,这等要事,他定不会弄错。 可此等要事,大哥却无论如何不肯直抒其意,要自己看了卷轴再断定又是为何? 觉枫仍想不明白,只好将此格卷轴通通背了回去。 “啪”一掌拍到案脊之上,发出令人心颤的声音,亦将玉手震颤得发麻通红。 男子转了身,怒不可遏地言道:“果然是他,他拿走了那些卷轴?” 跪在屋子当中之人重重点了点头,口中还念叨:“他们本有两人,一人口中还说一晚,杀什么的......,当时距了太远,并未听真切。” 云再宁一根脊梁冷透了,他拧着眉头,朝那人摆了摆手,见人远远走开,气急败坏地转向云后:“姑母,这可如何是好啊?那……他定然已知晓了实情……” 他捂着冰凉的脑门,在殿中踱来踱去,倒如六神无主的离群野狼一般。 “姑母,要不要派人……”云再宁屏住一口气,做了个灭口的手势。 “收起你那些心思,觉枫此人大大有用。”云后拿着精巧的剪刀耐心修剪花枝,冲着玉屏使了个眼色。 玉屏知情识趣地递上一封书信,信封之上乃是“七瓣梅”为记。 云再宁将书信看了一番,瞳孔缩了缩。 “天降星施法收天吴,黑白双杰霹雳治沛水。”云再宁将书信之言,默念了出来。 “好啊,这出都唱到戏园子里了……”云再宁咬牙说道,又恨道:“两人果然有勾结,否则这初世修怎能三日之内便到了雍。” 云再宁捋了捋短须,眸子转了转,“姑母,不如……” 云后剪落一株娇艳明媚的粉白芍药,戴在了鬓边,轻轻嗯了一声。 第43章 承君一诺 闷雷滚滚隐于层层浓云里,空气被压得密不透风,隆恩殿森然如顾。只是这样的宫宇压在眉目里,又添了几成荫翳。 按照雍国的规矩,第六十三天,“九七”日又称“离魂日”,寻常人家亦要召集亲朋故旧聚首一堂,定一定当家人,分一分家当,算是给亡故之人一个交代。 雍皇牌位耸立,嫔妃皇嗣皆身着重孝,香烟缭绕的诵经声中不时有人抽泣。 觉枫远远看去乃是五皇子晴萦。齐妃妍丽的一张脸,被他泣得紧锁眉头,满是嫌恶,又碍于场合不好发作。 晴暄站在云后一侧,所有反复礼数皆不苟照做,只留给众人瘦削背影。 觉枫稍稍抬了抬眸,远远看见晴暄侧脸,素净面容没有一丝喜怒,连唇也几乎是白的。 诵经声悠悠停息,众人皆暗暗松了口气。 队列中跨出一人,乃是司礼郭秉丞,他怀中抱了明黄诏书,向云后和晴源分别施了礼。 云后轻轻颔首,晴源面无异色地挥了挥手,示意他开始。 郭秉丞刚待打开诏书。 隆政殿外急急跑来一名侍卫,诚惶诚恐地向云后和晴源两人低语了几句。 云后美目微睁,说了句“快请。” 话音未落,已一队人马,约莫有七八人从殿外携风带雨地踏了进来。 为首的也擎了卷诏书,快步走到殿中。 觉枫见了那人转过的正脸,吃了一惊,那人正是廉谦。廉谦似乎也正朝他这方看来。 隆政殿冷窒了一刻。 廉谦端端打开诏书念道:“奉奕国摄政王旨意,奕雍邦交,青山一道,风月同天。雍主离世,痛哉惜哉。今其皇六子晴暄,宗室嫡嗣,天意所属,敕封庆阳君,授以册宝,以固两国之谊,以繁四海之心。” 觉枫听在耳中,奕国诏书言辞已是竭力克制,雍国本便为从属之国,国主册立应是早早报与奕国知晓,只是一般说来,并不会临场变卦。 他脑海中印出盛镜尘当时面貌。红通通的一双深眸,露出天地倾覆便在眼前的惧色,仍说出那句“你想要晴暄做雍国之主,本王帮你。” 云后竖起的凤眸又增添了一番愉快,她使劲儿瞥了瞥云再宁。 云再宁赶忙出列,拜倒山呼:“六殿下宗室嫡嗣,天意所属。” 原本便是云后深植的那派朝臣见此情景,皆齐齐俯下了身子,口中纷纷疾呼:“六殿下,天意所属。” 满满当当的隆政殿眼见着跪倒了大片。 众人垂首,默默等待着,殿内落针可闻。 晴萦窸窸窣窣挪到廉谦近前,一面拽了拽姚氏的裙裾拉她一同跪下,脸上笑着说道:“六殿下,天意所属。” 姚氏仍不服气,刚待出声,被廉谦狠狠瞪了眼,腿脚瞬时软了,也跟着跪了下去。 晴萦如此表了态,齐妃母族一系亦看出形势比人强,又跪倒了半数。 厅堂上仍旧站立不过二三十人,余下众人或者如捣米般频频叩首,要么如木雕石像般面无表情地跪着。 晴源再无法自持,他牙呲眼裂看着眼前众人,怒吼道:“雍国、雍国便是败在你们这群小人的手里。堂堂雍国国主怎能被奕国摄政王敕封……” 他双目如要喷火一般,梗着颈子,从司礼郭秉丞怀中夺下那封诏书,挥舞着吼道:“这才是雍皇的圣旨,这才是……” 晴源颤抖着双手打开那诏书,大声念着:“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众人等了良久,始终没能听到后续。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晴源将诏书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扔在了地上,脚狠狠踩在上边,疯狂地碾压…… 他满面泪水纵横,双眼模糊地说道:“这诏书是假的。是假的,父皇榻前亲自封我为皇。” 云再宁再不肯忍让,怒冲冲站起来,怒斥道:“四殿下,如今奕国敕封你不肯认,先皇诏书你也说是假的。四殿下是想造反吗?” 说着,云再宁捡起了被踩得脏污不堪的御诏,用衣袖抹了抹诏书上的灰黑污痕,将诏书全幅打开,朗声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春秋》大义,立子以贵。六子晴喧,皇后之子,宜承大统。” “皇后之子,宜承大统。”晴源抹去脸上泪痕,口中念叨着这几个字,他汲汲半生,无论是资质还是胸襟,自认不输晴喧,就算如此,仍败在这四个字上。 他不服,他不肯认命。 晴源环视着殿上的众人,众人的面孔如此陌生,甚至分分钟便会变成鬼魅。今日之前,他也想兄友弟恭、对后宫也会多加照拂,雍国将在自己手中强盛起来。 可今日,他眼中血红一片,这些随时随地会变成鬼魅的人个个该死。 想到此处,晴源冷静了下来。他抽出佩剑点了点眼前的云后、晴喧、云再宁等人,嘴中缓缓说道:“你们通通都要死。” 他口齿溢血,双瞳如焰,仿佛从地狱归来的罗刹。晴源狠狠跺了跺脚,齐装满甲的兵士从隆恩殿两侧冒了出来。 觉枫和陆鸣使了个眼色,速速窜到云后和晴喧前面。 云后越过挡在眼前的护卫,朝着晴源淡然一笑,抚了抚头上金钗,仍和气说道:“源儿,你从来这般易怒。这样如何做国主啊……” 她轻咳了几声,隆政殿立柱之后显出两幅身躯,众人目光皆被笼了过去。 第58章 觉枫一眼看出身着轻便男装的玉屏,她所挟制之人遮了面,可从体态身姿,应该便是“随波楼”与晴源私会的女子。 玉屏为何挟持了这女子来此?晴源殿下会因为一个青楼女子便放了众人不成? 觉枫将短刃横握在手中,站在晴喧身前,又将他护在自己的范围内。 晴源失神了片刻,持刀的手臂抖了抖,险些无法自持。他想让面上显得松弛些,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忍住不看那女子,只盯着云后:“母后,晴源自小养于你膝下,即便是暄儿出生后,没了从前的光景,可在我心中,你与亲母无异……” 云后勾了勾唇角,嘴笑眼不笑。 她既不为弓刀在手的兵士所动,亦不会被晴源三言两语打发。 云再宁看出云后为难,挺身而出,隔着人墙将诏书砸向晴源,高声说道:“明明是你忤逆皇命,妄图叛乱。” “哈哈……”晴源张狂大笑。 “姓云的,你有什么资格在本王面前狂吠。要争也是只有小暄儿有这个资格。”他将言辞的利刃直指晴喧。 众人将眼光看向了晴喧,晴喧面目冷峻,木然以对,始终没有开口。 晴源将剑乱砍向四处:“这便是父皇选定的雍国之主吗?这便是你等要拱卫的明君?” 他血红眸子简直映出每个人的影子,声声质问回荡在殿上,令人胆寒。 “啊额……”女子凄厉惨叫声又将众人眸子引了过去。那女子脖颈上浅浅划了道的口子,鲜血殷殷冒出,女子已是吃痛不已的呻吟。 “你们别动她……”晴源声如霹雳,握着剑柄的壶口僵得发白,剑身跟着颤抖起来。 “我做了别人一辈子的‘符偶’,今日要为自己活一回了。殿下,做你该做的事……”说完此言,那女子使出了最大气力,向后挥肘。 玉屏挥动胳膊抵挡,谁知那女子指尖似是藏了利刃,碰触上玉屏的皮肉,划出个血口,玉屏吃痛。 这空档,那女子未再迟疑半刻,将那利器插入了颈项。那利器并不锋利,却扎得极深,血从那里汩汩冒出,玉屏扯下那块面纱想要堵住血口,可哪里还来得及…… 那枚折得弯弯曲曲的细金指环斜刺入颈部血脉,喷出的血几乎将那段金线染成红色。 那女子睁着眼眸望着殿宇,大着嘴巴喘 晴源发出癫狂带着哭腔的吼叫:“全灭不留……殿上之人全灭不留……” 御兵卫、御甲卫的兵士们看不清眼前谁是谁非。闻听储君之言,便要挥动刀刃。 晴源血红眸子盯着晴喧不放,挥动佩剑直冲晴喧心窝捅过去。 觉枫对他早有防备,快到近前,掌风一晃,短刃中段直奔晴源腕子过去。 晴源稍微冷静了下来,他不是觉枫的对手,向后猛退了几步。 宋铎跃了过来,挡住觉枫,呼唤道:“御兵卫保护殿下,御甲卫速速擒敌。” 呼啦啦蹿上来数十名兵士,皆涂了面,一眼便可分清敌我。 “九哥,兵刃。”陆鸣大呼一声,抛过来一把长剑。 觉枫并未转头,抬手擎了剑,扔出剑鞘,将利刃横在眼前。 “宋铎,如今名位已定,何必再做无畏挣扎,让众多兄弟跟着殒命呢。” 宋铎冷着眉目言道:“觉枫,咱们各为其主,可我素来敬重你的为人,要劝你一句,早择明主,莫要明珠暗投才是……” 觉枫长舒了一口气,低头笑了笑:“看来一时半会,言语无力,兵器上见吧。” 两人眼神稍触,明白谁也不肯示弱,举刃缠斗在了一处。 宋铎本便是带兵的将帅之才在招数上也不是觉枫的对手,可御甲卫兵多将广,挨个围上来与觉枫过招。 觉枫左掌近来伤处反复,打斗中便不敢使上全力,终归势单力薄,渐渐现出颓势。 陆鸣等御羽卫的旧部围绕在云后、晴喧等人身前。晴萦等人见了这阵仗也悄悄躲在其后,陆鸣等人需要回护之人愈来愈多…… 廉谦身为奕国之人,本不欲掺和到雍国之事。可觉枫双拳难敌四手,他和身边几人关照了几句,跳到觉枫身侧…… “聂大人,沛河之事咱们都记得你的恩义。今日舍命陪君子……”廉谦在觉枫耳畔低语了几句。 觉枫侧头颔首,“多谢!” 觉枫这方虽人少,但胜在兵精。廉谦和七名嚣营死士更是如天兵一般,他们并不擅挥刀舞剑的繁复套路,却用的全是三招之内取人性命的路数。 御甲卫的兵士死伤极重,渐渐便不再强攻。两方围出了一块小范围的空地。 晴源瘫坐在地上,口中仍不断出着血,他嗤笑着说道:“晴喧,你好歹也是雍国正儿八经的嫡皇子,如今要靠着给姓盛的摇尾乞怜,抱大腿坐上这皇位,你寒不寒碜.......” 他复又抹了抹泪眼,喘息着诉道:“重掖山下死去的将士不知道愿不愿意。他们当日便是如这般,被盛镜尘和他的嚣营砍瓜切菜一般的杀了。” 殿中如死寂般沉默,晴喧面无血色,亦一言不发。 晴源拄着剑撑起身来,身上战衣多处划破,连面颊上都划了十几道。 他咧着血口,咧了咧嘴,剑锋冲着晴喧:“别让奕国人杀咱们的同袍了,你敢不敢和我单独决战。” 觉枫心中一颤,他曾听人说过,奕雍两国重掖山大战,后来的人都说那战场如今仍能听到“重掖鬼嘶”,惨烈之装现在听起来仍让人胆寒。盛镜尘自那之后一战成名,不仅重创了雍国,也在奕国立住了威信。 如今亲眼看到嚣营战力、亲耳听晴源说出奕军的可怖,心中戚戚焉,手中刀剑几乎拿捏不稳,他看陆鸣眼中亦有了犹疑之色。 觉枫赶忙晃了晃脑袋,此等时刻,他不可让晴喧单独直面晴源挑衅。 他用带了不知几人之血的袍子擦了把血迹斑驳的脸,拦在了晴喧身前。 “源殿下,当年,暄殿下才十三岁,根本无力承担重掖山战败。可是谁该为战败担责?如今,暄殿下为两国再无战火,以十七岁的年纪入奕为质,已尽了嫡皇子之责。当年守不住重掖山,若再战,源殿下可能守住菩冥关?”觉枫字字珠玑,如箭矢一样直刺在晴源胸口。 第44章 从此陌路 晴源看着满目疮痍的隆政殿,还想辩驳,口中鲜血抑不住喷了出来。 “可能守住菩冥关?”几个字如重锤击顶。 守不住关、抗不了敌,亡了国,他还做什么雍皇?如此说来,自己所思虑的、所执念的不过是空中楼阁。心中仍有意念之火燃着,可眼看着就要黯淡下去。 “御羽卫在此,御兵卫、御甲卫缴械不杀,胆敢反抗的即刻毙于箭下。”大门大开,刺进来簇簇阳光,数百人皆手执弓弩,辟开更大攻伐之势,将隆政殿中众人团团围了。 进门的正是凌念羽,他声势煊赫,身边十数人皆持了重甲重弩,森冷箭锋正对着晴源等人。 晴源扭头看过去,看着面目生涩的御羽卫,自知大势已去,他目光寻觅了良久,才搜到那具尸身,蹒跚着爬过去,越过尸山,膝行到近前,抱起那女子头颅,大叫了一声:“娘亲……是儿太没用,不敢在人前喊你一句,侍奉一日。垂死身败,悔之晚矣。” 第59章 他好恨,他还有大业未成……还有大仇要报…… 晴源七尺男儿哭得如同孩童,凄厉哭诉环绕殿宇。 念羽见状便要挥手放弩,觉枫抬手,高喊:“念羽,不要……” 晴源抱着那女子尸身,一手捂住那处被那截金丝戳得极深的伤处,听到觉枫声音,已被泪和血涂得模糊的双目,勉强睁眼看了看晴暄,又看了看觉枫,张开血口仰天长啸:“聂觉枫,我在黄泉路上等你……” 说罢,他摆好那女子尸身,剑锋直插中腹,跪着向前栽倒过去,亦成了尸骸中的一个。 晴源倒下,云后长长出了口气。 宋铎等贴身侍卫没了主张,再挣扎亦是无益,纷纷缴了械。 念羽看了眼觉枫,微微点头,英姿勃发地快步上前,跪倒在地,自报家门:“御羽卫凌念羽,拜见娘娘、殿下。” 刚刚经历腥风血雨厮杀的云后,看着这个救她们出水火的俊秀小将欣然点了点头,“爱卿快请起,爱卿护驾可立首功,此地交给你们了。” 念羽跪着抱拳道:“遵旨。”,接着跪向一侧,闪出一条通路来。 云后在玉屏、云再宁护送下,脚步慌张,神情也有些凌乱。 觉枫躬身让出路来,脑海中晃的还是晴源那如血人一般狰狞的面容…… 眼前突得有个白色身影,趔趄踏空,马上便要栽倒,觉枫眼睛还没认清,手臂已伸了出去,将那个身着素白轻纱之人准准截住,防他摔倒…… 那人尚还未站定,已将觉枫的手反向甩了出去。 觉枫看清那张脸,恍惚了一瞬。晴喧冰冷的眸子射出幽怨的寒光。他从未想过小殿下会有一日用这等眼光看向他,心猛地瑟缩了下。 或许血手印斑驳落在白纱之上,却是难堪…… 他将手收了回来,咬了咬唇,再向后退了一步。 殿内大部分人还惊魂未定,并未有人注意到这不起眼的一幕。 “觉枫、觉枫,晴……这两个人如何安置?”陆鸣拍了拍觉枫肩膀。 觉枫扭过头看着两具如泥般任人摆弄的躯骸,睫毛颤了颤,思量了片刻:“将他们好好清理了,厚葬在一处。” 廉谦见此地事已了结,走到觉枫近前拱了拱手,从怀中掏出一方木盒交予觉枫,并未多言便带其余七人离了隆政殿。 觉枫打开木盒,盒中七颗珍珠大小的红棕药丸。盒间缝隙别了张纸笺,记述此药乃是生血补血的“当归神安丸”,一同详细记载了用法。 他仔细将木盒收入怀中,颓然看着血染的隆政殿,莽莽不知所为。 放眼过去,陆鸣、念羽这班亲朋故旧,哪怕是普通兵将士卒,皆与盛镜尘有血海深仇……自己是否要纵着自己的心绪与他来往? 或许,来往对两人皆是无益…… 二十七日后,粉饰一新的崇政殿宝座迎来了他的第十六位主人,他这次称号叫做庆阳君。 庆阳君晴暄高高坐在皇位上,仍是双目散淡,面无表情,如一尊佛像,注视着他的臣属。 他的表兄云再宁正在殿上指点江山,他重新整编了御羽卫、御兵卫和御甲卫,并遣了手下得力之人分别掌管。 觉枫被封御甲卫执事之职,位在宋铎之下。 宣旨声犹在,耳边响起云后叙谈:“聂大人,眼下暄儿刚刚登位,处境尴尬,百姓心中仍有仇怨,与奕国之人走得太近,于他不利……无法给大人许以高官……” 他含笑谢了恩。 初神医在雍国已待了不短日子,再久留即是无理了。他亦通过五十一那边请人将初神医接了回去。只拖初神医给那人捎去一封书信…… 觉枫被赐给了处僻静宅子,他不便再住在陆鸣家中。陆鸣百般挽留,仍是留不住,只好随了他的愿…… 御甲卫并无什么实务需他处置,点过卯便可…… 他每日无非简单食宿,抽时间去给大娘做点吃的,或是去御羽卫看望阿忍。 这日,吃过饭,觉枫想要研习功法,方才调息,便听了叩门之声。 那人虽已轻装简从,服饰仍是考究。抬眼张望看到觉枫,满眼热切。 待觉枫再走近些,那人扑通跪在地上,抱住了他的大腿。 “聂大人,允明来是要求你心疼心疼君上……” 觉枫连忙将允明搀扶了起来。 “允大人,这是何意?” “唉,我的好大人。世人皆道庆阳君冷血,谁知君上他夜夜辗转难寐的苦楚。”说到此处,允明热泪滚烫,忍不住以袖子拭泪。 “为何如此……”觉枫晃的睁大了双眸。 “君上他病了……只有大人能帮他。” 觉枫想起那日晴暄嫌恶的神情,身子一僵:“允大人,恐怕今非昔比,在下早触怒了殿下……” “唉”允明急得跺了跺脚。“大人,无论如何要给在下这个薄面。一个时辰之后,小的引君上去鹤谛亭,大人可万万莫迟了……” 鹤谛亭坐落皇庭东南,虽仍处宫闱之内,却遮掩于茂林,独成一格。若有变动,转身出了十五步便可出了皇庭…… 他早年拱卫皇城,踏遍皇庭每寸角落,多少次徘徊此处。 近乡情怯,再入这苍翠之处,特意换了一身青衫,望眼欲穿盯着宫闱深处道道拱门。 待当今君上独自走至近前,才应了过来,双膝着地,端端叩拜。 “御甲卫执事聂觉枫拜见君上。” “聂大人……”这般生冷的称呼脱口,晴暄自己也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清清冷冷发问:“大人有事?” “听闻,听闻君上夜里辗转难安……微臣这方有一盒当归神安丸,想来可助君上安寝……”觉枫呈上那盒廉谦给他的丸药,此时初神医、秦子衿已回了奕国,这药丸所描述倒还对症。 晴暄拾起盒中一粒,捏在两指之间,他猛得眸子一定,将七颗药丸细细端详了一番,心窍中某处开始融化…… “聂大人有心了……”晴暄唇边终于带了些笑意,可他兀得想到了什么,眉头又蹙在了一起。 两人眸光接洽间,晴暄身形晃了晃,白衫孤零,人颤巍巍若待落梨花。 “聂爱卿,本君有一桩事交与你去办……” “微臣一定竭尽所能。”觉枫心绪松弛了片刻,君上能开口安排事情,已然是不错的开始。 “你请奕国摄政王独自来雍如何?”庆阳君轻轻巧巧的凑在觉枫耳边,双目澄澈异常。 奕国摄政王几个字落入耳中,觉枫便感灼心的滚烫。他前些时日已在托初神医捎去的书函里说了狠话...... 觉枫心中翻腾,暗忖道:“这里全是他的仇敌,只身前来,怎护得住他。我怎可如此?” 他暗淡了眼神,不再看晴喧明眸。 “君上,此事恕难从命。不是不愿,是真的不能了。微臣与盛镜尘已经割袍断义,他不会因我的一封信便只身来雍,像他那样的人,最懂得便是权衡时弊。” 晴喧听了这番言辞本该欢欣,可他瞬时被惹怒。 他拉着觉枫前襟,逼视着他的目光,额头几乎相触、气息交织相闻:“九哥,你为何不敢看我的眼睛,怕我看到你眼中的胆怯,是吗?” 第60章 “你怕什么?怕盛镜尘来了,被一箭一箭穿了心,还是一刀一刀剐成烂泥?” 觉枫舌尖死死抵着牙根,抵住心中油烹般煎熬:“他不会来雍,他发过誓的。有他在,奕国便不会乱,亦不会持强威压......” 晴喧闻言,一把推开了觉枫,他本不想相信燕茹送回来书信上一页页的“过从甚密”,可觉枫全然回护的情态被他看在眼中,他骗不了自己。 庆阳君泣声闷在喉咙,发出如小兽般呜咽,“我便是要他尝尝国破家亡、身首异处的滋味。”想着,晴喧竭力咆哮:“九哥,在奕国的那些日子,你都忘了吗?” 允明屏退众人,在亭外守着,听着动静不对,立时出来。拦在觉枫身前。 “聂大人,您这是做什么?” “殿下自回宫便未穿过白衣,更是多少日子都没笑过了,今日特意穿了白衣,过来路上,您可知殿下有多高兴......” “请您来,是为了给殿下宽怀,不是在伤上捅刀的。” 允明喘着粗气,将心中憋闷悉数倒出,他断不能让局面僵在此处。 作者有话说: 报一丝,这章逆子有点点渣...... 第45章 两心茫茫 觉枫盯着允明愤怒嗔怪的面容,心念忐忑…… “允明,你退下。”晴暄强行压抑声音中的颤抖。 允明见君上起了怒意,不敢违抗,默默退出鹤谛亭。 晴暄盯着眼前绝情的背影,凑了过去,头轻轻靠在肩膀上,环住觉枫腰际,呢喃道:“九哥,我们什么时候非要这般剑拔弩张的才能说话了” “暄儿,好累啊……” “君上……”觉枫如松的阔背颤了颤,心中如抖落的霜花般战栗起来。 “当日霓园,你说会回雍国,我盼了许久,便是……便是那些黑暗不着边际的夜里,有这一句话,便还撑得。现今,你要为了旁人,如此横眉冷对于我吗?”晴暄越是言说,越是心中凄恍,将觉枫环得更紧了些。 “我答应你,姓盛的来了,我只关他,不杀他。就像我们当初在霓园一般……” 觉枫转了身,堪堪松开了晴暄紧缚的双臂,挽起他的双手,哑声道,“君上,盛镜尘,他不是好相与之人,他十几岁便能隐姓埋名在嚣营虎狼堆里厮杀出来,让一众亡命之徒为之肝脑涂地,绝非等闲之辈,不要激怒他……他给咱们些喘息日子,让雍国百姓休养生息,不好吗……” 晴暄如置身云雾,飘飘不知所在,他嗫嚅着言道:“所以才要用计谋拿他,今日若不是他死便是你亡……” “我不明白……”觉枫鼻翼翕动,闷哼了声。 “现今,我因奕国敕封登位,若不能尽快处置了,将来言官的笔下也不会留情。务必要速速撇清与奕国的关联才是。若能诱盛镜尘来,杀了,你便由通敌叛国的逆臣成为勇斩敌首的大英雄,立下不世之功。” 觉枫沉默了良久,嚅了嚅唇,唇角隐忍向下勾了勾,说不出一个字。 晴喧看着觉枫极力隐忍,可再向下看去,他的双手抖个不住,才知方才言多有失,后悔不迭。 觉枫双目泛着水汽,似乎冷得能结冰花,面上僵住如冰雕一般。 晴喧知道觉枫此刻天人交会,委屈难当,心疼得抱住他。“九哥,暄儿求你,就这一回。母妃答应只要能擒住他,无论生死,她都不再追究……” 觉枫缓了口气,似是这样才活过来一般,暗淡着一双眸子,僵直的脖颈缓缓转向晴喧,用前所未有的生硬口吻,清清楚楚说道:“君上,觉枫不能。哪怕万箭穿心,千刀万剐……” 晴喧先是被他凌厉眼神骇住了,接着觉枫的话刺得他心痛不已,泪紧跟着流了出来…… 他咬着唇,明眸几乎胀破,“你们何时要好到这般地步了,分明、分明……” 他不可置信,思绪夺取了所有空气,几乎难以喘息。 “你们到了何等地步?让你愿意为他万箭穿心,千刀万剐……”晴喧极尽所能,磕磕绊绊说出这艰难的一问。 觉枫想要辩解,可晴喧眸子发直,压根已听不得真言,他将头扭了过去。 晴喧将这扭头视为了默默认了。 他心绪癫狂,痴痴问道;“他亲你了……” 晴喧看着觉枫微阖的双眸,心急遽跳动起来,喃喃自语道:“竟还不止于此……怪不得,怪不得当日.......” 紧接着,晴喧如同梦魇似的,陷入撕裂般的痛苦。 觉枫见他颓然坐在廊边椅上,脆弱得犹如受伤的幼兽,终是狠不下心肠,抚着他的前胸为他顺气,咬着牙说道:“君上,我与他只是一时糊涂。今后断无一丝一毫的可能。” “那你为何不肯擒他?”晴喧迷离着双眸,含糊道。 “前些日,我已书信和他言明,已另觅了佳人,前尘过往从此作罢。以他的性情,微臣便是匍匐他的脚边,他也不会再看一眼。” 说出这句,觉枫苦涩一笑,身上像是被人从后背猛刺,从后心到百骸皆隐隐起了痛楚…… 觉枫看着地微微晃动,再说道:“若是他失了权,奕国一班狼子野心之徒,第一个便要拿雍国开刀。他们断不会再给雍国嫡子为质的机会,咱们切勿做了他人的手中之刀……” 觉枫这番言辞倒是出了晴喧所料,他心绪稍平。 “哎呀……”晴喧被怀中木盒膈得痛出了声。他掏出那盒,疑道:“那这药丸上的字……” 觉枫不解,打开药盒,捏起一粒小丸,仔细分辨。 晴喧眼中布满失落,知道这药丸镌字的事并非觉枫所为,酸涩撇撇嘴:“晓看天色、暮看云……” 见觉枫仍是一粒粒摆弄着,讥诮道:“这盒丸药不会是奕国摄政王所赠吧……” 他嗤笑出了声,“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好狠的心呐,九哥……”晴喧将一颗泪噙在眼中调笑道。 觉枫头皮发麻,懵得厉害,这丸药在他手侧多日,他知道这药必然为上等药材所制,虽他仍不时以血浇灌幽灵草为盛镜尘作药,可自感身体康健,不舍得服用。在他心中,药便是药。让急需的人用了起效便好。 谁知堂堂奕国摄政王会如有这般细腻心思在药上镌字。 他脸色霎时成了红的。 可那封信拖初神医带去,虽给初神医说得是不急,可他们应该也到了许多日。想他已经看过,如今全无动静,应是默默允了。 晴喧看得出觉枫失意神色,心沉入了谷底,勉力扯了扯唇角:“母后只给了我三日,三日后她便会让容侯来审你。到时候,你莫要再说这番言辞。他们撬不开你的嘴巴,也会有别的办法……” 觉枫神色恹恹地点了点头,口中应承:“君上放心,微臣有办法应付。” 晴喧厉声呵斥他:“九哥,聂觉枫,答应我,你不会做傻事,无论何时,都要活着……暄儿不会让你出事……” 暄儿霎时又成了当初的孩童,自己似乎也还是寺院洒扫的小侍。光阴不肯容留片刻,将世间一切乌天盖地地卷了走。 三日后,陆鸣慌慌张张来寻觉枫,六神无主的神思看到觉枫的瞬间才稍稍安稳了些。 第61章 “我的九哥啊,你怎么还打得住坐啊。宫里出了大事……”陆鸣急得满头大汗,看着觉枫穿了件灰袍,简简单单束了发,如谪仙般神色怡然,嗔怪说道。 觉枫在等有两处或三处消息。 这三日,他起初不吃不喝关在屋里,彻头彻尾地寒心,万念俱灰。可一念升起,心念如照,气通神畅,待做了决定,一颗心如置在湖中。不管哪方消息先到,都可以笑着应对。 怔开双目,他拍了拍陆鸣肩膀,捧了一杯香茶递给了他。 “天塌不下来,先喝口茶……” 陆鸣急急喝了茶,畅快了不少,“宫里传出风声来,君上在风桓宫跪了三天三夜,回去还病了。”又传出来“十日后,君上便要大婚,娶的是崔尚书的嫡女崔婉樱……” “好快。”觉枫心中暗忖,一切都比他预想得还要快,他迟疑问道:“君上可安好了……” 陆鸣犹疑地摇了摇头。 “陆鸣,御羽卫中你最是恭谨持重,念羽毕竟年轻,新得重用难免骄矜些,有些事你还要提点他些……暄儿……今后拱卫君上的事便要交给你了……”觉枫低头含住水汽,仍面带微笑交代。 陆鸣恍惚了,九哥说的分明是交代后事,却听起来如唠家常一般,他越听越不对劲。 “不是,觉枫,你要去哪儿……” 觉枫将贴身的短刃弯刀从腰上卸下,“啪”地放在桌上。“兄弟,没什么好东,这把刀留给你。” 陆鸣越来越心慌:“九哥,觉枫,你到底要干什么……” 远远一方马队,马蹄声由远及近愈来愈清晰。 “陆鸣,你听我说,君上刚刚登位,需要个清白光正的身份,雍国不能乱,我想用自己的法子试试……”他又将周身束带扎了扎,沉吟片刻说道:“还有最后一件,我有个姓张的朋友,本邀他来游玩,这次看来不凑巧。还要劳烦你让他住在你家,找机会送他进宫去见君上。彼时,他最能逗殿下开怀。” 马蹄声聚到了近前,不耐烦地叩打门扉,见没人开门,直接将门踹开,直愣愣冲进院中数十人。 为首的乃是御兵卫执事宋铎,他手中钓着圣诏,大摇大摆迫了进来。 见到觉枫垂手顺目,束手就擒,他显得很是讶异。 “谋逆罪臣聂觉枫接旨……” 觉枫合住陆鸣拉开刀刃的双手,拉着他跪了下去。 “悖逆之徒聂觉枫不畏君威,不感皇恩,勾结死敌,蝇营狗苟,为人所不齿,收监下狱,如敢反抗,就地正法。” 陆鸣眼泪几乎夺眶而出,狰着身子要起来理论,被觉枫死死压住。 “陆鸣,你听我一句,算我求你,别让九哥白白死了。”觉枫低声喘着央求。 陆鸣眼泪横着飞了出来,“觉枫,求你告诉我怎么能救你。” 宋铎向后挥了挥手,“带走……” 觉枫递上双手。 他虽看着驯顺,兵士仍不放心,将他捆了个结结实实。 作者有话说: 后边又增加了一点内容,请记得看哦。 第46章 引颈就戮 觉枫细细摩索着天牢石壁上划痕,已七日了。 他现在是谋逆的重罪,无人探视,情有可原。可也无人来审,除了送饭,牢头亦极少和他说话。 虽不知外边天地如何变幻,却将之前一些几乎略过的小事重新过了遍,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这里静谧得出奇,几乎与黑夜相融。 小侍打着灯引领,细碎脚步声便如惊天动地。 紫金大氅,雍容异常。 “没想到到了这里见到的第一个竟是容侯爷。”觉枫笑了笑,忍耐着将身子换了个姿势,重镣将他锁着,稍微动弹便要磨破皮肉,涌出血来。 这把锁看来是精心为他造的,比一般重犯的镣铐还要重些。如不能拿到钥匙,恐怕无论如何也脱不了身。 “聂大人好心胸。谋逆大罪,祸事临头了,还笑得出来?”云再宁襟了襟大氅,灯笼的光浅浅映在面上,又衬出一块阴影。 “聂某愿意引颈就戮,已然是想清楚了,人生百年,早晚一死。若我死了,天下太平,觉枫甘之如饴。”黑暗之中,觉枫目光灼灼。 云再宁屏退了引领之人,他俯下身子,盯着觉枫上上下下打量,“聂大人,云某有时候真的不是很明白。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谋逆可是夷族灭门、千刀万剐的大罪。” 觉枫闭了双眸,不想再看他胜券在握的嘴脸。 云再宁知他对自己嗤之以鼻,撇了撇嘴,语气嫌恶地啐了一口道:“蠢笨!蠢笨如猪猡。” 忽而,他嗤嗤一笑,得意自语,“不过也省下我们不少功夫。” 觉枫并不生气,平静说道:“聂某没有亲族可以株连了。” 额头青筋不可自抑地颤跳了下,他轻轻启唇:“人之将死,能否请侯爷让我死个明白。觉枫可有何处得罪过侯爷,为何偏要……” 云再宁掸了掸袖口,玩味说道:“有人要清清白白,便有人要血污满身。” 他转了转眸,似是低叹了一声:“小暄儿,他还没想明白,这千刀万剐分明是你为他受的……” 觉枫嘴角动了动,又问,“那奕国摄政王,你们为何偏要引他前来……你们可知他并非寻常之辈……” 云再宁打直了腰板,哼了一声:“他来或是不来重要吗?他来了你是饵,他若不来,你便是鱼。可不这么说,小暄儿怎会痛快答应娶崔氏贵女,他现在脾性可是古怪得紧呐……他便这样痴傻地坐好了这庆阳君的位子,咱们大家都好过些……” “他若真的来此,你们打算如何收场?” 云再宁摇着头,嘴里发出啧啧之声:“聂大人可真把自己当回事儿。” “这里是天牢,连只苍蝇也飞不去……” “那奕国摄政王也是肉体凡胎,人,谁不怕呢……” “确实是怕……”一道声音如鬼魅般飘在云再宁耳边,他待转身,脖颈微微发凉,如红叶般的薄刃正在脖迹。 “本王怕得心惊胆战.......在此七日,最怕的便是你本人不来。”哪怕是身处敌国天狱仍旧是倨傲无状,目中无人。 云再宁几乎吓得背过气去,颤抖着双腿,大着胆子问:“你,你是人是鬼?” 无人应他,云再宁瞬间松了口气。 一抬眼看到那双野兽般的深眸,森然恐怖,他登时汗毛炸开。 觉枫一眼认出了,心跳如鼓,却张不了口。 “你要干什么?天牢守卫森严,你们插翅难飞。”云再宁已猜出对方身份,心中更是慌乱,后悔将随从屏退太远。 “打开……”盛镜尘翻了翻红叶斩的薄刃,刹那间便给云再宁留下道血印。 云再宁被吓得连叫声都没了气力,颤抖着说道:“这锁没有钥匙,除非把手足砍了……” 镜尘将红叶斩的带血的刀身按在云再宁紫金大氅华贵貂毛之上,反面正面抹了抹,舞了个剑花,赤红薄刃带起瑟瑟嚣叫。 他以剑锋朝着云再宁的左臂右臂、左腿右腿分别比量了一番,口中轻巧说道:“本王向来不是很有耐心.......” 第62章 信手朝着云再宁左臂便是一刀。 霎时血涌出来…… “有,有,有,有钥匙,有钥匙,本、小的让人去府上取……”云在宁一手脖子,一手捂着左臂,看着鲜血从指缝流出来,脸色煞白。 镜尘微微一抹唇角,又在他右臂划了一刀。 云再宁痛楚难当,胡言乱语道:“别杀我,我还有用,我可以命人将聂大人抬到我府上……” 他不敢看镜尘双眸,冲着觉枫说道:“聂大人,你自愿为君上分忧,慷慨大义,和旁人不相干吧……” “王爷,刀下留人。”觉枫整顿了一番心绪终于开了口…… 他双目惶惶看着镜尘,“王爷实在不该来此险地。这容侯虽是小人,却说得没错,我……我不能走……这路是聂某甘愿的……” 他当真不能一走了之……他自愿入狱,是想明正法典,将此事做成铁案……为君上、为雍国铺一个朗朗乾坤。 “你……”镜尘心中升起滔天怒意,无所遁形,反手就给了云再宁一个嘴巴,将他打得飞了出去,血污了的紫金大氅歪七扭八地堪堪落地。 云再宁的左脸高高肿了起来,口中被打得落了几颗牙,仍含混说道:“聂兄,聂兄救我。” 觉枫拧着眉,忍着撕心裂肺的痛意说道:“王爷何必多管闲事……聂某信中早已言明,过往皆是一时糊涂,请王爷宽宥。聂某本就浪荡不堪之人,与王爷和与青楼小倌别无二致。” 镜尘心绪寒凉,一股寒意从四肢漫到肺腑上来。 他后退了两步,将红叶斩戳在地上。 他声音笑了笑,眸中全无笑意:“你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王爷与觉枫,和青楼小倌并无差别。”觉枫又将话说了遍,内中如同翻江倒海。 镜尘手臂僵冷,几乎无法持住红叶斩,他咬着牙不肯让云再宁瞧出玄机,拼命将红叶斩握住,尽力秉持呼吸。 云再宁看两人这情势,顾不得刀伤和面颊疼痛,口中含混挣扎喊道:“来人、快来人……” 天牢中仍是异常安静,他哪里知道,天牢中来的人皆被放了无色无味的安眠之物。 他只是被放了解药才未中招。 觉枫看出了镜尘异样,温柔劝道:“王爷,快走吧。觉枫有过,可看在我是将死之人的份上,请王爷宽宥。快走……” 黑暗之中窜出道极其敏捷的身影,他在盛镜尘面前速速跪拜了,附在了他耳畔低语了几句。 镜尘面色阴沉地斜了眼觉枫,抹了把额上冷汗,撑着红叶斩起了身,顶着腮,咬牙道:“没想到,容侯爷倒却有几分胆色……” 他冲着手下点了点头,那人敏捷凑到云再宁身前,摩挲了片刻,搜出一块雪花形状的玉璧。 那人将玉璧从云再宁腰间拽了下来,在觉枫镣铐上分别探入玉佩的一端,镣铐果然顺次打开。 镜尘冰冷冷说道:“你若不肯走,我便在你面前,一刀一刀活剐了这位容侯……” 云再宁听了差点昏过去,他鲜血已流了半身,脸色紫青,声嘶力竭喊道:“不要杀我……” 云再宁已等不及,匍匐跪到觉枫面前,“聂大人,你救救我,救救我。” 他哆嗦着,口齿已疼得有些不清,觉枫仍是毫无表情,盛镜尘再要挥刀过来。 他心脏已抽成了一团,脑子压根来不及思索,口中哆嗦喊出:“你父和妹妹是云后派人杀的,与我无关。” 觉枫听他所言,起初只如股浊风过耳。待想清楚其中意思,天地为之轰塌,他几乎无法喘息,眼眸看了看云再宁又再看了眼盛镜尘,剩下的力气只能维持吸气。 见他如此,镜尘赶忙为他塞上一颗丸药。又将刀尖挑向云再宁胸口,深眸微敛,冷冷问:“这话什么意思,你说清楚,或许能饶你活命。” 第47章 割袍断义 云再宁自知情急之下失了言,闯了祸。可盛镜尘亲口说要饶他一命的诱惑太大。 他将脸上抹了一把,将多年来不曾流过的血泪汗水抹了去,吸了吸鼻涕,狠了狠心说:“姑母、呃、云家素来有豢养符偶的家传……便是为主子们挑选相貌相似的替身。可在危难时刻顶替主子们犯险……” 他抬眼正对上盛镜尘凌厉眼神,像要随时将他生撕了一般,喉咙干涩的说不出话来。 气息几乎凝滞。他吞了吞唾沫,又说道:“符偶若有亲情眷恋,必定无法、无法全心回护主人。所以必定要斩断亲情,一心向主……” “人是怎么死的?”镜尘见他说不下去,发问道。 “火、火烧了三天三夜……”云再宁支吾低语。 云再宁断续说出两字,翻了翻白眼,脸色煞白,身子歪向了一侧。 两人相对无言。 盛镜尘沉吟片刻,收了红叶斩,背对着觉枫,伏身待要背他。 觉枫轻轻推了推他。 旁边那个敏捷身影窜了过来,扯下面巾,喘了口气,急急道:“夫人、不,聂大人,快走吧。” 觉枫认出是五十一,向他点了点头,自言自语却又是说与镜尘:“我自己走。” 三人蹑足出了天牢,骑上提前备好的马匹,觉枫拿到了一把短刀。 趁着夜色掩映,三人走了条小路,看着天色,尚有一个时辰奔命。 忽得两旁亮起丛丛火束,晃出来二三十道身影。 盛镜尘端坐在马上,纹丝未动。 觉枫心中一惊,看这情势,这些人并非他的安排,难道云再宁螳螂在后,安排了后招。 其中一人越来越近,火光照在那人脸上,觉枫才看出来,竟是陆鸣。 “九哥,真的是你?”陆鸣看着身着囚服的觉枫,喜出望外。 “陆鸣,你、你们……” “九哥,这七日快把咱们急死了。念羽偷听到今日他们要将你以正典型。天牢森严,咱们便兵分三路,候着劫你……”陆鸣说着,声音哽咽了起来,他向后探了探,嘴中低语:“九哥,没想到早有仁人义士提前将你救了出来.......” 他怔了怔眸子,高声喊话:“兄台冒险救了觉枫,便与咱们御羽卫有恩,不知阁下高姓大名?” 陆鸣向前提了提,想凑近些看看救下觉枫的恩人,可他的马脚步慌乱异常,险些将他颠簸下马。 陆鸣死命束住马缰才将它稳住。 觉枫看着陆鸣等人眼中热了起来,大伙抛下了身家性命要劫法场……可陆鸣这一问将他激醒了,从头到脚如被泼了冰水。 人丛中不知有谁低语:“是奕国摄政王……” “没错,就是他。”另有人随声附和。 人群中似乎闻到了危险气息,皆向后瑟缩在一起。 陆鸣张着身子向前探了探,扭身问道:“奕国摄政王……” 觉枫见状赶忙策马到盛镜尘身侧,低声说道:“今日多谢王爷救命之恩,觉枫定当投桃报李。可眼下情势紧急,还请王爷避其锋芒。”说罢,他抚了抚盛镜尘右臂,“求你……” 盛镜尘身子未动,微微转头看了眼觉枫:“本王向来避无可避……怎么?是怕他们杀了我,还是怕我杀了你这班兄弟?” 第63章 盛镜尘此言声音不大,却让在场之人皆听在耳中清清楚楚。 深林里为野兽窥视捕猎的危险气息蔓延,众人皆后退数步,拉开斗战的架势。 陆鸣望着觉枫,犹疑问道:“九哥,这人真的是盛镜尘……” “陆鸣、众位你们皆是为了救我冒险而来,觉枫感激不尽。此处……” 陆鸣抽出单刀:“九哥,奕国之人豺狼之辈,这个人更是心狠手辣,猪狗不如,你可知在重掖山、菩冥关,他杀了咱们多少人?如今落了单,我们不能轻纵了他……” 众人脸上皮肉绷紧,熊熊燃起殊死一战的心火,似要将人生吞活剥了一般。 盛镜尘眸光在众人脸上逡巡了一圈,猛兽一般的目光盯住了陆鸣:“好生笑话,战场之上,各为其主,本王陪你们过家家不成……” 他抽出红叶斩,夜幕里咧开一道赤红口子,名器叫嚣,见血才还。他高高在上喊话众人:“今日也不必废话,拿出些真本事来,本王还能高看你们一眼。” 觉枫看他眼波肃杀,知他被激出了杀心。 觉枫再想开口,被镜尘堵了上。 “若为我,你大可放心。本王出生入死,此等阵仗还从无败绩。若是不放心你这般兄弟,一起便是……” 盛镜尘语气依旧倨傲,可眼眸甚至不敢看向觉枫,此言如完整坚硬的玉瓶,轻轻一碰便要碎成齑粉…… 觉枫如置于火上炙烤,一边是生死契阔的兄弟厚义,一边是…… 他脊梁冷汗冒了出来,周身清冽的冷杉气息萦绕,他必要说服盛镜尘。 觉枫又将马向前提了几步,与镜尘罅隙愈来愈小,他左手握起镜尘的左手放在胸前,湿润着眸子,颤抖着嘴唇低声道:“王爷,这些人都是为了救我豁出命来,无论哪个死了或是伤了,我皆无法再立于天地。咱们逃吧……” “从此……” “天涯海角,予取予求……” 觉枫左手露出反复割伤又愈合的伤口,镜尘看在眼中,心念如燃…… 前一刻,他已万念俱灰,他逼迫自己隔断这番不该生出的妄念。 “天涯海角,予取予求。” 他默默咂摸着八个字,他对这番提议心动了,不过是饶了这般宵小的性命……况且,这些人本便没有几日好活…… 他头一次切肤感受眼前之人的小意温柔……蛊人的诺言、不肯示人的脆弱,让他无法拒绝,心中软了软,轻轻颔了颔首…… 陆鸣看着两人尤其是觉枫的暧昧姿态,出神了半刻,心中如大雨滂沱……拿刀的手没了气力…… 众人神思恍惚之际…… 觉枫忽得说了一声:“走……”这一声主要是为提点五十一。 五十一虽也懵得厉害,可始终存了份心思观察局势。听了觉枫所言,心领神会……一马当先冲了出去……镜尘策马跟了上去…… 快到近前,五十一狠击了马儿胯骨,那马吃痛,横冲直撞向人群冲去……五十一顺势跳跃到盛镜尘的奇骏上。 众人防线被突然而至的疯马冲得没了章法。觉枫已趁着这个空当,刀刃戳地,翻转身形,纵马来到陆鸣近前,虚晃一刀,提了陆鸣前襟,横刀在他项前…… 霎时之间,四人两马已冲出了包围。 “觉枫,这是怎么回事……你是装成此等模样哄骗他们的吧……”陆鸣六神无措,胡乱猜测着…… “陆鸣,一直以来,我拿你当成我最好的朋友,兄弟。今日,我亦不想欺瞒你。我与他确实有些纠缠,可我自问没做过对不起雍国之事,是非只能任人评说。”觉枫悲泣埋于胸,声音颤抖,持刀的腕子也是颤抖的。 御羽卫皆是持弓放箭的高手,觉枫仍需以自身作为抵挡,左奔右突的挡在盛镜尘的马侧,护着马儿不被射中。 他控了控自己的心绪,继续说道:“陆鸣,雍国已无觉枫的立锥之地。可我还有一桩要事未成,不能死在此地……” 觉枫悲从中来,眼中热泪飙出,带着温度落在陆鸣手背上。 陆鸣闷哼了一声。 他自知无力更改觉枫处境。今日所来的御羽卫皆是受过觉枫的恩惠自愿前来。 可众人亦以奕国为死敌,觉枫竟与雍国死对头有了牵扯,不知该如何评说。 他从腰际抽出一物,“兄弟,这个还你。”乃是觉枫那柄贴身的短刃弯刀。 他丧气地歪了歪头:“咱们今日来此,本没打算再回去。这番局面却是着实未曾料想。” 他眼眸横了横另外一侧抵挡飞羽的盛镜尘。 “觉枫,这贼人狼子野心,你,你跟了他,要多加小心。”陆鸣心中懊悔愈炙,今日不仅杀不了这贼人,还要赔进去个好兄弟…… 觉枫几人渐渐逃出了箭雨的攻伐,围攻之人亦稀疏得只剩三五人,他持刀的手再也拿不住了…… 刚要松一口气,又出现几匹强劲战马追赶了上来。 觉枫与镜尘互换了番眼色。只见为首的一匹白马愈来愈近…… “九哥,等我,念羽有事相求。” 觉枫远远看去乃是念 他心中暗忖,白马白袍,念羽渐渐有了少年将军的样子,凌氏后继有人。 觉枫喊话镜尘:“王爷,请去前边那山等我,我速速便来。” 盛镜尘毫不犹疑纵马向前奔去。 觉枫打停了马,将陆鸣放下……念羽已携了阿忍赶到,他将其他人屏退,提马到了近前。 “九哥,你没事,我们皆很欢喜。如今殿下虽登了名堂,却大权旁落,小弟只能凭着一点祖荫和云后娘娘的青眼保全自身。念羽明白,要是没有兄长,雍国此时境况恐怕更是窘迫,我自身现在还在干着打家劫舍的勾当。可,小弟实在无能为力,请你不要怪罪……”念羽说着满脸愧色。 觉枫跳下马拍了拍念羽,慷慨言道:“好兄弟,你做得很好,今后我再不会踏雍国半步,殿下、千贺大娘、阿忍皆需托你帮我照料。”说着,觉枫看着哭成泪人的阿忍,心中酸涩。 念羽点了点头,迟疑了半刻,又脱口说道:“九哥,还有一事,非你不可。” 觉枫心中一紧,疑惑抬眼看着念 “前两日,我们无意之中逮住一人,在殿下大婚沿路布了黑火。竟是奕国摄政王所为。他们共分了七路,严刑拷打之下,那人也咬死不知其他人所为……如今,君上两日后便要……” 第48章 片刻柔情 觉枫眼前一黑,勉力才支撑住。 是了,那么骄傲的人怎么会同意在战场上不战而退,被人当活靶子一样地杀来杀去?于他而言,如丧家犬般的任人追打,无异于是奇耻大辱…… 觉枫冷汗顺着脊梁滑了下来,他想过盛镜尘会在沐都布了人手,排了后招,没想到这般…… 他痴痴望着陆鸣和念羽,梳理出了此事的脉络,嘱咐道:“陆鸣、念羽,你们回去速速排出这段时日的可疑之人,尤其是药房、青楼这些地方……” 他灵机一动,突然想起:“陆鸣,你可还记得燕茹练就的嗅觉极佳的灵鼠……” 经过他的提点,陆鸣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第64章 远方吵吵嚷嚷,追过来的随从越来越多。 沉吟片刻,觉枫眸子黯了黯,“陆鸣、念羽,是否能劝住他收手,我并没有把握……我定会竭尽所能……可若万一,君上、沐都的安危就靠你们了……” 陆鸣、念羽知道觉枫许诺帮忙,便不会袖手旁观,也知他这番与御羽卫众人皆要形同陌路了,心中凄然,无可奈何地拱了拱手。 觉枫伸手擦了擦阿忍脸上泪痕,挤出片刻笑容:“阿忍再等等,若你愿意,九哥安顿好了便来接你……九哥记得答应过的话。” 阿忍泪珠仍是不断地往下滚,哽咽道:“阿忍愿意跟着你,九哥。” 觉枫心中又是一痛,透过阿忍,他似乎看到许多人,曾经的殿下和印象里已不太清楚的小妹。 他拍了拍阿忍的小脑瓜,又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温柔地说道:“哥哥记着呢。” “要走了、要走了。”觉枫在心中反复催促自己,他狠了狠,向后倒退了三丈,抽出佩刀,在昏黄大地上深深划出一道长痕。 他生怕泪水不受控制地飞出来,只得将头高扬着,凌厉说道:“今日,我聂觉枫与陆鸣、凌念羽等御羽卫众人割袍断义,从今往后,恩情不再、义气不存,兵戎相见之日,皆无需手下留情。刀剑无眼,若有死伤,听天由命。” 惶惶天地之间回荡着他的誓言,在场之人皆听得清清楚楚。 觉枫此言一则为众人脱罪,再则也是说与自己,他一步一步,或是匍匐,或是跪拜,寸步难行却终是走到了遍体鳞伤,不得不离开的地步。 说罢,觉枫即刻纵身上马向前方而去,未再回头。 后边众人还有要追的,被念羽抬手止住:“算了,咱们速回沐都,还有更重要之事……” 觉枫并未费多大气力便寻到了盛镜尘,五十一不知所踪,盛镜尘好整以暇的仰躺在大树枝干上…… 觉枫想不出自己此刻神情,看他眉目舒张,很是惬意,与他相视一笑。 “呶,接着……”镜尘飞过来一物,觉枫接了,看是块素饼…… 方才混战倒不觉得,此刻腹中正是饥饿难当。觉枫大咬了几口,素饼嚼劲十足,满满麦香盈在口中润出丝丝的甜味,正好安抚下辘辘饥肠。 一块饼下了肚,觉枫擦擦额上汗水,挥手间多日桎梏,未能清洁,已起了些不太爽利的味道。 “王爷,离此不远处有道天然泉池,位置还算隐蔽,我这……”他提议道。 “好,本王正好也乏了……” 镜尘亦步亦趋跟在觉枫身侧,这里竹林葱郁错落,水汽丰沛,面颊之上渐有了些湿润,不远处是方玉璧般水质清碧透的泉池,他撩动些水波,清爽润滑,水花肆意落在面颊、前胸,清透异常。 两人将周身污秽清了清…… “王爷,这边有备好的巾帕和衣物。不妨……”觉枫见镜尘不肯弄湿,便提醒道。 镜尘口中应着,眉头微微皱了皱。 氤氲水汽弥布,缕缕白烟缭绕,两人顺势扎入池中。暖流瞬时轻柔地将他们围住传遍全身。 苍翠掩映,溪流潺潺之声入耳,镜尘深吸了口气,涓涓流水熨着身上每一寸,似有双素手在心上揉捏。 水雾间,那人清隽面容落在眼中。正当他心念纷飞之际,那张脸凑上前来,目光灼热盯着自己,从眉眼到鼻梁,最后扫到唇峰,那眸光像是纵火般,所到之处皆是火辣辣的,他心跳如鼓,屏住气息,期待着什么…… 他们并非没有过瓜葛,可那次,那人是戴着傀儡面皮做完……虽肌肤间的触感真灼,可每每想起,心中泛起难以抵挡的酸涩之感。 他曾多少次深夜难眠,懊悔自己遇上了这人便不停地犯贱,若是旁人这般自轻自贱,他定然嗤之以鼻,可轮到自己便一次次停不下来…… 盛镜尘微微合了眸,那个吻始终没落下,睁开水汽朦胧的深眸,嫣红的唇即刻触碰了过来……一瞬间如电光火石…… 他亦用唇热烈回应,想探出他有几分真情实意。 觉枫被他吻得胸若擂鼓……眼前摄政王俊朗面容罩上了情欲催生的气韵,将深邃眉眼描摹得分外柔和,更是多了分勾动心魄的魅惑…… 两人痴缠了多时,气息愈来愈稀薄……天空飘零起丝丝细打在脸上,微微发凉…… “王爷……”觉枫急喘着气,说道:“落雨了,去屋中……” 镜尘恋恋不舍离开觉枫温热胸膛,随他进了屋…… 生涩的木门“吱吱呦呦”阖上,入得耳来,撵在人的心神之上……两人面容肌肤皆染了层红粉色薄韵,投在相互眼中更觉心动如潮,皆咽下去口口水,唇瓣狠狠黏在了一处…… 镜尘双手抵着觉枫坚实又柔韧的腰腹,白花花脑海中升起一片杂念…… “若是没有觉枫……”一念既升,心底泛起一股寒意…… 他怎可以没有觉枫…… 他的指腹摩挲到觉枫肩胛,心满意足的笑笑。 早在觉枫刚到奕国,便被刺刻上自己的名姓,他注定是属于自己的…… 觉枫察觉出了异样,以为是他紧张,便以掌心轻抚他的脊背。镜尘脊背丝丝发麻,此刻这冤家的似水柔情,让他无力抵挡…… “小姐,再过两日,您便要成为君后了……满府里张灯结彩,大人更是高兴得合不拢嘴,怎么独独您满腹心事的样子……” 丫环盈儿看着盯着梅花发呆了一个时辰的崔府嫡女终于忍不住发问。 “那日……”崔婉樱看着懵懂的小丫鬟,启了启朱唇,又闭上了,“不过是这几日天气有些憋闷罢了……” 婉樱打发小丫鬟去为她寻一碗去暑的汤水来,自顾自地暗忖心事。 那日她初入宫闱,见过了云后娘娘,云后雍容亲厚,对她也极为满意。她略略松了一口气,等人来接,可没想到那人迟迟未来,她便遵循着来时的路,往前探着,寻着…… 只是一只水蓝眼黑猫兀然闯出,吓得她三魂去了七魄,失足跌下一片绿萍,好在只是略略有点扭伤。 待欲起身,听到壁后有声响,从石窗偷望去,是两位贵公子模样的少年,一白一碧,长身对立,气度不凡。 白衣少年星眸薄唇,面色凝重,紧紧抿着嘴角,那双眼眸中满是绝望之意,却有着说不出的温柔…… 那青衫少年郎背身而立,看得出身姿矫健,堪堪背影便能看出他松柏之质。 他双拳紧握,显然在极力克制。 她虽然听不到两人所说的,可他们之间的紧张气氛让她忘记了呼吸,心脏扑通扑通直跳。 突得,那白衣少年抱住了绿衫少年,是那样紧那样缠。 “九哥,我们非如此嘛……”泪珠从那张玉面上急切地滚落,一双星眸布满血丝,如泣的哀求听着让人心疼。 雍国贵族豢养男宠并不稀奇,就连自己叔家父辈也有一二,却也无碍娇妻美眷。可这般情意缱绻的,自己却是未曾见过的。 再后来,宫中掌事的女官呼唤,自己赶紧循声而去,生怕被人逮了错住。 只是那张俊美又哀怨的脸孔常常从心间跑出来,不知他可是安乐,可是不再忧伤了。 第65章 五日之前,她又去到了凤桓宫,她看到了那张她思慕的面容。可她看到的时候,心生寒意,那个人竟然便是她的夫君,雍国之主庆阳君。 高高在上的庆阳君只是略略和她点了点头,冰冷的眸光连她的脸都未曾瞥到,更别说那些缱绻的柔情。 现在想来,这场赌局,她,被如珍似玉娇养长大的崔氏贵女,还未上桌便早输得一败涂地了…… 这番心绪如何与旁人说,连同爹爹、母亲皆是不可以明言的。 就算是将这株梅花盯开了再盯败了,她的命运也无可挽回的要颓败下去了。 想到此处,崔婉樱心中大乱,她曾经料想的做一名与夫君和顺的贤妻,辅佐君上的贤后,如今都成了泡影…… 她亦有自己的骄傲,该何去何从呢? 她看着大红的喜服,提不起心绪。 听说那绿衣少年是君上年少时的侍卫,如今叛了国,下了狱…… 是否天长日久还能赢得君上回心转意呢?想到此,婉樱又生了几分心力,她要为了自己和崔家再争一争…… 第49章 虚与委蛇 觉枫、镜尘两人皆出了层细细密密的薄汗,觉枫起身拿出了提前备好的内衫递与镜尘…… 镜尘速速穿好,看觉枫将件稍微小些的内衫收了起来,那袖口上浅金色绣线绣了个暄字。 他像是被雷击中了一般,咬了咬腮,不想将两人之间刚刚燃炙的气息给浇灭了,一忍再忍,将话生咽进了肚里。 “王爷可饿了……”觉枫看他面色不虞,试探着问道,“这山上野菜很是鲜美,河鲜也极好。” 觉枫兴致勃勃讲着,他查看了屋中灶台勉强也还能用……破旧渔网稍微缝补还可将就…… “嗯,本王饿了……”盛镜尘舔舐着唇间的伤口,清冷说道。 觉枫看他突如其来的如此,以为他定是疲乏了,便稍稍收拾渔网,将短刃塞进腰际,愉快说道:“王爷稍等,我去去便回。” 镜尘心意微凉,他甚至不懂自己在意何事?难道仅仅因为这里觉枫定来过许多会,或是因为觉枫没强行叫他一起去挖什么野菜? 他加倍提醒自己,“盛镜尘,你还有没有点出息?你是奕国摄政王,统领嚣营的嚣主,怎可沉溺于小情小爱………” 纵是如此,他仍起身将屋里细细探究了一番。看这里灶台的积灰,应该在寻月之内还有人来过此地。 月辉洒落,映衬得屋中清冷异常。 觉枫亦惊诧发觉这里竟有盐巴等调味之物,喜出望外,不消多时,便将野菜、鲜菇和几条河鱼烹制出诱人的香气。 “王爷,可愿赏光尝尝……” 镜尘腹中确实饿了,他接连七日在雍国天牢中潜着伏击容侯,其中仅稍微垫了些干粮,虽服了丹药顶着,却实在不如这般菜色味道俱佳的美味。 他夹了筷子野菜,鲜亮郁郁,放在口中,满口的香气惹人生津。 “果然不错。”他由衷地说了句。 觉枫又为他舀到木碗里鲜浓鱼汤。 他瞧着觉枫并未动筷,便细细品着鱼汤,等他出言。 觉枫耐心等盛镜尘吃得差不多了,舔了舔嘴唇,嗫嚅道:“王爷可愿饶了他们?” 镜尘嗤笑了声,深眸如寒潭般盯着觉枫:“兜兜绕绕,还是等来了这一句?从见面那一刻起,你盘算的便是说出这一句吧……” “不是,你听我说?”觉枫经不起他眸子的注视,想要辩解。 盛镜尘哽了哽喉咙,“你要我放过那边宵小,我只差束手就擒了,你现在又要我放过哪一个?” “黑火一放,死伤无数。百姓何辜?”觉枫垂头说道。 “你怪我布了黑火?”镜尘锤的那张四方桌无所遁形的战栗。 “若不是布了黑火,他们怎会七日无暇他顾?”他唇角颤了颤。 “雍国那帮蠢货,还要本王费心安排才发现黑火……杀了这班蠢货,本王还真的有些……”他语气中完全是无情讥诮。 觉枫着实为难,他如今没了立场和底气和镜尘吵闹,可他仍无法全然不顾御羽卫那班兄弟,全然不顾如今的庆阳君。 他只得从两国的体面上下手,低声言道:“庆阳君是王爷亲封的国主,他若是大婚出了丑,王爷面上也无光……” 镜尘方才暗暗忖度,若是今日觉枫不提晴喧,多哄他两句,他说不准便应了。 可他聂觉枫偏偏要提,还以政务压人,全然不顾自己的心绪。 他只觉得头皮麻得厉害,怒意要将胸膛冲破了。他简直无法待在这处处沾染着晴喧痕迹的屋里。 “是你自己说天涯海角,予取予求,你便是如此应诺的?”盛镜尘横起眉峰,白厉厉的牙齿森然露着。 这句诺言犹在耳畔,如今这个人今后路途尚且摇摇欲坠。自己甚至希冀包揽他的曾经? 他的曾经里沾染了太多人…… 镜尘恍然发现,平生从未对何人起过如此的恨意,一般忤逆之人,不需他动怒便灰飞烟灭了。那个孱弱少年,他从不曾入眼,可他拥有着觉枫多如牛毛的过往…… “你虽当时饶了他们,可若黑火炸了,君上即便毫发无损,颜面尽失,他们亦难逃守卫不利的责罚……同样是让他们受死,倒不如死在你的刀下,还能博个力战强敌的忠勇名声。”觉枫赌气似地扭过身躯,时有时无地抽动着腰间的弯刀。 “你,盛镜尘,摄政王高高在上,从小亦有兄弟回护追随,盛先云粘得你和狗皮膏药一般,嚣营一杆人更是以你马首是瞻,便是十皇子同你并非一母所生,也敬重你如同神明……我有什么?”说着觉枫便委屈的抽泣,几乎落泪。 “我拼了命的想,也想不起我父的样貌,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我小妹的名字……若非那日云再宁只言片语,今生我也想不起还曾有过一个妹妹……” 这些话语的确是觉枫的肺腑之言,眼泪不经事地夺眶而出。 “你果真这样想?”镜尘见他这副稍触即碎的模样,心头软了软。 “王爷,觉枫不过个小小侍卫而已,也就是蒙王爷不弃。早时,终日多是与一班兄弟虚度时光罢了。他们却是记得我曾经顽皮神情和醉酒丑态……若他们全都没了,我这大半辈子活得个什么?难道聂某今后只剩王爷了不成……” 觉枫越说越是起劲,镜尘眉头仍是微皱,可神情松快了不少,他准备再加一把力……巧言道:“那个,君上金尊玉贵,岂是我等可以高攀。不过皇家见我孔武有力,又不算蠢笨,才特意命我回护。”觉枫边说边窥向盛镜尘,见他面色终于和缓下来,发觉这招甚是有效,长舒了一口气,绞尽脑汁下边再说些什么…… 镜尘沉思了良久,肃穆说道:“本王从医术上看过,你这应是被下了‘注神’之术……” “‘注神’之术?”觉枫又念叨了一遍,紧紧追问:“这是何意?” “云氏符偶,杀人容易却也要配合一些厉害的融神的术法,抹去符偶记忆,其收效才更加,应该便是用的‘注神’。”镜尘说得有理有据。 他又言道:“‘注神’之术可以让人前尘尽忘了,只留下需要你记住的……” 第66章 “你身上可还有其他之感?” 觉枫本是以戏言想斗转镜尘的心思,见他言之凿凿,也上了心。“若有些妄念,便会心头如遭石锤盾击,疼痛难忍……” “是何等妄念?”盛镜尘紧紧追问了句。 觉枫哪里敢说是和晴喧行从过密之时所感,糊弄言道:“偶尔心灰意冷,也想过撂挑子不干……” 盛镜尘将此话在心底打了个转,忍不住痴痴发笑,“这个秘术如此厉害……” 觉枫微微愣住,他还从未见过盛镜尘如此毫无防备的神色。暗暗忖度,他竟如此重视此事…… “觉枫,你无需忧心。我听初神医谈起,他的小师弟精通此道,等咱们回去,看他可有法子。” “秦子衿……” “你竟知他?”镜尘好奇的看向觉枫。 “他前些时日也跟初神医来过,如同长不大的孩子一般。” 觉枫看镜尘脸上云销雨霁,再试探问道:“王爷果然愿意饶恕陆鸣一班人了吗?” 镜尘架不住他这般赌气撒娇的语态,点了点头。 觉枫悬吊了多时的心才堪堪放进了肚里。他知道只要摄政王应了,自然有法子将取消行动的消息送出去。 他实在困乏了,经过这心惊胆战到极致的一日,他好生疲惫,再也无力说什么,阖眸便睡了过去。 镜尘望着觉枫睡容枯坐了半晌。 在与觉枫一言一语之间,他渐渐理得清晰了些,他无法抹去觉枫的前尘过往,若是真的将御羽卫那干人等尽数杀光,他与自己才是结下了天大的冤仇。 自己只是在这沾染了他与前人气息的地方,被磨得丧失了研判之力。 如今他愿意敞开心扉,乃是之前无论如何都未曾想过的境地。 念及如此,镜尘描摹着觉枫唇瓣,自言自语:“别骗我……”随后贴上轻轻一吻。 第50章 今夕何夕 “不错,不错,哀家果然没看错人……两日之内,他竟果然找出了七处黑火所在……”庆阳君大婚无虞,云后终于松了口气,她看着念羽远去的背影,欢愉之色毫不收敛。 念羽虽出身御羽卫,却是正儿八经的武将世家,并非寻常侍卫。有了这个家世的底子,她丝毫不担心争不过来他。 她拉着晴暄的手,念叨:“暄儿,这个念羽可堪大用。你今后要好好提拔他哟。” 晴暄无可无不可,面色如常地点了点头。他急着安抚好了母妃去后园见客。 云后还想嘱咐两句大婚之事,见他神色匆匆,无心侍候,便放了他先行。 晴暄急急匆匆来见故人,只恨肋下无法生出双翅来。 “老鱼、鱼兄……”晴暄远远便看见老鱼,急急喊他 这几日,晴暄心绪难平,他时刻忧心觉枫安危,又对两人之间死了心,此刻老鱼到访或许能给他平添些许欢愉,至于大婚,走个过场变成了。 “小暄儿……”老鱼接了觉枫情词恳切的书信便快马赶来了雍国,他本早就打算来看望觉枫、小暄儿、千贺等一众朋友…… 可一到雍国,才从陆鸣口中得知,小暄儿摇身一变成了雍国之主庆阳君,觉枫竟然成了叛国投敌的叛徒,如今也是见不成了,最可惜的便是千贺,竟然…… 老鱼抱着一坛上等的“山河远”佳酿不禁喟叹。“臭老千,还没蹭上你一顿好酒呢,你怎能言而无信……” 他远远便看见身着了明黄袍子的晴暄恍若当日奔跑打闹的小少年,眼中不禁也湿润了。 “小暄儿,哦,错啦错啦,庆阳君。”老鱼见周遭侍候之人虎视眈眈望着他,连忙改口。 “鱼兄不必计较,还叫小暄儿便是,已经许久没有人这么叫过孤了。”晴喧脸上满是落寞…… 他喝退了身边之人,紧紧捉了老鱼腕子,问道:“鱼兄,你可知九哥的消这几日我都未曾见过他.......” 母后告诉他觉枫不宜现身,等他大婚之后,便允他们见面,在此密不透风的宫闱之中,听不到半点真言,这几日,他都快被憋疯了。 老鱼看着侍候之人退远了才说道:“听陆大人说,觉枫兄弟被奕国摄政王给救走了,那人在天牢里潜了七日,伏袭了容侯,将觉枫救了出去……” “天牢……”庆阳君晴暄不禁战栗起来,心中多日不安也找到了原因…… “怪不得连容侯也没再见到……奕国摄政王,果然,能救九哥的还是他……” “那我所作所为又算什么?” 晴暄满是苦涩.......他抓起桌上的精致糕点胡乱塞入口中,一点味道都尝不出。 他又抢过老鱼手中酒壶,端起酒壶直接灌入嘴中,仍是没有味道。 “小暄儿,小暄儿,使不得使不得.......这可是上等的‘山河远’,酒劲儿极大……”老鱼赶忙夺下晴暄手中酒壶…… 庆阳君滋味确不好受,干涩糕饼、浓烈老酒惹得他脏腑如同泛起了波涛…… “呕”地一声吐了出来....... “母后,你骗得孩儿好苦啊……” 远远瞧着的近侍蠢蠢欲动,被晴暄看到喝住:“谁若敢上前一步,或是告与母后,立即杖毙。” 近侍听得真灼,无人再敢上前。 他擦了擦嘴边秽物,撩起眼皮看了眼面目惊诧的老鱼,微微笑道:“鱼兄是不是觉得小暄儿变了,一坐上那个位子便成了冷血无情之辈……” 老鱼难得沉静点了点头,怕他误会又摇了摇头。 “小暄儿,老鱼个局外人,见到这等状况,心中也是难过……何况你个局中之人,老鱼信你定是有苦衷……” 晴暄眼中盛满了泪,可他克制着不让泪流下,平复了半晌,泪水不知退向了何处,他寡淡说了句:“老鱼,你可知我有多想回到霓园吗……我好悔,我想一辈子待在霓园……” 老鱼给晴暄倒了一杯酒,此时在他眼中没有什么比一杯佳酿更能劝人的…… 两人推杯换盏又各自喝了两三杯。 “鱼兄一向如此洒落,暄儿好生羡慕。”晴暄面上稍红,吐露心声。 老鱼已醉得更深了些,晃动酒杯,迷离说道:“不是我说你,小暄儿……老鱼这辈子什么酒场都喝过、什么饭局也都吃过……可有一样,老鱼不涉情爱,这踏进去了准没好事儿……” “这酒中酸甜辣都有,就是没苦,那味儿不好,酒发了苦便喝不了了……”老鱼看着莹润发亮的杯中酒更是爱极了,又饮下一杯,也勾起了话头。 “当年我那好兄弟,就是那小丫头的兄长苏长泽,便是许生许死,不比你现在好受……老鱼在他一旁看得难受死,便给自己下了死命,红粉佳人皆骷髅,倾国倾城化白骨,钟生以佳酿为伴,若真有那一日便先行一步,自挂东南枝……” “你看我老鱼现在,好不快活……” 老酒后劲儿袭来,老鱼伏在桌子上半晌,他猛地撑起桌子:“不过,小暄儿……觉枫真的是个好人.......他念你在深宫里寂寞,便写书信邀我前来,当时他已自知出了事……” 说着老鱼猛地想起了什么,他捂住了嘴:“这话好像不让说……没事儿,小暄儿,你也醉了吧……” 第67章 晴暄心中酸涩难抵,双眼已是朦胧,默默说道:“老鱼,暄儿好生羡慕你……我如今已是回不了头了……” 他的头脑和心肠一起翻腾的难过……“为什么我要千杯不醉,为什么偏偏是我,猛喝烈酒仍是清醒如常……” 他猛然想起当日重回雍国的觉枫在青楼里看他,当日自己仍深陷回雍路上之事的迷途,心中对觉枫有怨有恨,装疯卖傻,以酒醉折磨他…… “啪啪啪……”晴暄狠狠抽了自己几个耳光。 他又推了推老鱼,“鱼兄,你见多识广,可知道有没有成年之人可以学识的上等功法?” 老鱼眼神昏黄,迷离着望了望晴暄玉白面庞,打了个酒嗝儿,“有是有,就是骨头已成了型,不太容易……若是一般功法,苦心修炼或许能成,上等功法恐怕要受些苦楚了……” 这老鱼看着醉极了,可说起正事来又似乎未完全醉…… 可他这一番言辞无异于给晴暄干涸的心浇灌了些琼浆,让他又有所希冀…… 无论是为质子还是回雍国,他屡屡受挫,全是这幅不争气的身子,他才任人屠戮,几无反手之力……他要变强,变得比盛镜尘更强…… 庆阳君让人好生安置了老鱼就寝,允明慌慌张张前来禀报:“君上,您还是去试试喜服吧,云后娘娘已经来催了三回了。” 晴暄抹了抹唇角,“允明,你去告诉母后,再来催促,我明日便着给父皇出殡的那身……” 允明被骇得瞪大了双眼,再不敢说什么,今时今日的庆阳君早不是当日的六殿下了,他既说得出便做得到……君上母子失和,这聂大人不知所踪,满沐都已经没有能劝住君上的人了…… “哎”允明轻轻叹了一声,悻悻地回去禀报。 晴暄信步而行,不知觉间来到了御马所。 他已好久没有来看“梨落”了,今日心被揪着生疼,不由自主地便到了此处。 “梨落”被单独供养于一处,有专人侍候,马棚之内洒扫的极其干净,也宽敞明亮…… “梨落”全然看不出当日驽马的瘦弱样子……“灰底白花”犹如梨花飘散,它毛发茂密油亮,体态也健硕了不少……晴暄踏进去的时候,侍候之人正专心为马梳理,还是的“梨落”先一步发现晴暄,昂头嘶吼…… 晴暄见他认出了自己,眼中涌上了热泪,赶忙跑到近前抱住了马头轻轻抚摸了半晌,口中唤道:“好马儿,小公子来看你了……” 他明眸瞥了瞥拱手行礼的侍候之人:“可有苹果?” 那侍候之人带着遮面的布巾,唯露出一双眼睛…… 晴暄眼眸猛地缩了缩,拉住那名马侍,将他的面巾拽了下来…… 第51章 新婚燕尔 晴暄抚摸“梨落”的手停住了,他惊诧暗忖,如此相似的一双明眸在这样的面庞上竟显得平平无奇…… 他心下自嘲,自己在期盼的到底是何事? 失望之色从晴暄眼睛里流出来,那名马侍全然看得清清楚楚,心中为之一撼……赶忙跪下:“君上……” 晴暄随手将扯动的面巾扔在了一旁,转身抚摸着“梨落”的毛发顺滑的马背,又低声问了句:“有没有苹果……” “有。”马侍闻言,赶忙起身从马棚一角掏出个笸箩,里边滚了些鸡蛋大小的青红山果,恭敬递与晴暄,嘴里释道:“是山间掉落的野果,马儿爱吃.......” 晴暄拿起一只野果,眸光斜飞瞅了眼那马侍。他喂给了“梨落”几颗野果,顺手拾起一个也咬了口,酸甜汁水霎时莹润满口。 他从怀间掏出个玉佩扔给马侍,轻轻勾了抹笑容,和气说道:“你养马养得不错,赏你的……” 马侍正出神,见抛来一物,慌忙接了在怀中,捧在手里。 晴暄咬着山果,不疾不徐地向前迈了几步,气息几乎扑到马侍的面门之上。 马侍呼吸一窒,不着痕迹的后退了半步…… “可会拳脚?”晴暄冷着脸,声音倒是又缓又柔。 马侍向后退了三步,伏身跪倒,“小的、小的、出身御羽卫……不敢说精通武艺,寻常拳脚尚能一战。” “御、羽、卫”晴暄仰起了他,日头正盛,光芒刺到眼中扎得生疼,“好极了……”他似笑非笑地说了句。 “君上……君上,您怎么在这儿啊,咱们找您找得都快疯了……一会儿子,朝臣、使节就要来恭贺您大婚啦……娘娘催您换喜服了……”允明跑得气喘,后声里带了哭腔,远远见了君上在此,如同溺水之人见了岸。 晴暄听了允明之言,如没听着一样,扭头疑惑的问马侍:“你可说了你的名字,孤记不清……” 马侍一板一眼答道:“小的还未向君上禀报,小的离暗。” 晴暄闻言,脸上绽了片刻笑意,他忍了忍促狭问道:“你跟马一个姓?” 马侍脸上一红,抢着说:“小的离暗,不离不弃的离……” “不离不弃。”,好生造作的四个字,晴暄眉头微蹙,心中暗忖,将剩下的山果随手扔了。 允明急得直跺脚,也不敢掺言。 “走吧……”晴暄三步并两步,走到了门口,想起了事,嘴底下给允明耳语了几句。 允明连连称是…… 晴暄任由宫人给换了婚服,他应允这桩婚事,一则是为了救人,可怎又不是心知肚明,这条路他非走不可。说什么嫡皇子、庆阳君,他又比祭台上的三牲好在哪里…… 看着面色愈加阴冷的庆阳君,允明大着胆子走上了前,轻轻唤了句:“君上。” 晴暄踏进天禧宫侧殿才第二次见着崔氏贵女,上次见时,他正心中凄恍,根本无暇他顾。这次再见,这崔氏贵女倒是端得大方得体,衣着妆容虽仍是精心却不过分绚丽。 晴暄先拜见了云后,转过身眸光微微扫了下崔婉樱。 崔婉樱不疾不徐地向云后、庆阳君行了大礼。 两人拜过了历代祖宗牌位,并行入了天禧宫正殿。朝臣、使节早位列两侧…… 众目睽睽之下,少年帝后并肩而行,庆阳君玉容龙姿,崔贵女温柔姻静,说不出的般配。 晴暄暗暗打量着崔氏贵女的一举一动,果然是家教谨严的大家闺秀。应对朝臣、使节拜贺皆是张弛有度,分寸得体。 天禧宫处处张灯结彩,钟典仙歌,恭贺之词不绝于耳。 晴暄眼前一黑,心口如塌陷了半块。一股悔恨之意如澎湃潮水向他涌来…… “何苦啊,将这等美好的女子拖入到这无边的苦海之中……” 他目光急急在宫内寻着,找那个熟悉的身影。可此地既非菩冥关前、更非霓园……再不会有那人在马车中兀然出现的惊喜,他终究是失落了那个人…… 晴暄一杯杯喝着如同白水的喜酒…… 婉樱待要出言劝慰,又怕不妥,目光问询云后,云后向她点了点头。 “君上,还请君上护惜身子……”婉樱用团扇遮在嘴边,温声提醒晴暄。 晴暄微蹙了眉心,“今日,本君身子不适,去隆政殿歇息。” 声音不大,却是不可违逆的口气。 第68章 婉樱心中一酸,可她勉力忍耐住了。仍面色如常地向恭贺的朝臣示意,接着以团扇遮掩,急急说道:“婉樱请君上怜君上未入新房,明早便会传遍沐都……臣女名声是小,朝臣不免猜度,君上初登大宝,多了这些磋磨,恐与君上不利……还请君上三思。” 晴暄经由婉樱提点,念及朝臣个个如同朽木的冷脸,亦懒得应对,便点了点头。 婉樱悬着的一颗心才落了地。若君上一意孤行,未入新房便独自去了隆政殿,明日崔氏贵女不得君心的言语便会让爹爹颜面扫地,其他门第便更急着塞人。 婉樱拜别过云后,先行回了新房,晴暄也托词不胜酒力,被允明搀扶着回了房。 红烛高照,香气袅娜,桌上两杯合卺酒端放。 晴暄坐定,相顾无言,起身要走…… “君上,饮了这杯再走吧。”婉樱温润柔声中带了些祈求。 晴暄沉吟了片刻,缓缓说出:“崔贵女,本君看你很是细致妥帖,担得起君后的位份,今日你在殿上做得不错。” “可你更该明白,贪心乃做人的大忌,你若要权势名位,家族荣光,本君尚可与你,若是其他,本君也实在拿不出了,如何取舍看你了……”晴暄将话说得硬邦邦的,他想早早断了她的念想,这深宫中,若贪恋权势或许活得还带劲些,若是贪恋其他才是坠了无量海…… 他喉咙哽了哽,咽下了些许苦涩。 婉樱心中大乱,君上这番话分明便是诀别之言,若此时不能稍稍扭转他的心思恐怕再难回转。 她捉起桌上两杯合卺酒一同送入了口中,抹了抹唇角,做好了铤而走险的准备,她顾不上辛辣,红着眸说道:“君上,可愿听臣妾一言。君上眼下不觉得操之过急吗?君上羽翼未丰,怎可展翅翱翔?” 晴暄一愣,他没想到端庄贤淑的崔氏贵女会说出这等狂悖之言,倒有了些心绪听她说说,身子又转了回来坐定。 婉樱见他如此,转了转眼眸,和缓说道:“臣妾愿意说服父亲诚心辅佐君上。此外,臣妾姐夫乃御兵卫宋铎,臣妾亦有六成把握劝说他。” 晴暄自然明白一般辅臣和心腹的区别,何况是手持大权,在朝堂之上呼风唤雨的权臣。 他默默点了点头,问道:“你想要什么?本君有的才好允你。” 婉樱见庆阳君果然心动,趁热打铁说道:“臣妾不贪心的,臣妾会尽到君后的本分,请君上不要因为臣妾是母后安排给您的便厌弃臣妾。” 晴暄见崔婉樱收敛了锋芒,又使出些温柔手段,心下更感其厉害。不过崔婉樱所言,若真能做到,这条件着实动人。 他目光在婉樱眸间逡巡了片刻,轻轻启唇:“静候佳音。” 为让崔婉樱安心,晴暄枯坐到夜深,才直奔隆政殿而去。 第52章 近乡情却 接连几日昼伏夜行,觉枫、镜尘两人才算潜出了雍国地界,又到傍晚时分,两人找了一处避风的巨石,打了些野味果腹。 镜尘将烤得喷香冒油的兔腿递给觉枫,“尝尝……” 觉枫接过兔腿尝了一口,兔肉夹着松柏香气,鲜香柔韧还不腻人,吃在口中很是有嚼劲。 他将刚刚采了山泉的竹筒递与镜尘,低头看着镜尘眉眼猜度道:“王爷,这几日心情看着不错。” 镜尘喝了口山泉水,看着燃得正炙的火堆,眸子被映得更深不可测。 他自不会说他想起晴暄大婚便极其畅快,只说:“确实不错,雍、这边事儿了了,正好腾出手来应对瑞国。”他手中仍摆弄着烤兔,似是舞弄出了将瑞国摆弄在掌中的乐趣。 “王爷必定是胜券在握了。”不时爆出火星的柴堆散发出浓烈松柏脂香。 “不错” “本王这次有名强援……” 觉枫拿着松枝戳着火堆,他随口问了句:“哦,能让王爷称作强援,此人定非等闲之辈。” “此人你也见过……便是常在先云身侧的那个小丫头。” 觉枫心头一紧,他未能想到镜尘所说的强援竟是步摇。他不知其中究竟,坦白道:“竟是步摇……” “不瞒王爷,我与步摇在霓园之时便结为了契兄妹。” 镜尘闻言直起了身,蹙了蹙眉,“如此说来,这丫头比我所知的还要心思深沉,与她为盟,还真得提防一二。” 见觉枫不解,镜尘便将此前与步摇所言一一说与他。 觉枫将遇到步摇以来点滴梳理了遍,当初是自己主动邀她结为契兄妹,“开年之祭”亦是自己请她帮忙困住众人…… 他摇了摇头:“实在看不出步摇有如此企图之心。” “这丫头着实是心机深沉又极能忍耐,本该杀了了事。”镜尘眸光一黯,低声道。 觉枫看他这副恨之不能杀之的纠结样子,料想步摇性命无虞,调笑道:“王爷在止峰吃了大瘪,竟然肯放过她?” 镜尘抬了抬眸子,笑了笑:“还不是为了先云那小混蛋……” “那丫头活着似乎更为划算。瑞国矿藏众多,她若为瑞国之主,与我奕国有百利,若再与先云有了孩子,无论男女,姓苏或是姓盛又有什么分别?” “王爷怪不得肯放过步摇,竟已想得如此长远了……”觉枫心中感佩,在他心中为人君便是要胸怀大略又步步为营才是。 镜尘闻言,心中暗忖,“这也是为我们俩做的打算……”只是此事还长远,他将这番心思埋在了心中。 闻听镜尘所言,觉枫心中松快了不少,“王爷既然打算智取,瑞国百姓定能免于生灵涂炭。” 镜尘笑了笑,没有接话。可他心中自有一番计较。 这次瑞国便是智取也要打服了才行,万万不可再重蹈征战雍国的覆辙。当日征战雍国急于求成,虽在重掖山取了大捷,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朝堂非议颇多,沛河久久不能疏通,多方掣肘,没能一气呵成拿下沐都……如今竟是再也不能了…… 镜尘见觉枫蜷着身子倚靠在巨石一侧,抱着刀,微微阖了眸,便将剥下洗净的整张野兔皮为他搭上。自己也寻了个舒适的姿势睡了。 远远望去,两人已能瞧见城墙上“昊都”两个大字。 觉枫嗟叹:“十几日相互为伴,耳鬓厮磨终要远去。盛镜尘自可做回建功立业的摄政王,可自己……” 他不肯在人前显露这般全无半点豪气、脆弱多思之态。腿上用了些力,夹了夹马肚,将马儿催停。 镜尘骑马行出几丈……扭头诧异:“为何……” “我想先回霓园瞧瞧……”觉枫拽了拽马缰,眸光如注。“王爷还是先行吧……” 镜尘见他这般笃定,便颔了颔首,策马奔向昊都城门。 觉枫望着镜尘渐行渐远,心头一桩大事又提了上来,他细细回想了想初神医当日所说的鸿庐药庄方向,调转马头向了南。 边是探路便是寻访,抵达鸿庐药庄之时已是日暮四合。 觉枫轻叩大门,朗声道:“晚辈聂觉枫求见初神医。” 红门大开,出来位眉目清秀的小童,稚声细语道:“贵人,我家师父并未在药庄,贵人可留下名姓,过两日再来瞧瞧。” 第69章 “小师傅,秦子衿秦医师可在?” 小童上下打量了眼觉枫,心想这人竟然识得秦师叔。他可是罕见亲自为人医治的,要不然…… 他清了清喉咙:“贵人,师叔更加居无定所。不过您稍稍等候,我去问询问询师兄再来给您回复。” “有劳了。”觉枫赶忙谢道。 大约半个时辰,衣衫不整、半拖着鞋子,蓬头垢面之人从内院跑了出来,口中不住说着:“怠慢了,怠慢了……” 等他站定到觉枫面前整了整衣衫,将鞋子穿戴好,一躬到地。 “小生洪恩,见过,见过聂大人。”那人长得面目模糊,却是礼数恭敬到了极致。 觉枫让他招呼的有些怯意,后退了几步,还了个大礼。“洪医师,有礼了。” 洪恩上下左右打量了觉枫个遍,又转了到他身后转了过去。 “没想到,没想到,这么快便……”他似是喜不自胜,自言自语着。 觉枫让他盯得无地自容,连忙问道:“洪医师可知初神医和秦医师的去向,在下,聂觉枫有一桩心事想见他们……” 洪恩转了转眸子,和颜悦色道:“家师和小师叔却是未在庄上,聂大人若是不着急,可在庄上暂住几日。” 他看觉枫面色犹疑,连忙追了句,“这庄上往常并无外客,就我等几人而已,聂大人大可放心住下。” 觉枫听他说言,心中有些疑惑,总感觉哪里有些不对,又想了想自己孑然一身,又有武艺傍身,初神医亦算老相识,应无不妥之处。便欣然道:“那就叨扰洪医师了。” 洪恩眼眸一亮:“不叨扰,不叨扰,方便得很。”说着嘱咐小童妥当安置觉枫的马。 觉枫跟随洪恩进了庄子。山庄处处奇花异草,再往前些便是阵阵草药气息。 洪恩边走边拉住觉枫为其讲解,说起每棵花草都如数家珍。 见他如此热络,觉枫也放下了戒备之心,暗自责怪自己促狭,朗声拱手道:“洪医师不愧为初神医的高徒,学识深厚,觉枫敬佩不已。” 洪恩听这话很是受用,他又带觉枫到了药庐旁,愧疚释道:“不瞒聂兄,方才正有一炉丹药要出炉,其他人值守,我着实不放心,才让聂兄久等了。” 洪恩言语颇为诚恳,觉枫含笑点头,心中暗忖:“原来是一痴人。不过这人赤诚童心委实难得。” 觉枫在鸿庐药庄住了几日,和庄上众人混熟了,他亦会帮着做些饭菜、料理药材,始终未见初神医、秦子衿....... 这日,觉枫料理药材回来,见洪恩在他门外踟蹰,便先开了口:“洪医师,可有事?怎不进屋等我……” 第53章 进退维谷 洪恩见是觉枫,咧嘴一笑,“这,是有点事要与聂兄商量……” “直说无妨……”觉枫眉目舒朗的慨然说道。 洪恩看左右无人,将觉枫拉入屋中,轻轻掩了门。 “这个,聂兄,前阵子我奉了师命侍候摄政王服药。此前,家师向来不准洪某触碰这些奇丹秘术……”洪恩看上去忐忑不安,又掺杂了些隐隐的兴奋之情。 觉枫并未打断他的话,静静等待和自己有关的那部分消息。 “洪某当时看到一株吸血的毒草,吓得三魂去了气魄,可回来之后,我遍查医书,才知这世间之神异,学识之浩渺。于是洪某潜心研习了多时,这吸血草的法子只是暂缓之法,好在皇天不负,终于被我找到了完全解开素昧的法子……”洪恩越说越是兴奋,手足并用的比画起来。 觉枫脸上噙着笑,洗耳恭听,可他起初本未在意洪恩长篇大论,只做他是个医痴的痴言妄语…… “完全解开素昧的法子……”洪恩言语的余韵犹如银瓶炸碎。 觉枫站起身,向前欺了几步:“洪医师,你说得可是当真……” 洪恩眸光笃定的颔了颔首:“辅以洪某制出的丹药,只是嘛……这一味药引子却是难得……” 洪恩将眸光打量在觉枫身上,期待又难以捉摸。 觉枫滚了滚喉咙,“只要聂某能做到的,聂某都愿意去做。” 洪恩眼中透出复杂的心绪,沉吟了片刻,凑到觉枫耳边耳语了几句。 觉枫听得清清楚楚,手不由自主地抖动了下,连自己也没想到,心底升起的那种心绪是恐惧。并非畏惧肉身的苦楚、亦非担忧此法不成,前功尽弃,而是可怖的失落之感。 他调了下呼吸,忍住牙齿的颤抖,哽了哽喉头,双手制住洪恩双臂,觉枫追问:“你,有几分把握?” 洪恩被觉枫通红的双眼盯着,有些生怯,仍笃定说道:“十成把握……” 觉枫身子僵了僵,撑住桌角后退了一步,擦了擦额上冷汗…… “洪恩可在?”一声中气十足的呼唤打破两人沉寂。 洪恩吃了一惊,连忙嘱咐:“聂大人,此事不可让家师知道,你若想好,可再来找我。”说罢便如泥鳅般转身离开了此地。 觉枫缓了缓神,听声音知道是初神医回来了,拉开门迎了出去。 “神医……”他躬身行了大礼。 “聂大人莫要如此见外。”初神医仍是鹤发童颜,笑呵呵地与觉枫叙话。 “神医,觉枫又来叨扰。” 初神医摆了摆手,引他进了屋。 觉枫说明了来意。 初神医捋了捋长髯,点了点头:“聂大人,此事确需子衿回来,这样我修书一封催他速归,你便安心住下,少则三日,多则半月,子衿必能回来。” “感激不尽。”觉枫抱拳秉手道。 更深露重,幽风吹得竹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窗户被风吹得吱悠悠开了半扇。 觉枫正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见窗户开了索性直接坐了起来。 他越来越不认识镜中自己了,若是以往,只要能解了他人苦楚,他定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可现在,方子就在眼前,他心生怯意。 他怕那人的炙热因素昧而起,也因素昧而灭。 除了素昧和你来我往的救命之恩,自己与那人相较,简直可以说是身无长物。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折磨得他食不知味,睡不安寝。 冷风飕飕灌入屋中,觉枫被激打了个寒战,他抬头一看,整扇窗子已门户大开了。他抓了件外衣披上走到窗前,探身过去揽窗。 忽然一股幽香,温热气息扑面,后颈被抚住,下巴也被人托在手里,唇被冰凉的贴上,气息霎时被夺了去。觉枫脑海白花花一片,接着便要还手。 “怎么这样慢……好冷……”那人呢喃埋怨。 觉枫听了这声音,心头一暖,放下了反击的念头,顺从接纳着那嘴唇的攻伐。 那人看他如小猫般恭顺,似是受了鼓舞,气息愈发急促起来。 两人几乎无法呼吸,觉枫才撤了出来,伸出手臂将盛镜尘从窗外拽了上来。 “夜阑更深,王爷破窗而入小民卧房,恐怕不妥吧。”觉枫眼尾还带着水色,调笑道。 “本王特地来赏你。”镜尘双手贪婪索上觉枫柔韧腰际。 “哦,聂某不记得做了何等惊天伟业,不敢贪功。”觉枫看着镜尘粲然笑容出了神。 第70章 “如今学会给本王捎信了,不该赏吗?” “那,王爷多日杳无音信是不是该罚……”觉枫阴阳怪气地说道。 镜尘以为他因此恼了,颇为郑重释道:“本接到你消息便要来的,可隔日便是议政朝会,若是迟了,再挨二十鞭子,更要耽搁……” 觉枫想起当日约好见面却未去,脸上一红,过意不去又不想认栽,反唇相讥:“王爷这般耐心十足,偷香窃玉的事儿……很是老道……” 盛镜尘见他并未动真气,贴得更近了些,呵着气说道:“本王名声在外,有何惧怕,倒是聂大人,清清白白还敢蹚这趟浑水,一样不遑多让。” 说着他又念及五十一那一封封书信,当时看了气得几乎冒烟,现在仍是耿耿于怀,嘴上不饶人,更是特意在觉枫白皙肌肤上落下诸多印记。 “喂,你……” “盛镜尘,老子明天还要见人。”觉枫又羞又急,肌肤上染了层红韵,周身撒着冷杉气息,衬得他如诱人采撷的鲜果。 “本王记得前些时日还听聂大人亲口说生性孟浪……” 觉枫猛然想起五十一那个倒霉孩子添油加醋的书信,自己更是情急之下口无遮拦,便不敢再挑刺儿,态度软了下来,“小的犯错太多、太大,罪无可恕,只求,只求王爷宽宏大量……” 镜尘被觉枫带着羞怯的湿漉漉眼眸盯得心猿意马,胸膛起伏急促,紧紧将觉枫拥在怀中,“觉枫,你在我心中是顶顶的好,天下第一的好。” 觉枫此刻贴着镜尘温热胸膛,自惭形秽:“我有何好处......我现下得知了一个法子能让你免受毒药的苦楚,却因贪恋片刻柔情,心生惧怕,想用药瘾牵制……你若知道,定会恨我……” 他愧得抬不起头,低声问道:“王爷的素昧之毒治得如何了?” “近日越来越少发作了……”摄政王如实答道。 他并不想在此刻谈及这些扫兴的事儿,脉脉含情盯着觉枫,命道:“凝神!” 第54章 你侬我侬 觉枫白日得了消息,秦子衿今日不归,他托人与初神医知会今日出门。 两人偷偷出了庄子,并肩而行,漫无目的地任由马儿驰骋。 来到一处青山,满目苍翠,山水灵动,一株草木入了眼亦委实可爱。眺目远望,弥漫山峦在极目之处与苍穹相接,初升的暖阳洒下道道金芒,山与云皆染的气魄辉煌。 “觉枫,你瞧那边……” 觉枫顺着镜尘所指方向看去乃是一株红枫.......一抹艳色在绿意盎然里煞是扎眼…… 两人行至近前,每一簇枫叶如同燃着的火束,整棵树妖冶如生,眩人眼目。 觉枫深吸了一口泛着甜味的清新空气,满身的畅快,他笑意吟吟地看着镜尘:“此树好生绚丽。” 镜尘眸子莹亮,也正看向他,嘴角始终带着笑意。 “王爷笑起来……”觉枫抿了抿嘴。 镜尘收敛了笑意,眉心微微拧起,“怎样……” 觉枫弯腰拾了几簇野草,微微抬着下颌,肩膀碰了碰他的肩头,甜笑说道:“俊美无俦……” 他将两根草并在一起,草茎弯曲,穿过自身将头部打结,分开草茎圈成指根大小。草木顶端如一对顽皮毛绒的兔耳。 他见镜尘脸色微窘,拉起他的手,与其小指戴上。 “听人说如此便是将人定下了……”觉枫有些自己讶异脱口而出的不经意之言,歪着头细看镜尘,想从这双深眸里看出些端倪。 镜尘一双深眸里涌出七荤八素的种种情愫,以往觉枫始终一本正经地出现在他之前,此刻流露少年的顽皮本色是对自己又卸下了一层心防。 他凝视那枚毛茸茸兔子戒圈,越看越觉可爱……伸手见觉枫拥入怀中,轻抚着他右侧肩胛,唇凑在他耳珠旁,“本王早便把你定下了……” 两人下了山吃过饭,循着此处最大一条街道游逛…… 人潮最终皆涌向了街头,长衫短褂进进出出、摩肩接踵。 觉枫踮着脚尖瞧了半天才看出此处原来是一处书场,交上十枚银钱便能进门。 两人如数交了,随人流进了门。 园子正中简单搭了个台子,五个人齐站上去,便将台子挤得满满当当。台下十七八张桌,已满满当当坐了不少客人急吵吵吆喝,等着开场。 两人寻了处僻静之地坐下。见台上木牌,歪歪扭扭写了两行字,“天降星施法收天吴,黑白双杰霹雳治沛水。”觉枫不禁莞尔,这里毕竟还在沐都地界,耳风果然跟得紧…… “贵人,可要些小食……”稚嫩童声唤醒了觉枫,眼看是个齐桌高的孩子,手中托着个盘子,盘上堆满了红橙黄绿各色糕饼…… “就这个吧……”镜尘指着黄澄澄酥脆的油炸之物点了点。 觉枫看着这盘两条游鱼并游的样式,甚觉有趣,拾起一侧筷箸,夹了一块咬了口,酥脆外皮包裹绵密甜软豆馅,很合口味,他面露惊喜,又咬了一口。 “喜欢?”镜尘盯着觉枫问道。 觉枫喜悦点了点头,他吃着炸物,似乎尝出了娘亲的手艺,眼中热热地发红。 “你咬的是本王那一半……”镜尘打趣着为他释惑:“这个叫豆儿鱼,是百姓为制服沛河大蛟的勇士所制……” “那王爷怎知在下咬了王爷那边?”觉枫翻了个白眼。 “你咬的左侧,左首为尊,那定是为夫……” 觉枫刚待反唇相讥,“啪”惊堂木一响。 说书人拍案收敛了众人的心神,他哑着声道:“各位贵人有请了,众位有些是熟客,今日老朽为贵人说一出天降星施法收天吴,摄政王霹雳治沛水。这书保准新鲜……” “话说赵氏宗祠前边,这四位镇妖的道童被“天吴”施了法术,道童中魔,栽倒当场。“天吴”妖眼见着是稚童模样,立时要现了真身。在此千钧一发之时,狂风骤起,从天而降一位降妖尊者,便是‘天降’星是也。三两招降住了“天吴”妖,此后“天吴”妖销声匿迹,鬼神难觅。” 觉枫“噗嗤”一口茶喷了出来,呛得咳嗽不止,边咳边心中腹诽道:“这说书的也真能胡诌,若不是自己便是戏中人,也被他这顿扯唬住了。” 说书人说完半段,向台下鞠了一躬,台下小童便拿盘子去各桌收打赏钱。 钱收过了,说书人颤巍巍走下台去。两个衣着单薄的半大孩童各撑了四支碟子走上台来。 这方台子本不算平整,两人衣着单薄,其中一个不由打了个寒战,碟子失了力,四只瓷碟纷纷落地,噼里啪啦摔了个粉碎。 众看官还未觉察生了何事,另外那个孩子面红耳赤,欺身上去,抄起失手那人的衣襟,便是两记巴掌…… 台下之人有的看热闹,乐观其状,有的嫌两人扫兴要轰下台去,还有地看那挨打的可怜,向台上丢了几枚银钱。 打人的见有人扔钱,果然停了手,赶忙去捡银钱。挨打的孩子也骨碌爬了起来,一同抢起钱来。 众人见他两人这副狼狈样子,拍手大笑起来,陆续有人掏出银钱砸上台。银钱撒向戏台各处,两个孩子七扭八歪、跌着、跪着、爬着去捡银钱…… 第71章 这幕似是比前边演得更好看些,二人之态逗得众人哈哈大笑。 觉枫蹙着眉却未出手…… 镜尘见他手指箍住刀鞘,抿了抿嘴问:“怎忍住出手的,聂大侠金盆洗手了?” “人家周瑜打黄盖,本大侠如何出手?”觉枫努了努嘴,起身离了园子。 两人寻了家普通酒肆,店面不大,堪堪摆下七八张方桌,尚算干净。 小侍见了两人,忙不迭前来招呼,擦桌、倒水一气呵成,问了两人口味、喜好便一溜烟地去安排饭食。 倒是他们邻桌两人酒足饭饱闲聊之声颇大,酒肆之内皆听得清清楚楚。 “赵兄,听闻前阵子雍国君上大婚,咱们奕国估计也快有喜事了。” “哦,李兄何出此言啊?” “赵兄竟还不知,摄政王选妃已久,这次沛河大治,摄政王婚事无论如何要定了。” “摄政王何等光风霁月的人物,一般人哪里入得眼……” “此言差矣啊,赵兄。官府就差贴发布文昭了,可内府里都传开了,州县府衙的内眷,家中有适龄女子的都备着呢……再是英雄圣明也要娶亲吧……” 觉枫持箸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发紧,他垂眸挑了根鲜蔬放了嘴里。 镜尘额上冷汗直冒,眸光盯着仍在喋喋不休的食客狠狠瞪了一眼…… 那食客接了眼神,浑身冷飕飕地一颤,赶忙转开了眸子,继续开腔。 镜尘待要起身,被觉枫将手背按住。 “不准去,人家说错了么……”觉枫黯然看了他一眼,幽幽说道。 “我……”镜尘一时语塞,心中空虚,如犯错的孩子拽了拽觉枫衣袖,“皇祖父的确准备为我选妃,前些时日,咱们……眼看再无可能,我便允了……” 觉枫冷哼了一声,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王爷允了便允了,又为何招惹……” 他忧心看着觉枫盛满怒意眼眸,坦白道:“那时,我确下了决心,若你在雍国平安喜乐,便是难受死,也不会再去打扰于你……” “这次回来,还没来得及拜见皇祖父……我定会让他收回成命……”镜尘反手抓住觉枫腕子,他急于让觉枫察觉他的心意,指尖用了些力气。 觉枫垂眸半晌,端起酒杯,叹了口气:“这一关始终要过……” 他仰头喝下这一杯,眸子已有些发红:“聂某有言在先,王爷若有一日悔了,随时可以转身寻觅佳人,聂某绝不会阻拦。” 盛镜尘五味杂陈。 一时间不知要谢他聂觉枫的胸怀大度,还是难过他如此轻易便能将自己抛了,只是此刻,他已失了责怪他人的立场。自己要先将桎梏破了才行…… 第55章 袒露心扉 镜尘迈进府门便听柳蘅回禀,先云等他良久,他刻意收敛了些情态。 “皇兄……”盛先云瞧见他先一步跑出门迎了上来,热乎乎地喊道。 “听柳蘅说你来了几趟,什么事这样上心……”镜尘扶着先云肩头,和他一同进了屋。 先云让他一问,想起自己来了三趟都没见上人,又窥见皇兄脖颈上褪了色的红印,心中疑窦丛生,他有些拿不准情形,又急着先把心里的事儿了了,便索性搁下…… “是这么回事,步摇想要以皇女身份回瑞国,始终没有机会……”先云拿眼偷瞄镜尘,又说:“如今倒是有了个机会……步摇堂妹,好像是叫什么堇华郡主,便是瑞国苏利崇的女儿,三月之后大婚。步摇与她幼时颇有些情谊,如今回去也算名正言顺。” “这婚事来得正好,苏姑娘这时回去掩人耳目,方便行事。”盛镜尘对此并无异议。 他呷了一口清茶,抬眸问道:“准备何时动身?” “两月以后,在路上边走边逛,一个月也到瑞国了。”先云喜滋滋的答着,心中已先憧憬起一路的光景。 “我们一同送你。”镜尘心中也自有盘算,小声叨念了句。 “啊,皇兄你说什么……”先云浸在一路同游的美梦里,并未听清。 “额,没什么,若政务闲暇,为兄送你去瑞国。”镜尘罕见地又将话说了遍。 “当真?”盛先云孩子般欢腾起来,向镜尘扑过去…… “我要去拜见皇祖父,你可要同去?”镜尘任由小侍侍候穿衣,将外衣罩上。 先云闻言,咧着的嘴没合拢僵成了幅画,软哒哒靠着镜尘,讨好道:“皇祖父看见皇兄便高兴地看不见别人,我便不去镶边了。” 镜尘理着袖口,沉吟了半晌:“也好,随你吧。” 说着朝他挥了挥手,走出十几步,又扭头道:“回去勤谨练功,五日之后,我让廉谦试你。” 先云呼吸一窒,这逃了春风逃不过秋雨,他脸上赔着笑,望着镜尘走远了,才歪歪斜斜倒在了太师椅上。 青天白日,乾坤郎朗。 盛镜尘满腹心事,抬头望了一眼殿宇,清翮宫仍是堂皇中带着一番悠远。他眼前掠过那抹红枫,略略有些宽怀…… 远远见太上皇着了一身玄色内衫,正闲适摆弄一丛开得极盛的兰花。 镜尘并未进屋,郑重跪在了殿前,向着皇祖父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 太上皇见他如此并不讶异,早前收到那封信时,他早已讶异过了。 他命侍候之人退了下去,手中持着剪刀,迈步出了屋。 “镜尘啊~”太上皇刚说一句,眼角先淌下了水来。他摇了摇头,勾着腰道:“镜尘啊,皇祖父年轻的时候最是厌恶这些花草,看了便心乱如麻,恨不得连根斩断,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许是这清翮宫养人也养花木,看来看去便看顺眼了。如今逮住这几盆心头好修来剪去,爱的不行……” “可是你猜怎么着,越是精心侍弄越是不成……”他抹了抹眼角泪痕,轻轻喟叹:“这便是……” “这些,孙儿都明白……”盛镜尘绷直身子,挺挺地跪着,字斟句酌地说道。 “情随事迁,人心易变。”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 “孙儿不光在书上看过,这些年从军、从政处处也听过、见过……可我.......” 他抬了头,扑簌着浸满泪水的眸子望向皇祖父,又向前膝行了几步,颤着说出三个字:“做不到……” 太上皇看着泪水缓缓流淌过那张线条分明的面庞,心中大惊,向后退了几步,扶住门框才勉力撑住。 他睁大了昏黄的眸子,粗粗喘了几口气,喃喃自语:“何时,何时到了这个地步……” 镜尘以头杵地蜷缩跪着,混沌之中,他也想不分明是从何而起? 是在沛河水底、紫宸阁。或是在菩冥关……如今已说不清,也无从追问,只是他想不了往后的事,只得紧紧抓住眼前易逝的时光…… 太上皇本想即便孙儿有个把男宠,并不误了纳妃之事。可今日一看,并非这般光景。 他深深叹了口气,有些事他本不好开口,可想着有什么法子皆要试试,便支吾着问道:“你让人家大好男儿雌伏于你,不是你仗势欺人,强行逼迫的吧……” “是孙儿……心甘情愿……”镜尘直起了身,抬眸看了眼皇祖父。 第72章 此话既出,太上皇心中哗然,万万没有料到…… 他使劲眨了眨眼,咬着嘴唇挤出来几个字:“把人带来,我要相看……”说完便怅惘地走回了殿中。 盛镜尘长舒了一口气,状况还不算太差,可愧疚如无边汪洋几乎将他淹没。自己一向对皇祖父言听计从,从无半点违逆,可这回,终是要让皇祖父伤心…… 他在殿外不住地叩首,希望皇祖父能宽宥自己,也宽宥觉枫…… “属下离暗拜见君上。”殿中端端跪着的是那个侍候“梨落”的末等侍卫。 年轻的君王好整以暇地细细打量殿下之人。那双眸子与那人如此之像,可这般相像的眸子嵌在这张脸上却大相径庭。 他恹恹地说道:“今日起,你叫景容。”新帝话语中全是不容置疑。 “是!景容粉身碎骨在所不辞。”侍卫壮了壮胆子,偷眼看向皇位,瞬间心惊肉跳起来,庆阳君不知何时已立于眼前,欠着身子,狠厉说道:“谁教你这样答话的?实在令人生厌……” 他指尖顺着“景容”紧实的下颌摩挲到下巴尖,如戏弄一头懵懂的小兽。他将指尖微微用力,顶起“景容”的下巴,将那双眸子端详得更加分明。 “景容”全身肌肉吓得紧缩,他大着胆子说道:“微臣所言皆是出自肺腑……” 看着眸子良久,晴暄似乎又能宽恕了那张嘴巴吐露出的漫天谎话。 “倒是生了一张巧嘴……”他冷哼了声,从袖中掏出一物甩在了“景容”面前,“这张方子照着去做,十日后来隆政殿……” “景容”颤着拾起了那张方子,仔细叠好塞在了怀里。 晴暄静静端详着这人远去的身影,恍惚了一瞬,心头闪过一副笑颜…… 即便清清楚楚分辨得出,这个叫“景容”的并非那人,可平白对他多了几分信任…… 自从在老鱼那里拿到方子,他从众多侍卫中挑选了名不见传的数十名人选,现在不知道谁能将挺过这番磋磨,练成上等功法,成为自己左右手的心腹。 他默默念叨:“你小子,给本君争口气……” 作者有话说: 结婚是好事儿,主要得看和谁结...... 第56章 不负情深 “喂,醒醒,都说你等我许久了,我这回来了,你却又在这里睡?” 觉枫鼻尖发痒,耳旁有人聒噪不停,他起先以为是梦魇,鼻子像是被人用草芯搔,他实在痒得不行,用手使劲搔了搔,被人将手擎了,他才有知觉应不是梦…… 朦朦胧胧间,他迫着自己睁了眸子…… 眼皮好容易睁开,屋中漆黑一片,床榻边如同鬼魅的惨白脸孔正直愣愣盯着自己。 觉枫被骇得出了一身汗……挥手便要打出去…… 那“鬼魅”灵巧向后跳了一步,口中急呼:“聂兄、聂兄,别打别打,我啊,子衿……” 觉枫已被他吓得清醒了几分,挠了挠后脖颈,瞅见秦子衿手中果然握了根斗蛐蛐的草芯……气不打一处来,刚要抬手,看他糊了一脸白乎乎的粉浆,只留下两只眸子滴溜溜的转,心想自己和他个顽童一般见识个什么,便将手放下…… “你怎这副模样,小秦医师……”他起身穿了鞋,将灯燃上,瞧了瞧屋外,刚刚五更。 “我刚回药庄,师兄赠了我副养身的药材,我这些时日风餐露宿,皮都吹老了……我便将那药材磨了粉涂了脸上。”他边说边又将脸上粉浆抹了抹……“他们说你等我多日,我正无聊得紧,便等不及洗脸就来了你这里。” 秦子衿说起话来,唇舌红艳,上下翻飞,看着更像索命的小鬼了。 觉枫打了些温水,温了条热手巾递给他,又将桌上糕饼推到他跟前,叹道:“哪天有人传说鸿庐药庄闹鬼,我是一点也不奇怪。” 秦子衿接过手巾捂在脸上,露出两只半褪了药粉的眼眸,恳切说道:“聂兄,你真好……” 觉枫看了秦子衿这副又滑稽又赤诚的模样,忍不住笑起来:“递给你条手巾便是好了……” 子衿又擦了擦脸认真地说道:“我才戏弄了你,惹了你的清梦,你还给我打温热适中的手巾板,连师兄也没这么……” 觉枫无奈看了眼秦子衿:“你自己也知道……那你为何不约束下自己……” “我管不住自己……”秦子衿咬了块糕饼,气恼说道。 “小秦医师要领衔宗派,还是稳重些好……”他又倒了杯水推给秦子衿,“喝口水,别噎着了。” “聂兄找我可是因你雍国的旧主?”秦子衿挑了挑眉峰,疑惑问道。 他突然提起晴暄,觉枫神思恍惚了片刻,眸光黯了黯,这不过旬月,雍国、君上竟恍如隔世了。 他郑重说:“是为我自己……” 他只挑拣了些心神钝痛的情状说与了子衿…… 子衿边听边点头,可眸子混沌,手脚不听使唤,打着哈欠走到床边,“聂兄,你这般状况不算难治,待我养足……” 话没说完,他便掩上觉枫的薄被,酣睡过去。 觉枫对这没有半点法子,心想也不急于一时。他瞥了眼窗边,伏过身去,递出了一只胳膊。 黑影带着一身寒气进了屋。 觉枫速速掩了窗,转身压低声音说道:“等久了吧……” 来人凑到他耳根上,哑声道:“好冷……” 觉枫觑了他一眼,做了个低声的手势,揽了他的手围在自己腰际。 他腰际极窄,腹上肌理分明,结实柔韧,带着源源不断的温热,令人贪恋。 镜尘抚着他的细腰,不一会儿便觉得周身血脉升腾,口中灼得有些发干:“我好热,赏口水喝吧……” 觉枫让他缠得没法子,转身要去倒水,又被镜尘整个揽进臂弯里,喃喃耳语:“皇祖父要见你。” 觉枫心中一沉,他料到有此一日,只是来得这样措手不及,他有些想逃…… 他掰开镜尘手臂,来到桌前,倒了杯温水向镜尘呈了呈…… 等镜尘喝完,觉枫沉吟良久,手掌覆上镜尘微凉手背,试探问道:“王爷,能不能等秦子衿为我医治之后再去拜见太上皇……” 盛镜尘微微蜷起了手指,他可以不在乎天底下所有人的看法,可他迫不及待要皇祖父能见见觉枫,知道他有多好,认可他们……只是觉枫湿漉漉的眸子祈求地看他,他劝慰自己不可操之过急,他们有一生一世、生生世世可以消磨…… 于是,蹙着眉点了点头。 耳边此起彼伏打鼾声如两头水牛闷哼。 盛镜尘不耐的看了看四仰八叉躺在觉枫床上的秦子衿,眉间耸起了两座小峰…… 觉枫连忙补上句话:“小秦医师稚子心性,王爷不要同他一般见识。”说着为秦子衿脱了靴,掩好了被子。 他转过身正对上镜尘犀利眼神…… “你待旁人总比待我要好些……”声音倒不似眼神般凌厉,反倒袒露出一碰即碎的脆弱。 觉枫心中一荡,哑然失笑,“镜尘,我照拂他们,是因他们或气力弱小或心智有失,这世间疾苦,若给他们些照拂,让他们过得好些,我很愿意……” 第73章 他低着眸,眨动了半晌,抬起来注注看向盛镜尘:“而对你……你本便是这世间顶尖的强者,就算连我也难以比上一二……你身边并不缺少端茶倒水的体己之人。可我能做的便是将我的后背全然置于你的身前,我想做你的铠甲,不管是刀从哪边刺来……” 镜尘全然没料想到觉枫有此一言,头脑发懵,耳边、眼前飘荡的全是觉枫的话,他嘴唇微微颤抖,走到觉枫近前,眸光不住地捕捉觉枫湿漉漉的眼眸,如同浸入了一坛美酒,心一点点的往下沉…… 他霸道箍住觉枫肩膀,侧头凑到近前,挺秀的鼻尖触及觉枫的鼻梁,贪婪的索取着对方的呼吸,缓缓的凑上妍丽的柔唇,用力纠缠在一处……盛镜尘第一次这般想要痛哭,而这痛哭,不因痛楚、不因委屈,而是因无比的快意,心间被填的满满当当,他心之所向的那个人也正热切的回应于他,他在这路上并非踽踽独行…… 铺天盖地的热流传遍全身,他舍不得放去这难得的柔情蜜意,便将汹涌泪水憋在心头畅快流淌…… “咳咳咳……”两人之外的另外一人等待良久,终于忍不住出了声…… 觉枫被惊得浑身打了个激灵,他赶忙将盛镜尘推了开,袖口揩了揩嘴唇,半转身子,慌张说道:“小秦神医……你醒了……” “我已醒了半晌,本不想打扰,可……”秦子衿掀被起了身,想说什么,看了一侧的盛镜尘正横眉冷对的盯着他,话到嘴边又吓了回去。 “聂兄,我药庐里还炼着药,我明日子时再来与你医治。”他说着提上鞋,一溜烟地跑了…… 觉枫脸上还带着红晕,笑吟吟望着秦子衿远去:“这小秦医师见了王爷竟也懂事了几分……” 镜尘眉眼压低了,咬着牙根说:“他最好是真有几分能耐。” 第57章 往事如刃 将近子夜时分,秦子衿贼兮兮顺着门缝里里外外寻摸了一番,见只有觉枫一人坐在桌边看书,才舒了一口气,轻推开了屋门。 “聂兄、聂兄,我来了。”他轻唤觉枫,神情比往常肃穆了不少。 觉枫为了今日焚香沐浴,换了身素白长衫,见秦子衿来了仍是小心翼翼,知他忌惮镜尘,便安抚他道:“小秦医师放心好了,今晚只你我二人。” “那便好……那便好……”秦子衿闻言直了直身子……他从怀中掏出块油纸包裹的手掌大小的物件、又不知从何处掏出个红檀木盒子。打开后,里边摆放着五六件形状各异的工具。 他犹疑了片刻,细白指尖从中挑出个小铲模样的精造器具,又郑重打开油纸,一股浓厚脂香霎时冲破了阻碍,冲得里屋皆是香气厚重,馥郁芬芳。 秦子衿深吸了一口,脸上浮上了层笑意,赞叹道:“味道还是这么正……”他以小铲浅浅在那块香脂之上刮了一层,便又仔细用油纸将香脂包好揣进了怀中。 性情如顽童的秦子衿待此物宝贝异常,觉枫在一旁紧盯着不敢多言。秦子衿将香脂在火苗上炙烤,动作极尽缓慢轻柔,跳跃的火苗像被激发了火力,窜出高高一截,香脂融化之际冒出淡淡发蓝的白色烟雾…… 觉枫起初只是如常看着,不多时,香味弥漫上了他的唇角、鼻尖、接着是眼眸,这股异香几乎如海水般将他吞没,他渐渐闻不到香气,甚至有股窒息之感,伴着而来的是胸中热血如滚…… 颤巍巍的火苗似是力竭般瞬间湮灭了,屋中如被死死罩住,透不进半点光亮。 觉枫感到如死般的寂灭,他闭上了眼眸,整个人如钻进了脑海里。脑海里不时闪现出一张张人面,有熟悉的亦有陌生的,相比屋中的黑暗冷寂反而是闭起眼来能让他寻得片刻安慰。 耳边响起了木鱼之声,“哒哒哒哒”,那木鱼越敲越快,全然失去了稳重缓和的悲悯调子。 他兀得头中一痛,似是同时被千根钢针猛扎,痛苦迫得他宣泄出了口…… 眼前似乎现出一张书案,走到近前摆放了两道明黄诏书,不待翻看便闪烁着金光打开了,里边的字似乎立了起来,散发着朱砂色的光芒。 远远传来秦子衿清脆声音,温和中透着一丝焦躁。“聂兄,你看到了什么?你若是不喜,集中心念,将它挥散。” 听到熟悉声音,觉枫心中一暖,看着“效忠贞之节”“尽守护之责”十个字从诏书中飘了出来落在了手心…… 他似乎能用指尖轻抚这些字,心中赞叹,这便是烙印在他心底的戒文吗,他并未心生厌恶反而放在掌心轻轻摩挲着…… 兀得这“十字”崩坏出了诸多裂痕……不多时近乎成了金赤色细沙,觉枫待要捏住却无论如何抓不住,它们碎成齑粉从他掌中消散…… 还未来得及惋惜,心中似是开了道闸门,无可计数的过往夺门而出,奔涌到他的眼前……猎户模样的中年汉子正在埋锅造饭,笑着张望练习拳脚的少年和一旁眸子莹亮的小女娃…… “爹爹” “阿怀” 热泪瞬间涌了出来,他想起了爹爹和阿怀的模样…… “小枫,你娘去得早,娃娃从小在你怀中长大,小名便叫阿怀吧……” “爹爹,咱们要去沐都?” “这马上要大雪封山……爹爹带你们去沐都投奔旧友,先将这段时日熬过去……” “哥哥、哥哥,哥哥你不准躲开……”小阿怀手中揣了个雪团子,奶声奶气地嚷着向他跑过来。 “聂兄、聂兄……”秦子衿不敢触碰泪流满面的觉枫…… 他痛哭的无法自己、摄魂之术无以为继,秦子衿只能轻轻唤他,想让他平静下来…… 秦子衿点起了灯,觉枫被痛楚撕扯的表情更是一清二楚,他只能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这等情形,他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安慰觉枫,难受的脚趾拼命乱扭,他要逃了…… 秦子衿蹑足潜踪退出了屋,轻掩上房门,正待要走,路被个魁伟身影挡住,他虽没看到正脸,已经感觉到了是谁,心中叫苦,更不敢抬头…… “你怎出来了……”一个如刀锋般的质问直冲他劈了过来。 秦子衿弯了腰,连忙欠着身答道:“这,这等情形,我也没法子了,我和聂兄非亲非故,也不好又搂又抱的抚慰……” “如此便结了?”这再一问语气明显和缓了…… “今儿个是不成了……大人进去伴着对聂兄说不定更好些……”秦子衿抖足了机灵,使出了浑身解数才想起如此答对。 那人斜了斜身子让开了一条路,秦子衿见状急匆匆地溜了。 镜尘推门进来屋,他将大氅褪去……今夜靠着墙壁等待多时,大氅带着透骨的寒凉。 他蹑足走近了些,心尖颤了颤,他从未见过觉枫如此,或者说他从未见过伤心成“泪人”、脆弱得一塌糊涂的觉枫。 泪水几乎将他的眉眼模糊,而他几乎连抬手揩泪的力气也没了。 镜尘掏出软帕,动作轻柔地为觉枫拭去泪水,抚过他的肩头,让他倚靠在自己心口之处。 觉枫心中只念着爹爹和阿怀,视线模糊看不得物、听觉也像被遮住,辨不出方向和声音…… 第74章 不知过了多久,他视线些许清晰了、耳边也渐渐听到心跳之声……他起初以为是自己的心跳,可再分辨才察觉乃是另外一个人的心音……那人的心跳强劲有力,让他分外心安,胸口上传来的温热更觉得无比贪恋…… 他缓缓抬头,用盛满泪的双眼去寻,一双霸道又温柔的眸子正热切地迎着,这张脸既熟悉又新鲜,他瞬间便印在了心头。 镜尘看着觉枫眼中的陌生瞬时慌了,杂念丛生,觉枫莫不是被姓秦的那小子一番磋磨,该不会…… 他试探着念了一句:“觉枫……” 觉枫脸上仍是疲惫,可笑意更加明显:“王爷……镜尘……” 他眸中纯净如水,用力笑了笑:“我记起爹爹和阿怀了……”只是说完,唇角抽动,无法自已的又涌出泪来。 镜尘长舒了一口气,他虽看着心疼,可他知道此时务必要让觉枫将心底的苦楚宣泄出来,只是静静拥他入怀,并不打扰…… 如此直到觉枫哭泣的困乏了,没了气力,在怀中睡熟,镜尘才将他安稳放置在榻上…… 第58章 暗中蓄力 凤桓宫内落针可闻,只听得细腻啜茶声。君后崔婉樱跪了良久,始终未能等来云后让她起身的旨意。 她面色如常,脸上仍带着温和笑容。她心知自己父亲几次三番在朝堂上鼎力支持君上,惹了云后不满。这位母后啊既盼着君上长大,又怕着君上真的成人。可即便要受些难为,她还是要站在君上这一侧…… “婉樱啊,快起身吧~”云后终于开了金口。 “是,谢母后。”君后笑盈盈的答了,起身到东首坐下。 云后垂了垂眸,轻启朱唇,“瞧你这单薄的腰身,还是要多养养……便是个皇女……” 云后将话收敛在口中,可已足以刺痛婉樱…… 她的秀丽面堂和细白颈子红在了一块…… 君上每次行色匆匆,她压根拿不住人,自己就算再有浑身解数,又……可这些话,她都无处可诉说。她早早便给自己选了一条路,不管是通天大道还是崎岖小路,只要是在这路上,她便甘之如饴……想到如此,她平缓了下情态,笑着说道:“多谢母后爱护,婉樱定会加倍调养,为皇家开枝散叶……” 云后美眸波光流转,似有若无地点了点头。 “让人进来见见君后。”她轻唤玉屏。 不多时,云屏带进来位珠光宝气缀了满身的闺秀。这女子体态丰腴,一双眸子活泼地四处探看。 她走到近前,收敛了些,依礼拜见了云后和君后。 云后打量了番杨氏女,唇角浮上了些笑意。 当初为暄儿挑选君后实在太过仓促。崔氏女虽然大方得体却主意太正……身子也单薄的紧,与暄儿相处总缺了些…… 这杨氏女虽其父官职卑微,胜在性子活泼,说不定能唤起暄儿柔情……顺便也给崔氏女个警醒…… 她眉目含笑,转头叮嘱:“君后可要多多照拂谨烟……” 崔婉樱赶忙面上含笑答道:“婉樱遵命。” 迈出凤桓宫,婉樱被日头照得眼花了片刻,她早知这一天要来……可没想到来的这样快,她连君上的面都见不上,何谈荣宠,何谈独占恩泽…… 她心乱如麻的快步回了宫,她迫不及待要见到君上,多少在他面前留点印迹…… 自觉打扮得体的婉樱来到隆政堂,她屏退了众人,瞧瞧推开了门。 她浑身一颤,屋中滚动怪异的安静,里屋暧昧喘息声和汗味交织成股惑人的氛围……红鸾罗帐,一室旖旎。她本该跑开,又鬼使神差地停不下脚步…… “君上,有人……”筋疲力竭的“景容”扭头提点庆阳君…… 庆阳君揩了揩额角、鼻尖的汗水,绽放出些许笑意,“按我说的做……” “景容”抬起手指试了试,痛楚即刻刺得头皮发麻,可他不肯拂了君上之意,轻轻喘息,屯了口气。 “爬起来,吻我……”庆阳君冰冷下着旨意。 “景容”简直以为自己疯了,一道激灵从后腰到脖颈几乎将他刺穿,周身的痛意都抵不上这几个字来得激烈。 庆阳君眼神冰冷,他不敢再问,只得缓缓坐起身来,双肘撑着上身,靠近庆阳君隽秀的侧脸。 “景容”气息愈来愈浓重,喷薄到晴暄细腻脸颊之上,他猛然想起了霓园醉酒的夜晚……他轻轻嗅了嗅,没有闻到沁人肺腑的冷杉气心狠狠的抽了抽。 “景容”动作停留在了空中,未敢再进一步。 庆阳君喃喃低吟:“今儿个你侍候的不错,本君很是……”话音未落,轻轻一笑…… 沉吟了片刻又说道:“本君今日便擢升你从四品,做孤的贴身护卫。” 说罢便在“景容”眸子上落下一吻。 晴暄听着帐外之人脚步凌乱、慌不择路地跑远才正身坐起。 “景容”忍着周身痛楚和慌乱心跳赶忙下了榻,怯怯说了句:“君上恕罪……” “景容,本君的封赏恩泽与你祸福难辨。你守好本分,勤谨练功,说不定有朝一日能为本君所用才是你的福气。好自为之……”晴暄对着这双眸子说不出责难之语,他也却有意留个可用心腹在身边。 豢养心腹这等事眼下不可为人所知,世人皆爱道听途说,庆阳君豢养男宠的故事更为人所钟爱,这话若是从君后的口中传出去更让人信服。 “景容”竭力加快了穿衣的动作,周身骨头如裂开一般,动作看上去仍是迟缓…… 庆阳君面无表情地看着“景容”,心里暗忖,老鱼的方子,功法的拔擢有七个循环,这只到第三个,人便看着筋疲力尽……若是他受不住苦楚前功尽弃,自己又要哪里去找下一个?若是功法大成,自己还要想些法子将人笼络住才行。 念及如此,他脸上和缓了些,唇角勾了勾,亲密言道:“这些日子辛苦了,除了药石,其他的皆不可多食。我让后厨备了些薄宴,一起用些。” “景容”眸子有些发热,他从未被庆阳君正眼瞧过,亦未想过能与君上一同……自从习练了这功法,庆阳君对他态度和气了不少.......即便终日痛楚,他也觉得心甘。上等功法怎可随随便便炼成,能得君上青眼,已是他的福气,想着,周身似是被人冲进了气力…… 因着修习功夫之故,“景容”的餐食亦是清淡…… 晴暄与他对面而坐,喝着清粥……他抬眸看向“景容”,淡淡说道:“接下来这一轮最为凶险,之前已有几人皆是不成……若是挺不过去……” 他想起前边的几人皆因强行运功,血脉贲张,筋脉痉挛,成了废人的样子,有些舍不得这双眸子,便如此嘱咐…… 景容恢复了些气力,抱了抱拳道:“君上放心,微臣挺得住。” 晴暄盯着他,心绪复杂地点了点头,出言呵护:“本君最是爱惜人才。爱卿也要护好自己。” 晴暄天生的好样貌,又有贵气加持,只是发心的微微一笑,如一株沁着蜜露的艳丽繁花,姿容之盛,便是六宫粉黛也比不得…… “景容”眼看的发指,脸色无可救药地由粉到赤,连眼前的粥是怎么咽下去的也不知了。 第75章 他吃完便不敢再待在宫中,即刻拜别了庆阳君慌慌张张地退了下去。 “景容”身姿比觉枫还要壮硕些,晴暄怔怔地发愣。自己心中的好恶竟是如此顽固,多一分不可,少一分不足。便不是那个人,无论如何都是不对。 他看着双手微微颤抖,恨毒了自己的这幅无能无奈的样子,心中暗暗打定主意,但凡……但凡那方子可以……他便要…… 第59章 痴人痴为 眼前白光拂过,觉枫警觉地醒来,他自感眼眸清澈,头脑澄明,从未有过的清爽。 睁开眼眸的一瞬,一老一少两副愁容正凄恍地望着自己,看到自己睁眼,脸上除了期待之色,终是松了口气。 “初神医、子衿”觉枫轻唤了声,爬起身来坐起。 初神医赶忙上前了两步,“觉枫啊,本该让你自行醒来,可眼下实在是有桩难事,不得已提前将你唤醒……” 老神医面露难堪之色,觉枫心头没来由的颤了下。他暗忖此事定是不一般,否则,久经世事的神医不会是这般愁容。 屋中气息凝滞了半晌,初神医仍是难为的说不出口。 秦子衿见此情形被烦得耐不住心思,嚷道:“那凶神恶煞的摄政王遇刺了……” “你说什么?”觉枫额角猛跳了几下,不可思议追问。 事情已然捅破,初神医也没什么好遮掩的,他抓住觉枫双臂,急切说道:“聂大人,你先莫急……摄政王却是遇刺了,但毫发未伤,倒是这刺客……正是孽徒洪恩。” 他犹疑了再三还是说出口:“老朽却有个不情之请,求你出面救他。他虽已被逐出师门,但这刺杀摄政王是何等大罪,若是坐视不理,他小命休矣。” 觉枫急急喘息了片刻,思索着神医之言,恍然问道:“老神医,我这是昏睡了几日?” “七日。”秦子衿掰着手指头算了算。 觉枫点了点头,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七日竟出了这么多的事,洪医师被逐出师门又发了疯去刺杀镜尘,他隐隐觉得和之前的事不无关系。 觉枫站起身来,恭敬抱拳,向初神医深施一礼:“老神医切莫忧心,觉枫深受神医恩惠,尚未报答。无论何时,觉枫愿效犬马之劳。” 他见初神医眉头略微松弛了些,又说道:“觉枫初来药庄亦是洪医师相留,于情于理,我都不会坐视不理。只是这当时情形,我也需打探打探,不敢保证一定能救下人来。” 初神医听觉枫所言,通情达理地点了点头,叹了口气:“这洪恩是老朽故人之子,他与他父一样是天生的痴人,只要不死……” 说着,初老神医眸子里闪起了泪花。 觉枫握起神医的双手,安慰道:“觉枫定然竭尽所能,您老且宽心……” 他虽昏睡了七日,身上却无饥饿困乏之感,显然是这些时日被侍候得极好,心中更是感激。 他稍事修整了片刻,穿了件玄色外衣,将冉妃娘娘所赠的玉璧带在了身上,告辞了初神医他们,直奔摄政王府…… 他将玉佩递给了小侍便在府外候着,头一次用这法子进府又急于见镜尘,心中忐忑。 远远见一人拎着外衫,半跑半颠地走了出来,觉枫辨认了下,应是主事柳蘅。 他恭敬施礼:“柳主事。” 柳蘅见了玉璧便跑了出来,看是觉枫,心中有了数。看他躬身施礼,赶忙斜了斜身子让了过去:“聂大人安好,可折煞柳某了。” 他将玉璧双手呈递给了觉枫,又说:“王爷正在探望张大人,小的这就去通禀,大人先去书房歇息片刻。” 觉枫皱了皱眉,扯住柳蘅衣袖,疑惑道:“张大人……” 柳蘅眸子转了转,心想:“这位实在不好开罪,他显见的是冲着王爷遇刺之事来的,不如送个顺水人情。” 他躬了躬身子,驯顺说道:“正是学政张勉之大人。当日,王爷正与张大人在书房长谈公务,那位洪医师说是奉命给王爷来送补药,突然便发疯了似的拿了匕首刺向王爷,千钧一发之间,张大人挡在了王爷身前……前胸被划了两道口子,伤得最重的便是右腕,怕是要废了……王爷便留他在府上调养……” 柳蘅自顾自说着,全然未发现觉枫脚步迟缓,已然落在了后边…… 觉枫来到书房等待了半晌,这里肃穆幽静,倒是摄政王一贯的气度。屋中飘飘荡荡地全是柳蘅的声音:“千钧一发之间,张大人挡在了王爷身前……” 觉枫记得当日自己在府中修养之处离书房并不算远。他循着找了过去,果然院落中有人言之声。 他凑到近处,从开启的窗口远瞭过去可窥得见一二。 盛镜尘坐在床榻边上轻舀一勺汤药喂给榻上斜靠着床头的负伤之人。 他极有耐心地将一碗汤药给人喂下,又用帕子为其擦了擦嘴角的药痕。 觉枫背过身去调了下呼吸,他眼中如扎了刺,心中酸涩得紧。“当日……当日他们亦曾经如此的吧……” “王爷国事繁忙,不必照料微臣。”病榻之上嘴唇发白,面色蜡黄的孱弱书生说道。 “勉之,你受苦了……”盛镜尘欲言又止:“你不必如此的……” 那书生提了提气,哽了哽喉:“王爷不必有愧意,这是勉之身为臣子之责。” “可你这手……”镜尘深感惋惜,只差了一步,便能制住那洪恩。张勉之这一手清隽的好字怕是写不成了。 “但凡能为王爷做一点事,勉之求之不得……”学政大人鼓足了勇气喃喃说出一句。也便只能说到这里。旁人哪里知道,他张勉之从荒野之地听闻摄政王的种种“神迹”,便立志要追随辅佐王爷,为了有今天这一日是怎样一步一叩首到此的。他在重政殿当堂顶撞是担心摄政王对学政之事不甚了解做了误判,他甚至去“感念泉”祈愿,愿摄政王平安顺遂,愿能与他再接近些。能与摄政王相对而坐,能喝上他喂给的药……这便足够了…… 觉枫自然听得出张大人话中之意,他似是被人当头棒喝。 盛镜尘身边并不缺少他自诩的“铠甲”的角色。他的身侧不知有多少人正准备着为他牺牲……就像学政张大人这样能与他商量政事,纵论时政的大员也倾慕着他…… 觉枫一时间缺少了敲门的勇气,他甚至不知道以何等面目、何等角色立于摄政王的左右。 盛镜尘在铜镜中看到了觉枫,心中一喜,便将空碗置在桌上,温情脉脉说道:“勉之,好好将养,不必急于一时,改日本王再来看你。” 张勉之受宠若惊地点了点头。 镜尘站在廊下,两人四目相触,有着千头万绪的复杂情意。觉枫朝他点了点头。 第60章 对牛弹琴 镜尘再往前走了几步,觉枫撑起右掌,止住他靠近,哽了哽喉咙,底气不足的说道:“我是来救人的……” 镜尘眸子一黯,唇角若有似无的笑意似是自嘲。 “也好,他刺杀本王目的何在,还不甚清楚。那人毕竟出身神医门下,本王正好不知怎么处置……”他为觉枫铺就个台阶,给柳蘅递了个眼色,吩咐道:“带聂大人去见刺客……” 第76章 觉枫上上下下打量镜尘,看他举止言行果然无虞,有些不舍的跟着柳蘅走去羁押洪恩的地方…… 王府之中的牢狱位于北方向,陈设布置与一般牢狱别无二致,灯火昏暗,砖墙之上挂满了骇人的刑具,稍走近些,迎面便是混杂着血腥、汗臭的污遭之气。 只是这里并没有许多犯人,整个牢狱空空荡荡,觉枫亦步亦趋随着柳蘅引领至牢房深处…… “咳、咳、咳”牢中之人披头散发,满身血污,发出揪心咳嗽声,凝涸的血块已是乌黑发臭,斑斑点点烙在地上。 觉枫离近了仔细分辨才瞧出果然是洪恩……他正因苦楚,眉头紧紧耸在一起…… 那人知道有人前来,艰难地挪了挪头,转向觉枫看了一眼,嗤嗤一笑:“你来啦……”语气平静中带了些愉快,似是招待熟稔的老友…… 柳蘅听着话音,感觉自己处境尴尬,送下了人便远远退了出去。 觉枫见他平淡的五官之上满是细密伤痕,心中有些难受,拱了拱唇,“洪医师,你为何要这么做……” 他又记起临来之时初神医给的丹丸,忙掏出一颗塞到洪恩口中。 洪恩苦笑了声:“我没法子了……” 他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喃喃低语:“师父发现了我制的解药……他气急了要赶我出庄。这些我本不在意。可出了庄子,我就压根儿没机会靠近王爷,也便没了机会试我的药方……” 说起药方,洪恩平凡的面容上重现了生机,眼眸亮起了光芒。 丹丸起效极快,不多时候,洪恩便能气息顺畅地言语。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觉枫,自负言道:“师父要将我逐出师门,言辞间却验证了一件事,我的方子虽凶险异常却着实有效……他老人家虽称神医,平素向来不敢碰那些虎狼之药。人老了,终归胆小。” 觉枫合上双眸,咬了咬牙根:“你到底为何要刺杀摄政王,若是没有一个站得住脚的说法,整个药庄都要被你牵连。你知不知道……” “为了试你……”洪恩言之凿凿,以一种千真万确的眼神看着觉枫。 觉枫忍耐的看向他,等他解释。 “这素昧一药入人情丝,因情而起,自然要因情而灭。我上次说与你解毒之法,看你并不十分甘愿的样子。如今我若重创了摄政王,不知你会如何?若是全无情愫,我这药还要再调调……” 觉枫被他气得头脑发晕,狠狠道:“丹方固然重要,可要搭上所有人性命,可值得吗?” “你便没想过刺杀之后的结果……”觉枫顾念颇多,甚至有些后悔那日自己的私心,若是当时允诺了,洪恩便不会出此下策了。 “事前没想过,挨了一脚才想起来摄政王的厉害……”洪恩沉吟了片刻,“太疼了……”想起当日情景,他的肺腑又涌起翻江倒海的痛意。 “好在我当时机敏,说我知道你一个天大的秘密,才没被第二脚踢死……” 觉枫没想到,这个貌不惊人的洪医师,一句话就能将他气晕过去一次。 “你知道我什么秘密……” “不就是你不愿配合我制药的事。”洪恩自知有过,乞求道:“我当时真的是为了活命,这条命再挨上一脚,必活不成。我若死了,我那些方子也要明珠蒙尘了……我洪恩可是这世上一等一的药师……” 觉枫心中发凉,身子也跟着僵了僵,他想起自己一见面便要救洪恩,似是有把柄在他手中……这洪恩的头脑中全是些常人无法企及的想法,偏偏又为保命说出握有自己的秘密…… 难怪盛镜尘眸中有种难以言说的晦暗,觉枫心中敲起鼓来。自己便是将此番言辞和盘托出,他可会信? 这个洪恩虽是个顶级的惹祸精,可罪不至死,再说他的方子若成了,果然能解了王爷终身的苦楚,亦不失为一桩好事。 想到这里,觉枫即刻打定主意,洪恩不容有失,要救他出去。“洪医师,你做得对,关键之时,保命要紧。你不要慌,再忍耐几日,我救你出去……” 洪恩瞧着觉枫诚挚言行,有些自惭形秽,吞吐了半天又说道:“聂兄,你为人如高山,令洪某敬仰,洪某也不好再欺瞒你……” 觉枫心湖又被炸开,这个洪恩真的有些气人的本领。事已至此,他也不好发作,认命说道:“你说吧,我受得住……” “你作为药引,短期之内不可再见摄政王……” 觉枫等他把话说完,又等了片刻,“都说完了?没有其他了?” “除了我说过的损伤,还可能出现些琢磨不到的……” “还有没有其他……” 洪恩眨了眨眸子,思虑再三摇头道:“确实没了……” 觉枫不敢再有犹疑之色,生怕再引起洪恩的多思多虑。便笃定说道:“请医师放心,便是要天打雷劈,我聂觉枫也纹丝不动地受着,你且将心放在肚子里。” 洪恩心中踏实了几分,他自诩有几分运气,便是“素昧”这样难解的毒药,自己都可以手到病除,果然是独步天下的第一药师…… 他对觉枫深信不疑,即使暂时身陷囹圄,觉枫也能救他出去…… 觉枫心中还有一事,猛地想起,试探着说道:“当日你刺杀王爷,未能伤他分毫,却殃及无辜。张大人右腕重伤,今后提笔写字都成了难事,洪医师可有什么好法子?” 洪恩闻言,面露尴尬,这却是状况之外的情形,他对此也深感愧疚。 “这不算难事,我药庄的卧房之内有一匣,里边有个深紫色瓷瓶,瓷瓶中是未曾流转于世的伤药。那位大人伤得重了些,涂抹上三个月便能生肌造肤,半年之内便可恢复如常。” 觉枫斜睨着洪恩自信满满的神情,暗忖,这洪医师虽是骨骼清奇的怪人,可又是难得一见的药学奇才……务必要留住他的命…… 这些事因自己而起,误伤了旁人,若能保住张大人的右手,自己方可心安些。 第61章 和衷共济 觉枫临走又塞给洪恩几枚丸药,让他保住一条命等自己来救。 洪恩从无死念,没心没肺说道:“聂兄,不知怎的,我这心中似是冥冥之中就在等你前来。如今把话都说开了,心中欢喜得紧。现下,我这心中全是一张张宝贝丹方,安然得很。等我出去,定为你配一副大展雄风的补药答谢聂兄相救之恩……” 觉枫看他说得眉飞色舞,全无半点身在囹圄的自觉,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不知该骂还是该羡…… 他随柳蘅出了摄政王府牢狱,听闻镜尘去了宫中,便央告柳蘅不要为难洪恩,便告辞离开了王府。 初老神医和秦子衿见觉枫回来,急切迎了上前来。 “人可还好……”初老神医颤巍巍地问道。 觉枫将口中气息缓了缓,安慰道:“被踢了一脚应是有些内伤,但无大碍。” 初神医擦了擦额上的冷汗,捶了捶站得有些僵直的腰背:“唉,这孽徒实在可恨……当初,老朽便防着他走了他父的老路……从来不敢让他触碰这些奇丹异方,可还是没能防住……” 老神医坐回了太师椅上,面部纹络因腰背疼痛抽搐了片刻。 第77章 “子衿去把门窗关了,替师兄去守着,不准放人进来。”初神医神色紧张的吩咐秦子衿。 子衿懵懵懂懂知道事关重大,这些时日师兄已因为洪恩师侄的事情苍老了许多,闻言顺从的关了门窗,守在了门口。 觉枫见此情形,知道老神医有话要说,乖觉的在神医身侧站定。 “觉枫,想必洪恩已将素昧的解法告诉了你。” “你怎么想?可愿告诉老朽……”初神医神情忧虑的看着觉枫…… 觉枫沉吟了片刻。 “神医,觉枫对您知无不言。洪医师却是早前提过此事。实不相瞒,当时我心中有私,并未答应他。” 初神医吐了口浊气,点了点头:“人非圣贤,有私心并不算错……你我人人皆有不能放下的心念。洪恩......”提起洪恩,老神医仍气得捶胸顿足...... 觉枫抬眸又说道:“今日我见过洪医师,已然改变了心绪。也是出自本心的愿为药引。” 初神医眼神一凛。 “此事非同小可,那药方我看过,洪恩剑走偏锋,用得皆是艰险陡峭的路子,可称奇方,做药引对你自身伤害极大,你可想好?” 觉枫颔首,眸子莹亮的笑笑,“洪医师已然将这些告诉过了……” 觉枫想了想又说道:“到时候还要您老人家助我……将药呈给……” 初老神医捻了捻胡须,叹道:“当日我将洪恩逐出师门,就是怕他这药方伤害众多,难承摄政王一怒,谁知他……”初神医将扶手拍得啪啪直响……难以宣泄对洪恩的埋怨。 冷静下来,他也有意劝阻…… 洪恩的方子必要觉枫承受难以估量的伤害。 “觉枫,或可能有其他的法子,并非一定要如此……” 觉枫坚决的摇了摇头,“神医,我意已决。” 他眸中有份笃定的光芒,久经世事的初神医看在眼中,不再开口。 至于摄政王那边……帝王之心非他可以揣度的……于是默默拍了拍觉枫肩头。 觉枫披了件外衫,靠近灯火看书……独坐到深夜,房中气息一窒,火苗机警窜动,黑影威压至近前,一手环绕他脖颈,一手将他揽入臂弯。 “怎不等我……”他的气息炙热喷薄,柔声里呢喃着嗔怪。 “却有急事……。”觉枫径自让他拥揽着,脸颊发烫,微微侧了侧,将手边深紫色瓷瓶向边上推了推。 镜尘歪头看了看那瓷瓶,并无为意,倒是眼前之人幼白耳珠更让他注目。觉枫耳珠有一种饱满的幼态,敦厚圆润。盛镜尘用指背轻轻触及上边的浅色绒毛,越看越觉可爱…… “洪恩给的药,治得好张大人的伤……”觉枫被他搔得有些发痒,心思仍在伤药上,主动释道。 “好。”镜尘随口应道,动作并未停下。 觉枫予取予求地待在他的怀中,拱了拱喉结,艰涩说道:“我若说洪恩刺杀王爷是为了精炼丹方,你肯信吗?” 镜尘动作稍稍停滞,凑近觉枫耳朵,呵了口气:“我信。” 觉枫半转过脸边看得见他深挚的眸子,又问了句:“我若说此事和我无关,你可信?” 镜尘又凑近了三分:“你说的,我都信。” 觉枫撇了撇唇,神情有些落寞,在他心中这话本便是敷衍之言。 镜尘捕捉到了他的失意,掂起他的下颌,极为认真地盯着觉枫:“你若想伤我,无需假手于人,更无需刀剑。” 觉枫收拢了拳,紧紧握住,按捺住心跳声。 不知怎的,盛镜尘的言语听在耳里,简简单单一语都成了浓情蜜意的情话,让他脸红心热…… “洪恩说的秘密,你也知道了……”觉枫不想在他们之间留一丝余地,将洪恩说的也脱口而出问了。 镜尘好整以暇地慨然一笑,“我以为至少是‘美人计’‘祸国妖姬’这类的秘密。当时,真得有些怕了,吓出一身冷汗......””你不生气?””只要在你身畔,如此纠缠一世,也不错……” 他又想起了什么,指尖细细描摹情人的唇线,目光灼灼地说:“今日,皇祖父又催促,要见你。” 他一直一直盯着觉枫,想要搞清楚他的每一丝表情、每一寸心思。 “皇祖父见了你定会喜欢你,等他老人家首肯,我们便可光明正大,旁人无可置喙,咱们一起送先云去瑞国,好么?” 觉枫仍有心事,他擎住镜尘停在自己唇尖的手指,郑重乞道:“放了洪恩……他是个药学奇才,留着他大有裨益。” 镜尘思索了片刻,颔了颔首。 觉枫立觉心间大石头落地,耳畔方想起镜尘说拜见太上皇的种种。 “我们何时去见太上皇……” “便明日如何……” 觉枫垂眸,睫毛不住地抖动:“可我还未给老人家准备礼物……” “不用担心这些,我早备下了三份厚礼,你我不分彼此……” 觉枫眉头蹙了蹙,不想拂了他的兴致,终是允了。这道关卡早晚要闯,若是过去,他们还许多道关卡要走……若是过不去…… 他眸中闪烁细碎水光,怕被看穿,闪躲着眼前人的眸子。 第62章 不弃之弃 站立于清翮宫的一瞬,觉枫心神震烁,他仰头看见盛镜尘投来暖暖笑意,有一丝身在梦境的悬浮之感。 “拜见皇祖父” “拜见太上皇” 两人躬身行礼,形容相随,仿如一人。 “镜尘出去候着。”太上皇开宗明义说得清楚。 “皇祖父……”盛镜尘猛抬起头,眼中惊诧着想要挽回些局面,眼神碰撞的是皇祖父多年不见的决绝。 太上皇看他这副纠结模样,更加气愤难平:“我会吃了他不成……” 觉枫仍是跪着不敢动弹分毫,只浅浅摇了摇头,示意他切勿意气用事。 镜尘心中一凛,收拾了番心绪,犹疑着退出了清翮殿。 “起来吧……”太上皇不算柔和也不算严厉地说了一句。 “谢太上皇……” 等觉枫起身站定,太上皇细细打量。即便对眼前的娃娃不算熟悉,他却对自己孙儿了如指掌。镜尘不是痴迷美色的无心之徒,若不是中了巫蛊之术,能让他决绝笃定的定然不是寻常之人。 他看了良久,心中倒如重石落地……眼前的孩子清隽挺拔不说,眸子澄澈,眉目舒朗,举手投足谦和有礼,让人望之便生亲近之心。 他也将语气和缓了些许:“镜尘前番修书一封,说他不纳妃不娶妻,愿与你终生相守,不离不弃。” “诏你前来,只有一问,你对他是不是也是如此……” “但凡王爷还有意,觉枫便愿肝脑涂地……”觉枫鼓足勇气说出一句。 太上皇听他说完沉吟片刻,手指死死扣住椅子把手。他对这番说辞并不满意,镜尘愿为他全然不顾,可他言辞闪烁,想着不由得心疼起自己孙儿,却又从中找出了事情转圜的余地。 “你要靠他人心意过活,若他一朝有变,岂不是将自己全耽搁了……若非有十分之意,老夫劝你还是不要冒这个险……” 太上皇见他面色踟蹰,心中虽怒,仍想着再着一把力。 第78章 “若是畏惧权势,你大可以放心,我以盛氏宗族之灵起誓,你若有半点不愿或是仍想娶妻生子,绝不让他为难你。” “我、我……”觉枫不知该要如何作答,他不想口中说出欺骗之言得利,明明已打算……只是抿着唇,默默说不出话来。 清翮殿宫门猛开,倾泻进道道金芒…… 从金光中蹿出一道耀眼身影,朝气勃勃的来到了近前,脆生生叫了句:“皇祖父……快看祈风为你淘来了何物……” 那张笑吟吟的脸上半转过身来,鬼马精灵地朝着觉枫挤了挤眸子。他刚做了笔极其划算的买卖,心中正得意得紧呢…… 太上皇眨了眨眸,他怎不知祈风是谁请来的援兵……今日之事到这个地步算是不错,若真得当堂将这孩子逼出个好歹,那小混球不知又要如何…… “娃娃……下去吧,任何时候若想好可来找我。”太上皇轻轻嘱咐。 盛祈风见事情如此顺利,喜滋滋地也未多言……只是他年纪尚浅,一回眸看见眼前之人隐忍泪意,心中竟也跟着伤怀……他似是懂了素来威名赫赫的皇兄眼中的焦灼。 凤桓殿外,庭院中间虚弱地趴着个褪去外衣的囚徒,两班侍卫已拉开了架势,待云后娘娘一声令下便要行刑…… 云后、君后一人倚在一顶黄罗伞下躲避日头。曼嫔隐忍着啜泣,偷偷抹着颊上泪痕。被云后斜睨了一眼,连忙将委屈哽在了喉咙里。 允明细碎步子跑到跟前,见了眼前阵仗不寒而栗,他依照规矩给各位贵人行了礼。恭谨凑到云后身后,轻声说:“娘娘,君上让奴带话。宫中容不得手脚不干净的。人任由娘娘处置,只要娘娘能消气便好。” 众人噤若寒蝉。 当今庆阳君早不是当年的六殿下了。这位新晋红人——“景容”大人,连连高升还贪心不足,私藏了君上的玉佩,云后亲自监刑,怕是要毙命于此了…… 云后看了眼玉屏,玉屏刚待发号施令,允明趁着气口又悄悄递了句话:“君上还请娘娘给留口气儿,眼下这人,君上留着还有用处……” 云后本被日头蒸得烦躁,闻言心中一寒,狠狠地瞪了眼允明。 允明被骇得隐隐倒退了两步。他犹犹豫豫实在没法子了才说出此话。不敢想云后气恼成什么样,君上在这等场合拂了云后的意思,这可是头一次。 行刑之人本卯足了劲,始终未等来旨意,烈日当头,汗水一个劲儿地擦个不尽…… 有个稍微机警的看着趴着的“景容”动也不动,赶忙禀报:“娘娘,人晕过去了……” 云后憋气半晌,抬起身来,朝玉屏摆了摆帕子,拂袖而去。 “叫人泼醒……”玉屏冷冰冰吩咐道。 一旁君后崔婉樱倒吸了一口凉气,她此前只是想要小惩大诫,想让这人安分些……虽是杨氏女受不住君上冷落,听了她散出的消息,便急着到云后面前搬弄,可见那个人如从水中捞出来的一般,内衫混了汗液、血水黏腻贴着身子,人已脱了形,昏死过去的样子……她看得心头如堵了一堵墙…… 允明见状赶忙上前,小声叨念:“屏姑娘手下留情,君上想要活的,娘娘也默允了,姑娘何不顺水推舟,在君上面前攒点颜面。” 玉屏垂了垂眸,眼神看向两个近卫,口中吩咐:“重打二十板子,拖下去……” 允明看了反而将心放在肚子里,知道玉屏将他的话听了进去,这趟差使算是落听了。 “景容”被人拿泼醒,二十板板板到肉,便是近卫手下留情,下半身仍是血肉模糊,濡湿了衣裤,汗水混着泪水滚进眼眸,眸子猩红一片。 云后挪了挪下颌,身后侍候的宫女已将补身的百合雪燕羹放在龙案上。 庆阳君脸色木然,只是略略躬了躬身,继续批阅文书。 云后遭了冷脸,屏退了众人。 “君上何不歇息片刻……”她刚起了话头,即刻被晴暄打断,冷若冰霜说道:“本君已错过了太多时光,不敢有片刻懈怠。” 他颤抖着睫毛,唇边带了一抹令人发寒的笑容,转而诘问:“母亲可出气了?” 云后看着恍如一夜之间长大的晴暄凶狠的眼神不可置信,捂住闷痛的胸口,让自己好受些,眼中已含了泪花。 “儿啊,你何苦作践自个儿?” “母后,这是何意?” “你我母子风雨兼程,好不容易才走到今日。你切不要为了那些不相关的人毁了前程。”云后脸颊憋得幽幽发乌,喉咙哽着呜咽。 “母后让孩儿做的,孩儿都照办了,可母后答应的一样都没做到。”晴暄看出云后此时并不舒适,可他并未退却,仍是寸步不让地逼问。 “母后若想出气,大可以继续,这个被母后打死了,孩儿便去寻下一个。”晴暄理了理歪了的衣领,期期艾艾说道: “只怕到那时,世人皆知,拜母后所赐,佯装坐于高堂号令雍国的庆阳君,其实只是个爱而不得、人尽可夫的弃妇……” 作者有话说: 金戈铁马写不了一点,呜呜 第63章 阳关三叠 晴暄推开狭小侍卫房给这逼仄之地带去一扇月光,他本不欲来,心中时不时映出那双眸子…… 屋中闷着股劣等药材泛出的刺鼻气息,晴暄提鼻一嗅,使劲儿皱了皱眉。 床上之人卧伏着,听到脚步声,气息虚弱地说道:“小五,你快去睡吧……我,咳咳、没事了……” “小五”既未答话,也未停下脚步。 “景容”觉出不对劲,撑着手肘,扭头望去。清冷月光给晴山蓝的外衫镀了层白色光华,庆阳君面容皎皎如玉,似是梦中仙人…… “景容”呼吸一窒,紧得浑身一起发疼,竟不能动,哑着声恭敬道:“君上。” “不要乱动……伤得如何……”晴暄拉过个长凳坐在床头对着“景容”的方位,拨笼起“景容”几簇乱发别在他的耳后,他动作极尽轻柔,尽显周全。 “属下已然没事了……”即便皮肉痛楚愈加,他心中乱了鼓点,跳得发颤。 “那玉佩明明是本君顺手送予你的,母后以此为把柄,你怎么不辩驳?” “属下不想、不想让君上因这等小事与云后娘娘失和。” 原来那枚玉佩乃是晴喧生辰,云后所赠,预示着母子连心,寸草春晖…… “母后气儿不顺,总要找些借口。她拿孤没得奈何,下次还要寻你麻烦,孤还是保不住你。”晴暄自顾自说着,并未察觉这话有多无情…… “景容”勉强吞了口口水,艰涩点了点头。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脸上自然而然涌上笑意。“君上,属下、属下已然突破了第四层桎梏……” “哦,竟如此快……”还没等晴暄喜悦片刻,当他借着月光看着那双布满血丝的疲惫眸子,立刻沉下脸来,厉声问道:“你的眼眸怎么了……” “景容”不知如何是好,脑子一片空白,连身上的伤痛也忘了。 “若遭不住便滚回御羽卫去。”晴暄全无方才的温柔面貌,狠厉说道。 “属下受得住。” “请君上不要赶属下走。” 第79章 “景容”撑着一口气,拉住晴暄衣袖,奋力说道。 “闭紧了嘴,护好了这双眼睛,孤保你荣华富贵。”晴暄气鼓鼓转过身,抛下一句,径自出了门。 “属下……景容,明白。”“景容”已拿不出半点气力,眸子随着晴暄转出了门,口中絮絮叨念。 觉枫饮罢洪恩熬制的苦药,揩了揩唇角,含了一粒梅子糖,梅子糖清甜略酸恰好遮掩口中热辣苦涩气息。不动声色服药半月,他越来越频繁感到时而寒凉彻骨,时而酷热难支,身上如冒出千条虫蚁挤向左手无名指端,束得手指肿胀不堪。 起初,他与镜尘佛寺参禅、赏逛街市、打理药田,日夜相守,很是过了几日闲适恬淡日子。可近几日,他小心遮掩着苦药气息和左手异样,便借口研习药理,不肯出门。冥冥似有天意,摄政王近来公务缠身,亦未曾深究。 今日,洪恩送药时告知,他的根骨调理得差不多了,想要在这两三日动手。 喝罢了药,觉枫提笔研墨,刷刷点点写下一篇书信,算是对眼前有个交代,他并不打算说出离开的真相,免得镜尘对自己心存亏欠,想着这一封信让前尘尽散,今生陌路……心中如绞,持笔的手臂丝丝发麻…… 他信上写道:“镜尘,王爷……这段时日托王爷洪福,乃觉枫平生欢愉时光……但越是如此,心中越是空乏凄惶……我父和小妹皆因我枉死,我怎配在世间逍遥……” 他停笔想了想,终是写不出劝盛镜尘娶妻的只言片语。一想到日后,他必会与人举案齐眉,鸳鸯比翼,觉枫心中酸楚便无所遁形的将他紧紧包裹,让他难过的喘不过气来。 最后只寥寥写了些望他身体康健的吉祥话。 思来想去,他将书信交给了秦子衿,嘱咐他五日后送药时偷偷呈给摄政王。 觉枫收拾自己简单衣物和那张野兔皮,再便是兵刃和暗器,都包在了个小包袱里。太上皇答应,两日后会安排他走一条不易为人察觉的路径出奕,只要安全出了奕国,盛镜尘再想寻他,便要费一番功夫了。 觉枫自然相信太上皇的安排。为保证不会前功尽弃,他至少两年不能见他……时过境迁,几年之后,人世磋磨,物我两忘,可能又是一番光景…… 一切安排妥当,可他心中空空荡荡,始终觉得少了些什么…… 是夜,兀然大雨滂沱,邪风夹着雨星任性摇曳。 觉枫望着如瀑的狂雨更加失意……寂寞思忖道:“今晚,应是不会来了……” 他望着雨帘出神,眼前恍然现出黑影,再眨眼的时候,那面孔已到了近前,人被雨水淋得湿透了,水汽将眉眼没过,顺着发梢不住滚下雨珠…… 觉枫眼中濡湿,赶忙找出条干净柔软的巾子悉心为镜尘揩拭雨水。 镜尘换了身觉枫的干净衣服,深深嗅了嗅上边的冷杉香气。甜丝丝的气息惹得人心怀悸动……他撩了眼觉枫屋中,微微觉出今日好似与往日有所不同…… 觉枫知他素来机敏,心中有些慌乱,怕被他微末之间看出端倪,便随手将灯火灭了,一把将其抵在了墙上,言语轻浮的说道:“雨夜寂寞,美人儿星夜前来,小生难以自持……” 镜尘几日未见觉枫,心中惦念,纵是泼天的大雨,仍挡不住想要见面的念头。冒雨前来,头一次见觉枫这等面貌,心突突直跳,浑身血液直冲头顶。 觉枫嘴上油滑,心中苦涩,眼眸中滚下一行咸苦泪汁从唇角流入嘴里,他又故作姿态啐了一口,凶狠地含住了眼前人的唇瓣。 觉枫一改往日柔情,如栖息于暗夜的豹子被唤醒,鼓着浑身力气,肆意索取……纵使是摄政王也被他此刻周身的霸道气息遮盖住了气魄,心甘情愿地任其掠夺。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可能会有点刀...... 第64章 心如刀割 柳蘅小心翼翼禀报,他侍候摄政王多年,怎能觉不出王爷这几日与日俱增的戾气:“王爷,药庄照例遣人送药来了,特意嘱咐这次换了方子,请您务必即刻用了……” 盛镜尘眼眸微微抽动,他放下书册,冷冷打量了眼进来的送药之人。 “你是鸿庐药庄之人,看着眼生。” 那药童颤巍巍端着药本便胆寒,被摄政王一问。嘴唇发紫连带着牙齿一同打着寒战,哆嗦了半天才说:“恩师、恩师闭关、师叔遣了小的前来……” 盛镜尘眨了眨眸,想问的话也三缄其口。 柳蘅端了汤药到近前。 盛镜尘如常一饮而尽。 柳蘅将药碗送还给了药童。 那药童收了碗,脸憋得通红,颤着手掏出一封信,哆嗦着呈上。小师叔吩咐他务必等王爷饮了药再将信拿出来,他虽看一眼摄政王就怕得发抖,可更也不敢违逆小师叔之命。 柳蘅拿过信看了眼落款,心中一沉,赶忙呈给了王爷,躬了躬身,连拉带拽,赶着药童一起出了门。 镜尘拿过信赶忙拆开,看了一遍,脑海中如炸开一般,他目光在信笺上来来回回扫了几十次。有什么东“扑嗒扑嗒”砸落到信笺之上,将墨迹晕开一片氤氲…… 这几日,他便隐隐觉察不对,药庄之人说觉枫随秦子衿去山中采药,又含混不清,说不出是去了哪座岭、哪座山……那屋中干净的像是从来没有人住过一样……其实那晚他便有所察觉,可那晚被那人的情热淹没,竟未深查…… 整整三日,他未敢合眸,生怕错过了丁点消息。这三日竟比雍国天牢中七日还要难熬……他越想越乱,脖颈似是被人用手死死掐住,偌大间书房没有可以喘息之地。 这一封信摆在面前,只是给了个潦草结果:他走了。至于这封信,他一个字都不信,不管想清修还是遁世,他都可以在侧…… 觉枫清隽面庞似就在眼前,盛镜尘心口无法自抑痛楚,怒着捶打桌案:“骗子、大骗子……” 屋门大开,刺目的日光惹人火气更盛。 镜尘抬头看去,是先云,并非廉谦,心中抵不住有些失望。 先云见皇兄殷红的眸子也吓了一跳,霎时有些后悔听了皇祖父的话来这里规劝镜尘。他紧张得手心冒汗,可想起皇祖父所言,实在不吐不快,于是挺了挺胸膛,打定主意,即便要承受皇兄的滔天怒意,也不会退缩半步。 镜尘见了先云心绪稍平,周身泌出层薄汗,终可以如常呼吸。可他眼下心绪难平,说不出温言良语,便想速速打发先云。 他鼓了鼓干涩喉头,哑着声说道:“先云,你速速离开王府。皇兄有要事,待在这里,我不能保证不会迁怒于你……” 先云见镜尘如此,瑟缩了下,心底的恐惧反而激出了股意外的勇气。他无所畏惧地说道:“皇兄、臣弟有话想说。” “你和聂觉枫的事,皇祖父皆已告诉我了……”先云说着瞧了眼盛镜尘,脸色阴沉的能挤出水来。 “可我越想越不对劲,有没可能,这所有,从一开始便是个彻头彻尾的局!” “怎么就那么巧,止峰之上,偏偏是他聂觉枫独自登顶救你性命。沛水三年不治,怎么偏偏他聂觉枫手持龙髓木大公无私给敌国治水。” 第80章 “皇兄,你好好想一想,你是我奕国大厦支柱,他以身为饵,釜底抽薪,让你不娶妃不生子,得利的会是谁?” “你再想想,如今的雍国虽说不上蒸蒸日上,却是兵精粮足,一日千里。自从他聂觉枫出现了,咱们可伤过雍国一兵一足。” “至于他所说的凄楚身世,众叛亲离,雍国却能伤他毫发……” “如今,他神隐于世,不知在哪里,与谁逍遥快活去了……” 盛先云几乎嚷着将皇祖父说与他的震撼之言,一字不落的说与盛镜尘。他对皇祖父之言可以说是深信不疑……可他不知这番言语几乎将盛镜尘来回刺了几个对穿…… 他痛快说完,再睁眼看向镜尘,被看到的情形,震得他神魂凌乱……盛镜尘泪流满面…… 盛先云慌了,他这辈子没想过会看到高高在上,如同金刚修罗的皇兄哭得像个孩子。他顿时手足无措,不敢上前,也不敢再说话。 沉默了不知良久,盛镜尘才勉力抬起手指了指外边,吼道:“滚!” 盛先云还待辩驳。 镜尘额头青筋突突直跳,拳手攥得格格直响,眼眸中已有杀气横转:“盛先云,你该庆幸你是盛先云……滚!” 先云知道镜尘已到隐忍的顶峰,他实在受不住镜尘的威压,几乎连滚带爬地夺路而逃。 无人再敢踏入书房半步。 盛镜尘只觉得心口有千百只虫豸啃噬,耳边全部是先云的怒吼:“从一开始便是个彻头彻尾的局!”“他以身为饵,釜底抽薪。” 眼泪仍是止不住,脑海中全是与觉枫一起的点滴,笑语欢颜犹在眼前,瞬间成了伤人的利刃将他打杀得无力招架。 “骗子,怎不继续骗了……”盛镜尘周身难以自控地颤抖…… 他双手环住紧紧抱住自己,反反复复思索哪里出了错。 想着,心头升起可怖念头,莫非真的是报应不爽。曾经他从来视敌人如草木,杀人如麻不过如此,上天派了那人来惩他。 可如果可以,他想求神佛开恩,让他换种死法…… “好疼……太疼了……”周身密密麻麻的伤口约好般的一起疼起来。他在战场九死一生,受伤不知凡几,却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无可救药地疼。 他捂着胸口,暗自思忖道:“若真的是他提前布好的局,环环相扣,步步为营,让自己弥足深陷,实在是太厉害了,自己死在这等高人手上,一点儿都不冤枉……” 片刻,耳边又想起先云最后所言:“他神隐于世,不知与谁逍遥快活去了……” 盛镜尘长长喘了口气,硬起心肠,他绝不会就此作罢,生要见人,便是死了,他也要追去地府问个明白........... “廉谦。”盛镜尘红着眼,高声呼唤。 廉谦早早等候在门外,想要回禀,只是未敢擅自闯进来。听摄政王呼唤,赶忙来到近前。 “王爷,雍国回来的消息,未曾见过人……”廉谦低着头,不敢看摄政王湿润的眼眸。 “把嚣营所有人都放出去,三日之内,我要个说法。”他红着眸子冷冷说道。 廉谦打了个寒战,赶忙称是。 第65章 自食其果 觉枫猛地睁开双目,日头强光刺得眼前由红通通转成了白花花一片,自己竟睡在干涸荒废的庄稼地里,身上是粗布衣物。 他怀抱着野兔皮,缓了缓撑着起身,伤处源源不断地传来痛意…… 他摸了摸身上,好在腰间的弯刀还在……他越发觉得口舌干燥、脱了皮的嘴唇干裂地生疼…… 举目四望,目之所及之处有一条小溪,他蹒跚踉跄走了过去,一手撩起些溪水拍打在脸上,手掌曲成个小碗模样,掬了一捧饮下。 他清了清喉咙却咳不出声,突然察觉着了什么,拼命地吼了一声,嗓子如被同撕裂般疼痛,喑哑地发出些杂音……他又饮了几口溪水再试,只能略略发出些声响。 心中一凛,明白了这怕不就是洪恩所言的难以估计的状况…… 他背靠大树,在树荫下歇息望着树冠发呆。 岔路上结伴走来两个青年汉子让日头晒得发蔫,见有些树荫也走到近前乘凉歇息。 “张大哥,你所说的矿上可是堇华郡主的宝地……” “可不嘛,现在瑞国最权势熏天的女子……” “这般权势的女子,定然也是倾国倾城,也不知到了矿上可能见着郡主……” 那个年长些闷哼着敲了下年轻人的斗笠檐,粗鲁骂道:“一个臭挖矿的,还敢肖想郡主,收起你那些乌七八糟心思,别到时候小命怎么丢的都不知道……” 年轻些的汉子被他一抽,好似如梦方醒,赶忙说:“好嘞,哥,您说的对……” 他又问:“这矿上劳苦,一月可能歇息几日……” “一月歇息两日,其他时候补给银钱。” 年轻汉子起初对一月只休两日还有些不满,听闻补给银钱,乐不可支,晦暗的眸子又亮开了。 两个人歇息够了,准备继续赶路。年轻汉子起身之际,觉得有一物将他拽住,他低头看了看,原本同在大树之下歇息的汉子拉住了他的短襟,他不明所以的看看那人,那人脸色晦暗发乌,年轻汉子忧心他患了痨病,吓得往一旁退了几步,犹疑问道:“你要做甚……” 两人警惕地看着觉枫,觉枫卖力张了张嘴,声带如粗纸摩擦发出些许声音,他只是为了让两人知道他言语不便,指了指地上。 “我想去矿上……”年轻汉子看着地上的一行字嘟囔出了声。 他打量了觉枫一番,看他虽面色晦暗,但眉眼端正,不像是痨病鬼,犹豫地看了眼年长的汉子。“张大哥,是个哑子,像是要随咱们一起去矿上活命。” “手怎么了?”年长的汉子眼睛毒辣,他看觉枫身形矫健,手上包裹着纱布仍洇着血水…… 觉枫低着头未做回答。 姓张的年长汉子轻哼了一声,讥笑说道:“你这样的,我见得多了,赌坊里赔上全部家当,让人将手指头给剁了,还不上赌债了,找个矿上活命不说还能避难……” 觉枫闻听此人所言虽与实际情形大相径庭,仔细想想脉络似是不差,只不过他欠的并非赌债…… 他胡乱点了点头…… “张大哥,那咱们还带他吗?”年轻汉子皱了皱眉,难为地看着年长汉子。 “带上吧,浪子回头金不换……”姓张的汉子垂眸想了想,高声对觉枫说道:“你自己可要保准没有痨病,矿上生了病也是扔出去……” 觉枫闻言赶忙举手摆了摆,又颔了颔首。 张柳睨了他一眼,“拿着……”,将自己包袱扔了过去,美滋滋地走在前边,盘算着这次带人过去能得的赏钱。 觉枫毫无怨言地接过沉甸甸的包袱,他身上隐隐还有伤,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边。 几个人走了许久,这里白日酷热难当,到了夜里却是寒凉寂静得紧,他们好歹寻到一处背风的巨石,倚靠着生火取暖。 年青的汉子叫袁禾,是地道的庄户汉,可如今地里收成不佳,都说矿上银钱颇丰,便央求同乡张哥带着来寻个生计。 第81章 他听了张哥的判言,以为觉枫是亡命天涯的赌徒,本不愿搭理他,可这半日看他摘野果、搭篝火任劳任怨,心中软了软,扔给他半块干粮。 觉枫接过干粮,举起来扯了扯唇角,以示感激,和着凉水咬了一口。他不眨眼地盯着不时爆出火花的篝火,好像要被这火吸进去一般。那两人知他言语有缺,见他如此,也不来搭话。 是夜霁月清风,与他和镜尘逃出雍国的那一晚何其相似。手中干粮越嚼越尝出烤兔腿的味道,他贪恋地舔了舔唇角。焰火中镜尘俊逸非凡的面容言笑晏晏,眸子温柔的泛着水光。 觉枫心中一动,素日里王爷气势太盛反倒将他的容貌掩住了。但凡是他静气柔和的时候,自己便移不开眼眸…… 某种心绪在觉枫心底某处浅滋慢张……将包着野兔皮的包袱抱在胸前,倚着石壁睡了过去…… 三人星夜兼程又走了不知几日才远远看见出营房样子的地方。 觉枫眉头紧皱了下眉,袁禾先说出了心中所感:“这矿上怎么还有军头驻扎……” 张柳斜睨了他一眼,厉声呵斥:“闭紧了嘴,不该问的别问。” 袁禾看了眼觉枫,吓得缩了缩脖子。 张柳几乎跑着到了近前,和守营人攀谈了几句,从包袱中拿出了些东讨好地递给守营之人。 袁禾见状拉着觉枫紧跟了过去,守营之人打量了三人,分别让三人签上名字,袁禾替张柳写上,想再写时才发现并不知道路上认识的这兄弟的名字。 守营人看着三人这等状况,睨着一只眼,诘问:“老张,你方才不说这小子是你三婶家的二表弟。怎连名姓都不知……” 片刻间,老张神情有些慌张,忙搪塞道:“这不跟您老说了,这小子是个哑子,平素不太言语。” 守营人打量了眼觉枫,自言自语:“哑子好,捂紧了嘴少生事。” 觉枫见状支吾了两句,自己拿过笔来写下了名字:“聂九”。 袁禾一拍脑门,自责道:“瞧瞧我这脑子,说过、说过。” 第66章 随俗浮沉 三人被安排进了矿上三十几个人住的临时搭起的狭窄棚屋之内,三十几个年富力强的汉子足足散发着热力,赤条条挤睡在大通铺上,汗味、骚味轰隆隆地直冲鼻腔。觉枫只得和袁禾紧挨在一起。 矿上的头头给觉枫、袁禾等几个新来安排开凿石料的差事。石山之上,一把凿子一下一下叮当凿出如盆的大石,装满了车待人拉走……日头暴烈,避无可避,人人晒成深深浅浅的树桩颜色,本身眉眼已然看不分明。 觉枫每日开凿石料近百,一天下来周身如同散架,屋里刺鼻的气味皆习以为常,回到棚屋之内倒头便睡,若能吃上一顿稠粥饱腹,便能睡得更加深沉,不知不觉已是一月有 虽每日筋疲力竭劳作,吃得也是勉强糊口的粗劣糕饼稀粥,烈日将他净白肌肤晒得黝黑粗粝,稍微用力,肌肉薄薄隆起,线条分明,体魄亦精壮了几分。手上伤处已然悄没声地愈合,声带撕裂般的疼痛也减轻了不少…… “聂九,明日休沐,想不想出去逛逛……”袁禾兴奋的睡不着觉,推了推身旁的觉枫。 觉枫背身侧卧,眸子微阖,这一月埋头劳作,脑海里白茫茫一片,稍松下来,心中杂念丛生。他听了袁禾提议,有些心动……默默点了点头…… 觉枫、张柳、袁禾三人行了大半日脚程才赶到离矿地最近的镇上。三人腹中饥饿得厉害,被一家牛肉馆子香气引着走了进去,却不敢饱餐一顿。 小侍瞥了瞥三人模样,翻了个白眼,不耐地将菜单翻到最后一页最后一行,点着“牛杂面”三个字戳了戳。三人看了眼价钱,只要五个大板,相视一笑,顾不得小侍白眼,各要了一碗。 牛杂面呈了上来倒货真价实,大片的牛肝牛肺堆在幼白汤面上,勾得个个馋涎欲滴。觉枫许久未识肉味,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汤汁浓郁、牛杂鲜美,吃了这一口,魂儿都要美飞了,赶忙大吃大嚼起来……一大碗牛杂面下肚,舒适得每个毛孔都张开了,简直如重新活了一回。 张柳也吃饱喝足,笑呵呵凑到觉枫跟前,神秘问道:“这店旁边便是赌坊,可要一同去耍耍?” 觉枫看了他一眼,又瞅见袁禾挑眉冲着他摆手,嗤嗤一笑,使劲儿摇了摇头。 张柳看他很是决绝,扫兴的捏出五个大板洒在桌上,撂下一句:“太阳落山前在此集合。”便嘬着牙花离了座。 袁禾见张柳走远,靠近觉枫小声叨念:“聂九,你定不是个赌鬼……” 觉枫弯着眉眼看了看他。 袁禾继续说着自己的见解:“刚才路过赌坊,你连看都没看一眼。我家邻居叔伯,手指头剁了三根,路过赌坊,爬着也要进去闻闻味儿。”他说着伸出了三根指头。 觉枫仍是只是笑笑。 袁禾早就惦记着去热汤里好好清洗一番,便提议给觉枫,觉枫想了想也愿意同去。 袁禾拉着觉枫走了良久,才在镇上寻到一家汤池。这处汤池聚了不少矿上的苦力,价格格外公道。 两人各自围着条布巾,泡在一个一米见宽的木桶里,热水烫得肌肤微微发红,热得恰到好处,氤氲热气蒸得人对面不相识。 袁禾泡在桶里舒爽无比,嗓子中忍不住呻吟:“舒服。” 他们泡了一会儿,身心通畅。 袁禾撩动舀子不时往身上撩水。他闭着眼和觉枫闲聊:“今日着实过瘾,那碗面真真抵得上皇帝老儿的御宴,泡在热汤里简直是赛过神仙,若是……若是……”袁禾想着咯咯直笑,凑到觉枫边上,正看到他被热雾熏蒸的星眸,啧啧说道:“聂九,这仔细一看,你端得副好相貌,可有娘子?” 觉枫被他问得一愣,眼前映出些画面,头不知不觉地点了点。 袁禾见他竟然点头,立时来了兴致追问:“聂九,你竟有娘子,定是个美娇娘……” 觉枫面上不由的浮现了些笑意。想着念着,心念窜动:“不知王爷喝了药可大好了……” 袁禾见他眼中思恋神情,心中酸酸涩涩,羡慕道:“哎,我何时才能娶上个美娇娘啊,若是我袁禾娶了媳妇,保证对她真心。才不会像有些人一样行些始乱终弃的缺德事儿。” 袁禾自顾自说得痛快,却没注意觉枫脸色由黑转红,又由红转白。 “始乱终弃”四个字,他压根未想过自己所作所为会和这几个字有牵扯,可听袁禾一说,竟不自觉地钻进了套里。他有些心虚,自己全心为了对方,定不能算作“始乱终弃”…… 袁禾怎知觉枫此刻天人交织,呆着也是无聊,拿起一旁的小块巾子说道:“我给你搓背吧。” 他倒是说做就做,抄起觉枫胳臂便搓了下去。他搓到觉枫背上才注意觉枫背上文刻的字,他仔细辨认,手指肚轻轻抚了抚,坏笑着,嘟囔道:“乖乖,聂九,你家小娘子名字里有个尘字啊……” 觉枫时常忘记背上刺字,让袁禾大剌剌喊出来,脸瞬时红了。 袁禾嘀咕说道:“聂九,你家小娘子是奕国人吧,奕国人在心爱之人的肩胛文刻自己的名字……” 第82章 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袁禾又说道:“不对啊,奕国要避摄政王的讳啊……” 觉枫不敢再听他胡言乱语……赶忙抽起木桶边手巾,撩起些水花,为袁禾把背擦的通红…… “哎呀,哎呀,你要疼死我呀。”袁禾龇牙咧嘴地说道。 两人泡好了澡又有些饿了,买了些扎实的馕饼就着茶汤果腹。 这摊子旁边一撮人窸窸窣窣扎堆,不时传出唏嘘之声。袁禾好奇,凑上耳朵去听。 他在人群里踟蹰了半晌,回来闷头吃饼。 觉枫疑惑看他。 袁禾被他看得没了办法,不得不说:“一伙人吹牛要去奕国拿赏金……” 觉枫皱了皱眉头,晃了晃袁禾手臂,催促他说清楚。 袁禾打量了觉枫半晌,垂眼说道:“奕国发下海捕文书,活捉一名要犯赏万金。” 觉枫只当是个笑闻,点了点头,继续吃饼...... 没等他酒足饭饱,袁禾便耐不住性子,拉起觉枫往张柳约好的地方跑去。 第67章 祸出不测 牛肉馆门前,张柳正掂着钱袋子等待袁禾他们,三人聚首便往回赶路。 袁禾一路上闷闷不乐,觉枫渐渐察觉他的不快与自己相关,连递给他水囊都不接,不知他犯了哪门子的毛病。 回到矿上,觉枫照例与众人打着招呼,微笑时候露出洁白的牙齿。 临睡前,觉枫看袁禾辗转反侧,以为他只是今日看了外边花花世界有些乏累,便拍他肩膀,想让他安稳些。 袁禾躁得起了一层薄汗,转过身正对着觉枫正脸,热气直喷在面颊上。 他压低声音,翻了翻眸子,硬生生撂下一句:“不准再笑……”说罢翻身过去。 觉枫被他弄得有些莫名,也没多想,昏沉睡去。 一大早,觉枫便穿戴好,拿好凿子准备凿石,袁禾也迷瞪着双眼准备好了。两人站于列队之中,觉枫照例分去凿石,待到袁禾,把头挥了挥马鞭,点指道:“你,去那边一队……”把头指向的一方已站了二十余人,袁禾深瞥了觉枫一眼,去了那队。 觉枫迎着日头继续穿凿石山,不时有体弱之人被晒得目眩晕倒已是常事。片刻歇息被把头看见了便是一顿鞭子。这在矿上实乃常事,觉枫眼中刺得发红,也只得咬着牙根默不作声。 过午时分,吃过一顿粥饭,他正准备将凿好的石头装到马车上,从远处传来轰隆隆一声巨响,紧接着第二声撼天彻底的巨响又烈又急,散落石块已从山顶震落。 “矿塌了……”“救命……”远处传来撕心的喊叫,众人没命的夺路狂奔,远处那座矿山如同天塌地陷般整个坍了下去。坍塌掀起的沙尘如同要吞噬众生的妖魔,追赶着众人啃噬,不肯罢手。 觉枫眸子血红,脑子发热,猛然想起今早袁禾分去的那组正在那矿下劳作。心底一个声音不住呐喊:“救人!”此刻,矿上众人已是大乱,大部分抱头鼠窜,把头满头大汗的挥动着马鞭胡乱抽打,哪里还有人听他的使唤。 他扔开手中凿子,举目四望,五丈左右地方寻到一把锹镐,又用一条擦汗的巾子罩住口鼻,趁着众人慌乱,无人注目的时机,展开身形,三步并作两步,逆着人潮向坍塌的矿上奔去。 他避开难以撼动的巨石地带,寻了处小石堆积的薄弱地方拼命挥舞锹镐。 尘埃落定之际,逃命狂奔的众人发觉自己的叔伯子侄之辈被埋于矿中,见有一人卖力挖掘,也受了鼓舞,前前后后又赶来了十数人。众人挥汗如雨,跑开的众人看暂无危险,也过来帮忙,一伙人挖了将近一个时辰,终于挖开了一个能让人弯腰进出的大洞。 现正需要一人去探探埋在里边人的状况。众人面面相觑,皆没有把握,又见聂九虽勇武,但毕竟是个哑子,进去如何与人流转消息。 觉枫将粗麻绳缠在腰间,挑过灯,束了束周身衣物,拍胸膛,示意众人要下去…… 有父兄或叔伯埋在矿下的见此情状,连忙跪倒在地,以首叩地给觉枫磕头。 觉枫并未多言,顺手拾起把凿子,猫腰钻入矿洞,矿中阴暗潮湿空气中弥漫着股呛鼻气息,浓烈的味道呛得他咳嗽不止,他连忙闭住气息,身形轻盈攀住矿壁向下探索。 矿道幽暗漫长,灯火火苗猛烈窜动了一阵,渐渐不支。 眼前有两条分岔的矿道,觉枫从未下过矿,不知人在哪一侧,他以凿子把手敲击矿壁,敲击声清脆悠远沿着矿壁传递出去,声音如泥牛入海,渐渐没了回音。他沉思了半晌,敲击了一首袁禾传授给他的瑞地的庆丰收的有力节拍。 一侧矿道悠远深处传来微弱的敲击声,为防备燃灯将消耗井下气息,觉枫将灯火悬于一处缓坡,倚仗自己极佳视力摸黑潜行。 矿道窄处仅容单人竖着穿行,好在觉枫身姿矫劲,借着臂力勉强通过,过了矿道,倒别有洞天,气息亦不再那么稀薄。 他再敲击矿壁,传回来的声音愈来愈清晰,他顺着声音的方向寻过去。黑暗中闪烁着簇簇亮点…… 他哑着声音,轻轻唤了声:“袁禾,你在吗?” 袁禾从未听过他的声音,正在迷离之际听到有人唤他,身上即刻有了些气力,竭尽所能说道:“我在。” 觉枫听他还有气息,心中一喜,摸索着矿壁走到近前。他轻声安抚了众人,他沙哑的声音在矿洞里分外清晰:“大伙儿别急,老弱在前,青壮在后,顺着这绳子借点力气,咱们一同活命出去。你们的父兄子侄还在等着大伙……” 他又转向袁禾问道:“可还能行动,你打头阵,我殿后。” 袁禾提了提心气:“没问题。” 矿下众人原本没了生机,见有人来营救,重又燃起活命的希冀,捋着绳子相携出了洞。 被埋众人灰头土脸出来,恍如再世为人,见了天光拼了命的喘息,识出亲朋不禁放声痛哭。 袁禾等觉枫迈出矿洞,一把上前将他抱住,颤抖着哭腔说道:“我真该死……” 觉枫哑着声安慰他道:“你傻不傻,这天灾与你何干……” 袁禾擦着脸上泪痕,“你不知道,我昨日多想去领赏赐……” 觉枫不置可否看了看他。 袁禾吸了吸鼻子,低声说:“昨天那些人桌上有张画,上边之人,我一眼便能认出是你。画上人笑着左侧有个窝,脸上痣的位置也和你的一般无二。” 觉枫睁大了眸子,讶异道:“我竟不知……” 袁禾嘟囔道:“这作画之人定是与你熟识之人……万金呐,你这是得罪了何人……” 觉枫听他所言,心里自然清楚那画是谁画的,拍了拍他胳臂:“谢谢你没去告发……不过真的不是我......” 觉枫虽信袁禾的为人,可也深知被万金诱惑的折磨,他不想以此考验袁禾,嘴上并没有承认。 已然月余,海捕文书竟然已经扩到了瑞国,若不是在天远地偏的矿上,真的有极大可能被他找到,若如此会不会前功尽弃。觉枫看着左手怔怔的发愣。 第68章 人声嘈杂 一大早,廉谦照例有条不紊地给摄政王禀报机要大事。 第83章 “王爷,今年的秋粮都归了库,妥善存了起来……” “房淞房大人请辞告老还乡……” “四王爷上书请求见您,应该是想提前动身去瑞国,向您辞行……” “额,嚣营回禀太上皇身边近卫分成八组,每组护送了五人出城,每人皆相似的打扮,聂大人具体在哪组去了哪里,实在是记不清了……” 自那日后,盛镜尘已然冷静下来,每日仍如常处理政务。 “秋粮事关重大,从嚣营抽人专人盯着。房大人三朝为官,如今告老还乡,为他备些厚礼,再将他的儿孙皆封赏了,不要让人觉得苛待了。”镜尘吩咐道。 “您忘了,王爷,房将军的儿子在重掖山下……”廉谦小心提醒着。 盛镜尘眉头紧紧蹙了起来,当年房淞作为主将与雍君在重掖山下对峙两载,互有死伤,其间他的三子因轻敌冒进陷入雍国圈套,皆以身许国。 自己因识出了雍国圈套,壮士断腕,带着嚣营连夜涉水奇袭了雍国一支生力军,才挽回战局。 “当年年少气盛,只觉得是房氏无能,损兵折将。也因我根基不稳,无法统调全军,全凭抓住了一时战机才挽回了颓势。现在想来对房大人亏欠颇多。”镜尘不无自责地说道。 廉谦望着镜尘有些出神,暗忖:“王爷真的变了不少。他之前全然不会顾忌他人苦楚……” 他想到了什么,随即说道:“房大人一房一房地娶妾,也是为了传衍香火。可始终未能再……内弟倒是多了不少。” 镜尘思量再三,“听闻初神医有生子的方子,让初神医去给房大人瞧瞧吧。” 廉谦恭谨答道:“是。” 沉吟片刻,盛镜尘又说道:“看看房家子侄辈还有谁,不论文武,皆擢升两级。” 廉谦将这些一一记下,摄政王挥了挥手,他便心领神会地退了出来。 至于廉谦所言的后两件事,镜尘冷静下来细细思量先云的话,他应是说不出这番言辞,又想到觉枫能了无痕迹的隐遁,应是有人相助,遍寻如今的奕国,有这个权势的也就是皇祖父了。 先云几次求见都让他拒之千里,太上皇的召见,他也置之不理。他并非还怨恨他们,只是不想面对。已然一月有余,海捕文书收回来的消息光怪陆离,却没一个顶用的。 他白日仍旧如常上朝处理公务,晚上便是去药庄那间屋里坐着,可寻不到一丝熟悉的气息。 归根到底没有人可以埋怨,是他盛镜尘留不住人,他剃头挑子一头热。 盛镜尘揉搓着眉间的纹路,心间升起前所未有的挫败之感。 “柳蘅,备马……”摄政王吩咐了一句。 应声进来的并非柳蘅,而是个小侍。 镜尘斜睨了他半晌,冷言冷语说道:“一个王爷打扮成这副模样……” 小侍模样的人看自己一下被拆穿,绕过书桌,抱住镜尘大腿,咧开嘴便哭:“皇兄,你别不要先云……” 他用着蛮力将镜尘身子连着摇得晃动起来,“那日回去,步摇狠狠的骂了我。说我白长了个脑袋,里边一团没摇匀的浆糊。” 他看镜尘仍等着听他所言,便略略放下心来:“她说像皇兄这样骄傲的人物,不能忍受一点欺瞒。若是被人愚弄这么久还没能发现,简直是奇耻大辱。” 盛先云脸上五官扭成了一条曲线,难受得恨不得将心肠掏出来,他发心地说道:“皇兄,我无意伤你的,只是觉得那人他配不上你,他在雍国已无法立足,他在奕国的一切都要仰仗于你。他没有资格和你提一生一世一双人。” 镜尘阖上眸子缓了口气,他不想与盛先云就此事纠缠,咬着牙根问道:“你还有没有其他事了?” “有、有。”先云赶忙应承道。“我与步摇过几日便要启程,这一走,不知要许久才能再见大” 镜尘侧睨了眼半趴在地上的盛先云,终归拿他没办法,挪了挪腿,让先云起了身。 “我去送你。”他原本便盘算好去瑞国,亲眼看到的和他人呈报的毕竟不同。一则探探瑞国实底,一则为先云壮胆。步摇机敏过人是没错,毕竟久不在瑞国,先云至今仍是个不经事的样子。 先云听皇兄如此说,喜不自胜。瑞国还不知是世外桃源还是龙潭虎穴,若陡生变故,他也没有十足把握可以应付,可皇兄在身边,他便可以大大地安心。 他利索地爬起,为镜尘揉肩捶背,吸了吸鼻子,诚心说道:“这一世有皇兄照拂,先云……”话未出口,眼泪先流了下来。 镜尘扭身见他委屈的像小猫一般,起身面向先云,指肚为他揩去泪痕,柔声说:“好啦,哭成小花猫了……” 镜尘许久未和他如此软言软语,先云心头灼热,感动之间念起镜尘泪流满面的样貌,心中愧疚难当,他扑进镜尘怀中:“皇兄,我错了,你宽宏大量,别生先云的气。” 他眼中盛着水光抬眸仰望镜尘:“兄长若是放不下,先云为你去皇祖父那里打探消息。” 镜尘颔了颔首,像小时候那样拍了拍先云肩头。 觉枫在矿上的日子并未因救了人便有所变化,他救下的这些人,性命拴在一起也不如堇华郡主的腿毛粗壮。他仍是饥一顿饱一顿地吃着粥,一凿子一凿子地开山挖石,累得筋疲力尽,没有一点其余心思,倒头便瘫在大通铺上。 这一日,觉枫正在思度那一方巨石最多可以出多少个圆石墩。马道上连天撤地一般巨响,枣红坐骑加粉红披挂的一人一马,耀眼夺目,引得不少劳力皆停下了手中的活络,注目望去。 那一点红身后是一列精壮卫士组成,个个龙精虎胆,太阳穴隆起,与额头连成了一处,目光灼烁,分外精神。 领先的枣红马奔到近前,收敛了缰绳,从高高的马背上端坐个娇小的女子,看着眼前这群衣衫褴褛的破落之人,眉峰紧皱了起来。 第69章 星移斗转 守营之人早已等候多时,见主人坐骑来到近前,赶忙将两扇巨大的木头栅栏门推得大开,跪地垂首等候。 从营门到山脚,陆陆续续有人跪倒,袁禾看得有些痴了,他还从来没见过如此美艳潇洒的女子,觉枫见状赶忙捏着他的脖颈把他按倒在地。 觉枫双臂撑着跪地,健硕高大枣红马铁蹄砸在地上,稳健地从他眼前走过,一步一步震得大地微微颤动,扬起漫天尘烟。同样跪在一旁的袁禾被粉色大氅边缘扫过,鼻前一阵好闻的香气,他大着胆子提鼻一闻,沁得整个人都晕晕乎乎的。 场院中央早早搭起了凉棚,八仙桌上摆起瓜、葡萄、茶水等祛暑之物。 堇华纵身从马上跃下,红毡靴铿锵落地。她身着粉衣,动似流云,静若桃花,与这旷野之地格格不入。 她坐在八仙椅上,眉头挑了挑,轻轻挥动马鞭抽了一下桌角。把头驯顺地转过身去,从跪倒的矿工里如挑选鸡鸭一般地挑人。 那些人不明所以,见眼前架势皆战战兢兢。有些年纪小些的哭爹喊娘的不甘被拖拽,挣扎着身子踢蹬,将细小石砾、黄土蹬踹地弥起一层沙暴,哭喊声环绕在矿场上方。 第84章 觉枫掩住口鼻,急促呼吸了几下,胸膛起伏,这情形明显是冲着那日矿下被埋的矿工来的,自己和袁禾…… 还未来得及等他提醒袁禾小心,鞭子已到了跟前。鞭梢微微蹭着他的脸颊抽了过去,觉枫脸上登时火辣辣的,可他并未挣扎,同时按住袁禾腕子,也让他忍耐…… 不多时,众人如挑选出的待宰羔羊,齐齐跪在了凉棚之外。 “看你们吓的,本郡主只是想问句话。怎就有人怕成这样,莫非真有人包藏祸心?”堇华声音嘹亮,言语爽落,当然亦不乏高高在上的倨傲。 她圆眸微阖,眸光缓慢地从众人脸上逡巡。眼前众人,大多是苦力样貌,瘦削黝黑,与其他矿地的苦力别无二致,“矿下形势复杂,本郡主只是想让你们说说矿下情形,这矿是如何塌的,可有人故意为之……” 觉枫等众人置于烈日之下接受炙烤,他的双腿跪于炽热石砾被磨得生疼…… 整一排人宁愿接受炙烤和疼痛,也不愿第一个开口。 把头被毒辣日头刺得皮肉发紧,恶狠狠说道:“东头之人先说……” 跪在最东首之人心中一苦,咧着嘴说道:“矿下黑暗,小的、小的什么也没看着……” 接连三人都说矿道黑暗视物困难…… 堇华微微撇了撇唇角。 把头见状心领神会,一脚踹在说话之人腰际,怒吼道:“不准再说矿下黑暗之言……” 轮到说话之人,窝着腰,猛地向前一张,向一旁之人指道:“那刘四整日游手好闲,到了狂下也时常偷藏炭块,攒着准备卖钱……” 他身旁之人被如此指责,瞬时慌张大乱:“郡主娘娘、把头老爷,这厮血口喷人……”他再说不出其他,与其身旁之人扭打起来…… 堇华不耐得挥了挥马鞭,把头看了心中胆寒,一人一脚将两人分了,使了使眼色又唤来几人,将两人拖了下去。 这时已轮到觉枫,觉枫垂着手声音发出嘶哑之音…… 袁禾心中着急向前跪了几步,叩首说:“郡主明察,我这兄弟是哑子,他那日也并未下矿,乃是矿塌了,我等被困,他下来救人,才将我等救出来……” “欧?”堇华闻言倒来了几分兴致……她站起身来,侧头看着觉枫,“抬起头来……” 觉枫蹙了蹙眉,又不敢流露厌烦,调整了下呼吸,直起身来,眼眸盯着鼻尖打转。 堇华站在凉棚中,上下打量烈日下端正跪着的满身褐色肌肤的苦力…… 宽肩窄腰,手臂肌理分明,好像是覆着铜身铁臂,眉眼出奇地未被褐色肌肤掩住,眼展开阔,鼻骨高挺,眉宇中一团让人移不开眼眸的气息。 堇华心中一喜,“这个倒还算合适……” 她扭过头问把头:“这是怎回事?” 把头以为郡主不喜哑子,懊悔当日贪图了那一点孝敬,诚惶诚恐地说道:“这人抽旱烟抽毁了嗓子,小的看他还能下点力,便留下了,您看……” 堇华翻了翻眼眸:“矿下救人……” 把头恍然大悟,擦了擦额上沁的热汗:“那日矿下坍塌,这小子正在凿石,下井将众人救了活命……” 堇华点了点头,转过头上下又打量觉枫,眼中微凛,又问道:“手怎么了……” 觉枫收敛了左手成拳,舌头顶了顶腮帮子,哑着声说道:“剁了……” 堇华轻哼了声不以为意,又坐回了八仙椅上,眼风撇了撇余下几人,看着木讷,想来是问不出什么了,便挥了挥玉手。 把头见状将这伙人驱赶散了。 众人如临大赦,麻利起身四散而去。觉枫搀起袁禾也准备转身离开。 把头的马鞭指了指觉枫:“你留下!” 觉枫不明所以。 把头再次和他确定道:“你以后跟在郡主身旁侍候……” 觉枫转动眼眸,思索着推拒之词,思来想去并无合适的理由。他并不想如此快地离开矿上。一旦到了烟火繁盛之地,万金当前,难免不被人发现后检举揭发了…… 把头一副说一不二、难以撼动的神色,觉枫只得暂且驯顺,待寻了时机再做他想。 堇华歇息了一盏茶的工夫便由着把头开路到出事的矿下。觉枫静静跟在队伍最后。 她丝毫没有一般女子的娇气,毫不吝啬衣装受损,也不在意旷下污秽沾染了肌肤。听她所问所言便知她乃熟知不同矿下情形的个中高手。觉枫不免得心生敬佩,如此金枝玉叶,得是下了多少矿才能了然个中参差。 “王爷,这是当年聂大人邻人孩子与其妹互换衣衫留下的贴身衣物。”廉谦恭谨递上了一包孩童衣裳,只不过年岁长久,柔软的衣物纤缕已有些松散。 他又请示道:“王爷,启鸿寺方丈已然做好的准备,为亡人安魂,可还照常?” 镜尘将衣服在掌中抚了又抚,吩咐道:“如常进行……” 他不出旬月便要随先云去瑞国,若有波折便又要耽搁些时日。他想将此事办妥,无论天涯海角,望那人心安。 第70章 可堪回首 盛镜尘一身玄色侍卫服,端坐马上,跟在步摇、先云的马后。他墨发高高束在嵌扣之中,唇线微微绷着,缚臂紧贴臂腕,红叶斩斜贴在肩背上,周身紧称利落,没有一丝冗 “皇、镜、明杰,你看那边好生绚丽的一棵红枫……”先云对化名还有些不惯,嘴里颠三倒四…… 镜尘口中“嗯”了一声,绷直的身子跟着坐骑步伐起伏,并未转头去看。 步摇与先云两马并行,挨得极近,她用手肘捅了捅盛先云肋下,戳得他吼了出来,还直愣愣接了步摇飞来的白眼,只剩搞不清楚状况的四殿下独自纳闷的揉着肋骨…… 日头正中,三十几人寻了一处用饭。这些人中半数乃步摇从他兄长留给她的百余人中挑选的精锐,其余除了先云、镜尘便是嚣营之人。 三人简单吃过饭,镜尘端了杯,沉吟了片刻:“瑞国皇室错综复杂,皇女不为我等详细说说吗……” 步摇咬了咬红唇,他们此行诸多难测,有些事确是说穿了好些。 她眼中掠过片刻凄然,微张开红唇,璀璨一笑:“其实放在民间也只是个俗常之事。” 先云转头看看镜尘、再看看步摇,听不懂他两人打的哑谜,不依不饶气道:“你们这样就没意思了。” 步摇看他要动怒,软语哄道:“如今执掌瑞国的苏利崇乃我叔父……” 先云疑惑更甚,“这个我,咱们都知道啊。” 步摇似是下定了极大决心道:“他的王后乃我生母吴良淑。” 先云擎着手,手指不住挥舞,好似能助他将一团麻线理个清楚。他心中暗忖:“未来岳母既是瑞国皇后又是瑞国的王妃。” 步摇神情晦暗,可她既然选了这一路便不得不和盘托出。丁点隐瞒可能让他们关键时候丧命,丁点的消息或可保命。 镜尘在唇边转着杯沿侧耳倾听。这等消息他早有耳闻。虽是瑞国皇室秘辛,却并非密不透风。 步摇猛灌了一杯水,将杯子使劲儿一置,葱白指尖微微颤抖。“当年,我父皇突患心疾撒手人寰,皇兄身子也每况愈下,二叔一干人等虎视眈眈,母后弱质女流毫无法子……” 第85章 镜尘表情有些狠戾的接到:“所以皇女赌了一把,出走为质反而可能逃出生天。” 步摇倔强的摇了摇头,脸色煞白如纸人一般,一阵风便能将她吹倒在地。 先云看步摇提起往事伤心模样,心下不忍。想握住步摇玉手,看镜尘在侧,又没好拉下脸皮,只安慰道:“算了算了,过去已然过去,其实也无大碍,我总归跟着你喊人便是。” 步摇眸内沁了些水色,她仍没打算就此停住。 “我与堇华原本是一同长大的表姊妹,自幼便在一起,情义甚笃。瑞国女儿娇贵,我父将我视为掌上明珠。他父王也不遑多让。” “可,自从那件事之后……” 步摇面上已有些难堪,仍咬牙说道:“堇华之母本为英王正妃,不得不让出了正妃之位。不出三日便悬梁自尽了……” 步摇语速极慢,越说到后边越是艰涩,眼眸中的泪水已阻挡不住的落了下来。 “不过因着这层不尴不尬的关系,二叔始终没动我,留我在奕国自生自灭……” 步摇到底心性强韧,玉指抹了抹泪痕,眼中闪现某种决绝,继续说道:“听闻堇华掌了雍国大半的矿脉,这次大婚,她广发婚帖,连我这质子也未曾漏下,声势不可不谓浩大,不知其中可有蹊跷。” 步摇将想到的知无不言的说与了镜尘、先云,娇媚脸庞上只剩下白惨惨的凄惶之色。 先云见了很是心疼,他没想到步摇自小便受了如此多的苦楚,眸子在步摇脸上晃荡。 镜尘看了这等光景,神色赧然,推来了长凳,叉着腰往店门口透气去了…… 先云见皇兄走远,才捉了步摇有些发凉的手,紧紧一握:“步摇,你且宽心,我和兄长都会帮你。” 步摇沉浸在伤怀心绪之中,没想到先云的嘴中还能说出这般哄人的话来,心中软了几分。她看了看眼前的先云,又瞥了瞥摄政王冷峻的身影…… “相较之下,四殿下虽是笨些还爱哭,倒不似之前那般面目可憎,越看越发觉出他的俊朗可爱之处。” 步摇心中如此想着,仍是伴着泪滴娇嗔的点了点头。 觉枫在矿上除了一张野兔皮和若干兵刃,本便没有什么贵重之物。公主随从上下打量了他片刻,不屑地瞪了他一眼,将一匹瘦马推到他的跟前,恹恹说道:“会骑马么?人紧趁些,郡主最厌弃别人掉队……” 觉枫点了点头,快速收起了野兔皮和弯刀,随着侍卫纵身上马,追着队伍而去…… 接连十数日,觉枫都跟在堇华郡主队伍后面,勘察了雍国国境内半数矿脉,每到一处,堇华便着人将当地的人口、矿脉地质情形理的清清楚楚.......觉枫随着也将瑞国的风土人情了解了七七八八,隐隐约约从其他侍卫攀谈中得知,堇华下个月便将大婚……可看她丝毫没有喜气盈门或是操心婚事的意思,不由的有些错愕,这堇华果真是个奇女子。 九月月初,快到瑞国国都盈都之际,堇华遣出大部人马从官道回去,自己领了觉枫等三人向一条小道奔去。 觉枫与其他两人并不相熟,保持了些距离,也未敢远离,缀在了最后边。 几人纵马狂奔了一个多时辰,来到处壁立千仞的窄道上,两侧乃整座山峰而成的坚壁,好在留出了些空间能让两马并行。举目望去,山峰之间挤出块细窄蓝天。 “骨碌碌……”觉枫耳力极佳,早听到越来越急促的滚石之声…… 其他三人也察觉异样加快了鞭子,可这山道太过狭长,山坡下滚下的山石越来越多,大大小小如箭雨一般袭来,威力却大了不知几倍…… 忽悠一瞬,小块山石的撞到郡主随从王钊坐骑臀部,坐骑疼得没了章法,纵开马蹄拼命狂奔了过去,慌乱之际,王钊大张四肢胡乱牵连,竟一把扯住了堇华的大氅,蛮力将堇华从马上生生扯了下来…… 第71章 转瞬芳华 堇华郡主被王钊之力掼到了地上,后脊重重砸到石壁之上,王钊却是更惨的那一个,他从马上斜穿了出去,头颅直直撞在坚壁之上,当场血溅了出来,热血如焰火般喷薄开来,半数溅到堇华娇艳脸庞上…… 这事来得极快,速度远超出了几人所能预料。觉枫先是惊诧、又有些暗喜,他不能去盈都,他始终在等待一个名正言顺出走的机会……这场落石竟像是为他准备好的,他双腿用力,加紧马腹....... 坐骑看了前方变数,本想停下马蹄,可见被觉枫紧紧勒住,本能的吃痛着向前奔去。 觉枫打了个趔趄,斜着从座上坠下,落在了马后三丈的地方,登时晕了过去…… 眨眼之间,四人中三人伤的伤、晕的晕、死的死,只剩下堇华的贴身侍卫乔悦白安然无恙…… 堇华背靠着巨岩,喘着一口残气。她头似是已不能动,斜着眸子,逞强般挤出些笑容,用前所未有的讨好口吻说道:“悦白现在只有你能救我了,你救我,我嫁你.......” 乔悦白灰白的袍子已拖拽到了地上,他一步步走近堇华,用带着一层灰痕的指头抚去了堇华脸上的血迹。 堇华脸上落下一道道指痕,看着比之前更加可怖。 “嫁我,公主惯会欺人,你回去便要嫁给高尚书之子,满盈都谁人不知?” 乔悦白用袍子细致了擦了擦手指,却没有一点要救堇华的意思,甚至耐心的将匕首擦得不沾一丝血腥:“郡主帮微臣算算账。救了郡主,郡主嫁了郡马,微臣被郡马爷扫地出门,还是趁着神不知鬼不觉地揣了各地的矿脉地契去逍遥。待有人找到此地,郡主的娇媚身姿早风化成了一堆白骨,啧啧啧……” 他因自己的计划兴奋的战栗,乐不可支的描述着今后的时光,眸中闪现片刻狠厉便要举刀,心口、后背已然腹背受敌。 他朝心口看去,一根金钗绞入了心脏,殷红鲜血汩汩冒了出来,他后背也是极痛,可心口的血洞从一个缺口迅速坍塌到了四肢百骸,他无法自持地倒将了下去,倒在了堇华的脸颊之旁,死时还喷薄着最后一口热气。 堇华默默想着一句话:“我苏堇华不会爱上任何人......”她极其想号啕大哭,可她必须隐忍眼泪,放眼量看着走来的叫聂九的哑子。 若说刚才刺死乔悦白还有半数把握,如今,这蠢货倒在了自己身上,压制的自己无法动弹,若这哑子心怀叵测,她只能毙命于此了……乔悦白说的这哑子想必也听到了,只要跑到一处偏僻矿脉,迅速低价出手,后半世也可作逍遥富家翁…… 乔悦白背上弯刀更让她胆寒,是自己的金钗还是这弯刀更快一步结果了乔悦白的性命…… 觉枫拍了拍身上灰土,将装着野兔皮的包袱背紧了些。走到了乔悦白跟前,轻手轻脚的从死尸背上取下弯刀,免得血溅了脸上。他将死尸从堇华一侧移开,又取下那个灰白袍子,找了一方洁净的地方递给堇华。 堇华动了动手指,手指不听使唤,心如死灰的看了眼聂九…… 觉枫打量眼四周,乔悦白坐骑之上挂着水囊,他取了下来,倒了些水喂到堇华口中,又远远对着喉咙倒了一口。再倒出一些到袍子上为堇华将血痕轻轻的揩了去。 第86章 她充满疑惑的感受着哑子轻柔无声的一举一动,心中稍稍松了口气,好在还是个生手,不知这矿脉藏的金山,倒是可以唬一唬…… 黏稠咸腥的血浆抹去,面目清明了不少,堇华眼眸也重新有了光彩。 她忍着口中苦涩,说道:“聂九,你救了我……”“我……”她原本可以极其轻易说出:你救了我,我嫁你。这样的话哄人,对着这哑子竟说不出……脱口而出的反倒成了绵软无力地一句:“谢谢。” 觉枫喉咙干涩,让他的声音更加干瘪:“可还能走.......” 堇华周身没有一寸不疼,可她更不愿待在此地。“带我回盈都……” 觉枫看她虽在逞强,若得不到医治,恐怕也元气大伤。盈都看来非去不可了…… 这山谷之中天光骤变,越发晦暗,打定主意便不能再耽搁。 觉枫打哨唤来郡主的枣红马,这等情形她已无法驾马。觉枫又哑着嗓子说了句:“得罪了。” 他将堇华的大氅重新披了披,打横将她抱起。堇华体态轻盈,觉枫极有分寸的依靠臂力将她托起,和自己身子隔了一拳的空隙。可坐到马上,觉枫圈着麻绳,只能让郡主倚靠在胸膛上…… 堇华本来强力支撑着,聂九将她托起、抱住,她也并不排斥。她昏昏沉沉地,嘴角噙着笑意,在那怀中深沉睡去。 天色四合,华灯初上时分,觉枫寻到了郡主府。堇华郡主声名赫赫,她的府邸极其好找,落位、修缮皆是极佳的。 府上众人见郡主昏迷了被人送来,忙不迭地涌了上来。郡主身边大丫鬟莹月赶忙迎出来,为觉枫在前边引路。 觉枫跟随着郡主侍女,将昏睡的堇华送入了闺房。 安置下堇华郡主,觉枫转身欲走。 莹月赶忙唤住:“聂侍卫,是吧……” 觉枫垂头转过身拱了拱手。 莹月久在郡主身边,今日情形不明,郡主昏迷不醒,她眨了眨眸子,思量着务必先将人安抚下才是。 她谦和有礼地福了福身子,笑吟吟开口:“聂侍卫,后堂备了热水,聂侍卫不妨先梳洗下。” 觉枫思索片刻,此时出了府,也找不到落脚地方,心中便应允了莹月的安排。 他转过身躬身一拜:“谢姑娘费心。” 他只说了五个字,喑哑音色吓得莹月心头一紧,这个相貌堂堂的聂侍卫怎么偏生了这样一副嗓音……眉头收敛,脸上勉强撑着笑意。 她不好明说,遣人安置觉枫,才又不眠不休地照顾起堇华来。 觉枫泡在木桶中,周身污秽和疲惫被驱赶的差不多了。神思松弛,想起上次与袁禾去泡汤的情形……二三十人在屋中同泡,如同煲汤一般,想想着实好笑。这郡主府上的汤浴比之不知高级了多少…… 宽敞堂屋,精雕细琢的宽大木桶,股股冒着热气,只是补身的药材便几十种,侍候之人还要加入鲜奶和花瓣,让觉枫赶忙制止住了…… 药味氤氲,清清淡淡浸入肌肤里,沁入肺腑,五脏六腑似才真的归了位,无比地踏实。 眼前突然出现一幅霸道张扬的容貌,却流露出最缱绻的神情,始终刻意绷紧的唇线松弛下来,显露出两瓣似笑非笑的唇,唇间微微闪露缝隙。饱满红润的唇瓣轻启,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他一点都听不进,使劲回忆着唇瓣的柔韧,口中喃喃:“王爷……” 第72章 恩义不再 “东送过去了?”堇华沿着碗缘舀起一勺燕窝,漫不经心问道。 “早送过去了,有专人侍候着。”莹月为堇华将锦被塞了塞。 “你啊……”堇华噙着笑,瞟了莹月一眼。 “郡主,这日子一日迫近一日,您的主意真的没有转圜余地了。”莹月眉头皱起,她寻着机会便要劝一劝郡主,毕竟那事非同小可。 堇华轻哼着笑了下,“傻丫头,到了这时候,你怎么还问这些……这些年,我是为了什么……”堇华娇艳面庞上绽放出凄美笑意。 “可,那个新人言语有缺,身份也……” 堇华反手掸了掸衣袖:“我寻的便是身份低贱,毫无权柄的,之前王钊、乔悦白侍卫出身,我还嫌他们身份不够低微,谁知一个短命、一个……,算了,不提这些……” “这聂九低贱苦力、言语有失、身体残缺,简直不能再好了……那场面一定很有趣。”她越想越觉得聂九不能再合适了,笑着笑着,眼角挤出了一滴泪水。 可恰是这时眼前飘过一瞬,那人干涸着嘴唇为自己擦拭脸上血迹的沉默样子…… 堇华使劲摇晃着头,强迫那骇人画面消散。 “郡主可是头疼……”莹月连忙以指肚轻轻按揉堇华额头两侧。 她又忧心道:“郡主,此事过后,君上必定要恼怒,您可想好应对的法子了。” 堇华点了点头,她已想好了一条路,脱离君父掌控的路。这条路虽难,可无论如何都不会比五年前痛楚。她此生必定不会入哪一家的高门,将名姓冠在人后,为人妻为人媳。她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想法不算差,寻一入眼的人,就算身份低贱些,也未尝不可。 “嗒嗒”有人叩响房门。 堇华口中唤着让屋外人且等等,自己即刻下了床榻,将周身收拾的紧当利落。 “进来吧。”她不动声色的轻唤了声。 觉枫着了侍女送来的衣物,依指点来见堇华郡主。想着若是郡主再安排他去其他矿地,他便可少费些功夫,若是让他留在盈都,他找个机会也要离开。 莹月瞧见换了身玄色绸缎袍子的聂九,心中讶异,差点认不出。昨日莽撞的粗汉稍加修饰便似乎成了灼灼其华的佳公子。可她想起来聂九粗粝的嗓音,眉心不由地跳了跳。 觉枫恭敬地拜了拜堇华,并未发出一声。 “坐吧。”堇华笑吟吟地说着。她稍稍垂眸,看着局促的眼前人,宽慰道:“有些事想要问问你,这样我来问,你点头摇头便是。” 觉枫遵命的点了点头。 “你家中父母可还在?” 觉枫未曾料到她会问这些,沉默着摇了摇头。 “可还有兄弟姊妹?” 觉枫又摇了摇头。 堇华听了反而有些暗喜,无须侍奉公婆、与大伯小姑周旋。兀得,竟有些可怜眼前之人,身体有缺不说,还六亲无着……不过这样的人娶妻也不易吧…… 她轻咳了一声,身子向前倾了倾,静海无波的问了一句:“你可婚配……” 觉枫被她问得一愣,倒不知该如何作答了。他思虑了片刻,使劲儿点了点头。 “哦……”堇倒未曾想到是这般情形。可她转念想了想,并不以为意。眼前之人的品貌看着顺眼,本郡主不需要情爱这种缥缈的东,有娘子又如何,只当做她一件称手的器物不是极好吗? 堇华拍打了下桌案,站起身来迫到觉枫近前:“已经说到此处,不如实话告诉你,有一桩要事,眼下你最合适,本郡主需要你帮个忙,事成之后,什么条件都随你……” 她随后低声在觉枫耳边说了几句。 觉枫听了接连咽了几下口水,摇了摇头,他喉咙中如含了热炭一般,半天才挤出几个字:“不、不、我有娘子。” 第87章 堇华看他似是真的有些急切,眉头微微隆起,思忖他是痴情还是惧内…… 她手搭在聂九肩头,安抚道:“你不用怕得这么紧……不如将你娘子接来同住,我保证不会慢待她。” 郡主的话飘忽在耳边,觉枫眼前登时出现了镜尘的深眸,额上沁出细密汗水,使劲儿摇了摇头。 堇华看他这般神情,心中反而诧异。她见过的男子不说个个色胆包天吧,可总归三心二意地多。自己富可敌国,这上赶着嫁他,他却吓成这样。哪里配不上他了,怕成这样,到底他娘子是个如何如狼似虎的? 她又想了想,到底先将眼前闯过去,不妨将人哄住。 “罢了罢了,就只是摆酒的几日,你为我撑撑场面,剩下的要走要留都随你。”堇华说着斜睨聂九。 觉枫沉思了半晌,这个他决然不能应允。他额上的青筋颤跳了两下,仍是摇头。 “这样,你先别急着拒绝。我给你三日时间细细想想。”堇华按捺着心头的火气,和声细语地说道。 莹月看两人气氛不算愉快,附在郡主耳畔嘀咕了两句。 堇华呼吸一窒,唇角抽动,她强迫自己静了静心气,踱出了几步,转身朝聂九嫣然一笑,迈步出了门。 她嘱人盯好了聂九,换了身雍容绚丽的锦衣,匆匆赶往驿舍。 堇华推门的一瞬,惊鸿一瞥便落到步摇的脸上,她心中百感交集,这张脸与那个女人太像了,她无法不从心头萌生恨意,可从小便在一起的亲近之感又让她无法对其施展全部的恨意。 镜尘、先云见其衣着华贵,猜出了她的身份,垂首站在了步摇身后。 步摇离开瑞国之时,在城门等了许久,寒风将她的小脸冻得没了知觉,可她没有等来母妃,也没能等来兄长。只看到堇华远远站在城门之内,她的眼中含着毒针一般,在远远的地方怨毒地投向自己。 她投了一个布包袱掷到了自己脚下,紧接着城门在曼舞狂风中缓缓关闭。 步摇还记得自己哆嗦着拾起包袱,里边放了有些发乌的杂粮干粮……刚到奕国那些时日,她就是靠着这些干粮才没饿死。 步摇此生都忘不了那个眼神,她的眸光碰撞上那双妍丽的眸子之时,心中震烁起了微澜,接连几步走到近前,清清甜甜唤了声:“姊姊。” 堇华向后退了两步,拍了拍被步摇触碰的手肘,雍容说道:“步摇,我来是要告诉你两件事。” “我母妃的女儿比那女人的女儿过得好百倍、千倍。你在奕国为质五载,颠沛流离怪不得别人,怨就怨你没投个好胎,生在了那个女人的肚里。” 先云从堇华进门便看她百般不顺眼,听她如此咄咄逼人,更气不打一处来。又听她言语冷酷刻薄,对步摇恶语相向,拳手不由的收紧了…… “你……”先云无法自抑地发出声,佩剑已拔出了鞘。 步摇赶忙将他喝住:“退下……” 堇华这才注意到步摇身后的两个侍卫,轻蔑地瞥了一眼,口中啧啧之声,目光转回到步摇脸上:“有些事该了结了,再见面之时,手下不必留情。” 此时,泪花已滑过步摇脸颊,她曾因许多事落过口不应心的泪水,这此刻却是真真切切的心痛逼迫出的泪水。她俏丽的眸子噙着泪无力又带着哀求地望着堇华:“姊姊,念在过去,做人留一线,好不好?” 堇华盯着那双眼眸似乎看到了那个女人,胃里一阵恶心,嫌恶的推开步摇:“你怎么敢,怎么敢说出这样的话……” 步摇身体飘忽的如断线的风筝一般,趔趄着向后跌了过去。好在先云上前一步接住了她。 堇华从鼻孔中闷哼了一声,收敛起大氅。她走出了十数步,扭头停了脚步,瞥了眼先云,顿了顿,说道:“步摇,最后送你一言,别信男人。” 看着堇华背影,热流直冲头顶,先云几乎要冲过去。 “她带了高手,现在动手,占不了便宜。”镜尘将先云揽住,劝阻道。 先云还未曾受过这等委屈,双拳紧握、喘着粗气。 “唉,不是,她凭什么对步摇吆五喝六的。步摇才是伤得最重的那个......” 他越是越是气不过,脸色难看的能拧出水来。 他不忿的问道:“人家跑过来断义,那劳什子大婚,咱们还去不去?” “去!”步摇和镜尘异口同声答道。 第73章 万事俱备 觉枫被闷在屋里已两日,思来想去,他仍是没法答应。大丈夫行事,便要俯仰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己心。自己心中念着他人,无论如何不会和郡主成婚,即便是假的。 “吱悠”门猝然大开,豁然为屋中带进许多光亮。 很快看清了那人的脸庞,觉枫会心一笑,迎上前去,“袁禾……” 袁禾打量着身着锦绣的聂九,有些不敢认:“乖乖,果然人靠衣装。你个聂九穿上这衣裳,真有郡马爷的意思……” 觉枫眼中难掩晦暗,他当然知道袁禾被送来是为何目的。只是自己打定了主意,必不会为人三言两语便劝动了。 他为袁禾倒了杯茶,递到眼前。 袁禾咕瞪咕瞪仰脖喝了下去,略解了些连夜奔波的疲乏。 “聂九,把头安排我来劝你。”袁禾乐呵呵说道。在他心中并不觉得娶了郡主为难聂九,反而觉得是一桩好事,替他高兴。 “你打死我也想不明白,天底下怎么会有人不想当郡主的夫君。”袁禾毫不客气地扯了木凳坐下,挑拣了块糕饼塞进嘴里。 “我有……”觉枫使劲儿吐露两字。 “你有娘子了是吧……你娘子怕不是天仙……再说又没让你不要你的娘子。你做了郡马爷,不比当苦力能让她过好日子?”袁禾信誓旦旦说道。 觉枫咽了咽口水,扭过头去,艰难说出几字:“你、不明白……” 他无奈看着觉枫仍是油盐不进,悲从中来,眼泪唰唰流了下来:“这都是什么世道……有人洞房花烛也不稀罕、有人却为了一点炭白白送了命。” 觉枫眉峰抖了一下,疑惑地望着他。 袁禾将眼泪鼻涕胡乱抹了一把,叹了口气:“张柳,他不知从哪里听说出事的那个矿里的煤卖的钱多,半夜潜了下去,盗了不少回去……” “不知是他盗的太多还是什么其他原因,当天晚上他那屋里便燃起了熊熊大火……屋里的人一个都没跑出去……” 袁禾想着这些人,言语哽咽,抽泣起来。 “他们皆是家中顶梁柱,如今他们出事家里便如房倒屋塌,没有半点抚恤……” 觉枫凝眉不语,他与这些人打过照面,有些还颇为熟识。若不是被逼无奈,谁会豁出性命下井……他以往遭遇虽困厄,接触的全是达官显贵,没有为生计奔波的辛劳之人。在矿上,所识的皆是为了口腹卖命的力工。他们的困窘几乎在时时刻刻,烈日会让他们丧命,刮风会让他们丧命,下雨会让他们丧命,而其身后还牵连了家中至少三五条的人命。 他心念柔软了下来,舔了舔唇说道:“可有法子为他们……” 袁禾此行却是带了任务,见他心思回转,嘟囔道:“聂九,我本没资格管你家中之事。可把头说若能将此事说通了,会给出事之人家中添些抚恤……” 第88章 他见聂九神情犹疑,知道自己强人所难,脸憋得通红。 觉枫兀得灵机一动,他竟将易容之事忘得一干二净了。当日出走为质,他易容成“景容”,一时间连小殿下都未曾识出。所需的物件,这郡主府应不难寻。 念及如此,他心中宽了宽,总算能找到个折中的法子。 他拍了拍袁禾肩膀,干瘪的声音说道:“我答应……” 袁禾闻言,登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握着双手,在屋中来回踱步,“那个,聂九,我替他们给你磕头。”说着俯身跪下便要叩头…… 觉枫赶忙将他搀了起来,伸手示意他坐下,又让他详细说了说张柳等人出事的状况。 袁禾走后,觉枫将自己的意思和所需的东写了封书信,托侍从转给堇华。 堇华倒是干脆,很快便将东备齐,让人转给觉枫。 九月初八,大吉大利的花烛之喜,高尚书虽对婚事在郡主府有些介怀,但堇华郡主金枝玉叶又权柄在握,配自己的儿子高启绰绰有余。这日,也换了喜服,与家中亲眷百十口,随着鼓乐队吹吹打打从郡主府后门入了府。 “郡主,高家的人都入了后院。”莹月边为郡主拢鬓角边回禀。 堇华本便明眸善睐,略略精心打扮些,便如出水芙蓉般娇嫩欲滴。作为一个新妇,她已足够美貌。可此刻,堇华并无心思欣赏自己的美貌,她抚弄着佩剑,葱白指尖捋着剑锋游走,眼角眉梢透着股凌厉:“让多罗将人看住了,一个也不准放到前院……” 莹月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堇华焚香拜过祠堂,便来到觉枫的住处。 屋中之人已穿好了喜服,背身坐着饮茶,堇华迈步进来,那人正好扭身回首,堇华为之一愣。 她几乎从这张脸上找不到一丝聂九的样子,若非提前知晓,饶是每日相对,也识不出吧。 这倒让她微微松弛了下来,她盈盈一笑:“好你个聂九,没想到你还有这个本事,本郡主越来越不相信你是个苦力了。” 觉枫见堇华穿着红得扎眼的喜服进门,又看看自己的喜服,如坠梦幻,听堇华如此说,想要辩白又不知从何说起。 堇华倒不以为意,坐下自己倒了杯茶水,叹了口气,嘱咐道:“今日风云变幻,波谲云诡,你人机灵些倒并非坏事。只有一条,不管发生何事,皆要在我身边,不准离开……否则……” 觉枫深深颔了颔,握拳抱在胸口,表示自己愿意驯顺。 郡主府处处披红挂彩,上上下下喜气洋洋,鼓乐队伍从五更天便开始奏个不停。从郡主府延展开,长街十里,无论店家还是住户门前皆是披红挂绿地透着喜气。早有仆从沿街散发喜糖,整条街市都被郡主大婚蛊得热闹非凡。 盛镜尘跟在步摇身后,长身玉立,恭谨得体。几人排队入门,先云被人群簇拥的直往镜尘身边凑,他一眼瞧见镜尘腕上露出一小段红,黑衣白肤之下格外显眼,以为是红色碎片沾到了腕上,便想为兄长剥下,谁知一牵,牵出一截红绳。 “这是……”先云不明所以。 镜尘看着露出的一段红绳,暗暗瞪了盛先云一眼,连忙抽过腕子,将红绳谨慎的塞了塞,束臂重新束了束…… 先云龇了龇牙,谄媚笑笑,暗忖:“兄长不会是学那些小女儿家带红绳锁姻缘……” 第74章 风云变幻 镜尘没再理他,跟在步摇身后,好整以暇的低语:“这几日,倒不像皇女平素行事……” 步摇眸子黯了黯:“这世上谁不是仇怨满腹,这账还是一笔一笔的算。” 镜尘闻言,满意地笑笑,这才像是他选中的人。 几人随人流步入府中,郡主府雍容喜庆、侍者皆小碎步跑着奔忙,却安排的有条不紊,不见慌乱。 盛镜尘若有似无的打量着各个角落,一丝掩盖在喜庆之下的肃杀之气惹得他周身发紧…… “先云,一会儿不要生事,护好了步摇。”镜尘低声嘱咐。 先云心领神会,轻轻颔首。 郡主府府邸立着汉白玉的八根高大圆柱,雕成瑞凤霸气盘旋其上,歌台之上乐人吹奏喜乐,处处烟霞馥郁,如沐春光,不愧为高台帝子众人喧喧嚷嚷挤在厅堂,等待拜谒郡主夫妇。 堇华亦未让众人久等,她粉面丹唇,娇嫩妩媚身着大红喜服与夫郎牵手入了正堂。 她虽浓妆艳饰、环佩叮当却不失豪气洒落的配了宝刃在身。站定便笑涔涔的与莹月点了点头。 莹月立于东首,朗声道:“诸位大人可以依照官阶朝贺了。” 诸位大臣早站好了位次,依照品级,踏过十六级台阶,拜见郡主夫妇。 觉枫临于郡主身侧,掩于假面之后,心中稍稍安心,只需随着堇华抬手做出平身动作或者举杯示意。最难莫过于拼命大笑,这厚实的假面实在不利于显出笑意,他必要咧开嘴大笑,才能略略看出些笑容。 一批一批面部模糊的道贺之人如过江之鲫,除了朝服颜色,似乎都差不多。 “诸位皇家贵戚贺。”莹月不失时机的高声将觉枫略略唤起些精神。 觉枫见这些人仍是眼生的很,虽然也尊为皇家贵戚,皆是些与皇家疏远的外戚。 三轮拜见之后,走来七人中一女子即刻引起觉枫注目。那娇俏女子可不就是义妹步摇…… 觉枫早亦知道步摇瑞国嫡皇女的身份,可这里遇见实出所料,呼吸一窒,身子微微僵了僵,手不由自主的摸了摸下颌。 步摇似是察觉了他的异样,身子朝他的方向微微倾了倾,问道:“可有事?” 觉枫连忙撤了撤身,低语:“没有。” 步摇走到了石级之上,同众人一起依礼跪拜,山呼:“恭贺郡主、郡马百年好合、佳偶天成。”她行为恭谨,自不肯放过机会,偷偷抬头向郡马方向瞅去。 看了片刻,心中略略有些失落,那人双目无神,鼻准低矮,一副平平无奇的长相,低头的片刻便会将其忘记,丝毫看不出高门子弟的气度,堇华择此一人相守,实在有些委屈。 觉枫眼神碰撞上步摇瞭过来的一眼,心中如同电光石火般炸裂开。心思不由得繁复起来。步摇来了,盛先云该也会同来……若是长久待在此处,早晚有碰到的一日。 他心中盘念着,指尖摩挲着酒杯杯沿。盛先云在此处身份低微必然没有拜见的资格,想着,觉枫眼眸使劲向远处瞭去,搜寻盛先云的身影,以验证心中所想,可终是离得太远,只看到一排排人头攒动…… 莹月见他不知想什么,始终没有还礼,凑到近前柔声提醒道:“郡马爷,该还礼了。” 觉枫赶忙举了空杯,长袖掩面,假装喝了酒,与一队人还礼。 步摇跟着其他人退了下去,听得两侧人群之中低语之声沸沸扬扬…… “这郡马并非高尚书之子啊……” “是啊,怎不见高尚书一家观礼……” “这是怎么回事儿啊,这……” 众人喧嚣讨论声愈来愈高,时不时还能传到堇华耳中,堇华却并不为意,姿容超群的面庞上始终带着浓重的笑意。 莹月走到堇华耳边低语了几句,堇华眸中闪过一丝寒意:“确实嘛……” 第89章 莹月目光灼灼地点了点头。 众人虽疑窦丛生也都陆续落了座…… 内监恭谨走到众人面前扫视了一圈,拉着长音高声说道:“王爷、王妃驾到。” 众人皆站起了身,朝正门拢去。正门已停了辆富丽堂皇的车驾。英王已从车架上下来扭转身去扶车里娇弱的王妃,让人看在眼中,谁不以为是相伴多年的贤君良后。 瑞国英王苏利崇搀着个柔美女子相持进了正殿,看着煊赫辉煌殿堂,百官皇戚满意的点着头,笑吟吟地望着牵手走过来堇华和她的夫婿…… 步摇三人虽位次在末端,却将英王和王妃样貌细细看在眼中。先云不由得倒吸一口气,那王妃形容竟与步摇一般无二,只是眼角、鬓发略略见了些风华,隐隐笑容中甚至更见天真灿烂的孩子气。 先云心中惊诧,看了看步摇。步摇并无暇顾他,双手紧紧攥紧了拳头,似乎只有这样才得以自持。 堇华眼神晦暗又复杂,她轻轻启了启下颌,向聂九递了个眼色。觉枫快行了几步,跟在她身后,迈步下了石阶。堇华牵起了他的右手,众目睽睽之下,大概行了三四十步才迎到英王苏利崇也就是她的父王近前。 觉枫被众人目光注视,仿若迎接一簇簇箭矢,他在此刻才全然了解了自己处境,心中怦然不安。只是退无可退,步子迈着有千斤重,亦步亦趋紧随堇华郡主。 英王苏利崇看清堇华身侧之人长相,面上的笑意如风干了一般,眼中立时笼起了一抹羞愤之色。 他双目圆睁瞪着堇华,在她笑意盈盈的脸上和旁边陌生平凡的样貌上逡巡了几个来回,竟顾不得在场宾客众人,气鼓鼓质问道:“这人是谁?他不是高启……高尚书人呢?苏堇华,你这是要做什么……” 堇华看着父王盛满怒意的双眼,没有丝毫意外,甚至有些猎物自投罗网的满意,她轻轻颔首,弯着唇角,说道:“父王明鉴,他的确不是高尚书之子,他啊,只是女儿矿上的一名苦力……不仅如此,他无父无母,还言语有失……” 堇华声音如同风铃一般悦耳,从她朱唇里说出的仿佛是个美丽的故事。 英王大骇,怒不可遏吼道:“疯了、疯了,你真是疯了……” 觉枫如身处千年寒冰之地,他知道现下自己身份并不算高,可被人赤裸裸拿出来当堂嘲弄,心中仍是凄然。更为可怖的是,他似乎察觉了人群之中如同鬼魅般的目光注视着他,让他甚至没有抬眸勇气去追寻。 第75章 别来无恙 堇华似是真的疯癫了,她全然不顾英王指摘,看着聂九痛楚视若无睹,将白皙玉手抚上自己小腹,低头看着笑了笑,撇了撇凤眸,乖张又娇嗔道:“父王,还不止如此呢……” 她意外所指,在场之人,无人不知。自然是已经珠胎暗结的意思…… 觉枫拼命将眸子眨了又眨,不置可否扭头看向堇华。他微张着嘴,他急于向谁辩驳,却发现有口难言。 堇华倨傲抬起头,仍是说个不停:“女儿如此可全是跟着父王有样学样。就喜欢下贱的……可在我看来,即便是矿上的力工也比这个女人高贵许多……” 她横过眸子,蕴含了多年的恨意,从眼中迸发了出来,全数射向英王妃。 不仅如此,她腰间的佩剑也直唰唰地指向了英王妃。 “你放肆……”苏利崇脸上皮肉跳了几跳,将王妃护在了身后。英王侍卫本早在旁边虎视眈眈持兵刃等着,可没人敢上前。 英王见堇华持剑又威逼了几步,嘶吼道:“那事之后,我加倍补偿与你,予你不差于任何人的宠爱,你便是如此报答的?” 堇华眸光顺着剑锋上下扫了扫,她似是并未尽兴,冷漠环顾了周遭,报以同样怒意:“我将恩赏还你,你还我母妃。” 苏利崇支吾着张了张嘴,无言以对。 英王妃嘴唇发白,早已颤颤巍巍的身子如落叶般飘零,颤抖着哭诉:“堇华,姊姊之事,我抱憾终生,我亦有许多不得已……” “不得已嘛……”堇华忍着恶心,清楚吐露了两个字:“婶婶。” 一言既出,满堂哗然。 当年的吴后,据传可是随先皇去了的,见过她的老人如今早已消失殆尽……如今的英王妃据传是其一族的堂妹…… 堇华持正宝刃,不肯放过面白如纸的英王妃,杀人何难,但杀人还要诛心:“别太得意了,婶婶。我再了解我父王不过……论姿容、论修养,你都无甚出众,你只是胜在了赶对了时机。你不过是他掩盖少时无能的遮羞布,弥补当年夺嫡失败的一块补丁。” “够了,苏堇华……”英王终是怒不可遏,挥手侍从要将堇华拿下…… 英王侍从得了明令,挥剑刚待动手,每人身后出现了一柄钢刀……这些人见情势右边,如灵蛇一般缠了上来,给英王侍从缴了械,这些人肌肤黝黑、棱角分明,深邃眸子显得狂野不拘…… 与此同时,堇华手中的剑并未停下,她舞动了几个剑花,直挥向了英王妃…… 一个身影横冲了出来,肉身挡住了剑锋,堇华感到宝刃被一股气力阻住,心中气恼,又加上了三分气力,挥剑再试。 那人先挡下了那剑,就地翻滚,随即张开双臂,紧闭双目,挡在了英王妃身前。 全场都被突如其来的一幕震慑得像是定住一般。 觉枫先看清了那张脸,他惊诧万分,那人竟是盛先云。他顾不得自己的处境,摸出腰间短刃,将刀鞘挥了出去,人也随即便要持刀追去…… 只见前一刻挥剑乱砍的堇华,腕子似是被狠狠伤了,蜿蜒流出鲜红血迹,手臂即刻失了力,宝刃当啷坠地…… 趁着这会儿功夫,盛先云抄起体态轻盈的英王妃,施展轻功,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了大门口,骑上提前接应的快马,向正北方向狂奔去…… 此情此景,院内已混乱成一团,纵是府内兵卫众多也难阻如滔滔洪流的众人。这人流阻隔了追兵,为盛先云逃出生天饶出了些时间,觉枫见他平安逃走,长长舒了一口气。 “郡主大人,您的父王需要如何处置?”操着一口异域口音说着汉话的侍卫,躬身请示堇华…… 堇华望着如逃难般拥挤出府的贺喜人群,突然大笑不止,笑着笑着惹出泪来,连一眼也没看到英王,吩咐道:“先关了吧……” 莹月已带了伤药为堇华暂且包扎了伤处。堇华忍着痛,将目光瞥向了觉枫,神情复杂的说道:“莹月,请郡马去歇” 莹月遵命如是,她并不管四周狼藉,挥手招来两名异族侍从,名为引领,实为看押,引觉枫来到一屋外,推门将觉枫送进屋,便阖门退了出来…… 觉枫几乎被推着进来,蹲坐在凳上,满眼尽是喜庆的大红…… 房中雕梁画栋,精致非凡,不时缥缈阵阵幽香。不知是今日着实困倦还是这室内旖旎的气氛,不多时,觉枫上下眼皮便支持不住的开始打架,进而紧紧阖上了眸子…… 朦朦胧胧之间,耳缘传来阵阵痒意,觉枫反手伸过去搔,手指被人钳住,他猛地惊醒,坐直了身子。 一个声音仿佛从梦中带来,却异常清晰:“醒了?” 第90章 他小喘了几口气,糊在脸上的面皮已有些松了,许是时间太长,刺得脸上又痛又痒。他已听出声音的主人,可他不敢回身…… 那个声音冷得像含了冰,口吻调笑着说道:“不欢迎来喝你的喜酒啊,郡马爷……” 那人双手搭在他的肩上,指端在肩胛上不住游走。安静的喜房之中,手指摩挲喜服的声音被扩大了无数,那指头如同戳着他的心尖。 觉枫心想:别说被人节制,便是放开,他也如被鹰隼吓破了胆子的幼兔,没有一丝气力…… 那声音的主人没有等来一言一语,有些被激怒了,骨节分明的手从觉枫的前胸攀上,掠过锁骨,点过喉头,停在下颌处,空虚成圈,微微捏住。 声音带了愠怒:“苏堇华知道你的真面目……可还会容你……”再言语声音难掩失落:“睡完就跑的骗子……” 似是想起了什么,心中猛地一酸:“哦,她肚中的将你拴住了……” 觉枫听着声声控诉,忍着不回头不回声,死死拽住了桌上绒布。 “为什么不说话……我不配有一句解释?”盛镜尘怒意已到了巅峰,仍没有得到半点回应,手上微微用力。 觉枫气道受阻,上身微倾,急喘着咳出了声。 声音中干涩沙哑,镜尘惊得连忙松开了手,转过身,半跪在他的身侧,眸光不停追寻:“你是有苦衷的是不是……” 觉枫脸上的假面被阴湿了,斑驳落下。镜尘一点一点为他揭下,露出一双迷蒙的泪眼。 第76章 思君若狂 觉枫面皮被汗水浸出得极其湿润,潮红一片,他手背随便抹去眸中泪水和额上的汗滴,尽量放平了声音,遮掩嗓音的粗粝:“王爷,我与堇华郡主并无私情,只是权宜之计……” 盛镜尘在这三个月中,寻遍奕国找不到人,夜夜枯坐鸿庐药庄时,不是没发过狠心,不管在何时何地便要将他囚住,让他不敢不能离开半步。如今见到人便全抛在了脑后:“你怎么瘦成这样,觉枫,不过三个月……你的嗓子、你的手、你的样貌……是谁害你至此……” 觉枫出神了片刻,收紧了唇,“不关旁人的事,前些日子生病落了症……” 他不敢看镜尘一眼,不想从那双炯炯明眸里看到一丝失望。虽说只是皮囊而已,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见色忘义、色令智昏哪个不是在谱的……自己不也....... 洪恩当初言明了药石会让人容貌有异,自己心知肚明也是情愿的,若是盛镜尘因此……也怪不得他…… 他闪躲着镜尘眸光,想着心有戚戚然,洪恩吩咐近些时日不得见面,不知可到了时候,若是王爷心思有变,自己便给他个台阶,好合好散,觉枫自是思绪纷飞,嗫嚅道:“这段时日,咱们暂时还是不要……” 镜尘一把将觉枫拉入怀抱,命道:“闭嘴。”他怕了在觉枫口中听到要将他推开的冷言冷语,提早让他不能开口。 空虚了许久的怀抱被填满,如不见天日之地升起了一轮明月,镜尘心中软得一塌糊涂:“我,思君若狂……” “可我如今,样貌有异……”觉枫与镜尘紧紧贴着,几乎没有一丝可以挪动的空隙,可心中仍是忐忑。 镜尘鼻翼翕动,将他揽得更紧,手指几乎抠进觉枫臂膀的肉里,“咱们回药庄,让初神医帮你好好调养。” 至于其他…… 他又仔细看了看觉枫,温柔抚过他额前碎发,在他面容上瞧了许多遍,雅然一笑:“是比之前黑了些,可这样更好,你以前顶着那副容貌到处招摇勾人,我便很不放心……” 复又略显忧伤说道:“你便是这样看浅了我……我倒愿是如此……若是为了色相皮囊,便不用在药庐整夜枯坐天亮、不用可笑的求启鸿寺方丈赐一根红线……你可知抱着一棵树入睡的滋味……” 觉枫听镜尘诉着衷肠,泪目潸然,他言语艰涩,指尖抚上镜尘脸颊,看那张张扬的脸上流下两行寂寞泪水,眸色水光潋滟,似笑非笑的唇,心动不已:“可在下爱极了王爷的色相皮囊……”说着歪过头,舌尖轻轻一勾,借流到他下颌的一滴泪舔吻起来…… 镜尘被他用心地安慰着,双臂反撑着桌缘,下颌、前胸、小腹绷成了一条曲线,声调软了下来:“觉枫……” 两人分离时日颇长,心中又各自牵挂,亲吻得难舍难分。分明皆听到脚步之声,仍舍不得分开,直到那人快到近前才不得不收敛…… 敲门声颇为恭谨克制。 “进来……”觉枫平息了喘意,轻轻揩了揩唇角。 堇华郡主换了身锦绣红妆蟒金丝袖衫,边缘绣鸳鸯石榴花样,红唇俏鼻,魅红薄纱,显得她美丽非凡。 觉枫见了堇华,远远便恭敬拱手拜道:“郡主……” 她进门抬眸见觉枫面色泛红,红烛照影下似带着几分羞怯,心情兀然有些杂乱,抿了抿唇:“那个,对不住……” 她并未敢于抬头看觉枫神情,怕他仍是对今日之事介怀,仓促说道:“今日,我不得不说那些话,我心中却并不是这么想你的……还有珠胎暗结之事也是为了气我父王……” 觉枫慨然一笑,他当场确实极为不快,可这会儿,他早不在意了.....他抬头看了看房顶,喑哑着嗓子说道:“郡主行事自有主张,自然不必处处思虑在下的感受,今日不过为了敷衍场面,聂九不以为意,郡主也不必放在心上。” “那……你不生气了可愿留下……”堇华闻言,甜甜软软问出口,仿佛她天然便是如此。 她窥见聂九眼中犹疑,恍神之间,她轻咳一声说道:“聂九,你别误会。只是我手下缺人的厉害……数地矿脉皆无人掌管……你熟识矿上情况,并非一般苦力……倒是个可用之人。” “这……”觉枫闻听堇华所言,竟有些心动。婚宴之前,他曾想着再去矿上,便是日子困厄些,可气力出尽了,心思倒简单。今日之前,郡主但凡说出,他即刻便会应下。可前一刻,他已动了心思回奕国…… 今日似是狂风劲吹,屋顶瓦片不时异响。 堇华见他天人交战,不由得脱口劝道:“我想着矿上的把头年头长了,顾着敛财都没了心,待人过于严苛,枉死了不少人命。一般身份之人去了不是同流合污便是压制不住。如果你依仗着郡马爷……”她沉吟片刻,道:“乃至皇夫的身份,必然更好整顿些……” 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堇华始终是笑意盈盈…… “……”觉枫迟疑再三。 堇华见觉枫并没有拒绝,噙着笑向前走了几步,见觉枫额前有几缕乱发,想要抬手为他拢好。 觉枫赶忙向后退却了几步,将洒落发丝塞好,眼眸余光瞟了瞟屋顶。 堇华竟有些怅然若失,歪着头,有些惋惜地一笑:“我倒越发好奇,你家娘子到底是什么样……”苏堇华细嫩掌心不住摩挲着桌上绒布,她从多年之前便知道这情爱之间时机的重要,便是早一步不可,晚一步也不成。 好在她并不执着于此……叹口气,拿捏着聂九心思说道:“不过,你放心,一码归一码。便是结不成伉俪,你为我做事尽心,我也不会亏待你……” 第91章 等待了片刻,仍没得到只言片语回复,她掐灭了心中一丝希冀,撂下一言:“若想通了,三日之后便上路……放半数的财权于你……” 郡主前脚刚走,盛镜尘便纵身下来,急切追问:“你想留在瑞国?” 觉枫转开视线,点了点头。 “不行,不准……”盛镜尘斩钉截铁地说道。 “我只是想要为矿上苦力做点事……”觉枫上前凑了凑。 盛镜尘眸色渐深,轻哼了声:“这苏堇华死缠烂打的法子虽隐蔽了许多,却和当初我用在你这里的一般无二。你若想去,奕国的矿脉或随便哪里……” 第77章 苍黄反复 “不,奕国不行……”觉枫摇着头,浑身都在诉说着不愿,此前,他已然试过了。在奕国,他始终心中有所隔阂,又时刻被笼在摄政王三个字的光彩之下动弹不得,他将永无一日堂堂正正站在盛镜尘身侧....... “镜尘,你容我些时日……”他惶恐的睁着眼眸,向着盛镜尘期期艾艾,试探吐露两个字:“夫君。” 镜尘听入耳中汗毛当时立了起来,他喉结滑动了几下,抬起眼眸深深看着觉枫,心中清楚得很,觉枫每每施展晓意温柔,便是想要得寸进尺……既心怀抗拒,又被他蛊惑着。 他们相距一步之地,觉枫挠了挠镜尘腰间痒肉,润湿的眸子望着眼前深眸一眨不眨。他将指尖轻触镜尘的指尖,指根拢在一起,掌心相对……细密的痒从指根伸展到腕臂,又肆无忌惮蔓延到身上各处。 夜幕四合,明灯映照到壁上两道重合的身影。觉枫随手将灯灭了,十指相合,一步步将人推到到方才烛光照影的地方,清冽松柏气息快速浸透了满屋,两道交替起伏的喘息声如战前的传令鼓点,对方气息入鼻,仿是厉害的迷药.......两人不多时便如影一般,紧紧拥吻在一处。 镜尘行装利落,束臂、束腿皆绑得极扎实。他此刻血脉微微膨起,周身被淋淋热浆湿透了内衫,衣物濡湿缚在肌肤上更起了一层密汗,如细小短刺挠着,勾得心火更甚。 他感到觉枫身子松动了些,要有下一步动作,忍耐再三,急促喘息说:“唔……先云伤了,我,不能久留此地……” 觉枫动作停在半空,顿了顿,想起盛先云平素卖乖黏人的样子好生气恼,故意阴阳怪气地说:“好啊,不过小的说了确实不算……只好让四王爷久等了。” “好觉枫,下次定补与你……”镜尘急迫的恳求。 觉枫心中软了,也无法自持,动作凌乱起来。 两人身体餍足,心中仍有千言要诉说,可时间紧迫,只好将满腹心思埋起。 觉枫吸溜了下鼻子,带着委屈,抬起迷蒙眼眸:“还能待多久……让我再抱一会儿……” 镜尘脑子发麻,咬了咬嘴唇:“一炷香。” 觉枫贪恋的收紧了双臂,将人箍在怀中,接着在镜尘唇上落下极快的一吻:“小心。” 镜尘深深喘了一口,不敢再耽搁,收拾好行装,扭身从窗子跃了出去。 “哎,好痛,轻点轻点……”盛先云龇牙咧嘴地怪叫。 步摇无奈地将手中清创之物丢在了桌沿上,“怕疼还学人家当英雄?” “喂,你有没有良心啊,我是为谁才如此……”先云趴在床沿,一动不敢动,声音中已带了哭腔。 “为谁?为了出风头……我无须你做这等危险之事……这次不过运气好,不仅全身而退还能救人……”步摇和弄着碗中的外敷药膏,有指摘之意又透着担心。 “那是你的娘亲,便如同……”先云脸上疼得煞白,又加了层红晕。 步摇冷着脸猛地撩起先云背上伤处布料,耳边即刻便响起撕心裂肺的嚎叫:“啊……”“杀人啊……” 步摇并未留情,手上不停施展动作,为他趁热敷药,口中呵斥:“忍着,再喊要将追兵喊来了。” 盛先云早疼得眼泪流个不止,呜咽说:“早知道这么疼小时候就好好听皇兄之言,好好练功……” 他从小修习金钟罩身的保命外家功夫,虽修习的不算精深,今日有勇气挡住利刃,也全仗着这身硬功。 背上火辣辣的痛意让他烦躁不安,“步摇,唱首歌来听吧。” 步摇看着他这幅龇牙咧嘴,全无半点平素的傲气,委实有些心疼,又有股出了口恶气的快意,忍不住咯咯笑出了声…… “喂,喂,喂,别太欺负人了……”先云不满的气道。 “好、好、好,不笑你了,唱给你听。”说着步摇唱起了儿时的一首曲子,轻柔舒缓的调子被她唱的极其婉转缠绵。 步摇的歌声如同娘亲纤纤素手抚慰在先云的伤处,让他不觉有了困倦之意:“好好听啊,背上竟没那么疼了……” “你若困了便安睡。”步摇见他困倦不知仍勉力支持。 “不行,我要等兄长回来……”他双肘撑着上身,不停说话防止睡去。 话音未落,一个身影已飘然进屋,正是风尘仆仆的盛镜尘。 “呜呜,兄长,我好疼啊……”盛先云见了镜尘,呜咽声脱口而出。 步摇白了他一眼,向镜尘拱了拱手。 “你怎么去了这么久啊……”盛先云咧着嘴,有些埋怨地说道。 “你且忍一忍,先云,明日便能送来去痛的丹药。”盛镜尘并未正面回答。 先云撑着身子,腹下掏出三封密文,颤着递与镜尘:“兄长,廉谦连发了三封信、请你回昊都。” 镜尘连忙接过信,看完之后面色深沉如水。 “先云,为兄要赶回昊都。”他不等先云问话,接着言道:“我今日寻到了觉枫,便是堇华郡马。” 步摇被唬得睁大了眼眸,脑海中使劲回溯着和堇华夫君照面的片刻,她从那张脸上看不出是契兄。 盛先云几乎忘记了伤口,绷直了身子坐起来,即刻疼得龇牙咧嘴。“什么,那人竟是聂觉枫……兄长如何认出……” 镜尘垂首微微一笑:“怕是在场只有我曾见过那张脸。”他遥想起菩冥关前易容的嫡皇子侍卫,算起来那是他们的初见…… 无暇多言,镜尘又整了整思绪,转个向步摇言明:“觉枫一时半会恐怕还要待在瑞国,若遇上难事可找他商量……” 步摇欣喜地点了点头,只是心中狐疑,聂大哥是自己契兄、又是堇华姊姊的郡马,又与王爷……若见了面,不知该如何称呼……只是聂大哥为人侠义,颇有智谋,有他相助,自己也心安。 先云忍着伤痛腹诽:“哼,这姓聂的还真是阴魂不散……” 盛镜尘忽又想起一事,“我看郡主府上有不少异族,应该是夜狄人……” “夜狄人……” 步摇、先云面面相觑。 “夜狄人身上一股奇异的香料气息,不经意间便容易忽视。”正是这股味道勾起了镜尘脑海中的一桩旧事,顺道想起了夜狄人…… 第78章 各奔前程 当年,盛镜尘刚出嚣营,马上初登崇政殿,虽身为备受期待的嫡子,却不能服人,亦无法获得父皇首肯掌兵。全副心思便是迅速掌兵……他晓行夜宿,追击了边境烧杀的夜狄人三个月,提了夜狄人左支首领傅氏鲜血淋漓的头颅上殿,震慑群臣,撼动了雍皇允他速速随军…… 第92章 这股轻轻浅浅的香料的味道,他印象颇深…… 又想到廉谦接连三封书信提到补给屡次被断,龙威营哗变的桩桩件件,不得不速速回到昊都。 他心中有些懊恼应了觉枫留在瑞国,他应该狠下心肠不看他那双蛊人的眼眸,便不会被“夫君”两个字蛊得柔肠百转,没了主张。此刻若他在侧,心中不知要安定多少…… 步摇在瑞国风雨飘摇,先云少不更事,觉枫留在此地,或许对他们大有裨益……念及如此,他将心绪暂且按捺,只要人安好康健,终有再见之日…… 兵贵神速,镜尘略略嘱咐了先云、步摇几句,骑上坐骑,带了嚣营五人,绕道直奔龙威大营。 接连两日,觉枫眼前全是镜尘种种姿容,一时间责怪自己不知怎得变成了轻薄浪荡之徒,过一会儿又自责忘了问他可解了“素昧”的桎梏……没有他任何音讯,心中起起伏伏,一本药书捧在手中始终看不到下一页。 掌灯时分,屋门异响,觉枫心中一喜,立在门后,想要第一刻便将人抱住。待那人进了屋,身量瘦小,明显不是盛镜尘,看清那人面貌却也十分惊喜。 那人看到觉枫,俯身便拜,“主人安好,影卫五十一拜见主子。” 觉枫擎着双臂将他扶住,并未让他真的跪地。 “你怎会来此地?”觉枫打量着五十一,几月不见,他身量长高了不少,脸上稚气渐脱。 “主子,嚣主他老人家前两日便差我来瑞国,嘱我今后不必再待在嚣营,专门做主子一人的影卫。”五十一言语老练了不少,答话一本正经。 觉枫拍了拍他的小脑袋,想让他放松些:“这几月不见,怎如此老成了……” 他深深瞥了五十一一眼,知道问了可能也没有答案,可仍不死心:“那个,你嚣主他老人家怎么、怎么没来?” “嚣主有紧要之事,归了奕国……” “哦。”心中猜测被验证,觉枫手指微微蜷起,心中寒凉有些失意。 他不想慢待了眼前的孩子,打起精神来,“对了,以后若长久在我身边,老是叫你五十一也挺别扭,改个名字吧。” 他端起一盘点心递与五十一。五十一闻言茫茫不知所措。他自小进入嚣营,从来只有代号,没有名姓。 “我出自嚣营便姓肖算了……”五十一细细思索道。 觉枫点了点同意他的想法。 他见觉枫很是赞同便说道:“世人皆爱财,取个富啊、贵啊之类的名字……我也取个便是……” 觉枫听了过了遍脑子:“肖富、肖贵、肖富贵……”低眉笑笑,略略思索道:“肖裕这个名字喜欢吗?意思和你想的不差,又文雅些……” 五十一使劲儿点了点头。“肖裕”他在口中咂摸了半晌,心中萌生起一种充盈之感,他从今日起便有了名姓:肖裕。 “主人,这是嚣主让我带来的治嗓子的……”肖裕递上一方木盒,里边仍是摆了一排丹丸。 觉枫接过木盒朝肖裕摆了摆,又言道:“对了,今后别主人长主人短的了,叫我九哥即可。” 肖裕猛点头,唇角大大咧开,热络说道:“九哥。” 觉枫沉吟了片刻,一番思量上了心头,他悠悠问道:“肖裕,你此前可是在雍国?” 肖裕见觉枫问话,放下手中点心,面容肃穆了不少,郑重说:“不错。” “那之前我曾住他家的那位哥哥,他可安好?”觉枫知肖裕常居雍国,不免有点挂念故人,随口打听…… “哦,那位啊,我不知他算不算安好,只看他每日照常上值、归家、练功,雷打不动的如同个木头人一般……” 觉枫心中安慰,颔首道:“这对陆鸣便算是安好了……” “当日阻挡咱们的白袍小将,可认得……”觉枫试探他可认识念 肖裕摆了摆头…… “那雍国政局可好?”觉枫犹犹豫豫提出一问。 肖裕挑了挑眉,“倒还算安稳……” “雍国国主可还得民心?”觉枫终是问出了口。 肖裕眨了眨眼,看九哥绕了半天,似乎这个才是他最想知道的,绞尽脑汁思索了片刻,想着怎么说才切题些,他灵机一动,将奏报上的话一言不差的背了出来:“雍国国主年少有为,短短半载便将大权揽在了手中,颇有政通人和之势……” 觉枫伸手摸了摸肖裕脑瓜,慨然笑道:“难为你能将这些记着,难不成你将每日奏报全数记下?” 肖裕得意的点了点头,“那可不,嚣营选人极为严格,当日我能入营全凭过目不忘的本事,轻功反而是入营才学的……” 觉枫闻言不由得对他刮目相看,“肖裕,你这样天赋异禀,跟在我身侧做影卫可惜了,等局势平复了,九哥送你去学堂。” 肖裕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他长久养成了尊上听命的习惯。九哥让他作影卫,他便作影卫,九哥让他去学堂,他便去学堂。 觉枫早早告知了郡主他愿意前往矿脉之上帮忙打理。堇华应是极忙,安排莹月给他了通行玉令和一队人马,始终未露行踪。觉枫将肖裕安排期间,其余之人并无异议。 临行之前,他带着肖裕趁夜去看了步摇和盛先云,体面地与两人见礼。 “聂大哥,不想在这里和你重逢。”借着月色,步摇看清楚果然是觉枫,欣喜迎了上去,口中连连慨叹。 盛先云因着伤势,直挺挺地坐在床榻之上,微微扭身,拱一拱手算是和觉枫打了照面。他暗忖皇祖父本费尽心思将他调离了镜尘身侧,如今又辗转相逢,实在令他气恼,心思全挂在脸上。 觉枫平素看不惯他黏着镜尘,看他此时仍是孩子心性,受伤之下颇有些狼狈可怜,也不与他计较,转向步摇说道:“步摇,明日我便启程奔赴矿脉,王爷从嚣营调了这位小兄弟,可在你我之间联络。” 他将肖裕向前推了推,介绍与步摇、先云两人。 第79章 算无遗策 白日龙威营大营值守如常,到了后半夜,这值守人数反是白日的双倍,兵士之间也分外机警。空气中弥漫着的危险气息愈来愈炙…… 夜凉如水,盛镜尘潜在三尺高的蒿草中躲到后半夜,指尖冻得微微发麻,他摩挲着红叶斩的刀缘,约莫着派出去的五人都进展到了何等程度。 大帐之内个个亮着微光,中军主帐最是灯火通明。人影憧憧,轻装简从闪入了主帐,帐中挂着地图,脊案上展开着兵书右手侧是成堆的来往信件。登时有两人争执着进屋,来人赶忙躲在了地图后边。 “我们不过是向摄政王说明大营兵士境遇,难道这也不成?”其中一人扯着嗓门,心中焦躁让他火气更甚。 “那你也不能绑了摄政王亲命的督军,你这与挑衅又何异?以摄政王的行事,可会饶你?”另一个声音声色温和,言语异常犀利。 “那咱们这几个月皆吃着带沙子的陈粮,新下的秋粮也未见一粒,军饷三月未发。摄政王一道旨意,便要打发咱们开拔去瑞国……我和手下人没法交代。” 另一个人沉吟半晌,吞吞吐吐地吐露:“郭勇恕,摄政王听闻你策兵哗变,已将你全家十七口捉了入狱。” 第93章 “你说什么?”郭勇恕瞠目欲裂,捉起方茂的脖领子,吼声直冲屋顶。 方茂并未反应,只是深深垂眸。 郭勇恕抻开方茂脖领,瘫坐在地上,鼻子酸得要命,泪却流不出一滴。 摄政王手段向来狠厉,他不是不知,这次实在被迫得狠了,才想抗上,他并没有直接觐见摄政王的资格,偏偏大营督军左丰尧又是个逆来顺受的废货,在摄政王面前说不出一言,只知道一味压制底下人。自己一气之下才将他给绑了。 “报、郭将军大事不好了……”虽言语之声闪进来一名兵士,慌慌张张,声调中带着哭丧之气。 郭勇恕本已心怀忐忑,皱着眉,厉声道:“何事如此慌张。” “郭将军,左督军死了。” “你说什么……”郭勇恕瞬时如坠冰窖。他刚才并不觉得走到了绝路,大不了挨上几十军棍打发回家,这一会儿,仿佛看见了鬼门关的门。 他猛咽了几口唾沫,周身浮着热气,直直冲出了营帐。 方茂并未跟出去,他整了整领口,眼光逡巡屋中半晌,突地出声如悬空劈下的霹雳一般说道:“王爷大驾光临,竟如此沉得住气,小人实在佩服。” 屋中躲藏之人闻言不再躲藏,理了理周身衣物,凌然从地图后走了出来。 方茂好整以暇看了看眼前之人,点了点头:“单人独骑来这哗变的军营,摄政王胆色令人敬佩……” 摄政王并未接他的话茬:“如此成竹在胸,左丰尧看来被你杀了……” 方茂拉了拉眼皮,并未打算隐瞒:“不错,即便是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 “郭勇恕一家也没了吧。”摄政王又说出了推断。 “啧啧,不愧是王爷,这个郭将军瞻前顾后地没点魄力,不推他一把怎么行?”方茂倒是知无不言。 他瞥了瞥摄政王:“王爷不知这句如何应对?单人独骑可说得动两万积怨的兵士跟你去瑞国?” “自然是手到擒来……”摄政王在烛火映照下投下魁伟身影,“一个时辰之内,东大营的一万精兵便到。到时候我倒要看看是跟着你走的人多,还是从我的兵广?” 方茂闻言才睁开眼皮:“那不可能,东大营据此六十里,绝对不可能。我现在便能将你绑了正法,立下不世之功。” “方茂,你乃夜狄人吧……” 若是此前方茂都可安之若素的平静,摄政王这句判语令他神魂俱骇,不可置信地看了一眼摄政王。那双鹰隼般的眸子几乎要将他盯穿,他吓得身体某个位置颤了颤,后退了数步,伸手招来从帐外守候的伏兵。这些伏兵皆持了强弩,个个面藏凶恶,将帐中团团围了。 郭勇恕满头满脸冒着汗,提刀进了屋,口中念念有词:“死了、这回他真的死了,被我捅了,不,是这刀自己……” 还未等他稍稍平复,见了屋中剑拔弩张的情境,头上绷着的一根弦几乎要断了,侧身直直盯着方茂,焦躁怒道:“这是怎么回事?” 待他看清帐中站着的人,更是心慌意乱……哭丧着腔调:“摄政王……” 方茂见此知道事情不可再耽搁,他从袖中掏出个银锁,龙凤呈祥的样式,上边錾刻凸起的三个字:“郭栓儿” 郭勇恕血手接过银锁,这明明是他亲手为儿子满月打造的,这带了血迹的银锁意味着什么……他又看了看手中的血迹斑斑的钢刀,事到如今,他应是回不了头了,心肠板结,红通通的眼眸睁了起来,冰冷看向高高在上的摄政王。 方茂将手挥下,恶狠狠吼道,“拿下!” 兵士面面相觑了片刻,仍是提刀冲了上去。冲在前边几人应声倒地,几乎皆是被一刀毙命,无人再敢近身。 方茂握了握刀把,颤着命道:“杀,死生不计……” 第一张弓弩启动后,周遭二三十张强弩纷纷打开,弓弩穿梭于军帐之间,只是那人闪转腾挪,一时竟然射不死他。 方茂看着手心渐渐冒了汗……他今晚本来定了要说服郭勇恕命令大营让向开拔,没想到逮到这样一条大鱼,若是真的将盛镜尘毙命于此……他兴奋的战栗又焦躁…… “走水了~快点~”兵士大喊声音响彻整座军营,本就蠢蠢欲动的营房顿时炸开。 方茂知道是有人故意纵火,可不敢这里有丝毫差池,铆足了嗓子大喝:“天塌了也不用管,逮住此人,给你们十辈子的荣华富贵。” 郭勇恕见兵士持了重弩仍被高接抵挡,相互为盾的消耗了不少,抹了把泪眼,提刀也加入了战场。奈何对方用得皆是直冲要害,一刀毙命的打法,无法一招毙命的便闪转腾挪。他身上的甲胄也是极其厉害,强弩沾到上面,划上个白色印记,便咣当坠地…… 郭勇恕持刀近身与之过了几招却有股异样的感觉。 正在帐内激战正酣,帐外奋力扑火的热闹工夫。轰隆隆地动山摇的马蹄轰鸣,几乎可以感到马蹄落在面前的震撼之感。 激战众人动作皆缓了下来,摄政王抖了几个剑花,如飞锚一般直冲郭勇恕面门刺去,在他肩头刺了个十字花的伤口,翻转身形将开刃对准了郭勇恕的脖颈,慨然说道:“东大营一万精兵已到,尔等还以为能全身而退?” 郭勇恕紧皱着眉端,方茂辗转犹疑,不可置信。这六十里的山路,一万精兵便是飞也要飞一阵…… 第80章 平息哗变 方茂对郭勇恕为人所制并不在意,他挥了挥手,让余下的人继续攻伐…… 郭勇恕眼中闪过一丝绝望,认命的垂下了头…… 正在这个档口,方茂身后有人拍了拍他的肩头,方茂随意向后扭过身去,只看了一眼便够他噩梦,那个侍从阴戾眸子里射出猛兽般的寒光,黑眸饱含嘲弄的笑意阴森可怖得几乎要将他撕裂。 盛镜尘随即扬起手朝着方茂左边脸颊狠狠扇过去,“啪”的一声响彻大帐的耳光声,打得方茂整个人斜着飞了出去,重重落在地上,身子立时不能动弹,只能依靠双肘撑地。 方茂身侧侍卫见此情境,尤其是几个贴身近卫纷纷拔剑将其围在一个小圈之内。未等出招,眼前如绚丽红叶一片赤红,紧接着眼眸刺痛,剧痛来袭,血流如注,无法自持地扔了兵刃。 一圈近卫各捂了一只眼睛倒地哀痛……其余之人见此情景手上近乎脱力,连兵刃也拿不起。 郭勇恕抬头看了眼持着窄薄红刃的摄政王,感觉周遭气息皆被他夺了去,不由的心口发寒,膝头发软,跪了下去,几乎欲泣,嗫嚅道:“王爷……” “郭勇恕你可知错?”盛镜尘挥了挥红叶斩上的血珠,冷冷朝郭勇恕喝道。 郭勇恕冷得发僵,在缝隙中抠到一道生机。摄政王问他可知错……不是“你可知罪”或“实在该死”之类。 他大着胆子颤声说道:“微臣该死,可微臣的父母、幼子实属无辜。” 盛镜尘闷哼了一声,顶了顶腮,“夜狄人透到身侧毫无察觉,蠢笨无能受人蒙蔽,连累父母妻儿,确是该死……” 说话间,从营外闪进两人,一人见盛镜尘秉手行礼,递上了一包物件。郭勇恕见到另外一人睁大了眼眸,乃是他府上的家丁。 第94章 家丁见了郭勇恕便是一番哭诉:“将军,府上遭难,老爷、夫人、少夫人、小少爷……小的躲在花肥里才捡了一条小命……” 盛镜尘将那包物件扔到郭勇恕面前。乃是方茂的仕途履历,里边夹杂了一张画像竟与眼前的方茂没有半点相像,口音也与履历之上记载的相去甚远。 郭府家丁擦干了泪痕,看着帐中捂着眼疼痛倒地的几人,指着其中两人惊叫道:“就是这个人,还有这个……” 郭勇恕再愚钝些也明白其中意思,周身血液如同凝滞,心中一点希冀也灰飞烟灭,凄恍看着摄政王,以头杵地叩首道:“微臣愿意戴罪立功。平息了乱局,再以死谢罪。” 盛镜尘踱步到方茂近前,方茂撑着手肘、蜷缩着腿向一旁挪动。 “今晚若是不是本王到此,你便要引着两万人往去瑞国,是不是啊方茂……可惜你所图太多,如今功亏一篑,你身首异处,你的族人也将万劫不复……” 盛镜尘到了战场之上仍是“玉面修罗”,最懂杀人要诛心的道理。 方茂眼中透着绝望的恐惧,想要巧舌如簧地搬弄也张不开嘴,只能手肘、脚跟挪动,远离眼前的魔头一寸是一寸。 盛镜尘伸一脚将他踢到郭勇恕跟前,“本王将他交予你,要杀要剐,你自己看着处置.......” 营帐之外马蹄声仍是飒飒前行,愈来愈近。 盛镜尘点头示意扮作他的阿六盯紧了方茂,自己提了郭勇恕出了营帐。 营帐之外站满了中级的军士,见郭将军被提了出来,又看携他的那个人龙威燕颔、不恶而威,皆面面相觑,不知该进该退。 郭勇恕自知该到他说话的时候,猛掐了一把大腿,提了些胆气:“王爷千岁,龙威营营众将在此并非要生事,实在是有苦衷。咱们三月来粮饷短缺,大伙诉说无门才有些牢骚,并无反心。” 中级军士听上封如此口风,呼啦跪地一片,口中皆说无心谋反。 盛镜尘见局势初定,手持火把,跃上帐顶,向着远方正反各挥动了三圈。只见远远火束也以同样回应。不多时,马队趋于安静,静静候着,大营外安静了下来。 “众位将士,本王来迟了……”盛镜尘高举火把,给寂静夜空撩起唯一的光亮,火光冲天,映照得他如神明一般。 他顿了顿说道:“东大营、大营皆为奕国栋梁,在本王心中并无分别。近日粮饷之事事有蹊跷,不过大家放心,镜尘以祖宗英灵为誓,不仅会将拖欠的补上,还将给大家这一季的封赏……” 大营众将士也并未存心造反,听摄政王保证粮饷还有封赏,皆臣服山呼:“奕国万岁,摄政王千岁。” 盛镜尘高高跃下,站定在郭勇恕身侧,此时郭勇恕失魂落魄,如木偶一般…… 摄政王看着他死寂双眸道:“郭勇恕,本王知你心中悲痛,可奕国、大营的将士们还需要你,匹夫不可夺志,你要死还是要活,自己好好想想……” 说完召集了各军头入帐子议事…… 这个功夫,嚣营五人陆续回来复命。除了扮成摄政王奋力抵挡的阿六首功,到十里外的马场引来千匹民马以为造势的阿七,到附近镇上唤来千余名府兵的阿十,去郭勇恕家中搜寻证据的十二、在大营引火的十三皆是次功…… 各个军头看摄政王雷厉风行、赏罚分明,嚣营人才济济,自知哗变之事如同蜉蝣撼树,个个直冒冷汗。 大营诸事皆处置妥当,镜尘还想提夜狄人来审查,阿六禀报包括方茂在内的夜狄人皆被人趁乱灭了口。 盛镜尘捏着杯沿,微微点了点头。眼眸盯着豆大的灯火出神,这一番瑞国乃至龙威大营皆有夜狄人现身,未免有些凑巧。 阿七边散开束腿,边与阿六谈天:“阿六,你可觉得嚣主变了。” 阿六斜昵着眼眸,颔首:“不错。以往若有这等情形,别说姓郭的,就校尉以上的都没什么好果子吃……” 阿七莫测的笑了笑:“不知这对咱们嚣营是福是祸……” 阿六拧了拧眉头,凌然道:“我信嚣主,纵使过程凶险,但必定步步为营。” 阿七沉思了片刻,重重点了点头。 第81章 目眩神迷 盛镜尘并未急于回昊都,他细细察看了大营众将履历,擢升了几名年富力强的将军,又等粮饷到了分发到兵士手上才安心带人离开。 抵临王府,修整一番,又端坐于书房查看近日来的奏报。 廉谦恭候多时,行礼禀报:“王爷,清翮宫派人来请了好几回,是不是……” 镜尘放下了奏报,略略沉吟,自觉枫销声匿迹,他已许久未登清翮宫,如今人已然寻到了,大营夜狄人的事也该给皇祖父有个交代,于是缓缓说了句:“备马。” 他换了身冰蓝锦缎绣着雅致的浅竹叶花纹,雪白绲边与腰间白玉带相得益彰。素洁冰蓝色略略掩住了他周身意气,显出清逸出尘。 镜尘踏进宫门那一刻,太上皇仍在闲适摆弄花草。 “孙儿拜见皇祖父……”盛镜尘恭敬行了大礼。 “起来吧。”太上皇仍是如常说道。 两人目光相接的一刻,脑海中皆出现了当日那一瞬,脸上表情都有不算安然。 镜尘将大营哗变乃至处置简明说与了皇祖父。也将先云之事挑着说了。 太上皇风轻云淡地点了点头,提点道:“镜儿,你处置政务,皇祖父毫不担心。祈风年岁也不小了,老待在我这儿也不是办法,等你得空好好历练历练他。” 镜尘恭谨道:“孙儿记得此事,祈风年少机敏,勤恳有加,不出两年便能出挑个样子。” 他又想到一事,思量周全了探问道:“皇祖父,孙儿有意借沛河之上水渚修筑两三处园子……” 太上皇知他定有思虑,叮嘱做好盘算,切勿劳民伤财之类……转而吸了吸鼻翼,郑重说道:“镜尘啊,你不想登位吗?” 盛镜尘自摄政到如今已有五六载,重掖山一战定下奕国独大的局势,又用几年功夫将奕国打理得政通人和、蒸蒸日上。其父皇登位,也经历与众多兄弟的缠斗多年……如今,其他儿孙皆打发的远远的,亦没有治国之能……镜尘登位可以说是顺理成章,其余之人丝毫不敢心生觊觎,甚至可以说是万众期盼…… 盛镜尘眸中泛起微澜,手指微微蜷缩,“孙儿,孙儿并无登位之意……” “为何……”太上皇疑惑大过惊诧。 盛镜尘拳头半握,指端抵了抵鼻息,吸了口气,泫然说道:“孙儿从未念过登位之事,皇位之上需为德才兼备的明主,德不配位,必有余殃。当日之事,孙儿德行有失,不敢忝居高位。这几年,孙儿仍愿意做盛氏马前卒……待过几年明主长成,孙儿或侍奉左右或解甲归田,都无不可。” 太上皇闻言大为惊诧,以往他以为镜尘登位是两人之间,乃至整个奕国的默契,万万没想到,他竟是这般想的…… 太上皇虽知他常因当年拘禁他皇父之事大为自责,却不想他因此不愿登位,可这是此事的唯一因果吗? 太上皇睁开混沌双眸:“我亦遣人去看过牧桓……不为人皇,他倒过得极其舒坦,若因这个原因,你大可不必如此介怀……” 第95章 盛镜尘只是不发一言,可与人言的话,他已说尽了。 太上皇眸光在镜尘脸上逡巡多时。心中嗟叹,上天总不肯让人圆满。既给了奕国、盛氏这样一个面面俱到的传人,却不能…… 他眉头紧皱,亦不想与镜尘当面闹僵,缓了口气:“罢了,传来祈风,咱们好好吃顿饭……” 盛镜尘闻言颔首。 傍晚时分,三人围坐,珍馐美味摆了满桌。太上皇指着一盘翠绿葱花、透红辣子点缀莹白小炒说道:“镜儿,尝尝这道‘美人舌’,皇祖父记得你以前最爱吃。” “谢皇祖父。”盛镜尘遵命的夹了一块到跟前盘中。 “美人舌……”盛祈风好奇的看着那盘小炒,心中暗忖,这便是“美人舌”啊,自己曾听人说摄政王茹毛饮血,弑杀好色,尤爱“美人舌”,便以为是将容貌秀丽的美人割了舌头……看来这也是以讹传讹了…… 镜尘尝了一块“美人舌”,果然味道不差。 他抬眸看看初长成的祈风,他虽与自己不是一母同胞,毕竟亲缘深厚,形容与自己颇为相像,又念起上一回请这小家伙救场欠了人情,笑着问道:“祈风是愿去军中历练还是跟随在为兄身侧……” 祈风眨了眨一弯笑眼:“我自然愿意跟随兄长……” “那你明日到王府……” “哎,多谢皇兄。”盛祈风笑逐颜开,又为镜尘夹了筷子“美人舌”。 太上皇眸光深沉,端起杯水酒:“看你们兄弟同心,皇祖父心中甚慰。” 三人一同举杯,皆比平日多饮了几杯。 “水、水……”镜尘梦中呓语。 口中干渴之际被递上了杯清茶,瞬间解了口中干涩。他撑起身迷离之间识了识周边,借着烛火微亮看出陈列布置应是宫中。他抬眸看了眼服侍之人,脸生得很……便摆了摆手,示意宫人退下。 他混混沌沌,不知身在何方,因着眼前蒙蒙微光,独自走过许久漆黑之境,移步换景,眼前红彤彤一片,烛光深处坐着身着喜服的佳人。 他远远看不见那人长相,只是心知那人应姿容超凡,如此念着,心中急迫起来,脚下却步履沉重。身上似是点着了斑斑点点火苗,不紧不慢地灼烧,沁出的密汗被蒸腾干了。 朦朦胧胧终于看清了那副面容,温和的眸子清雅如泉,投入其中正好缓一缓眼下的灼热。看着熟稔的长相,心中极其欢喜,挣扎着想要出声,换来的只是闷哼。 那人弯起一泓清泉般的眸子,温柔的笑着,在他面前,有条不紊的宽衣,喜服层层落地,露出柔韧的腰腹…… 镜尘下腹似燃着一团火焰,想要有所动作,手脚绵软无力,手心全是挣扎的汗水。 唇上被柔软覆盖,对方似乎极其生涩,脂粉香甜的味道随着她的扭动带出,丝丝钻入盛镜尘鼻腔。 甘甜的吻如一场春雨,让他身上小火苗浇灭了些许,带来了片刻清爽。 第82章 克己窒念 怀抱之中身躯柔软如棉,举止生涩又全然配合着…… “不对、错了……”懵懂间窜出寸寸心音,不是他想念的松柏清冽,也不是温柔有力的怀抱…… 镜尘猛地睁开红透的深眸,骇人的眸光几乎能将眼前雪肌玉肤、绿鬓朱颜的人儿击穿,他挪动着挣脱,喉咙低吼:“滚开……” 因着药力,他的推挡显得绵软无力。 白玉一般的人儿已然被骇住,不敢有半点作为…… “滚……”盛镜尘面色怫然,牙缝里又吼了出来, 衣衫尽褪的宫人骇得脸色发白,身子发僵,她近身可以感到摄政王蒸腾的怒意,似乎若再多一刻,便要被生吞活剥了一般,吓得手足无措,赶忙收敛衣物,穿了鞋慌忙跑了出去。 镜尘大口喘着粗气,周身灼热未退,千百虫蚁啃噬骨头的痛痒浮现了上来。他头脑已清明了些许,知道自己出了何事,紧紧攥着双拳,试着坐起身,鼓了三次气力,仍是无法起身…… 那宫人松松系上衣带,想要开门,谁知房门纹丝不动,已从外牢牢锁住了。宫人不敢唤人,被摄政王紧紧盯着,周身没了半点气力,只得抱了衣物蹲在原地,低声啜泣。 “你……” “过来……” 镜尘呵着气,竭尽所能发出声响。 宫人骇然,不敢不从,披散头发,泪眼愁眉地走到近前,低声泣道:“王爷,饶命……” 盛镜尘咬着牙根,锦被被揉搓的乱糟成一团,冷冰冰吩咐:“端杯茶来……” 宫人听了赶忙照做。 镜尘紧蹙着眉头接过茶,丝毫未耽搁泼在面堂上,将茶杯拍在床沿上,杯子登时碎成了几块碎片。 他摩挲着选了一块大些的瓷片直抵腕上太渊位置扎了下去,夜阑人静,几乎听得到粗粝瓷片划破肌肤、深深扎入皮肉,触动骨头的声音……俊逸面庞搐动,深邃眸子随着疼痛加深了几分,他手上控着力,刺目的鲜血缓缓殷出,红色血注缓慢沿着手臂线条起伏。 急急喘气声回荡在屋中,口中走漏难挨的呻吟,手臂刿目怵心的伤口…… 宫人被眼前的场景吓得心跳如鼓,好在宫人心思还算活络,事已至此,她不敢出声,只小心翼翼地为摄政王擦去腕上血迹。 触碰间肌肤下热意澎湃,涔涔热汗不住滚下…… 宫人看着摄政王饱受苦楚,阖眸紧绷的面容,启了启唇,喃喃细语:“王爷无须如此忍耐,婢子守口如瓶,外边人定无人知晓……” “无人知晓……”盛镜尘竭力平复喘息,暗暗思忖,试易地以处,他可能接受觉枫做这般“无人知晓”之事…… 念头至此,心脏猛地一紧,难过无力之感尤甚于眼前的痛意。他们千辛万苦走到眼前境地,若因一时欲念,做下“无人知晓”之事,今后还有什么脸面约束他人……长此以往,两人便要陷入一团乌七八糟的混乱泥潭之中…… 他面色灰白,朝宫人挥了挥手,“你去歇息吧,有人盘问就说水到渠成。”言毕,哽了哽喉,再不想多言。 宫人看眼下事已至此,寻了柱旁干净地方,倚柱睡去。 盛镜尘睁着眸子枯坐,汗流尽、血熬干,挺过一波又一波的欲念,约莫半个时辰,才觉药力耗尽,身上有了些气力……他不敢久留此地,撑了身子下榻,轻轻拔起了手臂上瓷片,撕了块布条将伤处绑住,摸黑穿戴好衣衫、寻了红叶斩颠在手中,寻了侍卫换值之机,藏踪蹑迹出了清翮宫。 王府之中,柳蘅见了脸色发白、浑身血迹斑斑的摄政王,吓了一个激灵。战场上难免受伤,这平素几乎见不到王爷这般面貌……他速速差人为摄政王清理了伤处,又端来滋补气血的参汤伺候王爷服了。 清理了伤口、喝了参汤的盛镜尘此刻药力褪尽、四肢乏力躺在阒然无声的房中本该安眠,可眼前影影绰绰全部是觉枫的影子,倔强的、一意孤行的、温柔的、缠绵的,心底升腾出思念和欲望……这股心念极其绵柔悠长,无可压制,镜尘不再做任何抵挡,任凭心念将自己淹没…… 晨阳飒飒扑进房中,洋洋洒洒将屋中照得亮亮堂堂。 第96章 盛镜尘眸子察觉了这股光亮,便知时辰已然不早,第一时间便睁开了眸子,猛地起身,腰膝酸涩难支提醒着昨夜的境况。他缓了缓精神,想起今日约了陆怀仁、张勉之议事…… “王爷,初神医到了,在正堂候着……”柳蘅听到屋中响动,恭谨禀报。 “嗯。” 他起身换了件黛紫袍子,松松扎了条束腰,盥洗完毕遣人请来了初神医。 初神医依旧朱颜鹤发,神采奕奕地与摄政王见过礼,便为其诊脉。他搭上脉,心中啧啧称奇,“没想到洪恩的方子竟然如此透彻,奇毒‘素昧’竟然清得无影无踪,在摄政王脉象上寻不到一点。只是这方子虽了的,却并非一般人可以效仿的……”心中嗟叹,面上不露一丝痕迹。 “王爷,气血有亏,不过并无大碍,吃两服补药便可。”初神医笑吟吟回禀。 镜尘面色微囧,若是初神医从脉象上诊出昨晚情状,实在颜面有些不算好看,听闻初神医如此断言,微微出了口气,随口谢道:“有劳神医了。上回神医闭关送来的新药倒是见效,‘素昧’的病症,本王已许久未犯……” 摄政王发问正中心弦,初神医笑意更甚遮掩慌乱:“王爷宏福,误打误撞寻了一味药,岂料竟出了奇效,只是还不敢掉以轻心……” 镜尘本对“素昧”之症并不十分在意,如今顺利解毒亦是欢喜。盛氏向来遵循主政需服“素昧”的惯例,这今后主政之人若是依照惯例服下,有了“解法”倒安心些。 “既然老神医研究出了方子便留下来,今后再遇上也有个应对。”摄政王说得轻描淡写。 寥寥数语听得初神医胆战心惊……眼下也只得先应承了下来…… “是,遵命。” 为摄政王请完脉,初神医慌慌张张的离了王府,直奔洪恩开的“素春堂”而去。 第83章 前赴后继 镜尘送别了初神医,端坐于桌案,提笔修书。因着“素昧”,他与觉枫生出诸多牵扯,如今“素昧”尽去,留下的羁绊反而愈深……他思量再三,还是决定先不在信中提及此事,他思慕的那个人心软的很,不知何时,或许能借着“素昧”能博些“好处”…… 柳蘅进门见王爷喜溢眉梢,也笑吟吟禀报道:“王爷,陆大人、张大人到了,可要召见?” 镜尘收敛回了思绪,迅速将书信写完递与柳蘅,挺直脊背,舒展广袖,轻抬下颌:“宣。” 陆怀仁、张勉之先后行李拜见。 镜尘打量着眼前两位:陆怀仁为人圆融又善周全各方利益,如今已官至宰辅,张勉之是不折不扣的诤臣,为人细致,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他的目光停在了张勉之微蜷的右手上,体己的问道:“勉之,右手伤势如何了?” 张勉之自上次伤了,在王府养伤了许久,与王爷关系亲近不少,言语间也放松了许多:“多亏王爷给的伤药,功效神奇,如今恢复得可以执笔了。” 镜尘欣然点了点头:“那便好……” 他看着张勉之的伤处,心中掠过一丝自责,上次见了觉枫只顾着生气、拿乔、亲近,竟未细细追问他手指的伤势。伤了的手尚可以用药养好,断了的指头却是再也不能了…… 他看着张勉之灼灼目光,凝心敛思,怅然说道:“今日宣两位爱卿,有两件事……” “这第一件,本王无意登位,有朝一日待有明主,本王便会交权。良禽择木而栖。本王有言在先,免得无端埋没了两位。”盛镜尘思虑地明白,官场之上,站队为第一要务。既然自己这棵大树能遮蔽地阴凉有限,便要与下边人说明,省得他们事情做得太绝,人开罪的狠了,到头来无人庇佑,落入困窘之地,无可挽回…… 陆怀仁、张勉之两位大人久经官场亦难免心中骇然,显露在了脸上。他们见摄政王如此言之凿凿,必是经过深思熟虑,也不敢出言劝谏。 陆怀仁深思了片刻,抱拳秉手:“王爷,陆某做人做事全凭本心,王爷行事磊落,高瞻远瞩,陆某愿意遵循王爷旨意亦步亦趋。” 镜尘听了点了点头,陆怀仁一番话说出自己秉持中正,正本溯源的处世之态。今日自己做得对,他便追随,若他日,自己做得不对了,他便可能不再追随。虽从人情来说,难免引人不适。可他不作媚上之态,也不失为一种解题之法,反而引起自己几分青眼。 盛镜尘又将目光转向了张勉之……张大人眸子中闪烁着细碎的柔光,他一躬到地:“下官、下官誓死追随王爷。” 镜尘对张勉之的表态倒是吃了一惊,他本以为张勉之刚正耿直,不会说这等功利敷衍的场面话。 他习惯紧绷的唇线略微放松,哑然一笑:“勉之此言倒不像你……” 张勉之抬起头,鼻尖泛红地抽了抽又重了一遍:“张勉之誓死追随王爷。”他不知道怎样让人相信他的赤诚之言,他没有说过比这更真的真言了。他抬眸看了眼摄政王锐利眼风下偶露的温和,胸中澎澎颤动起来…… “既然话已然挑明,两位行事中不妨想清楚,本王也安心可以给两位安排正事。” 两人闻言皆又拱了拱手。 “本王要将沛河之上水渚修建两道三处园子,兼具控水、藏储的功能。陆怀仁,你去做查验、调动的事务,核算所需的花费。若能再添置些景致便是再好不过了……”他掏出一册递与陆怀仁,上边细细记录了最近一年的沛河河况,以及对此事的细致要求。 陆怀仁一看,神情肃穆,郑重接过了小册,细细翻看。 “勉之承担协查之责。”他眸光温和地看了看张勉之,吩咐道。 “臣遵旨。” “臣遵旨。” 陆怀仁、张勉之皆领了命,亦各怀心思。 沛河之上修筑工程乃是劳民耗财的大事,陆怀仁对此心怀忐忑、诚惶诚恐。 张勉之大人又有一番自己的心思,政务之事,他自是不辞辛苦、尽瘁事国。可他更担忧的是摄政王不登上位的决策。自古成王败寇,摄政王大权在握,奕国上下民心所向,一旦新君登位可能容他…… 张勉之自是不敢流露半点,瞥见摄政王线条清晰流畅的侧颜,深深地看了一眼,心头颤了下,低首躬身退了出去。 秋风凛凛,黄沙漫天,众劳力不住的劳作让矿脉之上热火朝天。 不知不觉间,觉枫已到了二十余日,依仗着“郡马爷”的赫赫声名,处置了几个抱团牟利、利欲熏心的把头,重新为矿上订立了律令。矿脉上请了医师,生病之人能得及时诊治,若因劳作受伤乃至身亡者皆可得到相应抚恤。 觉枫提出的律令,堇华郡主无一不肯,半月之间,不仅他曾待过的矿脉、连带周边数条矿脉也一一整顿。 袁禾再见觉枫已经是赫赫驸马爷,一个劲儿地自夸:“聂九,唉,瞧我这张嘴,驸马爷。”袁禾装模作样的说道。 又拍着胸脯得意道:“亏了兄弟,当日忍痛没去检举你,你才有今日,如今发达了,可别忘了兄弟啊。” 觉枫唇角上扬,他如今嗓子已然回复,身子也调养的差不多,朗声笑道:“是,多亏袁大哥,小弟定当谨记。” 第97章 袁禾揽着觉枫肩头,笑吟吟道:“我可放心信你啦,聂九。” 心思稍转,他当日苦劝觉枫当“驸马爷”,如今看他“驸马爷”做得志得意满,心中又感他若亏欠了糟糠之妻,自己也要担一份责任,随口问道:“你心心念念的娘子可安置了。” 觉枫收敛住了唇角,似是不愿意触及这话头。 “人家随你苦熬多年,别辜负人”袁禾捶了捶觉枫胸膛。 觉枫捂着胸口,想起镜尘信中约他卓州相见,心中萦绕着柔情,脸上笑意不断,口中应承道:“是,遵袁大人命。” 第84章 好天良夜 骏马风驰云走,耳畔猎猎生风,觉枫只恨不能肋生双翅飞到卓州。百里之距,他急行了两个时辰,看到平缓涌动的大河水波潋滟中的一座雕梁画栋的画舫,才欣然一笑,拍了拍猛烈喘息的骏马,纵身下了马。 他走到近前,刚待与值守的兵士搭话。 “聂大人……”廉谦恭候多时,从画舫中迎了上去,热络与他招呼。 觉枫见是廉谦,想起当日在雍国隆恩殿上舍命相助,仍是心怀感佩,含笑拱了拱手。 “王爷正与两位大人议事。不过不妨事,王爷已经吩咐,你人到了即刻过去便是。”廉谦事无巨细说道。 画舫如行走的琼楼玉宇,轻纱幔帐,如云似雾,浮雕栩栩如生。觉枫随廉谦来到一处,古朴翠竹屏风后影影绰绰显出几人身形。廉谦做了个邀他进入内堂的手势。觉枫反而收敛了脚步,轻轻揩了揩额上的细汗。 内堂围桌观看地图的三人皆扭头看向屏风。 觉枫现身一刻,镜尘深邃眼眸亮了亮,素日紧绷的唇线咧开一个优雅的弧度,他今日特意着了身月白衣衫,腰间缀了条金色束带勒住紧实腰际。 身侧两人察觉了他此刻心绪起伏,相互看了一眼。 觉枫被他盯得面色赧然,赶忙躬身行礼:“王爷安好。”又和镜尘身侧两人见了礼,他瞧出其中一人乃是张勉之张大人,心中微微一凛。 陆怀仁、张勉之两位大人眼力高超,还了礼便称有事在身,一前一后告了退。 内堂中只剩两人,微风徐徐吹动发丝飘逸,四目触碰一瞬,四周皆黯淡下去,只余了缠缠绕绕的两股气韵层叠,两人被牵引着拥在一处。 青天白日,画舫门户大开,仍能听到来往仆从脚步声。觉枫自感所为孟浪,咬着唇,狠心松开了镜尘。 “聂大人好生道貌岸然……”相拥之际,镜尘察觉觉枫异样,压低声音凑到他耳畔揶揄。 “王爷不怕春光乍泄,小的这张脸面又算什么。”觉枫脸羞得通红,眼波微横,嘴上仍是不肯服软。 镜尘略略沉眸,陆怀民、张勉之等人仍在画舫之上,此刻确不是良机。他仍在情热之际,眸子数度描摹眼前人的唇峰,侧头贴了上去,深深吸吮了一口,三下之后骤然扭开了头。 摄政王眼眸顾盼流光,揩拭过唇边的口涎,命人备了一桌酒席。他指着桌上琉璃盏、紫苏虾、雪霞羹等佳肴向觉枫说道:“皆是些平素吃的家常菜式,不合胃口再让人换……” 盛镜尘口中的家常菜式已是难得一见的珍馐美味。觉枫在矿地上难得见到如此精致菜肴,也真得饿了,挥动筷子饱食起来。 他刚刚果腹,看镜尘好整以暇的端着茶杯凝视自己,神情有些忐忑:“王爷不吃吗?” 觉枫细长匀实的手自如地挥动筷子,将食物轻巧夹起抿进轻薄的唇中,动作仿佛山泉流动般自如流畅。 镜尘手抵着下颌,不错眼珠看他,像在赏一副名画,欣然道:“本王喜欢看着你吃……” 旋即嗔怪道:“这个堇华郡主也太不心疼人,连点像样的饭菜都供不到,别回去了吧?” 觉枫擦了擦嘴边的油渍,见他眼巴巴的等,握住镜尘手背:“堇华当我做普通手下,如此与她相处倒省去不少麻烦。少了把头克扣,上缴的矿银可比往常加了三成,她按照副总把头的价码付我,她也不亏。这样不出半年便可以攒下一笔钱置办个院子.......” 他越说越是喜悦,对往后的日子,觉枫并未有多少极大的期许,他的图画里有一个家,三五好友,自种自收,自给自足便可。 “然后呢……”镜尘眸子晦暗了几分,不甘地追问了句。 “若有流离失所的孩子,可以做他们的庇护之所。”觉枫袒露心声。 镜尘仰头饮下手中酒,轻哼了一声:“没有其他了吗……”他的声音轻如鸿毛,语气却是诘问。 觉枫感到他淡淡的怒意:“其他……这样便已极好……” 盛镜尘紧握拳头,努了努唇,终是拉不下脸面问出“那我呢”三个字,咬了咬牙,唇角定格一抹冷笑。 晌午时分,镜尘需批阅成山的奏报,觉枫迎着日头下了画舫散口气。 他漫无目的走了几步,忽闻得身后有人恭敬问候。 “聂大人!” 觉枫扭转身去,身着官服的来人也正抬起身。是他识得的面孔——当初崇政殿上直言进谏顶撞镜尘,后来又舍身为他挡刀的学政张勉之张大人。 觉枫心中诧异也不肯失了礼数,躬身迎上去:“张大人,聂某无官无品不敢承受大人的称呼,大人若是不嫌弃叫聂某觉枫便是。” 张勉之头一次这么近处细看觉枫,他心中暗暗赞叹:果然端得好相貌,这样的人与王爷站在一起龙章凤姿,各有风采。 他想到自己接下所言有些越矩,紧紧抿着唇沉吟了半晌。 觉枫遮目望了望四野,看他这般神情,宽慰道:“这里无遮无挡,大人特意在此等待,应该是有要事,不妨开诚布公,觉枫知无不言。” 张勉之长吸了口气,抖了抖衣袖,慨然说道:“觉、觉枫兄,可知王爷有退隐之心?”张勉之从他人风言风语中略略知道眼前人与王爷过从甚密,今日情形亦看得分明,寄希望于他,或许能够劝王爷回心转意。 “退隐?摄政王?”觉枫有些不置可否,他并未从镜尘口中窥见过一星半点隐退之意。他如今权势滔天,这等权势他要退去哪里? 张勉之见觉枫满目懵懂,应是并不知晓此事,心中升起了一丝希冀。 “觉枫兄,你在王爷面前举足轻重,王爷如今的权势和地位若是不能登基……皇位坐上了他人,腾出手来第一个不利的……” 剩下之言,张勉之并未脱口。 觉枫脸上微微有些发红,深深颔首,他自知张勉之所言不差,抬眸正色道:“请张大人放心,聂某找到机会便会探探王爷想法。王爷向来高瞻远瞩,说不定有他的考量。” 张勉之见觉枫愿意相助,深深地瞥了他一眼,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 第85章 泛舟沛河 一下午的功夫,他独自转遍了大半个卓州城,又回到了沛河河畔。 觉枫站于大树之下,手中小石子力道十足地冲着河面飞去,连连打出五个水窝,涡旋沉入河中。他远远望去,看河上水渚方向有力工人头攒动,正是热闹,正中身着官服的两位大人应该是陆大人和张大人,才恍然发觉镜尘赴卓州应还有其他要事在身。 第98章 “想什么这么入神?”无知无觉间镜尘已凑到眼前。 觉枫揉弄着手中马尾草,收敛眉目,抬下颌指了指眼前土木:“王爷此行有政务在身……” “等修通这条河道,快舟一个时辰便可到此地。”镜尘依着眼前境况照实说道。 “王爷不怕人言可畏,说王爷大兴土木,是为了会情郎?”觉枫戏谑地斜睨了一眼镜尘。 “不行吗……豪掷千金博美人一笑,旁人做得,本王便也做得。”盛镜尘玩味的盯着觉枫清明双眸。 觉枫嘴角向内弯了弯,打趣他道:“做这事的,可都是色令智昏的昏君。” “明君也会色令智昏……” 觉枫嗤嗤一笑,在他眼中,盛镜尘这一番作为明明雄心勃勃,大有统一四合的架势,无论如何不会让人将其与隐退联系起来。不管何种原因,他不愿主动吐露便不再追问。 傍晚简单用过饭,盛镜尘一份一份的看着奏报,觉枫捏起一小块鱼食投到缸里,给鱼儿喂食,看着缸里饱食终日的鱼儿,眼皮都不抬,只在路过鱼食时才会轻啜一口。他轻笑了一声赶忙压住,生怕惊扰了镜尘处理公务。 摄政王将奏报撂在一旁,抻着双臂,头颈前后舒展。 觉枫想他大概是疲乏了,走到其身后,“乏了?我帮你按按……” 他将拇指捋着盛镜尘脖颈两侧一寸一寸的按揉…… 经脉在股股刚柔相济力道下松快了不少…… “觉枫,你这手上功夫堪比擅长此道的宫人……像是专门研习过……”镜尘深吸了一口气,合眸感受着觉枫指上的力道,赞赏说道。 “呃,是往常练功与师兄弟们相互切磋练出来的。”觉枫沉吟了片刻解释道。他不想骗人,可怎敢说这一手的技艺是因晴暄刚刚习武之际整日喊着身上酸痛,自己找了老师傅专门练的。 经觉枫按揉了片刻,镜尘果然觉得神清气爽了许多,站起身动了动胳臂、肩头,他整了整袖扣,“不看了,咱们去河上逛逛。” 两人下了船,此刻已是夜阑人静。除了灯火通明的画舫,一旁还泊了条乌篷小舟。 两人登船,这小舟外观与其他小船无异,内里布置不算华丽,却是尤为舒适。上等绸缎包裹船舱,清浅的熏香将轻舟内盈润的人分外心安。 两人一人一桨,徜徉在沛河之上,水流拍击船帮啪啪作响…… 这一夜满天星斗,星汉灿烂,洒下余晖落入河面,若碎银一般闪烁。轻舟漂泊在江心,江上清风拂过脸颊,带着丝丝沁凉水波…… “泛舟江上、夜游沛河,不失为……”镜尘眼中倒映着星斗寒芒,平静的沛河对于他和觉枫意味非常,此刻场景,他在脑海中不知道过了多少回。如今坐在此处,血液随流水一同律动起来。 晚风拍打着波涛,柔和水声若抖落的银链,惬意得让人忘了身在何方,忘了自己名姓。 两人起先并排侧坐,手指交叠,气息缠绕,唇瓣紧紧贴合起来。 河面涟漪渐起,小舟随着水流摇晃仍可自持,一波激流逼近,将小舟层层推起,形成一道道波纹,向四周荡漾开去。舟身随着激流时而高高跃起,时而深深沉溺,短暂平稳又承受激流的冲击,搅弄得满江碎银。风浪中,小舟孤孤零零,逐渐变得缥缈无依的可怜起来…… 一方小舟为热意吞噬,恍如亮如白昼。 镜尘心跳如鼓,眸中沁了水汽,喘息着求道:“不......不成了……” 觉枫细腻摩挲着镜尘挺直的脖颈,看他眼角唇边线条都柔和下来,轻佻道:“这船不就是王爷特意布置……有心勾人,这样就……” “上回,你还未如此……”镜尘绵软无力,不想认怂,嘴硬说道。 “说起上回,王爷没忘了自己的承诺吧。” 镜尘细喘着,想起上次为了探望先云允诺答应补偿。他心中一凛,撩了把江水到脸上,看着仍是面色赤红,瞠目欲裂的觉枫,心下又软了,好似又有了些气力,巴巴的贴了上去。 自从和盛镜尘经历几回,觉枫此前老僧入定般淡薄的念头便如同打开了闸门……做了几个月的苦力,虽衣食皆算不上好,体力倒比做侍卫时更甚。镜尘已算是能忍耐的,生生被他逼出了两回泪来…… 他看着盛镜尘柔眉顺目的模样竟有些楚楚可怜,为他穿上衣衫,也将自己收拾好,轻柔地帮他按揉肩胛。 镜尘脸上红潮未退,蹙着眉,阖着眸,咬唇哑声说:“抱我.....” 觉枫将他抵在怀中,温热触感和着丝丝水汽,甜腻中透着凉意,一瞬间交织的感触似钻进魂魄里,他悠悠念了一句:“王爷、镜尘……” “与我讲讲你小时候吧……”盛镜尘绵绵问了一句。 这些日来,自从秦子衿帮他寻回了幼时的意念,回忆堆积得愈来愈多。 觉枫想起幼时,脸上噙了笑:“我幼时同身为猎户的父亲、妹妹生活在深山之中,每日与山林野兽为伴。父亲从不会苛责于我,对我和阿怀都极其宽厚。我看他如此反倒不敢造次。阿怀更是在我怀抱中一点点长起来的。” 觉枫眼中含泪:“若是如今,她也出落成大姑娘了……” 镜尘撑起身为他抹去泪痕,左右顾盼他的眼眸:“别难过了,往事不可追,以后有我疼你宠你……” 说着绵绵情话,他又不由嗟叹:“这术法竟如此厉害……” “嗯,当时脑海中十字崩溃殆尽,以往的记忆才都涌出来。”觉枫想起当日情形,仍心有余悸。 “哪十个字?” “效忠贞之节,尽守护之责。”觉枫迟疑了半晌,说出了这十个字。 盛镜尘闻言会心一笑,接着忍耐不住,满面喜色。 觉枫见他笑得如此全无忌惮,追问道:“有何喜事,我竟不知。” 镜尘仍是笑着摇头不肯说,觉枫便给他挠痒。 “大侠饶命,我说我说。”镜尘此时周身敏锐甚于平时,被觉枫拿捏着,小声求饶。接着微微正色道:“这术法如此厉害,为其所约束,定然无法对守卫之人起别的心思。” 第86章 表里相依 “雍国种种于我恍如隔世,你倒还挂碍着……”觉枫尽力让语气轻快些。 盛镜尘眸子晦暗了片刻。即便是在瑞国婚宴之上寻到觉枫,他也没有太过气恼,因他知道觉枫对堇华无心。可晴暄,如今的庆阳君,如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一根细刺,便是两人如此亲密无间,也如利剑高悬在头顶。他知道了觉枫被术法约束,对晴暄仅有守卫之责,并无其余心思,心中自是无比畅快。 觉枫轻抚镜尘脊背,指尖触到他身上鼓起条条密布的伤痕,想起伤处触目惊心的样子,将他搂紧了些,怅惘问道:“这些年独自支撑很累吧……” 山风吹过,星光万千,两人偎着摇荡小舟,坠入万丈红尘,互拆心门,袒露心声。 “起初刚到嚣营却是受了些历练,好在我自幼受母妃锤炼,母妃出身将门,便是成了帝妃亦勤习不辍,保我只身入嚣营也不落下风。”镜尘忽闪着长睫,只觉得头顶星河不及眼前人的眸子璀璨。 他似是已将前尘尽释,松了口气说道:“我那时每日担忧她们被父皇先行找到,一刻不敢松懈。” 第99章 “后来……”他哽了哽喉咙,“从嚣营历练出来,我便迫不及待的想法子从军,不出半年,便趁着父皇巡游,囚禁了父皇。” 说着从他眼角滚出一行热泪,他亦并不为自己辩白,无论是为了皇权还是为了母妃,事情已然是做了,他追悔莫及但非如此不可…… 他仔仔细细看着觉枫,想从他眼中得知他如何看待自己。 觉枫片刻之间有些恍然:“难怪紫宸阁第一次照面,他说起自己是那样……” 镜尘见他如此,胸中被人揪了一把般的难过,他平缓了片刻,歪头克制问道:“你嫌恶我,对吗?” 他黯然点了点头,身子僵住,鼻尖酸涩,垂首道:“你们这等孝悌人家的孩子父慈子孝,兄友弟恭,自是看轻我这般行径。” 他不习惯泪眼被人瞧见,说着便要起身。 “唉,唉……” 轻舟因盛镜尘骤然起身摇晃的厉害,觉枫连忙死死环住镜尘劲窄腰际,急切说道:“王爷要收人性命,也听听小的辩白再定夺。” 他等船稳下来,也攀着镜尘站起身,与他相立站着,目光平视,倾心吐露:“在我看来,当年之事或许并没有更好的解法,也并非人人都可功成。正因你是盛镜尘,才小小年纪顺利掌权,护住了想要庇护之人,换成旁人步步皆是九死一生的歧途。” 镜尘缓缓抬起噙着泪水的深眸,眼中掩着星光,吸了吸鼻子,薄怒微嗔:“早前竟未发现聂大人巧舌如簧。” 觉枫见他如此知道其止了怒,接着话头,冁然而笑,轻薄说道:“聂某不才……”凑近贴上冰凉唇瓣,舌尖轻轻撬起镜尘牙关…… “唔……”盛镜尘被突袭得丢盔弃甲,勉力应承…… 两人又纠缠了些时候,河上雾气渐浓,便摇动船桨往岸边划去。 “觉枫,上次便想着问你,你的手?”镜尘划着船桨,想起心中念了多时的一件事。 觉枫想着断指,哑然一笑,故意凄苦说道:“这在矿上亦属常事,一次山石滑落偏巧砸在指头上……后来果然保不住便……” 镜尘捏着觉枫受伤的手背,心口微微生疼,如同受伤的是自己一般。 见此情状,觉枫心头暖热,也下定决心此生不会将指断真相说与他了。 只是静静地摇桨看如镜河面远去向后方,心中竟然充斥着欢喜。借着星光,觉枫将眼前人的眉目描摹,描摹遍数不知凡几……镜尘棱角分明、丰神俊朗在他心头浓墨重彩地绘下了…… 他兀得想起一人,接着朦胧雾气问道:“冉妃娘娘和明焰那个小家伙可好?” 镜尘深沉眉目中透出伤感:“母妃不愿回宫,甚至不愿意待在奕国,我派出一翼嚣营卫士跟随守护她们,现下她们待在瑞国,日子过得倒还算恬淡。” “哦,如此说来,我回了瑞国可去探望她们?”觉枫喜出望外,自己因缘际会救下明焰那孩子,与他甚是投缘。说起来,若论外貌,那孩子竟然比先云更肖似镜尘。应该盛镜尘与明焰更肖似冉妃娘娘,先云更似奕国先皇帝。 轻舟即将靠岸,镜尘远眺河心,摩挲着觉枫指端,轻叹了口气。 他在意的人偏偏一个一个留不住,皆要跑去瑞国…… 回到画舫,早有人备好热水,两人洗净了身上的尘垢和寒凉。 镜尘换上身兰苕色罗衣,墨发松松以玉带束着,背脊挺立地端坐读书,整个人如刀锋般的锐利尽散消弭,气度转而沉静自持。 觉枫着了新换就的月牙白睡袍痴痴望着镜尘这般模样,有些呆了,他旋即闪回神来,伏在镜尘身畔调笑说道:“何时多了这么些花花绿绿的衣衫?” “哦,我并未细究……”镜尘端着书想了想近来的穿着打扮却是考究花哨了许多,他虽不是有意而为,以往皆是挑选玄色来着…… “温柔乡,英雄……”心念中不知为何跳出一句,他赶忙将按念头压住,轻抬起觉枫下颌,“本王向来爱好颜色……” 觉枫下颌抵着镜尘肩头,揽住他后腰,两人头一次同榻而卧,相拥入眠,画舫之上处处飘荡着香甜气息,一夜无梦酣睡到天明。 内侍轻轻咳了声, 第三回 轻唤:“王爷,陆大人、张大人早早在外头候着了。” 摄政王早些已被晨光叫醒,贪恋的看着觉枫沉睡的秀丽眉眼。第一次体会睁开眼便看见心上人,满心满眼充盈的爱意…… 他不准自己再沉溺于此,撑起身来下了卧榻,清了清喉咙:“让两位爱卿再稍后半刻……” 摄政王换了身湖色锦缎,腰间别了玉带,他瞧着身上装束不禁自嘲:“觉枫说得半点没错,近来衣衫却是缤纷了不少……” 他跨出了卧房,嘱咐左右不要惊扰了觉枫,迈步向正堂踱去。 第87章 风起云蒸 一叶知秋、片霜入冬,时光如白驹过隙,如此分分合合已近半载。年关岁末,镜尘事务愈发繁忙,托人捎来信,再等十日才能再见。 觉枫打理好矿上事务,带了肖裕和事先准备的礼物,通衢越巷,跋涉山川来到一处农家院落。 他叩响柴扉的霎时,院内正在洒扫之人撂下扫帚,疾跑奔了过来。 “聂大哥……”响亮声音刚到,人也已扑进觉枫怀里。 觉枫看着满怀的冉明焰冻得通红的小脸,如同满月,笑着拍了拍他的小脸:“冷不冷啊……” 明焰圆睁着眸子,哈着热气,兴奋地摇了摇头:“不冷。” 屋中,明焰娘亲笑盈盈从屋中出来,“聂兄弟。” 觉枫赶忙向她行礼,“冉、冉大娘。” 他指了指身旁肖裕:“冉大娘、明焰,这是我的一个小兄弟肖裕。” 肖裕从一头小马上纵身下来和两人见了礼,他看清明焰模样,先是一愣,即刻更恭谨了几分与两人行礼。 觉枫牵过那匹枣红小马驹,拍了拍冒着白气的马鼻子:“明焰,上次答应了送你一匹小马习练骑射。这马儿性情温顺,骑着不会受伤。” “聂大哥,你最好了。”明焰兴奋说道,摸着那批小马鬃毛爱不释手,越看越喜欢。 冉娘娘看他如此,不禁有些酸楚。镜尘自幼便在马背上长大,御马监里御马从来随他挑选,那时自己也能勤谨督促他。如今,明焰十岁,多亏聂大人,才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小马……而自己身子大不如前,也没了心力锤炼他武艺。 不过只是一瞬,这便是命数运道,她早已看开,感激地谢道:“有心了,聂兄弟。” 觉枫每每见了冉娘娘心里便发虚:“大娘,聂某带明焰去转转……” 冉娘娘欣然一笑,挥手朝觉枫示意,表示允了。 他刚转身想起马背上驮的礼物,取下递到冉娘娘面前:“这山参补中益气,是聂某上山采的,请务必收了。” 冉娘娘见他一片赤诚,千恩万谢地收下。 明焰看着温顺的枣红小马简直爱不释手,跃上马背,看聂大哥和娘亲说着什么,急得满头冒汗,唤道:“聂大哥,快来帮帮我……” 觉枫见他半攀着马背,身子歪斜几乎要掉下来,连忙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将他托住,就势扶上马背,点滴教他挺直腰杆,绷紧腰腹,夹住马肚…… 第100章 冉娘娘远远看着觉枫教授明焰的画面,心中嗟叹。她是万万不曾想到在瑞国竟然重逢聂大人。中间辗转定然生了不少事,她不好启口。但看到有人能教习明焰,她心中无比感激。 “阿娘,我会骑马了……”明焰腰板挺直骑着枣红马驹奔袭到近前,吆喝道。 觉枫望着明焰煞是欣慰,明焰争强好胜、聪慧机警,学东一点就通。看着他稚气脸庞,心底升起股奇异之感,仿佛在教习幼时的镜尘,他想着这番场景,不禁莞尔…… 觉枫应允了明焰过年时候再来看他,便与肖裕回了矿上。袁禾远远见了他,手中擎着一份赤令,气喘吁吁的跑了过来,“郡马爷,郡主又催了……” 接过赤令看了看,眉头皱了起来。 堇华赤令这月已经来了三回,矿银比以往加了三成,那座硫矿开采量更比以往加了五成。 他坐在案旁,双手交握抵在鼻翼上沉沉地思索。这半年,他悉数走过了瑞国几乎所有矿脉,瑞国五座硫矿只有此地一座在他管辖之下,其余有三座在总把头、郡主表兄苏邵治下,还有一座在另一位副总把头季林泽手中,此人出身郡主府,极受堇华信任。 近两个月,堇华每每下令大开硫矿,其中难免有异。 觉枫额上青筋搏动,心中总感觉哪里不对……他抬头呼唤:“袁禾……” 袁禾见他一脸愁容,以为他为矿银和出矿发愁,安慰他道:“聂九,你别太为难。这回郡主要的矿银虽不少,也勉强能凑上,至于那座硫矿,我已然命人停了其他,抽调人力昼夜不停。” “袁禾,你可知这硫矿去向?”觉枫面色阴沉,压低声音问道。 袁禾扶了扶后脑勺,皱眉道:“每次咱们只管采矿装车,并不负责押运……” “下一次押运是何时?” “两日之后……” 觉枫郑重颔首,心中有了思量。堇华所要的硫矿数量远超平素,自己非去一趟,亲眼看看不可…… 临近傍晚,载满硫矿的车驾才将装好。苦等半日的几个军头拧着眉走上前查探。 “各位军爷,辛苦辛苦。”袁禾脸上堆笑,拱手相迎前来运矿的军士,热络将几人请在棚中,端出粗瓷碗,递上水酒。 领头的军士斜眼瞅了瞅他不明所以,将碗推了出去,“无功不受禄……” “军爷,小的初来乍到,今后还少不了麻烦军爷。这算是给几位的见面礼……”袁禾嬉笑着从怀中掏出散碎银两,分别递到几人手中。 几人摸着碎银,心中有了些思忖,端起碗将酒喝了,擦擦唇边酒水:“咱们今日重任在身,往后有工夫再畅饮。” 袁禾从马车车驾一侧窥见觉枫两人已攀附上车壁,便未强留,恭恭敬敬地拱拱手。 车驾缓缓启程,攀附着车驾,抬眼便是马匹健硕的臀肌、鼻息之间全部是马粪味道。觉枫从车轮缝隙看肖裕,身体大字撑开攀着车驾……紧皱着眉头,囧着鼻子……也被熏得不算好受。 车驾行走在崎岖山路之上,觉枫不时留下自己的印记…… 除了领头的车驾,其他车驾皆是摸黑前行,空荡山坳只听得马蹄蹄铁叩击碎石的声响。领头车驾为让驾车众人打起精神,每隔五里便要提醒一回。 “不出三里便到了,都打起些精神来。出了差池谁也担待不起。”头辆车驾上的军头声如洪钟,生生提点让众人不禁胆寒。 可毕竟是三更半夜,众人又疲惫奔波多日,军头提点过后没多久便又抱着马鞭混混沌沌。 觉枫给肖裕递了个眼色,蜷缩攀附到车驾尾端,兔起鹘落地撑着落地,咕噜噜滚到道旁。肖裕轻功极佳,跳下车滚到了另一侧。 第88章 束身就缚 两人又尾随车队向前走了一段,趴在山头远眺山坳中一排灯火通明的屋舍,看运送硫矿的车队缓缓向那处行去。 “呸、呸……”肖裕一脸晦气吐着唾沫,也不好说自己被喷了马粪,只闷头生气。 觉枫胡乱给他抹了把脸,悄声说:“肖裕,这次辛苦你了,回去之后,你想要的想吃的,随便你……” 肖裕闻言来了精神,撅着的小嘴缓和下来…… 从后半夜起,觉枫与肖裕轮流探看此地布防人数、进出车辆…… 天色灰蒙,觉枫正盘算往回走,营房之内异动之声,觉枫即刻戳了戳肖裕…… 肖裕也被惊动,揉搓着眼眸盯着眼前。 营房之内兵士如虫蚁般训练有素列队而出。简单操练完毕,一列人抬出硕大木箱。 兵士先后到近前俯身拾起一物,八人一列,侧身上马纵身来到一处开阔之地。那马儿皆是蒙了眼,奔袭全靠策马之人驱使。 这八人兵分两路,分头冲目标而去,临近将手中之物掷了过去。紧跟着传来撼天震地的轰鸣之声,纵使蒙着眼睛,战马也骇得嘶吼起来,前蹄竖起,险些将策马之人掀翻在地。 觉枫、肖裕远在山坳一侧皆撼得地动山摇。 若起初还不能断定此地便为堇华制造黑火之所,这下可确定无疑了。难怪近几个月这片封了山…… 堇华对自己始终并不信任,制造黑火之事和选址皆避开了刍吉矿脉一线…… 堇华这番作为绝非一日之功,她费尽心思想要对付的是谁? 四境之内,能让堇华如此忌惮、费尽心机杀之而后快的…… 稍稍细思,觉枫额上青筋紧绷,心中扑通乱跳,密汗爬上了额角…… 两人摸黑回到矿上,觉枫凭着心中印迹将刍吉矿脉和黑火制造之所绘制了张图,交于肖裕,“将此图带给嚣主……” 肖裕目光灼灼地看着那张图,持重点了点头。 帐中透进来霜晨的凉凉微光,耳畔有微微寒意,觉枫手撑桌案,被一物桎梏才惊觉颈上贴着一把映着冷光的匕首。 “好久不见啊,聂兄……”来人话中透着冰冷。 觉枫沉思了片刻,这声音耳熟,却是许久不曾听过。他摸不准来人心思,眉头挑了挑:“不见倒是极好,咱们不过那个交情……” 来人冷哼了一声,“咱们是没那个交情。可这年节岁末,君上想要找故人叙叙旧,燕某职责所在,不得不来请聂兄。” 觉枫心中微微颤动,蹙着眉心说道:“请你转告君上,聂某此生不会再踏上雍国半步。” 燕茹紫衣浮动,从身后转到了觉枫身前,一双桃花眼笑了笑,不屑说道:“聂兄,这种事,话可不好说绝了……” 他一手持着匕首,刀尖仍抵着觉枫颈上皮肉,一手从怀中掏出张小像展在觉枫面前。 看清画上之人,觉枫哑然,竭力控制自己惊诧神色,明白了燕茹为何如此成竹在胸…… “聂兄是聪明人,不需做些虚与委蛇的无谓之事耽误大家的工夫。你随我回雍,燕某交了差,旁人也少受些连累。”燕茹好似喷着血口的毒蛇步步紧逼。 燕茹这般狠辣的人精儿不好糊弄,眼下最要紧的便是先保住人没事。他不假思索:“我随你回去……人你给我顾好,不能受半点委屈……” 燕茹欣然一笑,收了匕首,绵绵说了句:“好啊……” 第101章 行帐不远之处,黑布罩着辆轻便马车,早有侍从等在一处,看两人过来,掀起布帘候着。 觉枫来不及看一眼,迈步登上了车和燕茹相对坐着。 两人早有龃龉,这次相见又不算愉快,为了免去面面相觑,两人皆错开了目光。马车起先只是略略颠簸,不多时,侍从便将车驾得如同飞起一般。 急行了一日,马蹄磨得起火。只是两人相看两相厌,车内比外边还要尖寒。 燕茹斜睨着觉枫,心中不忿:“这姓聂的不过是仗着年少时的那点情义让君上假以颜色,这会儿还敢给燕大爷脸色,简直是可恶。” 觉枫闭目假寐,他心中实在糟糕,懒得和燕茹之流置气。他此刻本该回盈都去看看黑火之所的布局,而不是被困在此地。冉妃娘娘母子行踪隐秘、身世崎岖,燕茹等人是如何得知她们的行踪?嚣营一翼十二人,护佑在她们身侧应该能保无虞,怎会落入燕茹手中? 事关重大,他没有起死回生的难耐,眼下只能顾一头,便是救人。若是她们母子出个好歹…… 他未敢细思,狠狠盯准眼前随着车架摇晃的燕茹。 燕茹摸索着匕首,也正冷冷盯着他。 屋外天幕四合,驾车侍从请示道:“主子,天要黑了,咱们是稍事歇息还是继续赶路?” “赶路!” “赶路!” 车上两人众口一词说道。两人皆要早早结束待在一处,反倒心思一致。 中途换过两次马匹,行了一天两夜,马车环佩声渐渐缓了下来。觉枫撩开车帘,马车已入了沐都,雍国山川人情竟一股脑地涌到了眼前,他满目怆然……当日出了天牢,他便百念皆灰,暗暗发誓再不会踏入雍国一步…… “停车查验!” 耳边响起熟悉声音,觉枫想要撩开车帘被燕茹捏住了手腕,燕茹坐到他一边外侧,手上掌着金牌抻出车帘之外,悠悠言道:“陆大人,燕某奉……” 还未等燕茹言毕,车帘被人猛掀,天光猝然大泻进车中。 今日恰巧陆鸣当值转到此地,他跟随这辆马车多时,听声知道里边就是燕茹,本便不想给燕茹面子,未等他说完“奉君上金牌办差”云云的屁话,直接掀了他的帘子…… 他眼神凶戾地瞥向燕茹的同时,眸子正巧碰上觉枫,他一瞬间以为自己撞了煞,愕视了半刻晃过神来,连忙拉上了车帘。 他咽了咽唾沫,即刻谦逊起来,高声称道:“车中并无异样,卑职职责所在,还请燕大人海涵。” 陆鸣周边的御羽卫早知陆鸣与燕茹不睦,看他突然的彬彬有礼,皆满腹狐疑。 觉枫未曾想到回到沐都见到的第一个人便是陆鸣,竟不知该以何种心绪,何等面貌面对他…… 第89章 造化无常 墨黑厚重车帘落下,霎时遮住了天光,马车缓行,觉枫从窗缝一侧窥见陆鸣正目光灼灼向内探望,马车与其擦身而过,渐渐将他甩远。 一口长气颤着从觉枫鼻息中层层吐出,马车不多时便要到隆恩殿,马蹄落地声声震颤,揪得他柔肠百转,他不能面对的何止陆鸣…… 车驾再向前走了百余步,一座府邸惶惶落入眼中,偌大府邸门可罗雀,积攒多日、无人打理的枯黄落叶、尘土堆积在褪色朱门钱,一阵冷厉寒风临前,卷起黄叶漫天、尘烟四起,好不凄凉萧瑟…… 觉枫使劲眨着眼眸,半转头惊诧看向燕茹:“这是、容侯府……” 燕茹那双桃花眼闪过一丝凉意,嘴唇几乎看不出动作,只听得见声音:“里里外外围了两个月,连只……” 觉枫大惊失色,自己的喘息之声皆能听得真灼,他恍然记得这里的盛况,雕梁画栋,美婢如云,辉煌显赫一时难以言表,不由急问道:“是谁……” 燕茹似乎也陷于沉思之中,悠然神色不复,扯了扯唇角,轻吐两字:“君上。” 觉枫倒吸了一口气,寒气透过肌肤浸入骨头,他脑海中浮现容侯府被围两个月的惨状,从脚底生出寒意,冷得打了个寒战…… 隆恩殿侧殿屋门紧锁,燕茹和内侍打了个眼色,缓缓推开一扇屋门,请觉枫进去。 屋中冷清空乏,觉枫站在光里,身影被落日余光勾出淡金色的边缘。 屋中只点了一盏小灯,幽幽深处一站一坐有两人。 坐着之人迅速起身,脚步轻快地迎了出来,柔声细语,清亮嗓音尾声带了些许甜腻:“九哥,你来啦……” 待他要环上觉枫之际,觉枫面无表情的后退了两步,身影埋在落日里,垂眸伏身拜道:“君上。” 晴暄双臂抱空,眸子黯然,他迫着自己抬高了些音色,扭过头朝着远处站立的侍卫吩咐道:“景容,命人掌灯,你退下吧。” 听到这声吩咐,觉枫和远处之人皆是一僵。 “景容”这个名字他用得时间并不长,只在抵达奕国之前用了几日。 他终抬眼看向晴暄,晴暄一双青涩明眸也正极其隐忍、纠结地望向他,...... 远处之人走到了近前,向着晴暄和觉枫拱了拱手,才转身准备退下。 觉枫自他走近便开始打量,这人身量魁伟、眸子纯澈,应是晴暄的近身侍卫。出于礼节,他疏离地与那人点了点头。 那个唤作“景容”的人,走到近前才借着日落余晖看清觉枫,他心中惊诧,接着神情一点点黯淡下去,蹑足潜踪离了殿。 “九哥,坐下说话。”晴暄伸手去拉觉枫,又一次扑了空。 觉枫绕了半个圈,拐到了另外一侧。 晴暄手指抵了抵鼻息,坐到桌前。 殿中已是灯火通明。 两人相对而坐,晴暄眸光在觉枫脸上流转了半晌,似是生怕错过哪怕一瞬。 “君上……”觉枫刚待开口,话便被晴暄堵在口中。 “九哥,还是唤我暄儿,好不好?”晴暄眼眸中闪烁细碎柔光,近乎祈求说道。 “君上,时过境迁……”觉枫看着晴暄稚气脸庞上增添了不少沉稳、克制。兀得想起今日本是与镜尘约定的日子,自己未去赴约,不知他会不会心急……希望肖裕能把那张图交与他…… 晴暄看他一副心事重重,悠悠站起身,摇摇晃晃,口中似要将这几个字嚼碎:“时、过、境、迁。” “九哥,你知道才过了多久?”他略略沉静了下心绪,“才不过一年而已。”晴暄拳头捶捣在桌子上,同时落下的还有两滴垂落的泪花。 “一年前的今日,咱们还在霓园,你、我、大哥、老鱼、燕茹、步摇,咱们还能坐在一处吃喝谈天。”晴暄凄惶的望着觉枫。 他踱步到觉枫身侧,从身后环住他的臂膀,如玉的容颜凑近,喷薄着微热气息:“咱们将这一年都忘掉吧,就像之前那样过活。当质子也行,好不好……” 觉枫蹙着眉头,咽了咽口水:“可君上已经是君上,便应该励精图治……” “那你会留在暄儿身边陪我的,是吧……”晴暄侧脸几乎蹭到觉枫微凉的面颊。 觉枫强忍自持并未动弹:“暄儿,九哥在雍国已经是个死人了。” 晴暄听觉枫重新喊了自己名字,心花怒放,“九哥,只要你不走,我怎么样都愿意。” 第102章 觉枫抬眼看了看这森严宫殿,垂着眸凄然一笑:“留在这里……我要以什么身份留在这里……没记错的话,暄儿已经大婚了。” 晴暄与他挨得太近,眼眸注视着朝思暮想的殷红唇瓣,起先完全没有听到觉枫说的话,回过神来如同被棒子照着天灵盖猛击。他立即被弹开般向后撤了几步。 “是啊,自己已经大婚了,还不止一个,宫闱之内更是将自己豢养男宠的故事传得活色生香……自己早就失去了留下他的资格……”晴暄心口绞痛,不知道该怎么说?说自己娶了一后一嫔但并未碰她们,说自己找了许多和他相像的侍卫,也从未染指,说他痴痴念着前情不肯让任何人来玷污了。 他都说不出口,大颗大颗的泪珠儿砸落在岩石铺就的地面上,积起一小滩水渍。 晴暄身上气力如同被抽空,觉枫本想出手揽住他,可怎样行动都极别扭,犹豫的片刻,晴暄身子已轻飘飘地瘫坐在了冰冷地面上。 泪痕在面颊上被冷风吹干了,可眸子却如涌动的泉眼,周而复始涌个不住,过了半晌,晴暄双臂撑地擎起了头,眸中泛着冰花:“那你回来就是为了救人了喽……” “她们与你非亲非故,被杀了剐了与你何干呐?”晴暄声色狠厉起来。 觉枫犹豫晴暄是否知道冉妃母子确切身份,按捺心口热意,轻描淡写地说道:“她们只是我云游中无意中结交的故人,不涉纷争,闭世已久。君上何苦难为一对农家妇孺……” 地上寒凉,他半跪低下身,想要将晴暄抱起。 晴暄仰着脖子,眼角泪滴滚到鬓边,脸上挤出狰狞笑意:“你说你无意之中就碰到那人流落在外的娘亲和弟弟?” 第90章 破镜暂圆 觉枫垂头不语,心中明了冉妃、明焰母子身份已然泄露,时刻皆有危险,手心不由得泌出细汗。 两人静静相对,若木雕石柱一般。 冷气凝结,羽睫之上挂着的水汽如同凝成了霜。晴暄身上一股寒凉,脏腑翻腾着绞痛,气血力道横冲直撞,从胸膛冲向喉管,腥膻气息从嗓子顶到鼻腔。 “呕……”涌动的血气难以抑制,冲破紧咬薄唇,喷薄出来。 “君上、暄儿……”觉枫见他猝然口吐鲜血,赶忙俯身将他托起在怀中,才惊觉他衣衫之下的单薄。 如玉面庞惨白如纸,双唇没有一点血色,映衬之下喷薄的血迹殷红地惨烈。 “暄儿,你怎么了……”觉枫见他如此无法无动于衷,抻着袖口为他轻轻揩拭唇边血迹。 晴暄被拥揽入怀中,周身凝固的血气被源源不断的暖意哄着,融融开始流动,心窍微微发疼又发痒。 他握住觉枫手掌放在自己面颊之上,不争气的泪珠成串流下,苍白嘴唇嚅动了半晌:“九哥,我是故意气你的。我知道你在意她们……不然也不会……” 他念及如此,鼻尖酸涩的几乎无法出声…… 觉枫心口猛缩,指尖擦去他眼下泪水,温声说道:“先别说话,不急于一时。” 晴喧泯然一笑,摇了摇头,“我怕……不说完你就要走了……”一阵急咳打乱了晴喧的言语,冠玉似的面容憋得通红,尖尖的下巴像个白莲瓣儿…… 咳声过后,气息仍是不稳,轻喘着言道:“暄儿现在可以护住你了。你信我,她们在这里……比落在其他人手里安全……” “……”觉枫一时语塞,咬着下唇沉默了片刻,将他拦腰抱起,放在屋中软榻上,“莫再多言……” “可要……宣御医……”觉枫沉着眸子,心中忐忑。 “不要……”晴暄斜躺在软榻的腰枕上,赶忙窝着腰起身,握住觉枫手背,看了一眼脊案:“桌上有药。” 觉枫看桌上有个白瓷瓶子,起身拿了,拉开瓶锥儿,闻了闻,腥辣之气莽撞刺鼻,他微微蹙了眉:“要喝几粒……” “一粒……”晴暄羽睫微微颤抖,投在眼睑上一小片阴影。 觉枫抖动瓷瓶,从瓶中吐出一粒绿豆大小药丸,滚到他掌心,又端来脊案上温水,伺候他服下。 觉枫做事极其熟稔,晴暄有一瞬的恍惚,像他一直在自己身侧,从未离开过。 服了药,身上仍是痛楚,心里却是甜丝丝的,笑意不知不觉便在脸上显露了出来。 觉枫见他神情松弛了些,终是开口:“我、明日可能去看看她们……” 晴暄喉咙像堵了一团湿棉花,在觉枫看不到的地方,手指如鹰爪般紧抓棉被,待平复了片刻,哑然说道:“好啊,明日是除夕,我随你一起……” 觉枫轻舒了口气,颔了颔首。 数九寒天、滴水成冰的时节,更深露重,天气更冷冽了三分。主帅军帐灯火通明,十几名齐装满甲、虎视眈眈的将军围在桌前探勘地形。讨论之声沸反盈天,盛镜尘指尖摩挲着两张小图有些出神。 “王爷,明日瑞国便要三路出兵,咱们可要提前动手,灭灭他们的锐气……”身量魁伟、声若洪钟左将军单远昊提议道。 镜尘双臂扶桌,眉峰凌厉,深眸目不转睛盯着沙盘上山势起伏,抬了抬手:“不……” “这次瑞国有备而来,让他们先出招吧……”他手中拽了根长杆,转到沙盘另一次默默推演。 帐外寒风吹得大气猎猎作响,滚进帐中便将人吹得遍体生寒。 镜尘俯身良久察看沙盘,扔了长杆,猝然起身,腰侧酸涩胀痛。 “雍国可有异动……”他沉声询问。 右将军齐坚抱拳回禀:“王爷姜烈将军传回来消息,雍国并无异动。” 盛镜尘两手叉腰,扬了扬下颌:“这会子无论如何要先将雍国稳住。”想到雍国,他便想到了庆阳君,没来由的一阵烦躁。 镜尘双手在炭火上正反交替烤火取暖,炭火兀然火星四溅,一粒粒火星爆开发出刺鼻炭火焦味,不过亦有股年节的气 “传令下去,明日一大早便烹羊宰牛,让将士们吃饱了。告诉他们,今年这顿团圆饭,家里人等着他们回去吃。等仗打赢了,本王给他们一个个加官晋爵!”摄政王哈着白气,冷峻的面容被寒风侵袭的微微发红,可他肃穆威严,号令如山,如同天神一般,闻言之人无不宾服,在场众人听得热血沸腾,心悦诚服的众口一词:“是!” 众将令领了名散去已是后半夜,镜尘卸下甲胄,换了件棉袍。他借着灯拿着起周边奏报…… 眼前灯火逐渐朦胧…… “腰酸?我帮你揉揉……”来人温和说道,声中带着笑意。 “你来了……我等了你许久……” 那人未再复言,只觉柔韧力道顶在腰窝上,纤巧手指利落而流畅,时绵时劲,徐徐揉摩极有耐心……手指之下如涌出一条溪流,从头到脚缓缓滑过,被其拂过的肌肤如含苞玉蕊恰逢甘霖,顺从地舒张开了。如被束的身躯伞包似的松开了,身上心上皆无比的舒坦。 暖意融融之间望眼欲穿,他想看清楚那人相貌却无论怎样都是朦朦胧胧,心中便有些急切。 镜尘撑着手肘小寐了片刻,寒风扑面,吹散了朦胧,将帐中吹得清清楚楚,他在梦中怔了出来,心中一片凄然。 第103章 他用力揉了揉眉心,双眼使劲睁了睁,轻敲了敲桌面,口中唤道:“廉谦……” 从帐外进来个年轻侍卫,他见摄政王神情疲惫,未敢高声惊扰,抱拳禀道:“王爷,廉大人去催战报了,小的赵硕在此,王爷有事吩咐小的便是。” 镜尘刚待启唇,在此当口,廉谦带着满身寒气进了帐…… 他进帐和赵硕递了个眼色,赵硕心领神会的转身离帐。 他向前凑了几步,犹豫说道:“四王爷让人带了信,他们藏身地点隐秘,一切皆好……请您放心。” 镜尘披了件外衣,勾动炭火,耐着心等待廉谦的禀报。 廉谦喉结上下滑动了几次,才脱口而出:“娘娘、小殿下……” 他牙尖划了下嘴唇,又说道:“聂大人……” “皆不知所踪……” 第91章 规旋矩折 镜尘出了帐,眼前鹅毛般的大雪瀌瀌下着,群山覆雪,四野苍茫。朔风劲吹发出尖厉刺耳的尖叫……他攒了一把新雪覆在脸上,寒凉刺骨,却冷得畅快,似是能将他心底的一团混沌厘清些…… “除夕之日,瑞雪丰年,本该是件美事,只可惜……”廉谦见摄政王淋雪,撑了把伞跟在近前。 “此言差矣,廉谦。雪是好雪。瑞雪丰年仍是美事……”他手中搓了个雪团将双掌搓得通红…… “事关春种,关系重大。传话让陆怀仁盯紧些……” 廉谦微微垂首表示记下。 镜尘未着甲胄,习惯地将束臂又系紧了些,哈着白气道:“只是这天打仗不太舒服……可打仗什么时候舒服过……”他自言自语提醒自己。这一载,琼壶歌月,红尘辗转,难免软了心志……战场瞬息万变,他必要将自己连人带心勒紧些…… “那一翼人可留下线索……”镜尘侧头问道。 廉谦拧眉摇了摇头,他疑惑着说出自己所思:“同时将这一翼嚣营精锐全灭不留并非易事,除非……” 镜尘冷冷瞥了他一眼,等他将话说完。 “除非是熟悉之人,没有防备……”他话中确有所指,大着胆子将话说了。 盛镜尘胸口位置抽了下,稍稍一顿,继续捆绑束腿,吩咐道:“再抽一翼精锐去寻……” 廉谦颔首称是,将伞交给镜尘,自己退去行事。 镜尘金纹黑靴踩在松软初雪之上发出“咯吱咯吱”声响,行出数步,大雪便将足迹淹没,眼前大雪如幕,纷纷扬扬,冷冽却坦荡,天地分外宁静。思念化作六棱霜花飘得漫天…… 清寒漠漠,雪舞银天。一抹昂藏身形矗立雪中良久。 觉枫醒来之时在软榻之上,已然有人背下了漱洗之物和精美华服。觉枫也并未退让,洗漱过后,选了件样式简单的墨色棉袍穿了。 “九哥……”晴暄大大方方破门而入,朗声唤着。 觉枫抬头看向晨光中闯进的晴暄,他已然换了皓月银白木槿花纹路的锦服。瓷白面容,眼角眉梢皆是喜色,看不出一丝昨日的病态。 他本生的俊美绝伦,特意修饰一番,玉石般的眸子明媚出尘,身居高位将他淬炼出股不可一世的英气,两股满是冲突的气息意外妙手天成的糅合在一张脸上,任人看了便要沦陷,何况他又是有心的祈宠。 觉枫抿嘴朝他笑笑,刚待启唇。 晴暄手指即刻抵到他的唇边。 觉枫向一侧偏了偏头,避开了他幼白指尖。 晴暄脸色微滞,却未停下话语,活泼的说道:“暄儿先带你去见个老友……再到咱们常去闻合居吃茶点……” 他见觉枫始终沉着脸,也不气馁,提亮了音色:“午间,暄儿便带你去见她们……” 觉枫眸子一亮,正眼看向晴暄,深深颔了颔首。 晴暄鼻尖微微发酸,拉起觉枫的手便往门外走去,宫婢内侍见他们如此,皆低头避让。 晴暄穿明堂、行小径,轻车熟路来到一处棚屋。 觉枫心下疑惑是何老友,随晴暄进了门去,环佩叮当凌乱作响,马儿前蹄半搭在马槽之上,挺直着高耸马头嘶吼…… “梨落……”觉枫眼中温热,三步并作两步奔到骏马身侧,斜揽马颈,抚摸他的鬃毛。 “梨落”马鼻中喷着热烈气息,脑袋亲昵地往觉枫怀中蹭。 晴暄手中拿了一篮新鲜野果在“梨落”眼前晃来晃去,梨落脑袋搭在觉枫肩膀上,竟不为所动。 “坏马儿,见了九哥,连果子都不稀罕了……”晴暄噘着嘴,将野果递与觉枫。 觉枫被梨落蹭得痒痒,拾了两颗野果塞在“梨落”嘴里,快活地拍拍马脊。 “梨落”欢欣地打了个响鼻,马尾左摇右晃地热烈甩动。 晴暄让觉枫骑上马,又选了一匹白马为自己坐骑。 “梨落”身姿矫健,步履轻盈,坐在其上如同坐了一顶稳稳的小轿。 晴暄口中的“闻合居”并不在京畿重地,离着有半个时辰脚程。两人往日常去,因此地地方偏远并不会被人识出,来回纵马一个时辰去吃点心。 “来回纵马一个时辰去吃一份早点,果然是少年人才有的行径。”觉枫骑在马上心中思忖,又不好拂了晴暄的意。 晴暄并行在他身侧,虽居于左侧,身子向右侧,默默等待觉枫的只言片语。 “翠玉糕、蝴蝶虾卷、金丝烧麦、惠仁粥……”晴暄拉着觉枫坐在熟悉的座位上,熟门熟路地点了几道。其实他在宫中也常能吃到,可总觉得坐在此处风味总归不同。 许久未曾如此畅快,他长展着笑颜,便是严寒冬日也觉得风也和,天也明。 两人用的差不多时,觉枫咽了一口清茶,抬眸不经意问道:“昨日呕血,是病了还是伤到……” 晴暄微微一笑,似是说一件再微不足道之事:“九哥,你是知道的,我这身子向来不算争气……” “国事繁杂,你多多爱惜自己才是……”觉枫关心说道。 晴暄嚅了嚅唇再说不出什么,眼眸盯在桌上一处,琉璃般的眸子静海生波:“你的手……怎么了……” 觉枫将手向后缩了缩,轻描淡写道:“意外而已……” 晴暄眸光渐深,手指攀附觉枫伤了的手掌,周身散发出一股戾气:“他待你不好……对不对……” “不,不是……”觉枫并不想与他过多牵扯,含混说道。 “那为何要缉拿你?”晴暄咬着下唇,他对此事耿耿于怀。目前的雍国本没有半点与奕国叫板之力,可他看到那张海捕文书,血液突突得直往头上冲,一怒之下便答应了说客之言。 “并非看到的……”其中掺杂了许多的不得已,觉枫只能含糊应承。 这副姿态看在晴暄眼里,全然是他迫于盛镜尘的淫威,被逼迫委身,心疼不已,犹如刚刚长全了牙齿的小狼,暴怒的捶着桌案:“九哥,你信我,这次……” 他想了想终是将话咽下:“这次暄儿能护佑于你,只要你留在我身边,其他的我都不在乎……” 第92章 有口难开 “君上!”觉枫嗓音拔高,他明知要说的话必会刺伤晴暄,仍咬牙说道:“我们的事不足为外人道……” 第104章 “我们”“外人”泾渭分明。 晴暄口中重复着这几个字,如被人兜头浇上了一盆凉水。 他倒吸了一口气,眸子湿润看着眼前的觉枫。才发觉他并不十分能勘透觉枫,此时的觉枫面色平静却极疏远,是以往未向他示过的,他的九哥最是心软,满心满眼里皆是他,终归…… 饶是心中如坍塌天地,晴暄只是僵了一瞬,强撑着未垮下脸,将夹着的“金丝烧麦”稳稳放在觉枫盘中。 觉枫也知话说的不算妥帖,轻咳了声:“今日除夕,君上是否还要早些回宫,不如……” 晴暄知他所言不差,即便如今与母后不睦,这等场合仍是要应付。他颔首沉沉看了眼觉枫:“跟我走吧……” 觉枫颔首,打包了店中的几样出名点心上了路。 两人自“闻合居”纵马半个时辰,来到一处庄院。 四野低矮群山中抱合一处空旷之地,这庄院便修筑于此,即有山水之趣又可行监视之事,确是处看管贵客的绝佳地。 觉枫将周遭扫了个遍,跟着晴暄进了院。 进了院中,晴暄低语与觉枫:“九哥,过了前边影壁墙便是她们住处……” 院落洒扫得极其干净,花木繁茂,若是不知缘由,定会以为是家底殷实的富贵人 觉枫见晴暄果然待明焰母子如上宾,握了握他的手掌,和颜道:暄儿,多谢你…… 清冷院落如撒了晨晖散着暖意,晴暄亦不想深究话中之意,眉眼弯了弯,极快地在觉枫唇角轻吻了一下。 觉枫全然未曾料到晴暄举动,脸瞬间红了,他迅速将脸颊扭了回去,正在这个档口,他捕捉到了一道灼热目光,顺着看过去,圆润漆黑的眸子正不可思议地投来愠怒的目光。 那双黑眸的光亮像极了盛镜尘,他便如被其捉奸在床一般无地自容…… “明……”待他想要唤住明焰,谁知那孩子已然跑远了。 晴暄好整以暇的蕴着眸看向他,毫无半点愧色…… 明焰母子亲密无间,这会儿,明焰定已将看到晴暄轻吻自己的事告知了冉妃。想到这番,觉枫简直没有气力踏入院中。 他提了口气,稳了稳心神,迈开步子转到了影壁墙后。一抬头,明焰母子已然等在了院中。 冉妃见多识广仍持得住体面,眼神碰撞时,微微点了点头,明焰侧身搂着母亲,稚气脸庞仍集着怒气,戒备的看着觉枫二人。 觉枫尴尬的与她们行了礼:“大娘、明焰……” “天冷,进屋吧。”冉娘娘大度招呼二人。 四人围桌对坐,冉娘娘与觉枫对着,晴暄笑眯眯对着气鼓鼓的明焰。 “大娘……”觉枫哑然半晌,抿了抿唇,“现下时局复杂,暂且委屈两位留在此处。” 冉娘娘端详着晴暄又看向觉枫,淡然一笑,“聂大人,吾心安处是吾乡,在瑞国过活或是在这里对我们母子并无差别。只不过……”她撩起眼皮,看向晴暄,“若有人想以我来胁迫我儿,便是痴心妄想……” 她面容布满了深深浅浅的沟壑早看不出做皇妃时候的美艳,看上去像是村妇一般无二。只是骨子里的刚强一点点显露出来,眼中的通透、决绝,让人一眼便可将其与普通民妇分得清楚。 觉枫心中一凛,冉娘娘虽不愿再回奕国,却始终心系镜尘,又是这般刚强的性子。若不能将她们毫发无损地带出,为防她们执意逃脱,中途出差错,倒不如劝其安心留在此处,从长计议。 他想着心中成了一团乱麻,脑袋胀得生疼,连忙安抚道:“娘娘明察,这里只是权益之所,我以性命担保,娘娘住在此处绝对安全,定有与王爷相见之日。” 晴暄始终笑不露齿地看着觉枫,任人便能看出他眼中缱绻眷恋。明焰正对着他,始终只看见个侧脸,恨不得一把抓破他那张好看的脸。 冉娘娘眼眸一凛,眼风横扫觉枫二人,冷冷问道:“聂大人是以何等身份说出这番话?” 觉枫木然站起,哑口无言,他深知这背后将引起何等喧嚣,不想将矛头指向雍国的任何一个人…… 晴喧不动声色地向他凑近,半边身子几乎和他贴在一起,让人一眼看出他们亲密无间。 他言语轻柔,话语却不算客气:“夫人,这座院落之内也算宁静安乐,应有尽有。到了外边不仅有豺狼虎豹,还有数不清捕猎猛兽的深坑,小生劝您还是不要出去为妙。” 他转而抬眸冲明焰笑笑,抖开一包点心:“小兄弟,你眼睛瞪得不累吗?吃点点心、歇歇……” 明焰气得七窍生烟,一把将点心推开,圆滚滚的点心带着芝麻、糖粉滚落地到处…… 晴喧也不气恼,挽着觉枫胳膊,笑道:“九哥,今儿除夕,咱们还是不要耽误夫人和小兄弟过节团圆……” 他说着转身便拉起觉枫向屋外走…… 明焰眼中闪过一抹戾气,他紧绷的身体如狸猫般纵起,勾手成拳,势大力沉向晴喧后心奔去,他虽还是个孩子,被激得起了杀心,决然要下死手…… 晴喧脑后生风,耳尖动了动,顷刻之间,他死死握拳,闭上眼眸,默默运气准备生受这一拳。 觉枫早已听到,扭身明晃晃挡在了晴喧前边,提前一步跃起握住明焰猛挥过来的拳头,顺着力道将他推了出去。 明焰被推了出去,倒在砖石之上,他仰起脸,眼上蒙上了一层水汽。 觉枫吃了一惊,这一推他虽不免有些吃痛却应无大碍,不至于如此…… 冉娘娘赶忙上前将他抱住,探他的伤势…… 他满怀歉疚地看了一眼,想去看看,动身之际被晴暄拉出了房门。他咬着薄唇,想不出还有什么好话可说,任由晴暄拉拽…… 冬日天寒,日头落得也早,不过申时,天光已有些阴沉。 两人信马由缰地往回走,路上三不五时便有三三两两、扶老携幼的旅人结伴而行,觉枫见了心中起疑,今日除夕怎还有这许多人漂泊在野? 第93章 图穷匕见 “吁……”看到第三波赶路之人,觉枫将马唤住,纵身下马…… 晴暄见他如此,也将马唤停。 觉枫走近三五个围坐歇息的行人,笑呵呵说道:“各位有礼了,敢问沐都可是去这条路……” 其中一个汉子快人快语:“兄弟,咱们也是头一回走沐都,这条应是不差……” “多谢,兄台。在下还以为除夕赶路天寒寂寞,没想到这条路上竟如此多的人……好不热闹……”他自言自语说了一句。 坐在地上歇息地老者,哀叹了一声:“唉,若不是为了逃命,谁爱在大年夜赶路……” 老者瞧了眼觉枫满脸疑惑之色,磕了磕烟袋锅到身旁大石之上:“还不知道?南边打起来了,瑞国派了三路大军攻打奕国……耳风灵通的,提前半个月便收拾了家当奔命了……” 一大片阴云遮在众人头顶,人人脸上没有半点光彩,皆是疲乏困苦之色。 觉枫吃了一惊,他知道堇华谋划多时,没想到她竟公然与奕国开战,大战在即,不知又有多少人要流离失所……他抬眼去看晴暄,晴暄眸色深沉也正望着他,两人目光碰撞皆读出了对方眼中的不悦。 第105章 觉枫抿了抿唇,向几人拱了拱手,复又骑上马,赶到晴暄身旁。 他沉默良久,终是开口。 “君上早就知道了是吧……” “当然。” “君上下一步打算干什么?” “踏平奕国,杀尽奕国人……”晴暄压低了声音凑到觉枫耳边,亲昵之态让人以为他说的是什么私房密语。 觉枫耳畔陡然如有惊雷炸开,眼前天地似乎都晃了晃。 他凝视晴暄妍丽的面容,玉石般的璀璨的眸子不知何时变得冰冷,里边关着的野兽张牙舞爪的狠厉起来,让他想逃开,腿上不自觉使了些力气,“梨落”吃痛,向前猛地跑了几步,窜出去好几丈。 晴暄抽了几下坐骑,紧紧跟上,从一侧抓起觉枫腕子,迫他看向自己,声音里仍是带着笑意:“这样便受不了了?从来便是他来欺我、困我,抢我的……” 晴暄说着突然沉吟,眼中蓄满了泪水。 “我没能耐管这些,军国大事,各位国主各凭本事……” 觉枫舌尖顶了顶腮,无可奈何撂下一句。 此时心中满是明焰流泪的样子,懊悔将其母子留在小院。如今战事一开,两人迟早便会成为被做交易的筹码,凶多吉少,调转马头想要回去。 晴暄猛地攥住马缰绳,觉枫竟不知他的力气如此之大,用力拽了几次都未能拽动。 “只要你留在我身边,雍国便不出兵。”晴暄边撕抢马缰边竭力吼道,他喘着粗气,双瞳煞红,声音里带着哭腔。 觉枫闭上了双眸:“君上,这是何苦……家国百姓并非儿戏……” 晴暄嗓子里涌上腥甜,有了上回经验,这等情形,他已能应付,抽了口气将这股血压下,挪了挪唇角,明白觉枫这是允诺的意思……心中欢喜…… 他何尝不懂,家国大事不能被儿女情长左右,可他没有办法,心掏了,放不回去了。好在尚有一线生机,他拽着这棵稻草想要试一试…… “你不走,我便当你允了……”晴暄口中呢喃,手上缓缓松了缰绳。 两匹马复又并肩而行,两位主人并未催促,他们便悠闲甩着马尾小步奔袭。 “看情形,逃难之人会越来越多涌入,君上可有防范?”觉枫看晴暄始终咬着唇,面色不虞,主动说道。 晴暄兀然颔首:“路上这些人能听到风声投亲靠友还是些有招数的,并不用太担心。战事起来后流民才是棘手,本君已着凌念羽层层设防,就地安排防止流民集聚。” 觉枫颔首,他没想到君上竟安排的如此细致……可见早早得了消息,说不定暗中与瑞国早有联络,不由暗暗为镜尘捏了把汗…… “报,禀摄政王,瑞国大将军公孙玄止率三路大军向我奕国进军,最近的左路离我鹤州仅三十里.......”兵士持着烽火令奏报,脸颊睫毛上皆是凝结的冰花。 “好,再探再报。” 帐中众将面面相觑,皆屏气凝神等摄政王示下。 盛镜尘目光逡巡了一圈,挺了挺发僵的脊背,长杆指着沙盘与众人缕析。 “这鹤州虽最先直面敌人却是高城深堑,守将傅柏冲老成持重,应尚可应付。” 他沉了沉,长杆指向燕州:“燕州营防虽弱些,据守天堑应可支撑……” “单远昊、齐坚听令,本王命人二人率军驰援鹤燕二州。”摄政王威风赫赫传令道。 “得令!” “得令!” 单远昊、齐坚两人出列领了王令。 众人目光沙盘上一小块落叶形状的区域,便是鹄州。 盛镜尘目光灼灼,长杆点了点代表鹄州的小旗:“瑞国右路主将不详,鹄州守将陈阔已连发了三封求援信……” 话音未落,左将军单远昊闷哼了一声:“这个陈阔向来心思活络,雷声大雨点小,定是借机向朝廷要人要物。” 镜尘略略有些担忧,主将不详,瑞军屡屡侵扰惹得陈阔疲于应付,这绝非吉兆,这瑞军的打法出其不意,他必要遣个能有决断的给陈阔个主心骨。 镜尘眉头微蹙,正思虑派何人前往鹄州…… 一道清亮嗓音从众人中间脱颖而出:“王爷,下官请缨前往鹄州。” 镜尘陡然扬起脸,见是张勉之,眸子微微动了动:“张大人竟要去前线?” 勉之神情微凛:“下官略读过几本兵书,虽是纸上谈兵,毕竟能传达王爷的真实旨意,给陈阔大人打打心气。若王爷愿意、愿意信我,下官百死莫辞……” 镜尘见他如此,想起当日为自己挡刀,张勉之忠实笃定神情……从修筑沛河水渚不难看出其心思缜密、情志坚韧,倒不失为辅佐陈阔的人选……想着思虑了片刻:“既然勉之有此志,本王心中甚是安慰……只是沛河水渚事关重大……” “王爷放心,水渚诸般事宜皆有序进行,微臣已遣了人安排得当。”张勉之从容应道。 镜尘安心地点了点头,唤来廉谦:“安排嚣营一翼护送张大人去鹄州。” 自己走到张勉之近前,拍了拍他的臂膀:“辛苦了……” 张勉之微微垂首,心中怦怦擂鼓一般。 第94章 枕冷衾寒 落落青松子,岁寒抱孤 今夜既无皎皎明月也无朗朗繁星,深深浅浅墨蓝抹在无边天际。觉枫一向不畏天寒,此刻周身丝丝凉气往毛孔里钻,他扬起酒壶倒入口中,火辣辣滋味咽入喉,顺着滚到脏腑,一路烧灼。 一声嚣叫炸响,天禧宫方向窜起凤凰飞天般的火焰,银屏迸裂般的千百朵银花点亮了天幕。宫人三五成群凑在一处,仰头探看漫天火树银花…… 他抬手想要够一片,汲取些暖意,烟花霎时寂灭,连光亮也被黑夜吞噬。 去年今日,他惴惴不安于晴喧归雍国,为准备“开年之祭”早早便在奕学府睡去,谁想今岁处境竟比去年尤甚…… 他不由心中自嘲:“聂觉枫,你怎的每每将自己推向如此凄凉境地,莫不是天煞孤星下凡。” 又一杯水酒下肚,口中浑然发苦。 他眼前惶然出现两幅笑容,爹爹仍是掬着宽和笑意,阿怀如刚吃了蜜糖般喜笑颜开…… “爹爹,孩儿没用,没法为您和小妹报仇……”他想着,泪痕从眼角滚落,远处的天禧宫里云后和君上、嫔妃正在共享天伦之乐……自己却不能什么都不顾的提刀过去报仇雪恨…… 想到这里,如有火焰从脚底升腾而起,却又有老根盘根错节将他牢牢抱住。 殿上是他终日相对的兄弟,他们职责所在,自己提刀过去必然要与他们刀剑相向……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那人是暄儿的母亲…… 长长一口气颤着从喉中挤出来,他抽了抽鼻息又连连饮下几杯,捶打着胸口…… “左右要怪罪自己,既拾不起又放不下,非男儿所为,有何面目立于天地……” 天空中低飞过两只寒鸦,忽闪着翅,口中凄厉叫声如同鬼泣。 “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不知为何,自己吟诵出这句,可能看着寒鸦尤是呼朋引伴,隐匿多日思绪随着张扬浓艳的面容蹦到眼前…… 他指肚碾过眼前人紧绷的唇线,喷着炙热酒气靠近,借着酒劲儿调笑:“你啊,平日里惯于绷着唇,可知你嘴角上扬,双唇丰润,尤为诱人。” 第106章 那人将殷红的唇咬得艳丽,布着泽泽水光。 觉枫血气涌动,如开了闸的洪流,他抬眼看去,眼前如罩着一层薄纱,影影绰绰之间又感受得到前方散着暖阳般的活力。 “怎么瘦了许多,可是……”他隆起臂膀,不管是梦境也好,幻境也罢,他只想将眼前人圈在怀里。 他向前扑着,脚下没了章法,重重将那人扑倒在地。虽是醉了,他的手臂仍是有所顾忌,将那人的脖颈和后脑牢牢护住,手背和臂上因垫在下边,磨到砖石上,蹭出许多道伤痕。说来也怪,伤得竟然如同是别人一般,他并不觉出半点痛楚,仍只是专心搂着怀中的身躯。 周遭皆是寒凉,两处肉身贴在一起,贪恋着彼此的温度。他从那人的面颊上蹭到了水雾一般的东,手指随意抹去,两手捧起白莲花瓣儿般的脸颊,两个拇指为其轻轻揩去水样的液滴,凑到通红的耳尖旁边,氤氲说道:“我好想你,好想你……” 夜静谧得如同是一块玉石。 听着意中人呢喃自语,清醒的那方错落了气息,自行沉沦。他仗着对方深沉的醉意,颤抖着贴上了酒气萦绕的唇瓣,嫩滑的舌尖虔诚地舔舐。 寒意渐深,觉枫蜷缩着更加贪恋来自唇齿的热意,他绵长地回应着,喉中哼哼出着响声。 拥吻之际,他不忘浅浅诉出衷肠:“我好想你,镜尘……” 他言辞有些含混,却仍能让人听得真灼。眼前人只是微微顿住,片刻之后如较劲般更加热烈的黏贴住他。 他紧紧捧着那人下颌,那张脸上断断续续有些水汽,他舍不得耽误片刻,便用湿热的唇瓣舔吻,发出啧啧的响声,在这寂静的夜里分外响亮…… 不知亲吻了多久,两唇之间勾起缠绵银丝…… 兀得后颈猛得一痛,天幕似是为人合拢,觉枫两眼紧闭着晕倒了过去。 “你做什么……”晴喧瞠目欲裂,赶紧起身查验觉枫的伤势。眼神由炙热转为冷厉,怒不可遏地看着出手击倒觉枫的“景容”。 “景容”被他的眼神骇得连忙跪地,紧咬着唇:“君上,地上实在寒凉,您的伤……” “你有什么资格管本君的事儿……”晴喧低吼着怒喝,“你即刻从本君眼前消失,从今以后,本君不想再看见你……” “景容”早早便清楚此事的结果……君上如此盛怒,只让他消失于眼前已是莫大的宽宥。他刚才的那一掌,忧虑君上伤势为先,也不免带了妒意,尤其是那人口中念的名字并非君上……他非如此不可。 “景容”不敢耽搁再惹君上震怒,深深磕了几个响头,倒着退了出去…… 晴喧查检觉枫面色无虞,应无大碍,长长出了一口气,横起觉枫将他抱到屋中榻上,心中暗自庆幸:“前些时日肝肠寸断的苦楚没有白费,现今独自抱起醉酒的觉枫竟然轻而易举。” 他将觉枫舞弄的手脚摆好,撩起他额前的乱发,弯下腰深深吻了吻,擦去自己下颌的泪渍:“不管你现在心中是谁,我都等你回心转意……” 第95章 平流缓进 半月过去,宫中并不如以往过年热闹,就连上元佳节也过得极其安静。 觉枫看着红艳艳的宫灯,百无聊赖拨弄着灯穗子,五丈远处的一个物件缓缓异动,他定睛看去,是个内侍,低低垂着头,目光左顾右盼。 那内侍看准四下无人的空档,快步向他移了几步,咽了咽口水,慌张抬起机灵的眸子,压着声音喊了句:“聂大哥……” 觉枫看着那张面孔,稍微一顿,立刻张望四周,拉着那人腕臂:“进屋说话……” 他合上屋门又仔细瞧了瞧,脸上绽开笑意,拍了拍那内侍双臂:“长高了,也壮实了……” 半载而已,当初单薄羞涩的阿忍长高了不少,面庞上红润了不少,如一株蓬勃生长的小树,已然有个大孩子的样子 阿忍害羞的笑了笑,眼中闪烁细碎光芒:“陆大哥、凌大哥都待我极好……” “你怎么这副模样……” “那日我听陆大哥提起见过你,说聂大哥可能在宫中。我也无家人可以团圆,与人换值,这半月皆在宫中值守……穿这身衣服行走方便些……今日竟真的……”阿忍越说越是喜悦,轻快的如一只云雀。 “阿忍,聂大哥对不住你,这段时日……”觉枫想到这些时日慌乱不堪,给这孩子的每每许诺却并未做到,脸上愧得微微发红。 “聂大哥,你对叶忍的恩情,我会记一辈子……”阿忍狭长的眸子里满是挚诚…… 觉枫还是第一次知道阿忍的姓氏,从这双挚诚眼眸中似是看到了自己小的时候,一样的宽厚隐忍,怜惜的拍了拍他的后脑勺:“好孩子……” “对了,阿忍,外边时局如何?” 他被困在这深宫如被折了翼的燕雀,别说奕瑞战事,便是俗常民间之事也听不到一丝一毫。 叶忍日常只被安排在宫中巡视,并不太知晓外边动静,气馁的摇了摇头。 觉枫思量了半晌,拧眉问道:“若是聂大哥托你送一件东,会不会有人搜你的身……” 叶忍使劲儿摇着头,目光灼灼地说:“陆大哥和御羽卫吩咐过,让大家照顾我……” 觉枫仍有些犹豫,此事若被人发现…… 叶忍见觉枫面露难色,安慰他说:“聂大哥,你忘了我生来有把子气力……近来又练了些拳脚功夫,寻常大人不一定能敌我。” 左思右想,眼下并未有更好的法子,他从怀中掏出冉娘娘所赠的玉璧递给小叶忍…… “阿忍,此事与你并无半分好处,还要冒极大风险,若你不想应承并不是过错……”觉枫摸了摸叶忍脸颊,心中别扭,说着好好待他,却要他身陷险境,自己从不愿欠人恩情,倒是要歉疚小叶忍…… 叶忍握住玉璧,粲然一笑,“为聂大哥做事怎算没有好处,阿忍甘之如饴……” 如他所言,此时,阿忍如吃了蜜糖般,从里到外皆是甜丝丝。 觉枫垂眸:“我、我要你去奕国大营将这玉璧交与主将,就说二月初一,我在上次那处泉池等着。” 听闻要去奕国大营,叶忍心中一紧,可很快便安稳了下来,即应了,莫说去奕国大营,天涯海角也是一样的。 他深深的颔了颔首,闻着换值的梆声,将玉璧妥帖的放入怀中,急急说道:“聂大哥,我得走了……” 觉枫仍是担心,紧紧握了握阿忍手背,“若是遇上了艰险之事,保命要紧……” 小叶忍拼命点了点头,祭出个无比灿烂的笑容,转而轻巧转身出了门,像是从未来过此地一般。 玉璧送出,事情总算有了点盼头,觉枫逼迫自己静心,拿起桌上的医书一个字一个字耐心研习起来。 来人脚步愈近,觉枫抬起眼眸,晴暄眼中带着笑意,可难掩住倦容,眼下微微发乌…… 他思量着时辰,该是下朝,送去个温暖的笑意:“君上,临朝可是累了……” 晴暄不着边际地凑到觉枫身侧,眼神里蕴了一层浓雾,漫不经心端起觉枫的杯子饮了一口:“今日朝堂可是精彩绝伦……” 第107章 “严老头举着拐敲了凌念羽好几拐子,给他疼得龇牙咧嘴……”他似是看了极大的乐子,眉眼皆是笑,笑得眼泪要飞出来了…… 觉枫窘着眉,半扭着身子转向晴暄,晴暄侧着身,胳臂垫在桌上,两人这等姿势自是靠得极近…… 觉枫自感不妥,向后撤了撤,心道:严大人三朝元老,若是一般国事断然不会在朝堂上与念羽争执到如此地步。 他心团成了一团焦急等晴暄把话说完。 晴暄却将嘴巴紧紧闭了,眼眸忽闪着看他。 “他们争执何事?”觉枫知他存心逗自己,不得不出言引他接下来的话。 “九哥,我答应了不出兵……可这事却必然要假他人之口。满朝文武倒是凌念羽愿为本君分忧……”剩下的话,晴暄并未说出口。凌念羽能从三言两语中辨析晴暄的意思,结结实实说出不能出兵的道理,实在解了燃眉之急。为了投桃报李,凌念羽姐姐入宫之事便不再好拖着了…… 凌家乃勋贵之家,到了凌念羽这一代虽落没了些,如今又起来……凌家早有送女儿入宫的念想,凌念羽若是早两年便能有如此超然地位,他家阿姐便是君后的位子也坐得。 人啊总是得陇望蜀。凌家这样的钟鸣鼎食之家,再要进一步,必然要攀龙附凤才是。 他念及,自觉凄苦,不由得寸进尺:“九哥,做君上也好难……” “君上整日忙于朝政,可愿意去近处逛逛……”觉枫借机含混说道。 “好啊,去何处?”晴暄本身心惫懒,闻言来了精神。 “去北那处泉池如何?再过些时日,我也想去采些山参送去乾苑峰为恩师贺寿。”觉枫将话说得极其圆满,除了去年奕国为质,他的确每年皆要亲自采了山参等药材为恩师贺寿。 晴暄听得眸子发亮,这些时日以来头顶如阴云笼罩,想到温泉熨过肌肤,周身便觉得温热,眨着眸子迫不及待:“择日不如撞日,咱们今日便去如何?” 觉枫连忙摆手:“不、不,这些时日山参还没扎根,还要跑来跑去,要等他们扎根才好。” 晴暄闻言眸子弯成了月牙,“九哥,这好生有趣,咱们不如现在便去捉一头没扎根的人生娃娃来养着玩玩。” 觉枫刮了刮晴暄鼻尖,“说什么傻话呢,就是如此说说而已。” 相视一笑,两人恍若又回了从前。 第96章 从天而降 驻守边防的奕军主将姜烈接到玉璧,半刻也不敢耽搁便遣专人将玉璧和口信捎给了摄政王。 玉璧端端正正摆在脊案之上,盛镜尘十指交握拢在额前,目光穿过桌案停留在莹润着光泽的玉璧之上,他眸中映着摇曳灯火,几乎要将那玉璧盯穿。 营帐之中落针可闻的安静,可要此时有人能看到盛镜尘,他眼中似是冒着火星子般,噼啪作响…… “王爷,喜报……”廉谦披风挂着寒霜,周身带着喜气闯了进来。 进了帐子才发觉王爷神情肃穆,气氛诡异,忙面容收敛,滚了滚喉结,未敢出声。 盛镜尘被带进帐中的寒风吹得抖擞精神,将神思拽了回来,沉声道:“廉谦,你说……” 廉谦乍入了帐中,缓了缓,落了落汗,欢欣鼓舞地说道:“鹄州陈大人发来的战报,张大人带着巩固城墙、备足了滚木雷石,数次御敌于城下,瑞军士气大落,已有四五日没有攻城,还擒住了他们一个小头领竟是夜狄人。” 镜尘板了板挺直的脊背,从胸口向上微微出了口气,“终于得了点好消”将两份奏报扔到桌案之上,正好置在了廉谦眼前。 廉谦听得又惊出冷汗,冰凉手指接过奏报时仍是微颤,他迅速看了一眼,眼角眉梢耷拉了下来,喜气被凉意充斥得一扫而光。 “燕州告急,齐坚的中路援军被瑞军绕过燕州截断粮草打了埋伏。” “鹤州奏报,老将傅柏冲重伤在身,无法出战……” 镜尘眼中闪过片刻落寞,揉着眉心:“齐坚向来精明谨慎,这次被人打了埋伏,不知何处出了纰漏……单远昊骁勇善战却桀骜不驯,本王以为傅老将军能制得住他……” “王爷,众位将军在王爷提携总领之下屡战屡胜,却未必有单打独斗之能,况且纸上只言片语恐怕未尽全貌……”廉谦忧心道。 沉默了片刻,廉谦又道:“单远昊将军性如烈火恐怕除了王爷,其他人皆难以牵制……” 盛镜尘沉默的颔了颔首,他怎不知即刻动身前往鹤州的好处,手中摩挲着玉璧净滑的壁身,头脑中天人交战……照着以往,接到战报,此刻已然在去鹤州的路上了…… 不过顷刻,他心中有了决断,咬牙吩咐:“本王要去雍国……” “雍国?”廉谦以为自己听差了,高声又重复了一遍。 “没错,就是雍国……”说着镜尘站起身,卸下盔甲,置在架上。“遣嚣营两翼给陆怀仁,让他给齐坚调粮……五日之内务必补上……燕州一线离昊都最近,必不可疏忽……” 他将玉璧放在紧贴胸前的位置,又道:“鹤州城池坚固,那两人先纵着,本王倒要看看他们能折腾到何等地步……” 沉吟片刻又言道:“张大人御敌有方,本王倒真要另眼相看他了。传令让他不可掉以轻心,夜狄人明目张胆露出来,图谋不小。这几日正是蓄力,说不定存了后招……” 说罢,镜尘已换了周身利落的玄色便装,红叶斩紧贴脊梁,临出帐门想起了什么,扭头低语吩咐:“有一件要事,着琮伊去查……” 廉谦听罢,脸上愁云消散,使劲儿点了点头。 自与晴暄提了要去边温泉小筑,觉枫便度日如年。若非同去,君上必定不肯……只是同去的话,他如何阻挡晴暄与镜尘碰面,便是镜尘本人不来,晴暄遇上奕国兵将也不好相与…… 他只求让镜尘将明焰母子接出险境,她们一走,自己脱身便容易了。雍国他必然不会久待,生怕有一日控不住自己提刀杀进凤桓宫…… 晴暄似是极忙,只隔一两日便会过来小坐,两人吃茶谈天,偶尔提及过往不少乐事皆不禁莞尔。只是两人说话皆赔着小心,言谈极力绕开云后和君后,生怕一不小心触了对方的“逆鳞”…… 二月初一这日,天高云淡,冬日晴冷倒还算舒服,日光浅浅淡淡为万物布上一层暖色…… 林间密布层层叠叠的阔叶如厚实软垫一般,只留出丈余马道。晴暄、觉枫两人纵马在林间飞驰许久,已能远远瞧见温泉小筑。 晴暄拔了水囊,喝了口水润了润,舌根泛着微苦的水涩。他身子随着坐骑左右微摆,低头猝然说道:“九哥,我又要娶妻了……与君后并驾齐驱的平妻……” “凌家的嫡女,凌念羽的姊姊……” 他一通话说完,明眸直直盯着落叶,似将世间的落寞尽收眼底。 觉枫微微一愣,这些时日相处,常常让他忘记晴暄娶妻之事。晴暄此刻郑重提起,他想到自己处境,既非侍卫、亦非伴读,倒如男宠,臊得面庞发红,扯着唇角:“恭喜君上,念羽姊姊微臣有幸在凌府见过,端庄秀丽,与君上很是……” 第108章 他略略沉吟,才吐出两个字:“登对。” 晴暄本觉得羞愧,可听了觉枫波澜不兴的道贺,心头如被人猛捏了一把,鼻尖即刻酸了,怔怔看了眼觉枫,说不出责怪之言,走到这一步全是咎由自取罢了。心中火焰灼得他难受,狠狠扬起马鞭向坐骑抽去。 那马儿猛地受疼,前蹄猛张,半个身子皆要腾起来,向前方直愣愣纵出去五六丈…… 晴暄已然无法抓牢缰绳,轻飘飘的身子如落叶般升起,犹如落石般狠狠被掼在地上…… 事出突然,觉枫全然未能动作,赶忙奔了过去查看晴暄伤势。 晴暄微微蹙着眉,阖着眸,日光穿过林间细缝照在他白玉般的脸上,面色白得透光,痛楚也被蒙上一层凄楚的美感。 “暄儿,你可还好……”觉枫轻轻为晴暄查验,从胳膊到腰腹再到小腿,一寸也未放过,捏到小腿的时候,晴暄眉头皱起,口中因痛楚呻吟出了声。 觉枫松了口气,应该只是小腿受了伤。晴暄惊了的坐骑此刻已然平静,待在十几丈外啃食地衣。 好在此处距离小筑并不算远……觉枫将两匹马绑在一处水草丰盛之处,抄起晴暄脖颈和腿弯,横抱起来步行前去,口中安慰:“暄儿忍耐些,就快到了。一会儿采些草药覆上,应无大碍……” 晴暄依偎在他怀中,闭着眸点了点头…… 第97章 左右逢源 安置了晴暄在榻上歇息,觉枫便摸到山上采集化瘀止痛的草药。 这座小山他不知来过多少次,对这里了如指掌,轻车熟路来到草药生长之地。 药草需是整株,挖出时还带着泥土的湿气,新鲜的济血草蕊尖嫩生生的,犹如一头小鹿,觉枫不由欣喜,这济血草正好可为晴暄疗伤,便多采了几缕…… 清冷冬日只有这一个时辰被日头照拂着,空气中回荡着暖意。也许是伏身采药久了,身上温热,觉枫额间起了汗,他轻轻揩拭,不经意抬眼瞭去,晴朗高爽天地忽然布下霹雳,他心头猛然一悸,视野极尽之处曾看着像是矗立着什么,他只以为是一棵挺直的松木。 他站起身,眼眸盯着另一双眸子,眉头微微皱了皱,那人抱刀站在一株高木阴影里,眼神无喜无悲的看向自己…… 觉枫启了启唇未曾说话,心脉砰砰涌动,呼吸一簇急过一簇,眼光移不开的盯着镜尘。 镜尘被他毫无遮掩的眸光看得毛孔炸开……当即收了兵刃,从树影里迈步出来,层层阔叶被挤出咯吱咯吱的响声,这声响如猫爪般挠得人心痒…… 他子时便到了此处,从晨光熹微等到丽日临空,自然也将觉枫、晴暄两人并行纵马、晴暄坠马、觉枫百般关照尽收眼底。一时间,他身上汗水涔涔,不知自己抛下战火连天的鹤州、燕州,千里迢迢赶到这里,是为什么…… 待两人相距两丈,更将眼中种种情志看得分明。觉枫看得出他脸上的不悦,克制着自己冲过去的心念,眼神却不回避,肆无忌惮的在盛镜尘张扬明焰的眉眼间逡巡,只觉眉如秀峰,眸如碧波,情不自禁的要沉沦…… 镜尘被他攻城略地般的眸光掠夺,心头被愤懑浇铸的坚冰慢慢融化,他长长出了一口气,咬紧了牙才勉强没将眼眸移开,可心跳混乱,呼吸不可自抑地愈来愈急,脸颊也逐渐滚烫红热。 觉枫见镜尘被他看的红了眼,心中甚是满意,他也血气直流到了忍耐的边缘…… 他勾着抹笑意微微垂首,欺身上前将人抵在一根歪歪扭扭的木桩上,镜尘没了方才的坚定,脚步松弛跟着他的力道退后,直到木桩抵住腰际。 两人脸颊相对,眼波流转,听得见对方的呼吸,心跳声错乱地混在一处,分不清是谁心动如此。 寂寞深林被两人轻轻浅浅的眼神惹得集聚升温。 “生气了……”觉枫胸怀起伏,目光有意无意在深沉眉眼和嫣红唇峰之间游走,气息颤颤不稳。 “谁说此生不再踏足此地?”镜尘被怒意顶着发出一问,音色却极温软。 “我想你……”觉枫怕说起那些纠缠不清的是非便要败尽此刻的兴致,滚滚热意喷薄到镜尘耳上,手指如藤蔓般攀附上镜尘脖颈。 镜尘被他抓挠得呼吸一窒,脸上已然红透,心中叫嚣着两个字,嗫嚅着说不出口。 觉枫指尖攀到镜尘耳后,掌根托了他下颌,眼中满布情潮,喉结滚动,声线滑润,似是刚刚泣过般潮湿。 深林遮蔽了天光,镜尘深感气息稀薄,身边如同皆是赤焰般的红枫烧灼着眼眸,朝思暮想的唇里吐露一句“我想你”让他心软的一塌糊涂,脑中一片空白,喉咙干涩,鼻间皆是浓郁的松柏气息,针尖微刺般酥麻遍布,不由的淋着觉枫的气息迎了上去。 四下静寂如死,两人深深看了一眼,攫取彼此眼中细碎光芒,气息猛烈交缠,电光石火般恍然将周围照得极亮,微微灼痛的炙热唇瓣触碰在了一处,贴合着心跳声纠缠、啃噬起来。 好一会儿,气息几乎用尽,两人身上皆出了细汗,才抵着额头喘息了片刻。 本该先将要事说了,觉枫眼中噙着泪,暗暗责怪自己,可他也知如若不是这番亲密,自己思慕至极,已难自持,两人压根儿无法平心静气地说话。 他渐渐恢复正常气息,弯了弯唇角:“冉娘娘母子被他们请来了雍国,我才一起……” 觉枫用词已十分谨慎,镜尘眉头一舒,脸色微凛,沉下眸子:“雍人捉了她们,逼你来的?” 觉枫赶忙劝慰:“听闻战事起来,我没想到你会亲自来……我不会久待雍国,只要你把她们救走,我随时能走……” 镜尘斜睨了觉枫一眼,又撇了撇温泉小筑方向,薄怒的嗔道:“你舍得……” 他以往并未十分注意过庆阳君晴暄,这半日算是从上到下看了个清楚。连他自己也不得不认,晴暄端的是副引人入胜的样貌,一颦一笑皆沾染着勾惹之意…… 纵是他们以往情意不过是寻常主仆之谊,如今觉枫意念封印已祛除,保不齐……看他与觉枫亲密无间的种种作态,心生无限厌恶…… 见觉枫将庆阳君掳了母妃他们之事故意说得轻描淡写,更是怒从心头起…… “我与君上从来便无可能,如今隔着我父、妹妹两条命……”觉枫已感到他褪去情热转而陡升的怒气,袒露心声,希望平复镜尘怒意。 “事不宜迟,救人要紧……” 镜尘握了握红叶斩的刀把,深吸一口气:“人在何处……” 觉枫将默默几下的小院方位说与镜尘。 已然耽搁了些时日,他自然不忍晴暄生受痛楚,拽着镜尘衣袖:“暄……他受了伤,我去为他敷些药草……” 镜尘冷着脸扭过头去颔了颔首,向觉枫所说的方向奔去...... 觉枫又采了些药草和可以吃的蘑菇到篓筐之中,不再看镜尘一眼,连忙去向温泉小筑。 刚刚跨过门槛,榻上竟然没人,觉枫放下篓筐,快步来到近前,晴暄正趴在地上艰难地用手肘挪动。 “暄儿……”觉枫赶忙上前搀起了晴暄。 晴暄脸色潮红,委屈说道:“九哥,我口渴了,想喝点水……” 第109章 觉枫只得将他安置好,又用阔叶滤了些清水捧给他。 晴暄嘴唇沿着觉枫手掌边缘触到了净水,才算缓了口渴。 “君上,我想同你说一件事……”觉枫并不想瞒着想要救走明焰母子之事…… “我已给奕国送了消息,不日便会有人接走她们母子。君上,恩也好怨也好,两国战事之殇不要怪罪在妇孺身上……”觉枫赔着小心劝说晴暄。 晴暄眼神霎时变了,他惨然露出个有些凄厉的笑容,轻启红唇冷哼了一声:“九哥,狡兔尚有三窟,你也未免太小瞧暄儿了……” 第98章 我心已许 “你说过不为难她们.......” 晴暄忍痛坐起了身,横着眼眸,全然不似受伤之人:“那你发誓,我放了她们,你永远留在我身边……” 他眼中流露的目光天真又残忍,仿佛是个央求糖果的顽童,要不到便要将天捅个窟窿出来。 “暄儿别任性了……”觉枫紧抿了唇,真相三缄其口。 恍然想到,“此处离林间小院往返半日足矣,镜尘一个多时辰便能来回。晴暄若是落在他手中……” 他不敢深想,目光开始焦灼:“君上的侍卫可在?” 晴暄闻言心中一凛:“他犯了错,被我褫革出了御羽卫……”,清明眼眸愈发晦暗:“九哥,要独留我在此地?” “他来了……你快走吧……” 觉枫言辞含混,意思却是分明。 晴暄睁大了眼眸,不可置信。他今早还看过放在案头的奕国战报,交战中,瑞国兵分三路,战事不可谓不焦灼,他不信盛镜尘会亲来此地。 想到镜尘盛怒的眼眸,觉枫不由有些心急,将济血草放在口中,嚼的软烂为晴暄敷在伤处,生涩的草汁充斥着口腔…… 晴暄看他紧皱着眉头,唇齿上都是药草的汁水,微颤着给自己敷药,怔怔的有些出神…… “暄儿,你再忍耐些……”觉枫目光巡视了屋中并无合适的木板为晴暄固定伤处,需到林中找找…… 好在寻到两根合适的树枝,稍作修剪正好给晴暄固住伤处。 晴暄眸中晦暗又深了一层:“你们见过面了,对不对……” “暄儿,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再等半刻,草药完全干涸,无论如何也要走了……” “九哥,你引他来此处救人,现在救不成,又不想我落在他手中,是为什么……”晴暄秀丽面庞上泛着淡淡苦涩,眼眸中既有惧色又有希冀:“你心中是有我的对吗?” 觉枫被他看得喉咙发紧,心中萌发个声音,再不可将这些纠缠拖下去了,他看了眼自己左手无名指处空空荡荡,狠了狠心,抬起眼眸,郑重启唇。 “你别说了,我不想听了……” 只一眼便定了生死。 晴暄捂紧了耳朵,生怕有风声漏进耳中。 “暄儿,我心已许……”觉枫轻轻说着,如叙家常,脸上挂着清浅的笑意…… 每一个字都无情钻进了晴暄耳朵里,又从他眼眸里涌了出来。他没想到对人对事皆是有礼有节、堪称疏冷的觉枫,竟然说得出:“我心已许”。 他此刻只觉牙都是酸的……“我心已许”多好听的情话,可对他是最钝的刀子,割得他遍体生疼。 “噼啪”两声,门板被猛地推开,不可自制地摇晃了几下,从外边闪进来个矫健的身影。 觉枫心头一紧,猛的站起了身,药草散落了一地,慌张神情很是局促…… 盛镜尘冷冷打量了觉枫一眼,踱步到了晴喧正对面,高大身形投下阴影严严实实将晴喧盖住。 “镜、王爷,有话好好说……”觉枫转过身扶住了镜尘双臂……将晴暄挡在了身后。 镜尘看着觉枫遮挡着的晴暄,颔了颔首:“好好说……那个院子已成焦土,请庆阳君给个说法吧……” 屋中听得见尘埃落地的响动……晴暄死死咬着唇峰,几乎要殷出血来,觉枫不想再看,阖着眸,血脉突突涌着直往上顶。 盛镜尘轻哼了声,大马金刀地斜靠在正对晴喧的椅子上,左腿蜷着蹬着椅座,手底下随意划动红叶斩刀鞘,刀鞘发出裂眦嚼齿的刺耳音色,每划一下便在地面留下重重一痕。 觉枫只感一股寒意从尾骨直戳后脖颈,身子一颤。 晴喧脸色煞白仍是一言不肯发。 “庆阳君……”镜尘声音不大,特意拉长了尾音,恍若索命的“阎罗”,狭长深眸带着一丝玩味瞥了眼觉枫:“庆阳君,这身细皮白肉扔到军中,不知能熬过几日……” “盛、镜、尘”觉枫眸子发热,嗓音发颤,怒气燃炙的面皮红得厉害…… 镜尘好整以暇的看着他,眼中仍浮着笑,鼻尖微微有些酸涩:“你该知道我的手段,也该知道我为她们能做到何等地步……” 觉枫眼睫上结了一层水汽将视线挡住,唇角难以抑制的抖颤,“既然如此……” 他扭身看看晴喧,脸色骇得煞白,腿上伤处因扭动洇出血痕。 以他对镜尘的了解,今日绝不会放过晴喧。脑海中满是晴喧要遭遇的羞辱和痛楚,他无法坐视不理。 他轻叹了一声,半跪在晴喧身旁:“暄儿,告诉他吧……” 他并没抬头去迎晴喧冷峻的眼神,只幽幽看了一眼镜尘,咽了咽口水又说:“你此前说的,我都应了……” 不过浮萍一般的命数,悬浮半生,漂泊在何处又有何妨…… 晴喧如草木逢春,天降甘霖一般,眉眼即刻焕发了神采:“九哥,我没……” “我说,你放了明焰母子,等他们平安回了奕国,我后半生一直留在雍国……”他一字一顿的说与晴喧,眼眸始终盯着镜尘,此前半载朝朝暮暮走马灯似的出现在面前,眼泪刷得落了下来…… 晴喧看此等光景,不敢耽搁,忍着痛从身上抻下腰牌递到镜尘面前,直着脖颈并不看盛镜尘,冷峻说道:“从此往三十里朱家镇有处宝鉴山庄,她们便在那处……” 盛镜尘本可以拿了晴喧慢慢逼迫,他不信庆阳君是铁打的……可碍于觉枫,他只是言语狠厉试探,果然……只是只言片语,眼前这人便受不得,将给自己的诺言打的粉碎……想着心一点点沉下去…… 他毫不犹豫地接过腰牌,肩膀颤了颤,擎了红叶斩,舌尖顶了顶腮,再未说一言…… 见他决绝背影,觉枫口中发苦,深觉再无挽回余地,待镜尘一只脚踏出门槛之际,大喊了一声:“等等。” 镜尘身子抖了抖,停在了门口。 觉枫压住口中哽咽,竭力提高了嗓音:“后会无期,恭祝王爷长乐未央,永受嘉福……” 空气冷凝冻结了天地,盛镜尘头也不回地踏出了另一步,绝尘而去...... 第99章 前尘影事 觉枫盯着镜尘远去踪迹良久,心口的位置空了大半,三魂抽去七魄,只觉脊背僵得发疼。他不想在此地耽搁,手背抹去下颌的水渍,扯了扯唇角与晴暄商量:“咱们回去吧,我背你……” 晴暄将疼痛的呻吟闷在口中,用力点了点头。 晴暄趴在觉枫后背上,却觉得他的背一片寒凉。 第110章 觉枫走的很稳,稳得甚至有些慢吞吞。 “尝尝,我找人学了做这个‘豆儿鱼’……” “嗯,不错,很酥,甜度也正好……” “啧啧,摄政王洗手作羹汤.......” “非也,是为夫为‘爱妻’洗手作羹汤……” “悬赏万金的画是谁画的?” “当然是本王,谁能将你画得如此惟妙惟肖……” “我竟然不知自己有枚笑窝……” “你左边脸上有一处笑窝,眉尾、外眼角、太阳穴、下巴四处有六颗小痣……” “王爷好生厉害,连这等小事都理得清清楚楚……” “……” “这里供奉了你父亲和小妹的旧物,可当衣冠冢……” “启鸿寺方丈为他们整日诵经,助他们早登极乐。” “镜尘,我不知,不知该如何谢你……” “不用谢了,下次再遇到你那班兄弟想着选我一回……” 觉枫脑海中翻来覆去皆是与镜尘相处的片刻,泪珠成双地滚了下来,好在日冷天寒,水痕流过瞬间便被冷风吹得杳无踪迹。 耳边山风、潺潺溪水都似在呜咽,他脚下加紧,急着离开此地。 他将晴暄安稳放在“梨落”背上,自己牵了另外那匹。 回到隆恩殿,允明看着受伤的晴暄脸色大变,招呼了其他几名内侍七手八脚将晴暄架到了床榻之上。 觉枫见晴暄有内侍和太医照料,和晴暄打了个要告退的手势。 晴暄注视了他半晌,挥了挥手。 觉枫躺在住处,睁着双目盯着房顶,等待夜再深一些。等夜再深一些,才好安眠…… 同样无法安眠的并不止他一人,镜尘亦站在窗前,望着幽远天幕出神。 “啪啪啪”房门轻响,镜尘浅浅答了句:“请进。” “看你房中还亮着,便想来找你说会儿话。” 镜尘为母妃倒了杯清茶:“孩儿怕舟车劳顿,便没去打扰。” 镜尘拿了腰牌赶到宝鉴山庄,很是顺利接出了母妃和明焰。他本不想耽搁,可毕竟母妃、明焰无法赶路,只好选了处偏僻店家住下。 “镜儿,明焰童言无忌,你不要放在心上。”冉娘娘忧心忡忡看着镜尘倦容说道。 镜尘心中某处被蜇了般疼了一下,脸上并未改色:“母妃何出此言,孩儿并不记得明焰说了什么越矩之言……” 方才,三人用饭之际,镜尘与母亲简单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了说。 明焰睁着圆眸本自顾自吃饭,冷不丁来了一句:“聂大哥是坏人吗?” 冉娘娘看明焰问出此言,镜尘眸光兀然暗淡,心中有了些猜度。“人人皆有行事的尺度和循序,有时亦无法以一事评断他人好坏……” 明焰眨了眨眸子,长舒了一口气,“聂大哥不是坏人就好了。” 冉娘娘看着他这天真模样,宠溺地抚了抚他的脑袋:“哦,为何?” “聂大哥要是坏人,明焰便没法留着他给的那些玩意儿了,还有小红马……聂大哥不是坏人,明焰便可以将那些玩意儿和马驹都留下。” “等回了昊都,娘亲为你买新的玩意儿……马棚里顶好的小马随你挑……” “不成、不成。那怎么能一样……况且,聂大哥的那些玩意儿都是他亲手做的,外边是买不到的……小红马最听我的话……”明焰越说越急,脸蛋染上了一层红,粉扑扑的如鲜桃一般。 明焰看了看母妃又看看绷着脸的大哥,低眉顺眼地悄悄说:“而且他做的这些都是双份,他说大哥小时候苦练武艺,想必没怎么玩过这些玩意儿,便给他也做了一份……”说着从手边掏出一辆木制的精巧小车,指尖指着车辕上刻字,“呶,这里写着赠镜尘。” 冉娘娘闻言,脸上一窘。转了个话头:“那前些日子,你还气他将你甩出去,天天念叨个没完。” 明焰抹了把脸,嘻嘻笑道:“聂大哥如同我师父,平日我们也常如此教习。他若不挡着,我那一下定能将那个男狐狸伤得不轻,他们看来有些渊源,不想我伤他……” 冉娘娘平素教养颇严,听明焰胡言乱语,镜尘也面色不虞,赶忙喝他:“打住打住,什么男狐狸,难听得紧。” 明焰仍是不服:“夫子说过有些人便是狐狸相,这等相貌最会惑人,聂大哥必是被他迷惑。” “我吃好了,母妃、明焰早些歇息,明日一早便要赶路。”镜尘猛地站起身,脸上挂着逊顺笑容,匆匆撂下一句便回了房。 冉娘娘见镜尘不想提起,也便收敛了话语。她手指攀上镜尘清瘦脸颊,目光在他双眸间逡巡良久,“怎比上次瘦了这么多……” 镜尘纳着笑容,垂下眸,含混道:“近日,军中事务多了些。” 冉娘娘眼中噙着泪:“镜儿,母妃任性让你难为了。” 镜尘使劲儿摇了摇头:“母妃何出此言,孩儿不过是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冉娘娘心中清楚,镜尘即便大权在握,武力强悍,可在强敌地盘以身犯险还能全身而退,定是做了许多退让和妥协。看他吃饭时满目的落寞,想必与聂兄弟有关系,如今不见聂兄弟身影,或许两人已成陌路…… 冉娘娘越想越不是滋味,“你和……”冉娘娘启了启唇,“若是心里难受,给母妃说说……” 镜尘深沉眸子中飘动过了一场疾风骤雨,他哽了哽将所有压下,颤着双唇说了句:“母妃抱抱孩儿吧……” 冉娘娘心中疼了下,若非难过至极,镜尘绝开不了口。她拥着镜尘拢入臂弯,温暖温柔的怀抱将镜尘团团环绕。 镜尘方才觉不出半点难过,如今在母妃怀抱中,暖意袭遍了周身,痛意也跟着涌了上来。 他在心中告诫自己:“一晚,仅此一晚。让自己放纵难过一会儿,明日一睁开眼便要收拾好面目,重新做回奕国摄政王……” 第100章 束装就道 自那件事后,镜尘许久未踏入清翮宫,可如今自己即刻奔赴沙场,能够庇佑母妃她们的只有皇祖父。 清翮宫前,日光驱散薄薄晨雾,一束束金光带着暖意投下来。”咱们进去吧。“镜尘看母妃近乡情怯,眼中的诸般情愫涌动,脚步踟蹰,低声问了一句。 冉娘娘揩了揩眼角泪痕,攥紧了明焰的小手。 明焰头一次登上如此气派的宫殿,有些胆怯地往母亲身后躲藏,看着哥哥伟岸身姿心中又踏实了几分。 镜尘舌尖抵了抵牙,抱拳垂首:“拜见皇祖父。” 明焰早被母亲嘱咐了多遍,他跟着兄长有样学样抱拳垂首:“拜见皇祖父。” 冉娘娘垂眸拜道:“拜见太上皇。” 太上皇见了三人,百般的情愫混在了一起,不知先说哪句。“快快起来。” 他踱步到冉娘娘和明焰近前,昏黄眸子闪烁光芒,看着明焰这和镜尘小时候一般无二的长相,他随即有些哽咽。 当年,他竭力劝阻不要妄信术士之言,可那逆子偏听偏信,竟要将尚在襁褓的孩子雷击处死。只是当年传位便是因体弱精神不济,劝了几次,镜尘父皇仍一意孤行,便无可奈何。 第111章 太上皇抚着明焰浑圆的脑瓜,越看越是喜欢,越喜欢越是心疼:“这些年,你们母子受苦了……” “太上皇,是民妇任性妄为。”冉娘娘从未想过今生再踏入皇城,只是如今看太上皇眼眸看着明焰像是黏上了一般,应是发自肺腑的宠爱,心中稍微踏实了些。 镜尘想着今日打个照面便极好,无需多言,便趁着这个档口禀道:“皇祖父,祈风在军中一切安好,他迫着要去前线,孙儿未敢允他……” 太上皇深深颔了颔首:“祈风报平安的书信已来了两三封,这孩子想要历练亦是好事……可……” 未等太上皇说完,镜尘舔了舔嘴唇,赶忙上前一步:“皇祖父,孙儿明白。人是我带出去的,保证将人平平安安带回来。” 殿上沉寂了片刻。 镜尘再奏道:“皇祖父,那帮子朝臣不敢扰您清修,让母妃、明焰住在清翮宫芳华殿,您看……” 芳华殿虽隶属清翮宫,却与主宫相距甚远,园中珍奇花草繁盛,清静雅致自成一格,山水景色不输清翮宫。 太上皇揉了揉太阳穴,颔首道:“镜尘看着安排便是。” “多谢皇祖父,那孙儿这便带她们过去……”镜尘恭敬有加的答道。 他尚未全然转身,太上皇兀得开口:“镜尘,有生之年,皇祖父可还能等到你心意回寰……” 太上皇不知镜尘这一去还要多久才能再见到他,便要趁热打铁地再次试探。 盛镜尘身形一摇,咬了咬牙根,笑吟吟道:“孙儿都是些微末之事,皇祖父福寿绵长,万寿无疆,切勿挂怀。” 太上皇看着盛镜尘风雨不透的架势,手颤抖着覆盖在茶杯之上。 侧眼一看明焰圆滚滚的眸子恍如镜尘小的时候,懵懂可爱,胸中怒气瞬间化为绕指柔,举起的茶杯又缓缓放了在桌上。 镜尘对皇祖父一举一动了解得入木三分,朝母亲使了个眼色,带着两人躬身撤退。 太上皇斜睨着三人,深深咳意从肺腑中涌出,焦急的话语从喉咙中同时挤出来:“镜尘,刀剑无眼,多加小心。” 镜尘听了心头微热,双膝跪地,额头“咚的一声”重重磕在青石之上:“孙儿……遵命……” 这几次来到清翮宫,没有一次不是忤逆了皇祖父,就连这次也无法让他老人家如愿……眼见着皇祖父鬓发花白,镜尘心中不忍。又不愿为了圆融,说些欺瞒的话哄骗皇祖父,只得将青石磕得咚咚作响…… 太上皇见他如此,心中也有些动容,抬手向外摆了摆……目光循着镜尘的背影,落在了明焰身上,口中轻轻哀叹:“祖宗保佑,天不亡我盛氏。” 镜尘安顿好了母妃和明焰,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回到府上稍做了休整,纵马直奔鹄州。 接连三日,收不到鹄州一点消息,他忧心如焚。鹄州坦坦荡荡一条阳关道,乃是运兵运粮的一条捷径。夜狄人绝没有那么轻易放过鹄州。 盛镜尘坐骑乃是匹墨色奇骏,因额间一枚星星模样的记号,取名摇光。它早察觉了主人心急如焚,四蹄生风,在幽深黑夜中犹如一道闪电。 快抵达鹄州,天刚蒙蒙亮。一夜疾行,盛镜尘大氅上结了一层霜花,他搓动着微僵的双手,忽然发觉,自己的“素昧”之毒,似乎已然许久没有发作过了。 念头一闪而过,空气中满是战场厮杀过后焦烟弥补的气息引动了他的注意。 镜尘提鼻子一闻,即刻来了精神,驱马一夜的疲惫全然消散。 沙场上的肃杀和血腥是震慑凡夫俗子的迷药。有一种人乃为战场而生,寻觅稍纵即逝战机嗅觉是这些人天造地设的本领,助他每每遇险也能绝处逢生,逃出生天,上了战场,他们浑身的每一条筋络、每一块血肉便兴奋地发颤。盛镜尘便是这样…… 再往前走,闷闷炮火响声震得大地震颤,“摇光”被震得接连退了几步。听厮杀呐喊声,东边城门,敌人正在攻城,城门已然大锁,门守城兵士稀稀落落仅有十几人。 镜尘眉心凝成了“川”字,这等时刻自是叩不开城门,他从身后抽出玄铁弓,向着城墙缝隙三处射过去…… 三支玄铁箭如同怒吼着的鹰隼,长了眼睛一般,死死的钉入城墙之内,深度约有半尺。镜尘按捺着“摇光”的步伐,让他轻缓的踱到了城墙之下,抬头瞭了瞭三支箭的方位,心中有了数。 镜尘窜上马背,脚尖微点“摇光”后臀,反身登上了第一支箭,斜身拽住了第二支玄铁箭,横着窜出去,指尖扒住城墙上缝隙,左足已然蹬踩上了第二支箭,反身右足踩上最顶上一支,双臂反转扣住了城墙墙垛下沿。 待身子完全稳妥,他拿出一把趁手的宝刀,朝着箭矢的位置扔了出去,两枚玄铁箭遇到削铁如泥的宝刃,后半段哐当掉落,省得有高手借此潜入,盛镜尘这才放了心。 第101章 重整旗鼓 “前面夜狄人又来进宫,城墙破了一块,这里只留五人,其余的皆跟我走……” 猎猎寒风中,一道急切命令撕破晨曦的宁静,守卫城的兵士从梦境恍惚醒来,还没等看清,已有一道黑影从眼前闪过。 “张大人,北面有敌军爬上来了……” “张大人,现在滚木礌石都用完了,只有些大石块……” “张大人,陈大人带了人要开城门……” 张勉之正了正歪歪扭扭的甲胄,握紧了钢刀,视野所及斑斑点点全是火焰,滚油、焦炭、铁锈、血腥气息一波一波冲击着鼻腔,稍微一闻,气味便要冲进空荡的胃里,惹得他立时便要干呕。受伤兵士惨叫声一刻不停地捶打他的耳膜。多日战场厮杀,他被触目惊心的场景熬干了心绪,眼眸干涩得已经没了泪....... “陈阔要开城门”,他脑海中打了个激灵,恨意登时上来,咬着牙骂道:“王八蛋,这个千刀万剐的陈阔……” 他勉力支撑,被身边人簇拥着才站稳。 他一来此地,陈阔便将王爷调遣的嚣营将士分头派往了各处。夜狄人多轮攻击,他与术士求神问卜,丝毫不做准备,整日叫嚷着要弃城。 张勉之深深吸了口气,满心愧疚,他曾在王爷面前夸下海口要力保鹄州。 他远处影影绰绰看到一个猥琐身影,再一细看来人穿了一副极其不合身的盔甲,正慌慌张张朝他奔来。 “张大人,瑞军给了七日为限,七日不降,他们便要屠城。” 陈阔捧着一页飞书,颤颤巍巍递到张勉之面前。 张勉之眸子狠厉地瞪着他,将书信扔在地上,恶狠狠说道:“那又如何?陈大人想要怎样?投诚?” 陈阔被张勉之红透的眸子狠盯着,身子瑟缩了下,他以为张勉之看了瑞军的文告便会心生胆怯。 “张勉之,本将是鹄州主将,你不过是协理,鹄州大势已去,本将不能看着满城百姓被屠……” “来人,绑了张勉之……” 陈阔手下面面相觑,城楼之上厮杀始终不断,不时有瑞军攻上城来,他们看着守城众将士皆是灰头土脸,竭尽全力抵御,主将大人却要绑了摄政王派来的协理,握着刀把,不知何去何从。 第112章 “杀啊,攻下鹄州城,直取昊都。”瑞军再次擂起战鼓,声声呐喊如同巨浪,鼓舞的瑞军血脉贲张着横冲直撞。 “都聋了,绑了张勉之,赏银二十……”陈阔生怕瑞军破城,自己便没了投诚的机会,眼中也如着了火一般。 已然有人蠢蠢欲动,上前要绑张勉之。 张勉之横着手中钢刀,脊背贴在城墙之上,眼中闪过一丝绝望,没想到在与瑞国人拼命之前,先要与自己人拼个你死我活。 上来两个人就势要缴了张大人的兵刃。 “啊”“啊” 两声惨叫因为距离太近分外清晰,待要捆绑张勉之的两人刀刃落地,捂着腕子,口中惨叫着倒在地上。 众人魂魄好似被慑住了一般停顿了半刻,直到看清了混沌中走来的轩昂身影才陆续醒过神来。 张勉之看清了那张脸,心中突突的几乎要蹦出来,喉咙中哽咽着,泪水随即涌了出来,使劲儿唤了一声:“王爷……” 没有见过摄政王的听他如此称呼,又看来人不凡气魄,皆是心下敬畏,崇敬之意汹涌澎湃起来,双膝不觉地便软了,低头臣服:“拜见王爷……” 地上呼啦啦跪倒了一片。 陈阔脸色煞白得像是见了鬼一般,面上的肌肉不听使唤地抽搐,双腿僵得连跪都跪不下去…… 镜尘踱步城墙边,瞭了眼四野,撑着城墙,似是看不到攻城的兵士,如同来观看大好河山般气定神闲,侧过头斜睨了眼陈阔,轻轻哈了口白气:“陈大人要投诚啊……” 陈阔哪里敢应,四肢抖颤着,想要控住脸上肌肉挤出个笑容,竟是不能…… 此时,正有个身手敏健的瑞军兵士从南侧登了城,他甫一登城正摸不着头脑的乱窜…… “刀……”摄政王向旁边兵士唤了声,右手已然摆好借刀的架势。 旁边兵士不由自主地便将刀递了上去。 盛镜尘接过刀柄,向着瑞国兵士掷了过去,那兵士还未看清,便被一把钢刀贯过心口,钉在了东侧的城墙之上。再有从此登城的瑞国兵士,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此等景象。 几乎同时,盛镜尘捏住陈阔后脖颈将人提溜了起来,扭头吩咐手执火把的兵士,“照亮些!” 兵士赶忙簇拥到了近前。 盛镜尘朗声道:“陈阔,本王手中接过十几份奏报参你整日沉迷术数,不喜操练。本王念你戍边数载,无功无过,本不欲深究。今日亲眼见你,身为主将,畏战退缩,退缩投诚……” 镜尘喊话说与陈阔也解释给众将,眼神不时瞟向张勉之。 张勉之心领神会,悄悄移步,躲开了众人视线。 数支火把都聚在了跟前,摄政王周围亮如白昼,他登上城墙手中提着陈阔。 这等景象把攻城的兵士给看蒙了,皆停下了步子。 他眼眸看向距他最近的一员瑞国兵士,分外和气地高声道:“小子,回去告诉你家主帅,奕国摄政王盛镜尘在此,让他有什么本事就使出来……” 攻城的那名兵将本雄心满满地想要立头功,看敌国猛将手中悬空提了一人冲自己说是敌国摄政王,心中瞬时发紧腿上没了气力,掉下了云梯。 他这一落竟然连带着好几名瑞国兵士掉落。 城头之上,敌国摄政王压阵的消息不胫而走。 不多时,从瑞军阵营里窜出数匹战马,几人齐装满甲地到了近前。 城头上火光凝聚,不须旁人指点,几人便看见了城墙上之人恍若天神下凡,手中还提了一人。 “瑞军主将,这位是守城的主将陈阔,这位陈大人急着向瑞国献媚投诚。本王这里留不住,送他一程,你接好了……” 说罢,盛镜尘腕子松动,被提起良久的陈阔不知是晕了过去还是早断了气,如死物一般从城墙上被扔了下去。 第102章 上下交困 攻城兵士全然被这一幕震慑,缓慢了攻城步伐…… 作战之事最讲究一鼓作气,再而战,三而竭……瑞军此轮攻势渐弱…… 张勉之已趁机带人修缮了被重炮毁坏的城墙。 瑞军主将见此情形命人鸣金收兵…… 城上众将被骇出一身白毛汗,见敌军攻城气焰退却,长长舒了口气。 张勉之灰头土脸地走到近前,抱拳跪地拜道:王爷,微臣……仅仅开口,张勉之颤抖着的双唇,再发不出声…… 镜尘双手握住他的双拳,温言细语:“勉之,本王考虑不周,不该让你势孤力薄深入险境。这些时日,苦了你……” 被摄政王手指覆盖的地方的皮肤几乎要烧灼起来,一贯口齿伶俐的张大人,舌头如同打了结:“微臣、微臣,万死不辞……” 镜尘顺势将他搀扶起身……顺口问道:“这几日,怎不见奏报……” 张勉之眼眸骤缩,“微臣派出五人,皆是杳无音信……” 镜尘点了点头,心知应是送信之人被人半路劫杀了…… “你先歇息,送信求援之事有我。” 摄政王眸子之中满是神安气定,对这等棘手状况处置起来得心应手…… 张勉之仿佛被一股强大的力道簇拥着,又怕被人看到眼中的仰慕,心里有些虚弱地将眸子低落移开。 镜尘看在眼中,只当他是守城多日困乏,转而面向众将说道:“陈阔驻守鹄州多年,你们中不少人可能是他的旧部……” “大敌当前,本王没工夫个个甄别,可本王已然无法信任众位……” 盛镜尘开诚布公,眼眸一翻向众将面目上逐个看去…… 寒天冻地,城墙上结着薄薄的冰碴儿,陈阔迸得四分五裂的残肢,血淋淋挂在城墙壁上。众将面堂冻的煞白,鼻尖红通,见了残缺不全的陈阔尸身,心惊胆颤的大气不敢出…… 盛镜尘看众人噤若寒蝉,也不想让众人备受煎熬,扯了扯唇角:“本王不难为众位……给你们两条活路……” “若想继续从戎,可以带一列队伍,同等官职并入东龙虎大营;或者领取五千金告老还乡,安享后半生……” 众将提着的心肠终于放回到肚子里,鼻尖缓缓出了热气。摄政王开出的条件不可谓不优厚,再要贪多,触了摄政王的霉头,可要走摄政王没说出口的第三条路了…… 有些对战场心生倦意的将官选了拿钱离开,还有人仍有从戎之志,选择带人并入四大营。无论如何总比身首异处的强…… 陈阔变节的后患消弭于无形,张勉之自觉眼皮沉重,不由自主地阖上了双眸。两名嚣营兵将眼疾手快地托住了他,张大人才未摔倒。镜尘嘱咐两人好生照料……自己又将鹄州上下摸查得清清楚楚,回到府上已是傍晚。 他唤来身旁侍候的阿六:“阿六,召集在鹄州的嚣营将士……” 不消多时,嚣营一翼十二人赫然在列,个个精神抖擞聚在屋中。 镜尘看着他们,想起死在重掖山、沛河水底的一张张年轻面容,心中满是愧疚,定了定心绪,言道:“大伙随本王宵衣旰食,早该得些恩赏。如今边关告急,戍边的旧部盘根错节,本王信不得他们……,这等要职不如让嚣营的众位将士来坐。” 第113章 嚣营众人面面相觑,他们自小长在嚣营,早抱着追随嚣主,老死嚣营的念头,如今嚣主命他们入驻军营,一时间手足无措……皆目光游移地望着阿六。 阿六亦不解道:“主子,嚣营兄弟十二人一翼,各自亦可组队完成任务。过往却未曾掌过兵。” 镜尘与他摆了摆手,面色微沉,言道:“在这里皆是效力嚣营多年兄弟,大伙儿的忠心和本事远超戍边兵将,假以时日,定能成为庇护一方的良将……” 嚣营众人以尊奉上命为金科玉律,嚣主命众人为将戍边乃是美差,哪能不从。 “咳咳咳咳……”帘后传来压抑不住的咳嗽声伴着剧烈喘息。 摄政王挥了挥手,嚣营众将退了下去。 盛镜尘踱步到帘后,见张勉之面目黧黑,轻捶胸口,像是要逼出胸膛的一口气来,微微簇了簇眉心。 “医师说你伤了肺腑,需好好将养。”镜尘见他仍是蹙着眉,似是颇为煎熬,又说:“你莫心急,等战事缓和,你便与本王一同回去,让初神医给瞧瞧。奕国少不了你这样的忠臣。” 摄政王说这些话时,始终带着和煦笑容,勉之看了不由心折。心道:王爷真心待人之时便如此谦和有礼,体贴备至。若是……该是如何的柔情……心中不免酸酸涩涩地有些难受.......他狠狠掐了胳膊一把,让妄念归了位。吸了吸鼻子,笑笑说:“王爷才是奕国柱石,只是,不论何时,微臣只愿能待在您身旁……” 镜尘细细看了眼张勉之狭长眸子里的点滴,猝然懂了什么,他将仆从递上的汤药堆在张勉之手上,脸色一冷,沉了沉眸道:“自己身子爱惜些,弄出病来没人替……” 张勉之摄政王突如其来的转变都被他看在眼里,赶忙又仔细收起眼中情愫,悻悻道:“是,遵命……” 自那日初见,已然将近两个月,觉枫再未见过陆鸣,这日,他远远注视迎亲的长队,人群的末尾再见到陆鸣。 新人喜庆送入天禧宫,陆鸣逮着个机会潜到觉枫身边,见面的第一句话便是:“你不该回来,觉枫。” 觉枫看了看手中酒壶,摇了摇头。 陆鸣抬手指了指远处骑马而来的白袍将:“人都是会变的……” 酒壶停在半空中,觉枫不明所以看向陆鸣。 陆鸣扬了扬下颌,“在这皇城里,你便要一次次看着君上迎娶各式各样的闺秀……” “念羽如今是君上眼前的红人,他姊姊今日进了宫,你说他会不会对付你……” 陆鸣声音有些哽咽。 觉枫拍了拍陆鸣肩膀,“君上只是少年心性,现在对我就像对待幼时的玩意儿,等过了这一阵,他乏了,有了新的玩意儿,就会放手……至于其他人,随波逐流便是……” 第103章 倒悬之急 陆鸣悠悠望了一眼觉枫,低头说了一句:“对了,我要成亲了……” “嗷,不知新娘子是哪家的闺秀?”觉枫听闻陆鸣铁树开花,要成亲,不由的喜出望外。 “我家娘子是教书先生的女儿……人文雅,样貌也过得去。”说起自己,陆鸣仍有些羞怯。 “喜事、喜事,这杯喜酒,我喝定了……”觉枫眼角眉梢都带上了喜悦之色,他曾担心陆鸣过于循规蹈矩,孑然一身,蹉跎了光阴。 陆鸣哽了哽脖子,猝然垂首问道:“此事本乃是你的私事,可今日我不禁想问一句,与姓盛的……可是被迫的……这次回来,可是他负了你……” 觉枫被他问得一愣,双眼微眯着,过往一幕幕如涓涓细流在眼前流过…… 若是不曾认识盛镜尘,如今或许稀里糊涂的独守空房,待君上娶过新人来看他一眼,或许此生都不会想起过往,拼劲最后一丝气力效忠雍国皇族…… 冤家路窄也好、情深缘浅也罢,相逢已是上苍厚待。 觉枫松了松眉峰,眉目柔和地笑着摇头:“情出自愿,随心无悔……”他踟蹰了片刻,又补上了一句“若说辜负,算起来亦是我负他的多……” 放在以往,陆鸣或许不懂他们之间的纠葛,可自从惊鸿一瞥认识了王家小姐,心中常感牵肠挂肚,便慢慢懂得几分……他看觉枫面露眷恋,似是尚未忘情,肩膀微颤,似要抖落无尽落寞…… 陆鸣咬了咬牙,喉结划动了数下,屏住气息,一股脑儿说道:“有个消息,我不敢保准。你知道,军政之事素来不假手御羽卫,我是吃酒时候从宋铎,就是君后的姐夫口中得知。当日,他应是不满念羽姊姊入宫,喝醉之后,说了许多狂悖之言,至于可信与否,你需要自己猜度……” “奕国摄政王被困鹄州,瑞军中不知怎得,多了许多善骑射的夜狄人,封住了他们的粮道,已有十日……” 觉枫指尖蜷缩,紧紧扣住围栏,额角青筋突突直跳,满目艳红的宫灯似是要燃起来。他一把拉住陆鸣腕子:“陆鸣,帮我出宫……” 陆鸣瞳孔瑟缩了下,“你孤身一人,就是去了也是于事无补……” “我不能坐视他出事……” 陆鸣看着眸子发红的觉枫,搓了搓手指,细细盘算。 觉枫见他为难,想他有家有口,心生顾虑,亦是人之常情。深吸了一口气:“让你为难了,只需告诉我子夜换值时间即可……” 陆鸣苦笑着摇了摇头,“既告诉你这个消息,便知你要有所动作……按照规矩,凌家要设私宴请君上过府……念羽应该在列……”他怕觉枫多想,便隐去了自己明日当值之事…… 相谢的言语已说不出口,觉枫感激的握紧陆鸣的手腕。此刻他心上长了翅子,恨不得登时飞去鹄州。 凌冬未尽,寒夜依旧冷冽,漫长地看不到尽头…… 瑞军似是并不急于发动进攻,只是三不五时地侵扰。他们依仗强弓硬弩封锁了粮道,想要将奕军困死在鹄州。好在嚣营众将奇技在身,堪堪可传递消 镜尘瞧着手上粒粒橙黄色的粟米,眉头稍有些松弛。 “瑞军想要困死咱们,做他们的白日大梦……”他轻拍了拍手上灰土,喜气洋洋地抬起了身,手搭凉棚看了看清冷日头。 奕军由若转强经过盛氏祖辈六七辈的不懈,其中玄祖一代为了应对征战缺粮,千寻万寻找到一种粟米,从种进水土里到长成仅需二十日……以往的奕军行军专门有一支军队从事耕种,多少次助奕军反败为胜。 镜尘边应付瑞军侵扰,边埋头粟米种植之事,忙得分身乏术。 “走,咱们去校场瞧瞧……”随从为盛镜尘披上鸦青大氅,口中呵着气,紧搓了几下手掌,说与张勉之…… 张勉之似是有些讶异,身子微微僵了僵,压了压唇角言道:“王爷还未用早膳,是不是吃过早饭再去校场……” 镜尘打量了他一眼:“勉之若是饿了去吃便是,此时正是列组操练,本王不想错过了好戏……” 他矫健前行了几步,纵身上了马。张勉之见状,猛眨了眨眸子,只得急急跟了上去。 偌大教军场,操练声、各式兵器撞击声交替响起,将一方天地舞得热气腾腾。 眼前寒风中赤裸臂膀的汉子,腰间围了粗布束带,一个阔步来到了与他对峙的身形稍微瘦弱的汉子的左侧,胯部用力,右脚勾起,右臂反手横过对方肩背,稍一用力,对方整个身形向侧后斜歪了过去。 第114章 身形瘦弱些的汉子虽力气不如人,身子轻盈矫捷,摆脱了壮汉桎梏,落地的一刹那,骨碌碌翻转起了身。双目炯炯毫无惧色盯着壮汉,寻找壮汉弱点,伺机而动…… 镜尘将马缰绳递给了校场仆从,挥下了大氅。 他刚看过修炼拳脚的一组,默默转到修习骑射的这边。 修习骑射的这块场子,两队先是纵马追逐两圈,这两圈分别要射中场中心的铜钱和随风摇摆的花朵,分别修习射猎静止之物和移动的动物。 镜尘饶有兴致地停下了脚步…… 场中两名弓箭手英姿飒爽地持着弓箭,你追我逐之间,相互拳脚还有比量,谁也不肯落了下风,其中一人刚跑过半圈,借着绝佳的腰腹之力,俯身向后,拉开弓箭向风中摆荡的迎春花射过去。 另一名弓箭手被他激得眼热,向那人挥过去一拳。那人射出一箭正待起身,迎着面门便是一拳,他躲闪不及身子歪向了一侧,千钧一发之际,校场外窜出一匹灰白骏马,马上之人如光束般奔到了近前,拦腰将人劫下,将力卸掉,人虽甩了出去,却是安然无恙…… 那人朝着打人的那人挥舞旗帜,判定为败方……那人还想争辩,只见校场之上纵出了一匹气势雄浑的黑色骏马,他低眉顺眼地将话咽了下去,躬身下马跪倒,口中大呼:“拜、拜见王爷……” 坐骑为灰白奇骏的武人,见他如此,身形微颤,扭着身子望了过去。 第104章 适得其反 觉枫看过去的目光并未被接住,镜尘眼中坚冰比天地更寒凉...... 他当日出了雍国皇城辗转来到鹄州,想着分别时候的狼狈,并不敢直接找盛镜尘…… 看城中告示急寻擅骑射的好手,便去投军,哪怕能尽绵薄之力,也是情愿……没想筛选之人竟是张勉之张大人。 张勉之在入诏弓箭手的人中见到觉枫也是大大的惊诧。他将招募之责遣给了手下,引觉枫入了内宅。 “没想到在此地与聂大人再遇……”张大人神情颇为恭谨,言语却算不得温和。 “张大人,在下还算擅骑射,榜上的要求皆可达到……” 张勉之闻言一笑,“本官自是不怀疑聂大人的本事,只是……” “不去见见王爷吗……”张勉之并未顾忌觉枫要说什么,猝然问道。 “不,不了,王爷恐怕不想看到在下……”觉枫苦涩笑笑,话说得吞吞吐吐。“在下还算会些训练骑射的法子,若张大人不弃,在下愿竭尽全力……” 张勉之沉默不语,他不知眼前聂大人是如何判定王爷心绪,得出王爷不想见他的判断…… 他亦知觉枫出身雍国御羽卫,骑射自是上乘,用人之际,他不想放走可用之人。于是颔首道:“眼下,我们却是需要聂兄这般骑射俱佳的好手。” “我们”觉枫不知是张大人故意咬重了这两个字,还是自己过分敏锐,这两个字如蒺藜般滚过胸口,扎得他一痛。 “还请大人为在下遮掩……”觉枫抱拳拱手。 张勉之沉思了片刻。十日之内便要聚齐百名擅骑射的弓箭手突破夜狄人围困……王爷的日常行踪,自己了如指掌,不过十日,他尽可以早早通知聂大人避开…… “聂兄,本官会为你遮掩,不知你可愿加入十日后的突围,若有聂大人这样的好手,又可加一成把握……”张大人将心思和盘托出。 “在下愿意听从张大人差遣……”觉枫抿了抿唇回复道。 事情已然谈得差不多,张勉之待要起身。 觉枫上前了几步,恭谨抱拳拜道:“在下看得出张大人对王爷……忠心耿耿,拜托张大人看顾好王爷。”他声音中有一丝哽咽。 张勉之登时脸上一红,果然还是旁观者清,自己费尽力气遮掩心思,终还是逃不开有心人的眼眸。 他深吸了一口气,扯出些笑意:“聂兄,可信神佛……” 觉枫不知他何出此言,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张某本便是凡夫俗子,只得远远地求神拜佛,在下愿为心中神佛殒身卫道,怎敢有半点亵渎……”他说出这番言语恍如果真是虔诚的信徒,眼中闪烁圣洁…… 随即落寞了眼神道:“王爷心中应该也是有难言的痛楚,这些时日,在下看多少次王爷独自饮酒,只是若想弥补这些苦楚,并非在下可以做到……” 他深深地看了眼觉枫……自己何尝不愿做王爷心中的那个人,可那日,稍稍流露便碰上王爷紧闭的心门,再不敢放纵心绪……狭长眼眸中流出了不易察觉的愁苦。 觉枫思绪方从那日见张勉之张大人情境中出来,身边已然乌泱跪倒了一片,口中山呼:“王爷千岁……” 觉枫缓过神来,也下了马,跪倒在地…… 看清来人,镜尘耳中嗡嗡直响,一股热流自下而上顶住了腰眼,他使劲攥住缰绳,“摇光”被他勒得使劲儿扬了扬马脖…… “摇光”铁蹄嗒嗒落在大地上,分外清亮,同时带着令人胆寒的威压。骏马踱步到觉枫近前,“嗖”的一道,马鞭使劲一挥,划破周遭空气,沉静威严的明令同时传遍了校场:“将此人……乱棍赶出去……” 校场上众人皆还跪着,皆未明了状况,相互眼神问询着身边人…… 觉枫应该算是众人中听得最为真灼的了,每个字落入心口,历时结了冰霜,他身姿仍是挺拔,也不反驳,轻轻合眸,等旁边的兵士来执刑…… 沉寂了片刻,一名不明所以的执刑兵士,只是遵命地走上前来,照着觉枫后背猛地挥了一棒子。 脊背上重重一击,这一下势大力沉吗,觉枫没防备,身子向前俯冲了过去,一口腥甜血气跟着喷在校场黄土上……他受了伤的左手带了副薄薄的鹿皮手套,两臂向前伸着抓地时,正好露出来…… 镜尘本已给自己下了死令,不会轻易宽宥,定要他拿出些诚意来…… 可看到觉枫露出的空落落的伤处,俊逸面容因疼痛扭在了一处,心没来由的揪了一下,舌尖紧紧抵住齿端…… 他虽看上去未动声色,“摇光”被他拽得倒退了好几步。 执刑兵士见觉枫被打趴在地,还未做到王爷说的要驱赶出去,挥棒便要再打。 “住手……”镜尘冷冷喝了一声,提马前行了几步,纵身从马上跃下。 他侧身蹲在觉枫身边,凑到了觉枫耳畔:“这次,是我不要你了。” 鼻息同亲吻时一般喷薄在面颊上,却是如此寒凉。觉枫打了个寒战,眼眸如受了伤的小鹿一般无措地盯着镜尘微凉的深眸,头脑中似有根弦子“嘣”的一声裂开…… “我、没想扰你.......”觉枫咬着唇肉,艰难说出几个字。 “我盛镜尘不是非你不可,滚吧,越远越好……” 觉枫心上似是插了把白刃,似乎能看到汩汩鲜血不住流下来,他仰着头,费力扯了扯笑容,呢喃说了句:“好,这线从来在你手中,你说怎样就怎样吧……” 他勉强撑起身,双手不能十分用力,双腿蹬地站起了身。身形发颤,拧着眉头,用全身气力吊着唇角,打了声口哨唤来了“梨落”,侧身上了马,稍稍停顿,紧夹马肚,“梨落”心领神会地离了校场…… 第115章 镜尘看他远去身影,脚下如生了根,在众人注目下,小声喘息了良久,扬起马鞭,在空中挥了挥,闷闷说了一句:“继续操练。” 第105章 憬然有悟 “如此走了便没了回还的余地……聂觉枫,你可要想好……” “人家心意已决,你再奴颜婢膝的还有用吗?” 觉枫坐在马上,身子被冷风吹得僵硬,只任由“梨落”肆意奔驰,脑海中两股声音此消彼长…… “啪嗒、啪嗒”愈来愈急促的铁件碰撞声音…… 循声望去是“梨落”左前肢马蹄铁不知何时损失了半块,叩地发出“啪嗒”声…… 觉枫想起梨落奔驰在寒凉碎石小路上,昼夜兼程,实在是辛苦了它。他心中空空落落,揽住温热马脑袋,来回抚着马颈,抱了半晌。 觉枫在鹄州城中寻了多时才在城南一处犄角旮旯找到处为马儿换蹄铁的铺面…… “劳烦给马儿换副蹄铁……” 这处铺面许是地段不佳,并没有什么客人……店主人是位面庞黝黑的中年汉子,这冰天雪地的,他竟赤着上身打铁,烧得通红的铁件被他捶打得铁花四溅,见来了生意也并不热络,有一搭没一搭的点了点头。 觉枫将“梨落”马上掉落的半块蹄铁拧了下来,递到铁匠面前。 铁匠斜睨了眼那片蹄铁,从觉枫手中接过,翻转了几圈,冷冷说道:“这里可没这样上等的,呶,只有这等。”他说着举起手中正在捶打的铁件给觉枫挥了挥…… 觉枫颔了颔首,“成吧,这样便好。” “那你在一旁等待片刻……” 觉枫将“梨落”拴在一旁,眼眸盯着飞溅的火花,心下仍是懵懵懂懂…… 不多时,从外边走进一位庄户,拉进匹身姿健硕的深棕色马驹,鬃毛俊逸,皮毛光泽,一看便是主人精心调养才长成如此英俊模样。 铁匠应是与马主人极其熟悉,见他进门便招呼道:“稍等片刻,这副蹄铁马上就成了.......”说着将烧得通红的蹄铁浸入水盆中,水盆瞬间“兹拉拉”冒出股股白色水汽。 “这匹犟种比头倔驴还犟,你倒拿着当个宝贝,这马蹄都换过几副……” 马主人赶忙捂住马儿耳朵,煞有介事说道:“可不兴说我这好宝贝的坏话,它一生气将你这铺子踢翻……” 铁匠冷哼了声,“还没见过你这等痴货……” “泥人还有三分土性,这匹小马驹不比其他,脚程快又耐得饥,只是性子娇些,若是见了主人待见其他马儿,便要憋着劲儿的折腾,不过你只要搂着它不放,闹上两回,等它顺了气便踏实了……”马主人始终笑呵呵的,不住抚摸着马儿拱起的脊背,眼中全是疼 两人你言我语的搭话,觉枫听入耳中,微微愣了一瞬,似是被什么东击中了。 铁匠捞起盆中凉透的蹄铁,软布擦干,来到马驹近前查看:“这副蹄铁还能用些时日……” 马主人拍拍马头叹道:“摄政王征马,我本不舍得这宝贝犯险,可强敌当前,摄政王都要拼命,我等怎能吝惜身家性命,只好忍痛了……为它换副新的蹄铁吧……” 铁匠闻言不再多问,动作麻利地为马驹换上新蹄铁,口中嘀咕:“瑞军实在可恶。以往狗官陈阔弄得军中乌烟瘴气,如今摄政王在此整顿军纪,无人敢造次,老子也不打铁了,投军去得了……” 按照张大人所言,围剿夜狄人擅骑射的散兵便在这一两日了,征集民间马匹充当战马亦是为了此事。无论出于何种原因,自己都不能走。 一阵寒风刮过,吹得聂觉枫如同醍醐灌顶,想通的一刹,他便再也等不得,围着铁匠铺绕来绕去踱步。 铁匠也看出他的焦躁:“喂,你这晃来晃去,晃得人眼晕,一会儿别掉进铁水中……” “梨落”马蹄铁换好,他付过钱,纵身上马,朝着主将府邸而去。 边城荒凉之境又是这等冰天雪地的时节,不到酉时天色便黯淡下来。 这府邸不算豪奢,进进出出十八间屋子,主屋尚算好找。 觉枫借着晦暗天色,避过守卫,潜入主宅。一进屋,他提了提鼻子,心头一喜。最近半年,镜尘惯用一款清冷熏香,这香散着淡淡药香,微苦却不难闻,初闻不国平平,却有股带给人宁静致远的幽雅香气。若非常常在侧的熟人还不太好分辨是香气还是药味…… 这间主宅应该便是盛镜尘的卧室。 天色已成墨染的一般,人仍是未归。觉枫越等越是心焦,莫非他今夜并非眠宿在此……他心中杂念如同生了根的杂草,不管不顾地从心底生出来。 就在此刻,脚步声打乱了他心中的喧嚣…… 已近子时,门吱悠悠地打开,踏进门来的正是劳碌了整日的盛镜尘,他进了屋,吸了下屋中的熏香味道,燥了一日的肺腑才稍稍安稳。他并未掌灯,闭着眸子,自己安静拆下束腿,又左右手相互解开束臂,束缚稍解,白日光景肆无忌惮地涌到了眼前。 那人面容苍白凄厉,失魂落魄从眸子滚动,似是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甚…… 刚待放任自己心软,脑海中立刻出现个金刚般的声音呵斥:“盛镜尘,你被欺、被弃的还不够?” 可从来便是自己纠缠,两人才能续着“红线”,自己松了手,这段缘分便要如流沙般弥散了…… 此声虽无实相,震得盛镜尘身子颤了颤,从最深处生出了莫名的胆寒…… 胸膛之中被气血撞击得鼓鼓囊囊,他感觉憋闷得紧,伸手去解束腰。今日这带子束得繁复,他双手在身后,摸黑摆弄了半晌,一环一扣地解着,心急又加迟迟解不开,折腾得身上出了层薄汗。 “我帮你……” 觉枫轻巧解开镜尘缠绕的束带,从他身前将束带擎了片刻,未等镜尘反应,双臂紧紧缠绕在他的颈窄腰际。 盛镜尘后背紧贴着同样滚烫的胸膛,血气极快在周身涌了一趟,双唇微微有些酥麻。他使出所有力气握紧双拳,抽了口气,狠狠心说:“放开……” “王爷,你听我一句,好吗……”觉枫分不清他是真怒还是假嗔,双臂如铁线般将人箍得紧紧的,两人紧贴没有半点缝隙。 第106章 心念相融 镜尘被他箍得透不过气来,“好,你说,我听着……” “我不想骗你,雍国之事,你给我一些时日,他只是孩子,心神不定,过上一两载便会淡了……” “呵?”盛镜尘声音陡然抬高。 “你要说的就是这些屁话.......” “我非你不可么,为何要等旁人心思转圜……” 镜尘像是被人将气力抽走了,心中愤懑之气顶着,冷冷地哼了一声。 觉枫知道镜尘要起怒,眸子紧闭,脸颊贴着镜尘颈窝:“是我非你不可,在雍国的日日夜夜,小的想的不是鸿庐药庄颠倒便是沛河上飘摇,人都要疯魔了,求王爷可怜可怜。” “你惦记的,也不是非本王不可……”镜尘气顺了不少,仍是对觉枫的回答有些挑剔。 觉枫声中已浸了水声:前几日,君上又迎娶了一位与君后平起平坐的妃嫔,是念羽的姊姊……我便想,希望君上能与后宫嫔妃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第116章 两人紧贴着,镜尘身上透出浸润多时的沉香与觉枫松柏般清冽的气息勾连在了一处…… “可若稍稍一想,换作你迎娶他人,心肝肺腑就像被人掏了一般……”觉枫下颌凑到镜尘脸颊下缘摩挲。 镜尘侧过头几乎便与觉枫触碰在一起,他压低声音:“本王不需要通过姻亲巩固权势,亦不会因为救命之恩以身相许,若有一日成亲,定是因为倾心以付……” 他没再说后边半句,心中默念:“那个人会是你吗……” 冷月射出寒光照着觉枫眸子润的如同琥珀,镜尘呼吸错乱了一瞬,唇微微抿了起来,承受着觉枫毫无章法的触碰…… 他双手穿过臂弯,在镜尘胸前寻一枚纽扣,偏偏是枚盘扣,纽扣与绳结配得丝丝入扣,绳结之间颇为艰涩,纽扣偏偏卡在绳结处…… 两人之间缠绕的气息越来越浓,如同一团燃炙的滚烫花火…… 觉枫有些懊恼地放弃了那枚盘扣,他见镜尘并未阻拦,胆子更大了几分,一路探着寻到镜尘的要害处,循循善诱的“教导”起来…… 盛镜尘喉咙中闷哼了声,声声呻吟吞在口中,咬牙切齿吐出两个字:“冤” 他侧过头含住觉枫近在咫尺的软滑唇瓣,两处唇瓣绞缠,反反复复碾磨着对方,吻起“啧啧”水声,这一吻似是 第一回 亲近,又似是走过了无数春秋……空洞洞的心房被股浓得化不开的气息浇灌得满满当当,鼻腔不知为何异常热辣。 电光石火一瞬,人便被吸走了神魂一般,酥麻的感觉即刻从唇角泛到天灵盖又覆满全身……泪水同时从眸中飙了出来…… 觉枫面皮发烫,眼眶发热,粗喘着凑到镜尘耳边:“小的侍候的可还周到……王爷还……” 摄政王弓着身,单手撑着桌缘,被他卡在不上不下的地方,胸中火焰反而愈来烧得越旺,羞愤说道:“要做便做,少废话……” 镜尘薄嗔浅怒激得觉枫头皮发麻,身体深处低吼了一声:“镜尘……” 盛镜尘被他喊得浑身肌肉一紧,急喘了几下,睁开眼眸:“柜子里有药油……” 觉枫自然不想弄伤他,极快地闪到柜边,寻到一瓶与熏香味道相似的瓷瓶,又闪回镜尘身畔。 他将药油倒入掌心,轻轻浅浅地抿开,看着药油若有所思:“此物不会有催……” “没有,只是与熏香味道相同,用着比熏香方便。” 觉枫问着话,动作始终未停,复又亲上了镜尘带笑的唇瓣。两人的欲念被鼓动到了顶点,觉枫才又进一步。 万丈红尘不过一番天旋地转的耳鬓厮磨…… 盛镜尘混混沌沌之间隐入了一处陌生境地,四周皆是红帐帷幔,往自己身上一瞧竟着了雕龙绣凤的大红喜服,心头猛得收缩:“我这是在成亲……” 接着纳闷起来:“与谁成亲……觉枫么……” 想到这个名字不知为何心中一阵甜腻,他想要唤人,使劲儿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一词…… 他恍然抬起头,对面不知何时站了一人亦是身披了雕龙绣凤的大红喜服,玉白面容上目露凶光。 镜尘含含糊糊看不清那人面貌,可心中隐隐约约知道是谁…… 没等他发问,那人先声夺人:“既然你想好与我一同嫁与九哥,那我也勉强答应……” 他言语清清冷冷,如同从九重天上缥缈而来:“不过,凡事总有先来后到……这家中自然是我为大,你做小……” 盛镜尘被他说得阵阵发愣,什么“做大”“做小”,只觉得周身似是被绳索紧紧束缚,那绳索越来越紧,紧得他喘不过气来…… 猝然跌入万丈深渊,他使劲儿努起周身气力对抗下坠之力和无边的黑暗…… “唔……”呻吟出了口,他终于睁开了双目……天地摇晃了一会儿随即静谧了下来,镜尘心中怦怦直跳,他环顾四周看出乃是在鹄州的府邸,眼前背对着自己的正是觉枫....... 他深吸了口气,后腰酸痛及时提点着他昨夜的一切历历在目……梦境引起的心悸余波未平,他轻轻拥抱觉枫在怀,额头抵着他的肩胛,心安了不少....... 觉枫被他拥着渐渐有了知觉,转过身,静静瞧了瞧,见他面色发白,眸子沁水,手背触了触他的额头,柔声问:“怎么了,做了噩梦……” “嗯。”镜尘浅浅颔首。 觉枫下颌蹭了蹭他的脸颊,轻轻拍着镜尘脊背道:“倒不知是何等牛鬼蛇神能惊吓王爷?” 镜尘仍将刚才的梦记得清清楚楚,却不想再提,微微摇了摇头。 觉枫见如此,也不强求,温柔捋着镜尘的后背,轻声道:“再睡会儿……” 镜尘睫毛抖了抖,唇角挂着孤,将眸子阖上。 觉枫看着他如同幼兽般褪去了平日的威武,柔顺得近乎甜腻,怔怔的有些出神,这样的摄政王他也难得一见。 伴着觉枫强劲有力的心跳声,镜尘得以安眠,几乎是来到鹄州睡得最为甜美的一回。 第107章 安危相易 破晓时分,觉枫碾过身,手顺势拂过镜尘,却落了空,他猝然惊醒。等了半晌仍不见镜尘回来,便简单收拾了收拾去寻他。不久便在书房听到了镜尘与人商洽的声音…… “此事事关重大,若智谋武功平平,恐怕会误了大事。”镜尘话中透出一丝愁绪。 “有几个好手去保护四王爷和陆大人……”这声音觉枫也熟,是镜尘身边侍卫廉谦……他似乎也颇为为难…… “谁在那里……”镜尘看门外人影憧憧,朗声问道。 “是我……”觉枫方才未敢打扰两人议事,并未想要隐藏,被他发现便推门进了屋。 觉枫进门与镜尘四目相对,两人昨夜种种全被这一眼逗引了出来,面皮微微发热。 廉谦见是觉枫,眼中一凛,再抬眼,正将两人变幻神情看进眼里,心中默默叹了口气。不过只是一瞬,他极快回转过来,向觉枫抱了抱拳。 “廉大人……”觉枫赶忙躬身回礼。 “祈风何时能到……”镜尘垂了垂眸,顺势转了话头。 “哦,奏报上说是晌午到。”廉谦一板一眼答了。 “祈风这孩子倒是个颇有心胸的……先云这个岁数,对他宠得过了头,他稍一喊累便心软放纵……如今的祈风有这番心思,定要好好教他……”镜尘不动声色地将手中信笺压在了最下一层……又问道:“先云可有消” “还是上回的样子,四王爷他们寻了处隐蔽之地躲藏,有朝一日时局安稳了再做计较……” “嗯,也只好如此了……” 廉谦见此,与摄政王和觉枫分别行了礼,退下去将房门掩了上。 “有事为难?”觉枫上前迈了一步,关切问道。 “没有,只是不放心先云那个小混蛋……”镜尘握手成拳抵了抵鼻息。 “让我帮你……”觉枫又迈了两步,靠得镜尘更近,几乎能感到对方独有气息。 “大清早别乱勾搭,腰还酸着呢……”镜尘将觉枫揽入怀中嗅了嗅他肌肤间渗出的清冽香气,在觉枫唇角轻轻一啄,声音有些受凉后的喑哑:“好好待在我身边,便是帮我……其他的事,我自会处置……” 第117章 “所以,我只是王爷豢养在后院的娈宠……”觉枫双臂搂着镜尘后背,身子向后倾了倾,想要完全看见他的面目从中捕捉点滴心绪。又自暴自弃说道:“还是说你压根不肯信我……张大人一介书生,你让他镇守要塞.......却与我三缄其口……说起亲近,似乎张大人更甚……” “你吃张勉之的醋……”镜尘唇角压不住地拱起,似是听了个天大的笑话。 觉枫想着若是拆穿了张大人倾慕王爷,君臣相处起来多有不适,猛然抬头否认:“不是,我不想只做王爷需要时消遣的金丝雀……” 镜尘看觉枫眼圈发红,心窍动了一下,劝道:“这事有些艰险,我不想你以身试险……” “我会见机行事,不会给你拖后腿,你尽可以调配我如嚣营将士一般。”觉枫目光灼灼,赤忱说道。 “好吧……”镜尘将压在奏报下的那张信笺拿了出来,递与觉枫。 觉枫接了过来扫了一遍,即刻瞠目:“他竟是……” 镜尘颔了颔首,“说来还有段渊源……” 往事被蒙上了细细微尘,镜尘微眯着双眸,想起了当日情形…… 那时的盛镜尘虽还未去嚣营历练,却早有笼络各色人等的想法。三不五时便要寻摸些奇人异士……偶尔也会去死囚牢瞧瞧…… 阴冷牢狱一如既往地死气沉沉,死囚脸上仿如枯木,神魂颓唐,便是有人从前经过,眼珠子也不会动一下。一众朽木之间,镜尘眸光扫过一张年轻的脸,那人见了他,剧烈晃动了几下,干净眸子里残存着些许生机…… 盛镜尘微微抬了抬下颌,守在身旁狱吏心领神会,垂手哈腰上前低语了两句:“启禀王爷,这小子名字叫谢尧,把他的后父捅了十八刀,依照奕国律法,实属大逆不道,秋后便要明正典刑……”说着接过手下找出的卷宗,双手端着呈送三王爷。 镜尘接过卷宗细细过了一遍,命人将其提到单独一间牢房,屏退了狱吏。 他端坐在八仙椅上,十三四岁的年纪,眼神却比一般及冠的书生还要凌厉,雪白底的厚毡靴有一下没一下的蹭在牢房枯败干草上仍是纤尘不染…… “你杀了你的后父……”盛镜尘往前倾着身子,斜睨着眼前叫谢尧的小子,他们虽同岁,这小子孱弱的如同小鸡仔一般,看不出他竟然能将四旬的汉子开膛破肚,足足捅了十八刀…… “知道。”谢尧声音不急不缓。 盛镜尘又打量了他一眼:“我大奕法度森严,你虽年纪尚小,虐杀后父,其刑难恕……” “小的也知道。”谢尧 “人是你自己杀的?”盛镜尘仍是不肯罢休。 “是,小的乘其不备击中了他的后脑,将他砸晕,才下的刀子……小的已经签字画押,愿认罪伏诛……”谢尧回答中隐隐有些不耐。 “依本王看,这案子还有蹊跷。发回重审吧……” 谢尧闻言这才有些气恼:“为何要重审,小的愿意伏诛杀,杀人不过头点地,王爷何必苦苦相逼……” “法度如山,岂容人从中颠倒搬弄……本王要一句实话……人是怎么死的?”盛镜尘眸子竖了起来,牢房之中似是平地生波。 “那贼人本便是脏心烂肺,成日里殴打我们母子三人,他还要将我小妹送去归春院,我妹刚过十一,去了那地方,她必活不成了……” 镜尘站起身,向着谢尧肩头狠狠踢了一脚。 谢尧硬生生接了这一脚,整个人撞在牢房木桩之上,疼得如同肝胆俱裂。 “所以是你母子三人合谋杀了你后父……”盛镜尘雪白厚底深深抵在谢尧脖颈,狠厉问道。 谢尧唇角流下一注鲜红,森白齿缝之间还不停冒着血迹,他死死咬牙:“不,不是,是我一人所为……男子汉大丈夫若不能护佑母亲、幼妹,还有什么脸苟活.......” 第108章 要风得风 “后来呢……”觉枫脑海中过了遍当日情形,倒吸了口凉气。 镜尘深深看了他一眼:“后来,我命人吊了他七天七夜拷问……” 觉枫舔了舔犬齿,鼻孔闷哼了声。 镜尘知他向来对这般手段心怀芥蒂:“我要用此人,便要摸清此人把柄底细,看清他败中求胜的志气、攫取生机的机敏,不给他些磋磨哪里成呢……” “嚣营中的人也是这般试练出来的?” “法无定法,人不同自然法子也是不同。”镜尘面无表情看着觉枫眉目,轻轻扶住他的双臂。 觉枫沉吟了片刻,拍了拍他的手腕:“慈不掌兵,义不行贾。我懂……” “那他如何从谢尧成了苏堇华信任的副总把头季林泽?” “当年派人潜入瑞国只是一步闲棋,布了十二人,并没有什么特别目的,他便是潜入瑞国的十二人之一……这十二人中死的死,抓的抓,只他一人潜了下去……” “此人心机如此深沉……” “不错……后来之事,连我也对他刮目相看……”想到此处,镜尘不知为何有些不安,将觉枫抱在了怀中,“你不要去了,我后悔了……” “谢尧这些年定是极其小心谨慎才到了今日,一般人定无法取信于他……” “这些年,谢尧每季都会捎回奏报,前几年也让他和母亲、妹妹见过面。他母亲去年病死,供奉在了启鸿寺,他妹妹与菲不想嫁人,因她喜好音律便留在王府中……” “嗷……”觉枫眸子一亮,“我在府中多日竟未留心,王爷金屋藏娇。” “你那时对我无心,怎会留意这些……”镜尘眉眼压低了黯然道。 看觉枫面色微窘,在他唇边轻啄了下,“现在倒是谁的醋都要吃一口……” “你担心,以他今时今日在瑞国的权势地位,不会为了他妹子……” “不错,人心易变,他现在是谢尧还是季林泽……恐怕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盛镜尘灼灼目光中泛着焦躁,他曾想潜入瑞国之人能够混上一官半职,探听消息更为便利,却未曾想谢尧能攀上苏堇华,如今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反倒不好控他…… 苏堇华接连出招,让镜尘着实有些难过,谢尧这个“废子”他如何都要用上一用,不管成与不成,给苏堇华也惹些麻烦……只是他越是思索越是没底,心中忐忑,舍不得让觉枫前去。 “算了,还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谢尧这里,我再盘算……” 觉枫眉头微皱,他搂紧了镜尘,“你信我,比旁人去,我定要更妥当些……” 镜尘心中思忖:“觉枫自有千般好处,可就是心肠太软。这等危急时刻,实乃大忌……”只口头应道:“等祈风来了,捎来谢尧妹子的信物再做打算……” “嗯……” 两人厮磨多时,身子微微发烫,温热唇瓣不知怎的就凑在了一处…… “王兄……”屋内明晃晃闯进一道耀眼身影。 觉枫与镜尘正难舍难分,兀得闯进一人,周身血液直冲脑门,一时间竟做不出反应。 来人看清了两人,立刻面红耳赤,侧过身去。 镜尘面色微沉,训斥道:“这些时日学得跟先云一样没规矩。” 第118章 盛祈风面色红得如红布一般,指了指门口,窘迫问道:“那小弟再回去敲一遍门……” 镜尘板着脸白了他一眼:“罢了.......” 向着盛祈风指了指觉枫:“还不快叫人……” 祈风连忙转过身,朝觉枫抱拳,他的手擎在半空多时,结巴了半晌,不知该说什么。 镜尘看他一副不知所措模样,唇角松了松:“叫哥哥。” 祈风眨了眨黑白分明的眸子,笑吟吟喊了:“聂哥哥。” 盛祈风本是个受宠的,自小撒娇手到擒来,一张嘴甜腻得紧。 镜尘撩了眼觉枫,挑了挑眉:“让你叫哥哥就叫哥哥,谁让你煽风点火了……聂哥哥……” 觉枫眸子在两人之间转来转去,看性子活络,仍是个孩子的祈风吃了瘪,不好插言,小心翼翼的拽了拽镜尘袖口。转头将话头岔开向祈风问道:“不是带东来了吗?” “哦哦,在此.......”盛祈风挨了训,嘴唇微微撅着,看觉枫问他,不敢耽误,从袖口掏出一物,呈了出来。 打开净白丝帕里边藏着个歪七扭八的窗花,窗花形状是个“小马驹”,那只“马驹”样子一言难尽,却被人呵护的很是精心,纸张斑驳看着有些年头,形状倒是完整如初。 “这就是信物……”觉枫眼中露出惊诧。 “不错,派人问了几遍,传回信来,都说确凿无疑。”祈风明亮眼眸中满是郑重神情。 镜尘眼疾手快将“信物”抢到手中,“这个我另有筹谋……” 觉枫不想与他祈风面前拉扯,将话咽了回去。 祈风不明所以,倒是想起了自己的“要事”,睁着圆眸问道:“兄长可要带我去围猎夜狄人?小弟弓马也算娴熟。” 镜尘将“信物”收到袖子中,笑着摇头:“非也,围猎夜狄人人手充裕,用不着你小王爷前去。” “那兄长是要我驻守鹄州城?”盛祈风本信心满满要去围夜狄人,被皇兄否了,继续猜度。 镜尘又摇头道:“还是不对。” 盛祈风被他逗得百爪挠心一般,在屋中走了几个来回。 镜尘端坐在桌前,拿起茶盏吹了吹,啜了口:“好了,你消停些,为兄准备派你去鹤州。” “鹤州……”盛祈风一听这两个字,双手撑桌,白玉似的脸庞怼了过来。 镜尘郑重站起身来,走到祈风面前,伸手为他整了整衣领,拍拍其脸颊:“祈风,你是大奕国的王爷,身份贵重,为兄若只是扔你到军中磨枪练箭何时不可……大敌当前,御下之术才是你真正历练……” “可兄长,我怕……”祈风对从军历练向来跃跃欲试,可大敌当前摆动一帮骄兵悍将,他心里空落落的没底,额间沁了密汗掠过眼梢滚了下来。 镜尘指尖划过为他擦去汗珠:“凡事总有第一次,这些时日大大小小差事都做得不错,为兄看在眼里。鹤州的情形,我了然于心,你不必担忧,拿出点盛氏子孙的骨气来。到时候让廉谦陪你一同前往。” 第109章 熙熙融融 制衡这些骄兵悍将并非“开年之祭”上开弓搭箭这样的“场面事”可比……可皇兄胸有成竹,又遣派身边得力人手相助…… 祈风闻言身上如被灌注了股力道,他深深颔首:“弟弟明白,定不辜负兄长栽培。” 镜尘略一沉吟,拍拍他仍稍显稚弱的臂膀,清了清喉咙:“还有最为紧要的一条,无论何时保命要紧。为兄可是在皇祖父那边下过军令状,平安带你回去见他老人” 祈风从军以来头一回眼眶发热,他有股少年倔强,不欲在皇兄面前落泪,侧过头去答了声:“欸!” 祈风只沉了片刻,便与镜尘告辞,回去收拾行装奔赴鹤州。 祈风离去背影远到有些模糊,觉枫微微叹了口气:“不过仍是十五六岁的孩子……” 镜尘睨了眼觉枫,嘀咕道:“我十几岁的时候已然独当一面……” 觉枫举着杯茶饮了一口,从杯沿窥过去:“王爷得天独厚,这世上有几人能与你相比?” 镜尘嗤嗤一笑,“继续说,本王爱听……” 说起来也是奇了,这同样的话,旁人说起来便觉得他们是溜须拍马、包藏祸心。从他口中说出来,便觉得是金玉良言…… 觉枫看他面目期许,调转了话头:“你果然放心他去鹤州……” “鹤州城池坚固,瑞军没那么容易拿下。只是将帅不和实乃祸患。老将军看在皇祖父面上定不会难为祈风……单远昊嘛,祈风毕竟是王爷,再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忤逆。鹤州能调停到何等境地,便要看祈风的胸襟、手段了.......” “砰砰砰”房门轻响,接着屋外之人朗声道:“王爷,早膳备好了。” “进来吧……”镜尘眼皮也没抬,自若地说了句。 来人轻推了房门,手中托着餐盘,餐盘之上是一式两份的早点。 觉枫看来人眼生,不由得多打量了几眼。 来人礼数周全地将餐食布在桌上,便要躬身退下。 镜尘兀得想起了什么,扭身提点道:“赵硕,廉谦走的这段时日,与昊都、鹤州、燕州的来往事无巨细报于本王,有不明白的立刻便要问,万万不可耽搁……” 赵硕赶忙称是。 他自打调到王爷近前,没有一日不是尽心尽责。这些日子师傅要送小王爷去鹤州,他更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不敢出半点纰漏。 临走时,赵硕偷眼瞧了瞧王爷身畔之人。一见之下,心中长舒了口气。果然神采英拔,怪不得王爷青眼有加。以前耳闻的种种便都说得通了…… 毕竟不敢久留,赵硕将摄政王说得铭记于心,躬身退下。 晨光透过窗打在桌上,觉枫、镜尘安静吃着饭,白粥泛着油花,咸香鱼肉鲜味久绕不散。 觉枫伸出舌尖舔了舔唇上的米浆,见镜尘静静瞧着他出神,面皮霎时微微发烫,他粲然一笑,拿出帕子在唇上揩了揩,握住镜尘手掌:“想什么呢……” 没等镜尘说话,柔光落入眼中,他兀得想起了什么…… “等我……” 不消多时,觉枫从屋外进来,擎着一只手掌大小,金镶玉竹制成的乌篷船。竹船被扎的紧实细致,绿的部分如玉,黄色部分似金,油亮同时发着润泽的水头,倒似是刚从水中拖到岸上的行船一般。 镜尘见了此物,也想起了一物,起身到书桌前拿回一辆小木车。 小木车材质敦实,精工细致。一车一船两物摆在一处,看得出出自一人之手。 “你从何处得了此物?我当日分明做与明焰玩的……” “可不就是那小子在我眼前显摆,木车之上分明刻着‘与镜尘’……” 觉枫听了一愣,“那这车子是你……” “本王的东概不外借……”盛镜尘指尖摩挲着小木车上磨得发白“与镜尘”三个字,脸上浮现得意笑容:“后来母妃来信还提说那小子寻不着这小车,折腾了许久……” “这船……”他又摆弄着里外上下的寻“与镜尘”三个字,连“乌篷船”的篷顶也未放过,终是未能找到,心中有些泄气,将船放在桌上,不死心地斜睨了眼:“不会是送他的吧……” 第119章 “盛镜尘,生辰吉乐,竹报平安……” 想起当日,觉枫心头微微发酸,做这小船之时并不知可还有相见之日,只是做了小船遥祝他平安顺遂…… 镜尘微绷的唇线拱起,从觉枫手中小心拿过,仔细瞧着:“送我的……” 觉枫抿着嘴颔了颔首:“谁让王爷生在岁首,想说忘了也忘不掉……” 此时他轻摇了摇头想要忘却不快,眼中闪耀细碎光芒,展露出个煞是好看的笑容。 觉枫话说得轻巧却似在屋中掀起狂涛巨浪,镜尘按捺心头狂喜,轻放下竹船,缓缓站起身,俊美深眸注视他,假意嗔怪道:“谁准你如此觊觎本王的……” 觉枫听着镜尘颇为挑衅的言语,不急不恼也站起了身:“王爷管天管地,却管不了别人的爱慕之心……” 两人隔着一张桌,各自以手撑桌,越凑越近,灼灼日光直直照在眼前。 觉枫被日头照得脸颊通红,痴痴一笑,尾音带了钩子般调笑:“王爷让不让小的觊觎……” “让。” 话音未落,镜尘一手撑桌,一手拥过觉枫后脑勺,两人双唇紧紧贴合,接着便是绵绵深吻…… 两人亲得几乎喘不过气,又被日头照着。水汽氤氲着眉目,面颊染了层深红。 “让我去找季林泽,你明知我比他人合适……”觉枫口中断断续续的祈求着。 如此近处,镜尘看得出觉枫眸中执着,胸中如沸水冒着热气:“好。” 他若不应,便是不肯信觉枫。“信”之一字在两人之间何其之重,这等时刻,他说不出话来拒绝觉枫。 此前他常感被人拿捏着七寸,眼前之人实在是知道如何让他情志高昂或是怅然若失……如今,他已然认了命,放下抵抗和防卫,被情念驱使着在觉枫唇角细细吮了片刻:“平安回来,我等你……” 第110章 水落石出 掌灯时分,院中披坚执锐的弓箭手围得满当当。人人面上涂了染料方便识别,众人掩于夜色,唯有手中火把将眸子映得时明时暗。 等众人陆续分好了各自任务,赵硕拜倒在摄政王面前:“启禀王爷,齐装满员,请王爷示下。” 摄政王巍然立于院中,昂藏身形让众人皆有种被夺去呼吸的压迫感。他定定站在高阶之上,朗声说道: “已然探明,夜狄人已潜入鸿岭附近。” “歼灭夜狄人便在子时。” “这些日子,夜狄人杀伤无数,大奕百姓受尽苦楚,你们手中的弓箭便是你父母、妻儿的利刃和铠甲,本王准你们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 洪亮声音覆住了整座院落,院中众人如同被海浪冲击的岩石,沸腾澎湃。他们手执弓弩,血脉中血气被刚勇和仇恨鼓得躁动不安,即刻便欲与夜狄人殊死一搏。 他又提了提声量:“各位,每支箭矢上已留了标记,杀死一个夜狄人赏百金……” 他向旁一挥手,只见兵士抬着整整齐齐的黄灿灿金块抬了出来,火光晃动之下,这些金块灿烂的光芒更加耀眼…… 盛镜尘逡巡了一圈众人神色,悠然一笑,眸子寒光毕现: “今晚,鸿岭之上不留活口……各位可以去领赏金了……” 人人被如被下了蛊,红着眼,口干舌燥。 早有人备上了薄酒,这酒水不算辛辣,反倒很是润口,一股清冽甘甜顺着喉管流进肠腑,分外熨帖…… 众人壮怀激烈出了院落,骑上各自马匹,向鸿岭进发。 镜尘、觉枫骑马远远跟在队伍最后。 “梨落”“摇光”两匹奇骏交错着领先。两人皆是沉默不语,放任两匹马较劲儿…… 行出三里……觉枫先拽住了“梨落”…… 他吸了吸鼻子,咧嘴笑笑,说道:“再走,便不同路……”他抬眼仔细打量着镜尘的浓眉和深眸,似乎要将他深深刻印在心中…… 早春深夜仍是寒意隆隆,但觉枫的呼吸却有些灼热,他咬了咬下唇,轻声低语:“……亲我一下……” 镜尘的眼眸微微收缩,眼中布满复杂的情念,他双手捧起觉枫下颌,动作轻柔而有力。他的双唇湿润,微微开启,带着莹润的光泽,轻轻的贴上了觉枫的唇,深深地吸吮,深得仿佛要把觉枫的魂魄都吸走。周身被温柔的气息包裹着,愈发舍不得分离…… 两匹马儿似是有所感,乖巧的并立着。夜风呜咽而过,扬起他的发丝,顺着风向脑后拨弄着,觉枫狠了狠心,将心头的燥热按捺下去,双臂向后推了推镜尘,口中带着水声:“时候不早了……” 下一刻,他再不敢耽搁,调转了马头。 盛镜尘目不转睛地看着觉枫渐渐远去的背影,紧握的双拳下意识地松开,额头青筋暴起,狂跳不止。他久经战阵,战场上磨砺出的感觉敏锐异常,纵是不想承认,心头隆起的团团黑雾,令他惶悚不安,久久无法平复。 一束刺目日光扎入屋内,裹挟着寒意的冷风也一同侵入,晴暄伏身卧着,稍稍回头便扯动的全身无一处不疼,他眉头紧皱,闷哼了一声,狠厉诘问:“谁……” 来人似是个老者,拄着拐杖走得极慢,拐杖在地面敲出冰冷的声音。那人并未回他,仍是自顾自走到床边…… 晴暄撑起手肘想要起身,他接连试了三次,每动一回,周身骨头便要叫嚣着让他痛楚,一次比一次更甚…… “他压根儿不会心悦你.......” 那道声音像是降妖的符咒般贴在了晴暄脊背上,骇得他动弹不得,只得任由寒意从脊背蔓延到了全身。 他如何不知道那个声音的主人是谁,他不知为何至亲走到了山穷水尽地步,连扭转身子的念头也弃了。 她的话信誓旦旦,似是底气十足,犹如把匕首直插入自己心口。 “我们好得很……”仅仅五个字,他想了这五个字来抵挡。 “好的很……怎么不见人……”那声音仍是淡淡的,却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无情。 “自是我不想让他见到我这副鬼样子.......”他想动动指尖,幼白指尖微微触碰丝滑被褥,稍稍用力便因后继乏力被滑开…… “你……”那声音好歹有了些气恼的情绪。 沉默良久,那人极力平复了些。 “那年你不知道从何处知道乾苑峰,竟只带了一名随从去寻……” “乾苑峰是何等缥缈的仙山,即便是熟识路径也未必寻得到。” 晴暄眉头拧得更深,不知为何心里升起股幽幽的畏惧,身子不由地收缩成一团:“你别说了,我不听……” 那个声音并未被打断,平静的可怖:“你已然算是命大,可我怎肯让这等事再生。” “从羌地盛行一种摄魂的法子,可以控人的心念,不过只对孩童有效……可这法子的头几年,不可以再见至爱亲朋……” “你向来身子单薄,这等秘法磋磨得很,自然不能用在你的身上。”这话说得很是坦然.......似乎天然便该如此。 那声音的主人似是笑了笑,撒娇般的口吻为自己辩白:“本宫本来没想伤那孩子的家里人的性命,只是这法子实在苛刻……” 不知被谁扼住了咽喉,晴暄呼吸越发艰难,他秀美明眸睁到最大,眼前只能看到木床的一端,其他物件越发模糊。 第120章 他知道母后对他滔天的恨意…… 晴暄使尽了全身的气力,艰难扭过身来,迎上母亲那双冷漠而深邃的眼睛。这双眼睛,如今已然变得如此地苍老和疲惫。 他看到母后苍老模样亦被骇得心神一晃。 他强忍着呜咽和泪水,祈道:“母后,暄儿错了,罪不可赦。可求你告诉我,这些都是骗我,您只是气急了,才用这样厉害的话报复于我……” 云后布满皱纹的面庞,苍白而憔悴,在日光映照下更显得沧桑。她勉强扯起唇角,颤抖着嘴唇,嗫嚅了半晌,终是未出一言。 半晌…… “本宫料想他是知晓一切的了……”她最终又吐露一言,声音微弱而清晰。 第111章 碎梦残生 “凌氏女入宫那日,本宫偏困乏的厉害,早早便睡了。半梦半醒之间……冰冷刀锋从我颈边划过,兀然醒了过来……而那握刀的手却抖的很是厉害,仿佛那刀不是刺向我,而是刺向自己的心口。” 云后似乎很是疲惫,转身坐在椅上,大口喘着气。 “大约半刻,那刀还是撤了,那簇身影我识得……”云后的声音缥缈……似一缕青烟慢慢消散…… 似是又有一支无形的箭矢从晴暄胸膛穿过,多少次他从觉枫眼中看过那种欲言又止,他并不明白缘由,如今全都明白了…… 他心中似塞了一团乱麻,眼眶中不由自主跌出泪珠来。 “怪不得……”晴暄指尖微微发麻,喉间腥甜气息愈来愈浓,来不及防备,一股热液从口鼻喷薄而出…… 云后几乎惊呼出口,但她强忍住,将惊叫闷在了喉咙里。 允明端着药从殿外进来,看到这番景象,惊骇无比,几乎无法端住药碗。他立刻放下碗,扶起晴暄,用软布擦去他唇上的血迹,一勺勺为他灌下汤药。 喝下药,晴暄一口气吐了出来,面色才没那么苍白。 玉屏看着缓缓走出的云后,终是忍不住说了句:“您这是何苦……” 云后挑了挑眉峰:“君后、杨女、凌氏哪个都打动不了他,她们背后的家族要开罪光了,倒不如让本宫刺穿他的梦境……” 一副汤药下去,晴暄周身的痛意渐渐褪去,可他低头看看,心上豁开个口子一般,汩汩冒着血,扯得他生疼…… “给我面镜子……”他眼眸未动,轻启唇瓣。 “唉。”允明随即端来一面铜镜。 镜子中的自己消瘦的厉害,眼中滑落大颗泪珠,他以手背揩了揩泪痕,唇角勾起一抹笑容,拍了拍脸颊,想让自己看起来起色好些: “允明,去帮我找些脂粉来,不要带香气……” “唉,请君上稍候片刻……”允明闻言赶忙转身要去取…… “这脸色太苍白,九哥见了问起来,我又要想法子遮掩……” 允明身子一僵,又缓缓转了回来,他脸色时红时白,犹豫半晌,从袖中拿出一封书信呈上…… 晴暄抬起手,两指在空中划了划,允明心领神会地退了下去…… 抖开信笺,觉枫的字落入眼中:“君上金安,事出紧急,来不及告知与君上。若是有幸活着回来,聂某回来向您讨罚……” 晴暄怔怔看着觉枫亲笔写就的书信,直到信笺如凋零的秋叶般从他手中脱落…… 他心中泛起个空洞声音,带着冷酷和嘲弄,挑衅地告诉他:“字字句句全是冷漠疏离,他不知有多厌恶这座宫殿,多厌恶你这个仇人之子……” 晴暄蜷着身,盖着厚被仍是层层泛寒。 又过一阵,不知为何,从心底夹杂着股炙热涌遍全身,身上温暖了一阵接着转成热意,继而滚烫。他一会儿清楚一会儿糊涂,时断时续,泪混着痛折腾到深夜,口舌被心火灼伤,呻吟被压制着,实在忍耐不得,才会偶尔将痛楚说出口。 “水……水……”他口中无力地呢喃着,双手在空中胡乱地摸索着。终于,他的双手抓住了一条坚实的手臂,对方将他半扶起来,一碗温热的茶水已经送到他的唇边。 他一口气喝了半碗茶水,那清甜的水滑过他的舌尖,滋润着他干涩的喉咙。他此刻被燥热和憋闷夹击,伸手扯开衣领,露出一小片胸膛,想要气喘得舒服些。 混沌中抬眼看上一双明眸,这双眼他熟悉极了。只是匆匆一眼,他就仿佛被慑住了魂魄,呼吸变得轻缓。 那人接过杯子,转身要将杯子放在桌上。 晴暄毫不犹豫地紧紧锁住那人的宽阔臂膀,他白莲瓣儿似的脸庞靠在那人肩背上,用腻人的嗓音颤抖说:“别走……” 听了晴暄的话,那人似是被瞬间冻结住一样,整个身子出奇的僵硬,连呼吸似是也被喊停了…… 晴暄毫无章法的在那人的背部胡乱探索,他的手指触碰到条条虬结肌肉,这肌肉在他指尖滑动下微微发颤,整个腰背紧绷的如同一张弓。 他的嗓音带着水色,如祷告般恳求:“把你自己分给暄儿一点,一点儿就够了……” 那人终不再忍耐内心的挣扎,回转过身,将纤弱的晴暄捧进怀里,小心翼翼地如同捧着世上最精致细腻的瓷器。 离暗小心的控着自己的力度,不敢出声,甚至不敢看一眼晴暄。生怕自己行差踏错一点儿,便会被君上发现端倪…… 晴暄被抱着,听着强劲的脉搏跳动声在耳畔鼓动,只觉得心中都是满的,他微微阖眸,轻轻瞥了瞥唇角,面容漂亮的好似谪仙,他鼻腔中发出哼哼唧唧的甜腻声响,整个人乖顺的像只小猫儿,都倚在了他人身上…… 离暗呼吸变得粗重而急促,他此刻血气上了头,脑子一片空白。“唔……”他低吼出声,大手在精雕细琢的身躯上肆意游走,衣带松松一扯便悉数落了地…… 离暗顾不上心绪,随便裹上件衣物,慌忙为哭成了泪人儿的庆阳君覆上被子。 在这个深夜的寂静中,离暗的声音谨慎而微弱。 他心神不定地唤了声“君上……”,随后等待着晴暄的反应。 他的手刚刚碰到被子边缘,晴暄布满血丝、如饿狼般的双目狠狠盯住离暗,“谁让你在这儿的?” 他脸上的表情疏离而冷酷,充满了敌意。 离暗看到此情此景,心中有什么被人重拳击得粉碎 晴暄稍稍低头看着遍处狼藉,紧咬下唇,清清楚楚呵斥:“滚……” 离暗听到这话,脸色瞬间变成酱紫色。他整好衣物,朝着晴暄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然后默默地退出房门,留下庆阳君独自面对屋中的空旷和寂静。 晴暄看着他的背影,被气得七窍生烟,力度灌注到了手上,狠狠拍击床缘,掌心传来巨疼,疼得晴暄直哆嗦…… 第112章 威逼利诱 仗着在瑞国的半载历练,觉枫轻车熟路潜回矿上收拾了细软和文书。 看着枕头旁安静躺着的野兔皮,他掸了掸上面的灰尘,手指伸入毛皮之间,软滑的触感挠得人心痒。 他刚收好野兔皮,转身想要离开时,正好有人推门而入,嘴里叨念着:“聂九,也不知你死去了哪里,我来为你洒扫洒扫,等你回来便好住。” 第121章 袁禾说着一头撞上个黑影,他先是一愣,接着便要叫嚷起来,被觉枫捂住了嘴。 “袁禾,是我……”觉枫拽下了遮面的黑布,露出真容。 袁禾听出他的声音,心里安定下来。“你这些时日去了哪里,我整日寻思着你莫不是被狼叼了去……” “说来话长……不过我即刻便要走,以后也不会再回来了……”觉枫低声说与袁禾。 袁禾对他所言似乎早有准备,淡定点了点头,开口道:“聂九,早知你与咱们不是同路人……如今看你尚在人间,便是最好不过……” 觉枫眼中掠过一丝感动,袁禾与他萍水相逢,却在他最难的时候帮他良多…… 他沉吟了片刻又道:“袁禾,我要去一趟见季把头,你在矿上时间长了,可知他在何处?” 看袁禾面有难色,觉枫又道:“你别为难,不知道也无大碍,我慢慢打探便是……” 袁禾眉头深深的皱了皱,脸色凝重:“其他的袁某我或许不知,此事倒还真的知道一二……这些日子,我与霖阴的人来往颇多,听他们闲谈中露过……据说,季把头亲自在霖阴矿上督工,连吃住也在矿上……” 觉枫脸色瞬间松弛了下来,感激的拍了拍袁禾的肩膀:“多谢了,兄弟……” 袁禾轻轻摆了摆手:“这算什么,你冒死从矿底下将我救出来,大恩大德,我铭记于心……” 事情迫在眉睫,觉枫来不及与袁禾叙旧,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错过身便要离开。 觉枫即将踏出房门,袁禾略提高了些声量:“聂九,你这人看着精明强干,武功也高强,遇上事却常常犯傻,做出的事匪夷所思,连个庄户汉也不如。” “这次不知你又要干什么,我自知挡不住你……”他略略沉吟,语气中有一丝凝重,低缓说道:“保重……” 觉枫并未完全转身,只是扭过头,颔了颔首。 他拿着瑞国各处文书可谓畅通无阻,很快便到了霖阴矿。从高处将霖阴矿查探了个清清楚楚,便躲在大石之后熬到过午。 过午失分,日头最盛,守备也松弛…… 他将在林中遇到的歇脚苦力敲晕,换上了苦力衣服,戴上顶破烂斗笠将眉目掩住,推了拉石的车子便向霖阴矿走去。这身褐色衣服只能掩住些要紧之物,他将弓弩刀剑皆放在马背上,安置了“梨落”在一处水草丰茂之处。 霖阴矿大帐居中布着,帐顶明晃晃一面大旗,上绣一个“季”字,有恃无恐的在风中飘荡…… 觉枫推着车,一步步走向那座大帐。周围的气氛逐渐变得紧张,守卫们严肃地盯着他,俨然将他看做危险 一名守卫便警惕地喝住他:“什么人?把头的大帐,闲杂人等一概起开……” 觉枫依旧保持着镇定和从容。他仿佛没有听到守卫的话,继续推着车稳步向大帐走去。 “停下……”守卫见他不但不停,反而越走越快,有些慌神,即刻奔过来,便要抽刀……这一刻,觉枫终于停下了脚步,慌忙点头哈腰:“大人息怒、大人息怒,路上有人拖小的将此物转给季把头……”他将头埋的极低,扯着嗓子喊道。 说话的同时,他将一个丝帕呈现在守卫面前。这个丝帕细软精致,上面的绣花美丽而精细,一看就知道是出自。 看到这个丝帕,守卫的态度明显软了下来。他小心翼翼地接过丝帕,然后向帐内走去。 不多时,那守卫三步并作两步到了近前,话语客气了不少:“把头吩咐请你进去……” 觉枫颔了颔首起了身。 走到大帐门口,他驻足呼吸了片刻。帐帘分别有人从两侧为他掀开……待他进了帐,两侧掀帘之人出了帐,守在了帐外。 觉枫向前数步正待跪拜,忽闻上位之人急切说道:“免礼……谁人给你此物,可还说了其他话?”觉枫沉吟了片刻。 只是这片刻的犹豫,让季林泽陡然起了戒备之心。他的眼神变得警惕起来,紧紧地盯着觉枫。觉枫摘下斗笠,抬眸向上看去,“在下聂九见过季把头……”声音很平静,没有任何的惧怕或躲闪。 听到“聂九”这个名字,见到眼前苦力的眉目的一瞬,季林泽脑海中仿若被人点燃了火花。这人他见过,当日跟在郡主身畔一同巡视的“新人”,后来郡主大婚,自己受命在矿上督工,并未到场,可传言比诏令到得快,郡主似乎便是找了个苦力为夫婿…… 这些记忆让季林泽愣住了。他脑子乱了,脸也垮了下来,神情微凛,握了握腰间的佩刀:“你到底是何人……这帕中之物又是如何得着的?”他满目疑惑和警惕…… 觉枫心思一横,时间紧迫,多待一时,鹄州便多一时的风险,顾不得许多,只好激一激眼前之人。他朗声道:“在下奉摄政王之命请谢大人给瑞国反戈一击……” 季林泽本是气定神闲的模样,被他一句话说得汗毛都要竖起来,快步到近前逼近觉枫,压低了声音:“你不要命了,敢在瑞国大帐之内如此叫嚣……” 觉枫冷笑了一声,“季大人当下不拉聂某出去打一顿板子,便就来不及了……” 他不再等季林泽反应,忧心忡忡道:“谢尧,你再不出手,鹄州便要保不住了,大兵压境,直取昊都,与菲姑娘纵是在王府也待不安稳……” 季林泽手中捏着“纸马”,微微颤抖…… 觉枫自然知道他心中杂念丛生,又递上一句:“你今时今日的富贵,王爷未必不能与你……” 见季林泽目光犹疑,他又说道:“凭王爷之力,你若能助一臂之力自然是好的,若是不成,便是鹄州失了,也未必就一蹶不振,到那时……” 第113章 应了亲事 “我还有所求……”季林泽牙关紧咬,极力隐忍,额上蜿蜒流下汗水…… 觉枫颔了颔首:“你说……摄政王与我便宜行事之权,一品以下官职任你挑选……” “我……我要家妹嫁入王府……她久在王府也不会有所不适……”他说完,似觉出不妥,又补了一句:“只需让她做侧妃便好……” 觉枫听过,嘴唇微微发麻…… 觉枫羽睫飘忽,难掩眼中落寞之色,“可这是王爷的私事,我没有……没有……” 季林泽脸色微沉,端起茶杯啜饮并没有答话。 觉枫咬着牙根,心思杂乱。季林泽在瑞国权势滔天,回去雍国这所有化为泡影,他必要趁此良机狮子大张口。任人想要如此也是常事,若不如此,反倒让人不踏实……另一则,他若是做了摄政王姻亲,妹妹终身有托,权位唾手可得…… 他哽了哽喉咙:“若是王爷对令妹并无……”思虑再三,想不到合适话语,又不好挑明,面皮微烫的有些发红…… 季林泽斜睨了一眼觉枫,扯了扯唇角:“你说王爷对家妹无心不会娶她?” 他嗤笑片刻,似是被逗乐了:“不知聂大人今年贵庚?为人君的哪有什么情爱之念……历代各国为君称帝的哪个不是妃嫔众多……有心无心又何妨?” 觉枫自知季林泽所言不错,君上如今已然笼络了三位贵女在后宫……镜尘也多次说并不是“非他不可”....... 第122章 季林泽见他踟蹰多时,似是极其为难,气定神闲放下茶杯:“若聂大人做不得主,不妨请了王爷示下……” “请王爷示下……”觉枫咂摸着这一句,苦笑了下。 他来此便花费了将近十日,一来一去便要至少半月,还不算路上难以估量的阻拦。他眼前满目疮痍鹄州城,形容枯槁的孩童,堪堪以雪水解渴的兵士,一幕幕如长了刺般刺痛着他的眼眸和肺腑…… 镜尘温热的身躯、热烈的亲昵亦同时出现折磨着他的所思所感,可若是他娶妃,哪怕是侧妃,自己又怎可不顾廉耻与有了家室之人…… 指节被他捏得“咯咯”响,周身肌肉紧绷得几乎发颤。 莫说假想镜尘国破家亡的落魄无助时候悲伤,仅仅是他紧锁的眉宇,便足以令自己痛心疾首,仿佛他的心随着他的眉头一起颤动。何况还有那许多手无寸铁的百姓……与其如此,自己宁愿失去他追逐的目光……当他得偿所愿,睥睨天下,便会忘了这等小事。 念及于此,觉枫有些突兀地问道:“国舅在奕国算是何等品级……” 季林泽微微一愣,木然答道:“并无实际品级,约莫三品往上,却算不得一品大员。” 他低垂着头,舌尖微微发苦,一股难以名状的难过在心底悄然蔓延。他明白,季林泽所求并不算过分,换作旁人,这本是几方得利的态势。然而,自己却因私心误事…… “再晚些,事态有变,季林泽所求可能不止如此……亦不知有多少生灵涂炭……” 他凄然一笑,心中无尽凄凉,如同被冰凉的雨水反复冲刷,可他不能放任自己沉溺于这期期艾艾,必要在最短时日做抉择,最后他暗自叨念了一句:“盛镜尘,这门亲事,我替你应下了……” 说罢,他缓缓抬头,忍着鼻尖酸涩:“王爷与我便宜行事之权,季把头的所求情有可原,亦不违背王爷给的权柄,聂某便替他应了。” 在他的脸上,那一抹凄凉的笑容带着深深的决绝和苦涩。 季林泽眼眸扫过为之一振,他虽不懂其中意味,心中如被羽毛掠过般微刺了一下…… 季林泽仍不能安心:“聂大人能来此地,必然得王爷十足的信任。口说无凭,还请聂大人代王爷写一封血书盟誓……” 觉枫步履维艰走到书桌前,掏出弯刀轻轻地割破自己手指的皮肤。一股鲜血从伤口中涌出,滴落在墨绿的砚台之上,溅起几滴淡淡的血花。 他拿起笔,将笔尖在砚台中舔过,使之沾上些许血墨。 “王爷,聂觉枫不辱使命,季大人愿抛下瑞国所有,倾囊以赴。聂某已代王爷答应了季大人要求,待得胜之日,请王爷迎娶谢姑娘进王府。若违此誓,天地难容。” 他的字,字如其人,清雅中透着一份坚毅……血的甜腥和墨香交织在一起,构成一种独特的气味。 奏报上的字迹渐渐干涸,而觉枫的心绪也渐渐平静。 季林泽接过血书,目光在那些血色的字迹上停留了许久。他的眼中闪烁着复杂的情绪。他自然知道这样一份血书亦非万全之策,可他急需一样东来给自己的决定托底。 觉枫半刻不想再耽搁,焦躁问道:“季大人,事不宜迟,大人可有法子解了眼下燃眉之急……” 季林泽妥帖放好那封血书,深深颔了颔首,引着觉枫来到一幅瑞国地貌图前。 他挥手一指,点了点图上两处要塞,“兄台请看,一处是瑞国的重镇,人口众多,商贾繁盛;另一处则是瑞国的精锐兵营,驻扎着众多的精兵……” 他似是下定了决心,声音有些颤抖:“我提前准备了许多‘白焰’,若能同时炸毁这两处地方,釜底抽薪,瑞国必乱……” 觉枫闻言,眉心紧蹙,他死死盯着那张地图端详。他请缨来此,一则是为给镜尘分忧,却又想着如何能少些无辜百姓殒命。 然而,季林泽所提出的这个法子虽有奇效,却避无可避地牵扯不知多少无辜之人。他摩挲着地图上那两处地点,良久才开口道:“这两处地方……” 他沉吟片刻,指向其中一处,在地图上轻轻敲了敲:“此处有一座危山,乃瑞军运送粮草的必经之路,如将‘白焰’引燃,必然引发地动山摇,滚石将会把狭窄的道路封堵,地面的坑洼也会让人行动不便。若是辎重部队通过,那情况就更糟了……” 他又将手指移到了另一处:“此处有一处地上湖泊,若将湖泊炸开个缺口,通往鹄州的这处要道也要毁了……” 他抿了抿唇,有些担忧地看着季林泽,不知自己的一番思量可能打动这位心机颇深的季把头…… 季林泽有些被他说动,毕竟这两处白日来往人数不多,下手方便……可这法子与之前大相径庭。 “聂大人,还要请你暂候,季某还需和手下人商量商量……” 觉枫听了未再多言,略带焦虑的眼神深深瞥了眼季林泽,拱了拱手,表示自己悉听尊便。 第114章 有得有失 赵硕满面春风走进帐中,欢喜禀报道:“王爷大喜……” 盛镜尘右眼猛地跳了跳,惊得站起了身,连带茶杯掀翻在地…… 赵硕仍沉浸在捷报中,对此充耳不闻,禀道:“恭贺王爷……瑞国两路兵道被炸,瑞国大乱……瑞军后退了三十里……” 一贯不苟言笑的张勉之在旁听了,也不由地开怀道:“恭贺王爷。” 自前些日大挫夜狄人弓弩手,粮道通畅,鹄州城上下军心皆稳了下来,如今瑞国两条路被阻,剩下的这些人反倒似陷入泥沼。 镜尘沉沉坐在椅上,如释重负地颔了颔首:“这口气总算喘过来了……” 赵硕见摄政王面色仍有些阴沉,似乎笼罩着一层水汽,心中不解,不明所以望向张大人。 恍然间,他又想起一事:“还有一事,属下险些忘了……” 盛镜尘眸子即刻立了起来,声音中竟有些颤抖:“说!” “沈大人回来了,只是路上不知遇到何事,昏迷不醒,跟随他一起的还有两个年轻女子和一名仆妇……” 盛镜尘闻言怅然若失,他眉头深锁,脸上肌肉颤着:“让医师好好给琮伊看看……” 他动了动手指示意赵硕退下,似是用尽力气才能挥动指头。 赵硕心领神会,斜睨了眼张大人,屏着气躬身子退了下去…… 张勉之看摄政王眉目笼着愁云,以为他忧心战况,便将近期军政调动进度报与他。 “各方按照王爷所部,日夜兼程,大营精兵延水路南下再北上,十日之内便会从北侧包围瑞军……” “东大营从官道要更快些,七日内便从能南侧将瑞军团团围住。” “鹤州城高池深,小王爷盛祈风去了将老将军和单远昊两人双双卸了职,亲自指挥,打了几场漂亮仗,瑞军无心恋战……”“燕州,大将齐坚虽被人偷袭了粮道,但元气未伤,陆怀仁大人调度沛河之上水渚上的粮食保证了供粮,不出半月便缓了过来。” “瑞军见势便将人往鹄州集结,想要在鹄州与奕军决一死战。” 盛镜尘抬起眸子看着他,眼圈通红:“没想到,两路大军皆能如此顺遂。” 第123章 “……”盛镜尘叹了口气,似是有些懊恼…… “全依仗王爷运筹帷幄。”张勉之见摄政王面色不虞,他轻咳了一声,沉吟道:“如今战局扭转,您为何反倒?” 他深深看了看眼张勉之,勉强扯了扯唇角:“本王只是有些乏了……” 张勉之微微点头,没有继续追问,恭敬地行礼后离开了。 镜尘用手揉着前额,将事情从头到尾细细地回想了一遍,起身唤来赵硕,让他带路去探望沈琮伊…… 病榻之上,沈琮伊头上伤处已被白布包裹,眉头蹙着,眼皮微微颤着,似是隐忍着痛楚。 “启禀王爷,沈大人后脑为人所伤,伤势不重,却要静养些时日,慢慢恢复……”随军的医者向镜尘禀报着琮伊的伤势。 盛镜尘转身吩咐赵硕:“将和琮伊一同发现的几个人分开,如果不是因为非同一般的缘由,琮伊绝不会带三个女人到阵前……” 沉思了片刻,又吩咐:“不要慢待了……” 现在已经是早春,帐外枝丫上已经冒出了黄绿色的嫩芽。盛镜尘走到了帐外,点点翠色布上了枝头,他捉到其中一枝,珍爱地触碰这一抹鲜嫩。”等到了春天,就会有大地的新气息,野菜的味道也会变得非常好,带着泥土的鲜活……” 他想起那双眸子,如同一片春日的嫩叶,羞涩又清亮,闪烁着碎芒。又想起觉枫那时轻轻的憧憬:“到那时,我将野菜做与你吃.......王爷尝尝与‘美人舌’相较如何……” “你说的大地生机,果然好得很……”镜尘深深地吸了口气,心中满溢着柔情抵抗着脑海中涌出的杂念。 可他越是想遏制,那些可怖念头反倒如潮水般涌了上来……带血的枷锁、伤痕累累的肌肤、因痛苦无法自制的颤抖,这些念头如同鬼魅般纠缠…… “王爷、王爷...”赵硕轻柔地呼唤了几声,但王爷似乎并没有听到。他稍微提高了音量,重复了一遍。 镜尘似乎从一片混沌中逐渐醒来,他迷迷糊糊地看着赵硕,眼神中带着一丝迷茫和疑惑。 “王爷,城外有一个人叩门求见,他说他姓季,守城的兵士不敢擅自决定是否放他进来。” 赵硕的话音还未落下,镜尘就像被一盆冷水当头泼下,彻底清醒了过来。他口中发出一声尖锐地哨音,紧接着就听到了马蹄声响起。没过多久,“摇光”已经疾驰到了他的面前。盛镜尘侧身骑上马背,双腿一夹马腹,向城门奔去。 “打开城门...” 守城的兵将见摄政王亲自下令,自然不敢怠慢,缓缓打开了大门。 城门外的季林泽在春寒料峭中度过了他人生中最难熬的一刻。此时见到大门缓缓开启,他感到热浆冒了出来,身上即刻热得潮乎乎。再定睛一看,一人一马英姿勃发地站在城门中央。 还没等季林泽有所动作,他的坐骑突然四蹄乱蹬,嘶吼一声,迫不及待地向城门冲了过去。季林泽差点被闪了个趔趄。 镜尘极目远望,只看到一人一马。那马迎着寒风向自己奔来。他很快认出那匹马是觉枫的坐骑“梨落”,但马上之人却不是觉枫。 “梨落”凑到近前,用头蹭着盛镜尘的腿,似乎在寻找“摇光”的缰绳。它咬住缰绳,就要拉着往外走。 季林泽见此情形,赶紧勒紧了缰绳。 “梨落”被勒得有些难受,扭过头来,猛地尥蹶子将季林泽甩了下去。 季林泽被摔下马,脸上有些尴尬。他连忙跪倒:“属下季...谢尧,拜见王爷。” 镜尘一贯不太喜欢“梨落”这匹奇骏,此时他并未看谢尧一眼,而是迅速下马。他揽住“梨落”的马头,焦急地问道:“你如何骑了这匹马?他人呢...” 谢尧心中一阵恍惚,他稳住气息说道:“生死关头,聂大人将这马让于了属下...他说属下对瑞国了解,回来对王爷助益良多。他会设法脱身...” 第115章 入地无门 “设法脱身,他如何能设法脱身……将当日情形细细说来……” 摄政王目光灼灼,几乎要将他穿透,谢尧深吸一口气,将当日的被围的细枝末节说得清清楚楚。 谢尧越说越是起疑,摄政王对炸掉瑞军官道并不关心,反倒对传信的聂大人关怀备至…… 闻了谢尧所言,他丝毫想不出觉枫如何脱身……镜尘脚下如生了根,伫立半晌也没人敢上去打扰,倒是“梨落”再度耐不住性子,用头顶着镜尘胸膛,似是催着他去“救人”。 谢尧手中抓着那封“血书”,却没敢拿出来,心底有道声音提点他,此时并非拿出此信的良机。 镜尘眉头紧拧,可见谢尧已和盘托出又居功至伟,心中着急,有些怠慢了他,强行压制心头的躁意,口气和缓道:“谢尧,此战你居功至伟,本王不会亏待你。等得胜回了昊都,你所得不会比在瑞国差……” 谢尧闻听此言,堵在心口的巨石方才落了地,“王爷当年救命之恩,代我侍奉母亲、庇护妹妹,天大恩情,谢尧一刻不敢忘……” 镜尘颔了颔首,他抚了抚谢尧肩膀,“方才本王心中急切,并非冲着你,你勿要放在心上……” 谢尧长长出了一口气,方觉这把自己赌对了,口中连连说道:“属下不敢。” 觉枫感到昏昏沉沉,倚靠在大帐的边缘。昨晚,他被抽打了一顿鞭子,身上留下了无数的血痕,每处伤口都在叫嚣着诉说痛楚,可这些他还能忍耐,但他身子已经开始发烫,仿佛体内有一团烈火在燃烧,灼得他口干舌燥。时不时吹进帐子口的寒风,虽然冷峻刺骨,却让他感到一丝舒爽。 脑海中一幕幕如滚水止不住翻涌,他眼见一人在眼前跌落,顷刻之间来不及细想便伸手去拉……再接着便是被一群冒着寒光的刀枪团团围住……一时,镜尘昳丽的面容在眼前浮现,那是一张张扬却略带疲惫的脸庞。他心头一阵紧缩,想要抬手去触碰,问问他可是累了,手臂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来,那脸庞在眼前一点点消散…… 再过一阵,凶恶狠戾的身着异族服饰之人擎着马鞭,眼神让人不寒而栗。异族人毫不犹豫地挥起鞭子,对着他在内的一干人等就是一顿暴雨般的鞭打。 鞭子抽打在刚刚结痂的新伤之上,辛辣的痛感如同灼热的火焰传遍觉枫的全身,让他不由自主地倒吸一口凉气,惊觉这绝非幻象。 “头领,这边全是抓回来的叛徒和奸细,请头领示下……” 手持马鞭汉子,他生就一双狼眼,其中充满了愤怒和狂暴,不时挥舞着马鞭,狠狠抽打在长凳上,发出尖锐的响声。 “这一日日逃兵越来越多,老子就扒了这些叛徒、奸细的皮,用这几条狗命祭旗,看看谁还敢逃……”他狠狠瞪着众人,一字一句地说道。 在这狂暴地咆哮声中,众人都不寒而栗。他们紧紧地蜷缩在一起,惊恐地望着那手持马鞭的头领。他们的眼神中充满了恐惧和无助,仿佛一群待宰的羔羊。 那人被头领像提溜鸡崽一般地拉扯了出来,他原本已经抖成了一团,被头领掼在地上后,周身阵痛激发了他的求生意念。他猛然间如大梦方醒,瞠目欲裂地拼命嘶吼着:“大王、大王,小人贱命一条,死不足惜,那个人、那个人是奕国摄政王的相好……他的命比小的值钱……” 第124章 众人眼光随着他手指纷纷看向远端的觉枫。 觉枫本被高热烧得混混沌沌,这一刻也不由得清醒了几分。他强撑着坐起了身,可并没有力气辩驳。 夜狄人头领被提起了几分兴致,大马金刀的撇着腿站到了觉枫前方,蹲下身子仔细瞧了瞧,押亵的拍了拍觉枫脸颊:“有意思……姓盛的玩腻了女人,换口味了……” 昏沉之间,觉枫呼吸进出的皆是热气,他拼命摇头,可在他人眼中,他只是微微的摆了下头。 空气中一窒,告发之人生怕夜狄人起疑,他起先并不十分确定觉枫身份,见觉枫此时病入膏肓,无力辨白,便一口咬死了:“大王,这小子就是盛镜尘的相好……” 那夜狄首领听他鬼叫得心烦,将马鞭在地上狠狠抽了几下,身后随即寂静。 他继而转回身捏住觉枫温热的脖颈,“你小子被姓盛的弄得很爽吧,小命都不要了……” 觉枫被他手指力道捏住气门,脸憋得紫红,只剩鼻腔急促呼 夜狄首领身后随从见大头领要将人捏死,不安劝阻:“头领,留条性命,说不定还有用……” 他狡黠说道:“头领,这小子被安排来做这等艰险任务,想来也是条贱命,小的倒是有个法子来验这小子的命值不值钱,顺便……” 夜狄听过随从献上的妙计,眉开眼笑:“不错,还是你小子鬼主意多。” 他命人端了碗烈酒,端在手上,抿了一口,剩下的猛地泼在觉枫赤红面容上,“醒醒……少装死……” 辛辣酒水渗入觉枫伤处,火辣辣的疼痛,像是同时刺入了千百根钢针。他的口中发出了痛苦地喘息声,脖颈上瞬间出现了四根手指的印记,他的肌肤呈现出一种异样的苍白,仿佛失去了所有的血色,而那指印则在此之上,更显得刺眼而醒目。 夜狄头领眼神掠过,稍稍停留了片刻,心底升起一丝微澜,他挥了挥马鞭:“将这个奸细单独关押。” 他说罢便要离开,又看了眼双目浑浊,面色潮红的奸细,凌虐的心思淡薄了些许,这奸细定是不值得请医师来疗伤的了,可他这不死不活的样子,让他没来由地心头烦躁。 他接着说道:“给他灌些红药,死了可就不好玩了……” 红药乃是夜狄兵士疗伤之药,一般外伤喝下去便能保住命。若是喝了红药还救不回来,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第116章 走马换将 病榻之前,沈琮伊喝罢药,将碗递给仆从,揩了揩唇角残留的药渣。举目正瞧见一簇光之下摄政王跨步进了门。沈琮伊忍耐着后脑传来的痛意,赶忙起身要跪倒与摄政王见礼。 盛镜尘见琮伊表情隐忍,知他应是疼得厉害,便安抚他不必行礼,又屏退侍候众人,与沈琮伊密谈。 “王爷,这次我按照您的吩咐去了三处地方,正如王爷所料,埋招之人布局十几年,行事周密……”沈琮伊说着,从枕边取出了一个包裹,递给了摄政王。 “他在朝中盘根错节,单是面上有接触的官员便有七十余人,那些隐藏在浮云蔽日之下的人更是不知凡几……” 盛镜尘接过包裹,里面是一份细致奏报和一叠精心整理过的物证。他的目光在奏报上迅速扫过,心潮翻涌,这些物件明明白白证实了他这半年以来猜想。 沈琮伊如灵光乍现般提高了声调:“对了,这次我带回来的那三个女子……算是此行的意外收获……” “哎哟……”他因一时激动扯动了伤口,登时觉出了撕扯的疼痛。 可他顾不得痛意,附在盛镜尘耳边轻声私语。 盛镜尘听后倒吸了口气,双目睁圆了。他虽一时之间还没想到该如何处置这三人,却是喜不自胜,多少手中算是有了张不大不小的牌可以打。 他谨慎地又问了一遍:“这事保准吗?” 沈琮伊深深颔首:“已经找过初神医合过,他保证确准无疑。” 镜尘低垂着眼眸,长睫投下小片阴影:“事到如今,即便是如此,也非十成的胜券在握……” 沈琮伊刚待启口,赵硕慌张敲门:“王爷,瑞军射过来一封羽信,请王爷亲启,已然查验过并无毒物,我等不敢擅作主张……” 盛镜尘接过羽信扫了一眼,脸色骤变,霍然起身,声色凝滞道:“换,与他们换……” 他手指着门外点道:“夜狄二皇子在何处,让人给他医治腿伤,五日,不,三日之后走马换将……” 赵硕领了命,即刻着手去办。 说完这些,镜尘拿信的手微微发颤,半晌,他深吸了一口气,悬着的一颗心才从喉咙缓缓滑动回了原位。 沈琮伊从未见过王爷这般情态,惊得几乎失去了对表情的约束。 “琮伊,你好好养着,得胜之时,记你大功一件……”镜尘双目摇曳着火焰般的光芒,整间屋子皆因他照亮了。 镜尘回到自己屋中,又将那封信仔细看了三遍,尤其是信中的人像,虽笔触粗糙只能看出大体五官轮廓,最能印证画中人残缺的左手手指。 他轻轻地用指尖抚摸着画上的断指,压制多时的思念就像藤蔓般盘根错节地迅速攀缘上来占据了他的全副心念。他开始懊恼自己竟然答应了三日后走马换将,三日实在太过漫长…… “王爷,属下无能,还请您去瞧瞧那位夜狄二皇子……”赵硕见王爷揉着眉心,似是忧愁得紧,又实在无奈,只好大着胆子凑到了跟前,谦卑说道。 镜尘微微挑起眼皮,示意赵硕继续说下去。赵硕鼓足勇气,轻声禀报:“那位夜狄二皇子敖朗不肯喝药,也不肯治伤,叫着但求一死。” 镜尘跟随赵硕来到夜狄人二皇子敖朗住处,远远便听见瓷器落地迸裂的声响…… 赵硕跟在盛镜尘身后,满腹不忿,小声嘀咕:“呸,当日,若非他穷途末路,大嚷自己是夜狄二皇子敖朗,早在鸿岭被射成刺猬了。这些日子也没句屁话,见要给他医治反倒拿起乔来.......” “事随境迁,他现在却是金贵了……”镜尘不急不恼,悠悠说了句,推门抬脚进了敖朗房间。 敖朗早早听见有人声,他打定主意要不依不饶,手边没了合适物件,忍着痛,拾起靴子朝来人猛砸了过去,口中嚷道:“奕国人没个好鸟,给老子灌药想要害死老子……老子宁可疼死!” 镜尘轻松躲过靴子,换上了一副和善的笑脸,仿佛他是天底下第一等和善之人,亲热说道:“罪过罪过,二殿下恕罪。仆从侍候不周,镜尘给二殿下赔罪。” “镜尘。” 敖朗听到这两个字,不禁微感错愕,手脚不由自主地蜷曲,血液涌动,心脏急跳。 他额上青筋鼓胀,警觉地打量着眼前之人。 此人墨发高束,身姿利落,并无半点赘余之物,举手投足闲适自得,脸上堆着满满笑意,眉宇之间凝聚一团凌厉气息。 “你是何人?奕国盛镜尘?” 镜尘的唇角绽放出更加灿烂的笑容,仿佛刻印在脸庞之上,他点了点头:“不错,正是在下。” 敖朗一时语塞,对奕国人的态度捉摸不透。他曾以二皇子的身份求得一条性命,此等行径并不光彩,仗是自己打败的,这错却要算在奕国人头上,如今旧仇未解又添新怨。 第125章 随后他在此滞留多日,又被晾在一旁。而如今,奕国摄政王盛镜尘却以如此做小伏低的来买好,其间必定有诈。 他扭过头去,数十条金丝缠就的发辫随之甩动,冷冷地斜视着奕国摄政王。 镜尘向前躬身,热情说道:“在下已向医师询问过,二殿下的腿仅是皮外伤,看似严重,但只要静养半月便能痊愈。” 敖朗不屑地冷哼一声:“姓盛的,少在本殿面前演戏。要杀要剐,干脆点。” 镜尘仍然面带微笑,双眸璀璨如繁星,“大皇子孚格与二殿下兄弟情深,愿意走马换将……” 敖朗听闻此言,眉头深锁,翻了翻眼眸,暗忖:“哦,原来如此。我那好大哥……只有捏死我他才痛快……孚格待要置我于死地,奕国人所图又是什么?” 他并不搭话,撑着伤腿,作势要起身,眼神撇了撇不远处的靴子。 空气冷窒了片刻。 赵硕见此情形,噘着嘴去帮他拾靴。 靴子拿到敖朗跟前,又被他乱踢到一旁。 赵硕再要去拾,镜尘抬臂将他拦了下来,躬下身捡起敖朗的一双厚底皮靴,将靴子放在敖朗跟前,俯下身去半蹲在那边,扶起敖朗右脚放在自己膝上,帮他登靴。 那皮靴原本做得可丁可卯,可这些日子敖朗受了磋磨,双腿肿胀,靴子显见的拥挤起来,进而扯动了受伤的左腿。他本就性情乖戾,处境不佳,性情更加暴躁起来,心头埋着一桩旧事,对盛镜尘更是又恨又惧。见其如此做小伏低,不禁心生欺侮之意,他故意让盛镜尘为他穿靴,突如其来的疼痛勾连起他滔天的怒意,反手冲着盛镜尘面颊便是重重一掌,接着正面又是一击。 赵硕眼见敖朗抬手,想要去拦,已是来不及了。他压根没想到王爷竟未躲开,生生挨了敖朗的两巴掌,气的血灌向脑门,佩刀拔出来,横在眼前。 第117章 情难两全 镜尘被打得歪过了头,脸颊迅速红肿了起来,他顶了顶腮肉,抬手止住赵硕,面上仍带着笑:“是镜尘的错。二殿下消气就好。” 仰头向赵硕吩咐道:“速速去给二殿下置办新靴.......” 赵硕后槽牙都要咬碎,却不敢违命,收起刀锋,大步流星朝外走去。 敖朗存了死志,抽了奕国摄政王这两巴掌为泄私愤,却没想到眼前之人姿态放得更低,倒让他越来越糊涂。 他阴恻恻笑了起来:“姓盛的,你可与传闻中的太不一样……” “二殿下谬赞。”盛镜尘含笑回道。 敖朗又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胸中蛮力无处施展,伤口处牵扯着隐隐传来连绵痛楚。 他抽了口气,怒道:“狗贼,别妄想二殿下会与你为虎作伥,你杀我夜狄人无数,旁的不说东大营里,你接连两掌将我内弟毙于营中,今日的这两巴掌是二殿下赏你,咱们不死不休……” 盛镜尘眼神漠然的瞧了瞧他:“原来那是二殿下的内弟.......”话中不无感慨转而冷峻说道:“很要紧么,比夜狄王位还要紧……” “你什么意思?”敖朗半信半疑,声调因激动都变了形。 “镜尘愿意助二殿下康健如初,再夺夜狄大位……” 他沉了沉眸,冷冷问道:“只是不知二殿下心中,内弟的命和夜狄王位孰轻孰重?” 敖朗眨了眨眼,几乎脱口而出,却又按捺住……含混说道:“我凭什么信你……” “凭你走投无路……孚格大权在握,深得夜狄王信任,这一战若他大获全胜,回去便能直接夺位。二殿下何以自处……” 不知哪里吹来一股清冽寒风,敖朗打了个哆嗦,心中有些发怵,才发觉自己所为实在鲁莽,只是死撑着不肯认错。 他眯着眼眸,怯怯问道:“你凭什么助我……” 盛镜尘长身玉立,唇线松弛,脸上浮现出释然的笑容:“孚格鼠目寸光,贪图瑞国蝇头小利。又为了当年之事,铁了心与我大奕作对……人么,实在蠢笨……在下还是愿与聪明人打交道。” 敖朗沉默不语,当年被盛镜尘割了头颅的乃是孚格舅舅,他始终耿耿于怀,想着报仇。孚格舅舅并非自己亲舅,纵是亲舅又如何与大位相提并论。 盛镜尘察觉对方眼神闪烁,他轻轻地勾起唇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说道:“我盛镜尘愿以奕国之力协助二殿下登上王位,大奕、夜狄重修秦晋之好。” 敖朗听完盛镜尘一席话呆立了半晌,不置可否。 镜尘声调不由得冷峻起来:“我奕军东大营已呈合围之势,瑞军败象已露,如今不过负隅顽抗。到时候,孚格败军之将如何与二殿下相提并论。” 敖朗仍然没有回答,他的肩膀却在轻微地抖动。他的内心已为盛镜尘的话语触动,只是即刻应了,颜面上过意不去。 镜尘看他这幅情形,知他已然对提议动心,不再逼迫,向门外唤了声:“端了药来。” 在门外等候的仆从们听到命即刻鱼贯而入,端药的走在最前面,接着是端着新衣和新靴的仆从。 盛镜尘抬手端起滚烫的药碗,双手谦恭地呈递到敖朗近前:“二殿下请用。” 敖朗思忖了片刻,自己本便是人家案板上的鱼肉,即便要下毒也不须做得如此繁复,遂打消了疑虑,从盛镜尘手中接过药碗,仰头一饮而尽…… 他擦了擦唇角,半扭过头:“你打算如何保我不伤分毫。” 盛镜尘眨了眨长睫,深邃眼眸闪露狡黠:“瑞军军营东侧的奕军精锐护着二殿下的撤离。不过,军营这一段路还需要二殿下自保。” 敖朗皱着眉头,犹豫不决,不知道该如何做出决定。 盛镜尘心中松了一口气,自知不能逼迫得太紧,于是柔声说道:“二殿下好生歇息,镜尘改日再来探望二殿下。” 敖朗将眉头拧得更紧,盯着盛镜尘如一阵旋风般转身离去,深深叹了口气:“好生厉害……”心中翻江倒海,难以平静。 赵硕早已等在门外,时刻关注着屋内的状况。他看王爷走出屋子,赶忙揩去腮边滑落的泪痕。盛镜尘见他眼眸红透,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院中迎春花嫩绿的细蕊在阳光下格外醒目,盛镜尘眼眸撇过这初绽的花蕊,心思却不在此。他猝然停下脚步,脑海中闪过念头:借着换人的由头,想要除去敖朗而后快。 他坐在廊沿上,思绪飞舞,左思右想总觉得走马换将并非万全之策,心中又不安生…… 他抬手招来赵硕,吩咐道:“去把肖裕找来。” 赵硕闻言赶忙回了句:“哎!” 镜尘回了自己屋中,坐在书桌前,面对着空白信笺,不知该如何下笔。他的脚边满是丢弃的信笺…… 他将手中信笺搓成一团,他的脑海中不断地回旋着“万全之策”四个字,怔怔盯着竹船发愣。 庆阳君那边与瑞国、夜狄人皆有勾连,他若肯出手…… 他必定是肯的…… 镜尘阖上了眸子,眼前浮现觉枫与晴暄言笑晏晏,双宿双飞远去身影,昭示他们才是天造地设的良配,纵使自己费尽心思不过是蚍蜉撼树,撼不动他们深情厚意。念头一起,痛楚仿如成片的蝙蝠,残忍的向他袭来…… 第126章 他强忍着心头酸楚,摩挲着腕上的红绳,此时才知什么叫“爱憎会、求不得……” 他睁开猩红眸子,迫着自己拿起笔修书,比起此刻心痛,他更不敢赌。就算最终看他与庆阳君琴瑟和鸣,至少觉枫还活在世间……起码还能在风中感受他的气息,与他共浴一方日月。当然,他亦不会轻易放手,只是若庆阳真的能救下觉枫,自己必当守诺,再不、永不纠缠。 镜尘艰难写完这封书信,唤来在门外等候多时的肖裕,将信塞给他:“肖裕,你亲自跑一趟去找陆鸣,让他将信呈给庆阳君。万不可出任何纰漏……” 肖裕还是头一次见王爷如此肃穆,知道事关重大,简单收拾,即刻动身赶往雍国。 第118章 情关难过 两军约好各带三千兵士到距双方接近的一处开阔地带换人。 清晨,镜尘早端坐在马背上,耐心等着敖朗一瘸一拐地走到战马旁,龇牙咧嘴骑上马背。 看他坐好,便挥手向前,示意队伍开拔。 忽得视野间凑上一人,拦在镜尘近前,那人眉头深锁,声音嘶哑地说道:“王爷留步,四王爷修书一封请王爷亲启。” 镜尘拉住了“摇光”,歪头看了看拦道的张勉之,讶异问道:“先云书信我已看过。” 张勉之凑近了些,执住马缰绳,“王爷,陆大人春种的奏报……” “张勉之,有话直说,别绕来绕去的,讨人……”恶语刚待脱口,想起张勉之困守孤城时的窘迫、坚毅,愣了片刻,将话咽了下去。 他眨了眨墨睫,缓了口气:“直言便是……” 这几日,赵硕将夜狄人猖狂行径半遮半露告诉了张大人。 张勉之听得揪心,他隐隐知道其中缘由,可他不愿王爷如此进退失据,简直可是说是方寸大乱。 他仰起头,眸子里满是关切:“走马换将本是战场寻常之事,王爷何必亲自犯险……” 镜尘深思了片刻,方觉自己该有些交代。 他跳下马背,来到张勉之近前,拉起他一侧手臂,高高举起。 “奕国将士听命!” “张勉之大人困守鹄州,守城有方,于大奕居功至伟。若是张大人可代本王发号施令,尔等皆以张勉之大人马首是瞻,不得有误。”镜尘声音高亢洪亮,如山号令传下去,迎来众将海啸般的回复。 “遵命!”“遵命!”“遵命!” 镜尘深吸了一口气,露出他那洁白无瑕的牙齿,轻声低语道:“勉之,这趟我非去不可。替我把鹄州守住……” 张勉之心中涌起一股暖流,深深点了点头。 他明知无法阻止摄政王的决定,但仍忍不住想做无谓的尝试。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他只能恭敬地躬身让出道来。 盛镜尘侧目看了眼敖朗,见他还算镇定自若,便纵身上马,在空中空挥了一鞭,“摇光”随着鞭响,机警地奔了出去。众将也紧随其后,催动战马追赶了上去。 盛镜尘率领的队伍赶到战场时,瑞军也刚刚列好阵势。 赵硕骑着马出了列,冲到近前,向瑞军喊道:“喂,夜狄二皇子在此,我们的人呢……”他边说边向身后指了指。 瑞军阵中也出现了一名将领,他似乎早已准备好应对一切,迅速将一群奕人等赶到一旁,慢慢悠悠狂妄地说道:“这些就是奕国的阿猫阿狗,我们根本不稀罕。” 赵硕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十几个人,虽然他们形容枯槁,他还是能够认出他们。然而,在这群人中,却独独不见聂大人的身影。 他转头向摄政王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开口问道:“画里人呢……” 那人高傲答道:“着什么急,好戏在后头。” 赵硕又转回头见王爷颔了颔首,便举手挥了挥,“换人!” 两军交兵,奕国也俘虏了不少夜狄人。两队人开始互相交换俘虏,以赵硕和夜狄将领两人两马为轴,像轮毂一样从敌军阵营转到了自家阵营。这一波交换还算顺利,让在场的人都松了一口气。赵硕和夜狄将领也都回到了自家阵前。 从夜狄阵中窜出一匹高头大马,比寻常马大了一圈,马上之人也是与马匹相称的魁梧。只见他的马后绑着一个人,双手被结结实实地绑在一处,吃力地跟着高大马匹的步伐。 镜尘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起来,他一眼就看见了被绑之人,不由得心头狠狠地蜷缩了一下。转而,一股强大的戾气从他周身升起…… 敖朗在旁边感受到了镜尘的异样,他扭头看了镜尘一眼,只见镜尘的脸庞如同冰封一般,面无表情,而围绕他身体的一层无形火焰,带有一种强烈的炽热,让人不寒而栗。 敖朗心中不禁有些疑惑,他用目光小心翼翼地扫向阵前,他心中暗自思量,何方神圣,竟让盛镜尘如此动容? “走吧。”镜尘轻提马缰,低语了句。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可抗拒的权威,让敖朗不自觉地顺从地跟了上去。 孚格眯着一双狼眼,打量两人,一个是他长久以来欲除之后快的真仇人,一个是他血脉相连,却更是除之而后快的亲弟弟,这两人同时出现简直让他恶向胆边生,恨不能一口一口将两人撕碎。 他并未准备即刻让他们痛快,准备好好羞辱他们一番。 他高傲地说道,“敖朗,我们好久不见了……以前你这杂种虽看着讨厌,却勉强算个人,如今怎么越看越像奕国人的狗,真是让人倒胃口……”他因兴奋和轻蔑满口污言,高大的身躯在马上摇摇晃晃。 敖朗被他激得面目通红,待要抽刀,扯动伤口一阵剧痛。 镜尘抬手将他止住,向前了几步,先开了口,“天底下还有化敌为友这件事。二殿下乃奕国上宾,止战言和善莫大焉。” 他看向满身血污的觉枫,眸子湿润了几分,哽了哽喉咙:“奕国倒不似你这般待客之道。” 觉枫却始终不肯看他一眼。 “你又是何人?”孚格明知故问,目光在镜尘身上来回扫视。 “我是……奕国……盛镜尘。”他口中答着,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觉枫。 孚格似是想起了更有趣的事,戏谑道:“姓盛的,这里倒是有一桩趣事。” “这条狗自称是你的相好。”孚格得意极了,似是踩住了盛镜尘痛脚,说罢仰头大笑。 “哈哈哈哈哈……”夜狄兵将亦跟着哄堂大笑起来。 镜尘身子微微抖了抖,极快又极其清楚地说出了三个字:“他不是!” 孚格和夜狄兵将皆听得清清楚楚,孚格脸上肌肉抽了几下,抬眼斜睨觉枫,夜狄兵将笑声稀稀拉拉地停了下来。 觉枫本紧咬着唇肉,不知如何面对镜尘,甚至后悔当日未能自戕,此时亦将这三个字听得清清楚楚,猛得抬起了头,一双眼中几乎瞬间激出泪来。 第119章 冤家路窄 四目交接,眼神交融。两人之间仿佛有根无形的带子将他们越缠越紧。 “你终于肯看我一眼……” 镜尘冲着觉枫莞尔一笑,那是种如释重负的笑。 “他不是我相好,他是我盛镜尘的夫婿!”每个字都说得撼天动地,清清楚楚钻进在场之人的耳朵里,犹如春雷在人群中炸开。 第127章 觉枫再忍不住,泪水一行行成串滑落,牙齿上下叩动,身体不由自主地打战。 离得最近的敖朗先是一懵,接着恍然大悟,盛镜尘对自己礼遇有加还有这一层的因由。 人群之中还有个被雷击中一般的便是谢尧,他骑着的这匹马从方才便蠢蠢欲动。现在全都懂了,他捏着怀中这封血书,憋闷至极,简直喘不上气来。 孚格本来想好好羞辱一下镜尘,却被他反过来掌握了主动权。他骂道:“姓盛的,好好男人不做,上赶着给人上,忒不要脸……” 镜尘并不回应他的话,而是继续催马上前几步,风轻云淡说道:“本王当年追杀傅氏,上天入地也割了他的人头。本王的人,若是.......” 他说着顿了顿,浓重的看了眼觉枫,眸光剜向孚格:“保证你一刻都活不舒坦......” 早春时节,孚格被他凶狠的身上凉飕飕的,转而怒气升腾:“呸,姓盛的,老子是被你吓大的......” “孚格,你要知道,你应该感谢本王。” “放你娘的屁……我谢你祖宗十八代……”孚格迅速被他的话激怒,将先前的羞辱孚格的事情抛诸脑后,开始破口大骂。 “孚格,若不是当年本王割了傅氏人头,夜狄济济部群龙无首,怎会推举你父登位?大殿现在还不知在哪里捡牛粪?”镜尘不紧不慢地说道。 孚格和敖朗都像是被当头击了一闷棍,他们心里很清楚盛镜尘所言非虚。几年前夜狄各部中傅氏一家独大,若不是他突然被杀,夜狄各部必定会唯傅氏马首是瞻。 就算此事千真万确,孚格心中的怒气却难以平息。他紧勒马腹,骏马被他夹得生疼,向前冲了几步,绳索紧绷,拽得觉枫向前踉跄了几步。 “你听我说……”镜尘声音中有了些慌乱,“夜狄只要退出瑞军,边境商贸都好商量,与我奕国做买卖定比瑞国好做。黄金、珠宝、药材、香料尽数可以谈。” 镜尘目不转睛地盯着孚格,见他眼神游移不定,似乎正在内心权衡得失。 在这紧张胶着时刻,瑞军人群之间突然响起一阵异响。 众人定睛一看,从马群之中推出了一辆木制轮椅,轮椅之上赫然是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尽管坐着,仍是肩背挺立,坐姿便能看出年轻时定是极其魁梧健硕。 那老者声如洪钟,中气十足:“摄政王还是那么能言善道,蛊惑人心……”话音刚落,在场所有人目光皆望向了一处。盛镜尘偏了偏马头,冷哼了一声,带着些许客气问候道:“这一日终是来了,房大人……” 轮椅随着话音向前推到孚格跟前,房大人目光中散出滔天恨意,厉声说道:“大殿,此人诡计多端,你可莫要被他欺哄了去.......” 他冲着敖朗努了努嘴,“大殿,你看他待二殿下还看不出端倪么,他对二殿下礼遇有加,分明便是要捧二殿下跟您夺位。” 他又斜睨了盛镜尘一眼,压低了眉眼,轻声说道:“大殿没见盛家小子对这小子稀罕的紧,把他攥在手心里,想要什么,就有人巴巴的给你送到眼前,将这么个宝贝儿换了你那便宜弟弟实在不值得……” 孚格凝视着房大人,心中似乎又找到了主心骨,他恍然大悟般地骑马走到房淞身后,谦恭地拜道:“小侄唯您马首是瞻。” 盛镜尘的眉头紧锁,舌尖定了定腮,他轻轻拍了拍“摇光”的马头,纵身下了马。 他双掌猛击了几下,感慨道:“好好好,好一个马首是瞻,果然感人!房大人作为奕国封疆大吏数十载,不知何时与这夜狄皇子交往甚密?” 房淞见他怒气冲天,却对自己出现并不惊诧,心中反而有些起疑。然而,他压抑在胸口多年的郁结之气此时不吐不快。 “盛镜尘,我房氏为奕国尽心尽力,当年在重掖山下,我房家三子命丧,房氏后继无人,一无所有。因果轮回,报应不爽,也该你盛氏尝尝这滋味了。” “房淞,你给我住口!因果轮回,报应不爽。今日,本王告你什么叫报应不爽。”盛镜尘撑开了双臂,引起在场之人的全部注意。 他高昂着头,抬手指向房淞:“今日我不在此多言,你从兵士擢升将军,享我盛氏俸禄供养,亦不细言你大权在握却与雍国、瑞国诸般勾结。” “就只说一件事情……你勾结齐天地师那个骗子术士,将我母妃刚诞下的三弟诬为祸国妖物,打压我母族势力,让父皇母妃离心离德,一石二鸟,害得我三弟自出生便颠沛流离……” 房淞闻言,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此事早晚是纸包不住火,既然你已然探得原委,老夫亦无所隐瞒。当日冉家如日中天,冉妃已有了两子,眼见便要诞下第三子,这个孩子再长起来,别家哪里还有活路。恰巧齐天地师卜出那孩子命格奇异,老夫不过顺水推舟,借此机会将冉妃和那小儿陷害至死。哪曾料到这小儿命格如此之强,竟然逃过一劫……” 房淞一直将当年构陷冉妃和那小儿之事看成一步妙招,常常沾沾自喜,感佩自己料事如神。果然冉妃不甘,奋力逃出了宫,冉氏再不复当年…… 只是当年,他想着心中升腾起莫大的悔意,总觉得哪里出了纰漏…… 盛镜尘似是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你却算错了一处,便是我自请入了嚣营……你以为我在嚣营轻则寂寂无闻,甚至死在嚣营……若我当真死在嚣营,省去你许多麻烦……” 他并未留给房淞许多喘息的时间,连珠炮似的说道:“可三年之后,本王提着傅氏脑袋上了崇政殿,继而接手了一队兵马,你仍心存侥幸,以为我掀不起什么风浪……” 他轻咳了一声,郑重说道:“你原本料想的不错,本王也是细细盘点重掖山之战才想起诸多不对劲的地方……” 第120章 沙场对峙 “重掖山下,如不是箬河一侧的雍军主力空虚,即便有十支嚣营,也难撼雍军……雍军为何主力空虚?房家三子为何又会同时出现在一处,被人屠戮殆尽?” 盛镜尘的接连两个问题,如同两记重锤般重重地敲击在房淞心头。他再三告诫三个儿子,即便是再重要的战事,亦最多两人同行,彼此照应亦免意外发生。重掖山之战中不知哪个环节出了纰漏,三人竟同行?他始终憎恨盛镜尘未能施以援手,将诸多细节抛诸脑后…… 镜尘紧了紧缚臂,从容不迫道:“房老将军,本王知你一直恨我未施援手……可今日明白告诉你,再来一次本王仍不会救,战场瞬息万变,机会稍纵即逝,若是救你房家人,便要失去一个撕开雍军布防的大好时机……” “而你房家三子明明便是被人摆了鸿门宴……”他口中啧啧叹息了几声仿佛为房家三子的遭遇极为惋惜:“可惜他们运气着实差些,他们刚入了宴,本王这边便奇袭了雍军。雍军主帅晴源不明就里,以为我们唱了一出双簧,怒不可遏……” 房大人的脸色此刻涨得红紫,他并非完全相信盛镜尘所言,但对方的话语却严丝合缝,仿佛一张编织了精细罗网,让他无处可逃。此时,他被笼罩在一片巨大的荒谬之感,那是一种从心底涌出的荒谬感,仿佛日月山河在他眼前瞬间崩塌。 第128章 他在奕国被盛镜尘死死压制,无所作为。才暗中联络雍国、瑞国、夜狄人几方同仇敌忾,共同对付盛镜尘。今日,盛镜尘告诉他,自己的儿子们是被雍国害死,自己一直有眼无珠,与仇人…… 他的胸中憋闷异常,他的喉咙里仿佛有一股腥甜血气在升腾,强烈的刺激勾着他的嗓子眼,让他几乎无法言语。 孚格见此情形额头青筋暴起,他收紧了马缰绳,觉枫跌跌撞撞栽倒在了马前:“姓盛的,你是存心来找碴的……” “你现在便磕头给我叔父赔礼……否则人不换了,咱们即刻过招……” 镜尘瞪着孚格,拳头紧握,面上带着笑意:“大殿何必动怒,磕头这等小事,好说……”他又上前几步,双膝弯曲,毫不犹豫地在泛起黄沙的土地之上跪了下来,磕下三个响头。 镜尘身后的众人实在忍耐不住了,马蹄声凌乱躁动,仿佛是狂风呼啸,掀起一片尘土。却因未见摄政王发号施令,丝毫不敢异动,呕得简直要吐血。 镜尘站起身,掸了掸黑袍之上的黄土,笑了笑,恭敬又慷慨说道:“今日走马换将,为表诚意,镜尘早早为房大人备了份厚礼。” 房淞的眉目低垂,冷哼了一声,对镜尘的话语不屑一顾:“你小子花样真不少,老夫这把年纪,就算是金山银山,你觉得老夫还稀罕吗?” 镜尘却并不在意房淞的不满,他粲然一笑,招了招手,琮伊便心领神会,骑马牵着一头驴来到了近前。驴上坐了个甚是美貌的女子,她的容貌清丽脱俗,身子窝着坐在驴上,面颊羞怯地粉红。 房淞看到那女子的容貌后大惊失色,脱口而出:“绢娘……” 他立刻横眉冷对,话语中满是愤怒和不满:“摄政王要以一个柔弱女子的性命来拿捏老夫,恐怕……” 后边之言,房大人并未言明。他既想谴责盛镜尘以女子性命相要挟,胜之不武,又笑盛镜尘痴心妄想,当日自己潜出奕国,抛下众多姬妾、家财,便是没将这些放在眼里。 镜尘靴子尖捻了捻地面:“镜尘明白房大人乃是大丈夫.......只是不知绢娘腹中子嗣,老将军可还在意?” 房淞闻言几乎要从轮椅上站起身来,他眸子布满血丝,怔怔看着绢娘,自言自语:“子嗣……这不可能……这不可能。”房淞魁伟身形抖了几抖,几不可支。他求医问卜了多少名家,娶了多少房小妾皆是于事无补,就连初世修都曾断言,他此生再无生子可能…… 镜尘仰天大笑:“还是您老老当益壮,素春堂洪医师妙手回春……” 垂垂暮年的房淞眼神混沌,他记得吃过素春堂洪恩给开的汤药,可也只是循例为之,心中早便不抱希望。 “盛镜尘,你这贼人,诡计多端,哄骗老夫……老夫不会信你,不知哪里来的野种,老夫压根……”房淞想说压根不稀罕,含混多时,左右说不出口。 镜尘又向前挪了挪步子,他撇了撇嘴,讶然一笑:“房大人果然大丈夫……” “老爷,老仆终日陪伴在绢娘身畔,她却是并无失节……”从奕国兵将中窜出一个老妇人,跪倒到阵前。 这妇人乃是房家的忠仆,她出言既是为绢娘证明清白,亦是想为房家留一条血脉。 房淞瞠目欲裂,铁石般的心肠竟升起了些许悔意,他怔怔地望向盛镜尘,双手猛拍轮椅扶手,咬牙怒道:“老夫最恨的便是当年未能将你这崽子除掉!” 这一番下来,几千人似是同时陷入了漩涡,只见一阵黑风从眼前窜过。 镜尘侧身窜上“摇光”,从一侧隐着,快到孚格近前,侧身腾空而起,借着“摇光”之力,冲着孚格下颌,斜上飞踢出去。 他整个人使出了全力,纵是孚格魁伟骁勇异常,脸上挨了这一下,即刻满脸鲜血横飞,高大身躯从马之上飞了出去,远远落在五丈之外。 镜尘一击即中并不再管孚格,提起绳子将觉枫送上骏马,照着那马臀击了一掌。 马儿吃痛也不管背上驮着的是主人孚格还是觉枫没命的向奕军阵营冲去。琮伊见状赶忙催马过去迎接。 正在镜尘以为尘埃落定之际,恍然见三支重箭冲着觉枫面门而去。 第121章 以命相偿 觉枫一早便注意这三支呼啸而来的箭矢,只是他如今全身布满了伤痕,每一处都在隐隐作痛,更别提双手还被牢牢地绑缚,只得一边驾驭着狂奔的大马,一边抡起缰绳在身前旋转,用以抵挡箭矢。 正当他竭力抵挡之际,耳边风声呼啸,又有三支羽箭以惊人的速度飞驰而至。这些箭矢带着凌厉的气势,仿佛要将他彻底击溃。 觉枫看不清张牙舞爪的箭矢,镜尘看得清清楚楚,他的心如同被狠狠地抓挠了一把,撕心裂肺地大喊:“觉枫,闪开……” 电光石火之间,他心生了几多法子可一时间无力施展,头一次生出遁逃的念头,双目紧紧地阖了上。 “噗……” 锋利的箭矢穿过肉身沉闷短促的破物之声,声量不大却让人感同身受地有种撕扯之感。 镜尘骇得睁开了眼眸,眼前一幕几乎将他击穿。有人中箭倒地,那人却不是觉枫,而是庆阳君晴暄。他胸前血洞汩汩冒着鲜红热浆,翠竹般的衣衫染成了红色,他脸色惨白如雪,仿佛被冰封住。 日光闪耀照亮晴喧容貌,觉枫整个人都呆住了。他眼神复杂地瞥了一眼远处的镜尘。紧紧夹住马腹,制住那匹吃痛奔跑的高头大马。接着侧过身,一跃而下,跳下了马背。由于双手被缚,他的脚步显得蹒跚不稳,几乎摔倒。 沈琮伊见状赶忙到近前,用兵刃挑断觉枫手上绳索。 觉枫松开了双手,迅速扑向晴喧,将他紧紧地抱在怀里。他小心翼翼地捋开晴喧额间杂乱的发,手颤抖着撩开他的伤处,几乎在瞬间,晴喧口鼻中流淌出的鲜血便染红了雪白纤细的脖子,那鲜艳的红颜色刺眼而醒目。 经过一连串变故,场上已陷入混乱之中。 孚格身受重伤,他的手下们纷纷喧嚣起来,却没一人敢上前。敖朗看这等情形,提着马奔到近前,声色俱厉说道:“大殿伤重,先为大殿治伤,尔等不可轻举妄动。” 孚格的手下们,眼见大势已去,深知无力回天,一个个都变得畏首畏尾,无一人敢轻举妄动。 镜尘,远远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眼神中透露出难以言喻的悲凉。他的嘴唇紧紧咬住,以至于变得青紫。 他面沉似水,提马来到了房淞的近前。 房淞看起来非常得意,仿佛他才是今天掌控局势的人。他轻捋着自己的须髯,眯着眼睛看着盛镜尘说道:“摄政王、三殿下,你真的太不像他了,尤其是这一处……” 两人皆对“他”心知肚明。 房淞渐渐收敛了笑意:“若不是他无情,老夫纵是满腹计谋也无处施展……” 他昏黄眼眸看着远处被兵将围着的绢娘,眼中满是哀愁和失落,转头向镜尘哀叹了一声:“老夫败了,你划下道来吧……” 盛镜尘面容冷峻,心里乱作一团,想着速战速决:“房淞,你忝居高位,以战谋利,本王容不得你、奕国百姓也容不下你……” 第129章 他冷冷说道:“你自裁吧。” 似是预感到了大限将至,房淞的身体在一瞬间僵住。他鼓起最后的力气,用嘶哑的嗓音喊出:“三殿下!” 听见他声嘶力竭地叫喊,镜尘用力扯着缰绳,背身而立:“房淞,今日本王并无虚言。” 他坐在马背上,略显疲惫但依旧端坐如山,他顿了顿,郑重说道:“上天如让这个孩子平安降世,我盛镜尘不会害他性命……”他的声音在空中回荡,仿佛在向天地立誓。 得了摄政王允诺,房淞老泪纵横:“感激不尽……” 锋利无比的刀刃响起了一声嚣叫,仿佛宣告着即将到来的残酷。刀刃在阳光下闪烁着寒光。随后,只听得“噗”的一声,那是刀刃割破皮肉的声音,是热血飞溅在空中的声响,又似世间最凄厉的哀鸣,接着“咣当”一响,兵刃落地。 瑞军主帅自刎,群龙无首,即刻成了散沙,呼呼隆隆地向身后退去。 琮伊来到镜尘近前,拱手问道:“王爷,瑞军已溃,可要乘胜追击,将瑞军主力全灭……” 镜尘深深吸了口气,抬手止住:“放他们逃命去吧……” 他小心翼翼来到觉枫近前,已有军中医师为晴暄清理伤处,敷上伤药。 晴暄紧闭着双眸,眉头也因痛楚紧紧拧着。稍事歇息,他强忍着痛,无力抬起手臂,口中唤道:“九哥……” 觉枫紧紧地握住晴暄的手,声音带着颤抖,说道:“暄儿,你需静养,不要说话。”他的眼中充满了深深的担忧。他看到医师的表情紧绷,心中明白晴暄的状况一定非常糟糕。 晴暄惨白面容上粲然一笑,露出染血的唇齿,他的声音又轻又缓:“九哥,让我把话说完。那些事,我都知道了……”他气息衰弱,却是决然。 “能替你挡这一箭,我很欢喜……”他缓缓咽了下口中血水,喘息着又继续说道:“你的父亲、妹妹死在我母后手里,我……我把命还你……你别恨暄儿了……”晴暄的明眸凄然,眼神有自责、有眷恋....... 他莞尔一笑劝慰道:“九哥,别难过。我练功伤了身子,本来也活不成了。” 觉枫呼吸一窒,“暄儿,九哥没恨过你……”他的声音哽咽,眼角泛着泪光。 晴暄使出了全身力气,指尖想要触碰觉枫眼角滑下的泪痕,抬了抬手又落下去,他知道自己贪心,可他就要死了,不问实在不甘,细碎的喘息过后,沉了片刻:“那你爱过我吗……” 觉枫微微一愣,指尖在办公中轻轻地动了动,他明显觉出一簇焦灼的目光,可只是一瞬,他无暇顾及其他,向着晴暄使劲儿点了点头。 晴暄那如冰封般的面容上涌上了暖暖的笑容,清丽明亮的眸子渐渐黯淡了下去。 “暄儿,你听我说,咱们去乾苑峰,师尊会有办法的。你一定要挺住……”觉枫哽咽着喉咙,按住晴暄腕上的脉门。虽气若游丝却还有一线生机。 第122章 终成陌路 觉枫绕过晴暄的脖颈和腿弯,将他横抱在怀中。恍然起身,眼前顿时映入一片暗红,仿佛置身一片血海,天地变得混沌而凄凉。更清楚的是身上的伤势嘴唇干涸得裂开了口子,血丝丝渗出,惹得周身的伤口跟着叫嚣起来。他稳了稳心神,蹒跚着走了几步。 镜尘按捺住心绪,等觉枫走到身边。直到眼睁睁看着觉枫将自己略了过去,心中不禁一窒,眼神中露出深深的沉寂。 “慢着。”他生硬地开了口。 扭身转到了觉枫面前。 “你打算……如此去乾苑峰……”他牙根咬得生疼,声音断断续续带着薄怒。 “他撑不了几天……只有师尊能救他了……”觉枫抬起疲惫的眼眸,闪烁着微光。 镜尘阖了眸子冷静片刻,等他睁开眼眸,伸手从觉枫怀中接过了晴暄,看似口气强硬地命道:“在鹄州休整两日,他要死了,我与他偿命。” 战前,他为保证万无一失,特意写信寻来庆阳君,他果然来了,也果然救下了觉枫,说起来也算求仁得仁。 若是这人真的死了,在觉枫心中,自己无论如何都抵不过一个为他而死的故人....... 镜尘将晴暄抱到了离此不远马车之上安置妥当,令军中医师侍候在侧,又安排人速去请洪恩。 觉枫心知两人这般模样去乾苑峰连山门都摸不到便要命丧半途,便默默听从镜尘安排。 “梨落”不知何时自行摆脱谢尧的桎梏,来到他身旁。他纵身骑上“梨落”,跟在了马车后边。 当觉枫不知过了多久从混沌中醒来时,天光晦暗,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仍在夜狄人的军营中,鼻尖一股药味的熏香飘逸,他似是被点醒一般揉了揉眼眸,旋即认出是在鹄州州丞府中。 他这一觉应是睡了许久,身上透着浓重药味,周身伤口被人清理敷药,伤处仅存隐隐痛意。 觉枫思量了片刻,昨日头脑昏沉,一心想着暄儿危在旦夕,竟未能好好与镜尘说说话,不知他可会介怀。于是起身去寻镜尘。 他走在沿廊上,从镜尘房间窗前走过,看他正立在后窗,似是在观摩一树开的风姿绰约的玉兰。心中稍微松弛了片刻,想他如今胜券在握,应是心境尚佳。 “啪啪……”门板轻敲。 “进来!” 觉枫呼吸微窒,额角青筋没来由地抽跳了几下。 他刚刚推开房门,却发现镜尘已经来到了门口,似乎在等待他的到来。 觉枫讶异地笑了笑,可当他看到镜尘的脸色时,笑容立刻变得僵硬。镜尘的脸色铁青,他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他。终于看清了镜尘手中信笺,他的笑容亦凝固了。 他抿了抿干涸嘴唇,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无奈说道:“那日,我没有任何把握……谢尧要求大胆,在那等情形之下倒算人之常情。” “所以,你只是想哄住他。”镜尘擎着那封血书,尾音上扬。 觉枫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他当时并没有想那么长远,他甚至没有想过自己能够平安回来。垂眸支吾道:“或许谢尧所言也是一桩好事。” 镜尘周身一阵发麻,再也无法遏制心中那股难以名状的愤怒和痛苦:“我在你心中究竟算什么……”那封信在他手中被捏得几乎变成齑粉,就像他此刻的心,被捏得粉碎。 他方才从不知死活的谢尧手中拿到这封血书,认得出那是觉枫字迹,认得信上每一个字,却读了三遍才知觉枫给自己定了一门亲事,瞬间怒火中烧。被气得仰天大笑,眼瞳里似灌了血,恨不得将谢尧撕碎。 可他自持了许久,还是按捺住了,谢尧刚立大功,扭转战局,若动他,有失人心,况且,他对瑞国知之甚多,将来瑞国上下还有许多事情要仰仗他。 他沉吟了许久,强压心中怒火,挤出一抹笑意,语气尽量和缓说道:“本王待人向来严苛,又兴致颇广,荤素不忌,你当真要将妹妹嫁我?谢尧,本王若是你,便不会选这条姻亲之路……” 谢尧想起沙场上摄政王所说的那些话,心头不由得抖了抖。可他豁出去一试,讪笑道:“王爷雄才大略,微臣唯恐家妹没有这个福气。” 第130章 镜尘拢了拢眉头,他并不想和谢尧绕圈子:“给你两条路走。一则,奕国无论何处矿藏,你可任选三座,产出金银矿藏都归你谢尧所有,或者本王敕封你为博禄侯,主政一方……” 谢尧闻言眼露精光,这两条路皆是他想都不敢想的,喜上了眉梢:“小得受王爷厚恩在前,本该为王爷肝脑涂地,无论王爷赏赐何物,谢尧皆铭感五内。” 镜尘心中却像被虫蚁啃噬一般,他挥了挥手:“选哪个,你回去好好想想。令妹倒是早寻乘龙快婿才是……” 谢尧不敢再执着下去,拱手谢恩:“多谢王爷,谢尧遵命。” 他枯坐了半晌,头脑冷静了许多,思忖着只要觉枫说一句,他当时万般不愿,这封信仅是应付谢尧的权宜之计…… 转念越想越是心急,他们之间没名没分,这等事不知还要生出多少来,等战事一完,或许他们该再进一步…… 见到觉枫之前,他其实已经想了许多,想了很远。可觉枫竟连辩白都没有一句,怒意简直要将他掀翻:“既然如此,云雨无凭,锦书休寄……” “这是什么意思……”觉枫眼眸竖了起来,他自然是知道这两句话的意思,可他要确定这是盛镜尘的真实意图。 “什么意思,是要如你所愿,过摄政王该过的三妻四妾的日子……”他明明眼眸通红,却不甘示弱,“怎么,你若死乞白赖留在本王身边做个男妾,也不是不行……” 觉枫觉着浑身上下没有半点热气,他阖着眸,顾不上心里疼得憋闷,唇角勾了勾,故意口气轻松地回道:“聂某早知有此一日……” 直到觉枫退出了房,镜尘才从这几个字中缓了过来,一掌拍在桌案,将桌案击出裂痕,从喉咙中含混发出几个字:“聂觉枫,你混蛋……” 第123章 伤人自伤 觉枫双腿如两截冷硬的树桩,他不知自己是如何回的屋。 他这几日,本就思绪混沌,来不及整顿心绪,屋中一张颇为陌生的面孔即刻让他警醒了几分。 “你来此有何目的……这周围皆是奕军,你快走吧……”待他看清来人,不无担忧劝道。 那人笑不达眼底:“你们既然闹掰了,不如现在就启程去寻乾苑峰。” 此时的觉枫脑子里如灌了浆糊,不管是何人,只要给他指一条路走,便是他的救命稻草,不论是天涯海角,只要不再待在此处,离暗所言去乾苑峰并无不可,他沉沉地颔了颔首。 他几乎不需要收拾随身之物,那张野兔皮在瑞国逃命路上遗失了,随身的弯刀被夜狄人缴了。 可即便在夜狄的营帐中,遍体鳞伤的他仍觉得心中满满当当。如今他孑然一身,更是了无牵挂。困乏之感如一只狂奔的巨兽结结实实撞在他身上,给他撞得破碎不堪,神魂如碎纸片被抛得到处皆是。 他吸了吸鼻翼:“暄、君上在隔壁,你可能……” 离暗抢着说道:“我来背。” 离暗为晴暄穿戴好衣物,晴暄便如个乖巧的偶人任人施为。离暗将晴暄背在自己背上,晴暄似是对他的臂膀分外信任,前胸与他的后背紧贴在一处,还搂紧了他的脖颈。这一刻,晴暄的重量完全压在离暗的身上,却让他觉得无比安心。 觉枫视物如常,耳力也依旧机敏,可就是没有主张,亦步亦趋跟着离暗。 三人趁着夜色躲开了奕国看守,牵了马,从城垛上的一处缺口离了鹄州。 走了不知道有多久,三人终于寻到一处破庙。 漫长跋涉后,三人终在茫茫夜色中找到了处破庙。他们走进去,离暗迅速地收拾了庙中的干草,小心翼翼地剔除坚硬秸秆,然后铺上了自己的外衣。他端来一些水,温柔地喂给晴暄,让他以一个舒适的姿势躺在还算软的铺上。 离暗又从包中掏出一块素饼,掰下一块递给觉枫。觉枫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接过素饼,狼吞虎咽地咬了几口。那麦香在口中弥漫开来,眼前即刻跳出当年,自己刚刚逃出天狱,他好整以暇躺在大树上,同样是扔给自己一块素饼,那笑容恣肆地耀人心神…… 他心上密密布着的细针似是被人同时拔了,血液被抽离,留下阴湿的伤口…… 离暗安置好晴暄,转身看那人手里捏着饼,脸上布满了泪痕。 他与觉枫并不算熟稔,见他如此似是伤心至极,却不好打扰。他抱着臂倚靠在墙角,忧心忡忡地看着觉枫,眼前的他像是失去了三魂七魄一般,不知可能寻得着那仙山。 因路上晴暄情况时好时坏,两人不敢急行,如此走了七日,方来到一处阔林密境。 离暗极目远眺,周遭全是密林,看不到一点仙山的踪迹。况且这里林连林,木接木看不出与其他处有何异处。 “从立碑起第七棵树,第七棵树北,目之所及的二十三株木樨花,最中间的那一株。”过了这些日子,觉枫如木雕泥塑一般,脸上仍是没有多余表情,他如背书般说出一串话语。 离暗犹疑地看了看他:“这些难道不是乾苑峰的秘密口诀,你不怕被我等偷听了去,居心叵测之人去了祸害仙山可如何是好?” 觉枫怅然一笑:“这些原本就是尽人皆知。只是虽看着说得明白,却不是人人都能找到。” 他边走边数,点指之下即有遮天蔽日的高木亦有在风中摇摆的幼株,他俯下身比量着什么:“说了是第七棵便是第七棵,有人嫌弃幼株孱弱便不将其看在眼里,殊不知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按下的机关不是带了毒气便是带了毒箭,从而丧命。” 离暗听闻此言,心中不禁有些忐忑。他感觉到脚下似乎遍布着毒物,即使换了一个地方站立,仍然感到不踏实。他将晴暄向上托了托,小心翼翼地前行。 觉枫按照刚才所言的方向前进,离暗紧紧跟在他的身后。他拽了拽觉枫的衣袖,咽了咽口水,有些紧张地问道:“聂大人,你确定你记得正确的路吗?一步踏错……” 觉枫安慰他道:“放心吧,我在这里长大,不会出错的。”他的语气坚定,给予了离暗一些安心。 离暗终于放开了胆子,跟随觉枫前行。他们来到了一处花心的机关前,觉枫熟练地按动了机关。随着“吱悠悠”的声响,玄机开始转动,大地仿佛塌陷了一般,露出了一个三尺见方的入口。 离暗来到近前,点燃了地道口的火把,立刻将地道照得亮如白昼。 三人寻路而下,在曲折蜿蜒的通道中穿梭,每一步的行走都充满了奇异,觉枫手中的火把则成为他们在黑暗中的唯一指引。 终于,他们来到了通道的尽头。展现在眼前的是一级级的台阶。顺着台阶一步步地向上走,当他们从一处井口窜出时,来到了一个世外之境。 离暗即刻被眼前的一切震撼,不知从何而来的陡峭山峰便矗立眼前。它气势磅礴,雄浑庄严,让人难以忽视。此处恍如梦境一般绚丽。鲜花绚烂至极朵朵不败,树木苍翠茂密,千年长青。 觉枫暌违多年,心中酸涩,可他最近已经流泪太多,实在有失大丈夫气概,他极力忍耐,将即将涌出的泪水强行逼了回去。 离暗将晴暄倚靠在一棵松木上歇息。来到这等风物宜人的仙境,晴暄失色的肌肤现出一丝红润。 第131章 “咳咳咳……”一道近乎俏丽的紫色身影现在几人身前,一举一动隐隐带了些香气。 觉枫先是注意到了此人,上前一步:“师兄,觉字辈聂觉枫有礼了。” 他抬头对上那人眼眸心中一惊,那张脸妖冶潋滟,不可方物,可不知为何心中竟升起一丝不安。 那人答话谦和有加:“原来是小师叔啊,晚辈乃洵字辈,叶洵天,给小师叔请安。” 第124章 续命良方 叶洵天身姿灵动,掐动手指,口中默念口诀,随即引出三只异兽。这些异兽的外形威猛,其形如虎,身披双翼,模样凶横,却带着一种恭敬和温驯的态度,仿佛知道叶洵天是它们的主人。 他矫健如风,轻松跃上异兽的脊背,觉枫在乾苑峰多年,对异兽毫不陌生,也老练地骑上了异兽。离暗背起晴暄,小心翼翼地攀上了一只异兽。 三只异兽在奇峻山峰之间灵活地穿梭,时而奔跑在山间小道上,时而展翅高飞,攀登峰顶,翻越山岭如履平地。几人在这些浓云密雾中前行,如同仙人在仙境中漫步。 不多时,几人已然抵了始元阁。叶洵天念动口诀,异兽在召唤下变得安静下来,然后缓缓地隐于山林之间。 觉枫再登此阁,近乡情怯,转头与洵天说话:“这峰上异兽众多,却无人能驾驭。没想到叶兄竟能操控它们。果然是天纵奇才。” 洵天乌黑长发,飘然欲仙,他只是淡淡一笑便似含了浓烈的深情,这一笑浮现在男子脸上显得有些过于魅惑:“小师叔过赞了,峰上众位皆是大才,不愿修习这等雕虫小技,小侄才有了这等机缘。” 他轻轻舔了舔嘴唇,悠然笑道:“不瞒小师叔,小侄生来便喜爱驯服这些强悍生灵。” 快到近前,叶洵天满面春风地说道:“小侄提前传讯,掌门师尊已然等候诸位多时。” 觉枫听到这里,不由得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深吸一口气,才敢迈步进入这扇大门。 一进门,映入眼帘的鹤发童颜尊者正是他的恩师蔚名尊者。师尊脸上仍是记忆中和蔼可亲的微笑,眼神深邃而又明亮,仿佛能洞察一切。 “师尊,弟子觉枫回来了,给您老人家请安。”他即刻匍匐跪倒,行了大礼。跪拜完,觉枫眼眸婆娑地膝行向前了几步:“弟子不孝,再回来还是要求您老人家出手相救。” 蔚名尊者已明白觉枫意思,他起身扶起了觉枫,飘然来到晴暄近前,探了探他的脉门,心中大致有了分寸。 他沉吟片刻说道:“这孩子箭伤倒不算难治,只是他为练功急于求成,根骨大伤,若没有个二三载,恐难恢复如常。” “师父,无论是两年、三年,还是五年、十年,只要是有法子,徒儿都愿一试。” 蔚名尊者微笑着捋了捋须髯,他从怀中掏出一枚红丸丹药,递给觉枫,温和地说:“这枚归元丹给他服下……”释道:“他修习功法走了歪路,需要将功法修习到一定境界方可为他扶正。你可愿意……” 觉枫接过丹药,撬开晴暄牙关,为他服下,擦去腮边泪痕:“徒儿自是愿意……那何时开始修习,从明日,不,今日便开始吧。” 尊者淡淡地笑了笑,轻轻摇了摇头:“不急于一时。这孩子服下归元丹后,需要一些时间来让正气收敛,稳定心性。” 离暗将两人交谈的话语全数听入耳中,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鼓足勇气,猝然跪倒在蔚明尊者面前,将自己的手腕递到老者面前,声音坚定说道:“仙尊,小人离暗也修习了此功法,小人应当比聂大人更合适些,请仙尊探看。” 尊者眼眸中闪过一抹精光,他缓缓地伸出手去,细心地查探着。手指搭上没多久,便欣然说道:“果然如此,你这孩子的根骨与这功法颇为契合,虽然修炼的路子不算正,却恰好能够与这功法相辅相成,浑然一体地融入骨血。” 只听他话锋一转,声音突然变得凝重,“只是……” 离暗心中的欣喜如春日的阳光般满溢出来,听老人家声音陡然犹疑起来,心突得揪了起来,声音也难以自持的扭曲:“是哪里出事了吗,可有法子补救,小人皆都愿意试试。” 蔚名眼神晦暗,撵着须髯,安慰道:“孩子,你先莫要着急,老夫再思忖思忖,看你俩谁更合适些……”转身吩咐:“洵天,带客人去歇息,好生安置,切勿怠慢了。我与觉枫有话要说……” “是,遵命。”叶洵天在一旁静候多时,目光辗转于几人之间,心中已有了自己的猜度。听掌门师尊如此吩咐,欣然应允,引着离暗、晴暄出了殿。 殿内烛火摇曳,只剩下蔚名尊者和觉枫两人。眼前的弟子,已经不再是那个初入山门,懵懂青涩的少年了。 蔚名尊者细细打量着觉枫,见他不复当初意气风发,知他的性子去到现实境必定备受磋磨,怜惜的看着他,兀得看到他残缺的手指,眉头一蹙:“枫儿,你这手指……” 觉枫扯了扯唇角,微微一笑:“是我自己不小心伤的,与他人无关。” 蔚名尊者轻轻拍了拍觉枫的肩膀,眼中闪烁着深沉的光芒:“当日你下山时,为师对你最是放心不下。有些尘缘是你必然要经历的。众多弟子之中,为师也最是看中你。你天性纯善,多灾多难,早悟兰因,修得大道,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我……”觉枫对师尊的话有些懵懂,他从未想过悟兰因得大道的种种修行。他看向师尊,眼中充满疑惑和迷茫。 蔚名尊者看出他的困惑,也不强求他立即明白,转换话题道:“现在让你明白还为时尚早,你不懂得也是自然。”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修习功法救那个孩子起初还好,越到后边越是要心意相通。为师看他容貌,记得他便是小时候来寻你,迷了路,险些丧命的那个孩子吧。你打算让旁人救他……” 蔚名尊者身为方外之人,有些话不好明言,竭力言语提点觉枫。 觉枫垂眸思量了片刻:“只要能救暄儿,徒儿在所不辞,若是离暗功法果然适合,自然是以他为先。” 蔚名尊者微微一窒,怅然轻笑:“倒是为师促狭了……”他轻叹一声,“若是如此,自是离暗为佳……”他坦然说道。 第125章 人鬼莫辨 十数日,离暗每日悉心照料,晴喧面色一日胜似一日的红润,眉宇之间也渐渐恢复了鲜活之气。 “离兄,这段时间你悉心钻研功法便好,这里就交给在下。”觉枫以软湿帕子轻轻擦拭着晴喧脖颈,轻声说道。 “聂兄!”离暗从阴影中走了出来,他的声音之大甚至让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面色阴郁,沉声说道:“离某看来,聂兄待君上并无他念。若如此倒不如离他远些,免得他身子好了,还要伤心……” 觉枫的笑容瞬间凝固,他手上的动作也跟着停滞,尴尬笑了笑,说了句:“离兄,说有道理。”便将软布放在盆中,起身退了出去。 离暗眨了眨眼眸,虽知自己言语无情,却执拗地觉着非如此不可。 晨光照耀在面颊之上如羽毛搔过,微微痒痛,山峰夹杂着花木香气,甘甜清冽,很是宜人。 第132章 觉枫撑了个懒腰,舒展筋骨,全身舒畅,一扫刚刚的不快。 “小师叔,安好。”叶洵天声调柔媚,宛如一道飘忽的春风,只言片语勾连起阵阵涟漪。 “叶兄早!”觉枫并不将辈分称呼在口头之上,平辈或小辈年岁相当便尊称一个“兄”字。 他脚步轻盈地来到觉枫的面前,语气亲昵地一口一声小师叔,丝毫不肯有任何的怠慢,笑吟吟说道:“小师叔,您可愿意去瞧瞧小侄豢养的小兽……” 叶洵天眼睫浓密异常,将黑亮的瞳仁紧紧护在其中。微微眨动眼睫,细碎光芒若隐若现,他的唇削薄殷红,高挑的眼尾,流露出一丝凉薄,使他在美艳之中透着几分不可捉摸。 觉枫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向后退了半步,似乎是躲避他的目光。只是想着自己受人照拂良多,却之不恭。 “正好无事,求之不得。”他嘴里答着,伸手做了个请叶洵天引路的手势。 叶洵天似乎颇有兴致,手中掐了一段枝条,闲庭信步地与觉枫聊着山中的风物景致,觉枫彬彬有礼地应和。 兀得,他似想起了何事,出其不意问道:“小师叔可是从奕国来……” 觉枫微微垂首。 叶洵天脸上荡开了笑容,颜色更盛,“几月前,小侄随师兄云游,去到奕国,对那里的风土人情颇为喜爱,更是偶遇一位至交好友。相貌俊逸、气质卓绝,仿如站在云端,高不可攀,令人小侄心驰神往,难以忘怀。”叶洵天如怀春少女一般向觉枫倾诉心事…… 觉枫思来想去,他在奕国认识的人并不算多,好似并未见过这等人物…… 他与叶洵天并不算熟识,边听边点头应和,客气回到:“叶兄姿容无双,定能赢得心上人欢喜……” 洵天闻言大喜过望,雀跃跳到觉枫跟前,捏住他的双臂,脸上洋溢难以掩饰的喜悦:“小师叔真心这样觉得?” 觉枫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顺从地点了点头。 “太好了、太好了,小师叔都这么说,小侄便大大地放心了……”洵天欣喜若狂,仿佛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 觉枫所言倒不算哄他,在所有识得的人中,叶洵天的样貌算得上数一数二。他皮肤白皙通透如玉,眉眼精妙可入画,透着伶俐聪敏,眼角眉梢的凉薄反而让人一见难忘。 他心头瞬间闪过了镜尘张扬的俊脸,紧紧地握住拳头。若只论长相,镜尘与他,两人皆是一等一的相貌,如同繁星般闪耀。镜尘的容貌恰好贴着自己的眸子长得一般。纵是洵天这般耀眼的长相,亦无法与镜尘相较。 “小侄数次约他见面,他皆说公务繁忙,无暇他顾,婉拒了小侄……这回,他竟主动说要来乾苑峰……”言谈之间,叶洵天偶尔露出羞怯。 觉枫见他欢喜得如一只云雀,不由得为其心酸,那人显然没有将他放在眼里,否则怎么会如此怠慢…… 他轻轻摇了摇头,感叹众生皆苦,这等人物竟要吃相思之苦…… 由人及己,等暄儿睁开眼,自己便该去找镜尘说清楚。当日走得不清不楚,实非君子所为。强扭的瓜不甜,既然他已然厌烦了自己,断没有道理违背他的意愿,只是即便从此陌路,也是要说清楚的好…… 觉枫默默前行,脸色越发深沉,叶洵天浸在自己欢喜中并未察觉。 两人走了许久,久久未能看到洵天所说的异兽,觉枫不禁好奇地问道:“洵天,异兽究竟在何处……” 洵天微笑着指了指眼前的黑洞,平静地说道:“就在里面。” 觉枫眼皮一跳,瞥了一眼得意的洵天,心中升腾起些许不安的感觉。他时常感觉出现在眼前的叶洵天并非一人,他的眼神时而纯真如稚童,时而老成周到如夫子,时而流露出狂悖乖戾的目光…… 他紧紧跟随在叶洵天身后,小心翼翼地走向洞穴深处。两人走了许久,突然听到一阵微弱而悲切的呜咽声,仿佛小犬在哭泣。那些异兽闻到了生人的气息,接连不断地狂叫起来,声音中充满了警惕和不安。 再靠近一些,一股浓烈的血腥之气扑鼻而来,直冲肺腑。洞穴地面上那些被拖拽的血迹已经凝固成了厚厚的印迹,显得格外醒目。觉枫的额头上青筋暴起,胃中翻江倒海,几乎要呕出来。 洞穴内有六七只木笼,里面关着如犬般大小的异兽。它们看上去奄奄一息,身上多有大伤。觉枫仔细查看,发现这些异兽的前足或后脚都有严重的伤口,仿佛经历了激烈的撕咬。 在众多的笼子中,唯有其中一只笼中小兽静静地待在笼角,它的眼神中透露出一种无助和绝望,仿佛已经放弃了抵抗和挣扎。即使是这样,叶洵天还是皱了皱眉,他强忍着血污和粪便的臭味,手中匕首毫不犹豫地直直插入那小兽的腹中。 “嗷呜”一声微弱地呜咽从那小兽口中传出,小兽的身子剧烈地抖了抖,想要挣扎但已无力回天,打了个直愣,软了下去。 这些被囚禁的异兽因灵气丧失而变得温顺瑟缩。它们看着同伴丧命,一个个都向笼子深处躲避,躲避这残忍的一幕。 叶洵天并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他将锋利的匕首翻转,轻松地剖开刚刚死去的小兽的兽皮,肠肚冒着热气一股脑儿地倾泻了出来。叶洵天毫不在意地拉开皮肉,挑起一块带血的肉块,支着走向其他小兽的笼前。 这些小兽被饿狠了,眼神畏惧地盯着刀刃,似乎在犹豫着是否要靠近。最终抵不住饥饿的煎熬,犹豫了一刻,吞下了同类的骨肉。 洵天饶有兴致地挨个试去,只有一只小兽不肯就范,它的眼神中充满了恨意,恶狠狠地盯着叶洵天。这只小兽挑衅般的举动引起了叶洵天的兴趣,他玩味地扯了扯唇角…… 觉枫自然明白叶洵天的意思,心中涌动着怒意。他强忍住呕吐的冲动,努力保持平静。他们来到乾苑峰,受到叶洵天不少的照拂,他不想因此事而与叶洵天反目成仇。说话仍极为客气:“洵天,大清早的,你便让我看这些?为兄早饭还没吃……” 洵天听他如此说,不好怠慢,压制住心中对那只不甚乖巧小兽的探究之心:“小侄疏忽了,咱们先回去吧……” 第126章 重逢聚首 暗夜无边,觉枫猛然睁开双目,屋内落针可闻,只听得见自己粗重的喘气之声。 方才,漫天的花雨洋洋洒洒,他不由的伸手去接,花瓣带着幽香浸入肌肤化成了血水,唱着“童谣”嬉闹的稚童,转瞬之间面容枯槁,霎时成了骷髅白骨。 觉枫周身汗毛即刻竖了起来,他想要呼喊,喉咙却像是被人遏住,此刻的他被困在一个黑暗的漩涡中,走投无路...... 他醒来坐立难安,顾不得更深露重,穿好衣服,往关了异兽洞穴探去...... “觉枫,为师看你不甚爽利,可是身上的伤还没完全恢复......”蔚名尊者见觉枫眼下微青,神情有些萎靡,不禁流露关怀,温和问道。 觉枫轻轻地将手臂垂下,尽量让伤口自然地垂着,减轻被小兽挠伤的疼痛。他唇角松弛,故作轻松说道:“徒儿回来,哪里都好。这几日留恋景致反而弄得自己疲累了......请师尊勿要挂心......” 第133章 蔚名尊者向来对觉枫另眼相看,从小到大,觉枫便比其他徒弟早慧,望他能存些孩童心性,少些挂碍,对自己好些,和善点了点头。 觉枫犹豫再三,不知是否该将叶洵天私训异兽,手段残忍之事告知师尊。 踌躇之际,叶洵天笑着朗声跨步进了门,他着了件素净无暇的月白绸衫,那绸衫贴身而穿,衬的他白皙的肌肤微微泛红,整个人通透的如玉石一般似是莹着微光,红润唇角始终勾着,心情肉眼可见的不错。 见到叶洵天,觉枫已然收敛了唇角,待看到叶洵天旁边旁边之人,他的血液仿佛被瞬间抽干,眼眸黯淡的盯着桌角,脸颊越来越烫。 镜尘仍是着了身黑衣,他精神抖擞的收敛了笑容,目不斜视的径直到跟前,伴着叶洵天拱手与蔚名尊者行礼。 “拜见掌门师尊。这位是奕国摄政王盛镜尘,弟子云游之际结交的好友。”洵天热络的与蔚名尊者介绍镜尘。 蔚名尊者慈祥笑着点了点头。 洵天看觉枫也在,遂欣然说道:“王爷,这位是......” 镜尘扬起眉毛,嘴角勾起一抹浅笑:“洵天,这位聂大侠,与小王有过......来往.....” 洵天顿时露出惊诧的神色,瞪大了嘴巴看着觉枫:“小师叔与王爷相识,小师叔竟守口如瓶。” 觉枫一时语塞,抬眸看了眼镜尘。 镜尘面上肌肉抽跳,他绷紧了唇线:“聂大侠与小王不过泛泛之交。贵人多忘事,聂大侠怕是早忘了有小王这么一号......” 场面短促停顿,觉枫的目光与镜尘深邃的眼神交汇,这一眼比以往任何一次对视都要漫长,那幽暗深邃的瞳孔中闪烁着点点火花。他手心即刻冒出一层细汗…… 在此档口,镜尘退后数步,整了整衣衫,向着蔚名尊者郑重叩首。 在场三人皆不知为何,面面相觑。 镜尘拜道:“小王蒙聂大侠相助,以龙髓神木永震沛河,助我大奕河清海晏。听闻,此神物乃您老人家传授,蔚名尊者大恩大德没齿难忘,晚辈早该备下厚礼,来此拜会您老人家,整日俗事缠身,竟拖到了今日,失礼之处还望尊者宽宥。若今后有用到小王之处,镜尘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说罢,镜尘又郑重磕了三记响头。 觉枫半低着头,不敢显露半分,将气息分成一段段细喘。他的脸颊温度无可遏制,他生怕师尊此事看向他,定会在他通红的脸颊上看出端倪。 蔚名尊者宽厚笑笑,“王爷万勿如此,神木取于天地,用于生灵,善莫大焉。”转而吩咐觉枫,“枫儿,洵天快替为师搀扶盛王爷。”声音充满了威严与尊贵,又不失亲和。 觉枫听恩师吩咐,不敢悖逆,缓步走到镜尘跟前,俯下身,伸出双臂做出搀扶之势,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几乎不可察觉的颤抖,轻声唤道:“王爷......请起......” 镜尘的眼神始终没有离开觉枫的一举一动,他反手握住觉枫的手臂。这是两人这段时间以来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接触,镜尘手上微微有些用力。 觉枫手臂上的伤处被猛然扯动,一阵疼痛让他微微皱起了眉头。 镜尘惊觉,速速放了手中之力,虚空着站起了身,心中思忖刚才力气可是用的大了,口中答着:“多谢,聂大侠。” 觉枫身子一僵,勉强扯动了个笑容:“好说。” 洵天也听了掌门师尊吩咐去搀镜尘,将两人一来一往看在眼中,心中泛起了涟漪。盛王爷说他们乃泛泛之交,可他们相处似乎有一条线紧紧缠绕黏连,倒不似泛泛之交。 闲谈了几句之后,洵天暂时扫除了心中的阴霾,提出带镜尘四处逛逛。蔚名尊者点头应允。 两人身影在晨光中交错相融,渐行渐远,一黑一白,仿佛是一对令人艳羡的佳偶。 站在原地的觉枫望着远去的两人,心中涌起了难以言说的酸涩…… 觉枫不多时也告辞了恩师,他独自坐在凉亭中望着山景怔怔发愣,手臂伤处传来丝丝缕缕的疼痛,浑然不觉。他形单影只,身影在日光映照下显得异常孤凉。 洵天两人说笑的身影走进视线,他才恍然发现,已经避无可避。 “小师叔......”洵天清亮嗓音高声叫住了想要转身的觉枫。 他无所顾忌的拉着镜尘的手快步走了过来。 “小师叔怎么见了小侄便要走?”叶洵天甚是坦荡,端的一副娇憨的面目。 “刚才漫步乾苑峰,王爷说了不少过往趣事,原来小师叔与王爷不打不相识......”此时的洵天显露天真懵懂表情...... 觉枫面容微囧,心中撕扯的厉害,几乎不能应付这等局面:“时过境迁,以前之事有些记不清了......” 洵天看他无心作答,不气不恼,反而贴近了觉枫几步,从怀中掏出一张小册。 “听闻小师叔人缘极旺,仰慕者众,小侄这里有一份独门秘术......”叶洵天浓密墨睫眨了几下,诚恳说道:“这几日小侄有照顾不周的地方还请小师叔宽宥,这份秘术就当是小侄见面礼。” 他极为郑重的恭敬将册子呈献到觉枫面前。 觉枫还未来得及推脱。 洵天神秘说道:“此乃小侄本家秘术,助小师叔夜御数人仍神气清爽,小师叔喜欢的尽数可以收了......” 第127章 有情皆孽 觉枫眼眸支棱了起来,手伸在半空之中,不知该接还是不该接。 倒是镜尘转到两人之间,轻而易举地抽走了洵天手上的小册,在手中拍打了几下,甚是玩味的斜睨了眼册子,他嘴角微扬:“聂大侠是正人君子,这种东他看不得,本王倒是……” 他脸上闪过一抹暧昧笑意,将小册揣进怀中,眼风横扫过叶洵天。 他的眼神凌厉之外多了份情愫,洵天被看得心中一紧,脸颊浮现几抹春色。他眼神不离镜尘,安抚觉枫道:“小师叔不喜这个,小侄下次再找好东孝敬。” 几瞬之内便成就了一场郎情妾意、欲语还休,眉目传情的好戏。觉枫紧抿双唇,眼前山河变色,他紧紧箍住嗓子,不敢发出一点动静,向两人分别拱拱手,转身回了通往住处的小径。 他闭得上眼却关不住耳,耳边传来洵天清脆嗓音。 “王爷可想随小天去湖心垂钓,湖中赤眼鲟鱼鲜美异常,荡舟江上别有一番滋味……” “自然极好。”镜尘音色含春,眸子深不见底。 觉枫加快了步伐向上山路径走去,有心躲开这抓心挠肝的场面。 两人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向下山小径走去。 “哎呀……”兀得一声惊呼。似是脚下踩了空,叶洵天那抹亮白身影,一个趔趄向前扑去。 镜尘闻听耳后动静,落拓转身,眼看洵天要结结实实栽倒在他身上。他向旁一撤身,借着一株苍翠竹子之力,从后揽住洵天腰身顺势一带。 叶洵天止住了倾倒的势头,顺力窝进镜尘怀中。他紧紧搂住镜尘腰际,迷恋地吸了一口他脖颈间淡淡药香。 镜尘被他搂着,触碰到的地方像生了荆棘一般,站稳的瞬间便将他扶正,脸上未显露半分不耐,反而体贴说道:“叶兄,小心。” 第134章 他回转身下意识地去寻觉枫,只看见个孤寒背影和衣角略过矮树泛起的哗啦啦响声。 几日下来,觉枫无论去何处总能看到镜尘、洵天两人相伴身影,夜色深沉,寂静屋中,入夜的微光透过窗棂照拂着躺在榻上的觉枫。他辗转反侧,无法入眠,脑海中不断浮现叶洵天看向镜尘时的温柔亲昵,又难免想起他对待异兽的冷酷无情。那些画面让他心烦意乱,心中如长了满了蒿草,被风吹得东倒歪,凌乱不堪。 他再也无法忍耐心底升腾的混乱和烦躁,又一次寻到了镜尘的住处。虽然他前几次前来都无功而返,但是房屋中愈发浓厚的熏香味道让他确信,这正是王爷的住所。 他用力敲击房门却无人回应。正当他失望之际,他感觉到自己被一道目光锁定。他即刻警觉地转过身去。 他如今甚至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叫王爷显得生疏,而叫镜尘又已经失去了资格。 他在这踌躇之际,镜尘已经推开门迈步进了屋。他的步子不算快,随口问了句:“有事?”似乎是邀觉枫进门。 觉枫深吸了一口气,也跟着进去,又将门关得严严实实的,才咬着嘴唇支支吾吾。 镜尘从容不迫地坐下,不慌不忙地为自己倒了一杯热茶水,轻轻地翻开眼眸,散发出一种淡然的气质。他随意地说道:“坐吧……” 觉枫喉咙一紧,坐到了镜尘对面。 镜尘瞭了他一眼,平静说道:“……你我就算做不成……”说着,他仿佛被什么噎住了。 觉枫打断镜尘的话,他怕听到镜尘给他们定“生死”,绷着唇角,吸了吸鼻子,“我自知今日没资格说这些,可是,镜尘,你别喜欢他好不好……” “哦,聂大侠何出此言?” “……虽然他生得好看,也极擅与人来往,可他不是好人……” 还没等觉枫把后面的话说完,镜尘霍然打断了他:“他不是好人,我也不是,我与他沆瀣一气,同流合污,岂不是合适……” 觉枫没想到他竟如此琢磨,心里起了急:“你与他压根不同的,你虽会施展手段,可终归有因由,可他分明以威压、凌虐取乐……” “哦,是吗……那就更有趣了,猫鼠游戏,本王也很喜欢,只不过,当猫当鼠,还是当龙做虎,他说了可不算……”镜尘指尖碾着杯缘,游刃有余地说道。 “他为人疯魔,手段卑劣,他将后山……”觉枫见他油盐不进,心中渐渐升起了一丝绝望…… 镜尘伸出一指竖在唇间,做了个止声的手势:“聂大侠,好人可不在身后编排别人。” 觉枫想说的全被镜尘密不透风的挡了回去。他口中干苦,脑子里想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语,眼中过着水汽,嘴唇微撅着,委屈又无奈:“好吧,打扰王爷了,是聂某枉做小人。” 觉枫微微垂了垂首,轻轻转身,默默离开了屋子。 镜尘见他远去,桌子底下紧握的拳头才略略松开,齿缝间龇出几个字:“混蛋玩意儿……” 待觉枫低落回到院中,感受到一股清凉的夜风拂面,提了提精神,抬头望去,只见离暗正垂手等待着他。 “聂兄!”离暗转过身来,声音中透露出敬意。 “明日,便要开始为君上治伤了,我想一则与你说声,另外托你件事……” 觉枫微微点头,神情专注地听着离暗的叙述。月色如水,映照在两人的脸上,使得他们的面容显得更加柔和。 “何事,你说便是……”觉枫淡淡地回应道。 “君上出来有些时日了,我想托你给宫中带封信,告知君上已然安全,休养些时日便回宫。” “你想要君上回宫?乾苑峰虽不算大,也足够你们生活……”觉枫的声音中透露出一丝疑惑和不解。他知道离暗是个聪明人,自然明白回宫意味着什么。况且此事决定权柄在离暗手中,他若执意不肯回宫,其他人没一点儿法子…… 离暗艰难地笑了笑:“我头一次见君上的时候,他便是君上。高高在上,满身傲骨……虽然他心中有所挂碍,但他其实将君上做得极好。” “那你不怕,回了宫,君上宫中种种……”觉枫微微蹙着眉,他尝过那种被人弃之一旁的滋味,有心提醒。 离暗仍是笑笑,可这次的笑却没有那种刻骨铭心的苦涩。“我这样的人与君上多如过江之鲫,可君上便如这轮皓月,遥远却美好至极,只是远远看着便觉得很好,我怎可因一己私心将他困于此地……” “好吧,既然你自己想通,那我明日便前往雍国送信。”觉枫明快的将离暗要求答应下来。 离暗道谢一番,深深看了眼觉枫:“聂兄,还有一事虽不近人情,但求你应允……” 觉枫对他要说的话心知肚明,微微颔了颔首,没让他话出口便说:“我答应了。” 第128章 黯然神伤 来到乾苑峰,“梨落”便撒活儿的玩耍,看觉枫、离暗两位主人在一处谈天,开心的凑了上前。 觉枫拍了拍马头,离暗顺着马儿脊背抚下去,“梨落”舒服地打着响鼻,扭头舔了舔离暗的掌心。 离暗耐心打理“梨落”鬃毛,“好马儿,下回给你带果子来……” 过了大约半刻,离暗惦念晴暄可能要醒来,便向觉枫告辞。 “告辞了,聂兄。”离暗爽朗一笑。 觉枫抿嘴点了点头,抱拳还礼。 他应了不再见晴暄,一是因他明白自己与晴暄之间只是兄友弟恭的回护和关照,无法再有更多的情愫。离暗又对晴暄深情厚爱无微不至。或许,不再与晴暄见面,对大家都更好一些。 “梨落”那灰白的毛发在风中飘洒,四蹄踏过之处扬起一片尘土。它奔驰的样子,自由而奔放,给人一种无法言喻的豪情。 觉枫静静地站在那里,眼神中充满了对“梨落”的宠溺。看着它奔跑的样子,那郁结在心中的闷气似乎也消散了不少。 当“梨落”欢快地跑回来时,它的嘴巴大大张着的,龇这硕大的牙齿,仿佛在笑。然而突然之间,它散漫的步伐变得整齐有序,越跑越快,越跑越急,连风都带得急促了起来。 觉枫感觉到了情况的不对劲,即刻紧绷起来,整个人变得警觉。 “梨落”快速地冲到他面前时,它猛地纵身一跃,高高地跳起,朝向觉枫身后三丈的灌木丛。就在这一瞬间,从灌木丛中也有一物腾空而起,它周身的草木尘埃都被带得飞扬起来,似是要掀起巨大风暴。 可它毕竟只是幼崽,长久以来在黑暗洞穴中忍饥挨饿,让他身形瘦小,面对“梨落”横冲直撞的气势,它还是有些生怯,未敢正面迎上去,而是选择向一侧躲开,虽然有些狼狈,但总算未受伤。 觉枫已看清那是洞穴之中,反抗叶洵天的幼兽。他反抗之举已然挑动起了洵天的兴头,定要对它加倍磋磨。于是那晚,觉枫夙夜难寐潜入洞穴将它救下,至于其他小兽,似乎是被驯服了,即便是打开了笼门也久久不肯踏出一步。 唯有这只小兽桀骜不驯。便是它趁着开笼之际,挠伤觉枫的小臂,逃了出去。今日它躲在灌木丛中,不知它是要在此隐身还是要伏击自己,恰巧被“梨落”察觉。 第135章 觉枫亲昵地拍打马头,安稳住“梨落”。他小心翼翼地单膝着地,上身微微前倾,右掌单掌支撑地面,全神贯注地盯着那只小兽。 小兽也不甘示弱盯着觉枫,开始后退数步,脊背弓起,眼神中流露出胆怯和忌惮。尽管如此,它却并未放弃,仿佛随时都能发动攻击。 觉枫口中发出哨音,长短相接起伏,时而短促,时而绵长。他少时久居乾苑峰曾被师兄传授过与异兽交流的哨音。 那小兽似是听懂了,周身炸起的皮毛缓缓落了下去。 这处临着厨房,觉枫目光依旧盯着小兽缓缓后退,极快转身从窗口取了几块素饼,飞一般扔出一块到小兽脚下。 这些异兽颇有灵气,常以峰中飞鸟为食,甘泉为饮。 可那小兽许是饿狠了,素饼刚落到脚下,便使劲儿嗅嗅,便毫不犹豫一口叼入口中,乱七八糟连嚼都未嚼便吞入肚中。 觉枫见状稍稍松了口气,又将手中另一块扔给了小兽。那小兽直接张口接住,吞入口中。 连吃了四块素饼,那小兽似才恢复了些气力,脊背上两只耷拉的小翅稍稍支了起来。 觉枫看他稍稍好了些,眼神中戾气渐退。更深露重,他自己身上沁了一层寒气,便不再管这小兽,径直向自己屋中走去。 他清了清身上污垢,换了身干净衣物躺在床板之上,四肢百骸传来痛意,胸口之间闹得最凶。 他一无所有,厚着脸皮回来找师尊收留,已是大大地难堪。建功立业、万贯家财、天资禀赋,哪一样都也未有所成……就算是哄人开心的资质也不算高。 自己根本没有资格谈喜欢,离暗今日所言,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明月照拂过片刻便是难得,伸手摘月,难免两手空空,反有坠入万丈深渊之难。 虽当日自己的确是混混沌沌,未曾思虑过多,可当他说出有离开之意,自己竟暗自庆幸……与其来日,为他识破,被他厌弃,倒不如……倒不如…… 念及如此,觉枫蜷缩起身体,双臂环抱住自己,他曾经历无数艰难时刻,可却都比不得此刻,一波胜过一波的痛意如巨浪要将他拍碎,即便将自己抱得再紧仍觉得空空荡荡…… 又一股强烈念头如巨浪滔天,他不能看着镜尘喜欢叶洵天。叶洵天实在并非良配,他虽未伤人害命,但将这般灵气的异兽虐待成他的傀儡一般,手段实在过于卑劣。 他的爱人配得上一位良人。这人既非自己这般一穷二白、亦不该是洵天一般刁钻狠毒。这人该温存地体贴他的伤痛,又在他困顿时给他倚靠。 届时,自己定当欢欣鼓舞…… 打定主意,接连几日,觉枫都会去向师尊请安,每次聆听师尊的谆谆教导后,他就会去找镜尘。可镜尘身边偏偏总有洵天在侧。叶洵天扭捏着喊“王爷”,两个字七转八扭的能变出十几种调调来。 见到觉枫过来,他总是沉着脸,不冷不热地喊一声“小师叔……” 他们说不了几句话,叶洵天就会找个理由拉着镜尘离开,自己没有半点与镜尘单独聊天的时机。 为了排解心中的郁闷,觉枫纵马飞奔,让“梨落”载着他疾驰。即使在这样的疾驰中,他仍然无法真正开怀,那种沉闷压抑始终挥之不去。 他回到自己院中,只需忧心饱食终日的“梨落”因为贪嘴而吃坏了肠子……他偶尔会放些干粮和牛乳在地上,等那幼兽来吃,隔些时候便见干粮不见踪迹、盛着牛乳的大碗也见了底…… 第129章 未受蛊惑 几日下来,觉枫逐渐摸清了这幼兽的喜好,他起初给糙米中加了些鸡肉,那幼兽都会吃的干干净净……可再往后的几日,糙米和鸡肉被它用舌尖分成泾渭分明的两块,细小的鸡肉也舔的干干净净,糙米被堆成座小山…… “原来还是只馋猫儿……” 觉枫见如此,便拿了块鸡肝,半蹲着诱它。 那幼兽几日已然熟悉了觉枫,它猫着腰向觉枫一步步踱过来,浑圆的眸子一时瞄着觉枫,一时瞄着那块鸡肝。 它踱到近前,毛茸茸的爪子试探地碰了碰觉枫的靴子尖。见觉枫丝毫未动,又向前碰了碰他的靴筒,仍是未动。它陡然跃起挑走了那块鸡肝。 觉枫并不急于求成,这小兽被折腾的狠了,如今重新信人实属难得。 那小兽一口吞下了鸡肝,舌尖舔了舔嘴,似乎意犹未尽,还想再吃一些…… 空气里一丝熟悉气息让它毛发瞬间直立,它随即跃出了三丈,扭头觑了眼觉枫,随即引入了灌木丛中。 觉枫有些惊诧,远远看清来人,他即刻明白了一切缘由。 他站起身,向洵天拱了拱手。 洵天面色微红,脸上展开旖旎笑容,轻轻咳了一声,亮甜的喊了句:“小师叔……” 洵天心中委实有些懊恼……自从当日带了觉枫去看那些小兽,似乎惹得他很是不悦,那之后便对自己态度大变。若非如此,像小师叔这样的人,又和王爷关系匪浅,可做的文章能有不少,那不知得有多有趣。 “哦,洵天。”觉枫似笑非笑的搭了句话,态度冷淡但又不失礼数。 “梨落”似乎嗅出了叶洵天身上带着的危险气息,不由自主地凑到了觉枫身边,眼神流露出厌恶神色。 “许久未见小师叔,小侄心中惦念。”叶洵天一脸赤诚地说。 “多谢,我这里一切皆好。”觉枫问一答一,他拍了拍“梨落”安抚它的不安。 洵天将目光转向“梨落”,“啧啧,这马儿真是难得的奇骏,这世上的好东怎都让小师叔碰上了,老天果真不公……” 他斜睨着觉枫,眼波婉转,伸出手即要抚摸“梨落”。 觉枫皱了皱眉,抬起手挡住了洵天,“这马儿性烈火大,不喜生人触碰,被生人碰了要尥蹶子。” 叶洵天莞尔一笑:“小师叔不让碰,洵天便不碰。反正……” 叶洵天微笑着,那笑中透着一丝狡黠。他瞥了一眼觉枫,仿佛在试探他的反应。他咬了咬下唇,似乎犹豫是否应该继续说下去。又得意地笑了笑,凑近觉枫的耳畔,缓缓吐出几个字,仿佛在透露一个秘密:“反正人都碰过了……” 觉枫的耳朵涨得通红,心跳加速,他不知道叶洵天的话是否可信。他告诫自己叶洵天性情乖戾,他的话一句都不要信。可他无法控制自己,追问叶洵天:“你什么意思……” 叶洵天嗤嗤一笑,仿佛在品味着什么美味的东,眼神中闪烁着回忆的光芒:“自然是我与王爷颠鸾倒凤、欲生欲死……” 他长长的睫毛呼扇,盯着觉枫,嫣红的唇轻轻吐露:“镜尘说他喜欢我这般骚浪淫贱的,小师叔在床上太过死板,他早就厌了……” 觉枫一遍遍告诫自己叶洵天所言不知掺杂了多少水分,不可轻信、不可轻信,若是自己着相,他那样的人才尝到了挑衅的乐趣,绝不可让他得逞。 他白着一张脸,手心冒着冷汗,却直直盯着洵天,故作轻松地说:“师侄,你可能并不了解我,更不了解他。你连谎都编得不够圆滑,你这张嘴虽然能说会道,但师叔我一个字也不信……” 第136章 觉枫反应出乎意料,洵天只得将编好的一大段淫词艳语吞下,不过他只是略微失意,速速回转过来,“小师叔果然与王爷交情匪浅……不错,刚刚说的确实有点水分,可王爷喝醉了酒抱着人家一遍遍的说好想我、让我别走却是真的……” 叶洵天好似个与人赌气的孩童,被人揭穿了仍死撑着不肯认。 觉枫被他弄得好气又好笑,却不准备放过他。“喝醉说的话也算数吗?师侄清醒明白的时候说得皆不算数,怎么别人喝醉了说得便信了。” 这次换叶洵天脸色苍白了。他从来认为像觉枫这等正人君子很好打发,原来撕破了脸面,正人君子说话也毫不留情。更让他气恼的还是镜尘,这些时日,两人谈天说地气氛也算融洽,话题似乎总围绕着什么转来转去……乾苑峰风物景致、掌门师尊喜爱之物、众位师叔过往…… 他知无不言却对这些极其厌烦,几次将话语拉扯到暧昧氛围,想要偷吻,却被镜尘闪转腾挪的躲开了…… 两人最近一次便是舟上对饮,酒酣耳热之际,镜尘抱着了他一遍遍说想他……他虽当下有些受用,却又对这过于炙热的情愫生疑,知他只是将自己当成了暂时纾解心事的物件,大大的不悦……后边又百般勾搭也未能如愿...... 他在镜尘那边吃了瘪,想在觉枫这边找点乐子,却也碰了壁,心中愤懑到了极点,毫无礼数地转身拂袖而去。 觉枫打量着他远去的背影心中甚是不安,像洵天这样的人不死不休。只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他又不禁忧虑,乾苑峰选人虽然最重机缘,却会无端将叶洵天这般生性狠戾的人也纳进来,自己可该提醒师尊…… 他又想到自己与镜尘,这几日无论如何要寻了时机坐下来好好谈谈,到时候自己任由他将心中火气散尽,也将心中话说开……望苍天见怜…… “啊呜……”那小兽见叶洵天走了极远,从灌木丛中探出头来试探。 那小兽自诞下便被叶洵天抱走关进了笼中,第一次吃到鸡肝这等美味之物,纵是心中怕极了,却抵不住美味诱惑。 忍耐多时,见叶洵天走远,又凑上来,蹭蹭觉枫的靴子和小腿。 第130章 异兽来袭 午后的暖阳温柔地洒在身上,带着一种舒适的温暖,让人感到丝丝麻麻的困倦。 这时,一个稚嫩的声音从树下传来:“师伯,掌门师尊有请。” 觉枫闻言,低头看去,原来是师尊殿中的小童。他微笑着点点头,跳下树来,整了整衣衫,便往始元殿走去。 蔚名尊者见觉枫进门跪拜,招手让他走近些。 尊者面带和蔼,语气温和地说:“枫儿,为师准备闭关,专心修炼。” 觉枫耐心听着,并未插话。他知道这是师门大事,静静等着师尊吩咐。 “看你此番下山历练,宽厚之余,愈发老成,有意推举你做乾苑峰下一任掌门。” 蔚名尊者开门见山地说道。 “师尊厚爱,觉枫感激不尽。可徒儿才疏学浅,难以胜任……” 蔚名尊者听出了觉枫担忧,他笑了笑,宽慰道:“这个,你不必担心。乾苑峰藏书秘法无数,等成了掌门,不管何等功法,自可以慢慢学。” 觉枫仍犹豫:“比徒儿适合做掌门的师兄师弟不知凡几……徒儿无功无绩,难以服众。” 蔚名尊者捋着须髯,微笑着说:“这个,为师自有主张……” “不过……”蔚名尊者捋着须髯,说出自己忧心之事:“无情无爱固然算不得高明,可私情过重,却会失了公心。乾苑峰掌门需弃小爱,寻大道,为众生。你可做得到?” “我……” 师尊对他恩深似海,又与他此等重任。他本该即刻叩谢恩师,本不该违逆半分…… 镜尘凌厉的目光从他心头掠过,他呼吸一窒,微微颤抖,俯身跪倒,哑声答道:“师尊,徒儿……做不到,实在没有资格……” 蔚名尊者没想到他竟直接拒绝,点了点头,也不气恼,反而宽慰道:“枫儿,你仍年少,贪恋红尘之中的种种情愫实属正常,亦是你命中关卡。此事不急于一时,等你过了此关,便可放下负累轻装上路。想通了再来找为师也不迟……” 觉枫懵懂点了点头……他又与师尊攀谈了半晌,才告了辞…… 他心中杂念丛生,脚下步子便慢了许多。等他快到家中,安静的过分,既无“梨落”撒欢的马蹄,亦没有那小兽撕咬花木……他即刻警醒起来,快步走到近前,眼前的景象让他倒吸一口凉气,院中一片狼藉,树木花草践踏嘈杂,遍处打斗痕迹…… 心中越乱,越要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觉枫屏气凝神,竭力侧耳倾听,隐隐察得南方向有动静,飞一般地向南方而去。日头渐渐落下,他心中焦急如焚,天若黑了,寻找“梨落”和那小兽便要难上加难。 茂林之间,一幕奇异景象震撼了觉枫,看得他目瞪口呆。 “梨落”将那小兽驮在背上与三只成年异兽对峙,“梨落”体形并不算高大,散发着一股不屈的力量,而那小兽紧紧地贴在马背上,与那三只异兽对峙毫不示弱。 当然仅凭着“梨落”一匹马和那小兽无法与三只异兽形成对峙,全凭落拓武人。他身形矫健,动作精练,赤手空拳在马背上两侧翻飞,抵御这三只异兽。 看清那人,觉枫心头发热。他大喝一声:“镜尘,小心东侧!” 觉枫迅速捡起一块手掌大小的石块,向着准备偷袭镜尘的异兽奋力投去。那异兽被石块击中,痛得发出嘶吼声,退后了几步。 镜尘看到觉枫归来,心中一阵暗喜。嘴上埋怨着:“怎才回来……” “去了师尊那里……” 镜尘撇了撇嘴,指向“梨落”,“你的马伤了应该是被这大畜生挠了。” 觉枫亲昵地拍了拍马颈,安抚着“梨落”,又轻抚马背上的小兽,温柔问道:“怎么回事……” “本王去了便看到这两个小畜生被那三个大畜生围着,好不热闹。”想起那场景,一贯自持的镜尘也不由笑起来。 “王爷怎么在我院中……” “路过……”镜尘收敛了笑意,一本正经答道。 觉枫点了点头,他拍了拍“梨落”后臀,马儿心领神会地嘶吼了一声,像一支离弦的箭般张开马蹄向一处空隙处奔去。 那三只异兽中离得最近的是一只白兽,被马蹄声吓得向一侧闪躲,给“梨落”让出了一条通道。趁此机会,“梨落”像闪电一般穿越了这空档之处。虽然受了伤,但它忍耐奇佳,这等战斗时刻更是将它战马的血性激发了出来,马蹄如生了风一般…… 那三兽想要跟上去,觉枫一个跟斗挡在了“梨落”身后为它断路。 三只异兽见势不妙,瞧瞧躲向两侧土坡,看着像是想逃…… 半空之中,飘忽传来一长一短两声哨音。 顷刻,那三只异兽似是极其痛苦,同时发出愤怒嘶吼。 觉枫、镜尘背抵着背站着,后脊仿佛能感到对方心跳。 “小心,这三个畜生被人控制,眸子都红了。”镜尘半转头耳语给觉枫,眼眸向林中探去,想要看看能否找出操控异兽之人。 第137章 “今日赤手空拳太吃亏,后山有一处崖壁,它们钻不进去。你我可从后山绕出去……”觉枫对他对乾苑峰的地形了如指掌,伸手抓住镜尘,似乎如此才能将话说得更清楚。 “好!”镜尘果断地回道,他重重回握觉枫。他们的心跳和呼吸此刻变得格外有力。 “跑!” 两人迅速地向两侧跑去,他们的动作敏捷矫健速度极快,仿佛阵阵飘忽不定的旋风。途中,他们借着垂落的藤蔓之力,轻盈地跃过树林,犹如灵猿一般。 三只异兽杀红了眼,紧追两人不放,死命跟在其后追咬,借着背上双翅之力,有几次就要触碰到两人…… 耳畔急急生风,身后是茹毛饮血的异兽,两人狼狈急奔,疲于奔命,气喘吁吁的眼中只有一条生路。他们的心跳如同狂躁的鼓点,荒野中清晰可闻。 觉枫喉咙干涩难当,拼命大喊,“前边那处洞穴便是,你先进去,我断后。”他的声音在风中飘荡,异常决然。 镜尘想说什么,思索再三,简洁回道:“好!” 第131章 红尘沉沦 镜尘全身紧绷,使出浑身的气力,面对那漆黑深邃的洞口,他不敢有任何犹豫,竭尽全力顶住从洞内席卷而来的狂风,强忍着压力,全力钻入洞中。 这是一段极其黑暗而狭长的路径,仅能容纳一人通过。他紧紧地蜷着身子在洞中匍匐前行,穿越了三十余丈的漆黑洞穴,前方隐约出现了光亮。 他向后试探地喊了一声:“觉枫……”声音在空气中飘荡,仿佛被黑暗吞噬,渐渐消失在洞穴的深处。 他全力爬出洞穴,掸了掸周身泥土,贴在洞口石壁上喘息,极尽耳力探听洞外动静。 突然,洞口传来一阵咆哮和嘶吼的声音,一群野兽在狂怒中肆虐。气浪卷动着尘土形成一股强大的力量,向洞内猛烈涌了进来。伴随而来的猛烈地咳嗽声…… 过了一阵,觉枫的面庞从洞内显现出来,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 镜尘提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下,他搀扶觉枫出了洞口,看他一只脚上靴子不见了。 觉枫苦笑着摇了摇头,说道:“好在它只咬住了靴底,我只好把靴子送它了,如果它咬住了我的脚,那我就只能以身饲虎了……”他眼底传来一丝笑意,冲着镜尘挤了挤眼。 觉枫本已钻入洞穴,追来的异兽想要钻进洞中,双翅卡在了洞口,谁知其仍是不依不饶半探着身子张开血口,咬向觉枫。好在堪堪咬住靴底,觉枫情急之下,只好将靴子脱给它了。 出了洞穴,觉枫也贴在石壁上休息,异兽狰狞血口犹在眼前,令他心有余悸。那异兽的咆哮声和抓挠石壁的巨大动静仿佛还在耳边回荡…… 血脉中的激动还未平息,忽得从洞顶黑压压落下一物,看着似是落石,落下之际仿佛带着碎石和洞穴凝结水滴,沉重而凶猛。 觉枫眼神中闪过一丝错愕,几乎来不及思索,就将自己整个身躯支撑覆盖在镜尘上方。 顷刻间,那块“落石”呼啸着擦过两人头顶,发出凄厉的嘶鸣声,向斜上方飞去。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两人惊魂未定,应是洞穴中的黑蝠被异兽扰了美梦,予以回击。 镜尘心中一震,颤着手为觉枫拂去脸颊蹭上的灰尘。 此刻无须言语,也不必再争是非对错。 两人气息相闻,那滚烫的热流仿佛在勾动他们心中深埋已久的渴望。他们深情地看了彼此一眼,唇瓣轻轻触碰了几次,再变是紧紧贴在了一起,绵长的热烈纠缠让酥麻的感觉从他们的唇峰蔓延到周身的肌肤,深入到骨肉里……跳在一处的心音嗡嗡作响震得心口微微发疼,彼此的感官都变得模糊,只留下了那最真实的感受。这一刻,周遭已然凝固,只感到了对方的每一个呼吸、每一个心跳…… 觉枫急促的呼吸了几下,泛着情。欲的眸中,水汽几乎要溢出,他一手托着镜尘下颌,微微发胀的唇又贴了上去,口中支吾着呢喃:“我新学的……若做的不好,你教我……” 他缓缓半跪下去,双手扣住镜尘腰际,耐心地触碰、抚慰镜尘…… 镜尘被他摆弄的两腿发软,双手反扣住冰冷石壁,急喘着呻吟出了声,“唔……” 短暂的释放过后,心中仿佛出现了一个空洞,对觉枫的渴望变得更加强烈。他抬起觉枫的下颌,用凶狠的眼神盯着他,然后深深地吻了上去。他的唇在觉枫的唇上辗转反侧,眼角熨着浅浅的水痕…… “聂觉枫,你快把我逼疯了……”他边是深吻,便是怨恨说着……他的吻,狂热而激烈,仿佛要将觉枫吞噬。 觉枫听到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微弱的哭腔,濒临溃败又极力克制,觉枫承受着他的深吻,心一点点软了下来。 “与瑞军对峙那日,你但凡和我说一句,我会护送你们……” “我是向你说了分开,你回我的又算什么……我不过是难过的狠了,想要……” 说到此处,镜尘再说不下去,万箭穿心般的难过。他并未在觉枫面前哭过,嘴唇发抖,眸中涌出泪来。 他哽了哽喉咙:“只差一点,你我便止步于鹄州……” 镜尘吸了吸鼻子,抬眼看向觉枫:“那日,你们悄无声息、不辞而别,我无以为继,好在手边还有一枚素昧……头一回觉得只要能忘了你,毒药又何妨,说来,素昧也真的是难得的宝物……” 觉枫闻言如被雷电击中一般,闪电从天灵盖直击脚心,身体猛地一颤。他感到懊恼如潮水般向他袭来,瞬间将他淹没。如遭灭顶之灾,一时之间无法言语。 “你吃了素昧……”觉枫焦躁追问。 镜尘摇了摇头,“正好洪恩赶到,他赶来本为给你们医治,他将来龙去脉说与了我……” 素昧只会让他的心麻木,洪恩的话却将他的心盘活了。 他眨了眨眸子,似是恢复了些气力:“我若再服下素昧,你还会剁手指给我做药引么……” 觉枫紧紧地拥抱着他,悔恨地说道:“我真的错了,我绝不敢再让你生气。好汉,请给我留些指头吧……”他心中懊悔至极,他知道镜尘喜欢自己,可没想到他会这么…… 觉枫长叹了一声,带着一丝悲伤和无奈,他凝视着镜尘,深情地说道:“镜尘,你对我来说遥不可及。在我心中,我实在是不名一文,我配不上你。” 他看着镜尘那双充满惊愕的浑圆眸子,深深地一笑,无奈又坦诚说道:“我脑子里这么想,却无法控制自己,想要靠近你,给你带来哪怕片刻的欢愉。” 他说着擦了擦唇角,斜睨了眼镜尘,自嘲地笑了笑。 他摇了摇头,苦涩地笑了笑,接着说道:“你知道吗?师尊说要让我做下一任掌门,我才智、本事都不足以服众,可我心中暗自窃喜,若是做了乾苑峰掌门便可以配得上你,实在恬不知耻……” 他眼中流露出深切的悲伤:“师尊让我弃小爱,寻大道,才好掌管乾苑峰……” 镜尘头一次听到这个说法,眉头瞬间皱拢起来。 “其实你不来乾苑峰,我也打算好去找你和你说清楚……纵然谈崩了,我也会将你深深关在我的心底。” 第138章 觉枫嗤嗤一笑:“我现在这副样子,又如何能放下心中的那份执着,去追寻所谓的‘大道’呢?” 镜尘眸色渐深,绽开浓烈笑意:“你不去寻大道便一起在这红尘沉沦,岂不快哉……” 眼前这个人给他最深挚的痛楚,亦给他最鲜活的欢愉。自己无论如何放不得手,便再做一次罪人,拉着他一起沉沦情海…… 念及如此,他又凑近些,抵住觉枫额头,幽幽说道:“我要你……” 第132章 如胶似漆 漆黑洞穴森然可怖,两人所在这处暖意擢升,四外湿冷连绵成了一片。觉枫本顾忌颇多,纵是身下胀得发疼仍是咬牙忍着,可他受到镜尘鼓舞,狠狠咽了咽口中津液,闷哼了声,嘴唇再次重重吮上镜尘柔韧双唇。 亲吻了半晌,觉枫沿着镜尘紧致下颌,一路亲吻至耳根,如痴如醉的触感,仿佛能够感受到镜尘的细腻与悸动。 他的唇轻轻擦过镜尘耳朵,带着一丝温热的气息,让镜尘不禁感到一股暖流从他的小腹升起,直通后脊,再传到后颈。 觉枫深情说道:“镜尘,以往,我对你辜负良多,从今开始,换我来追求你,让我好好疼惜你。”他的声音温柔至极,任人听了便不禁为之心动。 盛镜尘微闭着双眼,心狠狠地沉了下去,他将万事掌控在手心里,却早早把心丢了。不知从何时开始,他的目光便围着这人打转,心思便围着这人盘旋。如今听他这番情动之下的剖白,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觉枫……”镜尘轻轻应着,热流不受控制的从眸中涌出。 觉枫感到怀中人又软了几分,便紧紧拥着他。心跳急促,喘气也变得越来越沉重,再按捺不住心中爱意。如洪流般爱意一遍遍冲击着身体筑就的堤坝,那道堤坝坚固而脆弱,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崩溃。 两人仿佛回到了沛河河底,溺水之人,奋力挣扎,每一次的呼吸都变得异常困难。不同的是,这次他们甘之如饴地接纳着对方带来的洪流,无法抗拒地吸引,甘愿为之沉沦。 堤坝终究挡不住激流涌荡,当溃败的一瞬到来,两人几乎同时被洪流淹没。他们没有时间喘息,更大的洪流漠顶将两个人击得七零八落…… 镜尘紧绷的身体慢慢蜷缩,眼泪缓缓滑落:“觉枫,我,我好爱你。”他的爱意深沉,仿佛从他的身体中流淌出来,化作一条河流,涓涓流向觉枫…… 觉枫的心脏猛烈跳动,身体仿佛被点燃了一样,他轻轻揩去镜尘的泪痕,眼中柔情百转:“镜尘,你信我,我比你所想的爱你百倍。” 说着,他在镜尘唇上轻轻地落下一吻。这个原本轻浅的触碰,瞬间演变成了绵长的纠缠。他们的双唇交融在一起,像两朵柔云在相互依偎,彼此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舒适。他们的舌头在口中相互探索,直到两人气息紊乱…… 那一晚,夜又长又冷,仿佛时间都在被冰冷的黑暗所吞噬。镜尘却浑然不觉,他沉醉在温暖的梦境中。 在梦中,他重回十三岁那年,身边陪伴着一个十一岁的少年,那少年容貌俊逸,身手矫健,一双明亮的眼睛闪烁着天真无邪的光芒。 镜尘牵着少年的手,脸上喜气洋洋,他大声地对母妃说道:“母妃,这就是我选定的王夫,他叫觉枫。” “陛下,你看这个孩子多好啊,我一眼看着就很喜欢。”母妃笑着说道,语气中满是慈爱。 “嗯,确实不错。镜尘一向眼光独到,他选中的定是极好的。”另一个声音浑厚说道。 梦中,镜尘与那少年手牵手,相互凝视,仿佛时间在这一刻静止了。 晨光从洞顶的缝隙中洒下,柔和地照拂镜尘面庞,被这温暖的光线摇晃,他的头脑逐渐从沉睡中苏醒。当他睁开眼睛的那一刻,身旁空无一人,只有孤独的寂静和晨光带来的清新气息。 只是一瞬,他心脏猛地收缩,“难道昨晚只是一场绮梦?” 他四处探望,稍稍动弹,周身的肌肉便感到酸疼僵硬,他反倒松了口气…… “觉枫……”他口中轻唤,声音有些干哑。 声音传出去极远极轻,就在他不抱希望收到回复之际。 一阵微风吹过,带来了洞外的新鲜空气,他突然听到了一个熟悉声音微弱传来,他迅速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一道人影逐渐清晰。 “我在。” 觉枫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手上拖着一物散发着诱人肉香。 “我看你睡得极沉,便没敢叫醒你。”想起昨夜,他脸上含羞带怯。 他将新烤的野味递到镜尘面前:“可是饿了,吃点东。” 说着一并将积攒一小捧露水的递给镜尘,让他略略梳洗。 觉枫本就待人细致,对他看重之人更是体贴入微。 镜尘含笑看着他,眼中充满柔情蜜意:“你……果真当我做你的娘子啊……” “那当然。”觉枫一脸坦然,似是在说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还是架子大、脾气坏、为夫要努努力才能喂饱的娘子。”他掰开一块野味怼到镜尘眼前。 镜尘接过野味,不说什么,只是痴痴地发笑。 他这一笑,是从心底油然而生的,眉眼带着甜丝丝滑嫩嫩的生动情愫,柔和而清新。将他周身煞气一扫而光,让他看起来年轻了三岁。 觉枫看得有些痴了,脑海中浮起几个字:“惹人爱怜……” 他沉浸在这份心动之中,随便放下手中之物,倾身欺了上去,调戏道:“以后便多多这样笑,夫君宠着你。”声音中满是温柔宠溺。随后,耸起眉峰,假装蛮横地说道:“不准对着其他人笑成这样……” 说罢,似是要将这个笑钉上自己的记号,他捧着镜尘脸颊,在他唇角上烙下一吻。 镜尘深深地沉浸在觉枫的亲昵之中,仿佛品一杯醇厚佳酿,沉醉得无法自拔……他恍恍惚惚想到,终是明白了,为何自己纵有千般阻碍,却挡不住满心的执念。 “咕噜噜……”一阵肠鸣之声打破了两人悸动的氛围。 觉枫停住了动作,撑起身子,又伸手扶起镜尘。镜尘顺势起身,动作利落,再也不复之前的娇弱之态。 觉枫此时再看他,身手利落,仪态端正,再和“惹人爱怜”扯不上关系,心中暗自庆幸,他“乖巧”的一面只在自己面前才会出现。 “吃吧。”他又掰下一块野味递与镜尘,自己抿了抿手指,从指尖品品肉香。 第133章 谋定而动 两人填饱肚子,并肩而坐,指尖相触,远远瞭望洞穴缺口处满目苍翠。绿意盎然的山丘,蜿蜒曲折的小溪,构成一幅宁静山水画卷。 镜尘瞥了一眼洞穴外这处世外桃源般的景致,眼神陡转。 “我在此地待不住了……”他望着洞外跌宕景致,嘴角勾起一丝苦涩的微笑。“大军赴瑞二十余日,再不去看看,怕要出了乱子……” 觉枫听到这话,瞪大了眼眸,吃惊地看着镜尘,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表的焦虑。 “你也觉得我疯了,一面急于伐瑞,一面又撇下大军来乾苑峰耽搁二十余日。”镜尘口气如常,仿佛只是在谈论食宿一般轻松。 第139章 他四平八稳解释道:“夜狄人败走,瑞军失了先锋,去势大半。房淞阵前自戕,瑞军没了主心骨,像一盘散沙一样。此时,必须趁此良机逼迫瑞军就范,绝不可给敌人半分喘息之机。” 他低头盯着靴子尖良久,仿佛在思考如何决定。然后,他扬起头,嘴角扯起个清浅笑容,神情狡黠地说道:“乾苑峰,我同样不会给旁人留半分生机。” 说完他又自得一笑:“无论何处,本王胜券在握。” 觉枫心思又沉了沉,他知镜尘说得容易,可谈何容易。他心中颇为自责,当日实在不该稀里糊涂一走了之,一时莽撞有可能惹出大事。 镜尘见他神色焦躁,安慰道:“瑞军已呈败相……”镜尘眨了眨眸子,“况且,到了瑞国,只需围城,不需攻城……若如此还做不到,他们有何面目做我奕国将帅……” “为何只需围城,不需攻城……”觉枫仍是不解。 “自然是要谈和……”他斜睨了眼觉枫。 “郡主性子刚烈,恐怕不会轻易就范。”觉枫咬着唇,拧眉问道。 “聂大人倒是很了解苏堇华……本王怎么忘了,她可是你拜过天地的发妻……”镜尘说到此处,想起瑞国时亲眼见两人成亲,虽只是场闹剧,却着实令人气恼…… “祖宗,小的说错了,是堇华郡主气量狭小,定不甘失败收场。”谈及此事,觉枫心中底气不足,懊恼自己当日思虑不周,只好软着声求和。 镜尘眼角眉梢荡开了笑意:“谁说要与她谈和,要谈也是和皇嫡女谈。” 觉枫长舒了口气,带着几分疑虑问道:“……那要如何谈……” “自然是化干戈为玉帛,让先云那个小混蛋以身许国,去瑞国和亲。” 觉枫眼眸亮了亮:“你不想讨伐堇华,再直取瑞国……” 镜尘摇了摇头,垂眸说:“苏氏施恩瑞国多年,人心未散,强兵压境也难以为继。先云又有那般心思,我何不让他得偿所愿。” 觉枫定定地注视着镜尘,发觉他变化良多。 “先云他们可还好……” “他们身边有嚣营护卫,人身无虞。来此之前,嚣营来报,步摇、先云已趁苏堇华兵败夺了权。”镜尘说这些也为安慰自己,他早该去照看先云安危,辅步摇登瑞国大位…… “觉枫……我真的该走了。”他眼神幽深地望着前方,一面对回答倍加期盼,又怕觉枫的决定不如他意。 “待我禀明师尊,我同你一起。无论是奕国还是瑞国,我皆同你一道。” “你不是要白手起家,造一番天地来,肯随我回奕国了……”镜尘的嘴角泛起一丝微笑,扭头看向觉枫,那双充满笑意的眼睛仿佛闪烁着万般深情。 觉枫被他笑意盈盈得眸子盯着,心中一动,伸手轻轻捏住镜尘的下颌,侧过头去,温柔地吻住了他。 “只要,你不嫌我身无长物,天涯海角,你走到哪里,我便粘着你到哪里。无论何时何地,我都养得起你。” 他们的吻断断续续,却又深情无比。 镜尘一面迎着他的亲吻,一面好奇,闷哼了声:“嗯……你要如何养我?” “你在何处,我便在旁边教人识字练武,总归能赚到钱财,你爱吃什么,我便做给你。保证你衣食无忧,舒舒服服……” 他知道觉枫说得出,做得到。即使只是些对他来说轻而易举的事情,但在觉枫口中说出却让他倍感珍 他前二十载没有一刻不是披肝沥胆、如履薄冰地度过。现在终有一人让他能够稍作喘 他闭上眼眸,安静地应承着觉枫。 两人回到住处,收拾利落,一同去到始元殿。 蔚名尊者见他两人一共道来,想起当日盛王爷曾提过他们乃泛泛之交,想两人应只是恰巧碰到,便不以为意,直到看着两人衣袂相接,齐齐跪倒在眼前,才觉出事有蹊跷。 “师尊……”觉枫说着便向上叩首。 “仙师。”镜尘也跟着叩首。 蔚名尊者见这等情形,神情窘然,可心中已明白了大概,他并未出言,等觉枫说话。 觉枫直起身:“徒儿,有负师尊厚望,难、难脱情网,无缘得窥大道,只盼有朝一日能为师尊分忧,为师门出力。” 镜尘倒比他坦然许多,笑着拱手:“仙师,仙道贵生、虚怀若谷,定能宽宥我二人的这点情愫。若有朝一日,乾苑峰用得到镜尘,镜尘万死不辞。” 蔚名尊者看了眼紧抿双唇,面皮涨得通红的觉枫,又觑了一眼志得意满的奕国摄政王,心下微微有些失落。可他毕竟是方外高人,也只是一瞬的心绪。 他缓缓叹了口气:“终归说来,修行大道必然要遵从本心。”说着停下瞧了眼盛镜尘,“也罢,枫儿,你执迷不悟,为师也不迫你,若有一日生了变故,咱们再论修行之事。不过有一件,到时候乾苑峰的掌门之位可就要旁落了。” 蔚名尊者向来不强人所难,可乾苑峰徒子徒孙无数,根骨、心性如觉枫这般纯澈之人确实难得,他终是耐不住多说了一言。 觉枫羞愧至极,他自小在乾苑峰学艺,处处得师尊护佑,如今师尊让他承袭掌门之位,他却难以答应,让师尊失望。 镜尘看他周身气息微窒,心往上一提,指尖微微碰了碰觉枫。 觉枫看了他一眼,再向上叩首。“徒儿明白,徒儿不悔。” 第134章 掌门之位 屋中空气停滞,半晌,蔚名尊者轻咳了声,轻微点了点头:“罢了。” 他声音中听不到一丝情绪,可觉枫知道师尊已然生气了。 他眼中蓄满了泪水,心中五味杂陈。师尊不仅教养他,更在他心中如同父亲,他宁可自己痛楚难过,也不肯师尊失望半分。可今日终归还是让师尊失望…… 可他亦不敢落泪,以这番脆弱面目博取师尊谅解,实在为人不齿。这泪水落下,其中的悔恨、难舍,让镜尘看到了,会惹他伤心…… “掌门师尊这里好生热闹啊。”甩掉禀事小童,快步走进屋的叶洵天看着眼前这番景象,一边向蔚名尊者行礼,口中却是不停。 他明媚眸子看着跪拜在殿上的两人,想起两人在异兽追赶下逃出生天,如今成双成对地在此拜见掌门师尊,气得眼中几乎冒出火来。 蔚名尊者并未搭话,再向着觉枫说了一句:“枫儿,起来吧,随你本心去吧……” 随后又客气的向镜尘说了句:“盛王爷也请起。” 又向气喘吁吁追赶叶洵天的小童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 觉枫、镜尘起了身。 “洵天,你有何事?如此喧哗……”蔚名尊者微微抬起眼皮,露出一副依旧慈祥的面容。他轻轻地撩起衣袍,姿态优雅,威严又亲切。 “禀告掌门师尊,洵天近几日修炼的功法大有精进,想请掌门师尊裁夺,看小天可能参与掌门之争……”洵天自信满满说道。 觉枫心中一惊,忍不住和镜尘对视了一眼。 蔚名尊者慢慢地捋着胡须,沉吟片刻后说道:“乾苑峰只要功法有所成,皆可参与掌门之位的争夺……” 听到这句话,洵天脸上露出了天真的笑容,“既然如此,那就多谢掌门师尊的教诲,洵天明白了。” 第140章 觉枫紧皱着眉头,面容冷峻。 他抱拳向着师尊禀报:“师尊,洵天师侄并不符合掌门之位的要求。” 闻言,叶洵天漂亮至极的眉眼即刻起了风霜,阴森森看向觉枫。 觉枫压根不肯给他眼色,迎着洵天刻薄眼神说道:“洵天手段残忍,豢养异兽,残害生灵,有违天道。” 他早想提醒师尊提防叶洵天,可思来想去,背后说人是非,未免不够光明磊落。今日恰巧遇上洵天在场,倒不妨将事挑明。 蔚名尊者脸上罕见露出忧虑神情,他对洵天所作所为早有耳闻,可洵天是“混元柱”选中的十二人之一。原本洵天功法低微,一直阻挡他参与一些重要任务。但现在,洵天功法精进…… 另外,“混元柱”选他,应非意外,乃是天道有意为之。就连自己也必须顺应天道……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再次转向洵天:“洵天,你可有辩驳?” 洵天唇角噙着笑,挑衅地看了眼觉枫:“掌门师尊,这天道本就无情,鸡吃虫、虫蛀米,这便是天道。那些异兽虽有些灵气,可却高不过俗世凡人,何况我等。” 他身形缥缈,轻盈地绕到觉枫身畔,凑得极近威逼道:“有些人得天独厚,占尽先机,不费吹灰之力便坐拥世间好物,却还要旁人逆来顺受,这难道不是有失公允……” 觉枫并不理睬洵天挑衅,可他被其诡辩搅动心绪,一时无言。 镜尘本不想掺合此时,见叶洵天咄咄逼人,向蔚名尊者拱了拱手,按着洵天肩头推开,挡在了觉枫身前。 他抬眸,眼中似笑非笑…… “仙师,镜尘是外人,不敢私自评判乾苑峰内务。可,镜尘私下想来,万法同宗,乾苑峰的道理和外界应无不同。天道布下强弱,却也公理昭彰。强弱,各得其道,各行其是,圆融造化才为上策。若倚强凌弱如成了世间唯一法度,无异于大劫难。” “况且……”他说着转动眸子,狠戾的看了眼洵天,“叶兄可能保自己永居高位……不怕一旦居于弱势,深陷泥沼,难以自拔,生不如死……” 他姿态本就高高在上,如今更是加了十分倨傲,压制的叶洵天如被逼迫入墙角。 洵天阴森看着镜尘,他看觉枫,眼眸中满是冰冷忌惮,看向镜尘却着了层幽怨神情。他的美貌绝伦,凡是他看上的人,无不乖乖被他降服。 然而,镜尘却是个例外。洵天在第一次看到镜尘时,就被他的肃杀气魄和眉眼间的凌厉所吸引,屡屡不能得手让他感到既兴奋又挫败。天长日久,对镜尘更生渴慕,对觉枫恨意愈深。 镜尘说的皆是放之四海皆准的条律,让人无法反驳。蔚名尊者闻言频频点头:“不错,盛王爷所言便是本尊的意思。” 他见镜尘能言善辩,全心维护觉枫,心中也放下了些忧虑。 他捋了捋须髯,沉思了半晌,又道:“洵天也不算错,既然你功法已达,本尊便准你参选掌门选拔。” 觉枫心中有些困惑,不明白师尊为何同意洵天参加掌门选拔,他本来还想再说些什么,终还是忍住了没有说出口。 两人拜别了蔚名尊者,回到住处收拾。 “还在忧心洵天之事?”镜尘见觉枫回来未出一言,探头过来哄他。 觉枫已然竭力忍耐心中躁动,默然摇了摇头。 镜尘轻揽他的肩头拥入怀中,在他耳边轻声安慰:“仙师道法深厚,洞察万物,他不会被洵天那些雕虫小技迷惑。” 觉枫吸了吸鼻子,抬起莹润眸子:“我明白,只是恨自己无能,好像明知眼前有个大坑,却非跳不可。” “不然,你留在乾苑峰陪着仙师,时刻提防叶洵天。”镜尘脸色严峻,语气平静地小心提议。 觉枫微微一愣,手臂收紧,同样揽住镜尘,感受他温热的体温。 “可我一步也不想离开你……”觉枫小声叨念了句。 不过言为心声,这也着实是他当下的心思。有些事,本以为只是浅尝辄止,却不知不觉间便弥足深陷…… 镜尘被他一句话哄住,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何时学得这般油嘴滑舌……” 他数着觉枫的心跳,用柔声安慰着他。他的声音如同春风拂过湖面,温暖而又宁静:“若是乾苑峰有事,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与你一起回来相助。” 觉枫的鼻尖微微酸涩,内心深处涌动着一种难以言表的柔情。他有些感慨地自问:“我何德何能,得君如此?” 他转念一想,叶洵天虽不安分,可有师尊坐阵想他掀不起什么风浪……奕军那边却是燃眉之急……他们不得不去…… 最后,只是轻轻地颔了颔首。 第135章 幼兽更名 脚下突然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觉枫疑惑地低头看去,只见那幼兽不知从何处窜出来,一双无辜懵懂的眼眸向上看着他,毛茸茸的小爪子抱着他的靴子,背上双翅微微撑着,口中呜咽出了声,似是在祈他怜爱。 看它装乖模样,觉枫笑着摇了摇头,和镜尘回道:“我与他拿些吃的……” 他一边摆弄幼兽吃的,一边解释:“那日,好在‘梨落’机灵,跑去了师尊住处附近,想来催动异兽需要内力,那人应是后续乏力,才未再追逐那幼兽……” 镜尘点了点头,目光随着觉枫转动。 “你要带这小畜生一起走?” “我正想与你商量,咱们带它一起好不好。若留它在此,早晚要被……” 他将给幼兽准备的食物,蹲下身端到它的跟前。 幼兽狼吞虎咽将饭吃完了,眼巴巴地盯着觉枫,软乎乎的肉垫一直在地上抓挠。 觉枫无奈一笑,“这小馋猫,喜欢吃鸡肝。” 镜尘眉头一皱:“怎养得这般娇惯。” 觉枫有些担心镜尘不喜欢这幼兽,他好像就不太喜欢“梨落”。 他捉住镜尘手掌,抚摸那幼兽细软皮毛。 那幼兽看镜尘有些生怯,本能的想要躲避,觉枫递到它嘴边一块煮熟的鸡肝。幼兽一口叼入口中细嚼,便也无暇在意是谁抚弄。 “你试试,它皮毛又软又密。”觉枫仰起脸亮晶晶的眸子看向他。 镜尘被觉枫捉着手臂摆弄着抚摸了几次幼兽,也不由的喜欢这绵密柔软的触感,手上倒是并未停下…… 镜尘微微垂首:“你可知这兽在奕国并非祥瑞……就如同‘止峰’上那只一般……” 觉枫不以为意,轻笑着反驳:“可这异兽在乾苑峰到处皆是,若非祥瑞,这乾苑峰不该早就荡然无存了吗……”他轻抚着镜尘膝头,“世人皆党同伐异,这异兽生有异样,便难容于世。况且许多事本便是以讹传讹,就像明焰……” 他见镜尘申请有些松动,讨好的摇了摇他的膝头:“你能……帮它的……我也会帮它找个合适的地方,不让它随便出来吓人。”他紧张地伸出三根指头保证…… 镜尘看他急吼吼的模样,歪头又看了眼那小兽,伸手逗弄。 觉枫见此情形趁热打铁:“时间长了,你定会喜欢这小东。”他浅浅的说出一言,提议道:“你我若要带幼兽出峰,总不好一直叫它小畜生……镜尘,你给它取个名字吧……” 第141章 “那叫初升,初一的初,升起的升……”镜尘眼中含笑,目光碾过觉枫,一本正经地说道。 “初升,不行,不准,这不还是畜生……”觉枫叨念着摇头。 “王爷文采卓然,给这小东起个好听的名字吧。”他与这小兽摆出同样的懵懂眼神。“我与它相识亦不算长……这小东很是亲人,只要用心待它,它很快便会喜欢你……” 他说着递给镜尘一块鸡肝。 镜尘接过鸡肝,随手向半空抛了过去。 那小兽,一直保持着警觉的目光,它纵身一跃,精准地叼住了那块美味的鸡肝,安然地落回地面,鸡肝被它紧紧咬在口中。 镜尘思虑片刻,拍了拍手上沾染的渣子,脱口而出:“便叫芙蓉吧。” “芙蓉……”觉枫嘴中叨念。 “不好吗?不如‘梨落’?”镜尘眼波微横。 觉枫自然明白镜尘在意什么,不想和他掰扯“梨落”的名字,既然他为这只幼兽起了名字,便是决定要带着它走,那么也就没有必要再在名字上纠缠,就委屈这威猛异兽叫这个娇软的名字。 他满口答应,“极好,芙蓉就芙蓉……” 镜尘笑笑,拾起一块鸡肝,向远处扔去,口中唤道:“芙蓉!” 那幼兽仿佛有灵性,见镜尘唤它,几乎动用了稚嫩翅膀之力,才堪堪接住那块鸡肝。它叼下了那美味,眼神中充满了对镜尘和觉枫的敬畏和疑惑,仿佛在确认自己和这两人的关系到底是什么样的。 它小心地蹭到了镜尘的腿边,用头轻轻地抵住了他的靴面。 “这小……两块吃的就被哄住了……”镜尘向来不喜为小利所驱的人和物,斜睨了一眼觉枫。 觉枫眯着眼眸笑道:“不是那鸡肝的缘故,它定是认出,你便是那日救它之人。” 说着觉枫抱起那幼兽堆到镜尘眼前,“芙蓉,是这位哥哥给你起的名字,以后你跟着他,便没人敢欺负你……” 那小兽极为顺从的“啊呜”叫了声,浑圆眼球微缩,楚楚可怜的看着镜尘,仿佛在祈他庇护。 镜尘轻轻地抚摸着小兽的头,小兽在他的抚摸下显得很享受,不停地摇着双翅。 屋内的余晖如一池碎金,缓缓洒落在镜尘的眉眼之间,他的眼眸被镀上了一层柔和光辉,他的肌肤也微微泛着柔和的光泽,让人不由的心醉神迷…… 他们又与“芙蓉”玩耍了片刻,便安置它在“梨落”的马厩之中,那里宽敞舒适,吃的和清水充足,足以让“芙蓉”度过一个安静舒适的夜晚。 趁着天时,觉枫在乾苑峰间采摘了新鲜的野菜、钓到了两条肥美的河鱼。 看到觉枫忙碌身影,镜尘想要帮忙收拾鱼,他弓刀娴熟,收拾一两条河鱼不在话下。 觉枫先一步从他手中抢了下来。 “你忘了长威客栈的大饼……这些与我并非难事……”镜尘言笑晏晏的说与觉枫。 “那时……”长威客栈与觉枫恍如隔世。 他郑重摇了摇头:“那不一样的。你满身的贵气不该沾染这些俗事……” “若是你和我在一起要坠入凡尘,我真的会难受。”言及于此,觉枫眼中满是不安。 镜尘眼眸黑白分明,目光深邃地望着他,带着一丝难以言明的情感:“若我有一日不做摄政王了呢……” 觉枫扯动着唇角回应:“这和你做摄政王有何干系?泛白鱼眼珠,摘下的烂菜根,这些庸常,我想为你挡住,无论你身居何位……” 第136章 美景良辰 吃过饭,沐过身,镜尘松松束着发,望着明月出神。觉枫仍是不让他假手收拾。他虽向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可两人终归不同。自从与觉枫和好,乾苑峰的日子过得十分舒心,如果不是因为记挂前线战事,他实在还想在这片宁静之地多待些时日。 “小心着凉……”觉枫擦了擦手上、身上水珠,递给镜尘一杯清香热茶。 镜尘接过茶杯,啜饮了一口。 “觉枫,给我讲讲你小时候……”他补充说道:“从小在这与世无争之地长大,难怪你这普度众生的性子。” 觉枫咧嘴笑笑:“那时候心思单纯,整日便是与众师兄弟打打闹闹,练功、犯错、受罚……那日洞穴,便是一次迷路间无意中找到的.......” “他们人呢……” “散落在天涯海角了吧……自从回了雍国便再未见过他们……”觉枫抬眸看了看镜尘,他眼神中不免有艳羡……寂寞也更甚…… “你呢……” “我吗……”镜尘扯了扯唇角,“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可能约莫有三岁,整日便是练功、读书。母妃盯得极紧,权术、谋略、诗书、弓马样样需要打磨……” “很辛苦吧……”觉枫挽起镜尘手臂,肌肤传来微凉触感。 镜尘摇了摇头,“没什么辛苦的,我自小便知要沿袭宗室,只是这些算不得苦……” “后来,母妃他们出了事……”他说着,眼神中闪过一抹深深的阴霾与晦暗:“我反倒感到庆幸,因为这点能耐能护着她们一二……” 镜尘注视着觉枫的眸子,他眼神闪烁,带着一丝疑惑与期待问道:“觉枫,你从未说过,我一直想知道,你爱我什么……” 觉枫瞥了他一眼,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我吗,我凡夫俗子一个,贪心的厉害,王爷位高权重、容貌无双,又对我青眼有加,我怎会不喜欢?” “好好答……”镜尘面色微沉,带着一丝不悦,他知道觉枫故意戏弄他,但他仍然焦急的想要找到答案,双手钳住觉枫的双臂。 觉枫被钳住双手,却仍戏谑说道:“小的生性卑劣,就喜欢听王爷拈酸吃醋了骂人……” 镜尘嘴唇微颤,紧咬牙根,略略松开觉枫双手。 觉枫本想逗逗他,看他脸色发白,表情凝重,怕他将这些嬉笑之言入了耳……反手抓住镜尘…… “可这些都不是最坏……” 他舔了舔唇,唇瓣布了层蜜色,嫣红得厉害。 镜尘被他三言两语鼓动得心绪起伏,喉咙像堵了一团棉花,刚待开口,觉枫唇瓣堵住了他的口:“最坏的便是,只要你站在那里,我便管不住自己……便要靠近你……” 他温柔地扶住镜尘的脖颈,用拇指轻轻地摩挲着他的喉结,同时深情地吻上镜尘的唇瓣。 他轻而易举地抽走了镜尘腰间的束带,顺手关了窗户,另一只手在镜尘身上游走,抚摸着镜尘伤痕累累的肌肤。这些伤痕从肩颈处深深浅浅地蜿蜒伸向下腹。 觉枫心中一紧,很不是滋味。俯下身,深情地吻上了镜尘密布伤痕的肩头。微微凸起的疤痕,原本因时光流逝而变得浅淡许多,但在他的亲吻下,变得更加惹眼,呈现出殷红光泽。每当他在一处疤痕上留下吻痕时,就像是在那处伤痕上开出了一朵爱意蓬勃的花瓣…… “嗯……哼”镜尘微闭着眸子,喉咙连同鼻腔发出舒服的闷哼声,人随着觉枫起起伏伏…… 两人餍足,同榻而眠,觉枫环住镜尘吐露心声:“镜尘,你变了许多……” 镜尘湿润着的眸子忽得睁开:“我哪里变了……” 第142章 “那我说了,不许生气。” 镜尘垂了垂眸。 “变得柔软了许多……哎,你知道的……就是又软又甜,好似红豆糕一般……”觉枫心中一阵酥痒,一团无名火,烧得他心旌荡漾。 “那如此说来,你也变化良多……”镜尘的语气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戏谑和挑逗。 “我又哪里变了……”觉枫微微一愣,露出疑惑的神情,等待镜尘的下文。 “你现在这副样子,就好似以前那个谦谦君子被色中饿鬼吞了一般……”镜尘嘴角勾起一抹昳丽的笑容,那笑容中透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狡黠和魅惑。 “好,你既然说我是色中饿鬼,那我别妄担了虚名……”觉枫顽皮应道,俯身作势又要去亲吻镜尘……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打闹成一团。 暖风袭面的良夜让乾苑峰成两人魂牵梦萦的梦中乡…… 翌日一早,两人天不亮便骑马离了乾苑峰。 为了免去路上引人争议,觉枫将“芙蓉”关进竹笼之中,放在“梨落”背上。 “梨落”和“摇光”两匹骏马风驰电掣,日夜兼程,终于来到了鹄州城下。 鹄州城已恢复了往日情形,守城的兵将看见远处的镜尘和觉枫时,都愣了一下,紧接着纷纷跪倒,其中有人急忙跑去报告给守城的张大人。 不多久,他们迎面遇见了匆匆赶来的张勉之。 “王爷!”张勉之远远地看见镜尘,慌忙下马,大步流星地迎上前来。他看见觉枫时微微一凛,但旋即也笑着示意。 “勉之……”镜尘神清气爽跳下马,将“摇光”缰绳顺手递给觉枫。 “祈风殿下已经去了鹭州,我军在瑞国势如破竹,连续攻下了几座城池。” 镜尘点了点头,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心中的大石头终于落地了。还好没有发生什么大乱子。 “先云那边呢.......” 张勉之没有立刻回答,他知道摄政王问起这个事情是必须要说的。过了片刻,他终于开口道:“四王爷目前一切都好,只是……” “只是什么,别吞吞吐吐的。”镜尘听张勉之话中犹豫,心中更加焦急。这些时日来,他始终挂念着先云的安危,听张勉之的意思,先云应该是出了意外。 “只是腿受了伤,现在在瑞国的芃州修养……” 听到这里,镜尘稍微放下心来。他需要在鹄州好好了解大军行迹,一应人马调动情况。现在先云的性命并无危险,他可以暂时忍耐到明日再动身前往瑞国看望先云。 第137章 兄友弟恭 瑞军主力溃败,奕军在茵州、菱州还遇到些抵抗,等到了芃州,瑞国守将见前功尽弃,便率部下投诚。 翌日清晨,镜尘、觉枫两人同行前往芃州。 觉枫并不敢将“芙蓉”独自放在住处,便带了一起,人迹稀疏的地方还会放它出来。 “芙蓉”虽对这片大陆有些陌生,渐渐熟悉也撒起欢来,在路上奔跑、跳跃…… 觉枫眯着眼睛,微笑着看着“芙蓉”,目光不自觉地被镜尘腰际的佩剑吸引。 他收敛起笑意,轻轻侧过头,带着些许疑惑地问道:“已经许久没看到你用‘红叶斩’了……” 镜尘沉吟了片刻,投来一瞥,平静地回答:“去乾苑峰之前,把它封存起来了……” 他稍稍握住剑柄,低声说:“功夫到了,使刀或用剑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觉枫点了点头,这话自然没错,可他有些惋惜,毕竟一件称手的兵刃万分难得。“红叶斩”刀身薄如秋叶,刃锋锐利无匹,重量适中,少一分则轻飘无力,多一分则冗余笨重,实在是一把难得的神兵利器。 可他见镜尘对此并不愿多谈,便止了声。 两人急行了半日,通行无阻,极快便到了芃州。 赵硕正在芃州,他见了镜尘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即刻俯身跪倒:“王爷……” 镜尘招呼他起了身,脚下步子不停:“先云呢,可还好?” “四王爷就在后院养伤……四王爷腿伤得重些……”他一边说着,一边引镜尘往后院去。 赵硕吞吞吐吐的还想说些什么,三人已然听到了院中乌糟糟的动静。 “一个个都是骗子……” “从鹄州到这里很远吗?皇兄若是知道我在此,半日便会到……” “你们定是没有将消息送到……” 镜尘听着微微蹙起了眉头,声音是先云无疑,可他用尽了嗓子,也只能发出闷闷的动静。 “大夫说四王爷内里受亏,只要养好了身子,很快便能好。”赵硕心领神会地禀报道。 “燕窝呢……本王要的燕窝呢……这些粗粝的东,本王一口也吃不下去……”屋中又传来瓷器坠地,碎裂之声。 镜尘推门进了屋,他语中带着笑意:“谁这么大的胆子惹咱们四王爷发这么大的火气……” 盛先云半躺在床上喘着粗气,听到这个声音即刻坐了起来,抻头往门口看,待他看清来人真的是皇兄,眼中迅速积满了泪水,堪堪说出两个字:“哥哥。” 屋中侍从正在收拾满屋狼藉,见了镜尘连忙行礼。 镜尘摆了摆手,转身吩咐道:“赵硕,这些日子侍候四王爷,大家都辛苦了,重重有赏。换一班人来,让大伙歇息歇息。” 赵硕闻言,连忙称是。 愁眉苦脸的侍从闻言脸上即刻笑逐颜开,速速收拾利落,退了出去。 镜尘坐到先云床边,轻轻为他掖了掖被角。 赵硕禀报安排人去附近崖岩上采燕窝,觉枫闻言要同行,镜尘侧身点了点头。 屋中只剩镜尘、先云两人。 镜尘食指关节抹去先云泪痕,温言道:“你呀,还是小孩子么,这副样子苛责侍从,若是有人起了歹心……” 先云听到这话,顾不上腿上的疼痛,立刻往前凑了凑,紧紧地搂住镜尘的腰,趴在他的肩膀上,嘀咕着:“我难受……他们骗我……” 镜尘轻轻拍了拍先云的脊背:“我知道你不是冲他们,是冲我。” 先云尽力忍耐着情绪,嘴唇紧闭,顷刻之间终是忍耐不得,说道:“那他们没有骗我,他们将信送到了,你却不肯来看我。” 镜尘心中有愧,连忙解释:“并非如此,他们将消息送到鹄州,但当时我却不在鹄州……” 先云听到这里,心中不禁有些疑惑,问道:“不在鹄州……那你……究竟去了哪里?” 镜尘满脸愧疚地回答道:“我去了……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这不是很快就回来了……” 先云听到这里,心中的疑惑更甚,问道:“是与他有关吗?” 想到这一层,先云委屈更甚,眼泪更如决堤了一般:“在你心中,终还是他排在我前头……” 镜尘被他哭得惶惶不安,又心中有愧,连忙哄他:“先云,你别胡搅蛮缠了,好不好。咱们是亲兄弟,是血脉相连的家人,这怎么是旁人可比的?” 对先云来说,镜尘少有这般温言软语,他即刻止住了泪意。 “那小三子呢……他也是你的亲兄弟……”他抽抽鼻子,目不转睛地问道。 第143章 “自然比不得你我……”镜尘转了转眸子,笃定说道。 先云闻言,心中暖意融融。 镜尘撩开被子查看他的伤势,“腿怎么样了……” “好多了……我与步摇落了单,腿上中了箭……” “步摇人呢……” 先云面上羞赧:“步摇照顾了我些时日,可她终归是女子,不清不白有损她的名节……她便带人搜寻苏堇华的下落……” 镜尘看他思虑周全,点了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是该如此,男儿本该多些思虑,有些担当。” 先云吸了吸鼻子,脸皱成了一团,有些颤抖的声音说道:“皇兄,我的腿伤势虽然不算太严重,但是却反反复复,万一成了跛子,那我以后……” 镜尘听到先云的话,心中不由得一紧。他细细查看了先云的伤势,安慰道:“说什么傻话,皇兄自会请最好的医师为你医治……” 镜尘看到先云眼中泛起的泪光,心中一阵揪痛。他轻轻拍了拍先云的肩膀,柔声道:“无论你的伤势如何,皇兄照顾你一辈子。” “皇兄……”盛先云知道镜尘会将他照顾的极好,可听他明明白白说出此话,不由的心绪难平…… 他咬紧牙关,嘴唇微微颤抖,眼皮不断地眨动,仿佛在犹豫着是否该说出心中的疑虑。他本想将此事埋藏在心底,又怕那人对皇兄不利。话到嘴边,忍不住顺着说了下去:“前些时候,有人找到我,向我询问了聂大哥的一些事情。” “他?”镜尘听到这里,心中不禁微微一愣。 先云抿着嘴唇点了点头,镜尘心中即刻想明白了事情原委。 鹄州城外那三支重箭是从奕军营中射出的,目标明确,正是觉枫。军中之人绝对没有这个胆量向觉枫突施冷箭。而现在先云的话让他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推断。 先云看到镜尘面色不悦,赶忙辩解道:“我告诉他们,让他们不要轻举妄动……”他的声音显得有些底气不足。 第138章 避无可避 先云双眼迷蒙,与镜尘凑得极近:“皇兄,你,你恨他吗?” 镜尘被问得一愣,喉咙微微发哽。 他低垂下眼睫,沉默了良久,摇了摇头:“从来君臣父子,纲常如此。我没有资格恨他,况且他对天下人皆不好,却独独对我没有半点不周……” “而我却是天底下最最忤逆、最最不孝的那个……”他说完长舒一口气,眼中流出复杂情绪…… “皇兄,你切莫固执执着……我虽不怨他,但我也不能帮他说话,那时候他已然被房淞等人蒙蔽,行事糊涂……要不是你,奕国早就被那些人糟蹋得千疮百孔,不会像如今这般国泰民安……”先云没想到镜尘对往事介怀至此,心中忐忑,出言安慰。 他又试探着说道:“可那些已是前尘往事,如今大局已定,你为何还不肯登位……” “做摄政王没有什么不好,既可为国效力,又没帝王那般诸多约束……”镜尘一本正经答道。 盛先云脑海中闪过一种可能,他被雷击了一般打了个寒战。他看镜尘像是看到何等奇异怪相一般,瞪大眼眸。 他重又搂紧了镜尘:“皇兄,盛镜尘,你就那么喜欢他……” 先云虽伤着,却因心绪难平,将镜尘搂得喘不过气来。 镜尘不敢用力掰开他,怕会弄疼他,只好耐心地等待他心绪平复。 他认真地理了理衣领,庄重说:“先云,我不登帝位皆因德不配位,必有余殃。忝居摄政之位,已然远超德行,和旁的无关……” 盛先云气得面色潮红,小声嘀咕:“你这套冠冕堂皇的话,连我都骗不过,其他人更不会信,怪不得父皇要将其杀之后快……” “盛先云……”镜尘陡然厉声,捉起先云手腕,“其他人我会一一解决,你给我保证不掺和此事,否则……” 盛先云眼眸中闪过一丝炽热,提高了声音质问:“否则你要杀了我吗?” “你给我保证!”镜尘的目光中带着一丝不容忽视的寒冷。 先云无奈地噘起嘴巴,小声嘀咕道:“我没有那么闲……”他动作过大,牵扯到了伤口,刚才的火气还未完全消散,疼痛如同潮水般袭来。 “唔……好疼……”先云痛苦地皱起眉头,眼中满是难忍的痛意。 镜尘看着他龇牙咧嘴的模样,赶忙叫人。 “让医师来给四王爷瞧瞧,弄些止疼的汤药……” 侍从迅速领命,匆匆转身去请人。 先云皱着眉,酸着脸,斜眼看向他的皇兄,满腹不甘。 镜尘也不看他,淡淡地说道,“你和步摇能否在芃州成一回亲?” 先云被问得一愣,有些猝不及防,“啊,怎这么突然……” “等尘埃落定,你们若回瑞国成亲,我们这身份去瑞国反而尴尬……”镜尘略微沉吟片刻,“母妃来信说她常感对你亏欠良多,如今你又要长居瑞国,她想亲眼看你成亲……” 镜尘扭过头深深看了眼先云。 先云鼻头酸涩,一大颗泪止不住的滑落,“我也想见母妃……成亲之事,等步摇回来,与她商量……” 镜尘颔了颔首,“步摇去了何方,我派人去助她,母妃她们也接来,另外步摇娘亲在何方,也派人接来。不管成亲与否,终归见见面。” 门户“咚咚”,有人轻敲屋门,接着便是问询之声。 “王爷,医师来了……” 镜尘闻言起身,先云见了眼疾手快,霎时抓住他的衣袖,支支吾吾央求道:“镜尘,我……好怕……尤其是夜里,你陪我,好不好……要不然那些苦药,我一口都喝不下……” 镜尘他看着先云那双闪烁着期待的眼睛,乖巧外表下,恐怕心中打定了主意,难以糊弄,无奈地微微点了点头。 盛先云心满意足地笑了笑。 镜尘回到了宽敞主厅,步履从容地走向书桌,目光落在了那些堆积如山的奏报上,这些奏报是这些日子累积下来的公务。看完大半,心中方踏实了些,虽事务繁杂却并没有太过棘手的。 赵硕提着一方木盒与觉枫走了进来,见了王爷,赶忙回禀。 “王爷,我等采了上等燕窝,等稍加炮制便可呈给四王爷品用……” 镜尘点了点头,“赵硕,先云重伤,诸多要求,辛苦你了,快去歇息吧。” 听闻摄政王关怀,赵硕心中安慰,“王爷过誉了,皆是我等分内之事。”谦卑一躬,退了下去。 镜尘以一种深沉的眼神走向觉枫,亲昵凑近说道:“辛苦啦……” 觉枫看着镜尘,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微微一笑,轻轻地摇了摇头。 镜尘站在那里,沉吟了片刻,开口说道:“鹄州城外那三支箭……” 对于那三支突然而来的利箭,觉枫并非没有想过。他看着镜尘吞吞吐吐的样子,心中不由得一惊,他的眉头紧锁,双手也握紧了拳头:“竟然是盛先云……我不记得与他有这样的恩怨……非要……” 那三支箭,分明来自用箭的高手。箭矢之锋利,射术之刁钻,非高手不能为之。这些箭分明是取人性命,每一支箭都带着致命威胁。 第144章 镜尘揽住觉枫肩头,希望能安抚他激动的情绪。 “不、不是先云……”镜尘轻声说道,试图让觉枫冷静下来。 “是我们的父皇……他派人找过先云……”觉枫听到镜尘的话,诧异更甚。他一直以为奕国先皇被镜尘圈禁,却不想他仍有强大势力。 镜尘也知他心思,释道:“前些年,我派人看管极严,后来这些年事务繁忙便盯得没那么紧了,不知怎得被房淞瞅准了时机联络上了先皇。” 他说着,吸了吸鼻子,“你知道,我虽对当年所作所为并不后悔,却无法原谅自己,你能明白吗?” 他莹亮眸子盯着觉枫,闪过一丝晦暗。 “我明白,他毕竟是你父皇,我不会让你为难。”觉枫将镜尘揽入怀中,奕国先皇这样一个以盛氏传承为念之人,怎能容下镜尘身边之人竟是男子,他会出手倒也说得通。 镜尘手掌摩挲着觉枫后心,“你放心,我会逐一剪除父皇羽翼,让他无法动你分毫……” 第139章 握手言欢 是夜,先云全无睡意,拉着镜尘讲了许多儿时往事。他深深记得那些无忧无虑的笑声,亲密无间的陪伴。 他伏在镜尘膝头,带着些许悲伤和怀念,说道:“等我去了瑞国,就再没有机会促膝长谈了……” 镜尘轻轻拍了拍先云的脑袋,安慰他道:“先云,该长大了。你既为人夫便要为妻儿撑起一片天地。步摇虽不同一般女子柔弱,却更需体贴。别再像个孩子,让她担待你。” 先云默默地点了点头,似乎听进了镜尘的话,然后,他又抱着镜尘,像个孩子一般撒娇道:“那我想哥哥了怎么办……” “等战事平息,两国互通,咱们……” 镜尘低头看先云传来轻微鼾声,已然在他怀中睡着了。 他将先云摆好,塞好被角,吹熄了灯,轻轻带上了房门。 夜色已深,半月高悬于天空,洒下朦胧的月光,宁静安逸。镜尘回到了自己屋中。他瞥了一眼躺在床上的觉枫,他侧身而卧,显然已经深入梦乡。 镜尘轻手轻脚地脱下外衫,小心翼翼地挂在一旁的衣架上,简单漱洗一番,也倒头睡下。 脖颈间温热的气息萦绕,身后传来含糊不清的声音,似乎有些微醺:“才多长时日,便学会夜不归宿了……” 镜尘想要转身,腰间却被一双有力的手臂紧紧箍住,他微侧过头:“这些日子积攒了许多公务需要处理……” 觉枫轻哼了一声,带着些许不满:“王爷怎么连句实话也不敢讲,我等旁人还能阻拦你们亲兄热弟叙旧不成……” 镜尘闻言,脸上腾得一红,罕见的言语支吾:“我……” 觉枫脸颊贴着他后颈,声音中似隐若现的委屈:“我没想偷听,只是返回来想问一句可还有其他事需帮忙……” 镜尘额间沁了细密水汽,他扭过身,与觉枫四目相对……“你知我并非那个意思……” 觉枫顿了顿,爽朗一笑,手上仍环着他:“逗你的,盛先云黏人的紧,你回的不如他意,还不没完没了……” 他再张口,声音低沉许多:“我有耐心慢慢攀爬、占据你心中那个位置。有朝一日,明显到盛先云连问都问不出口……” 镜尘松了口气,他一时间准备了千百句言辞去安慰觉枫,却不如觉枫这一言将两人心中隔阂弥合。他心中的情感如潮水涌动,无法言喻是感动还是感激。他注视着觉枫,眼中闪烁着复杂的情绪:“觉枫,你如此,我更要弥足深陷……” 觉枫唇角漾开纯真笑容,缱绻说道:“好啊,求你……弥足深陷……” 他轻轻地吻了镜尘的唇角,那一吻如同羽毛轻轻划过湖面,又低声说道:“早些睡吧……”声音中充满了温柔和体贴。 镜尘颔了颔首,浅笑着入了梦。 芃州城乃瑞国边境小城,却花木繁盛,气候宜人,刚刚初夏,处处仍是宁静恬淡。 盛先云的腿伤经过这段时间精心调养,逐渐恢复,已能拄着拐杖下地走动。镜尘公务在身,无法时刻陪伴他,反倒是觉枫陪在其身侧,几日下来,两人倒也能如常相处…… 这一日清晨,盛先云吃过饭,又喝下了一大碗觉枫熬制的骨汤。那浓郁的骨香和鲜美的味道让他心满意足。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新冷冽的青松气息,这股气息令人神清气爽。盛先云嗅了又嗅,发觉觉枫靠近时那股青松气息愈发浓烈。他开口问道:“你这一身什么味儿……” 觉枫摊开手掌闻了闻,他为了洗掉做菜的腥味,特意用了几遍皂粉。 先云摆了摆手:“不是那个……是一股青松气” 觉枫恍然,又为了避免与其大费周章,随口诌道:“是衣服上的熏香……” 先云眼神中流露出深深的警惕,挑起眼眸,紧紧地盯着觉枫,质疑道:“你是不是给我皇兄下了什么药……” 觉枫大翻白眼,将手中抹布一扔,不客气地回应道:“若不是怕他挂心,我会在此听你废话?我聂觉枫并没有伺候人的癖好……” 盛先云这些日子心知肚明,他被觉枫照顾的极好,这种好并非侍从的全然服从,而是诚心精致。自己伤势恢复突飞猛进不说,饮食调理得当,让他整个人并无卧床之人的臃肿颓唐。看他真的气急,心中也有些忐忑:“好,算我错了,不该无凭无据的冤枉你……反正我也拆不散你们,还是不在此枉做小人……” 他又点了点头,口中轻叹:“其实,这几日下来,我也大约明白镜尘心思……” 觉枫轻斥道:“打住,你皇兄可没你这般矫情……” 盛先云始终一副志得意满神情,让觉枫恨得牙痒。他顿了顿,轻飘飘扔出一句:“等见了步摇,还真要劝劝她,擦亮眼睛识人……” 先云一把抓住觉枫,央求道:“好好聂大侠,聂大哥,那咱们说好,我不管你们的闲事儿,你也别管我俩……” 觉枫惊诧:“这个盛先云看着纨绔,混是混了些,对步摇倒是在意的紧。” 他思忖片刻,觉得盛先云的提议确实有其可取之处。他伸出手来,想要与盛先云拉钩约定,说道:“我们一言为定!” 盛先云也伸出小指钩住觉枫小指,略带娇嗔地说道:“我对步摇可是非常好的,身为堂堂皇子,我愿意为她入赘,这世间还能找到比我对她更好的人吗……” 话音刚落,盛先云突然感到一阵难以忍受的痛苦,他大叫道:“觉枫哥,我的腿好疼啊……” 觉枫立刻为他查看,这次疼的并非他的伤患之处,而是另一条好腿。那条腿抽搐着抖动,想来是因为这些日子卧床静养,突然活动过多,导致肌肉抽搐。 觉枫轻轻地揉着盛先云的疼痛之处,揉了好一会儿才化解了盛先云这番痛楚。他的手法轻柔而熟练,让盛先云感到一阵阵舒缓的放松和安慰。 第140章 似水流年 这些时日,为了给盛先云养伤,觉枫可是费尽了心思。他不仅仔细研读了四五册关于疗愈外伤的古书,还尽心竭力地给盛先云调理饮食。好在书上的法子倒真得见了奇效,盛先云的伤处近些时日恢复神速。 第145章 回到屋中,他一边细细研读古书,一边悉心将这几日盛先云病程恢复以及给他饮食调理、外敷药物、内服的丹药皆记录了下来。 此时,一个蓝色的绸缎盒子被推到了他的跟前,镜尘在他身后低声说:“这些日子辛苦了……” 觉枫瞥了眼那盒子,盒中端放着枚上等翡翠。 那翡翠宛如一湖碧波,莹透水润,色泽鲜亮。应是经过精心雕刻和打磨,呈现出一种高贵而优雅的质感。翡翠内部蕴含绿意,静静闪烁光芒。 镜尘看着觉枫的表情,眸子深邃藏着笑意。他轻轻地笑了笑,说道:“这是先云给的……他说谢你悉心照料,自己抹不开脸面,托我转给你……” 觉枫微微撇了撇嘴,颇为嫌弃说道:“毫无诚意……” “这小子还是用了些心思的,这谢礼倒不算坏,看在我的薄面上,你收下,宽宥了他吧……”镜尘继续说道。 觉枫拍拍镜尘手臂,点了点头。 “把衣服脱了……”镜尘悠然一笑。 觉枫愣了愣,仍未动作。 “你自己不脱,那本王来帮……”他说着伸手作势要去解觉枫衣带,低声说道:“为你量身……” 他继续解释:“先云他们在芃州成亲,你穿不得我的衣,为你量了尺寸,差人去做几件……” “芃州虽不算大,难不成连个裁缝都没有……” “有自然是有的……不过……”他声中含着春色,与这屋外绽放的春桃倒相得益彰。 觉枫放下了执着,脱掉了外衫,只留下了一件月白中衣。他顺从地看着镜尘。 镜尘一脸专注地打量觉枫,拇指和食指在觉枫的身上轻轻地划着,从觉枫的喉结一直滑到胸口,再顺势滑到腰际。他的指腹紧贴着中衣,那微凉的触感让觉枫心里不禁涌起一股奇异之感。 镜尘比量过后似乎心中有了定数,他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方木盒,从中抽出一段红绒线,煞有介事地动作起来。绒线绕着觉枫的脖颈围成一圈,绒线轻轻扫过肌肤,带给他几分不经意的痒意。再以绒线比量他的宽阔肩背,每量好一段便裁下一节红绳。肩缝到袖口,尺寸皆如法炮制……过程看似繁琐,却在镜尘的熟练操作下进行得有条不紊。 他快速而熟练地抽取绒绳,手法麻利,动作之间没有丝毫停顿和犹豫。当他将绒绳比量到觉枫身上时,动作却异常缓慢,一丝不苟地确保每一段绒绳都放置得恰到好处。 觉枫的胸膛被绒线围绕了一圈,这一圈既完美精确,他稍微留出了一些余地,以确保有足够的空间让觉枫自由呼吸。再次从线团中抽出了一根红线,细心地将它围绕在觉枫劲窄腰际。 量体过程,觉枫只能被动地接受着镜尘摆布。他自己的身躯像是被镜尘控着的一件物品,没有丝毫自主之权。然而,在这份无奈中,他也隐约感觉到了一丝奇妙之感。那是从镜尘微凉指腹和红绒线轻轻扫过肌肤时带来的痒意中滋生的。这种陌生之感让他有些迷茫,但又不禁想要更多…… 可他见镜尘手法熟稔,神情也极为专注,脸上涨红一片,心中暗忖,镜尘不过为他量体,自己却藏了些龌龊心思,实在太不该。他赶忙屏住气息,平复内心的波动,以免被镜尘察觉到自己的异常。 量完腰际,镜尘转身来到觉枫的面前。抽出一根鲜艳的红绒线,细心地测量觉枫肩胛到脚跟的尺寸。他眯着眼睛,一手持着红绳,一手轻轻地滑过觉枫的身体……红绒线在空气中划过一道笔直的垂线,准确比量出觉枫身躯的轮廓。 觉枫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喘息,感觉喉咙有些哽咽,声音微微颤抖着低声问道:“可……可快完成吗?我有些饿了……”他总算想到个极为合适的理由。 盛镜尘的眉头微微蹙起,脸上流露出一些焦躁的神情,口中念叨着:“总觉得哪里不对……” “哪里不对……”觉枫也蹙了眉毛。 盛镜尘的眸光一寸寸向上扫去,仿佛在寻找着什么,然后顺着眸光站起身来,结结实实地将他环抱在怀中。 过了半晌,他的脸上松弛了些许,终于松了一口气,“这样才对……” 觉枫这才察觉异样,假意嗔怪:“谁家师傅这般量体……” 镜尘霸道地回道:“我家便要这样量,以后都由我给你量,旁人不准触你分毫……” 两人气息胶着之际,忽地一声响亮撞击声,房门被大力推开,饱满光线随着一个身影的闯入,瞬间充满了整个房间。两人皆是一惊,还没来得及分开,侧头看去,却仍维持着相拥的姿态,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光线和身影打乱了阵脚。 来人看到他们这情形,明显为之一愣,他显然未预料到房间内的情景。他的手中托着的物件,因为主人惊愕而失去了控制,物件从他的手中滑落,砸在了地上,发出一声闷响。来人迅速回过神来,立刻转身跑出了房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觉枫认出了闯入之人,心中一阵疑惑。他瞧了一眼镜尘,赶忙拾起搭在椅背上的外衫,抓紧穿上。 镜尘看着地上掉落的糕点,眸中隐隐升起一丝不安。 “母妃她们来了,咱们去看看……”觉枫已然穿戴好了衣衫,他颔了颔首,跟在镜尘身后。 冉妃刚到芃州,心中急切盼望见到先云,便未跟随明焰…… 谁知正在她与先云叙谈过往泣涕横流之际,明焰气呼呼地跑了进来,眼睛和嘴巴挤在一处,埋头在她怀中哭嚷:“母亲,我讨厌大哥哥……” 第141章 绸缪未雨 不待抹去明焰满眼的泪痕,镜尘、觉枫已然现身。 两人分别行了礼…… “母妃……” “娘娘……” 盛先云看明焰这小子喧宾夺主,狠狠瞪了他一眼。 明焰丝毫不怯,也恶狠狠地回敬了个白眼,转而满腹委屈地瞧着镜尘、觉枫……撅着小嘴缓缓问候道:“大哥”“聂大哥”。 冉妃见状,赶紧招呼两人:“快别愣着了,都坐下吧。” 她温柔地抚摸着先云的手臂,轻声细语地问道:“先云,步摇姑娘可在芃州?” “已然在回程路上。”镜尘早得了奏报,替先云答道。 “步摇是个怎样的姑娘,她可有喜爱之物……” “您无须如此谨慎,步摇慧智兰心,不论您给予何物,她都会欣然笑纳……”先云低眉顺眼,用心回道。 冉娘娘轻轻地笑了笑,但眸子中的泪水却止不住地涌了出来。先云看到母亲这样,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心中一阵慌乱,连忙为母亲揩去泪水,轻声安慰道:“您何必如此伤怀……这些年我在宫中并未受苦,父……”他略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考虑如何措辞,然后接着道,“有皇兄和皇祖父照拂,宫中没人敢欺负我。” “好好,我们先云最惹人欢喜……”冉娘娘怜爱地抚了抚先云的头。当年离开之时,先云正是明焰这样的年纪,正是需人细心教导。镜尘虽对他关怀备至,毕竟也是孩子。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感慨思忖道:或许先云便是这样处处招人爱怜的命数。若是当年的自己还在,虽不会像镜尘那般,却也要练得钢筋铁骨,文武双全。可这样平安顺遂一生,处处受到庇护,何尝不是一种福气…… 第146章 想到此处,她露出欣慰笑容,“先云要成亲了,能亲眼看你成亲,母妃很是安慰……” 几人又说了会儿话,觉枫看明焰神情恢复如常,也不提方才之事,冲他挤了挤眉眼,低声道:“聂大哥又做了些新的玩意儿,要不要去看看……” 明焰闻言始终恹恹的眉眼终打起了精神,使劲儿点了点头。 觉枫向冉娘娘禀明了意思,获了首肯,带着明焰去了自己住处。 镜尘、冉娘娘为让先云静养,也与他告别,一同出了门。 望着觉枫和明焰一同远去的身影,镜尘沉吟了片刻,眼神中闪烁深邃光芒,他的脚步停了下来。 “母妃如今回了宫,何不召些女眷进宫陪伴……”他语气平淡地说道。 冉娘娘有些惊讶于镜尘的提议,她原本以为他不会关心这些琐事。她如实回答道:“确实会召集一些往年相熟的姐妹进宫叙叙家常。” 镜尘的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微的笑容:“若有与明焰年纪相当的女娃,不妨也一同入宫读书。” 冉娘娘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深思。联想到刚刚明焰的反常举动,不禁微微颔首,轻声说道:“镜尘,你考虑得确实周到,母妃回去便立刻着手挑选合适的人选。” 她垂下眼帘,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语气中透露出些许担忧:“母妃想来,明焰这年纪并非涉足情爱,只是觉枫对他实在不同。他小小年纪,由人变兽,心念间不知滚了多少绝望……可觉枫一个素不相识之人将他由兽变回人,还肯悉心教导他。明焰从未得到父亲庇佑,自然……” 说到此处,冉妃喉咙哽着,再无法说出口,心中自责煎熬。 她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继续说道:“无论是因何种原因,母妃希望你们兄弟之间不要因此而生出嫌隙……” 镜尘紧握的拳头松弛开,脸上依然平静如水。他宽慰着母亲: “孩儿与您开诚布公,自然不会把这些细枝末节放在心上。”他轻声驱散母亲心头疑虑。 “孩儿想的是……”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深深地锁定了母亲的眼睛,“奕国的皇位在等他长大,他断不可行错踏差半步。”他沉默了良久,抬头望向庭院中洁白如雪的玉兰,缓缓说道:“早日定下一位贤良淑德的女子,两人青梅竹马地长大,早早成婚才是万全之策。” “镜尘,你要去哪里……你竟不想做奕国之主?你竟想让明焰登位?他一个孩子如何握得住这万里江山?”冉妃娘娘的眉心紧锁,拧成了一道川字,神色惶恐,忧虑问道。 镜尘转过身握住母亲双手:“孩儿哪里也不去,为他守着奕国江山,直到他能担得起这江山,不再需要我的那一天……” 他伸手轻轻抚平了母亲眉间的细纹,“母妃切勿挂怀,镜尘还有皇祖父、有您要侍奉,有先云、明焰这两个不省心的要照顾,还有大奕的百姓要守护,镜尘不会也不敢任性妄为……” 镜尘言辞恳切,冉妃心中略略舒缓了些。他亲自护送母亲回到房间,让她得以安心歇息。然后,他转身来到了觉枫的房中。 见他独自坐在桌前忙碌着,镜尘悄悄凑过去一探究竟:“又有什么新鲜玩意……” 觉枫闻声转过身来,手指竖在唇间,轻声说道:“小点声,明焰刚刚睡下……” 他把手中的木制攻城车递到镜尘手中,“都是些哄孩子的玩意儿,你看了定觉得无趣……” 镜尘接过木制攻城车,仔细端详,这车制作精细,匠心独运,反驳道:“谁说我觉得无趣……” 他将小车放在手中把玩半晌,看着床榻上的明焰,眼眸晦暗道:“你不觉得这孩子对你依赖过头了……” 觉枫抬起头,斜睨了眼沉睡的明焰,星眸中光芒闪烁:“我们缘分深厚.......” 镜尘撇了撇嘴角,眼中流露不快…… “你不会这么荒唐到连个孩子的醋都要吃?”觉枫见他神情不悦,贴近了些,眨着眼,“明焰这孩子,他的眼神中充满了与生俱来的孤独无助,让人看着便想要去疼爱他,守护他……”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况且,你不觉得明焰和你长得一模一样?每当我看到他,就似是看到了小时候的你,那个需要疼爱、照顾的小小的你,便情不自禁地要对他更好一些……” 镜尘瞳孔微微放大,仿佛完全没有料到这一层。他轻拥着觉枫,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你可还是觉枫?什么时候变得嘴巴这么甜……” 他深情地说道,缓缓地靠近觉枫,轻轻地吻了上去。觉枫被镜尘拥在怀中,扬起头,嘴唇微微开启,任由镜尘的嘴唇轻轻地碰触着自己的唇瓣。镜尘的唇瓣柔软温暖,带着一种独特的气息,霸道又温柔…… 第142章 悲喜交至 初夏已至,气息温热又夹着一丝清冽。 冉妃娘娘不错眼珠的打量着眼前的妙龄女子,精巧圆润的面庞上,肌肤光泽细腻,眉宇间一团英气,令人看了心生敬意。她自己是将门之后,看见气度卓然的步摇,恍如看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更多了一份喜欢…… 步摇被冉妃娘娘的目光看得满脸含羞,她偷偷地觑了一眼盛先云。 盛先云方才已经向母亲使了几番眼色,但母亲似乎并未察觉。他终忍不住了,焦急拉住母亲:“母妃哪有您这样看人的……” 冉妃娘娘回过神来,脸上露出温柔微笑,连忙说道:“苏姑娘,莫要责怪,老身看你便如是看到自己的女儿一般,心中太过欢喜,失礼了……” 步摇羞怯更甚,含着笑颔了颔首:“您老人家可要折煞步摇了……” 冉娘娘拉着步摇落座:“先云这孩子自小便会哄人,也被惯坏了。可他啊,还算明白事理,若他有错,你莫要迁就他,别委屈了自个。” 先云闻言,有些不满地小声嘀咕:“母妃……” 步摇倒是没想到冉妃娘娘亲和有礼,发心公正,心中对她多了份亲切。可她并不好显露太多心思,仍是笑着点了点头。 若是两月之前,她还做不到这般坦然。 那时对于先云,她甚至还不明白自己地心思……是喜欢吗……单单喜欢对她这样的人来说太过浅薄……一时喜欢喜欢抵不过岁月漫长,更抵不过世事磨砺,自己大哥的例子便是前车之鉴……是利益吗……利益的话虽长久些,却未免寒凉,亦可能因更大地利益而破败。 可这两个月里,先云为救自己腿上中箭,两人为躲避追杀,藏身洞穴。像他那样怕黑怕虫,漆黑洞穴里,主动为自己鼓劲,吞吃活虫,眉头也不眨一下,她皆看在眼中。 她身世漂泊,从未想过依靠哪个男人,却在那一刻也不禁动容……就在无边黑暗地洞穴中,她终做下选择盛先云地决定…… 步摇落落大方地将其在奕国经历说与了冉娘娘…… 她虽轻描淡写,但冉娘娘漂泊半生,怎不知其中艰难,听得连连抹泪:“你受苦了,步摇,小小年纪流落异乡历经人世,实属不易。” 她爱怜的看着步摇:“孩子,你可愿让老身抱抱。” 步摇闻言一愣,她自十二三岁入奕国便孑然一身,与人接触皆有些防备,就算与盛先云渐生情愫也不过手指触碰,可她今日与冉妃娘娘交谈颇为投机,又见她老人家言辞恳切,不好推拒……于是,步摇乖巧地向前探了探身子,让冉娘娘拥抱她。 第147章 冉娘娘将她拥在怀中,轻柔地为她捋顺了秀发。 “原来被人紧紧拥在怀中是如此……”步摇心中默默念叨。 步摇心中暗自思忖。她沉浸在这片温暖的氛围中,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所包围,使得她周身的肌肤都洋溢着暖意。那温暖怀抱里散发出的甜蜜气息,让她不禁贪恋这一刻的触感。 她的鼻尖没来由地酸涩,眼眶里也不知不觉地涌出了泪水。其实在平时,她很少流泪,即使哭泣,多半不过是为了讨人欢心的敷衍戏弄。 今日不知为何,仿若一泓泉水般从心间涌到了眸里,让她无法自已。 良久之后,一滴泪珠如同断线的珍珠,轻轻打落在冉娘娘的肩头。这泪珠的落下,让步摇心中感到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慌乱。她赶紧用素白的手指轻轻抹去那泪痕,满怀歉疚地说道:“今日不知怎么了……实在失礼……” 冉娘娘拍了拍她的后背,安慰道:“孩子,你心头压了太多事,不如放下歇歇,这时候长了,人是受不住的……” 步摇已然难忍泣声,她不敢再发一言,生怕露出了哭声。 冉妃娘娘看步摇咬着牙不肯流露半分脆弱,温和的拍了拍她的头。 有时受苦太久太多,会忘记了自己还会哭,还有一颗心。 她松开了步摇,为她将鬓边凌乱秀发塞到耳后,轻柔安慰道:“来日方长、来日方长……” 先云见状分别为母亲和步摇各自倒了杯温热适中茶水,递到她们手上。 步摇接过饮下,心绪慢慢平复了不少。 恰在这时,镜尘和觉枫敲响了门。冉娘娘示意两人进门,因为他们都是在场几人熟知的人,所以也没有必要过多介绍。礼节性地问候之后,他们都各自找了个座位坐下。 镜尘忍不住开口,他急于了解事情的全貌:“听闻苏堇华落崖了……” 他不禁说道。 步摇轻轻擦过泪痕,心中一阵惆怅,她默默地点了点头,仿佛在回忆那时的情景:“堇华被我等追堵的无路可逃,最后她自己跳了崖……” 觉枫眼皮跳了跳,堇华算得上一位令他敬佩的女子,她虽身居高位,却身心悲苦,就算他们是敌非友,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也盼着她能求解脱,得圆满…… 镜尘猛眨了眨眼眸,眼中闪过一丝犹疑,可看着在场几人期期艾艾,也不好追问…… 他借故出了屋,让赵硕找来了跟随步摇的嚣营护卫…… 他稳坐堂上,指尖在桌上打转。 “王爷!”跟随步摇的嚣营将士不多时便到了…… “当日情形细细说来……” “瑞国两条大路被炸,说起来算不得大事,修好便是……可是这苏堇华可能是昏了头,对瑞国境内的大小矿脉盘剥得越发厉害……平时矿脉出点事本算常事,稍稍安抚便能压下去。这回瑞国前线不利,大路被阻,运粮成了问题。有那么小十天,这矿上先忍耐不住了,接二连三地出事,那些苦力打杀了把头,各自拿了矿上财物各自奔命去了。这事一传十,十传百,竟有数十矿脉如此……” “嗯......”盛镜尘点了点头。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从来破败皆是如此……”他平日便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提点自己。 那将士继续说道:“苏堇华若是一人逃亡,混入人群倒不好找,我等从季林泽季大人那里得了她的几处私庄,每个庄子皆安排了人,终于一天将她人等来了.....” “她跳了崖……” “我等亲眼所见。” “可见到尸首?” “那崖高数十丈,等我等找到时,只找到一具尸首,看衣物应该便是苏堇华,可面貌受了猛撞,已然辨识不清了……” “找仵作去细细验查,此事非同小可,务必万无一失!”镜尘神情肃穆地安排道。 “是!”来人领了命,旋即转身去安排后续事宜。 第143章 花烛之喜 芃州城内商铺买卖井然有序,百姓如常过活,只是这方院落之内张灯结彩,喜气满堂…… 宾客除了冉妃娘娘、步摇母亲、镜尘、觉枫、明焰几人,便是他们贴身仆从……供桌上摆满一应红枣、栗子、花生等物,仆从忙得脚不沾地。 觉枫帮不上忙,优哉游哉地嗑着花生,闲逛到后院…… 神游之际,忽听得两个皆很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从后院传来…… 两人你来我往,唇枪舌剑,寸步不让…… “吆喝,这不是赘婿小王爷吗?有礼有礼……”说话那人阴阳怪气。 觉枫听见那个沙哑声音便眼前一亮,从门口往里一瞧,看见张熟悉脸庞是喜出望外。 盛先云对那人不善,他身着喜服,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的扯着嗓子生嚎:“这管事也忒不经心,什么鸡狗兔鱼的都往院里放……” “怎么?喊一句赘婿踩了您小王爷的尾巴根儿啦……”那人抿着手中葫芦里的水酒,口中不停奚落之声。 盛先云怒气从心底涌起,哪里受过这气,他手边没有便利兵刃,随手拾起一块砖头,狠狠向那人抡过去。 老鱼身法娴熟,像泥鳅一样在廊间辗转腾挪,只闪躲不出招。 盛先云见状更怒。他紧握拳头,追着老鱼的身影,试图找其破绽。然而老鱼的身法实在太过灵活,让他无从下手。两人如此在廊间打将起来。 觉枫眼看两人斗得汗流浃背,气息急促,眼神中弥漫戾气,便欲上前拦阻。 此时身畔闪出个娇小玲珑身影,带着清新香气,正是步摇。 觉枫看她倒是一派气定神闲,不解问道:“看得下去?不拦着点……” 步摇躲在觉枫身后张望:“我家本没什么人了,这死老鱼算我半个兄长,就让他帮我闹一闹吧……” 步摇之言听起来实在悲苦,但在她口中说出来却像玩闹。 先云侍卫恰来寻他,见此情形摸不准其中缘由,又不愿先云吃亏,从远处抛过来一把短剑。 盛先云擎了剑在手中,底气更足,追着老鱼不依不饶,老鱼抱柱闪躲,他老早觑见了步摇,龇牙咧嘴喊道:“丫头,老鱼是来喝你兄长存下的女儿红,不是来吃刀子的……” 先云持了兵刃,渐渐占据了上风,他手下一剑快似一剑,步步皆是杀招,觉枫看了心中一惊,先云出手如此狠辣,绝非好勇斗狠可以解释。 “四王爷手下留情……”他赶忙出言阻拦。 “大喜之日,莫要见了血光……” 他这话起了作用,先云似是被点醒了一般,渐渐收敛了招式。 步摇已然跳到了两人之间,狠狠瞪了眼先云,也没给老鱼好眼色。 她伸手贴了贴先云额角:“你是烧糊涂了不成……这位张兄是我兄长至交好友,在奕国对我照拂良多……” 先云见步摇恼了,身姿倔强,双手紧握剑柄,拱手说道:“虽是张兄挑衅在先,本王不该动手……真对不住了,张兄!” 他的脸色微微发紫,显然已经忍耐到了极限。 觉枫见状,也不好过于打压他,簇拥着先云插科打诨道:“大喜之日,别误了良辰……快快再去梳洗梳洗……” 第148章 步摇、先云两人相携回了屋。 觉枫长长舒了口气,他看了眼老鱼,曲臂伸手……老鱼也深深看他一眼,握住了他的手,两人手臂紧握在一处。 两人环顾院落,似乎想从中寻找与霓园相似之处,然而却找不到往日半点痕迹。 顿了顿,觉枫开口打趣老鱼:“这盛小王爷醋意好浓啊,简直是醋海翻波……若非今日大婚之喜,他定不会轻易放你离开,说不定还会找茬闹事……” 老鱼似乎也有所感,急忙解释道:“冤枉啊,天大的冤枉,觉枫,你可要为我作证……红颜白骨,粉黛骷髅,挨不得、挨不得……” “那当日,你要我们同去‘紫宸阁’是为了寻步摇?”虽时过境迁,觉枫仍忍不住问道。 老鱼颔了颔首,“我与步摇兄长在偶然相遇,一见如故,他亦是好酒之人,一来二去,引为莫逆。他突遭变故,我出外游历多时,之后才收到了他的信函,让我照顾他流落奕国的胞妹……” 他猛然抬起头,声调也不由得提高了许多:“结识你们三人并非我有意为之,更没有加害之意。” 觉枫拍了拍老鱼肩头,宽慰:“我明白……” 先云、步摇两位新人身着华美喜服现身正堂,盛先云满脸喜气,并未受老鱼影响……她们拜过天地走到两位母亲面前。为步摇母亲恭敬奉茶,之后又走到冉妃娘娘身侧。 “娘亲。”先云双手奉茶,朗声喊道。 “娘亲。”步摇粉面明眸,娇羞地甜甜喊了一声。 “唉,好孩子……”冉妃娘娘满口的答应,脸上挂着笑亦挂着泪痕。 这婚事虽然不算盛大,没有皇家仪仗的威严和豪华,但亲眼见到先云寻得意中人,对她来说已然心满意足。 可她生怕步摇心中对这简单婚礼有所介怀,特意在彩礼之外,命人备了厚礼。这些珍宝在灯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累丝嵌宝石金凤簪,精巧绝伦,镶嵌着宝石的凤簪散发迷人光彩;镶羊脂玉红蓝宝石金累丝簪,玉质温润,红蓝宝石金簪在光线下交相辉映,让人目不暇接;红翡翠滴珠耳环,翠色欲滴,珠光宝气;赤金环珠九转玲珑镯,赤金打造,环珠玲珑,流光溢彩;镂空兰花珠钗,镂空设计,兰花珠栩栩如生,仿佛在轻轻摇曳,这些无一不是世间罕见的宝物。 不等步摇开口,先云眸子莹亮的笑纳:“多谢母妃赏赐……” 步摇也跟着道谢:“多谢母妃。” 觉枫凑到镜尘身侧,镜尘微微侧头,余光瞧向觉枫,伸手指挠了挠他的掌心:“每一样都是价值连城的宝物,母妃待儿媳妇好生大方……心动吗?” 觉枫抿了抿唇角,露出一抹灿烂的微笑,那笑窝深深地泛起,显得格外迷人。 “是不错……” 他沉吟了片刻,轻轻地握住了镜尘伸过来的手指:“可价值连城的宝物,我已经有了一个,做人不可贪心……”觉枫轻声说道,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微风吹过的柔和。 “夫妻对拜。”主婚人高声喊道。 步摇和先云两人转过身来,面对面站立,四目相对,他们的面颊上羞怯之情更甚,他们心中的鼓声震彻天地,又害怕被宾客看出端倪,极力忍耐着,面庞和喜服红得仿佛一团火。 围观宾客瞧着含羞带怯的小夫妻,沉浸在喜乐之中。 觉枫目光凝视着先云和步摇,两人身着大红喜服,彼此相映成趣,宛若一对璧人。他心中原想,身为男子,自己必定比女子少去许多顾虑,镜尘身上承载诸多重任,不许他如一般人随心所欲。只要两人心心相印,自己并不在意那些繁文缛节……然而此时此刻,他也有些心痒…… 镜尘紧紧握住觉枫的手,眸子亮晶晶地深情说道:“咱们也成亲吧,昭告天下,八方来贺……” 第144章 不准觊觎 成婚次日,先云、步摇便未敢耽搁,即刻回了盈都。 镜尘安置好了一切事宜、与觉枫一同护送母妃和明焰返回奕国。 回到昊都,一切尘埃落定,对外便称十五皇子明焰为躲避命中劫数避走民间,如今劫数已过,十二岁重返宗室,封庆王。 明焰被封了王便赐府另居,冉妃承袭教导之责也随着庆王搬出了清翮宫。 镜尘回到昊都,奏报便如雪片般堆积到玉案上,不得已便埋首书案。 这两月,觉枫寻到一处僻静院落,开了间名为“明理堂”的私塾,两人断断续续见过几面。今日才算得着些整装功夫,好好相聚。 镜尘漫步来到了一处古朴院落,门边竖着一块质朴的木牌,上面篆刻着“明理堂”三个字。这里并无繁复景致,院中一切被料理得井井有条,花木错落有致,说不出的舒适。 觉枫一早便在此等候,直到夕阳下,终见到人,欢喜迎上去:“来啦……快进来坐……” 如数家珍的带盛镜尘一一过目:“这院有五间屋舍,三间做学堂,一间待客,一间卧房。这方院落还能教习武艺……” “此处如何……”觉枫转身随意问道。 镜尘看着这个洒扫得整齐有序的院落点了点头,道:“还不错,可若寻个大些的地方,岂不是更好……” “够用了,满打满算只有八个孩子……”他咬了咬嘴唇应道,心中暗忖:“其中还有两个熟客……” “这些孩子的文武均要你一人教习,可需我帮你找人……”镜尘环顾了眼四周,指尖点了些砚台上的墨迹,浅浅一搓,抹出淡淡碳色。 “此事前几千还真的难倒我了,不过好在前一阵子寻到一位先生,是位饱学之士。他要价不高,每月银钱堪堪够他在附近寻个住处,三餐随我们同食,等学堂招人多了,便再给他加些……” “姓方名仲简,今日休沐,等下次,我介绍他与你认识……” 镜尘无喜无悲地点了点头。 觉枫说着缓缓地推开屋门,屋内弥漫着家常温馨气氛,诱人饭香扑面而来。他早早地备下了几道精致的时蔬小菜,色香味俱佳的酒酿火瞳蒸鲥鱼、清爽可口的芦笋银杏炒百合、富有营养的冬瓜盅以及提神醒脑的天麻龙趸汤。 “尝尝可合胃口……这些时日,寻不到上好的‘美人舌’,过些时日……”他微笑着,眼睛里闪烁着期待的光芒,将一双精美的木筷递给镜尘,又为他布上汤…… 镜尘用手边温热巾帕揩了揩手,接过觉枫递过来的热汤,舀起一勺,鲜咸适中,喝在口中很是熨帖。 “这附近既有管家的书院又有开了十几二十年的私塾,可有人来你这学堂?”他接连喝了几口鱼汤,关切问道。 “起先是没人愿意来的,不过我打出招牌,三人同来便只收两人学费,便是这样还是无人问津,还是送了阁壁张哥家答应将家中三个娃娃送来……李婶听说也将家里娃娃送了来……” 他说这话实有隐瞒,其实是分别送了一条湖鱼、一只老母鸡给张哥、李婶,他们才答应送孩子来试试…… 他说完,低眉顺眼地瞧了瞧镜尘,低语:“还有两位你也认识……” 镜尘警觉的抬起眸子。 觉枫自知此事隐瞒不过,咬了咬唇峰,坦言道:“乃是肖裕……和明焰……” 第149章 “明焰不行。”镜尘眉头蹙了蹙,放下手中汤碗。 觉枫也是一脑门子官司,明焰已然封了王,在他这里读书确是不妥。可那孩子脾气死倔,自己只当他是一时兴起,过两日兴头下去便会乖乖回去,便没敢告诉镜尘。可这一月有余,明焰几乎每日来此,比打卯还要准。 “觉枫,母妃纵着他,你不可再心软了,否则将来,他不知会骄纵成什么样……明焰开蒙太晚,再不勤谨些,为时晚矣。我已差人寻张勉之回来,让他回来做明焰的夫子……”镜尘也觉得方才一时情急,口气生硬,便与觉枫耐心解释。 觉枫重重点了点头:“我明白,不过,此事你容我些时日,慢慢说通了……否则,到了张夫子手中,也难沉下心思……”想起自己答应了明焰教习他骑射,便想着完成了此诺再慢慢劝他回去…… 他又覆上镜尘手背,“再给明焰些耐心,并非人人都是王爷这般勤谨自持,冠绝当世……” 觉枫瞄了一眼镜尘,窥见他唇边笑意,又继续说:“在下可不正是因此才心生仰慕……” “咳咳……”盛镜尘清了清喉咙,手指抵了抵鼻息:“反正,你别护着他,我这皆是为他好……” “好好好,都听你的……快吃吧,再耽搁便要凉了……”他扶了扶盘缘,好在还带着温热。 此事,他深觉自己不占理,明焰要匹配王爷的地位,要修习的东太多,不可再在“明理堂”蹉跎…… 镜尘擦了擦唇角,便起身收拾碗筷。 觉枫始终不愿雇用仆从,他习惯了一人打理学堂。只是缺少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便利,他倒无妨,镜尘偶然到此,便要自己做这些杂事。 “辛苦了,王爷……”他贴在镜尘身侧,语气绵柔。 “无妨……”镜尘利落的刷洗着碗筷,脚边被个柔软物件缠住。 他低头一看,软乎乎、肉墩墩的“芙蓉”紧紧抱着他的靴子,睁着圆圆双目楚楚可怜地仰着头望向他。 “这小东……我方才诱它半晌,不肯出来……”觉枫埋怨着,蹲下身抱起纠缠镜尘的“芙蓉”。 学堂放假,他才敢放“芙蓉”在院中玩耍。这次时间长了,怎么唤他也不肯回来,这会儿不知从哪里窜出来,抱住镜尘大腿不说,被抱起来还始终扭头看着镜尘,两只爪子向着他的方向抓挠。 觉枫噘着嘴,扭过“芙蓉”毛茸茸脑袋:“小东,你再这样,枫哥哥要吃醋啦……” 他将“芙蓉”放在一旁,拥着镜尘在怀中,贴上他微凉的唇,有力地亲吻起来,口中低声呢喃:“你是我的,旁人或是旁的什么都不准觊觎。” 第145章 父子相见 镜尘微阖双眸,享受着对方带来的甜蜜。在这瞬间,天外无物,只剩下两人爱意横流,这吻如甘露滋润,抚平了躁动和伤口,深入骨髓…… 两人亲吻了一阵,觉枫也已是眸子湿润,面色潮红。然而,他总觉得今日镜尘分外沉静,似乎有什么心事。 “有心事?”觉枫轻声问道。 镜尘沉默了片刻,没有否认。觉枫心中一紧,以往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镜尘总是能够应付自如,处变不惊。 “我去备水,泡个澡吧……”觉枫沉吟片刻,说道。 镜尘颔了颔首,只是紧紧相拥身体随着对方撤走怀抱,瞬间怅然若失。 他心中暗忖,或许父皇有一样说得不错,情爱可怖亦可叹,不须刀剑便让人削筋蚀骨,并非药石却又让人神魂颠倒…… 他的目光随着觉枫忙碌的身形游走……不由地靠近,从背后抱住觉枫,颇为委屈说道:“不管发生什么,你都要信我,一时一刻都不准猜忌我、怀疑我……” 觉枫眉心微蹙,他本想调侃镜尘,说他过于霸道……可这霸道中分明是不安、是祈求……连带着自己也忐忑起来,全无调侃心思,只重重颔了颔首。 浴桶中,觉枫精心地放入了一些能够舒缓心绪的草木,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草香气。镜尘泡在水中,热气蒸腾,肌肤微微发红。觉枫细心地为他按揉肩颈,周身气血流动更甚,他伸手攀上觉枫腕子,带了水声:“一起……” 觉枫脸颊通红,他缓缓地脱下外衫,撑着桶缘小心进入水中。桶里的水几乎要溢出来,水花翻腾,起伏荡漾,两人如置飘摇小舟。两人眉眼间弥漫氤氲气息,湿发缠结…… “唔……我已拿定主意……”余韵未祛,镜尘气息微窒,将心事合盘托出:“该去见见他了……” 觉枫倚在镜尘肩上,感到他身子轻微颤抖,知他对此事挂碍颇深,显然下了极大的决心,在他耳际落下一吻,随即安慰道:“去吧,或许就此了断一场心结。” 镜尘转过身,深深看了他一眼。 “两天后,帮我带上明焰一同前往……” “好……”觉枫毫不犹豫便应了。 两日过得极快近在眼前,明焰听闻觉枫、镜尘要带他去游玩,高兴了整晚,大哥虽然时常冷脸考问他学业,可出去游玩必然不会那般苛责,何况还有枫哥哥在。 他骑着小红驹欢快地跟在镜尘、觉枫身侧。 三人大约行了一个多时辰,远远便看得见波光粼粼的大片湖水。明焰眼前一亮,催动小红驹向前奔了过去。 三人换了一艘小船,湖面平静得像一面镜子,他们乘坐的快船在湖面轻快划过,留下淡淡的涟漪。这些涟漪宛如一幅水墨画中的笔触,短促优美。 将近一炷香的工夫,他们已经来到了湖心的空地。这片空地似乎是湖中的一片神秘领地,绵延向另一方延伸过去。 登上湖心岛,宫殿巍峨。这些宫殿的外观样式与崇政殿一模一样,庄重而神秘,散发无形的威严。 走到宫宇门口,镜尘向守卫摆了摆手。守卫们立刻退了下去。 一路心情雀跃的明焰,看兄长神情肃穆,也收敛了许多。 “若是相谈甚欢……便带……”镜尘沉眸看了眼明焰。 觉枫心领神会的点了点头。 镜尘刚待转身,觉枫拽住他手腕:“当真不用我陪你……” 明焰瞪着懵懂圆眸在眼前看着,这已经是觉枫能做出的最大亲昵。 镜尘神情缱绻地笑了笑:“当真不用。” 他细心地整了整衣衫,确保处处完美无缺。步履坚定地向那座壮丽宫宇走去。 推开沉重木门,光柱投射入殿中。 镜尘向深处看去,殿中一灯如豆,等下看看坐着个佝偻腰身的老者。那老者披头散发半垂着头,有些吃力地抬起眼皮,缓缓看向他。 目光相对,镜尘牙齿不由的打了个寒战,即刻跪在地上,膝行着到了近前,胸口起伏半晌,才脱口两个字:“父皇……” 那老者闻言,眼皮撩动,冷哼了一声:“盛王爷认错人了,老朽无能,没生过王爷这般能耐的儿……” 镜尘对父皇态度有所准备,他不气不恼:“父皇心中怨恼,孩子无话可说,要打要罚,悉听尊便。可今日来,想给您老人家说三件喜事,您听过后,再处罚孩儿便是。” 镜尘见父皇并未阻拦,重重叩首,说道:“您在位时,常常发愿,能在<a href=https:///tags_nan/sanguo.html target=_blank >三国称雄。孩儿一日不敢忘。雍国势微,无力与我大奕抗衡如今瑞国退兵,与我奕国结秦晋之好。” 第150章 “秦晋之好?”奕皇开了金口。 盛镜尘赶忙接到:“不错,先云与瑞国皇嫡女两情相悦,皇嫡女诏书在手,朝中所应者众,不日便可登位,这便是孩儿想要说的第二件喜事。” 未等奕皇反应,镜尘紧跟着说道:“第三件喜事乃是孩儿的终身大事……” 奕皇闻言,老迈的双眼睁开,闪现难得的亮色。 “孩儿属意一人良久,想要与他成亲,特意来向您来人禀报……” 未等他说罢,奕皇已然懂得了他的意思,怒不可遏抬腿向镜尘胸前踢去:“逆子,你这哪里是来报喜,分明是看我不死,想要把我气死……” 镜尘被他用足全力地一脚踢出了一丈开外,手肘触地才略略将身子撑住,顾不得胸口气血热辣辣地翻涌,他又重新跪到了奕皇脚边。 “孩儿有过,特来请罪。孩儿想要说的,已经说完……父皇要杀要剐,镜尘悉听尊便。”他从怀中掏出一副玄铁腰牌,双手递上。 奕皇看见那副腰牌,眼前一黑,他苦心两年才构建起来的杀手组织看来已然毁在了这逆子手里。 他缓缓站起身,围着镜尘走了三圈,心中五味杂陈。 “你羽翼未丰便敢谋逆,如今翅膀硬了,还这般惺惺作态是为何?”他背身而立,语气极尽嘲讽。 “孩儿每每思及当年,如虫蚁啃噬筋骨,可孩儿想问您一句,若当年孩儿没有反叛,您寻到了母妃和那孩子踪迹,可会饶恕她们……” 奕皇身子微微颤动,并未作答。 镜尘吸了吸鼻子:“孩儿还有一问,当年您可想过,孩儿出不了嚣营……” 一束光柱打在奕皇半边脸颊,他脸上肌肉抽搐了下,仍是未有作答。 镜尘重重阖上了眸子,一团气哽在了喉咙。 不该问的两问,早已有答案了的问题。 “逆子!逆子!今时今日还敢来拷问寡人……”奕皇将不远处桌上茶壶茶碗一并掀翻,打翻的茶水喷溅到了镜尘脸颊。 镜尘抹了把脸,重新睁开眸子,“孩儿要多谢您的那枚‘素昧’,服了它,不仅让孩儿功力倍增,更在嚣营中屠戮厮杀全无半点介怀,前日一起的伙伴,今日做刀下鬼,也毫无触动,在嚣营自是旁人比不得的优势。” 嚣营三年乃是人不是人,鬼不是鬼的日子,可纵是如此,他并不后悔入嚣营,正是嚣营九死一生才搏出半分生机…… 他重新整了整心绪:“今日孩儿前来,便是来领罚的……身体发肤授之父母,不管如何,悖逆之事不算光彩,为人臣为人子,我都该来承受……” 说着他将腰际的宝剑呈给了奕皇。 奕皇看了眼那兵刃,又看了看镜尘,猛地眨了眨眼。他被囚禁在此近三载,由起初的震怒到平复差不多经过了一年,陆陆续续打听到镜尘将奕国上下打理的服服帖帖,心中恨意虽浓,却不由地生出几分敬意。 近些时候,听闻他流连娈宠,便派人去诛杀那男宠。可如今听镜尘亲口说要与之成亲,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奕皇抽出宝剑,在手中掂了掂:“以往之事暂且不说,我问你,你说要成亲,成亲的是不是那个男宠。” 镜尘抿了抿唇,点了点头。 奕皇满腹心思以为他此时此刻会有所遮掩,没想到他倒坦然:“逆子啊,逆子,你现在答应娶妻生子,过往之事一笔勾销……” 镜尘微微一愣,并未答话,频频叩首,叩完头便直挺挺跪着。 这态度与方才奕皇沉默如出一辙。 “噗”锋利剑刃刺透衣衫、肌肤、扎入皮肉,切断骨血。 镜尘能躲开也能用剑鞘抵挡,可他早早准备好以肉身接两剑,端端接受剑刃的进入。 刺目鲜血从剑刃涌出,他眼中露出释然,心中一半寒凉,一半快意。剑刃抽出,下腹露出血窟窿,他以掌抵住,唇角扯动:“无妨,镜尘愿再承为人臣忤逆的一剑,生死有命,您无须心软……” 他微微一笑,血迹模糊的手背抹去眼角一行不争气的泪水。 镜尘虽说是来请罪,可却全无半点认错姿态。这大大激怒了奕皇,他再次挥起了宝剑。 “慢着……”殿门被重重推开,日光簇拥下矫健身影朗声高喊,又以极快速度扑到了镜尘近前。 奕皇看两人这行容明白了大半,他眸子射出冷厉寒光,他冷笑着看了看觉枫:“不自量力,你就算挡在前面,也不过剑下多一个亡魂.......” 镜尘拉着觉枫:“出去……”父皇能对自己手下留情,对觉枫却不会有半点犹豫。 看着他们拉拉扯扯,奕皇气不打一处来,他将剑锋直冲觉枫,仰天大笑:“小兔崽子,你不会以为这个逆子是真的心悦你?” 觉枫闻言一愣。 镜尘苍白脸色聚变,捂着伤处大喊:“觉枫,你别信他,一个字都别信。” 奕皇看两人皆有些慌乱,找到了报复镜尘办法,毫不掩饰喜悦之色:“这逆子不光要颠覆皇权,更要杀人诛心。你以为他真的喜欢男人,不,这只是他报复我的手段。你只是被他选中报复、反叛我的一枚棋子。” 觉枫眼神从奕皇移向镜尘,又从镜尘移向奕皇,呼吸亦变得急促,脑子一片空白。 第146章 一扫沉疴 他眼眸中辗转流露了诸般情愫,脑子清楚了片刻,他的脸颊仍是僵的,口中呼出几声笑声:“呵呵……哈哈哈……” 镜尘心中恍如打碎了一盏冰灯,破碎又寒凉,他一手捂着胸前伤处,一手拉扯觉枫长衫,嘴唇发白,忍痛说道:“觉枫,你答应过的……” 奕皇三言两语便将两人离心离德,比杀了他们还要痛快。只是眼看着镜尘姿态如此低微,实在看不过眼,冷冷盯着那男宠,只待他将话说透,让镜尘死了心,便一剑了结了他…… 觉枫已然想得清楚,他单膝跪着镜尘身前,从怀中掏出上药,手脚麻利地用药为他封住伤处,又撕下衣衫为他将伤处系好。最后紧紧握了握镜尘手掌。 他缓缓站起身,双目平视奕皇。 他唇角微微翘了翘,抱拳行礼,说道:“皇爷没喜欢过什么人吧,起码没深爱过……” “春风秋雨,夏日冬雪,我与镜尘一呼一吸之间有过的朝朝暮暮,谁也无法泯灭。今天不光皇爷说了不算,就是大罗金仙来了说了也不算……” 他说罢,转身将他的手臂搭在自己肩膀之上,扶起镜尘。“王爷为奕国殚精竭虑,开疆拓土,作为臣子不欠奕国。他虽是皇爷亲子,可也是冉妃娘娘亲子,他竭力回护母亲弟弟有什么过错,他为奕国遍体鳞伤,亦非钢筋铁骨,如今已然生受了这一剑……无力再受一剑……我们告辞……” 奕皇压根听不进觉枫所言,挥剑便向觉枫砍过去。 觉枫横抱镜尘,闪转腾挪。 兀得,从眼前飞过一支黑褐色短箭。 觉枫扭头看去,那枝箭不偏不倚正中奕皇手腕。此箭无镝,乃是给初练弓箭之人使用,只在奕皇手腕上留下道深红印记。可剑已然是拿不稳了,“哐啷”一声,应声落地。 “枫哥哥,我射中了……”清脆稚童声传来,明焰一脸求表扬的神情来到觉枫身畔。 第151章 他转头看向奕皇,满目犹疑,厉声问道:“你是何人,为什么要害我大哥和我师傅……” 奕皇瞠目结舌看着眼前的孩子,他早早从那张酷似镜尘小时候的脸上看出了端倪,听到那孩子喊人,便更加确信,眼前这个活灵活现的娃娃便是那个他从未看过一眼,便听信旁人之言要将他处死的孩子。 房淞之流所作所为,镜尘早写成了奏报呈给了他,他也看过数遍,可他并无自省。他自认皆是为歹人蒙蔽,纵然他错杀冤杀了他人,可他是高高在上的皇……是房淞为臣不忠,镜尘为子不孝,才害他落得这番地步。 可这个孩子的出现,恍如给他面门一记拳头,心口如被野兽撕咬般裂开……掉落的剑再也无力拾起……怔怔看着明焰出神…… 明焰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想他应是有些疯癫,便不再理他转身到另外一侧搀扶镜尘。 三人走出十数步,镜尘停下了脚步,他扭头和奕皇道别:“从今日起,您自由了,守卫之人不再行监管之责,您可随意调遣……” 他沉吟了半晌,又说道:“我身上的‘素昧’之毒已然解了……” 说罢,他与觉枫、明焰出了这座“有其形无其实”的宫宇…… 回程路上,明焰浑然未觉刚刚那一幕意味着什么……一面庆幸自己射术小有所成,一面抱怨这次随两人出来太不尽兴…… 觉枫看他撅得高高的小嘴,满口答应:“下次休沐,枫哥哥带你去打猎……” “真的?”明焰眼神中流露惊喜。 觉枫朝他郑重点点头:“那是当然……”他口中回着明焰,眸光落在镜尘微蹙的眉目始终没再移开。 三人回了王府,医师为镜尘重新换了伤药。 镜尘喝过药,微蹙着眉,半倚在床头。 觉枫坐在床边,薄嗔道:“这就是你想出的办法?万一那一剑是抹到脖子上呢?” “我囚他三载,他捅我一剑,这笔账拉不平,就算让父皇出出气。”他微微一顿:“父皇就算对我狠心,对盛氏却是在意的。”镜尘粲然一笑,笑容中却带着一抹苦涩。 觉枫看着他眼中闪烁细碎亮光,心中狠狠缩了缩。镜尘身份尊贵,可他在意的父皇看中的是盛氏,却不是他这个活生生的儿子,只要对盛氏有用,是镜尘还是先云或是其他人,并无差别。母妃对他疼爱有加,却显然更在意明焰…… 镜尘不知他的心思,以为他对那事介怀,拉着他的袖口:“今日父皇所言,我从未那么想过,你不准信也不准想……” 觉枫摇了摇头,抬眸看着镜尘:“皇爷果然洞察人心,他突的说出此言,我简直如遭雷击,可我不是三岁小孩子了,我记着那些耳鬓厮磨,也记着那些同生共死,只要你还要我,我就将你紧紧抓着,死都不放……” 镜尘今日几经磋磨,听觉枫这么说,鼻尖发酸,他缓了口气,调笑道:“不是三岁小孩子,那你几岁……” 觉枫目光从他眉眼鼻尖滑过,落到唇上,珍重的贴了上去,口中呢喃:“四岁……” 两人脸上带着最最醇美的笑容,沉浸在瑰丽春色中。天地无他,只唯君矣。 tips: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