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1节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作者:藤鹿山 文案: 十六岁那年,盈时青梅竹马的未婚夫战死沙场。 她抹干眼泪抱着未婚夫的牌位嫁入了梁府,最好的年华穿起素服,心甘情愿守起了望门寡。 没成想转眼六载,战死亡夫好端端回来了。 身后跟着他流落失忆时的结缡妻子,携妻带子,羡煞旁人。 她的痴心错付,将自己活成了世人笑柄。 —— 再次睁眼,盈时竟回到了数年前,她嫁给梁冀牌位的第二日! 梁家世族之首,礼教严苛,除非她死,脱离梁府绝无可能。 这世,盈时思来想去,将眸光投给了那个未来权倾朝野的男人—— · 是夜,佛堂昏黄的光。 少女身段玉软花柔,水眸如波,含泪晕倒在了经过的亡夫大哥,梁家家主的怀里。 “大哥,三郎真不会回来了吗?那我呢……我日后该怎么办……” 【男主视角】 梁昀是高山之雪,品行高洁,克己复礼。是世人皆敬,令无数女子高不可攀的高门君子。 老夫人本只抱着试探,问他可愿兼祧三房替他三弟留个后,她并不觉得素来古板的长孙会同意此事。 怎知,梁昀沉默片刻,竟是默许了此桩荒唐事。 · 他原先只想替弟弟护她一生安稳,宁愿做个见不得光的男人。只给她留个孩子,留个念想。(bushi) 谁知后来,他越栽越狠,越陷越深。 在无数个濡湿滚烫的夜里,他一遍遍啄吻着她的唇,问她:“我和弟弟,你更爱谁?” 备注:女主和男二并没有实质婚姻关系,cp为哥哥 ——推荐一个预收《贪香》喜欢的作者专栏点个收藏哈—— 阿玉是寄居在王府的表姑娘,父亲亡故,家道中落 王府将她养大,待她恩重如山,她无以为报 只是…… 一夜,世子妃将她叫过来, 轻声央求她:“阿玉,你帮帮忙。” 内容标签: 前世今生 天作之合 甜文 爽文 搜索关键词:主角:盈时,梁昀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我和弟弟,你更爱谁? 立意:勇敢对面生活 年中/年终盘点奖章 2024年度 古言组年度盘点优秀作品 (在年中/年终盘点活动中入选的作品将获得此奖章) 第1章 重生 这个冬日格外的冷。 霜雪压垮了半棵松树,敞开的窗缝间凉风夹着雪花一股股吹来。 盈时使劲儿推开了窗,她将身子探了出去,迫不及待想要看的更远一些。 “娘子!” 身后匆匆传来脚步声。 春兰端着药回来,见到盈时竟是打开了窗,登时几步上前,“啪”的一声,将窗扉关上。 “外边多冷的天!您又在胡闹了!” 春兰左右环顾,见到空荡荡的房间没有一个人影,忍不住一连低声骂:“那两个婢子呢?一个两个吃里爬外的只怕都跑去前院领赏钱去了!” 竟将病重的娘子一人留在屋里! 春兰后知后觉自己说了不该说的,她仓促地止住话,却见盈时侧转过身,那双清透的眼眸朝她看了过来。 那双安静的眸中,仿佛一切都无所遁形。 盈时这些时日虽睡得比醒来时多,却还没昏了头。外头敲锣打鼓,院子里丫鬟们都跑去前院讨要赏钱。 她隐约听的多了,猜也能猜到了。 回想起两月前傅氏登门时高高隆起的肚子,还有什么不明白呢? 刹那间,明明已经烂透了的情感,悲哀和痛苦竟又朝她不间断的反噬而来。 让她觉得很恶心,像是身体里血液都随着那些东西烂了臭了。 盈时深深吸了口气,平复情绪,她不想要叫春兰瞧见自己悲哀的情绪。 可她这番模样落在春兰眼里,只叫她心都随着碎了去。 床榻上的女人本也是丽若朝霞的年纪,却活生生被梁府折磨成这般模样……这叫春兰如何不恨? 春兰的声音是从牙关里挤出来一般:“傅氏以为她多生几个孩子就能高您一头,就能高枕无忧?只怕是叫她做梦了!那见了男人就没了骨头的浪货!府上有几个真心瞧得起她的?” 盈时看着春兰张合的唇,忽地捂着唇角低头咳着。 她咳得很厉害,明明已经虚弱的连身子都撑不起来的人,咳嗽起来帕子一张又一张,也擦不去嘴里殷红的血。 春兰见了,再也不敢刺激她了,“奴婢方才去煮了梨汤,您等着,奴婢这就去给您端来!都说梨汤是止咳的,您喝了一定就好了。” 寒冬腊月,盈时鬓角都染上了汗水,她明明瘦的连床褥都压不下去,脸颊却红扑扑的。 她双眸弯弯的,朝着春兰笑:“我今日兴许身子是好了,有劲儿了,也不难受了。” “你别走,留着陪我说说话,我总觉得对不起你,叫你一直陪着我受苦,没过过几日的好日子……” 春兰听着这番话,终是忍不住抹起了眼泪:“娘子,这一切与你何干?明明是梁家对不起您!都是三爷丧尽良心!都是傅氏那个恶人,是她趁虚而入!夺走了三爷,抢走了本该属于你的一切!” 若非春兰的这番话,盈时险些都忘了。 忘了自己可悲的过往。 盈时姓阮,祖上也曾簪缨世族位列公卿。只是到了她这一代却已走上下坡路。 她出生没多久,赶上战乱,父亲死守殉城,母亲守节追随而去。 只留下一个才两岁大,养在京中得以保留一命的盈时。 好在盈时还有族人看顾。 好在,她还有……梁冀。 梁冀是盈时父亲尚未故去时就为她订下了的婚约对象。 她与梁冀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情分。 自她记事起,梁冀每日都会翻过院墙,跑去找盈时玩。 总角之宴,言笑晏晏。 寄人篱下的日子并不好过,梁冀有什么好玩的好吃的,都会偷偷给盈时带过来。 青梅竹马的情义是不一样的,谁也比不得。 哪怕后来,二人渐渐大了,盈时随叔父婶母迁居外郡,二人这才见的少了。 怎奈情爱的种子却早早在心间萌芽。 两地相隔百里,梁冀却时常一人一马彻夜奔驰,跑去偷偷与盈时见面。 一百六十余里,却也不过是那个少年策马一日一夜的来回。 等到盈时满了十五岁,二府开始商定下婚期,行过六礼。 婚期定在隔年三月,正是花光柳影的时节。 梁府的聘礼一担担乘船入了阮府,盈时的嫁妆也早早被送入梁府。 盈时总也忘不了那夜。 那夜,如今日一般冰冷,霜雪漫天。 一身黑衣的少年爬上了她闺房院墙前的那颗树。 乌漆漆的眼眸紧紧盯着闻声推开窗的姑娘。 窗外风雪侵来,鹅毛一般的雪花纷纷扬扬落下,落在那姑娘乌黑的睫羽与鬓角。 她仰起头,见到他时满面欣喜,却又红着脸嗔骂:“都说了婚前不能再见面的,你怎还来?等会儿叫我叔叔看见了,只怕要拿着棍子赶你下来!” 少年扬起恣意的笑,两排洁白的牙,笑得张扬:“我是来看自己新娘的,谁敢赶走我?” “盈时,我这回可是要随着京师一同去收复河洛去的。你放心,我一定会在婚期到前赶回来,要像我父亲兄长一般为你挣来功名,给你挣来诰命!” 盈时那日很不开心。 不开心他婚前竟还要出征去,不开心他不将自己放在心里第一位。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2节 她别着脸,总不说话,惹得那个脸颊被冻得青紫的少年朝她一连许诺,安抚她。 生怕自己出征的时日里,她一气之下跟别人好了去。 又怕因为前方战场瞬息万变,他不能及时赶回来,她改嫁了旁人。 “总之,你等我,你一定要等我。” 少年絮絮叨叨,一件件一桩桩的小事都要叮嘱她,几乎将自己想到的每一种后果都提前说出来。 可他唯独没想到自己回不了的结局—— 梁冀走了,再没传回书信。 眼看婚期越来越近,他仍没有消息。 养在深闺的娘子日夜朝着菩萨前跪拜祷告,熬夜抄写经文熬坏了眼睛。 可那些经文终究是无用的,她足足等了半年,等过了婚期,从冬日等到了夏日。 却等回梁冀战死的消息。 听说他是被万箭穿心,连尸骨都被高吊在城墙之上,遭鹰雀啃咬,继而抛尸荒野。 盈时听闻这个消息时有多心痛啊,她从听闻消息的那一刻,就再也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日日夜夜,睁着眼流着泪。 后来,她听说,梁冀的尸体被梁家运回来了。 他答应回来娶她的,他不来娶,那就自己去嫁。 天塌下来也阻止不了她嫁给梁冀的步伐。 哪怕他早成了孤魂野鬼。 …… 承平三年四月初二,她到了京中。抱着梁冀的灵牌成了亲。 这日之后,她褪去了华服,心甘情愿替她早逝的丈夫守起了望门寡。 一年,两年,三年。盈时在梁府的日子过的风平浪静。 她以为自己的人生就要这般平平淡淡过下去,她会渐渐走出爱人离世的伤痛。 盈时想着,等再过两年,等梁氏有年纪合适的孩子,族中长辈会答应替梁冀过继一个孩子。 日后她守着孩子继续过下去也挺好。 没成想啊,隔了足足六年,忽地传来京外的消息,说是寻到梁冀了。 原是当年梁冀领兵收复河洛,却中计遇埋伏,危急之下他纵马跳落湍急河流,重伤后为人所救。 梁冀失忆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恢复记忆后,想起了过往,便立即赶回来了。 不过,梁冀是携家带口回来的。 * 世人当年赞盈时情义忠贞,如何为他们这对阴阳相隔的婚姻流泪。可不过短短六载,转头就又嘲笑盈时自作多情,自讨苦吃。 说她是占了旁人的正妻之位,笑她是横插在一对佳偶之间的深闺怨妇。 是啊,是啊,是自己太幼稚,将年少时随口的话当成了承诺。 是自己愚蠢,是自己心甘情愿嫁进来的。 梁冀没错,傅氏也没错。 算来算去,竟是她自己做错了。 自梁冀回来后的每一日里,盈时都痛苦无比。 她的尊严在这对夫妻面前被击的粉碎。他们每一次出现,都犹如将她当众剥衣,当众鞭打。 盈时也有自尊啊,不是没想过要离开这处。 可回头一瞧,自她嫁进来的那一日就亲手断送了自己的回头路! 梁氏世家门阀,权势这些年早已登峰造极。 而她呢,她身后还有什么…… 盈时只是想要活下去,有尊严的活下去。 她放下尊严去求过许多人,这些人却都是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亲,无人愿意帮她,愿意放她一条生路。 她每夜都会从梦中哭醒,泪湿枕巾,后来,更是吃不下睡不着了。 无数个夜晚,哭着自己丢尽了阮家的颜面。他们怎么能出了这么一位叫自己蒙羞的后代? 盈时的所有怨恨与痛苦,都化作一把日夜凌迟自己的刀刃。 暖和的艳阳也驱散不了她骨头里无休无止的散发出来的冷意。再热的炭火也暖不了她日渐枯败的身躯。 她健康的身子一日日的枯败下去,真临到死了盈时才又害怕了。 她惊觉自己真的好不甘心……她其实不想死。 她还这般的年轻…… 凭什么,凭什么背信弃义的人封侯拜相,娇妻在怀,子女绕膝。 忠于爱情,忠于承诺的人,却成为一捧黄土,谁也不会记得她。 …… 她再也撑不下去了。 她不知自己是何时走的,只记得在一个冰冷又孤独的午后。 盈时死后,像是变成了一片云。 空悠悠飘荡在梁府上空,凝望着自己生后的丧礼。 生前的最后两年,她几乎与世隔绝,受困于小小的一片庭院。 鲜少有外人知晓梁冀这位原配夫人。 死后,她的葬礼倒是办的风光。 满京城的官吏,梁氏的走狗们都来了。 她看着一群人或真或假为自己流几滴泪,在自己灵堂前哭泣。 她穿梭在那些熟人面前,甚至看到了风尘仆仆赶回来的梁冀。 往日的爱恨,如今她心中竟是再没了一丝波澜。 眼前光影飞渡,金花流转。 不知何时,她头痛欲裂地睁开眼,只见眼前白幡拂动,烟云四窜。 放眼所望之处,密密麻麻的一片孝服。 丧乐夹着哀哭,唢呐混着浓烈的烛香。 盈时下意识的要撑起身子,忽听身后有人唤她。 她愣愣回眸,见到那张她做梦也忘不掉的面孔。 第2章 梁昀 身后妇人气质温和,衣着打扮更是素净,叫外人瞧着只以为是一位端庄慈爱的高门贵妇,却叫盈时见了忍不住手指一颤。 眼前的夫人正是梁冀的母亲,亦是公府当家主母,先国公夫人。 夫人娘家姓韦,外人多尊称她一句韦夫人。 盈时太熟悉韦夫人了,她曾数年如一日对着梁冀的母亲韦夫人视若亲母,日日嘘寒问暖,晨昏定省不离左右。 过往那些年里,盈时卑微的收敛自己的一切性子,将自己塑造成令韦夫人赞不绝口视若亲女的好儿媳。 在梁冀死了的那些年,二人情同母女一度京中传为佳话。 可后来,梁冀回来了—— 那些时日里盈时的信仰坍塌了,她早已别无所求唯独寄希望于韦夫人身上。 盈时希望她能看在自己二人亲如母女的这些年帮自己一回,准许她同梁冀和离,不要再为难她。 可韦夫人呢,夫人往日只恨不能将她当作亲闺女,转身却立刻,毫不留情抛弃了她。 端庄威严的贵族主母摇着扇子漫不经心劝盈时:“这世道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你的丈夫我的儿子能回来已经是上苍恩赐,你才是梁家明媒正娶抬回来的正室,何苦学着那等妒妇?” “该早日服软哄回冀儿的心,为梁家诞下嫡子才是!” 韦夫人说,只要她在一日傅氏永远登不上正妻的位置。 可是后来又是她不想唯一的孙子名不正言不顺,想方设法劝说盈时将那孩子记在自己名下。 盈时自然不同意,可她还没来得及不同意,傅氏便打上门来,指着她的脸骂她心思恶毒,要抢旁人的孩子。 这事儿后来传出去,更叫盈时本就岌岌可危的名声再添一道污痕。 后来,韦夫人眼见唯一的孙子身份矮了一头,私下便要抬高傅氏的身份,要将傅氏抬为平妻。 转头却又朝盈时哭诉自己的苦衷。 说是因为盈时与梁冀闹得不愉快,嫡子迟迟不见踪影,梁冀又要随军继续往战场上去,她这才不得已而为之—— “阿阮?”韦夫人见盈时一直盯着自己面上瞧,似邪祟附体一般神情恍惚,不由得攒起两条眉,却并未怀疑她。 此时她与盈时十分亲切,见盈时一度发愣,过来提醒她:“冀儿丧事,昨儿你倒是还好好的,怎么今儿一直心不在焉的模样?方才来的可是隔房堂婶,辈分高,子孙也出息,你将人孤零零冷在那她只怕是往心里去了。回头那堂婶往老夫人处说一番,便是你我照顾不周……” 韦夫人絮絮叨叨一番,盈时却只听见了四个字——舜功丧事。 不对,这不是自己的丧礼么? 自己怎么活了?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3节 怎么换成梁冀死了? 一时间,盈时被一连串的问题扰的头痛欲裂。 巨大的疑问和惊恐之中,她只以为这是自己下到了什么阴曹地府,这些精鬼装成人样,刻意来捉弄自己来的。 盈时狠狠掐了一把自己袖下的手臂。 很疼,不像是假的。 环顾灵堂四周,一切都如此真实……可她不信! 盈时神情麻木的循着人四处问:“棺椁呢?棺椁放哪儿了?” 旁人被她这副莫名的话惹得一阵诧异,却还是指着一旁的香阁里,怯怯地说:“三爷的棺椁自是安置在香阁里……” 韦夫人忍不住蹙眉,追上来扯住盈时的袖,语气严肃了许多:“莫不是一上午的累着了?怎么说起胡话来?” 盈时如今根本就听不进去旁的话,一听棺材在香阁里,想也不想便要闯进去。 一度的胡闹惹得韦夫人心中发厌,不知这个前一刻还规规矩矩的儿媳妇怎的忽的就像是得了失心疯一般? 那是儿子的葬礼,香阁里供奉着多少为祖先,那是男人们才能进的地方,岂容她一介妇人之身进去放肆的! 她冷声吩咐周遭婢子:“你们几个还不快些拦住少夫人。吵吵嚷嚷扰了灵堂,叫旁人看了笑话。” 主母话落,嬷嬷们都不敢耽搁,手脚并用攀扯盈时:“三少夫人!您只怕糊涂了!这里可不容您闹腾。” 梁家门阀世族,条条框框的规矩能压死人。 香阁是梁家祭拜祖宗的地儿,女眷哪个敢进去?到时候她们没拦住,叫三少夫人冲撞了祖宗,韦夫人能放过她们? 盈时这具年轻的身子可不比往后那股废人模样,她被扯得厌烦至极挥着袖好不容易摆脱桎梏,眼见那些婆子们又要围上来,盈时干脆下死手将最前面的婆子往后狠狠一推。 最前边的婆子一时间没站稳身子,撞上了身后的婢子,一个撞上一个,齐齐朝后倒下去。 这一倒又是严严实实压倒在了韦夫人身上,险些将韦夫人都给撞到在地。 “哎呦,我的腰!”登时灵堂外一片哀嚎。 本来许多人还没瞧见,如今这哀嚎声惹得众人纷纷侧目看过来。 盈时才不理会这些,她苍白着一张死人脸,提起裙裾跨过一道道台阶门槛,只身闯入了自打修缮起来就没女人踏入的香阁。 四周摆满了袅袅燃烧的香烛,烛光幽幽晃动。 梁家先祖在上,一扇扇漆黑牌位端正立着,按着长幼尊卑牌位的摆放次序。 天地牌位前摆着一鼎香炉,香阁下面摆着一漆金供桌。灵柩静卧于堂屋正央,一枚新作的灵牌供于其上。 离得近了,她也瞧清黑棺上暂放的灵牌上刻着梁冀的字。 梁公,讳舜功之灵位,年二十。 舜功是梁冀的字。 年二十?年二十?! 肃穆冷清的场景,叫盈时几近癫狂的负面情绪一下子镇定下来。 她后知后觉,这一切都好像是真的? 梁冀二十岁时,确实死过一次。 或者说,这里就是当年…… 她这是……死而复生了?! 盈时只觉一阵头皮发麻,背脊都止不住阵阵颤栗升起,惊的她几乎立不住身子,腿软的朝着梁冀棺椁前倒了下来。 自己死后竟回到了梁冀忌日之上? 老天有眼叫自己回到了过去,只是又为何偏偏是如今?! 还要继续当着梁冀的未亡人,等他回来时丢尽脸面? 若是再早两日就什么都好了。 早两日……她宁愿冒着天底下的谩骂,骂她背信弃义,她也要离梁府远远的,再也不要与梁氏的任何人有瓜葛。 可如今呢?她才与死人成婚的事儿沸沸扬扬,满京城都在歌颂她的忠贞,自己转头就要闹着不干了…… 叫世人笑话她拿婚姻当儿戏不成? 自己若是但凡敢张口,莫说梁家不准,只怕连阮家也难容她这等胡闹的…… 她往何处去,她还能往何处去?? 想的太多,盈时悲喜交加,更是难以压制的悲愤与绝望。 “三少夫人偏要扰乱规矩,强闯进来,这是作甚?” “谁知晓,听闻在外边闹了好一番阵仗!说是闹着要开棺,闹着要见三爷!” “这简直就是在胡闹!” “她们家怎么教养的女郎?这般没有规矩!疯疯癫癫行事无度,成何体统?!” 耳畔传来一阵阵说教之声,叫盈时负面情绪戛然而止。 她缓缓抬眸,静静看着香阁内一众男子对着自己批判的眸光,这才后知后觉情况不妙。 自己这等死而复生之事若是叫人看出端倪,只怕以为自己是什么鬼怪上身,将她捉去一把火活活烧了去…… 怎么办,怎么办? 她扶着棺椁边站起来,颤抖的手抓过几根香烛尽力维持着平静,往一旁香炉中借火添香。 她一边走一边想着,该如何为自己方才的一番疯癫寻借口?就说是自己思夫心切,实在太想见梁冀最后一面罢…… 对,对! 盈时浑浑噩噩地走着满腹心事,等她回过神来已经来到了香炉旁。猛不丁瞧见离她极近的香炉边立着一个高大的身形。 此时外边已近黄昏,地锦上的金辉蔓延去那片玄色袍袖。 那人皮相生的极好,鼻高唇薄,乌发如缎。一袭玄色直裾立在香炉云雾缭绕的烟影里,眉目敛垂,神情冷肃。 盈时一时间有几分恍惚,后知后觉这是何人。 见河东梁郎,如近玉山,映照人也。1 被世人高呼乃当世风华第一的梁郎,说的便是眼前人——梁冀长兄,公爷梁昀。 梁冀与梁昀是亲兄弟,生的自是身量相仿,五官棱角间颇有几分相似。 可性格……当真是相差甚远。 梁冀张狂而桀骜,皆是少年的潇洒风姿。 身为兄长的梁昀却是早早褪去少年人的风发扬厉。 他立在那里,积威甚久,不苟言笑。 盈时与梁冀的兄长前世并无过多交集。 世家大族规矩重,她守着寡鲜少踏出外宅,这位大哥更是政务繁忙,逢年过节也不时常露面。 可盈时恨梁冀,恨这个烂透了的门第,连带着这位,她也是恨的。 盈时忍着怨恨,索性转眸继续点着手中的香烛,不想与他问安便只装作没瞧见他。 怎奈,手中的香烛却是与她作对。 她颤抖着手数次也引不着香烛,当真是晦气死了。 盈时几乎想要将香烛直接丢去香炉里燃烧,好早早借口离开这边是非之地,寻处清净之地好好理清这一切光怪陆离…… 还没丢进去,一只冷玉般修长干净的手伸了过来。 梁昀的指节抵着烛柄往上两寸,给她递来新香,又早早避免了她去接过时二人肌肤相触的窘境。 梁昀沉吟片刻,道:“舜功已去,弟妇节哀。” 他的嗓音,低沉冷肃,又直平到毫无情绪起伏。 唤她弟妇,该是在安慰她,却又配上一副与她丝毫不熟的冷漠疏离。 这回,盈时也不好装作没看见他了。 她怔了一下,慢吞吞抬手接过他手中香烛,背朝着他将香点燃,插去炉里。 盈时心里盘算一瞬,再转身时已是满眼濡湿。 她悲凄地哭,为自己方才出格的行为朝梁昀解释:“我知晓自己不该闯入这里,实在是忍不住……忍不住想离他近一些……” 梁昀一抬眸,便看见她那双泪眼朦胧的眼。 在炉光映照下,她秀丽面孔上挂满泪痕,悄无声息诉说着自己丧去丈夫的一腔悲哀。 * 梁昀是知晓自己弟弟与阮氏过往的。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梁冀过世后梁府本不该继续耽误阮氏,虽两府过了六礼,可终归未曾拜堂。 好聚好散,退了这场婚另嫁便是。 奈何世人皆有私心,梁昀亦有。 弟弟舜功还不满二十岁。未曾成婚,未有子嗣,却只能孤零零长眠冰冷的地下。 阮氏知晓舜功身死,仍心甘情愿愿履行二府之约嫁进来,嫁给舜功的牌位。 梁昀自是乐见其成。 可当他见到这位年轻的弟妇不顾世俗反对,孤身闯入弟弟灵堂前祭拜,只为见弟弟最后一面——那一瞬间,迟来的愧疚如同附骨之疽缠上了他。 是他一意孤行,将梁冀送上战场。 才叫这对本该恩爱的年轻夫妻阴阳相隔,劳燕分飞。 他愧对舜功,更……更愧对她—— .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4节 满室寂静中,他眸光平静地看着她,忽而开口:“弟妇想见舜功?” 第3章 晕厥 窗外阵阵柔风吹来,人群嘈杂声中盈时被这话问的心头生出怪意。她却是骑虎难下,只能哽咽着点头。 梁昀凝望着梁冀的棺椁,似在斟酌,一息过后,忽地开口吩咐旁人:“去开棺。” 他的话音一落,几名家仆都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开棺? 开三爷的棺? 那可是三爷啊,家主的亲弟弟! 众人看看棺材,再偷偷抬眸看向前一刻还为弟弟身死,悲痛无比的家主,却见他严肃不像说笑的面容。 灵堂之中骤然间安静了几分,有隔房子侄欲言又止,满是不赞同:“三叔尊容受损,如今虽然冰镇着,但……但到底气味不好闻……” 盈时听了,一口气险些没吸上来。 一切发展与她所想并不一样,甚至震惊的她摸不着头脑。怎么好端端的,因自己两句话,就真的要开棺了? 兄友弟恭呢?不要了? 梁家脸面呢?也不要了? 堂里里里外外这么些人看着呢,当真要一起就近观摩梁冀遗体? 盈时后知后觉,手脚发软:“不……不了……” 她朝着梁昀解释:“是我意气用事想来见他,如今香也上过了,我心里也好受了一些。原本就是我意气用事,该叫他好走才是……” 她许是上辈子终日伤悲,早就练就了一番眼泪想流就流的本事,泪珠随着她的话一颗接着一颗滴落,只叫人看了心生怜悯。 “舜功后日便要出葬,弟妇若想见他最后一眼,便无需顾忌旁人。” 梁昀眉目不动,仔细听,却能听到他嗓音中的哀悯。 弟弟尸骨太过惨烈,匆匆收拢回来后连梁昀都不忍细看。 可临到头来,见那姑娘摇摇欲坠却强撑着的身子,梁昀收回了欲劝阻的话。 他仔细想来,不顾世俗执意嫁给灵牌的娘子自有一番坚毅性情。 她该是个坚强的不同于其他女子的姑娘,又怎会惧怕区区一具尸骸? “开棺罢。”风带起梁昀的袖袍,他忍着沉痛,尽力平和道。 梁昀一家之主,积威甚重,他重申地命令叫家仆们对望一眼再不敢耽搁,四人匆匆赶到棺前便要打开棺盖。 那棺盖四角本就没钉上,为的也是能一日几回往内搁置冰块。如今仆人们一人抬着棺椁一角,四人轻轻巧巧就将那厚重的乌木寿材棺掀开。 厚重棺椁发出吱呀一声令人牙酸的声响,眼瞧棺材被掀起一角,盈时似乎已经瞧见了里头森森肉骨。 一时间,盈时只觉自己的心脏都跳到了嗓子眼,她心中暗骂梁昀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如何敢叫他们开棺? 虽然隔了一个多月才寻回的尸身,与其说是尸身还不如说是尸骨更妥当一点,便是大罗神仙来了,也辨不了是不是梁冀。 可她如何敢赌?若因自己这一番误打误撞开了棺,叫众人发现了里头不是梁冀的尸骨,会不会提前将梁冀给寻回来了? 叫梁冀继续与她重续孽缘不成? 盈时被自己这番猜想膈应的面如白纸,几乎站立不住。 她害怕,更恶心。 那种前世临终前的绝望,煎熬着承受一轮又一轮痛苦的恶心。 难道还像是前世那般,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想到这时,盈时心急如焚,索性心下一横身子一软眼睛一闭,嘴里痛呼一声“舜功”。 整个人便彻底摆烂,如同凋零的花朵直直朝着开了一半的棺材盖栽了下去。 这一栽,将才起了一边的棺材盖又严严实实盖了回去,严丝合缝。 这戏半真半假,情绪铺垫到位已经没法子收回来。盈时一下子松懈下来只觉眼前阵阵发黑。 她想啊,这回只怕要狠狠栽一个跟头了,只盼不要头破血流。 纵不是梁冀的尸骨,这棺椁之中也不知是哪位将士的尸骨。方才已是惊扰了亡魂,切莫再叫自己的血沾染了这处。 可盈时意料之中的疼痛并未到来。 在她栽去棺材上又受力往一侧跌倒下去的瞬间,身后的梁昀已是反应极快,伸手扶住了她。 不,是伸手接住了她……的后颈。 四月的天,正是晌午。 盈时方才的好一番鼓吹喧阗,颈上早已蒙上一层汗珠,带着浅浅的稠腻的潮气沾在梁昀的掌心。 梁昀平缓的眉心,几不可见皱了一下。 倏然间,满堂皆惊。 “少夫人!” “不好!少夫人悲哀过重竟是晕厥了过去!” “天啊,这可如何是好?” “快,快去请郎中来啊!” 香阁中乱作一团,一个个四处奔走,报信的报信。 梁昀将盈时安置往棺椁边靠着,收回手时不经意往衣袖上轻蹭,抹去了那圈濡湿汗意。 “都出去避着,去请女眷入内照看。” 众人愣神间,只见梁家家主已避着男女之大防,匆匆跨出香阁远远避开。 …… 香阁内的闹剧很快传到外边儿。 “说是三少夫人知晓三爷过两日就要下葬了,竟不顾阻拦强闯了进去!在里头抱着他的棺椁哭,活生生哭晕了过去呐……”有人连忙将自己方才打听来的消息散播出去。 外头女眷们听着,心跟着揪起来,纷纷伤感起来。 人心都是肉长的,往日一个个将规矩看的比天大,可如今听闻此事只恨老天捉弄人。 有许多前来祭拜不明所以之人,便有那些热络的夫人们与她们细说:“都知晓三少夫人与三爷是两小无猜的情分,本来都要成婚了的。三爷快二十了,听闻房里连一个通房丫鬟都没,只等着娶这位三少夫人的。谁知呢?谁知三爷死了,三少夫人自己抱着牌位嫁了进来……” “这其中竟还有这一桩事儿?我竟是还没听说过。”众人惊诧不已。 有那等直性子的听了前因后果忍不住抹起了眼泪:“这是什么狗老天,只怕是见不得这世间的有情人!死了哪个薄情寡义的臭男人不好?偏偏叫梁家三爷死了去!” 一个个只由衷感慨这位三少夫人的忠贞。 未婚的姑娘执意要嫁进梁府,嫁给灵牌,如今,又一定要亲自见最后一面,更是哭的晕厥过去…… 这不是爱,还能是什么? 阁外男女已经被感动的热泪盈眶。便是连上了年纪的夫人们也偷偷抹着眼泪,朝着脸色难看的韦夫人连连赞叹:“夫人您得了一个如此好的儿媳,这世上这般的娘子,当真是打着灯笼难寻!” “阮家不愧为名门世胄之家,教养出来的娘子品行卓越,只叫我等汗颜!” 韦夫人听了旁人的夸赞,也只得言不由心夸赞:“冀儿出事后她愿意嫁进来,她的这份恩情叫我们梁家如何也记着。我心中更是感激,我没生女儿,日后她便是我的亲女儿一般,必不会叫她受了委屈……” 她一副心急的慈母模样,抹着眼泪亲自带着奴婢们进去照看媳妇儿,又惹得旁人一番称赞。 …… 这幅身子太累了,前世的盈时自从知晓梁冀死去的消息,她几乎活成了一个活死人。 每日吃不下睡不着,苟延残喘罢了。 如今心神一下彻底放空下来,疲惫滚滚而来。 她索性彻底摆烂闭上了眼,昏睡过去。 后只依稀记得后来又是一番嘈杂,似乎被人抬上了轿,又被人拿着帕子一遍遍擦脸,往嘴里喂蜜水。 等她睁开眼时,天色已经很暗了。 门窗半开,细微的风透进来将幔帐吹的皱起,映入盈时眼帘的是一片素白幔帐。 她轻轻卷起幔帐,隐约可见内室燃着灯烛,四处朴素的雕花床罩,镂空雕着祥云纹的木制顶柜。 这是梁宅,昼锦园。 这个她前世做梦都逃离不了的地方—— 昼锦园是梁家为梁冀盈时二人新婚修缮的院子,在梁府内自成一处小园子。 原本是预备着给小夫妻二人日后几十载修建的院子,为此拆了后头两处阁楼,又特意修缮了东西两处三间敞亮的厢房,并着一整个抱厦间。 里头还有莲池,书房,琴室。 原本做为新房,一切物件都是喜庆的颜色,只是后来喜事成了丧事,鲜红的地衣幔帐通通被撤了下去,换上的是一片又一片的素白。 盈时太熟悉这里的一切了,前世困了自己足足八年之久。 八年光阴,她便是闭着眼睛都能认得。 她独自枯坐在床边,怔怔看了许久,实在不明白老天为何要叫她重生在此时? 她一遍遍的回忆,也想不起来前世梁冀究竟是从何处被救下的,她只知晓河洛之地传回梁冀未死消息的时间——那也是六年后秋天的事了。 至于梁冀流落何处?这六年住在哪里?她是一点儿都不知晓。 曾经以为值得托付终身的恋人,早在回来的那一刻就已经彻底死在了她的心里。 她哭着将过往的情感埋葬,哪里还有多余的经历去理会旁的? 如今想来,盈时好一番后悔。 若是当时能知晓的更多一些,能留些心,如今她也不会这般头疼了……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5节 算算时间,梁冀自战场上失踪已经两个多月。 他早被他未来的妻子救下。 二人说不准早已拜堂成了亲。 自己该怎么办? 总不能还要继续前世一般,等着他们回来,将自己的尊严再重新践踏一遍? 盈时重重一声叹息。 “您何时醒了?怎的也不叫我一声?”屋外人许是听到她那声叹,执着烛台走了进来。 盈时听了这熟悉的声音,微微一怔。 她转过眸,一眨不眨凝望着那道矮瘦的身影,不成想竟见到了已经过世两载的桂娘。 是了,这个时候桂娘还活着。 还健康的活着。 “这是怎么的?问您一句话也不吭,您是不是白日里受了什么委屈?” 桂娘是盈时母亲的陪嫁丫鬟,比盈时还小的年纪就随着盈时母亲跟来了阮府。 盈时出世时又被派来照顾盈时。 父母去世的早,给盈时留下的几个老奴也先后去了,如今只剩桂娘这一个老奴。 桂娘在世时,总是怕盈时吃了委屈。 她活着时盈时其实真没受过什么委屈,凡事都有桂娘替盈时出头,替她争抢,替她操心。 便是盈时执意嫁来梁府,桂娘也默默在她身后替她打点操持着一切。 可桂娘却不知在她走后,自己视若珍宝的姑娘吃了多少委屈…… 盈时不敢眨眼,唯恐眼睛一眨,眼前人就消失不见。唯恐眼睛一眨,眼泪就要落了下来。 她觉得自己前世咎由自取,愚钝不堪,才叫最爱自己的人愁白了头发熬坏了身子。 桂娘活着时没过一日舒心的日子,临死前还撞上梁冀带着新人回来。 她还记得那日,桂娘是如何拉着她的手是如何叫她离开梁府,是如何死不瞑目的…… 盈时默默抹掉垂在眼尾的泪:“我在梦里梦见你还生我的气,怨我恼我,将我丢下自己先走了。” 桂娘被她话惹得哭笑不得。 “梦罢了,就为了这个哭?你是我养的我只是嘴上骂骂你,还真舍得丢下你?你自己偏要嫁来这里,我不也是收拾包裹陪着你一同来了。” 这话才叫盈时想起来,前世这会儿她正与桂娘闹火气。 桂娘拦着不准她嫁来,她偏要嫁来。可叫桂娘恼火的不愿与她说话,与她日日置气。 盈时前世是个倔性子,桂娘不搭理自己,她便也梗着脖子与桂娘不说话,甚至日日绕着她走。 二人便是这般一路从陈郡赌气赌到了京城,入了梁府好几日都没说过一句话。 倒是叫另两个随她嫁来的婢子们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 而如今,自己这回突然的晕厥吓坏了桂娘,搂着盈时全然忘了先前的矛盾。 “你是新媳妇儿,两眼一抹黑的嫁来,人都没认齐全,丧事儿何苦偏偏要凑上去受累?非得把自己折腾病了,叫我来心疼你……” 盈时恍如隔世一般听着桂娘朝自己耳边絮絮叨叨。 待桂娘说完,盈时才道:“您只管安心,以前是我蠢才满脑子都是梁冀。日后我学聪明了再也不会做吃力不讨好的事儿。日后我也不哭了,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养好身子才是最要紧。” “又来说好听的话哄我了!”虽是这般说,可桂娘笑出皱纹的眼角暴露了她的真实情绪。 桂娘话音才落便听了外边的哄笑声。 春兰不知何时领着年纪尚小的香姚,一人往内室里探入一个脑袋,捂着嘴偷笑。 笑这对主仆终于和好如初,她们也无需夹在中间两头难做了。 盈时许是被这份真诚的笑意感染,竟也一下子扯起了唇角。 桂娘见状作势要抽鸡毛掸子打她们,“当真是一个两个混账去了!这院子里外都盯着咱们几个,外头举丧,你二人笑得这般大声,生怕旁人听不见是不是!” 盈时却连忙伸手去拦:“别打别打。” “本来外头人还不知晓呢,您这一嗓子,明儿一早只怕都知晓了!” 昼锦园里伺候着许多人,却只有桂娘香姚春兰是随她一同自陈郡陪嫁进来的。 春兰与盈时同岁,香姚比盈时小两岁。 前世主仆一行四人来了京城,到最后不过八年光景热闹不已的院子里,只剩下一个春兰。 桂娘死在承平六年七月十八。 香姚死的更早,听说是死在年尾里。 比她还小两岁的姑娘明明已经寻到了走散的家人,究竟是怎么死的她也不知道。 隔得远,又兵荒马乱的,她甚至都打探不到一句有用的消息。 这回,可都要好好的。 姑娘我呀,已经亏欠了你们一回。 这回,该叫你们锦衣玉食,长命百岁。 第4章 请安 这夜,盈时彻夜未眠。 她只要一闭上眼,各种回忆扑面而来,心口里的痛苦恨意反复折腾着自己。 盈时紧咬着牙,一声不吭,一直煎熬到天亮,顶着眼下一片乌青起了床。 “替我梳发,梳的样式简单些,再选一身素净的衣裳,我去给老夫人请安。”盈时吩咐春兰。 春兰听了劝她:“府医昨儿特意叮嘱叫娘子多歇息,不能操劳了。不如奴婢朝老夫人夫人那边给您说一声?您多歇息几日再过去便是……” 盈时却已自己走下了床。 “我已经迟了两日没去请安,今日不可再迟了。”她道。 春兰见盈时铁了心要去,也不再劝,端水进来替她拭面,又执起梳子给盈时梳头。 看着盈时绸缎一般的鸦发,忍不住叹息:“娘子都是新嫁的娘子了,再不得像以往那般梳着鬟髻了。” 不仅不能梳鬟髻,连珠钗花钿都不能用了。 春兰替盈时将满头乌发一点点梳顺,挽做垂云髻,只往她鸦黑的鬓角簪上一朵素绢白花,再戴上素银耳坠。 铜镜中渐渐映出一张年轻的脸庞。 新月笼眉,春桃拂脸。意态幽花未艳,肌肤嫩玉生香。1 巴掌大的一张脸上,纵使素容,依旧稀珍艳媚。 这年,盈时只有十六岁。 她拥有着健康年轻的身体,真好啊…… 桂娘领着香姚送衣裳进内室,向来溺爱盈时的她倒没劝盈时歇息:“您昨日闯入香阁总归传出去不好听,梁家这等门第怕是最忌讳这些的。今日您去给老夫人处好好问个安,告个罪,只说自己昨日的不是就好了旁的也别多说,谁也不能怪罪您。” 毕竟昨日那出闹得大,几乎前来祭奠的夫人爷儿们都知晓了消息,谁不赞叹她家娘子几句?她家娘子愿意守着婚约嫁入梁家,为了这点儿事儿就要骂她家娘子? 那这梁府上下也当真是翻脸无情,心胸狭隘了! 盈时听了应下,她这回前去请安,自有她的道理。 梁府老夫人年纪大了,自从听闻孙子过世一时间伤怀,陆陆续续病了好些时日。 前世盈时嫁过来时也没叫她过去见面,身为长者,更不好在孙辈灵堂前露面。 是以前世盈时见到老夫人已经是梁冀葬礼结束后半个月的事儿了。 盈时前世与老夫人感情十分淡薄。 因为她知晓韦夫人十分不喜欢老夫人,前世时常与盈时说起老夫人待她的严厉与处处不公来。 说这位老夫人打心里瞧不上她是继室,总防着不肯放权给她。说老夫人总抬举二房夫人叫她二人一同打理府务,叫外府诸人成日瞧她的笑话。 年轻人总是有些嫉恶如仇,偏听偏信。 是以盈时对着那位老夫人总是怕多过于敬,在老夫人面前总是能不多言就不多言,能避则避。 但后来老夫人病重到离世的那段时日,盈时在她身前伺候,倒是与她熟悉了许多。 老夫人生性严厉,心肠却远远不是韦夫人说的那般刻薄。 至少,比韦夫人这等两面三刀的阴险之人要光明坦荡的多。 盈时想,这世自己虽没什么抱大腿的想法,可也不会愚蠢的到处得罪人。 尤其是这位老夫人—— …… 高墙巍峨,青砖黛瓦。 青石铺就的地面平整如镜,其上纹路勾勒着山川脉络,隐隐透出古朴之意。 盈时携着婢女穿过曲折蜿蜒的抄手游廊,一路可见廊上雕梁画栋,花鸟鱼虫皆栩栩如生。 京中的穆国公府足足五进。 重重叠叠的瓦垄黛瓦,将苍穹都挤压的小了。 盈时去到容寿堂时,时辰不早不晚。 两扇半敞的格窗前,一片花圃郁郁葱葱,栽种着四时不谢色彩斑斓奇花异草,花香四溢。 容寿堂前的嬷嬷们各个都是眼尖的,早早上前来给盈时问安。 “昨晚老夫人听闻三少夫人病了,惊心吊胆念叨了半宿,吩咐奴婢今儿一早选一株百年人参,并着两盒金丝血燕给昼锦园里送过去呢。”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6节 盈时便道:“劳烦祖母惦记了,是我的不是,入府几日一直未曾探望祖母,祖母这几日身子可还好?” 婢子们一面差人往内室通禀,一面回盈时的话:“老夫人早早醒了,大夫人并着二夫人来,如今正在里头说话呢。” 盈时一听,倒是不曾想自己这般凑巧,与韦夫人又是撞上了。 不过她既然要走这条早晚要与韦夫人撕破脸皮的路,如今自然不会害怕面对韦夫人。 在等候的间空,盈时在格窗前花圃边静静欣赏起花草来。 仔细说起来,这便也是青梅竹马的好处。虽然她搬离京城好几载,可年少时她与梁家女眷也算混了一个眼熟,与梁家两位未出阁的姑娘还有些年幼时的交情在。 如今想来,她前世最后沦落到那般可怜的境地,也有几分过错出在自己身上。 谁叫自己糊涂,不会做人。 盈时才这般想着,门帘便被掀开,一个穿着绿褂子的婢女笑着来引她进去。 盈时连忙收拢思绪,提着裙摆跟在她后头。 入了门阶,便见明窗净几,古铜香炉,中堂里围屏围出一方卧榻。 发鬓全白的老夫人端坐于卧榻上,穿身灰绿滚边的对襟褙子,鬓边插着一枚不辨成色的黑珊瑚簪。 两侧分别坐着韦夫人与萧夫人。韦夫人看到她来时,眼中有些惊诧。 盈时只看一眼便收回视线,垂着眼合袖上前,给上首的老夫人并两位夫人一一请安。 老夫人面容很有些憔悴,发鬓苍白,压着唇角眼皮子耷拉着,不声不响的样子看起来十分严厉。 梁氏门阀世族,数代占据河东,入朝为官的梁氏子弟更是数不胜数,子息昌盛。 穆国公府这一支乃梁氏主枝,只可惜这一支子息单薄的紧。 身为穆国公府辈分最高的老封君,老夫人膝下唯得一子一女。 长子便是前些年守城战死的大将军后追封的武宣公梁征。 先国公先妻娶的是赵郡李氏的娘子,夫妻二人年纪相仿,感情甚笃。却也是子嗣缘差了些,成婚七八年才磕磕盼盼生下了世子梁昀。 只可惜李氏夫人是个福薄的,生下儿子后据说当日就产褥热去了。 他们这等人家,自然没有丈夫为妻子守孝一说。才得的儿子嗷嗷待哺,满府的糟心事都需要一个女人来操持。 梁征拗不过父母施压,最终还算有些良心,为了亡妻留下的儿子续娶了李氏夫人的亲表妹,韦夫人过门。 二人隔了四年生下三爷梁冀,梁冀才生下来没几岁,先国公便外任去了,直到后来身故,大房也没旁的孩子出世。 老夫人另有一女早早出阁,嫁给宗室亲王琅玡王为妃,后随着丈夫就藩,成婚后山高路远也只逢年过节王妃与梁家有家信往来。 老夫人年轻时生产伤了身子,为梁家血脉着想,便做主抬了侍妾,这才又生了二房老爷梁挺。 二老爷虽不是老夫人亲生子,却自幼由着老夫人亲自抚养,待老夫人至孝,二人与亲生母子无异,如今是官运亨通,官拜中书通事。 二老爷年少时由着老夫人做主,娶妻萧氏,后夫妻二人育有一女两子,大儿子便是行二的二爷梁直。 另还有一个四爷,四爷生来身子就弱,常年久病,早早被送去河东老宅养病读书,也只逢年过节回来一家团聚一趟。 二房的长女已经出嫁了,嫁去了南地儿,这回梁冀忌日她正巧染了病,没法子携儿带女赶回来祭拜弟弟。 时隔多年,盈时已经不记得这位大姐姐的模样。 只依稀记得后来听萧夫人说起,说是大姐夫家待她十分的不错,丈夫敬重,婆母喜爱。 而今的盈时想来也只是笑笑。 有梁家这么个娘家靠山,便是嫁的天王老子,又怎敢不敬重。 这世道就是这般,女人靠着男人,男人靠着宗族,平民百姓则全靠着老天爷同朝廷赏口饭吃。 另还有两个不是萧夫人肚皮里出来的姑娘,府上的二姑娘三姑娘。 二人一个小字琬娘,另一个小字瑗娘,两位姑娘同岁,今年还未及笄。 穆国公梁府的后辈比起旁的五世同堂排行动辄三十多四十多的府邸,实在算少得可怜。 听说隔壁时常来帮忙丧事的永定侯府,光是与盈时同辈的嫂子就十几个,娘子二十多个,记名字都该记的头疼。 满打满算,公府与盈时同辈的媳妇儿就只二少夫人小萧氏一个。 至于为何他们府上大爷拖到如今都没成婚,二爷反倒先一步成了婚? 据盈时前世从韦夫人嘴里听到的消息,大爷原本同盈时梁冀一般也是小小年纪就订了亲的,订的是他姑表姐。 前些年二府都准备要大肆操办婚礼的,谁曾想刚好赶上打仗,先公爷过世。 梁昀论礼制该守孝三年,二人的婚事就此耽搁下来。 他能耽搁,女方却不能。本来就是梁昀表姐,比他还大了一岁,再拖三年岂不是都成了老姑娘了? 无奈二府便只能退了婚事。 当然,这事儿是明面上的原因。 私底下嘛…… 据说是那位琅玡王的郡主看上了旁人,这才求着她父亲上门退的婚。 这事儿十分不光彩,几乎是梁昀光风霁月人生中唯一一滴泥点子,是以府上从没人敢提起。 还是前世韦夫人不小心说漏口才叫盈时知晓的。 重回一世,盈时才恍然大悟,这根本不是说漏嘴。 这就是韦夫人在炫耀自己生的儿子呢。 同是梁征的两个儿子,同是梁家长房嫡出,一个是被姑娘嫌弃退过婚的,一个则是死了还有姑娘愿意上赶着嫁进来。 可不是么,这样看来梁昀可没弟弟有本事。 有盈时这个上赶着嫁给死人的蠢姑娘—— 第5章 月例 盈时上辈子过的当真是浑浑噩噩,万事不知。 每日里悲春伤秋,一门心思守着寡,如今叫她想来,许多事情都恨不得往自己头上狠狠捶上一拳。 真是愚蠢,过着狗一样又累又操心的日子,却还是该记着的事儿全记不得。 不过,她上辈子也算是干了一件对的事,老夫人病重时,她在她床前伺候过几日。 因此,她也算是将这位老人的喜好摸清了几分。 老夫人这辈子见的人太多,说句不那么好听的,是狐狸是猫儿她不用凑近看就知晓了。 老夫人往日最瞧不上那等喜欢在她面前卖弄心机的人。是以前世时,便有几分看不上韦夫人为人处世,无非是觉得韦夫人爱耍心眼。她反倒是更喜欢萧夫人这个嘴颇为泼辣但为人坦荡的儿媳。 盈时知晓自己不是长媳,又死了男人,她不需要撑起门楣更不需要有高门大夫的手腕本领。 是以,自己如今只做一个大大方方的姑娘,别刻意装傻也别过分精明,有什么说什么真诚些就好。 老夫人就喜欢这样的。 是以,盈时一进门给几位夫人行礼过后,便一脸着急的先一步道歉起来。 为了昨儿的事儿。 “昨儿我不知怎的身子不争气,竟一时间头晕眼花在香阁里晕过去。吓得我一早就来给祖母过来请罪的,还望祖母母亲饶恕我这一回……” 这具身体自从梁冀失踪消息传回来后就一蹶不振,早没了精气神。 如今她又是一身孝服,两只眼皮子红肿的厉害,一副摇摇欲坠我见犹怜的模样丝毫不做假。 这般模样凭谁见了不心疼,谁见了还能说出一句重话来? 就连老夫人一直紧绷的面颊在见了盈时过后,渐渐松弛下来。 年轻人有些冲动也是人之常情,如何谈上怪罪不怪罪的? 老夫人宽慰她道:“既是不舒服就歇着去,梁家可不是刻薄媳妇的人家。何苦这么早就来我这请安了?” 盈时知晓这是假话,自然不能上杆子爬,她规规矩矩道:“劳烦祖母惦记,孙媳今儿身子也好了些,想着礼节总不能废,便早点来了。” 她这番识大体的话叫老夫人心中还算满意,她朝着盈时颔首唤身后嬷嬷给盈时另外抬座过来。 指定身边的空处,“坐这儿来,叫祖母好好看看你这孩子,好些年没见你,祖母也老了……” 因二府的婚约,穆国公府每逢年节办筵席,盈时婶母常带她往这位老夫人身前去混个脸熟。 盈时小时候生的漂亮,又乖巧懂事,颇得老夫人喜欢。 只是后来年纪渐渐大了,便开始避嫌,不好总往未婚夫家走动了。 盈时这厢才坐下,便听见老夫人问起一旁的韦夫人,“这两日你都是安排这孩子往前院操持丧事的?前院人来人往许多亲戚连我都记不得,阿阮才入门三日,能认个什么人?” 这话带着几分莫名的语气,不像生气,可又似乎是暗着骂韦夫人躲懒,叫事儿丢给才入门的媳妇。 操持丧事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甚至极其费神,费体力。依着规矩,各个亲戚祭奠过后亲人都需回礼,盈时前两日便是顶着日头跪在祭堂上,朝着来往祭拜的客人回礼,遇到有些年岁大的,礼节还要多上一重。 一日下来盈时膝盖都跪破了一层皮,腰酸腿疼如今走路腿肚子都打颤。 这事儿若是盈时不去,自然是她这个梁冀亲生母亲去操持。可有了盈时在前头顶着,丧礼三日,韦夫人连腰都没弯一下。 老夫人这番隐隐敲打的话,韦夫人面上有些挂不住,她连忙为自己辩说:“这话可当真是冤枉了媳妇儿,自从冀儿去了媳妇儿便是只剩一口气强撑着,成日也都在前头看着呢。昨儿阿阮出事儿我比谁都心急,又是叫府医又是吩咐人给她抓药,府医说这孩子本身身子骨就差,才闹出了这事儿来……” 盈时险些被这话气的笑起来。 这是又将屎盆子砸回她头上?言外之意是自己并非操持丧礼累晕的,是怪她身子本来就差,才晕过去的? 盈时心里默骂了一句,却是顺着她的话,愧疚地站起身来,着急说:“是孙媳妇的不是,自舜功去世后孙媳吃不下睡不着成日头晕气短的,跪着久了一下子站起来才出了那事儿,叫人瞧笑话去了……” 她在人前将一个丧夫的痛苦受气包寡妇模样演的入木三分。 老夫人见了,再是冷硬的心肠,也忍不住升起愧疚来,她唤盈时坐下,又瞪了眼韦夫人,“阿阮是个好的,还知晓帮你说话。” 韦夫人心中一堵,紧攥着帕子也不敢继续辩解,只怕越抹越黑,心里难免有些责怪起盈时没眼力见。 方才不知顺着自己的话说,偏偏胡乱开口,害的老夫人来责怪自己? 盈时与老夫人二人却没空注意她的那些心思。 离的近了,眼睛不太好使的老夫人才瞧着盈时的面貌。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7节 盈时生的极美,是那种艳而不妖的美。 朱唇皓齿,乌发如缎。 纵使如今哭的眼睛红肿不堪,却仍能瞧见她面上花瓣含露的小女儿娇媚。 一双杏眸里盛满了湿漉,瞳仁是罕见的清透澄净。 初生婴孩一般无暇的瞳仁,叫人瞧了很容易就放下一切戒备,很容易心安。 老夫人见了不由感慨,有句老话叫女大十八变,这阮氏当真是应了这句话。 小时候她也时常见这姑娘,也只是个比旁人白净几分可爱几分的姑娘罢了。 如今倒是长开了,长得愈发漂亮了。 怪不得叫冀儿连他母亲送去的通房丫鬟都通通不要了,只要得了闲定是不见人。 一问,就是骑马往陈郡去了,跑去见未婚妻了。 可不是?陈郡住着这般一位秀俏美丽的娘子,哪位气血方刚的少年郎愣头青能忍住不见的? 老夫人又忍不住想,若是那小子还活着该有多好,如今可是叫他得偿所愿娶了心爱之人。 那小子生的又高又俊朗,日后他们的孩子该有多俊俏…… 可惜什么都没了。 人走了,就什么都没了。 老夫人思及此处也是痛惜无比。她又唤盈时坐到自己塌边上来,抚摸着盈时的脸颊:“叫我多替那孩子瞧瞧你,瞧瞧他这个媳妇生的多好啊。” 盈时随着老夫人的话哭的无以复加,她抽抽噎噎地道:“我本不该在您跟前哭,不该在您面前提起他来惹您伤怀,实在是我忍不住,怎么也忍不住……” 前世无非是她说的太少,做的太多。 这回,她什么事儿也不干了,只使劲儿嚎哭。 老夫人听罢,果真感动不已,怜爱的抚摸着盈时单薄的背脊甚至还亲自拿着帕子替她拭泪。 “你还年轻,凡事都不该忍着藏心里。实在忍不住就不要忍,将伤怀的事儿都哭出来,哭出来就好了。” 祖孙二人一见如故,比亲祖孙都要亲的模样,叫韦夫人与萧夫人二人各有心思。 一个觉得这儿媳怕倒是会哄老夫人,莫不是想越过自己,另攀高枝了? 另一个觉得这阮氏只怕是个聪明人,能说会做,头一回见面就哄得老夫人待她如此亲切,将她们这两个儿媳妇也抛在了一边干坐着。 待盈时哭停,老夫人才问她:“这几日你在府里过的可好?院子里可缺了什么?” 盈时知晓,这话又只是一个场面话。 老夫人看似对她慈爱,其实也不见得几分真心。 若真是真心,自己差人去她院子里看一遭便是了。想来也只不过是说的好听,好叫自己心中那份愧疚少几分。 且老夫人早就不管事儿了,府上一应府务都是韦夫人萧夫人操持着,盈时若是真说了便是在人前打几位管家夫人的脸面,叫她们难堪。 这道理,盈时竟是重回一世才明白。 “昼锦园里什么都不缺,孙媳处处都好着,许多人伺候着。”盈时回说。 老夫人听了她这番话,心中愧疚稍减了几分,又问起韦氏:“阿阮院子里每月多少月例?多少婢子?” 韦夫人不明白为何忽地说到这里,回说:“按着府例,孙媳妇儿辈的都是二十两银子。两个大丫鬟并十个婢子嬷嬷。媳妇儿将原先冀儿院子里的奴才们原封不动都叫去了她如今院里伺候,还另加了四个妈妈,三十多号人想来也是够的。” 盈时自然跟着道:“母亲一应都安排的妥当。” 韦夫人听了这话心里才宽慰了些,觉得这个媳妇儿还算没傻到成日与自己拆台。 老夫人阖着眼皮,“老三家是夫妻两两份,也过的紧紧巴巴。她一个人更要多些银两傍身才是。便由我做主将冀儿那份也一并给了阿阮,叫她日后手里多些银钱,怎样使也宽泛。” 韦夫人应下,自然不会阻止这事儿。 一旁的萧夫人听了也是眉头不抬。都是大族出身,不至于为这几十两银子生出不平来。 盈时听了心里微喜。 韦夫人往她院子里塞再多的人说是好听是伺候自己,一个两个婢子嬷嬷却只比小姐都金贵,使唤不动。倒不如说是替韦夫人监视自己来的实在。 可这银两不同,那是切切实实落在自己手里的,谁也拿不去,随她怎么用。 自己凭着本事挣得寡妇钱,不花白不花。 自己都有二十两,梁冀一月月例只怕也有三十两、四十两。一年就是三四百两。 三四百两雪花银…… 盈时满脑子都是如何如何花这笔银子呢,心思早不知飞到了何处。 等她察觉四周响起连续请安声时,愕然间抬眸,便见一道高大的人影迈进内室来。 梁昀领着二弟梁直来老夫人身前请安时,目光平静地掠过那张脸。 那张哭的荷粉露垂,杏花烟润的脸。 第6章 扶灵 “弟妇身子可好些了?”梁昀迟疑片刻,问起。 昨日她香阁之中闹出好大一番动静,今日再见,梁昀于情于理也该问候一声。 盈时连忙收回自己已经飞出去十万八千里的心思,曼声回道:“劳烦兄长惦记,我已经不要紧了。” 才将将十六岁,正是青葱娇嫩的年纪,嗓音自带着一股娇憨柔软,不同于男子说话时平直的腔调。 像是那香炉边打着卷而升腾的烟雾。 梁昀听了盈时的话,微微颔首,与身后的梁直一同给老夫人叩首请安。 老夫人见到两位孙子一同来,自然高兴,“怎么这个时辰来了?” 这个时辰正是上朝的时辰。 梁昀道:“我与二弟往朝中告了假,明日便往河东给三弟扶棺去。” 韦夫人听了,着急开口问道:“怎么这般急?” “日头渐热,耽搁不得。”梁昀回答韦夫人。 他素来寡言,便是连解释的话也是惜字如金,还是梁直替他扩充了解释:“原定了下葬的日子是五月初七,也没剩几日了。兄长与几位堂叔伯们便定了明日启程,是以特意来转告祖母伯母一声。” 梁氏祖宅河东,扶灵自是将棺椁送去河东祖坟入葬。 如今梁冀的棺材已经足足在香阁里摆放了六日,每日都拿着冰镇着,可眼瞧夏至将至,再不能耽搁下去。 韦夫人闻此,再多不舍也只能化作眼泪落下。高门大妇,是连哭都不能哭出声来的,唯恐丢了梁氏颜面。 韦夫人只得拿着帕子偷偷拭去眼泪,尽量心平气和道:“劳烦老大与侄儿一同操劳了。” 梁直连忙回道:“伯母客气,都是自家兄弟谈什么操劳不操劳的。” 自己与梁冀虽是堂兄弟,可老夫人尚在还没分家,那便是一家子再亲近不过的兄弟了。 梁直说完,注意到坐在老夫人身边哭的眼眶通红的盈时,想起兄长的话,便问盈时:“对了,此去河东扶灵,弟妹可要同去?” 盈时猛不丁听见这般一句,手一抖。 一切的发展似乎越来越莫名其妙了。 前世,她可并未去扶棺。更没有梁直这般不按常理出牌,人前问自己的这一出。 莫不是昨日自己那一番行径,叫后头的这些事儿一桩桩都不对劲起来。 好在老夫人还算体贴,未等盈时开口,便替她说:“你弟媳身子弱,合该好好静养才是。哪里能经得起舟车劳顿?这等事你兄弟二人去便是了。” 盈时闻言心中略松了一口气,可下一刻,却又听到梁直开口:“一路都是官道,备上好车倒也不颠簸。弟妇想去就带她一同去吧。” 昨日梁直亦是在香阁之中,亲眼目睹了那一出闹剧的。 梁直觉得自己是在做好事。 自己这是成全这对有情人。 想来,满室的人都与梁直一样的想法。 韦夫人听了便替盈时做主道:“这回叫她随着去吧。叫他妻子送他……最后一程。” 韦夫人发话,盈时只能从善如流的应下。 “儿媳知晓了。” 既无法推脱,那便只能欣然接受。 盈时回院的一路安慰着自己,走一条前世没走过的路,说不定就能窥探光明呢? 才回到昼锦园,门窗一闭,桂娘就忍不住说:“男人们苦些累些也无妨,几日快马加鞭就送去下葬了。非得叫你也去作甚……” “您身子还不好,何苦应下来!” 盈时只能扯出苦笑。 她知晓自己的解释桂娘只怕根本不会相信。 在桂娘眼里,在自己婢女们的眼里,只怕是以为自己如何也忘不掉梁冀,如今心里窃喜能去给他扶棺。 可不是?前世这个时候,她还日日流泪,茶饭不思,一日憔悴过一日。 如今事情已经定下来,盈时只能宽慰众人:“河东不算远,说不准十几日就能回来。” 桂娘听了盈时的话怎么也挤不出笑来:“再不远也百余里!你知晓如今这世道外头有多乱,罢了,叫我跟你一同去便是……” 盈时自然阻止。 她年纪轻,便是累掉了半条命两日一修养又是精神抖擞。 桂娘却不行。 桂娘身子本就不好,自己怎可再叫她受苦受累?再说,这房里还真离不得桂娘了。 盈时劝她:“您能坐得了马车?晃晃悠悠叫您晃晕了去,到时候岂非叫队伍全停下来等您?我倒是无所谓,大爷二爷可是向着朝廷告假扶灵去的,时间只怕是紧。您安心待在府里,我带春兰香姚两个去便是。” 春兰香姚一听自己能跟去,心中惊喜。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8节 二人哪怕前几日才从陈郡乘船入了上京晕船晕的吐了几回,可脚一落地就好了的伤疤忘了疼。 女人的天地往往就在这一小处宅院里,如今有机会随着姑娘四处走走,哪里会像桂娘这般唉声叹气?只叫她们欢喜还来不及。 香姚仰着脑袋,追问盈时:“娘子这回去是乘船还是做马车?” “上回乘船来,这回我们坐马车去。沿着官道走,晚上住驿站,到时候我们住一间房好不好?”盈时重回一世,心智比这两个小丫鬟成熟许多。 她在尽自己所能,以自己的方式安慰她们,叫她们欢喜。 “好,好!”香姚弯起了唇角。 春兰年岁到底大了一些,十分稳重,香姚却已恨不能立刻就能出发,扯着春兰的袖口将她拽着往后走。 “赶紧的!明儿就要出发了,我们赶紧去给娘子收拾衣裳去。” 盈时见此,缓缓弯起唇角。 昨夜一夜,她想了许多。甚至想着干脆鱼死网破,哪怕剐了这一身皮也要闯出去,脱离梁府。 可她若是真想顺利和离就离不开阮家出面。 自己父母早就去了,叔父婶母到底与自己隔了一层。 若是真能帮她这一回,回了阮家之后呢?会不会迁怒于自己? 阮家为了她得罪了梁氏,日后若是在朝廷中受了梁家的排挤,心里焉能不记恨自己? 他们最好的做法,只怕也是转头就将她许配给旁人,日后叫她再嫁的夫婿给自己兜底,承担梁家的怒火。 嫁给死人的姑娘,她还能再嫁给谁? 愿意娶自己的怕都是一些年过四十的老鳏夫了,叫她一嫁过去就又当娘又当祖母。 不然就是一些吃喝嫖赌五毒俱全的二世祖。 从一个火坑,跳去另一个。 若是一把火将梁府烧了干净,自己死遁出去? 世道各处都不安定,她没有户籍又要如何安定?她这样年轻的娘子,外头只怕更多豺狼虎豹,说不定落得一个比前世更惨的下场…… 盈时想着想着,也渐渐想开了。 许多事情急不得。 还有整整六年的时间可以谋划。 如今第一步,她倒是可以趁着这回扶灵的机会,给自己院子里这些奴婢一个机会。 她恢复了情绪便叫桂娘过来,说私话给桂娘听。 她这回去扶灵,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桂娘,有些话有些事她必须要与桂娘说清道明。 岂料桂娘一听,眉头都竖了起来,满脸不信服她的话。 “您说要赶走院里的这些人?这如何使得?这些可都是原先三爷的人……若是赶走了,夫人那里如何交差?只怕是要得罪了夫人的!” 盈时难得有些生气,她拉长了脸:“那便叫我们日后一言一行都在她眼皮子底下?叫我日日担惊受怕唯恐哪句话说的叫她不如意了?叫这群婆子们一个两个在我院子里作威作福?” 桂娘唯恐盈时走了歪道,得罪了韦夫人,赶忙劝说:“这事儿只是一时的罢了!三爷没了,大爷又不是夫人肚子里爬出来的,满府里如今就您与她最亲近了。夫人如今虽派人盯着,可谁家媳妇不是这般过来的?等日后您与她亲近了,这群婆子们便是给她们十个胆也不敢为难您。” 盈时听了只是笑,就如桂娘所说,自己只要扮作一个柔顺的媳妇,许是真能得到韦夫人所有的偏爱与帮助。 只是桂娘没料到梁冀会死而复生。 那可是六年啊。良心喂狗狗都能朝自己摇尾巴了。 重回一世,她再不会浪费一丁点的感情给韦夫人了。 她今日这般说,为的是在自己扶灵前先给桂娘上一剂眼药。 桂娘处事精明,无需盈时特意提醒,可如何精明也不会设防韦夫人。 前世自己与韦夫人感情好,自己日日去给韦夫人请安,每日替韦夫人做着一切繁琐不讨好的事儿,比一只狗都要忠心。韦夫人只要不是傻的,自然乐意给她几分好脸,自己院子里这些仆人们也一个个捧着自己,敬着自己。 可后来梁冀回来后,也正是这群人落井下石另攀高枝。 今生,她如何也不会手下留情了。 养不熟的狗,就早早赶出去。 第7章 刁奴 盈时去叮嘱春兰与香姚:“你们去将院子里伺候的人都叫来,就说是主母要给赏赐。” 两个婢子不明所以,收了盈时的命令转头便出去各处唤人去。 可不曾想没一会儿,先前出去的春兰便赶了回来,身后却是空落落的,一个人都没。 “你这么快就传完了话?人呢?”桂娘问。 春兰无功而返,面色自然是难看,她气道:“我一出去就被那位曹妈妈给叫住了。她说仆人们今日忙活三爷丧事儿,明日三爷就要出殡了,只怕是来不齐的。说若是娘子不急,等过几日哪日早上娘子得闲了她再带着人给您请安。” 桂娘一听,简直被这话儿给逗乐了,“当真是个孬种,叫人欺负上门来了还灰溜溜自己跑回来!娘子是这院的主母,如何行事岂容一个奶嬷嬷放肆来的?!” 春兰被骂的半点不敢解释,慌乱地眼神投给盈时。 盈时却像是一点都不生气,她淡声道:“再去叫。” 春兰这回可不敢继续优柔寡断,连忙领着香桃,二人重新去叫人。 又是好一会儿功夫,园子里的仆妇们才三三两两赶来。 只见她们的少夫人着一身缟素,梳着垂云髻,簪着一枝素绢花,临窗煮茶。 盈时入府仓促,新娘该有的一切过程她都没经过,甚至未曾绞面。 外边橙黄的日头映透半边天,往她香腮之上投上柔和的光。 盈时性子很慢,一点点掰开茶饼,细细研磨,再投入炉中熬煮。 随着奴婢们此起彼伏的请安声,她才放下了茶盏。 她竟丝毫不在意被奴婢们怠慢了,反倒好脾气朝着众人道:“知晓你们忙着三爷入葬的事儿,来不来的齐都不打紧。今儿我只想认认诸位,免得同一个院里的出去了还不认得闹出笑话来。” 随着盈时的话,有一生的面如银盘脸圆膀粗的妈妈垂首迈上前来,身后跟着两个穿戴十分考究的年轻婢女。 三人给盈时再度请安。 “奴婢是三爷的乳娘,也是这园中的管事妈妈,嫁前院的曹管事,您只管使唤奴婢一声曹家的便是。这两个丫头是珊瑚文竹,以往都是三爷院里伺候的。往日里三爷便是叫奴婢并着这两个大丫鬟管着园的这群小丫头,奴才们。” 盈时自然知晓梁冀的这位奶妈妈。好吃懒做的德行,自己前世在这恶妇手里吃了许多亏。 她爱花,只因为前世她路过前院时,与一个年轻的花匠多问了两句话,便叫曹妈妈编排去了韦夫人那儿,韦夫人转头明里暗里叮嘱她要恪守妇道。 如今再一瞧,原来这个时候这位曹妈妈就已经朝着自己狐假虎威起来了。一句话不离三爷,还是三个三爷。 盈时藏起眼中的厌恶,笑说:“既然是三爷生前就安排好的,自然是好的。” 她这番话更叫曹妈妈真心实意笑了起来。 她们这些府上家奴们最怕的便是女君入门了,多数少夫人们一入门就要大刀阔斧的减人出去,将自己陪嫁的亲近的人安插来院里要紧的职儿。 本来三爷已经没了,她们定是比不得新夫人陪嫁来的丫鬟们。 是以曹妈妈这几日都没闲着,常往韦夫人院子里想方设法的示好去,只盼着傍上韦夫人好继续自己以往的荣华富贵。 如今一见,新夫人年轻面皮又薄,性子更是软,日后只怕是个好拿捏的。 又听新夫人随后这般夸赞信任的话,便有几分飘飘然。 “那我们这些奴婢们还是依着以往的活计,叫珊瑚文竹两个跟着少夫人厢房里伺候着?”曹妈妈试探着问。 从主院身前伺候,再到往厢房里贴身伺候,这里头差的可多了。 自己若是同意了,日后她只怕晚上说的什么梦话,隔日就能叫韦夫人知晓。 桂娘朝着盈时连使眼色,叫她千万别答应,盈时却只当没看见。 她一副万事不理的糊涂模样:“三爷生前跟前伺候的人,哪还有不好的理儿?” 说着竟从香塌上起身,走去曹妈妈面前亲自扶她往自己手边交椅上坐下,对着曹妈妈礼遇有加:“您是三爷乳母,怎可动不动就朝着我行礼下跪的?我从前娘家事儿少人也少,不像梁府这等的大家族里里外外的都是规矩。日后我有不懂之处还倚仗着妈妈您提点了。” 盈时这番话简直是将曹妈妈捧得比天还高。 奴婢之身,以往三爷在时也不见得给她几分颜面,如今这位新主母却待她如此看重。 曹妈妈却并没几分感动,反倒生了轻视的心思。 听闻是个无父无母的,娘家族人如今还都不在京中。这般拿不出手的出身,只怕是梁府女眷里边儿垫底的,怪不得要这般敬着自己呐。 曹妈妈压着心中得意,连声应下:“少夫人若是有什么事儿只管来唤奴婢,奴婢世代都是梁家的家生仆,对府上内外再熟悉不过。” 语罢,她又朝着身后的婢女们道:“珊瑚文竹,你二人日后对少夫人要同对三爷一般谨慎伺候着,万万知晓规矩!否则无需少夫人发话,我头一个饶不得你们!” 两位婢子对着盈时都有些懒散的模样,对着曹妈妈的吩咐倒是一副毕恭毕敬。 盈时见过人,便也累了,只叫桂娘去自己库房里拿东西:“如今三爷才去,赏银赏不得,头一回见我总不能叫你们空手回去。桂娘你去每人给他们拿一匹素绢,另将我从陈郡带来的茶给曹妈妈,珊瑚文竹每人送去一饼。” 众人一听,自然一个个都是喜笑颜开,感恩戴德。 只桂娘不明白自家娘子这番究竟为何。 明眼人都瞧见满院子轻视起娘子呢,娘子不想着立威,反倒还上赶着示弱,给人送好东西过去?! 桂娘却也不会在人前与盈时唱反调,只好应下返身出去。 奴婢们一个个喜笑颜开,去外头领赏赐去了。 方才还嘈杂热闹的正厅里顿时一空,外边儿已经等了好一会儿的香姚才敢端着文盘走进来。 “大厨房才送来的膳食,娘子忙了一上午,赶紧趁热吃些吧。” 盈时身子松懈下来,这才发觉自己竟然一连便忙到了用午膳的时辰。 怪不得她觉得又累又饿。 盈时瞧见香姚在给她摆筷子,听了碗筷的响声,腹中馋虫都被勾了起来。 “什么好吃的?”她忍不住探头去问。 香姚道:“大厨房今儿给您煮了豆饭同笋汤。”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9节 盈时脸上才起的笑意瞬间悄然无踪。 一听这饭菜的名字,就知道有多寡淡。 豆饭是拿黄豆同谷米一同蒸熟的饭,什么旁的也不加。 笋汤又名三鲜汤,虽有一个鲜字,却跟荤没半点干系。是往开水里加入笋干,笋丝,茭白一同熬煮出来的汤。 连一粒油都不加,只洒了几颗盐,能有什么个好味? 前世她替梁冀守寡许多年,后来更是因为病重什么都忌口什么都吃不得,如今好不容易重活一世身体好了,却还叫自己吃豆饭,喝草汤啊? 盈时眉头蹙起,声音郁闷甚至含着委屈:“我早上只在老夫人那里喝了一口白粥,如今早就饿的头晕眼花,就叫我吃这个?” 香姚:“那??” “好香姚赶紧想想法子,给我弄点好东西来吃。”盈时知晓,香姚年纪虽小,却心思灵活,只怕有的是法子。 可往日机灵的香姚一听,使劲儿想出的法子竟是:“那奴婢去给您煮点面条吃?拿着桂娘偷偷熬的猪油加上去?” 猪油?白汤面? 盈时没有掩盖的露出嫌弃的表情。 “那娘子想吃什么?”香姚无辜的睁着一双眼睛,问她。 盈时闭上眼睛,想起那些对于她来说,有些遥远的记忆。 她日思夜想,想吃的东西太多了。 “炙羊肉,烧鹿筋,炒凤舌,樱桃肉,桂花翅,杏仁酪……” 香姚正是长身体的年纪,来了梁府这些时日随着盈时一起吃喝,自然都是清汤寡水,如今一听见盈时说起这些,口水直流。 可她也不傻,咽下口水担忧道:“许多人盯着,小厨房的那罐猪油都还是桂娘叫奴婢偷偷去市场上抱回来的,怎么敢去买那些吃的……” 盈时睁开眼,悄声道:“老夫人今儿不是送了血燕来么?你可瞧见桂娘放去哪儿了?取出两盏来泡着,再去大厨房拿一罐牛乳混进去一同煮了。等煮好往里加上糖霜,蜜饯……那东西可虽算不得荤,也能叫咱们几个好好补补身子。” 香姚吞了吞口水,肚子里馋虫被盈时一番话激活起来,如今已是咕咕直叫。 她强撑着最后的一丝理智:“泡两盏也太多了些吧?奴婢们不敢吃那等好东西,我泡半盏煮给娘子吃就好了……” 盈时听了不由得心酸起来。 自己婢子们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说到底还不是她这个当主子的没本事,没银钱? 盈时其实算不上不穷。 可桂娘总舍不得花钱,缘由说来也是无奈。 盈时父亲是长子,本该继承万顷家业,只可惜只留下自己这么一个女孩儿,阮氏族中那些祖产地契都分不到她头上。 盈时父亲却也留给她了几分私产,加上母亲留给她的嫁妆,她有这些财产傍身虽不能叫她豪掷千金也足够她衣食无忧。 怎奈以往桂娘总是觉得要给盈时攒下一份拿出的手的嫁妆,因为盈时日后是要嫁去穆国公府的。 梁氏豪族,姻亲妯娌只怕一个个都来历不凡。 桂娘恐她日后嫁过去因嫁妆少被妯娌嘲笑,被婆家看不起。 再后来,姑爷死了,寡妇门前是非多,桂娘就更不敢多花了,恨不能一两银子掰成两半花。 可盈时却知晓,自己前世临死前可还有大把的银子没花完呢。 她临死前全给了春兰,春兰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守财奴,只怕是守着金山银山,也不知如何花的。 盈时这回可不想着再委屈自己委屈身边的亲人了。 人生短短几十年,趁着胃口好总要满足口腹之欲。 不然等老了病了没牙齿了,想吃都吃不得了。 “两盏血燕算什么?今儿老太太亲自发了话的,日后连同梁冀的那份月例都一并给了我。你家姑娘如今一个月几十两的银钱,难道还不够叫你们吃几盏燕窝的?” 香姚早上没跟去,压根不知晓盈时现在领着双份银钱的事儿,现如今一听盈时说起来喜不自禁。 “快去罢!”盈时一连催促她。 第8章 刁奴 燕窝原本该是提前一日泡着,泡软了再炖。 只是如今盈时着急吃,便拿整盏的血燕掰碎,淘洗干净。再点上茶炉,混着枣片枸杞往盅上中火炖煮。 炖上足足一个时辰,淋上去后厨拿来的牛乳,糖霜。 等咕嘟咕嘟冒着细密小泡,香味便也飘散了出来。 在后头忙着的桂娘闻见了味儿,眼皮子一跳,她丢了手上活儿匆匆赶往正房。 果真一掀帘子便瞧见三个姑娘围着方桌上坐着,一人抱着一口海碗吃的那叫一个风卷残云。 桂娘走去一瞧,险些一口气没上来。 竟是那上午老夫人才给的金丝血燕! 瞧着那还剩下半锅的分量,只怕是将几盏都丢进去煮了! 桂娘满肚子的火气欲发,两条眉都竖了起来,可瞧见这三人饿死鬼般的模样,竟是破天荒地发不出火气。 还是春兰第一个听见了声响,吓得满脸心虚将碗往身后藏。 “吃完了收拾干净,千万别叫旁人瞧去了!”桂娘只眼不见为净,转身便要出去替三人望风,打算等三人吃饱了再秋后算账。 盈时出声叫住她,“您别走,我给您也留了一份,快些趁热吃。” “我多大年纪了,吃这东西做什么?可吃不惯那股子怪味!”桂娘连连摆手。 盈时继续道:“煮了许多我们可是都吃饱了再吃不下了,您若是不吃……那就只能叫春兰偷偷倒去养花了——” 桂娘一听心疼的紧,忙说:“别倒别倒!” “我的姑娘,这是多金贵的东西啊,外头再多的银子只怕都买不到!怎么到你手里还要倒了去?” 非得一番较劲儿过后,桂娘才满脸不配的吃下那碗燕窝。 盈时见她吃干净了,心中舒坦了一些。 金丝血燕果真十分滋补人,她吃完没一会儿只觉得浑身舒坦了许多,心悸也少了,那股子见了人都想啃上两口的馋劲儿没了。 吃饱喝足,身子舒服了,人便泛起瞌睡。 如今盈时可不会再去拿着那些规矩规束自己,想睡她就大白日里合衣跑去床上补睡。 这一睡,她睡得十分香甜,从晌午足足睡到了傍晚。 傍晚时,前院又来了人,来问盈时明日扶灵之事。 盈时被婢女连忙喊醒。 前院仆妇进内室来时,盈时已经穿戴齐整坐直了身子。 那仆妇行为倒是十分规矩,没昼锦园里那些眼睛长在天上的奴婢模样,仆妇朝着盈时行礼过后,问道:“前院管事儿差奴才来问少夫人,您此番前去扶灵带几个婢子前去伺候着?若是人多物件多,前院便再牵一辆车来。” 盈时往嘴里含了一颗桂圆干,享受着那甜到心里的滋味。她眯起眼睛,便问:“前院的叔伯们带了几个小厮?” 仆妇回说:“大爷二爷只带了六个护卫,并未带小厮,另奘太爷家也来了一位小六爷帮三爷扶灵,其它的奴婢便不知了。” 奘太爷家的,这是梁氏隔房另一支的子弟,奘太爷与老太爷乃是堂兄弟。 便与梁冀同梁直的关系一般,两府来往依旧亲近。 盈时听了,心中了然。 大伯二伯都不带伺候的下人,只怕另一个也不会多带,轻车简行才是正经。 好在自己原本也不打算叫许多婢女跟着。 “我要带两个婢子,对了,你去吩咐前院的,给她们准备上一辆宽敞舒适的马车,我这两个丫头年岁小又没吃过苦,一应都要给她们准备好的。” 盈时可以瞧见桂娘听了自己的话那副忍了一日终于忍不住的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便是那仆妇听了也是一愣,像是没想过少夫人会为两个奴婢提出这些要求。 可梁府规矩大,主子如何也轮不到她一仆妇说教。 “奴婢这就去吩咐。”那仆妇连声应下,便退去前院安排。 事毕,桂娘朝盈时叹气:“娘子怎能提这些要求?春兰香姚两个莫不是坐不得普通的车了?回头传出去还不知如何说您……” 盈时无所谓的又往嘴里塞了一颗荔枝干,浑不在意道:“梁家连马夫都养了二十多个,统共才几个主子要用马?不过是多一辆马车多一个马夫的事儿。你替他们心疼什么?不叫他们来赶马,该着急的是他们。” 桂娘察觉盈时是越来越能说会道了,性子也越发倔了。 她总能说出叫人无法反驳的话来。 桂娘唯恐盈时毫无顾忌总有一日惹得梁府不喜:“话不能这般说,挑三拣四的一回两回无所谓,次数多了梁家只怕看不惯——” “梁家看不惯,也不会做什么。”盈时缓缓道。 上辈子最后两年,她什么法子都折腾过了,梁家也没放过自己。 盈时知晓,梁家不会轻易动自己,更不会将自己遣回娘家。 否则,还去哪找一个自己这般蠢的未亡人,心甘情愿给他家儿子守寡去? …… 却说另一厢,曹妈妈住处。 得了三房少夫人亲自送来的茶,自然是春风满面,晚上回去自己屋里便赶紧使唤同屋的小丫鬟给自己煮茶来喝。 “妈妈,这是什么茶?”小丫鬟打开茶包半晌,犹豫着问。 曹妈妈过去一瞧,也是诧异。 她从没见过这般的茶,茶叶颜色发暗,叶片更不完整,有的稀碎有的卷曲。瞧着倒像是陈年的茶。 可堂堂阮氏的娘子,如何会送陈茶? 曹妈妈心里嘀咕,便叫那丫鬟去将茶叶研磨成沫,再倒入茶炉煮沸。 “好茶自然要煮,今儿我瞧着少夫人也是这般煮的。”她道。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10节 小丫鬟听了她的话,忙倒水去煮,煮了半晌将茶水倒出来。 茶汤却是浅褐色,这颜色哪用内行去喝?闻着味就知不是新茶了。 曹妈妈犹不死心,端来喝了一口,仔细琢磨着口里的滋味,只觉得又苦又涩,忍了好一会儿叫她险些一口吐出来。 “呸!”曹妈妈低骂了一声:“这是什劳子的好茶?当真以为我没喝过好的?拿上不得台面的东西糊弄我!” 后房其他几个丫头也听闻了动静,一个个都看好戏一般跑来一人喝了一口杯,却是一个个被那茶水涩的连连摇头。 众人围了一圈,纷纷取笑:“三少夫人如何也是陈郡阮氏的娘子,怎会做出这等丑事儿来?只怕是底下那个抠门的老虔婆糊弄着她呢?” 曹妈妈仔细一想却是摇头,今日那位三少夫人不是喝的也是这模样的茶么? “今日我瞧见三少夫人自己都喝的这个茶……” 珊瑚文竹闻言便捂着唇笑:“那说不准是真不知晓好歹,没见过好的,这才拿着次品当宝。” 又有小丫鬟在旁边多嘴道:“一定是了!中午我还见到少夫人身边的那个小丫鬟偷偷摸摸往后罩房里拿燕窝。您猜怎么着?我偷偷跟她去,还见到她往后厨拿了一罐牛乳,又是燕窝又是牛乳还能是她自己吃了不成?定是拿去给少夫人吃了!可怜我们的三爷才去,她还是热孝呢,就又是燕窝又是牛乳的嘴馋了!且我瞧着少夫人身边那些陪嫁的丫头们只怕是燕窝都没吃过呢。” “这话怎么说?”旁边听着的人忍不住好奇,纷纷追问。 “怎么说?她们连燕窝怎么吃都不知晓!我隔着门闻着味儿就知晓她们拿着燕窝只怕是连泡都没泡开就直接煮了吃了。果真是小门小户,上午才拿了赏赐下去就恨不得吃了精光。若是传出去,只怕还要连累我们都被其他园子里的人嘲笑呢!” 曹妈妈听到这一桩稀奇事儿,冷哼一声,“怪不得先前夫人看不上她,私下早想毁了这桩婚事。丧父之女,能有什么眼见?也是三爷实心眼儿,他那般出身相貌,什么公主郡主求不得?偏偏死心守着……哎,不说也罢!” 顿了顿,曹妈妈眼神一转,忽地问起文竹与珊瑚两个:“今年新春的茶咱们院子里分得了多少?” 珊瑚文竹不解其意,“春日里三爷出了事儿,少夫人也没嫁来,园子里没了主子哪里还有好东西分?不过是后头前院管事分来了三斤,如今少夫人嫁了来,每日里内外十几盏茶供着,只怕也撑不了两日。亏得您提醒,我明日去前院寻管事问问,少说也要再要个几斤来。” 曹妈妈却是叫住她。 “先别急着,我房里刚好得了好些茶,只是放了有小半年了味道也不差。改日你两个混着放去新茶里。” 文竹与珊瑚二人对视一眼,一下子明白了曹妈妈的意思。 若是喝出来了,她们便将由头推去前院那边去,说是没茶送过来。 若是少夫人喝不出来,是个不知好孬的,日后什么好东西都能昧些下来以次充好了。 第9章 子嗣 五更天里,外头的苍穹还有几分晦暗。 前院早早便传去了消息,告诉盈时说是府前一应扶灵事宜准备妥当,就要出发了。 时辰尚早,明月依稀还挂在花树掩映的苍檐下,盈时一路走来,一切都显得朦朦胧胧影影绰绰。 往常她起来时梁府各处都是婢子们忙碌进出的身影,这日她起来的早,倒是见识了另一番冷清。 天气还有几分凉,她往里头穿了一件素白的罗裙,外头搭着一件同色窄领上衣,便带着春兰穿过满是苍翠繁花的抄手游廊。 到了影壁底下,她依稀见到一对身影凑在树下。 天色还暗的厉害,盈时没认出来人,那两人忙着说话,也没注意到盈时主仆二人。 “你走了,你娘只怕转头又要来折腾我。”夜风中,盈时听见了那女人比风还清冷的嗓音。 听着声儿,她认出来人。 竟是二房的少夫人,小萧氏。那另一人,自然便是梁直了。 这话倒是叫盈时眉头都不由地蹙起来。 二爷的媳妇儿,是他嫡亲表姐妹,姓萧,闺名琼玉。 他娘,自然指的是大萧氏,萧夫人。 大萧氏与小萧氏,是姑侄两,往日听闻也是十分亲近,便是前世盈时临死前都没听过这对婆媳有隔阂。 “我娘的话,若是不好听你便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梁直的声儿十分好辨认,他的声音很有男人的雄厚沙哑,语调却是极其漫不经心。 仿佛这只是妻子一件极为寻常的唠叨,十分熟稔的在母亲和媳妇中和稀泥。 萧琼玉却不肯叫他这般轻松绕过,她难得起了勇气对着丈夫继续追问:“你娘又在催我们早日生个孩子,还说是个男孩就过继给三弟妹养。三弟是长房嫡出还有爵位,可我不贪图那些虚的假的,孩子还是要养在自己身边才是……我不知你心里到底是什么意思,是不是也有这个意思?” 萧琼玉素来温柔娴静,这话像是她费劲了全身的劲儿才敢问出口的。 为的还是八字没一撇的孩子的事儿。 梁直听了想也不想便是一通训斥:“听风便是雨!我们是隔房的,要过继只怕也是过继大哥的孩子,轮不到我们。” 盈时听到萧琼玉前面的话,脸色一僵。 原来自己无形中已经当了一回恶人了,原来他们这么怕自己抢他们那个还没出世的孩子? 盈时心中难免有些不愉,她很想冲出去说一句,你们可别担心这个!前世你二人子嗣一事一直很不顺心,别说施舍给我的孩子了,便是你们自己也没有! 可不是?梁直同萧琼玉上辈子折腾了好些年,听说怀也怀过,但都没能保住。 有的俩三个月时流了,有的三四个月流了,总之就是没活着生下来。 二人各种偏方都试过了,一来二去孩子仍不见踪影,萧琼玉身子却因为一次次流产亏损的厉害,再不能生育。 最后萧琼玉也是贤惠的,未等府上其他人催促,便主动替梁直纳了一双美妾。 萧琼玉性子冷淡,身子也不好,与盈时前世并不亲切。两人又因为彼此婆母针锋相对的事儿极少说话,碰面也只是浅淡几句交情。 后来二爷常年外任,河东京城,安西四处跑不着家,萧琼玉自然随任。这对夫妻后来如何盈时也不知晓了。 听着那二人还有滔滔不绝的架势,盈时只好故意轻咳两声,大步走过去。 二人听见声儿,连忙止住话头迅速分开。 梁直十分不好意思的低咳了声,一副自己很忙的样子。 萧琼玉如今修行也很不到位,背地里说了不好听的话,眼睛都不敢往盈时这处看。 盈时只当作是什么都没听见的模样,朝二人略微欠身:“二哥二嫂早。” 她十分懂得给窘迫的二人一个台阶下,瞧了一眼萧琼玉手里的糕点,便说:“二嫂好早,是特意来送糕点给二哥的不成?不知我瞧见了有没有份?” 萧琼玉控制不住的偷偷瞥盈时的脸色,见她斯斯文文的甚至唇上还挂着浅笑,瞧不出有什么不对劲,她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自然是来给梁直送糕点来的,不过如今遭盈时这般一问,显然已经轮不到梁直了。 萧琼玉便将糕点往盈时手里塞去。 她清丽的脸庞涩然一笑:“弟妹瞧见了自然是有份。二爷一直都不喜欢吃我做的糕点,三弟妹若是不嫌弃,就带去车上,闲来无事吃吃打发时间。” 梁直自然也没脸说旁的话,一声没吭,不知什么时候就走了。 盈时也不客气,十分捧场的接过打开食盒,垂眸瞧见里头一排排形状各异的糕点。 显然是用了心的。 那她就笑纳了。 盈时像是要弥补自己前世一般,她的食欲这两日前所未有的好。 她也不会再克制自己的欲望。 盈时当着萧琼玉的面,捏起一块糕点小口咀嚼。 也不知这糕点萧琼玉是如何做的。 外壳裹满了南杏仁薄片,许是炒过的,又酥又脆。糕点里头竟是软乎乎的,入口即化。 是醍醐。 盈时吞下去第一口,便享受的眯了眯眼睛,真心实意地夸赞:“多谢二嫂了,您这手艺当真是好。” 语罢,便将手里的半块吞进嘴里,拍去手上残渣。 “那我也去分几块给几位兄长吃。”盈时笑说。 萧琼玉没成想竟然见到这般的盈时,一块糕点竟叫她现出了一派天真模样,与前两日见到那个冷冰冰死气沉沉的娘子判若两人。 她一时间有些诧异,又是被夸赞的欣喜。 毕竟萧琼玉给梁直做糕点这么些年,从来他都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 从没听过他说过一句夸赞的话。 原来,自己做的糕点这般好吃么? “这糕点处理起来复杂,几十道工序。弟妇若是喜欢吃,回头我就差人将方子送去你院里。”萧琼玉为了自己方才的胡言乱语赎罪,甚至不惜将祖传的糕点方子做投名状。 盈时自然知晓萧琼玉的心思,她如何会怪罪萧琼玉方才的那番话? 那是她自己的孩子,自己生的,自己还做不得主了?不想给她,实在是人之常情。 只是…… 盈时忽地意识到一个这两日都没想过的大问题。 先前她还想着若仍是逃脱不了梁府,那便早早要一个孩子过自己身边亲自养着,是大爷二爷的孩子自然是最好。 试问一下,一个是与他们有亲缘的血脉后代,又是自小看着长大的感情自然不一般。 记在她名下,那可是正儿八经的嫡长子,日后是要记入梁家族谱里的,要分三房八成家产的。 日后便是她能顺利离开,有着这两位偏帮爱护,嫡长子的位置如何也动摇不了。 便是梁冀回来了,立了再多的功勋有了再高的爵位,也该是这孩子的,这招釜底抽筋也能报一报前世之怨。 只是如今盈时才猛然意识到,她千算万算竟漏算了一件大事! 萧琼玉连她自己都没有生出孩子来怎么给自己! 梁直同别人生的孩子也还在好多年后,甚至还生的比梁冀的孩子要晚,且还是生在外地!他舍得给自己?? 梁昀前世也不知缘故,一直都未曾成婚,她活着前也没听说过他有过一子半女的。 那么问题来了,她想要孩子,该找谁要去?哪个房里能多出一个匀给她?! ……仔细想来,梁家好像各个房里子嗣都艰难。 旁人家孩子几个十几个的生,梁家从太爷起子嗣就难,韦夫人就只生了梁冀一个。 萧夫人虽生了三个,可大姑奶奶身体差的很,听闻成日里靠人参吊着命。小四爷更是如此,一生下来萧夫人都不敢多抱他,唯恐日后夭折去了。 三位年轻一代的爷更是,要个子嗣都跟要老命一般难。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11节 前世大爷没听说过有孩子,二爷听闻虽然纳了妾,也是好多年以后才生了一个…… 梁冀——也只是稍微好了点。 重活一世,盈时忽地想到一个她前世没想过的问题。 莫不是,梁家男人都有些祖传的子嗣艰难问题…… 第10章 手软 “娘子!这里!” 香姚早一步等在府外,扶灵冗长的队伍之中,她站在队伍中一辆赤色马车旁朝着盈时挥手。 香姚早一步赶来给盈时收拾马车,“您上来瞧瞧,我给您铺了地衣,可软和了,里头更是宽敞,睡两个人都够了。” 无需香姚多说,盈时早就瞧见了。这辆只怕是特意为自己准备的马车,与前后队伍的朴素截然不同,很是宽敞。 瞧着就知道坐上去会很舒服,盈时对此十分满意。 盈时指了指手上的糕点,唤春兰去拿两个碟子来。 “我分给你们几块留着路上吃,剩下的我给他们送过去。”盈时道。 梁家权贵豪奢,一应都是融入了细节里。 她们扶棺出发,府上却早早将一应吃穿用度备好。便是连喝水吃饭烹饪用的锅碗瓢盆,枕头被褥,都一应早早备上。 比方盈时手中这碗碟,天青碟身,霜雪底座,烛光下隐约可见绘着低调朴素的金丝铁线纹。 她知晓梁家有专门给府中供给的窑,一窑数百件能烤出来的只怕还没两件,尚好的才送来府上用,其余的都打砸了去。 盈时感慨朱门酒肉臭的同时,默默将糕点捡了几块出来,分给香姚与春兰吃。 香姚问:“娘子从何处的来的糕点?” “二嫂方才送给我吃的,这可是她家祖上传下来的谱子,只怕是连宫里也没得好东西,自然是好吃的东西我才分给你们,你们拿去解解馋,剩下的我要给几位爷送去。” 显然这糕点是人家妻子特意给丈夫送来的,里头都是心意,盈时也不是傻的,吃几块就好怎能全部收下? 糕点是小,却叫两个婢子心中触动,不曾想娘子这点事儿都会记着她们,特意带来给她们。 虽说以往主仆三人感情就好的紧,可与现在这般总归有许多不一样。 春兰与香姚也说不上来哪里变了。 好像……以往是她们照顾着娘子居多,如今倒是都反过来了…… …… 盈时见领头护卫还在整马,索性提着糕点盒子重新下了车。 扶灵队伍为首的马车乃两匹通体漆黑的宝马,只是车架却格外朴素。 盈时眼神微敛间,抬袖轻叩上车窗。 “兄长在吗?”她嗓音有些说不上来的味道,柔妙的像树梢的风。 少顷,马车内传来书页合上的声儿,一只瘦削的手掀起竹帘。 马车停靠在公府门前那颗枝叶繁茂的榉树下。 清晨时,天边露出点点鸭壳青色。 浅淡的天光浸入梁昀幽深的眼眸,盈时扬起脑袋,毫无防备望去他那双墨色眸底。 那是一双生的极好看的眼眸。 形如卧凤,眼尾狭长。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那双眼眸着实令人不适。他的气质举止清冷端肃,该是光风霁月的正人君子,怎奈这双眸……是一双智极近妖,心思深沉到无法伪装的眼眸。 仿佛一切在他眼中都无可遁形。 盈时局促地抽回视线,一时间抽回的太快,仿佛自己做了什么心虚的事儿。 车帘外春风拂动树梢,吹起盈时鬓边的柔发,似乎是从她发丝间带来花香的气息。 她敲响自己的门窗,却并不主动开口,甚至也不知原由的低下头去,叫梁昀只能看到她乌黑的发顶与那双浓密卷翘的羽睫。 梁昀漠然,还算温和地问她:“弟妇何事寻我?” 身前的那扇车窗甚高,是盈时踮起脚才能瞧清的高度。 是以,梁昀并没看见她手中提着的食盒。 盈时被他一问这才回过神来,有些尴尬地将手中食盒举起来,扬起脸蛋,朝他柔柔地笑起来,尽量叫自己瞧起来天真无邪。 “二嫂给了我好些糕点,我一个人只怕吃不完,特意送些来给大哥吃。” 木盒本身为檀木所制,本身便十分量,更何况足足四层的糕点,每一层都被萧琼玉塞得满满当当。 重量于盈时而言,很有些吃力。 梁昀许也是头一回被人送糕点,还是女人。 他似乎不善拒绝,尤其是拒绝她。 梁昀片刻迟疑之际,盈时已经将食盒一侧置在窗棱上卸力,盒身眼瞧着便有些歪斜下来。 梁昀总是眼疾手快的。 他像那日灵堂前接她一般,伸手扶住了倾斜而来的食盒,另一只手自然而然拖在了盒底。 却不想,那姑娘的手也正巧在底下托着。 那双手很大,微微带着凉意。 不慎覆上盈时手背上时,几乎将她整只手掌与细腕一同裹在其中。 盈时的手很软,像是连骨头一并都是软的,软和到梁昀碰到的第一刻并没意识到那是盈时的手。 他以为,不,他并不知那是什么。 直到她触电一般将手从他掌中抽了出去,梁昀猛然间——才明白过来。 梁昀拎起盒柄两端,平稳的接过食盒。 他神色如常道:“有劳弟妇,我差人给几位弟弟送去。” 他一副光明坦荡的模样。 好似一切都是盈时的错觉。 只盈时手背被方才奇特的触感传染一般,升起阵阵酥麻。她强忍住心中异样,草草一欠身转身跑回了马车上。 她走后,梁昀敛目凝望着自己的手背。 好一会儿,他缓缓将手掌贴去冰凉的盒盖上压着。 镇住那不属于自己身上的气息,温度。 …… 此次扶灵,当算轻车简行。 一来日头渐热,哪怕只剩一副骨头架子也不好继续待下去,再待下去,真的就要臭了霉了。 二来梁氏是个十分讲究规矩的大家族,素来更是讲究名声规矩。 一个未及冠的公子,头上还有诸多长辈,兄长,纵使如此承担了一个为国捐躯的名头也不好大肆铺张他的葬礼。 随从护卫不过十来人,由着三位梁氏公子领着队,一行人就这般每日勤勤恳恳,朝着河东行去。 扶灵队伍时而走的是官道,时而便抄着乡间的泥泞小路,每逢驿站便停下车马歇息。 赶车的幸苦,乘车的也不见就松快。 盈时日日起床便要赶路,遇到官道还好,若是遇到小路坑坑洼洼的路只叫人头晕眼花。 走走停停,一日天色将晚,一行人奉上了多几倍的银两,才寻到一处落脚的地儿——暂歇在一处乡道的小客栈。 店主本不愿将自己的客栈接收旁人家的棺材,嫌弃将晦气带了来。 可耐不住梁家人豪横,一出手便是十碇白银,又是十几柄明晃晃的刀剑。 店主当即就被吓得是不敢怒更不敢言,连连赔着笑收下了银子,接待了这群扶灵的晦气队伍。 护卫们匆匆将行囊弓箭等物搬下马车,喂马休息。 郎君们还不知在外头商谈着什么事儿。 盈时经过时,就瞧见三位梁家公子围站一圈,面庞一个比一个冷肃。 只怕是有什么大事? 盈时心里猜测着,却也一点儿不着急。反正她知晓前世一行人都是妥妥当当的去妥妥当当的回来,所以有什么可怕的? 早点歇息,泡个热水澡再吃一顿饱饭,等经过下一处城里赶紧吩咐护卫去买点零嘴吃,她马车里的已经要吃完了。盈时心里细细盘算着。 奈何她脚尖还没踏入客栈,就被迎面而来的一股子说不上来的味道熏着了。 抬眸只见一方不大的客栈,堂中摆着几张黑油油看不出什么颜色的桌子。 店小二身上如出一辙脏的发亮的布衣,客栈后堂便是厨房,甚至连帘子都没垂下一张。 里头做饭的老大爷一面与旁人聊家常,一面脱下了鞋子,瞧他那手指伸进靴子里各种痛苦的模样,似乎是在抠脚趾。 盈时一见,连连后退几步,登时有些不想进去了。 梁昀后一步进来,他似乎明白盈时心意,他总是面无表情的脸上罕见的浮现歉意。 “此处寻不到旁的客栈,还望弟妇委屈一夜。” 衡州夹在河洛与河东之间,局势不明,是以一行人自打入了衡州,便没走过官道,多是挑着偏僻小路行走。 自然也住不上共官员行走的驿站。 盈时还能说什么,想着左右也就是这一两日的事儿,她每日只是坐马车做的有些腰酸背痛,其他的倒是能接受。 只是,只是这厨房里做出来的饭,她可半点不敢沾了…… 盈时想通过后,点点头,便抬脚往里走去。 大堂间里还有几个光着膀子的汉子正在喝酒筛拳,听闻有停灵队伍落脚此处,他们一个个表情多有嫌弃。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12节 盈时经过时,更是被这群人不加掩饰的眼神上下打量。 正所谓女要俏,一身孝。盈时一身孝服,身量玲珑,面庞更是是漂亮的紧。往那儿一站,活脱脱就是一个年轻的俏寡妇。 男子对于这种事,嘴皮子总是贱的紧。 本来方才还因为梁家护卫多,一个个有几分乖觉,如今只见盈时一人并着两个小丫头经过,就开始酒壮怂人胆,一个两个自诩风流的吹起口哨。 一双双马尿喝多了之后浑浊不堪的色眼,直勾勾盯着盈时雪白的小脸。 他们先前许是在朝着盈时那辆马车上打赌,赌是下来个什么人。 “可叫我猜着了,下来了这么一个俏寡妇!” “这般年轻漂亮的媳妇儿,这家男人死的有多亏!” “方才你们也是听见了,那旁边的男人朝着她献殷勤的模样,啧啧啧,只怕不出三月,就要耐不住寡与那男人相好了去。” 客栈后门大敞着,西窗对着刮来一阵阵风。 一群粗鲁低劣的男人们许是压根故意说给盈时听的,丝毫没压低声儿。 盈时听了这话,气的呼吸间都抑制不住的颤抖,而与她前后脚进来的梁昀自也听见了。 盈时一扭头就瞧见了脸色骤然阴沉下来的梁昀。 她顿时连生气的忘了,抬眸瞧着他阴冷的神情,心里咯噔一声。 第11章 事变 盈时觉得贴近他的那半边身子都是凉飕飕的。 她咬了咬唇:“大哥……是不是我叫你为难了?” 满室冷寂中,梁昀的声音清晰缓慢:“你不必害怕,更不要将这等无赖之语往心里去。” 语罢,他加重语气吩咐盈时身后的婢女:“你们带少夫人上去安置。” 这是不想叫自己留在这里的意思了…… 盈时折着自己走路间弄出皱褶的衣袖,偏过头看他一下,却见梁昀已经背朝着自己了。 明明叫自己别往心里去,可梁昀如今的这副模样——好似已经在避嫌了。 盈时迟疑了下,最终还是先走了,她走的慢了,转上楼梯便听见身后的喧嚣。 似是护卫们一拥而上,纷纷叫嚣着:“割了他们的舌头!” “好生揍他们一顿!” 却听见楼间方才喝酒碰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模样的那群人尽是些孬种,前一刻还是肆无忌惮的谈笑吆喝,言语间多是调戏放荡。 如今见此情景,一个两个喝的几两马尿顿时就醒了。 各个跪下磕头,求饶,辩解。 “呦!我这张嘴真是该打的!方才是多喝了几杯酒,这才说了胡话!大人切莫与我计较!” “对对!您是听错了,我们说的不是您……” 盈时走路间的步伐一顿,扭身折返回楼梯间,往下探去了个脑袋。她垂眸看着楼下狼狈的人群,语带无辜:“不是说兄长,那难道是在说我吗?” “不不不……一定是您听错了,更不是说您!” “什么东西?一张嘴既不会说话,那就打到会说话为止!”刚刚赶来的梁直本就不是个好脾气,一声不吭就是怒喝。 梁直本就不好惹,睚眦必报的脾性,如今听了手下转述方才的话,气的活像一个炸药桶。 梁家最好面子,天塌下来梁家也要拿面子顶着。瞧瞧那些人方才说的是什么话? 可是叫几位梁氏郎君的脸从脸皮上撕扯下来,丢在地上踩? 梁家能放过他们? 盈时再不理会客堂里的琐事,提步往楼上厢房走。果不其然她才走没几步,便听到楼下充斥着拳拳到肉的声音和男人的惨叫。 一声声闷厚的像是打在死猪身上。 盈时并不觉残暴,相反的,反倒尝到了说不出来的痛快滋味。 方才若是只有自己与两个婢子,只怕惊恐的不知如何是好,不仅不敢与之争辩还要远远避着他们走,唯恐他们继续纠缠。 如今呢? 踢到铁板了,且叫硬茬子收拾他们吧! 盈时倏然间觉得好笑了,心里的郁闷一拥而散。 她忍不住轻轻叹了声,惹得香姚好奇。 “娘子无端叹的什么气?” 盈时道:“我在想,权力是个多么好的东西啊……” 她的话题跳转过快,快到春兰与香姚二人不明所以,盈时却已继续自言自语说:“难怪,若不是好东西,为什么都要争抢?” 若不是好的,男人这些趋利避害的又怎会争先恐后的投入朝堂,建功立业? 可惜了,她是女人。 她父母将她生成了女人,所以她就只能在后宅里摸爬滚打,只能仰仗他们梁家的鼻息…… 傍晚。 楼下厨房做好了吃食,护卫章平端着食盘送给二楼女客处。 盈时那时已经休息下了,她还记得白日里往后厨看的那一眼,自然吃不下去,只命章平将食物通通撤下去,她吃点零嘴果腹罢了。 章平将吃食重新端下楼,楼下正在用膳的几人瞧见这一幕。 梁直看了一眼满满当当一口没动过的饭食,“弟妇没用膳?” 章平回说:“少夫人说没胃口。” 梁直不由拧起眉头。 只怕这饭菜其实也只是看着粗糙,哪里就不能入嘴了?寻常百姓吃的不就是这些么。 “真不该带上女眷的,女子么,如何能吃得了苦?”梁直这般一句。 一旁的梁令吉饿了一日,正是长身体的郎君,纵使往日也是金尊玉贵的世家公子哥儿如今早就饿的两眼发花。 他将规矩早丢去了一边,一口便将手中鸡腿咬下一半,边狼吞虎咽边朝着章平摆手:“三嫂不吃,刚好送来给我。” 他饿了一日,这一桌只还不够他一人吃的。 语罢,令吉又朝着一旁独自坐着的梁昀问道:“兄长何故不用膳?” 梁昀微微偏头,眸光落在桌面上两位弟弟已经喝的只剩底儿的鸡汤。 油腻暗黄的油渍挂在碗壁上。 他略凝了两眼,便收回视线。 “我不饿,你们吃。” 梁昀坐着许久,连面前护卫给他端来的茶水都未喝一口。 此次来府上倒是带的充足,只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们带的都是护卫,能做什么饭菜?一个两个谁也别嫌弃谁罢了。 梁昀不愿意吃,却不劝阻自己弟弟们吃喝。 且梁直自己方才都说了的,他能吃苦,那就多吃些吧。 可弟妇随自己一路过来,途中他也听闻了她晕车之事,想来十分不易,总不能叫人受了委屈还要继续挨饿。 二人合该避嫌,可如今总不是置她不理的时候,梁昀吩咐堂弟:“令吉,你吃完去寻处干净的庄户人家买些饭菜带回来。” 梁昀虽与二人是同辈,却又与他们不一样。 梁昀是长房嫡长子,自先父过世后便是梁家家主,承袭穆国公爵位,更是在朝中身居高位。 长兄如父,纵使往日梁昀对待弟弟们宽容博爱,却没人真敢与他称兄道弟。同辈中对梁昀都是敬重,甚至隐隐带着害怕。 梁令吉听了梁昀的吩咐,快速吃完碗中饭菜便任劳任怨揣着银袋子打算打马去附近买饭。 只是他才一走门,就感觉自己肚子咕嘟咕嘟叫个不停。 十分奇妙难言的感觉。 梁直才吃完饭,正打算往后边看看护卫们牵过去喂的马儿,才一出门就撞见梁令吉捂着肚子,脸色苍白的赶回来。 甚至脚步匆忙的直接撞上自己都没停下。 “哎!你这般着急作甚?!”梁直被撞得生疼,恼火骂他。 只才片刻功夫,梁令吉脸上已缀满了豆大汗珠。 “快让开,我不舒服……”令吉捂着肚子,弓着腰要往后堂跑。 梁直见他如此神情正想追问,忽地他也察觉腹中绞痛。 二人对视一眼—— “汤里有毒!” …… 梁令吉好死不死吃坏了东西闹了一夜肚子,梁直瞧着也是脸色苍白,只是嘴硬强撑着。 护卫们去拿了那几个贼头贼脑的店家捉问,问来问去却也问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到头来,买饭的活儿计便落到护卫章平头上。 外头天已经快要黑了,章平独自骑马四处找寻附近乡邻。 好不容易寻到附近镇上,却见许多瞧着不像衡州兵马的队伍在一处空地上征集,似乎在搜寻盘问着什么人。 章平面色微变,拴了马儿上前询问附近乡邻。 “大爷,这瞧着不是咱们衡州的兵吧?!” 老大爷直接便说:“好像是隔壁来的兵,来了有好几日了——”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13节 章平听闻,眼皮一跳。 他们白日里才得到的消息,疑似衡州与朔方两处私下有往来,不会这般快衡州就上了贼船了吧? 朔方节度使是何人? 此人是大乾叛徒!趁着前些年主少国疑之际联合胡人起兵入侵河洛,害的民不聊生更是害死了先公爷! 与梁氏更是有不共戴天之仇! 若是衡州知晓梁家来了他地盘底下,只怕—— …… 深夜,盈时对外间事毫无所决。 她叫来了热水脱光衣裳沉去浴桶里,打算好好泡了一个澡。 正当她枕着浴桶边缘昏昏欲睡之际,忽地被楼下一阵阵急促的喧嚣声惊醒过来。 盈时一下子就被惊醒过来,她连忙去喊春兰。 “楼下怎么了?” 春兰与香姚两个也早早听到了声响,一个走过去守着门,另一个给盈时穿衣裳。 香姚还没开门,门外就响起一阵敲门声,叫屋内主仆二人嗓子眼都提了起来。 盈时险些没站稳,从浴桶边缘摔下来。 她扶着春兰将将稳住身子,眼中惊疑。 “谁?” “少夫人,是我!”是章平。 “出了事儿,您赶紧收拾,我们恐怕要连夜走。” 章平嗓音控制不住的焦急。 盈时心中生疑,却也不敢耽搁,寻了根簪子将头发挽起,又赶紧套上罗裙,才打开房门。 她随着章平走下去。 方才还吵闹,如今楼下的大堂间里却是空落落的,只立着梁昀一人。 他衣衫齐整,一丝不苟,只是头发半束。 鸦黑浓密的发垂落在他肩头,烛光下犹如绸缎倾洒,衬的他眉目多了几分冶丽。 他的发尾微湿。 盈时猜测,只怕与自己一样,前一刻还在泡澡呢。 一路走来,她发觉梁昀当真是爱干净。 听春兰说的,每回去打温水,都是梁昀身边的那个叫章平的护卫同她一起打水,顺道帮春兰提上来。 因为梁昀每天都要沐浴。 这可真是稀罕事儿,贵族间没几个男子能做到日日沐浴。 多的是累了倦了,浑身汗臭的往床上一躺,等臭汗被体温蒸发干净,熏上香薰,又是一个干净整齐的公子哥。 别说是男子了,便是女子间也多的是人半月沐浴一回,一个月洗一回头。 可似乎……梁昀每日都会雷打不动的沐浴。 好几次,盈时离他凑的近了,都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澡豆香。 “此地恐有兵变,事不宜迟,委屈弟妇与我同行,趁夜色出衡州。” 梁昀语气平直,与以往并无差别。 可屋外嘈杂的人声,马声儿,显然这夜很是不太平。 衡州? 盈时忍不住回忆起来。 前世她并非不知各处时局,无非便是各处都有门阀豪族割据重地招兵买马,藩王与朝廷分庭抗礼。 就像梁家,占据河东,整个河东都可谓是梁家的天下。 河东的兵马是梁府私雇,河东的官员是梁家调任,梁家的姻亲更是遍布朝野。 可衡州以前出过什么事儿? 她想不起来了。 但盈时十分确定前世并没有如此一幕。她从没听说过梁家在给梁冀扶灵途中遭遇了什么不测。 还是他们前世便有意瞒着?叫府中女眷不知晓此事? 亦或是因自己的加入,无形中将行程延慢才导致此举? 一时间盈时脑中各种念头涌现而来,她自然相信梁昀的话,相信梁昀的判断。 毕竟前世能年纪轻轻就坐上三公之首,号令百官万人之上的地位,梁昀如何是平庸之辈? 盈时没有丝毫迟疑,甚至想要吩咐春兰想要别再收拾东西,先走要紧。 一众梁氏子弟早已等在外处,见二人前后脚出来,梁直便上前道:“车马已经备好,兄长与弟妹二人先走一步,我等护送三弟棺椁垫后。” 这番话梁直说的平淡,盈时却像是听到了什么将死之言。 她自重生回来,故地重游总有一种高高在上冷眼旁观的架势,如今火已经烧到自己身上,听到这话她心里止不住各种情绪翻涌而起。 梁冀何德何能,得两位如此爱护他的兄长…… “舜功的棺椁不如暂放着罢了,不过是尸骨,人死都死了,没什么再要紧的。”盈时尝试着劝道。 莫说不是梁冀的,便是天王老子的尸骨,死了也是死了,难不成还能叫活着的人为了他丧命不成? 她说完这话,忽地察觉梁昀那道幽深的眸光,朝她凝望而来。 像是审视。 像是——探究。 那一瞬间,盈时心脏跳到了嗓子眼里。 她心中狠狠骂自己,多管闲事做什么?!就不该说这些,他们愿意为了一具尸体留下送死,就叫他们送去。 自己可不想在这处送了自己宝贵的性命。 “弟妹你放心,我等并无性命之忧,有危险的只是兄长与你。”梁直说。 盈时愕然,才明白过来这话是何意。 梁昀是家主,如何也不能至于危境,便是所有人护他一个也要护他出去。 而自己呢?一介女眷名声最是要紧,如何能遭受俘虏?如何能名声有损? 梁氏新妇,梁氏这等要面子的,绝不允许她落入贼人之手。 只怕到时,无需旁人动手,梁昀就该自己动手解决了自己吧? 好吧,别可怜别人了。 最该可怜的,从始至终都是自己吧…… 第12章 受伤 这夜变故来的太快,快的叫盈时措手不及。 马车在狭窄山道中穿梭疾驰,四周风声刮的车帘哗哗作响。 幽静深夜间伸手不见五指。 一行人挑着最荒无人烟的偏僻小道,仍旧没能改变局面朝着最不好之处发展。 深夜间,追来人了! 他们不知奔走了多久,身后黑夜中忽闻马蹄声踏响。 一支支羽箭从身后袭来,只欲图将前方车马逼停。嘶吼呐喊声在夜空中回荡。 盈时听着车窗外马蹄踩踏的轰轰声,只觉心提到了嗓子里,每一分每一刻都被无限拉长。 人马听着声音便知人数众多,她们却不过几个护卫,如何能逃脱? 盈时满脑子都只冒出了一个念头——死定了。 这回可真是死定了,好不容易重回一遭,这还不如前世呢。还没过几日安生的日子,就又要死了不成? 真正到了危急的关头,一切紧张都显得那么的单薄与无济于事。 树梢刮起车帘,往里投入一丝淡薄的光。 忽而,马车在颠簸中疾行,她只觉满是天旋地转,数次竟险些被甩了出去! 她被颠的鬓发松乱,跌倒去了地衣上,还来不及抓紧车身,就听到窗外梁昀唤她。 她头一回听见梁昀语气中流露出焦急。 盈时伸手卷起车帘,只见不知何时梁昀已策马赶来。昏暗月光中,他的身形犹如山岳,巍然屹立。 他朝着她伸出掌—— “过来。” 万般惜命的盈时不敢有分毫迟疑,她仰起的脸上,血色褪近,满是苍白。跌跌撞撞朝着那只伸向自己的手爬了过去。 才抓到那只手,身下马车又是一阵颠簸,她整个人被惯性带着朝前栽过去。 “啊——” 盈时嗓子里发出惊呼,身子却是一轻,一阵天旋地转间,她的耳畔鬓角有微风拂过。 下一刻,她被梁昀提去了他的马背上。 耳边风声大作,景色急速往身后两边退去。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14节 心都要从胸口里跳出来,盈时喘息难止,甚至不敢睁开眼。 极度恐慌下,她的听觉与嗅觉几乎都消失了,只察觉——腰间一只紧实的手臂将她锢在身前。 身后追兵声渐渐消失不见,梁昀却并未停下马。 他带着盈时策马驰入荒无人烟的密林,宝马飞驰,高高扬起前蹄跨过一道道深涧 渐渐的,耳根子彻底清净了,再没了方才那些刀光剑影。 可盈时仍是大气不敢喘,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 总觉得方才那些箭矢声依旧追随在身后,只要慢一步,只要她一时没抓稳,自己就要落得一个落下马去身首异处的下场。 她靠无可靠,最后心中的一丝羞耻叫她还有理性,直起腰肢尽量不去靠着身后男人。 可若是如此,她便是手脚都不知要落在何处,没有一处能倚靠的支点,身前锢着的手臂似乎成了她唯一可以借力的地方。 山里的风,潇潇簌簌,寒凉的紧。 冰凉的风刮着她的面颊,她满头青丝随着迎面而来的风,一缕缕吹向身后。 这般颠簸不知持续了多久。盈时虽然紧张却也无法,只能攥紧自己的衣袖,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显得苍白,指尖都在颤抖。 直到察觉身下的马渐渐停下,她手中的布被一股力缓缓抽离出去。 盈时垂下眼眸,看清了从自己手中渐渐滑出的那截袖是玄色的。 被她紧攥了一路,如今已是皱皱巴巴的衣袖,不是自己的…… 盈时伏在马背上,眼睫颤了几颤,一时间不敢回头,不知说什么好。 好在,梁昀并未怪她。 他翻身下马,掀眸望向远处群山,好一会儿才与她道:“他们去追马车去了,你先下马。” 盈时很是听话的艰难翻身下马。 她追问的话未出口,便听见那马被梁昀伸手一抽,重又迈开四蹄跑了出去,很快跑的只余一道残影。 梁昀赶走马,横扫树叶抚平一路痕迹,猛不丁便对上那双湿漉漉的眼。 盈时并不敢高声质问他,只敢窝囊的小声问:“你、你为何要赶走它?” “他们寻不到我们必不会轻易罢休,马的足迹骗不了人。” 二人奔走了半夜,远处已经悄然升起天光。犹如迷雾一般的天光映在他的脸颊,显得冷硬叫人捉摸不透。 盈时有些害怕此处,连带着也开始害怕他。 她局促地将眸光移向一旁,止不住想——若是二人逃不脱,梁昀会不会为了梁家声名,在被敌人抓住前一刻杀了自己? 梁昀并不知晓她的胡思乱想,忽而开口:“翻过前面的山口便是出了衡州,衡州之外便安全了。只是怕是要辛苦弟妇与我共走一段山路。” 盈时听了自然连连点头,她如今被带来这等荒山老林,除了听他的话还能如何? “兄长放心,我往日体力很好,只是走一段路罢了算不得什么委屈。” 见盈时这般乖巧懂事,想来也并不会拖累行程,梁昀生出一丝欣慰。 “如此甚好。” 得了沉默寡言的梁昀一句夸赞,赞她好,也算叫盈时得了几分放心。 她心中劝慰自己,入了这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地儿,眼前这人前世可是活得好好的,自己只要跟紧他不要拖累他,一定会安全无虞。 不就是走路么,那山瞧着也不远,有何可怕的?? 他能,自己自然也能。 可她却不知,什么叫看山跑死马。 更何况他们如今还弃了马,全靠着金尊玉贵了十几年的两条腿在林中穿梭—— …… 梁昀在前领着路,遇到杂草丛生的地,他便折了根断木为杖将左右杂草拨开替她引路,防着阴暗深处的蛇虫。 盈时提着裙摆小心翼翼跟紧在他身后,生怕被他遗落在这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密林里。 二人一前一后走了快两个时辰,从天才蒙蒙亮走到太阳一点点升起,升至头顶。 繁茂枝叶相互交织成连绵不绝的碧绿穹顶,将炽热烈阳筛成细碎的光斑。 盈时脚上的履底不过是拿着棉布纳的薄薄一层,往日穿着它也不过是在内宅中走两步,往马车里坐一坐。 哪有在这满山石头夹缝里穿梭的本事? 才只两个时辰,深一脚浅一脚的踩踏着,足底的缎子就已经破了好几处。 坚石带着棱角,草木也刮人的厉害。 盈时每踩下一步,足底都是火辣辣的疼。 她跟在身后,紧紧咬着唇瓣,蹙紧眉头。 她只将痛苦都咽下,万万不敢麻烦梁昀,想着等他走累了停下来歇息时她再想法子包扎一下。 可足足两个时辰。 盈时走到嗓子干的发哑,眼前晕乎乎的,两条腿走成了棉花,都没等来前边那人一句停下歇息的话。 她中途数次抬头,瞧见远处的山仍像先前那般遥远,一股股深深的无力感席卷过来。 梁昀每一步步伐都不快,显然已经很是照顾她了。 可饶是如此,盈时仍旧追不上。 只不过慢走了两步,她一抬头身前人已经离她很远了。 盈时连忙忍着脚心的痛,急急跟着他,没成想下坡时脚下青石微微滑动了一下,她毫无防备整个人扑倒下去。 扑通—— 身后一声闷响,梁昀回头,就见盈时毫无仪态的跌倒在地上。 她不想着重新站起来,反倒慢吞吞撑着地面一屁股坐了下来。 盈时的额头浮出晶莹的汗珠,脸也不知是哭的还是被热气蒸的通红一片,汗水混着鬓角的发湿哒哒贴在脸上。 简直可怜至极。 梁昀这才明白了她的困境,他怔了怔回头来俯身扶她。 盈时搀着他的臂弯,腿变成了软脚虾,几回都站不起来。 “兄长……”她咧下了嘴角,鼻头都跟着皱了起来,一副强忍着哭的表情。 “我的脚好像扭了……” 果然如盈时所猜测的那般,梁昀眉头紧蹙,仿佛有些不愉,嫌弃她。 “哪只脚?”他声音有些冷。 盈时此刻脑袋里已经是一片空白,她脑袋垂着,嗡嗡道:“右、右边……” 梁昀闻言,便蹲下身子检查她受伤的右脚。 顾着男女之别,他却并未褪去她的鞋袜。 隔着单薄的罗裙,男人的指骨准确无误按上她受伤的脚踝。 她的脚踝很纤细,不堪一握。 男人的手掌沿着脚踝一路下去,直到按上丝履包裹之下不见天日的脚趾上。 第13章 同宿 梁昀粗略检查过,便松了手。 “并未伤到骨头。”他说。 盈时闻言,很是松了一口气。 伤筋动骨一百天,若是骨头断了只怕麻烦,便是能妥善处理往后没一两个月也别想下床。 扭伤只三五日便能好转,显然这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可……都这般的疼,连站都站不起来,该如何走山路? 盈时眼角还残留着泪珠,满是无措的攥紧膝上的罗裙。 天色澄明,阳光自枝叶罅隙间筛落,落在梁昀干净的眉眼上,于他面上洒下点点金斑,恰似碎金铺就。 他朝着她蹲下身子。 “上来,我背你。” 盈时一时间猝不及防。 这样近的距离,男人高大的脊背近在咫尺,她却心神恍惚,怎么也不好意思爬上去。 她努力强撑着要站起来,可却又叫自己的倔强吃了亏,她疼的倒吸一口凉气,重新跌坐了回去。 梁昀微微偏过头,深眸中隐约有她的影子。他道:“若是耽搁到天黑,这林中只怕都是猛兽出来觅食。” 盈时被他的话吓到了,她无路可退,只能硬着头皮:“那就有劳兄长。” 少女骨架纤细身量玲珑,一身最朴素不过的罗衣素裙勾勒出身段秾纤合度。 她挽起云袖,纤细的手腕朝男人背脊慢慢攀上去。 男人的肩膀宽厚挺直,肩胛宽,腰身却紧窄,盈时环着他肩膀时,避无可避的脸颊离他很近。 她甚至可以数清梁昀每一根睫毛,同那山峰一般高高挺立的鼻骨。 盈时一怔,她没想过一个男人的睫毛能生的这么长。 浓密,却并不显的女气。 平心而论,这位兄长的外貌当真是十分出色,性子虽瞧着有些冷,可这一路照顾自己从没半句怨言,如今还这般不辞辛苦背着自己—— 她该是感激才是。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15节 可——盈时唇角缓缓勾出一个自嘲的笑。 当年她别无他法写信求他时,他却因不合规矩数次退回了自己的信。 最后……甚至亲笔书信斥责自己。 那时,她病重至此,便是盼着他能公允一回,她将他视作自己唯一的救赎,可这人却置之不理。 那几乎成了压倒盈时求生欲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别无法子,只能一日日盼着死了。 时过境迁,盈时回想起此事,依旧难以从那段痛苦的回忆中抽身回来。 其实也当真是她傻……不然怎么会寄希望于他能挽救自己? 想来也知,梁冀与他是亲兄弟,自己竟还会期待着这人能秉持公正,帮着自己一个外人对付自己亲弟弟? 是了。 梁家这片土地都是烂透了的,如何会养出一个有良知的人? 梁昀愿意无条件的帮助自己,也不过是因为自己舍弃一切嫁给了他的弟弟罢了…… 盈时克制住自己的痛苦怨恨,尽量将自己的呼吸变得轻缓,不那么凑近他。 可无可避免的,她的每一次呼吸,都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香味。 仔细闻,那香不仅仅是澡豆香,还像是淡淡的药香,嗅起来时,苦涩又清冷。却出乎意料的不难闻。 甚至像有一种能安定人心的力量。 盈时各种情绪竟一点点被这股香气抚平,甚至叫她一时间忘了许多的怨恨,她只觉得很祥和,又很疲惫。 既然累,索性就什么都不要想了。 她的呼吸从最开始的紧绷,渐渐变得很轻,轻的像羽扇上最柔软的那片羽毛。毛梢轻轻的一下下的,落在梁昀的脸颊上。 …… 过了晌午,日头升到了最顶。 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都散起热气。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草木气息,混合着泥土的腥味,仿佛形成了一张无形的网。 越走,越叫人感到呼吸沉重,越来越潮热。 明明才将将五月的天,却像是入了夏。 密林杂草间,蚊虫也多。 盈时起先还十分知晓投桃报李,他背着自己,那自己便帮他赶走这些吵闹的蚊虫,也算是帮梁昀做点善事儿了。 可昨夜她本就未睡多久,今日一路颠簸几乎精疲力竭,如今又不用自己走路,自然舒适惬意的很。 没两刻钟,盈时就上下眼皮打颤,头一垂一垂的在梁昀肩膀上钓起鱼来。 昏昏欲睡中她只觉又闷又热,又渴又饿,肚子里敲锣打鼓一般饿的发慌,脚踝更是酸胀发疼。 耳边全是嗡嗡嗡蚊虫的叫声,简直烦人的紧。 睡梦间盈时脑子还是混沌的,手却已经熟能生巧一般,朝着那道离自己耳边最近的声音挥过去。 啪—— 少女柔软的手掌,拍了上去。 她的手心,带是猫儿肚皮那样的柔软,滚烫。 盈时只觉掌心划过酥酥麻麻的触感,像是摩擦过沙砾一般奇妙。 她偏转脑袋,后知后觉慢慢睁开了眼,这才看清自己的手搭在哪里。 盈时吞了吞口水,唇瓣用力的抿了抿,不知要编说如何解释的话。 她已经移开的眸光又忍不住做贼心虚往梁昀面颊上梭巡几圈,她亲眼目睹,梁昀那张过分白皙的脸上,慢慢升腾起红色。 瞧着,像是在忍着怒火。 梁昀生气了—— 盈时意识到不妙,赶忙将自己粉白的手心凑去他眼前,解释:“那个、我看见兄长的脸上落了只蚊子……” 说着,她迅速地在他没瞧见自己掌心时,朝着掌心快速吹了一口气,将莫须有的蚊子尸体毁尸灭迹。 结果那口气许是力道有些大了,十有七八打折卷儿落去了梁昀耳上。 梁昀眉心皱起,皱的比方才更厉害。 盈时再不敢胡乱说话了。 接下来一路,她都安静的紧,乖巧地趴在他背上,连气息都小心翼翼。 …… 说一日就能走出去的话,根本就是梁昀胡诌出来的,为的只是安稳住她。 距离山脚,少说也有几十里。几十里崎岖不平的山路,远不是梁昀背着她一日间能走出去的。 太阳渐渐落山时,危险才接踵而至。 枯败枝叶,荒林杂草,一丛丛浓密新生的灌木,身后树荫里时不时传来的婆娑声。 甚至密林中还传来一声也不知是什么动物的吼叫声。 盈时粉面泛白,警惕环顾着四周,唯恐一不留神之下葬身猛兽腹中。 梁昀背着她竟是在一处山腰间停了下来。 昨夜二人都滴水未饮,如今一个个渴的厉害。 就在盈时以为自己要被渴死之际,她听见了泠泠泉水声,寻声望去,只见不远处便有一条溪流,于翠嶂幽林之中婉转迂回。 一时间盈时只以为自己看到了幻境。 直到梁昀将她朝着一块平整的岩石放下。 溪流两侧,枝柯交错,仿若翠幄高张。遍地芳草野花,草叶溪水脉络之上,被晚霞渡映上一层熠熠的光。 盈时一路的紧绷神色,面对这副景色时忽地无影无踪。 “明日我们顺着溪流而下,必定很快就能寻到村落。” 盈时已经听不见他说了。 她先前是没法子一路强撑着,浑身又湿又粘,如今终于见到溪流,再也忍不住,一瘸一拐跑去溪流边。 盈时挽起袖,手捧了一捧清澈的泉水狠狠猛喝了两口,直到将自己喝的呛得连连咳嗽,这才停下来。 她扭头看去,果真见梁昀已经十分知晓避讳,背朝起自己走去了石头另一侧。 盈时索性脱了鞋,将受伤的脚放去溪水里浸泡着来缓解脚踝的疼痛。 她又迫不及待鞠起一捧捧清水往通红的面颊上淋过去。清凉的溪水抚过晒了一日的脸颊,盈时只觉再没比此刻更舒服的时刻。 浑身每一寸皮肤才像是没了屏障,能自由自在的畅快呼吸起来。 她休息了许久,直到察觉天色越来越暗,这才后知后觉去寻梁昀。 却见石头另一侧不知何时早已空无一人。 盈时面色急变,急急扶着石头边站起来就要上岸去寻他,脚踝上的疼痛叫她险些又坐了回去。 “兄长?”她嗓音都在颤抖。 盈时觉得,自己已经被他抛下了。 也是,都到了晚上了,二人还没走出这片森林,他再被自己拖累,可不是要落入野兽的肚子里了…… “我在这里。” 忽地,盈时听到身后传来梁昀的声音。 只片刻功夫,梁昀已经将周围逛了一圈回来,他远远便听见盈时着急唤自己,心头狠狠一悸,加快步伐赶了回来。 原以为她是遇见了什么凶险,赶回来时见她粉藕一般裸着的双脚,梁昀局促地收回视线。 梁昀不知她患得患失的心思,他方才见她清洗,也有意给她留下一处空旷无人的地,这才走远。 不曾想,倒惹起她的害怕来了。 “我往四处转了一圈,不远处便有一处草屋,草屋虽有些破败,但也能遮风挡雨。今夜……委屈弟妇暂住一宿。” 第14章 噩梦 草屋瞧着有些破败,久无人居住的模样。屋主应当已经搬离此处有些年头了。 好在用来搭建房屋的木桩都烧过,淋过漆的。 纵使荒废多年也不生杂草。 只是四处角落都有着厚重的一层灰尘,蜘蛛网一层又一层,盈时到不怕破败简陋,可她怕蛇虫。 是以在看到屋顶四处角落里的蜘蛛网时,粉面泛白,心怯不安。 屋舍很小,里外分隔做两间。 里屋更是小,一张光秃秃的只剩下木板搭建的床,正屋里摆着残破的桌椅,再无其他。 好在这处是半山腰,风大干燥,是以并没有蛇虫游走的痕迹。 梁昀是个极爱干净的人,一来便里里外外仔细清理角落里的灰尘蜘蛛网,衬托得腿脚不便的盈时就像是一个吃闲饭的。 盈时有些不好意思,几次伸手想要帮忙,可又有些嫌脏,最后便是在她大眼瞪小眼局促不安之下,草屋被梁昀收拾的干干净净,瞧着倒也……勉强能住。 屋子干净了,蚊虫却也不少。 为了晚上能安睡,梁昀道:“我去附近寻些干草,四下熏熏晚上也能避蚊虫。” 此时天色已经很黑了,黑暗中什么声音都会被无形的扩大。 有她离奇重回到过去这等骇人听闻的事儿摆着,盈时比任何人都相信鬼怪的存在。 在这片漆黑的陌生屋舍里,十里只怕都寻不见一个人影,便是没有妖魔从哪个门缝里钻来一条蛇,一只蜈蚣,就能叫她吓没了魂去。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16节 盈时眼睫蝶翼一般轻颤,缓缓吞咽下心中的不安,泛着水意的眸光探起来,仰头小声劝说他:“不过是几个蚊子而已。天都快黑了,谁知外头躲着什么可怕的东西,兄长能不能别走……” 梁昀闻言,掀起眼帘看了盈时一眼。 某一瞬间,他似乎抓到她快速略过的,耐人寻味的脾气。 山风一阵阵顺着残破的窗刮来,日头散去。 自梁昀走后,屋子里也彻底安静下来。 梁昀是踩着天边最后一丝亮光赶了回来。 见到那个一袭玉色衣裙的身影,她蜷坐在门前,逶迤的罗裙在她曲着的腿边散开,像一朵精致的花。 梁昀起初以为她是醒着的,可直到走到她面前,才瞧见那人阖上的眼。 她的睫毛很卷,脸颊雪白,鬓发的颜色像镀上了晚霞的上等软绸一般。 她好像很能睡,白日在自己肩头睡了一日,如今便是这般靠着门也能睡着。 甚至……甚至梁昀听见她打起的轻鼾来。 梁昀有些局促地收回眸光,余光却也瞥见她白净的脸颊上多出了一枚红粉。 那是……那是被蚊虫叮咬出来的痕迹。 她一身从未经过风吹日晒的娇皮嫩肉,蚊虫最是喜欢叮咬这种了。 梁昀并未打扰她,不声不响点燃烟草放在屋外四角,好叫烟雾能顺着风吹入房内,驱散藏在各处阴暗处的蚊虫。 而后,他又往后山去了一趟,不久就带回了一只拨了皮的野兔。 盈时是被肉香唤醒的。 叫她闻着声儿,脑子还在睡觉,胃里已经咕嘟咕嘟先一步苏醒过来。 她艰难的睁开眼,就瞧见屋外不远处已经搭起了一处篝火。 篝火燃气火热的亮光,青烟渺渺茫茫在空中打着旋儿蜷绕离散。 盈时只一眼便瞧见香味的来源。 只见一根削尖的木枝穿过野兔靠在篝火边,已是烤的吱吱作响。 盈时许久没吃过肉了。 数年来,她唯一有印象的荤腥,还是临走前桂娘给她煮的那一碗猪油汤面。 时间太久远,远到盈时已经忘了肉的滋味。 如今的她只是闻着,便是眼冒金光,死死盯着火上烤着的那块兔肉。 她的眼光炽热到能够顺道将火堆旁的梁昀灼烧。 梁昀极有耐心,即使是顶着盈时这种注视,也直直忍到兔肉烤的正是火候,才将一只最完美的焦黄兔腿扯下递去给她。 篝火将他的面庞照的透亮,他五官更显深邃冷峻。 盈时倒是没为了一口吃的全糊涂了去,她接过后还记得柔声朝他道了一声谢。 她攥着兔腿,太过心急,等不及它微微凉下来,便急忙凑过去咬了一口。 咬了一大口。 果不其然,盈时被烫的直皱眉,眼泪都要从眼眶中溢出来了,却还舍不得吐掉嘴里咬着的那块肉。 她不断朝着被兔肉挤满的嘴里吸着微薄的凉气,很快就开始咀嚼起来。 饿了一日,吃什么都香。 纵使没有盐巴入味,外焦里嫩的兔肉混着烧烤过后独有的果木香,在口里一圈圈的炸开。 夜晚山中没了太阳炙烤,已经升起了几分寒意。 时不时一阵萧瑟的夜风拂过,从她的方向吹了过来。 梁昀抬眸,便见惶惶火光中往日极为规矩文静的姑娘,今日竟因一条兔腿吃的两腮滚圆。 她的脸旁在火光映照下莹白透亮,竟不似真人。 盈时风卷残云的吃完过后,捡着落叶擦起油乎乎的手,才后知后觉自己方才做了什么事儿。 亡夫都还没下葬,自己就当着大伯的面吃了肉。 盈时顿时眼前一黑,闷着头思索了好一会儿才发觉没有借口可找,她沉默片刻,而后轻声朝梁昀解释:“我实在太久没吃饭,方才饿的一时间忘了……” 勇敢面对错误,承认错误。谁都有记性不好之时。 再说,方才不是梁昀主动将肉递给她的么! 梁昀不动声色,道:“事急从权,想必舜功不会怪你。” 盈时怔了怔,旋即缓缓点头,正欲再说什么,梁昀却已经快速的熄灭篝火。 “晚上你睡屋里,我守在外边。” …… 又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黝黑深夜。 盈时枕着自己的手臂尽力将自己蜷缩成一团。 明明白日的很累,可她还是睡不着。 她想啊,大约是有些疼吧。 也不知是不是在溪水便时沾染了凉水,盈时愈发觉得脚踝处一抽一抽的发疼。 外边安静的没有一点呼吸,只怕梁昀早就睡下了,盈时只能忍着腿上的疼,自己翻来覆去煎熬着。 她好不容易眯了一会儿,竟是做起噩梦来。 先是梦见一个披头散发的骷髅头。 那骷髅头早没了肉皮包裹,只有下颌一张一合,明明没了肉身,却还会阴森笑着,一双空洞的眼洞死死盯着盈时方向。 “咯咯咯咯咯,你睡了我的床,就要留下来……留下来陪我。” 盈时使劲儿从梦中挣脱,浑身的汗意,还没松一口气,一闭眼竟又梦到了前世。 梦到梁冀回来的那日。 她满是欣喜的穿着新裁作的衣裙,却见到了随着梁冀一同回来的傅氏。 傅氏怀里抱着一个哇哇大哭的婴孩,他们是最幸福不过的一家三口。 盈时望着梁冀,可梁冀却并不看她。 他不敢看她。 他当然不敢看她了! 隔日,盈时收拢好衣物,主动找上梁冀,与他说起和离一事。 总好过继续住在这里,惹人嘲笑来的好。 她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对着梁冀,仿佛对着一个陌生人。 “你与我去族中说清楚,今日就和离,我今日就走。” 梁冀那日却显得有些阴郁,他朝着盈时道歉。 “我想起来了,我一想起来就马不停蹄赶了回来了。盈时,我也很痛苦,我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一想起来就回来找你了……” 可是如今说什么都晚了,说什么都显得可笑又狼狈。 她对他陌生极了,也怕极了…… 她尖叫着发狂的叫他出去。 可是这处府邸是梁宅,是梁冀的院子。 她在这里挣扎了数年,被梁府的仆人们唤一句少夫人也不过是看在梁冀的面子上。梁冀回来后,她便是一个要倚着他而生的女人。 盈时如何哭着,却总是无济于事。 他再也不是当年她认识的梁冀了。 盈时年少时如此喜爱的郎君,她宁愿为他苦守一生的郎君早已经脱胎换骨,彻头彻尾变成了一个令她痛深恶绝的男子。 窗外月色缓缓升起,透过窗口照入点点银白。 梁昀被隔壁一声声细微的哽咽声唤醒。 那声音从最初细微的嗫嚅,上升到断断续续的呜咽,惊恐至极却又哭不出来的绝望。 第15章 他本不想多管闲事,可隔壁那梦呓久久不曾结束,且还有愈演愈烈的架势。 甚至最后,更像是咬紧牙关,像是在沉溺,渐渐放弃挣扎一般。 梁昀心思不宁,终还是起身去唤醒她。 迎着窗外浅色月华,他看到她眼角的泪珠断了线一般,一颗颗滑入鸦黑的鬓角。 他的唤声,没起一点作用。 梦里,她似乎遇到了什么烦心之事,害怕的厉害,喘息的厉害。 害怕的唇瓣都在打颤。 猛不丁,又听见她唤起弟弟的名字。 梁冀,梁冀—— …… 盈时惊醒的那一刻,忽地发现离她极近的床边无声无息立着一道黑影。 梦中那个骷髅架子仿佛一下子活了过来,张牙舞爪朝她袭来。 梁昀见她忽的睁眼,满眼的恐慌,他似乎也被她情绪感染,往后虚退了一步。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17节 盈时回过神来,见是他,松了一口气。 她仓促撑着床沿慢慢坐直身子,将睡得皱皱巴巴的软裙重新压回自己膝下。 慌张压着裙幅,却不慎露出了裙下脱了罗袜的一双脚。 她的脚很小,足背盈白,足尖粉红,像夏日新采的一段嫩藕。脚踝处却是醒目的红肿。 只是此时,显然盈时才睡醒,并未意识到更深夜重孤男寡女此般的不妥。 倒是梁昀先反应过来,凝眉悄无声息往后退了一步。 盈时纵是醒了来,依旧摆脱不了梦中的情绪,她方才哭的厉害,如今一时半会难掩抽泣,不断重复吸着鼻子,鼻子却像是被堵住了一般,连带着她说起话来都软软的,像是元宵才吃的那种——能黏掉牙的糖糕。 “我、我方才是不是说梦话吵醒了兄长?” 梁昀眸光落在自己的靴面上,“没有。” 他本来就睡的浅,是经年累月的习惯,怪不了她。 “你可是不舒服?”梁昀问她。 盈时听着他冷清薄情的声线,有些懵懂的摇头。 她又不想谈起自己方才的那一场场噩梦,这些与她而言,是要永远掩藏的秘密。 “方才只是我噩梦罢了——” 她才说完,便听梁昀道:“你的脚还好吗?” 盈时愣了一下,随着他的话看向自己的腿——一看,嗬,脚踝都肿粗了一圈! 朦胧的黑夜里,一切都是未知的更叫人害怕。 盈时后知后觉,后怕道:“兄长,我的脚好像有些不好了……” 梁昀没等她说完,已是返身踅足出去。 枯枝投入余火,少顷,一株朦胧的火光在黑夜中燃起。 一室寂静中,梁昀持着火光重新踏来。 那张脸犹如覆了层霜,深邃挺立的眉骨在跳动火光中高冷肃然。 梁昀的影子像是黑暗中潜伏的猛兽,一点点逼近,直到完全覆盖住了少女娇小玲珑的身影。 微弱的火光无形将两人拉近,交融为一体。 盈时随着他的走近,有一种无法克制的害怕、恐惧涌上心头,她几乎是屏住了呼吸,将肩头往后靠了靠,将自己从那片黑影笼罩之下挣脱出来一点,又一点。 “我略通医术,弟妇若是顾忌,我蒙上眼。” 盈时虽是害怕,却没有犹豫,连忙说:“不要紧的,事急从权,兄长只管看吧。” 事急从权,这还是他劝她的话。 倒是被她很快学会运用起来。 在瘸腿和名声之间,盈时自然知晓要如何选,更何况这日只有她与他。她不说他不说,便是谁也不知晓。 盈时语罢将自己裙往上卷了卷,直到将整只脚都露了出来。 裙下藏着一截终日不见天光,白瓷一般的颜色的小腿,在昏暗的火光下氤氲起一层朦胧的光。 她的腿节纤细修长像是一节玉笋,却也叫脚踝处的粗了一圈的红肿格外惹眼。 梁昀眉心暗结,眸光没有半点偏差只落在她受伤的那段脚踝上。 虽然知晓他是在给自己瞧病,可这般沉沉的眸光,总叫盈时不好意思。 她扭捏的蜷缩起脚趾,梁昀已经取出袖中锦帕盖上她的脚踝,微凉的手掌随之覆了上去。 指腹按着她的脚踝两端经络,延着手帕下那截脚踝处一路往下。瞧着轻手轻脚的模样,却只有盈时知晓他有多大的手劲儿。 那只手像是一只铁钳,钳着她的皮肉,疼得盈时眼角都沁出泪珠来。 盈时紧咬着唇瓣,几乎咬的流出血来,她终是忍不住抽气轻轻唤了声疼。 “嘶……”她抽吸一声,可怜巴巴的将脚踝往回缩。 谁料梁昀握的很紧,盈时根本抽不出来。 盈时嗓肉颤的厉害:“轻点,我疼……” 他并没有松手,反倒是一鼓作气,许又是半哄骗着安慰她:“明日出了山便给你寻位郎中,你这伤怕是晚上见了凉水,不碍事。” 盈时又想起他白日里说的话,说一天就能走出去。 如今呢?如今却连山脚下都没看到—— 现如今,她脚都肿成这般模样,动一动都疼的厉害,谁知这又是不是他胡乱说来安慰自己的话? 方才的噩梦攫取了她所有的心神,盈时无法冷静下来,她实在忍不住往最坏处想。 梁昀会不会根本就是骗自己的?若是医治不及时,她的脚会不会日后就这般残废了? 自己好不容易寻回健康的身体。可还来不及做点旁的事,就被叫来了扶灵,而后又一路遇到这些倒霉的事儿!叫她措手不及! 如今,说不定这回自己还不如前世了。 至少前世她腿脚还都是好的! 这世等梁冀带着娇妻爱子回来,她没能耐奈他何,自己反倒成了人人可怜的瘸子…… 盈时越思越痛,越思越怕,一路压抑的负面情绪,连番噩梦更是叫她决堤的情绪终于忍不住奔涌而出。 烛火昏暗中,有微光坠落。 梁昀抬眸,便见眼前人才止住哭如今又是泪眼朦胧。 昏暗中,他甚至能嗅到她泪珠的咸湿。 梁昀愕了一瞬,只以为是自己将她按的疼了,彻底松了手。 “淤血散开就好,你试试是不是不疼了?” 盈时却只垂着头,悄无声息的流泪不搭理他。 梁昀头一回见人这般,问话不答,只是哭。 世家出身的娘子,如今更是已为人妇,不说如何恭顺贤良,怎还能同幼童时一般情绪多变?动不动就流眼泪,动不动就问话不吭声的? 自己是她夫兄,长幼有序,自己问她的话她却不答,这是何等无礼? 梁昀罕见的有些薄怒。可紧接着,他又是迟疑的明白过来她这是何故—— 她方才梦中还呢喃着弟弟的名讳…… 怕是梦见了舜功,如今正是心里悲哀难过之时? 她年纪轻轻就没了丈夫,如今便是脾气多变些罢了,自己怎能因此怪罪她。 果不其然,一片寂静声中,梁昀忽见那姑娘扬起脑袋,湿漉漉的眸光直直看去他的眼底。 她吸了吸鼻子,乌亮的眼中映着点点火光:“兄长知晓我曾经有多喜欢梁冀么?” 她仰起下颌时,瀑布般的乌发延着粉腮滑去她雪白的颈后,浓密睫羽上缀满了晶莹的泪珠,一颗颗,随着鸦睫眨动间一颤一颤。 “我以为我信守婚约,信守承诺嫁给了自己的爱人,哪怕是一具尸骨……哪怕被人私下里嘲笑我也不在乎。” 至少她是一个敢作敢当的人。 至少,年少时梁冀对她很好,很好。 梁父与盈时父亲乃是莫逆之交,梁父再世时更是多有照拂盈时,梁家依着承诺履行了这桩在外人看来并不门当户对的婚约。 盈时想,她该做一个对得起自己良心的人,哪能梁冀死了,她转头就改嫁呢? “他临走前给我发过誓,说这辈子只娶我一个的,说要我好好等他的。等他战胜归来十里红妆来娶我。如今算什么,算什么呢?我时常晚上想着自己还不如死了算了,死了还干净,死了也就不会难过,也不害怕丢人现眼……” 她两辈子都没想明白,明明开头是那般的甜蜜,怎么忽地中道就急转直下了呢? 老天爷许是看不得她幸福吧。 梁昀想劝她不要缅怀过去,可他并不会安慰旁人,只能拘束的冷着脸站着。 “弟妇节哀。”思来想去,不善言辞的梁昀最终又是这般一句。 “舜功已去,你不该沉溺于这些伤怀之事。日后你与母亲一起撑着三房才是要紧。” 好端端的悲伤氛围,盈时只差再哭一场,将心中所有不如意宣泄干净,顺便将自己的付出一点点告诉给梁昀听。 好叫他知晓他们梁家究竟亏欠自己多少,好叫他多替弟弟弥补自己才是。 可谁知,盈时好不容易酝酿好的情绪被梁昀那些倒尽胃口的话吹散。 听听,什么叫——日后,你与母亲一起撑着三房要紧? 盈时抽泣声哽住,再也哭不下去了。 “我要怎么撑着三房?母亲根本就不喜欢我……”她紧咬着牙,顽劣的故意怼他的话。 梁昀听不出她的刻意,像是教育晚辈一般稀疏平常道:“你真心待母亲,日子久了,母亲必也会真心待你。” 黑夜中,盈时深深吸了一口气。 据说梁昀年幼时可没少在韦氏手下吃过苦。 如今还能说出这种一笑泯恩仇的话来?果真是大人有大量啊。 可惜自己不是他,不是大丈夫,可没他那般广阔的胸怀! 梁昀许是察觉到盈时要冒火的小脾气,又道:“祖母处事公正,你若是受了委屈便去与祖母说。” 盈时沉默,继而又问:“祖母身子不好,我总不能日日为了这事儿去烦她吧?” 梁昀又是一阵沉默。 仿佛与盈时的每一次对话都叫他思索良久。 “你放心,舜功去了,我会代替他照顾你。” 黑夜中,梁昀声音很轻,很淡,却有一种力若千钧的重量。 “你既嫁给了舜功,在我心中,就同……妹妹一般。”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18节 第16章 改嫁 梁昀并未哄骗她。 翌日一早,二人眼下乌黑,继续延着溪流而下,很快便到了山脚下。 山脚下,坐落着大片开垦过的田地,五六间错落有致的农屋。 山谷里一阵阵风吹来,鸟雀齐飞,鸡鸣狗叫。 一切都是盈时未曾见过的宁静而安详。 只是还没片刻,那些田野间撒欢的黄狗便远远看到了陌生的二人。 黄狗们三五成群奔过来,朝着二人狂吠不止。 狗眼看人低,狗仗人势,狗东西,带狗的词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这可不是古人经验之谈? 狗这等东西,就是你越怕它,它胆子越大。一整个就是欺软怕硬的主儿。 盈时一低头,便瞧见自己脚边跑来了两只毛发漆黑长相猥琐的老狗,两只狗似乎知晓这两人间谁更胆小,谁怕它们。 两狗通灵性一般对视一眼,迈着四只小短腿一左一右合力绕到了梁昀身后,冲着梁昀背上的盈时吠叫起来。 “汪汪汪汪!汪汪汪!” 盈时吓得花容失色,几乎是手脚并用的在梁昀肩头蹬。 “快走开!快走开!”她只会提高嗓子,尖叫。 他被她从身后紧紧圈着肩头,稳住身子的同时还要去驱赶那些狗,现在的模样应当颇为狼狈。 梁昀深吸了口气,却不慎闻入鼻尖的全是她身上浅淡香甜的香气,如桂胜兰,挥之不去。 梁昀嗓音微沉:“你别乱动。” 好在,溪水边有几个浣洗衣物的村妇远远见到这里的闹剧,当中一妇人连忙高举着棒槌追过来,骂骂咧咧才将一群狗吓唬走。 “二位是外乡人?可是从山上下来?”手持棒槌行动彪悍的妇人诧异地问起二人。 盈时并不想任何人知晓自己与梁昀这等奇怪的关系,连忙开口道:“他是我兄长。” 好在,梁昀也是此意。 他眉眼轻抬,顺着她的话道:“我与家中小妹出门踏青,不慎山间迷了路。她又扭伤了脚,我只得寻近路带她出来。” 很一切都被他编的有理有据。 那男人如此出众的相貌,又是一身苍青直缀,朴素的腰封束出细而挺拔的腰身。 身姿若松柏,气质清贵稳重,连说话都文邹邹的极有修养。 只一眼,便叫民妇对这对兄妹生出好感。 “原是如此!我们这附近便是山多水多,山连着山时常有人迷路到了这里哩!公子与娘子家住何处?” 梁昀道:“家住潜江脚下。敢问夫人,潜江离这处有多远?” “潜江?潜江离这处也好几十里远呐!” 盈时只觉得稀里糊涂,听不明白二人的对话。二人全然将她当成了空气一般。 索性盈时也懒得管这些,她闷着头趴在梁昀背上,乌亮的眸子一错不错盯着远处依旧虎视眈眈的狗群。 “郎君与娘子不如先去我家歇上一夜?明日早上村上有牛车赶集,到时候你二人可以搭着一同去镇上,想必镇上有去潜川的车。”那妇人道。 村里人少见外来客人,尤其是见到梁昀盈时这般生的好相貌,举手投足又都是贵气的人。 不多时就有许多庄稼汉子,乡间耕作的农妇们纷纷停下手中事儿,围了过来。 有那些嘴快之人更是问都没问,直接将二人错认成夫妻。 一个个开口便道:“你夫妻二人从何处而来?” “你婆娘可是腿上受了伤?” 一句句粗俗的叫人脸红的话,成功将梁昀惹得神情僵硬,逼的惜字如金的他开口解释。 “不是……不是妻子。” 盈时也是生气。 娘子就娘子吧,什么叫婆娘? 多难听的称呼啊?自己有那么老! “兄长,去这位婶子家歇歇吧。”盈时吹气胜兰,朝着他耳边道。 …… 村里人朴实好客,那妇人将梁昀盈时二人带去她家空置的屋里暂歇,又连忙拿出茶来招待二人。 “我们乡里人家,多是简陋,还望郎君与娘子不要嫌弃才是。” 盈时如何会嫌弃?她接过妇人递来的茶水,玉莲一般皎白纤细的手捧起茶碗,微低下头,浅樱色的唇慢慢凑去碗边。 她喝茶水时很是斯文,却又似乎是渴极了,眉头微皱着,小口小口的吞咽。 动作雅致的仿佛是在饮天上的琼浆玉液。 梁昀却还是记着昨日对盈时的承诺,一盏茶喝完一半,便放下茶碗朝着妇人打听到附近可有郎中,郎中家住何处? 二人算是幸运,以往村里可没有郎中,出了事儿要么去镇上治,要么就只能自己硬扛着。 只不过二人赶巧了,不远处村里近来刚好住着一位游医,治疗跌打损伤颇为得心。 “那郎中当真是个本事大的,莫说是跌打损伤了,便是往常我们摔断了骨头,他用两个竹板夹着涂些膏药敷着,不出一月骨头就长得整整齐齐,下地健步如飞。”说起这位游医,妇人言语间皆是敬佩。 梁昀听罢,留下大娘照看盈时,起身寻那游医而去。 …… 妇人只觉这兄妹二人言行举止说不出来的好看,与她见过的所有人都大有不同,只怕身份有些来头。 等那郎君走后,对着瞧着面相柔嫩,年岁轻的盈时,妇人肚子里的八卦翻涌而起。 “姑娘今年多大年岁?你那兄长又是多大?” 盈时先还是老老实实回答:“我今年十六岁,我家兄长……二十有四。” 大概二十三,二十四还是二十五? 盈时上辈子也没听说过府里给梁昀过生辰的。是以她其实并不知梁昀具体年岁,只大概说出一个相对折中的数字。 乡间人家也不知什么避讳,妇人想打听什么便直接问,丝毫不知藏着噎着:“呀?你那兄长看着年纪轻轻竟是二十有四了?这年纪可不小了,想必已经有儿女了吧?” 她们村这个年岁的,孩子只怕都能排着队打酱油了。 盈时却摇头,胡言乱语地说:“兄长眼光高的紧,至今没成婚。” 这话可叫妇人心中稀罕,觉得这高门大户的郎君真是古怪的紧,眼光高拖着不成婚将自己拖到这般大的年纪?那底下弟弟妹妹婚事怎么办? “姑娘你呢?十六也不小了,你家中大哥拖着不成婚,父母长辈只怕也为你安排了婚事吧?” 盈时轻轻暧了声,“嫂子竟是看不出来么?我已经成婚了。” 妇人还以为盈时是在糊弄自己,满脸的不信:“你面庞生的年轻的紧,当真是成过婚的?莫不是在糊弄我?” 盈时柔声解释:“我也是才成的婚,只是我命不好,丈夫死得早,才入门就守起了寡……” 妇人愣愣的看着盈时,惊愕的半晌接不上来话。 不想自己随口的追问,竟然问出这一番心酸事? 妇人有些后悔自己嘴巴不长门,什么话都乱问了。 才死了丈夫,该多难受啊? 她不懂宽慰,却也直白道:“娘子还年轻,日后的日子还长……人总要学着往前看,早日走出来才是。” “您生的这般花容月貌,想要再嫁一个好的还不容易!” 这般漂亮又年轻的娘子,怎愁寻不到下家? 盈时听了一怔,笑着摇头:“什么改嫁?嫂子可别再打趣我了,他们是不会放我改嫁的。” “这可又是怎么说的?可是你夫家欺负你?逼着你守寡了?” 盈时没吭声,却也算是承认了。 妇人嗓子都不由得高了几分:“你家也不是娘家没人了,你家那兄长我瞧着十分疼爱你,由着你那兄长出面,谁还敢欺辱了你不成?” “你说我那兄长?疼我是挺疼我……可——” 妇人听见盈时这番欲言又止的话,忍不住追问:“可怎样?” 盈时抬眼朝窗外望去,只见浓郁的树冠照下大片树荫,遮掩了层层天光。 她忽而起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佯装难过拿着袖掩着面,半真半假的一句:“他若是知晓我生了改嫁的心,必宁愿我死了去——” …… 等梁昀带着游医赶回来时,从妇人口中得知他的妹妹久等他不来,如今正在后屋里洗澡。 梁昀不再多问,领着游医极为耐心地在屋外守着。 妇人屡次路过梁昀身边时都忍不住偷偷打量两眼,忍不住欲言又止。 “夫人有事?”梁昀终于开口,面无表情的问。 妇人被点到,惊的一颤。 她抬眸见梁昀表情还算和睦,光风霁月的模样,才迟疑着试探开口:“是、是。听您妹子说她是孀妇呐?” 梁昀神色肉眼可见的冷淡了几分。 妇人虽然嘴快喜欢打听消息,可却实打实是个心软之人。才听闻盈时的话,忍不住便想要劝上她兄长两句。 “寡妇门前是非多,您妹子还这般年轻,没有男人,膝下连个一儿半女都无……您可有想过,她晚景该如何难熬?” 第17章 失魂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19节 没有男人,又没有孩子…… 梁昀目光凛然,冷声道:“族中自会为她挑选一适龄的子弟,日后承欢膝下。” 一旁作壁上观的游医听了此话,终是忍不住眉心一抽,插嘴便道:“我行医十几载,也算是见得多。叫我说,多是那些没法子生养的才会去抱养,年纪轻轻四肢健全,作甚捡旁人丢了的孩子?有那般舍弃亲生骨肉求富贵的父母,那孩子秉性只怕也不见得端正。” 妇人原本还有几分自己自作多情插嘴旁人家事的局促,如今见游医竟应和自己的话,当即也大了许多胆子,接着游医便道:“可不正是这个理儿!养子多是养不熟的,人家有自己的血脉亲缘,再是含辛茹苦将他养到大他转头一听亲生爹娘哭诉,心里都只认着亲爹亲娘哩!” 梁昀听着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唾沫星子只怕都要喷到自己脸上来。他神情隐忍,脸色愈发沉:“自幼好生教导,怎么会容易养歪了性子?” 即使是养歪了性子,便当作没有这个孩子罢了。族中产业昌盛,宗亲得力,如何也不会叫她一介女子沦落到无依无靠的下场。 那游医又颇为不屑打断他的话,笑言:“郎君只怕往日高坐明堂,许多腌臜事儿无人说去你耳里。我常年四处行医也算见多,这等被人藏着掖着的高门大户间的丑事可是不少见。旁的不说,就说镇上那家曹员外郎,家产颇丰,与妻子情深,却因不能生养抱养了一坊间弃儿。夫妻二人视若亲生养大了那崽子,给他娶媳妇为他还赌债,结果呢?曹员外死了还没三月,尸骨未寒,那崽子就自己不知从何处认回了他那对老不死的爹娘,将一把年纪的养母赶出了房门!可怜的老嫂子,冬日里被活活冻死!” 妇人一旁听着,更是朝着地上吐了一口口水以充不屑:“你说的是曹大娘?是啊,她那般好的人,曹德贵真是丧尽天良!” “呸!该叫他生儿子没□□,被雷打死!” 语罢又朝着梁昀劝说:“你是她兄长,就不该学着那些迂的!早日劝她改嫁才是正经!又不是自己不能生?何必要养那些白眼狼?” 妇人自以为自己这一番劝说感人心肺,能叫石头都落泪,抬头一瞧,却见那郎君阴沉沉的一张脸,那双眼黑沉沉的骇人。 妇人脑子一下子就灵光了,不敢再说。心中却忍不住同情起那位姑娘。 呸!多恶毒的男人!如此油盐不进,才能逼着自己正当年岁的妹子守活寡! …… 乡户人家往日里田野间劳作,一年到头也舍不得裁制一身好衣裳。 妇人为数不多拿得出手的衣裳还是自己未出嫁时置办过的衣裙。后来她为人妇,成日田地里劳作,也少机会穿了。 虽过了十几年,可这件被主人珍惜喜爱的衣裙时常拿出来清洗晾晒,除了被浆洗的边角有几分发白,一应都保存的极好。 窗外正是太阳西沉之际,落下一片橙色余晖。 漆木雕的深色窗扉缓缓朝外打开,滚烫的水雾争先恐后的弥漫了出去。 少女面颊被热气蒸的粉红,乌发散落着,发丝正往下滴答滴答落着水。 水雾犹如朦胧虚无缥缈的烟,朝外氤氲而来。 她今日与往日素雅的穿着区别甚大,石榴红软烟罗的上衣,翠绿裙裾。 罗衣质地轻盈柔软,上边绣着栩栩如生的茱萸花纹,鲜艳而年轻的色彩——她眉目间好似脱去了往日的柔和温良,面容变得明艳而鲜丽。 盈时不想这般一推开窗,便与赶回来的梁昀撞上。 触到他视线的那一刻—— 盈时眨落睫羽上雾气凝结的水珠,朝他眉眼弯弯笑了起来。 香腕伸出花窗,纤细的粉指朝梁昀身后轻轻一指,搭在不远处窗外的帕巾上。 “兄长能帮我取张干帕子来么?”少女嫣红唇瓣微张,嗓音像是含了一汪春水。 她洗净的眉眼上氤氲着水光,有一种新雨落下后,山色的空蒙。 他仍是格外淡然,不急不徐转身扯下身后晾晒的棉巾,隔着窗走上前去递给她。 一举一动,仿佛没有任何异常。 男人指节穿过窗栏时,手背恰巧碰到她鬓间一缕湿润未干的发。 那柔软的发梢,似乎带着几分属于她的温度与香气。 发梢上将落未落的水珠,在他微微迟疑间,嘀嗒一声——落在他掌背。 梁昀心间猛地一颤。 他有些仓促地别开脸,不想去看她,不想贴近她。 他是去唤身后苦等许久的游医,替她诊治。 …… 游医不是盈时想象中那般龙钟老态,头发花白。 他很是年轻,站在盈时床边时眼神清明而端正,瞧着便是个十足正派的人士。 也难怪,梁昀能允许他进来给自己看病。 游医一踏入内室,眸光便准确无误的落在盈时左脚脚踝,显然已经朝梁昀打听过盈时的伤处。 见盈时不为所动,他道:“我是郎中,眼中不分男女,娘子可不必拘束。” 脚被一个男人看了和被一群男人看了,没了什么本质区别。 且她重来一世,早就将这些繁文缛节抛掷脑后,没什么比自己身体康健更重要。 那游医进来时面上还带了好些严谨,又见这位娘子自打自己一进门就是倚靠着榻边,眉心深锁一副忍耐着疼,弱不禁风的可怜模样。 他只道她伤情严重的紧。 等仔细瞧了一圈她受伤的那只脚踝,游医深深蹙紧眉头:“你兄长那番阵仗,令我将所有药都带了来,我只以为是什么伤,瞧着……” 盈时嗓子发紧:“瞧着如何?你不会治不好吧?!” 乡野里的郎中,盈时总是有些担忧他的医术。万一他用什么土方子给自己治,会不会叫自己落下什么残疾? 游医听出了她对自己的怀疑,有些气道:“我有什么治不好的病?莫说你这腿只是简简单单的扭伤,便是折了,碎了,我也能瞧好。” 笑话,自己可是连重伤垂死的人都能救活的。 “你这腿若是晚来一会儿,只怕就好了!” 盈时听他这语气,话里话外活像是自己故意在这卖弄伤口一般? 当真是眼瞎了不成!没瞧见自己脚脖子肿了一圈?暧,红肿呢? 仔细一瞧,早上起床时还红肿一圈的脚踝如今竟是消下去的差不多了? 倏然间,盈时后知后觉梁昀那句他略通些医术的话,只怕不是假话。 旁人会三分也要充做十分,他倒是好,将本事藏着掖着,往浅里说? 既然他有这番手艺,为何不早些说…… 盈时心中一堵,其实她也猜到了,梁昀先前一声不吭的只怕是为了避嫌。 若给那晚她扰了他,他只怕压根儿都不会替她治。 游医拖着沉重的药箱跑了一路,可不能白跑一趟,且这二人通身贵气,一看也不差这点钱。 他赶紧趁着盈时发呆时在药箱里翻箱倒柜,翻找出仅剩的两瓶药油,颇有些肉疼道:“我这药油可是难得,往日都是骨头断了碎了才舍得拿出来用!今日既是收了你兄长的酬金,便给你拿去一瓶,随便抹抹去吧。” 盈时歪了歪脑袋问他:“酬金?他给了你什么?” 据她所知,梁昀身上根本没钱。 她亲眼瞧见他去寻郎中时翻遍了袖口,将身上唯一一块银鱼给了妇人,充作二人吃住的费用。 如今他早就两袖空空,哪儿来的余钱?只怕是将自己身上什么东西抵了去? 果不其然,游医诚实道:“他将他身上的扳指抵给了我。” 若不是收了贵重酬金,他舍得将这等好东西给她? 扳指? 梁昀将扳指给了他? 盈时愣了一息,脸上出现了茫然无措的神色。 游医见盈时问自己的话问着问着一副发呆模样,便也不打算久留。他出了诊收了诊金,便也可以功成身退。 “你等等……”盈时忽地叫住他:“你将他给你的那只扳指给我。” “你这娘子,谈好了的如何能拿回去?”他以为是遇见想赖账的娘子。 盈时却将自己身上一直佩戴的耳坠摘下来。 她是新寡,通身能戴的也就耳坠一个了,再没其他的,与梁昀可谓是穷的一清二白,半斤八两。 可她不想欠梁昀人情。 要欠也该是梁昀欠自己的才是。 盈时想罢,便将耳坠丢去给他。 玉珠在空中抛过一道莹白的线,落去游医手里。 “那只扳指不值什么钱,你将它还我,我将我这副耳坠给你做酬金,你看可好?” 游医接过耳坠睨了一眼,却见是素银包底的,顿时有些不情愿。 盈时解释:“虽是素银包的底,可你仔细瞧瞧这上头的珍珠,这可不是普通珍珠。不知你可有听说过南州深水的珍珠?你拿去天光底下瞧瞧,是紫色的呢。便是随便寻一处当铺拿去当了,少说也值五十两。” 游医一听,心中咋舌,忍不住泛起嘀咕。 当真是大户人家,一对瞧着素净的耳坠子,竟能典当掉五十两? 又想,哪有人家拿值钱的换不值钱的东西回去?别不是糊弄自己的? 盈时似乎知晓他不信自己,牵着唇继续解释:“那玉是族中之物,并不值钱,你拿去也无用的。” 游医这才半信半疑。听闻这玉扳指是家族信物,他倒是有些怕惹祸上身,索性从袖口中掏出扳指,还给了盈时。 “你这娘子倒是好心肠。”他收拾好药箱子,临走前朝着盈时莫名其妙这般一句。 第18章 可爱 晚上,妇人下厨做了满桌子的山珍佳肴。 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她们临着大片溪流鱼池,自然离不开鱼。 妇人极擅厨艺,下厨忙活了不久,便满屋子便飘散起阵阵饭香。 等将锅盖掀开,蒸汽滚滚,架在饭上蒸着的一道糖醋鱼肉,一道银鱼干已经蒸的熟透了。 盈时不好一直麻烦人家,便也沓着鞋过去帮忙端菜。 见大婶直接用手去端起糖醋鱼肉,姿势熟稔的紧,盈时便也学着她的模样伸手去端起另一道银鱼干。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20节 她手心本就凉,刚端起时尚且只觉得有几分烫,倒也不是不能忍。谁知才走了两步,只觉得手中碟子越来越烫。 烫得厉害,火烙一般。 她想送回去,可离灶台已经有些远了。盈时只得紧咬起唇,表情痛苦地往桌子上端。 好在梁昀远远见她这般模样,想来也猜到了原由,他匆匆几步上前接过她手中的菜碟。 酷刑终于得了解脱—— “小心烫……”她大为松了一口气,想提醒梁昀小心烫时,梁昀已经将那菜碟端上了桌。 盈时赶忙鼓起腮帮子朝着自己被烫的粉红的十指指腹吹气。 她有双纤细玉白的手,指尖留了半寸长的指甲,手心朝上露出粉红色的指腹。 那十颗指腹每一颗都粉红而圆润,也不知是天生的颜色还是方才被烫红了…… 她的手明明没有染上蔻丹,却有种叫人心头骤然砰跳的妖艳。 梁昀不再继续凝神细看,寻了只茶碗接上一杯凉水递去她手里,叫她捧着。 “镇烫。”梁昀道。 盈时垂眸望着手中的茶碗,水波随着她的气息泛起一圈圈涟漪。 她眨了眨眼,察觉指腹的胀热渐渐消散。 看来,这法子虽有些朴实,却颇有效果。 盈时忽而眼睛弯弯笑了起来。笑得深了,水润的眸弯成了两弯月牙儿,里头像是盛放着清冽的泉水,清澈又勾人。 粉白腮边各自凹下去一枚浅浅梨靥,很是可爱。 梁昀眼皮敛下,低头饮下一口茶。 . 妇人丈夫去世有些年头了,一双儿女女儿嫁去了隔壁村,儿子如今在镇子里当帮工,时常不见回来。 往常多是她一人在家。 今日收留了盈时与梁昀二人,倒是正巧有空余的卧房给二人留宿。 梁昀似乎不喜欢吃鱼,盈时便毫不客气与婶子二人将两碗鱼肉吃了个底朝天。 盈时吃完过后,身体的疲倦令她沾上枕头就沉沉睡去。 二人只一墙之隔,梁昀闭着眼,却能清晰的听见隔壁每一声气息。 二人朝夕相处两夜,梁昀似乎已经十分的了解她。 她熟睡时气息比寻常要重几分,像是小儿感冒鼻塞了一般。从她气息的频率深浅,梁昀知晓她这夜应当是睡得极安稳。 不像昨夜的噩梦连连。 今晚,望她能好好安睡,安睡到天明。 白日里那些人的话叫梁昀心思难安。 他从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今夜……却为了旁人几句话,踟蹰起来。 梁昀劝自己,许能能找到父母双亡的孩子?这样日后也免了她的烦恼。 年幼时就抱过来养着,延请名师来教养,怎么会德行有缺? 真不行便由着自己亲自盯着教养,眼皮子底下,如何能出差错?若是那孩子品行有缺,换一个便是,孩子梁氏是不缺的。 唯一叫梁昀踟蹰的,是对她—— 她是否愿意养一个旁人的孩子? 她现在年纪还小,许是并不知一辈子没有自己孩子意味着什么。 她日后会为她的选择后悔么…… 这夜,梁昀辗转反侧,彻夜难眠。不过很快,他便听到了熟悉的马蹄声。 幽深深夜,河东援兵比想象中到来的还要迅速。 这一路走来太过艰难,叫她惶恐难安根本不敢睡一个安稳觉,一点点声响就摧毁了她所有的瞌睡。 盈时睡梦中骤然惊醒,听着屋外滚滚雷霆一般的响声,惊吓的几乎从床上跳了下来,赤足而出—— 她凌乱的发丝披散飞舞在两肩,跌跌撞撞冲出屋外,夜风迎面灌入她的口鼻,盈时却毫无预兆的撞去男人怀里。 梁昀早就醒了,或者说根本没入睡。 他本不打算惊扰她,想着叫护卫们等在一旁,等她睡醒了再出发。 却猝不及防香兰满怀。 月色映上他的眉眼,梁昀扶住来人收不住力朝后倒去的腕。 隔着单薄的衣袖,少女的手腕纤细而柔软,甚至还带着随她胸口起伏喘息的微微颤抖。 她仓促间回握他的衣袖稳住身形,五指扣的很紧,很紧。 “别怕,是来接我们的人。”梁昀眸光凝望着远处骑兵,道。 盈时听了他的话惘惘地将眸光从远处人马身上移开,不知何故忽而仰头去瞧他,才发觉他是那般的高。 她要努力的扬起头,才看清他月光下的眉眼。 便是陷入危境梁昀也总有乾坤在怀运筹帷幄的气魄。 那群马蹄声声掠近。离的近了,盈时才能看清来人面貌——诸将皆骑着高头俊马,身着玄黑甲胄,待至近前,翻身下马拜倒在梁昀身前。 “主上,吾等来迟!” 乌鸦鸦的一群,放眼过去,少说也有数百人。 盈时攥紧自己的手袖,她慢慢往后退了一步,又一步,直到离的他足够远。 梁昀听见耳边衣裙的簌簌轻响,却也未曾回头看她一眼。 这一刻二人都心照不宣的拉开了距离。 这几日的朝夕相处,注定是二人一场深埋的秘密。 …… 向来冷清的偏远村落里,这段时日难得热闹。 同村妇人们围着溪弯边浣洗着衣物,有眼尖的妇人见傅家娘子手下搓洗着一件颇为宽大的男人灰衣褂子,忍不住揶揄起来。 “呦,大丫一大早就来给你丈夫洗衣裳?要我说男人就是难为衣裳,一日农活就叫衣裳脏的见不了人。” 另一妇人起哄一般,跟着笑了一声:“还叫大丫呢?如今该叫娘子了!” 女人们往日也没旁的闲聊的话,满村不过几十户人家,聊来聊去也总是那几桩事儿。 说到那个才与傅家丫头才成婚的男人,一群女人们总是有说不完的话。 “乖乖,你家那男人可了不得,会使弓还会猎鹿,听说有一身的力气!” “是啊,听说前几日才进山猎了一只好大的鹿,那张皮毛放去街市上卖只怕都能卖好几两银子!好几两银子,我家一家从年头干到年尾,只怕也得不来那些银钱!” 又有人笑说:“瞧他那样子真是不记得以前的事儿?只怕是个家中富贵的!日后记起来了,接你去享福去呐!” 这话又是叫一群人哄笑出了声。 傅大丫听到这话面上羞的紧,索性也不洗衣服了匆匆抱着木盆跑回了家。 却正巧撞见骑骡赶回来的大哥。 傅父生前精通医术岐黄,在这十里八乡颇有名声,许多得了疑难杂症的穷苦人家都来寻他。 可惜前些年傅父就去了,他膝下唯一的儿子自然承接了父亲的手艺,却更是青出于蓝,只可惜总不喜欢在村里待着,一骑上他的骡子四处行医一消失就是小半个月。 傅繁瞧见傅大哥面上带笑,往日铁公鸡今日心情十分不错的模样,追问:“瞧你高兴的,这一趟跑出去是发财了不成?” 傅大哥道:“是不错,前儿顺路接了一单生意轻松的很。那娘子家里富贵出来却没带银子,便给了我一对耳坠抵债。” 正说着,就见里屋传来脚步。 一男子身穿一身灰扑扑的粗衣,弯腰从门中出来。 傅繁见到那人,眼中顿时展露出几分惊喜来。 男子朝二人大步走了过来,笑道:“繁娘,大哥,你们回来了。” 男子名唤阿牛,有几些呆傻。 他烧的太久许是被烧傻了,又许是被石头磕坏了脑子。 饶是傅大哥千般本事,也没能治好他头疼的病。 “不是与你说了么,你身子没好这些时日不要折腾了,仔细休养才是?谁叫你上山去的?”傅繁嘴上责怪他,可翘起来的嘴角却是怎么都压不下去。 阿牛挠挠头,笑道:“今日我猎了两只兔子,我们的荤食有着落了。” 他个子很瘦,很高,说话时总喜欢目不转睛盯着人看,双眸明亮的异常。他笑起来时牙齿很白很齐,是那种截然不同于平民牙齿黑黄粗糙的模样。 阿牛哪怕穿着朴素,捡着旁人不要的衣服穿,甚至裤脚上还补着洞,裤腿短了一截,笑起来时仍旧英俊又风流。 傅繁心中难免有些小得意,只觉得自己是捡到宝了。 她迫不及待朝他分享喜悦:“你该问问我大哥这回赚了多少钱回来——” 阿牛应和她,唇角高高的弯起,给足了她十分的欢喜:“大哥今日赚了多少两银子?” 傅繁一听,果真眉开眼笑。 “我兄长好骗,听信了那娘子说什么扳指不值钱的话,要了这对素银包着的耳坠子,要我说,哪里值五十两?” 阿牛顺着她的话,瞥向被傅繁握在手心的那对耳坠子一眼。 那玉珠透过阳光,周身隐约氤氲起一层浅色光晕。 他的心间,不知为何,忽地颤了一下。 第19章 搜查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21节 一行人从京城远道赶来河东,原只为扶灵而来。虽过程艰辛闹得险些人仰马翻,好歹也算完成了任务。 盈时被护卫护送入了河东,见到香姚春兰平平安安的两个人,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盈时得知梁冀棺椁已经入葬的消息,香姚春兰二人怕她心中难过,却不想盈时心情早没有半分波动。 至于那日衡州之事究竟如何凶险,梁氏又是如何私下密谋,盈时便不得而知。这不是她能知晓的事,梁家没有人会告诉她一个女人。 入了河东府往后几日里,盈时住进了最深的后院之中。与前院隔着重重飞檐青瓦,便是前院有事,也是由仆妇一层层往内代为通传。 她本想着寻个合适的时机将梁昀的东西物归原主,可她差春兰香姚两个几番去前院询问,却都得知家主出了府,并不在府中。 几位梁家子弟都是向朝廷告了假来扶灵的,时间不等人,梁直几个并未在河东休整几日,便又是匆匆备上车队,出发返京。 想来怕是时局莫测,回京这日梁府一改先前的轻车简行足足差遣了八百甲卫护送。 直到盈时登上返京马车的那一日,才得知梁昀竟是得了朝廷宣召,提前两日出发返程了。 好像自从那夜过后,自己……再没见过梁昀。 盈时隐隐觉得有些古怪。 回去这一路由着府兵护送,一路顺遂,再无生变。 六月中旬,暮夏之际,苍穹暗沉阴雨初歇。 在将要落雨的傍晚,盈时终于又踏回了京城梁府。 越过甬道簇拥的穿堂,院中各处与她走时似是变了一番模样。 花木扶疏,鱼池之中各色锦鱼摆尾,却是不能细瞧。 鱼池中飘了一层绿苹水藻,隐约散着腥臭,各处花坛草也长得旺盛,想来是自她走后许久没好好修剪了。 桂娘早早守在院子门前接她,将盈时引去花厅里将她上下打量过一番,这才松了一口气。 “您再晚回来两日,这房子指不定成了什么样子!一个个都是金尊玉贵的娘娘,我的话叫她们她们也不听!” 盈时听了也是诧异:“我走这才几日?她们就这般胆大了?活儿都不干了不成?” “您一走,她们还不窜上了天?您临走前偏要叮嘱叫我充聋做哑当作没看见,我如今听了你的话是又聋又瞎,日日眼睁睁瞧着她们往自己口袋里昧东西。再过几日,好东西只怕都要被糟蹋完了去!” 盈时不做声。 她原以为叫这些老狐狸一个个上钩咬住饵不肯松口至少也要些时日,看来自己这段时日扶灵叫她们一个两个放开了胆子。 这些人多是梁府家生奴婢,比旁的半道买进来的自然地位高了许多,又有当家主母的庇护,小打小闹只怕根本拿不住她们。 今日自己因这个丫鬟偷了二两茶叶去告状,明日又逮了另一个嬷嬷偷了两个果子去说理,纵使真能惩罚了偷鸡摸狗的婢子,传出去别人笑话的只是盈时自己。 一回两回,回数多了还会有人觉得奇哉,怎么旁人院子里都没事,就昼锦园事儿多?只怕都会觉得是盈时自己窝囊,才纵容的手下如此? 且就算自己赶走了这些人,韦夫人才是当家主母,她若是要再送旁人来伺候自己,盈时一句拒绝都说不了。 盈时叹了一口气。 她其实并不想如此早的与韦夫人撕破脸皮,纵使自己心里厌恶着她,可表面阳奉阴违也不是不可。 可如今看来,还是越早越好—— 盈时收回思绪,笑着唤春兰将她带回来的好东西拿给桂娘。 她道:“您瞧瞧我给您带回来了什么?” 过了不一会儿,春兰从箱笼里捡出一罐香盒,递给桂娘。 “您闻闻看。” 桂娘嘴上虽然责怪,却也极为给面子打开盖嗅了嗅,只见一盒子浅褐色的香粉,也不知是什么香,闻着心里凉凉的,倒是舒坦。 “这香据说闻之百病莫侵,您不是常年心肺不舒服?心悸心闷?您每日入睡前点一息,闻着说不准就好了。” 这药后世传的神乎其神,百病莫侵自然是假的,可盈时知晓有一点儿并不做假,那便是应付心悸之类的病症。 盈时前世自打患上伤寒便终日里断断续续,几乎引发她五脏六腑都染了病,严重的时候心悸,咳喘都争先恐后来了。 那时她就是靠着这香日日熬着,倒是叫病情控制了下来。 虽后来还是病没了——那是心病,倒是怪不得药了。 桂娘前世后期总是乏力疲惫,心慌心悸,身子一日差过一日。 郎中诊治也多是说她身子疲惫的毛病,说不出所以然来,盈时想起这药来,只想死马当活马医一回。 既然前世这香对自己病情有用,那对桂娘是不是也有用呢? 桂娘心中触动,却不可收:“我怎值得这么贵的好东西?好东西也该您拿去自己留着用去。” 盈时却摆摆手,佯装生气骂:“我身子康健,何需这些!给你的你就拿着!你成日里省吃俭用,舍不得用这个舍不得用那个,叫梁府的人瞧去了才不会笑话你,还不是背地里笑话我!笑话我是个丧父的破落户!” 桂娘一听,当即红了眼眶,不敢再说了。 …… 绿槐高柳,熏风入弦。 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 便是清晨,也热的紧。 连风中都似乎燃烧起一把把火,吹过来时叫人面上滚烫。 卯时三刻,盈时被掐着点儿梳洗,领着婢子往容寿堂而去。 一路所见,四处门框上原先的丧条都被撤下,门窗刷上了新漆。 婢子们纷纷穿绸戴缎,一个个浑身上下颇为精贵,再也瞧不见前些时日梁冀过世时满府悲戚的气氛。 也只盈时身为遗孀,与旁人不同,依旧一袭素裙,不施粉黛,在众多人群中显得孤芳不群。 女眷们一个接一个过容寿堂里来,多是与盈时相互见礼问安,却是无人问起她扶灵的事儿。 想来也知,怕是不想在人前问起,惹得老夫人又想起孙子来空伤怀。 不一会儿韦夫人领着婢女进门。 一月不见韦夫人只觉这儿媳好似又长开了些,面上不似离府那般清瘦,脸上好像长了些肉,云鬓丰泽,更显明艳动人。 韦夫人忍不住蹙眉。 盈时当即就要起身给她请安。 韦夫人人前倒是温和,叫她继续坐,不用起身请安。 “昨儿晚上听闻你们回来了,还想等你过去咱们娘两个好好说说话的,却不见你来,可是累着了?” 盈时拘谨回道:“儿媳一回府本就想去您院子里给您请安,奈何浑身都是灰尘,总不能风尘仆仆地见您,沐浴完天都黑了!便想着今儿去夫人房里再请安呢。” 韦夫人听闻颔首,淡淡夸赞:“你当真是有心了。” 韦夫人话少,后边进来的萧夫人却是个比韦夫人能说会道许多的。 她领着儿媳进来一会儿功夫就将老夫人捧的眉开眼笑,气氛热络。 甚至无意提起老夫人秋日里寿辰的事儿,今年才赶上梁冀过世,想来也不会大办,几桌应付了事。 可那日便是她们不想办,赶来送礼的人只怕也不少。梁府往来都是皇亲国戚,显赫氏族,总不能叫那些贵人们来了干坐着吧?务必还是要大办的。 老夫人辈分高,寿辰这等喜庆的事儿不好落在才失了儿子的韦夫人头上,自然今年就由着萧夫人暂且接过去操办了。 所有人都抢着这些活儿,因为只要有银两进出就有的是油水可捞,这已经是各房心照不宣的事儿了。 梁府姻亲错综复杂,办得好了没奖赏出了一点儿差错就要倒霉,盈时前世为了这些劳心劳力,这辈子自然对这些一点兴趣都提不起来。 是以旁人说着,她只是静静听着,面色严谨的走着神儿。 在一片说话声中,一炉香很快就燃见了底儿。 立在窗边的一粉衣女婢瞧见,轻手轻脚取来香篡往炉里重新添香。 盈时这会儿才像是想起来,她给桂娘使了一个眼色。 “我这些时日时常心悸不宁的,听人说起蝉蚕香的神奇便买了一些回来用,用了几日效果甚好。听闻祖母苦夏,便想起给祖母和两位夫人二嫂子各带了一盒回来。” 语罢,桂娘便将早准备好的香盒递给各房主子身后伺候的丫鬟们收着。 蝉蚕香近年来名声渐起,说是南越传来的安神香,于香道颇有研究的萧琼玉自是听说过的。 她难得起了几分新奇,亲自动手接过。 老夫人近来苦夏,身子弱又用不得冰,被这热天惹得心烦意乱,听闻便睁开了眼与身旁伺香的婢女道:“就烧老三媳妇儿大老远带回的东西。” 婢女‘哎’了一声,接过身旁婢女递过来的香盒,伸手打开。 里头盛着茶褐色细腻的香粉。 她边往香炉里布香,引火点燃。一缕缕紫烟顺着香炉氤氲而出,慢慢消散。 众人不免屏气凝神,闻了起来,可是这味儿却是怎么闻都觉得不对劲儿。 萧琼玉脱口而出一句:“这闻着倒有点芜香味儿……” 盈时凝起眉头,显然有几分不开心:“嫂嫂怕是闻错了?” 芜香不过五钱一两,蝉蚕香却是翻了百倍不止。拿着好东西给了你,却得了这般一句。 谁听了心里能欢喜的? 萧琼玉自觉失言。 谁知等香燃起,越往后闻,满屋子越是藏不住的芜香,便是不懂香的人也能闻出不对劲儿来。 这哪里是什么一两千金的蝉蚕香?分明就是芜香! 守在香炉旁边填香料的婢子尚未走开,却见那赠香的三少夫人已是白着一张脸急急走过来。 盈时一把掠过婢女手中自己方才才送出去的香盒。 韦夫人跟着眉头拧紧,眼皮微跳,冲着身后嬷嬷使了个眼色。 萧夫人瞧着这番阵仗,心里隐隐有了猜测。 她看戏可不嫌事儿大,当即问道:“这是怎么的?可是侄儿媳妇早晨出门的急,拿错了香不成?” 盈时紧咬着唇,缓缓点头:“怕是我的嬷嬷着急出门拿错了去。” 说着,她看向桂娘,语气重了几分:“你回房再去找找!看看是不是出来的急拿错了?”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22节 桂娘一脸的惊愕,急上前两步接过盈时手中的香辨认,一息过后脸色漆黑,朝盈时耳畔低声道:“奴婢还没老眼昏花到拿错了香,只怕就是那群婆子们昨夜里给私换了去!” 她这声是压低了几分,可也没压低几分。 满室寂静,一个个都支起耳朵来听呐,总有耳灵听见了的。 看热闹不嫌事儿大,萧夫人心里就早有了定论。 她眸光瞥向一旁面容僵硬的韦夫人,转头便朝着上首老夫人走过去,附耳过去说:“侄儿媳妇院里这些婢子还的了得?竟是敢偷换了主子的香!” 老夫人似乎没听见,又问:“什么?” 韦夫人心跳到了嗓子眼里,起身便欲打断萧夫人的话,萧夫人却比她更快,一副震惊模样:“方才母亲怕是没听见那嬷嬷的话,说是侄儿媳妇房里出了贼,私底下偷偷换了香呢!” 老夫人听过后偏头去唤盈时:“你过来说说,此事可真?” 盈时身段纤弱的站在香炉边上,手里紧紧攥着自己前一刻才献宝一般献出去的香,眼里氤氲着水光,一副不敢怒不敢言的窝囊模样。 老夫人见此,便绕过她去问桂娘:“你替你主子上前来,细说是怎么回事。” 老夫人当了几十年的老封君,国夫人,身上的威严气势极重。 桂娘跪朝她脚边有些害怕的垂着头,叫屈道:“我也是胡乱猜的,只怕当不得真,昨儿晚上我就听见厢房里有声儿,许是……许这香就是被她们昨夜混了去……” 老夫人可不好糊弄,她端坐在塌上,显得居高临下。 “怎就纵的她们犯下这事儿?” 桂娘还没开口,萧夫人却是接过了话:“母亲只怕不知,这府里婆子们一个两个沾亲带故的尾巴都翘上了天!我做了这么多年梁家的媳妇儿时常被她们糊弄了去,更何况是才入门的侄儿媳妇?” 老夫人并非是不知她们这些大宅深院的阴私,只是不相信这事儿会出现在自己府上,出现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当家的往日仁慈,养大了胆大包天的奴才来。沾亲带故?沾谁的亲带谁的故?谁家不要脸的奴才与主子沾亲带故上了?” 韦夫人听着这话,再想装聋作哑也不成了,她连忙坐起身努力表现出自己也被蒙在鼓里的气恼模样:“媳妇儿这就去抓出这些手脚不干净的,打出府去……” 萧夫人却恨不能将这摊浑水搅的更浑:“大嫂!依我看谁也别通气,你身边那些老妈子们跟侄儿媳妇院里的连枝同气,只怕那些老货耳目多的是!你一去她们转头提前就知晓了风声就将赃物藏了起来,如何还能搜到?不如这就偷偷差人去搜!这个时辰主子不在身边,一点风声没传出去的,还不知她们在园子里如何作威作福!” 老夫人一听萧夫人这般言辞,也觉得可行,当即便亲自发令自己院里的仆妇嬷嬷:“你们都听见了二夫人的话,事别闹大叫人看了笑话。” “诺。” 盈时不曾想今儿这出她一个字没说,便叫与韦夫人针锋相对的萧夫人全替她说了去。 还处处堵死了韦夫人的退路。 果真,姜还是老的辣。 …… 夏日时节,蝉儿挂在枝头一声声鸣叫惹人心烦。 春兰走出院子就瞧见一群丫鬟们围在水池旁边喂鱼嗑瓜子聊着天,当即火大。 “昨晚少夫人都说了几回蝉吵,惹得她睡不下,你们几个是没听见还是怎么着?得闲了还不快去寻个竿子来把蝉沾了去!”春兰骂。 岂料这些人压根儿不怕她,当即惹得众婢子白眼一翻,连声呛她:“去哪儿寻竿子去?我可是寻不着!” 那些人互相护着,你一嘴我一嘴:“春兰姐姐没瞧见我们在喂鱼么?都是当奴才的,我们还是梁家本家的奴才!” “是了!谁还比谁高贵了?” “春兰姐姐是少夫人贴身婢子,日日都是房里跟前伺候的,可没我们这么多的活计!瞧着您也是闲来无事,不如自己去前院寻根杆子,沾蝉去!” “你!你们!”春兰气的心肝疼,正欲回骂,抬眼就瞧见园子外头来了许多人影。 一群外院的仆妇提着棍棒麻绳等物,大刀阔斧走进来。 “把所有婢子叫到身前来,库房,耳房,外寝有门的通通守住!” 廊外四处嘈杂,那些方才还吊儿郎当倚着假山怪石喂鱼的婢子们一个个犹如老鼠见了猫,匆匆站起来。 曹妈妈得了信,眼瞧大事不妙,急匆匆扭身子跑回房,肥胖的身姿几乎就要跑出残影,好不容易回到后罩房分给婢女妈妈们的住处,却见前院婆子们已经凶神恶煞的守在了门口。 “这番阵仗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曹妈妈看了一眼往日与她颇有些情分的冯家婆子,探听消息。 往日与她亲如姐妹的婆子如今也只敢给她一个爱莫能助的神情。 曹妈妈眼皮直跳,暗道大事不好。 眼瞧已经有婆子进自己住所搜查,她伸手拦在跟前。 “你们这是做什么?谁吩咐你们来乱搜的?三爷走了你们便以为没了当家作主的男人了!当心我去寻夫人说理去!” 这夫人说的自是韦夫人。 以往搬出韦夫人,府里这些奴才们无人不怕,只怕又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可今日终究是不一样。 奉了令搜查昼锦园的婆子们甚至都不敢耽搁,伸手将曹妈妈狠狠推去一边,身后人便寻了钥匙撬门闯进去。 第20章 报复 原以为查园子要费好一番劲儿。 可谁知园里的婢子们这些时日早将昼锦院当成了自己的院子,自己当成了主子。 以往院里得了一斤茶叶她们只敢拿一两,可随着主母远离府邸,主母的那些陪嫁丫鬟婆子们也是怂包性子不敢管她们,一个个都大起胆来。 见别人拿三两,生怕自己拿的少了都被别人拿了去,便也多拿。 一个个有样学样,更生怕自己这回不拿日后等少夫人回来了更没机会偷拿了。 一斤茶叶,竟叫这群丫鬟婆子们足足敢昧下了七两,另外三两里拿着各种碎茶陈茶掺满。 只一月功夫,一个个只怕都不知从昼锦堂里得了多少好处,竟都私底下置办起许多行头衣裳来。 …… 十几个仆妇闯进去翻箱倒柜起来。 见到许多上锁的箱柜,便连忙逼那些小丫鬟们掏出锁匙,将上了锁头的匣柜一个个打开了。 如今这匣柜一打开,里头藏着的东西可叫众人大开眼界! 银簪宝帐,琉璃玉器,补药茶饼,绫罗绸缎——哪一件都不该是出现在这群婢子们寝间的东西! 这厢众人还没盘点出名堂来,那厢又有仆妇从曹嬷嬷房里多宝阁上头的大肚瓷瓶里倒出吃的只剩一个底儿的血燕。 “好啊!好啊,连老太太赏赐的血燕都敢拿!这可是进贡给宫里娘娘们吃的好东西,你们也敢吃了!当真是反了天了!” “事到如今,曹妈妈还是赶紧认了吧!说说你们将那香藏去了哪儿也省的我们到处搜了。” “什么香?”本以为闹成这般,这曹妈妈该是知晓什么叫好自为之,竟仍装疯卖傻,一问三不知! “嗬!如今还嘴硬是吧?好着呢!也别问了,将这些犯了事儿的通通反手绑了!带上这些赃物,直接往老夫人院里押过去!叫老夫人处置!” 原本她们还打算搜出香粉来,可香粉不比其它的东西,随便塞去哪里,或者叫她们提前知晓了消息往哪个石头缝里丢了去,如何好查? 索性这么些赃物都被查出来了,多一件少一件已经没有必要了。 昼锦园里四十来个丫头婆子们,这一通搜查出来,竟是没几个能幸免。 * 不过片刻功夫,容寿堂里已经将厅堂都给腾了出来。 老夫人、两房神态各异的夫人,并着两位孙媳妇,每个主子身后又是立着许多丫鬟婆子,前头打扇的,后头端茶伺候的——颇有些三司会审的威严。 曹妈妈并着几个丫鬟婆子被人押着膀子拿着麻绳反捆在地上,她只觉两边的肩膀头都要被拧碎了去,疼得她一路叫苦连天。 可身体上的疼也敌不过此情此景,面对一群面色不善的主子更叫她肝胆欲裂! 她至今仍不明白怎么一声不吭忽地就闹到要搜园子的下场? 曹妈妈被压在地上,一双贼眼滴溜溜转着,眼神往各个房的夫人们面见梭过一遭,见站在韦夫人身后的三少夫人一副软弱模样,极快略过了视线——她将救命的眸光投去了韦夫人身上。 “夫人冤枉!” 韦夫人自方才起便一直不吭声,原本还作壁上观只盘算着若是火烧到自己身上便立刻将这曹嬷嬷打杀了保全自己颜面。 横竖她是主母,管着满府的活计,这些小事儿她如何能都知晓? 如何也是奴才们欺下瞒上,阮氏自己没有本事,与她何干? 可谁料——曹妈妈被绑来竟是一句话也不争辩,反倒上来就来攀上自己! 韦夫人从未见过如此蠢笨如猪之人,被气的心口一堵。 自己往日虽是信任她,也是自己叫她盯紧着新媳妇儿不假,可不是叫她带着手底下的如此欺辱阮氏!将昼锦园里好东西往自己身上扒的!呸! 韦夫人面色又青又白,已经察觉老夫人一双阴翳的眼朝自己冷剜过来。 那眸光,犹如千钧之力。 一句话未说,便足以叫韦夫人面若白纸。 韦夫人手脚冰凉从椅上撑起身,竟也不顾及体面,上前两步便朝着那张一瞧往日就是好吃懒做满脸横肉的脸上狠狠掼下去。 “亏我往日体谅你喂了冀儿两口奶不容易,给你了脸面才做主将昼锦堂里外全交由你打理。我先前是如何吩咐你的?说阿阮才入府不知事,只怕许多事插不上手不懂,叫你帮忙操持着,这便是你操持的结果?并着里里外外偷东西?!” 韦夫人脸色漆黑,转身朝着老夫人道:“依我看,母亲也无需叫这群腌臜事儿闹了眼睛!这等奸奴贼妇万万不可多留,只管拖出去发卖了去!” 曹嬷嬷听了韦夫人的话,吓得边磕头边哭,丝毫不见以往风光模样。 可嘴里竟还惦记着自己天大的恩情:“三爷小时候只认奴婢的奶,奴婢一手奶大的冀哥儿,奴婢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便饶了奴婢这一回吧……” 曹嬷嬷说着这话,眼睛不断瞥向上首几位主母,见她们一个两个沉着面色眼中皆是厌恶,只能将最后希冀的眸光投向一旁面庞柔嫩的盈时身上。 “少夫人,少夫人您是知晓奴婢为人的,您替老奴求求情,只此一回,只此一回……” 三爷是吃她的奶长大,三爷又去的早,都还没报自己这哺育之恩,如今这万顷家业全给了一个年轻不知分寸的少夫人—— 自己不过是拿些东西罢了,如何也是自己该得的! 她本就得了天大的便宜,占了三爷所有的财产,如何还能狼心狗肺为了这等事儿就要发卖了自己?! 盈时看戏半晌,全程听着韦夫人骂,曹嬷嬷等一群人解释,不成想一时不查裙角便被爬过来的曹嬷嬷紧攥着,可叫她退也退不去。 盈时索性冷下了眉眼,失望道:“我可曾薄待了你?可曾缺了你的?” “自从我嫁进来连使唤你一声都不成,难道还要我将你当奶奶,当婆婆供着?” 曹嬷嬷怎么也不敢想三少夫人这个往日温吞的人竟说出这般利索的话,她惊慌之下竟开始推脱起来:“多是那群丫鬟们拿来的孝敬!奴婢若是知晓是从少夫人处拿的,哪里敢用?”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23节 随她一起被押来的那些丫鬟们一听,哪肯接这等要命的烂摊子? “明明先前是你撺掇我们去拿,怎如今成了我们的孝敬了?” “你这个老贼妇!明明是你说三少夫人好糊弄的!还说有夫人替你撑着腰,要我们无需怕她的!” 婢子婆子们七嘴八舌,求饶的求饶,哀哭的哀哭,场面一团乱。 韦夫人捂着胸口,摇摇欲坠甚至在椅子上打了几个摆子。 老夫人已经不想继续听下去,她脸色铁青地挥手使婆子们将这群人堵着嘴压下去。 韦夫人见此,连忙再度起身,道:“这事儿也是儿媳管教不严,儿媳一定严惩还阿阮一个公道!” 老夫人抬手抚了抚额角,语气重了许多:“冀儿媳妇儿入了门也有段时日了,她院里事儿该叫她自己管起来。你往日忙,便忙着前院的事儿去,莫插手媳妇院子里的事儿了!” 这话叫韦夫人面色难看。 自己纵使并不得老夫人欢心,可老夫人却从未明面上叫她下不来台。谁曾想临到这把年纪了,还当着新入门儿媳和妯娌的面被老夫人明里暗里说了一通? 什么叫莫插手媳妇儿院子里的事儿? 公府虽未曾分府,可自从老太爷去世田地屋契一应都已经分过了。 冀儿是长房嫡出,分的自然比梁直这个二房的要多许多,加上这些年又有自己这个亲娘替他里外打点,什么值钱的铺子良田地契总要想法子塞给自己儿子,虽儿子死得早,可他身后留下来的财产可谓堆金叠玉。 日后若是老大媳妇真进门,这穆国公府日后如何也轮不到她一个寡妇来管。自己丈夫早死了,唯一的儿子也死了,如今唯一能叫她攥在手里的便是这属于儿子的财产。 如今老夫人这意思莫不是要叫自己将自己儿子所有的家业交给一个才嫁进门的黄毛丫头管着? 阮氏如今领着两份月钱,手里还能缺钱了不成! 一个年轻貌美的孀妇,叫她管着儿子所有家业,自己如何能放心! 韦夫人脸色难看,甚至都隐藏不住自己的不情愿。 老夫人却没心思再管旁的,今日原本还算好心情却被这一事儿闹了一整个上午,心力交瘁间便摆手。 “罢了罢了,今日我也乏了,你们且退下吧。” 一时间女眷们纷纷起身,朝着老夫人告退。 韦夫人满肚子的恼恨也只能憋下,眼神晦暗瞥了盈时一眼,便领着仆人脸色阴沉的离去。 …… 盈时见韦夫人这般模样,便是知晓自己往后日子怕是不好过了。 也是,她叫韦夫人丢了好些心腹不提,还闹得老夫人都对她厌烦了——以韦夫人秉性,她如今怕是恨死了自己。 盈时的直觉没错。 当日韦夫人还顾及颜面,并未立刻使唤盈时过去折腾她。 翌日天还没亮,韦夫人身边的嬷嬷们便提着灯笼到了昼锦园,将还在睡梦中的盈时唤醒。 “夫人唤奴婢请少夫人去藻园一道用膳。” 第21章 私念 自古媳妇熬成婆。 这梁宅里每一个女人,韦夫人、萧夫人,二嫂,都是这般熬。 一日日的晨昏定省,一日日的熬。 等熬到头发白了,成了老夫人那般的岁数,熬死了丈夫熬死了舅姑,差不多也就能挺直腰杆了。 只是到了那个时候,人也老了,胃口也差了,便是连睡觉也睡不着了。 正值正午,苍穹间不见一丝云层遮蔽,赤橙的天光几乎能把地面烤熟。 熏风卷过阵阵热浪,在院中等韦夫人传唤的盈时很快就觉额头鬓角都黏腻的紧,头晕晕沉沉的。 盈时脚尖止不住循着阴影,一步步往树下挪,可盛夏的烈阳仿佛会从每一个角落缝隙里挤进来,蒸烤着世间万物。 香姚迎着烈阳一路提着裙小跑去主屋廊下,忍不住问道:“嬷嬷再去瞧瞧,夫人还没醒吗?” 一日三回掐着时辰叫她家主子过来伺候,娘子连午睡都不敢一路顶着热气走来了,却又被拦在屋外。 说是韦夫人还没睡醒! 真是,没睡醒叫她们来做什么? 韦夫人身边的嬷嬷眸光甚至都没往盈时这边瞧,奴婢同主人一般模样,面上与韦夫人如出一辙带着温和的笑:“少夫人若是等不及便先回去,等夫人醒了奴婢再差人去叫少夫人。” 香姚气的直翻白眼,她又不是瞧不出来,这两日韦夫人成日就来逮着主子立规矩! 特意挑选着最热的时候将她们叫来,若是她们回去指不定又差人来寻! 可偏偏香姚什么话都不敢说,只得生着窝囊气三两步跑回盈时身边,给盈时打着扇子遮挡日头。 盈时倒是镇定,实在是她太熟悉这一切了韦夫人对付她的一切手段——若非韦夫人这两日又开始磋磨自己,她险些就要忘了那段前世自己刚嫁进梁府时的记忆。 无论是前世还是如今,她刚嫁进来时韦夫人对她都是这般,规矩从没少立。 犹记得有一回她错穿了一条绣了花的罗裙,叫韦夫人瞧见便是冷了脸,险些指着她鼻子骂。只差将她丈夫新丧就想着打扮自己勾搭男子这等难听的话给骂出来。 后来——真正是从什么时候起韦夫人对她态度和颜悦色起来? 盈时想不起来了。 却恍然明白过来,前世韦夫人对自己态度转变根本原因从不是因为自己待她的恭顺,视若亲母。 而是因为唯一的儿子死了彻底没指望了,日后若想老来得好,可不就只得靠着媳妇了。 盈时想明白过来,忽地觉得心里说不上来的感受。 闷闷地,像是有什么美妙精贵的东西被摔碎了一地,叫她止不住的低下了头,唯恐下一刻叫人瞧见了她面上不合时宜的悲怆。 廊下微风细细,花叶落下石阶,发出簌簌轻响。 梁昀从禁中归府,一身绛紫公服尚未换下。高冠束发,腰佩长剑,放量颇宽的直裾衣摆,腰间玉带钩勾勒出细而挺拔的身腰。 烈日照在他极为优越的眉骨上,宛如分界线般勾勒出一道深重的鼻梁峰影。 盈时闻声仓促抬眸,却未见他看自己一眼。 “公爷万福!” 方才还对盈时主仆二人爱答不理的嬷嬷们一瞧见梁昀来了,一个两个阿谀奉承的弯腰上前,毕恭毕敬给梁昀请安磕头。 还没往内室里传话,主屋的婢子们倒像是得了消息,一个两个掀起门帘来迎。 梁昀将腰上佩剑交给身后随从。 “母亲醒了?”他嗓音低沉。 婢女们丝毫没顾忌盈时还在外头晒太阳等着,只连忙说:“夫人才睡醒,外头暑热公爷快些进去用杯茶罢。” · 韦夫人血缘上仔细算来还是梁昀的表姨母,同梁昀生母乃是姨表姐妹。她倒并非是个狠辣的女人,否则梁昀落在她手里也不会无伤无痛的长大。 梁昀母亲没有同胞姐妹,当年匆匆去世后,便是由梁昀外祖母亲自掌眼选了这么一位出身五姓世族,性格温良的外甥女儿嫁来梁府,照顾她才出世的外孙。 可惜梁昀外祖母再是眼光老辣也没法子看透后几十年的事儿。 韦夫人刚入门时是真真切切的良善又天真。 对才几个月大的梁昀也是疼爱有加,日日细心教养疼爱着,任谁瞧见了都要感慨几句。 梁昀年幼时甚至并不知韦夫人是他养母,只因为是她亲生子,母子间的亲情半点做不得假。 只是后来,变故就变故在韦夫人自己怀孕了,也生了儿子。 自打韦夫人怀孕那一刻起,一切无形中都变了。 不过如今说这些也无用,都过去了。 梁冀死了,韦夫人膝下再无旁的孩子,她日后的荣华富贵都只能倚靠在梁昀身上。 韦夫人无数个夜里痛彻心扉,恨过咒过过后,又拾起年轻时对梁昀那般掏心掏肺的喜爱,仿佛全然忘了这些年母子二人间的冷漠。 韦夫人见梁昀才从外边进来,便命婢女重新换上冰,给他端茶倒水。 “外头热的紧,你何须这个时辰跑来看母亲?” 梁昀虽生性冷清傲骨,却是个真真心胸宽广之人,他并不会去计较那些陈年旧怨,反倒因着梁冀的死对着韦夫人颇为孝敬。 他这日来,亦是为要事而来。 “儿子来支会母亲一声,礼部商定给三弟定下了平虏将军的追封。过几日禁中便有旨意降下。”梁昀道。 韦夫人听罢,面上这才带出真心实意的欣慰来。 她心里是怪罪梁昀的,怪罪他偏要叫梁冀上战场,这才导致自己儿子的离世。 可若非梁昀及时率兵赶去力挽狂澜,万千尸骸中寻回了梁冀尸骨,只怕梁冀连尸体都寻不到。 这一战惨败……追封怎么如此容易就下来了?想来也是梁昀为了梁冀的身后事多番费心罢了。 饶是韦夫人心中再不喜梁昀,却也不得不承认梁昀虽年轻,却着实有大本事。日后梁家百年之柄,满门权贵全都交由他手上…… 韦夫人忍着心中酸涩,一时间无言。 梁昀眸光越过槛窗,落在那庭院中的一角——看到那片立在梨树下玉白的裙摆上。 日光穿过树叶缝隙落下片片斑驳光影,金箔般绚丽的颜色,绮丽夺目,犹如碎金。 二人间隔着花树,隔着甚远,他其实并看不清她的面貌。 可他看到那片裙摆时,眼前一遍遍兀然浮现她清晰的眉眼。 花树掩映下,那张娇丽无瑕的脸。 方才见她,许是日头太大,她雪白的面颊上像是覆了层粉霞,额头鬓角浮出晶莹香汗,蔫头耷脑无精打采的模样。 外边那般暑热,她想来承受不得。 梁昀忽地想起,那夜她朝着自己委屈至极,含着泪意的话。 “母亲不喜欢我……”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24节 为何,为何要不喜欢她—— 第22章 荒唐 韦夫人瞥见梁昀眸光落在窗外,那张冷薄的唇,清瘦紧绷的下颌线,他像是在欣赏廊下婢女们早晨新采摘的花枝,又像是盯着月梁上挂着的两只叽叽喳喳的画眉。 梁昀平淡的视线,却叫韦夫人心神微紧。 她叫阮氏来却叫她在庭院中迎着日头等着,自然是刻意磋磨她的。 可当着梁昀眼皮子底下,韦夫人总有些顾念颜面,不好做的太过—— 韦夫人指尖慢慢捻着檀珠,往婢女耳畔细细两句:“别叫她外头杵着了,去茶房煮茶去。” 她做了许多年梁家当家主母,更是做了许多年的儿媳,使唤起媳妇来自然是得心应手,有的是法子叫人有苦说不出。 婢女应诺,当即踅足走去庭院里。 …… 盈时被叫去茶房里煮茶,她自是松了一口气。 点起炉火,往上温上茶盅,一点点将茶叶磨碎丢入沸腾的水里。 少顷,茶炉又是咕嘟咕嘟起了泡。 梁昀与韦夫人言谈间,耳畔传来身侧水晶珠帘摇动击撞的脆响。 他徐徐偏头,看到少女纤柔的身段从茶室里一步步迈出来。 她细白柔腻的手端着茶盘,茶盘里托着官窑脱胎填白盖的碗,莲步盈盈踩踏着软毯走进来。 她的每一步都落在花窗倾洒出的熠熠霞光上,步步生莲。 梁府奢华雅致在韦夫人的园子里展现得淋漓尽致。 正屋内门窗半开,软绫纱帐,翠玉珠帘,地上铺着五福献寿的绒毯。正中摆着一盆冰,香炉烟雾袅绕,融出轻轻的幽香,与冰鉴上的寒霜绞缠上升。 纵是夏日外间火笼一般的热气熏疼,韦夫人依旧穿的层层叠叠,手持团扇,端坐于堂中。 虽是把着丝扇,却也不见她动手扇风,都是身旁侍女轻摇羽扇为韦夫人送去阵阵凉风。 盈时走进时只觉扑面而来的凉意,与方才她所处的蒸笼简直是两个世界。 冰凉的寒意绕去她的鼻尖,盈时强忍住了鼻尖痒意。 韦夫人指着梁昀,朝盈时道:“你大哥才从宫里回来,给他先喝上一盏。” 盈时会意,将茶盘叫一旁婢女端着,自己亲自端起其中一盏,纤细的腰肢柳条一般,朝着他微微弯下一道柔美的弧度。 她头微微低着,眼睫轻颤犹如蝶翼,交领下一节细白的玉颈。 新出炉的茶水蒸腾而起淡淡水雾,氤氲上了她那张精妙如画的眉眼,饱满的唇。 “兄长喝茶。” 她嗓音轻软,像是春日最轻柔的风。 窗外有一缕洒在她手上,衬的比她手中的玉瓷都要润白。 梁昀接过。 盈时对着韦夫人柔顺的像是一个没有脾气的玉雕。 她莲步盈盈,双手端着茶杯又往韦夫人面前送去。 梁昀指腹摩挲起盏身,眸光冷冽。 韦夫人不喜欢她,任谁都能看出来。 即使盈时做到了这般低眉敛目,乖巧至极,韦夫人也刻意要冷她一下。 怎奈往日梁昀与她一年都说不上一句话,这回却不见走。 韦夫人唯恐旁人看了婆媳间的笑话,只得不情不愿伸手接过。 怎知那茶盏盏身有些烫,韦夫人眉头微蹙间,便冷下脸将茶丢回了盈时手中茶托上。 寂静内室中忽地传出一声瓷器相撞的脆响,一时间茶碗半翻,滚烫茶水迸溅而出。 盈时袖口一缩,雾眉轻锁。 若非梁昀还杵在这儿,韦夫人只怕是要开口阴阳怪气的骂了。 韦夫人深吸了几口气,眼角冷冷刮着她:“叫你沏个茶,沏的这般烫。” 盈时连忙道:“是我的不是,我重新去沏一杯……” “罢了罢了,我可不敢使唤你了。且回去抄你的经吧!” 盈时将手垂回衣袖里,欠身行礼离去。 她的身影犹如天边的云霞,熠熠霞光照在她的堆叠的云袖上,瞧见一圈濡湿的深色水纹。 梁昀指节忽地攥紧。 攥的发白。 …… 迎着暮色赤橙的光线,盈时支开满脸不情愿的香姚,独自来到梁府佛堂。 位于前院的梁府佛堂修建的十分壮阔古朴,一人合抱粗的金丝楠木为梁,高足数丈。 堂中香炉高耸,一天十二时辰香烟缭绕。 檀香木的香气与香烟交织的味道,倒是颇为好闻,仿佛真有奇效能洗净尘世烦恼。 盈时嗅着令人沉静的檀香,慢慢跪坐了下来,摆好笔墨纸砚。 她起身去摆开自己昨夜誊抄了一半的往生经,这般一抄也不知抄了有多久。 外头阳光一点点褪去,她身侧的烛火都显得有些暗了。 盈时歇下笔,揉了揉酸胀的眼眶,听着佛堂外的点点虫鸣竟是困顿起来。 她单手支颌,微微闭上眼打算小憩片刻。 怎料听到身后脚步声簌簌传来。 黑夜中,声音都无形间扩大。 盈时睁开眼,回眸看去,看到一个瘦高的人影立在大开的佛堂门前。 那人自幽深的廊外一步步迈入,昏黄的灯火映的他眼眸如雾海沉沉。 盈时表情有些惊讶的略坐直了身子,困顿一下子消失的无影无踪。 “兄长怎么来了?” 梁昀的眸光落去她手上。 她誊抄佛经时,怕袖上沾染上了墨水,将云袖都卷去手肘处。整只手臂都露在外边,纤细,白腻。 只是那手背上有一团殷红的烫痕破坏了这份美丽。 她手指生的娇嫩,如玉笋一般,任何稍重一点的痕迹落在上面,都会醒目无比,更何况是那盏滚烫的茶水。 盈时顺着他视线看过去,倏然间一怔,连忙便要将被烫伤的手重新缩回袖子里。 事到如今,她还遮遮掩掩自己的伤处,这样的小动作落在梁昀眼里显得幼稚又可怜。 “我经过此处,看到有烛光。”梁昀平直的语气,似是解释。 说着,将手中药瓶递去给她。 “烫伤不能耽搁,早些敷药。”他说。 盈时后知后觉,有些不好意思的伸手去接,梁昀却是早她一步将药瓶掀开盖,放在她眼前桌案上。 那瓶膏药质地雪白绵密,竟是珍珠膏? 他一个男人,随身带着珍珠膏?? 盈时一下子瞪大眼睛,忽地不知该说什么了。 却见梁昀视线垂落,落在她摆在案上誊抄的工整的簪花小楷上。 盈时写的一手好字。 她的字迹圆润娟秀,挺拔又整齐。一撇一捺间藏着锋利。 倒是有些像她的性子…… 外表柔嫩,却暗中藏着倔强,又有着小性子。 梁昀看的透彻,其实二人相处的那两个日夜,他早就摸清了她的脾性。 她颇有些古怪的性子。 外表看着绵柔,其实脾气多变,心事极重。 心事重,可她的眼里却藏不住心思,不会骗人。 她时常自己都没发觉的,无缘无故低声叹气。 这是——她为弟弟抄的往生经。 字字句句……诉说着她的绵绵情意。她对梁冀的…… 不知缘故的,梁昀忽地有些阴郁,看着这些字迹,他心口沉闷的厉害。 有些事情就是很奇妙,两人本来该是两条永远也不会相交的线。 若非因梁冀,二人绝不会有交集。 可如今不一样了。 一切都渐渐不一样了。 有那一瞬间,梁昀脑海中竟在想, 弟弟究竟有什么好,叫她如此喜爱,如此念念不忘……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25节 “且放着,过几日再抄也不迟。”他听自己低沉的嗓音。 盈时却啊了一声,继而摇头:“不成的……” 她这几日连番受累,白日里去伺候韦夫人,晚上还要来抄经。 才几日,身子就又消瘦了一圈。 盈时许是自己都没察觉到,她朝着梁昀说话时嗓音轻软,眼里总是含着朦朦的雾。 梁昀垂眼看了一会儿,暗示她:“天晚了,你先回去休息,此事明日再说。” “不行。”盈时仍是固执的摇头,却是半点没听懂他的弦外之音。 “明日若是母亲见不到,只怕又要生气的……”她眉头紧锁,琼鼻轻皱,好生生动的一张俏脸在梁昀眼前晃动。 长兄如父,少时梁冀梁直偷懒功课少写了后求到梁昀跟前,梁昀都是冷硬心肠,不见半分手下留情。 可对待盈时,梁昀的暗示则变成了明示,他生平头一回说这种不成体统,荒唐到难以言喻的话。欺瞒长辈的话。 “今夜会抄好,明早给你送过去。” 盈时一怔,迟缓地长睫掀起,眸中映着面容冷如冰霜的他。 第23章 寻死 “今夜会抄好, 明早给你送过去。” 有时候就是这般莫名其妙。 若是在前世,盈时打死也不会相信,这句话会从梁昀嘴里说出来。 梁昀果真说到做到。 夜色已深, 他回了自己院子, 叫来章平,指节抵着一叠纸,从桌面上划去给他。 “去寻个擅长临摹字迹的来。”他吩咐道。 章平跟在梁昀身边十几年, 既是护卫, 又是半个谋士。多少阴谋诡计明枪暗箭他都算经历过,还是头一回听到主子吩咐这种奇葩的事。 梁昀并未避着他,莫名其妙的, 章平低下了头看了一眼那纸张上的字——嗬,竟还是女人字迹…… 这可真是古怪了, 公爷什么时候和女人扯上关系?往日里他哪里认得什么女人了?任凭章平抓耳挠腮,心里发痒,也不敢多嘴一句去问梁昀。 跟在梁昀身边这些年,他尤其惜命,得了主子的吩咐连忙抱着纸去了前院找人。 士族间多喜欢养一些谋臣,进得主人青眼,引荐入朝为官,退亦能为主人出谋划策。 梁家自然也有。 章平很快就找到了一个擅长临摹字迹的先生,逼着那年岁有些大的胡子花白的先生彻夜通宵赶工。 翌日梁昀三更天就早早起身, 他的公务堆积如山, 打算早些出府。临走前忽地询问起章平昨夜叮嘱他的事儿, 章平忙将墨还没干的纸张递给梁昀。 梁昀拿到手里,看过后却显得并不满意。 那字迹模样倒是模仿去了九分,只是根骨却不一样。 非内行人自然看不出来。 可韦夫人若真能看出来—— 梁昀眸光落去窗外, 看着屋外天色尚早,想了想还是命章平取来笔墨。 夜色在悄然中褪去,天边渐渐升起光亮。 才微微寒凉的院子中,又开始升腾起火热。 第二日一早,盈时困顿的起身梳洗,耷拉着眼皮下床,坐在窗边惴惴不安。 好在,几乎是她在要韦夫人院里请安的前一刻,前院仆妇才姗姗来迟,将盈时盼了许久的东西送了来。 盈时接过迫不及待翻看起来,翻了一页又一页,见上边与自己如出一辙的字迹。 相似到令她头皮发麻。 连她喜欢顿笔,连她有些字画落有缺口都一模一样。 像到若非她知晓这卷轴是被谁拿了回去,她只以为是自己夜里梦游去写的…… 好,甚好。 盈时松了一口气。 给韦夫人请安时,便将往生经交给韦夫人。 “媳妇这几日晚上得空了便抄,昨夜熬到半宿才睡下的,母亲瞧瞧。”盈时说谎话半点不见心慌。 韦夫人嗯了一声,幽幽接过来,一页页逐字逐句仔细翻看起来,瞧那模样像是恨不能从中寻出一个错字,一个不工整的字迹,便整卷叫盈时重新抄去。 盈时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好在——好在韦夫人忙着检查了半晌,到底也没寻出盈时半个错处来。 她只能露出虚虚的笑意,看着盈时莹白娇美的面孔,言不由衷夸赞:“倒是个有耐心的好孩子,瞧你这一笔簪花小楷写的却是难得藏锋欲出,只怕……心里也是个藏着厉害的。” 这话无非就是明指盈时心思深沉,心里记恨着她。 盈时被这般挤兑,她眼睫轻颤一时间没忍住就回道:“舜功死的那般凄凉……媳妇给他抄的往生经若再不厉害些谁知能不能起作用?保佑他顺利投胎去?” 往生经起不了作用,那就是投不得胎。 终日成为被困在人世间的孤魂野鬼—— 那可是韦夫人的儿子,唯一的儿子……听了盈时这般说,她摇着扇子的手都停了下来,保养得宜的指节止不住颤抖。 她急急吸了两口气,神色一冷,却是再不聊这话:“佛经我替你放去小佛堂里供着,便当是你这个妻子给他的一点情意。” 盈时缓缓应是。 “多谢母亲。” “还有一事——” 盈时一听见这话,就知晓事儿又来了。 “下月是老夫人寿辰,府上说是不大肆操办,可听着老夫人的意思是想借此次机会,替公爷相看未来你那大嫂。那日各个公侯府邸,藩王,皇室宗亲……来人只怕不少。” 盈时听出韦夫人话里话外心急的意思。想来可不是? 若是大嫂真的进门,凭着老夫人偏心的劲儿,别说她与萧琼玉,便是大夫人二夫人,争的要死要活的掌家之权拱手就要吐出来。 韦夫人心里能乐意才怪了。 盈时只当作没听出她的话外之意,含糊着说:“老夫人寿宴是喜事儿,可媳妇儿却是新寡,那日媳妇儿只怕凑不上热闹了……” 不管你什么意思,是要我当你枪炮去充当先锋,还是什么旁的意思,自己就一句话,不掺和,没空。 韦夫人面上假笑都扯不出。 原以为自己这些时日给她立规矩,她该懂事了一些,今日自己给她伸杆子,若是个聪明的媳妇儿自然是上杆子爬过来——这个媳妇儿半点没眼力见儿,只想着一门心思躲避! 韦夫人心中很是恼火,语气阴恻恻:“凑不上热闹,怎会凑不上……去年侄儿媳妇入门,可是亲手绣的一张松鹤屏风在老夫人宴会上大放光彩,十分得老夫人喜欢,如今还摆在她房里。今年也是你第一年进门,纵是新寡,还不能献自己一份孝心?” 盈时:…… “老夫人素来偏心老大,如今你大嫂还没入门,等你大嫂入门就更没你什么事儿了!莫说是你,就连我管家之权都要移交给她……我若是你,甚至急的吃不下睡不着!” 盈时:…… “寿礼的事儿母亲都给你想好了,你便给老夫人绣一张万寿图去定然错不了。可要好好准备,你是长房嫡媳,可切莫比旁的房里的媳妇差了。” 盈时听了,险些一口气咽不下去。 如今离老夫人寿辰只剩下一个月不到的时间,偏偏如今才说? 原以为韦夫人折腾自己不过是几日罢了,时间久了自然就懒得管了。 可如今瞧着,这日子一天天过的都像软刀子磨肉。一日请安三回,日日提心吊胆战战兢兢的生活,偏偏韦夫人还变本加厉,恨不能整死自己一般。 绣活儿,她可不会! 老天爷既然叫她重来,是要她报仇来的,可不是给仇人继续舔着脸当奴才来的…… …… 盈时满身疲惫踏回了昼锦园。 这些时日她每回都是这般,白日去的时候干净明媚,晚上从韦夫人院里回来就像是浑身没了一丝的精气神,整个人精神萎靡。 她一回昼锦园,躺去了贵妃榻上便睁着眼睛一眨不眨,像是在发呆,像是在思考。 总之,她觉得这日子继续这样过下去,自己得凉。 桂娘不明所以,见她这副样子心里害怕的紧:“又是如何了?可是佛经抄的不好惹夫人骂了?” 盈时仰面躺在塌上,一头乌发堆积在枕下,她看着天花上精妙绝伦的蒙尘,往日总是带着笑的嘴角如今是一点儿都笑不起来。 桂娘一瞧她这副模样就知晓这是在韦夫人院子里受了大委屈。她心疼的厉害,却也只能替着盈时难过:“您是她媳妇儿,生来矮了她一头,便是她真不占理也没人敢说她。她只怕是在旁处受了委屈,转头就来折磨您!” 盈时听了桂娘的话,脑中忽地清明过来许多。 她猛地从塌上坐起。 韦夫人如何折腾自己都不会有人插手,这是婆媳间的事儿。 却也是因为自己人微言轻,受了委屈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若是——若是韦夫人碰了她都不能碰的呢? …… 当初梁家扶灵遇袭之事事关朝廷,被层层封锁,知晓其中内情之人少之又少。 可显然,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一点点的蛛丝马迹,一点点的传闻在有心人推波助澜之下,没几日便传去了韦夫人耳里。 …… 晌午时分,夏蝉立在树梢,曳着惹人厌烦的鸣叫。 正是最闷热的时候,盈时房里四角都摆了冰,冰块滴答滴答融化,没入底下水盆之中。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26节 盈时依旧从睡梦中被热醒。 她起身捏了一张湿帕,敷盖在汗津津的脖颈上。 春兰念叨着这等恼人的日头,边往盈时鬓边簪了一朵白玉兰簪,一身新作的粉白滚边烟罗绮云裙衣摆柔柔垂落,薄施粉黛,娇丽无双。 一切本都是再正常不过的日子,等再过会儿功夫,她就要起身往韦夫人院子里去问安。 可这日变故突生,隔着花窗,盈时忽闻廊外喧闹。 人声嘈杂,脚步声慌乱,像是来了好些人。 “什么事儿?”内室中几人怔松间,桂娘朝外喊了一声,不见回答,当即就要出去看看。 可房里人还没出去,房门已被推开。 韦夫人在仆妇簇拥下踏入盈时房里。 韦夫人还算心平气和,压着所有的情绪撇了一眼盈时身边的婢女。 “叫婢子们都出去,我有事要问你。” 这话莫说是盈时听到了里头风雨欲来的味道,便是桂娘春兰香姚三个,一听也是眼皮直跳,暗道不好。 心道只怕韦夫人是来寻事儿的。 “夫人,我家娘子年轻不懂事儿,若是有什么事儿与我们这等做婢子的说便是。”桂娘边说着,边悄悄往盈时与韦夫人身边进了两步,若是真出了什么事儿,她也能早些反应过来拦在盈时面前。 盈时心中早有猜测,可不成想韦夫人反应的如此快——尚且只是听了一些传言,韦夫人就笃定自己犯下丑事不成? 见到韦夫人这幅带着仆人前来质问自己的模样,盈时忽地觉得没意思,没意思透了。 她前生倒是清白的。 可前生是怎样的下场呢? 如今想来,清白是最无用的东西。 善良软弱的人只会更任人欺凌。 瞧着自己身边的婢女们每回韦夫人那边一有点风吹草动就惶惶难安的模样,盈时眼中寒意渐盛。 她压着眼底的厌恶,淡笑道:“母亲想问什么直接问便是。” “你叫她们都退下,这事儿我总要给你留几分颜面的。”韦夫人仿佛自己是什么世间罕见的大善人观世音菩萨,为盈时着想一般。 盈时看向韦夫人身后的嬷嬷们,忽而笑了起来:“母亲今日带了这么些人来,一路又是风风火火,这般还是给我留颜面?” 自己这才入门几日,韦夫人便为了下人们几句似是而非的谣言这般设防自己,还有什么颜面剩下? 若是真为自己好,就该是私底下处置了那些散播谣言的奴才! 韦夫人并不与盈时过多进行口舌之争,见她如此不知尊敬自己,面上闪过嫌弃:“我如何还轮不到你来问我!我今日来只问你一句话,衡州一事,有传你被俘虏的遭遇——” 盈时眼睫颤了颤,眼珠子一转:“母亲带这么些人来里里外外守着,莫不是……莫不是来为我验身的不成?” 韦夫人嘴角一抽,觉得盈时说的粗俗无比。这等要遮遮掩掩的丑事儿她偏偏往外嚷嚷的所有人都知晓!果真是丧父孤女,缺少教养的东西! 阮氏再世败落,也是世家。 便是自己确实有这个想法……显然她还没蠢到如此直白的地步! “你说的什么疯话?果真是少教养的东西!如今你只管与我说清楚事情来龙去脉,你贞洁可还在……母亲可不是是非不分之人。” 桂娘听了,只觉遭受奇耻大辱,咬牙切齿的护着盈时:“夫人说的是什么话!我家姑娘嫁来你家,可也是您们千求万求来的!不是给你为奴为婢的来的!” 若真是十六岁的盈时,遭到这番羞辱,只怕是要哭哭啼啼,羞辱到没法子辩解了! 可惜,盈时不是。 她甚至情绪没有丝毫的波动,她冷凝的眉眼,丝毫不惧,反客为主的诘问韦夫人:“一来就如此侮辱,字字句句不离贞洁,母亲莫不是想逼死我了?!” 韦夫人被呛得一怔,显然她做了二十年老夫人跟前唯唯诺诺的儿媳,向来只以为旁人都是如她这般,从没想过有人敢跟婆母这般顶撞的,着实是前所未见! 盈时却不给她旁的机会,一句接一句往外蹦,声音一句比一句尖锐响亮:“我知晓我前些时日得罪了母亲,可我万万不能受如此侮辱!你若是怀疑我的清白,你我这便去老夫人跟前说理去!何苦这般逼迫我?我这便修信回家叫我叔伯前来!这桩婚事反正也是莫须有的,作罢便是!” 韦夫人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她见到盈时如此强势,心里竟是升起了几分惊慌。后知后觉自己今日被怒火冲昏了头脑做出这等事来——她那般强势不像做假,许真是谣传? 可如今如何也不是服软的时候! 像盈时这等年岁心高气傲的娘子她见的不少,若是人前叫她们赢了一回,日后只怕自己也再压不住了。 “我不过是问了你两句罢了,是就是,不是便不是,还问不得了?凡事张口闭口就是你的叔伯,你莫不是忘了自己如今在什么地方?这是穆国公府,这是玉京!” 韦夫人尚未说完,忽见盈时一副悲愤欲绝的架势绕过中间拦着的桂娘狠狠推了自己一把,踉踉跄跄跑出了昼锦园。 力道之大,竟将未曾准备的韦夫人整个推倒在地上。 老腰老腿,这一跌倒身后仆人们来不及前来垫着,韦夫人只觉腰上一疼,险些骨裂了去。 “嘶……啊!” 韦夫人挨了结实一摔,如何也想不到世家中竟会养出这般烈性的娘子来! 她狼狈跌倒在地,只觉被媳妇儿给打了的奇耻大辱,“该是叫老夫人来瞧瞧,谁家媳妇这般模样!欺负我寡母一个,动不动就以她娘家来逼迫我!如今还打人了!” 韦夫人哭喊声尚未结束,就见盈时早已没了踪影。 往哪儿跑? 外边到处都是人,也不嫌丢人现眼! 韦夫人眼皮直跳,心中直呼造孽,娶了这个丧门星,却还是要面子的,连忙朝着自己嬷嬷道:“还不快去拦着她!” “再去请府医来,我倒要看看她殴打婆母,是想反了天了不成!” 今儿她定要叫阮氏不死也要脱一层皮 奈何,这回可叫韦夫人猜错了。 她的话音刚落,便听院墙外头传来令她血液倒流的惊呼。 “不得了了!” “快救三少夫人!” “三少夫人要寻死了!” …… 梁昀这些时日,每日都很忙。 许多事叫他应接无暇。 河洛的事,朝廷的事儿。 当朝主少国疑,早年太后携带幼子倚靠诸多世家大臣也算在群狼环伺之中维持一个相对的和平。 可前些年魏博节度使不愿意了,不愿屈居孤儿寡母之下,不愿仰视世家鼻息,不愿被宦臣左右。 原本朝廷派他镇压北胡,他倒是好,自己背地里朝北胡称兄道弟,甚至借了北胡十万的兵,趁朝廷内乱一路南下割裂了河洛之地吞吃入腹,做了魏博与河洛真正的土皇帝。 那一战尸横遍野,白骨如林。 梁昀的父亲率京师去迎战时,死在了那场战争里面。就连梁昀也是从河洛之战中踏着累累白骨爬了出来。 先是父亲战死,再到弟弟战死,河洛之地叫梁家这个高傲了百年的门楣一连吃了两场败仗—— 朝中更因两次败仗,早对梁家生了嫌隙。 衡州这回降了徐绪鹰,朝廷又是一团乱麻……几路诸侯世家共同说好的要起兵征讨徐绪鹰之事,喧闹一场又一场却迟迟没有下闻。 无非都是这般,一个个作壁上观,只等着旁人斗得两败俱伤,他们再从中得利。 梁昀回府已经是好几日过后的事儿了。 他从禁中回来,还未来得及歇息一番,便听见府内人头攒动,喧闹不已。 梁昀素来规矩,见到这等胡闹的场景眉头紧皱,迎面却是撞见了萧琼玉。 萧琼玉一见到他,如同见到了及时雨。 “大伯!您可回来了!” “出了什么事?”梁昀双眸掩着寒意,问她。 萧琼玉早就被方才听闻吓得面色惨白,几乎是哆嗦着:“三弟妹忽地从她院子里跑了出来,哭着要……要寻死了。” 梁昀耳中嗡地一声,身子已经快一步越过萧琼玉,往后院跨去。 好端端的,她何故想不开…… 第24章 救下 后院花木扶疏, 绿荫如盖,阳光透过枝叶,洒下斑驳陆离的光影, 风吹不进来。 闷热的叫人心头发慌。 谁曾想三少夫人那般一个温柔安静的女子今日却如此血性, 孤身闯入石园里竟叫她身后追着的仆人一时跟丢了她。 桂娘慌张叫着香姚春兰两个四处去找,一面急的直哭天喊娘,一连着哭, 骂骂咧咧:“这是个吃人血肉的狼窝!我家娘子若有个什么好歹!我定要一头撞死去门前那俩个石狮上!叫外人好好瞧瞧……” “她往何处去了?” 桂娘正叫骂, 忽地就听身后传来这般冷冷一句。 她一回头,竟瞧见鲜少露面的公爷。 梁昀负手而立,面上神情还算平静。 桂娘一听更是心急如焚, 可如何急不知道也还是不知道,她抹着泪:“她跑的太快了, 说要寻一处地儿死了去!公爷,奴婢求求您了,您再多唤些人去找找吧!姑娘长这么大都乖巧懂事,从没如今日这般不对劲儿……” …… 夏日的天,说变就变。 前一刻还是万里无云的烈阳,四处火炉一般闷热,下一刻天上便聚了大片大片低垂的乌云。 滚烫的熏风里,夹杂起泥土的气息。 哗啦—— 忽地,天际响彻一声雷鸣。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27节 星星点点的雨滴随着那声雷声落了下来。 温热的雨水洒在梁昀衣袖肩头, 在他那身莲青大袖上晕出一朵朵水痕。 他似浑然未觉, 冒雨踏入石园中。 梁家先祖数代都有收集奇山怪石的爱好, 石园占地颇大,摆满了耗费万金自各地水底打捞,山野开采的巨大磐石奇峰, 运往这处石园之中。 又往内中挖出池塘,引入活水,塑造出一番精妙绝伦层峦叠嶂的洞山雅境。 以往梁府子孙众多之时石园倒是热闹的紧,时常兴办筵席,女眷们交友赏荷,孩童们躲在各处洞穴里攀爬捉迷藏。 只可惜这些年梁家人丁稀少,石园早已荒废了去,池塘干涸了,鱼儿也寻不见了,遍地碎石丛生。 梁昀身量很高,在山岩洞穴里穿梭时总要弯着腰,颇为狼狈不易。 好在年幼时他在这处石园里也算摸爬滚打一番,四处角落能容纳人的地儿他都留在记忆里。 梁昀延着痕迹赶过去时,远远便见一截烟罗色裙摆柔柔垂落在山石上。 雨水越下越大,氤氲的水雾弥漫了梁昀的眼前。 他掀起眼帘,仰头便看见了她。 看到她的身影蜷缩在岩石顶上,像是一只落单的小兽,被滚滚雷鸣惊到,缩在角落里偷偷躲着,舔舐伤口。 她浑身都湿透了,鬓发也乱糟糟的。珠簪不知丢去了何处,几缕乌黑的发丝延着她的细颈坠在肩头。 她好似很冷,淋湿了雨避无可避的湿冷。 面颊苍白的近乎透明,整个人肩头随着呼吸,微微颤抖。 盈时听到脚步声,低头看见是梁昀,往日兄长长兄长短的软声唤他,今日竟是一见到他,一言不发地又重新站起来,攀着山石狭窄的岩壁往上爬。 那些山石年久失修,多处横生裂纹。她并不知自己的风险,随着她毫无章法又胆大包天的踩踏,许多裂纹裂的更开,碎成细石不断落下来。 梁昀只觉额角隐隐作痛,指节攥的发白。 “你站住!”他朝她呵斥。 可那姑娘如何会听他的话? 她越爬越高,高到他要仰着头才看到。 梁昀攥紧掌心,忽地延着她的踪迹,去捉她。 他很高,很高。 他立直身子伸长手臂时,几乎就要够到盈时逶迤垂落的裙摆。 盈时吓得连忙将自己的裙摆紧紧扯回来,踩在脚底下。 她回头,眼泪凝结在眼眶里,藏着微乱的视线:“你别上来!” “你上来我就立刻跳下去!” 小兽渐渐有了型,刺猬竖起了浑身的刺。 梁昀还是头一回被人威胁。 他暗咬着牙,规劝她:“所有人都在找你,你快下来随我出去……” 可很快,他不敢说任何话。 因为那姑娘可不像是开玩笑。 她听了他的话,不但不下来,竟是彻底松开了手。 她在狭隘的石头上将脚尖往前又挪动了一步,最后索性闭上了眼。 他的角度,只能看见那娘子挺俏的下巴,和嫣红的唇瓣。 眼泪从腮上一滴滴落下来,汇聚在她的下巴尖上,又一滴滴落下去,混着雨水滴落下去。 梁昀胸膛间压抑许久的火光,一下子熄灭了。他渐渐升起恐慌。 雨水淋上他的面颊,落在他眼睛里,他连眨眼都不敢眨。 “你先下来,我知晓你受了委屈,你下来与我说,我会替你做主。”梁昀并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能凭着本能一点点慢慢劝她。 盈时却摇摇头,“我忍了许久,才发现我真的忍耐不过了,我只怕是没法子活了……” “我时常想着,我要是早早死了就什么事都没有,我也不会这般痛苦难过……” “我不想活下去了,我觉得很累,每一天都很不开心,每一天都很害怕,明明我什么都没做错,还要被人冤枉,连一句解释都解释不得……” 耳畔风声细细,雨声滂沱。 她吞声呜咽的声音掩藏在水里。 她说着说着像是不堪重负,靠在岌岌可危的身后岩石上,悲哀的双眼仰头望着天。 梁昀难以自持的危惧,叫他指节都轻轻颤抖起来。 “这事我定会给你交代,日后如何我都会护着你。你放心,你嫁入梁府便是我的亲人,如何我都会护着你……” 盈时眼皮轻颤,刚想开口,却忽地察觉自己脚踝被攥住。 那只犹如铁钳一般的手掌,在她还没反应过来之际,已是发了很,竟将坐的稳稳的盈时活生生拽了下去。 盈时猛地瞪大眼睛,只觉眼前天旋地转,一块尖锐的巨石便冲着她眼前。 “……啊!” 盈时被撞击的头晕眼花,浑身的疼痛叫她一时半会儿都睁不开眼。 睁开眼眼前也是大片花白。 完了,完了,玩脱了。 盈时脑海中最后的一丝清晰,哀嚎。 好在这一摔下来她似乎摔在了草坪上。除了脑子被磕的晕乎乎的,其他地方倒是没有很疼。 等到盈时的头晕散了,她眼前场景才清晰过来。 盈时睁开眼,却察觉眼前是大片的青莲色。 那是……梁昀衣裳的颜色。 而自己,似乎被人紧锢在胸膛里。 那人的力道极大,胸膛又宽又硬,她被挤压的几乎呼吸不过来。 盈时手脚并用挣扎几下,才从他怀里艰难透出被颠的七荤八素的脑袋。她看到近在咫尺那张被雨汽氲上的眉眼。 他穿莲青色大袖衫,浑身湿透也不同于往日沉重的深色,连带着他的气质都温润了几分。 他的眉眼清冷又端正,生的当真是俊,只怕再难有比他还俊的男子…… 无限岑寂中,梁昀看见她眼睫不断颤抖,小小的唇瓣轻轻张开又闭上。 梁昀视力极好,是以看见了她……一闪而过的粉红舌尖。 她方才是在舔什么? 舔唇上的雨滴吗? 她是……渴了吗…… 第25章 有愧 这日古怪的天气。 天空乌云滚滚, 雷声轰隆。 先是绵绵细雨,接着雨势渐大,浅色的泥土被染湿, 雨水将灼热的气候一点点降下来。 她与他的脸颊隔的极近, 气息几乎都交缠去了一起。 盈时这才后知后觉,原来自己方才坠落下来时是被他抱在怀里紧紧护着,而后的天旋地转许是二人滚到了地上, 最后、最后……垫在了他身上。 怪不得……怪不得自己从那么高摔下来竟也没怎么疼。 她悄悄吸了一口气, 一点点慢慢从他怀里退出来,坐直身子,静悄悄去看他。 梁昀是世人说的冷面, 终日端着一张冷如冰霜,不近人情的脸, 他似乎经年累月都不会有过多情绪起伏。 他面色有些苍白,可他本来就很白。他眉心蹙着,可这日他本就被自己寻死惹得极不开心。 再多的就没了。盈时没办法从他面上看出他究竟有没有被自己撞疼。 可自己再是纤细瘦弱,也是一个成年人。 他一定是,强忍着吧…… 果不其然,在盈时细心的眸光梭巡之下,果真瞧见了那人宽挺的肩胛后下一寸衣衫划破了一块,溶出拳头大小一块血渍来。 那处血渍混着雨水,淡了许多, 映在他莲青色衣袍上时并不十分显眼, 只是较之旁处略深了些。 盈时忽地觉得很闷, 胸很疼。 从来她都觉得是梁昀欠她的,他欠自己的有许多,前世今生, 他怎么也还不完。 便是上回他的一路相助,盈时也觉得,那是梁家亏欠自己的,那些朝廷上的敌对势力,都是冲着梁家来的。 她是被牵连罢了。 可是这回,盈时无法再骗自己了。 他这回,是为了救她受的伤…… 这个认知叫盈时心里十分不好受起来。 酸酸的,胀胀的情绪在心里迅速蔓延,连带着她的鼻尖又跟着酸胀起来。 山洞里腥臭的泥,渐渐冷下来的风雨,一阵阵吹入她的鼻子,叫她浑身上下都跟着难受的紧。 她缓缓往身后退了退,掩住脸鼻盖住迎面刮来的冷风,忍住眼泪。 却不想梁昀察觉到她要后退,竟是压着她的手腕将她重新又拽向自己。 盈时才勉强离开的身子,一下子失力趴去了他胸前,离得太近,她耳畔都是男人胸膛起伏的声音。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28节 她的鼻尖,充斥着他的气息。 梁昀语气冰凉,每个字都是缓慢而异常冷静,不疾不徐。 “你又想去何处。” 她没下来前,他好声好气哄着,说什么“我会给你交代,我会护着你。” 这下被捉到手里,他语气就变了,变得薄情寡义。 盈时解释,自己并不是想要走。 可却因为方才的那一撞,她鼻子又酸又麻,鼻音重极,未曾平息的抽泣声混着耳畔无休无止的绵绵细雨,说出来谁也听不清。 梁昀不太听的清,下意识地垂首靠近她,仔细盯着她微张的唇瓣。 倒是清晰听见那姑娘整齐洁白的贝齿划过粉红唇肉的声音,几番才勉强听清了她的话。 “受伤了……受伤了……” 她受伤了。 哪里受伤了? 梁昀眸光上下看了一圈,将她手脚肩头都快速检查看了一圈,最终凝在她的脸颊上。 方才尽力护她周全,可一个大活人摔下来总有护不及时之处。 她的右脸一侧不知何时被碎石刮出浅浅的痕迹。 细长的粉色血液在她腮边汇聚成条,伤口旁边还沾了一些黄泥碎石,看起来真的狼狈而可怜。 瓷白脸颊上的伤口像是一只鲜红的芍药花,被碾碎后的靡颜腻理。 天气闷热而湿腻,雨水滴滴答答响彻在耳畔。 人在这种私密的环境之中相处久了,行为举止都渐渐变得黏腻,而又凌乱。 他长眸微垂,凝着那张近在咫尺的瓷白香腮。 最终指腹覆去那道红痕,摩挲着缓缓擦过,将她脸颊上沾染的泥巴碎石一点点慢慢擦去。 当真是怪异——她那脸十分看起来十分的小,不过巴掌大。可抚上去时全都是软肉。 像是熟透了的嫩桃,一捏就能挤出水来。 梁昀很快收回了手。 他道:“破了些皮,小伤罢了。” 盈时一顿,没明白自己说他受了伤,他却转头来摸自己的脸。却还是小声提醒他:“好像不是小伤,还在淌血啊……” 梁昀耳畔都是风雨声,越是狭小的山洞里,风声越是紧俏。他视线中是她眼泪的泪水涟涟,是她那张鲜红的唇瓣一张一合。 听她这般说,他心烦意乱的紧,不再理会她的娇气。 “许多人都在寻你,出去吧……”他恢复冷漠的神情,执意要带她不等雨停,宁愿冒着雨水也要淌出去。 雨水越下越大,孤男寡女,在这处隐秘角落里泡着雨,传出去着实不像话。该唤那群仆人来盯紧了她,一日十二时辰不错眼的盯紧她。 今日的闹剧,绝不能再出现第二次。 梁昀这般想着,岂料他忽觉掌心一软。 她竟是擅自抓住了他的手掌,语调凄凄地恳求他:“我不能出去,我不想出去。” “我会被人逼死的……”她的手心像她脸蛋一般,很小,却很软,她仰起脑袋,肌肤被雨水泡的近乎透明,清澈的眸中流光闪耀,尽是哀求之色。 梁昀眉心重重一跳,心底忽地陷进去一块,叫他胸闷起来。 …… 梁昀终究拗不过倔强的她,二人足足等到雨停,才出来。 梁昀亲眼看着她被她院里的仆人们接走,这才唤来了前院管事,询问来龙去脉。 管事前院后院足足管着几百号奴婢,自然这府里没有他不知情的事儿。 管事先前还迟疑着,瞧见公爷冷如冰霜的面色,到底不敢有半句话隐瞒。 只说:“公爷只怕是不知情,这些时日您不回府,府里也不知是哪儿来的谣传,总说少夫人往河东扶灵时……往河东扶灵时遭了俘虏……” “就、此事兴许是传到了夫人耳里……” 接下来的话,管事支支吾吾不敢再多说了。 可不用他多说,梁昀也猜到了几分。当今世人,最好卖弄谣传,最津津乐道的便是那等情色之事。 犹如苍蝇一般,一个个闻着寻声味儿就能飞来了。 梁昀没再追问。 他打算换身湿透了的衣裳,却在管事惊慌失措的眼神中,瞧见自己肩头上的伤。 “公爷!您怎么受伤了!” 梁昀一怔,他这才看到伤口。 伤口不大,甚至不怎么疼,比起方才她的脑袋砸在他胸口时的闷疼,这算不得太疼。 可,他似乎才明白过来,原来她说的受伤说的竟是自己身上的伤…… 梁昀攒眉,不继续想下去。 好在他肩头伤口并不深,梁昀草草包扎过后,换了一身干净衣裳,便要起身往韦夫人院赶过去。 可临到了却得知,韦夫人竟也受了伤,才瞧过府医,如今正在卧床休息,自然不见人了。 这日,倒是接二连三的都受伤了…… 梁昀神色有些阴沉,他摩挲起袖口,立在廊下,听着韦夫人身边嬷嬷们毫不掩饰朝着自己告起状来。 状告之人,自然是盈时。 “公爷,您这回可要替我们夫人做主啊!” “三爷才没了,夫人对三少夫人自然是贴心贴肺,谁知竟惹出今日这般事呐……” “我们家夫人好好的同三少夫人说话,也不知究竟是哪里惹得她不如意,竟然是狠狠推了我们家夫人,若非妈妈们眼疾手快在旁边扶了一把,我们夫人只怕是要遭大罪了去!” 韦夫人管着公府内外,不过制惩一个不规矩的儿媳,如何没有法子?这群奴才们竟来求梁昀做主? 一个男人,来越过规矩做女眷的主? 这哪里是求他做主,来上眼药的罢了。 梁昀脚步停在屋外廊下,他负着手像是并没听见这群仆人的话,只隔着门窗往里问候:“母亲哪里受伤了?可要紧?可需儿子往宫里请太医来?” 韦夫人卧在内室里,本还一副染了重病的架势,哀天哭地,如今一听到这话眼皮直颤。 唯恐梁昀真要将太医请来,瞧了这满府的丑事儿去! 她急忙颤颤巍巍朝着门外“哎”了一声,拦住他:“扭伤了腰罢了,不甚要紧的……” 才是病的下不来床,如今又是不要紧了。 梁昀太了解韦夫人的为人处世,以往便罢了,如今……他停在廊下,极力压抑胸中涌出的怒气与厌烦,直接挑明了问她:“今日阮氏要寻死,被我救了下来。母亲可知此事?” 韦夫人眼皮又是一颤。 她其实心里很怕梁昀。 梁昀自幼追随在先国公身前,多往河东之地军营中摸爬滚打,年少时就早有英名,若非河洛一战,他只怕早闯出几分神将之名。 这些年梁昀虽再没碰过刀枪,待人也温和,少见有怒火,往日不声不响,像是一个最懂礼数的乖儿子。 可如今猛不丁阴着脸一声直白的质问,叫韦夫人方才想好了的话都不敢说出来。 旋即便是气愤无匹,老大救下了她转头就来质问自己?想来只怕又是那阮氏从中作梗说了什么吧! 既梁昀都挑开说了,她索性也不遮掩,直接控诉起盈时来,捂着胸口便是长叹:“什么寻死?老大你是不知你这位弟妇的德行……全不是表面看的那般柔顺,口舌不饶人!她舍得死?不过是来装模作样罢了!” 梁昀听着韦夫人的话,只觉句句刺耳。 偏偏隔着门窗,韦夫人半点无所察觉,仍继续道:“我是她婆母,是她丈夫的母亲,可她对着我可有半分尊重?今日我不过是问她一句,竟惹得她疯了一般,若非我仆妇扶了我一把,我只怕临到老了,还要挨儿媳的打了,这等忤逆不孝之人,你还拦着她寻死作甚……” 说着说着,韦夫人倒是情真意切抬起手帕擦拭起眼泪来。 可不是叫她悲伤么? 她十七嫁入穆国公府,做了二十多年国公夫人,去到哪儿不是奴婢成群,众星捧月? 便是丈夫死了,也还有儿子,也还有梁家,外人依旧羡慕着她,依旧要捧着敬着她…… 谁知后来,竟是叫一个才入门没几日的媳妇儿折腾成这般模样! 府中这段时日都在议论自己刻薄儿媳的事,今日阮氏竟还不要脸面闹着要寻死,闹得老大都听闻了过来问! 老大都知晓了,只怕老夫人那里也是瞒不过了…… 韦夫人越想越气,头疼的厉害,心里直呼造孽,原先还只是胸闷,如今捂着胸口只觉越来越气不顺。 床侧侍奉的婢女们急忙过来替韦夫人揉着胸口,同主子一同落泪,女眷们的哭声断断续续传入门外梁昀耳里。 梁昀听了只觉烦厌。 无比厌烦。 他冷冷开口:“阮氏自嫁入梁府待您一直孝敬,事必躬亲,儿子一应都看在眼里。” 韦夫人听了这话,半晌才回过神来,这梁昀说的是什么话! 她自是不认的:“老大,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她若是好生待我,我何苦磋磨她?我今日去寻她,不过是为了——” 韦夫人话刚一出口,连忙止住了嘴。 她并不想将自己怀疑儿媳贞洁之事说出去,毕竟任谁知晓了,都是自己颜面无光。 给儿子娶了这么一个失了名节的女人! 可她不说话了,梁昀却不会就此了之。 “母亲听信谣言,怀疑女眷遭俘,此事可是真?” 韦夫人焦急:“……你从哪儿听来的话?她与你说的?” 梁昀却并不回答她的问话,只是在廊下负着手,语气冰冷道:“当日扶灵,我与三弟还有安北侯府的六弟护送阮氏一同前往,母亲若是怀疑为何不直接来寻问我们?反倒是宁可听信那等挑拨离间之妖言!”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29节 挑拨离间之妖言,这是梁昀对这件事的盖棺定论。 既然都这般说了,韦夫人自然不好继续揪着这件事不放,她从床上猛地坐了起来,也忘了自己方才全然不愿承认自己怀疑盈时贞洁的事儿,着急道:“既是妖言,她只与我实话实说便是了!没遭到俘便是没遭到俘,只是一句话的事儿,她偏偏不说!说了我岂能不信她!偏偏要做一副贞洁烈女模样寻死作甚!怎知她心中是不是有鬼了……” 梁昀听了韦夫人这般疾言厉色的话,神色严肃的前所未见,额角青筋浮现,想来是动了怒。 他与她那两日一直在一起,朝夕相处的,她有没有失贞自己焉能不清楚? 一个年轻的姑娘,却因旁人一句碎嘴似是而非的话,便遭母亲这般怀疑。 梁昀微微阖上眼眸,脑海里皆是她在山洞之中欲言又止,眼泪汪汪的模样。 她眼睛里全是委屈,屈辱。 先前他只以为她是闹脾气,她只是年岁轻,情绪多动,受不得委屈。 如今一切竟都是解释的通了。 她是在害怕。 她觉得自己与她相处的那两日两夜的经历是见不得人的,是不能叫任何人知晓的。 是叫她心里有愧的…… 她宁愿叫韦夫人误会被贼人虏去失了清白,也万万不愿意承认她那两日是与自己同处。 梁昀唇角勾出一丝苦笑来。 为何她被欺辱,被冤枉,却从没辩解一句? 她原来是在怕,拖累自己么? 盈时由他的首肯才嫁入的梁府,她如今的一切苦难都源于自己…… 弟弟死了,她无依无靠,合该由他照顾她。可自己是怎么照顾她的? 这些时日他不是不知晓夫人欺负她,更是听说她身边的仆人们薄待她。 可梁昀也只是听着她的遭遇,并不曾出言阻止一句。 只因他觉得二人的身份注定不能走近,不能有太多纠缠不清。 他若是帮她一回,帮她出面,纵使可以解决一回她的困境,可长此以往只会叫她本就难走的路更加艰难。 可如今,梁昀感到胸口更难受了。正因为自己的顾虑,叫她活得战战兢兢,饱受欺凌,叫她年纪轻轻甚至生出了寻死的心…… “阮氏知晓舜功亡故,也心甘情愿守着二府婚约抱着他的牌位嫁来。这般品行的姑娘母亲您还不满意,您究竟要如何才满意?” “母亲既做不到好生待她,索性便放她归家去。” 梁昀眉眼冷冽,一字一句缓缓道。 第26章 波涛 梁昀落下一番话未曾停留, 面色沉沉转身离去。 却叫韦夫人忍不住咬牙切齿,对着身边嬷嬷们开口便骂:“我早说她出身差,空有一个还算拿得出手的祖上有什么用?丧父之女, 缺少教养, 冀儿的家世相貌娶谁娶不得?便是公主郡主也娶得。她倒是有能耐有心机的,当年那般小的年岁就能哄得我儿子团团转……如今更是,一入门先是哄的老夫人待她好!竟转头又哄得老大为她出头——” 嬷嬷们听了只能说着叫韦夫人心里好受的话:“老夫人是盼着家和, 公爷今日回府正巧撞见到底是他弟媳总归不好袖手不理。一个是您婆母, 另一个是您儿子,如何也与您更亲近。” 韦夫人哼了一声,不再作声, 想起梁昀方才那番话,忍不住升起冷笑。 放了阮氏?放阮氏回家重新嫁人去?叫三房孤零零空落落, 连想要过继子嗣只怕都过继不到一个孩子。 谁愿意将孩子送来?三房才算是真正绝了后…… 便是能以权压人,想法子再给梁冀寻一门阴亲,又能是哪些好人家的姑娘? 梁昀是长子嫡孙,朝廷重臣,公爵之尊,又是老夫人心头肉,日后还不是娶哪家的名门贵女!就连自己素来瞧不上的梁直媳妇儿,也是满门簪缨,能给他颇多助力。 自己若是真的送归了阮氏, 前头娶亲多轰轰烈烈, 后头就能惹得满京人骂她歹毒!日后去哪儿再寻一个媳妇? 那些卖女儿的身份地位寒酸的小门小户姑娘, 她可是看不上。 思来想去,那般只怕都不如如今! 韦夫人倚在床上,又愤又怒, 更觉满心的无力,她幽怨的目光死死望着面前的秋罗帐子,想起自己儿子再世时的点点弟弟,最终怨恨道:“死的为何是我的冀儿?为何是我冀儿,不是他……” 这话可叫婢子们听了胆颤心惊,一个个都不敢接话只当没听见。 韦夫人又是一番怨骂,只是还没骂几句,那边容寿堂的婆子们竟是来了藻园。说是奉了老夫人的命,来请韦夫人过去。 韦夫人一听,是一下子所有的怨恨都消了,心急火燎问自己身后嬷嬷:“这可如何是好?阮氏今日闹得这般大阵仗,老夫人知晓了必定要来责骂我的!” 韦夫人猜的没错。 老夫人听闻前院闹出的消息时罕见发了大火,阴沉着脸命人将韦夫人叫到跟前来。 旁人告诉她说韦夫人今儿伤了腰,起不来身子,老夫人却也只是阴冷一句。 “便是瘸了,瘫了,抬也要给我抬来。” 梁家往常有什么要紧事儿都避着女眷,女眷多是不知情,可老夫人却是除外。 老太爷死的早,孤儿寡母的大老爷二老爷都才入朝根基尚浅,许多事儿都是老夫人亲自来办。 后来大老爷没了,梁昀又出了那等事儿,二老爷一个人朝中难免无力,穆国公府这一房险些塌了叫旁支子弟蹬鼻子上脸了。 都是老夫人四处奔走亲戚,力挽狂澜。她经历的风浪多了,自然眼光老辣。 老夫人早在她们一行人回府前就知晓了他们掺和到衡州的事儿里。 梁家站在风口浪尖上,如今这时局可不容踏错一步,河东本就与衡州紧密相连,连衡州都投了徐贼,朝中诸党只怕早就盯紧了他们。 她与二老爷两人连夜商量着将这事儿压了下来,一来是为了时局,二来自是为府中声名。既没出什么事儿便无需摆来台面上说事儿。 可谁知这厢好不容易压下去没浮出一丝水花,那厢头就又翘起来了—— 如今朝廷人人皆恨不得与衡州撇清所有干系,一个个恨不能躲着这事儿走。 她韦氏倒是厉害!如此迫不及待将脏灰往自己身上扒!往自己儿媳妇身上扒! 当真是蠢货!愚不可及…… 老夫人心中连连哀叹自己当年不长眼,偏要迎了这么一位糊涂虫入门。 “你这是想叫所有人都知晓你想逼死你儿媳是不是!” 她一时半会儿功夫都等不得,便使婢女过去将韦夫人叫来。等韦夫人一来,拄着拐杖便是劈头盖脸一番骂。 韦夫人被骂的后背发凉,连忙拿着才回过梁昀的话回老夫人:“媳妇方才只是一时急了,担忧罢了……” “哼,担忧?你那是担忧?” “阿阮嫁来于你是大恩!我要是你就好好怜着她,疼着她!可不是舔着脸成日摆着婆母架子。你自己当媳妇儿都当的不清不楚稀里糊涂,有个什么婆母架子可摆的?丢人现眼的东西!” 老夫人毫不留情的骂,甚至最后晾话:“若你再有下回犯蠢的时候,你且回你娘家去!我梁家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韦夫人挨了骂,满面通红不可置信,支支吾吾却不敢辩驳一句话。只能在仆人们劝说下抹泪走了。 待韦夫人前脚刚走,老夫人身旁往日极为看重的江嬷嬷忍不住多嘴一句:“老夫人,您今儿在气头上只怕都不知自己言语多不好听,夫人只怕往心里去了……” 这可已经是往好里说了。 老夫人仍在气头上,冷哼一声:“我已是往好里说了,这些时日她当真以为我耳聋眼瞎万事不知了?屡次试探我态度,人家是好人家的姑娘,冀儿走了还愿意嫁进来!可她倒是好,不好好哄着却偏偏防她跟贼一般。” 韦夫人这些时日做出来的事儿,一桩桩一件件多是丢人现眼,老夫人甚至没脸往外提。 原是自打盈时还没进门,韦夫人就早早盘算起来。先是准备好了一水儿美貌婢子,准备等媳妇一进门就逼着媳妇将她们抬成通房丫鬟。 没成想她这如意算盘没打完,而后梁冀就忽地没了,韦夫人又是一个由头都没寻,在盈时入门当日便把原先梁冀院子里的小厮侍卫通通打发走了。 韦夫人是当家主母,一举一动便是风向。新媳妇进门当日大夫人就将小厮打发走,旁人如何想?只不定心里如何揣测,是府上新入门的三少夫人是个浪蕊浮花,做出了什么出格的事儿才叫她婆母当日赶走了奴才! 这对可是嫡亲婆媳,怎么也不能闹得乌烟瘴气。 江嬷嬷只能劝道:“大夫人心肠倒是不坏。” 老夫人扯起一丝讽笑,往日还顾忌着这个大儿媳面子,话从不说重,今日竟也是气极了,竟一点没顾忌:“心肠不坏?只是蠢显的罢了。一代不如一代,我年轻时与我同辈的妯娌哪个像她们如今这番模样的?” 这话却惹得江嬷嬷跟着笑了,“好话歹话都叫您说了去!您先前不是还夸赞说媳妇儿们太精明太厉害不是好事,说叫日后大爷娶个厉害的娘子就好了。其余的媳妇都糊涂些,日后才不容易起了旁的心思一大家子和睦呢。” 要不就说江嬷嬷会说话呢。一句话就轻轻巧巧平息了老夫人的怒火。 这一切确实是老夫人本意。 娶了一个生性木讷的,一个家族无人的孙媳妇进门,为的还不是满府的和睦? 老夫人面色平和了几分,“冀儿媳妇也不知是生了个什么要强的脾性,往日看着温温吞吞的性子,今日怎的一声不吭要寻死来了……” 江嬷嬷对盈时倒是颇有好感,闻言便叹道:“往日温温吞吞可也有叫人踩着尾巴的时候,有道是兔子急了还咬人,女子家的贞洁哪里容得怀疑的?三少夫人是个可怜人罢了。” 老夫人又问:“听说昀儿亲自将她救下来的?” 江嬷嬷答说:“可不是。大爷还差了人送三少夫人回去,说是要她们盯紧了她,以防又是想不开,大爷是个细心的孩子……” 老夫人对于这个素来冷心冷情的孙子多是操心的,操心他这般冷漠,又总是不成婚的,可该怎么办? 如今听闻他还蛮会照顾人,心中升起许多欣慰来。 “自小看到大的,我一直都知晓的,这孩子虽然面子冷清心肠是个最柔软的。如今也知晓照顾家里人了。” 说着说着又是操心:“我侄儿来信,这回我寿辰他会带着我娘家那几个侄孙过来给我拜寿,届时……如何都要赶紧定下来了……” 梁家子息单薄的紧,如今冀儿去了,昀儿还没有孩子——若是再度起战,梁家与徐家势不两立的态度梁昀势必还要去的。 若是但凡有个好歹,自己这一脉算是彻底断了。 这回大孙子便是再不同意,也要成婚了。 日子都是过出来的,没有感情不重要,处着处着自然就有感情了。 先赶紧将她的重孙生出来才是正紧。 她到底是盼着梁昀能多得几个孩子的。她虽也疼爱梁直,可到底有自己的私心,梁直毕竟不是她亲孙儿。若是梁昀早些有了孩子,匀一个男孩儿给阿阮养着,才是皆大欢喜。 江嬷嬷说的话老夫人何尝不知晓?阮氏那是一个可怜的孩子,自幼就没有了父母,自己还为了冀儿叫她嫁进来守活寡……已经亏欠她许多了。 总要叫她有个孩子傍身,给她留一条好走的路。 梁昀的孩子是当之无愧最好的选择。 如何都要定下来了,再拖不得……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30节 …… 一场又一场落雨过后,天色渐渐透黑。 屋外冷月无声,风摇月影,皆是夏日里罕见的凉意。 屋里将冰块撤下了,也不见闷热。 桂娘见到盈时四肢健全的被仆妇们送回来,险些腿一软就要趴倒下去。 满肚子的话如今只成了抱着盈时哭:“小祖宗!你跑去哪里了?有什么事儿也不能闹着寻死啊!我们一群人找你找了一个下午,你想要急死我不成!” 盈时被雨淋了一下午,又在山洞里躲了一下午,身上衣裙湿了又干干了又湿。 如今走回来的一路,浑身又是湿哒哒的,能拧出水来。 她鼻子堵了,呼吸不通畅,难受的紧。 可前院送盈时回来的仆妇们将她送回内室,却也不走,连桂娘给她脱下裙子外衣,擦头发她们都不避开。 盈时身上接近半,裸,桂娘放了温水正是火急火燎伺候她进去沐浴,她们在一旁候着竟仍是没避让的意思——仿佛要亲眼看着盈时沐浴。 盈时纵使脸皮子近段时日练的愈发厚实了,被陌生人盯着也是受不了,她双手环胸抱紧自己的贴身小衣,羞涩的叫她们退下:“我这里无事了,你们快回去吧。” 桂娘明白过来,也遮着盈时叫她们出去。 可送盈时进来的那两个仆妇却道:“是公爷吩咐奴婢们伺候在娘子身边,寸步不离的。” 盈时:…… 二人警惕观察着盈时的一举一动,仿佛担忧她继续寻死一般。 盈时只觉得自己栽了,这回是有嘴说不清。 才想法子送走了韦夫人的眼线,与自己丫鬟嬷嬷们肆无忌惮的好日子没过几日,又来了梁昀的人? 可眼下她已经是有气无力。 一整日心神紧绷,穿了一日的湿衣,回了昼锦园还没两刻中盈时就察觉自己浑身不得劲。 她晚上连饭都吃不进去,起先只是觉得牙齿酸,酸溜溜的。接着察觉浑身没有力气,盈时糊弄了两口汤水,便浑身疲惫的跑去床上睡觉。 这一睡,她只觉越睡越热。 心闷,头也疼…… 她很渴,她唤着春兰,唤着香姚,却怎么也喊不出声音来。 梦中与现实仿佛隔着一道屏障,她的嗓子好像哑了一般发不出任何声响。 盈时几乎耗费全身的劲儿才睁开了眼睛,她挪着身子爬起来想自己下床去寻水些喝,却不想浑身软绵绵的无力,只觉得头极重,重的抬不起来。 脚底像是踩在棉花上一般。 一声闷响,她竟是身子一歪,直直从床榻上翻了下去。 桂娘听了声儿,连忙叫醒睡熟了的香姚春兰,三人跑来内室里将盈时费劲儿重新搬去床上,火急火燎寻府医过来给瞧病。 大晚上的,昼锦园灯火忙的彻夜未歇。 忙着开药方,忙着抓药。 岂料汤药还没送来盈时跟前,盈时已是吐的昏天黑地。 她最后一丝理智忍不住心里后悔起来,后悔不该不听梁昀的话。 梁昀让她早点回去,说她浑身染了雨水,若是不回去换身干净的衣裳,只怕是要生病。 她那时心里还吐槽着梁昀的乌鸦嘴呸呸呸。 这下好了。 真叫他这张乌鸦嘴说中了。 盈时浑身热的厉害,却仍是冷汗津津。 她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控制不住的想起前世临死前的绝望。不也正是这般…… “好难受,我是不是又要死了……” …… 梁昀派过去的仆妇们压根儿没听明白阁里的情况,便惊慌失措地跑回来。 她们得了公爷的吩咐要她们仔细照看三少夫人,看紧她的一举一动。 虽未细说,可二人也知公爷的言外之意。无非是怕这位三少夫人晚上回去又想不开,又要寻短见。 白日里有人瞧着,寻死可不容易。 可晚上黑灯瞎火的,若是真生了寻死的心必然是怎么也来不及救的! 方才隔着门房,她们听的也不真切,只依稀听见那群丫鬟们嚷嚷着好像说什么死不死的,又是去请府医。 二人吓得都没敢细听下去,一人继续盯梢,一人赶忙跑回了梁昀院里报信。 “不得了了!三少夫人好像又不好了,都闹到请府医过去了……” 门前仆妇的悄声传禀,没惊醒睡得死人一般的章平,反倒是惊醒了梁昀。 梁昀往肩上披上一件长衣,跨步出去。 …… 女眷住的屋里,打扮布置精巧典雅。 不同与梁宅其他肃穆庄严的角落。 一炉鎏金兽首香炉里,丝丝缕缕的淡青色暖烟徐徐流淌。 珠帘半遮间,月光透窗而入,照在半垂的藕粉色幔帐上,隐约透出里面的玲珑身影。 四周闷热而潮湿。 盈时睡梦中蛾眉紧蹙,脸颊被烧的嫣红一片,蜜桃儿一般。乌发上沾了汗水,紧紧贴在那截莹白玉颈之上。 她似乎鼻塞住了,气息虚弱,像那香炉上蹲坐的小兽一般,每一回喘息胸前都起伏的厉害,咻咻的喘着气。 桂娘咬紧了牙,各种法子都试过了,也没法子将药往盈时嘴里灌进去。 “怎么办,怎么办……娘子她怎么都喝不下去……” 第27章 喂药 盈时总也忘不掉年幼时的点点滴滴。 轻飘飘的那般不真实却又全都是一模一样的年幼场景。 她的父亲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风流倜傥相貌俊美的世家子弟,当年想要嫁给陈郡阮郎的娘子如过江之鲫。 阮郎饱读诗书,雄心抱负, 十八岁入朝廷为官后颇有阮家祖上之遗风。一路升迁, 官路顺风顺水,二十出头的年纪父亲就做了持节使。 他替朝廷出使各域,游走各国, 结交各方英雄好友, 后来更是与梁冀父亲成为莫逆之交,叫两家小辈订下了婚约。 元和三年,父亲升任平州别驾, 却因平州治下不太平边境交界处战乱频发,父亲上任未久赶上兵乱, 父亲死守殉城,母亲毅然决然从夫而去,自刎殉情。 二人死守殉城,感人至深的爱情为人津津乐道,令人心生敬佩。 可唯独于盈时而言,他们是那般的残忍——多残忍的父母啊,才能将年幼的孩子抛下。 盈时那时约莫只有三四岁,甚至更小,是个什么都不记得的年纪。 她脑海中甚至寻不出一丝一毫关于父母的记忆。 她对父母所有的印象, 所有的听闻, 都是从别人嘴里听来的。 小时候, 桂娘时常告诉她,她的父母有多喜欢她。 “头生女,可是掌上明珠。” “你父亲每日出门时都抱着你不舍得撒手, 常言道惯子如杀子,可只你父亲不听。” “那我母亲呢?我母亲待我好不好?”年幼的盈时扬起唇角,期盼的眼睛看向桂娘。 桂娘笑着说:“好啊,十月怀胎生了一天两夜生出来的,姑娘待你如何还能不好了?只是你娘没你父亲那般惯你,你父亲做慈父,你母亲自然只能做严母了,不然你还不是闹上天了。” 小小的盈时圆圆的脑袋,圆圆的脸蛋,她每回在听见桂娘说父母时,总是笑嘻嘻的,闭上眼睛幻想着,幻想她们还在身边的样子。 盈时其实有时候十分怨恨他们,怨恨他们的无情,她才不要什么英雄父亲,母亲。 她宁愿她的父亲是贩夫走卒,宁愿他们是卑贱的奴隶,宁愿他们是大难临头弃城而逃的败将,只要他们活着。 而不是现在这般,一家三口阴阳两隔。 他们留下生前身后名,却留自己在世间受尽委屈。 是啊,盈时觉得自己受尽了委屈。她从来不知被父母疼爱是什么滋味。 桂娘是很疼爱着她,她没了母亲,桂娘便是她亲生母亲。 可她们终归同母女不一样。 桂娘对她的好多是藏在心里,人前人后主仆有别,她从不会做出不符合身份的举动。 盈时小时候没见过时,并不觉得自己与旁人有什么不同,少了什么,日子稀里糊涂的过着挺好。 可那年,盈时看到叔母抱着新生的堂妹,笑得那般温柔美好。 原来,往日里教导她规矩时严肃到不容许她出一点错的叔母,也会那般亲昵的抱着堂妹,去蹭堂妹柔软的脸颊。 哪怕堂妹的口水弄脏了她新做的衣裳,哪怕堂妹长得不好看,又格外的好哭,哭起来是惊天动地,她都舍不得呵斥堂妹一句。 叔父每回下朝回来后,都会将堂妹高高抱起。 盈时那时才猛地意识到,原来父亲母亲是这样的感觉…… 原来叔母不是她的母亲,叔父也不是她的父亲。 她只能在暗处偷窥着旁人一家三口的幸福。 后来,盈时再大了一些,她就不会再想这些叫她不开心的事儿了。 她只一门心思的想着,她要赶紧嫁给梁冀才好。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31节 她才不要继续羡慕旁的人。 明明她可以拥有自己的幸福…… 明明若是父母没有去世,她会比谁都不缺幸福—— …… 她的这场病来势汹汹,才不过半个夜里,就烧的浑身烫得厉害。 起烧太快,可不是一件好事。府医被叫了来,却也不好入内室去诊断,只隔着门窗问婢女她的病症情况,而后赶紧写了药方子,叫婢女熬药送进去。 盈时在梦中也是紧咬着牙关,浑身冷汗,什么药都喂不进去,还断断续续说着胡话。 这般样子,叫婢女们吓的没了魂,便是连府医也是从未遇到这般情况。 甚至连春兰与香姚都忍不住猜测,莫不是今日白日里娘子去了山洞撞了鬼,丢了魂的! 园里一片乱麻,若非是天子脚下,又是国公府邸,桂娘只怕早就夜半去寻那些回魂的法子敲锣打鼓烧香拜佛去了。 只能尝试着将她脱了外衣,一遍遍捏着湿帕子往身上擦拭。 幔帐里潮湿同闷热织成一片。 盈时浑浑噩噩间只觉得耳畔很吵很吵。 鼻尖涌来一阵香气,香味好熟悉,好熟悉……凉飕飕的像是秋日里吹来的风,吹散了她浑身的热气。 那人越过层层叠叠的宝罗纱帐,朝她俯身而来—— 她身下是香妃色素软绸缎锦褥,绣着精美绝伦的紫藤花纹,海棠红水绿烟缎五色被,柔和又鲜亮的颜色,与往日里少女习惯穿的素色衣物截然不同,几乎与少女年轻曼妙的身体,美丽的面孔融为一体。 那只朝她伸来的手仓瘦,却有力极了。指骨捏起迎香枕上双眸紧闭的少女两腮,挤着她两颊绵软的腮肉,叫她脸上酸疼的厉害。 盈时难受极了,她嗓子里含糊的低哼了一声,动了动下巴想挣脱那道桎梏,却抗不过那人越来越大的力。 丰润的唇瓣被朝着中间捏开,她脸上红扑扑的,齿间终于露出一条缝来。 紧接着下一刻,温热的液体被浅浅灌了进来。 那药一滴一滴钻入她的嘴里,大多数沿着她的唇角滑落。 很苦,很涩…… 昏睡的少女紧紧皱眉,她可太讨厌这个味道,太讨厌了…… 她想闭紧嘴,可那人捏着她的腮,她怎么使劲儿也合不上。盈时浑浑噩噩中便只能拿着舌尖拼命抵着唇齿,抵死也不准那些药汁灌进来。 又是一如以往,无论怎么灌入,药汤总能被她毫不留情吐出来,一滴不剩的吐出来。 她倒有的是能耐。 一次又一次的失败。 她根本喝不进去,一滴都喝不进去。 他耐心的一点点喂,她全部往外吐。 她烧的非常厉害,意识更是越来越模糊,面色绯红,肌肤却很仓白,在只点燃了几根烛火的昏暗内室一眼望去是触目惊心的雪白。 甚至可以清晰地瞧见她额角上一条条的青紫脉络,与那颈窝间透出的粉。 下一息,男人不在手下留情,冰凉的指腹抵上那张烧的滚烫的唇肉,延着两排糯米粒一般的贝齿,那只手继续往内直到指腹拨开那只抵死反抗的小舌,抵上她的牙关。 梁昀一只手端扶住碗口,另一只手紧捏着那尖尖的下颌,压着她的唇舌,端过漆黑的汤药几乎是一鼓作气灌了下去。 又是不成。 女子可不比男子,她浑身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儿受力点,梁昀不敢用力,速度稍微快一点她就连连地咳,紧闭的眼皮上,泪花都沾上了睫羽,顺着眼角一滴滴落去枕上。 这是急不来的。 梁昀只得放缓速度,一口口往她嘴里喂,病中的姑娘经过许久折腾好像渐渐能接受了,能接受难闻的苦味。 阻止也阻止不了—— 她竟是昏昏沉沉的倚着身后香枕,小口小口随着他的动作吸吮起来,含着他喂去嘴边的碗口,将漆黑的药汁一滴一滴咽下去。 尽管仍然有许多顺着她唇角滑落,落在那大片皙白挺立的胸脯上,随着她的呼吸一起一落。 一碗药汤终于缓缓见了底。 “唔……”岂料,他手才一离开,那烧糊涂了的姑娘竟又是哼了起来。 柳眉蹙起,皱着鼻头,满脸的痛苦模样呜呜的小声抽噎着。 梁昀喂完药便转身就要走,岂料盈时竟是缓缓睁开了眼眸,一双雾蒙蒙的眸子都被烧的通红,意识惺忪模糊地像是喝醉了酒。 她睁着眼,杏眸含嗔,红唇轻颤。一动不动,一眨不眨的盯着他瞧。 像是盯着他,又像是——透过他……看着谁。 梁昀眉心一压,脸色几乎可见的冷了几分。他不想去理会她这个烧的糊涂了的人,给她喂了药,能不能好转就看她自己的命。 要是真被烧傻了那就傻吧—— 才说傻呢,却见她果真就傻乎乎的仰着脸蛋,喘息的厉害,抓住了他的手掌便往自己脸上依着去,贪恋他手掌的点点寒凉。 梁昀见她状态十分不对,还是担忧地去问她:“你可能听得懂我说话?究竟还有哪里不舒服?” 今日她的状态十分的不对劲。 “我这里疼。”盈时胸脯喘息,唇齿说话都软绵绵的像是在云端飘,飘着飘着,飘去他耳畔,打着旋儿钻进去。 梁昀袖下的手微微攥紧,他低头凝视着她的眼睛,不确定这孩子究竟是醒来,还是烧坏脑子已经开始说胡话了。 “哪里疼?” 盈时却忽地朝着梁昀伸出柔软的手指,指着自己白盈盈的胸前。 她泛起浓重的鼻音,像是一个孩子一般,朝他哭着说:“我心口疼……” “怎么办,我心口好疼呐……” …… “早知三少夫人不是寻死,爷也不要这般着急过去。火急火燎的助她一回,明儿院子里传爷去了后院,反倒不美……” 阴云闭月的夜晚,闷热而潮湿。 冰鉴里的冰早已消融。 梁昀回了自己院子里重新沐浴更衣,出来后耳畔全是章平絮絮叨叨的叹息。 何止是不美? 弟妇生病,兄长连夜去探望,传出去可不好听。 谁知外人要怎么说闲话! 不过章平虽是念叨,心里却也清楚这是没法子的事儿。 先前后院消息传来他也跟着上火,白日里少夫人才寻死不成,晚上又是忽地重病,谁知晓是不是她忽地自己想不开吃了什么药,吞了金? 公爷就那一个弟弟,弟弟死了,本就亏欠弟媳,如今弟媳又闹着要寻死,他不亲自去瞧瞧谁又能放心的下? 章平的念叨不停,想着要怎么替主子摆平这件事儿,回头一看自家主子却是对着烛光,神情寡淡的样子。 梁昀沐浴过后,换了一身雪白的中单,临着窗口烛光下纤尘不染的端坐着,天都快要亮了,他怎么也不见想要歇息的意思。 梁昀脑海中全是她的声音。 她朝自己哭诉的话。 “我心口疼……” “怎么办,我心口好疼呐……” 梁冀死了,当真叫她这么难过么? 难过的想要寻死…… 梁昀垂下眼睑,就着昏暗的烛火,眸光望着自己的手上。食指指节处映着一处浅红的齿痕。 这是他喂药时,那只小狗咬的。 不疼,却是极痒。 酥酥麻麻的,无休无止的痒,痒去他心底。 第28章 婚配 盈时这一回发热来的凶猛, 桂娘与春兰香姚两个在后罩房里置起了佛龛,烧香念佛祈祷盈时能早些好起来。 也不知是老天爷真被三人的虔诚感动了,还是盈时自己命硬硬生生扛了过去——烧了一整夜, 第二日晌午, 盈时散了热。 盈时醒来过后食欲渐渐恢复,桂娘见她眉目舒展的抱着粥小口小口的吃,这才算松了一口气。 她也使春兰香姚两个继续烧香拜佛的活计, 自己则是盘算着如何给大病初愈的娘子做些好吃的养身子。 梁冀究竟哪里死的并不好估摸, 可满打满算也满了三个月,盈时又是在病头上便是吃点荤腥也无伤大雅了。 “前儿,老夫人二夫人都送了些补品过来, 老夫人还特意叮嘱了,叫大厨房一日三回将菜品煮好了往这里送。” 其实无非就是明摆着告诉满府里的人, 三少夫人病情期间,无需继续顿顿清汤寡水。 想来老夫人这番态度转变与盈时病了有关,更与韦夫人前几日闹得那一出有关。老夫人不好继续万事不理,继续冷眼旁观,出来替孙媳妇维持面子了。 盈时才病好,她面上仍旧怏怏的样子,穿着一身豆绿心衣,一袭软烟罗的玉色纱衣,蜷着腿虚弱无力地靠坐在床围上。 内室里也不敢用冰, 气候仍是热的厉害, 她却还要被强迫着裹着一条披帛唯恐受寒。 盈时垂首喝了一小口鸡茸粥, 转头将粥放去床畔香几上。 她其实对那夜还有些印象的,前边她还记得自己摔倒时桂娘她们将自己往床上抬的模样。 后边儿朦朦胧胧的,她只还留有一些破碎的片段, 声音。 盈时想问,却又不知要如何开口。 她觉得有些羞于启齿的。 盈时憋了许久,终于还是忍不住:“那日我迷迷蒙蒙的感觉来了人?听到好像是公爷的声音?”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32节 她尽力将自己的语气放平,仿佛只是忽然间想起,才随口这般一问。 她不说,桂娘也是嘴巴闭的紧紧的不说,她如今一说,桂娘手上动作一颤。 “您竟是还有印象?”桂娘放下手中的绣棚,试探着问。 盈时点了点头,说到此处颇有些忧心忡忡:“我昏昏沉沉先前还以为是在做梦。心里还奇怪,明明先前一刻还在陪着爹娘说话呢,怎得……就……” 爹的声音怎的忽然就变成了他的声儿…… 盈时少时常与桂娘说起父母来,问东问西总是滔滔不绝,后来长大了渐渐的问了少了,如今猛不丁桂娘又听盈时说起来,难免眼眶一酸。 桂娘岔开这话题道:“前儿晚上您转眼间就烧的糊涂了,我给您喂了几回药您硬生生一口也喝不下去。我当时吓得不知所以,后来约莫是我们院子里闹得太大,惊扰了前院,公爷特意带着人过来给您瞧病。” 桂娘说着说着,半是感慨,半是后怕:“那夜娘子烧的浑身同个火炉一般,浑身都是汗,若是药再晚了几分,说不准您如今都烧傻了去……不过好在公爷交的法子有用,他使我们去寻玄酒来,沾湿了裹着冰一遍遍给您擦。先前我还觉得是在胡闹,如今眼瞧您一夜就退了烧,可见那法子是真有用!” 盈时一听更是担忧,心想还真是梁昀? 梁昀真来了自己的房里给自己瞧病? 等等,沾了帕子擦?他没给自己擦吧?! 盈时有些焦急,连忙追问:“他来了我房里?他踏入内室了不曾?桂娘你怎也不拦着些呀?” 白日里如何,外院如何,干系都不大。 可等晚上垂花门一闭,内院与外院便是两个世界。 若是梁昀进了内院,这事儿绝对是藏不住的! 只怕谁都知晓了……盈时越想越是头疼,满心无措。 桂娘瞧着盈时着急的模样,心道这才哪儿到哪儿呢?这你就着急了? 若是知晓前夜是公爷按着您给您喂的药…… 罢了罢了,也是自己没能耐,那夜早就吓得胆颤心惊魂不附体,哪里还有心思想着男女之妨?阻止公爷给娘子喂药的? 男人的手劲儿就是比女人大,她们三个压着盈时,可都是没灌进去。那药一到公爷手里,没两转就被喂了干干净净。 桂娘虽为了这会损坏娘子名誉的事儿头疼的紧,可却不觉得后悔,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娘子烧傻了去!旁的规矩再大,还能大过娘子的身子去? 不过她并不打算将这些话说出来,再惹盈时忧心。 如今想来倒觉得庆幸,好在上回将院子里的婢女清理干净了,府上暂时抽不出旁的婢子补上,前院管事便来商量着暂且先安排一批人,等买来新丫鬟们过来再将昼锦园里缺了的人一同补上。昼锦园中如今依旧是空落落的没几个仆人。 那夜情景,门一关只要自己不说出去,叫几个丫头们死守了嘴,外头谁也不知晓。 旁人若是要问,便说是那晚娘子病重,公爷带着小厮与郎中过来隔着门口问候了两句。 便是老夫人夫人生气要怪罪下来,总不能还怪罪去了被烧的浑然不知的娘子头上吧! 既然如此,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不如就这般叫娘子继续稀里糊涂的火反倒烧不到她身上! “您一切安心,奴婢不错眼的都盯着,公爷只是隔着窗瞧了您一眼,连郎中都没进去给您诊脉呢。” 盈时听罢,才算是缓缓松了一口气。 …… 时值夏末。 窗外几株木犀花在这几日的雨水滋养下,静悄悄绽开了。莲花池边两排绿木含烟,疏影横斜。 想来是没出什么大事儿,盈时醒来的两日里每日里除了养病,绣花,隔着窗看看风景倒是乐得清闲。 自己这番一闹腾,韦夫人可是再不敢继续来折腾她了,便是老夫人那边也能不去。 日子过的颇为宁静,盈时身子好了也起了玩心,她趁着午后太阳被云层遮住之际,去廊边喂鱼逗龟,不一会儿将一池塘的鱼一个个喂的圆溜溜的,游都游不快了去。 “三少夫人,二少夫人来了。”院门前的小丫头跑来禀报。 盈时微怔,一抬眸,怎知竟见到萧琼玉领着两个脸生的女眷并着好些丫鬟进来。 “母亲叫我来看看弟妹,弟妹身子可好些了?”萧琼玉依旧一如往昔的模样,面庞清冷穿的素雅,一袭碧青素绫衣裙,罗衣领口间绣着几株半枝莲,发髻间干净的紧,不见多少首饰。 而她身后的另两个姑娘,打扮一个比一个华丽。 领头的姑娘生的端庄,圆脸柳眉,面如满月,穿十二幅雪缎织锦裙,裙摆衣领绣着朵朵花影,一举一动皆是大家风范。 另一个倒是罕见的漂亮,梳着飞仙髻,额头点着一颗鲜红的梅花印,樱唇粉腮,身段弱柳扶风,是个美人儿。 盈时收了心思与三人见礼,道:“有劳嫂子挂念,我身子好的差不多好了。不知这二位姑娘是?” 萧琼玉听闻,很是松了一口气。 她得了老夫人吩咐带着两位表妹来逛园子的,谁知这二位表妹精力挺大,一路逛了许久都不见歇息,甚至逛着逛着竟逛来了昼锦园,自己明里暗里说了三弟妹如今只怕不方便见客,二人却像是听不懂一般,一口一句:“这是园子前年我来的时候好似还没有建成?” “这位表嫂听闻是出身陈郡阮氏?不知性子如何?多大年岁?可能与我们姐妹说到一块儿去?” 萧琼玉忍不住心下嘀咕,这已经成婚的与未成婚的怎么说得倒一块去? 若真想说到一块儿去,方才不去与梁家两位未出阁的姑娘说话去?偏偏要叫她们媳妇儿陪着? 萧琼玉只得压着面上的不喜,却是心里通透的厉害。这是还没进门,便提前来见见未来弟妹了。 萧琼玉面上不动声色,好声好气朝盈时介绍起来两位姑娘:“雪白衣裳的是崔家的九姑娘,藕粉衣裳的是十一姑娘。昨儿崔家的大舅母并着表婶子带着这两位表姑娘表少爷们入京来了夜里落的脚,如今在西边院子里暂且住下,正同两位夫人陪在老夫人院里说话。” “老夫人知晓你身子还没好便也没来唤你,只吩咐我领着两位姑娘四处逛逛,不想这两位姑娘刚巧经过便想进来瞧瞧。” 崔九姑娘与崔十二姑娘便笑着与盈时说话,言语热闹纷纷:“这位便是三表嫂吧?我二人远在博陵时便听过三表嫂美名,今日见之果真是生的好相貌!” 可不是,二人自诩是见过各式各样的美人,谁料今日一见这位三表嫂都是惊愕不已。 病中初愈,不施粉黛,却是乌发如云,雪肤如瓷,新月笼眉,春桃拂面。 生的……竟如此年轻娇艳不谙世事的模样。 妹妹二人互相对视一眼,皆压下眼中惊诧的情绪。 盈时引着几人往莲池旁边的小亭中坐下,又吩咐香姚去取茶盘来沏茶,垂下竹帘遮挡外间滚烫的日头。 她心里想着两位姑娘都姓崔?是崔家哪一房的姑娘?是亲姐妹? 应当不是,生的可不太像…… 老夫人娘家侄孙女儿,大一些的便算了,小一些的十一姑娘生的这般漂亮,自己前世怎么没有印象? 离着过寿倒是还有几日功夫,她们怎么这般早就到了…… 没错,盈时与萧琼玉心中其实都是心知肚明,她们因何而来。 为的自然是她们那位的大表哥。 第29章 荔枝 昼锦园内颇大, 内中修缮也是精巧。 两位从外府入京的崔家姑娘颇有些想要继续往里头转转的意思。盈时却没耐心陪着她们逛,便吩咐春兰带着两位姑娘去四处逛逛。 “穿过月洞门,后头还有一片花圃里头栽着木犀花, 两位姑娘来的及时刚巧开了。”盈时指着后头, 温声笑道。 两位姑娘虽今日冒昧拜访,礼仪规矩却挑不出错来,二人朝着她笑着:“多谢嫂子。” 崔九姑娘同十一姑娘在园子里逛了没多久, 便因夏日闷热匆匆又回来亭子里乘凉。 她们娇生惯养哪里受得了暑热? 静坐在亭里说话的盈时与萧琼玉还未与二人搭上话, 前院老夫人处便已经是差了人前来寻。 “二少夫人,三少夫人,两位表姑娘, 老夫人差老奴请几位主子们移步往正厅过去,晚上在正厅里开家宴。” 一听是家宴, 又是老夫人的人来院子里请,盈时便知晓自己今日是推脱不得。 家宴场合正规,她这身随意轻薄的衣裳只怕是不能了。 盈时连忙起身往自己院子里走,同她们说:“我换套衣裳就来。” 她回到自己屋子里,桂娘与香姚忙迎上来给她换衣服梳头,方才派出去的春兰便也凑过来与她悄声说话,“娘子,方才两位崔姑娘好生不礼貌。” 盈时偏头看春兰。 春兰道:“方才她们支开我使我去拿伞遮阳,我才寻回来却正巧撞见她二人在石洞里说悄悄话, 说您一个人住这般大的园子却也没几个丫头伺候, 说您铺张浪费, 还说这是韦夫人当家,将大爷的好东西都浪费着!” 盈时一听,险些气的呛死了去, 恢复了理智她倒也不怎么生气,只说:“……嗬,这话该传去给韦夫人听到,只怕是比我更气的。” 桂娘却颇为忧心忡忡:“这两位崔氏姑娘年岁不大,怎么这么多古怪心思?如今她们这都还没嫁进梁府的门,就开始盘算起来其他房里媳妇儿爷们得了多少好东西?说的好像都是占了她们的东西一般!真是不害臊!” 盈时只慢悠悠的,半点不急:“你们放心,连我们都瞧的出来的心思,老夫人焉能瞧不出来?给她当大爷媳妇儿,老夫人只怕是第一个看不上的。” 春兰听了心里好受了些,却又忍不住:“只万万盼着未来大少夫人是个柔善好说话的性子才好,否则日后她当家作主了,我们日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该过的多憋屈。” 盈时一时间陷入自己的沉思——梁府甚至还未透露要给梁昀相看的消息,京中京外许多人家都能闻着风声赶了来,京中名门,京外豪族,只怕等老夫人寿辰那一日都会登门。 还真不怪。 梁府与旁人家可不同,嫁给梁昀,便是嫁来直接当国公夫人的,免了旁人家府邸媳妇儿几十年的熬。 梁昀才多年轻?已经身居高位,检校左仆射,平章事,穆国公,这称呼任一一个都不得了。 只能这般说,比他位高权重的都是老头,比他相貌好的——不,盈时并不觉得自己见过比梁昀相貌好的男子。 通身相貌没得说,后宅还罕见的干干净净。 这世间不纳妾的男人不少,但多是些贩夫走卒,寻常百姓,自身都快养不活了,还有什么能耐纳妾? 像梁昀这般身居高位不好美色的男子,却是少之又少。 女人们趋之如鹜才是常事。 怪就怪在梁昀究竟是怎么想的?既前世一直不成婚,今世呢?应当不会有什么变故吧…… 直到门外婢子唤自己,盈时才收了思绪。 她也不敢继续耽搁,出去见客,太素静既是不庄重又是不合群。 盈时叫春兰重新给自己挽了一个随云髻,换了身天水碧色的衣裙,又往耳上坠上一对温润明珠耳坠,鬓角簪了一支紫烟罗绢花两根珠簪,便跟在萧琼玉身后领着两位姑娘往前院正厅里走去。 …… 阳光透过树缝洒在地上,斑驳的光影随着熏风微晃。 花窗外的蝉声和厅里女眷们交谈声交织一处,显得午后时光宁静而幽长。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33节 盈时随着人入内后,便见老夫人正在正厅里同自己娘家女眷们说话,韦夫人与萧夫人一左一右在老夫人身边陪着。 老夫人左手边坐着一位比她略年轻几岁的老妇人,便是那位老夫人从博陵远道而来的弟媳,博陵崔氏的老夫人。 崔老夫人身后立着的一位,想必便是她的儿媳。 盈时眼观鼻鼻观心,原先还怕旁人问东问西难应对。 谁知崔老夫人正同老夫人说的兴起,并未将视线落在她身上,另一位夫人也都未曾与小辈说话,只同韦夫人萧夫人二人谈论。 谈着谁家嫁女谁家,谁家婚配了谁家。谈着谁家的儿子做了什么官,谁家的女儿又同夫妻感情和睦,又生了第几个孩子…… 老夫人并着娘家弟媳说起多年未见的老家之事,说到感动处不由连声叹息:“转眼我嫁人也已四十多载,自父母去世过后我便再未回去看过……倒是难为你比我也小不了几岁,老胳膊老腿还千里迢迢来给我贺寿来了。” 四十多年,都没回去一趟。 先前是孩子们还小,而后又是丈夫去了,她走不得,后来又是孩子没了,孙子们还小,府上更离不得她。 如今……如今倒是得空了,却已经身子不行了,老眼昏花,耳朵不好使,不能舟车劳顿。 便是真回到了娘家,只怕也找不回一丝她年幼时的回忆。 父母姐妹,兄弟……一个个都早早去了。旧人已逝,府宅翻新,侄媳妇儿侄孙媳妇儿,全都是她不认识的面孔。 哪里还有娘家啊。 崔老夫人听了,叹道:“大姐又说见外的话了!”一面又伸手去将自己两个随着她入京的孙女叫到跟前来。 “往哪儿跑去了?快要出阁的姑娘,皮肤晒黑了可不好看。你们来祖母这里坐着,陪着你们的大姑奶奶说说话,多亲近亲近。等会儿,你们的表哥也要回来,一同吃个家宴互相见见。” 两个姑娘连忙一个比一个柔顺的贴过去,一口一个“姑奶奶”的叫唤着,叫的老夫人往日再是冷漠的脸,也挂不住笑意。 上头热闹,盈时与萧琼玉二人这处却是有些冷清。 盈时坐去临窗角落里,靠着香几困顿的听着她们说话。盈时得罪了韦夫人,韦夫人自然不会叫她上跟前杵着看着生气,更是一句话都不与她吭声,像是刻意冷着她一般。 盈时却是巴不得这般。 至于萧琼玉倒是比盈时忙了许多,忙来忙去倒是没得闲,一会儿被萧夫人叫过去吩咐事儿,一会儿又是往外去寻后厨的人,吩咐家宴用的菜。 盈时倒是乐的清闲,她独自一人坐了好一会儿,上头还在亲密说着家常,婢女们鱼贯而入,端着案盘进来。 盈时一日的郁闷在看到那高脚碟上盛放的水果时一扫而空。 只见高脚甜白瓷石榴纹碟子里底下拿着冰铺着厚厚一层,上头一颗颗荔枝被剥去了壳去了核摆在冰上。 窗外日头照进来,阳光下晶莹剔透几近透明的果肉颜色,远远的,盈时便能闻到独属于荔枝清甜香。 等属于盈时的那一叠被放在她面前的香几上,盈时仔细数了一数,足足有七颗。 她见上头人都在说话,便执起银叉戳了最大的一块荔枝肉含进嘴里。 舌肉裹着它,冰冰凉凉的滋味。 两辈子了,盈时含在嘴里仍是舍不得咀嚼,舍不得咽下去。 小时候她只有一回见过从南边儿送来的荔枝,听说原本送了一箩筐来,只是路上烂了许多,送来阮府时统共也没剩了几颗。 若是多或许还轮得到她,少了自然没她的份。 她看过自己的堂弟堂妹们吃的模样,知晓它长什么样,头一回吃还是上辈子嫁入梁府,逢节日才吃过一两回。 她还记得自己第一回吃荔枝,在韦夫人面前惹出笑话来…… 那时只觉得好羞愧,抬不起头,许多时日都怕旁人笑话自己。 等盈时还算斯文的解决完所有荔枝,抬头便见萧琼玉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看着自己一口一颗荔枝,她面前的却是一颗也没动。 盈时拿着帕子轻擦唇角,十分好奇:“嫂子为何不吃?” 萧琼玉刚从外边儿回来,鬓角上汗盈盈的,她强笑着摇头:“荔枝上火,我不敢多吃。” 盈时眨眨眼睛,她心里啊了一声,心想嫂子可真是有能耐。连这等好吃的东西都能忍住不吃的?上火?便是上刀山,她也无所谓。 今日算得上梁府少见的热闹,老夫人也不拘着她们女眷,郎君们还没下朝,便已经开始给她们递酒。 酒水度数不高,多是些桃花酿,女眷们喝着正是合适。 盈时吃完碟子里最后一颗荔枝,意犹未尽的小口吞了一口桃花酿。 她舒服的轻叹一声,酒水叫她面色酡红,若说往日她给人的印象是温和规矩,今日这一番番姿态,竟是掩饰不住的风流。 叫萧琼玉看的怔松在原地。 下一刻,萧琼玉索性将自己面前的碟子端来给盈时。 “我吃不得,你若是喜欢,就吃了我这一份吧。” 盈时有些后知后觉,她端着酒杯看着萧琼玉手边一口未喝的酒水,想起方才在自己院子时,萧琼玉好似也是滴茶未沾…… 不能吃上火的东西,不能喝酒,不能喝茶…… 盈时眸光轻轻落在萧琼玉纤细的腰肢上,这才后知后觉。 “嫂子你这是……有身了?”隔着上边喧闹的女眷,盈时小声问她。 萧琼玉原本想瞒着的,谁知面对盈时这般直白的问,她含糊其辞都无法,只好道:“这事儿月份尚浅。夫人、老夫人那边都不知晓。弟妹可千万别说出去……” 盈时微微诧异一下,旋即也明白了过来——萧琼玉曾小产过,上回是府上万众瞩目的怀孕,众人喜不自禁只恨不能敲锣打鼓一番,谁知转头却是一不小心小产了。 叫府上老夫人、二房夫人们失望伤心不已。 她这此是怕这个留不住才不敢往外说吧。 果不其然,盈时还未说话,萧琼玉便先红了眼眶解释:“上回好端端的四个月了还保不住,这回我心里也是不稳,我更不敢乱说,还是等日后满了三个月,稳当些再说……” 盈时也不清楚萧琼玉这经常流产究竟是怎么回事。 许是最开始没那般容易流产,后边儿次数多了,据说打个喷嚏就没了? 哎,自己要是她这般,指不定一怀孕就往床上靠着躺着了,怎还有胆子到处走动的? 前世好像就是在自己刚嫁入梁府不久萧琼玉就流过一个?还是一个男胎……盈时面色越想越沉。 算算日子,莫非就是现在她肚子里的这一个了? 据说二房夫人险些哭瞎了眼睛,也因为这事儿气的当场就要梁直纳妾的。说着什么“就是你非要与我儿子闹,才将好好的孙子给闹腾没了?” 盈时实在记得不太清了,她那时是遗孀极少出门,与萧琼玉更不熟悉,许多细枝末节她都不记得,都是听旁人说的。 她只依稀有细碎的记忆,好像萧琼玉小产起因确实是与梁直吵架? 为何吵架?吵到小产的程度? 盈时看着眼前这个其实满打满算也才十八九岁的姑娘,心中微微一叹。 “你放宽心,这种事越是着急越不好,再有什么天塌下来的事儿,也没自己肚子里孩子重要。”盈时尝试着提前去安慰萧琼玉,盼着她能将自己的话听些进去。 萧琼玉虽不知她为何忽地一本正经,说起这般有深度的话,却还是点点头:“我知晓的。” 她说,她脸上带着初为人母的喜悦,叫盈时看的有些怔松。 她以一个过来人的角度,其实并不明白萧琼玉后来那般委曲求全是为了什么。 婆母薄待自己,丈夫琵琶别抱,另有娇妻美妾……盈时自己是没法子,梁冀不放自己,自己没有靠山,没有能帮助自己愿意帮助自己的人。 可萧琼玉却与自己不一样。 她的父母,有兄弟,有许多靠山。 结果呢? 入了梁家这个虎穴,日子照样过的一地鸡毛…… 盈时边吃着属于萧琼玉那份的荔枝,嘴里甜滋滋的,一边心想,便是看在荔枝的份上,这回自己也一定要想法子帮她一把,叫她如愿才是。 若是能避开那件叫二人吵架的事儿?兴许避开了……这个孩子就能平安落生了呢?萧琼玉要是能有一个孩子,一定就满足了吧,有了孩子,梁直兴许就不会纳妾了。 盈时倚着花窗靠着,正念着此事,绞尽脑汁的想着前世点点滴滴,是否有她遗落的地方?梁直到底干了什么事? 忽地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响起。 她略偏头过去,鬓角垂髫从肩头上随着她动作滑下去,窗外微暖的阳光大片投在她脸上。 外头正值傍晚,落日熔金,明霞做底,朱光四射。 有一颀长清瘦的身影踏步而来,他身上的公服挺阔严肃,梁冠庄严。 盈时眸光正巧与他梁冠下那双深邃乌沉的眸子相接。 她像是没有骨头一般,软软的贴着窗边,那双黑白分明的眸中,风露迷蒙,水光楚楚。 细长的脖颈,眉目如画,朱唇含樱,眼梢都沾上了夏日金芒。 那只耳珠生的圆润,小小的一团粉嫩可爱,上头缀着一对细长的流苏耳坠,随着她气息间晃来晃去。 隔着朱红色云纹花格窗,日光落在那道俏立莹白的脸蛋上投下一道道绚丽的光影。 她红唇微张,粉舌轻扬,似乎正含着一团软莹之物。微微蹙起两条雾一般的眉,仿佛有什么事叫她万般发愁的模样。 恍如梦境里…… 梁昀负起手,克制地将眸光移开。经过她所在的那片窗外时,宽广袍袖簌簌划过,他高大的身姿短暂遮挡住了她面上丝丝缕缕的天光。 盈时微微眯起眼,亲眼见着自己面上属于他的阴影,随着他的步伐一步步消散。 梁昀回来了—— 盈时连忙坐直了一直软着搭在身后窗上的身子,叫自己端端正正坐起来。 却听见身旁的崔十一姑娘已经细声欢呼起来。 “大表哥回来了!” …… 鎏金兽首香炉里烟雾冉冉升起,在半空中袅袅散开。 屋内短暂的静谧,旋即珠帘掀起,女眷们纷纷笑语相迎。 “大表哥来了?” “大表哥可会下棋?九姐棋下的也太差了,我才不愿与她一同下,我们下一盘吧。” 盈时将嘴里的荔枝肉吞下,缓缓起身,立在窗拢边。 日光堆叠出她朦朦胧胧的倩影,恍如梦境里。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34节 第30章 血渍 喧闹嘈杂的环境, 似乎随着梁昀的迈入,霎时间安静。 连窗外的鸣蝉声都清晰可见。 盈时隔着女眷人群,只能看到梁昀的后背。 他的腰身很直, 挺拔, 像一座巍峨的青山。 郎君们依次进来。 梁直随在其父梁挺身后一前一后进来,另两个一直未曾路面的崔家子侄也是进来。 穆国公府二老爷梁挺约莫四十余岁,时任中书通事。梁家子弟自幼武功文墨丝毫不落, 梁直生的有些高大魁壮, 身为其父的二老爷梁挺却是体态清瘦,面容清癯。穿着一身苍青常袍,一入内便是恭恭敬敬给老夫人请安行礼。 另两位崔氏子弟亦是身着广袖长袍, 身量高广面容端正。 老夫人许多年没见过这两位侄孙,一见到崔大, 便是忍不住问:“听说你那媳妇儿上个月才给你生了一个姑娘?你娘倒是嘴实的,若非说漏了口我还不知晓。” 那位崔大郎听闻,面上有些红,哎哎的应着。 反倒是其母崔夫人在一旁假模假样一句:“一个姑娘家罢了,说出来叫大姑奶奶您操心了。若是个孙子如何也该告诉您才好。不过虽是个姑娘,生下来也白净乖巧,足足八斤重呢。” 老夫人听了也只是笑,听着她那形容越发心痒,越发想抱重孙。便是个孙女也是好的。 “先开花后结果, 你还有什么可不满意的呢?”说着说着, 老夫人却是朝着梁昀梁直二人看去。 梁直见老夫人眼光看过来, 连忙低垂视线不敢说话,反观梁昀则是没看见。 梁昀被崔十一姑娘围在中间,纵然梁昀话并不多身上气势也淡漠, 可她却不见一丝害怕。她人长得娇艳,嘴更是甜,缠着梁昀说话时却也不会冷落梁直,与两位表兄问东问西。 她见梁昀没有陪她下棋的意思,也不气恼。 只笑着说:“二表哥方才都说了,知晓我乳名唤燕燕,九姐小名唤宝珠儿。大表哥却不知晓了?” 梁昀眸光专注着手里的茶盏,口吻很淡,“我年岁与你们差了一些,与你们几位兄长倒是相熟一些的。” 说是相熟,其实也不熟。 崔府与梁府相隔五百多里,亲戚间也多是逢年过节互相送礼问候一番罢了。后来崔府几位表兄表弟多有入朝为官的,这才渐渐熟了起来。 至于几位表姐妹,他其实印象很淡。 甚至眼前的这两位表妹,在他看来实在年轻,他只当她们是小辈…… 崔十一姑娘却自顾自道:“偏偏我还记得几位表哥表姐。都说大表哥是木头桩子,二表哥脾气坏……” 这话惹起所以人朗声大笑。 老夫人转头笑着说:“你们才下朝,想必如今都空着肚子。时辰也不找了,摆上膳食一家子人早些用膳吧。” 至此,外厅里的热闹算是告一段落。 众人纷纷起身绕过屏风,往正厅之中走去。 只见正厅之中翠玉珠帘,早已摆开筵席,设下两列桌案。 两侧走廊灯火通明,云衫侍女手持酒盏,巾帕端立在一侧。 金樽玉盏,簇盘糖缠,高顶粘果,桌上更摆放着各式酒水,醪饮、瓜果摆盘,坐赏名花。 酒过三巡,天色渐晚。 男人们在席间高谈阔论,推杯换盏,女眷们也有自己的话说。 盈时受不住里面闷热的气氛,趁着无人注意到角落的自己,独自走去外边吹吹冷风。她循着空落落的游廊一直走,一直走到角落里打算寻个安静的地儿等会儿等到酒席快散了再回去。 却不想她一个人廊下吹着冷风,没一会儿便听见身后吵架声。 却见是那位从博陵远道而来的崔夫人正自以为寻了个隐蔽处,在骂崔九姑娘。 “你大表哥多难得见到一趟,轮到该你多话的时候偏偏不争气的比不上你那妹妹一半的嘴巧!你跟个木头桩子一般站在那里瞧着人家说话作甚?你不会主动与你大表哥说话么?你这般还想着怎么嫁来国公府?” “我有什么法子?十一妹本就比我好看!男人能不喜欢?再说明明是母亲先前说的,她不如我稳重家室不如我,姑祖母是不可能叫她做大表哥夫人的,只是陪着我走走过场罢了!如今您又来骂我!”崔九姑娘声音有些闷,想来世家的尊严叫她没法子低头,今日一番低声下气已经是她这辈子做过的最丢人的事。 崔夫人气的直接动手打起崔九手臂,“你个蠢的!若是叫你那十一妹得了公爷青眼,你姑祖母难道还能阻止得了?到时候叫她踩你一头,你就欢喜了!” 盈时眼瞧二人似乎越吵越烈,她只叹自己不赶巧,每回这种事儿都能叫自己遇上。 她连忙足尖一转换了一条路走,寻了一处更为偏僻的亭榭,想也不想就推门抬步走进去。 却并不想,推开门后,竟见到昏黄壁灯底下紫檀案几后坐着一个熟悉人影。 梁昀跪坐在壁灯一侧,以手支额,眉目微垂,身后烛火照不清他深沉的眉眼。 盈时只能看见他笔直高挺鼻梁额角。 他的发很黑,近乎与墨色融为一体。 昏黄的壁灯斜照,正在闭目养神的梁昀似有所觉,微微睁开眼,侧头朝她懒懒地看了过来。 盈时未曾凑近便已经能闻到他身上的酒气——他往日那双总显清冷的眼眸这日全然没了以往的模样,看着她时,甚至带着说不上来的云雾迷蒙。 甚至……盈时似乎从里面看到细微的情,欲…… 梁昀这是……醉了? 盈时被自己想法吓到,有些局促的往后退了一退,将瘦弱的肩头抵上身后冰凉的门窗上。 她有些害怕了。 害怕深夜这样的他。 她扭头便要开门走,却猛不丁听身后低沉沙哑的声音响起,那声音近乎是从男子喉结震荡而出的沉闷。 “筵席结束了?” 盈时连忙摇头,“没有,我只是出来透透气……” 她见到梁昀又是闭上了眼睛,他嗓子里泛出沙哑的一声“嗯”,便是又没了后文。 盈时觉得二人间的气氛很古怪,很令她不自在。 先前二人也不是没独处过,可远远没如今日这般叫自己浑身不自在。 许是他真的是喝醉了,醉得彻底! 盈时离他还有丈远,已经闻到了他身上的酒味。 非常奇怪,如果说每个人的身上都有不同的气温,那梁昀一定是冷傲又寡情的,盈时总觉得拥有这种气质的男人并不沾喝酒。 他与盈时见过的那些五大三粗,醉酒之后脸红脖子粗嗓门大的男人似乎不是一个种类。 想来女眷们桌上是清薄的酒水,男子们桌上却不是如此,又喜欢交杯接盏,一杯接着一杯的劝酒。一来二往,一个个都醉的不轻。 盈时想着,却见梁昀忽地又重新睁开眸子,那双眸似乎已经清醒了几分。 顷刻间,他便起身欲走,要将这处地盘让给她。 谁料盈时比他还快了一步,她说:“兄长喝醉了别出去了,我出去就行。” 语罢,她转身欲走,谁料还没推开门,竟觉鼻尖一热,似乎有什么东西滑落了下来。 盈时伸手摸了摸,手背上赫然出现一团温热的鲜红,如此刺眼的颜色。 她十分怕血,她看到那抹颜色的同时几乎已经是手脚发软,好在她用尽最后一丝理智,控制着自己软脚虾一般的身体撑着门框,缓缓蹲坐下来。 对,对了,小时候流鼻血时,桂娘说要将头仰起来,仰起来就不流血了。 盈时想起来了,着急的将脑袋朝后高高仰起。 却不想这般不仅一点用都没有,反倒叫鼻血延着她的细细的喉管蔓延去了整个口腔。 只一瞬间,血腥味充斥着她的嘴里,每一个角落。 盈时吓得唇畔微张,整张脸布满惊慌失措,她慌忙间去寻找自己的手帕。 梁昀却已经是猛然间醒了酒,广袖灌风,朝她大步跨来。 他迎着她,同她一般的姿势,缓缓蹲下来。 他身量高广,便是看着近在咫尺的盈时,依旧有些居高临下的味道。 昏黄暖光下,她过分娇艳欲滴的眉眼——他眸光从她乌黑透亮的眸子里,移去她粉红的唇齿间,她的微张的唇瓣上,贝齿间,隐约弥漫着血渍痕迹。 “你怎么了……”梁昀眉眼渐渐冷凝起来,不待她回答便继续盘问她:“你方才乱吃了什么东西?” 瞧他那副严肃的语气,俨然怀疑盈时中毒了。 盈时连忙摇摇头,悄声解释:“那个……” “你别说话,我去唤人过来。”他的嗓音紧绷,便欲起身。 盈时指尖连忙攥住他的袖口,一招不慎,手背上尚未凝结的血液蹭去了他月白色袖口上。 殷红的一团,慢慢往四周晕开,像是一颗红豆,叫他心头猛颤一下。 盈时迷茫的张了张唇,那张唇上染了点点猩红,更显春光潋滟。 “我没事……” 她嗓音柔软,曼声细语,唇齿间若有若无的桃花香:“兴许是有些上火……” 第31章 红梅 天色昏暗, 小榭里只燃着一盏昏黄壁灯。 微弱烛火忽明忽暗,一下下晃动在盈时姣丽的侧脸。 她说完话许是又牵扯到了鼻腔里,鼻里痒痒的, 黏腻的灼热一点点晕透她的手指。 滴答, 又滴了一滴血,落在她豆绿色的罗裙上。 流血了…… 若说第一滴血还勉强算是镇定,第二滴血滴在她眼前的罗裙上, 她亲眼看着那颗血珠晕染成一片。 盈时像根木头人一般, 蹲坐在地毯上蜷着腿一动不敢再动。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35节 她连说话都不敢了。 玉葱一般的手指害怕的蜷缩起来,一双湿润的眸子朝着身旁的男人求助。 梁昀微怔,只觉隐隐头疼。 他从她手下抽出自己的袖, 取出帕子接替她那只已经颤抖不已的手。他将帕子置于她温热的鼻下。 他替她捂着鼻子,盈时的手也终于得了些放松, 她手心朝上搭在襦裙上,莹白泛粉的手心如今上面遍布点点红梅。 盈时不慎又是瞥见,那一瞬间眼前是大片的金花旋转,大片大片的白茫茫。 “闭上眼,很快就好了。”她听到他清晰平缓的声音。 梁昀见了她这副面色煞白,浑身发颤仿佛下一刻就要倒地的模样,猜测到她许是怕血的厉害。 盈时一听闻他这番话,连忙紧紧闭起了眼睛。 夏日夜晚,庭院里的风声细细, 延着窗隙刮起他苍青的衣袂, 微暖的烛光映在她的眉眼上。 她的眉眼生的极好, 眉毛弯弯,眼窝深深的,额头饱满圆润。 盈时睁开那双眼时并不显妖媚, 闭上眼时却见她的眼梢上扬——梁昀低头时,甚至可以看见她那一对眼珠在翻着粉红的眼皮里转来转去。 像是一只狡黠而胆小的狐狸。 梁昀想起傍晚见到她时,她面前桌案上摆着的好几个空碟,他一下子心中了然,竟是微微勾起唇角,忍俊不禁。 他一直知晓这姑娘惯会装的乖巧,小大人模样。 其实…… 其实她还当真十分孩子气。 梁昀有洁癖,可这夜罕见的,却似乎并不十分嫌弃她。嫌弃她的血透过帕子,一点点濡湿粘在他指节上。 他眉眼未变。只是好一会儿也不见她的血止住,他菜不由的蹙起眉头——他心里觉得,哪有一个成年人会因嘴馋去偷吃了那么些荔枝? 荔枝性热,这回可好了。 这回过后该叫她长些记性。 梁昀梭巡一圈,想取来旁边冰鉴里融化了的冰水,将帕子浸湿了替她压在她鼻骨上。这是以往军中的法子,止血速度颇快。可却难到了他——自己身上唯一一方帕子方才已经给了她。 男人的手很稳,很宽。 不像以往桂娘教她那些没用的法子——他只是叫她乖乖坐着别动,闭上眼睛。 “你可有带手帕?”盈时听见他问。 少女睫翼微颤,闭着眼睛软声道:“在我袖子里。” 她不知是热的还是害怕的,好几颗晶莹的汗珠缀在粉白的鼻头上,缀在她挺翘下巴的小窝里。她的声音又娇又软,深夜中无论说什么都有种令人浮想联翩的遐想。 人习惯了用眼,如今抹黑摸索时便显得分外笨拙。 她边说着边手臂伸去自己那截豆绿色云袖里,努力翻找半晌越急越找不见,最终她干脆将袖口堆叠起来,露出一整截灯光下尤如凝脂白玉无暇的细腕。 手腕上一对细翡玉镯随着她的移动,泠泠作响。 暖黄的灯火将二人的影子映照成一团,离的近了他亦能闻见她唇齿间透出来的荔枝香,和那浅淡清甜的桃花酿。 晚上被劝了许多酒他都依旧清醒克制,如今反倒是像有些醉了。 她只是短暂寻找手帕的空隙里,梁昀不由得屏住呼吸只觉得额角汗水都漫了起来,他紧紧闭上眼睛。 好在她磨蹭许久,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才袖里摸出了一张软烟罗质地绣着满绣石榴花纹的手帕。 梁昀不动神色地接过,浸去水盆里绞干。他的手指很长,纤长而齐净,像是一个文人书生的手,像是抚琴作画的手,唯独不像是能伺候人的手。 可他单手拧干帕子时又是那般的轻松,熟练。整整齐齐放去她光洁饱满的额头上与鼻背上搭着,冰敷着那层温软的少女皮囊。 遇到冰水时,盈时止不住一个激灵,肩头颤了颤,柳眉蹙紧。 她想要抱怨一声凉,却还是咬唇忍住了。 她忍到那张帕子变暖了,他又去再绞一张,一次次不厌其烦的重复,慢慢的,她鼻间的温热总算止住了。 梁昀徐徐将巾帕移开她的鼻下,见到少女鼻头通红,却再没血流下来,他几不可见的眉头松开。朝她耳畔沉沉道:“好了。” 盈时这才敢缓缓睁开眼眸。 她娇滴滴的乌色瞳仁似一对世间最璀璨的黑曜石,玛瑙。顾盼流波间,落在男人近在咫尺的手上。 那般凑巧的,她凝视上那只自己劳作许久的手——男人的指节净白修长,指骨精致,手背瘦削,微微凸显一条条经络痕迹。 他的手指皙白,也叫上头的伤痕如此醒目。 那痕迹约莫有些时日了,浮现他虎口往下指中的那一段。 若非盈时的角度恰巧,只怕并未看见。 她仔细凝望着他指上细微的痕迹,只觉得越看越眼熟—— 那是……咬痕?? 盈时心里一怔。 缓缓的想,是谁咬伤了他?是谁敢咬伤了他? 盈时的脸色越想越有些难看,原本还打算借机感谢他一番,如今见了这个伤口,忽地觉得有些恶心了。她闷闷地垂下头,不做声不说话了,甚至不去看他了。 亏她还觉得他是一个正人君子。 什么正人君子?只怕私底下还不定怎么样!对了,梁家的男人能有什么好东西? 他的亲弟弟才死了多久?他就跟胭脂俗粉鬼混起来了么…… “你今日不要继续饮酒,更要忌嘴一些。早些回去叫仆人们给你熬煮一些下火的汤……”梁昀垂下眼帘,斟酌道。 岂料话还没说完,便见前一刻还乖乖巧巧的姑娘已经猛地抬起脸,一连冷漠的站了起来。 盈时面若冰霜,朝他冷漠的哼了一句:“知晓了,我忽然想起还有事,先向兄长告辞了……” 说完这句话,她一个眼风也没留给梁昀,起身便走远。 梁昀留在原地,眸光看着门外黑沉沉的天空,整个人犹如静止一般伫立许久。 她的背影隐没在黑夜中,再也瞧不清。 梁昀一路没想明白,好端端的她何故忽地变了一番模样…… 晚上回了自己院子里,依旧没想明白。 到最后,他只能告诉自己说,自己与她计较什么? …… …… 青石板缝隙里长满了密密麻麻的杂草,风簌簌吹落满树的木犀花,金黄色的小花落在盈时乌黑的发鬓上。 一晃眼就到了傍晚,盈时坐在园里石凳上边吃着桃子,边听着香姚回来禀报。 “依着娘子的吩咐,我与二爷园子里的丫鬟们都打熟成一片了,没听说二爷与二少夫人间有什么吵闹……” 盈时心里思忖着萧琼玉有身孕的事,总归是寝食难安。 她想帮她一把,却压根儿不知从何帮起。 知己知彼才好对症下药,是以盈时那日回来后便唤了香姚有事没事往二爷院子里跑,打探些消息总归是好的。 香姚一张伶俐的嘴巴,又是再机灵不过的性子,总能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又因年岁小好玩闹的性子,往哪儿跑往哪儿乱问话都不会惹人怀疑。 只是消息尚没打探出来,香姚倒是先朝着盈时狐疑起来了:“娘子好端端的要我打探二爷的消息作甚?二爷二少夫人夫妻二人关系好着呢。” “我叫你去问,自然是有我的道理。你是不是偷懒了压根没去问话?叫你给她们送去的好吃的你自己一个人吃了不成?”盈时对付香姚,还是很有一套,只佯装愠怒的模样。 香姚果真上钩,她瘪了瘪嘴,连忙将自己打探的所有消息一字不漏的说出来:“娘子又在冤枉我!奴婢可是千方百计的问了的!他们院子里好几个小丫头都快与我打成姐妹了!您的那些零嘴我一颗都没吃,全送给她们吃了!她们都说二爷原先有两个通房,但二爷一直不怎么喜欢那两位,二少夫人入门后那两位通房压根都没伺候过二爷,一个还留在府里,另一个犯了事儿被打发出府去了。” “她们还说二少夫人可有能耐了,萧夫人都插不去手的,萧夫人几次想送美妾来,都是二爷替二少夫人拦着。” “要说唯一不好的地方,约莫就是二爷事情忙,经常晚上回不来。可二爷又不是去寻花问柳的,都是在官署衙门里住着!” 盈时听了这话,心中困惑起来。 她十分确定前世二人就是因为吵架吵得厉害,甚至打架?才将萧琼玉气的流产的。难道这吵架一点先兆都没有麽?凭着她对萧琼玉的认识,便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应当也不是那般一点就着的炸药脾气才是…… 盈时越想越觉得头疼。 自己纵使重活一世,事到如今好像依旧什么都改变不了…… 难道要自己想一个法子,先将萧琼玉同梁直分开?避免这场祸事吗? 盈时法子还没想到,倒是老夫人的寿诞先至—— 穆国公府这一日金风玉露,张灯结彩,喜庆喧天。 第32章 娃娃 穆国公府的老夫人今年七十正寿, 这把年纪在贵族间可不多见。 纵是老夫人思及亡孙,吩咐了数次不准奢侈靡费,寿宴流程已是清简了许多层, 可到了老夫人七月十六寿辰正日, 依旧尤为隆重。 自七月上旬起,往穆国公府送礼者便络绎不绝。 到了寿辰这日,府邸一早门前悬灯结彩, 屏开鸾凤。 寿堂正中设礼桌摆香案, 点寿烛。寿桃,寿糕、寿面、香花、水果等一应俱全。 酒席上菜肴早早定下,光是酒水就有足足八种, 秋露白,新丰酒, 松豂饮,洋洋洒洒摆了一间后厨。菜品更是从全国各地搜罗而来,什么宝底银鱼,鲜虾瑶柱,鲍鱼海参,二十几个厨子厨娘忙的昏天黑地,依旧没有落脚之地。 天都没亮,韦夫人萧夫人都忙了起来,甚至萧琼玉与盈时都被捉了去府前府后的盯着。 这是盈时第一回被指派来筹备寿礼, 旁人也唯恐盈时出了差错, 是以并不敢叫她做要紧儿的事, 只叫她四处走动多差人时刻盯着些,唯恐宾客处出了差错。 一大早,穆国公府门前便陆陆续续停满了马车。 宾客携礼而来, 此起彼伏问安之声络绎不绝。 后院,女客处也是热闹不已。 宴会还未正式开始,老夫人领着众多年岁相近,亲近的亲戚们内室里说话。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36节 其余女客们便都先往后院早早安排好的寿堂各处坐着,摆上薄酒瓜果招待。 盈时身为遗孀,这等喜庆场景她并不合适出场,便是前世盈时许多年都没踏足过。仿佛她的丈夫死了她便是有罪的,享受些好的东西,穿戴些漂亮的东西都是不该,盈时重来一世,自然不会那般亏欠着自己了。 府上抽不出人手,韦夫人叫她来帮衬,她自然便来了。 盈时前世也只活了二十出头的年岁,沉静了许多年,心底却再是喜欢热闹不过。 她与萧琼玉分开,萧琼玉府邸门前盯着,她后院里盯着。 盈时便领着春兰香姚两个四处走走逛逛,梁府今日张灯结彩,四处都裹满了红绸,游廊便竟还设立了许多给小姐们投壶作诗的地儿,四处都是莺莺燕燕欢声笑语,与往日冷肃威严的宅院大相径庭。 是以便是盈时经过都是满眼好奇,她身后跟着的香姚春兰两个更是目瞪口呆。 香姚偷偷朝着盈时竖起一个大拇指:“我总听桂娘说梁府是这个,以往我还不觉得,只觉得府邸除了园子大了一些婢女们多了一些,可每日见府邸里郎君姑娘们穿戴都清素,每日都是常袍素纱,我心里还不信只以为是夸张呢。今日一见,才知晓原来我与春兰都是井底之蛙了……” 春兰听了笑骂她:“你是便你是,扯上我作甚!你以为世家大族都如同那些暴发户,将绫罗绸缎珠宝金簪全簪在头上才是豪奢了?” 香姚朝她吐舌头。 盈时听着身后两个活宝互骂,忍不住拿着帕子捂着脸笑。 盈时特意叮嘱说:“今儿你们可别贪嘴瞧见什么好吃的都往肚子里塞。白日里多是些冷盘,看着好看却不好吃,吃多了只怕还要闹肚子。晚上回咱们院子里,什么山珍海味燕窝鱼翅都有,热了才好吃。” 身后两个婢女对视而笑。 主仆三人正说着,便听见廊屋里一群女眷们细细交谈声传来,声音未曾压低,不乏有吹捧之声。 一个说:“梁氏一门不愧为簪缨世胄,我一路所见,这些宅院当真是修的气派又精巧,一处供宾客玩闹的园子就比旁人家宅院都要大了。” 另一个说:“可不是?京城还能再寻几个这般的宅子出来?不过宅子再大又有什么用?还不是人丁稀少,听说越是宅子大,越是阴气重,越影响子息……” 女眷们一听,只觉脖子后面的空气都凉飕飕的,连忙说:“大白日里可不兴说这些骇人的话,这回寿宴听说便是老太君为穆国公相看的,也不知是哪家娘子这般好福气,年纪轻轻就能做国夫人了!” 先前那娘子听了却是笑说:“瞧瞧今日来了多少人家的姑娘?方才我可是瞧见随着梁府夫人们进去给老夫人请安的好几位郡主县君之尊,最差也是五姓八望之家,一个个打扮的花枝招展阵仗只怕堪比选妃了!哪里那般容易的?你我还是别想了!” 那娘子被戳破自己的心思,面上一红,连忙为自己强行挽尊:“谁想了!你以为都跟你一般!这是什么好婚事?你以为这位梁公爷为何不婚不配?两位弟弟,一位妹妹都早已成婚了!” 多有好事之人,一听此事耳朵根子都竖了起来。 却听那娘子又叹道:“梁公爷克父克母呢!” 京中家家户户那点儿私事儿众人或多或少都知晓。只是年轻未婚的娘子们多是没听说过许多年前的陈年旧事的的,一时间难免心声好奇。 有人便说:“克母之事我倒是听说过一些,穆国公亲母姓赵,南阳赵氏家的千金,当年与先公爷成婚时可是十里红妆也是京城一桩美谈。只是可惜这位公爷生来多怪,躲在娘胎里不肯出来,赵夫人生他足足生了三日三夜。他落生之日,就是赵夫人命丧之日……” 这话惹得一众娘子倒吸一口凉气。 众人忍不住又是追问:“那这克父又是从何而来?” 起先那娘子说的言之凿凿:“你们道当年河洛之战先公爷一行人为何死?传言是因为世子!原本好端端的双方胶持着,世子爷一去支援没多久,就没了……” 一众姑娘们今日随父母而来,虽嘴上说怕着,心里对那位素未谋面却听闻年轻俊朗又是国公之尊的男人十分抱有好感,焉能不盼着日后做这国公府的当家夫人? 如今乍一听闻穆国公克双亲的事儿,难免一个个都是面色煞白,少女心思消散不见。 盈时立在身后静静听着,只觉满耳讽刺。 若强说是梁昀生来克死了母亲,这事儿倒是无可辩驳,毕竟赵夫人确实是因为生他死了。 可这群人竟能攀扯去先国公死因上! 先国公死于河洛之战,那场战争便是那是尚且年幼的盈时都知晓的事儿。徐贼联合数万胡兵趁朝廷内乱之际里应外合吞下了河洛。当年那里足足十万逆贼,气势如虹,谁去收复只怕都难! 这与梁昀何时去支援又能有什么干系? 当年那场战,世家们可一个个都是袖手旁观,没一个愿意上…… 梁昀能活着回来是他命不该绝,怎又能将这屎盆子扣到梁昀头上!当真是满口胡言! 盈时面上渐渐带起怒色,紧攥袖口。 “还有一桩事,你们不是有没有听说?说是这府上的三爷……” “前段时日还闹得沸沸扬扬,听说是死后被封了个什么将军,倒也算是英豪了。他又是怎么了,与穆国公难不成也有关系?” “自然是有关系!听说朝廷要带兵平叛,本该是他去的……” 盈时听罢,冷笑一声,冷脸径直走出去,闹得声音颇大。 方才还说的滔滔不绝的一行娘子们听见有人过来,气势登时就弱了下去,她们也知晓这是件丢人的事儿,连忙小声与旁边那位背朝着盈时,没瞧见盈时走过来的娘子提醒:“来人了,来人了,别说了……” 盈时却是不给她们揭过此事的机会,她一步步走进,皙白的面颊上带着淡淡讥笑,“今日府上请了人来唱戏,我就说呢,人还没来怎么戏就唱上了?” 女眷们说话被抓了个正着,本是羞愧之时,可偏偏见那骂她们的娘子面容年轻,瞧着年岁不大的样子性子柔和的模样。穿着一身云雁细罗衣,天水碧薄烟纱的裙子,不见是什么上好的料子,且还挽着妇人发髻。 今日众人都是衣着锦绣,满身珠翠,两相对比之下这位娘子可显得寒酸了,只怕夫家也不是什么能拿得出手的门第! 既是如此,何苦多管闲事去? 几位娘子互相对视一眼,缓缓收了面上的惧怕,提高了声量: “穆国公府的女眷们我都认得,她可不是!” “是了,你是何人!方才那话是什么意思?” 盈时冷冷一声:“没什么意思,这人一人都有一张嘴,一寸舌,你们上下唇一合便是什么谎话毒话便能编排出来。怎么,谁给了你们银子叫你们来唱大戏的不成?” 几人被这番话骂的面上羞红,兀自强做镇定:“我们只是将传言说一说罢了,谁又能知晓真假?你这娘子本事得不了,到底是哪家的夫人?嘴皮子倒是利索的很!” 盈时浑不在意地勾唇笑了笑:“既你们也知晓是传言,这般喜欢啄谣传谣,当真是无知长舌妇耶?问我是哪家的我倒是还正好要问问你们都是哪家的娘子?老寿星今日宴会,如何也该和和气气,几位做出乱嚼舌根这等下作之事扰了今日喜庆,我便要问问你们父母是何人!只怕是与你们一般德行吧!” 几个小姐还没见过这般牙尖嘴利不好相与之人,眼看闹得阵仗颇大,许多奴婢夫人们朝着这里看过来,一个两个登时偃旗息鼓,掩着脸蛋灰溜溜一声不吭往别处而去。 瞧那阵仗,简直便是落荒而逃。 香姚还忍不住想要追上去,盈时瞧着她们的背影却是喊住她。 “罢了,今日喜宴,闹得大了倒是我们不是。” 盈时其实一直都不是个心直口快的人,更不是个牙尖嘴利的人。 只是她容不得世人轻言那些蹈节死义,赤身报国之人。 便是梁冀私德有亏,于感情上如何自己都不会原谅他,可盈时从来都不会否认他尚不满二十就报效沙场去的少年将军。 他能活下来,是侥幸,当年亦是抱着必死的信念出征去的吧。 却不像当今许多世族门阀,手握重兵,却多是鼠辈! 叫他们领兵上阵? 只怕一个个宁愿趁机裂土,自立为政罢了! …… 席面还未开,外边方才的闹剧便通过婢子传来老夫人耳里。 盈时很快就被唤去了寿堂,她一路颇为忧心忡忡。 寿堂内飘散着淡淡的沉水香,阳光自半敞的排窗射入明堂,水晶珠帘流光绚灿。 老夫人今日是寿星,较之以往的打扮更是庄严隆重,一身绣金绣云霞翟纹纻丝绫罗礼服,头戴珍珠华冠,面带薄妆端坐正中宝塌之上。 身边满室皆是今早由着内廷赐下御赐宝物。 明黄绸子铺着的丈高的珊瑚树,枝繁叶茂栩栩如生。另两柄金玉如意,白玉如意,顶镶红宝,熠熠生辉。 只见老夫人身边围坐着一桌往日亲近辈分高的女眷,小辈女眷们依次后排,竟是满满当当围满了一室的女眷。 京城几位同龄的老封君,国夫人,放眼望去,大半个京城数得上名头的人都来了。 盈时进去后依次给一行女眷见礼,礼数丝毫不落。 她行完礼老夫人便叫她上去。 老夫人看着眼前瞧着仪静体柔,面薄腰纤的姑娘,好一会儿才朝盈时一句:“好孩子。” 盈时:“??” 老夫人眸中闪过罕见的欢喜与欣慰,却是并不多言,只是亲自叫她过来塌边坐下,又将自己手腕上佩戴了几十载的玉镯取下亲手给盈时戴上。 盈时垂眼,只见袖上那一只雕着首尾相连玉龙花纹的白玉镯,瞧着古朴,庄重。 她略做推辞,老夫人却道:“本来你入门那日就该给你的,今儿我寿辰给也是不迟,梁家的媳妇儿都有你且安心收下吧。” 话说到如此,盈时也只得掩下眸中震惊谢过。 老夫人这番举措,早就叫她成了一群女眷或明或暗打探的对象,一道道眸光落在盈时面上,盈时只觉万分难受。 偏偏无人顾忌她的心思,老夫人亲自来为她指认一圈的亲朋女眷。 “这是你六姑母家的,这是定北侯府的,还有那个穿翠绿衣裳的,是你表舅家的。” 老夫人素来寡言,哪里会如今日这般对着一个孙儿媳妇又是送镯子,又是亲自指点规矩? 一众女眷见到这一幕不由暗自称奇。心中却也明白,老夫人只怕是刻意为之—— 本来众人碍于身份与辈分,是不愿与小辈女眷们多说话的。如今见到老夫人厚待这位出身不显的孙媳妇,一个个都是朝着盈时和颜悦色起来。 “这便是三郎的媳妇儿?前几日事儿多没顾及你,你如今快过来给表舅母瞧一瞧。”是那日正眼也不看盈时一下的崔夫人。 盈时只得硬着头皮,又往人前走一个又一个过场。 一众女眷细细往盈时面上打量着,忍不住或真或假的夸赞:“这孩子面庞姣美,环姿艳逸,当真是生的漂亮!怪不得老姐姐疼爱!” 却也有不会说话的,这种喜庆的日子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这哪像是你孙媳妇儿?叫我说这般俏生的脸蛋,倒像是您亲孙女一般。” 这话便是直白的说盈时身上没有已婚女子的模样。 可不是?她都没男人,哪算真正的夫人? 盈时才只十六岁,她这个年纪,多的是未婚配的闺女,也只自己身陷泥潭罢了。 好在老夫人不是个容易被人左右情绪之人,听了倒没多想。 盈时在一旁坐如针毡的陪着她说了好一会儿话,眼看快到了用膳的时辰,她寻个借口便退了出去。 只是不巧,经过镇国公府夫人身旁时盈时忽觉鬓间一紧,扯得她头皮生疼。 盈时垂下头去,竟见自己的发梢叫镇国公府少夫人怀里抱着的婴儿伸手攥住了。 攥的很紧。 才满月小孩儿的手劲儿可是不小,攥紧了如何也不肯松开,盈时与小娃娃的母亲面红耳赤挣了好几回都没挣开,反倒惹得那小孩儿哇哇大哭。 镇国公府少夫人十分的不好意思,便胡扯说:“这孩子只怕是喜欢少夫人,想少夫人抱她一下呢。”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37节 话都说到这儿了,盈时看着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满脸泪水鼻涕的小屁孩儿,无奈只得动手接过。 盈时并不十分会抱孩子。 她十分费劲儿的托着,那孩子也不知是吃了什么死沉死沉的。 抱着她整条手臂都累了酸了,盈时只得不断地提醒孩子她娘说:“这孩子生的可是真沉啊,我都快抱不动了……” 偏偏周围人浑然不觉,还在那处看笑。 便是孩子的母亲也只以为是盈时夸赞自己的孩子重。 重好啊,重才健康。 “少夫人抱着她摇一摇,哄着她睡着了手就松开了。”旁人这般打趣道。 盈时也实在是没法子,只好抱着那颗大红色的襁褓,在自己胸前轻轻的晃啊晃啊。 众人看着这一切,都是觉得好笑,有老谋深算已经语含深意的朝老夫人说:“抱着看起来倒是像模像样,想来日后也是个好母亲。” 老夫人听了,倒是不置可否,接过来茶盏细细喝下一口,一双精明的眸光也是观察着盈时一举一动。 日光光晕之下,少女的身姿柔软而纤细,周身散发着鲜花幽香,秀骨清像。 倒是个……可怜的孩子。 老夫人心里轻叹一声。 而后,众人忽听一道温凉低醇的男人声音。 “祖母可在?” 老夫人放下手中的茶盏,眼带欢喜:“叫他进来。” 梁昀一身暗红纳沙长袍,肩背笔直而清瘦,今日他来得稍微有些迟了,赶回来给老夫人贺寿。 女眷们纷纷起身行礼,笑着说:“公爷大忙人,原以为要傍晚才能见到,不想竟是来了!” 梁昀越过一众人群走进来。 恍惚间,他见到一个身姿窈窕的女郎立在如华天光下,她的身姿都被氤氲上一层如同釉色般温润朦胧的光。 那姑娘怀中托着一个襁褓,脸被憋得粉红,抬眸看向梁昀眼中十分委屈求救的模样。 梁昀收回视线,不着痕迹越过她,上前掀起袍子给老夫人请安问礼。 老夫人却是阻止他,“快先别行这些虚礼。” 她指着梁昀身后,盈时怀里的襁褓,笑说:“你二弟去哪儿了?今儿镇国公府的可是特意抱来了个奶娃娃,你与你二弟都必须要上前去抱一抱。” 众人听了这番话皆是笑的前俯后仰。 民间多有传统,说是多年不能生养的,或才是新婚的夫妻多抱一抱孩子,送子观音就能瞧见了转头就能怀上了。 她们都是笑这老太君真是急齁了心,孙媳妇儿还没进门,就先要孙子接孩子去了。 送子观音若是真送来了,可该送谁肚子里去…… 第33章 灯火 阳光斜射, 仿佛能照清空气中每一丝灰尘。 胭脂色橙红的霞光笼罩着他挺拔清瘦的身姿,梁昀朝她走过来时,衣袂博带飘动间, 宛如一幅古画。 某一瞬间, 盈时觉得梁昀是在看着她。 盈时并不确定——他像是看着她,又像是在看着被她抱在怀里的襁褓。 他的眸光深沉,虚无。触不可及的遥远。 盈时面色几度变换, 瞬间觉得手心里汗腻腻的, 怀里的小孩儿愈发的沉。 梁昀的身量很高,当他微微俯身去接过盈时怀里啼哭难止的小孩儿时,他的肩头宛如一座青山, 朝着盈时倾斜而来,在某一瞬间, 盈时眼前的天光变得晦暗起来。 顷刻间,乌云蔽月。 梁昀像是一个矛盾体,初看性格冷漠规矩极重,寡言少语,皑皑如高山之雪。旁人多是惧怕他的,这一点盈时上回扶灵的途中早早便看的出来。 可相处久了,盈时又渐渐发觉,这个男人其实骨子里是一个很温和宽容,又成熟的男人。 他拥有着极为宽广的心胸。 梁昀抱孩子的姿势比起她来, 颇为熟稔。 都说孩童是这个世间最纯净的生灵, 这话只怕不假。 盈时亲眼见着前一刻还啼哭不止的婴孩落去了梁昀怀中, 竟是渐渐地不哭也不闹了。 “喔唔……” 那小孩儿眨动着一双漆黑圆溜溜的眼睛,好奇的看着近在咫尺的英俊的脸,嘴里咿咿呀呀叫唤着, 旁人听不懂的话。 盈时看了看他,看了看他怀里的孩子,眼睛眨动间一时间竟是恍惚起来,只觉得那是一种……极其奇妙的感受。 他眉眼间柔和平淡,面上并不见有被仓促抓来强迫抱孩子的不耐……倒像是…… 倒像是孩子那久不露面却温柔又儒雅的父亲。 “呦!这丫头当真是不知羞!知晓公爷生的俊朗,叫公爷一抱连哭都忘了!”忽地有女眷发出一声揶揄。 众人纷纷迎合起来。 夫人们都朝着上首的老夫人揶揄道:“我家那儿子自家孩子抱了不知几个,每回都手忙脚乱,孩子一落去他手里他跟个木头人不会动了一般!还是公爷厉害,年纪轻轻出将入相,这头一回抱孩子都像模像样!” 盈时偷偷看了梁昀一眼。 竟瞥见他不甚自在的模样,紧绷的下颌。 梁昀抱小孩儿显然只是走一个过场,一个既能叫老夫人称心的过场,免得被唠叨。 那襁褓落在他手里没有一息,他只是驻足看了一会儿,近乎是在那小孩儿松开盈时头发的后一刻,梁昀便将襁褓又朝着镇国公府少夫人还了回去。 一切快的叫盈时诧异。 盈时立在原处,正是怔松间,一旁的镇国公少夫人已经歉意提醒她:“我这孩子不懂事,乱了少夫人的头发,少夫人去梳洗梳洗吧。” 盈时听闻,手抚上松散的发髻环钗,也适时的将自己抽身出去,她起身告退道:“我去整敛一番。” …… 天色将暮,时候已经不早,晚筵快要开始。 盈时不仅要去重新梳头,还要去换衣,胸前衣领处被那个奶娃娃的口水浸湿了一块,当真叫盈时窘迫不已。 怕是来不及回自己院子里换衣裙,盈时便叫腿脚快的香姚替她去园子里取来干净衣裳。 她领着春兰在明厅外等了许久,香姚去时还是满身素雅,回来时卷着手袖,指着手背上肿了一个红包,朝盈时哭着鼻子告状。 “前段时间日日落雨,池塘沟渠里生了许多金翼虫,密密麻麻的吓人,我一时不察给爬了一下,好毒的虫子!蛰的我又痒又疼!” 春兰见了便说:“如今夏末,毒虫最多的时候,你怎得又是想抄近路往人少的池塘沟渠旁边跑?这下好了,不蛰你蛰谁?” 盈时亲眼瞧见香姚白嫩的手背上的红色越发扩大,她心疼说:“等会儿给你去寻点薄荷膏,抹上了祛痒消肿,两日便能好了。” 主仆三人边说着边去寻处偏僻的客房换衣裳,却是恰巧迎面与从客房里走出来的梁直险些撞上。 二人匆忙避开。 “二爷怎来了此处?”盈时瞧见梁直,面泛惊疑。 这里与前院隔着一道垂花门,已经算是后院了,今日这个场合便是连女眷们都鲜少往这里跑的。 二爷一个男人不在前厅作陪着宾客,怎的不声不响的来了这里?怪不得方才老夫人差人四下找他,前院几番都寻不见!莫不是……二爷一直在此处歇息不成? 盈时眼中升起一丝狐疑。 梁直垂眼望着乌靴,摆手道:“方才前院几人闹腾的厉害,一个个灌我酒,我总不好还没开宴就先喝醉了去,已经吩咐令吉几个帮忙了,我来这里吹吹风。” 盈时掩住自己真实情绪,想起方才老夫人院里的事儿,忍不住便道:“老夫人放才还念叨二爷,等了许久也不见二爷过去,二爷如今瞧见了赶紧过去吧。” 梁直一怔,旋即朝着盈时颔首道:“我有些事情耽搁了,这就过去。” 语罢,便提脚便往老夫人院里走去。 盈时亲眼目送梁直的声影走远,眉头这才深深蹙起。 她三步并作两步,径直走去了梁直方才歇息的屋子里,伸手扯开左右两侧轻幔。却见屋内门窗紧闭,榻上薄衾也铺设的齐整。 四处,都不像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样子…… 只是,盈时越走内走,面色越难看。 她在屋内搜寻了一圈,只见香炉内空空如也,显然这间屋子里从未熏过香。 不对…… 可方才门口见到梁直时,二人正巧立在风口上,一阵阵风朝着盈时掼来她闻到一股十分明显的香。方才进来这处房子里的那一刹,她便也闻见了方才在梁直身上闻到的别无二致的香。 盈时自小鼻子就灵,这香叫她闻着只觉浑身不舒坦,她举起大袖掩口去叫香姚去开窗散散风。 “许是谁家娘子们先前在这里熏了香吧。”春兰嘀咕。 盈时听了,心中却是机警起来。 那香显然不是二嫂惯用的香,不说旁的,单单说如今萧琼玉已经怀孕了,她那副谨慎小心的模样,连茶水都不敢多用一口哪里会用重香? 盈时并不想仅仅凭着自己的猜忌便贸然去怀疑梁直,只是如今……显然只有两种可能。 这香总不能是昨夜梁直就从外边带回来的香——要么就是从府上丫鬟们身上沾去的,要么就是同今日来时的闺秀身上沾去的。 梁直往日看着仪表堂堂,难道没有一丁点的礼义廉耻?祖母过寿,他同一娘子后院厮混? 盈时是不信的。 若是真想厮混,何日不行?他是多蠢才会这日在祖母寿辰这日闹这一通?只是——那又是为何了? 春兰与香姚见盈时也不换衣服,只是蹙紧了眉头四处张望嗅闻,不由地跟着紧张起来。 “娘子,可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春兰问。 盈时压下心中猜测,摇头:“没事,我们另换一间客房换身衣裳罢。” 等盈时换完衣裳,还等不及她细想这件事儿,外头响起敲锣打鼓的声儿。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38节 前院寿宴开始了。 …… 日光渐渐落下,宴客厅之中宾客纷纷落席。 这日梁府中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花厅张灯结彩,窗格门户全挂彩穗各种宫灯,园中各色花灯烂灼,皆系纱绫扎成,精妙非繁。处处灯光相映,细乐声喧。 花厅上摆了十来席,正厅中摆了十来席,女眷在内仪门后也摆了七八席。 盈时回了女眷处的席面,韦夫人萧夫人和两个姑娘围着老夫人送上寿礼,盈时也命人将自己早早从外边买回来的寿礼送上去。 送完寿礼,她在席面上枯坐了好一会儿。 时下已经有了许多戏曲,乐舞,甚至许多官宦人家都喜好养一群舞姬乐女,闲暇时摆出来供宾客欢愉。 只是老夫人看不上那些,这种场合韦夫人萧夫人更不会将她们摆上台面来供人取乐,是以今夜也只为老夫人的寿礼请来了一个戏班子,准备了许多烟火。 盈时便与萧琼玉并排而坐,两人桌面上的多是冷盘,萧琼玉一口未吃。 韦夫人耗重金请来的杂耍班子本领颇高,一群人上下翻飞,又是顶着水缸又是顶着瓷碟,各种技耍动作叫人眼花缭乱,惹得台下许多宾客高声喝彩。 盈时有一搭没一搭观赏着台上的杂耍。 她正啃着面前的甜瓜,便听见萧琼玉吩咐婢女去给前边儿的梁直送去干净衣裳。 可惜到处都是人头攒动,萧琼玉的婢女寻了梁直几圈都没瞧见人影。等放完烟花梁府男丁们便要过来给老太君写贺寿联贺寿拜礼,萧琼玉可不是心急不已。 “时辰不早了,二爷只怕一身酒气,等会儿叫夫人瞧见,又说我照顾不周……”萧琼玉蹙着眉头,语气有些低郁。 盈时一听连忙便道:“我婢女方才才在前院瞧见了二爷,嫂子直接将二爷衣袍给她,叫她给你送去前院吧。” 萧琼玉已经嫁过来两年了,早就帮萧夫人身后学会了许多府务,这日盈时还能东跑西跑还有空隙四处说话,她却是根本没时间离开一步。 眼见萧夫人又在伸手唤她过去,她便只能令人将梁直的衣袍给了春兰,自己领着婢女过去听萧夫人吩咐琐事。 盈时麻利的吩咐香姚,提醒她:“赶在后山放烟花前,你赶紧去寻了二爷,务必叫他换一身衣裳免得沾染了酒气扰了老夫人惹得他妻子挨他母亲骂!” “是。”春兰眼皮子直跳,道。 …… 戊时一刻,宴席正是热闹之际,忽闻漆黑苍穹间“砰”一声,夜空中一道殷红火花炸开。 烟花将晚宴推至高潮,各种乐器轮番弹奏,宾客一众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盈时趁着热闹也跑了出去,她与春兰香姚三个跑去廊下,寻了最僻静的一处好位置早早占着。 等到第一道烟花起来时,她赶紧抬眸,姑娘澄净的眸光遥遥望着后山处升腾而起的一道道绚烂烟花。 这场烟花与宴会的繁华交织与一起,叫她不由的微微弯起唇角,笑了起来。 夜里明月璀璨。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灯树千光照,花焰七枝开。 一道道烟火将黑夜照的比白日还要绚烂。 梁昀从万千衣香鬓影中,只一眼就看见了她。 灯火阑珊下,那个唇边含笑,姿容娇俏的姑娘。 那一瞬间,隔着喧闹不已的外界,隔着耳畔一次次的烟花炸响,梁昀却能清晰听见自己胸腔跳动的声音。 盈时隔着人海,与梁昀的眸光对上,夜晚里仿佛朦胧了人的感官,叫她的反应速度都减慢了许多。 她遥遥与那张深沉的眼眸对望上许久,才想起冲他娇笑着移开。 盈时甫一将视线移开,耳畔便传来后山处的鬼哭狼嚎—— 第34章 惩罚 大晚上的前院还在热闹, 推杯换盏,后山却是出事儿了。 据说是后山烟花放的太多,往日鲜少有人踏足的地方本就多生枯枝败叶, 这日烟火余焰落下时引燃了枯枝, 猛不丁火焰越窜越高,惊扰了许多毒虫出来。 霎时间,数不清的飞虫四处乱窜, 叫后山围着说私话看烟花的人一个个都躲闪不及。 金翼虫算不得什么毒虫, 比起马蜂毒蝎之流毒性差了许多,更不喜欢主动攻击人。只是这虫可怕便可怕在虽不会蛰人咬人,却浑身都是毒。若是身上毒液沾染到了人皮肤上, 很快便会疼痒难耐,被触碰的地方以极快的速度红肿起来。 有人脸上挨了一下, 有的人屁股上挨了一下,有人惊吓之下将虫子拍死,这下更是惨了。 “救命啊!” “救命……救命!” 往日峨冠博带,光风霁月的高门权贵们今夜被几个虫子追的狼狈不堪。 有人跑掉了鞋子,有人跑松了发髻,有人本就喝醉了酒,走路不稳,一急之下摔倒啃了一嘴烂泥。 场面简直惨不忍睹。 好在梁府的家丁反应迅速,仆人们得了消息很快取来火把四处点燃了驱虫散, 浓烈的烟雾漫起, 又往偏僻的四处撒上雄黄粉, 忙活一通才止住了前仆后继的金翼虫。 旁处的毒虫都已经安静下来,偏偏梁直身上与众不同,一群虫子依旧围着他身边嗡嗡的转悠。 …… 女眷处也受了颇多惊扰, 甚至连沉迷看杂耍的老夫人都听到了风声,着急询问:“究竟怎么回事?” 后边跑来通风报信的奴婢回答:“后山许多虫发乱,蛰了好几个郎君姑娘……” 老夫人听闻,很是心急,便道:“快去请郎中过去瞧瞧。” 萧琼玉一听,着急着要过去,却被盈时阻止住。 盈时道:“嫂子安心待着,那处人多天也黑,你身子不便我去就行。” 萧琼玉瞧着外头的天色,也不再继续逞强,只是朝着盈时颇为感激的点了点头。 盈时深深吸了一口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领着春兰香姚两个往后山走。 一路见到有后山处出来的仆人,盈时便要询问一句:“都有谁被蛰了?要不要紧?” 仆人们一见是三少夫人问话,便回答:“好几个在后山玩的贵客被蛰了。但二爷伤的最是厉害……” 这话说了简直同没说一般。盈时也不再追问唯恐打草惊蛇,沉默不语继续往前走,速度很快。 主仆三人绕过竹林,穿过月牙洞便到了后山。 堆砌而成的假山怪石,绕山而成的游廊,四周游廊边上围满了人。 盈时走过去时却见一切已经有条不紊下来,郎中们女眷们受伤了的已经早一步送往外院医治去了。 盈时倒是白走了一趟。 只梁直一个还留在此处,他果真如仆人说的那般受伤最重。梁直靠坐在树下低着头闷不做声,听着气息有些深重,隔得老远的盈时都能听见。 想来是身上正疼的厉害…… 走近了盈时才猛然瞧见,往日英俊明挺的二爷梁直如今简直大变了样——梁直一张脸从脖子到脸颊大片的赤红,根本辨不出原先模样! 瞧着……瞧着竟有几分可笑。 盈时却是不敢笑出来,她心里咯噔一声。 原先她只想叫他同那偷偷摸摸的娘子二人搂搂抱抱一同吃点儿亏,谁知竟这般严重? 今日的一切发展,显然脱离了盈时意料。 郎中们围在梁直身边朝着他也不知说什么,盈时不免心里捏了一把汗,她迟疑着走过去站在旁边听了一会儿,却听见都是说叫梁直这几日要忌嘴避光避水的事儿。 没发现,那便好…… 盈时心里盘算着该如何将此事悄无声息遮蔽过去,如何光明正大的处理干净梁直的衣裳,等她走进了迎着灯火时却猛然发觉梁直身上早不是自己傍晚送过去的那件衣裳! 梁直身上穿的是一件玄色内袍。 外袍呢?外袍去了哪儿?莫不是叫他脱掉了? 盈时眼皮控制不住的猛烈抽动,瞬间手心冒出一层冷汗。她眼神强做镇定的环顾四周,去找寻消失不见的外袍。 少女仿佛打量四周环境一般,眼眸四下张望,却是猛不丁瞧见不远处岩石后头立着的那道身影。 乌蓝的深夜,苍穹间点点星光闪烁,半轮月牙挂在其中。 那个身影仿若披星踏月,肩背笔直,他的身侧数名仆人引着灯烛,照亮他冷峻如画一般的面孔。 梁昀立在灯火里,眉眼冷冽,手里拿着的正是梁直的外袍。 他似乎听见声响,眸光从那件男子外袍上移开,视线拂过盈时的面庞,平静的注视着她。 梁昀没有说话,他的双眸夜色一般的漆黑深沉,冷淡寒凉。 盈时做了亏心事,根本不敢看他的眼。她慌忙避开顺道没骨气的咽了咽口水。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盈时一刻钟都不想多待,她总觉得梁昀能一眼看透自己…… 盈时搀扶着两个面色比她好看不到哪儿去的婢女,迈着六条软腿回了宴厅里。 …… …… 外边月色朦胧,夜幕低垂。 梁府到底是世家大族,极为规矩,便是后山方才出了事儿似乎也只是一块小石头落入了水面,震荡一下过后便再没掀起一丝涟漪。 酒过三巡,梁府宴厅的灯火逐渐暗淡了下来,热闹一日的寿宴终是落下帷幕。 宾客们醉眼朦胧一一离去。萧夫人与韦夫人脸上挂着客套的笑意,往府前送客。 老夫人也在丫鬟的搀扶下缓步回房。 盈时也终于可惜休息一会儿。 她才一回到昼锦园,春兰就着急的问她:“这可怎么办啊?公爷是不是发现什么了?” 事到如今,着急还有什么用?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39节 只是自己吓唬自己罢了。 盈时小声安慰她们:“你们放心,那香是我亲手放上去的,事儿也是我亲自谋划。若是真被发觉了你们只要一口咬死了不知情便是,他总归动不得我……” 可究竟是不是这样,盈时心里也在打怵。 盈时一夜都没合眼,一闭上眼噩梦滚滚而来。 哪怕前世活了二十多载,过过许多煎熬难眠的日子,只怕也没这夜来的煎熬……盈时满脑子都想着若是被梁昀发觉了,要怎么辩解? 直接说自己怀疑梁直公然在老夫人寿宴中与娘子厮混的事儿? 不成,绝对不成…… 梁家那般爱好面子,梁昀也不见得是什么光明磊落之人,男人间多是互相包庇,便是与他说了,他也一定觉得他弟弟只是犯了点男人都犯过的错罢了。且自己更是无凭无据,就凭梁直身上那点儿脂粉香味就去害人? 这夜闹得这般大是盈时未曾想过的,原本她只是打算叫梁直与那暗中的娘子好生吃些苦头,叫那娘子遮掩不住。 可谁知好几个无辜的姑娘郎君倒霉了…… 因她的缘故叫人受了伤,扰乱了老夫人寿礼,这一层层罪名扣下来盈时一时间也慌了神。 她思来想去只能安慰自己,梁昀一定不知道。 自己想多了罢了…… 可老天爷显然没听到盈时的祷告。 翌日一早,天都还没亮,于盈时而言简直堪称噩耗的消息便传了来。 梁昀差人前来传话,喊她过去。 “公爷请三少夫人往清正堂去。” 彻夜未眠,才刚眯眼一会儿的盈时一下子从床上坐直了身子。 清正堂? 那可是梁家子弟犯了大过错,要去请家法的地方。 干什么…… 梁昀他还想惩罚自己不成? 盈时心里闪过万千种可怖的推测,只觉得心都要从嗓子眼跳出来。她想要磨蹭时辰,磨蹭到梁昀去上早朝的时辰。 可梁昀差来传话的嬷嬷却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几番催促,最后盈时只得匆匆梳洗换上衣裙,便垂手低眸跟在她身后朝清正堂而去。 …… 盈时跟在人后,穿过幽深的长廊,不知拐了几处弯,最终停在一间高耸的屋舍前。 引她来的嬷嬷动手推开房门,迎面而来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往日叫人冷静的熏香今日却叫她心中惶惶。 房间中央一张巨大的案几横陈,案面宽阔,案几的四角雕刻着狻猊。案几后方是一张高背太师椅,太师椅两侧各立一盏铜制的立灯,灯罩上绘有麒麟纹路。 灯芯燃烧间火光跳跃,映照出太师椅上那道苍青道袍的衣角。 盈时才踏步进去,便听那人冷道:“跪下。” 第35章 怜爱 随着男人冰冷的斥令, 身后大门发出一道令人牙酸的声响,缓缓阖上。 正堂中只余二人,盈时眼皮轻颤, 丝丝绝望在心间蔓延。 跪下…… 梁昀一开口便是要自己跪下, 他是不是什么都知道了? 少女身后的窗纸被外边天光照得发白。 盈时兀自坚强的抬起了下颌,牙齿轻咬着失了血色的唇:“兄长一大早叫我来这里,无缘无故发的什么火……” 她从来都知晓男人喜欢什么样子的姑娘, 她也知晓自己能拿得出手的只有这副尚好的相貌。盈时尽量叫自己的语速冷静而曼妙, 无辜的眼眸抬起,将自己最稚嫩无辜的相貌展向他。 梁昀素来话不多,便是到了如今他也依旧没有与她争辩的意思, 只是低淡的声音:“本想叫你自己坦白。” 椅边半开的排窗,他眼帘低垂, 有一束朦胧的光束照在他下垂的眼睫上。 盈时心里止不住盘算他这话究竟是真是假? 还是诈自己……昨夜的事儿应当没有漏洞,便是真查到了自己头上又能如何?接触过梁直衣袍的人不知多少,怎就能断定是自己? 盈时一番思量,心下一横便继续嘴硬道:“兄长究竟在说什么?什么招来不招来的,我听不懂……” 好,好一句听不懂。 自她这句话落下,盈时敏锐地察觉到太师椅上端坐的那人周身气势瞬间冷了下来,寒凉气息朝她扑面而来。 梁昀视线从偏窗上移开,看了她一眼, 语气一点点悄然严肃起来:“昨夜飞虫袭人, 梁直领口衣袖几处被查出熏了蜜合香。” 蜜合香能叫百兽发狂, 想来昨夜的飞虫躁乱非是什么巧合。 盈时无辜的望着他:“什么蜜合香?” 梁昀本还想给她一次机会叫她亲口承认,可见她一直狡赖,已经不想继续与她攀扯下去, 直接便道:“你与二弟间又有什么仇怨,要使如此腌臜的法子去害他!” 盈时眼皮控制不住的颤抖,咬死了牙继续不肯承认:“我哪里知晓有什么香……兄长误会了我,这事儿若是真有也必不是我犯下的!再说昨夜那么些女眷都来了,兄长为何将这事儿往我身上猜?我同二爷无冤无仇的凭什么就说是我?我可是不依!” 梁昀一直冷冷看着她,不说话。 直到盈时说完了后,他才道:“天仙子,旋覆花,蜜合香中这两味香料想来难得,昨夜我往前院去一查,你说我查到了什么?” 盈时神情瞬间变得古怪,她硬着头皮强笑:“天仙子,我睡眠不好,用一些怎么了?这也能怀疑到我头上?昨日宴上许多人谁知有谁碰了二爷?我只是见没婢子帮忙才帮他送了过去,一路上能插手的人不知有多少了,兄长怀疑我还不如仔细查查那日二爷都与哪些人在一起待着……” 梁昀原先还不知她给梁直下药的原由,如今听她这番话倒是猜到了几分,他眉心缓缓蹙成一座小山,便骂:“事到如今你还要狡辩攀扯他人?可见是你惯用的手段。上回借着送香的事儿栽赃了三弟院子里那些嬷嬷还用上瘾了?” 盈时一听,只觉浑身血液倒流。 却听梁昀还没结束那话:“还有衡州扶灵一事,是我亲自下令封口的,究竟是谁四处传叫母亲都知晓的?你借此事挑拨母亲与祖母间和睦,你与母亲间屡次针锋相对我也只当你年幼不知事罢了。你以往做过许多事,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未说过你一句……” 梁昀往常时多是面无表情居多,鲜少如今日一般,蹙着眉头,眼里蕴含着无穷的失望与冷意:“可你耍小聪明,一次次得寸进尺。” 他一字一句冷声道:“如今竟是想出这等阴毒的法子,旋覆花少量便能致人昏厥休克,你怎敢往二弟身上用?可见在你眼里——一切都随心所欲?人命如此轻贱了?” 盈时万万没想到自己的一切筹谋,一切成功后的沾沾自喜竟早叫梁昀知晓的清清楚楚? 她所有不能见人的心思被人一语道破。 那一刹,盈时瞳孔都缩紧了。 她捂着胸口,心里彻底凉了半截。 他怎么知道的? 人要脸树要皮,如今盈时是被他几句话说的既没了脸又没了皮,她又急又气之下,竟险些真晕倒了过去。 可如今她若是真晕过去,面对她的该是什么下场? 梁昀方才话已经说的那般冷酷无情了,他必不会再帮自己,甚至会扭头将一切告诉老夫人,告诉梁直…… 届时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下场? 盈时不敢想,她只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浑身的血液却一点点凉透。 顷刻间心思百转千回,盈时已经红了眼眶,他方才不是让自己跪下么…… 只要他开心,跪就跪…… 盈时朝着梁昀面前的蒲团缓缓跪下,眼泪说来就来。 堂下少女眼角含着泪,语气哀求:“兄长饶恕过我这一回,我只是瞧见二爷同一个女子一同,我也是怕家宅不宁这才……我哪里知晓什么毒不毒的,只知晓往日蚊虫都喜欢闻这个味道……” 她这话,逻辑根本站不住脚。 可是她眼眶发红,眼底蓄满了泪,一副真心悔过的可怜模样。 若是往日,梁昀见她哭只怕也是点到为止。可这日,他却并不打算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她秉性不定,喜欢耍小聪明,这回只是放些无伤大雅的香,若是继续这般放纵下去——日后会不会谁得罪了她她直接下毒的? 梁昀冷冷凝望着她,许久不说话。 直到她瘪着嘴慢慢止住了哭意,他才道:“此事我绝不会姑息。你亲自往二弟处请罪……” 盈时见他仍不吃软,只能更加哽咽着哀求他:“兄长能不能饶了我这一回?若是祖母知晓我扰乱了她的寿辰,只怕她会讨厌我了……” 少女正当韶华,生的娇俏无双,如今眼眶通红,眉头下垂,可怜的同时,又于这片暗室之中增添几分靡丽而妖冶。 梁昀打定了主意,便不会被她一两句哀求,装可怜而改变了主意。 他甚至不去看她那副惹人怜爱的模样。 梁昀起身拂袖欲往外走:“此时你知晓哭,先前没想过后果?谁都帮不了你。你去祖母处坦白兴许她能饶过你。” 他话还未说完,盈时已是死劲儿抱着他的腿。 “不行!你不能去……” “你作甚?还不快快松开!”梁昀察觉少女柔软的身躯全贴在自己腿上,顿时面泛愠怒,高声斥责。 “我自是不服!我为何要服?我都有自己的苦衷,你就不能听我解释一下……”她大声叫,声音远远盖过了他,却是半天编不出一个合理解释。 梁昀语气冷漠的叫人害怕:“事到如今你还要狡辩推脱?究竟是谁将你教成这般蛮横无理模样!阮氏,你太令我失望!” 也不知梁昀哪个字词刺痛了她,盈时哭声一顿,她意识到梁昀根本不吃她哀求的这一套,便渐渐止住哭松开了他的腿。 她喃喃反问说:“兄长骂我,兄长又凭什么骂我?” “你……” “兄长秉性好,谁人不知兄长光风霁月,玉洁松贞?可您的优秀也不过是因为自幼便有许多大儒名师教导,有许多人疼爱您,许多阴私事轮不到你动手。可我呢?谁教导过我一回啊?我当然与你不一样了……” 梁昀眉心蹙起,觉得她胡搅蛮缠:“有何不一样……事到如今你还在狡辩!” 盈时吸了吸鼻子:“当然不一样。你是郎君,你一出世你的祖父便将你当成继承人培养,对你寄予厚望,你的父亲更是疼爱你,怕你受到继母欺负外任也是将你带在身边。你更有疼爱你的祖母,将你当成眼珠子一般。便是夫人刻薄了旁人也万万不敢得罪你……兄长瞧啊,所有人都在喜爱着你。便如昨日寿宴,你没来席面上,谁也没动筷子呀……” 梁昀面上的愠怒缓缓转淡,不说话了。 盈时继续说:“你哪里像我……我阿爹阿娘去世的多早啊,朝廷嘉奖了我父亲,我母亲,可是又能怎么样?平洲落入徐贼手里,我父母至今尸骨也没找到。他们离我太远了,我连够都够不着。我从小就寄人篱下,每一天都活得小心翼翼,战战兢兢。我自小就会看人眼色,唯恐旁人嫌我累赘,不要我了……” “我以为嫁给梁冀是我人生唯一救赎了,我终于可以告别自己凄惨的童年了。可是你看,连这唯一一点温暖也没了……”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40节 盈时时常想,自己错的彻底。 将所有的希望放在一个男人身上,可不是错的彻底。 可是她有旁的法子么? 前世的自己,只有梁冀啊。 “你总说我和你妹妹一样,可她们同我怎么能一样呢?她们有父亲,有母亲,有能依靠的血缘至亲……可我有什么?” “我没有父母了,早就没有血缘至亲了……我没有孩子,我注定这辈子都要孤孤单单一个人了。我不明白我明明什么坏事都没做过,我明明是一个善良的姑娘,老天爷为何要这般待我?叫我幼年时无父无母,长大后没有丈夫,也没法子有自己的亲生骨肉。难道真的是命不成?不然为何我什么都没做错,却落得这番下场……” 盈时声音沙哑,喃喃说:“我不过是怕罢了,我不过是想活得有尊严一点,不用再每日战战兢兢罢了。兄长说我秉性不好,满嘴谎言,可我也想像兄长一般光风霁月,谁给我这个机会……” 盈时起先情绪起伏的厉害,等真的说完这番话时反倒没了什么情绪。 原来,人在阐述自己经历过的过程时,会像一个局外人一般, 她的声音淡淡的,越诉说越是平静,冷静的不像自己。 盈时说了许多许多,却不见梁昀说一句话。 他在沉默。 …… 窗外天光升起,朝霞泛着煞是好看的粉色光晕。 梁昀不知何时已经面朝着窗,背朝她而立。 窗外细细的风灌入男人的宽袖,衣袖纷飞,他长目微垂,迎着窗外的光,盈时瞧见他乌黑的眼睫上隐隐沾着晶莹的光。 盈时怔怔看了一会儿,顿时有些不可置信。 这个严肃又内敛的男人,他该不会是在……哭吧? 第36章 赔礼 他该不会是在……哭吧。 盈时心中不免为自己的猜测惊诧起来。 窗外那束浅浅的光恰巧落在梁昀下垂的睫毛尖上, 盈时察觉梁昀仿佛沾了金粉的睫尖几不可见的轻轻颤动了一下。 梁昀短暂的失神,当他察觉到身后那颗探头探脑的脑袋,她那双哭得通红偏偏还抽空偷看自己的眼眸—— 梁昀迅速恢复了面上的神色。 他转过了身子, 却见她跪坐在地上, 两臂松松垮垮的撑着身子。 许是自己方才对她真的很严厉,叫她眼里盛满了忧虑,叫她脸颊苍白的厉害。 她生了一副独得老天偏爱的面孔, 卷睫长掩眼中的梨花春雨, 明明是一双温柔稚嫩到毫无力度的眼眸,却偏偏昏暗中尤如一把利刃,望向他时像是能直直刺入人的心腑。 她的那些话语…… 以及同她先前说的那般, 极会看人眼色。她后撑着身子,玉瓷一般精致的脸上全是小心翼翼。 “兄长真的不能原谅我这一回么?”她重新酝酿起了鼻音, 可怜巴巴求他。 梁昀并不是不知道,她这是故意装作可怜的模样想要以此逃避惩罚。 可……如她所说,她寄人篱下的时候是不是也这般小心翼翼,看着旁人脸色呢。 梁昀眼里氤氲着揉碎了的光芒,渐渐收敛了自己的所有情绪。 他轻搭着眼帘,冷静的像是一尊玉人,嗓音有些低沉:“你先回去,惩罚的事暂且先记着,日后看你表现。” 这是他的退让。 亦是他第一次做睁眼瞎说的糊涂话。 盈时有些不敢置信的眨了眨眼, 他这是……今日要放过自己了么? 盈时惊喜的抬眸, 便见到梁昀又是蹙起的眉心。 他凝望着自己, 好似又是一副思忖着什么的模样。 “多谢兄长。”盈时唯恐他又是后悔,连忙拂了拂跪皱了的衣裙,便领着守候在屋外吓傻了的一双婢女匆匆走了。 梁昀眸光望着前方, 神色如常。 他看着那道身影消散在他视线里,才缓缓收回视线。 梁昀的眼底映起一层若有若无的笑意。 …… “前院什么事儿,将娘子天没亮就叫走了?”桂娘从廊庑下匆忙迎出来问盈时。 桂娘鲜少踏出昼锦园,自然是不知晓昨日盈时犯下的事儿。 盈时不想叫自己做的糊涂事说出来叫她平白操心,只含糊着编说:“有人送去的寿礼礼单弄错了,叫我去瞧瞧呢。” 桂娘并未怀疑,反倒追问起盈时昨日送去的寿礼。 “昨夜您回来的晚,忘了问,给老夫人送的寿桃摆件老夫人可喜欢?” 盈时听了这话,自然是笑说:“我们商讨许久的东西,老夫人能不喜欢?” 桂娘听了,这才长松了一口气:“这是您嫁进来头一年,礼物总要送的贵重一些才不叫旁人看轻。” 送给老夫人大寿的寿礼,原是桂娘从盈时嫁妆里选的一块品质极好的粉玛瑙,手掌大小沉甸甸的一块。后又送出府去请了京中巧匠将其雕刻成一尊寿桃模样,金丝托底,翡翠雕出栩栩如生的叶脉。 工匠做好送回来后,众人瞧见了都惊叹不已,当真是耀眼夺目,都满心盼望着叫盈时在这回寿宴上出风头呢。 只是盈时知晓,好东西确实是好东西,只不过放在昨夜那成山的寿礼里便显得平凡极了。 好在盈时不会管这些,人生哪有事事如意?她的心意到了礼物也不比旁人的差,就已经很好了。 再说了,今天的事盈时到现在都觉得自己是捡回了一条命,凭着自己三寸不烂之舌和自己说落就落眼泪捡回了一条命。 盈时如今庆幸都来不及。 不过,她倒也没有愚蠢的以为自己已经熬过这一关了。 方才梁昀只是叫自己回来待着,看自己日后的表现? 谁知他究竟是什么意思?若是日后自己再做错一回他就翻旧账的意思? 盈时心跳的厉害,偏偏她方才也窝囊的紧,不敢多问一句唯恐那人反悔。 …… 说来也是奇怪,梁府奴婢众多许多事压根瞒不过人,可许多事情却又罕见的一点风声都不漏。 就比如盈时这回犯错跪在清正堂的事儿。 除了自己身边的人,没人知晓自己被梁昀天还没亮就‘请’去了清正堂。盈时亦是后知后觉,早上领路的嬷嬷是梁昀的人,一路上自己好像还真没见过任何一个奴婢了…… 时辰还早,她风平浪静的在自己院子里坐了一会儿,仍旧静悄悄的没有一丝涟漪。 她像是一个躲进壳里许久的乌龟,试探过外边风平浪静过后,便开始小心翼翼的探出脑袋。 盈时去到老夫人院里时,老夫人正吩咐人往多宝阁上摆东西。 她昨日送去的寿桃儿竟也在其中! 盈时心中惊诧,老夫人见盈时过来,便是直接夸赞她一句:“你这玉桃儿颜色选的极好,是里头最漂亮的一个,可见是耗费了一番心思。” 这可当真是十分给盈时面子。 她也知晓老夫人这是有意抬举自己,便笑吟吟的说:“能得祖母的喜欢,孙媳的心思便算不得耗费了!” 她这话说的讨巧,偏偏人生的模样娇俏,并不显得奉承,倒显得像是撒娇一般,叫老夫人夸赞她嘴甜。 萧夫人韦夫人来的早,早在聊起昨夜宴会上的事儿。 萧夫人一脸心疼的神色,朝老夫人半是抱怨半是告状:“直儿昨夜因那虫子遭了好大的一通罪,我昨晚去瞧了,脸上脖子上都被咬的不成样子。原本我叫他朝官署里告了假修养两日的,谁知方才就听说被他大哥叫去清正堂罚跪去了……” 萧夫人恰时的欲言又止。 盈时听了心中一跳。 梁直何时过去清正堂的?与自己一前一后不成?梁昀也叫他过去跪下了? 对着悲惨的现在还在跪着的梁直,盈时难免有些心虚又有些庆幸,庆幸自己的口舌厉害。 却忍不住升起一个又一个的念头。 盈时第一个念头是梁昀把她的话听进去了,这才叫梁直过去罚跪的?第二念头则是……梁直真同女子厮混了? 试问要是梁直没犯错不承认就得了,梁昀罚他跪,他就真跪? 那是梁直自己承认了?还是梁昀查到了? 那个女子……究竟是谁了? 盈时满脑子的疑惑,又听耳畔萧夫人继续念叨,萧夫人心疼自己儿子伤了还要被罚跪着,可偏偏萧夫人也知晓这是梁昀发的话,再是心疼也只敢喃喃两句:“也不知究竟直儿犯了什么事儿,叫他带着伤跪着的……” 老夫人虽心疼晚辈,可也深知何谓慈母多败儿。 梁昀身为长兄,惩罚底下的弟弟们是常事,梁直、梁冀自小到大都没少被罚跪。 这两年梁直成了婚了才好些…… 这回是因为什么事儿?总不会平白无故。 老夫人淡淡道:“等他跪好了,叫他出来自己说。” 盈时余光划过萧琼玉,萧琼玉仿佛仍是万事不知。 谈起梁直的伤,这便不得不提那些该死的飞虫。 昨夜后山闹出的动静算是天灾难以控制,可到底发生在韦夫人筹备的宴会中,是以韦夫人一早便开始收拾昨夜的残局,打听好了各家消息,朝着各个府上送礼。 她朝着老夫人道:“昨儿晚上好几家在我们府上受了伤,儿媳连夜差人过去问候送礼,今儿一早也备上了礼,待会儿叫前院套一辆马车送过去。” 老夫人听此深深蹙眉,叹道:“这事儿算来都是我们府上责任,好端端的怎的就出了这事儿……” 盈时手指绞着衣袖。 萧夫人则怪罪起来,道:“府上人少,那些水渠池塘往日便藏着许多蚊虫,我经过瞧见几回了也都与底下人说了,定也是那群仆妇们将我的话当耳旁风,糊弄着我!清理少了这才闹出这事儿来!叫我说那群人都该罚!”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41节 盈时听了,赶紧道:“如今都出了事儿再说罚不罚的也是晚了。金翅虫要是落在脸上搞不好是要落疤的,若是未出阁的姑娘脸上落了疤,可怎么是好?” 她边说着边看向韦夫人,征求韦夫人同意:“母亲,备上重礼不如多备上几瓶去疤痕的膏药,再带个郎中过去,这般才有诚意不是么?” 韦夫人自打上回跟盈时闹得不愉快,简直再不想见到盈时,看见她心里就烦。这等厌恶的情绪在得知盈时没有听自己的话给老夫人送上绣品,反倒送了个什么玉雕之时更是厌烦达到了顶峰。 她只觉得这媳妇儿就是懒,惯会哄着老夫人转头忤逆自己。 今儿听了盈时这话,韦夫人更觉得盈时是刻意在老夫人面前上自己眼药,当即便是冷冷一笑:“你倒是懂得多,只是昨儿前院受伤的都是些公侯名门之家,谁家还欠了郎中,欠了几瓶膏药不成?你这说出去也不叫人笑话。” 盈时登时讪讪道:“是我想的浅了,那我……” 韦夫人凉飕飕的打断她:“要显得有诚意,合该是亲自登门拜访才是,你若是想帮忙,你便去吧?” 盈时眨了眨眼睛,万般不情愿的从韦夫人手里接过这个苦活计。 韦夫人偏偏还要佯装不乐意的继续说她一句:“以你的身份,是不好登人家的门的,这回既然你有心便算了。” 盈时是什么身份? 她是孀妇。 不过好在她是梁府的孀妇,宰相门前三品官,她背靠着梁家,亲自去给外府女眷送礼,还真没哪家敢嫌弃。 …… 盈时从容寿堂里出来时已经快到了正午,她却一点也不想歇息。 一出来便有些迫不及待赶去前院,拿到了详细的礼单,将昨日受了伤的五位女眷一一挑出来询问前院的管事嬷嬷。 管事嬷嬷见盈时问的详细,也只当是这位少夫人第一回接手这些活儿,心中害怕是以才事无巨细仔细盘问。 她哎了一声,便连忙朝着盈时细说起这些女眷:“两位姑娘伤的颇重,少夫人只怕要好生过去慰问一番。一位是安远侯府的六姑娘,昨夜额头上好大一片红,哭哭啼啼的走了。另一位是苏姑娘……” 盈时精致的唇角弯起,掀起一丝怪异的笑:“苏姑娘?” 旁人家都称家中郎君官职爵位,这位倒是直接称苏姑娘? 管事嬷嬷叹息一声,道:“您这就不知了,这位苏姑娘原是少监家的女郎。苏少监当年还给两位爷教过书。去岁少监去了,府上三位爷都去吊丧过,可惜他家没郎君,就那一个姑娘,婚事还一直耽搁着……” 盈时玉笋一般的手指轻轻划过手中的礼单,淡淡道:“这么说来,苏姑娘还是二爷三爷老师的女儿?” “去套马,今儿我便先去见见这位苏姑娘吧。” 第37章 躲雨 苏家住在平阳坊, 与梁府足足隔着六条街,颇有一段距离。 听闻梁府少夫人亲自来拜访,苏家人很是重视, 连忙吩咐人叫染了病的苏姑娘叫起来出来接待。 盈时去到时, 只见宅院门前显得寒酸,她扶着春兰的手下了车,宅院内一应也都有些败落荒芜。 很快, 一个清秀的身影便出来迎接盈时。 女子年岁看起来不小了, 约莫十八九的年纪,这个年纪早该婚嫁,如今依旧待字闺中, 本就是一桩稀奇事儿。 隔着帷幕,盈时瞧见那位姑娘额上戴着抹额, 纵使敷了厚重的脂粉也遮掩不住面上脖颈间四处的红疹,瞧着很是吓人。 盈时唇角微弯,一来便是真心实意朝着苏姑娘赔罪,道:“昨儿宴会上惊扰了苏姑娘,是梁府的不是。祖母与母亲特意吩咐了叫我备上了礼,过来赔罪。” 苏姑娘想来受过良好教养,嘴中说着不敢,欠身请盈时落座,又唤婢女去给盈时沏茶奉上。 “这是今年新茶, 少夫人尝尝。” 盈时端起茶来小抿了一口, 喝出来是雨前龙井。 都夏末了, 雨前龙井还保管的如此新鲜,想来是耗费了一番功夫。 盈时这是才发觉苏府只是外边瞧着有些败落,室内一应摆设布置都不差。 花厅芙蓉纹路的窗扉对开, 金丝楠木的高几上摆着汝窑青白釉梅瓶。又见那位苏姑娘穿的是一件雪缎织锦裙,七重锦的绫罗纱衣,站在那里杏眼桃腮,尖尖细细的下巴,实在是一副很容易叫人怜惜的长相。 至少盈时带着再多的心思而来,如今见到这位苏姑娘这副模样性情,也都不好多挤兑她。 不过显然,苏姑娘不是个省油的灯,盈时倒是还没来得及旁敲侧击,反倒是苏姑娘胆子颇大,盈时打量她的同时,苏姑娘也偷偷打量着盈时。 苏姑娘似乎并不喜欢直视人,也许是自知理亏,早已不敢光明正大的见人。 她只是余光瞧见那位梁府少夫人喝茶时抬起手袖时露出的半截玉臂松松懒懒的垂着一支翡翠镯,她生的极白,莹白润透的肌肤仿佛会发光,竟叫同为女人的她看怔了神。 苏姑娘原先听到梁府有人来,她是满心害怕,唯恐萧氏真的受不过刺激了跑来与自己对上,自己终归是理亏。 可见到来人不是萧氏,却是面生的盈时时,她心中又是一闷。 只觉得这是瞧不上苏家。 苏家纵已败落,可曾经也是梁府西席,天地君亲师,如今自己蒙了难难不成萧琼玉还自诩高贵了不成?自己不来,叫一个寡妇弟媳过来? 她未曾表露自己的情绪,却已经听到盈时开口称赞:“早先便听说过苏姑娘父亲声望。人言苏少监博闻书翰,德行忠直,词藻出众,便是连府上老夫人听闻苏少监词藻美名,特位家中两位少郎君聘请为西席。今日一见苏姑娘,观闻你言谈举止,想必亦是家学渊源,祖传的本领。” 这本该是夸赞的话,任谁听了也会心生欢喜。可观苏姑娘起先眸中升起震惊,而后眼中闪过片刻的慌乱与羞辱。 盈时眼瞧着她满脸通红,指甲死死攥着帕子,恨不能将帕子攥出窟窿来。紧接着,这位苏姑娘倒是很快平静了下来。 她唇角牵动一下,像是耗费所有力气营造出一个毫不在意的微笑:“三少夫人赞缪了。我敬重二爷三爷如兄长一般,三爷纵使早早去了,我心中带三少夫人也依旧如同亲嫂子一般。” 自己骂她一句祖传的不要脸,她便转身刺激自己死了丈夫。又是好一个兄长嫂子,本都是亲切的称呼,如今却因她们这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传到盈时耳朵里俨然全是情色滋味。 盈时只听她这一句话,便知这位苏姑娘是个有真本事的。 至少是萧琼玉如今怎么也比不过的本事。怪不得前世能悄无声息的没露面就叫萧琼玉与二爷吵架到小产了。 原本盈时还只是猜测,猜测梁直身上染的那香许只是二人厮混情浓时留下的。如今想来,怎可能留下那般重的香? 便是眼前这位心思深沉的姑娘刻意留下的吧!故意叫萧琼玉心里狐疑猜测,不费一兵一卒就杀人不见血。 如此想来,梁直是否无辜? 盈时深深看了苏姑娘一眼,脸上慢慢没了继续玩笑扯皮的态度,她甚至再没话里藏刀的性质,直言便道:“哥哥妹妹的,我一个隔房的媳妇总插不上手,只不过是老夫人说叫我来瞅瞅是哪个不要脸面的下作娼妇,偷人的丑事儿藏着掖着些别闹腾的人人知晓,就当是养一个粉头罢了,梁家又不是缺了这些银两,二嫂子也是大度的性子,万万没有置气的理儿,苏姑娘说是也不是?” 盈时一句接着一句毫无掩饰的话说出来,虽然过分无礼了,可是这般直白的接近辱骂的话语,叫盈时心中堵着的气一扫而空,反倒是畅快起来。 仿佛连着前世的阴郁怨恨,都少了许多。 苏姑娘面上血色一点点褪尽,她唇齿间都被气得打颤了。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什么真假,哥哥妹妹,我、我不明白,莫要冤枉了我……” 盈时见她这副装傻充楞强装镇定的纸老虎模样,只怕不用她拿指甲戳,吹口气就倒下了。 她越看越觉得眼熟。 猛不丁想起来今早梁昀质问自己时,自己说的话——是不是也如她一般可笑的模样? 盈时越想越觉心中羞愧,她甚至不敢再想下去,骂开了也就无需藏着掖着了,她眉眼弯弯也不想自作多情将隔房的事儿闹得太僵,只道:“苏姑娘还太年轻了,许多事情并非你这般想的容易。便是用你的小聪明膈应嫂子,逼走了嫂子也还有其他的姑娘顶上,你这是何苦呢,好好的清贵娘子不当,何苦如此糟践自己呢?” 盈时面对苏姑娘赤白的脸,凝望着她眼中漫出屈辱的神色,只盼望着她是听进去了自己的话,梁直此事过后估计也知晓远着些她了。 可盈时又是失望了。 苏姑娘眼中屈辱的神色一点点消散,她见盈时说的如此直白自己竟也没了继续装模作样的心思,她嘲讽笑着说:“三少夫人原来也明白自己多管闲事?这事儿真要上门来也轮不到你上门来,你何苦自己找事呢?” “二哥他对我如何我心里最是清楚。他答应过我父亲要护着我,他待我比待他的妻子更有耐心,我虽然没名没份,跟了他亏了我也认。倒是少夫人你?多可怜啊,年纪轻轻的守着活寡,想必在梁家那般的家族中你也是处处受气无人相帮的。还不如我自在呐。” 盈时被她说的一怔。 说不恼火是假的,苏姑娘深知打蛇打七寸,往日看着温温柔柔的,一张嘴可不简单,盈时胸腔里的火烧的几乎要沸腾起来。 可是比恼火更深的是失望。 盈时甚至自己都说不清楚,自己究竟在对什么失望。 隐隐的,她觉得自己的许多想法好似一下子又破碎了。 原先她还隐隐自豪着自己的聪慧,觉得今日闹得这番梁直挨了罚必会收敛一段时日,府上老夫人想必早晚瞒不住,日后二人见面的机会只怕也少了。 也不知二人是如何勾搭上的,总之见的少了情分想必就淡了。 萧琼玉这个孩子若是能生下来最好,盈时觉得自己能做的已经做到,至少后续如何她已是问心无愧。 可如今呢——盈时后知后觉明白过来,她做的一切其实都没有用。 她以为她可能挽救了一个前世没来过的生命,叫二嫂这辈子也能有自己的孩子。她以为萧琼玉一定是开心的。 可她遗漏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事情,这般的婚姻,有了孩子当真是一件好事么? 前世萧琼玉后来知晓痴心错付的真相后,当真还期盼着孩子? 也许自己真的做错了,她不该自以为比萧琼玉多活一世,见多了负心汉,就高高在上以自己的想法去插手帮助旁人的人生。 盈时叹息了一声,竟不知为何有些感动起面前的这位苏姑娘来。 可不是?一言惊醒梦中人。 她露出了一点恶毒的笑容,也不留情面的互相伤害起来:“那这般我要祝你同二爷百年好合,早生贵子了。现下梁家还没个一子半女,你要是肚皮争气说不准明年就能进梁府来。你跟二爷既然这般相爱,怎么好日日离别?在一处府里同住日后叫我也唤你一句小嫂嫂才是正礼。” 梁府这个臭泥潭多几个烂人搅和近来,也挺好的不是么? 苏姑娘宁静的面容一点点龟裂,她以一种微微尖利的眸光紧紧盯着盈时,如同毒蛇一般。 盈时见她这般知晓她必然是不甘心为妾的。 也是,谁还能没点追求。只是这好端端的书香门第家的女儿,偏偏盯在旁人丈夫身上,也真是够下贱。 盈时再没说旁的重话,只淡淡命人将带来的礼物送下,便起身打道回府。 一路上她都想的失神,忽地看明了许多道理。 情爱上深受其害的永远都只是女子。 为何呢? 因为男人们无论如何永远都是高高在上,他们并不会付出自己太多的情感,所以情感根本伤害不得他们分毫。 梁冀是这般,梁直也是这般。 同妻子青梅竹马的同时,并不影响梁直有自己的第二份第三份感情。他们或许还能为自己的行为找到借口,总能对一切的败坏行径心安理得。 重来一世,自己总觉得被困在如何也逃不出的囹圄里。 可如今盈时才忽然间被点醒过来,困住自己的从来都不是旁的,而是自己的这颗被世俗束缚的心。 是她太将条条框框当回事了,心地柔软的人,总归是要比没心没肺的人吃更多的亏。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42节 想要活得开心一点其实也不难,将自己的良心踩在脚底下,没心没肺的过日子就好了。 反正她前世已经足够对得起梁府了,替死人守了六年的寡。 这辈子,她如何做也不欠梁家的。 …… …… 回程的路上,车声辘辘。 车外忽地滴滴答答落起雨来。 夏末的雨水总是来的急,时常快的像老天被捅出了个篓子,顷刻间电闪雷鸣,晴空万里的苍穹遍布乌云。 这般雷鸣电闪没人敢在外行路,车夫连忙将马车赶去了最近一处避雨亭外停下,不一会儿,滂沱大雨接踵而至。 天色随着乌云笼罩渐渐透黑,天际泛着淡淡暗红,风摇雨影,四处竹帘都被雨水摇晃轻动。 饶是盈时一路被香姚护着严实,四面八方的风雨依旧叫她发丝间凝上一条条细密朦胧的水珠。 盈时提着湿润的裙摆踏入避雨亭,上回染了雨水发烧的记忆还历历在目,她不敢再有半点糊弄,一入内连忙将衣袖卷上手臂臂弯处,拿着干净的帕子擦拭凝在肌肤上的水汽。 盈时平素惯穿素雅清淡的颜色,便是昨日老夫人寿辰上也只是一身水绿衣裙,今日却是罕见的穿的一身水红襦裙,搭上天水碧浅纱披帛,梳的是垂髫分绡髻,戴上两朵珠花,两边红绳绑着一缕乌发。 浸透了雨水后的衣裙裙摆手袖处颜色深了许多,胭脂一般醒目刺眼的红,衬托得裸露在外的那截白花花的细藕一般的玉臂,暗室中生出盈润光泽。 盈时听见身后石屏后的声响,她才后知后觉,转身迈去石屏后,却见后头石桌后一站一立着一对主仆,二人衣襟鬓角上点点湿润,想来也是染了雨才进来避雨的。 那人腰间一条玉带钩,宽阔的肩膀,山峦一般冷俊的容颜,清冷的眼眸。 有时候就是这般,越怕见到谁,越是来了谁。 盈时也不知自己与他究竟是哪儿来的缘分,这处根本就不是官道附近,自己为了早些回府特意绕着清净小路穿梭,一路客栈商肆旌旗迎风飘扬,哪儿不能避雨啊?竟也能这里偶遇梁昀。 早晨她还哭哭啼啼的一副悔恨模样,骗的他终于肯松口放自己一回,而如今竟然如此风光的招摇过市一点不见悲伤知错的模样…… 若是梁昀问起来自己怎么来了此处,不是叫自己回去思错么?自己该如何回答? 盈时想着想着,恰时一阵风卷着雨水吹近来,她迎面被吹了个正着,冰凉的风雨扑来她面上,叫盈时控制不住的鼻头一酸,一连‘阿秋’了两声。 盈时连忙举着手捂着自己的鼻子。 梁昀微微偏过头去,朝她指了指自己身里侧的石凳。 盈时立即明白过来,那处藏在里头,想来吹不来风雨。 她提着裙摆依着梁昀身侧缓缓坐进去。 梁昀往日外出时章平总会给他准备另一身干净衣裳,为的便是以备不时之需,想不到今日却是派上了用场。 章平得了梁昀的吩咐将衣袍给盈时送过去,盈时娇滴滴的乌瞳像是一对黑玛瑙,她粉白的手指接过对她而言十分宽大的衣裳,有些羞意:“我当真能……能穿兄长衣裳?” 梁昀说:“你若想又染了病,自然可以不穿。” 盈时眨眨眼,她自然不会客气,她还想活得无病无痛呢。客套一番便从善如流的接过,连忙将男子外袍套在自己身上。 只是这般一穿上去,倒是惹人笑话了,盈时身量小,肩头更是瘦,如今套着男人藏青色的大氅,活像偷穿了大人衣裳的小孩。 尤其是袖口和袍角,几乎有四寸都往地上搭着,她一不小心间鞋履都踩在了他袍子上。 盈时发觉过来连忙将外袍往膝上提了提。 她这回学聪明了,不再对着梁昀装傻充愣,没等梁昀问她便先一步回答自己来此的原由,侧面表达出自己是真心实意的改过自新:“母亲要我去赔礼去,我今日便带着人先去苏家,明日一早我便再去宋家,刘家……” 她当真是十分娇气,明明没沾到多少雨水,甚至如今还裹着厚实的男子衣裳,坐着避雨亭里最里头挨不着风雨的角落,却还是渐渐染上了鼻音,鼻尖通红像是抹了胭脂的模样。 水珠氤氲上她的眉眼,尤如隔雾海棠,朦胧而靡丽。 少女恰似柔花温玉,身上沾染了水汽的香甜,直直钻入他的胸怀。 梁昀胸口间气息不禁上下浮动几息,他微微偏过头去,轻轻嗯了一声,不想再与她计较她的小心思。 这般的身子骨,沾了点雨水若是又生病了,谁敢真叫她去了。 他说:“明日还要落雨,日后这种事你差人去便是。” 盈时亦是含着鼻音,轻轻应声,而后又悄悄凝眸于他。 她看他冷着脸的模样,心里其实是有些害怕的,不多。 盈时发现若是以往时,他会待她很温和,唤她弟妇。 可是最近许是知晓她做下的那些事儿,称呼她起来时常都是无名无姓的唤着,好似不耐烦一样。 没法子——谁叫自己的把柄被人攥在手里,还是一个位高权重的大家长。 因此只要他情绪上有一丝风吹草动,盈时都是止不住忧心。 盈时见他情绪冰冷,便软声试探问他:“兄长不怪我了吧?” 梁昀不回答。 “我白日里越想越觉得难过,兄长这般说我骂我都没有错,我觉得自己做错了许多……我惹乱了祖母寿辰,还惹了兄长生气……”她越说,越有些底气不足。 梁昀依旧是不说话,他鼻尖避无可避,全充斥着她身上的融融暖香,熏的他只觉得热。 若非外头雨水滂沱,他只怕早就远离了这处,出去好生躲避。 盈时见他不仅不回答自己,反倒微微偏头去了另一边,似乎是不想听自己说话,盈时登时更加害怕了。 她唯恐梁昀又来找她算先前的旧账,他若是知晓自己今日去骂旁人家姑娘,且骂的那般难听…… 盈时不敢想下去,她窸窸窣窣从自己袖口里取出那个被她保管许久的香囊。 原先想着这个能引得他愧疚的东西要在最危及的关头用上,早上那般凶险境地她都没舍得拿出来叫他愧疚,如今见他一副不吭声的模样,盈时反倒是眼皮子直跳。 不能继续耽搁下去了。 梁昀察觉到盈时一直低着头,似乎在袖口里捣鼓着什么东西,他静默等着。 香囊湿了水,本就狭小的囊口更是紧窄,盈时伸手拿了好几次都拿不出来。最终她也失去了耐心不藏着掖着了,连带着那个桃粉色的香囊一并拿了出来。 “这东西我一直忘了还给兄长,若非我上午翻找东西时瞧见了,只怕都要忘了……”盈时心中刻意要卖弄,并不着急着说是什么。 反倒是当着他的面,动手将香囊系带一点点扩开,宛如玉莲一般的纤指伸入香囊里,费劲儿将里头的东西取出来。 她的姿势很慢,很优雅,或叫梁昀瞧见了,罕见的口干舌燥。 那东西不大,一从香囊里掉出来就拿她掌心小心翼翼包裹着生怕自己看见,挺可爱。 盈时趁着章平同自己婢女说话背朝着自己的机会,将手朝梁昀大着胆子边伸了过去,胆大包天的粉绵的手指触碰到他的手背。 梁昀微微闭住呼吸,鼻尖往后仰了仰,并不想被她像一个蠢货一般牵着鼻子走。 他声音干涩,蹙着眉问她:“什么东西?” 盈时眼睫轻颤了下,一下子又怂了,她却执拗的并不回答他的话,握成拳头的手掌慢慢朝他展开,粉白的掌心里孤零零躺着一颗玉扳指。 那是——梁昀古井无波的眼中闪过情绪涌动。 “兄长那日替我治病,怎可拿着自己的信物交给旁人?好在我发现的及时……”盈时眼角弯弯,手段百出的讨好着他。 梁昀生平最厌恶诡计多端之人,最厌恶耍小聪明之人,最厌恶…… 一千一万个讨厌,真的遇见了这个总爱在他面前耍小聪明的小狐狸,他却是止不住的束手就擒,被她牵着鼻子走。 他嗓音低哑,“你用什么同他换下的?” 盈时适时的微蹙起眉头,闷闷地说:“不过一副耳坠子罢了……” 一副耳坠。 梁昀脑海中尤如走马观花,浮现出自己与她那一路的所有过往点点滴滴。 他那时为了避嫌,几乎都是力所能及的不去看她。 可如今回想起来,他却是清晰的记得与她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记得她梳的发髻,记得她穿的衣裙。 记得她伏在自己背上打瞌睡时,鼻尖温热的气息。 她的耳坠摩挲过他脸颊时,他的僵硬。 梁昀攥紧的手背上,根骨分明,根根经络浮现。 又听耳畔她仍旧忧心忡忡地问自己:“我也是刚才才想起来的,兄长你不会又以为我是别有心思,故意来讨好你的吧?” 梁昀下颚线紧绷,他声音沙哑而干涩,“不会。我说过我没有责怪你。你还小,知错就改善莫大焉。” 盈时双眸凝着他,她生了一副独得老天爷偏爱的面孔,偏偏总还不自知自己的美貌,卷睫长掩眼中的梨花春雨,嫣红的唇瓣徐徐启合,嗓音却是难过至极:“那耳坠其实是梁冀送我的。不过没了这个我还有他旁的东西做念想,再如何也比不得兄长唯一的东西重要……” 雷鸣划过苍穹,仿佛划开了一道银河。 遽然寂静间,梁昀心间不知有什么东西一点点碎裂开来。 第38章 春浪 雨势渐停, 满地枯留寂寥与孤独。 天上落完最后一滴雨,方才的乌云悄然间已经全部散去。雨后的草树苍翠欲滴,天空澄净如洗。 四处静悄悄, 仿佛片刻前电闪雷鸣, 黑云欲摧不过是一场离奇梦境。 盈时将身上的衣袍还了回去,少女藕粉软缎丝履轻轻踩踏着雨后满地橙霞,登车回府。 她的车马消失在视野间, 梁昀收回视线。 这枚玉扳指是梁昀少年时便佩戴的扳指, 算不上名贵之物,却也跟随他多年,一同经历过许多风霜。 不过到底也是身外之物, 梁昀先前做为酬金让出时便权当是弄丢了。只是佩戴日久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后来他好些时日不习惯。 梁昀是一个念旧之人, 他对新的华贵的东西没有丝毫兴趣,他的院中角落一应用品都是经年累月的物件,如今旧物没了他也并不会用新物去代替。 如今,旧物竟是又回来了。 梁昀不急不缓将它重新戴上指节之上,眉心却是慢慢蹙起。 明明扳指还是那枚扳指,他却又觉得与以前全然不一样了。 那枚玉上,似乎沾上了她的气息。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43节 梁昀刻意多坐了一会儿,避开与她同时回府的时间,直到天色将暗, 他才缓缓站起身。 他去吩咐章平:“差人往衡州去一趟, 务必将她的东西寻回来。” 她说那是梁冀留给她的念想。 那便, 如何……也要替她寻回来—— …… 梁昀乘着一片黛黑的天空,回到公府。 饶是时辰不早,他刚踏下马车, 便见到老夫人院里的奴婢们几乎排成了队等候在门外。 见到梁昀下车,奴婢们纷纷上前请他过容寿堂去。 梁昀声音很淡,听不出旁的情绪:“祖母还没歇下?” 老夫人年纪大了,身子并不好。尤其是这等阴雨连绵的天,往日这个时辰她该是歇下了。 仆人却回说:“老夫人未曾歇息,一直等着公爷回府。” 暮色昏昏,梁昀一语不发,沉默着往容寿堂踏进去。 外头半明半暗的天,将他身形照的愈发晦暗不明,只见他那身藏青道袍随着走动间衣袂飘飘,身量直挺,鹤骨松姿。 梁昀甫一掀帘入内,坐在临窗塌上的老夫人便是抬眼看过去。 梁昀还未请安叩礼,老夫人已经放下了手中琢磨一晚上的棋,迫不及待便去问他:“昨日你瞧见镇国公家的孙女了?那小丫头名唤春华,人如其名,生的是面如满月耀若春华。我昨日问她几句,都答的有条不紊,听闻十二三岁便随着镇国公夫人身边协理府务,瞧着便是个福寿康宁的。今年只十七岁,属牛,家里疼着宠着不舍得早嫁,这才拖到如今。我看配你已是老夫少妻了。你意下如何?” 果不其然,老夫人又是旧事重提。 梁昀摩挲着扳指,面色未改,却是不接正岔。 “祖母,你知晓孙儿从来不留意这些事。” 知晓他素来恪守规矩,宴会席上面对女眷都是面不斜视,如何会注意什么镇国公府的孙女? 老夫人听他又是这副态度,便觉得胸口气闷,面色登时拉了下来:“你少时那般懂事知礼,小小年纪都知晓万事以国公府为重,问你喜欢哪个娘子,要哪个娘子做你未来妻子,你是怎么说的?你说一切由着祖母选,你那时都知晓的道理。如今呢?如今祖母便是帮你定下镇国公家的姑娘了!” “祖母,不可。”梁昀平静的声线恍惚间抬高了几分。 老夫人见他这般冥顽不化,气得骂他:“为何大了你反倒不如少时明理了?忤逆长辈来了?” 梁昀垂下乌黑的眼睫,神容冷漠到有几分寡情:“您一直知晓的,我曾经起过誓。” “我一日不替父亲报仇雪恨,一日心中难安。我答应过父亲,不夺回河洛失地誓不成家。” 回忆起当年,梁昀几乎克制着最后一丝理智。 当年那场战争死伤数万,满目尸山血海,究竟是何等惨烈。 老夫人这些年也不准下人们提起往事,便是怕这个孙子心魔又生。 可如今,老夫人情急之下无法自欺欺人下去。 她鬓角银丝微乱,毫无避讳提起当年事:“你简直是剜我的心……你父亲没了你弟弟也没了!如今你还不肯成婚不愿留下子嗣,是想将祖宗基业都拱手让出去不成!想要我去后也无颜面对梁家列祖列宗不成?” “二弟与四弟亦能延续梁氏血脉。”梁昀闭了闭眼睛,面容隐忍。 老夫人一听他这话,若非多年教养使然叫她没法子如寻常人家老妇,她只恨不能当场捶胸顿足,拿着手中拐杖去砸这个不肖子孙。 她叹道:“我真是后悔,当年霞月那丫头来退婚,我竟是应允了,我真是后悔!早知如此,当年我管你什么守孝不守孝,绑也要把你绑了与她成婚才是!” 霞月便是琅琊王郡主的闺名,亦是同梁昀曾有过婚约的前未婚妻。 当年梁昀同霞月这一对自幼便有婚约的表姐弟最后分道扬镳,其中内情错综复杂。 老夫人最恨的便是当年不该一时间心软,又加之梁昀重病卧床,她这才同意了两府退婚提议。 若是当年她狠狠心,趁着梁昀病重没法子拒绝,叫这二人成了婚绑入洞房——事成后依着梁昀的品行,如何不愿只怕也是捏着鼻子认下了。 她悔啊…… 月霞那丫头转头嫁给了旁的世族子弟,第二年就生了一个大胖小子,如今都三个娃娃了。 若这三个娃娃都姓梁该有多好。 她便是死也能瞑目了…… “我早就是老眼昏花,连记性也大大不如从前。寿命焉能有几年了?若是冀儿没死,我也不会如此逼迫你,我知晓这些年你的不容易。可是如今冀儿也没了……你当真要如此狠心?叫祖母死也不能瞑目不成?”老夫人见说硬的无用,便开始说着软话。 她知晓这个孙儿最是重情重义。 果不其然,听她这般说完,梁昀眼中闪过愧疚与痛苦。 可也仅仅只是一瞬,他眉目拧紧,坚定拒绝。 “祖母要我做什么,孙儿或都可一试,只唯独娶妻这一条。” 老夫人气得额角突突的跳,她骂道:“你是个有骨气的,可你也要有良知!你问一句你自己,可能对得起你身上的责任?你是长子,你这一脉香火如今更就只余你一人,你若是没留个后……你当真对的起你弟弟?可怜的冀儿才不满二十,第一回上战场怎得就有去无回?你对得起你弟妇么……” “你瞧瞧她可怜的样子,若非你她如今与你弟弟合该是神仙眷侣。我只怕已经有了重孙儿!我有了重孙儿,你以为我还会管你一句?” “你总要为了旁人想想,你要你弟弟过继那些不知弯了几道的血脉?日后能有几分亲?你若是真不想成婚,祖母也不会拦着你叫你毁了誓言……” 今日她是打定主意,要以己身来逼迫梁昀。 “你总要给梁家留下血脉,过继一个给你弟弟,也好叫你母亲与阮氏日后有靠!” “否则,祖母是死不瞑目。” …… …… 越是想忘的,越是忘不去。 梁昀这些年每每午夜梦回时,总能回到当年,回到当年无边无际的尸山血海。 十七岁意气风发的麒麟将,一身银色流云盔甲,不拘兵常,锋芒所向,一骑当前,几度兵逼外邦。 可一切胜绩戛然而止在梁昀的十九岁。 十九岁的梁元衡意气风发的出征,领三万兵马支援其父,不出半月却是狼狈的全军覆没,他在地上爬啊爬…… 从一具具面目全非的尸骸中,努力翻找辨认着父亲的尸骨。 他终于,抱着父亲的头颅,爬出一道道数不清的尸墙。 当年那个十二州最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一夕间成了世人耻笑的废人。 他再不能带兵。 梁昀无数次的自暴自弃,甚至无数次想要放弃朝着父亲发下的誓言。 后来,他终于走了出来。 他期盼着弟弟能代替他接过河东的担子,他将万千心血都投注往梁冀身上。 长兄如父,他投注在梁冀身上许多许多心血,教导他文墨武学。 可惜……梁冀第一战就没了。 梁昀匆匆带着兵马去平息后事,却是连梁冀的尸骨都不敢看一眼。 他无能,胆怯。 他是一个失败的儿子,错信他人,导致父亲战死。 他更是一个失败的兄长。 他对不起梁冀,他有愧…… 室中四下都是冰盆,蒸散去灼热的余温,空中氤氲着浅薄湿意。 剑势之迅猛,剑气胜寒霜气势蓬勃,梁昀腕脉急翻,长剑回鞘,却是忽地不堪重负,锋利剑身在昏暗中划过一道白光。 一声脆响,青锋剑蹭然落地。 章平听到屋里动静,面容大变,推门而入。 “快,快叫府医来!” “公爷旧疾复发了!” …… 屋外飞雪融融,屋内暖炉却是灼热的厉害。 层层叠叠的绣罗合欢帐半垂,室内燃着香炉,紫云烟细细密密氤氲了满室,迎着雾光摇曳生姿。 一截粉藕般的手臂从幔帐中悄悄探出来,软绵绵的攀上了他。 紧接着,一具香温玉软的少女身子朝他胸怀里投了过来。 梁昀潜意识的伸手接住她,却见那娘子一双湿漉漉的杏眼,鲜红饱满的唇瓣。她靠在他臂上仰眸凝望着他,眸中仿若明珠璀璨,光花倒转。 只一息间的凝眺,就叫这世间最规矩清正的男子神昏意乱。 玉钗横斜,鬓丝黏腻,粉汗湿吴绫。 她的耳垂生的粉红小巧,连带着那颗红豆大小的细珠耳坠都像是裹上了一层蜜糖。 他将自己冰凉的指腹覆上她的耳垂,反复的捏着揉着。 却好似始终跟她隔了一层雾。 不够,这种浅尝辄止的触碰显然不够。 内室里闷热,汗水延着他的鬓角下颌一滴滴落下。一颗颗豆大的汗珠落在绣着鸳鸯的绣被上。 他鼻尖的汗珠滴答一声,落在少女粉白的颈窝上。 他忍耐不住低头,将她被自己搓的通红的耳垂连带上头的细珠耳坠,一同轻轻地吮入嘴里。 那姑娘眼神靡丽的笑着,她微微仰头红唇随着胸脯起伏一张一合,垂涎欲滴。 他将她从鲜红绣被中抱起,想与她更贴近一点,没有任何阻止的靠近。 那娇俏的姑娘软绵绵的手臂却是将他推开。 朝着他软声恳求道:“你只能亲我,不能沾我身子。” 为何,为何不能…… 他急切的不知所措,一遍遍密匝匝地吻,吻上近在咫尺的唇瓣……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44节 第39章 添香 昨夜穆国公发病, 深更半夜病情来势汹汹。 梁府的两位府医连夜都被唤了来。 屋外廊下,二位府医正为着药方的事儿争辩的喋喋不休。 章平跟着他们身后听了半天也没听出一个所以然来,只急得团团转。 “你们二人究竟有没有旁的法子了?每回都是用这药压着, 分量一回比一回重, 还总是没法子根治,再这样下去总也不是事儿……” 自打四年前梁昀战场上受了伤,落下疾症久治不愈。 身体上的重伤随着时间推移还可以慢慢痊愈……可这魇症却是反复无常, 难以根治。 梁府满朝寻遍名医, 尝试各种法子也治不好。 后来,还是民间巫医替公爷配的方子,每回病发之时便用旁的药物压制, 慢慢调养着。 只是这药物却只是以毒克毒罢了,好在这两年公爷慢慢的少发病了, 谁知这日会这般凶险…… 府医叹息一声,轻抚着山羊胡,摇头道:“急不得,急不得。等公爷清醒过后,热性散去,再行把脉看看罢……” 如今脉象也游跳不定,诊治也不准。 …… 唇齿间若即若离的触碰,千丝万缕,仿佛雷电击破苍穹。 耳畔一阵轰鸣, 白光炸裂。 无法休止, 毁天灭地。 待炉中一息烟燃烬, 梁昀倏然间睁开了眼。 他的眸光失神凝望着素色帐顶,眼角潮红。 “公爷!” “公爷还有哪里不适?卑下给公爷再行诊脉……” “公爷,药熬好了, 您快饮了吧……” 耳畔,是众人层出不穷聒噪至极的呼声。 众人只见床榻上的男人半散着发,直挺鼻峰与深陷眼窝眉弓仿佛成了一处天然的水地,眼皮之上凝结着晶莹的汗珠。一身白绫中单自脖颈往下更是浮出许多汗水。 微耸的喉结,汗水浸透了他没有束紧的领口,往下隐隐瞧见男子藏在衣袍下终日不见阳光的紧实肌理。 公爷每回梦靥要以寒食散压制,可这药性极为霸道,如今发汗散热是好事。 梁昀头痛欲裂,眼前尚不能恢复视力,睁眼全是大片的白芒,右臂曾经受伤的骨缝处传来阵阵刺痛,叫他甚至分不清现实与虚妄。 他撑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子,紧捏鼻根,直到身体里令人不适的余韵渐渐散去,他才重新睁眼。 使女们端来热水帕子汤药等物,郎中们抱着药箱,捏着针袋,已将在他床榻前围成一团。 “都退下。”梁昀脸色阴沉,衣领半开,喉结高耸,开口之下嗓音还有种古怪的低哑。 …… 主子爷往沐房去更衣,婢女们这才敢进内室给主子爷收拾床榻。 婢女们手脚极快,很快更换了枕头衾被,重新续上安神香。 换床褥的婢女却忍不住发出一声嚷叫。 “谁伺候的公爷喝药?怎生洒去床上去了?还撒了好大的一滩!” 另一个端药的小丫头一听,唯恐自己挨骂,连忙道:“可别赖我,这可不是我!” …… …… 天明后,老夫人才从下人口里得知梁昀犯病的事儿。 老夫人一听自是心急不已,自己过了一夜才得了消息,必是孙子怕她担忧瞒着她了…… 老夫人想起昨夜自己逼迫他的事儿,往日严肃狠戾的人,都是经不住眼中泛起泪,朝着自己身边的嬷嬷们叹说:“都是我的不是了,明知他有心疾,明知他听不得那些话,偏偏忍不住去伤他的去逼他……” 容寿堂中伺候老夫人的嬷嬷们都是看着府上郎君们长大的,当年那些事儿也都知晓,听了皆是含着泪去劝老夫人:“您是一片好心,想要公爷早些娶妻生子才说的那番话。” “谁家不盼着孙子早日成家立业?公爷这般的年纪了,放谁家都要闹翻了天,怎能怪的了您呢……” 老夫人听了心中却是愈发酸楚,等不及便要去梁昀院子。 老夫人携着人去到时,梁昀正好刚服了药睡下,她只是隔着窗看了一眼见孙子睡梦中憔悴的神情,便也不敢多看惹得心中伤怀。 她招来府医,仔细询问梁昀病情。 “他以往每回都是头疼,惊梦,这回可好了?能安睡?” “卑下方才给公爷扎了针重新服了药,一两个时辰应当能安睡……” 这事儿说来严重,每回病发都闹得人仰马翻,可每回府上都是对外能瞒则瞒。 梁氏家主,不可出一点点差池。 老夫人再是心急也知晓只能压着,万万不可闹出风声来。 她看完过后压着忧心,又事无巨细吩咐了几句,也未曾久留。老夫人出了内仪门,正巧瞧见匆匆赶来的韦夫人。 韦夫人一副火急火燎的模样,面上妆容清素,眉也没画,见到老夫人当即便迎上去问安。 “母亲!您方才瞧过昀儿了?他究竟病的如何了?” 韦夫人一副心急且丝毫不作假的模样,甚至妆容都没齐整便赶过来,老夫人见了没有多加怪罪,心里安慰了几分。 “往年都是这样熬过来的,心病……如何情况也不好说,他方才睡下了,你也别再过去呼天叫地扰了他,叫他好好歇着吧。这孩子身上担子太重,凡事又总是往心里去……这些时日便叫他叔叔帮他往朝中告病几日,对外你也就说是风寒可知晓?” 韦夫人自然连连应下。 她往日再是眼浅也知晓的道理,自己往后一应荣光都靠着这个继子,是以一听梁昀病了,是比谁都着急赶过来。 如今虽没见到人,可老夫人都发话了,韦夫人心里有了底。心中一松,便想起旁的事儿来。 韦夫人迟疑了一下终是试探着问:“您这回看中的府上婚事说的如何了?公爷说是如何?可瞧上了……” 这可当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眼瞧老夫人没说话,韦夫人只得继续硬着头皮跟在老夫人身后,“媳妇儿院里有两个身家清白的婢子,生的胆小柔顺惯会伺候人。媳妇儿便想着公爷房里一直空着……如今他病着正是需要细心体贴的娘子伺候的时候,不如就先叫她们往公爷房里伺候着?公爷也是往日看着讲究,奈何房里皆是一些粗手粗脚的婢子,这回的病说不准也是她们伺候不当惹来的。叫他有个知冷热的陪着,日后媳妇进门了,便是叫她们做个通房丫鬟也罢,做个婢子也使得……” 老夫人眸光慢慢移向她,韦夫人缓缓噤声了。 韦氏这般急着往生病的继子房里红袖添香——不过是以为嫡长媳要入门争权了,开始迫不及待往继子房里安插自己人脉了。 老夫人心中厌恶这等小心思,蹙着眉头冷哼了一声。叫她日后无需再提。 韦夫人满面羞愧也不敢吭声了。 只是韦夫人这番看似愚蠢的话尤如车辙马迹,在老夫人心里留下了深深的痕迹。 老夫人回容寿堂的一路,手中佛珠一路都不断发出轻微碰撞,沉默不语。 她心中其实是被韦夫人的话说的心动了。 昨儿孙子虽说拒绝的干脆……可他却只说是不娶亲,这纳妾生子…… 韦氏的一句话却是不假——梁昀身边就是女人太少,才不知如何与女人相处,才会如此排斥女人。 未经人事的男子,怎知晓女子的好? 叫他红袖添香一回……兴许就食髓知味了? 他立过誓言不能娶妻,纳妾自然不在此内,日后只要有了重孙,管他正出庶出也总比没有好。 老夫人足下一顿,思虑良久,终于是忍不住差身后的嬷嬷又往梁昀院里跑一趟,去将府医叫过来。 不一会儿,仆妇就领着府医来了容寿堂。 老夫人一双深深的眼看向府医,直接便问:“那药昀儿可是一直用?” 府医不疑有他,回道:“一日三回服用,只可惜效果比以往差了些,只怕要多加点剂量才是……” 以往这事儿老夫人是不准的,宁愿叫梁昀自己多扛着一些。 只是今日,老夫人捻着手中紫檀佛珠,岑寂内室中静的针落下的声音都能听到。 她心里默默念着阿弥陀佛,闭着眼睛道:“依你罢,我这还有一味药,你且一并加了去。” 语罢,老夫人身后的嬷嬷上前,将早已准备好的玉瓶呈给府医,又是忍不住一句:“公爷病着,您可要仔细放。” 府医不疑有他,只以为又是什么他没见过的灵丹妙药。 谁知捏了点往鼻尖处一闻,登时害怕的直哆嗦起来。 “这……这是……” …… 老夫人今儿免了请安,正巧前院管事也传来话,说是前院新采买了一批婢子回来。 萧琼玉与盈时二人便往前院挑选婢女。 妯娌二人一路无言,盈时一路都有刻意去留意萧琼玉面上神色,未曾发觉她有什么不对劲的情绪。 盈时心里勉强安慰了几分,不管她昨日究竟是如何气恼的,到底还是不愿看见萧琼玉重走上辈子的路—— 二人越过花树游廊,迈入花厅,早早便有许多仆人得了吩咐等候在此。 盈时院子里刁奴欺主的事儿才过去不久,萧琼玉唯恐盈时年纪轻转头就又忘了那事儿,便好心提醒她道:“弟妹若是担忧那些刁奴难管教,便多选一些外头采买的过去伺候着。只是这群外头买的到底不如府内的用着趁手,许多规矩都不懂,你挑回去还要多加调教才是。” 盈时好不容易送走了一批难缠的,自然是知晓这个理儿。不过她这回不想自己院里住太多人了,一个主子几十个丫鬟伺候着着实太过了。 况且,她不喜欢陌生人。 思来想去,盈时便在人群中凭着自己的眼缘,选了两个年岁约莫三十左右,沉默寡言生的老实的粗使嬷嬷,并另外两个十几岁出头的丫头。 被盈时点到的婆子丫鬟们纷纷上前来谢恩。 她们面上多有惊惶之色,却也是掩饰不住的欣喜。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45节 能留在梁府,自然比没被选上又要四处被卖来卖去要好。 盈时挑选完,管事当场便将她们的卖身契挑出,差人领着送去昼锦园。 “弟妹只选了四个?”萧琼玉惊诧,才四个婢子,如何够使唤? 盈时却是笑道:“未出嫁时我身边那几个伺候我也足够了,我那院子里只有我一个主子罢了,如今多了四个人伺候,便叫她们做些扫洒的活计。” 萧琼玉见她如此说,也不再劝。 二人都挑了几个婢子,回去的路上,盈时听了萧琼玉说起,这才知晓梁昀病了。 “公爷病了?” 萧琼玉叹息一声,“二爷一早就说,他才病,公爷竟也紧跟着病了。没准是近来公府风水不大好……” 盈时追问:“公爷病了?什么病……昨儿我还见了公爷,精神的很。” 萧琼玉也不知,只是摇头猜测说:“约莫是伤寒吧,这病你上回也遭过了,虽还是夏日里,沾了点雨水发作起来可是吓人。” 盈时心里咯噔一声,一路往回走都没了精神。 她想起昨天傍晚的那场大雨。 他身上好像沾湿了许多雨水,可却将干净的衣袍给了自己…… 盈时心中说不上的郁闷,连唇角的笑容都扯不出来。 他病了,自己该过去探望么…… 第40章 催情 夏末, 雨水越发的多。 上午烈阳高照,瓦蓝的天空如同蒸笼一般火热。到了晌午,外边忽地又下起了雨。 雨水淅淅沥沥敲打在黛瓦上, 延着霖铃滑落下来, 雨声一片。 盈时回了自己院子里坐了许久,心里纠结。 去与不去,都难抉择。 她去了, 实为不妥, 只怕还要惹人眼。可若是只唤个婢女去看望,起不到半分意义,只怕婢女连公爷的屋檐底下都碰不着一下。他的病若是因自己而起, 且……他这段时日对自己的照拂,自己这般显得很不近人情。 盈时思来想去, 便叫桂娘去煲盅汤。 她瞧着屋外怎么也停不下来的雨,说:“等雨停了,我去给公爷院里送过去。” 盈时原以为桂娘会劝阻自己,说着什么男女大妨那种叫人扫兴的话,谁知桂娘听了倒是一句劝阻都没有,反倒一副欣慰神色,觉得盈时当真是长大了,做事都比少时有成算了。 小厨房早早铺设了起来,里头灶台什么应有尽有, 盈时如今已经少在大厨房里吃, 除了缺少了什么东西往大厨房跑一趟, 其余时间多是四人在小厨房自己解决的多。 桂娘听了盈时的话,宽慰道:“早该如此,公爷这些时日帮了咱们多少忙。就独独说上回, 我们都找不着您,那日的雨比今日还大,公爷下朝衣裳都没换就去淌着雨水寻您,后头您烧的凶险满府哪个主子过来帮忙了……反倒是公爷,连夜来给您带来郎中,喂药……” “您推搡韦夫人那回可叫我吓得几乎要晕死过去!那是你婆母,你个老虎投胎的虎姑娘发起火来是一点没手下留情!吓得我一连几日都手脚冒汗,这般大的事儿放在哪家府上只怕都是麻烦,孝道压死人,若是韦夫人要趁机折腾你正好你给她送把柄去!可后头韦夫人事后竟没责罚您。想来也是公爷帮说了的。我心中对公爷自是千恩万谢,公爷是主君,您朝他示好万万没有错的理儿……正巧今早买回来的一对新鲜鸽子,杀了拿去煲汤。”桂娘絮絮念叨。 盈时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她脑子转了许久才猛地反应过来。 她转过头去,猛不丁一下子提高了嗓音:“什么?” “你说什么?他……给我……喂药?” “啊啊啊啊!” …… 这日淅淅沥沥的雨水一直不见停,等雨水稍微小了点,桂娘已经煲好了汤水。 炖了足足两个时辰的鸽子汤,盛去大口瓷盅里,香姚端着盅,春兰替香姚撑着伞,盈时落后一步跟在二人身后。 其实,盈时也知晓,梁昀一定不会喝她的汤。 可他无论喝与不喝,自己送过去了便是一份心意。 桂娘说得对,自己冲着梁昀示好,哄好他,比哄着韦夫人简单容易许多,且回报更大。 看啊,自己这些时日犯了许多错事,他没惩治自己,更没告状给旁人,不就是这般么…… 主院坐落于公府正中线上,盈时从未踏足过此处。 这日她也知晓规矩,只是穿过抄手游廊立在东角门前便不再往内踏入一步。 盈时目光落在寝房的廊下,却见里头乱糟糟的一团。隔着老远,抬眸便见远处廊下好些婢女四下跪着,哭哭啼啼,章平正是面红耳赤的辩论着什么,也不知那群人究竟犯了什么过错。 盈时听的直蹙眉,只觉得他们许都是成心不想叫病人养病,才能吵闹成这般。 章平同她们争辩,甚至根本没空看到盈时过来。 盈时身边的春兰与香姚两个也没见到这等阵仗,主仆三人立在东角门下,一时间手足无措。盈时也不多话,抖了抖油伞上的雨水,将那抱厦便立着的另一名小厮喊过来,问他:“听闻公爷染病,现下可好些了?” 盈时问的不经心,小厮亦回答的看似有礼实则全是废话,“有劳三少夫人挂念,公爷已经无恙了。” 瞧着里头众人忙碌的模样,仿佛是出了什么事儿,怎么也不像是无恙。 可他既说是无恙那便是无恙吧。盈时也不多问,只是吩咐身后的香姚将汤送过去。 小厮引着香姚春兰往院里放汤盅,盈时便在廊下停住脚四下张望歇息。 她这还是头一回来到主院里——梁昀住所一砖一瓦都同他这个人很是相同,灰墙黛瓦,不见一丝彩绘,处处冷清至极。 院中甬路相衔山石点缀,截然不同于其他院中花团锦簇的雍容华贵,这里却处处不见鲜暖花草的痕迹。便是绿植也只是一些松柏细竹,处处透着冷愈阴翠。 松柏穿石绕檐,努力向上生长。清幽的池馆水廊,伴着雨声劈里啪啦的无止无休。 盈时将自己袖口整了整,两个丫头也不知在里头磨蹭起什么来,她等了半晌也不见人影,索性自己重新撑开雨伞先一步延着游廊慢慢瞧着四下风景,往回走去。 外头的雨越下越大,少女玉色的纱裙延着廊下曼妙摇摆,她延着墙角小心翼翼的走着,走在干涸的石阶上,避开侧边扫入的风雨。 久等不来婢女,盈时忽地,却是隐隐听见琴声。 她延着声音缓缓看过去,只见那传来的方向,依稀是……书房? 阴雨天里,主子爷都还病着,奴婢们都躲着雨,谁还有这般的雅趣? 那细微的琴声断断续续混在风雨里,几不可闻。 盈时忽地升起好奇,脚步朝着西边甬道里钻进两步,然而那琴声却随着盈时的一步步迈近,倏然间消失不见。 盈时停站了半晌,仍没听见琴声继续传来,她叹了一口气,环顾四周景象却是惊诧不已。 与前院不过一墙之隔,这里却是另一番风景。 廊两侧栽满了大片大片垂枝柏与芭蕉,高大的暗蓝色的树荫遮天蔽日,随着风声枝条像是里头藏了人影一般摇动。 淅淅沥沥的冷雨,再配上这等阴暗不见阳光的日子里,不见一个人影。 盈时总觉得下一刻枝条后头就要钻出什么东西来一般。 梁昀也算生的仪表堂堂,怎么院子里全栽种了柏树,芭蕉,这可不是什么活人喜欢的树……像是迎鬼来住的一般。 身后阴凉的风一点点灌入她的后背,盈时总觉得后背寒毛耸立,似乎有种被暗中盯紧了的感觉。 ……盈时适时的咽了咽口水,吓得连伞都拿不稳了,急急往回跑去。 可她来时没仔细看脚下路,左右两侧甬道,她一时间竟分不清自己是从哪边近来的。盈时慌不择路选了一条看着顺眼的便跑了去。 却忽地,少女衣裙经过时,廊下那条微阖的门缝忽地被缓缓推开。吱呀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声音—— 门缝后,露出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梁昀直直望着她,不知隔着门缝看了她多久。 他的面上截然不同于以往的神色。他今日仿佛很古怪,很古怪……似乎毫无避讳一般,那双乌沉沉的眼眸一眨不眨的冰冷地望着自己。 盈时觉得哪里不对劲,可一想到他还病着,人病了,哪里还能如以往一样?自己上回发烧时,又是哭又是闹的,据说连药都喂不进去呢。 盈时越想越是脸红,心中对梁昀也多了几分真情实意的感谢。 她停住脚步,惊讶的‘暧’一声,连忙将自己面上的恐慌收了去。 廊外少女身姿绰约的走过来,她纤弱而美丽,十六岁的年纪,面庞洁白姣美,皮肤嫩的像是蛋清,眼角眉梢已经慢慢绽放出令人心惊的妩媚。 “听闻兄长病了,我特来探望您。”盈时手指无措的抚着裙上的刺绣,抬眸与门后那张眸子对视了一眼,连忙慌张的将眼睛移开。 “兄长身子可好一些了?我给您煲了汤,花了一下午的时辰,您要不要去喝两口?”她唇肉颤抖间,依稀能看见里头小巧的糯米一般透白的贝齿。 梁昀将门开的大了些,这才叫屋外本就浅薄的天光微微照了进去。 天光朗朗,落在他脸上。 那张往日清冷却也算温和的脸,今日竟眸中通红,眼中全是阴翳。 他眉心微微蹙着,眉压的很低很低。脸上很生硬,唇角紧抿,下颚紧崩,再没有一丝表情。 盈时从未见过这般的他,娘子的直觉约莫都有些准,她眼皮跳个不停,偏偏梁昀又将门打开了几分。 “进来。”盈时听见屋里那人朝自己说。 男人的嗓音,低哑的像是从胸口里发出的声音。 像是毒蛇盘在门后,朝着她吐着蛇信子。 可盈时并未察觉,面对这种不正常的口吻,她只以为他在生气。 想起前边看到的,想起昨日他承诺自己的,想来不是在生自己的气。 盈时自以为很聪明的俏皮一笑:“兄长也别生气了,我方才看到章平正在骂他们。” 后来的盈时反复回忆这日的点点滴滴。 总是恨不能自己给自己抡一个巴掌。 梁昀的不对劲已经这么明显了!自己为什么!为什么眼瞎看不到! 归根结底,其实是盈时从不会对梁昀设防。 试问,那般一个光风霁月的男人,她除了怕他告状外,害怕他偷偷揍自己不成? …… 是以,哪怕门缝开的有点窄,哪怕梁昀离得很近,盈时也是傻乎乎的钻进去时。 里头暗淡,盈时又是才从外边近来,只觉得眼前黑乎乎的一片,她只觉得屋内很热,很闷,很重的香气。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46节 好一会儿才渐渐能看清了屋内情景。 地上好像摆着一把琴弦断裂的琴。 盈时后知后觉的抬眸,才见到他今日穿的很松垮,甚至衣衫半敞,头发衣襟都有些乱。 以及,他的气息很重,很灼热,居高临下的一缕缕洒在她面颊上。 盈时眨眨眼睛,慢慢扭回身子:“那个……我忽然间想到还有点事……” “兄长我想我还是先走了吧……” 她的手才碰上门框,身后的大掌紧紧锢上了她的手臂。 盈时的惊呼声被咽在嗓子里,屋外的风雨延着那道微阖的门缝,争先恐后的吹进来,裙裾被风吹起。 她的身前是冰凉的风雨,身后堵着滚烫的墙壁。 手底下的温香软玉仿佛化作了一滩水,他略一松手,要从他手心里流淌出去。 他不受控制地将她锢在臂下,将她锢在自己胸怀里。 “为何要走?”他贴上她柔软的脸颊,鼻尖眷恋的摩挲在她光洁的额上。 “为何要走!” 窗外垂丝桧摇曳,并成一条条翠绿帘幔垂下,绿茵婆娑。 少女鲜丽的裙边逶迤遍地,像是一朵盛极的荼蘼花。 她微凉的手指,像一缕丝绸,滑入他炽热的掌心。 梦与现实,早叫人辨别不清。 梁昀猛地闭上眼,蹭——的一声,琴弦彻底断裂。 第41章 贞洁 屋内的气候反复无常。 时而火热, 时而又是阵阵的寒冷。 盈时从未见过这般可怖的梁昀,她不明白为何他忽然像变成了另一个人。 他是正人君子,为何会这般?? 他是喝醉酒了么…… 盈时惊恐之下想要唤人来, 可嗓音脱口而出的那一瞬, 猛地意识到自己不能。 她不能将这等事情叫旁人知晓——否则她会身败名裂,她所做的一切,一切的努力都会白费。 可老天爷给她的机会, 也只有这片刻。 屋内气息很快便熏得她手脚发麻, 仿佛缺氧一般闷热的厉害,心里仿佛升起一把难以平息的火气。 盈时渐渐意识到不妙,努力想要挣扎着, 企图跑出去——可她还有几分理智,可是身后的男人却已经像是一头失去理智的兽。 男女间体力的悬殊, 她越是挣扎那人就越是大力。 他的手指抚上她纤细的脖颈,掰过她的脸,身后那股滚烫的热气再度倾覆而来。 他唇齿间带着苦涩而炙热的药味,带着浑浊的欲望,粗厉地攻池掠地。 “……唔……”盈时只能无助的摇头,细碎的哭声被人吞了进去。 不…… 不能…… 她最后的理智支撑着自己,盈时抵死牙关,轻颤的鸦睫不断往下垂着泪。 纵使重生回来的这些时日,她脑海中闪现过无数种报复的法子, 甚至想着去勾引梁昀, 去叫兄弟反目, 去凭着自己的努力将这梁家作天作地,将梁家所在乎的一切摧毁干净。 可那也只是她午夜梦回时,咬牙切齿的恼恨罢了。 清醒过来后盈时也知晓她没那个本事, 可不是么——她唯一几次大起胆子来去偷偷引诱梁昀,次次都是以失败告终。 他是个正人君子,他仿佛根本没有感情…… 每一回在盈时觉得他对自己是与众不同的,他对自己其实是有好感的,她却很快又会明白过来,梁昀对自己的一切帮助不过是愧疚。 这份愧疚和关爱是给梁冀的。 或许说一日她顶着梁冀遗孀的身份,一日眼前这个男人对她都会有这种叫她时常误会的关爱。 盈时数次尝试过后,便也缓缓中止了这个目标。 就在她打算听从桂娘建议,放弃了原本的心思,打算与他做一对亲密的兄妹时,一切又悄然发出转变。 如今真的朝着她曾经想过的这一步前进,盈时却只觉得可怕而无措。 若是被人知晓,她只会身败名裂! 在她终于能得了呼吸之时,盈时再无顾忌,狠狠一口咬了上去,咬上那人的唇。 男人许是吃痛,他觉得身体里一会儿热的厉害,血液都要被烧干,一会儿又是冷的骨头都在发颤。 他终于松开了她。 盈时缺氧的身子却软绵绵的像是一块被揉坏了的花朵,失去了身前人的搀扶,她便如同一颗凋零的花,延着门框骨软筋麻的滑去了地上。 地上铺遍了柔软的地衣,她跌坐下来时竟也没觉得疼。 盈时身子还没反应过来,身前男人已经是居高临下的朝她缓缓蹲下身子。 他眉心微蹙,方才被她咬伤的唇角是那般鲜红夺目,他苍白的指尖朝她抚来。 盈时雪白的脸上缀满了泪珠,哭着摇头后退,鼻音浓重的抽泣。 脱口而出的话却带上了几分靡丽的味道。 “不要,不要……” “兄长,我是盈时啊……” 那人的手掌却只是蹭过她的面颊,将她鬓角的发簪抽了下来。 盈时惊疑间,下一刻却见他执起发簪朝着手臂划了过去。 暗室中划过一道浅色银光。 他哪怕对自己下手,也是毫不留情,下手狠极。 梁昀眼底暗沉沉的似是疲惫至极,温热的猩红延着他垂下来的手臂,一滴又一滴,落在一尺莲缠枝团花的云锦地衣上,落在他苍青色的广袖上。 暗室中,他忽地起身。 身后一阵冰凉传来,梁昀不声不响地推开门窗。 天光透过那道细窄的缝隙,一点点投入眼前的地毯上,照亮眼前一切。 他忍着头痛欲裂,目光重新回驻到她的身上,盯着她的那张沾满了梨花杏雨的脸——少女玉色软烟罗裙摆纷扬,鬓发散乱,外衣肩头掉落一半,雪白的香肩上竟都是红痕,眼泪糊满了她的眼眶。 盈时跌坐在地上,喘息急促,一张玉面早已绯红一片,身子酥软无力的更像是一只被霜水打湿的花。 熏炉中的香早已燃尽,只余淡淡的残香在空气中缭绕。 待梁昀意识渐明,看着眼前的一切,惊觉脑中“轰隆”一声,如雷轰顶—— 盈时流着眼泪,想要叫掉了一半的肩衣重新披上,可是手抖的什么都做不来。 她看到梁昀掀翻了香炉又打开了门窗,才渐渐理智回笼,当即吓得她失声哽咽。 “别……别开门窗。会被人瞧见的……” 梁昀手上一顿,重新将门窗阖上。 她惊吓之下连忙缩去角落里坐着,明艳精致的脸上如今全是泪痕,眼中满是惊恐的盯紧了他。 梁昀面上惨白一片。 往常那个朝中就日瞻云,讷言敏行的年轻国公,今日像是一个提线木偶,站在门边神情怔松地回望着这一切。 这场他自己犯下的罪孽。 盈时手脚都在发抖,她以袖掩面,忍着害怕哭道:“要是被旁人发现,我今日是有嘴也说不清了……” 梁昀瞳孔里印着震惊与痛苦,他茫然地闭了闭眼睛,复又睁开,仿佛仍不接受这一切的荒唐。 许久,梁昀才开口:“今日罪过全在我,我对不起你,我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谁料盈时听了这话却哭的更凶了。 她要他这一句对不起有什么用?给自己交代,他能给自己什么交代?! 盈时都不敢去看梁昀如今难看的神色。 他本就是病了,方才又是经过这么一遭,刚刚盈时一眼看去只觉得他皮肤苍白的厉害,比死了三天的人还要白。 干什么? 她一个女人都没害怕到他这等程度…… 盈时心里唾弃他,心里骂骂咧咧骂完了一场,又多想大哭一场—— 可两人间犯下这等事儿她连哭都不敢哭大声了,唯恐叫外头人听见了去。她二人如今一言一行都像是那等奸夫□□,要偷偷摸摸避着人了。 “错在谁已经不重要了,被人知晓了错一定都会全落在我头上,要是被人知晓…呜呜,我就完了……” 盈时虽然害怕的声音都在颤抖,可如今吹着凉风,受到惊吓,方才的燥热倒是散去了不少,她只能哽咽着与他说:“今日之事反正也……你我只当作没发生过,谁都不许说出去!” 盈时边说着边重新盘发,又将衣裙一遍遍整理齐整,狠狠的擦着脸庞想将他留下的恶心气味擦掉。她将眼泪都擦干净,努力将自己一应都恢复到先前进门时的模样。 若是盈时痛哭流涕,大骂起自己,梁昀心里许还会好受些。 可她偏偏这般吞声饮泣独自舔舐伤口的模样。 明明是她受了委屈,甚至贞洁有损,她却还要说出这等委曲求全的话。梁昀听了只觉心中痛不可忍,呼吸间胸口都细细密密疼了起来。 他想要她别哭,他想要朝着她请罪,道歉,给她应有的偿还。 可是梁昀什么都说不出口……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47节 他根本就没有立场,他又能偿还她什么? 她说的对,她被牵连到这里来,犯下过错的是自己,可若是出了事,受伤最多的只能是她。 世人悠悠众口,不会放过她。 倘若她还未曾成婚,出了这等事为保名节只能委屈她与自己订下婚约,日后如何暂且不提,至少能堵住悠悠众口。 可如今呢…… 她早有了丈夫,她的丈夫是自己的亲兄弟。 可他们之间如今却发生这种关系,便是罔顾礼法,为人不耻。 梁昀没办法朝她许下任何承诺。 她……想必也不会想要自己的任何承诺。 连日大雨,窗外不知何时飞来的一双鸟儿,染湿了翅膀飞不起来只能立在窗沿上啼鸣。 清脆之声此时却如利刃般割着二人的心,愈发使梁昀无地自容。 一切美妙的风景,今朝全都染上了罪孽之色。 盈时重新盘好头发,又将衣裙整理齐整,一应都恢复到先前的模样,她再未看身后的梁昀一眼,匆匆跑了出去,很快便消失在他视野中。 梁昀自她走后,失神半晌,静坐了许久。直到他察觉唇上疼痛的厉害,他走到铜盆边低头一照——顿时浑身失力,险些不稳跌倒去了地上。 脑海中那些断断续续的记忆碎片被重新捡起,梁昀只觉脑血翻涌,眸底几番色变。 他手指轻轻覆过唇角的伤口,那般真切的感受,反复提醒起自己方才所做一切。 一时间,天都塌了。 规正,伦理,纲常,全都坍塌殆尽。 · 是了,是了。 他早该知晓自己的丑陋心思…… 曾经屡屡尝试着去躲避,却克制,去遗忘。以为自己会神不知鬼不觉的,会很快将杂念摒弃。 可他终究是高估了自己。 贪婪早就像无根却蓬勃而发的野草,肆意的没有理智。不需要阳光和雨水的浇灌,就那般在阴暗处蓬勃生长。 火烧不尽。 可是……她是弟弟所珍爱的妻子。 自己怎能……怎能对她生出旁的情愫…… 他可真是,禽兽啊。 第42章 伤口 老夫人晌午时命人熬了药膳, 吩咐手下的陈嬷嬷给梁昀送过来,又语重心长叮嘱身侧的嬷嬷:“顺道去瞧瞧那两个婢子。” 她孙子是什么秉性她清楚,若是那般容易就能叫他同意, 也不可能这么些年了房里都没一个女人。 只怕要费一番波折, 不过她也不急,慢慢来便是。 陈嬷嬷得了老夫人的吩咐,冒着雨往主院里赶过去。 她辈分高, 原是随着老夫人一同嫁进梁府的陪嫁丫鬟。在这穆国公府伺候了四十多年, 更是陪着老夫人一路从孙媳妇儿做到儿媳妇儿,再当上当家主母、老夫人。 莫说是梁府的孙媳妇儿辈的,便是韦夫人与萧夫人对着陈嬷嬷都要客气尊称一声嬷嬷。 雨幕如织, 陈嬷嬷一行人来了主院外,大老远依稀瞧见一个素白的身影撑伞跑过来, 那娘子见到她们却是避了一道弯,往另一侧角门走了出去。 陈嬷嬷老眼昏花并未看清来人,反倒是身后的婢女眼尖瞧见了,朝陈嬷嬷道:“好像是三少夫人……” 三夫人? 三夫人怎么来了公爷院子里? 见到她们又为何要避开? 这般一句话,说者无心,却是听者有意。 陈嬷嬷眼皮打颤,心里暗道不妙。她去主院里寻来几个小厮打听,都说三少夫人是随着婢女来送汤药的,没一会儿功夫就走了。 没一会儿功夫就走了?那方才她们看见的是谁?陈嬷嬷心又是重新提了起来。 她又寻上午自己亲自送来的那两个婢女问话, 盘问起二人今日进程来:“可有近身伺候公爷?” 谁料那两个婢女一听到这番问话却都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摇着头说还没见到公爷的面就惹恼了公爷。 “公爷叫我们出去候着, 不准我们进屋子去,主院里的管事也来骂我们,说要将我们送回去……” 本就是未经人事的丫头, 哪里见过今日这番架势?一个个委屈的不行,哽咽着哭着,只哭的陈嬷嬷额头突突的跳。 她何尝不知这是强人所难? 可怜自己主子精明一世,如今轮到孙子这处却是犯起糊涂来。哪有趁着孙子犯病便着急塞女人抱重孙的道理? 说出去只怕要叫旁人笑话了…… 可是又怎能怪,老夫人唯一儿子的骨血,如今唯留公爷一人了。老夫人如今是走进了死胡同,满心满眼只想着要重孙,旁人说什么劝什么她也听不进去。 盼着公爷体谅一回老夫人的苦心才是。 “公爷如今还在里头歇息?”陈嬷嬷只着急追问。 “公爷不在屋里,也不知去了何处,管事不准我们跟着……” 陈嬷嬷眼前一阵阵的发黑。 …… 盈时撑着伞,冒着风雨宛如身后有恶狼追赶着一般,一口气也不带停歇的快步走回了昼锦园。 院子里如今又多了四个丫头仆妇,人多了也没以往那般僻静。 当略显面生的脸孔朝着盈时请安时,盈时微微颔首,连忙侧着脸避过她们,一溜烟回了自己屋子里头。 “娘子方才是去了哪儿?我与香姚转身就寻不见您……” 盈时惊魂未定,隔着胸腔都能听到自己心跳声,扑通扑通—— 她缓缓朝着软榻坐下来,惶恐不已。 盈时唯恐自己面上哪处不自然叫她们瞧见了心中怀疑。更觉得自己衣裙上沾满了他的气息,时时有一种那人如影随形的错觉。 她努力让自己心平气和起来,面色故作轻松地笑:“去甬道旁边看风景多看了一会儿,回来时就见你们走的没影。好了别说了,我身上沾了好些雨水,赶紧备水我要沐浴……” 盈时身体娇弱,众人可是有目共睹。 一听她沾了雨水,唯恐又像上回那般染了风寒,再没人敢再耽搁下去。 等两个婢女走了,盈时像是整个人被抽干了所有精气。 她拖着疲惫的身子转身走去铜镜前,颤抖的手拔去发髻上一根又一根的玛瑙珠簪,银簪头,海棠细钗。 她唯恐那几个发现自己发髻同去时不一样,到时真是解释不清。 失去了满头簪子的固定,少女乌发如瀑布一般倾泻下来。 铜镜中的少女青丝如瀑,五官精致,双腮嫣红,唇瓣更是娇艳欲滴,唇肉饱满鲜红的像是吸饱了水分一般。 盈时见了不由得惊出一口气,连忙拿着手边的瓷杯冰镇着滚烫的唇瓣。 好在,好在上面没用伤痕…… 上面没有,可是舌肉上疼的厉害。 盈时又想起他将自己抵在门框上,她连忙一点点拨开脖颈上的头发,就着铜镜微微偏头打量起自己后颈,盈时顿时两眼一黑。 果不其然,她后颈处早已遮掩不住的,成片的红痕。 盈时眼泪一下子就蔓了上来,她努力吸了吸鼻子控制住情绪,重新用头发掩盖住脖颈,一时半会儿着急的不知该怎么办的好…… 这几日……自己该怎么见人? 躲着说也病了会不会太奇怪? 盈时糊弄过去要给自己搓背洗头的桂娘,自己仓促洗完澡,连晚饭也没吃钻去幔帐里将自己浑身裹的严严实实。 可接下来一整晚却都是左翻右滚,折腾了一整夜都安睡不了。 翌日一早,她顶着一对黑眼圈才起床,便听闻院子里闹腾一片。 桂娘面带羡慕走进来,声音却是隐藏不住的心酸,“方才前院传来消息,二少夫人好福气,昨儿夜半说是不舒坦请了郎中过去,这么一诊治就诊治出有了身孕。天还没亮墨宝园里那些丫头们就四处传,整个府邸都知晓了。” 盈时早就知晓萧琼玉有孕的事儿了,是以她并没太大的情绪起伏,奈何在瞧见桂娘神情失落时,她却是不受控制的心中一酸。 她知晓桂娘心酸什么,无非是在心酸自己罢了。 可不是么,自己一辈子也没能有孩子,日后即使能成功过继,那也终归不是自己亲生的。前世不显,那是因为前世府邸没人有孩子,都是老鳖望蛋……如今呢?这般成日杵在眼前的,盈时心态依旧能维持平静,那是因为她知晓未来的事儿,所以她事不关己罢了。 可桂娘呢? 盈时还记得自己小时候,桂娘常常在耳畔的话。她说盈时太孤单了,没有亲兄弟,没有亲姐妹,像她这般血缘无靠的人就应该多生些孩子,越多越好。 孩子多了,丢失的亲情自然就以另一种方式回来了。 以往桂娘每回去寺庙上香总要给盈时算一卦,算她往后婚姻子嗣。 只是说来也好笑,每个庙里算出来的结果都是不准的,且相差甚远。 桂娘每回都捡着最好的签文说事儿,将不好的签文偷偷忘了。 是以,盈时记忆中,属于自己的签文永远都是上上签。 她的未来,算的永远都是万事如意,婚姻美满,儿孙满堂。 可偏偏如今,现实像是一个笑话…… 甚至桂娘连盈时以后孩子的小袄子小靴子都准备了,却只能看着旁的娘子怀孕生子,心里能欢喜才怪呢。 盈时朝心里重重叹了一口气,忽然间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混蛋。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48节 她总想要叫桂娘过上好日子,过上舒心的日子。可自己却从不明白真正叫桂娘欢喜舒心的日子是什么样的…… 盈时原本想要告病躲躲人的,如今萧琼玉的喜事,她倒是不好告病了。 她走去容寿堂的一路上回忆着前世的具体时段,萧琼玉到底有没有平安熬过她前世小产的时段,盈时并不知晓…… 总之,就走一步看一步罢。 梁直若是个聪明的,如今关头上也知晓要怎么做了。 如今她该担心的是自己才是。 …… 萧琼玉有身孕的事儿府中格外重视。 老夫人连日紧绷的心情在得知这个好消息之时,也是忍不住欢喜起来。 甚至她亲自差人去萧琼玉院里免了她日后请安,又给她院子里拨了两个精通医术的嬷嬷过去。 可萧琼玉素来规矩的人,并未因为才怀孕就恃宠而骄,仍是来给老夫人请安,不过这回却多了一个梁直陪着她。 年轻力壮的男人恢复总是很快,前日满脸还肿的不成样子,今日已经消肿的差不多了,只面上还留些红痕,不过瞧着也算清朗。 老夫人看见梁直,格外叮嘱他:“知晓你往日脾气,如今可不准惹你媳妇儿生气。” 梁直心里隐隐升起对这段时日疏离妻子的愧疚,他承诺的尤为认真:“祖母放心,孙子如今哪里还敢惹她生气。” 盈时特意挑了一身雪青对襟立领的晕锦春衫前去请安。 她踏入的那一刹,总觉得老夫人眸光往自己身上打了个转。 盈时眼皮一跳,心道果真是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做了亏心事才这般如履如临,看谁都不像是好人,谁看自己都觉得她是在怀疑…… 盈时跟在韦夫人身后先去恭喜了一番萧琼玉梁直夫妻。 老夫人想来是欢喜的,连气色都比往日瞧着红润了些。她叫萧琼玉往身边坐着,叹道:“老太爷去得早没来得及瞧见重孙辈,你这胎可一定要好好保重。无拘男女,生出来祖母都重重有赏。” 萧琼玉不怎么会说讨巧的话,她心中虽有些感动,却也更加忧虑。 想来这便是她最怕面对的一种场景吧。 上一回亦是如此,满府都是隆重,长辈的欢喜,如流水一般的补品,结果却是叫众人失望不已。若是再来一次,她们会不会对自己心生怨言…… 萧琼玉想的越多,手心都生出一层薄汗来。 若说得到这个消息最欢喜的自然是萧夫人。 萧夫人红光满面地道:“果真是隔辈亲,媳妇儿当年怀了大姐儿老二老四三个,可没一回有这等待遇!” 老夫人被她哄的心里欢畅,一挥手便道:“等你媳妇儿生了,你也有好处。” 萧夫人哎了一声,笑着应下:“那媳妇儿可就记着了,到时候朝母亲讨要好东西!” 老夫人继续朝萧琼玉道:“若是不舒坦便不要来我这了,多卧床静养有什么事都交给你母亲。膳食上更要讲究的,寒凉之物一应用不得了,还有虾蟹河鲜,牛羊肉,兔肉、鲤鱼都是吃不得的……” 老夫人这般慈爱,言语滔滔不绝的模样,可真是有史以来头一遭。 要说面色最难看的,自然非韦夫人莫属。 瞧她面色苍白,紧咬牙根却还强装欢喜的模样,盈时瞧着都觉好笑。 陈嬷嬷适时端来汤盅,笑眯眯朝着萧琼玉道:“老夫人得了消息便吩咐厨房熬煮阿胶汤,有孕妇人多是气血空虚,再没比阿胶更滋补气血的。” 萧夫人故意问:“把我们一群媳妇儿叫来,难道只有她一人的份?那儿媳妇可是不依!” 老夫人笑说:“除了直儿,其余的都有份。” 往日众人来容寿堂里请安多是喝口茶,早膳要么是自己院子里用过了再来,要么便是请安完再各回各房里去吃。 果然萧琼玉有孕,连带着她们一群人待遇都不一样了。 盈时早上赶得着急压根没吃早饭,昨晚也没吃。两顿没吃饭了她早就饿的受不了。 陈嬷嬷似乎是知晓盈时如今正饿着,给旁人都只盛了小半盏,给盈时盛的满满一盏。 红褐色的阿胶汤熬的黏稠,碗口飘着红枣枸杞,凑进能闻到淡淡的黄酒香味,闻着倒是香的紧。阿胶味盈时并不十分喜欢,可如今已经不是她喜不喜欢的了。 她饿的头晕眼花,端过来杯盏,便执着调羹勺满了一勺,吞进嘴里。 “嘶——”一时间盈时蹙眉,神情痛苦。 她这声可是不小,众人都朝她看过来,盈时连忙收敛了面上神色,抿着唇小声解释:“这汤好烫。” 何止是有点烫,她舌上本就受了伤,这一口下去简直要了她半条命。 韦夫人撇开眼不想看她,约莫是觉得她丢人现眼。众人又都在一旁说了许久的话。 等到了时辰,老夫人精力显然差了些,众人见状也都识趣,纷纷出言退下。 时值入秋,树叶被风吹的轻晃,蝉声隐匿。 老夫人倚着榻围,长远的闭目养神。 陈嬷嬷也不知从外边打听什么,好一会儿功夫才走了过来。 她深锁着眉头,朝着老夫人耳畔低声几句。 老夫人捻动佛珠的手猛地一顿。片刻过后,才缓缓睁开眼。 第43章 兼祧 自打得了这消息, 老夫人额头便是一整夜突突的跳。 偏偏早上她还得了另一个消息,梁昀昨夜自请跪祠堂去了,据说是跪了一整夜, 支撑不住才离开了。 好端端的, 还病着,他跪什么祠堂? 这一桩桩凑巧的事儿叫她不得不往最坏处想。若是二人间真……可该如何是好? 若昀儿只是同婢女闹在了一处,出事后纳了便是, 自己只有欢喜的份。 阮氏却不是婢女啊…… 阮氏是清白干净的世家娘子。 更是冀儿媳妇儿, 他的弟妇! 这种干系,如何能见得了人? 老夫人放下闪过很多念头,甚至早上时就迫不及待想将盈时留下来亲口问她。 可盈时到底不姓梁, 这事儿若是真是也错不在她,自己有什么脸去责问? 至于去问梁昀? 那孩子秉性高洁, 若当真犯下此等丑事,他只怕心中正是熬煎,她还要前去质问这等事,这是要逼他又生出心魔不成! 老夫人只能按捺下焦急的心情,知晓这事儿决计不可传出去一点消息——否则便是辱门败户了去。 她只能暗暗隐忍着不发,心里想着甚至一直装聋作哑算了,不问便是什么都没发生。 可她生性就不是一个能装聋作哑的人。 且她也清楚的知晓,此事若不彻底解决干净,日后家中该成什么样子?兄不兄, 弟不弟…… 日后昀儿的媳妇入府了这事儿能瞒过一辈子么? 若是不解决清楚, 迟早要为梁府埋下隐患, 贻害无穷! 不成,不成……该怎么办才好? 如此叫人上火的日子,又过了两日。 白藏气已暮, 秋风吹雨过南楼,一夜间便是处处新凉。 …… …… 入了秋,便是到了该吃蟹的时节。 秋至当日,天气难得清爽。风中隐约带来凉意,穿透了薄衫。 天空澄碧如洗。 桂娘在院子里榕树下搭了一个秋千架,闲来无事几个丫鬟们总喜欢跑上去荡秋千,盈时也不例外。 她趁着天气好,晌午过后便跑去秋千上荡悠。 梁府大厨房在外采买了一批新鲜的秋水蟹,秋水鸭。一个个生的极其肥美。 桂娘去大厨房挑了半筐回来,她指着一只秋水蟹圆鼓鼓的肚脐,笑说:“这些母蟹一个个都好大的个儿,壳都快撑开了,只怕满肚子都是蟹黄。等会儿随便拿着清水煮一煮,蘸醋吃,香鲜的只怕舌头都能吞下去!” 春兰香姚两个也跟着一同去了大厨房,如今两人亦是满载而归,一人手提一只大肥鸭。 “一只老母鸭拿去熬汤,下些山药玉竹鹿茸菇,熬一锅老鸭汤,到时候煮面吃才叫一绝!另外一只肥公鸭拿去烤了,上回街上买的果木炭还剩半包正好这回够用了。上上个月咱们腌的青梅也差不多软了,烤鸭沾着梅汁……”香姚是人儿小小,说起吃的来头头是道,说完还来问盈时意见:“娘子,你说我说的对不对?您是想吃烤鸭呢还是卤鸭呢?” 盈时自诩是个讲究的贵族娘子,听了这些粗糙的话也不由望眼欲穿,捧着腮口水直流。 她点头,顺着香姚的意思:“行,就按你说的去做,吃烤鸭吧。” 桂娘是个中好手,什么菜肴她都会些,这烤鸭自然也不在话下。 香姚兴奋的当即就去撸起袖子,要杀鸭拔毛。 桂娘说她:“赶紧去屋后头处置,当心叫娘子见了血!” 盈时听了,抿着唇笑了起来。 旁的府邸望门寡可不好守,多的是刁奴欺主,层层的规矩压死人。可经过上回盈时那般一闹,底下仆人们便也一传十十传百,知晓昼锦园这位女主子的不好惹。 连韦夫人也怕了盈时,等闲不理睬她也不叫她过去立规矩了,如今盈时的日子过的可谓有滋有味。 衣裳首饰胭脂水粉,事无巨细梁府每月都有定例,每个月属于她们院里的份例都吃穿不完。 缺了什么便往大厨房拿,偶尔嘴馋,就叫春兰香姚两个带着银子往京城里逛,京城什么好东西买不到? 若非盈时总觉得头上悬一把铡刀,过几年终将落下,她现在过的日子当真是十分畅快了。 带着自己的丫鬟嬷嬷们活得简单而惬意,这就是她简单的追求。 ……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49节 桂娘的蟹,春兰香姚的烤鸭盈时没口福吃上了。 陈嬷嬷来请盈时去前院花厅,说是今儿秋至朝廷休沐。 “傍晚便在花厅里摆家宴,老夫人差奴婢寻您过去吃蟹去。” 这几日过的悄无声息,盈时自以为已经平安度过了。 她仔细打扮了一番,薄施粉黛,穿上新做的秋裙,这才施施然往前院花厅而去。 她去到时,正值夕阳西下。 夕阳余晖如同一片璀璨的随风摇曳的金粉,暮云之下粉霞漫天。 仿如梦境般,少女穿着颜色鲜丽的销金裙,裙摆走动间映着霞光的绚丽颜色,她一步步踩着花街玉石去到厅里。 花厅上首便是梨花木的两列围塌,四周墙壁陈设精致整齐。 老夫人韦夫人萧夫人几个围坐在围塌边说话,听见脚步声,众人侧头便见到霞光下的款款走近的女子,众人皆是一怔。 还是盈时先开的口,她解释道:“入了秋都是新做的秋裙,一水都没洗过。我头一回穿颜色有些亮了……” 何止是有些亮了?简直肌肤胜雪,珠辉玉丽,娘子姣美的面容比屋外霞光都要耀眼几分呢。 一直以来盈时都鲜少打扮,穿的素净,往日每每宴会中总是往冷清人少的地儿坐着。也只韦夫人自诩自己火眼金睛,看出这位儿媳是个脾气火爆嘴巴能说的,可韦夫人对盈时的印象很不好,觉得她是一个生的虽有几分姿色,却既幼稚也不聪明讨巧的一支嫩秧子。 今儿一见,却也是随着众人心惊。 萧夫人眼睛老辣,一眼便看出原由来,掩着唇朝老夫人笑道:“阿阮刚嫁来咱们家好像还不怎么高,瘦瘦小小的身子。如今才半年功夫就长开了,长得比刚嫁来时好像更漂亮了几分。” 盈时心说,每日里胡吃海喝的无肉不欢,能不长高么? 不过她是媳妇儿,可不是姑娘,早就不能娇纵肆意了。她听了这话只腼腆的笑着不说话。 老夫人看了她一眼,道:“原以为阿阮已经长成了,想不到嫁来梁家时,只怕还是个娃娃呢。” 娃娃是什么意思?是说她还未长成,还未来癸水的意思。这话自然说的盈时耳尖一红,久久散不去。 是啊,多可怜啊,还是娃娃呢,就要嫁来守活寡。娃娃年纪小不懂事,她们这群老狐狸们也是一个两个装聋作哑。 老夫人心中叹了口气,将眸光从盈时身上挪开挪去窗边。 窗边起了阵阵凉风。 那里有一个比盈时还早到一步的身影端坐在交椅上。 老夫人一早便注意着那边,自从盈时进来说了话落出声响,他不仅没有回头看,反倒是偏过头,眸光岿然不动凝望着窗外。 仿佛窗外那片平静的湖泊,忽地多出了什么奇世珍宝。 老夫人面上神情纹丝不动,朝着梁昀道:“坐在风口作甚?来陪着祖母与你母亲说说。” 这话可真是古怪,一个男人,陪她们一群女人说话?有什么话可聊的? 萧夫人心里嘀咕,可也未曾继续多想——因为窗边那位年轻的公爷已是起身,长身而立信步走来。 天光下的他面如冠玉,双眼幽深若寒潭。 梁昀生的非常高,身型挺拔修长,穿着直缀大袖,行走间更显行云流水,广袖飘飘。明明才病愈的人,身子挺拔的犹如一把劈开天光的利剑。 老天总会来些奇妙的安排,比方说盈时有许多新裙子,可她也不知为何自己出门时脑子一抽就选择了天青色的衣裙。 选了就选了吧,梁昀也是与她同色的衣裳。 先前分开还不觉,如今离得近了,想不惹人眼都不成。 二人想来也是发现了,盈时死死揪着袖口,埋着头不说话,下巴都快埋去了胸前,唯恐旁人注意到自己。 梁昀比起盈时的慌乱,则是镇定的多。素来波澜不惊的人,也只是略微紧绷了下颌线。 只是旁人瞧不出来,老夫人焉能瞧不出来梁昀的浑身不自在?那僵直的视线,就是不往阿阮身上看。 不过是穿了颜色相同给衣裳罢了,她与韦夫人还都是绛紫色呢,又能如何了?怎得阿阮是什么妖精不成?眸光扫一眼能要了他的命不成? 二人这幅模样,若说不是心里头有鬼,谁信? 老夫人悬着许久的心,终于一点点掉了下来。 心中虽然沉重,可当视线扫过二人身上时却又是说不上来的感受。 霞光穿透花窗,一缕缕投在二人身上。 男人身影高大,女人身段纤细玲珑,一个神姿高彻,醉玉颓山之貌,一个面若桃李,颜如渥丹。 宛如……一对玉人。 …… 晚上,对着烛光,老夫人紧蹙眉头,迟迟未安寝。 陈嬷嬷走进来劝说:“老夫人切莫思虑过多了,若还是安心不下,便叫来公爷问清楚吧……” 到时候若是不好插手,便也叫公爷自己做主,公爷可不是那等会被美色糊涂了的男子。 老夫人却是不问这个了,她想必心里有了定论,反倒是重重叹息了一声,“我这些时日心中常觉亏欠,先是觉得亏欠了我的女儿,为了家族将她嫁的那般远。她这些年想必也是恨我,与我连书信也不过寥寥几封。原以为等昀儿娶了霞月,我一定会好生疼爱霞月弥补她,谁知竟也没成。” “大姑奶奶不会怪您的,您是无奈,谁家姑娘都是这般过来的。”陈嬷嬷叹道。 “是啊,谁家都是这般过来的。可我们总还不算差,总还能熬过来,如今我觉得亏欠最多的竟是阿阮了——”老夫人忽然这般一句:“一个小娃娃,少时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父母早逝可怜的紧。我却因私心不愿退婚,半是哄骗撮合成了这桩阴亲,如今……如今……” 如今才不知怎么办好哩! “她心甘情愿嫁进来,便是知晓要守一辈子的寡,一辈子不能有自己的孩子的,我如何能不记着她的大恩?如今又怎能为了这事儿责怪她?我只觉得亏欠她不知怎么还才好,昀儿也是,这事儿如何昀儿也要担责任的。可日后该怎么办?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陈嬷嬷见自己主子竟是忧虑这个,思虑许久方才小心翼翼劝说:“奴婢斗胆多嘴一句,若是老夫人不忍放三少夫人离开,想留着三少夫人长久待在身边,却又不知如何面对大爷同以后的大少夫人,也不是没有法子。只、只是……” 老夫人许久才问道:“你是说?” “这事儿原也不罕见的,南边儿许多人家常见!两位公子得病没了一个,遗孀未曾生养的,与其过继恐日后多生事端叫家产便宜了外人,不如叫另一个儿子兼祧两房。便是咱们京中也有一家,刘家表姑奶奶的侄子不就是么……” “到时候,都是公爷的骨血,他总不能厚此薄彼。孩子又都跟着亲娘身边,不用骨肉分离。” 第44章 文案 “到时候, 都是公爷的骨血,他总不能厚此薄彼。孩子又都跟着亲娘身边,不用骨肉分离。” 老夫人听了只觉荒谬, 斥责陪了自己大半生的老嬷嬷。“我瞧着你真是老糊涂了, 如今是什么话都敢往外说!” “刘家那侄子本就是个痴傻的,他母亲也是不聪明才被人糊弄哄骗着应下这桩亲。我们梁府是什么人家!” 这等寻常人家为了财产不外分才惯用的招数,她们梁家何等地位, 难道也要学了? 老夫人鲜少这般大动肝火, 被呵斥过后陈嬷嬷连忙赔罪说:“老奴糊涂了这才瞎出的主意,老夫人切莫生气。” 老夫人却早失了交谈的心,她神色阴沉, 熄灭灯烛便往床榻上安寝。 可这一夜心里翻滚,哪儿还能睡得着? “都是公爷的骨血, 他总不能厚此薄彼。孩子又都跟着亲娘身边,不用骨肉分离。” 整晚,陈嬷嬷的这句话如同一道咒,一遍遍反复响彻在老夫人耳畔。 要不怎么说陈嬷嬷是陪伴了老夫人大半生的老人。 如此大逆不道之言旁人是万万不敢提的,可她却是敢说。这话虽有损梁家颜面,叫自己生气不已,却是字字踩在了自己心坎上—— 自己一直以来顾忌无非两条,一是自己的私心,不愿叫旁的没有血缘干系的承袭了亲孙子的爵位。 二来便是没有合适年龄的孩子, 要等有最为合适的必是自己府上的亲孙子……可老大老二倘若日后生子, 孩子可都有自己的亲母亲…… 庶孽的那些她看不上, 韦氏只怕心里更不情愿。 昀儿直儿两个孙子都是好的,为了家族便是要他们的孩子他们也没二话说。可孙媳妇当真情愿?萧氏怀胎三月了才报出来,不过是有意瞒着, 藏着掖着罢了。 可这又如何能怪旁人?若是当年有人敢跟自己说要抢自己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她定要打断那人的腿。轮到自己孙媳妇儿,她可不管那么些,只怕到时候是不愿意也得愿意,满府逼着那当娘的交出儿子来。 同一个府上,母亲分离,日后日日看着自己的儿子管别人当娘,甚至韦氏那性子,想必还要在孩子年幼时便日日哄骗着教的他不认亲娘。 那般可不是造孽…… 这夜过后,老夫人之后一连数日都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直到送走了府上借住的娘家人,她这才将韦氏叫了过来。 正是晌午,屋里寂静一片。 婆媳二人比不得母女亲密无间,韦夫人甚至有些怕婆母,战战兢兢的问她,“母亲叫儿媳妇来有什么事吩咐?” 老夫人指着手边叫她坐下来。 “我是有事儿同你说,你也别怕,为的是冀儿后嗣一事……” 韦夫人一听,顷刻间面上起了点点喜色,她端坐着身子声音都是掩藏不住的着急:“母亲看中了哪家的孩子?” “那孩子今年几岁了?您也先给媳妇儿透透底儿,叫媳妇儿亲眼去瞧瞧……” 老夫人朝着身侧陈嬷嬷看了一眼,陈嬷嬷返身出去,顺便关上了门。 这日二人也不知都说了什么,一整个下午都没结束交谈。 隔着门窗,外头婢女们只依稀听见里头时不时传来韦夫人一句哀哭,依稀是哭着什么“我可怜的儿。” 再想细听,却已经是被陈嬷嬷黑着脸上前,骂走。 …… 容寿堂中—— 这日下朝,公爷后边却是跟着二老爷一同来了。 老夫人瞧见二老爷倒是一怔,二老爷多是聪明的人,一个眼神便也明白了老夫人这是有私话同侄子说,当即作势便要起身:“儿子还有事,给母亲请安过后便先退下……” 老夫人却是摆摆手,几不可见的一声叹息。 她原先还想着给梁昀留几分面子,谁料梁昀却把叔叔一同叫来的?莫不是以为自己仍旧是捉着上回的话头不放,逼迫他完婚的? “坐着一同喝茶罢,左右你是叔叔,这事儿早晚你也该知晓。” 梁昀眼睫微颤,敏锐直觉察觉到有些不对劲。 就连梁挺也嗅到了几分,他面容严肃了几分,着急追问:“母亲,有什么事儿?” 老夫人由着陈嬷嬷在身后给捏着肩,她靠在塌上看着礼单,唠家常一般并没一上来就说。 “没什么大事儿。你崔家几位亲戚今儿下午才送走。”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50节 梁昀梁挺心中松了一口气,道:“是儿,孙儿的不是,没能提前赶回来送他们一程。” 老夫人却是摆摆手,颇为通情达理:“你们往日政务繁忙,也实在是抽不出来身,倒是没必要特意麻烦一遭了。” “只是这番是得罪了我弟媳与那侄儿媳妇了,原本她们是想叫崔家小九与昀儿相看订亲的,我只说叫你们处着瞧瞧,谁知她们在府上住了小半月,昀儿倒是没与她们说过几句话?” 何止是没说过几句话?只怕面也没见过两回。 梁昀一副将她们当成小辈的模样,可不叫人膈应的慌?没见那位崔夫人带着儿女走的时候,脸挎的老长? 梁昀倒是没曾想还有这一番事儿,他何曾知晓那两位表姑娘入京是来给他相看的? 这事儿偏偏没人提前与他提一句。 想来也是,若是说开了婚事没成,便是有损姑娘声誉了。 梁昀面色有些难看,想来是觉得自己就跟菜市场上摆在砧板上等人来买卖评头论足的肉一般。 二老爷梁挺也只是喝着茶,在一旁不动声色的听着,知晓这对祖孙怕是为了梁昀婚事的事儿,如今都憋着火气。 身为叔叔二老爷不好事不关己,他随着老夫人的话在一旁劝说:“昀儿年纪确实不小了,你父亲在你这个年岁同你母亲都成婚好几载了,婚姻之事确实当早做考虑……” 老夫人喝了口茶,问二人:“见你们这些时日忙的脚不沾地,可是又有什么要紧政事儿?” 梁昀一连告病几日,朝中却是因他的这回告病,又是闹腾起来,几日间朝廷一片乌烟瘴气。 梁挺道:“侄儿病了这些时日,许是那群人胆子大了,在朝中竟是又闹腾起先皇当年的姑息之政来……” 说着说着也是气起来,鲜少动怒脾气甚好的梁挺开口便骂:“当年先皇寒了多少人心!且那时魏博可没如今猖狂,可没与胡人勾结!可没吞了整片河洛!” 想当年代宗时,前头战士还在河洛卖命,朝廷上的代宗便被奸臣蛊惑,恐怕魏博真的打上来,便收了那徐贼吐出来的巴掌一块的地便开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还给徐贼封了个什么魏博节度使。 从此逆臣贼子都有了正经官家身份。 此举早不知寒了多少百姓将士的心,听闻后来朝中不逮,藩王一个个虎视眈眈,代宗又要亲派公主嫁予魏博节度使,可惜事儿还没谈拢了,代宗便去了。 如今少帝登基继位,倒是有明君之相,誓守社稷,追回国土,怎么如今不过是梁昀一个告假的功夫,那些收了魏博好处的臣子们便又忍不住来劝说皇帝? 老夫人听闻,心中不齿至极,冷冷道:“怎还有脸敢提代宗姑息之政?莫说是寻常府上,便是我们梁家,为了扶持先皇,为了巩固朝廷,多少子弟府兵葬送在河洛!多少府上深受其害!” 如今还要怎么姑息? 魏博节度使,管辖魏州博州相州贝州卫州澶州等六州,驻魏州,拥兵十万,形同割据。这回衡州又降了他,徐贼势力更是庞大。 还要姑息,纵容他势力继续发展,将皇位拱手让给他不成? 老夫人垂头抿了口茶,掩下心间对朝廷的失望情绪,手中摩挲着佛珠,忽地道一句:“我记得阿阮父亲也是死于其中?” 梁挺听了心有悲凄,未曾多想便道:“当年之事,数场战争数万白骨。阮别驾应当是遇难于天元七年平洲,去的当真是太早了,二十多岁的年纪。别驾之事却因这些外戚纵容,如今也没一个定论。” “当年老大同她父亲乃莫逆之交,他在世时也对阮家多有提携,对阿阮多有庇护。老大若是泉下有灵知晓我们为了舜功将阿阮也搭进来只怕会怪罪我们。便是阮别驾,那等高风亮节的忠骨,阿阮是他唯一的女儿,这事儿是我们做的太欠妥当。”老夫人叹息一句。 梁挺听了这话不吭声了,他端着茶盏捏着茶盖默默撇去擦水中浮沫。与他而言,自己侄子和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姑娘,他自然是偏向自己侄子。 “母亲太过心善,此事非我梁家逼迫,亦是侄儿媳妇心甘情愿。”梁挺道。 他话音刚落,却被老夫人骂了一句:“什么心甘情愿?你也学了睁眼说瞎话的毛病,刚及笄的姑娘,能懂得什么?” 梁挺挨了骂,也不敢再乱说了。 只是心里纳闷,这事儿都已经成了,母亲还提做什么?难不成是心软了,想废了这门婚事,将侄儿媳妇儿重新归家重新嫁人? 那这事儿做的可太不地道,如今还能再嫁谁?且要是放她归了家,自己侄子又算什么……那不是更活人死人都得罪了么。 老夫人眉头微锁,沉吟片刻,语气忽地放的有些轻:“我左思右想,如今我们也不是不能弥补的。何不也学着刘尚书家?左右阿阮同冀儿也不是真成过婚的,比起他们家还要好得多,何不也学学他家那般,兼祧?” 梁昀一怔,素来冷肃的面上浮出点点震骇。 二老爷梁挺更是猛地咳嗽起来,想也不想便道:“母亲,这恐怕不好,直儿那孩子性子倔只怕不会同意。且、且他媳妇儿这不也是才怀孕么,受不得刺激……” 谁料老夫人却是加一句:“说的不是直儿——” 老夫人浑浊的眼投向一旁僵直的梁昀:“昀儿,你说呢?叫你兼祧起你三弟房里来,这事儿你意下如何?” 梁挺才止住的咳这回又是铺天盖地,剧烈袭来,一把年纪早不年轻的人了,险些被一口茶水呛死过去。 他咳的脸红脖子粗,转头见老夫人严肃的面容半点不像是说笑,顿觉五雷轰顶。 梁挺颤着脸皮偏头去瞧一旁一直没作声的梁昀。 朝着梁昀张了张嘴:“昀儿,你……” 却见梁昀面庞肌肉都僵硬起来,高大身影端坐在墙边尤如凝固一般。 梁挺只觉得耳鸣的厉害,自己非当事人都耳鸣的厉害,更遑论素来品行端正的侄子! 这可真是……母亲当真是糊涂了! 侄子连婚都没成,母亲竟与他说这等话,当真是老糊涂了…… “还望母亲三思!这不是胡闹吗!便是昀儿能同意,阮氏能同意么?” 老夫人却是摆手,说出更叫人震惊的话:“此事我已经知会过你大嫂了,叫你大嫂去劝说阿阮,你大嫂是不反对的,这事儿对阿阮也是好的,那孩子年纪小不懂事我们当大人的却总要多劝劝——” 韦夫人私心自用之人,最开始哭哭啼啼极为不愿意,可想通了过后又被老夫人许以重利,怎还会反对? 老夫人话音落下,梁昀忽地站直了身子,衣袂微拂间撞到手边角几上,倏然间一连串脆响,茶水洒落一地,满地碎片狼藉。 他却是置若罔闻,冷峻的面上皆是苍白,咬牙道:“不可!” 梁昀袖下指节猛地攥紧,眼中有点点猩红蔓延。 “不可,为何不可?”老夫人直直看着他,看着眼前这个她最疼爱的孙子,语气却是发冷,暗含压迫:“你可知如今她面对的是多少流言风语?你无所谓,这府上一人一句唾沫星子都能淹了她。” 老夫人甚至可谓是毫无避讳,一语双关,她算准了这个孙子若是真做了那等事,必然没办法继续强硬下去。 “人家名声本是清白,你既欠她的,怎好推脱?如今既该给她一个孩子,又能给你弟弟留个后,两全其美之事,你这做兄长的莫不是还不愿成全?” 第45章 逼迫 盈时原以为自己同韦夫人早已闹得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 韦夫人只怕是最厌烦看到自己,谁知韦夫人竟会差人来唤她过去,去藻园里陪她说说话。 距离上回韦她们这对婆媳闹起来至今, 韦夫人若非迫不得已几乎不会再与她说一句话。 二人这般的冷漠生疏, 怎得来来差心腹嬷嬷亲自来请自己上门? 盈时眼皮子跳的越厉害。 可韦夫人传唤她,她总不能拖着不去。 盈时拖了好一会儿功夫才过去藻园,谁料她以为的狂风骤雨并未到来。 韦夫人倚着围塌边, 一只手闲闲搭在膝头, 另一只手指着右手边的禅塌,见她进来,和煦地说:“你近内室来, 母亲有私话与你说。” 韦夫人像是变了一个人,盈时心弦紧绷, 脑海中将所有设想都过了一遍。步履徐徐踏入门槛,迈过一层屏风,落地罩,朝着她指着的榻边坐下来。 韦夫人一直以一种极为怪异的眼神打量着她。 看她这位儿媳妇,生的当真是漂亮,那种毫无弄虚作假的漂亮。都说外头谁谁谁府上的娘子生的娇艳,可那些娘子们无非是仔细穿着,衣裳首饰,妆容精妙, 珠围翠绕营造出的美艳。 可眼前这位姑娘却不是, 韦夫人隔着窗外洒进来的浅浅日光看着她。少女不施粉黛, 面容清新素雅,却是皮肤白皙晶莹,似乎连一点毛孔也瞧不见, 像是美玉一般的质地。 杏眼中仿佛初生婴孩一般通透无暇的瞳仁,两腮粉扑扑的瑰色,唇瓣未曾描画却难得的饱满精致,唇角不笑时亦带着微微的翘起。 她的漂亮是如此通透,又直击人心。 缘不得,老夫人说心疼她要一辈子守寡呢! 这般漂亮的娘子若是嫁了个郎君,那郎君只怕不知要如何仔细垂怜喜爱才好。 “夫人?” 盈时见韦夫人一直不出声,略微提高了些声量唤她。 韦夫人恍惚起来,盈时最初嫁入府中来时朝着她总是一口一个母亲,是从何时起改口唤她夫人的? 她不记得了,也不想将精力留意在这等事上。 自从唯一的儿子没了,韦夫人便知晓谁都难靠得住,唯一能叫她安心的便是手里的权力了。掌家之权她不容任何人插手,她绝不能叫二房一个萧氏踩自己一头。 可如今呢?如今事态已经不是她能控制的了……她以往瞧不起萧氏,可人家有了不得的丈夫与儿子,丈夫为中书通事,位高权重,儿子年纪轻轻也已官拜四品,便是连儿媳如今也是有孕了。 若她肚子里是个男嗣,叫二房生下了梁府的长孙,萧氏只怕尾巴要翘上了天。即使是个孙女,夫妻两个还年轻,日后只怕也会有许多的子女…… 自己与萧氏争了一辈子,自来都是高她高一头。她是国公夫人,是一品诰命,走到哪儿都比她高一头。可如今呐?如今看着以往自己瞧不上的萧氏一点点超过自己。 看她全家其乐融融,儿孙满堂,而自己这边却是孤儿寡母。 每天夜里,韦夫人都是饮恨吞声,时常宁愿死了去…… 韦夫人缓缓收回打量的视线,似乎忘了二人先前那些不愉,等盈时走过去坐下她亲切地拍了拍盈时的手背,叹息道:“上回老夫人说你是女大十八变,与才入府时变了许多。我还没仔细瞧,今儿个可是注意瞧了,瞧瞧这脸儿生的漂亮,满京都难寻出一个比你还好看的娘子。” 盈时笑着慢慢抽回自己的手:“夫人赞缪了,上京多的是漂亮的娘子,媳妇儿可算不得什么。” 韦夫人却是阻止她如此妄自菲薄的话,缓缓笑了起来,甚至语气中有些骄傲的味道:“何须如此谦虚。叫我看,你生的如此美貌,可见是早早有那一份福气的……” 盈时一时间没明白韦夫人的意思,只觉得充满了讽刺。 福气?自己有什么福气? 嫁给她儿子,是自己的福气不成? “想当年你小的时候我也时常喜欢着你,我还抱过你,你还记得么?后来你随着你族中迁居陈郡了你我间才见的少了,可我也总记得国公爷叮嘱我的话,便是后来国公爷去的早,我也日日惦记着你同冀儿的婚事,盼着你早些嫁来公府,做我的儿媳……”韦夫人竟同盈时说起过往来,语气中全是怀念与惆怅,语气愈发情真意切。 谈起过往,盈时只觉得恍如隔世,并没有了太真切的感受。她眼里无边的冷漠。 韦夫人却只是自顾自说着,见盈时不答话,她问道:“这段时日你这孩子脾性叫我说了两句,想来心里是记恨我了不成?” 盈时只能道:“怎会记恨夫人呢?夫人多想了,只是我前些时日病了,身子一直有些没见好,怕染了病气给夫人。” 韦夫人也不知信也没信,面上却像是宽慰了一般:“如此便好。你应当知晓的,我若是不把你真心当成自己孩子怎么会如此待你?往日冀儿在时我也是时常骂着他!我骂你说你私心里却只是盼着你更好更懂事。你我本就是孤儿寡母,如今二房势头渐盛,等那小萧氏肚子里那个真生下来,等……等日后昀儿媳妇入了门,你若还是个立不起来的,日后你我孤儿寡母苦难的日子都在后头……” 盈时闻言微微坐直了身子,仿佛是给韦夫人一些回应,回应自己的心急。 韦夫人又是语气惆怅道:“我那时不是怪罪你更不是刻薄你,是你年纪轻不知做事,我也是才失了冀儿,心里难过不知如何是好,这才胡乱发火的,你能明白一个做母亲的心么……” 盈时听她说了许多示弱的话,也不好继续装傻下去,便与她虚与委蛇:“夫人说这些话做什么?我们婆媳间三爷也去了,便只剩下你我,是最亲近不过了,还有什么隔夜仇不成?” 许是盈时终于踩上了她搭好的台阶,可叫韦夫人真切地松了一口气,她眉心渐渐舒展开来,“你懂事便好。” 盈时的睫羽很浓很翘,眼睛自带湿漉漉的清澈,她瞪大眼睛时,自带清澈而愚蠢,她不声不响看着韦夫人。 韦夫人便不由自主的放松了心神,觉得自己废话许多这单纯的傻人未必能听得懂,直接与她说便是了:“今儿寻你来,是有正事儿同你说。虽说公爷待我至孝,可终归不是我肚皮里爬出来的。世间男子多是这般,多有娶了媳妇忘了娘的,我这话也不是说公爷不孝顺,只是男人们往日外头忙,能分出几分心神对着内宅?日后等他又有了娘子儿女,我这个继母他焉能抽出几分心力对待?更何况是隔房的你呢?”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51节 盈时眼皮颤了颤,道:“夫人多虑了。” 前世梁昀到死都没有成婚,韦夫人也一直是当家主母。等过两年老夫人病逝,没多久二老爷便也与公府里分了家。 再后来梁昀忙着河东的事儿常年不回京,等梁冀带着媳妇孙子回来,韦夫人的日子过的还能不自在?简直整个京城,也找不到几个比她自在的吧? 盈时想着想着,心中又在沁血。 她心神沉浸在过往的痛苦里,连韦夫人说了什么都没听见。 等盈时猛不丁听见韦夫人激烈的语调:“你我如今日子好过不过是因着我管着府馈,没人敢欺辱你我孤儿寡母,可日后等公爷的媳妇儿进门,那是嫡长媳,老夫人自来便是偏心公爷,给他选的媳妇儿娘家都是有靠有本事的,到时候一进门府馈也轮不到我了。若是她日后不敬重我,你我两个便是再没依靠,便真的是将身家性命全部交由旁人,伸长脖子等死的孤儿寡母了!” 盈时蹙眉,有些不明白韦夫人为何忽地对她说这样的话。 想要在梁昀媳妇儿还没进门时,就给她使绊子不给她进门? 韦夫人顾左右而言它,显然是有事儿不肯直说,盈时没傻到着急追问,她更没傻到韦夫人说什么便信什么。 盈时半句话不搭,只顾低头玩弄着手中的那方帕子,韦夫人眼看她一点不上钩,脸色黑沉的厉害,可偏偏如今还要求着她,才不敢说她一句重话。 韦夫人想着老夫人说的那番话,当即也不顾什么婆母的颜面了,咬紧了牙关便试探道:“老夫人有个意思,叫我……叫我来劝你。这也是为了你好,不忍你年纪轻轻守寡,也没孩子……” 盈时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终于从帕上挪到她面上。 她眨眨眼,不解问道:“母亲究竟想说什么?直说便是。” 韦夫人看起来像是比盈时还要紧张,开口闭口却都是老夫人的意思:“老夫人的意思是日后咱们房里也不过继旁的孩子了,到底不是亲生的养不熟,且人家也有亲祖母亲娘,怎能真心同我们好了?” 盈时:“那???” 韦夫人像是怕盈时跑掉了,猛不丁又一把抓住盈时的手腕,用力握着:“叫你同昀儿生一个男孩,日后你我一同抚养着……” “你不要担心旁的事儿,日后大房要出一份家业给那孩子,咱们二房冀儿报效朝廷,还有一个将军的爵位等着他继承呢。二房所有家产都是那孩子的,便是老夫人也亲口同我说了的,她愿意拿出一份厚重的家产全都给那孩子……” 盈时一时间只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怔松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消化了其中深意,顿觉当头一棒,震的她头晕眼花。 一室寂静中,盈时并不像韦夫人以为的那般神情激动,她眼里缓缓盛满了说不出的冷意和嘲讽:“夫人知道你在说什么?” 韦夫人原先还有些顾忌着颜面,不好说出口的。 可如今话已经全部说出了口,一下子再无顾忌,索性便也破罐子破摔——毕竟,她这般也是为了大家好啊。 韦夫人说到情深意切处泪水都流了出来,她抹着泪劝说道:“好孩子,母亲焉能害你不成?这事儿算来也能叫你圆满一回。且如今公爷还未成婚,日后他兼祧的事儿传出去了纵使他多有能耐,只怕也娶不到家室相当的媳妇儿……我们有老夫人护着偏袒着,你我婆媳齐心协力,这公府还不都在我们手里捏着了?日后便是大房媳妇儿入了府,我还能分不清亲疏远近?定是一门心思帮着你的。有我和老夫人在,她敢越过你一头去?” 盈时肺都被韦夫人一句话气的炸开了。 何等不要脸的人,才能说出这等话来! 她手脚都在发颤,面上又清又白。短暂的震惊恼火过后,盈时想的是为何这辈子发展的如此猝不及防,来了这一遭?兼祧? 这可当真是老夫人想出来的主意吗? 老夫人……老夫人为何忽然说这一番话? 她才一门心思给梁昀选家室相当的孙媳,难道不知若是自己答应下来,梁昀日后的婚事就难了? 哪家好人家的姑娘愿意还没进门自己丈夫就有另一房妻子儿女? 老夫人那般聪慧的人怎么会没预料到?难道……盈时猛不丁打了一个冷颤。 难道是老夫人知晓那日的事儿了? 盈时想到此处,只觉浑身发寒。 韦夫人见盈时一句话不说,只以为她是被自己的话气伤了,却不打算就此结束,依旧絮絮叨叨劝说她,道:“你嫁入梁家便是梁家的人了,万事要以梁家为重才是!好孩子,我知晓你心中的委屈,可我们女人都是这般过来的,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我们家是有金山银山,总不能便宜了旁人去,你还能得个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总归是好的……” 盈时静静听着,震惊、愤怒,惊恐的情绪反复交错游荡在她心头。 她觉得恶心,心里憋屈的厉害。 可也当真是奇怪,她的各种念头随着韦夫人滔滔不绝的话,渐渐被另一种情绪占据了,占满了。 “夫人,你说这是祖母的意思?不是你的意思?”盈时几乎忍不住唇角都勾起顽劣的笑容。 韦夫人还是要面子的,顾左右而言它,如何也不肯承认自己为了往后的荣华逼迫儿媳跟大伯生孩子。 她只说的不痛不痒:“老夫人决定的事儿,我虽心里不愿,又能说什么?” 盈时道:“那好,既夫人您也是不愿意,我们便一同去回绝了老夫人,跟老夫人说清楚。” 韦夫人一听,当即便不同意。她甚至带出了些威逼利诱的语气:“你还要去忤逆长辈不成?老夫人身子不好,若是气病了她,你能担这个罪责?好了,那我便也直说了,这事儿我不反对,且此事儿对你也是好的,你可别犯轴了!” “好啊,好啊……” 盈时忽而笑了起来,她笑起来时,眼睛里是无边的荒凉:“夫人,你说要是梁冀在天有灵看到你这般逼迫他的妻子,他该是如何感受?” 韦夫人被她这般一问,只觉得心头一烫,更觉得羞愧。 可她很快就冷硬起心肠来,咬着牙道:“冀儿若是真的在天有灵,想必也定是同意的。” “你如今是一时半会儿没想通,我便先不与你计较。你先回去吧,这几日再仔细想想,便算是为了冀儿,也该仔细想一想……昀儿那性子,你若是……他还能亏欠你不成……” …… …… 天边日头渐渐落山,晚霞明媚烧红了半边苍穹,鱼鳞一般的霞云浮在天上,随着风缓缓移动。 从藻园到昼锦园,曲曲折折很长的一段路,盈时时不时停下来,仰头看着暮色的浮光,黑曜石一般的眼珠里,满是苍茫。 她不知何时走回来的,最先发现盈时情绪不对的是桂娘。 桂娘着急的迎上前拥住盈时摇摇欲坠的身子,“您怎么去了一趟回来,魂儿都没了?可是夫人又给您立了规矩?” 盈时却是摇头。 她眼睫羽冀一般轻轻颤抖,像是有一只蝴蝶停在上边。 看着桂娘担忧的面孔,明明在韦夫人那处时还不觉得如何,如今却一瞬间便是委屈涌上了心头。 盈时泪眼婆娑,哽咽着说:“老夫人……老夫人想要公爷兼祧,想要……想要我……” 说着说着,几句话间已经是雪腮沾满了泪,泪水如珠,泣不成声。 桂娘与香兰二人被她的话惊的怔在原地,像是被定住了一般,久久的失神,一时间连要安慰盈时的话也忘了。 盈时曾经想过很多,想过靠过梁昀这颗大树达成自己的目的。 梁昀是正人君子,他答应过自己的话总能做到,自己与他间一路走来总归是与众不同的…… 日后便是等梁冀回来了,如何她也有人能帮一把。 梁昀只要肯帮自己一把就好,有梁昀相帮,她定然能早早的说不定在梁冀还没回来前就顺利脱离了梁府。 可她要的却不是这种奇怪的关系。 这不是…… 盈时哭着哭着,哭不下去了。 她心里似乎有另一个自己挣脱了这副柔弱少女的皮囊,从她的灵魂中分裂了出来,那人红唇轻启,俯身朝着委屈大哭的自己耳畔轻笑,笑着说:“别装了,这不正是你心中所愿么。” “你难道不想报复梁冀了吗?失去了这回机会,你可再没更好的机会……” 是啊,是啊…… 自己怎么忘了呐? 自己怎么才能给梁冀一记最痛快的报复?梁家,梁冀,多么高高在上啊,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能怎么报复他们呐……她以往那些日夜,日日绞尽脑汁,想到的最能报复梁冀的法子,也不过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甚至凭空搭进去了自己的一辈子。 可如今,似乎就有这般一个绝妙的机会摆在自己眼前啊…… 她只要伸伸手,就可以触碰到。 梁冀啊梁冀,你听到了么…… 这可不是我不愿意给你守寡的,是你的祖母和母亲逼着我,逼着我同你兄长生孩子的呀。 生个男孩,继承你的爵位,继承你所有的财产。 你只能忍着,一辈子的忍气吞声。 做一个绿王八,就像我上辈子一般模样…… 第46章 称呼 桂娘怔松许久才回过神来, 她只觉如同五雷轰顶,回过神来更觉得蒙受了奇耻大辱,气道:“她们怎么敢……怎么敢朝娘子说这等话……” 亏得她还以为府上老夫人是个好的, 是个良善的, 心里能想着她们娘子的。 如今的桂娘却只尤如被当头一棒,震的她浑浑噩噩,脑子都不清明了。 “娘子可有直接推拒了?亏得她们梁家往日还自诩高门世族, 什么个高门世族?竟这般无礼!”桂娘看着盈时呆呆的模样, 只以为盈时是受了惊吓,受了大辱,当即心疼不已, 安慰她道:“我们这便写信回陈郡!您虽没了父亲,可您还有叔伯!梁家这般是想逼迫您一介孤女不成?我还就不信了, 这世上没有王法公道!是他们想如何就如何的!” 桂娘气极,转身便要去写信回陈郡去,谁料一直愣着没说话的香姚歪着脖子,不解问道:“这有什么不好的吗?桂娘不是成日成夜朝我与春兰姐姐哭么,您说心疼娘子没有丈夫,没有自己的孩子么,守着寡,如今不是给咱们娘子送丈夫来了么!” 春兰想来也是被香姚问的一怔,旋即很快回过神来, 唾她一口:“你这个蠢丫头!成日里就知晓到处人来疯, 就知晓埋头吃!你懂什么?这怎么能一样!” 香姚被骂的起的鼓起了双腮, 委屈叫嚷:“这怎么不一样!公爷本来也没成婚啊……” 她今日是陪着盈时一同去过韦夫人房间里的,先前韦夫人差人叫盈时过去时,本就叫几人心惊胆颤, 以为又是叫自家娘子过去立规矩,欺负娘子的。是以香姚一路紧紧跟着,后头虽韦夫人没准她进去伺候,可她耳根子尖,一直便趴在门外竖起耳朵偷听。 自然是比桂娘和春兰知晓的多的多。 十几岁的丫头,自然是没心没肺的年纪,也不知晓韦夫人方才话里的弯弯绕绕,只捡着自己听到的说:“夫人叫娘子同公爷生一个男孩,日后大房要匀出一份家业给小主子,二房所有家产爵位都是小主子的……” 桂娘一听,眉头都竖了起来,接着春兰的话骂她:“张口闭口就是银钱银钱,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娘子是那等见钱眼开的!咱们家金尊玉贵养大的娘子,若非他梁家压着我们家娘子还寻不到好郎君?还生不出孩子不成?” 只是这话也不知缘故 ,开头义愤填膺,声音却越说越低,说到后头更像是中气不足。 是了,谁都知晓的事情。只是桂娘总不愿意承认,承认她家娘子如今不比当年了,若是真归了阮家只怕再也找不到一个好婆家了。 桂娘最后叹了一声,强说道:“便是只叫娘子嫁给一个普通男子,寻个寻常人家,也不用他是官身,相貌也不要俊朗,只要他年轻,家里清净。总能过上简单又幸福的日子,府上人少却也清净,难道不好?我们几个伺候着娘子身边,日子总也过的舒心。” 盈时听了这些乱七八糟的话,心里方才升起的情绪淡了许多,她颇有些哭笑不得,“便是如何普通的男子也无所谓么?这般我日日对着他寻常的相貌,平庸的才学……” 难道自己就不心塞么?再说,寻常的男子家里就真能干净了? 想法设法找个没婆母的,没弟妹兄姐的?这种孤儿上哪儿去寻?谁知他刑克六亲,克不克妻子呢? 香姚吐了吐舌头,继续语不惊人死不休:“那咱们离了梁府,娘子还不是要重新成婚重新同旁的男人生孩子么?既都是要生孩子的,同谁生有什么分别?日后娘子再找的姑爷能有公爷俊朗聪明吗?官职能有公爷高么?您说寻个没有官身生的也平庸的姑爷!娘子愿意我也不愿意!您是只顾着自己好了,那日后小主子岂不是很惨?长得不好看还不聪明……”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52节 她一面说着一面察觉到气氛不对,桂娘已经扭身寻找起了鸡毛掸子,吓得香姚一面说一面提起裙子往外跑:“我不说了不说了!” 桂娘气的要死,同春兰两个追着香姚打。 “快给我抓住她!” “你这个死丫头!当着娘子的面,胡说些什么!” 盈时看着吵闹的一切,抹了抹眼眶上已经干涸的泪,被成功气笑了。 屋子里方才的喧闹随着三人离去一下子冷清了起来。 窗牖轩敞,外间的天色渐渐透黑,泛着透紫的迷迷蒙蒙。 盈时迎着天边的最后一丝光晕,静悄悄坐在软榻上。 暗淡的天光落在她冷玉一般的肌肤上。 她掀眸瞧着窗边几株半开的木犀花,这般相似的天色,也不知为何总叫她心里空落落的,不安的紧。 她其实一直是个缺爱的孩子,这般的天,总叫她又想起了在山中奔逃的那几日。 …… 窗外秋夜凄凄,风声萧瑟。 到了将要歇息的时辰,二老爷火急火燎差人将自己子女儿媳尽数叫了过去。 府上二姑娘三姑娘身份总有些窘迫。 梁家已出嫁了的大姑娘是萧夫人亲生的,那时府上一三个小子,只得一个姑娘,偏偏这唯一的姑娘也生的是乖巧漂亮,自然满府是疼宠的如珠似宝。更是十分得老夫人喜欢。 老夫人心里梁昀排第一,这个日日养在身边的孙女只怕都能排到第二去了,连梁直与梁冀都差了她许多。 可二姑娘三姑娘比起同一个爹生的大姑娘,身份地位可谓是天壤之别。二姑娘三姑娘生的晚,又有一个大姐在前头,老夫人便是想要同孙女亲香亲香,也远远轮不到她们。后头大姑娘出嫁了,老夫人也年迈,早没了精力继续亲近她们。 二老爷更是压根不理会内宅的事儿,嫡母萧夫人对着不是自己肚皮出来的两个姑娘总是能打压就打压,能不见就不见。 久而久之这两位姑娘整日在府中犹如隐形人,长此以往性子也是腼腆胆怯,更是少出来见人,除了逢年过节出来走一趟,时常连梁直这个亲兄长都忘了还有两个未出嫁的妹妹。 “二哥,二嫂。”两位姑娘微微屈膝,朝着姗姗来迟的梁直萧琼玉见礼。 梁直没怎么注意到声音小的两位妹妹,着急近房同父亲说话,倒是萧琼玉和善,与两位妹妹互相见礼,立在一旁又是问了她们好几句话,这才领着两人一同走进去。 梁直给梁挺请了安,开口便问道:“父亲叫我们来,是有什么事儿?” 一家人鲜少这般来齐了的。 梁挺没有多言,只捧着茶盏,淡淡将将白日里老夫人说的话说了出来。 不出所料,二房众人皆是目瞪口呆,惊耳骇目。 梁挺看着自己两个还年轻的女儿,无力的摆摆手,“明儿你们都去劝一劝你们的三嫂。左右都是女子,年纪又都差不多,有什么话也不避讳着……” 这话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要不怎么说是老狐狸呢,一出手就不给旁人反转的余地。 旁人出了这事儿自是都是害羞的,无非也就是觉得面子上不好意思,抹不开面子,更无颜面对府上众人。可梁挺一出手却是直接叫整个府上都知晓了,不仅都知晓,还要叫小辈们都出去帮忙劝说去。 这可不是釜底抽薪?直接捅破窗户纸了? 叫她们都去劝说就是摆明了告诉盈时,这事儿无论她拒绝与否,府上全部人都已经知晓了。 不仅知晓了,如今还来劝说她呢。 事已至此,自然不存在什么害羞不害羞了,心里也没了那道坎,不成也得成了。 否则日后再见面,大家伙面子上也过不去啊…… 其实这事儿最难说通的当是梁昀,梁昀虽秉性温和,但却并非一个愚忠愚孝之人,否则就不会这么些年老夫人都没法强压着他成婚了。 梁挺深知这个道理,他更明白突破口不在梁昀身上,而在三房媳妇儿身上。 等三房媳妇儿那儿应了下来,梁昀一个男子还能如何?女方都答应松口了,他若是不答应,那便真是败坏女方声誉了。 梁挺知晓自己这个侄子不是个薄情寡义之人。更何况还是对他弟弟的遗孀。 到时候不认也得认了。 想来萧夫人也是想到了这一通,怪看他一眼,语气讽刺:“你这个当爹的倒是好本事。可您这不也是在胡闹么?不想着劝劝母亲反倒要帮着?这事儿传出去可不好听……” 梁挺却道:“我要是能劝我不劝?母亲不知听哪些刁奴蛊惑,才生出这心思来。” 梁挺有着梁家人的孝顺品性,便是知晓老夫人是错的,是胡闹,也不会说:“母亲老迈,偏偏昀儿婚事上一直叫她操心,如今既能全了母亲心意,我们在后头添把柴加把火罢了,如何也使得。” 萧夫人不甚雅观的翻了个白眼,心里骂她这个丈夫愚孝,却也不敢反驳他的话,只能叨念一句:“别以为我不知晓你的心思,你是觉得自己不是她亲生的,这事儿上不好劝?出力不讨好?可你也不想想老夫人如今是老糊涂了,咱们还要出去应酬的,这传出去像什么样子?日后若是真的成了,又该怎么唤?日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相处起来该多窘迫……” 梁挺听了自己妻子的话,依旧冷静。 他抚着胡须看着自己的两个女儿一个儿子,看他们那副魂归九天的模样,不由得凝起眉头,好似说着什么极为稀疏平常的事:“什么怎么办?一个两个没出息的东西,这点小事儿就叫你们受惊成这副模样?怎堪大用!” “日后白日里见到该怎么唤还是怎么唤,想必他们比我们知晓避讳。” 对待梁挺这个往日严肃不苟言笑的大家长,哪怕是梁直素来也不敢违抗一句。 而如今,众人却是纷纷对视一眼,掩下眼中的惊悚神情。 可一个个却心里都疯狂叫嚣着,当年那个清规戒律,教导他们这个不能那个不能,将族谱加厚了十几页的老父亲,怎么好像破裂了。 看着父亲那副信誓旦旦,誓不罢休的模样,这事儿真不会给这老狐狸撮合成了吧?!!! 那日后…… 三姑娘想的比较实在,她趁着上首老父亲还在问话的功夫,怯生生的拽了拽自己姐姐的衣袖,问她:“那往后小侄儿是唤三嫂嫂婶母么?” 二姑娘纠正她说:“说反了,是唤咱们大堂哥伯父……” 第47章 承诺 这夜, 盈时辗转反侧总也睡不着。 彻夜在床榻上翻来覆去的想,这辈子究竟与上辈子从哪里开始出了偏差,以至于许多许多的东西都与上辈子不一样了? 上辈子的自己没有去扶灵, 便也没有了扶灵遇难的那两日与梁昀的朝夕相处。仔细想来, 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一切都有点不一样了吧? 他们之间因为那几日的朝夕相处,因为他对自己的照顾,才渐渐变得熟稔起来, 交往也变得越来越多。 起先的盈时潜意识里只将他当成了自己逃离梁家这道门的唯一钥匙, 屡次三番故意靠近,她其实能察觉到他对自己的点点不同,可每回自己壮起胆子来轻轻触碰他的底线, 却又发觉他很不好靠近,只能悻悻然的收回手。 一定是了…… 一点点的偏差, 导致差的越来越大,导致了如今的后果。 盈时躺在枕头上,睁着眼看着床顶上嵌金线的绿罗色花帐,不由得回想起,前世自己与梁昀间究竟有多陌生呢? 盈时只记得与梁昀前世的每回碰面好像都是隔着许多许多人,明明也没过去太久,可又好似是许多年前的事了。久到记忆中那些人的脸都变得模糊起来。 人群中只有他的脸庞是清晰的。 自己每回在女眷中,朝他行家礼时,他好似总是避免同自己的对视。 那时的自己与他交情甚少, 只觉得丈夫这位位高权重的大哥很严肃, 所有人都怕他。他每回出现时, 总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肃穆模样。 盈时心里自然也害怕他,愈发避着他。 她记得后来没过两年,因为战况, 梁昀便调任去了河东。 自那之后,她再没见过他了。 临死前的自己日子过的浑浑噩噩,起先是自暴自弃不愿意出门,不愿意见任何人。后来病的重了,韦夫人更不想自己出去丢人现眼。 是以那两年她几乎都是被困在昼锦园这片小小的天地里,不见天日。 除了梁冀,梁冀…… 每回一想起过往来,盈时的心情总是久久不能平静,她紧咬着牙指尖都狠狠掐入了掌心里。许久过后手心的疼痛将她拉回了现实中。 盈时很唾弃自己这种怨恨的情绪,她明白这些怨恨会每夜每日里悄悄蚕食着她的精力、血肉。怨恨就像是一团晦气的云,飘到哪里,哪里都会不如意。 是以她慢慢的松开掌心,紧紧闭上眼睛,不再叫自己想这些不开心的事。她的人生不应该一直陷在怪圈里。 自己这辈子已经走出了另一条道路,与前世截然不同的道理。 一条目前看起来并不差的道路。 她不再会孤立无援。 打定了主意,盈时心里便也有了底气,她昏昏沉沉地闭上眼,终于泛起了困意,天亮过后才迷迷糊糊的沉睡了过去。 …… 往后的几日里,盈时都未踏出院门一步。甚至如今这种情况下,她也没厚脸皮继续往老夫人处请安了。 她每日睡得晚,起的晚,时常到了翌日日上三竿还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若是以往自己这般贪睡,只怕桂娘回来叨叨自己——什么已经嫁人了还睡得这般晚?当心传出去你婆母厌恶你!更有甚者一定会将她叫醒强迫她吃了早膳再去睡。 可如今盈时随便睡到什么时候都没人敢再来烦她了。 因为桂娘她们自己也不好受,自从得到了消息也是如盈时一般,每日每夜的睡不着觉,劳心苦思。 见到盈时还在床上躺着歇息,都恨不能叫她继续多补点觉,养精蓄锐。 如此,也还是没抗住来昼锦园劝说自己的人一波接着一波。 起先是韦夫人过来,盈时没睡醒,桂娘便自己做主说盈时病了不见人,韦夫人被儿媳的一个嬷嬷拦在园外,可想而知面色有多阴沉了。 可如今这关头上,老夫人还等着她的话呢,她也不好得罪了盈时,只得悻悻然落下一句:“什么时候有空,叫她去我那儿,婆媳两个继续好好说说话。” 桂娘看着韦夫人的背影,狠狠朝地上唾了一口。 “呸!老鸨子来拉皮条来了!” 除了韦夫人,萧夫人转头竟带着萧琼玉也过来了。 桂娘还不好将所有人得罪,连忙跑去盈时床边轻声唤她,将她唤醒。 盈时睁开眼睛,有些惘惘的问:“她们来干嘛?她们该不会也是来劝我的吧?” 桂娘:“您说呢?” 竟没人反对一句?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53节 还一个个都来劝说自己? 梁家可真是好得很啊! 盈时重重叹了一口气,她从床上探出头来,桂娘拿着衣裳给她披上,便要给她梳头,盈时打了一个哈气伸手劝道:“别瞎折腾,不是都说我病了吗?那我就在床上躺着,她们乐意,就叫她们进内室来吧……” 显然萧夫人只是走一个过场,甚至怕染了病都没敢往盈时内室走一步,只是隔着屏风幔帐问候客套了两句。 谁知萧琼玉却是不按常理出牌,竟是不顾自己有孕的身子,踏进了内室。 这时该换盈时窘迫了,她趿着鞋赶紧跑去一旁脸盆架子上洗脸。 盈时刻意装起糊涂来:“嫂子怎么来了?” 萧琼玉抿着唇,道:“我知晓你只怕不愿意接受兼祧的,可你还太年轻,嫂子亦是想真心实意劝说你一句,你清清白白的姑娘,愿意为三爷做到这一步已经是世间难得了,如今多往前看吧。” 盈时一时震惊,抬眸看向那个立在自己床边不过两尺距离面容清冷的女子,她拿着干净帕子抹了一把面上的水,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许久过后,盈时望着铜盆里泛起涟漪的水面,平静地说:“他以前待我终归是好的,小的时候的许多事情我总也忘不掉,他那时候有什么好东西都想着我,都揣在口袋里留给我,所以我总是不明白,为什么就变成了这样,所以他……” 所以他明明做了许多自己永远无法原谅的错事,盈时也做不到全心全意的去恨他,去报复他。 萧琼玉垂着眼,语调清冷:“三弟只是去得早才叫你忘不了。他若是去的晚了迟早也会同其他男人一般模样,纳妾生子,只是早晚的事。你且问问你自己的心,若是他真如我说的那般模样,对待这样的男子,你可还愿替他守寡?” 盈时被她问的怔住了,许久才后知后觉苦笑起来。 自己好歹也是重生一回的人,竟会被她两句话问怔住。 萧琼玉看着她,定定的道:“弟妹你还这般年轻,若这事儿是推你入火坑的,便是旁人再劝说我,我都不会来劝你。可如今这对你而言是最好的一个选择。公爷一来并未成婚,而来他身边干净,以后的事谁说得准?至少公爷不会比三爷差……” 公爷不会比三爷差。 这是萧琼玉对她说的最多的话,却也是最出格的一句话。 萧琼玉语罢,并未久留,来去匆匆。 园子里,顷刻间恢复了平静。 盈时眼皮颤了颤,也彻底失去了回床补觉的心思。 若是前世没有发生那般不堪的事,萧琼玉朝自己说这番话时,自己一定很生气吧。 毕竟在年轻的姑娘眼里,自己的感情天下第一,容不得任何人玷污。 可云消雨散后,回头看真是可笑了。 盈时止不住的想,也许便是没有前世那些措手不及的事,她与梁冀的最后会怎么样? 最初二人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情分。 萧琼玉与梁直,不是也如此么? 也许男人总是得到了一个青梅竹马也不够的。 男人的心很广阔,总还有挤出许多其他的位置,留给旁的娘子。 奢求男人的爱本就是错的,只会使自己遍体鳞伤。 那自己呢? 盈时觉得自己经历了很多,其实早就失去了重新喜爱一个人的能力。 她追求的是另外一份归宿,轰轰烈烈的感情的最终归宿——她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谁也夺不走的孩子。 那么,诚如香姚所说,她需要一个符合自己少女时期憧憬向往过的男子模样,找这样一个男子做她孩子的父亲。 自己并不会给他过多的感情。自己只想要给孩子一个不能输给旁人的家室,不能输给旁人的相貌。 …… 可自从那日过后,梁昀几乎都没回过府邸。 说不上他究竟是在躲着府上的人,还是朝中政务繁忙到连回府一趟的时间也抽不出来。 盈时等了一整日,也没等到他的任何消息。 奈何自己素来都是个打定主意就不会再退缩的人。寻不到梁昀,盈时却能找到梁昀的贴身侍卫章平。 盈时去吩咐香姚:“问问他主子如今在哪里?我想要见他的主子,该怎么找?对了……” 她又格外叮嘱了香姚一句:“这事儿切莫再叫旁人知晓了。” 香姚登时点头如捣蒜:“娘子放心,事儿包在奴婢身上,准能成!” 没出两刻钟,香姚很快便有连蹦带跳的跑了回来,覆在盈时耳边,悄声说:“问过章平了,他说公爷若是下了朝申时就会从政务堂出来。您若是去宫门前的神武大街街口候着,一准就能见到!” 看了看屋外的天色,不早不晚时间正是午时。 …… 神武大街两侧商肆酒楼林立,大街小巷店铺门前小二的吆喝声,伙计客人们进进出出,炉灶里的炭火劈里啪啦,迸出火星。四处都是一副热气腾腾的热闹模样。 盈时寻了一处视野极好的酒楼,定了一间二楼临窗的位置坐下。 她也并不着急着等人,只叫小二先上了几个招牌酒菜,糕点给香姚吃着先垫着肚子,自己则是四下张望起来。 盈时并未等候很久。 视线中便出现了那道身姿。 宫门缓缓打开,一人立身玉阶之下,朱红公袍,长冠束发,朱红祖缨垂挂在胸前,宽大袍袖也不能遮掩的端挺身姿。 那亦是她头一回看到如此的梁昀,他被许多朝臣前呼后拥的模样。 梁昀一路走来亦是面容冷沉,周身上下沉甸甸的气势看着叫人心中发寒。若说在此之前,肱骨重臣只浮现在盈时脑海里的词,在此之后,这个词便有了具体模样。 他是梁昀那般,面容冷肃,运筹帷幄的模样。 盈时立刻不动声色的提裙下了楼,朝着宫门前小跑了过去。 可是她还没跑到梁昀面前,便被守着甬道两边的禁卫拦住了。 “你是哪家的娘子?难道不知宫门不可擅闯!还不快退回去!” 盈时一时间着急,因为她已经瞧见梁昀转过身,打算登上马车了。 她隔着重重人群,朝梁昀喊:“兄长!” 梁昀听到这个称呼,眉心轻轻一皱。他的视线似有所觉,朝着盈时所在的地方看了过去。 正值落日熔金之际。 夕阳璀璨的华光照在她乌黑的柔发上,泛着一种绸缎般的光泽,少女香肌赛雪,眉眼艳丽。 她仰起头,眼中全是认真,她看到他朝自己看过来,唇角微微的掀起。 梁昀按捺住心神,独步走过去。 少女的手掌小而纤细,一见他走过去,像是唯恐自己被禁卫赶走一般,慌张的抓住了梁昀的袖口。 “兄长,我有话要同你说……” 谁料盈时的话尚未说出口,梁昀便打断她。 “那些事你别放在心上。” 盈时却道:“可是我想,我其实是愿意的。” 梁昀视线终于落在她身上,看见她的眼里,似乎有晶莹的光。 那句话也确实是她亲口所说,半点做不得假。 梁昀垂下眼睑:“你要是被旁人逼迫,无需担心,此事我很快就会处置妥当。你若是觉得日后不知如何面对府上众人更无需担心。我日后会尽量避免归府,等时日一长所有人都会渐渐忘了这件事。不会再叫你为难的……” 这回却是换成盈时阻止住他。 也不知为何,明明是自己想通了的,决定了的事情。她来时还是那般的坚定,可在听到梁昀如此说时,她的心都控制不住疼了起来。 她明明利用了他,他却依旧全为自己着想。 盈时忍不住红了眼眶。她咬着唇道:“不,并没有被任何人逼迫我。” 少女断断续续,柔软的嗓音里几不可见的透出点点哽咽:“我只是觉得我的往后还很长,我觉得祖母说的对。我其实很喜欢孩子……我一个人的日子太难熬了,没了他我总是不知道日后要怎么渡过。我想要一个孩子陪着我一起过。可是我又觉得这样很对不起兄长……” 梁昀听了她的话,袖底的指节悄然攥紧。 他的声音依旧是听不出来任何情绪波动,平直地道:“你没有对不起我。” “是梁家对不起你。这条路很难走,一旦决定了更没有反悔的余地。” 盈时极慢的绽放出一个笑,一个释怀的笑:“我不在乎难不难走。就这样也挺好……那日后……日后兄长能代替梁冀照顾我吗?” 没有旁的再多的话,再多的话对于他们的身份来说,便是逾越。 梁昀茫然的看着她,唇角勾出几不可见的一丝苦笑。 他像是一个威严却又温和包容的长辈,又一次包容了她所有蛮横无礼的请求。 哪怕是面对她如此过分的请求。 他依旧没有太多的言语情绪,只是沉默许久,才道:“好。” 一个字,却像有万斤重量。 他终于是答应了。 应下这场荒谬至极的事。 第48章 不急 初秋时分, 大地渐渐笼起凉意。 山川草木渐渐染起金黄,寂寥之意在枝头叶梢微颤。 小半月的功夫,也算是府内众人多番挫折, 说破了嘴皮。终是叫那二人牵强点下了头。 老夫人得知消息后很是欣喜, 起先她也知晓府上众人的态度,无非是表面将她捧着,私底下多有骂她老糊涂的。 老夫人自己心里都时常问, 是不是真老糊涂了? 可如今事儿真叫她撮合成了, 转头便忘了先前种种忧虑,真心实意欢喜起来。 自从一听到梁昀松口的消息,老夫人枯老的面上都泛出几分红光, 精气神都足了许多,拉着陈嬷嬷便说:“可该好好奖赏你一番?”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54节 陈嬷嬷亦是笑得见牙不见眼:“老夫人先前可是骂奴婢胡闹呢!” 老夫人剜了她一眼, 端肃了面容:“这可是昀儿亲口同意了的,这么些年自己为了叫他娶亲,往他房里塞人,那是想了多少法子都无济于事。如今,如今这般也总比房里空着的好……” “是啊,那些旁人的说道又算得了什么?老夫人再多催催,只等着抱重孙吧!”陈嬷嬷道。 老夫人当日便做主,吩咐萧夫人与韦夫人两个媳妇儿:“兼祧这事儿虽不好大办闹得世人皆知,却也不能藏着掖着。” 她思忖片刻, 道:“你们往亲近的亲戚府上都说一说, 再四处去问问, 看看旁人家这事儿是如何兴办的?若旁人府上都是要宴请,我们府上自然也脱不得。在咱们府上小设几桌互相通信,便算此事成了。” 韦夫人萧夫人听罢, 自是连声应下。 二人转头去四处打听,那些南边儿讲究些的人家兼祧究竟是怎么兼祧的?可有什么规矩?又要置办些什么? 还有老夫人说要小设几桌,究竟要设几桌酒席? 倒不是她们乐意将这种摆不上台面的事儿捅破了,实在是没法子藏着,老夫人说得对——既决定了要兼祧,那这事儿在京城便是藏不住的。 索性就自家人把这事儿捅破了,日后便也没人敢拿这事儿说事儿,戳梁家心肺子。 当日两位夫人便往府外走的亲近的府上传去了消息。 未肖几日,此事便在京城各处传开。 与梁府亲近的府上只以为送信的来开玩笑,送错了信。等再三确定这事儿不是胡闹过后,一个两个瞠目结舌好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永定侯府里,更是为这事儿吵了起来。 “公爷不是还没成婚么,怎的兼祧起来了……” “哎,信中说老夫人怜惜三少夫人年轻,这才想出了这么个主意。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老嫂嫂是个良善的性子,只怕也是操碎了心!” 梁家那群老迂腐们一听到这事儿便是深深皱起眉头,道:“梁家累世清贵的声名,叫这老嫂子闹得!这回只怕是要遭人说了去!妇人之仁当真是胡闹!日后抱养大房的孩子便是,嫁来了梁府还短她吃喝用度了不成?这般学了那等穷苦人家才有的做派,究竟像什么模样!他们府上竟也都同意了?” “哎!您少说两句罢,都已经定下日子了还能再说什么?到了那日我们府上送去一份礼,咱们究竟去还是不去……” 梁家那群老迂腐们一听,自然是黑着脸连连摆手。 “不去!他们更不乐意我们去。” “此事终究上不得台面,我们心中清楚便好了。” 倒不是不给梁家面子。 只是众人心里都清楚,虽说穆国公府为了这事儿摆宴,可也只 是全了人情,穆国公府上真能乐意他们跑去看笑话? 这是兼祧,又不是成婚。 有什么值得可喜可贺的。 …… 兼祧这事儿,在大乾并不少见。 只是世家里头还是头一遭,且还是梁氏——梁氏一族在朝廷之上是何等地位? 梁太公没去前官拜尚书仆射,太宰。 明公更是官拜太尉,手握重兵,几度扶持皇帝。 如今的穆国公又是何等人物,纵因当年河洛之战不再掌兵,可转头入朝为官才几载功夫,已是官拜正二品左仆射,平章事。这官儿可不比旁的,不是一般人能当,三台八座金印紫綬的少帝近臣。 这般人物满朝只怕也寻不到第二人,看中他的世家贵女皇子王孙不知凡几。迟迟未婚先前朝中众人不是没听说过原因——无非是父孝,立誓罢了。 怎么如今,竟荒谬到同意起兼祧来了? 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自穆国公要兼祧的事儿起,满京的未婚娘子们芳心碎地。 原本她们总想着,未来穆国公夫人不知是哪家的名门闺秀,该是怎样躬全懿范的贵女典范,才能叫梁家聘为嫡长媳,才能与穆国公举案齐眉。 怎会想到,原来同穆国公举案齐眉也没那么难,做不了他的夫人,那便先嫁给他弟弟! …… 八月初四。 一大清早,春兰着急从门房跑回来给盈时递来了一封家信。 “娘子,是陈郡来的家书。” 盈时正在梳妆,闻言偏头看了一眼,她未曾拆开也猜到了里头写着什么,定不是些好话。 “无非是那些来训斥自己的话。”她说的语气毫无波动。 “到底是娘子长辈,娘子要不还是拆开看看,回一封书信吧。”桂娘在一旁低声劝说。 盈时还是听从了桂娘的话,将封口一点点撕开,拆开信纸映入眼帘的头一句便是斥责的话语。 洋洋洒洒整整三页,盈时已经不想看下去。 “娘子不看完?” 盈时一下子收拢了书信,随手将信纸丢去桌子上:“都是些骂我的话,你们想看自己拿去看。” 春兰香姚两个不敢冒昧,桂娘却是不怕的,捡起盈时丢在案几上的信纸目光飞快掠过上面字迹,脸色越发难看。 盈时瞧见桂娘的脸色便知晓,自己叔父在得知自己同意兼祧一事后只怕是将他生平学会的所有话骂了出来? “约莫是觉得我同意兼祧的事儿叫他丢人了,您明知会是哪些话,何苦偏偏要看?”盈时无所谓的笑了笑,反倒安慰桂娘。 桂娘眼里泛起了泪水,她将信纸收拢起来,咬牙宣泄出许久的不满:“如今他们倒是知晓骂您来了,这主意也不是您提出来的,怎么不见他去骂一句梁家?得亏您没离了梁家,否则依府君的性子咱们归了阮家后日子还没在这梁府里好过!怕是又赶紧将您随便嫁了去……” 盈时早就习惯了,她道:“他们先前也劝过我,至少尽了该尽的责任。是我偏要嫁进来的,如何也与他们无关了。” “话不能如此说。您是您父亲唯一的孩子了,您没有旁的亲人能依靠,做叔父的总该多照顾您几分……便说您嫁来梁府后,府君难不成没得了好处?先前五六年听说升不了的官儿,如今不也升了。” 盈时叹息一声:“叔父叔母那些年对我都算好,未曾刻薄,如今他们训责也不是没有原由,他们还有子女要成婚,堂妹今年也是十三了吧?正是要说亲的关头。” 桂娘叹息说:“为了女儿,便来逼迫辱骂侄女?我的娘子啊,若是您父亲还在,怎会叫您受这等委屈……” 盈时对叔父的感情很复杂。 就像前世,自己被梁家人欺辱至此他不是不知晓,可也没做什么。 阮家早就不是当年,日渐没落,叔父不想为了一个侄女得罪了如日中天的梁家,盈时十分理解且并不怪他。 可那些年培养出来的亲情却也淡了。 重来一世,盈时早就不会为这些无关之人的一句辱骂来伤心悲愤的。 诚如桂娘所言,那不是她的父亲,她自然不会奢求。她要早早认清一个事实,自己早就没有能靠着的人了。 她只能靠自己。 她靠自己,也能过的很好,不是么? 时间过的很快,八月十八是老夫人特意请高人推算过的良辰吉日,眼看离那日也没差两天了。 这些时日情绪波动最大的便是桂娘了。 从最初知晓这个消息嚷嚷着要写家信回去告状,到那日阮府家信传来,桂娘好似一下子便接受了这事儿。她一连几日四更天便起来,叫上满院的婢女仆妇们院里院外的打扫,只恨不能将门前地砖缝隙里的沙泥都一滴不落的清扫干净。 桂娘还时常同春兰两个嘀嘀咕咕也不知商量着什么,连盈时都避着去,盈时也懒得偷听这些年话。 她对桂娘就像是孩子对着母亲,永远不会提防。 因为她知晓,没有一个母亲会害孩子,她们只会盼着自己的孩子好,过的比自己好。 梁昀与盈时算不上成婚,可势必日后是要同房的。 只要没生出孩子来,同房的次数便不在少数。 桂娘早两日便将盈时用惯了的被褥枕头锦被统统撤了下去。换上全新的,最好最舒服柔软的料子。 盈时对这些没有太多要求,她只有一个要求:“多垂些帘子,不能用红色。” 桂娘应声下去。 …… 很快到了十八那日。 盈时晌午午睡过后,便被折腾去沐浴了一番。 春兰与香姚二人将早就准备好的红绢内衫为盈时穿上里头。 盈时瞧见这般鲜红的颜色,凝起眉头,却是不肯穿。 她难得的冷下脸,“又不是成婚,这般成什么样子?传出去都叫人笑话!” 桂娘跟在盈时后头劝说:“您不懂。您是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姑娘,这男人都是这般的……您要是穿着一身鲜红的衣衫,总能提点公爷几分叫他知晓您也是头一回,叫他珍重你……” 盈时听懂了桂娘的意思,却更觉得难堪。 她依旧要求换了一身藕粉色的内衫,可叫桂娘气得半死却无可奈何。 盈时再次提醒众人,也是提醒自己:“任何红色的东西都不要出现。我见不得,公爷也见不得。” 她不想要旁人瞧了笑话。 她清楚的知晓,自己与梁昀只是床上伙伴的关系,是要一起生孩子的关系,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桂娘无可奈何,便只能随她去了。 等室内的婢女们都走了,盈时这才仔细打量起铜镜中自己。 面容莹白如玉,明眸乌黑漆亮,双眉似初春升腾起的点点雾色,朦胧而美好。 粉嫩的一张脸,这些时日已经将身子养好了,脸上两腮生出些柔软的肉感。比起刚重生回来时走路都打颤的骨头架子,可是软和了不少。 盈时穿好了衣裳,便打算往床上继续小睡一觉,等梁昀下朝只怕还有一会儿功夫,前厅还有酒席,到时候依他那种性子,说不定不到最后一刻都不愿意过来…… 盈时蹑手蹑脚回了床榻上,这才注意到内室的许多布置摆件竟都被换了。 床上的幔子竟被换成了密不透风的合欢帐。 绣着百子千孙图的合欢帐。 她一惊,连忙走去内室四周仔细看了一番。 果不其然,连窗边炕上、椅子上都铺着百子千孙图的垫子,石榴纹样的垫枕。 还有蟾蜍香炉,鸳鸯灯罩……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55节 这种绣纹往往多是绣在大红锦缎上的——象征喜庆多子多福,儿孙满堂。 可如今自己勒令不能出现大红色,是以这些绣纹都被绣在月色秋罗,青玉姜黄色等颜色料子上,如此实在太显眼不过。 瞧着那些个穿着红肚兜,白白嫩嫩的胖娃娃,盈时越看脸越苍白。 这不就是等同于在告诉梁昀。 自己着急生孩子么?? …… 之后的一切,盈时都格外迷糊,她已经好几日没踏出院门一步。 她一觉睡到了傍晚,起床后内室里静悄悄的。 香炉中燃烧着清甜的沉水香,没人进来打搅她。 只香姚一个如同小麻雀,时不时从前院跑回来,朝着盈时汇报前院近况。 梁府只摆了几桌酒席宣告一番,是以并没太多客人来。席面上也冷清,没多久便匆匆散了。 初秋时节的夜晚,已经升起了凉意。 盈时给自己披上了一件云锦细罗衣的褂子,肩头上有了些衣料的厚度,温热重新蔓延上她的身体。 下午睡得太久了,她如今想去睡也睡不着,如今有了心事便也想得多。寂静的内室中,可叫盈时止不住发愁起来,心里想着梁昀会不会又过不去心里这个坎了,临时反悔了?跑了? 盈时想的又有些昏昏欲睡的时候,肚子咕咕叫将她吵醒。 好在是自己院子里,盈时没什么顾忌,趿着鞋便打开门吩咐婢女给她送些吃的进来。 春兰很快给她端来了食盒。 打开食盒第一层,里头盛着热腾腾的五红江米糕,另有一叠糯黄栗糕,莲子红豆羹。甚至还有一盏她最爱的樱桃酒酿。 “您先吃些垫垫肚子,桂娘说了,若是害怕您就多吃一些酒酿,这酒酿放的浓,有些醉也好,不紧张。” 毕竟二人这等关系,实在难为情。 又是自家娘子的头一回,若是不合心合意,公爷不怜惜,该疼了。 依旧是待在内室里,盈时坐去了靠窗的角落里,将袖边往上卷了两圈,举着汤勺勺起一个鲜红的樱桃,一口咬下去。 她喝完了半盏酒酿,只觉得唇齿生津,满身都暖呼呼的,甚至有些热了。 这人重回一世就是心态好,只要一吃的点儿好的,什么忧愁的心思都消散的无影无踪。 盈时低眉垂目,一本正经的同碗里的甜点作斗争,明明一个往日里瞧着也文静的娘子,吃起东西来,却总喜欢将两腮都填的鼓鼓的。 直到听到屋外廊下的脚步声,听见桂娘朝着那人请安,道:“公爷万福。” 未过多久便听到一道开门声。 盈时连忙侧头朝着隔扇看过去,未肖片刻,三蓝皱绸帘子便一只宽大的手掌撩起。 梁昀身量高大峻挺,今日的他穿着一袭鸦青色直裾大衣,袍口若隐若现的金丝绣云纹,腰间玉带环佩相缀。衬的他面如冠玉,清贵持重。 他落在莲色软毯上的影子,却是停顿下来。 身边跟来的婢女们无需吩咐,便上前要将膳食撤下。 盈时也是慢慢放下手中的勺子。 梁昀却是温和地道:“不急。” 他并没踏入内室来,反倒是踱步往外室坐着,等着她吃完。 “你先吃,吃完了再唤我。” 盈时嚼着嘴里的樱桃肉,有些迷茫的眨了眨眼睛。 心里想,吃完了再唤他? 吃完了怎么唤他?唤他,兄长,我吃完了,我们可以进来睡觉了? 有些……有些不好意思啊。 两人许是同时想到了这一层,盈时面色绯红,梁昀亦没好到哪儿去,耳根子都浮出了一层血色。 待盈时吃完,春兰带着香姚将餐碗撤下,又捧来鎏金铜盆与干帕,伺候盈时漱口。 做完这一切,两个小丫头尤如身后有狼追赶一般,几乎是小跑着退出去,还顺道不忘将帘幔重新一道道垂下。 一时间,内室寂静,只剩盈时与梁昀二人。 梁昀触目所及之处,整个内室重重叠叠五六道幔帐,莫说是烛火,都垂落下来外头的天光也遮掩的一点都瞧不见。 遮天蔽日,像是另一方世界。 盈时以往觉得同梁昀已经相处的挺熟的了,今日才发觉并不尽然。两个以前说过的话,字数都能数出来,今日忽然间就要行那等夫妻间最亲密的事儿……怎么想怎么难堪。 哪怕盈时这些时日早早做好了准备,真到这一步了还是有些难为情。 好在,盈时善于安慰自己。她安慰自己说,梁昀只怕比自己更不好意思。 许也是酒壮怂人胆,梁昀还没反应过来之际,却见那姑娘已经连鞋都没套上,赤着脚朝他走了过来,走到他面前停下。 她的脚背,是粉藕一般的颜色。十根脚趾都可爱的蜷缩着,紧紧抓着地毯。 她低垂着脑袋,语气中透出浓浓的无措与不安,上一会还敢单枪匹马宫门前堵着自己的姑娘,如今连与他对视的勇气都没有。 “兄长能不能灭掉灯火,垂下幔子……” 梁昀轻嗯了一声。 他今夜的嗓音格外沙哑低沉,像是琴弦振动后的尾音,落在盈时耳朵里,只觉耳朵一阵酥麻。 盈时赶在自己整张脸都通红之际,连忙走去灯罩前,将烛火一一吹灭。 眼前瞬间陷入了昏暗,伸手不见五指的昏暗。 他并不想如此强迫她,是以叹息一声,开口道:“你若是暂时还不能接受,也不妨改日再行……” “不用改日……”谁知盈时听了却是摇头。 一片昏暗之中,她泛起了软和的鼻音,像是一只懵懂的涉世未深的奶猫,又像是一个蛊惑人心吃人血肉的妖精。 落在梁昀耳里,梁昀岑静着眉眼也跟着一颤,他再没说话。 盈时悄无声息地将帐幔一层层放下。 两人共处在一方阴暗紧密的空间里,哪怕离得并不近,可一张床便也只有容纳两个人的大小。 人类真是奇怪的生物,哪怕前一刻两个人表现的冷漠而陌生,离得近了空气中都浮现出暧昧的气味。 四周的空气一点点灼热起来,沸腾起来。 窘迫在身体本能驱使下消失殆尽。 梁昀不是什么圣人,不可能坐怀不乱。 他的呼吸渐渐深重起来,掌心发烫,连呼吸都灼热起来。 昏暗中,梁昀的眼眸才敢落向她,落向她朦胧的脸。 她静静坐在那里,身段纤细脆弱的像是一支柳。 第49章 屋外清风徐徐, 月光皎洁。 内室却是一片幽静。 幔帐里无休无止升腾而起的暖意。 久久不见梁昀依靠过来,盈时不再等他,抬起手将发簪耳坠一根根拆落。 三千青丝没了首饰束缚, 顷刻间如丝绸一般垂落而下。 她的发很密很长, 发间带着令人沉醉的香甜,发丝铺上绣着鸳鸯成双的水绿烟缎床褥上,落在了二人密不可分的衣裙上。 甚至有几缕柔软, 落在他的掌心里。 他的指腹轻摸着那截秀发, 悄无声息地不言不语。 盈时微微偏头,将拆下来的首饰递去给他,她的眼角不知何时泛起雾蒙蒙的水光, 睫毛耷拉在眼角,在一片昏暗中依旧明显。 “诺, 拿去放着。”她像是吩咐自己丈夫一般自然。 梁昀伸手接过她递给自己的一根又一根的珠宝首饰,他温和而又从容,像极了一个极有耐心的丈夫,昏暗中替她一路摸索着将珠宝放去床榻边伸手便可够到的角几上搁置。 昏暗中人的嗅觉与听觉只会更加灵敏,他鼻尖似乎都涌动着身边少女衣袖间淡淡的甜香。 梁昀僵直许久的身体,终于犹豫着从少女身后缓缓怀抱上她。 他的身量很高,二人坐在床上时,这样朝着她笼罩过来,能将她整个人罩在身下。那只锢着自己腰肢的手臂甚至有些颤抖, 抱着她时, 甚至觉得她像是一见易碎的瓷器。 他太能克制了, 即使盈时不回头,也能察觉到他炙热的呼吸,可他竟然只是……抱住了自己? 盈时不想将自己一整晚宝贵的时间都浪费在这种小孩儿过家家的游戏里。 她僵持了一息, 终是泄了气,犹豫再三终是缓缓伸手,少女柔软的掌心覆盖上了自己腰间的大掌。 盈时抓住了他的掌,少女绵软的掌心慢慢与他十指相扣。 昏暗中,人的胆子总会被无限扩大,她轻轻往后靠去,后背几乎密不透风地贴在了男子僵直的前腹上。 少女的腰肢纤细,身段却是秾纤合度,该纤细的地儿纤细,该饱满的地方,像是一颗成熟待采摘的桃子。 处处紧俏的厉害。 软烟罗的轻薄衣衫,甚至兜不住她身体的温度,隔着薄薄的衣料,传到梁昀的身上。 少女的情思,尤如夏日的蜗牛。从她的衣袖里钻了进去,一点点贴着她肌肤蠕动。 游走之地,慢慢沾上了濡湿黏腻。 在盈时看不到的角度,身后男人的眼神黑沉沉的,气息渐渐沉重起来,每一回呼吸,都像是从胸膛里流出的声音。 梁昀总是有诸多顾忌,可如今所有的顾忌随着她的示意,全都烟消云散。 以往他觉得同她间隔着天堑,不可跨过,不可触碰,每一次心中泛起的点点涟漪,都会被他极快的按捺住。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56节 许多日夜,他甚至厌弃自己。 可如今,她告诉他,她并非触不可及。 她正值年轻,她不该葬送自己的一辈子,她想要一个孩子,一个梁冀的孩子。 可是如今弟弟死了,只能自己给她一个孩子。 对……弟弟死了。 她们之间并没有任何阻碍。 自己只是为了给她一个孩子……仅此而已。 他终是有了旁的动静。 他滚,烫的大掌试探着伸进她的衣袖里,攥住了那截不见天日,白的发腻的腕子。 她的手腕很软,很软,她动情时,浑身都粘着一层香汗。 男人粗糙的指腹反复的,不知疲倦的按压着,揉弄着,却是不曾再探一步。 她纤细的脖颈微微后仰着,搭在男人宽阔的肩头,他脸颊与她柔软的鬓角紧密相贴着,气息间充斥着她脖颈间淡淡的幽香。 盈时牵着他的手,放在自己衣襟带子上。 梁昀额侧浮现出几条若隐若现鼓起的青筋,笨拙的亲手拨开。 大片白腻腻的肩头露了出来,她浑身白的发光,少女藕荷色的肚兜像是裁小了一般,紧紧包裹着两团白肉。 梁昀瞳孔一缩,重新给她披上衣裳。 “兄长……”盈时嗓音里已经含了哭腔,她浑身无力的倚靠在他身前,“你不想,不想嘛……” 盈时才说着,便是一阵惊呼,她只觉得裙边微凉。 裙摆摇曳,一处山丘一般的起伏,紧紧抵在了她的臀,肉上。 隔着两层衣料,她也能感受到那处硬邦邦的肌理。 她几乎要被灼烧一般,似乎受了惊吓清醒过来几分,笨拙的往后看去。 她想要看看,凭什么他看了自己,捏了自己,自己却什么都没看见他。 这般不公平。 梁昀却是不准她看。 他往日待她温和,今日嗓音沙哑的厉害,伸手捂住她潮湿的眼睫,将她头重新掰了回去。 他几乎是勒令。 梁昀止不住去想,事成之后她真的会欢喜么?还是会哭? 觉得自己将身子给了他,对不起梁冀呢…… 可是,心火已经被点燃,自然没人能半途而废。 他缓缓俯身下来,慢慢抬起她的腿弯,娘子身子柔软的如一滩烂泥,被他拖着腿弯抱起。 卷起裙摆,赤空的抱去自己的大腿上。 她仍有几分理智,脚尖悬空,知晓这姿势有点古怪。 “唔……”她想要挣扎着起身,却浑身软绵绵的没有力气。 今夜那酒,果真是后劲儿十足。 可仔细想来,这般倒是正好,谁也瞧不见彼此,甚至连衣裳都不用脱了。 盈时想通过后,缓缓闭上了眼睛。 梁昀还是有些急切的。 好在也算水到渠成。 盈时只觉得自己视线所及之处都有几分白茫茫的,她有些气闷到喘不过气来。 好一会儿,她才察觉到疼。 慢慢的疼,尤如软刀子割肉。哪怕涌起再多的情,欲,也还是察觉到了疼。 她晕乎乎的连喘息都喘息不过来,鼻音混混的“唔唔……”的一直压抑着闷哼着。 她紧蹙起眉头,泪珠挂在早已东倒西歪一塌糊涂的睫毛上,身姿像是一株被狂风暴雨打的东倒西歪的梨花。 梁昀伸手替她将泪珠抚去。 他当真是很厉害,这个时候竟还能停住,撑着她摇摇欲坠的腿弯,问她:“是不是疼。” 盈时吸了吸鼻子,含糊着摇头,说:“还好。” 他的衣袖被她攥的汗津津的,她道:“你快一些,就不疼……” 她比他懂,竟还教起了年纪比自己大好些的男人做事。 好在梁昀是个性子十分好的人,并不在意她的教导,反倒是认真听取了她的话,渐渐加快起来,一鼓作气。 后边儿的事,盈时有些记不得了,起先很有些疼,疼的她呜呜的哭着,难受的紧。后边儿渐渐不疼了,昏昏沉沉的时常叫她以为自己要晕倒过去。 脚趾无力的踩踏着被褥,如同踩在了云巅,浑身绵软面颊发烫起来。 她无措的想要抓着梁昀,手指却绵软的犹如行走在云雾上,很快落空,也不知触碰去何处。 不行,太难受了。 梁昀半眯着眼,眷恋地却只能以眼神描绘着她的眉眼。 少女娇艳俏丽的身姿,雪肤娇嫩尤如新剥的荔枝,唇瓣殷红带着艳色,花露滴垂,情到浓时,他想要去摸一摸她布满了细汗湿漉漉的脸。 可最终只在她抑制不住一次次跌回自己肩头时,脸颊与她稍纵即逝的触碰。 二人很礼貌,很克制。 明明裙下一次次紧密的融合在一起,融合的像是一滩濡润的泥雨。 明明浑身泥泞不堪,却连一个吻都不敢。 仿佛是禁忌,稍微触碰便是犯了天规。 少女的唇瓣并未被采撷,却早已是潮红的厉害。身子更是经过重重沸热袭占,内外具湿。 被吻的红肿,孤零零坐在床中央,像是一只不知风雨降临的花苞儿。 细颈凝酥白,通体淡粉红。 她眼角挂着水汽,不知多久,终于软着着嗓子催他。 “我难受,你快一些,快一些……” 这夜里盈时并未尝试过翻来覆去的滋味,有的只是被人从后拥抱着,安抚着,她待在他怀里浑身潮,红,尤如烂泥。 一股泉涌冲刷而入。 她浑身颤栗的受不了,险些从他身前滚了下去。 可他一直搂着她,揽着她,将她紧紧锢在怀里。 她几乎已经失了力气。 软软的被他放在床上。 他一点点替她将罗裙重新铺整齐。 盈时许久都恢复不过来,她闭上眼睛,身体仍沉浸在方才的风雨里无法自拔。 她忽地蹙紧了眉头,表情难受。 黑暗中悄无声息的男人终于开口,仍带着余韵后低沉沙哑的嗓音。 “怎么了?”他问她。 怎么了?明明二人的衣裳还规规整整,却衣裳底下浑身狼狈的一塌糊涂,酸,涨的厉害…… 盈时眼眶又重新红了,她抿着唇,有些害羞地说:“我要帕子……” 脱口而出的声音,含着鼻音,带着十足的委屈。 黑夜中,床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之音。 梁昀背朝着她不知如何在漆黑的环境里摸出了一方干净的帕子,递给了她。 反正也是黑漆漆一片,盈时什么都看不见,索性接过帕子毫无顾忌的仔细将浑浊的自己擦拭干净。 才将腌臜不堪的帕子重新丢给了他。 反正也都是他的,还给他。 …… 晨雾笼罩的大地,初秋已有几分冰凉。 四更天里,交错的秋风中,天色依旧暗淡。 枕边人睡得尤其香甜,她浓密的乌发覆去枕上,竟是铺彻了半边床。 梁昀醒的很早,他不动声色凝望着她沉睡中的脸,凝望了许久,才悄然起身。 掀起层层幔帐,梁昀竟一眼瞧见了迎枕上贴着的一个小小喜字。 不足他掌心大小的喜字。 似乎成了二人昨夜的唯一见证。 没有宾客盈门,更没有长辈祝福。 往日梁家权势,哪怕再小的宴会,前院也是热闹非凡。只有昨日,冷冷清清,宾客十不足一。 梁昀以往并不在乎这些虚名。 可却也明白,他们二人间的这段感情就像这红纸,见不得人,不见天日。 就像是自己往后的人生一般。 盈时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惹醒。 她从锦衾中钻出头来,眼睛艰难的撑开一道缝。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57节 看到男人整理衣裳的身影,她才后知后觉这是梁昀上朝的时辰。 盈时犹豫着,不知自己究竟要不要替他整理衣裳? 自己好像不是他妻子,为何要接过妻子的重担呢? 盈时想了想,最终还是缓掀绣衾,刚打算起身,梁昀已是听到声响转头过来。 他那双乌沉沉的眸光落向她,白日里,他似乎又恢复了那副克己复礼的长兄模样。 “吵醒你了?”他道。 盈时摇摇头,便又听他道:“天色还早,你接着睡。” 他的嗓音带着微微沙砾般的感觉,叫盈时睫毛忍不住微微颤了一下。 第50章 妻子 梁昀走的很早, 很安静。 才是四更天,灰蒙蒙的天色,他便穿戴好衣冠, 连小厮也没跟来一个。 盈时坐在床头, 昏昏沉沉的依旧将醒未醒,并未起身去送他。 耳畔听着廊下男人沉稳的脚步声,听着那脚步声一点点消失不见, 盈时才又重新埋头钻回了被褥里。 如今她与梁昀的这曾关系, 也不是全然没有好处。比方说韦夫人,老夫人,各种琐碎的事儿, 如今轻易也不会再来烦扰盈时了。 谁也不想见到盈时过去。 她自己一人躲在黑漆漆的被褥里,连呼吸都是闷热的。狭小的床帷间里, 昨夜二人还是分被子睡的,两层被子堆挤在一块儿,盈时从被自己捂的滚烫的被窝里钻去了隔壁梁昀的被子里。 他人走的早,被窝里已经很凉了。 盈时深深嗅了一口气,竟似乎还是能闻到他身上的气味。淡淡的,干干净净的清香,一如梁昀这个人一般模样。 她嗅了嗅,好像也并不讨厌。 盈时浑身疲惫的紧,腿上酸, 腰上也酸, 懒洋洋的什么力气都没, 索性什么也不去想,打了一个哈气才继续睡觉。 她这一睡可是睡了许久。 久到日上三竿,太阳升起来了一大片, 照的满地橙黄。 盈时才慢吞吞起床洗漱,去用早膳。 早上婢女从大厨房端回来了一笼蟹黄汤包,一叠豆乳,一叠芙蓉莲子羹,一碗鸡茸虾仁粥回来。 蟹黄汤包小小的一个,皮薄陷厚,一口咬下去满满的蟹粉汤汁。 都说行房事是男人亏空,到了盈时这儿盈时饿的眼睛发花,她心里嘟囔着自己莫不是被梁昀采阴壮阳了?一面心无旁骛埋头苦吃,吃下了一整笼汤包也觉得没吃饱。 盈时吃完蟹黄包,左手边一碗豆乳羹,右手边一碗鸡茸虾仁粥,正吃的香甜。 就听见内室里铺床的桂娘火急火燎走了出来,一出来就以眼神打量盈时。 盈时腮帮子鼓鼓囊囊,问她:“桂娘看我做什么?” 桂娘想到自己方才铺床时看到的干净整洁的被褥,终究是忍不住问她:“昨夜娘子与公爷可还好?” 盈时顿时觉得尴尬无比,脸上犯红只佯装埋头吃着早膳,并不去接这话。 桂娘却继续问:“昨夜您与公爷……里头黑漆漆静悄悄的没声儿,我也不敢问。究竟怎么样?公爷可体贴您?” 盈时被桂娘这般一提醒才是后知后觉。昨夜虽只有一回,可却是持续了许久许久——那人一直贴在她身后,半抱半托着她。 一直他好像都只是喘息略有些重。 好似至始至终都是静悄悄的没闹出什么声音来。 至于自己,许多次实在受不了时也都是忍着抽泣,身后人太安静了,她也不好意思哭出来,实在忍不住时都是压着很小声的哭。 层层的幔帐遮掩着,自己那点儿细碎的呻、吟,传到外头只怕也不剩下什么了。 盈时抿了抿嘴,这事儿当真叫自己害羞的不知要如何说。好半晌憋红了脸,才只含糊着道:“体贴的。” 桂娘往日有些忌讳这个,今日却不依不饶一副势必要询问清楚的模样,“昨夜没听见声儿床上也干干净净,你们真的是同了房?莫不是在糊弄我的?” 盈时脸色爆红,“有的,真有同房。只、只一回而已。且事后都收拾过的……” “收拾过了?您收拾过了?”桂娘满脸不信。 盈时连话也说的不利索了,“公爷、公爷收拾的。” 她说着说着甚至有些埋怨上梁昀了。 一个男人,那么爱干净作甚?有谁事后还要将床铺重新铺整齐的?都是他装模作样,害的自己被盘问了! “娘子别怪我话问的直,若是真有事儿您可不能替他瞒着,公爷二十好几的年岁还没娶,身边更是没个通房妾室给他消火的,谁知是不是……” 显然桂娘是觉得一回有点少了,后半句话桂娘没说了,可任谁也明白意思。 这么大把年纪,旁人家孩子都能打酱油了,梁昀连个女人都没有,本身就很有问题。 盈时替他解释:“公爷是没问题的……” 桂娘听了心头才松了一口气,又忍不住催起盈时来:“男女之事,阴阳伦也,您既已同公爷正经摆了席成了事儿,日后同房之事可不能再如昨夜那般松散随意。要使把劲儿了。若是迟迟怀不上孩子,旁人才不会怪男人只会怪娘子您肚子不争气!若是一两个月、三五个月还怀不上,若是轮到老夫人夫人她们来催!更怕是等公爷又要娶……您如今可不能再害羞了,把握住公爷才是要紧。” 盈时漫起许多委屈。 她想说自己昨夜其实已经主动了的。她一个姑娘家,都主动去牵着他的手了,示意他脱自己衣裳了,还要她怎么做? 真要为了早些生一个孩子,叫自己去学着那些狐媚子放下身段脱光了衣裳去勾引他不成? 再说脱光了有什么用,他给自己脱了,还不是转头又给自己穿上了! 昨夜一幕幕重新燃起在盈时脑海里,她本来都已经大大咧咧的忘了昨夜那些丑事,如今被桂娘戳破只觉得颜面无存! 越想越来气,盈时索性破罐子破摔了,也不给梁昀遮掩了:“是了,他很冷漠,对我也是爱答不理,好像根本看不上我。我想来是没本事把握住他了!日后且叫他的妻子来吧!” “您这又是再说什么气话!”桂娘又是气,又是心疼的紧,忍不住朝她叹道:“您怎会没本事?您生的是这般娇俏美好,宝珠一般的耀眼,身段比花儿都要娇艳,我还就不信这天底下有能拒绝的了您的男子!” 桂娘自然有自己傲气的本钱,她低头冲着盈时耳畔:“昨夜可是您主动熄的灯?您这个傻姑娘!黑灯瞎火的只委屈了您这身好皮囊!您与公爷本就彼此不熟悉,如何能叫他喜欢您怜爱您?若是公爷下回再来,可要听奴婢的话了,好生装扮一番,先与公爷温柔小意,只要得了公爷的心如何都容易了。” 兼祧又如何?到时候公爷要娶亲,就叫娘子冲他哭,就不信公爷得了娘子还有心思去外头再寻…… …… 梁昀宫中有事,在政务堂一连待了两日,直到第三日才有空回了公府。 他回到公府时,天都快黑了。 梁昀先往老夫人院中请安问候。 老夫人上了年纪,天气一凉身子便四处疼,两个婢女一左一右替老夫人捶着腿,屋角已燃烧起了火盆。 陈嬷嬷正在往火盆里添炭,见到梁昀过来,连忙欣喜的命人备上晚膳。 “公爷这几日在宫中只怕是忙的紧,瞧着人都清瘦了!”陈嬷嬷看着梁昀长大的,对着梁昀有着天然的亲近。 老夫人却没什么同孙子说话的性质,见到梁昀过来也只是笑看了两眼,便是摆摆手毫无掩饰道:“你白日里忙的脚不沾地,晚上回府也别讲究这些虚礼,日后直接往西院去,那孩子在等着你呢。” 陈嬷嬷一听,当即一拍头,道:“瞧老奴真是老糊涂了,西院难不成还差了公爷一口吃的?” 虽不是正经夫妻,可日后是要承担起一起养孩子的责任,总要培养些感情。 老夫人如此露骨的催促,叫梁昀神色端肃了几分,他薄唇微微抿直,道:“明早朝中还有急事,孙儿今夜还是先回自己住处……” “去哪儿住不是一样?你的嬷嬷已经将你的衣袍都送了一份去西园里,日后哪边都方便。”老夫人却是打断他的话,拧起眉头故作不愉。 至此,梁昀不好再拒绝,僵直的朝着上首老夫人叩拜,这才起身离开。 梁昀离开后,老夫人手抚着额角,闭目养神。 陈嬷嬷却是忍不住叹息一声,忧愁道:“瞧着公爷心里像是不乐意,我们这回会不会将公爷逼的太紧了?” 老夫人闻言,忽而闭着眼睛轻笑了一声。 “这孩子,性子像他娘。” …… 时隔三日,梁昀再次踏入了西边的昼锦园。 廊柱边上打着盹儿的小丫鬟听到廊下一声轻咳,香姚当即从瞌睡中回过神来。 她瞧见昏暗的廊下走出一个非常高挑的男子身型。 香姚连忙朝着屋内唤道:“娘子!公爷来看您了!” 却见公爷幽深的眸光冷冷撇了她一眼,香姚也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夜已经深了。 内室里燃着数颗烛火,四处都是暖融融的光。 透过敞开的花窗,珠帘之后她若隐若现的身影,叫人瞧不真切,更是增添了几分朦胧美感。 盈时听到香姚的话,提着裙莲步轻移,自内室一步步走出来。 她玉笋一般的手徐徐掀开珠帘,露出来的面容恰是美好。 乌发如云,肌肤胜雪,身姿玲珑婀娜。身着丹霞花间裙,轻薄的粉蓝烟纹碧霞罗衣,头坠珊瑚双色宝珠步摇,耳上缀着一对随着她身姿,摇动起来的朱红玉珠。 葳蕤的烛光打在她桃花一般的面上,面孔皎洁晶莹到了无可挑剔的美丽。 盈时雾蒙蒙的眸光与他的眸光对上。 她立在花窗前,面上一点点的害羞与窘迫都无所遁形。 梁昀慢慢走进来,他看起来与平常没什么两样,总是冷峻的一张脸,神情不辨,甚至不与她对视。 不过,梁昀能来,盈时已经知足了。 她顶着桂娘的眼神,硬着头皮上前问他:“兄长想来还没用过晚膳吧?” 边说着,边亲自端来碗碟引他去圆桌边入坐。 梁昀很顺从,他的脾性不会为难自己。 这样自然是叫盈时大大松了一口气。 她原本还有些害怕,以为在前两日二人那般亲切之后,她会很害羞,他再对着自己时亦会难堪。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58节 可谁知,梁昀好似全然忘光了? 这样挺好,这样二人就不会相处时窘迫了。 梁昀眼角余光其实能够看到她,看着她蝶翅一般孱弱的眼睫,灯火葳蕤下一颤一颤的,每一次颤抖都能诱的人心神荡漾。 她生的极美的一张脸,甚至今夜还画上了胭脂。 柳叶一般的眉,樱桃一般的唇瓣,映衬那张雪白无暇的脸上,仿若雪里盛放出的红梅,凄美妩媚到了极致。 直到盈时往他碗中布菜,他才回过神来。 偏偏桂娘又端来了酒水,端给盈时,朝盈时小声道:“劝公爷多喝两杯酒水,助助兴。” 盈时心中满是犹豫,可想到桂娘的那些话来,知晓如今不是犹豫的时候。既然打算做这一步,总不能才一日就退缩的。 早些拿下他,对自己只有好处。 只要有了孩子,自己就不用受这些冤枉气了。 盈时羞红了脸,咬紧了唇,举着酒杯走来梁昀身边,替他斟满一杯。 梁昀其实听到了那嬷嬷的话。 昏黄的烛火之下,他看到那姑娘云袖之下,手腕处一圈发青的痕迹。 只是那夜攥着罢了,三日了,竟还是…… 她是豆腐做的不成…… 盈时已经将酒盏亲自捧来了他手边,一如那夜她将手掌放在男人掌中一般。 少女嗓音细细柔柔的,像是炉中燃着的荔枝香。 她眼睛雾蒙蒙的,却能清晰映着他的模样,映着他衣冠楚楚端坐着的模样。 “兄长要不要喝一杯酒?” 她今夜格外乖巧懂事,与之前动辄的流泪寻死,爱撒谎耍小手段简直完全不一样。 她乖巧的像是一位妻子…… 妻子……妻子…… 梁昀心中默默念叨着这个词,袖下掌骨攥紧。 一杯酒水入喉,却好似更渴了。 第51章 两旁灯架上燃满了灯烛, 内室虽不如外边明亮,却也是灯火微黄。 梁昀洗浴过后,迈入内室, 便看到了早早躺在床里侧的她。 她睡觉时睡姿可不算乖觉, 可如今等着他时,却格外的乖巧。 往日灵动狡黠的眸子如今紧紧阖着,浓密的睫羽在眼窝里投下一片扇影。 一双粉白的小手规规整整摆放在小腹上, 身上仅盖着一层单薄的锦衾, 柔软的薄衾勾勒出那张玲珑纤细的身姿。 再往上看……她的肩头却是空荡荡的,粉白的肉色,是没有丝绸绫罗包裹着的肌肤。 盈时早就听到了脚步声, 他的脚步声很沉稳,与旁人的格外不同, 很好辨认。 她连忙闭上眼眸,却许久不见他走过来。 那脚步声似乎停在了床榻外侧,停在了幔帐旁边,一动不动。 他在做什么?? 盈时心里打鼓,终于要耐心告罄之际,眼皮忽地一黑。 梁昀抬手,已是熄灭了床头燃着的灯烛。 那是内室里唯一一颗灯烛。 今夜屋外的月亮很明亮。 那颗灯烛仿佛只是在掩耳盗铃。皎洁的月光透过花窗格心,一点点筛入。往内室投来一片如水的月华。投去床上那婀娜的少女身上,投去她没有一丝瑕疵的面容上, 光艳逼人。 月华的光影底下, 那截绣着莲花纹的素白衣袍缓缓朝着床榻走了过来, 一步一步。 梁昀朝床榻边坐下。他的气息仿佛贴的自己很近,很近。 盈时几乎可以闻到,身后男人身上透过来的酒味。 盈时知晓, 梁昀酒量似乎并不好。 上回他便是提前离席跑去荒寂无人的地方躲酒去了,今日他喝了几杯,显然也不像往日那般清明……这样挺好。 盈时心里有些窃喜,她其实不喜欢看到梁昀过分冷清的模样,那样会叫她觉得,自己是一朵浪蕊浮花。 梁昀纵然喝了些酒水,却依旧不像盈时私以为的那般糊涂,他依旧却并不着急与她更进一步。 只是隔着被子,偏头看她,声音晦暗不辨的提醒她:“穿好衣服。” 这是知晓自己趁着他沐浴的功夫,脱了外袍,如今只穿着一个肚兜了?又叫自己穿好衣裳?! 盈时只觉得自己是被羞辱了,眼里泛起潮气,语气浑然尽是委屈,甚至带了点讽刺:“兄长若是不喜欢我,走便是了,谁又叫你来了?” 是了,既然都来了,还这副样子给谁瞧? 他以为自己乐意同他在一起了? 自己不过都只是为了一个孩子罢了。 等有了孩子,自己可不会再稀罕他…… 梁昀显然没预料到她会这般想。 只能僵硬平直地回她:“不是。” 上个床罢了,你情我愿,还玩你不说我来猜? 盈时才不乐意去猜。 既然他回答不是,盈时便继续提出自己的要求道:“……上回我不太舒服……” 这是她第一次状着胆子跟他说起上一回的感受。 这本来不该是一个女子说的,可是没办法,梁昀真是个木头桩子。 他似乎并不会在意自己的感触。 盈时咬着唇,屈辱的提出建议:“今晚我不想像上回那样,我觉得有些害怕……” 是了如何不是害怕。什么都瞧不见,什么都够不着,只能全靠着他来。自己像是一件器皿,叫他随意摆置罢了! 梁昀像是才知晓一般,他像是认真听了她的话,并且做出了解决方案——他将盈时身上的被子高高的抽起蒙到她脖颈下面,只叫她一张脸露在外面。 盈时觉得若非怕自己被憋死,他只怕是要用被褥将自己整个人埋进去。 他下腹紧绷,这日没有第一回的腼腆,也算是轻车熟路,可能是他难受的也不想再等了。 微凉的手指慢慢探去被褥底下,寻到了她。 在他宽厚有力的手掌之下,少女光滑的酮体柔软的不可思议,她的腿弯搭载他手掌下。 明明只是做着一个简单的动作,梁昀额角却已浮出了细汗。 盈时忽地主动伸手,抱住了他。 隔着一层薄薄的衾被,几乎触碰不到彼此的皮肤,她却依旧努力环抱起男人紧实的肩头,将头自然而然搭在他的肩上。 他岿然不动,今晚的酒水似乎很浓,叫他不如先前的那般理智。梁昀渐渐地呼吸变得灼,热,鼻息一阵阵落在她裸在外的脖颈上。 他终于像是放弃了一般,没再拒绝她的拥抱,犹豫再三,终究是朝着她覆了上去。 …… 空间狭小又迷乱,年轻的身子到处都是湿腻,腻的。 柔软到不可思议。 浓郁的叫人面红耳赤的麝香气味,在床幔中缓缓蔓延。 可很显然,这回还不如上回,这般的姿势并不好受。 二人贴的太近了。 近的盈时忍不住难过的叫了起来。 她难受的想将自己往后退,湿漉漉的脚底踩在光滑的被褥上,都打起了滑,好不容易能往后退了退,那人的大掌却又锢着她的腰肢,将她重新按了回去。 她觉得被子上潮湿的厉害,一股股无休无止的酥,麻扩散开来。 盈时忍不住哭了出来,她说:“好难受,好烫……” “你别乱动。” “你别乱动……”他声音压得极低,一滴热汗自他额前滑落,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她粉红的脸颊上。 他这才停了停,指腹缓缓触碰上她的脸,将她晶莹面颊上那滴属于自己的汗重重拭去,而后,又重新埋头上去。 盈时只能扳着手指数着,中途几次眼冒银光,难过的咬破了唇瓣,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结束了,徐徐出来。 空气中满是浊气。 夹在二人中间的衾被早不知蹬去了哪里。 她只着单薄的肚,兜,被冲犯的七零八落,汗水打湿了海棠色的肚兜,勾勒出鲜艳欲滴的玉润珠圆,余,韵过后,她身子微微颤抖,随着她的喘息一颤一颤的。 她的睫毛上坠着泪,面颊酡红,嘴上被自己咬的红肿不堪,可怜的厉害。 梁昀视线从她嫣红的唇瓣上掠过,眸色晦暗一片。 醒神过后,却只能用角落里的薄衾堪堪裹住她依旧战栗的身子。 他背朝着她,很快地整理好了衣袍,身姿挺拔坐的端正直挺,俨然恢复了先前的从容之姿。 她却像是一具骨头灵魂都被抽走了的玉瓷娃娃,四肢无力的瘫软在床上。 梁昀渐渐恢复了清明的嗓音,他并未像上一次那般一结束就闭上眼睡觉。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59节 这夜,他背朝着她,忽而同她道:“孩子的事,你不要太过心急。” “该来的总会来。” 便是一年,两年,三年,他都能等得。 她还小,过早的要孩子对她而言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盈时慢慢睁开眼睛,她的眼中仍是没退散的泥泞,雾蒙蒙的,每一回心跳都很剧烈,每一回都像是跳到了鼓点,她仰躺在床榻上,浑身像是一颗天然的罂粟花。 哪怕被他包裹的严严实实,依旧散发着迷魂淫魄的妩媚。 梁昀朝她说完那一句话,又是背过了身子,只给她留下一个冷清的后背。 盈时舔了舔干涸的唇,终于想起了正事儿。 “唤水,唤水……”她提醒他到。 梁昀心中有些窘迫,却还是同意了她的决定,他似乎猜到她的难做。 守在门外的婢女们终于听到了屋内传来一道沙哑的男声。 “备水。” 至此,守了半夜的桂娘才终于松了一口气,面带喜色端着鎏金铜盆,鱼贯而入。 门扉被打开,只外室燃着几颗灯烛,内室里暗沉沉的。 桂娘走过去时,便见那位公爷已经披衣下了塌。 他的身量极长,窗外冷寒的月华洒在他俊美深邃的脸上,与生俱来的矜贵庄重,衣冠齐整,一丝不乱。 若非今夜声儿闹得大,桂娘哪里相信,这是才行房结束后的男人? “你们进去伺候她。” 公爷似是避嫌,吩咐完这句,便起身往外室屏风后避开众人。 桂娘匆匆行礼过后便着急走进去,瞧见了床榻上大片的狼,藉,担忧神色一扫而空,这才眉开眼笑起来。 …… 却说另一边。 衡州自从投靠了隔壁,便常年不太平,时时往百姓间抓壮丁,一个州府不过二十余万人,短短半年竟已征兵数回。 往日热闹的街坊邻里,许多青壮年都被征走,留下老弱妇孺无人照顾,百姓生活困苦不堪。 早早有牙兵们三三两两找上了傅家,要抓阿牛与傅大兄征兵。 好在傅大哥自来比旁人聪明,早早瞧着风声不对便举家搬出了衡州。 北地的天,素来凉的早。 才九月末,家家户户已经穿上了厚重的袄子。 阿牛拖着昨日进山猎到的皮草与妻子一同去街市上卖。 二十岁的男子,正是介于成熟与年少之间的样貌。阿牛身量又高又瘦,却有着十足的劲儿。 一张虎皮,两张鹿皮,往年也能卖上二十两银子,只是如今各地小乱不断,又是冬日里缺衣少食,总卖不上好价钱。 皮草铺里竟只肯给他们出价十五两。 “什么?才十五两?你们可真是黑心,那可是虎皮!我相公猎的虎皮!你们不要拉倒,不要我去旁人家卖去!”傅繁说着转身就要拉着阿牛走,那位小二果真忍不住叫住她二人。 “最多十六两,十六两爱要不要!” 傅繁叉着腰:“十九两!” 阿牛不懂这些事儿,嘴也笨的厉害,每回都要被人坑一回。 被坑的次数多了,是以后来总是傅繁跟着他来,二人在草皮铺子前争论好一会儿,才以十七两的价钱卖了出去。 卖完皮草,二人才跨出铺子,便见一骑着高头大马窄袖骑装的男人在街道上驻马停下。 逢人便问:“你们可知晓傅家那位傅郎中?傅郎中家住何处?” 傅繁走先一步,听到了眼中升起狐疑,连忙丢了阿牛跑上前便问:“你寻我兄长做什么?” “你兄长?”领队的一听,立即松了一口气。 他是一路从衡州找过来的,原以为就是简简单单寻个物件儿的事儿,至多一月间便能来回。 谁知衡州如今一片乌烟瘴气,他耗费许久的功夫才打听到傅家。一家人却是人走楼空,满屋子都收拾的干干净净,不留一丝痕迹。 “可算是找到了,我都快把衡州城翻了过来,也寻不到你兄长!你可能带我去你们家一趟?我找你兄长有急事!十万火急!” 傅繁性子泼辣,却也不是蠢的,不会蠢到无缘无故将不知是敌是友的人带回家去。 是以她深深蹙眉,追问起来:“你有什么事?” 男子听到此处,便着急道:“我家主子当时出门在外,身上没带银两,便将一对耳坠当作酬金给了你家大兄!那是家中女眷之物,如今自然是要寻回来的……” 岂料傅繁一听事关那耳坠,眉头蹙的更深,表情也不自然。 她扭头朝着身后看了一眼,见阿牛似乎还在店内与人说话,等着店内人找银钱,并未注意到外处,她才略松了一口气。 傅繁想也不想便摆手说:“没有了,没有了!早弄丢了!” 第52章 傅繁支走那人, 忧心忡忡,眼皮跳的厉害。 她也不知她究竟在害怕什么。 人约莫都是这样,一旦做了亏心事, 便是处处担惊受怕。 “繁娘, 你方才同谁在说话?”阿牛朝她走来,眉心簇起问她。 “遇到一个问路的,时候不早了, 咱们赶车回去吧, 再晚天都要黑了。”傅繁赶紧道。 阿牛已经没有最初那般好糊弄了,傅繁见他转头看过去那一人一马的模样,连忙追问:“对了, 你把卖货的银两都收好了?别又像上一回那般弄丢了!” 阿牛力气大,人也不再傻了, 按照傅大郎的话来说以往没失忆前只怕是个能文能武的。他们原本都以为阿牛磕坏了脑袋日后总要落下几分憨傻,可这些时日眼瞧着养着养着竟好转了许多。 再没最初捡到他时那般傻了。 许多时候,阿牛说话渐渐露出睿智来,不好糊弄了。 傅繁时常失落,因为最开始与他在一起时,自己还能占着聪明去教导骂他两句,如今渐渐的不能了。 他懂得很多,却好像离自己没以前那么近了…… 阿牛一听,便从手袖里将才得的银子全交给她, “都给你, 反正我留着也没用。” 傅繁听了, 脸上微红。 二人最初时还没成婚,阿牛便是一副视金钱如粪土般,知晓傅繁喜欢银子, 便将赚到的银钱都交由她保管着。 最初傅繁不肯收他的钱,毕竟二人无名无份。 阿牛便说,这是还她的救命钱。 他是个知晓知恩图报的人,觉得是傅繁与兄长二人救了他的命,那么他就该力所能及的报答。 后来,阿牛与傅繁拜了天地,摆了酒席,便是正儿八经的夫妻了。傅繁收着他的银钱时,自然再没什么不好意思了。 这半年下来傅繁已经攒下了一百多两银子了,她一路上都忍不住畅想着,等明年再多攒一些,再多攒一些,他们就可以买一间屋子搬出去住了…… 骡车驶过食肆,两侧小贩的吆喝声,叫卖声不绝于耳。 “新出炉的糕点喽!芝麻糕,绿豆糕,芙蓉糕!蟹黄糕!” 两侧蒸笼白烟滚滚,烟火香气浓郁。 “繁娘,给我一锭银子。”往日从不找她要钱的阿牛忽地朝她伸手要钱。 他说话时,一字一句早没了原先的傻里傻气。 他的官话说的十分标准,字正腔圆,不带一丝旁的口音。虽捡着傅大兄穿烂了的粗布麻衣穿着,皮肤也因为成日上山下山的黝黑,可依旧眉眼修长疏朗,俊美的紧。 傅繁不情不愿给了他一锭银子。 “你拿银子要干嘛?我们的银子要攒着花,攒到明年攒够了两百两,我们就能买一间大房子,到时候我们养些鸡鸭……”她絮絮念叨着,憧憬着二人的未来,只觉得满心欢喜。 阿牛他却没空听。 他接过傅繁手里的银子,便跳下了骡车。阿牛速度极快,走路时衣袂都带起风来,像是一个赶去见心上人的少年郎。 傅繁看着他的背影,总能浮想到他从前打马游街迷倒万千姑娘的模样。 大兄说,他是世家子弟。 傅繁人生前十八年从没接触过这个词,她自从知晓阿牛是‘世家子弟’,便忍不住想,想着他穿锦衣华服,骑着高头大马的模样一定很俊朗吧…… 傅繁失神间,却见阿牛已经捧着一包热乎乎新出炉的糕点赶了回来。 他重新跳上骡车,将一整包打包好的糕点全部递给她。 “你作甚?全给我吃不成?”傅繁饶是往日里大大咧咧,被丈夫这般对待,也是一下子羞红了脸。 阿牛嗯了一声,道:“我不喜欢吃,都给你吃,你喜欢吃。” 傅繁拆开纸包,却见里头糕点还冒着热气,乳白色的糕点,上头裹满了杏仁,只怕是用牛乳做的,一瞧就贵极了。 她小口咬了一口,竟甜滋滋的全是奶味。 竟是醍醐。 自己长这么大,吃的多是些绿豆糕,枣泥糕,可还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糕点! 傅繁嘟囔:“这么金贵的糕点,花了不少钱吧?”虽是骂着他,可心里却是感动,嗔怪说:“我都还是头一回吃呢,你就知道我喜欢吃了……” 阿牛漆黑的双眸盯着被傅繁捏在手里的糕点,忽地笑了起来。 他已经很少这般傻笑了,咧着嘴笑,竟又有了几分以往的傻模傻样。 …… 二人卖了皮毛,乘坐着骡车回了家。 一路都是好好的,甚至又买了许多布料,傅繁打算亲自给他裁一身衣裳。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60节 只是不知缘故,到了傍晚时分,阿牛忽地又开始捂着头,头疼起来。 是上回留下的后遗症,每回发作起来都甚是吓人。 这回也是这般,每回疼起来时脑仁里都像是有一把锯子来回在绞。阿牛疼的受不了,双眸猩红,抱着头往墙上去撞。 一下下,丝毫没有留情。 叫傅繁吓得又是哭又是嚎,死命抱住他不松手。 “阿牛!阿牛!你别撞了!再撞下去又要傻了!” 阿牛只觉得眼前一片黑暗,四处都有凉风吹来。 好像有许多人朝着他耳畔,唤他的名字。 阿牛? 不…… 不是…… 他不是叫阿牛…… 他到底叫什么?? 他到底叫什么来着!? 记不得了,记不得了! 他姓什么? 每回好像都要想起来了,还差一点就要想起来了。 好不甘心! 好像有什么最珍贵的东西被他丢掉了。 那种滔天的痛苦,撕心裂肺席卷了他。 隔壁的哭喊声撞击声,终于吵醒了傅大郎。 傅大郎鞋子都没来得及穿,就被妹妹鬼哭狼嚎的嚎叫声叫醒了过来。 这些时日他已经习惯了阿牛的间接发癫。 一声没吭的直接拿起最粗的银针,给阿牛十几个穴位一阵狂扎。 “快!快去给他灌点蒙汗药。” 傅大郎救人的法子总是比较粗俗,他知晓扎针管不了多久。 傅繁抹着眼泪就去了,忙活半晌,兄妹二人合力才将阿牛稳住。 傅大郎一边骂骂咧咧给阿牛包扎好又见血的额头,“回头该叫这小子再给我些银子!自从捡了他的这些时日,平白亏了我多少银子?好不容易采的那点儿药全倒去他头上了!” 一边又朝着身后的傅繁开口大骂:“不是要你继续给他煎药么?那是治他头疼的药,至少要喝上一年!你怎么私下给停了?” 傅繁抿着唇不说话。 傅繁这些时日的不对劲到底瞒不过傅大郎,他忽然扭头问她:“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傅繁依旧不肯说话。 她虽不说,傅大郎却太熟悉自己妹子的性子,该猜到其实他早已猜到。 他冷冷了一声,忽而猜测道:“阿牛记起一些事了?” 果不其然,这句话叫傅繁面色变得更加苍白,她立刻道:“大兄你无缘无故说这些作甚吗?是药三分毒,我只是不想要他继续喝了!” 傅大郎却不信她的话,冷笑:“你这些时日可不对劲,战战兢兢恨不能将阿牛藏起来的模样。我问你,你究竟在怕什么?” 傅繁一听,自知自己已经瞒不过这个老狐狸,索性破罐子破摔,叹道:“他说他好像记起来一点片段,说他家应该是在京城,至于旁的他都没想起来。” “哪用你说?听他的口音我便知晓他是京城人士。若是想替他寻回家中并不难,他这个年岁,身量,家中条件想必极好,非富即贵。大丫,你若是早些叫他想起来,日后跟着他只怕真能享福,飞黄腾达获得诰命也说不定?”傅大郎倒依旧是老神在在,只是说着说着话音忽地一顿,转头问道:“这是好事,你为何这么怕他想起来?” 这可不像自家妹子的性子。 傅繁随着他的问话,面色越来越白,可如今怎么看也像是要瞒不住了,她只能承认道:“他……他许是原先家中有过亲事的。” 傅大郎面容倏然间冷了下来,问她:“你是猜的?还是如何知晓的?” 傅繁怔松好半晌,并不愿将自己做过的事说出来,只支支吾吾道:“怎么知晓的已经不重要了,如今还能怎么办?我已经同他成了婚,我已经是他的人了!他喜不喜爱我我难道感觉不到?难道要叫他恢复了记忆回去不成?” 傅大郎叹了口气,第一回看不懂自己这个妹子了:“若是他有妻有子,你还想继续独占他不成?” “我只说是也许!也许他家中没有妻子呢?他失忆许就是天意……” 第53章 烂醉 到了秋末, 梁府的树木花草仿佛一夕之间都凋零下来。 往日苍翠的树叶如今满是枯黄,凌落满地,往石阶上铺了一层层金黄的绒毯。 这日, 是府上三姑娘的寿辰。 自来梁家没有长辈给小辈祝寿的理儿。 好在老夫人还记得这个孙女的生辰, 做主叫两位姑娘自己设宴招待女客。两位姑娘今年都十四了,都到了快出阁的年纪,许多事儿上也能上手了。 京城便是这般, 越是风头正盛如日中天的家族, 越不喜欢惹人眼,平日里低调的紧。 老夫人的寿辰是无奈,连宫中圣上皇太后都亲自下旨往穆国公府上赐下寿礼的, 自然耽搁不得。可小辈们的生辰,素来都是小办, 如何清简如何来。 三姑娘深谙这个道理。她生辰这日也只在自己院子里摆了桌席,叫府中同辈女眷们都带着丫鬟们过去吃饭,便再无其它。 盈时本不想去,只叫人送生辰礼过去便是,毕竟如今她的身份尴尬。 可碍不过三姑娘差了好几拨人来叫她,盈时这才去。 府上二姑娘三姑娘住在同一处院子里,名唤晚香苑。 梁家的姑娘郎君,仔细算来没一个是生的丑的,便是这两位往日不出风头的姑娘, 生的也是一个比一个俊俏。 二姑娘穿着一身紫纱衫儿, 外头罩着一件云锦衣, 她的个子很高挑,才只十四岁还在长个头呢,已经比盈时高了小半个头, 芙蓉粉面,乌黑的头发。 三姑娘与二姑娘是同一岁,一个年头一个年尾,今儿正是她的生辰,自然穿戴格外隆重。头上梳着扭心双鬟头,耳坠是一对金灯笼缀福寿的耳坠。脖子上带着玛瑙玉石的金项圈,穿着一身石榴红绸袄儿,粉腮粉脸,两道眉自生的细细如春山。 两人亲自出门迎接盈时。 盈时笑着命香姚将自己的生辰礼送去给三姑娘。 “也不知你喜欢什么,便随便送了两样。”盈时道。 盈时听说三姑娘喜欢文墨,她自然投其所好,将自己嫁妆里的藏画送出去一副,又选了一对景泰蓝双耳瓶送过去。 三姑娘笑着接过递去给身后婢女,“等晚上,可要将嫂嫂送的画仔细观摩观摩。” 两位姑娘引着盈时入席。 今日这席面可真是冷清的紧。 虽然席面不差,甚至还请了女乐来,可除了两位姑娘外,再无旁人。 三姑娘解释道:“明年是我及笄礼,今年便避一些风头,只请自家人过来。” 这许是京城的说法,盈时似乎也听过。 她坐了好一会儿也没见到萧琼玉,心中纳闷,她只是堂嫂,萧琼玉却是这二位的亲嫂子,今儿这日子怎能不来? 二姑娘似乎知晓些什么,却不愿意多做解释,只道:“二嫂子方才差人来给我说,今儿她有事处理,怕是走不开。” 三人话才聊完,外头韦夫人与萧夫人就一同过来了。 老夫人不会为小辈生辰特意过来,两位长辈瞧着今日这里冷清,却是特意过来走个过场。两位夫人都来给三姑娘送了首饰,又各包了两包银两,算是贴了给三姑娘摆席的钱。 盈时如今瞧见韦夫人就感觉头皮发麻。 也不是怕她,纯粹是不自在。毕竟二人如今的这种关系能觉得自在的,才不正常了。 不过,盈时瞬间便释怀了。只因为她也在韦夫人面上看到一闪而逝的窘迫。 原来韦夫人还不算彻底没脸没皮,她也知晓如今没脸见自己啊…… 盈时心里想明白了,便起身去给韦夫人请安。 果真随着她走进,韦夫人嘴角微微一沉。 要说韦夫人如今对盈时的心情,自是复杂,一两句难说的清楚。 盈时以往是她亲儿媳,如今虽明面上也是,可到底不一样了。 如今她的心思那是比蜘蛛洞里的蜘蛛网都要乱,一团乱麻。 一面盼着盈时与梁昀成了好事,盼着梁昀夜夜过去,叫盈时早些有孕生下孩子,日后也叫她不再比二房矮了一截,也能叫她儿子早点有后。 可她一边心里又是痛苦无比——可怜的儿子已经没了,儿媳妇也快没了。媳妇还同大伯睡她儿子院子里,偏偏还是她帮着撮合成的…… 换谁,谁能好受? 韦夫人这些时日可不是钻了她心窝子,每日都唉声叹气,尤如一块煎饼来回被翻着在油锅里炸。一个来月的时间,精气神就明显差了许多。 如今见到盈时,见她那副张粉腮红润,艳色惊人的模样,心里又是一阵难受。 韦夫人甚至没顾忌两位未出阁的姑娘在场,直接对盈时便又是一番明里暗里的催促,说:“请了郎中诊脉了没?还是没有消息?再没有消息该想法子了,我那儿寻来了个方子,据说求子都是百试百灵的……” 盈时震惊在当场,她觉得韦夫人是真有些疯了,才能在小辈未出阁姑娘的生辰宴上说出这等话。 好在韦夫人这番话连萧夫人都看不过去了,她朝着韦夫人假笑道:“嫂子你也太过心急了,阿阮这才过去多久啊?且不说公爷还许久没回来——” 又是阿阮,又是公爷的,往常这两个几乎联系不到一起的称呼,如今却被放在一起说了。且还是那等求子的私密事,便有几分耐人寻味了。 饶是老练如萧夫人,也有些不好意思,连忙止住了话头,道:“明年老二老三及笄再给你们摆个大的,今年就先小打小闹,叫你姐姐同你嫂子陪着你好好玩玩说说。若是想要什么旁的来前院与母亲说一声便是了。” “好了好了,年轻人玩闹,咱们两个老的就别在这儿杵着了惹人厌了!”萧夫人道。 二姑娘同三姑娘亲眼见到了盈时的委屈,等两位夫人一走,不免都宽慰起盈时来。 “三嫂别往心里去,都是这般的。” “是了,当时二嫂与二哥都是好久才传出的消息,日日都被母亲明里暗里的说呢,你与大哥这才多久啊……” 二姑娘说完这句话,听着自己乱七八糟的称呼,脸上控制不住升起血红。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61节 三姑娘与盈时也后知后觉,面红耳赤。 三姑娘连忙举起酒杯打断这无形的尴尬,道:“喝酒,喝酒。快入冬了,多喝一些热热身子。” 而后,三人又聊了许久的话。 盈时近来憋着没出过院门,憋得太久了,好不太容易有人陪着自己说话,自然是一肚子的话往外滔滔不绝。 二姑娘与三姑娘说起小时候的事情来,都是满眼的怅惘。 想来是知晓自己一旦及笄就意味着要许配人家了,一个个都是伤感的厉害。 “日后若是如同大姐那般嫁的远,便是三年五载也回不来一趟。” 盈时想起前世的二人,每个人似乎都有每个人的不顺,诚然如她们所说那般,几年也回不来一趟。盈时面上的笑意稍顿,很快又重新笑了起来。 一杯又一杯的酒水入喉,盈时最初还有些腼腆,后面也陪着两位姑娘聊的开了,不再聊不好的未来,只聊小时候的趣事。 从来没聊过这么多的话。 她喝的很醉了。 起先并不察觉,眼前虽有些花,却也还算清明。 等天都暗了,盈时才想起来要回去。 她逞强的阻止了三姑娘差来送自己的人,走在路上却是越来越脚步虚浮。 盈时撑着香姚才走了没多远,眼前所有的景象都在打着圈儿,脚像是踩在棉花上一样。 她身子轻晃了一下,一下子腿软的跌坐去了地上。 香姚往日搀扶一下还成,如今的盈时却几乎是四肢无力,她使劲搀了半天也没能将盈时从地上拽起来。 “娘子!都叫你少喝几杯!”香姚着急的四处寻人,猛不丁就见到垂花门外公爷的身影。 梁昀远远就见到了那道醉酒的身影。 当真是好样的,年纪小小不学好,反倒学了那些粗人喝酒的模样。 他冷下脸,心下涌起无名的火,几乎想要不理睬她背着手走过。 却总归是心软。 他居高临下的垂眼,便看到她穿着一身蜜合色绣花的袄儿,还不算冷的天,领口已经围了一圈白绒绒的银鼠毛。 她蹲坐在地板上,巴掌大的小脸从毛里钻出来,跟个迷路了的小兽一般,呆呆的眼神凝望着他。 梁昀不知道自己该拿什么样的态度对她了。 不是弟弟妹妹,更不是下属。 打不得,骂不得。 他蹲踞下来,冷肃地嗓音,问她:“还能看清路吗?” 盈时眨眨眼睛,紧接着点点头,“嗯……” 嗓音软的一塌糊涂。 梁昀薄唇抿直,修长的手指攥住她细细的胳膊,将她整个人从冰凉的地上拽了起来。 那是盈时记忆断片前的最后一幕。 …… 昼锦园,西次间里。 冰梅纹格窗镶嵌着琉璃,早早点燃的烛火炽碎的光芒落在女子如云的鬓角。 他将她抱去床榻上,要给她脱去鞋袜。 偏偏这回儿她又像是醒了一般,从柔软的大床上滚了一圈,一路嘴里的嘟嘟囔囔他一句也听不懂,如今他是听懂了那一句,“洗澡……” 洗澡? 是个爱干净的姑娘。醉成这般竟还惦记着洗澡。 只是往常婢女们伺候她洗澡容易,那姑娘如今醉的连浴桶都靠不住,怎么洗? 众人费了一番功夫,才将盈时洗好。 他重新将浑身湿漉漉的她抱回床上。 洗掉了面上的胭脂,她双颊被雾气蒸的晕红一片,额前的碎发乱七八糟的耷拉着。娇滴滴的乌瞳像是一对黑珍珠。 她几乎已经醉的不成模样,却偏偏在沉睡过片刻过后,又睁开眼睛,眼睛呆呆地看着他。 她绵软的嗓音,问他:“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为什么好久好久都不来看我了?” 他听了她醉酒后的胡话,心头微微颤动。 梁昀只有确认她是真的醉了时,才会伸手摸着她圆溜溜的后脑勺,“没有不喜欢你,只是这段时日我很忙,忙完了我就来看你了。” 盈时哼了哼,也不知她如今的浆糊脑子,究竟有没有听懂。 “我好难过……我好难过……”她忽而嘟囔一句。 没头没尾的话,却叫梁昀听了心里更加难过。 他眉头轻皱,看着她:“为何难过?” 她今日醉的厉害,嘴里许多话说个不停,方才才哭嚷着说难过,问她她却回答不出个所以然来,转头又忘了一般。 就在梁昀以为她是在梦呓之时,又听她嘟囔着说:“我的生辰也在秋末,十月初八,是我的生辰。” 她小声的说:“已经没了。” 梁昀倏然间明白过来。 原来她的生辰只比三妹早了四日。 原来在他没回来的时日,她悄悄过了生辰,十七岁的生辰。 梁昀心里忽然很闷,很闷,甚至有些疼。 他深吸了一口气,尽量叫自己语气平和下来,“十月初八,我记得了。来年给你办一个盛大的生辰可好?” 盈时这才欢喜。 她点点头,小声说:“好。” 回答的样子十分乖巧,原来她醉酒后这么的乖。 盈时又闭着眼睛,忽而朝他嘟起唇,嫣红的唇肉鲜艳欲滴,邀请着人前来品尝。 她几乎是趁着醉酒耍起了无赖:“你亲我嘛,我想要你亲亲我……” 如此不成体统的话,叫他呼吸都顿住,大脑一片空白。 这夜,屋外月光融融的,铺天盖地。 也只是短短一瞬间,梁昀清醒过来时,望着床榻上酣醉的她,他忽地不想继续回避下去。 他背对着灯烛,脸上神情莫测地紧紧凝着她,居高临下:“你睁开眼仔细看看,我是谁?” 盈时配合他的话,呆呆地睁开眼,雾蒙蒙的眼前只有一个模糊的人影,她将眼睛努力睁大,“你是……你是谁……” 眼前男人近在咫尺,他微冷的鼻息几乎都要落在了她的脸颊上。 他眼眸低垂,面无表情。 神情冰冷的仿佛一尊玉佛。 他非但没有凑近她,反而神情凝定地后退了一步,眸中晦暗至极:“你仔细瞧清楚,我究竟是梁昀,还是梁冀?” 第54章 痒 她像是没有骨头一般, 软软的贴在胭脂粉锦褥之上。 寝衣穿的松松垮垮,肩头半裸,露在外的少女酮体, 散发着莹白的光晕。 昏暗的烛火下, 盈时醉眼朦胧的瞳仁仔细看了他一会儿,她像是在思考,忽而弯起眼睛。 她说:“我看清楚了呀, 我知道。” “你是……你是兄长……”她软和的嗓音慢悠悠响起, 语调拉长。 说完这句话,盈时就像是完成了一桩大事一般,眼睛一闭偏过头沉沉地睡过去。 梁昀眼梢的冷霜一点点散去, 他垂眸,手掌捏起了她的下巴。 手掌之下少女的皮肤微微发热, 诱惑人心的光滑柔软。他的目光落在她那张绯红的脸蛋上——少女纤细浓密的睫羽低垂,嫣红唇瓣之上泛着晶莹的光泽,虔诚而靡乱。 他忽地轻轻笑了起来。 一点点将她下巴抬了起来,眸光仿佛生出了触手,一寸一寸,仔细描摹着那张妩媚含春的眉眼。 梁昀剥开她额间柔软的发,朝着那张脸俯身而来。 终于,慢慢往她光洁的前额落下一个吻。 他的气息很冷,唇却很软, 温热的带着点点薄荷草的清凉气息。 蜻蜓点水一般, 落在她额心。 盈时只觉得痒痒的, 痒到了心里,她想伸手去挠,手却被人攥在掌心里。 “哼……”一道软软的轻哼声, 仿佛舒服的喟叹,落在他耳边。 像是邀请,又像是诱引。 诱引着人更进一步。 梁昀眸中隐隐升起紧绷的渴望。他却拿起一旁的薄被,严严实实盖在了她身上。 …… 醉酒后的每一分每一刻都是难熬的。尤其是盈时这种头一回喝醉的。 头疼欲裂,身上更是一阵阵的燥热。 盈时这夜睡得很不安稳,睡梦中屡次梦呓蹬掉锦被,又被人重新盖上。她的睡姿不好,本来今日一群人手忙脚乱的,只能随便给她穿了件寝衣,里头连小衣裳也没穿,一丝,不挂。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62节 不知何时寝衣被她翻来滚去的滚散开来,领口大剌剌地敞开,她看起来很纤细,可衣裳下的身子可不是这般模样。 两团莹白鼓鼓囊囊,俏生生从衣领间探出头来。没了小衣的束缚,随着她的呼吸微微摆动颤抖。 屋外恰时的落起了雨。 雨声淅淅沥沥,落在黛瓦上,隔绝了一切杂音。 落雨了,温度便降了下来,秋末的天,已经很冷了。 她又一次踢翻了被子。 不过这回,外边儿冰凉的气温可不好受,没一会儿就将她冻的蜷缩起来,潜意识里寻找着热源。 梁昀岑寂着脸躺在床外侧阖着眼,察觉到她过来时,像是无可奈何,叹息意思。 他将薄被掀起一角,由着她慢慢钻进被褥里,靠上自己。 盈时一去到被褥里,便贴着热源靠过去,黑暗中,梁昀箍住她的腕子,往她耳边低声一句。 睡糊涂了的小娘子哪里还能听得到他说什么? 无论他说什么,她都是含糊的应下来。 “嗯,嗯……”她道。 黑暗中,男人慢慢挑下银钩,将幔帐一层层放下。 她十七岁了。 其实也不算小了…… 那便早点要一个孩子吧。 …… 翌日。 盈时睡醒时,时间已经到了下午。 外头正值傍晚,落日熔金,朱光四射。 落了一夜雨的天空澄净如洗,碧蓝的苍穹宛如宝石高高坠着,十分漂亮。 盈时却没心思去欣赏这些场景。 醉酒后的记忆的遗失太可怕了,她总感觉身子有哪里不对劲。 腰酸的要命,腿根更是……盈时下床时腿都不听使唤了,差点叫她一屁股跌坐去了地上。 可把盈时吓惨了,还以为自己这是患了什么酒后后遗症。 她连忙将昨日随自己一同过去吃席的香姚给喊了过来,这才从香姚口中得知了自己昨夜做出的种种丑事。 “三姑娘见您走路打颤,说您是醉了,要请人抬轿子送您回来,您偏偏说自己没醉,能走。结果一出她院子您就趴下了,我使了全身劲儿也背不了您。若非公爷恰巧经过,将您抱了回来,您真要叫人看笑话去了!” 盈时倒吸一口凉气,她着急的问:“然后呢?” “然后……”香姚无力地看着她,道:“您又是哭又是闹腾,进门了偏要公爷放您下来,还要跑去秋千上荡。然后又闹着要洗澡……” 盈时听着自己做的一件件蠢事,险些窘迫地将自己舌头都给咬烂了。 她咽了咽口水,忍不住猜测:“该不会是公爷给我洗的澡吧?” 好在,香姚回道:“不是公爷,是我同桂娘给您洗的澡,可您后头醉的连浴桶都爬不出来险些溺水了,我们吓得喊人,是公爷将您从水里提溜上来的……” 盈时听了,只觉再度生无可恋了。 她哀嚎着问:“啊啊啊!那又是谁给我穿的衣裳?” 香姚支支吾吾不好意思说话了。 盈时骂她说:“你不知道阻止吗?你不知道给我穿吗?” 香姚却是贼贼一笑,“桂娘拦住了我,说您与公爷什么没看过?穿个衣裳有什么大不了……” 盈时简直想捶她。 盈时气的无力的坐回床上。 她察觉到了身体上的怪怪的,可却没什么痕迹,盈时只觉得是自己想错了,梁昀怎么会是主动做那种事情的男人呢? 许是宿醉过后都会这么酸的? 一定是自己想多了吧! …… 傍晚时,盈时正坐在窗边喝粥,便听见院门口有人喊话。 说是二姑娘三姑娘一并过来看她。 盈时以往与梁府的两位姑娘并不亲近。 可昨儿一夕间三人说了许多话,更是喝了许多酒,自己醉成这般另两个只怕也没好到哪儿去。 什么叫酒肉朋友?这许就是了,三个人一下子亲近了许多。 盈时走迎出去接人,二姑娘像是同三姑娘吵了嘴,两人离的老远,二姑娘人高腿长先三姑娘一步迈入内室。 她一来竟是直接朝盈时道:“三嫂,你若是得空去劝劝二嫂吧,好几日了,我们到底与她说不上话……” 盈时一听是萧琼玉,头皮都跟着发麻。 “二嫂子怎么了?” 三姑娘似乎并不想叫自己房里的丑事叫盈时看了笑话,一直拿着手肘杵二姑娘,示意二姑娘别乱提其他的,可二姑娘往日闷不做声的今日却有自己的执拗,甚至反骂三姑娘:“满府只怕都要知晓的,你以为还瞒得住?” 二姑娘与盈时道:“三嫂这些时日没怎么出门怕是还不知晓,我二哥同二嫂吵架,夜里闹得凶,二哥好些时日都没回府,二嫂如今也不肯出来,日日都在哭。我每回去怎么劝说她都不听。我有些怕,她如今还怀着身子,别又像上一回那样……” 盈时想也不想便直接道:“为什么吵架?你们二哥是不是在外头金屋藏娇被二嫂发现了?” 两位姑娘闻言,几乎同时,羞愧的低下了头。 嗬…… 萧琼玉如今有身孕都快六个月了,早过了前世那个节点。都说月份小容易小产,满了六个月一定稳当了吧…… 若说盈时原先对萧琼玉只是上了三分心,随着她这些时日一路暗中保驾护航,她早不知不觉将这事儿当作了自己的责任。 她已经有几分期待着,能有一个新鲜的生命降生在这片冷漠宅院里。 有些话不该叫两个姑娘听到,盈时只自己一个人往萧琼玉院子里去。 她去到时,萧琼玉正卧在内室床榻上,头上带着抹额,眼眶是掩饰不住的红肿。 萧琼玉没成想盈时会来,请人给盈时摆茶,自己披上外袍出外室来陪盈时坐着。 她事到如今还在替自己丈夫遮掩着丑事:“我这两日身子不怎么好,昨儿三姑娘的生辰我也没去,劳烦三弟妹你照看了。” 盈时眼皮也没抬,不想浪费时间便直接问她:“嫂子与二爷的事儿我都知晓了,她们叫我来劝劝嫂子。嫂子究竟是怎么想的?” 萧琼玉见盈时这般直问,忍不住怆然一笑:“叫你看笑话了。” 盈时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也不说话,只等着萧琼玉说。 萧琼玉也是被闷了太久,若是那等阖家幸福的妯娌,萧琼玉只怕打掉了牙也要往肚子里吞。可如今见到盈时——在她看来盈时与她几乎一般无二的可怜。 她也没什么可隐藏的了,索性破罐子破摔。 “我每回问他他都不承认,只说是答应了她父亲,要照顾好她。我面皮薄便也不好多问,觉得自己多问了便是容不下,是小肚鸡肠……” 盈时没想过萧琼玉这般单纯,索性直接戳破她,道:“苏少监家的女郎是不是?” “那你不算冤枉了他,二爷对她究竟怎样我不知,但我见过那姑娘,她对二爷的心思遮掩也不屑遮掩的。” 随着盈时的每一句话,萧琼玉面色都更苍白了几分。 盈时看了都害怕,后怕自己话说多了,刺激到这个本就弱不禁风的女人。 可盈时这人脾性相当的倔,还有一点就是嫉恶如仇。若是叫她瞧见了的恶心事,哪怕与自己没关系她都会被恶心的吃不下睡不着。更何况,这事儿还发生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呢? 一男一女宴会上不分开坐着喝酒,反倒跑去勾搭在一起,同一个屋子里坐着,放烟花时又一同跑去了假山后头避着人,难不成只是抽查课业去了? 萧琼玉想来是被气的厉害,她浑身都微微颤着,说:“我挺早前就发现过一回,那次他留宿在苏家,他说只是去苏家喝醉了酒就歇在客房里了,后来他也答应我会跟她彻底断了联系……” “可前几天晚上,他又过去了,每回从她那里回来我心里都是知晓的。” 盈时耸耸肩,已经不想再听这些叫她生气的事,索性直接问萧琼玉:“我到底是隔房,也不能乱说什么。这事其实也简单,要看嫂子你怎么想的?你与二爷间到底还想怎么过下去?” 盈时将这个深奥的话题抛回给萧琼玉。 萧琼玉漠然片刻,无力垂下了头,苦涩道:“你以为我还有退路?我娘家只觉得我是嫁出去的女儿罢了……且在我父母看来,他对我已经很好了。” 她曾经写信给母亲,母亲却只劝说她,劝说她的丈夫已经对她很好了,要她多想想自己的父亲。 梁直今年只二十三岁,已经升任了从四品。自己年纪轻轻已经做了诰命夫人,婆母还是自己的嫡亲姑母。梁直一来没有宠妾灭妻,二来梁家对自己兄弟多有提携。 母亲甚至书信里直接问她,究竟还有什么可不满的? 萧琼玉也说不上来啊,只是时常偷偷落泪。 觉得这与自己出嫁前想的并不一样。 她察觉到梁直的心渐渐的离她越来越远了,不……梁直许是从来都没喜欢过自己。 看吧,原来萧琼玉和自己一样可怜。 盈时沉默了下,道:“二嫂当时劝我的话都是大道理,我还以为你是个看透了的聪明人,怎么如今轮到自己就糊涂起来了?她喜欢寻衅生事,无非就是看准了你动不得她,因为她是官家女眷。既如此二嫂何不学学你婆母是怎么做的?二老爷房里的姨娘们,哪个不是被收拾的服服帖帖,正经场合哪个能出来过一回的?索性直接捅破了,要二爷把她抬回来便是。” 萧琼玉犹豫着,有些怕道:“我不怕梁直如何对我,他不敢。我只怕老夫人与夫人,那是她们的孙子、儿子,她们不会容许我坏了梁家声名。” 盈时笑道:“颜面这种东西,男人金屋藏娇的时候怎么就不管了?女人善后就要管?” “你不需要怕,梁家生不出孩子,你肚子里的这块如今是免死金牌。” 免死金牌真的掉了,她堂堂萧氏女郎,萧梁两府世代姻亲,梁家还能为了一点小事杀了萧琼玉不成? 萧琼玉听了盈时这一番话,擦了擦眼泪,“其实我也不怕你笑话,我知晓你一直替我做的一切。” 盈时眨眨眼,萧琼玉又是接着道:“那日老夫人寿宴上……我其实都知晓。” 萧琼玉道:“有时候我觉得你同我一样,有时候我又觉得你比我厉害许多,时常我觉得未来日子很难熬出头,好在还有你……” 盈时很震惊,震惊过后不知为何忽而生出些感动来。 感动过后,又有些想笑。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63节 这就像是一个命运悲惨的人感慨幸好有另一个同样倒霉的人陪伴着自己。 盈时叹息道:“无论如何,你都要珍重身子。” 她像是对着萧琼玉说,却又像是对着过往的自己说,年轻稚嫩的面孔,却说着高深的话:“其实承认你父母和你丈夫都不爱你也没什么。看开了也没什么好难过的,世人多是自私的,只爱自己罢了,你也要学会像他们那样。也许嫂子心里将二爷看的太重,将这段感情看的太重了才会觉得痛苦。你要是能割断以往的情感,不要再将他看成你的爱人,就没什么可怕的了。可以报复回去所有害过你的人,但不要恨,恨可太折磨人了……” 怨恨是一种最可怕的情感。 停留在心里,日复一日消磨着精血。时日长了,人就会变得郁郁寡欢。 会慢慢吞噬你的血肉,要了你的命。 第55章 上香 梁昀昨晚几乎没怎么睡。 从府中入宫, 一路上昨夜的画面涌现出来,反复浮现。 黑夜与白昼仿佛是两个世界。 一个似乎是一块遮羞布,只要盖上就能遮盖住一切丑陋。 可白日里, 立在天光底下, 理智冷静逐一回笼。 那些惭颜的情绪争先恐后而来。 他忍不住按了按眉心,有些记忆越想要压下去,越是会争先恐后反噬出来。甚至, 光天白日里便疯狂滋长。 当梁昀意识到自己昨夜究竟做了什么时, 他也能清晰的意识到,潜移暗化间自己许多行为早已越出界限。 梁昀渐渐意识到,自己已经在肖想更多的东西, 肖想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 嗬……可见自己是真疯了…… 一整个早朝间,他立身于身后三交六椀菱花宫窗投下的日光里, 脑中充斥着各种声音。 “国公!陛下唤您!”直到朝中有人唤,梁昀才缓缓回过神来。 龙椅上苍白瘦弱的少帝朝他投来一张无辜的脸。 梁昀转了转手上的扳指,拼命压抑着自己各种情绪。 少帝方才说了什么话?梁昀自然没听见。 他上前两步,微微躬身。 少帝早早登基为帝,年岁不大却已坐了快五年的皇位,从一个奶娃娃战战兢兢坐上冰冷皇位,周边一群豺狼虎豹环伺。这样环境之下养大的皇帝,除非天纵奇才,否则便多是年岁难永之辈。 少帝他爹代宗便是属于后面那个, 本就体弱的身子骨, 又在这种环境煎熬之下, 日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当了没两年皇帝就驾鹤西去。 昔日代宗驾崩后,八尺身高的男人, 不满三十岁的年纪,消瘦的竹竿子一般,头发都白了一半,可见皇位不是好坐的…… 少帝倒是比他父皇好了一些,属于中间的那个,既不十分厉害,也不窝囊怕事,就这般战战兢兢坐着龙椅,倒也稀里糊涂长到了十四岁。 好在少帝没别的本事,气运自小就不错。许是代宗可怜的死亡模样还叫人历历在目,这些藩王们虽依旧斗得天昏地暗,暂时还没换下他这个皇帝的心。 毕竟,谁也不想成为下一个代宗,可没比他更听话的皇帝了。 且他十分会看人脸色,这不,一瞧见眼前的穆国公面色阴沉,少帝的心肝就砰砰跳。 他知晓那群老不死的礼部故意要让自己来得罪梁家。 可偏偏如今是朝上,少帝没办法朝梁家哭诉自己为皇帝的无奈,只能按压住害怕等到下了朝,赶紧命人将穆国公请过来。 梁昀脚步跨入后殿,朝少帝作揖行礼。 立刻,少帝就朝他一副有心无力的模样,朝他叹道:“魏博那老贼贼心不死,一面招兵买马,一面却给朕递来折子说是要谈和继续奉朝廷为主,给朝廷缴纳税银。可却要为他儿子求个爵位……朕有心置之不理,礼部却是逼迫朕,要朕以大局为重,如今三军实在都拿不出手对抗魏博牙兵,梁卿!朕当真是没法子……” 好一句以大局为重。 梁昀最初入朝时还有各种匡扶基业的心,如今官场上几年磋磨,早没了收拾烂摊子的心。 他也不会真同一个傀儡皇帝计较——少帝确实有心无力,为数不多的权力也被太后和外戚牢牢捏死在手里。 外戚们商量好的事,他不敢说半个不字。 这事儿怪来怪去只能怪他爹,代宗。 代宗打不过,又怕内乱皇位不保,徐贼前头拿了他的土地后头就又派重金与代宗求和。代宗答应了徐贼一回,人家才能名正言顺不听朝令,若独立王国。 这回是将人胃口养肥了,胆子愈发大了,也叫皇室威望降到了地心里。 少帝其实是个有些小聪明的皇帝,将这事儿摆在台面上,叫素来与徐贼最不对付的梁昀同外戚去斗去。 斗赢了他不用冒着天下骂名继续给徐贼封爵,斗输了那是梁家自己没能耐了,怎能怪他? 梁昀并未将少帝这点心思收在眼里,徐贼杀了他父亲,弟弟也因平叛而死,这世间再无旁人敌得过梁昀对徐贼的仇恨。 恨之入骨,万箭穿心。 每夜想起,都要心魔横生。 可二十五岁的穆国公,早不是年少时那般轻易情绪起伏。 宣政殿暗沉的光线里,更衬的梁昀眉骨高挺,气质清冷而疏离。他身上的公服宽大而挺拓庄严,视线微垂间看上去清峻而瘦削。 很难将这么一个人同当年那个少年将军联想起来。 梁昀温和地问少帝:“礼部商议封个什么爵位?” 少帝心里不信梁昀这话。梁氏在朝中可谓手眼通天,竟还没听说礼部的商议? 但他还是充当着一个合格的傀儡皇帝,“他们都劝朕说朝中需要养精蓄锐,要朕给徐贼封个雁门郡王,再给他长子封个郡公,说只是虚封并没有实际好处……” “若要封也不是封不得,只是陛下应知这只是缓兵之计,魏博牙兵二十万,如今衡州等地也是屡屡征兵——朝廷危在旦夕三军却仍旧将领调任频繁,实在不利于统兵。臣中军首当其冲该好生调整一番才是。”梁昀淡淡道。 朝中真有梁昀说的那么惨?自然不是。 否则魏博早就举旗攻打过来了。 魏博不挥兵对着朝廷,无非就是忌惮藩王世家门阀的势力。 朝廷是空,没兵,没银两,连借调粮草都要从底下那些世家手里借。可世家们有的是银子,粮草,家家户户都养着府兵。 朝廷已经不知欠了世家多少外债。 “朕有心,奈何如今朝中将领又都不堪大用……” 梁昀直言,便道:“领将不知底下人本领,底下的也不听将领军令,如今调度训练只怕也来不及。萧氏萧季礼,宋氏宋郝,此二人常年驻守中军,可暂领中军将军一职。” 萧季礼是梁昀一手提拔起来的大将,此人颇为能打。 可也正是上一回平叛河洛,他为前锋,梁昀将梁冀交给了他,特意叮嘱要萧季礼亲自带着头一回上沙场的弟弟历练,原本以为魏博与朝廷这几年间受各方势力左右,第一战只会小打小闹——确实也是小打小闹,可谁知呢? 萧季礼领着前锋乘胜追击,却中了埋伏。他侥幸跳河活了下来,水里泡了几日捡回了一条命,梁冀却没那么幸运,被射成了刺猬。 战场中局势瞬息万变,有败便有胜,着实怪不来萧季礼。 奈何朝廷要拿他问责,梁家没了儿子,自然也不会替他求情。 将他从三品武威将军的官职一撸到底,爵位统统作废,送去南边最苦的地方守值。 原以为萧季礼这辈子都不可能回朝,谁知如今穆国公不计前嫌,替他求情了? 少帝略加思索,心中清楚这是梁昀同他的妥协。 梁家不再会阻止他勋封爵号给徐贼,可要换自己要将他两个亲信放去中军的位置。 还能如何? 少帝自然只能咬牙应允下来。 他只能劝慰自己,反正中军早就是一盘散沙,朝廷世家许多二世祖都在里头混日子,若是梁家接手这个烂摊子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梁昀亲眼看着少帝在圣旨上加盖了一道道章印,面色才好了几分。 少帝几乎是被胁迫着做完这些,当真是吃了一顿饱饱的窝囊气,再见梁昀那副清冷肃穆的模样,心里气的紧。 他咳了咳,忽而顽劣道:“听闻梁卿前不久才大婚?” 梁昀闻言,果不其然两道长眉蹙紧。 少帝一见他如此,便知晓有戏。他继续笑道:“恭喜梁卿,怎么也不同朕说一声?朕好去爱卿家里喝喜酒去,顺便拜访一番嫂夫人。” 太监在一旁怯生生提醒:“陛下,国公爷是替弟弟兼祧,那位不是他夫人,是他、是他……” 少帝立刻佯装惊讶:“啊?这、还有这么一回事啊……” 梁昀缓缓抬眸,默默看着少帝表演。 少帝咽了咽口水,有些表演不下去了,还是强撑着继续下去:“这也能算是喜事儿吧——是不是?如今虽隔了两个月却也不迟,朕叫小忠子去开库房给爱卿补上赏赐。” “如今虽然是……虽说是,哈哈,可该少的却也不能少。朕是不是也该给梁卿放几日假才是?” 周遭太监们听了少帝这话,偷偷去看穆国公,却见穆国公没事儿人一般,垂眸根本不搭理皇帝。 梁昀只是捏过旨,朝少帝拱手道:“多谢陛下抬爱,陛下日理万机,当以朝政为重,属实不该将心神放在臣子们的闲情别事上。” 语罢,梁昀请退。 独留下一群小太监们与少帝面面相觑。 小太监们陪着少帝长大,私底下也没什么不敢说的,一个个都劝他:“国公最重规矩不过,陛下明知兼祧非国公爷所愿,何必故意挑穆国公的家事儿说呢?!” 少帝耸耸肩,干脆承认:“朕实在忍不住。” “看那样寡淡古板的人,往日里对朕是规矩来规矩去,朕只是玩只鸟儿被他瞧见了,就暗骂朕玩物丧志!说是老师给朕布置的课业少了!转头他私底下还干这种事!哈、哈哈……” …… 时光一晃便过去了半个月。 入冬时节,上京迎来的第一场雪。 冷风横扫,细雪慢卷,一整夜寒气逼人。 相国寺为大乾的护国神寺,据传无论是求儿女亦或求平安,皆颇为灵验。往日香客络绎不绝,更有各地百姓不远千里前来参禅拜佛。 恰逢年末,梁家又要祭祖,老夫人早早便打算好了,这日要带着家中女眷去相国寺捐香火,顺便为家中众人求一道平安。 冬日里,暖阁四处都烧了地炕,暖意如春。 饶是如此,最难的依旧是起床。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64节 到了往相国寺的这日,外头的天还黑的厉害,婢女们隔着门窗,便来唤盈时起床。 四更天本就是睡得最沉的时候,被窝里暖意融融,刚被叫醒的盈时整个人都是懵的。 她拿着被褥裹紧自己,人是艰难的慢吞吞的坐了起来,可整张脸都缩在被褥里,眼睛还是紧紧闭着的。 盈时稀里糊涂的一如既往叫起春兰,她鼻音浓重的厉害:“去帮我擦擦脸,我……我起不来了……” 床外有簌簌地轻响,一张沾了温水的帕子剥开那只藏着少女的茧被,轻轻覆在那张睡得粉红的小脸上。 于此同时,盈时感觉到自己脸颊似乎被揪了揪。 不疼,有点痒…… 奇怪的触感,可不是自己婢女敢做的事。 盈时后知后觉,摆开被捏的脸蛋,眼睛睁开一条缝。 她眨眨眼,看着眼前的人,只觉有些不可思议。 这还是盈时头一回见到同床共枕十来回,却从没在早上仔细瞧清楚的枕边人。 每回见到都是晚上,昏黄的烛火,也不好意思仔细瞧,后来更是幔帐一拉,黑灯瞎火的怎么能看清? 梁昀很忙,白日里几乎从不回府。更何况二人的这种身份,便是白日里见到想必也是要避着人。 时日久了盈时甚至对着这张脸,都泛出些陌生感。 他的脸上还带着洗漱过后的微微濡湿,他垂眸敛目时,眼窝很深,睫毛也很长。 梁昀原来很白,他的唇色原来是肉蔻色的。 他冷刻的五官在这个清晨竟显出几分温和的柔软。 盈时没看错的话,梁昀是在笑? 他的唇角微微勾起,幽深的眼睛里氤氲着笑意。 他似乎是在笑她,笑她这个瞌睡虫可是真真能睡。 “实在困,你就不去了。”他道。 第56章 温泉 “实在困, 你就不去了。” 清冷的嗓音盘旋在她耳里。 盈时睡眼惺忪的瞳仁尚且未曾恢复清明,就这般带着点迷蒙呆滞的模样,乌亮亮的看着他。 “不行……”她软乎乎的摇头。 “这回是老夫人早早提醒过的, 要女眷们都去。” 男人们上朝, 自然抽不开空陪着,女眷们却要一个不落的跟随。 便是连有孕在身的二嫂都要一同跟去。 虽没一个人对盈时明着说,可满府的人谁都心知肚明, 这回去烧香就是为了三房求子息去的——为了给她和梁昀求孩子去的。 如此, 她这个正主怎能不去? 盈时说完,便挣开了被子,慢慢挪去床榻边。 她一时间仍回味在方才暖和的被褥里, 睡梦中的惬意使她意识醒了,身体却懒散的不想离开床。 盈时总是这般喜欢赖床。 被下的她穿着一身水红色寝衣, 一双白嫩嫩的足搭在床榻边上,手里还拿着罗袜,却是不穿。虽是睁开了眼,依旧呆愣愣的坐在床边双眸失神。 少女乌发如云,雪肌似瓷,脊背停止的端坐在帷帐里,她身后大片水红色的凌乱被褥里,泛着靡乱的麝香气息。 仿佛一座上了白釉色的玉雕,像是一朵盛开到极致, 悄无声息引诱人踏入, 采撷的曼陀罗。 梁昀后退一步, 眼帘垂下,将手上仍带着她余温的帕子丢回铜盆里。 他背朝着她套上玄色大氅,平静直白的解释:“这些时日宫中有事, 我离不开,你若是有事要寻我,便去找章平。” 他这话说的没头没脑,盈时却是慢慢清醒过来,明白过来。 梁昀的意思,是说他这段时间又有事不能晚上过来了? 上回是十几天,这回又是几天? 每回都是这样……盈时难免有些生气。 这些时日,盈时心里早早对着自己的未来有了主意。 两世了,她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没有血脉相连的亲人。哪怕知晓种种难堪,盈时每每想着日后能有一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总觉得一切都不难熬,甚至日子也有了盼头。 并非是一定要生孩子,也并非是要报复。 是她……太期盼着这个世界上能有一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了。 劝说二嫂的那些话又何尝不适用于自己?这样的世道,她们都是囹圄于内宅的女子。 既挣脱不了,总要为我所用,若是能叫梁昀对自己生出几分情那是最好,即使他对自己只是尽到任务那般,那也无所谓。 老婆不是他的,孩子却是他的。 若是像前世那般他再也没有别的孩子,自然就会对她的孩子好…… 这辈子与前辈子已经完全不一样了,一直以来围困她的所有困难,随着一个孩子的到来都会迎刃而解。 怎奈梁昀很少过来,回府更是寥寥数次……他又不怎么喜好这种事,每回晚上都是冷着脸一声不吭的。 他很寡欲,极度寡欲,每晚都是一回。 孩子的事可不耽搁下来了? 盈时止不住着急起来。 本也不该这般着急的,可许是周围人无意识间对她的催促,总叫她想到前世梁昀一直没孩子的事儿。梁家子息少,会不会是梁昀很难有孩子呢? 亦或者,自己会不会有问题…… 他们间如今的这种样子,本就算是偷来的。要是自己一直不怀孕,这种畸形的关系就还要继续……满府面子上都不好看。 若是再不怀孕,只怕老夫人都有话要说了。 再说,若是她迟迟没有孩子,等梁冀回来了她该怎么办……会不会比上辈子更悲惨?偷鸡不成蚀把米? 怎么办……怎么办…… 窗外飘着点点白雪。 身后许久没有声音,就在梁昀以为她耳朵还没醒来时,又听着身后她轻轻的“哦”了一声。 很平淡,仿佛是对他方才那句话的回应。听不出她语气里有什么情绪。 梁昀没有再回头,整理好衣冠先她一步踏出房门。 廊下转身时,男人眸光余光扫过内室的那盏玻璃花窗,却是瞥见她的泪眼濛濛。 …… 晨光熹微,花枝间残留着昨夜的霜水。 冬日寒冷的日头透过树枝缝隙,一点点洒落在新落的白雪上,照亮前路的点点碎银,煞是好看。 车轮辘辘。 穆国公府一辆辆宝马香车,众多仆从婢女跟随,往建于灵霞山山顶的大相国寺行去。 远远便见山头层层雾霭之间数座宝殿恢弘雄伟,远远望去金碧辉映,云霞失容,香火鼎盛,香客络绎不绝。 穆国公府女眷们在山下便下了车,一眼瞧去青石阶梯绵延至山顶,一行人改乘软轿上山。 盈时搀扶着老夫人下了软轿,便有一圆头圆脑的小沙弥跑过来,给一群人请安。 “住持吩咐守一来给各位贵客引路。”小沙弥语罢,便领在前头,领着穆国公府女眷一行人避开人群,先往主殿中祭拜。 一路上,风声颇大,盈时不由将领口紧了又紧。 等到了转过六扇云蓝粉漆洒金屏门,便见上竖着一块方丈的乌木牌匾,上书大雄宝殿。 迈入高广的殿中,里头香客早被清干净,殿内有穿堂风刮过,卷起七彩经幡,佛香盘旋缭绕。 众人仰头便见一尊金身佛像,佛相庄严,想来供的是释迦牟尼。见此严肃的场景众人一个个都肃穆面容,恭谨起来。 老夫人并着两位夫人在前头蒲团上跪下,双眸微阖。 萧琼玉便带着盈时,二姑娘三姑娘这些小一辈的在后排跪着。 盈时净手持香参拜完佛祖,便又拢合双掌高悬于额颅,身子伏蒲。 往昔她并不信这些,可自重生之后她再也不敢不信。一切冥冥之中似乎有着天意指引,不管是真是假,她也只为求自己一个心安,诸事顺遂,亲人安康无恙。 盈时听着老夫人跪在前面,嘴里一直念叨着,“添丁进口,子孙满堂。”便更是头皮发麻,心里压力大到了极点。 萧琼玉上香更是虔诚无比,她月份大了,所有人都前后照应着她,唯恐她磕着碰着了。萧琼玉磕头都弯不下腰,可也还是在婢女扶着下,规规矩矩给佛祖上香叩首,万万不敢少了礼。 萧琼玉此番冒风雪前来自是为求一个生产平安。 这个年头,生孩子半只脚就是迈入鬼门关,家家户户都有因过不去生产这一关而死的女眷。 …… 一行女眷这般一跪便是许久。 久到盈时闻着殿中的檀香甚至神情恍惚起来。 许是佛前真能叫万恶莫侵,她心中种种紧张情绪都安宁不少。闻着清幽的檀香,盈时竟一时间忘了时辰。 等到女眷们祷告完,时间一晃来到了中午。 众人都是满身疲惫,偏偏还不得闲,匆匆用过午膳之后,老夫人又带着她们往后殿中去求签。 女眷们进去,却都不着急着去求签,反倒让着盈时先去。 在府中时众人还知晓避讳兼祧求子的事儿,许多话都不与盈时说,两边都窘迫的紧。可今日来了相国寺,倒都是大剌剌的一点儿都不知晓避讳。 盈时憋红了脸过去取来签桶,一番摇晃掉下来一支。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65节 老夫人身边的婢女连忙蹲下去捡起来,便拿去请庙中住持解签。 住持约莫四十来岁,看了一眼盈时,便问:“施主是求子息?” 人前被这般直白的问出来,盈时耳朵通红,点了点头。 一群女眷们跟在后头,许多双眼睛看着盈时,盈时只觉芒刺在背。 住持看了签文一眼,道:“此签燕子衔泥,凡事劳心费力,所求子息,今年不若成,来年更不成。” 身后女眷们听了这句话,难免都是失望。 韦夫人一声哀叹,整张脸都控制不住的灰白下来,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亲娘。 老夫人听了难免也是失落,越想越是心凉。 今年这都快年尾了,哪里还能看到好事? 来年,更不成?那究竟是要何时才能成? 盈时听了,心里也说不上是失望还是着急,她无力地揪着手中的帕子。 萧琼玉回眸,反倒劝慰起盈时:“你别太过忧心,签文未必做得准。孩子都是越是着急越难来,再说大伯本身就忙……” 萧夫人说:“仔细算来这中签如何也不算差了。明年更不成,岂非说今年其实是容易成的?那还急什么?这还有两个月呢。等到年关朝廷封笔,昀儿那孩子不也就得了空了?” 这话却像是点醒了韦夫人,一想到那签文,韦夫人立刻朝着老夫人耳畔道:“儿媳想起京郊有一处温泉庄子,听闻求子十分有效。说是过去一连数日喝过那处泉水,再好生泡一泡洗净浊体,转头就能有了,去过的生下来,还都是男胎……” 老夫人虽觉得这法子有些荒谬,若是真那般容易就能有孩子,京城还有求不到孩子的人家? 可她急啊,如何能不着急? 她并非非要强迫大孙子同三孙媳妇日日待在一块儿,偏要罚着二人生重孙出来。若是梁昀但凡能迁就其他的娘子,能叫其他娘子给她生个重孙出来,她何苦这般着急? 可谁叫大孙子性子古怪,不沾女人的? 阿阮是他第一个愿意迁就的娘子…… 老夫人思虑一息,便朝着盈时道:“你随我们拜祭完佛祖,便叫昀儿领着你一同去瞧瞧,也别来回折腾,多去住几日……” 第57章 忍忍 穆国公府一出手, 便是将整所温泉庄子都买了下来。 起先几日,是差遣一批批婢女入内打扫。数日过后,才迎入穆国公府的人。 先是一辆女眷乘坐的香车, 繁杂富丽的马车踏着寒风而至, 熏香从丝绸所织的精美帘满中飘散流出。日光透过树梢,还有些微银斑残微,婢女们从马车上搀扶下来一位娘子。 那娘子头戴帷幔遮掩, 只依稀瞧见一个倩丽婀娜的身段。 后半夜, 一辆与夜色几近融为一体的乌木马车,车门前悬挂着两盏灯笼,双匹形体健壮的踏雪乌骓, 踩踏着沉重有力的马蹄缓缓而至。 车帘被一只修长的大掌缓缓掀开。 …… 穆国公赶来时,夜色已沉, 月白如雪。 屋外又落起了一场大雪。 雪窸窸窣窣漫天飞舞。 穆国公身披玄色二十八宿大袖鹤氅,乌纱皂履,发束玉冠,垂眸敛目,鼻若悬梁,唇若涂丹,肤色在这夜色中衬的冷白,长睫上沾染了几蹙白雪。 如此俊美年轻的公爷,足叫一群打着灯引路的婢女们都看痴了去。 甚至有几个年轻的婢女竟是连引路都忘了, 姐妹们互相看了一眼, 牙龇嘴翘的厉害, 悄悄害羞捂着脸不敢看。 随着梁昀一同而来的章平见此不由得脸色发黑,重重咳了几声骂她们:“一个个傻愣着作甚!还不快为公爷引路!” 章平一面说着,一面嘀咕:“这群庄子上的婢女们好生没规矩!” 梁昀倒是神色不变, 只岑寂着眉眼,由着婢女们提灯引路,延着甬道一步步往内踏去。 …… 层层叠叠帘幔遮掩之后,香池雾气缭绕,满室气蒸云梦,仿若身处云境天宫,暮云千重,暖意撩人。 乳白香池间浮满鲜嫩花瓣。 盈时鸦黑色的发自肩头垂落,姣白面容熏得嫣红一片。 温泉里很热,很热,冰凉的酮体整个浸泡在温度适宜的泉水之中,是令人喟叹的舒适。 盈时闭着眼睛,昏昏欲睡,直到听到外头那道沉稳的脚步声。 少顷,香姚小跑着进来,声音都掩饰不住的雀跃,她告诉盈时:“公爷已经赶过来了!” 盈时缓缓睁开眼睛。 她泡的太久,一出浴池便感觉头晕脑胀浑身失力,脚步像是踩踏在云朵上一般,软绵绵的触感。 好一会儿盈时才在香姚的搀扶下爬上了浴池,穿好寝衣这才往内寝里头走去。 室内与温泉池子相隔不过一道门。 这处温泉庄子得天独厚,地热的紧。便是如今外头四处大雪纷飞风声肆虐,堪称刺骨的寒冷,可内室依着温泉口建起,依旧温暖如春,甚至无需烧炭盆。 寒冬里,她只需着单薄的寝衣。 屋外夜色深沉,内室层层叠叠的幔帐将烛火隔绝,暗沉沉的,盈时光脚踩踏着软毯,像是踩踏在云梦里。 葳蕤的烛火氤氲笼罩着内室静静而坐的男子身影。 他脱去了外氅,身穿一件素色单罗纱衣,腰间缀着一条细长的素纹玉带,一头乌发已经半散下来。 他当真是老天独爱,很少有男子如他这般,鬓若刀裁,头发都又黑又密,散落下来犹如丝缎一般。 梁昀端坐在罗汉榻上,手执着茶盏似乎正在喝茶,本该是再端肃沉稳不过的坐姿,却因内室过分旖旎的颜色,显得沾染了几分醉玉颓山,风流之姿。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他幽深的眸光落在她身上。 只肖一眼,就察觉身体里仿佛融入了一团火,延着身体各处悄悄流走。 梁昀微微闭眼,放下手中茶盏,忽而发作身旁的婢女,“谁熏的香?” 随着他的一声冷斥,满室的婢女一下子吓得纷纷跪了下来。 盈时亦是甚少见他发怒,难免有些害怕。她甚至也随着婢女们的下跪,手足无措的站在一旁,纤细的玉指紧紧揪起。 梁昀偏过头,眸光凝向她。 “是我叫她们熏的。”盈时悄悄开口道,她有些难堪地咬着唇,问他:“都说这香适合,难道兄长不喜欢么?兄长若是不喜欢,与我说便是,我令她们换了……” 梁昀额角抽了抽。不知她究竟是从何处打听来的什么夫妻间床帷中的催情香,她莫不是觉得自己需要靠香来催助? 往日再是寡欲的男人,约莫都受不住自己被质疑。 他心里生气,可看到她这副战战兢兢的模样,终究只是叹息了一声,许是察觉到自己方才的口吻很是严肃吓到了她,梁昀缓和了嗓音,“这等春宵内帐之香,太过旖旎甜腻,也容易成瘾,日后你还是别熏了。” 不用他说,盈时也从他的神情口吻中也知晓他不喜欢,甚至是厌恶。 盈时自然是灰头土脸的命香姚感觉过去熄了香。 她心里其实是有几分生气恼火,肚子里恨不能将他翻来覆去骂了一通,觉得他这是在婢女前不给自己面子。 盈时有些气了,一肚子的委屈,干脆不理会他先一步走去内室床榻里,垂下幔帐将被子紧紧盖着自己。 眼见二人无话可说,香姚与春兰两个十分有眼色的去劝说梁昀。 “都说这温泉池子利于子嗣,娘子已经泡过了两回,公爷您才从外头回来一身的寒气,也赶紧去泡泡吧……” 梁昀虽然从不信这等荒谬之言。 心里却也知晓这些只怕都是祖母同韦夫人情急之下想出来的主意。 从善如流,脱下外氅,往后室而去。 …… …… 香池中极暖,愈泡愈热。 温暖的水流化作一团团火,炙烤起他。 乳白色的池水中漂浮着许多新采摘的花瓣,甚至身后巾架上还搭着女子的衣物。 此间只有一方池子,显然,方才的她也是泡在此处,此间池水里—— 梁昀不受控制地想起方才见到她时。 她面颊绯红,浑身酥软走不动路的模样。 烟红色软罗袍子之下隐隐绰绰的身段,月牙一般皎白的后颈,黑亮的发湿漉漉披散在肩头,幼鹿一般的瞳仁怯生生看着他,唇上似乎沾了凝蜜的湿润红唇。 方才他人前总归不好多看她。可只肖一眼,她的模样便已深入脑海了挥散不去。 如今梁昀一闭上眼,满脑子都是那张倩影…… 想的越多,不免气息深重,血液都朝着一处涌去。 梁昀在池水中待了许久,方才起身,擦拭身上的水渍,踏步出去。 …… 大冬日里泡完澡,浑身都像是洗净了所有尘泥,当真是一件十分舒服的事儿。 盈时躺在床上很快便是昏昏欲睡。 却也不知何时,察觉到身后一个滚烫而坚硬的身体覆了上来。 盈时睡梦中睫羽微颤,还没彻底清醒过来,便察觉道那道灼热的鼻息,他仿佛离得自己很近,呼吸间仿佛都能灼穿了自己。 “盈时……”他嗓音沙哑又低沉,却依旧从容不迫地问着她。 征求少女的同意。 盈时面色绯红的紧紧闭上了眼。 她睫毛轻颤,轻轻地嗯了一声,算是应了他的请求。 这夜的他,与往日有些不同。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66节 似乎带着一种蛮横、无礼……当真是很无礼。 仅是自己答应的一瞬间,她的身子便被人凌空抱了起来。还在半睡中的少女几乎以跪坐之姿,面朝向他。 他每回行事都并不喜欢碰她旁的地方,也不喜欢她乱摸他。 可他总是一点便透,为数不多的同,房,却叫他早早知晓了她身上哪些敏感的受不得旁人过多触碰的地儿。 二人间没有太多的接触,那双大掌只是紧紧锢着她的腋下,将她像一个娃娃一般半提起来,时不时又松开她隔着她的罗裙底下紧实的大腿拖着少女软软的臀,肉,腰上扣着少女软腻的腿,弯。 他将硬实的胸膛压着自己,将盈时压向身后的软枕,力道大的几乎将盈时整个身体都嵌入枕头里。 他的鼻息总喜欢朝着她的耳垂,时不时,他也会像是一个长辈那般,指腹不轻不重的捏上她的耳垂,一路往下摸上她的脖颈。 没一会儿功夫,盈时只觉得不受控制的浑身都软了,酥麻不堪,泥,泞不堪。 她微微呻,吟出声,控制不住的娇音轻颤。唇瓣微微张开,呼吸着滚烫的空气。 男人滚烫的指腹摩挲上她柔美的脸颊,往她微微张开的唇缝里侵入,指腹缓缓摩过她一颗颗洁白的糯米一般的贝齿,深入了那触不可及之处。 …… 婢女们才换过的粉白锦衾,如今不一会儿功夫便泛着少女身上奇特的甜香。 昏暗中盈时并不太能看得清他的面孔,她倚靠在枕上,却在某个角度微弱的光影里,似乎看到男子下垂的睫冀一动不动,正紧紧盯着裙下可怜泥泞的自己。 盈时忍不住的羞涩,紧咬着唇瓣,觉得很屈辱,眼角都浮出了羞辱的泪意。 她像是一只小兽,难堪地含着哭腔,奋力去掰扯他松垮的寝衣,却又被男人将她的手攥住,狠狠攥在掌心里。 他攥着她的手腕将她重新抵回枕上,指腹一点点沾去她眼角挂着的泪。 只是这擦着擦着,便渐渐重了几分力道。 他的身体总是能战胜他的所有理智,他的身体告诉自己,想要靠近她,靠的更近一点,更近一点…… 盈时无力的双肩颤动着,双眸含着泪,半卧在床头,以自己最软弱的哭泣吐露着露珠的去迎接。 迎接着身前的狂风骤雨。 一双粉白晶莹的脚趾止不住蜷缩着,又无力的松开。 她每回都觉得自己像是坐在了船上,没有着力点,便只能四下无助的漂泊颤栗着,仿佛无家可归一般。 反反复复,一下又一下的置身于夏日里的灼热旭日之中。 □*□ 狂风骤雨一阵阵时而快时而缓的。 磨磨蹭蹭半个多时辰的功夫,他忽而趴在她肩头。男人沉沉的身体,紧紧压着她娇嫩的软莹。 盈时被冲刷的难受极了,屡次想要叫他,却反倒是叫的他很快又旧势重提。 这夜当真是很长,长的盈时的声音都已经嘶哑了。 最初还能稍微忍着,后边儿断断续续抽泣的快要断了气儿。 他指腹抹掉她挂在腮上的眼泪,把她当成一个娃娃一般哄着,至始至终都沉稳的哄着她,与她道:“你且忍忍。” “若想要孩子,这种事还需多几次才是。” 渐渐的,盈时甚至觉得腿根,小腹都要抽筋起来,她胀的泣不成声,嗓子眼都失了声儿。 他怎能这样欺负自己。 第58章 思人 年近年关, 朝中大事小事都多,梁昀是朝中重臣,更是天子近臣, 等闲如何能抽开身? 可梁昀至孝, 老夫人的话他鲜少有不听的。索性往朝中告了几日假,吩咐过手下朝中有要事便过来寻他,如此处理完手头上所有堆积的政事, 夜深后才乘马车来了京郊温泉庄子。 昨夜才来, 今日一早章平便得了数封急报。 他着急赶来屋外廊下,来回踱步等着公爷醒来。可往日公爷四更天就能醒,今日天都大亮了, 竟还没醒来。 时间不等人,章平也不敢吭声, 只隔着花窗轻轻叩窗。 梁昀素来浅眠,几乎是叩声响起的同一时间,那双幽深的眼眸倏地睁开,眼中清明无一丝睡意。 梁昀伸手将幔帐掀起一条细缝,见外头白蒙蒙的天光,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睡过了往日惯起的时辰。 他二十年养成卯时早起的习惯,不想今日竟如此轻易睡过了头。 梁昀微微动了动,便察觉到手臂右侧依着一具软玉般的温热身子。 随着梁昀半起的身子,被褥被撑了起来。自己少年从军, 许是行军久了, 离开疆场多年他的视力依旧极好, 百步穿杨。 即使在昏暗的幔帐中,仍可见少女粉玉一般莹白无暇的酮体,她的眼皮上还带着昨夜惹出来的红肿, 可怜兮兮的像两颗核桃。 昨夜一幕幕场景走马观花重现在脑里,她哭的满脸都是泪的模样,被泪沾湿凝成一簇一簇的睫毛七零八落的煽动着,腰带散了裙裾都掀飞去了。 白玉一般鼓囊的乳儿随着粗,鲁的撞,击微微颤抖着。 梁昀伸手将这个可怜的姑娘睫毛擦了又擦,看着她饱满欲滴的唇肉,睡梦中唇肉微开口津晶莹的模样,他喉结不受控制的上下滑动了下。 直到窗外敲击声再度响起,梁昀才将自己皱巴巴的中衣衣袖从她瘫软地腰臀下慢慢抽出来。 少女睡梦中脱离了他的怀抱仿佛很不舒适,嘤咛了一声。 他要离开的脚尖便被这声停住,又任凭她依靠着自己许久,目光柔和。 直到第三次窗外传来敲击声,略有几分急促。 梁昀才沉肃下面容,悄无声息地摸出里裤套上,穿戴衣袍,这才冷冷清清踏步出去。 …… “何事?”梁昀走出来,身着苍青道袍,肩披玄色鹤氅,半散着发,轻袍缓带,眸光清明而冷厉。 章平敏锐地察觉出主子的心情不好。 可章平却不敢耽搁正事儿,连忙一面跟着梁昀顺着长廊往前厅走,一面将京内府卫快马加鞭送来的书信呈递给他。 梁昀将漆泥一封封挑开,一目十行的看过。 无非都是两桩事。 其一是朝中事。 其二便是萧守礼的信。 算了算日子,萧守礼从岭南快马加鞭赶回来,只怕这两日也该到了。 梁昀眉心微皱,便见章平又道:“还有一事,公爷,您数月前遣去衡州寻失物的十九昨夜回来了,如今正在前头等您传话呢。” 梁昀迈过月洞门,去了前厅,淡淡吩咐道:“叫他过来。” 不肖片刻,便见许久不见的十九头垂的极低,大冬日里穿的单薄,显然一副前来请罪的模样。 “卑职辜负家主吩咐,卑职有罪!”人还未行至,便先跪在了门前,新下的雪淹没了他的膝头。 隔着门窗,梁昀眉眼不抬。 章平连忙将被十九捧来的木匣子郑重地取过呈去梁昀桌案边上。 同为护卫,章平好心肠,不免为这位倒霉的十九说了一句公道话:“十九虽是来回四个月耽搁了时辰,可这也怪不得他,衡州乱得很,那家人又搬了家,他在衡州耽搁了一个多月……” 梁昀撩起眼皮冷冷看了一眼匣子,打开果不其然便见到里头耳坠只剩一只。 便是那一只也是不全的,珍珠都损了一角。 从这颗耳坠上,就隐约可见一路究竟经历了什么。 梁昀眸光落在十九脸上,嗓音淡漠:“怎么弄的?” 十九不知公爷是问他脸上的伤还是这颗耳坠,可想来都是一个人弄的,他一想起那事便来气,更是委屈,当即便道:“公爷您有所不知,那户人家有个疯子,就是他弄丢了另一只,那疯子还与我打了起来……” 章平听了这话,忍不住皱眉道:“你可是护卫,还能被一个疯子打成了这般?” 十九苦恼的摸了摸快二十天了还青紫一大块的脸,鼻梁骨都给打歪了,他恨恨道:“那人行武没有章法,空有一身蛮力,我也没设防这才……这才又耽搁了几日正骨修养。谁知他忽然发疯。” 章平想来也只是随口一问。 这世上凡夫俗子间生来便与众不同的人大把,军中多是力能扛鼎之辈。 可身为暗卫,本该本领高强,却被一个没有章法的人打成这般,实在太过丢人。 梁昀果然也是冷了面色,瞥了他一眼。 他收起盒子,挥手想要叫众人退下,却又听十九石破天惊的一句:“对了,那疯子与三爷长得还挺像的……” 十九这句话一落下,便被章平骂:“你这是什么意思!骂三爷啊?十九你是想挨罚是不是?!” 十九一听,连忙挠着头辩解:“不不不,说错了说错了,三爷仪表堂堂怎么可能像疯子。那疯子、不不不!那小子充其量就是一个又黑又丑且还神神颠颠的农家汉子,我就随口一句罢了……” 章平瞪他一眼,心骂他真是蠢货不会说话。本来事儿就没办好,已经有罪了,怎么还乱说话扎公爷心窝子? 谁不知那些年先公爷从不管妻子家事,都是公爷教导着三爷,对三爷那是长兄如父,尽职尽责!最疼爱这个亲手教养的弟弟了! 说公爷弟弟像疯子?真是想死吧十九! 章平偷偷去瞅公爷的神色,好在公爷不像是动怒的样子。 只是那张素来沉默寡言的脸上,神情有片刻的恍惚。 随即,又平复下来。 …… 屋外寒气逼人,屋内却是另一番温暖如春的景象。 通透的彩色琉璃窗上,凝结上了一层细密朦胧的水珠。 胭脂灯影时明时暗,莲花床边立着一顶仙鹤香炉,炉烟已残。 梁昀已经外出过一趟,回来时屋内依旧是静悄悄的。 幔帐层层高挂,泛着仍未消散的袅袅甜香。 香姚想唤醒还在沉睡的主子,却被梁昀伸手阻止。 他脱下外氅,缓步停至层层叠叠的淡绿平罗帐幔前,男人的半张脸笼罩在昏暗里,手指像是剥开花苞一般剥开一层层床幔,便见满床旖旎风景。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67节 她竟是静悄悄地已经醒了,正睁着一双眼睛迷惘地看着幔顶,像是还没回过神来。 听了耳畔的动静,盈时从枕头上微微偏了偏脑袋,歪着头来看他。 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梁昀力挺的下颌和侧脸。轮廓清晰分明,眉骨丰满硬朗,薄唇微抿。 他慢慢俯身下来,离得她近了,盈时才看到他鸦睫上覆上了一层寒霜。 男人俊朗的面颊离自己的那般近,触手可及。 盈时忍不住伸手悄悄去碰了碰,碰了碰他睫毛上的雪。 冰凉的雪花落在她柔软的指腹上,很快便消散了去。 注意到梁昀悄然红起的耳尖,盈时悻悻然地缩回手,将指腹上点点的水渍残留抹去被褥上,毁尸灭迹。 她嗓音有些沙哑的哼,她舔了舔有些干涸的唇瓣:“你回来啦……” 梁昀说不上来的有些难过,难过于她醒了。 不过,男女之间好似有一种特别的联系。 她身体仍裹在二人昨夜荒唐的被褥里,一切一切都好似告诉他,他们之间撇不清的联系。 他们间早就不是简单的关系。 他们拥有着最亲密的关系。 他脑海里有一个声音不断的告诉他,既都这样了,还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 梁昀扯了一下唇,缓缓坐去床边。 昏暗的幔帐里,他好似脱下来白日里最克己复礼的那层皮囊,他垂着头静静看着她,不错过她面上浮现的每一丝表情。 他伸出指悄悄抚上盈时的前额,掌下的肌肤带有几分濡湿灼热。 她被他摸得痒痒的,忍不住又歪了歪身子。好像有一些不舒服,雾一般的眉头微微蹙起。 梁昀问她:“还难受是吗?” 昨夜,她好似说过难受的。 她有些怨念的轻轻‘唔’了一声,道:“腰很酸,很酸呢……” 梁昀知晓是自己昨夜将她弄伤了,他心里无法控制地很难过。 “昨夜是我的过错。”他认真凝望着她的眼眸,道。 盈时许是被他这句话惹笑了,她弯起唇角,却是乖巧的摇头,“我不怪兄长,兄长也是在帮我。” 梁昀抿着唇,心里欣慰。 欣慰她当真是个不会去记恨旁人的好姑娘,哪怕昨夜的事情她哭的厉害,可今日她竟然还是转头就忘了,竟觉得自己是在帮他。 那一瞬间,梁昀心里都在唾弃自己,自己的虚伪,无耻。 他问她:“饿了不曾?要不要先起来用些早膳?” 盈时摇头,她又闭上了眼睛,将自己的脸闷回被褥里。 “我还是很困,想再睡一下。你能抱抱我吗?我喜欢被人抱着睡。” 她朝着他诉说自己卑微的渴求。 小孩子才喜欢被人抱着睡,可在梁昀眼里,她同小孩没什么区别。 她的声音落在耳畔,这回哪怕是清醒的,他也没有拒绝。 二人间都做了夫妻间最亲密之事,如今她只是想要一个拥抱罢了,若是自己都要拒绝,那自己昨夜的胡作非为算什么?那般只是朝她证明自己心思不正罢了。 梁昀微微吸了一口气,合衣在他外侧躺下。 他自她身后像是抱着一个孩子一样抱着她,抱紧了她,手掌垂在她温软的小腹上。 “睡吧,再补一觉。” 二人间有幔帐掩着,锦被盖着。 寂静内室中,锦被下的他们以亲密无间的姿势,肌肤相触,互相拥抱。 男人身量很高大,肩宽腿长,比她要高大上一大圈。从她身后抱紧她,鼻尖触碰到她的脖颈,轻轻嗅着她身上的香气。 她很快呼吸沉沉,进入梦乡。 梁昀却一刻不得安宁。 他一遍又一遍反复煎熬着。谁也不知,今日他看到那枚残缺耳坠时的如释重负。 看来,一切都是上苍注定。 而梁冀,早已经死了。 她好不容易渐渐走出了阴霾。 不能再还给她叫她睹物思人了…… 该让梁冀的旧物,永远尘封埋葬了。 第59章 吻上 盈时这回笼觉睡得香。 也不知睡到了什么时辰, 直到肚子饿得厉害,她才从床上起来。 幔帐早被打开,隔着外头若隐若现的花窗, 积雪大片的雪白辨不出时辰。 春兰香姚两个已经听到了里头声响, 一个端着铜盆另一个捧着衣裳从次间进来了。 盈时忍不住眸光往外室梭巡了一圈,春兰见此便说:“公爷在东暖阁里头看书,他临走前吩咐我们听着娘子的动静, 您醒了就叫您过去用膳呢。” 盈时走下来时却是腿心疼的厉害, 感觉像是破了皮,走去路来火辣辣的,可这等不好说出口的事儿, 她只能苦着脸,自己忍着。 婢女二人伺候盈时穿衣洗漱, 给盈时换了一身窄领花绵软毛的长袍冬衣,又往外头套一件织锦缎绿蔷薇色紧身小袄,起的已经晚了,便匆匆梳了一个小盘髻,鬓边簪上一支琉璃珠颤枝金。 在屋内时并不觉得,踏出房门才察觉外头森森的寒意。 盈时踩踏着长廊边蓬松的细雪,走去西暖阁时远远便见临窗的罗汉榻上,端坐着一道宽肩窄腰的背影。足尖悄悄移进去,走的近了才瞧见梁昀手里正捧着一本书。 他不言不语的模样, 严肃又认真。 盈时心里莫名的有些敬佩了, 敬佩他这种人的体力真好, 好像都没见过他歇息的时候…… 盈时晃了晃头,想要将乱七八糟的想法从脑子里晃出去。 梁昀似有所觉,放下书回头朝她看过来。 日光偏斜, 将少女俏丽婀娜的影子从身后影影绰绰地投在他的面上。 她睡足了的脸上,肌肤细润如琼玉,粉光若腻,颜色如朝霞映雪。 梁昀牵起唇角,“醒了?” 他又去吩咐立在屋外的婢女:“去端膳食上来吧。” 光天化日之下,他衣冠齐整,面容冷峻,盈时脑子里却不合时宜的蹦出昨夜的一幕幕,有点羞赧地悄悄红了整张面颊。 她慢吞吞踏进暖阁,蹑手蹑脚地坐去他的另一边。 等待上膳的过程中,屋子里静悄悄的,盈时忽然问他:“你是在等我吃饭吗?” 显然,梁昀没想过她会这般的直白。 不过也是,她素来都是如此。 梁昀尽量叫显得自己很轻松,往身后的榻背上轻轻靠了靠,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 盈时抿了抿嘴,不说话。 很快婢女们便将一道道热气腾腾的菜肴端上桌。 二人一左一右坐在罗汉榻两侧,婢女们往中间珊瑚炕桌上摆上各样式的热菜与凉菜。 纵然二人只是过来修养几日,可穆国公府还是派来了许多护卫与厨子,一应都与穆国公府中的无差。 且日子过的潇洒,还没有穆国公府中的种种规矩。 菜肴做的精致,皆由天蓝釉的高足盘盛着。一道胭脂鹅脯,一道银鱼丝,一道鸡髓笋,一道鲜海参,一道赤枣乌鸡汤。皆不过小孩儿巴掌大小的盏面,却是道道精致,令人食欲大开。 尤其是盈时,这可还是她今日吃的第一顿饭。 盈时举起筷箸,从桌面上梭巡了一圈,最中夹了一块肉质红粉的鹅脯过来,不过她只咬了一小口,又放下筷箸,东张西望。 盈时没带桂娘,桂娘在替她留守着昼锦园里,而春兰香姚两个显然功夫还没练到家,远远的避着两位主子。 盈时口渴,竟都寻不来一杯茶水。 梁昀秉承着食不言寝不语,吃饭时几乎没有声响。可余光见她拧着眉心,咬着唇张望,他不由得也同她一起放下筷箸。 “怎么了?” 盈时张张唇,“渴了。” 虽然说是渴了,可她却并不想喝那油腻腻的汤,她将面前的碗碟摆开,从侧边束腰海棠香几上捧过来整盘的果盘,拿着银叉戳了一块切好的蜜瓜果片含入嘴里。 这时节天寒地冻,怎会是蜜瓜成熟的时候?这些蜜瓜都是附近农户靠着这片温泉的地热,才能不合时宜种出来的。 汁水甘甜丰沃,新鲜清脆。咬下去时,甚至可以听见清脆的果肉声,一口下去,唇齿间满满的果肉香。 盈时吃了一整块入肚,很是满足,惬意的闭了闭眼,连吃几块解了渴,才开始慢条斯理的一口口慢慢啃。 梁昀甚至能听见对岸少女唇齿里传出的清脆咬嚼声。她唇肉上都沾满了蜜瓜的汁水,像是往唇上抹了一层晶莹剔透的花蜜。 梁昀袖下的手指一圈圈摩挲着袖口,垂眸间,忽的,那姑娘往他唇边也递来了一片蜜瓜。 隔着菜案,盈时的手高高的举起,才将蜜瓜举去他唇边。 蜜瓜颇多汁水,她另一只手掌在底下小心翼翼托着,生怕汁水滴了下来。 梁昀垂眸,便瞥见她那只粉白掌心里被滴了两滴橙色汁水。 “你吃一口,好甜的。”她一边继续与口腔里的瓜肉做斗争,一边用比汁水还甜的嗓音去叫他。 梁昀抬眸看了她一眼,依着她,接过她喂来的那片蜜瓜。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68节 盈时眼睛眨呀眨,似乎带着一点得意的模样,等着他的评价。 “是不是很好吃?” 梁昀睽睽的眸光里渐渐染上了笑意,他轻轻嗯了一声。 盈时也笑了起来,看起来很满意他的回答。 她还没来得及抽回来的手却忽地被梁昀抓住,抓在男人的大掌下。 梁昀拿出帕子替她慢慢擦拭起手心。 “沾了脏。”他秉正端直地朝她解释。 “哦——”盈时觉得手心痒痒的,被他擦拭过的地方好像生了脚,一点点沿着她的手臂,爬上她的身体。 两人吃完饭后,时辰依旧尚早。 天光依旧大亮,这个时辰不早不晚的是不好一男一女往内室里去的。 盈时正在揉着自己过劳的腰,却听梁昀忽而问她:“后山有一处湖,你可会钓鱼?” 钓鱼?这个话题当真是有些跳跃,盈时想了想诚实的摇摇头。 “不会……” 梁昀颔首道:“我教你便是。” 主子一时心血来潮,叫所有人都跟着前后忙活起来。章平立刻去寻鱼竿,又是去折腾鱼饵。 等下人们将一切都处理妥当,盈时往外头套了一件厚重的大斗篷,毛茸茸的领子几乎将她整个脸都埋了进去。 饶是如此,等二人亦步亦趋走到后山湖边,盈时仍是被冻的够呛,她缩了缩脖子,鼻尖通红紧紧跟在他身后,借着他躲避迎面吹来的风霜。 盈时心中吐槽,大冬天他能想出钓鱼来,这可真是个馊主意…… 雪地里有些滑,盈时时常脚下打滑,梁昀心细如尘自然注意到了,他渐渐放缓步伐牵住了她。 身后的春兰看到了这一幕,连忙将屁颠屁颠跟在二人身后的香姚叫住,不准她跟的离二人太近。 “为什么?”香姚总是好奇发问。 “叫公爷与姑娘自己去钓,你跟上去凑什么热闹?”春兰瞪她。 香姚嘴高高撅了起来,显然很不满意。她还打算装满一箩筐的鱼,今晚吃烤鱼呢!可是桂娘没跟来,春兰便是老大。 盈时与梁昀寻了一个下人们临时搭建起来躲避风雨的帷幄里,梁昀便开始手把手教着盈时如何穿鱼饵。 他很寡言,显然也不是一个好老师。 总是说一句,叫盈时去自行理解接下来的九句。总以为盈时是个什么绝世天才,能自己一点就透。 盈时只能装作懂了的模样,跟着他撒去大片的鱼饵,然后甩线出去。 至此,湖边的风夹杂着细雪,轻轻的飘。 梁昀并不怕冷,出了帷幄寻了最贴近江心的岸边,一门心思的盯着湖面不再与盈时说话了。 盈时只好依着他身边坐下,吹着江上一阵阵的寒风,等着鱼儿上钩。 可她的鱼竿没见晃动,反倒是隔壁的梁昀鱼竿上鱼上的很快。 小半个时辰不到的功夫,盈时眼睁睁瞧着他已经钓上来了三条鱼。 盈时看着他一条条上鱼,自己手中的鱼竿却纹丝不动,她渐渐坐不住了,心里猜测着梁昀坐下的是一片风水宝地。 梁昀似乎看出了她的企图,好脾气的将自己钓鱼的位置让给她,他则是换去了她的位置继续钓。 不一会儿,梁昀手里的鱼竿又上钩一条鱼了,盈时的还是纹丝不动。 眼看半晌梁昀手里的鱼竿没了动静,她想,该不会是水里的鱼都被他钓完了吧? 盈时心里想着,越发觉得一定是这样!她连忙站起来举着鱼竿延着岸边一路往旁边走,离他远远的,重新寻个鱼多没他的地方钓。 没成想,她才走后,梁昀又又上鱼了。 盈时顿时咬紧了牙,只好又灰溜溜顶着梁昀的眸光重新跑回他身边。紧紧挨着他的鱼饵处下钩。 嗬,她还就不信了。 不一会儿,梁昀又又又上鱼了,这回他上钩的鱼,长得可还真漂亮。 不过手掌大小,鱼鳍大片泛着橙红色,也不知究竟是条什么的鱼。 盈时看了爱不释手,她要将它带回去,带回昼锦园的水池里陪着那群锦鲤一同养着。 决定了这尾鱼的去留,她才去问这条鱼主人的意见,盈时仰着脑袋问他:“好不好?” 梁昀对于她的请求,自然从不会不同意。 盈时得了一尾漂亮的鱼,心情一下子好了许多,她也不再计较自己总是钓不上鱼的烦恼了。 说来心态是件奇妙的东西,她不到处跑,甚至都没盼着还能钓上鱼,被冷风刮脸刮得凉飕飕的冻的厉害,盈时打算收鱼钩不钓了,鱼儿反倒是上钩了。 这条鱼应当是颇大,梁昀替她收线将那尾鱼脱上岸,那尾大肥鱼竟挣开了鱼钩在岸上四处乱窜。 眼瞧竟被它挣脱了鱼钩,又要跳回水里,盈时想也不想跑过去拦它。 谁知她才迈出一只脚,一时间收力不慎脚下一滑便跌去了雪地里。 “啊……” 好在是新落的雪,松软的很。她又穿的厚实才不至于摔疼。好在她收了些力,不然会不会滑去湖水里了? 盈时整个人摔在雪里,一下子被摔懵了,心里阵阵后怕,直到梁昀走过来,抱着她的两腋下才将她扶起。 “你没事吧?” 天色越来越暗,气候更是越来越冷。 顷刻间,鹅毛大雪竟又是卷土重来。 一阵阵冷风肆虐刮过来,盈时来不及回他的话,就忍不住捂着通红的鼻尖,连打了几个喷嚏。 梁昀见她浑身是雪被冻的瑟瑟发抖的可怜样子,终是动了恻隐之心,拿着自己的大氅裹住了她,替她遮挡着四面而来的风雪。 扑天盖日见,盈时被炽热的气息重重裹住,她像是一只躲在大鸟羽冀之下的雏鸟,垂眸间四处都是黑黝黝的一片,只有扬起脑袋,她才能看到光亮。 两人无可避免的贴的极近,四目相对的瞬间,他墨玉般的瞳仁落在近在咫尺的面颊上,怀里那姑娘桃腮粉面,丹唇点珠,像是诱人择尝。 盈时亦是看着他,许久才眨了眨眼睛,抖落掉睫毛上晶莹的雪簇。 听着耳边漫天雪地里簌簌落雪声响,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他的脸于冰冷天光下半明半昧,显出肃穆而清冷的棱角,当真是俊美的叫天地都失了颜色。 这日,盈时也不知是如何想的,再没忍着,想做便做。 她忽地踮起脚,柔软温热的唇肉朝着梁昀下巴上轻轻碰了一下。 果真,她察觉到他猛然紧绷的身躯,以及抿直的唇线。 他冷下脸,垂眸看着她,幽深的瞳孔里仿佛压着什么猛兽。 盈时被他这般吓了一跳,她想过他或许会生气,却没想过他竟然会这么生气,她顿时再没敢久留,像是一个胆大包天却又很快意识到自己做错事的孩子。 亲完了,盈时扭头就从他大氅下努力钻出来,跌跌撞撞的往回走。 好在,身后的男人并没有追上来。 盈时远远的就开始叫起春兰与香姚,且还恶人先告状:“你二人去了何处?怎么不跟过来?” 两个婢女看着盈时身后不远不近的公爷,被梁昀凉飕飕一个眼神看来,不知为何都有些害怕没敢凑近。 盈时回头,看到身后不远处踩踏着最后一丝光亮的他,昏暗的天光如同他面上的神情,晦暗不明。 不知为何,盈时看到这样的他越来越害怕了,她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想着等会儿要不要跟他道歉一下? 可是凭什么要跟他道歉! 他昨夜那般有同自己道歉吗? 盈时越想心里越是委屈。 梁昀与她一直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一回到屋子,盈时正在脱斗篷,身后的男人竟是一把扯着她的手腕,将她扯入了阴暗角落中。 她一张被风雪染的小花猫似的粉脸,瞳孔震惊,便被眼前氅衣未脱的男人抱了起来,紧紧抵着窗。 灯笼的光亮照亮了他的轮廓面颊,却照不亮他晦暗的神情。 方才人多,他不好做什么。 如今避开了人群,他忽地狠狠将她压在窗栏上。 盈时只觉得身前抵着一块坚硬的石头,双腿近乎凌空,身后紧紧抵着坚硬的窗框,再无其他空隙。 离得太近了,胸口里的空气都要被挤压出来。 她像是一只离了水快要死去的鱼。 她的话音未落,小巧尖细的下颌被抬起,一个炙热的亲吻落于那张软唇之上。 并不粗鲁,却似带着千钧之力。 单薄的少女被霸住所有呼吸,男人一下下没有章法的吻,叫她浑浑噩噩,手脚发软。 难受…好难受…… 她挣扎不开,只能趁着他短暂抽离的空隙,急促的喘息,贪婪地呼吸着周围微薄的空气。 “盈时,这可是你主动招惹我的。” 第60章 沦陷 冬日倦倦, 呼啸的风卷起雪,结了银霜的青砖上,冷莹莹的一片。 昏黄烛灯若隐若现照在角落里, 那个重叠一处的阴影。 压抑许久的情感像是一场冬日的暴风雪, 前一刻还风平浪静,肌肤的相触像是解开了封印,到来时沸天震地。 破碎的呜咽被男人一次又一次吞下, 吞吃入腹。 无休无止地吻, 滚,烫撬开唇缝探了进来,攫取起她胸腔中所有的气息, 一遍遍叫她招架不得。 那藏匿与少女唇中甘甜丰润的汁水,是夏日里最解渴的琼浆玉液。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69节 温热而柔软的丁香小舌, 尤如藏在洞穴中左右溜走的小鱼,鲜美的滋味叫人恨不能无休无止,无休无止的掠夺,侵,犯。 一步步攻城略地。 一场吻真正结束停止时,盈时只觉无助之至。她双瞳骤放间,只能无助的倚靠着身后窗扉。 她雪白的脸上染上了一层缺氧后的烟霞,看着他的眼中雾濛濛的没有一丝焦距。 那张樱唇被吻的充满了血红无法合拢,唇珠红肿的厉害, 一片水光盈盈的甜津。这一幕落在梁昀眼里, 只觉得荒谬到不可思议。 他活了二十余载, 一直以为自己是最克己复礼的权门之主。他以为那些尤如天书一般虚无缥缈,尤如空中楼阁不真实的情感只会与自己无缘。 年少时他见过手下随身带着心上人的丝帕,香囊, 只为夜深人静时能睹物思人一解相思之苦。 那时他只觉恶心的紧。 却不曾想,自己也会有朝一日,会在青天白日里将一个女子抵在阴暗处里,狠狠地吻上她。 他伸出手,缓缓蹭去她唇瓣上的晶莹剔透的汁水。蹭着蹭着,指腹控制不住的越发用力。 满足吗? 显然只是一个吻,怎么能满足? 就如同饿极了时一碗接一碗的喝着水,肚皮撑的再饱该饿还是饿。 越是喝,饿的越厉害。 直到盈时鼻尖溢出一丝闷哼,才将他拉回了思绪。 “盈时……”不像以往总是回避的那般,这日他忽然这般唤她。 他的情绪总是收的很快,不过瞬息间,他已经能用平直的语调唤她的闺名。 盈时埋在他胸膛里,方才的吻太过热切急促,叫她久久喘息都不能平复。如今连呼声都是柔软,娇气的。 她有些害羞的嗯了一声。 许是察觉自己嗓音甜腻腻的仿佛勾引他一般,她连忙加大了些声量,义正言辞地指责他道:“你方才咬疼我了……” 虽然没有见血,可也差不多了! 头顶传来一声晦暗难明的声音,“你不喜欢吗?” 盈时被他问的羞红了脸,明明是那般生性狡黠,又格外喜好招惹人的姑娘,却又时常因为一些问题别扭。 比如这时,她听了他这般问,竟然有些忍不住的跳脚,瓮声瓮气的不肯承认:“我……我不知道……” 她理智上告诉自己,自己可以贪图享乐,可以想要他,却不能真的喜欢上他。 喜欢是一件很令人羞耻的事情,是一种很愚蠢的情感。且她可没忘记,前世的他与自己间还有着深仇大恨呢。 盈时反复地告诉过自己,自己的心不能不坚定。 否则她说不准还要走上前世的老路,说不准比前世还要惨——她可不会心高气傲的觉得,自己能凭借着区区的美色,便能蛊惑梁昀。 梁昀可没那般愚蠢肤浅。 梁昀听到她的回答,幽深的眼眸中隐隐有冷意。 “盈时,你当真不知道?” 盈时被他问的有些难堪了,她心里乱糟糟的,明明可以顺着他的心意,随便说些好听的话哄着他,可她忽然间不想这样。 至少面对这个问题,她不想。 盈时心虚地移开了眸子,从他怀里挣扎着跳出来。 她走的很快,很慌张。 梁昀没拦着她,只是静静看着她走远。 她像是一个鸵鸟一般,遇到危险便恨不能将头埋进土里去。 盈时依稀听到身后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她却狼狈的连头也不敢回。直到回了内室礼,心里却不知怎么的竟开始弥漫起委屈来。 盈时简直想给自己狠狠抡圆了打一巴掌。 她觉得自己就是矫情,以往多少困难都咬着牙坚持下来了?前世多少碗苦涩的汤药眼睛眨也不眨就吞下来了? 如今一切都朝着光明走,怎么自己反倒还矫情起来了? 他呢?他该不会是生自己的气了吧? …… 梁昀显然是有些情绪波动。 他沉着脸倚着窗边一动未动。 他从不会自作多情到觉得她屡次三番的悄悄引诱是喜爱上了自己。 兴许她对自己是有些喜爱的,可并不多。至少并不足以上升到另一层高度。 他清楚的知晓梁冀在她心目中是旁人触不可及的高度。 梁昀知晓,他什么都不说,却什么都懂。她与自己之间的点点滴滴,不过是将那份属于梁冀的,空置高阁的情感投注到了自己身上。 她贪恋着他身上的温度。她害怕在梁府中独处,她想要一个孩子,这一切他从前都能理解。 毕竟她还太过年轻,并不明白有些东西、有些情感是不能叫旁人代替的。旁人的情感更不应当肆意触碰,玩弄。 可这一切如何能怪呢? 她明明最初时已经同自己说的清清楚楚,从无隐瞒一点细枝末节。 明知她只是将给梁冀的情感投到自己身上,他却还是无法抑制的朝着温暖靠近…… …… 梁昀这夜去了前院。 见到了自岭南快马加鞭才赶回京的萧季礼。 许是岭南的日头太烈,萧季礼黑了许多。 漆黑漆黑的皮肤宛如裹上了一层酱油,偏偏又有着独属于北边风霜刮出的龟裂干杂,这种吸收了又南又北的独特相貌,饶是情感淡漠如梁昀,见到他时都不由得怔了下。 萧季礼一回朝,第一件事就是赶来给梁昀请罪。 不过倒是听闻梁昀没在穆国公府,多番打听他才知晓梁昀来了京郊温泉庄子上。 一见到梁昀出来,萧季礼连忙从交椅上站起,紧接着便“硿隆”一声,结结实实跪去了漆黑的青石砖上。 膝头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 “公爷!都是我的罪过!”萧季礼已经不是头一回请罪了,只是上一回还没来得及跪到梁昀面前,便被京师的人押送去了南边。 如今时隔将近一年了,回想起过往,依旧是一下子就悲从心来,接近九尺的男儿,哭起来是稀里哗啦:“若非是我中了奸计,怎会叫三郎跟着殒命?如今公爷大人不记小人过,能再给卑职一次机会将卑职调回来,卑职一定一雪前耻!一定会将魏博,将所有狗贼打的落花流水!” 梁昀等他哭完,跪完,受了他的礼,才上前托起他的肩,将他提起来。 “过往之事,你无需自责。”便是自己亲弟弟,梁昀也不会相帮,他只道:“舜功性子鲁莽,当时中计一意孤行,错非全在你,亦是我之过。” 是他太过急切,急迫想要舜功成长起来,去接河东的兵马。 他明知舜功生性,却仍将他安排去了前锋。 明知舜功鲁莽的性子,明知他还是第一回上战场,没见过刀枪没真正杀过人的闷头青…… 萧季礼听了,却道:“卑职为公爷感到不公,您一己之力承担了多少回骂名,上回若非您力挽狂澜奔赴了河洛,才将上回京师的兵救了下来!可朝中那些狗杂种,却对您一片责骂,吃了胜仗功劳是大家的,是朝廷的,吃了一回败仗就是您的罪过,就朝着魏博摇尾乞怜!” “如今连那徐贼的儿子都要入朝封郡公了!您这些时日不去朝中,旁人都以为是您避着他怕了他!” 萧季礼越说,越是咬牙切齿。 梁昀却并不在意这些身外之名,只道:“只是过来修养几日罢了。” 萧季礼自然不知情他过来的原由,毕竟梁府谁也不会将这等说出去颜面无光的私事往外说。 萧季礼想来也只以为是梁昀昔年战场上留下来的旧伤。战场上退下来的人多是这般,身上陈年旧疾多了去了,一到了阴雨天、冬天,浑身各处就疼的厉害。 主帅当年伤成那般,想来是落下了许多旧疾,是该来温泉庄子上养养了。 萧季礼正满肚子心酸的想着,忽地听到身后有簌簌地脚步声传来,那声音很轻,像是蹑手蹑脚。 他离着门口近,自然是比梁昀先听见了。 萧季礼扭头看去,却见廊外娇生生的立着一位穿着红衣绿袄裙的女郎。 是女眷,不是婢女。 女眷? 这天都黑了哪儿来的女眷?不往后院歇息,往他家主将的书房里钻? “你是谁啊?是不是跑错地方了?”萧季礼皱了皱眉头,愚蠢地问她。 盈时指了指自己雪白的脸颊,“你问我呀?” 她不知究竟要怎么解释自己与书房里那个男人的关系,只好支支吾吾地说:“我找里头的那个,有事……” 萧季礼挑眉,心里觉得稀罕,扭头回去还没来得及说话,却见梁昀已经直起了身。 他拿起一旁的氅衣越过萧季礼,跨出门槛。 “你怎么来了?”梁昀问她。 盈时有些不好意思当着人前说这番话,只好上前两步踮起脚尖小声问他:“兄长是不是生我气了?” 梁昀岑寂的眉眼,眼中有她看不懂的情绪。 盈时见他这样心里发杵,只好厚着脸皮:“好吧,我承认,今天下午的事,是有一点点喜欢……” 身后的萧季礼听见了这句话,心里想着究竟是哪里来疯子,大半夜说的什么疯癫话! 接下来却见到更可怖的一幕,背朝着他的主帅动了动手,将大氅披上那娘子的肩头。 “天寒,你先回去睡吧。” 盈时显然不是很情愿现在就回去:“你回答我,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我今晚等了你许久,都没等到你。” 梁昀道:“没有生你的气。” 他解释道:“我只是恰巧有事要同萧将军谈。” 她索性破罐子破摔,没脸没皮了:“那你晚上还过来吗?”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70节 “嗯,与他谈完便过去。”他眼中氤氲起浅浅的笑。 盈时得了准话,自然不会多待,转头就走了。 她披着他的大氅,当真像是小孩偷穿了大人的衣裳。 又沉又重,及地好几尺,她只得一路半捧着他的氅衣,回了内室。 她并未等候太久。 她回到内室约莫两盏茶的功夫,梁昀便也回来了。 凉飕飕的空气争先恐后刮了进来,卷起一层层幔帐,门扉被缓缓打开。 坐在床边正在脱外衣的盈时指尖一顿。 她转眸朝着外室看去,一错不错盯着那道踏着烛火缓缓而来的身影,朝他慢慢伸出了手臂。 …… 有一便有二,那场胡闹过后,许多东西都静悄悄贴近了,贴的更近了。 四周水汽升腾之时。 她就会在他抚上自己时,情不自禁的闭上眼。他就会垂头,慢慢吻向那张脸。 帘幔重重,满室如云境一般氤氲着水雾。 他垂头,温热的唇一点点落在她额上,脸颊上,一路往下,所到之处变得粉红。 盈时浑身剥的干净净,像一只粉瓷作的精致娃娃。 娃娃泡在水里,花瓣一朵朵有的粘在她乌黑的发梢,有的落在她玲珑的肩头上。 水波渐渐,裙下粗糙指腹划过,更叫她浑身泛起酥麻,打起了哆嗦,一遍遍的叫她忍受不了,将他的手往外推搡。 她的呻吟被吃的断断续续,发颤的身躯渐渐泣不成声。 …… 第61章 温暖 “我好渴, 我要喝水……” 盈时蒙在被子里,闭着眼嘟囔。 梁昀踅足去外室,端了一碗温茶过来, 送去她鲜红的唇边。 少女饱满的樱粉色的唇肉上这几日总也不见好, 好了这处又红肿了那处,上面总有未消散的痕迹。 昨夜从浴室中出来,身上倒是被洗的干干净净, 只是虽然干净, 却依旧见不得人。 盈时只是往被褥里低头看了一眼,胸口大片的痕迹,饶是她自觉已经十分厚脸皮了, 依旧被这些痕迹羞赧的抬不起头来。 甚至,她都不敢叫婢女进来给自己穿衣裳, 香姚那个大嘴巴,说不准一不小心就说漏口了,春兰更不成…… 盈时裹在被子里,纠结半晌只能去叫梁昀给她拿衣裳过来穿。 梁昀迈步寻到放在屏风后衣架上的两件衣裙,一件翠绿色的,一件烟红色的,他隔着屏风问她:“你要穿哪一件裙子?” 盈时想了想,认真道:“烟红色的那件。” 孀妇可不能穿着大红大紫,可如今不是在穆国公府, 没那些人瞧着, 自己可不是要加倍的穿回来? 盈时趁着梁昀给自己去拿外衣的空挡, 蹑手蹑脚从被褥里钻出来,四处寻找自己昨夜不知被丢去哪里的心衣。 梁昀回来时正巧见到她弯着腰四处找寻的模样,他站在屏风边稍稍顿了一下, 直到她寻到了重新钻回被褥里,梁昀这才目不斜视的将衣袍给她拿进来。 盈时见到他来,只从被褥里露出一个脑袋,被褥下的身体动来动去,一瞧就知晓在里头努力穿衣裳呢。 她长这么大,一直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昨夜又是累了一夜如今手都举不起来。她攥着四条不知通往何方的带子,空忙活了半天手软的厉害,心衣带子却是打了死结。 盈时折腾了半天,额头都折腾出汗来了,偏偏不好意思朝他求助。她是个古怪的性子,晚上胆子大,白日里缩头缩脑的可爱极了。 还是梁昀先看出来她的窘迫,问她:“可是要我走开?” 走出去给她腾地方。 盈时鼻头都急出了汗,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被褥掀开,转过身大片雪白的背朝向他。 “你帮我瞧瞧,瞧瞧怎么回事……”她害羞的脚趾头的缩紧了,嗫嚅道。 她的腰很细,仿佛用一双手掌就能轻松箍起来,雪白纤细的腰肢往下,挺俏圆润的臀肉从腰腹往下便开始起伏,后腰往下有两颗对称的小小的腰窝。 如盈时脸上的梨涡一般,一对可爱,另一对却是靡丽。 四根衣带被她扯得杂乱无章,甚至打了死节。 梁昀的手倒是灵巧,在他手下不慌不忙,慢条斯理,很快便被解开。 他却并没有给她系上。 “我给你抹药。”梁昀看着雪白肌肤上的点点红痕,眉头蹙起。 盈时眨眨眼睛,虽然仍是害羞的,可想着昨夜求他时的那些话,如今若是连上个药都害羞,可不是叫他觉得她喜欢装模作样吗。 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建设,盈时十分乖巧的半抱着胸前单薄的一块衣料,含糊的“嗯”了一声。 没一会儿功夫,她便察觉到脖颈上微凉。 梁昀的手指似乎比那膏药更凉。 冰冰的,紧紧贴着她温润的皮肉,他指腹划过之处的皮肤,似乎都在轻轻颤栗。 肩头,胸口,腰窝,再往后,她有些羞涩的闭上了眼睛,破罐子破摔任由他将粘稠的膏药抹在自己昨夜饱经风霜的小桃上。 那药膏凉飕飕的,倒是能缓解那处烧着了一般的火热胀痛。 盈时觉得,折腾了这两日,在自己彻底好了之前,她不想继续缠着他了。 虽然着急着生孩子,可这样没日没夜的,确实是要歇一歇,否则年纪轻轻真要过劳累瘫了,那般可是得不偿失。 纤长的手腹重新沾上药膏,往她裙下探了探,盈时有些害羞的并拢腿,哼哼道:“还没好么?” 梁昀难得有些无奈,“你要是实在害羞,就自己来。” 她伤了,他自然不会生出别的心思。 都已经这样了,再差还能差到哪儿去?何必平白坐实了自己害羞的名头?盈时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我有什么可害羞的,你快点,我只是冷。” 梁昀却被一股突如其来的濡湿沾透。 他将手从裙下抽出来,垂眸看着指尖染上的嫣红,眼神有片刻迷惘。 盈时微微睁开眼睛,便看见梁昀垂眸看着指腹,微怔。 她有一瞬间窘迫无比,许是激动过分,察觉下腹一阵热流滑过。 下一刻,盈时半信半疑的直起身,挪了挪屁股,看着被癸水染脏的床榻,小脸煞白,渐渐的连唇瓣都失了颜色。 盈时甚至指尖都有些颤抖,害羞、无措和失落,各种情绪瞬间侵蚀了她,她一边拿着裙子遮挡,一边手足无措擦着床单上的血痕。 “对、对不起……”她手足无措的厉害,甚至自己都不知自己说着什么胡话。 这段时日她的压力太大了。 自与梁昀在一起后,她的小日子在婢女们眼里已经不是个秘密,是晚了一日都能叫众人拿出来探讨的。 想来也是老夫人着急,还有比老夫人更着急的韦夫人,二人只恨不能日日差人前来过问。 每回盈时来了小日子,所有人的失望是如此的毫不避讳。这些人对她施加的压力她都尚可承受,可每每想到那不确定的未来…… 人人喊打,人人嘲笑! 盈时忍着忍着,悄然红了眼眶。 梁昀是何等洞若观火之人,他只肖片刻便明白过来其中原由。朝她身旁床畔坐下,温声安慰:“别怕,这世上没有多少夫妻是才成婚就有孩子的。” 盈时吸了吸酸涨的鼻子,明明不想将自己的恐惧叫他知晓,可她那双眼睛里弥漫着重重的哀伤却骗不了人。 她不由地舔了舔嘴,无措地问他:“我要是……要是一直都不能生孩子,该怎么办啊?” 梁昀看着她,伸出手缓缓摸了摸她柔软的头发。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缘分,孩子没来就是缘分没到,急不得的。” 盈时努力摇摇头,眼里含着许久的两包泪终于延着脸颊滑落,落到他手心上。 “那要是孩子一辈子都不愿意来呢?” “谁也不敢说谁一定会有孩子,这世上也有许多人不能生养的。难道为了一个莫须有的孩子,一个个都不活了吗?”梁昀只是轻轻的说,屈起的指节蹭掉她脸上泪痕。 他的声音低沉而又柔和:“你不要哭,你哭……我心里也会难过。” “你要是在意三弟身后事,怕日后没有孩子给他承嗣,过继一个孩子就是。” 盈时肩头都忍不住颤抖着,她几乎是质问他:“你我如今的这种关系,祖母,夫人她们能接受我不能生养吗?!其他人呢,其他人又要怎么看,我当真是没有退路了,没有了,呜呜呜……” 她说的很浅,由浅入深,梁昀渐渐明白了眼前这个姑娘这些时日所承受的压力。 究竟是承受了多大的委屈,才能叫她只是因为一次癸水的到来,就能害怕成这般模样? 是了,都是这般的。 世族里,总是将子嗣看的比天都重。 她是女眷,想来承受的压力比自己不知多了多少。 梁昀心里涩涩的疼。 头一回,觉得荒谬,彻底的荒谬。 他忍不住抚上她颤抖的背脊,将啼哭的她拥入怀里。 他站在一个丈夫的角度,替心爱的妻子出谋划策,而不是站在家主的位置,冷静的批判。 “如果你受不了众人谴责的眼光,可以将刚出世的婴孩抱来身边,日后……谁能知晓他是不是你所出呢。” 盈时反应慢半拍地看着他,好半晌才明白他这话里的深意。 明白过来后,可叫她惊骇不已。 从他嘴里,竟然能说出这等背祖的话?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71节 他莫不是只是在哄骗自己的罢? 梁昀怎么会叫一个外头的野孩子充当他侄子?想想也知晓这是不可能的。要怎么充当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难不成要一起瞒着老夫人吗? 便是梁昀愿意帮自己瞒着,她都没胆量犯下如此重罪…… 可是她沮丧不安的心情,竟是如此奇迹一般,叫他一句话哄好了。 甚至盈时破涕为笑。 她说:“那还是算了,我还很年轻……还有好几年呢……” 梁昀见她重新笑了起来,也是放松下来,朝她煦声道:“哭好了就去洗洗脸,花猫般邋遢模样。” 盈时许是被他三言两语说通了,许是自己想通了。 这才多久?还有好几年了,着急什么? 她跑去屏风后将染了血的裙子换了一身,又仔细拿着热水将自己哭花了的脸颊擦洗干净,这才重新走出来。 她走出来时内室已经不见了梁昀。 隔着花窗,她看见梁昀负手站在屋外廊下。 他惯穿宽松道袍,直襟,且多是青色、玄色这等冷淡的颜色。如今只见一个颀长的身影,袖袍飘飘。 盈时走过去,便见到廊下摆着一口水缸,往水缸了一瞧,竟是昨日二人一同钓的那尾彩尾鱼,正在里头养着呢。 嗬,当真是有意思。 也不知是谁想了这个奇思妙想,往缸口放了水莲,绿苔。 如今一夜过去了,那尾鱼竟在里头生龙活虎,围着缸转来转去,吐着泡泡。 盈时连忙吩咐香姚:“去拿些它能吃的东西过来!” 她见碧波底下那鱼拥有极长的尾鳍,鳍上点点橙色斑纹,不由得暗自稀奇。 “这是什么鱼?” 似乎没有梁昀不认识的东西,他道:“橙衣锦鲤。” 那副理所当然的模样,盈时却有些不相信:“鲤鱼?鲤鱼我可还是认得的,长得可不是这般的模样……” 青天白日里,被她雾蒙蒙的眸子盯的有些不自在,梁昀微微偏过头,“你认得的锦鲤只怕是院中池塘里养着的那群吧,不愁吃穿,不用争抢,一只只都被喂的肥头胖耳。遇到的最大天敌约莫就是天上的水鸟地下的锦龟,可曾见过它们野生模样?” 他认真起来,眉眼都透着严肃沉稳。一副大家长的古板模样。 盈时不喜欢这样严肃的他,她又十分护犊子,自己养的鱼被说成这般,自然心里不爽的紧。 她忍不住觉得,这个人莫不是在记仇? 那还是上一回在昼锦园里的时候,二人晚间已经睡下了,盈时忽然想起白日自己还没喂鱼。 往日她与香姚春兰三个都是商量好了的,一日喂一回,不可多喂,否则鱼该被撑死了。 一般都是由着盈时亲自喂,免得旁人喂多了去。 盈时那日有事忙,忙到忘了喂鱼,叫那群鱼儿饿了一日。 直到深夜盈时才想起来,便着急的紧,唯恐一夜过去鱼儿全被饿死了,她蹑手蹑脚从床上爬起来绕过床外的梁昀去喂鱼。 临走时瞧见梁昀闭着眼瞧着没醒的模样,自己回来时梁昀却不知何时已经披着外裳立在窗口。 他看她提灯回来,便又是用这种盈时不喜欢的口吻说教:“大半夜的你不睡,鱼还不睡?” 盈时头一回听说鱼还用睡觉的。 她辩解说:“它们没睡,饿的都睡不着。” 梁昀道:“一群畜生,焉知饱饥?外头冷,你快些进来。” 如今他竟又说起自己的鱼,盈时自然不肯承认,她逮着他的话讥讽他:“不愁穿?兄长家的鲤鱼都穿什么样式的衣裳?长得什么样的胖耳朵?改日也送一只给我,叫我好好瞧瞧见见世面。” 梁昀轻笑一声,说她:“牙尖嘴利。” 盈时仰起头,露出两排糯米一般晶莹洁白的贝齿,朝他证明:“我的牙是平的,平的咬人是不疼的,尖的牙咬人才疼。” 梁昀意识到她这是偷偷嘲讽自己,他抿了抿唇,耳尖都略红了一分。 这日,盈时望着外头橙黄的日头,私心想要日子过的慢一点,再慢一点。 倒不是她贪图他身上的温暖。 她只是不想回去,回去面对那些人,面对那个令她窒息的环境。 有时候她甚至想着,她懒得报复了,浪费自己的光阴。 若是梁昀愿意放自己走,愿意帮自己,自己一定一辈子不回来,一辈子不会再见梁冀。 可是不能。 梁冀不会放过她。 没有梁昀的庇护,她根本逃不开那个疯子。 盈时冷的浑身发颤。 她只想将时间停在这一刻。 可欢快的时光就如同指尖的流沙,越想攥紧,流失的越快。 临近年关前,少帝封笔的前几日,朝中有事急宣,梁昀带盈时回了京。 第62章 除夕 盈时乘坐马车回到府里, 本打算往自己院中收拾一番再去给老夫人请安。 没成想她才下马车,便瞧见韦夫人院里的嬷嬷早早等在府门前,像是专门等着自己的。 盈时笑意稍稍顿, 那位嬷嬷已经弓着腰上前:“夫人们都在老夫人院中, 念叨起您,一听三少夫人今日要回来,便吩咐奴婢来接您过去, 一同说说话。” 盈时见此也只好歇了歇息的心思, 由着香姚给自己裹上斗篷,揣着手炉,便随着这位嬷嬷身后往容寿堂中走去。 京城的冬日, 寒风凛冽。 一股股扑面而来。 那嬷嬷一路都与盈时说着客套话:“三少夫人气色瞧着比先前好了许多。” 盈时莞尔一笑,她这辈子与韦夫人身边这位名唤春娘的嬷嬷打交道甚少, 上辈子可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此人是韦夫人身边第一只看门狗,每一句话只怕都是得了韦夫人亲口示意。盈时心中警惕,一路沉默不语。 走入容寿堂里,婢女们有些震惊的掀起门帘,只见不大正室里,乌泱泱坐着好些女眷,一个个珠围翠绕,好不隆重的样子。 屋里燃烧着红萝炭,暖意融融, 与屋檐下的严寒仿若另一方世界。 韦夫人与萧夫人依次坐在老夫人左手边围榻上, 另一旁榻中依次坐着三位女眷, 每人身后都各立着两位婢女。 方才只怕都是有笑,如今盈时这个不该出现在此的人一进门,众人脸上的笑有的僵住了, 有的脸已经挂落下来。 显然众人都没料到盈时会来,一时间镇国公府女眷们交换眼色,掩下面上难堪。 盈时只是一瞬间就猜测到自己上了韦夫人当了。 果不其然,下一刻便老夫人声音传来。 “今儿镇国公府上来客多,你便先去你母亲身边寻个位置坐下吧。” 盈时既然已经来了,再寻个理由匆匆出去自然不合时宜。她心里发沉由着婢女脱了斗篷,请安过后便往老夫人所指,韦夫人手边坐下。 两位与老夫人正在细语交谈的夫人盈时隐约还有些印象——是镇国公府的夫人与少夫人。 至于另外一位看着穿戴打扮还未出阁的姑娘,一身石榴红绣云纹的绢袄,下搭一节白蝶穿花的缎裙,眉长口小,面如满月。一瞧着便知是一个家承钟鼎,兰心蕙质的姑娘。 盈时观察她时,她亦在打量着盈时。 二人眸光空中交汇,皆是心如明镜的错开。 镇国公府一群女眷都还算有风度,又许是自持身份,不想做那等降身份的事儿,再没将视线落在盈时身上,只当她是个透明人。 主子们有风度,可跟来的婢女们却多少有些不知所谓,尤其是镇国公府姑娘身后的一双婢子,若眼光能杀人的话,盈时觉得自己怕要被她婢女们从上到下戳成了筛子。 老夫人与镇国公府夫人们交谈空当,盈时也听了几句,无非话里话外都是商谈婚事的那些话,如今自己的身份听着这些自然是窘迫的紧。 韦夫人余光瞥了瞥盈时不安的面容,许久才压低声儿道:“镇国公府的姑娘知晓咱们家兼祧的事儿,只说是不在意那些虚的,依旧愿意嫁给老大。” 那些虚的,显然是说盈时这个人了。 盈时虽然知晓这句话未必是原话,多是韦夫人刻意提点自己的话,可也是被惊的够呛。 什么叫虚的? 梁昀都与自己睡过许多次了,还是虚的? 那什么又是实的? 盈时知晓前世的事儿,自然不觉得自己窃取了旁人未来的丈夫。她又怎会不知韦夫人将她叫来的深意? 想来是为了恶心一番镇国公府。叫待字闺中的姑娘见到自己,不是明摆着告诉袁姑娘以后自己会与她平起平坐,互称妯娌?甚至还会先她一步怀孕生子。有了自己这番刺激,盼着能叫这婚事黄了? 二来便是借机敲打自己,唯恐自己这些时日与梁昀夜夜相处处出感情来了。 盈时虽一肚子憋屈,可到底是忍着没发作出来。 镇国公府的女眷还在陪同老夫人说话,这事儿日后反正也是没成的,自己若是多说了什么,没成的话自己绝对落不着好。 她只能咽下这口窝囊气,抵着牙关朝韦夫人笑着一句:“有劳母亲特意叫儿媳过来了。” 韦夫人被盈时说的面上闪过一丝难堪,还是敛着不满,垂眸抿了一口茶,她借着撇去茶沫的空当与盈时道:“你也莫怪我,镇国公府这些时日常来,老夫人更是喜爱春华的紧,你二人撞上是迟早的事。我如今一切总不会偏帮旁人,可我也是年轻人过来的,只怕你年轻没经过事儿,一副小女儿柔肠,稀里糊涂的不懂事,为着一个男子昏了头,着了魔着了道。” 盈时被她恶心的够呛。 她虽一直知晓韦夫人为人虚伪,却不知还这般的不要脸面。 也不知是谁当时好言好语的劝说儿媳妇儿,劝说自己时一嘴一个兼祧的好处,凡事都是可劲儿往好里说。见自己不愿意还恼火,只恨不能将自己绑着绑上床,给她早早添一个大孙子。 如今呢?满打满算才四个月,瞧韦夫人这副大变脸的模样,是装也懒得装了? “不是我的东西我从来都不会肖想,更不屑于要,人也是这个理儿。”盈时捏着滚烫的杯盏,连遮羞布也给韦夫人扯掉:“我本来好好守着我的寡,可是听了母亲的苦苦哀求才动了恻隐之心,打算要借着公爷给三爷留个后,我一心都只为三爷罢了,哪怕是赌上自己清誉。我对着三房怎么也该是大功劳,母亲如今这是什么意思了?反倒来敲打起我来了?这般的话,我可不爱听了。” 韦夫人听了难堪的紧,心里却是怕了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儿媳,唯恐她又是如上回一般发疯人前闹起来叫自己颜面无存,只好顺着盈时的话说:“不,不是敲打你,你对舜功的心我还不明白?母亲怎么舍得敲打你?母亲自然知晓你受的委屈,可怜舜功走得早,孤儿寡母的你我都是可怜人……”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72节 盈时见她又要旧话重提,那些话这些时日她也不知听了韦夫人说了多少遍,耳朵都快听起茧来了。 她揉了揉耳框,忽而郑重道:“我有了孩子只会安心教养孩子,日后大哥的事与我没半点关系。” 她这话非是朝着韦夫人承诺,而是朝着自己说。 韦夫人听了她这话心里宽慰了许多,她重新笑起来,虚情假意道:“知晓你是个懂事儿知礼的孩子,老大必也如你一般的心思。他是个再规矩不过的人,给了你孩子日后必然知晓远远离着你。日后你只管好好做好应做的事,与我一同养着孩子,谁都不会亏待你。好孩子,你的福气都在后头呢。” 翻来覆去又是这番话。 屋里炭火烧的炽热,盈时昏昏欲睡。 她不想在韦夫人身边继续待下去,快到了晚膳的时辰,便匆匆寻了由头告退了去。 迈着一路风雪踏入昼锦园,盈时第一件事儿便是问香姚:“那尾锦鲤可是放进池子里养着了?” 香姚闻言指着鱼池里:“您瞧,里头最生龙活虎的可不就是它?公爷说的对,这鱼是野鱼,放去泥巴水里都能活呢。” 盈时被冻的够呛,匆匆钻去屋子里,桂娘便给她冰凉的手里塞了碗热乎乎的红豆沙年糕羹。 熬煮的足够火候,黏糊糊的红豆沙里埋着几块雪白软糯的年糕,热气腾腾。 热气氤氲上盈时的双眼。 盈时执起调羹在碗里翻找出一块裹满了红豆泥的年糕,不顾烫一口咬下去,裹在嘴里仔细回味半晌,温煦的笑了起来。 她总记得这碗红豆羹的味道,总也忘不了。 桂娘每年冬天才会给她煮,小时候不觉得有什么,后来念到死时的那个冬天,总也忘不了的味道。 盈时笑着说:“小时候每回一吃到桂娘煮的红豆羹,就知晓要过年了,小时候最盼着的事儿就是过年了。” 过一年就能长一岁。 长一岁,就能出嫁了。 …… 流光易逝,仿佛一个眨眼间,便悄然来到了除夕。 梁府格外看重除夕夜,提前一日便将门庭装饰的处处喜意。 除夕当日,府中换了门神,联对,又新油了桃符,便是满府数百个丫鬟婆子们府上给每人都裁制了一套新衣,里里外外可谓是焕然一新。 从大门直到正堂一路正门大开,两边阶下一色朱红灯笼高照。 盈时也开始给自己的庭院仔细布置起来,她亲手写的春联,桂娘春兰香姚三个用红纸剪成各种图案,给窗扉张贴的 “挂千”。 萧琼玉快到了临产月份,成日里挺着肚子脸色苍白的模样,谁也不敢叫萧琼玉继续冒着霜雪出来操劳,除夕夜晚膳的事儿自然都叫盈时担了去。 好在盈时前世也有经手过宴席,倒不算是两眼一抹黑。 盈时天没亮就带着十几页的长单领着桂娘去大厨房核对除夕冷热盘的食材。 好些厨娘都是头一回见到盈时,见她穿着一身颇为庄重的宝相花纹蓝衣袄子,两鬓簪着金丝嵌红宝石的发簪,手上盘着一个暖炉,将稚嫩的面孔硬生生老了好几岁。 三少夫人一进门便检查冷菜,核对单子的严肃模样,小厨娘们还没说话就怯的厉害。 盈时检查完,看到冷菜都准备的不差了,热菜只锅里炖着几道,而方才她进门时这群人的窃窃私语她也听了一些,便问道:“你们别怕,我不是老虎不会吃人。有什么差错做不上来的早些与我说清楚,时辰还早我们一起想法子拿其他的代替都不打紧。别到时候上菜时慌里慌张来不及,我可没法子兜住你们了。” 见她这般说,厨娘们才大着胆子道:“除夕夜家宴订了两桌,老爷们一桌夫人们一桌,每桌七道冷盘,二十一道热盘,并吉祥盘二盘,消夜果盒六盒。其他的都准备不差,只是鲜虾鱼肚这道菜,鲜虾昨夜送来时遭野猫儿偷吃,将盖子掀开了,方才我们来一瞧没了一半,剩下的全冻死了……” 便是没冻死,也没人敢拿被猫儿沾过的再送去给老爷夫人们吃。 可那鲜虾是早早往京口采买的,一捞上来就快马加鞭差人送来府上,如今上哪儿还有时间重新去买虾去?大过年的,谁又还会捕虾呢? 盈时走过去瞧了一眼,顿时被腥的够呛,连连摆手叫人把拿走丢远了去。 “没了河虾就用干海虾,早些泡发。” 第63章 除夕下 除了年夜饭上的每一道菜要仔细盯着, 还有酒水果盘,米饼,等各样式当夜要摆来祭祖的物件。 还有与梁府各家门第过来的年礼, 梁家各地庄头送来的年货单子, 獐子、狍子、暹猪、活鹿、锦鸡等各地送来的山珍海味。 大厨房最能散发浓郁的年味的地儿,明明已经是里外三开间,两厢打通了的厨房, 都不够地儿放年礼。 府上有诰封的老夫人与夫人们还要先入宫朝贺, 随后男人们回府来到宗祠祭拜,主祭的,陪祭的, 献爵的,献帛的, 捧香的。 祭拜过祖先之后,时辰早来到了晚上,阖家合欢宴才算开始。 男东女西归坐,落座后婢女们捧着屠苏酒、合欢汤、吉祥果、如意糕这四样先上。 盈时这一日里里外外忙活着几乎是脚不沾地,等开宴时她才能歇息,赶回去坐下吃了没几筷子外头便开始了爆竹齐鸣。 结束晚膳后,又都是结伴往着西楼里听戏,萧琼玉先撑不住了,面色苍白的告退, 可将一群女眷吓得够呛。 还是萧琼玉解释说:“没事儿, 就是腰酸的紧, 坐不住,祖母,伯母母亲, 我今儿便先对不住了,赶明儿赔罪……” 老夫人说:“明儿赔什么罪?你如今是梁家的大功臣,有不舒服的哪里能藏着?赶紧叫直儿送你回房歇着去。” 萧夫人着急,道:“若是不舒服,赶紧叫大夫过来诊脉才是,你这都快生了,可不能不当回事。” 另一桌的梁直一听,担忧的紧,从东桌绕过来亲自去扶着萧琼玉起来,要送她回去。 萧夫人看到儿子这样,刻意笑说:“以往你是个粗鲁的,如今倒是知晓疼爱媳妇了,知晓你媳妇儿怀胎不容易。” 梁直被说的羞愧,萧琼玉被他牵着,勉强在人前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夫妻二人提前离席而去。 后男人们留下来守岁,女人们先回各院里歇息。 盈时撑到最后一刻眼皮都在打架,她一回到自己屋子里,脱了鞋趴去床上便要好好睡一觉。 除夕夜里格外的冷,似乎格外漫长,屋里烧了两盆炭火,婢女又往盈时被窝里塞进去一个汤婆子。 身子一重新暖和起来,盈时原本还只想着闭眼一会儿恢复精神后便与婢女们一同守岁的,谁知这一闭眼却很快睡得昏昏沉沉,直到被外头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吵醒。 她半睁开眼缝,听春兰来说:“公爷过来了。” 盈时听了自是震惊。 自打她从温泉庄子上回府,这些时日几乎没瞧见梁昀,朝中也不知出了什么事,梁昀忙的脚不沾地。 几乎也是今日,大年夜才见他得了空闲从宫里出来,她以为这日的梁昀并不会过来了——毕竟今年他才拜祭过祖宗,才拜祭过梁冀的灵牌。 如此隆重的日子,他怎么过自己这里来了? 盈时从床上爬起来,强撑着困顿的身子走去梁昀身边,给许久不见的他盛了一碗甜汤。 梁昀坐在围榻边,接过她递来的甜汤,浅浅喝了一口。 她贴心地问梁昀:“兄长喝酒了不曾?我再给您准备一盏醒酒汤?” 他的口味似乎格外的清淡,并不喜欢吃甜的辣的,甚至是咸口的,不过他这个人好说话,盈时给他端什么他喝什么。 并不需要盈时格外去操心,更不会提要求。 “不用,我没喝两盏酒。”果不其然,梁昀尝了一口她的甜汤,便不再喝,也不再麻烦她。 他一进来就看到茶几上摆着的一口未动过的饭。 那是盈时晚上回来时桂娘给她端过来的,可她只想着补觉,如今还搁在围榻的茶几上。 “年宴上没见你吃两口,怎么回来也不吃?可是不合你胃口?” 他素来都知晓的,穆国公府的年节一直都是这般只是看着热闹。 其实上的多是冷盘,热盘上来不久也成了冷盘。能吃的菜没有几样,且规矩还多,一个个都要由着婢女们夹菜,谁也不好意思多吃两口。 盈时摇摇头,说不是。 “天冷了,都没什么胃口。” 梁昀乌沉沉的眸光看着她烛光下清瘦的脸蛋,他眉心微微拢起来。 今日回来,宴会上见到她时,便察觉到她清瘦了几分。她一直是挑食的,可挑食并不好。 梁昀叫她陪着自己坐下。又令将小厨房的菜重新上一份,等饭菜上来,他亲自给她盛了满满一碗饭。 “那就当是陪着我,再用一些吧。” 语罢,又开始往她碗里夹菜。 盈时却不动弹,她说:“都说了不饿,我饿了我知晓吃。” 她语气中有些闷气,梁昀抬眸看了她一眼,端着汤递到盈时面前,勺满了乳白色的蛤汤,调羹贴上她唇瓣边缘。 这并不合规矩,可盈时确实吃这一套。 盈时亲眼看着有一滴乳白色的汤汁要从调羹上滴落,她连忙启唇,拿着舌头迅速的调羹底下舔了一下,而后将甜汤一点点吸入嘴中,舔了舔沾湿了的唇瓣。 梁昀看着她,又要继续喂她。 “好喝吗?” 盈时见他又要喂自己,连忙往后退了退,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一点都不好喝。” 她皱眉,回味那口汤便是一副要反胃的模样。只觉得今日的蛤汤不仅喝不出半分的鲜甜,简直腥的要命。 梁昀便放下汤,重新给她夹菜,他说:“你瘦了,一定是最近又挑食没有好好吃饭。旁人夏日食欲才差,你倒是……” 他顿了顿,乌沉沉的眸子朝她看了过来。 盈时却是半点没有察觉。 她看着他往自己碗里夹来的一块鹅肉,见鹅皮上油亮亮的,面上发苦,好半晌才将胃中翻涌的恶心感强压了下去,她甚至连看都不看了,闭着眼睛转身就走。 “我今天都吃饱了,你自己吃,我如今很困要先去睡觉去了。”她说。 语罢,盈时也不管他,重新往依旧热乎乎的被褥里爬了进去。 独留梁昀一个人坐在外室。 梁昀坐在围榻边,眸光依旧淡淡的,慢慢吃着一桌子她瞧不上的菜。直到将碗里的吃干净,他才慢慢朝着床边走过去。 他身上有一层淡淡的宗祠里沾染上的香火气。 床榻上的盈时头脑沉沉,她睡着了后的呼吸间很轻,小巧的鼻翼微微翕动。 她明明睡得深沉,可触觉又好似依旧保留着,睡梦中察觉到有人用冰凉的手贴上她的前额。 “盈时,你是不是这段时间身子都不舒服?”一片混沌中,她听见有人这样问她。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73节 “我没事……”盈时声音里全是疲惫。 她只是今天早上起的太早,现下想要歇息。 昏暗中,梁昀冰凉的气息从她身后覆了上来,他似乎离盈时很近,气息都紧紧落在她的脸颊上。 “明早请大夫过来瞧瞧,可好?”梁昀握住了她冰凉的手,放在自己掌心里轻轻暖着。 盈时依旧是稀里糊涂的,轻轻嗯了一声,又傻乎乎的坚持:“都说了没事,大过年的看病多晦气呀。” 梁昀没继续打搅她。 只是依着她身侧,合衣睡下,却是很久没有睡着。 …… 翌日,盈时早上睡醒时,竟意外见到梁昀睡在自己外侧,竟也还没起床。 盈时忍不住眉心颤了颤,这还是她第一回看到梁昀睡得比自己还晚,她刚想凑身过去,伸手摸了摸他的脸,他却是倏然间睁开眼。 盈时小脸都整张凑了过去,见他忽然睁开眼,吓了一跳,泛着睡意的嗓音在他耳边小声嘟囔:“你还没起床呀。” 她许是一觉睡的饱了,脸上气色红润了许多,看起来精气神也足,也没有昨夜那副萎靡模样。 梁昀轻轻嗯了一声,他问她:“昨夜看你不太舒服,你现在感觉还好吗?” 盈时说:“好啊,十分好。” 他明明看起来并不壮,可躺在外侧几乎将床头床尾占得不留一丝空隙,盈时掀开了被子,床头床尾找了好几个角落,才顺利绕过他跳下床。 梁昀今日不知为何,好像格外没精神,他闭着眼像是想睡回笼觉一般。 直到他听见盈时翻身绕过他跳下床,眉心颤了颤。 “你小心一点。” 盈时没在意他的话,自顾自嘟囔着:“今儿大年初一,只怕许多府上都要过来,我等会儿便要去容寿堂给老夫人拜年。倒是兄长你没事吗?今日早上怎么起床起的这么晚?等会儿……怎么……” 盈时心里忍不住嘟囔,昨夜明明都只是睡觉,今早他居然还偷懒不起床。等会儿青天白日的从她院子里出去,叫旁人看见了,多丢人啊? 梁昀轻咳了声,想起盈时方才说的要起床去给老夫人请安拜年的事儿,他说:“外边雪滑,你就说你不舒服,不过去了。” 盈时觉得今日的梁昀有点毛病。 她雾蒙蒙的眼看着梁昀,十分不解:“大年初一,我好端端的干嘛要咒自己?” 梁昀看着她认真地说:“盈时,我也是要去的,索性陪着你一起过去,好不好。” 盈时才没那么厚的脸皮的,不搭理他的胡言乱语,甚至唯恐他真跟着自己一起出去,洗漱过后趁着他穿衣的空挡,扭身一步便偷偷先走了。 梁昀看着她这副生龙活虎的模样,摇摇头,心里只劝是自己想多了。 今日是大年初一,他其实也空闲不得一日。没一会儿功夫章平便过来寻他,前院来登门拜年的男客,梁昀便过去了。 约莫是晌午时候,梁昀在前院招待前来拜年的男客时,章平又是慌慌忙忙跑了过来。 “公爷,不好了,三少夫人在老夫人院里晕倒了……” 第64章 怀孕 窗檐外飘着鹅毛大雪, 大年初一,晚辈们都过府来给老夫人拜年请安。 容寿堂内外都异常热闹。 夫人们,姑娘们, 婢女们, 甚至隔壁府上都来了嫂夫人,侄儿媳妇。 老夫人韦夫人与萧夫人都在,她们都是过来人, 听到盈时砌茶的功夫在后厢房晕厥时, 心中便隐隐有了猜测。 老夫人连忙命人将盈时安置去了自己的东暖阁里头,又差人去寻郎中来,还一连用了三个快, 可见心中急切。 可这等私事却不好人前表露。好在隔壁房里的媳妇儿们也知礼,不掺和旁人家务事, 见此匆匆寻了借口告退了去。 “老夫人,那我们便先回府了,改日再带着她们来陪您说说话。” 老夫人和蔼笑着,压着心绪给小辈们一个个包上厚厚的红包,准了她们的告退。 待客人一走,孙大夫也被请了来。由着嬷嬷们领着入了暖阁给三少夫人诊脉。 韦夫人却已经是着急的连一时半刻都等不及了,跟着走了出去,走去暖阁门口站着吹风,又招了盈时身边那个鬼灵精的小丫头过来, 直接便问她:“你家娘子这个月癸水可准?” 香姚年纪小, 哪里明白她的意思? 她虽心里讨厌韦夫人这个经常折腾她们娘子的老女人, 却只能乖巧的回话。 “娘子癸水不是很准,有时一个月,有时一个半月……” 韦夫人仍是不死心, 继续追问:“她胃口较之以往可有变化?可是喜好吃酸?晨起时心里可有舒不舒坦?” 香姚还没来得及回话,老夫人竟是由着萧夫人扶了出来,一大把年纪头发花白的老封君,竟也着急候在廊下吹着寒风。 她看了韦夫人一眼,劝道:“你干着急有什么用?一切等大夫诊断过后再说,免得空欢喜一场。” 韦夫人只好悻悻然不吭声了。 婢女们见老夫人出来,一个个赶紧跟着上来,为老夫人披上斗篷,遮挡着寒风。香姚这才得了空,连忙绕过人群钻进门里。 一片殷切的期望之中,孙大夫抱着药箱踏出了房门。 韦夫人头一个按捺不住,迎上去便问:“如何了?阿阮是不是有身孕了?” 便是连老夫人也是眸光期盼地朝他看过来。 孙大夫顶着众人热切的眼光,半点不敢故弄玄虚,连忙便道:“三少夫人脉象隐隐有滚珠之相,确为滑脉不假。” 此话一出,屋外廊下乌泱泱的一群婢女们便像是提前得了吩咐,一连串整齐划一的恭喜之声。 老夫人一时间大喜过望,又问他:“三少夫人如何了?” “不打紧不打紧,妇人有孕多是体虚,先别移动三少夫人,叫她自己转醒便是。等我去开几幅调养的方子给三少夫人煎了服用,日后切记叫三少夫人莫操心,多吃多睡,多些走动,人前人后必须要婢女们在身边伺候着。” 这些理儿无需大夫说,众人都懂。 韦夫人又追问:“可能把出几个月了?” 孙大夫摸了摸胡须,颇为为难:“脉象尚浅,坐胎不足两月,应当在一月两月之间……” 两位姑娘们又要做姑母了,自然都是眉开眼笑,一个个喜不自禁,朝着韦夫人道:“大伯母别急,如何今年年尾小侄子都能出世了!” 婢女嬷嬷们再度适时上前,说着恭喜的话。 果真讨得老夫人欢心,便是重重有赏:“今儿大年初一又恰逢要添丁的大喜事儿,等会儿府上公中出一份赏银,我这儿再私出一份。我这给孙大夫赏银二十两,另府上各院今日伺候的丫鬟婆子们都有赏,每人再赏二两。” 穆国公府上今日各房伺候的奴婢没有三百也有两百人,这般一番随口赏赐下去,单单老夫人私库就足足出了五百多两的白银。 只是怀孕罢了,就是这番赏赐,可谓是大手笔了。 屋内屋外婢女们听了,皆是磕头谢恩,心里也明白了这位三少夫人肚皮里这位还未出世小少爷的分量。 往日管家最难说话的韦夫人今日也是大方和善的紧,嘴里念叨着:“是要赏,要赏。媳妇儿等会再去赏赐她们一番。今年想来可真是好兆头,想来也是那相国寺的香火灵验。原先母亲与我还都操心着,可瞧瞧,上了一回香,才大年初一就有这等大喜事儿登门了!” 语罢,她眼梢余光还不经意看了一眼萧夫人面上表情,企图从萧夫人面上看出难堪与不甘来。毕竟她的媳妇儿怀孕时,可不见老夫人这般大手笔贴了私库的赏赐,叫满府奴婢们都跟着沾了光。 韦夫人早已觉得,老夫人给她未出世孙子的颜面便是给自己的颜面。 甚至私心里想着,萧氏的那个孙子怎能与自家的比的?能比得过么?她家不过庶孽罢了。 萧夫人自然察觉到韦夫人的眸光,她忍着心中对韦夫人的看不上,冷叹这位大嫂往年虽也心气不高,却也不至于如这般糊涂眼光短浅。想来是如今她丈夫儿子都没了,才越发紧攥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了。 梁家世家大族,从不缺声望人脉,国公府爵位纵然高,朝廷却是个空架子,实权在握才是锦上添花。 河东梁氏,去天五尺,贵重的从来都不是穆国公的爵位,而是整个门楣。只有人丁多,有本事的男丁多,门第才能长久立足下去,尊贵才能绵延不断。 尤其是他们这一支缺的便是人丁。 自己自然不会与她计较。 萧夫人真心实意的欢喜:“仔细算来,阿萧与阿阮的两个孩子都是生在同一年里了,一个年头一个年尾。日后兄弟一前一后落世,互相帮衬,朝廷上共同进退,可又是一番嘉话。” 老夫人听闻乐的紧,捧着手上的佛珠,嘴里止不住念叨着:“阿弥陀佛,可见是菩萨保佑。改日我们家可是要再跑一趟相国寺,再捐些香火,权当作还愿。” 韦夫人亦是笑着道:“媳妇儿今儿就去安排去,务必安排的妥妥当当!” 众人正是一片欢天喜地,忽听院门口婢女通禀。 “公爷过来了——” 那一瞬,女眷们面上欢喜的表情皆变得有几分古怪。 直到一身鸦青色大氅的修长身影迈着雪天孤身前来,男人挺鼻薄唇,鬓发乌黑如漆,染了雪的乌靴踩踏上廊下的那一刻,女眷们才回过神来。 梁昀眸光越过一众人,清疏的眸光落在人群之后,那扇阖上的门扉上。 老夫人喜意胜过一切,她倒还算是通情达理,不顾女眷们怪异的眸光,朝着梁昀道:“阿阮有身孕了。昀儿你……你便也进去瞧瞧吧。” 老夫人话音方才落下,韦夫人眉心微微蹙起,显然是心中不愉,可终归还是忍住了劝阻的话。 萧夫人见到场景,心中窘迫,便匆匆笑着道:“外头杵着冷的紧,我们年轻不打紧,母亲可不能久待。走吧,咱们先往母亲屋里坐坐,暖暖身子去吧。” 总不能人家两个在屋里说话,她们还在外头干杵着的。 韦夫人心中不情愿,却也只好带着女眷们重新踏入了主屋。 韦夫人有些踟蹰,捧着热茶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甚至顾不得萧夫人在场,便心急说:“母亲,不是儿媳多嘴,阿阮也有身了,老大如今也该避着些了……” 老夫人见她那副不屑掩藏的过河拆桥的着急劲儿,阖上眼皮道:“再怎么也是他的血脉,养一个阿猫阿狗都能有感情,昀儿若真是那等狠辣无情的,对你有什么好处?” 韦夫人被挤兑的面红耳赤,老夫人终究叹道:“行了,你们都回去吧。等阿阮醒来我差人送她回她院子里安养,也会说说昀儿的。昀儿自来明事理,知晓该如何做。” …… 北风凌冽,银灰色的云朵高悬在苍穹之上,层层叠得遮掩了冬日的暖阳。 盈时只记得先是眼前大片的昏暗,而后便是天旋地转。 她听到自己手中滚烫的茶杯落了地,听到婢女们惊慌失措的呼喊,而后竟是再没了知觉。 好累呀。 身体轻飘飘的,麻木的像一片在水中漂泊的树叶,像是天上飘散的云朵,随着一阵阵风雨,失去了方向漫无目的的游荡。 她也不知飘荡了多久,只觉得又累又冷,身上凉飕飕的。隐约间,她察觉到有人抚摸上她的脸,好熟悉的气味与感觉呀…… 指腹间微微粗糙的触感,延着她的额头,脸颊,延着那颗小巧的琼鼻,移到失去血色苍白的唇珠上。似乎要在她脸颊每一处角落都要留下痕迹。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74节 盈时眼皮颤了颤,也不知努力了几回,终于睁开了眼。 屋内门窗都用厚重的布幔严严实实遮住外头的寒风,床头静悄悄的,燃着一颗昏黄的灯。 太久的黑暗,以至于盈时眼前有短暂的失明,大片朦胧的白雾。她眨呀眨,好一会儿才等到那片白雾悄悄散去。 就着昏黄的灯光,她终是看清了眼前的那张安静专注的眉眼。 他孤坐在床榻边,似在沉思,垂下的睫羽又浓又长,高挺的鼻峰眉骨,仿佛山峦起伏的分界线,幽深的瞳孔深处,却是她前所未见的温柔平和。 这样的梁昀,实在是太过俊美了。 “兄长?”盈时的嗓音里泛着迷惘和初醒的鼻音,她软声唤他,一如以往那些叫人沉沦的时日。 梁昀轻嗯了一声,不说话。 他的手指拨开她额前细软的头发,看到她方才摔倒磕到桌边,红肿的伤口,深眸中闪过盈时看不懂的情绪。 他的这番模样,叫盈时不由得有些害怕。 盈时从床榻上坐直身子,环顾着四周全然陌生的场景,她抬眼问他:“我这是在哪里?” 梁昀伸手扶住她的肩头,像是生怕她又一不小心从床榻上滚下来。她晕厥一场,在他眼里已经成了一个易碎的瓷娃娃。 “你方才晕倒在祖母房里。” 盈时被他的语气吓得够呛,又见他总是这副古怪的神情,终于忍不住追问:“我是怎么了?可给我找大夫了?” 人多是这般,萧琼玉有孕时,她很容易就能凭借细枝末节猜到。 可轮到她自己了,事到如今仍不往那方面怀疑,宁愿怀疑自己得了不治之症,也不怀疑自己怀孕了。 盈时将今日所有事都告诉他:“我只记得前一刻还与人说着话呢,忽地就眼前白花花的一片,什么都看不到了,甚至也听不着……到底怎么回事?我今日明明什么都没吃,怎么也不该是中毒啊……” 梁昀垂着眼帘,看着她被吓得白生生的小脸,他克制着尽力牵起唇角,用平直的口吻告诉她:“盈时,你不是中毒,是你要有孩子了。” 盈时被他说的一愕,她凝望着他不像开玩笑的面孔好半晌,才确认自己没有听错。 她原本苍白的面颊渐渐泛起喜色,深深呼吸了两次,垂眸看着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 “我方才摔倒了,不会将它摔坏了吧……” 梁昀若无其事地安慰她:“它如今在你肚子里,要有事也是你先有事儿。你瞧瞧,除了额头摔到了,可还有哪里摔疼了?” 她仔细察觉了一番,说没有。 “除了头,哪里都不疼……” 盈时又仔细感受了一下,却是在感受肚子里那个小人的存在,可惜她努力许久依旧一点点属于孩子的感觉也感受不到。 虽是感受不到孩子的存在,她依旧是心满意足,牵着唇角笑了起来,“兄长真不是糊弄着骗我吧?” 她最后又求证一般,问他一句。 梁昀说不是。 “你自己这段时日身子不对劲,应当知晓才是。” 盈时想了想,可不正是么?如此看来,自己当真是怀孕了?天啊,当真是老天保佑呀…… 她仔细回想着这些时日自己身子的种种不对劲,是从何时开始的呢? 忽地,盈时察觉到梁昀拿沾着温水的帕子覆上自己额头的伤,额上的胀痛叫她回过神来。她的身体却是比脑子更快一步,她下意识的偏头,躲开他的手。 梁昀垂眸看向她。 盈时身体变得僵硬,她低声道:“这段时间谢谢您。” 梁昀微微顿了顿,唇边那点弧度慢慢敛下,他面无表情地问她:“谢我什么?” 盈时扭头躲避开他睽睽地眸光,许是心虚,许是旁的原由,叫她声音变得更小,几不可闻:“谢谢公爷您将它送给了我……” 梁昀听着她称呼的转变,客气而疏离。 心跳倏地停了那么一刹。 第65章 父亲 烛火轻轻摇曳, 昏黄的烛光洒在梁昀乌黑的鬓角。 他那张一言未发的脸上,有种诡异的寂凉。 盈时显然并不习惯这种压抑的氛围。 她也觉得他们如今的状态很是可笑。这世上只怕再没有他们这般的人了,两个时辰前, 还在床帷间睡在同一个被窝里, 腻歪的二人,转头一切无形中就变了。 是啊,她没法对他像以往那般。 但盈时并不觉后悔。 她这一路走来, 每一日都清楚地知晓自己想要什么。她心里一次次反复挣扎中, 那点荒唐报复的想法从来都存在,愈是压制,愈是汹涌。 也许直到这一日盈时才终于肯承认, 她从来都不是什么好姑娘。她看似被逼无奈的样子,其实不过是早就想好了的一步步引诱, 借着梁昀一步步的退让,利用他待自己的温良达成自己的目的。 是啊,她就是想看他们兄弟阋墙,看着梁家祸起萧墙。 是啊,她经历过前世梁冀的背叛,刺骨的伤痛,伤口还在滴血呢,怎么会再跳入另一座火坑里?她岂会愚蠢的继续以身为饵——拿着自己与梁昀这些时日的亲密,去挑拨兄弟间的感情? 兄弟可是他的手足。 她与他至多是见不得人的床上关系, 梁昀十分宠爱自己, 甚至可以上升到喜爱, 可也仅此而已。盈时知晓他喜爱的不过是自己柔顺乖巧的样子。 可那是自己么?盈时已经分辨不清了。 盈时太了解他们这些男子了,深情时深情,绝情亦绝情。一个两个都是以家族门楣为首要。 她要护着自己搅乱这场风雨, 再全身而退如今便是退下的最好时机了。再贪恋旁的,可是退不掉了。 只是片刻间,盈时便想清楚了很多事,也是有了更多的决心。 她转了个身,以背对着他:“我有些累了,想歇歇就回去,您想必还有事儿忙,便不打搅您了。” 他素来都是高高在上,不屑同旁人展露情绪,更像是一尊没有感情的圣人。连房事都是那般的高高在上,像是对她的施舍。 盈时知晓以他的性格,不屑于为难自己。 只要自己一旦抽离,他也会瞬间清醒过来—— 可这日,梁昀却好似没听懂她的送客之词。 他一动不动,瞳孔冷缩,眉眼间的阴郁是那般显而易见。 盈时以往是没有法子,要哄着他,要顺着他的喜好。 如今,她是有多贱才喜欢拿自己的热脸贴他冷屁股? 盈时闭着眼睛佯装出疲惫无力的样子。 忽地听他声音沉沉,竟依旧如以往时般温和:“外边地滑天也冷,以往无所谓,可如今你有了身孕便不能自己走动了。对了,你最近清瘦了好些,想来是食欲不振?你以往便有些挑食,如今可有想吃的东西?” 盈时眼皮颤了颤,她回忆起来,像是头一回听梁昀说出一句这么长的话。 这话,真比她往日与他一日腻在一起说的都多。 她是个心肠柔软的人,所以她打定主意,便不想再听下去。 “公爷,我自己都晓得的。您放心,我会照顾好这个孩子的。您该走了,再不走叫旁人瞧见又要说我了。” “盈时……”他忽的唤她。 盈时装睡一般,恍若未闻。 她只感觉没过多久,床外便传来窸窸窣窣衣袖滑过的声响,声响越离越远。 那人,终是离开了。 离开了好啊。 休息了片刻,盈时渐渐恢复了力气。 梁昀走了,她便也不想继续在这里留下。 她只觉得一应都与往日无异,可显然其他人不是这样以为的。 老夫人不敢放盈时一个人走雪路,命人用软轿将她抬回昼锦园。 盈时回到昼锦园时,满园的丫鬟婢女们都像是早早排练好的一般,异口同声朝着她请安说着恭喜。 桂娘如今更恨不能将她供起来,一路上扶着盈时念叨:“如今您走路可要禁心了,不能走快了,必须要有人时时在旁边扶着。奴婢也是大意了,您这几日食欲总是不好,我竟没往那处想,可是老天保佑了。” 而后又是问她想吃什么。 盈时一路心情都颇好,知晓自己怀了身孕,便是食欲不振,强忍着也要多吃一些。 她道:“我想吃桂娘包的荠菜饺子。” 桂娘笑道:“这就去,这就去。” 桂娘去揉面包饺子去了,春兰便开始算起日子来:“姑娘是年尾怀的,那约莫就是今年八月生?八月好啊,那时气候正好,还有些热呢。那咱们也都别闲着了,赶紧给小主子做衣裳吧。” 连香姚都好像懂事了许多,一本正经道:“小主子皮肤嫩,咱们要将线头都仔细藏起来。” 盈时看着她们每一个人慌慌张张的模样,忍不住笑道:“你们别急啊,这还有八个多月,急什么?” 虽然这般说着,她心里已经盘算起自己要给孩子绣些什么东西? 一双小鞋子?再做一身小袄子和帽子? 该做多大的鞋子呢? 盈时还没做过婴孩穿的鞋子呢。 盈时舔了舔唇,对自己说:“别急,还早着呢,慢慢来。” 八个多月的功夫,足够她做好准备了。 主仆几人正兴致冲冲说着,婢女们已经领着老夫人院里的婆子们过来了。 原来是老夫人担忧她年纪轻,不知怎样养胎,什么都不懂,特意从自己跟前拨了一个妈妈来伺候她。 那妈妈盈时也见过几面,鬓发微白已经五十有六了,身材清瘦瞧着却很是健朗,手脚伶俐。 她一来便先给盈时请了安,恭恭敬敬道:“老奴姓李,得了老夫人指派过来,老夫人担忧少夫人年轻身边没有懂这方面的人,差遣老奴来日后为三少夫人调养身子。”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75节 盈时感念老夫人想的周到,自己这边的婢女们都是年轻的岁数小的,婆子们也都是些大字不识的粗使嬷嬷,唯独一个桂娘更是没生养过的。 如此,她一有孕,可不是满院子的两眼摸黑? 连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都不知晓。 盈时便朝着李妈妈感激地点点头,笑着道:“那日后就有劳您了。” 李妈妈半点不敢居功,规矩道:“一切都是老奴的本分。对了少夫人,老夫人还叫奴婢给您一并带来了许多好料子。” 说着,便与另两个妈妈上前,将带来的布料一一往桌上放下。 有质地轻薄的雪缎,色泽光丽的彩霞缎,还有用棉纯手工纺织而成的漳绒,夏布。 李妈妈笑着解释:“小主子生来皮肤嫩,应当穿柔软透气的料子衣裳,内外都不能闷。这些都是老夫人亲自选的。” 盈时指腹轻轻摸过那些软和的料子,看着上头格外别致的憨态可掬的花纹,心里悄悄地升起暖意。 她知晓这个孩子的到来,大多数只是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是以她方才还觉得很亏欠呢。 可显然……长辈们都很喜欢他。 至少这个孩子会比自己要幸福一点。 虽然他得是一个男孩,才能叫自己摆脱许多烦恼,可做为一个母亲,盈时怎么也不会嫌弃自己的孩子。 她止不住的想着,要是女孩该怎么办呢? 究竟是男孩还是女孩呢? 究竟生的什么样? 漂亮吗?皮肤白不白?性子呢…… 是活泼可爱,还是懂事乖巧的…… 真好啊。 她有自己的孩子了。 这个孩子,会是这个世上与她血脉相连的人,最最亲近的人。 她终于不再孤单了。 …… 一连两日,前院中都是热闹。 京城好些家与穆国公府交情深的人家携礼而来,往穆国公府上拜年。 傍晚,前院依旧热闹,席间一片片觥筹交错。 成过婚的男人们都是聊起政事,未成婚的儿郎们则是被一群人劝着,什么“先成家,后立业”。 谁说做媒是女人们才会的事儿?老头们牵起姻缘来也一个个头头是道。 如此虽然都是枯燥无味,却也能叫人短暂的麻痹心神,什么都不去想,什么都不想理。 席间众人过来给梁昀劝酒,梁昀今日倒也给面子,与周遭聊的热络,来敬的酒水他都倾杯饮尽。 酒过三巡,席间的梁直已是坐不住了,趁着无人注意到自己这边过来朝着梁昀告退。 “兄长,我先退一步,阿萧方才差人来,说她身子不舒服……” 梁昀显然已经有了几分醉意,乌沉沉的眸光盯着他,不吭声。 梁直知晓兄长的怀疑,连忙解释:“兄长放心,我与她早已断了干净。以往都是我糊涂受了老师之托怜惜她,这才分不清与她的感情。现在我要当父亲了,我不会继续胡闹了,与她都说清楚了……” 梁昀靠着交椅冰凉的椅背,以手抚额,叫他走。 梁昀愿意放他,可那些早就喝高了的郎君们却不愿意放走能陪酒的人,一个个都上来拦住梁直,竟还要继续劝酒。 无奈梁直只能解释说:“今日不成,今日不成,改日一定陪你们喝……” “唉!什么改日!就要今日!” “是啊是啊,客都还留着,二爷主人家这便走了?再饮三盏,再饮三盏就放二爷走……” 梁直正想着干脆一鼓作气再喝三盏下去,好在这时来了救星。 过来报信的婢女是萧琼玉的贴身婢女。 只见那婢女神色慌张,大冬日里额角上都跑起了汗水,她一来什么也顾不得,径直冲来被人群团团围堵的梁直身边,便着急道:“二爷,您赶紧过去吧,少夫人要生了!” 梁直本来还有几分醉意,如今一听酒意顷刻间消了大半,眼中登时弥漫起着急。 周围人见此也不好拦着了,一个个皆是抱拳恭贺,恭贺着他要荣升父亲了。 嗬,父亲,好生威严的词啊…… 梁直亦是乐的开心,大笑着道:“哈哈哈,你们都别急走,若是过会儿就生了,刚好我一道给你们发喜酒吃了。” 这是上京的一种习俗,孩子出世当日,便要马不停蹄备上果盘,酒水,发糕,并染成红色的鹅蛋,将这些装到一个盒子里做为一份,送去交好的人家,是为喜酒。 众人皆是十分捧场,满室欢天喜地。 梁昀苍白的指节攥着酒杯,右臂里仿佛有一根筋络,一下一下的微微颤动起来。 他酒意微醺,撑着身子往外处走,四处吹吹风。 年节火红的灯笼高高挂起,内院外院都热闹非常。 橙红的烛光映照在梁昀脸颊上,他心中却幽寂一片。 他想啊,凭什么。 第66章 新生 彻夜的大雪。 后半夜里, 盈时隐隐约约听了婢女们传过来的话,说是二房二爷院里叫了稳婆过去。 盈时一下子被惊醒,披衣便要走下床。 “桂娘, 我们过去瞧瞧吧。” 桂娘劝她:“今夜外头好大的雪, 路都没来得及清理出来,您如今的身子可不能瞎跟着去添乱了!” 且产房血腥,自家娘子怎好过去? 若是冲撞了, 若是路上有个好歹, 可怎生是好? 盈时有些踟蹰,老夫人韦夫人便都差了人前后脚登门。 “老夫人与夫人已经过去了,今夜外头好大风雪, 叫奴婢们过来传话,说是不叫三少夫人过去。” “是了, 夜深了,三少夫人先睡吧,头胎都有的熬呢。” 盈时也不是鲁莽的人,思来想去也只好压下心悸,重新躺回床上,可她躺下了却怎么也睡不着。 她心中的紧迫仿佛怎么都止不住。 旁人不能理解她为何会对二房一个没出生的孩子这般的重视,可盈时自己知晓,那个孩子本不该存在的。 他上辈子并没有活下来。 那么,若是他这辈子平安的降生了, 日后平安的长大的, 是不是至少能证明, 一切都是可以改变的? 盈时想着想着就有些后怕,担忧这个孩子又出了什么差错。 如此煎熬了一夜,后半夜盈时才睡着。 翌日一早, 清冷的日光穿透结树影,早早便有喜鹊停落在枝头喳喳。 没隔一会儿,廊下便是一副人头攒动热闹的模样,平湖院的嬷嬷们端着两个大红漆放盘,满脸红光的过来报喜。 “给三夫人过来报喜,二少夫人生了一个足足七斤重的大胖小子!”报喜的嬷嬷满面红光。 世道便是这般的残酷,萧琼玉嫁来府上三年有余,也只是这日生下了男丁才算真正在这处大宅院中立足下来。 盈时听了亦是欢喜,胸口一块大石头悄然落下。 她当即笑道:“我收拾一番,便带着人过去瞧瞧新生的侄儿去。” 嬷嬷们连声说着好,留下了喜盘,这才带着人福身退出去。 盈时转眸去看桂娘,果不其然瞧见她眼里深深的忧心。 想来便也知晓,桂娘这是忧心起自己肚子里这个来了。 毕竟妯娌这回一举得男,且还是府中长孙,只怕是生了一个老夫人的眼珠子,命根子呢。 萧琼玉与她终究是不同的,他们是正经夫妻,真生了女儿也没什么大不了,先开花后结果也是常理。 可自己总是不一样的。 盈时只能轻轻叹息一声,朝着婢女们道:“只怕老夫人夫人们早就在那边了,如今天也亮了,咱们快些过去吧。” 昨夜不叫她过去是怕一路黑灯瞎火,今儿妯娌已经生了,也没什么忌讳的了,她如何也要过去瞧瞧。 否则落在旁人眼里,指不定要说是她心里不舒服,避着不肯见人呢。 桂娘也没如昨夜一般劝阻,给盈时披上袄子,外边儿又罩了一件斗篷,叫两个丫头一左一右紧紧在她身边一步不错的跟着,这才放她出去。 从昼锦园往三爷的平湖院,一个东一个西,足足隔了一个主跨院。 盈时经过抄手游廊,经过书阁时,偏头瞧见里间亮着若隐若现的烛火。 她踩在雪上簌簌的声响,惊扰了那人。 透光的窗纱间里,那人抬起眸来,清冷的眉眼落在她身上。 盈时很快地收回视线,恍若未曾瞧见一般,提着裙摆走的更加快了。 …… 梁昀骨节分明的手握着茶杯,觉得外头的风吹的有些冷。 他以手抵唇,轻咳了声,道:“此次南军中获此铁证,侄儿不想继续等下去,放着仇人一个个继续称心快意。” 当年河洛一战,梁昀数年来早就怀疑乃是外戚与宦臣刻意勾结延误战报。怎奈当年所有知晓内情的人都死了,便是他心有怀疑也无从查起。 唯一还有一支,当年前去支援的南军兵败后被遣散归回原处,随着时间推移,所有人都忘了这一遭。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76节 也只在梁昀重新搜寻当年旧事时,有些线索才跳了出来。 是以,梁昀大费周章将萧季礼贬谪往南地,自有其他主意。萧季礼混入南兵之中,耗费许久功夫,果真调查出当年实情。 梁挺拍上梁昀的肩头,知晓此事若是真一桩桩重新掀起,只怕好不容易平稳的时局又将动荡难安。 可他顾大局顾了一辈子了,却换来了什么?换来了朝廷继续给梁氏的仇人加官进爵,叫他们踩着兄长侄儿的尸骨,朗声大笑。 朝廷亏欠梁家久矣,如此纵容旁人踩踏着梁氏子弟的尸骨,苟延残喘,难道没想过梁家彻底与朝廷撕破脸皮的这一日? 梁挺与他语重心长:“当年之事从未有人责怪你,更非是你骄敌,兄长求援书信送到你手中时本就已经迟了,换谁去都是那般。” “昀儿,此事后果如何也好,你该彻底放过自己了。”二老爷看着眼前这个早已成长的顶天立地的侄子,既是欣慰,又是忍不住低叹一声。 …… 平湖院门前一左一右挂着两颗灯笼,婢女们都是穿戴喜庆,候在院门口。 院中正厅里,老夫人,韦夫人萧夫人都已经早早到了。 头胎生的晚,萧琼玉这还算是快的也是整整折腾了一整夜。瞧着廊下一个个丫鬟婆子们苍白的面容,想来昨夜也是将她们折腾的够呛。 老夫人精气神尚足,方才屋外还停着她的轿子,她只比盈时早来一步。如今端着一杯白瓷茶杯在喝茶。 韦夫人也还好,想来也只是走一个过场。萧夫人倒是守了一夜,眼下一片乌黑。 韦夫人见到盈时过来,略有些不情愿说她:“产房血腥,你如今也有了身子,不好靠近了。” 这话是这个理儿,不过老夫人对盈时怀孕后依旧规规矩矩的样子心中欢喜,且这又不是产房算不得冲撞,便叫她往自己身边坐下,说她:“别凑近了便也不碍事儿,谁不是这般生出来的?你就在正厅里坐坐,等会儿那小子洗干净抱过来,我们一同瞧瞧就好。” 盈时觉得诧异,从消息传出到她一路都走了过来过去好一会儿了,婆子们竟连个孩子都没洗干净? 果不其然,她才想着,萧夫人便朝她解释:“阿萧这孩子昨夜吃了大亏,逆生,折腾了许久才出来。” 出来后还落血不止,晕了过去,叫所有人吓得够呛。各种药都灌了,好在下血是渐渐缓住了,从鬼门关上拉了回来。 只是这后半段话,萧夫人掂量着不敢说出来,唯恐吓坏了盈时。 萧琼玉虽是萧夫人的侄女,做侄女时自然是千好万好,真当了儿媳妇萧夫人总是对她不满意,一来就是不满意她成婚几载没能生孩子,二来便是这段时间对萧琼玉所作所为不满意。 二老爷还好几个妾室呢,她可是从没说过什么。梁直身边却是干干净净,可这个儿媳依旧逮着儿子外头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不放,这段时日日日与儿子冷脸置气。 可如今萧琼玉险些生孩子没了,萧夫人竟也念起她的不容易来,忍不住红着眼眶:“好在是没事儿,否则我还不知该怎么与她父母解释……” 纵然众人想瞒着盈时,不想叫她早早知晓生孩子的风险,奈何盈时不是傻的,尤其是瞧见素来风风火火,胆量颇大的萧夫人回忆起来脸色惨白的模样,便也猜到了有多凶险。 怕是……人都差点没了? 盈时猛不丁打了一个冷颤。 韦夫人见盈时惨白的面色便连忙道:“你也别信你婶子乱说,哪有女人生孩子容易的?疼一夜就出来还算好了,再是疼见着了孩子,什么都忘了。” 盈时僵硬的扯了扯唇角,心想她不会宽慰可以不要宽慰。越说她越怕。 好在,很快一个大红襁褓被抱了出来。 众人脸上的各种情绪都消散不见。 老夫人第一个抱起新出炉的重孙子,慈爱溢于言表。 盈时也跟着凑了上去,去看那个前世没存在过的生命,她带着一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自豪,窃喜。 老夫人将重孙抱给盈时瞧,问她:“热乎乎的,可漂亮?” 盈时瞧了那小孩儿粉红的脸,忍不住有些惊奇。这与她见过的孩子差距甚大,可不是白嫩嫩的漂亮模样。 刚出生的孩子浑身都是粉红的,皱巴巴的像是一个小老鼠,哭声还嘹亮。与她想的完全不一样。 可老夫人问话,盈时也只能违心地夸赞:“挺漂亮,跟二爷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显然这话叫老夫人欢喜,她仔细端详着重孙的脸,心情好了便也和蔼许多,老顽童一般道:“孩子刚出生都皱皱巴巴,阿阮莫要哄我了。” 盈时被戳穿,窘迫的红了脸。 “不过也不全是这般。直儿冀儿出生时与粉猴子一般,像这个模样,好哭难带的紧,一个孩子请了四个乳母都折腾的够呛。昀儿出生时就不一样,生来就白净,乌黑的头发眼睛,也不喜欢哭。他的乳母常说,再没带过比他贴心的孩子,饿了只会哼,从小就聪明。”老夫人回忆过往,眼中露出许多怅惘的神情。 只觉二十几载也不过是弹指一挥罢了。转眼,重孙子们都一个接一个出来了。 想来是萧琼玉这回生产的风险,叫老夫人想起梁昀的母亲来,竟没顾忌着韦夫人在场,说起先头的赵夫人来。 “十六岁就嫁来我们家,最漂亮的姑娘了,生的雪白干净个子也高挑。我那时虽喜欢她,可也总是怨她不能生养,便是只得一个姑娘也好啊。偏偏老大连纳妾都不愿,成日与我作对。她后来许是忧思过重,怀昀儿前便瘦的厉害,那般竹竿子一般撑不起衣裳,哪能生孩子?果不其然……好生坚强的姑娘,竟是撑了一日,瞧见了孩子才去了。” 老夫人说到此处,竟是摇摇头,满眼伤感。 也不知是不是后悔了,后悔当婆母时对儿媳的刻薄,间接导致了悲剧。 赵夫人还是韦夫人亲表姐,想来表姐妹间当年有些感情,竟叫心量狭隘的韦夫人一时间都跟着红了眼,闷头不说话了。 萧夫人见此赶紧上来打断,笑着道:“母亲,如今您的重孙也出世了,上回您说的话可还作数?” 这话叫老夫人重新展露笑容:“瞧你猴急的模样,我说的话还有不作数的时候?早早备好了。” “这回阿萧吃的亏最大,叫你儿子白捡了便宜,就不给直儿了。给大郎一份,再给阿萧一份。房屋地契,留给大郎日后成家立业的金银样样都有。” 众人皆是欢喜。 只盈时心中说不上来的郁郁。 脑子里不受控制的想起老夫人描述的,梁昀小时候的模样。 她忍不住想,自己当时对梁昀说的那些话,说他高高在上不懂自己的可怜,说他是多么的幸运,说他一生下来就比自己幸福很多,所有人围着他转。 其实……他的童年,过的也很不如意吧。 第67章 郡主 开年过后, 天气放暖,连日晴空。 日头灼晒着覆着厚厚霜雪的屋檐,枝头的霜雪也悄然化去, 一路行走在廊下, 处处都是滴滴答答霜雪融化的声响。 仆人们来来往往,撤掉了去年过冬时蒙上的厚重窗帘。春光作序,一切都井然有序有了万物复苏的景象。 这些时日盈时常与二姑娘三姑娘往平湖院中坐着, 逗逗侄子。 这些时日开朝, 朝中想必事情堆积的多了,府上几位爷都少见人影。 便是连正在坐月子的萧琼玉都嗅出些时局变荡来。 三姑娘说起来:“昨儿我去给祖母请安的时候,祖母叫我过来告诉两位嫂嫂, 叫咱们近段时日少往府外走动。这几日朝中抄了许多人的家,午门门口日日都有斩首的, 听说拉尸体的马儿都拉不赢。” 二姑娘道:“你少说两句,说给两位嫂嫂听了,无端的叫人恶心。” 重回一世,盈时自然不是胆小的。她虽不是个万事通,可对于前世许多重大事件的节点总有所耳闻。 这件事起先以兵部贪军饷为由头,彻查当年军饷一案,牵涉甚广,更是最后涉及到了通敌上。 上辈子这事儿可足足持续了大半年,牵扯许多人进来——只是这事儿早过了许多年, 许多证据早就死无对证, 查起只怕都是伤筋动骨, 朝廷动荡。 盈时只清楚的知晓一桩事儿,在她死的时候梁家门第依旧屹立,那时纵然社稷动荡, 梁昀却早已权倾一时。 结果是这般,过程如何都不重要了。 盈时安慰众人说:“既然祖母都发话了,那我们便不往外头去了,等风波平息再出门便是。” 这话题过于沉重,盈时转了话头,问萧琼玉:“明儿这家伙也满月了,嫂子可有给孩子起名?” 萧琼玉说:“名儿等过几岁大了再叫他祖父定夺,乳名便先取好了,他生在正月便叫元儿。” 几人听了都觉得尚好,一口一个元儿元儿的叫着,都觉得朗朗上口,很是可爱。 盈时这些时日也没闲着,将自己绣好的一只虎头帽送给元儿戴上。 元儿快满月了,果真一日一个模样,刚生出来时瘦瘦小小粉猴子一般模样,如今也长得整齐了许多。乌黑澄净的瞳仁,与梁家一般模样的薄唇,乌黑的胎发,看来长大也是一个俊朗的小子。如今躺在摇篮里冲着盈时吐泡泡,盈时觉得自己心都被融化了。 萧琼玉也觉得好看,笑着说:“弟妹当真是有心了,比我给他做的好看多了,他也喜欢戴呢。” 元儿在摇篮里晃悠一下,头上的老虎帽就叮叮当当的响起,那铃铛是用银子打的并不吵闹,反而听起来十分清脆悦耳。 两位姑娘都凑过来瞧,十分新奇。 盈时说:“这是陈郡那边的样式,说是才出生的小孩儿体弱,铃铛能驱走妖魔鬼怪。” …… 一晃眼便到了梁府长孙满月宴的那日。 亲朋好友,几乎家家户户都差了人上门祝贺。 这日难得的热闹,前院开了二十多桌也不够坐的。 宴会开始时,便是由着隔房的一位姑祖母亲自主持给元儿剃胎发。将剃完的胎发收了一缕编制起来放入匣中妥善保管。 正热闹,忽地听门前传来声势浩大的声响,有婢女急急跑进来,冲着端坐在主位的老夫人说:“老夫人!大姑太太回来了!” 众人皆是一怔,甚至便是连盈时都没明白过来这位大姑太太是谁。 直到片刻后,见一对婢女提着灯烛引路,彩衣飘飘间竟是两位贵主登门。 为首的女子身着一件五色金盘金彩齐胸锦裙,盘着凌云髻,满头珠翠百花簇拥,却也能从发白的鬓角与眼角皱纹中辨别辨别出年岁。 身侧扶着她的娘子倒是生的美艳而丰腴,秀眉如柳弯,额间轻点朱红,一双丹凤眼炯炯有神,身上衣裙香花堆叠。 周遭依稀有宾客辨认了出来了二人,一时间皆是离席请安行礼。 “王妃万福金安,郡主万福金安。” 老夫人提前并未得到消息,如今一见只以为是自己做了梦,直到王妃跪在老夫人脚边领着女儿给老夫人叩了三个重重的响头,她才回过神来。 老夫人闭了闭眼睛:“这是做什么?如今你可是王妃之尊,给我磕头可是折煞我了。” “母亲,不孝女带着女儿过来,给您磕头请安了。” “怎么来了也不提前书信说一声?”老夫人又问。 韦夫人连忙让座,王妃由着陈嬷嬷引入老夫人手边坐下,她出神一般四下打量着府邸一应装扮,和声叹道:“原先也未必有空来,怕说早了叫您空欢喜一场,便先不说了。” 王妃左右四顾,将两个娘家侄女叫来跟前问候,又问道:“那两个孩子呢?” 韦夫人道:“昀儿直儿这些时日都忙着朝廷的事儿,抽不出空来。” 王妃唔了一声,许是对如今的朝政也有所耳闻,便没再问什么,只将注意力放在被众人围在中间显然已经犯困了的元儿身上,她似是欣慰含笑道:“一晃眼,二弟二弟妹都做祖父祖母了。” 众人不免感慨起时光不饶人。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77节 盈时跟在女眷人群中,她辈分小不前不后的位置,见到二人过来满心诧异。 前世,这两位可是直到老夫人去世后好几日才从藩地赶了过来。那几日,盈时格外的记忆犹新。 盈时一直记得老夫人离世的日期,老夫人身子本就不好,也就是这两年的事儿了。身为女儿的琅琊王妃本该早早知晓消息前来侍疾,只是老夫人是个脾性古怪的,即使身子不康健了,知晓自己时日无多,也从不说出来。 等她传出病重需要旁人侍疾时,早已没剩几日活头了。 盈时记得老夫人临走前的话,许是人要死了时,才会更柔软一些吧。 那是她问盈时:“我女儿怎么还不回来?是不是还怨着我?怨我当年将她嫁的那般远?” 盈时那时只能哄着她说:“快了,祖母再等等,王妃在来的路上了。” 可终究这对母女没见上最后一面。 老夫人去世后几日王妃才赶了来,在母亲棺前痛哭流涕,甚至数次悲痛之下晕厥过去。 可到底是晚了。 说来前世,老夫人去世时竟孙辈都不在场。 那时梁昀根本赶不回来,梁冀更不知死在哪个地界,身边送终的只有一群媳妇儿孙媳妇儿同梁直。 所以说,她总觉得一点点事情的改变,会影响到许多后续。 今生因为元儿的出世,竟叫王妃同郡主提前过来了。至少也没了日后叫母女二人抱憾终生的事儿。 自己的往后也早发生了改变,不是么? 说不准这辈子早已经阴差阳错,梁冀永远都不会恢复记忆了? 盈时思绪翻飞见,郡主已是绕过人群冲着盈时走来。 “你就是冀哥儿的媳妇?”郡主生的丰腴妩媚,声音却高亮。 盈时连忙起身要行礼,郡主却是亲手扶起她来,笑道:“都是一家子亲戚,别动不动就行礼,我从来都不讲究这些虚礼。” 盈时便只得草草屈膝行了一礼。 霞月开始仔细打量起盈时来,一听嗓门音量便知郡主是个明快的娘子,便是连打量起人来也是光明堂皇,像是欣赏,叫人升不起讨厌。 霞月笑着赞美道:“你生的可真是漂亮。是叫阿阮?可还记得我?我也曾养在舅舅府上好几年,梁冀陪着你玩儿时候,他还抢我的糖送给你吃呢。” 盈时怔住。 霞月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提了不该提的人。 她转而道:“记不记得都不打紧,这段时间我会待在京城到时候一定会经常来,我们重新熟悉熟悉便是。” 盈时悄悄颔首,忽地见霞月竟是悄悄凑身过来,压低声音问她:“对了,你带我往后院逛逛去吧。我有事儿想问你。” 郡主肯屈尊降贵,盈时自然不能说一个不字,她当即便起身带着霞月往后院走。 “郡主想看些什么?花草还是园子?” 霞月却说不急,等没人偷听了她才笑道:“只想与你说些家常话。问了你只怕要嫌我话多,可我真的很好奇,你同公爷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盈时眼皮微微一颤,心想这位郡主还真是挺有自知之明。 她捏着帕子,低着头佯装怕人并不吭声。 霞月似乎也明白了她的难为情,安慰她说:“我只是随便问问,有些好奇罢了,你要是不想说便罢了。” 她大了盈时许多岁,盈时不记得她,她可还记得盈时。 她以前一直觉得自己会嫁给梁昀,故而早早将年幼的盈时放在心上,知晓她会是自己以后的妯娌,自然时常关注这个小奶娃儿。 不过那时梁冀跟盈时都太小,还是只会吃糖玩猫儿斗狗的年纪,而霞月已经十分早熟,早早知晓要往梁昀跟前献殷勤,培养夫妻感情。 自然与两个小屁孩儿玩不到一块儿去。 可后来—— 霞月自诩是一个开明的人,也被惊的够呛。 梁冀已经死了,盈时改嫁什么的倒是无所谓,只是……怎么跟大伯哥在一起了? 梁昀怎么还就同意了?这简直骇人听闻啊。 霞月一直猜测是老夫人以死相逼。 可又觉得哪儿不对劲,毕竟当年老夫人逼自己与梁昀成婚的事儿做的还不够多?梁昀当真是满身傲骨宁死不屈,往日瞧着愚孝的很,可但凡叫他卖身的事儿是半点没得商量。 说来当年的事儿,霞月仍是有些难过。 毕竟年少时是真心喜欢一个人,是最纯洁无瑕的感情。 当年哪怕舅舅去世了,他出了那样的事情,她也愿意等他三年的。她愿意等他好转,哪怕他好不了也没关系。 可他呢? 霞月唇角扯出苦笑,“他们兄弟两真是奇怪,简直是两个性子。梁冀从小是追着你跑,他哥从小却是绕着我走。” “可怎么办呢?谁叫我就喜欢长得好看的?第一回见到他就乐颠颠的连娘家都不要了,他在哪儿我去哪儿。我辛辛苦苦给他送吃的,他却拧着眉叫我不要送,我以为他是心疼我怕我累着,谁知转头就看到他将我送的糕点全部给了他身边的小厮。我给他绣香囊,他又说他从不用香囊,我推脱说这是郎君才用的香囊,他不要我留着没用,他竟要我送给其他郎君……” “哎——他在京城我在京城,他在河东我在河东,我追了他好几年他都没喜欢上我。连我爹娘都劝我说那就是根木头桩子,女追男会很累的,极大可能会累一辈子。后面我想了想,刚好我现在的丈夫在追我,索性就放弃那根木头了。” 飞蛾扑火却换来一场空。 虽霞月郡主是这般唉声叹气说的,可她脸上却不见什么悲伤情绪。 盈时听她形容梁昀为木头桩子,觉得真的很贴切,她甚至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 郡主挑眉:“你笑什么?你不信我说的?” 盈时摇摇头,认真道:“我信郡主。” 霞月说:“哎,跟你都说了这些了,你怎么还闷葫芦一样一句话不跟我吐露?你跟他到底是怎么……怎么在一起的啊……” 事到如今,盈时才明白霞月这是拿着自己的丑事儿同她交换消息呢?可谁叫盈时刚才听旁人的丑事儿听的津津有味笑起来还被人抓包了?现在她不说也不好。 盈时只得咬着唇,小声道:“是府上的意思。” “我当然知晓是府上的意思,我是问他是怎么同意的?” 盈时想了想,他还能怎么同意的?好像他没多挣扎就同意了吧? “我问他能不能给我一个孩子,他说好啊。” 霞月:“……” 盈时后知后觉这样说好像很不好,显得自己多有魅力一般,她连忙补上一句:“想来是祖母逼的他没法子,他也不搭理我的……” 二人不知不觉间,竟已经踱步到了后花园。 前厅里热闹,人声鼎沸。 后边儿却是寂静,只余风吹树梢簌簌的声儿。 盈时与郡主两人都觉得有些冷了,正打算回去,就瞧见一个嬷嬷提着一个篮子,脚步匆匆往后院而去。那嬷嬷见到两位主子竟也不想着上前行礼,反倒一直垂着头,像是又什么急事儿。 叮叮叮。 盈时隐隐听见一阵格外格外别致的声响。 盈时先前只觉耳熟,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可见那人慌慌张张的模样怎么看怎么觉得怪异,她连忙喊住她。 “等等!你是哪个院里的?” 谁知她这一番话,竟叫前头那嬷嬷忽然间加快速度,跑了起来。 霞月郡主见到这一幕也意识到不好,问她:“怎么了?她篮子里是藏了什么东西吗?” “快喊人过来追啊,是元儿!” 霞月郡主一下子被吓得傻了,回神间盈时已经延着那人追了过去。 霞月连忙往前院跑,该死的刚才为了能说的畅快一点,探听些八卦,竟连婢女都给撇开了。 梁府的园子冗长,她又穿的厚实,跑了不一会儿就跑不动了,弯着腰在廊下喘着粗气。 往日去哪儿都是呼朋引伴,今日也是运道不好,一路竟然都没瞧见人。 出了垂花门,才瞧见一身玄色道袍的直挺身影。 霞月跌跌撞撞跑了出来,却是狠狠摔了一跤。 “哎吆!” 那人闻声仓促回眸,却瞥见是霞月。 梁昀瞥见她身后没人跟上来,眼帘下垂,问地上的她:“盈时呢?” 第68章 “有人抢走了孩子!她追过去了……”郡主何曾经历过这等事儿?几乎是语无伦次重复起方才的话。 梁昀眉心微微蹙起, 已经提靴绕过她往后院赶去。 众人听了皆是心头大惊,有人摔碎了茶盏,有人倒吸一口冷气。 萧琼玉面色煞白, 跌跌撞撞跑去看方才被抱下去的元儿。 “孩子呢?孩子抱去哪儿了呢?!”萧琼玉唇色煞白, 几乎是控制不住的浑身颤抖,才忍住尖叫。 婢女们赶紧领着她过去,安慰她:“少夫人, 许是传错话了, 方才我还见着小公子在睡觉呢。” 萧琼玉一马当先带着婢女杀了过去,却见偏室里冷冷清清,一个乳母在摇篮前打着盹儿。 走近一瞧, 竟是靠着木栏昏睡了过去! 萧琼玉身旁的嬷嬷几乎是手脚发软地一把掀开摇篮里的被褥,却见鼓起的被窝里竟是放着一个软枕。 倏然间, 萧琼玉浑身发软血液发凉,往后一跌,险些坐去了地上。 众人大惊,“小公子不见了!” …… 盈时追在身后,那人越走越偏,一路都见不到人影。 她渐渐有些失力追不上了,也不知是不是心中害怕,甚至她感觉小腹有些抽疼。心里暗骂着梁府为何修建这般大的宅子?通通才几个主子。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78节 那嬷嬷似乎也格外熟悉公府的地形,竟是绕过内仪门, 一矮身钻去了石园里。 盈时自然认得那处, 上回她不就是闹着要寻短见, 叫梁昀在在这里将自己骗了下来? 那里阴森离奇,连风都吹不进去。自己上回是胆子大,这回的盈时倒是踟蹰起来, 她胆怯了,此时的她已经有些害怕了。 她喘着气,心中升起一些犹豫,想着要不要在这处等等,说不定很快就有人来了…… 可到底是这段时日与那孩子相处出了感情,盈时做不到旁观,她索性心中一横便追了进去。 盈时小心翼翼也跟了进去,延着熟悉的石道悄声往前,却是怎么也寻不到那人,在她以为那人已经走了时,她竟听见了说话声。 “按您的吩咐,已经将这孩子迷晕偷偷带了出来,只是被人瞧见了,奴婢要先走了……”那嬷嬷的声音说不出来的颤抖,想来也是收了旁人银钱做出大逆不道的事儿,如今遭人瞧见,害怕了。 “哼,将他拿来给我。”是那道极其熟悉的女声。 盈时一下子就听了出来。 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就听见里头摇篮落地的声儿。 “哇哇哇!”摇篮中的小孩儿忽地声嘶力竭,凄厉大哭。 “小贱种,与你娘一般的贱人!你还有脸哭!” 盈时听到此处再也忍不住,几步上前,大声呵斥她:“住手!” 她冷声道:“我已叫护卫过来了,你若想活命赶紧放下孩子,元儿若少了一根汗毛,你便等死吧!” 苏眉眼眸中都是血色,距盈时上回见她时的模样大相径庭。 她清瘦了许多,衣裳穿在身上,肩头袖口处都显得空荡荡的,很难叫人不好奇这段时日她身上发生了什么。 苏眉见又是盈时,咬着牙骂:“我当是谁多管闲事?怎又是你?你再敢上前一步信不信我摔死他!” 盈时尝试着叫她明白杀了这个小孩儿的后果:“你杀了这个孩子有什么用?二嫂最多是难过一段时日,孩子又不是二哥肚子里生出来的,他更未必会难过。二嫂二哥年轻力盛又不是不能继续生,想来日后十个八个也不在话下。倒是你可怜,这可是老太太夫人们的心头宝,若是少了一根汗毛,将你剥皮抽筋也不够。你可是没见过那些折磨人的法子?拿刀划烂你的脸,割掉你的鼻子舌头,再挖出你的眼睛,不,还是要留一颗眼睛,叫你瞧瞧你容貌尽毁无舌无鼻断肢少腿的模样……” 苏眉却像是疯了一般,浑然不知害怕,只不断癫笑着大叫:“你去叫梁直来!叫他来!” “梁直好狠的心!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他说不要我就不要了……都这是这个小杂种欠我的!若非这个孩子他怎会抛弃我?我想见见梁直,快叫他过来,否则我就将这孩子活活摔死!” 语罢,她竟是将摇篮里的元儿提着襁褓单手提了出来,一副随时要再将他丢去地上的模样。 方才是有提篮和里头的被褥垫着,若是直接将小孩儿丢下去,撞去那些尖锐的光秃秃没有杂草覆盖的石头上,不死也残! 小孩儿声嘶力竭的哭喊却喊不醒她半点良心。 “你快叫梁直来见我!叫他来见我!” 盈时亲眼见到她对着元儿下狠手,如何还敢离开? 自己这一来一回的功夫,元儿也不知要死几回了。 好在苏眉还有些残存的理智,手一直攥着襁褓布头未松。只是这姿势显然并不舒服,她弯腰将孩子抵在提篮上,拔出簪子打算胁迫婴儿,尖锐的簪尖划过元儿稚嫩的脸蛋,想来许是破了口子,叫他哭声更是凄厉。 未及多想,盈时觉得这是抢孩子最好的时机。她几乎是趁着苏眉弯腰之际飞身过去抢,从未如此快的速度。 苏眉察觉时,盈时已经趁她弯身将她狠狠一推将她推的跌坐去了一旁地上。 盈时抱起小孩儿扭身就跑。 苏眉反应也极快,立刻执着簪子发疯一般朝着盈时扎过来,倒是真下死手。 人真到了这个时候,已经并不知晓害怕了。 盈时只觉心跳剧烈犹如擂鼓,她疯狂跑起来一刻也不敢停,奈何她跑的再快,仍觉身后的脚步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那冰凉的簪尖几度延着她肩头滑过。 甬道里沉闷阴冷的风擦着她的面颊阵阵刮过。 她隐约听到另一道脚步声。 不是身后人的。 盈时几乎想也未曾想,转身朝着另外一边跑出去。 果不其然,她未跑几步,便看到了远处朝她迎面而来的人影。 他身量高大,立在狭小的石洞里,显得有些拥挤。 明明看见她朝他跑过来,大声喊着提醒他小心,他却依旧朝着她走来。 盈时似乎能瞧见梁昀瞳孔深光闪动,跑不动了,真的跑不动了,下一刻,盈时几乎失力,迎面跌去了男人的怀里。 一声尖锐之物没入血肉的声音,与之同时,她的身后传来一声女人沉重的闷哼,令人牙酸的声音在这处幽深石洞中不断回荡。 盈时跑的眼泪都涌了起来,她几乎瘫软在地,眼前昏沉沉的,喘息着挣开他的身子回身看去。 梁昀亦是起身,往她身后那处走过去。 盈时止不住浑身发抖地提醒他:“她好像疯了,你千万要小心一点。” 梁昀眼帘垂下,低声道:“嗯,你放心。” 他一步步走上前,将苏眉身边掉落的金簪踢远。 染了血的金簪触碰在光秃秃的石壁上,发出一声脆响。 苏眉瞳孔紧缩,眼中闪过惧怕之色,嘴上却往外咕嘟着冒着血,她仿佛是痛极了。 许是男女力量的差异,男人只是看着不重的一脚,却疼的她几乎连身子都直不起来,胸前肋骨似乎都断裂开了,口腔里全是铁锈味。 她甚至有些不可置信,眼前这个男人怎么有这般的力气?苏眉慢慢蜷缩起身子,像虫一样扭曲在地上。嘴里不断有细碎的呻吟。 “我要见……我要见梁直……” 梁昀冷眼看着,没有说话,二人身后渐渐涌来迟来的护卫。 他走回盈时身边,俯身问她:“你可曾被她伤到?” 盈时眼睛眨了下,她方才喘息的厉害,如今才渐渐像是活了回来,尝试着活动了一下身体,没察觉到那里疼,便是摇摇头。 “没有……好在方才我跑的快……” 盈时反倒是想起来什么,仓促间执起他的手来。 果然,他掌心处一颗深深的血痕,殷红的血液依旧不停往外涌动着,染红了一片衣袖。 他受伤了! 倏然间,盈时的眼泪不受控制的,一颗颗如同碎钻般滑落。 她着急地拿出帕子替他压着手心的伤口,她似乎格外害怕血,一副强忍着哭的窝囊表情。 盈时觉得自己其实对不起他。上一次也是在这里,他也是因为自己受了伤。如今又是在这里…… 梁昀心中全是害怕,更有一些说不清楚的愠怒,他宁愿她自私一点,胆怯一点,也不想她如此莽撞,自己一个人就冲了进去。 他压抑着心中种种情绪将她抱了起来,往外走。 “你做什么?”盈时有些不好意思的挣扎。他抱着自己,自己抱着元儿,这样真的很古怪耶。 “你自己如今能走的了路?” 盈时想了想,摇头。 梁昀垂眸看向她怀里脸上满是青紫放声大哭的侄儿。 “哭的挺大声,应当没事。”他说。 他从侄儿的脸上,隐约猜到了方才的惊险。 是了,她自己一路追过来,还知晓叫霞月回去送信,又从一疯妇手里抢回了侄子。 当真是了不得的厉害姑娘。 梁昀不得不承认,有一瞬间他对她刮目相看。命护卫将元儿抱出去,寻个大夫来仔细瞧瞧,却绝口不提自己的伤。 哪怕盈时再三劝他先去上药,他却对自己的伤并不放在心上。 她被他抱了出去,阴暗渐渐退去,眼光透过树梢点点撒在她的眼皮上,照亮了梁昀的眉眼。 那是一双深邃的,却满含担忧的眼。 他抱着她的手臂似乎在微微颤抖。 盈时感觉到他的眉心都蹙成一道竖痕。 她轻轻仰起头,看到他那张仿佛深渊中走出来的脸。总觉得梁昀今日情绪异常地怪异。 情绪很阴冷。 甚至在这片人来人往的地方,最注重面子的他也没松开她。 他抱着她很紧,紧到盈时觉得有些难以喘息。仿佛稍微松开自己就飘散了一样。 好一会儿,盈时渐渐恢复过来心神,她甚至敢回忆起方才的事情,害怕的牙关都在颤抖,开始与他絮絮叨叨:“方才太凶险了,那个疯子竟连才满月的孩子也下得去手。” 梁昀看着她张合的唇瓣,浑身仍是冰凉。 他无法设想方才若是自己晚了两步,她会怎样? 越是想,越是后怕。 整个身体近乎麻木,血液都是冷的,冰的。 梁昀似乎可以听到自己心腔鼓动的声音。 他平稳下声音:“盈时,你以后不要再将自己至于凶险之境,不要再出现今日这种事情,可以吗?” 盈时张了张唇:“你怕吗?我也不想这般风险,可今天我实在是没法子……” 梁昀下颌抵上她的额,终于退让一般承认了一声。 他说:“嗯,我很怕。” 他一路走来,从来没有如此的绝望。 “下回再遇到这种事,不要自己一个人进去,好吗?” 盈时感觉他声线都有些紧,他看来真的很害怕啊。 她嗯了一声,颇为爽快的答应下来。 她能察觉到随着自己的话,梁昀身子终于不再紧绷。 “你是怕我肚子里的孩子出事吗?” 梁昀额头跳了跳,脸上才泛起的柔和渐渐消散,他不说话。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79节 人来人往,几乎所有人都注意到穆国公紧紧抱着一个人。他将宽挺的后背给了众人,谁也看不清那个被他抱在怀里的娘子。 “兄长!” 很快,梁直就赶了过来,看到这一幕已经顾不得震惊。 梁直早就听闻了方才的前因后果,见梁昀手上也受了伤,弟媳更是险些被这疯子害了去,他灰败着一张脸双膝无力跪了下去。 “都是我的错,此事我自甘领罚!还望兄长不要手下留情!” 他与她间当初便是你情我愿,她也不愿入府为妾,她明明说的那般好……明明自己已经给她足够她花两辈子的银两,说好了的好聚好散! 怎知,她转头犯下这等心狠手辣之事?若非弟妹,元儿只怕凶多吉少! 那只是个才满月的孩子! 梁直想起自己儿子身上脸上到处都是青红交错的痕迹,方才妻子在孩子身边几次哭晕过去的模样,一种深深的后悔惧怕攫取了他。 梁昀心中对自己这个弟弟的失望早经累计到了极点。若是第一回罚他,他还有着叫他改过自新的意思,可如今呢? 烂泥扶不上墙罢了。 梁昀不想为这等事惹坏了本就已经很差的心情,他看着埋在自己怀里少女圆圆的后脑勺,提步抱着她离开多事之处。 “带去后面,你亲自处理干净。”梁昀走前落下这般一句,语气很轻。 梁直一怔,身后被绑起来的苏眉像是也听明白了意思。 已经疯癫的人方才还是一副不怕死的架势,如今倒是被吓得半死。 许是方才那一脚太疼,叫她明白死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死前所要承受的痛苦只怕比那一脚还要疼上好几倍。 她害怕了,胆怯了,哭着摇头,语无伦次说自己错了。 “我只是一时记恨不甘罢了,二哥,我并没有害你孩子的意思……你放过我这一回,你这回叫我嫁给谁我都会听话了……我再也不敢肖想旁的了,日后也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烦你了,不,以后我会嫁出去嫁的远远的,您说过的一辈子也不见面……” 梁直闭了闭眼睛,他说:“你这个毒妇,将你嫁给旁人,一时不顺,害人全家性命?” 章平已经领了命,将弓朝他递了过来。 梁直接过弓,抚摸着那道极细的弦,泛出一丝苦笑,朝着她慢慢走过去。 第69章 伤口 听闻元儿被救了下来, 老夫人持珠的手晃了晃,整个身体都松了下来。 “老三媳妇人呢?她可还好!” 报信的人当着许多人的面,只好含糊着道:“三少夫人将大公子救下后, 被路过的大爷送回了后院。” 这话一出, 所有人神情各异。 可如今谁也顾不得考虑其他的,韦夫人急的团团转,恨不能插翅飞过去, 唯恐盈时为了救旁人的孩子伤了自己孙子:“她还怀着身孕, 怎么这般糊弄!赶紧给传个郎中进去瞧瞧!” 仆人应了诺,匆匆往后院传话去。 今日宴席中出了这样的丑事,实在叫众人面上无光。 二老爷强压着心中怒火, 一张脸黑得吓人,只恨不能叫人去绑了梁直过来, 却也知晓不能在这场已经叫人看笑话的宴席上发落。只能忍着火气,在男客中继续说话交谈。 韦夫人与王妃在前边儿撑着场子,继续陪着女眷们。 老夫人则是压不下忧心,带着萧夫人,霞月郡主与大姑娘二姑娘赶去后院,要亲眼看看被救下来的元儿。 一路上郡主是越想越后怕,与几位夫人姑娘回忆起来:“我与她两个远远就看见一个嬷嬷提着篮子走,慌里慌张的模样,我是没往那处想。想来阿阮当真是厉害, 若非她发觉早早追了上去, 如今……如今只怕真着了贼人的道!哎, 我又哪里知晓她怀孕?若是知晓就我去追了。” 老夫人自然是安慰外孙女:“当时着急,你也不知晓如何能怪你?好在都是福大命大的平安无事,便是万幸了。” 萧夫人一路上念叨:“此事真不知要如何谢过阿阮才好, 若非她我家元儿可怎么办?直儿与阿萧可就这一个孩子,心肝眼珠子一般,他们可该怎么办?” 听萧夫人还好意思说起梁直,老夫人慢慢阴下脸。想来她也是虚活了七十岁,今儿还是头一遭如此丢人现眼的。 等众人见到睡在摇篮里的元儿,一个个饶是冷硬心肠,也止不住眼眶发酸。 婴儿的脸本就最是柔嫩,元儿脸上抹上了厚厚的膏药,还能瞧见一道道高高肿起的红痕。 只一眼便瞧出那是下了死手掐的。 孩子还如此小,谁知日后会不会留疤? 女眷们各个心里都叹着说造孽。 可不是造孽? 梁府没有不透风的墙,谁如今还不知晓偷走孩子的是什么人。 是什么人? 原是梁家二爷在外头养了好两年的姘头! 儿子在外养姘头的事儿萧夫人以往是真不知道。 可以往不知道,这段时日儿子与媳妇儿的许多不对劲,时常吵闹,她还能一点不知晓? 若是个什么娼妇粉头之流便也算了,那姑娘却是正正经经的清白娘子!还是梁直老师的女儿!如此身份却无媒苟合,当真是丢人现眼! 萧夫人唯恐闹大了梁直里子面子都没了,更怕叫梁直惹了他父亲兄长厌恶要往死里挨罚。 梁家那些家规可不是糊弄人的,年轻力盛的儿郎们进去挨二十鞭子,不死也能脱一层皮。 她这才赶紧阻止梁直,内外瞒着,帮梁直善后。 如今却善后成这般,想来,萧夫人已经没脸见人。 今儿孙子的满月宴,席上多的是萧家人,她两个堂侄儿都千里迢迢赶来了。 日后这事儿娘家可怎么瞒得住?娘家兄弟嫂子只怕真要与她生分了! 萧夫人一来便忍不住骂:“那个作贱的小娼妇!看我不非得剥掉她一身皮!等直儿回来我也得打他!必叫他给你赔罪!” 萧琼玉眼睛一错不错盯着摇篮,盯紧里头的孩子。 此事过后她再也不敢将孩子送去任何人怀里,哪怕是往日她信得过的乳母嬷嬷们。 萧琼玉听了这话看了眼萧夫人,忽而冷冷一声:“我好不容易唤他睡着了,你小声点别吵醒了我儿子。” 萧夫人还是头一回被儿媳挤兑,可今日她却也自知理亏,默默压着嘴角不吭声了。 老夫人见到如此一幕,心下叹息一声,知晓这对婆媳此事过后怕是要渐渐离心。 可这事儿又能怪得了谁? 老夫人无可奈何,只能去骂萧夫人:“看你往日纵容出来的好儿子!” 岂料萧琼玉往日里本本分分再是规矩不过的一个媳妇儿,今儿却是谁的面子情也不愿意给,她俯身从摇篮里抱起孩子。 “今日的事儿我方才问过了,乳母被下了药昏睡了过去,两个丫头也被支走了,是谁趁着机会抱走了我的元儿?还望母亲多多调查清楚了,一个不要漏过了。” 萧夫人自然立刻说:“你放心,此事我已经差人去查了。” 萧琼玉听了还算满意,便抱着元儿往外走,对已经醒来的元儿道:“我带你去给阿阮磕个头,好不好啊元儿?” 二姑娘三姑娘左看右看,见到老夫人与嫡母不善的眉眼,最终还是选择跟着二嫂一同去找三嫂说说话。 萧琼玉带着两位姑娘走了,只有霞月郡主陪着老夫人。 老夫人至此也不继续隐瞒情绪,她似是被今儿的事气的够呛,捂着胸口脸色难看,霞月郡主赶紧给她顺气。 好半晌,老夫人才对萧夫人道:“一群婢子倒是胆大包天,一个也别放出去,等宴席结束后再去审问,彻查清楚了,沾了事儿的通通打死!叫所有人都瞧着!” 十几年待下人都是和颜悦色,却是养出这群胆大包天的奴才。 …… 窗边的风依旧凛冽发冷,融化了的雪水滴滴答答,延着墙角屋檐滴落下来。 树梢枝头悄悄露出绿芽。 昼锦园中。 孙大夫先是来为盈时诊脉。盈时到底是年轻身体好,一路跑着竟没跑出什么毛病。 可盈时还是有些后怕地问孙大夫:“我先前跑的太快,感觉肚子有点疼,后来又好了,会不会有事儿啊……” 孙大夫自然知晓盈时肚子里孩子的珍贵,虽担着三房的名头,可却实打实是长房的种,梁氏这一支的长子嫡孙,如何能出差错? 他仔细给盈时摸了许久的脉,听她说完才不紧不慢道:“不要紧,不要紧。您这脉象稳的很,小世子壮实的很。” 这话明明也不出错,毕竟三房也有爵位。 可小世子这个词却叫孩子在场的亲生父母双双不好意思起来。 盈时不好意思垂着脑袋,扭扭捏捏的偏过身子。 梁昀以拳抵唇,故作忙碌的轻轻咳了声。 盈时又问:“那我先前肚子怎么疼呢?” 孙大夫是见多了这种患得患失的父母,解释:“许是跑的急了肚子抽筋。” “三少夫人胎相健康,无需太过担心旁的。只与往日一般作息无需忌口,什么都可多吃一些,青菜倒是顿顿不能少。那等本就弱相的,才需要静养忌嘴。” 盈时这才重重吐出一口气。 语罢,孙大夫转身又去给一旁旁听的公爷处理手上伤口。 这下,可没像给盈时诊脉那般轻松。 孙大夫眉头紧蹙,“公爷这伤不宽,却深的很,只怕要缝两针才能好得快,您且忍忍……” 盈时一听见要缝针,便十分没勇气的眼睛酸酸的,梁昀便叫她往内室去待着,不要看。 盈时却不愿意去。 小姑娘脾气大的很,甚至就坐在他手边,险些将孙大夫的位置都给抢占了:“我哪里都不去,就在这里看着你。” 梁昀的气息有些不稳。 直到孙大夫取出缝合的针线,老大夫才有些踟蹰的朝着依在一起的两人开口:“三少夫人不如换一边坐着……” 盈时这才反应过来,登时像是火烧屁股一般,‘蹭’的一声站了起来,便搬来凳子,往梁昀另一边急急忙忙坐了过去。 先是烧针,而后引线。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80节 梁昀偏头看到她一副想看又不敢看,睫毛发抖的模样,心中柔软。 盈时悄悄伸手攥住他的右手,惹得梁昀眼皮轻颤。 她的手很软,像是融化了的羊脂,温热的,掌心带着点点薄汗。 “你要是疼,就掐我的手。”盈时柔声朝他说。 梁昀一直觉得是小伤,可眼前的姑娘却好像天都塌下来了。绞尽脑汁想着要怎么才能帮上自己。 这种感觉很奇妙。像是一个流浪许多年的人,终于寻到了能遮风避雨的地方。 梁昀顿了几息,平静地道:“好。” “我力气很大,你能忍得住疼吗?”他语气里似乎有些闷笑。 盈时却是郑重地点头,“没问题的,我素来都最能忍疼的了,你尽管掐吧。” 下一刻,烛光摇曳间,梁昀已经攥紧了掌心那只绵软的手。 紧紧握住,像是恨不能将她融入自己骨血里。 时间一分一刻的过去,孙大夫不算快的缝合速度,叫两人的掌心都渗满了汗水。 也不知究竟是谁的汗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可敷上止血散,再缠上几圈绷带,却依旧是结束了。 孙大夫临走前提醒梁昀:“公爷这手这段时日一日换药三回,切记不能沾水,等过几日我再来给您拆线。” 盈时等他一走,就对梁昀说:“不能沾水,那沐浴要怎么办才好呢?” 梁昀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盈时是个最善良的人,见他伤的那般严重,还是为了救下自己受的伤,哪里好意思赶他走呢? 她主动开口,叫梁昀留下来用膳。 “桂娘今日做了咕噜肉,我最喜欢吃了,你要不要留下来陪我一起吃?” 梁昀说好。 这几乎是二人一个多月以来,头一回如此贴近,仿佛这段时日的见面不相识是真正的过去了。 以往日日腻在一起时梁昀并不觉一顿饭有多不可求,可如今却几乎是受宠若惊。 盈时今儿立下了大功,她又是忙活许久都没吃饭,早就饿的肚子咕咕叫。 如今她是一个人吃却要养着两个人,桂娘不敢饿着她,一听她说饿,赶紧就去小厨房上了菜。 盈时往自己碗里夹了一只香辣鸡翅,又勺了满满一勺的咕噜肉,便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低头吃起来。 梁昀坐在她身边,忽而对她道:“你院中人手少了些,等明日再多派些人手,安排一些护卫进来。” 盈时嚼着酸溜溜的咕噜肉,嘴唇上都染满了晶莹剔透的糖汁。 她已经聪明的猜到了:“可是因为元儿的事儿?” 随着与盈时的相处,他渐渐察觉到这个姑娘是个非常聪明的姑娘,虽然行事有些欠妥当,可聪明之人素来都是直觉敏锐。 “不好说,许只是凑巧,许本是冲着我们来的。只是我们在朝廷上身边总离不开人,下手很难。”他并不想说的太严重,吓到还怀着孕的她,一边往她碗里继续添着菜一边说:“今日来府上的客人众多,鱼目混杂,事情有些蹊跷。不过你别担心,我差人调死士过来了。” 盈时碗里已经被他堆得像是一座小山,多是青菜,她连忙伸手拦住碗口。 “我不想吃青菜。” 梁昀说:“方才孙大夫说不忌口,可每餐都要多吃青菜,你不是满口答应的?” 盈时被说的哑口无言,她只好重重咬起一颗菜芯,恨恨的道:“我就说她是怎么来的?门房的人不看请帖就随便放人进来?” 梁昀却说:“这事你不要插手,母亲与叔母会处置妥当。” 盈时乖巧的答应下来。 吃着吃着,她忽地轻嘶了一声。 “怎么了?”梁昀问她。 她垂着眼眸,眼睫煽动眉头紧蹙,脸上都是痛苦。 许久才抬起脸将嘴里的青菜全吐了出来。 梁昀瞥见乳白菜心上沾着点点血色——她咬到舌头了。 “张嘴。”他轻轻捏起她的脸颊。 盈时皱着眉头,有些生气的开始乱怪:“一定偏要叫我吃青菜,这下可好了吧……” 她说着,却是非常听话的张开了嘴。 梁昀双手托着她的脸颊,伸手探开她的两排后槽牙,问她:“咬到了哪里了?” 盈时含着他的手指,口齿不清的说:“右、右边……” 她努力将舌头歪了歪,将还在流血的伤口展示给他看。 “啊——” 室内昏黄的天光下,两人正努力找着伤口,忽而就听到门外脚步声。 这事儿叫后来的盈时想起来,要怪就怪她院子里的婢女们实在太少了,通通就那几个人,压根没一个把门的。 桂娘还带丫鬟们在小厨房里给盈时熬汤! 萧琼玉见门开着,甚至闻到里头飘出来的饭香,想也没多想,毫不设防带着两位未出阁的姑娘踏入房门里。 “阿阮,你在吗?我带着元——”声音忽而止住。 十目相对的瞬间,盈时赶紧将男人的手指从嘴里吐出来。 第70章 梁昀慢慢将手从她脸颊的软肉上挪开, 又执起一旁的帕子,一点点擦拭着手指上亮晶晶的口津。 气氛有一种诡异的微妙。 所有人好像都不会说话了,也不会动, 木桩子一般怔在原地。 还是盈时最先反应过来, 戳破这份古怪的宁静。 “二、二嫂你们怎么过来了?”她心虚慌张地偷偷朝着梁昀使眼色,一面像屁股被火烧了一般,从椅子上站起身。 好在梁昀听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缓缓起身, 模样倒算镇定,对着萧琼玉与两位妹妹道:“我想起还有事,便先出去了。” 一句算不得温和的声音, 却叫众人尤如得了大赦。 她们早被方才看的那一幕惊的不知所以,窘迫之下一个个都想往地上找缝钻, 现如今听当事人这般说,自然是点头如捣蒜。 一个个道:“大哥慢走。” 梁昀垂着头,看了她一眼,见她躲避的眸光,顿了顿迈步走出去。 “我带着元儿来给他的救命恩人磕头。”梁昀走后,萧琼玉很快回过神来,只像什么也没看见,抱着孩子便上前。 盈时自然是不愿意受这番大礼,连忙拉住她, 道:“举手之劳, 嫂子折煞我了。” 萧琼玉却是再三坚持:“是就是。我知晓若非是三弟妹, 我儿只怕……三弟妹,孩子还小,我便抱着他替他给你磕三个头!” 说着竟是不顾地上寒凉, 抱着孩子直直跪倒下去,盈时怎么也劝阻不住。 “若是弟妹日后有需要我相帮的,只要是我能帮得上的,我一定在所不辞。” 这话说的严重,真心却是丝毫不假。 萧琼玉认真的眼神叫盈时心中很是感动,与另两位姑娘三人一齐上手,强拽着才将萧琼玉拽了起来。 …… 冬日的午后,天上的日头落下浅淡的光华。 袁姑娘守在垂花门前等了许久,终于在宴会快要结束前,等到了那个身影。 看着近在咫尺的人,她犹豫再三终是忍不住朝着梁昀主动靠了过去。 “公爷!您留步!”袁姑娘喊住他。 她没有错过梁昀眼中一闪而过的迷茫。 那神情显然刺上了她,她干巴巴地解释:“公爷怕是不记得我了?那年京中渡口,我乘船下来时跌下了河水里,河水湍急险些就要了我的命,是您在危急关头差人救下了我……” 那年,京中的天比今日还要冷。她被救上来时,年轻的郎君轻裘缓带,乌发如漆,面容犹如明珠生辉。 惹得整个渡口女眷们频频回顾,羞燥不已。 可他只是朝她走过来,将自己的外袍解下来给她裹着。 他声音特别的好听,垂眸问她:“你家中人呢?” 便是才小小年纪的袁姑娘,也是见了他才知何为天人之姿。怪就怪年幼时就见到了这等美男子,后来她总觉得其他男人生的各有各的丑,谁也看不上眼,谁也不愿意嫁。 这事儿特别,梁昀确实记得。 “娘子那时应当还很小,正是男女莫辨的年纪。如今竟长这般大了?”他声音很淡,并没有她以为的惊喜。 袁姑娘手心中渐渐发了汗,她像是听不出来穆国公咬着‘男女莫辩’这四个字的深意,许是方才在冷风里等的久了,整张脸都被风吹的热的厉害。 “想不到公爷百忙之中竟还能记得这些小事。我那年被公爷救下,就对我父母说这辈子若是不能嫁给公爷,那我宁愿一辈子不嫁。我父母着急替我去问,可惜公爷那时与郡主有婚约,我得知这个消息在家中日日垂泪……” 她为幼时自己的不懂事轻笑了一声,而后又道:“谁知没过两年,公爷就与郡主退了婚。” 至此,梁昀明白过来她是谁。 “你是镇国公府上的姑娘?” 袁姑娘脸颊泛红,曼声道:“是我,我唤春华,您叫我一声春华便好了……” 梁昀眉头几不可见的皱了一下:“我前不久见过你父亲,与他私谈过一些话。” 他以为他说的足够直白,镇国公应当明白他的意思。 更何况后来他也一直避着不见镇国公府的人,还要他如何做?难道要当着所有人的面说自己不会娶她? 梁昀清楚,那般于女子而言乃是大辱。是以他只是避重就轻,与她父亲说过。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81节 镇国公私下也劝过这个女儿,只是她总是不甘心。 那些年穆国公与郡主退婚的事满朝都传的沸沸扬扬,后来穆国公又数年不成婚,少女情思总叫她想着,说不准冥冥之中穆国公就是在等着自己长大呢? 她是国公幼女,虽养在深闺,可自幼聪颖,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连穆国公府上的老夫人对自己都赞不绝口。 放眼整个京中,自己与他最门当户对不过。 自己家里人都是宠爱她,拗不过她的意思。如今一切似乎只要眼前的男人点头同意。 她以往觉得叫他同意并不难。 可两年都过去了,这桩婚事依旧没有半点头绪,老夫人甚至隐隐也有些透露出来的意思,并非是她不愿意自己做她孙媳,只是孙子那边不好说话。 她想啊,这还不简单? 只要他能记起自己来,知晓自己小时候被他救过,知晓自己从小就爱慕着他。哪个男子能不为之欢喜呢? 便是他冷硬心肠,那自己也舍去一身傲骨,直接告诉他若是他不娶自己,自己就不嫁,一辈子常伴青灯古佛。 他只要肯点头,一切就都顺理成章了。 想起日后,袁姑娘咬着牙,将少女的羞涩抛之脑后,主动开口道:“父亲是与我说过,可我不信,我不信您日后都不娶妻了。既然您要娶妻,这人为何不能是我?” 梁昀眉心微微蹙起,日光透过他纤长的睫毛溢出来,显得尤为肃穆。 口一旦开了,后面的事儿便也没有想象中的为难,袁姑娘觉得他是一个温和的男人,那一定不会为难自己一个女子。是以她继续大着胆子道:“我不在意您府上的事,更不在意您身边的其他女人,甚至我也不会在意您日后还有其他的孩子。我一定会是一个最好的妻子……” 梁昀无情无绪的微微掀起眼皮,冷淡的眸光仿佛还是第一次落在她面上。 “我在意。”他忽地开口。“感情这种东西只够两个人。” 三个人,多挤啊,哪怕是个魂,也挤的他日夜喘不过来气。 梁昀语罢抬脚便走,身后的袁姑娘却不依不饶追了上来。 她是个聪明人,很快便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只是她不明白这另一个人说的是谁? 他有了心上人了,心上人是谁?? 难道……难道是三少夫人不成? 是了……不然还能是谁…… 袁姑娘只觉得一切都疯了,她很愤怒,愤怒有小贼偷偷的以见不得人的手段比她靠前了一步,不知廉耻地偷走了她暗自喜欢了很多年的男人。 她不甘心的反问:“只够两个人?那对三少夫人而言您又算什么?去年这个时候三少夫人才抱着灵牌嫁给了您弟弟,您不记得那一日了么?我亲眼看见的,见她穿着孝衣抱着三爷的灵牌一路哭着踏入梁府。就在门前她还摔了一跤,她哭晕了过去。我那时还为她们感动的哭,觉得她可真是一个好女人!如今呢?究竟是她短短一年就琵琶别抱了,还是心里一直想着三爷?公爷!她根本就配不上您,您别是因为觉得她可怜,才……” 能叫高门之女说出这等自甘下贱,折辱旁人的话来,她自己都瞧不起自己。可,她说的哪一句有错? 走在前面的梁昀忽而止住步,转过脸来看她。极淡的一瞥,却像是萃了毒的利刃刮过。 他的眸光阴冷而厌恶,一刀刀毫不留情割在袁姑娘脸上。 “我纵使要娶,这人永远都不会是你。袁姑娘,你如今可是听懂我的话了?听不懂就叫你父母来,我再说给你父母听。” 他的语气太过可怕,叫袁姑娘吓得止住了泪。 梁昀也不想继续逗留听着这等不知羞的言语,再度转身离去。 独留袁姑娘怔在原地,回味着他口中最后的那句话。 那句他就是要娶妻,也永远不会娶她的话—— 天寒地冻,雪都化成了冰,像她心里一样硬邦邦的冷。 被家人宠爱了十几载,从未见过人心险恶的娘子终于忍不住一声痛哭,哭倒在雪地里。 真是被伤透了心,人生头一回的数年暗恋,头一回的勇敢追求,却挨了如此的冷言冷语! 她哭了许久,才收拾好满脸的泪痕,走回家人们身边。 家人见她消失许久,宴席都已经吃完了才跑回来,还是一副如此狼狈德行,不免都是一个个追问她:“你做什么去了?老夫人方才才问起你!” 袁姑娘手抖的厉害,摇头说:“我不见老夫人了,不见了,帮我回绝了她……” “你到底怎么了?老夫人多喜欢你啊,你这般岂非是驳了老夫人的面子。” 袁姑娘自己给自己挽面子,强硬的扯出笑来,说着:“我忽然间想通了,穆国公可是兼祧两房的,日后嫁进来多不好啊,想通了谁还稀罕嫁给他了?” 镇国公府的人皆是一怔,显然想不到这句话是从她嘴里说出来。 最疼爱妹妹的镇国公世子却是第一个不同意。 “你知道梁家河东有多少兵?你真以为爹与他同为公爵就一样了?咱们爹不过空有个爵位!如今世道随时能乱,若是乱起来梁家有兵,如何都是一句话的事。我的妹妹啊,不过是个男人,三妻四妾太正常了,你忍忍便是了!喜不喜欢有什么要紧的?我当初不也不喜欢你嫂子!还不是被你祖母逼着娶了?日子过过也就过顺了心。” 世子夫人见丈夫毫不留情说出这种不给自己颜面的话,却也是听的多了,只是闭了闭眼睛便帮着丈夫劝说小姑子。 袁姑娘冷漠的听着,忽然间觉得自己一直以为的受尽家人宠爱,竟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她冷着脸道:“我收回刚才的话,穆国公说我若敢继续纠缠他,他不会给你同爹好面子,朝廷上……” 世子听了气极,骂道:“呸!当真以为朝廷是他家一言堂!我们家还能怕了梁家?” 虽是这般骂着,骂着骂着,却再也没了声儿,也不撺掇着妹妹了。 …… 梁府从来都是这般,人前喜好粉饰太平。 白日里并未惹起风波,可等到傍晚宾客们一个个打道回府,才一改白日气氛。 所有奴才们都拎了过去,一个个开始审问。 便连盈时身边的婢子都要过去问话。 好在因为盈时今日的功劳关系,桂娘她们只是被叫过去问了几句话,就被放了回来。 倒是昼锦园里其他丫头们都瞧见了大门口的审讯场景。一个个吓得小脸煞白,走一步路身子都要打三次颤。 大晚上的,穆国公府四处充斥着哭嚎。 饶是盈时心里也发恨这群奴才们背主,竟牵扯到一个满月小孩儿身上,可听着那些隔着重重围墙都掩盖不住的惨叫声,她害怕的厉害。 她也终于知晓梁昀叫她不要插手的用意。 哪怕过了两世,她也做不到视人命如草芥。 后半夜里,盈时有些困了,正窝在被窝里睡觉,迷迷蒙蒙间就感觉脸上痒痒的。 她吓了一跳猛地睁开眼睛,便看见灯下,那张面如冠玉的脸。 白日里的事儿叫她至今想起都羞愧难当,她以为他这几日至少也不会再来了,可这才几个时辰,怎么又来了?且还是晚上!如今自己与他晚上怎么好见面! “你怎么来了?”盈时躲进被褥里,冷下脸问他。 梁昀脸上有种揣摩不透的神情:“前边问出许多不干净的人,我担心你的院子里也不干净,这几日便都要过来看看。” 盈时极少听到他的这种严肃的口吻。 她咽了咽口水,其实她一直很害怕,不然也不会连灯也不敢熄。 听着那些惨叫声哪里还能放心大胆的睡觉? 可…… “你放心,我来的晚,没人知晓。” “老夫人叫了一个嬷嬷过来……”盈时声音越来越有些难为情。 “你说李嬷嬷?放心,明早我与她说一下,她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梁昀道。 盈时咬着牙,犹豫了会便只能屈辱的同意了。 “那你要不要去洗澡?”她闷声问。 梁昀说:“好。” 盈时忽然记起来他的手不能沾水,又道:“我叫婢女帮你洗吧。” 火光跳动在他幽深无比的眼底,过了一会儿,他笑道:“不用。” 过了一会儿耳房里传来水声,很快,便洗好了。 …… 梁昀过来时,盈时已经昏昏欲睡,却还是困顿间朝着他看过去。 见他领口微微敞着,显然是自己系不好衣带,她顿时便也醒了一些,睡眼惺忪的下床去帮他系腰间的带子。 夜中深寂,静谧非常。 她的气吸声他都清晰可见。 她穿着一身玉色的寝衣,朝他一步步慢慢走来,微微俯身,娇俏的面孔垂了下去。 梁昀的角度只能看到她像是婴孩儿一般光洁圆润的额头,柔乱的鬓发有几缕乖巧的贴在脸颊上。 往下,和两把羽扇般煽动不停的卷翘睫毛,挺翘的琼鼻。 赫然间,衣袖掀起,盈时瞧见他左手绷带处的一片鲜红。 盈时一怔,仰起头泪眼蒙蒙:“你怎么伤口又流血了……” 许是有孕的缘故,她最近很容易伤感流眼泪。她红着眼给他拿药,最后却是连他的伤口都不敢看。 还是梁昀自己上了药。 盈时闭着眼睛替他一圈圈缠紧绷带。 他的鼻息很灼热,落在后颈,叫她忍不住轻轻颤栗。 忽而,梁昀牵住掌心中的手。 那只手在他掌心里,细指微蜷,肤白如雪。 盈时心中愧疚,不敢再挣扎叫他受伤,只能任由他牵着,一边提醒着他小心不要用力。 迈过层层叠叠的绣罗合欢帐。 盈时睡去了床里侧。 梁昀手撑着枕边,眼神凝望着帐顶。 自从她上次有孕开始,有多久二人没有同榻而眠了?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82节 太久太久了,许多都陌生了。 枕边人的气息渐渐泛起了鼻音,她快要睡着了。 可…… 带着薄茧的指腹像是蜗牛一般,一点点游走在她雪白的面上。 盈时忍了很久终于忍不住睁开眼,那双眼中已是湿漉漉的一片。 她浑身散发着一股靡艳,贝齿却还是在他凑上来时,重重咬了他一下。 “我怀孕了,不能的……” 第71章 “盈时, 你猜猜我给你带了什么东西?” “盈时,你快点别玩了!回头来看我!” “看看我!” 正在荡秋千的姑娘瞧着身型年岁不大,这个年纪正是最好玩的年级, 饶是少年在她身后唤了许多声她也不肯停下来, 每每速度慢下来,她便是脚尖轻轻一蹬,整个秋千又开始高高晃荡起来。 少年像是一个摇尾乞怜的小狗儿, 从围墙上跳下去追在她身边, 围着她的秋千架一圈又一圈。最后等不及了,生气的跑上去将她的秋千绳拽住,姑娘一时收力不甚, 往前栽了下去。 少年拿着自己的身体当肉垫,疼的龇牙咧嘴还要被毫发未伤的少女骂着。 “我错了我错了, 你看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少年献宝一般小心翼翼从怀里取出一个油纸包,一点点展开。 少女这才缓缓转过头来看他。 那是一张模糊的脸。 虽怎么也看不清相貌,却知晓她生的很白。 阳光透过树梢落在她娇嫩的轮廓上,一点点往那张雪白的面上勾勒出瑰丽的橙金剪影。 一切都像是朦胧的遥不可及的梦。 梦主看着另一个年轻时的自己,厚脸皮的将自己千里迢迢从京城西坊买到的梅干往姑娘的唇里塞。 一颗又一颗,她来者不拒的含着,他将她的双腮塞得满满当当。 “好不好吃?好不好吃?”他睁着乌亮亮的眼睛问她。 …… 屋外细雨如酥。 阿牛控制不住重重喘息着,尚未完全从梦中清醒。 他闭着眼不断回忆起方才那个诡异的梦境。 这种梦,他近来做过好几次, 次数越来越多。 每一回都是短暂的, 甚至触碰不到梦里的人。 可这回却不一样了, 他似乎短暂触碰到了那人,那人脸颊柔软的触感是如此的真实,他掌心中仿佛依旧带着那种软腻的温度。 可他要重新回想起梦里所有细节时, 却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一切都是模糊的,越来越模糊不堪,就连手中的触感也渐渐遗忘不见。 他明明努力的想要想起来,想要想起梦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可什么都想不起来。 越想,越是头痛,越要彻底的醒过来。 不能醒过来……每次醒来后,什么都记不得了…… 对了…… 那个女人叫什么? 他前一刻明明还是记得的。 屋外一声惊雷,阿牛猛然间惊醒。他仓促从床榻上站起,在满室的昏暗四处去摸索着笔墨,努力想要让自己更快一点,想要将她的名字记下来。 笔——笔呢? 对了,他一个地里刨食的农家汉子,怎会有这种东西。 不行,要忘了,又要忘了……感觉记忆越来越遥远,模糊。 甚至他都要快忘记自己做过梦了。 阿牛跪坐在地上,疯狂地拿着指甲扣着被长年累月踩踏的硬邦邦的土地。 她到底叫什么来着? 盈时…… 对,自己好像唤她盈时。 黑暗将他整个人笼住,只余令人牙酸的簌簌声响。 …… 京城,梁府—— 冬眠许久的花枝一夕间成群结队绽放。 一路走来层台累榭,朱漆碧瓦,树杉斜阳,廊下海棠吐蕊,桃林浮粉,芭蕉新绿,芍药生香。 王妃自打上侄孙儿的满月宴过来后便也一直住在穆国公府上,带着霞月郡主就住在她未出嫁时的闺房。如今一晃眼也过了快两个月了,正打算月尾便启程回琅琊。 霞月郡主跟在萧琼玉旁边逗弄着元儿,元儿才长了一颗乳牙,旁人一逗弄他就咯咯的笑,正是可爱的时候。 霞月见王妃一副火急火燎要回城的模样,忍不住便说:“母亲如此着急做什么?我好多年没瞧见京城,才开了春都是各家兴办宴会的时候,我还想多留些时日。” 王妃忍不住骂道:“你还以为是未嫁的时候?日日想着玩闹?都是多大的人了你家中有丈夫有三个孩子等着你,走这些时日还不回去,该成什么样了?” 霞月并不在意,只笑笑:“那么些乳母婢女瞧着,还能出什么差错?又不要他亲自带着孩子,再说,我来时都说了这回只怕要半年才回去,我这般快回去做什么!” 盈时来时远远便听见这对母女争辩。 她有孕将近四个月,脱去冬装,小腹已经微微显怀。 进去请安时,谁也不敢叫她行礼。 王妃见到盈时来,更是赶紧劝住她,“你如今还有身子,最金贵不过,赶紧安心坐着便是。” 开了春,暖和的紧。 王妃却仍叫人给她垫上一层软垫。 “现在月份还小不觉得累,等月份再大一些腰都会酸的厉害,现在起切记不能着凉,将腰仔细护好了。” 王妃倒是真心待盈时好,待她更像是待女儿一般温柔体贴,许多细枝末节都能替她考虑到,而不是只一味的为了她肚子里这块金疙瘩着想。 盈时乖巧的应下。她一进门就闻到一股淡淡苦涩味,那是中药气味。 抬眸仔细打量了一番老夫人的面容,想起前世老夫人去世的时间,盈时心中已经有了猜测。 生老病死,这种东西如何都避免不掉。 前世她对老夫人没有多少感情,可这辈子一路走来,老夫人倒是照拂她颇多……虽然里头未必没有利用的心思。 可说句实话,她长的这么大,有几个是毫无保留对自己好的呢? 计较的太多,便永远不会快乐。 盈时知晓王妃心里对老夫人有怨恨,否则也不会这么些年都不见面。现如今这对母女二人隔阂少了许多,未必没有她这段时日明里暗里的功劳。 是以,她听了一会儿母女二人为了归期的争辩,便劝说:“京中春日里热闹,这个月里许多场花节,王妃与郡主不若过了百花节再走?到时候一家人四处游玩,陪着老夫人四下逛逛?难得都是最亲近的人,许多年后都能想起来呢。” 将自己能做的尽力做了,多留王妃几日叫她最后陪陪这位老人,日后便都能少留几分遗憾。 京城最热闹的可不是春日? 各种琼筵节日,动辄数十万人齐齐庆贺的空前盛景,可不是其它地界儿能瞧见的盛状。 王妃听了盈时这般说,想起年少时的一切,也有几分心动,便朝霞月没好气地说:“那便听你表弟媳妇儿的话,最多留到下个月。” 女眷们听了,都是笑了起来,皆是说:“今年春景只怕热闹,有王妃与郡主两位作陪。” 老夫人喝着茶,又是例行询问盈时:“近来胃口可好?” 盈时坐下后,捧着嬷嬷给她递过来的水,笑着回答说:“都好,什么都能吃下一些,最开始头两个月闻不得油味,如今倒是好了许多。” 韦夫人听了开心,也问她:“每顿能吃多少?” 盈时回说:“有时候吃一碗,有时能吃两碗。” 她一直以来胃口都不小,重生后尤其贪恋口腹之欲,从来没委屈自己,如今怀孕了,满府上更是什么山珍海味都往她院子里送过来。 正是年轻的时候,盈时并没有发胖的烦恼,饶是吃的多,也不见脸上身上长半点肉。 女眷们纷纷羡慕她的好胃口,连萧琼玉都忍不住夸赞说:“你气色瞧着好,白里透粉的。胃口比我当时怀元儿时好太多了,想来你肚子里定是个又高又壮的皮实孩子。” 韦夫人听了笑的眼角都出了褶子,想来她是将‘又高又壮’与男孩儿划上了等号。 老夫人这些时日有女儿陪着,脸上笑意是多了不少。少见这么些人围在她身边说话,纵使精力不济也强撑着说了好一会儿的话。 后吩咐人在外间摆了一张圆桌,一家子一同用早膳。 用完膳后,老夫人都叫众人回去,却是独独留下盈时。 盈时心中惴惴不安。 可仔细想来,她有什么值得害怕的? 最怕的是叫人知晓自己与梁昀这段时日夜夜藕断丝连的关系…… 她也知晓如今应当远远避着他,可他却时常过来。 起先自己有些厌烦他,冷脸好几回,后来见他总是受伤,伤口迟迟好不了,这才屡次动了恻隐之心。 每晚帮他上药,替他穿衣,偶尔也替他擦澡。 她也知晓自己错了,可自己心软控制不了,还能怎么办了? 总不能将人用完就丢,孩子还没出世就把孩子的亲生父亲给得罪死了?到时候叫他仇恨自己帮着弟弟对付自己吧?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83节 再说——他对自己究竟如何……她也不是感受不到。 可她不敢多问,更不敢多想,她觉得她会陷进去,她觉得承受不起。 跟他走的太近了,等梁冀回来,岂不是害了他声名不保?他那般的人,必是会在其中挣扎痛苦。 还不如就这般,隔着一层窗户纸,她也觉得挺暖和,还能伸能缩能进能退,一点都不危险。 可没有不透风的墙,果不其然,一切都在往最不妙之处发展。 盈时一跟进去,就见到里头站着的一位妈妈——那位自打她怀孕就开始伺候她饮食起居的李妈妈。 李妈妈深深垂着头,似乎不敢回看盈时。 盈时心里登时凉飕飕的。 老夫人面上看不出有多气愤来,只是叫盈时坐下,然后又问盈时:“你别怕,祖母只是问两句。” 盈时紧绷着脸,心道这还叫自己别怕? “你与昀儿这些时日可有避开?” 盈时见到李妈妈都在一旁站着呢,哪儿还敢说假话?她艰难的点点头,“我不想见他的,可是他偶尔晚上会过来,我没法子……” 她立刻将所有的责任推到梁昀身上。 “你们晚上还睡一个床榻上?没有避开?” 盈时咽了咽口水,迅速的流下了眼泪,抹着泪不吭声。 她知晓现如今怎么说都是自己的错,是以不说话,只是哭,活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果不其然,老夫人如今可不敢叫她哭,因为她现在肚子里还怀着一个金疙瘩。 老夫人饶是被孙子胡闹气的半死,也只能通情达理地转过头来安慰她说:“这事儿你别哭,祖母知晓怪不得你,是那个孽障胡闹!” “今晚等他下朝,我会骂他!” 最后一句,老夫人忍不住的提高了声量。而后便又是挥手叫盈时回去。 盈时哪里还敢久留?赶紧起身往外走。 临走前老夫人却又叫住她,格外叮嘱盈时一句:“咳……你要懂事,晚上别纵着男人胡闹,伤的是你自己的身子。” 盈时赤红的脸能烙饼,她连连摇头,想说没有的事,他没碰过自己,可想起许多事儿,羞愧的连吭声都不敢继续吭声了,极快的提裙走了。 待人一走,老夫人便捂着胸口,一副气闷的样子。 陈嬷嬷赶紧给老夫人顺气,唯恐她气伤了身子,跟着劝:“公爷与三少夫人许只是想着孩子,避着人过去瞧瞧也是常理儿。” 老夫人才不信:“才几个月?动都还不会动,能瞧出什么名堂来?” 倒不是说叫他日日避着,便是偶尔白日里去一趟,快点出来就是了。如今这像是什么样?天天晚上避着人过去? 若是给韦氏知晓了,只怕是要闹了! 她说完便去骂一旁脸色煞白的李妈妈。 “你连主子是谁都忘了?我叫你过去本就是为盯紧他们的,你倒是好!句句糊弄,一问三不知!如今她都承认了,你还有什么话说?” 李妈妈见到老夫人这般,赶紧跪下来求情:“老夫人恕罪!都是公爷叮嘱的……” 老夫人闭了闭眼睛,似乎还有些不信邪,不死心:“什么时候开始的?” “有几回公爷来,三少夫人都避着不见,后来那几日府上发卖下人,三少夫人被吓到了,公爷晚上过来陪着说说话,晚上奴婢都仔细听着,您放心,公爷自来知晓分寸,定不会胡闹的。” 老夫人脑子都被这句话震得嗡嗡发晕。 这听起来,全是自己孙子剃头挑子一头热啊! 第72章 天将将黑, 梁府灯火通明。 梁昀踩着夜色下来马车。陈嬷嬷迎上去,朝才下朝回来的梁昀便道:“老夫人喊公爷过去。” 梁昀平直的眸光朝陈嬷嬷看了过去,陈嬷嬷知晓老夫人今日被气的厉害, 也是为了自己主子身体着想, 她忍不住便朝着梁昀偷偷泄露一句:“老夫人上午寻了三少夫人问了些话,如今有些生气……” 梁昀如此心性,听了这番提醒怎还有不明白的? 他眉心微微蹙起, 朝着昼锦园的方向若有若无看了一眼, 脚步未曾停顿,垂眸间便往容寿堂踏去。 梁昀甫一入室,便是掀袍朝上首老夫人跪了下来, 一声不吭。 老夫人等了梁昀许久,如今见这个孙子一来便是朝着自己下跪, 心火也被拱起。 可不是么?他这样光明敞亮的态度,反倒叫自己的话没法子脱口而出了。 老夫人是这几年身子老迈,不管事儿,性子才和蔼起来。 年轻时却是个极为严厉的性子,尤其是对日后要承担家业的梁昀更是严厉,便是心里偏疼他几分,表面却所有孙子都是一视同仁。 好在家中三个孙儿,虽各有各的顽劣,却都非碌碌无为之辈。尤其是这个长孙, 自幼聪颖, 品性高洁。饶是自己再如何严厉, 要求高,对这个孙子也是再满意不过。 梁昀自小,哪儿哪儿都挑不出一丝错。 可……可如今呢? 老夫人看着跪在地上, 腰脊直挺的梁昀,竟有些看不懂起来。 她面色凝重,嘴唇微动:“昀儿,祖母并非不通情理之人,你没有什么想与祖母解释的?” 她仍是不信,不信她这个孙子,如今居然糊涂至此。 会不会是旁的原因? 梁昀却直接朝着她重重叩首,夜风从敞开的门扉朝他后背刮了进来,将他鬓上乌黑的发丝吹的轻轻拂起,他幽深的眼神中没有一丝回避。 “你是不是……舍不得那个孩子了?”她倒是宁愿他对还没出世的孩子生出了感情,不忍割舍的亲情。 “祖母,错皆在孙儿。”梁昀却这般道。 这显然是老夫人最不愿意见到的猜想。老夫人嘴唇蠕动半晌,忍不住咳嗽起来。 梁昀见到这般老迈的祖母,眼中隐隐有忧心闪过。 “孙儿愧对列祖列宗,愧对祖母。” 老夫人看着他直白的眼神,他的道歉毫无作假,可却是背脊挺得笔直,一双眼从头到尾毫无躲闪、不安。 她闭上浑浊的老眼,胸口愈发的闷。 事到如今,她已经知晓许多事情不想多说,多说无用。 “你是不是与袁家那个丫头说了什么?她回去过后镇国公府已经替她重新相看人家了。” 梁昀默认。 “少年少女,你们对彼此生出感情,这本也是预料之内的事,祖母既是起先劝你兼祧,今日便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也算是……早有预料。可祖母仔细替你挑选的袁姑娘,有容人之量,心思也不坏。你便是娶了她,日后也碍不着你与阿阮什么事……” “祖母,孙儿说过,孙儿不会娶妻,更不会有两个妻子……”梁昀脸庞紧绷,眼中闪着痛苦。 老夫人忍不住发闷:“你与她间本是兼祧!何为兼祧?她不是你的正头妻子,你纵然每夜与她同床共枕,也不是她的正经丈夫。她的孩子都是三房的,与你没有关系!你这是糊涂了吗?” 梁昀垂下的眼眸中,掠过一丝难以言明的复杂之色。 可看着老夫人病弱的模样,梁昀也是心中难受。他知晓自己如今说什么都是错,梁昀终究只沉默着垂头不语。 老夫人的面色很是疲惫,“我这一生算来都在为了你们梁家付出。你祖父在世时梁家有多风光?可他走的太早,梁家忽然间就塌了,你父亲才九岁,你叔叔与你姑姑更是小。那些族人先前多欺负我们家孤儿寡母。你祖父走后的那些日子里我几乎夜夜以泪洗面,可白日里我还要擦干眼泪努力维持着主母的尊严,教养着子女,照顾着一大家子。那些年我有多累?我不愿将你祖父一应荣光拱手让予外人,我更想要在妯娌面前争口气,我努力养着你的父亲叔叔们,叫他们上进,教导他们日后要重新光耀门楣。结果落得一个你姑母怨恨我,怨我为梁家将她嫁去那么远的地方。你父亲也怨我,怨我从小事事逼他,宁愿常年守着河东也不愿见我……我这些年为了梁家殚思极虑,费尽心思,如今却落得里外不是,连你也这般不听话了?” “你告诉我,是不是等我走了,这偌大的梁府,是不是又要成了一盘散沙?” 梁昀神情平静,他宽慰眼前的这位头发早已银白的老者,朝她保证:“祖母放心,必然不会有那一天。孙子心里明白您的苦心,叔父也更明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二弟想来日后也会稳重,有我盯着,家族中都出不了大错。” 老夫人却道:“那三房呢?你母亲呢?我也不要你如何,我活不了多久,太长远的事我瞧不到。只两桩事我要你对着祖宗起誓。” 她叹息一声,道:“其一你日后不可胡作非为,不可再进一步,她所有孩子的父亲永远都是老三。她肚子里这个孩子无论男女,一生下来都抱去给你母亲养,也算是替你弥补你母亲!此事你不可插手。其二你终生不得以父亲自居,可能做到?” 老夫人对这个孙子实在太清楚,以往觉得他的性子都是再好不过,从未怀疑过他会有自己的私心。 可如今却不敢确认了。 情思是这世上最叫人丧失理智的东西,对清醒的人而言,就是毒药,是以她忍不住试探一句。 梁昀袖下指节攥的发白,避重就轻道 :“我能一辈子不会以父亲自居,可刚出生的孩子如何能离开母亲?不妨等大些了再说。” 等大一些再说? 老夫人忍不住苍凉一笑。 这是知晓自己活不了多久,先哄着自己,等熬到自己去了,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吧! 老夫人紧紧闭上眼,失望的挥手示意他出去。 直到过了会儿,又听着陈嬷嬷回来报信说,眼瞅着公爷又往昼锦园去。 老夫人眼皮子颤了颤,赶紧道:“你也跟过去,盯着他们晚上分床睡,不可再胡来。” 什么名声她如今都先抛到脑后,年轻男女没轻没重,她又不是过来人,能不知晓? 她重孙如今才最要紧! 想想韦氏要是知晓了只怕要闹翻了天!老夫人越想越是头疼,止不住要给大孙子擦起屁股。 以往觉得大孙子最贴心,最乖巧知礼,如今竟最胡闹的就是他!简直比梁直还不堪…… …… 屋里燃着灯,空荡荡的悄无声息,唯有烛火摇曳的光影。 桂娘一见到公爷过来连忙从隔壁出来小声说:“娘子回来后一直将自己关在屋里,连饭都没吃两口。” 梁昀微微蹙眉,便叫人重新上饭菜,他吩咐间便耳朵动了动,回头便见隔着窗扉,有个人影慢吞吞挪了出来。 二人间隔着一层稀薄的窗纱,窗纱遮挡间,隐约可见里头姑娘的绰约身影。 她披散着一头乌发,长及臀间,随着她走动间翩跹。 盈时微抬眸看着梁昀,冷声问他:“祖母叫你过去说了什么?” 梁昀却是徐徐踏入门,将外袍褪下递给旁边的丫头,又接过帕子净手。 “只是例行过问两句。她素来不管晚辈房里的事。”他声音微沉。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84节 盈时才不信,今日她又不是没有听说,例行过问,会问那种事? 隔了一整日,盈时想起里还觉得头皮发麻,脸红的厉害。 她拿着自己冰凉的手背去贴在脸颊上降温,认真的想了想,还是冷静的道:“我们这样,很不好。” 梁昀眸光岑寂,凝视了她片刻。 他知晓她恼恨自己,恼自己叫她受了牵责,她那般单薄的脸皮想来是羞愧的,偏偏自己那时还离得远,她一定满心无措。 可他也知晓,二人间最主要的问题从来不是这些—— 梁昀不去想那些,他回避她的眸光,只道:“听说你没吃晚膳,我先陪着你吃一些,吃完再说罢。” 盈时两只手背在腰后头,抿着唇像是在思考。 梁昀不用看也知晓她的两只手此时一定是搅在一起,她纠结为难时就喜欢用这种小动作。 果不其然,过了片刻,终于纠结出了结果来的小姑娘轻轻嗯了一声,便转过身往塌边先坐了下去。 她同意了他卑微的请求。 这个认知让梁昀觉得,她其实是在意自己的。 虽然不多,虽然暂时不能与弟弟相提并论。 可至少她会在理智思量过后偶尔也顺从自己一回,她也会……对自己有所留恋。 这样很好了,慢慢来,至少是个很好的开始。 至少……他们有孩子了。 孩子是不是叫他父亲他已经不在意了。 属于他们的日子还很长,有无数个十年,总能将有些人彻底遗忘。 他不要太过心急,一定要慢慢的,悄无声息的渗入她的一切里。 盈时肚子饿了很久,加之如今也不想理会他,吃饭时便也不与他说话,只顾着自己闷着头吃。 将自己两腮塞的鼓鼓的,再慢慢的咀嚼。 梁昀瞧着她吃饭的模样总有些忍俊不禁,他时不时往她碗里夹着菜,夹着青菜的同时再夹些她喜好吃的菜,这样她就不会反感。 自己倒是没动筷子。仿佛看着她吃,就已经饱了,满足了。 盈时吃着吃着,忽地停住了。 梁昀给她夹菜的手亦是一顿,他以为她像上一回一样咬到了舌头。 岂料盈时却是快速咽下嘴里的菜,而后眼巴巴看向自己的肚子。她眨了眨眼睛,伸手慢慢覆在微微凸起的小腹上。 她的肚子仍然很小很小,时常无声无息,叫盈时没有别的感触。 可是刚刚,腹中的小生命悄悄动了一下…… 不用她开口,梁昀已是明白过来。 这世上许是没有他不懂的东西。他甚至与她解释说:“满四个月孩子会动是正常,无需担心。” 盈时却是倏然间隔着桌案握起他的手。 他的身量与她有天然的差距,可男人高大的身躯却任由少女单手的牵引。 盈时心口砰砰地跳,她将梁昀的手掌贴在自己的肚皮上,慢慢仰起头看向他,她的眼睛弯弯的笑成了月牙儿。 “我没担心,我是开心……他刚才终于动了。”她嗓音轻软,夹杂着细微的鼻音,能叫最冷硬的寒冰都融化。 梁昀敛下眼皮,眸光轻轻看着手掌下,那道微微鼓起的弧度里,隔着她的肚子,已经生长出一个生命。 他面颊还算是镇定,只是呼吸间略显紧绷,显然也是头一回当父亲,手掌中都慢慢升起了薄汗。 才四个月,头一回胎动后,许久也不见下一次动弹。 可初为人父母的二人却全都是耐心,拥坐在一起互相呼吸都紧紧贴在一起,齐齐等着那个小生命。 一息,两息。 也不知过了多久,室内昏暗的烛光摇曳。 梁昀掀起薄薄的眼皮,他没等到手掌下的小家伙与自己互动,眸光便控制不住的慢慢移转而上。 转向那张莹白无暇的面上。 她低头在他面前,眼窝深深,睫羽又弯又翘。 她的唇很小,却很饱满,娇艳欲滴像一颗沾了水的樱桃。春日里内室暖和,她只着一件单薄的如意云纹衫,细颈往下,坦领深深,露出的莹白圆润像上了粉釉的瓷玉。 盈时浑然不觉,身子半依靠在他的怀里,气息间软的不像话,仿佛无孔不入的将他包围。 盈时被身后人突如其来的凑近有些懵了。 她不知他到底怎么回事,前一刻还摸着孩子呢,下一刻就…… “唔……” 可他素来本事惊人,也不知何时就将自己全身上下都摸得透彻,盈时在他啄吻之下,没有抗拒之力。 她捂着脸喘息着将他推开。 “祖母今天难道没说你?” 她眼眸颤抖间,却听他嗓音沉沉,贴在她后颈游移:“盈时,你也想要,是不是?” 盈时咬着唇,“我不……我害怕……” “我问过,坐胎满三个月就无妨,若是害怕就用旁的法子。”灼热的气息贴着她耳边。 她觉得如今做这种事情很羞辱,总过不去心里那一关,可人却像烂泥一般失了力气。 奈何她太敏,感了,可能是以前胡闹的太多,怀孕后身体更是敏感。他又太熟悉她的身体,她的每一处。 盈时只能任由他抱着,轻轻抚摸着,颤栗着,小腿肚子都在颤抖。 梁昀低头吻上她的脖颈,将她轻轻放在迎枕上,隔着罗裙,抚,摸上她颤抖的泥,泞的身子。 她被自己身体的反应,羞愧的不敢睁开眼。 第73章 她似乎有话想要脱口而出, 却是整个喉咙都哑住,只有混沌不清的声音断断续续从鼻腔中哼出。 渐渐被脱掉鞋履,粉白的脚踝无力支在榻上。 她罗袜下脚趾不断羞辱的蜷缩, 抓着身下的浮光锦。 盈时眼睛半睁半合, 察觉软唇肉变得越发滚烫,男人带着薄茧的指腹缓缓的招惹她,手时不时往外撤, 时不时又被她含住。 津液靡乱的一塌糊涂。 她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在他手中绽放, 最后索性彻底放弃了挣扎。 将她罗裙往上堆了堆。 一点点的触摸,就湿,润成这般模样。 □*□ 她几乎感觉, 自己要在他的大掌中融化了。 显然她所有的一切,都能令男人所有的理智节节败退。 可这世上也只有一个他, 极富耐心。 □*□ 直到少女眉心微蹙,控制不住的声音从口中溢出。 当真是娇嫩,她竟已经有些承受不住。 盈时瞳孔都失了焦距,睫毛上氤氲上了一层水汽,她好半晌才靠着软枕哼哼了两声,口是心非说:“难受……” “不舒服么?” 盈时浑身跟煮熟的虾一样,她声音黏稠,软烂的像是一锅刚出锅的糯米糊,“难受, 难受的像是要死掉了……” 她的鼻息像是混入了糖, 充满了未曾餍足的靡色。 可真是贪吃的丫头啊。 再是克制, 冷清的男人面对如此的诱惑,也渐渐丢去了耐心。 他重新抱起她,以一个不会伤到她也能叫她舒服的姿势, 将她抱在怀里。像是抱着一个小孩儿一般的姿势,将她抱在身前,大掌慢慢伸入她的小衣。 她胸,前本来就松垮小衣,如今以一种被绷得紧紧的甚至能勒出痕迹的样子,呈现各种形状。 浑身都是汗津津的,盈时死死咬着唇,脚尖无助的绷着,揪紧才能勉强碰到地。好难受,才将要脱口而出的呻,吟声压抑住。 可这场欢,愉并没有持续多久,甚至就在两息间,还没有几回她腿心就再度颤栗,颤栗的厉害,浸的一塌糊涂。 烛光透过她玲珑的身影,映在男人挺拔的肩头。 她柔弱的像是一枝被风雨打过的梨花,她当真是太敏感了。她吃饱了便也不想继续冒着风险了,艰难的想要抽,离他。 可这般过河拆桥丝毫不顾及旁人的感受真的很荒唐,简直荒唐至极。 男人僵硬的从她身后握着她的细手,紧紧将她攥着不给她溜走的机会。 “等等。”他额头的青筋都在跳动,唇线紧抿,还在与她说着道理。 这种事梁昀也不是不清楚的。她素来都是这样,只顾着自己欢愉。 只是以往她为了孩子还会坚持到最后一步,如今可没有那个耐心了。 她拧起眉头挣扎不顺着,他只能任由温香软玉骤然抽,离。 盈时事后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精气,软到没有骨头的她斜斜贴在床围边,有些害怕的摸着肚子,娇声说:“我现在已经不想要了,你要是……就自己解决吧。” “盈时!”梁昀隐忍着,垂下眼看着她,往日里高高在上的公爷,眼里竟然有殷切的恳求。 恳求…… 好在盈时也算有点剩余的良心,虽然不多。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85节 她念在他已经不是第一回伺候自己,且伺候自己十分舒服的份上,便闭上眼睛,勉为其难将自己从来都洁净无瑕的手递给了他。 不消片刻,她便感受到了手中硕,物滚,热,烫的她想要抽回手,手腕却被人攥的很紧。 屋外,忽地有叩门声响起。 “咳咳——”又是一声咳嗽声。 紧接着是陈嬷嬷刻意提高了许多的声量:“公爷,老夫人吩咐我与李妈妈来给三少夫人屋里添置一张软榻,您与三少夫人如今方不方便,我们给您抬进去……” 屋外重物挪动的声音,想来是那张不合时宜的软榻。 可叫盈时狠狠的一惊。 她连忙松开手中硕,物,不顾男人一点点冷下来的脸,将自己裹去被褥里当起了一只鸵鸟。 半晌,也不见床外的男人吭声。 盈时便是不睁眼,也能猜到他此时难看的面色。 …… 这些时日,朝廷上一片腥风血雨。 先是朝中三司网罗彻查军饷贪墨一事,谁知这事儿越细查下去越深不可测。 南军主将当年涉事人等一应被缉拿归京,谁曾想罪犯一众押入京后直接入了诏狱审问,竟石破惊天又牵扯出陈年旧案。 四月尾,中朝之上,由数位朝廷重臣同时劾起而起,层层重压数人复审深入之下,南军中通敌罪证一叠又一叠被呈去龙案前。 当日天色惨淡,朝中众人皆是面容悲凄。 “其一份,乃是昔日南军都督及手下一共十六人等伏罪状,中对诸人当年贪墨一案尽数招供。逆犯为将二十载,贪墨军饷共计两百万两白银,粮草数千石。只是这二百万白银,他们却是招认,十之有九辗转送入了谢中书手中。” 中书令? 朝臣们纷纷扭头,看向头发花白,甚至背脊已经隐隐佝偻的老者。 对待这位虽是世家出生,却素来以清廉著称,儿子娶妻也不过出的起二十几抬聘礼的中书令,众人多是惊诧不已。 贪墨两百万两……这么多钱,他还这么穷,可能么?那可是白花花两百万两的银子啊,都去了哪儿? 呈给天子的罪证,已经是证据确凿……一时间,众人神情皆是耐人寻味。 “其二份,乃当年河洛之战,大将军远公率兵七万出征,誓师受命,谁知……谁知却——” 却什么? 当年旧事,后事谁都心中肚明,只是不想其中竟也有隐情?? 又有人呈上当年军中旧信。 那信已被烧毁泰半,却又被南军忠义之徒冒死取出,依稀可见其中字迹。 “魏博勾结北胡,阳城遇七万魏博牙兵!求援!” “阳城失守!阳城百姓南逃,军粮不足,求援!” “敌兵二十万,告急!求援!” 一连数封求援信,却是一封都发不出。 最后一封,足足隔了七日,最宝贵的七日,才被远公之子收到。 众人便是往日再愚钝不堪,这回一下子也联想起这两桩事前因后果来。 想来是谢家在户部深扎多年,这些年国库亏空便是叫他们中饱私囊? 如今这些银钱便是拆东墙补西墙,洞越掏越大,没办法填补上了没办法遮掩了才敢贪污起军饷来? 是了,一定是了。 朝中自从高祖起,谢家,梁家,韦家三家独大。后太宗皇帝时,也是这三位肱骨重臣互相牵制,三足鼎立。 只是后来韦家渐渐衰败,梁太公扶持先帝登基,谢家便有些败落。这两家一直纠缠到如今,谁知是不是谢家早有与魏博里应外合通敌暗害的心思?又恰逢贪墨一事,一石二鸟? 三封军信一出,原本朝中一个个作壁上观,之看着这场闹剧的朝臣,一个个都面容严肃起来。 武将兴战,文臣谈和。 今日便是往日再是谈和以求和平安稳的文臣们,也是忍不住纷纷唾弃起来。 “嘚!当真是不要脸!这可是通敌叛国了!一己之私害死了多少人!” “亏得往日我觉得他德高望重,清正廉明,清正廉明个屁!谁家贪墨这样贪的?两百万两?朝廷国库一年能不能攒下这么些?手竟还敢伸到军饷里去了!” 朝中有人竟直接隔着人群,朝那老贼吐起痰来。 还是一口飞出十米远,直接飞到中书令脸上的陈年老痰! “呸!你个老贼!!” “其三份——” 众人一听,竟还有??不过好在这份不是中书令的罪了。 “乃是李德方招供证词,承德五年,魏博曾暗中贿赂四十万两白银,叫户部姚侍郎替其于先帝面前进言买爵……” 才来一个中书令,又出了一个姚侍郎。这受贿只要出现,便不只会一两人经手。一层层扒,一层层过,只怕是又要拽出一窝萝卜坑。 抓了几个月了还有。 这朝廷是腐,败成什么模样,才一个个都贪。 “陛下,犯下此等大案,此人不公开处以极刑只怕不能威震天下不臣之心!” “陛下,臣等同议!” 少帝嘴角的肌肉都跟着一跳一跳,他也是被震惊的够呛。 他坐在龙椅上,听着底下一圈一圈的声音,只觉得耳畔片刻的失声,只觉得可笑之极。 往日贪一些便是算了,他们竟敢这么贪? 世家往日最不缺银子了,还贪?吃的够饱了还嫌不够,要把所有人的银子全塞去自己家里才是? 怎么敢啊?这是一个个都觉得国势危矣,现在不贪日后就来不及贪了? 哈哈哈,少帝忍不住想,他父皇真是瞎了眼的…… 不……事到如今,这些证据,他父皇真的不知情? 怎么可能? 如此纵容这等逆臣,防着兄弟,防着梁家,却原来是自己一步步叫魏博坐大,将河洛拱手让给了逆臣! 哎…… 朝中数十位重臣纷纷跪下,不断恳请他发落逆臣贼子。 “诸卿之意,朕已明白。” 想起此事隔日会在百姓中惹得多少骂名,少帝闭了闭眼,冷眼看向早已跪在地上的二人。 证据确凿,人证物证皆在。 “谢中书,姚侍郎,如今,你二人可还有话说?” 二人行至今日,这段时间朝中腥风血雨,其实早有预料,这是梁家朝着自己而来。 临死前总也要挣扎几番,嘴里嚷嚷着冤枉。 只是少帝已经厌烦之际,挥挥袖,甚至连银两去向也不再朝廷上追问,只道:“犯案人等拉下去,即日满门抄斩,逆臣贼子行剐刑,以儆效尤。” 朝中众臣纷纷下跪,口中高呼天子圣明。 一片跪拜臣服之中,少帝忍不住发怯的眼神,看向那个身着绯红朝服,戴六梁冠,衣冠齐整,身材高大的穆国公。 穆国公倒是宠辱不惊,明明暗中主导了今日一切,却仿佛置身事外一般,便是有杀父之仇,他依旧气质冷肃冷眼旁观。 太不像是正常人了…… 少帝暗自揣测着,老爹犯下的孽,自己要不要下了朝给穆国公痛哭流涕,好生忏悔一番呢? …… 这个春日里,死了太多人。 听说午门地上全都是血,几场雨过后,怎么也冲刷不干净。 京中众人再没心思赏花去了,走到哪儿都总觉得挥散不去的一股子血腥味,更怕那些午门斩首的鬼魂不愿离去,跟着自己上了身,一个个都远远避着,家家户户大门紧闭。 一连数日,朝中风波甚至波及到了穆国公府。 当年儿子年纪轻轻战死沙场,一直是老夫人的心病,她却不知其中有如此内情。如今这些事儿叫老夫人知晓了,数度气急攻心,留下血泪来。 到底是老迈了,竟是病了起来。 穆国公府原本众人早早安排的踏青赏花便也不了了之。连准备启程回封地的王妃与郡主,也因此事再度留下了。 王妃至孝,二老爷亦是如此。 自打老夫人卧床,兄妹二人便日日往床边问候,伺候老夫人。 老夫人每每想起儿子的死,忍不住又是老泪纵横,她对着守在床边的梁挺怨道:“你与昀儿这些年都在暗中查这件事儿?竟都瞒着我!枉老大去了那么些年我这个做母亲的才知晓其中内情……” 她可怜的儿子…… 梁挺叹道:“这一切都是昀儿的意思,当年的事没有定论,谁也不能妄自猜测,何苦说出来叫您空烦恼?” 老夫人听了才后知后觉,惊疑道:“那孩子这些年心里藏了这么多事?这些年他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 王妃闻此也是忍不住落泪,叹说:“好在是天理昭昭,旧案涉事逆臣皆已伏诛。母亲莫要太难过了,昀儿我瞧着倒是温和的很,未曾因此事移了性子。” 梁挺听了也是抚须而叹:“昀儿有大志向,心性坚毅。” 老夫人喝了药,便对守在病床前的儿女们说:“我只是一场风寒,老胳膊老腿都是这般。你们别伺候着了,老二你上你的朝去,如今朝中想来还有许多事!还有你,你也该回哪儿去回哪儿去吧,赶紧回你的琅琊去。我还没病到要你们伺候的时候。” 梁挺无奈笑了笑,他是个心思深沉之人,知晓老夫人身体并不是她说的那般只是急火攻心。 他特意寻来了给老夫人把脉的太医,太医说老夫人身子早就是强弩之末。 梁挺心中很是难受,在他心里是真将眼前这个老者当成自己亲娘。 他除了不是老夫人肚皮里生下来的,自小老夫人对他同亲生子没区别。便是亲娘,也有亲疏远近之分,有长幼之别,未必能做到一碗水端平。 老夫人却能。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86节 梁挺每每想起,都是忍不住心中酸楚,也是忍不住朝着老夫人交底:“母亲你便放心吧,如今朝中多是梁家一派,咱们家若是都不安稳,便再没能安稳的人家。朝中有昀儿看着,那孩子做事沉稳滴水不漏,错不了。” 王妃也在一旁道:“我是不走了,王府有我没我都一样,最多是叫其他夫人们管着家。我还能怕她们越过我去?如今我只想着伺候在您跟前……如今您便开开心心,等着多抱几个重孙子吧。” 才说重孙子呢,萧琼玉便抱着孩子,与盈时、郡主一同走近来。 盈时身子渐重,便是往老夫人院子里去,老夫人也不敢叫她久待,元儿更是如此。 三人一去,老夫人便叫她们赶紧出去。 “我院子里都是病气,你们年轻,不要上前伺候了,都出去坐着吧。” 三人便只好又出了院子外头说话。 霞月郡主近来与盈时同萧琼玉二人也早是混的熟了,许多话都不避讳,直接说起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儿来:“母亲很喜欢二表妹,想着将她聘为媳妇,我盼着能成,到时候我们两家府上又是亲上加亲了。” 王妃没有生儿子,只有霞月一个女儿,这也是当年思来想去与梁昀退婚的原由之一。 只一个女儿,自然不忍心嫁远了。 可王妃没有儿子,琅玡王却有好些个庶子。二姑娘虽是庶出,父兄却都是朝中重臣,名门毓秀。配上琅玡王一个庶子,倒是不差了。 “可不是我自吹自擂,我那六弟今年十八岁,生的相貌堂堂,洁身自好,是个好的。”霞月郡主看着像是极力撮合这门婚事。 盈时心下微微一惊,心说这可与前世不一样。 前世二姑娘是嫁去了兖州。三姑娘嫁去了湖州,从小一起长大,日夜都生活在一个园子里的姐妹,出嫁后再也没见过面。 这辈子,若是这婚事能成,姐妹二人倒是离的更远了…… 郡主怕二位表弟媳忧心,便说:“你们二位便放心,那是我亲表妹我母亲亲侄女,私底下算来比我那弟弟还要亲近。若是这婚事能成,我母亲和我自然会爱护她。我也时常回王府去,谁敢欺负她?” 盈时想了想倒觉得霞月说的对,反正前世也是盲婚哑嫁,这辈子反倒还能嫁给自己亲姑姑家。 且她前世是见过二姑娘丈夫的,生的倒是不丑,只是也不美,配二姑娘那般容貌的就有些不配了。 后来她才听说成婚那日自己见到的二姑爷是塞了好几双鞋垫才有的身高! 脱了鞋垫只怕还没二姑娘高! 年轻的娘子,哪个不喜欢俊俏的?哪个能喜欢上比自己还矮的? 偷偷往鞋里塞鞋垫,朝着媒人隐瞒真实身高,往难听里说,就是骗婚,这样的男子品行能是个什么好的? 盈时越想起前世来越觉得膈应,她不由得想了想,前世为何自己没觉得膈应? 想来那时是自己脑子有问题,一门心思就觉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觉得不能以外貌度人。 这般看来,王妃是个好人,郡主也是个光明敞亮的,有这样的婆母和大姑子,已经比当下女子好太多了。 盈时想的出神,猛不丁就听霞月在自己耳畔问自己:“哎,不聊那些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儿了。你与他到底想怎样?真这样过一辈子不成?” 盈时一顿。 “我能看得出,他很喜欢你。”霞月极为认真的看着盈时,道:“一个喜怒不形于色,从小就被长辈们戏称木头桩子的人——我这么粗心,都能看出他喜欢你。” 第74章 “我这么粗心, 都能看出他喜欢你。” 盈时听了,握帕子的手悄然紧了紧。 萧琼玉在一旁显得尤为窘迫,她知晓郡主只怕还有话要与盈时说, 便抱着元儿朝着二位匆匆告辞。 萧琼玉走后, 盈时垂下眼,她回避着霞月的视线,却是语气坚定:“我觉得如今这般就挺好。” 霞月听到她这样说, 心中不免微微叹息。 她能看出梁昀对盈时的感情, 可盈时呢?霞月并不确定。 因为他们所有人都明白,盈时对梁冀的感情。那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感情,谁能越过? 包括最初能叫她同意兼祧这桩荒唐事, 不正是因为她对梁冀的感情? 是啊,三表弟自小就会说, 会哭会闹,更会表达自己的喜爱,就说长辈们,谁不是偏疼三表弟? 可大表弟呢?梁昀自小就守规矩,少年老成,心思缜密,却是沉默寡言。这种性子做什么事都容易成功,可在感情上却根本行不通。 尤其是面对梁冀那样的人。 就连霞月都觉得,很难有姑娘会忘记梁冀这样一个对感情真挚而炽热的郎君。 梁冀是一团火, 尝试过火焰那样温暖的人, 怎么会忘掉那种感觉呢? 哎, 不知为何,霞月忽然间替梁昀心酸起来。 同时也隐隐觉得有些好笑。 风水可真是轮流转呀……谁曾想梁昀那样的人,也会有求之不得的这一天? …… 傅繁与阿牛吵了架, 阿牛跑去山上砍柴,傅繁哭着要将阿牛的东西都丢了,赶他走。 傅大郎本不想掺和到这对时常吵嘴的小夫妻之间去,他是不懂这种吵来吵去又和好的情趣。只是这段时日,阿牛确实很不对劲。 傅繁哭着说:“他说他想找家!他不想在这里待着了!” “他记起来了么?他家住哪里?”傅大郎眉头挑起。 傅繁抹了一把眼泪,想起这段时间阿牛的那些臭脾气,忍不住生气道:“问他他也什么都说不上来,什么都不记得……鬼晓得他怎么忽然就一门心思想着要找家!不过我知晓一个名字,他晚上做梦时还叫过呢!” “什么名字?”傅大郎多嘴一问。 “叫什么石的……萤石?鬼知道!这到底是男人名还是女人名字?”傅繁止不住想,石头这么粗糙的名字一定是个男人的名字! 那……是不是他的兄弟啊? 傅大郎嘴里反复默念着这个名字,总觉得莫名的熟悉。 不对……楹?赢?滢?究竟是哪个字他都不知道,为何会熟悉? 也许是哪个字并不重要……他不是眼熟,是耳熟? 耳熟…… 傅大郎猛地一个鲤鱼打挺,一下子坐直了身子。 傅繁看着她大哥忽然间蹦起来的样子,吓了一跳。 “大哥,你怎么了……” 傅大郎紧紧蹙着眉头,忽然间想起来自己到底是在哪里听过了!不可能……这世上怎会有如此凑巧之事? 仿佛无形中有一股莫名的力量推动,一切都是冥冥中注定了的事…… 若真是自己猜的那般,也太过凑巧了…… 难怪阿牛见到什么都没记忆,却见到那对私物,会如此大的反应…… 是了,那时他就怀疑了…… 可不管如何,若是自己猜想为真,阿牛就是有妻子的人…… 傅大郎看着自己的妹妹,只觉得此事颇为棘手,头疼的厉害。 就说叫她别贪图颜色吧!这下可怎么办?可怎么收场?! 他不由得说:“万一他先前娶过老婆,老婆在家里给他守寡,你去当小的愿不愿意?唔,虽然是小的,只怕也是一辈子衣食无忧,你不是最喜欢衣裳首饰的么?日后随便穿,日日都能穿不一样的……” 傅繁暴跳如雷:“我才不要!我是他明媒正娶,凭什么当小的?呸!” 兄妹二人正说着,阿牛不知何时已经从山上砍柴回来了。 见到他回来,兄妹二人不知为何都有些心虚。 傅大郎轻轻咳了一声,直白问道:“听我妹子说,你想要找家?” 傅繁生气的瞪大了眼睛,不明白自己大哥偏偏当着阿牛的面,又要问这个做什么! 阿牛没有否认,他将一捆柴从肩上丢下来:“是。” “阿牛!你!” 阿牛注意到傅繁的面色不好,便连忙道:“大哥,繁娘,你们放心,我只是想见见我的家人,了解我的过往而已。” 想寻家人,本就是人之常情。 傅大郎万万没有拒绝,阻拦的理由。 只是事到如今,许多事情已经不简单了,他犹豫了片刻,最终采取一个相对折中的法子:“这样吧,这场秋收过后,繁娘你便带着阿牛延着赤水一路往上走走问问。我们捡到你时你身上到处都是摔伤,骨头断了好多根,想必是从高处跌落下来的。就按着这个线索,沿路往上游问问说不准能问出什么名堂。我刚好接了一个单子要往外地去,到时候我一路也帮你们问问……” 傅大郎想,若是没猜错,他兴许不用多找,很快就能知晓阿牛是哪家的了。 傅繁攥紧了手,阿牛听了却是郑重朝着他叩拜,眼角眉梢都透着坚毅:“多谢大哥!无论能不能找到我家人,傅家对我的恩情,我一定会回报!繁娘是我的妻子,我也永远记得。” 傅大郎说:“好了,也别多说这些话了,你要真是有心,日后守着你的良心!” …… 今年夏日热的早。 还没到六月,天上没有一丝云彩,透蓝的天空四处都是橙红的烈阳,烈日炎炎。 穆国公府上,老爷们升官的喜事儿接二连三传来。 穆国公身上又加一层官职,兼了门下侍郎,二老爷升职,任中书监。 一时间,梁氏本就显赫的门庭更是烈火烹油,乃世家诸姓之楷模。 穆国公府未曾开府设宴,一连数日朝臣们却都不请自来往公府送上升迁贺礼。 重臣女眷们更是频频入府来与穆国公府交络,女眷们借着各种节日寿礼过府来探望几位夫人。 盈时也殷切的体会了一回被世人奉承追捧的感觉。 以往她与京城这群女眷们鲜少说得上话,以前她是寡妇,人们多是避着,后来她又是这般身份更是少往外走动。 只是如今,一切都不同了。 各府上女眷们来梁府总想要见一见盈时,给盈时送礼与她交好。 盈时不常与外人打交道,却也能察觉出她们对自己的态度,想方设法要与自己搭上话。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87节 是的,这群人竟都是在追捧自己? 盈时很是惊诧,后知后觉起来——自己如今莫不是母以子贵了? 呵呵,可真是好笑的紧…… 盈时不喜欢这种场合,可又要时常被请过去。今日她索性摆烂,谁来请都不去,只一个人待在院子里躲清闲。 已经到了夏日,她怕热,早早穿起了薄衫。 晌午时最闷热,她最喜欢的便是临着窗边的贵妃榻上躺着,窗外有细细微风吹进来,十分惬意舒服。 刮着风,很快便也睡着了。 婢女隔着窗扇悄声请安的声音,梁昀脚步很轻,并未惊醒她。 他只是几日没见到她,如今竟有一种过了许多年的感觉。 他来时,盈时正在午睡,身上盖着薄薄的衾被,睡得很是香甜。 随云髻被压得有些松散,鬓角缀着几颗七宝珠花,几缕细碎的鬓发搭在薄肩。 轻衫罩体,下坠曳地的织锦烟笼荷花百水裙,薄薄的衣裳勾勒出的体态,胸口大片的波澜。她鲜丽的像是一朵盛开到极致的花,再不能满了,再满便要溢出来。 眉眼便是没有睁开,也是天然的一派妩媚留香。微微张开的红唇润泽的像一颗樱桃,诱人上前采撷。 夏日里的时光除了屋外蝉鸣,总是静悄悄的。也不知过了多久,盈时睡饱了悠悠转醒,这才瞧见榻边立着的身影。 他穿着一身玄袍,站的挺直,身姿巍峨不动,眉目低垂。 竟然不知以这样的姿势……看了自己多久。 漫天晴光,窗外日光斜洒。碎光落在他的眉眼间,更像是揉碎了的碎金。凌厉的眉骨,清冷的下颌,令人望而生畏。 盈时惊讶的坐直身子来:“你什么时候来的?” 她从软榻上起来,睡得太久了,又是一直压着自己的手,如今手指早就绵软无力,想要撑着身子都撑不住。 梁昀微凉的手握住了她无力的手臂,扶着她:“有一会了。他们都在前院宴客,我过去没看到你。” “哦,我不是很喜欢那些,就不想过去……” 盈时睡时是光着脚的,如今便从榻边下来低头趿着鞋,要寻来罗袜穿上。 可她肚子如今早已像是一个圆鼓鼓的小西瓜,弯腰这种动作已经不太方便。 梁昀一语不发的走到她身前蹲踞下来,握起她白瓷一般的脚心,便给她套上罗袜,往外再穿上丝履。 动作行云流水,很是流畅。显然已经不是头一回给她穿鞋袜了。 人的习惯是会被慢慢改变的。 盈时靠近他久了,已经不知不觉的对他全是信赖。 他给她穿鞋,她便也等着他给自己穿,没有半点不好意思。 甚至还会抽空替他端来一杯茶水,像是一对夫妻一般,问他:“渴不渴呀?” 梁昀不渴,可她端来的水他还是浅浅抿了一口,便顺手送去角几上放着。 他这才注意到角几边上放着一个箩筐,萝筐里摆着许多只鞋袜,很小很小的鞋袜。 那鞋袜小小一颗,比枣儿也大不了多少,当真是万分可爱的模样。 梁昀拿起一只鞋袜来放置手心里掂量,不过他指节的大小。可却像是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叫心面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怎生这般小?” 盈时轻轻嗯了一声,“才出生的小孩儿都是这样小的脚呀,你不记得元儿了么?他的脚就只有这般大。” 她边说着边将萝筐里一对又一对的小鞋袜拿出来,仔细的摆放整齐,依次从小到大。“你手上这只是他出世时穿的,当然小了,诺,这是他两个月的时候穿的,你瞧瞧,是不是大了许多……” 盈时想绣满十二双,只是有些懒散,如今才做了四双。 不过不着急,还有几个月。 “我要在他出生前给他做好一年的。”她眼里亮晶晶的,显然是如此的渴望,如此的热切欢喜。 每每聊起再过几个月就要出生的孩子时,梁昀也忍不住眼里氲起柔和。 温凉的大掌贴着她圆鼓鼓的肚子,里头有个已经十分活泼的小娃娃,轻轻游来游去。 他笑的很儒雅:“等生出来慢慢做便是了,他还能长得多快啊。” 盈时说:“肯定长的很快呀,一天一个样。” 原来王妃说的是真的,随着月份渐渐大了,坐久了腰就是会酸的。 她微微蹙起眉头,将鞋子丢回萝筐里。 二人间十分默契,只肖她一个动作,盈时伸出手臂投入他的怀里,圈住他的脖颈。 “好酸……”她嘟囔。 梁昀大掌放在她的后腰,替她轻轻揉着。 “过几个月,生下来就好了。”他只能这样安慰着她。 盈时苦恼着:“才六个多月呢。” 她仔细算了一下说:“还有一百来天……” 生儿育女这种事上,只能由着女人一个全部辛劳着,男人没任何法子代劳。他只能在她难过时,尽量安慰着她,用最无力的方法,笨拙的安慰着她。 屋内是一对璧人紧紧抱在一起私语,连屋外的日头都显得柔和了不少。 香姚却是没来得及通报就急匆匆跑了进来。 “娘子,赶紧……赶紧的……夫人过来了!” 盈时吓得一颤,赶紧从梁昀肩头下来,纤纤如玉的十指推搡着他的胸口,叫他躲起来。 几乎是前脚梁昀才站去屏风后,后脚韦夫人就匆匆踏了进来。 盈时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以为韦夫人如此兴致冲冲是来抓奸的,谁知好在——韦夫人倒是没怀疑她房里有男人。 韦夫人进来时,手上拿着一副纸包。看到盈时坐在窗边榻上,便走了过来。 她打量这间屋子里一圈,瞥见盈时桌面上吃了没两口的樱桃,眉头微蹙:“这些都是些寒凉的水果,你吃了是要凉到身子怎么好?” 大夏日里,只是吃点水果就能凉到身子? 盈时对着韦夫人,早已经没有脾气,她淡淡解释说:“我没吃两块。” 韦夫人今日来却不是与她计较这些的。 这些时日她也是从前院那些多嘴多舌的夫人们那儿听的,那群夫人们是见过盈时的,一个个都背地里说盈时的肚子:“肚子圆圆,瞧着也不大,不大像男胎。” 这话可叫韦夫人气坏了。 一个两个这般说便算了,都是这般说,韦夫人难免起了旁的心思。 她将手中药包给了盈时,便悄声说:“这可是母亲千里迢迢替你从南边儿求来的转子汤。你喝了,便是女胎,也定能转成男胎的。” 这也太扯了,盈时目光有些冷:“哪有那么灵的方子?谁知里头放了什么?” 韦夫人见她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忍不住凝眉提高了声量:“当年我就喝过了,这才生了冀儿的!怎么不灵?” “二房一举得男,你比她晚了许久,生不出长孙已经是矮了一头了!如今老夫人病了满府就等着你肚皮里这个带把儿的出生。要是个丫头怎么给老夫人交差?你与老大莫不是还想有下一回不成?到时候叫满府的人都笑你,就连我也没脸见人!你且听我的话,赶紧混在水里煮沸喝了,日后什么事儿都顺了。” 盈时不想此时与她置气,便糊弄着答应下来:“我知晓了,您就放心吧,我比您更怕呢,晚上偷偷喝了。” 韦夫人半点没怀疑这世上还有人不想生儿子的,她心满意足的走了。 韦夫人并不知她身后那围折屏之后,男人巍然静立,指骨攥的发白。 盈时打开看到是一个茶包样式的东西,里头却全是灰,她将它丢去远远的。 梁昀走了出来,他沉着脸,捡起被她丢在地上的纸包。用指腹捏了些撒出来的粉末,道:“这种多是符纸烧过后的灰烬,观音土,炉灰……” 眼看他还要继续说里头的脏东西,盈时恶心的说:“我是傻了才会喝!” 梁昀几不可见的眉心松开。 他怕她真信了这种荒谬至极的话。 “这世上,没有什么转子丹。” “不用你说,我当然知道了……”盈时前一刻还义正言辞的赞同他的话,后一刻又是闷声道:“可……要是真是个女儿该怎么办呢?老夫人会不会很失望啊?夫人呢?她们会不会逼着我们再生一个?要是再生一个又是女儿呢?要是……一直生一直都是,可该怎么办?我可不想一直生下去……” 梁昀是个克制的性子,哪里听得她说这种话? 他忍不住偏头清咳了一声,赶紧阻止她乱说下去。 “别想太多。” “是男是女,已经早早定了。” “可是我怕……” 他忍不住动手捏了捏盈时柔软的脸蛋,眼神却是渐渐肃冷起来。 “母亲她素来糊涂,你日后少听她的话。祖母她也不会在意这些。” “盈时,无论男女,我都欢喜。” 第75章 一轮红日东升, 熏风似火,处处都能听闻夏蝉曳着悠扬的鸣声。 如今各地形势虽然严峻,动乱却是未起。 傅大郎一路算是顺利, 一路询问, 踏入京中已是盛夏之时。 “这京中富户可是太多了。喏,你瞧瞧,这条街走过的每一个公子哥儿, 说不定都是名门之家, 你说武将?武将也多啊!哪家公子哥儿不会骑射?你到底想要寻哪家呀?究竟是城北还是城南?瞧着你寒酸模样,莫不是来上门打秋风的吧!” 一连几日,傅大郎都碰了一鼻子灰。 可他没就此歇手, 一番番打听这才问出有用的消息来。 “东富西贵,南贫北贱, 权贵们多住在城西,你一块砖头扔下去,都能砸中两个三品官儿,你去那里瞧瞧问问吧!” 当今世庶分明,寻常人能知晓菜市场往哪儿走,有几家买菜的,可哪里能知晓世族内部人员情况?知晓的便也不过都是以讹传讹,传到普通百姓耳里早已当不得真。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88节 傅大郎浪费了几日功夫,腿都快跑断了, 发现什么也问不到, 问到的都是没用的消息。 反倒是他带来的银两很快就被花的差不多了, 再逗留下去只怕要要饭了。 干脆回老家去得了?自己不掺和这些事儿了,日后若是阿牛真能想起来,索性叫他自个儿来问便是! 傅大郎倒是想的很开, 收拾好行囊打算回去了。谁知这日如此凑巧,当真是误打误撞,临走前一日,在街边竟叫他见到了熟人。 “等等!等等!”傅大郎惊诧之下,连刚出炉的包子也顾不得要了,撒开腿寻着一高头大马一路狂奔。 “你等等!” 也是他农活干得多,一身体力好,足足追了许久也没被四条腿的家伙跟丢。 等到十九终于听见有人追喊自己的声儿,他早就跑过了两里地,等他勒停了马,转头就看见追在自己身后,跑的气喘吁吁的傅大郎。 十九这人记性不大好,尤其是有点脸盲,更何况傅大郎这一路可谓是饥寒交迫,胡子都没地儿刮——他能认得出来才怪! 十九略看了两眼只觉得眼熟。 还是傅大郎先扶着马一直喘气,好半晌魂才重新追过来,他气喘吁吁道:“你小子!仁弟啊!你怎么能不认识我了?” “你谁啊你??我们认识吗?”十九道。 “啧!咱们才在齐州见过,你还是千里迢迢跑去衡州找的我啊!你鼻子歪了我还帮你接正的那个!” “啊?是你!我想起来了!”十九好半晌才从眼前这位一看就一路风餐露宿,且穷困潦倒的人面上辨认出来:“你是傅郎中?嚯!还真是你!你怎么来京城了?怎么还变成这般模样!” 傅大郎可是半点不傻,这些年他也算是走南闯北,见过的人海了去了,自然不是什么生性单纯之辈分。 若是依着他的推测,这位护卫便当是那位姑娘娘家里的仆人? 嚯,若是真是,这可真是没处说去…… 傅大郎心里怦怦跳的厉害,既是担忧自己妹妹,也悄然升起些许窘迫来。他心里也知自己妹妹这事儿不够敞亮。 是以原本他许多想要探问的话,思来想去也不敢多问了,唯恐这人猜测到了什么蛛丝马迹来。 但都耗费了许多精力才来了这里,怎能半途而废?如何也要调查清楚。 傅大郎心里想着这也不算错,运道好叫自己碰上了,否则凭着他自己这样胡问,永远没法调查出贵人府上的事情来。只要想法子搭上此人,慢慢的总能打听到他家是不是又一位丧夫的‘姑娘’,嫁的是哪户人家?不就都出来了? 这都过去一年多了,说不准那姑娘娘家兄长早就想通了,将她重新嫁了? 那般,倒是对谁都好了。 傅大郎很快想通了,终于挤出笑来,他擦了擦自己头上莫须有的汗,道:“我入京来沿路行行医,想着投奔一处高门大户,寻处能赚银子的去路……” 十九上下打量他一番,心道怪不得混成了这番狼狈模样!京城哪家高门大户要收一个游医? 可他也算是承了这位的人情。毕竟上回自己鼻梁骨都被打歪了,还是这郎中给自己摆正的,若非这样,自己当真要破相了!不,自己承他人情干嘛?本来就是他家那个疯子发疯! “这处可不是你一个游医能赚钱的地儿,看你这面黄肌瘦的,莫不是被人骗了钱?” 傅大郎无力挥手,状似随口道:“别提了,没人骗前,身上却也没有银子了。你们这京城花销可真是大!动不动就要银子开路!我本来还想在京城开诊行医没有牌匾没有行医证都不能,对了,还想问问仁弟,你们主子府上缺不缺人使唤?不如替我引荐一番?” 十九摇头:“倒不是我不愿意帮你,给我们府上瞧病的都是京中名医,甚至连太医都有。你这三脚猫功夫,肯定是不行的。” 再说了,他也就是一个说不上话的暗卫,能帮他什么忙? 傅大郎还是头一回在自己医术上吃了人轻视,他却也只能忍着气哀求说:“仁弟,你便帮我一把吧!我这一路都是人生地不熟,认识的人也就只有你了!我也未必是想当什么郎中,身上一分银钱都没了,就是找个能吃饭的活计赞些银子也成啊……” 十九本不想多管闲事,三少夫人今儿想吃乌梅,偏偏送去的味道不对,他如今正好要回府上拿,拿了还要给避暑山庄送过去! 十九瞧他那副可怜的模样,动了恻隐之心,倒也是顺路送他一会儿罢了!他道:“我家府上有的是家生子,从不收外人。不过……” “不过什么?” “我倒是想起来,你会给马瞧治么?前几日府上马儿病了几匹不吃草料,管事才说要寻个会给马瞧治的郎中来,你若是有这个能耐,我便顺手带你过去。” “能能!自然是能的!道理都一样。”傅大郎已经被现实中的风餐露宿折腾怕了,根本没有其他心思了,连忙便又是一番感恩道谢。 一路他心中暗自思量,既盼着自己千万别想错了,找错了地儿。又有些害怕,若那娘子家中尊贵,阿牛若是重新回来,自己妹妹可该怎么办? 那娘子是否有容人之量? 他寻医问诊多年,见多了那种两个女人争男人的阴私事儿,可是砒霜,丹顶红都敢下的! 哎,如今也没再好的法子了。走一步看一步了吧…… 傅大郎被十九顺手带回了穆国公府,他一路本也想多探问几句府上阴私,可十九却只是瞧着憨傻,问起主家事务他一句都不往外说。 甚至自己问的多了,十九眸光已经生出几分狐疑。 “我们府上,你若是进去少说多做,否则谁也保不住你……” 直到看到了穆国公府的鎏金牌匾,傅大郎面色发冷。 心想,这可真是天皇贵胄,何等钟鸣鼎食之家啊…… 他从后门入了府,一路可谓是大开眼界。 纵是一道供奴婢们进出的偏门,也是数丈高的雕花大门,朱漆大门,铜钉铆就,门环兽首衔环,威严赫赫。 一路所见屋舍间间巍峨耸立,飞檐斗拱,琉璃瓦在日头下闪耀着五彩华光。处处房屋皆以乌檀木为框,金丝楠木为梁,乌木为柱,皆粗可合抱。 庭院深深,回廊曲折,庭中铺就了名贵的花街玉石。抄手游廊朱栏玉砌,栏上雕花精致非常皆是梅兰竹菊珍禽异兽不曾重样。 傅大郎只觉入得这侯门深府,处处都像是踩踏着天上宫阙,魂都没跟上来。 还没去到马厩看马,远远便见一群衣着华贵绫罗裙裳的妙龄女郎们裙裾翩跹,衣裙颜色粉嫩如桃,笑语嫣然迎面而来。 她们头上梳着一般样式的双鬟髻,只是插着珠翠鲜花却是各有不同,腰间珠玉轻摇,熠熠生辉。 傅大郎见状,无需领着自己的人说话,便已经先一步弓起了腰身,嘴里唤着小姐。 “给小姐请安。” 惹得一群人哄堂大笑。 “我们是什么小姐?同你一般的婢女奴才罢了!” 傅大郎被骂得面上羞赧,心中情绪各种复杂。 心里想着,再是富贵有什么用?骨子里都是歹毒的,连府上亲闺女年纪轻轻的都要守寡!日子过的未必比普通人家舒坦。 好在他心绪收的也快,来当郎中是假,一身真才实学却是真,很快一瞧那几匹病怏怏的马儿,便断言道:“是不是这几日拉人驮了重物,又遭受烈日暴晒?没歇息好!” 管事一听,便也承认说:“前几日主子们往庄子上避暑,那日天热来回跑没来得及喂水。想来便是那日的事,回来马儿就不舒服,也不肯吃草料。” 好吧,这府上又再添一道罪名,人都知晓避暑,却是如此刻薄牲畜! 傅大郎有些本事,村里也给牲畜看过病,顺利通过管事考校,便领了一个专门给马看病,顺便兼职挑粪,整理马厩外加给马洗澡的活儿。 除了臭,也不算轻松。 好在月例颇高,听说一个月足足六两银子!听说逢年过节府上有点喜事儿就又有银子拿! “过两个月三少夫人若是生个小少爷,到时候赏银只怕十几两呢!”同样在马厩里清理粪便的马夫同他欢喜道。 傅大郎一听,眼睛都亮了几分。若非他还有要事要查,他都想一辈子干下去干到老了。 来国公府的后几日里,他没一日闲着,想法设法到处去打探消息——去问府上有没有一位丧夫的姑奶奶?去问府上几位爷都是些什么官职? 越问越是心里拔凉拔凉。 府上老爷少爷们一个个都是位极人臣,权豪势要,官大的他都听不懂。 …… 傅大郎自以为一切问的都是天衣无缝,却不想早被梁府众人暗收眼底。 这日傅大郎又是借着往前院送马的功夫,偷偷在前院滞留了许久,忙着打探消息。便被几个护卫一句话不吭的一拥而上。 将他反手绑着,堵着嘴往暗牢里带了下去。 一送到暗牢里,傅大郎得了喘息,便吓得嚷嚷道:“你们这是做什么?好端端绑我做甚?!” 死士们互相瞧着一眼,都觉得有些奇怪。 这段时日外处想混入梁府的间谍死士们他们见的海了去了,这人一入府就问东问西一看就心怀不轨。 他们暗中盯了好几日,却也没见他干什么坏事。 如今被抓了还问这种蠢话?是真蠢还是装蠢? 众人一句话没吭,打算先上刑。 “你背后之主是谁?” 傅大哥看着暗室中一排排的刑具,忍不住头皮发麻,后背浮出一层冷汗,他后知后觉——自己这是惹上不能惹的了。 “你们府上竟是设了私狱?这可是天子脚下!你们真是好大的胆!当真视律法为无物不成?” 岂料这群人非但不怕,听他这番没见过世面模样反倒还哂笑了一声,极轻的口吻道:“你背后主子连私狱都没?当真是可怜。” “我真是良民……真是良民……”傅大郎吓得连连求饶道。 “每一个进来的都这样说,挨了十几鞭子再盐水淋一遭什么都招了。我们主子公务繁重,没空周旋你们背后之主。却也是亲自发话,宁可错杀也不放过。我们也审的厌烦了,你交代清楚还能保下你这一身皮!” 傅大郎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 他早被吓得六神无主,瞧着带着倒刺的铁鞭和盐水,眼皮子直跳,鞭子还没挨下,他就眼睛一闭,赶紧保住小命招认道:“我说,我说!我可不是什么坏人!更没你们说的背后之主!” “你们府上是不是有主子失踪了?我是来帮他寻家的!” 护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见他说的煞有其事的模样,显然心中打怵。 “这厮说的不会是真的吧?” “可……我们家府上哪儿来的走丢的爷?” 傅大郎连忙纠正道:“不是你们府上的爷,你们府上有没有姑爷?有没有一个年纪轻轻守寡的姑奶奶?对了,你们姑奶奶还有一个大哥!你去寻他来,他一定还认识我!他知晓我是好人!我可是帮了他们家!” 他话还没说完,就重重挨了一鞭子。 “嘿呸!一个江湖骗子罢了!” “什么年纪轻轻守寡的姑奶奶?谁不知我们主家多武将,守寡的姑奶奶没有,守寡的夫人们倒是多!你这是现编胡诌啊?” “对啊,咱们府上事儿外头人家谁不知晓?上一个上门骗钱的还说是我们府上小四爷。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那般肥头大耳的丑陋模样,还装成小四爷!” “胡诌也不诌个像点的说辞?看我不亲手将他剥了皮!” 武将?战事? 危急存亡关头,傅大郎忽然灵光一闪,如梦初醒!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89节 错了,一切都错了! 阿牛只怕根本不是什么姑爷…… 阿牛姓梁! 那位守寡的姑奶奶—— 傅大郎立刻改了口,身上的疼痛叫他意识无比清醒:“你们梁家是不是丢了一位爷?你们先别急着否认——那位爷约莫二十岁左右,八尺三寸身高,剑眉星目,茶褐色瞳,双眼皮,左肩上还有一块胎记……” 傅大郎正说着,就听见身后乌泱泱的参拜声。 他受惊之下,扭头回望过去。 外头已经是极热的天,暗室里灼热,所有人都是满身汗渍。 那人却是一身端严装束,一丝不苟。头上六梁冠,苍青绫罗圆领公袍衣,素银的躞蹀玉带勾勒出挺拔的腰身,足蹬六合靴。 他负手间,闲庭信步一步步经过傅大郎身边,未曾给他一个眸光,朝着屏风后交椅上坐下。 公爷像是没听清,略偏转了头。便有属下复述方才的话:“他说那位爷约莫二十岁左右,八尺三寸身高,剑眉星目,茶褐色瞳,双眼皮,左肩上还有一块胎记……” “公爷,您说该不会是三爷吧……” 第76章 傅大郎随着他们未曾避讳自己的话, 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未曾等他们盘问,便一五一十将自己见到阿牛的地方都说了出来。 “我可不敢有半句撒谎,我是从赤水底下捡到的!你们知晓赤水?咱们北边儿最长的一条江, 江水急湍, 两岸多悬崖峭壁,上游更是常年征战!我捡到他时他浑身都是伤,对了!还穿着鹿皮靴!流了好多血, 若非我们家救治了他, 他只怕当晚就去了!你们若不信,我带你们去看看便知!哎呦,如此算来我还是你们家的恩人, 你们家倒是好本事,待恩人便是这般无情无义……” “究竟是什么, 我们自会调查清楚,你少说废话!”两名护卫一左一右押着傅大哥,见他嘴里唠叨不休,便是怒目一瞪狠狠吼道。 傅大哥连忙止住了声儿。 他眸光凝着屏风后面,方才仓促一瞥傅大郎便觉得来人很像。 是了,那般风神俊朗气度不凡,逼得人都不敢直视,他这辈子还能见到几个?傅大郎挣扎着想要越过屏风过去仔细看看,却被人死死压着, 动弹不得分毫。 只能在外边央求道:“大人!不知您还记不记得我?您那日与您妹妹落难, 是我给您妹妹、不……是给那位夫人瞧过脚伤!您与他们解释清楚, 我并非什么恶人,我真是来给阿牛寻家的!” 所有人也不知何故,忽然间方才还热络的气氛, 都变得静悄悄的。 都不吭声了。 傅大郎后背凉飕飕的,四周一瞧,方才还乌泱泱的暗室,竟不知为何,一个个都暗自退了出去。 如今除了压着自己的二人外,竟只屏风外站着一个护卫。 那护卫右手始终按在腰间环首刀上,无论自己说着什么,都是一张冷脸。 这是……什么意思? 他们的爷失而复得,没死,他们不应当是欢喜才是? 怎么看着不大像…… 一息,两息。 屏风另一边,那位爷自进来后,便是冷寂无声。 暗室墙壁上的烛火昏黄,随着天窗外涌入的细风左右摇曳。 傅大郎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对……是了,普通人家为了两亩薄田都能争的你死我活,他们这种世家只怕是过犹不及。 阿牛的家人并不希望他还活着? 怕他回来同他们抢夺财产?? 傅大郎越想越是心中寒冷,越是心中不忿! 只觉得这些世家令人作呕,一个个瞧着倒是人模人样,光风霁月,只骨子里都烂完了!连骨肉至亲都比不得那些莫须有的金银权势不成? 忽见屏风后烛影微动,傅大郎一下子回过神来。 却见那人站起身一步步朝外走出来。 那是一双近乎洞彻一切的眼神,居高临下宛如凝望蝼蚁,只肖一眼,就叫傅大郎情绪消散的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惶恐不安。 他给阿牛不忿?不忿什么? 自己如今也不过是个性命在人一念之间的蝼蚁罢了,自己知晓这等秘辛之事,能不能平安活过今夜,都说不定。 “大人,我家中上有老下有小,我也不过是个报信的……” 梁昀的表情很平静,平静到看不出一丝一毫情绪波动。 他已经不再看他,径直转向一旁的护卫,“叫这位先生领着,去看看是不是三爷。” …… 时光匆匆入了八月。 夏日的尾巴里,笼罩在四处的灼热终于散去。 老夫人自从上回病倒后,断断续续好几个月也不见好,如今又是病下,且还一回比一会严重。 日日各种补药熬着,身子也不见好。 虽然府上众人都不说,可心里却都有数。 儿孙,媳妇儿们守在她床前日日尽孝。 便是连穆国公府前几日去庄子上避暑的几位年轻媳妇儿、姑娘们听闻,也纷纷乘车赶了回来。 盈时与萧琼玉,霞月郡主和两位姑娘回了穆国公府,她们要往老夫人处侍候,却没人叫盈时跟过去。 “你这都八个月了,方才马车上颠簸我都害怕你不舒服,如今赶紧回你院子了歇着去吧。”萧琼玉说。 “你去了老夫人瞧见更是着急,放心吧,老夫人那儿有我们看着呢。”霞月道。 盈时如今身子重,等闲也不会到处乱跑,便也不再与几人客气,叫丫鬟们搀扶着回了昼锦园。 她去到时,却见章平立在门前。 盈时一怔,“你主子在呢?” 章平朝着里头点点头。 盈时心说好啊,十来日都没见到他人影,原以为是朝中有什么大事儿呢。 原来是在自己屋子里睡觉啊?好端端的不去老夫人跟前伺候,跑来自己屋子里睡什么睡? 盈时心里有些闷气,她扶着腰就要走进去,章平见她这副模样连忙上来解释:“公爷前些时日忙的紧,折腾的彻夜不休,才睡下……” 盈时迈入的脚尖一顿,“忙的紧,折腾的彻夜不休不该是去睡书房么?” 章平听出来她语气不是很好,跟在她身后小声说:“三少夫人顺着些爷吧,爷这几日旧疾犯了,身子不好,不能受气……” 盈时一听他旧疾犯了身子不好,便也忘了生闷气,很是着急推开门入内,远远便见一个身影在床榻上合衣平躺着。 他的睡姿同他这个人一般,古板,端正。似乎是拿着尺子测量过一般,规规整整平躺在床榻中央。 窗外正是暮色四合,落日熔金之际。 园中浓密枝叶遮掩着碎阳,内室沉香朦胧,门窗静掩。 点点的碎阳透过窗纱,落在他的眉眼上。 长而英挺的眉,鼻高挺唇轻薄。 侧看犹如山峦的鼻峰山根,犹如刀削石凿一般的力挺。 梁昀看起来是真不舒服,睡梦中眉心也是深深蹙着,眼皮紧闭。本来就不够红润的唇,如今更是一片惨白的颜色。 怎么几日不见,憔悴成这样? 他病了怎么不与自己说一声…… 盈时缓缓弯腰下去,伸处手,指腹轻轻触摸上他的前额。 梁昀睡眠极轻,几乎是那只温热的手掌触碰上自己时,他倏然间睁开了眼。 那是一双狭长,冷漠的眼。眼下乌青,眼底充满了猩红的血丝。 也只是在看到盈时后,眼中的冰冷才渐渐散去。 盈时被他忽如其来的苏醒吓了一跳,她看着他很不正常的赤红的眼眸,心里慌慌的:“你要不要紧?” 见她不曾掩饰的紧张神色,梁昀略牵起唇,轻轻嗯了一声:“只是头有些疼,这两天已经好些了,不要紧。” 头疼?好端端的怎么会头疼呢? 对了,章平不是说他犯旧疾了么? 盈时跟他这么久,竟不知他还有什么旧疾。到底是怎么回事? 盈时丝毫没有被他安慰到,她反倒是翁声问:“好端端的为何头疼?我看你脸色很难看,大夫都是怎么说的?” 梁昀依旧是安慰她:“都看过了,说是没事,多休养罢了。” “那……那你继续睡觉吧,我给你揉揉头好不好,也许揉揉就不疼了。”盈时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他。 梁昀看着她衣裙底下圆鼓鼓的肚子,低声说:“你身子重,不要累着了。” “没事的。”盈时只是怀孕,又不是残疾了。 再说,这些时日都是他一直照顾着自己,如今他病了,自己总该做些什么。 她执拗的朝着床榻边坐下,俯下身给他轻轻揉起额角,并且叫他闭上眼睛。 且过一会儿就要眼巴巴的问他一句:“现在有没有舒服一些?” 梁昀依着她的话,阖上眼皮:“舒服了,不疼了,那我能睁开眼了么?” 盈时忍不住笑了一声,准许他睁开眼。 而后认真的望着他,眼中狐疑:“他们说你有旧疾,你不止是头疼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梁昀看她古怪却极为认真的神色,他知晓今日若是不说清楚只怕她要刨根究底,只能抿着唇,捡着能说的解释:“你见过的。我以前的伤伤的严重,便落下了几分隐疾。右手用不了太大的力气,阴雨寒冷天尤甚。不过这些年我也习惯用左手……” 盈时一怔。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90节 是啊,她想起来她见过的那道伤疤了。 那些二人同床共枕的日子里,他极少在她面前赤身裸体,哪怕是后来二人渐渐熟悉了,有了越矩的触碰和动作,可他在对自己赤,裸身体这事上根本放不开。 昏暗的床幔里,她偶尔会瞥见他身上那道狰狞的伤口,那道几乎从他的左肩贯至右臂的伤口。纵使过去很多年,伤口也渐渐愈合,可那道狰狞的刀疤却依旧没有消下去。 她其实是想问他的,每回想要细看他身上的伤疤,想要抚摸上去时,梁昀总会阻止她。 显然他不喜欢朝着旁人提及这些。 盈时便再也没将注意力放在上面过,倒也不是为了别的,谁在行房时还有心情将注意力放到旁的上边? 他虽脾气古怪,本领却是极好,且又擅于学习,听取建议。 每回总能叫浑浑噩噩,很快颠的什么东南西北都忘了。 也只是现在,二人间多了一个即将出生的孩子,随着她肚子越来越大,二人都彻底清心寡欲起来。 也是这种时候,他默许了的情况下,她才能认认真真看起他的旧伤。 梁昀任由盈时将他的衣袖卷起来。 那道痕迹极深,狰狞的伤口像是一支蜿蜒盘曲的蜈蚣,梁昀觉得很丑,很恶心。 他看着她难掩惶恐的眸光,按住她的手,“若是害怕就别看了……” 盈时却是摇头。 她抽回自己的手,在他眸光注视下轻轻抚摸上去,抚着手底下那道狰狞的伤疤。 她的手肉乎乎的,摸上去很柔软,也很痒。 她小狗一般湿漉漉的眸光一寸一寸仔细打量着他的右臂伤痕 “你们说的旧疾……是这条伤口里面疼吗?我给你上点药揉揉,也许揉揉就不疼了……” 梁昀笑了笑,心里说可真是傻姑娘。 头不疼,手也不疼。疼的地方,揉不到啊。 他却配合着她说:“那你也给我揉揉吧。” 盈时说好。 她又开始一点点仔细给他上了膏药揉搓,一边抹药一边抬起脸问他说:“你现在有没有感觉到舒服一点?” 窗边橙红的霞光洒落在她脸颊上,映照的她眉眼明亮,睫毛都渡了一层柔光。乌云般的鬓角缀着一朵如霞光般流光璀璨的玛瑙珠花,雪锦裙摆横铺在塌上,暗浮几株半枝莲。 漂亮的像是一个精美的玉瓷娃娃。 梁昀不敢叫她太劳累,见她停下来揉手腕时便说:“不怎么疼了,你陪我躺一会儿,好不好?” 盈时刚好揉的手酸,腰肢也酸,她正有此意。 她轻轻嗯了一声,脱了鞋子爬上床,躺在他枕头外边儿。 她慢慢以平躺的姿势转了过来,以面对面的姿势。朝着他缓缓伸长手臂,抱着他劲瘦的腰身。 他将他的手臂给她当枕头枕着。 如今她肚子已经很大的,圆鼓鼓的像是往裙子里藏了一个西瓜。这样的动作,两人间就被一个圆鼓鼓的肚子抵着。 隔着少女水红色的罗裙,梁昀伸手摸了摸她圆鼓鼓的腹顶,眼睛里带着笑:“好像略大了一些。” 盈时得意的笑起来,她的嗓音甜而柔美,像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我吃的也多呀。” 他凑近去了几分,支起身子来,懒洋洋看着手掌下。 孩子许是知晓父亲的抚摸,时不时与他的手掌互动,鼓起来一个包。 头几个月时胎儿并不怎么喜欢动,父母两个抚摸时小半日也就慢悠悠游动几下,梁昀原先还以为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个乖巧的性子。 谁知如今几个月过去了,孩子却越来越顽皮,竟然在娘肚子里就开始玩起了蹴鞠。 梁昀暗自摇头,叹息说:“闹腾了些。” 盈时其实早就发觉,他好像瘦了一些,也很古怪…… 但是他从来都是古怪的性子,从来不会与自己说,她只能猜测他许是因为生病,身体不舒服。也许他的病没有他说的那般轻松。 也或许是因为老夫人病重时日无多了,他心里难受不舒坦? 生老病死都是人生常态,盈时一时半会儿也不知要怎么安慰他才好了。 只盼着他能想开一点。 多么可怜的人啊,他身上的担子那般的重,都病了还要操心许多许多的事儿,日夜无休的。 盈时一时间没忍住,轻轻叹了一声。 梁昀看着她说:“你叹气做什么?有什么事不要憋在心里。” 原来他也知晓啊! 盈时以湿漉漉的眸光回望他,对他说:“你要快点好起来啊,你这样……我心里很害怕。” 梁昀知晓自己的情绪有些吓到她了,吓到了这个敏感的姑娘。 他忍不住拨开她额前的发丝,亲吻起她的额头:“是我不好,叫你担心了。” 盈时很喜欢他的亲吻,惬意的闭着眼睛回抱着他。 屋外晚霞璀璨,照的内室里,满地地衣上一层层的碎金。 有孕的身子总是很容易累,更容易困。 她闭着眼在他的安抚下昏昏欲睡,正是要进入梦乡时,猛不丁听耳畔人问她:“盈时,你会很喜欢我们的孩子的,是么?” 盈时被他突如其来语气严肃的问题吓醒了几分,她霞光下不施粉黛的脸,泛着困顿,迷惘的反问他:“好奇怪,我为什么会不喜欢?” 她想不到自己会讨厌的理由。 难道会生的丑么? 可是,自己同兄长长得都很好看啊。 再说—— “哪怕他生的再难看,我也喜欢啊。兄长难道不是么?” 梁昀唔了一声,这个认知似乎给了他一些信心。 他对她说:“明天我要出门一趟,有点事要我去办,会很快回来。” 盈时听他又要走的话,困意一下子都少了几分,她倚在他怀里不开心的问他:“很快是多快?你到底什么时候能回来?” 梁昀心里说,很快。他只是去看一眼,确认一番罢了。她月份重了,他怎么敢长久的离开? 梁昀捋着她的发,说,会在孩子出生前回来。 盈时郁闷的不想说话,不搭理他。觉得他根本不明白,自己一个人对面即将到来孩子的害怕。 梁昀有许多问题想要问她,但一句都没问出口。仿佛刚才那句话已经用掉了他所有的力气。 他懦弱,懦弱到只敢将问题藏起来,藏得深深的,远远的。一辈子不见天日。 哪怕那个问题长满了荆棘,扎得他心口全是伤痕,扎的他日夜无休的疼痛,害怕。 …… 舜功,兄长知晓对不起你。 可我们都以为你死了。 她如今怀着孩子,不能再叫她难过了。 请你务必要答应,好么。 第77章 时值八月。 初秋时分, 万象更新。 山川河流渐渐染上一层浅淡的初黄。 通体漆黑的骏马飞驰而过,草木枝头微颤,惊扰起一群群飞雀。 …… 傅繁背着草药往集市上贩卖, 只是可惜如今时节这些草药早就过了日子, 卖不上好价钱。 她一连跑了好几家铺子,与人争执不休,争的口干舌燥才将一箩的草药卖掉。 时间却也正好, 不早不晚, 恰逢太阳下山的当口。 傅繁背着空箩筐等在山脚,与去山上砍柴的阿牛汇合。 北地入冬入的早,柴火总要提前备着, 否则到时候能砍的柴火都被人砍光了。 以往她们住在山里,总是不缺柴火, 可如今她们搬了家,在依着镇上附近安了家。附近多是旁人家的私地,要砍柴就要去很远的地方。 好在阿牛年轻力盛,脚程也快,他白日里出发从不会叫傅繁久等,傍晚就会下山回来。傅繁白日里种种菜养养鸡鸭,偶尔天气好了也会和阿牛一同往山里去采些草药,晒干了卖些钱。 剩下时间,傅繁便忙活着煮饭做菜, 时间很好打发。 一切都向着最好的地方发展, 傅繁有些盼着和阿牛生几个孩子了, 乡下人家,最好都是男孩儿才有力气干活。 阿牛生的好,孩子们一定也是十里八乡最漂亮的孩子。 哎……可惜阿牛人闷的很, 只喜欢砍柴喜欢打猎,傅繁好几回都怀不上。傅繁觉得,她要好好与阿牛说说了,再这样下去,旁人一定以为他们有问题了! …… 傅繁才到山脚下没多久,远远就看见了那道被太阳霞光拉长的身影。 她赶紧跑上前去,要去分担阿牛背上的柴火,阿牛却笑着说:“这些对我而言很轻,我背着就好!” 傅繁“哦”了一声,见好就收。 心里忍不住嘀咕起来,阿牛说话越来越文邹邹的了,甚至时不时嘴里还能蹦出一句成语来,可叫她吓了一跳。 时常叫她觉得,自己就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土包子。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91节 傅繁暗自咬了一下唇,心里想着,自己可也是有优秀的一面。自己勤快,脑子好使,长得也漂亮。更是心地善良!会救人,还会给人瞧病。 这世上自己这样的娘子可是不好找的!以往十里八乡多的是男人想要娶自己的,自己可是一个都看不上!自己捡到阿牛时,他还是一个傻子!自己愿意跟他成婚,那时谁不骂自己傻! 这样想着,傅繁面上忍不住洋溢起笑容来。 回去的一路上,她忍不住说东说西,忍不住说起自己的兄长:“走了快一个月了,还没回来。” 阿牛道:“如今动乱,不如我们去接接兄长?” 傅繁看他一眼,生气道:“哪里说能走就能走的?不是说好了等秋收过后再陪你找家么?再说我们栽种了十几亩的庄稼,若是错过了秋收的时候,你那么能吃来年哪儿来的米给你吃?” 阿牛知晓她生气了,也不继续说话了,只是闷着头背着比他还高的柴堆一声不吭走在前面。 到了镇门口的那家唯一一家客栈前,阿牛看见门前的停马柱上拴着十几匹马,他忍不住停下脚步来。 北地苦寒,且常年战乱,条件好些的人家早就举家搬迁去了南地儿,如今留下来的人家多是些以耕地为主离不开的平民,出行多是以骡子牛车,少见马匹。 更何况还是十几匹马。 虽这群马生的都不够高大,甚至可谓是瘦小,一匹匹瘦骨嶙峋,却也是马。 追上来的傅繁也是驻足看了又看。 “乖乖!这些都是马呀?这马是谁家的马?”傅繁赞叹的同时又是忍不住小声嘀咕:“可真是瘦,瘦不拉几看着还不如咱们家的骡子呢!只怕也便宜的紧,还不如咱们家骡子贵!能拉人才怪!” 镇门口的客栈是镇子上唯一一家客栈,往常他们这儿少有贵客来往,是以这客栈便也修缮的寒酸。缺了一个角的桌子,一只桌腿补了又补的板凳,二楼窗扉也是随着风吱呀吱呀作响。 客栈里只一对夫妻承担了所有活计。 夫人在楼上给客人烧水沏茶,丈夫就提着一个桶出来给这些马喂草料。 傅繁一看他拉出来的草料,更是惊诧。 一桶桶竟都是煮熟的豆粮,里头混着切碎的苹果甜瓜和大块的红糖。 乖乖!如此贵的水果就不说了,竟然还是一整块的红糖?每一块比她手掌都要大! 那马喷赤着滚烫鼻息,平等的冲着所有人龇牙咧嘴低鸣,也不知是不是听懂了傅繁鄙夷自己的话,为首那匹口水混着没嚼烂的豆粮,都飞喷去了她面上。 傅繁嫌弃的紧,赶紧躲去了阿牛身后擦了又擦,朝着店主气闷道:“长得瘦不拉几的,怎么吃的怎么比人还要好?” 那店主也是不明白,心里正嘀咕呢,不过到底不敢说那些贵客的坏话,纳闷道:“楼上贵客们给了许多银子的,特意吩咐我说要这般喂,我也只好这般喂。” 乡镇人家都是老实,怎么也不敢做拿着银子却转头糊弄的活儿。 店主说完也是忍不住朝着傅繁又说一句:“我家哪里有这么多的红糖!都是刚才跑了一整条街去外头人家一家家借的!乖乖,十三匹马,瞧着一条条也瘦的紧,谁知一顿就要吃一桶的红糖!谁家养得起啊……” 一直闷不吭声的阿牛忽然语出惊人:“这不是普通马,这些是战马。” “战马?怎么可能?一匹匹骨瘦如柴,瞧着像是半截入土的老马!哪里像是战马!”傅繁不信。 阿牛摸了一把正在哼哧哼哧啃着苹果的马,只见它浑身火炭一般的赤色,没有半点杂毛。 阿牛眸光中皆是认真,脸上极其罕见的少年意气:“是河曲马和百色马杂交出来的品种,不仅速度奇快,且耐力好极。一匹匹看着骨瘦如柴,却是品种如此,喂不胖的。也正是这般骨瘦如柴才能跑的快,是大乾唯一能日行百里的马种!前朝李照将军麾下的左冀轻骑兵能战胜匈奴,正是因为得了这种马,才能破了匈奴汗血马速度力量上对汉人马匹数百年的压制!” 店主看着往日老实本分成日只知晓砍柴狩猎的村夫,嘴里忽然间蹦出这番金戈铁马气宇轩昂之言,一时间连喂马也忘了喂,惊骇的止不住张大了嘴巴。 他这番磨蹭的动作可是叫那群马儿急的要命,一个个主动将头伸进木桶里哼哧哼哧的嚼起来,时不时低沉哼叫一声,一副自己知晓自己很金贵的高傲模样。 傅繁看到这一幕,赶紧朝着店家说:“您别介意!他一直就是这样,总喜欢说着傻话呢!” 傅繁一面说着,一面拉着阿牛往家里走。 “快走吧!回家给你煮好吃的。猪下水你一定没吃过吧!你上回不是嫌弃臭吗?其实只要处理好了保证香喷喷的,你一定能吃三大碗米饭!” 她们是才搬的新家,攒了一整年的银子总算刚刚够买临着镇子上一家新的院子。 比起以往住在荒野乡村里,如今她们住的地方地段可是好了许多,出远门有骡车,买菜也方便的很,便是连房子也足足三间。 傅繁沉浸在日子越过越好的盼头中,阿牛背着柴却时不时往回看,仍是看那些马儿。 这可叫傅繁生气,忍不住跺脚催促道:“好你个阿牛!每回看到马儿心都跟着野了是不是?是不是叫你赶家里的骡子,还能委屈你了!” 傅繁嗓门天生就大,她这些话更是没避讳。 话音刚落,就瞧见方才那间客栈的二楼,有几个带着长檐围帽,正在喝茶的男人们齐刷刷往她脸上看过来。 似乎她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 傅繁眼睫微颤,她注意到其中的一个男子,那男子低垂着头,带着乌黑的网纱帽与旁人的与众不同,上头还镶嵌着玉石珠子。 那男子的帽檐很长,几乎遮住了半张脸。 只留一张凌厉的下颌。 那人的下颌线锋利,瘦长的下颌,极薄的唇线。像是薄薄一层皮肉包裹住凌厉的棱角。 昏暗的光影浮动间,那男人唇角似乎朝她弯起一个漫不经心的弧度。 梁昀的视线绕过傅繁,落向她身后背负着一捆柴的阿牛身上。 却见那个原先还有几分瘦高少年意气的男孩,如今已经长得很是孔武有力。 他的肌肤早不像以前娇生惯养时的模样。 黝黑的像是炭,却也瞧着健康。他比以前看起来稳重了许多,看起来有了担当。 梁昀看着阿牛背着柴火渐渐离去的背影,他面颊上很冷清,看不出一丝情绪。 直到人走的远了,他也没丝毫要上前与弟弟相认的心思。 后几日,也是这个位置,相同的时间里,他也只是这般静静看着。 静静看着那个时常相伴在弟弟身边的女子时不时给他送饭,给他端茶递水,为他拭汗。 二人一副农家最寻常不过的夫妇模样,看着煞是恩爱。 恩爱? 梁昀唇边忍不住勾起嘲讽的笑。 他想啊,一个人真的能失忆至此,彻底忘了自己曾经深爱过的另一个姑娘? 梁昀真的见到这一幕,才发现自己并没有听闻他已经失忆,并且成婚时的庆幸。 他觉得讽刺,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懑。 梁昀几乎是亲眼瞧着这一切,瞧着梁冀的糊涂。 可不是,糊涂么…… 糊涂,好啊。 …… “三爷自从落水被救上来后便失去了所有记忆,没多久便与那位傅姓娘子成了婚。婚后不久便迁居从衡州迁来了雁郡,也是前不久才搬来镇上住……” 梁昀静静听着手下的回禀,听着四处调查来的消息,都是与那郎中一般无二的说辞。 事到如今,只怪天意弄人。 怪不得任何人。 任何人都无辜。 但最无辜的不是他们…… 随着梁昀一同赶来的护卫们有人忍不住愤恨不平道:“爷,要不要我们将三爷请来说说话?三爷过的惨啊……穿的都是补丁衣裳,日日还要上山砍柴!每日赚的钱都被那婆娘死死管着,连块像样的肉都舍不得给他买!” 以往三爷多金贵的郎君啊,如今多可怜啊。 失忆之症也不是不能痊愈,有些人多见见以往的熟人,多听听熟事儿,说不准就能记起来了,将三爷接回府里去仔细调养,总能记起来…… 梁昀修长的手指一点点摩挲着冰冷的茶杯杯壁,冰凉的坚硬,能短暂压抑他心中翻涌的情绪。 室内长久的静寂。 所有人都察觉到气氛的僵硬,一个个跟着垂着头,只觉得前所未有的压抑。 “再等一日看看。”良久,梁昀道。 众人也不敢问公爷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们都是梁昀的死士,主子说什么自然就是什么了。 于是一行数人便又在附近停留了一日,观察了一日。 一连四日,屡次差人去试探梁冀,确定梁冀是不记得了。 什么都不记得了,一点点都不记得了。 曾经鲜衣怒马的少年,如今似乎也习惯了这些平淡无奇的日子,并不觉有什么不满,愤恨。 …… 窗外潇潇风声。 梁昀临着窗寂然而立,面无表情看着眼前这座宁静的小城。 风景秀丽,远离京城。 朝将不朝,动乱横生。 舜功生性鲁莽,不适合朝廷,若是能一辈子待在这里远离纷争,于他而言也不失为一桩幸事吧。 许久,梁昀像是下定决心一般,缓缓闭上眼。 第78章 中秋那日, 府上往院子里摆筵赏月观花。 老夫人虽病着可也爱热闹,便叫韦夫人与萧夫人将筵席摆在容寿堂外。 四处一应早早收拾过,地下铺着拜毯锦褥。众人依着长幼在屋檐下摆开方桌。 是夜, 月色皎洁。月华宛如银纱轻覆于青砖黛瓦, 亭台楼阁皆染上了一层皎白的霜华。 翠竹于幽径旁摇曳,影影绰绰,月映其中, 恰如碎玉乱琼铺陈, 放眼所及,皆是令人神怡之美景。 席面上上了秋蟹,一只只肥硕不已, 梁府都是捡着最大最肥的采买,每一只比碗碟都要大, 做出来的清蒸蟹,蟹酿橙都是一绝。 往年盈时最喜好这一口,可惜今年怀了身孕便有了许多忌口的,首当其冲便是这些螃蟹寒凉之物。 好在没了螃蟹,也还有许多旁的佳肴可以动筷。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92节 盈时喝着软融融的鲜笋汤,火腿与鲜笋的鲜美尽数溶于汤中,鲜甜的她不由得眯起了眼睛,心中好不享受。 这场家筵没有外人,便也未分男女。 女眷们有的去拜月, 男人们也要去焚香秉烛、给上苍神仙陈献瓜饼及各色果品。 而后府上又玩起了猜灯谜的游戏。 想来也是两位夫人有心, 刻意营造出热闹的氛围, 好叫里头的老夫人听着心里欢喜。 可这猜灯谜岂不是难为了一群往日里一个个身居高位,古板且不善言辞的老爷们?梁直梁挺哪个看着像是会玩这个的? 好在女眷们会玩,一个个也不管男人们怎么想法, 纷纷自顾自往灯笼上填词,还有许多大丫鬟嬷嬷们齐齐助阵,倒也将气氛衬托的热闹不已。 过了不一会儿,便有很多灯笼高高挂起来。 二老爷方才写灯谜时半点不插手,可轮到猜时却是来了劲儿,他倒是学富五车,负着手踱步过去,看了一通几乎没有他看了不知晓的。 片刻功夫就解了十几道灯谜。 萧琼玉也跑过来问盈时:“你要不要过去瞧瞧?” 盈时到底年岁也不大,也跟着跑过去凑热闹,可她去的晚了,容易的已经被猜出来了,剩下的她只猜出两个,便都想不出来了。 盈时月份重,很快就觉得累了,今儿这么热闹的场合也不好提前告退,便早早又走回席位上坐下,攒着精力。 正在此时,廊外忽地传来声响,前边儿人来人往的欢快热闹,盈时一直独自一人坐在席上,周围无人,倒是安静的很。 如今,亦是她第一个发觉了声音,回首朝着门廊下看过去。 回廊之下几缕月色洒入,照见壁上旧画,近旁花枝。只见那身深玄直裾的身影在月影中显得幽芳而孤高。 他的轮廓总有有一种能叫人心安的成熟稳重,肩脊挺括,腰身窄紧。 二人隔着层层人群,眸光克制地相融。 他见她还是走时的样子,穿着一身玉色绣折枝堆花襦裙,淡紫兰花刺绣交领褙子,手上虚握着一把缂丝花鸟象牙柄刻八仙团扇。 一人孤孤单单坐在席位中,脸盘在月光下映的皎洁的模样。 她只是坐在那里,安安稳稳与身后婢女说着话,梁昀便觉,一路悬着的心渐渐松懈下来。 可又是止不住的心疼。 她是不是累了?为何没人陪着她说话? “公爷可是回来了?”女眷们见到梁昀回来,纷纷听了热闹,给他行礼。 “昀儿回来的正好,母亲方才才念叨起你,你既然回来了便先进去,与她说说话。”梁挺抚着胡须,道。 隔着窗扉,隐隐听闻老夫人在内室里压抑着的低咳。 梁昀未曾逗留,掀起袍角,宽袖几乎是擦着从她身旁拂过,踏入内室里陪老夫人说话。 梁昀印象中的祖母,是位极为威严的老人。 是一位嘴上严厉,说着不准府上儿郎们娇养,不准府上男人们蓄妾,不准姑娘们不学无术,却也会在寒冬腊月里唯恐他穿不暖,亲自给他裁制衣裳的慈祥老人。 老夫人年轻时身子健朗,可人也总有渐渐老去的一天,老夫人从不与晚辈说起不好的事,唯恐子孙们朝廷上分神。 不知不觉间,床榻上躺着的老人已是满面沧桑,满头银丝,前额和眼角一条条的皱纹。 梁昀走时老夫人都不是这般老迈,才半月功夫,竟是已经病重到难以撑起身子的地步。 梁昀见了心中难免更添愧疚…… 他极度压抑着自己,坐在她的床边亲自将药碗接过来给老夫人喂药。 “祖母,孙儿回来了。” 犹记得老夫人前些时日心中还责怪他,心中怄气的厉害,觉得他越来越不懂事,越糊涂。可如今许是觉得人之将死,许多事儿都渐渐看开了。 再看不开,又能怎么办? 这是一个从小就有主见的孩子。 有主见的孩子,常日里默不吭声,看起来像是好脾气,好性子,可归根结底不过是不在乎罢了。 不在乎,无所谓,不喜欢。 一切就都可有可无,可以舍弃可以割让,可以克制。 可真的轮到他在乎的事情,十头牛都没办法将他拉回来。 自己养大的孙子,自己焉能不清楚? 老夫人攥着梁昀的手,与他道:“你瘦了些,听闻你前些时日又是病了,是不是又想起那些了?” 梁昀声音带着一些沙哑,垂下头不吭声。 “哎……这些时日我也就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也少些出门往外边儿跑了,女人家生孩子都是鬼门关……” …… 窗外天光晦暗,天色透黑。 几株桂花开在窗边,清香满室。 盈时身子重,没留多久终于忍不住提前回去了昼锦园。 她沿着塌边静静的坐着发呆,而后又觉得时间难熬的紧,索性捡起绣了一半的绣棚,对着烛火绣起花来。 一朵花瓣还未曾绣完,盈时便看着他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 明明只是分离了半个月,却像是过了一年又一年。 少女正当韶华,生的明媚可人,娇俏无双,如今却是坐在这片暗室之中挑灯绣花的温柔模样。 她看起来身子依旧纤细,并不似寻常即将临产身段浮肿的夫人。甚至因为有了身孕,她的气色格外的好,烛光打在那张皎洁无暇的侧脸上,说不出来的靡丽与妖冶。 梁昀甚至不敢看她那副惹人怜爱的模样。 更看不得她玲珑的曲线,隆起的腹部。 人的欲望,妒忌是这个世上最欲壑难填的情感。会生出无穷无尽的占有欲望,更会有无穷无尽的不甘。 明明她一直属于他,全身心的属于他,她肚子里甚至怀着的是他的孩子,他们的孩子就快要出世了……可总是差一点。 以前差一点,现在更是差一点…… 总是横插着一个……总是略欠了一点。 她……对自己也是差一点。 室内静悄悄的,盈时率先打破了沉默,她坐在那里朝他笑:“你在那里干站着干嘛呢?过来陪我坐坐呀。你快来看看我给孩子绣的帕子,是不是很可爱?” 他被引诱着一般一步步走上前去。 他个子是那么的高,为了能叫她舒服一些,甚至整个人都要俯下身来,将就着她。 太久没有相见,人是会没了理智的,挨的远了只觉得不够,远远不够。挨得近了呼吸间全是另一人的气息,叫人脑子里白茫茫的一片。 盈时反手环过他的腰身,白腻的脸颊翘起。看着她双唇娇艳欲滴的模样,男人滚烫的双唇已经倾覆而来。 那种带着侵略,攻城略地的吻,甚至带着一点宣战主权的吻。显然已经不适合她虚弱的身子,她才被吻了几下就已经气喘吁吁。 唇上都是一片湿淋淋的,有一种像是窒息的错觉。 她如今的身子受不住。 梁昀后知后觉自己的逾越,他慢慢松开她。 他的眼眸中比任何一次都要平静,平静的安抚着她的后背,捋着她柔软的发,愧疚道:“抱歉,一时间竟忘了……” 盈时好脾气的摇摇头,并没有责怪他。 她轻轻的气息吹在他脸上,说着叫人心窝都能融化的话:“我知道的,我知道你只是太想念我了。” 太想念了,忍不住的。 梁昀心里果真软的一塌糊涂,想起来后这才安静的将拿了一路的木匣递给她。 他的手很瘦,指节很长。像是一只文人的手,指甲修整的整齐而圆润。 盈时接过来悄悄打开一角,就瞥见里头是厚厚一叠地契,银票。 她有些震惊的抬眸看向他,后知后觉明白过来,指着自己的肚子:“你是送给他的么?” 梁昀搭着眼帘,显然还是他生平第一回送礼物。 虽然被误会了对象,却也差不多,他只能抿着唇应着:“是。” 礼物太过于沉重,盈时甚至都不敢去细数。 她想了想还是认真的道:“太贵重了,你是给男孩子的吧?那我可不敢收了……谁知晓万一是个姑娘呢?” 她的话好傻。 傻的梁昀忍不住摸了摸捏了捏她柔软的脸颊,将她捏的皱着鼻头挣扎起来,他才笑着朝着她肚子里那个家伙道:“是女孩的话,也应当是一颗掌上明珠啊。” …… 自从盈时怀孕开始,昼锦园里所有人都开始准备起来。 准备迎接她肚子里新生命的到来。 各式各样的婴儿物件都被提前准备好了。衣裳也被早早浆洗赶紧。 乳母们,女医们,甚至从宫中请来的两位稳婆更是早早就来了昼锦园里待命。 腹中孩子许是知晓父亲回来了。 原本不声不响的,可梁昀回来了才没几日,盈时就开始不舒服起来。 头一回生孩子哪里这般容易的?盈时虚疼过好几次,每一回都闹得府上人仰马翻,可到头来只是虚晃一枪。 只是临产前的疼痛罢了。 后来,盈时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成日里咋咋呼呼叫丫鬟们都跟着睡不着一个好觉。 这日晚上,盈时肚子又是短暂疼起来的时候,她只能干忍着。还是梁昀最先发现不对劲,他摸了摸她的脸,问她:“你不舒服一定要说出来。” 盈时含糊的点点头,却仍旧是忍着,唯恐又是一场虚惊。 只是这日晚上却总是疼的古怪,断断续续的不是很严重,却叫她根本睡不着。 梁昀也只当她是胎儿入盆,临产前的不舒服,他与她鼻尖相抵,抚摸着她的后背一如既往的柔声安慰她。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93节 “闭上眼睛睡一觉,睡一觉就好了。” 她几日间眼下就都是青黑,连一个安稳觉都没睡过,若是再过几日还是这般折腾人,就该想想法子了。 梁昀是个很稳重的人,声音也像是有法术一般,盈时总能被他几句轻声哄着哄得安稳下来。忍过一阵疼痛,渐渐也不觉得疼了,盈时闭着眼睛心里想着果真又是虚惊一场,她终于沉沉睡下。 睡梦中似乎还做起了儿孙绕膝的美梦呢,她梦中翘起唇角,却忽地察觉被褥上一阵濡温,有什么东西流淌了下来。 盈时猛然梦中惊醒过来,只觉得那股疼痛又是来了,愈演愈烈,她才是真的害怕了。 她控制不住的手脚发抖,控制不住的抽噎起来。 梁昀睡中很快就醒了来,他伸手一摸,摸到她满脸的泪。 梁昀还算是镇定,对她道:“别怕,我去叫大夫过来。” 那般镇定的男人真的这一刻到来时也是兵荒马乱,手足无措。 他想起自己看过的书,匆忙叫人。 盈时却抓住他的衣袖,才一会儿功夫她手上已经生出了一层细汗。 她还记着提醒他:“不是大夫,是叫稳婆……” 梁昀摇响银铃,顷刻间叫来外头伺候的婢女们。 烛光重新燃气,盈时一张脸都被憋的通红,额角泛出晶莹的细汗。 梁昀俯身给她擦着鬓角的汗水,问她:“是不是疼的太厉害?想些开心的事情吧,你想想他很快就能出世了,他出来后你就不会苦了。每天都能睡一个好觉,到时候还有人能叫你娘。” 谁料盈时却是摇头,疼痛好像比方才好了一点,她能慢慢平稳呼吸了,才蚊子一般红着脸小声嗡嗡说:“我觉得好丢人,许多人都来看着我,我都不认识她们,我、我……” 梁昀安慰她:“这些都是所有人都会经历的一遭,想要做母亲就要经历一回。这个世上所有生物的到来都是一样的过程。盈时,你很伟大。” 盈时吸着鼻子,“我才不想伟大呢。” 盈时只觉得如今的自己最是狼狈不堪,浑身的汗水,连头发都湿哒哒地贴在了脸上,他怎么擦也擦不干净自己的汗水。 她觉得自己一定是丑透了。 可很快她连嫌弃自己丑都没心情了,疼起来时感觉腰腹要被分成两半,先前她还忍着,真的一下子疼起来时,她无助地抽噎,哭的厉害。 今日以前她都是充满了期望,对孩子的期望,对未来的期望,可这日被一阵阵疼痛像是又折磨醒了。 告诉她,根本没那么容易,无论是生孩子,还是往后所有的事情,都没有那么容易。 眼前的平静只是暂时的……她还有很多煎熬,要撑过去。 盈时眸中泛着水痕,她知晓等会儿人一来,梁昀必是不能待在自己这间屋子里的,她忍了许久忍不住酸涩:“我其实好怕的,我好怕我死了……” 梁昀本来还算沉稳的样子,却是被她这句话惊的眉心蹙起。 他捏着她冰凉的手,如今甚至已经分辨不出谁的手更加冰凉。冷汗交混在一起,叫人心里头难受。 “嬷嬷们不是都提前看过了吗,一切都很好,你身子很好,孩子也不大。”他声音沙哑。 “要是我、我死了,你一定要好好疼爱这个孩子,哪怕你日后也会有孩子,哪怕……你能不能不要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你去哪里也要带着他去哪好不好?” 她这番话在心中酝酿了许久。 她可不敢长远的赌,赌一个这样年纪轻轻权倾朝野的男子能为自己守一辈子。 更何况,自己同他压根什么关系都没有。 自己前头走了,他若是有点良心还好,若是没有良心转头就重新组建家庭,他也没有一点过错啊。 盈时这一刻才觉得恐慌,恐慌自己将一切想的太简单了。 可怜自己的孩子,会不会才出生,就没了爹又没了娘。 以后呢?以后梁冀回来后,他的身份该有多尴尬?多可怜啊? 她说的这么多不过是叫他明白,自己若是走了,自己留下的孩子会很可怜。她的孩子会与梁昀年幼时一般可怜,甚至比他小时候还不堪呢。 盈时想叫他日后能多待自己孩子好几分,能为自己的孩子筹谋几分…… “好,你放心。”梁昀声音有些沙哑,他攥着盈时的手都有几分发颤,他努力维持着冷静道:“你要坚强一点,我们一起养着他看着他长大,看着他日后组建家庭,每天都活得欢喜没有忧愁,成为世间最无忧无虑的孩子。不像我们小时候那样,好不好——” …… 昼锦园里的阵仗颇大。 大半夜的,整个院子内外灯火通明。 稳婆们隔着被褥给盈时检查了一番,便赶紧叫梁昀出去待着。 “入盆了,快生了,产房晦气,切莫冲撞了公爷!” 就连桂娘也架起屏风,放下幔帐,赶梁昀出去:“一会儿夫人们该来了,公爷还是先出去避着些吧。” 她这话亦是在提醒梁昀,不要在盈时生孩子的时候,还要考虑其他的事情。 盈时也是推着他。 “你……出去!” 梁昀知晓她的心思,只能维持着冷静,说:“我就在外头守着。” 第79章 王妃领着陈嬷嬷头一个赶来, 她来时几位夫人们都没过来。远远就瞧见立在产房外的那个身影。 梁昀身量很高,宛如一颗孤竹一般立着,他其实五官生的很冷, 不动声色时面容显得尤为冷峻, 冷的令人害怕。 梁昀见到王妃来,倒还算镇定,给姑母请了安。 王妃问他:“什么时候疼起来的?” 梁昀说:“丑时一刻就疼了。” 王妃听着屋里传来压抑的痛吟声儿, 再眼瞅着身边侄子越发不好的脸色, 便劝他:“生孩子都是这般,有时候疼一日,两日的都有呢。你还要上早朝, 便先往次间屋里睡一觉?说不准啊,熬到你下朝都不一定能出来……” 自盈时有孕起, 梁昀常看妇儿的医书,虽不算精通可该懂的都懂。便也明白王妃说的这都是常理,可明白归明白,焦急却怎么也止不住。 如今他还敢往旁处去睡觉? 梁昀苦笑了声,“天也快亮了,我就在外边站一会儿再等等吧。” 王妃也不好再阻止,她心里依稀也猜到点,自己这个侄子对里头那个的不同。 她沿着廊下踱步几圈,便往正厅里坐下, 还没喝口热茶的功夫, 就见韦夫人火急火燎赶了来。 韦夫人领着嬷嬷们一路走来, 虽是着急,却也带着隐隐的喜色,一来就问:“里头怎么样了?发动了没?” 王妃淡声说:“头一胎, 发动是发动了,可哪有那么快的?大嫂也别心急,你我便一同在外头等等吧。” 韦夫人哪里能像王妃这样稳静?她差了嬷嬷们进去问了一遭,得来消息说是宫口才开了一点儿,只怕还要一会儿。 韦夫人心里干着急,说:“听着里头那孩子疼的厉害,送点汤水进去叫她喝了吧。” 王妃说:“大嫂放心吧,我一来就问了,小厨房里都早早准备着的。” 韦夫人这才安心坐下,摩挲着手中佛珠嘴里默默念叨着,瞧着很是虔诚。 没一会儿功夫,萧夫人带着萧琼玉也是一脸着急的赶了过来。 梁昀退去离着产房最近的次间屋子里坐着。 两人间只隔着一堵墙,他可以听见隔壁房里的任何风吹草动。 一墙之隔,时不时传出她隐隐的哭声,恸哀声,哭声很虚弱,嗓音都在发哑。 他听着听着,怎么也静不下心来,甚至连坐都坐不下去。心口被许多情绪攫取。 梁昀索性磨起墨,抄起经文来。 时间过的很缓慢,屋内的痛吟声,屋外女人们叽叽喳喳说话的声儿几乎无时无刻不困扰着他。 外头天光隐隐亮了,屋廊下有风悄悄的飘荡。 一墙之隔的内室里,婢女们进出都要被夫人们拦住盘问情况。嬷嬷们一个个都说胎儿下来的快,只怕用不着多久就能生下来了。 夫人们听了都很是开心:“好啊,很快就能见着那小子了。” 梁昀攥着笔,抄完了一卷护诸童子陀罗尼经,额角已是冷汗涔涔。 …… 桂娘趁着盈时疼痛暂歇的间隙,给她一勺勺喂着参汤。 “多喝一些,才有力气接着使劲儿。” 盈时浑身都是汗水,她抓着桂娘,往日温柔的嗓音如今早已沙哑难闻:“还有多久?还有多久?我真的受不了了……” 她如今只能心里盼着,再忍一会儿,下一刻就会生出来了。 桂娘听了简直心如刀绞,可也不能替她做什么,只能安慰她:“好姑娘,生孩子都是有这一遭的。您已经算快了!再忍忍就过去了。” 再忍忍?还是再忍忍。 永远就只能得来这几个字!盈时已经不信她们哄着自己的话了。 从破水到现在,都过去了两个多时辰了。 床边,稳婆趁着盈时宫缩的间隙教着她保存体力,调整起呼吸。 宫缩越来越近了,盈时的参汤没来得及喝两口,又是一阵熟悉的疼痛从腰腹中传来,叫她面上好不容易恢复的血色一下子重新变得惨白。 “少夫人要忍着,力气没了更难生了。” “忍着力气生小主子啊!” 所有人都在她耳畔教导着她,所有人都是满头大汗着急不已。可生育这一遭从来都不公平,没有旁人能替她扛过去,只有自己一个人痛着,咬紧了牙拼命去扛。 盈时也想像稳婆们教导的那般忍着体力,不要浪费体力。可她才十七岁,也是头一回当母亲,以前从来没有吃过苦,哪里有这等本事啊? 她只感觉唇畔都咬碎了,嗓子眼都快要挤出了血来。 春兰早已是泪盈于睫,她抹着眼泪将湿帕子卷成条往盈时嘴里塞。 “快了,露头了!娘子继续使劲儿!”不知过了多久,嬷嬷们终于欢喜着说出这一句。 盈时觉得肚子越来越坠,先前还能感受到疼,后面浑身的汗,麻木的连疼也感受不到了,只能死死咬着被塞进嘴里的巾布。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94节 真正的解脱也是顷刻间。 忽地,盈时感觉身子一松,有一团温热的东西从她身体里滑了下来。 “生了!生了!” 内室烛光跳动。 那孩子小小的,从母体里落下来甚至也不知晓哭。 这一幕惊的稳婆们一个个面色难看,赶紧将它倒过身子来,下了狠心往屁股上拍了两下。 “哇……哇哇哇——” 被憋得满脸通红的婴孩儿,这才哼哼地哭出声儿来。 生的虽小,哭声倒是嘹亮的紧,中气十足的模样。 盈时听见孩子的哭声,知晓孩子的平安,她像是完成了一件任务一般,整个人都松懈了下来。 太疲惫了,疲惫的连呼吸都觉得难受。 她听着桂娘在自己耳畔给报喜:“是个小郎君!五斤九两重!” 盈时咧开嘴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噙着许久的眼泪流了出来。 她想啊,真好啊,终于生下来了,还是个男孩啊…… 梁冀,梁冀你知道么?你的爵位我和你兄长的儿子能继承了。 真好啊…… 直到那个小婴儿被清洗干净抱来了盈时枕边,盈时已经连睁眼都没力气了,却还是强撑着睁开眼。 她偏过头看着襁褓里那个折磨自己许久的小孩儿,见它皮肤还红彤彤的,闭着眼睛的模样,盈时忍不住轻轻偏头蹭了一下它柔软的脸颊。 许是母子连心,那孩子感受到了母亲的贴近,原本还不哭不闹闭着眼睛睡觉呢,如今竟也跟着哼哼起来,不像是哭,倒像是要吸引母亲的注意。 “哎呦,瞧瞧这小模样,老身接生了几百个孩子,从没见过这般贴心的孩子!多懂事啊。” 稳婆们一个个都知晓说着讨巧的话,都说这小郎君哭声却嘹亮,又是沉稳的性子,想来日后一定能封侯拜相。 想想可不是么? 出生在这种门第,便是个傻的,日后也不差! 盈时与孩子静静贴了一会儿,便叫桂娘去给稳婆们打赏,虚弱的说:“抱出去吧……给她们也看看吧。” 虽听不见他的声音,可她知晓他一定守在外边。 他素来是说到做到的一个人,说会守着自己,就一定会守着。 …… 随着产房里婴孩的啼哭声响起,韦夫人头一个坐不住站了起来,兴致冲冲的就要进去。 “是男还是女?”她着急的隔着门,来回踱步。 “是小郎君!母子平安。” “菩萨保佑,菩萨保佑……”韦夫人瞬间泪水盈满眼眶,大喜过望甚至当着众人的面都忍不住流出了眼泪。 她惊喜之下连遮掩也不曾,嘴里振振有词念叨着:“是男孩……是男孩!舜功啊……你有后了,你有儿子了!” 过了不一会儿,孩子就被裹在大红刻丝襁褓里抱了出来。 女眷们都纷纷起身,围过去看孩子。 小孩儿约莫都是一般模样,看不出来好不好看,还没长开更看不出来像谁。 一群人围着,王妃稀罕打量了许久,止不住说:“这孩子性子沉稳。” 萧夫人心中想着,可不是么,果真不愧是大房的种!一看就知晓像谁呢! 不过如今韦夫人已经开心坏了的模样,谁也不敢乱说话,刺激到了韦夫人。 萧夫人欢喜的打着哈哈,道:“熬了半宿就生出来了,这孩子懂事儿呢,知晓不折腾他娘!” 韦夫人只怕是里头最欢喜的一个,随着孙子的出世她只觉得一下子有了盼头。再也不用日夜以泪洗面,再也不用看着隔房的侄孙唉声叹气了。 她也有孙子了,她的孙子可比萧氏的还要金贵! 韦夫人抢抱过襁褓,抱了一会儿便说:“怎么才五斤九两重?他母亲定是怀孕时挑嘴,这才将肚子里的孩子饿成这般。” 众人:…… “哎呦,这个小崽子,还会撅嘴呢!祖母啊早就给你打了厚厚的金锁,日后呀全都是给你的!”韦夫人才骂过他母亲,对着这个孩子却是爱怜到了极点,抱着就不舍得撒手了。 王妃好一会儿才从韦夫人怀里接过孩子,说要抱给老夫人去看。 “老夫人这回儿只怕还没睡下,等着我们抱孩子过去给她瞧。咱们也别耽搁了,抱着孩子一起过去一趟。” 王妃抱着孩子便要离开,临走前注意到一旁的身影,忍不住将怀里的襁褓给他看看:“你也仔细瞧瞧,瞧完了快去宗祠里烧香去告诉先祖去。” 梁昀轻轻把孩子抱了起来,襁褓里的孩子当真很小,很轻的一团,他甚至不知要怎么才能托住他。 软软的,粉嫩嫩的一团,却已经是一头乌黑的胎发。 他在母亲肚子里时倒是热闹,日日都要在里头游来游去,时不时连父亲的手掌都要踢上一脚。如今生出来却是难得的乖巧,闭着眼睛不哭不闹,很是贪睡的模样。 梁昀垂手仔细打量着这个小东西,也有些生气他将盈时折腾的够呛。 孩子似乎察觉到他的恼火,皱了皱小鼻子,发出了几声哭腔。 韦夫人便从梁昀怀里将襁褓接过,语气有些古怪道:“昀儿赶紧去告诉祖宗去,你有侄子了,你弟弟有后了!” 抱着孩子一路往容寿堂去的路上,韦夫人心里便盘算着,老大往昼锦园走的也太频繁了些,且今儿怎么比自己来的还早?都这个时辰了他竟也不往宫里上朝去…… 以往是老夫人发过话,她也怕第一胎是个女儿还要再辛苦老大,这才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如今嫡亲的孙子已经得到了,热乎乎的抱在怀里,韦夫人心思便也宽泛了。 心里想着这般终究不成样,要好好说一说了。 到底是大伯和弟媳,如今他们完成了肩头任务,大伯还往弟媳房里去,成什么样? 再不能越矩了,日后二人也不可再见面了。 第80章 梁府喜得男嗣, 当日便在府中开了宗祠,烧香祭拜列祖列宗。 二老爷对这事儿格外看重,早早下了朝, 便与梁昀一同入了宗祠。 满室鸦雀无声, 只偶尔听闻铿锵叮当金铃玉珮,微微摇曳之声,以及起跪间靴履飒沓之响。 “祖先在上, 三十三世, 三十四世子孙后代叩拜。今日奉上供品,聊表孝心。祈求祖先庇佑。”梁挺对着祖宗拜了又拜,颇为感慨, 而后又是朝着木案上一排排祖宗牌位道:“原先数年都叫祖宗们为子嗣一事操心,好在天恩祖德!现如今梁家二房, 三房都各有了男嗣,得以承家立业延续香火。” 语罢,梁挺又朝梁冀的牌位惋叹道:“三郎啊,你虽走的早,如今却也有儿子了!” 梁挺又看向梁昀,问道:“依着道理,长兄如父,冀儿去了他那孩儿该由着你来取名儿,只是如今……合该避讳一些, 那是由着族中族老择些名儿来选, 还是?” 梁昀岑寂着一张脸, 黑睫微微垂着,好一会儿才拘了拘衣袖,道:“起名一事等满岁后再提罢了。” 梁挺轻抚着胡须, 沉吟一番也是道:“也是,小孩儿没立住,确实不该早早定下名。” …… 与此同时的容寿堂里。 老夫人瞧着韦夫人怀里的孩子,难得的起了精气神儿。 以往老夫人如何也做不出将才生下来的孩子往自己跟前抱的事儿,实在是太稀罕这个孩子了。 原先打算只瞧一眼就差人赶紧抱回去的,如今瞧着襁褓里那个睡得安静的孩子,如何也舍不得挪开眼了。 韦夫人笑道:“母亲要不要亲自抱一抱?这孩子乖着哩!” 老夫人心里眼里如今都是这个重孙,明知自己不是什么传染人的病,只是老迈罢了,却也唯恐将病气给小孩儿过了去。她叫韦夫人抱着孩子离她远远的瞧着,哪怕老眼昏花瞧不清楚也不敢离的近了。 一群女眷们便这般陪着老太太干坐着。 老夫人等着这个孩子出生是等了一整夜,熬了一整夜,王妃唯恐老夫人身子受不住,便劝着她看一眼就算了,“将孩子早早给人母亲送回去吧,阿阮只怕等的着急了。” 老夫人也明白这个理儿,如此小的孩子本来都不该抱出来的,可她也是知晓自己如今的身体,总觉得一日不如一日,见一眼就少了一眼了。 这几日自己还能坐起身子来,眼睛还没瞎,只怕再过几日连身子都起不来了,到时候想瞧都瞧不清了。 老太太就这般瞧着,又是吩咐陈嬷嬷将早就准备给孩子的金项圈金锁一应物件拿出来。 “这孩子也算是来的巧,若是再晚个几个月,就瞧不见我了。” 本来是等着满月时,周岁时再慢慢送的,只是她连这孩子满月时都不确定能不能撑到了。 这话叫众人忍不住眼眶一酸。 老夫人见到小孩儿连眼睛都没能睁开,叹息着道:“他日后是如何也记不着我这个老婆子的,叫我多瞧瞧他记着他吧。日后告诉他曾祖,这孩子长得俊,一瞧就是梁家人的模样。” “好了,瞧也瞧过了,将孩子给他母亲送回去吧。你们都当心点儿,孩子还小,切记要撑着伞,万万别沾了风……”老夫人瞧了好一会儿,身子实在撑不住了,才依依不舍道。 乳母闻言,赶紧上前将韦夫人怀里的小郎君抱下去。 女眷们有的陪着送孩子回去,有的告退回去。 韦夫人目光万般不舍的瞧着被乳母抱走的孩子,等内室中人都走干净了,她迫不及待坐直了身子,语气悲戚的朝着要歇下的老夫人哀求:“母亲,我瞧着阿阮太年轻,不像是个会养孩子的。您是没瞧见,阿萧那般瘦都能生出七斤重的元儿来,可阿阮我那般仔细帮着她养着,才生了不到六斤……到底是年纪小又不经事儿,想来她只怕照顾不好孩子……” 老夫人似乎早就知晓这个儿媳会来这么一遭,她冷眼听着,听着韦夫人说完也不吭声。 韦夫人面颊有些红,厚着脸皮继续说下去,“我屋子里特意僻出了一间屋子,就是冀儿小时候住过的那一间,叫父子两住一间房子,多好啊,我也养过两个孩子呢,不都养的好好的?我给梁家守寡了这么些年,母亲便叫我如愿一回,我日后如何也能无憾了……” 老夫人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人家孩子有母亲,怎么还能越过母亲给你一个祖母养?你若是想看孩子便日日过去看着,还能有谁敢拦着你不成?” 韦夫人还要解释:“可、可您原先不是说……” 自己早早就有这么个意思,甚至试探过老夫人,先前老夫人也不见反对,怎么忽地就满口不同意了? 老夫人却已经揉着额头,一副疲惫至极不想多谈的模样。 嬷嬷们赶紧扶着老夫人躺下,纷纷去劝说韦夫人:“老夫人累了,该服药歇下了。” 韦夫人心中全是不甘,偏偏老夫人已经闭目养神起来,她没法子只能悻悻然退了出去。 韦夫人走后,老夫人闭着眼一声叹息。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95节 一家子各有各的孽,且这般先瞒着,瞒到自己两眼一闭,就彻底什么都不用操心了。 …… 许是因为孩子被抱离了身边,盈时没睡多久就醒了过来。 盈时轻轻动了动身子,现如今她还一时半会儿没习惯自己已经平坦下来的小腹,仿佛身子都不是自己的。 她瞧见香姚守在自己的床前,头像是小鸡啄米一般有一下没一下的点着。 盈时扭头看了一圈,没瞧见身边的孩子,便是一下子着急起来。 “我的孩子呢?” 香姚被惊醒过来,安慰她道:“娘子别担心,抱去老夫人那儿了,春兰早早也带着乳母赶过去了!” 自从上回二房的小郎君险些被偷走,这些时日梁府内外戒严,丫鬟们惩治了一批又一批,再加上春兰也跟了过去,许多忠心耿耿的奴才盯着一个小主子,还能出什么事儿? 盈时对春兰最信任不过,可以往再是镇定,如今当了母亲就不一样了,孩子不在身边她连躺着都躺不下。 盈时心里郁闷,却偏偏发不得火,只能睁着眼看着帐顶数着数,心里难受着急的厉害。 梁昀回来时,就看见帷幔里她穿着一身粉橙绣梅花如意云纹锦长衣,额上横着一条莲青色珍珠抹额,乌发低绾以红绸扎着尾端,做垂云髻的模样。 肌肤先前还是润泽白皙,如今脸上只剩下了白,雪白雪白的,唇上更是憔悴的失了血色。 梁昀摸摸她的手问她:“你觉得怎么样?” 盈时当然觉得累了,可如今她一门心思只想着见到孩子,连身子上的疼痛都没了什么感觉,只着急的去问他:“孩子怎么还不抱回来?” 她嗓音还是沙哑的厉害,累了疼了那么久,醒来孩子却被抱走了,换谁心里能好受? 盈时甚至忍不住想,是不是孩子被韦夫人抢走了? 她想着想着,心急的厉害,眼眶更是红红的。 梁昀见她这样,也是心疼后悔起来,道:“你别担心,我已经差人去抱回来了。” 等待的空隙,盈时根本没功夫管旁的人,她疲惫的躺在枕头上,眼儿巴巴的瞧着窗外,恨不能下一刻就能抱到孩子。 梁昀给她掖了掖被角。 好在并没叫盈时等多久,屋外嬷嬷们很快就将孩子送回来了。 嬷嬷们在外吩咐乳母喂奶的事项,桂娘将襁褓抱进来送去盈时怀里。 盈时刚过去要抱,可累了一个晚上,又才睡了一个多时辰根本没养回身子来,她如今手臂压根都没力儿,还是梁昀将孩子抱来她怀里,替她托着襁褓。 盈时靠着大迎枕,垂眸仔细瞧着孩子,十月怀胎血脉相连的孩子就被抱在怀里,哪怕这个孩子如今红彤彤的瞧着并不好看,她也喜欢的舍不得撒手。 襁褓里的孩子薄唇抿着,虚握的小小粉红肉拳,盈时忍不住柔柔的笑了起来,她拿着自己的手指轻轻塞去孩子的手掌里,果不其然下一刻她的手指就被孩子紧紧的攥住了。 “哈……” 两世了,经历了多么匪夷所思的一切,她都撑了过来。虽然撑了过来,却一直觉得自己脚踩不到实地,她总觉得自己一直在天上飘着。 如今她有了自己的血脉,有了自己的孩子,她才有一种真真切切自己活在人世间的感触。 她的双脚终于像是落了地。 原来,自己这么厉害啊,她生了个活生生的小孩儿出来。 盈时傻乎乎的看着孩子说:“它好像并不是很好看,可是我就是觉得很可爱,很可爱……” 梁昀垂首仔细看了看,认真道:“他眉眼很像你,只是如今还没长开。想来日后会很好看。” 盈时常被人夸赞长得好看,却还是头一回被以这种方式夸赞。她有些羞赧的悄悄红起了耳根,又认认真真看了看怀里的孩子,嗔怪道:“哪里像我?猴儿一般的模样呢,他连眼睛都没睁开……你就能看出来像我了?” 梁昀一丝笑意从唇角流淌出来,他冰冷了一日的心看着她看着他们的孩子,终于渐渐的重新柔软下来。 “这孩子眉毛很淡,睫毛却翘,约莫是像你的。” 盈时后知后觉的摸了摸自己的眉毛,自己的眉毛虽然有些淡,却也秀气漂亮呀。 盈时又去看了看他的眉毛,仔细一看确实能看出端倪——梁昀的眉毛很浓,却并不会给人一种鲁莽魁梧的感觉。约莫是整体都很整齐端正,锋利的好似一把利剑,直到眉尾才有所降低。 可这个孩子眉毛上可怜兮兮的几根软毛儿,仔细看是有弧度的,弯曲的弧度。 嗯,弯弯的眉毛,睫毛也弯弯。 想来,日后是一个脾气很好,很爱笑的少年郎呢。 盈时已经控制不住的牵起了嘴角,幻想着自己孩儿长大的模样。 梁昀抱着孩子,目光深邃,唇角笑意却总显得有些牵强。 他担忧她的身子:“孩子就放去隔壁,叫乳母婢女们瞧着,再不叫她们抱走了,你歇着再睡一会儿养养精神吧。” 盈时是很困,可才当母亲都是新奇的,舍不得孩子离开自己身边,装作没听见他的话,东瞧瞧西摸摸,摸了孩子许久。 不出意外,再好脾气的小孩儿也被盈时给惹哭了,别着小嘴哼唧了两声。 一旁的乳母见孩子哼唧了两声,连忙说:“出生满一个时辰就能喂奶了。少夫人,小郎君这怕是饿了,您将孩子先给奴婢吧,奴婢抱后头去喂奶去。” 梁家少爷姑娘们甫一落生,每人都配有四个乳母。 盈时这胎才五六个月大时,梁家已经四处去寻找乳母,选的都是年轻健康的妇人,且都是刚生过头胎的妇人,这般乳水才好。 梁昀便要将孩子抱给乳娘,盈时手指悄悄揪着他的衣袖,往回拉了拉。 梁昀回眸看她。 他瞧见盈时的脸颊有些红,以为她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俯身过来,谁料盈时小声朝着他耳畔道:“我喂给他试试……” 说这话的人害羞,听这话的人也不遑多让。 梁昀瞳孔微颤,还是稳重的蹙起眉头:“不成体统。” “自古哺乳都是由乳母来,哪有亲自来的道理。你多加休息才是。” 盈时也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怎奈她就是生了一副奇奇怪怪的身子,旁人家需要喂奶的家里,产后有的三五日,有的许久也下不来奶,有的更甚至是吃药才能下奶。 她倒是好了,孩子还没生出来,乳水就早几日下来了。 原本只有一点点,她私底下偷偷忍了就算了,不敢叫旁人知晓恐怕别人笑话。 可随着孩子落生才一两个时辰的功夫,她胸口就涨奶了。 梁昀哪里懂妇人的身子?瞧着他依旧不为所动,盈时有些生气,心里暗骂这个男人可真是个木头桩子! 什么亲自来不亲自来? 乳母的奶能喝,自己就喂不得孩子?自己如今胸口鼓鼓囊囊,宁愿挤掉浪费掉么?她多想自己孩子第一口喝的是自己的奶呀。 当着乳母的面盈时哪里敢说什么自己涨奶了这种话?她偷偷将手指搭在鼓鼓囊囊的胸口,那处原本宽松的小衣都撑的紧绷绷的。 梁昀瞳孔紧缩了一下,迟疑了片刻便使乳母先退下。 屏退左右后,盈时叫梁昀也退下去,梁昀素来面皮子薄,比她还薄,他自然不好意思见到这一幕,只能退去一边背朝着她。 盈时连忙将领口松开了些,半晌折腾,将自己的手都折腾酸了,才将粉红的乳,尖儿塞去孩子嘴里。 谁知原本乖巧懂事不哭不闹的孩儿,哼哧哼哧吸了半天也吸不上一口乳水。 他使劲儿吸着,依旧吸不出来,着急的哇哇大哭。 “哇嗷哇嗷……” 盈时也是着急,手足无措的抱着他问起梁昀来:“怎么回事?他怎么会吸不上来呢?” 梁昀问她:“是不是喂的姿势不对?” 盈时好半晌也没换出个新花样来,只好泪眼汪汪的求助孩子的父亲。 年轻的父母琢磨半晌,偏偏都不好意思去问人,可怜的孩子鼓鼓囊囊吃的近在咫尺,含在嘴里却吮吸不着。 梁昀眼眸深沉,最后还是他想着法子,挤出杯盏里盛着,再拿勺子一勺勺给孩子喂进去。 饿了许久的孩子终于喝上了。 第81章 便再是年轻健康的身子,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无可避免的亏空了身子。 盈时以往还没那么爱睡,可如今身子虚弱的厉害, 月子里每日便多是在昏昏欲睡。 她醒来时就会让人将孩子抱在床边的摇篮里, 亲自哄着,认真瞧着孩子。 这世上有些孩子就是来报恩的。盈时觉得自己的孩子就是。 她每回醒来都是自己抱着孩子玩儿,除了要哺乳换尿布时会叫乳母们帮忙, 多数时候孩子都是跟着她睡, 她却完全不明白,旁人总说带孩子累人? 这有什么可累人的? 孩子太乖巧了,每日里几乎都在睡觉, 基本上除了吃就是睡。 有一回盈时将他放在枕头堆里,瞧他睡觉的可爱模样, 结果却一不小心自己犯瞌睡了。她醒来时便瞧见这个孩子不知何时已经悄悄睁开了眼。 他醒来了,却不哭也不闹,只是用肉乎乎的小手搭在母亲的脸颊上,像是怕吵醒了母亲,又想和母亲亲近。 自从他会睁眼开始,每回见着母亲就咿呀咿呀的笑。 当真是,再没有比他好带的孩子了。 盈时时常忍不住抱着小孩儿,往他肉乎乎的脸颊上狠狠亲上一口。 她在月子里也没闲着,翻遍了诗赋经文, 才给他定下了一个小名, 唤融儿。 时光一晃就到了融儿满月宴那日。 有先前元儿的前车之鉴, 盈时心里害怕,不想叫自己的孩子在这个节骨眼上惹人注意。 更因着融儿的出身,府上也并未大肆操办。 满月宴虽办的不算隆重, 可该少的仪式却都不能少。 小融儿几乎一日一个模样,一个月里,早早褪去了脸上的粉红,显得白里透红的可爱模样。一双乌黑的瞳仁,才满月就显出格外高挺的鼻背与饱满前额。 小融儿被许多老夫人们拥着,都赞叹着说他:“日月角丰隆,一生遇山铺路,遇水叠桥,贵居人上。” 这话惹得盈时心中闷笑,止不住想着他这才多大的人呐,凭着一个额头就能瞧见往后一辈子的事儿了? 不过,做为母亲,当然还是喜欢听这话的。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96节 “善良,温和,通达,明义,是个好名字。”两位姑姑们听了融儿的名字,亦是止不住称赞。 小融儿在众人面前过了一遍,便也到了今日的重头戏,桂娘朝着盈时提醒道:“该将小郎交给伯伯刮去胎发了。” 盈时怀里的小儿像听懂了一般,轻轻揪着她胸口的衣裳,哼唧两声,似是不愿意离开母亲温柔的怀抱。 盈时无奈只好摸了摸他柔柔的胎发,哄着这孩子:“伯伯给你剃头发,没了头发母亲给你戴帽子,也很好看呐。” 小融儿挣扎了一番便也不挣扎了,桂娘这才将孩子抱过去给梁直。 剃发这事儿本该由着父亲来,可如今因着避嫌谁也不愿意见着梁昀插手。 入了秋以后,北边又是重起了战事,流民、灾情各种文书疾奏雪花一般传入宫廷,重臣们日夜都在宫中议政,梁昀便是想来,也着实抽不出空。 梁直上回已经给他儿子剃过一次胎发,这回是轻车熟路。在一群女眷们的眸光中,他还算镇定的将融儿的头发剃了一圈,只留下两块能扎小啾啾的地方。 而后被剃下的头发便由着盈时收了起来,她拿着红绸绳系着,放去木匣里存着。 盈时也依着自己先前的承诺,给孩子套上了早早缝好了的袄帽。 才满月的孩子已经生的白白嫩嫩,不再是才出世就被人嫌弃轻巧的小猴儿,肉乎乎的脸蛋,黝黑的瞳仁,看起来可爱极了。 融儿似乎是格外喜欢母亲,喜欢叫盈时抱着。 盈时抱着他时,他黑白分明的瞳仁一错不错的盯着盈时,咯咯的朝着盈时咧着嘴笑。 这般又是惹得众人羡慕惊叹。 “这孩子,不哭不闹的,还喜欢笑呐。” “是啊,老身活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见到这般乖巧懂事的孩子。” 萧琼玉上下打量了盈时一圈,见她做了个月子,一点没胖,更是气色好的很,穿着一身淡黄滚边白底印花的褙子,才出月子腰身已经是平平坦坦,不堪一握。 她止不住的羡慕:“旁人生个孩子都是要胖一圈,便是我上回吃了那么大的亏,腰上小半年都下不掉。你怎么瞧着跟以往没点儿区别?” 盈时想了想说:“许是我睡得多,每日里醒来就抱抱孩子,能下床走动我就待不住了,每日都要下床来走一走,哪怕只能在内室里转。” 霞月郡主却是笑着摇头,“我瞧着与这些都没关系,恐是你这孩子太好养了,叫你心宽的很,跟没生前没什么两样。” 萧琼玉也说:“有道理,元儿太闹腾,夜里便是喂饱了都要哭六七趟,便是放在隔壁我也从没睡过一个好觉,什么都乱了,满脑子都是他的哭声。” 霞月郡主则是悄悄朝着盈时道:“你运气好,这么好的孩子叫你生到了。” 可不是?梁昀这性子当丈夫是有诸多不如意,可这种性子的当儿子,简直就是来报恩的。 盈时听懂了,脸刷的一下子红了,红的彻底。 搞得霞月都不敢继续惹笑了,她说起正事儿来:“我再过几日只怕要走了,北边不安稳,到时候若是真打起来怕是麻烦了。我一晃也来了大半年,早该回去了,刚巧回去替我兄弟盯着婚事儿。” 琅玡王府与梁府合过八字后没几日就下了聘礼,定下了二姑娘。 婚事更是定的仓促,再过不到两月就要来迎娶了。 三姑娘婚事儿也有了消息,梁挺亲自见了湖州总兵的长子,若是不出意外与二姑娘要前后脚出嫁了。 众人其实都是心知肚明,这是老夫人预感自己大限将至,才早早将孙女们出嫁。 “祖母上午叫我们过去,说是提前给我们准备了嫁妆。”两个姑娘说起此事来,都忍不住红了眼眶。 她们心里明白,祖母是怕自己走后嫡母薄待她们,父亲更不管她们的婚姻大事,只恐怕会为了家族随便便将她们发嫁了。 所以祖母才撑着病体也要早早为她们谋划一番。 盈时却是想起梁昀前辈子往河东去的事儿,想来如今起了战,一切都与前世对应上了。 那他是不是会在老夫人离世前就要离开京城? 以往的她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可终究是叫人太煎熬,她宁愿装聋作哑,自欺欺人,不去想那些注定会到来的事。 可这一日过的太快了,快到盈时猛地意识到,这一天这么快就要来了。 …… 满月宴后,盈时回了昼锦园。 天气渐渐冷了起来,屋外下起了雨,雨声重重。 未久,韦夫人便冒着雨也赶过来看孙子。 韦夫人自从孩子出世后几乎日日都要过来看孩子。 盈时虽满心的厌恶她,却也明白至少在目前这一刻,韦夫人是毫无芥蒂喜欢着这个孩子。 时下妇人多有坐双月子的习惯,只是第二个月一应都正常,能沐浴饮食上也不讲究了,只是还是避着出门避着见风见冷。 产妇能在床上躺着就在床上躺着,避着不见人。 梁昀也是要她坐足两个月的。 盈时索性不去管韦夫人,她自己跑去床上躺着,一副疲惫的模样。 韦夫人不见半点不好意思,她逗弄着摇篮里的融儿,笑容慈祥的不得了:“这孩子一日一个模样,越发俊俏了,长大只怕不知要迷倒多少小姑娘呐。” “呦,瞧着这双眼睛乌溜溜的转,一瞧就是个顶顶聪明的孩子。” 哪怕孩子还并不认人,韦夫人也是一遍遍不厌的对他说:“我是你祖母,祖母,最亲的祖母。” 盈时听了耳朵起茧,很是就昏昏欲睡。甚至连韦夫人朝她说什么话她都没听清。 依稀是韦夫人又从自己库房里拿了什么宝贝送了过来,送给她的宝贝孙子,甚至连带着大孙子的母亲也有一份。 “原先是放在我那儿的,我便想着还是给你拿过来,你是个好孩子,想来也会一辈子念着他,想着他的,是不是?” 盈时昏昏欲睡的应着,好在韦夫人也不年轻了,没什么精力,弯着腰逗弄了一会儿融儿便是满身疲惫,揉着腰万般不舍的走了。 …… 朝中局势吃紧,梁昀这些时日很难才能回来一趟。 他回来时已经很晚了,面上隐隐有些倦容,却仍是趁着夜色往昼锦园里来看一看她,看一眼孩子。 梁昀进入内室里时,盈时已经枕着枕头睡得很香了,脸蛋红扑扑的,也不知睡了多久。 他立在她床边,垂首多看了她好一会儿,便走去要看看孩子,经过角几时却不慎瞥见一副被展开的画像。 梁昀垂着眼,取来其它画卷,指骨攥着好一会儿,才慢慢展开。 等盈时睡足了,伸着懒腰坐起来时,隔着幔帐,隐隐瞧见烛光下那张幽深背影。 他的背影高而瘦,一身苍青色直缀大袖衣,明明是最古板的颜色款式,盈时以往总觉得这种衣衫多是那些留着山羊胡老头子们才喜欢穿的。 可穿在他身上,却是说不出来的肃穆雅正,玉质金相。 盈时睡眼惺忪迈下床塌,含着困声问他:“兄长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却好似没听见她的话。 他回来的太晚了,甚至也不知回来了多久,竟就这样一声不吭的看画像? 等等……什么画像? 盈时有些莫名不妙的预感,她走过去一瞧,登时心口一震。 画中的郎君骑着高头大马,俊朗而又年轻,他笑起来时露出两排结拜的牙,这种爽朗桀骜的笑容,哪怕隔了一世也叫盈时心闷的厉害。 这是梁冀……是少年时的梁冀。 盈时忍不住往后一连后退,她后知后觉这些都是韦夫人送来的画像——她送什么不好,偏偏要给自己送画像? 她不知自己是从何来的痛苦,她颤抖着手将那些画像一张张揭下来,甚至有些用力到画纸都被扯裂。 她冷声道:“都是夫人送来的。” 她的手却被梁昀按住,他俯下身看着她的眼睛,语气听不出来的凉:“可你哭什么?” “我没有哭,我只是才睡醒揉了揉眼睛。” 可这显然就是一个笑话。 因为她眼中的泪珠控制不住像是断了线的珍珠,一颗颗往地上滴。 “我没有哭……” 第82章 她没有哭, 她眼里滴下来的也不是泪水。 她甚至不想叫自己如今窝囊的情绪给男人看了去,她只匆忙的想要去做些什么逃避他赤裸裸的视线。 盈时挣开他, 蹲下身子去卷起方才被自己扯下来撒乱一地的画轴。 梁昀几乎是静静的看着她,看着她几乎是失控的,眼泪一颗颗从眼眶中坠落,却偏偏口是心非故作坚强的模样,就这样还不忘收拾那些画。 她还在月子里,往日所有婢女们都好生伺候着连风都不敢叫她吹一点,唯恐往后落下病根子。可如今却如此不顾自己的身子,只因为几幅画就哭成这般。 是了,她自己都不敢展开这些画卷, 连看都不敢看一眼。面对曾经的心上人,她只看了一眼就如此心疼的受不了。 她约莫是觉得, 与自己在一起很对不起舜功吧? 觉得生下了融儿, 生下了这个与自己的结晶, 心里对不起舜功吧。 梁昀愈是想, 愈是忍不住勾起唇, 唇角泛起讽笑。 自同意兼祧的那一刻, 他其实早有了心里准备, 他知晓她喜欢的不是自己, 他知晓她根本也不想嫁给自己。 他以前总是告诉自己,怎样都无所谓……可是真的无所谓么? 哪怕她同梁冀一天正经夫妻都没做过。哪怕他们连孩子都生了, 夜夜行着夫妻间最亲密的事儿, 十月怀胎二人也是日夜朝夕相处盼着孩子的到来。 可是总归是不一样的。 她是为了舜功才愿意与自己生的融儿。 多可笑啊…… 梁昀感觉胸膛里跳动的那颗心被人一刀刀的划开, 内里却早已千疮百孔,空虚的甚至流不出一滴血来。 他每日每夜的痛苦至极,想要改变, 如此的不甘……却一遍遍被迫的承认这一切都是没办法改变的。 因为舜功占据了她所有的感情,她的心很小,却满满当当的都装满了梁冀,已经去世的梁冀。再没有旁的位置了。 自己无论如何……都越不过一个死人……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97节 梁昀只能劝着自己不去想这些,不去计较这些得失,多看看往后。继续心甘情愿像以往的每一日那样沉沦着,过着一日有一日不可深究的欢愉。 可这日总归是不一样的,梁昀的指骨都能掐出血来,心里依旧平和不了。 他几乎控制不住的一遍遍想着,她只是看着一副他的画卷,就这般受不了了? 若是她知晓舜功根本没死,若是她见到舜功出现在她眼前会怎样? 若是舜功日后回来,她是不是随时都会抛弃自己? 那融儿呢? 她会不会绝情起来连融儿也不要了?甚至觉得融儿是她的耻辱…… 那张冷峻的轮廓笼罩在灯火忽明忽暗的光线里,显得尤为苍白阴冷。梁昀平静的躯壳下仿佛藏着一种即将失控的狰狞力量,与毁天灭地的情绪。 随时会破裂。 盈时收拾好自己面颊上的情绪,她抬头偷看他渐渐也能察觉他情绪上的不对劲。 聪慧的姑娘似乎察觉到了他愤恨不平的原由,她想要解释却没法解释,更不知如何解释。只能沉默着道:“这些日子夫人时常来哄着融儿玩儿,想来便是她那时挂上的,我把这些收拢起来日后不会再拿出来的……” 她说着,心里越是恼恨起韦夫人来。 做什么不好,偏偏做这么一出恶心人的事儿来?先前撮合自己与梁昀的人中最起劲儿的就是她,如今有了融儿,她还能不知晓韦夫人心里是怎么想的? 梁昀与韦夫人剩下不多的母子情分,韦夫人不好朝着梁昀说出口,唯恐将母子俩最后一丝面子情也扯破了,便只能从自己这边动手了。 无非就是害怕自己有了孩子,仍旧与梁昀藕断丝连,拿着这些恶心人的画像来试探,来挑拨的…… 顺便膈应梁昀,敲打梁昀? 还是想要唤起自己对她死去儿子的爱?自己心甘情愿的重新与她一般守着寡? 自己若是不呢?是不是□□的帽子就要朝着自己扣下来了? 呵……夫人啊夫人,你可真是要失算了。从你同意兼祧,劝说我与大伯兼祧的那一日,你便也是上了贼船,彻底下不了船了。 您猜猜,您儿子回来会不会怪您?会不会恨毒了您? “日后别叫她进来。”梁昀忽而这般一句,盈时惊讶的瞪大眸子,万般不敢确定这是从梁昀嘴里听来的话。 “可她是母亲……” 自己是儿媳,她是婆母,自己的身份天然的比她低一等,怎可忤逆? 梁昀终于忍不住,素来的隐忍克制在这一刻险些破功,他冷声道:“你我行过兼祧之礼,便是正经夫妻。她作甚屡次插手你我房中之事?” 盈时一震,身子都不由的僵硬起来。 他这话咋一听有些道理,可显然……显然满府上下根本不是这个意思。 说的不好听一点,起先就是连老夫人都只是想叫她同大伯哥借个种而已,只不过不好明说。 众人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借完了种,便是各回各家。 本来梁家兼祧一事在京城已是一桩笑柄——府上众人自然是希望快刀斩乱麻,谁还希望这件错事一辈子错下去?早日回归正经才是。 如今融儿已经出世,二人可谓是已经圆满完成了这个任务。 他们早应断了这种见不得人的关系。 若是继续维持便等同于是告诉所有人,他们有了除了任务以外的情感逾越。 能吗? 旁人也许能……他们却绝对不能。 “你我间便是一辈子这般相处下去,融儿呢?你有为他想过么?”梁昀几乎是尽力维持着情绪,忽而这般一句叫盈时措手不及。 盈时面上的表情由迷惘转向震惊,她怔怔的看着他,思绪终究是乱了。 她知晓梁冀没死,梁冀终有朝一日会携妻带子回来的。她与梁昀继续以这样的身份相处着便会一直相安无事,甚至是永远站在道德制高点上,甚至能叫前世自己受到的所有屈辱原封不动叫梁冀也经历一遍。 可……他们绝对不能更近一步,绝不能叫世人看出他们的情投意合。 否则他们这段感情会跌下神坛,越线了,便会被世人指着脊梁骨戳,更甚至梁冀会转头收到世人的可怜、同情。 她太明白那些人了,那些人虚假的嘴脸,一张嘴颠倒黑白。 “你不要说了……” “为何不能说?你在乎舜功也无可厚非。可融儿还那么小,他会喜欢以这种身份?” “你别说了!”盈时忽而情绪激动起来,胸脯起伏不停,她根本听不得这种话,这种剜她心窝子的话,她打断他的话,吸着鼻子道:“我现在暂时不想想旁的,什么都不想……我如今只想守着融儿叫他早早继承了三房,将他养大。兄长,融儿已经满月了该有个正经名字了,该上族谱了……” 梁昀没有继续说话了,他唇线紧抿,眼神冷冽。 似乎有风雨在他眼中慢慢酝酿。 窗外黑漆漆的一片天,屋内很是寂静,寂静的盈时能清晰听到自己的一声声气息。 长久的得不到他一句话。 身后摇床里的融儿似乎被二人方才的争吵声惊醒,寂静的内室中,忽地发出一声婴儿哭啼。 “哇嗷哇嗷——” 孩子的哭声,叫这对各有所思情绪阴郁的父母纷纷拉回了思绪。 梁昀脸色阴沉,眼眸幽冷彻骨,却已经提脚迈往摇床边。 他俯身抱着哭闹不止的小家伙。 小家伙哭的撕心裂肺却是伸长了小手迎接父亲的怀抱。 父亲大掌温和而又有力,托着小家伙圆溜溜的小脑袋,将它搭去坚硬的胸膛上。 “是不是吵醒融儿了?”梁昀压下了火气,温声问着孩子。哪怕这个小家伙如今才将将满月,根本连一句话都不会说。 “咿呀咿呀……” 父亲的胸膛似乎格外的有安全感,小家伙嚎哭了几声便停了下来,他靠着父亲宽大的肩膀,肉乎乎的小指头勾着父亲的衣领嘴里咿咿呀呀的说着话儿。 盈时着急的追着梁昀身后走过去,手指抚摸着小家伙柔软的脸颊:“小家伙怎么了?是不是阿娘吵醒你了?” 孩子似乎是一切尖锐情绪天然的缓和剂。 又或许是他们间的感情到头来都是空中楼阁,唯融儿一个是真实的可触摸到的东西。 抱着他,梁昀的心又是定了定。 他素来都是温和又包容的好脾气,此刻已经很快的恢复了温和,像是没听见盈时方才的那番话,朝着盈时道:“孩子许是饿了。” 已经是深夜,盈时也不想再叫醒乳娘,本就是她自己的私心想要时时刻刻见到孩子,时常将孩子抱离乳母身边,抱在自己床边来。 已是累坏了那些乳母。 盈时索性默不作声的接过梁昀手中的小家伙。 母亲雪白柔软的胸脯与父亲的显然不一样,没有哪个孩子能拒绝的了。融儿已经学会喝母亲的奶水了,小口小口吮吸的津津有味,吮吸声听着都叫人耳根子发红。 很快小肚子就喝的圆鼓鼓的。 倒是梁昀在一旁避着,听着自己儿子吃饭不礼貌的声音,蹙眉:“怎么又给他喂?” 盈时烦他方才的话,心想你管得着么? 她闲着无聊乐意好玩儿行不?且你不知晓的可多着,她时常给孩子喂,孩子才跟她亲呢。 “只是有了就给他喝两口而已,不然会很难受……” 梁昀显然没有她想的那么傻。 “不喂自然就没有了,你时不时喂才断不掉。若是他习惯了不愿喝旁人的,到时候日夜都要你来喂,一日起夜七八回你舍得不管他?” 这姑娘最是心软了,自己十月怀胎的孩子估计是能怎么惯着就怎么惯着,到时候将孩子养娇了挑嘴,才是麻烦事。 梁昀已经预感到她会有多宠爱孩子。 约莫世间所有真心疼爱孩子的父母都有这个通病,不想叫自己小时候受过的苦再叫孩子受一遍。 可凡事过犹不及。 惯子如害子。 他想劝的,可忽然间看开了,想通了。 再没说劝阻的话。 只等着小家伙喝的肚皮圆鼓鼓的,他才从盈时怀里接了过来。 温柔的父亲轻轻替小家伙抚着后背拍奶嗝,哄了好一会儿功夫才将小家伙哄睡着。 叫她惯着吧,都惯着。 惯成心肝肉,将融儿养的离不开她,叫她也一日离不开孩子,岂不是正好。 第83章 年少时的盈时总觉得十五岁便已经是大人了, 觉得那时候的自己一定学会了很多东西,变得非常成熟而又厉害。 可真的到了十八岁, 才知晓这个年纪其实什么也不是,其实仍然很年轻。 别说是十八岁了,前世自己活了二十多岁,不还是那样子? 人的阅历见识,才是决定是否成熟的关键。 可后宅的女人们哪有机会见识呢? 甚至盈时时常忍不住的想,她总觉得韦夫人目光短浅而又势力,其实也不过是因为韦夫人什么也没见过。 韦夫人小小年纪就嫁了人,早早的又生了孩子,徒有国公府人的名头, 其实想来也知晓她并不得她父母的喜欢,否则也不会如此年轻就嫁给表姐夫, 没入门就得了一个嫡长子。她也不得婆母的欢心, 甚至一辈子也没得丈夫的欢喜。她的一辈子都被困在小小的一方宅院里。 韦夫人增长的只有年岁, 未必有见识。 那自己呢? 自己老了会不会也像韦夫人这般? 盈时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得打了一个冷颤, 从床榻慢慢爬起来。 她起的很迟, 已经日上三竿了, 屋外天光一片明晃。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98节 香姚进来问她:“今儿娘子的生辰要不要请几位姑娘们来院子里吃酒?” “娘子还在坐月子, 不好叫旁人来吧?”春兰给盈时绞了个帕子, 皱眉道。 盈时接过春兰绞来的帕子给自己擦脸,叹息道:“还能吃什么酒?上回过后我可是不敢再乱喝酒了……再说老夫人病了, 连二姑娘三姑娘纳聘都一应从简, 还是算了吧。” 桂娘也觉得是这个理儿, 做姑娘时是年纪小了不能大办,等当了媳妇儿更是各有各的不方便。 她安慰着盈时:“本来也要坐双月子,您也不好见人吹风的, 咱们自己院子里关起门来过便是了,晚上像往年一样给您煮一碗长寿面,吃了往后健健康康,长命百岁。” 盈时对这些已经无所谓了,她只想要出院门去走走逛逛,去前院瞧瞧那成片的木犀花。 “前几日融儿满月时我看到还开着的,采了回来蒸花糕吃,一定很香甜。”盈时越说越觉得嘴馋。 外头已经是深秋,冷得很,桂娘不敢给她出门见了凉风。 明明是如此年轻的身体,自从生了个孩子满院子的人都将盈时当成了一件不能磕碰的玉瓷。一个个都小心翼翼的。 “叫丫鬟们过去就是,您留在院子里哪儿也别去,当心吹了寒风,日后老了到处都疼!”桂娘道。 盈时无奈,便只能待在自己院子里,闲来无事与春兰两个来回摇着拨浪鼓逗着融儿玩。 好在香姚手脚快,拿着一个箩筐就跑去前院采摘,没一会儿功夫就采了满满一箩木犀花回来。 木犀花香味很独特,是鲜花中少有的能叫人食欲大开的气味,新鲜采摘下来的花瓣一颗颗黄莹莹的,放泉水洗净表面灰尘,再混着新鲜研磨的米粉放去蒸笼里蒸熟,等出炉了再往上淋上糖渍樱桃,糖浆等佐料,简简单单便是不可多得的美味。香的叫人恨不能将舌头咽下去。 本想着蒸好了等晚上和菜肴一起吃,谁知盈时和香姚两个被香味馋的受不了,整整两屉却没一块糕点能没成功的活到晚上去,早早进了二人肚子。 盈时以为今年这个生辰就要与往常每一年般,与丫鬟嬷嬷们一起度过时,晚上梁昀来了。 隔着朦胧的花窗,曲折的回廊,盈时捧着海碗举着筷子,眼神却已经不知不觉看到了廊外那个昂藏走来的身影。 直到那道影子慢慢走进,步履闲雅踏入内室里来。 四目相对间,屋内热闹的丫鬟们已经熟稔的互相看一眼,匆忙间掩上了房门往外退出去。 盈时抿着唇,只看着碗里自己还没来得及吃的长寿面,不吭声。 他可是个大忙人,且前几日才生自己的闷气,拉了老长一个脸,临走前都不看自己一眼,只冷脸抱了一下孩子就走了。 梁昀声音温煦而稳重,仿佛上回只是盈时的错觉。 “今日是你生辰?” 盈时唇角微弯,淡淡的笑了笑不吭声。 梁昀往她身边坐了下来。 “公爷有什么事?”盈时故意说。 梁昀温声道:“不打搅你吃长寿面,吃完了再与你说。” 他的古怪已经不是一日两日的了,盈时才懒得与他计较,懒得去猜他那些弯弯道道比老钮子瓜络还多的心思。 盈时自顾自执着筷箸从海碗里找到长寿面的一头,放到嘴里“嘶溜”一口气吸进去。 长寿面长寿面,一根碗里只有一条面。自然是面越长越长寿。 桂娘也不知是哪儿来的本事,一指宽的面条,却足足擀出只怕有五六尺长。 去年盈时还能勉强一口气吸干净,今年许是才生完孩子,身体无形中虚了许多。她一口气很快就断了,嘴里已经鼓鼓囊囊,偏偏碗里还有一截没吃进去。 梁昀看着她吸的动作急切,包着一嘴的面条,像是喘息不过来要咳嗽一般,下意识便要取来筷子替她夹断剩下的面。 盈时连忙瞪圆了眼,举着碗避开他。 “吃不完就咬断。”他声音沉沉。 长寿面长寿面,他莫不是想自己英年早逝不成? 盈时也不知哪儿来的劲儿,喘息两声平复了气息,又开始哼哧哼哧接着往嘴里吸。 只可惜这回气虽然有了,可嘴里已经塞满了,她努力了很久终于上气不接下气,累得泪眼汪汪,面也不知什么时候挣断了。 盈时面色懊恼而后怕。 梁昀却是道:“断了就断了,重新煮一碗便是。” 桂娘就在廊下守着,后厨都是做好另一份的,也只是吩咐一声的事儿。 盈时只能将自己嘴里的面条慢慢嚼了吞下去,等嘴里终于空了,她忍不住朝着他抱怨:“好端端的你干嘛要来夹我的面?” 要不是他夹面,她会害怕挣断了面? 然后又嘟囔说:“桂娘今日的面扯的也太长了……” 梁昀垂着眼眸,等她说完忽而才漫不经心来一句:“坊里今夜有灯会,你要不要出去瞧瞧?” 盈时有些诧异,“不年不节的哪儿来的灯会?” “兴许是什么特别的节日。”他的声音很随意。 盈时睫羽颤动,乌溜溜的瞳仁眼眶里转了一圈,轻轻咬着唇似是在考虑。 若是以往盈时只怕是想着要避嫌的,往常都是自己院子里,门一关谁知晓外头怎样?可如今要是出去就是自己与他一起出去?若是叫人瞧见了该有多不好? 可这日终究不一样,娘子们总有着奇奇妙妙的心思,她不想自己如此年轻美好的生辰,却如过往的每一日在这座腐朽的府邸里度过。 往后谁也不知晓会怎样,变故随时会来,她也不知与他间究竟还能持续多久。 她才不想老了以后留下的全是遗憾…… 盈时片刻的犹豫,便翘起唇角来。 “好,那现在就去吗?”她软声问。 桂娘已经端来另一碗长寿面,梁昀看着面条,眼睛里含着笑意:“你先吃完吧。” 盈时刚才已经吃了大半碗,下午又是吃了许多糕点,哪里还有肚子吃?哪怕这面条的分量也不多,她看着也是连连皱鼻。 “我肚子好饱,要不你帮我吃了吧?” 梁昀一怔,才说:“我未曾吃过长寿面,只怕还不如你吃的好。” 盈时听了此言,很是一震,又觉得惊奇。怎么会有人连长寿面都没吃过? 恍惚间,她才想起梁昀可怜的出生。 府上对每一位爷,姑娘们生辰都挺重视,可唯独没听过给公爷过寿辰。 是因为他克死了先夫人么?盈时满脸严肃的想着。 梁昀的眼眸太过深邃,深不见底,他似乎看穿了盈时的心里,与她淡声解释:“我幼时时常觉得对不起母亲为生我平白丢了命。祖母知晓我的心意,故从来不提我生辰一事。” 更是决口不提亡母。 正是因为不提,所以才陌生。因为躲避,所以心里才会有永远过不去的阴霾。 “可如今都过去了,都过去许多年了……”盈时眼里嗡嗡的,忍着酸溜溜的鼻子将自己的长寿面端给他,善良的劝慰他:“喏,你没吃过就尝试着吃一下吧,就当是帮我吃的,桂娘煮的长寿面很好吃。” 梁昀感受到她小心又笨拙的安慰。 他的心中总能被她一句话,甚至一个笑弄得格外柔软。 梁昀拒绝不了,便接过她端过来的长寿面,颔首说好。 “我替你吃,要是一口气吃完了寿命算你的。” 盈时连忙笑着接道:“要是断了的话就谁的都不算,连带我的那份也不算。你放心,我才不会怪你呢。” 梁昀静静看着她,他的眼眸太过深邃,太过克制,深邃到明明是盈时在安慰他,却有一种反被他所安慰的感觉。 盈时避开他的视线凝视,催促道:“快点吃啊,我还想早点去看灯会呢。” 吃长寿面本就不难,有嘴能吸就行。 只是他这般高雅古板的人,往日做什么都是一板一眼,学着盈时方才的模样去吃面显得很有几分好笑了。 盈时一直憋着笑,憋的肚子都疼了。 好不容易熬到他吃完长寿面,盈时连忙从凳子上站起来,要换衣裳出门。 桂娘知晓她要出门,自然又是如同白日里一般劝阻说:“晚上外头更凉了,小郎君见不到娘子说不准要哭呢。” 往日盈时都是听话的,可今日显然不想继续听话下去,哪怕涉及到自己心肝宝儿一般的孩子。 好在今日的梁昀是站在她这一边的,笑着道:“坐马车出去见不着风,多穿上一件厚斗篷便是。” “可小郎君……” 梁昀微微蹙起眉,“他往日不爱哭,若是真哭就叫他哭一会儿罢。” 公爷都发话了,桂娘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去衣橱里挑出一件格外厚重的袄子给盈时披上,确保她穿的严严实实的出门。 梁昀说话很冷硬,临走前还是陪着盈时一起去偏房里看了一眼才吃饱奶熟睡的小家伙。 盈时忍不住想要戳戳它肥嘟嘟的脸蛋,被梁昀眼疾手快抓住了调皮的手。 “走吧,戳醒他怕是不肯放你走了。” “哦……好吧。” 还没到冬日,盈时出门却是里头袄裙层层盖到了鞋面上,外头又是一件将她遮的严严实实的厚重斗篷,热的她还没出门就满脸通红。 虽然热,她眸中却是亮晶晶的,精致的唇角忍不住的翘起,一瞧就很是欢喜,藏不住的欢喜。 八宝香车一路行驰,四角悬缀的金铃叮叮作响。 入了夜坊市间处处华灯璀璨,皓彩满乾坤。 这晚也是奇怪不年不节,坊间却四处点满了花灯华柱。 停了马,盈时与梁昀头一回并肩携手走在热闹的长街上。 天上是不知何时悄然升起一颗颗天灯,一盏接着一盏,它们越飞越高,渐成凝结成点点繁星,与星月相映。 这种热闹的情景比起上元节只怕也不遑多让了,许多坊间人家瞧见外头热闹的一幕也一个个不睡觉了,携家带口挤入街头,人头鼎沸。 很快街头巷尾便都是人,几乎各个摩肩擦踵。 盈时几次三番险些被脚步匆匆的身后人带倒,梁昀伸手牵住她,虚握着她的手腕。 他握着自己的手并不是很紧,盈时却能察觉到他手掌的温暖。 他的手掌很宽大,隔着厚重的衣衫都能递来温暖。 盈时在人群中忍不住问他:“我们现在要去哪儿?”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99节 梁昀带着她登上了不远处的一处藏书楼。 这是京城最高的一处古楼。 听闻是前朝时所修建,至今三百余年,历代天子屡加修缮,至今依旧巍峨屹立在玉京之中,实乃远近闻名的一处风景。 只是这日,楼里似乎没几个人。 盈时跟在他身后一路登上去,气喘吁吁终于来到了最高层的楼廊之上。 那里脱离了人群,俯瞰万千热闹人群,却又仿佛置身于喧嚣之外,很是僻静。 盈时往外处看去,亲眼看着那些天灯一盏接着一盏缓缓升空,看着天灯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它们在夜空中交织成一片灯海,照亮了众人的脸庞。 天上漫天星河,人间烟火与花灯交相辉映。 漫天遍地的橙黄暖光,照亮了她雪白的脸颊,在她乌黑的瞳仁里映出无数繁星。 梁昀仿佛并不喜欢这种场景,他不看风景,却是侧头看着她。 盈时心中升腾起一股暖流,暖的鼻尖又渐渐酸涩起来,她仓皇的垂头看着地上。 昏暗中,梁昀嗓音含笑:“你作甚闭上眼睛?” 盈时勾着唇笑着说:“我要闭上眼许愿……” 说完,她双手合掌至于额前,悄无声息的许下一个又一个愿望。 “爷。”身后忽然有人唤出声。 正在许愿的盈时受了惊,肩头微微一颤连忙睁开眼眸。 梁昀抚了抚她的后背,凝起眉头,显然并不想此时被人打搅。 可此刻明知主上在携妻赏景,还来打搅,显然是有重事。 梁昀总是拿盈时当成小孩儿一般糊弄的,对她道:“你待在此处等我一会儿。” 盈时知晓他有事,便也乖巧的点点头。 她朝着他耳畔悄声道:“你快一点,这里很黑也没有人……” 梁昀看着她红扑扑的脸颊,几乎是目不转睛:“放心,我很快便回来。” 楼外银月当空,漫天灯火。 楼内诸室却是一片肃静,只点了一盏灯烛,烛火如豆。 梁昀一脸冷肃推开门往灯下坐下。 “怎么样?” 来见他的人是北边赶回来报信的死士。 死士语气有些急切,懊恼的朝着梁昀跪下请罪:“爷!是属下办事不利!本来一切都好好的,谁料三爷上个月犯病,后我们兄弟便四处带他寻各路的大夫……谁知、谁知三爷竟然乱跑,叫我们跟丢了……” 梁昀靠向椅背,慢慢垂下头。 死士知晓自己犯下大错,爷派给他们最简单的盯着人的任务他们却都没完成,且还办砸了,将人都给跟丢了! 他一面觑家主神色,一面小心翼翼保证:“三爷脑子受了伤,一定丢不远还在附近!请爷准属下多加一批人北上,不出十日一定能将三爷抓、不,不是,是找回来——” 梁昀半抬起眼皮看他一眼,“跟丢?” “是!是属下一时没设防……这才跟丢……” 梁昀慢慢起身,轻轻拂了拂染了灰的袖摆,“他是刻意甩丢你们这群废物的。” 他不惯骂人,顿了顿便也不骂下去。只是拧了拧鼻骨,语气说不上来的诡淡:“你速速再领一百人过去寻,挨家挨户去搜,搜到了暂且叫他仔细养病。若是不能平安寻回三爷,叫我那弟弟踏回京……” 才说着,外头传来窸窣脚步声。 有位姑娘在外头走来走去,似乎很是着急。 梁昀慢慢收起面上阴冷的神情,负着手打开房门。 死士在屋内汗如雨落,还在为方才的话吓得厉害,却听着楼外一阵阵爆炸声响起。 漆黑苍穹间闪耀出一簇又一簇各色火花,升到万里高空迸裂开来。 阴暗的长廊被照亮一片晕红。时而转为天女散花,花雨缤纷。复又见蛟龙出海,鳞爪飞扬,吞云吐雾,气势磅礴。 盈时仰首瞻望,目眩神迷,迟迟未从那阵绮丽幻境中回转回来,连她鬓边的发丝都被一簇簇烟火照的根根分明。 良久,她才将眸光移向梁昀,眼中带着融融笑意:“快出来看呀,烟花。” 第84章 京都城内, 大街小巷皆张灯结彩仿若白昼。 街头这日热闹的紧。 他们带着融儿一同出门去看花灯。 街上行人如织,华灯璀璨欢声笑语。 孩童们手持糖人儿、面人儿, 欢蹦乱跳。盈时瞧见了一家糖人店,欢天喜地的将融儿给他抱着,自己走过去排队买糖人儿。 梁昀抱着孩子站在店外等着她,他很有耐心,认真的抱着融儿等着她。融儿已经会说话了,会喊他阿爹,会喊她阿娘。 天气很冷,凉飕飕的风迎面吹着,可一切都是如此的火热, 盈满。可一切却又戛然而止在此时。 买好了糖人儿的盈时出来,却并不往他们这里走。她也不知瞧见了什么, 甚至丢掉了排队排了许久买来的糖人儿, 提着裙子往外跑。 “你要去何处?”梁昀叫住她。 盈时扭头回来, 却不回话, 只是朝着父子二人遥遥的笑。 她生的当真是漂亮。 朱唇玉貌, 乌发雪肌, 一双眼睛婴儿一般的澄彻透亮。扎着垂云髻, 穿着素绒绣花小袄, 今日的她看起来是前所未有的欢喜,唇角高高的翘起, 却并不是朝着他笑。 她张开双手, 投向另一个男人怀里。 隔着人群, 他急遽的想要朝她走过去,捉住她,可脚上却像是灌了铅, 沉重的无法移动分毫。 那人逆光而立,肩宽腿长,身量挺拔,回过头来,是梁昀再熟悉不过的人了。 那人疏离而又得意的唤他兄长。 “多谢兄长这些时日对我娘子的照顾,现下我回来了,日后都用不着兄长了。” 天上似乎下起了雪,一颗颗冰凉的坠落在他的身上,寒冷扩散开来,他怀里抱着的融儿被冻得哇哇大哭。 梁昀浑身血液冰凉的彻底。 他问她:“你当真连你十月怀胎生下来的融儿也不要了?” 盈时躲在梁冀怀里,依旧是那副笑意盈盈的模样,嗓音轻软:“舜功回来了,那个孩子就留给兄长吧,兄长好好养他长大。” 梁昀唇齿间几乎都是浓重的铁锈味,一面是冰凉的躯壳,一面是胸口里蓬勃而出的怒意,冰火几乎反复的灼烧着他。 他看着她,淡薄无情的冷笑道:“你不要他,我也不会要他。” 他将融儿狠狠丢去地上,纵容那孩子被冰雪掩盖,哇哇大哭。 可那女子却恍若未闻,街边的灯火将她脸盘照的明丽,柔亮,她却依旧无情的道:“本就是一个错误,不要就不要了吧。” 本就是一个错误。 不要就不要了吧。 她与她的丈夫互相嘻笑着携手走远。 岑寂的室内,鎏金香炉里的沉水香缓缓升起,香雾打着圈儿盘旋,一点点消散在暖和的空气里。 梁昀猛然间睁开眸,鸦鬓上都渗出了一层湿气。 他微微偏头,眸光便落在床内侧那道安睡的身影上,他痴痴望着她的背脊。 良久,梁昀才敢慢慢伸手过去覆上她的肩头,将沉睡中的盈时反转过身子,叫她面朝着自己。 盈时睡得正熟,这样的动作显然有些惊醒了她。 她察觉有什么重物压在了自己身上,刚想要梦呓一声,梁昀已经一把托住了她的细颈,双唇倾覆而上。 他唇齿间带着苦涩而炙热的欲望,粗厉地攻池掠地。 发泄一般探入她的唇舌之中,攫取着那方润泽唇瓣中所有的芳香。 “唔……” 怎么都不够,一路往下剥开她一层层的上衣。露出里面莹白的一对,似玉瓷一般沉甸甸鼓鼓囊囊的软,肉。 梁昀炽热的鼻息宛如一条毒蛇,延着她脖颈胸口上下移动,轻轻的嗅,慢慢搂着她的腰,托着她的臀肉靠近自己的身子,惹得盈时浑身又痒又麻。 盈时渐渐清醒过来,她义正言辞的蹙眉拒绝他:“不要乱来,我可不想再怀孕生孩子了。” 几乎是一瞬间,梁昀脑海中就有了实质画面,他眼眸暗了暗。 “医书中说满了两月便可以行房了。今日只叫你欢喜,不用怕会有孕,好不好?” 梁昀一张冷肃的脸,端正的眉眼,手掌却熟稔的拨开她的亵裤,摸着腿间软软的缝隙慢慢摩挲,朝着年轻的姑娘继续以声音蛊惑。 自从她月份大了,两人间已有将近半年没有触碰过,有也是隔着衣裳的浅尝辄止。 如今数着两个月的日子一到,一点一滴的凑近,一个眼神的交流,都像是将火苗丢去干草上。 盈时眸中泛着潋滟水光,身体都泛起了诱人的绯红,咬着唇说着不行,私底下却已经湿哒哒的染透了他的手指,她难受的厉害。 梁昀检查完手指上成片的水光,盈时已经害羞的紧紧闭起的眼睛。 等酸软的手中一阵热,流,空气中散发着一股浓烈的麝香气味。 盈时抽回自己的手,看着四处的一塌糊涂,有的甚至透过她白皙的指缝流去了床褥上。 她心中震惊恼火,梁昀却已经熟练的给她擦手。 二人一通胡闹已经是深夜了。 身心得到抚慰,梁昀侧躺在她身旁轻轻闭上眼。 心里乱糟糟的全都是填不满的欲望与恐惧,日夜无休的折磨着他,叫他甚至已经分不清现实虚妄。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100节 只能通过短暂的欢愉慰藉自己,填补自己胸膛的空缺,填满自己的恐惧。 可是短暂的欢愉过后,又是极度的煎熬,辗转反侧。 梁昀十分清楚,若是舜功回来,一定会轻松的摧毁他好不容易得来的一切。毕竟她与他是少年时的感情。 舜功死了自己尚都比不得他,越不过他,若是叫她知晓他还活着…… 到底她会不会如梦里那般,那般的狠心绝情,头也不回? 梁昀缓缓勾起一丝无奈的笑容。融儿啊融儿,你似乎没什么用处。 连你母亲的心都留不住啊…… 想的越多,梁昀双眸渐渐升起血丝。 他心里闪过无数的疯狂的念头,熊熊燃烧的念头,每回刚一升起,便被疯狂按压下去。 舜功,想来你是长大了。 终于不像少时那般鲁莽了,看来这段时日你学了一番本事。 …… …… 风声在耳旁呼啸。 骑上马,一次次毫不留情狠狠抽动马鞭,那马儿四蹄腾空,几乎踏风而行。路旁的花草树木、亭台楼阁皆化作一抹残影,片片树林急速退散。 一日复一日,阿牛辗转多处,躲避一批又一批追逐他的人。 每每驰骋在马背上,最快的速度疾驰,他才觉周身说不上来的畅快。仿佛先前的那些郁闷,痛苦,那些绝望都被他远远甩去了身后,再也追不上他。 眼前景致如走马灯般迅速后退。 他身无分文,只得屡次与人搏斗,只得每每往驿站里偷马,惹来一批又一批人的追赶,他不敢停下。最开始是漫无目的的游荡,是躲避…… 随着记忆逐渐苏醒,一切的一切,随着他一路辗转躲避,他记起来的片段越来越多。 后来,他渐渐记起来了许多事。许多短暂的片段在他脑海中浮现。 他记得了,他记得自己少时是家中的幼子,他有疼爱他将他视如珍宝的母亲,还有兄长,他不用承袭爵位,又因年幼,故家中长辈都格外偏宠自己。 将他养的无忧无虑,桀骜不驯。他少时是京中人人头疼的小霸王。 父亲早早去了,是兄长对他多加照拂,教导他读书写字,教导他明事理,教导他兵法谋略。可他那时总是不喜爱那些,总不想学那些。因为他有更重要的事…… 他常常往返与京中与陈郡,这条路中他辗转数百次,这条路上的风景,每一颗树,纵使是他闭上眼睛也能记起来。 这里的风,这里的云,还有这里的人……离的近了,他记起来的越来越多。 他记起来了,他好像早早就有了心上人,有了未婚妻,这条路是他往她家去的路。 一切原本都好好的,他就要娶她了。 记得的东西越多,随着而来的痛苦便越来越多,他的头疼越来越严重,疼起来时仿佛有无数根针在里头搅动,扎着。 他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有个人在等着他。 他要立刻去陈郡找她。 两年了…… 他已经消失了两年……他已经浪费了两年。 他一路颠沛流离,风尘仆仆,记起来的越来越多。 许真是凑巧,许是老天也不想他们这对有情人错过,他在一次偶然间听到了她的消息。 京外人家,许多人如今都还记得那场轰动一时的婚礼。 世家公子配婚名门嫡女的婚礼。 “说来真叫人闻之落泪,那位娘子当真是贞洁烈女,未婚夫死了依旧依着先前婚约,忠心无二,听闻那日新娘身着凤冠霞帔,头顶红盖头,金饰闪耀,好生华贵,颗里头却是穿着一身孝衣!” 那日,京城往陈郡的迎亲队伍丝毫未减,一应依着先前定好的规模,吹着唢呐,街巷两旁观者如堵,皆被这盛大的阵仗所吸引。 从陈郡乘船,再改马车,一路辗转停在了穆国公府门前。 府门之前,却是白绫铺地,所有人身着丧服。这是一场别致的婚礼,没有新郎,更没有祝贺没有恭喜,新人落轿便脱去喜服,捧着牌位踏了进去。 “是了,听说那娘子抱着牌位活活哭晕了过去……哎……” 女人们说到此处,皆是忍不住抹起了眼泪。 在一旁休息的男人忽而推开椅子,踉踉跄跄站了起来,他起身的动作太大,晃动了满桌的茶水。 第85章 入了冬, 穆国公府日日都有宫中太医进出。 往容寿堂中纷纷瞧病出来,一个个皆言病势已入膏肓, 回天乏术,只这些时日的功夫罢了。 府中上下听闻此言,皆是愁云惨雾。 床前侍疾的两位夫人并王妃闻言,皆是面面相觑。 萧夫人韦夫人强忍泪水,亦是心中悲戚。 萧夫人是打心眼里敬重这位婆母,韦夫人则好歹也与她做了二十多年的婆媳,往日纵有不愉,人之将死许多事也早是过眼云烟。 “只怕没多久了,叫儿孙们都在旁边瞧着吧。叫二哥赶紧回来, 小四也接回来,那两个丫头别再拖了, 赶紧嫁了去吧。”王妃说完, 已是转过身去以帕遮面, 忍着悲痛。 越是权贵人家, 越是身不由己。 男人们朝政繁忙, 偏偏二老爷还去了外地。幸亏是自己这回回来的早否则依照母亲的性子, 只怕是拖动不能拖了才会给自己报信, 从琅琊来回就得两个月。 到时候只怕什么都晚了。 盈时这些时日时常带着融儿往老夫人院子里。 她这日去到时, 瞧着里头帐幔轻垂,锦衾绣褥堆叠, 那位老人却是日益消瘦的身形, 瘦的只余一把骨头。 盈时回过神, 忍着心中悲凉,连忙将自己熬夜做的抹额交给老夫人身边的陈嬷嬷,“天气冷, 听闻祖母有头风,我便缝了两条来,您瞧瞧要是用得上就好。” 陈嬷嬷接过盈时的抹额瞧了又瞧,只见花样子精密,底布绣着寿字纹路,针脚细密紧实,一瞧就是极用心了的。她不由的感慨道:“里头还是漳绒面的,摸着就暖和,三少夫人有了心。” 融儿还不会说话,由着乳母抱在怀里,时常乖巧的睡觉,时常醒来也只是咿咿呀呀的小声叫着。 他尤其粘人,粘着母亲。是以盈时来容寿堂看望老夫人也只能带着他。 融儿是梁府众人的眼中宝心头肉,无论走去哪儿女眷们一个个都对他爱不释手,抢着抱着。 就连老夫人嘴上时常说怕重孙子染了自己的病气,不准抱他过去,可那浑浊难掩慈爱的眼神任谁瞧见了都心生不忍。 盈时带着孩子见老夫人的功夫,王妃过来与她抹着眼泪道:“连参汤都喂不进去了。你若怕孩子过了病便远远抱着在外头看着。母亲是最疼爱这个孩子了,不比旁人,方才服药睡下前还问起融儿。” 盈时颔首,听了也是控制不住的眼眶发酸,语调悲痛道:“我知晓的,姑母放心,我这几日会日日抱着融儿过来,只盼着祖母不嫌这孩子吵闹就好。” 王妃听了这话心里宽慰,一般人家总是避讳着老人,老人若是病了甚至都不准孩子跑过去唯恐沾了病去,只这个侄儿媳妇明事理,是个好孩子。 盈时带着融儿在容寿堂玩了好一会儿,便起身带他离开。 初冬的天,处处寒风刺骨,京中已经落过两场雪。 出了容寿堂,绕过内仪门,却见外院婢女小厮们来回走动的热闹身影。 盈时心中正觉奇怪,便瞧见人群中的春兰一脸着急,朝自己小跑过来。 可真见到盈时时,春兰却又一副欲言又止,咬着唇久久不知如何开口。 二人两辈子的主仆,香姚性子跳脱又不成熟,桂娘渐渐老迈,春兰从来都是盈时最信任的左膀右臂。前世最后临终前也只有香兰不离不弃守着自己,这副感情盈时永远记着。 她太熟悉春兰了,是以只肖一眼,盈时便知晓出事儿了,且还是大事儿。 盈时压着心思问她:“外院怎么这般热闹?有什么事儿吗?” 春兰压低了声儿,道:“外院捉到了一个翻墙进来的毛贼,还自称是三爷。我方才闻讯赶了过去瞧了一眼,灰扑扑的样子,可还真有点像……” 春兰是见过梁冀的,那些年梁冀时常往陈郡跑,她对梁冀甚至比府上人对梁冀都熟悉许多。 且那人还言之凿凿,说他就是府上三爷,说他没死不过是失忆了。 春兰听了,心里跳的厉害,便着急赶了过来。 不仅是她,她方才来时还瞧见前院护卫们与韦夫人跟前的婢女已经跑了过去,想来都是见了这人觉得像三爷,才去通风报信的。闹得阵仗颇大。 盈时听了心中一惊,眼皮控制不住的抽动了两下。 不过,她很快就没当回事。 如今这个时节她心里宁愿信是上门骗钱来的也不信是梁冀。 太早了,怎么可能是梁冀? 可不止为何,盈时心里还是跳的厉害,似乎有一个声音告诉她,叫她一定要过去瞧瞧。 盈时犹豫了片刻,便将孩子給了信任的乳母抱着,吩咐春兰道:“你带着融儿赶回老夫人院里,仔细看着融儿,切记一定要将融儿留在你与阿李身边!” 阿李是融儿的乳母,一众乳母中只她最聪慧冷静,待融儿更是贴心,盈时素来都相信她。 春兰是个聪明的姑娘,一听便也明白了盈时的意思。她当即拉着阿李朝着盈时颔首道:“娘子放心,我带着小郎君这就过去。您要不也随着我们过去?” 盈时这才仰起脸来,淡淡笑了笑:“不了,我去前头瞧瞧热闹。” …… 廊外冬日慵懒的阳光穿过稀疏树影,冷风横扫。 苍叶别霜,红消香断。 寒风簌簌朝着盈时面上扑打而来。 盈时裹着厚重的披风,并不觉得冷,她匆匆延着廊下赶过去,鞋履踩踏上斑驳的薄霜,发出细细脆响。 她远远便瞧见了一群护卫正将一个身影围在中间。 似是人群中起了争执。 那人一身灰扑扑的衣裳,肩披蓑衣,手持斗笠,面上许是遭了冻,面颊青紫很有些狼狈。 却依稀看出身量挺拔修长,宽肩窄腰。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101节 那只突兀的身影站在那里,他黑沉沉的面上似乎有些茫然,唇线紧抿,眼神沉默着看着周围的一切,面对周边的质问总是默不吭声。直到廊下那道脚步声传来—— 冬日的日光灿艳而又模糊,雾濛濛的,映照着人的身姿都泛出浅浅白光。 男子乌沉沉的视线穿过阵阵寒流,与廊下走出来的穿着水红披风的女郎直直对上。 盈时并未一眼认出他来。 又或许打心眼里就觉得太不可思议,她宁愿相信他是一个上门打秋风的骗子。 可那人却不是这般。那道身影以一个不可思议的速度,不知怎么就挣开一圈护卫的围堵,直直朝着她冲了上来。 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那人速度奇快,从开始到结束不过短短一息间。 他猛的一个箭步冲到盈时身前,伸臂紧紧抱住了她。他的力气好大,盈时的脸鼻被紧紧抵靠在那张硬挺挺的胸前,鼻尖发麻。 护卫们前一刻还怀疑是不是真是自家三爷。毕竟三爷早已下葬,甚至是他们亲自收敛的尸骨,亲自运送的棺椁,怎会有假? 只是这人对着梁府众人、诸多陈年事迹说的头头是道,对着一应问题更是对答如流。 又生的如此神似,会不会真是三爷? 他们心中正是惊骇不已,本欲继续探问下去,下一刻却瞧见他如此不守规矩!竟抱住了三少夫人! 一个个皆是肝胆欲裂,拔刀厉声叱问。 “三少夫人小心!” “肖小鼠辈!休得无礼!还不快松开我们少夫人!” 护卫们平时训练有素,短暂震惊过后未曾迟疑,一个个拔刀相向。 “盈时……” 是做梦也忘不掉的熟悉嗓音,甚至还带着一点少年的清澈腔调。似乎还有濡湿的湿意。 盈时整个人都怔住了。 她扭头求证一般,她似乎能听到自己脖颈间每一块骨头扭动的声音——直到扭头,真真切切看清他的面孔的那一刹,整个身体渐渐犹如寒冰。 盈时浑身血液冰凉,连眼睛都不会眨。 她的耳畔是赶来围观的婢女们的窃窃私语,一个个都控制不住激动的声量。 “好像三爷……” “三爷不是早就死了么?这人听说方才在大门前还被赶了,后来是偷偷摸摸翻墙来的,哪里像是三爷!别是个坑蒙拐骗的江湖骗子!打秋风来的!” 盈时耳畔嗡嗡的响着,甚至有些神志不清。直到她察觉到他温热的手掌,她才猛地清醒过来,推开他。 梁冀慢慢松开了她,他垂头看着她,泛着欣喜的亮晶晶眼眸里似乎有不解:“盈时……我回来了,你怎么……” 正说着,他看到盈时眼中有一滴眼泪悄然滑落出来。 少女纤细的身子几乎摇摇欲坠。 “盈时,我回来了……我回来了,你为我做的一切我都知晓,我回来了……”梁冀似乎被她的表情吓到了,一直都重复的念叨着这一句。 她不似旁人以为的那般天崩地裂,她的面上甚至不见什么情绪,更没有梁冀以为的久别重逢。 她一直都太冷静了,冷静的像一尊玉雕的瓷人儿。 太冷静了,冷静到梁冀也看出些端倪来。 梁冀眨了眨眼,敏感的察觉到不对劲,可还没来得及说话,陆陆续续便有许多人赶了过来。 许多熟悉的人影,里头甚至有他的寡母。 瞧见了韦夫人,梁冀这才舍得慢慢松开盈时。 盈时捂着脸,垂着头,往后一连退了数步,不叫旁人看到自己的模样。 桂娘与香姚第一个走来盈时身边,二人一左一右搀扶住摇摇欲坠的盈时,将她护在身后。 香姚小小年纪也是被吓得够呛,止不住的问应似乎:“娘子,那到底是不是三爷?瞧着有点像,又不像呢……” 桂娘也不确定,毕竟没瞧见如今连韦夫人也一副不可置信的怀疑模样? 不过她瞧着盈时青白的神色,摇摇欲坠的身子,心中止不住的不安起来。 若不是三爷,自家娘子怎会如此反常? 真是三爷?? 盈时的反应,似乎已经给出了一个准确的答案。 事到如今,往日总喜欢哀声叹气的桂娘如今倒是镇定了,她伸手抱住盈时,在满府众人惊诧、怀疑、窃窃私语之声中,在那对母亲互相辨认痛哭的嗓音里,桂娘语气沉稳,她的手掌很暖,朝着盈时耳畔安慰。 “娘子,您别怕。咱们都不怕。” “这事儿全是府上的主意,您还不是为了给三爷留后嗣才答应下这般荒唐事?谁怕也轮不到您怕!您别怕,天塌下来也有礼法撑着。您都是被逼的!您都是被韦夫人逼的!” 盈时随着桂娘的话慢慢松懈下心神。 她朝着后宅看过去,那里有她的孩子,那是她如今唯一牵挂的人。她自然知晓融儿留在老夫人院子里是最安全的,可仍旧心里害怕,心跳的几乎要跳出胸腔来。 她后知后觉自己也是个鼠胆,敢做敢想,如今一下子被吓的乱了。 盈时止不住喃喃,“到底哪处错了……” 怎么全都乱了。 这才多久,梁冀怎么就回来了? …… 韦夫人听说有人伪装成她的儿子翻院墙跑了进来,被护卫抓了正着。 她听着手底下的婢女们说那人很像三爷,神态举止都像。 听了这番话,韦夫人鬼使神差的走了出来。 远远便瞧见那人的穷酸模样,黑漆漆的皮囊,韦夫人还没走近便是面容难看。口中止不住朝着身旁婆子轻飘飘冷嘲:“哪儿来的江湖骗子,也不瞧瞧咱们这是什么地儿?轮得到他来国公府上放肆,坑蒙拐骗?这起子人还留着做什么?” 她语气轻飘飘,眼中更是难掩嫌弃,甚至看到那身影与自己媳妇儿再一处拉扯时,更是柳眉竖起:“反了天了,府上这群护卫是做什么吃的?阮氏……” 可话说着说着,见到那个朝着自己奔来的身影,韦夫人的话全都止在嗓子眼中,她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 “娘,是儿子,是儿子!”梁冀见到韦夫人苍老了许多的面孔,忍了一路的泪水终是忍不住滴落下来。 他朝着韦夫人走来的方向重重跪倒下去,狠狠磕了一个头。 “是儿啊,儿子没死,儿子回来了……” 那是韦氏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自打梁冀一出生,韦氏就对他付出了十成十的喜爱。 自己孩子莫说是换了一身衣裳,变得黑了些,便是化成了灰她也能认识。 眼前这人,生的为何如此像她的冀儿…… “冀儿……你、你当真是冀儿?” 韦夫人边说着,双手止不住的颤抖。她看着跪倒在自己身前的男子,颤抖着执起帕子替他擦拭着脸,擦掉他面上重重的灰尘。 帕子染上重重的灰尘,终于瞧见那副藏在狼狈中不改俊朗的容颜。挺鼻若峰,眉如远山,眸如点漆。 韦夫人怔忡许久,忍不住一声‘儿啊!’呼出口,悲怆之声,宛如杜鹃啼血,叫人闻之落泪。 “我的儿……你究竟受了什么苦?” “你怎么才回来?这些年你去哪儿了?怎成这副模样……” 第86章 “魏博牙兵埋伏在外, 前锋出去发觉时已经来不及撤退,所有人都躲避不及……都死了, 我骑着马跑了很久,前面没有了路,只有一条河,我就跳下了河……” 梁冀仔细回想着两年前自己记忆的最后一幕,垂在两侧的手臂无意识的攥紧,紧咬着牙关,额角青筋显现。 明明已经过去了许久,可每每回忆起来,高大的身躯都是止不住颤抖。 他记忆中的最后一幕, 是自己同身下战马一同掉下滚滚赤江。 泛着青绿的江水……身后是无数箭羽。 好疼,身上每一处都好疼。 再后来, 便是满眼漆黑。再次睁眼, 已经是许久之后了。 “我跳下了江水, 撞上了石头, 后便失去了许多记忆, 被……被人救上岸, 后来休养了小半年才能下床。我也是才记起来。” 这话多么心酸, 自是又惹得韦夫人好一通哭。 嘴里反复念叨着:“我的冀儿, 叫你受苦了……” 梁冀将许多细节抹去,却仍旧提起被人救起来时, 手心悄然升起了一层汗, 心里闷闷的。 他忍不住偷偷拿余光看了一眼盈时。 见以往那个坚强的姑娘如今哭成了泪人, 被婢女们搀扶着安慰着仍旧忍不住捂着脸哭泣,他止不住的扶着她冰凉的手,“盈时, 你别哭了,别难过了。一切都过去了……” 幸好,一切都还来得及。 盈时听了他这番话,指甲都掐到了肉里,止不住朝他身后张望了一通。 傅繁呢? 傅繁为何没同他一块回来…… 盈时深吸了一口气,尽力平稳住自己复杂的情绪。 这两年她其实时常想过这一幕,想过这辈子时隔六年梁冀再次携妻子归来的这一幕,她有想过自己会以一个怎样的面容去维护自己的尊严,去叫他们遭受世人辱骂。 当时每每想起,她心里都觉得痛快极了,有种终于能报复到的狠决。 只是不想这一天来的这般快,变故这般大,打了自己一个措手不及。 不过其实也没什么关系…… 她担忧,却有人比自己更担忧才是。 盈时乌沉沉的眼珠像一对摄人心魄的黑珍珠,朝着一旁的韦夫人轻飘飘看过去。 果不其然便见到韦夫人躲避自己的眼神。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102节 多可笑啊…… 盈时心中冷笑连连,却佯装出一副痛苦的模样,仿佛有什么难言之隐,捂着脸一直哭,连嘴唇都被咬出血来。 “母亲……母亲,该您同三爷解释……”盈时将这个机会让给了韦夫人。 甚至连梁冀都能看到,随着盈时的话,自己母亲面颊肌肉几不可见的颤了两下。 周围婢女们,护卫们更是一个个表情怪异,耐人寻味。 一切都说不上来的怪异,仿佛……仿佛并不是真心欣喜自己回来。 怎会这般? 韦夫人方才面上还带着欢喜之色,可如今被盈时这一声呼唤,身子慢慢僵硬起来。 “母亲?”梁冀垂眸看向韦夫人,他语气有些奇怪,“你们打什么哑谜?有什么事瞒着我么?” 韦夫人嘴巴张了张,却不知到底要怎么说,更没脸说。她本来不想自己提起此事的,儿子好不容易才回来…… 儿子当年多喜欢阮氏啊。她不是不知晓。是以她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叫自己儿子恼火自己。 可……可阮氏不是省油的灯,竟将火直接惹来自己身上! 韦夫人心中大为恼火,更隐隐有些惧意和羞愧,她脸色难堪与梁冀打岔:“你的祖母可怜啊,自你走后老夫人身子便一日比一日差,还好你回来的早,要是再晚一些时日,只怕是……只怕是见不着了。如今你还是先见见老夫人去吧,叫她知晓你大难不死,给她欢喜欢喜……” 这话一出,莫说是盈时了,便是在场的一众知晓内情的婢女们心里皆是一阵止不住的恶心。 韦夫人这是没法子与自己儿子交差?将病的快要去了的老夫人抬出来? 韦夫人到底是清楚自己儿子的孝心,梁冀孝顺,一听到祖母重病,当即什么也顾不得什么了,脚步匆匆便要过去。 盈时却想起自己的孩子还在老夫人院里,顿时眼皮子颤了颤,心里想着韦夫人当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事到如今韦夫人还想瞒着?怎么瞒着?她简直是在做梦! 盈时拉住梁冀,忽而道:“三爷满身狼藉,不如先去沐浴一番,换一身衣裳再去祖母房里也不迟。” 梁冀这才想起自己满身的邋遢,叫祖母瞧见了只怕该伤心了。 他反握住盈时的手,相隔两年才相见的爱人,他几乎不愿让她离开自己眼前,嘴里絮絮念叨着:“盈时,你陪着我一起去好吗?你现在是住在我们的那个院子里吗?你看到那口池塘了吗?就是我与你说的那口池塘……” 盈时唇角挂着假意的微笑,敷衍的将手从他掌心里慢慢抽离,静静看着他道:“叫香姚陪着你过去瞧瞧吧,我与母亲在此处等你。” 韦夫人眼皮跳了跳,却已经没法子阻止。 等儿子走了,她责怪看了盈时一眼。 盈时却是拿着帕子继续擦了擦并不存在的眼泪:“母亲,您这是嫌弃我了?呵呵,您说说是叫三爷自己发现了好,还是您去亲自与他说好?我原本好好做我的寡妇,这下子好了,您可切莫我为难才是……” “你……”韦夫人被堵的一时间哑口无言,心里焦急的厉害。 …… 昼锦园是为梁冀与盈时二人新婚修缮的婚房。 梁冀未曾住过一日,以往却时常往里边走。 他对里头的每一处花草树木都格外记忆犹新,时隔两年,许多细节都变了模样,却也依旧眼熟。 临着窗外便有一处鱼池,当年修缮之时他还时常跑过去挖土,觉得自己亲手挖的鱼池,日后与娘子养起鱼才更有意思。 为了这事儿,他没少被府上笑话。 园里的每一处都有他参与的痕迹,园子虽不大,却装满了他对未来婚姻的所有憧憬。 梁冀甚至早早的想着,他们往后的孩子要住哪里? 日后他们一定是要分家的,分家出去单过。 盈时不喜欢母亲,母亲也不喜欢盈时。 母亲喜欢富贵,喜欢受人景仰,那一定是要继续留在国公府里的,那倒是正好,自己带着盈时日后出府单过去。 梁冀想着想着,忽而沉默下来,吩咐道:“给我备水,就在此处沐浴吧。” “哎,那奴婢吩咐人给三爷备水?三爷的衣裳不如就先穿……”香姚险些脱口而出,不如就穿公爷的吧。 不过她很快反应过来,连忙止住脱口而出的话:“不如就暂且凑合着,我去寻婢女往公爷二爷房里问问,先拿个几套过来应急。” 梁冀自然说好。 他接二连三的赶路,虽满身疲惫,可自从踏入这个地方慢慢的所有疲惫都消失了。 他瞧着内室里一应装扮,黄花木雕白鸟博古架,梨木雕花拔步床,床边悬着金沙幔帐,帐上绣着许多刺绣精妙的花鸟纹。 梁冀唇角忍不住翘起。 可这一切的欢喜,在瞧见内室床榻边那个婴儿摇床时猛地一顿。 梁冀面庞僵硬,转头去问香姚:“这是什么?” 一路陪他而来的香姚看了一眼婴儿摇床,心道这个看着粗糙的三爷心倒是还挺细的,不过也好,反正这种事情也是藏不住的。 她慢吞吞装傻道:“摇床啊。” “我当然知晓这是摇床!我问是给谁用的?” “盈时和我又没孩子……”他边说着便走过去,竟瞧见摇床里不仅铺满了被褥,还摆放着一个虎头帽。怎么看也不像是没人用,仅仅只是摆着漂亮的东西。 他几不可见的后退了一步,拧起眉头,眼中笼罩着一层愁云惨雾:“谁的孩子?” 香姚不吭声了。 “谁的孩子?” 香姚吓得一个激灵,想起桂娘吩咐的话,立刻抹着眼泪哭哭啼啼:“三爷别怪娘子……娘子诚心是要为三爷守一辈子寡,夫人却执意逼着娘子要一个孩子,说给您继承爵位……府上都催的紧……” 梁冀没有继续问话下去。 他将那被自己捏在手里攥的滚烫的虎头帽丢回摇床里。 一时间精神恍惚,游荡一样走了出去。 他好像没了什么思考的能力。漫无目的往外走。 一路都不敢问旁人一句,哪怕是随便找个奴婢问一句也好。 他终是不敢,心里期盼着这一切都是假的。 是过继来的孩子也罢,是捡来的孩子也罢。 只是她喜欢孩子,才养在身边的…… 她是如此喜爱自己,自己便是死了她也依旧信守承诺嫁给了自己,她怎会背叛自己? 一定是自己想错了,兴许只是旁支过继来的孩子罢了…… …… 远处廊下忽地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梁冀依旧是先前的装扮,风尘仆仆,却面容格外阴冷。 他脊背甚至有些颤抖,慢慢走过来。 女眷们循声看过去,登时面容微变。 梁冀几乎像是游荡一般走过来,却见方才置身花厅中又来了许多人。 他的两位妹妹与二嫂都在,两位妹妹好像都长大了。可如今显然不是叙旧的时候。 她们见了他方才的表情,一个个皆是面容难看,如临大敌。 所有的婢女都不吭声,就连母亲也躲避自己的眸光。 一切一切,其实早就明了。他早该知道了…… 梁冀隐隐觉得浑身血液冰凉,却仍旧不死心,他一步步慢慢朝着盈时迈过去,他站在她面前,垂眸看着她,看向她惨白的脸颊,看着那张洇红唇瓣,嗓音止不住有些颤抖:“我在你床边瞧见一个摇床,还有小孩儿的帽子。” “盈时,是谁家的孩子啊?” 许是这一幕太过讽刺,许是梁冀的面孔太过叫人害怕,女眷们默不作声将盈时护在身后,隔着梁冀。 盈时见他这副表情便也明白,他终于知晓问出来了,倒也好,不用一直心里压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 盈时心里早已对眼前这人恶心至极,憎恶至极,见到他这一幕原以为会有报复的快感,真到来时竟没有丝毫快感。 也是,能有什么欢喜的? 他再可怜,也是豪族子弟,梁氏的郎君。一生来就注定功名利禄都不会缺。他唯一的人生波折,也不过是失忆失踪的那两年。 可自己呢?自己于外人看来,不过是被他们两兄弟挑选的存在。不过是梁家延绵后嗣的工具罢了。 不过—— 盈时撇了一眼女眷中坐如针毡几次想先行离开的韦夫人,心中冷笑连连,眼泪却早已挂在眼睫上,摇摇欲坠。 盈时声音止不住的颤抖,像是受了刺激一般,朝着梁冀摇头,哭着道:“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若是不答应就是害你无嗣,害你爵位无人继承,我实在是…实在是抗不过压力,终于是只能对不起你……” 她想说,我还不是为了给你留一个后代,我还不是为了给你生一个孩子?你怎还狼心狗肺翻脸怪我? 还不都是为了你好? 可惜,他回来的太早了——一想起八字还没一撇的爵位的事儿,就叫盈时头疼。 有种努力许久,全部白费心思的感觉。 梁冀静静看着她,像是没听明白她说的话。 每一个字都听得懂,组合到一起怎么就不懂了? “母亲,你告诉我好吗……”梁冀缓缓抬头,希冀的眸光转向韦夫人,他希望韦夫人能说一句叫他欢喜的话。能说一句是自己误会了的话。 韦夫人却是躲避起他的眼神。 韦夫人自然想要否认,可如今孩子都已经生了,还能塞回去不成? 她心里清楚自己当时是如何被老夫人几句话哄骗的猪油蒙了心。想着自己唯一的儿子没了,自己往后无靠,怕日后大房媳妇儿进门与自己争掌家权,更怕大儿子日后娶了媳妇儿忘了娘,与自己不亲。 她其实只是想用一个大儿子的亲生子,去套住大儿子,日后继续风风光光做她的老封君,与老夫人一般风光。 只是这话本就上不得台面,且如今她亲儿子更是回来了,她如何会承认自己这些小心思? 冀儿对阮氏有多上心,她做母亲的焉能不知? 儿子失而复得,本来该与她亲近,可如今…… 韦夫人胸口止不住的起伏,苍白解释:“这事儿都各有各的苦,儿啊你不明白,我不过无奈才顺水推舟劝了两句,为真坚决又怎是旁人一两句话便逼迫的了……”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103节 盈时听了这句话止不住冷笑起来,只是她还没来得及开口一句,桂娘便已是受不得这番屈辱,指着韦夫人的脸便是一连串的破口大骂:“你个黑心肠烂心肝的老货!真不要脸!” “当时你是如何腆着一张老脸来求我家娘子的?好话歹话说尽日日来当说客!不知晓的还以为你是给自己媳妇儿拉皮条的!我家娘子要是不同意就是害你没孙子承欢膝下,害三爷没儿子的恶人!如今怎么没脸与你儿子仔细说说了?” “你!你这老奴!混说些什么?竟敢辱骂夫人!”韦夫人身后的婆子们也不好惹,当即一个个都是护起主来,与桂娘对着骂。 盈时看着韦夫人那张老脸惨白强作镇定的模样,看着梁冀对着自己母亲怀疑、失望、痛苦种种糅杂在一起的眼神,心想着这才哪儿到哪儿? 有什么比叫母子离心最好的报复? 盈时轻轻拭着眼泪,哽咽道:“母亲这番当真是颠倒黑白,您当日一言一举,所有人可都看着,我院子里多的是婢女听见,寻人一问便知真假……” 韦夫人面色难看,摇头看向儿子:“冀儿,可不是这般,你听我说……” 萧琼玉忽地轻笑了一声,似乎是被韦夫人这般说辞给逗笑了。她素来冷清的人,这声不合时宜的轻笑,果不其然将所有人视线都转移了过去。 “二嫂?” “若是背信弃义,意志不坚之人,为何会嫁给死人?阮家乃名门之后,堂堂贵女莫不是嫁不着旁的男子不成,何故千里迢迢嫁给一方牌位?三弟,为人不能没有良心,阿阮对你的心意你难道还不知?仍听信旁人之词?你确实该怨,可你不该怨阿阮!这种事……苦就苦在我们都是女子,长辈婆母决定的事,我们又能有什么法子拒绝?” 身为晚辈本就不该贸然议论长辈是非对错,萧琼玉只是这般一句,再多的却无法说了。 可她护在盈时身前,方才言辞间更是激烈,又都说明了一切。 二姑娘、三姑娘二人更是默不作声,她们不敢开口得罪韦夫人,可一个个都是这般沉默着护在盈时周围。 显然,一切是非对错早已分明。 梁冀自然听出了萧琼玉的言外之意,心跳徒然剧烈,心中抽痛的厉害。 他甚至不敢去看盈时,转头声音沙哑质问起自己的母亲:“你怎能做出这种事?你怎能逼迫我的妻子!我尸骨未寒,你就想着将她………你对的起你儿子么?”说到最后,他的声音近乎嘶吼。 “母亲也是没法子了,母亲都是为了你好,总不能见你身后无人给你捧灰,你不能怪母亲……你那时走了,母亲也是无奈,无奈罢了。再说,一切还不都是老夫人的主意……” 韦夫人说完这句话,心力憔悴,竟是眼睛一闭晕厥了过去。 顿时,又是一番大乱。 梁冀却只是眼睁睁看着韦夫人晕厥在他眼前,摔倒在地上,却连上前去搀扶一把的力气也没有。 甚至有一瞬间,他看着被人扶起来掐人中救治的韦夫人,看着她那张裹满眼泪的虚假面孔,恨不能动手掐上她的脖颈。 这就是他的母亲。 从小订下婚约的未婚妻,在自己死后仍然愿意嫁给自己的女子,却在族人,兄弟,在自己母亲威胁下,被逼着同别的男人…… 梁冀眼里猩红呼之欲出,心头骤痛,像是肉被一刀刀割开,将细碎又粗糙的沙子揉了进去。 他从来不知晓,人的心能疼成这般模样。他甚至连盈时都不敢再去看一眼。 许久的绝望,痛苦,茫然。叫他回过神来转眸看向她时,眼中已经遥遥带上了哭意。 他推开一群女眷,上前攥着盈时的手腕,手中分不清是谁的腕子在颤抖:“盈时,你答应过我的,答应过我不会……不会嫁给旁人,你会守着我的,你为何就不能再等等我,为何啊……” 盈时心中冷笑,再等等? 前世她可是等了六年啊。 六年,两千多个日夜,深宅高门里两千多个冰冷的日夜。 那时她从未有过一句抱怨,可得到的是什么? 得到的是他阖家幸福,儿女绕膝。 梁冀有什么脸问自己? 盈时任由旁人怎么说,都只是喃喃的哭,“你要怨就怨恨我吧,是我太过迂腐,太没有主见,旁人说什么就只能是什么,可是已经如此了,已经没法子了。如今,舜功,你能接受我的孩子么……” 这话,盈时听着都觉得似曾相识。可不是韦夫人前世常问的么。不死心的一遍又一遍问。 他颤抖着握着她瘦弱的肩头,不回答她的话,几乎咬牙切齿的贴上她的脸,眼中漫着泪意逼问她:“那个男人是谁?你告诉我那个男人是谁?!” 他要杀了他。 廊下百花已残,独留空荡荡的花枝,朔风一吹,枝叶摇摇欲坠。 身后有急促脚步声传来。 来人身量极高,又是才从府外赶回,长长的外袍尚未褪下,雅青大氅几乎呈现倾倒之势覆压而来。 他停在梁冀与她之间。 盈时纤细的身影,映在那件大氅的阴影之下。 她仰头,瞧见那道如远山堆雪的眉眼,居高临下,表情冷漠。 盈时连忙收回视线,心里悄悄松了一口气。 梁昀垂眼,看到跌坐在地上的她,她躲避自己的神情,她与自己弟弟身体交缠。她眼睛哭的通红,红的像兔子。 呵……可真是,心上人死而复生了,可叫她哭坏了。 梁昀轻轻叹息一声,将手放上梁冀扯拽盈时的手上。 “舜功,你回来了。” 是兄长的声音。 梁冀牙龈几欲咬出血来,他弯曲的背脊猛地直起,怒问众人:“是谁?那个男人是谁?” 随着他的话,梁昀身后跟着而来的梁直已是竖起眉头。 梁直忍不住道:“老三!兄长一听你回来了,连朝都不上了就匆忙出宫来找你。可你这是什么态度?你发什么火?兼祧之事都是由长辈决定的!” 不过是为了一个女人,就这般对自己嫡亲兄长? 盈时耳朵被各方吼的嗡嗡的叫,她看着人注意力不在自己这边,悄无声息的起身欲走,远离纷扰。 梁冀却又攥起盈时冰凉的手腕,将盈时重新往自己这边扯。 “你别走。” 梁昀修长的手指覆着梁冀肩头,压着他:“舜功,别惊扰女眷,让她回去。” 第87章 盈时纤白的手腕被梁冀攥着, 总抽出不来,还是趁着梁昀与他说话时她才得以挣脱。 她心中太乱, 如何也不想继续逗留。 哪怕如今廊下下起簌簌细雪,她仍旧冒着雪往后院跑去。 一片冰凉的雪花被风刮动,从廊下轻轻穿过,毫无征兆的落在梁昀手背上。 梁昀宽大下袖袍垂下,里头是攥的几近痉挛的手指。 梁昀视线微抬,依次划过厅内神态各异的女眷们身上,他冷声吩咐:“去请大夫来给母亲瞧治,再去与老夫人说,便说是三爷回来了。” 老夫人如今的状态, 也不知知晓梁冀尚未离世的消息到底是惊大过喜,还是喜大过惊。无论如何, 老夫人走前见上梁冀一面总归是好的。 梁冀恼恨的环顾着四周, 看着身边的每一位亲人, 看着他们如今躲避自己的模样, 看着他们愧疚自己的神情。 显然, 他们一个个都是帮凶。 趁着自己死了, 去作践自己的妻子? 梁冀胸臆中翻涌起一股股沉怒, 他忍不住怨怒, 痛声质问他们:“你们怎么能这么逼她?逼她改嫁?那个奸夫呢?到底是谁!” 等等……梁冀话一出口,才觉得不对。 好像自己遗漏了什么重要的事。 他情绪太过热切, 如今才是后知后觉, 才恍然间听明白, 方才梁直说了什么。 那一瞬间,梁冀身体里的每一滴血几乎都凉透了。 他面色怆然的凝望着面前的兄长。 “兼祧?” 他一个个巡视,额角青筋直跳, 视线活像一头饿狼:“是谁……谁同她兼祧?” 众人间罕见的一静,无人答话。 便是连方才还义愤填膺责骂自己的梁直如今也是一声不吭。 奴婢们纷纷垂着头,一副眼瞎耳聋模样。 气氛冷寂的厉害,梁昀只是动唇间,却见梁冀自然而然眸光从他面上挪开——梁冀几乎未曾迟疑,拳头攥紧已经狠狠朝着梁昀身后的梁直面上砸了上去! “是你吧?趁着我不在抢我妻子。你可真是不要脸的!” “你自己没有妻子吗?” 梁冀一拳拳落在梁直那张俊挺的脸上,毫无手下留情。成年男子的手掌尤如铁锤一般拳拳到肉,闷声叫人听着跟着肉疼。 梁直也不是一个忍气吞声的窝囊废。他本来就对梁冀咋咋呼呼心中起火,如今见他竟还打起自己来,想也未想撸起袖便是反手打了回去。 “当真以为我还怕你!你这个没规矩的小畜生!” 两个精壮的成年男子,倏然间扭打成团。 顷刻功夫,梁直已经挨了几拳,梁冀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眼上挨了一拳,嘴角挨了一拳,两处几乎都已肉眼可见的速度肿起来。 无数护卫争先恐后涌入廊下,可看着扭打在一起的二位爷,竟一时间不知如何拉架。 梁昀眼神凝定不动,面容冷厉,呵斥:“够了!” “兼祧之事与二弟无关。舜功,此事你若是心中有火,也当是冲我来。” 那厢晕厥过去的韦夫人又被这阵吓人的阵仗惊醒,她倒是宁愿一直晕厥过去,可偏偏如今越是心急越是清醒。她一睁眼便见自己儿子在闹得天翻地覆,恨不能与兄弟为敌,当即惨白着脸去劝说儿子:“此事你万万不可去责怪你的兄长!” 以梁昀如今权势,韦夫人唯恐梁冀得罪了梁昀,哀哭道:“你兄长还不都是为了帮你这个……” 梁冀停了打斗,他眼里皆是怔松、迷惘。 甚至还怔在原地又挨梁直打了两拳,都一动不动。 梁冀动作像是僵硬一般,僵硬的抬起眼皮,看向梁昀。 两年不见,少年如今的面颊轮廓已经愈发清晰,身材修长挺拔,也比当年多了几分凌厉成熟。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104节 但看向兄长时,仍然难改的带着原先的敬仰。 梁昀那张面无表情,毫无瑕疵的面孔映入梁冀的眸底。 从小这位兄长就是这样。 他总是这般居高临下,像是高高立着的一尊神像,周身上下几近完美的挑不出一丝错。 从小,喜好发脾气的是自己,做错事的是自己,挨长辈责罚挨长辈打的似乎永远都只有他同梁直。 梁昀完美的像是一尊假人,像是一尊玉雕的菩萨。 梁冀会怀疑梁直也绝不会怀疑梁昀。 这位兄长怎会行兼祧之事? 他怎会…… 梁冀甚至依旧不相信这句话是从梁昀嘴里说出来的。 梁昀不是说过,不报父仇誓不成婚的么? “ 你再说一遍。” 梁昀低垂下来的眼帘遮盖住眼中的幽暗,他平静道:“是我。” 梁冀眼眸乌沉沉如点漆,有一瞬间眼底划过湿润的光:“你骗人。” 梁昀朝着他摇头苦笑:“舜功,事已至此,已无法论对错。” “错了,也只能是对,只能一直错下去。” 也不知是哪个词刺激到了梁冀,他忽而大骂:“住口!” 梁冀看着梁昀,一字一句道:“我才是她丈夫,如今我回来了,你就得滚!” . “你们都给我住手!” 前院剑拔弩张,后院恰时来了人解救下这一场闹剧。 王妃环佩叮当,疾步走出垂花门,身后跟着的萧夫人亦是行色匆匆。 “哎呦,怎么还动起手了!瞧瞧这老二老三脸上的伤,都是一家子至亲兄弟,多大的人了!怎还打闹起来了!闹成这般说出去也不怕旁人家笑话?!” 王妃听闻侄子死而复生,原本嘴角还噙着一抹淡淡笑意。谁知一来却见前院好生热闹的场景,哪里还笑得出来。 她与身后的萧夫人对视一眼,皆是轻轻一叹,这可如何是好?当真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老太太听闻三爷回来了,心中惊喜。一直念叨着问怎么还不过去瞧她去。”萧夫人抹着眼,语气哀叹。 王妃往日最好的脾气,如今也是忍不住怒骂:“你们还不快收拾收拾,往后院先去见母亲去!” 她倒是还好,光明敞亮。毕竟当年的她可没掺和进娘家的这等子事儿,是以如今面对起众人来也毫无心虚。 眼瞧这满府的其他人,只怕如今没有一个不难堪的。 老夫人更是如此。 她与萧夫人先前知晓冀儿回来了,自是喜极而泣。可转头又是苦恼起来,老夫人如今状况早不过是日日靠着人参吊着一口气了,可万万受不得刺激。 老夫人早接受了老三的死讯,如今猛不丁人回来了,回来就回来吧,偏偏先前那一切可都是老夫人做出的…… 二人思来想去许久,才决定敢同老夫人透露。果不其然老夫人听闻便在床上喘不上来气,眼角流泪。 惊喜惊喜,只是不知是惊大过喜,还是喜大过惊。 萧夫人跟随在王妃身后,瞧见自己儿子被打成那副模样,忍不住脸皮抽搐,挥帕子眼不见为净:“老三,有什么事日后再说!先去见见你祖母去吧!” 梁冀恍若未闻,倒是梁昀先道:“我知你对我的怨气,只是祖母如今身体不好,你我的事日后再说,先收收你的脾气,去看看祖母。” 梁冀擦着脸上的伤,低着头一声不吭地沿着抄手游廊走进去。 踏入容寿堂,绕过一群群伺候在床边的婢女们,就见床榻中老夫人虚弱的身影。 梁冀心中有怨,在床边站着半晌不肯磕头。 直到见到老夫人挣扎着由嬷嬷们撑着起床,整个人瘦的皮包骨的模样,叫他险些认不得。 明明自己就在她床边站着,老夫人却半晌都没瞧清自己,一直伸手摸着他,冀儿,冀儿的叫着自己。 梁冀终于是红了眼眶,跪下来给老夫人磕头:“祖母,孙儿不孝,回来晚了…” 可不是回来晚了。 老夫人想要亲眼见见那个苦命的孙儿,婢女们才扶着她起身,她只觉一夕间天旋地转,仿佛整个府中都在摇晃。 “老夫人,您多注意些身子,躺着吧。” 老夫人轻轻叹息一声,如今身子已经不容她胡闹。 她只能靠在软枕上,眼角流着浑浊的泪,抚摸着梁冀胡子邋遢的脸庞。 她虽然看不清了,却总能摸得到。 延着少年挺阔的额头往下,微蹙的长眉,挺直的鼻梁。 当年那个瘦弱孩子气的少年,消失这两年已经长成成年男子的模样。 伫立的身型仿若高挺的山岳,眉眼间渐渐有了沉稳庄重的气质。 老天爷待他们梁家终究不薄。 原以为是白发人送黑发人,谁知这孩子能如此命大,大难不死。落下悬崖江水,竟还能捡回了一条命。竟在她临死前完好无缺的回来了。 多好啊。 可见到梁冀闷不吭声的模样,老夫人便是知晓,这孩子怨恨自己了。 她想起自己做的糊涂事,心中惭愧不已。 她不由得想,若是自己没有掺和,若是……这孩子回来见到娘子在家里等着他,他该多欢喜。一家该和和美美了。 可…… 老夫人转头便艰难地唤起陈嬷嬷:“去把老大也叫进来。” 梁冀厉声道:“我不想见他!” “祖母没几日了……你好不容易回来,偏要祖母瞧见你们兄弟不和?你别怪……别怪你兄长,你兄长最是高洁的品性,阿阮……阿阮也是一个好孩子……” 老夫人气若游丝,一句话说的断断续续,叫人忍不住眼眶酸涩起来:“这一切要怪就怪祖母吧。都是祖母一人的主意,要怪就怪祖母,祖母老不死的……” 梁冀却依旧是直愣愣的跪在那里不肯说话。 老夫人本想叫他见一见那孩子,才出生没多久的孩子,是多么可爱漂亮。 这一切虽然错了,可也算是错有错着,至少叫她临走前见到了孙辈。 说句不好听的,她心中愧对老三,可瞧见了那般冰雪可爱的重孙子如何她心里都是无憾,知足的。 如今只是怕两个孙子为这事儿闹矛盾,祸起萧墙,那般可真是自己的罪过了。 老夫人只能叹气,“终是我对不起你。可阿阮与你兄长都是无辜的,你切莫怨恨他们……” “别提他!”梁冀声音沙哑,嘶吼起来。 “什么品性高洁,趁我不在夺走了我的妻!他就一卑鄙无耻抢人妻子的小人!” 老夫人听了眼前又是一黑,本就是摇摇欲坠的身子,更是险些升天而去。 陈嬷嬷连忙赶来,抚着她胸口给她顺气,陈嬷嬷忍不住叹息:“三爷!您可是不小了,二十有一的人了!该明事理了!老夫人如今的身子如何还能受得您的气……她做的这一切还不都是为了府上好,为了大家伙好?谁都以为您去了,老夫人怜惜夫人与少夫人,想给您留个后罢了。小郎君更是难得的好孩子……” 梁冀听了这话,踉跄跌倒在地,他抬头扶面竟不知不觉满脸的泪。 他一字一句慢慢咬着牙:“以后我会带着她走的远远,一辈子不会再回这个地方!那孩子我与盈时都不会要,我们会有自己的孩子……” 说着,他撑着身子起来,拂袖往外走。 屋外,梁昀恰巧踏进来。 兄弟二人一左一右,一进一出,隔着惨白的天光,对视了一眼。 梁冀眼中全是怨恨,梁昀倒是平静。他看了床上躺着的老夫人,而后垂下眼帘朝梁冀道:“前院有一位夫人找上门来。” 梁昀声量不高,慢慢移眸转向梁冀:“她自言,是你夫人。” “舜功,你要不要出去瞧瞧?” 梁冀随着这句话,浑身止不住的一震。 第88章 傅繁原以为是自己来错了地儿, 不,兴许是她兄长说错地儿了。 她从未想过阿牛家会是如此高门府邸。 当她见到乌木雕刻而成, 嵌着錾金字迹的牌匾之后,心中愈发惴惴不安。 她自诩自己是个胆大的姑娘,往日行走在乡镇间总也不见怕的,可如今来了阿牛家,才只是踏入门槛就有些怕了。 她一路跟在引路的婢女身后,局促攥着自己的衣角。 正门入内,仪门之后,处处翠嶂如屏,曲径通幽。亭台楼阁, 假山池塘,只叫她觉得这府上的一草一木只怕都比自己金贵, 她局促的眼神都不敢乱看, 唯恐多看两眼就要被旁人轻视了去。 傅繁一路上止不住想, 这当真是阿牛家? 他的家人究竟性子如何?和善好相处吗? 他们会同意自己与阿牛这桩婚事吗?会不会觉得自己心比天高?会不会作践自己…… 一时间, 傅繁还没走进去, 心里就涌现许多情绪, 她心里害怕的厉害。 但是幸运的她一路被人引着, 那些奴仆对着她倒是恭敬, 似乎并不为她一身朴素衣裙与这里格格不入而对她另眼相待。 婢女们穿戴都比自己还要好上许多,甚至都是她没见过的样式, 那些衣裙布料便是她们镇上最富裕的人家, 只怕都没穿过。傅繁觉得心中酸涩, 浑身的不自在。 她低头看着自己特意穿来的新裁的翠绿襦裙,上面绣着略显粗糙的花儿,更恨不能寻个地缝钻进去。 她死死咬着唇, 强压下胸中那一股波涛汹涌的情绪。 众人见她方才在府门前便说的言之凿凿,若是往日自是不信,只是今儿上午才来迎回来了三爷,也是如她这番的寒酸打扮。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105节 如今再对着这位自诩是三爷夫人的娘子,内心如何暂且不表,面子上自然不敢有分毫怠慢。 奴婢们一面差人朝着后院报信,一面将傅繁迎到厅内坐着。婢女来给她砌茶倒水,端来瓜果梅子等物。 傅繁却连喝也不敢喝。 在婢女倒完水要退下时,傅繁忍不住伸手叫住她。 “娘子有何吩咐?”婢女问她。 傅繁甚至不敢去看那婢女的眼,只问:“你们府上的三爷怎么还不过来?你们到底与他传话了没,可别糊弄我……” 婢女笑语盈盈:“回娘子的话,已经差人去通禀三爷了。只是娘子您来的巧,我们府上上午才认回三爷,如今三爷去后院陪着老夫人说话去了。” 前院与老夫人的后院隔的远,可远远不是一两盏茶的功夫能来回的。 这话说的叫傅繁面上难堪。 婢女许是没旁的意思,可傅繁总觉得这人是在嘲讽自己,嘲讽自己阿牛才一认祖归宗,自己就迫不及待跑来了? 她忍不住辩解道:“我随我家兄长入京找了他好几日了的,也是才打探到他家……” 那婢女却只是笑笑,可这笑意落在傅繁眼里,怎么看怎么觉得扎眼。 可偏偏如今自己还有求于人,她只能吃下这番窝囊气。 傅繁如今再没空想旁的,她只觉在这里坐着度日如年,一想到往后说不准就生活在这里……她连忙摇摇头,心里哀叹起来。 自己不过是个平头百姓,而阿牛……阿牛家如此富贵,地位差距如此之大,她只怕再也不能像以往那么自在…… 以往她发起脾气来连阿牛都要想法子哄着,如今呢?如今她连阿牛的面都还没见到,想要问些事儿还要朝着一个丫鬟卑躬屈膝。 “你能同我说说你们三爷么?”傅繁终于忍不住探听道。 婢女心下难免鄙夷,觉得这娘子没规矩,哪里这般直白跑来旁人家问她们主子家事的?且她如今都还身份不明,真是一刻也等不及了? 可想到方才管事吩咐,知晓这位只怕真是三爷的人。 婢女心中也是忍不住羡慕起这女子的好运道,或许她这副相貌在寻常百姓中尚能算上清秀,可放在京城之中,放在穆国公府,便是丫鬟们里头,这位娘子的长相也算不得出挑。 更有珠玉在前,叫她忍不住将傅繁同那位三少夫人比起来。 奈何再瞧不上,这位娘子就是比她们这群婢子命好。能寻上门来,能叫管事亲自发了话的,身份只怕不做假。 莫说是府上爷的妾了,便是一个通房丫鬟都多少丫鬟卯足了劲儿想钻啊。转头这位说不准就是她们主子了。 婢女心思活泛的紧,明知自己要好好待着捧着这位,可总是过不去自己心里那道坎儿。 她一面回着话一面刻意与傅繁说起:“我们三爷自生来便了不得,十八岁就当了奉义中郎将,后领着朝中中军平叛,被封了平虏将军。十九岁就……是京中权贵中也不可多得的少年英才。多少人家想将女儿嫁给咱们三爷,可咱们三爷都不喜欢,就只……” 婢女开始不说了。 她这话软的很,说了一半最重要的却不说下去了。 只叫傅繁想追问又不好意思追问。 她是个聪明的娘子,思及兄长带自己来穆国公府时的欲言又止。 她以往一直自欺欺人,总想着有个万一,可如今已经没法子继续欺骗自己了,因为他找到自己家了。 但许多事儿她不能开口问出来。 因为她才是与阿牛合过八字,拜过堂的妻子。 她与他有婚书,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她要是主动开口,便是落了下风,便…… 傅繁忐忑不安的又坐了会儿,先一个来见自己的并不是阿牛。而是一个年纪约莫四十上下,着深红暗纹褙子,头挽倭堕髻的夫人。 那夫人衣着富贵不凡,头上戴着几支赤金点翠簪子横插其间,耳上明珠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越发衬得她面容庄重。 傅繁赶紧站了起来,强笑道:“您是?” 韦夫人并未回她的话,她今日一日间心情数番波折,儿子死而复生自叫她欣喜不已,可一想起后宅那些头疼的事儿,一想起儿子临走前对自己怨恨的眸光,恨不能掐死自己的眼神…… 韦夫人往另一侧交椅上坐了下来,脸上泛着一丝疲惫虚弱,不说话。 随着韦夫人身后跟来的一群婆子们纷纷对视一眼,道:“这位是咱们府上的主母,大夫人。是三爷的母亲。” 傅繁一听竟是梁冀的母亲,连忙局促的行礼道:“夫人好……” 韦夫人点点头,眼中却藏着讽刺。 她太知晓这些外头女人们弯弯道道的心思,一个个没见过好的,见了一个英俊男人只恨不能将腰带绑在他头上。更何况是她儿子那般的…… 不然怎么自己儿子才回来,外头的这个就如此迫不及待的进门?这是生怕自己儿子不要她了不成? 以往的韦夫人最瞧不起这起子不要脸面的女子,可如今到底不同了,她有些要给儿子再多纳几人。 她们母子间足足两年离别生分了许多,且还有阮氏的那桩糊涂事压在她心头——以往她对融儿有多稀罕,如今她对那孩子就有多心堵。 自己儿子不是不能生,且如今更是好端端回来了。怎么好再叫一个老大的亲儿子挡在前头? 就连阿阮也是麻烦,日后到底要怎么才好? 韦夫人止不住头疼起来,头疼冀儿那孩子心里眼里都是阮氏。当年自己就不赞同,屡次想要退婚,可不还是没成。冀儿认准了就是一头栽进去,她这个当娘的再怎么说有什么用。 如今冀儿想来只怕还是不肯收心,反倒还要因为阮氏来怨恨自己…… 韦夫人抚着自己疼的厉害的头,身旁便立刻有一个丫鬟上前给她揉头,又有一丫鬟递上一方沾湿水的棉帕,韦夫人接过轻轻搭于手间,擦拭一番后才端起茶盏来。 她并不喝,只是摩挲着手里的杯盏,问傅繁:“好孩子,莫怕,坐下与我说说话。你叫什么名儿?” 傅繁一听眼前这位贵妇人便是阿牛母亲,大夫人?主母? 阿牛是她的儿子,日后这个府里的主人? 傅繁已经紧张的说不上来是不是欢喜了。 这就好比是捡到金子的人,若是只有几块,那自然是欣喜不已,谁也不会发觉。若捡到的是一座自己如何也抬不起来的金山,可就要头疼了。 她整个人顿时像是瘪了气的河豚,忍不住露出胆怯,却又恐旁人看轻自己,腰板挺得笔直。 “我姓傅,家里人都叫我繁娘……” 这话自然是假的,家里人都叫她大丫。 村里的娘子有几个有正经名字的?便是她兄长不也是大郎大郎的叫着的。她这名字还是她小时候央求着她那略认几个字的爹给她翻书取来的。 繁? 想来也是庄户人家才能取如此俚俗粗鄙的名儿。 韦夫人听了,心中忍不住嫌弃,面上却只是浅笑着问傅繁:“好孩子,与我好好说说你同我儿是如何相识的?他这些年都住哪儿,过的如何?” 说到此事,总算是说到傅繁为数不多能夸夸其谈的了。她不慌不忙将自己当年是如何救下阿牛,如何与兄长一同救治阿牛的事儿一五一十道来。 若说韦夫人原先还瞧不上她,如今一听,眼前这位竟是自己儿子的救命恩人,当即心中便有些羞愧起来。 这可是救命恩人,自己方才竟然心中嫌弃…… 韦夫人拿着帕子擦了擦眼下,语气柔软了许多:“这么说来你这孩子竟还是我儿救命恩人?我儿有福气,有你这般的救命恩人……” 说着说着,韦夫人描绘的精致的细眉又是微微皱起,语气说不上的怪异:“你说,你与他拜过堂成过亲了?” 傅繁被她一惊一乍弄得心里发虚,她壮起胆子问:“可有哪里不对?莫不是你们府上看不上我不成?” 一个其貌不扬的乡下野丫头,又没规矩又不知尊卑,韦夫人以往能看得上她才怪。 动不动就拿拜堂成亲放在嘴边,依着她所说的,自己儿子那时重伤脑子都不好使,她与一个脑子不好的人成什么亲? 且自己问冀儿时他是如何说的?只将这些事儿三两句含糊过去,半点不提自己成婚的事,娘子还是救下自己的恩人。 这便是自己儿子厌恶她了? 韦夫人叹了口气,道:“你这孩子对我儿有救命之恩,如此恩情我们府上怎会轻视你?只是……只是我也不知该如何说道,说理惭愧,我儿走后府上便给他娶了一门亲……” 傅繁一听,面色大变。 可又听娶的是阴亲,是走后娶的,她一下子松了一口气。却又是立刻忍不住生气:“人死都死了怎么还能结阴亲?你们府上当真是愚蒙!那姑娘也是个蠢的,怎还能同意这种事?如今我可是不管,我是带了婚书来的,我才是他的妻子!只怕我婚书上的日子还在她前头呢!” 她这话一出,一群婢女们频频蹙眉,只觉得三爷这位在外头找的娘子可真是粗俗不堪。 说旁人结阴亲是蠢,还说她们府上满府都蠢?? 合着就她自己聪明?她嫁给一个傻子就不愚拙了?呸! 真不要脸!一上来连三爷的面都还没见着,就迫不及待论起婚书日期来?莫不是真想与府上三少夫人论起大小?争着当正头夫人? 看看她这副粗鄙的模样,以往给她们家三爷提鞋也不配! 韦夫人方才还有诸多不忍,一来不忍刻薄儿子救命恩人,二来这事儿多番较量,阮氏怎样算来也无错……甚至当初还是她开口相劝。若是如今她再掺和,刻薄阮氏,怕要被世人戳着脊梁骨骂了。 最好是叫这姑娘与阮氏去争。 可如今自己不过一句话,这姑娘就如此口舌不饶人,心眼多的很却着实不够聪明。 韦夫人略沉了两分脸,心里鄙夷却只能故做为难开口:“虽为阴亲,该差的一样不差,结的更是两姓之好。婚书上写的可是冀儿的名字,族中都点头了的。” 这无疑就是在提点对面傅繁,阮氏婚书上写的是梁冀的名字,你婚书上胡编的是哪个名?如今可还有这号人? 婚书不婚书的,于他们这种人家可不重要。 他们看重的是门当户对,是父母之命,看中的是娶妻身后能带来的家族势力,更是妻子本身品性德行。 她有哪一点? 韦夫人本想着遮掩一番,今日已经是来不及了,适才闹得阵仗大,她才与傅繁说了几句话的功夫,女眷们就从内院里出来看热闹。 家丑不可外扬,韦夫人低声劝说傅繁:“这事儿我也不好插手,等冀儿来了你再与他说。若此事当真,我们府上必会给姑娘一个名分……” 偏偏傅繁旁的没看出来,倒是看出来韦夫人和这群婢女们一个个都看不上自己。她见又来了好几位衣着富贵面貌慈祥的夫人,当即就像抓到了救命稻草,将早早准备好的婚书从袖口里往外拿。 “这是我与阿牛的婚书,白纸黑字写的分明!” 嚯—— 此话一出,夫人小姐们一个个都面露诧异的看过来。 萧夫人蹙眉:“谁是阿牛?说的是三爷?姑娘这话可不对,三爷可是有媳妇儿的!” 萧琼玉:“你这姑娘是不是弄错了?弄错府上了?我们府上三爷是才回府……” “就是你们府上!你们不信就拿婚书去看。你们休想仗势欺人!” 傅繁嗓门本就大,如今情急之下叫嚷的更是厉害,王妃轻蹙着眉头,忍不住拿着帕子捂着耳朵。 她这一声惹得外头婢女婆子们一个个凑头过来,只以为里头出了什么事儿。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106节 韦夫人气的胸口发闷,若非是儿子的救命恩人,她只怕要叫身后婆子们将这好生粗鲁的女子拖下去了。 细碎的阳光穿过树梢,斜斜投射在廊下。 廊下忽然闯入一个藏青衣袍的身影,光影落在他英挺年轻的眼角眉梢,描绘出一股说不出的锐气。 他大步跨来,走的极快,几乎是一路跑过来,衣袍卷起一阵风。 梁冀去见老夫人时匆匆更换了一身褂子,洗了一把灰扑扑的脸。 如今虽整体容貌未改,可一身合体的直裾深衣,领口袖衫都绣着银丝边流云纹的滚边。凸显他身材修长而精瘦,整个人看起来比以前的粗糙打扮年轻了好几岁。 走在富丽堂皇处处描金彩绘的公爵府邸,整个人说不出来的英挺潇洒,意气风发。 人明明还是那个人,可举止间都全然变了。 不像是原先那个人了,甚至……从梁冀身上,找不出原先的一丝痕迹。 傅繁终于看到了他,看着他俊朗的眉眼,心仿佛被挠了下,一路的委屈止不住的涌上心头。 她忍不住嚎哭起来:“阿牛……你这些时日都跑去了哪儿了?我找了你好久,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梁冀近乎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她,看着眼前的一切,见女眷中没有盈时的身影,他几不可见的略松了一口气。 而后,梁冀看到她拿出来的婚书,那抹鲜红叫他眼中刺痛。 他的声音里隐隐有哀求,看着她道:“对不起……我对不起你,我们能不能出去说?出府我跟你解释清楚……” 傅繁怎是好糊弄的?她紧紧咬着牙,冷声道:“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就这么见不得人了?我才不走,你与我在这里说清楚!说清楚!” 梁冀冷漠看着她,忽而一手揪起她的婚书,傅繁见状连忙去抢。 梁冀却一手扯着她的衣袖将她往外拉。 “你干嘛!你疯了?你拉痛我了!” 梁冀手劲儿丝毫不小,他扯着她的速度丝毫不停,低吼道:“我记起来了所有的事,我根本不是什么阿牛!不是!” “怎么了?你忘了以前我们的一切?你如今认祖归宗了就想要抛掉我?你就是阿牛!你就是阿牛……”傅繁眼中渐渐红了起来,显然,她意识到眼前人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傻乎乎的阿牛。阿牛才不会用这种语气与自己说话。 “我有我的家人,有我的妻子!傅繁,我只能对不起你,我欠你的我一定会拿旁的还给你!你对我的恩情我记着,我一定会还给你的。可是我真没法子拿感情还给你……” 第89章 她的丈夫亲口承认他有妻子, 亲口说出这一句句话来,无疑是在剜傅繁的心。 她只觉得心口鲜血淋漓, 疼的厉害,眼泪屈辱的在眼眶里打转。 照理说傅繁该恨他的。恨眼前人的绝情,恨他玩弄自己的感情,恨他负义忘恩。 可她一想起二人间的点点滴滴,怎么也恨不起来。 对待自己深爱的人,总是盲目的,毫无理智可言。 她像是以前最瞧不起的那些村间乡妇。情绪失控朝着梁冀肩头捶打上去,一下下毫不留情:“你这个骗子!你这个骗子!你将阿牛弄到哪儿去了?你将他还给我!你把阿牛还给我……” “你以为我就喜欢你了?你把我丈夫还给我!我要我的阿牛!你将他还给我,你看我还就不纠缠你!”傅繁几乎是声嘶力竭的哭喊。 这一幕饶是方才并不喜欢她的府上众人们看到了, 心中也是控制不住的叹气,直叹冤孽。 如今这般听着瞧着, 谁能分出个黑白对错来? 这一日府上就先后惹出这许多事来, 真叫人措手不及。 韦夫人亲眼见着自己的宝贝儿子被一粗俗无礼的民女如此对待, 她黑着脸差人上前将傅繁拉下去。 “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将这姑娘拉开!”哪家养出这般性子的姑娘?当真是没规矩! 赶过去的仆人们却被梁冀伸手阻止。 梁冀眉眼未动, 只是垂着头一动不动的任由傅繁打:“你打, 若是能叫你消气便慢慢打。” 他这话更惹得傅繁气急败坏:“呸!你以为你欠我的打你几巴掌就能还清?若是没有我你早就死了!我算是看明白了!你就这个白眼狼, 亏我以前那么相信你, 我一直想着你, 你莫不是忘了你以前的承诺……” 傅繁咬着唇,泪水倔强的凝结在眼眶, 哪怕看不清楚, 却依旧是紧紧盯着梁冀。 梁冀只是躲避她的眸光一般垂着头。 他等她骂完, 才试着将自己衣袖从她手中扯了扯,深吸一口气道:“傅繁,你不是最喜欢银子了吗?我将自己有的都给你, 你一辈子都花不完的银钱。以后你与你大哥再也不用为了生计发愁,以后——” 梁冀话未说完,脸上又挨了傅繁重重一巴掌。 她咬着牙骂他:“原来你就是这般看我的?大少爷,你看不起谁啊?我虽贪财却也知取之有道!我便是宁愿饿死穷死也绝不会叫你施舍!我呸!” 一语未了,她却忽地察觉头晕目眩。 傅繁这些时日为了阿牛的失踪提心吊胆,这一路又是赶的急仓促入京,往日强壮的身子这些时日憔悴的厉害。 许是方才情绪太过激烈,前一刻还在挣扎哭闹间,她忽地便觉眼前一阵阵眩晕,身子便直直地往后倒去。 幸亏身旁的梁冀眼疾手快搀扶了她一把。 “你不要碰我,拿开你的脏手……”傅繁虚弱的睁不开眼,偏偏还记着二人方才的争吵,丝毫不肯示弱的骂。 梁冀松开手,却叫傅繁直直坠倒在地上。 围观的众人皆被这一出唬得花容失色。 “这是怎么了?”一时间,脚步声纷至沓来。 韦夫人见此情景眼皮微颤,心下有了猜测,当即便急命身侧婢女去请府中大夫过来。 不多时,便有大夫提着药箱匆匆而至。 屋内众人皆屏气敛息,各有所想。 大夫细细搭脉神色凝重,俄而起身向众人拱手道:“恭喜府上,这位娘子是有喜了,约莫两月多了。” 此语一出,仿若春日惊雷。 众人面庞各异,韦夫人已是面浮欣喜。 韦夫人想也未想,便朝着听了这个消息呆滞在原处久久不曾移动的梁冀催促道:“冀儿,两个多月,究竟是不是你的骨肉?” 梁冀似乎被这个消息震住了,他垂着头僵硬着身子,整个人竭力攥紧手指,他在发抖。 显然他不想承认。可良知叫他无法说出一个不字来。 梁冀只觉心口闷沉得厉害,仿佛有什么东西离他越来越远了。 可笑啊,前一日他还满心欢喜,一日一夜的策马也不觉有任何疲惫。他满身的精力只想着早早见到她,与她诉衷肠。 可这才一日功夫,怎就这般了? 今儿看了一出闹剧的女眷们见状也知晓不能继续听下去,这女子日后以什么身份入府来,就不是她们该插手的事儿。 女眷们纷纷寻着借口离去,将空荡荡的花厅留给了母子二人。 韦夫人知晓自己儿子这番的不回答就是默认了。 她自是大喜,这回这个可是自己的亲孙儿。 韦夫人止不住叮嘱梁冀:“赶紧将人纳了,肚子不等人,等肚皮大了再纳入府里只怕叫人说闲话,到时候扯上私生通奸可不好听……” 显然,她并不打算给傅繁一个妻子的名分。 如此出身,如此不堪,当自己的儿媳?岂非叫京中人笑话死自己。 韦夫人宁愿将他二人这段感情看做是通奸,也不愿承认自己儿子失踪失忆的两年里与一贫民女子私下成了婚。 在她看来,那女子若非肚子里有了她的孙子,做妾都是抬举她了。不过如今,看在未出世孩子的份上,叫她做妾倒也不是不行。 大不了日后将孩子抱过来自己好生教养,万万不能叫自己孙子与他那上不得台面的生母走进了便是。 一直怔松的梁昀只觉脑海中一声巨响,各种情绪悄然间炸裂开来。无数情绪好似狂风巨浪,前赴后继的打向他,将他打倒。 胸口里好像有一条冰凉的毒蛇爬上来,一种发自内心的无措将他整个人攫住。 梁冀低垂下眼睫,越是平静的神色,越是暗藏惊心动魄。 “我不要这个孽种。” 孽种?这世道上,竟还有人管自己孩子叫孽种? 若非韦夫人太了解自己肚皮里生下来的儿子,她只怕要怀疑这孩子身世存疑,父不明了。 可她太了解梁冀,正是因为太了解梁冀,才叫梁冀的话气的胸口发疼。 “你说的是什么混账话?你如今都多大的年纪了?说不要就不要?什么叫孽种?” 语罢,韦夫人自顾自吩咐婢女们将傅繁好生照顾伺候着,她狠狠剜了儿子一眼,“赶紧给她寻一处宽舒适的院子,再拨一群丫头们过去,仔细给她养胎!来年才好给我生个大胖孙子。” “你也是,最好给我死了这份心。叫老太太知晓看她怎么罚你!” 梁冀手脚冰凉,忽地毫无起伏波动的语气:“我错的太多了,这不是我所愿。我不是阿牛。傅繁她喜欢的人已经没了,我那时也根本什么都记不起来,我就是个傻子,记忆丧失的傻子……” 儿子这番忽如其来的糊涂话,可叫韦夫人忍不住骂:“你到底被阮氏灌了什么迷魂汤?自己儿子都不想要了?自己儿子不要,乐意给旁人养野种!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 韦夫人说到此事忍不住心中一堵。如今礼法上阮氏才是老三的妻子,她的儿子才是老三的嫡子,且还是嫡长子…… 若是继续下去,等那孩子再大一些,就该继承梁冀一切了。 到时候自己亲孙子什么好的都轮不到?好东西全便宜了外人? 梁冀见自己母亲又说起那些事,心中哀痛,他道:“别再说了,我都说了我哪个都不会要,都是孽种!日后我和她都会离这里远远的!远远的叫你们看不着!” 韦夫人简直要被他这番大逆不道气疯了:“且瞧瞧她如今的模样,你不厌弃她已经很好了,她如何还敢不情愿?” “都叫你别再说了!”梁冀捂着头,似乎强忍着暴怒:“你怎还有脸说她!还不都是你逼她的!她是为了我才……才与大哥……” “我的儿,听娘的一句劝,你正是年轻,怎么样的女人找不到?不如叫那孩子和她都给了老大算了……” 梁冀一听自己母亲这番话,几欲吐血。 他几近厌憎地甩开韦夫人,“够了……闭嘴!闭嘴!” …… 外头寒流滚滚,下起了绵绵不绝的大雪。 没一会儿功夫,天色便渐渐有几分暗淡。 窗外花枝上静悄悄挂满了霜雪,一条条银枝迎风招展,颇为壮观。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107节 自傅繁刚刚登门,闹着要寻夫君时,盈时便收到了底下人的通禀。 一切如此始料未及,盈时只觉得自己所有的打算都来不及。 她仓促的跑回昼锦园,看着还在熟睡中的孩子。 内室里炭火烧的暖和,叫人昏昏欲睡。 盈时亲自动手,将还在熟睡的融儿抱起来,她的动作惊扰了还在熟睡的孩子。 软和的小团子明明被吵醒了,却也不生气,见到近在咫尺母亲的脸,他架起短短的胳膊咯咯的笑着,投入盈时的怀抱。 小小婴孩儿的手已经很是有力气,但他似乎知晓不能伤害盈时,手指触碰上盈时脸颊时力气很轻。 盈时抱着孩子有些难过,她舍不得松开孩子,可又知晓如今为了融儿的安全,不得不将他抱离身边…… 她将脸蛋抵着融儿温暖的脸蛋,深深的叹息一声。 “融儿,你不会怪阿娘吧?阿娘觉得自己很没用,将许多事都处理的乱七八糟……” 自己叫孩子也跟着受苦了。 回应盈时的,是融儿清澈的笑声,盈时忍不住也跟着慢慢勾起唇角。 可她才笑起来,便又听了外头禀报回来的消息,说是今儿随着三爷前后脚入门的那位娘子有身孕了。 桂娘听了这个消息着急的不知如何是好,满屋子里团团转:“这可怎么办好?谁知晓三爷没死能回来?谁知三爷还早早就成婚娶了小的!咱们小主子可怎么办才好啊……” 这日给盈时的惊诧早已不知一点两点了。 一想到一切都比上辈子还要早,甚至连傅繁怀孕的时间都变了—— 盈时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不明白又是因为什么原因,这辈子傅繁的孩子竟也提前来了。 变故太多,她自己再也不能像以往那般散漫的态度,一切都与前世截然不同,将她所有盘算打的措手不及。 “娘子,这可如何是好……” 眼瞧着自己身边婢女一个个面若白纸,盈时反倒是镇定下来。 她反过来安慰她们,笑道:“别怕,你们守好了屋子里,阿李陪我去一趟大哥院子里……这几日我们先将孩子送过去。” 她并不相信梁冀,她如今甚至不敢叫融儿离开了自己眼前,甚至是送融儿去梁昀院子里也不敢假手旁人。 她很怕梁冀撞见融儿…… 她很怕那个疯子会对融儿做出什么来。 哪怕明知如今自己的正经丈夫回归了,如今关头她最好是远远避着与梁昀的任何见面——可她也顾不得太多。 总要保证孩子的安全。 这就是组团生了个崽崽的好处,到底是融儿的嫡亲大伯,必要的时候她总能无条件的相信他的。 盈时一路走着一路心里想着许多事儿,无非都是融儿日后的事儿,怪就怪傅繁这胎怀的也太不是时候了。怎么这么早…… 谁知许是父子连心,盈时抱着融儿跨出昼锦园,还没走出几步,眼角余光便瞥见远处一片桃林下,一道极为高挑的身影朝着她迎面走来。 梁昀一身与四周白雪同色的道袍,渊渟岳峙,身量巍峨。 饶是盈时与他间已经很熟悉了,每回见到他时心里都忍不住称赞一声,当真是以为神仪明秀,姿容如玉的美男子。 他身后,是容寿堂方向。想来是才从老夫人院里出来。 梁昀离她几丈远便停下脚步,他掀眸平静的看了她一眼,“为何这时抱融儿出来?” 盈时嘴角一弯,却泛出无比苦涩的笑。 她的苦笑一丝不落的落在梁昀眼里。 “我想将融儿给兄长您的院里送过去……” 立在她身前的梁昀许久未动,也未吭声。 一双深眸静默的注视着她,盈时怔了怔,也不知为何,忽然感觉气氛很紧绷,无言的威慑力,好像自己都喘不过来气了。 良久,他才无比平静地问她:“为何?” 果真是惜字如金。 盈时压着心里阵阵颤抖,眼皮跳动,她抿着唇回答:“梁冀他回来了,我那个院子里对融儿来说总觉得不太好,不安全……” 梁昀又是许久不说话,他眸光只一直凝定在盈时身上。 盈时越发的紧张,心跳的厉害,她忍不住抬起头问他:“兄长是不愿意吗?莫不是觉得梁冀回来了,你就要避开是非了?” 梁昀盯着她,眼神像是一条毒蛇,朝着她每一寸裸露的皮囊吐的蛇信子。却偏偏眼帘半垂,以毫无波动起伏地语气问她:“他回来了,就叫你这般着急?” “着急的你就连孩子都不要了?” 盈时一听,只觉得奇葩:“谁说我不要?我只是为了融儿着想,梁冀脾气不好,谁知会做出来什么?兄长那里才是最安全的。再说了,只是叫你帮我暂且看管一段时日,我还是相信你的……” “那日后呢?”梁昀看着她,他没有忽视她微微颤抖的眼睫。 梁昀看着她,无比沉静地问她:“盈时,你能否告诉我,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盈时面容微变,察觉到他不知何时竟已停在自己身前。她连忙往后退了退,可未料他却忽而执住她的腕。 修长的五指紧紧攥着她的手腕。 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腕。 他低头,将她肩头狠狠抵在身后的桃树树干上,几乎是冲着她耳畔问她:“你想躲多久?一辈子都躲着这个孩子?” “还是你觉得这个孩子见不得人,是你的耻辱?你视他为耻辱,为何当初要生他出来!” 第90章 融儿明明是自己的珍宝, 是她费了那么多的努力才得来的孩子……是这个世间与自己血脉最近的亲人。 她喜欢他还来不及,她想要将最好的一切都捧来他面前。怎会视他为耻辱? 自己将才那么小的他送出去, 送去自己看不到的地方,她也不想的啊。她只是没法子,时间太仓促,一切都是自己始料不及,打乱自己所有的预想。 盈时原本一路都还算镇定的情绪,忽然间被他这两句话说的很难过,很难过。 明明不想这个时候不分轻重缓急的哭,可说出来的话焦急的要哭出来:“不是的,不是的……我怎么会觉得他是耻辱?我只是害怕, 我只是害怕……舜功他回来了,他没死……” “我也不知如今该怎么面对他了, 兄长, 我答应了同你兼祧, 我跟他许是再回不到最初了……他一定是恨死我了, 一定是恨死我了, 怎么办?他一定也是恨死我都融儿了……” 她说着说着, 眼里含着濛濛的泪, 洇红的眼尾凄艳妩媚, 仿若雪地里的红梅。 梁昀被她的话惹得心中抽痛,听着她字字句句离不开舜功, 舜功舜功…… 听着她沉浸在背叛舜功的痛苦里, 听着她为舜功哭泣, 哭的如何也止不住。 这一切都叫梁昀几乎忍不住的眼眶酸涨。 他活了二十多载,心中从未如此痛苦过,胸前疼的几乎喘息不过来…… 而盈时呢?她担忧的从来不是旁的。 她怕的是这辈子梁冀与傅繁二人回来的太早。 一边是亲自教养, 如同儿子一般尽职尽责许多年的亲弟弟。另一边是才出世三个月,根本没培养出多深感情的儿子。他本就因兼祧所剩无几的清名,会因梁冀回来再次雪上加霜。 他与自己之间是因为梁冀去了的缘故走到一起。 如今梁冀回来了……梁昀曾经那般重视自己的弟弟,那是他自幼一起长大的兄弟。 如今他会怎样?他会怎么选择? 以往她不怕,总觉得有六年的时间,孩子养在他身边六年,她甚至盘算着即使梁昀日后去了河东,她也会想法子叫融儿与亲生父亲相处。六年的时间,总能占据比梁冀更重的分量,到时候一切都顺理成章。 可如今呢,十月怀胎的是自己,受尽辛苦的也是自己,他其实只不过当了三个月的父亲。 三个月的情感,其实对于男人来说很好割舍吧? 她不确定,她心里慌乱的厉害,她总要试探试探他。 “兄长本能置身事外,却因我的缘故,叫兄长日后也没法面对自己弟弟……您不会恨我吧?” 他会怨恨自己么?怨恨自己的存在叫他与他兄弟感情再也回不到当初? 她忽地听到耳畔一声极轻的叹息。 梁昀眼睫覆压,气息沉重而又冰冷,“我大你好些岁,在我这个年纪早已不是孩子。我走出的每一步都要承担责任,亦从不后悔。” 盈时的心口像是被什么猛烈的撞击了下,撞得她的身子隐隐一震。 她忍住哽咽,道:“只是我现在不知融儿要怎么办才好,他一出世就背负好多。舜功不会喜欢他,夫人更不喜欢他。他明明什么都没做错,就因为我的一己之私,叫他成了这般模样……” 梁昀望着她泪珠不断滴落的眼眸,他多想抱抱她。 可只能冰冷克制地伸出指腹,将她挂在腮上的泪珠一点点拭去。 她永远不明白,她只要回头,就会发现她的身后明明有另一条路……可她看不到。 她只能看到她心心念念许多年的舜功。 舜功是她的爱人,舜功是她的丈夫。 舜功如今回来了,哪怕已经有了瑕疵,哪怕不再完美…… 不……现在她至少对着融儿有了几分感情,知晓为融儿的未来打算了,知晓为了融儿流泪。 梁昀道:“舜功他无法做到对这个孩子视若己出,这是天性,他也已经有了自己的孩子……” 他望着她变得苍白的脸颊,所有话语都变得笨拙,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可你放心,在这处府邸,在我这里,谁也越不过融儿。” 盈时指尖颤了一下,她自然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这句话中带着的偏爱,带着对融儿的偏爱,顷刻间抚平了她所有的不安。 他这是给自己承诺? 盈时神情变得迷惘不安。 直到四下寒风吹卷着树梢的婆娑作响。 盈时抱着融儿,脑子里乱糟糟的一团。 梁冀不知何时来的,也不知在他们身后看了有多久。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108节 直到盈时将融儿递给梁昀,她才看到朝他们走来的梁冀。 梁冀显然情绪很差,深深蹙着眉,气息低沉的厉害。整张脸都透着一种阴冷。 可罕见的,他并没有朝着二人发火,质问。 倒是盈时被身后忽然出来的人吓了一跳。 她擦了擦眼眶,还不想在他回来的头一日就闹出什么不好的传闻来,是以只是低着头解释说:“我将融儿交给兄长,不想被树枝刮了眼睛。” 梁昀看了梁冀一眼,摩挲着指腹上微热的泪痕,并不吭声。 梁冀冷冷看着梁昀,眼中闪过许多挣扎和痛苦。 其实,他对梁昀的心思早就有所怀疑,如今几乎是被他捉到现行…… 她是弟媳,他是长兄。身边难道没有旁的仆人?孩子的乳娘就在旁边雪地里立着。 他难道没有事做,才会冒着大雪跑来给她擦泪? 他怎配为兄长?如此卑鄙无耻的抢夺自己的妻子……难道就不能拒绝?他那么些年都能拒不成婚,为何偏要答应兼祧这桩荒唐事? 梁冀几乎暗中咬碎了一口牙。许多细节他根本不敢继续细想下去。 可他也不会追问下去。 继续问下去? 他们连孩子都生了……自己消失的两年,他们间到底有多少场比方才还要亲密的瞬间? 想要继续一段濒临破灭的感情,只能装糊涂。 梁冀盼着自己装糊涂,盈时也能装一回糊涂,他们都不提旧事,重归于好……就当过往的一切都是一场噩梦。 三人间静悄悄的一时无言,盈时最先受不住这种氛围,她将怀里的融儿递给梁昀,转过身再不去看融儿。 谁知融儿许是知晓这一别就不能时时见着娘亲了,他扭着软绵绵的四肢,想从梁昀的肩头着急的伸出脑袋。 梁昀伸出手掌盖着孩子圆鼓鼓的脑门,将他从肩上往下拨了拨。 他抱着孩子的姿势轻松而又儒雅,一看便是惯抱的。 明明还是听不懂话的孩子,梁昀却是垂首与他认真的说话:“融儿可是太想阿娘了?你阿娘会时常来瞧你的。” 梁冀听了这话,几乎是青筋暴起,指节都攥的发白。 他不慎瞥了一眼那个在襁褓里的孩子,那个孩子生的雪白干净,乌黑的头发,黑亮的眼睛。 梁冀瞳孔狠狠一缩,几乎是狼狈地移开眸光。 这是他头一次看到这个孩子,这个他们感情污点的证明,偏偏这个孩子还生的是曾经他幻想中孩子的样子。 他受不了这种氛围。 梁冀觉得喘不过来气,胸闷的厉害,那种痛苦的窒息感又重新扑面而来。 他渐渐明白过来二人间的牵扯来源,又或许是继续的掩耳盗铃自欺欺人,又或许是——他对她的记忆总是潜意识的停留在他最后去陈郡的那一夜里,那夜下着比这日还大的雪,四周白茫茫的一片。 她明明最怕冷了,还是在自己拿石头打窗的下一刻,趿着鞋前来推来了窗。 窗外风雪侵来,鹅毛一般的雪花纷纷扬扬落下,落在她乌黑的睫羽与鬓角。 那姑娘仰起头,见到他时满面欣喜,那时的她看着自己时,眼里全是湿漉漉的爱意。 多的能漫出来的爱意。 那样的爱意,不会在短短两年间消失不见。 盈时一定还是喜欢自己的。 那样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姑娘,怎会移情旁人?最多就是孩子割舍不掉罢了…… 他与她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大哥算什么? 日后有自己在她身边,她与大哥再没机会见面。 她既然这么舍不得这个孩子,那自己养着也不是不行。 梁冀黯然的开始示弱:“盈时,我如今想了想,既然是你的孩子,我们就自己养着吧。反正他还小,交给旁人总归不好。” 养着吧,日后长大了谁知晓生父是谁? 他才不会愚蠢的留着一个孩子在老大身边,叫她怀念,叫她跟他再有联系。他一定会叫二人早早断的干净。 梁昀垂眸看着怀里的孩子,面上并没有什么表情。他似乎一点都不为弟弟的话生气。只是漫不经心提醒他:“祖母方才问我外院究竟闹得什么事,舜功,你自己闹出来的事情,快去与祖母解释清楚吧。” 梁冀眸中隐隐掠过一道恼恨痛苦,知晓他是故意当着盈时的面说起此事,却也没空继续与梁昀争执。 他彷徨地朝着盈时看过去,自剖伤口朝她解释起来:“那两年我真什么都不记得了,盈时,你知道吗?我当年受了很重的伤,什么都不记得了,我头每天都很疼,我以为,我以为那就是我原先的生活……后来,后来我一想起来就回来找你了……” 他仍觉得,她只是恨他有了旁的女人。她只要知晓自己的痛苦,自己的无奈,就一定会心软。 过往太过沉痛,盈时见到他都会发自内心的厌恶与害怕。可这情绪来的不合时宜。盈时只能忍着,忍着自己过分厌恶的眼神流露。 她有些疲于应对的避开他:“这一日间发生的太多了,我一时间不能接受……” 她说的如此明白,他听不懂。却像一只赶不走的大狗,一直跟在她身旁问她。 “你不记得我们在月老桥上挂的同心锁了么?还有我们在上元节放的孔明灯……” “可这些我都记得,我就是靠着那些零碎的东西找回来的回忆……那些是我觉得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刻,你不知晓,我那时候身中数箭,又从悬崖上摔下来断了好多根骨头。好疼好疼,现在都好疼,我本是活不下去的,可我总想着你,我不能叫你一个人等我……我回来了。” 那是他活下去的所有信念。他终于回来了,可她似乎变了。所有人逼着她变了—— 盈时垂眼看着他毫无掩饰的悲痛模样,他面上的痛苦、难过,重重复杂的情绪。 她并不感动,反倒有一种置身事外,冷静的看着他——看着他痛苦的发疯。 曾几何时自己不也是这样?他痛苦吗?他才痛苦多久?这就受不了了? 盈时看着他近在咫尺的面容,这张脸明明是自己年少时爱慕至深的人,如今看来,却只觉面目可憎。 当年的他明明可以放过她,最多便是一刀两断,她还不是一个会因为一段挽回不了的感情悔恨终生的人。 可是他私欲作祟。 明明自己早已恨毒了他,明明二人间相看两厌,他偏偏不肯放过她。 放自己一条生路…… 是这些人联合起来,逼死了她。 看着远处的人影,盈时几不可见的勾起唇角。 …… 接下来两日,府上处处充斥着鸡飞狗跳。 傅繁自打那日被诊断出有孕,醒来后自是好一番闹腾。后被韦夫人劝动安排去了府上一处僻静的苑子里暂且养胎。 傅繁除了心思不宁,两日间过的倒是潇洒。 韦夫人心里看不上这个村妇,可到底舍不得亏待了自己还没出世的亲孙子。 马上便安排去了六个婢子,外加两个婆子伺候着傅繁,各种山珍海味,绫罗绸缎更是如流水一般送去了她的住处。 阁里各处多宝阁上摆满了傅繁从未见过的奇珍异宝,翡翠如意温润碧绿,和田玉雕刻的摆件,还有那些她从未见过的琉璃器皿,一尊尊通透晶莹,每一件只怕都价值连城,却都被随意摆放一处。 傅繁打开一卷字画看了又看,自打知晓自己有了身孕,她火爆的脾气也收敛了些,纵然看不懂字画也要陶冶情操。 傅繁心里感慨这个孩子跟着自己这一路赶来京城,颠沛流离可是还没出世就吃了许多委屈。 可她也是有骨气的人,总还记得先前阿牛说的那些瞧不起人的话,叫她每每想起就觉得生气。 他算是认祖归宗了,可怜自己和孩子呢。 傅繁坐在窗边,看着外头飞檐斗拱,看着一片片落雪落在窗沿上,又等了一个下午,仍没见到阿牛。 傅繁忍不住对肚子里的孩子骂着说:“你父亲如今看不上你娘!也不想要你了!” 伺候她的婢女们都是被韦夫人安排过来的,知晓这位娘子虽无名无份,可肚子里的日后一落生就是金尊玉贵的少爷,夫人吩咐她们仔细伺候着,万万不能出差错。 她们哪敢叫傅繁生气? 见傅繁又是骂骂咧咧,一个个都跑过来哄着傅繁说话:“三爷有事儿,一回来就入了朝。这两日都往朝廷里去,等得空了三爷一定会来看娘子的。” 傅繁轻轻哼了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阿牛是不是还有另一个妻子?阿牛是不是跑过去看她了?” 婢女们哪敢乱传话?只能捡着好听的说:“三少夫人每日都不怎么出园子,只带着小郎君玩儿呢。” 这可叫傅繁一惊,她眉头都立了起来,嗓音控制不住的尖锐:“小郎君?她哪儿来的小郎君?她不是阿牛死了才进门的么?” 婢女们一见说了不该说的,哪儿还敢乱说? 傅繁又是一连追问那位素未蒙面三少夫人的事儿,却总没人回自己的话,她不免恼火:“若不是你们夫人将我留下,谁稀罕问这些事儿?阿牛要是还不来看我,我就自己走了!只是这孩子是我自己的,我自己带走,日后如何都与你们没关系!” 这话可是惊吓到了一群婢子们,连忙哄着她顺着她,说她肚子里的孩子有多宝贵。 那厢韦夫人听闻傅繁又是闹腾着要出府,匆匆赶了过来。 韦夫人猜到傅繁的心思,一来便是朝着傅繁好言相劝:“这处楼里你若是住着不舒服,我便再给你换一处旁的住处。你如今先在府上好好养着胎要紧,日后为我们府上诞下一子半女,怎还能少得你的好处?” 傅繁心里早就知晓自己肚子里这个是颗金疙瘩。 可再是金疙瘩,也叫她安心不了。 这府邸里头处处都太金贵了,且还有一个三少夫人压着自己!她无依无靠,还不知日后如何! 为母则强,她总要给自己孩子盘算一番。 傅繁眼眶有点红,朝着韦夫人哀求道:“您能把阿牛叫来吗?我真的很想见见他……” 韦夫人道:“冀儿可不是寻常男子,哪有时间日日陪着女眷的?我儿可是将军,他这回大难不死回来自是要往内廷禀报皇帝去了,定是还有许多的封赏,这几日只怕都回不来。” 傅繁听到此话,原本眼角眉梢的难过渐渐消散,忍不住升起崇拜来。 她就说么,阿牛那样的身板力气,怎么会是凡夫俗子? 只是…… 傅繁压下眉头,咬着唇直接去问韦夫人:“她们都说阿牛有一个儿子了?他怎么都有孩子了?不是说那姑娘是阴亲吗?那我这个孩子生下来算什么?” 韦夫人压着性子哄她:“你且放心就是,那个……那个孩子不提也罢,你肚子里的孩子才是我正经孙儿……” 说起这个韦夫人却是面上臊得慌,可如今对子嗣一事上,她与傅繁才是一条心。 韦夫人思来想去,只能叹息道:“你是不知晓,府上老太太原以为冀儿没了,心疼阿阮年纪轻轻的守寡,便这才想了个法子叫她去兼祧。哎……就是这般才生了一个孩子。”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109节 傅繁只觉得听到了惊天秘辛,提了许久的心神,一下子松懈下来。 她长长松了一口气,忍不住嘀咕起来:“早说啊。” 早说她就不需日日将她当成敌人了。 韦夫人又道:“也是为了这事儿,冀儿心里觉得亏欠了她,毕竟那孩子也是为了冀儿才答应兼祧的。我们都只能将那孩子认下来,一应都要以嫡长子待遇。” 她私库攒了几十年的银两,这一年里为了哄得阮氏安心,自她有孕后前前后后不知送去了多少好东西,庄子都舍出去两个。 傅繁听了却嘀咕起来。 阿牛那个死脑筋,凭什么觉得亏欠她了?不是她自己乐意要嫁进来的么?谁也没逼着她。 傅繁咬着牙想,若自己是她,早就灰溜溜带着她的孩子走了,总不能如今还叫满府的人尴尬。 她怎么好意思住在府里? “我们老家乡下,只有那种娶不到媳妇儿的穷苦人家才会兄弟几个娶同一个妻子!你们府上怎么也做这么丢人的事儿来?” 她的孩子凭什么要叫一个野种压一头? 第91章 万里霜寒, 白雪纷飞。 腊月二十四,正是严冬, 四处霜封结冻,本不是个成婚的好日子。奈何时间仓促已再等不得,这日里穆国公府发嫁了二姑娘三姑娘。 梁府两位姑娘同一日出嫁。 梁府嫁女,自是十里红妆,大红喜绸铺地,叫这满城莹白冰霜都有了鲜红点缀。 天没亮便已是人来人往,盈时与萧琼玉天没亮就起床赶过去给两位小姑添妆。 二人去到时,两位姑娘在婢女们伺候下穿好了嫁衣,正在梳妆。 口脂覆唇, 螺黛描眉,头戴金冠玉钗, 浑身上下罕见的金玉锦绣, 高盘的发髻, 一下子就将那两位姑娘衬的老了十来岁。 “二嫂三嫂过来了?”两位姑娘还要给她二人请安, 盈时萧琼玉二人赶紧上前拉住。 “今儿新嫁娘, 仔细坐着, 别弄乱了妆发。”萧琼玉道。 盈时与萧琼玉是来添妆的, 给她们一人送去了一套赤金头面, 另盈时送了二人每人一对玉如意,萧琼玉则是送了每人一对翡翠玉镯。 “多谢二嫂, 三嫂。”两位姑娘兴致并不见高。 许都是知晓出阁后多年也难回来一趟, 韶华易逝, 再回来只怕物是人非。一个个一想起就忍不住红了眼眶。 “我姨娘就我一个孩子,我走后她只怕日子难熬,还盼着日后二嫂三嫂能多帮我照拂姨娘几分。”二姑娘的姨娘前几年去了, 三姑娘的姨娘倒是还在世,今儿萧夫人也是特许她来给女儿婚事操持。 只是梁府的姑娘们金贵,早早有了独立院落,身边有着乳母嬷嬷,与自己姨娘相处的机会并不多。 以往的三姑娘并不喜欢自己姨娘,总觉得她目光短浅,又上不得台面,可今儿临走了忽然间便明白过来。 可偏偏萧夫人在里里外外盯着,三姑娘也不好再抱着自己姨娘哭哭啼啼。 盈时坐在闺房房里,看着四周艳金浮粉的大红喜字和绣着如意纹路的红绸,心中不由感慨,也不管自己日后如何,她对这种事能应下来就先应下来,也好叫三姑娘安心的发嫁。 上辈子总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与这些女眷们不过是点头之交,这辈子脱离了许多事儿倒是与梁府女眷们都熟悉起来。 正因熟稔,才会因离别而难过。 一行四人说了许久的话,没成想两位姑娘最放心不下的竟都是盈时。 若是她们三哥死了,三嫂便是一辈子的三嫂。可如今三哥死而复生。 不仅是三嫂,连带着融儿也背地里容易招惹口舌。 日后三嫂与融儿到底如何是好? 纵然依旧是三房夫人与嫡长子,可有她们大伯母那般性子的在,过的如何能顺心? 两位姑娘都纷纷对视一眼,眼中藏着忧愁。 盈时心中有底,朝着两位新嫁娘道:“放心吧,我会好好的,越来越好,你们也要是啊。” 婚嫁婚嫁,多数是男方家大摆宴席,女方家冷冷清清。 这日前院也来了好些宾客,却也多是关系相近前来添状的亲朋。 府上男人们在前院里喝酒。 萧琼玉与盈时一道看着两位姑娘上花轿,而后二人又往后院去给老夫人夫人们报平安。 萧琼玉一路与她叹息:“老夫人一直撑着,就是要撑到见到两位姑娘出嫁,这回……总能心安去了。” 可不是要心安? 不仅见到了两位孙女出嫁,还见到了死而复生的梁冀。 满院子里里外外都是喜庆。 有几个真正能对自己遭遇感同身受的?如今两位姑娘出嫁,盈时也知晓自己不能继续等下去。 她目送花轿走远,萧琼玉去前院操持宴席,盈时便延着小路往内院里走,一路上,她提着衣裙的指尖紧张到攥的发白。 她不能等下去,谁也不知这辈子老夫人会不会比前辈子提前离世,她有把握能靠着梁昀全身而退,可她到底想要老夫人的首肯,叫自己名正。 盈时走的有些快,往日冗长的一段路今日竟然很快走到了。 容寿堂门前守着的陈嬷嬷远远瞧见三少夫人,便眼皮子直跳,心里已经猜测到这位三少夫人要来说什么事儿。 “少夫人,老夫人才睡下……” 盈时望着廊下等候的婢女门,里头有韦夫人的人,想来韦夫人如今正在里面。 那倒是正好。 她执意不会离去:“我就在这儿等着,等老夫人什么时候醒了再叫我进去便是。” 廊下正是风口,风前仆后继对着她的面颊吹,没一会儿功夫她便被风吹的手脚发凉,仿佛天气都在阻止自己。 可被冷风这般一阵阵吹着,她心里却更加镇定。 陈嬷嬷见她如此,没敢吭声,重新入了内室。 不消片刻,里头便有许多嘈杂声。 盈时却是片刻也等不了,直接站起来提裙踏入内室。 殿内温暖,熏得人昏昏欲睡,同时也带着一股腐朽陈败的气息,并不好闻,可如今伺候在老夫人床榻边的夫人们却谁也不敢面露嫌弃。 老夫人果真并未睡下,床边还跟着一群伺候的人。 王妃,韦夫人萧夫人都朝着自己看过来,韦夫人唇角压着,似乎预感到盈时前来有要事要说。 盈时却是禁直走向老夫人床边,她忽而矮身跪了下来,眼泪挂在眼上。 “祖母……” 老夫人慢慢睁开眼,前两日老夫人身子已经是不好了,可这日许是人逢喜事,两个孙女出嫁,竟叫老夫人枯败的面上隐隐泛着红润来。 老夫人眸光虽然看着她,可那空洞洞的眼眸,盈时十分怀疑究竟能不能看见。 “姑娘们出门了?” 盈时答道:“我亲自看着她们上的轿。” 老夫人又问她:“外头天冷,你才生完融儿没多久,何苦杵在风雪里头?” 盈时默了默,忽而掩面啜泣,语气毫无掩盖的怨恨:“如今三爷回来了,府上我与融儿总叫人议论,我受不了了……我实在熬不过去……” 老夫人叫身侧一众仆人退出去,临走前韦夫人频频回头张望,显然她也很想知晓盈时想要与老夫人说什么。 等人走后,老夫人对盈时叹息道:“这事儿是祖母的过错,祖母本该给你做主的,只是……我那两个孙儿……” 只是她知晓,自己那两个孙儿都想要她。 当真是可笑,这世上又不是没了旁的女子,一家子亲兄弟,何苦翻脸至此? 一个几乎以死相逼,另一个…… 都是混账东西啊。 冀儿是与阿阮青梅竹马,十几年割舍不下的情分,他舍弃不了阿阮是人之常情。可昀儿这般又是为何? 本以为原本昀儿的性子,知晓弟弟回来,只会默默收起所有心思,他原本那般宠爱他的弟弟,小时候要什么给什么,多会谦让啊。 可如今呢——冀儿才回来没几日,几乎就要闹得兄弟反目,叫世人看了笑话。 这还是自己尚且活着,有一口气盯着他,要是自己去后,这对兄弟究竟会不会走到反目…… “你与冀儿这么些年的感情,想来你对他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他对你依旧有心,你对他情谊更无需多提,阿阮……他好不容易才回来,死里逃生,他……是个好孩子……” 好不容易才回来,刚回来就要对他说,把自己老婆还回去?这对他未免太残忍。 盈时苦笑着,却是掷地有声:“祖母,他有女人了,有孩子了。我为了他做这一切,如今反是成了可笑!我不想当那个横插一脚的人,我不想当那个夹在中间被嘲笑的人,一日都不想了,您该成全我,对吗。” “冀儿与我说,他要带着你走,日后也不回京,想来流言蜚语都无需着急……他那般粗心的孩子,能想的如此细,想来是为你考虑了许多的……”听着口吻,老夫人如此注重规矩的人,竟还有暗自劝和的意思。 盈时口吻止不住带起讽刺:“您这是叫我共侍二夫不成?便是我不要脸,那融儿呢?融儿怎么办?以前你们明明同我说过的,融儿是三房唯一的孩子,日后三房所有东西都是融儿的。可如今呢?如今融儿算什么?” “你放心,我说到做到,融儿那孩子是我的心肝肉,我苦了谁也不会苦了融儿……” 盈时却依旧道:“舜功是个什么性子?夫人又是什么性子?能真待融儿好吗?有您护着我不怕,可您走后呢?祖母,融儿是被我们一群人自私的赶来人世的!可如今,还有几人稀罕他?” 老夫人阖上眼眸,这一刻眼泪从眼角落下来,苍老虚弱的仿佛只剩一口气。 盈时满腔的怨恨怒火,对着这一位垂危老人,终究无法宣之于口。 老夫人半阖着眼皮微微喘息,许久才道:“你先回去,过几日……我给你答复……” 盈时得了这句话,才缓缓跪于老夫人床前,也不管她还能不能看见,便是对着她叩首跪拜。 转身出了容寿堂。 天色已晚,外头廊下处处都已经很冷,滴水成冰。 她裹着厚重的斗篷,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干净,脚步虚浮的一步步走回院中。 内室里倒是暖和的紧,桂娘早早等着她,上前给她脱了斗篷,朝她悄声道:“公爷晌午时便抱着小郎君过来了。” 盈时听了心里微微一怔。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110节 她这个时候反倒佩服起身边伺候的三人,香姚,春兰,桂娘一个个似乎都是接受能力强悍。 犹记梁冀刚回来那日,这些人如丧考妣,满脸的绝望,可不过几天,一个个又是精神抖擞。 时常连盈时自己都接受不了这种背着光的关系,她会害怕,会紧张。因为这座园子都是三房的,都是梁冀的。 可自己身边的婢女们一个个好像都不怕。 盈时思绪翻飞间,已经瞧见那个坐在长案前的身影。 盈时脚下微微一顿。 她与他间如今自然比不得最初时候的无所顾忌,如今横着一个梁冀,哪怕这些时日的梁冀几乎没出现在梁府,可到底不一样了。 没有与梁冀彻底分开,盈时甚至觉得自己同梁昀在同一个屋檐下,都会被人唾沫星子喷死。 她甚至往后退了两步才勉强站住身子。 梁昀似乎刚哄睡了孩子,他正在慢条斯理整理被融儿弄乱的衣襟袖口。 见到盈时回来,瞥见盈时看他的眼神,梁昀悄无声息的一怔。 盈时微微蹙眉,似乎对于他忽如其来的到来十分为难,不解。 可是旋即又见他很快接着摇晃起摇床来,他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融儿身上。 盈时倒也不好说什么了。 梁昀忽而问她:“出去看迎亲了?” 盈时不仅看热闹去了,还喝了两杯酒。酒水不重,却叫她浑身轻飘飘的,双颊晕红。 听梁昀问起,回想起那些热闹的氛围,一匹匹高头大马,她忍不住笑了起来。 可真是热闹,满京城只怕都寻不到几回这般热闹的时候。 她嗓音难得软呼呼的,像是含了糖:“两位妹妹出嫁好大的阵仗,鼓乐齐鸣,府外围满了人,迎亲队伍前头,两列护卫骑马并行,长长的都瞧不见尾。那些人手擎红缨枪,八抬大轿,好生气派。两位新郎也俊俏,尤其是二姑爷……” 约莫每一个娘子对着这种场景都记忆犹新,都认真的紧。她回忆起来,眼里忍不住明亮了几分,“二姑爷玉瓷色的脸,身材清瘦,唇红齿白,脸上笑意虽淡淡的,可一举一动都很有世家公子的仪态风度。” 梁昀听她孩子气十足的形容,忍不住眼里浮露出笑意。 那么些人,她偏偏就对一个新郎官看得如此清楚,还玉瓷色的脸。 不过他还是轻轻唔了一声,同她解释:“那不是二姑爷,是郡主的丈夫。” 盈时一怔,旋即明白过来,轻喃着说:“怪不得。” 怪不得霞月郡主说起当年她追求梁昀不成的事迹,不见多少哀伤恼怒,反倒那般快就移情别恋—— 原来是追求她的人生的那般俊朗啊。 盈时慢慢走去摇床边,垂下头去看摇篮里的融儿。 一日不见,她就觉得他头发好似长了些,小脑袋上顶着一头乱糟糟细软的绒毛,可怜可爱。 她目不转睛的盯着,瞧见孩子肉嘟嘟的脸蛋,终于忍不住伸手要戳。 梁昀连忙捉住她雪白的手。 姑娘软乎乎的指被男人手掌包裹在手心。 他声音有些压低,似乎是怕吵醒了方才才哄睡的孩子:“好不容易哄他睡着,别乱戳。” 盈时用鼻音嗯了声。 然后他又说:“这两日天冷,你要看他不要来回跑。” 盈时低头,纤长的睫羽垂下,她听明白了他的意思,无非是他给她送过来。 气氛有些微妙,如今二人的关系还是这般,盈时过不去心里那道坎,她咳了咳,转移话题小声问他:“这几日融儿乖不乖呀?” 梁昀失笑:“你总说这孩子乖,他只怕就是在你怀里才乖,这几日我带着他,日夜哭闹的厉害。” 他如今闭上眼,脑海里都是融儿的哭声。 盈时抬起眸,悄悄看了看他有些乌黑的眼底,没办法不信,她眉眼弯弯失笑起来,嗔怪道:“他哭你去叫乳母带着就是了,你还要上朝,干嘛自己亲自看着他?” 说起这个,梁昀便有些无奈:“融儿会认人了,见不到我就哭。” 他总觉得亏欠孩子。 干脆将这个小娃儿安置在自己书房,看折子时顺便看一眼他,哄儿子时顺便看一眼折子。 世人惯是抱孙不抱子,见到儿子腰都不能弯一下。 可穆国公倒是好,一把年纪了就这一个儿子,当心肝宝儿眼珠子哄着,什么活儿都会干。 能将一个如此温和有耐心的人折磨成这样,盈时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她的融儿干出来的事,她弯着唇笑着说:“那今晚我来带他,我看看他是不是你说的那样,学坏了。” 她去过老夫人院中一趟,纵使并未有准确答复,可老夫人也不像反对,她心口的石头渐渐松开。 屋外倏然间响起簌簌的声儿,像是有什么踏过去。 原本屋内还是一家三口一室温情,盈时忽然间整个身体控制不住紧绷起来。 她仓促朝院子外看过去,面容泛白。 好半晌,才听见外头一只野猫儿喵了一声,从屋檐上快步窜过去。 细看,她的肩头都在细细颤抖。 梁昀似乎看出些端倪来,他忽而伸掌抚住她颤抖的肩头,问她:“盈时,你在害怕什么?” 盈时面色苍白,她似乎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坚强笑了笑,说:“我害怕野猫儿。” 梁昀呼吸顿了一顿,他眼眸深沉,不再猜测下去,只是说:“你别怕,你的院子里没有人会进来。院子里外都有护卫。” 盈时像是自言自语:“真的么?真不会有人闯进来?” 梁昀凝望着她,眼眸垂着望着那张近在咫尺的娇俏容颜,“是啊,固若金汤。” 盈时总相信他的每一句话。 她悄然间松了一口气,松懈下来身体软软的。梁昀十分熟悉她的一切小猫儿一般松懈撒娇的动作。 见此,眼底含笑问她:“外头兴许不止一只野猫,我今晚要不要留下来守着你?” 第92章 日头落下后, 屋外的天愈发寒冷。 月华影转,照在芙蓉纹的暖阁花窗上, 好似结了一层冷莹莹的寒霜。 东暖阁里,炭盆烧的炽热,勉强驱散室内的重重寒气。 其实最初,盈时叫他留下来没有旁的想法。 心头压着许多事儿未曾解决,谁有空去想这些可有可无的事儿? 自梁冀回来后,她一个人睡觉总觉得很害怕,夜里时常噩梦惊醒,那些前世的已经快被她遗忘的记忆又好像鲜活起来。 白日里她若无其事,可每每深夜, 窗外寒风刮着结了冰的树梢。 只有她自己清楚,内心深处的恐惧并不是几个护卫, 几个仆人护着就能克服下。 她虽然两世住惯了这处院落, 可依旧想快些搬出去。 早些搬出去, 才能彻底同过去做告别。 融儿是他的孩子, 且他也是承诺过的, 日后跟着他才能彻底摆脱这处吃人的府邸, 自然是最好不过。 他那般温和的性子, 对融儿眼中总也不遮掩的喜爱, 盈时不是瞎子自然看得到。 可其他的东西,再进一步呢? 上辈子的伤痛早叫她内心扭曲痉挛, 叫她瞻前顾后。 毕竟上辈子她与梁冀那般深的感情, 最后还不是一片狼藉? 凭什么就觉得梁昀更好一些?也许梁昀是好很多, 可会不会又有一场意外? 所以盈时总是潜意识里的去回避,回避交付自己的心。 往后几十年呢,谁说得准?自己吃过了一回亏, 将命都折腾没了…… 连个梁冀她都逃不过,梁昀若是真绝情阴狠起来,她能玩的过? 细数身边这些夫妻,就没一对感情能看的。纵使有人外表光鲜亮丽,里头如何只自己清楚。 往后几十年,谁知是不是从一个火坑跳去另一个火坑。 算了算了,想那么多作甚?赶紧先想想怎么解决眼前事才是…… 盈时脑子乱糟糟的躺去了床上,可谁知才熄灭灯,梁昀便从身后抱住她。 明明很黑,伸手不见五指的内室里,她却依稀能觉察到他在看她,半眯着眼看着她。 他带着薄茧的掌心描摹一般拂过她的鼻梁和脸庞,指腹上传来渴慕她的欲望。 他轻轻托着她的后脑勺,盈时只能手足无措的抓着他的腰带,起先只是浅尝辄止,吻一下,停下来抚摸着彼此,再吻一下。 每次都带着小心翼翼。 却渐渐的愈发失控,变了味道,重了力道。 空气中升腾起滚烫的热气,水气氤氲。 她的呼吸从最开始的细喘,她像是一只猫儿,最喜欢被人抚摸。 后背,前胸,哪儿哪儿都喜欢被人摸着。 可他总是有更为偏爱的地方,他将她平躺下来,慢慢摘去她的亵衣,触手琼脂一般,绵软的一手也掌握不住。 他那般大的手掌。 她渐渐泛起了哭腔,压抑着的哭腔。 太久没真正在一起了,她身子稚嫩的厉害,难受的厉害。却终究败下阵来,烈日雄雄,波涛汹涌,引发她控制不住的身子抽噎。 她抽噎着说不能。 他却更是厉害,一次次问她,以前能为什么现在不能?是因为舜功回来了吗?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111节 她难受的无法回答,嗓音像是一滩烂泥,只能不住的摇头,哭着摇头,哽咽着说不是。 一场过后已经叫人精疲力竭。她余韵过后久久不能平静,脸颊酡红,醉酒似的细喘哭泣,难堪的不愿面对他。 许久在他的安抚下才变得很轻。 他的领襟有淡淡的沉水香,闻之似乎能安人神魂。 盈时失力的埋在他怀里,两人面颊贴的很近,几乎是额头相抵。贴的太近,她能察觉到他那处又是异常的隆,起。 可到底是怕胡闹伤了她身子,他只是贴着她,没再继续。 被窝里热气腾腾,她很快连方才的羞愧也忘了,沉沉睡去。 自她睡后,梁昀控制不住的微微撑起半边身子,抓着她的手,眼眸紧紧凝望着她熟睡的样子。 许是他身子微微离开叫她失了安全感,睡梦中的她很快便眉心微蹙。 仔细听,嗓里时而传出几分痛苦低吟。 这是……梦魇? 她卷翘的睫羽微微湿着,似乎有一滴泪珠要从紧阖的眼尾滑落出来。 梁昀指腹抹了抹她濡湿的眼角。 重新躺下将她细细颤栗的身子抱紧。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痛苦至极的盈时仿佛听到了那道熟悉的声音。 那人说,别怕,我就在你身边陪着你。 …… 翌日天光初亮,梁昀从昼锦院中出来。 自从梁冀回来的这几日,这园子别说是人,连只苍蝇也难飞进来。 饶是如此,梁昀依旧眼皮微垂着,一大早情绪便显得不好。 他语气难得有些急遽,一出门便追问章平:“这些日子,三爷可有来扰过她?” 昼锦园里的任何消息,梁昀每日再忙也会抽出空来听,章平也回答过,可主子爷仍是问起。 章平毕恭毕敬地回答:“三爷刚回来那日进来过一趟,后就再没进去过,前两日倒是隔着围墙唤娘子,娘子没搭理他。昨晚府上两位姑奶奶大婚他去前院喝了酒,许是喝醉了酒,在前头廊下吹了半宿的风……” 梁昀拧了拧眉心,他心里隐隐升出狐疑。 总觉得这回舜功回来,她的情绪极不对劲。 一切好像太过顺利,他都没怎么插手,她就那般厌恶,恼了舜功?这是他始料未及的。 许是这姑娘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还是有什么旁的原由…… 他继续吩咐道:“继续仔细盯着,他不是老实的性子。” “是。” 梁昀踏出院外,寻着廊下行走,果不其然便一眼见到了梁冀。 梁冀坐在几乎是从昼锦园往前院的必经之路上,廊外寒风瑟瑟,四下飘着雪,他却浑然未觉,动也未动。 直到梁昀过来,他才冷冷抬眸看过来。 梁冀回京几日间,已是脱胎换骨。 不用每日田间山野里劳作,皮肤几乎肉眼可见白了一圈。初回来那日脸上狼狈的胡须也被刮的干干净净。 乌黑的发戴着一顶银冠,银冠之下,是一张极具攻击性的相貌。 梁家男子,生的都是高大身材,深眉高鼻。 从轮廓到抿直的唇角,入鬓的剑眉,明明气度脾性都不一样,仍可见这对兄弟骨相上的相似,都像是一棵屹立顽石之上的挺拔劲松。 连梁昀看到他那张相貌,都隐隐失神,唇角抿直。 大冬日里,梁冀并未着大氅,只穿着一身窄袖绣金松直缀长袍,赤金皂靴。 他鬓发有些乱,一声不响坐在廊边盯着从后院走过来梁昀瞧。 饶是梁冀早有准备,亲眼见到兄长从那间院子走出来,仍是眼底一震,双眸好似被刺中了一般。 梁昀穿着一身玄色大氅,衣衫齐整,鬓发梳的一丝不苟。一切的一切,无非都是告诉他,昨夜他睡在昼锦园里。 这一认知撕破了梁冀许久以来自欺欺人的表象,叫他再也装不下去,掩饰不下去他的愤怒,失望。 他们之间从最初被逼着在一起,为能生出一个孩子。可如今孩子也有了,自己归来她拒不见自己,她闹到与自己近乎决裂的地步,可仍愿叫他大哥留宿? 在本该是他们的新房里,他最爱的女人同他的大哥在一起耳鬓厮磨。 在自己没有回来的这些日子里,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他们是不是夜夜都这般?夜夜都肆意的亲密? 有那么一瞬间,梁冀闪过近乎极端的疯狂,双目赤红,几乎压不住身体里的暴怒,便想要冲上去狠狠砸上他那张虚假的面孔。 他知晓梁昀受过重伤,一只手已经废了,根本不是自己对手。 可这位兄长真是贪生怕死,以往还不觉得,这回回来府上却到处不离死士。 只梁冀站起身的瞬间,眼角余光已经瞥见梁昀身后的章平手指慢慢搭在剑柄上。 呵—— “为何站在廊下?”梁昀经过时,状似不经意问他。 梁冀心道,你不是特意走过来的?还有脸问我?你少时教我的道理,自己遵从了哪一条?卑鄙无耻的伪君子。 梁冀质问他:“我这几日都在查,你猜我查到了什么?我去见了傅大郎,我亲口去问了他,他说是被人早早接过京中来的,比我尚且早了七八日!我就说怎么如此凑巧?是不是你?是不是你背地里做的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是不是你派人拦截我?你一定恨不得我一直死在外边吧!” 梁昀并不会否认自己做过的事,他肯放傅大郎回去,放他们继续与梁冀一同生活,自然料过会有这一日。 纸包不住火。 更何况他本也没想能包住。 有些事总要尘埃落定,不可能一辈子活在云雾里。 只是作为一个兄长,此事做的确实出格。梁昀的教养与坦荡,所有的都承认道:“你是我骨肉至亲,我得到消息便去看你,只是多番考量才停下来。” 梁昀摩挲着袖口:“那时融儿尚未出生,她受不得刺激。且前年叫你平乱,不听军令一意孤行酿成祸事,萧季礼尚要岭南流放。如今边境重新起战朝夕不宁,你以为朝中就我只手遮天?朝中为当年战败一事早已怨气沸腾,你此时冒然回朝,本就不是时机。” 梁冀手指微微颤着,他早已忍不住暴怒,讥诮望着他:“若非我自己察觉不对逃了出来,你只怕要将一辈子困在那里!” “你巴不得叫我死在外边,好继续占着她!我没死一定叫你慌了吧!” 梁昀听了一时缄默不语,良久才沉声道:“舜功,我说过,你回来我很欢喜。” 那是他亲弟弟,他再是冷血无情,也做不到手上沾着无辜亲人的血。也不会用这种下作手段。 梁昀是疯狂的。 永远冷静温和,底色却是筹谋在暗处,能蛰伏潜藏许久的疯狂。 他那时就在想,梁冀死而复生,何其不是老天给自己的一个机会? 毕竟,这世上最难争过的便是死人。且还死在她最爱他的时候。 梁昀原先以为,自己只怕一辈子也走不到她的心里,与她间永远隔着一个梁冀。 早死的弟弟在她心中是怎样的地位?高山雪,天上月,得不到,碰不到。会一辈子记挂在心里,终生念念不忘。 他愿意当一个见不得光的男人,可纠缠百年后,她是不是仍执意与他弟弟同葬? 梁昀的情绪波动只是一晃而过,他淡淡道:“你瞧,你回来了,很多事根本无需我动手,你自己一点点开始在她心里腐烂剥离。你在的每一日,都叫她坐立不安。” 偏偏他还不明白,总往她身前凑。 梁冀面色黑的能滴出墨来,他缓缓抬头,直视起梁昀的眼睛,眼里藏着深深的恨意:“没有你插手,没有你阻拦,根本就不会有旁人插在我们之间!根本没有傅繁的事!你一己私心害惨了我,也害惨了她!” “害你?是我逼着你同你那位夫人成婚的?是我逼着你同她同房的?你自己做过的错事该自己承担责任,我帮你把她接来是想叫你们一家团聚,竟又是在害你?”梁昀摩挲着指骨上的扳指,耐着性子冷笑。 梁冀恍若未闻,转头拍了拍肩头:“你真可怜。你该想明白她为何同意与你在一起?最开始就是为了我而已。只是这个姑娘太傻,太容易被你们哄骗。哦对了…你当真以为她是恨毒了我才避着不愿见我?嗬,兄长可真不懂感情。她对我的恨能维持几日?我们之间十几年的感情!你这个后来的……算得了什么?” 梁昀微微眯了眼,眉眼刹那间冷极,险些忍不住怒火:“可怜的从来都只有你,你总说与她年少时如何,可说这些有何用?过去的只能过去,再好的感情也只是年少无知时一场荒唐梦。我与她才是夫妻,我们不愧对任何人,你才是那个后来的。” “事已至此,何苦过分执着于过去?” 梁冀闻言,高声道:“我只是想要拿回属于我的东西!她属于我!” 梁昀不再试图同这个颠倒黑白的弟弟讲道理。 他永远都是一意孤行,讲的道理他也听不明白,永远活在谁都亏欠他的记忆里。 可谁亏欠他? 可谁会一日复一日,继续纵容着他? “你与她间再无可能,趁早放下她吧。不要为了自己那些执念私欲,做出无法弥补的事来。”梁昀淡漠提醒道。 可梁冀如何肯就此罢休? 他双眸垂着,眼底一片血红:“你当真以为父亲去得早,便能随心所欲?族中叔伯族老,不会纵容你做出这等事闹出这等笑话来!” 这个弟弟历经磨难归来,依旧是如此幼稚,自欺欺人。看来还是吃的亏太少了。 梁昀不免勾唇笑了笑。 傻弟弟,告诉谁也没用啊。 令他深忧的从来不是外界。 他不过是怕她日后记恨自己。 记恨自己破坏了她年少时最真挚的感情,记恨自己在她不懂事的年纪叫她稀里糊涂做了母亲再无更改的余地。 记恨自己占了她,才叫所有事情无法挽回—— 如今到是好,闹吧。闹得大些也好。 他要她自己看明白,她心心念念的少年虽然回来了,但根本回不到过去。 他要她明白,他根本不如自己。 第93章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112节 老夫人如今只靠参汤吊着气儿, 床榻边更是离不开人伺候。 纵她不叫媳妇儿们日日过去伺候,可如今连王妃都一直未曾回夫家去, 日日伺候在老夫人跟前。 萧夫人韦夫人哪里还敢偷懒? 一个个唯恐传出去被人指着脊梁骨骂不孝顺,萧夫人带着萧琼玉日日天没亮就过去守着。 韦夫人身为长妇自然更要争一口气,不能比萧夫人做的差。 满屋子人日夜交替累的眼下乌黑,也只盈时一个依旧清闲。 盈时这些时日已经很少出去,在某一日出去撞见梁冀后,她便出去的更少了。 她太知晓梁冀的性子——如今他只是不甘心,是心里还有期盼,以为自己只是短暂的生他的气,他这才顺着自己, 不敢惹恼自己。 若是知晓他二人间彻底没可能了,知晓自己与梁昀间的感情, 只怕转头就要恼上了。 他兴许还没到前世那般偏执疯癫, 没到听不进去一句话的程度, 可无论怎样, 自己对上他依旧是吃力不讨好。 盈时干脆少出院子, 思量着叫自己彻底摆脱了三房, 且看看梁冀还能如何?继续像上辈子那般死缠烂打? 呵, 他这辈子怕是没机会了。 梁冀回来也是有好处的, 唯一好处便是盈时院里彻底清净起来。自儿子归来的那一日,往日每日都要过昼锦园来看融儿的韦夫人再也没来过, 甚至连伺候老夫人这辛苦事儿都不叫盈时过去。 若是以前, 以韦夫人那副性子, 只怕恨不能叫自己日日往老夫人跟前伺候。 这日盈时睡醒起床梳妆打扮过后,就听桂娘进内室过来禀报盈时说,容寿堂来人请自己过去。 想起前日自己才去找过老夫人, 盈时不由得心下一凛。 她本想派人仔细照顾融儿,想了想还是叫阿李抱着融儿与自己一同过去。 盈时外头罩件碧色底纹撒花缠枝素面披风,颈上围一段毛长且厚实的雪狐风领,将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这才领着众人往容寿堂去。 寒冬腊月,天地间一片银装素裹。 寒风阵阵肆虐而来,好在围领绒毛软暖非常,叫风刮来也暖和许多。 盈时提裙刚踏入容寿堂,便见暖阁内人影憧憧,外室右侧交椅上竟还坐着一位娘子。 那娘子坐姿算不上难看,可在梁府一群规矩人里便显得格格不入—— 盈时抬眼过去,待看清那位娘子的面容,瞳孔紧缩。 身后晚了一步踏进来的春兰香姚瞧见,二人更是一副如临大敌。 香姚仿佛见到晦气之物,尚显稚嫩的五官立马蹙成一颗老核桃,悄悄凑近盈时耳畔几乎咬牙切齿:“娘子,她就是三爷外头带回来的那个……” 傅繁才入府那日阵仗闹得颇大。惹得小半个府的丫鬟主子们都跑过去看来,香姚与春兰两个如何还能不认识她? 想起自己家娘子的经历,想起死而复生,还有妻有子的三爷,香姚春兰二人表面上佯装的极好,甚至还要安慰盈时。可背地里夜夜都替自家娘子委屈的直掉眼泪! 春兰借着给盈时脱外氅的空当,眸光轻轻飘过傅繁身后的嬷嬷,认出那嬷嬷是韦夫人院中人。 “夫人怎能将她带过来?还往老夫人院子里带?”春兰语气亦是十分不好。 几人间错综复杂的关系虽一切并未言明,可明眼人也知晓应当避着才是。 叫一个无名无份的娘子往老夫人院子里来——韦夫人这是什么意思?是迫不及待要给她正位份,还是诚心叫自己家娘子难堪? 韦夫人简直欺人太甚! 另一旁傅繁的嬷嬷见盈时一行人进来,原本还有些昏昏欲睡的架势,一下子也惊醒过来。 她眼梢瞥见自己如今的主子,傅娘子竟毫不避讳,直勾勾盯着三少夫人看,将三少夫人看的眉心皱紧依旧不见她有收回视线的意思。 嬷嬷不由得轻咳两声,企图将傅繁叫回魂儿:“傅娘子,这位是三少夫人……” . 上辈子盈时与傅繁间极少交流,针锋相对次数更是屈指可数。 可她依旧很熟悉她,如同傅繁熟悉自己那般。 盈时见到傅繁的那张脸,控制不住的思绪像被无形大手一下子捉回去从前—— 那是一个春日。 ‘死去’足足六年的梁冀忽而回来了。 盈时知晓消息陪着婆母去前院早早等候,那时的穆国公府中已经空落落没几个主子爷了。 二房外任,长房去了河东,老夫人早早离世。 偌大的府邸,只余自己与韦夫人两个主子。 盈时当时可真傻,一连好几日翘首以盼,终于满怀热切的盼回了梁冀。同时却也见到了另一个站在他身侧,抱着襁褓的女人。 她不由微微闭上眼。 纵使不想,可许多情感是控制不住的—— ……窘迫、痛苦、无地自容,各种情绪,明明已经过去那么久,明明她觉得自己已经走出来了。 可真见到傅繁的那一刻那些痛苦的绝望又滚滚而来。 她永远记得那日,她们一家三口站在一起的模样。记得梁冀躲避自己视线的可笑模样。 梁冀领着傅繁回梁府时,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已经出世,被傅繁抱在怀里。瞧着比融儿也大不了几个月。 他们是令人艳羡的一家三口,男人顶天立地,女眷身段娇小,儿子尚在襁褓里。站在堂前时韦夫人已是喜极而泣,她丢开盈时搀扶着她的手,追上前抱着梁冀失声痛哭。 那被傅繁抱在怀里的娃娃被这种情景吓坏了,也跟着哇哇大哭,哭声刺耳,几乎震裂了盈时的身体。 她耳朵里嗡嗡的,甚至已经听不见旁人说什么…… 而自己与傅繁的最后一次碰面,自己已是气若游丝病重在床,按照春兰的话说,瘦的连一床被褥都压不下去。 傅繁来看望她了。 那日,傅繁挺着高高隆起的肚子来自己院中,身后跟着一众婢女,她不像如今这般怯生生的,她骄傲的像一只孔雀,众星捧月。 衣着华贵,盛气凌人。 比起眼前这个皮肤仓黄,头发也不够柔顺的姑娘,日后的傅繁浑身上下保养得当,姿容丰腴,面庞也变得白皙圆润。 不过现在的傅繁,还很年轻。 脸上带着点点青涩,单纯的相貌,通透的眼眸……盈时知晓,这样青涩的傅繁,往后再也不会瞧见了。 往后的傅繁在京城挣扎久了,早褪去了原先模样。那时的傅繁,学着京中人的服装打扮,看起来比如今这副干瘦的模样可是漂亮多了。 整个人瞧起来比如今厉害,精明。 盈时纵着春兰给自己脱下披风,围领,那厢的傅繁早在身后嬷嬷提醒下,知晓眼前这位冒着风雪赶来的女子便是‘三少夫人’。 而被乳娘抱在怀里的那个襁褓想必就是…… 傅繁心头忍不住的发紧,指甲用力掐住掌心。 她自打来了梁府,所见到的女眷一个容貌胜过一个,穿戴华贵,举止庄雅。那时她就忍不住想,那个死缠烂打的娘子生的什么模样? 这日终于见到了这位三少夫人。看着那个众星捧月从屋外走进来的身影。 她约莫只有十六七岁的年纪,拆下身上染了寒霜的素面披风,纤细的身姿便显出来。 上衣着一层莲花色云雁细锦衣,下系一条百褶湖色罗裙,梳的是垂鬟分肖髻,簪一朵银簪珠花,带着一对翡翠耳坠。 傅繁忍不住心头发紧,十指不受控制的攥紧。 这阮氏与她想的全然不一样。 她不该生的这般模样的。 她不是该无颜面对死而复生归来的丈夫,痛不欲生么……她该躲着不敢出门,日日以泪洗面才是…… 可眼前这个女人呢?薄傅粉黛,淡扫娥眉,衣着华丽。 她做出这些丑事,她叫阿牛都成了笑柄,凭什么不见羞愧?反倒还好意思往外跑??竟还好意思带着她那孩子一同来这里……如今是怕谁也不稀罕见到那孩子!夫人都恨透了那孩子! 室内微暖的光晕照在她脸上,衬的盈时雪肤乌发。 傅繁余光瞥见自己粗糙的手背,悄悄将手藏去袖口里。 “您既见了,依理该去给三少夫人请个安。”傅繁身后的嬷嬷见她没一点儿眼力见,忍不住提醒。 若非傅繁怀了身孕,又有韦夫人格外抬爱,今儿这容寿堂可轮不到一个小辈偏房的姨娘过来请安的道理。 不管日后二人究竟如何,如今一个无名无份,一个却是正儿八经的少夫人。 如今聪明人都知晓该规规矩矩不要惹事才是。 可傅繁却像是没听见一般,她自然不甘心,她可不是妾,凭什么要请安? 甚至随着嬷嬷的话,她腰肢挺的更直了。 见傅繁这副誓死不屈高傲的模样,众人一时间竟都不知说什么。 她没有入府为妾,理论上并不比盈时矮一头。便真矮一头,盈时也不想接她的礼。 受了她这份礼,好像又同梁冀扯上了不干不净令人恶心的关系。若是可以,盈时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这些人。 盈时拧着眉未曾出声,倒是一旁的香姚冷笑了一声:“你这人真是好生无礼!瞪着我们家少夫人作甚,见了我们家少夫人竟也不行礼?!” “你这婢子胡说什么?她又是谁?我为何要朝她行礼?”傅繁面色猛地一僵,语气说不上来的讽笑。 如今的傅繁不似刚入府那般愚蠢,知晓这处是公爵府邸,可不是她满肚子火气能随便逮着人乱骂的村里人家。 偏偏傅繁也是从未受过气的人,只能咬着牙狠狠瞪了一眼香姚,便赶紧收回视线。 香姚当即朝着盈时告状:“□□一般的眼睛竟还敢瞪我!娘子,你快看,她瞪完你又来瞪我!” 外头刺耳的争执间,里间的陈嬷嬷匆忙撩起门帘,走出来迎接盈时。 陈嬷嬷见到乳母怀里的融儿,当即脸上的严厉消失的无影无踪,她走过乳母旁边,往日严厉的老嬷嬷如今也会压细了声儿,柔声“哎呦哎呦”的叫着哄着,逗弄着襁褓里刚刚睡醒的融儿。 “小郎君越长越俊了,瞧瞧这眸子,这挺翘的鼻,日后长大还不知要折的多少娘子的心。” “老夫人念叨了一个晚上,说好两日没见到小郎君了,三少夫人这不就带着小郎君来看祖母来了……” 她们都以为三少夫人心里有气,连带着连小郎君也不愿意抱过来给老夫人看。 可谁知才隔了一日,三少夫人竟亲自抱了过来。 许多细致入微的事儿才决定了一个人的品行,陈嬷嬷心中忍不住感念起三少夫人的良善来,亲自迎着她道:“外头天儿冷,三少夫人快些随奴婢进去内室吧,里头暖和的紧。今儿老夫人开了自己库房,说要给各房发红契呢。”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113节 陈嬷嬷说着又是一叠声去吩咐小丫鬟们端茶倒水:“还愣着做什么?三少夫人一路走来定是渴了,快去将热羹端出来呈给三少夫人。” 盈时一听竟是给各房分红契,心里一凉便匆忙赶近内室里去。 这也是一大清早韦夫人得到老夫人要分红契的消息,连忙派人将傅繁也接到容寿堂的原由。 各房都有孙子,她这房亏了许多,如今自然盼着靠傅繁肚子里那个还没出世的赢回来一份。 只是,任凭韦夫人如何费尽心思在老夫人面前给傅繁添面子,老夫人也是淡淡的不怎么欢喜。 不然也不会各房媳妇儿都进去了,只将傅氏晾在外头。 傅繁瞧见这一幕,瞧见盈时与她那孩子被老夫人院里众人如此捧着的一幕,鼻子酸溜溜的。 她心里气的厉害,偏偏又觉得丢脸的紧,心里骂里头那些人好歹不分。一张脸变了好几个颜色。 身后的嬷嬷唯恐这位本就小气性的姨娘被气坏了身子,连忙慰她:“娘子莫要着急,老夫人一向公允,若要分田契房契必是每一房每一位小公子都有,差不了多少。您这肚子里的虽还没生下来,可夫人也早早说给老夫人知晓了,老夫人欢喜呢。” …… 内室里烧了好些炭盆,迎面而来的暖意,叫人心口发闷。 老夫人卧于暖榻之上,面色如纸,气息奄奄。 往昔的雍容威严早被病容消磨殆尽。 床榻边跪坐着一群女眷,一个个皆是面容悲戚,此刻仿若被一层阴翳沉沉笼罩。 榻旁,王妃知晓自己一个外嫁女不该掺和此事,她一见到盈时进来,连忙将最靠前的位置让给盈时。 “阿阮快来,母亲就等着你……” 萧、韦二位夫人也纷纷在一旁劝说:“母亲,您千万可要保重身子,莫再劳神这些了,先躺下吧……” 老夫人却说:“我知晓自己没两日活头,大限将至。才将身后事提前吩咐干净,叫你们都来听着,作见证,日后也不叫你们为我的家私操劳了去……” 她似乎强撑着最后的精气神,欲将自己这些年攒下的家私做安置。 “我当年的嫁妆,老公爷临走前给我的家私……这些年田契、地契,商铺,还有一些白契……几十年间生的银两……郎君们早早分了家。都是你们这些年日日伺候在我跟前,比儿孙们都要孝敬,这都是你们该得的,有人多有人少,若是如今有意见便说给我听……” 几位夫人哪里敢说什么? 两位夫人互相对视一眼,妆容半残,抹着眼泪哀哀哭道:“您的私产,便尽数全烧了去,捐了干净,我们小辈哪里敢有半句质疑……” 内室之中烛火摇曳,光影晃荡。 老夫人勉力抬手,似要张口言语,却引得一阵深深咳嗽。众人忙又围拢上前,哭声、劝慰声交织一处。 “礼英,你将东西拿出来,给孩子们一一分了去。” 第94章 随着老夫人的话, 女眷们几不可见的一寂。 陈嬷嬷得了老夫人吩咐,领着四个婢女们往外走去。少顷, 便将早准备好的红契财物等一箱箱搬进来。 梁家数十代累世经营,家中祖产颇丰,当年老太爷去世后便已给儿子们分过祖产。只不过那时孩子们尚小,虽是分过家,一应仍是由老夫人打理操持。 她身为孀妇,手中本就捏着不少老公爷独给她的私产。又是掌家多年,外头的田产铺子钱生钱。 想来许多门阀士族私产颇丰,却仍因子孙不上进渐渐成了一副空壳子。入不敷出。 好在梁家儿孙们都上进,从无需老夫人开私库贴补他们。 花销最多的无非是这两年两个重孙先后落世, 孙女又一同发嫁,老夫人私自开了库房补贴了些。 其余几十年积攒的金银细软都安置着落灰。 如今婆子们一抬出来, 饶是自诩见多识广, 面容沉静的一众贵妇也被这些数量旁多的箱奁惹得惊诧不已。 老夫人浑浊的目光缓缓扫过一众女眷, 最终停落在了一旁的盈时身上, 她第一个朝着盈时道:“阿阮为人温良恭俭, 这两年我们府上着实亏欠了你……着实苦了你, 便先给你分。” 盈时一听, 连忙红着眼眶跪在她榻边。 老夫人接着道:“我这田产尚有千余亩, 都是最肥沃的良田,如今便分你七成。还有些金银细软, 两处铺子, 一万六千两白银。都叫礼英给你院子里送过去, 日后……日后你好好教养融儿,教他读书明理。” 此言一出,众人面容稍变, 各有异样神情。 韦夫人更是眼皮颤了又颤,心里盘算着这数量也太多了,七成良田一万六千两的白银都给了她? 还有什么金银细软竟也没个数?谁知究竟是多少? 老夫人心里觉得亏欠,最多给她分个四成半便是不得了,怎是七成?哪有这么分的? 这家产便像是砧上的肉,旁人多割一块自己就少一块。 韦夫人面色几乎已经掩盖不住的升起难看,可旁人不吭声,她也不敢说一句劝阻的话来。 毕竟当时她们撺掇着她兼祧时便也答应了许多好事,再说都是由着老夫人亲自分的,方才老夫人又说了那样的话,如今纵使心里不满还能说什么? 盈时已经叩头,跪下来道:“多谢祖母厚爱,只是这些实在太过厚重,我只是孙辈……” “给你的便是你的,你孩子还小,养孩子多的是花销,抬回去吧。” 盈时只好应下。 老夫人微微点头,又看向韦、萧两位夫人。 韦夫人在旁心里虽急着自家能得多少好处,面上却仍装作悲戚模样,用帕子捂着眼角,轻轻抽噎着。 萧夫人倒是冷静。 “你们两管着满府一大家子的事儿,这些年着实辛苦,我都看在眼里……老大家的为老大守寡多年,又是辛苦拉扯冀儿长大,是个好的。其余良田我便分给你一成半。银两六千两,另京郊的一处庄子、一处铺子都给你,都是能生利的营生。日后你一应悉心经营,收来的银两足够你与冀哥儿房里嚼头。” “至于阿萧,便分一成半良田给你。另东大街的绸缎庄、西大街的珠宝铺都补给你,我知晓你素日能干,人又机灵,做生意厉害的很,银两就不多给你了。这些生钱的铺子给了你好好整治我才放心,莫要让铺子败落了。” 萧夫人眼中闪过一丝惊喜,心里更是酸的厉害。长幼有序,嫡庶有别,自己丈夫非嫡非长,能得多少?这么多若是亲娘她也满意了! 难怪老爷总说要她好好伺候婆母,务必待婆母如亲娘一般…… 她当即恭恭敬敬跪下,回道:“母亲放心,媳妇定当竭尽全力,用心操持,不负您所托。” 老夫人轻轻叹口气:“另外家中细软,我单留出一份单子。那些个金器、玉器、古董摆件,便叫你媳妇儿分了去,再给你媳妇儿四千两,一些孤本瓷器字画,当是我这个做曾祖母的留给元儿日后娶媳妇儿用的。” 萧夫人连忙领着萧琼玉再度跪地磕头,喜不自禁。 转头,老夫人又看向千里迢迢赶来伺候自己将近一年的女儿,“你也过来,母亲也给你留了一角。” 王妃当即便哭着说:“这使不得,我已经出嫁。” 老夫人却仍道:“莫说这话,我屋里那几箱东西都留给你。这一年辛苦你伺候我,哪有当家主母在自己娘家住这么久的道理?便是伺候我也不应当,待我去了你不要守孝了,早日回去吧,王府离了你可不行……” 王妃眼眶泛红,又是泪如雨下。 那厢的韦夫人听见盈时分了一大份,二房那个小子,老夫人为了给他日后娶媳妇儿,竟也舍去了四千两。 见老夫人半点没有见傅繁的道理,忍不住咬着唇,有些难堪的提醒道:“母亲,您别忘了那孩子,那孩子如今也在外头等着,叫进来给您也瞧瞧?” 韦夫人都这般说了,老夫人自然也会给她留几分面子,便使人去请傅氏进来。 少顷,傅繁便跟在婢女身后踏了进来。 她虽有些胆怯,倒是聪明,见一圈女眷都跪在床边,便也跟着跪了上去。 韦夫人笑着将她往盈时身边推了推,道:“这是祖母,快喊人。” 傅繁便乖巧的唤:“祖母……” 傅繁回来的时间赶的不巧,老夫人如今病重并没什么精力,方才说了那一番吩咐早已精疲力竭。 她对傅繁略看了两眼,便是闭上眼睛,又问她几句:“你与冀儿感情可还好?” 盈时维持着跪坐的姿势垂着头,谁也瞧不清她面颊上的神情。 傅繁被问的有些窘迫,她忍不住偷偷瞥了一旁垂着头的盈时一眼,忽而牵唇笑道:“好……” 她尝试着唤阿牛的正经名字,脸上洋溢着毫不作假的幸福:“舜功他对我一直都很好,从不舍得我吃苦,赚的银子都是叫我收着。” 老夫人听了心下也不知是何感想,只连说好几个好字,又道:“以往的事就不提了,你安心留在梁府,将孩子生下来。府上已经有两个郎君了,你这胎倒无拘男女。祖母也会给你肚子里的孩子准备一份私产。” 只是人精力有限,总有偏心。更何况还是一个连生都没生下来的孩子? 老夫人的心分给傅繁肚子里这个,已所剩无几。 韦夫人听了这话脸色才好看几分。只是当瞥见陈嬷嬷取出一方不大的漆木箱匣递给傅繁,对比着另两位孙媳妇动辄千亩良田,万两银子,可显得万分寒酸。 老夫人分了家产已是精疲力竭,下一刻就摆手叫她们都出去。 女眷们见此也不敢打搅,纷纷轻手轻脚垂下帘子,领着婢子们往外室退去。 已经分好的金银田契一箱接一箱被从库房里搬出来,仆人们清点着单子要往各院中送过去。 傅繁捧着匣子走在最后,见无人看自己,她没忍住偷偷打开一角,看到里头满满当当的全是银饼,是她从未见过的银钱。 傅繁忍不住心跳加速,欢喜的厉害——可谁知眼睛往旁处一瞥,却见走在前头的阮氏身后许多仆人们抬着箱子。 她顿时一怔,旋即明白起来,十几个箱只怕都是阮氏从老夫人那儿得到的东西? 方才的欢喜荡然无存,倏然间她只觉满心郁闷,笑都笑不出来了。 韦夫人一张脸更是紧绷的厉害,她坐去正堂交椅上,忍不住便是开口骂起傅繁:“你怎的连哄个老人也不会哄?瞧瞧她分去了多少!足足千亩良田,一万六千两白银!那些细软足足十几箱,你手里的只怕是老夫人随便捡些糊弄的,还没她一个角头多就值得你欢喜成这样!” 傅繁银钱没得到,还落下劈头盖脸的一顿骂,一下子气息起伏的厉害。 亏得她原先还觉得一匣子银锭子已是足够多的了,如今与那位比起来才知晓自己竟什么也不是。 一个带野种的女人凭什么比自己分的要多?且还是……万两白银?她这辈子连想都不敢想出这般大的数字…… 傅繁心里方才还感谢老夫人,如今转头就要骂起老夫人来了,骂老夫人当真是老糊涂了不成? 为何如此偏心? 阿牛好不容易才回来,自己陪着阿牛吃了多少苦? 她呢?一直金尊玉贵养在府里,如今还得了那么些好东西! 哪家长辈这般偏心的? 傅繁越想越难受,忍不住问韦夫人:“您不是她婆母么?她的银钱是不是都该交给您管才是?” 韦夫人以往没往这上头想,如今听了,心里竟一下被鼓动的厉害。 以往她是恨不能立刻将她和融儿交还给老大,日后随便老大如何……奈何自己儿子一直喜欢她,为了她已经快不认自己这个当娘的了,若真送走了她冀儿定要恨自己一辈子……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114节 如今想想倒要从长计议了。 若能将她们留在三房里,倒也不是坏事…… …… 盈时在外室坐了一会儿,与萧琼玉二人说了会儿话,瞧见韦夫人与傅繁二人一块嘀咕的丑恶嘴脸,她也不知是不是在说自己。 反正心里膈应的厉害。 便先一步与萧琼玉告退,带着婢女要回自己院子去。 容寿堂外,似被一层层寒纱所裹,冷意彻骨。 往日各处放眼可及的雕梁画栋、青砖黛瓦如今都覆上了厚厚的积雪。仿若一座银装素裹的清冷仙宫,徒留孤寂。 一路倒也风平浪静。 然而她还没走出几步,迎面却撞见一个她再不想见到的人。 梁冀一身鸦青色直缀,目光如炬,阔步朝她走来。 四周都是新落的白雪,他的眼睛映在朦胧雪雾里,有些拘谨的唤她:“盈时。” 盈时好些时日都不愿意出门,听闻郎君们都去朝廷了,且还是大上午的她才出的门。 岂料越是避着,越是遇见。 也是没有法子的,他回来了,二人一个府里抬头不见低头见,迟早都会遇见。 前生他欠自己实在太多太多,这辈子他找回来的如此早,如今情景倒是谁也算不上谁欠谁。 盈时心态摆的很正,也不觉得有什么难为情,难以面对。她亦不想每日囿于过去,活在仇恨里,躲着不出门。 风雪中,她漠然道:“老夫人身子不好了,你有空多去老夫人院里去瞧瞧吧。” 他却看她半晌,忽而伸出手似乎想触碰上盈时的脸,可盈时早有预料,一见他抬手立刻往后退。 她忍不住声音发冷:“有什么话便说,别在老夫人院前动手动脚。” 随着盈时的话,春兰与香姚两个便匆匆上前,要将梁冀拦在身后。 梁冀似乎有些不明白,神情中有片刻的茫然:“你现在为何这般怕我?我不过是看你脸上有灰。” 盈时听了连忙拿着手帕往脸上擦了擦,想来是方才女眷们在老夫人内室里哭,脸上沾了灰罢了。 外头冷白的天地,仿佛将一切都能照映的清晰。 梁家男人都生的高大,梁冀比她高出许多来,她来时带着围脖回去时却没戴,偏偏擦拭脸颊时脖颈间微移,梁冀居高临下一眼就看到她颈侧那道若隐若现的痕迹。 细白脖颈之下,一抹粉红吻痕映入眼帘。 他的眸底掀起一阵阵惊涛骇浪。 梁冀只觉眼中刺痛的厉害,他深深的闭上眼,垂在身侧的手瞬瞬间攥紧,却又很快松开。 他知晓一定是梁昀故意的。 不过有句话他倒不该提醒自己,却也叫自己明白过来,自己无缘无故的发作只会将她越推越远。 傅繁与梁昀二人的存在,盈时渐渐对他失去感情,怨恼自己。 他们之间始终有两座大山隔着,无法回到从前。 这种认知叫梁冀止不住心燥的厉害。 最开始他只以为是自己时运不济。 可次数多了,在昼锦园外边屡屡碰壁,梁冀便猜到梁昀对盈时的在意远不止他想象的那般简单。 真正在意一个女子,都会像他们这般,情敌即死敌。 兄弟阋墙,对她不死不休。 多可笑啊 ,梁冀总觉得像是老天爷给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若是两年前,他怎么也不会想到,那般崇拜敬仰的兄长,会无所不用其极。 会用一场又一场下作卑劣的手段去抢夺他的妻子! 最可悲的是,梁冀知晓,梁昀若真与他争,他的胜算并不大。 梁昀只比梁冀大了四岁。 四年不算太久,对梁昀梁冀二人而言,却是隔了一道横沟。 梁昀是长子,是要继承爵位的宗子,一落生便得到满府重视。等他长大一些府中又为他延请各地名师大儒,对他细心教导。 既是性格使然,亦是后期栽培,梁昀自幼苦读诗书,苦学骑射。四岁进学,二十年中从无一日懈怠。 可梁冀小时候在做什么? 他厌恶读书,厌恶那些大道理,天天都逃课往外跑。 追着盈时身后跑。 如今便是报应…… 他胡闹了许多年,如何与手握生杀重权的兄长相提并论? 自己以往信心十足,不过是因为觉得盈时仍旧爱着自己。无论发生什么她都会坚定的投向自己。 可如今呢? 她眼中排斥自己的神色毫不做假,甚至毫不掩饰…… 梁冀渐渐察觉到,她也许真是变心了。 她默默接受了梁昀,她背弃了与自己间多年的感情! 这个认知叫梁冀止不住心里发冷,心里苦涩而又愤恨。 她们青梅竹马的誓言,十几年的相处竟也比不过同梁昀的短短一年? 梁冀有种被背叛的屈辱和痛苦,可梁昀的话又一遍遍提醒着他,他这样闹下去,只会将她越推越远!只会将她更推近他! 梁冀觉得,怒火几乎烧干了他浑身的血。 他忽然间以手为拳,一下下狠狠捶打在她身旁松树干上。 “为什么?”他问她。 为何要变心,为何抛弃了年少时的誓言? 树枝上积攒一夜的雪块受力直直坠下树梢。 宛如一场劈天盖地的雪崩,落去盈时满头雪白。 盈时沉默看着他发疯,当即要要冷眼离开,却被梁冀越过婢女,狠狠抓住她的手腕。 “你叫我给你些时间冷静冷静,你却跟他上床了?这就是你的选择?” 盈时只觉羞辱的厉害。 “你松手,祖母重病我不想打搅她睡。你再闹我叫人过来了!” 梁冀很想告诉她,梁昀根本不是个好东西。 他对盈时说起梁昀对自己的毫不留情:“这一切都是我大哥故意的!是他害了我!盈时你不知晓……他明明很早前就找到了我,但他一己私心不愿意接回我来!后来是我偷偷跑的,才回来的,否则他要一辈子将我关死在那里……” 盈时听了心下微惊,只觉惊诧无比。 她甚至以为梁冀说起胡话来,竟构陷起梁昀来? 怎么可能?他已经比前世早回来许多,怎么可能?梁昀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盈时脑子里乱糟糟的,只说:“如今说这些有什么用?你有妻有子,我亦如此。以往的事便当是一场梦,你我好聚好散。” 梁冀乌黑的眼眸看着她,忽而悲凉的笑了一声:“你果然变心了。” 盈时亦是冷下眉眼,浑不在意道:“彼此彼此。就当我是见异思迁,喜欢上旁人罢了。” 她这样的语气,几乎是叫梁冀脑海中最后一根理智的琴弦断裂开来。 “你当真要选梁昀?”梁冀忽而冷冷问她。 盈时不由得蹙起眉头。 “当初我与他是行过兼祧之礼,没什么选不选的。” 梁冀忍不住咬牙,“那融儿呢?融儿我记得可是记在我名下——是我的儿子!你选他,我就要带走融儿!” 盈时一听这话,浑身发抖,她几乎浑身竖起刺来,骂道:“你住口!你怎么敢!想都别想!” 梁冀又是狠狠捶向树干。 树上残余的那点积雪纷纷落下,仿佛长了眼睛全落去了二人头顶发间。 “松手!”盈时冷斥。 身后忽而传来急促脚步声。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 她的手腕忽的被只温暖的大掌握住,一股极大的力量将她往回拉。 倏地,她被扯向一具宽广胸怀。 是梁昀。 他不知何时回来的,还穿着一身未曾换下的公袍,鬓角眼睫上落了几点雪花。 他眸光淡淡压下去,显得眼睑幽黑而狭长,脸色不善。 那是一种盈时从没在他脸上看到的神情。 阴冷,带着杀意。 仿佛要撕破一直以来平静的伪装。 “我记得同你说过,不要碰她。” 第95章 冷风席卷, 寒意料峭。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115节 她被梁冀紧握的手久久得不到自由,只觉腕骨快要被捏碎开来。 梁冀反而不停止, 朝着盈时继续走近,一步步面容阴翳的走来。 盈时受惊之下几乎手足无措,梁昀却是将她抱于胸前,望着梁冀步步朝自己迈近。 梁冀面上的神情很古怪,介于阴翳与嘲讽之间,他凉凉的勾着唇,挑眉言语刺激起这位素来情绪不外露的兄长:“不准我碰她?” “那可是不成,你早干什么去了?我与她自小在一起,什么事没做过?碰的地方可不少, 你算的过来么……” 说着,梁冀伸手朝背对着自己躲在梁昀怀里的盈时头发上摸了过去。 梁昀眉目凝成出冰霜, 阻住那只手。 盈时脑中嗡嗡作响, 被他的话羞愤到难以呼吸, 近乎窒息的氛围! “你胡说!” 她真的很想上前撕烂梁冀的贱嘴。 他怎么敢说这些的?! 故意当着梁昀的面抹黑自己, 颠倒黑白! 她捂着胸口狠狠道:“我阮家家规森严, 如何能与你发生什么?” 只有她清楚自己如今的心境。她是真怕梁昀信了他的鬼话! 梁冀却是哂笑一声, “家规森严?你真忘了还是装的忘了?你同我许多事儿做的还少?你我甚至还早早就等不及, 偷偷拜过天地。这些都不记得了?那可要我一一帮你回忆一下……” 他明明是同盈时回忆, 眼眸却是直勾勾盯着梁昀。 那种嘲弄又得意的眼神,似乎带着只有男人间才懂的情感。 “你每回见到我都要追着过来唤我阿冀, 追着要来亲我, 这么快就都不记得了?” 盈时一时间无语凝噎。 她从不知自己竟做出过这么不要脸的事。 她怎会如此轻薄自己?显然是他污蔑。 可……仔细想来, 好像脑海中还真有这段记忆—— 他说的拜天地,那是自己还没腿高的时候。 梁冀总跑来阮府上抱着自己玩儿,她从小长得就过分漂亮。梁冀趁着她幼时愚蠢, 没少变着法子哄骗自己,陪他玩过家家拜堂,她是新娘,他做新郎。 至于说自己亲他—— 她少时最贪吃的年纪,偏偏吃不到什么好东西。婶娘终日茹素,口味又淡,忌讳许多东西,首先便是不能吃牛乳羊乳。府上根本没有那两样东西。 糕点没有牛乳,没有醍醐,做出来便是没滋没味,又硬又柴,砸狗狗都不吃。 好在梁冀总能给她寻来上京最好吃的各种糕点,蜜饯,他有钱,什么最贵的他都舍得给她买来吃。 梁冀每月的月例银钱没多少用在他身上,全都花在了盈时身上。这也是韦夫人恼恨自己的原由。 觉得她是狐狸精,小小年纪就会哄男人的银子花。 梁冀每回来见她,总要买上两包上京最好吃的糕点来哄自己,亲他一口就喂她一块。 她才那般小的年纪,桂娘如何会怀疑旁人对她别有用心?会怀疑到隔壁衣冠齐整的贵族少年成日拿着糕点来哄骗自己? 谁也没教她不能亲男人的嘴,哪怕是自己未婚夫这件事。 盈时正是嘴馋的年纪,哪有拒绝的道理?小小年纪每回都吃的肚皮圆圆的,有多少块吃多少块,来者不拒。 后来长大些,她才懂事,便也不会再被他小恩小惠收买,也知晓如何都不能亲嘴了。 如今这事儿都过去多少年了?竟还被他掀起来。 拿着才五六岁的事儿说起来,如今冷眼瞧着更是纠缠她不放,疯癫的紧。 他只怕是恨不得将自己名声搞臭了,叫梁昀怀疑上自己? 盈时恨毒了这个疯癫,自私自利的人。 她神情麻木的懒得搭理。 可梁昀却随着梁冀的话,眉聚山川。 他身量极高,与梁冀站在一起,仍比梁冀高了几分。 使他半阖着眼皮,眼睫覆压,平静凝视起梁冀:“我再三忍让你,别逼我在祖母病榻前教你规矩。” 屋外寒风刺骨,冰凉的风一阵阵刮过来。 梁昀察觉到臂下娇躯轻轻一颤。 他见到她一张被冻得通红泛紫的脸,一语不发牵着盈时往内室走。 去容寿堂?回老夫人院里? 盈时悄悄攥着梁昀的袖,提醒他:“女眷们都在里面。” 如今可不是个好去处。 深宅大院中谁都知晓要避讳。自己院里的丑事儿私事儿都要藏着掖着,任何一点出格行为转头便会惹来满府所有人背后风言风语。 更何况还是她们这层乱七八糟的关系? 梁昀任由她攥着自己的袖子,深深看了她一眼,忽而道:“事到如今,还管旁人做甚?” 盈时:……她有些听不明白。 梁昀却又淡淡来一句:“你身子羸弱,若是一路走回去,只怕又要染风寒。” 一句又要,仿佛无形中告诉梁冀,他们之间经过了许多点点滴滴,未必比他二人青梅竹马的情分少。 是啊,连孩子都有了,怎会还觉得不如他? 盈时再与他有什么,他们间可没有孩子。 只这一条,梁冀,你怎么好意思拿那些同我比? 风吹在脸上,梁冀闭了闭眼,却还是松开了盈时的手腕。 盈时也是被折腾的够呛,一下子被二人松开,竟有一种死而复生的轻松感。匆匆便往内室走去,再不敢耽搁一时半会儿。恨不能早些去到人群堆里,人越多越心安。 梁冀真能闹,总不能当着所有人的面闹腾? 盈时脚步匆匆,穿过廊下,重新踏入正厅。 盈时先走进来,女眷们纷纷停了话头,诧异的看向去而复返的她。 见她垂着头往最里边空着的交椅坐下,模样古怪。 上首坐着王妃,萧琼玉与盈时坐一边,对面坐的正是傅繁与韦夫人。 几人都看出她面色不对劲,好端端出去了一趟不是要回院子里去么?怎么这么快就又跑了回来?且身上还落了许多积雪。 萧琼玉忍不住问她:“你这是怎么了?” 然而她话音刚落,外头两个高大的身影几乎是前后脚跨入门槛。 盈时端着茶盏,指尖颤抖。 厅中女眷皆是神色各异,神情微微有些古怪。 只要人眼没瞎,自然都能看出这三人不对劲。 只怕方才在外边发生了什么—— 可不待细究,傅繁已是第一个朝着梁冀奔了过去。 傅繁泪水挂在腮边:“阿牛……” 傅繁自从来了府里就再没见过阿牛。 每回问起韦夫人,韦夫人总说阿牛忙,忙着当官,忙着有事儿。还说她们家的男人都是这般忙,时常十天半个月不回来也正常。 傅繁也只能心里干着急。 在她心中对阿牛有着极深的爱意,她总觉得那日阿牛与自己说的话并非真心。 阿牛本来脾气就不好,他一时间才刚想起来许多事情,对自己陌生全然正常,再说当时自己阻止他找家,被他知晓了才与自己大发雷霆,而后便是消失不见了——想来如今一定还记恨着自己,才这般口不择言。 只要他们二人日后将事儿都说开了就好,大不了自己朝他好好道歉。 梁冀被她牵住袖,他眉间微动,垂眸见到是她不仅没有丝毫欣喜,反倒是蹙起眉头,着急将手袖从她手中狠狠拽了过去。 他眉宇间隐有焦急之色,却并不是朝着自己走过来——他跟着阮氏的脚步而去。 傅繁期盼许久的心,倏然间冰凉一片。 盈时身上染了雪,有些仍未化开,点点晶莹缀在她乌黑的鬓发间。 有些随着内室的温暖消散,面颊上的残雪一点点被肌肤融化,雪水延着她粉靥缓缓流下。 她脸色白中透粉,唇红的刺眼,仿佛拿血精描细绘。 梁昀看着她满身的濡湿,修长的手指拨开她湿哒哒的额发,用棉帕一点点擦干净她染了雪水的面庞。 私下怎样亲密都好,盈时人前极不喜欢过于亲密的举止,尤其是如今——她心口狂跳,微微偏过头。 “我能自己来……”她的话梁昀似是没听见。 而他这番细致入微的体贴,显然也惊醒了梁冀。 梁冀闷着头绕过傅繁,似乎也要学着梁昀,只可惜他并没有带帕子的习惯,如今只恨不能卷起自己的手袖给她擦,反正就是不能叫老大占到便宜。 傅繁瞧见这一幕,脸色惨白,手指紧紧攥住袖。 盈时知晓他听不懂人话,当即阻止住梁昀,抽过他手里的帕巾。 “我自己来。”语罢,盈时万分反感的咬着牙,挣脱这片是非之地,往另一处偏室行去。 此时她还并不知,自己走后屋内陷入长久的一片死寂,而后又是怎样一番腥风血雨。 …… 曾经梁昀与盈时是如何相处的?她二人几乎很少正眼看对方,每回都是避着人,见不得光。 是以,方才如此亲密的举止,甚至还插来另一位爷——纵然兄弟二人并未动手争执,可二人的脸色谈不上好。 女眷们都不是傻子,如此情景简直是她们前所未见。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116节 这还是老夫人病榻前,就要上演兄弟争妻? 萧夫人与萧琼玉婆媳二人连忙移开视线,心照不宣撇开了头,佯装没瞧见这出闹剧。 好脾气的王妃只敛着眉喝着茶,倒是淡然。 可仔细瞧却能瞧见她那只保养得当的手都轻轻颤抖。也不知是累的,还是被两位不分轻重的大侄子气的。 倒是傅繁沉静在自己的思绪里,满脑子都是方才她满心欢喜迎接梁冀,却被自己丈夫毫不留情抽回衣袖的窘迫。 梁冀避开她,却是朝着那个女人走去…… 他未给自己施舍一个眼神,竟是追着阮氏而去! 傅繁几乎咬碎了牙,暗骂梁冀可真没良心。 自己未图过他一分一毫,自己当年救下了他,若没有自己他早就死了!死都死了他还怎么能认祖归宗继续荣华富贵? 他欠自己的永远也还不清……且也是他先前承诺过自己的,便是找到了自己家也一定会带着她回去! 自己永远都是他的妻! 可为何一切都变成这般模样?他不仅不想着赶紧叫自己做他的妻子,反倒开始与另一位女子纠缠不清。 听闻那阮氏是什么世家贵女,她心里其实是自卑的。若那阮氏干干净净,若她替梁冀守着寡,自己一定会觉得对不起她,觉得自己不如她,觉得她与梁冀更般配——便是梁冀施舍给她一点点喜爱,她也不会计较太多。 可如今傅繁只觉得满心的不甘。 梁冀也真是瞎了眼! 清清白白的黄花大闺女他不喜欢,就喜欢搞破鞋是吧! 傅繁浑身都被气的打着颤,咬着牙死死盯着盈时方才坐过的位置,眼眶几乎渗出血珠来。 韦夫人也不是眼瞎的,自然看到了这一幕。 她嘴张了又张似乎想说什么,可又不好说。 心里暗骂着自己儿子瞧见阮氏,便是一副上赶着不值钱的模样!那阮氏竟还敢甩开自己儿子。 还有老大也是,往日倒是规矩,怎么今儿也跟着胡闹?堂堂公爷,给一娘子擦什么脸? 这家里一个两个男人怎么都喜欢上阮氏了?就说生的那副模样,定是个天生会勾男人的狐狸精! 韦夫人知晓自己儿子的脾气,见自己儿子蹙着眉,唯恐他脑子不正常说什么话得罪了老大,连忙起身将梁冀往傅繁身边拽。 韦夫人笑着问梁昀:“你同你弟弟今儿怎么这个时辰就下朝了?” 梁昀道:“封笔休朝,我便提前回来看看祖母,顺道有些事要处理清楚。” 女眷们一听,隐隐觉得像是有什么大事。 正在这时,里屋的陈嬷嬷掀了帘走出来,给梁昀请了安,道:“老夫人醒了。” 梁昀目光平静,温和却不容置疑的凝望着梁冀,“你随我一同进去。” 语罢,已是脚步稳健起身往老夫人内室踏去。 梁冀唇角绽开嘲讽的笑意,丝毫不输阵紧跟着迈入,手掌却是悄然攥紧。 这番阵仗,倒是叫满屋子女眷眼皮直跳。 她们从未见过梁昀这般冷冽的神情,还有那话,怎么隐隐有算账的意思? 这可不是梁昀秉性。 女眷们纷纷对视一眼,王妃首先坐不住,连忙站起来跟着两人身后走进去:“我也进去瞧瞧,免得这两兄弟没轻没重气着老太太了……” 傅繁更像是坐不住了,好不容易见到阿牛,阿牛再次消失叫她心里止不住恐慌,恨不得将人牢牢绑在身边。 “母亲,要不要……我们也进去瞧瞧?” 韦夫人面容阴恻恻的不说话,眸光带着怒火,想来她可能是猜到了什么,心里发紧,压着火叫傅繁坐下。 “人家是亲王妃,老太太亲闺女,你算什么身份?你也进去?” 二人才说着话,里头人进去没片刻功夫,便隐隐有争执声传出来。 隔着重重门窗隔断,依旧能听见梁冀咆哮如雷的嗓音。 叫外间支着耳朵的女眷们一个个眼皮直颤。 “凭什么将她给老大?我就偏要她!” “婚约本就是我与她的!她嫁给的是我!” 老夫人气若游丝的声音众人都听不到,也不知老夫人说了什么,却只换来梁冀继续冷笑:“您若是老糊涂偏要干涉叫她离了我,那我就去抢回来!什么我也不要了,我也不姓梁了!到时候别逼我与老大反目成仇!” 王妃听的天灵盖都要起火,气的骂梁冀:“你这个混账东西!说的什么话!” 韦夫人止不住手帕压着额角,听着里头儿子的嘶吼,她心里砰砰跳的厉害。 内室里,梁冀依旧不依不饶。 “以往他那些年不也一个人过的好好的,可见根本不需要女人。我自小跟她在一起,没她可活不下去!如今何必非要同我抢?都说了,大哥若是舍不得融儿就将他还给你!” 老夫人闭着眼听着刺耳的吵闹,几乎已经能看到自己去后,家族兄弟阋墙的重重悲剧。 因为一个女人,亲兄弟闹成这般当真可悲! 她何曾不明白,冀儿与阿阮再深的感情,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哪怕是兼祧,阿阮也已经是老大的妻子,轮不到他胡闹—— 只是没成想,这个孙子竟将她们记恨成这般,说出这等要背弃家族的话来。 老大她倒是不怕他糊涂,可老三怎么办?自己活着尚且能管管他,能压压老大,自己走后,老大真能一辈子容忍老三骑在他头上撒野? 她这是没死,她已经猜到自己前头走,后头老大就要整老三了…… 老夫人也不知是不是被梁冀方才那种话吓到了,清明一世,公正一世,临到老了反倒还糊涂起来。 她不仅不责怪胡闹的孙子,反倒往梁昀面上看了又看,像是试探一般朝他道:“你弟弟可怜,死里逃生才回来……” 梁昀看着病榻上暮气沉沉的老人,眼中无波无澜,却全然不见了先前的尊敬与愧疚。 他立在老夫人床前,眼底升起赤红,周身一股沉肃气势:“我当初答应过您,您尚在世孙儿不动不争,以全梁氏声名,孙儿等您安心去了再娶她。我答应您的每一条都做到了,如今——您是什么意思?” 老夫人眼中皆是哀痛:“终究是不一样……你弟弟与她感情太深,你……” 梁昀合上眼,片刻后眼眸重新睁开,声音沙哑难辨:“他喜欢盈时又如何,我比他更喜欢盈时!” “祖母说,该怎么办好?” 梁冀似乎察觉到老夫人的动摇,对着梁昀先前的恼恨不见了,留下的全是恳求,到底是打断骨头连着筋。 如今听着兄长隐约有软和的意向,他眸中渐渐升起年少时对兄长的敬仰感激:“幼时兄长有什么好东西只要弟弟要,您都会给弟弟,还记得么?那时兄长有一把尤为珍爱的弓,是你打胜仗爹特意给你的,我不敢朝你要,可你知晓我喜欢,转头就送给了我……” 梁冀说着说着,眼眶已是微微红了。 梁昀垂眸看着几乎要跪在自己跟前的弟弟,面容表情不见一丝变化。 床榻上病重的祖母,最亲近的手足兄弟…… 门外,梁直不知何时也跟了进来。 梁直眼神沉痛,看着自己的两位兄弟,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一副没见过世面,不知这世上还有两兄弟争妻争到长辈病床前。 梁昀俯视他,如同看到了年少时的弟弟:“舜功,我什么都能让给你,可唯独感情无法谦让。” “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叫我怎么给你?” 老夫人忽而开口道:“那便叫她来选,看看她选哪个……” 梁冀面色微变,梁昀竟也很快拒绝了这个在梁冀看来,完全有利于他的提议。 梁昀声音冷冽的像经冬的寒冰:“我与她已是夫妻,她此生只能是我的妻子。” 意思是不肯叫她来选,不肯让了? 老夫人看破不说破,几乎是撑着一口气道:“你是成算在心,可感情这事儿上你却是生来愚钝,比不过你的两个弟弟。你自小嘴闷心闷,心事能憋一辈子,不说出来终是要吃大亏的……” 一个四五岁就会追着未来娘子跑,一个二十多岁与女子说话都不会说。 明明如此优秀的孩子,对着感情一事,总是自卑的紧。 “何故不敢叫她来选?可是怕她选冀儿,不选你?” 梁昀沉默片刻,低声道:“即使她不选我,我也不会放手。何必叫她空有希望,又生绝望。” “你问都不问我,怎知我不会选你?怎知我就会绝望?”门外忽而传来一阵清柔,却不卑不亢的女声。 梁昀微微一怔,视线扫过层层珠帘,落在那道敛着裙,一步步慢慢走进的身影上。 她的面庞烛光映照下,皎然生光。 第96章 话脱口而出, 便再没了后退的余地。 所有人闻声,皆是转眸朝她看过去。 老夫人、王妃、梁冀, 梁直,以及随着盈时身后跟进来的一众女眷。 内室中。众人的冷寂与炭火燃烧发出的炽热,交织在一起。 有些人尚且不明所以,有人则是早早被屋内这番争执惊怔在原地。 盈时察觉到随着自己的踏入,所有人都看着自己。 这一出兄弟相争的闹剧无人敢言语,只能将诧异、震惊、茫然、酸楚,种种眸光落在盈时身上。 若是以前的自己,只怕恨不得立刻藏身起来。 她往日格外在乎旁人的眼光,也正因此, 窝囊的活了两辈子。 上辈子被流言蜚语和自己心里的恨折磨着,折磨着叫自己早逝。这辈子也好不到哪儿去, 日日夜夜饱受旁人无法忍受的痛苦, 爱恨嗔痴如同一张大网将她网住, 叫她的心没办法为自己挣扎一下, 叫她刻意将自己柔软的内心封住, 塑造成铁壁铜墙。 可这一刻, 顶着众人的眸光, 也不是为何, 她心里反倒不觉得害怕了,反倒是悄悄松了一口气。 她亦是后知后觉, 自己并不是自己所以为的那般懦弱, 窝囊。 她并非不敢面对。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117节 少时的自己亦是一敢爱敢恨的女子。温暖炽热, 明媚而肆意。否则也不会不顾族人劝阻,不顾婢女嬷嬷的反对,胆大包天离开了娘家, 义无反顾嫁给了梁冀。 后来的她总觉自己错了,所有情感都错付,她觉得这一切都是自己一意孤行、是自己愚蠢才导致了这个结果—— 她开始排斥以往的自己,觉得以前的自己愚不可及。 可这一瞬,她才忽地明白过来,错的从来不是自己。 只是老天无眼,只是阴差阳错,只是人错了。 仅此而已。 她不该用旁人的错误去惩罚自己。 盈时思绪变得无比清晰,她深呼吸一口气,一步步朝着内室迈进,提裙径直跪去了老夫人病榻前。 她忽视身边那道直直凝望自己的眸光,朝着老夫人冷静道:“祖母,您要是准我选,那我自然是选兄长。” 话一开了口,后面的几乎已经没什么难为情,盈时与梁昀道:“我与兄长过往之事我皆无怨无悔。” “你这丫头……当真?” 梁昀袖中的手悄然攥紧。 炉烟轻袅,寂静无声。 盈时缓缓点头:“自然当真。” “从我决定的那一刻,如何都不后悔……” 梁昀随着她的话并没有动作,庄严冷肃的像一尊玉佛。只一双黝黑的眸子紧紧盯着她,呼吸几不可见。 老夫人似乎还有许多话想说,可最终只是朝着盈时不住的点头,枯枝一般干瘦的手紧紧攥着盈时的手腕,颤声道:“好……好……” 这个规矩了几十载的老人直到临死这一刻,才忽然间看开了。 人之将死,比起自己死后门庭何去何从,是否破败,她在乎地更是……这几个孙子的往后…… “昀儿,你别再继续傻站着了,过来……” 梁昀垂下眼眸,躬身上前。 老夫人将盈时的手慢慢交去他手里。 男人宽大温热的手掌,几乎能轻巧的将她整只手掌拢在其中。 想来也是第一回当着梁昀的面说这种话,盈时耳根子有些红。 “我答应过你的事自然做到。等我去了,你是重新娶她,还是旁的我都不管……只是一点,凡事别闷在心里。” 梁昀像是没听清,反应迟钝了许久,声音罕见的有些局促、低哑。 “你不后悔?” 他竟仍是停留在盈时最先的话里。 盈时几乎没有犹豫地转过头,迎着他眸光缓缓勾起唇:“不后悔。” 他们彼此间靠的很近,身与身相抵。 少女清澈的眸中,映着男人完完整整的小影。 梁昀幽深的目光如一潭深水,本是无波无澜,如今却因为她的一句回答,渐渐搅起涟漪。 那涟漪越来越大,越来越广,席卷着,慢慢扩大成惊天骇浪。 他的目光长远凝定在她脸上,怎么也舍不得离开了。 老夫人不去看这对在自己床前眼神已经难舍难分的二人,忽而唤起梁冀来。 “冀儿……冀儿……你也听到了?不是祖母不帮你……这世上好的娘子有许多,你要知晓,强扭的瓜不甜。” “她该是你嫂嫂,你日后要叫她一声嫂嫂,切记不可再胡闹……” “你也早些重觅良人,承起责任,叫祖母死而无憾。” 重觅良人? 说的好听! 心都没了,还会再喜欢人么? 梁冀只觉得浑身凉飕飕的,像是被抽去了骨头,失去了力。 他不知何时随着盈时的话,踉跄跌倒去了地上。 八尺高的儿郎,蜷着腿坐在地上,也不过小小一团身影。 梁冀心里猜测她许是不选自己。可猜测归猜测,总还抱着一丝希冀,盼着此前种种不过是她的一时气话,她气恼自己才如此。 可如今,最后一丝希冀也消失不见了。 原来她就是这样绝情狠辣,拍拍屁股什么过往都丢下? 嗬嗬…… “阿冀,阿冀……” “我喜欢你,只喜欢你了。” “我最喜欢你……” 少女柔软的嗓音像是裹了一层蜜。 叫梁冀一时间只以为自己幻听了,脑海中嗡嗡的不断浮现着曾经她的身影。 她穿着颜色鲜艳的百褶裙,扎着双鬟,笑意盈盈的跑向自己,趁着没人时也会大着胆子拥抱自己。 “你快点回来,回来娶我。” “你放心,再久我都会等你的。你死了我也不会嫁人的……” 可是,盈时啊,才两年啊。 不……才一年不到,你就接受了我的兄长。 这就是你廉价而又短暂的爱? 梁冀忽然间不明白,自己这么努力跑回来是做什么?自取其辱来的? 他是不是早就该死了? 该死在那个战场上? 他就不该回来的。 “阿牛……”傅繁跑了过来,紧紧抱住梁冀的身子,泣不成声。 她方才听到的那些话心都快要碎了,不可置信自己的丈夫会如此争夺另一个女人,争夺另一个早就背叛他的女人。 今日这场闹剧内外所有的家眷、婢女仆人都听到了。 那些人看傅繁的眼神,叫傅繁坐如针毡。 她有自己的尊严,可她所有尊严却被梁冀几句话撕毁的干干净净。 他将自己的颜面撕碎下来,丢去地上践踏。 她多想冲进去质问他,他难道忘了当初承诺过自己的事? 可……可…… 可也是这一刻,傅繁才明白过来,自自己捡到他,再也回不到过去那个问心无愧的姑娘。 他与她间天壤之别,若非他落难,二人间永远都不会有交集。 身份地位差的太大了,他早就不是那个当初可以任由自己发脾气,任由自己骂的阿牛。 傅繁知晓,一切都回不到过去了。 见识过平民百姓朝夕不保,苦苦挣扎,见识过梁府上的一应富贵。她是一个母亲,不可能叫还没出世的孩子继续过自己曾经生活的苦日子…… 而且,她……她真的很喜欢阿牛啊。 傅繁红着眼冲进人群里,哭着安慰梁冀:“你别难过了,她根本就不值得你的爱!她没良心!你别为了她哭,阿牛,你还有我啊,我永远都不会背叛你的……” 盈时听到她的话,忍不住闭上眼睛,手掌悄然握成拳。 梁昀朝她伸过手来,慢慢捏松她紧握成拳的手,拇指小心的往她掌心里摩挲检查。 他语调威严,朝着身后的梁冀道:“此事你要怪该怪我。我知晓你心里有怨气,可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这日,他终于承认:“我本可拒绝,但是舜功,我没有。” 他就是朝着弟弟承认了,他对她,早早起了贪欲。 有了心思,还如何拒绝?如何舍得拒绝? 他非圣人。 果不其然,梁昀话音刚落,梁冀已经是猛地起身。 竟是越过众人,攥着拳直直朝着梁昀呼啸而来。 梁昀眼皮也不抬,攥住他迎面而来的拳风,声音如渊水深沉:“混账,你的本事都是我教的,如今来还到我身上?” 盈时被这忽如其来的一幕吓地怔在原地,反应过来赶紧去劝架:“快住手!你真是疯了!怎么能打你兄长……” 梁昀受过伤,哪里是梁冀的对手? 可她已经是阻止来不及,她才上前梁冀忽地挣扎起来,她被他手肘一推,一屁股跌坐去了地上。 “快劝架!快拉架!在老夫人床前打什么!”众人今儿也是看傻了眼,赶紧上前拉架。 不过有盈时的前车之鉴,女眷们已经不敢上前了。 “混账东西!你要造反了!打我就算了,连大哥都敢打!”梁直赶紧骂。 “快将人拉出去!” 盈时顾不得疼,心里着急的要命,梁昀那么文弱哪里会是梁冀的对手? 梁冀真是……真是疯了。 她才站起来,那二人竟已经打去了门口,局势速度太快,下一刻也不知怎的,衣袍闪过一声闷哼,梁冀已经捂着鼻子不动了。 一滴,两滴,血液延着他的指缝流下来。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118节 没一会儿功夫,地衣上盛了一滩殷红的血。 血流的那般凶,梁冀却是慢慢松开手,抬起头来看着盈时。 他黝黑的眸中有晶莹的光,尤如小狗一般湿漉漉的眼神,任由那些血流地满身都是。 那眼神好像在说:“你看看我,你看看我,你看我被我大哥打地流血了……” 梁昀瞧见这一幕,额头直跳。 第97章 他明明没下狠手, 可梁冀却躲也不躲。 挨了自己一拳,却像被打断了浑身的骨头, 软趴趴的起不来。 梁昀面色很难看,沉默着拿眼角余光去看盈时,果不其然,梁冀这一出十分奏效。 梁昀忍不住握紧拳头,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盈时蹙着眉头朝梁冀走过去。 梁冀跌坐在地上呆呆看着朝着他迎面走来的盈时,眸中扬起一丝希冀的光。 他任由被打伤的鼻间不断涌出血,也只是双眸紧紧凝望着她,很凄凉的模样。 盈时果然像是心软一般,走到他面前蹲踞下来, 玉色的罗裙铺彻满地,像是一朵盛开的花。 “盈时……”他看她。 这世上只怕再没有人比盈时更加清楚梁冀的性子, 他的死缠烂打, 不死不休。 若不说个清楚, 他能一辈子纠缠下去。 这日的她, 不再选择逃避。 盈时将手中的帕子递给梁冀, 叫他堵着鼻血, 开口却依旧是冷漠无情, “你总说这两年你过的有多不容易, 你为了回来见我有多不容易,可为何成婚生子半点也不耽搁?你不容易难道我就容易?这两年你以为我好过吗?” 她绷紧了身子:“你当初战死的消息传回来, 他们都说你的尸体被万箭穿心, 面目全非。那段时日我亦是每日每夜活在地狱里。吃不下, 睡不着,一闭上眼睛全都是你的样子……所有人都不同意,都叫我尽快忘了你, 重新寻一个郎子嫁了,他们都说你已经没了,而我还年轻日子总要继续过下去……” 梁冀一怔。前一刻眼中才燃起希冀的光,下一刻绝望来的如此快。 “你不知道,那我便告诉你,我在陈郡等了你快半年,我为你誊抄了好几箱的平安经,我听说你的尸体被运回了京,那时我也根本没旁的想法,一门心思想离你的尸体近一点,所以我心甘情愿抱着牌位嫁进来。” 她这话说的声音并不小,满室从方才的嘈杂到如今的满室寂静。 便连心疼儿子要上来的韦夫人也站在了原地,挣扎不来一步。盈时的每句话都不假,都有着世人的见证。 不掺杂丁点假意。 这亦是前后两辈子,她切切实实经历过的委屈。 可前辈子她高傲,这些委屈宁愿死了也不愿意说出口。 这辈子呢?这辈子她真正走了出来,才知晓真正的走出来并非许多事情不敢提起,藏着掖着。而是已经能够心平气和的将自己心里最深的疤痕展现出来给旁人看。 任何一道伤疤都不该被人遗忘,它是过往的证明。 十五岁盈时为这段感情的一切付出,那些年她所承受的诸多痛苦都不应该被遗忘。 尤其是梁冀。 “后来我以为你真的死了,我总浑浑噩噩走不出伤痛,我觉得不能继续这样下去了,所有人都劝我,我也不想日子这样没有盼头的过下去。那时我就想着,如果我是你,我也定不愿见到自己的另一半一辈子过的这么苦。我宁愿他忘了我,有旁的孩子承欢膝下……所以我想通了,这才有了融儿。” 随着她的话,不少女眷已被感动的热泪盈眶,频频抹起眼泪。 “且若真论来,你与傅娘子何时成的亲?还在我与兄长前头……又是谁对谁错?我可曾说过你一句?因为我能理解你。事到如今都是老天捉弄,论对错已毫无意义——我们间就是没有缘分,我们间闹成这般也早没了回头路。你为何还要苦苦相逼?梁冀,你若是继续胡闹下去,也只会叫我对你最后一点年少情谊也消散干净。”盈时说这些话的时候神情很平静。 平静到好像只是劝说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傅繁看着梁冀怔松的模样,只觉得盈时在颠倒黑白,只觉得她如今还想唤起梁冀对她的情谊,她自然不能容忍这一切发生,她忍不住提高了声量,骂道:“你说的好听!可却做出那些叫阿牛蒙羞的事来,你若真是为他着想,就不会同意那什么兼祧了!” 盈时冷冷看了她一眼,轻描淡写地问她:“夫人莫不是没告诉你原由?” 语罢她眼神瞥到一旁对儿子受伤心疼的眼泪直流的韦夫人身上,不无讥讽:“夫人是怎么告诉她的?为何听着她话里话外的意思还来怪罪起我来?当初您说的好好的,逼着叫我给他留后,仿佛我不答应就是大逆不道一般,如今倒一个个又是另一副说辞?如此冤枉我我可是不依。” 身后的老夫人急不可闻叹息道:“此事……此事皆是我的主意,谁都不准乱怪……” 韦夫人听了,面孔霎那间带了点点愠怒,低声骂傅繁:“你胡乱说什么,我何时说这样的话了?还不闭嘴!” 傅繁不甘的咬着唇,气势上弱了几分,却还是满嘴不甘心的嘟囔:“说的好听,还不是轻易就同意了,我哪有说错,要是我才不会答应……” 盈时这回没继续忍让她。 她听到傅繁那毫不掩饰的嘟囔,那声可不低,想来是故意叫自己听见的。 既然是叫自己听见,自己可不得拿出些听到后的恼火来? 是以,盈时二话不说扬起手腕,抬高了便朝着傅繁那张令她厌恶了两辈子的脸上狠狠甩了下去。 “啪——” 这一声脆响,响彻在内室。 不知傅繁脸上疼不疼,反正盈时手掌先疼起来,疼的发麻。 不过,好在傅繁的脸也肉眼可见的红肿起来,与一旁流着鼻血的梁冀看起来倒是般配。 傅繁不可置信的捂着脸望着她,眼中尽是愤恨与屈辱,“你敢打我!” 盈时冷笑:“你若是继续诋毁我声誉,再叫我听见一回,打你一回。这回还是轻的,下回叫嬷嬷们来抽你。” “你……”傅繁瞪着她,胸口急速起伏,可到底碍于自己如今远远不如盈时的身份,只能流着眼泪委屈默默忍下了盈时这一巴掌。 她瞧着好不可怜,满脸泪痕,那一巴掌几乎占了她大半张脸,盈时对着傅繁却半天也同情不过来。 她可没忘记上辈子的事儿。 上辈子那个骄傲又厉害泼辣的傅繁,那个带着仆人闯入自己院子里用最恶毒语言辱骂自己的傅繁。 明明是韦夫人从中作梗想要将她的儿子记在盈时名下,充做嫡子。 盈时这边还没同意,那边傅繁就风风火火带着许多婢女们冲进院子里来,骂自己。 傅繁市井出身,又最是泼辣不过的性子,骂起人来可真是厉害。那些叫盈时羞愧无比的词,两辈子她都都学不来。 “舜功不愿意跟你生孩子,你就来想抢我的孩子!你可真是不要脸!” 字字句句,将盈时刺的浑身痛苦。 盈时上辈子被一个男人伤透了心,一门心思只想着离开,却如何也逃离不得,她只能躲避起世事来,不愿意出门见人。 可傅繁的每一次出现都一遍遍提醒她自己受过的屈辱,她只想赶紧离开这片是非之地。离不开,她甚至窝囊到几度想要悬梁自尽。 那时的傅繁一定得意极了吧。 觉得自己做为一个母亲是如何的伟大,为了孩子不被嫡母抱去身边养着,甚至胆大包天带着仆妇闯入嫡母的院中撒泼打滚? 可傅繁连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不是自己,是韦夫人都没搞清楚,便来自己院子里闹腾。 不,也许她就是故意的。 知晓自己没有抢她孩子的心思,也知晓这一切都是韦夫人的主意。可她不敢骂韦夫人,就只能纯粹来故意恶心自己? 所以呀,盈时看着傅繁如今狼狈的模样。 没有丝毫的同情,只有一种痛快。 这辈子她倒要看看,自己顺利脱身后,傅繁还能不能如前世那般顺遂?那般万事有韦夫人为她操心? 该叫韦夫人与她狗咬狗去! 盈时想到这一对婆媳日后没有自己掺和的热闹的生活,便忍不住笑了笑,她对梁冀说:“你看啊,这都不是我原本想要的生活,我对你至始至终都是问心无愧的。只是如今我已经走了出来,我有了自己想要的生活。” “梁冀,你也别总是囿于过去,非得将一切闹得不堪,闹得你我相看两厌才好?” “你我将以前的一切都忘了,一别两宽,重新过自己的生活,好么?” 她原以为梁冀听不进去几句。 可当她认真去看梁冀时,却发现他的脸上没有先前刻意营造出的委屈。 他似乎颤了颤嘴,却没有什么声音。 窗外吹进萧瑟的寒风,鼓起他的袍衫,他侧头静静听着,听着她柔软的嗓音,一字一句流淌在自己心里。 他望着她,眼神晦涩无比。 其实无需她说,梁冀早就知晓不一样了。 以前的盈时,见到自己被打伤成这样,那个姑娘如何会如此冷着脸朝自己说话…… 以前的她可不是这样的。她见到自己受了伤,哪怕只是被树枝刮伤,都要心疼的流眼泪。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再爱自己了?不再满心满眼都是自己? 梁冀觉得,好像是从他踏入府邸来的那一刻开始——她对自己的眼里就没有了爱意,甚至有恨意? 为什么?梁冀想不明白。 他看着总是纠缠在自己身边的傅繁,看着站在盈时身后,一动不动眼神幽暗看着自己的梁昀。 原来,无形中他们间竟已插入了这么多人。 猎猎的冷风将他的情绪吹荡在半空中,他挨不着地。 梁冀呼吸了几息,忽而艰难站起身来。 他看着一群亲人或恼怒,或无奈的眼神看着自己,看着母亲哭的可怜却又因为自己方才冲撞兄长,甚至不敢上前搀扶自己一把——梁冀闭了闭酸涩的眼睛。 他挣开傅繁,挣开仆人的搀扶,踉踉跄跄走出屋外,不顾外头正在下着的雪,忽而奔跑着走去雪地里。 一别两宽,一别两宽…… 好啊,她忘了自己,那自己也要忘了她。 永远忘了她好了。 …… 盈时看着远处消失的身影。 她没再理会这不该自己承受的一切,果决的移开了眸光。 不知何时,窗外廊下已是夕阳西下。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119节 窗外的日光西斜,洒下满地晶莹绚丽的光晕。 只一眼她就瞧见立在自己身侧的梁昀。 他站在那束阳光里,窗边的光束照在那张俊美绝伦的侧脸上,将他亮的耀眼。 二人隔着窗格投入的一束束光线,互相看着彼此。 他的眼神中,带着几不可见的小心。 像是……做错了事一般。 盈时慢慢朝着他的方向走过去,一步,又一步,与他一齐置身在光束里。 光束悄悄照在她柔软的脸颊上,暖暖的,痒痒的,叫她微微眯起眼睛,长长叹了一口气。 梁昀没有问她旁的,只是看了看她染了灰尘的裙,声音透着些空灵:“方才摔疼了吗?” 盈时摇摇头,她方才对说了太多太多的话,此时已经有些不想继续说话了。 “我本来没想伤他,看见他推倒了你。”他似乎是朝着她解释。 盈时的心却因他的这句话,不受控制的咚咚跳动起来。 她缓缓勾起唇。 梁昀问她笑什么。 盈时反问他:“梁冀跑了,看样子很伤心难过,你不去追?” 梁昀极尽忍住冷笑。 追?他追什么?祖母病榻前就闹成这样!可听着她竟直接称呼梁冀的名字,而不再是如以往那样,舜功舜功的叫着他。 梁昀觉得,长久压着自己胸口的那堵巍峨不可攀岩的大山,终于松了。 盈时扬起脑袋,直直望入他的眼眸深处,她的瞳仁又大又圆,不愧是母子,与融儿的眼睛生的极像。 梁昀眼底发软,唇角也悄悄勾起了笑。 下一刻却听她软和了声音,“哦,你不去追他也好,方才祖母叫我选的时候,你为何发火?为何不叫我选?” 梁昀面色微紧,他略有些不自在解释道:“我没有发火。” 盈时才不信:“你好可怕的声音,隔着门我都听见你吼了……” 她与他接触这么久,还从没见他这般大声说话。声音又沉又哑,嗡嗡嗡的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很是吓人。 盈时为何要闯进去?真是被他的声音吓到了,总觉得下一刻他就要杀人了。 虽然……还是打起来了…… 梁昀被她炽热的眸光盯着,耳尖有些泛红。 趁着人群四散,都往老夫人床榻前说话。老夫人方才没阻止那一出闹剧,如今也没被气着反倒还有精力同女眷说话,盈时悄然松了一口气。她不继续盯着他了,悄悄将酸涨的眼睛抵上他的肩头。 梁昀格外喜爱她依赖着自己的模样,他伸手轻轻抚上她柔软的额发。 却摸到她眼睫上的浅浅的濡湿。 “你……” “你好傻,你以为我会选梁冀吗?你是不是以为我与他间是因为闹了矛盾,我才故意选你的?” 梁昀又不吭声了。 盈时无可奈何的长长叹了声,好像不管自己怎么解释,他都不会相信自己喜欢他?虽然自己对他如今远远称不上爱,但至少有许多许多的喜欢吧。 他们是融儿的父母,他们是床帷间最亲密的伙伴……她也早就开始相信他,将后背交给他。 难道自己看起来像一个始乱终弃的娘子? 盈时似乎有些郁闷,嘟囔着一句:“我再也不会选他了,永远也不会。” 随着她的这句话,梁昀的气息悄然间变得很紧绷。 他伸手揽住她的肩头,几乎是颤抖着揽着她。 …… 盈时。 这可是你说的,不许反悔啊。 反悔,我是会生气的。 第98章 今年这个年节穆国公府上却是一片气氛沉重。 处处冷清不见一丝喜庆, 便是连过往的仆人们也不敢表现出喜悦。 老夫人病重,几个孙子们休沐后则是日日守在她病榻前伺候。 只是府上好不容易回来的三爷却又不知去了何处, 穆国公府这些时日四处派人去找,也寻不见三爷。 韦夫人这几日为了这个儿子急出了许多根白头发,她自然觉得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阮氏。 若非阮氏,自己儿子怎么会这般? 怎奈自从老夫人发了话,明眼人也知晓如今阮氏是老大的媳妇儿了。是老大的媳妇,她这个继母就不能如往常那般插手。 且那日众人也不知眼瞎的,都瞧见了老大那般维护她……若两兄弟为一女子闹出丑事,横竖那女子都要担上一句狐狸精的骂名,叫满府人人唾骂。 可偏偏阮氏有老大护着, 又是老夫人亲自发话的,府上谁也不敢私底下嘀咕这桩兄弟争妻的荒唐事。 没隔两日, 穆国公府上便登上门三位族老。 当朝世家间, 族谱鲜少有私修, 多是官修, 梁氏自也不例外。普通人修改族谱那是犯上, 罪名可不好听。 奈何此事如今由着穆国公亲自牵头, 谁也不好说什么, 便连韦夫人实在气不过也只私下暗骂两句。 前院族老们商谈一番过后, 后院中好几处都得了消息。 藻园里韦夫人第一个得了消息,婢女过来与她说:“几位族长说是小二郎原先没登记在族谱上, 算不得三房公子。是以如今也不算改族谱, 只过些时日将小二郎重记去大房那边。” 韦夫人一听自然欢喜, 如今她满心盼着傅繁肚子里那个,对原先这个孙子自然没了期盼。 不记在三房自是更好。 “为何要过些时日?”韦夫人问起,不过她才一问转瞬间便明白过来。 大房当初是兼祧三房才生的融哥儿。如今融哥儿虽未上族谱, 没被记在三房,可阮氏却是实打实记在三房冀儿名字旁边的,是梁冀媳妇。 如今族谱上大房夫人位置上可还是空着的。 没个夫人,将融哥儿往谁名下记着?总不能是凭空多出来的种。 老夫人的意思是要将阮氏扶起来了,将她的名字先从梁冀身边划了去,再填给老大…… 饶是这个消息韦夫人已经来回脑子了过了上百次,每回想起面容都变得难看。 她深知这一转变,意味着融哥儿日后便是板上钉钉的长房嫡长子,便是日后的世子爷,公爷—— 而阮氏呢?阮氏则是直接一步登天了。 真走到这一步,韦夫人忍不住想着阮氏当真是好命。 满京城这些年多少高门贵女想要嫁给老大都不成,谁成想竟叫出身不显,父母双亡的她去捡了这么个大便宜。 想当年,自己出生也不知比她高了几层,嫁入梁府尚算是高攀了,一嫁进门就当续弦当继母,其中辛苦怎几句话能说明白的?她努力折腾了二十载,还不是什么都没折腾到…… 反观阮氏,阮氏才多大? 不过才十八岁的年纪,年纪轻轻就要当国公夫人,儿子又直接就能当世子。 韦夫人想到此处,心中说不上来的阴郁,透不过来气。 以往自己冲着阮氏犯糊涂,无非觉得阮氏是她儿媳,她想如何便能如何,便是做一个糊涂不通情理的婆母,阮氏也只能好好受着。 如今却不一样了……如今,她是老大媳妇儿。 自己是个继母,再也不能像以往那样稍有不顺心就辱骂的了。 且那阮氏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日后会不会因为以前的事儿记恨自己?往老大跟前给自己穿小鞋? 韦夫人越想越觉胸口堵着一口气。 正巧傅繁进门来给她请安,傅繁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就挨了韦夫人劈头盖脸一通骂。 “原先一切都好好的,偏你一进门就惹出这么多祸事,当真是丢人现眼!” “将你接进门却连我儿子都套不住,当真是没用的东西!当初你到底用什么法子与我儿子成的婚?”韦夫人语气中隐隐带着狐疑与鄙夷。 傅繁无缘无故被骂了这一顿,且字字句句刺在自己心口上,她当然不肯忍让。 自梁冀离府这几日,傅繁早已成了全府的笑话。 韦夫人对她没了先前看重,老夫人也瞧不上她,府上婢女们便也一个个有样学样,对着傅繁没了丝毫尊敬。 今儿早上她起床就隐隐约约听见屋外的婢女们笑话她:“不要脸面的娘子,无名无份就带了个大肚子住在咱们府上混吃混喝。” “倘若真是咱们三爷的,夫人焉能不赶紧纳了她?只怕不知同谁鬼混出来的!连老太太那儿都不喜欢她。给二爷媳妇儿没血缘的孙子都足足好几千两,她肚子里那个还是亲孙,听说也不过才八百两,就这八百两都是看在咱们夫人面子上……” 傅繁气的浑身打颤,当即就要出去与她们打骂,可那群婢女们一个个见到她又跟老鼠见了猫,个个都不肯承认是方才自己说的话。 “傅娘子你可别冤枉了我们!都说了是你听错了!” 傅繁怒骂:“下回再叫我听见我一定一个个撕烂你们的嘴!下作的小娼妇!” 结果那群韦夫人身边派来伺候的丫鬟们一个个不干了,“到底谁才是下作的娼妇?我们是小娼妇,那您又是什么?” “可别说给她听见了,那个乡村里出来的泼妇,一身蛮力,嘴也会骂人。” “凭什么叫我们来伺候她?她是个什么好的?无非就是趁着三爷落难爬了三爷的床……” 这才几日,傅繁浑身疲惫不堪,又气又恼,却连睡觉都不敢睡,总觉所有人都在嘲笑自己。 如今又见韦夫人劈头盖脸骂自己,傅繁索性摆烂,讥讽道:“夫人说的什么话?你以为我愿意留在这儿,不是你想叫我留在这儿的?” “如今我还不稀罕!”傅繁说着,就要收拾包裹走人。 韦夫人以往对傅繁还客客气气,以礼相待,如今这日早没了心情,眼见傅繁还要拿乔,她便冲着几个婆子使了个眼色。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120节 婆子们一拥而上团团将门拦住。 傅繁气的牙关打颤,瞪着她们:“你想做什么?想强留我?你们还有没有王法了?我可不是你们府上的妾!” 韦夫人嘴角翘起一丝讥笑:“好了,你也别闹腾的叫我头疼。今儿我做主替我儿子纳了你,你这个身份做冀儿的妾已实属高攀,旁的就别动念头了。” “好好把孩子生下来,总差不了你的。” 等孩子生下来,她一定要赶紧抱来自己身边养着。 否则跟着这般粗俗的村妇,还不知要把自己孙子养成什么德行模样。 …… 另一厢,昼锦园,各处却是一改府中颓丧气氛。 春兰与香姚两个伺候着盈时午睡睡下,便在窗底下嘀咕。 “咱们娘子总算守得云开。” 香姚也悄声道:“我早就知晓娘子与公爷肯定能成为一对。” 香兰笑着骂她:“你这个马后炮!当初可不是这么说的。” 香姚吐了吐舌头:“才不是,那日我见到三爷来院子里,吓了一跳,心里想着这可怎么办?咱们娘子可就只有一个,总不能将咱们娘子分成两半吧!后来一想啊,咱们公爷怎么会将咱们娘子分给他?” 香兰打趣:“这就叫上咱们公爷了?” 桂娘与阿李两个在外间抱着融儿哄,今儿有些事终于尘埃落定,所有人心情都好。 桂娘更没管底下丫鬟们偷懒说话,她只是笑着哄摇篮里的融儿,叹息说:“老夫人分私库时咱们娘子得了七成多,我那时听闻心里就有数了,只是总不敢到处乱说,干急了一日……” 乳娘怀里的融儿瘪瘪嘴换了一个姿势继续睡。 桂娘松了一口气,小声说:“这孩子性子许是像公爷的,不好哭,也不闹腾,他娘小时候可不是这样,哭起来老天爷打雷,连哭一个时辰都不见喘一声儿的。” 乳娘阿李在一旁听了,心说可不是么。 少夫人最喜欢同孩子一块儿睡,可好多回半夜小郎君醒了要喝奶,少夫人都已经睡的深沉,压根听不见。 都是公爷抱出来给她的。 这可不是寻常人家,男主人身居高位,日日要往朝中上朝,下了朝还承担起哄孩子的所有活儿,也不见一句抱怨。 这样的爷去哪儿找去? 盈时午睡了一会儿便醒来了,她也没出门,坐在软榻边上想着许多事儿。 朝中休朝,老夫人病重,可梁昀似乎仍是许多事情忙,连续两日都没在公府见到他的人。 梁昀虽然未曾与盈时说,可她心里隐约有些猜测。 上辈子梁昀这个时候已经河东,老夫人临终后也是由着梁直同族人将她扶灵回了河东。 梁昀一直没回来。 他那样孝顺的人,必是有要事才离不开的。 这辈子呢?这辈子为何没什么动静? 不,也许不是没动静,只是没人与自己说罢。 现在各地的局势,只怕早已乱作一团。 这日傍晚,盈时趴在正房的窗口,单手托着腮看着窗外夕阳。云霞将她的侧脸照的酡红,她在暗暗失神。 连梁昀何时来到她都不知晓。 梁昀披着一身染满了雪的氅衣,肩头鸦黑的毛羽上泛着微微凉意,廊庑下摇晃着微弱的夕阳。 他也不知什么时候来的,发觉她在发呆,竟是不吭声,像是陪着她玩闹一般,静静立在远处廊下,隔着花树遥遥看着她。 盈时许久眼角余光才瞥见他的身影,她没忍住几步跑上去抱上了他。 梁昀似乎没想到她才回过神来,就这般的热情。 他见到她,自然而然的缓和了面庞棱角,他微微弯起唇角,声音低醇:“做什么跑出来?外头冷。” 虽是这般说,但他眼里温润的笑意显示着,他很喜欢她跑来接自己。 盈时不敢说出她有些害怕。 这种知晓未来会如何,明知有暴风雨临近,可却从他嘴里听不到一点消息,悄无声息的害怕。 “不是休朝了么?你怎么还这么忙?” 梁昀牵着她的手往内室里走,笑道:“打仗可不看朝廷休不休朝。” 盈时问他:“你吃过饭了吗?” 梁昀说:“方才往祖母那里去了一趟,用了一些。” “哦。” 梁昀没有瞒着她,声音有些苦涩:“这几日我也不去外边了,守着祖母最后一程。” 虽这日的到来早叫她心中有准备,可听着梁昀的话,她忍不住身子发冷。 盈时对老夫人的感情其实很复杂。 两辈子,这位老人总是将家族放置在第一位。她对这位老夫人有好的也有不好的回忆,以前心里有过怨老夫人。 可这些时日……许多事老夫人一直帮助自己,她对融儿也是极好的。 盈时看着他眼底下的青黑,心想他也真是可怜,梁昀几乎没休息过,没睡过一个饱觉,如今便是休朝了也是两头跑。 知晓他明儿天不亮还要过去侍疾,盈时便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脸颊,他脸上微微刺手的皮肤,软声道:“要不然明儿我陪你一同过去吧?到时候我来伺候老夫人,你就在旁边歇歇好不好……” 这话问的可爱,梁昀手掌抚上她放置在自己脸颊上的手背,汲取着她的体温,总能叫他浑身放松下来。 他忍不住低声笑着,哄着她说:“你睡吧,你这几日多睡睡……到时候有你辛苦的时候。” 叫她天没亮就起床,她便是有这个心也没那个力,一定是如何都起不来的。何苦为难她? 盈时满足于梁昀的体贴,抱着他的手臂轻轻唔了一声。 “你也赶紧歇歇吧,再喝点汤。”盈时劝说他,给他捧来了一碗一直热着的汤。 她乌溜溜的眼睛看着他,眸色极为认真赤忱。 梁昀从善如流接过她捧来的汤,等着她的话。 果不其然,那姑娘扭捏的往他身边坐下,左晃晃右晃晃,等他慢条斯理喝了一半的汤,才终于忍不住问他:“他们都说外边儿乱的很,你是不是也要离京呢?” 这话说的奇怪,据他所知,府里人应当都是瞒着的,无人知晓。 更何况是她,这个对时局朝政没有一点儿兴趣的姑娘。 她究竟是从哪儿知晓的消息? 梁昀手指敲了敲桌沿,慢慢掀眸看她。 盈时被他这样的眼神瞧着略有些不自在,她坐直了身子,小声问他:“干嘛看我?” 梁昀轻声问她:“你觉得我要不要去?往哪儿去?” 盈时摇摇头,她坐的离他很近,颤抖不停的长睫几乎就在他眼前,跟一双蝴蝶一般蛊惑着他。 她说:“我不知晓,但我好像听说了一些,局势很不好……” 又是这句话。 梁昀垂头掩着眸底的神色,他说的话十分凝重:“梁家割据河东,拥兵数万,注定躲不了许多东西。与其拖到最后也要下水不如未雨绸缪。更何况……梁家有大仇未报。” 说到此处,他嗓音几乎有几分苦涩:“盈时,我身边注定不是那么安稳。” 盈时微微闭上眼睛,她默不吭声也不知想些什么。 却察觉梁昀已经悄悄攥上了她的手。 “若是我要离开,你是想留在京城,还是会跟着我走?” 盈时有些恼火他事到如今还要这样问自己。 自己有多讨厌京城这个地方,他难道看不出来么? 还是他就是想要自己说出口? 盈时话一出口就变成:“随便你,你要不想我跟去我就待在这里,但我不想住在昼锦园了,我要换一处屋子……” 梁昀叹了一口气,被她这样傲娇而可爱的性子惹得哭笑不得,他静静将她搂在怀里,她有些不情愿的挣扎。 梁昀忍不住低头亲了亲她,轻轻咬着她的唇瓣,问她:“这样,你明白了么?我的心意究竟是怎样?” 盈时躲着他的吻不肯说话。 可他如今本领高强,总有办法撬松她的牙关,没一会儿自己便被吻的气喘吁吁,上衣都不知滚去了哪儿,心衣斜挂在肩头。 她也忘了生闷气了,粉玉一般的藕臂紧紧缠着他,她心里永远都是触不到底的害怕。对未来的茫然,是以总喜欢用身体上的放纵去赶走害怕。 梁昀托着她的臀抱着她去灭了灯,屋内一片昏暗,两个人一句话也不说,就从塌边吻着滚去了床上。 他浓重的鼻息延着她四处最私,密的地方滑动。 她紧咬着唇,满是晶莹欲滴,花,蕊含露。 可梁昀这些时日又开始学着以往模样,摸也摸了蹭也蹭了,托着她软乎乎的臀肉好半晌,就是不愿意进,去了。 可将盈时委屈的受不了,她泪眼蒙蒙的将下巴搁在他的颈窝里,感受着他浑身明明紧绷的厉害,却如何也不肯进,来陪陪自己。 盈时咬着牙,咽红的一张小脸上全是委屈,她不满足的哼哼:“你到底想干嘛……” 梁昀抚摸着她的脑袋,心里仔细盘算了一番日子,对她道:“改日吧。” 他可愈发能耐了。 盈时难受的眼泪都滴了出来。 梁昀却是窸窸窣窣的脱了她的衣裳,说要用以往的法子来陪她,说什么都是一样的。 盈时才不想,显得自己很好糊弄一样,显得自己很愚蠢,很容易满足。 她恼火的揪着脚,一脚将他蹬开,卷着被子将自己卷成一团,让他赤身裸体的冷着。 “别碰我,我要睡觉了。”她冷脸,背对着他道。 这夜是大年初六,丑时三刻,正是人睡得最昏沉的时候。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121节 盈时安安静静睡在他怀里,就听见外头婢女们脚步杂沓。 未久,便传来惊慌悲怆的通报声。 “公爷,少夫人!不好了!老夫人……老夫人去了!” 梁昀在外间脚步声响起之时,已经悄悄坐了起来。 直到听到这句,整个人几不可见的紧绷僵硬。 盈时睡眼惺忪,却也被这个消息惊去了所有困倦,想起这辈子种种,止不住红了眼眶。 梁昀回头看着盈时,微微回抱了她一下,明明他最是难受,却还安慰着对她道:“我先过去。你别慌,多穿点衣服出门。” 语罢,梁昀已是匆匆披上外裳,跨步而出。 梁昀让她不急,盈时不可能真的不急,桂娘早已准备好衣裳,进门递给盈时:“您也快些换一套衣裳,吃块糕点垫垫肚子,快些过去吧。” 盈时换了一身素白的衣裙,将头饰全都拆了,只留银钗,这才踏步去容寿堂。 她赶到时天还没亮,乌漆漆的甬道里,正堂之中早已白幔高悬,满园缟素。 素烛摇曳,火苗在风中忽闪忽灭。 光影在地上晃出一片片凄清。 老夫人的灵柩早早就雕好了,居于中堂正中,乌木的棺身透着沉沉冷意,棺盖上的雕花此刻看来竟也似在低诉悲戚。 灵前香案上,婢女们正在往上罗列供品,新鲜的果蔬,精致的糕点。 子孙们陆续赶至。 梁昀是长孙,平日里最是稳重自持,此刻却脚步踉跄,他迈入灵堂瞧见那方棺木,便是朝着地上跪下。 随后而来的几位夫人已经眼眶通红,以帕掩面,抽抽搭搭地哭着。 这辈子与上辈子老夫人离世时的冷清不一样。 老夫人离去的很安详,许多晚辈陪着。 只是梁冀仍是没回来。 他的离去,似乎也成了老夫人临终前最后一处心病。 第99章 头一日跪灵, 梁昀与梁直二人跪在灵堂前麦草上,直到晌午都没移动过一步。 梁直跪的太久腰酸背痛的实在受不了, 他苦着脸借口去喝水,悄悄跑去一处没人的地儿躲着捶着腿。 只是这腿还没捶一下,里头的家丁就匆匆出来喊他。 “二爷,公爷寻不见您,问您怎么喝水喝这么久?” 梁直连忙苦着脸回去接着跪下。 心里不由得再度恼火起梁冀那个混账的畜生来。 若非是他,兄长怎会紧盯着自己一个人不放? 梁昀见梁直回来,他跪姿端正严肃仿佛不会疲惫一般,他眸光看着弟弟微微蹙眉:“这才是第一日,你若是身子娇贵跪不得, 就趁早回去。” 梁直心里发苦,可不敢说什么, 只好重新往戳的他腿疼的麦草上跪下。 梁昀问旁人:“昨日最后守在祖母身边的是谁?祖母临终前可有说什么?” 很快陈嬷嬷便过来, 哽咽着与梁昀回话:“回公爷, 昨夜是奴婢守在老夫人身边, 老夫人临终前便同我说, 她知晓公爷如今的心思, 是为了她才长留京城。老夫人说叫她一走您就上折子回河东丁忧, 万万不可耽搁下去。” 老夫人一生聪颖, 远非寻常妇人,哪怕这些时日所有人都瞒着她朝中事, 她焉能不发觉? 临死前还念着孙辈们, 梁昀慢慢的捏起拳, 心中悲痛。 梁直没有忽视梁昀眼中悲痛的神情,劝慰道:“兄长万万不能倒下,满府都靠着你, 弟弟们没本事,都要倚靠着兄长……” 梁昀叫陈嬷嬷退下,左右无人之际,他才以手撑着额前,去问梁直:“我记得你母族有个六舅在安西为州牧?” 梁直颔首,道:“去岁父亲便想将我调去安西,只是那时祖母病重便叫我留下来。” 梁昀面容严肃,道:“京城尚有两位叔伯,中军亦有萧季礼盯着,足够了。开春后你想法子带着内眷调去安西,那处暂时是个好地方,与河西朔方关内道相连。” “兄长呢?” 梁昀道:“我若退回河东,朝中只怕大动荡,届时几月间你一人在府中,可能撑住?” 梁直面容微变,显然还没以一己之力撑过如此大的摊子。 梁昀瞧见他这副模样,摇头叹息。却也没给梁直继续成长的机会。 他于当夜便将早早写好的丁忧折子呈进宫。 …… 不出所料,宫中自打接过梁昀呈上来的丁忧折子,各派势力更是一番惶恐不安,蠢蠢欲动。 这些年梁家便是抵着摇摇欲坠朝廷的一方大柱,如今这根大柱要撤走,可不是叫所有人都炸开了锅。 宫中绣柱雕楹,走龙飞凤。一顶鎏金盘龙香炉,正飘出缕缕香雾。 还未开朝,少帝却也是被逼着每日起来读书,这日读完书便被太后匆匆叫了过去。 少帝入了殿,便见太后宝榻一侧坐着头发花白,却依旧精神抖擞的国丈。 太后与国丈二人当即便忍不住问少帝:“穆国公要去丁忧?陛下,可千万不能放虎归山!” 少帝盘着袖口里的章纹,被骂惯了,如今已经心无旁骛的吸溜着甜汤:“还不是你们撺掇我,叫朝廷今儿割一块肉,明儿放一碗血给魏博解馋,梁昀他如今冷了心要走,折子一连呈了三封,朕还要怎么留?” 太后一听,竖起眉:“陛下当真以为梁家是好的?若当真是那等忠君爱国之士,河东这些年为何听调不听宣?只是你父皇当年承了梁公的情,你真以为河东同魏博有什么差别?如今好了,你瞧瞧,他们要跑回河东转头来对付你了!” 国丈亦是朝着少帝道:“臣看梁家这两年朝中行事作风,早没了当年忠臣模样,只顾报自己家族昔年旧仇,毫不顾朝廷安危。只怕早就生出反叛之心——穆国公要走,准他走,务必要留住人质才是。” 太后在一旁朝着少帝出主意:“你带着一众大臣亲自过梁府给老太君上香,亲自去恳求他留下,若是留不下他,就以其他幌子叫他妻儿入宫来,哀家倒要瞧瞧,他还想谋反违抗圣命不成!” 少帝闻言忍不住蹙眉:“穆国公府老的老少的少,母亲也是不亲近的继母,扣留能有什么用?到时候朕连一丁点颜面也没了,人家本来没反心,别叫你们给逼反了!” 眼瞧太后眉头都竖了起来,还要骂,少帝连忙站起来,表示要亲临穆国公府邸劝劝。 两位这才暂且消停。 …… 翌日,穆国公宅前,素幡招展如银龙蜿蜒。 朱漆大门洞开,伫立在门前的小厮们皆身披素白,垂手而立,迎接着前来吊唁的贵客。 一辆辆马车驶来,车帷飘动。前来吊唁的众人早已提前换过颜色清素的衣裳,头上的珠翠简单。 灵堂之内一片素白如雪,白烛高烧,蜡泪簌簌而落。梁府夫人们正在与一位位府外前来吊唁的贵客哭泣。 便听外边传来一阵高呼:“圣上驾到!” 众人一怔,纷纷看向梁昀。 梁昀闻言面色不动,目光平视前方,带着梁府子弟们纷纷起身往前厅中去跪地迎驾。 少顷,少帝身着一身明黄龙袍踏入梁府,身后跟着一众内监,侍卫一个个屏气敛息。 少帝被仆从引入祭堂,梁昀领着众人早已等候在此,梁府众人乌泱泱的一片跪地叩拜。 “臣等拜见圣上!” 少帝亲自伸手将梁昀扶起,语气哀恸道:“听闻老夫人离世,梁卿节哀顺变。朕亲自前来给老夫人上一柱香。” 梁昀再度朝少帝作揖行礼,引着少帝往老夫人灵前。 少帝亲手拈起一炷香插入香炉,少顷环顾四周,见众人悲痛欲绝,又出言抚慰:“梁老夫人一生贤德,福泽深厚,亦是喜丧,还望诸位节哀。” 盈时随在人群中伏地再度叩首谢恩。 她心里颇为惴惴不安,皇帝此番前来既是对老夫人的敬重,也是对梁府的恩宠,是前世所未有的。 想来是因为梁昀没离京的缘故了。 这一切恩宠放在梁昀前脚才写下丁忧的折子后,便有些不合时宜。 皇帝亲自来府上吊唁,若是出言挽留,臣子还不知好歹便是不敬君主。饶是梁家这些年如何建戍,天地君亲师,若是落得不敬君主的名声也头疼不已。 果不其然,人群中的盈时才在嘀咕,少帝给老夫人敬完香便开始劝说梁昀。 “朕念梁卿一片孝心,然你之才,于朕于朝堂,皆失不得。朕这回便夺情叫梁公素服办公,不参与吉礼便是了!” 梁昀言语中不掩哀痛,却是不慌不忙再度请辞:“陛下隆恩,臣感激涕零。只是孝道乃人伦之本,臣若不依礼丁忧,必为天下人诟病。且臣此刻满心悲戚,恐难专心于朝堂事务,还望陛下成全。” 二人一番言语推辞,梁昀往日不声不响,看着沉闷寡言,真要说起来少帝这三脚猫的嘴皮子,可压不住他。 且太后要他做的那些都不是人干的事,他面对着这位昔日忠臣,根本不好意思开口。 最终少帝叹息一声,心里想着好了,自己来也来了,劝也劝了。劝不劝得动就是没法子的事儿了。 这些摊子只能留给太后与国丈自己瞎折腾了。 少帝临走前特意瞥了一眼人群中那位身着孝服仍不掩风姿绰约的娘子,曾经的三少夫人,如今……咳咳,如今穆国公的夫人。 他迎着梁昀冷冰冰的视线,头皮发麻朝着盈时缓缓道一句:“夫人节哀。” 这才在梁府众人目送下重新登上天子驾。 …… 老者去,需子孙晚辈守灵七日。 这七日七夜守灵期间,子孙晚辈几乎日夜无休,轮流看守在灵堂前,确保灵堂内逝者长明灯不熄,三柱香不断。 以往钟鸣鼎食之家,凡事多是由着仆人们来,贵人不过在旁看着便是,只是守灵却不成,整个灵堂上所有大事小事几乎都要由着子孙亲自来。 夜晚已经很深了,周围人都强撑着身子仍在继续。 女眷席中跪着的盈时早已是昏昏欲睡。 好在很快家主便发话,叫女眷们分批下去歇息,无需继续守夜。 盈时这才扶着侍女站起身,她跪的久了猛地站起来,只觉双腿都在发颤,饿了一日险些晕厥在地。 梁直瞧见身后闹腾的一幕不免眉心蹙起。想到原本的三弟妹如今已经成了大嫂,更是觉得浑身不自在。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122节 梁直都瞧出了大哥这是对着她行特例。 不然怎么方才还教训过自己跪的不端,转头才看了一眼女眷处,就让女眷分批去歇息? 梁直强撑着浑身的劳累,忍不住与一旁妻子悄声抱怨:“大哥对她着实纵容了,以往她是弟媳,娇贵些便罢了,如今她可是长媳,哪有长媳中途去歇息的道理?好好的一个家,老三那混账东西为了她还不知跑到什么地儿去了!叫祖母也死不瞑目!” 萧琼玉才哭过一通,如今正拿着帕子擦眼泪,听到他这般说,忍不住拿着帕子捂住了唇角才压住嘲讽:“二爷一个大男人,能不能别成日眼睛盯着嫂夫人有没有偷懒?再说您偷懒还少了?白日里不是才被大哥骂了。瞧瞧大爷一日间跪的端端正正,姿势都没变过,你一日间跑出去了多少趟?跟屁股长了刺一样,跪一会儿就要寻机会出去喝水如厕去……” 梁直面色微变,显然被气的够呛。 他不再与萧琼玉说话,拂袖去外头喝口水去。 …… 屋里烧的炭盆,温度滚烫。 盈时往后厢房本来只打算休息片刻,就换萧琼玉去歇息,没成想这一睡就到了三更半夜。 守夜的春兰心疼她,压根没喊醒盈时,如今就靠着盈时床边睡着。 盈时睡得熟,早不知外头是什么时辰。瞧着屋外朦胧泛着银白的天色,险些以为自己这一睡已经到了天亮。 她也不忍心叫醒春兰,赶紧起来蹑手蹑脚穿鞋往外走,外头夜色漆黑一片,寒意逼人。 盈时摸着半黑的月色一路往灵堂走回去,却不见几个人影。 廊下四处都阴森森空荡荡的,唯见素烛摇曳,火苗在风中忽闪忽灭。 深夜,灵堂里的人难道都走光了? 盈时未免有些害怕,往灵堂里踏入的脚尖连忙缩了回去。 可仔细一瞧,却见灵堂内依旧跪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梁昀姿态端正的跪在那里,与她临走前看到的姿势几乎无甚差别。 他听到声音,转眸看见是她来,便唤她进去。 她脚尖一顿,见到那个熟悉的人影,却也不觉害怕了,便走过去往他身边跪下。 却被膝下坚硬的麦草戳的膝盖发疼。 梁昀将一旁的蒲团取来,叫她坐下。 “祖母不会在意这些。” 盈时却并未坐下,仍是与他一同跪在身边。 “这么晚了,你叫我歇息,自己为何不歇歇?跪了一日,你的腿不疼么?” 膝下干枯的麦草戳的疼,是他坚韧己身磨砺意志的证明。可如今她陪同自己一同跪在上面,这份证明便叫他心焦难安。 微黄的烛光下泛着暖融融的光晕,映在她皎洁的面庞,梁昀看了她几眼,才为难地开口:“盈时,你今夜就先带着融儿去河东,好不好。” 盈时一怔,歪头看他:“必须要我走吗?你呢?” 梁昀低头承诺:“过几日我就去寻你。” 许是他语气过于严肃,盈时皱起眉头,心中难免忧心,试探着问他:“我今夜能不能不走?我想留在这里陪陪你……” 梁昀倒是没有阻止:“那你与我一同给祖母守灵。” 盈时应下来。 但实在太困,一日精神与身体上的疲倦,叫她几乎控制不住,没一会儿上眼皮沉重起来,早没了意识。 梁昀将她靠着自己膝头慢慢放下,她睡着时毫无防备,几乎蜷缩着身子就自然而然依偎在他膝头。 他看着妻子安静沉睡的面颊,只觉得时光如此轻易消磨过去。 …… 天尚未破晓,墨色如浓稠的墨汁般泼洒天地。 四下里黑沉沉一片。 这夜未敢惊动旁人,便连一众侍女也未曾多带,连马蹄都裹上厚布,趁着月色悄然自后门而出。 第100章 走的如此仓促, 阿李止不住提心吊胆,她抱着融儿哄着, 同春兰两个不由得看向盈时。 “少夫人,莫不是出了大事?” 盈时知晓的并不比她们多。 可到底是经历过两世之人,盈时不会轻易慌乱,她只能宽慰她们说:“京城不安宁,公爷叫我们先走一步罢了,其余人过几日都会跟上。” 春兰与阿李听了,心中这才安稳几分。 要迁往河东的事儿,几个丫鬟们早不是头一日知情,短暂震惊过后, 注意力便也纷纷随着一旁被马车惊扰醒来的小郎君身上。 融儿才四个多月,冬夜里天凉, 未免怕他染了风寒, 阿李给他裹上了厚重的袄子, 盈时接过他来抱着, 整个襁褓抱在手中十分有重量。 三人轮流抱着融儿哄着。 融儿是头一回坐马车, 小小的婴孩儿似乎对马车内一切装潢都很是新奇。乌溜溜的眼眸东张西望, 嘴里咿呀咿呀小声叫着。 众人一门心思逗起融儿来, 倒是能叫心中恐慌渐渐解散。 虽走的仓促, 好在为她们准备的马车还算宽敞。 车厢四壁简单,内置一屏风隔绝出内外室来, 盈时带着融儿去了屏风里头的榻上, 枕着凭几盖着被子冷的有些发颤。 春兰与阿李两个便在脚榻铺设的一方织锦地毯上过夜。 马车晃荡了大半日未曾停歇。 后来众人实在是熬不住困意, 枕着凭几慢慢睡了一觉。 睡醒便听说,她们已经出了京畿。 …… 出了京城,一路往河东去。路程并不长, 如今却处处艰险。 朝廷仿若抽了筋骨的巨兽,徒留衰败之躯。 城外乡间更是一片荒芜凄惨之景。 田园荒芜,杂草丛生,庄稼早已无人打理,或是被战火焚毁,或是因男丁被抓去充兵,家中空留老弱女眷,无人耕种打理。 各地藩镇割据一方,互不相让,原本在自己的属地还算有些规矩,只是如今一个魏博为非作歹悬在头上,朝廷非但没有惩治,反倒还给他们升官进爵。是以如今各地藩镇便都有样学样,或明或暗投靠了魏博,时常为争夺地盘大打出手,有的在属地横征暴敛扩充军备,为此全然不顾满城百姓死活。 官道之上,更是时常可见一队队兵丁耀武扬威地走过,马蹄踏过,扬起漫天尘土。百姓们纷纷避之不及,只能蜷缩在路边佝偻着身子,胆颤心惊。 护送盈时出来的护卫见此乱状一个个眉心紧蹙,白日里赶路,晚上还要打探各处局势,绕着混乱的藩镇走,夜间还要盯着各处作乱流民。 如此下来不肖两日,一行人皆是疲惫不堪,苦不堪言。 往河东往日不过快马加鞭十几日的路程,如今各处辗转足足行了一个月又余,从同州北上绕路夏绥,再自振武进,这一路行的都是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喘。 却不想这几日越来越不安稳。越往东走,越行越乱,逃难的乱民比旁处多得多。 章平心里觉得古怪,差人去一探问,这才得知振武节度使前日死于家中,新上任的节度使一上来就增加赋税,直接将原先赋税提高了两倍。 百姓本就苦于徭役,一年到头辛辛苦苦种的粮食除去徭役,已经是过的苦苦巴巴,如今竟十之有七都要充公,谁还能活得下去?还能靠着庄稼活下去? 可都是平头百姓,造反是不敢的,反抗也是不敢的。早一步打探到消息的百姓许多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背井离乡携带着妻儿往北边跑。 西边是陇右,东边是河北道,这往哪儿不跑偏偏携家带口往北边突厥跑的? 突厥比关内道更加苦寒,倒是少听说往突厥跑的。 派来打探消息的章平回来,似乎很是受到了冲击,脸色极其难看的对盈时说:“这些百姓都听说往北就是一望无垠的土地,没有人耕种,胡人统治也不懂收赋税,更别提什么徭役,除了语言不通他们倒没什么为难的了。只要过去了大片荒地随他们种。” 盈时这才忆起,其实这早已不是新鲜事儿。 只是以往朝廷都瞒着这些丑闻。 一个地儿待不住了,连牛羊都知晓迁徙。更遑论是人? 抛弃汉人的土地,往突厥契丹跑算什么?前世听说后面的江南西道人都跑空了,原先千万户的江南西道跑了五百万户,全跑去了全是大虫的黔中,毒气弥漫的剑南岭南。 皆是因徭役之苦。 如今谁都是泥菩萨过江,章平领着护卫们只想着早些将夫人与小主子妥当送回河东去,旁的是也无能为力了。 只是到底是不赶巧。 这日赶路间,忽地章平察觉苍穹中盘旋着数只苍鹰,高空中猛地冲下,发出一阵又一阵的鹰啸。 众人眼皮直跳。果不其然,少顷便见身后同路逃难的车马像有恶犬追赶一般,赶车的百姓着急胡乱挥鞭,马牛嘶吼,孩童哭啼,场面大乱。 众人心中惊诧,等待反应过来纷纷望向天边,远处的西边传来一阵如雷鸣般的马蹄,带着撕碎一切的蓬勃力量。 马蹄声愈来愈近,仿佛每一步都踏在众人心尖上。 不知人群中有谁眼尖的,惊恐大叫了一句:“是魏博牙兵!” 这句话一出,所有人皆是面容惧变,惶恐不安。 盈时听闻这声也是止不住掀起车帘回眸望去,果真便见远处山坡上竟是尘烟滚滚,不知何时出现了一群密密麻麻的黑点。 只不过电光火石间,那黑点已经越来越大。 这还是盈时第一次见到传说中杀人吮血,恶鬼投胎的魏博牙兵。 在大乾各处都流传着关于魏博的传言。据传他们都是胡人人种,据传他们出征从不携带兵粮。走到哪儿吃到哪儿,战俘,女人,小孩儿,没有他们忌口的。 据说他们不会作衣,冷了就会剥开滚烫鲜热的人皮披在身上取暖,渴了就喝人血。 传言愈演愈烈,都说他们是阴间恶魔复生,占据了活人人体的厉鬼…… 那些太过离谱的传言盈时起先并不信,可这日的她真切见到了那群传说中的鬼物恶魔——隔着老远,晌午辽阔的天边,她并瞧不清那群玄甲铁骑的相貌,却首先闻到了阵阵腥臭。 阵阵的山风将他们身上浓烈的近乎令人作呕的气味刮了过来。那仿佛是无数尸山血海里打滚沾染上的气息—— 那些黑影越来越近,如浪潮般涌动,离得近了,终于能看清他们。 倒还都生的与人一般模样。只是一个个如鹰隼般阴翳的眼神,他们骑在高头大马之上,居高临下瞥向受惊各处逃窜的人群,嘴里发出阵阵怪叫。 似乎看着他们如牛羊一般狼狈的逃跑奔窜,是一桩逗趣游戏。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123节 “娘子……怎么办?怎么办?”春兰与阿李早已吓得肝肠寸断,面无人色。 若是遇到旁人,亮出河东梁氏的名头来只怕还能侥幸保命,可这是魏博…… 盈时想到了前一次衡州遇难,几乎与这回一般无二……他们已经是刻意避开了魏博地盘,怎还是如此凑巧? 魏博牙兵过其他州府宛如过无人之境,他们的势力竟已猖獗至此。 盈时亦是惊恐万分,可如今只能压着心惊胆颤朝着她们摇头。 “切记我们都只是平民,与梁家没关系,他们只想着攻城略地,未必想要取我们这些寻常百姓的性命。” 饶是她说的好听,可终究不过只是一个什么战乱都没经历过的娘子。 融儿往日乖巧,今日叫这马车颠簸的厉害,竟也哭啼起来,不住的伸手要盈时抱。盈时只能将怀里的融儿抱的更紧,一遍遍哄着他也不住他的哭闹。 危急关头,所有的镇定都显得微不足道。 连孩子都知晓害怕。 民众被滚滚包围而来的兵马吓得尤如无头苍蝇,到处逃窜。 章平眼看情形不对连忙叫车上女眷弃了马车混迹在人群堆里。 盈时唯恐春兰阿李两个抱着孩子会被人群冲散,她哪怕手上无力,也是死死抱紧了融儿。 养尊处优的娇弱女子,浑身细皮嫩肉,肌肤如同羊脂一般在晚霞中透着透亮,像是一只等待恶狼吞吃入腹的羊羔,隔着一众人群都泛着耀眼的荧光。 盈时几次被身后四散奔跑开的人群撞得跌倒在地。 春兰连忙伸手将盈时的一头头发扒乱,又捧了沙土往盈时面颊上蹭了又蹭,直到粗糙的沙砾磨碎了她的面颊,甚至有些地方渗出洇洇的血丝来。 两辈子,盈时从未遇到过如此绝望的情景。 好在这般更叫她与周围环境融入一体。 可她们这边尚未松口气,那边魏博骑兵已策马呼啸而至,百余人团团围住了人群。 雪原莽莽,只见为首那位将领身量高大,从马上翻身而下。 他面庞阴冷而肃杀,只剩一只眼。另一只瞎了的眼上,是道自头顶狰狞而下划破脸颊的伤疤。 那道尤如蜈蚣一般丑陋狰狞的疤痕,随着他的说话仿若活过来一般,在那张阴狠的脸上爬动挣扎。 他鹰般恨厉的眼眸饶有兴致的往人群中来回梭巡。 好似是在人群中搜寻着生的貌美的女人,亦或是今晚的食物? 北风呼啸,处处天寒地冻。 牙兵视线所到之处,所有百姓都是惊惶万分,哭天抹地。 盈时死死抱着融儿,止不住的双手微微发颤,压下心底的不安。 下一刻,便听那为首的独眼龙忽地高声命手下:“将所有女眷绑过来!” 难民,商队,这群被他们围堵的人群中足足有数千人。 中不乏有随着逃难的闺秀,年轻的夫人,如今听闻此言,皆忍不住哀哀哭了起来。 “求大人放过!求大人放过!” “妾家上有老下有小……” 有妇人怀中的婴孩儿被这番阵仗吓得哇哇大哭,抵死不肯从马车上下来,登时场面更加混乱。 凶神恶煞的牙兵满脸不耐自马上□□,一步步走来间看到有年轻貌美的女子,便喉间发出一声令人作呕的怪叫。 有一男子反抗太过,竟被不耐烦的牙兵直接拔刀砍下头颅。 前一刻还长在人项上的头颅,下一刻就咕嘟咕嘟滚去地上,往霜雪上染上一片又一片的滚滚殷红。 很快,所有人都不敢挣扎了。 他们都听过魏博狠名,知晓他们如今早已占据大乾半壁江山,知晓他们每次与周遭联军所到之地都逃不过男女老少反抗者被杀的命运。 吓破了胆子的人,早已没了什么人性。 有男子眼瞧妻子女儿还欲挣扎不从,甚至满脸狰狞,威胁恐吓妻子女儿:“别惹事,惹事了我们全家都要赔命!” “不过是陪陪官爷罢了,算得什么事!” 自私的令人作呕的话语,叫那年轻妻子慢慢放弃了挣扎。 派来护送盈时的梁氏亲兵见此情景,目眦尽裂,皆是忍不住欲拔刀相向。 只是他们才不过十几人,如何也战胜不过那边数百人的精锐部队?一招不慎,只能连累的夫人与少主。 只是好在,人群中总算有血性的男子受不得妻儿被这般欺辱,厉呵一声便从家当中抽出镰刀锄头来,与那牙兵打了起来。 一时间竟也纠缠的难舍难分,另一人见此连忙拿出镰刀前来帮忙,竟是一前一后二人合力杀死了一个牙兵。 眼看其他牙兵并未注意到这边,梁家亲兵见此也不再忍让,几人撺掇着人群中愤愤不平的人:“杀了他们一个人,我们若不反抗都只有一死!” “能杀一个是一个!我们人数可不比他们少!” 人群中越发混乱,许多人都纷纷加入进来。 忽的,只人群中的盈时悄然间注意到,远处天际线隐隐有银光浮动。 她几乎是屏息凝神,看着那道银光越来越近。 雷鸣滚滚,马蹄踩踏着尘土飞卷。 正在饶有兴致看着蝼蚁们殊死反抗的魏博牙兵察觉到情况不对,慌忙丢下手中女人,纷纷回身看着远处山际。 涌动起伏的银光越来越近,一根根羽箭穿破苍穹,泛着银光呼啸而来。 为首之人,竟是一身着银甲,手持长枪,策马徐行的白袍少年。 他的身后,是赤红旗帜与雪白金纹旗帜迎风招展,是数以白计的漆黑角弓,一张张角弓形如满月。 “徐世子?” 随着少年的一句问话,竟惹得魏博牙兵一阵骚动,人仰马嘶。 徐世子看着远处山岗处那张似曾相识的熟悉面孔,皙白面颊,乌黑头发,银白甲胄,那柄如出一辙的银枪——他的记忆仿佛拉远。 忆起当年失眼之痛,叫徐世子控住不住的一声冷笑:“河东梁家的?呵呵,纵我今日只带百余人前来,你焉敢同我斗?碰了我,还有我父亲身后的百万雄军!” 少年看着徐世子剩下那只独眼,极其年轻俊朗的面颊,唇角勾出一丝讽笑。 “要不要我学着我兄长,将你另一只眼也以枪尖挑下?” 战场之上一片深水般的死寂。 此言几乎戳中世子痛处,使他面容大变,却也极快冷笑起来:“我失一只眼,照旧可驰骋马上,上阵杀敌,可惜你大哥一败军之将,一废人罢了。注定一辈子只能仰我鼻息,躲着我走!哈哈哈!” 魏博牙兵随着他的话纷纷癫狂大笑起来,仿若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笑得前仰后合。 昔日他们世子爷入京受封,梁昀那个手下败将,甚至连朝中都未曾出现过! 当年又如何? 好汉不提当年勇!如今的梁元衡,便尤如那阴沟中的老鼠,躲着他们主子走。 丝毫不见当年英勇之风! 第101章 “就连你三哥, 当初不过因我略施小计,看啊, 叫他一头扎入赤水之下死无葬身之地。哦不对,听说如今的他倒是侥幸活着回来了?只是不知其中滋味如何?是不是与他哥哥般落得一个残废了去?” 随着徐世子的话,梁家一众副将早被激的目眦尽裂。一个个攥紧手中的刀枪,眼眶通红,只恨不能少将军一声令下,他们便与这群人同归于尽。 然,少将军虽年轻,却早有了岿然不动的架势,并未被他几句话气到, 依旧神色从容:“你们魏博欠我们的每一条人命,只要有我在一日, 永远都不会少。” 两军人马相对, 纵使魏博人马并不占多数, 可他们却是征伐沙场多年的老兵。如何会怕河东这群不足千人由一少年领头的骑兵? 只是这处他们初来乍到, 如何比不得河东将士离得近, 若是时机不对, 便是退无可退。 牙兵见势不妙, 便朝着徐世子暗中规劝:“世子, 振武明明放出消息要与咱们谈和,怎放了河东的兵进来!梁家人素来阴险狡诈, 此处地形于我们无益, 恐有诈……” 徐世子冷眼看着这一切, 看到那少年将军眼中浮现的缕缕冷光,脸上的伤疤似乎都疼痛起来,他到底不敢拿着自己项上人头博弈。 世子狠狠一咬牙, 令道:“先撤退,退回大营!” 牙兵们闻言,立刻上马,不再恋战,纷纷逃窜而去。 “少将军,我们要不要追!” 看着魏博牙兵一个个几乎落荒而逃的身影,身后的副将眸光急切,他们对魏博皆有深仇大恨,若是可以,一个也不愿意放过。 少年略一抬手,阻止道:“莫追。” 他此次仓促带来的兵马不多,且又不是自己地盘,真要在此处打起来只是使渔翁得利。 这次来,是来接应嫂嫂的。 少年语罢,便策马朝着四散逃离的百姓人群中梭巡。 章平才将刀刃从地上的牙兵尸体中拔出,那边骑着瘦马的少年已经察觉到此处,策马而来。 方才逃难百姓之中众人皆因河东人马侥幸留下一条命,一个个见此都齐齐让出列来,纵那人策马经过。 少顷,一袭银甲便停在盈时眼前。 春兰连忙伸手护在盈时身前,那边的护卫们反应过来,章平朝着盈时道:“夫人别怕,这是四爷。” 四爷? 盈时直到这刻才有一种自己捡回命的感觉,整个后背都是冷汗涔涔。耳畔嗡嗡响着,叫她甚至一时半会儿连四爷是谁也想不起来了。 她认识他么? 少年银甲披风,面容美如冠玉,明明尚未成年却已是身高腿长,姿势娴熟的翻身下马,竟是朝着盈时屈膝行了家礼。 “弟弟来迟,叫嫂嫂受惊了。” 盈时瞳孔微张,看着近在咫尺的少年,许久才回过神来,她喃喃的说:“你是四爷?” “是小四。”梁秉回答的很恭敬,语气温和。丝毫看不出方才战场中的冷肃。 真是四爷?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124节 不是传言都说他病弱,活不过二十?不是都说二房老爷夫人怕白发人送黑发人,将还是襁褓之中的四爷匆匆送回了河东,这么些年甚至不敢太过亲近他…… 上辈子自己似乎也只是听说四爷回府探望,却从未见过一回。 看着眼前这个面如冠玉,惊艳卓绝的少年,瞬间叫盈时心里明白过来,这位被梁家藏了许多年的小儿子,竟是如此么…… 梁秉看出盈时眼中升起的狐疑,他嘴角含着笑,开口解释:“小四十四岁以前一直跟着几位师傅在军中学艺,上回嫂子入河东我本该过府探望,只是那时有要事实在抽不开身。” 盈时听到此处,忍不住神情窘迫。 是了,上回来自己还是三嫂,这回变成了大嫂。 好在……好在梁秉没来见过自己,应当还不知情? 盈时心中勉强安慰着自己。 盈时想到方才的可怖情景,整张脸仍是肉眼可见的惨白,唇瓣失色。 好在少年并未纠结过往,只是安慰她:“长嫂莫怕,已经平安了。” 有的人,明明才十五岁,却已是气势滔天,恍如天神降世。一举一动亦能使人信服。 梁秉看着大嫂面上的狼狈,不免愧疚地解释:“前日弟弟便收到兄长信件,弟弟仓促间带兵前来支援,只是……仍是来晚了些,叫嫂嫂受惊了。” 原是不晚的,只是盈时归来河东的路线与他派出去支援的人马错过。这才白白错过了两日。 好在不算太晚,还来得及……否则若是嫂嫂落入敌人手中,他不知该如何面对兄长…… 盈时如今哪里还有空说旁的话,她浑身都充斥着一种死里逃生的彷徨,对着四爷,只感激涕零尚来不及,想朝他打探梁昀到了何处,还未开口,梁秉已道:“嫂嫂放心,我已另派一队人马去接应兄长。兄长走的不是河间道,说不准比咱们都要快。我为嫂嫂准备了马车侍女,嫂嫂先行休整还是先回河东?” 盈时自然是选择后者,方才的经历她可不想继续尝试一回。 她正欲登车重新出发,却见身后梁秉又追了上来。 他眼眸里亮晶晶的,似乎带着些不好意思,好一会儿才朝着盈时怀里的融儿开口。 “这是融儿吗?嫂子能不能给我瞧瞧?” 盈时手本就酸软的厉害,赶紧将怀里的融儿整个塞给他抱着。 她说:“你慢慢瞧吧。” 梁秉成了小叔叔,与亲自抱到了热乎大侄子,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 他姿势小心翼翼抱过融儿。 盈时终于可以放松一下酸软的手臂。 只是她的手臂还没放松片刻,梁秉顶着一张早熟的脸,朝她告状:“嫂嫂,他一直捉我头发……” 盈时:…… …… 漏残,冷月高悬。 旷野之上静谧得格外疹人,唯风声呼啸而过,似鬼哭狼嚎。 一辆马车在这幽暗中疾驰,车辙辘辘,惊破夜的寂静。 盈时坐在疾行的马车里,这辆马车倒是宽广,由着三匹马拉车,比先前那辆足足宽广了一倍。 由四爷亲自护送,接下来一路可谓是安稳多了,至少盈时再未提心吊胆。 直到这夜,外头忽而传出不一致的马蹄声,车窗外有细碎交谈声响起。 疾驰的马车缓缓停下。 尚在睡梦中的盈时一下子被惊醒,她浑身僵直。 漆黑月色,暗淡火把光亮一簇簇笼罩起来,照亮了车壁,照亮了所有人的面色。 盈时仓促的掀开窗帘,便瞧见外头不知何时已经来了数名整齐而立的玄甲将领,人人面色凝重。 而一群玄衣之中,那道长身玉立的身影是如此醒目。 昏黄火烛的金辉一点点蔓延去那片素白袍袖,仿佛往那身清冷出尘的雪衣上绣去一朵朵赤金暗纹。 梁昀一身孝服,额戴素白额带,立在昏黄的火把之下,火光将他俊挺的面庞照的冰冷深邃,叫人遥不可攀。 身后的阴影拉的冗长。 “兄长,探子来报说徐俅率手下的部将退出了振武,却并未回魏博,只怕是去了义武承德两地,我们要不要去信给这两处的探子,去伏杀他?”梁秉追上他,问他。 火光从车窗细缝筛了进来,往她皎洁的面颊上投上一块块阴影纹路。 梁昀似有所觉,几乎仓惶的回眸看过来。 他这些时日每日睁眼,第一个念头都是她到哪儿了。 明明那么短的一段路,她为何走了许久还没有消息?明明一切都还在预料之中,他早早留了许多后手。只是仍旧无可避免的慌乱,日夜无休的,无法自抑的恐惧。 尤其是他接到消息,徐俅入了振武。 看到她仍旧冲着自己伸手,微笑时,一路的所有可怖梦境这才戛然而止。 盈时兀做镇定的模样,下一刻看清来人,明知不该此刻唤他,可嗓中控制不住的,发出一声浅浅的呼唤。 她仍旧未曾改变先前的称呼,几乎同四爷一般模样,唤他兄长。 这声几乎叫所有将领都停止了交谈,无数双眼眸齐刷刷朝着二人投来。 梁昀深沉幽冷的眼眸中渐渐严寒消散。 素来冷清持重的家主,有朝一日会丢下所有家臣,置若罔闻的朝着女眷处走过去。 二人隔着车窗,一坐一立。 他冰凉刺骨的手缓缓捧上她的面颊,她脸颊上的温热,叫他觉得心安。 轻轻撩开盈时额前凌乱的发丝,端详她脸上的划痕淤青。 梁昀手臂肌肉绷紧,问她:“还伤到哪儿了?” 盈时原本还算是镇定的模样,见了他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 她很没勇气的洇湿了梁昀的衣襟。却又被自己这副好哭的模样难为情的笑了起来,眼睫间的泪花被她坚强忍住。 “没有,没有伤。就是脸上蹭到了而已……” 梁昀喉咙发紧,摸了摸她头。 许多时日未曾看见彼此,他完全不想离去,甚至不舍得叫她再次离开自己的视线,他想抱紧她,就这样永远也不分开。 但总有许多不能随心所欲的时候。 属下都在等他,他不该这个时候儿女情长——可他又实在没有法子推开她,她的每一次亲近对他而言,都是世上最艰难的考验。 有时候,连梁昀自己都佩服自己的定力。 他将小姑娘安慰的不再抽噎,才慢慢松开她。 他的衣襟上带着她身上浅浅的气息。 梁昀将心魂都放在她身上,转身又是那一副冷清的皮囊。 第102章 一行人披星戴月, 日夜兼程,终于在春日里到了河东府。 盈时曾经来过这里, 如今再来,竟有了故地重游之感。 处处柳垂金线,桃吐丹露。 窗户上糊着的是薄如蝉翼的明纱,色彩柔和。微风拂过,纱帘轻轻飘动,似将窗外的美景清风也引入内室。 水波荡漾,满池荷叶层层叠叠如绿云般铺展在水面上。 她的脚终于落了地,便再也忍受不住一路的风尘,跑去浴室中沐浴泡澡, 泡了一个花瓣浴,足足折腾了小一个时辰, 才觉得通体舒畅。 起来时桂娘与香姚二人也赶了过来, 给盈时穿衣伺候。 她们都是随着梁府扶棺队伍一同来的, 只是前几日路上颠簸, 又是日夜无休的赶日子, 谁也没精力诉衷肠。 桂娘与香姚二人都瘦了好些, 面上风尘仆仆, 可叫盈时心疼的厉害。 “你们这一路可还好?为何也走了这么久?”盈时道。 桂娘与盈时说起这一路凶险, 都是忍不住一番后怕,纷纷道:“您是不知京城的凶险, 那日禁中差宦臣来府上宣读圣旨, 将您封做国夫人, 还派遣人来接您入宫谢恩……好在您连夜早叫护卫送走了,否则还不知要如何呐……” 盈时诧异,心里也是后怕起来:“那府上岂非抗旨不尊了?” 香姚摇头道:“也不是, 您走那夜谁也不知晓,就连我与桂娘都不知晓,早上我们还四处找您。是公爷……早早寻了与您一般模样,身段相仿的娘子入了宫,那模样险些连我也骗了去。后来我们路上遇到好几番波折,都是冲着公爷来的,好在公爷镇定,一路与之周旋才叫我们安安稳稳,只是受了几分颠簸之苦罢了……” 盈时听了才惊觉梁昀执意要送她提前走的原由,她一口气更加提起,还欲再追问,梁昀已是从前院踱步回来。 “公爷万安。”婢女们纷纷行礼。 梁昀只叫她们退下。 却见盈时穿着素色寝衣坐在花窗前,浑身湿气氤氲,才是沐浴过后,连发丝都尚未干透。 少女乌发蝉鬓,莹白香肌被热气蒸出粉红,渗着未擦拭干净的水渍。 二人相逢好几日,梁昀从未对盈时说起这些凶险过往,如今盈时心中惶恐自然不能再什么都不问。 盈时将梳篦放回桌面上,着急问他:“如今京中如何?” 梁昀取过她置于桌面的梳篦,替盈时梳起一头披散的发。 盈时有些忸怩,摆手说:“我自己来就好。” “京中局势乱,却也远比外处安稳。” 梁昀与盈时乌溜溜的眼神对望了一眼,头也没抬替她继续梳着,他似乎知晓她要问什么,语气中有隐隐的歉意:“因你是我的妻子,融儿是我的孩子,所以留不得京城……这一路叫你们受苦了。” 盈时听他这般说,心里酸溜溜的,她咬着唇没吭声,继续任由他给自己梳发。 过了好一会儿鼻子一抽一抽。 梁昀问她:“你闻什么?” 盈时长长往他身上吸了一口气,嘴里嘀咕:“我怎么好像闻到了什么香香的味道?”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125节 梁昀继续逗弄她:“什么味道?是不是饿的头晕眼花,鼻子也……” 梁昀话还没说完,盈时眸光就盯着他宽大的袖摆下。 梁昀心里道,还真是一只鼻子灵敏的小狐狸。 盈时看着梁昀拿出来慢慢展开的油纸包,眼睛就再也没办法移开那只外皮金黄的烤乳鸽。 偏偏她还一边咽口水一边摇头:“怎么能这样?这样不好……” 梁昀眼睫微微低垂着,听她那口是心非,说话已经口津蔓延的含糊声音,闷笑了两声,道:“小四留给你的,我就当没瞧见,你拿去吃。” 盈时垂着头,扭捏了好半晌,“不行,他是孩子不懂事我不能不懂事,我还要给祖母守孝。” 才说着,她的肚子就咕咕叫了出来。 盈时羞愧的头更加抬不起来了。 梁昀笑着说:“他只比你小了三岁,他能吃你就不能吃了?放心,河东是武将府守孝不太讲究这些。” 武将虽也守孝,可规矩却不严苛,便是长辈瞧见了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吃肉不出两日就手脚没劲儿,一动弹就头晕眼花,总不能上阵杀敌的将领连刀都抬不起来,平白上去送人头。 盈时:“……” 梁昀道:“你若是不吃那我就丢了。” 盈时连忙环着他的腰,几乎是哄着他别丢一般,将它接过来。 她偏偏还不好意思当着他的面,跑去了屏风后面大快朵颐。 过了不一会儿,盈时就吃的只剩一副干干净净的骨架子,就这般还舍不得丢。 梁昀等她半天忍不住走过来,见到如此情景顿觉她傻的可爱。 想要在守孝期间偷偷喂饱这只能吃的小狐狸,可是一件麻烦事,一只乳鸽显然是不够的,不够她塞牙缝。 梁昀看着她红艳艳唇上的油,蹲踞下身子来,给她擦拭,“你是狐狸投胎的不成?怎吃的这样子干净,我若是晚点来瞧是不是连骨头也吃干净了。” 她鼓了鼓腮,被说的脸色涨红。 “兄长好生小气,就这么小一只小鸽子,还不够我塞牙缝。”她嘟囔。 梁昀眉头微蹙:“你方才叫我什么?” 盈时眨眨眼睛,回忆了一下自己方才脱口而出的称呼,悄然间红了脸。 “嗯?”他略提高了些音量,有些欺近她身边。 盈时舔了舔红洇洇的唇瓣,她在他不满意的再度质问之前,忽而胆大包天侧身圈抱住他。 “郎君……”她的声音又轻又柔,像是含了蜜。 “郎君,郎君……这下总行了吧。” 这回换梁昀不吭声了。 他其实还是头一回听盈时唤他这个称呼,甚至一时间还不太能接受这么个露骨的称呼,只觉浑身热的厉害。 偏偏盈时不自觉,从他胸怀里探出脑袋,眉眼微弯,“你不喜欢我这样叫你么?郎君?夫君?还是……” 明明他们二人如今已经光明正大,可他还是有些脸薄,压低了声音低咳一声。 “嗯,喜欢。”都喜欢。 他想回答的如以往那般漫不经心,玉洁松贞。可嗓音里颤抖的涩意,却如何也掩藏不住。 他眼里渐渐有揉碎了的光芒:“盈时,你可喜欢这里的生活?以后我们可能要很长一段时间都住在这里,你若是觉得不舒适,就请人来修缮,重新布置一番。” 盈时随着他的话,唇角勾起:“嗯,不用重新布置,我很喜欢。上回来的时候我就听说河东逢年过节都很热闹,比京城还要热闹。花朝节、上巳节,还有城隍庙会。以往在京城时我连府门都出得少,免得被旁人说三道四,今年我总可以好好出门逛逛了吧……” 梁昀原本还担忧她的不适应,见她像孩子一样毫不作假的欢喜,这才安心下来。 他略有些心酸的含笑道:“如今你想出门就出门,记得多带些护卫出府保证安全,记得晚上早些回来,融儿还等着你。” 盈时听了很是满意,又有些哀伤当了娘果真是不一样了,时时刻刻都不忘被人提醒有个孩子等着她。 她嘟囔一声:“知晓了知晓啦。” 如今时局忙,梁昀更是极少得空。 两人如今日这般隔着外界,待在属于他二人的屋舍里搂搂抱抱,悄悄的亲密,已经很少了。 可他们二人很知足,几乎要将往后余生的所有欢喜的事儿都盘算清楚。 盈时整个人都倚靠在他怀里,与他商量:“等祖母孝期过了,我想立刻就再要一个孩子。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我觉得一个孩子太少了,要他们年岁差不多大这样一起长大才有意思。” 梁昀自然是答应她,毕竟她对自己从来没什么要求,唯一的要求就是要自己给她多一个孩子。 倏然间,寂静的外廊下,传来章平仓促的声音。 “家主!不好,振武密探传回消息,魏博已同振武暗中结盟!” …… 振武老节度使早与河东签订过条约,如今……只怕想要撕毁条约,转头对付河东? 书房之内,四壁昏暗,烛火摇曳。 光影投在墙壁上微微晃动,勾勒出众人模糊的轮廓。 所有人都格外清明如今形势。 若振武能与河东结盟,加之素来与北胡有仇的范阳,数年来保持中立的平卢,四处便尤如一把锋利的刀,只要联合起来就能切断魏博与北胡的所有联系。 魏博牙兵,声名赫赫,威震四方,也不过名头大地势险要,与北胡联盟一旦作废,便如猛虎失了爪牙。 只可惜!振武老节度使倒是英豪,数年来面对魏博威逼利诱也是好无所惧,他儿子倒是孬种!被魏博许以利诱,竟单方撕毁了与河东的条约! 振武投诚魏博,河东便会腹背受敌! 如此,怎叫一众谋士不恼恨异常?恨不能生吞其肉! 短短片刻,武将们已经将隔壁振武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 梁昀端坐在主位之上,神色凝重,目光炯炯地望向军事图,并不理会手底下一群人粗糙的怒骂。 良久他才开口问道:“依诸位先生之见,若拉拢范阳,此事可行否?” 谋士们听闻,有人手抚胡须赞同此事,有人微微皱眉,劝说:“主公,此事需慎之又慎。” “范阳之主素以狡黠著称,心思难测,其看重的绝非仅仅是眼前些许利益。虽有兵力,但范阳之主与魏博之间亦有千丝万缕的关联,否则这些年他面对魏博,仍旧不倒,本就古怪,若范阳表面应允,暗中却与魏博勾结,那我军岂不陷入绝境?” 梁昀缓缓起身,心中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遣使速速备上厚礼,带上我的亲笔书信往范阳去。另准备兵力,盯着振武。” “主公,只是盯着?振武撕毁条约,内部更是一团散沙,我们不趁机攻打?” 梁昀看着西北方向,脸色莫辨:“如今关头局势不明,切不可分散兵力。振武……且等几日再看。” 振武半年间换了三任节度使。 如今这个节度使残暴不仁,多行不义,治下民生凋敝。魏博与之结盟许只是刻意惹怒河东。 …… 不得不提,梁昀极少有预判错误之时。 未久,振武便传来好消息。 振武节度使睡梦中被人杀了,整颗头颅被齐齐割断。 而干下这事儿的,是梁昀那消失许久的弟弟。 梁冀改头换姓深入振武,不仅暗中杀了与魏博合作的振武前节度使,还带回了十六颗徐贼一脉安置在振武,尚未撤退的人头。 此消息一经传出,整个河东皆是一片沸腾。 连小四爷也抽空从军营中回来,给盈时偷偷带来烤鸡的同时,少年掩饰不住满面春风:“三哥这回太厉害了,简直一雪前耻!孤身入敌营还能全身而退,看看那些以往骂他的人这回还有什么话!” 盈时努力扯出虚假的笑,连烧鸡也吃不香了。 第103章 短短半年, 陆陆续续发生了许多件大事。 第一桩事,穆国公辞官返回河东,预示着河东加入北地战火连绵的乱局, 满朝哗然。 第二桩事, 便是魏博与振武联盟瓦解。 新上任的节度使亲往河东谈和。 这就不得不提到一人, 三爷梁冀,梁冀几乎一己之力将振武从魏博中剥夺开来。此次看似鲁莽的行为, 却是大获成功。 这厢振武节度使亲自往河东谈和,另一厢的范阳,原以为是块难啃的骨头,范阳之主老奸巨猾,谁知不过几月间,在振武节度使还未到来之际, 竟亦派亲信前往河东。 几乎是在四处虎视眈眈之下, 众人入了河东。 而这时节, 正赶在清明。 “便暂先拿那十六颗人头祭祀梁家先祖!” 此消息一出, 河东上下民众一片沸燃。纷纷翘首以盼。 …… 处处柔山秀水, 满城繁华锦绣,初罢莺啼。 河东府,振武节度使已与四月底提前几日抵至。 梁昀设薄宴款待远道而来的振武新节度使。随之而来的梁冀亦与阔别许久的梁昀相见。 时隔将近半年。 梁昀看着眼前白袍银甲,腰挎宝刀的梁冀,见他清瘦了好些,眸中却也较之以往坚毅了许多, 心中渐渐升起欣慰之色。 梁冀倒是懂事了许多,朝着梁昀道:“兄长。” 梁昀朝他肩头拍了拍,“回来就好。” “你这回做的很好,待后日我带你去给父亲上柱香, 叫父亲好好看看你。”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126节 尚且当着振武节度使的面,梁昀自然不会说出旁的再多的话。 可心中不由感慨,当年那个总是少年意气,莽撞的少年也渐渐长大了。 梁冀这一番功绩听着莽撞,可何尝不是深思熟虑,步步为营。否则又如何能全身而退? 而梁冀身前那位,亦是一个十分年轻,身量高大的将领。身着一袭玄色锦缎战袍,腰束一条狮纹金带,身姿挺拔,夺目异常。 这位正是新上任的振武节度使,瞧着与梁冀一路倒是无话不谈,称兄道弟的模样。 想来这半年,梁冀在振武已有了一番结识交往。 那振武节度使便先朝着梁昀道:“久仰公爷威名,少贞自幼便如雷贯耳。” 梁昀亦是回笑,称:“我府中今日略设薄宴,邀节度使过府中一聚暂住几日,待范阳来使抵至,再为你二人设宴引荐。” 振武节度使微微颔首,知晓许多事不能急于一时半会儿,他道:“承蒙盛情相邀。” …… 翌日,一轮旭日东升。 早早数日仆人们便往东乡高台之上设宴,以最隆重的筵席宴请两方来使。 随之陪同的是诸多将领与河东部曲将吏,拥趸梁氏的一众豪门氏族。 这场宴会注定十分隆重。 台中央摆着数张梨花木桌案,皆是精雕细琢镶金嵌玉,璀璨夺目。案上珍馐佳肴琳琅满目,金杯银盏熠熠生辉,所盛之酒皆是琼浆玉液,香气四溢,弥漫久久不散。 及至晌午,众人这才赶了过去。 堂内,珍馐美馔罗列,丝竹之音袅袅。 振武节度使身着华服,神色间透着几分威严,身旁追随的一众谋士一个个目光如炬。 而另一席,正是范阳远道而来的使臣沈公。 沈公身材魁梧,满脸虬髯,不怒自威,倒是一副气定神闲之态。 只见最后登场的主人翁倒是一身素衣,却仍旧难掩的仪态出众,身量挺拔。 宴席之上众人言笑宴宴,觥筹交错。 宴至半酣,酒意微醺间,忽有一范阳来使起身竟是说起要结亲之事。 谁都知如今的家主早有了夫人,只是…… 众人忍不住纷纷看起好戏。 梁家家主看着沉默冷峻,不好接近,实则最是深明大义,否则也不会小小年纪接过家族重担,还能叫梁家这些年非但屹立不倒,还早有了更上一层楼的架势。 这样的家主,怎会因儿女私情扰乱大计。 只是这日,梁昀闻言,却只是婉拒:“多谢沈公垂爱,元衡早已成婚,有妻有子。” 梁冀端着酒盏,低头晃了几下杯中清澈的酒水,勾唇笑了笑。 此话出,沈公身后的一众范阳谋士便一个个笑曰:“穆国公何须如此妄自菲薄!您正是年轻气盛,富于春秋之际,女公子自幼仰慕穆国公,知晓叫您为难,便是为侧室也罢!” 这话乍听着谦卑,却是以退为进,使人为难罢了。 他们本是来谈合,且更是河东有求于他们,他们如此低三下四愿意将女儿嫁给家主为妾,莫不是还不知足? 梁昀眸光掠过随着范阳节度使的话,走上前来的倩丽身影,眸中敛去不耐仍是婉拒:“婚姻之事还需讲究个年岁般配。我年岁大了如何能委屈娘子为侧。家中倒还有其他弟弟尚未成婚,若是相处的来,我也不妨做一回月老,牵线一回。” 梁秉身子一下子坐直了,似乎有些震惊这火烧到自己身上。 十五岁成婚,会不会过早了些? 梁冀亦是嘴唇动了动,后槽牙咬紧。 好在,梁昀脸上虽带着几分笑意,只那笑并不达眼底。本就是范阳有意逼迫,可范阳本身只比河东更形势危急。 范阳来使见状互相看了一眼,不好继续强求,只得将话题缓缓引开。 酒过三巡,还是年轻气盛的振武节度使首先开口,笑道:“今日我等齐聚于此,实乃难得之机缘。如今时辰尚早,听这舞曲也是无趣,何不如一场射箭比试,以助酒兴?” 众人纷纷称妙,当下便在高台一侧设起箭靶。 只见那场地之中,早有小厮们搬来数张良弓,皆是用上等材质制成,弓身雕龙画凤。 又置下数壶羽箭,箭镞锋利,在日光下闪烁着寒光。 梁冀心却并不在场上。 听闻台下窸窸窣窣行礼的声音,短短几息,他的眸光数度投往高台之下。 时维春日,暖阳倾洒,朝霞灿烂。将高台上万物皆镀上一层金芒。 也往将那道素白的衣裙渡上一层暖融融的金光。 她周边围坐着许多河东贵妇,或坐姿端庄,或神情凝重,可她端坐在其中,朱唇玉貌,如云高髻,便将周边众人都失了光彩。 她那张鲜丽皎白的容颜。 他眉心一颤。 琼浆于杯盏中轻轻摇晃。 连旁人暗唤他好些声,梁冀都未曾留意。 还是身侧的振武节度使察觉出上首的梁家家主面色隐隐不好,臂膀间力若千钧唤他回神:“舜功!” 梁冀才幽幽收回眸光。 席间众人眸光闪烁,心中已是多有猜测。 对这两位兄弟,他们都知晓一些传闻。 如今看来,倒是觉得好生有意思。 …… 晚霞如同一片赤色落叶,天边有稀薄的云雾从空中奔腾而过。 梁冀在高台之上与人比赛射箭,几乎屡射屡中。 台下一片又一片的女眷喝彩。 梁家子弟们喝彩的气势一轮烈过一轮。振武那边也是厉害,百步穿杨。 如此热切的情景,男人们几乎都奋勇上前搭弓射箭,女眷们在台下亦是热闹,纷纷饮酒作乐,甚至多有投壶射柳。 范阳带过来的女眷骑射功夫也颇好,甚至好些不输男儿。 倒只剩下盈时是其中为数不多射技登不上台面的人,好在她也不在意这些,她射不中,看着旁人射中也是一桩趣事。 高台之上的那道身影最是夺目。 青涩的棱角中藏着许多锋锐,像是扎根在山间顽石中的挺松。盈时有多久没看见这样的梁冀了?竟叫她险些不敢辨认出来。 他才不过消失数月,整个人却蜕变了一圈。 梁冀在高台之上看到盈时,竟也没有以往那般策马前来纠缠,反倒只是隔着人群遥遥看了她一眼,便收回视线。 好似真的是放下了,放下了这段执念。 盈时心里想着,这般就好。前世恨不能将他剥皮抽筋,这辈子与梁昀之后,她心里倒是平衡了些。 盈时缓缓收回视线,将手中的桃花酒一饮而下,身边又是围满了女眷,女眷们见她手中杯盏空了,纷纷过来给她劝酒。 那群她好不容易混熟了的京中女眷如今已经全然不见,换成了河东氏族官吏家中的女眷们。盈时最开始总是束手束脚,对一切环境陌生的厉害,害怕又恐惧,甚至不想参与这些活动。 可好在她很快克服了胆怯,慢慢同这群女眷们相熟起来,话聊得多了,就熟络起来。 河东女眷们比起京中女眷,行动间更为潇洒,也少了些规矩。更遑论如今的盈时是家主夫人,谁也不会愚蠢到故意来寻她的不喜。 女眷们几乎都捧着她,不会叫她为难。 渐渐天黑如墨。 日头暗沉下来,许多处就看不分明。宴席之上却依旧热情未散。 侍女们升起一排排灯柱,灯柱列列挂起,将整个昏暗的高台重新照亮。 河东数年间没有如此欢闹场景。梁家占据河东数载,在河东百姓心目中地位更是无与伦比。 今日更是知晓梁家会拿着徐贼头颅往宗祠祭拜,更是有许多百姓自发前来高台之外。几乎是里三层外三层,将高台之下,四面出廊的楼梯,狭间围堵的水泄不通。 谁知变故也在这场盛宴中悄然发生。 一群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身影如鬼魅般自暗处杀出。 手持利刃,身影迅速,直扑高台之上。 刹那间,宴会上的欢声笑语戛然而止。 女眷们惊慌失措,花容失色。尖叫声、呼喊声、杯盘落地声交织在一起,乱作一团。 女眷中,最是耀眼的盈时自然没好到哪儿去。那群伪装在来使侍女中刺客几乎未曾给她反应的余地。 盈时只察觉眼前一道银光闪现,那人竟已是扬起锋利的匕首,身影快如闪电,直冲盈时而来。 “娘子!当心!” 她身后护卫婢女倒是反应迅速,只是被乱成一团四散奔跑的女眷阻拦,根本没法第一时间赶过去。 然而危急关头,也只在那一息间。 盈时几乎浑身冰凉,避无可避,远处一道人影却像后背生了眼,竟毫不犹豫,身姿矫健自高台上飞身而下。 瞬间便挡在盈时身前。 自己却是无法躲避,一声匕首刺入血肉中翻搅的闷响。 他像是完全不知疼痛,只将盈时死死搂在怀里,铁钳一般的手臂禁锢着她,不留一丝空隙。 与刺客扯开距离,梁冀便一脚狠狠踢中刺客胸前,将人踢翻数丈远。 可身后似乎无休无止,经改造藏在袖下的暗弩闪过道道银光朝着二人而来。 他倏然间迸发全身的力量,抱着盈时飞身从斜梯下跳下,紧紧抱着她一连自楼梯上翻滚而下。 盈时被他护在怀里,鬓发斜乱,身前雪白的衣襟上,染满他的鲜血。 也只是这片刻,身后护卫便已赶来与刺客交缠去一起。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127节 盈时被他护在身下,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她颤抖的扬起眸,看着他那张近在咫尺俊秀的五官。 梁冀紧紧抱着她,手臂肌肉紧锢。丝毫不在意这样只会使自己胸前的伤口再度崩开,汨汨不断地流出殷红的血。 耳畔风声肆虐,啼哭不断。 高台之上男人眸中泛红,衣袍灌风鼓动,周身充满了肃杀之意冲下高台。 紧跟着梁昀身后而来的振武节度使见此情景,又急又忧,几欲发疯,他咬紧牙关面色苍白地解释:“这群刺客绝不是我们振武的人!” “定是有恶徒企图借刺杀之际破坏两府结盟,还望梁公彻查此事,还我振武一个清白!” 谁都知晓,这肯定不是他们的人。 多么愚蠢的人,才会选择在这日大张旗鼓做出这种事。 可如今,谁也没空管是谁的人。 盈时几度耳畔失声。 周边全是嘈杂而纷乱的脚步,她什么也听不见,眼眸前大片的金花,朦胧间只看见一个素衣身影双眸猩红的朝她奔赴而来。 她的身子被梁昀抱起,梁冀却依旧是紧紧抱着她,丝毫不松开手。 他血流的太多,似乎瞳孔已经悄然涣散。 梁冀却仍贴着盈时的耳畔,朝她耳畔断断续续:“我、我做过一个梦,梦里……对你很不好……” 第104章 直到察觉紧锢自己的手臂失力慢慢松开, 盈时才在旁人的协助下,从他怀中出来。 她身前衣襟上染上了大片猩红的血花。 盈时听着他说的话,几乎失神看着眼前的一切, 浑身摔得疼的厉害。尤其是头, 疼的她几欲晕厥过去。 梦……什么梦…… 哈哈, 真可笑。又是他的什么卑劣的借口不成。 她挣扎着回身用力按住他染血的胸口,努力不叫那些血继续流出来。 他死便死了, 也万万不该是为救自己而死。 “快!快!三爷受了伤!” “快止血,快叫大夫过来!”周边是断断续续的嘈杂声。 高台之上无数府兵接二连三的赶了过来,唯恐还有藏在暗处的刺客,他们将盈时一行人团团围住,不准闲杂人等靠近。 “快……快让开!” 不肖片刻,郎中匆匆抱着医箱赶过来, 周遭护卫分开一个口子叫郎中进去瞧治。 盈时浑身狼狈血污的蹲坐在那里, 方才一路延着石梯滚下来, 似乎叫她摔伤了头, 头疼的厉害, 似乎浑身上下找不到一块好的骨头。 她忍着疼努力想要将自己缩成一团,肩头止不住的轻颤。 梁昀踩着脚下的尸体,面容苍白地上前为她检查浑身血污,手背隐隐有青筋突出。 她的身上沾染的都是梁冀的血,盈时被他护着倒是毫发无伤。 可她苍白的脸色,一双眼近乎失神, 痛苦的蜷缩成一团,怎么看也不像是无事的模样。 “盈时,你哪里疼?你哪里伤了?” 盈时在一旁仔细看着,苍白的脸直直看着身旁的梁冀, 什么也听不到了,直到看着梁冀被人抬走,她才转眸看看梁昀那双布满血丝,神情焦灼的面容。 他似乎很是无力,只能在混乱中拥着她,卷起她的衣衫,一遍遍检查着她的身体。 盈时摇头,纤弱的身影像一朵被揉碎了的花:“没事,我没事,是梁冀……是他替我挨了一刀。” 是了,他方才看到了。 那一幕叫他目眦尽裂,可他离的她太远。 好在有舜功……舜功…… 梁昀几乎胆怯的无法设想,若是没有舜功,变成一具尸体的是不是就该是她了? 她说这句话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耳朵里嗡嗡的,声音越来越大,大到她听不见旁人说话,头晕目眩几欲晕厥,却强撑着最后一口气,问他:“梁冀不会死吧……” 梁昀知晓她怕血,更何况还是这么多的血,她惨白的一张脸,叫梁昀止不住上前捂住她的眼眸。 “不会、不会。舜功会没事,我一定会叫他们救治舜功。” 他送走受了刺激几欲晕厥的盈时,自己则是马不停蹄地亲自去问过梁冀的情况。 今日本欲立下盟约,却忽然发生如此行刺事件,简直就是在打河东的脸,更遑论自己亲弟弟如今还生死不知。 一群郎中手忙脚乱给梁冀止血,梁昀去到时,满屋的血腥。 好在,血也将将止住了。 那一剑虽是凶险,直直扎入胸脉,却卡住胸骨上,若是再入一寸,大罗神仙也难救。 而梁冀身后肩胛上中的一支暗弩已被取了出来,所有人不约而同松下一口气。 大夫们纷纷抹着前额上的汗,瞧着梁冀胸前已经不继续往外渗的伤口,叹道:“伤口止住血了,等过两日看看情况,若是发热亦是风险,这几日切记好生休养,不要移动。” 这消息实乃不幸中的万幸。 梁秉松了一口气,便怒喝道:“伤我兄长,牵累我嫂嫂,那群刺客一个个绝不可轻饶!” 梁昀这才有精力去审问那些犯人。 此次被擒获的刺客一共十二人,无一人跑掉。 她们人数不多,今日筵席之上更是护卫重重,怎会攻上去? 也不过是片刻间便是满地尸首。 刺客多数已在斗争中伏诛。 有被斩杀当场,有些眼瞧攻不上去,顷刻自尽而去。 只最后两个手脚慢了一步,被赶来的府兵一拥而上,击落她们手中的匕首,卸掉了下颌骨,被匆匆押下去审讯。 梁昀一步步踏入染血的囚牢。 那被活捉的二人已被扭断手脚,反手绑着押在地上,后背,面上全是血痕。 显然,她们未曾意料自己会自尽不成被人活捉。 二人也不知已经被用过什么刑,面色苍白浑身冷汗淋漓,竟仍旧闭口不言。 如今见到梁家的家主来了,她们眼中皆涌现出疯狂的恨意,口不择言的骂:“杀便杀!你们多行不义!我等为节度使报仇!招了你们也不信!” “家主,这群人都是死士,一个个嘴硬的很,偏都说随着振武而来的婢女,可振武那边又说她们刻意陷害。” 梁昀接过手下呈上来的凶器。 一软刃,一袖弩。 软刃锻烧的极薄,不过一手宽,昏暗地牢中仍泛着银光,可见其锋利无比。 “家主,她们便是将这软刃藏与腰带之中带进来的。” 这日河东府如此重视,自然早早就做了万全打算,唯恐宴会之中会混入企图搅乱此场宴会的歹徒。 范阳、振武而来的护卫除了两方亲信,都没几人能携刀剑入内。 可他们却是大意了,这群刺客竟是两方同行女眷的混迹在婢女之中,堂而皇之登入高台。 男女有别,护卫搜查女眷时总不好上手,都是由着府上嬷嬷们随意搜查一番便算了。 谁又能想到去查腰封?再说这软刃如此单薄,藏在绣满花纹的腰封之下只怕也摸不出来。 梁昀此前衣衫上染了血,已经去换过一身素纱宽袍。 浓烈的血腥,牵扯起他额中突突的跳,他强忍着头疼靠着交椅阖着双眸,轻轻弹了一下软刃刃身。 听着清脆的声响,梁昀眯起眼睛。 “振武之地,能得魏博精刃?盟约既已成再无更改之意,你等招不招已是无用,先拖下去行剐刑。” 语罢,他眸光在二人中梭巡一圈,府卫们便一拥而上,不待那人有一句言语重新堵了她的嘴将人拖了下去。 那架势,竟是连审都不审,直接就欲将人活剐! 未久,隔壁暗牢里便发出一声声压抑惨烈的闷哼。刺客被堵住了口,便是连叫也叫唤不出声来。 身为死士,当早就知晓事情败露下场为何。 只是知晓归知晓,如今亲耳听闻前刻还陪同自己同伴,下刻就成为隔壁房中一滩挣扎不过只能等死的肉,总归是不一样的。 另一被押着的刺客眼中渐渐浮现恐惧,挣扎神色。 刺客语气激愤,面容扭曲:“穆国公大人有大量,既已知晓我等是魏博之人,何不留我们一具全尸!” 梁昀颔首,允诺道:“悉数招认,可留你一具全尸。” “郡王说取你首级赏金万两。若是不能,取梁氏其余人头,亦赏金千两。” 听到此处,府卫皆是控制不住的怒骂:“你混入河东府刺杀,如何还想着能全身而退?魏博只为破坏盟约自己一家独大罢了!他们究竟是如何养的你们这群偏听偏信的蠢货?” 岂料那刺客一听,当即双目瞪大,冷笑着狰狞大骂:“你们倒是成日去骂魏博,你们梁氏就没造孽?谁不知少将军纵打了败仗这些年依旧凭借着梁家功成名就。你午夜梦回可有想起他们亡魂?少将军,你根本不知有多少人恨你!不知晓我们有多少人等着看你的报应!” 梁昀眸中泛红,眼底隐隐有波澜涌过,他问她:“你是何人?” “当年你们这群自诩世家出生高高在上的将领,放弃河洛,割让数府,葬送了多少无辜百姓的命!这些年更是苟延残喘只知晓享受荣华!我甚至无需他们来使唤,无需金银,自愿替他们卖命!杀干净不忠不义之徒!杀干净背弃国土之徒,你……你们早晚都会遭报应!” 身后的章平听到她这番胡乱控诉之语,早已忍无可忍,将她堵着嘴押下去。 梁昀坐在交椅上纹丝不动,许久才闭了闭眼眸,道:“继续审,她们究竟是如何入振武范阳的?” 章平心头沉重,道:“是。” …… 梁冀感觉自己的心脏停顿了几息,刹那间——他又重新听见自己如鼓点般密集的心脏跳动声。 梁冀知晓,他又回到了那里,又回到了那个这些时日无休无止困扰自己的噩梦里。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128节 乌云深沉,朔风凛冽不见阳光的冬日。 云雾与白雪交织,白茫茫的天地一色。 四处寂静,穆国公府前的马蹄声,打破了府内的静谧。 冰冷的风鼓动他的衣袍,他浑身的血都凉了。 梦里该是不清晰的,该是一张又一张模糊的人脸,可这里每一张鲜活又明亮的脸……这回的梁冀,拼尽全力想要告诉自己,不要伤害她了。不要再伤害她了。 梁冀,这是你一直喜欢的爱人,你不能关着她了,不能关着她了。 你放开她吧。 她会恨你的,她那样的性子,不会原谅你的,她已经恨死你了……你与她间再没有可能了。 可眼前一切却好像早已来不及。 放眼所望之处,密密麻麻的一片丧服。 那马蹄声终是缓缓停下。另一个他穿着满身狼藉的甲胄,沉重的翻身下马。 战靴踩踏在厚重积雪上,发出清脆声响,脚步却停在影壁前,再不踏入一步。 傅繁被丫头们簇拥着,站的离他远远的,看到他也不敢上前来。 韦夫人则是抹着眼泪,看起来很为这个儿媳的去世而悲伤。 她的那个婢女,忽地推开左右阻拦的人,跑来他身前,双眸难掩怨恨的看着他:“娘子死了!” “娘子被你们联起手来逼死了!三爷你如今可是满意了?” 娘子死了? 娘子死了? 他心下一惊,明明只是一个荒诞怪异的梦境,可他听闻她死去的消息浑身难以自持颤抖起来。 哪怕知晓这只是一个梦,可仍旧无法接受,他想要上前一步,也走不得。 她明明活得好好的…… 那具自己身体的主人却好似十分冷漠,冷漠的没有一丝情绪。 男人的眉眼深邃锋利,双眸阴沉尤如寒潭。天上的白雪落在他鬓发间,竟像是白了头。 那是他。 那是多年以后的自己…… 男人听闻阮氏死去的消息,听闻他夫人去了的消息,并没有歇斯底里,痛哭流涕。 梁冀几乎浑身发冷,他亲眼看着那个未来的自己一步步走近棺椁,慢慢垂眼。 不要再过去,她不想看到你,她早就不想看到你了。 可梁冀动不了分毫,只能眼睁睁看着另一个自己抬手将棺材打开。 刹那间风雪大作。 梁冀终于又看到盈时了。 她乖乖躺在棺材里,面容清瘦的模样。 明明她才只有二十四岁,明明,前一刻自己抱着她时,怀里还是那个鲜活又柔软的身体。 怎么会…… 怎么会变成这样…… 哪怕她继续厌恶着自己也好,继续背叛自己也好。继续同兄长在一起也好……总也好过成了一具冰凉的尸体。 霎那间,梁冀只觉天旋地转,浑身打着冷颤,想哭哭不出来。想吐吐不出来。 他觉得头疼欲裂,浑身又冷又热,冷汗涔涔,胸口疼的厉害。 他看到男人猩红的眼。 …… “舜功?” 似乎有人在他耳畔唤他。 他猛地从梦中惊醒,满眼的泪,浑身冷汗,竟直直坐了起来。 胸口撕裂的疼痛,叫他眉心紧蹙。 若旁人像他那般被捅了一刀,还被浸了毒的暗弩射中,失了许多血,只怕早就一命呜呼。 再不济也十天半个月下不来床。 可他许是受伤受的惯了,多了,竟只是昏昏沉沉睡了一觉,就清醒过来。 他一睁开眼,扭头就看见梁昀守在他床前,眼下青黑,面容苍白的并不比自己好几分。 见到他平安醒来,梁昀眉心松开:“舜功,你终于醒了。” 多少年了,多少年梁冀没体会过被兄长如此在乎的感觉。还是小时候,他病了兄长会这样过来陪着他。 梁冀想下床,却被梁昀狠狠抓住。 他拿着那双彻夜未眠,充满血丝的眼眸看着他,语气很是严肃:“醒来就好,你昏睡了一日一夜。” “醒来赶紧把汤药喝了,这几日别下床。” 梁冀环顾四周,仍是没看到盈时的身影。他眸中闪过许多失望,垂下头来。 “她呢……”他几乎小心翼翼地问。 梁昀搭着眼帘,默了默道:“她也病了,我替她照看你。” “她没来看过我?”他平静的眼眸里,似乎有些灰败。 梁昀看着他,语调平直却是闭口不提:“你好好休养,不要想太多,更不要叫为兄担心。” 梁冀似乎听明白了,他坐回了床上,惨白的脸无一丝血色。 许久过去,他仍是沉浸在那个梦里。那个令他浑身发冷,令他悲哀的梦里。 梦里她憔悴干瘦的脸……梁冀渐渐觉得又喘息不上来。 “你若是不碍事了,便与我仔细说说,你是怎么想过要去振武的?” 梁冀被梁昀的话回神,眼神不由得闪了闪。 梁昀幽深的眸光看着他:“你这次回来,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梁冀捏紧拳头:“没有。” 梁昀眉心微锁:“魏博有人找过你,是不是?” 梁冀身子一下子坐直,怒道:“没有!我绝不会做背叛梁家的事!” 梁昀看着他胸口又崩裂的血渍,终还是唤人来给他换药。 “你是我亲手带大的弟弟,我自是相信你的秉性。”梁昀冷静道。 “舜功,若有万一,我绝不会手下留情,我会亲自肃清门楣,你可知晓?” …… 听闻梁冀醒来的消息,盈时恍恍惚惚的心境,前世遗留的阴霾还是慢慢松去。 她往日知恩图报,可对着梁冀,这份感情总是复杂又古怪。 可他,切切实实救了自己。 如今所有人都知晓梁冀救下自己,为自己受的伤,盈时知晓他醒来,亲自过去探望一番。 她命春兰备上了礼品,亲自送了过去。 塌边照顾病者的梁昀听闻她过来,身子微微一震。 屋外花数掩映,光影交错,映着少女倩丽的身姿。 盈时面色如常停在屋外走个过场,她双眸静静凝望着床上的梁冀,发觉他日渐成熟,日渐与前世相同的面颊轮廓。 对他遗留的厌恶与恐惧,终究还是叫她移开眼去,她淡淡道:“我过来感谢三弟一番,若非三弟,我只怕是没命了。” 她眼中看不到情绪起伏的眼神,使梁冀神情落寞。 他看着她几乎如梦中那般,朝着他隐隐含恨的眼睛,险些控制不住的想,那样的梦她是不是也做过? 不然,为何会这样狠心。 盈时只是走个过场,在屋外停顿片刻将礼送到后便道:“看三弟这样康健我也能放心了。我便先回去了。” 梁昀送她回去。 窗没关,屋内梁冀便也能看到廊下场景。 他见二人交叠在一起的影子,天光下,他们郎情妾意,燕侣莺俦。 她不是梦境里,躺在棺椁里枯瘦苍白的模样…… 她生的很是娇美,面颊粉红,肌肤胜雪。双眸像是雨后湿漉漉的青山。 哪怕昨日受了惊吓,修养一日过后,仍旧浑身透着鲜活的精气神。 梁冀听着他们的对话,慢慢重新躺回枕上。 他垂下头,摇摇头,仿佛想将那些可悲的梦给晃丢了去。可怎能也忘不掉那些片段。 以往他只怕要恨她的薄情寡义。 可如今,那断断续续的梦,梦中最后叫他如今想来依旧痛苦不堪的场景,像是一道道钢针扎入他心里。 一重又一重,断断续续却能连起来,梦到的一次比一次真实…… 太真实了,真实到他已经辨别不出真假。 若是真,这里又是何处? 若是假,那个梦又为何如此清明,就像是他亲身经历过的一般……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129节 第105章 往日盈时总觉得融儿这孩子听话。 可如今这几日梁昀不在, 深夜她手忙脚乱的应付孩子,简直一个头两个大。 融儿早已习惯了父亲细心又温柔的照顾,等换了母亲之后反倒适应不过来。 深夜里融儿想起父亲, 便开始哼唧的哭闹, 叫盈时措手不及。 她与乳娘几个跑来哄了半宿, 才堪堪将小孩儿哄睡着,自己却是眼下乌黑一片。 等到第二日, 一整日精气神都不行。 好在,白日里融儿不是很黏人,叫乳母们抱着去玩儿,这才叫盈时得以歇息一会儿。 章平早上送来一只鹦鹉,浑身粉蓝色羽毛,橙色鸟喙, 不喜学人语, 最喜振翅舞蹈。是这回振武入河东送来的礼物之一。 “振武送来的是一双儿, 另一只如今家主书房里挂着。” 说是梁昀知晓她喜欢, 便将这鸟儿命人送来给了她, 算是陪着盈时解解闷,若是她喜欢,将另一只也给她送过来。 章平顿了顿,又忍不住偷偷劝说盈时:“爷其实这几日也病了,都在吃药,夫人要是得空就过去亲自瞧瞧吧……” 他实在是觉得自家公爷心里苦啊。 肩上担子如此重, 还要日日担忧三爷问候三爷的病。明明自己不比三爷好多少,偏偏总藏着掖着不肯说,不准他们朝着夫人说。 这样下去身体怎么受的住? 盈时本就好几日没见到梁昀,看着婢女们进进出出热闹, 心里却更是烦躁,索性便起身走了出去。 她是知晓的,梁昀这些时日都是留在前院的书房里。 一连数日,府上纷争不断。 魏博企图挑破三府结盟,宴上三爷被刺客行刺鬼门关里走了一遭,这事儿叫其他两府亦是气愤不已,各府部将愤愤不平。 纷纷叫嚣着要打回去,打回魏博去。 局势如今似乎仍在僵持着。 …… 此时正是午后。 庭院里的花草葳蕤,鸟儿立在树梢叽叽喳喳。 屋内,竹帘轻垂,光影透过帘子,洒下斑驳的碎影。 梁昀从前院回书房时,就见到一道玉色衣裙的纤弱身影趴在窗框上。 窗边细碎的光晕洒落在她脸颊上,映照的她眉眼明亮,雪白的面颊都渡了一层柔光。 她微微仰着头,似是在看着梁上的鸟儿发呆,又似乎是在出神。 好似这还是她头一回踏入书房。 以往在公府时,她只去过自己院子里一回。 一时间,梁昀脑中思绪万千,掩着眸中情绪走近那道身影。 明明还是春日里,天气却已有些炎热。 盈时穿着单薄的玉色春衫襦裙,坐在他往日惯坐的交椅里,并着双脚,将双脚懒洋洋伸进阳光里。 她很是惬意,听到脚步声她慢慢回过神来,回眸看到他。 她一时间自然而然的朝他伸出手。 “好几日没见你了,我想念兄长了。” 梁昀从身侧轻轻拥抱住她。 他素来是一个敏感的人,听她这样说,连呼吸都悄然间紧绷了几分。 梁昀仔仔细细的打量她,一处都舍不得落下。他知晓这些时日她心里的不安害怕,那日梁冀抱着她滚下台阶,为救她受了重伤。 他多希望救下她的人是自己,希望如今躺在床上的人也是自己。 这样她心里就不会再对他愧疚,就不会难过,就不会因为愧疚难过生出旁的心思。 梁昀想在她最脆弱的时候好好陪在她身边,陪伴她,陪伴孩子,可是他不能…… 盈时歪着头,闻着他身上难掩苦涩药香,凝望着他面上病态的苍白,眼眸中掩饰不住全是担忧:“你到底是什么病怎么从不与我说?全身的药味,又是背着我偷偷吃药是不是……” 梁昀似乎沉默许久,才认真看着她,回答:“我身上没病。” “盈时,”他伸手指着自己胸口,凝望着她:“我这里有病,恐怕永远也好不了。” 盈时有些震惊看着他所指着的地方,眼里慢慢凝结出晶莹的光,她害怕地伸手摸过去,语气含起了哭腔:“怎么会好不过来?到底是什么病?心疾吗?心疾不能熬夜,不能劳累呀……” 梁昀看着她如此着急的模样,忽而平淡道:“只要不想的多,也许就会好。” 这些时日他有多害怕,他多害怕梁冀真的没了,为了救她而去。 他甚至朝着天上祈祷,用自己的寿命也要将梁冀的命留下。 梁昀背过她,极慢地朝她道:“我知晓你在乎他,可我不喜看你如此。” 盈时听了只觉得傻眼,气急反问:“我在乎他?你到底在说什么?他救了我我去看他难道不应当?我去谢他那日你不是也在?我甚至连进去都没进去,只是隔着门与他说了两句话……你到底在说什么?我怎么可能还在乎他!” 梁昀垂着眼,“是么?” 盈时甩开他的手:“你干嘛说这种话?你到底要我怎么证明才行?要我把心拿出来给你看?你不要太过分了!” 梁昀没说话了。 也不知是觉得自己确实过分,还是并不信她的鬼话,沉默以对。 盈时看见他瘦削苍白的面容,似乎有些明白过来,他为何总听不懂自己的话? 她其实已经熟悉了他的所有性子,小脾气,若非怕再叫他多想加重他的心病,她才懒得搭理他。盈时就像是一个厚脸皮,拿着自己的手使劲儿搓热,然后给梁昀轻轻揉上胸口。 她简直像是应付哭闹融儿那般,半哄着他:“你是胸闷吗?还是疼?我给你揉揉好吧,揉揉就不疼了……你要是不好好照顾身子,你没了我和融儿可怎么办?” 示软而已,她百试不爽。只是隔着他的衣衫,盈时似乎能察觉到衣裳底下肌肉的蓬勃力量。 他瞧着有些瘦了,其实真不然…… 没人比盈时更清楚,梁公爷看似清瘦的身材,脱了衣裳里头是什么蓬勃模样。 她摸到他胸腹前那些紧实的肌理,忽闪着眼睛,面颊都悄悄红了,颤颤巍巍想要缩回小手。 梁昀却捏上了她的手,不准她缩回去。 阳光下娘子睫羽轻颤,腮凝新荔。皎洁的脸上被朦胧的树影蒙上了一层细纱。 他低头,微凉的指腹捏了捏她红的几欲滴血的耳垂。她的耳朵生的着实可爱,耳垂圆润肉实,像一颗棋子一般。 “你的耳朵怎么红了。”他喉结滚了滚,状似不在意地问。 “我!才!没!有!”盈时气的跳脚。 梁昀声音略有些沙哑,忍不住朝她伸出手,将她从交椅上牵起来,投入自己怀里。 太久了,似乎早忘了那些时日同她在一起胡闹的感觉。如今他才渐渐察觉这些古板的规矩有多不近人情,有多折磨人。 妻子就在身边,却要依着规矩连碰也不能碰,贴也不敢贴,唯恐失了神智破了规矩。 他是个克制的性子,可压抑在内心许久的冲涌,一旦探头却怎么也压不住。 像一头冲破牢笼的猛兽。 盈时似乎有所察觉,她有些害怕的往后退了退,臀后却是冰冷又硬实的桌面,早已退无可退。 他抱着她是那般的紧,两人身影在窗下交叠。细碎的阳光点点洒在她鸦黑的发间,铺满桌案,铺上男人垂落的袖袍之上。 “盈时,你既决定爱我,就不准半途而废,不准后悔。” 盈时静静伏在他臂弯,察觉到他慢慢掀开她的衣领,有微薄的凉风延着他冰凉的指头钻了进来。 她想拒绝,可好似自己拒绝就是在反悔。就是伤害脆弱的他。 她上回摔伤了好多地方,手臂后背都有些未消的青紫。梁昀仔细看着少女那片雪白后背的点点痕迹。 盈时长睫垂下,察觉到男子宽大的掌覆上去,他的掌心仿佛也升起了汗,潮湿粘腻的往雪白的肌肤上一点点抚摸。 双唇紧随其后倾覆而来,带着侵略的欲求,探索着各处属于她的领域。 盈时忍不住轻轻哆嗦一下。 她本就不是什么老实的孩子,早就是被弄得湿淋淋,声音细柔的像云雾,潮湿的发腻,欲拒还迎。 “这里是书房,不要……” 唇下皆是大片雪白丰腴的肌肤,像是游动在最白皙的琼脂上,触手温润。 盈时颇有些不自在的拿着粉白的指头轻轻压着胸前单薄的领口。 他慢慢抚上她遮遮掩掩的手,将她的手取下来,看着那处早已生长的饱满欲滴的浑圆雪团,殷红胜雪,洁白如玉,随她的喘息摇曳,荡漾。 男人眸底是不动声色的惊艳,沉沦。 一点点缓慢的深入,看着她难以压抑的抽泣声越来越密,在他臂膀中轻轻颤着,看着她那双眼湿润涣散,靡乱失神。 一场极致压抑的欢愉,泪水染湿她卷翘的睫尾,她随着他的冲,撞,四顾茫茫,喘息都喘息不过来,只能无助哭着摇头。 却换来他将她换了模样,将她双膝放去书案上。 面对着身后紧紧依着的万马奔腾之势,小腹间的臌胀,香足无力被撑着,足尖紧绷,总触不到岸。 他也知晓这是青天白日里,哪怕背对着她时,面容总岿然不动,疏冷的眉眼,只偶尔随着她的挣扎哭泣短暂的动情。 他动情时并不粗蛮,眉眼间会泛出一种云遮雾绕的含蓄,温柔,又有极力隐忍的痛苦。 太久没有触碰,哪怕只是一次努力克制着的见不得光的缠绵浅入,盈时也未能持续太久。很快她就泪水涟涟。 最后关头,终是来不及。 盈时浑身瘫软被他慢慢并上快要抽搐的腿根,被他亲昵地搂入怀里,下巴搁在他颈窝,事后温和的爱抚能化解她的一切脾气。她许久才意识回笼,绯红艳丽的小脸上全是委屈,眉心蹙着不舒服的动了动酸软的腰肢:“祖母孝期还没过……” 梁昀安静了片刻,便执着帕子为她整理裙 下 狼 藉,握着她的粉足为她穿上不知何时蹬掉的罗袜,重新系上皱乱的小衣。 他神情已然不见方才的情欲,只气息依旧有些重,安慰她道:“不碍事,我去找些药来。”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130节 “谁病了?要喝药?”屋外廊下,梁秉一席戎装,匆匆跨步而来。 十五岁的少年,耳朵最是灵敏。 他着急的跨步而来,甚至顾不上廊外另一头章平气急败坏匆匆跑来的阻拦。 梁秉一手推开章平,语气嫌弃:“这是我大哥的书房,大哥说了如今形势危急,我有要事来报不用通禀。” 梁秉未曾迟疑,抬步跨入门槛,便同梁昀说起:“魏博这回阴招害了三哥,伤了嫂嫂!部下人人都叫嚣着要起战打回去!我们这些年忍气吞声受了多少屈辱挨了多少骂名?大哥,我再也不想忍下去!” “大哥给我三千兵马,我一定要为三哥报仇!” 梁秉说罢,便瞥见书房里,那位嫂嫂垂着头闷不吭声的研墨,就着窗边的光,依稀可以看到她眼角的泪光扑棱。 而兄长正在收拢案面上的书信,二人见他来倒是不慌不忙。 梁上的鹦鹉却不知哪儿学来的话儿,古怪的掐软了嗓子。 “这是书房!别闹~” 盈时登时面颊通红,高高举起衣袖作势要吓唬它。 梁昀亦是忍不住,蹙着眉头,起身欲来捉它。 第106章 近日, 北边探子传回消息,北边边境魏博治下几城近日来屡有异动。 消息传至河东,梁昀同部下提出数道作战方案。 数年以来一直被动防御, 如今人声鼎沸, 民怨沸腾, 他们亦不想继续忍让。如今何不如趁着对方尚未准备好,攻其不备? 时令迁移, 转眼入了六月。 时方盛夏,烈日高悬,将天地烤得如蒸笼一般。 河东联合范阳振武结兵三万,出兵襄助受魏博牙兵骚扰,朝中放弃多年的边境之城平、宁二州。 此战亦是梁秉第一回亲率大军出征,出征前夜他甚至兴奋激越的难以入眠。 翌日, 军营校场之上, 军旗烈烈, 熏风滚滚。 乌压压的大军刀枪林立, 甲胄鲜明。旗帜在风中瑟瑟, 一张张年轻的面庞上,透着坚毅昂扬,不破不还的勇气。 梁昀庄严盛装,玄色华服亲赴军营校场,登上高台。 其身旁诸般礼器罗列,香烟袅袅升腾, 场面庄重肃穆。 身后侍从恭敬呈上一杯浊酒,梁昀双手稳稳端起,微微俯身,将酒缓缓洒于高台之上, 酒水溅落,洇湿了一片砖石。 洒罢,梁昀又取过第二杯酒,目光如炬,自上而下扫视着台下那一排排整齐列队的出征将士。手中酒盏剔透,琼浆在日光下泛着粼粼波光。 “吾之将士们,此番责任重大,尔等皆为我部下精锐,望能奋勇杀敌,凯旋而归!” 台下将士们闻此,齐声高呼:“奋勇杀敌,凯旋而归!” 众将声震云霄,满是激昂与忠诚,令在场众人无不热血沸腾。 梁秉拜别兄长。 高台之上,梁昀袖袍被风吹鼓的轻扬,他看着幼弟年轻气盛的脸庞,看着他身量已经快长得与自己齐平,他眼中闪过一丝欣慰,旋即又恢复了那冷峻威严的神色。 他将虎符珍重交予梁秉,肃声道:“军中首将所有士卒都盯着你的言行,行迹切记不得莽撞,不得忧柔寡断。行错一步便是身后万千将领的命,此次切记时机未到,与魏博牙兵并不可正面交锋,拿下失地,便原地驻守。” 梁昀知晓魏博如今关头满门心思对着朝廷,北胡也早同魏博内中起了嫌隙,河东三府结盟已成,徐绪鹰那只老狐狸便是知晓后方遭袭也并不会调精兵重新收复并不值当的失地。 可对于幼弟的第一次亲征,仍旧语重心长。 梁秉眼中带着昂扬必胜的气势,正声道:“兄长放心!弟弟务必时刻牢记您之教诲!” 语罢,梁秉转眸,回身睥睨着万丈高台之下,他的目光冷峻地凝视着前方敌军,手中紧握着那杆冰凉的长枪,声音仿若一道利箭,穿透喧嚣:“吾等身后,乃万千百姓,今日纵是拼死,也务必要夺回平宁二州!” 此乃时隔多年的首战,纵是小打小闹,也不能输。 赢了便是一雪前耻,输了更是雪上加霜。 台下喝彩之声,有如滚滚雷鸣。 梁秉言罢,挥旗下令,先锋如潮水般汹涌向前而去。马蹄踏地,扬起滚滚黄尘,喝彩声瞬间淹没了这片天地。 众人出发而去,忽地有一人一骑策马而出。 众人定睛一瞧,竟是那这段时日身受重伤,一直养病的梁家三爷。 狂风呼嚎,梁家三爷单枪匹马闯入台下。 梁冀翻身下马,单膝跪下,面上是前所未有的坚毅:“望大哥准许,我愿与四弟并肩做战,一雪前耻!死战不退!” …… 溽暑时节,烈日如炽。 各地交战,纷争不断,河东府内却自有一番清凉惬意,与世无争。 梁昀随军队出了河东,连书信也没空传一封回来。 盈时也有头疼的事儿,府中庶务太多,大大小小许多事儿如今都落在她肩头上。 以往她是幼媳,不说韦夫人与萧夫人,便是下头还有一个万事都懂的萧琼玉替她打头。 如今却不同了——她如今是河东家主夫人,再没有旁的女眷会帮她分担,也不敢越过她做主。 凡事满府人都要得她的首肯才敢行事,不仅如此,她一言一行都被所有人注视着。 盈时非是什么天才,许多事皆是一头雾水不会上手。很快便忙的焦头烂额办了好几桩错事。 好在她好学,不耻下问,亲自去寻来几位管事询问,不懂的事儿便亲自去问,去学。 年幼时她由于是女儿家,学问上就很是糊弄,爱学不学,不学也没人会逼着她。且家中知晓她日后嫁的是幼子,也没人太过计较她懒散的掌家能力。 盈时已经十八岁,满打满算,她竟是在这个年纪才开始认认真真学习起如何管理庶务来。 河东府庶务太多,梁昀随军走了,盈时不单单是自己的那一份要处理,许多本该梁昀处理的那些盈时也要学着插手。 写给梁昀的书信被留置在河东府,十几日间竟足足积攒了百余封。 盈时瞧着一封封信件手足无措,她唯恐有要事耽搁了,便连忙去问章平。 “看着都是朝廷送来的,要不要将这些给公爷送过去?” 章平赶紧告诉盈时:“要紧儿政事儿都已经给家主处送过去了,这些书信多是些逢年过节各处的问候,朝廷官员的问候,通篇都是废话,还有可能有人往信纸中□□,一般都是拆开交给手下验,顺便寻些有用的消息。您不需理会这些,底下人会替您处理掉。” 盈时猛然间脑子里嗡了一声,久久震荡不曾平息。 有毒?不看?叫底下人来处理掉? 上辈子……她的一封封书信,莫不是就是这样被耽误的? 盈时面颊泛白,持久的僵硬叫章平也看出来不对劲儿。 “夫人?” 盈时敛下情绪,问他:“交给底下人,底下人会以家主的名义回信不成?” 章平听了吓得直摇头,连忙道:“我们哪儿敢以家主的名义回信?多是留着不理。” 盈时慢慢安抚好自己的情绪,她说:“我再看看有没有京城传来的家信。” 盈时忙的像是陀螺,夏日清瘦了好几斤,后来渐渐上手了才觉松快起来,每日里日子过的宁静安稳,岁月漫长到叫她险些忘了许多东西。 直到这日盈时收到京城萧琼玉写给她的信,盈时才猛地回过神来,自己离开京城竟已大半年了。 萧琼玉给盈时写来信,信中说她打算随着梁直往安西去了。信中多是问些家常,朝着盈时问起融儿来。 萧琼玉说起元儿,说他如今已经长变了一番模样,走路很稳了,说话也都会说了。字字句句中都透着万事安好。 信的末尾,还附带说起韦夫人与傅繁的事儿。 原是梁冀走后不知所踪,傅繁与韦夫人留守在梁府,二人间竟是越来越不对付,时常闹腾的满府鸡飞狗跳。 傅繁的兄长前去帮忙,想要报官营救妹妹出来,竟还被韦夫人命人打了一通。 最后傅繁的兄长也不知想了什么法子,连夜将傅繁救了出去,傅繁临走前还拐跑了后宅中所有的金银珠宝,可叫韦夫人气的连声怒骂。 若非韦夫人想给儿子留些颜面,只怕扭头是要报官去,后韦夫人又命家丁护卫出去捉这对兄妹,闹得好大一通,竟将傅繁又捉了回去。 盈时看了信件只觉唏嘘,又被这二人狗咬狗的模样惹得发笑。 想起前世假惺惺的韦夫人,令人作呕的傅繁——上辈子是因为傅繁回梁府时已经有了孩子,且性子也比如今乖巧精明上许多,韦夫人才待她好。这辈子她如此泼辣的个性,又没了自己插在她与韦夫人中间,这对婆媳二人倒是如此轻易就反目成仇,对着咬了? 也是,韦夫人那般的性子,能真心对哪个? 傅繁落入再是痛苦的境地,盈时也不会同情。 这辈子盈时没给二人伤害自己的机会,可自己不压着前世仇恨去报复二人已经很好了。 对盈时来说,这二人早从前世仇人变成了这辈子无关紧要之人。 同她再没有关系。 盈时也只是短暂的思索,当看了一桩乐事,回过神便提笔给萧琼玉写去回信。 她看了看身侧已经九个月大的融儿,融儿这个月刚刚开始能够借着搀扶站起来,有时候还能晃晃悠悠走上两步。 小孩儿约莫都是腿短,圆溜溜的四肢像是藕节一样,夏日里小孩儿更是怕热,桂娘给融儿只穿了一个大红色的肚兜,四肢粉嫩嫩的藕节一般模样,十分可爱。 盈时笑着提笔说:融儿比以前更重了一些,连他父亲都时常笑着说他圆润了,要他该减肥了。 梁昀是个真心心疼孩子的父亲,一面觉得融儿沉重,要他减肥,却又不舍得真饿了融儿。 前一刻朝着盈时叹说任由融儿继续胖下去,若是以后长大瘦不下来可怎么办?后一刻又说小孩儿胖些倒是无伤大雅,反倒有几分可爱。 盈时以往觉得梁昀是个威严的父亲,如今却觉得他其实跟自己一样,骨子里很纵容孩子的本性,根本不舍得惩罚孩子。 这样下去,若融儿懂事些还好,若日后是个不服管教的性子,还不知要怎么无法无天呢…… 盈时摇摇头,努力将烦恼甩掉,她一会儿功夫写满了三页纸张,正是写的津津有味,忽听身后传来一道奶声奶气的声音。 “娘……阿娘……” 盈时有些微怔,扭头看过去。 融儿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粉嫩的小嘴巴微微张着,被乳母们围在柔软的波斯地毯上。正努力歪着头,迈开藕节一般肉嘟嘟的小脚,朝着盈时一步步走过来。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131节 融儿继续嘴里继续吐出:“咯咯…… 阿娘……” 那声音稚嫩软糯,虽发音不甚清晰,却如珠落玉盘般清脆悦耳。说完他自己竟 “咯咯” 地笑了起来,露出几颗还未长齐的小乳牙。 一旁的乳母们听了,也都忍不住掩嘴轻笑。 “夫人,您可听见了?小郎君会唤您娘了!” 盈时眨眨眼睛,仿佛察觉到心脏都被这句奶声奶气,唤的控制不住的疯狂跳动。 她捂着胸口,翘起唇角,竟像融儿一般幼稚的模样笑了起来。 “我的小宝贝…” …… 约莫是大军出河东后的第三个月。 梁秉领着先锋军重回河东了。 出征三月,梁秉黑瘦了一大圈,回来第一件事竟是歇息也不曾,便直接朝盈时而来,欲接盈时往平州去。 “这一路往平州的贼人都被荡平了,河东部曲已驻扎进去,嫂嫂放心,有我护送着很是安全。” 盈时看着梁秉认真的模样,忍不住问:“接我去平州……做什么?” “兄长寻到了伯父伯母的安葬之所,如今命我来接嫂嫂去一趟,是否迁移棺椁…还需嫂嫂亲自去定夺。” 盈时原先没听明白梁秉口中的伯父伯母是谁,好半晌才明白过来。 那一刹那,她尤如幻听,整个人都像是落入了一场无边梦境。 ‘我父母至今尸骨也没找到,他们离我太远了,我连够都够不着。’ ‘我从小就寄人篱下,每一天都活得小心翼翼,战战兢兢。’ ‘我自小就学会看人眼色,唯恐旁人嫌我累赘,不要我了……’ 梁昀,梁昀…… 原来,你一直记着啊。 第107章 一连数日, 马车行在崎岖不平的土路之上。 车轮滚滚,昼夜不停。 盈时终于踏入了这片土地。 平州乃一处边境小城,因毗邻外境。数年动荡不安, 州内各族混杂, 民生哀苦。 自数年前被魏博侵吞, 而后北胡便是被魏博从此地引渡而入,长驱而入撕破了大乾的边防线, 这才有了河洛之战朝廷的惨败。 奈何被魏博侵吞的这些年里,地处边境,便是魏博也鞭长莫及,常年来处于一个保守各地骚扰无人接管的放养状态。 马车慢慢驶来,曾经守护一方安宁的边陲小城,刚经历数场浩劫, 在战争的蹂躏下早不复往日生机。 四处荒芜一片杂草丛生不见农田痕迹。一路散落着锈迹斑斑尚未曾收拢的兵器、尸体, 诉说着前不久厮杀的惨烈。 远处山峦沉默矗立, 偶有一阵热风吹过, 带着丝丝血腥气与尘土。 盈时便听到赶马的章平对自己道:“夫人, 到了。” 被马车颠簸的昏昏欲睡,盈时倏然间清醒过来。 她在马车里整理妆容,纵然并不觉人去世后数年亡魂还会停留在世间,但她总盼着自己能以一个整洁姣好的面庞再见到父母的坟茔。 马车缓缓停下,盈时扶着香姚的手慢慢踏下。 …… 苍穹如墨,铅云沉沉。 她踏下马时, 苍穹间落下了点点细雨。 盈时抬眸,见山道四处杂草肆意丛生,因多年无人管束而肆意蔓延。 杂草高高低低,密密匝匝。 而一处坟茔之处似乎常年有人打理, 并不见杂草侵吞的坟茔,就那般孤零零立在山野间。 引路而来的护卫们似乎知晓夫人的疑惑,道:“昔年刺史府被纵火,州牧夫妇遗骨被一府上老奴辗转迁出,埋藏在此处,大人当年在平州治下严明,清正廉洁,时常救济穷苦人家。坟冢这些年来一直被当地百姓照看修缮,逢年节亦有人私下祭拜。” “只是由于这些年平州乱,谁也不敢给您父母立碑。” 盈时看着空白的碑文,道:“那人呢?可否请过来?我欲当面道谢才是。” “是!”护卫们领了夫人的吩咐,便匆匆退下。 身后的章平将早已准备好香烛祭品命护卫一一摆上。 平州年轻人中早已不记得当年事,可当地年岁大些的百姓却都还记得那位州牧大人。 大人入朝为官数年更是清正严明,严于律己,极得人心。否则也不会被先帝引为心腹之臣,派遣他外放去边陲之城为朝廷行监察之职。 也正是因阮父当年善举,平州混乱战火连天,却仍有忠义之士冒死闯入府中收拢夫妇二人尸骨,将殉城的夫妇二人一齐安葬在此处。 盈时脚步沉重,一步步走进墓碑,凝望着那处孤单的坟头,仔细回忆着父母的模样。 可那时她太小了,一点点的回忆也想不起来,甚至对父母的感情都是彻底的空白。 她才两岁,父亲就去了平州任州牧,负责监察。 次年,便传来平州动乱,盈时父母双双殉城的消息。谁都知晓其中有古怪,可那时平州动乱,千里之遥,谁又能查明? 朝廷尚且苟延残喘,谁又能替她伸张正义?这事情甚至一直埋藏再肚子里,连拿出来想也不敢想…… 当地百姓中多有人见到骑兵护送,纷纷探头来问,不肖片刻便有人知晓,竟是阮大人后人寻来,一众百姓听闻,不由纷纷涌上前来,都想目睹一番那位大人后人。 少顷,当年州牧府上的老奴姗姗来迟,这些年也正是他替盈时父母收敛了尸骨。 老者头发花白,身型佝偻,看着盈时当即便是老泪纵横。 “多谢您之大恩。”盈时心中感念,当即便朝着老者跪下叩头,老者连忙拦住她的下拜。 “使不得使不得……您乃是娘子,老奴乃卑贱之身,这一切都是老奴应当做的……” 盈时这也才在众人三言两语中知晓,当年民乱,父母殉节竟只是幌子。 “当年事后,州牧府上好大的一把火,将所有都烧了个干净。所有相关人死的死散的散,侥幸存活的都在数日间以各种原由遭罪殒命,谁都知晓其中古怪,是以数年来无人敢为阮大人申冤,甚至不敢给大人夫妇二人立碑,唯恐尸首也保不住……” “州牧当年暗中勘破徐贼与平州其他藩镇暗中勾结之事,写信数封回朝却被拦截下来,只怕是叫徐贼知晓了,扭头逼死了大人夫妇!” “大人殉城后那些恶人仍旧不肯放过,整座刺史府遭到大火焚烧,便是那群贼人唯恐大人留有后手,将所有书信都烧了,也没有一个仆人跑出来。” 这个锅被扣在北地乱民头上,两个版图交接之处,乱民很多,不服朝廷管教的更多,摩擦之事常有。 是以,他们都说,是盈时父亲为官处置不当,惹出民愤才变成这般,当年的惨案便也不了了之。 原来,从不是什么乱民。 她父亲素来得人心,治下严明,从来都没有什么乱民。 原来是这样啊…… 众人听闻,不由得唏嘘不已,泣下沾襟。 老仆老泪纵横,朝着盈时道:“如今娘子终于寻来,可将您父母带走,州牧夫妇漂泊了半生,终是要葬入故土祖坟之中的。” 盈时忍着喉间的哽咽,她应下,给坟冢磕头上香。 她有很多话,可却都不知说什么,满肚子的委屈却偏偏说不出来一句。 因为她已经大了,若是才几岁,怎么都好,她如今都已经是当娘的人了。早就不能不合时宜的哭了。 盈时仓促的拿着帕子吸干脸上眼泪,拱手上香便拜了下去,“阿爹,阿娘,我是蛮蛮,我过来接你们了,你们只怕是不认得我了?” “女儿今年十八岁了,桂娘对我很好,叔父叔母也尽心抚养我长大,教我读书明理。后来嫁了丈夫,丈夫待我也很好。对了,你们如今有外孙了,融儿很乖巧,因为战乱没敢带他过来,下回一定叫你们见见他……” “我很好,爹娘在地下安心吧。” 许多平州当地百姓也纷纷走了出来,要一睹大人爱女之貌。 只见那娘子乌发素衫,柳眉淡月,身段纤细,花儿一般娇嫩的面颊。一看便是娇贵,并未受过苦楚的面相。 老仆满眼欣慰,对着坟墓抹泪:“老爷夫人,你们这回安心了。” 老仆复又问起盈时:“娘子已经成婚了?” 盈时回道:“已经嫁人了。” “所嫁何方人氏?” 问起这个,饶是素来觉得脸皮不薄的盈时也有些腼腆了,她面上浮起粉色。 恰巧此时,由远及近,山道间响起沉闷的滚雷,有一队骑兵护送着马车停驻在山下。 男子一身风尘掀开车帘而下。 他身量高大脊背挺直,身影凝固,气质沉稳。立在那里便是赏心悦目。 不知何时云层散去,有浅浅的日光投在他面上,他负着手,一步步朝着盈时而来。 盈时看着那道朝着自己走来的身影,朝着老者含羞道:“那位便是我丈夫。” 百姓惊诧间已有人认出来人身份,竟是纷纷跪拜下去。 “有眼不识泰山,竟是节度使与夫人远道而来……” 上月,京中传来圣旨,封梁昀为河东节度使。 梁昀不在河东,这道圣旨是府上众人接下的,未曾大肆宣传,可河东节度使的名头却早已传至如此边陲之城。 梁昀接过章平递来的香,便是朝着坟冢前枯草间拜下。 “泰山泰水在上,受儿婿一拜。我与盈时早已结为夫妻,因时局动荡未能寻到您二人处早些祭拜通禀,实乃儿婿之罪过。” 梁昀缓缓抬眸,爱怜无限的看了一眼她:“二老安心,我与盈时会此生相携。待战事缓和,我与盈时将泰山泰水棺椁迁回陈郡,叫泰山泰水入土为安。” 盈时艰难忍住了眼中的泪珠,被他说的泪眼朦胧。 梁昀安抚着她的后背,任由她将自己胸前衣襟哭湿一片。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132节 等哭的够了,盈时这才止住抽泣,她凝眸与他认真道:“谢谢你,若是凭我自己,这辈子只怕也无法寻回父母尸骨,更别提什么报仇了……” 梁昀只是摸摸她的头发:“我是你丈夫,这是我应当做的。” 他寡言。 盈时早已习惯了他人前古板又别扭的样子,她止住泪,与他道:“对了,我险些忘了告诉你,你走的这些日子,融儿已经会开口说话了,会叫我娘了。” 梁昀看着她 ,他深秀的眉眼里氤氲着她梨花带雨的模样。 盈时忍不住嘟囔:“我教了他好多回唤爹,可他如今还不会唤你……” 梁昀眼中含笑:“嗯,我不着急,他会唤你我也很欢喜。” 看着她欢喜,他才真真切切的欢喜。 “对了,方才我来时听说,你乳名唤作蛮蛮?”梁昀看着她,牵唇笑着问她。 盈时微怔,旋即眼眶又是一红,她咬着唇忍着难过:“我爹娘去世前就是这样唤我的,只可惜我早就不记得了。还是桂娘告诉我,要我给他们烧香时称乳名呢。盈时盈时……我爹娘说不准都不知我是谁了。” 说着说着,她有些暗恼,像是为自己挽尊一般:“当真不是很好听是不是?旁人家的女儿都要唤叫宝珠儿,明珠儿,珠珠儿,谁知他们怎么想的。兴许是比翼鸟的那个蛮蛮吧。” 谁家好人家姑娘乳名带虫子的? 还带两个虫。 梁昀徐徐勾起唇角,他许是猜到了泰山泰水给自己妻子取这乳名的含义。 “兴许是你小时候脾气不好,喜好哭闹的缘故?”胡蛮,横蛮。 盈时不满的看他一眼,脸不红心不虚的拨正道:“你别胡说,我小时候如融儿一般。” “啊不对不对,是融儿像我一般,融儿什么样我小时候就什么样……” …… 梁冀带伤出征,首战一连大捷,一扫而空先前数年的不顺。 他甫一回营,便听闻梁昀找到了阮大人当年的坟冢所在,当即也未曾停留,匆匆策马自内城赶了过来。 却在山下时,见到二人相拥的一幕。 兄长似乎有所察觉,乌沉的眼眸穿过重重树影,不带情感地看着他所在的方向,而后将怀中娘子搂的更紧。 梁冀却只是静静看着,浑不在意梁昀阴冷的眼神。 梁冀近乎贪婪看着少女被日光堆叠出的朦朦胧胧的倩影,这一回却没再踏步上前。 他看着她笑盈盈的鲜活模样,忽然间心中竟是松了一块。 竟渐渐有些释怀了。 第108章 过往 “报!宁州失守!”继平州被夺之后。不过数日, 又一噩耗传至魏州。 魏博节度使近日脾气暴躁。 叫一年仅十五的儿郎率兵在眼皮子底下抢取平州,如此羞辱之事,叫他震惊无比, 心中一团怒火喧嚣不出, 动辄便在府中处罚起手下。 魏博法度严苛, 最简单的处罚落到身上,不死也要脱掉半层皮。 府上众人无不战战兢兢。 魏博节度使约莫五十来岁, 头发半白,由于是胡人杂交,生的一双翠绿的狼眸。年轻时亦是一能征善战之枭雄,只是如今老迈喜好酒池肉林,美色不断,身材日渐臃肿, 眼角耷拉。 到底是昔日令人闻风丧胆的枭雄, 盯着人时, 眼中尤如看着一片剥了皮的猎物, 令人胆颤不已。 报信而来的一众将领见到主将如此模样, 一个个面上惨无血色,不敢吭声。 莫说是将领,便是徐绪鹰亲儿子对着这个狠辣的父亲,亦是满腹恐惧。 世子往日外头胡作非为,俨然一恶魔投生,如今对上父亲发怒, 后背发凉头也不敢抬。 他跪倒在地,像是被一根线吊在万丈高空,稍有不慎就会摔下粉身碎骨。 “父亲,儿中了奸计!儿得了他要攻打衡州的消息!率兵去支援了衡州!” 可徐绪鹰却不会轻饶了他。 他打量起自己这个儿子。 世子生的当真也不差, 八尺身高,虽瞎了一只眼,却依旧仪表堂堂,作战勇猛,果决狠辣,站在那里气度便令人肝胆欲裂。 以往的徐绪鹰爱重这个长子,觉得这个长子生的似他,甚至想着若有朝一日荣登九五,便是个瞎子他也要力排众议立为太子。 只是这日,徐绪鹰也不知是失望,还是早早醒了酒,他眯着眼阴恻恻看着跪在地上的儿子,良久喉结间缓缓滚动一下,发出枯枝般腐朽的声音:“他死在我手上可见不如我,差我久矣。可一介庸才却能生出如此的儿子!一招调虎离山便将你们一群老将耍的团团转,辨不出东西。给你三万兵马,你却只守着衡州去了?” 徐世子被父亲一番责骂吓得跪趴于地,他脑中混乱,惶恐道:“孩儿知错,孩儿也是听信手下,这才中了狡计!” 徐绪鹰微微闭上眼。 “你这些年恃才傲物,行事愈发张狂。你可知这天下之大,比你有能耐之人更是数不胜数?昔日是侥幸,更是天运!如今呢?我辛辛苦苦打下的基业,难道要毁在你手中不成?” “父亲息怒,孩儿知错了,再给儿两个月!两个月!丢下的城池儿子连本带利拿回来!儿子必取那手下败将首级回来!”世子跪伏与地,近乎双眸充血,咬牙切齿发誓。 …… 入了秋,雨水渐渐多了起来,宿雨初歇,天气中仍有些闷热。 平州城内随处可见携家带口的百姓。 而今城内众人听闻节度使夫人随军而来,众人皆是止不住的好奇,纷纷跑出来围观。 盈时坐在马车里,只听前方人声鼎沸,马车被迫停住。 她轻轻撩起车帘,只见街上百姓乌压压一片。顿觉坐如针毡,看向一旁的梁昀。 见到节度使夫人的面容,更引起车外民众躁动不已。 许多上了年纪的老者更是不顾病体,往才落雨过后的泥地上深深下跪,随着他身后又乌泱泱跪倒下来一大片。 更有老人提着菜篮,里头装满了新鲜的鸡蛋鸭蛋,还有人抱来大鹅,羊羔,要给节度使大人府邸上送过去。 “咱们穷苦,没有旁的礼,这都是咱们寻常百姓养的一些牲畜,还望大人与夫人切莫嫌弃!” 护卫们跟着身后,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百姓们围了道路,倒叫他们寸步难行。 梁昀下马,亲自将老者搀扶起来:“诸位乡亲父老,朝着晚辈行跪拜之礼实乃折煞晚辈了。” 梁昀命他们将东西都提回家去。 众人却是将马车团团围住,仍道:“若非大人,平州百姓如今仍被那魏博恶贼统治,叫他们为祸世间!连这些地里种的稻谷青苗,家里养的牲畜 ,一年到头都全是给魏博养的。我们别说是一口肉,便是糙米也不过只够垫垫肚子。” “是了,这些年来,多生一个孩子都惟恐养不活,饿死了多少孩子?生下来能养大到十多岁也是被抢去征兵死在哪儿都不知晓……” 众人说着说着,人群中已有人忍不住啼哭起来。 “若非大人部下护住城池,赶走徐贼,只怕我们的家园早就毁了。您一来又免了我们一年的赋税,分发新田给我们耕种,如今只是想叫您尝些新鲜罢了,您之大恩,” 这些人一个个瘦的如同竹竿般,空荡荡的衣裳挂在身上,瞧着便叫人心酸不已。 明明是自己耗费心血精力种出来的粮食,养成的牲畜,却都落不到一口吃的,这算什么世道? 盈时眼中皆是感动之色,随着梁昀一同下车扶起一众父老乡亲,劝说他们将东西拿回去。 梁昀神色动容,他叹息一声道:“这些都是你们辛勤劳作所得,本就便该属于你们,若是我们收下又与那魏博有何异?诸位乡亲父老还请快收回去,你们的心意我与我夫人已是心领。” 百姓们见他言辞恳切,态度坚决,仍跃跃欲试要往车上塞入。护卫们上前好一番说辞,才将热情的诸人劝住,将堵塞的街道重新梳整开来。 梁昀还有要事,骑着马往前边而去。 章平带着盈时去了梁昀这些时日暂住的屋舍。 盈时下车便见,里里外外不过小三间屋舍,被收拾的极为干净。 右边是一间书舍,他喜欢看书,便是行军路上似乎也总离不开,这才来这里驻扎几日,书房里便堆满了书籍。 梁昀的床铺干净而整洁,甚至带着点点他的香气。 盈时这些时日一直以来的颠簸,恐慌,再这间小小的屋舍里,终于稍稍安定。 …… 梁冀夜间从营地中策马回城,一路见许多衣衫褴褛的流民,竟在被夺回的小半月间许多流民自境外逃难而来,被平州收容。 满身是血的梁冀翻身下马,问众人:“都是何处来的?” 府兵回他:“都是些以往跑出城的人,如今听说被河东府赶走了徐贼的兵马,免了赋税,都纷纷从各地跑回。还有一些是先前南边儿的,南边儿如今乱,许多势力打仗糟蹋了庄稼,他们就跑了这里投靠。” 这是好事。 如今四处百废待兴,若是有人力流入,给他们登记户籍,分发薄田稻种,来年便有许多粮食收成,恢复发展。 未等府兵继续说话,隔着围帐,梁冀便已听见他兄长吩咐众人妥善安排流民之事。 依稀听着便是要给他们登记户籍,分下田地。 梁冀掀开布帘进入帐内。 梁昀见梁冀进来,他微微颔首,复又继续看军事布防图。 这些时日,梁昀轴转不休,每处都能调整好分寸,照顾得到。 梁冀凝看着他深夜中不眠不休,灯火下如孤鹤一般的身影,终于忍不住相劝:“大哥应当注意身子,再是年轻也不是铁打的身体,莫要年纪轻轻落得一个耗空心血的毛病。” 否则日后,又是药石无医。 这话,怎也不像一个弟弟对兄长说的话。 梁昀将眼神从军事布防图中挪开,看了一眼人群外那个青年盔甲染满血的模样,他淡淡道,“无碍,我知晓分寸。” 梁昀朝着诸位将领,吩咐道:“这回实乃趁魏博不备拿下的二州,依我对他们的熟悉,待他们反应过来势必会极快调转兵力反扑而来。魏博兵力十万,半数驻扎与魏州,那处是他大本营,他们轻易动不得,其余的也只衡州云州两处兵力得以调动。徐山生性狡诈却也勇猛,这回他丢了两州挨了重责,势必咽不下这口气。你命人守着这二处山口,早早报信,所有人等,这些时日都不得有片刻休息,务必日日操练才是。” “是!”下属领命,皆是退了出去。 众将走后,唯有梁冀未曾离去。 梁昀看向他,问他:“舜功,可是七营里有事?” 梁冀摇头,却道:“我曾经听人说起一位云游乡野间的神医,生死人肉白骨,对大哥的旧疾颇有帮助。大哥不如试试?” 饶是冷静的梁昀,也不由微微拧起眉头,凝视他许久。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133节 “大哥臂上经脉伤了,而后又长错了,听说那人有一种能重续经络的法子,虽是凶险可若是成功,便能与以往无异。”梁冀说这话时,面容之上皆是前所未有的严谨,双眸坚定,与往日年轻气盛的他简直判若两人。 梁昀看着他不言语。眼神却仿佛问他,你当真盼着我好? 梁冀心里清楚梁昀这句问话的意思。 自己与他,是曾经亲密无间的兄弟,却亦是仇人。有些仇如今被掩藏下,却不是不记得,而是时局不对,不该被提起。 梁冀没有旁的话,只道:“你是我大哥。” 梁昀瞳仁闪了闪,他那总是漠不关心的面庞终究松动几分。 兄弟二人,直到今夜才能放下互相的情绪交谈起来,才百忙之中得了空闲,能聊些除军务以外的家常。 梁昀却并未追问旁的,只是忽而问他:“我从没问过你,那两年你过的如何。” 梁冀平静道:“挺好,没记忆时觉得一切都挺好,吃得饱穿得暖。” 傅大哥对他好,傅繁对他也好。 繁娘为了他,吃了太多苦。 太多太多……甚至他们的孩子都是生在魏博军营里,她为了自己,身怀有孕却被魏博掳走。 若没有后面的事,他一辈子都欠她的。 可是,梁冀眼中却渐渐升起阴霾,他闭上眼,胸臆之中暴戾的情绪涌动,紧握着杯盏几乎要捏碎了杯盏。 “如果大哥是我,两人都为你付出了许多,甚至一人还屡次三番救下你,为了你身陷险境,你会怎么做?”梁冀忽而道。 梁昀微微蹙眉,他未曾想到梁冀会将这个问题抛给自己。 他亦并未全明白梁冀话中深意。 梁昀苦笑:“我未曾经历。” 一个人没经历过,却是没资格说许多话。 梁冀却是依旧追问,声音中几不可见带着一些沙哑:“大哥若是我,可会放弃一直喜欢之人?” 梁昀望着他,思考良久。 他想告诉他早些放弃对谁都好。可这话显然太过虚假,自己如今的身份说不得这样的话。 若只是未婚妻,若是霞月,那他事后一定多加补偿,会认她为义妹,一定会给她找到一份世间举世无双配得上她的儿郎。 可……若是她呢? 梁昀低下头,勾唇苦笑。 仔细想来,原来自己也并非是一个正人君子。 那些所谓的正人君子,不过是未曾触犯到他们的利益,或者说未曾真正触犯到他们在乎的东西。 不在乎,所以才无所谓…… 梁昀凝定许久,眼眸深邃了许多:“所以你还是放不下?” 梁冀不语。 梁昀对梁冀,总归是有内疚的,他说:“舜功,你若是真能立起来,这个位置我可以让给你,我会尽我所能的弥补你。” 他肩头的担子太重,这回夺回失地,只能说是用计狡赢,下回若是真面对面碰上,未必能遇到好。 梁秉太年轻,实战经验少,暂时并不能交以重任。 梁冀心性差了些,不过这段时日,这位弟弟好似蜕变了许多…… 这句话叫梁冀早已被战争磨砺的千锤百炼的心,都跟着颤了起来。 梁冀摇头:“大哥以为我稀罕那个位置?” 无论什么时候,梁冀都知晓,他没办法承担起梁昀的责任。他或许永远比不过梁昀。 “魏博占据地险,我们河东,乃至整个朝廷都早失了时机。我们这回只是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等他回过神来,徐家手底下可没一个吃闲饭的。只怕顷刻间就会卷土重来。如此动乱,绝非一两年能抚平,也许需要一个一劳永逸的法子……”梁冀自顾自道。 梁昀听着他的话,微眯起眼眸,像是狐狸一般的眼神看着他——梁冀渐渐有所长进,越发沉稳,甚至时常成熟的根本不像自己那个易怒易躁的弟弟…… 梁冀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梁冀却暂停了方才的话,神情古怪道:“大哥明知自己大仇未报身子也差,她利用你来报复我摆脱我罢了,你偏偏……” 偏偏上了当。 梁昀神情微有变化,不想继续听自己这个弟弟嫉妒之下的口不择言。 “够了。” “我为救她身负重伤,便是一只老鼠臭虫为救她伤了,她只怕都要哭哭啼啼许久不忘。为何我为她鬼门关走一遭,她却还要如此避着我?” 梁冀说这些时,语气不急不缓,甚至冷静的没什么情绪起伏,就像是交代事情一般,“大哥就不好奇,我与她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事?” 梁昀捏着鼻骨,“此事休要再提,我亦不想探究那些虚无过往之事。” 梁冀像是没听见梁昀的话,亦或像是自顾自一般喃喃:“你猜她为何会如此恨我?你这么聪明难道猜不到?是不是我与她间经历了你没经历过的一切?是不是她对我……有什么误会?若是我们之间误会解除,她会不会——” “她不会。” 梁昀渐渐失了面上的温润,他冷漠看着他,又一次强调:“她不会。” “你为何还不肯承认你做了无法挽回的事?她憎恨你,害怕你,她甚至夜夜梦魇缠身,连哭都害怕的哭不出来。你到底做了什么伤害她的事才让她对你的欢喜变成如今这般?你还要执迷不悟继续纠缠伤害她?” “我亦不想探究,非怕什么你与她的过往。只是怕我知晓内情会忍不住亲手杀了你。” 第109章 噩梦缠身?他竟不知她害怕自己至此。 梁冀欲勾唇苦笑, 却发现面颊僵硬的连笑也挤不出来。 二十二岁的梁冀,遇事只会歇斯底里。 可如今的梁冀性子却是沉稳至极,波澜不惊。 原来, 痛苦与磨砺真能改变一个人。能将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打断一身傲骨, 剥离所有情感, 重新捏成了一个他。 梁冀目光沉下,语调波澜不惊:“大哥不想知晓那我便也不再说。可事关战事, 我却仍要告诉大哥。” 梁昀望着他平淡无波的脸,眉心微微攒起。 “大哥近来对我颇多怀疑,怀疑我为何会在魏博没传出一点消息前就深入振武?我为何能取信为人谨慎的节度使,与他称兄道弟?我又为何会如此轻易潜入节度使府,杀了睡梦中的孙郢?” 梁冀停顿须臾:“这些于寻常人来说任何一条都可谓难于登天,可对我来说, 这一切不过是一段段梦境, 我信了罢了……我起先自然不信, 可后面发生很多事都一模一样。我知晓孙远照本会死在今年的三月里, 我才会提前去救下他叫他对我深信不疑。且我还知振武落到孙郢手里, 孙郢会死心塌地投向魏博,日后会成为魏博分裂河东最厉害的一柄刀。到时候河东四面环敌,若想对抗魏博冲出桎梏,大哥应当知晓河东为此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随着他的话一句句落下,梁昀面色慢慢阴沉。 若是旁人,只会以为眼前是患了失心疯才能说出如此言语。 可——梁昀在振武自有消息网。 他知晓, 梁冀说的字字不差。 自己的探子将书信一封封亲手交到他手里,他素来有阅后即焚的习惯,梁冀是如何知晓? 看着梁昀骤变的脸,梁冀缓缓道:“我不仅知晓这些, 我还知晓些尚未发生之事。不过只可惜……记忆中的我知晓的并不太多。不过便知是一两条若能妥当运用,也够他们吃一壶。” “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梁昀转着手中的扳指,目光沉下,显然并未全信他的话。 这番话,在世人看来,不亚于鬼神之谈。 梁冀苦笑,自他拾起记忆那一刻始,他不仅不觉欣喜反倒更添绝望。 他渐渐猜测到这辈子一切转变都是她亲自选择。 她或许与他一样。 他无法再自欺欺人,他甚至不敢以真面目见她。 “我虽年幼,却不敢忘杀父之仇。然凭我一己之力对抗魏博难如登天。大哥,魏博靠着北胡,如今北胡王庭内斗早已无力襄助魏博,我们不能继续拖下去。” …… 这一夜,梁昀如往常一般宵旰忧劳。 与一众部下商议许久,将原先的所有作战计划尽数打散,直到夜深才商谈得当,结束了去。 外头天色昏暗,四处静悄悄的可怕,仿佛深藏着一场即将到来的狂风骤雨。 梁昀穿着一身鸦青常服,眉眼笼罩着昏光里的冷意。 他抬起脚往屋内走近时,瞧见屋内仍燃着一盏微弱的灯。 盈时趴在案上,睡得很香,开门声也未惊醒她。 她沐浴过,屋内潮湿不减,香气难消。空气中隐隐带着她身上惯用的熏香。 丝丝缕缕清甜的气息。 她褪去了外衣,里头仅着单薄的袄裙,将身段衬的更加婀娜纤细,婴儿般莹润剔透的肌肤,珍珠一般暗中生辉。 二人太久未见。 足足三个月又五日。 因时局动乱,她被迫着承担起了许多责任。 家中娇儿尚小,又正是调皮的时候,却只能依赖她一人。 显然,自己既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亦不是一个好父亲。 梁昀就着角落里微弱的烛光,近乎出神一遍遍凝视着她安睡的眉眼。 雾眉蝉鬓,睫毛很卷。 眼睫蝶翼一般往圆圆的眼窝处耷拉着,婴孩般润泽红粉的唇瓣饱满欲滴,脸颊更是睡出两团粉云。 她澡洗的很是匆忙,甚至连耳坠也忘摘下。 收回思绪,梁昀垂首为她摘下耳坠。 取下了耳坠,她粉红的耳垂处充血通红,叫他又忍不住拿指腹揉了又揉。 盈时难受的动了动身子,泛着水意的眸光微微探起来,看见是他,明明困得睁不开眼,还是立刻伸手朝他怀里扑了过来。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134节 梁昀连忙往前走了两步,迎面将还没下榻的她抱在怀里。 “大人,晚膳送过来了。”隔着门扉,恰巧屋外仆妇们低声通禀。 梁昀命她们送进来。 塌上小几上很快摆满了各式小碟,与两海碗的汤面。 平州地处北境,百姓都不惯吃米饭,多是用些面食。 梁昀往日吃食上并不讲究,送来什么便吃什么,秉承着一个不浪费。 熬煮的色泽金黄的鸡汤,鸡肉骨头都炖的散开。面是平州人惯吃的手擀面,面条粗细不一,吸满了鸡汤泛着淡淡的浅黄。 再配上一叠当地独有的红油辣子,瞧着便叫人十分有食欲。 这些时日盈时一路未曾歇息,身子都要被马车颠簸散架了,可她为了不拖慢进程从来不吭一句。 如今的她只恨不能抱着枕头睡上个三天三夜。 甚至她被梁昀抱着时也是困顿的手脚发软,坐不直身子。整个人都瘫在他怀里闭着眼。 可盈时又是一只贪吃的猫儿,梁昀将她抱的离佳肴近了,果真她困顿中还不忘吸吸鼻子,被香味惹馋的舔了舔唇。 许是上辈子身子坏了,什么都吃不得,这辈子没旁的爱好,就是嘴馋的紧。 她人还没彻底醒过来,已经眼巴巴看着那一大碗的面条,咽咽口水,嘴里还问他:“是什么东西?好不好吃?” 梁昀眸底皆是笑意。 往日俊朗又克制的郎君,也只面对她才会如此笑意盈盈。 梁昀给这个姑娘递去筷子。 盈时接过他的筷子,将头凑去海碗面前仔细看了好一会儿,她先是浅浅尝了一口汤,似乎又觉得差了一些味道,而后试着将那叠闻起来十分香的红油全倒去面碗里。 很快红油便和鸡汤混融在一起。 盈时夹了一筷子面条,张开嘴吸溜吸溜进嘴里。 染了辣意的面条,更加烫的厉害,她仓促的咽下,连连伸出舌头哈气。 梁昀无奈地说她:“你放的太多。” “好辣好辣!”盈时果然受不了这种辣,可又被那种格外刺激的感觉吸引,梁昀给她倒茶时她连连摆手,忍不住又吸溜一口,鼻头已经升起了一层薄汗。 盈时被辣的眼冒白花,唇色通红。 她总像是有着两幅皮囊的妖精,有花朵盛开到极致的靡丽。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间又有着总也长不大的娇憨。 梁昀见她这样怕辣,便将另一碗未曾动过的面给她吃,自己转头去吃她那一碗。 谁知这个从没吃过辣的男人,本领还不如盈时。 梁昀且只吃了一口,便立刻深深蹙起眉头。皙白的面颊升起大片殷红,将手边的茶水喝了个干干净净。 盈时瞧着他与以往判若两色的脸皮,明明还是那个人,甚至还是那副稳重端正的模样,可脸上这般红像是被蒸熟了一般! 她忍了又忍,实在没忍住一下子笑了出来。 梁昀淡淡看向她。 盈时立刻求饶,说:“啊不笑了不笑了,都是我的错。我跟你再换过来,我觉得辣的还蛮好吃的……” 梁昀没继续与她争,她也是真能接受新鲜玩意儿,吃完时唇瓣都红肿了一圈,擦着脸上的汗水却偏偏一副意犹未尽。 吃完面,梁昀又给她倒了一杯茶水,他抬起手,将手放在她手背上温柔地摩挲,良久才对她道:“在这里休息两日,我差人送你回河东。” 盈时原本还眉开眼笑乖巧喝着茶水解辣的乖巧模样,听了这话当即忍不住耷拉下眉眼。 只要不是瞎子都能察觉到她情绪低落。 他捉住她粉白的手,“这些日子融儿只怕想你的紧,他快要满岁了,我不能回去,你早些回去陪着他好么?” 梁昀定定看着她,笨拙的以为她喜欢融儿,拿着融儿去哄着她。 盈时却始终低垂着眼睫不说话。 梁昀叹息一声,忍不住将她抱于自己膝上。 她不在身边的这些日子里,梁昀日夜脑海中对她都有千言万语。可偏偏见到她只会一句:“我们这样只是暂时的,等日后……我们再也不分开,好么?” 他更舍不得她,可他要确保她的绝对安全。 他比盈时高上好些,盈时只有坐在他腿上,才终于可以平视他。 她离他极近,几乎鼻尖与鼻尖搭在一起。 盈时含着鼻音,摇头:“可他不想我了,我却想你。” 短短一句话,却叫梁昀瞳孔一缩。 融儿想我,可我却想你。 我回去叫融儿欢喜,可我却离开了你,便不能继续欢喜。 梁昀的克制冷静因这一句话坍塌的无影无踪。 算来,梁昀长这么大,从未得到过偏爱,甚至是明目张胆的喜爱。 他是长子,注定要严格教养,注定不能溺爱,自小他的行为举止不可出一丝差错。长辈们对他格外严厉,甚至是冷漠。 他年幼时每一个深夜里,时常羡慕起舜功。 他羡慕舜功有母亲做的华丽衣裳,羡慕舜功逃课后所有人也不会对他失望,甚至还会帮他打掩护,羡慕他有长辈明目张胆的偏爱。他甚至羡慕舜功不喜欢的东西敢说出来,喜欢的东西也敢去追求。 自己就不一样了。 他从不能做出一丝一毫的不好,否则……所有人对他的都是失望。 可现在,有这样一位姑娘告诉他,在她心目中,自己甚至比他们的孩子还重要…… 梁昀静静望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眸,长久的不说话。 他是个聪明人,聪明到一点就破。 今日在梁冀那里得来的消息,一路痛苦煎熬地内心,短短一段路他甚至走不回来。 可一切的痛苦,却被她一句话抚平。 他总是表现得很冷静,很宽宏大度,对着她与弟弟的那些过往都无所谓。 可只有自己心里清楚,自己有多虚伪,有多假。 他根本做不到释怀。 他也会嫉妒,也会痛苦。时常根本控制不了自己。 哪怕她如今看不上梁冀了,可每每想起她与梁冀过往的那些年,每每想起梁冀故意刺激自己的话,他们之间还有许多他不知晓的事情?她不喜欢梁冀了,那她就是真喜欢自己? 或如梁冀所说,她只是利用自己。 可是她刚才说了,她想自己。 她宁愿叫融儿难过,也想陪着自己。这怎能是利用? 梁昀露出释怀地微笑。 我何尝不是想着你?心里的痛苦,都是每日每夜想着她,想着他们的孩子,想着他们的往后。才能熬过去,撑过去。 “盈时。”他声音里透着浅浅的愉悦。 盈时慢慢身子贴近他,她的脸颊紧紧贴着他的脸颊,环着他的肩颈认真道:“夫君,我觉得我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喜欢你。” “我现在除了不能日日见到你,自从与你在一起我就已经无忧无虑,我身边每一个人都活得很好,她们再也不用日日担惊受怕。谁也欺负不了我们,这一切你不说其实我都明白,都是你护着我们。你还替我找到了我爹娘……这世上再没有比你好的丈夫了……” 她一介孤女,若非梁昀,这个世道去哪儿能安宁?任何人都能将她生吞了去。 可如今,哪怕是依靠着他,她也全然不一样了。 梁昀微微偏过头,克制不住吻了吻她的耳垂。 一点点的酥麻却尤如干柴烈火,她察觉到他身体的动静,微微松开他。 他却握着她的腰,逼着她更贴近自己。 若是以往,清心寡欲倒是无所谓,如今哪里还能习惯以往终年茹素的日子。 渐渐有些等不及,他有些急躁地吻上她,仿佛是一个毛糙少年。 外头雷鸣滚滚,雨水淅淅沥沥。 屋内,满室渐渐升起潮湿黏腻的气息。 第110章 战争1 回河东的那日, 天色并不好。 一路下起淅淅沥沥的雨,四处氤氲着阴阴的冷意。 直到外头的雨水渐渐停了。 淡淡的日光重新出来,落在那张俏丽的面庞, 如上等玉瓷一般透着光。 盈时立在门前, 梁昀为她裹上自己氅衣, 送她登车。 “回了河东,也少出门, 若真要出门切记要带上护卫。”梁昀叮嘱她。 盈时点点头,强撑起笑:“知道了,雨停了我该启程了,我还想早些赶回去给融儿过周岁。” 梁昀轻轻笑着,没办法回去看一眼融儿,他便会在心里仔细想着孩子如今的模样。 融儿如今是不是长开了一些?是不是与她更像了? 梁昀低头时, 唇角轻轻蹭过她的眉心。 却被盈时捉住他的衣袖, 往他手里塞去了一枚平安符。 “许久前就求下的, 一直都忘了给你……你记得一定要贴身带着。” 梁昀垂眸, 看了一眼掌心那枚小小的平安符, 绘着符文的粗糙布料上仿佛还带着她的温度。 他低声说好,一段简简单单的路,却像是割骨刮肉般难舍难分。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135节 马车离城时,盈时掀起卷帘,看着战后满是疮痍的贫瘠土地。 原本那些不起眼的土地,却被百姓们视若珍宝, 甚至不眠不休地也要重新开垦,施肥。只企图在这场冬季来临前能种出粮食。 土地在一场场雨水滋润下,仿佛重新焕发出生机,孩童们在田野间欢声笑语。 简单而质朴的画面, 透着浓浓的烟火气息。想来只要再没动乱,这里很快就能处处生机盎然,百姓重新安居乐业。 盈时见到这一幕幕,竟是不由得眼眶湿润。 昨夜她还不明白的许多东西,忽然间不用说,就全明白了。 明白无数人前赴后继的一切意义。 …… 风中有熟悉的气息,身后马蹄声阵阵响起。 梁冀策马回城,看着那支队伍远去。 他想起梁昀那番话,本不想再追上去,可人这种东西,无论何时何地,都贪婪的想要光明。 护卫们见三爷策马上前,一个个顿时严阵以待。 可梁冀自然不会再做什么出格之事,他只朝着马车深深望了一眼,深沉的眸光落在她的面上。 他从小就知晓他的未婚妻长得漂亮。她如同世间最华丽绮罗一般映着光晕的发,面庞洁净而白皙。 无论过去多久,梁冀永远记着她的相貌。 盈时仍是那个盈时。见是他立即便将布帘重新垂落下来,挡住了外头人的视线,也挡住了他的视线。 是啊,她倔强而又骄傲,宁愿粉身碎骨也不愿低头一下。认准了一个人便不会回头。 梁冀知晓她听得见,他想问她,梁昀对你好不好?可仔细想来这话当真是可笑了。 这一路以来,梁昀为她做了许多,许多她都不知晓的事…… 梁昀为她做的一切,也曾是那个少年意气风发出征时想要为她做的。 她从小就告诉自己,她想要找到她的爹娘。 那时,他便暗自有了念头,想要为父报仇,想要夺回平州,想要寻回她父亲尸骨。 可惜兜兜转转他什么都没做到,却只是再三伤害她。 马车未曾停下,愈行愈远。 梁冀坐在马背上,目送那辆马车渐渐消失在视线里。 他眸光出神良久,才掉转马头,夹紧马腹,一抽鞭融入山林。 他有他的事情要做,已经错了,不能继续错下去。 …… 返程略有些着急,盈时总算在融儿的满岁前两日踏回河东。 桂娘抱着沉睡的融儿迎上来,“娘子可算是回来了,这些日子奴婢与几个嬷嬷们为小郎君的满岁宴都快急慌了神,不知要怎么办才好。” 盈时接过睡熟的融儿,见到孩子还是自己走时那般模样,似乎长大了一些,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她小声道:“总算是赶得及。” 抓周礼盛不盛大无所谓,至少母亲与父亲,总要有一个在身边。 桂娘又问她这一路是否顺利:“可有见到老爷夫人的墓?” 盈时颔首,“见到了,在平州一处山野里。被原先府上那位叫三喜的老仆收敛着安葬了,您可还记得他?我本想叫他随我们一块回来,可他却是不愿,要继续守着我父母。我只得差人去给他赠去了一些薄银……” 桂娘一听,当下也是忍不住红了眼眶,连连颔首说:“记得,怎么不记得,年岁比我还大许多。年轻时最是老实憨厚的一个人,听说原本快要冻死了,叫您父亲救下来,可惜因为不识字只能安排去了马房当马奴,那活儿可不清闲……谁知晓,谁知晓这么多年,他竟还……” 盈时亦是叹息了一声,说:“公爷说等安定些就与我将父亲母亲的棺椁迁回陈郡,到时候也能将老人家一同接过来。桂娘,您可要保重身子,到时候我们一同过去好不好?” 桂娘拿着帕子抹眼泪,怕吵醒了小郎君,压抑着哭声,嗓音里却都是欣慰:“自然是要去的……娘子,公爷是个好郎君,心里想着您呢。以往我总忧心您的往后,可您却是否极泰来,日后日子一定会越走越顺。” 盈时听了,心里也忍不住有些小得意。 自己可不是个否极泰来的? 遇到那等天塌了的事儿,还能叫聪明的自己走出另一条路。 …… 九月,秋风入帷,天气干燥,早生寒凉。 芳莲坠粉,疏梧吹绿,梁府这日四处喜庆盈门,一早门前车马络绎不绝。 小郎君的满岁宴,纵使家主依旧没赶回。可众人心里都暗自揣测着这位小郎君分量。 这位小郎君是家主夫人所出,正儿八经的嫡长子,家主年岁不轻,膝下却只得唯一一个孩子,自然尊贵。 若无出意外,这位小郎君未来便是下一任家主了。 这日,梁府正厅被装点得格外华丽。 女眷们围坐一团,翘首以盼。 年轻的节度使夫人今日穿戴格外庄重。 一身绛紫暗花粉绿滚边缎面对襟褙子,梳着高贵的朝云近香髻,浑身金玉锦绣,坐在花厅之中与周围女眷交谈。 日光悠悠洒下,衬的她年轻的面庞愈发晶莹剔透,漂亮。 融儿很快被奶娘抱了出来。 桂娘这日特意好生将融儿一番打扮,给他穿上颜色喜庆的小袄子,虎头鞋,虎头帽。 帽上的明珠闪烁,衬得他粉嫩的小脸愈发可爱。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满是好奇,四处张望着。 融儿还不会说几个词,最会的词便是阿娘。 会说了便时常念叨不停:“阿娘……阿娘……” 惹得盈时心里柔软,想要立即将他抱在怀里狠狠亲上一通,却还记得正事儿,忍住了。 厅中设了一张雕花楠木大案,案上早早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各式物件,皆是众人精心挑选。 有象征文运昌盛的笔墨纸砚,金银玉器,更有象征仕途的朝珠,官印,以及弓箭、宝剑,书籍。 盈时亲自将融儿放去铺着锦缎的地上,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语气柔软:“融儿,喜欢什么就去抓一个吧。” 她并不刻意的想要孩子抓某样东西,在她看来,若真不是那块料也强逼不出来。 众人皆屏气敛息,目光紧紧盯着那个彩衣的小人儿。 只见融儿脱离了母亲的怀抱,并没有往旁处去,反倒依旧坐在原地朝着母亲伸手,嘴里咿咿呀呀的叫唤。 盈时强忍着不去抱他,甚至往后退了几步,将自己的身子藏了起来。 融儿瞧不见母亲,这才收回视线,垂着脑袋认真往前爬,去看周围的各式小物件。他先是爬向那堆金银玉器,小手甚至在一只金元宝上摸了又摸,众人心中已经想好了要夸赞的词,却见他又很快松开了金元宝,继续向前。 接着,融儿朝着角落里的一枚玺印爬去。 那是一枚白玉螭虎玺印,螭虎钮栩栩如生,玺身刻着古朴的篆字。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融儿费力地将玺印抱在怀里。 兴许是母亲悄无声息消失了一个月,给这个小孩儿留下了许多不好的回忆,他瞧不见母亲又以为母亲要离开了。 融儿藕节一般的手指攥着手中的玺印,就又要去找盈时。 众人先是一愣,旋即便有许多女眷们迎和着:“小公子能抓得玺印,定是有治国安邦之志,定有一番大作为!” 诸人纷纷点头称赞起来。 盈时亦是忍不住笑了起来,很难想象如今这个连站都站不稳的小屁孩儿,日后是如何的不凡,又是如何有治国安邦之志。 女眷们正夸赞着,便见香姚脚步匆匆自屋外赶来,她走近盈时,朝着盈时耳畔低声道:“娘子不好了……章平方才接到信,您走后没几日魏博整兵又围了平州!” 盈时听了这话,面容微白。 自己走后没两日就被围困了?如今消息才传来,岂不是已经距离围城过去了小半个月? 盈时胸口呼吸渐渐闷起来。 她只是片刻的担忧,周围女眷们已是纷纷朝她看了过来。 盈时只得重新坐回椅子上,抱着融儿心跳的厉害,却偏偏面上不敢表露分毫。 今日过府参加融儿满岁宴的都是河东当地豪族,守城部曲家眷,所有人都不是等闲之辈,而她们如今都在盯着自己一举一动。 章平来报给自己,想必是她最先得到的消息,自己若惊慌惶恐叫底下人看去只怕会以讹传讹,越传越乱。 到时候梁昀便是能□□战局,河东这边反倒人心惶惶了。 这许是盈时第一回直面自己如今深处这个位置,肩上早就无形中承担了许多责任。 许多事早已不是她想或不想,她早已退无可退。 她想破了脑子,也想从前世的记忆中寻找些有用的消息出来,前世的走向。可显然,任由她想的头疼——可一个被困于京城内宅之中的病弱女眷,能知晓什么外界消息?又如何能确保消息来源与准确性? 盈时想着想着,竟对自己渐渐升起了失望。 自己若不是上辈子浑浑噩噩,该知晓的不知晓,时局大事一点点也不记得,如今也不会这样难过,也不会一点儿忙也帮不上。 这辈子若是真同上辈子不一样……盈时面色苍白,指尖都止不住的发颤。 她紧紧捏着香囊里另一只平安符,掌心冒汗,面上冷静的叫人看不出端倪。 …… 百里外平州上空,阴云密布。 乌泱泱大片的魏博铁骑重重围困。 魏博足足领精兵七万前来,欲要一击必胜,绝无差错的重新夺回失地。 七万大军浩浩荡荡,脚步声、马蹄声交织在一起,震得大地都微微颤抖,莫说是一方小小的平州,七万大军若是可以,都能将整座京畿包围下。 围城第一日,魏博未曾留手,便已集中火力猛攻城门。 一时间,城内警钟长鸣。 守城的将士们匆忙登上城楼严阵以待。 魏博军如饿虎扑食般冲向城门,攻城车撞击着城门,发出沉闷的声响。弓箭手们万箭齐发,箭雨如蝗般射向城楼。 城上守军丝毫不甘示弱,纷纷放箭还击,一时间,喊杀声、惨叫声交织在一起,响彻云霄。 魏博军攻势猛烈,守军们虽拼死抵抗但渐渐有些抵挡不住。众人苦守三日已是强弩之末,城墙上不断有士兵中箭倒下,又有新的士兵迎难而上。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136节 振武节度使孙远照站在城楼之上,望着城下如黑云般压来的敌军,心中暗暗叫苦。 魏博军此番来势汹汹,乌鸦鸦人马一眼望不到头,数以万计,城内守兵却只不过一万出头,如此继续守下去只怕是凶多吉少! 眼瞧底下的魏博攻势暂停,孙远照看着死伤数万的手下心急如焚,却又无计可施。 他匆匆赶回营地,朝着内城中堂内议政的梁昀道:“要不我们还是先撤退?他们人数太多,这样攻下去不出三日平州只怕又扛不住。反正本来就是我们趁魏博不备夺回来的,穷苦之地,如今还回去也不算亏太多……” 魏博牙兵本就骁勇,且驻守平州多年,早握有平州诸镇布防图,更清楚知晓附近每一处河谷山险,他们此次自衡州长驱直入,更是杀的自己人一个措手不及,令他们深陷重围。 自己振武节度使的位置屁股可都还没坐热,这位梁家家主名声更是不得了——虽大了他几岁,可当年梁氏长公子的声名,天生将才,便是远在振武的自己都有所耳闻! 要是他们二人都死守在如此一处边境不起眼的小城,死在这里,叫两府失主重新动乱,叫魏博如此轻易动乱两府,传出去才是天大的笑话! 梁昀看着四下议声增加,隐隐又有吵起的冲动。他们如今所有的神经都绷紧了起来,不容一丝崩坏。 梁昀回过头对孙远照隐约笑了笑,这似乎是个安抚的眼神。 “退不得。”梁昀声音很稳,与方才还在城池下见不到梁昀努而破口大骂的徐山截然不同,他几乎是以冷漠的口吻,道:“才从魏博手中夺回的二州,若还未两月再度让出去,莫说民心,便是手下部将也会对你我信心衰竭。日后还焉能服众?日后你的手下再见魏博便只想着不战而降。” “可……”孙远照何尝不知晓这个道理?他略有些犹豫:“可我们着实不是七万大军的对手。我已发出求援信号,振武离得太远,只怕也是鞭长莫及……” 梁昀清瘦的指节转了转茶盏,淡淡道:“莫急,他们围不下去。” 振武节度使看着梁昀,看着他总也处变不惊的模样,这世上真有人能如此沉稳,火烧屁股了,还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当真奇怪,明明前一刻他还着急的屁股冒火,见到梁昀这般模样,却也罕见的安稳起来。 “我们不仅要守下这两座城池,此战还要重挫魏博士气。”梁昀站起身,眺望着远处城池下数不清的火光。 魏博牙兵这些年的可怖之名号,使无数人闻风丧胆。 自己麾下那些年轻的士兵们甚至不敢与之搏斗,见到这群堪称吃人喝血的兵马,只想着逃。 第一场战争是自己险赢,赢在未曾与魏博正面交锋,赢在打他们一个趁其不备。 可这一战却不是那么容易——必须到了要正面交锋的时刻,拼杀的是军心威望。 打仗素来如此,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再强悍的兵马,再厉害的将军,一旦主将弃城必将信誉坍塌军心涣散。 部下曾经再是勇猛,顷刻间便尤如一团散沙,欲重新调动起来难如登天。 自古以少胜多之战役,皆是如此。 魏博,非神非鬼,无非是一群血肉之躯。 …… 正值秋日。 衡州城内一片枯枝败叶,土地干涸,秋高日燥。 这夜,夜深人静,月华遍地。 正是守夜人犯困之时。 一行人身着夜行衣,身形矫健仿若暗夜幽灵,避开魏博军巡逻哨岗,悄无声息朝后营摸去。 只见四周火把通明,将黑夜照得亮如白昼。 魏博军营帐星罗棋布,士兵们精锐全围城而去,留下看守粮仓的却百不足一。或受伤于营帐中休憩,或在营帐外巡逻,丝毫未察觉危险临近。 七万大军军营粮草皆囤于此处,满以为固若金汤。 一行人瞧准时机,等到风向吹来,迅速从怀中掏出火折子,点燃事先早已准备好的引火之物。 火势瞬间蔓延开来,风助火势,火借风威,不过片刻,整个粮仓便陷入一片火海。 熊熊烈火腾空而起,照亮了半边天空。 “起火了!起火了!” 第111章 战争2 顷刻间, 苍穹间遍地熊熊烈火,欲烧欲烈。 “起火了!起火了!”深夜,无数仓惶的恐惧呼唤声, 四面八方涌来。 军营中留守的士兵们从美梦中惊醒, 哭爹喊娘衣裳也来不及披, 便要救火。 可没有准备,能用的水源更是离的远, 四处黑灯瞎火的,仓促间更有守将撞到一起。 火光中有人察觉到不对,瞧见了一些鬼鬼祟祟的身影。 登时也忘了灭火,朝着守卫们喊:“有敌袭!有敌袭!” “定是河东的贼人!快捉住他们!” 可那群放火之人早有准备,一个个皆是夜行衣,身手矫捷灵敏, 烧完粮草后绝不久留, 前边点燃火折子后边撤退。 为首之人似乎对这处衡州最大粮仓里的地形再是熟悉不过, 领着十几人几个转折, 身子隐匿于黑暗之中无影无踪。 干草被提前浇过桐油, 被北风肆虐吹刮,黑烟大起。 迎面熏得追兵们眼前一黑,眼睛鼻腔火辣辣的疼,争先恐后涕泪横流。 …… 此次欲夺回二州,魏博足足发兵七万,皆是精英部将, 不乏追随魏博多年的老兵。 三军未动,粮草先行,七万大军一日的口粮就需数千石。这回他们出兵平州唯恐有失,更是早早将粮草押送至大军之后衡州城内粮仓。 谁知, 竟还是被探子寻到,一把火烧了去! 七万兵马!那可是足足七万兵马!夜里粮仓的十里火光,想瞒也瞒不住! 果不其然,粮草遭探子潜入烧毁的消息一经传出,魏博军营上下一片人心惶惶。 可谓是惊天噩耗,消息传至平州外率兵围城的徐山耳中,只叫他心如刀绞,一团火气在肺腑之中燃烧。 他不眠不休赶回衡州营帐,几乎咬牙切齿:“叫衡州刺史来!粮草皆烧毁在他们衡州,他们必需给本将一个交代!征来他们州府所有粮草用以应对!” 很快衡州刺史便哭丧着脸急匆匆赶来。 他甫一听闻徐山耍赖的说辞,顿时眉心成结,心道这究竟是借还是抢? 他们自己的手下没看好粮仓,叫河东振武的探子混了进去烧毁了粮草,与自己衡州有何干? 还说要借兵粮?借了衡州的粮草当真会还? 呸!旁人不知徐山,自己焉能不知?成日嘴里放屁! 可如今魏州早与魏博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劝:“徐将军,衡州苦寒,哪有什么肥田?衡州本就粮草不丰您不是不知……更何况先前我们已是征过一次粮了,农户们手里根本没剩多少,便是将他们所有农户残存的粮食抢过来,也不够我们这群大军再撑过几日的……” “如今之计,还请将军回信往魏州,补充粮草才是!” 徐山听了眼眸一凌,心里知晓衡州刺史这个墙头草一看情况有变已生退缩之意,若是往常只恨不能一刀解决了他。 可如今却还要靠着衡州暂时补给军粮,他只好强忍着怒,朝着旁人吩咐道:“即刻派兵往魏州求援粮草!另——速速叫来几位将军前来营帐商议!” “是!”诸将不敢有分毫耽搁,立刻连声应下出了营帐。 徐山消了些火气,强忍着心如刀绞,亲自视察过一番被烧毁的粮仓,见到一营又一营粮草如今全烧成灰烬,有几个粮仓里头倒是抢救及时,保留了下来,可也是十不足一! 他当即下令去捉当夜守着粮仓的所有士兵,不将他们大卸八块实难解心头之恨! 可又觉古怪。 衡州粮仓是前两年才修建的,修建之初便是唯恐失火,是以皆是以石块垒起的外墙,糯米浆整块浇筑的地面。也至多顶上些许茅草,便是有风,这火怎么起的这么快? 除非这纵火之人极其熟悉地形——果不其然,魏博士兵一番排查,果真叫他们从粮仓里寻到许多提前被凿开的灌风口。 知晓这处粮仓内里结构,利用风口,将整块粮仓外墙凿出口子,这才灌风进来。 整座粮仓四面围墙,顶上又有口子,再加上灌风而入的门,竟是形成了一座巨大炉灶,一烧起来,怎么也熄不灭。 自己这边莫非有内应不成?还是衡州出了纰漏? 这般一想,本就猜忌心重的徐山看着手下,看着衡州一众盟军,谁也信不过,看谁都可疑。 主将如此,顿时惹得部将们互相之间也开始人心惶惶,互相排挤。 如此惶恐不安,互相猜忌的气氛,难以避免蔓延到每一处,一时间未动一兵一卒,魏博已是军心涣散。 徐山知晓此战不能再拖,必须速战速决。否则这群手下只怕也没心思继续征战—— 当夜,徐山仓促下令,彻夜间,攻城车、云梯纷纷出动,一鼓作气如潮水般涌向城门。 巨弩轰隆轰隆,一声声暗夜中恍若雷鸣。 奈何平州自河东拿下,这些时日一直在重修城墙,不过短短半月间,城墙上新修的防御工事层层叠叠,拒马、鹿角等障碍物早早摆齐。 城下,护城河被加宽加深,河水湍急,成为一道天然的屏障。与以往大变模样,四处犹如铜墙铁壁,固若金汤。 想必,里头人早知晓,他们被逼急了一定会无视死伤,强攻硬上。 又一连两日进攻,魏博军始终无法前进一步。 这场攻防战,也在这激烈的厮杀中,陷入了僵局。 徐山一人一马在黑夜掩盖之下,嗜血的眸光死死凝着城墙之上那一袭玄衣,身姿高广修长的男子。 梁昀似有所觉,幽深的双眸透过层层雾气朝着他看过来,像是隔着数年的时光,气质依旧不改清冷高华。 他缓缓冲着徐山勾唇而笑。 明明很温和,却像是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 …… 若是以往,粮草充足,兵强马壮,便是苦守两月也无碍。 可如今眼见粮草见底,军中连夜攻打更是疲惫不堪,人心惶惶如一盘散沙,若再无胜绩,只怕军心都聚不起来—— 徐山自觉上一场战败,这回是他一雪前耻的时候,如此兴师动众而来,首战就粮草被烧,若是消息穿回魏州一定叫自己那几个弟弟耻笑,更叫父亲失望。 如今他是明知风险却不见血不肯罢休。 平州难啃下,他冷声厉道:“留下三万精锐随本将死守平州,务必拿下梁昀首级献给父亲!其余人暗中南下,入攻河东!” 语罢,徐山又看了眼城楼之上,笑道:“我看看他欲如何赶回去支援。” 此计自是妙计。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137节 盖只因他得到消息,梁、孙两府暗中驻军两万在宁州,只怕如今已经在赶来援助平州的路上,若是继续拖下去自己未必能取胜。 除此之外,振武亦有河东兵力驻扎。 如此一来,河东还有几成兵力? 这些年梁氏伤的伤,死的死,剩下一个能撑得起场面的小将却是年幼。河东府兵水性极好,有一支水师常年占据河道口。 听密信中言,梁秉被派去守着河道口。 河东东与崇山相隔,西北与平宁,衡州接壤。有湍急赤河为天然屏障。 想来……只有绕过水道,自东南而入。 诸将听闻,自又是朝着徐山一番夸赞。 “世子果真计谋无双!” …… 是夜,月色朦胧,万籁俱寂。 谁也不曾想,魏博骑兵竟是趁夜悄无声息,绕过平州,穿越崇山一路南下。数日,至山脚下长驱直入,朝着河东府南面反扑而来。 往日里安宁祥和的安邑城中百姓睡梦中,尚不知晓一场危机悄然间逼近。 刹那间尘土飞扬,马蹄声、脚步声交织成一片喧嚣。 数万敌军如乌云般朝着压境,直扑而来。 魏博牙兵南下,夜间进攻河东安邑城,攻势凌厉,打的河东守将措手不及,一日间竟险些被攻的败下阵来。 面对魏博骑兵突如其来的进攻,河东守将反应及时,匆匆自蒲坂城,平阳城援军南下。 可饶是如此,府内重兵早已出城往旁处而去,守将也不过寥寥无几。 面对神出鬼没的数万魏博牙兵,安邑城苦守不过两日便难守过。 守将们连忙命城中百姓撤退,一路往北退入河东腹地。 第三日,面对魏博四万精兵进攻,安邑城的守军虽拼尽全力却因寡不敌众,城门终被魏博骑兵攻破。 一时间,喊杀声、哭号声渐渐平息,只余下城中弥漫的硝烟与刺鼻的血腥之气。 早已四处逃散的百姓。 魏博将领缓缓踏入城中,眼中满是傲慢与自负,高声喝道:“我道这安邑城是如何固若金汤,易守难攻,也不过如此!” “都说那河东节度使昔日如何厉害,领兵如神,神将转生?如今还不是被我们围困在平州龟缩着出不来?说他有多足智多谋我才不信,瞧瞧!如今看来,他不过徒有虚名!” 身旁的一众将领,纷纷附和,笑声肆意。 那些骑兵如同脱缰的野马,肆意横行。有的冲进百姓家中肆意抢夺财物,脸上竟是贪婪与张狂。 有的敌兵一脚踢开路边的残垣断壁,高声笑道:“我们索性一鼓作气,攻下河东首城!听闻河东节度使夫人貌美非常,先后嫁予兄弟二人。昔日朝廷欲以他妻儿入宫封赏,节度使却暗中将妻儿送走,拿假的欺君。我们不如将节度使夫人接来,问问她究竟是河东男人厉害,还是咱们魏博的男人厉害!” 众将闻言,忍不住污言秽语,唾沫横飞。 一个个战功充脑,浑然忘记了临行前主将吩咐的话。 …… 河东平阳。 节度使府这些时日当算得上一片安宁祥和。 府上近来有许多客人登门。 多是些留在河东的梁家亲戚,几位姑太太们辈分高,算来与老夫人都是同辈了。 她们原都是梁家女,或是外任旁处的梁家子弟女眷,如今四处动乱许多州府都沦陷,众人眼瞧时局不对,纷纷携家带口回了河东。男人们都是些在河东有私宅的,倒用不上盈时操心。 只是有些外嫁的姑奶奶们出嫁多年,回来便人生地不熟难以安置,她们的亲兄弟多不在河东,或是数年前前便分了家,无处可靠。盈时做主将她们安置在府上院落中住下,派去奴婢妥当照顾。 若是携家带口的盈时便命仆人清整出府外的宅子,将一家老小安置过去。 这些时日她白日里忙的很,虽是劳累却也充实,事儿多了便也不会去想旁的事。 白日里忙,晚上她往往都是一闭上眼就能入睡。 这夜也是这般,盈时哄着小床旁的融儿入睡,融儿睡着过后,她亲了亲孩子软乎乎的脸蛋,也很快进入梦乡。 却在睡梦中听闻廊下惊呼声。 盈时自梦中惊醒,连鞋袜也顾不得穿,便急急走出朱阁,“出了什么事?” 桂娘与春兰香姚三人面色煞白,章平才从府外送消息回来,气喘吁吁,去也还算镇定,朝着盈时回道:“魏博兵犯安邑,安邑城失守!” 盈时听罢面色几变,止不住气息微乱。 章平唯恐这位年轻的女主子害怕这等情景,遂又安慰她:“娘子您放心,安邑这座城池毗邻河道……” 他想了想唯恐隔墙有耳,不好多说,只低声道:“四爷守着河道,城内亦有猛将。想来很快便能回援过来,且魏博得不到粮草支援,必定苦战不久。如今之际,您要稳住才是。” 盈时深吸了一口气,紧紧攥着衣袖,许久她才恢复神色,缓缓颔首道:“我知晓了,我必不会慌乱。” …… 顷刻间,安邑城失守的消息传至河东腹地。 梁家所在的平阳城中,再度人心惶惶。 城中百姓惊恐万分,往日热闹的街道更是空无一人。 翌日一早,盈时便妆容齐整,款款前往正厅。 她神态妩丽却又端庄,眼角微弯安慰着一众惨白着脸连妆容也来不及画上的女眷们:“诸位娘子们莫怕,平阳乃尧都,自来天时地利固若金汤。魏博得不到粮草支援,必定苦战不久。” “若他们真有能耐攻入河东,也不会千里迢迢,绕道安邑攻入。我们只要守着,便一定能等回援军。”盈时眼神中全是坚信。 她自然不是信什么虚无缥缈的直觉,只因她信梁昀。 那日临行前,梁昀同她说过的话。 “平阳天时地利,可都以霸。” “你与融儿待在此处,我最心安。” 第112章 报仇 尚未入冬, 却已是北风肆虐,河东仿佛格外的冷。 屋外月影斑驳。 还没到点燃炭盆的时节,屋里便有些冷的厉害。 随着战局僵持, 每日前线战报匆匆传回城里, 盈时愈发不安。 便是晚上睡梦中也时常被心悸惊醒, 怎么也睡不着。 这夜,她便也是这般不声不响地梦中惊醒, 醒来时手脚罕见的冰凉,盈时睁着眼眸静静失神。 她不由得想起去年这个时候,前年这个时候,更冷的冬日里,自己似乎也不觉得冷…… 原来不知不觉间,记忆中竟占满了梁昀的身影。 好在还有融儿, 融儿身上暖融融的, 盈时像是一个调皮的母亲, 忍不住将自己冰凉的面颊轻轻贴去小孩儿脸上两团软肉之上。 四处静悄悄的, 她甚至能听到怀里融儿均匀的呼吸。 前世的自己这个时候在做什么? 前世的自己根本没经历这些, 那时的自己不是梁昀的妻子,只是一个京城贵族女眷中最微不足道的遗孀,没有丈夫没有孩子,谁也不会多看自己一眼。 是以,前世的自己哪怕一直留于京中,竟是最安全的, 谁也不会将目标打到自己头上。 虽是安全,可那种日子……盈时如何也不会留恋。 盈时仔细想来,其实她知晓一些后事。 自己死前的那些日子虽被困于内宅,甚至没有探听外界的渠道, 甚至春兰怕她被傅繁气的病更重了,更是什么都不会告诉自己。 自己恨着梁氏,春兰也恨着梁氏,提起梁家动辄就是咒骂,如何会说一句好听的话? 她唯一知晓的便是后来的梁家,权势早已登峰造极。梁昀在河东建功立业,朝中无数赏赐,封爵纷沓而至。梁家所有子弟,身上都有功勋,便是后来回来的梁冀,才回来两年,便在战场上立功封了侯。 那时的她不过是一个处境尴尬的三房夫人,京中谁都知晓自己无子无女日子过的难堪。 可上辈子自己死后葬礼,满京之人都来祭奠,无人敢犯梁府女眷。可想而知,梁家彼时之权势。 盈时便安慰着自己,即使有自己这个变数,可并不会影响大局,甚至不会改变分毫。 前世自己死前,梁昀可是活着呢…… 她轻轻喘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重新睡下,总不能日日顶着一对黑眼圈见人——可倏然间,盈时似乎听到了什么。 有道轻轻地脚步声,离她越离越近。 起先盈时以为是春兰。 可显然不是春兰的脚步声。 乳娘?转念一想更不是,今夜她睡下前看着阿李眼下发青,便接过了陪孩子睡觉的重任,叫阿李早早去歇息去了。 隔着层层通透的床幔,依稀可见一道暗影在厢房悄然移动。盈时视线倏地顿住,瞳孔微缩,连呼吸都几不可见。 那身影行动间蹑手蹑脚,似乎往盈时床前停顿了一刻,隔着帘幔重重里头昏暗,那道黑影只稍微看了一下,便收回视线朝着孩子摇床边缓缓靠近。 刹那间,盈时只觉周身血液都似要凝固,她轻手轻脚扯过被子蒙住融儿。 许是每一个母亲都是这般,未当母亲前见到一只老鼠都要哭哭啼啼——可这时的她,顷刻间将所有自己莽撞的后果都想了清楚。 那人掀开摇床上的薄衾,并未见到孩子身影,立即朝着床边而去,盈时已是赤着脚跳下床,怀抱着襁褓朝着门口跑去。 她一面跑,一面扯着嗓子大声呼喊起来。 “有刺客!” 那人似乎没想过盈时如此机敏,几乎也是瞬间反应过来,见行径败露便一阵疾风刮过朝着盈时奔了过来。 一面去抢夺孩子一面欲将吵闹的女人悄无声息杀害。 比起挣扎难缠的女人,自然是流着梁氏血脉的小孩儿更有用处——他父亲造的孽,也该叫他去偿还!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138节 将他带回,倒是要看看,他父亲究竟是要选城池还是要这个孩子! 那婢女举起利刃朝着盈时狠狠刺来。 盈时恐惧渐渐上升为怒火,更激发了她身为母亲的斗志,她竟是一时间死死捉住那婢女的腕与她去争夺刀刃。 挣扎间怀中一松,襁褓已是被那人抢了过去。婢女抢过襁褓,暗觉重量不对,低头一瞧,襁褓里哪有什么孩子! 竟是一个枕头! 自己竟被这女人耍了! 盈时此刻满心都是护子的念头,眼瞧那人聪明竟要回身往床榻上去翻找,她用尽全力去掰那婢女的手,指甲都因用力而泛白。 气急败坏之下那人持刃朝盈时刺来,盈时伸出手阻挡,只觉掌中一凉。 鲜血顿时汩汩渗了出来,殷红的血迹在月色下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屋外传来一刀刀急促地脚步声,盈时知晓这是章平带人来了。 那人许是想不到屋外护卫如此之快,眼瞧着情况不对,她瞅准一个时机想要挟持盈时以逃脱升天。 岂料就在她刀刃横至摔倒在地盈时脖颈上的那一刻,香姚也不知何时从耳室悄无声息跑了来,她手里捧着香炉,猛不丁朝着那人撒了过去。 里头是满满当当的一炉子香灰。 那人猝不及防,被炉灰迷了眼,双眸中剧痛。 屋外一身戎装的死士们已是提着灯笼纷纷破门而入。 章平见状简直五内俱,大吼一声上前,他是梁昀麾下最勇猛的死士之一,几乎是瞬间,一脚便将那婢女执刃的手踢开。 死氏们一拥而上将那婢女扭断手脚,押着她五花大绑。 “大胆!何人竟敢闯入梁府!” 烛光映照下,只见屋内满是狼藉。 夫人披头散发,手上受了伤。 众人见夫人受伤登时面如白纸,纷纷跪下请罪:“属下失职!方才听闻前院起火赶了过去,还望夫人严惩!” 盈时想起方才的惊险简直汗毛竖立,她忍着后怕,面容尽量平静道:“不怪你们……近来兵马都去安邑支援,府上护卫本就不多。” 章平领着一众护卫,听盈时如此说,心中更是愧疚不已:“是属下失职!夫人恕罪!” 桂娘几个跑来见到盈时掌心上一长口子,一个个皆是红着眼连番唤大夫前来诊治。 经此一遭,盈时只觉身心俱疲。她冷眼看着被人五花大绑痛苦不堪的刺客,深恨这些人尤如鼠蚁蚊虫,如何都驱之不尽——盈时望着身边一众护卫,低声吩咐道:“押下去仔细审问,走火将你们调开,定是有同谋……章平,这些时日无需顾忌旁的,你带着你的人日夜都要守在融儿身边,另,府上各条道路都要加强巡逻,这般失误你若是再犯我必将严惩!” “属下领命!” 这番阵仗也是吵醒了融儿,睡眼惺忪的爬起床,艰难爬到塌边,便瞧见阿娘受了伤。 融儿破天荒的哇哇大哭了起来。 盈时手臂伤了,没法去抱融儿,只得去唤桂娘:“日后你与乳母亲自看着他,务必不能叫陌生人靠近他!” 桂娘也叫今日阵仗吓得够呛,看见盈时伤了魂都飞了,一面抹着眼泪给盈时包扎手掌,一面连声应下。 桂娘方才看到了那婢子,见是面生脸孔,便朝盈时道:“娘子,只怕是姑奶奶们带进府的,倒是麻烦……” 盈时微微蹙起眉头。 她自然知晓如此紧要关头,不该叫旁人入府居住——只是若是寻常小门小户,闭门谢客都无所谓。 可这是河东梁府,女眷携家带口投奔而来,一来都是至亲骨肉,二来她们背后都是拥趸梁家的各地豪族势力。 如今关头任何风吹草动都有可能处理不当,纵使不叫两族交恶,也叫底下人寒心。 盈时略思虑一番,便道:“晚上先暂且差人盯紧了各处,明日一早请她们来,我亲自说清楚此事。” 大夫给盈时仔细处理干净手心伤口,好在那刀刃上倒是无毒,确保没有继续流血,大夫这才退下。 盈时整张脸失了血色,煞白煞白,她竟也不觉得疼。怔怔的望着自己包扎好的掌心好一会儿,连睡也不敢睡。 好在香姚春兰两个自发来床榻边陪着盈时,给她守夜,阿李与桂娘两个也是不敢离开,往床侧搭了一张榻,一行人就这般提心吊胆守了一夜。 盈时只感觉自己才微微闭上眼,小睡片刻天已是亮了。 她起身来,仔细梳妆打扮,吩咐人看好融儿,这才赶往前院去。 桂娘才从外院进来,过来朝着盈时耳畔道:“娘子,按照您的吩咐都传下去了,搜查所有院落,所有婢女都要审问,只是几位姑太太颇为不配合……” 盈时微微颔首,表示自己知晓了。 她不放心每一个人,每一处院落。 敌在暗我在明,几乎防不胜防。 既如此,盈时干脆趁着这回之事,立即搜查院落违禁之物,严格加强院落内外守卫,更有一点,入了夜就不准婢女侍从进出,否则整院的婢女便都要严惩。 丫鬟们都是四五个人挤一间屋,若真有奸细混在其中,晚上出入一定会惹得同房的其他人怀疑,这般谁也不敢事不关己,包庇——这也是最快肃清的手段。 可是如此严苛,自然惹得前来投奔的女眷们心中不满。 哪怕是堂了三千里的姑太太们,地位也是自诩不一样,至少她们都姓梁,未出五服便仍是梁家正经姑奶奶。 梁家待客之道,竟如此无礼? 阮氏虽是当家主母,可一来年轻气盛,二来自然是出身过往。 叫她一个小辈侄儿媳妇管着如此大家业,管便管吧,谁知竟因一刺客的事儿怀疑到了她们所有人头上! 她们都非寻常人家,一个个自诩出身自诩门第,各个往日都是老封君身上诸多诰命尊容加身,去哪儿不是被人供着捧着? 如今这小辈媳妇儿竟要搜查她们女眷院落,还要安排护卫随时进出? 这般传出去像什么模样! “侄儿媳妇莫非怀疑那歹人还是我们引进府来的不成?那歹人只是我们路上随手买的,瞧着可怜……” “融儿是我堂侄,我疼爱他尚来不及,又怎会加害?我身边的婢女都是随着我自小长大的,怎会是奸细?若是真有奸细无需你说,我自己就会亲手动手杖毙了去!” 盈时心说,轮到你都发觉那人是奸细,那可当真是晚了。 她看着众人,往日好说话的盈时这日却格外坚定,语气更是不容置疑。 “这回是我发现及时才没酿成大错,否则又当如何?我彻查此事并非只为我儿安危。如今河东与魏博交战,魏博皆是阴险狡诈之人,上回三府缔结盟约便是他们暗差死士混入振武范阳女眷婢女之中,往腰中藏刃。诸位来的迟是没瞧见,那日平阳台下死伤无数,血流成河,怎能不妨?” 女眷们一怔,旋即劝道:“可也不该如此动干戈,纵容护卫夜晚公然出入女眷之所,我们贴身丫鬟们尚且还要被搜身,我们住的屋子里都要被搜,哪一条传出去也羞的慌!” “不过是名声难听些罢了——”盈时忽而拔高音量,双眸沉沉逼视着说这话的女眷:“若有歹徒混入府中,她们是冲着我与融儿而来,我们现下身边全是护卫庇护,她们近不得身,可下回呢?贼心不死,下回我若是她们便不往前苑闹出些动静了,深更半夜取些煤油点火烧屋。如今本就是深秋许多日没落雨,最是干燥,屋子里到处都是幔子曳地,一点火星就能烧起来,再将门一关,多少人在里头都能活活烧死,炭一般的黑模样。或是再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往井水中投毒,将我们一齐全害了去。” 上了年纪的老人最怕说死不死的,可盈时这话可谓是十分糙,甚至是口无遮拦,吓人却最有奇用。 果不其然,名声与性命,大多数人还是知晓如何选择的。 好几位头发花白的姑太太们听了立刻后怕不已,年轻的小娘子少夫人们更是联想起盈时说的火烧起来出不去,一屋子活活被烧死,比炭还黑。 一个个顿时深觉盈时说的有道理,便开始转了口风。 “娘,你当听听堂嫂的,堂嫂子不是怀疑咱们,都是为了府中一应安全。兄长父亲千里迢迢送我们女眷来,还不是为了安全?” “便是为了吃睡安心,也当如此!” 眼见众人皆是赞同,盈时便也彻底放开手脚,继续满府邸搜查。 几乎是掘地三尺,果真搜查到了许多痕迹。 此事后,盈时仍旧难信过旁人。前世死的太年轻,这辈子还有许多大好的日子,没人比盈时更怕死了。 她干脆带着融儿搬去了梁昀的院落,前院正中的主院。 主院四周四通八达,且与后院紧紧相连的屋舍不同,格外开阔,便是晚上也不容易藏人。 更因地处中央,各处门楼看守的护卫们赶去也最近。盈时一搬进去,便立刻命人将茂密能藏人的花草树木尽数拔了。 婢女们又将一切枯枝落叶整理干净,将容易起火的帘幔地毯全部撤去换上夏天才用的玉石珠帘,木窗也全部卸下换成石窗。这样即使有人暗自点火一时半会儿也着不起来。 并且将屋檐四周地面都铺上厚厚的一层沙子,一来可以防火,二来若真是有人来便藏不住声响。 屋檐外每隔五步安排一位婢女,十步安排一护卫。 如此安排,盈时才终于敢闭上眼睛睡觉。 盈时并不知晓,她这一番迅速操作彻底将接下来许多未发生的事件扼杀在摇篮之里。 任凭多少回魏博之人暗中潜入平阳,企图趁乱挟走梁昀妻儿,却硬生生连半点水花都掀不起来。 连那位节度使夫人的面都见不到。 …… 一连数日,传回魏博的书信全无消息,粮草更是迟迟未至。衡州城内更早无粮草供应,衡州刺史眼见于此,开始同徐山屡起争执,全然有撕毁条约的架势。 如此,数日仍迟迟不见魏州粮草前来接应。 不过也不算全然没有好消息,徐山得到传信,他麾下二营三营竟一路南下入河东,不过两三日间就轻而易举拿下了安邑城。 “主帅!好消息!大军已经攻下了安邑!” 如此喜讯非但不使他的主帅欣喜若狂,反倒令徐山眼皮重重一跳。 报信之人不明白,仍是继续道:“按照您先前的吩咐自崇山而下,进攻安邑城,原先以为怎么着也要小半月功夫,谁知安邑城压根没多少兵力!两位将军率下铁骑早叫河东兵闻风丧胆,弃城而逃!我军不费吹灰之力就攻了进去!” 徐山愈听,面容愈发难看:“攻下了安邑?安邑城地势咽喉紧要,向来易守难攻,他们只两三日就打了进去?怎么可能!” 前朝便曾出动数十万兵马前来攻占安邑,彼时安邑城中不足一万守卫,却愣是让那十万大军围城两月,才无功而返。 如此险要之地,却这般轻易落入之手,其中焉能没有古怪? 事出反常必有妖。 “本将原先如何命他们的?如今二营三营在何处?莫非尽数进去了不成?废物!一群废物!快传书令他们速速退出来!崇山下务必要留守!” 报信之人不明白明明是喜事,为何主将面容仍是如此难看。 可徐山率兵围困平州,距安邑城百里远,如何能一夕之间赶去支援? 他的急信一路往南赶去已是来不及。 …… 安邑城中,诸多牙兵这些时日在城中肆无忌惮烧抢,心中虽觉此次战争顺利得过于蹊跷,可一个个早被胜利的喜悦冲昏了头脑。 众人只顾着欢庆如此轻易攻下的城池,先修整两日,便继续进攻——哪曾想已踏入了一场精心谋划的奸计之中。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139节 所有兵马沉浸在占领城池的喜悦之中,打算修整几日继续往内攻,却不知危险早已悄然降临。 伸手不见五指的昏夜,一道火光冲天而起,划破了夜空寂静。 河东腹内数不清的兵马如潮水般纷纷涌入安邑。 而水路战船也早已纷纷靠近岸边,水兵们早已囤积在山野之中,与陆军一经汇合,刹那间,山顶四周战鼓擂动,喊杀声震耳欲聋。纷纷从两侧翼向山下杀去。 那夜,城中喊杀声震天,河东兵马如潮水般四面八方涌出,神出鬼没一般朝魏博牙兵发起攻击。 一银甲将领骑着高头大马,率先发难。 魏博牙兵慌乱之中匆忙应战,眼瞧局势不对,己方劣势,当即便欲下令撤退—— 可进来容易,退出去却是难如登天,连门都难寻。 几乎刹那间,魏博牙兵已被团团围住,四面受敌,几乎如同瓮中之鳖,无处可去。 “今夜安邑城中,便是尔等葬身之地!” 梁秉话音一落,他身后乌泱泱数以万计士兵一个个跟着笑喝:“今日是尔等死期!” “今日是尔等死期!” “河东将士听令,凡魏博军,尽数斩杀!” “尽数斩杀!尽数斩杀!” 不待底下牙兵反应过来之际,铁箭撕裂空气,带着蓬勃力量直扑而下。 “快退!前锋军莫慌!摆阵从山脚冲出去!” 谁知当大军好不容易一路突破重围杀至崇山脚下,两侧山间巨石滚滚而下。 轰隆隆。 灰尘弥漫整座山谷,天地为之失色。 最是骁勇的前锋军竟是折损了大半! 原本就狭隘的出路如今横满巨石、人马血肉模糊的尸体。 身后刀光剑影闪烁,喊杀声、惨叫声交织在一起,鲜血染红了大地。 魏博牙兵见此尤如一盘散沙,阵脚大乱。 曾经气势汹汹、不可一世的魏博牙兵此刻如丧家之犬。 衣甲凌乱,断了盔缨,裂了甲片。 平日里耀武扬威的精气神儿早已消散殆尽,只余下满脸的惊恐与绝望。 他们丢盔弃甲,四散奔逃。 有的士卒慌不择路被地上的兵器绊倒,摔了个狗啃泥,爬起来也不顾身上的泥土与伤痛,只管相互推搡,为了争抢一条逃生路。 魏博赤红的狼首军旗本该威风高昂,此刻却歪斜地倒在地上,被马蹄践踏尘土掩埋。 一场彻夜未休的厮杀声中,四万魏博牙兵一夕间在安邑腹地折损大半。 尸横遍野,惨状目不忍睹。 有些参将惊慌失措之下更是弃了马,纷纷冲上山野,欲冲杀出一条路来。 可崇山之高,壁立千仞,其内高山延绵数百里。 好不容易摆脱追兵,迎面却是湍急河流。 有人殊死反抗,有人则是毫无选择纵身跳下千尺深崖。 梁秉亦是头一次见到如此的战场。 尸山如林,尸横遍野。 往后数月,湍急江水里都浮满了尸体,河道转弯处尸体同搁浅的鱼儿一般铺满了一地。少年将军清澈英猛的眼神中,多了几分茫然。 此战不眠不休,几乎是单方面的屠杀,四日四夜。 第113章 报仇2 魏博斥候折断一只手臂软趴趴的挂在肩侧, 他策马连日狂奔,见到徐山,几乎是翻滚下马, 跪倒在地。 “主帅!大事不好!” “二营三营遇埋伏……损失惨重!”声音悲催哀转, 宛若垂死苍鹰。 徐山听闻, 眼前一片昏黑,竟是险些从马背上跌落。 听闻此消息, 他咽下喉中隐隐的血沫,摇摇欲坠的身子却强撑着往营外各处鼓舞士气:“本将早已去信魏州大军,粮草援军已在前来的路上,届时亦有弓箭手支援。” 他正说着,身后围困许久的平城之内,竟是有了动静。 忽地城门上有什么被丢了下来。 城中守将前来, 高喊告知敌营:“魏博援军已被斩杀, 宁州兵马已至, 尔等一群残兵败将, 还不快束手就擒!” 众人这才瞧见, 城门前竟吊着一个破损不堪的尸体。 徐山仓促间策马奔赴前营查看,他视力素来极好,只肖一眼便看清,那人尸身早没了人样,状似一滩烂泥。 “主帅……那是,那是被派去河东的刘将军!” 徐山重重从马背上摔下, 甚至来不及起身,在地上宛如疯癫爬行一路,指甲狠厉的扣抓着地上的泥土。 他声音似是自齿缝间挤出来般的嘶哑:“不可能!绝不可能!” “梁昀!是梁昀!”徐山双眸充血,瞧着甚是骇人, 他不顾一众阻止,按捺不住冲出阵营,声如洪钟,怒骂:“你们主将何在?纵是身残,可身为主将竟连城门都不敢下来了不成?如此畏畏缩缩,不敢与我一战!叫他出来!” 魏博牙兵气氛被激起,也纷纷应喝,高声呼喊。 城池之上的梁氏府兵却一个个面容难看,红着眼恨不能冲上前将魏博大卸八段。 倏地,城墙之上忽地一声惊呼,紧接着便寂静下来。 无数士兵呆呆的望着同一个方向。 有一人步伐不急不缓,徐徐登上高台。 那人身量挺拔,气势沉静,单手握弓面容无悲无喜。 那张俊挺的面庞居高临下俯视城池下四面狼藉,见城楼之外仿若修罗地狱,目之所及皆是惨象。 数日的围城之战,地上的鲜血早已将泥土浸透,混合着雨水,形成了一滩滩浓稠的血泥。每走一步,都能感觉到脚下的黏腻与沉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腥味—— 恍惚间,梁昀仿佛又置身去了那片混沌战场,四周皆是浓稠如墨的黑暗,唯有那幽微的鬼火,闪烁着绿莹莹的光。 当年的河洛,当年的十万大军。尸山血海,自己数年的梦魇…… 凄厉风声呼啸而过,万千冤魂哭号声声泣血。一具具熟悉的面容,皆是他的至亲之人。 他的父亲,平日里那般威严的身躯,此刻却只剩头颅。 与他一同长大的亲卫,曾经那般活泼明朗的少年,四肢扭曲地躺在地上,胸口破出血洞。 教导他武功兵法的师傅,眼神空洞无神,手中还紧紧握着那柄从不离手的枪。 竟已过去了整整八年。 八年了……无数个日夜,折磨的梁昀彻夜未眠,他一闭上眼梦里便是血流成河,尸块横飞。 他头疼欲裂,浑身的伤疤,手臂的旧伤,时不时的疼痛,更是叫嚣着他——要报仇,要报仇。 日夜被无尽的自责和绝望所吞噬,永远也无法挣脱。 他一直被禁锢在地狱里,活着的每一日都是为了报仇。数年间,从未有过一刻真正的解脱。 以往习惯了活在地狱里,活在仇恨里,习惯了倒也不觉得煎熬。可后来,他窥到了一束光。 原来,他也能像一个正常人一般活着,他想回馈给那束光。 他必须要彻底解决过往,必须要走出来满身洁净的走向那束光。 梁昀看着那群残破不堪的尸身,道:“当年你们后路做绝,如今一切皆是你们徐氏的报应。” 徐山几乎失了所有理智,眸中盛满了疯狂与仇恨,他盯着梁昀:“我便是死,你也曾是我手下败将!你们梁家不过是晚些下去陪我罢了!” 梁昀眼眸中没有一丝情绪,只是冷然一笑。 “上回世子入京梁某非避之不见。梁某知晓看见你只会片刻也等不及,梁某会在京城大殿之上,亲手将你碎尸万段。” “但叫你这般的人轻易死去,着实太容易。” 他那双深邃沉静的眸居高临下,紧紧盯着徐山的眼,一字一句道:“你的父亲,你们徐氏每一人,都会一个接一个下去陪你。” 他要他亲眼看着,看着自己麾下士兵全军覆没。 语罢,梁昀隐隐一声叹息,“我们间的仇恨,今日该一笔勾销了。” 他以左手搭箭,电光石火之间,手中箭矢厉声破空,穿破长空。 竟是奇准无比,一支火箭竟是不偏不倚,射往魏博军旗之上。 梁昀继续拉弓,换了一根铁箭,箭尖对准徐山面门而去。 敌军已是一阵骚动,人仰马嘶。 “回撤!回撤!” “保存实力!快回撤!” …… 魏博本就军心大败,一来未有粮草支援,二来主力尽数折损。这三来,自是衡州叛变。 眼瞧局势不对,平州增援,衡州立刻投降叛变。没了粮草支援,魏博牙兵更是连三日都撑不下去。 回撤?能撤多久? 一连小半月苦战,魏博军且战且退,来时浩浩荡荡七万大军,且皆是精锐部队,不到两月竟只数千丢盔弃甲落荒而逃的伤兵。 徐山死了,死在梁昀射杀之下。 主将都死了,谁还会继续打仗?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140节 远处,山峦起伏。 风云变幻,平州外数日苦战,终见明朗。 在河东分批大破魏博牙兵,使魏博精锐力量折损大半。更使得数年来魏博牙兵不败之军的威名被撕破。 此役之胜,不仅在于兵力之悬殊,更在于军心之凝聚,谋略之精妙,实乃古今罕见之奇功。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 北风瑟瑟,转眼时间便入了十一月。 寒天霜地,皑皑大雪。 战后休养生息,更是论功行赏。 此战梁冀梁秉都崭露头角,出力颇多。 尤其是梁冀,一己之力带人潜入衡州,找到深藏于衡州城之中的魏博粮仓。后凭烧毁粮草之功成功离间魏博与衡州之盟。 七万精锐围城,饶是梁昀如何看似沉稳,不动如山,实则也是头疼不已。 但凡城破没一人能逃出升天。 若非粮草不够,魏博也不会如此狗急跳墙,想要分散兵力包围河东。 梁冀从衡州烧毁粮草后便赶去支援安邑,他与梁秉二人这场战中可不再是往日校场历练,都是真枪实剑,受了好一番磋磨。 梁昀去时,梁冀正在军医帮助下缝合肩伤。 兄弟两人默默相对,梁昀倒是略感欣慰,道:“舜功这回居功至伟,想来也无需继续历练,便给你一营的兵叫你去带着,慢慢磨。” 梁冀眼眸沉沉,没有拒绝梁昀的话,只道:“平州虽险险守住,可总是与北胡毗邻,如今正是冬日,颇为棘手。大哥,我便暂留守平州罢。” 梁昀倒是不妨梁冀如此要求,他却深知魏博一切用兵习惯,是以便也应允了他。 手下来给梁昀传来书信,道是家信。 梁冀听闻,目光控制不住瞥向那张信纸上——可显然,只有一封,是写给梁昀的。 梁昀本不打算当着梁冀的面拆开。 可这些时日被魏博围困早就断了一切书信往来,他也是许久没收到盈时的消息,一时间未免心急,担忧她与融儿的安危。 好在,梁昀看到了那熟悉的字迹。 盈时私下与他其实很喜欢说话,时常晚上嘀嘀咕咕叽叽喳喳说着许多话,如今信纸上写的倒是不多。 许是怕他没空,许是怕他分了心…… 那样黏人的姑娘竟只写了几行字。 “见信如唔,夫君放心,我与融儿一切安好。” 梁昀观摩着她的字迹,微微闭上眼复又睁开,眉心缓缓松开。 他忽而问梁冀,道:“对了,你说的那些梦,可有我?” 他其实想问的是他与盈时,他与盈时的什么都可以。 可又觉得梁冀一定不会如实说,问到了自己不想听的,还不如不问。 梁冀听罢,看向梁昀忽而笑道:“有,怎么没有。我还以为大哥从不会在意自己。” “梦里,大哥虽后来晚两年也报了仇,可身子早在那些药物下毁了。瞧大哥的身体状况,只怕也活不久。”他对着前世那个梁昀,那个行事规矩从不出一丝差错的兄长,仍有许多尊敬。 那时,魏博与河东间多年征仗,徐绪鹰去世,徐山早年被梁昀所杀,底下儿子们一个个自不是梁家对手。 魏博慢慢成了一个空架子。 可其他州府却也不是省油的灯,河东对抗魏博早已实力大损,需要休养生息。 上辈子,梁冀自从回来便鲜少回京城,两年间不过只回去了三趟。 前锋营帐里,他忽然间收到自京中传来的消息。 道是三少夫人去了。 梁冀其实是不信的,他以为她又要寻什么以寻死哄骗他放她出府的法子。 可终究不一样的,他浑浑噩噩走出营帐,竟被一个小土堆轻易绊倒。 章平特意前来劝阻他,道:“家主忽而犯病,双目不能视物,处理不得军务,三爷可要快些赶回才是。” 那时的梁冀,哪里还能听得? 他早已是耳中嗡鸣,口中一股一股的腥甜。 她不愿再看见他,他亦不敢去见她。 他关着她,囚住她,不愿放走她。 最终逼死了她。 梁冀捂住眼,无数情绪争先恐后往他胸腔里塞。痛苦,悔恨,无助,委屈。 最终他只能死死的睁着眼,不敢颤动分毫。 唯恐一眨眼,忍了两辈子的眼泪就要落下来。 想来,梁昀身体虽差,至少也是死在自己后头。 第114章 安邑, 平州两场接踵而来的胜仗,顷刻间如春风般迅速传至各处,举国皆知。 街头巷尾, 便是连那三岁小儿都能说的头头是道, 坊间说书先生说的那叫一个唾沫横飞。 消息传至京城, 少帝更是一改往日和稀泥摆烂的态度,圣主临朝, 竟力排众议亲自颁下圣旨。 一封又封斥责徐氏满门,逆臣贼子的圣旨接踵而至。 少帝年岁渐长,不像少时全然倚靠重臣,太后之手,如今已有了自己的决断义气。 “徐氏本贼匪之流,犯上作乱, 荼毒生灵, 实乃天理难容!其恶行不可不诛。朕严令, 遣中军前往镇压此等逆乱天下之臣!勿使漏网, 以绝后患!” 果不其然, 圣旨颁下,满朝文武皆齐聚朝堂。一众世家大族皆是心中波澜起伏。 各府皆在暗自权衡,更是谨小慎微,步步为营。那些平日里养尊处优的门阀世族,此时早是各怀心思。 一个并无实权的天子,一番旨意自然也不见有几分震慑, 可也总是好过于无。 众人心中暗自思忖,看来这天下局势终是要有所变动了。 没瞧见么,连朝廷都坐不住了。否则坐视河东继续下去,得尽人心, 皇宫只怕也能重新改个姓了。 以往诸多豪族门阀是碍于魏博之威名,毕竟谁都知晓连赫赫有名的梁家曾经都在魏博头上吃过好几次亏。 后来连朝廷都管不得,不敢管,甚至还屡屡给了魏博封地,纵容其势力继续增长,他们眼馋魏博权势,更是忌惮其麾下数万牙兵,只想着坐山观虎斗。 可如今却不一样了。 不想如今见河东竟如此神勇,两场战役便将魏博打得元气大伤,不复过往威名。 如今眼瞧魏博牙兵一连战败,甚至两场战役死了七万精锐,眼瞧河东白白得了一个平州,都是眼红不已。 若是再不出手,等时局一定,河东振武几个若将魏博瓜分了个干净,属于他们的可就什么都没了。 于是乎,朝堂之上人人表忠心,言语间皆是要将那魏博逆贼早日除之而后快。 时光流转,转瞬便到了年尾。 朝廷一番又一番议论,最终京城传来圣旨,任命梁昀统领大军奔赴河洛,又命中军前往支援抗敌。 河洛,那是一片一眼望不到头的中原腹地。 离京畿最近,土地最肥沃的一片国土,如今却被魏博人占去了快十年。 一个王朝,京畿往外竟是贼人之地,如此可笑至极。 昔年河洛之地,也算因他之故,这一次,梁昀无论如何,必须要亲自去。 …… 四处冰天霜地,万山载雪。 天气越发寒凉,铁蹄时常脚下打滑。 一片雪雾阴霾之下,梁昀紧紧盯着地图,将赶来的梁冀重新赶回去:“平州宁州鱼目混杂,你务必盯紧了北胡,我怕此次出征,他们会趁机兴兵。” 梁冀注视着眼前这个年岁并不比他大的兄长,他问道:“你是怕我会如上一次那般冒进?大哥,我也是我父亲的儿子,我也要收复河洛!” 梁昀看了他一眼,告诉他道:“梁秉在,你便不行。” 梁冀似乎是笑了笑,“大哥觉得,我就这么不如梁秉?” 梁昀漠了漠,没说话。 梁冀戴上头盔,似乎心中阴郁,转身离开大营。 临走前,梁昀看了一眼梁冀,提醒他道:“雪夜别跑马了,歇息一夜立刻回去。” 梁昀如何也不会想到,这竟成了他与梁冀说的最后一句话。 …… 日子一天天过去,河洛箭拔弩张,北地虽表面平静,实则暗流涌动。 梁冀天还没亮,就如同往日一般,亲自登赴城墙之上巡查。 天寒地冻,天地间仿佛被一层巨大的白色帷幕所笼罩,白茫茫一片。往日里那熟悉的山川、田野,此刻都被这厚厚的积雪掩埋,静谧得有些诡异。 梁冀却隐隐察觉,这日有什么与以往不一样。 仔细感受,隐隐是地下震动。 原先他只以为是幻听,直到梁冀伏身下去,拿着耳朵贴着地面。他神情顷刻间变得冷肃。 举目远眺,隔着重重白雾,只见远方尘烟滚滚。 一群乌泱泱的灰黑之色,如乌云般迅速逼近,那气势,仿佛要将这天地都踏碎。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141节 待烟尘渐渐靠近,梁冀才看清,竟是乌泱泱的一群北胡骑兵。 寒意涌上,迎面的风刮得梁冀手脚冰凉。 他快速越过城楼,朝着守军厉声道:“快!北胡偷袭!赶紧关闭城门!叫所有守将都起来!!” 他的声音在寒风中格外响亮。 士兵们被他这一吼惊醒,如梦初醒般慌乱行动起来。 众人七手八脚地拉动绳索,巨大的城门缓缓合拢,发出一阵慢悠悠,沉闷的声响。 梁冀看着城门一点点关闭,面色仍旧没好看几分。 他几步冲下城墙,朝着后营奔去,立即写信,朝着麾下道:“速速前往河洛报信!” 如今他还看不出来那就是蠢了! 北胡如此兴师动众,怎只会为区区两座人烟稀少的小城而来?还闹出如此的阵仗? 只怕是徐绪鹰!只怕是徐绪鹰又暗中同北胡勾结,请北胡的兵来支援河洛的! 这些兵,都是冲着河洛去的! 这世间哪有不要钱的东西? 当年徐贼吞下河洛,便暗中许了胡人许多好处,甚至将最北的城池都给了北胡。 那如今这回,如此多兵马支援,徐绪鹰又许了什么好处给北胡?莫不是继续割让土地? 梁冀眸中几欲充血。如此无耻卑贱的老贼! 上辈子发生的那些他压根没记忆,后来他倒是知晓北胡早就四分五裂根本烂泥扶不上墙——可他竟忘了,如今还远远不是上辈子的时间点! 若非他告诉兄长那些,他甚至拍着胸脯承诺北胡如今自顾无暇! 梁冀神色一变,嘴里忍不住骂了一句。 操! 令兵领命,飞身上马,扬尘而去。 梁冀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心中却也知晓多地联军进军河洛,北地州府各处如今都是兵力空虚,多地告急。 且如此天寒之际,车马行路缓慢。 等回援只怕是来不及…… 英雄末路,困兽之斗。 …… 越来越大的风雪,天地界限模糊不清。 肆虐的北风,呼啸着卷来一场场前赴后继的暴风雪。 几乎同一刻,河洛战争打响。 宁州,亦然。 残阳如血,朔风凛冽。 远处尘烟滚滚,北胡军队如潮水般涌来。 梁昀麾下有六千将士,加上振武的人马也足足有一万之众。一万人若是以往守一座城池足够了,可今日面对如此大规模来势汹汹地北胡兵马,一切都很是荒谬。 一夜间,城门就被撞破好几道口子。 一轮轮的攻势着实太猛,无数士兵拿着自己的身躯堵上,被撕破的口子愈演愈烈。 有些部将们满身血污的冲了过来,对梁冀劝说道:“将军,太多了,太多人了……我们人手根本不够……我会率领您突破重围!先闯出去!” 梁冀抬头望了望澄碧如洗的碧蓝苍穹,他道:“此话休要再提!与部下同生共死是本将应当做的。” “护送城中百姓先行离开,我等务必战至最后一刻!” 众将听闻,眼中酸涨,心中感慨。 昔年这位梁家三爷出征未久,却误中敌军奸计,全军覆没。他倒是回来了,当年护送他的亲卫却尸骨无存。那些都是河东的将士,且还多有他们熟识的——是以这些年众人嘴上虽不说,心中没有不抱怨的。 可这一路以来,眼前这位年轻的将军竟是一改先前作风,事必躬亲,行事果决,隐隐有其兄长之风。 如今更是眼神坚定,面对尤如蝗虫过境的北胡,毫无惧色…… 梁冀的镇定自若,感染了一众将领,甚至小小一方宁城之中,竟有许多百姓不愿离城,自发加入。 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平州百姓,此处地处大乾最北境,天寒地冻气候恶劣种不出粮食,又因常年动乱,男女老少都有打猎的本事,有些猎户更是自带弓箭支援城中守卫。 一时间,随着胡人喊杀声震天,城内一轮又一轮箭如雨下。 北胡兵马不可置信,区区一座小城怎会有如此精锐的守将,原以为一日间便可轻松攻下。 可谁知,竟是一日又一日。 一轮一轮的战争,足足被消耗了四日。 第四日,摇摇欲坠的城门终于不堪重负,轰隆一声轰然倒塌。 “杀!快杀!一个都别留下!” 无数手持弯刀的北胡兵马争先恐后的挤入。 守将们拿着自己的身躯去抵挡。 前边的倒下,后边的跟上。 白雪皑皑的土地不出片刻,便全都是赤色,粘稠的血。 梁冀身先士卒,手持长枪,站在了最前方。 他的枪法凌厉,每刺出一枪,都有滚滚的热血涌出,有胡人应声倒地。 一个又一个。 重甲也有被刺破的时候,身上越来越沉重,而疲惫。 渐渐地,他的眼前竟走马观花的闪过一切,闪过那张雪白的面孔。 …… 曾经的梁冀,恨不能像一个英雄一般死去。 上辈子的每一日,他都想着,为什么要活下来,那场战争自己死了就好了。 上辈子傅繁朝他怨怼咒骂,骂他恩将仇报。 咒骂自己背叛了她,背叛了他们的感情。 可梁冀知晓,从来都没有所谓的感情。 其实上辈子,第五年开始,他就早早有了记忆。 那时的他偷偷跑回京城,偷偷见到了她。见到她一身素裙,在相国寺给自己祈福的样子。 那时,他连死都是奢求,他多么想自己从没被救下,宁愿浑身湿漉漉的死在赤水里。 至少他在她心里是一个英雄。 …… 上辈子,他来不及了。 这辈子,也是晚了。 梁冀一直都知晓,盈时与他一样,早早有了前世的记忆,所以才会那般的恨自己。 这是她的报复,亦是老天的惩罚…… 渐渐地,梁冀耳畔竟出现了她的声音。 “都说了婚前不能再见面的,你怎还来?” “等会儿叫我叔叔看见了,要拿着棍子赶你下来!” 少年从她窗前树上跳下去,扬起恣意地笑:“我是来看自己新娘的!” “盈时,我要随着京师一同去收复河洛去了!你放心,我一定会在婚期到前赶回来,要像我父亲兄长一般为你挣来功名,给你挣来诰命!” “总之,你等我,你一定要等我。” …… 盈时,真是抱歉啊。 原来,我答应你的都没做到。 第115章 正文完 梁昀听闻梁冀遇难的消息, 连夜率领轻骑回援。 日行百里,终还是晚了一步。 战马嘶鸣,这场魏博通敌胡后精心策划的围剿, 这场天罗地网, 叫宁州损失惨重, 几乎无人生还。 三日,能守三日, 已是极限。 梁昀早已厌烦了无休无止的战争。 可没有人给他拒绝的机会。 纵心中悲恸难抑,然国难当前,重任在肩。他内心燃气熊熊烈火,命人收敛舜功尸骨。 后领着大军,如猛虎出山般向敌军发起了进攻。 大军汹涌回援,显然已是胡人预料之外。数以万计黑压压的骑兵两冀扩张, 宛如一只滑翔的鹰隼, 直冲而来。 冬去春来, 数月光景。 一年间数场战争, 血流成河白骨成堆。 …… 时光静悄悄的, 一日又一日过去。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142节 河东府上先前人心惶惶,然而随着一场又场战胜的喜讯,众人许久的忧愁也一拥而散。 听闻魏博实力大损,爪牙纷纷狼狈而逃退出魏州,甚至龟缩魏州一隅。而今无人敢逾越一步,更无人敢主动挑起战争。 随着北地战情一连胜利。这胜利来之不易, 却是无数人的鲜血和生命换来的。 老迈的父母失去了儿子,年轻的妻子失去了丈夫,嗷嗷待哺的孩子失去了父亲。 从春至夏。 暖阳高悬,和风轻拂。 时局缓缓平稳后, 城中百姓忽闻大军得胜凯旋之讯,恰似一石激起千层浪,刹那间,满城皆沸。 街头巷尾,人人奔走相告,城门处日日人头攒动,比肩接踵。 …… 河东,平阳城。 外边儿的战火倒是再没烧进来。 最初魏博尚在时河东常有惊心动魄之事,盈时也是日日提心吊胆,后随着时局渐渐推进,魏博实力大减,早已自顾无暇。 河东才算真正安定下来。 虽如今旁处州府依旧动乱不减,可自那场安邑之战,河东那场足足剿灭魏博四万大军的风光伟绩,足以叫世人对河东这处地界肺腑生寒,望而生畏。 这一年间近乎都是梁氏一门将实力雄厚能改天换日的魏博都打的丢盔卸甲,退回魏州。 各处再是动乱,谁也不敢对河东再起心思。 这里几乎已经是乱世的一处桃花源。 盈时除了担忧梁昀以外,她在河东的日子并不算难熬,甚至是少有的随性自在。 转眼大半年过去,快两岁的融儿成长的很快。 满了周岁后,几乎一日一个模样,他很快学会了走路,虽因身量矮小,又有些圆润,走起路来还不是那么稳。 他也会说话了,会说很多词,会含含糊糊却能表达出完整的意思。 每天早上,融儿总是醒来的比盈时还要早。桂娘教他不要闹醒了母亲,他便也很听话,会在盈时睡觉时安安静静待在她床榻边。 有时候等不及她醒来,也会自己脱掉小鞋,艰难爬上床睡在阿娘身边。 等阿娘醒了,融儿总会第一时间甜甜的,奶声奶气唤她一声阿娘。 融儿很乖,有好吃的东西总会惦记着盈时,惦记着盈时有没有吃过。 盈时有时候晚上起床对着月亮发呆,这孩子明明困倦的紧,也会第一时间从他摇床里爬起来,跑来母亲身边陪着母亲一同发呆。 连桂娘都悄悄说,融儿像是一只离不开阿娘的跟脚小狗呢。 盈时时常承认,自己每天都要被自己的崽子给治愈无数次。 夏日午后总是多疲乏,屋内婢女都走了,盈时哄睡了融儿,自己便也躺在临窗软榻边上小憩。 六月,花枝柳影。 日光透过雕花窗棂,洒下斑驳光影,光影映在她洁净姣美的面颊上。 她今日穿了一身嫩柳色的轻罗纱衣,大袖裙裾如云雾般轻柔。双眸轻闭,长长的睫羽如同一对蝶翼,往眼睑上投下淡淡阴影。那精致琼鼻之下,一张艳红的唇瓣像是沾了一层蜜。 饱满的唇瓣,似乎梦中轻呓。 这一觉,盈时睡的十分安稳,什么也没梦见,直到察觉手心里痒痒的,难受的紧。 她还以为是融儿先睡醒了,如今来挠她痒痒呢,她嘟囔着让他别闹,可那痒意依旧不停。 盈时困顿地睁开眼,目光刹那间定住了,再也移不开。 一道挺拔的身影迎着天光,立在塌边。 夏日骄阳高悬,男人身上带着屋外微热的风。他一身玄衣,身量高大修长,匀称紧实。他似风尘仆仆而来,素来雅正的面孔也生出一层青涩胡茬,却也难掩一身清冷高华。 他就这般立在榻边,垂眸凝视着她,粗糙的指腹在她柔软的手掌心缓缓摩挲。 盈时像是一个得了好东西不可置信的孩子,圆眸眨了又眨。 沙哑的笑声从他嗓间溢起,梁昀抬眸起来,双眸像是含着雾一般看她,嗓音温和:“怎的,不认得我了?” 盈时脸颊因夏日的温热而泛着淡淡的红晕,宛如天边的晚霞,娇艳欲滴。 整整一年。一年以来夫妻分离,所有恐惧,害怕与担忧,顷刻间都化为乌有。 她惊讶一声,便眉眼弯弯扑去了他怀里。 “你回来了!”先前见到他还是一副惊喜的模样,可脱口而出的呼唤,却隐隐有了哭腔。 少女情思,对待喜欢的人,总是再也撑不住坚强。 “很疼吗?”他微微送开她,重新凝望起她的手掌。 娘子粉嫩的手心里,赫然粉红色的伤疤。 不重,浅淡的划痕。 他都知晓,那是去年她受伤留下的疤。 梁昀心里不由得一抽,她那样怕疼的娘子,一定流了许多眼泪吧。 盈时低垂着头,忽地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她不自在的将手往回缩了缩。 她察觉到他的愧疚,软声安慰他:“没事儿,早就不疼了。” 见他情绪依旧不高,盈时连忙将他的左掌也拽了出来。 男人的大掌,比她大了一圈不止,手掌心赫然也有一道伤疤。 盈时伸出柔软的指尖,延着他那道伤疤线条描绘,而后仰起头,朝他说:“你瞧,你有疤,我也有疤。这样才像是夫妻对吧。” 她小脑袋瓜子里总有自己的浪漫,梁昀再是低沉的情绪,被她一句话惹地哭笑不得。 他往她的榻边坐下,重新将她紧紧搂在怀里。 盈时脸颊紧紧贴着他的胸膛,她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到那处飞快有力的心跳。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只这般静静地相互拥抱。 久别重逢的二人还未来得及说上两句话,融儿似乎被吵醒了,他揉了揉眼睛自摇床里坐起来。 便看见一个高大的人搂着他的阿娘,两个人姿态亲密的模样。 融儿瞪着圆溜溜的眸子,以陌生的眼神看着眼前这个完全没察觉自己存在的男人,他好一会儿才像是想起来,这个男人在跟自己抢阿娘的拥抱。 “娘亲,抱……”融儿连忙奋力迈着两条小短腿,瞪着一对圆圆的瞳仁从摇床边往外爬。 他一面爬一面警惕地看着那个依旧搂着阿娘的男人。 男人回眸,与他四目相对,父子二人大眼瞪小眼。 显然,时隔太久,融儿早就对这个当初一把屎一把尿仔细照顾他长大的父亲忘得一干二净。 而梁昀亦是太久没见到小家伙,神情很有些微怔,不想小家伙已经长这么大了,会走会喊,甚至会姿势娴熟的翻越摇床,且对待自己全是警惕的小眼神。 好在,梁昀不会生自己孩儿的气。 他走过来俯身,伸出宽大的手掌,将还未来得及翻出摇床的小家伙提溜起来,将小家伙高高举起。 “你不认识我,我却认识你。你唤融儿,是吧?”梁昀挑眉,问他。 “啊呜……”小家伙第一回体验被人举着这般高,仿佛一切都变得小了,他体验到了前所未见的高度,顿时又是欢喜又是害怕,像是生怕被男人摔下来,四只小蹄子在空中挥舞。 “你是谁?”小家伙警惕的瞪着与母亲如出一辙的眸子,皮肤遗传了来自父母的皙白,好一副招人疼爱的漂亮相貌。 “我是你父亲。” …… 梁昀回来未久,瞧过了妻儿,便又往前院去了,也不知去做什么。 少顷,章平便来给盈时呈递了一封书信。 是梁昀带回来的,不过他却是叫章平转交。 “主子亲手收敛的三爷,是……是三爷给夫人留下的……”章平简直不敢去看盈时的面色。 好在,盈时并未有旁的举动。 她收到信的瞬间微怔,几乎能清晰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盈时咬着牙缓缓接过信纸,那信纸轻飘飘的,却像是一块石头沉甸甸压在她心头。 她没有说话,转身出了远门,迎着绿荫掩映的廊下一路奔出,花裙都能跑出影来。 她一路忍着怒意,往前院去寻梁昀。 果真如她所想,梁昀根本没在处理什么政事,他一个人遣退了左右,待在书房里发呆。 他见到盈时红着眼眶走来,微微一怔。 盈时却已经将那封信原封不动扣去了他的书案上。 “我不要,还给你。”她道。 梁昀顿了顿,眼神中说不上来的晦暗:“他…给你留下的,你看一眼吧。” 他可以察觉到她每一次肩头轻轻的颤抖。 她明明在颤抖,却依旧摇头。 盈时听着自己的嗓音还算冷静,冷静到近乎冰冷的平稳:“不了,不看了。既然是你带回来的,那就请你帮我拿去烧了吧。” 语罢,盈时再未留情,转身欲走。 梁昀却是猛然站起,几步间追上她。 他攥着她的手腕,他的掌心一反常态的生出汗来。他亦在紧张。 梁昀执意将那封书信塞给她。 他眼眸中是深深地痛苦与无奈:“盈时,我亲自安葬的他…我贴身带着这封信足足四个月。四个月间我想过很多回,究竟要不要给你……” 他想过很多回,无论是为了谁,这封信都不该隐藏。 “你若是今日烧了毁了,日后兴许有一日会后悔。” 重生后嫁给亡夫他大哥 第143节 盈时自己听到这一切都觉得有些可笑,当初自己力排众议,义无反顾嫁给他的灵牌,如今在旁人看来,自己又该是多狠心? “不会后悔。”盈时语气尤其冷静,坚硬。 可梁昀却总能感知她真实的被潜藏在最深处的情绪。看着她这样,他心里更不好受。 他几乎是哄着她,劝她:“真正的放下从不是逃避,而是不在意。盈时,我将信给了你,便是不希望你日后活得不欢喜,不希望你心里总有一根刺……无论里面写的是什么,看过了是烧毁还是留着日日看,都不重要,好么。” 盈时诡异的寂静。 许久她才深呼吸一口气,许是书房里熏了香,沉重闷热地几乎压的她喘不过来气。 她道:“好,我看。” 她似乎有些着急,仓促地展开信封,生怕晚了一步就后悔。 却见信纸上空荡荡的,什么都没写。 什么都没写,信封里头却滚出了一颗浑圆的珍珠耳坠。 盈时一下子认出,这是自己的。 也许,他是想过要动笔的,但最终却什么都没写下。 也是,还要写些什么? 是了,他们成了这般模样,能写些什么? 盈时捏起那颗耳坠,面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里头的这只耳坠,盈时当然记得。 这耳坠是聘礼,兴许在他眼里,是曾经爱过自己的证明。 当初她与梁昀去为梁冀扶棺,却一招不慎落入乡野,扭伤了脚,寻郎中医治后自己便是拿着这对耳坠子当酬金。 当时她却有报复心理,想将与他有关的所有东西都丢了,丢了干净。可偏偏那些时日自己行事出格,怕惹来婢女们的怀疑,她就只能按住着戴上这对耳坠。 不成想,竟是兜兜转转落去了梁冀那里。 好像冥冥之中有许多注定了的事,比如他失忆,比如那年的扶棺。比如很多很多…… 上辈子盈时就有这样的感触,他们之间其实有很多机会,但仍旧是一次又一次阴差阳错。 不过,盈时已经不在意了。 随着梁冀的死,所有的前仇旧恨,全部都没了。 她不会再去深想这些叫自己不开心的了。 如今四处逐渐安定,梁昀也平安回来了,梁昀说往后几年各地都会休养生息,日后不会再有大的战争,日后他们一家三口不会再聚少离多,这对盈时来说便是天大的好消息。 盈时回过神来,面上释怀一笑,她将那信纸翻过去给梁昀,示意梁昀看清楚:“你瞧清楚,是不是什么也没有写?” 她不想她这个容易多虑,心思又重的丈夫心里不舒坦。他性子当真古怪着,比平常人古怪敏感多了。 梁昀以一个年长者宽容的角度:“寻一个巧匠好好修补起来,我之前为你寻回来一只,倒正好凑一对。” “然后呢?然后叫我日日戴上,在你面前晃悠吗?” 梁昀似乎被她问住了,他抿着苍白的唇,没说话。 显然,他迫不及待向她展示自己大度宽宏的胸怀,只是身为兄长的良心,以及归根结底只是心虚,只是害怕。 盈时看着他,朝他讥讽道:“你可真假,假模假样!我不欠他的,他的死不是我造成的!我为何要难过?你或许觉得我无情,可……可若是他曾经对我造成了伤害,在我身上造成的痛苦,叫我永远也忘不了……我不继续恨他已经很好了……不过我良善,早就放下了。” 所有恩怨都放下了。 若是梁冀还活着,她说这话还有几分虚假。 可如今所有的恨都随着他的去世,彻底消失的干净。 人死如灯灭。 更何况她这辈子对他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甚至他还救了自己。 且梁冀是殉城而去,功在社稷。 这辈子,他当算得上是一个好人了吧。 可在盈时眼里,这辈子他最多也只是自己丈夫的弟弟,是一个为国捐躯的英雄,救了自己一命。 也许……过些年,她再来上香的时候,也能顺手为他上一柱香吧。 窗外凉风习习,拂动少女柔软的鬓发,她晶莹剔透的眼眸叫他心中发疼。 他看着她眸中隐隐有被记忆蒸腾起的水雾,袖下指骨攥的泛白。 盈时看着梁昀明明听懂了,却依旧冷静佯装着什么都不知情,什么都没听出来。 她忽地觉得没意思,主动戳破那层早就破掉的窗户纸,“你难道不好奇我与梁冀为何会至此?” 梁昀听闻,高大的身子微微一顿,许久才展袖轻轻抱住她。 察觉到怀中人身上几乎都是骨头,后背纤细的甚至摸上去手都刺的疼,他忍着眼中的酸涩:“你愿意说,我便想听。” 盈时微微闭了闭眼,她犹豫片刻终是将脸埋在他胸怀里。 她与他说起那个故事。 这还是她第一次同旁人说起,那个如今在她看来,甚至像是天书一般离奇至极的故事。 甚至由于这些时日的风平浪静,岁月静好,她时常以为那只是自己曾经做过的一个梦,一个可怖的梦。 梁昀说的对,她要做的是真正的释怀与放下,而不知隐藏、躲避。 …… “你是说,在那个梦里,你只二十出头就病故了?”梁昀却只是抓着这个问题问她。 盈时怔了怔,旋即认真点头。 回忆起前世,她总是悲伤难过地难以自持,哭的双眸红通通亮晶晶的,额头与鼻尖都被哭的沁出薄汗。 皮肤白里透红,面若芙蕖的美好。 如此健康的姑娘啊。 怎么会…… “身体差了心情也不好,我那时候想着早点死了算了,药都不愿喝……” 梁昀攥着她的手紧了又紧。 盈时察觉到时,他已经眼眶微微泛红。 吓得盈时迎上去抱紧了他。 她安慰说:“你别哭啊,你为何这样子吓我,都说了就只是梦……你不信算了……” 她不要面子的啊?上辈子活得那么凄惨,哪里有她这辈子半点潇洒风光? 梁昀低头,他摸着盈时的头发,闭上酸涨的眼睛:“对不起。” “又不是你……”盈时还算公正客观,并不怪罪他上辈子的视若无睹。 “我才知晓……才知晓,原来我的妻子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受过那么多委屈。” 多委屈啊,比他想的还多的多…… 梁昀似乎有些隐隐希冀,忍了许久才开口问她:“你的梦里,没有我?” 是了,她的那些梦里没有他,一句他都没有。 盈时将眼泪全擦去他身上,听了他的话微微一怔,旋即心虚地嘟囔:“不在……没有你……” 她真是唯恐他猜到自己这辈子是故意勾引的他。 梁昀岑寂无声,也不知是不是猜到了这一层。 他似一个虔诚的信徒,忽而低头一遍遍啄吻着她细腻的眉眼。 许久,他才道:“盈时,这辈子,你可要长命百岁啊。” 盈时享受他温柔地吻,语气里带着一点喟叹与满足:“嗯,我会的。” 她被他紧紧搂在怀里,视线透过他宽广的肩头,便能看到墙外那颗青梅树。 果实结的正好,绿葱葱树荫间,一颗颗翠色果实结在树梢。 昨晚盈时才说想念起了吃小时候惯吃的酸梅,今儿桂娘便叫几个丫头们去给她采摘。 回忆起小时候的味道,新鲜采摘的酸梅拿着少许盐,白砂糖腌渍,只等十几日便能吃了。 越往后,腌渍的时间越长,滋味越浓厚越好吃。 想来,她与梁昀的感情也这般吧。 女郎眼中盛满对未来的憧憬,她一面回应着他越来越热烈地吻,一面笑容灿烂,软声道:“你也要长命百岁。” “我们所有人,可都要长命百岁呀——” ……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