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他方呼唤我》 谁在他方呼唤我 第1节 《谁在他方呼唤我》作者:小狐濡尾 文案 2013年3月26日,长江中游的一座县城发生了两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 一位名叫季颖的44岁女性的尸体在江水中被渔船发现。据警方查明,该女士是游泳健将,冬天亦能横渡长江,此次因酒后游泳而发生意外。县城为此特地加强了安全教育。 另一件事,一位名叫叶成林的森林公安在工作中突然被警方带走,暂时原因不明。据叶成林同事陈述,叶成林作风正派,性格刚直,不像是会做违法乱纪的事情的人。 两件事被市民茶余饭后讨论一阵之后,很快就被遗忘。 但对与此相关的人来说,脱轨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季辞,一名24岁即将毕业的留学生,被突然召回处理母亲的后事。 叶希木,一名18岁即将迎来高考的高三学生,不得不暂时离开校园,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帮助父亲摆脱牢狱之灾。 两件看似不相干的事情,两个素不相识的人,两条原本永不会相遇的平行线,就这样被命运交缠在了一起。 ※ 本故事纯属虚构,所涉及人物、地理、矿藏等均无任何原型,勿对号入座。 ※ 已经完全重写,和旧版相比,在主题、人设和内容上存在极大差异。旧版读者慎。 内容标签: 因缘邂逅 正剧 现实 主角视角季辞视角叶希木配角李佳苗陈川 一句话简介:如果有神灵的话,是诅咒还是庇佑 立意:一代人终将失去的故乡 第1章 暴雨 雨势小了许多。 季辞拎着头盔,深一脚浅一脚在泥泞的山路上行走。 雨从她回到江城就开始下,但特大暴雨是从昨天中午开始的,到现在已经下了整整一天一夜。 印象中江城从来没有在清明前后下这么大的雨,小陈河的水都涨到了桥孔,龙湾水电站也开了一孔闸门泄洪。 云峰山上的青枝绿叶经过雨水的充沛浇灌,疯了一样地生长。一周前季辞才请人把这条山路上的杂草野藤清理过,现在又长得群魔乱舞。 脚下一滑,季辞抓住一根荆条,才险险没有摔倒。从季家老屋通往母亲季颖的坟墓,最短的山路就属这条,当然也最陡。当时八大金刚把母亲的棺材抬上去,走的就是这条路。路不好走,八大金刚路上歇了三次,肩膀都磨出血泡,她给每个人又多发了一条软中华。 本来是家婆给自己选定的墓地。 母亲的尸体在江水中浸泡了近二十个小时,又遭船桨毁损,面目全非。村支书陈保江建议火化,骨灰葬入公墓,家婆却执意要土葬。 季宗萍要让季颖和她葬在一起。 「有没有规定说一定要火化?」 「那倒没有,只是现在政策提倡火化,一个人可以补十万块。」 「我们不要钱。她就一个人,我也一个人,我们母子两个还不能埋一堆吗?」 家婆拿出最朴素的理由,让陈保江哑口无言。 云峰山是龙湾一带连绵的十几座山的统称,家婆拥有其中一座,正面对着小陈河,山下就是龙尾老街和537厂旧址。 家婆极其喜爱这座山,她对山上的每一寸土地、每一株草木、每一只鸟雀都了若指掌。 她知道山上的杜鹃花在哪一天盛放,知道屁股上有块白花斑的小麂刚生了两个崽,知道有一棵乾隆时候的老板栗树即将寿终正寝。 这些家婆在和自己打视频电话的时候都会讲。 她还知道哪个山坳坳里长着凉粉籽树,哪里有最好的野葛和橡子树,她把葛根磨成粉,又把橡子做成豆腐晒成干,千里迢迢地寄给自己,她不回家,家婆就让家乡的味道来找她。 对家婆来说,有这座山,就有了一切触手可及的安稳。所以她要葬在这座山上,她选定了这块视野最开阔的山岗。在这里,她能把山下的小陈河、龙尾老街还有537厂旧址一览无余,还能看到江城的漫漫丘陵,浑浑长江,山河之间的万千气象。 季辞终于爬到了山岗上,雨丝风片,将山下蒙上了朦朦胧胧的薄雾,看不清远方。季辞拂去面前蛛丝一般迷离轻柔的雨水,随意地理了理一路被树枝挂乱的蓬松卷曲的长发,走向母亲那座新坟。 并不意外,这场暴雨之后,土坟已经塌了一半,绕到坟后,甚至能看到一角黑漆漆的棺木。 季辞深吸了一口气。 倘若有足够的时间,草木的种子在新坟上生根发芽,虬结的根系固定住松散的土壤,这将是一座漂亮的坟头,母亲的躯体与大地万物化生。然而暴雨没有给它这个机会。那一角棺木黑得像能够吞噬一切的星系,又仿佛某种不安分不甘心的能量,顽固地从地底探出头来。 季辞把头盔顺手挂到旁边的一根树杈上,抖落身上骑行服的雨水,从衣袋里摸出一支细长的女士烟,用手挡着风和薄薄的雨雾,点着了。 袅袅烟雾中,她出神地盯着季颖的墓碑。 墓碑被冲刷得清清亮亮,新打的石头,朴实的灰色中透出浅浅的蓝。 应该不是季颖会喜欢的石头。 她对季颖算不上了解。 和季颖关系最亲密的一段时间,就是2001到2002的那两年。世纪之初,一切都新鲜,一切都轻盈活泼,一切都正当时。从那之后,就是漫长的吵架、反目、分离。季颖不了解她,她也不想去了解季颖。 印象中季颖喜欢亮晶晶的、颜色鲜艳的石头。只是她走得太仓促了,龙湾这边又有风俗,横死之人,不能在家中过夜,于是只能尽快下葬。墓碑和棺木都是临时买的,没有时间定制,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 这很像季颖的人生,从来没有计划。 连她这个女儿也不在计划之中。 烟抽完了,季辞从背包里拿出两束清明吊,插在墓碑前的砂土里,又拿出一沓土黄色的纸钱,一张张折起来,在墓前焚烧。 纸钱是当地土法制造的毛竹香纸,粗糙难看,却极易点着,在若有似无的雨丝里依然健旺地燃烧,没多久就只剩下苍黑色的灰烬。纸钱的焚烧散发出一种奇异的芳香,是阔别多年的故乡特有的气味,搅起季辞那些尘封已久的记忆。 季辞一动不动地站在墓前,直到群山之间的其他地方响起扫墓的鞭炮声,才蓦然回神。 今天是4月4号,清明节,她是过来挂青的。 “人再怎么背时,死了也算到头了吧?”季辞自言自语地说,捡了根粗壮的木棍,扒拉着松软粘湿的泥土把露出的那一角棺木盖上。“你在搞么事,死了还在背时?还没被水淹够是吧?” 她退后两步,仔细端详掩埋的成果,确认已经看不到裸露在外的棺木,才丢掉棍子。她甩落头发上沾着的水珠,擦掉手上的泥,伸手去拿挂在树杈上的头盔。 “季辞!” 突如其来的喊声让季辞吃了一惊,她扭头望去,青枝攒动,积存的雨水簌簌下落,身体臃肿的中年男人被一个少年搀扶着从树林中走了出来。 中年男人戴着一顶乌青色的帽子,脸盘圆大灰暗,隐隐透着一层不祥的黑气。他脚步虚浮,气喘吁吁,走到季辞面前,好像已经耗竭浑身的气力,整个人像座小山一样歪倒下去。少年赶紧放开手中的伞,双手托住他,让他缓缓坐到一根放倒的树干上。 季辞看清来人,脸色瞬间变黑,“啊哟”了一声:“看来背时的不光我妈,还有我啊。”说着反身便走,一秒也不愿逗留。 “你站住!我请你……请你帮个忙……等下!” 习惯性的命令口吻,又放软了下来,季辞轻蔑一笑,毫不犹豫地快步下山。 “季辞!”对方叫道,“你再走一步我就死这里!” 季辞闻言终于停下脚步,转身道:“迟万生,这么着急给我妈陪葬?”她的语调很轻,却也足够侮辱人,“你想多久啦?” 迟万生险些一口气没上来,脸涨得青紫,剧烈咳喘。少年慌忙抚着他的脊背给他顺气。少年此前一直回避直视季辞,此时也禁不住打量她。 迟万生缓过来,怒斥道:“季辞,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是这么不要脸!” 季辞毫不在意地笑笑:“我这种‘社会的渣滓、实二的毒瘤’,哪里有什么脸啊?” 她笑着一边走向迟万生,一边冷嘲热讽:“比不得您这种有头有脸的人物,省重点中学的教导主任、省级优秀教师、学科带头人……” 她在迟万生面前单膝蹲下,脱掉了黑色的皮质手套,露出一双白皙修长的手。迟万生瞪大了眼睛,“你要干什么?”少年也紧张地向前挪动半步,做出了防备的姿势。 季辞的手握住了迟万生的双手。迟万生的双手因为长年累月用粉笔写字,指节已经僵硬变形,长满老茧,丑陋无比。而季辞的手细腻得好似一朵雪白的山茶花,对比简直惊心动魄。 迟万生被高压电打了似的浑身一震,飞快抽回手。他暴怒呵斥:“走开!” 季辞似是愣了一下,随即脸色慢慢变冷。她站起身,俯视着迟万生,道:“我是什么怪物吗?还是什么脏东西?让你嫌弃成这样?” 她道:“就这样你还想找我帮忙?” 迟万生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也知道自己反应过激了。然而季辞是他带过的最棘手的学生之一,永远不知道她下一秒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迟万生问:“你刚刚想做什么?” 季辞道:“关心一下你。” 迟万生道:“那谢谢了。” 季辞道:“看看当年扇过我耳光的这只手,现在变成什么样了。” 迟万生被气得胸口剧烈起伏。 少年忽然道:“迟老师,我们还是回去吧。” 季辞这才正眼看向少年。 他约莫十七八岁,个子很高,五官很正,只是一双眼睛长得像香樟叶一样圆润精致,冲淡了那股一板一眼的正气,让他在看着别人时显出一种专注的温柔。漆黑浓密的头发很干净,但长过了后颈和双耳,又让他看上去有几分阴郁。 季辞注意到他穿着黑白两色的印着实验二中标志的校服。实二的校服这些年没变过,一直都是高一红白,高二蓝白,高三黑白,学生们戏称在实二读三年就是“日渐黑化”。 季辞低笑道:“又是个高三的,让我猜猜,成绩应该很好吧……” 迟万生扭头暴躁道:“少说些!之前不是说了让你别插手?” 少年低声道:“她妈妈刚刚去世,墓又变成这样……要不还是……” 季辞道:“迟万生,听到没有,人家比你有眼力劲儿多了。” 迟万生松弛的眼皮耷拉下来,声音一下子萎靡了许多:“我当然知道,现在来找你不合适。你母亲刚刚去世……我也晓得,你讨厌我讨厌得不得了。在你心里头,当年就是我主张把你从学校开除的。” “难道不是吗?”季辞尖刻地问。 “当年的事情,学校也是迫不得已,有家长告到教委去了,说你严重影响其他学生学习。”迟万生按着胸口,艰难地吐了口气,“当年你妈妈和我商量,觉得以你的性格,也许去国外念书是更好的选择。” “把锅甩我妈身上?我不管你们两个谁出的这个主意,我只想说你们两个真的很有种!”季辞说,“2007年,咱们这种小地方,把一个英语学得乱七八糟的、连省城都没去过的小孩直接丢到国外大农村去自生自灭,我只能说你们是真的不管我的死活。” “是为了你好,你在国内,连个本科都考不上。” “啊这可真是……大实话啊!”季辞失笑,“原来您对我有再造之恩呐,要不我给您磕个头呗。” 迟万生道:“看你现在的样子……你过得很好。” “好好好……好个屁好!”季辞脸上的笑消失殆尽,“还真以为国外的月亮一个个都比国内圆啊?吃口米都要辛辛苦苦跑十几公里路、晃荡一整天看不到一个活人的地方,你以为是个人都想去啊?!迟万生,为了你那些‘好学生‘的前途,你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我问心无愧。”迟万生道,颓然垂下头,“但如果你还记恨我的话,我可以向你道歉。” “道歉?”季辞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你迟万生向我季辞道歉?那多委屈您啊!” 迟万生露出一个惨然的笑意:“我这一辈子,无非就是想给江城多培养几个人才。你说得对,为了我学生的前途,我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谁在他方呼唤我 第2节 他又喘了一会儿,把少年拉过来,恳切地对季辞说:“这孩子,他爸爸得罪了人,被做局抓进去了,我想麻烦你帮忙找人说说情。” 季辞一头雾水:“你在说什么?我找谁说情去?” “徐晓斌,你肯定认识吧?” “莫名其妙,听都没听说过。” 迟万生过去听过了季辞的太多谎言,以为她又在装,乞求道:“只要你愿意帮这孩子一把,别说道歉,就算让我下跪,我都心甘情愿。” “好伟大。”季辞感叹,脸色却冰冷,“口说无凭,你证明一下,跪吧。” -------------------- 第2章 魔王 迟万生的眼睛赤红,鼓胀,他瞪着季辞,撑着树干颤巍巍起身。少年急忙拉住他,“迟老师,别这样,我们走。” 迟万生突然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把将少年推开,地面湿滑,少年竟被推得摔倒在地。他顾不得身上校服粘得全都是泥,身手敏捷地蹿起来,拦腰抱住正要跪下的迟万生,把他拖回来坐下。迟万生还在挣扎,但少年的力气远胜于他。 少年说:“迟老师,你再这样,我就真的不去高考了。” “师生情深,好感人啊。”季辞鼓掌三下,“算了,就算你真下跪,我也只当是你给我道歉,总之这个忙我帮不了。我走了,以后也别再见。” 迟万生怔住,突然,他大吼一声:“季辞!” 这一声,威压感十足。季辞感觉仿佛又回到了七年前的高三,班主任迟万生的声音如炸雷一般在耳畔响起。那时候,这个声音就是所有实验二中学生的噩梦。 迟万生就像一头垂垂老矣的狮子,重新寻回了自己百兽之王的威严。 “你还记得李霄阳吗?那个坐第一排的,考年级第一的李霄阳?以他当时的成绩,考清华北大都有可能!就是因为你,成绩一落千丈!最后勉勉强强过了一本线,现在在深圳的一个游戏公司工作。你说,他这个人是不是你毁掉的!你当时影响了多少人?现在就没有一丁点儿的愧疚吗!” 季辞皱着眉,困惑地想这项罪名和自己到底有什么关系,好一会儿才想起来,似乎确实有这么一回事。 那时候她妈季颖醉心于赚钱,长年累月不是在长三角就是在珠三角做生意,完全不管她。但为了证明自己有尽到一个母亲的责任,季颖走了一些门路,把她强行插入了迟万生带的实验二中高考火箭班。 季辞本来就成绩平平,能吊车尾考进江城最好的高中已经运气爆棚。迟万生带的火箭班是年级前四十,实行淘汰制,她像个钉子户似的待在里面,等同于自取其辱,谁都知道她是靠关系进来的。她想退出,她妈不同意,也没有别的班愿意接收她。 她只能尴尬地待在迟万生的班里。迟万生的班实行军事化管理,早七晚九,一周六天半高强度学习,一周一次模拟小考,一月一次模拟大考,季辞感觉自己身在地狱。如此煎熬了三个多月,她受不了了,索性逃课逃学,为所欲为。 有一天,迟万生终于逮着了她,当着全班人的面痛骂她一天到晚在外面和小流氓谈恋爱,唱歌跳舞浪得不行,是社会的渣滓,实二的毒瘤。 她当时想,这是从何说起,她只不过和陈川在酒吧玩儿乐队而已。 然而迟万生的吼叫和辱骂还在源源不绝地输出,班上所有人都带着鄙夷和嘲笑的神情看着她。她想堵住耳朵,捂住眼睛,可是自欺欺人有什么用?。 她看到那个坐在第一排的李霄阳,考年级第一的李霄阳,迟万生最欣赏的爱徒,此时正一边瞟着她一边和他邻座的男生交头接耳,嘴上挂着令人恶心的笑意。 她想起她刚进这个班的时候,就亲耳听到李霄阳和别人议论她,说她妈大概是和校长睡过了,才把她送进这个班。又说她这种人,进这个班也没用,将来只会和她妈一样,不知道从哪里带一个野种回来。 在迟万生滔滔不绝唾沫横飞的指责中,她突然站起来,脱了校服重重甩在课桌上,金属拉链打在木板上发出响亮的声音。迟万生一愣,整个教室都安静下来。众目睽睽之下,她走到第一排的李霄阳面前,用食指勾起了李霄阳的下巴。 刚才还洋洋自得的李霄阳,现在整个人都变得和石头一样僵硬,眼睛里布满惶恐和震惊。 季辞记得当时心底的魔鬼在作祟,她要恶作剧,要反击,要撕下这个教室里所有人的虚伪面具。她对着李霄阳的嘴唇亲了下去,李霄阳的脸一瞬间红得像煮熟的螃蟹,浑身仿佛都要蒸腾出热气,她眼底余光注意到,李霄阳可耻地硬了。 整个火箭班教室里鸦雀无声,随即爆发出混乱的惊呼和口哨。迟万生延迟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用板擦凶狠地拍击讲台,蓬出大团大团粉笔灰。 “季辞!!!你滚出去!!!滚出去!!!” 她从善如流,故意和迟万生擦身而过,火上浇油地说:“迟老师,你要不要也试试?” 一盒粉笔砸在她身上。 她抖了抖灰尘,趾高气扬地在整个班级的尖叫声中走出了教室。 最后等待她的就是从实验二中退学。 季辞笑了笑,“得了吧,李霄阳考没考好关我屁事?他的高考卷子是我做的吗?” “要不是你分了他的心,他后面能一直魂不守舍吗!” “这话说得,”季辞嗤笑,“你们这些男的啊,就会往女的身上甩锅。”她的目光锋利得像刀子一样,“下贱!” 迟万生张了张嘴,季辞紧接着道:“再说了,在游戏公司工作怎么了?很丢人吗?迟万生,是不是人只要没有当官发财你就全部都瞧不起啊?说什么为了学生的前途,什么都愿意做,是只为了‘有前途的学生‘才什么都愿意做吧!” 迟万生脸涨得血红,季辞却还没有说完:“我晓得了,你本来指望李霄阳给你挣个省状元的,对不对?你当老师这么多年,该拿的奖都拿了,教过的学生拿市状元、拿竞赛奖的都有了,偏偏就就差一个省状元。” “好可惜啊,本来李霄阳有希望的,都怪我!我恨你?哪里比得上你恨我啊!这个小孩——”她指着少年,“啊哟,我晓得了,肯定也是个省状元的苗子吧!是不是?!” 迟万生吭哧了两声,抬起头坦然道:“是,他是个难得的好苗子,我不能看到他就这样被耽搁了!” “又来。”季辞嫌弃地看着迟万生,“又拿这些冠冕堂皇的借口来掩饰你的私心。费这么大劲,一会儿要死这儿、一会儿下跪道歉,不都是为了你自己吗?迟万生,你真虚伪。” “不……”迟万生似乎想要解释,却又无力地闭了嘴。他浮肿的面颊一抽一抽,目光颓唐下来。季辞盯着他的神情变化,嘲讽地一笑,朝山下走去。 “季辞。” 身后的声音又响起。这一次,没有了之前的愤怒、责备、忿恨,也没了威严,只剩下苍老。 “我得了癌症,肺癌,晚期,医生说还剩一两个月,等不到他高考了。” 季辞的身体微微动了一下。良久,她说: “那又怎样?我帮不了他。” 说完,她快步下山,像一只轻疾的螟蛉,隐入苍翠山林。 * 叶希木把迟万生搀扶到副驾驶座上坐好,系好安全带,连上呼吸机。迟万生紧闭双眼,面如金纸,虚汗涔涔。虽然走的是山北的缓坡,下山也是叶希木背下来的,这一趟还是耗尽了他的全部活力。 叶希木用纸巾擦干迟万生的汗,关上车门,神情低落地站在车边。 邢育芬在主驾驶座上打理好迟万生之后,下车走向叶希木。 叶希木愧疚道:“邢老师……” 邢育芬问:“没说成,是吗?” 叶希木摇了摇头。 邢育芬叹了口气:“我早就跟他说过,那个姑娘儿脾气爆,性格偏激,不要去触她楣头了,他不听,硬是要去。” 叶希木低声道:“要不是因为我……” 邢育芬温和地说:“不要自责。万生就是这样的人,你不让他去试一次,他死都不会瞑目。我今早还劝他就在山脚下等就行了,他说,我要是不上山,季辞一个字都不会听我讲!” 叶希木垂下了头。 邢育芬道:“好了,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你不要有压力。你要是真觉得对不住万生,就不要辜负他,好好把握这次高考,可以吗?” 叶希木偏长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眼睛,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点了一下头。 邢育芬嘱咐完,要回主驾驶那边,叶希木忽然问:“邢老师,那个学姐……季辞,为什么是那样的性格?” “怎么……”邢育芬没料到他会问这个问题,“你问这个做什么?” 叶希木说:“我就是觉得很奇怪。” 邢育芬苦笑了下:“也是,见过她的都会对她好奇。在山上她是不是万生吵起来了?” 叶希木默认。 邢育芬道:“她从小没有爸爸,她妈也不管她,在外面混大的,无法无天,胆子大得很。上了二中,她妈妈请万生好好管管她——根本管不住。人其实蛮聪明的,就是任性。万生和她妈把她送出国,可能确实是把她伤到了,听说五年没有回来过。要不是这回她妈出事,她恐怕还不会回来。” 叶希木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 “上车吧,我送你回家。” 叶希木却拒绝了:“邢老师,我骑车过来的,车就在那边。”他伸手指向山脚,邢育芬果然瞧见一辆老式二八大杠锁在一棵树下。 “哦……那好。”邢育芬犹豫着说。然而副驾的车窗突然摇下,迟万生虚弱地向叶希木抬了抬手,示意他过来。 叶希木走到窗边俯下身,“迟老师?” 迟万生喘着气道:“你、不要再去找她了,我再、给你想别的、办法。” 叶希木怔了一下,答应:“好。” 迟万生突然伸出手,粗糙浮肿的手指重重抓住叶希木的胳膊:“我不相信,你发誓。” 邢育芬忍不住道:“多大年纪的人了,还让人家小孩发誓。” 叶希木举起右手:“我发誓。” 迟万生:“以学业为重,别的事情、交给我们、大人去解决。” 叶希木认真地复述了迟万生的话:“以学业为重,别的事情交给大人去解决。” 迟万生将信将疑地放开了叶希木的手臂,又不放心地确认了一遍:“不要再、去找她,听到了吗?她就是个、混世、魔王,跟她沾上、就没好事……” 邢育芬打断他:“你闭嘴吧!净胡说八道!”她又对叶希木说:“希木,晚上去上晚自习,跟以前一样,给大家做个表率,好吗?” 叶希木点点头。 -------------------- 很久没有写这个类型的文,手很生,希望这本能复健一下。 这本最初写于2018年上半年,到现在已经过去六年,久到我已经忘了之前写过什么。 现在的男女主人设都有很大变化,男主名字也改了。情节和人物关系还保留了一些,但要讲的东西和过去很不一样。 - 有一点点存稿,更六休一,总字数三十万左右。 本来很犹豫要不要发出来,但朋友说不发的话就永远在修改,永远都写不完,所以还是发啦。 很久没来晋江,变化很大,作者控制面板多了很多选项,大约还有不少新功能还有待探索。 - 这篇文所涉及的人物、地理环境、事件等全都是编的,没有原型,但是有参考书,主要是《小镇喧嚣》和《故乡可安身》。 会涉及一点司法执法相关内容,查过一些资料,但毕竟缺乏相关经验,不可避免会有不少漏洞,若有意见建议,会十分感激。 第3章 老屋 谁在他方呼唤我 第3节 “bella,你什么时候回来?valerio今天又问起你。” “已经买好票了,后天飞上海,大后天直飞巴塞罗那。”季辞一边锁车一边接电话。砖瓦厂里的粉尘太大了,旁边还有一家水泥厂,空气中弥漫着化工产品的刺鼻气味,她只能抬起胳膊聊胜于无地挡住口鼻。“回来也不知道怎么办,valerio对我的论文方向不满意,现在换课题肯定也来不及了。”她烦躁不安地说。 “先回来再说,最近有几次大型招聘会,里面有你想去的几家公司,别错过了。” 砖瓦厂的厂长亲自过来迎接,“季美女!你怎么自己过来了?不是说好明天给你送过去的吗?” 季辞对电话里的朋友说:“我还有事,回头再跟你讲。” 她看了下表,对厂长说:“我过两天就要走,赶时间,想看看能不能今天就把水泥砂浆搬过去,把坟修了。” 厂长为难道:“我们厂子小,要什么货、什么时候送货都是提前预定,今天是小陈总专门打电话跟我说,我从另外一批货里面匀了一些出来给你。但送货的人现在调不过来,没法送啊。” 季辞往四周看了一眼,确实是个私人开的很小的砖瓦厂。刚才她给陈川打电话,问哪里能弄点水泥砂浆,把季颖的坟修一下,陈川就给她安排了这家,让她不用管,明天会有人送过去给她修好。 季辞问:“我加钱,行吗?” 厂长露出了更加为难的神情:“不是钱的问题……小陈总开了口,我们就算一分钱不要都要帮您把这事办了。就是现在确实没得人……” 厂长一双手都是灰土,自己也在做工,看上去忠厚老实,不像是故意推脱的。季辞不好多勉强,只能告辞。 走出厂区,季辞听到有人在后面叫她,先是“美女”,然后是“美女姐姐”,叫到“姐”的时候她回过头,见是个骑着柴油三轮的年轻工人,约莫二十出头,穿着一身粗硬发白的工服。虽然灰头土脸,依然能看出一张脸帅气且充满野性。 他熟练地开着车和季辞并肩而行,“姐,你加多少?” 季辞停下脚步:“怎么?你可以帮忙送?” 年轻人说:“不光送,还能帮你把坟修了。” 季辞并不信任:“你会?” 年轻人不屑地一笑:“我在这个厂打工都打了快半年了,又不是什么蛮难的事。” 季辞瞅了眼他车上的砖:“你还有别的事吧?厂长能放你?” “工作是死的,人是活的啊!”年轻人对她的质疑有点不耐烦了,“只要你钱给够,这些事我都能给你搞定。” “你要多少?” 年轻人伸出一根手指,小幅度地晃了晃。 “一千?” 年轻人老成地点了点头。 季辞眯了眯眼:“你真是狮子大开口啊。” “谁让你着急呢?”年轻人道,朝着一旁季辞骑过来的摩托车抬了抬下巴,“我早就注意到你这个车了,本田cb1100,十几个吧,买得起这个车,一千块钱算什么?” 季辞几不可见地皱了下眉。她也是这次回来才知道,她妈常用的车在她公司名下,现在正在解散清算中。家里方便用的代步工具就这辆摩托车。她虽然会骑摩托,却对车本身没什么研究,也不知道这辆车竟然要十几万。 但这个人说得对,她赶时间,后天就要走,还有大堆事要做,她希望给季颖修复坟墓这件事能尽快做完。 她拿出手机:“那加个微信吧。” 年轻人兴奋得眼睛都亮了:“你答应了?” 季辞径直给他微信转了一千。 “我出一千五,你今天把活儿做完做好,明天我去检查,没问题的话,再转你五百。” “我勒个……”年轻人险些飚出脏话,立即指天指地地发誓:“行!富婆姐你放心,负责今天给你弄好!” * 叶希木骑着自行车,沿着小陈河往上游而去。 小陈河虽然名字里带一个“小”字,却丝毫不小,河深水大,刚下过暴雨,河里水位上涨,白浪滔滔。 没骑多久,来到一个群山环抱之处,一片建筑露出了它们衰败的面目。靠山的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风格的砖瓦厂房,叶希木对这个地方早有耳闻,是曾经的三线工程537厂旧址。九十年代厂子迁回省城之后,这些楼房就荒废了下来,如今已经墙皮剥落,门窗朽烂,爬满了杂草野藤。 比这片厂房建筑更古老的是临河的一片民国时期的老房子,已经颓垣残壁,破败不堪。解放前货运多走水路,这里是个热闹的码头。改开之后公路交通迅速发展,河运衰落,537厂的迁移带走了这里的最后一丝人气,老街彻底凋敝,几乎无人居住。 叶希木骑着自行车在老街上转了两圈。 迟万生跟他提过,季辞家的老屋就在这里,但她不在这里住。因为不确定季辞城中的住址,也联系不上她,迟万生只能带他来季辞母亲的墓地,今天是清明节,她一定会来。 叶希木揣测着哪一个房子会是季辞的老屋,大雨把她母亲的坟墓冲塌了,她很可能还会回老屋来看看。他想要再见季辞一次,单独同她好好谈一谈。迟老师说她经常说谎,她说自己没听说过徐晓斌,会是谎言吗?抑或是面对迟老师的气话? 虽然迟老师说会再给他找别的人帮忙,他也不想轻易放过眼前这个机会,哪怕只有一线希望。 他看了看手机时间,下午四点过五分,距离正式的晚自习还有三个小时,他有希望赶上。 仔仔细细查看了一遍,叶希木锁定了一座古旧的院子。这个院子不小,估摸有两进,是这条街上唯一一座连通水电线路、看上去有人居住的房屋。找到牵过来的网线之后,叶希木就更加笃定。 只是这座院子的大门从外面落了锁,显示主人还没回来。叶希木决定再等一等,他看到季辞下山后骑车往城里去了,她应该还会回来,她不可能就这样对母亲的墓地放任不管。 叶希木把车锁在一根电线杆下,在附近溜达。他背着书包,要说看书也是没什么心思的。父亲在七天前毫无征兆地被警察带走之后,他的脑子里就一团乱麻。 路上一个人都没有,安静得只能听到小陈河嘈杂的水声,和几声“豌豆巴果” “豌豆巴果”的鸟鸣。 叶希木记得四声杜鹃通常五一前后才从越冬地归来,开始鸣叫、繁殖,这只小鸟怎么提前回家了? 路上游荡着几只野狗,看到叶希木就远远地站着,龇着牙齿露出凶恶的样子。叶希木从书包里摸出一袋面包,自己吃了一口,剩下的丢给了它们。野狗们看起来已经饿了很久,看到食物立即扑了上去。 叶希木绕到院子背后,忽然听到有人声。他本想过去打听打听,却听到是两个男人在交谈,话里提到了季颖,他想了一下,在柴垛后面藏住了身形。 “季颖一死,事情就好办多了……” “小的翻不起什么浪,什么都不懂……主要是老的……” “老东西还真经活……” “其实也不着急,咱们先从中间捞点……” 两人压低了声音,后面的话听不大清。 随即叶希木听到了人体撞上墙壁的沉闷声响,连续有好几下。他疑惑这两个人在做什么,想要探出头去看,声音却又停止了,那两人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两个人离开了这座老宅,叶希木看到他们头挤着头在看手机上的照片,笑声轻佻猥琐,嘴里说着“女要俏,一身孝”之类的话。 他们很快消失了踪迹,一个婆婆却从另外一条路上步履蹒跚地过来了。 婆婆个子小,而且很瘦,是常年辛勤劳作、苦行僧式的那种瘦。她提着一篮子猪草,还背了一背篓茶叶。身上穿着一件灰色粗布外套,是超市服装区随处可见的那种。 婆婆径直走到了老宅的后门,叶希木忍不住上前询问:“您好,您是季婆婆吗?” 婆婆眯起眼睛看了他一眼,道:“是,你做什么?” 婆婆一边说,一边放下提篮和背篓,伸手去门边的砖缝摸索。 叶希木知道她在找钥匙,这边农村人出门不爱带钥匙,钥匙就藏在花盆底下、柴垛缝隙之类的地方。因为村里人相互认识,有外面来的人,也会立刻被注意到。不过像老街这么偏僻的地方,季婆婆不带钥匙,多半是因为家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叶希木道:“季婆婆,我想找一下季辞学姐。” 季婆婆没有回答,她的脸上露出了疑惑的神情,因为她在砖缝里什么都没有摸到。 季婆婆的眼神不太好,几乎贴到了墙上察看,皮包骨头的手指仔细在墙缝里抠挖,又蹲下去在墙根处寻找。 叶希木忽然感觉有什么不对——这堵墙,松了。随着季婆婆清瘦的身体靠上墙壁,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个力量,这堵岁月悠久的、被雨水反复冲击浸腐的砖墙,就像被轻轻推了一下的多米诺骨牌,轰然一声全塌了下来。 -------------------- 第4章 喝茶 骑柴油三轮的年轻工人叫敖凤,听这个姓氏就知道他是江城靠长江下游的龙王庙村的人。民间传说这个村的人是龙王安排在长江上镇守的,所以都跟着龙王姓敖。他们靠水吃水,大多以渔业养殖为生,据说都还蛮有钱。 既然都有钱,也不知道敖凤为什么要去砖瓦厂打工。但季辞无心多管闲事,这个人话有点多,熟悉一点之后就开始油嘴滑舌。季辞没耐心在山上陪他几个小时,交代他怎么砌之后就下了山,打算在老屋等着。 季辞打开老屋的门锁,把摩托推进去。 绕过大门正对的影壁,是一片大的空地,中间一个方方正正的水池,积满了雨水,雨水倒映着放晴的碧空。水池池沿生满了苔藓,四周的地面铺着老青砖,缝隙里长满了绒毛一般的青草。 院子四周都是木结构的老楼,上下两层,院子与楼的衔接处是一圈青石砌的走廊,季辞把摩托停在了走廊上。 这几天她都在市区,和律师一起处理母亲突然去世遗留下来的种种问题,今天还是葬礼后第一次回到老屋。 偌大的老屋仿佛突然之间就安静了下来,空空荡荡的,只有风在其中流窜,把青草揉得摇摇晃晃。屋檐上积存的雨水滴落下来,滴在走廊石板外侧的圆形小坑里,发出致密而清脆的声响。 空气里掺杂着潮湿的土霉味儿。 似乎连这座房子都在一夜之间衰老了。 她印象中的老屋还是小时候的生机盎然,她和陈川在走廊上追逐,在院子里就能用天然蛛网做成的捕虫网捞到蜻蜓和蝴蝶。家婆种的玻璃花被她掰下来在稻场上画画,储藏的老南瓜被她用来扎针,拔针时会冒出晶莹的一粒汁液。 明明有很多人很多人,怎么突然之间都不见了。 忽然“轰”的一声震响,季辞吃了一惊。声音从后院传来,她三步并作两步穿过两进院之间的正厅。之前停棺时,两院之间久闭的几扇大门都被打开了,要不然她还得费点劲。 一进后院,她发现视野大开,整个小陈河和对面的山都扑入眼帘。院墙整个儿垮了,只剩下一个门框孤零零杵在那里。碎砖头散落一地,家婆坐在地上,旁边还蹲着一个人扶着家婆,定睛一看,竟然是刚才在山上遇到的高中生。 “怎么回事啊家婆!”季辞一刻都不敢停,飞快跑向家婆,她直接从碎砖上面踩过去,握住家婆的手。 家婆摇摇头,“我没什么事。”她示意季辞把她拉起来。 叶希木也跟着站了起来,往后退了两步,离开了祖孙二人一些距离,趁她们不注意很快地擦了一下脸上的血迹。 季辞不放心,上上下下仔细查看家婆有没有状态不对的地方。 “真的没砸到?”季辞不相信,还想让家婆进屋把外衣脱了看一下,“我看你都摔地上了。” “我本来就在地上。”家婆对季辞的过度关心有点排斥,老一辈的人,都不太习惯这么亲密地表达关怀,无论爱与被爱,她推了季辞一把,“你去看看那个男儿,他刚才帮我挡了一下。” 季辞抬头看了一眼叶希木。 叶希木不自在地拉了一下书包,眼睛看向别处:“我也没事。” “你来这里干什么?”季辞问。 “我……”叶希木突然觉得他这种扒出别人家的住址、守在别人家门口的行为,似乎也并不怎么光明正大,一时间说不出口。 “他说他想找你。”季婆婆替他回答。 季辞紧盯着叶希木,目光犀利。 叶希木手指在身侧紧握成拳又放开,却无论如何没有办法在这时候说出自己的来意。他敏锐地觉察到季辞的处境似乎并不比他好得到哪里去,他又如何能在这种时候请求对方给自己帮忙。 他深吸了口气,说:“婆婆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季辞几乎和他同时开口:“你脸上流血了。” 叶希木一愣。 谁在他方呼唤我 第4节 季辞弯腰去捡家婆的茶背篓和猪草篮子,道:“你也进来坐一下,等会我送你去医院。” 对比刚才在山上的那个人,叶希木一时不适应眼前这个温和的季辞。 他下意识地拒绝:“不用……没事,我自己骑车回去。” “让你进来就进来,没事你跑这里来做什么?”季辞毫不客气地戳穿他,转身拎着背篓和猪草篮进了院子。 “进来喝口茶。”季婆婆劝叶希木。 见老人眼神不好,叶希木忙扶住老人,引着她避开地上凌乱的砖头,两人一起穿过院子往堂屋走。 季辞把猪草篮放到偏屋,又把茶叶倒进专门装茶的口袋,去到后面的堂屋,看到家婆正在把蜂窝煤炉子上的炊壶拿下来,准备倒进开水瓶里。 “我来我来!”季辞道,“您又看不清楚,小心烫到手。” 季婆婆被季辞夺走了炊壶,不满道:“你没在屋里的时候我哪天不是自己烧水弄饭?” 季辞把滚烫的开水倒进开水瓶,“我看着吓人。” 季婆婆:“我闭着眼睛也搞得好。” 季辞:“行行行,知道您厉害了!” 她往叶希木那边看了一眼。叶希木规规矩矩坐在靠近门口的椅子上,脊背笔挺,一点都不靠着靠背,就像生怕身上泥迹已经干透的校服会弄脏她们的椅子似的。 季辞问:“你喝凉水喝热水?” 季婆婆:“给客人当然要泡茶!”斥责季辞,“不讲礼性!” 季辞抱怨:“现在儿们还有哪个喝茶?”她问叶希木:“你喝不喝?” 叶希木看看季婆婆,又看看季辞,一个需要尊重,一个迫于眼神恐吓,他只好说:“看您方便,我都行。” 季婆婆已经从五斗柜里摸出了茶叶,对叶希木说:“这是我自己种的老云峰茶,你喝点试试,好喝的话拿点回去。” 叶希木听父亲讲过,江城的云峰茶历史上是有名的,明清时期就是贡品,跋山涉水送去京城,甚至远销海外。如今市面上也有云峰茶,但早就不是当年正宗的云峰茶了。因为云峰茶对环境气候的要求很高,如今适宜种植的深山老林已经被破坏殆尽,只剩下极稀少的一些茶园,产量很低,只够自给自足。 叶希木连忙站起来说:“谢谢!谢谢婆婆。” 季辞拿了个老式茶杯用开水清洗消毒,泡好了端给叶希木。 叶希木又站起来,双手接过:“谢谢学姐。” 季辞:“你坐下。” 叶希木只好又坐下,茶杯很烫,他赶紧放在了旁边的桌子上。 季辞伸手撩开他的额发,叶希木惊得整个人都向后仰去,直愣愣地看着季辞。 “血好像已经止住了,但是都紫了。”季辞像是自言自语地嘟哝,“还是得去看一下医生。” “不……不需要……” “好香啊!是不是在泡茶?” 院子外面一道人声传来,叶希木悚然一惊——是之前过来的那两个人。 另一个人说,“墙没得了,大老远就能闻到香!” 季辞走出门去,那两人看见她,两张脸就像饿狗见了吃食,舌头和哈喇子都往下堕。季辞对这两个人有一点印象,母亲的葬礼上他们来过,一直不近不远地跟着她打转,用手机偷拍,最后被知客先生用两包烟打发走了。她当时太忙,没空去管他们。 季辞忍着恶心,拿出手机,给他们拍了张照片。 “哎哟,这是搞什么!”一个人叫道。 “稀客,”季辞道,“给你们合张影。” “劳慰您了,”另一个说,“有茶喝不?前几天没喝够。” “没有,刚喝完了。”季辞冷冷道,“有事就说有屁快放。” “哎哎哎,这么漂亮的姑娘儿,怎么说话这么难听?” 季辞抱着胳膊站在院子里,一言不发地冷冷盯着他们。 那两个人相互看了眼,其中一个说道:“你这个屋塌了,要重新搞吧?事情包给我们,怎么样?” 季辞道:“包给你们有什么好处?” 那两个人相视而笑,像是笑季辞无知。“包管把你们这个屋修得平平安安,又快又好。”那个人意味深长地说。 “怕不得一面墙两万起步吧。”季辞平静地说,“平平安安,倾家荡产。” “你这就是胡说八道了妹妹,”另一个说,“可以给你列单子,项目清清楚楚,明码标价。” “谢了,我自己会找人修。”季辞说着,转身准备回屋。 “站着!妹妹!”那两个人叫道,抬步跨进院子。 “你们也站着!”季辞抬起手机摄像头对准他们,指着他们道,“这是我的屋场,是你们随便进的吗?” 那两个人这才发现她一直在录音,现在直接录影,顿时大为光火:“跟你好好说话,你动不动就录视频。” “我就进来了,你能把我们怎么样?就他妈的会录视频,录视频顶个屁用!” 话是这么说,那两个人却扑过来要抢季辞的手机。 季辞敏捷地后退几步,避开了他们。 “吵什么吵!”季宗萍斥道。 听见老人的说话声,那两个男的止住了脚步,季辞站在猪栏屋边上,操起一把杀生的刀子,季宗萍从堂屋里走出来,叶希木紧随其后。 “操,姑娘儿屋里还藏了个学生!” “再说一句试试!”季辞拿刀子指着他们,那个男的果然张嘴还要说,她把刚捡的烂苕狠狠砸在了他嘴上。烂苕稀碎,恶臭的味道让他一边往外吐一边呕。 也许是看季辞毫不示弱,又也许是看有叶希木这么个高高大大、正血气方刚年纪的男生站在这里,另一个男把被苕砸的男的拉走,嘴里还不忘犯贱:“你比你妈会搞,我看好你!” 季辞拎着刀子,吼道:“滚!” 两人终于悻悻离去。 季辞目送他们走远,回头看,家婆已经去剁猪草了。见季辞过来,家婆放下手中的刀,对季辞说:“你还是去住城里的房子,少回来。” 季辞按着门:“他们是不是经常来?” 家婆道:“他们在这边蛮出名。你妈在的时候,他们不敢来。” 季辞把手里的刀插架子上,“她现在不在了,你怎么办?” 家婆两个手肘搁在膝盖上,瘦得像鹰爪一样的双手垂下来,她抬起头眯起眼睛望着季辞:“我又老,又没有钱,他们能把我怎么办?” 季辞看着家婆半晌,转身走了。 她在院子里招呼叶希木,手里拎着车钥匙,“你,跟我走。” -------------------- 第5章 耍帅 叶希木终于近距离看到了季辞的这辆摩托。银红双色的涂装,惹眼的四根亮闪闪的镀铬排气,大圆灯高车把,硬朗帅气。相比常见的摩托车,这一辆的样式并不算太夸张。在江城是合适的,因为这个小城的风气仍属保守,人们还很难接受那种张牙舞爪的摩托造型。 这辆车有种低调的冲力,尤其女生来骑,格外的威风凛凛。 季辞递给叶希木一个崭新的头盔,示意他上车。见他迟疑,季辞难得地没有恼火,她抬起面罩,和善地给叶希木提建议: “要不你把校服反着穿,这样就没人看得出来你是二中的学生了。” 叶希木被她一语道破心事,忽而觉得惭愧,抱着头盔上了车。 “你偶像包袱还挺重,看出来是很出名的大学霸了。”季辞道,“嫌坐我的车丢人是吧?” “没有。”叶希木立即说,把头盔规规矩矩套上。 季辞看了下手表,已经六点多了。她说:“天马上就黑,到了城里没人看得清是你。” 她踩下油门,引擎轰鸣,机车风驰电掣一般飚了出去。叶希木整个人被惯性带得向前一冲,但他做好了准备,紧紧抓住了座椅上的皮带,没有撞上季辞。他坐在座椅最后的边缘,和季辞几乎保持了半个人的距离。 季辞骑得很快,从龙尾老街到江城城区只用了差不多十分钟时间。太阳落山后,天黑得飞快,两人进入城区时,夜幕已经彻底降临。路灯将水泥路面照出一种陈旧的昏黄,洁白的玉兰花在灯光下绽放,散发出清淡的香。 不知道怎么的,叶希木想,他最后还是上了季辞的车。 本来坚持自己骑自行车回去,到学校上晚自习的。可是季辞要了他的车锁钥匙,说会有人把他的车送去医院。 他不太坚定的反抗没有成功,也许是季辞太强势吧;又或许是求助的话还没有说出口,他始终不甘心。 去医院的路上经过了实验二中,叶希木抬头望了一眼。教学楼的格子窗透出明亮的白光,依稀看到课桌上堆叠的课本和学习资料。现在正是晚自习前的晚读时间,学生们的朗朗书声在马路上清晰可闻。 他是不是应该要求下车?回到学校,还能听从邢老师的话,赶上7点的晚自习。 然而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并没能及时说出口。等思绪缓过来,车已经停在了人民医院的急诊门口。 这个时间急诊诊室没什么人,季辞拉着叶希木挂了号,交费时叶希木没有主动说自己交,因为他手里的钱都不够交一个急诊挂号费。 季辞拿着叶希木的身份证,把上面的照片和出生年月日又看了一遍,“叶希木。”她念,“有希望的木头,呵。”她抬起眉,把身份证递还给叶希木。叶希木看起来挺想抗议点什么,但忍住了。 叶希木身上的伤比他口述的还要重一些,头上除了额际出血的伤口,还有两处比较大的血肿,被他浓密偏长的头发很好地掩盖了。好在他没有出现头晕恶心的症状,医生判断可以暂时不做头颅ct,先休息观察一下。 处理完了头上的伤口,医生让叶希木把衣服脱下来,让他看一下背上的伤。叶希木看了一眼季辞,他觉得季辞还是出去的比较好。但季辞只是紧锁着双眉,严肃地站在旁边,并没有出去的意思。 他只好开始拉拉链。校服外套脱下,白色衬衣上的片片血渍露出来,季辞的脸色顿时变了一下。 难怪叶希木在老屋一直严严实实穿着校服外套。 季辞忍不住说:“怎么这么严重?” 医生抬了抬眼:“你是他姐姐?” 季辞道:“我是他小姨。” 一颗纽扣从叶希木手中滑落出去。 一听是长辈,医生的语气就没那么客气了,“怎么搞的呢?还是个实二高三的儿,影响学习怎么办?” 被医生指责,季辞忍气吞声:“昨下雨,我们院墙塌了,正好垮他身上。” 叶希木解到最后一颗纽扣,又停了下来,又看一眼季辞。 医生催促:“脱撒,在你小姨面前还这么扭扭捏捏的!” 见季辞依然没有回避的自觉,叶希木心一横,把衬衣脱了下来。 谁在他方呼唤我 第5节 季辞按着他的衣服:“哎!你慢点!” 衣料和凝结的血粘在了一起,季辞小心地把板结的地方撕下来。疼的时候叶希木也就皱皱眉,没有吭声。 医生道:“你是趴在墙下头吗?被砸成这样。” 叶希木的脊背,从后颈到腰眼,布满了大面积的砸伤和挫伤,青紫红肿,血迹斑斑。 这样的伤并不难想象,叶希木当时是用整个身体护住了家婆。家婆年纪大了,那些砖头如果全砸在她身上,后果不堪设想。 季辞手指戳了一下叶希木的额头:“你耍什么帅呢,啊?” 叶希木生气地瞪了她一眼。 医生很仔细地给叶希木做了清创和包扎,嘱咐了他后续的注意事项。中途季辞出去,回来时手里拿了一件白t和一件运动外套,让叶希木换上。 对着他疑惑的眼神,季辞解释了一句: “你那两件校服都脏成什么样儿了,穿着不怕感染吗?” 叶希木捻了捻衣服的吊牌,都是耐克的。医院旁边有一家耐克专卖店。 经过这一天的折腾,以季辞对叶希木的了解,知道他马上就要张嘴来一句“不了”,说不定还有一句“谢谢”或者“不麻烦你了”。然而她是对付叶希木这种性格的一把好手,扯断吊牌,抖开t恤,直接给叶希木套上。 医生正在给叶希木开后续用药的方子,抬眼评论了句:“你小姨还蛮会买衣服。” 出去又是交费拿药,排队时季辞听到了叶希木腹中咕噜咕噜的声响,这才想起来两个人都还没吃晚饭。她问叶希木:“你是不是午饭都没吃?” 叶希木说:“我自己带了吃的。” 季辞评价:“也不像吃过的样子。” 叶希木低头看了眼脚尖。 季辞哼道:“迟万生蛮会折腾人。” 叶希木沉默了一下,道:“迟老师是真的很好,他没有私心。” 季辞“嗬”地笑了一声,“那是自然,对你们这种未来的希望,他向来尽心尽力,所有资源都往你们头上砸,其他人都得为你们让路。但凡换个成绩差的学生遇到你这种事,你看他还会不会这样下血本地帮忙。” 叶希木不说话了。 “算了,你只是个小孩,跟你说这些做什么。”季辞道,没看到叶希木皱起的眉。队伍轮到她了,各种费用加起来又交了四百多块钱。 叶希木仔细看了医院开的发票,问:“收费清单能给我保存吗?我以后会还给你钱。” 待拿好了药,两人走到一边,季辞才说:“叶希木,我坦白地跟你讲,我带你出来看医生,就是不想欠你人情,你明白吗?” 叶希木微微睁大了眼睛。 这种气氛突然变冷的环节,一个电话恰到好处地打到了季辞的手机上。 叶希木看到了她手机上那个一闪而过的名字“陈川”,然后听到她应了两声,挂断了电话。 “不能带你去吃饭了。”季辞说,从钱包里抽出十张红色的钞票给他,“去好好吃一顿,补充一下体力。” 叶希木飞快地后退了一步,“我不要。” 季辞把钱按在他的手心里,道:“算是一点我的答谢吧,你现在应该也很需要钱。” 叶希木的手紧握成拳,背在身后,不给季辞任何机会。季辞清晰地在他的面孔上看到了怒意。 她收回手,“好,不要就算了。你的车已经送到了,就在外面自行车棚。” 把钱收回包里,季辞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走到外面的停车场,季辞听到叶希木叫她,这次他没叫“学姐”,而是直接叫“季辞”。 就知道,他不可能不开口。季辞心想,毫不意外,他跑到老屋那里去蹲守她,墙塌了护住家婆,最终目的还是找她帮忙。他怎么就不相信呢,自己是真不认识徐晓斌。 不见黄河不死心的小孩。 季辞转过身,叶希木单肩背着书包快步跑过来。他又叫了一声“季辞”。 季辞早已经准备好拒绝的说辞——还是看在他护了家婆的份上,调整得更委婉的版本。她气定神闲地等他开口。 看上去失措的依然是叶希木。他在季辞几步远的地方急刹车站定,带着几分大男生的莽撞,他用力地敲了一下自己刚被医生缠上纱布的头,似乎在懊恼些什么。 但他还是下定决心开口了。 他说:“你们家那堵墙……” 这个开头和她想的不一样,季辞抬了下眉毛。 “虽然我没有正面看到,但我感觉就是那两个男的推活的。季婆婆回来之前,他们用力撞了墙几次,我当时在柴垛那里,听到了声音。他们好像想害季婆婆,还有你。总而言之……” 叶希木望着季辞,“你们还是小心一些比较好。” “就这些?” 叶希木点了下头,“我走了。” 少年的背影在夜色中隐没,季辞缓缓收回视线,把钥匙插进电门锁。 叶希木的猜测应该是对的。她清楚地记得,那两个地痞来的时候,说的是:「墙没得了,大老远就能闻到香!」一来就提到墙,只能说明他们早有预谋。 但叶希木你在想什么呢?怎么不提要求?你装什么好人? 路灯飞快向后退却,季辞把母亲的这辆摩托骑得飞快。替家婆挡灾这个人情她是还掉了,却没有感觉半点轻松。 -------------------- 第6章 妹妹 远远就闻到烟熏火燎的气息,近了更是呛鼻的油辣鲜香。人声鼎沸,来来往往的尽是勾肩搭背的酒肉食客。狗子和野猫钻来钻去,连树上的鸟雀都被滋养得油光水滑,肥美可人。 这里就是江滨美食城,江城最大的一个夜食城。它位于人口密集的老城区,沿长江而建,既能江上听涛,也能赏万家灯火,无论有钱没钱,在这里总能寻到一口好吃的。所以江城人在辛劳一天之后,都喜欢来这里聚聚餐,放松放松。 停车场的私家车停得满坑满谷,季辞在边上找了个空处把车停下。刚出停车场,就见一个穿着长款风衣的年轻男人站水马边上打电话。他个高腿长,穿着风衣跟模特一样,挺多人经过时都忍不住多看他一眼。 他看到季辞,立即挂掉电话,快步跑过来,笑逐颜开地向她张开双臂。季辞的心情也变得好起来,笑眯眯地用拳头向他胸口用力一击。对方笑眯眯地挨了这一下,收拢双臂将她拦腰一抱,整个人抱离地面,转了两圈。 “有病吧!陈川!”季辞笑骂。 “哪个叫你几年都不回来!上个星期去机场接你我就想这么转两下子。”看到她之后,陈川眼睛就再没离开过她,盯着她左看右看,“怎么长高这么多,还变白了。” “少来!”季辞习惯了过去总是和陈川相互攻击,突然被他恭维,季辞反而有些不适应。“我妈葬礼上你不都在吗?搞得像没见过我似的。” “那是什么场合啊!我敢多看你一眼吗?”陈川抗议,“还生怕你说两句就哭起来,我一句多的话都不敢跟你讲。” 季辞不满地说:“我没哭,从头到尾都没哭。”她半开玩笑的叹气,“我跟我妈的感情,怕是还没有跟你的深。” 陈川脸上流露出柔软的温情,但很快用玩笑来掩饰:“别瞎说了!”他叫道,“我怕阿姨半夜来找我。” 准备往美食城里头走,陈川突然想起来什么,问:“你车停哪儿了?” 季辞指了一下,她停的那个位置挺亮堂,看得很清楚。 陈川快步走到看守岗亭,从钱包抽出二十块钱现金递给保安,指着季辞的车让他帮忙看着点儿,保安收下钱,笑嘻嘻地答应了。 “有必要吗?”季辞问。 陈川把钱包收起来,道:“你妈那个车十几万,在这边能买套屋了你不晓得?” 再次印证。季辞皱了下眉,“也不晓得她怎么要买这么个摩托车。” 陈川道:“好像是别人送的。”他推了下季辞,“走吧。” 季辞上一次回江城还是2008年,主要是想念家婆,回来看她。那一次她得知她妈在上海还有一个儿子,她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自己一年到头见不着几次季颖。她于是再也不想回家了。 五年没回,江城的变化可谓天翻地覆。江滨美食城的前身不过是十几个烧烤摊的聚集地,如今已经有三十多家摊位,面积扩大了数倍,曾经的游击队也都有了遮风挡雨的食棚。 “有洗手间吗?我想进去化个妆。”季辞东张西望。 “长这么漂亮画个屁妆。”陈川拽着她径直往里走,“火锅马上就要开了。” “你叫我叫得太急了。”季辞抱怨,“总得给我时间收拾一下,换件衣服吧。” 陈川扯了扯季辞的衣服,“就你这身黑寡妇,有什么好换的?还嫌不打眼啊?” 季辞这身是傍晚出来临时换的,黑色紧身羊绒衫和短夹克,牛仔裤高帮靴,潇洒利索。 “算了。”季辞放弃,“反正也不是去找男朋友。等会你这群狐朋狗友里面,没有特别帅的吧?” 陈川不屑:“再帅能有我帅?”他仗着个子高,把季辞的后脑勺用力地往下一按,“一个帅的也没有,而且还都是带着对象来的,死心吧你!” “你帅有什么用?”季辞泄愤似的撞了他一下,“有什么用!” “你可以跟我谈啊!”陈川嬉皮笑脸地说,他把季辞肩膀一搂,带着她往前走,“本来想等阿姨头七之后接你吃顿好的,但看你一直忙。今晚上正好有人约季狗子鱼火锅,想着你好多年没吃过了,就喊你一起。” “是吗?没别的目的?”季辞根本不信,陈川可不是这么单纯的人。 “真没有。”陈川指天指地地发誓,“你就吃你的喝你的,想咋样咋样,别的人你别理他们。” 两个人说着话,很快走到了靠近江边的一家大馆子。 季辞望着熟悉的白底红字的招牌,发出一声感慨:“季狗子都开这么大了。” 陈川看着她,露出一个微笑。 “季狗子”最早是小时候陈川给季辞取的外号,因为季辞那时候又皮又闹腾。季辞这个外号在小学里传播挺广,后来长大了,知道爱美了,这么叫的就少了,但陈川依然自作主张地认为他和季辞是“季狗子”这个名字的所有权人。后来他们去吃夜宵,发现有一家新开烧烤摊居然取了这个名字!陈川当即大闹一场,让人家改名。但没想到这家的烧烤做得特别好吃,陈川彻底被美食俘虏。最后烧烤摊没有改名,陈川和季辞反倒成了他们家的常客。 “小陈总!您来了啊!”老板娘满面春风地迎了出来,“今儿又给我们介绍生意咯!”她压低声音对陈川说,“我看屋里一桌都是生脸,小陈总又签新单子发财啦!” “我发财那还早得很,但肯定要先带过来让您先发财!”陈川嘻嘻哈哈地笑着,把季辞拉过来,“您还记不记得她?” 老板娘仔仔细细端详季辞,忽的把手一拍,惊喜叫道:“这不是咱们的季妹妹嘛!我的天哪,怎么长这么漂亮了!我都认不出来了!” 季辞笑道:“亏得您还记得我。” “都好多年没来了吧!”老板娘连忙把他们往里面引,“快进去坐,外面风大!” 季狗子烧烤摊之前只有一小片地,脚伸开就到头,如今已经是一家有十张桌子的鱼火锅店,连临江的那片空地都圈了进来,支起了户外伞。现在天气尚凉,客人大多坐屋里,待到夏天,外面不知道会有多热闹。 馆子里头每一桌都坐满了人,烟雾腾腾,觥筹交错,酒味、烟味、鱼腥味、大料味儿混杂在一起,辛辣上头。人们大声地用方言交谈,就像吵架一样。 “2012年大众点评上榜餐厅。”季辞一边走,一边把店里海报墙上最醒目的大字念了出来,“这么潮啊。” “季狗子现在出息了,都上了咱们省台的美食节目,”陈川跟自家小孩拿了奖一样得意,“据说还有导演来找他们拍纪录片。” 海报墙上还贴着许多餐馆上电视、老板老板娘与各种名人握手的照片,花团锦簇意气风发的。季辞笑:“当时就能把你吃服的烧烤摊,就是不一般。” “火了还是以前的老味道,这是最难得的。”陈川说着,向老板娘眨了下眼睛,老板娘笑眯眯地说:“那必须的!得把小陈总这种骨灰级老顾客留下来啊!” 谁在他方呼唤我 第6节 里桌立即有人看到了陈川,站起来大力挥手,其他人也纷纷笑容满面地站起来迎接他们。 老板娘亲自搬椅子让陈川和季辞坐下,对餐桌上的所有人说:“您们都是小陈总的贵客,我们跟小陈总认识好多年了,馆子虽然不大,但肯定用江城最好、最新鲜的鸡子羊子鱼来招待您们!我们免费送一提啤酒、六盘凉菜、一个果盘,祝您们六六大顺、一飞冲天!您们吃好喝好,有什么事喊我!” 老板娘一番话,大家立即热烈鼓掌吆喝,场子很快热乎起来,陈川指着老板娘说:“看看看看,这就是会做生意的!又大方,又会说话!” 季辞注意到陈川说这话看似不经意,却是看着他对面的一个男的说的。季辞把桌上人都扫了一眼,五男三女,什么“男的都是带着对象来的”?陈川真是张口就编。 不过,陈川对他们长相的评价还算实在,三个女孩都很漂亮,五个男的确实都挺一般,没什么特色。陈川对面那个男的还是五个里面最特别的,三十上下,打发胶戴眼镜,印花衬衣的领子里甚至还系了一块真丝领巾。 这些人着装体面,都很讲究,讲普通话,能看出来都不是江城本地人,而且都是不安于寻常生活轨迹的做生意、搞销售的人。 桌上这些人显然并不全都相互认识,陈川笑眯眯地把他们每个人都介绍了一遍。原来他们也全都是s省的,只是来自不同的县市,方言各有不同,但大致能够互通,所以他们戏称今晚这顿饭是省级人民代表大会。 介绍完了,众人还没有吃饭的意思,齐刷刷地望着陈川和季辞这边。陈川像是毫无察觉似的,咋咋呼呼道:“你们还都坐着不动干嘛?人都齐了,锅子也开了,吃啊吃啊!”招呼了一通,他又揽了一下季辞的肩膀说,“她屋里之前有点白事,咱们今晚上立个规矩,不准说‘白‘这个字,哪个说了哪个喝酒,好吧?”他亲自揭开桌上三个火锅的锅盖,一个鱼、一个羊肉、一个鸡,浓烈的鲜香顿时随着蒸腾的热气扩散开来,让人食指大动。众人终于各自伸了筷子。 只是饭开吃了,话还没开始讲。 馆子里面人多,晚上江风大,所有窗子都关着,只开了换气扇。每个桌子上都还有两三个正在沸腾的火锅,季辞觉得热,把夹克脱了下来,起身挂到陈川身后的衣架上。黑色的衣服勾勒出她玲珑的线条,身材好得挑不出一丝毛病。回来坐时,右手很自然地在陈川肩膀上按了一下,侧身坐在了陈川左边。 从她起身开始,除陈川外的所有人目光都落在她身上,人人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一个扎着高马尾的女生打破了沉默,半开玩笑说:“小陈总,我们刚才还以为你去接女朋友了呢!” 陈川正色:“哪来的女朋友?我都单身个把月了。”说着粲然一笑,季辞对他这个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但凡不了解陈川的人,都很容易被他这个笑容里的真诚迷惑。 众人发出一阵意味深长的“哦”的声音,表情都松懈下来。一个年轻的娃娃脸男生调侃高马尾女生:“雯雯姐,说不定你以为的没错呢。” 众人又要开始“哦”,陈川连忙摆手:“你们别瞎说!我正式介绍一下,她叫季辞,季节的季,故人西辞黄鹤楼的辞,我妹妹,比亲妹妹还亲的妹妹!” 陈川对面的领巾男端着酒杯站了起来:“小陈总,你这个介绍我不满意,你要喝一杯。” 饭局才刚开始就有人发难,众人都来了兴致。 陈川笑着问:“束校长有什么不满意?” 季辞记得刚才陈川介绍过,这个领巾男名叫束斯文,省城人,据说家里是做民办职业教育的,他在江城圈了块地,投资了一个职业技术学校,所以大家伙都叫他束校长。 束斯文说:“你这个介绍不清不楚,什么叫比亲妹妹还亲的妹妹?把不是亲妹妹的妹妹叫妹妹,那都叫不负责任,叫耍流氓。你们说是不是?” 众人不管三七二十一齐声说是,陈川说:“她喊我妈喊干妈,你们说是不是我妹妹?哎哟束校长到底是当老师的,就是喜欢咬文嚼字。” 束斯文盯着季辞,露出一个笑:“那到底是干妹妹,还是干妹妹?” 没两句话就开黄腔,季辞已经看出来束斯文这个人表面上衣冠楚楚,满肚子男盗女娼。她内心嫌恶,脸上却不作色。 陈川拍了下桌子,指着束斯文说:“束校长这张嘴,我真的没话说。我自罚一杯,好吧?”说着磕开了一瓶啤酒。 束斯文说:“诶诶诶,白的,白的!啤的有什么意思?” 陈川立即站起来:“束校长,犯规了是不?”他从桌子底下拿出一盒陈河大曲,三两下打开倒了两小杯,一杯转到束斯文那边,“来吧,束校长。” 束斯文这才反应过来:“扌喿,你坑老子。” “规矩事先都讲清楚了,落子无悔哈。”陈川说,其他人都乐见这个热闹,一起起哄:“束校长,喝!” 束斯文没办法,和陈川一起把酒干了。 开了这个头,这酒就越喝越多,越喝越上头。桌上人个个都是久经酒场的老将,喝起来都不含糊,桌上的气氛是一浪高过一浪。作为地主的陈川自然是所有火力集中的对象,然而战场有了季辞的加入,外乡人们没能靠着人多占到上风。季辞能喝酒,但半点不显山露水,大大方方讨些酒桌上的便宜。 季狗子家的菜确实好吃,滋味足,好下酒,到后面喝得多了大家伙就让下白菜解腻,白菜在锅里煮一煮极有味,一桌子人整整吃了两大盆子白菜。 最后所有人酒足饭饱,季辞旁边那个男的已经被喝趴下了,伏在残羹剩饭间呼呼大睡。季辞也有了六七分醉意,懒洋洋地靠在陈川身上,笑着看他把那几个还在死命坚持的哥们逼上绝路。 束斯文摇摇晃晃走了过来,把旁边熟睡的男的推到一边,坐到了季辞旁边。季辞抬起眼睛瞅了他一眼。 束斯文说:“季妹妹,我有个同学,在峡江市搞溪山漂流的那个景区,国家4a级景区,你晓得的吧?他们景区一直想找个形象大使,没找到合适的,我看季妹妹就特别适合,我把你介绍给我同学,到时候你去跟他们拍照做宣传,你看怎么样?” 说着,束斯文就去摸季辞的手。 季辞坐起身,手也顺势收了回去,和束斯文的手指若有似无地擦过。她对陈川说:“二哥哥,束校长说要让我去给溪山漂流做形象大使,我是不是要火咯?” 陈川一听这个“二哥哥”,差点“嘶”了一声,季辞喊他“二哥哥”,要么是真心诚意,要么就是在阴阳怪气,反正只有他听得出来。现在她这个听了让人发酥发麻的腔调,显然是后者。 束斯文见季辞去问陈川,又连忙加码,说:“我还认得省台的一个导演,季妹妹什么时候去省城,我组个局,大家伙认识认识,以季妹妹的资质,只要有露脸的机会,那肯定大红大紫!” 陈川说:“束校长,当时是哪个说江城没有美女的?” 束斯文说:“那谁让小陈总把真美女藏着掖着的?” 陈川不依不饶:“我记得有人当时跟我说,‘江城的美女不过如此!’” 束斯文拿起杯子:“我认错行不行?我自罚一杯!” 看着束斯文实实在在把一杯酒一饮而尽,陈川嘿嘿一笑:“束校长好酒量。” “季妹妹,小陈总说你在西班牙留学,学了啥好东西?”说着话,束斯文往季辞这边靠了靠,手又开始不老实地放在她的膝盖上。 季辞手一松,酒杯砸在了束斯文的手背上,束斯文“嘶”地痛叫一声。 季辞忙抽出几张纸巾盖在束斯文手上,真诚地道歉:“束校长,酒喝多了,手上有点没力气,砸疼您了?我给您吹吹?” 束斯文本来有点来气,但听了她的好话,心情又阴转晴,把手凑过去,季辞装模作样吹了一下,随机哈哈大笑。 束斯文被她笑得莫名其妙:“你笑什么?” 季辞借着酒劲放肆,伸手拍拍束斯文的脸:“束校长你真可爱。” 束斯文感觉季辞可能有点醉了,于是继续问:“那你跟我讲讲,在国外学了些什么?” 季辞懒懒笑道:“混日子,什么都没学会。”她这话倒是不假,之前学艺术,学了几天觉得朝夕相对的艺术生都奇形怪状,找不到她喜欢的类型,于是改学建筑,结果又学不大懂,最后什么也没学会。 陈川本来在跟一旁名叫雪子的短发女生说话,闻言转过头,代她回答:“学画画,画小人。” 季辞又大笑:“对对对,画小人。” 束斯文感觉自己被陈川和季辞两个人联手开了玩笑,不甘又有点狐疑,说:“我不信,除非你现在就画一张给我看看。” 他这么一说,周围几个还清醒的男男女女都被吸引了过来,一起起哄让季辞画,季辞带着醉意推辞说画得不行,不想丢人现眼。 众人自然不肯轻易放过季辞,说她谦虚,季辞又推说自己喝多了手软,浑身没力气。众人看热闹不嫌事大,一个男的说那就让陈川掌着你画。所谓的掌着就是手把手地扶着,季辞又靠在陈川肩上,眼睛里天然漾着波,“你说我画不画啊?” 陈川不敢看她的眼睛,遂恐吓束斯文:“哥们你能别招惹她吗?招惹她没什么好事。” 束斯文看着季辞的眼睛已经隐隐发红,“那我更要招惹招惹了。”他伸手去拉季辞的手,“你陈川哥哥不掌着你画,我掌着你画!” 季辞让他拉了一下手,心里恶心得不行,嗔骂:“那你傻愣着干嘛,给我找笔啊!” 束斯文一见季辞竟然答应了,顿时面露喜色,招呼服务员过来,要了点菜用的单子和一支铅笔。季辞注意到他还拍了人家小姑娘的屁股一下,小姑娘很不高兴,但因为是客人,不好发作什么。 季辞把点菜单子翻到空白的背面,陈川在旁边恶毒提点:“随便画画,这些人都没见过世面,你随便忽悠一下。” 众人都笑骂陈川,季辞拈着笔,偏着头看着束斯文:“画什么呢,要不就画你?” 束斯文巴不得,笑得合不拢嘴:“那可太好了,能做季妹妹的模特,荣幸之至!” 陈川在一旁摇头,独自喝了一杯酒。 季辞慢悠悠地打量束斯文的脸,这个人挺会打扮,把自己收拾得很干净,甚至眉毛都修剪过。戴一副没有度数的金边眼镜,印花衬衣加浅色西裤,骚气得很。 众人屏息无声,束斯文借着季辞看自己的这会,眼睛肆无忌惮地打量季辞。陈川看不下去,团了一团餐巾纸扔到束斯文脸上,“人家拿艺术的眼光欣赏你,你个狗日的什么眼神!给我收起!” 其他人都哈哈大笑:“小陈总,吃醋啦?” 束斯文不以为忤:“小陈总,别这么小气嘛,你跟季妹妹卿卿我我一晚上了,还不许我多看两眼?” 陈川喝得有点多了,说话就没那么客气:“你也配?” 束斯文突然站了起来,带到了桌子,餐具哗啦啦一阵响。季辞突然说:“要把整张脸画完,怎么都要一两个小时,今天没时间了。” 众人顿时大为失望:“那怎么办?” 束斯文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对季辞死缠烂打:“那不行,今天不画完,咱们就别走了。”他说:“要么小陈总再吹一瓶,要么季妹妹跟我回去,怎么样?” “哎哟我扌喿!你还真他妈打她主意!”陈川拿着酒瓶子杵了下桌子,正也要站起来,听见季辞对束斯文说: “画人画皮难画骨,你有皮没骨,要画你,画一张嘴就够了。” -------------------- 第7章 嘴巴 叶希木带上门,房间里一片黑暗。 以往不是这样的。 他和父亲两个人相依为命,父亲是个粗人,没什么享乐欲,对水电燃料节约到近乎抠门的地步。但也会为了他在客厅里装上高瓦数灯泡,然后在等他回家时把客厅和阳台的灯全都打开,亮亮堂堂地等他进门。 站在黑暗之中,此前被抑制住的那一点懊恼和难过突然放大。又是无功而返的一天,已经七天了,他帮不上父亲一丁点忙。 为什么不好好利用自己救了季婆婆的机会?迟老师说季家和徐晓斌关系很深这件事,不应当有假。季辞说她不认识徐晓斌,就算是真的,也可能是因为她长期身居国外,只要她想和徐晓斌搭上线,说不定也并不困难。 自己为什么不坚持呢?不是最能坚持的吗? 不……不是因为不能坚持,而是因为自己做不出来这种近似要挟、或者勒索的事,哪怕是为了父亲……不,父亲如果知道他做出这种事,也一定会看不起他。也许不救季婆婆,他还能开口,可是救了之后,他反而开不了这个口了。 叶希木在黑暗中让自己的思绪平静下来,伸手去摸墙上灯的开关。这个房子是父亲单位分配的,世纪之交的老房子。灯的开关是一个指甲盖大的按键,叶希木在墙上摸索了一会儿才找到按下。 房子大约六十平,两室一厅,十分简陋,陈设的都是母亲还在时遗留下来的器物:黑色的皮沙发、玻璃茶几、江城传统的松木靠背椅子,都已经很陈旧,但是整洁干净。 叶希木把书包和一袋盒饭放在茶几上,然后走向墙边的书柜。他在自己的房间中拥有属于自己的书架,这里放置的都是父亲的书籍资料。 书柜正中有一个单独的格子,里面是母亲的遗像。 照片中的母亲,年轻、清秀,有一双圆润的像雀鸟一样明亮灵活的眼睛,仿佛对世间万物都抱有脉脉温情。遗像前面有一个玻璃花瓶,瓶中的樱花已经凋谢。叶希木把瓶子拿去清洗换水,插上回来路上新折的一枝野杏花。 随后,他把书包里装的弄脏的校服外套和衬衣拿出来,放到卫生间的洗衣盆中去,撒上洗衣粉,用清水泡上。身上穿的沾了泥巴的校服裤子也脱下来泡了进去。 又去书包的夹层翻试卷,才发现里面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季婆婆塞了两包茶叶。装茶叶的是最普通的一次性塑料袋,打开后茶香很轻易就散发出来,是他今天喝到的云峰茶的独特醇香。 两包茶一包是常见的叶茶,另一包不太一样,茶叶纤细挺直,像毛笔纤细的笔锋。叶希木以前天天跟着父亲在山上走,认得出这种茶是用茶树的嫩芽制成。父亲也讲过,云峰茶中独特的上品,云峰翠毫,就是芽茶,几万颗茶芽才能做出一斤成品。他手中的这一包,怕是价格不菲。 季婆婆虽然嘴上没说什么,却在真心实意地向他表示感谢。 然而另一个人…… 叶希木找出两个干净的玻璃罐,小心地把两包茶叶分别倒了进去。密封好贴上标签纸之后,端端正正放进柜子。 从一沓模拟卷里抽出几张铺在茶几上,用手机打开了一段英语听力,他这才开始吃盒饭。 装着饭菜的盒子又薄又软,他专心致志听录音的时候,不小心一筷子捅穿。只好又去厨房拿了个碗,把剩余的饭菜倒进去。 到了十点多,叶希木已经做完一套卷子,对答案时手机跳出一条消息提醒,是同班好友翟放放在“这学上得我想”微信群里问他今天是否顺利。 叶希木和翟放放、文骁、孔子牛四个人从小学开始就是死党,高中又一块儿考上了实验二中。 谁在他方呼唤我 第7节 在念书这件事情上,叶希木高二突然开窍,随后异军突起一骑绝尘。这并没有影响他们四个的感情,翟放放和文骁成绩差点,但也吭哧吭哧地在叶希木和孔子牛的拖拽下进了同一个尖子班。 四个人有自己的微信群,叶希木家里出事,另外三个也是最先知道的。 叶希木回复:「那个学姐说不认识徐晓斌」 翟放放很快回复:「不可能吧?其实……我回家问了我姑爹,他不是也在辰沙集团工作嘛,他说……」 但这句话打完,就迟迟没有了下文。 叶希木都能想象到翟放放冲动放话之后的后悔和吞吞吐吐。要是微信有撤回功能,翟放放肯定早就秒速撤回。 年纪最小的文骁忍不住催:「他说什么?」 翟放放:「算了……」 老大哥孔子牛开始语音骂人:「别钓了傻x」 又过了漫长的五分钟,翟放放终于发过来一条语音消息: 「他说季颖是徐晓斌的情妇!」 * 「画人画皮难画骨,你有皮没骨,要画你,画一张嘴就够了。」 一群人还来不及想清楚季辞这句话的意思,季辞已经提笔落纸。她下笔很快,线条流畅干净,笔尖从不后退。 点菜单子的纸质脆软发黄,是上个世纪机关单位淘汰下来的办公纸,铅笔也是几分钱一支的墨绿皮劣质货。但在季辞手下,纸笔都变得不重要,三两笔勾勒出了一张嘴唇的轮廓。这张嘴特意画得很大,让围观的众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人们看看画,又看看束斯文,一个女孩发出一声惊呼: “这不说都能看出来是束校长!” 束斯文不信任地抵制:“也不像啊……” 季辞没说什么,不厌其烦地一笔一笔去描画嘴唇上的细纹和阴影,让这张嘴逐渐变得立体生动。 就在季辞拿到铅笔之前,束斯文还没有想过季辞真的会画画。季辞这一晚上的表现,在他眼里就是个没什么主见、也不怎么聪明的大花瓶。 他赖着季辞画画,不过是想看季辞出丑,杀一杀这个被陈川吹上天的“江城美女”的气焰,免得她真把自己当成高不可攀的大小姐了。 然而随着这张嘴唇的素描逐渐显山露水,围观的人都收敛了笑意,认真地观看起来,束斯文也渐渐笑不出来了。 “真像啊!越来越像!”有人感叹。 “虽然说就画了一张嘴,但我感觉束校长的眼睛鼻子就自动长在上头了一样,我自己能脑补出来了!” 束斯文这一次说不出什么否定的话,因为他自己也不由自主地觉得像,他的嘴其实是有点歪的,但他在人前会努力控制,在镜子前练习过许多次,他知道有意的控制会让他的嘴唇看上去稍显严肃地紧抿。他其实很欣赏这种状态,因为会增添他身为校长的威仪。 而季辞竟然捕捉到了这个特征。 不过,他并不觉得季辞洞悉了他这个秘密,她只不过是掌握了类似照相机的绘画技巧罢了。 “季妹妹,”束斯文问,“为什么画我画一张嘴就够了?” 季辞低着头,笔尖划在粗糙的纸面上沙沙作响, “你想知道?” “当然。” “我说话很直的,你别后悔啊。” “我后悔什么!”束斯文慷慨地说,“君子坦荡荡,有什么不能说的?” “那我真说了?” “说吧季妹妹!”束斯文以一种垂涎三尺的口吻说,“季妹妹就喜欢吊人胃口,把我们搞得心焦火燎。” “每种生物都有自己的优势器官,狗用鼻子,猫用耳朵,鹰用眼睛。你呢,你是用嘴。” “哦?还有这种说法?”束斯文眯起眼睛,“什么意思?季妹妹讲给我听听。” “嗯哼!”陈川在一旁用力清了清嗓子。 束斯文道:“小陈总,你少来这套,一边儿去,让季妹妹说。”又哄季辞:“不管他的啊,你说你的。” 陈川哼了一声:“我是为你好。” 束斯文:“滚滚滚!” 季辞笔下依然没停,慢悠悠道:“你这个人,欲望很重。”她把“欲望”两个字强调得很重,顿时让在场的每个人都竖起了耳朵,束斯文目光一紧,感觉出不是什么好话了,但是他一路催着赶着让季辞说的,现在也让她闭嘴,未免太不大气。 季辞接着道:“你所有的欲望,都集中在一张嘴上,不管想要什么,都先用嘴巴去尝。” “你喜欢吃,尤其喜欢重口味的,酸的、辣的,你是不是吃稀饭都要和豆瓣酱进去?” 束斯文没有说话,也就是默认了。 “你喜欢喝酒,更喜欢浓香型的白酒,味道轻的你都觉得没意思。” “就这些啊?”听到这里,束斯文反而放轻松了,不以为意地呵呵一笑,手指向众人:“在座的各位都晓得,季妹妹之前没见过我,是不是小陈总告诉你的啊?” 陈川一个人被排挤在了一边,自己倒了杯啤酒慢吞吞喝,闻言反对道:“这个局本来就是临时组的,我哪里有时间跟她讲这些?再说了,哪个晓得你还要她给你画画?” 束斯文觉得有道理,点头认可,适当给季辞一些赞许:“那季妹妹确实厉害哈,有点看相算命的意思了是不是?” 几个女生听得意犹未尽,催季辞:“还有没有啊?他们屁话太多,你还没说完吧?” 季辞点点头:“没说完。”又问束斯文:“你还要听吗?” 都被架到这里了,束斯文没有拒绝的理由。他豪气道:“听!老君观算命都还收三十一卦呢,今天江城第一美女又给我画画又给我算命,还不收钱,这种天大的好处我到哪里找去?” 季辞道:“你喜欢钱,喜欢纸币、黄金,你喜欢用嘴亲它们,支付宝你是不是也亲过屏幕?” 众人大笑不止,束斯文理直气壮地摊手:“不是我说,在座的各位,哪个不喜欢钱?” 季辞道:“你还喜欢说,喜欢给人上课。” 束斯文大笑:“我是办学校的啊,可不得天天给别人上课吗!” 雯雯不耐烦地扒拉了他一把:“你让人家说完行不行!” 季辞道:“喜欢给小姑娘讲大道理,跟男的就要嘴上比个高下,碰到跟你较真的,你就要拉着别人喝酒,一直说到别人认输才行。” 女生们深以为然地点头,笑道:“束校长确实最喜欢给我们上课!” 束斯文辩解:“那是点拨你们,让你们人生少走一些弯路!” 女生们相视一笑,举起杯子:“太感谢束校长咯,敬我们束校长一杯!” 束斯文现在喝得有点多了,也不在乎她们杯子里装的是白酒还是雪碧,黏黏糊糊笑道:“美女们敬的酒那能不喝吗?干!” 娃娃脸男生喝多了反应慢一拍,鼓了一下掌说:“季妹妹说得对啊!我们束校长是辩论家,他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 束斯文故作谦虚地摆摆手:“当老师嘛,口条不行那怎么能行呢,你们说是不是?”又凑近季辞,“大美女,这回说完了没有?还有没有看出来别的?” 季辞正在画最后的部分,纸上的嘴唇厚实、肉感,稍稍张开,季辞细腻地添上口腔之中微露的牙齿和舌头,甚至没有放过牙齿上隐约可见的烟垢酒渍,以及舌头上的白苔。补完之后,场中心思敏感的人,心中都浮上清晰的感觉:是贪婪。还有一种更异样的感觉:好像猪啊! 季辞画完最后一笔,放下纸笔,抬头道:“酒色财气,刚刚说了三样。”她顿了一下,围观众人不由自主地都把凳子往她这边挪了挪。 陈川往她这边看了一眼,背对着她继续喝酒。 雯雯大声道:“还有一个‘色’!” 另外几个男的兴奋搓手:“快讲快讲!” 束斯文听了刚才那些,已经认定季辞就这两下子,索性点了支烟,一脸“我看你还能讲出什么花儿来”的表情等待下文。 季辞看着束斯文,道:“你喜欢用嘴去撩姑娘,说好听的话让姑娘高兴,说荤话让姑娘害羞,说难听的话让姑娘害怕,总而言之要让姑娘听你的话。” 束斯文吐出一口烟气:“你问问他们几个,再问问你陈川哥哥,哪个男的不会这几招?” 季辞并不顺他的话头,接着道:“你房事上喜欢用嘴,因为你弟弟没你嘴硬。” “我扌喿!”束斯文顿时炸了,整个人都从凳子上跳起来,烟都丢在了地上。周围响起一片同样的声音,只是意味各不相同,有的惊诧,有的八卦吃瓜,有的幸灾乐祸,有的暗暗称爽。 “你他妈别一张嘴就瞎说!要不要我今天晚上就让你看看我硬不硬?”束斯文已经恼羞成怒,要不是季辞是个女的,他只怕已经动手了。 季辞却不气不恼,也并不害怕,慢条斯理拿了桌上一罐啤酒,勾开拉环喝了一口,眼睛毫不闪避地盯着束斯文。 束斯文却扭头回避了目光,就像害怕被她看穿更多隐私似的。他额头上的青筋已经暴起,手也颤动着,像是在忍耐揍季辞一通的冲动。他一眼看到了桌上画着他嘴唇的纸张,一把抓住,用力揉成一团,又似乎嫌不够解恨,加上一只手把这张小纸撕成了碎片。 然而,他这些行为都被其他人看得清清楚楚,反而欲盖弥彰。在座诸人都不是傻子,知道这事儿八九不离十,真被季辞说中了。 在一片混沌而又暗含危险的气氛中,陈川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打破了短暂的沉寂。他站起身,带着十足的醉意摇摇晃晃走到束斯文身边,一只胳膊抱住他的脖子把他按坐在椅子上,一只手往他肚子摸过去,醉醺醺道:“让老子现在就来鉴定一下!” “扌喿!你有病吧!”束斯文大叫,挣扎起来,然而陈川人高马大,笑哈哈地把他紧紧抱住,一通乱战之后陈川举起右手,大声宣布:“老子摸到了!硬!硬得像铁杵!” 众人又都笑起来,陈川随机盯住桌上的一个女生:“雪子,你说硬不硬?” 雪子羞得大骂:“陈川你个傻d!我哪里知道!”她怒气冲冲跑过来狠狠踹了陈川一脚:“问你爸爸去啊!你爸爸晓得!” 桌上众人顿时笑成一团,连束斯文也忍不住笑了起来。陈川被踹得跌坐在地上,哎哟哎哟地喊疼,“季辞啊!你个没良心的,拉哥哥一把啊!” 一团哄笑声中,席上的气氛又轻松快活了起来。 -------------------- 第8章 青梅 “季狗子你可真行啊!”陈川回头看周围没人,伸手捏了一下她的嘴,“这张嘴是越来越毒了!” 季辞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把我喊过来,不就想掉掉他的底子吗?” “嚯额!”陈川惊呼,“不愧是你啊季狗子,这你都看出来了。”他哥们儿似的搂住季辞,“还得是你,这么多年了,咱们还能不用说就直接打配合。” 季辞伸出拳头和他碰了一下,问:“你跟束斯文什么仇?” 陈川说:“他那个学校,用的是我们家的建材。个傻x一直赖我们的尾款不给,还说我们的货就是没有他在省城的供应商的好。”陈川用了一连串的脏字儿表达他对束斯文的恨意,“听说他还在这边祸害女学生,操,他这种人就该去坐牢。” 季辞点点头:“那是我的嘴还不够毒。” “可以了可以了,你是真敢说。”陈川说,“你没看人家都要拿酒瓶子开你的瓢了!” 季辞乜了陈川一眼:“实话实说,有什么不敢?” 陈川把她的头往下一按,“你一个小姑娘,还是小心点儿,现在的江城跟以前不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了?” 陈川看向黑暗中的茫茫江水,“以前的江城,都是知根知底的熟人。现在不好说,人杂了,你不知道水深水浅。” 陈川家的司机老覃在停车场等他们。喝了酒不能开车,陈川打电话叫一个小弟过来给季辞把摩托骑回去。 谁在他方呼唤我 第8节 季辞本打算把车搁停车场停一夜,不想这个点儿了还麻烦别人。陈川瞪了她一眼:“有什么麻烦的?现在的小年轻,不玩到一两点想不起来睡瞌睡。”说得好像他自己已经是中老年了一样。 话音刚落,电话已经接通了,陈川说:“是你的梦中情车,来不来?”他很快挂了电话,笑眯眯对季辞说:“人一听是十几万的车,k都不唱了立马打的过来。” 老覃见季辞和陈川一起过来,乐呵呵地打招呼,亲亲热热叫季辞“吱溜儿”。 说起来,陈川一家都爱给人取小名,陈川叫她季狗子,陈川妈妈叫她“吱溜儿”。吱溜儿在江城就是知了的意思,因为季辞小时候太聒噪,陈川妈妈就给她取了这名儿,后来长辈们都这么叫。老覃1995年就跟着陈家工作了,那时候陈川父母刚开始做建材生意。所以老覃也是看着季辞长大的。 夜晚的温度降得很快,停车场这里又是穿堂风,季辞把外套拢了拢。陈川来了个电话,一边接,一边把风衣脱下来,披到季辞肩膀上。 “两个人还是这么亲热呀!真不错!”老覃欣慰地说,季辞问了覃叔和覃姨好,寒暄了两句近况。 季辞见陈川走到一边去接电话,不由得问老覃:“陈川现在这么忙呢?都快十二点了。” 老覃扬扬下巴,对陈川颇有些看自家孩子出息了的骄傲:“估计是辰沙集团的,他们有个新楼盘在建,明天我们的材料就要进场了。” “辰沙集团?”季辞感觉这个名字有点熟悉,但又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老覃知道季辞好几年不回江城,对这些都不了解,于是解释说:“咱们江城前些年不是搞招商引资嘛,引进来好些企业,其中有一家搞矿山开发的,叫辰沙集团。这几年江白砂卖得好,他们赚了大钱,在市里拿了几块地,要做房地产。“ 季辞明白了,辰沙集团是陈川的大客户。 “小陈总亲自拿下的。”老覃得意地说,“有了辰沙集团这个客户,咱们家在江城的建材市场里面,就遥遥领先了。” 季辞想起刚才饭局上有人说:江城搞建材的,有几个不认识小陈总? 陈川高考考得很一般,最后进了省城的一个二本院校。他从大二开始跟着父亲陈鸿军做生意。毕业之后,父亲和哥哥陈峰往工程建设那边拓展,江城这边的生意逐步交给了他来接手。 没回江城的五年中,季辞和陈川并没有断了联系。从视频电话中,季辞知道陈川生意做得不错,但没有想到他能把生意做这么大。 “行了老覃,跟外人吹吹就得了,季辞是自己人,我什么德性,她还不晓得嘛!”陈川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完电话过来了,站在季辞身边给她挡住迎面而来的夜风。 老覃嘿嘿一笑,伸手为他们拉开车门:“上车吧小陈总、吱溜儿,车里面暖和。” 季辞上了车,陈川的小弟也赶来了。季辞把摩托车钥匙给陈川:“去龙尾老屋。” “老屋?”陈川意外,撑着车门问,“你不住江都风华?” 季辞摇摇头,“不了,我明儿一早还要上山。” 陈川一拍脑袋,拿着钥匙去找小弟了。 车沿着长江边上的江滨大道一路西行。 人人都说江城是一块风水宝地。峡江之中,三条水系汇聚于此,江城如群山之间盘踞的一条神龙。老城区是龙头,新城区是龙腹,清朝和民国时期热闹非凡的老街则是龙尾。神龙坐西而望东,从老城区去龙尾老街,就是往长江上游走。 陈川又在接电话,客户那边的要求听起来苛刻而繁琐。 季辞试图盘算离开之前还要做的事情,然而没有散尽的酒意让她感到困乏。她摇下车窗,让呼啸的江风带着冰凉水气打在脸上。 江上船只不多,偶尔能见几星灯光,江水就像庞大而漆黑的动物在暗夜中蠕行。水系汇合之处,镇江楼的八角攒尖流光溢彩。 陈川打完电话,低着头继续回微信,随口问季辞:“你什么时候走?” 季辞说:“后天。” “这么着急?”陈川惊讶,“你妈房子的产权变更做好了吗?” 季辞道:“我才知道我妈有三套房,房产证上都写的我的名字。” “啊?那别的事情……” “后面慢慢弄吧,导师催我回去写论文。” “你妈在峡江市的那套房,现在炒老贵了,cbd江景房,又是学区,你妈买屋的眼光是真的好……对了,我只听你妈说有两套啊,还有一套在哪儿?” 陈川回完信息,一抬头,看到季辞趴在车窗上,眼睛闭着,像是睡着了。江风让她丰盛浓密的黑发乌云一样地漂浮了起来,寒意驱散了脸上的红晕,让她的肤色变得像大理石一样洁白莹润。 陈川一时痴迷,饭局上那种异样的感觉重又袭来,让他想要靠近,却又害怕彻底失去。 陈川和季辞的关系的确很深,常人很难理解的、非同一般的深。 季辞的妈妈生下她,把她丢在龙尾老街后人就消失了,没人知道她生父是谁。 季辞是吃陈川妈妈的奶长大的。 小时候,陈川家公家婆也住在龙尾老街,就在季家老屋隔壁。 陈川爸妈生了哥哥陈峰之后,本来想再要一个女儿,没想到生出来又是一个小子。陈川快一岁的时候,季辞出生了。据说季辞刚生下来特别乖巧,不哭不闹,谁逗都是笑嘻嘻的,喜色极好。陈川妈妈喜欢得不得了,于是给陈川断了奶,把季辞当自己的亲生女儿奶大。 那之后很有些季辞是陈家童养媳的传闻。不管怎么说,季辞和陈川这俩孩子从小就特别要好,连体人似的整天黏在一起,上山下河,爬树钻洞。两个人最擅长打配合,一个偷偷摸摸捣蛋使坏,另一个就爬得高高站岗放哨,一个能撒泼打滚耍无赖,另一个能清纯可怜扮无辜。俩小孩都聪明,经常把大人耍得团团转,当然也没少挨陈川妈妈的打。 1995年,随着537厂迁回省城,陈川的家公家婆也搬到了江城城区居住,陈川和季辞开始在城里上小学,那时候季颖还没在城里买房,只供给季辞学费和生活费,季辞就在陈家寄居。一直到2001年,季颖买下的江都风华小区交房,季辞才离开陈家。 两个小孩从小同睡一张床,同吃一碗饭,就这样亲密无间地长大,比亲兄妹还要亲。但也许就是这份过于浓稠的亲情,让他们并没有往男女之情的方向逾越哪怕一步。 但现在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 五年的分离,让他们疏远了,却又以另外一种方式相互吸引。 车到了,陈川把季辞摇醒,季辞迷迷糊糊睁开眼,“我怎么睡着了?” 陈川摸了摸她的头发,道:“你这几天太累了。” 季辞忽然觉得陈川这话说得特别柔情,和他过去完全不一样,但又疑心是因为自己刚醒,感觉出了差错。 季辞下了车,双手理了一下头发,整个人彻底清醒过来。她谢过了那个小哥,对陈川道:“你们赶紧回去吧,都这么晚了。” 陈川点了一支烟:“我送你进去,正好想抽一根。” 季辞犹豫了一下,陈川已经走在前面了。 把车锁在侧边空屋里,季辞道:“这次没时间去你家拜访干妈和伯伯了。”她双手捂了一下脸,“我最近确实太混乱了,状态不好。等今年毕了业回来,我再去见干妈。” 或许是因为有养育之恩,季辞和吉灵云格外亲一些,叫她干妈,但叫陈川的父亲陈鸿军还是叫伯伯。 陈川道:“你还会回来吗?” 季辞道:“到时候看吧。” 陈川的眼睛在夜色里闪着一星锐利的亮光,季辞假装没有看到。 季辞道:“我送你出去。” 陈川的烟抽得差不多了,拿着尚在燃烧的烟头在手里看了看,忽然说:“不对啊,你们院坝的风怎么这么大?” 没等季辞说话,他已经穿过中门,往后院走去。 季辞不是没有想过把今天的事情告诉陈川,但她觉得以陈川的性格,可能会平添许多麻烦。她后天就要走,能省一事就省一事。她倒不担心家婆,她现在这脾气,可不是从母亲那里遗传来的,是从家婆那里来的。家婆虽然孤僻不爱说话,但从来都不是吃亏的人。 两个人站在一片狼藉的废墟前,风已经驱散了云,凉凉的月色散落一地。 陈川不说话,又摸了一支烟出来点着。 “我想着明天你找的师傅要过来,就让他把墙重新砌了,免得麻烦你。” “是吗?”陈川说,“前几天你妈白事,我还专门来看了这个墙。是蛮老了,这两天雨也大,但也不至于这么快就倒了。” 季辞无路可退,只能给陈川讲了一遍今天的经过,只是把叶希木有关的部分全部隐去,告诉陈川墙可能是两个来找茬的地痞推松的。 陈川看完她手机录的视频,认出了那两个地痞的身份:“关二憨子和何獾子,道上的儿们。” 作为土生土长的江城人,季辞自然知道“道上的儿们”的意思。这种人不愿读书工作,也不想老老实实种田谋生,他们好勇斗狠,用拳头吃饭,“坐过牢”对他们来说是荣耀,是勋章,更是让老实人敬而远之的威慑武器。 “陈家畈村的,两个人十二三岁就把一个老汉打残疾了,去少管所待了几年,出来之后说要搞些正经事,各个村子里包一些挖堰塘啊、河道清淤啊之类的活计,说白了就是敲诈勒索。” 季辞咬牙道:“找我这里来了。” 陈川道:“看你妈不在了,家婆年纪大了好欺负。” 季辞抿了抿嘴唇,眼睛里冒出粒粒火星。 陈川捏住她的手腕,道:“没得事,都是熟人,白日里我跟他们打个招呼,他们就不得找你们麻烦了。” 季辞偏头乜了他一眼,道:“陈川,你现在人脉够广的啊!” 听不出是崇拜还是风凉话,陈川抖了下烟灰:“做生意,黑白两道都得打点,不然什么事都做不了。” 月色下,陈川的侧脸现出清晰简练的轮廓,皮肤紧贴着骨骼,早已消去了少年时的婴儿肥。 季辞突然笑了一下,道:“我走的时候,你还是一头黄毛玩乐队,说自己这辈子的梦想就是搞音乐。回来的时候,你已经是个‘大人’了。”她戳了戳陈川的颈侧,“纹身都洗干净了。” 陈川又恢复了那种开玩笑似的语气:“那怎么搞呢?岁数都到这里了,总不能一直当个不掌事的儿们吧?”他踢了一脚砖头,“像这种事,搞音乐有什么用,搞音乐别人就能不搞你吗?” 季辞道:“我这次回来,感觉很奇怪,好像什么都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陈川踩灭了烟头,将她兜头盖脑地一搂,往前院带:“净说些瞎话。我对你的心就没变。” -------------------- 第9章 返校 叶希木七点钟准时踏进了高三(七)班的教室,手里拎着一盒凉面。 一切都和过去一模一样,但他感到教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越过晨读的书本,瞥向了他。 早自习七点开始,但很多学生都会提前去。火箭班已经应要求取消,家长学生们却都心知肚明,实二公认最好的班主任汪璐管着哪个班,哪个班就是尖子生最多的班。又或者说,叶希木和李佳苗在哪个班,哪个班就是实质上的尖子班。尤其是李佳苗,掌管着教室的钥匙,每天早上都是第一个到,这种拼劲儿能带动班上的一大批人。 叶希木总是踩点到学校,于是总有人说,叶希木和李佳苗是天赋和勤奋的两个代表,这种话明里暗里有点捧一踩一的意思,叶希木担心李佳苗会因此不舒服,所以专门解释过,他是因为早上起不来所以没办法早到。但别人也只是当学霸讲笑话,甚至理解成一种显摆。叶希木于是闭了嘴,他明白很多人并不需要真相。 叶希木七天没去上课了。从一开始的六神无主,到后面的愤怒不甘,再到现在的冷静抽离,他已经经历了复杂的情绪变化。他知道父亲被捕的事情在学校已经传播开来,所有人都开始用异样的眼光打量他,他假装没有看见,径直走到后排自己的座位上坐下。 教室里所有人都是单独座位,叶希木坐下后刚把课本拿出来,前排的文骁就鬼头鬼脑地转过来,小声说:“我们还以为你今天又不来了。” 叶希木看了眼窗外:“璐妈还没来吗?” 璐妈是高三(七)班的班主任汪璐,也是物理老师。课讲得贼厉害,峡江市连续几届理综单科状元都是她带出来的。然而脾气更暴,特别喜欢“撅人”,而且撅起人来完全不偏心,不管你什么家庭背景,也不论成绩好坏,有问题一律无差别痛骂。但她对内撅人,对外护犊子也是出了名的,学生们怕她,可又觉得她仗义,所以带着尊敬与爱意叫她璐妈。 一提璐妈文骁就来了劲,“我们还没跟你说吧?前天二模你没来,璐妈快气疯了你知道吗?” 这次的二模是峡江市教育局组织的全市三十九所高中的联合考试,统一出题,统一排名,不光是摸底,对全市高中的教学水平也是个重要评估,含金量非常高。 叶希木不参加,相当于实二直接丢了一张王牌,班主任汪璐能不气疯吗? 叶希木垂着眼睛点了下头,表示他能想到。 “你做好心理准备,璐妈这两天战斗力爆表,看到哪个撅哪个,吴校长看到她都躲起来。” 旁边的孔子牛听到了他们的对话,见窗外没人,头探过来凑热闹:“咱班没被璐妈撅过的就只有希木和李佳苗了,我看今天希木晚节难保。” 到学校后好友们默契地不提他的家事,叶希木感觉松快了不少,开玩笑说:“你们被璐妈撅的经验丰富,教教我。” 文骁立即把握住这个难得的轮到他给学霸上课的机会:“两个‘不要’:不要解释,不要还嘴。三个‘标准答案’:对不起,我错了,我改正。” 谁在他方呼唤我 第9节 孔子牛说:“希木,我对你只有一个忠告。璐妈一般会把人拉到楼梯口那块空地去撅,你一定要下一级台阶,这样璐妈才能比你高,看你才会更顺眼。” 文骁都要笑出声了,突然看到孔子牛一脸严肃地缩回了座位上。他寒毛直竖,赶紧收了笑容,然而回头一看,却是李佳苗来了。女孩白白净净,有一张清晰的、可爱的面孔,却绷了一副不苟言笑的表情。 文骁小声抱怨:“干嘛啦,吓死人了。” 李佳苗回答他:“收英语卷子!” “哦!”文骁赶紧从书包里翻找。李佳苗是学习委员,也是英语课代表。她的英语是全班说得最标准的,时常能看到她走在路上都在听voa,一边走一边念念有词,纠正自己的发音。 收了文骁的卷子,李佳苗走到叶希木面前,语气很冰冷:“你是不是没写?” 叶希木抽出一张卷子给她。 李佳苗狐疑:“你昨天晚自习都没来上,有时间写吗?” 叶希木说:“我写了。” 李佳苗:“你上次交给我的是瞎写的,李老师看到还生气了。如果你这次还瞎写,不如就别交了。” 叶希木记得这事,上一次收卷子是四天前。当时他来学校拿课本,正心烦意乱,却被李佳苗缠着一定要他交卷子。他说自己没写,李佳苗却丝毫不动摇,让他现场写,因为他们这个班,还从来没有过收不齐作业的时候。 叶希木没有办法,随便填了一堆abcd,只求迅速脱身。 叶希木说:“这次没有瞎写。” 李佳苗打开他的卷子看了两道题,发现确实答对了,才面无表情地离开。 文骁转过头:“李佳苗对你好严格哦叶希木。” 孔子牛一脸高深地哼哼:“你猜她为什么对希木严格?” 叶希木给他们递眼色:“嘘——” 文骁说:“你嘘啥!”又对孔子牛说,“她嫉妒叶希木。” 孔子牛:“她嫉妒个屁,你傻吗文骁?” “我看你比较傻。” 冷酷的声音从窗外传来,孔子牛和文骁两人浑身一震,头皮都要炸开了。双双扭头,窗外璐妈高大的阴影笼罩了下来。 璐妈身高一米八二,业余篮球队员,曾经作为江城代表队的前锋在峡江市女篮比赛里拿过奖。那种强烈的压迫感,连校长看到都害怕。 孔子牛和文骁两个人用书本顶着脑袋,绝望地等待疾风暴雨的来临,但璐妈走到教室门口,枪口却没有对准他们两个。 “叶希木,出来。” * “我听说迟老师亲自带你去找人帮忙了?” 璐妈并没有带他去楼梯口,而是把他带去了办公室。现在才七点刚过,别的老师还没来上班。 叶希木点了下头。 “找到人了吗?” 叶希木如实回答:“找到了,但没什么用。” “那你打算接下来怎么办?” “先回来上学,迟老师和律师说再想别的办法。” 闻言,汪璐脸上的凶气消散了些许,但也只是些许。 “那还能做到和以前一样专注吗?” 叶希木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会尽力的。” 汪璐烦躁得拿起一本教案拍了两下桌子。 叶希木迟疑了一下,带着歉意说:“老师您别生气了。” 汪璐深吸了口气:“你的情况我理解,我女儿有个头疼脑热的我都着急上火,你家还是那么大的事。你才这点年纪,七天时间就能自己回来上课,我觉得已经调整得很快了。” 叶希木不吭气,璐妈示以通情达理的时刻,通常就是狂风暴雨的前夕。 “但是你是叶希木!你知道吗!”汪璐的手指重重地戳着桌板,发出咣咣咣的巨大声响,“你是叶、希、木!没错你是个普通学生,但是你又不普通,大家对你的期待是不一样的,你明白吗?不光是我们实二的所有老师,还有所有实二的学生、那些关心江城教育和未来发展的人!大家都把眼睛放在你身上,把希望放在你身上!” 叶希木的瞳孔中露出微微的震惊,他设想过汪璐会批评他逃学、不参加二模、给学校和她的教学成绩拉胯,但没有想到她会跟他说这些。 “你家里的事情发生后,大家都很着急,迟老师都病重成那样了——我就直接告诉你,他的家人给他把寿衣鞋子都已经买好了——他还硬是要爬起来,想办法给你帮忙。市局的领导都亲自给我打电话来问你的情况,让我们一定要想方设法给你解决困难。 “叶希木,我希望你能想明白这件事情。现在你不只是一个人,很多人都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努力,你爸爸的事情最后肯定能以一个最好的方式得到解决,所以希望你放轻松一些,把注意力放到你最应该做的事情上来。 “都说男儿掌事得比女儿迟些,但在我们老师心里头,你不一样,你妈妈走得早,你比你那些同学成熟得也早些,分得清楚轻重缓急,看得明白自己的位置,也晓得不管做什么事,都不能只考虑自己一个人。” 叶希木低头看着办公室的地面,青色的水泥地面已经因为频繁的行走被磨出了镜面一样的光泽,细小的裂缝轻巧地蔓延,画出无伤大雅的纹路。 他没敢看汪璐,因为他觉得汪璐高看他了。他过去没有这样看待过自己,也觉得自己承受不起这样的期待。可他听明白了汪璐的意思,他不是一个人的孤岛,他要在这个社会里生存,他就不能逃避期待,更不能逃避责任。 汪璐道:“叶希木,我也不想给你太大的压力,更不想道德绑架你。”她的目光落到办公桌上的文件夹上,“我这两天又仔细看了一遍你的档案,还有半个月你就满十八岁了,是个正正经经的成年人了,你可以自己独立做选择,但也要为自己选择的结果负责,明白了吗?” 叶希木点点头。 “行了,不占用你时间了,回去吧。” 叶希木说:“谢谢璐妈。” 汪璐听见他还是叫“璐妈”,不由得笑了笑。她不是那种世俗意义上长得好看的女性,骨骼很大,面相很“凶恶”,然而笑起来时,却像是浓云裂开一道缝隙,金色的阳光洒下来,叫人紧绷的心情全都消失了。 叶希木走到门口,汪璐却又叫住了他:“叶希木,你脑壳上怎么搞的?” 叶希木道:“昨天下雨路上打滑,骑车摔了一下。” “不是吧?”汪璐站起来走到他身边,“把你头发撩起来我看一下。” 昨天医生给缠的绷带、贴的纱布,他今天全都给拆了,避开伤口洗了个澡才出门的,本来以为不是很明显的,文骁和孔子牛他们都没发觉,没想到还是被汪璐看到了。 叶希木很勉强地把头发捞起来一点,又很快放下。 “感觉还有点严重,涂了碘酒?” “去医院拿了点药,没什么事了。”叶希木说。 汪璐将信将疑,但没有再追问,只是突然换了个话头:“我在你档案里头,还看到了一些以前没注意的东西。” 叶希木一脸茫然。 汪璐说:“我们过去一直以为你是个老实儿们,想不到你进实二之前,还蛮喜欢打架。” 叶希木羞愧:“没有喜欢……”他记得很清楚。不过说实话打架的事都赖不着他,主要是文骁和翟放放这俩活宝,一个一天到晚到处挨打,一个一天到晚到处惹是生非。他突然意识到这事的严重性,“这些还都记档案里了?” 汪璐道:“没给你记处分,但提了几笔。”她盯着叶希木,“你现在也算改邪归正了,以后不管遇到什么问题,都不要冲动,听到了吗?” 叶希木点头。汪璐挥了挥手,示意他离开。 叶希木走后又过了一两分钟,办公室的另一扇门打开,年级主任饶世敬走了进来。 汪璐没好气地说:“一个年级主任,天天在外头偷听。” 饶世敬笑道:“璐妈撅人,我哪敢进来?” 汪璐道:“我今天态度够好了吧?” 饶世敬思考了一下,才说:“你跟他说那些,好不好啊?” 汪璐无奈道:“别的该说的迟主任应该都跟他讲过了,我还能说什么?现在最怕的就是他人坐在教室里,心还在他爸爸那里。” 饶世敬道:“他到底才这么点年纪,妈妈去世得早,现在就剩一个爸爸,能不着急吗?我是怕把他逼得太紧了,压力太大,起反作用。” “这我倒不怕。”汪璐哼了一声说,“你看他出门晃晃悠悠那劲儿,是有蛮大压力的样子吗?我倒是怕他太重感情,太讲义气,把自己的前途不当回事。”她抬起头,“听说他爸爸是因为打了辰沙集团的人进去的。” 饶世敬沉吟:“也是。所以你拿别人来逼他好好上学,也是个办法。” “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也只能走着看了。”汪璐说,“相信叶希木吧,这个小孩是有点子东西在身上的。” -------------------- 第10章 戏弄 早上醒来时枕头边趴着一条黑色细毛虫,季辞着实吓了一跳,整个人从床上弹了起来。 好在只有这一条,把虫子从床上扫下去后,季辞想起来,小时候和陈川爬上好些年没人上去过的阁楼“寻宝”时,就曾见过这种毛虫,它们成群结队地滋生在潮湿发霉的、无人在意的角落。 这个房间是她小时候居住的地方,墙上还贴着九几年的报纸和日历挂画,甚至包括95版杨过和小龙女、98版还珠格格的海报。鲜艳的颜色都已消退,往事却都历历在目。 这次回来,还是第一夜睡在老屋。按照龙湾风俗,停灵那晚逝者子女需要守夜,母亲是横死不能在家中过夜,只能在老屋外面临时搭了一个棚子,把棺材停在那里。季辞在灵棚里待了一夜,听了一夜的丧鼓,几乎没有合眼。 后面几天着急忙慌处理各种母亲遗留下来的事情,时不时白天回一趟老屋,晚上还是住在江都风华,方便跑派出所、银行等各种地方。家婆也没有要求她住在老屋陪她。 季辞总觉得,家婆季宗萍是个很“独”的人。 不像陈川的家公家婆总是盼望子孙承欢膝下,她的家婆季宗萍从来没有说过类似的话, 她在这座老屋和家婆一起生活的十来年里,家婆很少限制她什么,她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在陈川家老屋住就在陈川家老屋住。后来上小学,陈川妈妈吉灵云让她跟着陈川一起去城里住,家婆也并没有挽留。 但在她出国之后,快七十岁的家婆竟然学会了使用电脑。她让季颖给她买了一台笔记本和一个佳能照相机,她有空的时候就把老屋的边边角角拍下来,还拍自己养猪养鸡、种菜种花的照片。照片导进电脑,然后用qq发给季辞。 去年她又让季颖给她买了一个屏幕很大的三星手机,注册了一个微信号,在朋友圈发她拍的照片和视频。季辞觉得有意思的时候,就会给家婆打视频电话,祖孙二人聊上几句。 她和家婆就这样保持着一种不远不近、不亲不疏的关系,冷冷清清的,干干净净的,远不像在陈家的那种滚烫粘稠。 季辞碰了碰墙上她贴上去的乱七八糟的纸条和画片,发现竟然粘得很牢固,表面没有一点灰尘。她掰了掰,意识到家婆重新上过胶。 看来家婆一直在精心维护这座老屋,维持它原有的模样。 只是再怎么维护,到底比不上人气的滋养,挡不住潮气和虫子的入侵。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季辞总觉得母亲去世之后,这座老屋衰老得更快了,哪怕母亲生前也并不住在这里。 季辞洗漱完去到后院,发现家婆已经出门了。厨房里找到了家婆自己做的灰面粑粑,就着蜂蜜吃了两个。蜂蜜也是自产的,家婆养了五箱蜜蜂,她好像什么都会。 刚下过大雨,今天的阳光格外好。但这间房子因为是后院的偏屋,窗子朝北,阳光只能通过屋顶的亮瓦斜斜地达到地面上。房屋空旷,这两道日光反而更显冷清。季辞独自一人吃着蜜,渐渐想起家婆的那些往事。 季家的成分不太好。据说家婆小时候,还见过她的一个舅舅穿着军装、骑着高头大马回来过。后来季家就遭了殃,到六十年代末,季家只剩下了家婆一个人。 家婆没跟她讲过那时候的事,但可以想象家婆当时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绝望且崩溃。家婆在1969年的冬天生下了季颖,在彻骨的寒冷中,母女二人竟然顽强地活了下来。 家婆从来没有提起过家公,家中也没有任何家公的照片,只知道他是537厂的一个人。据说季颖见过,但显然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因为季颖也从来不提起自己的父亲。也许家公给予过一些帮助,让母女二人艰难地挺过了那段最困难的时期。到了八十年代,季宗萍重新拿回了季家老屋,并且分到了田地和山林,生活总算有了着落。但家公对她们的感情,看起来抵不过他自己的前途。537厂撤离的时候,家公干干脆脆地走了,从此再无联系。 关于季宗萍的生平,季辞就了解这些。这么多年,无人能窥见季宗萍的内心世界。陈川的家公家婆说过,季宗萍是他们见过的最利索的人,也是最顽固的人,一辈子不懂得伏低做小,所以吃一辈子苦。对于他们的这个评价的后半段,季辞并不赞同。她认为家婆是个很聪明的人,她只是选择了最能让自己舒服的生活方式。 * 谁在他方呼唤我 第10节 叶希木把自行车随意地往山边树林里一扔,就急匆匆地上了山。上一次他还认认真真把车锁在电线杆上,这次他顾不上了,横竖季辞说得对,这辆比他岁数还大的二八大杠,卖给收废品的都卖不到几个钱。 现在是中午十二点二十五,上午的课结束后,他就骑着车赶来了云峰山。因为课间邢育芬给他发了条微信,说昨天迟万生随身携带的一盒名叫“易瑞沙”的药好像掉在山上了。 迟万生现在有些指标很不好,正在医院接受治疗,邢育芬走不开,所以拜托叶希木中午抽时间去找一下,看还能不能找到。 叶希木查了一下,“易瑞沙”是一种针对肺癌的靶向药,可以说是晚期病人的救命药,价格高达五千块一盒,难怪丢了之后邢育芬会如此焦心。 叶希木也焦心。 他沿着上山的那条路,左左右右仔仔细细搜寻。这座山上去有三条路可以走,那天他和迟老师走的是北坡,最缓最好走的一条。今天这条路上多了小拖车的车辙,印子已经干了,估计昨天季辞进城找人上来修了坟墓。叶希木于是更加担忧,会不会已经被人捡走了?这个药只要随便上网搜一下,就知道是传说中的“神药”,十分值钱。 要不是因为他,迟老师就不用专门跑这一趟,还弄丢了这个药。他又想到,迟老师今天病情加重,是不是因为昨天上山累到了的缘故?是不是因为为他操心,心力交瘁导致的?又或者是因为昨天被季辞气到,急火攻心?要不是因为他…… 叶希木越想越是懊恼,越想越是愧疚。往上走,越走离季颖的坟墓越近,找不到药,叶希木越是着急。 希望愈发渺茫,他开始考虑自己买一盒给迟老师,他认为这是他应该承担的责任,是他应该为迟老师做的。 然而父亲被带走得太急,甚至没有来得及给他留下足够的生活费。他靠着微信里一百多块钱过了这些天,已经捉襟见肘。 可以找翟放放孔子牛他们临时借一下……只是虽然他们两个家里有钱,一下子借这么多出来,还是会引起家人的怀疑。请律师已经花了几万了……暂时都是袁叔叔帮忙垫的,后续打官司又不知道会花掉多少钱……叶希木的思绪混乱起来,脑海中甚至跑过一个念头:昨天季辞给的那笔钱他其实可以收下的……不是!他到底在想什么!怎么可以有这样的想法! 叶希木站在树边,头重重地磕在了粗糙坚硬的树干上,他想让自己清醒一点。 “把我的树撞掉一片叶子,你都要赔。”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叶希木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季辞站在一棵茂密的栎树下,正午明丽的阳光穿透薄绿的叶丛,在她身上投射出深深浅浅水样的波纹。 声音里带着她一贯的轻浮,含着笑,好似有情又似无情。 叶希木平生出一股懊恼和尴尬,他心里还压着对她气到迟老师的愤慨,不想搭理她,就在昨天他和迟万生涉足过的地方寻来寻去,连细小的草缝都不放过。 季辞见他死倔不说话,牵着嘴角笑了下,径直去查看母亲的坟墓。敖凤的活儿做得还不错,做出来的效果和她要求的一样,砖砌得很整齐,水泥也抹得很匀,放了一夜,今天又晒了半天,已经干得差不多了,看上去格外结实。 其实最初她就想做水泥墓,但家婆说江城这边没有做水泥墓的,那玩意儿不透气,人在里面会憋死。季辞觉家婆的说法很有意思,死了的人还怎么憋死? 她尊重家婆的一切想法,所以做了最常见的土坟。 但谁知道这场雨会下这么大呢。 清明节那天一大早,家婆就打了电话给她,让她跟自己一起上山看看。家婆很清醒,没有逞能。她之前摔倒骨折过一次,断了左手手腕,休息了半年才恢复劳作。从此她就很清楚自己的骨头已经不扎实了。 雨天路滑,季辞自然不可能让家婆冒险,所以独自上了山。回来给家婆讲述情况时,家婆只闷着头说了一句话:「她还是这么不安分。」 然后家婆同意了在坟墓周围围一圈水泥砖。 敖凤发信息过来:「姐,还没上山去检查吗?」一副焦急的样子,他从昨天做完就开始催促她去验收了。 季辞笑了笑,又扭头去看旁边的叶希木,她突然觉得叶希木和敖凤长得还挺像的,要是穿一样的衣服,单看背影真不好辨认。 叶希木还在顽强地在草丛和树林里找来找去,就像扫雷似的。季辞看戏似的看着他转来转去,顺手给敖凤转去了尾款五百,以及委托他把叶希木的自行车送去市区医院的一百块钱。 叶希木没有找到药。他确信自己没有漏掉任何一寸地方。 但还是没有找到。 他站在山边往下望,山风强劲吹拂,吹得他的校服鼓胀起来。是不是被风吹下山了呢?他甚至这样想,感觉寻到的希望已经无比渺茫。他该怎么办才好?怎么去跟邢育芬交代?就说自己什么也没有找到吗? 往坟墓那边一看,季辞人已经不见了。叶希木忽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季辞刚才竟然从头到尾只和他说了一句话?然后就直接下山了? 她明明就是个得理不饶人的人,至少也要问一句他怎么又跑到这里来吧?明明这里是她的地盘。 总不至于因为昨晚的事,她还在和自己置气? 不应该,要生气的也是该他生气。她刚才也分明没有生气。 叶希木呆了一会儿,飞快跑过去追季辞。他大声叫她:“学姐!学姐等一下!” 季辞停下来。叶希木站到她旁边,想了一下,又往下走了两步。 季辞道:“叫什么学姐?我又没在实二毕业。”这话说出来,季辞其实有点想笑,太不成熟了,但她现在就是很想找这小子的碴。 叶希木一愣,说:“对不起。”顿了一下问,“您有看到一盒药吗?上面写着‘易瑞沙’。” 季辞说:“没看到。” 叶希木一看她那副神情,似笑非笑的,猫逗老鼠一样,愈发确认了自己的猜测。 他着急道:“您别和我开玩笑,这盒药真的很重要,是迟老师的救命药。如果您捡到了,麻烦您还给我。” 季辞牵起嘴角笑了笑,越过叶希木,一言不发地继续下山。 叶希木快步跟上,他觉得季辞可恶得让他牙痒,可是偏偏拿她没有办法。他不能同她生气,还得好言好语地相劝。 “我知道你捡到了。”叶希木在季辞身后说,“你还给我吧。” 季辞转身对叶希木张开双手:“你自己搜,搜出来你拿走。” 叶希木被她气得头晕,季辞却还站在那里,嘴角噙着笑。她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的粗花呢外套,修身牛仔裤,裤子的口袋里不像放了东西,叶希木咬咬牙,伸手去摸她外套外面的两个口袋。 他十分小心,只碰她衣服的袋子,几乎是往外揪着在捏。 空的,只有一串钥匙。 “看来你很失望。”季辞说。 叶希木说:“你藏起来了。” “那你接着找啊。” 叶希木退后两步,“逗我很好玩吗?” 季辞把手放下来,“和迟万生的乖学生作对是我一贯以来的乐趣。” 叶希木说:“你就会这几招。” 季辞道:“那你来点新招?” 叶希木道:“你真要对迟老师见死不救吗?” “好吓人的词,”季辞说,“需要我捐款吗?” 叶希木看出来了,她就是个油盐不进的人。他也看清了现在的形势,季辞一定要玩开心了、痛快了,才会放下游戏的态度,认真解决问题。 “你有什么条件,说出来吧。” 季辞笑道:“说真的,你比那个谁,李……李霄阳强多了。他就是个只会装的书呆子,你么,倒是没那么呆。” 叶希木眉眼里冷冷淡淡的。 季辞一边继续往下走,一边道:“那你给我讲讲,刚才拿自己脑壳撞一下树,是为什么?” 叶希木被这个问题问懵了。 -------------------- 第11章 医院 慎思,慎思。叶希木提醒自己,不知道季辞又怀着什么鬼心思,又要抓他什么把柄来戏弄他。 想了想,叶希木觉得还是诚恳一些好,于是说:“是觉得自己给迟老师添了那么多麻烦,很没用。” “哦,原来是这样。”季辞说,又看似天真地问,“那怎么不一早问我?” “我……”叶希木这下是真不知道怎么回答了,嘴张了几次,也没有没有说出话来。 “算了。”季辞像被伤害了似地叹一口气,“我已经看出来了。” 她没说自己看出来了什么,手指晃了一下,一个白底的塑料药瓶变魔术一样出现在她手心。她把药递给叶希木,“拿好。” 她说:“就算你不来找,我也会拿去给迟万生,我可受不了他的东西弄脏我家的山。” 叶希木很生硬很小声地说了句“谢谢”,但季辞并没有听到,她的手机突兀地响了起来,叶希木看到来电显示名字是“陈保江”。龙湾这片都姓陈。 “家婆?她怎么了?”季辞的声音在一瞬间收紧,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叶希木本来打算离开,但听到她如此紧张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 “好、好,我现在马上就过来。”收起电话,季辞几乎是跑一样地往山下赶。 “季婆婆怎么了!”叶希木关切地问。 “出了点事,好像是发病昏过去了。” “那……”没等叶希木说完,对这条山路已经十分熟悉的季辞已经飞快转过一个弯,不见了踪影。 叶希木思考了几秒,返回自己上山的北坡,跑下去骑自己的自行车。他看了下时间,还算早,决定还是去季家老屋看一眼,季婆婆对她很好,他有点放心不下。 从山北绕到南侧龙尾老街那边还有一段距离,叶希木骑车到老屋门口时,正看到季辞骑着摩托紧跟着一辆农用三轮车过来。三轮车上躺着双目紧闭的季宗萍。 开三轮车的是个干瘦老头,他看着季婆婆挠了挠头,季辞说:“我来吧。” 老头说:“那我先走了啊?” 季辞点点头,“麻烦三舅爷了。” 季辞把季宗萍抱下车,没想到她看起来枯瘦,竟然还挺沉。叶希木见她吃力,上前接住季婆婆。季辞看了他一眼,放开了手。 老头在三轮车上疑惑地打量叶希木两眼:“这个是?……” “我侄儿。”季辞干脆地说。 “你哪来的侄儿……” “干的。”季辞挥了挥手,“您不是还着急回去种苕吗?快走吧!” 季辞和叶希木把季宗萍放到前院的躺椅上躺下,给季宗萍喂了点水。季宗萍在村委会突发癫痫,幸亏村医就在隔壁,赶来为季宗萍进行了紧急救治。季辞问了下村支书陈保江和村医,据他们说之前没听说季宗萍有这个病。好在季宗萍很快就停止了抽搐,送回家的路上就清醒了。 季辞问家婆记不记得自己怎么了,季宗萍摇头,说自己头晕,想睡会儿,让季辞别管她。 虽然村医说癫痫自己缓一缓就没事,季辞小时候也见过村里有个年轻人时不时就发作这种“羊角疯”,但看着家婆虚弱的样子,还是担忧不已。 叶希木在一旁开口道:“要不还是带季婆婆去医院吧。” 季辞握着家婆冰凉枯槁的手,转过头仰望了叶希木一眼,叶希木也正看着她。 季辞站起身,“那走吧。” 虽然季婆婆一直愤怒地抗议着“我不要去医院!”“我这辈子都没去过医院!”,她的手脚却无力做出任何抵抗。叶希木把季婆婆扶上了季辞的摩托车,但季婆婆软弱的手臂抱不紧季辞,叶希木只能一起上车。好在瘦小的季婆婆占不了多少位置,她没抱怨多久就又陷入了昏睡。叶希木感到对季婆婆的愧疚,因为他违逆了这样一个对他很好的婆婆的意志,就好像变成了季辞的帮凶一样。但叶希木知道送季婆婆去医院检查是对的。 * “我要吃鱼翅捞饭!”李佳苗一边翻着粤味轩的菜单一边兴奋地说。 “能不能吃点新鲜的,”陈川抱怨,“每次来都点鱼翅捞饭。” 谁在他方呼唤我 第11节 “二表哥请客,我当然要点又贵又好吃的。”李佳苗嘻嘻笑着,在陈川面前露出了还没长大的女孩子的可爱表情。 “行行行!想吃啥点啥!”陈川放弃挣扎,“你高三你最大!” “我不是高三就不是最大了吗?”李佳苗伶牙俐齿地挑刺,“还是你想说丁斯飞明年高三就比我大了?” 陈川的家公两个女儿一个儿子,陈川和李佳苗的母亲分别是老大和老二,丁斯飞是三儿子的独生子,也就是陈川和李佳苗两人的表弟。 “您永远最大!”陈川服气,双手向前做出伏拜的动作,“小的永远伺候您,女王大人。” 李佳苗得意地笑了。 陈川叫来服务员点了菜,问李佳苗:“二模成绩啥时候出来?” 李佳苗闻言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绷着脸说:“能不提这个吗?” 陈川道:“那怎么行?本来这顿饭就是你爸妈让我犒劳你二模考试辛苦的。他们在外地也想关心你嘛。” 李佳苗说:“我哪知道,反正不会这么快!” “干嘛一提考试就这么不高兴啊?”陈川拍拍她的脸蛋儿,“没考好还是怎么了?我们大学霸怎么可能没考好!” 让不提还提个没完,李佳苗生气地说:“我有权保持沉默!” “好好好,好好好。”陈川拿这个表妹没办法,“老子在外面当孙子,在屋里还要当孙子,唉!” 话音刚落,手机响起,是她爸陈鸿军。 陈鸿军开口就问:“你今天安排人去给季家老屋修围墙去了?” 陈川:“是啊,不是跟你们说了吗?她们昨天围墙塌了。” 陈鸿军道:“你晓不晓得徐总想拿老街那块地建厂?” “啊?什么时候的事?” “我也是今天才晓得。”陈鸿军说,“据说徐总是上个星期跟龙湾的村委会谈的。” 陈川站起身,想出去找个没什么人的地方跟陈鸿军说话,李佳苗在对面不高兴地说:“又要出去说,我是什么外人吗?” 陈川冲着李佳苗龇牙咧嘴,看着李佳苗不高兴的眼神还是坐了下来。 不过陈鸿军说:“也没得什么事,就提醒你一下,跟她们修屋不要搞得太顶真了,反正都是要拆的。” 陈川道:“知道了。” 陈鸿军挂了电话。李佳苗问:“什么事啊?” 陈川教育她:“大人的事,你们儿们不要管。” 李佳苗撇嘴,不满地抱怨:“你不就比我大七岁嘛,说得自己像个多大人似的。” “嚯!那可差远了。”陈川说,“你哥我现在是社会人儿,赚钱养家的。你呢,再读四年书也还是个学生。” “没意思。”李佳苗鄙夷地说,“我总有一种感觉,你们都不把我当自己家里的人,或者说,你们把我隔绝在你们之外的另外一个世界里。” “少胡说八道。”陈川瞪她,“那是因为你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学习,我们给你创造最好的条件,除了学习之外的事情你都不用操心。” 李佳苗对他这个答案依然很不满意的样子,好在鱼翅捞饭上来了,及时地堵住了她的嘴。美美吃了几口,李佳苗的思绪就转到了别的事情上。 “季辞姐姐现在在干嘛?” 陈川正在思考陈鸿军说的话,听到李佳苗突然提到季辞,不由得心里微微一惊,问:“你问她做什么?” “我有个事想找季辞姐姐帮忙。”李佳苗说。 “她明天就走了,帮个屁啊。”陈川毫不留情地打消她的念头。 “啊?”李佳苗失望地大叫一声。 “帮什么忙啊?告诉二表哥,二表哥也能帮你。” “你帮不了我。”李佳苗沮丧地说,“她怎么走这么早,我都还没来得及跟她说话。” * 江城最大最好的医院就是江城市人民医院,上次季辞带叶希木去的就是这个。迟万生也在这家医院里接受治疗。把季婆婆送进病房安顿下来后,叶希木就去给迟万生送药。迟万生还在icu里面昏迷着,叶希木只看到了邢育芬。比起昨天,邢育芬明显憔悴了很多,但看到叶希木还是很高兴。 她拿着家属饭卡带叶希木去医院食堂吃饭,医院食堂比实二的食堂还便宜,只是样式少一些,口味也更清淡。 叶希木看着食堂的菜量,不好意思地说:“我能点双份吗?” 邢育芬笑道:“点三份都行,这点钱老师还是出得起。” 叶希木点了两盘绿豆皮,两份笋子炒腊肉,两份冬瓜排骨汤,总共25块钱。 邢育芬见叶希木狼吞虎咽,疲惫地笑道:“今天辛苦你了。昨天晚上我姑娘在深圳生孩子大出血,抢救了一晚上。我一夜没睡,万生也担心得过不得,结果今天早上我姑娘脱险了,他状态不行了……” 邢育芬双手捂着脸,轻轻地颤抖起来。 在叶希木的印象中,迟万生一直都是威严冷酷的,而邢育芬一直都是温柔还带点啰嗦的。老师们似乎都和父亲一样,应该永远强大、无所不能。但在这短短几天中,他突然就看尽了他们脆弱无力的另一面。 叶希木抽出两张纸巾,无声地递给邢育芬。他不知道怎样安慰她,他只知道她在这一夜一天之中险些失去两个最重要的人,他自己的痛苦又如何能与她比较。 邢育芬接过纸巾,盖在了脸上。“老师……有些难过。不好意思希木,你不用管我,好好吃饭。”她收起纸巾,除了眼睛还有些发红,又恢复了平时的温柔平静。 叶希木埋头把饭菜一粒不剩地吃完,时间已经过了下午的上课点,邢育芬催他赶紧回学校,别再耽误了。 叶希木离开食堂,去icu透过玻璃门远远看了一眼迟万生,他还是一动不动地躺在病床上,浑身上下插满了管子。他又去季婆婆的病房外看了一眼,季婆婆睡得很沉,输液瓶里的药水缓慢而规律地下滴,季辞不在病房里。 -------------------- 文中提到的“白底的塑料药瓶”为印度公司natco生产的易瑞沙仿制药,正版易瑞沙为阿斯利康公司生产,非瓶装。 感谢读者封盎燃老师指正!之前我查的资料因为是2013年的残存记录,所以混淆了仿制药和原版药,在此特别说明。 如果我查的资料正确的话,2013年那会儿阿斯利康的易瑞沙价格在5000块左右一盒,也就是上一章叶希木在网上查到的价格。 印度仿制药的价格便宜至少一半。按照设定,迟万生老师应该买不起正版药,所以正文不做修改,依然是“白底的塑料药瓶”。 印度仿制药有效,但也有危害。所以在此对正版药和仿制药做出说明,再次感谢封盎燃老师[玫瑰]愿天下无病 第12章 真心 医生给季宗萍的诊断是老年癫痫,建议做个比较全面的检查来明确病因,季辞也觉得很有必要,于是让季宗萍在医院暂时住下来。 陈川在两点多钟赶了过来,给季辞打包了几个粤味轩的菜。 “味道还可以吧?” 季辞和陈川在医院旁边的广场上找了个位置坐,陈川点了支烟看季辞吃饭。他让粤味轩用专门的保温袋打包,饭菜打开还是热气腾腾的。 季辞点头,感慨:“没想到我们三十八线小城都有这么正宗的广东菜了。” 陈川笑道:“对吧?可别瞧不起我们三十八线小城市,现在物质生活比你们欧洲大农村丰富多了。” 季辞在大众点评上查了下“粤味轩”,发现人均消费150+,这个价位在江城可不算便宜。 “这么贵,生意好吗?” 陈川招手,卖鸽子粮的老奶奶走过来,他买了一袋杂粮。 “蛮多谈生意的人过来吃。”陈川撒了把粮食,大群的鸽子纷纷向他聚拢。“这几年来江城做生意的人不少,这种高档些的馆子开得起来了。” 几只胆大的鸽子甚至飞到陈川身上来抢着啄食,他把话题终于转回了正题:“家婆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就发羊角疯了?” 季辞叹了口气,说:“家婆听说村委会要把老街这块地给卖了,去找陈保江理论,一着急就——” 陈川喂鸽子的动作滞了一下,“家婆不同意?” 季辞道:“听陈保江说山也要卖,家婆肯定不同意啊,家婆最喜欢的就是这座山了,我妈,还有那么多祖宗的坟都在山上。” 陈川说:“坟可以迁的,有补偿。云峰山那么多座山,让村里重新给家婆分一座不就行了?” 季辞说:“照你这么说,那么多山,那么多地,为什么一定要卖我们这一块?” “当然是因为龙湾这块地位置好。”陈川说,“不然怎么老街、537厂都要建在这里?” 季辞说:“那村里重新分的,不就没有这座好了吗?” 陈川一时语塞。 季辞说:“我也不知道家婆到底怎么想的,等她醒了,我再问问。” 陈川突然想起什么,问:“那你明天还走吗?” 一说到这个,季辞立即头疼起来:“明天肯定走不了,我把机票往后改了一个星期,先等家婆检查结果出来吧。” “放心啦,”陈川用力揉揉季辞的后脑勺,“家婆不会有事的,她身体好得很!天天上山下田,呼吸的是最新鲜的空气,吃的是纯天然有机食物,每天运动量管够,这种生活状态,肯定长寿啊!不像我家公家婆,自从进了城,说是享福了,一天到晚这个病那个病的,每天吃一堆药,我劝他们多出门运动运动,跳跳广场舞,他们还不愿意!” 季辞笑了笑,又笑不出来,叹气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医生说不排除有脑血管、脑肿瘤之类的病变可能,要照个ct看看。” 陈川“呸呸呸”几声,让她不要瞎说,“就算后面需要有人照顾,这不是还有我和我妈、我哥嫂吗?你就安心去把业毕了,也就三四个月的时间,一晃就过去了。” 季辞闻言沉默了会儿,忽然一拳打在陈川心口上,“还是得靠你啊,二哥哥。” 不知为何,这一拳不光打在了陈川的心口,也仿佛打进了他的心坎。 陈川一直都很清楚,季辞虽然看起来外向,说的却都是些不着边际的话,真心从不挂在嘴边,只有熟悉她的人才能感知到。这一点上,她和季宗萍很像。 除去季狗子火锅店季辞演戏的几次,季辞都多久没有真心实意喊过他“二哥哥”了?得有十年了吧? 小时候季辞跟着他叫陈峰“大哥”,但是自然而然地对着他就嗲嗲地喊“二哥哥”,他有段时间觉得在其他小朋友面前挺丢脸的,试图纠正她叫“二哥”,未能成功。后来长大一点,又觉得季辞叫他“二哥哥”很好,十分可爱。 他比季辞大一岁,比季辞更早情窦初开,六年级的时候就陷入早恋,有了个女朋友。 季辞知道之后,可能也因为年纪小吧,对他爆发了占有欲,两个人就闹翻了,季辞搬出了陈家。两个人冷战了快一年时间才和好,但是和好之后,季辞就再也没叫过他“二哥哥”了。 陈川后知后觉,这时候忽然想到,季辞当年是不是并非他以为的“不懂事”,而是在那时候就喜欢他?是不是他先出手,掐断了他们之间的情感萌芽? 陈川在心里苦笑,不能问,问就是他自作多情。 季辞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出神,推了他一把:“发什么呆啊?” “没什么。”陈川狼狈地收回思绪,抓住季辞的手,“饭也吃完了鸽子也喂完了,走了走了!” * 季辞回到病房,四点多钟时家婆终于彻底醒了过来。可能昏睡的时间太长,家婆试图挣扎着起床,却头重脚轻,不得不还是躺回床上。 家婆心情很不好。 季辞从食堂打了些稀粥过来给家婆喝,又给她买了牛奶鸡蛋。家婆吃了些,恢复了些力气,又闹着要给陈保江打电话。病房里其他病人需要静养,季辞无法,借了个轮椅,推着家婆出去给陈保江打电话。 谁在他方呼唤我 第12节 家婆还有点虚弱,说话却依然咄咄逼人。她质问陈保江村里最后是怎么决定的,陈保江说大家伙再商量下,过几天一定给家婆一个答复。 家婆强调说土地是集体的土地,国家有对农业用地的政策,她是农民,也是集体的一员,只要她不同意,村里就没有权利把这块土地出让出去! 季辞听到这里还挺惊讶的,家婆如果没有去了解过相关的政策,怎么可能说得出这些话? 陈保江小心翼翼地安抚家婆,旁敲侧击地建议她能去城里住还是去城里住,年纪大了,在城里看病买菜都方便些。 家婆则毫不犹豫地拒绝。 她对着话筒吼:“我死要死在季家老屋里,埋要埋在云峰山上!”声音太大,引来周围不少人的目光。家婆毫不在意,气咻咻地又把陈保江一通臭骂。 骂完了,家婆也累了,神气恹恹地回到病房,问季辞什么时候能回去。 季辞告诉她还要做两天的检查,做完了没事就可以回去。 家婆说不行!她不要做什么乱七八糟的检查,医院都是骗人钱的。 季辞也来了气,说我机票都延期了,检查的钱也都交了,你给我老实在这里呆着,不许走! 家婆喃喃道:我要是不回去,老屋就没了,山也没得了。 季辞则毫不让步:你要是回去,我家婆搞不好也没得了!我妈已经没得了,现在就剩一个家婆,你就不能让她多活几年吗! 家婆听了这话,才仿佛从老屋的世界里出离,她转头望着季辞,一双窝在皱缩皮肤中的眼睛似乎更浑浊了。 * 叶希木下晚自习已经九点多,他决定还是去趟人民医院,去看看迟老师的情况。他的自行车还在季辞那里,季辞说明天会给他送到学校。好在实二和人民医院离得近,他走过去也就不到十分钟。 到了医院,发现迟万生已经从icu出来,回到了普通病房。邢育芬伏在病床边打盹,叶希木过来,她很快惊醒,问他怎么过来了。 叶希木见病房中还有一个空床,问她怎么不去床上睡,邢育芬说迟万生今晚还在危险期,怕睡熟了迟万生有事。 叶希木想了想,对邢育芬说:“邢老师,我来守着,您去睡会儿。您都两天没睡了,撑不住的。” 邢育芬立即否定了他这个建议,“不行!你明天还要上课,怎么能熬夜!” 叶希木道:“您忘了?明天我们有一天的假。” 邢育芬这才想起来,实二的高三学生改成了大小周,一周上六天半,一周上六天。这周正好周六可以放一天。 叶希木把书包放下,“反正就算不守,我也要到两三点才会睡。您要是在这里睡不习惯,就回去睡,多少睡会儿。” 迟万生和邢育芬的家在实二对面的教师家属院,离医院挺近。邢育芬一直有神经衰弱的毛病,在病房的空床睡,肯定睡不好。 邢育芬看看叶希木手中的笔和卷子,决定接受他的提议。她也实在是扛不住了,整个人昏昏沉沉的,感觉在飘。她看了下手机的时间,对叶希木说:“那我回家睡会儿,你不能熬太晚,三点钟我来换你,有事你打我电话。” 叶希木点点头:“我通宵都没事,您多睡会儿。” 邢育芬已经困到没有力气再多看一眼手机,向叶希木点点头表示感谢,匆匆离开了病房。 病房的灯关着,床头有一个小台灯。煞白的灯光下,迟万生的脸色格外苍白,分不清是熟睡还是昏迷着。 邢育芬带过叶希木一年的生物课,但迟万生并没有教过叶希木。叶希木进实二的时候,迟万生是教导主任,教高三数学。到叶希木上高三的时候,迟万生就查出来重症,不得不停止了教学工作。 直到这次父亲出事,迟万生其实都没有和叶希木直接打过交道,甚至都没有说过话。可是当迟万生找到他的时候,叶希木却感到迟万生像是已经教过他三年一样,对他的一切都是那么了解。他这才知道迟万生一直在关注着他,就像是航道上的护卫,一直无声无息地伴随他左右,在他出现危险的时候,立即出现施加保护。 注视着迟万生衰颓的面容,叶希木觉得鼻子很酸。璐妈说得没错,其实像迟万生这样在关注着他、暗中保护他的人还很多吧,他不知不觉中受其恩惠,却从来不知道有谁。 叶希木揉了一下眼睛,把台灯移到另一边,打开了手里的模拟试卷。 做题对他来说是一件丝滑而愉悦的事情,他享受沉浸其中、破解难题的快乐。夜晚的病房出奇的安静,或许是病房中的另外一个病人睡前刚注射了药物,她和旁边行军床上的护工都睡得特别沉。叶希木就在这样的环境中做完了理综和数学两套卷子——本来是璐妈交给他,让他在明天一天的休息日中补完的二模试卷。 他掐了时间,两套试卷做完,加上中间的休息时间,差不多五个小时。快四点了,窗外的夜色似乎不再那么黑,隐隐约约开始发蓝发白。 刚做完题,叶希木的精神还很亢奋,他喝了点水,去了趟洗手间,回来坐在床边检查迟万生的引流袋和尿袋,谢天谢地,一切都还正常。迟万生的呼吸也还稳定。他坐在床边发了会呆,忽然听到病房门发出轻微的一道声响,走廊的灯光在地上投出长长的斜方,邢育芬回来了。 “你没眯一会儿啊?”邢育芬问,睡了几个小时,她的精神好了不少。 叶希木摇摇头,主动告诉邢育芬:“迟老师一切都好。” 邢育芬长舒一口气,“那就好。熬过今夜,就又过一道鬼门关。” 叶希木道:“迟老师不会有事的。” 邢育芬点点头,“你快回去睡吧!就算明天放假,你也要好好休息,不能仗着年轻,就天天熬夜通宵,伤身体,知道吗?” 叶希木点点头:“好的。” 叶希木收拾书包哦对时候,邢育芬轻声说:“外头有个姑娘儿好像把她婆婆搞不见了,到处在找她婆婆。我也没看清楚,蛮可怜的,你出去要是看到一个婆婆儿,就注意一下。” 叶希木又点点头。他知道邢育芬就是这样,就算自己身处困境之中,看到别人遭难,也总还是想拉一把。 他背好书包,看着似乎瘦弱佝偻了一些的邢育芬,忽然张开手,“邢老师——” 邢育芬抬起头看着他,叶希木上前去,轻轻地拥抱了她。 “邢老师,我会努力,您和迟老师——” “我们也会努力。” -------------------- 第13章 上山 陈川的家公家婆说过,季宗萍是他们见过的最犟的婆婆儿。 预期还得在医院陪季宗萍住几天,季辞问了下护工,在附近的大超市里买了一个折叠床,还专门回家给自己和家婆收拾了一套洗漱用品和换洗衣服过来。 家婆晚上吃了点东西就睡了,睡相还挺好的。季辞在医院卫生间洗了个澡,也早早睡了。折叠床窄小,睡着并不舒适,季辞辗转许久才睡着。然后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又醒了,病房里依然黑灯瞎火,窗外变淡的夜色让她估摸出大约是三四点钟。 折叠床睡得她腰酸背痛,下意识往床上看了一眼。这一眼就让她整个人激灵一下、睡意全消——床上的被子翻开着,没人了! 季辞翻身下床,本来寄希望于家婆只是夜里起来上厕所,可是厕所里没灯也没人。再一看,病号服脱在了床头,家婆自己的衣服没了。 季辞心想,完了,家婆肯定是走了,回家去了。但她身无分文,也没有带手机,她怎么回家?难道靠走吗?走回去至少要一个小时,也不知道家婆几点走的,现在到哪儿了。她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在路上会不会有事? 真犟,真犟!季辞恼火得很,她还是低估了家婆的倔强程度,早该想到的。听陈保江说,家婆前些年摔倒骨折,都只是让隔壁村擅长跌打损伤的一个老赤脚医生给上了夹板,没去医院。现在一个老年癫痫,又怎么可能让她老实待在医院里。 着急也没办法,季辞只能赶紧换衣服,出门问值夜班的医生护士,还有医院保安,有没有看到季宗萍。一路问出去,直到医院大门,才有个保安说看到一个跟她描述很像的老婆婆儿独自出去了,因为没有穿病号服,他就没有拦着。按时间推算,估计是两个小时之前了。 季辞右手握着拳,狠狠打了自己左手一下,还是睡得太沉了,季宗萍起床换衣服出病房她都不知道。她急匆匆赶去停车场,把摩托车推出来,到出口处,忽然听到有人叫她。 “是季婆婆不见了吗?” 叶希木背着书包,站在门岗边上。 季辞看了下表,已经四点过了。“叶希木?你在这儿做什么?” “陪迟老师。”叶希木说,“我听说有人在找一个婆婆,出来就看到你了。” 季辞拿出手机,刷门岗的收费二维码交停车费。“那你怎么不继续陪了?” “师母来了,让我回去。” 季辞收起手机上了车,道:“是我家婆跑了。” “季婆婆她……”叶希木抓着书包带子,犹豫了很短的时间,问:“需要我帮忙找吗?” “随便。”季辞的语气并不欢迎也不反对,“你跟我去把你的自行车骑回来也行,我今天可能没时间给你送车了。” 叶希木快走两步,按着车座垫跨坐了上去。他身高腿长,坐上去轻轻松松。依然坐在车座的最后部分,就像和季辞之间还隔了个季婆婆一样。 沿着江边的公路,季辞开着车一路飞驰。黎明前的江水上笼罩着缥缈的雾气,清爽的湿意一直弥漫到岸边,绿树繁花上都缀着露水,清香袭人。 叶希木虽然一夜没睡,这时候却一丝一毫的困意都没有了。 * 很快就到了季家老屋。季辞径直开到后院,把车往偏屋里随便一锁,就去各个房间里找。 然而都没人。甚至房门都从外面锁着的,家婆根本就没有回来过。 季辞又去前院找,也没人。 她高声喊“家婆!”“家婆!”,然后又喊“季宗萍!”,都没有人答应。 叶希木也在帮她找。 季辞问他:“路上你往两边看了吧?都没看到是吧?” 龙湾和江城城区之间就这么一条大路,没有更近的小道可以抄,所以回来路上季辞嘱咐叶希木帮她盯着点路边,以防家婆还在路上走没有走到家。 叶希木摇摇头,“没看到。” 季辞自己也注意了,确实没在路上看到家婆。如果说医院保安说的是真的,家婆走路再慢,两个小时也肯定走到老屋了。那家婆能去哪儿呢? “家婆是不是上山了?”叶希木说。 季辞想了下,确实有这个可能。她记得家婆白天就穿了件春装外套,这深更半夜的,山上温度又低,家婆要是真的上了山,那两件衣服怕是不够用。她匆忙去家婆房间拿了件薄袄子,转身就往云峰山那边跑。 她心里着急,别的什么都没想,天已经蒙蒙亮,山上树木稠密,山路有些地方还是看不太清。她打着手机电筒走了一段,手机就没电了。身后递给她一个老式手电筒,季辞才意识到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叶希木抱歉地说:“我看到家婆桌上放着这个,就拿着了。”他伸开手,手上就一个手机,也没有背书包,“我没拿别的。” 季辞才不在意他有没有拿别的,老屋里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家婆用的那些老物件,比他的二八大杠还卖不上价。 她打开手电筒,光很亮,看来家婆常用。她很不礼貌地把电筒光打到叶希木脸上,问:“你怎么不回去睡觉?跟过来搞什么?” 叶希木伸手挡了一下光,道:“有一点不放心。” 季辞道:“多管闲事。” 两个人打着手电筒又走了一段,季辞问:“对我不放心还是对家婆不放心?” 叶希木感觉季辞的问题都很难回答,于是他选择不回答。 季辞道:“你们老师问问题,你也可以不说话吗?” 叶希木道:“你又不是老师。” 季辞:“哦。” 也许是觉得这段山路走得太沉闷了,过了一会儿,季辞又问:“你一夜不回去,你妈不说你?” 叶希木说:“我妈不在了。” 季辞低低骂了一声,说:“那咱们还算有一样共同点。”她又问,“你妈妈什么时候走的?” 叶希木道:“2007年7月24号。” “怎么回事?” 谁在他方呼唤我 第13节 “山上炸石头,被石头滚下来砸到了。” “怎么会这样?” “违规开矿。我爸在另外一座山上执行公务,那天正好是我爸过三十六岁生日,我妈过去送饭,路上石头滚下来,被砸到了。” 一个很幸福的家庭就这样被毁了,季辞想。 “后面赔了吗?”季辞道,“但就算赔几千万一个亿,你妈妈也回不来了。” “赔了六十五万。”叶希木说,“后来我爸去打官司,又多赔了十五万。” “什么公司这么贱呐?” “辰沙集团。” 季辞愣了一下,很多东西突然串起来了。 辰沙集团,陈川他们家的大客户、大金主。 白日里她去接家婆的时候,好像听到村委会里有几个人在议论,说徐总那么有钱,最后农民能拿到的开发补偿款肯定也不会少。 徐总……那天迟万生说叶希木的爸爸得罪了谁来着? 得亏她记性还不错,她想起那天迟万生是问她,认不认识一个叫“徐晓斌”的人。 “你要找的‘徐晓斌’,不会就是辰沙集团的吧?”季辞问。 “徐晓斌就是辰沙集团的老总。” 明白了,季辞想,这样就说得通了。辰沙集团2007年的时候致使叶希木的母亲身亡,叶希木的父亲六年来一直找辰沙集团的麻烦,得罪了辰沙集团的老总徐晓斌。这次叶希木的父亲被捕,叶希木他们猜测是徐晓斌在背后捣鬼,于是来找自己帮忙,希望能够和徐晓斌见面沟通——等一下,她季辞和徐晓斌又有什么关系?迟万生和叶希木为什么认为自己能帮上忙? 季辞想到这里,就问了出来。 叶希木想了好一会儿才回答:“你妈妈认识徐晓斌。” “但她已经去世了。”季辞往上指指,“你们不是看到了吗?” 叶希木道:“我们以为你妈妈认识,你也会认识。” 季辞又以她那种像听了什么笑话似的语气笑了两声,道:“你们以为我跟我妈很熟吗?我都已经五年没回来了,我跟我妈……没什么说头。我不晓得她在外头搞什么,她也不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多说几句就要吵架。所以后来她只给我打钱,我负责给她汇报上学的情况,我们不聊天。就这么说吧,我这二十几年对她的了解,还比不上这两天我对你的了解。” 季辞一边说,一边往上走,这条南坡的山路越走越难走,杂树丛生,狭窄陡峭,加上光线不好,她时不时要停下来,拨开枝条、试踩脚下的石头是否扎实。 叶希木伸手拿住她手中的电筒,道:“我走前面吧?” 季辞看了他一眼,侧身让路,让他走到前面去。 叶希木走在前面,两个人前进的速度果然快了不少。季辞在之前就看出来了,叶希木是个能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的人,这一点上,他比其他同龄孩子成熟许多。他拿着手电筒,不是向前照,而是稍稍向后,帮她照路。斜插出来的枝条,他要么掰转方向,要么直接折断免得挡路。路上松掉的土石,他会先踩实了再告诉季辞可不可以走。 季辞道:“你妈妈走得早,谁把你教得这么会照顾人的?” 叶希木茫然:“照顾人?” 季辞见他没听明白,换了种说法:“就是像你现在这样,在前头探路。” 叶希木道:“我爸是森林公安,大部分时间在山上。我也经常跟他上山。” 难怪这么有经验。 季辞忽然又想到一个问题,问叶希木:“我妈为什么会认识徐晓斌?” “她……”叶希木猛然收住了话头,翟放放说的“季颖是徐晓斌的情妇”这种话,并不是什么好话,更何况翟放放也是听他姑爹讲的,他姑爹又或许是在辰沙集团里道听途说,未经验证的事情就拿出来跟季辞讲,恐怕不好。 但季辞这么问,让叶希木终于确信了她确实不认识徐晓斌。 “嗯?”季辞又催他。 叶希木说:“我也不清楚,迟老师就告诉我说你妈妈过去是‘专门给徐晓斌牵线搭桥’的人。” “如果是这样的话……”季辞沉吟道,“徐晓斌为什么要谋我们老屋这块地?还正好是在我妈走了之后?” 她觉得得去问问陈保江,想拿这块地的“徐总”,到底是不是辰沙集团的徐晓斌。 两个人爬到季颖的墓地时,天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然而张目四望,依然不见家婆的踪迹。季辞大声喊“家婆!”“季宗萍”,叶希木也喊“季婆婆!”,回声在云峰山之间层层回响,却无人应答。 叶希木问:“山上还有季婆婆能去的地方吗?” -------------------- 第14章 山神 家婆的这座山,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若论海拔,它充其量只算一座丘陵。走最短的路线,脚程好的人一个小时能上顶。 但它又不是一座圆润温柔的丘陵,它有它的棱角,也有它密不告人的私藏,想要将它探索殆尽,将它驯服在足底,却远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家婆讲过,日本兵曾经打到这里,烧杀抢掠穷凶极恶。季家一十五口人都躲进了这座山。全靠这座山山深水长、野货丰富,日本兵将这里围困了三个月,还大肆搜山,他们也没有被找到。最后一十五口人全部幸存,无人损伤。家婆说,当时山里有个洄龙神,在罩着他们。 这座山是幼年季辞的游乐园。陈川的家公家婆也有一座山,但季辞觉得那座山没有家婆的山好玩,陈川也这么觉得。所以季辞小时候,有时候把这座山当做旅游景区,和陈川分别扮演导游和游客;有时候又把这座山当战场,和陈川一起展开想象中炮火连天的战斗。 从北坡山脚往上,有好几块山间旱田,种红苕白苕、土豆萝卜花生。家婆在旱田旁边树林里的一块小平地上搭了个棚屋,棚屋底下挖了一个深坑,坑底铺上巨大的塑料膜,用石头砌整齐防潮,上面再用木板盖子封上,形成一个地窖。旱田里面的收成,都临时贮存到这个地窖里,攒得多了再一起运回老屋。 事实上,整座山上家婆做了好几个这样的地窖,用来贮存各种山货。季辞小时候最大的乐趣之一就是去寻找家婆的“粮食根据地”,然后在里面“偷”东西吃。她最爱的是山板栗,放得蔫吧干的时候特别甜,红皮生花生好吃,生红苕也是甜滋滋的。靠着这些“零食”,季辞能在山上玩一整天都不下来。 季颖在江都风华的房子装好之后,邀请家婆去住几天。家婆只住了一晚上就走了,她说她宁可住山上的棚屋,这里不接地气,她一天都待不下去。季辞好奇住棚屋的感觉,曾经抱着铺盖想去住,结果刚铺好席子就看到了百节蛇,她立即抓着被子逃回了老屋。 山上的优势树种是栎树、松树和枫杨树,都是很好的柴禾树。 龙湾这边没有通燃气,村民日常靠烧柴来做饭取暖。每家每户都会架自己的柴垛,家婆每年除了准备过年柴会砍两棵树,平时都不舍得,只是捡丫枝柴。她说山是好的,树也是好的,不用她自己去砍,就会自己给她“丢柴”。她每次上山,都能顺手捡到几大捆自己掉下来的树丫枝。 旱田往上走,有一大片天然竹林,江城人叫“麻”。这种竹子不但是土法造纸的最好材料,还能用来编织各种农用器具。家婆用的背篓、提篮、簸箕……都是家婆从山上挑好竹子,请人编的。以前家婆身体强健的时候,经常上山砍麻,几百斤上千斤地运下来卖给造纸厂,就这样把日子慢慢地过好。 现在家婆砍不动麻了,土法造纸厂也因为污染严重陆续关停。家婆任由竹子在山上自由生长,只是每年春天还会上山搬笋,带去城里菜市场卖,赚一些钱。 据季辞所知,山上除了家婆给她自己和季颖选定的那块墓地之外,还有好几座祖先的老坟。但家婆说一切从简,没有见过的祖先不用祭拜,所以季辞只是大概知道一些方位,没有去过。每年春节、清明,家婆独自带着黄纸、蜡烛和鞭炮上山,季辞在山下捂着耳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让整座山都热闹起来。 过了竹林再往深处走,有一个不算太险峻的悬崖,底下横亘着一道深谷。用季辞有限的地理知识来看,大概能算是地壳断裂形成的,其中有深深的溪流,怪模怪样的石头丛。每年涨水的时候,还会形成壮观的瀑布。 深谷中藏着一个溶洞,洞口高高的,里面黑黢黢的,隐约能看到钟乳石。大人们不允许季辞和陈川进去,说里面很危险,有日本鬼。当年季家逃难的时候躲在溶洞里,几个日本人爬进去找,摔死在了里面,于是再也没有日本人敢进去了。 听家婆说,当时有几个年轻的叔伯子弟打着火把往溶洞深处探索过,但走到一个地方火把就全都熄了。尽管如此,他们也成了最了解这个洞穴的人,只是后面早早过世,溶洞深处至今还是个谜。 悬崖另一边,是很大一片茶树园,那里终年云雾缭绕,是最适合云峰茶生长的地方。 家婆是摘茶的一把好手,以前摘得多了,不方便一包一包地背下山去,就用塑料袋装好扎紧,丢进悬崖下边的溪流。茶叶包顺着湍急的溪水漂流而下,一直流到下面的百丈潭。茶叶包到了百丈潭,后面的路就平顺多了。家婆把茶叶包捞起来,用小板车拖回老屋,能省下好多力气。 百丈潭是这座山里的另一个奇景,民间说,水清则浅,水绿则深,水黑则渊。百丈潭的水不但绿,甚至绿得发黑,据说有百丈之深,所以得了这么个名字。龙湾里水性最好的人,都没有探到过它的底。传说光绪年间那场千年难遇的大旱,百丈潭的水都没有干,龙湾的人都到百丈潭来取水。正是从那时候起有了洄龙神的传说。 百丈潭……洄龙神…… 季辞拉住叶希木:“我们去洄龙庙!” 叶希木被季辞拉着跑,一路上听季辞讲了百丈潭和洄龙神的故事。相传光绪那场大旱之后,龙湾的百姓集资修建起了一座洄龙庙,专门用于供奉洄龙神。然而洄龙庙经过百年天灾、战火、人祸的反复摧残,早已毁损坍塌,如今只留下废墟一片。 季辞的过去的印象中,那个所谓的“洄龙神”不过是一个石头人,一个长着龙头、穿着古代官服的怪东西。它歪倒在一堆破砖烂瓦里,周围杂草丛生,万物栖息。长年累月的风吹日炙、雪压霜欺,洄龙神的面目已然模糊不清,石头做的身体也已经残缺不全。 叶希木问:“季婆婆信神吗?” 季辞说:“她不信。” 叶希木下意识地寻根究底:“但你刚才说,季婆婆讲是洄龙神保护了龙湾的人,还有季家先祖。” 季辞瞥了他一眼:“但它没有保佑我们啊,我们季家的其他人都死那么早,只有家婆活下来了。家婆一辈子孤孤单单,我妈呢,哼,也不得善终。我——” 叶希木立即打断她:“你不要信这些。” 两个人又沉默地跑了一段,叶希木说:“如果季婆婆不信神,你为什么觉得她会在洄龙神那里?” “我不知道。”季辞说,“就是一种感觉。就好像……” “好像季婆婆已经想不出别的办法,只能来拜神。” 叶希木说着,两个人突然都停下了脚步。 一大片幽深绿水出现在两个人面前,而在潭水对面,季婆婆跪在地上,面前正是那尊歪歪斜斜的、面目模糊的石头神像。 * 季辞高声喊“家婆!家婆!” 季宗萍闻声,缓缓转过头来。看上去一切还好,季辞松了口气。 “家婆!你怎么一个人跑这里来!我都快急死了!” 她沿着百丈潭边上狭窄的小路奔过去,叶希木紧跟在后面。百丈潭其实不算大,比实二的跑道还小一些。可是潭中心的绿色绿得发黑,黑到让人心慌。所谓是水绿则深,水黑则渊,叶希木陪父亲跑过很多山,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深的潭。那种发黑的绿,就像是潜伏在水底下的某种怪物,阴暗地注视着水上的人,随时可能翻出巨口,吞噬一切生命。 季宗萍见他们过来,尝试着站起身,却不知道是不是跪得太久了,身子一歪委顿了下去。季辞吓了一下,脚下一滑,险些溜进深潭,叶希木牢牢抓住了她。 季辞顾不上谢他,跑到季宗萍身边,将她扶起来。季辞摸到她冰凉的手,立即把薄袄套在了她身上。季辞过去觉得家婆是硬邦邦的,可如今的她是软绵绵的、松松垮垮的,仿佛随时都能融化掉。 季辞扶着家婆,叶希木蹲下去,把她背了起来。家婆浑身都在抗拒:“我有脚我自己会走!麻烦人家做什么!” 叶希木道:“季婆婆,我背你走得快些。” 季宗萍道:“我要走那么快干什么!” 季辞道:“家婆,你少说些,人家帮完忙还要回去上课的,别耽搁人家时间。” 听了这话,家婆才停止了反抗,老老实实让叶希木背着。但她显然并不高兴,索性闭上眼睛,把头垂了下来。 一路上季辞试图和家婆说话,季宗萍却缄口不言。 直到叶希木把家婆又扶上季辞的摩托车,家婆才开口:“你们要带我到哪里去?” 季辞说:“医院啊,家婆,我们说好的,今天要做个ct检查。” “让我死吧。”季宗萍喃喃地说,“早点死,还能埋这座山里。” “家婆!”季辞抗议道,“不许说这种不吉利的话!你死了我怎么办!我就你一个亲家婆!” 季宗萍似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又小声说了句像是“也是拖累”什么的话,季辞没听太清。她安慰道:“陈家姨爹不是说了吗?会给你一个答复。再说了,你都来拜神了,洄龙神会保佑你的。”陈家姨爹就是陈保江,一个村里的人,多多少少都沾亲带故。 “我不是来求神保佑的。”季宗萍忽然说,“它能保佑个什么?你妈还不是死了。” “那你跑这么远来求它干嘛啊!”季辞觉得季宗萍确实不可理喻。 季宗萍却又缄默了。她不想说,谁都别想撬开她的嘴。 见家婆还是老老实实坐在她车上,手扶着她的腰,季辞觉得家婆总算不是犟到全然无药可救。她对站在旁边的叶希木说:“今天多亏你了,回头我请你吃饭。”她把老屋钥匙抛给叶希木,“你自己去开门拿车,拿完把门锁好,钥匙藏一个地方,拍照发给我就行。” 叶希木接住钥匙,看着还算清醒的季婆婆,点了点头。突然又想到一个更重要的问题,叫住正准备出发的季辞:“我怎么发给你?” 谁在他方呼唤我 第14节 季辞这才想起来她还没给叶希木任何联系方式,把头盔又摘下来,摸出手机调出微信二维码递给叶希木。 她的眼睛明媚鲜亮,叶希木只看了一眼就垂下目光,扫了她的二维码。轻轻的“嘀”的一声后,季辞收起手机,对叶希木说:“回见。” -------------------- 第15章 合作 季宗萍是打了个车回季家老屋的。 为什么要去拜洄龙神这件事,季宗萍始终只字不提。怎么回去的,她还是在季辞的反复询问下交代了。 “我说家婆你胆子太大了,这么晚但凡碰到个恶人谋财害命,你能怎么办?你还让人家在外头等,自己进屋里去拿钱。”季辞一边给季宗萍换病号服,一边抱怨。 “我在这里住了七十几年,心里还没点数吗!”季宗萍提高了嗓门,“看人我是最会看的,是不是好出租车司机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厉害厉害厉害!您是这个!”季辞真诚地竖起大拇指。旁边的护士忍住了没笑出来。 季宗萍被推出去后,护士对季辞说:“你还蛮会哄老婆婆儿的。” 季辞道:“不哄怎么搞,犟得跟头老牛似的。” 护士觉得她的语气蛮好玩的,笑道:“老人家就是要多陪陪,尤其是她这种情况,多跟她讲话,多逗她开心,病就好得快些。” 季辞追上季宗萍,季宗萍说:“你在后头跟别人咕叨我什么坏话?” 季辞说:“说你眼睛睁得像铜铃!最会看人!” 季宗萍难得地笑了一下,“长这么大了,还是喜欢讲怪话。” 季辞道:“你不是还挺喜欢听的嘛。” 季宗萍问:“今天背我的那个小孩,叫什么名字?” 季辞道:“叶希木,希望的希,木头的木。” 季宗萍道:“挺好听。他在实验二中上高三?” “这你都知道?”季辞惊讶。 “你别以为我天天在老屋种田,就什么都不晓得。那天他到我们屋里来,校服我不会看吗?” “就说您看人厉害呢。” “他上回来找你做什么?” 季辞本来想说徐晓斌的事,转念一想家婆这不正烦着,还是不要给她添堵比较好,于是扯谎道:“实二的老师让他来咨询我出国读书的事。” 这个理由特别充分也特别合理,还触及了季宗萍不了解的范畴。家婆完全相信了,嘱咐季辞道:“那你就给人家好好讲,不要拉着别人搞这搞那的,耽搁别人读书,高三的时间最宝贵。” 季辞大觉冤枉:“家婆!要不是你大半夜跑了,我能拉着他去找你?再说了,他正好在医院照顾别人,准备回去的时候看到我了,主动提出来帮忙的,真不是我耽搁人家读书!” “我就怕你搞出这种事来。”季宗萍说,“那个儿人蛮好的。” “家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她人凑到季宗萍眼前,“不允许你有这种不公平不公正的想法,不要胳膊肘往外拐,晓不晓得?” 季宗萍把她的脸推开,“你也快点回去读书去!天天看着烦!” * 人民医院是江城最好的综合性医院,周围乡镇卫生院解决不了的病症,病人都会被送到人民医院来。家婆要做好几个检查,每次都得排队等上一会儿。 季辞打开微信,看到了叶希木发来的好友申请。微信名规规矩矩地用着他的本名,头像是一棵实拍的不知名树木,真是毫不意外。 季辞已经秒速忘记为什么要加好友,她以为加完就完事了,正准备划出微信,看到叶希木发了一条信息,是一个很困的黑眼圈熊猫头说你好,然后发了一张照片,照片里是他的手指着花盆里的一丛野生蘑菇。季辞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是钥匙放在了蘑菇下面。 神经吧,叶希木。季辞心想,没有回复,直接划走了。 陪着家婆做完了检查,吃完午饭,已经下午快两点了。家婆困得昏昏欲睡,季辞把家婆送回病房,安置她睡下,看到叶希木又发来了一条信息,问家婆是否安好。 季辞说挺好的。 然后就看到聊天界面显示“对方正在输入”,季辞又回了陈川一条信息,回来一看对方还在输入。季辞又回陈川一条信息,回来再看,对方没有输入了。 季辞倒是好奇了起来,打字给叶希木:「你刚才想说什么?吞吞吐吐的」 过了一会儿,叶希木回复了:「你还在医院吗?如果在的话,能麻烦你去523病房去帮我看一眼迟老师和邢老师吗?我发信息给他们,他们好久都没有回复」 好一个叶希木,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呐。不过看在他刚尽心尽力帮了自己的份上,季辞拿着手机去了523。 523病房里面还挺热闹。 迟万生坐在病床上,看起来精神还行,邢育芬正洗了一果盘车厘子出来,旁边两把椅子上坐着两个三十多岁的男的,床头放了一堆水果鲜花,上面有小牌子写着祝恩师早日康复之类的话。看来是曾经的桃李回来探病了。 季辞瞅了一眼正准备走,没想到迟万生做了几十年的教导主任,眼睛尖得跟刀子似的,立即叫住了她:“季辞?” 另外三双眼睛齐齐向她看来,季辞只能不咸不淡地问好:“您好点了啊?好点了就好。” “你过来是?……” 季辞晃了下手机:“您的好学生说给您二位发信息没有回复,担心得很,使唤我过来帮忙看看。您要是不介意我拍张照?”在几人面面相觑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季辞很快地拍了张病房里四个人呆若木鸡的合影,“没别的事,我先走了,您好好养病。” 迟万生和邢育芬如梦初醒似的拿出手机,另外两个人则还在发呆。 季辞把照片发给叶希木,配文:「谈笑风生」 叶希木回复:「谢谢,他们回复我了,说刚才没看手机」 好无趣一人,季辞想。打算关掉手机时,又来了一条信息,居然还是叶希木的: 「你居然给他们拍照,我知道你为什么会被开除了。迟老师还问是不是我让你拍的,他怎么会问这种问题」 季辞险些笑出了声,还好,还不算十分无趣。 回到房间,家婆还在睡觉,睡得很香。另一张病床的病人今天出院,三人间里两个床位都空了出来。季辞正打算睡一觉,一道响亮的手机铃声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是家婆正在充电的手机,今天早上刚从老屋里带来的。床上熟睡的家婆皱起了眉,季辞手忙脚乱地找到手机拔掉电源,出去带上了门。 陈保江打过来的。季辞接起来喊了声“陈家姨爹”,陈保江笑呵呵地说“是你啊季辞”,又说: “跟你家婆说,有个好消息!我们村委会最后还是决定不把那块地出让出去了!” * “柯总,集团的保密工作做得太好了,在龙湾拿地这么大的事,我们事先一丁点消息都没听到。”粤味轩的高级包房里,陈川殷勤地给辰沙集团的副总柯凡敬酒。 陈川干了,柯凡随意地抿了一口,酒是53度的飞天茅台,他斯——哈——地品味了一番,慢条斯理道:“都是合作这么久的熟人了,我就跟你实话实说——地,是早就看好了的,就是我们现在不是搞房地产嘛,一直没有腾出手来推这个事。我们老板最近得了消息,说上头要收紧农村的土地出让政策。” 陈川的秘书谢敏问:“不是一直都在说要收紧嘛?” 柯凡摆了摆手:“这你就不懂了,一直说要收紧,这回的重点是‘落实’,‘落实’,晓不晓得这个意思?以后要批就没那么快了。” 陈川连忙又给柯凡斟满酒,“哦哟,这是个大消息。” “就说咯!”柯凡道,“所以我们老板想趁政策正式出台之前呢,尽快把这个事办了。” “原来如此……”陈川道,“但我听说龙湾的村干部没同意啊?” “你消息还蛮快嘛……听说你原本就是龙湾的人?” “是,”陈川说,“我小时候就住龙湾,龙湾的人大部分都姓陈,您看我不就姓陈嘛。” “那是好事啊!”柯凡拍了下大腿,“你不要看他们村干部说不同意,那叫欲擒故纵,是孙子兵法,晓不晓得?” “哦哦,对对……” “现在的村干部啊,一个两个的精得不得了,蛮会审时度势,讨价还价,有的还狮子大开口,漫天要价。” 陈川心里对柯凡的这种说法不敢苟同,但脸上不能表现出来,干笑附和了两声。 “那个陈保江跟我说,有村民不同意,所以不能出让。我了解了一下,就一个人不同意啊,还是季颖她妈。”柯凡哥们儿似的把陈川一搂,在他耳边说,“听说你跟季颖的姑娘是青梅竹马?以前没听你提过啊?” “都是小时候的事了,在龙湾的时候,我们两家是隔壁。”陈川讪笑着解释,“季颖的姑娘出国五年没有回来,也没什么好提的。” “哦?但我听说你们亲亲热热的,搂搂抱抱的,我还有照片。”柯凡笑得大有深意。 陈川一听,只知道那天晚上在季狗子吃的那顿饭,被人拍了照片发给柯凡了。他心底冒火,额头上却出了冷汗:“她是吃我妈的奶长大的,我们就跟亲生哥哥妹妹一样的。” “不要解释了。”柯凡大笑起来,“你怕什么?你们关系好正好,这一老一少就交给你了,能把季家拿下,龙湾这个项目,我们就给你了。” “有这么好的事?柯总说话算话?” “我这个人一言九鼎。”柯凡拍拍他的肩膀,“你放心,这也是徐总授意的,只要你能帮我们把龙湾的地块搞定,建材这块就跟你们独家合作。你是龙湾的人,又跟季家的关系这么好——” 柯凡端起酒杯,举到陈川面前: “只要你亲自出马,肯定能马到成功、旗开得胜!对吧?干!” -------------------- 第16章 青春 季辞刚把车在遮阳棚下停好,就听到实验二中拉响了穿透力极强的下课铃。这是中午去吃午饭的铃声,整座校园就像突然地震了一样开始摇晃,又像刚烧开的水,沸腾喧嚣,原本安静的教室中突然涌出无数精力旺盛的饥饿中学生,浩浩荡荡兵分两路分别向食堂和校门口涌去。 陈川刚发微信过来,说他这个会马上结束,让她先带李佳苗去“十里鱼香”把菜点上,他稍后就到。 季辞问陈川,本来是她约他去4s店买车,怎么变成她带这个小丫头片子吃饭。 陈川说李佳苗听说她暂时先不出国了,高兴得不得了,说有事要找季辞姐姐。 季辞问什么事,陈川让她问李佳苗,说这家伙还对他保密,只对季辞姐姐说。 季辞还是六年前见过李佳苗。那时候的李佳苗还是个戴着蓝框近视眼镜、天天抱着书看的黑瘦小姑娘,嘴馋但是矜持,在自己擅长的知识领域里表现得很傲慢,会孜孜不倦地给陈川和季辞讲解笄蛭涡虫和水蛭不是同类,而鬣狗也并不是犬科,反而和狮子的血缘关系更接近。陈川表示自己并不感兴趣也毫不在乎时,李佳苗会扶一扶眼镜,露出失望的神情并说“智商不高的人通常感受不到获取知识的快乐”。 陈川的家族几代人读书都不太行,唯独李佳苗是个例外。 江城是个重视教育、推崇读书人的地方,长辈们热衷于让李佳苗公开表演她强大的记忆力,无论是背诵古诗词还是说英语。那时候有个很出名的少儿智力竞赛节目叫《三星智力快车》,李佳苗的家公过七十大寿,吉灵云和丁晓庆两姐妹安排了这么一个节目:让李佳苗站在电视前面,当着所有亲朋好友的面,比每一名电视中的参赛选手都更快地说出正确答案。 那次李佳苗一战成名,大家都知道他们家出了个聪明人。人们都开始叫李佳苗天才,也说她是天之骄子。李佳苗对这些称呼都欣然接受。 那时候的季辞和李佳苗没什么交流,季辞靠她妈走关系进火箭班的事人尽皆知,成为她可耻的劣迹,李佳苗自然是瞧不上的。 事情在季辞出国后的第三年,也就是李佳苗上高一的时候,发生了一些变化。 李佳苗主动加上了季辞的qq,没什么拐弯抹角的寒暄,上来就请教她怎么才能变好看一些。 季辞大为惊讶,当即怀疑李佳苗早恋。李佳苗没有否认,但是一本正经地跟她讲,说我现在青春发育期,被异性吸引、关注别人对我的评价是很正常的事情。她说姐姐你放心,我不会影响学习的。 季辞不是个八卦的人,没去追究李佳苗到底对哪个男孩子动了心,但她当时在西班牙大农村无聊得发慌,很乐于帮李佳苗这个忙。她教李佳苗一些训练动作,矫正驼背内扣的仪态;指点李佳苗选择合适的护肤品,给她推荐衣服好看的网店,讲服装搭配的门道;还远程陪她在理发店和发型师沟通,尝试适合她的发型。 李佳苗虽然美商缺乏,胜在意志力强大,而且听劝。季辞本来以为她做不了几天矫正训练,没想到她竟然一直坚持了下来。直到季辞回国之前,还看到李佳苗在朋友圈发仅分组可见的训练打卡记录。 谁在他方呼唤我 第15节 丁晓庆夫妻俩不允许李佳苗用支付宝和淘宝,平时只给她现金。李佳苗就和季辞、陈川建立起了隐秘的三角资金交换通道:李佳苗找陈川把生活费的现金换成微信余额,在微信给季辞转账,季辞去淘宝帮李佳苗下单。快递寄到江都风华小区的物业管理处,李佳苗去取了之后带回家。李佳苗钱不够花的时候,季辞资助了她不少。 丁晓庆夫妻俩都忙于做生意,专门请了个保姆照顾李佳苗的生活起居,他们只关心女儿的成绩,至于她在着装打扮上发生的逐步转变,他们竟一直没有发现。据说李佳苗家公曾表达过疑问,说苗苗怎么好像越来越好看了?丁晓庆夫妇还主动给李佳苗找了理由:女大十八变。 倒是陈川越来越多地在和季辞聊天时提到李佳苗,说李佳苗也不知道怎么突然就开了窍,从黑瘦小猴子变成清冷小美人了。季辞擅长保守秘密,假装什么也不知道,找陈川要李佳苗的照片,然后哇呀天哪地表达震惊。陈川吐槽说李佳苗现在在别人面前可端着了,有偶像包袱,在他面前却还跟以前一样撒娇耍赖闹脾气,又说他们家现在就他地位最低,比他们家狗还不如,季辞觉得很好笑。 就这样季辞和李佳苗保持了一层隐秘的联系,直到最近一年,李佳苗忙于准备高考,季辞则忙着实习和毕业,两个人的交流才少了下来。 季辞守在实二大门门口,周围人头攒动,全都是等着给孩子送午饭的家长。在穿着清一色同样校服的学生中间,她眼尖地瞅见了李佳苗。李佳苗个子小巧,扎着一个丸子头,穿着的校服外套偏大一号,双手都笼在长长的下垂的袖子里,整个人显得薄薄的,灵秀而轻盈。她左顾右盼,像是在寻找着谁。 季辞正要挥手打招呼,李佳苗却往旁边快走几步,拉住了人群中的一个人。 竟然还是一张熟面孔。 周围人太多,声音太嘈杂,叶希木止住脚步,侧身弯腰,听李佳苗跟他说话。听了两句之后就很自然地和李佳苗一起往前走。 两个人脸上都没有挂什么笑意,李佳苗甚至一副义正词严的表情。但季辞注意到李佳苗非常严谨地和叶希木维持着一个微妙的距离,并且在周围其他学生的拥挤下随时进行着动态调整。不至于近到惹人非议,也不至于远到她的校服袖子晃荡不到他身上。 季辞突然就明白了,李佳苗进到实二之后,到底是被谁吸引住了目光。 季辞放弃了和李佳苗打招呼,隐蔽在人群里跟在他们背后。她听到了李佳苗和叶希木的对话,李佳苗似乎是在催叶希木去峡江市中心医院做高考前体检。 “璐妈让我问我你去了没有的。”李佳苗硬邦邦地说,“4月18号体检就要结束了,你本来就错过了咱们这边的体检。” “还没有。”叶希木说,“最近没有时间。” “你打算拖到什么时候?你是不想高考了吗?”李佳苗的语气因为焦急而显得有些咄咄逼人。 “我想这周末或者下周去。” “周末才没人上班!”李佳苗着急地说,“你为什么非要踩点啊?你以为体检跟上早自习一样吗?万一那天遇到什么事情,没能检查成怎么办!” “万一错过还会安排补检的,有一些第一次体检不合格的也会参加补检,我问过负责体检的老师了。” “受不了你了……”李佳苗看起来要抓狂了,“你能重视一点吗?这么重要的事!” “好……”叶希木有些无奈地说,“我有做计划。” “皇帝不急太监急!”李佳苗说,又补了一句,“要不是璐妈让我来催你,我才不想管你的事!” 两个人又说了两句,叶希木往校外书店街的方向去了。李佳苗依然站在原地,目光怅然,但脸上依然是急躁躁气咻咻的。 季辞从身后按住李佳苗的肩膀,她才如梦初醒似的回过头来。 “小男朋友?”季辞笑眯眯地开她的玩笑。 “才没有!”李佳苗像被触及了某根敏感的神经,整个人都跳开来,气急败坏地澄清,“只是班上的同学!” 季辞两只手都曲起两根手指:“‘只是班上的同学’。”她笑得别有用意。 “别胡说八道!”李佳苗举起手去打季辞的手。 “我可什么都没说。”季辞辩解,捏捏李佳苗的头发丸子:“找我什么事?” “哦!”李佳苗兴奋起来,“我想找你帮忙画幅画!” * 十里鱼香就在实二对面教师家属楼旁边,季辞和李佳苗两个步行几分钟就到了。两个人点了两盘烤全鱼,一盘酸菜,一盘剁椒,等陈川来了一起吃。菜单刚递上去,李佳苗就迫不及待地讲起了她想让季辞帮忙画的画。 季辞本来以为就是一幅简单的人物小像什么的,以她的素描水平,还算凑合。 没想到李佳苗想要的是一幅条漫,还是黑童话风格的。 她说现在条漫最火,看的人最多。 季辞一听就想拒绝。她看动漫看得少,更别说画了,从来没有接触过。 还没等她开口,李佳苗从书包里摸出一沓被模拟卷包着的a4纸,在桌上摊开来给她看。 “姐姐,我人物设定都做好了,分镜也画好了,你帮我细化一下就好啦,真的很简单!” 季辞拿起来一看,a4纸上画的全都是火柴人。简陋归简陋,她一个很少接触漫画的人却也能看出来做得很规范,不知道李佳苗花了多少时间精力去琢磨。 季辞想起李佳苗在改变自己形象上做出的努力,对她油然生出几分佩服。 火柴人分镜画得很详细,台词也写得很清楚。季辞一边看,李佳苗一边给她讲解,季辞很快弄明白了这是个什么故事。 按照李佳苗的说法,这是个《千与千寻》的同人漫。 小白龙和父亲住在一个名叫琥珀川的地方,这里被群山和大江环绕,像世外桃源一样美丽。然而有一天来了个黑魔兽,为了得到琥珀川埋藏的宝藏,对琥珀川的山水大肆破坏。小白龙的父亲为了保护琥珀川,被黑魔兽设下陷阱抓捕囚禁。千寻与她的朋友们和小白龙一起翻山越岭,合力打败黑魔兽,救出了小白龙的父亲。 故事很简单也很幼稚,然而季辞越看越觉得不大对劲。 这讲的不就是叶希木的事吗? 季辞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李佳苗,李佳苗的目光依旧落在a4纸上,双手交叉握在一起,神情十分专注,仿佛在思考还有什么可以改进的地方。 “怎么想画这个?”季辞问。 “我很喜欢千与千寻啊,尤其是赈早见琥珀主,我好爱他!” 李佳苗眼睛里的光不像假的,但季辞觉得她回避了画这幅画的真实目的。 季辞托着腮,“那你怎么不把女主角画成你自己?” “啊?那我不成梦女了吗?会被骂的。”李佳苗说,“我还想在网上发出来呢,微博、贴吧,lofter什么的。” 季辞心想现在的小孩的新词真多,道:“你还想发出来给别人看?我可画不了那么好。” “姐姐你肯定画得好!我百分百相信你!”李佳苗像只小猫一样举起手给她加油打气,万分恳切地说,“姐姐,你不知道现在好的画手有多难约,我找了好几个人,都说排期满了,最早也得三个月后,钞能力都不能插队。我还希望快点出图的,最晚最晚一个月内。” 季辞更加确定这幅画和叶希木有关。 叶希木父亲的事情,发生也就一个多星期。李佳苗肯定是这几天临时去找的画师,所以才会如此难找。 她这么着急想要出图,是想做什么?是想要帮助叶希木吧?但一幅条漫,能帮上什么忙? 季辞思考着,李佳苗以为她不想答应,忙补充说:“姐姐,我给你约稿费,按现在的市场价给,绝不让你白画!” 季辞介意的当然不是钱的事情。有李佳苗的分镜打底,要按照她的要求把这幅条漫画出来,她自认也没有太大的难度。 季辞翻着这沓a4纸,道:“你画这些花了多长时间?你们不是刚二模结束吗?” 李佳苗窘迫地说:“就……两三天吧。”上周六休息的一整天,全都用来画这个画了,然后又熬夜改了两个晚上。 她担心季辞怕影响她学习而不给她画,紧紧抓住季辞的手,恳求:“求你了姐姐,这幅画对我真的特别、特别、特别重要!” 烤鱼店的装修是红黑系,闪闪发亮的水晶灯一盏一盏地悬挂在桌子上方。虽然是中午,整个店里的气氛却像在晚上。 李佳苗的眼底泛着淡淡的青,眼睛里却闪闪发亮,像两颗星辰。 季辞想起刚才校园中李佳苗和叶希木的并肩而行,觉得很像那些校园电影里面的男女主,青春朝气,纯洁美好。这幅画可能帮不上叶希木什么忙,但对李佳苗来说,也许是一份暗恋的出口吧。 季辞放下a4纸,说:“好吧,我试试。” 李佳苗高兴得手舞足蹈,要不是店里人多,她能跳起来打一套军体拳。季辞觉得很好笑,看来陈川说得很对,李佳苗在外人面前有偶像包袱,在熟悉的人面前还是个我行我素的小女孩。眼前这个李佳苗,可不就和刚才与叶希木说话时判若两人。 得到了承诺的李佳苗,又从书包里掏出一本书脊上贴着索书号的绘本递给季辞,说这就是她想要的那种残忍而又天真的黑童话画风,给季辞参考。聊回漫画本身,李佳苗又开始滔滔不绝,直到陈川的声音从天而降: “在看什么东西?给我看看。” 陈川的手伸向桌上的绘本,李佳苗飞快地收起来塞回书包。 “干什么这是!我看不得吗!”陈川嚷嚷着去抢。 李佳苗老母鸡似的紧紧护住书包,“这是我的秘密,请你自重!” “那她怎么能看?”陈川指着季辞。 李佳苗想了想,改了口:“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请你自重。” “哈?”陈川震惊,“你们俩啥时候有了秘密?”他坐到季辞旁边,还觉得不服气,满头都是问号,“不是,你们俩怎么看起来蛮熟的?什么时候熟起来的?” 季辞平静地说:“其实,我们在一起很久了。” 李佳苗虽然才高三,却该懂的不该懂的全都懂了,闻言愣了一下,马上咯咯大笑起来。 陈川狠狠推了季辞一把,“滚开些!霍霍男的就算了,别打我妹的主意!” -------------------- 第17章 钱财 实二的午休时间有两个小时,十二点到两点,对大部分学生来说是个很好的放松时间。但李佳苗时间抓得很紧,她通常只给自己留四十分钟的午餐时间,二十分钟散步回教室,三十分钟午休,这样她能一点半,也就是提前半小时开始学习。 这个时间表她雷打不动地执行,哪怕今天这种出来和季辞陈川一起吃烤鱼的情况,她也不会破坏自己的规矩。 十二点四十的时候,来得晚的陈川还没放下筷子,李佳苗就站起来说她要走了。陈川知道李佳苗的规矩,一边匆忙往嘴里塞鱼肉,一边跟李佳苗辩解:“你走回学校连十分钟都不要,再给我十分钟!” “不行。”李佳苗斩钉截铁地说,“二十分钟还包括了我的散步消化时间,我不能坐着不动,会长小肚子。”说着看了眼季辞。 这个提议还是季辞说给她的。季辞建议她每天饭后至少散步半小时,不可久坐不动,否则会长腰腹部赘肉。李佳苗权衡之后,改成了二十分钟。 陈川被李佳苗气得想翻白眼,“我跟你讲李佳苗,也就我能忍你。以后你上了大学还这个德性,你……” “上了大学我还这么着急干嘛!”李佳苗暴躁地说,“你比我爸妈还烦,我不管你了你继续吃,我先回去了。” 陈川对季辞说:“你看她像不像突然变了一个人?这家伙为了考试可以不管所有人的死活。”话虽这么说着,他还是猛吃几大口,骂骂咧咧地放下了筷子。季辞已经提前去收银台扫码付了账,两人一同出去追上李佳苗,送她回学校。 “你们为啥一定要送我?就几步路,我又不是两三岁的小孩。”李佳苗还有点不高兴,她觉得这样显得她很不通情达理。 “这叫礼貌,礼貌,知道吗?”陈川解释。 “不需要这样的礼貌,每个人管好自己就得了。”李佳苗固执地说,“现在搞得好像是我没让你吃饱一样。” “有这样一个表妹怎么办?”陈川对季辞做出心梗的表情,“无法沟通,已经有代沟了。” 季辞说:“都差半轮了,能没代沟?” 陈川的车停在实二旁边的一条巷子里,李佳苗进校门后,季辞本打算和陈川直接开车出发,但陈川听她说摩托停在实二的车棚里,就让她先去挪车。 “不是跟你说把车停到教工小区吗?实二这个车棚没人管。” 季辞这才知道实二前面的车棚是两年前临时修的,为了治理校门前学生和家长乱停车的现象。车棚免费开放,没有安排专人看守。 “不是说现在治安很好吗?”季辞感到不解,她记得陈川已经是第二次这么重视她这个车了。“大白天人来人往的,还能偷车?而且我也就停了四十分钟。” “治安好不意味着没小偷,何况你这车还那么贵。治安再好,你放一块金子在路中间,你看有没有人拿。” 季辞感觉陈川多少危言耸听了。她在国外五年,一直觉得还是国内更安全,尤其是近几年,据说半夜在街上一个人走都没什么事情。回国虽然没几天,她晚上在江城城区走路,没有醉汉和流浪汉,下夜班的人不少,许多餐饮、药房、网吧都一直开着,安全感很明显。 然而在车棚里,她竟真的没看到自己那辆本田cb1100。 谁在他方呼唤我 第16节 她疑心自己眼花了,在一堆各色各样的自行车和电动车里又仔仔细细来来回回搜寻了两遍,真就没看到自己那辆摩托。 说丢还就真丢了? 陈川从另一头走过来,摇摇头:“周围也没得。” 两个人又去问了实二门口的保安,还有车棚旁边的几个文具店老板,都说没注意到有人偷车。文具店老板还说:“这么贵的车子,怎么不装个报警器呢?”隔壁店的老板反驳他:“那么贵的车子还装个报警器,丑不丑啊!” 两个人去派出所报了警,过程很快,做完笔录出来总共也就半个小时。陈川安慰她:“这么显眼的车,在整个峡江怕是都不超过三台。我跟我交警的同学说一声,让他们注意着点。” 季辞半开玩笑半是失落道:“肯定是我打算买车,它以为我要抛弃它,就干脆自己先跑了。” 两个人已经走到了派出所前面的停车场,陈川拉开车门让季辞进去,说:“你倒是一丁点儿都不着急。” 季辞道:“我急啊,你哪里看出来我不急了?” “报个警报得从容不迫的。”陈川道,“还记得提醒警察帮忙注意一下修车铺子,说倒卖二手车可能要先改装换颜色——你说哪个丢了十几万的车子还这么清醒的,但凡换个人都要着急上火吧?” 季辞辩解道:“我这不是在想办法吗?你丢了会着急上火?” “过年的时候我妈拿个布袋子提了三万块现金去银行存,碰到一姐妹,聊嗨了两个人一块儿去做美容,把存钱的事彻底忘了,布袋子丢到了银行椅子上。两个人到了美容院,我妈才想起来,当时就跟我打电话,让我赶紧找客户经理帮忙找。靠,银行那么多人来来往往,分分钟就不见了。我妈当时声音都在抖,我在厕所拉屎,一听我妈说掉了三万块,马上把屎夹断揩屁股开车去银行——你说碰到这种事我得不得着急上火?” 猝不及防听了个有味道的故事,季辞哭笑不得:“那最后找到没有?” “找到了啊。”陈川一边开车一边说,“银行有监控,但找那个人也费老大劲了。” 季辞仔细想了想,确实,陈川说得对,她心里的的确确没什么着急的感觉。甚至去报警、去寻找,似乎都只是在尽一份责任和义务。 “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这个车子不是我的。”季辞说,“就像是在路上捡来的,不义之财,迟早都要还回去。” “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你还给谁?还给你妈吗?”陈川对季辞的话感到十分无语,“我看你还是被你妈惯坏了,十几万都不当回事!喂季辞,我跟你说句实话啊,你一直觉得你妈除了钱,什么都没给你,但你也不想想,给你钱还不够吗?供你去国外读书,让你想读什么专业就读什么专业,说想买车就买车——你还想怎么样啊?现在还说这个车子是不义之财,我看你就是没吃过穷人的苦!” “哟!陈川!我惹你了吗?干嘛针对我啊?说得好像你穷过似的!”季辞充满嘲讽意味地加强了语气,“小——陈——总!我们江城未来的首富?” “少来。”陈川道,“你来陪我上两天班就晓得了,狗日的每天当孙子,到处求爷爷告奶奶地要饭。说到底都是穷的,穷就没有尊严,没人把你当回事。” “你好意思说穷?” “你不懂!我们现在是真的穷。” 季辞也能想明白为什么陈川觉得穷。他们做生意都几十万上百万地砸钱进去,钱总是不够花的。 “钱是赚得够的吗?就算你做到两个马老板那种地步,难道就不用求爷爷告奶奶了?”季辞说,“别太贪心,是自己的丢了也能找回来,不是自己的迟早也会丢。” 陈川哼了两声:“说得轻巧,不识民间疾苦。” * 叶希木在教辅一条街的角落里找到了那家“法律书店”,门脸小到不能再小,要不是他常来这条街上买书,很可能发现不了。 负责父亲这个案子的律师约他见面,让他下了课来这家书店找他。 书店里面也很小,墙上台子上全都是密密麻麻的书,仅能容纳三四个人转身。律师见到他,和书店老板打了个招呼,就走了出来。 律师姓黄,是父亲的好友袁礼旺托认识的人在峡江市帮忙找的。袁叔叔说是个挺好的律师,就是收费会贵一些,他先帮忙垫付了。刚确定下来的时候,黄律师就来江城和叶希木见了面,问了他很多和父亲叶成林相关的事情。 叶希木头一次体会到对事情完全失去掌控的感觉,这种感觉就连当年失去母亲时都不曾有。 父亲的命运将会走向何方,他不知道。哪怕他坚信父亲没有做任何违法的事情,也无法确定父亲能不能全身而退。 他开始对周围的一切人失去信任,可是又不得不处处依赖别人。他无从准确判断这位黄律师究竟能不能帮助他父亲走出困境,但是现在除了相信他,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 在进入高二后,他突然像打通了任督二脉,通晓了解题的秘诀。但现实的问题没有标准答案,没有解题指南,也没有模拟考试的机会。他只能摸黑去闯,接受一切可能最坏的结果。 叶希木谨慎小心地站在门口,对黄律师说:“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 黄律师人挺随和,笑着说没事,然后提议去旁边的小炒店去吃一顿便饭,他对这边不熟,让叶希木挑一家好吃的。 两个人在一家小店里坐下来,黄律师点了两三个小菜,两碗米饭,见叶希木依然拘谨,神情紧绷,笑笑道:“你放轻松一点,别这么紧张。你们班主任是汪璐吧?我跟她是高中同学,要不是她给我打电话,我可能不会接你爸这个案子。” 叶希木没想到背后还有这样一层关系,要不是黄律师主动说出来,他不会知道璐妈在背后为他做了这么多。心中泛起感动,整个人也放松了不少。 黄律师刚从江城法院参加完一个庭审出来,过来见叶希木,跟他讲讲他父亲叶成林案子的最新进展。 他已经和叶成林见过面,说叶成林状态还好,嘱咐叶希木专心准备高考,有什么生活上的需求就去找袁叔叔。 叶成林是因为阻止一个小厂非法开采、和工人起了冲突被抓起来的。目前属于行政拘留,但现在那些工人不放过他,到医院做了鉴定,要去法院起诉叶成林故意伤害罪。 “我爸爸真的打人了吗?”叶希木问,从头至尾,他一口饭都没有吃下去。 “你爸爸说不是他先动的手,是对方有人先动手,他只是正当防卫。但在场工人都一口咬定是你爸爸先动手,而且对过程的描述口径很一致。现场没有监控,所以缺乏其他证据支持你爸爸的说法。” 叶希木的头低了下去,他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那如果我爸爸被起诉,会被判刑吗?” “目前对方的鉴定结果是一人轻伤,如果你爸爸故意伤害罪成立,量刑可能是半年到一年半。” “那现在有什么办法……” “我会尽力去搜集对你爸爸有利的证据。但必须说,如果他们真的起诉,你爸爸被判的可能性很大,只是多和少的问题。所以眼下最好的办法,还是寻求和解,让那边工人不要起诉。”黄律师又吃了两筷子虎皮青椒,道,“那个小厂我了解过了,大股东和徐晓斌关系很好。按照你爸和袁叔叔的陈述,不排除这件事背后是徐晓斌在推波助澜。” “还是要去找徐晓斌……”叶希木低声说。 “你爸爸不愿意低这个头,他说他宁愿坐牢,也不会去求徐晓斌放他一马。”黄律师说,“我去跟辰沙集团的律师沟通过,对方表示这件事与他们无关。我再去找那几个工人谈谈,看看还有没有别的办法吧。” 一顿便饭很快吃完,叶希木要去结账,被黄律师按住了。“哪里有让你一个小孩儿接吃饭的道理?让汪璐晓得,我这辈子都在老同学面前抬不起头。”黄律师道,“你看你才吃了几口?这要让你爸爸看到,不晓得有多心疼。” 黄律师下午还要回峡江市见别的委托人,在小炒店门口分别时,黄律师拍了拍叶希木的肩膀,“我小孩要是有你这么聪明就好了。好好学习!不要让你爸爸和你班主任操心。” 叶希木点点头,有很多感谢的话他说不出来,他对成人世界的人情世故略知一二,只是叶成林向来耿直,被父亲影响,他也仅仅略知一二。他不太自然地对黄律师说:“谢谢您帮忙。我现在……我现在没有钱,如果您能等的话,以后我能赚钱了报答您。” 黄律师闻言大笑:“想什么呢?我又不是不收你们律师费。你家的情况我了解,这些事情你就不要管了。” 叶希木感到不好意思,端端正正站在黄律师身边,陪他等出租车。出租车在黄律师面前停下时,叶希木再次万分郑重地对他说:“谢谢您。” -------------------- 第18章 叛逆 季辞决定延迟毕业一年,留在江城,还得从季宗萍的检查报告出来说起。 季宗萍检查完第二天就闹着要出院回家,陈保江带来的好消息让她整个人焕然一新,走路都虎虎生风。季辞拦不住她,只能由着她去。 检查报告是在几天后出来的,季宗萍无论如何不肯再去医院,季辞只能独自去拿。 医生对季宗萍印象很深,因为她丢过一次。仔仔细细看过一遍检查结果之后,先给季辞吃了一枚定心丸: “没什么大事,放心。给婆婆儿开一些药,一定要让她定时定量地吃,坚持吃,不能停。”说完又咕叨了一句,“这个婆婆儿一看就是不喜欢吃药的。你不盯着,她就能把药扔掉。” 季辞当时觉得医生嘀嘀咕咕还挺好笑的,于是说:“您这么了解?” 医生怨气深重道:“我每年看几百上千的婆婆儿老头儿,现在年轻人都出门打工去了,农村过来的全部都是老年人,一个两个都不听话,吃两天看有好转就不吃了,过后更严重了又来怪我们医生水平不行!” 季辞想了想家婆,不得不承认,季宗萍就是医生口中说的这种人。 医生很快就把处方开了出来,上面一串汀啊利啊钠啊之类的字眼组成的药物,她一一指给季辞说明:“这个是抗癫痫的,这个是降血压的,这个是预防动脉硬化的……婆婆儿七十二岁了,脑血管情况不太好,还是存在癫痫复发的问题,也要注意脑梗风险。”她不厌其烦地嘱咐着,“身边最好有人照顾,万一有什么情况,赶紧送医院,越快越好。” 季辞点点头,“还有什么要注意的吗?” “别的就没什么了。”医生说,“不要再让她情绪受刺激,开心点就是最好的。” 季辞拿着药骑车回家,一路都在考虑是走是留的事情。那天天气不好,又在下雨。泥土的气息、野花杂草的气息、小陈河河水的气息,都随着雨点的坠落,从大地里翻腾了上来。 没来由的一种伤感涌上心头。下雨仿佛是故乡的挽留,无论是几天前那场把母亲坟墓冲毁的大雨,还是这场给她送来旧日况味的中雨,都在试图拖住她离开江城的脚步。 她忽然意识到这一切都会消失,家婆去世,老屋坍塌,她的家会消失;云峰山被开采,小陈河被填埋,她的故乡会消失。 回到老屋,家婆正打着伞,举着一根长竿,用顶上的铁制弯钩摘香椿芽。见季辞回来,家婆责备道:“又不穿雨衣,就那么爱漂亮?” 季辞顶嘴:“你年轻时不爱啊?我看你现在也挺爱呢!” 季辞说得没错,家婆虽然穿的都是超市里几十块钱就能买到的衣服,可是在颜色搭配上很有讲究。她从来不买那些暗沉的、大花纹的所谓“适合老年女性”的衣服,她喜欢颜色素雅干净的,有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复古感的衣服。季辞摸清楚她的口味之后就在网上给她买衣服买鞋,家婆很喜欢。 家婆捡着掉在地上的香椿芽,嘟囔:“年轻时候不晓得爱惜身体,老了有你后悔的。” 季辞走过去,双手捏住家婆的脸,家婆伸手拍她:“没大没小!” 家婆的脸虽然皱皱的,却很软,手又糙又硬,打在她手上却很轻,只是有被老茧刮擦的轻微痛感。家婆的个子很小,只到季辞的锁骨高,季颖也比季辞矮半个头。季辞想她那两个未曾谋面的家公和生父,虽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基因应该都还不错。 所以季辞没有放手,她嘻嘻一笑,说:“家婆,我打算去买个车,以后就不淋雨了,你坐着也舒服。” 家婆懵了一下,把耳朵侧过来,“什么意思?” 季辞大声说:“意思就是我不走了,我要在家陪你!” * “所以你打算留下来。”陈川说,“但你打算留多久?一年?两年?” “先看看家婆的情况吧。”季辞说,“反正导师对我的论文也不满意,就算回去了也未必能毕业。” 陈川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但季辞没有注意到。男销售正在滔滔不绝地给她推销店里那款樱花粉的mini。这里是峡江市4s店的聚集区,从停车场过来第一个就是宝马店。 “小姐姐长得这么仙女,真的很配这款车呀!您看这圆圆的大眼睛,是不是很呆萌?我们还专门准备有猫耳配件赠送给小姐姐们。”说着销售取了一对毛茸茸粉嫩嫩的猫耳过来放在车顶,“小姐姐看看,是不是特别可爱?这款是我们最近卖得最好的女神车,特别适合您这种大美女来开。” “好好好!”季辞忍不住笑了出来,“特别美。但是能不能请你讲讲性能呢?” 销售看了一眼陈川,季辞算是看出来了,这个销售觉得讲性能的话她听不懂,得陈川帮忙解释解释。 陈川问季辞:“你觉得怎么样?好看拉风,蛮适合在咱们江城开。” 季辞低声对陈川道:“我想买牧马人。” “去死吧你。”眼看季辞又开始犯贱,陈川就知道这家宝马店和她气场不合了,于是赶在季辞开始发表阴阳怪气的刻薄言论之前,适时把她拖了出去。 “我想买大点儿的,坐着宽松舒适的车。”季辞说,“想让家婆坐着舒服点儿。性能要好点,万一家婆再发作一个脑梗什么的。” “季辞,”陈川打断她,“那你更应该把家婆接到城里来啊,你妈妈挑的江都风华多好的地方,楼下就有药店,拐个弯就是二医院,去人民医院开车也就五分钟,不比住老屋方便多了吗?” “家婆不会离开老屋的。”季辞怅然地说,“这次我看出来了,家婆长了一条根在云峰山,离了老屋,她的精气神就没了。” “那你呢?你就一直待在老屋陪着她?年纪轻轻的就一直这样耗着?” “别人都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喊自己去’,家婆正好在这个门槛儿上头,我担心。” 陈川闷闷走了两步路,突然开口说:“季辞,如果有一天家婆和我掉水里,你先救哪个?” 季辞噗地一声笑了出来,“神经吧陈川!你哪根筋搭错了问这种问题!” “你就说你救哪个吧,假如说我也不会游泳,水很大,你一次只能救一个人。” 他居然还打补丁,季辞说:“肯定先救家婆啊,她年纪那么大了,水里撑不了多久。” “我们掉的是长江,等你把家婆救上岸的时候我也淹死了。” 谁在他方呼唤我 第17节 “我之前怎么没看出来你这么会胡搅蛮缠?” “你就说你怎么办吧。” “还能怎么办?”季辞偏着头看着陈川,“我跳下去跟你一起死呗。” 是陈川完全没想到的回答。 她脸上带着和平时一样浑不在意的笑,可是眼睛明晃晃的,干净又坦荡,陈川忽然觉得自己卑琐至极,没有勇气直视她的眼睛,可他还是忍不住耍赖似地继续确认:“那你不管家婆了?” 季辞烦道:“你这人怎么这么多问题?还没完没了了?” “你舍得跟我一块儿去死?” 季辞哄他:“你重要呗。” “有多重要?比你的生命更重要?” “操你……”季辞烦透了,从旁边花坛里捡了根掉下来的大树叉子向陈川抽去,“傻x吧你!滚!” 陈川最后还是带季辞去了奔驰的4s店,这家店里有他关系很好的一个哥们儿,绰号黎大蟒。黎大蟒有一些自己的渠道,年初的时候帮陈川搞到了一辆特斯拉,是江城头一辆特斯拉,全峡江市也数得上前十台。这辆车让陈川大出风头,在江城备受瞩目。上周带季辞去季狗子吃火锅,雯雯和另外两个女孩都说要找陈川借车试驾。 提前打了个招呼,陈川和季辞一进去,黎大蟒就热情地迎了出来。 “小陈总!最近在哪里发财!” “发个屁财,天天破财!” “会赚钱的人也都会花钱嘛哈哈哈哈哈!” “今天又给你们送钱来咯,你说你,一直拉着我说话搞什么?旁边这位才是财神爷!” 黎大蟒这才连忙去和季辞打招呼。打完招呼,趁季辞自己去看有哪些车的时候,他拿肩膀撞了一下陈川,同陈川耳语道:“哥们,带的姑娘儿是一个比一个漂亮啊!新女朋友?” 陈川笑了下,“我妹妹。” “放屁,你哪来的妹妹,当我不晓得啊?”黎大蟒是陈川上大学认识的,那时候季辞已经出国,所以他从来不知道陈川身边还有这样一号人物。他猛的恍然,“懂了,妹妹,又亲又美,媳妇儿的预备役。哥们儿,你要定下来了啊?” 季辞耳朵好得很,这俩人在后面嘀嘀咕咕她都听得清清楚楚,本来她的心思在看车上,可这句话一下子就攫住了她的注意力。 陈川笑着低声对黎大蟒道:“我倒是想,但是难啊……”他竟叹了口气。 陈川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几时有了想和她定下来的意思?“难”又是何意? 季辞咀嚼着这几句模糊不明的话,心头一片荒草,像被野火燎过,又荒芜又灼热。 但他们没有继续聊下去,黎大蟒朝她走了过来。 “美女,喜欢哪样的车?” “叫我季辞吧。” “啊……好名字!”黎大蟒立即夸赞道,“我记得有个外国的诗人,好像也叫这个名字,特别有文化底蕴哈哈哈……” 这恭维让季辞接不下去,不过黎大蟒很快就又聊回了车上,“季妹妹买车,是自己开吧?” 季辞道:“对。” 黎大蟒说:“咱们这儿的奔驰a级是最受女士欢迎的,漂亮大气,你看看这内饰……这个车型也适合在咱们江城开,灵活,油耗也低。” 黎大蟒这话说得倒是贴心。江城这两年发展快,私家车越来越多,道路和停车场的基础设施却还没有跟上。老城区路窄人多,一早一晚路两边全都是小摊小贩,小车开起来更方便一些。 但季辞看得出来,黎大蟒在给她讲的时候,目光一直在瞟陈川的神情。与其说是在给她推荐车,不如说是在给他认为的“陈川的女朋友”或者说“陈川未来的夫人”推荐车。 季辞说:“我想要suv。” “啊,啊,季妹妹喜欢大点儿的。”黎大蟒说着,又看了陈川一眼,也不知道是不是担心让自己兄弟破财。 陈川说:“看看glk吧。” 这下总算是推到了点子上。刚才在宝马店,季辞就觉得x3略圆润了一些,glk的方正硬朗正合她心意。她问黎大蟒能不能试驾,黎大蟒说当然可以,说这片4s店背后有一片很大的停车场,可以去那里试驾。 季辞问:“不是一般都去路上试驾吗?”他们刚才来的时候,就在附近路上看到了试驾车。 黎大蟒笑哈哈道:“当然可以,出于安全考虑嘛,停车场上开更安全。” 陈川拉住季辞:“西班牙是左舵车吗?你就直接上?” 季辞点头道:“当然是。”她摸出个小本晃了晃,“我还有国内的驾照呢,没想到吧?” 季辞在国外考的驾照,陈川是知道的。但他不知道季辞什么时候还换了个国内的驾照,难道是五年前回国的时候换的? 季辞上了车,黎大蟒忧心忡忡地叫住陈川:“她行不行啊?听你的意思她一直在国外,没回来过?” 陈川道:“行!怎么不行了?我反正上了,你随意。” 黎大蟒道:“那不行,我得为你们的生命安全负责啊!” 陈川已经坐进了副驾,黎大蟒拉开后座车门,纠结了又纠结,终于还是硬着头皮猛下决心,坐了进去。 季辞启动了引擎,看了眼后视镜:“都上来了啊,系好安全带。” 黎大蟒道:“慢点开啊季妹妹!咱们慢慢感受!” 话音未落车已经出去了,黎大蟒心惊胆战,然而冷静下来一看季辞才开四十码,姿势专业熟练,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季妹妹在国外经常开车?”黎大蟒好奇地问。 “是啊,地方偏,出门买个土豆都得开车。” 黎大蟒笑了起来,“自己买的车?” “对,买的一个二手车,当地的品牌,很便宜。” “哦哦,季妹妹车开得不错哈哈哈……这段路没车,也没监控,可以稍微提点速试试,感受下这车的……” 话音未落,黎大蟒感觉车速几乎是一瞬间上了一百九十码,他整个人被强大的惯性按在了座椅里,天灵盖都在发麻。 车里回荡着两个男人灵魂出窍的脏话,但在陈川和黎大蟒回神之前,车速又降回了正常,季辞依然平静地开着车,仿佛刚才并没有踩过一脚地板油。 车兜了一圈又开回了4s店,这个过程中两个男人都变得很安静,没有再进行指挥和指导。下车后季辞把车钥匙还给黎大蟒,“车不错,就这款吧。”又看看陈川,“你觉得呢?” 陈川严肃地说:“我觉得可以。” -------------------- 遵守交通规则,勿超速驾驶。 季辞的做法是不对的,不要学她。 - 今日双更,晚上六点还有一更。 第19章 少年 下午第三节 是体育课。实二有一个挺好的传统,就是不克扣学生们的体育课,哪怕是高三最紧张的时候,该上的体育课也一节都不会少。校方甚至还会要求体育老师严格点名,让那些不爱运动的学生们都动起来,一个都不许缺席,不许在教室偷偷学习。 这节课高三(7)班的学生全都被老师老鹰赶小鸡一样轰去篮球场打篮球,全班42个人被分成八组,练习运球传球和投篮。 李佳苗讨厌体育课,尤其讨厌篮球、足球这种课程内容。她本来就个子小,力量一般,她觉得自己的长处在瑜伽、跳绳、羽毛球这种项目上,并且计划高考之后要开始学游泳和网球。总而言之,她讨厌一切需要团队合作的项目,讨厌那种自己没有能力控场,反而还可能拖后腿的地狱场面。 又没能和叶希木分到一组,她对这堂课仅有的一点兴致也熄灭了。体育老师宣布开始分组练习,李佳苗极其敷衍地完成自己的动作之后,就站到旁边,在脑海中默默背诵乙酸乙酯制取与水解实验的要点。 翟放放的球就是这时候从旁边砸过来的,李佳苗满脑子都是化学式,精神完全处于游离状态,球飞进了视野脑子还没转过来。叶希木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过来的,在球即将撞向李佳苗的鼻梁时拨了一下,球飞向一边,弹进了灌木丛里。 只是篮球场上微不足道的一个插曲,因为文骁很快就去灌木丛里把球捡了回来,嚷嚷“你俩干嘛呢!”叶希木也快步走到篮筐下,继续了之前的练习。意外没有发生,没有人注意到这边,体育老师也完全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只留下李佳苗一人在原地发懵。 翟放放有点不高兴,他个头和叶希木差不多,伸胳膊把叶希木劈头盖脸地往下打压,“你干嘛坏我好事!” 两分钟前—— 翟放放盯着李佳苗,对叶希木和文骁说:“看呐,那家伙又在走神了,你们猜她在背哪科的书?语文还是物理?” 文骁说:“你管她呢!你是不是看人家成绩好嫉妒!” 翟放放拍了一下文骁的脑袋:“嫉妒个毛线!”他转着手里的球,“看我提醒她一下,这是体育课,不是什么语文数学课。” 说着手里的球就飞了出去。 叶希木道:“你这一个球扔过去,她还不流鼻血?” 翟放放:“我又不是傻子!我很轻的啊!” “什么事啊?”旁边另一个组的孔子牛见他们三个在一起小声争辩着什么,凑了过来。 “老大!叶希木抢我女朋友!”翟放放不分青红皂白地告状。他们这四个人里面,孔子牛年龄最大,性格也最忠厚沉稳,是当之无愧的大哥。 叶希木一脸无语。 文骁三两句把事情讲给孔子牛听。孔子牛一听翟放放拿球砸李佳苗,就说:“你再轻也没用啊!你以为人家跟你一样皮糙肉厚!”又补刀一句,“也怪不得你长成这样还追不到女朋友!” 翟放放见孔子牛竟然毫不犹豫站叶希木那边,气得跳脚:“就你有女朋友!就你知道怜香惜玉!” 孔子牛说:“人家希木没女朋友,也知道不能这么干好吧?这叫常识,懂吗?” 文骁弱弱举手:“我没女朋友,我也知道。” 孔子牛:“就是。” 翟放放:“好好好,你们三个对我群起而攻之,这么不讲兄弟情谊,我要叛逃!” 文骁说:“我们其实在帮你……” 翟放放更气了:“帮个屁!李佳苗本来就喜欢叶希木,现在他横插一手,变成英雄救美啦!李佳苗只怕是更喜欢他了吧!” 文骁:“哈?你怎么看出来李佳苗喜欢叶希木的?李佳苗对他多凶啊,王不见王的感觉。” 翟放放和孔子牛对视一眼,翟放放说:“绝了。”孔子牛说:“他还是个孩子。” 叶希木说:“不会的,李佳苗不至于被这点小恩小惠收买。” 翟放放翻了个白眼。 分组练习之后就是小组比赛。因为体育老师花费了十分钟给全班讲比赛规则,强调安全,最后的比赛只持续了十分钟就下课了。孔子牛和翟放放几个打得意犹未尽,提议大家再打半小时去吃晚饭。几个人打得挥汗如雨,还有路过去食堂的高一高二学生加入,最后变成了一场激烈的对抗赛,引来很多学生围观。比赛打到五点四十才结束,食堂已经停止供餐了,提前退场的文骁去食堂买了几十个外带的包子和红油抄手,和孔子牛的女朋友孟小眉一起拎了过来。 篮球场边就有一个小卖部,孔子牛和翟放放一个去买了一瓶脉动,一个买了一听冰可乐。他们问叶希木要不要买水,叶希木告诉他们他带水了。两人走出小卖部,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进去。两个人呆呆地站在一边,看着李佳苗买了一瓶宝矿力走出来。 翟放放道:“你说她买宝矿力干什么?她又没运动。” 孔子牛清了清嗓子,嗯啊一会儿,说:“可能她喜欢喝宝矿力。” 谁在他方呼唤我 第18节 翟放放道:“我看她平时都喝果汁。” 孔子牛:“可能想换换口味,小眉就特别喜新厌旧。” 李佳苗分明就往篮球场走过去了。 翟放放受够了孔子牛这种避重就轻的老好人,阴阳怪气:“孟小眉怎么还没把你这个旧人给换掉?” 叶希木坐在篮球场外花坛边,拧开自带的水壶喝水,一边喝一边扯着背上的运动衫抖动,让风从底下灌上来,尽快晾干。今天的比赛来得突然,他们几个都没有提前准备更换的衣服。好在天气很凉快,小风吹过来很快干了大半。望着天边的晚霞,身体感觉很舒适,心里却还有一些挥之不去的阴影。 正想着事儿,怀中忽然掉落了一瓶冰冰凉凉的宝矿力,砸得他大腿疼了一下。 李佳苗还是面无表情:“给你的,谢谢。” 叶希木拿着宝矿力,下意识拒绝道:“啊……不用。”一抬头看到李佳苗的脸色,感觉她应该不满意这个回答,举了举宝矿力,改口道:“谢谢。” 李佳苗点了点头,但还没有离开。 叶希木只好拧开瓶盖,喝了一口,继续目视天边的晚霞。太阳已经落到只剩一点边边,天边的云都像镶了金似的。 李佳苗也站在他身边看晚霞。 翟放放气急败坏:“你看看他们两个!还浪漫上了!士可杀不可辱我要去拆散他们!” 孔子牛:“你去吧……我帮你……文骁去哪儿了?” 翟放放:“他刚才吃撑了去厕所了!要不然也不会给他俩这个机会!文骁这个关键时刻掉链子的辣鸡!” 李佳苗看到地上塑料袋装的一大堆包子和抄手,问:“你们晚上吃这些?” 叶希木:“对。” 李佳苗:“你们要是带去教室吃,璐妈闻到味儿又要骂人。” 叶希木:“嗯……我们吃完再进教室。” 李佳苗看了眼手表:“得赶紧了。” 叶希木想了一会儿,礼尚往来地问:“你吃了吗?” 李佳苗:“嗯。”顿了一下又说,“还看了你们打球。” 叶希木道:“翟放放他们打得比较好。” 李佳苗:“这么谦虚吗?” 叶希木正琢磨着该说点什么,被翟放放一声叫嚷打断:“叶希木!” 翟放放再次阴阳怪气:“‘小恩小惠’,啊?‘不会收买’,啊?” 李佳苗露出迷惑的神情,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文骁冲了过来:“我回来了!各位,歇够了没?歇够了开吃开吃啊!再不吃凉了!”孟小眉刚刚遇到一个学妹多聊了几句,正好也走了回来。 文骁见到李佳苗,一脸意外:“学委你也在啊!” 孟小眉鼓掌:“我们的队伍又壮大了!” 李佳苗一头雾水。 文骁看看孟小眉,又看看孔子牛,再看看李佳苗,又看看翟放放和叶希木,挠挠头道:“眉姐你啥意思?” 孟小眉拿起孔子牛的脉动瓶子敲了一下文骁的脑袋:“你说啥意思!” 文骁终于发现叶希木手中,除了熟悉的水壶,还多了一瓶宝矿力。 这个小秘密只有孔子牛、翟放放和他三个人知道,孔子牛应该已经告诉了孟小眉。 叶希木父亲出事,想都不用想他手头肯定变得紧张起来。翟放放家里是开会计师事务所的,见多识广,听他爸爸说,叶希木爸爸这种情况,后面就算不坐牢也要大出血,花掉很多钱才可能摆平。且不说赔偿金吧,光律师费都得好几万。 孔子牛、翟放放和文骁在叶希木回来上课之前,就都委婉地问过他需不需要帮忙,得到的答复都是“不用”。叶希木唯一请他们帮忙的就是问他们能不能想办法联系上徐晓斌。但结果就是还真没人能联系上。 叶希木是个不喜欢欠别人人情的人,孔子牛三个很清楚,所以他们心照不宣地不给叶希木金钱方面的“施舍”,不请他吃饭,也不给他买水,该aa的都aa。 那这瓶水就只能是李佳苗买给叶希木的。 文骁恍然,但新的问题又冒了出来,他又挠挠头,诚恳地问:“学委,我有个问题想问你啊,如果刚才给你挡球的是我,你会给我买水吗?” 叶希木和孔子牛从左右两边各踹了文骁一脚,文骁坚强地忍住了痛。 李佳苗愣了半晌,才说:“会,会啊。” 文骁一拍手掌:“这不就得了嘛!我就说我们学委,公平公正。”他肘尖戳了一下翟放放,耳语:“看到了吧,人家没那多余的意思。”又献媚说,“我为你付出太多了。” 翟放放都懒得说文骁,李佳苗违心的感觉都快溢出来了,公平公正个锤子。 翟放放一把揪住文骁的后脖子,咬牙切齿道:“我谢谢你。” 一行六人一块儿回了教学楼,距离晚读还有五分钟,六个人冲上天台去速战速决。李佳苗本来犹豫要不要一起,可是孟小眉那么自然地拉住了她,她也就不自觉地去了。 文骁欢喜:“这下好了,咱们就算迟到十分钟璐妈也不好放肆撅人,毕竟咱们绑架了两大学霸!” 文骁又把李佳苗和叶希木放一块儿,翟放放没好气地说:“你以为!”扭头问叶希木,“对了忘了问你,上次璐妈撅你了吗?” 叶希木:“没有。” 翟放放举起双手:“这天底下公理何在!下雪吧!” 孔子牛道:“我看事情没那么简单。” 翟放放:“嗯?” 孔子牛道:“你看璐妈和希木谈过话之后,希木哪天不是规规矩矩来上学?璐妈肯定使了什么比撅人还狠的手段。” 文骁和翟放放两人脸上都露出醍醐灌顶的表情,齐齐望向叶希木。 叶希木的手机突然震动了起来。 他看了一眼来电人,放下包子,拿着手机去天台另一角接听。学校为学生安全起见,天台都用很高的栏杆封锁,但挡得住人,却挡不住风。风把叶希木的校服吹得鼓起来,众人在这边只能听到他“嗯”“明白”“谢谢您”之类的回话。电话没有持续很久,他很快走了回来,晚读的铃声刺耳地响起了。 大家都起身,从叶希木低沉的情绪看出来这个电话与他父亲的事情有关。 众人一起往教室的方向走,没有人说话,李佳苗感觉气氛很紧张。 叶希木突然开口道:“是迟老师帮我找的人,《江城日报》的记者。” 翟放放急忙问:“他联系上徐晓斌了吗?” 叶希木点点头:“联系上了。” 翟放放松了一口气,却听见叶希木说:“但是徐晓斌拒绝跟他谈我爸的事,也拒绝见我和我们这边的律师。” 众人“啊”了一声,孟小眉道:“他好贱!”孔子牛拉了她一下。 叶希木说:“他说一切交给法律。” 孔子牛也忍不了了,骂了句脏话。 文骁骂道:“话说的都是冠冕堂皇的话!事做的都是偷鸡摸狗的事!” 翟放放担忧道:“那接下来怎么办?” 叶希木说:“迟老师说再帮我找找别的人,我也再想想办法。”他见大家一个个神情紧张,挤出一个笑容:“真是不好意思,让你们跟着我操心。没事啦,我觉得都能解决的,你们不用担心了。”又道,“我今天见过律师了,是璐妈的大学同学,还是璐妈帮忙请的。” “哈?真的吗?”“那应该靠谱的吧!”“听到璐妈两个字,安全感蹭蹭就上来了。”众人七嘴八舌的,不过确实放松了许多。 李佳苗没有说话,她走在最后面,望着叶希木。夜晚的阴影和走廊的白炽灯光交错着映照在他年轻的脸上,她敏锐地感觉叶希木的内心并不如他说的话那么乐观。 但他面对着大家,后退着走路,脸上一直带着笑。 -------------------- 第20章 故人 季辞在4s店办完了购车手续,买好车险办了临时牌照,就开走了新车。陈川还要去峡江市的工商局办点事,季辞就去市区前年新开的古城商业街逛了一圈。晚上陈川叫她去万达广场吃饭,一块儿的都是他在峡江市工作的大学同学。 虽然没有喝酒,饭还是吃得很尽兴,席间季辞窥见了陈川去省城读大学的原因。 记忆中,陈川高中那会儿一心想要逃离s省,去上海或者深圳。最后考的分数虽然不怎么样,但总有沪深的学校能上。 但他最后还是去了省城。 听陈川在席上讲述,季辞才明白了其中的原委。 陈川本来前三个志愿填的都是沪深的学校,她爸陈鸿军得知后,第一时间跑去他的高中找校长,硬是把他刚提交上去的表格要了回来,逼他改成了现在这个学校。 陈川为此很是闹了一阵子,甚至叫嚣要跟陈鸿军断绝父子关系。但在九月份,他还是在陈鸿军的威压之下老老实实拖上行李箱去省城上学了。 陈鸿军给陈川找的这个学校,看似籍籍无名,其实非同一般,这是陈川上了两年学才逐渐意识到的。 这个学校是个新学校,在省外勉强算个二本,省内却是第一批次招生。学校很有些不一般的资源,所处地段寸土寸金,环境设施都是一流,来报考的大多都是陈川这种家境殷实但成绩不咋地的省内人。 所以这个学校虽然看上去平平无奇,毕业生的就业去向却都相当可观。在座的九个人里,四个机关单位,三个地方上的知名大企业,还有两个正在做互联网创业。 这些人并非上次在季狗子火锅店见到的束斯文之流,谈话中能看出他们为人实在、低调、有分寸,陈川在席间也表现得更像一个正常人。很显然,他们才是陈川更看重的朋友。 所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想必这就是陈鸿军哪怕跟儿子撕破脸,也一定要逼着陈川上这个省城院校的原因。 通过这个学校,陈川能在省内编织起一张属于自己的人脉关系网络,今后无论他去省城,还是峡江市,都能有认识的、帮得上忙的人。 吃完饭九点多,季辞和陈川驱车回家。季辞要回老屋,陈川把她送了过去。 天已经完全黑了,但夜色很晴朗,星月疏疏,微风习习。两人把车停在老屋大门外头,陈川下车绕着老屋看了看,发现老屋的院墙已经完全修好了,后院的门也换了新的,严严实实。 “这么快?我还想着说如果没修好,车子可以停到院子里面去。虽然也是敞开的吧,感觉上总是安全一些。” 季辞说:“你推荐的工头师傅很好,话不多,又负责任,带了一个小弟,两三天就全部弄好了。”她指了指墙上挂着的电灯泡,“人还特别细心,帮忙牵了电线,弄了个路灯。墙砖也是他专门选的仿古砖,跟旧砖混着用,砌好了跟之前看上去差不多,家婆高兴得不得了。” “家婆满意那就说明很成功。”陈川说,“这个师傅不是一般的师傅,搞过文保修复的,咱们那个镇江楼重建的时候,他就参与过,那时候还是个小工。” 陈川突然想起来什么,拉住季辞的手,“过来过来。” “去哪儿啊?”季辞这么问着,却还是跟着陈川走了过去。 季家老屋旁边就是丁家老屋,陈川的外公外婆曾经居住的地方。陈川外公姓丁,他妈妈吉灵云很小就被过继给了别家,所以姓吉。后来吉家夫妇车祸去世,吉灵云给他们送了终,还是回来和亲生父母生活。 丁家老屋的后院有一个宽大的铁门。因为长期无人居住,已经生满了铁锈,杂草长到淹没膝盖。 “不会有蛇吧?”季辞担心。 “这年头还哪里来的蛇,都被吃光了。”陈川说着,率先走到铁门门口,让季辞打开手机电筒照着那把锁,掏出了自己的钥匙串。 “你还有钥匙?”季辞惊讶地问。 谁在他方呼唤我 第19节 “当然没有,早就不晓得丢哪里去了。”陈川从钥匙串上拎出一把类似瑞士军刀一样的工具,很轻松地撬开了那把因为长年锈蚀而变得脆弱不堪的铁锁。 他把铁门推开,里面是就是丁家老屋杂草丛生的后院。院子很宽敞,足够停下两三辆车。当年陈川的父亲陈鸿军跑过一段时间的长途运输,家公为了让女婿停下那辆卡车而改造了这个院子。 “把你车子停这里,明天买把新的锁,这个门刷过防锈漆,我看还蛮结实的。比你停外头好。” “真有你的陈川!” 两个人说笑着走到季辞的新车那边,季辞用车钥匙开了锁,正准备上去开车,陈川从她身后抱了她一下,把她搭在车门把手上的手拿下来,又很快地放开了她,“让我开开。”他撒娇似的说。 “行吧,想开你之前不说。”季辞绕去副驾驶。 陈川把车开进了丁家老屋的后院,但他没有停下来,在院子里转着圈轧草。这么小面积的转圈,还挺考验技术的。 “神经!”季辞抓住车窗上的拉手,笑个不停,“再转我要吐了。” “这不是为了给你把草轧下去!草里面蛇估计是没有,但虫子多啊。” 车终于停了下来,季辞把副驾驶的座椅调得向后倾斜,半躺下去,“哎,我真的要晕了。”季辞说,车顶的天窗开着,能看到幽蓝的天幕,一弯细细的月牙挂在空中。细细的风伴着小陈河的流水声从半开的车窗中灌进来,夹杂着浓浓的刚被轧出来的青草汁的香气。 季辞惬意地把眼睛闭上。 车顶灯温柔地照着她的面庞。陈川的心思像垂下的蛛丝一样游离。季辞补过唇色吗?印象中,她在吃晚餐之前,用纸巾抿掉了口红。纸巾上沾着的口红印似雪地上的玫瑰,又像影视剧美化过的美人啼出的鲜血。季狗子火锅店里她表现得和他一样放浪形骸,可在刚才的饭局里,她又顺应自然变得雅致矜持。 大概不会有第二个和他这么默契的人了。所以她吃完晚餐之后到底补过唇色吗?他想不起来了,可是她的嘴唇颜色在现在变得很生动。 季辞闭着眼睛道:“吃饭的时候听你讲高考完填志愿的事,我突然想起来我们那时候失联过半年。你还记得吗?那时候我刚到大农村,什么话都听不懂,英语也烂得要死,整个人就跟聋哑人一样,全靠比划。超市里的东西不认识,瞎买回来的吃起来都特别恶心。没有智能手机,连笔记本电脑都没有。我想跟你打长途电话,你又还在准备高考。有时候打通了,信号又差,我已经讲到第三件事了,你还才听到第一件事。那时候我真的崩溃,连电话都不想跟你打了。你也没有主动给我打过。我以为你那时候只是因为要高考没空跟我联系,今天才知道那时候你跟你爸闹成那样。” 季辞的话勾起了陈川一些很久远的回忆。 陈川道:“我那时候也挺想给你打电话的,不过我感觉你比我更惨。而且那时候我爸给我停了三个月的生活费,不许任何人偷偷给我钱,我连给你打电话的钱都没有,所以最后也没打成。” 季辞记得他们是2008年的元旦才开始恢复联系的,但那时已经时过境迁,彼此都不谈那段时间孤立无援的苦楚。似乎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两个人突然就长大了,不再像过去那样无话不谈,而是各自有了自己的世界。 季辞忽然道:“陈川,你是不是不敢?” 她猛然睁开眼,陈川已经背对着她,望着前方。 虽然刚才闭着眼睛,隔着薄薄一层眼皮,她也能感觉到眼前的光亮被遮挡。她闻到了熟悉的气息。陈川喜欢用香水,每年都要托她从欧洲代购许多男香寄给他。无论和客户见面,还是和女生约会,他都喜欢把自己打理得很妥帖,外形上下足功夫。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知道她鼻子敏感,这次回来之后和陈川的几次见面,陈川都没有用任何香水。 她知道陈川刚才离她很近,近在咫尺。哪怕他刻意隐藏了自己的声息。 季辞调直座椅,道:“刚才吃饭的时候,你同学说我是第一个你带过来和他们见面的女生,是真的吗?” 陈川忽的一下子压过来,左臂撑着她这边的窗沿,额头几乎抵住了她的额头。 季辞的目光毫不避闪地盯着他因背光而半隐在昏暗中的面孔。 陈川伸右手拉过季辞的安全带,插进了插扣里,将季辞固定在了座位上。 呼吸相拂,陈川微微侧着头,鼻尖错开她的鼻尖,嘴唇只有毫厘就会相触,可是距离凝固在了那里。 季辞的左手沿着他的小臂滑上大臂,感受到了他衬衣衣料下肌肉的紧绷。 她低声道:“你亲啊,又不是第一次。” 陈川的呼吸颤动了一下。 那还是两人上四年级的时候,季辞放学回来,晚上偷偷问他,你接过吻吗? 他说没有。季辞就说她也没有,但听说接吻会很开心,要不要试一试。 那时候陈家在江城的房子还很小,两室一厅,陈川和季辞住同一间房,陈川在下铺,季辞在上铺。季辞的身体很柔韧,她从上铺弯下上半身,长长的头发垂下来,陈川说你像个女鬼,谁要跟你接吻。季辞说试试呀,试试呀,他只好坐起来,靠近她,两个人四片嘴唇接触了一会儿。 陈川闻到了季辞口中蓝天六必治牙膏的味道,香香的,清清爽爽的。但除此之外就没有了。 季辞摸了摸嘴唇,疑惑地说,也没有很开心啊。她就这样带着疑问和失落睡了。 后来季辞再没有要求尝试过。直到六年级,他早恋了。在他表白成功当天季辞就知道了,当晚问他,你和她接过吻吗? 他其实还没来得及和那个女孩接吻,但这时候他已经知道了正确的流程。他觉得如果说没有的话,未免有些丢人,于是就骗季辞说当然了。季辞问他,是和我们之前那样吗?他继续装,当然不是。季辞问,那是哪样的?他说反正不是那样的,更复杂。季辞追问到底是哪样的,他支支吾吾,说不出细节。季辞仿佛看穿了他的谎言,犀利地说,你骗我的,你们根本没有接过吻! 他有些生气了,觉得被季辞揭穿很没面子,就问她要怎样她才会相信,季辞说那你教我啊。于是他就吻了季辞。其实他很紧张,还要装得很熟练,舌尖缠上季辞的舌尖时满脑子都在惶恐这个方式究竟对不对,会不会又被季辞看穿。好在季辞似乎终于相信了,没有再追问。只是过了几天,季辞闹着要他分手,他不同意,两个人就冷战了很久,最后季辞搬出了他们家。 所以他的确吻过季辞,是他的初吻,也是季辞的初吻。 可是……可是……陈川握紧了拳头,心中痛苦不堪。他看出来季辞爱他,虽然他不知道季辞对他的爱从何时开始,或许和他一样是重逢之后?可是当他明了这个事实,却更加受到煎熬。季辞对他的爱意越明朗,他越痛恨自己的卑劣。 他终究没能吻下去,手上一松,任由自己的头砸进了她的颈窝。他把头埋在她的肩颈,单手紧紧抱住她温热的身体。 “怎么会这样……”季辞被他抱得有些喘不过气。她感到陈川似乎被什么苦楚的情绪纠缠,却无法理解。 “你怎么了?”季辞推了推陈川。 陈川闷声道:“季辞,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陈川抬起头,道:“我给你和家婆重新做个屋,做个跟现在一模一样的,更好的,你们搬到云峰山另一头去,行不行?” 季辞猛地推开陈川,“你什么意思?” 陈川的头在车顶撞了一下,把顶灯弄灭了。黑暗的一瞬仿佛有什么沉重的、硕大无朋的东西压下来,令人窒息。 陈川坐回驾驶座,重新按亮了顶灯。 他道:“就当是帮我个忙吧。一切都会比之前更好,我跟村里申请,给家婆重新换一座山,换一座比现在更好的,家婆什么都不会少。” “不可能。”季辞说,解开身上的安全带,“我怎么就忘了你跟辰沙矿业还有这一层关系,它是你们的大金主啊。” 她下车,重重合上车门。黑暗之中,她点亮了一支烟,一星火光在深沉的夜色里幽幽暗暗地亮着。 陈川也下了车。“它不是我们的大金主,是我是它的奴才、孙子、狗。” “不用这么贬低自己。”季辞说,“你回去吧。” 陈川知道此时多说无益,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临到大门口,对季辞说:“你也出来吧,里头虫子多。” 季辞说:“你走吧。” 陈川一步三回头,季辞却始终没有挽留。他最终离开了,踩着杂草的沙沙声渐渐远去直到消失。 季辞在黑暗中抽完一整支烟,锁了车,走出丁家老屋,掩上铁门。 新牵的电灯从墙头落下昏黄的光,让季辞觉得像是回到了小时候。她沿着高高的墙壁踽踽独行,走到了季家老屋的大门口。 “季辞。” 一个声音响起来,让季辞倏然一惊。声音又是熟悉的,一抬头,叶希木背着书包站在门边,被墙上的灯光投出长长的影子。 -------------------- 因为这章需要jj二审所以提前了两小时发 第21章 追问 叶希木在晚读中,心情并不平静。 那个江城日报记者的话始终在他心头敲打:「你一个涉世未深的未成年人,不应该参与这种事情,所以我不能给你。」 记者告诉叶希木无法从徐晓斌那里得到回应之后,叶希木问记者能不能直接给他徐晓斌的手机号,让他自己去说,记者给了他这个回答。 这个回答在他听来有些冷酷无情,但他清楚记者很可能是出于好意,也知道不泄露受访者隐私是他们的职业道德。 记者完全是公事公办的态度,向他释放出“我只能帮你到这里”的信号。 对于陌生人的帮助,他已经万分感激,可是那句话还是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堵在他心口。难道他真的能置身之外吗?把一切托付给律师和袁叔叔,自己什么都不管吗?他害怕自己将来会后悔,后悔自己没有尽力。 可是这些路子都走不通的话,他还能怎么办呢? 做题已经成为他的肌肉记忆,在6点到9点的三个小时里,纷乱芜杂的思绪当中,他还是把作业与试卷全都做完了。 下了晚自习,叶希木去校门外的车棚取车,又遇到了孔子牛和孟小眉这对小情侣。叶希木和他们打了个招呼,就骑车匆匆离开了。 孔子牛望着叶希木远去的方向,露出了迷惑不解的神情。 孟小眉拉拉他的衣角:“怎么啦?” 孔子牛道:“希木回家,我记得不是这个方向啊……” 孟小眉道:“也许他有别的事呢?他不是每天放学回家,都要给他妈妈带一束花吗?” “有道理。”孔子牛被说服了,“也许那条路上的花他都看腻了……跟你一样喜新厌旧。” 孟小眉暴力扯他耳朵:“你有完没完!” 翟放放和文骁走过来,翟放放扇扇鼻子下的风,“大老远就闻到了恋爱的酸臭味,受不了了。” 文骁:“嗯嗯!” 孔子牛:“受不了就走远点!” 翟放放道:“偏不。”他拉拉文骁,“来我们一起喊——” 翟放放和文骁两个人一起捏着嗓子:“璐妈——这里有人——” 孟小眉也捏着嗓子:“拉屎啦——” 成功把翟放放和文骁两个人的话堵在了嗓子眼儿了,俩人噗地笑了出来。 翟放放骑着小电驴,驮着文骁,慢吞吞跟骑自行车的孟小眉和孔子牛并肩而行。 文骁念叨今天叶希木怎么跑那么快,孔子牛给他们讲了自己刚才和孟小眉的对话。 翟放放道:“可能今天是他妈妈什么特殊的日子。不过也没听他提起过。” 孟小眉忽然插嘴道:“说个不相关的,有件事让我觉得蛮奇怪。” 文骁问:“啥事?” 孟小眉说:“你们注意到叶希木今天打球的时候穿的那件运动服了吗?” 孔子牛秒速敏感:“你干嘛盯着别人的衣服看!” 文骁嚷嚷:“眉姐的眼睛是自己的,你不许管她!” 翟放放:“就是。你不许说了,让眉姐说。” 孔子牛妥协:“好吧,他衣服咋了?” 孟小眉激动起来:“你们都没发现吗!叶希木今天穿了一件新衣服啊!耐克的,之前没见他穿过。” 孔子牛急了:“你不但今天看他的衣服,你还天天看他穿了什么衣服!” 谁在他方呼唤我 第20节 孟小眉怒道:“傻牛!这叫观察能力强,不服憋着!” 文骁回想了一下,惊叹:“好像真的是,眉姐,你不愧是要考警校的人。” 翟放放奇怪道:“耐克的衣服咋了?” 孟小眉瞥了翟放放一眼,说:“耐克的衣服对你来说稀松平常啦,但你什么时候见叶希木穿过?” 翟放放一拍脑袋,“啊呀,真是。我记得叶希木说过,他平时穿的运动服都是他爸单位逢年过节发的,基本上都是李宁和鸿星尔克。” 孟小眉道:“对呀对呀。而且你们不觉得他今天穿的这件特别合身吗?颜色也很配他。不是我看不起各位,在挑衣服上在座的各位都是——”她双手脱把,向空中竖起两根小拇指。 翟放放警觉:“不会是李佳苗买的吧?” 文骁说:“不可能!叶希木不喜欢收别人礼物的,别说李佳苗了,大哥买给他他也不会要的吧?” 孔子牛不满道:“你们这些八卦的人,是不是想多了?” 文骁沉吟:“那眉姐的意思是……” 孟小眉说:“我也不知道哦。”她望着前方一直延伸进无边黑暗中的大路,“我总觉得他爸爸那件事,没他说的那么简单……” * 叶希木在季家老屋前面焦急地等待。 九点多钟,他到季家老屋的时候季婆婆已经睡下,老屋里见不着光亮,只有外面墙壁上挂着的电灯亮着。 打开手机对话框,季辞回给他的最后一条信息还是几天前,季婆婆出院回家的时候。季辞在花盆里找到了他放在那里的钥匙,并给他拍了一张照片。 照片里面,花盆里的蘑菇已经完全萎缩,一滩烂泥一样瘫在钥匙上面。 叶希木分辨不出季辞是在告诉他钥匙已经找到,还是在对他发出无声的谴责。他只好四平八稳地回复:「祝季婆婆身体康健!」 季辞没有再回复。 今天早上,他突然看到家里的月历还停留在三月份。月历平时都是父亲在翻,现在父亲不在家,四月过去了这么多天,他才想起来。 把月历翻到四月,他拿笔在月历上标注一些时间死线,记录父亲已经被拘留了多少天,警方的侦查工作大约会在什么时候完成。 笔尖移到4月12号,也就是明天,他突然想起季辞该飞走了。 找季婆婆的那天,季辞告诉他,她把机票延期到了4月12号。 时间过得好快。他发了一阵子呆,最后在12号上重重涂了几个圈,画了一架很胖的小飞机。 在下晚自习之前,他最终做出了最后再找一次季辞的决定。 这个决定让叶希木觉得对季辞冒犯且愧疚,所以他想如果能面谈就面谈。 他决定去季家老屋等季辞。如果季辞明天走,那她今晚应该已经收拾好了行李。她会回季家老屋来,再陪至亲季婆婆一个晚上吧? 怀着这样的期待,叶希木来到季家老屋等季辞。 如果季辞不回来,他只好微信上说。只是在他看来,见面或许还有一成的把握,微信上就微乎其微了。 然而季辞并不在老屋。 他看着季辞的微信出神了一阵子之后,又点开了她的朋友圈,意外发现她在昨天发了一条新的内容。 季辞的朋友圈没有做时间限制,也没有刻意屏蔽他,他甚至能看到季辞在去年朋友圈功能刚上线时发的东西。她很少写文案,通常只发照片,内容主要是她在国外的日常生活,美丽的和滑稽搞怪的各占一半。她一直很活跃,每天都会发,有时候甚至一天发几条,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她回到江城。最新的这条是她回来后发的第一条朋友圈。 这条和过去的风格很不一样。她拍了季家老屋修复之后的样子,还附上了多年前的老照片。她难得地写了一句话,但是西语。叶希木用翻译器翻译了一下,发现内容是:「如果我论文改写这个,valerio能让我过吗?」 一阵惊喜不知来由地掠过心头。季辞的毕业论文要写老屋的改造吗?那这是不是意味着她会花更多时间在老屋上,从而在江城留更长一段时间? 但如果她真的修改了行程计划,是不是意味着她今晚不会回老屋来了?想到这里叶希木的心又沉了下来。 他犹豫着要不要直接微信上问一问季辞,可是他担心自己一旦问了,以季辞的脾气,连见面的机会都不再给他。 就这样焦灼地徘徊了十几分钟,老街破旧的公路上突然传来汽车的声音。来了一辆车——不对,有两辆。季辞不是骑摩托的吗?这车是她的吗? 但两辆车径直冲着季家老屋而来,就算是季辞,也不止她一个人。叶希木把自己藏进了阴影里。 两辆车一前一后停在了季家老屋前的路边,一辆奔驰,一辆的标志很陌生,但是有印象。叶希木很快想起来是现在特别火的特斯拉,翟放放的梦中情车。他还是第一次见到特斯拉的真车,没想到江城居然有。 两辆车上分别走下来一个人,一个是季辞,另一个他不认识,是个穿着衬衣西裤、高大帅气的男子,年龄与季辞相仿。 衬衣男子沿着老屋院墙周围走着,似是在检查新修墙的质量。他和季辞说话的语气熟稔亲昵,聊了几句,他忽然抓住季辞的手,带着她往老屋旁边走。 叶希木懵了一下,又担心他对季辞不轨,就也跟了过去,却看到他正在开隔壁那座已经破败多年的老屋的铁门。他熟门熟路的样子,让叶希木不得不得出一个结论:他曾经是那座老屋的主人。 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 叶希木慢慢退了开去,独自又踅回季家老屋大门旁边。 他注意到季辞开的那辆奔驰车是崭新的,还没有挂牌照,只在挡风玻璃下放了张临牌。 季辞买了新车,看来是打算在江城留下来了。他好像有点高兴,却又不怎么高兴。 没过多久,季辞和衬衣男子又走了回来,看起来季辞要去开那辆奔驰新车。然而衬衣男子从季辞身后抱住了她,很亲密地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季辞就笑着走开了,把驾驶位让给了他。 原来季辞有男朋友,叶希木想。也是,她怎么会没有男朋友。 衬衣男子上车时,墙边的灯光正好打在他的脸上,让叶希木更加清楚地看清了他的相貌。炸花眼尾,标准m形的嘴唇,是很风流寡情的长相,但让叶希木更意外的是这个长相让他感觉很熟悉,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车往后院开去了。叶希木独自在路边的阴影里,胡乱地想着一些事情。一只流浪的母狗带着一只小狗在他面前停了下来,做出了乞食的样子。但叶希木没有食物可以分享给它们,母狗和小狗等了好一会儿,失望地走了。它们不知道已经多久没找到食物了,身体扁扁的,母狗甚至能看到肋间的骨头。叶希木感到抱歉。 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叶希木被一阵特殊的汽车启动的声音从恍惚中拖回了现实。特斯拉雪亮的大灯亮了起来,随即开出去,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季辞的男朋友自己走了吗?叶希木的思绪还有些迟钝,季辞还在不在?她会从后门进老屋,还是走前门?他是不是应该去后面找季辞? 脚步迈出去,没走几步,就看到季辞独自沿着院墙走了过来。她似乎也在出神,想着什么事情,都走到跟前了,依然没有发现他。 叶希木于是叫了她一声:“季辞。” 她果然吃了一惊,甚至回头看了一眼刚才停车的地方。 “叶希木?这都几点了,你来做什么?”她忽然预料到什么,脸色沉了下来,“不会又是为了那个徐什么的来找我吧?” 很难开口,但叶希木已经在漫长而折磨的等待中给自己做足了心理建设。“徐晓斌。”他说,“我找了律师还有别的人,都没有办法联系上徐晓斌。所以……还是想来找你,或许你能找到徐晓斌的联系方式……” “我上哪儿找去!”季辞不耐烦地打断他。她本就心情不好,更难容忍叶希木为了同一件事反反复复地纠缠。 “你妈妈的手机……或者电脑,或者通讯录,她肯定有徐晓斌的联系方式。” “我没有见过我妈的手机。”季辞粗鲁地说,“别的也没有,要有我早看到了。” “可以麻烦你再找找吗……”他近乎央求。 “叶希木,我现在还站在这里跟你说话,已经很给你面子了。你别逼我赶人!” 叶希木沉默了下来。 季辞拿着钥匙开门,锁是好几年前的产物了,十分难开。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爷有意帮助叶希木,抑或是因为陈川的事心烦意乱,季辞尝试了好几次都没有打开,烦躁到甚至连钥匙都插不进锁孔。她暴躁地把钥匙摔在了地上。 “别以为我故意不告诉你,因为我妈留下的那些烂摊子,我跟律师都快把她家里和公司翻个底朝天了,没有就是没有,你还想让我怎样?凭空给你变一个出来?” “再说了,你这么执着要一个手机号有什么用?别说徐晓斌,就算是我,一个陌生人突然给我打电话说一堆,我也要么拉黑要么报警!” 过了好一会儿,叶希木说:“对不起,是我太着急了。” 季辞点起一支烟,靠在墙上不说话。她烦透了。 叶希木弯腰从地上捡起钥匙,插进锁孔,用力按着锁环尝试了三四次,这把满是锈迹的锁“咔哒”一声,终于开了。 季辞拿起锁推开门,冷淡道:“谢谢。” 一只脚踩进门槛,忽然转身,问叶希木:“你到底凭什么认为我妈一定有徐晓斌的联系方式?” “迟老师帮我找了个记者,记者也说以前要找徐晓斌,最快最好的办法,就是找你妈妈牵线搭桥。” 季辞哼了一声,“‘最好最快’,连记者都这么说。”她冷笑道,“没想到我妈还有这么大的本事,迟万生给你找人都联系不上的徐晓斌,我妈就一定能‘牵线搭桥’啊?我妈跟徐晓斌是多好的关系啊?” 说着,她抬头挑衅似的望了一眼叶希木。 叶希木脸上掠过一丝不寻常的神色,欲言又止。 他恰好站在电灯下面,而季辞恰好捕捉到了他这一闪而过的微妙神情。 她立即警觉起来:“你知道什么是吧?你说说,我妈跟徐晓斌是什么关系?” 叶希木张了张嘴,最终说:“我不知道。” 季辞倏然把烟丢在地上,上前抓住他胸口的衣服,恶狠狠命令道:“说啊!” 叶希木依然紧闭着嘴唇,眼睛里反而透出几分绝不会屈服的凛然神情。 季辞仔细端详着他的面孔,和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她推了他一把,道:“看来你是个不擅长撒谎的人。行,你不说,那我来替你说吧。” “你认为我妈和徐晓斌,有不正当男女关系,对不对?” 叶希木的表情果然现出一个不受控制的、诚实的波动。 季辞点点头,露出一个近乎扭曲的笑:“好你个叶希木,你一早就是抱着这个想法来找我的吧?你还挺能装的。”她伸手指向外边,“滚!以后别让我看到你!” -------------------- 第22章 野狗 季辞“砰”地摔上大门,把叶希木隔绝在了外面。她甚至关掉了墙外的灯闸,黑暗如倾盆大雨一般砸在了叶希木身上。 天边那一痕细月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云层覆盖,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叶希木伸手按在了大门上,木质皲裂的底纹和糙硬的触感直达他的心底。 他是怎么搞的,怎么就把这件事搞砸了?明明可以好好说话的。 打开手机,想跟季辞再解释两句,信息发出去,却发现她已经把自己删了。 过了许久,他才确信事情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他打开手机电筒,步履沉重地走去对面路边,去找自己的自行车。 他的老式自行车上装了一个头灯一个尾灯,父亲叶成林给他安上的。母亲刚去世的那段时间,他不愿意一个人在家里住,经常晚上放学后骑车去叶成林值班的林场。 从老街到国道的这一段路没有路灯,叶希木只能就着自行车灯微弱的光缓慢骑行。车灯的照明范围只有很小一片地方,但至少能保障他的安全。 骑出去七八百米,叶希木忽然看到路中间黑乎乎的一坨不知道是什么,骑近了才发现竟是一条被轧死的狗。宽大的车轮从它的腹部一直碾压到头部,血肉模糊,白生生的肋条折断,从单薄的皮毛刺出来。叶希木听到呜呜两声,手机电筒照向旁边,才发现还有一只小狗。地上这只已经看不出形状和颜色,从小狗叶希木才辨认出它们就是刚才在季家老屋前看到的两只。 小狗呜呜鸣泣着,绕着死去的狗妈妈转圈。叶希木心中忽然涌起一种物伤其类的感觉,他把小狗抱起来,放进了自行车的车筐里。 * 季辞回到自己的房间,重重地倒在了床上。房顶上鼠尿洇渍的大片痕迹映入眼帘,她又猛然坐起来,下床,开了手机电筒穿过前后院之间的门洞,走到家婆住的房间前。 谁在他方呼唤我 第21节 耳朵贴在门口,听到了家婆熟睡的鼾声,季辞才略略放下心。 陈川的问话给她一种不祥的感觉。 虽然村委会已经拒绝,辰沙集团却还没有放弃。他们甚至知道了抵抗的人是家婆,所以找了陈川来游说。这说明他们很清楚陈川和自己的关系。 陈川提出给她们换地方,甚至要给家婆换一座“更好的”山。 可是家婆会同意吗?换的新山里,还有地方可以让家婆种云峰茶吗?还有百丈潭和洄龙庙吗? 家婆不会同意的。她已经七十二岁了,在人世间走过了六个轮回。老屋是她对家族的记忆,云峰山埋葬着和她血脉相连的几代魂灵。 季辞悄无声息地离开家婆的房间,回到前院去洗澡。 老屋设施简陋,自来水甚至都是今年才做好的。之前家婆都用院子里的井水。 家里有一个改造过的做了防水和下水系统、贴了瓷砖的卫生间,里面甚至有一个崭新的浴缸,但淋浴和马桶还没有装好。 看起来季颖在今年有意改造这座老屋,然而工程才刚刚开始,她就命陨长江。 季辞洗干净浴缸,烧了水,把自己泡了进去。奔波一整天的疲惫在此刻排山倒海一般袭来,温暖的水让她昏昏欲睡。睡着之前,她还在想,她应该把季颖的这项老屋改造工程继续下去。或许季颖是累了吧?打算在她毕业找到工作之后退休,归隐田园?所以在今年开始了对老屋的现代化改造?她四十四岁了…… 季辞好像看到了季颖,她坐在浴缸边上,长而乌黑的头发湿漉漉的,像是刚洗完澡。她向她抱怨脚腕疼痛,季辞说,脚腕怎么会无缘无故地疼痛?季颖于是当着她的面脱下袜子,整只脚到脚腕全都乌黑得像炭。季颖抬起头向季辞笑,我没骗你吧?她的脸也是乌黑的,牙齿也是乌黑的,季辞惊叫着醒了过来,发现自己依然整个人泡在水里,水已经变得冰凉。 季辞爬起来擦干身体,依然余悸未消。怎么会突然梦到季颖?明明过去一次也没有梦见过,回来这么多天,也从来没有梦见过。 一定是因为叶希木再次和她提起了季颖,甚至说出那些让她感到被侮辱的话。 季辞敷上面膜,重新洗干净浴缸,回到自己房间。打开电脑查看邮件,学校已经通过了她的延期毕业申请,导师valerio表示对中国乡村的古建筑修复感兴趣,建议她多做一些研究后和他约时间电话会议,确定新的论文方向。房屋和车辆退租也都在线上完成了,她的行李暂时寄存在好友lydia家里。lydia对她延期毕业的决定略有不满,但表示能够理解。她甚至建议季辞“带着家婆来上学”,她认为她们国家的气候适宜老年人的病后康复。季辞则反向邀请,让lydia赶紧毕业,毕业之后到她的家乡来拜访。 做完这些杂事,季辞一看时间,竟然已经过了十二点。可她总觉得还有什么事情挂记着,让她没有办法睡觉。出门走到院子里,仰望空中那一痕细细的月亮,叶希木的话又出现在她脑海里: 「你妈妈的手机……她肯定有徐晓斌的联系方式。」 季颖的手机…… 手机…… 她在此之前,确实没有在意过这件事。回江城后,警察把母亲打捞起来后身上及岸上的遗物交给了她。其中除了游泳相关的器具,还有钱包、身份证、银行卡、钥匙、门卡等随身物品。她后来和律师一起检查过,没有任何遗失。 但……手机呢? 在季辞仅有的印象中,季颖确实高度依赖手机。她对智能手机适应得非常好,以至于不管做什么都用手机进行。这在后来季辞检查家中的笔记本电脑和平板电脑时得到了印证。季颖的笔记本电脑没开过几次,里面存储了一些之前用照相机拍摄的照片,除此之外别无他物。平板电脑则是她用来玩游戏和看电视剧的工具。季颖是自己公司的老板,从来不用电脑来处理公务。听她公司的财务说,她要看什么东西,都会要求公司员工打印成纸质版文稿交给她。 季辞之前给季颖的遗物、警官交给她的遗物清单、法医给她的验尸报告等等都拍了照片,她打开电脑全都翻出来,一一仔细看过,确认其中确实没有手机。她突然想起来,那名警官把遗物清单交给她的时候,的确提过一句手机的事。 那名警官说,季颖身上有一个固定在手臂上的防水手机套,但是尸体打捞起来时,手机套里面是空的,很可能手机已经在水中遗失。季辞那时候受到的冲击过大,要做的事情太芜杂,很快把季颖的手机这件事忘记得一干二净。 所以季颖的手机是丢进长江之中了,这个很可能承载了她最重要的生命痕迹的东西,就这样淹没在了江水与泥沙之中,或许要再过千万年,沧海变成桑田,它才能重见天日。 季辞打开手机微信,和季颖的对话框一片空白。她先放开了季颖的朋友权限,然后打开季颖的朋友圈,不由得笑出了声——什么都看不到,原来不光她屏蔽了季颖,季颖也屏蔽了她。 她季辞和季颖,真就是有什么样的妈,就有什么样的姑娘。有什么样的姑娘,就有什么样的妈。 * 吉灵云早早起了床,拾掇清楚之后出门,她打算先去公园散步半小时,然后去菜市场买菜。年纪大了之后她粘不住床,每天五六点就醒。 下楼丢了垃圾,她绕去小区的停车场,例行检查丈夫陈鸿军的车。昨晚二儿子陈川深更半夜回来了,车也停在楼下。 吉灵云很快找到了陈川的车,特斯拉,车标像个锤子又像根钉子,好认,而且全江城独一无二。陈川刚把这车买到手的时候,她和陈鸿军都很生气,一百多万,什么破玩意儿,老外糊弄中国人的一堆塑料加铁皮,还是个插电的,狗屎,不值钱,把陈川骂得狗血淋头。 然而陈川带二老开车去峡江市的旅游景点玩,进了市区到处都是盯着他们的车看的人,有车专门加速超过他们,就为了回头看他们的车一眼,服务区里还有小孩伸手来摸,被大人厉声呵斥说弄坏了你赔不起。 吉灵云和陈鸿军开始感觉到这个车不一般,这回头率,恐怕不比他们开了个劳斯或者宾利少。等到陈鸿军带着吉灵云和陈川去参加饭局,席上的话题不再围绕陈鸿军,而是围绕特斯拉的时候,陈鸿军终于意识到时代已经变了,他私下向吉灵云承认,年轻人有年轻人的玩法。 得到陈鸿军的肯定之后,吉灵云真正对陈川这辆车重视起来。她随身会带一个小手帕,看到陈鸿军的车脏了顺手擦一擦,这份尊荣也赋予了陈川的特斯拉。 然而这个清晨,吉灵云在看完了特斯拉的车屁股、绕到车头去的时候,被骇得整个人都后退几步,心脏砰砰直跳,几乎要从嗓子眼蹦出来。 她揉了揉眼睛,向周围望了又望,确认没有人,才又走近几步,弯下腰。她虽然已经五十多了,眼睛还好得很。 没错,是血迹。车牌上甚至还溅射了一些白色的东西,吉灵云用石头尖尖拨弄了两下,软趴趴的,腥臭。她以前开过饭馆,认得这些生物组织。如果她没有猜错的话,是脑浆子。 吉灵云感觉要吐了,整个人都晕眩着,像要倒下去一样。 不行,她还不能倒。她再次确认停车场四周没人,掏出她的手帕,把特斯拉车头和车牌上红红白白的污渍擦得干干净净。手帕已经脏了,她又从花坛里扯了些草和叶子,把车轮上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的污渍也擦干净。 她随身带着从超市揪来的保鲜袋,扯出一个,把手帕和草叶都装进去,封口打结,严严实实。 出小区后坐上公交车,保鲜袋一直掩盖在衣服底下,她神经质地望向车头和车顶,总觉得仿佛有摄像头在对准自己,她要尽力表现得若无其事。 到了菜市场,她挑了个最脏的垃圾桶,把保鲜袋扯开,里面的东西丢了进去。做完这个她稍稍松了口气,找了个水龙头洗手。认识的摊贩向她打招呼,她微笑着回应,仿佛和平常一样。但她感觉自己扯开的嘴角有些僵硬。 菜市场人声嘈杂,气味难闻。她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拿出手机给陈川打电话。陈川显然还没睡醒,她锲而不舍地打了好几通,陈川才接起来,语气完全是还在梦游的样子,带着几分被惊扰的气恼。 “妈,你干嘛啊?这才六点多钟……” “你昨晚上几点回来的?” “十二点多吧,早着呢妈,我没在外头乱搞也没在外头喝酒。” “你怎么没回自己屋里?跑我们这里来干嘛?” “有点事想跟我爸说嘛……哎哟妈,你再让我睡会行不行?我爸都还在睡吧……” “有什么事不能跟你妈说要跟你爸说?” “不是……都是生意上的事,跟我爸说的时候你不都在旁听嘛……你吃什么醋啊……” “生意上的事?” “那不然呢?我跟我爸还能聊啥啊?聊动画片?” 吉灵云听不出陈川语气中有什么不对,拐弯抹角的策略看来并不成功,她决定直截了当地询问:“你昨天晚上开车回来,有没有撞到什么东西?” “撞到什么东西……”陈川听起来在吃力地回想,“那么宽的大马路能撞到什么东西……啊!是有撞到!” 吉灵云觉得喉咙很干,要说不出来话了,“撞到什么了?” “撞了个狗子。黑漆麻拱的,没有路灯,那个狗子不知道在搞什么就站路中间不动,都到面前了我才看到。” “它看到车来了不跑?” “它就是不晓得跑啊,站路中间把我死死盯着。个头又不大,我开着大灯都靠近了才看到它,两个眼睛跟灯泡似的。刹车也来不及刹。我那时候烦得很,也就懒得管了。” 听到是条野狗,吉灵云才终于放下心来,可是随即又想到了什么,猛的一个激灵,问:“你说路上没有路灯,你是送季辞回龙湾去了?” 陈川被吉灵云已经搞得全无睡意,头脑清醒,口齿清晰地向他妈交代一切:“下午陪她买了车,在峡江市跟几个同学吃了饭,晚上送她回老屋,路上回来的时候把狗子撞了。然后又开车跟朋友去喝了两杯,十二点多钟叫代驾回家——清楚了吗?” 吉灵云立即捕捉到他话语中的漏洞,大声斥责:“你刚才不是还说没在外头喝酒吗?看我回来收拾你!”说完挂了电话。 在超市买完了菜,吉灵云还是觉得心神不宁。又去菜市场旁边巷子里的一个小铺子买了一大包纸钱和打火机,走去江边。 时间依然很早,没到七点,江上的白雾尚未散去,朝阳隐没在云层里。江边有一排大柳树,吉灵云就在柳树下点燃了那堆纸钱。江水的湿气笼罩着树与人,纸钱在浓厚的湿气里缓慢燃烧,烟飞烬绕,徐徐盘旋。 吉灵云的内心被一种莫名的恐惧与不安撕扯纠缠,她翻身跪下来,向江水里磕了几个头。 “放过我们吧,我们真的什么都没做。不要再骇我们了,求求你……” -------------------- 第23章 家议 叶希木把小狗带回了他住的小区。小区保安老爷子特别喜欢狗,以前在森林公安局专门负责养狗,退休后就在单位小区里看门。他见叶希木捡了条小狗回来,乐滋滋地迎上去,帮叶希木在小区院子的水池里先给它冲了个澡,把身上的污渍都冲干净。 “还是个小四眼儿呢!”老爷子看着冲干净后露出原本毛色的小狗说。 这个小狗是个铁包金,通体黑色,四肢和尾巴尖尖是金黄色,眼睛上头还有两片黄色,看着就跟长了四只眼睛一样。 小家伙刚洗了个冷水澡,也不知是冻得还是怕得,瑟瑟发抖。 老爷子从保安室拿了包药粉和一袋散装狗粮给叶希木,“回家再给它洗洗,驱虫药上上,养不了就拿过来给我。” 叶希木谢过了老爷子,但他还是不想麻烦老爷子。老爷子心疼那些退役的警犬,把年迈的、伤残的、没人要的警犬都带回家养,现在他家里五六条老狗,已经养不下多余的了。 这个小狗特别乖,尤其不大声叫唤,害怕或者讨食的时候也只会小声地发出嘤嘤的低鸣,吃完就在角落蜷成一团睡了,就像是懂得不能给人添麻烦似的。吹干的毛发硬硬奓奓的,像一只大猕猴桃。 父亲叶成林出外勤的时候多,身边总带着一只大狼狗。叶希木耳濡目染,也多少明白了怎么养狗。他蹲在小狗跟前,捏了捏小狗还塌着的耳朵尖尖,小狗露出一个可怜巴巴的眼神。 叶希木对小狗说:“赶紧长大吧。” * 早餐桌上,陈川和父亲陈鸿军面对面用餐。陈川端着豆腐脑吸溜吸溜,陈鸿军看他这副做派不惯,拿筷子打了一下陈川的手:“放下!” 陈川已经好几年没挨过老父亲的打,哪怕也就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他惊恐地放下碗。 吉灵云在一旁喂猫,猫是大儿子陈峰夫妻俩养的,陈峰妻子杨静怀孕,两边父母让他们把猫扔了。杨静舍不得,陈峰就把猫送回了父母家,请吉灵云帮忙养。 吉灵云道:“你儿子端着碗吃咋了?吃着你的了?”她把装着两勺猫罐头的盘子推给猫,“逗逗儿,你把碗抱起吃,我不说你。” 陈鸿军早就习惯了妻子的指桑骂槐,充耳不闻,绷着脸对陈川道:“你平时就这个德性?” 陈川不解:“我咋了?这不是我妈买的豆腐脑好吃嘛。” 陈鸿军从鼻子里冷冷地哼了一声。 吉灵云道:“你儿子回家不就图个松快吗!就你!儿子回了家都还不想让他好过!” 陈川古怪地看了他妈一眼,怀疑刚才接的那个电话是不是做梦。吉灵云的那通电话既没有来由,也没有去向,电话里说着“看我回来怎么收拾你”,回到家却带来了早餐,完全就是一个慈母。 不料吉灵云这番话,却好似往陈鸿军这盆半熄的炭火里面浇了一勺油,火势“蓬”的就蹿起来了。陈鸿军把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摔,吼道:“你少在旁边唧唧歪歪!不惹你你还没完没了!都是被你惯得!”他把陈川一指,“你看他现在成什么样子!” 陈川在家确实太放松了一点。身上穿着一件皱巴巴的t恤,散发着衣柜底层的陈年味道,也不知是哪一年的旧衣服。一条宽松的印着骷髅的大裤衩子,还是高三玩乐队的时候买的。身上混杂着隔夜的酒气,头发跟鸡窝一样。 陈川对他爸既有几分敬也有几分畏,以前上学的时候还敢在家当孙悟空以下犯上大闹天宫,现在接了家里的生意,反而在他爸面前更像个大孝子了。 他放下碗起身:“我现在就去洗,总行了吧?” 吉灵云拿起梳子给猫梳毛,猫想跑,被她打了一巴掌按住,忿忿道:“就你一天到晚掉毛,掉得到处都是!叫!叫什么叫!” 陈鸿军说:“坐下!”他盯着陈川的一脸颓唐样儿,恨铁不成钢地骂:“一天到晚花间酒丛的,真把自己当情圣了。” 陈川丧而气弱地抗议:“爸,我是回来跟你商量的,早晓得要挨撅我就不回来了。” 陈鸿军一拍桌子:“你也不想想怎么会到这个地步!还不都是你满脑子就想着些情情爱爱!之前就跟你说,跟季家修屋不要搞得太顶真了,你倒好,你还把康宗发搞起去给她们修!现在好了吧,人家不打算走了,我听康宗发说,她还要出两倍价钱,让他帮忙把整个老屋都翻新一遍!” 陈川只觉得委屈不平:“要你这么说的话,我觉得归根结底还是姓徐的太着急!他们哪怕迟两天再去跟陈保江他们讲,季辞也不至于被她家婆发病吓到。她留下来还不都是因为家婆!” 陈鸿军高声道:“那有什么办法!”他脸色变得更黑了,乌云压城一样,“我看徐晓斌现在是疯了。” “怎么疯了?”陈川问。 谁在他方呼唤我 第22节 陈鸿军道:“昨天我跟那个在省发改委的战友打电话,他给我通了个气,说上面很可能明年年初就要推新政策,强制关停污染严重的采石场和矿场。” 陈川说:“这也不算什么新鲜事吧?一直说要治理环境,淘汰落后产能,口号都喊了几年了,还不都照样开。” “这回说是要来真的,小规模的必须全部关停,一个都不许再开。” “那姓徐的厂子不要关一片?上回柯凡跟我吃饭的时候还没提这个事。” 陈鸿军点头:“照理说是的,柯凡肯定不会跟你说这些。你晓得徐晓斌怎么打算吗?” “怎么打算?” “他说上头不是说关就关小的吗?只要我的规模足够大,那不就不用关了?”他凑近陈川,压低声音道,“罗范金听魅海的老板娘说的,昨天晚上徐晓斌跟柯凡几个人在魅海玩,喝多了说的,罗范金直接把录音发给我了。” “我操!”陈川差点跳了起来,声音又压低下去,“魅海不是峡江市的吗?罗范金这也有关系?” 吉灵云抬头看了他们一眼,脸上露出了迷惑的神情,没听清楚他们在说什么。 陈鸿军哼道:“罗范金厉害得很。”又凑近陈川道,“魅海这种场子以后不能去了,去了也别喝醉,都有录音。” 陈川点点头:“晓得了,我都小心着。”想了下,又问:“姓徐的不至于对这些都没什么防备吧?罗范金给的录音信不信得啊?” 陈鸿军道:“可不可信自己判断。但徐晓斌现在路子越走越野,房地产前期需要大量现金流,他现在很需要江白砂这种挖出来加工一下就能卖钱的玩意儿,在新的政策出台之前,他肯定要想方设法扩张。” 陈川低声嘟囔:“现金牛业务。” “你说什么!牛什么牛!”陈鸿军怒道,“别以为学了几个新词就了不起了,动不动挂嘴上显摆!” “好好好晓得了。”陈川说。他一大早就被亲妈和亲爹相继搞懵的脑子现在终于彻底清醒了过来。他算是看明白了,敢情他爹昨晚上听了罗范金的消息,也烦得不得了,把气撒他身上。 陈鸿军讨厌“现金牛”这个词儿,因为现在陈家的产业里,能带来稳定现金收入的就是陈川负责的建材这块儿。 人越有钱,野心越大。陈鸿军就是这样。鸿吉建材做大了之后,他又想在他手里把规模再翻几番。四万亿之后,他相信国家还要持续投入搞基建,所以他下定决心要做工程项目。他把建材这块成熟的业务交给陈川,自己带着老大陈峰筹备新业务。只是搞工程承包,前期要购入大量设备,还要到处跑项目跑关系,资金上只出不进。 也就是说,他们陈家现在全靠陈川这块业务赚钱。但这块业务又和徐晓斌的辰沙集团深度绑定,能不能回款全看辰沙集团的房地产能不能赚到钱,两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也难怪老爹会为徐晓斌发疯感到心烦。徐晓斌发疯,说明辰沙矿业现在也很缺钱。辰沙矿业没钱,他们就没钱。 狗日的,谁都缺钱。 陈川想了下,说:“那你觉得现在应该怎么搞?我昨天已经跟季辞摊牌了,我都说了,屋我可以给她们做新的,家婆想要老样子,那就还是老样子,让康宗发照着一模一样做个一样的。山也可以想办法找村里重新搞一座,只要她们愿意换地方就行。” 陈鸿军问:“她答应了没有?” “没有。” 陈鸿军阴沉着脸转过头去。“一屋里三个女的,一个比一个犟。” 吉灵云在旁边拿粘毛筒滚沙发上的猫毛,说:“一个比一个漂亮,一个比一个野。我以前还觉得季辞喝我的奶,跟着我们长大,会是个乖乖的姑娘儿,没想到一长大,性格就变回去了。”她叹了口气,“是不是她们这支人的基因太强了?” 陈川道:“爸,我觉得这个事不能操之过急。季辞刚回来,对这边很多情况都还不了解。现在老街上虽然只住了她们一家,但屋不止她们一家啊,她不想搬,别的人还都指望老屋拆了能补钱呢。她也不是听不进去别人话的人,还是通情达理的。我们再跟她磨一阵子。” 陈鸿军狐疑地看着他:“你真是这么想?” 陈川道:“那不然呢?我找她要了家婆的检查报告,给我学医的同学看了,家婆这个身体情况,搬到城里来住是迟早的事,她们在那里耗着有什么意义?” “那好。”陈鸿军说,拿起桌上的两颗圆溜溜的长江石在手里转了转,说,“后天晚上接季辞来家里吃饭吧,你妈过生日。” 吉灵云惊讶道:“哎哟喂,难为您今年记得我这个散生。” 陈鸿军没好气道:“我哪年不记得?” “就是有时候过了好几天才想起来。”陈川揶揄,“行了我去洗澡了。”他把桌上的碗筷都收拣起来端进厨房,路过阳台看到晒着的衣服和被子,喊道“妈!” 吉灵云抬头:“又什么事?” “给你买的烘干机怎么不用啊!” “烘干机哪有太阳晒得好啊!又浪费电!” “缺你这点电费……” 吉灵云含笑走到阳台,“用用用,今天就用,乖儿子的一片心意!” 洗手间里传来淋浴的哗哗水声,陈鸿军坐在沙发上看国际新闻,吉灵云擦桌子。 吉灵云收拾杯子盘子的时候故意弄出些乒乒乓乓的声响,陈鸿军也不知道是没听到还是故意想要忽视,目光一动不动地望着电视,整个客厅里回荡着电视台主持人标准而板正的、腔调一成不变的普通话。 “今天,国土资源部宣布,对今年一季度发现的三起重大国土资源违法违规案件进行挂牌督办……” 吉灵云终于忍不住了,说:“你说当时我是不是不该把吱溜儿接过来带?但是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后来季颖……” 陈鸿军冷漠地打断她:“已经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想了。” -------------------- 第24章 飞鸟 季辞跑了一趟公安局。 运气还不错,询问前台之后,季辞很快找到了之前负责处理季颖遗物的那名警官。 警官名叫胡丽娅,约莫二十七八岁,长得很文气,身上有种让人能静下来的气质。 她还记得季辞,见季辞过来,主动向她打了声招呼,问她“都还好吧?”。 季辞说还行,谢谢她之前帮忙,之前太混乱了,一直没有顾得上来感谢她。 胡丽娅很客气地说是她应该做的。 没聊上两句,胡丽娅接了个电话要出现场。季辞问她能否晚上一起吃顿便饭,她很爽快的答应了。 她还顺便问了下自己摩托车失窃案子的进展。警察态度很好,查了下系统之后告诉她案子已经从派出所移交到公安局,目前还没有线索,他们会继续关注。 其实季辞并没指望真能找到,更何况这才过去一天。她问有没有可能车子已经开出江城了,警察说以他们的经验,出江城有可能,出大峡江市的可能性不太大。要出去的话一般都是盗车团伙作案,他们整个系统都是联网的,团伙作案最终都难逃法网。 季辞感谢了警察。警察的答复又给了她一些信心。虽然保险公司已经在走理赔流程,她还是想找回来,毕竟是季颖的遗物。 季辞订了一个江边的音乐餐厅。 江城虽然这两年发展很快,也有粤味轩这种广式酒楼进入,但人们日常去的餐馆还是以油大盐重、香辣滚烫的本地菜为主。季辞把大众点评上的餐厅翻了个底朝天,最后选了这么一个地方。 季辞六点到了餐厅,选了个可以看江景的位置,四年前修起来的江城市长江公路大桥尽收眼底。餐厅面积不大,就七八个桌子,客人也不多,一半都空着,让季辞很担心老板赚不到钱。 环境的确雅致,桌上点着蜡烛,一个小玻璃杯装着新鲜的插花,几茎铜钱草和一小把黄灿灿的毛茛花。第一次见到用这种山野路边常见的花草做插花,季辞拿起来看了又看,野趣十足,老板显然用了心思。 胡丽娅过了七点才到,抱歉地跟季辞说证据采集和写材料花的时间久了一点。她已经换掉了警服,穿着普通的白t和运动裤,扎着中马尾,模样文静秀气,说她是幼师都可能有人信。只是眼睛底下的两抹青黑,泄露了她非同寻常的工作量。 可能因为是私人场合,胡丽娅没有再跟季辞说普通话,而是讲江城方言。她告诉季辞,她是2008年从邻市的一个山区乡镇考过来的,在江城工作了五年,已经对这里产生了感情。季辞开玩笑说胡丽娅的江城话比自己的都“土”,胡丽娅则笑称自己和人民群众打成一片,单位给她解决了户口,现在已经是个正儿八经的江城人了。 因为两个人等会都要开车回去,季辞没有点酒,她要了一杯果蔬汁,胡丽娅则说要一听红牛。季辞暗暗称奇,身边除了搞体育运动的,还没见过谁拿红牛当饮料喝。胡丽娅是个猛人。 服务员委婉地道歉说餐厅没有红牛,胡丽娅说那就换别的吧,季辞抽出两张二十元的现金给服务员,请他帮忙去对面超市买一听。 胡丽娅笑笑表示感谢,说:“不好意思,太累了,不喝点提神的我怕我等会吃着吃着睡着了。” 餐厅里播放着小提琴的独奏曲,不知名的曲调,优雅婉转。菜品陆续上来,口味不差,胡丽娅吃得很快。季辞先前就看出她很需要补充能量,有意多点了肉类,她果然吃了很多。 两个人吃得七七八八,胡丽娅看起来精神好多了,开口道:“我就知道你还会来找我。” 季辞问:“为什么?” 胡丽娅用纸巾擦了擦嘴,道:“说不清楚,就总觉得这件事好像还没有真正结束。”她抬起头对季辞笑了笑,“没什么实在的依据。以我这个身份,不应该这么说话。但我觉得你应该能懂,就是女人的第六感。” “我知道。”季辞点点头, 胡丽娅向周围望望,笑道:“我还是第一次来这家餐厅,很漂亮。” 季辞说:“我去公安局,是想问问你我妈手机的事情。但其实你之前跟我已经讲清楚了。本来想着你要是不在就算了,但恰好你在。” 听了她这句话,胡丽娅似乎陷入了沉思,过了好一会儿,她说:“你今天不来,也许以后也会来。” 季辞还没想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胡丽娅已经换了一种更正式的口吻,说道:“手机一般都是重要证物,但你母亲的手机,我们没有找到。她带着臂套,说明手机作为贵重物品她带在身上,而不是和其他毛巾衣物一起放在岸上,这是合理的。臂套中没有找到手机,我们在没有其他证据的情况下,只能暂且推断手机已经在江中遗失。” 季辞点点头:“所以我也没什么好问的了,但你能给我讲讲你当时发现她的……的时候的感觉吗?” 胡丽娅轻轻挪动了一下身体,道:“局里经常接到这种溺亡的案子。不过呢,夏天是高峰期,三月份出现这种情况,还是比较少见。 “我们调查过你母亲的情况,国家二级游泳运动员,江城冬泳协会会员,参加过五次峡江市冬季长江抢渡赛,最近一次是2012年12月1日星期六。每一次都成功渡江,最好成绩是个人抢渡赛女子组铜牌。” 她喝了一口红牛,瞥见季辞脸上惊异的表情,问:“你不知道?” 季辞说:“我只知道她很喜欢游泳,也很会游,我的游泳就是她教的。她每个星期都要游两回。除了天气不好以及生理期,一年四季雷打不动。” 胡丽娅点点头:“是的。你跟你母亲关系不太好,我们也了解。” 季辞沉默,无意识地咬着果蔬汁的吸管。不得不承认,警方的调查确实很全面。 胡丽娅说:“关于你母亲的死因,我们查得很细。法医的尸检报告你已经看过了,很详实,无论基于现场勘察、尸检还是实验室检测,结果都指向意外溺水身亡。根据我们和保险公司的调查,排除了你母亲选择自杀的可能性。” 季辞说:“季颖不会自杀。”她的脸色变得不怎么好看,“她很自私,只要自己高兴,从来不管别人的感受。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自杀。” 胡丽娅对此不置一词,继续说:“你母亲今年3月初刚进行过一次全面体检,检查报告显示身体十分健康,不存在影响运动能力的疾病。3月25日全天天气都很好,从你母亲下水的位置看,她选择的是一片安全性很高的水域。我们向冬泳协会了解过,那片水域是冬泳爱好者们经常进行训练的地方之一,成熟稳定,不存在湍流、漩涡之类的危险因素。” 季辞道:“所以你的意思是,她本来出意外的风险很低。” 胡丽娅说:“是的。但是长江冬泳本来就是一件存在意外风险的行为,我只能说,从你母亲的个人经验和个体素质来说,本来出意外的风险很低。” 季辞喃喃道:“还是因为喝酒。” 法医的尸检报告上清楚写明,从季颖的血液中检查出了酒精成分。从含量推断,季颖下水时是清醒的,并没有到意识模糊不清的程度。但这样含量的乙醇依然有可能加重心血管负担、导致痉挛、呛水、呼吸困难等意外发生。综合其他因素,法医认为季颖溺亡与她饮酒后游泳有关。 季颖很喜欢喝酒,这一点季辞也很清楚,她不但喜欢喝,而且很能喝,一般男的都不是她的对手,包括陈川的爸爸陈鸿军。季辞一直觉得自己酒量好,就是来自季颖的遗传。 季颖家里到处都放着酒,阳台有,床头也有,随时随地都能来上两口。 其实很容易想到,季颖酒后游泳不是一次两次。 只是一百次不出问题,也不能保证一百零一次不出问题。 胡丽娅道:“我向法医建议了毒物检验,没有查到任何问题,基本排除了她误服药物,导致游泳过程中出现意外的情况。总而言之,所有的调查结果都不支持‘他杀’这种可能。” 季辞问:“现场有目击者吗?” 胡丽娅摇头:“我们没有找到目击者,只找到了附近的监控录像,有限范围内,都只看到你母亲一个人。” 季辞点点头:“辛苦了。” 两个人又聊了一些日常生活的事情,季辞好奇她做刑警的感受,胡丽娅则好奇她在国外的生活。或许因为年龄相差不多,两人还挺聊得来。 一直聊到九点半餐厅打烊,两个人才起身回家。她们的车都停在餐厅门口路边,季辞把胡丽娅送到她的车旁边,看到胡丽娅开的还是工作用的警车。 季辞调侃道:“换衣服有啥用?” 谁在他方呼唤我 第23节 胡丽娅笑道:“不是怕你吃饭有压力吗?” 季辞笑起来:“你车停门口,一整个餐厅都压力上了。” 胡丽娅坐进车里,季辞帮她把车门关上。胡丽娅把车开出来,季辞向她的后视镜挥了挥手,准备去开自己的车时,胡丽娅摇下车窗叫住了她。 “你认识徐晓斌吗?” 这三个字就这么再一次突兀地出现在季辞面前,季辞愣了一下才说:“不认识。辰沙集团的老总吗?” “你母亲另外那个孩子的父亲。” 季辞的瞳孔在夜色中放大了。 “看来这事你也不知道。”胡丽娅说,“但我还是想告诉你,你母亲在2008年生下那个孩子,2009年和徐晓斌断绝关系,开始独立经营自己的公司。我们调查了徐晓斌,他说和你母亲分手后就只有商业关系,不存在任何经济纠纷和情感纠纷。我们检查过你母亲和徐晓斌的公私银行账户,确实只有一些对公资金往来。调查他们的社会关系,也都反映你母亲和徐晓斌这几年只有商务合作,没有男女私情。” 季辞的手指微微有些颤抖,“那你问过徐晓斌吗?他们当年为什么分手?” “因为你母亲产下的是一个脑瘫儿。徐晓斌说,你母亲不愿意承担照顾这个孩子的责任,和他产生了激烈冲突,最终孩子留给了徐晓斌,你母亲和他分手。” * 季辞把车开到了江边。 站在水泥堤上向下望,江水暗暗沉沉,反射出路灯的片片光斑。 恍惚之间分不清脚底下的江水是固体还是液体,这片水域仿佛有一种特殊魔力,吸引着人抬足迈入其中。它在召唤,来吧,来吧,来我的身体上行走。 这就是母亲下水游泳的地方。虽然胡丽娅当初就给了她这个地址,她还是第一次过来。 在六年级之前,她见到母亲的次数屈指可数。那时候很多人嘲笑她没有爸爸,她很早就懂得反击回去,用一些更具羞辱力的词句。也许就是从那时候,她就能精确地捕捉不同人的“耻感”在哪里。 但当有人说她是没妈的孩子,她就会毫不服气地说:“我妈出门赚钱了!她迟早会回来!” 六年级,和陈川闹翻之后,她想,我在陈川家住不下去了。正在这时,母亲仿佛从天而降,把她接去江都风华。 她那时候只觉得自己扬眉吐气:我也是有妈妈的人了! 那两年里,她和母亲的关系很好,母亲带她去江边玩沙,教她游泳,带她去峡江市的景区玩耍,一起吃各种好吃的。 她以为母亲从此会一直陪伴自己,她觉得只要母亲不再离开,那么过去十一年的缺位,也不是不能原谅。 然而事与愿违,季颖就像一只自由的飞鸟,那两年不过是她在江城短暂的栖息。她给了季辞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但很快又厌倦了这样的生活。她再次远行,什么时候离开,什么时候归来,永远不可预测,无法约定。 季辞伏在岸上,伸手去江中捞了一捧水。 江水冰凉,长了脚的精灵一样飞快从指缝间滑落。 坐在岸边,满耳都是江水拍打岸堤的水声。季辞想不明白季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每对她多一层了解,却对她更不了解。 一片混乱的思绪中,季辞的手机响了起来,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季辞看了看,按下接听键。 “是季辞吗?” 季辞感到这声音有些熟悉,然而电波的传导轻微失真,让她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她应道:“是,你哪位?” “我是叶希木,你先别挂!” 季辞的拇指已经放在了挂断键上。 “你的车!你的摩托车还在吗?” -------------------- 今天的第二更 第25章 捕猎 但凡叶希木换个语序,换个说法,没把“你的车”三个字放在前面,季辞肯定已经挂了电话。 “摩托车?”季辞问。 “摩托车,我看到了一个长得很像的。”他说话还有点气喘吁吁。 “你现在在哪?” 叶希木给她报了一个地址,又不是很确定地问:“真的丢了吗?” “丢了。”季辞简洁地说,“你等我一下,我很快就到。” 叶希木报的那个地址就在江边,距离长江大桥不远。季辞开车过去只用了五分钟。 这里位于江城城区边缘,已经很晚了,路上看不到几个人。季辞一眼就看到了站在路边的叶希木,穿着黑色的t恤和校服裤子,手里牵着一条小狗。 他见到季辞的车,伸手招了招,季辞在路边停了下来。 他居然认得她的车,季辞想,那么昨天晚上,他比她先到老屋。 季辞开门下车,“你哪来的小狗?” 叶希木没想到她首先问候小狗,低头看了眼狗:“捡的。” 季辞啧啧了两声:“学霸就是学霸啊,还有时间捡狗。”她半蹲下来用力揉搓了两下狗头,“丑死了。” 小狗吓得要命,一动不动地任由季辞蹂躏。 叶希木心里头对季辞的隔阂少了一些。他知道如果季辞真的嫌弃这狗,碰都不会碰它一下,更不用说拿两只手去搓。 玩够了小狗,季辞站起来,“你说你看到我车了?” 叶希木点头,指着前面的路口,“刚才看到有个人骑过去了,但车牌号跟你的不一样。” 季辞道:“怎么想到要给我打电话?” 叶希木立即说:“我不是在找借口。” 季辞说:“叶希木你怎么这么敏感?” 叶希木低声哼了一声,牵着狗往前走了两步,季辞上前去拦在他面前,斜倚在路边的栏杆上,说:“打电话把我喊过来,喊过来又不说话。”她食指转着车钥匙,“你想搞什么?” 她很幼稚地抬起脚拦住小狗,小狗着急地绕来绕去,却半步前进不得。 叶希木停下来,说:“虽然车牌不一样,但我记得你那个车的尾灯换过,不是原装,颜色有差别。这个车是一样的。所以我怀疑是你的车,被人偷了套了个假牌。” 季辞说:“你思路挺大胆。” 叶希木把整个儿钻出栏杆的小狗提溜回来,说:“你这个车在这边也不大可能有第二辆。” 车钥匙在手上转了两圈,季辞考虑完毕,说:“你要回家吗?我送你回家。” 叶希木愣了一下,说:“我家离这儿不远,我可以走回去。” 季辞道:“那行,谢谢你告诉我,欠你两顿饭了。”说着她走回自己的车,拉开了车门。 叶希木道:“你……你去哪儿?” 季辞道:“找车。” 叶希木问:“去哪儿找?” 季辞指前面的路:“假设你的推测都是对的,那么偷车的应该不会上长江大桥,会被拍到,拍到的话很容易被警察发现。我车昨天才丢,今天这么晚骑出来,大概率是忍不住想飙车爽一爽。咱们江城就这么几条大路,晚上人少车少的路线,从这里过去就只有环城大道。”她看着叶希木,笑笑,“反正我也没事,那就上去遛遛呗,说不定运气好能碰上呢。” 她露出一个有点邪气的笑:“正好,我也还没上牌。” 她坐进车里,正准备关上车门,叶希木叫住她:“我能跟你一起去吗?” 季辞看了下表,“你不用回家复习?” 叶希木说:“走一圈,如果找不到,你送我回去。” 季辞道:“也行,就当帮你散散心。” 叶希木抱着小狗上了副驾驶,把座位往后移,让小狗待在座椅前的空间里,用腿把它固定住,然后系上安全带。 季辞道:“你还挺有经验。” 叶希木道:“以前跟我爸出去,带过小警犬。” 季辞笑笑,发动了车。 季辞把车往环路的方向开。路上问叶希木:“你这么晚出来遛狗?” 叶希木嗯了一声。 “遛这么个雀嘎大的小狗这么累?给我打电话还喘上了。” 叶希木惊讶于她还在意这些细节,承认说:“其实是跑步。每天晚上出来跑步。” “哦,难怪。”正红灯,她扭头看了眼叶希木,注意到他的前额发微微汗湿,还没干透。难怪那天在医院里看到他,年纪虽然不大,天天读书做题,却有一副非常漂亮的身材。 叶希木问:“你什么时候丢的车?” “昨天。” “然后你就买车了?” “我本来就要买车。” “我以为你要出国了。” “那你昨晚上还跑我老屋来?” 叶希木低下头,捏着狗耳朵,不说话。 “如果我昨晚上没回老屋呢?” “那你就不会叫我滚了。” 季辞笑了两声。 车很快就要上环城大道,季辞说:“你猜他如果跑这条路,是顺时针还是逆时针?” “顺时针吧。”叶希木说,前面右拐就能开始跑了,正常人都会这么选择。 “好,我也这么想。”季辞说,径直从路口左拐,上了对面那条道,开始沿环城大道逆时针跑。 叶希木很快反应过来,她是想和对方正面遭遇,这样更快一些。而且靠外侧车道行驶,明显就是为了能快速安全地一把掉头,是有经验的司机的做法。 环城大道其实是去年新修的江城通往峡江市的新公路中的一段,因为绕老城区一周,所以江城人又称这段道路为环城大道。环城大道是一级公路,双向四车道,宽阔,整齐、漂亮,能看出江城在发展上的野心。 谁在他方呼唤我 第24节 季辞的车没有开得很快,叶希木注意到表盘上的速度就六十五码左右。她在捕捉猎物,双眼专心致志地看着前方。 脚边的小狗不安地动了一下,叶希木把手放在小狗毛茸茸的头顶。 道路两侧崭新的路灯阔绰地投下满地光辉,雪亮的双实线缎带一样绵延在道路当中。宽阔大道空空荡荡,道路两侧寂静无声,民房陷入沉眠,余下零星灯火。 叶希木侧头看了季辞一眼,环路已经走了大半,依然一无所获。 她右手搁在方向盘上,左手轻握成拳,食指指根抵在嘴唇上,神情若有所思。 叶希木心底掠过一丝忧虑。 他刚才看到那辆摩托车从他身边飚过去后,没多想就给季辞打了电话。 有没有意义呢?如果还是找不到,岂不是徒增她的烦恼?又或者,她会不会觉得自己在骗她? 很快又回到了他们进入环路的起点。季辞把车停了下来。 叶希木说:“也许他们从中间下了环路。” 季辞看了下仪表盘的时间,23:10。 “再等五分钟。”季辞说,“还是不来的话我送你回家。” 叶希木沉默地看着前方。小狗累了,头颅靠在他的脚踝上,暖乎乎的。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23:12,23:13,23:13,23:13……23:14…… 叶希木注意到季辞并没有挂空挡拉手刹,而是一直踩着刹车。从他的视角看去,她蓬松的长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像极了一只充满野性的鹰。 时间跳到了23:15,叶希木又看了季辞一眼,季辞坐着一动未动。车里本是新车特有的味道,混杂了皮革、橡胶、漆与蜡的气味。现在又幽幽地飘出一股新的香气,带着苔藓与植物根茎碾碎的的苦香——她开始把玩一个很小的香水瓶子。 23:16,季辞松开了刹车,准备掉头回城区。 叶希木忽然伸左手按住了季辞的右臂,“前面。”他说。 季辞又踩下了刹车。 前面出现了一道灯光,灯光飞速逼近,只有一个灯!摩托车! 季辞打死方向盘,极快地在这个路口调转了车头,几乎是同时和对面来的摩托上了同一条车道。奔驰刺眼的大灯逼得摩托车不得不临时放缓了速度,季辞认出来,就是母亲那辆本田!骑车的是个身材干巴的男人,戴着个硕大的头盔,穿着紧身牛仔裤和牛仔夹克。 摩托在内道,季辞驱车从外道逼向内道,试图将它逼停。干巴男发现她在追赶,竟越过双实线上了对面车道,开始猛加速向前冲,试图逃逸。 季辞狠狠一脚油门踩了下去。 叶希木被惯性向后压在了椅背上,小狗也被紧紧挤在了他的腿上,发出低低的一声呜鸣,叶希木用腿将它紧紧固定住,伸手抓住了窗子上的把手。 仪表盘上的速度一路飙升。叶希木的心跳也随之加快。 季辞还没忘记用远光灯不停地晃前面的摩托,但没有鸣笛。叶希木注意到这一点时,忍不住分散了一部分注意力去看季辞的表情。 季辞开得十分冷静,仪表盘红的蓝的的光映照在她脸上,看不出一丝急躁暴怒的情绪。她的眼睛里甚至出现了丝丝兴奋,诡异而愉悦的兴奋。 摩托车飚上了顶速,时速估摸上了二百五十码,距离越甩越远。然而季辞并没有着急,以一个稳定的速度追逐。 “害怕吗?”她忽然开口。 叶希木过了两秒才意识到她在问自己。 “早知道就不上来了。”他说,但季辞能听出他这个语气并不认真。 季辞道:“那你觉得我能追上他吗?” 叶希木说:“我突然很想好好学习,参加高考。” 季辞大笑起来。 摩托车又出现在了视野里。对向来车,远光灯迫使摩托车把车速降了下来。 季辞说:“有戏。” 叶希木问:“为什么?” 季辞没说话,再加速,再一次缩短了和摩托车的距离。 突然,摩托车猛一个拐弯,进了一条乡间马路。 “傻鸟。”季辞骂了一声,也降速拐了进去。 叶希木转头仔细辨认周围的环境,说:“这条路再往前一公里,有一个廊桥,摩托车能过,汽车过不了,他估计想从那里甩掉你。” “有大弯吗?” “没有,一直到廊桥都很直。” “那好。”季辞点点头,“你坐好,把狗子压住。” 这一次她把油门踩到了底。这种路季辞可就肆无忌惮了,荒无人烟,一边是山一边是小河,没有路灯也没有摄像头,她野性大发。 叶希木也明白了季辞为什么骂那人是傻鸟。这种乡间路路况远不如环城大道,道路不平整,多碎石块,又没有充分的照明,摩托车速一高,就很可能会飞出去,优势不如汽车。 奔驰很快逼近了摩托。五米,四米,三米……车灯的视野里也出现了那座廊桥,摩托车还没有放弃,朝着廊桥狂奔,声浪轰鸣。 车内的雷达警报刺耳地响了起来,普通警报,紧急警报! 季辞根本没有降速的意思,在摩托准备拐弯上桥的时候,车头“砰”的一声,擦上了摩托车的车尾。 摩托车轮胎一歪,整个儿重重摔在地上。 干巴男被压在车下呻吟。 季辞开着手机灯走近,叶希木把摩托搬了起来。 干巴男挣扎着站起来,拖着腿想要逃跑,季辞抬脚又把他踹在了地上。 “还能跑啊?我把车开过来再碾两下?” 干巴男抖抖索索把手机摸出来,“我要报警……操……我要报警……” “你报啊,省得我报了。”季辞说,“偷车的小贼。” 干巴男手机上“110”三个数字都打了出来,手指在绿色的拨出键上突然停了下来。 他抬起头惊愕地望着季辞。 季辞问:“公了还是私了?” 干巴男叫嚷起来:“这车不是我偷的!” 从他混乱的解释中,季辞听明白了,这个人是个修车的,昨天有人把这辆车送到他打工的修车铺子里,让他老板做改装。他对摩托车有点瘾,没开过这个,就拆了gps,套了个别人的车牌,趁着晚上没人偷偷开出来飙车玩。 季辞问是什么人送过来的,他说不知道。干巴男长着一副无赖嘴脸,季辞知道问他也问不出个所以然,索性不再追问。 季辞问旁边站着的叶希木:“你是不是会开车?” 叶希木轻声“啊”了一下,说:“会的,我爸让我学的。但我还没驾照。” 还没成年,当然没有驾照。但她从刚才叶希木在她车上的操作,猜到了他会开车。 季辞点了下头:“就开到市区,没多远,你慢点开。”她示意叶希木上车,她则往摩托车走去。 干巴男挣扎着起来叫道:“操,你们抢我的……” 季辞转过身:“我再问一遍,私了还是公了?” 干巴男问:“怎么私了?怎么公了?” “公了我现在报警,你跟着去做笔录。私了就是我把车带走,剩下的你自己想办法。” 干巴男哭丧着脸道:“我想什么办法?我把车子搞丢了老板不打死我啊……” 季辞说:“那要不还是报警吧。” “不……” 季辞说:“那这样吧,你把你们车铺子名字告诉我,我跟警察去通个气。你回去跟你们老板说,就说警察查过来了,说是赃车,带走了。” 季辞轻车熟路地发动了摩托。她让叶希木开着奔驰先走,她骑着摩托在后面跟上。 一车一摩托很快远离了廊桥,干巴男在后面声嘶力竭地叫嚷: “……车牌子!把车牌子给我……” -------------------- 补药学季辞啊…… 超速飙车是不对的!!! 让没有驾照的叶希木去开车也是不对的! 第26章 小狗 叶希木把车停到江都风华小区外面的马路边上,挂泊车挡熄火。 车窗外,季辞骑着摩托车进了小区。 叶希木下车,走到车前面查看车头。车头没有大损伤,但崭新的漆面还是被擦出了一块深深的伤痕。 没想到真的追上了。 叶希木依然觉得整个过程像做梦一样。 应该是在那个人面对对向来车减速的时候,季辞认定自己能追上他。 叶希木现在明白了季辞那句“有戏”的意思——那个人虽然喜欢飙车,但还是要命的。 但季辞不一样。 叶希木深吸了口气,感觉自己从鬼门关滚了一遭。现在还能好胳膊好腿地待在这里,也不知道是自己的运气还是季辞的运气。 他坐在大桂花树的花坛边上等季辞,忽然感觉右边肩膀被拍了一下。他下意识往右看,笑声却从左边响了起来。 好幼稚好老套的招数,但他还是上当受骗。 “走吧。”季辞很爽快地说,“都十二点了。再耽误你学习,那我真就成实二的罪人了。” 叶希木说:“没有。” 两个人走到车边,小狗正站在座椅上,扒着车窗,眼巴巴地看着他们。叶希木打开车门,抱起小狗,小狗立即伸出舌头舔他的下巴。 “它还挺乖的,也不叫。”季辞说。 谁在他方呼唤我 第25节 “捡到它的时候一直在叫,它妈妈被车轧死了。带回去就不叫了。” 季辞沉默了片刻,系上安全带,“你养得了吗?养不了给我养。” 叶希木惊讶转头:“你要养它?” 季辞道:“实话实说吧,你没你那么有爱心。但我想至少在你高中毕业之前,它在我这里,比待在你家合适。” 叶希木低头抚摸毛茸茸的小狗脑袋,过了一会儿,轻声道:“谢谢。”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提起小狗妈妈的事情,同时让季辞和叶希木两个人都心有所感。季辞开车送叶希木回家,两人一路无话。 叶希木住的小区在靠近长江大桥的江边,位置比江都风华偏一些,但沿着滨江大道,很快就开到了。 “狗就放车上吧。”季辞说,“我养在老屋,你想它了就过去看。老屋的钥匙放哪儿你也知道。” 叶希木同季辞道了别,下车没走几步,听见季辞叫住他:“昨晚的事情,是我不对。我情绪不太好,冲你撒气了。” 叶希木没想到季辞还会同他道歉,说:“我也不对,我不该……” 季辞打断他:“也没错。” 叶希木惊讶地看着她。 但季辞没打算继续就这个话题谈下去。她低头点了一支烟,暗红的火光映照出她轮廓分明的五官,蓬松蜷曲的长发像黑色的云一样拥着她。很像电影里的画面。 “早点回去睡吧。”她的声音里终于露出几分疲惫。 叶希木踌躇了一下,说:“你不出国了吗?” “我休学了一年。” 叶希木了悟地点点头,隔了一会儿,又说:“你两个车都要修了。” 季辞掸掸烟灰,“再说吧,找回来就不着急了。” “你男朋友会陪你修吧?” 季辞闻言,突然笑了一下,直起身走近叶希木,直呼他的姓名:“叶希木,你这话什么意思?” 这一片都是上个世纪的居民楼,街道也很老了,路灯照明不如其他地方。叶希木站的地方很暗,看不清他的表情。 “没什么意思,就问一下。” “你昨晚来得还挺早嘛。”季辞说,“你不认识他吗?” “不认识。” “他是你女朋友的表哥啊。” 叶希木吃了一惊,道:“我没有女朋友。” 季辞露出一个眉眼弯弯的假笑:“我开玩笑的。”她绕回驾驶座那边,笑道:“行了,我走了,早点休息吧。” 奔驰车赤红的尾灯很快消失在夜色里,连同车里让人捉摸不定的人。 叶希木往小区里走。他总觉得双手空空荡荡,像是少了什么。 也许是小狗吧,他想。 正出着神,手机响了一声。点开,竟然是季辞申请加他微信好友。 叶希木迟疑了半晌,终于下定决心,点了拒绝。 然而季辞的好友申请很快又发了过来:「你搞什么?小狗叫什么名字?」 叶希木感到没有办法,只好选择通过好友申请。 * 季辞接到了陈川的电话,让她周日晚上去他妈吉灵云家,一起给吉灵云过五十三岁的生日。 虽然两个人之间还冷着,但吉灵云生日季辞不可能不去。她既然已经决定休学一年留在江城,本就应该去看望干妈吉灵云。 陈川给季辞发来了地址,季辞发现小区名字换了,问陈川才知道他们去年又换了房子。 新的小区在江城明珠购物广场旁边,前年刚交房,装修完又放了大半年才进去住。 季辞专门去峡江市给吉灵云买生日礼物,顺便把奔驰送去4s店维修。回来的时候陈川在明珠购物广场外面等她。 时间已经六点半,天都擦黑了,明珠购物广场不愧叫这个名字,主体是一座六层楼高的法式建筑,外立面装饰得富丽堂皇,所有灯亮起来之后,华光璀璨,真有种大城市纸醉金迷的感觉。朝天上看是这样,朝地下看,又是另一番烟火气十足的光景。路两边密密匝匝的摆着各种小摊,臭豆腐烤串绿豆汤之类的小吃,小饰品小玩具衣帽鞋袜,卖花的卖时令水果的卖气球的,招人喜欢的什么都有。还有几十个老头老太太跳广场舞,小孩儿们坐着摇摇车,戴着面具打闹追逐,生机勃勃。 等陈川时,季辞站在购物广场外看了好一会儿,五年前的江城还没有如此繁华的地方。 “不好意思来晚了。”陈川小跑着过来,拎起季辞买的大包小包的礼物,“让你少买点,怎么买了这么多?” “这么长时间没来看干妈,都不知道她喜欢什么了,就各样都买了点。” 陈川见礼物里有奢侈品围巾、大衣,有珠宝首饰,还有高档滋补品和护肤品,道:“这下好了,只怕要高兴得睡不着瞌睡,都是她想要又不舍得花钱的东西。” 季辞道:“是她喜欢的就好。”她环顾周围,感叹道:“这地方太热闹了,干妈肯定很喜欢吧?” 陈川道:“就是她选的地方。我说买个江景房吧,她说江边太潮,风大,容易得关节炎。这边想买什么下楼就能买,跳舞也方便。” 季辞说:“干妈就喜欢热闹,江边对她来说太冷清了。” “我说再等几年呗,听说万达正在跟上头谈,说不定过两年万达也开进来了,那不比现在更热闹?” “干妈怎么说?” 陈川道:“我妈说,峡江市的万达我又不是没去过?太大了,没什么人情味儿,都是你们年轻人玩的地方。”他模仿吉灵云赌气模仿得惟妙惟肖的,“我就喜欢明珠。” 季辞好奇问道:“伯伯不反对吗?” 陈川道:“我爸是什么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不像我妈会享受生活,满脑子就只有赚钱。他觉得这套房子地段好,能保值,将来也好出手,就同意买了。”他看着季辞说,“你猜他为什么判断这房子好出手?他说我妈喜欢就证明大部分江城人都会喜欢,我妈,能代表江城广大群众的普遍口味。” 季辞笑起来。 从明珠购物广场穿过去,就是吉灵云住的小区,再走过一条街就是农贸市场,往南则是文昌公园。确实是个生活便利的好地方,难怪凡事挑剔的吉灵云相得中。 楼房总共十二层,吉灵云在八层。陈川说吉灵云选中这层,不光是数字吉祥,还正对文昌公园的魁星阁,可以说是大吉大利。 走到门口,陈川自动后退,示意季辞在前面。按门铃时,季辞回头看了一眼陈川,陈川给了她一个“担心啥?有我呢”的眼神。 吉灵云亲自来开的门,一见是季辞,高兴得对她又抱又亲,亲热完了才把季辞仔细端详,夸奖说:“吱溜儿怎么又长高了?之前看还不觉得,这一抱我都要抱不到了。”又说,“真的是长成大美人了,要不说,还以为是哪个明星进来了。” 季辞亲亲热热地叫吉灵云干妈,仔仔细细将她关心问候了好一番。陈川都找不到机会插嘴,就在目光与吉灵云对上时,抬了抬手里的礼物,示意都是季辞买的,给放进旁边的储物间去,吉灵云冲陈川摇摇头,示意他放到自己房间里面去。 吉灵云把季辞带去客厅,其他人除了舅妈陶欣和表弟丁斯飞,都已经到齐了。 陈川父亲陈鸿军是陈家那边的老大,也是唯一的儿子,陈鸿军有两个亲妹妹,都已经出嫁到外地,所以陈川一家在江城和吉灵云的妹妹弟弟往来更密切。 吉灵云的妹妹叫丁晓庆,丁晓庆在陈家的公司里做财务,老公叫李圣强,开酒厂,做礼品生意,李佳苗是他们的独生女。 弟弟叫丁晓吉,妻子叫陶欣,夫妻两个都跟着陈鸿军做生意,开着家具厂,儿子叫丁斯飞,比李佳苗小一岁,在实验二中读高二。 李佳苗晚自习请了假,下午的课上完就过来了。丁斯飞还在上补习班补数学,陶欣去接他了,等他们回来再开饭。 这些都是熟人,季辞唯一没见过的只有陈川哥哥陈峰的妻子杨静,她和陈峰去年刚结的婚,现在正在孕期,刚刚显怀。 这些人都没有去季颖的葬礼,五年来还是头一回见到季辞,表情都显得意外。丁晓庆心直口快:“这是季辞嘛?长得都快认不出来了!不是小姨笑话你啊,之前也好看,但是土气,现在,哎哟,太洋气太漂亮咯!” 吉灵云说:“要不说女大十八变呢!” 丁晓庆说:“这哪是十八变,都三十六变了!”众人都笑起来。 季辞这才有机会按照江城的礼节,一一称呼了所有长辈,给每个人送上专门的伴手礼——幸亏她回国时从机场免税店带了一堆西班牙特产护手霜和糖果回来。 多年不见,少不得聊上几句,不过也都是些在国外过得怎么样,吃些什么,去哪里玩过之类不痛不痒的常见问题。对这些问题,季辞有一套常用的话术,挑一些大家喜闻乐见的段子讲,很快把长辈们逗得哈哈大笑,连不苟言笑的陈鸿军脸上都有了一丝松动,说“好好一个姑娘儿,怎么也走‘搞笑’路线了”。 吉灵云回到自己房间,和陈川一起把季辞送的礼物收拾出来,全部都塞进柜子里。 吉灵云说:“这些还是不要给你哥哥嫂子看到了,免得他们多想,觉得他们送的东西被比下去了。” 陈川说:“妈你就是想太多,我就送了你一根金项链,我也不会觉得自己送差了啊。” 吉灵云瞪了他一眼,“那能一样?你跟吱溜儿关系多好?陈峰我就不说什么了,我不是不想杨静心里不舒服嘛?她肚子里还有个儿呢。” 陈川说好吧,吉灵云又感慨说:“吱溜儿确实是个好姑娘,长得漂亮,又大方。就可惜了是季颖的姑娘……” 陈川回头看了眼房门,道:“妈,你少说些,也不怕被人听到。” 吉灵云叹一口气。 外面一阵骚动,听声响,舅妈陶欣带着表弟丁斯飞回来了。 吉灵云抖了抖围裙,“人齐了,开饭!”手按在门把手上时,又停下来回头叮嘱陈川:“等会吃饭的时候配合点,听你爸的指挥。” -------------------- 讲到陈川的家族了,人比较多有点难读。但是因为内容上比较重要所以也不可能略写。 后面有四章剧情,按以往其实连更会比较好,但我的存稿真的少得可怜啦,所以就这样吧放过自己[好运莲莲][好运莲莲][好运莲莲] 第27章 蛇宴 吉灵云是个利索人,年轻时远近闻名的能干。 在认识陈鸿军之前,她就在通过江城的国道边上盘了个铺面,开了家以她名字命名的餐馆,专门为往来的大车和旅客提供快餐。她做饭好吃,又快又便宜,“灵云炒菜”很快就在这条路上出了名,很多司机慕名而来,就为了吃一口这位美貌泼辣老板娘炒的家常菜。 陈鸿军当时在跑大车,是爱慕老板娘的人群中的一员,和吉灵云好起来是非常俗套的英雄救美的情节。 有一些司机喜欢赖账,数目不大的时候吉灵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但那天吉灵云发现,赖账的司机是个造她黄谣的人,说她这个馆子其实是个窑子,经常陪一些司机睡瞌睡。吉灵云把他欠的账都列出来,让他还钱再走,那个司机破口大骂,还要动手的时候被陈鸿军拦了下来。陈鸿军把他揍了一顿,事后发现馆子后面还埋伏着吉灵云的亲爹和弟弟,吉灵云有勇有谋,不打无准备之仗。 经过这件事,陈鸿军愈发欣赏吉灵云的爽辣机敏,吉灵云也喜欢陈鸿军勇猛果敢。更重要的是,陈鸿军意外得到了丁家父子的认可。要知道吉灵云生下来因为家里穷被送走,丁父一直对她心怀愧疚,她回来后,丁父一心要给她找个好人家,眼光很高。陈鸿军白手起家能被丁父看中,实属不易。就这样,吉灵云和陈鸿军两个人顺理成章地走到了一起。 吉灵云怀上老大陈峰之后,陈鸿军觉得天天在外面跑大车不是长久之计,决定在江城安定下来,起一摊新事。他之前运输建材比较多,对这行熟悉,于是开始做建材生意。夫妻两人心思活络,又肯吃苦,慢慢就把这个生意做活了。 这段吉灵云“慧眼识英雄”、陈鸿军“英雄救美人”的故事,季辞小时候听过许多遍。不管怎么说,陈鸿军最终成了这个家族说一不二的大家长,把吉灵云的弟弟妹妹也纳入麾下,成为他们最可靠的左膀右臂。 季辞不太喜欢陈鸿军这个人,她和吉灵云亲近,叫她干妈,却始终和陈鸿军保持着远远的距离。 吉灵云这个房子一百八十平,有着面宽非常大的客厅和餐厅,江城基本上看不到这种大户型。季辞问了下陈川才知道是两套房打通之后的效果,他们自己有工程队,把墙敲了之后做了改造,据说没少给物业和城管好处。季辞觉得,吉灵云相中这个户型,就是为了举办大型家庭聚会。现在的大餐厅,可以轻松放下比普通餐桌大出一倍的圆桌面。 陈鸿军当仁不让地在首席坐下,旁边给吉灵云留了空位。夫妻两边分别是丁晓吉、丁晓庆夫妇,下首分别是陈峰夫妇和陈川、季辞两个人,最下首则是李佳苗和丁斯飞两个小孩。 陈峰的妻子杨静怀有身孕,不必参与家务,季辞则是客人。吉灵云招呼陈峰和陈川两个儿子去厨房端菜添饭。 满满一大桌子菜,除了标配鸡火锅和鱼火锅之外,还有一个野味火锅——说是陈鸿军朋友送的一条大王锦蛇。季辞记得这种蛇小时候还很常见,家婆的山上时不时就能见到。因为没什么毒,她并不怎么害怕。但是现在几乎已经见不着了。 弟媳陶欣赞叹说:“大姐真是厉害,一个人弄这么多菜,要我来搞,整三天都整不出来这么多。” 弟弟丁晓吉道:“人家是正儿八经的局长大师傅,当年开馆子的时候,一个人弄几十个人的菜还不是弄了。” 谁在他方呼唤我 第26节 妹夫李圣强说:“关键是我们跟大姐的厨艺水平不在一个档次,想帮忙也只能帮倒忙,心有余而力不足。” 妹妹丁晓庆揶揄说:“连个饭都煮不熟的人,怎么好意思说跟姐姐不在一个档次,你连档次都没有好吧?” 大伙哄笑,随着每个人面前都放置好了碗筷,倒满了酒水饮料,整个气氛也热了起来。 陈鸿军坐着一动不动,由着吉灵云把一次性筷子掰开在他面前正正放好,像尊大佛似的。吉灵云抱怨说:“我这个寿星佬做生,还要还伺候您,也不晓得哪个才是真的寿星佬哦。” 大伙又笑,陈鸿军依然八风不动,把吉灵云和两个儿子的伺候视为理所当然。陈川连忙接话打圆场:“难为您这个寿星佬了,都怪我,怪我怎么就不是个姑娘呢。” 大家哈哈大笑,丁晓庆笑着打趣陈川:“你不是姑娘不要紧,赶紧给你妈讨个儿媳妇回来也行!” 季辞看了一眼陈峰的妻子杨静,她低垂着头,抚摸着小腹,置身事外。 丁斯飞在利用可以自由使用手机的时间,在餐桌下疯狂玩游戏。 李佳苗坐在季辞旁边,悄悄扯了下季辞的衣服,压低声音说:“姐姐,画有进展了吗?” 季辞早就知道李佳苗会抓住这个机会问她,拿出手机给李佳苗展示她已经勾好的线稿。李佳苗两眼放光:“姐姐,你真会画!” 陈川忽然胳膊肘撞了一下季辞:“我哥问你喝不喝酒。” 季辞猝然抬头,才看到陈峰在一旁拿着酒瓶望着她。 季辞客气了一下:“我不喝,谢谢大哥。” “喝点喝点。”陈峰说,“你不是没开车吗?等会让老覃送你回去。” 吉灵云也道:“吱溜儿,喝点吧,这酒你圣强姨爹带过来的,十年陈酿,好喝不上头。” 吉灵云都说话了,季辞不好意思再推辞,只能站起来拿着杯子,让陈峰斟满。 “香不香?”李圣强笑眯眯地说,“咱们江城人自己的名酒,陈河大曲,省领导接待都会用咱们的酒!现在咱们省里,卖得最好的一是茅台,二五粮液,第三就是咱们陈河大曲!”他举起一盒还没开的酒,殷勤道,“这酒啊,入口特别丝滑,喝下去不烧胃不晕头,听说你家婆没事也喜欢喝两杯,等会儿你带两瓶回去。” 季辞说:“谢谢姨爹还挂记着家婆,我回去跟家婆讲。” 江城本地人过生日,不讲究吃蛋糕吹蜡烛那一套,就是一杯又一杯地敬酒,赞颂寿星佬的功绩,表达对寿星佬的尊重和感谢。大王锦蛇的蛇胆让吉灵云生吞了,说是清凉明目、延缓衰老。 陈川家里的这群人,个个又能讲又能喝,虽然这一局是上辈人的主场,不用陈川和季辞他们发挥太多,季辞最后还是喝了二三两。 不知什么时候就聊起拆迁的事,丁晓吉说起他们爸妈还有一套房子,拆掉的话能补偿大几十万,丁晓庆开玩笑说那家公家婆能在峡江市送丁斯飞一套屋,将来娶媳妇不愁了。 季辞听到“家公家婆”几个字,才反应过来他们说的房子正是丁家老屋。 季辞意识到龙尾老街上不止她们一家,其他的老屋虽然早已经没有人住,但并非没有主人。季宗萍死守那一小片土地,其他人却都盼着早点拆迁拿补偿款。 丁斯飞依然心不在焉地吃着饭,时不时瞄一眼手机上游戏的进展,对其他人提到他的名字置若罔闻。陶欣责备他“就知道玩手机,好好吃饭”,但或许是为了全场的气氛,难得地没有强行收走他的手机。 陈川给季辞夹了特别大一块鱼籽,是盘中最大的一块。 季辞在餐桌底下戳了他一下:“你干嘛?” 陈川低声和她咬耳朵:“你怎么还真把自己当客了?不给你夹菜你就不动筷子。” 季辞还没来得及说话,吉灵云已经注意到了陈川的小动作,道:“吱溜儿,这盘菜是专门给你弄的,你不是最喜欢吃鱼籽吗?”说着站起来,又亲自给季辞夹了几大块鱼籽,“多吃点,你伯伯专门请人捞的水库鱼,没有污染的。现在农村堰塘里养的鱼啊、长江里头的鱼的鱼籽啊,都尽量少吃,化学物质啊农药啊什么的都多。” 吉灵云和陈鸿军为了迎接她的到来,花了这么多心思,季辞不得不站起来表示感谢,向他们敬酒。 酒喝下去,陈鸿军示意季辞坐下来,亲切道:“吱溜儿,听说你在‘种房’啊?” 季辞愣了一下:“什么‘种房’?” 小姨丁晓庆笑着解释:“你看你,五年没回来,都不晓得我们这边的土话了。‘种房’就是加建房子,到时候拆的时候多搞些补偿。” 季辞本来喝了酒有点微醺,一听这话登时醒了酒。陈鸿军和丁晓庆什么意思?翻新老屋,直接被陈鸿军他们定义为加盖房子,从开发补偿里头捞钱? 季辞心里头涌起愤怒,她看了一眼陈川,陈川这时候闷头吃饭,不看她,也不看陈鸿军,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 再看看桌上众人,除了李佳苗和丁斯飞两个人低着头玩手机,陈峰和杨静两个人不知道在嘀嘀咕咕着什么,其他人都望着她,期待着她的回应,也预备着下一轮战斗。 季辞不是蠢货,很快想明白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什么生日宴?这就是针对她的鸿门宴!把她哄过来,一家人联合起来向她施压,让她同意把老屋让给辰沙集团搞开发。 这些她和蔼可亲的、对她呵护备至的长辈,脸上都带着亲热的笑,可她突然觉得脊背发凉,就仿佛这一张张笑脸背后,还藏着狰狞的恐怖的鬼脸。一旦她拒绝,这些温情的面具就会撕下,露出凶恶的面目。 季辞笑着装傻:“陈书记说村里不卖地了,我没有那个想法。” 陈鸿军说:“现在江城发展那么快,龙湾离城区近,开发是迟早的事。村里的地,归根结底是集体所有,搞开发事关村里每一个人的利益,不是一家一户的事。你跟你家婆要做好心理准备,要从集体利益出发,要有大局观。” 陈鸿军一下子就把她架起来了。季辞笑道:“我跟我家婆都不懂这个。反正村里也没打算卖地,真要卖了再说。” 陈鸿军又说:“我听康宗发说,你已经找他帮忙翻新老屋了,院子墙也已经重新砌了,都蛮好,到时候可以找村里多要些钱。你要是还打算挖堰塘,多种些树,把老屋再扩大些,我们都可以帮忙,这边搞建筑搞工程的都是我们的熟人。” 看来是要让龙湾其他人都觉得季宗萍不让卖地,就是为了多捞些钱,把她塑造成一个自私自利、贪婪好财的女人。 季辞皮笑肉不笑道:“那好啊,慢慢来呗,也不着急。正好龙湾其他家也有时间种种房,皆大欢喜。” 她一句“不着急”,让吉灵云着急了起来。她是个急性子,单刀直入地问:“搞开发这种事,说慢也慢,说快也快。那要是村里又决定卖了,你们是打算签还是不签?”说完她也感觉自己问得太直白了,又讪笑着补充说,“问问你们的想法,让陈川的家公家婆也好做个参考。” 季辞此时已经完全没有了酒意。桌上的三个火锅,不知道什么时候酒精都烧完了,锅里不再咕嘟咕嘟地沸腾,平静得像一潭死水,肥厚橘黄的油脂开始缓慢地凝结。其他的菜都被吃得一片狼藉。 季辞感到所有人都在看着自己,陈峰和杨静都停下了窃窃私语。只有陈川,他放下了筷子,出神地看着桌上的几粒摘出来的花椒。 季辞正打算开口,下首冷不丁响起一个女孩子的声音:“丁斯飞你屁股大玩挺花……” 愤怒而清晰的语音信息回荡在餐桌上,丁斯飞手忙脚乱地关掉了手机声音。 -------------------- 第28章 闹剧 一家十几口人,安静得连只蚊子飞过的声音都能听见。 舅妈陶欣首先反应过来,恼羞成怒地夺过丁斯飞的手机,骂道:“都是些什么不三不四的!”说着就要划开丁斯飞的手机查看。 丁斯飞自然不可能让她看,扑过去抢,两个人弄出好大动静。舅舅丁晓吉看不下去了,一把按住丁斯飞,劈手抓住了他的手机。翻过来一看,是丁斯飞和一个女孩的聊天界面,丁斯飞像个小舔狗一样低声下气地哄那个女孩。 丁晓吉看得血冲大脑,也不便在席上发作,只能把丁斯飞拖下桌子。然而丁斯飞已经是个十七岁的大男生了,块头不输他爸,当场就挣扎起来。 陈川和陈峰两兄弟见状,赶紧冲过来把他们父子二人分开。 陈鸿军不悦地说:“都坐下吧,多大点事?小孩子之间吵吵闹闹,蛮正常。” 丁晓吉已经被丁斯飞那些舔狗语言扎了心,气急败坏道:“亏我以为你就是玩游戏,你个狗日的还谈恋爱!” 季辞忍不住瞅了丁晓吉一眼。 丁斯飞毫不示弱地反驳:“我谈恋爱咋了?二表哥小学就谈恋爱,我高二了还谈不得?” 突然飞来一口大锅,陈川都懵了,厚着脸皮扯谎:“谁说的?谁造我的谣!我早恋我是小狗!汪汪!”他力图扭转整个局面的气氛,按着丁斯飞晃了晃,“我说,丁斯飞,你找个好点的榜样学啊,盯着我干什么!” 吉灵云连忙打圆场:“你二表哥从小就是个混世魔王,你可千万别学他!要学就学你表姐,打从进了实二就一直年级前三,多厉害啊!” 丁斯飞模仿吉灵云的腔调:“她‘多厉害啊’,”他阴阳怪气地说,“我哪儿学得来!” 丁晓吉拍了下桌子,斥责道:“怎么跟长辈说话的!有没有礼貌!” 季辞跟丁斯飞也算不上熟,只知道他从小就是个熊孩子。 因为三代单传,丁斯飞被陈川的家公家婆当成宝贝疙瘩,给宠坏了。 丁斯飞是陈、丁这两个家族的典型代表,有点小聪明,但不是读书的料子,从小就志不在学。季辞好歹是自己考进的实验二中,丁斯飞是陈鸿军找人硬插进去的。要说榜样,丁斯飞的榜样还真就是陈川,打算将来随便混个文凭,毕业后跟着爸妈做生意。横竖他们老丁家就他一个儿子,就算啥也不干,躺着吃一辈子都够了。 陶欣唉声叹气道:“这么亲的姐姐弟弟,怎么苗苗就能考年级第一,你就这么不让人省心。” 丁斯飞翻了个白眼,哼了一声:“千年老二。” 这四个字其实说得很低声,但餐桌上太过安静,每个人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丁晓庆夫妻俩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丁晓吉大怒:“你说什么!” 丁斯飞也是受够了,他正是青春叛逆期、血气方刚的时候,当即就跟他爹杠上了:“我说她千年老二!这回二模能考年级第一,还不是因为人家叶希木没来考试!” 这话一说出来,李佳苗都没办法再装没事人了,她放下手机,坐直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面前的碗。 季辞乍然听到叶希木的名字,凭空生出一些不真实的感觉。 毕竟是一家人,看到儿子这样攻击李佳苗,让妹妹妹夫两人没面子,陶欣只能极力找补:“苗苗一个姑娘儿,学理科怎么能和男儿们比!再说了,叶希木他根本不是人,学神一样的,谁能跟他比?苗苗这次拿第一,我看就是实至名归!” 要说陶欣的这番话,其实毫无逻辑,只胜在气势。 没想到她给李佳苗说话,李佳苗却不领她这个好,李佳苗神游一般地说:“我学理科怎么就不能跟男生比了?” 这话噎得陶欣不知道怎么回应,整个场子的气氛尴尬得不得了。吉灵云只好说:“好了好了,接着吃饭!陈川,火锅怎么都熄了,快去加点酒精!”然后又对俩孩子说:“……排名不是最重要的,但是早恋要不得,咱们再等等,现在最关键的就是搞好学习……” 就因为一直跟李佳苗在一个学校,又只差一个年级,丁斯飞被拿着跟李佳苗比了十几年,积累的怨气在此时爆发,他不服气地说:“你们以为就我一个人早恋?李佳苗她不也早恋吗?你们不知道吧?她从高一就开始追叶希木!你们以为她干嘛那么拼命地学习啊?因为成绩好就能跟叶希木一起升国旗、一起当广播站主持人,一起去峡江市参加奥赛,一起考清华!” 丁斯飞的话像颗炸弹一样炸开了,除了季辞,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望着李佳苗。 李佳苗脸上毫无表情。刚才陈川加了酒精,几个火锅很快又沸腾起来。她夹了一块鱼到盘子里,慢条斯理地扒拉鱼肉,就好像完全无所谓一样。 但是坐在她身边的季辞看到,李佳苗拿着筷子的手在不明显地抖。 丁晓庆紧张起来,如临大敌地问:“苗苗,你弟弟说的都是真的?” 李佳苗细细地挑出鱼刺,把白嫩的鱼肉放进嘴里,根本不理她妈。 “李佳苗!”丁晓庆拔高了嗓门,“你在跟叶希木谈恋爱?!” “没有。”李佳苗说,仍没有放弃吃那块鱼。 “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 丁晓庆松了口气。 陶欣狠狠地打了丁斯飞一下,“叫你胡说八道!” 这一下又激怒了丁斯飞:“追了三年都没追上,怎么谈恋爱?” 话音刚落,“啪“的一声,两根筷子飞过来,重重打在了他脸上,李佳苗倏然站起来,衣服带得面前的碗盘叮里咣当一阵响,她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吼叫:“你一个连实二都考不上的人,有什么资格对我说三道四!” 这么多年,全家这么多人,从来没有人见过李佳苗发这么大火。在所有人的印象中,李佳苗是只知道读书的书呆子,有点轴,情商不高,但算是个顺从听话的小孩。可她现在竟然向丁斯飞动了手!丁斯飞惊呆了,其他人也看呆了。 “苗苗,”陈鸿军首先发话,他语气很平静,但包含着绝对的命令和冷酷的责备,“坐下。” 李佳苗被这股看不见的气势压迫,缓缓地坐了下去,季辞看到她的眼睛红了,嘴唇微微颤动,在极力抑制自己的委屈。 丁晓庆说:“苗苗,给弟弟道歉!” 李佳苗怕陈鸿军,对自己的母亲却没有那么害怕,她咬着牙齿:“我为什么要道歉?为什么不是他先向我道歉?” 丁晓庆感觉自己下不来台,气道:“你先向你弟弟动的手!” 谁在他方呼唤我 第27节 “难道不是他先向我动的嘴吗?” 李圣强也来劝:“苗苗,有话好好说,动手就不对了。” 见自己的父亲也不向着自己,李佳苗一直拼命忍着的眼泪终于涌了出来,无论如何控制不住。她又悲伤又愤怒:“你们这些人,都好不讲道理!刚才一起欺负季辞姐姐,现在又合起来对付我!我做错什么了你们要这样对我!我都考到年级第一了你们还想要我怎样!我讨厌你们!你们让我恶心!” 她站起来退出桌席,把椅子狠狠向桌子底下踢去,以发泄心底深切的愤怒。椅子腿和地板瓷砖摩擦出刺耳的吱嘎声,她转身向阳台跑去。 陈川连忙起身,“我去看看,跟小家伙聊聊。” 这个房子的阳台是开放式设计,吉灵云喜欢养花,讲究一个接天地日月、风雨雷电之精华,所以阳台没有封窗。陈川担心李佳苗跑阳台上有什么不测,紧紧追了过去。 李佳苗的这番话让桌上人都抹不开面子,所有人的脸色都极其难看。丁斯飞成功转移了火力,现在已经没人在意他谈恋爱的事,也没人想得起那个女孩的那句话。 在一群心事重重的大人中,丁斯飞幸灾乐祸,决定浑水摸鱼,他鬼鬼祟祟地想把手机从他爸的衣兜里抽出来,却被他爸发现。丁晓吉吼道:“滚一边去!” 丁斯飞悻悻地下了桌子,很快钻进陈川放游戏机的那个房间。 丁晓庆愁容满面,李圣强也失去了刚才谈陈河大曲时的自信光彩。很显然,刚才的事情给他们造成了巨大的冲击。 吉灵云避重就轻,安慰妹妹和妹夫道:“早恋也不一定是什么坏事,照小飞的说法,苗苗就算喜欢了人家三年,成绩不也是越来越好了吗?现在的年轻人怎么说的来着?‘好的爱情,能把自己变成更好的人。’哎哟,太酸了。”吉灵云说着自己都笑了起来。 她爽朗的笑声很好地掩饰了刚才气氛中的尴尬,众人心照不宣,不该多提的事就揭过去。席上气氛稍稍轻松了一些,众人陆陆续续又拾起了筷子。 李圣强皱着眉头说:“叶希木那小孩,开家长会的时候我见过,长得还不错的。但他爸那个人很怪!很怪!不行的!” 陈峰忍不住笑出了声,杨静打了他一下。 吉灵云说:“老大,你笑什么?” 陈峰忍笑道:“我是笑姨爹想得好远,早就在考察女婿的家庭了。” 大家都笑起来,饭桌上沉闷的气氛终于被彻底打破。李圣强连连摆手:“他爸还打人坐牢,不行不行!你看他老婆走那么早,他到现在也没有找到一个新的,肯定是人有问题。搞不好这家人有家暴传统的。” 丁晓吉说:“那小孩不是说已经蛮长时间没去上学了吗?这状态,就算考也考不出什么好成绩。”他自认为在安抚他二姐,“以后这个第一名,就都是咱们苗苗的了。” 丁晓吉居然也知道这事,季辞想,看来叶希木确实出名。也正常,江城这地方自古崇文重教,拜文曲星,哪怕现在大力发展经济,人们心中依然有“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分野。每年的高考,不仅仅高考生的家长关注,其他人也都能聊上几句。 打从李佳苗下桌之后就一直心神不宁的丁晓庆终于说话了:“怪我,这个事我早就该发现了,是我自己没上心。我不是有个同学在信访局工作么?苗苗个把星期前就找我要那个同学的联系方式,说是要做课题调查,我没信她的鬼话,还批评了她几句。但我那时候事情多,也没有追究她到底要搞什么。现在一想,她肯定是在跟叶希木帮忙……”她一脸的沮丧。 吉灵云大为惊讶:“苗苗这么大的狠气?还去找信访局上访?举报辰沙集团?哪个告诉她的!这种事情要不得哦!” 丁晓庆羞愤道:“都是我没有管教好。” 吉灵云严肃道:“这个事就蛮严重,你们要跟苗苗好好谈谈!” 李圣强连忙说:“是是是!我们肯定要教育她的。” 陈鸿军开口道:“现在的年轻儿们,还不懂得分辨对错的时候就接触网络,思想蛮容易走极端。做家长的都要做好思想工作。”他瞪了陈峰夫妻俩一眼,“你们的小孩生出来之后尤其要注意,我看好多家长不负责任,儿们刚刚会爬,就给他们玩手机,不像话!” 陈鸿军教训的虽然是陈峰,但丁晓吉丁晓庆两家人都晓得话是说给他们听的。毕竟晚上这一场闹剧,两个小孩的表现都显得非常“没教养”。两家人都低着头,一声不吭。 季辞放下筷子,站起来:“您们慢点吃,我去阳台上看看。”她用手轻轻扶了头,也不管其他人什么反应,径直离开了桌子。 -------------------- 想来想去,明天还是双更一下。 第29章 阳台(一更) 季辞来到阳台边,阳台只关了一层纱门,她能听到李佳苗和陈川声音压得非常低正在交谈。 李佳苗说:“你为什么就是不愿意告诉我?” 陈川道:“你一个小孩,要人家大老板的联系方式有什么用?” 李佳苗说:“我就想要。” 陈川道:“如果你是要给叶希木的,那我不能给你。” 李佳苗说:“我不给他,我自己用。” 陈川:“你要做什么?骚扰他?恐吓他?查他的底细?没用的。你以为他的仇人不多吗?想搞他的人多了去了,他不是还过得好好的吗?我的姐,高考没几天了,你就好好考试吧。” 李佳苗:“你到底给不给?” 陈川:“给不了。” 李佳苗愤怒地摔门而出,幸亏季辞闪得快,不然得被阳台纱门撞一鼻子。 李佳苗浑身像裹了一层火,不管不顾地拧开大门门锁,冲了出去。丁晓庆连忙起身,叫着“苗苗!李佳苗!”也追了出去。 季辞走进阳台,反手锁上了阳台的两层门。 陈川站在阳台一角,后背的衬衣被夜风吹得鼓起,定型过的头发也被吹散了,有些狼狈地散在额前。他正拿出一支烟准备抽,看到季辞进来,又收了起来。 季辞问陈川:“怎么不把徐晓斌的电话告诉李佳苗?” 陈川愣住,显然他没想到,他刚才和李佳苗的对话明明没有提到徐晓斌的名字,但季辞还是问出了这三个字。 陈川说:“她一个小屁孩,插手大人的事情做什么。” 季辞说:“那如果我找你要呢?你给我吗?” 陈川更吃惊了,盯着季辞半晌才说:“你开什么玩笑?” 季辞说:“我认真的,我想要徐晓斌的联系方式。” 陈川面露警觉,向她靠近几步,问:“你要做什么?” 季辞说:“我想跟他聊聊天。” “聊什么?” “聊聊老屋的事情。” “不行!” 季辞没有接话,她伏在阳台边,卷曲的长发被夜风吹起,像是暗夜中的波澜。 她的皮肤那么白,像水生的藕肉,酒意泛出,又面如芙蓉。 陈川站在她身后,想靠近她,却自惭形秽。 阳台上种满了各种花卉,幽香阵阵,却像无形的墙挡在两人之间。 陈川说:“季辞,我劝你打消这个想法。” “为什么?” “徐晓斌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要是去找他,会怎样?” 陈川突然一把抓住季辞的手腕:“你不能去找他,听到没有?” 季辞转过头,盯着陈川的眼睛,他的眼睛难得的认真。 “你这样,我就更好奇了。”季辞说。 陈川最是知道季辞这个人叛逆心重,越不让她做什么,她越是要做。他无奈地放开季辞,说:“你对他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吗?你应该见过他。” 季辞仔细回想,她高三有一次逃学回家,在家里见过一个男人,赤身裸体,就穿了一条平角短裤,在客厅倒水。见到她,没什么表情变化,也不躲藏,就那样自顾自地继续喝水。 季辞对母亲的风流韵事习以为常,但带回家来的她还是头一次见到。她听到了轻微的响动,知道母亲在卧室。季辞讨厌陌生男人入侵她的领地,就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地瞪着那个男人,试图让他自己识趣地离开。 没想到那个男的看了她一会儿,竟然径直走过来,也坐到了沙发上,与她一膝之隔。他拿起遥控器打开了电视机。 季辞非常生气,起身走过去狠狠踹了一脚母亲的卧室门,踹得天响。她把书包扔进自己房间,在男人的目光注视之下,在母亲出卧室之前,离开了这个令她感觉乌烟瘴气的家。 印象中母亲的男朋友多如过江之鲫,多到她都没兴趣去在乎。那个男的后来没有再来过她家,她渐渐忘了。难道他就是徐晓斌吗? “他是不是鹰钩鼻子,上嘴唇很厚,嘴角老往下拉着?” “你这形容……”陈川对季辞这个总在嘴上的关注点感到啼笑皆非,他点点头,“是的,你果然见过。” “那我去找他,他又能把我怎样?” “季辞你真是……”陈川着急道,“我都说到这份上了,你还要我怎么说?你又不是什么天真的小姑娘!” 季辞的手指扣着阳台边缘的外壁,外壁涂着真石漆,粗粝的石粉刮擦着她手指的皮肤,带来一阵阵的痛感。 季辞说:“老屋的事情,我这两天一直想,是我们家和徐晓斌之间的事。这件事本来就不该把你牵扯进来。你就算再会做人,夹在中间也只会两头不是人。”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捻了捻指尖上的石粉,说:“是不是徐晓斌让你们一家都来做我的说客的?今天晚上说是给干妈过生日,实际上就为了跟我说这么个事?” 陈川呼吸一滞。季辞的语气是那么的难过,那么的失望,可是又盼着他给一个确定的答案,好让她说服自己都是徐晓斌的过错,不是他们家人的错。 “干妈以前对我那么好,你们一家屋里的人,以前都对我很好。我不想因为今天晚上的事情,影响和你们的感情。”她低头望向高楼之下的万家灯火,“还有你,我更不想看到你在里头怂得跟条狗似的。所以——把徐晓斌的联系方式给我,我自己去跟他谈。” 季辞一番话说完,陈川迟迟没有响应。她转过头,看到月色与灯光下的陈川露出了一种非常扭曲的表情,像是哭也哭不出来,笑也笑不出来。 不知道是不是阴影的缘故,季辞觉得这两天的陈川削瘦了几分,脸上骨骼的轮廓变得更清晰了。他平时很注重打理自己的外貌,但现在,他的下巴上好像冒出了青青一片的胡茬。 “我怎么能让你——”他的嗓子眼儿发硬,“徐晓斌的手机号我不会给你,你也别去找他。我所有的话你都可以不听,但这句你要听。他是个衣冠禽兽,你去找他,他只会把你往火坑里头推。” “那你想让我怎么着?回屋里去跟你爸妈翻脸吗?” 陈川摇摇头,说:“我爸妈这边你别管了,早点回去吧。” “陈川?”季辞惊愕地望着他。 陈川把那支烟拿出来捏了捏,很想抽的样子,但最终一狠心捏成了碎渣,撒进花盆里。 “老屋那边你想怎么搞就怎么搞,地要不要卖到时候看村里怎么说。万一要卖,你们不想签字就不签。徐晓斌要是搞小动作,我们再想办法。” “你怎么变了?” 陈川仰天苦笑了一下:“我是个傻x。连李佳苗都知道维护季辞姐姐,我到底在做什么?” 季辞半晌没说话。两个人并排伏在阳台的边墙上,不约而同地想起小时候,两个人也是这样每天放学后一起趴在阳台上吹风。童年时候的阳台似乎有特殊的气息,是含羞草、红蜻蜓和落日晚霞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你怎么跟你爸妈交代?” “慢慢哄着吧。” “辰沙集团那边呢?大客户卡你脖子怎么办?” “想别的办法呗。”陈川很想英雄式地笑一笑,但他笑不出来,“人总不会被一泡尿给憋死。” 季辞看了陈川半天,终于笑了一下,望向远处。 陈川揪了一朵他妈种在阳台上的木绣球,用花瓣蹭了蹭季辞的脸颊。 谁在他方呼唤我 第28节 花瓣娇嫩,清香四溢。季辞转过脸,“干嘛啊?” 陈川把圆圆胖胖的白花团子放她手里,又靠近她一些,眼睛焦虑而又闪避地望着不远处的明珠广场,说: “季辞,如果这个坎儿能过去,要不要跟我结婚啊?” 长达数十秒的死寂。 “喂!陈川!”季辞把花丢到他脸上,叫道,“我说你就是有病吧!” “怎么了我……” “你再说一遍?” “结婚啊……” “你跟你之前那些女朋友,就是这么谈的啊?” “当然不是!我之前又没想结婚。” “你敢说你刚才是在求婚?” “没!没有!”陈川连连摆手,“我就是对着你紧张,没有操作好。” “我可去你的吧!”季辞指着他的鼻子说,“我就当你喝多了!” “神经。”她大步拉开阳台门,走出去。她去和吉灵云打招呼:“干妈,时间也不早了,我不打扰你们了,回头我再来看您。” “就要走啦?”吉灵云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匆匆走过来,季辞已经在换鞋了。 吉灵云一边摸手机一边说:“老覃就在楼下喝茶,我给他打个电话让他来送你回去。” 季辞拎着包拧开门锁:“不用了,我出去打个车,不麻烦覃叔了。” 陈川跟过来:“我下去我下去,等我一下。” 季辞说:“不用了。”她掩上房门,陈川伸手去抓房门,却被吉灵云一把拉住。 电梯来得很快,季辞已经进去了,她喊了一声:“干妈,我走了!早点休息!” 吉灵云高声“哎”了一声,“路上小心,到家了发个信息!” 陈川甩手,吉灵云却把他拉得死紧。“干嘛啊妈!”陈川抱怨,“我去送一下她啊!” 吉灵云回头看了一眼客厅,陈鸿军和其他人正在聊天,没人注意他们这边。吉灵云不由分说把陈川拉去阳台,关上了阳台门。 “你们刚才在聊什么?” “没聊什么啊!” “我是你亲妈!你肚子里的肠子盘了几个弯弯我都晓得,少给我打马虎眼!” “那不是在跟她聊老屋的事吗?” “放你爹的大狗屁!你们最后在干什么?”吉灵云捡起阳台上被陈川折断的那朵残花,抽他的脑袋,“你没得事你摘我的花做什么?!” “我赔给你还不行吗?我陪你十盆,一百盆也行!” “你不要逼我撅人啊!”吉灵云恶狠狠地指着他,“老实交代!你跟她在说什么!” “还能聊什么呢?”陈川支支吾吾地说,“我撩她呗,我跟她从小到大不都是这么玩的?” “你当你老妈年纪大了,就什么都看不清白了?”吉灵云说,“你吃饭时候的那些小动作,你看她的眼神,你们两个在窗户外头的那些个动作……我都看得清清白白!你就老实跟我说,你是不是喜欢她了?” 陈川有点烦了:“我喜欢她怎么了?我想跟她结婚,想找她当老婆怎么了?我就问,怎——么——了!” 看着陈川这嚣张的、不管不顾、愤天恨地的样子,吉灵云怒火中烧,愈烧愈旺——她忽的飞起一脚,踹在了陈川的肚子上。 陈川被踢得整个人仰倒在吉灵云养的那些花花草草上面。随着哗哗啦啦的声响,那些平日里被吉灵云视若珍宝的绣球、杜鹃、吊兰、蝴蝶兰……统统被砸了个稀巴烂。 -------------------- 比较明确地说明一下36章彻底收束掉和陈川的情感线,男主成年,开启新支线。男主成年之前不会有感情戏,高中毕业之前不会谈恋爱。 第30章 母亲(二更) 或许是客厅电视的声音碰巧变得很大,也或许是陈鸿军他们聊得太入神。当然最重要的是阳台的门窗,是在建材行业摸爬滚打多年的吉灵云夫妇选择的最好最隔音的产品。陈川稀里哗啦的这一摔,竟然没有引发大的关注,只有陈鸿军和杨静各自往这边看了一眼,吉灵云冲他们摆了摆手,表示无事发生。 陈川呻吟着从残花碎草中爬了起来,手因为撑在花盆里而满是泥土。他抬起眼睛看了眼吉灵云,吉灵云的眼睛和脸庞被愤怒焚烧着,或许她知道有这些花花草草垫背,陈川受不了什么大的伤害,她的神情里找不出一丝懊悔。 吉灵云说:“她回来才几天?二十天有没有?之前二十几年你没喜欢上她,这二十天就爱得要死要活、要跟她结婚了?你疯了吧!” 陈川按着刚才撞在花盆沿上的后背,钻心的痛,恐怕已经青紫了一片。他说:“妈,你能不能冷静点?” “你叫我冷静?”吉灵云咆哮道,“等她发觉她妈怎么死的时候,你看你还能不能冷静!” 陈川踉跄着上前抱住身体都气得在发抖的吉灵云,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抚她,“好了好了,咱不生气了,气坏了身体怎么办呢?我们这个家就靠您撑着了,我们三个姓陈的都是戆包,没有您我们怎么活得下去啊!” “少跟我来这套!”吉灵云推开他,“我就不懂了,那么多好姑娘儿喜欢你,比她漂亮的又不是没有,你怎么就非得要挑她!她们季家屋里的女人是什么妖精吗?能让你们为了她们脑壳发昏!” 陈川想要解释,他想告诉吉灵云,他喜欢上季辞,不是因为她“漂亮”或者“妖精”,不是什么心血来潮突然发疯,而是漫长懵懂之后的如梦初醒,幡然悔悟。但是看着母亲的样子,他什么都说不出口。 吉灵云几乎是绝望地说:“你知道你现在的身份吗?我们一家这么多人的命都担在你身上!我,你爸,你哥你嫂子你侄儿,还有你家公家婆、舅舅和小姨她们全都指望着你!你真的要为了季辞把你爹妈、把你最亲的亲人都不要了?” “哪里有你说的这么严重……” “严不严重你自己清楚!” 陈川闭上嘴,望着歇斯底里的母亲。吉灵云胸口起伏,打理得整整齐齐的短发被夜风吹得凌乱不堪。陈川突然意识到今天本是母亲的生日,母亲来到人世间五十三年的纪念日。母亲对他十多年养育之恩,而他正把母亲气得心口疼。 陈川忽然觉得心灰意冷。 陈川说:“那就不谈了,以后都不谈了,好不好?不结婚了,我就陪着您,好不好?” 两人之间出现的沉默,让吉灵云的情绪慢慢稳定了下来。听了陈川的话,心里甚至闪过一丝喜悦。吉灵云说:“说些什么气话!我有不让你谈恋爱结婚吗?你就是故意气我!” 陈川说:“不气你,我说真的。我就好好搞家里的生意,什么都不想了。让哥哥嫂子多生几个,反正都说独生子女政策要取消了。” “行了,尽说些气话。”吉灵云伸手摸了摸陈川的肚子,刚才她踹他的地方,“还疼不疼?我明明是省着力气……” “疼啊,怎么不疼?”陈川说,“疼是好事情,说明您力气大,身体健健康康,长命百岁。” “就你嘴乖。”吉灵云终于露出了笑意,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记住你刚才跟妈说的话。长痛不如短痛,跟她断了。她那种脾气,要是进了我们家的门,不把我们家搞得天翻地覆不会收手,到时候没得一个人有好下场。” 陈川说:“好,知道了。” 吉灵云说:“那我出去洗碗了,你把这里收拾一下,身上土拍干净了再出来。” 陈川点头:“好。” 吉灵云离开了阳台,陈川把阳台门掩实,回转身看着一地狼藉的残花碎土,身体佝偻着。 他的胸腹一阵又一阵抽搐,忽的猛一下浑身痉挛,他压着声音呕吐了出来。 * 季辞没有回老屋,而是打车去了江都风华的房子。 打开门,陈设一如既往,甚至和她六年前离开这里时没有两样。 她这次回来之后,除了配合律师把家中所有母亲的遗物清点一遍,没有做任何改变。 脱掉拖鞋,蜷在沙发上,打开电视机,里面正在播陈乔恩和霍建华主演的《笑傲江湖》,服装颜色鲜得耀眼。 手机响了一下,是陈川发过来的微信:「到家了吗」 季辞回:「到了」 陈川:「不好意思,没有出来送你」 季辞:「怎么突然这么客气?」 陈川:「今天喝得有点多了,姨爹那个酒后劲足。你早点休息,多喝点水,免得明天早晨醒了不舒服」 季辞:「ok」 陈川:「你老屋要搞卫生间吧?买淋浴马桶的话喊我一声,我陪你去」 季辞:「明天下午」 陈川:「行,我空出来」 放下手机,季辞闭上眼睛躺在沙发上放空。陈河大曲的后劲确实不小,晕眩和困倦一阵又一阵地袭来。 陈川。 陈川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又熟悉,又陌生。他们明明在靠近,可她心底为何觉得渐行渐远? 今晚的一切都让她开心不起来。在过去,她把陈川的家也视为自己的家,把陈川的亲人都视为自己的亲人。在她心中,这份亲情是纯粹的,毫无保留的。他们对她是这样,她对他们也同样如此。可如今是怎么了?为什么一夜之间,一切全都变了? 她突然很想问问母亲,她到底应该怎么做? 季辞睁了下眼睛,下意识地在家中去搜寻季颖的痕迹。可是偌大一个房子,却没有一张季颖的照片。之前印在墓碑上的遗像,还是从季颖电脑里翻出来的一张几年前拍的个人形象照。 她生前明明那么喜欢拍照,不管去哪里都要拍照,不管做什么都要拍照。就算季辞跟她没什么联系,也知道她一直在拍照,因为她的微信头像隔三差五就换,还都是从来没见过的照片。那么多照片,都随着她的手机葬身江底了吗? 季辞惊悚地发现,她竟然不知道母亲现在长什么样子,她对母亲模样的记忆,仅停留在微信头像上面,以及,殡仪馆里那肿胀不堪、支离破碎的面容。 她惊惶地用手挡住眼睛,努力用母亲还活着的时候的模样去覆盖那张面孔。 对鲜活的母亲的记忆还停留在五年前,那也不是什么好的回忆,母亲与她的见面在争吵中开始,更激烈的争吵中结束。 到底为什么?是谁错了?母亲?还是她? 她慢慢睁开眼睛,白墙,沙发,茶几,冰箱,桌子,灯。电视机里的古装人物抑扬顿挫地念着台词,逐渐变成难辨内容的白噪音。 一切似乎都变得不真实起来,像在梦中。 她扭了扭头,发现一只巨大的竹节虫骑在沙发上,褐色的身体,长到令人反胃。六根细长的节肢无序地动来动去,每一条节肢末梢都长着锋利的钩子,伸长开来能触及房间的每一个角落。竹节虫的一双黑黄鼓突的小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季辞惊得猛然坐了起来。 沙发上什么都没有,电视里的古装剧已经暂告一段落,正在播放广告。 徐晓斌。 是的,竹节虫的位置——当年徐晓斌就坐在那里。徐晓斌把水杯放在茶几上,四肢大张地靠在沙发上,像在自己家一样放松。他用遥控器打开电视,电视就像现在这样,播放着不知所云的、但是格外吵闹的内容,抑扬顿挫的念白充斥整个房间。 徐晓斌没看电视,就看着她——目光一如刚才竹节虫的那双眼睛。 季辞深吸了口气。又做噩梦。 徐晓斌到底是什么时候介入母亲的生活的?连陈川都认定自己见过他。 谁在他方呼唤我 第29节 季辞忽然想起2008年她跑回家,又不告而别之后,季颖给她打过一个越洋电话,用的是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她打回去的时候,接听的是一个男人,她就给挂了。 那个男的会是徐晓斌吗? 困意全无,季辞开始翻手机的通话记录。幸好她有保留历史记录的习惯,手机存储空间越买越大,就是为了存下历史聊天和通话记录。 她找到了一个手机号。输入微信的“添加朋友”,显示“该用户不存在”。又用微信和支付宝分别试了试转账,都显示对方关闭了该项功能。看来对方很谨慎。 既然如此,那就用最直接的办法。她换了套朴素的带帽子的运动服下楼,外面又下起了雨,她回家披了件雨衣,骑上那辆摩托出去找公用电话亭。现在用公用电话的越来越少,她找了好几个地方,最后才在客运站附近找了个能用的。 电话很顺利地拨通了。她压着嗓子问:“请问是徐晓斌,徐总吗?” 对方说:“您哪位?” 这么回答,季辞心里就有了底。 她用她听过的季颖的语气说:“宝贝,这么快就忘了我了吗?我是季颖啊。” 几秒钟死一样的沉默。 “你是什么人?开这种恶毒的玩笑!我会去报警,你逃不了干系!” 季辞挂了电话。看来就是徐晓斌。他说话的方式和语气显然接受过律师的指导,想必也没少遇到类似的状况。 「你以为他的仇人不多吗?想搞他的人多了去了,他不是还过得好好的吗?」 陈川说得没错,像李佳苗这样的小孩,确实不应该掺和进这些事。 * 李佳苗刚进家公家婆的家门,就听到院子外面她爸李圣强和她妈丁晓庆的大呼小叫。 她刚止住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家公家婆,不要让他们进来……我不想看到他们……” “好好好,苗苗说不让就不让!”家公说,“我去把他们赶走!” “今晚就在这里睡吧苗苗。”家婆把李佳苗引到她的房间里去,“家婆去给你开热水器,你赶紧去洗个澡!真是的……下这么大雨让你一个人在外面跑,你爸妈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家婆一边开衣柜给李佳苗拿睡衣,一边絮絮叨叨地说。 李佳苗不停地擦着眼泪,家公家婆这里是她最后的避风港了。每次和爸妈吵架,她都会躲到家公家婆这里来。 在这个家里,她一直觉得只有家公家婆最能理解她,尤其是家公,这个家族里面唯一的读书人。家公曾经做过政府的秘书,写得一手漂亮的硬笔书法。他拥有这个家族里唯一的书房,里面有许多藏书,旧旧的,上个世纪的那种。李佳苗从小就爱在家公的书房中待着,一本又一本地看,她最喜欢的是一套1982年人民文学出版社新校注本《红楼梦》,古色古香,无论是装帧,还是字体,或是内容注释,都是她心目中最好的书籍范本。她从小到大翻来覆去看了不下十遍,每次来到家公家,都要枕书入眠。她自然而然地认为,这个家族中只有她和家公两个人读红楼,那么在这个家族中,她是离家公心灵世界最近的那一个,反过来也是一样。 看着李佳苗拿着睡衣,跟着家婆去了淋浴间洗澡,家公丁礼善撑着拐杖,拿着雨伞走出大门,穿过院子去给丁晓庆夫妇开院门。 丁礼善夫妻二人年纪大了,一个腿脚不好,一个心脏不好,都不能爬楼,也不愿意坐电梯,所以他们选中了这个在一楼的房子,带一个小院儿,老夫妻二人平时在院子里种种花种种菜,日子过得还算惬意。 李圣强开着车停在旁边,丁晓庆打着伞,提了一包东西下来。 院门口的灯很亮,她看到丁礼善紧绷的脸,就知道父亲已经听说了今晚的事情。 丁晓庆把李佳苗周一升旗要穿的校服和鞋子递过去,带着歉意说:“爸,又麻烦你了。苗苗现在最信任的就是您,劳烦您和妈帮忙照顾了。” 丁礼善不接,把脸一沉,说:“子不教,父之过。虽然姑娘迟早要嫁出去,但哪里有还这么小就吃里扒外的?苗苗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就是你们两口子生而不养的过错。” 他话说完,依然不接丁晓庆的袋子,丁晓庆抬着手,十分窘迫。直到她道了声歉,保证自己以后会管教好李佳苗,丁礼善才把袋子接过去,关上院门走回去。 丁晓庆上了车,把伞收起来,对驾驶座上的丈夫咬牙切齿地说:“老头子说话真难听,什么吃里扒外?就没见过这么骂自己孙女的。” 李圣强说:“是‘外’孙女。” 丁晓庆恨恨道:“等着吧,丁斯飞烂泥巴糊不上墙,我们苗苗才是最有前途的,以后还指不定谁巴结谁呢!” 李佳苗洗完澡,穿着毛茸茸的睡衣走进家公丁礼善的书房,丁礼善还没有睡觉,正拿着一支软笔在纸上写着什么。见李佳苗进来,抬了抬鼻梁上的老花镜,和蔼道:“苗苗又来看书?” 李佳苗点点头。 丁礼善道:“自己随便拿,看完放好就行。” 李佳苗依然从书架上拿了《红楼梦》,这次是第二本,上次她没看完的书签还夹在里面。 丁礼善问:“还看啊?” 李佳苗笑嘻嘻道:“百看不厌。”她亲亲热热地凑过去看丁礼善的书桌,“家公在写什么呀?” 丁礼善抬起笔让她看,道:“编我们丁家的家谱。” 李佳苗向来不明白家谱有什么意义,也不感兴趣,“哦”了一声。她抱着《红楼梦》,说:“那家公,我回卧室啦,您早点休息。” 丁礼善点头:“你也别看太晚,明天早上早点起来,家婆做早饭,你吃了再去上学。” 李佳苗开心道:“好!” 李佳苗其实没有那么迫切想看《红楼梦》,她只是想借此机会和家公说说话,亲近一下她所喜欢的家公。《红楼梦》放在她的枕边,她便觉得心满意足,今夜受到的所有委屈仿佛都能烟消云散。做完今天要做的题,李佳苗爬上了床躺着,临睡前再看一看手机。 打开微信,她不由自主又翻开了和叶希木的对话框。她当上学习委员后,以履行职务为名,和叶希木加上了微信。但他们还从来没有聊过天,对话框中一片空白。 经历了今夜的事情,她突然很想给叶希木发点什么信息。想来想去,她输入“晚安”两个字,她想发过去,然后假装自己发错了。这时微信里突然跳出一条新消息,李佳苗点开,居然是陈川的前女友柯如意发过来的。这令她万分惊讶。 在此之前,陈川和柯如意谈恋爱谈了快两年。柯如意来江城请她吃饭的时候,和她加上了微信。她认为和柯如意加微信只是一种社交礼仪,因为她们没什么话可聊,所以很快就淡忘了这件事。后来陈川和柯如意分手,她也没有想起来要删柯如意的微信。 没想到柯如意还记得她。 柯如意发了一张照片。照片不太清晰,是在一家火锅店里面,烟熏火燎的。但李佳苗一眼就认出里面的人是陈川和季辞,季辞在和别人划拳,陈川的手按在她的腰上,视力再不好的人都能看出陈川在看着季辞,眼睛里有浓到化不开的情意。 李佳苗不由得皱了皱眉。 柯如意:「这个见人是谁?」 李佳苗:「?」 李佳苗:「那是我姐。」 柯如意:「你哪来的姐?」 李佳苗:「我姐出国去了,最近刚回来。」 柯如意:「你亲姐?」 李佳苗:「不是亲的。反正他俩关系从小就很好,不是在谈恋爱啦。」 柯如意:「陈川在哪?我要当面问他」 李佳苗:「在家。」 柯如意:「你帮我把他约出来」 李佳苗:「你直接找他不就行了。」 柯如意:「我要是能直接找他,我还来找你干嘛?」 李佳苗捂着手机,忽然有了一个别的想法。听陈川说,柯如意的爸爸是辰沙集团的一个副总,那么她应该认识徐晓斌? 李佳苗:「我可以帮你约陈川,但是你得帮我一个忙。」 柯如意:「你跟我谈条件?」 李佳苗:「随便你怎么认为。我也很忙。」 柯如意:「什么忙?」 李佳苗:「你告诉我徐晓斌的手机号。」 柯如意:「我爸的领导?」 李佳苗:「对。」 柯如意:「这个好说」 李佳苗:「ok 我明天问一下陈川,到时候我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柯如意:「成交」 李佳苗关上手机,心中忽然兴奋起来。 -------------------- 第31章 善意 偷摩托车的是谁,最终还是没找出来。 车找回来的第二天,季辞就把车带去公安局,并说明了她在修车铺找到车的经过。 警察去查了修车铺,修车铺老板说送车来的是个中年男人,戴着帽子,个子很壮,但长相很普通。警察调监控看了,情况和老板描述相符,送车人的面部拍摄不完全,很难辨认特征。老板坚称他之前没见过那个男的,那人也没有留下任何联系方式,只过段时间之后会回来取车。 无论如何,车已经找回来了,季辞办理了销案手续,警察告诉季辞,后续如果有盗车贼的消息,会及时联系她。 季辞去找了那个修车工,让他把送车人的那段视频拷贝下来给她。修车工起初不同意,季辞说我突然想起来,忘了把你套牌飙车的事告诉警察和你们老板。 修车工后来还是去拷了视频。季辞把他套的车牌给他,把摩托原本的车牌拿了回来。 这些事季辞都没有告诉家婆,不想让她操心。 好消息是黎大蟒一大清早给她发信息,说奔驰车已经修好了。季辞赞叹他们的神速,黎大蟒说好兄弟交代的事情,那是一分钟都耽搁不得。季辞打了个的去他们4s店,黎大蟒留她吃午饭,她推说回去还有事,改天再约,中午把车开回了江城。陈川下午临时要去参加一个工商联的会,和季辞改约在中午去建材城挑卫浴产品。 本来说好两个人中午一起吃饭,结果陈川的一个项目被客户投诉,他不得不亲自去现场处理问题。季辞问陈川有没有什么想吃的,陈川说想吃甜水面。季辞给他打包了一碗,两个人就在建材城停车场草坪边的树荫下吃。 尽管昨天晚上不太愉快,两个人却都默契地不再提起。 陈川昨晚上吐得一干二净,今天早上又没吃东西,忙了一上午饿惨了,吃得狼吞虎咽。季辞看着他吃,说:“想不到鸿吉建材的老板,日子过得这么艰苦啊。” “你以为?吃香的喝辣的那只是个别时候。” “你就会跟我卖惨。” “也就能跟你卖惨,在别个面前我都得装,装得自己跟个二五八万似的。只有在你面前我能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反正小时候就跟你一个盆儿洗澡,放个屁是什么味儿你都晓得。” “要不要脸啊你!”季辞伸腿,蹬了他一脚,把他从石阶上蹬了下去。 陈川端着饭盒又坐回来,腮帮子还是鼓的:“老板娘打包的面,怎么吃都香。要是是老板娘亲自做的,这日子就更幸福了。” 他说这话像做贼似的,不敢正面看季辞,说完却又斜着眼瞟一眼她,就仿佛希望她听到,又希望她听不到。 “你说什么?谁亲自做的?” 陈川假装自己什么都没说,接着道:“高中时候你做过一次饭给我吃,我印象特别深,因为真的很好吃。后来就一直没吃过了,我一直惦记着那一口。” 季辞说:“嗯,你爸妈都不在家,你还生病发烧的时候。” 陈川顺势撒娇:“想吃,下次你给我做。” 季辞说:“那得看老板听不听话。” 谁在他方呼唤我 第30节 “老板特别听话。老板想自立门户。”陈川说,“鸿吉建材是父母爱情,老板想重新搞一家公司,名字就叫‘东子’。” 季辞反应了三秒,感觉无法忍受:“土死了,你自己玩儿去吧。” * 「我现在去建材城。只要能见到陈川,我就把电话号码给你。」 李佳苗看到柯如意发来的信息,终于松了口气。 “叮铃——”中午的下课铃声突然响了起来,李佳苗被惊得浑身一震。抬起头,正看到璐妈的目光从她这里收回去,也不知道她是看到了还是没看到,应该看不到吧?李佳苗想,她把手机藏得很好。 “我们班是高三唯一一个不收手机的班,因为老师相信你们的自觉性,也知道你们压力大,给你们一个放松的渠道。但是!”璐妈敲了下桌子,指着黑板上头的倒计时,“离高考还有几天?你们自己看看!在这种关键时刻如果你们还滥用手机,那就不怪我不讲情面了!下课!” 璐妈收拾起教案,怒气冲冲地出了教室,临走时还瞪了李佳苗一眼,李佳苗浑身汗毛竖起。她一直都是循规蹈矩的学生,璐妈的指责虽然没有点名道姓,还是让她无地自容。 但她认定的事,就会一直做到底。 班上的同学陆陆续续走出教室去吃午饭,她起身四顾,找到了叶希木的身影。 她拿了份试卷集做掩护,用集子碰了下叶希木:“你过来,我有事跟你说。” 叶希木问着什么事,跟着她走到了走廊的角落。 “你联系上辰沙集团的老板了吗?”李佳苗问。 叶希木摇摇头,“你问这个做什么?” “你跟我出去一趟,我找到了一个人,她可以告诉你徐晓斌的联系方式。” “谁啊?” “辰沙集团副总柯凡的女儿。”说着她拉了一下叶希木,“赶紧走吧,我们要赶在下午上课之前回来。” 叶希木将信将疑:“你怎么找到她的?” 李佳苗没有隐瞒,把柯如意和陈川的关系跟他讲了一遍,只是没有提到柯如意发给她那张照片的事,只说柯如意拉黑了陈川,不好意思再加回来,陈川又处处躲着柯如意,柯如意于是找到自己,委托她帮忙找陈川,只要柯如意能见到陈川,她就把徐晓斌的手机号发给他们。 “我怕她在建材城找不到陈川,所以想自己过去,免得出什么岔子。”李佳苗认真地说,“也希望你能第一时间拿到并且确认是真实的,这件事应该对你很重要。” 李佳苗讲这些,情绪中带着一点亢奋,然而叶希木越听,表情愈发变得严肃起来。 两个人已经走到校门外,叶希木停下脚步,郑重地说:“李佳苗,我很感谢你帮我。但是这件事情,我怕会给你惹麻烦。” “能有什么麻烦?” “你表哥不是有女朋友吗?你撮合他和柯如意复合,这样不好吧?” “我表哥有女朋友?他啥时候有女朋友?”李佳苗狐疑,“而且你怎么知道的?” “我……”叶希木这才想起来他从来没跟别人提过季辞的事,也不想提,只能胡乱搪塞:“我忘了听谁说的了。” 李佳苗说:“我表哥的绯闻女友多的是,但他这几年正儿八经的女朋友就柯如意一个。”她自信地说,“这事情我最清楚了,我表哥谈恋爱不会瞒着我。” 这下轮到叶希木怀疑,他试探着问:“我是前两天听说的,你确定他最近没有女朋友吗?” 李佳苗不满:“他是我表哥诶!还有谁比我更了解吗?是不是翟放放说的啊?他们那都隔了几层关系了!” 叶希木想,我是亲眼看到的。 李佳苗补充说:“前天晚上我姨妈过生日,我表哥还亲口说他单身。” “他真这么说?也许他有女朋友但是不想告诉你们。” 李佳苗不理解叶希木为何反复对这件事提出质疑,争辩说:“他有什么好隐瞒的?他小学六年级就开始谈恋爱,家里人全都知道!” 叶希木皱起眉,他感觉季辞可能遇到了一个渣男。“好吧。”他说,“但是我听说你们家的生意和辰沙集团关系很深……” 李佳苗立即打断他:“我做什么事情,和我家没有关系!” “可是……”叶希木依然犹疑着,他的考虑要比李佳苗多很多。“我知道你的出发点是好的,也很感谢你帮我。可是我爸和辰沙集团对着干,你家里人应该知道?”他自觉这么说很中二,可是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表达,“我家和你家算敌人,你帮我,在你家人看来,就是背叛吧?我觉得……这样对你很不好。” 李佳苗有点着急了,“我是一个独立的人!我对是非黑白有自己的判断!这件事上,我觉得你爸爸才是正义的一方,我才不会因为他们是我的家人,就无条件地站在他们这边!” 叶希木沉默了好一会儿,李佳苗的理由说服了他。他心目中的李佳苗就是这样的人,一个理想主义的,有原则的人。所以他一直很尊重李佳苗。 “那我跟你去吧。”叶希木说,“特别特别感谢你,我会一直记住的。” 李佳苗开心起来。她想说,你最好是一直记住,感谢我就拿出一点行动,比如在剩下的时间里每天至少陪我吃一顿饭,每周至少陪我下晚自习回家三次……最好高考能一起在省里拿到前十的名次,这样将来就会有报道说这两人居然是情侣关系,谁说早恋影响学习!——去它的早恋!……李佳苗胡乱想着,不知不觉已经骑着自行车在去往建材城的路上了。 建材城在新老城区的交界地带,骑自行车过去十分钟出头。李佳苗因为出神,骑得很靠路中间,叶希木很快从后面骑到她的左边,把她往路边赶。 叶希木在男生中人缘很好,时常能看到一些男生和他一起骑车回家,有时候是翟放放、文骁和孔子牛他们,也有时候是其他人。女生中,他就人如其名,好似一块木头,很拘谨,也不怎么说话,简直不知道怎么跟女生相处。大家都说是因为他妈妈去世得早的缘故。 但不管男生女生,跟他接触过的都说他很会照顾人,做事很周全。 最被津津乐道的一件事,是高一下学期每个班组织春游,叶希木班上老师安排他们去一座风景很好的野山里野炊。 组织老师是个刚参加工作的省城来的小年轻,心很大,低估了山里天气的多变,一场突如其来的阵雨让三个同学迷了路,还轻度失温。幸好叶希木对山里环境熟悉,叫上几个男生把他们找了回来。他指挥大家生上火,把自己带的冲锋衣和保温毯给那三个同学保暖,三个人才缓了过来,没出什么事。 后面做饭更离谱,班上大部分同学不会做饭,会做的也不习惯柴火灶,饭菜不是夹生就是烧糊,据说最后全班吃的二十几道菜里面,有一半是叶希木炒的。 回学校后,组织老师吃了处分,而叶希木做饭的事在学校贴吧里声名远扬。吃过的都说他做的菜特别香,但实二从此禁止了野炊活动,再也没人吃过他做的菜。 李佳苗高一和叶希木不在一个班,听说这件事后心里生出很大的羡慕,也有很大的遗憾。她也很想知道叶希木是怎样“会照顾人”的,可她的骄傲不容许她主动去接触叶希木。她制造过一些在学校活动上和叶希木相遇的机会,比如升旗仪式,但那种严肃的场合,叶希木并不会和她说话。 高一高二两次随机分班,她都没能和叶希木一个班。直到高三文理分科,理科分出尖子班,她才和叶希木同班。 叶希木高一高二都是班长,李佳苗本来以为他高三会继续当班长,就去竞选了班委,结果叶希木压根就没报名。后来才知道他跟孔子牛打赌赌输了,就自动退出,让孔子牛去参选。在实二,当高三的班委有一些小小的特权,比如说管理学校活动室的钥匙,可以参加省市级优秀学生评选,高考和自主招生里更有优势等等,所以会有一部分学生积极报名。李佳苗却没想到叶希木在这个事情上这么随便,说不参加就不参加了。 于是同班了大半年,她和叶希木说上话的次数依然屈指可数。 直到这次,终于能和叶希木一起骑车,能看到他对自己的关照,虽然是很小的事情,她都有一种夙愿得偿的感觉。 李佳苗很努力地藏起心底属于少女的小雀跃,让自己表现得若无其事。但她险些忽视了一个路口不起眼的红灯,被叶希木伸手挡在了她面前。 “看灯。” “啊!”李佳苗感到很不好意思,急忙刹住了车。叶希木今天穿着白色的校服衬衣,袖子撸到臂弯,露出了麦色的结实小臂,肌肉和筋骨已经几乎是成年人的状态。 李佳苗几乎不好意思多看,可是又忍不住看。但她停车后,叶希木很快收回了手。 她转头看叶希木,见他双手撑着车把,望着前面绿树掩映中的红绿灯。 他的侧面也很漂亮,很有力量感。李佳苗以在博物馆打量雕塑作品的目光打量他。但她用力告诫自己,这都是青春期荷尔蒙在作祟,和悉达多修行时所见的魔王幻象没有任何差别。失去了这一份初恋滤镜,他就什么也不是。 她喜欢叶希木,可她更要为自己的未来着想。高考就是证道成佛,她绝不容许自己在这件事上出任何差池。 自行车棚在建材城的停车场外头。停好车,穿过停车场的路上,李佳苗看到了柯如意那辆很醒目的红色宝马3系。江城的宝马车本来就不算多,绝大多数人会选择稳妥的黑白银,买红色的少之又少,所以李佳苗一眼就认了出来。 车上没人,靠近时一股热气袭来,看来柯如意刚下车离开。 因为家里生意的缘故,李佳苗对建材城很熟悉。之前陈川说,要陪朋友来买淋浴间,她带着叶希木径直去了卫浴产品区。 正是午餐时间,过来逛的客人不多,店主们大部分都在店子里吃盒饭。李佳苗一家家搜寻陈川人在哪儿,叶希木忽然碰了一下她的胳膊:“那里。” 顺着叶希木的指向,李佳苗果然看到了陈川。 陈川和一个长发女生并肩站着,乍一看没什么,可他们的十指是相扣的。 女生转头和陈川说话时,李佳苗看清了她的面孔。 季辞! 不是说陪“朋友”吗?! 季辞算是“朋友”吗? 早知道这个“朋友”是季辞,她绝对不会让柯如意直接来找陈川,这不是火上浇油是什么? 李佳苗暗叫不妙,还没来得及想明白陈川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她他是陪季辞买东西,柯如意已经冲入了她的视野。 “啪”的一声,柯如意给了陈川一记响亮的耳光。 -------------------- 第32章 恶意 建材城没有不认识陈川的人。 每个店面的老板和店员,见到陈川都要打声招呼:小陈总来啦? 陈川则会亲亲热热地回应:带个朋友来看看,您生意好啊! 虽然都是竞争关系,但陈川和老板们明面上的人情世故都做得很漂亮。陈川比他那个看起来就不好惹的老爹要讨喜很多,见谁都笑嘻嘻的,加上长得又俊,那种春风拂面的感觉,就算再讨厌陈家的人,对上他也得笑两声。 陈川带着季辞一家家看,给她介绍每家的产品特色。老板们知道陈川懂,就在旁边引导,也省得推销了。 有的老板会八卦两句:朋友?是女朋友吧?又换新的啦?这个姑娘儿长得标致哦。 陈川就说:又?哪来的又? 老板不怕当着季辞的面挑事,但季辞看老板给她的眼色,又像是提醒。老板说:上个月还不是这个呢。 陈川听了想打人:敢情我一个月换一个女朋友的事,就是从您这里传出去的。 老板嘿嘿直笑,顺势恭维:小陈总长这么帅,就算天天换女朋友,说出去也有人信,您说是不是。 季辞中学时就见怪不怪,毕竟陈川一直是个很善于用脸的人。 当然也会有不给面子的老板:有您这种行家在,我们还能赚什么钱?纯帮您运个货了。 陈川就哈哈一笑:下回您要进什么东西,提前跟我说一声,顺路我帮您带。 对方于是不好再说什么,毕竟都是同行,说不准什么时候就需要帮衬一下。 季辞很快挑中了自己想要的淋浴房,黑色的简洁线条,出水量充沛的手持莲蓬头组合一个圆形顶喷。 陈川和老板谈妥了价格,季辞支付了款项并和老板约定了安装时间。结账的地方放着一只胖胖的巴掌大的小羊肖恩玩偶,季辞玩了玩它的长耳朵。老板在她出门的时候拿出一只新的送给她。 季辞捏着小羊去挠陈川耳后脖子上的痒痒肉,她从小就知道陈川那儿最怕痒,用玉米须须之类毛茸茸的东西毛一下,他能整个人像海胆一样炸裂地跳起来。 挠了陈川两下,他果然不堪其扰,直接没收小羊,关进季辞包包的最底层。他抓住季辞的手,紧紧扣住,不许她再乱动。 在季辞抽出手之前,一个年轻女生突然冲到陈川面前,狠狠抽了他一巴掌。 女生二十来岁,丹凤眼,季辞一眼看出她穿的是前段时间《vogue》上一个炙手可热的模特的同款,价格不便宜,而且不好买到,得找代购。质感确实没话说,这个女生虽然不是模特那种逆天身材,穿上也很惊艳。 陈川被扇懵了,看清了来人,捂着脸叫道:“柯如意,你打我干嘛?” 名叫柯如意的女生破口大骂:“打你这个劈腿的贱狗屎!”她指着季辞质问陈川:“她是谁?我问你她是谁!” 中午本来人就不多,建材城里显得很安静,柯如意闹出的动静很快吸引了各家店子的人出来围观,一看是陈川挨打、被骂渣男的戏码,更是兴奋了起来,甚至有人偷偷拍照录像。 谁在他方呼唤我 第31节 季辞想起来,在季狗子火锅店吃饭的时候,别人问起陈川的女朋友,他说他已经单身个把月了,想必这个就是陈川的上一任女友。 陈川拉住柯如意:“我们到一边去说。” 柯如意却不让他如意,用力挣开:“就在这里说!让你的同行们都见识一下你到底是个什么级别的人渣!” 陈川说:“她就是从小在我家跟我一起长大的妹妹,要不要我把我爸妈喊过来证明一下啊?” “是不是亲的!”柯如意叫道,“你说啊,是不是不敢说?” 陈川扭过头,叹了口气说:“不是亲的,那又怎么样?柯如意,我们不是早就分手了吗?” 柯如意道:“分手?那就叫分手?” 陈川说:“你自己说的啊,你不是把我甩了吗?” “我说的分手就叫分手?那我现在叫你去死,你去不去啊!” 周围的人一个个听得面露笑意,眼里放光,季辞的心里却凉透了。 这两个人,分明就还没有断干净。这样的争吵,和赌气小情侣有什么区别? 她是什么小丑吗? 她忽然觉得自己看明白了之前陈川的一次次退缩。她就不该对他抱有哪怕一丁点的期待。 两个人还在争吵。吵得季辞心里发闷。她感觉自己很像个笑话,后退两步,却突然注意到了柯如意身后的一个女孩。 从刚刚柯如意出现开始,季辞就感到有一道阴森的目光在注视着她。只是她的注意力全在陈川和柯如意争吵上,无暇顾及。现在看来,就是这个女孩。 女孩年纪很小,十三四岁左右,正在经历青春发育期身体发胖的阶段。不知为何,她的脸上没什么血色,被零星几粒暗红的痘印点缀得愈发苍白。或许是为了遮盖这些许的瑕疵,她又密又厚的头发从两颊垂下,将脸庞遮得只剩下中间的三分之二。再加上比常人略宽的眼距,她的模样看上去有一点奇怪,不知是故意还是天生。她还会缓慢地转动眼球,更添诡异。 她发现季辞正在看她,忽然裂开嘴角,向季辞露出一个阴冷的笑。 那一瞬间,冰冷的寒意像多脚的虫子一样密密麻麻爬满了季辞的脊背。 这女孩到底是谁?比起柯如意,这个女孩可怕多了! 柯如意向着陈川咆哮:“你是不是喜欢她!你跟她是不是在一起了!” 陈川无奈地说:“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我和你现在已经没有关系了啊。” “没有关系?”柯如意说,“老子之前帮你那么多,都是白帮了吗?你有种跟我说没有关系?” 季辞的注意力被陈川和柯如意的争吵内容拉回来,可她觉得那个女孩的目光,还像某种阴暗潮湿的黏菌一样,冰冷而又黏腻地粘在她身上。她想不通这种恶意从何而来,就因为陈川吗? 陈川说:“那你想怎么样?” 柯如意咬着牙,指着季辞说:“让她去死!她不去死你就去死!” 季辞的眼睛微微眯起来,嘴角也收紧了,陈川熟悉她这样的神态,通常意味着只要对方再挑衅一次,她就会发作。 陈川上前一步,把季辞挡在了身后,他握住柯如意的手让她放下来,“都不是小孩了,不要动不动就说‘死’啊‘死’的。”他展示出了那种蛊惑人心的温柔,“我们好好说话。” 然而,他话音未落,柯如意身后就响起一个不怀好意的声音:“小孩?你说谁呢?” 陈川之前的注意力都在柯如意身上,这时候才注意到这个女孩。女孩的态度让他有不祥的预感,他扭头看了眼柯如意,问女孩:“你哪位?” 女孩说:“我叫徐瑶。” 陈川心里咯噔一声。他对“徐”这个姓很敏感,而且她明显是柯如意带过来的。 季辞看了陈川一眼,她没有陈川反应的那么快,可是看到陈川脸上的表情,她感觉这个女孩比她想象中的还要麻烦。 名叫徐瑶的女孩说:“我来说吧。”她指着陈川,“你,给如意姐姐跪下磕个响头,把‘我是劈腿贱男’大声说三遍。” 听到这么幼稚且无礼的要求,陈川简直无话可说,他强压怒火,告诉自己这只不过是个不懂事的小孩说的话。 周围聚过来的人越来越多,不光是店主,路人也多了起来。他们交头接耳,望着陈川窃窃私语,很多人脸上都挂着愉悦的笑。毕竟陈家过去两年在江城的建材行业太风光了,同行谁不眼红?现在陈家的二少爷一屁股风流债,被几个小姑娘逼得下不来台,还能有比这更喜闻乐见的事? 陈川说:“徐瑶,你爸知道你在外面这么横吗?” 徐瑶抱着胳膊,她就一米六五的样子,可她对着一米八四的陈川,却有着藐视蝼蚁的姿态。她说:“我爸知不知道关你屁事。你就说你磕不磕吧。” 季辞现在明白了,这个名叫徐瑶的女孩,八成就是徐晓斌的女儿。而柯如意的父母估计也是辰沙集团的,和徐晓斌关系密切。所以陈川才会这么投鼠忌器。他甚至不允许自己参与其中激化矛盾,过去的陈川哪里有这么窝囊过? 那么徐瑶对她和陈川的恶意,应该是来自她的母亲季颖吧?徐瑶认识自己? 陈川和徐瑶对视三秒,认定和这个青春期少年沟通下去没有任何意义。他把柯如意拉近自己,在她耳边用只有她一个人能听到音量说:“你也想看我出丑?那我们就彻底完了,别以为我做不出来,我什么都做得出来。” 陈川发起狠来,自有一股子疯劲儿。柯如意恰恰就喜欢这股疯劲儿。她很享受这种居于舞台中央,掌控故事走向的感觉,陈川的话,让她感觉对方已经向她臣服。 她于是反手握住陈川的手,踮起脚尖,同样在他耳边用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说:“那你发誓,你跟她什么都没有,要是有的话,你倾家荡产吃牢饭。” 陈川毫不犹豫地说:“行,我跟你发誓,我要是跟她有什么,我倾家荡产吃牢饭。” 陈川赌得没错,徐瑶还是个小孩,但柯如意不是,她有理性,有她想得到的东西。 眼见柯如意嘴角现出笑意,陈川松了口气,没想到徐瑶立即扑上来,一把拉开柯如意,飞起一脚踢在了陈川身上! 这一下季辞和陈川都没有预料到,陈川的本能反应让他避开了徐瑶攻击的脾胰位置,否则她这一脚下去,搞不好就是一个脾脏破裂。 徐瑶还没有放弃对陈川的攻击,就算不懂的人都能看出来徐瑶练过跆拳道之类的体术,她出脚太凌厉了,而且根本不计后果,像是一定要把陈川打进icu一样。 “你个贱狗还pua她!满嘴喷屎的狗东西,你骗得了她骗不了我!老子打得你唧唧骨折!看你以后还守不守男德!” 陈川没有还手,只是闪避,很快被徐瑶逼到了墙边,他伸出手来格挡。季辞试图伸手去拉开徐瑶,却被柯如意狠狠推了一把。季辞火冒三丈,突然听到“啊”的一声痛叫,扭头一看,李佳苗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了陈川面前,还被徐瑶踢了一脚。 李佳苗捂着耳朵,血从她手掌下流了出来,她忍住眼泪,大叫道:“你们别打了!” 陈川把李佳苗整个儿护在怀里,徐瑶还要再踢,被陈川抬脚踹在了腿上。陈川到底是个高大健壮的成年男人,力量是压倒性的,他要真还手,徐瑶又怎么打得过?见李佳苗受伤,陈川跟变了个人似的,整张脸全黑了,浑身都冒着煞气,周围的人被吓到,纷纷潮水一般后退。 徐瑶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害怕,疯了一样继续向陈川和李佳苗挥拳。陈川眼疾手快的抓住她的手腕,拧了一下之后将她挥来的另一只手也握在了一起。他看清徐瑶的指缝间夹着一枚刀片,手上狠狠用劲,徐瑶尖叫了起来,手指松开,刀片落地。她吃了一亏,面露凶光,对陈川又踢又咬。陈川依然单手抱着李佳苗,屈膝把徐瑶的腿压制住,握着徐瑶的双手顶住了她的下巴,让发疯的徐瑶半点动弹不得。柯如意上前用力扒陈川,却丝毫撼动不了他半分。 “你知道你刚才踢的是哪个吗?”陈川向徐瑶咆哮,“是我表妹!” 徐瑶的下巴被顶住说不出话,但她的眼睛里淬满了阴狠。 “手里还藏刀片,你真毒啊!哪个教你的这么下作的手段?” 周围围观的人群屏住了呼吸,陈川的声音在鸦雀无声的环境中格外清晰,掷地有声:“我告诉你徐瑶,你打我可以,你有本事打死我我都不会还手。但你动我表妹一下,老子跟你玩到底!”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来的,眼睛里喷着怒火,徐瑶看上去终于认清了实力差距,从发狠发狂的状态中摆脱了出来,陈川把她往墙上一推,松开了禁锢她的手。陈川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抱着李佳苗转身往洗手间的方向走。 徐瑶在他身后冷冷地回敬:“你等着,我也跟你玩到底。” 陈川回头,张开嘴,无声地向她吐出几个脏字。 柯如意还要跟上去,徐瑶拉住她:“你还找他干嘛?他是渣男,你还要做贱女吗?走了!” 柯如意不甘心地往陈川的背影看去。 徐瑶往四周看了两眼,突然走到季辞跟前。 “我见过你的照片。你姓季,季节的季,是吧?” 果然,徐瑶认识她。季辞冷嗤一声,转身欲走。她一点都不想沾染上这个疯子一样的徐瑶。 见季辞不理睬,徐瑶恶作剧一般地轻声说:“你妈那个儿子,前几天死啦——” 季辞蓦地回头,看到徐瑶露出了一个阴恻恻的笑,嘴角尖尖地延伸到两颊的头发。 -------------------- 第33章 如愿 叶希木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而且比他想象中的更糟糕。 他做不了什么,他的参与显得多余而且不合情理。但似乎整件事是因他而起,到最后李佳苗受伤,陈川带着她去处理伤口,那两个女生带着愤怒和怨憎离开,他站在逐渐散去的人群中,望着在墙边发愣的季辞。 他没听清楚徐瑶对季辞说了什么,但他已经猜出了其中的人物关系——如果季辞的母亲确如所说,是徐晓斌曾经的情妇的话。 徐瑶的行为出人意料,但如果考虑她认出了季辞的身份,却又变得合理起来。她对陈川的攻击,与其说是为了给柯如意出气,更不如说是在借机发泄她对季辞的恨意。 他忽然觉得很对不起季辞。她本来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不用知道,是他把她一次次强行拖进这样难堪的境遇里。无论是清明节那天在山上,还是今天在这里。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过去和季辞说几句话,或许是安慰或者道歉什么的,可是不管说什么,都显得苍白无力。 正犹豫不决的时候,季辞已经看到了他,并且向他走了过来。 季辞偏了偏头,“出去说话?”说着也不管叶希木的回答,径直向侧门走去。 叶希木跟在她身后。 建材城侧门外是一大片背阴的空地,走的人少,铺在地面的石板缝隙里抽出了细长的翠绿草茎。 季辞问:“李佳苗带你来的吗?” 叶希木点了下头。 季辞看了下表,“你们大中午的跑这里来做什么?总不是来吃午饭的吧?” 叶希木看她平静的目光,就知道她已经把整件事猜了个大概。 “李佳苗说那个女生能帮我联系上徐晓斌。” “所以李佳苗就把她哥出卖了?” 叶希木皱了皱眉,他觉得“出卖”这个词不太好听,但事实好像的确如此。 叶希木的沉默就是答案。季辞无奈一笑:“你们两个小孩儿真是……也不知道该夸你们敢想敢做,还是该骂你们把事情想得太简单。” 叶希木很清楚,他现在的行为在外人眼里就是偏执。这件事他做得欠考虑,他早该想到,去找柯凡的女儿帮忙,和与虎谋皮没什么区别。现在不但竹篮打水一场空,还牵累了这么多人。 叶希木说:“你说得对,是我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季辞自言自语地说:“我也没什么资格说你,我自己都没弄明白这是个什么状况。” 她的身体慢慢靠在墙上,一向挺拔的双肩垂下来,像是被抽去了一身的气力。 叶希木从没见过她这么消沉的时刻,她过去总是劲劲儿的,生气和高兴都色泽鲜明。 叶希木头一次为自己不知道怎么向女生表达情感而感到焦躁,踌躇了半晌,说:“这件事应该怪我,和李佳苗没有关系。她只是想帮我,但不知道你也在这里。” “陈川没跟她说?” 叶希木摇摇头:“应该没有。如果她知道,她不会让那个女生到这里来。” “也许吧。”季辞说。 叶希木感觉她好像有些伤心。他一直看着季辞,季辞抬起头,问:“你要死不活地看着我干什么呢?” 叶希木说:“对不起,如果今天的事让你跟他分手……” 谁在他方呼唤我 第32节 “分什么手?”季辞打断他,一片很小的枯叶飞到她身上,她摘下来捻了捻,“说得好像我跟他在一起过似的。” 叶希木的目光闪了闪,又低下头。过了一会儿,他又抬起头来看着季辞。季辞感觉他有话想说,但又开不了口的样子,于是催促他:“男子汉大丈夫,有话就说有屁快放。” “我感觉你状态不太好。”叶希木说,“你真的没事吗?” “哎,我拉着你在这儿耗着做什么呢,大中午的。”季辞烦躁不安地说,“你快点回去上课吧。” 叶希木看了下手机时间,一点一刻。他说:“我们两点钟才上课。” 季辞没忍住笑了:“你什么意思啊?要在这儿守着我,怕我一头撞死在墙上啊?我说学霸,你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啊?” 叶希木不说话了,两个人就这么不尴不尬的站了会儿,气氛沉得仿佛空气都不流动了。 季辞向停车场抬了下下巴:“她们是不是走了?” “嗯?”叶希木看向停车场,意识到季辞说的是柯如意她们。停车场里已经不见了那辆红色的宝马。“走了。”他说。 “那你怎么办?” “我再想想别的办法。”叶希木说。 “你真执着啊,不达目的不罢休是吧。” 叶希木分不清她是赞许还是嘲讽,但他没什么可解释的。 “我不在的话,你和李佳苗的计划说不定已经成功了,对吧?”季辞拿着手机,点着屏幕头也不抬地说。 “不是这样……” 手机突然震了一下,他点开信息提醒,意外地看到季辞给他发了一串号码。 叶希木惊讶地望向季辞。 季辞收起手机,往停车场走。 “徐晓斌的手机号。”季辞说,“剩下的你自己想办法吧。不要再把李佳苗牵扯进这件事了,你看看你惹了多大的麻烦。” “季辞——”叶希木追上几步,季辞突然止步回头,说:“哦对了,为了避免你误会,我需要申明一下,这个手机号是我前天才找到的,之前并没有骗你。” 她后退着,双手牵着嘴角做出一个开朗的微笑,“bye。”她说,快步离开。 * 陈川把李佳苗的侧脸和耳朵又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 “真的没事?” “真的没有啦!”李佳苗觉得陈川比她爸妈还操心、还麻烦。她就是下颚部位被徐瑶的鞋子边缘刮破了一块皮,出了一些血,陈川的紧张程度就跟她的整个耳朵都被踢掉、整个头被踢出脑震荡了一样。已经有好心的店主给送来了创可贴,贴了三块创可贴之后,李佳苗觉得除了有碍观瞻之外,没有任何问题,甚至连疼痛感都没有很强烈。她想回去上课了,但陈川还想带她去医院做检查。 “我不去医院!”李佳苗坚定地拒绝,“浪费时间。” “感染怎么办?” “不会的啦!” “留疤怎么办?将来找不到男朋友,你不得恨我一辈子?” “我真服了!”李佳苗嚷嚷,“怎么就惦记着这点事儿?!你真烦!”她甩开陈川,噔噔噔往外跑。她跑回之前吵架的地方,却不见任何熟悉的人影。四下张望,叶希木早已经不在这里了,不光叶希木不在,柯如意和徐瑶也都不在了。 陈川走过来,“找你的小男朋友?难怪那么着急。” 李佳苗露出失落的表情。 陈川说:“给他打个电话,说不定在外面等你。” 李佳苗握紧手机,她对自己很失望,她把这件事彻彻底底搞砸了,不但坑了陈川,还没有帮上叶希木任何忙。她不知道给叶希木打电话能说什么。 见李佳苗没有打电话的意思,陈川拿出手机,“叶——希——木是吧?”他还记得这个名字,“号码多少,我给你打,就说你受伤了,让他过来照顾你。” “干嘛啦!”李佳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好丢人!你别管我!” “谈恋爱就不能磨磨唧唧,该出击的时候就要主动出击,你懂吗?” “你还教我谈恋爱?看你这几个恋爱都谈成什么样儿了!”李佳苗毫不客气地说,她突然想起季辞,“季辞姐姐呢?她怎么也不见了?” 陈川走到建材城门口,没有季辞的人影,去到停车场,季辞的车也不在了。 “她走了。”陈川苦笑,低头看着李佳苗,“跟你的小男朋友一样,都不在了。” “你和季辞姐姐到底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陈川喃喃,“现在大概也没什么关系了……” 李佳苗气恼地抱怨:“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是跟她一起来建材城?还说‘朋友’!你怎么跟我还要隐瞒啊!” 陈川说:“今天的事不要跟任何人说出去,知道吗?” 李佳苗说:“这是建材城诶,那么多人看到了,我不说有用吗?” 陈川说:“他们又不认识季辞。不要跟任何人说,我的意思就是,你不要跟家里人说。”他看了眼李佳苗,道:“你也不想让他们知道这事是你搞出来的吧?” 李佳苗顿时闭紧了嘴,连陈川的眼睛都不敢看了。 陈川揉了揉她的发顶,说:“你这个直肠子,非得要威胁一下你才行。” 他带着李佳苗往停车场走,“还没吃饭吧?带你去吃点饭,然后送你去学校。” 李佳苗说:“我自行车还在外面……” “钥匙给我,回头我找人给你骑回去。” 李佳苗不情不愿地把车钥匙掏出来给陈川,往停车场走去时,还一步三回头地四下张望,然而还是没有看到叶希木的身影。她终于放弃希望,上了陈川的车。 “怎么还依依不舍的?人家都已经走啦。”见李佳苗整个人几乎趴在了车窗上,一脸的怏怏不乐,陈川忍不住劝她,“一个人骑车回去有什么意思?再说了,一个招呼都不打,就自己走了,你这个心上人看起来也不怎么会体贴女生。” 李佳苗低头看看手机,叶希木的聊天界面空空荡荡。也许是看到自己被表哥带走,所以他自己走了。但这样的解释,依然让李佳苗无法放下心底的那点失望。 她最终还是坐直了身体,把脸转回来,目视前方,于是没有看到路边车棚里,正守在她自行车旁边,望着她坐在特斯拉里离去的叶希木。 -------------------- 第34章 咒语 陈川要带李佳苗去吃饭,李佳苗却不想去,因为距离下午上课只剩下三十分钟,出去吃肯定来不及。陈川不可能放李佳苗饿着肚子去上课,最后两人妥协的结果是去吃麦当劳,买了带走,在车上吃。 陈川把车停在紫荆花大道上,车窗打开,两个人人手一个麦辣鸡腿堡开吃。 陈川没什么食欲,吃了两口就吃不下了,但为了陪李佳苗,他开始装,小猫似的每次一小口。侧眼一瞟,李佳苗竟然在啪嗒啪嗒掉眼泪。 “怎么了啊这是?”陈川诧异地问,“没能帮上小男朋友?” 李佳苗摇摇头,用手背擦眼睛。 “那就是觉得让你二表哥丢脸了——嗐,耗子的腰子,多大个肾(事)?你二表哥从小到大丢脸的事还少吗?”陈川叹了口气,抽了两张纸巾给她,“要是怕丢脸,还做个嘚儿生意。” 李佳苗这次没否认,接过纸巾堵住流得更凶的眼泪。 陈川说:“别哭了,快吃吧,凉了多难吃。” 李佳苗抽泣着说:“二表哥,还是你最好。全家就只有你最好。” “嘘,嘘,又瞎说。家里人哪个对你不好了。”陈川接过她湿漉漉的纸巾,放进座位旁边的小垃圾袋里,“本来脸上肿了,现在眼睛也肿了,被你爸妈看到不得心疼死。” 李佳苗听到他提爸妈就生气,说:“反正他们这几天都不回来,我就算死了他们都不晓得。” 陈川责怪道:“你怎么也动不动就说死?不许再说了!”他揉了揉太阳穴,“我今天已经听够了,狗日的都是些什么傻——算了不提了。”他挥了挥手,“咱们都不许再提了。” “不行,我必须说!”李佳苗狠狠撕咬了一口汉堡,“那个徐瑶是不是精神有问题啊!她是仗着自己是未成年,打死人不犯法是吗?”她瞅了眼陈川,“就算你劈腿,你劈的又不是她的腿,她凭什么这么恨你啊?” 李佳苗不知道季辞母亲和徐晓斌的关系,自然也不知道徐瑶为什么会对他发狂。 陈川说:“她年纪还小,心智发展不健全,你别管她。——但话说清楚,我没劈腿。” 李佳苗不满地哼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又问:“你跟季辞姐姐到底怎么回事?” 陈川差点被一口可乐呛到,敷衍道:“没怎么啊……” 李佳苗生气:“快说!我不会让你蒙混过关!都怪你跟我隐瞒,要不然今天什么事都没有!” 陈川手里的纸杯子都快被捏软了,斟酌半天,说:“行吧,告诉你也没什么。我喜欢她,想跟她结婚,你姨妈不同意,就这样。” “你?要跟季辞姐姐结婚?”李佳苗惊讶得汉堡差点从手里掉下去,“不行我要消化一下,这太突然了。” 陈川已经一口都吃不下了,干脆把汉堡和薯条都收了起来。 李佳苗说:“不对啊,姨妈干嘛不同意?季辞姐姐现在本来就跟我们是一家人啊。” 陈川苦笑了一下:“这就不是你应该知道的事了。” 李佳苗只觉得陈川不可理喻,“我怎么就不应该知道了!我和你们不是一家人吗!” “你先把高考考了再说吧!” “烦人。”李佳苗用吸管大大喝了一口可乐,“不管什么事都拿这件事来压我。”想了想,忍不住又问,“你到底什么时候喜欢上季辞姐姐的?我怎么完全不知道?” “就是这次她回来吧。”陈川说,嘴里的可乐突然变得特别涩,“不知道为什么,在机场接到她的时候,突然就,操,一下子就心动了。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李佳苗评价:“别人都说你花心,见一个喜欢一个。” 陈川说:“是,我承认。但我控制得住自己啊,在距离上有分寸。但是对她,我感觉我控制不住。” “那季辞姐姐喜欢你吗?” 陈川无奈地笑着摇摇头:“可能本来是喜欢的吧,现在……我不知道——行啦,你吃饱了吧?咱们走。” 他重新启动车子,李佳苗用湿纸巾擦着手,不解地说:“真是不懂你们,既然你们相互喜欢,干嘛不在一起呢?姨妈不同意就不同意呗,都什么年代了,还不让自由恋爱啦?” 陈川瞪了他一眼:“下了这个车,就不要再提这个事了。”又说,“等你走上社会就知道,很多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李佳苗不屑地说:“我看是你们把事情想得太复杂。” 陈川没有笑,也没有再接话。 * 李佳苗回到教室的时候,距离上课还有三分钟。叶希木已经在座位上了,见她进来,看了她一眼。李佳苗避开了他的目光,她觉得自己似乎和叶希木产生了一些隔膜,也许是因为她信誓旦旦,却最终无功而返;也或许是因为他没有在原地等她,独自提前回了学校。她把这节课要上的化学书拿了出来。 文骁转过头,“诶?咱们学委怎么突然戴了个口罩?” 叶希木装作没听见,文骁也没在意,继续叨叨:“怎么眼睛也红红的,像是哭过?” 叶希木看到手机上翟放放在四人群里喊话:「李佳苗是怎么个事!谁出来讲讲!」 谁在他方呼唤我 第33节 孔子牛:「你去问问呗,你座位离得近」 翟放放:「我倒是想啊,这不是马上上课了!」 文骁也看到了群聊天,立即在群里说:「今天咱们学委回来好晚」 翟放放:「她平时都一点到一点半午睡,一点半开始做题,今天咋回事!两分钟过去了,而我还没有等到答案!」 上课铃声响了起来,化学老师进了教室。 叶希木盯着桌子底下的手机。 群消息再往上划,就是他们三个叫他去食堂吃饭的信息,他回复说有事出去一趟。他从建材城回来之后,在学校对面吃了两个烧麦,回教室比李佳苗早两分钟。 中午季辞离开后,他本打算回去找李佳苗,可是刚走两步,就看到李佳苗和陈川从建材城走了出来。他于是去自行车棚等李佳苗,然而很快只看到李佳苗坐着陈川的车离去。他看到李佳苗的脸上贴了三块创可贴,露出来的皮肤泛着应激的红。 他想问一下李佳苗的伤口要不要紧,然而刚打出“你的”两个字,班主任璐妈怒气冲冲地闯进教室,大步迈上讲台。化学老师见多不怪,自觉地让到一边。 璐妈给化学老师简单道了个歉:“不好意思,占用你两分钟时间。” 然后面向学生:“所有人!现在!立即!给我把手机交上来!”她指挥着,“一排一排交!前一排交了回去坐下,第二排上来交!” 她看起来气极了:“给你们脸不要脸!给你们自由不懂得珍惜!上午才说过不允许上课玩手机,下午马上就开始玩!把我说的话当耳边风!那就不怪我从现在开始收手机!从今天开始直到高考,手机不允许带进教室!一个个不把自己的前途当回事,那我就只能把你们当巨婴!快点!磨磨蹭蹭什么东西!” 叶希木这条消息最终没能发出去。 * 季辞照着地图上的定位,找到了那家名叫“隆兴土泥鳅”的街边小餐馆。招牌上打着“陈河大曲”的广告,店里贴着各种酒水饮料的广告海报,门口放着几大盆鲜活的泥鳅,制氧机在水里咕嘟嘟冒着泡,土腥气很大。餐馆虽然土气凌乱,但一看就知道是那种很接地气、做菜好吃入味的本土菜馆。 餐馆靠门的位置坐着一个体型剽悍的女人,见到季辞过来,向她招了一下手。 季辞走过去坐到她对面,依然保持着警惕。 “你是谁?为什么知道我的手机号?” 在离开建材城的时候,她收到了一条陌生短信。短信里准确地报出了她的姓名,并邀请她到“隆兴土泥鳅”吃顿便饭,说有件重要的事要跟她讲,有关陈川的,她不听会后悔。 这条信息虽然看上去很神秘,说话却还算客气,字里行间透露出对她和陈川很熟悉的感觉。季辞查了下这家餐馆,就在附近挺热闹的一个街道上,不是什么偏僻之地。她决定去会会这个神秘人。 女人说:“我叫李霄雨,你应该没听说过。” 季辞摇摇头,“我不认识你。” 李霄雨说:“不认识没关系。我是陈川的同行,在建材城开铺子。刚刚在建材城看到你,就想接你吃个饭。——你应该还没吃中饭吧?我们先点个菜。”她招手把服务员喊过来,连菜单都不看,直接报了几道菜名。 下好单,她又看着季辞笑了笑,接着刚才的话说道:“几年不见,你还是当年那个风云人物,一出场就有男的为了你打架。” 季辞说:“你到底想说什么?” “不要着急啊,我跟你慢慢讲,菜都没上。”李霄雨拿桌上免费的凉茶壶给季辞倒了一杯,又给自己倒一杯,“我就想起我一个殡仪馆的朋友跟我提过,说你妈前段时间刚走了,你回来办丧事。我就找我那个朋友要了你的电话号码——你不要怪她哈!要怪就怪我,这顿饭我接你吃,就当我给你赔罪。” 听到自己的手机号这样被人获得,季辞感到有点恼火。但李霄雨的态度又让她不好发作。 “我比你大两届,高中跟陈川一个学校。上学的时候就听说你跟陈川关系很铁,反正也搞不清楚你们两个到底是在谈朋友还是结拜的哥哥妹妹,但刚才我看得蛮清楚,你们两个在谈朋友吧?” 季辞不置可否。 李霄雨视她的沉默为认可,接着说:“你妈叫季颖是吧?” 季辞抬头看她一眼:“怎么又扯我妈身上?” “那必须的啊,你妈的关系可大了。”李霄雨说,“你晓得他们陈家人怎么发家致富的吗?” “不就是卖建材吗?赶上前些年江城发展好呗。”季辞随口说,在她看来这是共识。 手机震动起来,是陈川的电话,季辞在桌子底下挂掉。 李霄雨伸出一根食指摇了摇,“看来你完全不懂啊,你妈和陈家人是一丁点都没告诉你吗?陈鸿军之前卖建材,也就跟我们家差不多。他真正开始发财,还是你妈回江城之后。” 季辞皱了下眉,“我妈回江城?你是说2001年?” 李霄雨很霸气地打了个响指,“对!” 正说着,菜陆陆续续全端了上来。一个泥鳅锅儿,一盘油焖春笋,一盘泥鳅焖饭。浓香扑鼻,光闻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手中手机又震了一下,这回是微信消息。季辞低头打开微信界面,陈川给她文字回复:「李霄雨?认识啊,在建材城卖瓷砖的。你问她做什么?你怎么自己先走了?我有话跟你说」 季辞很快打字:「她刚才跟我打了个招呼,我不晓得她是哪个。」 陈川秒回:「我想起来了,她跟你还有点儿渊源。她是你高三调戏的那个男生的姐姐」 季辞心中一震。 李霄阳。 难怪李霄雨这个名字听着有点耳熟。她请自己吃饭,能有什么好事吗? “这家馆子我经常来,价格实惠,菜好吃,尤其是泥鳅锅儿和泥鳅焖饭。你这么多年没回来,应该尝尝这个家乡菜。”李霄雨热情地说。 “你怎么知道我这几年没回来?” 李霄雨看了她一眼,神神秘秘地笑道:“你当年那么出名,肯定有人一直关注你啊。” 季辞一阵恶寒。自己都出国那么久了,难道还有人在暗中观察打听她的动向吗?也罢,她当年惹到的人不在少数。 “吃啊,客气什么?放心吧,我就想请你吃个饭,聊聊天,不图你什么。”她亲自拿了一双一次性筷子给她,季辞自己盛了两勺饭在碗里,接过筷子吃了两口。菜的滋味确实好,季辞缺的是享用的心情。 “我接着刚才的说啊。”李霄雨说,“你妈从2001年回来之后,就开始给陈鸿军他们介绍客户。你妈认得好多人,陈鸿军他们当时也是真的拼,不管大生意还是小生意都拼起命接,蛮快生意就越做越大了。可以说一直到陈鸿军退位,把生意交给陈川之前,他们鸿吉建材的大客户,基本上都是你妈介绍来的。” 季辞完全没想到母亲和陈家还有这层关系。 李霄雨一边吃,一边讲陈鸿军和吉灵云夫妇当年是怎么借季颖之力,把生意做起来,把他们这些小代理商排挤下去的。 季辞不由自主地想,吉灵云一直把她当亲生女儿看,除了真心喜欢她之外,是否也因为母亲的缘故?这两个原因的比重,会是多少和多少呢? 不,这样的想法太市侩了,感情就是感情,为何要掺杂那么多的利益关系。 她又忍不住想,母亲如此帮助陈家,会是为了感谢吉灵云此前对她的养育之恩吗?母亲是这样知恩图报的人吗? 或者她似乎应该问,母亲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李霄雨道:“也就是说,他们陈家能走到今天,把我们这些同行远远甩在身后,真的要感谢你妈。他们也是运气好,攀上了你妈这么个摇钱树。” 手机又是一震,陈川见她一直没回复,又发来信息:「你别理她,这个女的蛮不得了,她弟弟当年没考好,说不定她还记仇,想搞你两下」 季辞问:“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 李霄雨耸耸肩,“我骗你干嘛?这些事情哪个都晓得,不信你去建材城,随便找个人问,他们个个都清楚。” 季辞说:“你给我讲这些做什么?” “我提醒你擦亮眼睛咯。”李霄雨带着莫测的笑容,“陈家人可是出了名的吸血鬼,吸了你妈的血,现在又来吸你的血。”她神秘兮兮地向前凑近季辞,“别人都说,陈鸿军和吉灵云在屋里养小鬼的,会吸人的运势来增强自己的运势的,拿别人的命来换自家屋里的运。你妈死得那么突然,说不定……” “你少拿这种封建迷信的东西来跟我讲!”季辞放下筷子,竹筷在桌子上发出“啪”的一道声响。 李霄雨不以为忤,愉快地笑起来:“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说完了。” 她手机上来了电话,她看了一眼后挂掉,说:“生意来了,我要走了。” 她扫了桌上的二维码,照着刚才服务员上菜时粘在桌上的小票付了账。 “你慢点吃。”她起身走过季辞身边,俯身低声对季辞说:“离他们陈家人远点,不要被他们骗了。” “相信我,我是在帮你。” -------------------- 第35章 低头 季辞没有想到,来建材城一趟,还会遇到这样的事情。 她其实并不相信李霄雨最后说的那些神鬼之谈,可她不得不承认,李霄雨说的那些话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你别理她,这个女的蛮不得了,她弟弟当年没考好,说不定她还记仇,想搞你两下」 「相信我,我是在帮你」 她耳边不停地响起这两句话,起初还一人说一句,很快这两句话就打起架来,彼此冲撞,鏖战不休,让她的脑子陷入混乱。 李霄雨真的在替她的弟弟李霄阳在报复她吗? 她当年一个吻乱掉李霄阳的心神,李霄雨如今也用一个故事来做同样的事。 烦乱之中,车已经开去了母亲之前公司所在的地址。 母亲公司的财务赵姐叫她去做交接。 这段时间以来,赵姐已经按照她的意思,将公司为数不多的固定资产比如汽车、桌椅、沙发之类全部变卖,清算之后注销。 季辞心事重重地问赵姐母亲生前和陈家人的关系,赵姐说我不知道啊,你妈妈这家公司2009年才注册的,我2009年才认识你妈。我只管账,别的事情都不懂的。 那公司有跟鸿吉建材的业务往来吗? 赵姐把几箱子凭证和文件抱了出来,又交给她一个硬盘,这是我这几天整理出来的,全部都在这里,现在转交给你,你一定要好好保管,我以后就不管啦。 季颖这家公司是一个一人公司,经营规模不大,但经过四年的积累,公司的各类证照文件也不少。季辞打了个车,把几箱文件搬回了江都风华,又找物业借了个小拖车,才把这些东西全都运回家。 她没学过财务管理,看这些凭证很有些吃力。坐在文件堆里翻了一整个下午加晚上,她大概弄明白了母亲靠什么挣钱。 用迟万生的话说,母亲是个专门给人牵线搭桥的人。她多年在外地闯荡,认识很多生意人,江城则更不用说。她为各种商业项目介绍客户,寻找资源,促成交易之后收取一定比例的佣金。 季辞把合同都过了一遍,没有找到和陈家人有关的内容。但这不能说明什么,因为以母亲和陈川他们家的关系,她很可能一分钱都不收取。但从这些合同中,季辞看到了不少和母亲合作很多的公司。也难怪,母亲的葬礼上,会有那么多陌生的面孔。她记得清楚,当时的葬礼只通知了村里人和季辞过去认识的一些亲戚朋友,但闻讯前来吊唁还有二三十人,想必都是母亲过去交情比较深厚的人。 季辞找出礼簿,第一次很认真地去看上面的人名,不少能和合同里面的签字落款人对上号。一一对应之后她可以确信的是,母亲的葬礼上,徐晓斌没有来。 同时她也想起来,吉灵云和陈川来参加了葬礼,在村里请的端茶倒水的嫂子有事离开时,吉灵云还主动顶上去帮了一阵子忙。 但陈鸿军一直没有来。 徐晓斌不来或许可以理解,毕竟他和母亲早已断绝了关系,甚至很可能彼此之间还颇有怨恨。 但陈鸿军为什么没来?如果母亲真的帮过他那么大的忙,他为什么不亲自来? 季辞深深叹了一口气,她怀疑自己是不是魔怔了。她竟然真的相信李霄雨说的那些话了吗? 如果说李霄雨报复她的方式就是离间她和陈家人的关系,那么她不得不承认,李霄雨算是成功了。精美的瓷器出现了一丝裂纹,完美无瑕的丝绸被勾破一根纬线,微不足道的伤痕,却是毁灭性的破坏。 季辞起身收拾这些文件,她决定先不要去想这些事情。毕竟眼下,她和陈川的关系,才是个亟待解决的麻烦。 * “你们觉得我这样写行吗?”叶希木问他的几个朋友。 谁在他方呼唤我 第34节 文骁、孔子牛、翟放放三颗头凑在一起,一起看叶希木的笔记本。 叶希木昨天从季辞那里拿到电话号码后,思忖了一晚上。他确信自己有且仅有一次和徐晓斌沟通的机会,一旦失败,徐晓斌一定会拉黑他。 思来想去,他决定给徐晓斌发一条短信,恳求他帮忙协调,让对方放弃起诉,私下解决。 这条短信的文本他写得很快,因为这么多天,已经在他脑海中反复构思修改了无数遍。 只是经历过柯如意的事情之后,他已经很清楚自己只是个缺乏社会经验的中学生,哪怕他觉得自己写得真情实感,诚恳谦卑,在徐晓斌这种久经江湖的人眼里,可能就只剩下了幼稚可笑,甚至还有可能激怒他,造成更恶劣的后果。 所以他打算把文本拿出来给他们看一看,同时他还发给了黄律师和迟万生。 孔子牛看完,义愤填膺地说:“你爸爸又没做错,为什么要向徐晓斌道歉?” 文骁也不解地说:“对啊,你这个短信会不会写得太低声下气了一点?” 叶希木感到羞愧,因为他放弃了正确与错误的原则,也放下了自尊。他现在只希望父亲能够不用被判刑,就算赔钱、赔礼道歉,什么都可以。 他说:“很可能这就是徐晓斌想要的。” 翟放放想了想,说:“我觉得叶希木说得对,徐晓斌就是想打压你爸爸,让他吃这个教训。”他到底家里是开会计师事务所的,平时耳濡目染,对这些事情了解得更多,“但我觉得徐晓斌很可能更想要得到你爸的一个承诺,就是以后不再找他的麻烦。这个承诺你爸肯定不愿意给吧?你也不可能替你爸爸给。” 孔子牛和文骁听翟放放分析完,都觉得在理,叶希木叹气道:“那只能寄希望于徐晓斌能愿意继续谈一谈,我劝我爸跟他签一个协议书什么的。” 三个人跟着叶希木一起叹气,因为大家都知道,这太难了。 翟放放忽然一拍脑袋:“对了,我记得李佳苗他哥不是做建材生意的吗?好像叫‘鸿吉建材’什么的?听说和辰沙集团的关系很好,能不能找李佳苗帮忙,让他哥帮忙劝劝徐晓斌?” “不行。”叶希木脱口而出,但他很快意识到他们三个还不知道昨天的事。但他觉得不能跟他们讲,会牵扯到季辞和她母亲的事情。他也不想让李佳苗知道他已经拿到徐晓斌电话号码的事,她要是知道,一方面自己会难过,另一方面肯定会问他是怎么拿到的。 “我不想把李佳苗牵扯进来。”叶希木说,他是认真的,这也是他对季辞的承诺。“如果她被这件事影响,高考发挥不好,我没办法承受这样的后果。” “啊对啊……”翟放放深以为然,孔子牛和文骁也严肃地点点头。 “那要不……给璐妈看看吧。”孔子牛说,“璐妈肯定很愿意帮你解决这件事。” 翟放放说:“我也拿给我爸看看!我让他保证不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 包厢有两层,柯凡走进第一层之后,服务员就关上了包厢门。柯凡跟着徐晓斌2004年第一次来到江城,到现在将近十年时间,还没来过这个馆子。这个馆子从外面看不出来是个馆子,就是个江城普通的私宅,以前只晓得s省的省城有这种私房菜,没想到江城这种小县城也有,也算是开了眼了。陈家的人这些年都没带他来过这种地方,看来是当做后手留着,不轻易示人。 想到这里,柯凡从鼻孔里轻嗤一声,推开第二层门。门一开,陈川就迎了过来,作势要在他面前跪下去。 柯凡当然不可能让他真跪,抬手挽住了陈川,明知故问:“小陈总,你这是做什么,吓死我了。” 陈川刚才就在门缝里看着柯凡,眼角余光乜见他的表情从刚才的垮着个脸到现在眼角皱纹都舒展开来,就知道自己这剂猛药起了作用。 陈川痛哭流涕:“柯总,是我把如意辜负了!” 他知道自己很夸张,但他知道柯凡爽到了,柯凡就吃他这一套连招。 果不其然,柯凡把他拉到沙发上坐下,说:“我都听说了,你蛮有狠气嘛,敢跟我们徐总的千金放狠话,说要跟她‘玩到底’。” 陈川一听立即起身,又差点给柯凡跪下。 柯凡摆了摆手:“行了行了,徐总来了你跟他跪,跟我就算了。” 陈川说:“那都是上头的气话,我跟您说实话,我是被徐小姐给吓到了,她那个刀片一出来,我魂都快飞了。” 柯凡说:“小姑娘也就吓唬吓唬你,你倒当真了。” 陈川觍着脸:“我这种小地方的,哪里见过这种事?” 柯凡说:“也是。”顿了一下,又说:“你跟如意,现在怎么说?” 陈川知道重要问题来了,尽管之前已经反复琢磨过,他还是如履薄冰地回答:“我们之前就分手了,现在电话微信都互删了,断得干干净净。我这种喜欢玩的,也配不上如意,只会让如意伤心。我以后是没有脸再见她了。” 这话说完,柯凡一张脸还是紧绷着,陈川提心吊胆,他知道这个回答剑走偏锋,让柯凡大发雷霆也毫不意外。 幸好,没过多久,柯凡的心情还是如陈川所期待的变化了。他像是终于松了一口气,说:“这还差不多,你确实配不上如意。”他打量着陈川,伸出根食指点了点说、:“你这小子除了长得帅,最大的优点就是对自己认识得很清楚。” 他拿起桌上陈川事先给他泡好的茶,呡了一口,“你们江城人,如果只有一个女儿的话,都喜欢招个上门女婿。这个上门女婿的出身、家庭,都要比自己差些才行,觉得这样自己女儿才能当家做主——我们就不这么想。”他又呡一口茶,“男的么,越穷越坏,再老实巴交的男的都是不甘心被女的踩脚底下的,只要找到机会,老家伙死了,那就要翻身做主。给女儿留再多钱,那都是要被吃绝户的。像我呢,我就这么一个女儿,我只会让她高攀,绝不可能让她低就。她跟着她老公去吃香的喝辣的,我的钱一分钱都不会给她,我这辈子也要活够本。” 柯凡的这番话,陈川听着心里直翻白眼,听到“我只会让她高攀,绝不可能让她低就”时,已经把柯凡的祖祖辈辈都问候过了。到最后,他只觉得柯如意也很可怜。 然而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他又想起吉灵云说的话:「我们一家这么多人的命都担在你身上!我,你爸,你哥你嫂子你侄儿,还有你家公家婆、舅舅和小姨她们全都指望着你!」 他能怎么办?他只能用一张他自己都嫌恶心的嘴脸说:“您是看明白、活通透了的人。” 柯凡还在继续给他当爹,深沉地、忧心忡忡地叹气:“等你自己有了女儿,你就晓得了。你老爹没女儿,不懂得这些!女儿难养啊!” 陈川连连点头:“是是是。我这个社会经验,比起您来,还是差太远了。您这一席话,把我完全点通了。” 这时候服务员在外面敲门,陈川看了眼柯凡,请他指示,柯凡喊道:“进来!” 服务员进了第一层门,又在第二层门外面轻轻敲门,轻言细语:“老总,菜都做好了,可以上了吗?” 柯凡说:“上吧。”他看上去十分愉悦,笑容满面地反客为主,招呼陈川一起上桌:“来来来,一起来坐。就我们两个人?这顿饭吃得有点寂寞啊。” 柯凡这个态度,让陈川明白柯如意和徐瑶的这个危机算是过去了。他的判断没错,柯凡从来就没有看得上过他,过去没管他和柯如意的事,只是觉得柯如意在江城这种小地方无聊,需要一个陪他女儿玩、逗他女儿开心的玩具。 但没想到的是,柯如意昨天去找他,很明显就是想复合,看到他跟季辞在一起还大吃飞醋,这分明就有几分动真心的成分了。对他这种“低就”的人动真心”,柯凡肯定气得肝疼。所以他连夜约柯凡见面赔罪,不光要把徐瑶这事给解决掉,还要表明自己的态度,让柯凡放心。 然而,他选了这家私房菜请柯凡吃饭,目的还不止这一个。 “您觉得寂寞的话,可以叫老板过来陪。”陈川说,“等会儿菜上齐了,老板会过来的。这家私房菜开了七八年了,老板是个蛮有意思的人,您要是感兴趣,就留他一起吃饭。” “哦?”柯凡饶有兴致,“开了七八年,那年纪不小了啊?” 陈川笑笑:“您见了就晓得。” 服务员开始陆续上菜。私房菜没菜单,不兴点菜,老板当天买到什么材料就做什么。柯凡一看上来的菜,姜丝兔,泥鳅钻豆腐,石锅烤脑花,苕粉粑粑炒腊味,做法极尽乡野,色香味跟他平时在酒楼里吃的都不一样,更土更浓烈,柯凡就晓得这顿饭陈川还是下了本儿的,心情又愉悦了几分。 “柯总,季家那边的事情……” 柯凡吸溜吸溜地吃菜。 陈川一脸痛心疾首:“我今儿自首来了,您跟徐总交给我的任务,我没完成。” “我就晓得,你小子今儿叫我来这里吃饭,肯定不止情情爱爱那点儿鸡毛蒜皮。” 陈川打着哈哈。 “怎么说?美男计都用上了,还是没能把季家的两个女的拿下?” “确实努力过了……”陈川说,“可能还要些时间。” “要时间?我看你们是要时间种房,多捞点补偿款吧?毕竟你们在龙湾也有屋。” “您都看得一清二白的。” 陈川阳奉阴违,有几分心虚,但似乎柯凡已经不在意这件事,他专心拿筷子夹着菜,说:“季家的女的不好搞吧?不过,徐总昨天态度好像有点变化。” “什么态度?”陈川立即放下了筷子。 “昨天一早就问我季家老屋的事怎么样了,我说还在想办法让她们签字。徐总就说放两天,先不着急催了。” 陈川大惑不解,“徐总之前不是蛮着急么?” 柯凡说:“那哪个晓得呢?我看他脸色不好,像是没睡好的样子,也不晓得又碰到了什么事。” 陈川心中暗暗称奇。做生意这么久,他已经深谙一个“拖”字诀,很多事情都是拖着拖着,要么拖没了,要么就解决了。对辰沙集团想要谋季家老屋的事,他也打定主意用“拖”字诀来和徐晓斌周旋。 谁能料到徐晓斌居然主动说先不催了?这一下子就像解除了他的紧箍咒的似的,他整个人都轻松多了。不过,早知道有这样的变故,他就不请柯凡来这里吃饭了。 这时候,包厢外传来一声咳嗽,一个穿着一身暗红西装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口,手指轻叩了两下门,说:“两位老总,吃得怎么样了?” 陈川站起来给柯凡介绍:“柯总,这位就是咱们私房菜的老板儿,罗范金。” -------------------- 第36章 失去 “numb春节后就关门了。” 陈川到酒吧门口的时候,看到季辞正站在紧闭的大门前,望着已经黯然失色的灯牌。路灯投下昏黄的光,她的脸庞似乎比灯牌更为黯然。 “我们已经好些年没有聊到numb了,我就没有跟你说。” “至少我还看到了它一眼。”季辞低声说。陈川感觉她的状态变了,她似乎已经开始接受记忆中的事物正在陆续消失这个现实。 陈川不知道她身上又发生了什么,但也许就他所知的,就足以让她发生改变。 他想等她说些什么,但她只是半蹲下来,用一张纸巾仔细擦掉门窗和墙上的灰尘,露出之前的彩色涂鸦。只是在手机电筒光的照射下,那些涂鸦也失去了昔日神气,斑驳的颜色显出一种肮脏,肮脏得好似成群结队的老鼠。 前天在建材城分开之后,季辞和他就几乎失去了联系。中间她问了一句李霄雨你认识吗,就再也没有回他的消息,也不接电话。他知道柯如意这么一闹,季辞恐怕已经完全灰了心。 但他还怀着一线希望,他想告诉季辞他和柯如意是真的已经断了,他还想告诉季辞,他已经去找过柯凡,老屋的事情暂时不用烦恼了,他也不会再逼迫她出让老屋。 但季辞迟迟不说话,她好像兴趣完全在numb上,已经忘记了叫他到这里来是为了什么。 他于是说:“想进去看看吗?” 季辞果然有兴趣,她回头:“可以吗?” 他好像和小时候一样,再一次找到了证明自己能力的机会。他带着季辞绕到就把后面,找到了一个玻璃缺损的窗子。窗子用的还是老式的铁插销,他小心地取下一块碎玻璃,手伸进去撬开已经生锈的插销,两个人一起从打开的窗子翻了进去。 numb里面还是老样子,只是已经完全失去了生机。桌子椅子凌乱地挤在一起,上面甚至还有一些剩着残酒的瓶子。空气里弥漫着灰尘和霉烂的异味。 季辞走到舞台上,上面凌乱不堪,盘踞着大堆的老旧电线,话筒支架倒在地上,金属杆上锈迹斑斑。陈川跟在她后面,悬空的蛛网不停地拂到他们脸上。 这个眼下像个盘丝洞的地方,就是他们高三的时候,和另外两个朋友一起组成乐队,一起演出的地方。 “我过去没觉得它这么小。”季辞用手机灯光四下照着。这个伤痕累累的舞台狭小到不可思议,很难想到当年居然装下了他们乐队四个人,还有架子鼓、琴和贝斯。 “过去总觉得numb里有很多人,几百上千。”季辞说,“但现在看,这里也就七十来平吧?怎么可能装下那么多人。我怎么会有那种幻觉呢?” “小时候总是觉得什么都很大。”陈川说,“还记得我们小时候洗澡的盆吗?我小时候总觉得可以在里面游泳。但是大学毕业回来,搬家的时候在我妈洗手间看到那个老盆,才发觉也就比脸盆子大点儿。我当年到底怎么想的,怎么会觉得可以在里面游泳?” 季辞点了点头:“小时候觉得小陈河就是江,长江一眼看不到对岸,应该大得跟海一样吧?等到后来见过了海,再回来看小陈河,才发觉它怎么那么小,那么窄。” 陈川把倒在地上的话筒支架扶起来,才发现它已经立不稳了,歪歪斜斜的,只能让它靠在凳子上。 “numb怎么会开不下去?现在经济环境好了,大家不应该更愿意来这种地方吗?”季辞在房间中缓缓走动,查看每一个熟悉的角落,“我记得老板说,这房子是他自己的,所以不用操心租金。就算赚不到什么钱,也会一直开下去,大家想玩儿就能一直玩儿。” 陈川笑笑:“你以为老板是开不下去了吗?他是赚大钱了。”他往窗外指了指,“这里,整个这一片,都被一个大老板买下来了,要做一个新的文化广场,亲子主题的,还要搞电影院。” “穷鬼才搞艺术,你见过哪个穷鬼变有钱了还心甘情愿继续搞的?” 季辞沉默着,指尖划过墙上的那些装饰相框,划到哪儿,哪儿就从厚厚的尘土中现出长长的一道痕迹,像是飞机划过云层。从尘土中露出的照片,都是numb的老板曾经参加各种演唱会、摇滚现场的记录。在当年的江城,那个大家都还在用qq聊天室、玩论坛的年代,这些都是特别新潮、特别前卫的体验。老板曾为这些照片津津乐道,但如今他什么都没有带走,只能证明已经毫无价值。 “那你呢?也是因为后来跟着你爸做生意,赚到钱之后就不想玩音乐了吗?”季辞低声问。 谁在他方呼唤我 第35节 当年陈川想做乐队,拉上了季辞一起。季辞会唱歌,陈川教会了她弹一点贝斯和吉他。季辞那时候在火箭班压力大到几乎抑郁,玩乐队给了她一个喘息的机会。她热衷了一段时间,但她很清楚,她只是为了排遣压抑到极致的情绪,对音乐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 但季辞觉得陈川和她不一样,陈川是有一点音乐天分的,至少有那么一点。 陈川会打架子鼓。即使放到现在的江城,都十分罕见。陈川的架子鼓是自学的,鼓是借的numb老板的,陈鸿军就算再有钱,也绝不会给陈川花哪怕一分钱在音乐这件事上。陈川通过看书、看网上的视频琢磨了好几年,竟然学得有模有样。 他还写过两首她觉得很好听的歌,发在网上后,有一首居然有人来找他买版权,但被他拒绝了。 陈川是真的喜欢过音乐。 “我记得上次在老屋,你跟我说是岁数到这里了,所以不想搞了。” 路灯的光从窗外打进来,正好落在季辞的脸上,她的眼睛漆黑雪亮,陈川感觉对她无法说出谎言。 “在省城读大二的时候,有一天我跟几个同学出去逛街,地铁里看到一个跟我们差不多年纪的人在弹吉他唱歌,唱的是崔健的歌。说真的,唱得真的不错,比我唱得好。我们几个就站那里听了一会儿,我有个同学往他的吉他包里丢了两个一块钱的硬币,让他唱点没听过的、好听的歌。” 陈川顿了一下,“你猜他唱了首什么歌?——把我枪毙了我都不可能想到,过了两年居然能在省城的地铁里听到有人唱我高中时写的歌。” “啊?”季辞也觉得不可思议。 “你肯定觉得我应该蛮高兴吧?觉得遇到知音了。”陈川说,“但我那时候完全没有这种感觉。那个人做了一点改编,蛮有特色的,我本来打算跟他聊聊。但他唱完的时候,我那个同学往他吉他包里丢了一张五块钱,说他唱蛮好的,找他要了张名片,说有个姐姐月底结婚,问他能不能去演出唱两首。” “我当时突然就感觉,什么艺术啊、梦想啊、情怀啊,都是一场骗局。你在那儿辛辛苦苦地练啊琢磨啊熬心熬血啊,别人就把你当个乐子,看个热闹。 “我写的那首歌算什么?我过去以为它是无价的,实际上两个钢镚儿就能点歌,五块钱就能打发。我那首写了几年的歌,我觉得唱完了我的青春的歌,值七块钱。 “过了段时间,我回江城,又去numb。我第一回 没看台上,就看台下的人。我越看就越觉得,自己当年傻得太可笑。还记得以前李佳苗被我妈和小姨拉出来当众表演三星智力快车吧?李佳苗在台上好得意啊,但我们台下怎么想的呢?我们觉得这不就是耍猴儿吗?其实跟李佳苗比,我在numb台上,还不就是个猴儿?一个逗大家伙儿高兴的猴儿。” “所以那时候你就决定放弃了吗?” “不,还不是。”陈川摇摇头,说:“又过了一段时间,我听说我爸被人打了。我从省城赶回来,看到我爸被打掉了两颗牙齿,有个眼睛的视力也不行了。我极其愤怒,要出去打回来,被我爸拉住了,说我们现在惹不起他们。 “那时候我就想,我过去二十年到底在搞什么。唱歌,搞音乐,能保护我爸爸吗?能让我爸妈不那么辛苦吗?能让他们得到尊严和尊重吗?不能!当猴没有前途!因为猴儿演一次就七块钱!就算把版权卖掉也就七千块!我这辈子能写出几首这样的歌呢?我想明白了,搞音乐说到底还是做生意,既然都是做生意,我为什么不做大的?为什么不做赚钱更多的?” 季辞听完沉默了很久。 “其实你不用把自己的过去否定得一文不值。”季辞说,“我反而觉得那段时间很好,谁年纪小的时候没有疯狂过?我那时候很羡慕你,有自己一心一意想要追求的东西。” 陈川自嘲地笑了一声。 季辞说:“所以从你爸受伤,你就彻底放下了,开始死心塌地跟着你爸做生意,对吗?” “是。”陈川反复按着墙上的开关,这个房子的电闸早就已经拉了,他只是徒劳无功地按着,发出一些啪啪的声响。“你问这些做什么?” 季辞摇摇头,“我只是想知道,现在对你来说什么是最重要的。” 季辞又想起在建材城里,李佳苗被徐瑶踢伤,陈川突然发飙时的情景。把徐瑶制服之后,陈川抱着李佳苗头也不回地离开,把徐瑶和柯如意留在了原地。 也把她留在了原地。 虽然那种情境,她确实不该也没有必要要求陈川分出一丝注意力给她,比如提醒一句让她跟自己一起走,但她的的确确清清楚楚地看了出来,失去了梦想之后的陈川,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家人。 家人。 她算陈川的家人吗? 陈川很随意的、又像是赌气似的说:“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赚钱。”他转身对着季辞,“我们出去吧?这里这么脏,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两个人依然从窗子翻出去,季辞跳下来时,陈川习惯性地扶了她一把。陈川把窗子关好,原封不动地插上插销,季辞把脚印子抹掉,一切恢复原状。 季辞走在前面,陈川跟着。 这条街道是他们过去经常活动的地方,除了numb,还有几家网吧,季辞和陈川曾经在这里通宵打过游戏。 季辞清楚地记得,那时候陈川唯一能够逃避吉灵云和陈鸿军的监管、出去游乐整晚的借口,就是“季辞一个人在家害怕,需要我过去陪”。但吉灵云不会轻易相信他们,所以季辞和陈川通常会在江山风华待一会儿,以应付吉灵云各种意想不到的远程检查。等到吉灵云和陈鸿军都睡了,他们两个再溜出去。 走出这条街道,拐弯就到了陈川曾经的高中,江城三中。 陈川中考比季辞差几分,与实验二中失之交臂,只能去到三中。那时候陈家还没有现在的实力,不能把陈川像丁斯飞一样硬插进实二。 那时候季辞经常跑这里来找陈川,校门口的小吃店、文具店、饰品店、服装店,学校操场、球场、食堂,学校后面的废弃修理场、农机厂,处处都有季辞和陈川一同留下的足迹。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季辞有时候会停下来多看一眼,比如三中后门的那家小店,以前卖牛杂汤,两个人特别爱吃,如今已经变成了一家甜品店。 回忆不停地涌上心头。如果尘封的记忆是地底流动的熔岩,那么这一段路程所喷薄出的记忆,已经堆积起一座山峰。 这样越走,陈川越心慌,越走越是煎熬。这分明就是一场仪式,季辞在带着他和过去道别。 进到修理场,他终于忍不住了,叫住走在他前面的人: “给个痛快吧,季辞。” 季辞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向陈川,说:“我倒是希望这条路一直走不完。” 陈川说:“我们在一起十八年,一个晚上怎么走得完。” 季辞问:“你想要怎样的痛快?” 陈川上前一步,双手扶在季辞的双肩上:“告诉我你的决定,不管什么结果我都能接受。” 季辞不知道在想什么,许久没有说话。 陈川双手捧起季辞的脸庞,月光下,她的眼睛很澄澈,很干净,没有多余的水分,却也没有什么神采。 陈川宁可她大哭一场。 她现在这个样子,不哭,不笑,不指责,不怨恨,反而让他心里磨得难受。 “如果我说,我是真的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你,你相信吗?” “我相信。”季辞说。 陈川心底那一线希望又亮起来,然而季辞轻声说:“但你永远都不会坚定地选择我。” “不……”陈川辩解,“只有你,也只会是你!” 季辞抬起眼睛,说:“在你家人面前呢?李佳苗,丁斯飞,你的哥哥嫂子侄儿,你爸爸你妈妈,你还会选我吗?” 陈川的嘴唇翕合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答案是多么的显而易见。 季辞点点头,并不意外:“我退出,这样我们大家都体面。” 陈川忽然特别希望他和季辞只是路边街头,那种随处可见的,普普通通的小情侣。他们有着大体平顺的一生,不必面对撕心裂肺的断腕抉择。一生中不需要什么大风大浪,粥也吃饭也吃,甜也要咸也要,这样就是最稳当的幸福。 陈川的眼睛红了一红,他闭上眼睛:“对不起,季辞,对不起。” 许久,还是季辞的声音打破了死一般的寂静。 “还记得我们小时候,每个生日都可以向对方许一个愿,让对方来完成吗?” 陈川茫然地点点头。这是他们分离之前的习惯,在季辞出国之后,就没有再继续下去。 “我的生日已经过了,我能补一个愿望吗?” 陈川点头:“好。” 如果季辞要惩罚他——陈川想——她想要怎么惩罚都可以。 他看到季辞的左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力道很轻。然后抬起右手,随即冰凉而柔软的手和手腕遮住了他的眼睛。 “把眼睛闭上。”季辞说。 他闭上双眼。 “我许愿,”季辞语气平静地说,“让我们之间的关系退回到过去的某一年。哪一年由你选择。” 陈川的心脏猛的跳动起来。他万万没想到季辞会许下这样的愿望。 他和季辞的关系,哪一年都比当下的时刻要好!要铁! 季辞终究还是不舍得狠下心和他彻底决裂,他想,她还是不忍心。 陈川几乎是抢着说:“回到1997年。”就好像晚说一秒,季辞就会改变主意。他想回到季辞在他家安稳地住下来,两个人真正两小无猜的那一年。回到香港回归,所有人欢欣鼓舞,虽然他们两个什么都不懂,却也被举国上下激昂、热情的情绪感染、快乐无边的那一年。 “你确定吗?不需要修改了吗?”她的声音似乎有一些颤抖。 他很笃定地说:“确定,不需要。” 1998年到2000年也行,只要不是2001年,因为他清楚地记得,2001那一年,季辞和他冷战了很久很久,季辞的母亲也在那一年回到了江城。后来他陆陆续续有过几任女朋友,季辞也有了男朋友。所以最好是1997年,最简单纯粹的时间,最干净纯洁的两个人。 “好。”季辞用很轻的、似乎没有什么力量的声音说。 她的手放了下来,冰冰凉凉的触感消失了,陈川睁开眼睛,她已经背对着他了。 季辞往修理厂外面走,陈川追上去,他感觉心里轻快多了。正准备对季辞说话,忽然看到她眼睛里似乎溢满了什么亮闪闪的东西。这一天是阴历初八,月光并不明亮,他仔细看了又看,伸手去触碰她的眼睛,却被她伸手打了下来。 “你哭了吗?” “我没有。”她冷淡地说。陈川还想看得更清楚一些,可是她走进了修理厂墙壁的阴影里。 陈川紧跟着她,天际的云遮住了细月。他们一起往回走,等走到月光再现、路灯明亮的地方时,她看上去似乎又一切如常了。 陈川送她上车,给她关上车门,却忍不住隔着车窗再问一次:“你刚才真的没哭?” 季辞不搭理他,摇上了车窗。 她的车开走了。 陈川觉得自己本应该开心,焦灼了两日的事情终于得以解决。他本以为季辞会和他从此分道扬镳,却没想到季辞还愿意和他回到过去的关系,这已经是比他想象中好得不能更好的结局。 可是他完全高兴不起来。 月色下,乌影幢幢,朦胧虚无。偌大的废弃修理场中空空荡荡。一只夜鸟孤栖于树杪,伤悴地叫了两声。陈川忽然意识到,他好像已经失去了这一生中最纯粹、最珍贵的东西。 -------------------- 第37章 三更 公安局对面有个24小时超市,胡丽娅过去买了一桶老坛酸菜牛肉面和一听红牛出来,发现公安局前面停了辆奔驰。 靠着车头站着个年轻女子,身段窈窕修长,侧影看上去却失魂落魄,一动不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以为是深夜来公安局求助的,没想到走近一看,还是个熟人。 “怎么了这是?不会又出什么事了吧?” 季辞蓦地抬头,见是胡丽娅,绷紧的身体很快放松了下来。“我看起来就这么像容易出事的吗?”笑容很快回到她脸上,整个人恢复如常。 胡丽娅半真半假地笑着说:“你像,我要重点关注你。” 季辞笑道:“别啊警官,我是遵纪守法好公民。”她看着胡丽娅手中的红牛,说:“其实没什么事,在路上瞎溜达,正好看到你警车停外面。正想要不要来看看你呢,你就来了。” 谁在他方呼唤我 第36节 “大半夜的,怎么一个人溜达啊?你朋友呢?” “出去时间太久,很多人都联系不上了。以前玩得好的几个,现在也不在江城。” 胡丽娅点点头:“待得久一点,会有新朋友。”她举了举方便面,招呼她进警局,“正好,我现在得空吃个夜饭,进来陪我坐会儿。” 局里现在只有几个值夜班的警察,除了胡丽娅其他都是男警,都各自眉头紧锁处理着自己的事情。整个局子里一股辛辣的烟味儿和浓茶味儿。 胡丽娅去饮水机接开水,那个饮水机已经不知道是哪年的设备了,接个开水像要断气了一样。胡丽娅看起来已经习惯了,很有耐心地守着她的泡面。 季辞看着她面碗里的面饼和调料逐渐被开水淹没,臭香臭香的酸味被催发出来,问,“夜饭就吃这个啊?” 胡丽娅说:“审讯了一整天,做了一整天的笔录,累得要死。”她朝那几个男警察努努嘴,“哥几个更能扛,说待会完事再去吃顿大的。我是熬不住了,饿死了,我先垫两口。” 她凑近季辞压低声音,“我这个味儿大,我也熏熏他们。” 季辞笑起来。 不过话是这么说,接完开水之后,胡丽娅还是示意季辞跟她一起去楼顶天台,免得在屋子里吸二手烟。 两个人在天台上的长椅上坐着,胡丽娅嗦了两口面,问季辞:“你回去之后,有去了解一下徐晓斌吗?” 季辞点点头:“没什么特别的,跟你说的差不多。我回想了一下,我妈的葬礼他也没去。” 胡丽娅用叉子拨了拨面条,锐评:“无情无义。” 季辞觉得胡丽娅这个人还蛮特别的,跟她过去对警察的刻板印象很不一样。 季辞忽然想起来什么,问:“你们当时调查的时候,有了解过徐晓斌的女儿吗?” 胡丽娅想了下,说:“他是有个女儿,跟前妻生的。好像也是生完就离婚了,小孩判给了前妻。但后来小孩要治病还是怎么的,他前妻没有经济能力,小孩又跟着他了。” “也有病?”季辞惊讶,一般的病不至于治不起,可能是什么比较麻烦的病。难怪徐瑶看上去并不算健康,身体不好,父母离婚,确实容易养成极端的性格。 “我没去了解是什么病,不过他前妻在06年再婚了,随后跟着丈夫移民去了澳大利亚,据说又生了两个孩子吧,我就没去调查那么多了。” 印象中,母亲和徐晓斌好起来,似乎是从07年开始的。不知道和徐晓斌前妻再婚有没有关系? 不管怎么说,母亲和父亲先后建立起新的家庭,这其中最孤独的可能只有徐瑶。 胡丽娅是真的饿了,面吃完,汤都喝得干干净净。季辞盘腿坐在长椅上看她吃,看得自己都有些馋泡面。 “你查得真细,还记得这么清楚。”季辞说。 胡丽娅把叉子丢进泡面桶:“我只是觉得这个案子有很多空白的地方——尤其在你母亲的手机丢失之后。”季辞递给她一张纸巾,她接过去擦了擦手,道,“你有时间也可以挖一挖,说不定还有很多新的信息。” 正说着,一个同事站在楼下喊胡丽娅,说鲦子堰那边水田里发现了一个死人,让她跟王队一起跑一趟。 胡丽娅说:“我们支队就这样的,闲不下来一点。你来陪我聊聊天我还蛮开心的,跟那几个老爷们只能聊案子,别的聊不到一块儿去。” 季辞陪着她走回局子,路上问:“这边有喝酒的地方吗?好玩一点的。” 胡丽娅挑挑眉:“这你就问对人了。你现在要去?” 季辞点头。 警车已经准备好,胡丽娅冲正准备上车的中年男子问:“王队,我们去鲦子堰,顺路带我朋友一截行不行?” * 胡丽娅捎季辞去的是一家叫“三更”的酒吧,在长江对岸的南湖区,他们要去的鲦子堰也在那边。 南湖区和江城城区之间隔一座长江大桥,是江城和峡江市的交界地带。那里除了大面积的稻田和荷田,还有江城最新规划的一个轻工业园区,里面有不少食品加工厂、饮料厂、茶厂、酒厂、家具制造厂等等。江城的两所职业技术学院也在南湖区,隔壁就是峡江市的体校和林业大学,全都是男生很多的学校。 或许正因为如此,开在这里的“三更”以服务生有不少帅哥而闻名,很多人会从峡江市区专门跑到这里来玩,从江城过来的客人也不少。 胡丽娅说你过去肯定要喝酒,就别开车了。她把季辞带过去,到时候季辞自己打车回家。 路上季辞调侃胡丽娅:“你对这边酒吧很了解啊。” 王队开玩笑说:“她岂止了解,你想认识这边的哪个小帅哥都可以找她。” 胡丽娅义正词严地指责王队:“您身为领导,怎么能说这么误导人的话?”她给季辞解释,“南湖区这边学生多,酒吧、网吧之类的场所管得很严,工作人员都必须在局里有备案。”她想了想又说,“其实蛮多都是家庭条件不太好的学生在这边打工。” 到了三更酒吧门口,王队把车停下,胡丽娅跟着季辞下了车,她看了眼天色,说:“今天天气不太好,天气预报说半夜可能要下暴雨,你别喝多了,早点回家。”说完,她又用肘尖顶了季辞一下,意味深长地说:“别干坏事,顺便帮我盯着点儿,有没有什么‘嗯嗯’的人和事。”她很含混地带了过去,但季辞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往车里看了一眼,王队也朝她点了下头。 天底下果然没有白搭的顺风车。季辞叹了口气。不过她今晚本来就是为了借酒消愁,没什么别的意思。 酒吧旁边有一个银行网点,她去atm机上取了几百块钱才进去三更。 三更的门脸看起来很普通,而且是县城酒吧ktv很常见的那种黑金风。进去之后,却是很大的一片空间,人很多,场子中间有一片舞台,一个三人乐队正在上面旁若无人地表演。 季辞在人群中穿梭,不停地与人擦身而过。这里和她过去去过的酒吧不太一样,谈不上灯红酒绿的奢靡,没有五光十色的迷乱,甚至没有曾经的numb的那种被情怀渲染的狂热,也没有冬日小酒馆充满人情味的温存。这里只是朴实无华的江城褪下白日里仁义礼智信的另一面。 季辞找了个散台坐下,随便点了杯酒,出神地看舞台上的乐队演出。陆续有几个人过来想请她喝酒,季辞心情不佳,来的人也没有赏心悦目到能让她心情变好的程度,所以都拒绝了。 然而过了十分钟左右,一个矮个子男突然一声招呼没打就坐到了她身边,抢在季辞驱赶她之前把手机递了过来:“美女,一个人喝酒多无聊啊,我帮你叫几个伴儿?” 他递过来的手机上全都是年轻男生的照片,季辞说:“不用了。” 矮个子锲而不舍:“试试看嘛美女,你想要哪种都有。”他手指熟练地上下划动屏幕,把一张张修过头的照片展示给她看。 “不感兴趣。” “不贵的,来都来了,试试嘛……”矮个子指指季辞的三星手机,“都用这么大手机了,百把块钱对美女又不算什么。” 赶也赶不走,还对她指指点点,季辞有点不耐烦了,“这里不是正规娱乐场所吗?你再不走信不信我报警啊?” “哎呀!你是第一回 来吧?我之前没见过你。”矮个子说,“我们这怎么不正规啦,就小哥哥陪你聊聊天喝喝酒,又没干什么坏事。” “不需要。” 季辞油盐不进,矮个子失望地站了起来,但手指还在尽职尽责地在手机屏幕上划动。 季辞忽然瞥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你等下。”她叫住矮个子。 “啊?” “往前划两页。” 矮个子茫然地照做。 “再往前。” 季辞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敖凤。她仔细又确认了一遍,是敖凤,他还用了个花名叫“小峰”。照片没怎么修图,就调白了一些,被放在了最后几张。 “就他吧。” 矮个子不知道季辞怎么突然改变了主意,但这是意外之喜。他拿起手机:“我发个信息问问,看他现在能不能过来。” 很快有人打电话过来,他哦哦应了几声,挂掉电话面露难色:“美女,不好意思啊,刚刚另外一台点他了。” 季辞问:“我早那边早?” 矮个子说:“您早一些……” “那为什么不过来?” “那边有两个人,给的钱多一些……” “我给双份。” 矮个子还是为难,“美女,这家伙脾气蛮大,人也蛮粗鲁,之前被投诉过好几回,我们老板本来都打算让他滚蛋了……” 季辞不接他的话,犀利地盯着他:“你是不是故意编了两个人跟我抢,好跟我抬价?” “那哪能啊!我们做生意讲究的是回头客,能骗人吗?”矮个子指指另一头的一个卡座,“她们点的。” 季辞看了一眼,不由得感慨江城实在太小,不该说不是冤家不聚头,应该说冤家想不聚头都不行。 那个卡座上,坐着徐瑶和柯如意。 季辞放弃得很爽快:“那算了。” “美女再看看别人吧,比小峰帅的多了去了。” 季辞自顾自地喝酒,不再理睬他。 矮个子只好尴尬地起身离开。 季辞喝完一杯,又点了一杯,她看到敖凤进了酒吧。令她意外的是,敖凤竟然穿了一身实验二中的高三校服,绣着校徽的白色衬衣和裤子,校服外套吊儿郎当地系在腰间。不得不说,这身无聊的校服被他穿得有棱有角。头发也打理了,上了发蜡,确实是个酷哥。 但她分明记得,敖凤说他是职高毕业的。而且他都二十多了,还穿什么高中校服?细一想想到可能的个中缘由,也不知道是柯如意专门点的还是矮个子刻意安排的,季辞一阵恶心。 矮个子在门口等着敖凤,跟他耳语了几句,敖凤就向季辞这边看过来。季辞举起酒杯,向他点头示意,敖凤露出了惊讶的表情,跟矮个子说了几句什么,矮个子摇摇头,给他指出了徐瑶和柯如意的位置,然后就离开了。 敖凤朝那边走去,一步三回头地看向季辞。 季辞第二杯酒喝得差不多的时候,身边突然来了个年轻男孩子,唇红齿白,头发染成白金色,是季辞在江城从来没见过的那种精致漂亮的男孩儿。 他端了杯酒,径直贴着季辞坐了下来,“姐姐,我来陪你喝酒好不好?” 季辞往旁边让了让:“你这种价位的我消费不起。” 小白金噗嗤笑了出来:“姐姐,你不要把我想成那种人嘛。” 季辞想,你要是不贴着我的耳朵一边吹气一边说话,我也不会把你想象成那种人。 小白金说:“我喜欢姐姐,所以想来跟姐姐喝杯酒。”他整个人几乎都贴到了季辞身上,小小声说:“姐姐腰好细,可不可以抱一下?” -------------------- 第38章 法外 季辞说:“不可以哦。”她站起来,很直白地告诉他:“你不是我的菜。” 小白金还想跟着站起来,被季辞示意坐下,别跟着。季辞走去洗手间。 或许是为了提高利用效率,三更这个酒吧的洗手间不分男女,全都是一个个独立小间。来来去去的人很多,但好在打扫得勤便,还算干净。 缓慢冲洗手指时,季辞看到镜子里敖凤出现在她身后。 毫不意外。 敖凤左右看了看,抓住她的手把她拉进了一个卫生间小隔间里。 小隔间特别狭窄,两个人几乎贴在一起。 敖凤压低声音:“姐,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季辞说:“你能来,我不能来啊?” 谁在他方呼唤我 第37节 敖凤笑了一声:“早说啊姐,我能让你花钱?” 他低下头,就想上嘴,被季辞伸手挡在两人中间。 “我点你,不代表我喜欢你。” 敖凤垂头丧气:“那你想干嘛?” “那个小矮子说,你可以过来陪我聊聊天。” 敖凤仿佛在听外星人讲话,“搞笑吧。” “你不是在砖瓦厂?怎么还来这里陪酒?” 敖凤见她竟然还是真打算聊几句的样子,干脆一屁股坐在了马桶盖子上,摸出一支烟来抽。 “缺钱呗,还能为什么。”他夹着烟仰头望着季辞,眯了眯眼睛,“干嘛,富婆想救风尘?救救我呗。” “你是龙王庙的吧?” “干嘛?还查户口?” “龙王庙的人至于缺钱到这种地步?” 敖凤吐出一口烟圈,“要不说你是富婆呢,富婆晓得什么?你现在把你那个豪车骑起,去龙王庙那边看看,看看那个水还能养活什么东西。” 见季辞一时无话,敖凤站起来,“嫌钱多的时候就找我。哦对,”他把手放在门锁上的时候又转过头,“那个白毛给你的酒千万不要喝,他是帮别人骗姑娘儿的。姑娘儿以为能泡到他,第二天一醒都在别个床上。” 季辞蓦的想起那天晚上在季狗子火锅店,陈川说过的一句话:「听说他还在这边祸害女学生,操,他这种人就该去坐牢。」心里忽然有了一些猜测。 季辞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小白金还在等她,见她回来,露出几分难过的样子。 他委屈万分地说:“姐姐就这么看不上我?” 季辞说:“那你表现表现。” 小白金立即振奋起来:“姐姐,我喂你喝酒?” 季辞不动,由着他喂,小白金的脸和酒杯就越贴越近。在酒杯挨上季辞嘴唇的时候,季辞忽然伸手从他手里拿过酒杯,左手也搂住了小白金的细腰,说:“还是我来喂你吧。” 季辞个子高,坐直了比小白金还要高一些。她借着几分醉意,左手从小白金的腰隔着衣服慢慢摸到后颈,掌心按着他的后颈,捏着脖子后侧的两块肌肉让他的头向后倾斜,右手把酒往他嘴里灌了下去。小白金被呛得咳嗽了两声。 季辞轻轻拍着他的背,声音温软得能滴出水来:“哪个叫你来陪我喝酒的啊?” “我自己来的……咳咳!” “你这么喜欢我啊?”季辞扶着他,“那你跟我走?我带你去开个房?” “不了不了!”他一脸惊慌,缓了两下才让嗓子正常起来,“姐姐,我们这边都是正规做生意,不搞这些的。” 刚才还说不要把他想象成“那种人”,现在就承认自己在“做生意”了。见他拒绝,季辞基本确定敖凤没有胡说八道。他设想的流程恐怕是把她灌醉,带她开房,可不是现在被她带去开房。 “哦,那不好意思。“季辞慢慢退开些,“你还是个学生吧?旁边川江职业技术学院的?” 小白金眨了眨眼睛。季辞说:“我认得你们束校长,一起喝过酒。”她注视着小白金的脸庞,果然见他闪过一丝不安神色,眼神回避。季辞心里有了些数,拍了一下小白金的背说:“好了,不难为你了。”她搂着小白金自拍了一张,然后起身离开了三更。 * 借酒消愁,点的两杯酒都挺烈。也不知道是酒不太好,还是心情不佳,喝完之后愁没消,头却昏昏沉沉地疼起来了。 出去酒吧,雨已经下了起来,淅淅沥沥的,被飕飕的夜风吹得四下逃窜,估计等会还会变大。 季辞穿着丝质的衬衣,精致脆弱,经不起雨淋。她把风衣裹好,去旁边还开着的小超市买了把长柄雨伞。 等了十来分钟才打上车,季辞把刚才的照片截去一半,发给胡丽娅。 「给你一个小线索,如果以后有女生报案,可能用得上」 胡丽娅很快回复:「眼熟,我回去查查」 季辞把一个百度百科的页面分享给她:「川江职业技术学院束斯文」 车很快开上了长江大桥。桥上空空荡荡,路灯高照,将飞舞的夜雨照出一片难说属于暮春的萧索。 季辞靠着车窗半寐,忽然注意到桥边停着一辆黑色轿车,桥栏边站着几个人。 季辞连忙叫道:“师傅,停一下!” 的士司机是个五十多岁的大爷,他把车速缓下来,不高兴地说:“长江大桥上不能停车。” 季辞道:“我晓得,那个车怎么停了?” 大爷没好气地说:“他胆子大噻。” 季辞说:“那您停一下,把我放下来。”她看了眼里程表,按双倍价格再加上过桥费,抽出三十块钱给大爷。 大爷说:“你看那个儿,都被打得没个人样了,你还去凑这个热闹?” 季辞说:“那我不去,万一他被打死了?” 大爷嗤了一声,说:“你一个姑娘儿,能自保就不错了,还过去见义勇为?我劝你少管这些闲事。” 季辞道:“谢谢您提醒,您把我放下来吧。” 大爷从她手里接过钱,把车靠边停下:“那你下去,我不管你了,我不能在这里停着。” 季辞应了声好,撑开雨伞下了车。的士很快离开。 这座四年前修建起来的长江公路大桥还很新,中间是宽阔的供车辆通行的公路,两边是人行通道。平日里不少江城人晚饭后会来桥上散步,欣赏江城夜景。 但这时夜色已深,风雨大作,大桥上看不到别的车,也没有别的任何人。江风狂卷,吹得桥索呜呜作响。季辞手中的长柄雨伞几乎拿不住。如果是折叠伞,恐怕已经被吹得尸骨无存。季辞索性收了伞,用手挡着袭上面孔的狂风,向黑色轿车走过去。 敖凤还在挨打。 徐瑶和柯如意站在车边避风,桥栏边站着个体格健壮的中年男人,双手插兜,低头看着一个年轻男人把敖凤当沙包一样拳打脚踢。 中年男人穿着江城最常见的深棕色仿皮夹克,不知道多久没洗过的面料硬实的裤子。他靠在桥栏杆上的姿势甚至有一种敦实感,然而这种敦实会让人敬而远之,很像是那种会发疯、会捡起砖头把人脑袋当西瓜一样拍得稀烂的“老实人”。 他没有在意季辞的到来,反倒是那个年轻男人,像是有意表演似的,对敖凤下手更狠、动作更夸张。 敖凤双手抱着头,整个人蜷成一团,不断在地上翻滚躲闪。白色的实二校服染上了口鼻淌下来的鲜血,血色随着雨水洇开,变成大片触目惊心的红。 柯如意的眼睛瞥向一边,徐瑶却在目不转睛地欣赏,仿佛眼前是一场精彩的戏剧。 “够了没有,再打把人打死了。”季辞说,狂风与冷雨刮走了她声音里的一切情绪,手机在手里打了个转,“报警了。” 柯如意的脸上还闪过一丝正常人的惊慌,徐瑶却像一块冰冷的石头,这时候才将目光缓缓挪到季辞身上。 她看着季辞,却对地上的敖凤说话:“贱种,你的姘头来了。” 季辞说:“你一个中学生,怎么说话这么脏?” 徐瑶道:“我说话是脏,但你人脏啊。前天还在陈川面前卖弄风骚,今天就到酒吧叫鸭子。” 季辞道:“你再说一遍,谁脏?” “说你呢,脏鸭。”徐瑶踢了一脚地上的敖凤,“让你好好陪我姐,转身就和臭鸡在洗手间搞上了。要不是看你不p图,哪个点你啊?” 季辞冷笑一声:“仗着自己老爹有几个臭钱,跑江城来为非作歹。没家教的小孩!” 徐瑶愤恨抬手:“李奋强!连着她一起打!” 季辞一转头,那个名叫李奋强的中年男人也正看向她。看清他相貌的那一刻,季辞心中蓦然一惊。 原来是他! 就在这时,蜷缩在地上的敖凤突然跃起,一拳打在那个年轻男人的面门上,直打得他鼻梁骨折,头破血流。一拳得手,又一拳猛击那人的太阳穴,将他打得双眼一翻,栽倒在地。 季辞叫道:“小心后面!” 然而李奋强出手很果断,势大力沉,手肘勒得敖凤几乎无法呼吸,整张脸很快变得紫红,双手竭力掰着李奋强的手肘,然而对手的肘骨却像焊死的钢筋一样坚固。 季辞想过去帮忙,李奋强却将敖凤一个翻转,把他整个人甩到了大桥栏杆外面。柯如意发出一声惊呼,季辞快步扑了过去,揪住了敖凤的后领,大声向李奋强吼道:“这么高的桥,他掉下去会死!” 远远地已经能看到江滨大道上警车烁动的红蓝爆闪灯,季辞道:“你们当这里是法外之地吗!” 李奋强向她露出一个冷血的笑:“不是还有你吗?” 他突然放手。 敖凤死死地抱住桥栏杆,然而栏杆粗大,雨天漆面上全都是水,湿漉漉的滑不留手。敖凤抱着都觉得吃力,面孔惊惶扭曲,不知道能撑多久,更别说使力自己爬上来。 季辞一咬牙,踩住底下的墩子,让自己的双腿别住栏杆,大半个身体越过桥栏,双手揪着敖凤的衣服把他往上提。敖凤双脚蹬着桥,在季辞的拉力之下,双手抱着栏杆柱子往上挪动。 长江大桥离江面很高,足足有二三十米。夜色中江水漆黑,奔涌咆哮,仿佛想要挣脱禁锢的巨蟒。敖凤闭上眼睛,又睁开,眼睛里爆发出强烈的凶狠恨意。这么多年报道的长江道桥坠江事故中,活下来的人少而又少。季辞很清楚,敖凤也很清楚,他们只能竭尽全力。 狂风呼啸,冷雨凄凄,季辞的心脏却在胸腔中狂跳,浑身都冒出汗水。她担心李奋强和徐瑶他们在旁边再插上一脚,好在他们没有,就这样冷漠中甚至带点兴奋地欣赏着她和敖凤两个人困兽一般的垂死挣扎。看来他们多少还有一点法律意识,不至于真去杀人。 这样惊心动魄的时刻持续了很久,久到季辞的双手都已经麻木,身上的衣服都已经湿透。敖凤终于一只手抓住了桥栏杆上的横栏,双脚踩到了桥面的实处。季辞架住他,心跳得猛烈,在和敖凤距离很近的时刻,极低声说:“快跑。” 敖凤肿胀着一只眼睛和大半边脸,说不出来话,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飞快地翻过了桥栏。 然后他听从她的话,开始向江城的方向奔跑。 警车已经到了大桥边上,李奋强没有去追敖凤。 他应该安全了,季辞心口松了一些,低低喘息着。然而就在这时,一股不大不小的力道、一只小巧的手,推在了她的后心。 她为了双手拉敖凤,站的位置比较高,还没来得及下来,整个人的重心高过了桥栏。这轻巧的一推之下,她整个人向虚空中栽下去,底下是浩淼、黯然无边的江水。 “哈哈。” 身后隐约传来徐瑶的笑声。 “那你去死。” -------------------- 第39章 纵身 叶希木把他反复修改后的长短信发给了黄律师、迟万生和璐妈,寻求他们的意见。 所有人都知道事态落入了僵局。 叶成林宁可坐牢也不肯向徐晓斌服软,而徐晓斌那边也没有任何松动,摆明了既然这样那就按法定程序走下去。 叶希木作为叶成林的儿子,请求徐晓斌出面说服采石场的工人撤案私了,表示愿意说服父亲向受伤的工人道歉、赔偿,并且承诺以后不再以任何理由向辰沙集团及徐晓斌本人发难——这能在多大程度上让徐晓斌改变主意,很难说得准。 黄律师很明确地告诉叶希木,他可以把这条信息发给徐晓斌,缓和徐晓斌的情绪,说不定能对叶成林申请取保候审有帮助。但不要抱任何徐晓斌会放过他父亲的期待。徐晓斌不可能相信他一个未成年人说的任何话,也不会相信他能真的说服叶成林。 迟万生和璐妈则都不建议叶希木发,迟万生不赞成他向徐晓斌低头,更何况不会有作用,他还是坚持成年人的事情应该由成年人自己解决,再想其他的办法。而璐妈则发语音把叶希木劈头盖脑撅了一通,怒骂他又不专心学习,自毁前途痛苦一生,叶成林也会因为影响到儿子的前途自责一生。 叶希木之前查了很多资料,又咨询了黄律师,知道最近警方侦查工作接近尾声,正是提出取保候审的关键时期,错过这个阶段,后续会更困难。 谁在他方呼唤我 第38节 他反复衡量,就算不能撤诉,能取保候审,让父亲先恢复自由身,也是尤为重要的。 短信信息框的文字已经放了很久,他在收信人栏里反复输入徐晓斌的手机号码,又反复删除。这个号码他已经熟悉到倒背如流。 他已经失去了母亲,不能再让父亲遭受牢狱之灾。 不管是怎样的结果,他都需要面对。闭上眼睛,一咬牙把信息发了出去。 翟放放给了他一个老式备用机,只能打电话和收发信息。他把自己的手机上交之后,小心翼翼地把这个手机静音藏好。 他很担心会错过徐晓斌的回讯,每个下课时段,他都要确定周围没有老师监视之后,偷偷摸摸地查看。 然而一整天下来,没有任何信息回复,也没有电话。 下晚自习后,他终于无法继续等待下去。他考虑了很多种可能性,比如说信息没有顺利发出去,又比如说,徐晓斌信息太多,漏看了这一条。 所以他重新又发了一次。 这一次,手机上显示信息发送失败。 叶希木立即去看上一条信息,还显示信息发送成功来着,这一条为什么发送失败?他不死心又发了一条,依然发送失败。 他给翟放放的手机号发一条「能收到吗?」翟放放几乎秒回:「能。你干嘛呢?」 叶希木的心脏重重地沉了下去。他直接拨打了徐晓斌这个电话号码,甚至没有思考要说什么。 耳畔传来短而急促的“嘟嘟”声。 果然已经被拉黑了。 这么长时间以来的努力一下子泄了气,他垂着头靠在车棚边的栏杆上。 尽管想过不会有好的结果,可是总归有那么一线希望,觉得自己能做点什么。 到头来,还是什么都改变不了。 车棚里不时有学生过来,向他投来异样的目光。他缓了一会儿,还是骑上车回家去。 一路上浑浑噩噩,全凭本能一路走进小区,锁车、上楼、拿钥匙打开家门。 站到母亲的遗像前,才惊觉自己已经身处家中,却忘了给母亲带今天的花束。 “妈……” 叶希木觉得眼眶很热。双手握住相框,心中尽是悔恨。恨自己没有能力帮助父亲,悔自己竟然向害死自己母亲的凶手低了头。 他还是对这个世界抱有太多不切实际的幻想。父亲说的是对的,做人要有正气,骨头要硬,心性要强。求助和求饶永远都改变不了什么,尤其是向恶人。 做题做到十一点多钟,只觉得一股郁气结于心底,他决定先去跑步,夜跑从来都是他排遣压力的最好方法。 叶希木换了运动服出去,慢跑到江边,然后开始沿着江滨大道奔跑。 天空中开始飘荡小雨,江边的风也很大,但这些都阻拦不了他。他是从母亲去世开始养成这个习惯的,一年四季,风雪不辞。每一次奔跑,他都能想起母亲。 江滨大道总共有5.2公里长,他从小区前面出发,向上游一直跑到尽头,中间经过长江大桥和镇江楼,单程3公里左右,他通常往返两次,跑12公里。 他今天跑得比平时快,每一步都用力,尽情地释放自己。跑完一个往返,他感觉胸口堵的那口气消解了许多。 但他突然感到有什么不对劲——视野边缘,长江大桥上有什么东西在动。 江城不比一线城市,作息规律得像一个老年人。夜里十一二点的时候,江滨大道这边除了奔流不息的江水,街道、桥梁、建筑全都陷入静止。 所以这时候有什么东西在动,就显得格外突兀。 叶希木停了下来。长江大桥上的灯很亮,透过稀疏的雨丝,他看清了桥上在动的是两个人,一个人挂在桥栏杆外面,另一个人半个身子越出桥栏,死死地抓着下面那个人。从体型上分辨,下面那个是个男的,上面的人头发很长,体型纤细,应该是个女的。 叶希木在江边跑了五六年,大桥上跳江和溺水的事情每年都会遇到两三起,他救过两个人。可是今夜这种情况他还是第一次见。顾不上多想,他立即拨打派出所负责长江航道安全的24小时热线电话。 值班民警说刚才桥上有人报警,派出所已经出警很快就到,让他密切关注动向,一旦有人坠江立即通知他们救援。 长江边时常发生溺水事故,江城政府做了大量应急防护工作,江滩边备有许多救生圈和救援绳。 叶希木跑去桥下的亲水平台上找到了一个救生圈,为了防止偷窃,救生圈都用大量扎带捆绑在护栏上。叶希木随身带的钥匙上挂着很锋利的小刀,他用小刀去割扎带,然而塑料扎带不但多,还很硬,割起来十分费劲。 叶希木一边割,一边关注桥上的情形。扎带割到大半的时候,栏杆外挂着的男人终于被拽上了桥。叶希木松了一大口气,心想太好了,不用继续割了。他拿出手机给值班民警打电话,给他们汇报情况,刚开口说“不用来了“,突然就看到站在桥边的那个女子,像是被谁推了一把,整个人栽下了大桥! 她没有发出声音,叶希木也惊得失去了声音。 话筒里民警在询问:“什么不用?喂?喂?您还在吗?——” 江上的风那么大!那个女子轻飘飘的像一片树叶被吹得飘荡开去。 风声和涛声轰轰烈烈,以至于她扎入水中的声音都变得微小,仿佛只是江上翻起了一朵寻常的浪花。 叶希木猛然反应过来,立即对着话筒大声喊:“有人坠江!” 民警确认之后,表示会立即出艇。 叶希木飞快地继续割救生圈的扎带,很快把救生圈取了下来。他跑到水边,焦急地关注着坠落下来的那个人。最近频繁下雨涨水,江面水位比平时高了不少,但江面距离长江大桥的桥面依然有二三十米,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很多人都直接摔死了。就算有幸运儿没死,极大概率也被江水拍晕,在几十米深的江水中挣扎一番过后被淹死。 所以跳江自杀的人,生还的概率很小。 但是很快!江面浮出了一个头颅。叶希木一阵欣喜,居然还活着!不仅如此,她似乎还清醒着,在水面吐出两口水之后,开始游动。 或许是与江面平行的大风减缓了下坠的力道,又或许是雨天波涛翻滚,水面的阻力变小,也或许是双脚向下入水的姿势减小了伤害,她得以捡回一条性命。 她坠桥的位置在大桥中段,坠落过程中被大风吹向了更靠岸边的位置。这很惊险,但凡再多吹一段,又可能直接摔死在桥墩上。 她艰难地和江水对抗,叶希木跑到她距离岸边直线距离最短的地方,挥舞着救生圈,高声喊道:“这边!这边!” 江水中的人听到他的声音,像是懵了一下,但还是听从他的指引,朝他这边游过来。 江流汹涌,她已经竭尽全力在游,一点一点靠向岸边,却也不断被波涛推向下游。 叶希木心急如焚地跟着她往下游走,顾不得雨越下越大。他过去救过两次人,知道半夜这个时间点,派出所的救生艇最快也要十分钟才能来。她有没有救,就看能不能挺住这十分钟了。 但只有在长江中游过泳的人才知道,流动的江水可不是什么风平浪静的游泳池,它看起来不像大海有那么巨大的浪潮,可其中遍布暗流、漩涡,青苔、水草、树杈之类的杂物也更多,一旦卷入其中,人就只能随波逐流,听天由命。 这个女子水性看起来不错,可是明显已经体力不支。在她最靠近岸边的一次,叶希木向她抛出了救生圈。 然而一股急流涌来,在她的手触到救生圈的时候,救生圈又被水流推开。 叶希木只能抓着绳子把救生圈拽回来,尝试再一次抛向她。大风大浪之中,她与救生圈再一次失之交臂,他隐约听到那个女子叫了一声“叶……” 叶希木愣了两秒,迅速脱下已经被雨淋湿的外套,卷住手机和钥匙放在岸边,把救生圈的绳子系在腰上,纵身跳下江水! -------------------- 真是不好意思,两天过去了,辞还在水里泡着 第40章 收容 叶希木在浑浊涌动的江水中抓住季辞的时候,她已经沉入水下。 紧紧裹在身上的风衣限制了她的行动,也消耗了她的大部分体力。 叶成林曾经教过叶希木一些野水中救人的基本常识,比如说从背后或者侧面去接触溺水者,最大限度避免自己被溺水者抓挠拖拽。 但叶希木从她背后接触到季辞时,她并没有一丁点的反抗,甚至也没有本能地反抓住她。不知道她是受过专门的训练,还是已经不剩任何力气,又或是失去了求生欲。 他把季辞带出水面,她剧烈咳嗽,大口呼吸,眼睛里不知道是水还是泪。她很狼狈,很仓皇,但没有像普通溺水者那样把救援者当成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攀附。他拉过来救生圈让季辞扶住,季辞的手臂挂在救生圈边上,大口喘息。 此前的小雨已经变成倾盆大雨,来自黑暗虚空中的雨水像小石子一样重重砸在脸上,叶希木推着救生圈把季辞往岸边带,只觉得江流愈发湍急紊乱,用十成力,能使上劲的只有两三成。江水散发着浓烈的腥气,夹带着枯枝败叶,不停把他们冲向远处。 离江滩越远,越是漆黑一片、难辨方向。幸运的是民警的救生艇已经开了过来,强光手电的光柱在江面扫射,很快地打在他们脸上。 两个人被拖上小艇,一名女警拿了一件雨衣给季辞围上,她开始迅速地检查季辞的情况。她问季辞有哪儿不舒服,季辞摇头说没有。她身体完整,神智清醒,只是看起来极度疲惫,浑身发抖。 季辞的钱包还在衣袋里没有丢,女警查看了她的身份证,问她是怎么从桥上掉下来的。季辞说被人推的。女警问是谁,她打战的齿间挤出两个字:徐瑶。 叶希木听到“徐瑶”这两个字,心中震颤。季辞怎么又遇到了徐瑶?她救的那个男的是谁?徐瑶居然恨季辞恨到了要让她死的地步? 但女警询问季辞和徐瑶产生纠纷的过程时,她却语焉不详,词句含混。警察认为她神智受到太大冲击,决定等她完全恢复之后再做调查,眼下最重要的就是保证她的安全和健康。叶希木则向另一个男民警叙述了他从夜跑发现状况,到对季辞进行营救的经过。 “所以你们认识?”两名民警听到叶希木准确说出季辞的名字,不由得惊讶。 叶希木开始想他可能处于紧张状态,说话不经周全的考虑了,以至于他现在不得不对自己和季辞之间的关系下一个定义。脑子里一阵混乱,他从记忆里拉出一条最为冠冕堂皇的—— “她是我小……”他停顿了一下才说出口,“她是我小姨。”又补一句,“远房亲戚。” 两名民警哦了一声,这在一个村子里全都是同宗同族亲戚的江城来说,倒是不罕见。 救生艇靠岸,距离叶希木下水的地方不远。他飞快跑去捡回了自己的外套、钥匙和手机。民警夸他救人很专业,又提起三周前季颖溺水的案子,说是领导打算成立一个江边救援队,到时候欢迎叶希木加入做志愿者。 叶希木看了一眼季辞,发现她紧抓着雨衣,苍白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听到警察要送她去医院,季辞不愿意上车,停在了车门边。“没有必要。”她含混不清地说,“我没受伤。” 从长江大桥上掉下来,还能毫发无损,这种概率实在太小了。但外表看起来没伤,并不代表没有延迟发作的内伤。警察们十分担忧,劝她去做个检查。但季辞不合作的意志非常坚定。 叶希木仿佛在她身上看到了季婆婆。季辞当时还说不愿意去医院的季婆婆倔强如牛,她现在也不遑多让。 警察们没有办法,看着季辞浑身湿透、筋疲力竭的模样,最后还是决定先送季辞回家,并叮嘱她一旦感觉不舒服,就立即去医院。又对叶希木说“通知一下她的家人,让家人今天晚上多注意点她的情况。” 季辞疲惫地点了下头,说“谢谢”。 女警官让季辞坐后排,叶希木坐副驾驶,她坐后排方便照看季辞。季辞闻言,却突然拉住了站在她身边的叶希木的手。 她的手异常冰冷,叶希木却觉得被烫了下,又或者说,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刺痛了。 她的手没什么力气,与其说是拉着,不如说是很轻地搭在了他手上。他本可以很轻松地摆脱,但他动弹不得。 女警官也注意到了季辞的手,她觉得季辞可能更希望熟悉的人陪伴,于是让叶希木坐在季辞的旁边。 叶希木扶着季辞,两个人湿漉漉地上了车。警察问季辞家住哪儿,她昏昏沉沉地回答了一句“不要去老屋”之后,就不回应了。 警察只好问叶希木。叶希木知道季辞不想回老屋,是不想惊动季婆婆,免得她担心。那她只能回江都风华,只是他也不知道江都风华具体的门牌号。 叶希木担心季辞是真的昏了过去,试图摇醒她。然而摇了几下,季辞却闭着眼睛推开他,微弱道:“累……”又说“别吵了”。 尝试几次无果,警察还踩着刹车在等待,叶希木看着季辞,报出了自己的小区名字。 只两分钟警车就开到了。季辞还能自己下车,民警放下心来。他们特意再次叮嘱叶希木:“回去让她洗个热水澡,让她家人注意观察情况,有问题立即给我们打电话,我们送她去医院。”他们留了所里的电话给叶希木,并让他提醒季辞清醒之后去派出所做笔录,说明今晚的情况。 季辞就像是在警察面前强撑一样,警车一走,她整个人立即往地上委顿下去。叶希木眼疾手快地捞住她,把她抱起来,叫她的名字:“季辞!季辞!” 季辞喃喃道:“别叫了……我还没死。” 可她的样子就像死了,头无力地后仰,叶希木用一点力气,她整个人就倾倒在他身上。 叶希木没有半点办法,只能用雨衣把她裹好,像摆弄一个木偶人一样,把她背了起来。 已经过了零点,小区里里外外都没有一个人。保安老爷子在打瞌睡,两条退休的警犬代替他兢兢业业地守在小区门口。两条狗都和叶希木很熟,目送他背着季辞进去,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谁在他方呼唤我 第39节 季辞浑身绵软地伏在他背上,身上的气味早已被江水洗刷殆尽。但叶希木确信她喝过酒,因为她的头颅垂在他耳侧,呼吸急促,肌肤和气息在冰冷的雨水中依然有着不同寻常的热度。 不是发烧的那种热,而是烈酒驱使身体散发出的热量。 叶希木不知道她到底是醉倒还是困倦,或许更有可能是身体和心理同时受到极大的冲击之后的虚脱。但幸好她还没有完全失去意识,把她背上楼时,她还问了一句“这是哪儿?” 他说“我家”,她没说什么,好像又昏睡了过去。 叶希木把她背进洗手间放下,用力摇晃着她把她唤醒。季辞直勾勾地看着他,像是不认识他似的。她的脸颊似泛着艳光,即使落魄不堪也依然动人心神,她的混沌仿佛不谙世事,一缕轻薄的艳魂一样寄居在墙边。 叶希木不敢多看,低着头调试花洒的水温。 季辞突然咳嗽了一声。 叶希木心惊肉跳,看向季辞。她好像要说话,叶希木意识到自己非常不希望她说出一句“陈川”来。刚才一路背着季辞,他已经大致猜到,季辞跑去喝酒,又遇到徐瑶,多半与陈川有关。但她一个人,出了事又没有陈川在身边,多半还是因为那天的事,和陈川闹掰了。 但是还好,季辞还是叫出了他的名字。 她说:“叶希木,你把我带回你自己家做什么?” “我……” “你喜欢在路边,捡一些很可怜的小狗,是吗?” “不是……”叶希木觉得季辞好像有一点不正常,也许是酒意发作,也许是精神受到了刺激,“我是怕你一个人在家出事。” 季辞的头垂下来,看着从身上不断流淌下来的水渍,喃喃自语道:“散了,都散了……居然还有人担心我出事……”她又伤怀地笑起来。 她撑着墙,试图站起来,却滑了一下。叶希木想去扶,被季辞拒绝。 她抓着热水器的金属水管,叶希木说:“那个烫……”她却好像没听见似的,很艰难地站直了身体才放开,向叶希木伸出被烫得发红的手:“给我吧。” 叶希木把调好水温的花洒递给她。 他有些不放心:“你真的可以吗?” 季辞说:“那你别走。” 叶希木只好退出淋浴间,关上门,站在门外说:“你不要再动热水器了。” 里面没有回应,只听见衣服掉在地上的声音。门上的磨砂玻璃里人影摇曳,她在脱衣服。叶希木头皮麻了一下,说:“我等会把干净毛巾和衣服给你放外面。”然后匆忙离开。 房子只有一个洗手间。叶希木自己还是湿透的,他先去厨房把热水烧上,然后去自己房间把湿衣服都脱掉,用毛巾把头发和身体都擦干,换了一套干衣服。 没有热水的冲洗,他还是感觉冷和不适,但还能凑合。他去父亲的房间寻找他们单位发放的各种日用品,找到了一条没拆过的毛巾,一套全新的运动短袖短裤。然后找到了一个吹风机,还是母亲临走的那一年买的,他试了试,竟然还能用。 他把这些都拿进洗手间,放在了淋浴间外面的洗衣机上。淋浴间里传来哗哗的水声,叶希木略略放心,出去掩上了卫生间的门。 地上全都是水渍,叶希木拿拖把仔仔细细拖了一遍。厨房里的水烧开,他找出两袋姜茶粉,泡了一壶红糖姜茶,又去卧室把床上的被单被套枕套全都换了。 做完这些,他开始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发呆。记忆回笼,他才想起自己的处境。 一瞬间,他突然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 他到底怎么会决定把季辞带回家? 让民警把她送回江都风华,不知道门牌号找物业问一下就好了。再不济找到李佳苗,让她通知陈川过来把她接回去……他明明有其他选择,为什么要把她带回家? 按着发胀的太阳穴,他只觉得自己不自量力。 慢慢的他觉得有一些迷离,疲劳、惊扰、忧虑一同向他席卷而来。正待他即将靠着沙发睡去时,季辞打开卫生间的门走了出来。 她甚至没看叶希木,目光锁定两个房间,一个开着门,里面亮着灯,另一个没有开门。她很快走进开着门的房间——叶希木自己的,然后关上房门。 她走得很快,以至于叶希木都没有看清她的面孔。她的头发已经用吹风机吹干了,蓬松卷曲地披散着,长至肩胛,挡住了大部分脸。叶希木只注意到她手臂上多了一道长长的、泛着血色的伤口,从肘尖一直蜿蜒到手背。 叶希木听到房间里一阵吱呀吱呀和窸窸窣窣的响动,然后没了声音。他犹豫了一下,过去轻轻敲门:“季辞,你没事吧?” 房间里没有动静,叶希木又轻轻敲了两下,耳朵贴在门上,里头依然一片沉寂。 他还是担心季辞有什么内伤而突然晕倒,心中天人交战许久,尝试着拧了一下门锁,发现竟然没有从里面锁上。 叶希木提高了一些音量:“你说句话,不说话我进来了。” 没有回应。 叶希木不想管了,直接拧开了门。门里还亮着灯,他慢慢推开门,以免自己无礼。 屋里没有任何异常。季辞已经仰面躺在了床上。从姿势看她似乎已经坚持到了极限,身体沾上床就立即睡着了。枕头没有放好,一大半甚至卡在脖颈底下,头发凌乱地铺开,浅蓝色床单上一大片都是黑绒绒的头发。 被子也没有盖完整,一根手臂和一条小腿还露在外面。叶希木注意到她竟然把衣服给换了,就像是很不满意他给她找的衣服似的,她自己从他的衣柜里找出了一件白色衬衣穿上了。 看衣领下的标志,是他高一时候的校服。他给她找的新衣服搁在了枕头边。 叶希木深吸了口气,轻手轻脚走到床边,把新衣服折起来放回衣柜。 叶希木看到了她放在被子外面的那条手臂下的伤口。衬衣长袖遮住了大部分伤,但她没有扣上袖口,还是能在手背处看到一些。伤口很细,但很深。已经没有再流血了,裸露的皮肉还是很瘆人。恐怕她放在外面的原因,就是因为疼痛。 伤口是新的,很可能是在水中被树枝、铁丝之类坚硬锋利的东西给划到了。 叶希木伸手去探了一下她的呼吸,还好,平缓正常。用手背碰了一下她的额头,也还好,没有发烧。叶希木轻吐出一口气。 他从衣柜里抱出一床被子,去床头按掉了房间中灯的开关。 黑暗恍惚地笼罩下来。 叶希木抱着被子,在房间中一动不动地站了很久。 一切都是那么的安静,安静到他能听见季辞的低低的呼吸声。 房间中有一种静谧的、幽微的香气。 叶希木悄无声息地走出去,却在即将离开的一刻,听到了季辞隐隐啜泣的一声梦呓。 “妈妈……” -------------------- 第41章 苏醒 一直在做梦,形形色色的,光怪陆离的梦,仿佛要把这一生的梦都做尽。 这些梦像黑暗中伸出的一只只手,拽住季辞,不许她离去。季辞挣扎得疲惫不堪,猛然睁开双眼,灿烂夺目的阳光充满了整个视野。 她用手挡着眼睛,慢慢适应房间中的光线。 是个陌生的房间。她缓慢地回想起来,这是叶希木的房间。 她试图从床上坐起来,但一阵剧烈的头痛迫使她又躺了下去。 看窗外日头的位置,已经快中午了。整个房子里一片寂静,除了她没有人在。她想起来,今天是4月18号,星期四,叶希木还要上学的。 那他昨晚上睡了吗? 头偏一偏,看到了床头柜上放着的一盒甲硝唑。拿起来看,日期很新,盒子也很新,显然是新买的。盒子上粘着一张便利贴,叶希木提醒他今天一定要去医院打破伤风针。 把药盒放下,仰面望着天花板,她还记得后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叶希木叫她起来吃药。她困乏到极致,拒绝配合。叶希木强行把她拉了起来,告诉她伤口不可以不处理,逼着她吞了抗生素。 她抬起左手,衣袖之下,手臂上缠着很整齐的绷带和纱布。隐隐约约还有一些疼痛发胀——昨夜里是很疼的,疼得钻心。伤口太深,暴雨下的江水太脏,洗澡的时候她用水反复冲洗,但没有勇气掰开伤口。 她觉得叶希木应该去做个医生,因为他实在冷血,掐着她的手臂不让她动,用碘伏棉球翻开她的血肉清理,她骂得很难听的时候他的手也没有抖一下。 她昨夜的精神和体力消耗都过于巨大,连剧烈的疼痛都没能让她清醒多少。好像他刚开始包扎的时候她就已经又昏睡过去了。她不知道那时候是几点钟,只知道窗外的天色依然浓黑如墨。窗外已经没了雨声,但叶希木身上还有江水混着雨水的浓重湿气。 他是大半夜又跑出去给她买了趟药吧? 季辞叹了口气。头痛终于缓和了。被子算不上柔软,但很暖和,很淡的洗衣粉和被太阳晒过的味道,朴素平实。她有些贪恋床的温暖,但现在不得不起来了。 叶希木的卧室很小,陈设也简陋,一张床,一个书桌,一个书柜,一个衣柜,余下的空间刚够通行。 书柜里放满了书,全都被翻得破旧不堪。书桌也很陈旧,是上世纪那种办公室淘汰下来的黄色漆面桌子。桌上摆着很厚的牛津中英文大词典,中脊线都快散了,还有一盒子文具,收拾得很整齐。 季辞去衣柜,把身上穿的这套实二校服的外套也拿了出来。叶希木高一的衣服她穿起来依然有些宽松,还是套上外套才显得不那么怪异。她不喜欢叶希木昨天给她找的那套运动服,太男性化,她穿起来粗重笨拙。这时候就显出实二校服不分性别的好来了。 准备离开卧室的时候,她回过头,还是拿走了床头柜上的甲硝唑。字条又看一遍,叶希木的字体和潇洒飘逸毫不沾边,是钝而有力的那种,反而令人印象深刻。现在明明大家都用中性笔写字,他还是用钢笔,作风很是老派,像个老干部。 季辞掩上卧室门,外面就是客厅。客厅和餐厅共用一部分空间,陈设简单,但光线很好。只是清透的日光从阳台透进来,并没有增添哪怕一分暖意,反而让这个屋子更加孤寂。 季辞看到了柜子上叶希木母亲的遗像,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 端详许久,她想,果然,叶希木那双眼睛来自他的母亲,他身上那种带着忍耐的温情,也同样来自他的母亲。 这张照片是那么的鲜活,她忽然感到嫉妒。季颖呢?她的眼睛是什么样?是否还有希望找到她这样的照片? 客厅墙上的时钟突然发出“嗒”的一声,很轻,但在这个寂寞的房子里还是很清晰。正午十二点整。季辞的思绪被从照片中拉了回来,她走去溢满日光的阳台。 阳台小桌子上摊开放着她的钱包、钥匙、手机。手机她拿起来试了一下,毫不意外已经成了无法开机的板砖。 晾衣杆上挂着她昨天穿的衣服。季辞伸手摸了一下,都还很湿。叶希木居然昨晚上还给她洗了衣服,真是…… 幸好她为了避免尴尬,已经把内衣和袜子都扔掉了。 季辞把湿衣服取下来,轻轻叹一口气。叶希木,哎,叶希木。 其实不用洗的,风衣已经在江水里被那根铁丝刮破了,那件衬衣也不可以水洗。 再说了,以江城的天气,不用烘干机,就算晒一整天也不可能干透。 他难道还指望她穿她自己的衣服回家吗?还是他觉得自己会在这儿待很久? 很傻的高三男生,还不如多睡一会儿觉。高三学生的睡觉时间这么稀缺。 * “叮铃铃——”正午十二点整,中午的放学铃声终于响了起来,随着老师一声“下课”,叶希木终于支持不住,趴倒在了课桌上。 孔子牛过来叫他:“吃饭去啊希木?” 叶希木闭着眼睛说:“帮我带一碗稀饭,我睡会儿,太困了。” “你今天不是去体检了吗?怎么困成这样?”文骁好奇。 “起太早了。”叶希木的头依然埋着,含混地回答。 “好吧,那你多睡会儿。”孔子牛和文骁能理解他这个回答。他们很了解叶希木,叶希木不是什么很典型的学霸,从小就是迟到一族。以前学鲁迅的课文,老师就意味深长地对叶希木说:「你要不要在课桌上也刻一个『早』字呢?」 叶希木是个特别讨厌早起的人,早起能困一天。实二要求七点到校上早自习,叶希木适应了三个月才能不在十点钟准时打瞌睡。但他被关注是在高二成绩起来之后,所以除了孔子牛几个,少有人记得他这段历史。 难受的感觉大于困倦,叶希木知道自己病了。昨晚就有预兆。他出去给季辞买完药,回来给她包扎之后才去洗热水澡。一切收拾完后在沙发躺了一会儿,五点多的时候感觉嗓子很疼,好像感冒了,于是翻出新康泰克出来吃了一粒。 他没有继续睡觉。峡江市中心医院要求八点前空腹到达。从他家骑车去江城客运站,坐城际巴士到峡江市客运站,再换乘公交到医院,算上等待时间,至少需要一个半小时。谨慎起见,他六点钟就出发了。 峡江市中心医院人特别多,高考体检的每个项目都需要等待。结束的时候已经九点多了。他在医院外面小超市买了点牛奶面包吃,然后匆匆赶回江城。到学校差不多十一点刚过,还来得及赶上最后一节数学课。 谁在他方呼唤我 第40节 他感觉身体有一点虚弱,浑身疼痛。很想回家去休息,但是他觉得应该再坚持一下。浑浑噩噩之中,他又想起季辞。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她一夜睡得不怎么安稳,但好在看起来坠江并没有给她带来什么后遗症。她是还在睡着,还是已经回家了? * 季辞打了个车到公安局。打开钱包取钱的时候,看到里面的一沓现金,不由得好笑。取钱的时候是为了什么?没想到最后自己倒是用上了。 她抽出一张给司机,司机拿到手湿哒哒的,十分嫌弃,说:“要不你扫码吧?” 季辞拿出手机给他看:“但凡还能用,我也不会拿现金出来。” 司机拿着纸币对光看了又看,疑虑大得很,说:“我看你二十几了,还穿一身学生儿的衣服,你到底是做什么工作的?” 季辞虎起个脸:“我过来自首的——快点!找钱给我!” 季辞跟公安局停车场的门岗打了个招呼,进去取车。昨晚上走的时候,胡丽娅说路边没有画线,只能临停,让她把车开进了局里的停车场。 她走到自己车旁边,摸出车钥匙解锁。幸运的是车钥匙防水,还能用。 “人还好吧?” 季辞闻声抬头,胡丽娅走了过来。 “你真在盯着我啊?”季辞笑。 “看起来没事。”胡丽娅也笑笑,“打你电话一直打不通,我想着是你手机用不了了。让门岗盯着你的车,看到你来了就通知我。” “你们公安怎么这么八卦,说得好像你们整个局子都知道了一样。” “那能不知道吗?前后两桩事不到一个月,你要是真出事,我们也要负责任。更何况——”胡丽娅摸了下鼻尖,“你那个地方还是我推荐你去的。” 季辞想了下,觉得她说得有道理,遂开玩笑道:“看来你说得没错,我确实是个容易出事的人。” 胡丽娅打量她:“怎么穿成这样?” 季辞说:“在我外甥家临时住了一晚上,现在回去换衣服。” 胡丽娅狐疑:“昨晚上那个真是你外甥?” 季辞想起来,昨晚和警察的沟通不算正式,她留了真名,叶希木倒是没有。一时之间也不想牵扯太多,给叶希木增添麻烦,于是说:“姐,你重点关注我可以,给我留点公民隐私吧,好不好?” 胡丽娅笑笑:“行。”她拿出手机看了下时间,问,“能不能给我讲讲昨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 第42章 生日(上) 冰凉的液体从手背注入,寒意沿着血管一直爬上小臂。叶希木睁开眼睛,入目一片白色。这不是教室,他一个激灵想要坐起来,被一只手按了下去。 “还挺有劲儿嘛,叶希木。” 这一声更是让他一个激灵,一转头,璐妈坐在他床边,没什么好脸色。 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去上课,璐妈说:“少在我面前装模作样,躺下。” 叶希木重又直挺挺躺回床上。 “不给我个交代吗?怎么搞成这样的?” 叶希木望着医务室的天花板,“昨晚上淋雨,着凉了。” “我怎么就不信呢?” 叶希木一声不吭。 汪璐很少见到叶希木露出这种拒不合作的表情,心里头大概猜到那条给徐晓斌的短信发出去,没有得到正向的反馈。叶希木需要一些时间来消化。 “把自己搞成这样,能让你感觉好受点吗?” 听到这句话,叶希木惊讶地看向璐妈。他不得不承认,无论昨晚冒雨去跑步,还是后来感觉不舒服之后依然一路坚持不休息,都有自己惩罚自己的成分在。 “好好躺着吧。”璐妈说,“吊完这瓶水,再看是回家休息,还是回去上课。反正今天的课都是难题讲解,对你也没什么大用。” 叶希木“嗯”了一声,说:“谢谢璐妈。” 璐妈拍拍叶希木,站了起来:“今天十八岁了啊叶希木。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今后要继续努力。振作起来,向前看。” 璐妈离开了医务室,叶希木望着滴滴答答的输液袋,才想起来今天是他十八岁的生日。 以往母亲在的时候,会给他买生日蛋糕,带他出去玩。母亲是很注意仪式感的人,每一年都会给他过不一样的生日。 后来母亲去世了。 父亲没有母亲那么细心,但也会记得他的生日,会亲自做一顿饭给他吃。父亲做饭很粗糙,就是把各种食材煮到一起,加上食盐和辣椒。即便如此,他也觉得很好吃。 但是今天,母亲和父亲都不在了。 好糟糕一个生日。 * “就是这里。” 季辞和胡丽娅站在长江大桥上。昨天下过大雨,今天的天气异常的好。 天蓝得澄澈,江城的建筑在阳光之下熠熠生辉。风仿佛从很远的地方吹过来,天上的云像长了脚,很快地漂浮移动。水域广阔、浩淼、宁静,和昨夜的汹涌险恶仿佛不是同一条长江。 胡丽娅踩在大桥栏杆下的墩子上,整个人的大半身越过了桥栏,复制出了当时季辞被推下大桥时的姿势。 “原来是这样。”胡丽娅思忖着说道,“看来大桥的安全防范还要加强。” 季辞伏在桥栏上,俯瞰桥下黄浊但稳定的江波,道:“现在让我掉下去,还不一定能活着回来。” 她把手按在胡丽娅的背上,轻轻用了一点力道,说:“想不想体验下我当时的感觉?” 胡丽娅的小腿盘住栏杆,大方道:“来,你试试。” 季辞揪住她后背的警服,将她向前推去。在她大半个人栽出栏杆的时候,将她整个人拽了回来。 胡丽娅大笑:“我扌喿,这也太刺激了,那一下我整个人头皮都在发麻,坐过山车都没这种感觉。” 季辞道:“你是真不怕啊?万一我一个没抓住呢?”她盘住栏杆都没用。 “我相信你。”胡丽娅笑,“你连小峰都拉得住,何况我呢?”她捏捏季辞胳膊上的肌肉,“身体素质不错,要不要考公来我们单位啊?” “要再碰上这种事,我可就要好好考虑了。” 玩笑归玩笑,胡丽娅望着一直绵延向远方的长江与山岭,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起来。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处理?我需要提醒你的是,徐瑶要到今年12月份才年满十四周岁,就算你起诉她,最多也只能对她进行矫治教育。” “我知道。”季辞说。那天从建材城回去后,她就查过相关的法条。已满十二周岁不满十四周岁的人,只有在后果极其恶劣的特定情形下,才需要承担刑事责任。“我再考虑一下。” “尽快去派出所把笔录做了。” 季辞点点头。 两个人一起往桥下走去。 “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从桥上掉下去,一点伤都没受,真的都是运气吗?” 季辞摇摇头,“当然不是,我学过跳水——我也没想到,它在关键时刻真能救命。” 胡丽娅惊讶道:“我记得你说你的游泳都是你母亲教的。你居然还会跳水?” “国外学的。”季辞说,“我在学校游泳的时候,被教练选中了。她说我游得很好,也很有潜力,问我要不要加入她们跳水队。我那时候出国半年,语言还不是很好,做什么都做不好,处处碰壁。第一次有人夸奖我,所以我答应了。” 从大桥下去要走桥边的人行通道,她们一层层地走下转折的钢制楼梯,楼梯发出浑厚的声响。江风把她们春日轻薄的衣衫吹了起来。 “然后呢?”胡丽娅问。 “然后我学得很好。”季辞说,“从加入跳水队开始,我慢慢习惯了那边的生活。” “你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也找到了自信。” 季辞点头,“可以这么说。” “说明你也有一些这方面的天赋。”胡丽娅说,“仔细一想,还要谢谢你的母亲呢。” “为什么?” “因为她教会了你游泳啊。”胡丽娅笑着说。她们两个已经走下人行通道,走到了江滩上。江滩边上生满了芦苇,野草野花遍地绽放,生机勃勃。 听着胡丽娅这句话,季辞心中一动。她看到了桥下亲水平台上之前挂着救生圈的位置。叶希木应该就是从这里取下的救生圈。 那个救生圈很可能已经放在这里很久很久了,取下来之后,水泥壁上出现了一个非常明显的环形痕迹。 如果不是因为长期的游泳训练,她坚持不到叶希木抛给她救生圈。 如果不是因为泳姿优异,她不会被教练选中。 如果不是被教练选中,她不会学跳水,不可能在昨夜坠江之际,靠着铭记于心的安全要领,保住一条性命。 其实在母亲回江城之前,她就会游泳了。 老屋门口的小陈河就是天然的戏水乐园,河道中有着一道又一道的石梁,特别适合她这种野孩子学游泳。 她和陈川就是在小陈河中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踩水、漂浮,又跟着村里的大孩子们学会了最简单最天然的狗刨。她喜欢水,一点儿都不怕水。家婆说他们季家人都有这样的天赋,是洄龙神赠予的能力。 不过,狗刨虽好,姿势却不怎么雅观。2001年,母亲回到江城,带她去江边玩,目睹她的游泳姿势之后,坚决地把她从狗刨掰了回来。 母亲亲自教她游泳,从蛙泳开始,一点一点地别她的动作。在这件事上,母亲展现出了非同寻常的严厉与苛刻。一个月时间,硬是把她的泳姿别到和教科书一样标准。 随后母亲又教会了她仰泳和自由泳,她告诉季辞,多学一些泳姿,总有作用。自由泳姿势优雅,速度更快,仰泳适合放松,游到江心的时候一定要换作仰泳,那才有遨游于天地之间、纵情于四海之内的快乐。 母亲酷爱游泳,那两年中,每次下水都会拉上季辞一起。她的泳技就是在那时候练出来的,从此成为肌肉记忆,一生不忘。 这是母亲为她的人生埋下的伏笔,许多年前抛给她的救生圈。 * 又不知道睡了多久,叶希木在护士给他拔掉针管的时候醒了过来。吊瓶药效显著,他感觉整个人好了不少,谢过医生护士之后就拿着药去教室。他看了下时间,正好五点, 刚走出医务室的门,竟然看到李佳苗,而几乎是同时,孔子牛、孟小眉、文骁、翟放放四个从走廊另一头冒了出来。 李佳苗显然没想到会在这里撞上另外一群人,一时之间满面惊慌,把手里拿着的一本薄薄的本子卷起来,放到了身后。 文骁见到李佳苗,热情洋溢地同她打招呼:“学委,你怎么也在这里啊!” 翟放放手放在唇边,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李佳苗窘迫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我……” 叶希木站在门口,望望他们,又看看李佳苗,开口问她:“你过来拿药吗?” 谁在他方呼唤我 第41节 李佳苗张了张嘴,在叶希木肯定的目光下,半晌点了下头:“我……我好像有点感冒。” 叶希木向她伸出手,指间捏着两袋感冒冲剂。 “啊那我……”李佳苗伸出背在身后的手,把本子给他,“跟你换吧……” 叶希木接过本子,上面是今天他错过的那几节课老师讲的例题汇总。他说:“谢谢。” 李佳苗拿着感冒冲剂,不自在地说:“那我走了……” 孔子牛叫住她:“别走呀,一起吃饭吧。今天是叶希木的生日哦!” 文骁连连点头:“对呀对呀,我们一起去吃烤肉!” 李佳苗讶异地看着叶希木,她不知道今天竟然是叶希木的生日,叶希木冲她点点头。 六个人一同往校门外走,李佳苗跟他们五个还不是很熟,慢吞吞地走在最后面,叶希木放缓了脚步,走在她身边。 李佳苗感觉开心了一点,但还是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最后还是叶希木先开了口:“你的车从建材城拿回来了?” -------------------- 第43章 生日(中)(一更) 李佳苗脚下一滞,反应了过来,诧异道:“你那天没走吗?” “我在车棚等你,应该跟你说一声的。” 李佳苗忽然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我后面拿到徐晓斌的手机号了。不过没用,他没有回应,还把我拉黑了。”叶希木说,“不好意思把你牵扯进来,还害你受伤。” 李佳苗摸了一下下颔,伤口好得很快,因为不深。她今天已经没有再贴创可贴了。“已经快好了。”她说。 “会留疤吗?”叶希木问。 李佳苗摇摇头。她觉得和叶希木这样聊天很舒服,因为对话非常有效率,他的每句话都有明确的信息,一句废话都没有,而且说的都是她想知道的内容。她觉得这样的叶希木的确是她理想中的伴侣,只是自己和他说话还有一些不自然,如果能够多多练习,一定可以熟能生巧。 但她的期待很快就落了空。 “咳咳!” 翟放放大声咳嗽的声音再次传来。 文骁大嗓子:“你们两个学霸在说什么悄悄话!” 六个人很快打散重组,翟放放、孟小眉和李佳苗三个一组,孔子牛、文骁和叶希木一组。两小组各自聊着天,去到了学校旁边的韩式烤肉店。 烤肉店的小圆桌,孔子牛首先入座,形成了一个锚点,孟小眉自然而然挨着他坐。 两个女生要坐一起,李佳苗坐在了孟小眉旁边。 李佳苗希望叶希木能坐到自己旁边,但是他过去坐到了孔子牛旁边。李佳苗有些失望,但是能和叶希木面对面,她觉得也还可以。 文骁贱贱地故意要坐李佳苗旁边,被翟放放提溜着衣领,搁在了叶希木旁。翟放放坐在了李佳苗和文骁的中间。 圆桌上面有一个很亮的顶灯,把中间烤盘上的食材照得颜色鲜美。借着灯光,李佳苗注意到叶希木的脸色还有些苍白,不是太有精神,看起来有些可怜。 孟小眉和孔子牛两个人正头挨着头在点菜,李佳苗只好小声去问翟放放:“叶希木不舒服,为什么还要带他来吃烤肉啊?” 李佳苗主动找翟放放说话,翟放放心花怒放,压低声音对她说:“就是因为他不舒服,才要拉他出来吃烤肉。” 李佳苗不明白翟放放的意思,但看到孔子牛点完了菜,把菜谱交给服务员,清了清嗓子,说: “在今天这个大喜的日子,我们寿星佬居然耍大牌,说不想吃饭,拒绝与民同乐。所以我们经商讨决定,要给寿星佬一点残忍的折磨。” 他双手一抬,服务员给每个人上了盘子和蘸料碟——除了叶希木。随后,服务员端来一碗看着就让人清心寡欲的小米粥放在叶希木面前。 孔子牛挥手:“来!寿星佬先请,大家也请!” 篦子上的五花肉已经吱吱冒油,浓郁的香气充分地散发出来,让人食指大动。孔子牛和文骁站起来,熟练地给肉片儿翻面,在熟度刚刚好的时候夹起来,剪碎,分发到每个人的盘子里——除了叶希木。 于是李佳苗看到非常凄惨的一幕:大家都吃着香喷喷的烤肉,叶希木一个人在一旁喝小米粥。 因为晚餐时间只有一个小时,所以大家过得很紧凑,吃完一轮解决饥饿问题,大家就一起给叶希木唱生日歌,服务员给每个人上了一听果啤,给叶希木上了一杯热水。 大家一起举杯祝叶希木生日快乐,叶希木咬着牙说真是太谢谢大家了,然后热水就药,一饮而尽。 这样热闹的气氛下,李佳苗头一次觉得叶希木又可怜又好笑。 “希木真是会给大家省钱。”孔子牛说,“本来我们商量好请你吃大餐的。” 文骁:“现在变成了我们自己吃大餐。” 翟放放:“小米粥也是我们爱的表达。”他做了个可爱的表情,两只手在胸前比了个心。 孟小眉:“哕!” 翟放放愤怒:“孔子牛你管管你老婆啊!” 李佳苗笑得要死。她终于明白了翟放放刚才说的话的意思,叶希木现在的气色看起来好多了,很明显能看出他的笑也是发自真心。 大家都没有聊那条短信的事,也没人问叶希木到底是怎么生病的。叶希木想,其实在短信发出去之前,大家就都已经知道了结果,只有他一个人还抱有侥幸之心,期待奇迹发生。 但现实没有奇迹。璐妈说的是对的,他只能做自己能做的,向前看。如果他放弃努力,就此被打败,就会辜负身边对他好的所有人。 * 下了晚自习,叶希木骑着自行车去了江滨大道的上游。昨天跑步的时候,在江边发现一丛野杜鹃开了花。昨天没来得及采摘,今天他要给母亲补上。 擎着两枝开得正盛的野杜鹃经过长江大桥时,他下意识地往桥上看了一眼。今夜的长江大桥风平浪静。 回到小区,在楼下,他又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屋子,黑黢黢的,没有亮光。 他发了一会儿呆,走进单元门,上楼。 打开门,屋子里一片寂静冷清,他一个人的脚步声在房间里回响。 放下书包,他把野杜鹃插在了母亲遗像前的玻璃瓶里,灌进去半瓶凉开水。热烈张扬的红为房间增添了几分色彩。 又是一个母亲的受难日,而母亲已经走了六年了。 他站在母亲的遗像前,在心里面告诉了她这两天发生的事情。他去峡江市补上了错过的体检,晚上同学给他过了生日,他没能帮上父亲什么忙,但是他真的尽力了,班主任璐妈让他向前看。 他拣好一些的事情说,会让母亲担忧的事情他都不说。看着照片上母亲微笑的模样,他觉得母亲应该是高兴的。他又长大了一岁,他成年了,母亲应该很欣慰吧。 叶希木把整个房子检查了一遍。阳台上的钱包、钥匙和手机不见了,衣服也收走了。 他的卧室里面,床铺好了,被子叠成了一个比较少见的三角形。床头柜上的甲硝唑被带走了,衣柜里的高一校服少了一套。 除这些之外,屋子里没有任何变化。 也没有多出什么东西来,纸条,笔迹或者什么的。 她走得很爽快,什么也没有留下,就好像昨晚她没有来过一样。 心头冒出了一种似乎是失落的感觉,这种感觉对他来说很陌生。他觉得自己似乎在期待着什么,可是他能期待什么? 叶希木去洗了个澡。淋浴间其实很狭小,不知道为什么,他反复想起她昨晚靠在墙边的模样。他闭上眼睛,让热水从头到脚冲刷下来,他强迫自己忘记。 洗完澡,他觉得自己没有再胡思乱想了,于是回到卧室写作业。他有很强的专注力,无论怎样被干扰,只要做一道压轴难度的数学或者物理大题,就能立即彻彻底底地进入浑然忘我的心流状态。 然而写到一半,他忽然听见了一阵“咚咚咚”的敲门声,很轻,他觉得应该是隔壁的,因为这么晚也不会有人来敲他的门。 但是又写了一题,敲门声还在响,甚至变大了。他仔细倾听,确定声音来自自家的大门。 叶希木的心悬了起来。莫非是父亲那边出了什么紧急的事情,警察来了? 他急忙起来,穿过漆黑的客厅,走到门口,谨慎地拨开猫眼上的盖子往外看。 敲门声停了,门外的楼道一片漆黑。 叶希木正怀疑是什么恶作剧,忽然听到极轻细的“锵”的一声,一枚小小的火焰闪现在黑暗之中,映照出一张熟悉的、轻艳绮丽的面孔。 火焰一闪即灭,面孔就像一张幻象,瞬间又在黑暗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叶希木想也没想,飞快拉开了门。 -------------------- 晚六点还有一更 第44章 生日(下)(二更) 楼道的声控灯大约是坏了,开房门有很大的响动,灯也没有亮起来。 但借着楼道口微薄的光,叶希木确定面前的人真实存在,不是他那一瞬间的幻觉。 “锵”的一声,那枚细小的火焰又亮了起来,这次叶希木看清楚了,季辞手中把玩着一个小小的金属打火机。 “叶希木,楼道的灯坏了,你家的灯也坏了吗?” 叶希木这才反应过来,按亮客厅的灯。 灯一亮,叶希木突然开始后悔,后悔自己门开得太急,忘了自己穿的还是一套高一时候的旧衣服。这套短袖t恤和长裤的料子不好,经过长年的水洗反而变得更大了,刚好适合他现在穿。而且因为又薄又软,他拿来当睡衣穿。 他感觉到季辞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低头一看,只觉得灯光下自己的衣服被洗得发白,软趴趴地贴在身上,显出身体的轮廓,简直难看得刺眼。他不自觉地往暗处躲,说:“我去换一下衣服。” 要走的时候,季辞拉住了他的手腕,打火机冰冰凉凉地隔在他的手背和她的手心之间。 她说:“不用了,我待一会儿就走。” 叶希木愣了一下。 季辞在门口脱了鞋子。她身材比例极好,就算不穿有跟的鞋子,也显得十分高挑,双腿修长。 叶希木从鞋柜里找出一双没有拆封的拖鞋给她。 但季辞只是看了一眼,说:“我不喜欢穿男的的鞋子。”她穿着袜子走进来。 如果没有昨晚,叶希木很可能会觉得季辞是嫌弃。但是昨晚,她没有穿他给的崭新的衣服,而是穿了他穿过的旧校服,他就知道她纯粹就是挑剔。 他家已经六年没有女性踏足过,家里没有准备任何女性使用的物品。眼下他只能庆幸自己把地面瓷砖拖得很干净,应该不会弄脏她的袜子。 季辞手里拎着一个小盒子,走到餐桌边,把小盒子放在了餐桌上。她转过头,看到叶希木站在她旁边,一言不发。她于是靠在餐桌边上,继续打量叶希木。 最后还是叶希木憋不住,走去旁边饮水机,说:“你喝热水吗?” 季辞牵了一下嘴角:“我不喝。” 谁在他方呼唤我 第42节 叶希木被这个不友好的回答闹得不知所措,只好还是给她倒了一杯,放在桌上。 季辞拿起杯子,是个新的很厚实的没什么花纹的玻璃杯,应该是超市买日用品赠送的。她摩挲着杯壁,像在取暖,问:“在写作业吗?” 叶希木点点头。 季辞放下杯子:“那好吧,不打扰你了,我走了。” 她站直身体,往门口走。 叶希木叫住她:“你今天去打破伤风针了吗?” “打了。” 她回答得太随意,叶希木有点不相信:“真的吗?” 季辞没好气地笑了:“这还要骗你啊?”她指指胳膊三角肌,“给你看看针眼儿?” 叶希木摇头,“不了。” 他似乎在搜肠刮肚地想着还能有什么话说,然而房子很小,走去门口就几步路,他还没想出来,季辞已经走到门边,手撑到门上打算穿鞋。 叶希木一个大步跨过去,问:“那你过来……做什么?” “给你送一个礼物。”她指指桌上的小盒子。那个盒子真的很小,也就叶希木巴掌大,盒子上什么文字和图案都没有,叶希木看不出是什么。 “为什么要送我礼物?” 季辞偏偏头,说:“感谢你昨晚上救我帮我?” 叶希木说:“那没什么……”他突然咳嗽了一下,还吸了一下鼻子。 望着他好像有些没有神采的面孔,季辞撑在门上的手收了回来。 她其实白天有想过,昨天叶希木和她一样落了水,但把浴室先给了她用。叶希木是什么时候洗的澡?后来又冒着大雨出去买药,照料她一晚上,他会不会感冒生病? 这样想着,她下意识地抬手去探叶希木的额头。 但是手伸到半路,她突然停了下来。 还记得第一次和叶希木见面,在老屋的时候,她也是这样去探他额头的伤口,他躲开了。 有一点尴尬。她犹豫着要不要收回手,却看到叶希木这次并没有躲开。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看错了,她甚至觉得他的额头好像离自己的手更近了一些。 于是掌心还是落到了他的额头上。 还好,没有发烧。 季辞的目光透着探询,叶希木说:“我吃药了没事了。” 看来确实是生病了。季辞说:“你病了今天怎么去体检?”说着拿起他的左手,叶希木下意识地想要缩手,但生生忍住了、季辞看到了他手背上发青的血管,上面还有一个小小的针眼儿。“都严重到挂水了?” 叶希木却问:“你怎么知道我今天体检?” “李佳苗说的。”季辞说,伸手拍拍旁边墙上的月历,“这上面不也写了吗?你还标了我哪天走?” 叶希木瞥见那个胖飞机,脑袋里嗡的一下,但还好季辞好像没觉得有什么,他含糊地应了一声。 季辞看着他,突然重重叹了一口气,像是非常失望一样。 叶希木紧张起来,不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什么,听见她说:我今晚为什么过来,你是真的不知道吗叶希木?一丁点儿想法都没有吗?” 叶希木屏住呼吸,其实他心里有一个推测,但他很不希望自己的期待落空,所以降低自己的期待。“你不是说……”他迟疑着说,“感谢我?” 季辞又叹着气摇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她走到餐桌边,细心地打开了那个小盒子。 清甜的蛋糕香气就飘了出来。 “季辞?”叶希木小声说,心脏像是被提了起来,他的期待竟然成真了。 包装完全拆开,里面是一块很小的慕斯蛋糕,表面铺着褐色的可可粉,上面有一棵用巧克力、奶油和饼干棒做的树木。蛋糕的精致程度叶希木没有见过,他十分确信这是在江城这种小县城买不到的蛋糕。 季辞把装餐具和蜡烛的袋子也拆了出来。 “你怎么知道我今天过生日?”叶希木没忍住问。他依然觉得不可思议。 “你不知道吗?” 叶希木摇摇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月历,再次确认他并没有在上面标出自己的生日。 是别人告诉她的吗?迟万生?李佳苗?都不太可能。 “贵人多忘事。”季辞低着头拆一次性的纸盘,“我看过你身份证。” 叶希木猛然想起来,是他们第一次见面那天,医院里面,她给他付医药费的时候。 她居然那么早就记住了。 “是十八岁吗?” 叶希木点了下头。 季辞从装蜡烛的盒子里拿出两根数字蜡烛,一个“1”,一个“8”。 “就拿了这两根。”季辞看着这两根蜡烛,“就算不是18岁也只能凑合用。” 叶希木看着她的嘴角,认识以来,她挺少笑得这么粲然,好像这件事很值得她开心一下。 因为蛋糕很小,她把两根蜡烛很仔细地插在蛋糕上,避开了那棵树的位置。她不是正正地插的,而是一个偏左,一个偏右,有点俏皮的样子。她确实一直都不是会老老实实做事情的人。 叶希木被季辞拉到蛋糕正对面,说要站对位置,不然会误解为81岁。 他注视着那颗巧克力树,突然意识到这棵树的形状,和他头像的那棵一模一样。 “这棵树……是你在蛋糕店定制的吗?”他的声音有点发哑。 季辞正在拆火柴盒,随口应道:“让老板照着你微信头像做的。” “你怎么想到要做那棵树?” “我说你们学霸,都这么喜欢刨根问底吗?”季辞好像有一些不耐烦,但可能认为他作为今天的寿星,应该拥有更多心愿被满足的权利,所以还是耐心回答:“蛋糕上面总得放点什么,不然太单调了。你的名字不就是叶子啊木头啊什么的吗?就跟老板说做一棵树。老板问要做什么样子的,我就把你微信头像发给他了。” 她警告叶希木:“别再问了,这么小的事情有什么好问的。” 不是小事情,叶希木在心里说,这棵树对他很重要很重要,哪怕她只是歪打正着。 季辞关上了灯,房间里顿时陷入了黑暗。“锵”的一声,她打亮了打火机,火焰映照出她漆黑的眼睛头发,雪白的脸颊。叶希木发现她今天又没有化妆,只是上了唇膏。他明白这一点其实是在昨晚上。她坠过江,淋过雨,洗过澡,依然是他第一次见她的样子。他一直以为第一次见到的她就是化过妆的模样,但其实不是。 她就是长着这个样子。 她在他面前好像从来都不怎么掩饰。 他又想起昨天夜里,他把她叫起来,给她手臂上的伤清创上药。她起初很愤怒,不停骂人,因为她疼得浑身颤抖。但不知从哪一刻开始,她不再骂了,她把头埋在他胸前,他以为她是累了,或许是昏睡过去了,可是没过多久,他感到胸口的衣服变得潮湿,而且潮湿的范围在不停变大。 他于是明白她在哭泣,无声地哭泣。 他不知道她为何而哭,但他觉得应该不仅是因为疼痛。 因为她哭了很久很久,在他完成包扎之后她依然在流泪,泪水浸湿了他正片衣襟。他胸口的皮肤都感受到眼泪的滚烫,咸湿的也许是人身上来自远古海洋的味道。 那样的汹涌的潮湿让他的内心也变得潮湿。 那几十分钟中,他抱着她,手被她蓬松的长发覆盖,她没有受伤的那只手紧紧地抱着他的脊背,整个人陷进他的身体里,隔着薄薄的衣料肌肤交换身体的温度。他忽然感受到一种奇异的心灵相通,就仿佛电影阿凡达中发辫的纠缠与连结。窗外依然是无尽的长夜和不息的雨声,但在此刻他们交换一种罕见的信任与依赖。 她也许是忘记了,或许她根本就没有记得过。但叶希木觉得没有关系。 打火机的火焰点燃蜡烛,凝固的蜡油开始熔化,仿佛世界的形状开始变化。 “许愿啊叶希木。”她催促,“想什么呢你?” 叶希木闭上眼睛,心中许下了三个愿望。 睁开眼睛,吹灭蜡烛。 “你许得好快啊,不用想的吗?” 叶希木转头,看到季辞坐在餐桌旁,手撑着脸望着他。 叶希木想着心中的那三个愿望,避开她的目光。 “不过我知道你最想实现的愿望是什么,确实也不需要思考。”季辞说,“你们学霸是不是觉得这种仪式很无聊?会觉得‘有这时间,不如多做几道题目’?” “没有。”叶希木说,“我妈妈去世之前,我每年都这样过。她走了之后,虽然也过生日,但是没有再吃过蛋糕。” “哦。”季辞说,“那我买小了。因为你看起来不像喜欢吃蛋糕的人。”她又给自己找补,“不过你生病了,吃这么小的正合适。” 她站起来说:“那我也许个愿吧。” 她闭上双眼,双手合十,虔诚地说: “祝叶希木,成为一个正直、勇敢、善良的成年人。” -------------------- 第45章 闯入 蛋糕很好吃。 事实上叶希木觉得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蛋糕。一点都不腻,清清爽爽的甜,带着微微的柑橘酸。 他把蛋糕切成两半的时候,问季辞能不能把那颗饼干和抹茶巧克力做的甜点树留下来,季辞说:“你的蛋糕,当然你来安排。” 季辞和他一起分享了这块蛋糕。 叶希木本来想着季辞会不会因为控制饮食什么的,不吃或者少吃蛋糕,但她看起来吃得很香,一点没有打算浪费掉的意思。 两个人一起坐在餐桌边吃蛋糕,叶希木忽然觉得这个生日过得很圆满。 吃着吃着,季辞突然问:“叶希木,迟万生是不是跟你说过,让你别跟我说话什么的?” 叶希木心中矛盾冲突了一番,最后还是如实点头,说:“你别怪迟老师,他不了解你。” 季辞闻言笑起来:“他不了解我,你了解我?” 叶希木顿了一下,说:“我比他了解。” 季辞哼了一声,吮了一下蛋糕勺,似乎很留恋最后的一点甜味。她大方地说:“我不跟一个病得稀里糊涂的老头子计较。”但是很快又自相矛盾地说,“他要是知道我现在在你家吃蛋糕,还不得气疯了,想想就高兴。” 叶希木说:“其实他已经骂过我了。” “什么时候?” 叶希木伸出两根手指,“骂我两次。”他说,“第一次是你去他病房拍照之后。第二次是他知道你给我徐的电话号码之后。” 谁在他方呼唤我 第43节 季辞冷哼道:“矫情的老头。我都给你电话号码了,他怎么还要骂你?” 叶希木如实回答:“他说,你怎么和她还有来往!” 季辞拍了一下巴掌:“解气。” 叶希木说:“那你不要记他的仇了。” 季辞并不给他面子:“想得美。” 叶希木就不说话了。季辞的蛋糕吃完,他抽了一张纸巾给她。 季辞如她自己所说,“待一下就走”。两个人收拾完蛋糕餐具和盒子,她就去门口穿鞋。 出门准备下楼,看到身后的叶希木穿了一件外衣,锁上了门。他抬一下手里的袋子:“我下去丢垃圾。” 季辞的好心情好脾气仿佛生日限定,出了门就消失无踪。叶希木在楼下的垃圾桶丢完垃圾,又把她送出去到车边,她都默然无话,似乎有什么心事。 拉开车门,季辞准备上去。叶希木按住了车门,问:“你为什么要换发型?” 季辞止住脚步,转身看着叶希木,她的神情仿佛被窥见了什么秘密。 她的确换了个发型,之前的波浪大卷变成了黑长直,几根紫色的脏辫点缀其中。 “这你也要管吗?”她有些冷淡地说,手越过车门,手指穿过叶希木长到几乎快要变成妹妹头的头发,说: “你也该剪了。” * 季辞取下头盔,甩了甩头发,问:“我不能进去?” 园区保安是个小年轻,二十岁出头的模样。本来很严厉地把季辞拦下来,但她取下头盔后,他却又变得支支吾吾起来。 季辞一只手拿着头盔,一只手的手肘支在摩托车把上,温柔地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保安装着很硬气的样子:“你别问我名字,你没有报备,就不能进。” 季辞一副温温和和的笑模样:“我现在不就在跟你报备吗?你问问你们领导,就说我姓季,禾子季。”她指甲纤长的手指拍拍车头,“把车牌也报给他。” 保安迟疑着,还是退进岗亭,对着对讲机说了什么,没说几句,连连点头。 他很快从岗亭出来,很拘谨地说:“您稍等一下,我们领导马上过来。” 季辞笑了一下。 保安好奇的目光不停向她投来,甚至又来了两个保安在不远处望着她,但没有靠近。 只过了一两分钟,一个穿西装的年轻男人跑了过来,呵斥保安:“抬杆啊!还干站这儿干什么!”又对季辞点头哈腰:“对不起季小姐!我带您进去!” 在西装男的引导下,季辞把摩托车停在了总部办公楼旁边。她意味深长地问:“这里没人偷车吧?” 西装男道:“怎么可能!” 季辞笑笑:“不好说呢。” 季辞直接去了办公楼。 这里是辰沙集团在江城的总部工业园,位于江城新区,占地面积700亩。园区里整洁干净,绿化丰富,处处是房地产和高新技术的企业宣传,几乎看不出是个传统矿化工企业。 办公楼做得很宏伟,玻璃幕墙映照着蓝天白云,整体感觉就是大,在季辞看来,是一种出离原本需要的、空旷的、虚张声势的大。 进去之后,正对着的是接待前台。可能是觉得季辞的着装打扮与这个商务的风格格格不入,穿着铅灰色西装的男前台立即迎了过来: “女士您好,请问您找哪位?” 季辞道:“徐晓斌。” 她直呼姓名,男前台的眼睛瞪了一下,语气顿时变得不怎么和善,说:“您有预约吗?” “没有。”季辞说。 男前台和另一个女前台对视了一眼,说:“不好意思,您如果想见徐总,最好和他提前预约一下。” 季辞问:“他是不在吗?” 男前台道:“抱歉,我们不清楚。” 季辞道:“你们公司官网发的消息,徐晓斌这几天都在园区接待领导来访。” 女前台说:“不好意思,这不是我们负责的内容。” 季辞看了下表,手中的摩托车钥匙重重按在两个前台面前的玻璃桌面上,双目锋利地盯着他们二人:“现在是上午十点,我给他一个小时时间来见我,一个小时不来,我就去报警,说徐瑶蓄意谋杀。” 两个人顿时惊慌起来,一个叫保安,一个去打电话。很快保安来了,之前带季辞进园区的西装男也来了。他们也没敢上来跟季辞说话,慌里慌张地商量了一下,不久之后又来了一个秘书模样的男人,对季辞说:“季小姐,真是不好意思,我们徐总还在开会,麻烦您先去会议室等一下,好吗?” 这个人自称名叫李从海,是徐晓斌的行政秘书。他带着季辞上到三楼,穿过一个大走廊去会议室。途中季辞注意到一个很阔气的办公室,门半掩着,里面一个保洁阿姨在清理茶几上的茶具和烟头。门上写着董事长办公室。 季辞问:“这就是徐晓斌的办公室?” 李从海:“这是徐总的办公室。” “他刚才不是在吗?” 李从海道:“刚才又有市局的工作人员过来,徐总时间安排很紧,每天都是一个会连着一个会。” “他现在在哪里开会?” “在厂区办公室。”李从海说。 李从海把季辞带去的是一个很大的会议室,简直就像一个礼堂,挑高估计有四五米,里面的长条会议桌足足有一二十米长,每一个座位前都有扩音器,想来这么大的空间,这么长的会议桌,没有扩音器也很难听清人的声音。 李从海给季辞拿了一瓶380ml的农夫山泉来之后,就离开了。 偌大的会议室里只剩下季辞一个人。 季辞抬头望着这个硕大无朋的空间,冷笑了一下。 李从海——或者直接说徐晓斌,绝对是故意的。她虽然在学业上没什么天赋,也不怎么勤奋,但还是略懂一些皮毛。把她一个人丢在这么巨大的建筑空间里,让她感到自己的渺小和孤立无援,产生祈祷和求助的想法,这几乎是一种心理霸凌,是极权者和上位者常用的手段。 虽然这方法对她没用,但她清楚,虽然还没有见到徐晓斌,徐晓斌对她的打压却已经开始了。 -------------------- 第46章 抒情 李从海离开十分钟之后,季辞走出了会议室。 走廊上空无一人。季辞看了看楼道中的摄像头位置,并无迟疑地走向董事长办公室。 保洁阿姨刚刚临时离开,办公室的门还没有关上。办公室里面是中式风格,迎面是一张满墙的大写意国画,画的是群山奔马,旌旗飘扬,磅礴气派,底下标题写着《奔向新时代,去争取伟大胜利》。巨幅国画前面是一个很大的紫檀木办公桌,桌子两边都有陈列柜,柜子里是辰沙集团所获得的各种荣誉奖项证书和奖杯,以及一些书籍文件、报刊杂志。 办公桌对面是一组“凹”字形的会客沙发,沙发前是一个一体式功夫茶茶台。沙发背后的墙上是几幅字画,写着“舍得”、“有容乃大”、“盛德大业”之类的文字。沙发两边是几盆高大的发财树。沙发内侧靠墙的位置则是一个很大的乌木神龛,供奉着一尊关公像。 季辞把这间办公室仔仔细细查看了一遍,发现一切几乎都是民间企业家的标配,连书籍都似乎是统一采购的,什么《孙子兵法》《中国谋略奇书》《塔木德》《巴菲特传》之类。季辞试图从办公室里找出一些徐晓斌的个人喜好、独特性格,但似乎徒劳无功。 她抬头看了看天花板,发现在关公像上方的一角里有一个摄像头。 没多久,保洁阿姨拿着拖把返回,看到季辞露出几分吃惊,“您是?” 季辞说:“我等徐总。” 保洁阿姨“哦”了一声,为难道:“那麻烦您出来一下,我拖一下地。”她小心翼翼地补充说,“我们领导的办公室平时都不让人进的。” 季辞说好,走出去,回到了会议室。 季辞足足等了两个小时。 徐晓斌十二点钟才出现,见到她的时候,展露出的笑容仿佛和她熟识多年:“季辞,久等了。我这两天真的太忙,实在不好意思。” 季辞自然不会信他的鬼话,老竹节虫还在跟她玩心理战,但她今天格外有耐心和他周旋。 季辞说:“徐叔叔,这么硬的椅子,您让我坐两个小时。” 徐晓斌脸上掠过一丝意外。季辞说得很平淡,可他从中咂摸出了一丝娇嗔的意味。他严厉地望向一旁的李从海:“你怎么招待客人的!” 李从海也意外,但还是连忙说:“对不起徐总,是我考虑不周。” 徐晓斌道:“去,给季小姐找个坐垫。” 季辞说:“徐叔叔,是我配不上你办公室的沙发吗?” 徐晓斌愣了一下,笑起来:“行,你想坐沙发,那就坐沙发。”他站起身,解释道,“我办公室烟味重,我怕你受不了,才让你在这里等我。” 他走在前面,带着季辞往他的办公室走去。 根据季辞查到的资料,徐晓斌生于1973年1月22日,比母亲小四岁。季辞从他侧后方审视着他,觉得他和几年前见到的那次相比,并没有很明显的变化。他个子不算很高,一米七八七九的样子,但身材保持得很好,不但没有中年男人常见的发福臃肿,从背后看也算得上肩宽腰窄,风度翩翩。 他的面孔在不笑的时候变得更加严肃,笑起来却更慈眉善目了。倘若不是几年前在家里见过他的本来面目,她可能很容易被他如今的表象欺骗。 徐晓斌的办公室已经被保洁阿姨锁上,他用钥匙打开门,进去放下了手中的文件包,就亲自去茶台烧水。 季辞没有马上坐下,而是再一次在房中转了一圈,在每种陈设面前停留了均匀适当的时间。 徐晓斌把头道滚水浇在了茶宠身上,一个蟾蜍,一个胖墩墩的撒尿小儿瞬间变了颜色。他问:“你在看什么?” “看你是怎样一个人。” 徐晓斌发出很爽朗的笑声:“我人就在你面前,你不来看我,去看其他的东西。” 季辞从关公像面前走过来,坐在了徐晓斌对面。 “你这次穿着衣服,我怎么看得出来?” 徐晓斌万万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本来以为多年前的那次见面会被她避而不提,没想到她就这样轻轻松松揭了出来。虽然知道她语含讥讽,他还是大笑起来:“季辞,你真是跟我想象中的很不一样。” 他转头对站在一旁的李从海说:“你出去吧,把门关上。” 烧水壶烧开了第二壶水,他悠然自得地把滚水倒进茶具之中温杯,探询的目光落在季辞脸上。 但他没从她脸上找到丝毫惊慌和不安。 “不怕吗?” “怕什么?” 徐晓斌不言说,只是一边洗茶泡茶,一边看着季辞。 他分好茶,把一杯茶轻轻放到季辞面前,示意她请。 季辞拈起茶杯,嗅了嗅茶香。她对茶不熟,只能闻出是普洱。她不打算喝,倒不是怕徐晓斌在茶里做手脚,只是想到他这套茶具不知道招待过多少人,在多少人的舌头和牙齿之间辗转过,她就不想尝哪怕一口。 “嗯?”徐晓斌又催促了一声,“不说,就还是怕?” 谁在他方呼唤我 第44节 季辞把茶杯放到茶台上,平静地说:“徐瑶是还没十四,你可是已经四十了。” 徐晓斌又大笑起来,他好像心情很好,“季辞,我过去跟你妈妈感情很好。要不是因为有缘无分,我也是会把你当我的亲生女儿看的。” 他拿着杯子,脸上露出几分哀伤神色:“你妈妈的葬礼,我没去。我实在没有办法去直面这样一个事实。” “我01年认识你妈妈,第一眼就为她倾倒。那时候我和我前妻其实已经离婚了,但是为了孩子还生活在一起,所以你妈妈不接受我。03年我和前妻分开,我追你妈妈追到江城,她说江城是她的故乡,她不会离开江城,我就为了她在你们这里投资建厂,扎根下来。 “我这个人是个家庭观念很重的人,我非常爱你妈妈,是希望能跟她组建家庭,稳定地生活在一起的。但你妈妈好像不愿意被束缚,所以又扔下我走了。虽然她一次又一次抛弃我,我对她的感情却从来没有动摇过。一直到07年,她好像才决定要安定下来,她确定我前妻已经移民,并且在国外结婚生子之后,终于答应了我的追求。 “你妈妈是个很特别的人。我们很快有了一个小孩,没想到她还是不愿意跟我登记结婚。后面的事情,我猜你已经听说过了……不是很愉快。但是就算她跟我分开,我还是爱她,希望她能有回心转意的一天。但谁知道……”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他注意到了季辞面前一口没喝的茶水,拿起茶杯来淋在茶宠身上。 季辞很安静地听他说完这些,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很冷静地说:“既然你这么爱我妈,还要把我当亲生女儿看待,怎么不管好你自己的女儿?” 徐晓斌叹了一口气,说:“你要是不来,我都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件事。我刚刚来晚了,就是因为去给徐瑶和李奋强打电话,了解是个什么情况。我确实不是个好父亲,对自己的孩子关注不够。前几天徐靖去世——就是我和你妈妈的那个孩子,他生下来因为大脑缺氧,是重度脑瘫,一直生活不能自理。我在上海找专家做了五年的康复治疗,他最后还是因为体质虚弱走了。我办完他的后事,已经心痛得不行,然后又赶过来迎接这边的领导检查,忙得没有时间睡觉,分不出来精力管徐瑶。” “这不是借口。”季辞说,“正常人做不出她那种事。” “她不正常,季辞。”徐晓斌突然打断她,拔高声音,“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事,老天要用我的孩子来惩罚我。徐靖是重度脑瘫,徐瑶是先天性心脏病,她生下来心脏就不好,做过两次开胸大手术。这个病给她带来很大的痛苦,我一直尽力给她最好的生活和医疗条件,但她还是患上了心理疾病。”他指指小臂内侧,“她这里全都是自残的刀疤,尝试过好几次自杀,所以我一直安排人在她身边盯着她。” “你安排的人就是李奋强吗?”季辞冷冷地说,“他确实是个为虎作伥的好帮手。” 季辞说:“我很同情徐瑶,但谁来同情我?” “她一直觉得你妈妈抢夺了我对她和她母亲的爱,你妈妈和弟弟去世后,她又把仇恨转移到了你身上。”徐晓斌沉痛地说,“我之前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我会好好教育她的,我代她向你道歉。” “我被她从长江大桥上面推下来,要不是运气好,我这条命就没了。”季辞并不领情,“你觉得道歉够用吗?” 茶凉了,烧水壶的水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也停止了沸腾。徐晓斌微微眯起眼睛:“你有什么条件?” 在季辞开口之前,他又说:“你最好想清楚再说。” 这句话带着隐隐约约的威胁之意。 季辞注视着他的眼睛,缓缓道:“我确实有一个条件。” -------------------- 第47章 机会 徐晓斌站起身,道:“这样吧,在你说出你的条件之前,我先带你去看个东西。” 徐晓斌带季辞去的是辰沙集团的多功能展厅。两个占据了整面墙壁的电子屏幕滚动播放着集团宣传片,以及集团在全国及江城的产业分布地图。各种小型展示屏从各种角度介绍辰沙集团的历史、组织结构、科技创新成功等种种,突出集团成立十三年来的辉煌成就。 季辞对徐晓斌的商业版图没有一丝一毫的兴趣,该了解的内容,比如徐晓斌的创业历程、身价几何,她已经事先查过相关的资料。好在徐晓斌也很清楚这一点,他没有向季辞介绍他的公司,而是直接将季辞带去一个巨大的沙盘模型——江城全域的发展规划。 不得不说,徐晓斌对江城的历史非常了解,甚至知道很多季辞这个土生土长的江城人所不知道的东西。 他手里拿一支激光笔,给季辞讲改革开放之前,江城的城区范围在哪里,改革开放之后,如何从原本沿着长江边的一条主街,慢慢发展到如今旧城区的范围,又如何从2002年市委市政府大力开展招商引资之后,扩展出如今的新城区。 他特地给季辞指出了老屋和云峰山所在的龙湾的位置。 这个沙盘模型显然价格不菲,精致地还原了整个江城的地理样貌,季辞清楚地看明白了云峰山是如何从大型山脉之中生长出来,迤逦蜿蜒;如何被长江和小陈河深深切割,削凿成江城这条龙神气活现的尾巴。 从地理上看,龙湾真是一块藏于深山大水之间的灵秀之地,不但有小陈河,还有长江湾,风景绝佳。过去因为距离江城核心区域比较远而一直保留原本风貌,但随着江城的持续扩张,外缘已经距离龙湾越来越近。 不需要徐晓斌多说,季辞就已经看明白了,他是想告诉自己,龙湾被开发是大势所趋,是江城发展全域一盘大棋之中必走的一着。 她耐心地听徐晓斌从地方经济发展、国家政治政策、历史发展进程的高度分析了江城未来十年的发展方向,徐晓斌一个字不提让她放弃龙湾老屋,却字字词词都是让她顺应时代潮流。 听完之后,她诚恳地说:“谢谢,对我的毕业论文很有用。” 徐晓斌听出了她回避要害,非暴力不合作的意思。 他淡淡道:“你不说我都忘了,你还是个大学生。” 季辞道:“大学生怎么了?” 徐晓斌意味深长道:“大学生最不听话。不听话的大学生,是要吃亏的。”他像哄孩子似的说,也不待季辞回答,把话题又转了回来: “现在说说吧,你的条件是什么?” “我的条件是——”季辞停顿了一下,说:“放掉叶成林。” “你说什么?”徐晓斌极其意外,意外到表情都有一瞬间失去了平静。 “我说,”季辞放缓了语速,“放掉叶成林。” “叶成林?叶成林是哪个?”他一脸茫然地问。 季辞倒是没想到,徐晓斌能无赖到这个地步。她平静地看着他装,说:“可能你年纪大了,记性不好。我可以提醒你一下,2007年——” “哦我想起来了!”徐晓斌说,嘲讽地笑起来:“真是笑话,叶成林和我有什么关系?他是犯了法,被警察抓走的。你让我放了他?我一个本本分分的生意人,哪里有这个本事?” “我不知道。总之你想想办法。” “我没有办法。” “那就走法律流程吧。虽然徐瑶年纪还小,不用承担刑事责任,但是我觉得,对这件事感兴趣的人应该挺多的。” “你为什么要帮叶成林?” “这不重要。” “你知道叶成林是什么人吗?” “我不关心。” 徐晓斌玩味地打量着季辞的表情,似乎想要看透她到底在想什么。他道:“季辞,你可只有一次和我谈条件的机会。你把这个机会给了叶成林,是打算对老屋放任不管了?” “哦?”季辞说,“我说的谈条件,是在跟你商量。你愿意做就做,不愿意,我也不在乎。但是老屋的事情上,没得商量。” 徐晓斌得到了季辞的态度,冷冷地看着她,“呵呵,好。”他说。 季辞走出去之前,对徐晓斌说:“我妈那辆摩托车,是你送给她的吧?麻烦你安排一个人来找我办过户手续。如果三天没人来找我,我默认你不要了,我会卖掉把钱捐出去,就当帮你行善积德了。” “随便。”徐晓斌不耐烦地说。 他把季辞送出一层接待大厅,两个前台殷勤地和他打招呼,他置若罔闻。走出自动大门,他停下脚步,对季辞说:“我就送到这里。” 季辞点了下头,“谢谢。” 然而正在她准备走下台阶的时候,突然两股力道从双肩传来,他的一双手从她背后按在了她的双肩上,以他成年男性所具有的优势力量,牢牢将她固定在原地。 他俯下头,在她脸侧低声耳语: “下次有事找我,直接打电话就行。只要是你的电话,我随时随地都会接。” 说完双手松开,将她轻轻向前一推,助力她下了一步台阶。 季辞走下台阶,回头,见他拢了拢自己的西服,向自己点头微笑,俨然一个庄重而不失亲和的企业家。 她于是也回以微微一笑:“好,你说的。” * 柯凡目送季辞骑着摩托,一路畅通无阻地离开园区,他把车开到总部办公室旁边,下车走了进去。 他正好遇到李从海,问道:“徐总在办公室?” 李从海点头:“在的。” “不去吃饭了?” “徐总说不想吃了,让我去给他买一份咖啡和三明治。” “心情不太好?” “那应该没有,可能就在想什么事儿。” 柯凡拍拍李从海的肩膀以示感谢,“我去跟徐总聊聊。” 徐晓斌的办公室门半掩着,柯凡轻轻敲了敲,里面传来徐晓斌的声音:“进来。” 柯凡的眼睛还在往季辞离开的方向瞟,“刚才出去的就是季颖的女儿?” 徐晓斌点点头:“是。” “怎么跟照片里还不一样了?” “小姑娘谨慎得很。”徐晓斌道,“之前的发型跟她妈还挺像的,为了来见我,特意换了个发型。这小心思,我还看不出来吗?” “没她妈妈漂亮。”柯凡揣摩着徐晓斌对季辞的态度,讨好地评价,“不过倒是便宜陈川了。妈的,这小子桃花运那么好。” “陈川?” 柯凡说:“前两天瑶瑶不是把陈川打了嘛?就是因为瑶瑶看不惯陈川劈腿。这个小妖精一回国,把陈川的魂儿都勾没了。” 徐晓斌嗤笑了一声,摇摇头。 柯凡没明白徐晓斌是什么意思,听见他说:“她不可能看得上陈川。” 柯凡脑子里还没转过弯来,徐晓斌从笔记本上撕了一张纸递给他,“你在这边打交道的人多,去帮我打听打听这个小孩。” 柯凡低头一看,纸片上写着三个字:叶希木。 “这是哪个?又姓叶?” “就是叶成林的儿子。” “不就是个高中生吗?” 徐晓斌往椅子上一靠,“我想要他更详细的信息,越细越好。” 柯凡把纸片折起来,放进衣袋里,说:“来找您的不是季辞吗?您打听一个高中生做什么。” “没那么简单。”徐晓斌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上个星期,我的私人手机号接到一个匿名电话,打电话的人说她是季颖。” “啊?”柯凡吃惊,“不会是季辞打的吧?” “我当时还想,什么人有这么大胆子,跟我玩这种恶作剧。”徐晓斌说,“今天看到季辞,就晓得除了她,没别个有这个胆子。”他打开烟盒,抽出一支烟点着,“然后就过了两天,还是这个号,我接到一条短信,叶成林的儿子发的,求我放过他爸爸。” “哈?”柯凡惊讶,“这小孩,比他老子还是懂得转弯儿啊?” “我这个私人手机号,知道的人不多。你说叶成林的儿子是怎么搞到的?” 柯凡恍然:“难道是季辞……” “我本来没把他们两个人联系起来。”徐晓斌吐出一口烟气,“但是刚才——你猜季辞来找我做什么?我以为还是龙湾那块地的事。” “不是吗?” 谁在他方呼唤我 第45节 徐晓斌摇摇头:“她让我放了叶成林。” 柯凡大吃一惊,“有人牵线吧?” “我估计是。”徐晓斌两根手指夹着烟掸了掸,脸上露出富有深意的笑容,“但我觉得这事很有意思。” 柯凡想了下,觉得一时半会还捉摸不透老板的心意,于是直白地问:“那您打算接下来怎么办?” 徐晓斌皱着眉,咬着烟的过滤嘴,思忖良久后道,“让他们撤诉吧。真打官司对我们也没什么好处。姓叶的那边找了黄鹤升,听说那家伙不好搞,我们占不到什么便宜。” “真撤啊?”柯凡不满意。 “这次就是个教训。”徐晓斌说,“看叶成林以后还老不老实,不老实,我还有的是办法整他。” “那龙湾的那块地?” “先不着急。” 徐晓斌把烟头在烟灰缸里用力摩擦,摁灭。 “机会说不定已经送上门了。” -------------------- 这两天出差,些许短小 第48章 介绍 叶希木一出校门就看到了季辞。 一场狂风暴雨之后,天气一天比一天晴朗,气温也飞快抬升,虽然才四月下旬,俨然已经进入初夏。这天艳阳高照一整日,傍晚这会儿赤霞漫天,仿佛把一切都染上了红红紫紫的颜色。 季辞穿着一条侧面是白色条纹的黑色运动裤,上面是一件黑色短款打底衫,配一件同样黑白拼色的宽松短外套,靠在桂花树下玩手机。或许是因为来学校,她穿得算不上张扬,但在校门外等候学生的人群中,她依然是特别打眼的那一个。 “快看!有个美女姐姐!”身边的文骁突然叫了一声。 叶希木看了一眼文骁,他果然看向的是季辞的方向。 翟放放、孔子牛也都看到了,孟小眉:“哇哦,从来没见过的美女姐姐。” 文骁停下脚步:“你们说她在等谁啊?这个点儿守在这里,肯定是为了等人吧?” 孔子牛:“不是吧文骁,看到美女姐姐挪不动道了吗?” 翟放放翻个白眼:“首先排除你。” 文骁牛劲来了:“我不管,我要看看她到底在等谁。”他推推孔子牛和翟放放,“你们先走,你们都是心里头有人的主儿。你们先去点菜。”又抱住叶希木的胳膊,“你留下来陪我等。” 叶希木说:“不要了吧……” 孟小眉朝叶希木挤挤眼睛:“你就陪陪他呗,咱们文骁好不容易心动一次。” 几个人正推拉着,突然看到李佳苗向“美女姐姐”飞奔过去。“美女姐姐”捏起李佳苗的下巴,把她头偏过来,看了看她的下颔。 众人发出“啊……”的声音。 叶希木知道,季辞在看李佳苗脸上的伤口好了没有。 文骁感叹:“原来这么漂亮的美女姐姐是被学委拥有,我释然了,我平衡了。” 桂花树下,季辞拿出一个平板电脑,指点给李佳苗看,李佳苗面露喜色。 李佳苗用手指划拉着平板电脑,仔仔细细看着,季辞忽然抬起头来,看向叶希木这边。 目光的接触有如实体,叶希木飞快收回了目光,和几人一起离开了校门。 * 虽然这段时间过得兵荒马乱,季辞答应李佳苗的事情却没有搁置。见缝插针地画,居然把线稿初稿给画了出来。她是个行动力很强的人,正好李佳苗问她进展,她就约了李佳苗在学校门口见面。 李佳苗本来预期会是一个简单、粗糙,但是够用的条漫,和网上流行的那种差不多就行。没想到季辞帮她画得非常认真,并且展示了很专业的、个人风格强烈的美术功底。 所以她很惊喜。同时,季辞的线稿帮她把想法落到实处之后,她更多的灵感被激发了出来。 李佳苗抱住平板电脑,兴奋地说:“姐姐!能不能给我一天时间,我在你的基础上再把剧情丰富一下?我突然又有了好多点子!” 季辞想起那晚上,陈川家宴上哭泣的李佳苗,帮她说话的李佳苗,她觉得自己没有理由拒绝她。 李佳苗高兴得不得了,把季辞紧紧抱住,“姐姐,我不知道怎么谢谢你,请你吃饭好不好?” 李佳苗带季辞去的是实二门外最出名的一家炒饭店,名叫“小牛炒饭”。这家是实二门外美食街上开的时间最长的一家,季辞在实二读书的时候就已经很火了,六年过去,当年的小餐馆大多已经在激烈的竞争中黯然退场,但“小牛炒饭”却凭借其公认的美味存活了下来。 李佳苗听陈川提过,说季辞之前最爱吃“小牛炒饭”的鳝片炒饭,所以决定请她来吃这家。 她们来得晚了一点,炒饭店里面已经人满为患。李佳苗拉着她找了半天位置,也没能找到两个人的空位。 季辞说:“换一家吧,去个我没吃过的、你觉得好吃的。” 李佳苗还是觉得不甘心,她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机会答谢季辞,没想到还出师不利。 她不死心地继续四下寻找,忽然听到文骁在叫她:“学委学委!要不要来跟我们一起拼桌啊?” 文骁他们到的早一些,抢占了一个大方桌,挤一挤能坐下八个人。 李佳苗一眼看到叶希木正从取餐处端了一盘炒饭过来,她雀跃地对季辞说:“姐姐,他们都是我同学,一起吃吧!” 说着也不管季辞是不是同意,把她拉进了桌子。“谢谢你啊文骁!”李佳苗开心地说,“帮我大忙了!”经过上一次叶希木的生日宴,她和文骁他们熟悉了好多。 文骁他们本来五个人,孔子牛和孟小眉坐一边,另外三个人各自一边。文骁和翟放放已经坐下了,叶希木看到季辞和李佳苗过来,不由得端着盘子愣了一愣,对上季辞的目光,他低下头,走到文骁那边,胳膊肘推了他一下,“过去点。” 文骁瞬间明白了他的安排,认为很合理,一边恍然地“哦哦”着,一边挪了挪位置,让叶希木坐到自己旁边。 这样就只剩下了两边,一边坐着翟放放,另一边空着。 李佳苗虽然在家里被宠惯了,待人处世很生疏,但基本的分析能力还是有。很明显在这一桌七个人中,季辞的年龄是最大的,和他们身份不一样。她想了想,很有礼貌地问翟放放:“我可以坐你旁边吗?” 翟放放喜不自胜,立即让开一个大位置,拍拍板凳:“快来快来!” 季辞一人独享一边,坐下来拍手道:“好呢,幸好不是乌龟席。” 江城这边有讲究,坐席不能坐成1221的阵型,不然就变成了有头有尾有四肢的大乌龟。 见季辞不是什么端着的不好打交道的人,大家都轻松了起来。 炒饭店里的菜单是印刷的一次性的,点菜的时候在上面画圈就行。李佳苗做什么事情都认认真真,用自己带的笔在菜单上仔细标注。季辞扫了一眼其他五个人点的炒饭,翟放放是虾仁火腿炒饭,文骁和孔子牛是洋葱牛肉炒饭,孟小眉是香菇腊肉炒饭,叶希木是青椒鸡蛋炒饭。她于是也拿起一张菜单画了两笔,标注上桌号,夹着一张五十元的现金递给服务员。 季辞和李佳苗点完餐,文骁说:“学委,不给我们介绍一下吗?” 除了叶希木,所有人都很兴奋地看向李佳苗。季辞看了叶希木一眼,发现他一脸苦恼,十分发愁,不由得好笑。 李佳苗仔细思考了一下,很认真地伸出双手指向季辞,“这是我的干表姐,季辞,伯仲叔季的季,《楚辞》的辞……” 季辞忍不住:“李佳苗你是不是学习学疯了了?” 李佳苗推了她一下,撒娇:“哎呀姐姐你让我说完!反正他们都听得懂!”于是没有注意到文骁、孔子牛和翟放放几个在听到“季辞”两个字后,脸上刹那间露出的惊恐怪异的神色,以及齐齐投向叶希木的目光。 “她以前也在实验二中读书哦,所以算得上我们的学姐。不过她高中读完就去国外念书了,今年大四,对吧?”她探询地望向季辞,季辞点点头。“如果你们将来想出国读书,也可以问问她哦,姐姐在欧洲已经六年了。” 说完之后,桌上出现了诡异的沉默,只有孟小眉很热情地说:“原来是学姐!难怪看起来这么亲切!” 季辞在校门口看到叶希木和文骁他们几个在一起,知道他们应该是玩得比较好的几个人。现在看到他们几个的神情,明白他们应该多多少少知道叶希木和自己接触过。只是他们眼神里还有清澈的困惑,想来知道的也不多,叶希木这种锯嘴葫芦,应该很多事都藏心里的。 李佳苗感觉怪怪的,“你们怎么都不说话?” 季辞在一旁提醒,“你也应该跟我介绍介绍他们吧?” 李佳苗“哦”了一声,恍然大悟,从身边的翟放放开始一个个给季辞介绍了一遍,不光说名字,还简单介绍一下性格和特征。最后到叶希木这里,李佳苗说了句“他叫叶希木”,然后就不说了。 文骁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起哄:“学委,你怎么区别对待我们学霸!” 李佳苗别扭地说:“姐姐应该知道。” 季辞偏头看着旁边的叶希木,恶人先告状:“对啊,你为什么要装不认识我?认识这么久,一声招呼都不跟我打吗?” -------------------- 第49章 炒饭 叶希木要发疯。 一口饭已经到了嘴边,都准备张嘴了,他硬生生把勺子放了下去。 文骁还在添油加醋,低声埋怨:“你刚才干嘛不说!害我丢脸!” 叶希木说:“我……”看到季辞笑意盈盈的脸——他意识到她就是故意的。 这是什么断头题,她还在幸灾乐祸,管杀不管埋。 叶希木绞尽脑汁思考着,要怎么解释,才能合情合理,坦诚而又不伤害其他人的感情? 孔子牛翟放放和文骁知道迟万生带他见过季辞,但不知道自己之后和季辞的接触。更困难的是李佳苗—— “你们认识?!”李佳苗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迟老师……” “我高三时候的班主任是迟万生。” 叶希木被季辞截断了话头。季辞拿起柠檬水的杯子,道:“在医院的时候见过迟万生,叶希木也在,迟万生给我介绍了一下。” 叶希木看了眼季辞,她这时候倒是笑得客气,笑出了一副和他萍水相逢的光风霁月。 孔子牛几个依稀记得迟万生带叶希木见季辞好像不是在病房,但又觉得是不是病房似乎无关紧要,于是纷纷微带迷茫地点头表示认可。 李佳苗闻言一想,有些羞窘地说:“你原来见过他啊,那你也不跟我说。” 季辞道:“我倒是想说,但你好像不想我提。” 李佳苗一回想,想起季辞确实问过她“小男朋友”的事,被她害羞避开了。她脸上一红,站起身:“我去拿饭!” 翟放放道:“我跟你一起去!” 季辞的目光追随着他们两个一路去了取餐处。店子里人太多,翟放放一直跟在她身边,帮她挡住可能会撞上她的人。 季辞转回头,和对面的孔子牛还有孟小眉面面相觑,感觉季辞脸上闪着问号,孔子牛欲盖弥彰地咳嗽了两声,“老翟也算是进步了。”孟小眉小声对季辞说:“太明显了是不是?” 文骁口无遮拦,指着孔子牛和孟小眉说:“他俩是一对,翟放放喜欢李佳苗,李佳苗喜欢叶希木,姐姐,这里面只有我一个人是清清白白的。” 季辞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叶希木无语望天,“文骁!”他说,“对李佳苗来说,学习是第一位的,你别再说她喜欢我了,她会有压力。” 谁在他方呼唤我 第46节 “我又没有当着她的面说。”文骁狡黠地笑,“我给姐姐讲讲我们之间的关系。” 叶希木无话可说,默默叹一口气,又挖一勺炒饭,准备吃下去。 季辞问文骁几个:“喜欢他的人多不多啊?”她依然抱着柠檬水的杯子,指尖对向叶希木。 什么跟什么?叶希木的表情僵住,送到嘴边的勺子又掉了下去。 他盯着季辞,眼睛里写满疑问,季辞却当没看见,含笑期待地望着文骁。 文骁思考了一下,惊讶地说:“好像真不多诶,除了李佳苗,我还真不知道有谁。” “哦?”季辞饶有兴致地问,“为什么啊?” 文骁认真想了想,又看看叶希木,说:“可能觉得他读书太专心,不解风情吧?” 叶希木听不下去了,“要不换个话题吧?” 孟小眉激情举手:“这题我会!”她说,“我听女生群讨论过,她们觉得叶希木对谁都很好,太中央空调了!”她向叶希木挤挤眼睛,“叶希木,你好好反省反省!” “这都什么……”叶希木干脆放下勺子,他看了眼季辞,这饭还吃不吃了。 孔子牛好似醍醐灌顶,“原来如此!我就说,咱们希木这么好一个人,怎么桃花这么枯呢。”他蹭了一下孟小眉,“你怎么不早点告诉他?” 孟小眉嘁了一声,说:“为啥要告诉他?咱们这种学废谈谈恋爱就算了,让希木谈恋爱,那就是暴殄天物啊,是整个社会的损失!” 孔子牛信服地点头:“老婆说得对啊!” “我去当和尚得了。”叶希木嘀咕,“离谱。” 季辞看着叶希木,心中一动,忽然想起当年自己和李霄阳的事情。原来大家真的就是这样想的吗? 她至今无法理解迟万生为什么那么厌恶她,怎么会有那么多家长联名举报她、逼得她退学。 原来自己当年对李霄阳的行为,大家真的觉得十恶不赦。 但她现在依然执迷不悟,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李佳苗和翟放放一起端了两盘炒饭和三盘炒菜过来。 李佳苗说:“姐姐,不是我请你吃饭吗?你怎么还自己偷偷点了三样炒菜?” 季辞笑道:“为了感谢你的同学们和我一起拼桌,不然我还吃不上鳝片炒饭。” 文骁几人热情欢呼。叶希木看看自己面前的青椒鸡蛋炒饭,再看看三盘炒菜,一盘炒土鸡,一盘小炒黄牛肉,一盘回锅肉,荤得分量十足。他看了一眼季辞,季辞也正好云淡风轻对看他一眼,示意他吃。 少年们胃口很好,多出来的三样炒菜风卷残云一般地吃完了。吃饭期间翟放放问了很多出国留学申请和国外生活成本的问题,因为他父母希望他念完大学之后出国读研。李佳苗对这个话题也很感兴趣。孔子牛和孟小眉则对欧洲旅行更为好奇,反而是叶希木一直没怎么说话。 他默默吃了很多。 一顿饭吃完,高三生们继续赶回去上晚读,出店门时,季辞看到叶希木走在她前面,个子高高的,头发还是偏长。 她靠近一些,却像是在跟虚空说话一样,道:“还没去剪?” 叶希木也没回头,没放慢脚步,说:“明天才放假。” 季辞道:“胃口不错,身体好了?” 叶希木说:“嗯。” 过了一会,他也问:“你的手呢?” “没事。” 然后没有再说话。离开店门,天色已经晦暗下来,大家道了别,就彼此分开。 * 季辞开车回了老屋,家婆正在房间里一边泡脚一边看电视,小狗颠颠地跑过来往她腿上扒拉,她俯下身摸摸狗头,小狗就舔她的手。小狗长很快,每次回家,都感觉比之前大一圈儿。 “吱溜儿回来啦?茶壶里有新泡的茶。” 一切都还和小时候一样,不管季辞跑多远,离开多久,回来后家婆总会这样和她打招呼。 季辞嗯了一声,过去搂住家婆的脖子,“家婆这两天有没有按时吃药?” “有啦。”家婆试图把季辞的胳膊拉开,季辞在她脸上用力叭了一口。 “我找回我妈的微信了。”季辞从包里拿出一个新手机,“不过上面的联系人我一个人都不认识,你知道我妈之前最好的朋友是哪个吗?” 家婆摇摇头,“她的朋友五湖四海,我哪里晓得。” 季辞看着手机上空白的微信界面,叹了口气。好处是她看到了母亲的朋友圈,满满的全都是她出席各种活动、到处去游玩的照片。她可以通过点赞和评论缩小母亲社交圈的筛选范围。 她把母亲的联系人翻了一遍,确认徐晓斌不在其中。又把母亲朋友圈的照片都看了一遍,母亲看上去和她五年前见到时也没什么差别,甚至更年轻一些。但是她的修图痕迹太重了,不但掩盖了岁月的痕迹,也掩盖了她脸上鲜活生动的细节。季辞依然觉得有一些陌生。 “咱们这边有懂得看阴阳八卦之类东西的人吗?”季辞问。 家婆抬起头:“你要做什么?” “写论文要用嘛。”季辞说,“咱们这边造房子不都要让人看一看吗?” “现在早就没有这些讲究了。”家婆说,若有所思,“我小时候,龙王庙那边有一个很会的,现在应该九十几了吧,龙王庙这几年变化很大,不晓得人还在不在。” 季辞回到前院的工作室——她专门设计了一间作为她的工作室,里面有一张很长的桌子,是她请木工定制的,桌上放着许多设计图纸。桌子旁边放着几个画架,她坐到其中一个画架前,打开手机上的临时笔记本,把里面的一张临时草图一笔一划地转描到了一张空白画纸上。 图案狭长,里头笔画弯弯曲曲,粗细不均,像是图画,又似文字,两侧有两条长长的飘带,整体像是一个头戴官帽、身披法袍、杀气腾腾的神官。 季辞越看,越觉得像是一枚复杂的符咒。 * 八小时三十分钟前。 季辞已经等得怒火丛生。她看了一眼手表,十一点四十五,距离她要求的十一点前又过去了四十五分钟。 她知道徐晓斌在整她,消耗她的耐心,挑逗她的情绪,测试她的服从性,试探她的底线。 她抬头看,会议室隐藏在角落里的摄像头正像一只阴暗的眼睛,无时无刻地窥视着她。她相信徐晓斌正在注视着她,他肯定能看到。 这个破楼处处都有监控摄像头。 她还要等待多久,忍耐多久?她蓦地站起来,往洗手间走去。 女士洗手间里挺干净,可能因为这一层都是徐晓斌自己的领域,几乎没有别人。 季辞宁可待在这种污秽之地,都不愿意再在遍地摄像头的会议室里待上一秒。 季辞走进一个单独的隔间,把马桶盖盖上,坐在了上面。可能这里是徐晓斌接待重要宾客的地方,洗手间的规格做得挺高,和星级酒店水准差不多,每一个单间都是封闭的。 她拿出了一支烟来抽,提醒自己保持冷静和理智。 抽完了一支,她又点上一支。 她听见有人走了进来,隔会儿又来了一个人,后来的人把洗手间的门关上了。两个人开始说话,说的是江城方言,而且是很土的、不是年轻人说的那种。她意识到是保洁阿姨。 其中一个听起来资格老一些,在教育另外一个说话有一些畏畏缩缩的人。两个人都刻意压低了声音,但因为她们离季辞藏身的这个隔间很近,季辞还是能听个大概。 “跟你说了老板屋里那个关公像不要碰,别的地方都要仔仔细细地擦,那个地方不用你管。” “我没碰关公像,我就擦那个台子。” “台子也碰不得!你真是没见过世面,那都是老板们专门请人布的风水阵,你一碰,就破啦!” “那怎么办……”那个阿姨的声音听起来要哭了。 “好在我去得早,看到你在擦就把你喊停了。要是给老板看到,你又要被赶起走!” 快要哭的阿姨说了句什么,季辞没听清楚,大约是问会不会扣工资什么的。 “你就老实搞吧。”资格老的阿姨叹气说,“我不会报上去的,我也是受不了,这才个把月,老板赶走了两个勤快人。你再走,我找不到人帮忙了。” 她再次苦口婆心地叮嘱:“离那个台子远点儿,不消你擦,老板儿自己会想办法搞干净。” 两个阿姨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些什么,收拾了一下拖把扫帚,就又出去了。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等洗手间里安静下来,季辞手中一动,长长的烟灰一下子塌了下来。她垂眸一看,原来是一直没抽,手中的烟已经燃完了。 个把月。 徐晓斌为什么要在一个月之中,赶走两个勤勤恳恳打扫关公像的保洁阿姨呢? -------------------- 第50章 拥抱 这天是星期六,终于轮到实二高三学生们难得的一个可以全天休息的周末。 叶希木一大早就醒了,洗漱收拾了一下之后去到小区外面的理发店。说是理发店,其实叫剃头铺子更合适。老师傅在这里已经二十多年了,店里的理发椅比叶希木的岁数都大。父亲单位上的人平时都在这里剪,剪一次十块钱,又快又好又精神。 老师傅看到叶希木,说:“好久没来了。” 叶希木有些惭愧地嗯了一声。 “是该剪了。”老师傅在他头上比划着,“这么长,你爸看到了不给你一巴掌。” 趁着老师傅给他洗头剪头发,叶希木给黄律师发信息,问他最近父亲的情况怎么样了,取保候审是否有了结果。 黄律师的信息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来:「有时间吗?我给你打个电话说。」 叶希木顿时紧张起来。一般如果要“电话说”,多半是有什么大事。 叶希木忐忑难安,握着手机的手都出汗。老师傅问他要留多长,他都没有反应过来,满脑子都在想父亲那边出了什么问题。老师傅也懒得问第二遍,他给叶希木从小剪到大,对他的头发和偏好熟得不能再熟,直接上推子给他推了。 老师傅手法纯熟,十来分钟就剪好,用刷子刷尽碎发,给他解了盖布。叶希木付给老师傅钱,道过谢之后匆匆走出理发店。店外江风凉沁沁的,叶希木给黄律师打电话,在等待黄律师接起的时候,心跳得很快。他做了很多坏的准备,然后黄律师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 “喂,希木,”黄律师说,声音竟然带着笑意,“跟你说个好消息——” 叶希木感觉呼吸停滞了一下,有一点喘不上气。 “你爸爸可以出来了,那边撤诉了。” 叶希木一时间竟不敢相信,过了十来秒才说:“真的吗?”又补充一句,“已经确定了吗?” 黄律师笑着说:“确定了。” “不会再反悔了吗?” “不会。” 一股强烈的喜悦涌上叶希木的心头,冲向四肢百骸。他感觉整个人突然都变轻了,变得像春风中的杨柳,飘然的,轻逸的,此前一直堵在他胸口中的巨石一般的郁气突然之间烟消云散,他的骨骼舒展开来,心情也要飞起来了。 “怎么会突然……” 谁在他方呼唤我 第47节 黄律师道:“我也不清楚,我是昨晚接到的通知,今天刚确认,那边已经接受了我们的和解条件。可能他们觉得继续拖下去也没有意义吧,就算官司打赢了,他们得到的赔偿也不会更多,还需要投入更多的精力,时间也拖得更久。” 黄律师接下来又给他交代了后续流程,以及他们需要做的事情。叶希木仔仔细细地听完,记在了心里。父亲终于要回来了,从3月26号到今天4月20号,整整25天,父亲终于要回来了! 挂掉电话,叶希木转身,几乎是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进理发店。老师傅正在维修那把老得不能再老的理发椅,螺丝一松,皮垫扶手险些掉下去。叶希木一把兜住扶手,眼睛亮晶晶地说:“师傅!您说的话太好了。”他几乎在嚷嚷,“我爸要回来了!” 老师傅和叶成林很熟,也很高兴:“你早就该来!剪头发嘛,剪掉的是晦气!” 老师傅的这句话,却让叶希木的内心重重一震——早就该来——他是怎么会来剪头的? 是季辞——是季辞催他来的,而且催了他两次。 「这么长,你爸看到了不给你一巴掌。」 这句话带有如此强的预示性。季辞呢?季辞是怎么想的?会是在暗示他父亲要回来了吗? 叶希木不能完全确定,可他又想起季辞换的发型。他想起在季颖墓碑上看到的照片,季辞和季颖有着一样的脸型,所以也适用同样的大卷发,特别的妩媚多情。她换发型……会不会是因为要去找徐晓斌? 叶希木被自己这样的想法吓了一跳。 他极力想否定这个想法,或许是自己把季辞想得太好,她之前几次拒绝自己,拒绝得那么坚决,给了他徐晓斌的手机号,又再次强调只能帮他帮到这里——她怎么可能突然决定去找徐晓斌帮助自己的父亲?是因为自己救了她吗?又是为了报恩吗?可是自己不过是拉了她一把,值得让她亲自去找徐晓斌吗? 徐晓斌是多么卑劣的人。她的妈妈和徐晓斌又有着那样的过去,徐晓斌会轻易放过她吗?徐晓斌他会不会……他不愿再想下去。 他希望季辞最好没有去找徐晓斌,可是这个想法又不停地往他脑海里钻,让他不得平静。 倘若不是她去找了徐晓斌,谁又能让事情突然发生这样的转机? 虽然黄律师说的也有道理,可是时间节点如此的凑巧,让他很难不往这方面去推想。 他满腹心事地往小区里走,最后却走到了自行车棚。他骑起自行车,往龙尾老街那边而去。 * 时间还很早,才上午八九点钟。整个龙湾都还蒙着一层薄薄的、缥缈的雾气,青枝绿叶,黄花紫卉,好似一个桃源仙境。 季家老屋的前门从里面紧闭着,外面没有上锁,他知道季辞在老屋里住,略略放了些心。昨天听季辞跟李佳苗说她这段时间都在老屋住,他才直奔这里而来的。 把自行车骑到老屋后门,锁在一棵老树上,正好看到季婆婆背着背篓从院子里出来,小狗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看到叶希木,立即欢快地奔过来,绕着他蹭,尾巴摇得像飞旋的船桨一样。 季婆婆看到叶希木很高兴,叫他小叶,问他吃过早饭没有。叶希木说还没有,季婆婆就让他去厨房自己拿酒糟粑粑吃。 叶希木问:“婆婆,季辞在屋里吗?” 季婆婆说:“在呐,今天起得早。你去前院找她。”季婆婆还要上山,带着小狗先走了。 * 在老屋临时买的画架都偏小,季辞索性盘腿坐在桌面上,在一张摊开的纸上画徐晓斌房间中的关公像。 她忌惮徐晓斌办公室中的摄像头,所以没有拿出手机拍照。还是准备的不够充分,只带了一个随身的录音笔过去,早知道她应该买一个口袋摄像机。徐晓斌那么狡猾的人,说话滴水不漏,从头到尾录下来,也没有什么能被当做把柄的言语。 如果不是在女洗手间偷听到两个保洁阿姨的对话,她不会对徐晓斌办公室中的关公神龛产生兴趣。为了不让徐晓斌起疑心,她在每样陈设前面都停留了差不多的时间,这期间她仔细端详了那座神龛,才注意到关公像背后看起来是一个背景木板,实际上是一个双开门的柜子。柜子做得严丝合缝,以至于门缝看起来都像是木板的纹路一般。仔细看两扇门上都有并不明显的暗纹,她硬是凭借自己这些年学美术和建筑设计的基本功,把那两扇门的暗纹给默记了下来。 从辰沙集团的园区出来,她就立即把暗纹纹路画在手机上的临时记事本上,晚上再更精细地转描在了画纸上。 然而画完之后,她一夜之中辗转反侧,怪梦连连,早上六点多醒来,那座关公像又在脑海中盘旋不去。她索性起床,凭着记忆把那座关公像也画下来。 关公像已经画到最后几笔,她难得专注,伏在桌面上精细地补完青龙偃月刀上的花纹。 画着画着,她忽然感觉纸上的光影发生了变化,一抬头,有人站在她面前。 叶希木的双手按在桌面上,微微俯身问她:“你在画什么?” 季辞愣了那么片刻,因为叶希木给她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了。 他的头发如约剪短了很多,变得很清爽,之前的阴郁感彻底消失了,一双眼睛变得更加明亮。 她忽然明白了他发生转变的根本原因,徐晓斌动作还是很快的。 她从桌上下来,叶希木扶了她一把。她按着他的手站到地上,抬起头正好看到他的侧颈。后脑勺下面被推子推过,最下面青茬茬的一片,往上逐渐变长,形成一个很漂亮的弧线。小时候他妈妈给他睡出了很好的头型,剃头师傅的手艺也很好,她忍不住伸手碰了一下,毛茸茸有点扎手的感觉。 她笑:“刚剪的?” 叶希木说:“嗯。” 她强迫症似的从他脖子上摘掉一小根没有刷掉的发茬。叶希木低着头看她动作,见她还专注在他的头发上,抓着她的手腕把她的手拿下来。 “我爸爸要回来了。”他说,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季辞的表情。 季辞露出一个在她脸上很常见的笑容,说:“那太好了,恭喜你呀。” 她一点都不惊讶,叶希木想,就像在她预期之中,很寻常一样。她这种笑容他见得多了,多半是她犯懒,不想去伪装圆滑世故的时候,就很敷衍地对付一下。大约能骗到很多人,但他已经能看穿,假假的。 “那边撤诉得很突然,你知道为什么吗?” 季辞从他手中把手抽出来,说:“我怎么会知道?” “你去找徐晓斌了?” 季辞抬头盯了一会儿叶希木,转身走出了工作室。叶希木跟着她走到庭院中,院子里还堆着不少建材,季辞走了两步就没走了。小陈河上的风从前后院新换的门扇间吹过来,吹得庭中的青草摇曳不止,初夏清新的气息弥漫在空气里。 季辞说:“我当然要去找他。徐瑶把我推下桥,我要去找他要个说法。” 叶希木追近两步:“他没为难你吧?” 季辞笑起来:“他能怎么为难我啊?叶希木?”她摊开手,“光天化日,法治社会。” 她知道他在想什么。 叶希木拧着的眉头却没有展开。 季辞拍拍他的胳膊,安慰道:“好了,你爸爸的事情解决了就好,现在可以专心考试了。”她把他往后院推,“你这么早过来,是不是还没吃饭?厨房里有家婆做的酒糟粑粑,好吃。” 叶希木低声说:“就算你不承认,我也知道是你做的。” 季辞说:“没见过非要把功劳往别人身上安的。” 叶希木注视着她的眼睛问:“是为了报答我吗?因为我救了你,你又不想欠我人情了。” 季辞不耐烦地说:“不是!叶希木,你能不能不缠这个事了?” 叶希木眼睛里露出一点笑意。他说:“我可不可以抱你一下?” 季辞挑起眉梢,很果断地说:“不行。” 但是离得太近了,他一下子就抱了上来。季辞感觉他这一抱有着浓烈深沉的感情,也许感激居多吧。她知道她拒绝不了,只能任由他紧紧抱着。男生身上带着从江边一路骑行而来的阳光和水汽,还有很朴实的洗发香波与剃须膏的淡淡香气。他抱得很克制,只是触碰到她的头发,可她又知道他在宣泄这数十天来被深深压抑的情感,紧张和焦虑,他呼吸的热气穿过她的头发,热意传递到颈侧。他的手臂抱得很用力,力道之大甚至让她感到疼痛。 季辞想起从他家离开时,看到的他墙上的月历。那份月历看起来是他父亲用来标注一些重要事项,并和他分享日程的地方。在四月份之前他很少写字,都是他父亲的笔迹。他的笔迹从3月26日开始,那一天是他父亲被带走的日期。 季辞对那个日期印象很深刻,因为那也是母亲季颖的尸体在江中被发现的日期,是她接到警方电话,让她尽快回国处理后事的日期。 或许他们有着某种命中注定。季辞这样想着,慢慢放下抵抗,身体顺着他的力道放软,反手轻抚他的脊背。 “哟!哟!这是在干什么啊!” 叶希木万万没想到季辞这里还有别的男人,一抬头,看到敖凤从浴室走出来,正用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身上就下半身缠了条大毛巾,一身精壮的、布满伤痕的肌肉裸露无余,脚底下滑稽地踩着一双很不合脚的应该是家婆的老式塑料凉拖鞋。 敖凤放下毛巾,露出一张还残留着青紫伤痕的脸,阴阳怪气地说: “这不是我们大学霸吗?” -------------------- 第51章 生气 叶希木盯着敖凤,放开季辞,半晌一声不吭地向后院走去。 季辞生气:“你把衣服穿好再出来!” 敖凤嗤了一声,反身又走回浴室。 季辞追到后院,拉了下叶希木的手,叶希木不让她拉,把手又收回去,继续往院子外面走。 “怎么啦?怎么还生气了?” “没有,我回家做作业。”叶希木说。 “你跑过来不像是要写作业的样子。” “我是来谢谢你的。” “哦?既然你觉得我帮了你这么大的忙,就这么谢谢就完啦?而且——”季辞毫不留情地说,“就这么抱一下?这叫感谢吗?我还觉得你占了我便宜呢。” “我没有占你便宜!”叶希木耳梢有些发红。 “嗯,你没有,你对谁都这么好,你中央空调。” “我不是!”叶希木抗辩,可是对上季辞戏谑的目光,他知道她又在逗他。 “而且要说中央空调,你才是吧……”他的话越说越小声,从像是抱怨到近乎自言自语。 “你说什么?”季辞微微眯起眼睛。 叶希木吞下一口气,说:“你那天去三更了。” 季辞迟疑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她坠江那天晚上。“我还以为你读书多专心呢,你连这都知道?”季辞说,“那个酒吧我都是那天晚上才听说。” 叶希木说:“学校里大家都知道。你从那个方向回来,又喝了酒,肯定就是去了。” 季辞说:“嗯,我是去了,那又怎么样?” 叶希木的目光投向前院,“你那天晚上在桥上拉起来的人就是他。” 季辞缓缓抱起胳膊,她没想到叶希木还什么都知道,“闷心里很久了吧叶希木?”她说,“一直想说没机会说,多难受是不是?” 叶希木低低地哼了一声,又想往外面走。 这次季辞很用力地抓住他。但她的手比他小不少,又滑,他很轻易就要挣脱。她于是毫无廉耻地把五根手指插进他的指缝,扣住。他终于失去了抵抗的能力,有一点屈辱又无可奈何地被她拉动脚步。 “不许走。”她蛮横无理地命令,“陪我吃早饭。” * 桌上摆了一筲箕酒糟粑粑,酒香扑鼻。季辞又端了两盘洗得干干净净的桑葚和山樱桃来,“都是家婆昨天在山上摘的。”她说。她又冲了两杯蜂蜜水,递一杯给叶希木。 “怎么啦?怎么不给我冲?明明是我先来的。” 季辞和叶希木刚坐下,敖凤就走了进来,看到桌上的两杯蜂蜜水,毫不客气地大声抱怨。 眼看着叶希木又要跑掉的趋势,季辞起身按住了他,把自己面前的蜂蜜水推给了敖凤。 “那你喝什么?”敖凤问。 谁在他方呼唤我 第48节 “我不喝。”季辞说。 叶希木沉默地把自己面前的蜂蜜水推给季辞。 “那你喝什么?”敖凤又问叶希木。 叶希木不理他,站起来,自己去给自己冲了一杯。 “姐,你打哪儿认识的这小子?”敖凤问季辞。 季辞喝了一口蜂蜜水,“你认识他?” 敖凤瞅了一眼叶希木,又打开了他阴阳怪气的腔调:“谁还不认识他呢?大学霸。” 叶希木依然不言不语,任由他调侃,自己拿了一块酒糟粑粑吃。 季辞给叶希木介绍:“他叫敖凤,我妈的坟被冲垮了之后是他帮忙修的。那天晚上你的自行车,也是他帮忙送去你们学校的。” 没想到她这一句简单的介绍,叶希木和敖凤两个人脸上不约而同地出现了嫌弃之色。 敖凤一脸吃了屎的表情:“那天是他的车?草,早晓得你给我一千我都不拖。” 叶希木说:“拖个车你还给他那么多钱?” 季辞终于看出端倪,放下手中的筷子,说:“你们俩到底什么关系?” 敖凤犯贱地挑衅叶希木:“哎?哎?问你呢,我们俩到底什么关系?” 叶希木说:“谁跟你有关系?” 敖凤向季辞告状:“你看,他不承认跟我有关系。” 季辞:“那你跟他什么关系?” 敖凤说:“他说没关系,那我也没关系。” 季辞看着这俩人嫌烦,说:“你俩打一架谁赢?” 敖凤说:“那肯定我赢啊!” 叶希木斜斜看向房梁,脸上写着“可笑极了”,他用力撕咬下一块粗粮,眼神里全是轻蔑。 季辞还从来没见过这么争强好胜这么鲜活的叶希木,她觉得有意思起来。看看左边的叶希木,又看看右边的敖凤,一种奇怪的感觉再次向她袭来。他们身材相似,脸型也像,只是敖凤年长几岁,又长做体力活,身体更加壮实。 “你们两个……”季辞斟酌着说,“长挺像啊?” 敖凤说:“我是他爹。”他冷笑着看着叶希木,“儿子叫我一声。” 叶希木筷子一扔倏然站起来,拳头已经握上了。 “坐下!”季辞叫道,“要打架你们就都滚出去!”她对着敖凤,“他得罪你啦?不能好好说话吗!” 敖凤龇着牙哼了一声,拎起椅子翻了个面,背对着他们吃东西。 季辞坐下来看着叶希木,叶希木过了半晌才说:“他是我表哥。” 季辞愕然:“亲的?” “亲的。” 接下来,在叶希木的讲述和敖凤时不时的反驳攻击中,季辞一边按住两个人不要打架,一边大概听明白了他们之间是怎么一个关系。 叶希木的母亲敖丽和敖凤的父亲敖堂是一对龙凤胎兄妹,敖家当时在龙王庙村也算是有头有脸,敖丽和村里门当户对的一家人有了婚约。敖丽当初是同意的,但后来认识了叶成林,两人坠入爱河,敖丽不顾家人反对,宁可过苦日子也要悔婚和一文不名的叶成林在一起。虽然已经是新的时代,订婚在法律上算不得数,但敖家还是觉得很没面子,和敖丽叶成林夫妇断绝了往来。再加上后来敖丽出事,敖家人对叶成林更为怨恨,认定如果敖丽没有和叶成林结婚,也不会遭此飞来横祸。 敖凤一直在社会上混,哪里闹事情哪里就有他。江城太小,他还莫名其妙地因为翟放放和文骁的事,被人喊过去跟叶希木打过两架。表兄弟二人之间的梁子,就这样结下了。 “好了!不管你们两个之前有什么恩怨,在我这里吃我的喝我的,都给我老实点,不许骂人,不许打架!” 吃完早餐,季辞让敖凤回房间去上药,叶希木留在厨房跟她洗盘子洗杯子。 季辞往盘子上倒了洗碗精,叶希木用海绵擦洗,他垂着头擦得很认真,依然很不高兴,“你为什么要跟他在一起?” 季辞知道他误会了,但她这种人向来不正经,就说:“因为他帅啊。” 叶希木用水冲刷着盘子,像是忍了很久,不那么自然地说:“你不是说我和他长很像吗?” 季辞强忍着笑,说:“等你毕业了我也可以跟你在一起。” 叶希木脸色有点发白,把洗完的盘子和杯子一起放到沥水架上,一声不吭转身就出去了。 季辞心想,完了,这下真把他逗生气了,这家伙怎么这么不经逗?追出去叫他的名字,“叶希木!” 他可不理她,浑身是刺地往外走。 季辞往后退一步,缩回屋里,碰掉一个陶瓷酒坛子,瓷坛子掉在地上,咣啷一声碎了。 很快,他果然回来了,进了厨房,却没有看到季辞。咣啷一声,季辞从他身后把厨房门锁上了。 叶希木回头,季辞背靠在厨房门上,嘲讽:“叶希木你可真大牌,为了把你喊回来,我还打碎一个瓷坛子。咱们不要搞得跟小学生过家家一样行不行?” 叶希木说:“没有必要。” “没有必要什么?” “没有必要把我喊回来。” 季辞说:“有的人呐,看起来对我尊重爱护,其实和迟万生没什么两样,觉得我这个人……” “我没有!”叶希木说,“你不管做什么都是你的自由,我只是希望……”他的声音忽然黯然下来。 “希望什么?” 叶希木停顿了一会儿,说:“希望你不要受到伤害。” 季辞没有预期到他这个回答,怔了一下,说:“那你很善良。” 季辞蹲下来,把碎瓷片捡到撮箕里。叶希木拦住她,“我来吧。” 叶希木半蹲着一块一块地拣碎瓷片,季辞在他身后,说道: “那天晚上,我回家的时候在桥上看到了敖凤,徐瑶的两个保镖把他往死里打,一个年纪大的,一个年纪小的。我报了警,让他们停手,敖凤把那个年纪小的打晕了,年纪大的就把敖凤扔下了桥。 “那时候你在江边跑步吧?你应该看到了。我把敖凤拉起来,让他跑,然后我被徐瑶推下去了。 “后面我没有联系上敖凤,今天早上看到他背了个包睡我家门口,跟个叫花子似的,我把他弄醒,他说那个年纪小的报复他,把他家给端了,到处找他,他两天没地方住没地方吃饭,手机那天在桥上也掉江里了。 “我看他脏得要命,就让他进来洗了个澡——然后你就看到了。” 季辞以手扶住额头,叹一口气,“哎,我跟你解释这些做什么,无聊。” 叶希木捡完大的瓷片,又抽了几张纸巾,把地上细小的瓷碎末扫到一起,捏进撮箕里。 “小心手。”季辞说。 叶希木嗯了一声。收拾完,去水池洗手。季辞抽了一张擦手纸递给他。 “还生气吗?嗯?不说话?……你是不是在笑?是不是?别装了!” 季辞伸手揪他耳朵,“以后不许动不动就给我甩脸子!听到没有!” -------------------- 第52章 有鬼 “季婆婆说的是敖小女太太吧?”叶希木不是很确定地说。 江城乡村之中,彼此都以亲缘关系相称,叶希木也算半个龙王庙人,虽然和敖小女没有直接的亲戚关系,依然称呼她为“太太”,也就是曾祖母。 季辞、叶希木和敖凤三个人站在工作室的长桌前,桌上展开了两张纸,一张是关公像,另一张是柜门暗纹的图案。 敖凤把画着图案的纸拿起来看,说:“应该是敖小女太太,我从小到大,也就听说过这么一个人懂风水会算命。我们那边办喜事办丧事,到现在还有人去找她算日子的。” “确实好像电视里看到的那种道士画的符。”敖凤说。 叶希木也看着这张纸,说:“但我听我爸说,她眼睛已经瞎了几十年了。” “是。”敖凤说,“所以她现在只给别人算日子,不看风水阵了。” 季辞沉吟了好一会儿,执着地说:“那我也想去找一找她。”她问他们,“太太现在还好吗?” 因为敖家人的敌视,叶希木在母亲去世后回去龙王庙的次数极少,对村里情况的了解有限,他只能望向敖凤。 “还很强旺。”敖凤笃定地说,“上个月刚把她孙姑娘送起走。” 季辞和叶希木都不知道怎么说话。江城方言,把人“送起走”,是给人送终的委婉说法。白发人送黑发人多罕见,可听敖凤的语气,就好像敖小女太太送走子孙后辈是无比寻常的事情。 “敖小女太太七十二岁眼睛瞎了之后,就一个人搬去山上的洞子去住了,不想麻烦子女后人。 “那时候村里人都以为她是想自己过去等死,没想到后来村子里的老人家死得差不多了,她还活着。 “我们那边的人都说,她可能真的能看到鬼神,有鬼神指引她。去山上就喝不到脏水,没喝脏水就不会得病。” * 季辞开车,和叶希木、敖凤一起去找敖小女太太。 叶希木很不客气地坐了副驾驶,敖凤慢了一步,骂了一声坐到了后座上。 敖凤在后座上不停说叶希木的坏话:“姐,你别看他现在这么乖,他以前也浑得很,很喜欢打架的,你小心他有暴力倾向。” 叶希木说:“我没有喜欢过。” 敖凤说:“屁,下手可狠了,打断过我一个朋友的鼻梁骨。” 叶希木沉默。 敖凤:“他现在都是装的。” 季辞:“是嘛?” 叶希木说:“不是,是我那时候不懂事,不知轻重。” 敖凤说:“他胆子蛮小,我那个挨打的朋友骗他去看鬼片,把他一个人锁录像厅里头,他差点把录像厅给砸了。老板去开门他跑了,是我朋友赔的钱。” 又说:“他小时候喜欢流鼻涕,还是个缺巴齿,说话也结巴。” “他就是运气好,突然学习开窍,现在摇身一变成了什么实二校草,我呸。” 敖凤没完没了。 叶希木忍无可忍,看季辞没有插手管一管的意思,就把她车上的音乐声音开到最大。 就在摇滚乐的轰鸣声和敖凤的嚷嚷声中,季辞一路情绪稳定地把车开到了敖小女太太所居住的那座山下。 谁在他方呼唤我 第49节 * 山是一座很普通的野山,江城这边都是这样的山,不高,草木凌乱。但这座山距离长江很远,是地图上龙王庙村行政区域的最内侧。 江白砂的开采与加工需要消耗大量水资源,因为质量体积庞大,通常选择成本最低的水运。因而江白砂的矿场都在江边。龙湾被徐晓斌选中也正因为兼具长江和小陈河两条水道,交通运输便利。 而敖小女太太居住的山能够幸免于难,恰是因为不具备这个开发优势。 野山下零落着几家住户,种着柑橘园。正是柑橘开花的时节,白色星星一样的小花密缀于茂盛橘叶之中,清苦的香气一阵一阵。 季辞打算找住户打听一下敖小女太太的住处,敖凤拦下她,“你就算了吧,看你这头发,人家肯定觉得你不是什么正经人,不会相信你。” 季辞瞅着敖凤鼻青脸肿的样子,“你觉得他们又会相信你吗?” 三个人里只凑出一个正常人,最后还是叶希木去问。 叶希木问了两户,说法都相同,敖小女太太就住在半山腰的一个山洞里。两户人家都给指出了山路。 爬习惯了云峰山,这座野山的山路不算难走。三个人走了二十来分钟,一个大拐弯之后,看到了敖小女太太藏身的那个山洞。三个人都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叹。 山洞比他们想象中的大很多,敞口宽阔,简直像一个巨大的遮阳棚。说是住在洞子里,其实是在洞口的干燥处搭建了一个临时的棚屋。洞子里头有水,老太太在洞口外开垦了一片荒地,种了几畦蔬菜瓜果。棚屋外面堆着一些生活物资,看包装的编织袋,都是政府部门送过来的。 老太太坐在一个竹编的摇椅上,在洞口晒太阳。按照龙王庙村民的说法,她今年已经九十七岁,面颊深陷,几乎已经看不到肉,但包裹着骨骼的皮肤还很光滑。银白的头发虽然已经变得稀疏,但很整齐地梳理着,用民国时常见的赛璐珞发簪固定起来。她衣着整洁,把自己打理得干干净净,摇椅上还挂着一串香气扑鼻的金银花,就显得很有精气神。 敖凤过去报了姓名,敖小女太太看不见,耳朵也有些许耳背,要在她耳边大声说话她才能听见。 但她很高兴有年轻人来跟她说说话。她说她还记得敖凤,并准确地说出了敖凤父亲敖堂的名字。“你百日的时候,你爸爸抱着你来找我算命。但我没给算,我那时候眼睛已经瞎了,是老天爷不想让我再看命盘。” 可能平时来和太太说话的人不多,她有很多话说,絮絮叨叨,有时候会说重复,但感觉她的思路很清晰。 敖凤说想请太太帮个忙,问她收多少钱。敖小女太太说只要是龙王庙的人,都是她的子孙后代,找她帮忙她都会帮,不收一分钱。但话说前头,她眼睛瞎了,算不了命,也看不了风水。 季辞说:“太太!不是请您看风水,是想问问您认不认得一个符。” 老太太摇摇头:“我看不到啊。” 季辞说:“我带您用手描一遍,可以吗?” 老太太想了想,颤巍巍地伸出瘦骨嶙峋的右手。 季辞拿出那张画着柜门暗纹的纸,摊开在老人的膝盖上。她轻柔地握着敖小女太太的手,让她的指尖沿着笔画一笔笔划过去。 季辞怕老人感觉不出来,一笔一笔划得很慢、很细,毫不拖泥带水。敖凤和叶希木都屏息凝神地看着,季辞花了大约四五分钟才帮助老人划完,敖小女太太闭着眼睛,仰头靠在躺椅上,要不是躺椅还在前后摇晃,他们都要以为太太已经睡着了。 三个人不敢打扰她,小心翼翼地等着。 敖凤低声说:“你觉得真的可以吗?太太年纪太大了。我到这个年纪,我可能什么都不记得了。” 季辞道:“太太不是还记得你吗?” 敖凤说:“我是人啊,知识能记得住吗?”他指指叶希木,“你看他,保管他毕了业,现在学的什么都不记得。” 这时候都不忘踩叶希木一脚,叶希木咬牙道:“不是所有人都像你。” 季辞道:“既然来找太太,就不要怀疑。” 敖凤说:“你怎么不去网上找人看?” 季辞道:“实在不行我会去网上找,但这个圈子说小不小,说大不大,万一被徐晓斌知道了呢?” 敖凤说:“也许这个东西根本就没有什么意思。” 季辞道:“先试试再说。” 敖小女太太一动不动的时间实在漫长,连摇椅都慢慢停下来了。就在三个人以为她真的睡着,敖凤都伸出手打算去试她鼻息的时候,她忽然动了一下。 “你画得准吗?”她问。 季辞和敖凤和叶希木对视了一眼,她说:“我应该没记错。” “确定吗?一笔一划都没错?” 季辞回想了一下,很确定地说:“没有,我确定。” 老太太又陷入了漫长的像是睡眠一样地状态。 然后她问:“前面是不是还有一尊关公像?” 季辞惊讶道:“是!” “横刀还是立刀?” 三人目光齐齐投向季辞手中的那张关公像,关公神武非常,巍然挺立,左手手捻长髯,右手执刀,刀柄竖直,锋利刀尖直冲地下。 “立刀。”季辞说。 “刀尖冲上还是冲下?” “冲下。” 敖小女太太说:“那你这个阵有点凶哦,是镇邪祟的、避煞气的。是不是家里有怪事啊?” 季辞看看敖凤和叶希木,道:“我不知道,不是我家。” “那就是别人家有邪祟,要镇压。”敖小女太太说,“关公像,横刀夺财,立刀夺命,刀尖朝上镇宅,朝下驱邪。你去看看关公像后头是不是压着两个鬼,一个大的,一个小的,一个女的,一个男的。” 一股强烈的电流冲上季辞的脊椎,沿着后背的骨骼和神经一路炸裂着窜向四肢,直达十指指尖。季辞只觉得浑身都在发麻,浑身都在发冷,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叶希木发现了她的异常,用力握住她的手,敖凤也按着她的后心道:“姐,你没事吧?” 恐惧如同附骨之疽出现在季辞的身体里,她极力克制着,说:“我没事。” 她声音微颤,问道:“太太,要怎么看?” “画符的地方肯定放着两个容器,容器里面你看有没有那两个人身上的东西。” -------------------- 第53章 请求 又问了一些问题,三个人一起谢过了敖小女太太。敖小女太太果然不收他们的钱,三个人一合计,帮太太把洞子里的地给扫了,菜园子的野草给拔了,太太说晚上想喝鸡汤,三个人又给太太杀了一只鸡,烧水脱毛净膛,把鸡在锅里炖上。 做完这些之后,三人才向敖小女太太道了别,一起下山。 山路上,季辞给叶希木和敖凤讲了母亲和徐晓斌有一个儿子,以及这个小孩在前段时间去世的事情。 叶希木和敖凤两个人一个听得眉头紧锁,一个听得忿然作色。 “这就是徐晓斌的报应!”敖凤才不管这话会不会冒犯到季辞,愤恨道,“他害死了多少人!他就该断子绝孙!” 叶希木说:“阿姨才去世不久,小孩就去世了,这就很奇怪。”想了一下又说,“两个人都去世不到一个月,徐晓斌在一个月内赶走了两个动他关公像的保洁阿姨,很难不让人联想。” “我想再找两个懂风水的人验证一下敖小女太太说的话。”季辞说,“如果徐晓斌那个风水阵真的是针对我妈和那个小孩的,我觉得他心里有鬼。” 她看着叶希木和敖凤说:“那么多人被他害死,他怎么不布风水阵?和自己关系亲密的人,反而要摆阵镇压,不合常理。” “要验证还不容易!”敖凤说,“直接去徐晓斌的办公室,把他那个柜子给撬了,不就真相大白了?” “如果有这么简单就好了。”季辞说,“徐晓斌办公室的门平时都锁着,走廊上、办公室里面,到处都有监控。平时能接触到关公像的就是保洁,但是连累到保洁阿姨也不好。” 敖凤不说话了,他陷入思考。 叶希木忽然道:“徐晓斌说,是你妈妈不想要那个脑瘫的孩子,所以把小孩丢给他抚养。他说你妈妈在外面自由自在,他辛辛苦苦照顾孩子,带孩子做康复训练。可是你妈妈在的时候,小孩活得好好的,你妈妈去世了,小孩很快也去世,有没有可能——” 叶希木停顿了一下,说:“有没有可能徐晓斌在说谎,其实一直是你妈妈在保护这个小孩?” * 季辞开车把叶希木和敖凤送回去,然而这俩人之前闹得不可开交,现在谦虚礼让起来了,都说让季辞先把对方送到。季辞说:“那要不车给你们,我先下呢?” 最后还是按距离远近,先把叶希木送了回去。 叶希木下了车,却又绕过来,敲敲季辞的车窗。 季辞摇下车窗,问他:“干嘛?” 叶希木却示意她下车。敖凤在车里极其轻蔑地嘁了一声。 季辞最后还是解开安全带下了车,跟着叶希木走到靠江的路边。“要跟我说什么?”她问。 叶希木看起来有一些委屈和无奈,他望望天,“他说的那些话,你不要信。” 季辞笑笑:“知道了。” 叶希木说:“小狗……” 季辞说:“会帮你好好照顾的。”她忽然想起来什么,“对了,家婆之前就说要加你微信,她要给你发小狗的照片,回头我把你微信推给她。” “你就专心准备考试吧,等你考完,再来看它。” “但你之前说,”叶希木咕哝,“我可以随时去看它。” 季辞恶劣地笑一笑:“那不是我哄你的吗?” 叶希木的脸似乎拉长了。季辞往上一步站到台阶上,比叶希木高一点,她双手捏住叶希木的脸颊:“乖一点。”她贴近叶希木的耳边,说:“我可不想让迟万生再恨我一次,多可怕。” 季辞回到车上,敖凤没好气地说:“哄好你的小狼狗啦?” “什么小狼狗?少胡说八道。” 季辞本以为他还要追问她和叶希木怎么认识的,但他没有。刚才叶希木在的时候敖凤充满了表演欲,特别好斗,但叶希木一走,他就沉闷下来,一身丧气地坐在车后座,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之前说了要去医院,季辞就载他去医院。路上季辞从后视镜观察他,只见他一直欲言又止,直到到了医院停车场,敖凤才吭哧着说: “姐,我今天来找你,其实……” “要借钱吗?” “那不是!”敖凤激烈地否认。 季辞静静地等敖凤自己说。 敖凤看起来烦恼得不得了,纠结半天,才说:“姐,你应该还没去报警吧?” “还没去做笔录,打算今天去。怎么了?” 敖凤点点头,“昨天张其方砸我屋的时候,说没有警察找过他们。” 季辞还记得张其方这个名字,敖凤早上跟她讲了,是那天晚上在桥上暴打他的年轻人。因为被敖凤暴打之后怀恨在心,追过来报复敖凤。 敖凤向前扒住她的驾驶座椅,很痛苦地说:“姐,我能不能求你个事?” “说。” 谁在他方呼唤我 第50节 “你能不能别去报警了?” 季辞眉头皱起,“为什么?” “我知道这对你很不公平……所以这个事我很难说出口。”敖凤很烦地说,他看上去很想殴打自己,“但是你就算报警,警察也拿徐瑶没什么办法。李奋强和张其方顶多被拘留几天。但是我——” 敖凤停顿下来。 季辞很快明白了敖凤的顾虑。这场纷争的中心其实是敖凤,如果不是敖凤,她不会在桥上下车,也不会给徐瑶把她推下大桥的机会。所以只要她报警做笔录,警察要了解前因后果,就一定会追查敖凤在三更做什么。 “抓我就抓我,我无所谓,反正烂命一条。”敖凤说,“但我爸妈最近的情况很不好,我不能进去。” “要进也等我把他们都送走了再进。”他发狠似的说。 季辞望着挡风玻璃外面的停车场,她在思考。敖凤没有说话,车里很安静。 医院的停车场外都是民房,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居多。一栋挨着一栋,古老的深蓝色玻璃,长年被雨水浸泡的发黑的外立面,参差立在其中的茂密乔木,构成了江城最普通的风景。 附近的房子据说很多都是租出去给病人的家属住的,宁静的表象下都是破碎的心。 季辞说:“可以。” “谢谢姐。”敖凤用力抓了一把椅子,手臂上的筋腱都清晰起来。“我对不住你,你的恩情我以后再报。” “说什么屁话。”季辞说,“要说你也是被我跟徐瑶的事给牵连了。” “我恨徐家人,总有一天我要搞死他们。”敖凤脸上的表情,已经是恨之入骨。 “别放狠话了。”季辞打开座椅旁的置物箱,从中间取出一个信封,向后递给敖凤。“拿着。” 敖凤接过来一看,满满一包里面全都是人民币,有零有整,百元大钞估计有二三十张。 “姐,这是?……”敖凤愕然。 这些是公司清算完,财务赵姐交给她的公司手头上的现钞。她一直放在车里忘了存起来。 “先拿去买个手机吧。”季辞说,“最近别去三更了——最好以后也别去。” 敖凤感觉手里的钱烫手,他咬咬牙,说:“我以后还你。” 季辞从包里的一个包装盒上扯了一截纸片下来,翻出一支笔写了电话号码,向后交给敖凤。敖凤还记得这是她的手机号,知道她让自己加微信。 “有事找我。”她说。 敖凤攥着纸片,掌心冒出汗水。“你就不怕我骗你钱吗?” “你有本事骗到你就骗。”她并不在乎。 敖凤深深看了她一眼,下车去了。 -------------------- 因为明天有事没时间写,所以今天这章5500字分拆了两天发[化了]过渡章没什么情节进展。 写之前就知道是一本比较平淡还有点压抑的书,20万字了,很感谢大家耐心追文陪伴[橙心][红心][黄心][绿心][青心] 昨天和谈谈聊天(这家伙快完结了不陪我写了,我现在只能每天去百灵码字蹭野房),她说我在言情片和悬疑片中义无反顾地选择了纪录片[好运莲莲] 大概会在26~27w字左右写到旧版节点,也就是叶希木高考结束。所以30w字肯定完结不了[裂开]不知道还有没有希望按照我原本的计划在2024年内完结[化了] 第54章 江豚 季辞在停车场目送敖凤走进住院部,才启车离开。 她还是把车开去了派出所。 在派出所逗留了将近一个小时,出来时已经过了饭点儿。她随便找个炒菜馆子对付了两口,期间联系上了两个留学时很熟的中国朋友,请他们帮忙介绍两个懂得看风水八卦的师傅。那两个朋友家里都有这样的门路,对这事儿也感兴趣,很快应承下来。 吃完饭,她在附近的街道上散了会步。天气很好,她决定暂时放空一下自己。敖小女太太都说到“一女一男”“一大一小”的份儿上了,她很难不相信那个花纹就是敖小女太太所指明的含义。这件事对她冲击太大,让她久久无法平复,甚至已经无心再去想徐瑶的事。但她又很清楚这些封建迷信的东西,没有科学的标准,也没有一定之规,未见得真能作数。 她觉得自己需要更多的冷静,需要跳出来重新审视这件事。 她本应该去跟胡丽娅聊一聊,但在这件事还没有得到确认的情况下,她决定再等一等,提醒自己不要操之过急。 路边有个报刊亭,她去买了一瓶矿泉水。报刊亭的小摊上摆着许多报纸杂志,一张印着两只正在戏水的江豚照片的《峡江晚报》吸引了她的目光。 《峡江晚报》算得上江城销路最好的报纸,报道大峡江市内种种大小官方新闻、社会八卦。照片中的两只江豚胖墩墩的,傻乎乎的,十分可爱,她想起小时候在长江里见过,她还大惊小怪地告诉母亲:有海豚游长江里来了! 长得是和海豚有一点像,母亲告诉她,这是“氵工犭者儿”,学名江豚,是长江里特有的一种生物。 2003年母亲走后,她就再也没有关注过这种小动物,没在长江见过,也再没有想起过。 没想到十年过去,竟然在报纸上又看到。或许因为夹带着一些对母亲的回忆,她问摊主报纸多少钱,摊主说一块钱,她就摸出一枚硬币买下了这张报纸。 回到老屋,她开始整理母亲微信联系人名单,傍晚五点多,她简单炒了两个小菜,等家婆回来吃。 等家婆的时候,她把那张报纸拿出来看,原来是一篇关于长江江豚数量锐减的深度报道。报纸上说,长江江豚被称为“微笑天使”,在地球上已经生存了2500万年之久,是长江生态的活化石。然而近十余年来,长江江豚的数量急剧下降,根据去年最新发布的科考数据,江豚数量已经从上世纪九十年代的超三千六百头,减少到了1045头,比大熊猫的数量还少。 家婆到了家,问她:“看什么东西?”她拿出老花镜戴上,看着报纸上的照片说:“氵工犭者儿啊?已经好些年没有见过了。” 季辞去把菜从锅里拿出来,还是热气腾腾的。 “家婆洗了手没有啊?” 家婆举起皱巴巴的双手给她看,“刚洗过。” 季辞泵出一大团护手霜,给家婆双手搓上。她回来之后给家里添置了很多东西,包括厨房专用的洗手液和强力护手霜。 家婆抱怨:“不嫌麻烦。” 季辞说:“你看你手上,皴不疼吗?” 家婆说:“早习惯了。要是像你这样养的细皮嫩肉的,还干什么活儿?” 季辞拿起家婆的手“叭”地亲了一下,笑眯眯地望着家婆。家婆受不了她这种直白的表达,起一身鸡皮疙瘩,满脸嫌弃地抽回手,“净跟外国人学些不要脸的。” 季辞把筷子递给她:“我就是最不要脸的人——快吃吧家婆!” 家婆接过筷子,问:“蒸苕没有?” 季辞才想起来,去电饭锅蒸笼里把一碗白苕端出来。虽然现在物质已经极大丰富,红薯白薯都已经泛滥到成了喂猪的食物,家婆却还是最爱吃苕,顿顿都要吃。她种的苕都特别甜,简直像加了冰糖一样,季辞有时候也跟着吃两口。 家婆问:“那两个儿都走了?” 季辞知道她说的是敖凤和叶希木,回答说:“早就走了,两个人跟猪似的,把你做的那么多酒糟粑粑都吃光了,摘的果子也都吃没了。哦对——”季辞无耻嫁祸,“还打碎了你一个酒坛子。” 家婆很满意自己亲手做的食物被人喜欢,乐呵呵笑道:“喜欢吃就吃呗,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吃完了就再做。酒坛子本来就不想要了,打碎了还给我腾地方。” 季辞恐吓说:“把你吃穷!” 家婆说:“又不是那个时候了,吃不穷。” 季辞拿出手机,把叶希木的微信推给家婆,“家婆,我把叶希木的微信发给你了,你以后要发小狗的照片,就直接给他发,我不当中间人了!” 家婆喜滋滋道:“好,我吃完去加上。” 吃完饭收拾干净,家婆去洗澡看电视,季辞回了自己的工作室。 李佳苗发了漫画的修改意见过来。她在季辞初稿的基础上,增添了更多魔王大肆破坏琥珀川、伤害无辜原住民的内容。 季辞觉得李佳苗一定去看过龙王庙。今天她开车从敖小女太太那里回来,送叶希木回家的路上,就经过了龙王庙。那边的江滩已经变了颜色,昔日生机勃勃的村落如今凋敝、破败,乡间公路上偶尔见到几个佝偻的老人蹒跚行走。江边的山丘被大片大片地劈开,黄的红的泥土裸露出来,很像血肉发脓的创面。机器依然在轰隆作响,运输江白砂的大卡车来来往往。她从后视镜中看到了敖凤看向车窗外的目光,那是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眼神。 李佳苗说:「姐姐,难怪我觉得你画得那么好,画出来的完全就是我想要的样子。你之前早就看出来我想表达什么了吧?」 季辞:「是」 李佳苗发来一个叹气小猫的表情,「有时候觉得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truman show(注:《楚门的世界》),总是只有我一个人什么都不懂」 季辞:「我有时候也这么觉得」 季辞:「不懂的时候更快乐」 李佳苗:「可是这样会让我觉得自己很愚蠢」 季辞:「乔布斯说,stay hungry,stay foolish」(注:直译为“保持饥饿,保持愚蠢”。意译:求知若渴,虚心若愚) 李佳苗:「我知道jobs的这句话!我宣布从今天开始它成为我新的座右铭!」 季辞:「如果叶希木的爸爸回来了,你还要继续画吗?」 过了好一会儿,李佳苗发了一段语音过来:「姐姐!其实我也不光是为了叶希木啦!我就是不懂,政治课上不是说要坚持科学发展观吗?要以人为本,实现经济与人口、资源、环境的协调发展,走可持续发展之路吗?为什么现在环境被破坏成那样?都说长江是我们的母亲河,我们现在不是正在杀死母亲吗!」 李佳苗言辞激烈,愤世嫉俗,季辞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怎么回复她。 李佳苗可能自己调整了一下情绪,又发一条过来:「姐姐,你会不会觉得我好烦,不想继续画下去了呀?」 季辞:「不会,既然答应你的事,就会做完」 李佳苗发来一个感激的小鸡表情。 一件小事,季辞心想,如果能满足一个少女的美好心愿,为什么不去做呢。 她画到晚上十一点多钟,去洗了个澡去卧室床上躺下,看到李佳苗又发来了一条消息。 不会又要修改吧?季辞心想,有些不大情愿地打开微信。 是一张照片。照片中心是一个穿着实验二中高三校服的男生,正在和一个年轻女子喝交杯酒。女子的脸和身体都被严严实实打了马赛克。男生稍稍低着头,能看到三分之一张侧脸。 这个角度,像极了叶希木。 李佳苗发语音,语气急切:「姐姐,我实在找不到人可以说了,只能跟你说!你说这个人真的是叶希木吗?好多人都说是他!」 季辞:「不是」 季辞:「你别着急,照片哪里来的?」 李佳苗:「我们学校的百度贴吧里发的。」 李佳苗:「那怎么这么像啊!贴吧里都说叶希木爸爸被抓了之后没有钱,就去陪别人喝酒!」 季辞:「我认得这个人,不是叶希木,只是这个角度像」 季辞在电脑上打开了实验二中的百度贴吧,这个帖子就飘在最顶端,刚发出一刻钟,已经建起一百多层的高楼。楼主是个新号,贴子里就发了这样一张照片,没有其他文字。照片像素不高,明显是在三更酒吧里的偷拍。季辞很清楚里面的男生就是敖凤。 李佳苗像是舒了一口气,说:「不是就好,我也觉得叶希木绝对不可能做这种事。」 季辞:「嗯,快去睡吧」 李佳苗发来一个甜甜的晚安表情。 卧室里一片漆黑,只有电脑屏幕闪着莹莹的光,但季辞已经毫无睡意。 -------------------- 谁在他方呼唤我 第51节 文中江白砂的设定,是一种江城里普遍存在的矿物,既可以直接作为建筑原材料,也能够通过深加工作为钢铁炼制必备的化学反应材料。 现实中与江白砂设定最接近的是石灰岩。 但出于戏剧冲突的需要,开采江白砂对环境的破坏程度、加工江白砂造成的污染程度,都被大幅加强。 现实中并不存在江白砂这种矿物。 第55章 暗室 看守所前面,叶成林跟陪他一同出来的黄律师道别。 “我这个事能顺利解决,真是全靠您了,黄律师。”叶成林握住黄鹤升的双手,“要不是这段时间您一直帮我到处跑,我也不可能这么快出来。”叶成林身材高大,皮肤黝黑,双手有力而粗糙,一看就是长年在野外奔走的人。他的道谢和他的外貌一样直率而有力量。 黄鹤升同样坦诚道:“我只是尽了我的绵薄之力。说实话,这个事情能解决,很可能未必是我的功劳。不过你能出来就好,目前已经是我们能争取到的最好的结果。” 对方肋骨断了两根,鉴定轻伤二级。最终达成一致的结果是赔偿两万五千块钱,签订谅解书。 叶成林只当他说的话是谦虚,道:“过两天,等我把事情理顺,就请您吃饭,您一定要来。” 黄鹤升道:“您太客气了,这都是我应该做的。”他笑道,“您要是请我吃饭,一定把希木带上,这孩子我很喜欢,我小孩马上就要上高中了,我要取取经。” 叶成林爽朗笑道:“那肯定,那肯定!这段时间劳慰您帮忙照顾他,到时候让他好好感谢您。” 袁礼旺和他妻子刘芹开了车过来,在一旁等叶成林。黄鹤升也向袁礼旺他们道了别,坐上的士走了。袁礼旺上周上山摔折了腿,这两天正在休假,车是刘芹开过来的。 两口子拿了两根松毛拍打叶成林,给他去晦气。 叶成林道:“嗐,又不是坐牢,讲究这些?” 刘芹之前没来探视过,开玩笑说:“伙食还蛮好啊?好像胖了。” 叶成林说:“说真的,比我们队里伙食还好些。里头有认得的弟兄,蛮照顾我。” 袁礼旺对妻子说:“你就不消操得心,对这家伙,他在哪里都跟在自己屋里一样。这就叫‘心定’。” 叶成林上了车,坐在后排。刘芹开车,袁礼旺撑着拐到后排陪着叶成林坐下。 袁礼旺说:“队领导那边我都打过招呼了,队里还是都支持你的,但是你要去跟领导道个歉,领导觉得你老是这么搞,影响很不好。” 叶成林绷着脸点点头:“知道,谢谢了,老袁。” 袁礼旺说:“还是要为希木多想一些。” 看守所距离城区挺远,刘芹开车不算熟练,比较谨慎,基本上是四五十码的速度。叶成林一边跟袁礼旺聊天,一边打开了刚拿到手的手机。 袁礼旺笑道:“还有电啊?” 叶成林道:“就是想着肯定有蛮多事要处理,提前让看守所认识的弟兄帮忙充了一下。” 打开微信,未读消息成堆地涌进来。他看了一眼叶希木的微信,没给他发消息,也没发朋友圈。“这小子。”他不满地念叨了一声。 袁礼旺道:“这咋了?希木当时给你打电话发现打不通,就直接打电话来问我了,他蛮机灵的。” 车开上环城公路,见刘芹要拐进江滨大道准备回单位小区,叶成林突然叫住了她,说:“麻烦弟妹把我送去人民医院。” 袁礼旺不解:“你去医院搞么事?身体不舒服?” 叶成林说:“我没得事,我去找个人。” “什么事这么着急?不先回去一下?” 刘芹也说:“大哥这段时间也蛮辛苦吧,不先回去休息一下?希木等会就要下课了,我们之前已经跟他和他老师都说了,让他中午回家看看你。” 袁礼旺说:“是啊,这段时间希木可是为你操了大心。”扭头一看,发现叶成林的脸色变得相当难看,甚至浮现了怒火。“怎么了这是,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吗?” 叶成林怒道:“就是因为他!” 他把手机递给袁礼旺,“你看看,我被拘留才几天,就出这种莫名其妙的事!” 袁礼旺一看,是张有点糊的照片,照片里穿着实二高三校服的男生正在和一个打了马赛克的女生喝交杯酒,这个男生乍一看,不管是脸型还是身材,真就和叶希木一模一样。 照片上还耸人听闻地打着几个大红字:实二学霸做三陪?!只因亲爹打人坐牢! 袁礼旺大惊失色:“这是希木?不可能吧!” 刘芹见丈夫如此惊讶,伸手过来:“给我看看。”袁礼旺见是红灯,把手机递给她。 刘芹看了一眼:“这肯定不是希木!希木不是这种人!”但忍不住说,“但真的像,这是哪个啊?” 叶成林说:“我晓得不是他,所以我才要去医院找人!” 袁礼旺道:“你哪里看到的照片?” 叶成林说:“网上刷到的。”他骂了句脏话,“照片里这个肯定是我的内侄儿子。我大舅子跟敖丽是双胞胎,他儿子跟希木也像。”他越想越是生气,“搞出这种事来,没得一点廉耻!” 袁礼旺知道叶成林这个习惯。自从叶成林的妻子敖丽去世后,叶希木就没以前那么爱说话了。学校里发生什么,他也不大爱讲。叶成林着急,又不敢逼问,生怕把儿子逼出什么心理问题出来。 慢慢的叶成林就养成了逛叶希木学校有关的论坛和贴吧的习惯。 2007年那会儿,网络在江城这种小县城已经流行开来。虽然家用电脑还不是人人都有,但所有机关单位都已经实现办公自动化,公职人员使用电脑办公,大大小小的网吧在江城里也风靡起来。百度贴吧、bbs网络论坛红极一时,像叶希木学校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有人在学校贴吧和论坛里头发出来,本地的关注量很大。 叶成林是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人,正义感极强。他看到论坛贴吧里有什么不良风气,都会去纠正,有什么不良导向的帖子,也会去举报。简直就是当森林警察还当到了网上。不过这个事也就他们熟悉的几个朋友晓得,叶希木都不知道。 袁礼旺道:“去跟版主说一下吧,这种造谣生事的帖子,不能不管。” 叶成林说:“已经说了,现在这些搞互联网的人都没得底线,为了几个点击,硬是要拖到不能再拖才得删!”他愤怒不已,“他们赚广告钱的,都是吃人血馒头!” * 季辞急匆匆地走进医院,手里给敖凤打着电话。 “你现在在哪儿?” 敖凤跟她说他父亲刚刚从icu出来,他正在把父亲连同病床一同推回普通病房里面去。 季辞问了病房房号,很快找了过去。 敖凤的父亲是食道癌晚期,半个月前因为手术并发症感染,进了icu,到现在已经在里头住了十七天。他还有一个患有严重类风湿的母亲,三年前失去了劳动能力,这段时间因为疼痛加剧,引发肾病,也住进了病房。 敖凤请不起护工,只能自己照顾父母。医院体谅他们一家,把他父亲母亲安排在了同一个病房,方便相互照应。病房里的窗帘都拉着,阴暗压抑,季辞只进病房看了一眼就出去了,死神徘徊的房间,在里面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让人感觉正在向地狱堕去。 她站在病房走廊外的窗户边上,望着窗外跳跃的阳光,感到这座住院部大楼是阳光穿不透的地方。 过了十来分钟,敖凤过来了。他手里拿着一个新的酷派千元机,脸上带着意外且惊喜的神情,说:“姐,我刚听人说张其方被抓了?” 张其方就是那天在桥上打敖凤的那个年轻男的,把敖凤赶得无家可归的人。 季辞点了下头,道:“但其实我报警报的是李奋强,他偷了我摩托车,送去改装,我之前看了修车铺子的监控视频,不晓得是哪个,那天晚上在桥上我一下就认出来了。” 季辞猜测,李奋强跟在徐晓斌身边,早就对徐晓斌送母亲的这辆车感兴趣。母亲去世之后,他就找了个机会把车偷走。 敖凤惊讶了一下:“你的意思是,李奋强找了张其方顶罪?” 季辞说:“有可能吧。也好,张其方不会再找你麻烦了。” 敖凤脸上尽是感激神色,他说:“姐,我不知道跟你说什么才好。” 病房走廊上来来往往的人不少,季辞看了看来往的路人,问敖凤:“你爸妈现在怎么样?” 敖凤说:“医生刚给他们打了吗啡,现在都睡了。希望他们能多睡会吧,之前都疼得睡不着。” 季辞说:“那我们换个地方说。” 她跟敖凤一起走到这一层的消防通道外面的天台上,那里没有人。 季辞一直走到天台边缘才停下来,敖凤也跟着她。她没忍住又摸出一支烟来。敖凤找她讨了一支。 季辞没绕弯子:“那天晚上你穿实二的校服做什么?” -------------------- 第56章 疾苦 敖凤不意外,他昨天下午去买了手机,一整夜没睡,在爸妈两边两头跑。熬着的时候就玩手机,也刷到了那张惹是生非的照片。 敖凤说:“好赚钱呗。” 季辞问:“别人点的?” 敖凤说:“最开始一次是,给了蛮多钱。然后就发觉可能有的人就是好这一口。我不要脸的,怎么赚钱怎么来。不过有的人蛮过分,我也受不了,翻过几回脸。” 季辞问:“跟叶希木有关系吗?” 敖凤翻了个白眼,不阴不阳地说:“那我怎么知道?” 设身处地,季辞能体会敖凤的心理。他对叶希木的敌意,也许并不仅仅来自家族的冲突,还来自于他和叶希木两个人命运走向的可憎分别。 季辞问:“你欠了多少钱?” 敖凤想了下说:“我这次回去把家里能卖的都卖干净了,还差十万块钱吧。” 季辞拿出一张银行卡,背面贴着开户行和密码,插进敖凤面前的口袋里,轻轻拍了一下。 她的动作挺轻佻的,敖凤低头看了一眼,说:“怎么着,你也要点我穿校服?” 季辞说:“我点你不穿校服。这里面有十二万,够你以后都不去三更了吗?” 敖凤整个人都呆住了。 “为什么?”他问。 季辞望着天台下方,双手轻轻一拍水泥围栏,“我把摩托车卖了。这玩意儿还挺保值。”她转身看着敖凤说,“这车是徐晓斌送给我妈的,你就当是徐晓斌赔给你的钱吧。当然比你家受到的损失,这点钱只是九牛一毛。” 她话没说完,敖凤已经扑了过来,将她抱了个满怀。她手中的烟头烫穿了他的t恤衫,直抵他的皮肤和血肉,他也没有在意,只是发狠地把她压在胸前。 敖凤的眼睛红了,声音里带着哽咽。他说:“姐,以后你就是我亲姐。” 季辞一动不动,等他慢慢平静下来。 待他放开她,季辞看了下表,说:“我还约了一个人见面,得走了。你也回去照顾你爸妈吧。” 敖凤点了下头,他把季辞送去电梯口,季辞让他别送了,自己走进电梯。 敖凤按着胸口那张硬硬的银行卡,心中说不出是轻快还是沉重,只觉得满溢着,胀痛着,又酸又涩。他过去都觉得快要窒息了,在父亲进icu的时候,在母亲嚎哭着说我受不了了让我死的时候,在田矮子把一套他进不去的学校的校服丢给他的时候,在他发现身上唯一值钱的一个手机怎么都找不到的时候,在张其方把他家最后一只鸡掐死的时候,在他收拾家里还没卖完的物件,发现污水已经渗进床下,连衣柜底子都已经霉烂发臭的时候。 每次他都觉得只要再来一次他就可以去死,但他还是苟活着。 现在他终于觉得他可以呼吸了。 谁在他方呼唤我 第52节 敖凤向病房走去,经过护士站,护士好多天没有见到他,立即把他拉住不放:“你是不是敖堂的家属!” 敖凤说是。 护士说:“病人icu的费用还一笔都没有支付过!院里已经同意你延迟了,帮你垫付了这么多天的,你不能不交了吧?医院又不是做慈善的!”她说,“再不交就只能让你们出院了。” 敖凤这一次有了底气,他拉了拉差点被撤坏的衣服,说:“我等会就去交。” 护士将信将疑地放过了他。 走到病房门口,敖凤突然发现门外站着一个认识的人。 瞬间想到这个人到来的缘由,他敌意满腹:“你不是被抓了吗?” * 叶成林早就来了。 敖堂夫妇在这里住院,他来过几次,医院的人认识他。 也是托叶希木的福,但凡家里有小孩在实二读书的,都听说过叶希木的名字,知道他是“叶希木的爸爸”之后,对他就格外客气一些。 这次敖堂夫妇换了病房,他很容易就打听出来,住院部守门的人也放他进去了。 上到这层,他远远的就看到敖凤从病房出来,走到外面窗边,和一个年轻女子说了两句话,随后两个人就一同往消防通道的方向走。 敖凤出来之前他就注意到了这个站在病房外的年轻女子。她约莫二十四五岁,着装时尚得不像江城人。而且不可以只用“时尚”来形容,她穿着很勾勒身材的抹胸上衣,耳环是很夸张的,嘴唇是妖艳的,头发也挑染成紫颜色,几根辫子凌乱高耸地扎起来,敖凤出来后叶成林看清了她的长相,不知为何有几分眼熟。 敖凤脸上则残留着青紫痕迹,很显然前两天刚参与过一场斗殴。对着这样的两个人,叶成林产生不了任何好感。 他心痛敖凤这个内侄儿子,好端端一副牌打得稀烂。读不进去书就算了,非要去混社会当个小流氓,被关进去好几次。 敖堂本来一直跟他不对付,但是为了儿子,最后也不得不放下恩怨,请他帮忙捞人。现在敖堂夫妻两个都病了,彻底没人管教这小子,眼看着路越走越偏。 敖凤和那个年轻女子并肩而行,路上吸引了很多人来人往的目光。叶成林倒要看看他们俩有什么勾当,穿过人群跟随过去。但他们很快上了天台,一直走到了天台的最外缘,叶成林就不方便跟过去了,只能站在消防通道看着,距离太远,听不清他们的对话内容。 虽然听不见,但叶成林长年在野外工作,裸眼视力绝佳。他看到年轻女子变魔术一样,手指之间出现了一张银行卡。她的十指显然做过美甲,看上去纤长妖娆,灵活地给敖凤展示了卡片的正反面——大约是在告诉他里面有多少钱。 随后,她十分暧昧地把银行卡插进了敖凤面前的衣袋,并用手抚摸了敖凤的胸肌——真是令人作呕! 不用想就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交易,因为敖凤很快就把年轻女子抱在里怀里。叶成林对这种大伤风化的情色画面感到憎恶,立即转身离开了消防通道。 叶成林问:“你爸妈现在怎么样了?” 敖凤说:“你少假惺惺的!” 叶成林说:“我刚往你爸爸的银行账户转了三万块,你应该用得上,我手头上现在就这些钱,后面我再帮你爸妈想想办法。” “我就算借高利贷都不要你的钱!”敖凤嫌弃地说,“现在就找银行给你转回去。草,就会给我找事。”他转身就望楼层电梯的方向走。 叶成林抓住他的肩膀,“敖凤,你明天就跟着我去中队,我给你找个正经事情做。” “少跟我来这一套!别以为你给我转了三万块就可以给我当爹!”敖凤感觉受到了侮辱,“你那个破单位能有什么事好做的?给狗子涮笼子?还是给野猪子捡屎?”他试图甩脱叶成林,没想到他的手像铁箍一样扣死在他肩膀上。 叶成林呵斥道:“老子本来就是你长辈!给不给你钱都能帮你爸来教训你!” 敖凤吼道:“我去你……”他挣扎着,和叶成林扭打起来。 叶成林没等他的脏字说出口,一个抱摔把他掀翻在地。“我看你就是欠教训!”叶成林道,“老子今天不把你打服,你以后只怕过得稀烂!你怎么对得起辛辛苦苦把你养大的爹妈!” 他们两个的争吵和厮打让周围病房的人纷纷退让,护士带着两个保安拿着钢叉冲了过来,“要打出去打!你们把这里当什么地方!病人需要静养!” 敖凤浑身是灰地从地上爬起来,推开他爸妈的病房门走了进去。 叶成林也走进去,看到病房里光线昏暗,敖凤双手抱头坐在角落的椅子上,颓废不堪。 见叶成林也跟了进来,他抬起头,双目赤红地低吼:“滚!” 叶成林本来想再教训他几句,忽然鼻子抽动,疑惑道“什么味道?” 病房里有三个病床,靠卫生间的床位上睡着敖凤的父亲敖堂,中间的床位是敖凤的母亲,靠窗的床位空着。叶成林感觉中间那个床上好像不对劲,房中光线太暗,他走近过去拉了一下被子,发现床上竟然没人。 敖凤也发现了不对,立即站了起来。 他发现父亲的那张病床上似乎有两个头颅,病床很窄很窄,所以显得非常诡异。 叶成林和敖凤相互看了一眼,叶成林按亮了病房的灯—— 残忍而惊悚的一幕出现在两人面前—— 敖堂夫妻紧紧拥抱在一起,交颈而卧。两人双双眼睛紧闭,脸上呈现痛苦神情,嘴角却又像是释然微笑。 叶成林和敖凤突然都明白了那股怪味是什么—— 百草枯! 敖凤后退两步跌靠在墙壁上,歇斯底里地叫起来:“医生!医生!医生——” -------------------- 第57章 鱼馆 从一大清早踏进校门开始,叶希木就又感受到了各种异样的目光。 这样的感觉对他来说并不陌生,因为父亲刚被拘捕的那段时间,他起初几次回学校,也都这样被各种目光注视着,窃窃私议着。 不知道又有什么关于自己的不好的事情发生了,但他昨天被季辞送回家之后,就一直专注在学习上,没怎么看手机。 有了上一次的经历之后,叶希木对待这些目光已经坦然许多。攥了攥衣兜中的手机,他感觉也没有什么兴趣去了解。黄律师早上已经通知他父亲今天会回家,其他的事情对他来说都已经无关紧要。于是迎上其他人的目光,径直向教室走去。 只是才到走廊上,就被已经等在那里的璐妈拦了下来,叫他跟自己一起去办公室。 办公室里除了璐妈,还有年级主任饶世敬。 外面有好奇的学生探头探脑,璐妈把他们赶走,关上了办公室门。她打量叶希木:“什么时候剪的头发?” 叶希木说:“昨天。” 璐妈和饶世敬交换一个眼神,饶世敬说:“肯定不是啊,照片里那个人的头发比他之前短些,又比今天的长些。” 璐妈说:“不见得,那个发型就是要长一点的头发。”她又求证式地问叶希木:“你最近没去不该去的地方吧?” 叶希木不知道他们在讨论什么,他回想了一下,这段时间除了季辞家里,还有敖小女太太山上,没去过其他地方,遂摇头说:“没有。” “酒吧什么的地方没有去过?” “没有。” “不可以撒谎知道吗?” “没有撒谎。” 璐妈松了口气,“那就好。”她把桌上的平板电脑拿起来,展示出一张照片给叶希木看,“这个人不是你吧?” 叶希木盯着照片看了好一会儿,摇头:“不是。” 饶世敬道:“那你认识这个人吗?和你蛮像。” 叶希木心里其实有数,和他这么像的人,只能是敖凤。他想了一下,还是摇头:“太糊了,看不出来。” 饶世敬道:“行,你回去吧。对这种谣言,我们学校已经帮你报警了。你这段时间不要理睬那些流言蜚语,好好学习。” 璐妈说:“如果觉得干扰太多,就来办公楼的学习室学习,我给你钥匙。” 叶希木点点头说好的,又道:“我爸爸今天就要回家了,谢谢老师们帮忙。”说着向璐妈和饶世敬鞠了一躬。 璐妈和饶世敬都很惊喜:“终于回家了?那太好了。” 璐妈道:“叶希木,加油啊,三模也只剩22天了,这回你可没有任何理由缺考了!” * 叶希木进教室的时间晚了五分钟,7:05。 孔子牛低声问:“希木,你没事吧?”文骁也担忧地望着他。 叶希木摇摇头:“没事。” 璐妈前后脚踏进了教室,黑着脸开始收手机。 璐妈说:“最近有些混淆黑白的传闻,各位都是长了脑子的人,希望各位不信谣,不传谣。” 璐妈这么一说,班上的人也就都心知肚明了,之前笼罩在教室上空的那股子怪异气氛,随之一扫而空。 然而,那张照片上的字却还在叶希木心中反复回响。走上讲台把手机投进整理箱的时候,还被璐妈提醒了一句:“静音或者关机。” 他思考的不是这件事会对他造成多大的影响,而是这张照片到底是谁发的?为什么发?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发? 照片里的敖凤脸上还没有伤痕,显然在季辞坠江那晚之前,距离现在已经过去了好几天。 为什么早不发晚不发,偏偏挑现在这个时间发? 照片里没有打敖凤的名字,而是指向他和父亲,所以针对的要么是父亲,要么就是他。 但如果针对的是父亲,那只能是徐晓斌的手笔。但徐晓斌要真想给父亲找麻烦,何必让人撤诉? 所以针对父亲的这个逻辑不合理。 那只能是针对自己。敖凤和自己的长相其实并不像,但那张照片选择了一个特殊的角度,把相似放到最大,说明在网上发照片的人,对自己相当了解。 那会是谁呢?图什么? 叶希木心中漫无头绪,最终还是抽出一套疑难题集,在这个周围书声琅琅的早自习上做了起来。 * 黄鹤升的时间很不好约,他近期好几个案子挤在一起开庭,人一直在峡江市。好不容易逮着一个他来江城出差的机会,正是周五,叶成林就约了他晚上在江滨美食城搓一顿。 叶成林叫了袁礼旺一起,在美食城挑了一家环境相对还可以的餐馆,名叫“长江情·活鱼馆”。这家餐馆主打各种淡水鱼菜品,最出名的是黄辣丁炖酸菜豆腐,胖头鱼和人工养殖的娃娃鱼也做得风味十足。 黄鹤升加班加到快九点,进馆子的时候叶成林走出去招呼他,给他装了根烟。这家馆子地方还比较大,大堂有十几张桌子,另外有三四个包厢。因为是周末的晚上,这时候每张桌子都坐满了人,热热闹闹吵吵闹闹。叶成林来得早,占了一张靠角落的比较清静的桌子。 黄鹤升把西装脱下来,挂在衣架上,笑道:“怎么还找这么好的地方?” 叶成林道:“这哪里好?在江城也就算中等八样吧,跟你们峡江市的更不能比。” 黄鹤升揶揄道:“我怕你等会儿没得钱结账,老板儿要我们去洗碗撒!”他做叶成林的律师,早就摸清了叶成林的经济状况,连他裤兜子里有几个分子钱都一清二楚。叶成林是个外向直接的人,这段时间两个人也混熟了,黄鹤升知道他开得起玩笑。 叶成林笑哈哈道:“那您放心,您的碗都包给我洗!” 袁礼旺笑道:“我腿子瘸了,也得你给我洗。” 叶成林说:“你在旁边给老板儿唱歌儿赔礼道歉。” 谁在他方呼唤我 第53节 三个人笑了一阵。黄鹤升说:“老叶,听说你前两天才办了白事?” 叶成林的脸色一瞬间变得肃重沉默,很深地叹了口气,把烟头丢进装着半杯水的纸杯里,说:“大舅子两口子一起走了,就剩个儿子,儿子比希木也就大两岁,担不起事。我要是不去帮忙办事,也没人能办了。” 他简单地给黄鹤升和袁礼旺说了下情况,这件事警方也介入了,最后查出来的结果,是敖凤的母亲来住院的时候,就把百草枯偷偷带了过来,很可能早就存了和敖堂一起喝药自杀的心思。但icu里看护严密,对家属探望也有限制,她一直没有找到机会。等到敖堂从icu出来,两口子就趁敖凤出去后饮毒自尽,他们觉得打了麻药之后喝药就不会疼。敖凤恳求医院施救,但两人本来就重疾缠身,那些施救方式也只是徒增他们的痛苦。最终敖凤只能选择让父母二人以最平静安详的方式去世。 黄鹤升和袁礼旺都听得心情沉重,纵是黄鹤升长年做律师,见过许多命运悲苦的当事人,也没有经历过这样惨烈的案子。 袁礼旺说:“喝酒吧!”他把黄鹤升和叶成林面前的酒杯都斟满。“人的命,天注定。我们也是没有办法的。走的人已经走了,活的人还要往下活。” 他饮下一口酒,说:“你们看丧歌怎么唱的?‘有生~哎~必有死,早终~哎~非命促。昨暮~哎~同为人,今旦~哎~在鬼录……千秋~哎~万岁后,谁知~哎~荣与辱?但恨~哎~在世时,饮酒~哎~不得足。’”他用两根手指有节奏地敲打着桌面,低沉着嗓子把这一段咿咿呀呀地唱了出来。“来来来,喝酒喝酒!” 黄鹤升和叶成林都把面前的酒一饮而尽。黄鹤升饶有兴致地问:“这不是陶渊明的诗吗?还能当丧歌唱出来?” 叶成林道:“老袁没得事就喜欢研究我们江城这边儿的民俗文化,丧歌也蛮会唱。我这回办白事,他半夜还去帮忙唱了个把小时。” 袁礼旺解释说:“我们这边儿的丧歌歌词,蛮多都是从古诗词和演义小说里头来的。几千年传承的文化,不就是讲人的生老病死婚丧嫁娶,教人怎么种瓜点豆过日子嘛。” 丧歌调很简单,就一个调子一个节奏循环往复地唱,黄鹤升学着袁礼旺的腔调,一只手夹着烟,另一只手用手指在桌上打节拍,唱道:“亲戚~哎~或余悲,他人~哎~亦已歌。死去~哎~何所道,托体~哎~同山阿。” 袁礼旺赞叹道:“黄律师,您这学得也太快了,直接出师了啊!” 黄鹤升笑道:“献丑献丑。看我小孩的课本,记得这几句。” 叶成林又点起一支烟,烟雾里刀削斧凿一般的面孔显得格外沧桑。他道:“这些词都劝我们想开点,我反正是想不开。我老婆、我大舅子一家人好好的,一辈子没做过什么恶事,现在变成这么一副样子,哪个想得开?我不会放过姓徐的。” 袁礼旺劝道:“老叶,你就消停点儿吧,不考虑自己就算了,怎么说也不能再影响希木的高考。” 黄鹤升拈着烟,沉思着,道:“说句蛮冷血的话,我们改变不了历史进程。社会必然要进步,社会进步总会以一部分人利益的牺牲为代价。老叶,不是我不赞同你的做法,而是你不能去搞个人英雄主义。你要相信法律,相信组织。从长远来说,社会的公平正义终究要实现的。” 叶成林听着黄鹤升的话,猛烈地吸一口烟,双颊都深深地陷落下去。 三个中年男人的饭桌一时间陷入无解的沉默,突然之间门口一阵骚动,一群女人走了进来。她们年龄大多在三十岁到五十岁之间,个个衣着得体,气质不俗。她们一进来就吸引了馆子里许多人的目光,旁边桌上有人低声惊呼:“嚯,娘子军!” 她们中间有人见到了黄鹤升,专门过来和他打了个招呼。 袁礼旺问黄鹤升:“黄律师认得她们?” 黄鹤升道:“以前的客户,一个女老板,做服装生意的。” 叶成林道:“其实她们个个都开的有公司。” 黄鹤升道:“你也认得她们?” 叶成林摇头道:“不认识,但我晓得她们,之前查徐晓斌的时候听说的,就是江城开公司的一群女老板,自己组的一个小团体,取了个名字叫‘木兰花’。” 黄鹤升道:“嚯,那蛮厉害啊。” 叶成林道:“她们现在就少一个人,就是季——”他突然打住了话头。黄鹤升和袁礼旺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走在这群女老板最后面、跟在一个穿着黑丝绒西装中年女子身边的,那个最年轻的长发女孩。 “原来是她。”叶成林低声自言自语地说。 难怪那天在医院看到的时候,会觉得那么眼熟。 袁礼旺问:“这么年轻的小姑娘,也自己开公司了?” 叶成林冷着脸说:“她不是,她应该是季颖的姑娘。” “季颖?”黄鹤升道,“是不是上个月出事的那个?” 叶成林点头,“对。” “听说是蛮厉害的人物啊?”黄鹤升道,“不是说江城蛮多投资项目都是她介绍进来的?” 叶成林冷笑一声,“那确实。”他说,“徐晓斌也是她带进来的。” 年轻的长发女孩和黑丝绒西装女子交谈着,款款走进了包厢。她的头发已经全部染黑,那天在医院天台上看到的脏辫也拆了,看上去比之前循规蹈矩了不少——或许是为了融入这个群体。 包厢关上了门,隔绝了外面好奇的目光。 这时候,一道穿着黑白校服的身影走进餐馆,单肩挂着书包,站在门口张望。 黄鹤升的座位朝向门口,率先发现了他,站起来招手喊道:“过来,希木!” -------------------- 第58章 疤痕 官晓燕是季辞从母亲微信通讯录中筛选出来的互动较多的一位,在网络上能搜索到关于她的报道。 她做食品饮料生意,在南湖区产业园那边有自己的工厂。她比母亲小两岁,母亲的葬礼上她送来了花圈,还送了两千块礼金。 季辞联系了官晓燕,官晓燕得知她是季颖的女儿之后,热情地邀请她到她的公司园区去参观。季辞欣然前往,带了很多礼物过去,官晓燕见到她非常开心。 官晓燕和季辞聊了很多,季辞从她这里得知母亲生前很喜欢交朋友,为人慷慨豪爽。官晓燕说要把她们玩得好的一群姐妹介绍给她,这群姐妹全都是自己做生意的人,现在有个时兴的名字叫创业者。 她们这群姐妹是一个松散的组织,有一个名字叫“木兰花”。季辞的母亲季颖正是把她们聚拢到一起的人,“木兰花”这个名字也是她取的。“木兰花”中的很多人,在做生意初期都得到过季颖的帮助。 当然,季颖也是个生意人,不是不图回报的。“木兰花”在壮大起来之后,为她撮合项目提供了很大帮助。她用心地经营“木兰花”,维系大家的关系,难能可贵地创造了一个多赢的局面。 季颖去世之后,“木兰花”依然在交流聚会,官晓燕和另外两个活跃分子成了新的组织者。为了介绍季辞,她很快攒了个局,预定了江滨美食城“长江情·活鱼馆”的包厢。她们有个姐妹是这家馆子的股东,所以她们经常去这里吃饭。 季辞跟着官晓燕参加了这个聚会,这些母亲生前的朋友们给她讲了很多关于母亲的故事,她也终于如愿得到了很多母亲的真实照片。 只是她问起徐晓斌的时候,她们都表示所知不多。因为母亲发起这个“木兰花”,是在2008年创办自己的公司之后,那时候她和徐晓斌已经彻底分开了,她们这些姐妹,并没有见过母亲和徐晓斌在同一场合出现,母亲也几乎从来不在她们面前提起徐晓斌。 这群母亲生前的朋友个个爱喝酒,和母亲一样,没什么特别的目的,纯粹就是爱喝酒,爱品酒,或许喝了酒之后,能够更肆意地释放自己。在江城这个县城,种种束缚太多,处处人言可畏,尤其是针对她们这些出来打拼的女人。喝了酒不一样,不管做什么出格的事,都能打个哈哈,一句话抹平所有非议:我喝多了。 季辞喝得也不少,但她酒量好,还清醒。官晓燕就搂着她哭,诉说她一个人开公司的不容易,父母孩子不理解,丈夫出轨离婚。以前季颖在她还有个姐姐能倾诉,现在季颖走了,她要来充当木兰花里大姐的角色,才一个月时间,她已经觉得很累。“你妈妈做的事情,真的很不容易,也很难得。但你知道有的人怎么说她的吗?他们特别恶毒,说她办这个木兰花,是为了拉皮条,说她是老鸨,我们都是她手下的小姐,说我们这些人做生意能赚钱,都是靠睡出来的。草,造谣怎么狗日的就不犯法?” 官晓燕不顾季辞的阻拦接着喝,“我们都是正正经经做生意的人,赚的都是正正经经合规合法的钱,包括你妈妈也是。小辞,我告诉你,你要是想在这个地方待着,就不要怕别人说闲话。但阿姨还是劝你,把你妈江山风华的那套房子卖了,去大城市待着也好,在国外待着也好,别留在这儿了!” * 叶希木坐在圆桌下首,望着胖头鱼火锅波动着的热气对面的父亲和袁叔,感觉恍若隔世。 父亲回来后,他们还没有在同一个桌上正经吃过饭。 父亲结束拘留的当天中午,他本来以为可以回去见到父亲,结果袁叔叔告诉他,父亲中午有事不回家了。 晚上放学回家,他本来以为父亲应该在家,谁知道打开门,家中依然一片漆黑。父亲给他打来电话,说舅舅舅妈去世了,他要去帮忙办后事,就不回家住了。 这个后事一办三天,中间他过去吊唁,看到敖凤头戴长孝跪在旁侧,长长的白麻布覆盖了他的脊背,一直垂到足边。 他对着舅舅舅妈的灵柩磕完三个头之后,敖凤也向他磕了三个头——这是江城这边作为孝子的规矩,称为“回礼”。他遵循礼仪,起身后,去扶敖凤起来。敖凤没有抬眼看他,但他看到敖凤的双目潮湿赤红,像灌满了血一样。 周四父亲正式回到单位上班,有很多事情要处理,晚上直接睡在了单位的临时宿舍。 这几天里他和父亲见了几次面,他很兴奋,但父亲表现得很平淡,就好像他根本就没有离开过一样,一切一如往常,还是每次问他学习情况怎么样,在学校里遇到了什么事情。他忍不住问父亲这段时间过得怎么样,父亲却轻描淡写地说,他早预料到会遇到这种事,都是公安系统,就当换个地方坐班了。里头有认识的弟兄,生活比他在山上还好。但父亲向他道歉,说事情来得突然,没来得及安排好他,让他这段时间吃苦头了。 “希木,拿个碗再吃点。”叶成林说。叶希木点点头,撕开了桌上一套消毒餐具的外包装膜。 “这孩子,又听话,又聪明,不消操得学习的心。老叶啊,你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哦!”黄鹤升说,眼睛里充满了羡慕。 叶成林道:“听说您的小孩在峡江一中也是前几名。峡江市的竞争可比我们这边厉害多了。”他看了眼叶希木,道:“都是他自己的本事,我是一点没管。” 袁礼旺仔细打量叶希木,道:“这才半个月没看到,怎么感觉又长帅了?啊希木?我记得你是三月初九生的,对吧?哎哟,不知不觉我们希木都是个大人了。” 叶成林代叶希木说了声“是的”,夹了颗花生米丢进嘴里,听着袁礼旺的话,他又仔细打量了叶希木两眼,板斧一样生硬的脸上没什么笑意,目光却柔和了许多。 他说:“确实长大了。” 叶希木默默地吃着饭,他到的时候叶成林他们已经吃完了一轮,一个胖头鱼火锅,一个黄辣丁火锅都吃掉了大半。叶成林把菜单给叶希木,让他再点个菜。叶希木翻了一遍,点了个油煎鲦子鱼。 叶成林看了一眼15块一盘的价格,道:“就这个?” 叶希木点了下头:“嗯。” 袁礼旺笑道:“希木真是会给爸爸省钱。” 黄鹤升也笑道:“只要让我小孩点菜,他百分之百点第一页第一个。我们都不敢让他点,真的应该把他喊过来跟着希木学习一下。” 叶成林却严肃起来,教育叶希木道:“让你点菜,不是让你只点自己想点的菜,黄律师和袁叔叔也都要一起吃的。做人不能只想到自己,明白吗?” 叶希木点点头。 叶成林道:“爸爸这次的事情,多亏了黄律师和袁叔叔帮忙。没有黄律师,爸爸也不可能这么快就出来。所以这顿饭,爸爸是为了答谢黄律师和袁叔叔。黄律师和袁叔叔都想见见你,所以把你也叫过来,明不明白?” 叶希木怔住,他忽然意识到父亲错误地判断了对方撤诉的真正原因,但是,他要怎么跟父亲说?或者说,他应不应该跟父亲说?他并没有一定是季辞帮助了父亲的证据,他要怎么证明? 他又看了一眼黄律师,他知道自己至少不应该在这个场合说。父亲误以为是黄律师帮的忙,如果他现在说出来其实是季辞找了徐晓斌,会让黄律师面子上不好看。 一时之间,叶希木心中冒出许多种想法,竟然忘了父亲跟他说这些的目的。叶成林见他突然发呆,有些严厉地提醒:“希木!” 叶希木回神,重新拿回菜单。黄鹤升笑着劝道:“咱们蛮轻松蛮随便的一个小聚,老叶不用对希木这么严格。” 袁礼旺也道:“希木现在学习这么忙,压力这么大,肯定很累啊。老叶你还给他添了这么多麻烦,你好好反省反省!” 叶成林对叶希木道:“再给你一次机会,重新点一个。” 叶希木点了一个清汤肥鱼,一个干煸盘鳝。 黄鹤升一看,笑道:“希木是会点的,盘鳝是下酒菜啊,咱们不得再喝两杯?” 叶成林道:“白的差不多了,咱们来点啤的吧。” 馆子上菜很快,叶希木这个年纪,身体像个饥饿的无底洞。他想着晚上要出来吃饭,没空写作业,就利用晚餐时间的一个小时把回家后的作业突击写完了,只吃了文骁给他带回来的两个包子。 他闷头吃饭,听父亲和黄鹤升、袁礼旺聊天。他们聊了敖堂夫妇之前跟辰沙集团还有村里打官司申请赔偿的事,又聊到敖凤那张很像叶希木的照片,贴吧和论坛删帖并以造谣名义封杀发帖账号之后,这场风波就平息了下去,很快没人再提这件事。黄鹤升问了叶希木不少关于高中学习的事情,帮他即将上高中的小孩取经,叶希木一一认真作答。 几瓶啤酒很快喝完,叶成林对叶希木说:“去吧,再给叔叔们拿几瓶过来。”这段时间本来就气温升高,馆子里人多火锅也多,他们喝着喝着都发热出汗,叶成林又补充一句:“拿凉的。” 叶希木应了一声,起身去放饮料酒水的冷藏柜取啤酒。 活鱼馆里面,啤酒、可乐、汽水之类低价多销的酒水饮料都是自助的,最后数瓶子算价格。放置这些酒水饮料的大冷藏柜就在靠墙的边上,另一边是通向洗手间的过道。这边的灯光不是很好,头顶的白炽灯衰老得严重,周围一片发黑,惨淡地投下比大堂昏暗许多的白光。 叶希木走到冷藏柜边,低头审视,啤酒放置在最下方两格。正准备伸手拉门,忽然看到一只白而修长的手按在了把手上,指甲碰到玻璃表面,发出轻微的“咔哒”一声。红与黑的甲色反射着幽深的金属光泽,像某种有毒的美丽鞘翅动物。 目光相撞,她放下手机,收回手,露出一个彬彬有礼的微笑: “你先请。” 季辞穿着一件质感极好的吊带裙,漆黑润泽的长发像雨丝一样落在雪白双肩上。一双暗红色的小高跟,愈发显得腿纤长笔直。叶希木感觉她今晚喝了很多酒,因为她好像站不稳,软绵绵地靠在墙角,挑着眼梢,斜睨着看她。她的姿势有一种奇异的矛盾感,优雅和魅惑两种气质水火不容地冲突在一起。 叶希木拉开柜门,从底下拿出三瓶冰啤酒。 “你喝酒?”她问,声线也飘,像风里断掉的蛛丝。 “我不喝。”叶希木说。 季辞的目光摇摇晃晃地越过他,落到了不远处椅背上挂着他校服的那一桌上,看到了三个中年男人,其中一个身材魁梧,一身正气,让她感觉和叶希木有几分相似。 她的目光又摇摇晃晃地收回来,道:“和爸爸来吃饭啊?” 谁在他方呼唤我 第54节 叶希木说:“嗯。” 季辞从上层拿了一听加多宝出来,叶希木伸手推合了柜门。空气湿度大,拿出来后,铝罐表层很快凝结起一层水滴。她像是有点嫌弃这些湿漉漉的水珠似的,抬起手小幅度地用力甩了甩。 叶希木看到了她手臂上那道长长的伤口,之前她一直穿长袖遮盖着,现在能清晰地看到那道从肘尖蜿蜒到手背的淡红疤痕,伤口已经收拢,但在她的身体上,依然是上天将完美破开的最偏颇的一笔。 季辞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垂眸看了眼自己的手臂,笑问:“心疼啊?” 叶希木避开目光,欲盖弥彰地摇头。 季辞尖尖食指扣着金属环拉开,冰凉的铝罐凑在殷红饱满的嘴唇边上,看着叶希木啜了一口。她朝他眨了下眼睛,就四根手指松松地提着铝罐,袅袅婷婷地朝包厢走去。 -------------------- 第59章 成见 黄鹤升首先发现了叶成林脸色不对。 顺着叶成林的目光,他转过身,看到了饮料柜前面的两个人。 刚才看到的“季颖的女儿”,正靠在墙边,笑着示意叶希木先使用饮料柜。 “这……她在跟希木说话?” 叶成林没有回答,紧绷着脸。袁礼旺也目不转睛地望着那边。 黄鹤升道:“我刚才就发现了,你好像对那个小姑娘有点意见?” 叶成林冷冷道:“意见很大。” “就因为她是季颖的姑娘吗?”黄鹤升问,“把徐晓斌带进来的是季颖,又不是她。” 叶成林朝季辞的方向抬了抬下巴,“你看她像是在好好说话吗?她在调情!” 黄鹤升不得不承认,如果把叶希木换成自己的儿子,看到眼前这一幕,他也会感到不适。 年轻女孩是令人眼前一亮的漂亮,这种漂亮里带着天然的风情。以他们这些为人父母的视角看来,她的衣着太暴露了,仿佛在向所有人展示自己的身体——身体的美丽之处;她的姿势也显得过于轻浮浪荡,给人一种触手可及的感觉。 她的眼睛里是对叶希木毫不掩饰的欣赏——自上而下的,由外至内的,她的目光在叶希木的脸、脖颈和身体上流连——这是最会令一个父亲反感甚至恼怒的部分。 叶希木这种刚刚长成、一心扑在学业上的小男生或许反应迟钝,但在他们这些成年男人的眼里,这个女孩周身散发出来的都是性的暗示。 黄鹤升微微皱起眉头,看到那个女孩的目光飘来了他们这边,若有似无的像一片薄薄的柳絮。她收回目光,又和叶希木说了一句话,然后拿出一瓶饮料,看着叶希木喝了一口之后就走了。 “希木大概跟她说了咱们在这边。”袁礼旺安慰叶成林道,“放心,希木有分寸!” 看到季辞离开,叶希木转身回来,叶成林的心情却没有半点好转。“她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比她妈好不到哪里去。” “怎么说?”黄鹤升好奇地问。 叶成林冷冷道:“她给了我那个内侄儿子一笔钱,帮他把之前欠的十几万的债都还清了。” 十几万在江城不是一笔小钱,在农村都可以建一套楼房了,城区新房现在将近四千一个平方,也能买三十来个平方。 袁礼旺惊讶道:“小姑娘这么舍得?” 黄鹤升道:“那这是好事啊!” 叶成林道:“你以为她这钱是白给的吗?钱一给完,就跟我那个内侄儿子又搂又抱,不堪入目!” 黄鹤升和袁礼旺闻言都沉默起来。袁礼旺忽然一拍大腿,“那张照片里头的那个女的,不会就是她吧?” 叶成林道:“打了码看不出来,但她是干得出这种事的人。” “你说希木跟你那个内侄儿子长得像——”袁礼旺猛的恍然,“难怪要跟希木说话!” 叶希木拎着三瓶冰啤酒回到桌上,发现三个人都面色严肃地看着他。 他不明所以,听见父亲问他:“她跟你说什么?” 叶希木茫然地“啊”了一声。 “就刚才那个女的,长头发的。” “她问我喝不喝酒。” “你怎么说?” “我说我不喝。” 袁礼旺说:“你看,我就说希木还是有分寸。” 叶成林用筷子头戳开三瓶啤酒的盖子,分发给袁礼旺和黄鹤升,对叶希木说:“以后少跟这种不三不四的人说话。” 叶希木问:“她怎么了?” 黄鹤升敏锐捕捉到了叶希木话语里露出的端倪,问:“希木,你认得她?” 叶希木看了三人一眼,说:“她是我一个同学的姐姐,在学校里请我们吃过饭。” 叶成林一愣,问:“她请你们吃饭做什么?” “我们给她让了桌子。” “你们哪些人?” “孔子牛他们几个。” “你哪个同学?” 叶希木感觉父亲的态度不同寻常,咄咄逼人,像是审讯一样。他感到有一些不舒服,但还是如实回答:“李佳苗。” “陈家的啊,难怪。”叶成林评价,“一丘之貉。” “爸爸,”叶希木解释,“李佳苗人很好。” “一个锅里做不出两样饭。”叶成林说,“你懂什么!” 叶希木沉默。 叶成林说:“那个长头发的女的叫什么来着?” 叶希木说:“季辞。” “哦对,也是跟她妈姓的。”叶成林说,“她之前不是被你们实验二中开除过吗?怎么还有脸跑回学校去,请你们这些学生儿吃饭?” “爸爸,你不能这样说她。”叶希木抬起头,“她……” “她从小就是个混社会的女流氓!跟她妈一样每天没点正经事,到处吃吃喝喝□□!”叶成林严厉地说,“你跟她见过几面?就为了她这样顶撞你老子?” 袁礼旺推了一下叶成林:“哎老叶,好好吃顿饭……” “你亲眼见过吗?”叶希木忽然低声道。 “见过什么?” 叶希木说:“你这样说她,是见过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叶成林几乎不敢相信这是叶希木问出来的话:“你问我有没有亲眼见过?你是不相信你老子吗?!” 眼见父子之间的火药味变浓,黄鹤升和袁礼旺两人连忙好言相劝,“好好讲道理,不要生气嘛!” 叶成林抬手示意他们不必再劝,“好,叶希木,我今天就来跟你讲讲道理。”叶成林道,“我亲眼看到她给了敖凤一张银行卡,两个人在医院里头卿卿我我搂搂抱抱,敖凤回去后就把十几万的债都还干净了——我问你,这算不算!” “医院?”叶希木万分惊讶道,“就是你去医院看舅舅舅妈的那个下午吗?” 黄鹤升和袁礼旺都觉得叶希木的这个回答避开了重点,叶成林也觉得他问得驴唇不对马嘴,但还是回答道:“对,就是我刚出来的那天下午。”他逼问,“够不够证明!” 叶希木没有马上回答,他心里在飞快复盘另外一件事: 那张造谣的照片是前一天晚上爆出来的,第二天上午父亲结束拘留,原本打算回家,没想到看到了那张照片,于是改变计划,跑去医院找敖凤。 而几乎是同一时刻,季辞也去了医院,按照父亲的说话,她给了敖凤一笔十几万的钱,让敖凤还债——她为什么这么做?她是本来就计划帮助敖凤,还是……还是因为她也看到了有关自己的那张照片? 叶希木并不敢这样自作多情。 父亲和黄律师袁叔他们闲谈中提到的一件事,让他隐隐在意:那张造谣的照片在父亲和学校的及时合力施压之下删除,而发照片的人后面也没有再掀风波,这件事看起来就这样轻而易举地结束了。 他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按照他之前的分析,这张照片是冲着他来的,肯定想要达到什么目的,比如对他造成大面积的不良影响之类。 但是并没有。贴吧和论坛将发帖人定性为恶意造谣之后,很快就没有再提这件事。这段时间他再去学校,一切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这样的风平浪静让他感到不正常。 他跟璐妈说过这事,璐妈说他想多了。 也许是吧,也许是他经历过父亲的事情之后,对来自他人的恶意变得敏感了许多。 但是他又忍不住想,真的就这样了吗?事情真的这么简单吗? “问你话呢?”见叶希木突然出神,叶成林又催了一句,“刚才不是还挺牛劲的吗?问老子有没有亲眼见过?” “不说话就是默认了嘛!”袁礼旺打圆场,笑嘻嘻地问叶希木,“是不是?” 叶希木抬头望着父亲,从父亲的脸上,眼睛里,他确信父亲对季辞的成见已深,倘若他从头到尾讲清楚这段时间跟季辞一起所经历的事情,只怕父亲不但不会对她改变看法,反而会暴跳如雷,立即去把季辞喊出来面对面对质。 他于是低下头,沉默不语。 在黄鹤升和袁礼旺的劝导下,父亲终于不再和他争论此事。新点的菜端了上来,他默然地吃着饭,眼角的余光能看到季辞从包厢里进进出出,那个包厢里似乎都是女性,年纪都比她大不少。她们都喝了很多酒,喝到了尽兴的程度。季辞扶着她们,把她们一个个地送了出去。 他看到季辞回到包厢之后,拎着小包去了卫生间,看起来是打算离开了。 他站起身,正在和黄袁二人说话的叶成林抬起头,“你去哪儿?” “我去上个厕所。”他说。 -------------------- 不好意思最近比较忙再加上卡文,所以又拆章了,活鱼馆这一段一万多字拆了四章。追文感受进展会慢。不拆就会断更,在断更和进展缓慢之间我还是选择了后者。 再加上这篇文尝试了一个反复转换视角的罗生门式写法,比如季辞拿加多宝这段上一章写的是叶希木视角,这一章是中年父亲们的视角,重复的是一件事,也会加重“好像没啥进展”的感受。但还是想试试这种写法,所以会坚持用这种写法写完这本。 追文的读者永远是我最珍贵的读者。影响追文体验(后面这种事儿应该也还不少),磕头致歉! 第60章 蛇发 酒宴已至尾声,大家都喝得很痛快。和这些母亲生前熟悉的朋友很聊得来,季辞兴致很高,略略放纵了一些,以至于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喝过量了。 谁在他方呼唤我 第55节 但她还是清醒的,头脑清楚,行动自如,比起其他姐姐阿姨来说状态好很多。官晓燕去洗手间吐了两次,现在清醒多了,她去结账,让季辞送一下其他醉得比较厉害的姐姐阿姨们。她们大部分提前安排了人接,季辞把她们一一送去停车场,确认对得上接送的车辆和人,能安全到家才放她们离开。 她最后陪一个叫田舒婷的三十来岁的阿姨去叫车。田舒婷开网店,专卖母婴用品。她酒量还不错,思维是清楚的,但是没办法好好走路,需要季辞扶着。季辞本来叫她婷姐,田舒婷让她还是叫婷姨,因为她是对季颖以姐姐相称的。 走出馆子,田舒婷对季辞说:“你虽然年纪小些,做事却像个大姐头,很像你妈妈。”她感慨道:“我以前出过事,被那种专业打假的讹钱,是你妈妈帮了我的大忙。从那时候起就觉得,不管多大的事,只要你妈妈在,我们心里就稳,就没有她解决不了的问题。” 把田舒婷送上的士车,季辞拍下车牌号。田舒婷在车里看到,又喊:“师傅等一下!”她把车窗摇下来,拉住季辞,让她把头低下来听她说:“我有个妹妹在峡江市到上海的航班上当空姐,她说你妈妈这几年每个月都要飞一趟上海,今年甚至每个星期都飞一趟。你可以查一查她去上海是做什么的。” 季辞用力抓住田舒婷的手,感激说:“谢谢婷姨!” 田舒婷说:“别的什么都不要来问我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季辞明白了她的意思,点头道:“婷姨放心,我这个人喝了酒忘性大,睡一觉起来什么都不记得。” 田舒婷摇上车窗,的士尾灯由红变白,汇入街道上络绎不绝的车流。 季辞把田舒婷话语中的关键词在手机记事本上记录下来,心中忽然明白了一些事情。 母亲的秘密很多,零散地分布在不同的人心底的角落里。而这座小城里的每一个人,都很擅长保守秘密。这也许是每一个人的生存之道。 她回到活鱼馆,去跟官晓燕道别。官晓燕是个情感特别丰富的人,之前不光抱着她哭,听到其他人讲到悲惨的事情,她也会抹眼泪。看到季辞回来,她又抱着她哭了一会,最后跟她说:“以后我们聚会,你能来一定要来,有什么难处,也找我们一起商量!”季辞说好,官晓燕的男朋友来接她,她又依依不舍地拉住季辞的手,说:“记住阿姨说的话啊,能走就走吧!走得远远儿的,过得开开心心的!” 官晓燕走后,季辞检查包厢里还有没有遗留的物品。她拿着自己的包,对着小镜子发现自己的妆刚才被抱着她哭的官晓燕蹭花了一块,就去洗手间补妆。 活鱼馆的洗手间有人勤便打扫,很干净。男女厕分开,但洗手池在外面的公共空间,男女混用。 季辞补完妆,把化妆用品收起来的时候,从镜子里看到叶希木走了过来。 她没有和他打招呼,因为她想起刚才叶成林的那个眼神——对她充满警惕,甚至排斥。 不奇怪,她见过很多了。 准备走,却听见叶希木叫她的名字,“季辞,我有事情跟你说。” “不急的话下次再说吧。”季辞把手伸向水龙头,细细洗手。 “急。”叶希木说,他看了看洗手池附近没有其他的人,问季辞道:“你能告诉我你是怎么说服徐晓斌放过我爸的吗?” 季辞道:“你爸不相信,所以你来问我要证据?” 叶希木道:“我还没有跟他说。” “那就别说了,说了他也不会相信。”季辞说,“你爸爸很讨厌我。”她发现几缕头发缠在了她耳坠的细小银链上,对着镜子把头发解下来。 叶希木没想到季辞这么敏锐,只是刚才看了一眼,就能判断出父亲对她的态度。他不由得向季辞走近一步,想要同她解释,然而季辞立即让开,退到了旁边那个洗手池。 “别过来。”她冷漠地说,头发解不开,干脆把耳坠取了下来,“免得你爸爸以为我在勾引他的宝贝儿子。” 叶希木明白季辞因为父亲和他疏远,他觉得很难过,说:“我晚上回去会跟我爸爸解释清楚。” 季辞专注地分离头发和耳钉。 “但我问你这个问题,不是因为我爸爸。”叶希木说,“是可能跟你,还有我,都有关系。” 季辞从镜子里审视叶希木,他看上去的确着急,而且十分认真。 她想了想叶希木在徐靖这个事情上做出的判断,回答他的问题说: “我说如果想让我不追究徐瑶的事,我有一个条件,放过叶——”她改口,“放过你爸爸。” “原来是这样。”叶希木沉思着,“那看来徐晓斌应该知道了……” “知道什么?” “知道我给他发信息的手机号,肯定是你给我的。” 季辞解开了头发,把耳钉重新穿过细小的耳洞。“徐晓斌这个人非常精明,他肯定能猜出来。” 说到这里她心中一动,双手从耳垂上放下来,“你的意思是,徐晓斌知道我们俩认识?” 叶希木点头。 “那又能怎样?” 叶希木说:“我不确定。”他抬头看着季辞,“你那天去医院找敖凤,是因为看到了他穿校服很像我的那张照片吗?” 季辞从镜子里看着叶希木,“你想说什么?”她道,“你不会觉得徐晓斌在拿那张照片试探我们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吧?” 叶希木低声说:“我确实是这样认为的。”他停顿了一下,说,“如果那张照片是针对我,事态不会平息得那么快。” “你以为呢?”季辞半是调侃半是刻薄地说,“你是保护动物,大熊猫一样的,别说你爸了,你们老师,管教育的领导,都不会允许这件事放大,任何影响你高考的障碍都要消除。” 她转过身从墙上的挂钩上取下自己的小包,道:“高考多大的事啊,那两天你们考场外的路都要清空,车不许走,装修的不许施工,什么声响都不许有,更别说一张照片啦。”她拎起包,皮笑肉不笑地说,“是不是啊,叶希木。” 然而叶希木依然很坚持:“但你看到照片之后,就去找敖凤了。” 季辞抱起胳膊:“没错,我去找敖凤,是因为照片中就是敖凤,可不是因为你。徐晓斌得有多无聊啊,还拿张照片来试探我。” “那你之前怎么不找?你在三更的时候,不就看到他了吗?” 叶希木总是如此洞明,如此秋毫必察,如此寻根究底,季辞突然感到烦躁。 “原因很复杂!叶希木!”季辞冲他吼了一声,突然一阵晕眩袭来,险些摔倒,叶希木飞快上前扶住了她。季辞摇摇头,虚着声音道,“从敖小女太太那里回来之前,我不知道他这么惨,我也不知道是徐晓斌把他们家害到了这种地步……” “叶希木!” 这一声怒吼,让季辞都不禁抬头向门口望去。 叶成林大步流星地走过来,一把抓住叶希木的肩头,把他往外扯。这一下太用力,叶希木猝不及防,被他带了一个踉跄,随即失去了稳住自己和父亲的力量对抗的先机。支撑着季辞的力量突然消失,她晃了一下,抓住水池边,才没有摔下去。 叶成林粗暴地把叶希木拽出洗手间。他回头狠狠瞪了季辞一眼,眼睛里充满了冰冷的厌恶、强烈的鄙夷,和威吓一般的警告。 这一眼的憎意是如此浓烈,浓烈到季辞在那一瞬间都被慑住。她甚至回想起小时候在老街路边空地玩耍,突然被不知道哪儿来的一个老头扔了一块泥巴,那个老头的眼神和叶成林的如此相似,他嘶叫着让她这个小野种滚开,那时候的茫然、委屈、害怕和彷徨无助历历在目。 她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身体,皮肤冰冷,浓烈的酒意却让她由内至外地发烫,一种被侮辱的愤怒从心底涌现。 他凭什么施与她这样的眼神?她跟他无冤无仇,甚至还拉过他一把,他叶成林凭什么? 季辞从地上捡起包,也快步向洗手间外面走去,长而漆黑的头发在她身后飞舞起来,仿佛美杜莎狰狞的蛇发。 她追出到餐馆大堂,却没有看到叶成林和叶希木,他们的餐桌上只有另外两个中年男子,在一边吃花生米一边聊天。 她走得过快,头因醉酒又晕眩了一下。她按住墙壁,稳住自己的身体,旁边一个男人凑过来,语声像挂着涎一样黏腻,“小妹妹没事吧?” 季辞转头乜了他一眼,目光中充满了恶毒,男人将要碰到她的手滞在了半空。她走出活鱼馆。 馆子外面依然不见叶成林和叶希木的身影,季辞想了一下,绕到另一头,她记得那边有一条没什么人走的巷子。 果不其然,走到巷子边上,就听到了叶希木和叶成林说话的声音,虽然压着嗓音,依然能听出叶成林的怒气。 “季颖?你个老子的还帮她说话?你晓不晓得季颖给徐晓斌还生了个儿子?能跟徐晓斌这种人睡到一个被窝里去的女人,还能是什么好人?蛇鼠一窝!” 叶希木又说了句什么,他的声音很低,季辞没听清楚,又听见叶成林道: “你懂个屁!她专门挑你们这种学习成绩好、又没什么感情经验的小孩下手!她以前在你们实验二中做的那些丑事以为我不晓得吗?! “刚才就跟你说过,一个锅里做不出两样饭!季家三代人,一个男的都没有,这种家庭里长出来的女人,内心肯定扭曲!不健康!” 季辞依稀听到叶希木似乎是说了一句“我也没有妈妈”,紧接着就听到一声又脆又狠的声响。 随即是良久的沉默。 -------------------- 第61章 失悔 父子俩之间的气氛,就仿佛冻在冰天雪地之中。 叶希木挨了父亲一下,一声都没有吭气,也没有动一下。他站得笔挺昂然,示意他并不屈服,但他移开了目光,平静地看向空处,以示对父亲的尊重,以及不记仇恨。 借着旁边餐馆屋檐下的户外照明灯,叶成林看到了叶希木嘴角的血迹。他知道自己下手重了。 但他是个一根筋的人,是一个直挺挺硬邦邦的人,他不会转弯,也不知道怎么缓和矛盾,尤其是对亲近的人。亡妻敖丽和他的性格完全互补,她聪明、俏皮,总能轻轻松松四两拨千斤,两人结婚十余年,竟然没有红过一次脸。而儿子叶希木,虽然也叛逆过一段时间,但他是个讲道理的人,只要跟他把道理讲通了,他就愿意听话。 但今天晚上,道理怎么就讲不通? 叶成林不可能向儿子道歉,唯一能化解矛盾的或许只剩下时间。他终于开口打破僵局:“走,回去。” 叶希木没说什么,沉默地跟他一同走出小巷。走到活鱼馆门口,叶成林停下脚步,伸手碰了一下叶希木的脸颊。 叶希木不是什么细皮嫩肉的人,以前叛逆的时候也没少挨父亲的教训。刚才父亲的那一下虽然下了狠手,现在也不怎么疼了,只是麻木。但父亲的手指很粗,常年巡山护林工作让他的皮肤变成坚硬的角质,刮在脸上火辣辣的。 叶成林问:“还疼不疼?” 叶希木摇头。 叶成林看起来心里也不好受,说:“你在这儿等我,我去跟他们说一声。” 叶希木点点头。父亲进去后,他往旁边挪了挪,站到灯光照不到的地方。他摸了一下自己的嘴角,感觉有一点肿。餐馆里面灯光亮,他这样进去,恐怕会让父亲不好做人,也让黄律师和袁叔叔心情受到影响。 不知道季辞现在怎么样了。 他忍不住往活鱼馆里面看去,季辞之前吃饭的那个包厢人已经走空了,几个服务员在正在打扫,重新铺桌布和餐具。餐馆大堂里也没有她的身影。 幸好她走了,没有听到父亲说的那些话。 季辞否定了去找敖凤和他有关,这让他的心情有些低落。但季辞的否认并没有动摇他的想法,他依然觉得那张照片是徐晓斌发出来的,最终针对的是季辞。 但是徐晓斌到底在玩什么花样,他心里还没什么概念。但从眼前的结果来看,他至少成功激怒了父亲。他和季辞都没有想到,父亲竟然那么厌恶季颖,而且把对季颖的厌恶延续到了季辞身上。 从刚才和父亲的对话中,他才知道父亲竟然连徐晓斌和季颖有个孩子的事情都清楚,父亲居然调查了徐晓斌那么多事情。相应的,徐晓斌也一定知道父亲的很多事情,包括他对季颖的厌恶。 难道徐晓斌很爽快地把父亲放出来,也是为了让季辞看看,她所救出来的父亲,是怎样仇视她的吗? 叶希木想到这里,心中不由得一寒,看来为了避免这种事情发生,他需要尽快向父亲解释清楚事情的缘由。 正在门边暗处想着,父亲拎着他的书包,和黄律师、袁叔叔一同走了出来。不知道父亲是怎么跟他们说的,看起来三个人聊天的气氛很好。黄律师看到他,又热情地邀请他考完试后去他家做客。 黄律师本来打算打个车直接回峡江市自己的家,没想到白天那个客户又打了电话过来,他不得不在江城再住一个晚上,明天一早帮客户把问题解决了再回去。 父亲和袁叔叔先前开了车过来,袁叔叔的车,父亲帮他开,他们就说先送黄律师去他预定的酒店。 他们三个人有说有笑地往停车场走去,叶希木跟在他们身后。 然而一进停车场,叶希木就完完全全僵住了。叶成林、黄鹤升、袁礼旺三个人也先后停下了脚步。 时间已经是晚上十点半,江滨美食城的食客散去不少,停车场空了许多。 一辆黑色的奔驰glk异常突兀地停在正对停车场入口的停车位上,一个年轻姑娘靠在车头上,披着一件长西装外套,江风扬起她比江水还要迤逦的长发,露出一张冷清又艳丽的面孔。 是季辞。 停车场里依然能听到美食城里未央的喧哗人声,烟熏火燎的气息不时被夜风送至此处,愈发显得此时静得不同寻常。 谁在他方呼唤我 第56节 毋庸置疑,她站在此处,就是为了等待他们。 季辞的目光落在了他们四个人身上,最终落向叶希木。 叶希木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两步,父亲的手掌按住了他的肩膀,力量向左施加,迫使他改变方向,避开季辞。 从肩上传来的力量越来越强,但他执拗地抗拒着。 他感到季辞望着他的眼睛里浮动着复杂的情绪,像是忧愁,又像是嗔恚,似怨恨,又似孤傲,是他过去所不熟悉的阴暗情绪,也令他心中揪起。 “叶希木!”父亲低声催促,也是警告。黄律师向他看过来,袁叔叔也提醒了一句:“希木!” “叶希木。”季辞开了口,声音很轻,飘渺着,幽魂一般,“可以送我回家吗?” 她轻声解释:“我喝得太多了,不敢找代驾。” 叶成林的手掐住了叶希木的胳膊。 但叶希木在他施力之前就已经脱开了他的控制。 “爸爸,”叶希木退开一步,“你们先回去,我马上就回来。回家跟你把事情解释清楚。” 叶成林上前一步想要阻止他,然而叶希木更快地又后退了两步,他比喝过酒的叶成林反应更快,更敏捷。 叶希木向叶成林举起右手:“爸爸,我跟你发誓,我只是送她回家。” 看到叶成林的表情,为了让他放心,他补充说:“我跟她只是朋友关系。” 季辞淡淡地瞥过他一眼。 叶成林冷冷地盯着叶希木:“你怎么送她回去?” 却见叶希木已经走近季辞,询问她是否需要搀扶。季辞摇摇头,单手扶着车,步履不稳地向副驾驶走去。 叶希木径直走到驾驶座,拉开车门坐了上去。他的动作轻车熟路,显然对这辆车十分熟悉。 透过挡风玻璃,叶成林几人甚至能看到叶希木按下了车门上的一个键,驾驶座椅、方向盘和后视镜都立即进行了自动调节,以适应叶希木的身高和驾驶习惯。 三个人都说不出话来。 叶希木甚至在季辞的车上有一个属于自己的驾驶员个性化设置。 “老叶,真不去把希木叫回来?”袁礼旺问。 叫也叫不回了,glk已经开到收费处停了下来,他们看到季辞靠着副驾驶的车窗,像是在睡觉。叶希木自己按亮车内照明,打开座椅旁的置物箱,从里面抽了一张纸币出来递给收费员。收费员把找的零钱和小票递给他,他摇上车窗,车很快驶离美食城。 什么都不需要多说了。 三个人沉默无言。过了好一会儿,袁礼旺的手机铃声打破沉寂,妻子刘芹打来电话,她在明珠广场的大超市工作,刚下晚班,问他们散场了没有。三个人一看叶希木走了,开车的人也没了,袁礼旺只好请刘芹过来帮忙开车。 袁礼旺挂了电话,叶成林给黄鹤升、袁礼旺两个人都装了根烟,自己也点起一支,三个人蹲在停车场边的石围栏上抽烟,烟雾一圈一圈地缭绕着,没人说话。 直到叶成林一支烟率先抽完,才自嘲地开口道:“教子无方,让你们见笑了。” 黄鹤升道:“老叶,你先别妄下定论,我看这俩孩子之间有故事,不是简单的认识。” 叶成林紧绷着脸,脸色黑沉黑沉的。“当初教他学开车,他学会了来搞这种事!” 黄鹤升道:“老叶!你也别想太多了,希木不是说了吗?‘只是朋友关系’。他都十八岁了,你也要相信他,尊重他,不能老把他当个不懂事的小孩看。老袁都说了好几次,希木是个有分寸的孩子。”他劝道,“先调查,再下结论!” 袁礼旺叹气道:“老叶也是怕希木走歪路,对不起希木妈妈的在天之灵。” 叶成林沉闷地说:“是我的问题,我对希木的关心太少了。从他妈妈走了之后,我就一门心思要为他妈妈讨一个公道。不是在搞这个事,就是在上班,根本没怎么管他。” “我是3月26号被抓的,到今天整整一个月。直到今天,我才晓得我根本不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不说那六年时间,就说这三十天,我都不晓得他到底经历了些什么,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我现在完全不懂他。” 黄鹤升安慰道:“我们这些当爸爸的,都有这种问题。你别太自责了,以我跟希木的接触来看,他是个非常正派的小孩,被你和他妈妈教得很好。”他拍拍叶成林的背,“现在能意识到自己的关心有缺失,也不晚,能慢慢补。” 叶成林又递给他们烟,自己又点起一根。或许是喝多了酒的缘故,他的话有点多,眼圈也有些发红。 “怪我给不了他更好的家庭环境,也没有照顾好他妈妈。早晓得有今天这种事,我当时就不该一时冲动……”他哽了一下,“他都在这个节骨眼上了,一步也不能行差踏错啊。我失悔得很!失悔得很哪!” 叶成林低垂着头,发出嗡嗡的声音。黄鹤升和袁礼旺用力拍着他的背。 -------------------- 上一章末尾叶成林所说的“蛇鼠一窝”这个词,应该是受到了评论区一位读者留言的影响。我写的时候就会冒出这个词,也觉得这个词最合适,所以要感谢那位读者。但是印象中那条留言很早了,也忘记了在哪一章,晋江这个后台模式不支持我搜索,一时之间找不出来。非常非常谢谢。 第62章 罪名 之前去过一次江都风华,叶希木记得小区的位置。他生于江城长于江城,对江城的每条大街小巷都很熟悉,不需要季辞指路,也不需要导航,就能找到最便捷的路线。 季辞喝多了酒,身体燠热躁动,在座位上辗转反复,最后还是摇下了车窗,让夜风灌进来给自己降温。 这段时间江城昼夜温差大,白天是初夏的温度,深夜的风却还带着几分寒凉之意。这样凉的风下,叶希木依然窥见她白皙肌肤上的红热,不由得提醒道:“别吹太久,着凉更难受。” 季辞没搭话,但是过了一会儿,把车窗又摇了上去。 季辞望着窗外,似乎在为什么事情烦扰,神情一时清明一时混沌。 叶希木问:“你喝了多少?” 季辞反应了一会儿才回答:“可能有五两吧。” 这个量让叶希木好一会儿都找不到话说,半晌才讷讷道:“你真能喝。” 季辞似真非真地催促他:“你快点开,等会我酒疯发作,不晓得会干出什么事来。” 她的话语中带着耍无赖的意思,和她平日里不大一样。叶希木知道她是真的醉了,无奈地说:“你不能少喝一点吗?” 季辞靠着窗子,“都是我妈以前的朋友。”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抵御醉意,她指间又冒出那个金色的金属打火机,道:“介意我抽一支烟吗?” 叶希木道:“介意。” 季辞睨了他一眼,道:“我就不该问你。” 但她最终还是没把烟拿出来,只是看着窗外一根根闪过的路灯出神。 到了江都风华小区外面,季辞闭着眼睛,像是已经睡着了。叶希木看了一会儿她睡觉的样子,摇摇她的胳膊,把她叫醒。“季辞,到了。” 季辞懒洋洋地抬起眼皮,见窗外都是小区外的行道树,道:“怎么不开下地库?” 江都风华是江城建成最早的人车分流小区,车位都在小区地下,有专门的地库入口。 叶希木道:“上次不就是停外面吗?” 季辞像是努力回想了一番,却想不起什么,迷惑反问:“有车位为什么要停外面?” 叶希木心中出现了短暂的犹豫。他有一种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否奇怪的想法——开进江都风华的地下车库,就像是进入了季辞的隐私范围。他觉得这是一个重要的界限,一旦打破,他不知界限的另一方等待他的是什么。 但他很快又否定了自己的这种想法。他不是也进过季辞在龙尾老街的老屋吗?不但去过季婆婆居住的后院,也去过季辞居住的前院,为什么那时候没有这样的想法?他觉得又是自己想多了,而且季辞现在的状态,看起来都未必能独自回到自己的房间。 他于是调转车头,把车从入口开下了地库。 停好车,叶希木把季辞扶下来,锁好车后车钥匙递给季辞。季辞还能自己行走,但是她好像找不准自己的楼号。叶希木只好帮她找到电梯,把她一直送到家门口。 江都风华的楼和后来的商品房相比,不算很高,一栋只有十二层。电梯在八楼停了下来。出去之后一梯两户。 季辞从包里摸了半天,终于找到了钥匙,打开房门,按亮了玄关灯。叶希木松了一口气——她好歹没有记错房间号。 这一番折腾之后,季辞看上去终于清醒了一些。她没有立即进门,只是把包放在了玄关柜上。 她站在门口说:“谢谢你啊,叶希木。” 叶希木磨蹭了一下,说:“那我走了。” 季辞没说什么,只是目光幽深地看着他。楼道里的感应灯熄灭下来,只有屋内的玄关灯穿过半掩的房门,半明半暗地照在两个人身上。 叶希木不知道季辞还想说什么,他拿不准她的心思。今夜的季辞让他感到有一些陌生,但他还是想听她把话说完。 季辞忽然伸手指了指她自己的嘴角:“你的,这里,怎么受伤了?” 叶希木下意识摸了一下嘴角,说:“刚才被我爸爸拉出去的时候,不小心撞伤了。” 他自然不敢说实话,那只能说明父亲因为他和季辞接触的事情暴怒非常。他不想让季辞知晓。 “这样啊……”季辞柔声说,“疼不疼啊?” 莫名的,叶希木觉得被她看得有一些心虚,他别开目光,低下头看自己的足尖:“我爸对我们关系有一些误解。” “哦是嘛……”季辞说。 高高大大的男生背靠着门外的墙壁,一只手背过去垫在身后,低着头看着地面。季辞站在他面前,她本来个子就高挑,穿了一双小高跟,比没有认真站直的叶希木已经矮不了多少了。 她盯着叶希木看了一会儿,忽然伸出手去,托着他的下巴让他抬起头来:“那可怎么办呐,叶希木?你怎么跟你爸爸交差啊?” 叶希木脸上露出疑惑的神色。 季辞靠近他一点,眼睛里盛着无辜和天真,叶希木已经分不清楚她到底是醉了还是没醉,她好像比平时更清醒,却又和平时是完全不一样的两个人。 她用指尖戳了戳叶希木的心口,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说:“你——” 左手拇指平平前伸,右手手指并拢上翘,顺着左手拇指从指尖抚摸下来。她眼睛注视着叶希木:“喜欢——” 又用手指指着自己,道:“我。” 她仿佛把他当一个心聋心哑的人,又非常快地把这三个手语动作做了一遍。她的手十指尖尖,雪白纤长,做起这段手语来漂亮得让人挪不开眼。 她笑意倩倩,眼睛里却又好像没什么温度,道:“叶希木,是不是啊?” ——我跟她只是朋友关系。 ——我爸对我们关系有一些误解。 ——叶希木,你喜欢我,是不是啊?你怎么跟你爸爸交差啊。 叶希木迟钝了十几秒,才反应过来季辞的意思。他的身体遽然一个冷战,整个人绷紧直立了起来。 他下意识地闭了一下眼睛,又睁开。好像从一场梦里惊醒,又像是面前的一扇玻璃被击碎了。世界还是那个世界,但对他来说已经不一样。 心脏如鼓点一般剧烈跳动起来—— 好像从来没有这么清晰、这么完整地看见过她。 看见她深褐色的瞳孔,满是潮气的眼睛,看到她颧骨上的几粒小小雀斑,眉尾处一道很浅的月牙形疤痕,看到她饱满唇珠上晕开的不太均匀的口红颜色,粘在脸颊上的一根不服帖的发丝。 过去心中的季辞是完美无缺的,朦胧模糊的,现在却变得实实在在,处处能看到她的缺陷。 可这些缺陷却让她变得更动人——让他渴望去触碰,去弥补,甚至去侵略,去破坏——他身体里属于本能和兽性的那一部分被唤醒了。 叶希木的呼吸变得急促,手抬了抬,又收拢握拳。 谁在他方呼唤我 第57节 他衬衣衣领的领尖折了进去,季辞伸手给他捋平,指尖抚摸在衣料上,道:“叶希木,我有时候真羡慕你的坦坦荡荡,因为什么都不懂,因为被所有人好好保护着,所以坦坦荡荡。” 她抬头道:“你是不是忘记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了?我说过我最讨厌你们这些学习好的人。就好像往你们旁边一站,我就罪大恶极,你们是要修道成佛的释迦牟尼,我是引诱你们犯罪的罗刹女鬼——我真是受够了!” 她妩媚而又恶劣地笑一笑,“不过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既然大家都这么喜欢让我扮演这个角色,那我就演咯。” 叶希木僵硬地站着,季辞说的这些话,让他之前隐约感觉到的不对劲越来越明显,她应该……应该是—— 季辞缓缓靠近他两步,像是整个人贴在了他身上,却又保持着呼吸相拂的距离。 叶希木狼狈地想要后退,却已经顶住了身后的墙壁。他感到她的手落在了他的腰际,那里的肌群立即像触电一样簇簇紧绷。他的校服衬衣宽松,却被她的掌心压在了他的皮肤上,滚烫的温度从腰侧滑到背后深而硬的脊沟之上。 他不敢触碰她,却也无处可逃,他企图唤醒她的神智,却感觉她尖尖长长的指甲突然掐进了他的肌肤,刺痛让他微一皱眉。 季辞几乎是带着恨意说: “你要是聪明的话,以后就离我远点,别我一招呼,你就不管不顾地过来了。” 她放开他,退后两步到了门槛上,说:“不然我也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丑事’来。耽搁了你的前程,到时候又都是我的罪名。” 叶希木终于忍不住,叫一声:“季辞!” “就这样吧。”季辞像是耗尽了力气,扶着门,疲惫道,“我困了,你也回去吧。” 不待叶希木回答,她就推合了门,“砰”的一声,在楼道中回响。 黑洞洞的大门将两个人隔绝在两个世界,门锁上的声响,让楼道里的灯又明晃晃地亮了起来。 叶希木用力敲了两下门,叫她的名字,但门里没有再传来任何动静。 她到底还是听到了父亲跟他说的话——是啊,要是没有听到,她又怎么会出现在停车场。 还是自己疏忽了,叶希木懊恼地想,可是现在的季辞,又怎么听得进他的解释和道歉? 手按着紧闭的黑色大门,一种空洞匮乏的感觉袭上心头。 季辞说的话他听明白了,他终于理解了季辞看到迟万生带他去找她时,为什么会那么生气。 当时迟万生一边替他请求她帮助的时候,一边又是如何叮嘱他的? ——「别去找她,她就是个混世魔王,和她沾上,就没好事。」 父亲又是如何反复警告他的? ——「以后少跟这种不三不四的人说话。」 ——「她专门挑你们这种学习成绩好、又没什么感情经验的小孩下手!她在你们实验二中做的那些丑事以为我不晓得吗?」 只要有他在,她连存在都是罪名。 而对她来说,他的身份即为原罪。 -------------------- 第63章 水杉 客厅的时钟指针划过12点,发出轻巧的“咔哒”一声。 叶成林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望着亡妻的遗像发呆。遗像前的罐头瓶子里插着一把阿拉伯婆婆纳,蓝白色的小花还开得很好,显然是昨天新换的。 他拿起手机,正想给叶希木打电话,问他怎么还没有回家,忽然听到钥匙插进门锁转动的声响,叶希木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大把紫云英。 “怎么现在才回来?” “我夜跑去了。”叶希木一边换鞋一边说。 叶成林自然知道叶希木有夜跑的习惯,他把人送回家,然后跑步回来,花这么长时间,倒也合理。他稍稍松了口气。 叶希木把鞋提去洗手间准备清洗,紫云英放到临时的小水碗里,又回自己房间拿了干净的换洗衣服回来。经过客厅时,叶成林叫住了他:“吃饭的时候不是还干干净净的吗?” 叶希木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裤腿上满是草渍和泥渍。 他说:“跑了一段杂草蛮多的小路。” 叶成林感觉有一点不对劲。叶希木是个很爱干净的人,平时就算跟着他上山,也都很注意,不会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 可是看叶希木的表情,平平淡淡,毫无情绪起伏,又完全不像是发生过什么事情的模样。 就算和那姑娘发生点什么,也不至于搞得身上全都是草叶和泥巴。 叶成林道:“以后跑步在好路上跑,别跑乱七八糟的小路,对膝盖不好。” 叶希木点点头。 他拎着衣服,转身准备进洗手间,叶成林忽然又叫住了他:“你跟她到底什么关系?” 叶希木闻言,把手中的衣服搭在了身边的椅子上。 他转过身,面对着叶成林,词句清晰地说:“爸爸,是她让徐晓斌把你放出来的。” “放屁!”叶成林闻言暴怒,倏然而起,向叶希木走过来,“你晓不晓得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玩意儿!” 但凡在过去,哪怕是在父亲这次被拘之前,面对父亲这样气势夺人的压迫,叶希木多少都会有几分惧怕。 但这一次,不知为何,他已经毫无畏惧之感了。他明显感到自己已经发生了变化,他已经能独自去面对任何事情。 他很平静地陈述:“4月19号,她去找了徐晓斌,让徐晓斌撤诉。4月20号,我得到黄律师的通知。4月21号,你结束拘留。” “你怎么知道的!”叶成林依然怒气冲冲,他根本不相信,“用你自己的话说,你亲眼看到了?” 叶希木抬头看着叶成林的眼睛,道:“你被抓了之后,迟万生老师带我去找了她。本来想找季颖帮忙,但季颖已经去世了。” “瞎搞!瞎搞!”叶成林气道,“迟万生这个人也是想起一辙是一辙!” 但他知道,迟万生就是当年季辞的班主任,要说迟万生最清楚季辞是什么样的人,还要带叶希木去找季辞,一种饮鸩止渴的姿态,只能说叶希木当时因为他被带走的事情,受到的影响非常大。 叶成林看着叶希木,悔意再度浮上心头。 “季辞最开始没打算帮忙,她不认识徐晓斌。但是后来有一次,她在长江大桥上看到敖凤被徐瑶打——”叶希木停顿了一下,“你知道徐瑶吧?就是徐晓斌的女儿。” 叶成林点了下头,他调查了徐晓斌那么多事,自然知道徐瑶是徐晓斌和前妻生的女儿。但叶希木居然能说出这个名字,让他不得不越来越相信,他说的可能就是真话。 “徐瑶为什么要打敖凤?” “我不知道。”叶希木如实说。 叶成林皱了下眉,“然后呢?” “季辞上前阻止,徐瑶他们放走了敖凤,但是把季辞推下了桥。” “胡扯!叶希木!”叶成林斥道,“哪个人从长江大桥上掉下来还能活?” “你可以去派出所问。”叶希木说,“我在江边跑步,看到有人掉下来,我报的警。” 叶成林沉默。 “是4月17号的事。水里我拉了她一把,后来她决定帮我。”叶希木说,“事情就是这样。她跟敖凤也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敖凤喊她喊姐姐的。” “你怎么会开她的车?” “她丢过一次摩托车,就是她妈妈的那辆,我帮她找过,中间帮她开了一次车。”叶希木很坦然地说,“还有很多事情,徐晓斌想谋她家龙湾的地,她不同意。这些事情我以后给你细讲。” 叶成林长长叹了口气,回到沙发上坐下,双手下垂,有些消沉的样子。 “好。”他说,“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就好。” 叶希木看了父亲一会儿,伸手去拿椅子上的衣服,然而手按在衣服上,又抬起头来道:“爸爸,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叶成林没有抬头。 “以后可不可以不要那么冲动?”叶希木恳切但坚定地说,“我不想你被抓第二次。” 他本以为父亲听到这样的话会生气,没想到他竟颓唐地垂下头去,一瞬间像是苍老了许多。 他说:“希木,那棵树没有了。” 叶希木闻言,身体顿时冰冷起来,嘴唇张了张,“没有了?” 叶成林颓然道:“他们要砍那棵树,我才和他们打起来。” “但是最后还是被砍了。”他说,“真是……我连一棵树都保不住。” “对不起啊希木。”他抬起头,双手抹了一把脸,望向柜子上那张微笑着的遗像,目光里尽是压抑着的悲痛和歉意。 叶希木也看向那张照片。照片旁边有一个方形的小铁盒,是有一年父亲单位上发的装月饼的盒子。 父亲或许还不知道那个铁盒里装的是什么,但叶希木很清楚。 里面装着他十八岁生日蛋糕上的那棵巧克力饼干树,照着他的微信头像做的那一棵。 六年前母亲去世之后,她的骨灰被撒进了长江之中,这是她临死前的遗嘱。她不想被埋在黑暗的坟墓里,不想只拥有一块小墓碑,她想和长江的水在一起,这样他们父子二人每天从窗口看到长江,就能想起她。所以叶希木在母亲去世之后每天晚上去长江边上跑步,就好像每一次奔跑,都能和母亲在一起一样。 但并不是所有的骨灰都撒进了长江。那时候的叶希木请求父亲留下了一些骨殖。他把这些骨殖埋在了父亲当时林区驻扎点旁边的一棵水杉下面。这样父亲和他住在林区的时候,也能有母亲陪伴在身边。 只是半年之前,那个驻扎点被撤销,父亲换了新的驻扎点。叶希木本来想要是能把那棵水杉也移走就好了,可是水杉生长迅速,那棵水杉已经长到了二十多米高,巨大粗壮,迁移已经不可能,只能留在那里。 父亲在旧驻扎点住的最后一天,叶希木给那棵水杉拍下照片,用作头像。他本想隔一段时间回来探望它,但谁能想到,那一座山也还是被采石场的人给盯上了。 为什么他们连一棵树都保不住呢。 叶希木想。 为什么呢。 * 季辞被一阵激烈的敲门声吵醒。她看了看床边的时钟,发现才八点多。 谁这么早过来吵她? 动了动,宿醉的痛楚顿时贯穿整个头颅,她又倒了下去。 “季辞!季辞!” 是陈川的声音。季辞伸手摸床边的手机,摸了半天什么也没摸到,记忆慢慢回笼,才想起手机可能还在包里,昨晚上回来,就没拿出来过。 她只能挣扎着起来开门。 陈川看到她的时候松了一大口气,“再不开门我就要报警了。”他说,“从昨天晚上起就联系不上你。” 季辞双手按着头:“喝多了。”她从放在玄关的包里拿出手机,发现已经没电关机了。 “刚刚被我吵醒的?”陈川自己进门换鞋,小时候就经常来,对季辞的这个房子熟悉得像在自己家一样。 谁在他方呼唤我 第58节 季辞点了点头,转身进了旁边的浴室,“我先洗个澡。”她掩上门说。 昨晚上回来,只撑到卸了个妆就爬上床躺下了,没洗澡,穿的还是昨晚上的衣服,浑身上下难受得要命。虽然说和陈川很熟悉,以前彼此之间多狼狈的样子都见过,但现在她还是不太想让他看到自己蓬头垢面不修边幅的样子。 仔仔细细冲了个澡,把头洗了,她才觉得整个人清爽舒服了起来。 然而去柜子里拿浴袍,才发晾晒在阳台还没收回来。 她只能隔着门叫陈川:“帮我拿套衣服过来。” 陈川本来站在客厅的落地窗前看长江,闻言应道:“好。” 季辞没告诉他要拿什么衣服,但这对他不是问题,他很清楚衣柜里她的各种衣物放在哪里。 然而拉开衣柜,里面赫然挂着一套实验二中的高一校服,青春活力的红色,红得刺眼。 陈川怔了一下。季辞不喜欢实二的校服,尤其是从实二退学之后,实二对她来说都成为一种耻辱,她当时激愤之下,把三年的校服全都剪成了碎片。 这一套校服又是从哪里来的? 陈川觉得这套校服偏大偏长,不是季辞的号。他拿下来,看了下后领下的尺码标签,赫然一个“xl”。 高一就是xl的号,只怕不是个女生的衣服吧? “还没拿好吗?”季辞在外面催促,吹风机的声音嗡嗡的,她正在吹头发。 陈川把校服放回去,给季辞拿了内衣,又选了一套日常的衣服出来,关上了衣柜的门。 -------------------- 第64章 移植 “你把锁给换了?” 听到陈川的问话,季辞嘴里咬着个包子,茫然地抬起头来。在她梳洗期间,陈川说下去买份早餐,两个人一起过早,她就把门卡和钥匙给了他。 她迟钝地反应了一下,意识到陈川说的是这个房子的门锁。 “之前你在老屋办白事的时候,我不是帮你过来拿过一次东西吗?那时候还是旧锁。”陈川吃着包子说道。 季辞点了下头,“前几天刚换的。” 准确地说,是她想起来徐晓斌来过这里之后想到要换,在见过徐晓斌之后找的锁匠。 徐晓斌来过这个房子的事情,让她感到不安。 “换一下也好。”陈川说。 两个人沉默地吃了一阵子。季辞问:“上次的事情,徐晓斌后来有找你麻烦吗?” 陈川摇头,道:“接柯如意的老爹吃了顿饭,这事就算过去了。”他抬头道,“徐瑶后来没给你找事吧?” 季辞笑了下,“没。”她低头吃豆腐脑。 陈川道:“那就好。她们马上要走了,走了就消停了。” “你跟柯如意也不发展了?”季辞问。 “发展个屁。”陈川道,“本来就不是一路人。柯如意的爸给她在浙江那边给她找了个富二代,让她回去相亲去了。” 季辞嗯了一声。“你们不合适。”她说,“徐瑶也要走?” “说是后天回上海。她逃学,徐晓斌赶她回去上课。” “她以前来过江城吗?”季辞舀了一勺豆腐脑,看着里面正在融化的糖粒。 “听柯如意她爸说徐瑶有蛮严重的心脏病,坐不了飞机,所以之前没来过。”陈川道,“峡江市不是年初刚通的高铁嘛,她就过来了。” 原来是这样,竟然还是通高铁的关系。季辞咬了一下塑料勺子,道:“还好你那天没把她怎么样,不然你脱不了乎。” 陈川叹道:“是的。你妈妈跟他的那个小孩不在了你知道吗?说是脑瘫导致的并发症没的,就前段时间。” 季辞又咬了一下塑料勺子,一次性的勺子边缘被她咬得有一点变形。“也是柯如意她爸讲的吗?” 陈川点头:“是啊。”季辞没表现出太大的惊讶,他觉得很正常,毕竟季辞对那个小孩没有任何感情,甚至可能还很排斥。 “刚没了一个小孩,要是徐瑶还有个三长两短,徐晓斌还不弄死我啊?”陈川说,甚至有些心有余悸。 “走了好。”季辞说。 两个人吃完了早餐,收拾垃圾,季辞才想起来问陈川怎么突然来找她。 “没什么事。”陈川说,“昨晚上听朋友说你在长江情活鱼馆儿跟娘子军吃饭,就想着问问你需不需要我送你回家。发了几条信息都没回,今天早上电话也打不通,蛮担心的就过来了。” 季辞惭愧道:“喝酒误事。” 陈川又问她今天什么安排,季辞才想起来今天得回老屋。“今天要给老屋装监控。” “怎么突然想到装监控?”陈川惊讶。 装监控这个事情,也是她从徐晓斌那里回来之后决定的。虽然她不认同叶希木说的徐晓斌在用那张照片试探她,但至少有一点她和叶希木想法一样——徐晓斌不会轻易放过她的。 只要她和家婆不同意出让龙湾的土地,徐晓斌就不会罢休。 “那么大个房子,装一个安心点儿。”季辞含糊地解释。 看季辞宿醉的劲儿还没完全过去,反应比平时慢半拍,陈川自告奋勇开车送她回去。 两个人电梯下到地库,季辞去丢垃圾,陈川拿着车钥匙去开车。 陈川坐上去之后,忽然感觉有什么不对劲。 他是个老司机,喜欢车而且精于驾驶。坐上驾驶座,因为知道是季辞的车,所以他下意识地想去调整座位和后视镜。 然而他发现根本不需要调整。 他甚至以为自己的感觉出了差池,季辞上车的时候,就看到陈川在座椅上蹭,变化了好几个姿势,似乎在尝试怎么坐着舒服。 “你干嘛呢?”季辞问。 陈川问:“昨晚上送你回来的是哪个啊?” 季辞愣了一下,意识到昨晚上叶希木下车下得匆忙,没有给她把座椅调回来。 叶希木是个特别细心体贴的人,他第一次开她车的时候她就发现了。 他在调自己的位置之前,先让车记住了她的驾驶习惯,在他帮她把车开回来之后,又帮她调整了回来。所以她后面开的时候,根本没觉得有什么不一样,后来注意到他设置了两个主驾驶记忆,才想到这一层。 季辞说:“一个朋友。” 陈川说:“男的?个子很高?” 季辞:“嗯啊。” “新的男朋友?” 季辞说:“怎么是个男的你就要往男女关系上扯?就是普通朋友。” “你衣柜里那件校服不会就是他的吧?” 季辞愣了半天,突然想起还有这么一出。之前从叶希木那里穿回来的校服还挂在衣柜里,她让陈川拿衣服的时候已经彻头彻尾地给忘了。 季辞这么一愣,就让陈川看出端倪来了。他把车发动,开出地库,道:“你不是吧?搞上一个高中生?” “别用‘搞’这个字行不行?”季辞不满地说,“好难听。人家就是捎带手帮个忙。” “帮忙还把人家校服留家里啊?”陈川酸不溜秋,嘴上就毫不留情,“帮忙还让人家把车开到地库啊?是不是还让人家送你上楼了啊?” “哎陈川,这个车你不想开可以不开。”季辞说,“我看我开回老屋去一点问题都没有!都过一夜了总不能还是酒驾吧!”她叫道,“停车!你下去!” 陈川却还稳稳地掌着方向盘,“恼羞成怒了是吧?被我说中了是吧?扎心了是吧?”陈川说,就像过去每一次他们两个拌嘴一样,对方哪里有疤就往哪里捅刀子,“我告诉你季辞,你随便找个小男生玩儿都行,别碰高中生啊,太不道德了。” 季辞烦躁道:“你以为我不晓得吗?” “那你闹他做么事呢?”陈川说,“说得不好听点,你是有前科的人。” “啊我真的受不了了!”季辞举起双手,暴躁地说,她想反驳说自己没闹人家,却忽然灵光乍现地回想起昨晚的事情,登时闭上了嘴。 当年在李霄阳的事情上,她从来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 可是这一次,为什么呢?她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不该做的事情。因为愤恨,因为酒醉,因为冲动。她紧紧揪着自己的头发,揪得自己头发发疼,宿醉的头痛仿佛又剧烈起来。 * 叶希木把自行车停在山下,拎着一把铲子进了山。 这座山他已经爬过许多次,大路小路早已了然于心,猿猴一样轻盈矫健地直奔那个已经废弃的驻扎点而去。 江城沿江的山大多是江白砂的里子,这座山在陆地更深处,有很好的花岗岩裸露,也难怪会被采石场的人看中。沿途过去,通向采石场的道路两侧大量树木被砍伐。正在开拓的采石场周围更是被剃成了光秃秃一片,昔日生机勃勃茂密葱茏的林场不复存在。 和父亲一样,叶希木对这些陪伴他长大的山林有着深厚的感情,看着这些在这片土地上生长了数十年乃至上百年的山精木灵一月之间残败至此,他甚至有一种窒息般的痛楚。 很快找到了那棵水杉,幸好还没有完全被挖开,留有根部的残桩。他跪下来,对着水杉残桩磕了三个头,然后用铲子开始挖掘。时间已经过去六年,母亲仅余的那些细小的骨殖早已化为尘土,滋养了这株水杉。他知道这株水杉还没有死,因为树桩周围已经顽强地生长出了几根细小的新枝。 水杉是一种移栽成活率很低的树种,但与其被留在这里,让冰冷的机器碾碎成木渣,他宁可把这棵树的根移植到其他安全的地方,寻求那一线渺茫的生机。就算活不了,这棵寄寓了母亲精魂的树木,也能与万物同化,滋养世间生命。 这天是星期天,是实验二中高三年级不放周末的小周,但学生们不用上晚自习,下午上完三节课之后就放学,有小半天的喘息时间。 叶希木放学后立即骑着车奔了过来。不算太远,现在五点四十左右,天还没黑。但天气预报说今夜有雨,他最好能在下雨之前就把树根挖出来,然后赶到父亲他们的新驻扎点去种植。他盘算了一下,时间很紧张,他得尽快挖。 他把校服外套脱了放在一边,把衬衣的袖子撸起来开干。他很快意识到自己低估了这棵水杉根系的庞大,他自行车能够承载的大小有限,他需要用铲子和随身带的枝剪斩断粗大的侧根,控制包裹根系的土球直径在一米左右。这项工程会消耗他大量时间。 他埋头挖土,小心翼翼地让根系的断口尽可能光滑,并且抹上专门的药物促进伤口愈合和生发新根。幸好现在还是四月底,气候温和湿润,是最适合水杉移植的季节,再晚上一个月,江城进入炎热的夏季,伤根就更不可能活了。 挖了二十来分钟,他已经浑身湿透。忽然听到几声呼喝,他抬头一看,吃了一大惊—— 文骁、翟放放、孔子牛三个人扛了三根锄头,得意洋洋地冲他嘚瑟,孟小眉则抱了一大个折叠起来的塑料膜站在他们旁边冲他挥手。 孔子牛说:“希木,知不知道什么叫‘磨刀不误砍柴工’啊?” 翟放放说:“瞅瞅你这小铲子,顶个嘚儿用。” 文骁说:“出租锄头!一分钟一块钱!” 叶希木大喜,“你们怎么还是来了啊?哪里找的锄头啊?” 昨天一起吃饭的时候,他就给他们几个讲了他的计划,他们几个当即就说要来帮忙。不过叶希木觉得自己一个人能搞定,就没有同意。没想到他们还是来了。 孟小眉说:“我们找了个大佬帮忙!她那儿什么都有!嗐,我们现在算是明白‘生产工具’有多重要了!” 叶希木往周围看了看,也没看到他们说的“大佬”在哪里,不由得问:“什么大佬?” 孟小眉道:“大佬懒得走路,在山下等我们。你下山就知道啦。” 谁在他方呼唤我 第59节 有了锄头,生产力果然成倍提升。几个人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 因为有了车,可以保留的土球可以更大一些。叶希木先用锄头大力挖出需保留的土球周围的深沟,大根用铲子切断。翟放放和孔子牛进行精细化操作,把包裹着根系的土球刨出来。文骁和孟小眉负责上药。 虽然五个人里面只有叶希木有树木移植和干体力活儿的经验,但凭着年轻力壮,几个人三下五除二,只用了十来分钟就把整个大树根刨了出来,包裹上塑料膜,用绳子绑扎收紧。 看着一个圆滚滚的直径大约有一米五的大土球,文骁万分欣慰地说:“干体力活儿好开心啊,比上学快活多了。” 翟放放拍拍身上的土,说:“我也是。”他忧虑地说,“不会最适合我的工作还是回家种田吧?但我们家已经没有土地了。” 孔子牛说:“我爷爷家还有几十亩,包给你们,你们给我和眉眉打工。” 孟小眉说:“文骁给我打洗脚水,翟二放给我捏脚背。” 文骁白眼:“两口子——” 翟放放:“发神经!” 文骁:“我们坐飞机!” 翟放放:“他们坐撮箕!” 叶希木说:“那我呢?” 他们几个异口同声说:“你给我们做作业撒!” -------------------- 第65章 避雨 季辞站在不远处一个山岗上,看着五个少年在下面挖树根。这个废弃的森林公安驻扎点修建在山间峡谷靠近水源的地方,温暖湿润,很适合水杉生长。 她是昨天晚上收到文骁请求帮忙的消息的。 那时候她刚画完给李佳苗的漫画,最终的定稿通过电子邮件发了出去。 准备休息一下的时候,看到了手机微信弹出的文骁的消息:「美丽的学姐,你家有锄头吗?」 上次在炒菜馆吃过饭后,叶希木和李佳苗的这些朋友就都加上了她的微信。虽然还没有在微信上聊过天,但几个小孩都很积极地给她的朋友圈点赞,不吝真诚的评论赞美,让她没办法不对他们印象深刻。 她回复:「有啊」 文骁欣喜:「看你发老屋的照片,我就知道肯定有!我们可以找你借一下吗?」 季辞说可以,问他们做什么,文骁就给她讲了叶希木打算移树的事情。 季辞看着叶希木的微信头像,忽然明白了当初送给他这棵树木造型的蛋糕,他为什么会那么惊喜。 文骁吞吞吐吐地请她帮忙,说:「希木不想跟他爸爸说,我们也找不到大人能帮忙。想来想去,只能找你……」 季辞不想帮这个忙,借农具可以,但她并不想见到叶希木。 季辞问:「你来找我,叶希木知道吗?」 文骁说:「他不知道哇!他都不要我们帮忙,但我们怕他一个人搞不定」 他又发了一段语音过来:「他明天一早还要去市里体检,今天晚上天气预报说会下雨,万一他一个人弄不完,又淋感冒了呢!」 季辞怔了一下,打字:「怎么又去体检?」突然意识到不对,他们还不知道她知道,于是又删了重新打:「体什么检?高三体检不是早就结束了吗?」 文骁回答:「他体检的时候生病了,有几个指标不对。老师建议他最好还是再去补检一下」 季辞心中又发生了一些变化。 回想起那个晚上,倘若叶希木不下水救他,也不因为担心她坠江后有后遗症而照顾她一整晚,他也不至于生病,不至于要再去体检一次。 这次体检,最好不要再出问题了吧。 她犹豫了一下,说:「好。你们需要什么工具,来我这边拿」 文骁兴高采烈。 季辞说:「你们对叶希木很好」 文骁:「应该的啦,叶希木平时帮我们更多。而且说实话,我们几个成绩本来很一般的,如果不是他一直拖着我们学,我们现在连尖子班都考不进来」 他又心虚地加了一句:「主要是我,还有放放……」 于是今天傍晚,她从江都风华开车去实验二中,接到了文骁、翟放放、孔子牛和孟小眉四个人,把他们带去了龙湾老屋。 家婆正好在家,听说他们要移树,带他们去农具屋,亲自帮他们挑了合适使用的锄头,还有用来包树根的塑料膜和捆扎绳。 几个在城里出生长大的高中生,在农具屋里看到了很多从来没见过的老式农具,纷纷咋舌。他们几个都嘴甜,跟着季辞叫家婆,左一声谢谢家婆家婆最好,右一声家婆好厉害啊怎么什么都有什么都会,听得家婆乐开了花。 叶希木昨天告诉过文骁他们那座山的地址,季辞开车把他们送了过去。在山脚下看到了叶希木的自行车,季辞把车停在了那里。 她告诉他们自己不想多走路,让他们自己进山帮助叶希木。但她在山下徘徊了一阵,却又觉得无聊,还是走进去,看他们几个人挖树根。 叶希木一看就是干过体力活的,拿锄头的姿势很正,锄地势大力沉。有了四个朋友的帮忙,这个活儿干起来快多了,没多久一个硕大的土球就从地面挖了出来。 文骁和孟小眉扛了锄头和铲子,叶希木、孔子牛和翟放放一起抬着树根出山。 季辞回到车上等着他们,叶希木看到她的车的时候,还是露出了十分意外的表情。但文骁他们的闹腾很快消解了叶希木的惊诧,他走过来说:“谢谢学姐,给你添麻烦了。” 这一次他表现得很客气,没有了上一次在炒饭店的闪避和不自然。就好像他和文骁他们一样,和季辞只有几面之缘。 季辞觉得她好像看不明白叶希木心里是怎么想的了。 孔子牛说:“希木,要是学姐不开车过来,你难道打算用自行车驮走?” 叶希木点点头:“但是会很麻烦,重心调整不好,就很容易翻车。”他看着季辞,又说了一句:“谢谢学姐帮忙。” 季辞点了下头。 叶希木和孔子牛合力把树根抬进车的后备箱,箱盖闭合不了,只能张开着。虽然有塑料膜包裹,还是掉下来不少泥土。 叶希木对季辞说:“不好意思学姐,回去后我帮你洗车。” 锄头和铲子也都放了进去,季辞说:“你们时间宝贵,先欠着吧。” 叶希木就没再说什么。 当初买这个车的时候,黎大蟒还送了她一个简易的后拖式自行车架,季辞一直放在后备箱里没拿出来,没想到这时候竟用上了。几十块钱的东西,质量很一般,不是很结实,但短途运输一下叶希木那辆老式自行车还是足够了。会遮挡车牌,但乡道里也不会有交警来查。 叶希木把自行车固定在车架上之后,六个人就要奔赴下一座山,赶在晚上落雨之前把树根重新种下去。 季辞上了主驾驶位,叶希木拉了一下孔子牛,“咱们四个后排挤挤,眉姐坐前面吧。” 好在glk的空间够大,叶希木和孔子牛两个人人高马大,各坐一边,翟放放个子高但清瘦一些,文骁则偏瘦小,四个人亲密无间,密不透风地坐了下来。孟小眉坐在前面,叽叽咕咕地跟季辞聊天。 叶希木提前规划好了移栽树木的地方,就在森林公安新驻扎点所在的那座山体里。这座山是川金丝猴的活动范围,已经被纳入自然保护区的范围之内,不可能再被开采挖掘。 栽植的位置在峡谷溪流边上,水分充足。叶希木很快挖出了一个大小适宜的栽植穴,把事先准备好的有机肥撒到底部,孔子牛和翟放放抬着水杉土球放进去,叶希木细心地捋顺根系,让树桩周围新生的枝叶舒展开来,文骁和孟小眉把周围的土壤填回去,把土球埋好。季辞站在一边问:“天气预报说是大到暴雨,会不会冲坏?” 叶希木仰头看了看天,这个时间天还没有全黑,但天上的乌云已经压了过来。他飞快地用锄头在树桩基部培了更厚一层土,用力夯结实。“剩下的就看造化了。”他轻声说,“周围植被很丰富,应该还好。” 季辞开着车把所有人带回龙湾老屋,在路上瓢泼一般的大雨就下了起来。天色乌黑,大颗雨水砸在车窗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乡间公路没有路灯,全靠车灯在哗啦啦的雨水中照明。 叶希木在后面指路,道路有什么弯道,上山下坡他都都清楚,季辞车开得很稳,六个人偎依在这样一片空间里,仿佛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稳稳航行的小船。几人在数年繁忙的学习之中,鲜少有这样的新鲜刺激的经历,竟然都有一些隐隐的兴奋。 孔子牛说:“希木,今天要不是咱们,你肯定淋到雨了。” 文骁替孔子牛说出暗示的后半段:“你是不是应该报答一下我们呢?” 叶希木笑道:“好啊,我请你们吃饭。” 翟放放娇生惯养:“不要,馆子都吃腻了。” 孟小眉道:“我们想吃你做的饭。” 叶希木说:“没问题啊,我爸今晚加班,不在家,可以去我家做饭。就是买菜什么的还要一些时间,吃上估计得九点之后了。” 季辞问:“叶希木会做饭?” 文骁几人骄傲地炫耀自己的朋友:“他做饭好吃!” 季辞说:“去老屋做吧,菜和肉都是现成的。” 文骁孟小眉他们都举手欢呼:“谢谢学姐!学姐万岁!” 叶希木看着座位前面的季辞,她乌黑的长发有几缕从座椅旁边漏出来,发丝柔软。 * 车很快开回老屋,季辞要下来开门,叶希木找她要了钥匙,下车去打开后院新开的让车进去的大门。 车停进院子,大家飞快冲到屋檐下。季辞拿了置物箱里的雨伞下车,看到叶希木正在卸自行车和车架,她走过去,撑伞给他遮了一点雨,在雨水中,看到了他很亮的眸子。叶希木把自行车拆下来放到屋檐下,孔子牛接过去帮他停好。叶希木又冒着雨把三把锄头从后备箱抱了出来。 家婆听到声音迎了出来,问他们吃过饭没有,要去厨房给他们做饭。大家伙儿一同制止了她,让她坐着休息就好。家婆就说厨房有水果,让他们先去吃点儿。 少年们涌去厨房,叶希木被扑过来的热情小狗抱住了腿。他把已经长得膘肥体壮的小狗举起来,和它抵了抵额头,“金背!”他叫小狗的名字,小狗嗷呜两声,伸出舌头来舔他的脸。 季辞站在叶希木身后:“你先去洗个澡。” 叶希木把小狗放下来,转身疑问:“不用吧?”他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刚才下车开门、拆车取锄头,的确淋到了雨,看上去湿漉漉的。“这个衣料干的很快。”他说。 季辞道:“去洗一下。你刚才挖土不也出汗了吗?回汗容易感冒。”说着指指前院,“淋浴间你知道吧?旁边有洗衣机烘干机,你用快洗快烘功能,半个小时就好了。” 叶希木低了下头,道:“他们是不是跟你说我明天要体检复查的事情了?” 季辞没有回答,转身问家婆:“家婆,你有没有宽松点的衣服临时给叶希木穿一小会儿?” -------------------- 第66章 凭证 等叶希木洗澡期间,季辞带着几个少年把正在整修中的老屋参观了一遍。少年们之前都还没有见过这种清末时期的旧式民居,都觉得很新鲜。 最后来到季辞的工作室,少年们看到她的画架,还有整修房屋和写毕业论文用的各种设计图,也都觉得很有意思,忍不住问这问那。 母亲公司的几大箱会计凭证,已经被季辞搬运了过来,放在工作室的一角里。 季辞问翟放放:“放放,你家里是开会计师事务所的是吗?” 翟放放点头。 “那你会看凭证吗?”季辞拿起一本厚实的会计凭证问他。 翟放放挠挠头,“会一点点……太复杂的不行,什么金融工具啊长投啊什么的完全不懂。” 谁在他方呼唤我 第60节 文骁替他介绍:“他爸爸想让他读经管,将来继承家业!” 翟放放:“无聊死了。” 季辞说:“不复杂。”她指指那几箱满满当当的黄色牛皮纸封面的凭证,“这是我妈公司的。如果我想找她出差坐什么飞机,住什么酒店,能找到吗?怎么找最快?” 翟放放眼睛一亮:“这题我会!会计账上筛选管理费用-差旅费-住宿费,去找相应的原始凭证,应该就能找到机票和酒店发票!”他拿起季辞那沓凭证,随便翻了几页,找到一个背后贴有发票的,展开来指给季辞看,“就这样。” 翟放放举例的是一张餐厅的发票,季辞仔细看了看发票的式样,以及上面餐厅的名字,点点头:“明白了。” 翟放放又挠挠头,自言自语道:“好像学这个也很实用?” 几个人没聊多久,叶希木就洗完澡出来了。本来大家还想看看他穿家婆衣服的热闹,没想到他进去二十分钟,出来时身上衣服已经干了。一问才知道他一开始就把身上衣服手洗了放进烘干机,等洗完澡出来,烘干机就烘完了。 文骁几个纷纷吐槽叶希木有偶像包袱,宁可自己手洗都不愿意让他们看一眼他的变装风采,叶希木笑着让他们滚蛋。 一群年轻人去到厨房集合,叶希木看了看冰箱里储备的食材,说六个人就做六个菜吧,荤素搭配。为了让大家在最短的时间里吃上饭,每个人都帮忙备一点菜。于是孟小眉淘米,翟放放洗菜,文骁切菜,孔子牛有烧柴火灶的经验,去给柴火灶生火。 水缸里还有一条家婆昨天从村民手里买回来的草鱼,活蹦乱跳的。 季辞对叶希木说:“把这个也做了吧,会做吗?” 叶希木双手在背后系着围裙,问:“可以吗?” 季辞道:“你会做就行,我明天再给家婆买一条。” 叶希木点点头:“那就做红烧。” 文骁一边笨拙地给姜削皮,一边好奇地问季辞:“学姐会做饭吗?” 季辞抱着胳膊,睁眼说瞎话:“我不会啊,都是家婆做给我吃。” 文骁:“哦哦!那学姐在国外怎么生活的啊?” 季辞说:“西班牙的菜还能凑合,如果在德国我可能就饿死了。” 叶希木做菜很熟练,红烧草鱼这道大菜做起来一气呵成,还用了青红椒、肉沫、咸菜丝调味,做出来完完整整金黄焦香的一整条,汤汁浓稠鲜美,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此外还做了肉汁萝卜锅、豌豆炖排骨、青椒肉丝、清炒白菜和莴笋炒蛋。翟放放看到家婆菜篮里有新鲜的折耳根,说好久没吃了想吃,他又调了碗料汁,让翟放放洗干净切好后自己凉拌。 季辞全程看下来,觉得他最厉害的还是脑子好用,高压锅压的豌豆排骨、柴火灶烧的肉汁萝卜、液化气灶做的红烧草鱼和其他炒菜,他能同时进行,每道工序需要多少时间,脑子里都有数,几样菜穿插得刚刚好,既不会火候不对手忙脚乱,也不会没事做干等。 所以全部菜肴准备停当,大家伙开始往桌上端的时候,也就八点四十左右。 季辞从冰箱里拿可乐和橙汁,忽然听到叶希木叫了她一声:“能帮我解一下绳子吗?” 他侧身给她看了一下背后围裙的绳结,已经拉死掉了。 季辞看了一下旁边,孟小眉和翟放放端着菜欢天喜地地经过,根本没注意他们。 季辞盯着叶希木,目光警告他别玩花样。然而叶希木回盯她的目光毫不心虚,就仿佛她不帮忙,就是她心虚一样。 但这种小把戏,对季辞来说还是不够用,她不为所动。 “咋啦咋啦!”文骁跑过来,叶希木瞪了他一眼,他没看到,看到叶希木手按着的围裙绳子,嚷嚷道:“打死结了啊?我来我来!” 季辞这晚上第一次笑出了声。 文骁大惑不解:“学姐你笑什么啊?” 季辞拍拍文骁:“笑你,很可爱。” 文骁有点不好意思了。 叶希木把绳子拉了拉,文骁叫道:“你别动!——哎呀!更死了!好不容易解开一点!” 叶希木道:“不行就去添饭。” 文骁又尝试了两下,绳子太小,手指太粗,他举手投降:“我不行,还是麻烦学姐来吧。”他向季辞投去求助的眼神,然后拿着饭勺跑开。 季辞道:“我也不行,我给你剪了吧。” 叶希木把围裙整个像脱套头衫一样脱了下来。 他要自己去解,却被季辞拦住。“去吃饭吧。”她说。 叶希木看见她拿着围裙,手指捏着绳结揉了揉,用指甲轻轻挑了一下,死结就开了。 * 六个人,围着小圆桌坐了一桌。家婆之前已经吃过,九点钟就要睡觉,所以没有过来。 桌上点着酒精炉,肉汁萝卜锅沸腾出大大的气泡,香得小狗金背焦急地在桌子底下窜来窜去。饿极了的少年们先每个人来上几大口解馋,季辞也每样菜都尝了尝。 孔子牛道:“学姐!咱们学霸的手艺怎么样!好不好吃!” 季辞说:“好吃。” 她看到叶希木眼睛里浮现出淡淡的失落。 她笑笑,说:“和我家婆做的不相上下,各有风味。” 叶希木眼睛里绽放出一个大大的光亮,脸上还是很平静的,嘴角却忍不住翘起一点。 孟小眉说:“哇,这是最高赞誉了吧!为我们大师傅叶希木干杯!” 大家都站起来,举杯相撞,玻璃杯撞出清脆的声响。 季辞说:“祝大家金榜题名,前程似锦!” 孔子牛说:“祝我们得偿所愿!” 翟放放说:“马到成功!” 叶希木说:“乘风破浪!” 孟小眉说:“圆梦今夏!” 文骁说:“你们都说完了我说什么啊!祝大家都考上想上的大学!” 大家开开心心地把杯子里的饮料一饮而尽,文骁感慨道:“天哪,好像过年啊!” 孟小眉道:“是啊是啊!要是以后大家也能这样聚在一起就好了!” 觥筹交错,欢声笑语,季辞问:“你们都打算考什么学校?” 大家相互看了一眼,季辞说:“不想说可以不说啊,有的成绩好的都忌讳这些,怕说出来就不灵了。” 孟小眉说:“当然不啊!梦想就要说出来,让全世界都听到,相信它,它才可能实现。”她说,“我先来,我想考的大家都知道,中国人民公安大学。” 孔子牛说:“我比眉眉少‘公安’两个字。” “真是妇唱夫随!中国好男友!”翟放放说,“之前不是不打算考人大吗?” 孔子牛不好意思地说:“这不是二模成绩进步了嘛。” 翟放放说:“我爸妈想让我考外经贸,要不就去省会读s大。”他叹气,“这两个目标我都还得够一够。” “那你自己想读啥?”孔子牛问。 翟放放吭哧半天,说:“我想学配音……”但他很快就否定自己,“算了还是业余玩一玩吧,我爸妈知道得打断我的狗腿。而且我怕不好找工作。” 文骁说:“我的愿望就很简单啦,去省会读师范大学,将来当老师,嘿嘿。” 孟小眉说:“你上次还说想学土木。” 文骁连连摆手:“不行不行,了解了一下,要说这行,还是你家老牛适合去干。而且——”他说,“读师范不要钱呢!” 翟放放道:“就你这水平还当老师,你去当幼师还差不多!” 文骁叉腰:“咱俩不是半斤八两吗!二模我比你还高一分呢!” “好啦你俩不要吵了!”孔子牛说,“咱们跳过希木,他没我们选择多——学姐,你毕业打算干嘛?” “我啊——”季辞道,她看了一眼叶希木,“如果家婆身体还好,我就在国外找工作。如果家婆身体不好,我就回来照顾她,以后再出去找工作。” 她看到叶希木垂下了眼睛。 * 高三生喘息的时间都是短暂的。他们风卷残云一般地把所有饭菜都吃得干干净净——季辞从来没见过这么干净的盘子——依然觉得意犹未尽。 “下一次吃叶希木做的饭可能都得是高考后了。”他们在收拾餐桌的时候感慨。到一起洗完锅碗瓢盆,也才九点半,距离他们放学就过去了四个半小时,不可谓效率不高。 季辞其实不习惯他们这个打仗一般争分夺秒的风格,但这才是真正的实二火箭班吧,她当年只是个冒牌货,没有体会过高考前备战的感觉。 雨已经停了,外面空中悬一轮明月,清辉遍洒大地。大地上的一切残留着粼粼水泽,清明透亮。 大家一起站在院子外面看月看山看水,被这样磅礴的美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季辞开车把五个少年一一送回家。按照路线叶希木是第一个下车的,几个人都下来帮他拆自行车车架。男生们相互拍拍肩:“明儿见!”他们说。孟小眉道:“体检顺利哦!” 叶希木看向季辞,期待一个道别,又或许是下次见面的许诺。然而季辞只是伸开五指,向他摇了摇,说:“bye~” 季辞送的最后一个人是孟小眉。车停在孟小眉的小区外,季辞下车送孟小眉。 孟小眉个子也挺高的,只比季辞矮一个额头。她长得很英气,性格也飒爽,眉宇间有一点狡黠。 她和季辞一起走了两步,快到小区门口的时候,她突然站定,很鬼马地向季辞敬了个礼,“谢谢学姐今天的招待!”她说,嘿嘿一笑,“祝你和叶希木百年好合!” “什么玩……”季辞一头雾水,孟小眉却一溜烟儿地跑了,亏她还背着那么重一个书包。 * 季辞独自开车回到家,家婆已经睡熟了,小狗金背今晚吃了个饱,出来迎接她后又挺着圆滚滚的肚子去睡觉了。 孟小眉的话让她在路上回忆了一遍今晚所发生的一切,她确信文骁、翟放放和孔子牛几个大直男没看出个所以然来,但孟小眉是不一样的女孩子,而且还是要考警校的女孩儿,观察力强是理所当然的。 但孟小眉看出来也不会有什么影响,她已经打定主意,至少高考之前不再和叶希木见面。 而且现在,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她去洗了个澡之后,直奔工作室,把那几箱会计凭证都按照顺序摆放在了长桌之上。 按照翟放放说的,她在财务赵姐发给她的会计大账上,筛选出了对应含有差旅费的凭证,然后一一去找里面的机酒和打车发票。 她花了差不多一个多小时来翻找这些发票。最后的结果既符合她的预期,又让她感到意外。 母亲在全国各地出差,但在乱序的航线之中,有一条规律的往返上海的行程。就像田舒婷所说的那样,她从2009年开始,四年时间,每个月都稳定至少去一趟上海。而从今年一月份开始,这个频率增至一周一次。 2009年之前,她去上海住的酒店每次都不一样,但2009年之后,她只住同一个酒店。 她想了一下,去携程上搜索这家酒店。这家酒店在上海已经有了很多年头,只是四星级,和母亲去其他地方常住的五星级酒店相比,环境和设施要逊色不少。 母亲这么挑剔的人,为什么长年累月地住在这个酒店里面? 携程上这家酒店的评论有一千多条,季辞一条条地翻阅,最终一条三年前的评论引起了她的注意: 「酒店旁边是上海儿童医院,步行五分钟就是春田希望之家,很出名的一家儿童康复机构。电梯里经常能看到特殊儿童。」 谁在他方呼唤我 第61节 -------------------- 第67章 兄弟 公交车摇摇晃晃。 叶希木抓着头顶横杆上垂下的把手,手里捏着手机。早上的补检很顺利,因为只需要补充检查血常规之类的一些项目,所以他很快就结束出来了。现在正在去往峡江市客运站的路上。 手机上收到了黄律师小孩的微信消息。上周末和黄律师吃过饭之后,黄律师回去就让他上初三的小孩加上了自己的微信。小孩今天发消息过来,说他将来也想读理科,咨询他怎样才能在本省竞争极其激烈的理科考生中脱颖而出。 虽然已经被老师要求分享过很多次学习经验,叶希木面对这种问题依然一筹莫展。 因为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是那种真正的理科学霸——或者在他心目中,应该称之为学神吧。他心中真正的理科学霸,应该对数学物理化学生物这些学科有着天然的热爱与激情,对学术研究具有狂热的追求。 但他没有,他只是纯粹的擅长做题,并且能从解决难题的过程中获得快乐而已。 而且他不是天生学霸,他是在高二物理学到电磁学的时候才突然开窍的,在此之前他的成绩只能说中等偏上。 那一次学校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张据说特别难的物理试卷来给他们做,班上同学拿到手之后哀鸿遍野,考场上啃笔头的、发呆的、在试卷上愤怒地乱涂乱画的比比皆是,但他看着那张卷子,脑海中忽然好似灵犀一线贯通,一瞬间心念畅达开阔,所有题目的解答思路了然于心,下笔简洁整齐,试后老师阅卷,发现和标准答案一模一样。最后在全班普遍不及格的情况下,他拿了99分,扣的一分在物理单位的疏忽上。 自那之后,他就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脉,一通百通,所有科目的考试分数断层增长,每次考试都能甩掉除李佳苗以外的其他人至少六十分,李佳苗和他也总隔着一二十分的差距。 今年一模的试卷据说和2012年s省高考卷难度相当,他一模的分数685,去年清华北大在s省的理科录取分数线为667,他超出18分,比去年的理科状元分数688仅仅少了3分。 正因为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是真正的学霸,也经历过作为一个普通学生在考试上的困惑,他很清楚自己的能力边限在那里,且毫无作为绩优者常见的清高和傲气。 也不是没有缺点,老师们总说他缺乏一点像李佳苗那样争强好胜的劲儿。在分数这件事上,他相当的“安贫乐道”,考到多少就是多少,甚至连不参加二模也没有什么负罪感。 一模考完后老师们兴奋地问他想不想去争一争省理科状元,他扪心自问,并没有那个想法,只是望着老师们激动期待的目光,很勉强地说一声:“想”。 望着黄律师小孩诚恳的问题,他感到苦恼。除了“勤奋自律”和“多多刷题”,他没有太多的经验可供分享。他无法告诉他自己是如何突然开窍的——在他看来这近乎一种“运气”,或者说一种突然获得的“天赋”。就算让他重生再来一遍,他都不能保证自己还能拥有这样的“运气”和“天赋”。 他想了很久,决定还是用“量变引起质变”这个思路去回答问题。 公交车在客运站外的站点停靠,他随波逐流地下车,继续一边走一边在手机上打字,编写给黄律师小孩的回复。 他写了差不多八百字,一篇高考作文的量,终于写完了。发出去后觉得轻松多了,然而一抬头,发现自己走偏了方向,本来应该去客运站城际巴士发车场,却走去了客运站停车场。 这个停车场是个临时的地面停车场,周围还是工地,高铁站未完成的二期工程。场地中堆起高高的土山,停放着一些挖掘机、小型吊车之类的工程车。昨天刚下过大雨,地面沟壑纵横,坑坑洼洼里积满了泥水。 峡江市新的高铁站与旧客运站毗邻而建,高铁站在今年春节后刚刚建成通车,但仅仅完成一期主体工程项目,高铁站自己的停车场都还在建设之中,自驾旅客需要把车停到客运站这边的临时停车场,然后穿过二期工程,步行前往高铁站。 叶希木往回走,经过停车场入口的时候,却意外看到一辆熟悉的车开了进来。 这辆车在停车场里的一众黑车中并不醒目,可车体上溅满了黄色的泥迹,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让他把目光移向车牌号——一个他能背下来的数字。 很巧,甚至巧得莫名其妙——她来高铁站做什么? 昨晚分别时她的反应,甚至让他一瞬间感到,她有可能这辈子都不打算再和他见面了。 但是一夜过后又在客运站这个地方看到她的车,让他莫名感到一些命运的荒诞。 他又看了一眼那辆车,奔驰车标上嵌着的草叶,后备箱上的泥巴,一切都还是昨晚遗留的痕迹,她没来得及清洗。 他有一些好奇,又感到些许不安。 昨晚回家之后,他们四个人的微信群里又聊了一些关于专业选择的事情。翟放放对于要不要去读经管专业犹豫不决,提到了季辞询问他怎么查看凭证的事情。 她应该还在调查她妈妈的事情。来高铁站,是要去其他城市吗? 这样想着,不知不觉脚步又迈进了停车场。他远远看到奔驰glk在一个空车位停了下来,很快季辞就下了车。 她的装扮让他感到讶异,因为倘若不是对她足够熟悉,他几乎认不出来。 她戴了一顶贝雷帽,大墨镜,短裙长靴,一条围巾遮住了大半张脸。她挎了一个大大的单肩包,推着一个小巧玲珑的金属行李箱,锁好车后步履利落地向高铁站进站口那边走去。 她走得很快,叶希木目送她离开停车场,很快消失了踪迹。 她总是自由的,叶希木怅然地想,无论是高铁站抑或机场,她总会离开,去到其他的城市,或者其他遥远的国家。她是生了翅膀的候鸟,是不为任何人停留的季风。 叶希木出神地站了一会儿,再度离开停车场。这个时间停车场没什么人,工地也没有开工,清晨的阳光穿透薄雾,寂寞地斜照过来,给这片还属于半成品的地方镀上了一片金色。 走出去之后,他忽然依稀听到一声惊呼,是年纪小的女孩发出的声音。声音小而短暂,他转过身去,却没有看到任何人影。 声音分明惊慌失措,他疑心自己是不是听岔了。但很快,沉闷的打击声和呻吟声传来,随后是激烈缠斗发出的声音。这次他听清楚了,是工地那边的声音。 叶希木犹豫着要不要去看一眼,城际巴士的发车场就在一旁,门口就在前方。只需要向前几步,他就可以置身事外,回到自己的正轨中去。 但或许是之前看到季辞所产生的那种不安的感觉作祟,又或许是父亲血脉中好管闲事的正义感的影响,脑子还在思考,身体已经更快一步地向工地那边迈出脚步。 远远的,他看到一个戴着鸭舌帽、穿着黑衣黑裤的男人正把另一个人掀翻在地,用脚狠狠踢踹。地上那个男人双手抱着头,翻滚闪避了两下,忽然伸手去抱他的腿,被鸭舌帽男人一脚踩在手背上,在鞋底的碾压中发出惨叫。他还要翻滚起来反抗,又被鸭舌帽男人一脚狠狠踢在脸上,整个人仰面倒了下去,捂着脸爬起来踉踉跄跄地逃走。 叶希木四面环视了一圈,却没有看到任何女孩,不知道刚才那个声音是怎么发出来的。 鸭舌帽突然抬起头来,看到了叶希木,叶希木也看到了他。两人对视之际,旁边停车场突然蹿出来一个人,一边跑一边脱掉身上的棕色夹克,以极快的速度,像颗炮弹一样向鸭舌帽冲来。 叶希木的身体遽然冒出冷汗,张了下嘴但没发出声音,所幸鸭舌帽的反应也特别快,他躲开那个人又凶又狠的袭击,手里抖出一个甩棍,以毫不逊色的凶狠回击过去。 那个人四十多岁,穿着中年男人常见的灰色polo衫,磨得油亮的尼龙裤子,破旧但看起来很舒服的臭皮鞋。叶希木认得这个人,这个人叫李奋强,曾经因为自制铅弹猎杀了十几只小麂犯在父亲手里过。这个人很是凶暴,父亲和几个同事盘查他的时候,他将父亲的一名同事打到骨折。 鸭舌帽的甩棍一下一下粗暴地砸在李奋强身上,然而李奋强脂包肌的体型,身体肥厚,竟然像感觉不到疼一样。他强迫鸭舌帽和他近身肉搏,鸭舌帽收短甩棍,用甩棍一头的尖端猛砸李奋强的太阳穴。李奋强闪避要害,下盘绊住鸭舌帽让他重心不稳,两个人很快纠缠着滚到地上厮打。鸭舌帽矫健灵活,而李奋强力大抗揍,下手看似钝拙,实则狠毒。他的头挨了好几下鸭舌帽的重击,半边脸青紫肿胀,却瞅准时机,举起了手中的一把短尖刀! 只听见扑的一声闷响,一块石头砸在了李奋强的手上,刀尖划过鸭舌帽喉咙的要害,却还是扎穿了他握着甩棍的虎口。甩棍应声落地,鸭舌帽见他手中拿刀,不再恋战,飞起一脚把他踹到土堆上,狂奔而走。他手上血流如注,染红了一路的泥土。李奋强爬起来,甩了甩还在晕眩的头颅,握着尖刀奋起直追。 鸭舌帽穿过工地,身后的李奋强穷追不舍。他跑进建筑工人居住的一排活动板房之间,忽然被人拽进了一间空房子里。 他吃了一大惊,抓着他的却是熟悉的面孔。 叶希木把自己身上的校服外套、书包,以及身份证学生证递给他,低低叫了一声:“哥。” 看着叶希木的目光,敖凤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眨了眨有些酸涩的眼睛,飞快把黑色的外套脱下来给他,帽子也给他。 “是桥上把我和季辞推下去的人。”他像是为自己辩白,也像是说给对方听。 叶希木目光沉了沉,没说话,很快穿上了他染血的外套,戴上鸭舌帽压低帽檐。敖凤抱着外套和书包藏到铁皮高柜后头。 李奋强几乎是同时追了过来,从门侧的窗子看到了屋内的情景。叶希木推开板房后面的窗子,飞身翻了出去,李奋强“砰”的一声踹开板房的门,也紧跟着翻窗追了出去。 敖凤穿上叶希木的校服外套,背起书包,一只手捋顺了头发,走出板房的门,快步走出工地,走向客运站。 他与飞奔过来的几个警察擦身而过,回头看,李奋强已经追上了叶希木,他挥刀扎向叶希木的后背,叶希木闪避踢他膝盖。两个人扭打在地。 他握紧拳头,鲜血又开始一滴滴粘滞地掉落地面。 他看到叶希木翻身把李奋强仰面压在地上,左手紧紧掐住李奋强持刀的右手手腕,右手暴戾无情地一拳一拳砸向李奋强的鼻梁、眼眶和耳侧。李奋强的左手掐住叶希木的脖颈,叶希木颈侧被划伤伤口的血淌了他满手,但丝毫没有影响他挥拳的速度。 警察和闻声而来的建筑工人蜂拥而上,分开了他们。 敖凤不再回头,他完好的左手拿起叶希木那张身份证,硬实的卡片上,一张端正的、不苟言笑的面孔。他的手掌越来越用力,卡片边缘深深地割进他的掌心里。 「哥」 他在心里面好像又听见他这样喊了一声。 他哧地轻笑了一声,然后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好。” -------------------- 第68章 同类 季辞又看了一眼候车指示屏,距离检票时间只剩下两分钟。 她站起身,若无其事地往候车区外走去,实则目光再次把整个候车区域的旅客扫视了一遍。 依然没有看到徐瑶。五分钟前她刚从贵宾休息室出来,里面也没有徐瑶。 她觉得奇怪。 按照陈川的说法,徐瑶就是坐今天的高铁回上海。 徐瑶因为那天建材城的事情,对陈川怀恨在心。徐晓斌这段时间不是让陈川给徐瑶安排吃喝玩乐的行程,就是让他找人陪徐瑶寻乐子。徐瑶没少折腾陈川。 但徐瑶没有再来找过她的麻烦,大概率徐晓斌给了她警告。 陈川昨天晚上兴高采烈地给她发了一条微信,大骂徐瑶这个讨嫌的短命鬼终于要滚了。 峡江市高铁站刚刚开通,去往上海的车次并不密集。除了d字头的动车组,峡江市每天发往上海的g字头高铁就只有一趟,也就是她买票的这一趟。 徐瑶心脏不好,想必生活也比较娇气,要坐肯定是坐高铁,不大可能坐运行时长更久的动车。 难道她今天临时修改了行程计划? 很快,广播通知这一趟列车开始检票。季辞坐到旁边检票口不远处的座椅上,目光一一扫过通过闸机的旅客。检票队伍由长到短,再到无人通过,没有看到徐瑶的身影。 季辞坐这一趟列车去上海,不光想跟踪徐瑶,找到她居住的地方,看有没有可能打听一下母亲和徐靖的消息,还想去母亲生前住过的酒店、上海儿童医院和春田希望之家了解一下情况。 正当她犹豫要不要检票进站的时候,一个陌生的以峡江市区号开头的座机号码打了过来。 对方操着一口峡江味普通话,自称是峡江站派出所的民警,姓郑,很客气地询问她是否是季辞女士,她说是,对方就问她是否方便来一趟峡江站派出所,她的外甥涉嫌打架斗殴,希望她来协助处理问题。 她刚想问是不是打错电话了,忽然反应过来她的确有一个“外甥”。她将信将疑地问:“叶希木?” 对方说是。 季辞无法理解叶希木怎么突然会因为打架斗殴进了派出所,他今天不是去体检了吗? 她又问事情严不严重,对方说可能大可能小,让她先过来。 季辞感觉事情不简单,说:“如果是大事,应该让他父亲过来。”她这个冒牌小姨,担不起这个责任。 “你外甥不愿意。”郑警官说,“你要是不能过来,我们就给他爸打电话。” 季辞看了一眼手机地图上峡江站派出所的位置,就在客运中心旁边,近到可以步行过去。 先去看看情况吧,她想,于是跟郑警官说可以,她现在人就在高铁站,很快就能过去。 放下手机,她推着行李箱离开候车大厅。徐瑶不在,她就没必要着急赶这趟车走了。回去后她再问问陈川,徐瑶到底怎么一回事。 想到叶希木,她又觉得有点恼火,不敢让叶成林知道,又来找她,叶希木确实有必要好好接受一下教育。 * 季辞把行李放回车上,开车去派出所,等红绿灯花了点时间,最后总共也就用了十来分钟。 季辞走进派出所,本来想询问怎么找叶希木,一个穿执勤服的民警看到她,走过来跟她打招呼,自称姓冯。 季辞觉得他有些眼熟,听他一口江城话,猛然想起他就是坠江那天晚上,坐着救生艇来营救她的两名民警之一。 季辞上前感谢了他,冯警官说他过来办事,正好遇上叶希木这个事情。 谁在他方呼唤我 第62节 “这边同事找他要监护人的联系方式,他问能不能不给父亲的,说父亲脾气大,让他晚一点晓得比较好。我们同事就说亲戚、老师的也行,他给了一个班主任和一个叔叔的手机号,结果两个都没有人接。同事就说那还是给父亲的吧,他死活就是不给,同事都打算直接进系统查了。” 季辞抓住了重点,问:“不是他给的我的联系方式?” 冯警官笑道:“那时候正好我过来了嘛,我一看,这不就是咱们江城之前见义勇为的好学生吗?我想起你是他小姨,你的联系方式在我电脑材料里还是现成的,就告诉他们了。哪里晓得你正好就在旁边,蛮合适。” 他把季辞往办案区引,“他现在还不晓得同事喊了你来,我们同事先跟你介绍一下情况。” 他的同事就是刚才给季辞打电话的郑警官,郑警官确认了一下季辞的身份,就带她去谈话。途中季辞惊讶地看到另一名民警带着李奋强从询问室出来,李奋强也看到了她,面无表情地瞥了她一眼。 季辞问郑警官:“刚才这个是李奋强?” 郑警官问:“你认识?” 季辞道:“他偷过我的车。” 郑警官道:“果然是个惯犯。他就是跟你外甥打架的人。” 季辞想着刚才看到的李奋强整张脸肿起老高、眼睛都眯成一条缝的模样,问:“我外甥把他打成这样的?” 郑警官摇头:“不全是。” “啊?” “我们询问了现场的目击证人,李奋强在跟你外甥打架之前,就已经受伤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 “根据现场的目击证人说,你的外甥在跑,李奋强在后面追,拿刀要捅你外甥,你外甥就跟他打起来了。” “他为什么要跑?李奋强为什么要捅他?” 郑警官道:“你外甥说他体检回来走错了路,着急赶车回学校上课,他不晓得李奋强为什么突然来捅他,他打李奋强是正当防卫。” 这时候刚才带李奋强出去的民警走了过来,对郑警官说:“李奋强说他认错人了。” “他怎么交代的?” 那个民警道:“李奋强说他和他的一个小弟送老板的女儿去上海——” 季辞微惊,忍不住问道:“不好意思打断一下,他说的老板的女儿是徐瑶吗?” 两个警官都很吃惊,郑警官道:“徐瑶你也认识?” 季辞道:“认识。”她没有具体解释,只是补了一句:“江城就这么大。” 另外那个民警接着说:“李奋强说他在停车和搬行李,小弟和徐瑶先出去了,没想到他们经过工地的时候,遭到一个人的袭击,徐瑶摔在了水沟里,小弟被打跑了,他赶过去跟袭击者打了一架,两个人都受了伤,袭击者跑了,他就去追。因为徐瑶受了伤害他很愤怒,所以拿了刀。” 季辞听得整个人险些站起来。她的整个人像一根弓一样绷紧,身体发麻。寥寥几句,她已经大概猜出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 她强迫自己保持冷静,从最远也可能最关键的人问起:“徐瑶怎么样了?” 郑警官说:“我们发现她的时候,她整个人泡在工地的一个水沟里,已经昏迷了。身上没有任何外伤,但刚才听医院那边的反馈,她心脏的问题很严重,正在抢救。” 季辞心里咯噔一声,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徐瑶出事,徐晓斌会整出什么事情来? 真相已经很明晰了——能让李奋强认错成叶希木的,就只能是敖凤。 敖凤也得知了徐瑶今天要乘坐高铁离开的消息,于是埋伏在工地等候,伺机报复。 徐瑶身上没有外伤,说明敖凤并没有对她施加暴力,但无论如何,徐瑶跌进水沟导致心脏病发作,必然是敖凤导致的。 叶希木昨晚没有提到敖凤,说明他并不知道敖凤的计划,很可能是体检回来,到客运站乘车,意外看到了敖凤。李奋强把叶希木当成敖凤,两个人打了起来,敖凤逃脱。 郑警官问了个很重要的问题:“那李奋强认识袭击者吗?” 那个民警回答:“他说不认识。” “那他有说为什么会认错吗?” 那个民警道:“李奋强说他被袭击者击打头部,视觉变得模糊。他感觉叶希木的穿着和那个袭击者很像,所以认错了。” 这个回答让季辞暗暗感到意外,但很快她就想明白了: 就像上一次敖凤要求她不要报警一样,李奋强也同样不想让警方介入。 他甚至都没有指出叶希木和敖凤外形高度相似,很可能就是因为不想给警方提供有关敖凤的任何线索。 因为一旦敖凤被警方调查,又会把徐瑶违法犯罪的事情扯进去,到时候更难解决。 想来就算警方立案侦查袭击者是谁,徐晓斌也不会主动给出答案。这是好事,却也可能是更大的坏事。这说明即便警方放过敖凤,徐晓斌也绝对不会放过他。 郑警官回头对季辞说:“目前来看是个乌龙事件。不过呢,你外甥下手是真狠呐,我们警察都看到了,他是真把李奋强往死里打。” 季辞立即道:“李奋强都拿刀来捅他了,他能不害怕吗?他下手不重,李奋强不就弄死他了?” 郑警官笑笑,点头道:“你说得也有道理,你外甥也坚持自己是正当防卫。但我们还是会对他进行警告教育,这个性质要说恶劣的话,也可以很恶劣。同时李奋强也可以申请伤情鉴定,如果是轻伤及以上,他也可以起诉的。” 季辞有些生气,但另一名民警说:“李奋强请求调解。” 郑警官对季辞说:“李奋强的伤情较重,但你外甥也有一些轻微伤。李奋强拿刀伤人,涉嫌故意伤害,情节较为严重,如果你们不同意调解的话,就对你外甥进行伤情鉴定,构成轻伤我们可以立案调查,你们可以直接向人民法院起诉李奋强,现在看你们如何决定。” 季辞道:“我去跟他谈谈。” 郑警官把季辞带去见叶希木,叶希木看到季辞的时候很是慌张,甚至有些闪避的意思。而季辞知道他为什么想要闪避,因为他身上的白色校服衬衣被鲜血染红了大半,脖子上有一道很长的刀口,脸上也挂了彩,看上去有些吓人。 季辞对郑警官说:“我能和他单独谈一谈吗?” 郑警官说可以,他走出房间,给他们关上了门。 叶希木低声说:“这里有监控。” 季辞道:“我知道。” “你怎么来了?”叶希木双手交握着,不看季辞,道:“不是我让他们叫你来的。” 季辞道:“我知道。我现在是你小姨。”她靠近叶希木,很低声地问:“你觉得李奋强认识你吗?” 叶希木有些意外季辞没有向他发难,上来就直接有事说事。他道:“我觉得他认识。就算不认识,看到我名字也知道我爸就是叶成林。” 季辞看了一眼放在他身边的黑色外套和帽子,低声道:“这是敖凤的吧?你自己的呢?” 叶希木没想到她这么敏锐,低声承认:“我换给他了。” “李奋强现在应该知道你是故意顶替敖凤的了。”季辞严肃且严厉地说,“你知道你给你自己惹了多大的麻烦吗?” “那我也不能看着敖凤被打成残废!”叶希木压着声音道,目光是季辞少见的锐利,“李奋强这种人太横,仗着背后有徐晓斌撑腰,把敖凤打死他都敢!” 季辞深深吸了口气,她认同叶希木的话。她看着叶希木带着血迹的面孔,心知事情已经无法挽回。除非叶希木根本没有看到敖凤,只要他看到了,他就不可能不出手。 叶希木低低道:“就像那天晚上在桥上,你明明可以不管,为什么还要帮敖凤?” 季辞垂眸看向一边,“是,你是这样的人,”她道,“我也是。” -------------------- 查了一些资料,但不能完全保证涉及司法执法的内容写得正确,如有问题欢迎提出[合十] 第69章 共犯 双方都同意调解。 在派出所里签订了调解协议书,双方都不必向对方承担赔偿责任,并承诺此事宣告终结,在此之后双方均不得再就此事进行纠缠。 季辞带着叶希木离开,到停车场上车,叶希木一边扣安全带一边说:“你今天怎么过来了?” 季辞道:“我本来打算去上海,买了和徐瑶同一趟高铁的票,想跟着她过去调查一下我妈和徐靖的情况。”她平静道,“现在徐瑶出事了。” 两个人都沉默了好一阵。 然后叶希木问:“那你的车票退了吗?” 季辞道:“没有。车都开走了,还怎么退。” 叶希木拿起手机,季辞一眼瞟过去,见是微信支付的界面,伸手按住他的手机屏幕,“你干什么?” 叶希木说:“给你转账。” 季辞啧了一声,“又开始装了是吧,叶希木?你欠我的钱还少吗?你把我loewe的衬衣洗坏了你看我说什么了?” 叶希木惊诧地睁大眼睛,开始搜loewe是什么品牌,衬衣是什么价格。 “行了,逗你的,本来就被铁丝刮坏了。”季辞说,拍了一下方向盘,“先回去吧。” 她把车开到一个购物中心,让叶希木在车里等着,她下车进去,大约用了一刻钟,大包小包地回来了。 她把购物袋全都放在后座,然后开车继续出发。叶希木看到购物袋的牌子,猜到里面都是她给他买的衣服。不然以他现在这幅模样,出去谁看到都得立即报警。 但季辞没有让他立即换上,而是继续往江城的方向开去。 峡江市和江城之间有一段高速,下了高速之后就是沿着江边的省道。 在一段只有连绵起伏的山陵、罕有人烟的地段,季辞把车开到路边停下,自己走下车,让叶希木在车里换衣服。 叶希木爬到后排,打开购物袋,发现里面竟然有两套衣服,都是t恤、运动长裤和外衣三件套的配置,此外还有两双袜子和两双运动鞋。这个时候和季辞客套已经来不及,他透过车窗看去,季辞正站在江边吹风,长长的围巾被江风高高地吹了起来。她迎着风点起了一支烟,看着茫茫江水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他在另一个袋子里还找到了一个新的双肩包,一包婴儿柔肤湿巾,以及一面镜子。他拿起镜子,发现脸上的血迹已经干涸了,他用湿巾把脸上的血渍擦干净,脖子上、手上和腿脚上的污渍也都擦干净。 几分钟后,他换好衣服,听到敲窗子的声音。扭头望去,季辞在外面。叶希木把车门打开,季辞上下打量着他:“换好啦?” 她好像很满意的样子:“还不错。”又问,“鞋穿着合适吗?” 叶希木点头,他不知道她怎么确认的他的鞋码大小,但穿着就是合脚舒服。大约她学建筑,眼睛都练成尺子了。 她示意他把脏衣服拿下来,“还有敖凤的衣服和帽子。” 叶希木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还是都装在一个购物袋里递给了她。 她拿着购物袋,走到江边一个背风的地方,把衣服倒出来,购物袋撕碎,用打火机点燃。 火焰很快吞噬了这些布料和纸张,纺织物散发出辛辣的气味。季辞用一根树枝挑了挑衣服,让它们更充分地燃烧。 “为什么烧掉?”叶希木问。 “血洗不掉。”季辞专注地看着火焰说,“你装敖凤的事,最好还是不要留下证据。”烧了一会儿,她抬起眼睛,“你干嘛这样盯着我?” 叶希木的目光移向火焰,他捡起季辞刚才用的那根树枝,拨弄了一下敖凤那顶帽子,火舌很快吞噬了它。 “觉得我想太多了?”季辞说,“你去打李奋强的时候想的也不少,看来你爸的事情给你增长了不少经验。” 叶希木没有否认。 “但你太铤而走险了。”季辞道,“你本来只要跑就够了,但你还想以‘正当防卫’的名义揍李奋强,故意让他追上你,万一他真的把你捅死捅伤怎么办?” 谁在他方呼唤我 第63节 “我看到他跟敖凤打架了,心里有分寸。”叶希木说,“而且我看到警察和建筑工人过来了,就算我打不过,他们也会帮忙。” 季辞摇摇头:“太危险了,叶希木,你以后不能这样。” 叶希木点点头。 季辞叹了口气,道:“还好这次碰到的警察都很好,没有给你留任何涉案记录。不然你今天把李奋强打成那样,但凡他们给你记上一笔,你以后的无犯罪记录上面就会多一笔备注,过不了政审。” 叶希木讶异道:“你怎么知道?” 季辞道:“我问了警察。”衣料已经烧完了,只剩下一堆黑黢黢的灰烬和渣滓。季辞用靴尖将它们碾碎拨散,半开玩笑地说,“我是个称职的小姨。” 太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失去了踪迹,整片天空被灰白色的云层覆盖。阳光消逝,大地的色彩就黯淡几分。其实一年四季,多云才是峡江这一片地方天气的底色。 风变换了方向,把地上的灰烬吹了起来,飞向空中,一片一片,像黑色的蛱蝶。 叶希木仰望向四周,群山大江之间,苍茫大地之上,只有他和季辞两个渺小的有温度的人。 现在更像是共犯,他想。 * 车很快开进江城城区,在派出所耽搁得久,现在已经11点多快12点。季辞打算先送叶希木去医院,叶希木不想去。这个时间医生也下了班,就算挂号也得等到下午。他想尽早赶回去,利用中午两个小时的休息时间,把上午落下的课时补回来。 季辞把车停在一家大药房门口,叶希木把外套的帽子拉起来,遮住伤口,自己进去买了药物。他处理这种外伤已经很有经验。 药房门口不能长时间停车,季辞把车开到学校旁边一条僻静的巷子里,等叶希木自己处理伤口。 她坐在驾驶座上,看着前面空无一人的道路出神。 叶希木在后座,对着放在车窗上的镜子,用生理盐水冲了伤口,擦干后拿碘伏棉球消毒。脸上伤口不大,他贴了几片创可贴。但是脖子上的伤口,他处理起来就有些费劲。 季辞抬腕看了下表,拉开车门下车。叶希木吃惊抬头,以为她是在车里待着憋闷,下车透透气。但她下车后在巷子里转了一圈,抽了一支细长的女士烟,最后像是做出了什么决定,突然拉开后座的车门坐了进来。 “来。”她说。 叶希木愣了一下,把手里装碘伏棉球的瓶子和百多邦递给她。 季辞掐着他的下巴仔细看了下他脸和脖颈的伤口,脸上伤口处理好了,但是颧骨的地方还有一片淤青,好在没有肿起来,脸看着还是蛮俊的。脖子上的那条伤口显然是李奋强用刀子割的,从后颈边上一直划拉到喉结下方,锁骨上都拉出了一道血口子。幸运的是大部分不深,只是被李奋强用手掐过,伤口有点乱七八糟。 季辞说:“好了,我要来报仇了。” 她处理伤口不像叶希木那么精细,叶希木擦了半天只用了两个碘伏棉球,她全靠量大水淹,很快就用掉了七八个球,把叶希木半边脖子和锁骨都涂得黄黄的。叶希木有点心疼她新买的衣服,她说都是黑的你怕什么,然后把他领子扒开,让叶希木自己用手拉着。 她给自己的手和指甲都消了毒,开始给他擦百多邦。她指甲长,只能翘着指尖,用指腹细细抹匀,从后颈颈侧一直向前抹下来,抹到颈前时她左手按了一下他的喉咙,让他把头后仰一点。掌尾触碰到他的坚硬的喉结,让她觉得有一点不妙。 快结束了。她想。这对她来说同样是一种折磨。 在伤口上盖上无菌纱布,用绷带绕着脖子固定住。在锁骨的伤口上贴上创可贴,撕下离型纸的时候,季辞忽然觉得脸颊被温温热热地碰了一下。 “叶希木。”季辞垂着头,把座椅上散落的药物收起来,几张撕下来的离型纸在手中捏成一团,硬硬地扎着手心,“我劝你适可而止,我就当无事发生。” 然而接下来,碘伏和百多邦的气息扑面而来,他凑近来,吻住她的嘴唇。 季辞睁着双眼,看到他也睁着眼睛,初时只是轻轻的试探,随即就食髓知味地用上了力气,直到季辞伸手把他推开。 “下去。”季辞命令。 叶希木目光幽深但是执着坚定地看着她,“我不是李霄阳。”他说,“我比他厉害,厉害很多。他做不到的事情我可以做到。” 叶希木说:“我会证明给他们看,他们指责你的那些事情,和你没有任何关系。只要我想,我就可以。” 说完他就推门下了车。 季辞呆呆地坐在后座上,好一会儿,她把双臂枕在前面的座椅上,把头深深地埋了进去。 叶希木的那些话,每一句都说得很平静,可是每一个字都打得她心口生疼。 -------------------- 第70章 暗面 季辞回到老屋,家婆刚给整修房屋的工人们做完大锅饭。 季辞分了一点饭菜吃,家婆问:“你不是说去上海吗?怎么又回来了?” 季辞说:“临时有点事情,改天再去。”她吃了两口,忽然想起一个大问题—— “家婆,你知道你除了我之外,还有一个孙子吗?” 她和家婆聊过母亲,问过很多关于母亲的问题,却唯独没有聊过徐靖。 家婆的表情定住,动了动嘴唇,道:“你知道?” 季辞说:“我其实08年就知道了。” 家婆摇摇头,长长叹息了一声。她走到一旁的桌子上去拿手机。 “你去上海,是想去见那个孩子?” 家婆不知道徐靖已经去世了。季辞想了想,决定先不要告诉家婆这个真相。毕竟是血脉相连的至亲,就算没有相见相处过,她也担心年纪已经这么大的家婆一时之间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 季辞于是点点头。 “你是不是还没见过靖靖?”家婆问。 季辞点头。 家婆从围裙口袋里摸出老花镜戴上,在手机上调出一个视频,递给季辞看。 “你妈以前发给我的。”她说。 季辞接过来,看到视频里是个三四岁大的孩子,身体有一点瘦弱,躺着不动的时候十分可爱,目光清澈,看不出有什么异常。 很快康复师走过来,拿着一个会喵喵叫的电子小猫玩具,对徐靖说:“靖靖,转头!哎——对!来,伸手抓——” 从这里开始,残酷的一面就显现出来了。幼小的徐靖像有一个灵魂被囚禁在了这具失控的躯壳里。这个灵魂听懂了康复师的话语,拼命地想要控制自己的身体和她进行交流,可是无论五官还是四肢,没有一个愿意听他的话。 “靖靖不是个正常小孩。”家婆说。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你妈跟我说,怀着靖靖的时候,被徐晓斌那个姑娘从楼梯上撞了一下,摔下来动了胎气,靖靖早产窒息,就成了这样。” 徐瑶!居然又是徐瑶! 如果说之前季辞对摔在水沟里心脏病发作的徐瑶还有一丝出于人性的怜悯,现在已经只剩下憎恨! “后来呢?她为什么和徐晓斌闹翻?” 家婆摇头:“你妈什么都不愿意跟我讲。徐靖这个视频,都是我找她要了好几次,她才发的。” 季辞把视频又看了两遍,忽然注意到康复师身上的身份铭牌在镜头里一闪而过。她静止画面,精确到最清楚的那一帧,终于看清了铭牌上的名字。 * “已经问清楚了。”胡丽娅对季辞说,她以警方的名义询问了春田希望之家的机构负责人和康复师。“徐靖属于gms四级,也就是说他不可能学会走路。他从2009年开始在春田希望之家进行康复训练,你母亲每个月会过去陪伴一周。徐靖和她感情很深,每次她走徐靖都会哭。” 季辞喃喃道:“既然这样,她怎么不把徐靖接回来,或者干脆留在上海呢?” “咱们江城没有那么好的医疗条件。徐靖在春田希望之家做康复训练,一个月需要一万多块钱。”胡丽娅说,“你妈妈也需要在江城工作挣钱,留在上海,她就需要依靠徐晓斌。” 季辞认同,想在大城市立足,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再说,这是徐晓斌他们自己种下的苦果,难道不应该共同承担吗? 胡丽娅翻看着记录,继续说:“今年年初徐靖得了一场很严重的肺炎,然后就再也没有去过春田希望之家。你母亲今年频繁去上海,是去上海儿童医院照看徐靖,从上海儿童医院的入院记录来看,徐晓斌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过,带徐靖住院的是徐晓斌的父母。4月3号,徐靖因为高烧再度进入上海儿童医院,4月4日经抢救无效死亡。” 季辞闻言心中一惊,4月4日,不就是清明节那一天吗?特大暴雨从4月3日开始下,下了一天一夜,冲毁了母亲的坟墓,露出了棺木的一角。 虽然季辞并不相信任何封建迷信,却还是忍不住去想,是母亲的愤怒抑或怨念冲破了埋葬她的土地吗? 季辞说:“虽然我没有任何证据,但我总觉得,除了我妈之外,徐家没有一个人希望徐靖活着。”她说,“徐靖为什么今年得这么严重的肺炎,又反复高烧?想要不着痕迹地伤害这样一个毫无抵抗能力的小孩,实在太容易了。给他少穿一件衣服,喂饭喂得快一些,随随便便都能做到。” 胡丽娅道:“虽然我个人赞同你的看法,但作为警察,我们需要讲证据。”她合上笔记本,道,“坦白说,从徐靖这条线索上我们已经不可能拿到有力的证据。” 季辞站起来,按住胡丽娅的手,道:“谢谢。” 胡丽娅笑笑:“客气什么。” 胡丽娅把季辞送出办公楼,季辞在准备走去停车场的时候,突然又停下脚步,转身对胡丽娅道: “其实从一开始,你就在等我回来找你吧?” 胡丽娅站在公安局门前的台阶上,背后是蓝色的砖面,和一面很大的国徽。 她说:“我们都想要知道,所谓的真相之下,是不是还有真相。” * 行驶在江滨大道上,季辞心中久久难以平静。脑海中不断闪现出她想象中的画面:母亲和徐晓斌的反复争吵,徐靖难以遏止的哭闹,徐瑶令人惊悚的窥视,徐晓斌父母在一旁的沉默纵容——但她知道这些都只是她的想象,也许事实并非如此。 从她这段时间获得的对母亲更多的了解,她意识到母亲的嘴甚至比家婆还要严实。从某种意义上说,母亲简直是家婆的翻版——她们憎恶让其他人看到她们的苦难,但比起家婆的沉默,母亲更乐于用热闹喧哗来掩饰背后的痛楚。 她展示自己繁花一般的生活,她永远活得光鲜亮丽,盛大繁华,她对生活永远充满无穷的热爱,追求不止歇的爱欲与浓情。 她喜欢被人夸赞她的美貌与富有,智慧与成功。但几乎没有人看到她的另一面。母亲就像高悬在地球之上的月亮,永不转身,永远不让人类窥见她的暗面。 也许用俗话形容,母亲像是在坚持“家丑不可外扬”。但是季辞总觉得,母亲不得不塑造这样一个形象,因为在这个地方,作为一个生意场上的女人,只有强者才有资格获得尊重。 她开到一个江边开阔的空地,把车停了下来。江水浩大而沉默地流淌,没有大风的时候,她甚至听不到长江的声音。长江和小陈河不一样,也和大海不一样。在海边,她永远都能听到海浪拍打海岸的声音,在老屋,小陈河也永远激动地掀起浪花,拍打岸边的石梁。 但长江大部分时候都是沉默无声的,它吞噬包容每一条汇入其中的水道,也埋藏长江两岸一代又一代人的无数秘密。 手机微信弹出两条信息,她打开来,发现是叶希木发来的。 叶希木告诉她,他拿到她放在学校门卫那里的书包和衣服了。但他同时还给她拍了一张照片,是他自己的书包和证件。 「敖凤把我给他的东西都还回来了,也放在门卫那里」 季辞猛然吃了一惊——敖凤又回江城了。 路上叶希木跟她讲过,他把自己的身份证学生证之类都给敖凤,是为了让他用自己的身份去买车票,尽快离开峡江市,甚至离开s省,去其他地方避一阵子。他和自己长得像,就算中间被检查,一时半会也不大可能露馅。 他觉得敖凤是知道他的意思的,可他没想到敖凤根本不打算跑,更不打算使用他的身份。 季辞立即给敖凤打了个电话。 打了两次,敖凤接了。 “姐,你有啥好担心我的。”敖凤一副很轻松的姿态,“这地方我更熟,不比外头更好藏吗?你放心吧,我会把自己藏好的。反正我现在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你又给了我这么多钱,我日子好过得很。” 他安抚季辞:“心放到肚子里,好吧?不过这个号你以后就别打了,我等会就把它停掉。” 说完不等季辞说话,敖凤就挂掉了电话。 谁在他方呼唤我 第64节 耳边传来“嘟”“嘟”的声响,季辞不得不放下手机,强烈的忧虑笼罩心头,她感觉她现在必须去找一个人。 她起身,看到江边风风火火涌来了一群人,有男有女,中老年居多。他们大部分穿着泳衣,戴着泳帽泳镜。他们在江滩的松软处插下一面红色的大旗,旗帜上写着金黄色的大字,“江城市冬泳协会”。 她不由得止住了步伐,站在空地边缘看他们像下饺子一样跳进长江里去。 虽然已经进入初夏,江水还是挺凉。但这些人丝毫不怕冷,很快就在水里游鱼一般矫捷地游来游去,身上都背着一个亮橘色的“跟屁虫”。 季辞知道这种东西,是一个椭圆形充气救生设备,同时也有预警作用,给水道中的行船提个醒。 她想起被船桨反复击打遗体的母亲,她当时身上怎么没有挂这样一个“跟屁虫”呢?是对自己的泳技太过自信吗? 或许是注意到她一个人在岸边站了很久,有人在江中冲她高喊: “小姑娘,要不要下来和我们一起游泳?!” -------------------- 最近两天都在旅途中,时间和环境对写文很不友好。容我过渡两章剧情,就当是给自己放假了。 第71章 漫画 李佳苗没想到自己这幅条漫竟然能小火一把。 前天晚上季辞把最终定稿发给她之后,她连夜把台词和细节又仔细地修了一遍,用图像处理软件把终稿做成适合手机阅读的版式,确认没什么问题之后,用自己的微博小号发了出去。 发的时候她没想过会有多大阅读量,所以只打了个#千与千寻# #同人漫#的标签,圈了两个她平时很喜欢看的漫画圈博主。 其实这幅漫画画到现在,早已经远离了她的初衷。她本来是一时冲动,想要为叶希木澄清他爸并不是个坏人,而是个保护家园的英雄。但后来家族里的人都告诉她,叶希木他爸确实打了人,赔了几万块钱才免于坐牢之后,她又觉得自己似乎过于幼稚。于是在第二次的修改稿中,她弱化了救父线,把故事重心改成了主角团对抗大肆破坏家园、残害原住民的黑魔兽。 她的微博从昨天开始就在不停收到各种溢美之词。那两个漫画圈博主竟然先后都转发了她的微博,为她这幅漫画带起了一大波热度,昨天有两千多条转发,到今天竟然已经快四千条了。 评论里大多都在夸她分镜做得专业,黑童话的画风独特,是“暗黑版宫崎骏”。 李佳苗不得不承认,看到这些评论她大受鼓舞,甚至简直是狂喜。 自己原来真的很厉害!在一个陌生的领域,第一次尝试就能取得这样的成绩,她觉得自己一定是有天赋的。 在被一次又一次地说自己“天赋不如叶希木”、“纯靠往死里学才能有现在的成绩”之后,她备受打击。但是如今,她感觉自己又变得自信起来。 她已经几乎忘了最开始画这幅画的时候,还带着暗恋的孤勇,愁肠百结的小心绪,但现在被关注、被肯定、被欣赏的狂喜之心,早已冲淡了那些少女情怀。 但她又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别人夸她专业,并不意味着她真的专业。她在网上阅读过很多很优秀的漫画,尤其喜欢安古兰漫画节上的那些获奖作品,自己这样拙劣的创作之所以能够获得赞赏,是因为国内的漫画创作才刚刚开始流行,她凭借自己超前的阅读和大胆的尝试,夺得了一个先机罢了。当然,也离不开季辞用心的帮助。 她反复提醒自己,她最理想的目标,是去读国内最优秀大学的数学专业,辅修计算机,然后出国留学读金融硕士,将来做金融工程类高度专业性的工作。这样既能发挥她理科思维的长处,又尽可能避开她社交能力较弱的短处。这是她为自己设计的“正道”,再喜欢漫画,也只能作为一个业余的爱好,绝不可以喧宾夺主。 吃完午饭,她再一次打开了微博,各种消息提醒又有99+,她纵容自己一一打开阅读,作为这段时间努力学习的小小奖励。 她注意到了一条不太一样的私信: 「博主你好!感觉你这个漫画的背景好眼熟,我们不会是一个地方的吧?」 李佳苗心中一慌。尽管已经看过无数遍这幅长漫画,她还是谨慎地又打开一次,巨细无靡地检查了一遍,确认里面的男主角就是小白龙的形象,没有半点和叶希木相似的地方,女主角也是千寻的设定,一点都不像自己,才又定下心来。 事到如今,她已经不想被任何人看出这个漫画有原型了。她很庆幸自己一开始就选择了画角色同人,没有用自设。也很庆幸季辞的画工很好,角色的还原度很高,要是现在被拆穿她画的是现实中的人物和故事,她不知道该有多羞耻。 她给自己做的网络人设是有一点高冷的,所以她没有回复那条私信,直接忽略了过去。 * 回到学校,李佳苗就把手机关机,塞进了校服长裤口袋最深处。 上次校服陪酒照片事件之后,高三年级各班就在家长群里要求家长们配合做好学生的手机管理。年级主任饶世俊在家长群里发出《致高三家长们的一封信》,重点强调现在移动互联网和智能手机流行的情况下,高三学生心理状态很容易受到严重干扰。他强烈建议从现在开始,家长们严格限制学生们使用手机,让他们专心致志做好高考前的最后冲刺。 高三(7)班的班主任汪璐则直接申明他们班上不允许再出现手机这种东西,谁再让她看到手机,谁就滚回家去。还想来上学,就让家长亲自送来做检讨。 李佳苗觉得自己的爸妈看都没有看到家长群的这些消息。 父亲李圣强的酒厂最近有喜事。辰沙集团新开发的房地产项目即将开盘,正在筹备大规模的营销推广。 李圣强上下活动,终于从辰沙集团手里拿下了酒品和礼品定制的两笔大单子。 为了把这个项目做好,李圣强亲自跑到浙江那边去学习经验,母亲丁晓庆除了管陈家建材这边的财务之外,还要兼顾酒厂的管理,忙得脱不开身。 他俩都没空管李佳苗的任何事情,李佳苗的手机就这样幸存了下来。 李佳苗走到教室所在的楼层,忽然听到璐妈在走廊尽头的临时教工办公室“撅人”。 “‘一点意外’?叶希木!我看你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人家都拿刀子往你颈项抹了,你跟我说是‘一点意外’?!” 李佳苗听得心惊胆战,她悄悄走近办公室,从半掩的门往里面看,果然看到叶希木站在里面,脸上贴着创可贴,脖子上围着一圈纱布。 怎么会弄成这样? 李佳苗对叶希木以前打过架的事略有耳闻,但作为一个从来没有打过架、也没有见过打架的人来说,难免受港台电影的影响,将打架作为一种“英雄事迹”来美化。直到现在亲眼所见,她才觉得到暴力不是什么好东西。 叶希木低声跟璐妈说了很长一段话,她听不清他说的什么。 但璐妈听完似乎也没并没有满意,而是说:“我还能说什么呢?叶希木?每次体检都能给我弄出这么大的幺蛾子出来,我以后要是得心脏病都是被你们这些不省心的小崽子们气得。” 叶希木像是道了声歉。 璐妈说:“我上午在开会,没听到电话。打回去派出所说你已经走了。你后来找了哪个把你接出来的?” 叶希木愣了下,说:“一个亲戚。” “你是觉得我没做好学生家庭调查的本职工作?”璐妈犀利地说,“老实点,谁接的?别跟我扯谎,我自己也查得到!” 叶希木半天没说话。璐妈又逼问了一次,他依然缄口不言。 璐妈被气得捶了桌子:“叶希木我告诉你,等会儿第一节 就是我的课,考试!我给你一个人单独搞套卷子,你要是考不到96分以上,以后就别来我班上上课!” 很快叶希木就被赶了出来。 李佳苗叫住他:“叶希木,打架不帅。” 叶希木闻言,笑了笑说:“我也不是为了帅去打的啊。” 李佳苗想起家里长辈反复在她面前提起的话「他老子差点打人坐牢,他以前也到处打架,这家人怕不是有什么暴力倾向」,委婉地劝告他:“解决问题可以有很多种办法。” 叶希木没有笑了,他点点头,但还是说:“不是所有人都有‘很多种办法’。” * 已经过了下班时间。 叶成林刷了下江城本地的论坛,突然看到一个新帖子:《小县城也有大角虫?来个人看看画的是不是我们江城的事》 叶成林不知道大角虫是什么意思,但出于好奇还是点进去看了一眼。是一幅漫画,他不感兴趣。随手划拉了一下准备关闭窗口,却意外被其中一个画面吸引住了目光:一条大河,两岸满目疮痍,一切草木鸟兽都失去了生命。居住其上的人类有的枯瘦如干尸,目中无光,有的身体流淌出血液,血液被空中遮蔽天日的怪物吸食到嘴里。整个画面都以黑白两色粗犷的线条画就,只在有的地方非常克制地涂上一抹红色。这抹红往往成为点睛之笔,造成异常诡异震撼的效果。 尽管整个漫画的画风都非常夸张,这条大河的样子却让叶成林想起了长江,岸边的模样也让他想起了龙王庙——江城的事? 叶成林立即倒回去,从头开始看这幅漫画。起初他还不适应看这种图画故事,可是看着看着,他的神情愈发凝重起来。 这时候,一个本来已经走了的同事倒回来,敲敲他的桌子:“老叶,外面有人找你。” “谁啊?”叶成林随口说道,思绪还没从漫画里回来。 “一个好年轻漂亮的姑娘儿。”同事神秘兮兮地说,“我看她在门口望,就问她做什么,她说找叶成林,我开玩笑说哪个叶成林,我们这里没有叶成林这个人。她就说,叶希木的爸爸不是在这里工作吗?我问她是哪个,她说她是你儿子的朋友——” 同事古怪地笑着,“老叶,你这个儿媳妇看起来有点泼辣哦!” 叶成林倏地站起来:“我今天没找她麻烦就不错了,她还敢自己跑来找我!” “咋啦?”同事吓了一跳,好奇问道。 叶成林生气地走出办公室,“一个骗子,天天在外头冒充我小姨子!” -------------------- 第72章 道歉 上午袁礼旺去医院复查腿伤,没接到峡江站派出所的电话。出医院后看到未接来电,打过去听派出所说明了情况。 袁礼旺一听不是小事,立即告诉了叶成林。叶成林很快打听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猜到了叶希木在给敖凤帮忙,并且是有意殴打李奋强。叶成林理解儿子的做法,但也对他的冒险很是恼火,打算等叶希木下晚自习回家之后好好教训一番。 同时他问清楚了是谁把叶希木从派出所接走的,警察告诉他是叶希木的小姨,这让叶成林大惑不解,那边警察描述了“小姨”的外形特征,叶成林才意识到所谓的“小姨”就是季辞。 叶成林心中五味杂陈,既失落于儿子遇到麻烦的时候,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找他,而是找班主任汪璐和好友袁礼旺,又难以接受叶希木和季辞的关系已经亲密到这种程度。 在此之前,叶希木已经给他讲过和季辞认识,到季辞帮助他脱困的详细过程。 叶成林是过来人,又是警察,尽管叶希木已经给他讲得足够细节,他还是敏锐地觉察到叶希木省略了一块重要的内容——他和季辞的感情关系。 但他不敢问叶希木。青春期少年的感情就像精密仪器,操作上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他总是想如果敖丽还活着就好了,他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束手无策。 叶成林走出办公室,果然看到季辞在外面站着。 “找我有事?”他问。 季辞道:“是有一些很重要的事情。” “跟我来。”叶成林把她带到一个会议室里头去。“喝茶?” 季辞说不喝,叶成林就给她倒了一杯水。 “我很担心敖凤。”季辞开门见山地说,“他把徐瑶弄成那样,徐晓斌要是找到他,肯定会把他往死里整。现在他也只有你这个亲戚了,如果……” “我想办法找一下他。”叶成林说,“但现在除了把他送走,没什么别的很好的办法。” 季辞点头。“还有你。”她说,“徐晓斌知道叶希木帮敖凤逃走,又打了李奋强,只怕还会找你的麻烦。这个事情我不好跟叶希木说,只能直接来找你。” 叶成林愣了一下,叶希木之前告诉他,说季辞听到了他在江滨美食城小巷里说的那些话,他以为季辞会很讨厌他,但没想到她还会专门跑过来,提醒他注意安全。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季辞说,“我是看在叶希木的面子上不跟你计较。” 让叶成林这样的人去和一个小辈道歉,是一件不那么容易过得了心里那道坎儿的事情。叶成林沉默了半天,最后还是说:“我过去是对你有偏见。” “有就有吧。”季辞无所谓地说,她坐得更端正了一些,说:“我今天来,是还有一件事想请您帮忙。” 她难得正式起来,称呼上也用了更尊重的“您”,叶成林道:“你说。” “我知道您很讨厌我妈,但如果撇开个人情感不谈,您能跟我讲讲您知道的有关她的事情吗?”季辞说,毫不讳言,“我怀疑她的死跟徐晓斌有关。” 叶成林道:“我听叶希木说了你们去找敖小女的事。” 季辞点头,她在手机上点开一张图片,推过去给叶成林看,“我后面又找了两个不同流派的师傅帮忙看,他们的判断和敖小女太太的差不多。” 她道:“虽然我不相信这些封建迷信,但做生意的人很多都信。徐晓斌在他办公室摆那么个东西,肯定有他的目的。” 谁在他方呼唤我 第65节 叶成林浓黑的双眉深深地拧了起来。 他道:“介意我抽支烟?” 季辞道:“不介意。”她也抽了一支出来,叶成林把火柴在桌上弹给她,她接住了。 叶成林靠在椅子上,大马金刀地坐着,烟熏雾缭之中,他思考了很久。 “您不用担心会伤害我的感情。”季辞道,“只要您愿意说,我就可以听。” “不是这个原因。”叶成林道,“我只是在考虑,怎么跟你讲。” “我知道你的母亲,是在调查徐晓斌的过程中牵连出来的。我见过她几次,她有她的行事风格。希木说这段时间你一直在查她生前的事情,我想你应该了解。我讨厌她,主要还是因为徐晓斌,毕竟你母亲是咱们这里和他关系最近的人。” 季辞道:“徐晓斌逢人就说,他当年是为了追求季颖来的江城,是为了她在江城搞投资、扎下根来的。我不这么认为。”她带着憎意说,“他觉得这是一段‘佳话’,我却觉得很恶心。他用有情有义包装自己,做的却都是追名逐利的事。他跑来咱们这里投资,当然是因为有利可图,绝不是为了季颖。我妈确实看错了徐晓斌这个人,但她不应该为徐晓斌做的那些事承担责任。” 叶成林深深地吸了两口烟,说:“你说得在理。你妈后面能跟徐晓斌划清关系,应该也是把他这个人看明白了。” 他把长长的烟灰掸在烟灰缸里,说:“你不把我当外人,跟我讲这些事情,也都是出于对我的信任。有件事我放心里很久了,我觉得也应该告诉你。” 叶成林道:“我总觉得你妈妈的死,可能多少和我有些关系。” * 不知道为什么,李佳苗总觉得心里有点发虚。 她注意到她那张漫画被发到了江城本地的论坛上,随后又被发到了实验二中的贴吧里。发帖人的id名字一样,她感觉就是微博上给她发私信的那个人。这个人可能真的很好奇,很希望有人能验证她/他的想法。但是漫画这个东西,放在整个现实生活里还是小众,无论是论坛还是贴吧,她/他的帖子都很冷清,没什么人关注,也没什么人回应。 李佳苗感觉这个人挺讨厌的,虽然她/他的行为无可指摘,但从她的角度出发,这个人的行为就像在扒她的真实身份和隐私一样。 她试图分析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在意,明明她行得端坐得直,为什么还这么在意被人扒出这幅画的内容和她现实中的身份? 她想了很久,最后想明白了——她还是害怕被人发现这幅漫画是她画的。 她画漫画的原初目的是为了帮叶希木澄清,目的坦坦荡荡。可是后来她删减了救父线,这个漫画就变得师出无名,变成了她发自私心地想讲一个和叶希木共同守护家园的故事,她甚至只敢匿名发出来。 她幻想过很多次和叶希木谈恋爱时周围师友对他们的态度,甚至想过万一不被看好怎么办。可那是基于叶希木也喜欢她的幻想,现在是她一厢情愿并不对等的单恋。当这份暗恋的心思落到明处,她依然会觉得羞耻,就像丁斯飞在家宴上揭发她的时候一样。更别提通过这幅漫画被扒皮扒出来! 她越想越多,越想越觉得难受,她焦虑地发现这个人发的帖子开始影响到她的心情和学习。 但她不能去找这个人让她/他删帖,因为这样反而会暴露她/他的猜想完全正确。她甚至去尝试举报这两个帖子,却都因为理由不充分被驳回。 李佳苗烦躁不堪。 那两个帖子虽然无人问津,却像尖刺一般深深楔入了她的身体里。她拔不出来,每走一步却都会刺痛到她,让她无论何时何地都感到不舒服。 她感到一种没来由的惶恐不安,总觉得她担忧的事情会发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明明开始几天她还很开心的!现在却像吃了苍蝇一样难受!都怪那个人! 这天是周六。本来又是实二高三生们难得的一整天假期,但因为各科老师都布置了一张卷子要做,很多学生还是选择了来学校自习。这样题目做不出来,还能找到人讨论讨论,比自己一个人在家死磕要快。 李佳苗也来了学校,倒不是她想来,是家里来了客人,吵得她耳朵疼。 她来得晚,教学楼里已经有很多高三学生了。实验二中全校三千多人,高三学生有1021个,文理科一共有18个班,占据了两个楼层。 今天不是正常上课的日子,学校没有安排老师管理,也没人限制手机,很多家里父母管得宽松的学生都带了手机过来。 李佳苗感觉今天的学校有点不一样,为什么好多人都在低头看手机?看着她的人也变多了,好像在对着她窃窃私语一样。可是当她看过去的时候,别人的目光又移开了。 她感觉自己担忧的事情正在发生。 她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羞耻,被窥视身体一样的羞耻。这种不适感驱使她立即打开微博,毫不犹豫地删掉了小号上那条五六千转的漫画。 没过多久,她刚走到高三年级所在的楼层,一条qq消息跳了出来,有人圈她:「@李佳苗,是你画的吗?」 她意识到这是他们的高三年级群,一个从一开始就被她屏蔽掉,从来没有打开过的千人大群。 她心跳剧烈,打开来,里面一片混乱,她往前翻了翻历史记录,果然有人把那幅漫画发了出来,并且说:「这画的好像是叶希木的事」 底下有人说:「你们觉得像不像是李佳苗画的?我感觉里面的台词,很有她发表在校刊上的作文的风格」 然后就是上百条的讨论,关于是不是她的画的。 然后又有人在群里报信:「李佳苗来学校了!」 讨论了一堆之后,又有人说:「我去!那条微博怎么突然被删了!」 「实锤了吧!绝对是李佳苗!看到我们在说,她就删了!不然哪有那么巧!」 然后又是七嘴八舌的发言。其中有个群名不是本名、叫“伟锅”的人说话很难听,嘲笑她平时是高岭之花,私底下偷偷在网上发情什么的。李佳苗看得心里难受极了,干脆关掉了手机。 她不想去教室了,也不想回家,也许只能去家公家婆家了了。她眼睛好酸,控制着眼泪不要掉下来,忽然看到各个教室里都有人跑出来,纷纷往同一个方向跑去,就好像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牵引着一样。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今天大家都疯了。她扭头张望,发现学生涌向的都是旁边高三(12)班的教室。 她准备离开学校,往楼下走,然而往他们这层跑的高三学生太多了,她都找不到空隙下去。 很多学生都看到了她,几个她不认识的男生女生在笑:“李佳苗,你不去看看吗?叶希木在为你出头呢!” * 三(12)班的教室已经挤满了人,李佳苗只能从窗户往里看。 叶希木站在一个块头很大的男生的桌子前,俯身双手撑在他的课桌两边。 教室里鸦雀无声,谁都能听到叶希木的声音。他的声音并没有很高,却很清晰: “给李佳苗道歉。” 那个男生吊儿郎当的样子,并不理睬他,反而双手举起手机拍面前的叶希木。 叶希木从他手里拔出手机,放在他课桌上,再一次说:“在群里,给李佳苗道歉。” “道什么歉啊?我干啥了我!” “要我教你?打字,写,李佳苗,我错了,对不起。”叶希木冷冷地说。李佳苗还没有见过这样的叶希木,声音没有很大,却很有压迫感。 “叶希木,我得罪你了吗!你别他妈以为你学习好,就了不得了!”他突然又抓起手机点录像,被叶希木抓着手臂按在课桌上,他挣了两下,叶希木按着他的手纹丝不动。 那个男生大声嚷嚷起来:“大家都看到了啊!我们实二的大学霸仗势欺人!欺压同学!” 一个女生大声说:“刚才在群里说李佳苗的时候你不是挺拽的吗?现在怎么软蛋啦?”李佳苗看到了,是孟小眉。 大块头男生阴阳怪气地说:“大学霸我们怎么惹得起啊!仗着学习好,老师校长都捧着呢!” 叶希木道:“老师在哪里?校长在哪里?”他似笑非笑地说,“你就多谢谢老师校长吧,他们在我还不敢来找你!” 大块头点头:“我晓得了!你他妈跟李佳苗有一腿!” “少废话!快点!”叶希木把手机重重拍到他面前,“道——歉!” 大块头站起来,磨着牙齿:“叶希木,你是不是想打架?” 他站起来,叶希木也跟着站直了,对上了光,大块头这才发现叶希木比他还高一些,脸上、脖子上,还有锁骨上都残留着伤口恢复的痕迹,要说横,这时候他还真横不过叶希木。 这是他料想之外的事。他和叶希木不是一个初中,他一直以为叶希木就是个只会读书的书呆子,一个没什么脾气的好好先生。现在迎着他生冷的目光,他心中阵阵发憷,不由得回头喊了一声:“哥们儿——” 两个男生站了出来。 然而叶希木身后也有人站出来,李佳苗看到了孔子牛,翟放放和文骁。 孟小眉抱着胳膊讥讽道:“还摇人呢二货!姐一个电话跟你摇一车人来!都是屁股大个地方的人,你有几斤几两姐还不晓得吗?” 大块头跟他们僵持了一分多钟,最终还是低头捡起课桌上的手机,打了几个字进去。 教室里很多学生的手机都响了起来。 李佳苗犹豫了一下,还是又打开了刚才关掉的群,看到最新跳出来的消息: 伟锅:「李佳苗,对不起」 “还差三个字。”叶希木说。 于是李佳苗又看到一条消息: 伟锅:「我错了」 孟小眉说:“早点这样不就得了?”她哼笑一声,“等到她哥来找你麻烦的时候,就没我们这么客气了。” -------------------- 第73章 崩解 大块头道完歉之后,叶希木他们就离开了高三(12)班的教室,围观的学生也就都散了。 很多人看到了窗户外面的李佳苗,但没人敢去跟她说话。叶希木、孟小眉几人也看到了,叶希木要上去跟李佳苗说话,孟小眉拉住了他,说:“让她先自己待会儿吧,她现在的情绪肯定不好,你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的。” 于是李佳苗在前面走,叶希木孟小眉几人在她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前后脚回了三(7)班的教室。 李佳苗戴上降噪耳机,把老师们发的卷子拿出来做。 这次老师们发的是一套据说难度很大的黄冈卷。李佳苗为了尽快进入状态,挑了自己最擅长的英语卷子开始做。 前面的听力、语法和完形填空还好,到了后面的阅读理解,她突然发现每个单词都认识,组合在一起却不知道在说什么。这几篇文章的风格和她过去做过的题目完全不一样,是她感到陌生的套路。她觉得是自己没有静下心来,于是强迫自己放弃掐表计时,反复认真去读。 然而不管读几遍,她在做题的时候,依然觉得有好几道题没有把握。 慌张的感觉奔袭而来,距离高考只剩下不到一个月时间,她本来以为自己的准备已经足够充分,没想到还会遇到这种让她措手不及的题目。她到底还有多少题目没有练习到?如果高考出现这种题目,她应对得了吗?这还是她最强的项目英语!其他科目出现这种情况,又怎么办呢? 李佳苗的心理防线终于被这一张试卷击溃,她伏在桌上无声地痛哭起来。 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一直哭到她感到疲惫为止。她抬起头,看到桌上多了一包纸巾,一块巧克力,一瓶阿萨姆奶茶,一个桃子,还有一包跳跳糖。 她抽了一张纸巾擦干眼泪,把巧克力放进嘴里,打开卷子继续做题。眼泪还在继续掉下来,但纸巾很多,她可以一直擦。 她没有去吃午饭,就靠这些水果巧克力糖果奶茶撑着,做完了卷子就继续刷其他的题,一直做到晚上天黑。 其他的同学渐渐都走光了,假期学校食堂不开,大家都要回家吃饭。 教室里除了她,就只剩下叶希木。李佳苗知道叶希木在等她。 心里的滋味很难描述,李佳苗想起高一的时候。 她是以全市中考第一名的成绩进实验二中的。其实她当时更想去峡江市最好的高中去读,因为她觉得江城这个县级市里面已经没有她的对手。 但是家里人把她当小孩子看,舍不得让她去峡江市的高中寄宿,又没有人照应,所以拖了一阵,后面峡江市又出了政策,不允许跨区域就读,所以她只能读实验二中。 进了实验二中的确一直都是年级第一,但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无趣。因为入学后第一次摸底考试,她的语文和数学两门单科成绩就被一个人超了,那个人就是叶希木。但叶希木那时候的英语成绩非常拉胯,副科成绩普通得很均匀,所以总分在年级的排名不到前十,并不怎么受关注。 李佳苗却觉得不对劲,能在两门主科上超过她的人,绝对不会是普通人。她甚至偷偷去找老师要了叶希木的语文数学试卷进行分析,发现他数学题的解题方式都很特别,很值得她学习。 从那时候开始,李佳苗就开始暗暗关注叶希木这个人。下学期的时候春季运动会,李佳苗一个人躲在操场观众席侧面的无人的角落里做题,突然看到叶希木一个人走了进来,坐在墙边,把带着脚印子的校服裤腿卷到膝盖,小腿上一道大大的青紫血痕露了出来。他用随身带过来的医药包包扎,李佳苗目不转睛地在易拉宝后面看着。 叶希木突然好像感觉到了注视,扭过头看易拉宝,发现了李佳苗。 谁在他方呼唤我 第66节 他当时笑了起来,对她做出一个“嘘”的手势。 他很快包扎好,放下裤腿,看上去跟个没事人一样跑回了运动场。 李佳苗头一回对运动项目产生了兴趣,她走到观众席上观战,看到叶希木跑4x100接力,在他那一棒上连追两人,把他们班的战绩从倒数第一拉到了正数第三。后来又听人说,他在上一个足球项目上帮老师当临时裁判,在把扭打的几个学生分开时,混乱中被踢了一脚。不过老师问他有没有事,他说没有。 李佳苗想她的心动时刻,就是从他“嘘”的那个手势开始的。 李佳苗很决绝地站起身,穿过教室中一排排的桌椅,走到叶希木的课桌面前。 叶希木放下笔,从座位上抬起头。 “你怎么还不走啊?”李佳苗问。 叶希木想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如实承认:“我觉得陪一下你会比较好。” 天色已经很暗了,但教室还没有开灯。看书会有一点吃力,但看人刚刚好。 李佳苗不知道怎么说话会显得情商高一点,家里人都说陈川情商高,近水楼台,她却从来学不来。 但因为对面是叶希木,她又觉得自己没有必要拐弯抹角。 李佳苗说:“今天谢谢你们。你可以帮我跟他们说一下谢谢吗?还有谢谢你们送我的东西。” 叶希木说:“不客气。本来想叫你去吃午饭的,但想着你可能不想被打扰。” 李佳苗点点头:“我今天……表现得不好。” 叶希木立即说:“没有。这种匿名群,总有一些人很恶心。我看到你退群了,这样更好。” 李佳苗说:“你今天为什么要帮我出头,能告诉我真正的原因吗?”她有些难过地说,“不要说同学之间就应该互帮互助什么的,我想听你说你心里真正是怎么想的。” 叶希木默然了一会儿,说:“可能因为我是事件里的另一个人吧。如果我置身事外,你一个人会很难做。” 李佳苗低下头,她的眼泪好像又要掉出来。 叶希木说:“你别哭啊。” 李佳苗顽强地说:“我才没有哭。” 她吸了一下鼻子,郑重其事地说:“叶希木,你能不能做一件事,让我讨厌你?” 叶希木以为自己听错了,“让你讨厌我?” 李佳苗点头:“对,我不想喜欢你了。” 叶希木沉默下来。 “喜欢你只会影响我拔剑的速度。喜欢你只会让我干出很多蠢事。”李佳苗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可是你真的很好,我靠我自己做不到不喜欢你。” 天色愈发地暗淡下来,光线在两个人之间一点点消失。 “快点啊。”李佳苗说,“你不能帮帮我吗?我想考北大,想读常青藤,我想赢,我想成功想得要发疯了!我恨死了那些欺负我的人,我想把他们踩在脚底下狠狠侮辱,而不是靠你帮我出气!” 叶希木还是不说话,他的表情能看出来,李佳苗提出的要求,让他心里非常不好受。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做。”他最后承认。 “你知道。”李佳苗说,“你可以骂我,可以说难听的话,可以给我一巴掌,让我清醒一点。你甚至可以直接收东西走人,让我一个人在这里发疯!” 她说:“如果你不帮我,说明你也喜欢我,你应该立即马上跟我在一起。如果你不喜欢我,那么请你帮我。” 就在她失望地以为等不来回答,为自己再度干了一件大蠢事而后悔羞耻的时候,她听见叶希木张口说: “李佳苗,我有喜欢的女生。” * 月亮升了起来,蛾眉形状的一道残月。星辉清冷,整座江城都仿佛笼罩在一片薄纱里。 李佳苗没有回自己的家。 父亲和母亲已经两个星期没怎么理她了,他们沉浸在自己的生意里。家里倒是又添置了一些东西,一台80英寸的激光电视,一块笔记本屏幕大小的长江石摆件,一尾金晃晃的金龙鱼。 李佳苗不明白两个不着家的人,为什么还要在家养金龙鱼,这么难养的动物,难道是打算让她和保姆阿姨来照顾吗? 父亲李圣强上午招待完客人,下午又出差去了,母亲丁晓庆给她发信息说今晚酒厂加班赶工,她就住厂里了。李佳苗不想回这个只有一尾冰冰凉凉的鱼的家,于是收拾了衣服往家公家婆家里去。 她没有提前打招呼,因为过去也从不提前打。家公家婆不爱出门,不管什么时候去他们都在家里,让她感觉很温暖安心。 今晚他们的小院门没有锁好,李佳苗推了一下就进去了。她想着家公家婆年纪大了忘性大,她一定要提醒一下他们,每天晚上都得检查一下院门锁好没有。 家公家婆家的大门也没有关好,半掩着,可能刚刚家公出来给院子里的花花草草浇过水。 李佳苗正准备推门进去,连给家公家婆打招呼的话都已经热热闹闹地在嘴边了,忽然听到家公在屋子里和别人说话—— “柯凡?哪个柯凡?” “就是辰沙集团的那个副总,他姑娘,之前跟川子谈过恋爱的那个!” 熟悉的声音,李佳苗听了出来,是舅舅丁晓吉。 “哦哦哦!你是说他刚才跟你们吃饭,还提到苗苗了?他还认得苗苗?” 舅舅说:“可不是呢!他不知道从哪里搞出一幅画出来,现在年轻人喜欢看的那种漫画,您可能没看过。他说那幅画是苗苗画的,然后把画给我们看,问我们看出什么没有。” 家公很意外:“哦?苗苗还会画画?” “我只晓得苗苗蛮喜欢看漫画书,我都还给她买过。”舅舅说,“反正我是没看出来那个漫画画的很么,黑漆麻拱的,席上其他人也说没看懂。但您猜柯凡怎么说的?” 家公说:“你给我看看。” 屋子里窸窸窣窣一阵响动,没有对话的声音,显然他们在看画。 李佳苗的心中紧张起来,突然有了不祥的预感。她双脚发沉,想走却又想要听完,想听柯凡是怎么说的。 “看明白了吗?”舅舅问。 家公说:“不懂,这不就是小儿们看的画画书吗?他为什么要专门拿出来讲?” “是咱们这些中老年人过时了,跟不上时代了。”舅舅说,“柯凡指给我们看,说这个画里面到处都是谜语,每个角色都是有代指的。他说里面那个女主角就是苗苗自己,男主角就是叶希木,那个无恶不作的黑魔兽就是他们辰沙集团。” 家公惊讶地“啊”了一声,“怎么可能!苗苗还能想到这些?” “我们也都说‘柯总您想多了’,柯凡就说,‘你们不能小看了年轻人啊,尤其不能小看了你们家那个大才女!’。我们再一看,仔细一琢磨,好像还真是他说的那么一回事!” 家公没有说话,显然在重新看那副漫画。 “柯凡一看我们慢慢都看明白了,就说,”舅舅丁晓吉惟妙惟肖地学着柯凡的声音,“‘你们家这个大才女,看来对我们公司怨气很大啊,专门画了这么一幅画来骂我们,还在画里面跟姓叶的一块儿要把我们整死,厉害得很呐!’” 舅舅顿了顿又说:“他又说我,‘你那个妹夫最近才刚刚拿了我们集团房地产的酒品单子,他女儿就居心不良地搞出这么个东西出来,据说在网上影响还蛮大。你妹夫的生意到底还想不想做了?而且我们房地产项目本来就是要销售给年轻人的,她画的这个东西要是在年轻人里面造成不好的影响,我们集团受到的损失,你们一家赔得起吗?’” 家公的声音明显沉重了起来:“那你怎么说的?” “我能怎么说呢!”舅舅抱怨说,“我肯定说马上回去让妹妹妹夫管教这个外甥女啊!让她赶紧删帖,让妹妹妹夫来跟徐总负荆请罪。” “那你赶紧跟晓庆打电话啊!”家公着急地说,“李圣强那个酒厂,在外面装得是风生水起的,我听晓庆说其实效益很差,赚不到什么钱。他要是因为这个事把辰沙集团的单子丢了,那今年一年不又白干?!” “打了打了!”舅舅丁晓吉连忙安慰家公,“您也别真把柯凡的话当回事。这个事我也跟姐夫说了,姐夫说没大事,柯凡就想借题发挥,给我们找点麻烦而已。” “这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都是柯凡一句话的事!”家公很不高兴地说,“就算不影响咱们这边,他要是硬拿这个画说事,把给李圣强的单子收回去,你看李圣强敢吱半点声吗?” 舅舅丁晓吉叹了口气,显然默认。 家公越说越是愤怒:“又是那个叶希木!李佳苗实在太不像话!我早就跟晓庆说了,让她对这个姑娘严加管教,让她少看些国外的书,别一天到晚一门心思地听那些个英语广播节目,都是美国人给外国人洗脑的东西!看看她现在变成个什么样子?这么小就吃里扒外,长大了还不当汉奸?” “哎老爸,您这就扯太远了……” 李佳苗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她双腿发软,几乎要从台阶上跌倒下去。 她蹲在地上缓了好一会儿,才站起来,手机震动,来电人显示是母亲丁晓庆。她挂掉电话,行尸走肉一般地往院子外面走去。 * 一连好几天,季辞都在消化那天叶成林给她讲的那些事情。 「你知道徐晓斌为什么要搞我吗?」 「我当时在看守所反复回想,很可能是我查到了一个很可能会让他牢底坐穿的事情上。」 「从去年年初开始,上面正式提出『反腐』,声势浩大,你晓得的。我们这里也陆续有贪腐分子落马。今年年初,咱们这儿,进去了一个一把手。我当时查过,徐晓斌这个房地产项目,就是那个人审批的。」 「我开始查徐晓斌这个房地产项目没多久,差不多就一两个星期吧,3月26号,你妈在长江里被淹死了,我也被抓了。」 「我开始没有把季颖的事跟我的事联系起来,直到叶希木跟我讲徐晓斌办公室那个关公像的事情。」 「这个时间,太凑巧了。我这几天反反复复,想去想来,我觉得你妈可能是晓得他什么事情。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徐晓斌就是在杀人灭口。」 她记得叶成林最后叮嘱她的话: 「从你的个人安危考虑,我建议你不要再查这个事情了,这个事情交给警察来做。我会继续查,当然,会等叶希木高考之后。」 她看着电脑上一堆凌乱的信息发呆,忽然手机来电铃声响起,是李佳苗打来的电话。 李佳苗不停地哭泣,声音断断续续:“姐姐,你能来接我吗?我可以去你家住吗?” * 季辞开车,在一条僻静无人的马路边上接到了李佳苗。她哭得已经没有了声音,浑身都在颤抖。 季辞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事,问她要不要去派出所报警,李佳苗拼命摇头,季辞确定她身体上没有任何伤痕,才放了些心。 季辞把她带回了老屋,给她煮了一碗炝锅面。李佳苗起初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她耐心地陪着,守在卫生间外面等她洗澡,给她把衣服都洗了烘干,然后把她带去自己床上,让她和自己一起睡。 在床上,李佳苗终于彻底缓过神来,一抽一抽地给她讲了今天的事情。 “我真的希望我从来没有画过那幅画。”李佳苗声音细微地说,她脸色苍白,双目空洞无神。 “这幅画让我什么都没有了,我知道我三模考试要挂了,我喜欢的人没有了,我连家都没有了。”李佳苗说,“姐姐,你掐我一下,我今天是不是在做梦啊。别的我不怀疑,可是我家公,他怎么会那样说我啊!他怎么会那样……” 她突然又痛苦地哭泣起来,本来已经干涸的眼睛,又源源不绝地涌出泪水。 “他是我最喜欢的家公啊!” 季辞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这么伤心,李佳苗小小一个女孩子,像一个泉眼一样,她这么小小一个人,怎么盛得下那么多的悲伤? 季辞在被子里向她伸出手:“要过来吗?” 李佳苗挪过去,季辞把她抱紧在怀里。 过了很久很久,直到李佳苗冰冷的身体不再发抖,变得温暖起来。 季辞问她:“你真的希望从来没有画过那幅画吗?” “真的。” “那幅画你花了那么多心思,那么多感情,如果没有画过,你不觉得可惜吗?” 谁在他方呼唤我 第67节 “没什么可惜的!”李佳苗颤声喊道,“我想要高考啊!我的人生就只有这一次机会,我不想……我不想被它把我毁掉!” “好了好了。”季辞拍着她的背哄着她,“不会有事的了。你爸爸妈妈那边我帮你解决,所有的事情我都帮你解决。你现在什么都不要想了,把大脑放空,专心睡觉。” “明天还要上课的,不是吗?” “太阳出来,就什么都好了。” -------------------- 第74章 短信 李佳苗猛然惊醒,发现周围一片亮亮堂堂,早已不是她每天早上醒来蒙蒙亮的天色了。 几点了?睡过头了吗!李佳苗大惊失色,下意识去摸床边的手机,却被按住了手。 “苗苗,你醒啦?” “妈妈?” 李佳苗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床边坐着母亲丁晓庆,父亲李圣强也在。 两个人看到她醒过来,都很高兴,一阵嘘寒问暖。 李佳苗怀疑自己在做梦。昨天的记忆全部冲进脑海,她不知所措地看到父亲从保温桶里取出一碗热气腾腾的鸡丝粥,汤匙放进碗里给她端过来。 父亲酒厂的单子不是要因为她丢了吗?他怎么好像完全不知道似的?他不是最在意他酒厂的生意了吗? 母亲把她的病床摇起来,“苗苗,坐起来先吃点东西,都十点多了,不吃早饭不行。” “十点多了!”李佳苗惊叫,“我要去上学!” “帮你请假了。”李圣强说,“你早上发高烧,是季辞把你送来医院的。” 李佳苗惊讶地啊了一声,“季辞姐姐呢?” “等到我们来她就回去了。”丁晓庆埋怨道,“你也真是的,没事跑去她家做什么?一个人在家睡觉害怕?” 看来昨天的事情都是真的,李佳苗想,可是爸妈两个人怎么只字不提那幅画?季辞是怎么跟他们说的? 李佳苗犹犹豫豫地说:“我昨天遇到了一些事情……” “我们知道,那幅画吧?”丁晓庆说,“都是一些人在网上捕风捉影,栽赃嫁祸。跟你没关系啊,苗苗,你不要受影响。” 李佳苗不解地望着他们。 李圣强补充说:“昨天半夜就有人在网上说了,那个画是他画的。”他不满地说,“昨晚上你家公还来打电话说我和你妈两个,说我们没把你管好。我当时就不懂了,你又不会画画,怎么画得出那个东西!” 丁晓庆也说:“你家公也是老糊涂了,听风就是雨的,自己也不动脑子想想!你上学这么忙,每天恨不得吃饭睡觉都要做题目,哪里有时间画画!” 丁晓庆摸着她还挂着吊针的手,心疼说:“小可怜儿,是不是听说了什么被吓到了?妈妈以后都不去厂里加班了,晚上都在家陪你,好不好?” 她又说,“我给你们班主任打电话了,她建议让你不要再上网。你的手机妈妈就收回去,你有事跟老师讲,我让阿姨天天放学来接你。” 一切好像又都回到正轨上去了,李佳苗想。 ——我真的希望我从来没有画过那幅画。 她的愿望真的被季辞实现了。 李佳苗坐起来,父亲帮她在病床上架起小桌板,把鸡丝粥放了上去。 她拿起勺子,温热香甜的粥滑入嘴里的时候,她感到如释重负。 但也没有她想象中的那般轻松。 回想起家公说的那些话,回想起叶希木的话,她知道她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 鸿吉建材公司的资金愈发紧张,为了从银行申请一笔贷款出来周转,陈川昨晚上请银行的人出去喝了顿大酒。 深更半夜刚躺上床睡着,就被找上门来的母亲吉灵云一通捶门闹醒。 吉灵云叫他起来帮忙找李佳苗,陈川迷糊着听吉灵云讲完来龙去脉,说李佳苗家里没找着,家公家也没找着,就说那我给季辞打个电话。 打完果然说李佳苗在季辞那里,已经睡着了。 吉灵云惊讶不已,问李佳苗什么时候和季辞的关系这么好了? 陈川不耐烦地说我哪知道,他们的关系一向蛮好,说着又要睡。吉灵云揪着他的领子说那个画怎么办,陈川闭着眼睛说少听柯凡那个傻叉在那里胡扯,他讹你们呐!就想谋我们的钱。陈川让吉灵云该睡觉睡觉,少操些心,一觉醒来屁事没有。说完就人事不省地醉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十点多钟,又被吉灵云的电话叫醒。 陈川痛苦地说了声“又怎么了妈?”就听见吉灵云兴高采烈地说: “还是我儿子厉害!比你舅舅聪明多了!” 陈川睡眼惺忪地听吉灵云又讲了一遍事情的新进展,突然之间睡意全无,从床上一个打挺爬起来,跑到书房里面去翻开了笔记本电脑。 实验二中贴吧里,今天凌晨1点12分,讨论那张漫画的帖子下面突然多了一条回复: 「我画的,你有什么意见?」 回复人id“ci_2049”。 id叫“葫芦小金刚”的发帖人居然还没睡,很快回复: 「你说是你画的就是你画的?怎么证明?」 又说:「你是实二的吗?就来瞎说」 夜猫子还不少,不久又有人回复: 「楼猪看人家吧内头衔啊,13级,『名震江湖』」 “葫芦小金刚”滑跪:「有眼不识泰山,敢问您老人家哪一届的?」 陈川看着“ci_2049”这个id名字,许多久远的记忆又浮上心头。 他和季辞是2005年,也就是高一开始玩贴吧的。那时候借着超女的东风,贴吧在年轻人中爆火,实验二中的贴吧就是那一年建起来的。季辞那时候正逆反,讨厌实验二中的严肃和压抑,就在贴吧里灌了很多水,发各种笑话和段子,模仿老师的语气说话。后来季辞被开除,理由里头也有如此一条:不尊重老师,抹黑学校名誉。 季辞2007年被实二开除之后,也就没有再玩过贴吧了。那时候已经攒了大量经验值,后来2011年贴吧等级系统上线,她的等级很自然就很高,只是贴吧里的用户没有见过。 季辞在“葫芦小金刚”的贴子里甩了一个链接,链接里是她新开的一帖,言简意赅,说漫画就是本人所画,画的就是江城没错,瞎猜的人都洗洗睡吧。 底下附了二十几张图片,从最初的分镜格,到后面的勾线草图,再到完善的线稿,最后上色完成,每个阶段的成品都展示了出来。甚至还有一段15秒的视频,倍速展示她绘制漫画中女主角千寻的过程。帖子最后甚至还展示出了一些其他的素描速写图画,就算是外行也能看出绘画笔法一模一样。 陈川点开视频,里头的手修长白皙,正是他熟悉的季辞的手。 他猛然想明白了当初李佳苗为什么要找季辞帮忙,她们两个人在“十里鱼香”里面又在密谋些什么。 所以是李佳苗想的点子,找季辞帮她代笔的。现在李佳苗惹上了麻烦,季辞就出来帮她顶了——也难怪吉灵云刚才说原来都是误会。 但季辞这么做…… 陈川又在电脑上点开江城本地论坛,只见季辞的澄清帖子已经被“葫芦小金刚”转载了过去,题目是《破案了,我们一千零八线小县城果然拥有自己的大角虫!》 他拿起手机准备给季辞打电话,却注意到他们的中学同学□□群和微信群已经活跃了起来,里面都在讨论季辞这个事情。很显然,他们也认出了季辞那个古早的贴吧id。 他给季辞拨出电话,两次都无人接听。 这时一条微信消息跳了出来,是他高中时候的一个狐朋狗友。 他发了一个视频过来,视频中一个高挑的年轻女孩穿着泳衣,嘴里叼着头绳,把漆黑茂密的长发挽起来,熟练地扎成一个特别紧的丸子,用头绳固定住。她站在长江边的一个平台上,踮起脚尖轻盈地起跳,在空中翻转了一圈,以一个非常漂亮标准的姿势扎入江水中,溅起一朵雪白的水花。周围一群游泳的人纷纷拍手叫好。 朋友说:「绝了,我没认错吧哥们,这就是你们家季辞吧?」 他词穷地赞叹:「这身材真是绝了。哥们,你没跟她相好真是亏大了」 陈川问:「视频是啥时候的?」 朋友回复:「现在啊,她正跟冬泳队的一群老头老太太在江边玩呢」 * 季辞按照冬泳队指引的线路,在江水里游了个八百米。 得亏她在国外学校里一直保持高强度的训练,江水中的八百米比泳池中的八百米困难很多,但能够做到。 游到最后节奏有一些乱,但她觉得还有余力,于是干脆游到了一千米,看计时是35分钟。冬泳队的前辈们得知她已经很多年没有游过长江,能有这个成绩已经相当不错。 “按我们的训练方法,你三个月后横渡长江绝对没有问题!”冬泳队的队长拍着胸脯,自信满满地向她保证。 季辞去岸上的车里换衣服,刚换好就听见有人敲车窗,她把遮挡板取下来,看到车外站着陈川。 “你怎么来了?”她打开车门。 “我还想问你在这里做什么呢。”陈川没好气地说。 “游泳。”季辞简洁地回答,从车里拿出一块大毛巾擦头发。陈川上前帮忙,她就放开手让他帮忙擦。 “怎么突然跟他们冬泳队的混到一块儿去了?”陈川问。 “刚好遇上。”季辞说,“闲着没事干,我也想试试横渡长江是什么感觉。” “你是一丁点都不怕吗?”陈川很轻柔地给她把头发一段一段地擦干,“横渡长江很危险的。尤其是三峡工程建成后,现在的长江水位更高了。” “你是年纪越大,胆子越小了吗?”季辞说,“以前可没听你说过怕。” “反正我劝你别冒这个险。”陈川说,伸手拉了拉季辞的衣领,“我看那些个老头色眯眯的。” “行啦,我知道了,婆婆妈妈的。”季辞说,“你怎么又来找我?” “还不是你跟李佳苗的那个事。”陈川道,“你自己做好心理准备吧,那个吧里头沉了你多少当年的黑历史啊,你等着吧,这几天大把洛阳铲给你挖出来。” “挖呗。”季辞满不在乎地说,“都是些老生常谈的事,我耳朵都听得起茧子了。” “你最好真不在乎。”陈川说,把毛巾交还给她,“对了还有个事告诉你一声,徐瑶昨天从峡江市中心医院转移到上海的中山医院去了,说是峡江的医生已经担不住了。” 季辞顿时抬起头:“这么严重?” 陈川点头:“本来是想病情稳定一点再去上海治,结果情况一天比一天差,只能赶紧送到上海去,要动大手术,搞不好得心脏移植。” 季辞喃喃道:“那真的麻烦了。” * 晚上九点多钟,季辞准备从江都风华回老屋,突然手机上收到一条短信: 「你还好吗?——yxm」 发信的号码是陌生的,但yxm她知道,是叶希木。 谁在他方呼唤我 第68节 这家伙体检回来后,手机肯定已经被他爸没收了,现在不知道用的什么办法,用短信这种古早的方式和她通讯。 他既然这么问,肯定已经听说了她做的事,也看到了贴吧论坛里头那些扒她当年那些糟心事的帖子。 季辞回复:「放心,不当回事」 过了一会儿,他又发信息过来: 「今天上午李佳苗没来上课,下午来了。她状态挺好的,英语小测又是满分」 他倒是知道她关心李佳苗。季辞笑了下,「那你呢?」 叶希木:「我146。不过我物理小测满分,我班主任(物理老师)很想给我找麻烦,但她没有借口」 季辞觉得叶希木的话好像变多了,他明明不是话很密的人。 于是她很不友好地回过去两个字:「真棒」 她能想象叶希木很努力地寻找下一个话题。 果然,过了大概两三分钟,他又发过来一条:「上次的伤口都好了」 季辞:「一个星期了,也该好了」 叶希木:「脸上还是留了一个疤」 季辞:「你是男生,没事儿」 叶希木:「我用的是翟放放借给我的旧手机,他的手机一个月可以发30条免费短信,超额会欠费被他爸妈知道。我想要每周日和你聊一次天,所以每次可以和你说7句话,还有两条留在高考前」 看到这一条,季辞忽然有点后悔前面不好好跟他讲话。 她总是忘了他还是一个高中生,有太多不自由的地方,没有时间,没有金钱,连手机都没了。借朋友的手机,资费也有限制。她可以随随便便想发多少信息就发多少条,他却要为一个月30条的短信套餐精打细算。 季辞数了数,他已经发了六条,只剩下最后一条。 她琢磨着应该回一句什么才好,但叶希木已经发了最后一条信息过来: 「我好想你」 -------------------- 第75章 (一更)出卖 叶希木中午在学校食堂吃饭的时候,听别人说起了季辞认领那幅漫画作者的事。 李佳苗被彻底从这场风波中摘了出去,针对她的风言风语全都消歇了。学校老师都知道了昨天发生的事情,在群里带节奏的学生,包括郑兴伟,都被各自班上的班主任拉出去严厉批评。那个年级野群的群主也被年级主任饶世俊叫去谈心,承诺日后对那个群加强管理。 璐妈没有找叶希木。但叶希木看得出来,璐妈对他昨天的行为非常不满,连瞅他的眼神中都插着刀子,恨不得看他一眼就狠狠地剜他一刀。 他也不是那种没有眼力劲儿的人,在璐妈的眼皮子底下,小心翼翼地夹着尾巴做人。 上午语文和数学小测,下午英语和理综。发卷子的时候璐妈让人把他跳过去,又单独给他喂了一张理综卷子,他拿到后都有些冒冷汗。 上一次璐妈单独喂给他的物理卷子他就发现有坑,临交卷的时候连改几个符号和单位,最后才勉勉强强拿到97分,躲过一劫。这一次的卷子看来又是璐妈针对他“不拘小节”的毛病专门设计的。 有了前车之鉴,他愈发小心谨慎。他知道哪怕错一点璐妈都不会放过他。 幸好最后是满分。 璐妈满意又不满意。满意的是他的分数,不满意的是最终也没有找到机会把他狠撅一顿。 学校里的漫画风波就这样过去了。可是一想到季辞,他的内心就无法平静。 除了身边的几个朋友,鲜少有人知晓季辞和李佳苗的关系。但他身边的朋友们,也不像他对季辞有那么多的了解。 季辞居然站出来说画是她画的。她难道不知道在实二贴吧里露头,会被人扒出过去那些让她感到难堪的事情吗?她难道不知道可能会有人借机生事,借着这幅画的内容拿她和他的关系大做文章吗? 叶希木担忧季辞,可他又如此欣赏她的果断率直。 他知道那幅画一定是李佳苗想的点子,请季辞帮忙画的。从季辞画那幅关公像他就知道,季辞有很扎实的素描功底。但季辞是个务实的人,不会去做李佳苗那种天马行空的想象。 她作为代笔,其实没有必要去承担那个责任。 但她还是这么去做了。 这样想着,他的心中就汹涌地澎湃起一种陌生却无比热烈的情潮。就仿佛是这些时日刻意去忽视的对她的思念的强烈反噬。 想要见她。 哪怕高考只剩下一个月,考完之后,他就可以大大方方去见她。可是此时他却只觉得迫不及待。 这种冲动里带着浓浓的忧虑,就仿佛时不我待,只争朝夕,又好像莫名其妙地觉得,一个月之后什么都会变,她会离开,会消失,像一个他抓不住的影子。 想要抱住她抓紧她,想要问她今天是否难过,这几天过得好吗?想要握紧她的手指,问她画那幅画的时候,是怀着怎样的一种心绪?想要抚摸她的面孔,问她画白龙的时候,会想起他吗? 想到这样的问题让他感到一点羞涩,他又翻开自己的错题本冷静一下。 最终还是克制住了。 他把自己的情感埋得更深。 晚上放学之后,他又找翟放放借了那个诺基亚的备用机。不过翟放放叮嘱他,这个号绑定了他爸的手机号,一旦资费变动,他爸那边就会收到提醒,给他一通好果子吃,所以最好别充值,也别用超。 他回去后给诺基亚充上电,给季辞发了几条信息。 看起来季辞心情不错,没有被贴吧那些糟心的帖子影响,他放心了不少。 季辞回复很快,但他敏锐地感觉到她好像并不怎么想跟他说话。除了一开始问了句“那你呢”之外,每一句回复都只有寥寥几个字,而且每一句都在终结话题,一点儿都没有想要开启下一段聊天的意思。 叶希木感到一点点失落。 不过这并不妨碍他说出他想说的话。 只是那条消息发出去之后,季辞迟迟没有回复。 也许她和上次一样,不想给自己任何回应。他想。也可能她睡觉了。 二三十分钟过去,就在他以为不会再得到季辞的回复的时候,诺基亚的信息提示音突然响了。 他忐忑不安,却又有一些按捺不住的激动。他打开手机,却看到四个字—— 「好好学习」 * 叶成林坐在客厅的木沙发上看电视,他习惯等到叶希木睡了之后自己再睡。电视里只有人像在动,并不发出任何声音,以免干扰到在房间里自习的叶希木。叶成林看得并不认真,有时候叶希木熬得太晚,他也会躺在沙发上睡一觉。 叶成林心里想着一些事情,忽然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响了起来。 接起来,是门卫那个已经退休的老同事。老同事说一个叫季辞的年轻姑娘找他,问他能不能下来一趟。 叶成林放下手机,忽然看到叶希木打开房门走了出来,径直去门口换运动鞋。他脸上有些郁郁的神情。 “去哪儿?”叶成林如临大敌地问。 “夜跑。”叶希木说。 “等一下,我跟你一起去。”叶成林说。 叶希木不解:“你去干嘛?” 叶成林迟疑了一下,收起垃圾桶里并没有什么东西的垃圾袋,说:“我去丢垃圾。” 叶希木狐疑地看着那个空荡荡的垃圾袋,但没有开口质疑。 叶成林紧绷着脸跟叶希木一同走下楼,走出小区。 他已经做好应对的准备,但小区外并没有任何人,也没有车。叶希木从门口马路外的台阶走下去,走到下面的江滨大道上开始跑步。 叶成林疑惑不解,往小区旁边走了几步,看到一个窈窕的身影从黑暗中走了出来,她身后那辆黑色的车隐没在黑夜的暗影里。 “不是你把他叫下来的?”叶成林说。 “当然不是。”季辞道,有些调侃地说,“你不会真以为我在跟他谈恋爱吧?” 叶成林没接话,他确实有这样的怀疑,但看起来他想错了。季辞有时候会给他一种失去辈分感的感觉,有时候像同辈,有时候又像小辈,有时候甚至会觉得她的确很像叶希木的小姨,这让他很难接受她和叶希木在一起,有种伦常失序的感受。 “有事?”他问。 “不是什么大事。”季辞说,“就是突然想起来,觉得应该跟你说一下,所以就过来了。”她道,“上次还是应该留一个手机号的。” 叶成林往周围看了看,确定四下无人,道:“徐晓斌?” 季辞把白天陈川告诉她的信息给叶成林讲了一遍,说:“我觉得徐晓斌对徐瑶的态度很奇怪,他要是真对徐瑶上心,也不至于那么草率地让李奋强和一个小弟送徐瑶回上海。两个打手或许能保护徐瑶的安全,但是能给她什么生活上的照顾?但要说他不疼爱徐瑶,他又会花那么多钱和精力去抢救徐瑶。” “徐晓斌就是作秀。”叶成林冷冷地说,“你的意思我懂了,你是想说徐晓斌现在肯定非常生气,很可能要动手了是吧。” 季辞点头,“是的。” “其实我自己已经有感觉了。”叶成林低沉地说,“这两天我查了下李奋强,本来是想看看能不能找到敖凤的下落,以及担心他伤害希木。但没想到,他已经被打成了一个植物人。” “啊?”季辞惊讶极了,“谁打的?” “两个混混。” “两个混混?”季辞突然想了起来,“不会是关二憨子和何獾子吧?” 叶成林感到意外,“这两个人你也认得?” “他们来我老屋闹过事,后来陈川说去打个招呼,他们就没有再来。”季辞说,“他们为什么要打李奋强?打人就不用坐牢吗?” “关二憨子和何獾子也是徐晓斌的人。”叶成林道:“他们这种道上的儿们火并,多半是为了钱。刚才你说到徐晓斌让李奋强送徐瑶去上海,我怀疑很可能是李奋强回去找徐晓斌结账讨医药费,徐晓斌觉得他没把事情办好,不想给他钱。李奋强跟徐晓斌起了冲突,徐晓斌就让关二憨子和何獾子去把他打了。” 季辞回忆着那天在高铁站的事情,道:“那天徐瑶心脏病发作摔进水沟里,李奋强第一时间不是送徐瑶去医院,而是去打敖凤,错过了抢救徐瑶的最佳时间。从徐晓斌的角度,他确实有理由恨李奋强。” “归根结底是徐晓斌自己不走正道!”叶成林说,“李奋强家里就一个老爹和一个老妈,可能是徐晓斌最后还是出了一笔钱摆平,李奋强的爹妈就没有报警,这事就这么了了。” “无法无天。”季辞低声说。 叶成林道:“但这件事给了我一些启发。徐晓斌这个人很谨慎,身边找的有很厉害的律师。我查他的事情,一直找不到什么蛮有力的证据。我现在想,可能可以从李奋强和那两个混子跟徐晓斌的经济来往下手查查看。” 季辞道:“您注意安全。” 叶成林道:“我们在明,徐晓斌在暗。有些暗箭防也防不了。但我正大光明,我不怕他。如果他现在冲我下手,反而能说明一件事,我的调查方向是对的。” 季辞沉默。过了一会儿,她道:“我之前查徐靖那边的事,查到头了,没什么办法。您这边的调查不想让我插手,我这几天就一直在想,还能从哪里去查。” “想到了吗?” “那天在江边,冬泳队的人来叫我跟他们一块儿游泳。我看到他们身上都带着一个漂子,就是那个橘红色的‘跟屁虫’。然后我就开始游,我发现那个漂子蛮有用的,如果我妈真的在游泳的时候感觉不对,她是可以靠那个漂子救命的。”她深吸了一口气,道,“但是我妈的尸体被发现的时候,身上没有那个漂子。” “我问了冬泳队的那些人,他们说我妈以前虽然喜欢一个人游泳,但是身上都会带漂子,我妈很注意安全,她知道在江里游泳有多大的危险。 谁在他方呼唤我 第69节 “‘跟屁虫’是绑在腰上的,我自己试了,没有外力的情况下基本上不可能自然脱落。” 她看着叶成林,道:“您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有人给她把‘跟屁虫’摘了呢?” 叶成林眼睛里闪过光芒,季辞的这个想法明显启发了他。他陷入沉思,道:“很有可能。” 他对季辞说:“我往这个方向再琢磨琢磨,如果有什么想法,及时告诉你。” 叶成林跟季辞互换了手机号。叶成林抬头看看江边,估摸着叶希木要跑完步返回了。 他问季辞:“你对叶希木到底什么态度?” 季辞转着手里的手机,笑了笑,说:“叶希木藏了个手机,找他朋友借的。您要不管管?” * 叶希木跑完步回到家中,看到父亲还没有睡,坐在木沙发上,前面的茶几上放着一个厚厚的信封。 叶希木没怎么喘气,他的题还没有刷完,出去就跑了五公里左右,心里的郁气散了,也就回来了。但他感觉再也不想看到“好好学习”这句祝福了。 正准备去洗澡,叶成林叫住他:“叶希木,手机拿来。” 叶希木愣住:“什么手机?” 叶成林严厉地看着他:“你说什么手机?” 叶希木说:“我手机交给你了。” “你跟我装傻?”叶成林怒道,“你借的那个手机!” 叶希木往后退了一步。半晌,他说:“你怎么知道的?” 叶成林道:“你管老子怎么知道的?拿出来!” 叶希木走进房间,把短信删干净,拿出来递给叶成林。 叶成林给他把诺基亚手机关机,举起来说:“我明天给你班主任,你让你同学找你班主任拿。” 叶希木沉默了一会儿,说:“刚才是她找你吗?” “对。”叶成林说,“她还不错,脑子很清楚。看来问题在你身上。” 叶希木转身就去洗手间。 “站住!”叶成林道,拿起面前的信封,站起来对叶希木说,“这个你明天拿到学校去,放你课桌里面。” “如果哪天你晚上回来找不到我,就把它交给季辞。” 叶希木怔怔地接过信封,只见封口处粘得严严实实。 他茫然地开口:“爸?” -------------------- 第76章 (二更)送信 季辞在五月十三号这天听说了叶成林再次被带走调查的消息。 她在木兰花的微信群里看到了议论,群里有两个女老板的小孩正在实二读高中,还有几个的小孩即将去读,她们都对实二的大小事件很关注。 木兰花的社会关系很广,季辞很快就听说了这件事的全貌。 这次叶成林被捕的原因很清楚——被举报非法出版。他五六年前混迹于天涯论坛,连载过有关森林公安的一部纪实性小说。这部小说在天涯小有名气,那时候流行图书定制,这本书的定制书据说卖了两三千本,网络上有迹可循,证据确凿,已经达到了非法经营罪的立案标准。 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徐晓斌做的。当时他答应撤诉答应得那么爽快,果然还是留了后手。她本来以为叶成林只要不再与人起冲突,就不会再被抓到把柄,但没想到徐晓斌硬是还挖出了这档子陈年旧事出来,很可能叶成林自己都没有想到,所以才会如此被动。 现在也只能寄希望于叶成林的律师能够尽可能帮他减轻处罚。 十三号和十四号两天正好是实二高三学生三模的时间。叶成林是十二号被带走的,据群里说,他家里还被搜查了。 也不知道叶希木当天放学回家,看到家中一片狼藉的样子,是什么样的感受? 在此之前,季辞原本对叶成林被抓捕没什么实感,此前两次提醒,也没有想过叶成林会真的再次被带走。 但这一次,她忽然更能明白叶希木的处境。 叶成林本不打算在叶希木高考之前继续调查,为了找敖凤才去查了一下李奋强。徐晓斌把报复恰好安排在叶希木三模考试之前,卡这个时间点,是何居心? 季辞只觉得愤懑,想来叶成林自妻子去世以来的六年时间中,也长期处于这种正义难得伸张、却要不停遭受打压的愤懑之中。他们别无他法,只能将这份抗争顽强地、持久地坚持下去。 季辞想着,要不等叶希木三模结束,找个机会去看看他吧。只是情况有些尴尬,在他爸面前告状事小,辜负了一颗赤诚的少年心事大,自己去了只怕也讨个没趣。 五月十四号这天是个晴朗的日子,季辞出去参加了一次冬泳队的训练。不过两周时间,她在江水中游一千米已经非常轻松,接下来要开始挑战一千五百米。江城横渡长江的直线距离通常在一点五到两公里左右,如果走斜线,还有五到十公里的比赛项目。 傍晚回到老屋,没想到天气说变就变,刚到家就下起滂沱大雨。家婆忙着收她晒的豆子和土豆干儿,季辞去厨房做饭。 雨一下起来,不到六点钟天就黑了。炒了个新鲜的莴笋,脆生生的刚从鲦子堰那边买来的新抽的藕带,一盘之前就做好的粉蒸肉,再来一盘新打的鱼糕,晚上的菜品就齐全了。 季辞还在端菜上桌,就听见门口的小狗金背大声地吠叫起来。家婆有点耳背,都听到了敲门的声音。 家婆说:“我去开门。” 天黑雨大,兼之叶成林刚出了事情,季辞十分警惕。她按住家婆,说:“您就在这儿,我去看看。” 季辞还没解围裙,从墙边拿了把老式的大雨伞,走去院门那边。 “哪个?”她隔着门问。 雨水哗哗的,让门那边的声音显得有些沉闷。“是我,叶希木。” 季辞愣了一愣,打开门栓。门口昏昏的灯光下,叶希木穿着一件雨衣,湿漉漉地站在门外。 他动了动手,把一个用塑料袋密封好的信封在雨伞下递给她,“我爸让我给你的。” 季辞诧异地接过来。 一抬头,见叶希木转身准备走了,说道:“你回家?” 叶希木嗯了一声。 “等雨停了再走吧?路上没灯,这么大雨骑自行车不安全。” “不了。” 家婆站在屋檐下大声问:“哪个啊,季辞?” 季辞回头大声回答她:“叶希木!” 家婆招手说:“希木啊!快来快来!正好吃饭!” 季辞说:“你不去跟家婆打个招呼吗?” 叶希木犹豫了一下,家婆已经撑着伞走过来了,他只好赶紧进来。季辞说:“车。”她示意,叶希木看着踩着水走过来的家婆,把车也推进了院子。 好在身上没有淋湿,季辞拿了一双新买的男士拖鞋给他换上。 家婆上次见了叶希木做饭,对他更是喜欢,亲自把他牵去餐桌上,对他问长问短。 问了才知道今天模考结束后就放了学,叶希木见天色还亮,就过来给季辞送信,没想到车骑到半路就下起雨来。还好他车上备着雨衣。 只煮了两个人的米饭,季辞去下了一碗面条。叶希木一边回答家婆的问话,一边忍不住望着季辞。他坐着而季辞在给他煮面,他觉得浑身不自在。 “安心坐着吧。”家婆说,“放心,很快就好。吱溜儿做菜很好吃,你尝尝,比起你自己做的怎么样?” 叶希木诧异地看着家婆,之前季辞可是说她不会做饭。 不过季辞没来,他不好意思动筷子。家婆劝他,他也正襟危坐着,等季辞上桌。季辞给他把一大碗热气腾腾香滑细韧的白面条端上来,他站起来双手接,说“谢谢”。 季辞看着他,半个多月不见,感觉他清瘦了一点,身体变得紧实了一些。 他像是饿了很久,在家婆让他“随便吃,别剩到明天”之后,把所有面条和菜全都吃了个干净。 一顿饭中,都是他和家婆在说话,季辞偶尔说一两句。季辞之前跟家婆说过了叶成林的事,家婆虽然没有明说,却叫叶希木后面周末有空就过来,家婆做好吃的给他补充营养。 吃完饭,叶希木主动去洗了碗盘,季辞收拾了灶台,家婆扫了地。 叶希木走出去,屋檐外依然是哗哗啦啦的大雨,雨势一丁点儿都没有减小。 家婆拿出老花镜看天气预报,说:“这雨得下到明儿早上呢。”她对叶希木说:“小叶就在这儿住吧,老屋房子多,床单被子也多得很,等会让吱溜儿给你把床铺上。” 季辞抱怨:“家婆,你就会指使我干活儿。” 家婆笑道:“人家是客人,这么大雨还专门给你送东西过来,不得好好招待一下?” 家婆睡得早,回到自己房间去看电视休息。季辞带着叶希木去工作室学习。 把工作室的门关上,季辞立即问:“叶希木,你怎么样?” 叶希木看了她一会儿,说:“我很好。” “你爸爸呢?” “还是找了之前的律师,律师说就算判刑,也最多一年,会尽量想办法减刑,尽快取保候审。” 季辞深深叹了口气。 叶希木走到桌子边上坐下,说:“我没事的,有经验了。” 季辞也走到桌子边上,从塑料袋里取出那个信封,问:“这是什么?” “我爸给你的,他说如果他被抓走,就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季辞用裁纸刀划开封口。 里面是一张一张叶成林记录的笔记,还有一些剪报、照片、文件、合约、证明之类的各种原始文件。有很多已经发黄发旧。季辞逐一仔细翻阅,发现都是叶成林这些年来调查徐晓斌的材料。 最上方有一封信,是叶成林手写的。季辞展开,看到是叶成林专门写给她的一封简信: 季辞: 见信好。 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暂时失去了自由,或者甚至遭遇不测。 信封中是我这几年积累的一些有关徐晓斌的犯罪嫌疑记录,但并不充分,不足以给他定罪。所以至今依然留存在自己手中,没有交给警方处理。 如你提示,近日我有不祥预感,觉得有事将要发生。这些材料我已经扫描成电子文件存档,但原始文件仍有留存必要。材料放在家中并不安全,所以暂时交由叶希木在学校保存。 我此前没有交给你,是不希望你也卷入这种危险之中。但如果我遇到麻烦,托付给你可能还是最好的选择。 这些记录希望能对你查清令母逝世之真相有所助益。务必谨慎自保,切勿重蹈我之覆辙。 又:如有必要,也恳请你为希木提供一些帮助。我将不胜感激。 谁在他方呼唤我 第70节 望你们能相互支持,共渡难关。 叶成林 -------------------- 叹气,这章还没写完,所以内容有点不饱满 但是一定要二更 要死守日更底线[愤怒] 第77章 三模 季辞把信封中的材料全部仔细读了一遍,心里头有了数,用一个盒子装起来,放进干燥剂,锁进了自己房间一个暗夹层的保险箱里。这个隐秘的暗夹层也是她趁着这次老屋改造的时候,自己设计,请工人帮忙做的,专门用来放置一些贵重物品。 回到工作室,她接着在笔记本电脑上折腾她的毕业论文。导师valerio终于通过了她的论文选题,并且和她讨论出了写作思路和结构框架,给她推荐了一系列可能有用的参考书,接下来就是她奋笔疾书的时候了。 七月份的毕业时间已经赶不上,但导师建议她也不一定要延毕一年,如果她论文进展顺利,选择今年11月份的毕业时间也可以。只是她已经彻底错过今年的春招,只能看能不能赶上下半年的秋招。 季辞倒是不焦虑,她决定先写着看,走一步看一步。 季辞一边写着论文,一边时不时看一眼叶希木。叶希木坐在长桌进门处的一角上,她坐在另一头的斜对角。 季辞本来怀疑自己待在工作室会不会干扰到叶希木,但是没想到从头到尾看下来,那小子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中间甚至看到他双手撑在头顶上,很随意地给写完的中性笔盲换了一根新的笔芯。 季辞想了下,她这辈子还没有写完过一支中性笔。文科生频繁换笔芯常见,理科生换芯的频率就低多了。 叶希木刷题有他自己的一些习惯性动作,比如他偶尔会把左手或者右手抬起来,肘尖支在桌面,手抬到额角的上方,手指微微弯曲一下,然后很快放下去。 季辞看见几次,才明白过来他在比左手定则或者右手定则,但是动作幅度不大,而且他比了也不看自己的手,就像是意思一下。 他也会遇到一些困难。多看几次就能看出来,小困难转笔,大困难就把左手食指屈起来,用第二根指关节敲自己的额头。 不过通常不超过五次。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这样一个人待在这里,季辞觉得自己写论文的效率也变高了,一晚上竟然把论文的开头都写了出来。 叶希木在十二点钟准时去睡觉。季辞带他去楼上的客卧,就在她的卧室隔壁。崭新的床品都摆在床垫上,叶希木说他自己会铺,季辞就离开了。 窗外雨声潺潺,季辞没什么睡意,就打开了叶成林在天涯上连载的那本书。 意外的精彩,讲抓盗猎贼,讲救助野生动物,情节很是跌宕起伏,也难怪能在天涯论坛上红起来。 而且描写江城这一带的故事,让季辞有一种亲切感。字里行间,季辞能看出叶成林对这片土地,这里的江河、山林、动植物有一种近乎偏执的热爱。他很喜欢他这份工作,和其他喜欢待在环境舒适的办公室的人不一样,他一年三百多天都在野外巡逻、执行公务。 一个个故事看下来,季辞意识到叶成林对辰沙集团的憎恨,不仅仅因为他们害死了自己的妻子,也因为他们在无休止地破坏这片家园,甚至无视国家的政策导向,投机取巧,毫无节制地攫取土地上的资源。 现在回想,李佳苗恐怕是看过这本书的,只是她对叶成林的期许过于完美,接受不了真实叶成林身上的种种缺陷,所以才会在后来,弱化漫画里“父亲”的存在。 季辞忽然想起在陈家的家宴上,他们评价叶成林是个“怪人”。不但“怪”,而且“失败”——从陈家人的话说,四十多岁了还在当一个基层警察,风吹日晒,干着最苦最累的活,赚不到几个钱,打几次官司就整光了。 的确如此。 但如果不是他如此之“怪”,他也不会和徐晓斌一直斗到今天。 季辞放下手机,已经差不多一点半了。 窗外黑魆魆的,雨水沿着窗面不停地滑落下来,在玻璃表面上划出种种不规则的轨迹。 她犹豫着,可是身体还是从床上翻下来,走出卧室。 二楼的地面被她铺上了木地板,她赤着脚踩上去,凉沁沁的,悄无声息。 叶希木的房间可能之前关着,又被风吹开了,只剩一层往外开的挡蚊子的纱门。房间里的床头灯没关,叶希木枕头边放着一本摊开的书,看密密麻麻的文字和划线,应该是语文课本。他人已经仰躺在书上睡着了。 季辞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见叶希木一动不动,轻手轻脚地拉门进去。 走到床边,听到叶希木均匀绵长的呼吸声,她确信他是睡着了。 索性坐到床边地板上,近距离地端详他睡觉的样子。 睡觉也皱着眉,嘴唇闭得很紧。 她把床头灯的头拧过来,让柔和的灯光照在他脸侧。她看到了那块伤疤,眼角外侧,颧骨之上,一道新月形状的暗红色疤痕。伤疤上新愈的皮肤呈现出不一样的质感,季辞很想去触碰一下。 很难讲这是不是一周之前她就想做的事。 看到他发过来的那四个字,有那么一瞬间,她想去满足一下他的心愿。 车都开到他的楼下了,仰头一望就是他窗口的灯光,她忽然又觉得没有必要。 发给他的回讯又变成了“好好学习”。 差不多这样就好。 好好学习。 季辞站起身,给他关掉床头灯,转身无声无息地走出门去。 * 三模通常被视为是让考生们在经历难度偏高的二模之后,“重拾信心”的一次考试。但对高考大省s省来说,三模也不会简单到哪里去。 实二这次三模的卷子,依然用的是大峡江市的联考试卷,据说难度是参照去年的全国卷来的。 叶希木的分数高得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这个端倪在考完第二天,老师开始讲卷子的时候,就已经能看出来了。 其他人算自己得了多少分,他算自己扣了多少分。 学校老师对叶希木的期待是690分以上,但周五的时候三模分数出来,居然有712。璐妈他们都怀疑卷子是不是改错了,几个老师凑一起重新检查了一遍,发现实打实的就是这个分数。 几个老师也说不清楚是什么心情了,第一时间竟然不是狂喜,年级主任饶世俊开玩笑说:“按理说跟一模的难度差不太多,叶希木这一下提了26分,说出来我都有点不相信。这要是报上去,兄弟学校不会说我们造假吧?” 璐妈最先反应过来:“提26分咋了?别忘了叶希木当时是怎么突然飚上来的,他就是这么一个人。之前是一张卷子把他给点通了,这回我感觉是他心气儿突然提起来了,想赢!” 说到这里,几个老师突然都沉默下来。 都知道他父亲再次被带走的事情。带走第二天就是三模,老师们想开导他都没时间。 但是谁能想到呢,本来担心他又不来考试,没想到他不但来了,还考了这么一个分数。 天晓得他考试的时候在想什么。但肯定不是普通人所愿意去经历和承受的痛苦。他别无选择,只能靠自己的肉身碾压过去。 都说应试教育千般不好,高考制度纰漏百出。但作为一个普通家庭出身的小孩,又能做些什么? 去考试!考出分数来!这已经是他能做出的最有力量的抗争了。 -------------------- 续上一章没写完的内容 第78章 请塔 实验二中今年很可能要出个省状元的消息,悄没声地在江城人之间传播开来。 江城上一次出省状元,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事情了。本省高考竞争激烈,人人都知道最好的教育资源都集中在省会和几个地级市,小县城能破天荒出这样一个人才,很快满城皆知。 再加上叶希木初中失母、高二逆袭、一模三模之间父亲两度被捕,这样的人生经历在江城这种波浪不兴的小地方已经堪称传奇,又给他增添了许多神秘色彩,被人们津津乐道。 5月26号这天晚上又是陈家的家聚,李佳苗跟她妈丁晓庆说她不想去,想在家里复习。丁晓庆给姐姐吉灵云打电话,说佳苗要复习,晚上就不去了。 吉灵云却说苗苗一定要来!她昨天刚去了卧龙山,在文昌帝君庙里给李佳苗请了一尊文昌塔,一定要李佳苗亲自带回家,摆在家里的文昌位,这样才能镇住风水,给李佳苗的高考带来好运。 话这么一说,李佳苗就不得不去了,不去就好像会丢了好运一样。 李佳苗心里不是很高兴,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姨妈是为她好,她却觉得自己被绑架了。 自从上一次偷听到舅舅和家公讲话之后,她就对家里的这些亲戚产生了一层隔阂。但她没有把这件事告诉母亲。 母亲听吉灵云说给苗苗请了文昌塔,非常激动地感谢了姐姐,说卧龙山的文昌帝君庙很灵的,就是请文昌塔太贵,得一千八百块一座。他们之前带李佳苗去,就烧了个香,没舍得请塔,这回让姐姐破费了。 李佳苗静静地看着母亲和姨妈客套,这样在她过去看来很温馨的画面,她却从中看出了虚伪。这种感觉让她觉得可怕,就好像蒲松龄讲的那些鬼故事,人人都披着一张画皮。 李佳苗最后还是去参加了家聚的晚宴。晚宴上的话题不免又提到高考。 李佳苗其实考得很好。一模的时候她还在清北线上挣扎,二模675,这次的三模就到了686,清北这两个学校基本上稳了。所以丁晓庆和李圣强夫妻俩都很满意。 只是叶希木这次的分数实在高得令人咋舌,李佳苗的光芒完全被掩盖住了。 餐桌上舅舅丁晓吉开玩笑,说这就叫“既生瑜,何生亮”。李佳苗就应该早读一年,或者晚读一年和丁斯飞一届,这样就是无敌的。 舅妈陶欣则语带羡慕地揶揄丁晓庆和李圣强夫妻俩,让他俩现在就可以开始准备看日子,等李佳苗拿到清华北大的入学通知书,就要在江城最豪华的江城大酒店摆个一两百桌。叶希木就算考再好,他爹还在局子里蹲着,到时候也就咱们家最风光。 三模的分数稳了,饭桌上终于没人再提李佳苗早恋的事。也不知是不是上次的“乌龙”事件之后,家里人都觉得有愧于李佳苗,默契地一概避开相关话题。李佳苗难得清静了些,安安静静地吃饭。 丁斯飞完全不听桌上长辈的任何议论,事不关己地一边吃饭一边偷偷刷手机。就在大家开始聊叶成林的事情的时候,丁斯飞突然发出了一声“嚯!”的声响,这一声的调子实在是怪异,充满了八卦、幸灾乐祸、兴奋、刺激等种种惹人遐想的情绪,整张桌子突然安静了下来。 舅舅丁晓吉生气道:“丁斯飞!老子给你把手机收了你就高兴了!” 本来以为这句话震慑下去,丁斯飞应该会老老实实把手机收起来,没想到他举起手机,说:“一个天大的八卦,你们看不看?” 陶欣觉得丁斯飞没大没小,作色道:“哪个对那些明星八卦感兴趣!手机收起来吃饭!” 丁斯飞说:“不是什么明星啦,都是你认得的人!” 不由分说,往家族群里转了一段微信聊天记录。 陈鸿军吉灵云这样的长辈自然懒得搭理丁斯飞,但是陈川和陈峰夫妇点开这段聊天记录。 全都是一张张的照片,发出来的也不知道是个什么人,微信号和头像都毫无特色。 第一张就是在长江情活鱼馆,季辞倚着墙角,看着正在拉开饮料柜的叶希木。灯光昏暗,烟雾缭绕,季辞穿着吊带裙和小高跟,而叶希木穿着实二的高三校服,对比之下格外刺眼,一个堪称美艳诱惑,一个端正规矩。不太清晰的照片反而营造出了一种情调,尤其落在男人的眼里,从季辞的姿势不免脑补出轻佻的神情,媚眼如丝的眼神,挑逗的态度。 第二张是在一条巷子里,叶希木从一辆黑色的奔驰车上下来。照片依然模糊,显然拍照者的距离很远。但叶希木的身形很清晰,车牌号也很明显。发照片的人“贴心”地标记出了这条巷子的标志性建筑,指出是位置就在实二附近,并且圈出车牌号,指出这就是季辞的车。 第三张是在龙湾季家老屋门口,叶希木从老屋里出来。这张照片标记出了拍照时间,是早上六点二十。照片中同样标记出这是季辞的房屋。 第四张图是两张照片拼接在一起,左边的照片是季辞在三更酒吧,搂着一个白金发色的小男生喂他喝酒,右边的照片则是之前发出来过的,长得很像叶希木的、穿着实二高三校服喝交杯酒的那张,只是对面的女生完全被马赛克了。拼图里分别指出了同样酒吧背景,一样的拍照时间,不免让不明就里的人想到,被马赛克的那名女子就是季辞。 第五张图是季辞把车开到龙湾老屋前面,从车里下来,这张主要用来和前面的两张照片对照,证明那两张照片里就是季辞的老屋和车。 第六张是实二贴吧里一系列截图的拼凑,讲了季辞当年被实二开除的原因,尤其高亮出了季辞亲李霄阳,言语挑逗迟万生的无耻恶劣行径,以及李霄阳后来高考失利的结局。 第七张图,贴出了实二校园里最新的荣誉榜,醒目的叶希木的照片,以及最新的三模成绩排名。 谁在他方呼唤我 第71节 发照片的人在这个聊天记录最后说了一句话: 「别的什么都不说了,大家自己看吧」 看到陈川和陈峰夫妇的表情都发生了怪异的变化,几个长辈也不由得感到奇怪。 “到底看到什么了?”吉灵云一边问着,一边点开了聊天记录。其他几个长辈,包括陈鸿军都拿起了手机,打开微信。 餐桌上出现了几分钟诡异的沉默,只有没有手机的李佳苗不清楚是什么情况。她起初不打算在乎,但是看到所有人都在看手机,一张张面孔紧绷着,她也不由得泛出一丝好奇。 丁斯飞“贴心”地把自己的手机推到了她面前,脸上挂着看热闹的怪笑。 “这是吱溜儿?”吉灵云满脸的不可思议。 “不是她还是哪个?照得都这么明显了,车子、屋,我们都认得。”陈鸿军沉着脸说。 “不是,吱溜儿什么时候跟叶希木搞到一块儿去了啊!”吉灵云忍不住看了李佳苗一眼,“叶希木不是……”她改了口,“一个高中生,跟季辞八竿子打不着,他们两个是怎么发生关系的!” “你们说季辞是不是就喜欢这种学习好、长得又不错的小男生?”舅舅丁晓吉说,“之前搞李霄阳,现在又来搞叶希木,你们看酒吧里她按着喂酒的那个,年纪也不大——她是不是之前听我们提了叶希木,专门去勾搭的?” 他嫌恶地摇摇头,放下手机,“真的是伤风败俗,看不下去!” 丁晓庆把李佳苗手里丁斯飞的手机劈手夺下来,道:“别看了!恶心得要死。苗苗,你看清楚了,以后少跟季辞来往,叶希木也不是什么好人,不值得你喜欢!” 李圣强道:“其实从那幅画就能看出来了,季辞还专门给叶希木和他爹画那么一幅画伸冤,显然里头就是有奸情嘛……” 李佳苗突然大声道:“你们能不能不说了?烦死了!” 丁晓庆和李圣强一愣,现在李佳苗就是家里最大,夫妻俩连声哄道:“好好好不说了!你吃完饭就去看书哈,别管我们的。” 李佳苗心里萦绕着叶希木的那句话:「李佳苗,我有喜欢的女生了。」 是季辞吗?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她回想起在炒饭店,叶希木对季辞眼神的回避,是那时候就开始了吗?是的吧。 她当时怎么就没有看出来呢? 现在回想,他们两个之间虽然没有说几句话,却有一种暧昧的气氛。她当时为什么那么迟钝呢? 现在忽然都看明白了。就像她看清楚这个家族里虚伪的人情世故一样,她忽然把那些男女之间的情感涌动也看明白了。 但她还没有来得及去体味心里是怎样一种滋味,就被父亲的话带去了另外一种极为强烈且迅猛的冲击里—— 她这才突然意识到,她过去只看到自己从那幅画带来的汹涌指责里解脱出来了,却没看到是季辞帮她背下了那些指责。 这么多年,她是了解季辞的,她知道季辞是个真正关心她的人,尽管她和叶希木在她眼皮子底下暗度陈仓让她心中不快,可她很确切地相信,季辞是个对她很好的姐姐,叶希木也是个很好的人。 那段聊天记录里,很明显带着污蔑的成分,她能清楚地看出来,尽管那个人说“什么都不说了,自己看”,却恶意地通过照片排序,去引导人们去相信一个被扭曲过的事实。 这些照片在给季辞泼脏水,而自己的逃避竟然也成为其中的一部分…… 她向来自诩自己是个理性的、客观中立的人,以坚持正义、坚守真相为傲,可她现在在做什么? 她应该就在现在,站起来对所有人说:那幅画就是我要画的!季辞只是原封不动地按照我的意愿,把那幅画画出来了而已!——不光对餐桌上的这些长辈,也对网上不明真相的人,甚至对柯凡,对辰沙集团! 但是她无比惊恐地发现,她站不起来。 她的腿是软的,她的脊梁是软的,她是一个软弱的人! 她的身体隐隐约约地颤抖,她在害怕。如果说出来会怎样?一切又会回到那天晚上,她被家族里的所有人指责,更重要的,父亲会失去拿笔对他来说无比重要、关乎他的颜面和尊严的订单,她的家庭会失去一大笔收入,甚至连整个家族的事业都会受到影响…… 她忽然明白了,她其实和这个家族融为一体,和这个家族中的每一个人都一模一样,自私,懦弱,唯利是图。 她曾经觉得自己与众不同,是家族里的独一份,原来都是因为自己过得太顺遂,没有经历过这种攸关自身和家族利益的时刻。 她享用着这个家族给她带来的财富和托举,也被深深地紧紧地绑架了。 那尊文昌塔稳稳当当地放在一旁的博古格上,是她这个自以为是的所谓“唯物主义者”没有勇气打碎的东西。 不但不能打碎,她还必须深切信奉。 * 晚餐吃毕,丁晓庆、丁晓吉两家人陆续回了家。 陈川起身和吉灵云一起收碗,被陈鸿军叫住。 陈鸿军叫住陈川:“过来坐下。” 陈川只好坐到陈鸿军身边,陈峰和他怀孕的妻子杨静也坐在旁边。 陈鸿军对杨静说:“你去厨房陪你妈,就在那儿坐着就行,不用帮忙。” 杨静看了眼陈峰,陈峰点点头,杨静只好起身离开。 陈鸿军问陈川:“季辞这个事你晓不晓得?” 陈川摇头,“她没跟我说。” 陈鸿军说:“你跟她关系这么好,就没发觉有什么问题?” 陈川只好说:“我上回去江都风华,在她衣柜里头看到了一套男生校服。我问她,她也没跟我说是叶希木的啊。” 陈鸿军的眉毛很浓,眉尾的毛发很长,眉头皱了皱,陈鸿军说:“听说她现在在跟冬泳队的老头子们玩?” 陈川说:“她说要横渡长江。” “横渡个屁!”陈鸿军生气道,“陈川,你没发觉她现在什么都不跟你说了吗?” 陈川闭着嘴,他何尝没有这种感觉,虽然季辞依然愿意和他亲近,但是心里头藏的事,再也不会跟他讲。 陈峰试探着说:“季辞参加冬泳队,不会是……”他凑近陈鸿军和陈川,压低了声音,“怀疑到她妈走得不干净了吧?” 陈鸿军问陈川:“你觉得呢?” 陈川闷了半晌:“我不知道。” 陈鸿军犀利地盯着陈川,像是要把他看穿一样:“你不是还晓得她去跟木兰花的那些女的吃饭吗?你不知道?” 陈川无奈地拔高了一点嗓音,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思:“我知道又怎么样!我能不让她去查吗?我劝过她不要去跟那帮老头子游泳了,你觉得我劝得动她?” 陈鸿军冷哼了一声,“算了。反正该操心的是徐晓斌。” 陈峰说:“这些照片就是徐晓斌找人拍的吧。” 陈鸿军道:“那还用说?不过我看徐晓斌对季辞已经蛮客气了,没下什么重手。” 陈川道:“这叫客气啊?叫季辞以后在这边都不好做人。” 陈峰道:“估计徐晓斌是打算把季辞赶起走。” 陈鸿军抿了口茶:“可能还是舍不得吧,这么漂亮年轻的一个姑娘儿。” 陈川怔怔地看着父亲,就像突然不认识他一样。 陈鸿军感受到了陈川的注视,问:“银行贷款批下来了吗?” 陈川的目光登时落回地面,说:“说还是批不了那么多,要砍一半。” 他对陈鸿军说:“爸,你跟哥哥那边还是慢点搞,我们现在的杠杆已经蛮高了,再高,我就有点担不住了。” 陈鸿军慢慢咀嚼着嘴里的茶叶,沉吟半晌,道:“我们现在,就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只要能成,我们就能上一个大台阶,不用再在江城这滩浅水里面混了,也不消再看徐晓斌这种小人的脸色行事。” 他看着陈川道:“你天天给人当孙子还没当够?” * 徐晓斌不在江城。 季辞5月27号就飞去了上海,到中山医院找徐晓斌。 她在重症监护室找到了依然昏迷不醒的徐瑶,徐晓斌依然不见踪迹。照顾徐瑶的甚至都不是徐晓斌的父母,而是护工。 给徐晓斌打了无数个电话,无人接听,发短信也没有回复。但他没有把自己拉黑,季辞知道,他就是故意的,就在搞自己的心态。他笃定自己拿他没有办法。 她甚至产生过伪装成徐瑶的亲戚,进重症监护室以徐瑶为人质要挟徐晓斌的恶劣想法,但她做不出这么卑鄙的事情,而且她已经感觉到,徐晓斌其实并不在乎徐瑶,否则也不会只安排护工来照顾她。 在上海待了一个星期,周五的时候,她买返程票回了江城。 在机场候机的时候,她突然接到了徐晓斌的电话。 徐晓斌开口就是:“季辞,别回去了,我给你订悦榕庄,外滩新开业的大酒店,全江景客房,住着包舒服。你在这儿玩上个把月,把江浙一带都走走。” 季辞走到一个没人的角落,终于忍不住将他一通破口大骂。 徐晓斌倒是没生气,反而慢条斯理地说:“季辞啊,回去的日子不一定好过啊。” 季辞冷笑:“那当然,天天被你派人跟踪,那是不好过。” 徐晓斌道:“季辞,我就想跟你说,叶成林这个人就是一精神不正常的疯子,你不要被他也带疯了,更不要对我产生一些不切实际的怀疑。浪费你的时间,也浪费我的时间,对我们彼此都没有好处。” 季辞道:“我劝你把你散播的那些谣言收回去,不然就走着看吧,谁都别想好过。” 徐晓斌道:“第一,这事跟我没关系;第二,那些是谣言吗,季辞?有哪一张照片是假的吗?”他道,“不过看在你妈妈的面子上,我倒是可以帮帮你,我认识一些朋友,可以帮你处理好这些负面舆论。当然了,我是个商人,是讲究等价交换的。” 季辞咬紧牙齿,冰冷道:“很好,徐晓斌。” 她说:“我会让你这辈子都拿不到龙湾的地。你到时候就跟着你的采石场和房地产一起死吧。” -------------------- 第79章 祸根 不止一个人说过让季辞出去避避风头。 胡丽娅是最早来问季辞这件事的人。不过她对季辞和叶家的情况都很清楚,问了几句就明白这件事背后是徐晓斌在操纵。一石二鸟打击季辞和叶希木两个人。 季辞判断,从高铁站事件开始,李奋强和徐晓斌通了电话,徐晓斌就在江城安排了人开始跟踪她。 她想起在长江情活鱼馆的那一次,叶希木找到她,说他觉得校服陪酒那张照片,是在试探她的反应。 现在回想,叶希木想的没错。徐晓斌老早就打算这样阴她了——知道她被实验二中开除,一直是她的一个心结。 胡丽娅告诉她可以选择报警,但根据目前的法律法规,很难及时消除影响,维护自己的权益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她找了上司王队帮忙,把论坛贴吧里一些言辞肮脏、明显侮辱诽谤的帖子给处理了。但徐晓斌很显然考虑到了这一点,论坛贴吧不是主战场,微信群的传播才是重头戏,针对这个传播渠道,胡丽娅和王队那边也帮不上什么忙。 官晓燕和田舒婷她们也来问了事情的原委。季辞大概给她们讲了认识叶希木的经过,还有自己因为龙湾的那块地和徐晓斌产生的矛盾。 她们听完,不约而同地建议季辞别搭理这事儿。以她们过去在江城被造谣尤其是造黄谣的经验,澄清也没多大作用。 县城和网络上的生态不大一样,县城就这么大,很容易见着真人,也更容易产生更多的遐想。越澄清,别人谈论得越带劲。而且针对她们女性,往往还会有一个论调——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天底下没有无辜的被伤害的女人。 谁在他方呼唤我 第72节 官晓燕劝季辞出去玩上个把月再回来,到时候等叶希木高考结束,这事儿差不多也就该过去了。 田舒婷则跟季辞在电话里提了一句,说「今年年初的时候,徐晓斌就找你妈妈商量过龙湾这块地的事。你妈妈当时挺生气的,说『把主意打我头上来了!』」 季辞后来回想那句话,越想越是心惊。从母亲在老屋开始整修浴室来看,她不可能有出让这块地方的想法。就算为了家婆,也绝不可能。 母亲会是因为被徐晓斌激怒,采取了什么非常手段,而致使徐晓斌最终对她起了杀心吗? 母亲去世的时间,叶成林被捕的时间如此一致,是因为母亲用来反制徐晓斌的利器,就是叶成林想要调查的辰沙集团房地产项目的那件事吗? 母亲很可能从来都低估了徐晓斌的恶——徐晓斌太会伪装了。 ——那么徐晓斌会杀了自己吗? 季辞开始未雨绸缪地思考这个问题。 如果他想杀自己,会采取什么样的手段?会和母亲的一样吗?还是用新的方法? 要知道这已经是2013年,即便在县城,想要不着痕迹地杀死一个人,也绝不会是什么容易的事情。 * 季辞还是回了江城。 一切看似风平浪静,不顺利还是接踵而至。 中午回到老屋,看到家婆在用水冲洗院墙和院子。一问才知道老屋被人泼了大粪。 季辞去查看监控,发现投掷的人离得很远,没有被拍进镜头。 家婆说应该不是村民,村民不会干这么极端的事。肯定还是徐晓斌的人干的,目的还是为了逼她们祖孙二人离开。 季辞让家婆去江都风华住一段时间,家婆不同意。她说:“我年轻的时候又不是没有碰到过这种事!你以为这个屋以前没有被泼过啊?几十年了,他们就这点把戏。” 季辞报了警,然后去和村支书陈保江说了这件事。陈保江说下次如果还有这种事,就让她把证据留好,找警察调村公路的摄像头看看,到底哪个过来了。但他委婉地提醒季辞,说上次村里又开会,蛮多人改变了想法,决定支持开发,尤其是在老街上有屋的,都想尽快拿补偿款。等到那些个破烂旧屋成了危房,补偿款想拿都未必能拿到了。所以现在她们家明确反对出让老屋,让很多人心里不痛快了。 当天下午又是冬泳队的例行训练。冬泳队的队长在群里问她还来不来,她说她今天来不了。这个群之前对她客气礼貌,这次底下竟然有几个老不修你来我往地说些荤话,说她喜欢的是十七八岁的硬梆梆,看不上你这种七老八十的软趴趴之类。 季辞刻薄地将这几个老头羞辱一番,然后退了群。 一直来维修老屋的工程队也不来了。工头康宗发告诉她,说有人找他麻烦。季辞说那过阵子再说,给他把前面的钱都结了。 第二天一早去市里药房给家婆买药,出来车被剐蹭了。她本来就心烦,这下更是火大,直接报警调监控查是什么人干的,一套熟悉的流程。她车停的位置很好,很快锁定了那辆车的车牌号。那个车的车主本来不承认,看了监控录像不得不认赔。只是转完账还是恶心了她两句:「有钱养小帅哥的富婆,还缺这百把块啊?」 随后还去论坛发了个帖子,标榜自己“为民除害”“战绩可查”。底下评论又是一片猥琐下流之语。 糟心的事情还远远没有结束。 刚处理完剐蹭赔偿的事情,季辞想着要不要去给车补一下漆,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电话里是一个女声,疲惫苍老,她说她是邢育芬。 季辞想起来,是实二的老师,也是迟万生的妻子。 邢育芬说,迟万生想见她一面。 季辞说不去。 邢育芬恳求她,说迟万生已经是弥留之际,在交代遗言了。她本来不想找季辞,但迟万生已经念了好几天,她实在不忍心让迟万生走的时候有放心不下的事,所以只能请她来一趟。 邢育芬告诉季辞,说叶希木已经找过她,澄清过网上那些流言蜚语,知道季辞是被冤枉的。但迟万生还是有话想跟她说,恳请她能够满足迟万生最后的心愿。 季辞最后还是答应了。 迟万生的状态很不好。病魔已经夺走了他几乎所有的生机,他靠着各种药水、机器苟延残喘。 但他还是清醒的。 季辞坐在病床前,问:“你有什么话跟我说?” 迟万生现在说话已经口齿不清,只有邢育芬能分辨出他说的是什么,代为表达。 “他说对不起,当年要不是他偏见太深,也不会把你逼到那种地步。” 季辞说:“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过了会,又说,“算了。” 迟万生又蠕动着嘴唇,说了些什么,邢育芬道:“他说,都是他的错。一切都是因为那天他带叶希木去找你。如果不是他,现在的所有事情都不会发生。都要怪他。” 季辞说:“那确实。”病房中一阵沉默。又过了会,季辞补充,“但这个事我不怪你。” 她说:“你叫我来别不是就为了跟我忏悔吧?还得是叶希木的事吧?想要我做什么,直说。” 迟万生的身体动了动,嘴唇艰难地张合了许久,邢育芬俯下身去仔细倾听,好一会儿才说: “他问你能不能在高考前不要再和叶希木联系了。” 毫不意外,季辞想,没什么新意。 “可以啊。”她说,“但是为什么呢?他三模不是考得很好吗?” 很久之后,邢育芬再一次转达:“‘就是因为很好,所以不希望出任何差错。’” 原来是这样。季辞忽然很想笑,原来是这样! “行,懂了。”她拿出手机,当着迟万生的面,把叶希木微信、电话全部拉黑,“好了,现在别说我找他,他想找我都找不到了。” “我跟他老死不相往来,行不行?满意不满意?” * 叶希木五点钟吃完晚饭后,接到了季婆婆的微信电话。父亲离开后他就从璐妈那里拿回了自己的手机,毕竟他一个人生活,没有手机还是有很多不便的地方。三模的成绩让璐妈对他放心了很多,但盯着他把手机软件删到只剩一个微信。这天是周六,放一天假,也是高考前的最后一个假日。璐妈叫他去她家学习,她管饭。璐妈的老公以前是生物老师,现在在教育局工作,夫妻二人都能给他讲题。 季婆婆愧疚地跟他说小狗金背好像丢了。叶希木问她什么时候丢的,季婆婆说她早上起来就没看到。但金背是放养的,白天都喜欢出去玩,她就没在意。平时金背中午晚上都会回来吃饭,今天中午就没回来,晚上还没回,她在老街上找了半天,喊名字一直没有回应,她觉得应该是丢了。 他问季婆婆季辞去哪儿了。季婆婆说季辞在睡觉。又吞吞吐吐地说她昨晚上就一夜没睡,今天下午从城里回来心情也不好,她不想去叫醒她,更不想让她知道金背丢了让她闹心……因为金背是他的狗,所以她想来想去,还是先跟他说一声。 叶希木想起上回去老屋,季婆婆吃饭的时候给他讲过,说是金背被人冤枉了。老街人搬走后留下了很多野狗,金背有时候会跟野狗玩。但金背对人亲近,见到人不会立即逃窜。村里一户人家被野狗偷了一只鸡,野狗跑了,金背站那儿不动,那户人家就在村民群里大骂金背。季辞去找那户人家理论了,说就算把鸡放金背面前它都不会吃,并且给那人演示了一遍。然而那人却坚持说金背吃饱了才来的。季辞懒得和他吵架,就扔给他五十块钱带着金背走了。 季婆婆那天给他看了村民群里的对话,他还记得那个人的名字。 叶希木跟璐妈请假,问她自己可不可以先走,他寄养在农村一个婆婆家的狗不见了,他要去找。 璐妈只觉得匪夷所思,但听他的理由,却又有很多细节,不像是编的。她挥挥手:“走吧走吧,都学习一整天天了,也该休息休息活动活动了。找不到早点回家,别睡太晚,有事打电话!” 六月份天要快七点才会黑,叶希木骑着车去了龙湾,很快问出了那户人家的住址。他在院子外面转了一圈,分辨出了养家畜的位置,他隔着墙吹了几声口哨,立即听到墙内有狗子嗷嗷嗷地叫起来,是金背的声音。 他径直去敲门找这户人家的男主人。男主人问他是哪个,他说是金背的主人。男主人很快认出了他,脸上顿时露出了惊奇嘲讽的笑容,“真是我们状元郎啊!”他的笑容愈发下流,上下打量着叶希木,“喂,她一个月给你好多钱?” 叶希木冷冷道:“狗给我,我知道在你后院里头。” 那男的继续猥笑:“她是不是跟蛮多人睡过啊?睡起来……” 叶希木忽然一个大步跨到男的面前,居高临下一言不发地俯视着他。 男的猝不及防,被吓了一大跳,半晌才反应过来,嘴硬心虚道:“你敢打我?你不敢……你要高考……” 叶希木点头:“我可以高考后来。” 他大步流星往后院走去,那男的没有拦住他。 * 叶希木拎着金背去了季家老屋。季婆婆见到他和金背,更是愧疚,觉得耽搁了他的时间,又觉得自己没有把金背照顾好。 叶希木安慰季婆婆说没事,他没花什么时间就找到了,是那户人家人品有问题,不是季婆婆的错,也不是金背的错。季婆婆愿意帮忙照顾金背,他已经非常非常感激了。 季婆婆担心那户人家以后还抓金背,去把狗洞子堵上了,以后金背只养在院子里。安全和自由,总是只能选择其一。 叶希木踌躇许久,问季婆婆季辞醒了没有。 季婆婆说她还在睡。 叶希木问能不能去看看她。 季婆婆想了一会儿说可以,但别吵醒她。 她指给叶希木,说季辞在她的工作室里头。 叶希木穿去前院,看到工作室的门虚掩着。他轻轻推开门,季辞睡在工作室墙边的长沙发上,侧躺着,身上盖了一张薄毯。院子走廊上的灯透过工作室的窗子照进来,屋里虽然没有开灯,却也不是一片漆黑。 叶希木站在沙发边,看了季辞许久。 然后他突然蹲下来,伸手握住季辞搭在沙发边上的手。她的手指光滑而冰冷。 季辞依然双目紧闭,一动不动。 叶希木低低道:“我知道你没睡着,但是也不想理我。” 睡着的人没有任何动静。 “我好像怎么做都不对,怎么做都会伤害到你。”他跪坐在沙发边上,慢慢把头压在她的颈边,像是一个没有伸出手的拥抱的姿势。 她的心跳在他耳边清晰地响着,让他感到痛苦难受。“我帮不上你任何忙。” “不要难过了。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要你把所有的难过都给我。”他压抑着声音说,忽然张嘴用力咬了她的颈侧。 “还有七天了,可不可以等我一下?就一下。” -------------------- 第80章 高考(上) 6月5号,阴历四月廿七的晚上,季辞洗完澡出来,看到老屋前院里落了一枚纸飞机。 她看了一眼监控,摄像头没有拍下丢飞机的人,估计站得很远,而且天色黑。 她捡起来看了一眼,发现折飞机的纸上歪歪斜斜地写着一句话:「你妈坟坏了」 季辞看着火大,以为又是什么针对她的恶作剧,于是将纸飞机三两下撕碎,扔进了垃圾桶里。 临睡前她接到来自母亲生前好友姚玉的电话,说她已经确定6月7号前来祭拜季颖,6月8号离开,问季辞是否方便。季辞说没有问题,她会开车接送。 姚玉是季辞前几天才取得联系的母亲的朋友。 她在季颖的朋友圈里从来没有出现过,所以季辞在筛选时忽略了她。 要不是她前天突然给季颖发微信,说自己临时来广东深圳出差,待到周末,问季颖人在哪里,有没有空和她聚一聚,季辞可能会很长时间都发现不了母亲还有这样一个结交二十余年的朋友。 姚玉在90年代初和季颖在广州相识,两人结伴一起做了十年生意。赚到一些钱后,季颖开始买房做投资,她开了一家做玩具的厂子。厂子短暂地辉煌过,没几年因为经营不善又垮了。低谷期认识了一个华侨,很快在05年移居美国结婚生子,从那时候起,她和季颖的交流就变少了。 10年姚玉婚变,为了独自抚养两个孩子,和别人合伙开了一家贸易公司,变得更加忙碌,她和季颖就几乎只在节日和生日会通很长的电话。但并不妨碍两人依然是很好的朋友, 姚玉还不习惯微信这种国内新出现的通讯工具,除了聊天,几乎不使用朋友圈之类的其他功能,所以没有看到季颖的讣告。 谁在他方呼唤我 第73节 得知季颖已经意外离世,而自己居然过了两个多月才知晓,姚玉大悲大恸,当即决定要从深圳赶来江城拜祭。 第二天早上,季辞去村里的小卖铺买了鞭炮、黄纸、线香之类的拜祭物品,准备到时候给姚玉使用。 黄纸拿在手里毛茸茸的,质地粗粝,她心中忽然若有所动,又想起昨晚院子里那枚莫名其妙的纸飞机。 她决定上山一趟,万一真有人打季颖的坟的主意呢? 爬上云峰山,季颖的坟上已经生满了郁郁葱葱的青草,丛丛簇簇的野菊花,金黄色的花头攒在一起,散发出苦涩的清香。 坟前干净整洁,“断七”时祭拜残剩的香烛还留在坟前,没有被动过。绕着坟墓走了一圈,周围的水泥也都好好的,没有任何被破坏的痕迹。季辞松了口气,觉得自己这段时间可能因为精神紧张,多虑了。 她又绕着坟墓转了两圈,准备离开。然而转到第二圈的时候,目光从坟墓上落到地面上,忽然注意到了一片新翻过的泥土。那个位置她记忆犹新,就在清明节那天,坟墓被暴雨冲毁的地方。 ——你妈坟坏了。 她还以为是什么恶心她的、诅咒她的话语,难道其实是给她的提示吗? 这个位置,除了她,还会有谁知道?母亲的坟被大雨冲毁,亲眼目睹的,除了她还有谁? 季辞的心脏登时像被攥紧了——她想到了什么,立即捡了一根硬木柴,开始掘那片地。 表层的土被踩实了,但明显很仓促,里面的泥土还都是松散的,挖开表层之后,里面的就更好挖。 季辞一边挖,一边注意周围的环境。森林会说话,平静的树叶,安静的鸟儿,规律摩擦翅膀的鸣虫,都能告诉她山上没有其他人。 挖到大约二三十厘米的深度,季辞感到碰到了硬硬的东西,她把硬木柴扔掉,开始用手。指甲不方便,她就把指甲撕断,再去刨那些黄褐色的泥土。 泥土中很快露出了两片黑色的、陶瓷材质的东西,仿佛她那一天所看到的从坟中露出一角的棺木,黑得能吸纳一切光线,深不见底,像一双充满了瞳仁没有眼白的眼睛。 她的手指沿着这两片黑色深深地陷入泥土中去,向下,再向下,她触摸到了底侧,用力上托,泥土哗啦啦掉下去—— 一双漆黑的、密封的、造型诡异的陶坛从黄灰色的泥土中现出了形状。 * 叶成林的案子进展很快。5月12被拘留,一周后检察院批捕。因为案子很简单,叶成林主动交代清楚了违法出版的前因后果、印数数量及所得,公安仅用了一周多时间就结束侦查,5月31号移交检察院。目前正在等待检察院的审查起诉。 叶成林当年自印那本小说,本意就不是为了牟利,只是为了让森林警察这份工作为更多人所知,呼吁对森林和野生动物的保护,所以定价仅仅是自印成本价25块钱。鉴于他认罪态度很好,违法经营数量和所得有限,未来可预期的处罚不会太重,黄律师还在尽力争取,看是否有希望将刑事处罚降为行政处罚。 叶成林很坦然。由于审查阶段家属不可探视,他委托黄律师在高考前夕给叶希木带了话,嘱咐叶希木好好考试就行,其他的都不用操心,他有黄律师照应,状态很好。等到叶希木高考结束,他取保候审出来,应该就可以相见了。 6月7号这天开始高考,下了整天的雨,解取了本来已经冒头的暑气。家长们虽然不得不打着伞披着雨衣接考生回家,却依然高兴,雨后的夜晚,最适合让精神高度紧张的考生睡个好觉。 7号这天下午考完数学,璐妈给叶希木打了个电话,问他情况,是否需要老师们帮助。 叶希木很平淡地告诉璐妈,语文发挥正常,数学应该是满分。 8号这天早上,叶希木依然和平时一样六点半就醒了。今天考理综和英语,九点钟开考,下午五点结束。 要说完全不紧张也是不可能的。这两天他处于一种肾上腺素拉满的高度亢奋状态,脑子运行的速度比平时都快。 他很难继续睡下去,于是决定起床,洗漱完毕后沿着江边走一走,稍微放松一下心情。 下了一天的雨已经停了,太阳从云层中漏下一道灿烂的光芒。江边繁茂的草木吸饱了水分,饱满鼓胀,浓郁的生机仿佛要从枝叶之上挣脱出来,昂扬地冲上天去。 昨晚下雨,叶希木没有去夜跑。他睡得很早,雨声之中也睡得很舒适,精神状态就像这些草木一样,清醒而抖擞。他走着走着就不自觉地慢慢跑了起来,把之前容易出错的一些题型在脑海中过了一遍。 雨后的江面上笼罩着厚厚一层雾气,浩淼而朦胧,壮阔而神秘,目之所及,也不过十几米远。 没跑出多远,忽然透过雾气,看到几个警察站在江滩边上,旁边公路上停着一辆警车。警察旁边还站着几个人,手里拿着钓竿,应该是一大清早就出来钓鱼的钓鱼佬。 人虽然多,可是静得可怕。 很快,江面上的浓雾里出现了一个人,他飞快地向岸边游来,速度之快令人咋舌。叶希木认得这个人,是江边很出名的一个捞尸人,水性特别好,但是智力有一些问题,不会说话。 他身后用绳子拖着一具尸体,目测是一名男性。 捞尸人很快水淋淋地上了岸,把身后的尸体也拉了上来。 尸体就那样匍匐在江滩的石砾上。已经换好衣服等候在侧的法医走过来,开始验尸。捞尸人拿起放在江滩上的一块看不出颜色的旧毛巾随便擦了擦,穿上之前脱下来的衣服。 一个警察过去给了他一些钱,他湿漉漉的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数了下钱,嘿嘿笑了两声走开了。这是叶希木旁观到现在,唯一听到的两声人声。 尸体被法医翻了过来,还没有发胀变形,看起来泡在水中的时间不长。叶希木感觉尸体的面容体型有一些熟悉,于是往前走了几步。 一个警察发现了他,走过来拦住他,让他尽快离开,不要妨碍办案。 但叶希木已经看到了那具尸体的脸,他无法控制自己继续向前走。另一个警察也看到了他,转身过来和刚才那个警察一起架住了他,厉声斥责。 叶希木失神地喊了一句:“我认识他,让我过去!” * 两天前,6月6日上午。 一对黑色的陶坛摆放在胡丽娅和王队面前。 “你是说,这是从徐晓斌办公室的神龛里面取出来的,交给你的人是敖凤?” 季辞点头:“是的。” 王队仔仔细细地打量这两个陶坛,它们的造型很少见。陶坛本身是圆形的,像一个缩小的地下墓穴。盖子则是一个简化的神殿的模样,高高在上地压在陶坛之上。“神殿”上贴着黄符,沾着一些泥土。盖子和陶坛的连接处也严严实实地粘着黄色的符纸。 两个陶坛就这样沉默无声、神秘莫测地立在桌上,似乎有一种让人不敢去直视和触摸的力量,仿佛一旦触碰就会带来灾难。 “那我们打开它?”王队问季辞。 季辞点头。 旁边一直有录像仪在拍摄他们的交流过程。 胡丽娅戴上橡胶手套,深吸了一口气,说:“王队,我还是有点怕的,你还是跟我一起吧。” 王队说:“你身为人民警察,还怕这种妖二邪门的东西?”话虽这么说,他戴上手套之后,还是跟胡丽娅一起向着这两个坛子拜了三拜,嘴里嘀嘀咕咕念叨了一些什么。 两个人各自处理一个陶坛。尽可能完整地取下粘在上面的黄符,放进物证袋中。盖子卡得有点紧,转动了一下之后,两人都揭开了盖子。 一股带着浓烈熏香、潮气、霉气和腥气的复杂味道扑面而来。 看到里面的东西,在场的三个人都觉得后心发凉。 里面各有一个芦苇杆扎的小人,用红线结实地捆扎。胡丽娅和王队小心地用镊子扒开小人的躯干,从里面取出了一团头发,几枚指甲,染血的布片。胡丽娅所取出的指甲小小的,很显然还是儿童的指甲。全都仔细地放进了物证袋中。 “会拿去做dna鉴定。”王队说,“看能不能和季颖和徐靖的对上。” 季辞看着这些生人身上取下来的物品,心中弥漫着难以言喻的感受。 “这些东西,最后能都给我吗?”她问。 “恐怕不能。”王队说。 胡丽娅知道季辞的想法,她安慰道:“坛子打开了,他们就自由了。” 季辞沉默点头。 王队说:“你怎么知道坛子是敖凤给你的?” “因为给我妈修墓的就是他,只有他才晓得那个坟破的地方。” 另外一个警察走进来,把一张放在物证袋里面的由碎纸片拼凑起来的纸张递给王队,“笔迹核对过了,的确是敖凤写的字。” 王队接过纸片,看了看,又问:“那敖凤为什么不直接给你,而要埋在你妈坟墓旁边?” “可能他晓得徐晓斌有派人监视我吧。”季辞说,“我猜的。万一被人发现,他危险,我可能也拿不到坛子。” 她望着那两个被分离开来的陶坛,低沉道:“也可能他看到这两个坛子,也觉得怕吧,觉得应该把它们埋到应该埋的地方。我看到这两个坛子,也有怕的感觉,总觉得怨气太重,我都不敢带回去,直接送到你们这里。” 她解释说:“我不是相信封建迷信,只是一种感觉。” 胡丽娅点头:“理解,要不怎么封建迷信还是有市场呢,利用的都是人性。” 王队对季辞说:“行,等调查结果出来,我们通知你。你要是能联系上敖凤,让他尽快来派出所自首。”他看着季辞说,“说不定我们这儿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季辞又看了一眼那张字迹歪歪扭扭的纸片,拿出手机拍了一张。 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有心如刀割的感觉。 * 有一个警察认出了叶希木,知道他今天还要高考,问完有关敖凤的事情之后,亲自开警车把他送去考场。 “他不可能是自杀。”叶希木说,“我哥不是这种人——也不可能是淹死的!他龙王庙的,很会游泳!” “目前来看身上没有外伤。”警察说,“要等法医做进一步鉴定。你先别管了,考试重要。” 叶希木强迫自己把敖凤从脑子里抹去。他在考场外吃了个早餐,检查准考证和文具,从手机上翻出他之前总结的疑难大题出来做了两道。 心又静了下来。 上午的理综是叶希木最擅长的科目。做了几道题,他就基本上确定,今年的理综很可能是近三年最难的一次。但是题目越难,他越有兴致,越沉浸其中。很快他就进入了忘我的状态,一题又一题,完全忘记这是高考,完全忘记了时间,整张试卷变成了一个激动人心的游乐场,他一项又一项地通关,直到一口气完成最后一道大题。 痛快淋漓。 他屏住呼吸,默念璐妈反复提醒他的要谨慎小心的项目,将整张试卷从头到尾再检查一遍,确认没有任何疏漏后,他缓缓吐出一口气,交卷铃声响起。 -------------------- 第81章 高考(下) 江城的几所高中一起参加高考,考生考场完全随机分配。叶希木所在的考场在江城三中,这个考场里他熟悉的朋友只有翟放放一个人,其他几个全都在别的考场。 考完理综十一点半,叶希木走出考场,看到了翟放放的爸爸。翟父看起来严肃,其实是特别热情一个人。叶希木之前借翟放放的手机给他添了麻烦,心里头还在过意不去,翟父已经挥手向他打起了招呼。他快步走过来揽着他,叫他跟翟放放一起回去吃饭,“你家里没人做饭,来我们家吃!昨天就想叫你来着,没看到你人。” 叶希木不好意思地说他在外面吃就行,翟父不由分说把他拉上车,“高考期间还是在家吃好!你们就剩最后一门了,万一吃坏肚子,寒窗苦读一十二年,那不白读了吗!” 翟放放的妈妈出公差去了,爷爷奶奶专门过来,给翟放放做了高考营养餐,荤素搭配营养丰富,但翟放放嫌太清淡了,一边吃一边幽幽怨怨。翟父觉得这个儿子狗都嫌烦,想说他几句,但想着还差几个小时就熬出头,又忍住了。 他拿出一张信用卡给翟放放:“晚上就去吃火锅!想怎么吃怎么吃,叫上你的小伙伴一起!” 翟放放顿时跳起来:“我爹!全世界最好的爹!”他叫叶希木,“快夸!跟我一起狠狠地夸!” 叶希木笑着说:“全世界最好的叔叔阿姨,全世界最好的爷爷奶奶!” 叶希木心里还是有事。吃完饭才十二点一刻,翟父让叶希木就在他们家睡会儿,两点半他开车送他和翟放放一起去考场。叶希木说他想回一趟家,有点事情。翟父考虑他可能在自己家休息更习惯,就开车送他回了他住的小区。 叶希木没有上楼,骑上自己的自行车,去到早上发现敖凤的江滩边。江上的浓雾早就散了,今天天气晴好,天地之间一片大光明,放眼望去能清晰地看到天水之际的船舶。 江滩上看不到任何出过事的痕迹。 他想起总是喜欢和自己打架的敖凤。 想起舅舅舅妈灵前,那个戴着长孝、双目赤红的敖凤。 谁在他方呼唤我 第74节 想起高铁站边,丢给自己一个复杂的、欲言又止的眼神的敖凤。 那居然就是最后一面。 那样一个鲜活的生命,像长江中的野鱼一样顽强的生命,就这样和清晨的浓雾一样无声无息地消散了。 除了那几个钓鱼佬和自己,无人看见,无人提起。 声音在群山之间尚有回响,那敖凤的生命呢? 叶希木紧握成拳的手微微颤抖。 如果无人知晓,那就让看见他的自己,将来变成他的回响。 * 叶希木记得,在此之前,敖凤联系过他两次。 第一次是5月15号,三模结束后的第二天,他找璐妈拿回了手机。 他发现手机上有一条发送自两天前的短信,一个陌生的号码: 「你爸又被抓了?」 他立即回复:「你在哪?别留在江城。」 无人回应。 他打回去,这个号码已经无法接通了。 第二次是5月26号,周日的晚上,不用上晚自习。叶希木在家学习,又收到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你搞什么?」 底下附了一个网址。 点开来,是关于他和季辞关系的谣言,底下回复臭如粪坑。 吸取上一次错过信息的教训,他立即给敖凤拨打过去,没想到是一个虚拟号码,他只能发文字短信。 短信发出去过了十分钟,敖凤发过来一条信息: 「你说,如果我把那两个坛子偷出来,能让徐晓斌死吗?」 叶希木大吃一惊,立即回复:「不能!」 等了很久,敖凤那边都没有再回复。 叶希木记得见过敖小女太太之后,敖凤就提出过要去偷出那两个坛子。他担心敖凤执念太重,一心复仇而罔顾自身安危,于是一连发了好几条理由给敖凤。 「神龛里不一定有坛子!那只是敖小女太太的猜测!」 「徐晓斌既然敢在办公室放这样的神龛,肯定严加监视,你去偷坛子,百分之百会被发现!如果徐晓斌连对季辞妈妈和自己的小孩都能下毒手,就更不会放过你!看看李奋强的下场!」 「就算真有坛子,就算你真偷了出来,警方也不一定能把它们作为徐晓斌杀人的证据!」 「哥!你千万不要冒险!不是开玩笑的,不值当!」 最终也没有等来敖凤的回复。 叶希木后来又往这个号码上发了许多条短信,但都石沉大海。 敖凤再也没有联系过他。 敖凤是很机敏的。从4月29号潜逃以来,一直没有被发现。只要他想藏,就能一直藏下去。 徐晓斌虽然狠毒,却也是理智的。如果不是触及了他的根本利益,一定不会冒着巨大的风险杀人。 敖凤到底做了什么?偷出了那两个坛子,还是甚至……直接对徐晓斌下了手? 如果他真的偷出了那两个坛子,一定会交给季辞。敖凤被害,季辞又会不会也有危险? 想到这里,叶希木立即拿出手机,拨季辞的电话号码。 电话里提示“您所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 过了一会又打两次,依然是同样的提示。 他改打微信电话,联系失败,发微信文字也失败,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被拉黑了。原来手机号也被拉黑了。 这些天来一直没有和她联系,他竟然今天才发现。 她为什么要拉黑自己?之前自己亲吻她她都没有拉黑自己,这一次是为什么? 他不知道季辞那边发生了什么,也许是那些谣言的原因,也许遇到了别的事情。他变得有一些焦灼。 在微信群里请翟放放、文骁和孔子牛给季辞打电话,但他们打过去,要么就是不在服务区内,要么就是暂时无法接通,也不知道季辞去哪儿了。 只能让他们给季辞发消息,告诉她敖凤出事了,让她务必注意安全。好在季辞并没有拉黑他们。 叶希木又给季婆婆打语音电话,季婆婆没有接听。她眼睛不好,需要戴老花镜才能看清手机,所以她白天干活的时候通常都不会看手机。老年人总担心电信公司坑骗自己,离开老屋的无线网后,甚至会关掉流量,免得多花钱。 他最后只能给季婆婆发去一条微信语音,提醒她和季辞千万小心。 发出去后,他想要不还是回家睡个午觉。可是推着车走在江滨大道上,他心中依然冒出强烈的不安。 看了下时间,十二点半,提前半小时到考场的话,他还有两个小时时间。 他调转车头,往龙尾老街骑去。 * 季家老屋前门从外锁着,看来季辞出门未归。叶希木放了些心,又绕去后门,后门也从外面锁着,季婆婆也不在家。 那就好。叶希木想了想,从书包里拿出一张白纸,写了些字折起来塞进门缝里。 准备离开,却忽然听到院子的另一边传来两道窃窃的人声,依稀有几分熟悉。 “再放两片。” “这药有味儿不?狗子会不会闻得出来?” “我哪里晓得!我又没吃过!——管他的,反正听说这个药比老鼠子药好用多了,起效快死得快。” “最好死快点。也不晓得从哪里搞得一个狗子,一有动静就汪汪汪,烦得要死。上回来不是还没有吗……” 又是之前那两个混混,摇松老屋围墙的那两个!叶希木后来听季辞说过,这两个人一个叫关二憨子,一个叫何獾子,两个都是道上的儿们,混得很野,李奋强被打成植物人,就是他们两个出的手。 他们两个居然又来!他们想对季辞和季婆婆做什么? 叶希木从墙角绕过去,看到两个人蹲在院墙边上,关二憨子的左手胳膊打了石膏,用绷带吊着,不知道是不是上次打李奋强留下来的伤。 一阵哧哧拉拉的声响,两个人从狗洞子里掏出了一大团干枯的刺藤,扔到一边。季婆婆之前就是用这团刺藤塞着狗洞,不让金背出去的。 金背一直在院子里高声吠叫,狗洞子一通,它立即爬了出来。 两个人拿着火腿肠递给金背,金背闻到肉香,闭上嘴,凑过来嗅闻—— “金背!” 叶希木吹了一声口哨,厉声呼叫狗的名字。 他跟父亲和门卫老爷子处得多,猜到这两个人想用异烟肼毒狗。异烟肼这种东西,一片就能毒死还没有成年的金背。 金背听到他的声音,艰难地放弃近在咫尺的火腿肠,嘴边的口水挂得老长,还是飞快地奔向叶希木。 叶希木一把捞起金背,跑向自己的自行车。 “这不是叶成林的儿子吗?” 关何二人面面相觑,“这小子不是今天高考吗?” “过来给……送信的吧?” 两个人相互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狞笑。 叶希木知道,这两个坐过牢的歹徒,连法律和监狱都无法震慑到他们。他们明知季辞家装着监控摄像头,却还是毫不遮掩地在墙根下药狗。 所以他只能跑,必须跑。 然而还没跑到自行车跟前,那两个人已经追了上来! 他们根本没打算放过自己! 叶希木知道一场恶斗已经难以幸免,既然如此,他也不能放过他们。如果不把他们打得失去战斗力,他们药了狗,接下来还不知道会对季婆婆和季辞做出什么! 叶希木下定决心只在一瞬间,他矮身放下金背,也躲过了从身后袭来的拳头。他从地上捡起之前早就瞄准的一块尖角锋利的石头,一个转身砸了了关二憨子打着石膏的手臂上。 关二憨子发出牲猪挨宰一般的嚎叫。 何獾子这个人很阴,专挑叶希木的后背下手。叶希木之前在跑的时候就已经想过,这两个人之所以能打过李奋强,一定靠的是两个人的配合,所以他才会首先挑关二憨子的弱处下狠手。 在关二憨子因为疼痛而短暂失去战力的时候,他还有机会和何獾子单挑。防着何獾子的暗算,他避开了针对他膝弯的一击。他个子比何獾子高,何獾子一定想要让他摔在地上,再攻击他胸口以上的要害。 在何獾子一击落空的时候,他反手绞住了何獾子的喉咙,整个人转到他身后,让何獾子难以向他还击。 叶希木知道自己必须尽快勒晕何獾子,所以下手极重,何獾子的头颅很快就胀成了猪肝色,整个人挣扎着,发出嗬嗬的声音。 但叶希木到底经验不如他们丰富,他不知道自己下手的底线在哪里,只知道不能真将何獾子勒死。就在他迟疑的这一刹那,关二憨子忍痛扑了过来,右手一拳砸向叶希木的太阳穴。 叶希木勒着何獾子,闪避的动作不再敏捷,他偏头躲过了这致命的一击,却被擦到了耳侧。叶希木只觉得耳边嗡了一下。 正在这时,金背突然猛地跃上半空,咬住了关二憨子的喉咙。关二憨子大声吼叫着,抓着金背扔在地上。关二憨子的脖子鲜血直冒,他按着脖子,不停地叫骂着脏话。他开始打电话叫人帮忙。 叶希木觉得差不多了,再打下去,就要出人命了。他放开何獾子,没想到何獾子居然还清醒着!转身就抱住叶希木把他拽倒在地!金背从地上翻身起来,又咬住了何獾子的耳朵,在他脸上狂撕狂咬!何獾子半张脸血肉模糊,一把揪住金背,狠狠在地上甩砸!叶希木一拳打在何獾子太阳穴上,将他击晕在地。 叶希木从地上爬起来,捡起金背,半大的小狗已经只剩下了一点出气,没了进气,软绵绵地瘫在他的臂弯里。 叶希木抱紧金背,在它脸上蹭了蹭,金背闭上了眼睛。 叶希木感觉喉咙很硬,眼睛也疼,他把小狗放进自行车车筐里,背起挂在龙头上的书包,奋力向城里骑去。 * 叶希木在两点半准时抵达了考场。 考场入口处有存放书包的地方。他将手机关机,放进书包的夹层里。又打开书包看了一眼,黑色的,长着一双金黄色小四眼的狗子安静地躺在书包里面,圆滚滚地蜷成一团,好安静,不用担心它在里面发出任何声音。 叶希木去洗手间收拾了一下自己,身上穿着黑t恤,看不出血迹,他用凉水洗掉了脸上的尘土,还好没有受伤,不会让考场老师看出有什么不对。 他不停地用凉水拍打着自己的脸庞,他的内心终于一点一点地平静下来。 没有事的,现在他想,还好季辞和季婆婆她们都没有事。 可以去考试了,最后一门,最后一搏。 考场中,座位与座位之间间隔得很远,好像有人和他打招呼,但他没有注意到。 谁在他方呼唤我 第75节 在贴着自己名字的座位上坐下来,他感到轻微的恍惚。广播里隐约在播放考前提示,他已经听过无数遍,不再在意。老师展示密封的试卷袋,然后撕开。 叶希木深深吸气,闭上眼睛,他回忆一些自己容易出错的单词,想一想常用的作文结构,慢慢进入一种沉静专注的状态。 广播里开始播放英语听力试音前的纯音乐,班得瑞的寂静山林,the sounds of silence。这段熟悉的音乐他已经听过了无数遍,因为英语始终要弱一些,他专门做过强化训练,做过的听力训练几乎是别人的两倍。 但这段音乐这时候听来似乎有什么不一样,嗡嗡的,隆隆的,仿佛带着大量电磁噪声。 音量又是不是太小了? 他诧异地向四周望了一眼,其他考生都非常紧张地盯着试卷,没有任何人报告异常。 讲台前的两名老师神情庄重严肃,紧闭着嘴唇,也没有什么异常。 为什么声音这么小,这么混乱? 开始播放试音了。 他惊悚地发现那些英语对话和往常也有什么不一样,他能听明白在讲什么,可是到了关键的转折处,却又变成模糊的一团。他好像置身于大礼堂里,又好像下课的时候,许多声音同时在他耳边嘈杂,声音很多,他却无法完全分辨。 对物理知识敏锐的他顿时意识到,他对某一频率范围的声音分辨失灵了。每当对话的声音频率进入到那个范围之内,他听力的敏锐程度就明显下降。 刚才关二憨子的那一拳,击中了自己的耳畔。 不要慌。叶希木对自己说。他伸手触摸了一下自己的耳朵,里面干净而干燥,没有出血。 没事的。可能只是紧张。关二憨子的那一拳并没有对自己造成什么伤害。 他低头看着试卷上的听力试题,密密麻麻的英文开始出现重影,他要十分费力才能让那些字母合拢,继而阅读。 不可以紧张。不可以紧张。不可以。 ——可是 可是英语的听力测试他本来就要竭尽全力才能保证成绩,一点轻微的迟钝,就足以让他的正确率大幅下降。 试音结束,考场里出现了短暂的静寂,静得让他想吐。他的耳边出现了呼呼的风声,像是北风尖啸。 ——不,他还能调整一下,给他一点时间—— “请看听力部分第一节 。第一节,听下面五段对话……” 正式的英语听力考试开始了。讲读考试规则的中文男声声音缓慢而有意尖锐拔高,他能听见,只是音量小且伴随着噪音。 然而考场上所有考生齐齐翻动试卷,那种本应存在,熟悉而扣人心弦的声音,他听不见。 “每段对话仅读一遍。现在,你有五秒钟的时间,看试卷上的例题。” 五—— 四—— 三—— 二—— 一—— 叶希木的脑海中像有什么东西突然无声爆裂,一条无帆之船自未知的水流骤然坠下冰川。命运的严寒以不可抗拒之力骤然向他袭来,他毫无防备,手足无措,绝望冰凉。 -------------------- 第82章 估分 季辞把姚玉送进机场,已经是下午三点多。 姚玉昨天来祭拜季颖,在老屋住了一晚上。姚玉飞深圳的航班是下午五点,季辞想着白天还有这么多时间,问姚玉要不要去哪里逛一逛。 姚玉想了想说既然来了峡江市,她想去坐船游览一下长江三峡的“百里画廊”。 季辞查了下时间路程,发现刚好来得及,于是一大清早就开车带着姚玉出发了。 游船在江上的时间大约有三个小时,除了欣赏峡江风景,时不时还会停船靠岸,去岸边山上的溶洞、奇峰奇石游玩。江上和溶洞中几乎没有网络信号,季辞就没有怎么注意手机。 等到和姚玉在机场道别,回到车上准备回家的时候,季辞拿出手机一看,才发现有好几条信息,都是翟放放、孔子牛、文骁他们发来的,内容基本一样,告诉她敖凤的尸体今早在江边被发现,提醒她注意安全。 季辞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把几条信息逐字看了几遍,又怀疑是不是他们几个联合起来恶作剧——甚至是不是被盗号了? 想给他们发信息打电话,突然想起来今天他们还在高考,现在正是最后一门。 季辞立即给胡丽娅打了个电话。胡丽娅语气沉重且疲惫地向她证实了这个消息。说现在法医还在进一步调查敖凤的死因,等有结果了通知她。胡丽娅说,敖凤现在仅剩的亲属就只有叶成林和叶希木父子,叶成林还在看守所,到时候还得叶希木来帮忙办理后事。 季辞的心重重地沉了下去。 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是因为盗取了那两个陶坛吗?她想过敖凤万一被徐晓斌找到之后最坏的结果,想过会不会和李奋强一样,她为此久久担忧,却万万没有想到,再听说敖凤的消息时,他已经成为一具冰冷的尸体。 一路上,她混乱地想了很多。翟放放他们并不熟悉敖凤,相继给自己发信息,多半是因为叶希木无法联系上自己。 把叶希木联系方式解除拉黑,一种强烈的不祥的预感忽然涌上心头,整个人都惊悸起来。 车顶着最高限速开回老屋,老屋一片寂静,门锁都好好的。才四点一刻,家婆还没从山上回来。 季辞把车开进院子,忽然意识到了她觉得不对的原因——狗不见了。 她注意到狗洞大开,之前塞着的刺藤被拔了出去。这一定是人为的。季辞立即打开了监控,飞快地浏览今天一天发生了什么。 12:31,她看到关二憨子和何獾子两个人一副吃饱喝足的模样,慢吞吞地逛来了老屋。他们绕着围墙转圈,墙内金背高声吠叫,他们照着墙重重踹了两脚。 12:48,叶希木骑着自行车出现在监控范围里。季辞的心顿时提了起来。她想起翟放放他们发信息的时间差不多是十二点二十多,所以是因为发现无法联系上自己,怕自己和家婆出事,立即赶来了老屋? 关何二人开始往火腿肠里塞什么东西,拔出狗洞子里的刺藤,引诱金背出来。金背想要下嘴,被叶希木叫走。 快走!季辞在心里想,看到叶希木抱着金背极快地跑向自行车的时候,季辞松了口气。 然而这口气没能松多久,两个凶残的歹徒立即追了上来。 扭打,激烈的扭打,季辞几乎要喘不过气来。看到关二憨子一拳打在叶希木耳畔的时候,她浑身都打了个激灵。 金背就这样被何獾子摔死了。季辞只恨自己今天不在家里,如果在,她一定会拎着刀出去捅死他们两个!拼个鱼死网破! 叶希木在13:20左右带着金背骑车离开,关二憨子打电话叫的人在一刻钟之后赶来,把奄奄一息的两个人带走。 监控画面自此恢复了平静。 季辞把监控画面关闭,心脏依然在剧烈跳动,久久无法恢复平静。 叶希木后来顺利去考场了吗?下午的英语考试,考得顺利吗?会不会受到影响? 她平息了一下微微颤抖的手指,把监控视频完整地导出来,存到手机上。 她给家婆留了一张字条,说自己可能会晚点回来,驱车离开老屋,直奔市区而去。 她以为叶希木的考场就在实验二中,到了二中校门,刚好最后一门考试结束,考生们从教学楼中蜂拥而出,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轻松愉悦的笑容,门口聚集的家长们也全都是如释重负的神情。 校园中学生在欢呼,把书包高高地抛起来,有人蹦蹦跳跳,有人高声呐喊,青春洋溢的喧嚣充溢着整个校园。 季辞看着手机,给叶希木打电话的时候竟有一瞬间失去勇气。 然而拨过去,却无人接听。 接连拨了两三个电话,都无人接听。 季辞想他可能还没拿到手机,或者正在和别人说话。她于是给翟放放打了个电话,翟放放却马上接了。 翟放放的声音有一点焦虑,他说他刚才看到叶希木了,本来想叫叶希木一起去吃火锅,但叶希木说他要去找一下班主任,好像是出了点事故。 事故。 季辞的心如坠冰窟。 * 汪璐的脸色从来没有这么沉重过。她拿着保温杯,焦虑地不停小口小口地呡着里面滚烫的茶水。 年级主任饶世敬坐在汪璐身后的沙发上,表情几乎是同样的沉重。 “叶希木,还记不记得你爸被抓了之后,你旷课七天才回学校,我那时候怎么跟你说的?”汪璐说,“我当时就跟你说,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不要冲动!” 她回头望着饶世敬说,“我当时就说了,别的都不怕,就怕他这个人太重感情太讲义气,把自己的前途不当回事!” 饶世敬叹了口气。 汪璐气道:“我就不懂了,你就非要赶在那时候跑过去?就再等个三五个小时,又能怎么样呢?啊?非要抢那么一会儿!”汪璐气愤至极,“也是巧了,那两个为非作歹的早不去晚不去,恰恰那时候跑过去!” 坐在他们面前的叶希木脸色苍白,张了张嘴,最终又归于沉默。 饶世敬开口道:“叶希木,你也不要有太大压力。考试发挥得好或者不好,都是正常的。考前我们不就谈过了吗?不管能不能考状元,都没有关系。我们老师们只是希望你能考得好一点,前途走得顺一点。” 这时候,办公室的门被敲了敲,饶世敬说:“请进!” 高三(七)班的英语老师走了进来,手里拿了几张打印的材料。 “饶主任,汪老师,我把英语这科的题目和答案都带过来了。”她对叶希木说,“趁你还记得,过来对一下答案。” 叶希木脸上露出几分痛楚的神情,屈起食指在眉心揉了揉,像是做了很大的忍耐,姿势僵硬地走了过去。 英语老师是个很温柔的女性,她以正常的声音对叶希木说:“你现在能听清我说话吗?” 叶希木点点头。 她把几张打印纸在桌面上铺开,叶希木避开了听力那部分,从单项填空开始选答案。 三个老师静默地看叶希木在纸上圈画。 现在网络传播速度快,高考每门考试一结束,网络就飞快出现了答案。 饶世敬问:“这份答案准吗?” 英语老师说:“我对比了几个版本,自己又检查了一遍,应该是相当准的了。” 叶希木很快标注完了客观题的选项,然后回过头去,标注出了他选择的听力题的答案。最后去写作文题。 英语老师很快对照答案改出了客观题的分数:完形填空错了一个,1.5分,阅读题错了一个,2分。都是正常发挥,饶世敬和汪璐面色平静了些许。 然而到听力题的时候,英语老师脸上的神情凝重起来。 第一节 五题,划掉了三题,第二节前两段材料共六题,划掉了四题。 璐妈已经不想看了,把头侧向一边。 谁在他方呼唤我 第76节 璐妈很了解,叶希木正常情况下,英语听力错三题左右,最后总分能在136分上下。 但现在他已经多错了四题,每题1.5分,也就是多丢了6分。 饶世敬还在继续看。 从第八段听力材料开始,正确率开始提升。后面三段材料,九道题目,总共错了两题。 加总起来,英语听力总共错了九道题,比正常水平多出六道,相当于失分9分。 叶希木已经默写完了两道作文题。英语老师拿起来看了一眼,璐妈问:“怎么样?” “第一节 短文改错全对。”英语老师说,“语法掌握得还是扎实。就看第二节书面表达25分能拿多少了。如果按他平时的分数,扣6分——” 璐妈脱口而出:“127分。” 三个老师心里都有数,按照英语这个分数估算,叶希木的总分很可能在690分左右。依然是一个上清华专业随便挑的分数。 无论如何,也算是尘埃落定,排除了不确定性。 饶世敬松快了很多,站起来拍拍叶希木的肩膀:“干得不错小子!刚才听你说听不见了,我还以为你二十题要全军覆没呢!嚇老子一跳,差点以为你连清华都要考不上。” 汪璐说:“那不可能,按概率说,就算全靠蒙,也不可能丢三十分。叶希木做题有技巧的,就算蒙,蒙对的概率也比一般的大一些。” “他后面三段听力材料还是稳住了。”英语老师说,问璐妈,“听您说带他去医院做了检查?检查报告怎么样?” 璐妈从桌上拿起一张听力测试报告给英语老师看,“轻度听损。” 英语老师对这种报告有了解,正常人的听阈在25分贝以内都正常,26到40分贝算轻度听损。叶希木的报告上显示,右耳最高27,左耳最高32,都存在一定损伤。 轻度听损对安静环境下的听力没有明显影响,但如果是噪音环境,可能存在听不清的情况。 英语老师温和地问叶希木:“吓坏了吧希木?其实还是紧张了。” 叶希木定定地望着英语答案上划掉的九个答案,点了点头。 “已经很厉害了。十道题就把状态调了了回来,一般人遇到你这种情况,根本不可能有这么快。” “还是太慢了。”叶希木低声说。 “别对自己要求太高。今年听力本来就不简单,说不定别人也错得更多呢。”英语老师轻轻拍着他的肩膀,安慰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是啊。”饶世敬说,“按你这个分数算,总分690的话,应该还能拿个市状元。”他乐呵呵地说,“三回模拟考,峡江市今年几个学校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但能不能拿省状元,则依然是一个悬念,而且很可能是个概率很小的悬念。在场的三个老师,还有叶希木,全都心知肚明。s省高考竞争向来激烈,今年全省50万人参加高考,其中理科27万人。一分之差,淘汰万人。就算峡江市的学校不能打,其他市呢?尤其还有省会,有实力考过690分的人,不会太少。 “要不要把另外三科干脆也都估了?”饶世敬问。 叶希木摇摇头:“不想估了,饶老师。我明天也不想来了。” 明天是正式的估分时间,虽然s省是知分填志愿,但学生们大多数还是会来学校提前估分,做好选填志愿的准备。 叶希木的声音有一些虚脱,几个老师都看到了他额上的汗粒,还有微微沁湿的后背。 估英语的分数,已经让他承受了极大的压力。但凡不是逼着自己给几个老师一个交代,他可能根本不想再看英语卷子一眼。 “行,可以。”饶世敬说,“明天就在家好好休息,接下来等出分吧。” 璐妈把装药的塑料袋递给他:“回去记得吃,三天之后去医院复查。” 叶希木接过塑料袋:“谢谢璐妈。” * 三个老师经过了精神紧绷的一天,也要回家休息。他们跟叶希木一起出了校门,三个老师都有开车,问叶希木要不要送他回去。 叶希木摇头,说自己得把自行车骑回去,就不麻烦老师了。 三个老师知道他家也不算远,就点了点头。 叶希木单手挎着书包,转身准备去车棚,然而走了两步,足下忽然一滞。 他看到路灯下,一辆熟悉的黑色奔驰车停在校门口,季辞穿着一条白色的裙子,站在人行道上的梧桐树下。 三个老师也都看到了。 叶希木看了季辞一眼,无声地绕开她,去到车棚给自己的自行车开锁。 -------------------- 第83章 释怀 三个老师里头,饶世敬和汪璐在实二的工作年限长,认得季辞。英语老师到实二才五年,没见过她,但从她的长相和衣着,也能判断出她就是之前那些流言蜚语中的女主角。 叶希木和季辞相互看的这一眼,明眼人都能看出其中的微妙之处,有一些尴尬,有一些冲突,可其中蕴藏的情绪又远比这些复杂得多。 叶希木绕开季辞去车棚开锁,季辞看着他骑车离开,也转身上车,把车调头开走,顺着叶希木的方向而去。 夜幕已经全然降临,实二门口的整齐的路灯绽放出璀璨的光芒。平日在此时灯火通明、热闹非凡的校园,却只剩下一片寂静,余星星点点微弱的照明灯。 “真是……”璐妈忽然说,“这几个月的日子到底是怎么过的?像做了一场梦一样。” “你说你,还是说叶希木?” “说我,也说他。我是熬出头了,他这辈子的路才刚开始呢。” 璐妈顿了顿,怅然地说:“天天见的小孩,好像突然就长大了,要远走高飞了。” “哎哟……你都带了多少届高三的了,怎么还这么多愁善感?”饶世敬说,“收拾收拾,下半年接着带吧。” “不带了不带了。”璐妈摆手揉背说,“我要从头带高一的新生。今年心都操碎了我真是……” 英语老师笑道:“汪老师是最辛苦的。难得碰到一届有两个好苗子的,没想到一个比一个不省心。” “付出总有回报嘛!”饶世敬乐观地说,“咱们反正尽了最大的努力——天都黑完了,咱们也该走了,且听风吟,静候花开!” * 叶希木的车骑得不算快。季辞看了眼自己车上的速度表,只有15码左右,几乎就是以怠速在马路上蹭。她感觉到了叶希木身上的疲惫。 叶希木一直把车骑回了自己的小区。 季辞看着他推着车进了小区大门,把车停到路边。她不知道叶希木为什么不理她,或许是因为之前一次次的拒绝,也或许是因为自己再一次拉黑了他的手机号,致使他联系不上自己,不得不亲自跑来老屋,遭遇了那两名歹徒。 叶希木受伤的消息已经在他同学中传开了,她听翟放放说他们班主任亲自带叶希木去了医院,说是耳朵受伤,影响了英语听力考试。 她在人民医院门口看到了一个女老师带着叶希木出来,并且跟在他们车后回到了实验二中。叶希木又在学校里待了将近一个小时才出来,看他的样子,英语这门可能考得很差。 季辞走下车,夜晚的江风拂过来,带着淡淡的水腥气。她看着手机,不知道应不应该给叶希木打个电话。 手机拿起又放下,她难得的犹豫不决,优柔寡断。在行道树下不知道徘徊了多久,或许有半个多小时,忽然感到一个黑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面前。 “叶希木!”她抱怨道,“你吓我一跳!” “你怎么还在?”他像是嘀咕着说。 “不是你让我等你的吗?” 他愣了一下,像是没想到她会这样回答,像是他已经忘记了自己曾经说过的话。滞了几秒,他忽然整个人倒向季辞,像是被抽尽了浑身力气一样。季辞接住他,感觉他浑身冰凉,像是被冷汗沁透又晾干了一样。他呼吸细弱,很不规律,很长一段细微的呼气、甚至像是失去了呼吸,又忽的反应过来似的用力深吸一口气。他浑身的重量几乎都压在她身上,季辞需要很用力才能站稳,她从来不知道叶希木居然这么重。 他身上是书卷气,试卷印刷的油墨味,季辞还闻到了血腥气。他的心脏跳得很沉,而且紊乱,像是惊惧之后的虚脱,仓皇之后的空无一物。他双手无力地垂着,连抬起来抱住她的力量都没有。 季辞支撑了他一会儿,感觉很难长时间承受他这样的体格。他似乎又长高了一些,骨头和身上的肌肉都变得更硬更沉。季辞说:“我扶你去车上好不好?” 他站直了一点。 他有一点像梦游,很恍惚地上了车,手里依然紧紧地抓着他的书包,用得很旧的那一个。书包鼓鼓囊囊的,里面好像装了什么东西。季辞看到他把书包放到腿边,忽然想明白了里面装着什么,心中一阵惊悸和哀伤。她又看了叶希木一眼,见他神情游离,不由得担忧。 他最近承受的压力太大太大了。 坐上主驾驶,季辞轻轻拍着方向盘,思忖片刻,开车去了老屋。 在老屋后门停下,季辞下车,叶希木掰了下副驾驶的开门把手,车门紧闭,他望向季辞,季辞说:“你等我一下。” 季辞进到老屋,回来时,手里提了一把锄头,一个手电筒。 她把锄头放进后备箱,坐回主驾驶,抽一张纸把手擦了擦,启动了车。 叶希木没有问她去哪里,但也许看到她提着的锄头就已经有了答案。季辞一直把车开到了叶希木移植水杉的那座山下。 季辞还穿着裙子,她担心山里有蚊虫,把车里备着的白虎万金油拿出来,在腿、胳膊和脖子这些裸露的皮肤上抹了很多。她把万金油递给叶希木,背对着他,把长长的头发撩了起来。 叶希木看到她的连衣裙在后背上有一片菱形的镂空设计,怔神了片刻,让万金油在掌心化开,均匀地抹在了镂空和后颈的部位。 季辞看了他一眼,叶希木低头把万金油递给她。 叶希木背着书包,扛着锄头,季辞拿着手电,一块儿进了山。 起初季辞跟在叶希木后面,但很快叶希木停下脚步,示意她到前面去走。 季辞说:“怎么啦?之前上山不是你走前面开路吗?” 叶希木低声道:“怕你丢了。” 季辞说:“不会。” 但还是到前面去走。 移植的水杉种植在山间的峡谷边上,不用爬山,只需要沿着溪流边的小道溯水而上。夏天水边的植物长得异常茂盛,季辞提着裙子,走得很小心。遇到难走的地方,她就让手电筒向后照着地面,方便叶希木看清脚下,但身后传来声音说:“照前面就可以了,不用管我。” 季辞说:“那我真不管你啦?” 身后的声音闷闷回答:“嗯。” 走了一段,季辞说:“叶希木。” 叶希木回应:“嗯?” 季辞没有再说话。 又走一段,季辞又说:“叶希木。” 叶希木说:“怎么了?” 季辞说:“我怕走一会儿,后面的人不是你了。多可怕啊。” 身后的人没说话。片刻之后,季辞的左手被从身后牵住了。他把锄头换到了左肩扛着。 好在移植的地方没有很深,两人走出去十几分钟,就到了。或许是叶希木挑的这个地方光照、温度和湿度环境都特别适合水杉的生长,那棵秃秃的树桩竟然活了下来,沿着树桩周围生发出来的细小枝苗已经长到了半人高,枝繁叶茂。 叶希木露出欣喜的神情,走上前去轻轻抚摸已经长满了青苔的树桩,在季辞手电灯光的照耀下,手指轻轻拂过水杉羽毛一般细小柔嫩的浅绿新叶。 他放下书包,拉开拉链,季辞看到了小小一团的金背——叶希木将它抱了出来。金背的躯体已经发僵,眼睛紧闭着,埋在绒绒的毛发之中,看上去只剩下了那两片金色的小眼睛。 谁在他方呼唤我 第77节 季辞轻轻摸了摸它的头顶,那片已经被她和家婆摸得油光水滑的毛毛。 “好小狗。”她说,喉咙微微哽咽,“乖小狗。” 叶希木用锄头在水杉附近挖出一个深坑,把金背放了进去。土填好,季辞捡了一块大石头放在上面作为标记。 “有这么乖的金背陪着妈妈,妈妈会很开心的。”季辞说。 叶希木什么话都没有说。他只是沉默地挥着锄头,把泥土夯实,把这片小小的坟墓做得很好看。 两个人爬到旁边的石梁上坐着。 今天是初一,没有月亮,但天上的星星特别多。昨天刚下过雨,空气清新,山里没有灯光干扰,一抬头就能望见群星密布的银河。 安静地看了很久,季辞终于等到叶希木开口。 “我没有考好。”他沉闷地说,“我承诺你的事情没有做到。” 山林之间,鸣虫沙沙地摩擦着自己的翅膀,像是此起彼伏的细密歌声。季辞于是明白,他今天一度躲避她,是不知道怎么面对她。 “是因为我吗?”季辞说,“是因为喜欢我,被分心所以没考好的吗?” 他立即说:“不是。” “但其实也是因为我。”季辞低头看着沾了泥的足尖,“如果不是因为担心我,你就不会来老屋。不来老屋,就不会碰到那两个——”她狠狠地吐出江城方言中诅咒的词汇。 “不是!”叶希木焦急地辩解,“是我自己的决定,跟你没有关系。就算不是你,换成别人,我也会去。” “但如果我没有拉黑你,如果我没有出门,你能联系上我的话,你就不用来老屋,就——” “这些也都不是你的错。”他打断她,“我之前太幼稚了,给了你很多压力,等我明白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夜风摇着石梁下的野草,他出神地注视着,说:“我去村里找金背,听到他们侮辱你……我……我之前没有想过你的处境会这么难。” “其实也没什么。”季辞说,她静静地仰头望着明亮璀璨的星河,“我现在已经不在乎了——我当初就不该在乎。凭什么迟万生让我不要联系你我就不联系啊?我愚蠢透顶……” 叶希木抓住她的手,握紧。季辞顺着他的目光,注视了他一会儿,换了个姿势坐到他身边,和他紧密的、毫无间隙地拥抱。季辞感到烈阳一般的温暖,而叶希木不再感到慌张彷徨。 -------------------- 第84章 (一更)不听 两人一起开车离开,季辞突然问了一句: “叶希木,你要来老屋住几天吗?” 叶希木转过头望着季辞,像是没听清她在说什么似的。 季辞说:“你一个人在家,吃饭不方便。来老屋住,和我还有家婆能相互有个照应。”又说,“老屋这边清静,你要是心情不好,可以去散散心。” 叶希木问:“可以吗?” “家婆肯定希望你来。她虽然一个人住惯了,其实还是喜欢热闹的。”季辞说,“但肯定会有些流言蜚语,看你介不介意。” “不介意。”他几乎是立即说。 他脸上的神情又轻快几分。 于是季辞先送他回家拿换洗衣服和日用品。他很快下楼,身上就背了一个不大的行李包,看上去东西也不多。他把自行车推了出来,和季辞一起卡在奔驰车的后面。 季辞问他水电燃气都关好没,他点头说都关好了,又问他有没有带上妈妈的照片,他说放进了玻璃橱柜里。 “她会更想留在家里。”他说,看着车窗外夜色中的长江。 季辞听他说过,他母亲的骨灰洒进了长江里,只要有长江在的地方,就有母亲与他相伴。 回到老屋,家婆已经睡了。两个人去厨房热了点饭菜吃,吃着吃着忽然觉得安静了好多,原来是没有金背在桌子底下钻来钻去地摇尾觅食。 又有一些难过的情绪泛上心头。 季辞想化解一下这样的氛围,于是问:“你当初为什么给它取名金背?” 叶希木说:“当时正在做英语题目,看到卷子上的单词jingle bells(铃儿响叮当),就取了这个名字。” 季辞愣住,一想到这样一个欢快的名字,最后却是那样凄然的下场,好像更难过了。只是她和叶希木这样对望着,却又都笑了出来。就好像是经历过许多痛苦的事情之后,看清这世间荒诞,反而变得豁达起来。 第二天,季辞睡到中午才起,叶希木一直睡到下午,像是要把这高中三年早起错过的睡眠全都补回来似的。 叶希木起来后,看到季辞在工作室画画,画一张女性的人像,面部轮廓和头发都已经完成,五官除了眼睛初见雏形,眼睛却只有一个描线定位。 叶希木坐在季辞后面的椅子上,吃一个黄澄澄的高粱浆粑粑。这种浆粑粑,是用鲜嫩的新玉米打磨成浆,再用芭蕉叶包成三角形,用土灶大铁锅炕出来的。今年的玉米长势很好,家婆扳下包谷,做了整整一锅。 “好吃吗?”季辞问。 叶希木点头:“非常好吃。” 他的认真强调让季辞笑了一下,“你以前吃得多吗?” 叶希木说:“我妈说我小时候吃过我家婆做的,但可能我太小了,已经没什么印象了。” “你们家不是和家公家婆关系不好吗?”季辞有一点好奇。 “家婆心疼我妈,经常偷偷给她送吃的。”叶希木说,“但是家婆走得早,我三岁的时候,她就不在了。” “为什么?那时候不应该还很年轻吗?” “那年长江发大洪水,龙王庙组织很多渔民去抢险,她在那时候被冲走了。” 就不该问。季辞心想,一问一个心绞痛的故事,但其实想一想,平民百姓的家族故事,哪一家的不是满目疮痍呢?她自己家的又何尝不是。平安的年代太短,富足的时代才刚刚开始,但新生的人类总是容易忘记平平安安顺生到老,在人类过往的千年历史里本来就是少见的事情。 “其实不应该的。”叶希木说,“我家公家婆一家人水性都特别好。尤其是家公家婆,经历过很多次洪水,知道怎么自保。” “那怎么会……” 叶希木说:“龙王庙的人都说她是被水鬼缠上了。” “哪来的水鬼……”话虽这么说,季辞却清楚江水情况复杂,尤其是大洪水,不可预测的危险太多了。 叶希木摇摇头:“没人知道。她是下水救人被冲走的,也许被救的那个人拖累了,也许在水里被电打了,也许遇到了涡流,什么都有可能。” 季辞望着笔下的这幅画。季颖,到底怎么死的,还有人知道吗? 叶希木问她:“为什么不画眼睛?” 季辞坦陈:“不会画。” 不停地和各种认识母亲的人见面,对母亲的了解越来越多,她得以补充这张肖像画上的更多细节。可是对母亲身上最灵魂的那双眼睛,她却总也无法画出。 季辞对叶希木说:“等你吃饱,我们就去一趟派出所。” * 去派出所报案。 季辞和叶希木商量过,虽然叶希木的耳伤没有达到40分贝,构不成轻伤级别,判不了对方故意伤害罪,但无论如何也要让那两个行凶作恶的歹徒被拘留个上十天,增加一份案底。 两个歹徒光天化日来季家老屋药狗,无缘无故殴打他人,已经构成寻衅滋事。一切过程都被监控视频记录,清晰可辨,证据确凿。班主任璐妈和年级主任饶世敬也赶来派出所,证实两个歹徒虽然只致叶希木轻微伤,却对他高考造成了严重影响。 关何两个歹徒没去医院,找了个小诊所包扎治疗了一番。民警去拘拿他们的时候,他们抗辩称被叶希木打成重伤,就算叶希木算正当防卫,也是防卫过当,大闹说要告叶希木故意伤害罪。民警拿视频给他们看,真正造成伤害的其实都是金背,两个人本就是胡搅蛮缠,也就无话可说了。何况他们蹲局子早已经是家常便饭,完全不当回事。 出了派出所回到老屋,和家婆一起吃晚饭,季辞深恨不能把那两人送进监狱蹲上个十年八年。家婆听着他们讲这件事,一直没有说话,直到季辞在那儿生气,才说:“恶有恶报,洄龙神不会放过他们的。” 突然又听到“洄龙神”这三个字,季辞讶异道:“家婆,你不是不信洄龙神吗?” 家婆道:“我什么时候说过不信?” 季辞说:“你信它啥?你不是说它啥也保佑不了吗?”又想起什么,问,“你那次去找洄龙神,到底是求什么啊?一直不说。” 家婆装听不见,说:“吃你的饭。” 季辞:“行吧,家里俩聋子,都只听自己想听的,不想听的啥也听不到。” 叶希木一脸不解:“什么?” 季辞:“吃你的饭。” 就好像是故意不让他们闲下来似的,吃完晚饭不久,叶希木接到邢育芬的电话,说迟万生马上就要走了,问他要不要来送迟老师最后一程。 季辞记得上一次迟万生说要见她,是6月1号,那时候就已经是弥留之际,没想到油尽灯枯,竟一直熬到今天。谁能不相信,他就是在等着高考呢。可是最终没有等到高考成绩出来。 叶希木担心季辞过去心情不好,打算自己骑自行车过去,季辞说等你骑车过去人早没了。季辞换了一身肃穆且朴素的衣服,开车送叶希木去医院。 两人一同进了住院部,很快找到迟万生的病房。是特护病房,里面只有一张病床,迟万生躺在上面,身体已经恶病质,消瘦得近乎一尊骷髅。病房里围了不少人,有一半季辞不认得,应该是迟万生的亲人,还有一些衣着正式的教育局干部。另一半季辞都有印象,都是实验二中有资历的老师,校长、年级主任都来了。 叶希木走了进去,其他人立即给他让开,让他走到迟万生病床前。季辞没有进去,她戴着口罩,站在病房窗外看着,没有人注意她。 迟万生还吊着一口气,嘴张得大大的,像濒临死亡的鱼。 邢育芬俯身在迟万生耳边说:“叶希木来看你了。”叶希木半跪在床边,握住了迟万生瘦得有如鹰爪一般的手。 迟万生喉中发出一阵咯咯的声响,随即长长吐出一口气,去了。 病房里响起一阵低沉压抑的哀声。 纵然季辞对迟万生有着无数怨恨,此一刻看到他溘然长逝,此情此景,依然难免喟然感伤。她真正无法释怀的是,迟万生说她是祸根,可是若不是他逼她断绝和叶希木的联系,叶希木又怎么会亲自跑去老屋,最后影响考试? 他一心盼着实二的学生里能出个省状元,他的执念比谁都深。可就是这份执念,拨转了命运的方向。 要说祸根,谁才是真正的祸根? 但迟万生已经走了。也说不清命运这样的安排,究竟是对他的惩罚还是戏弄。 季辞望着病房里的叶希木,几个老师正在和他说话,还有那几个衣着正式的人。叶希木的表情很沉着,偶尔说几句话。最后他点了点头,实二的校长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走出了病房。 叶希木在电梯口看到了季辞,伸手去抓她的手。季辞躲了一下,没想到叫他给拉住了。电梯里还有人,倒不是季辞怕别人非议什么的,她向来就是叛逆妄为的人,到如今别人越是给脸色,她越是要对着干。再说了,来医院的哪个不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谁有那个闲情管他们。 只是大庭广众之下突然被这么一小她六岁的小孩以这种姿势拿捏住,她心里头还没调适过来。 我说了要跟你谈了吗?她在心里想,但人多,她没说出来。 她问叶希木,那些老师们最后跟他说了些什么,叶希木说主要是明天的安排,明天有迟老师的追悼会,老师们希望他能作为在校学生代表写一份悼词。还有教育局的老师们了解了一下他的报考意向,专业选择之类。 “你想报什么?”季辞问。 “我对专业没有特别的偏好。”叶希木说,他看着季辞,说:“因为将来我想回来工作。” “你说什么?”这次轮到季辞听不见了。 “我想回来工作,回省里,峡江市,回江城。” -------------------- 谁在他方呼唤我 第78节 第85章 试试 叶希木想回来工作——他说得含混不清,并没有指明怎么回来工作,回来做什么工作。 但是从他的目光里,季辞忽然意识到,他说的并不是普通的回来工作。 不是普通的那种。 季辞自心底感到震惊,甚至直觉上想要否定他的想法。他怎么会有这么“大胆”的想法?可是仔细一想,又并非无迹可寻。 她其实不大相信叶希木的话,事实上她从来不相信任何承诺。正如叶希木对高考的承诺一样,人生有如长江中无法遏制的洪流,会将渺小的人类推向无法预测的方向。甚至不需要大的浪头,一根水草,几匹枯叶,都能将人绊入无法自拔的漩涡。 他的人生还很长,也许他会和他父亲一样一生执着,但也许将来还会改变想法,说不定——季辞悲观地想,还会和陈川一样丧失本心。 但在当下,季辞思忖片刻,反握住他的掌心,说: “你选什么都可以。” 晚上在老屋的工作室,叶希木很快写出了悼词。 季辞拿着稿纸,仔细读了一遍,说:“叶希木,写得这么好啊?” 在过去,这种全是套话的文章,季辞都看不进一个字。但叶希木这篇悼词看下来,却是用套话包藏真心——那些感恩和许诺,或许在别人看来大而无当,季辞却知道,都是叶希木的真实想法。 叶希木些许害羞,说:“我写作文还可以。” 季辞把稿纸还给叶希木:“就算你没有给他圆状元梦,他也应该觉得值了。” 过了一会儿,叶希木把手机信息拿给季辞看,“孔子牛他们约我明天上午去买衣服。” 季辞问:“买追悼会的衣服吗?” 叶希木点点头,“要黑色的正式的,我们都没有合适的。” 迟万生虽然没有带过他们这届高三学生的课,却当过他们两年的教导主任。高三生们纵然过去觉得迟万生又凶又烦,到离去时,却又生出无限留恋。所以他们很多同学打算去参加追悼会。 季辞想了下,说:“我带你们上峡江市去买?江城可能没有好看的男式正装。” 第二天一早,几人在孔子牛家小区门口集合。本来打算开两辆车,孔子牛哥哥再开一辆。但孟小眉被她的闺蜜团拉去买衣服了,果断抛弃了孔子牛,孔子牛只好孤身爬上季辞的车。 还是考试后几个人第一次见面,孔子牛他们几个本来担心叶希木没有考好,心情低落,又担心季辞被流言蜚语影响,情绪不好,看到他们两个之后松了一口气。 “就是觉得对不起迟老师,对不起璐妈、饶老师,还有那么多帮过我的人。”叶希木说,“有时候会觉得自己浪费了社会资源。” “你就是想太多啦。”孔子牛安慰他说,“助人者人恒助之,自助者天助之,因为你够好大家才都愿意帮你,大家又不是瞎。” 文骁说:“就是,我这种废物都不觉得自己浪费社会资源。” 翟放放说:“得了吧!这次考这么好还好意思说自己废物。” 文骁:“嘿嘿!” 几个人很快聊起昨天去学校估分的事。文骁超常发挥,可以考虑最好的那几个师范大学了。其他几个人也都发挥稳定,孔子牛打算报人大法学院,孟小眉的公安大学稳稳的。翟放放不纠结了,打算就读外经贸。当然考得最好的还是李佳苗,总分估出来691左右,英语估计就最后的大作文会扣一两分,语文估到135,数学146,理综偏难,扣的分数多一些。 孔子牛问叶希木真的不去估一下语数理三科吗?叶希木说不了,能考多少就是多少吧。 季辞听四个男生一路从江城叽叽喳喳到峡江市的市中心,觉得他们也怪吵闹的。不过叶希木对噪音环境对话的分辨能力似乎又恢复了一些,让她放心不少。 回江城后已经在峡江市逛过好多次街,季辞对峡江市的几个购物中心已经非常熟悉。四个人除了买今天需要穿的黑色衣服之外,考虑上大学之后马上就会遇上正式的场合,所以想请季辞帮忙挑一套价格款式合适的正装。季辞问清他们的需求之后,很快就把他们带去了最适合他们的品牌店。 叶希木和孔子牛都是衣服架子,很快就挑好;翟放放偏瘦,文骁个子小一点,让季辞多花了点心思,最后给他们每个人都挑到了最符合自身气质的套装。 四个人在更衣室里换上过去从来没有穿过的西装皮鞋,仿佛一夜之间长成了大人。对着镜子,四个人人模狗样地相互打量,心里头只觉得又怪又拽,最后都不由得笑出声来。 “这就是成熟男人的感觉吗?”文骁拗着男士正装广告里的姿势,“好变态啊!不由自主地搔首弄姿了起来!” “换个词行吗!”翟放放说,也摆出那些商务人士抱着胳膊的标准拍照姿势,“啧啧,真是人靠衣装马靠鞍,这么一穿感觉我比我爸还能忽悠。” 孔子牛忍不住感慨:“现在终于明白眉眉当时为什么能一眼看出希木和学姐关系不一般了,学姐的审美真好。” 文骁眼巴巴地看着叶希木:“学姐以后给你买衣服的时候,能把我也捎带上吗?” 叶希木想了一下,说:“除了今天,她以前给我买衣服也不带我啊。” 三个人一起发出怪异的嚎叫。翟放放说:“开始秀了,有的人开始了!他开始了!” 叶希木说:“不过确实很合身,鞋子大小也刚好合适,不知道她怎么买的。” 文骁:“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季辞在外面看手机,微博都刷不出来什么新的来了他们几个还没出来,几个大男生试个衣服这么磨叽。她上去敲门:“还没好吗?好了出来。” 旁边打理更衣室的店员倒是不着急,一边收拾衣服一边问季辞:“带弟弟和弟弟的同学出来买衣服吗?” 季辞说:“对。” 店员笑着问:“哪个是弟弟啊?” 季辞问:“能看出来吗?” 店员摇头:“看不出来,都和你长得不像,但个个都帅。” 季辞说:“都是弟弟。” * 追悼会安排在下午两点。季辞没打算去参加。她把叶希木和他的同学们送到殡仪馆门口就离开了。 来参加迟万生追悼会的人很多,赶上端午节的第一天,甚至有很多迟万生以前教过的学生,昨晚得到消息后,今天一早赶飞机回到江城,来和迟万生做最后的道别。 季辞有自知之明,以自己和迟万生过去的冲突,还有和叶希木的关系,去了追悼会难免不被议论纷纷。她自己倒是不在乎,只是影响到追悼会的气氛,让迟万生去世了还不能清清静静地走,她觉得并不是她想看到的。 因为高考完叶希木不在,翟放放把火锅店聚餐改到了今晚。季辞让叶希木吃完饭先和朋友待会儿,或者回自己家,她晚上有点事情,到时候忙完再来接他。 但季辞并没有真正离开殡仪馆,她绕开殡仪馆正门,去到另一边的小型停车场停车。停车场里停着一辆警车。 县城的法医解剖室也在殡仪馆。 这里已经是她第二次来。 胡丽娅在今天中午通知她可以来看望敖凤的遗体,法医尸检结果已经出来。当初正式的尸体解剖征得了叶成林的同意和签字,这一次也同样通知了叶成林。叶成林委托季辞来接收尸检报告。季辞没想在现在告诉叶希木,叶希木高考后承受的已经够多了,晚上还要和同学吃饭,她不想影响他的情绪,打算缓一缓再告诉他。 走到解剖室门口,等着她的依然是胡丽娅,这次还有王队,两人的神情都很严肃。 殡仪馆的空调开得很大,但解剖室这边似乎又还要低两度。楼道里也似乎阴暗一些,处处弥漫着冰冷的气息,混杂着种种怪异的气味。 “进去吧。”胡丽娅说。 解剖室里,敖凤浑身赤裸,安安静静地躺在冰冷的解剖台上。身体已经被打开,眼睛紧闭着。 季辞一眼看到了敖凤胸口上的那块圆圆的、小小的烟疤——那是那天在医院天台上,她拿着一支烟的时候,敖凤不管不顾地扑过来抱住她,被烟头烫伤的。 还遗留在他的身体上。 季辞一下子眼泪就出来了。她蹲坐在地上,捂着脸,肩膀微微抽动。胡丽娅和王队站在旁边,没有说话,也没有安慰她。 解剖室里回荡着她压抑的、并不怎么体面的低泣声。 待到泣声渐渐停息,胡丽娅说:“法医鉴定结果出来了,酒后溺亡。” “和我妈一样?!”季辞惊恐道,她抬着头,脸上还残留泪痕。 胡丽娅把一份尸检报告递给季辞,点头道:“差不多,但是喝的酒更多一些。而且这次找到了目击者,目击者是个在农村给猪子牛羊看病的兽医,晚上十二点多,刚给一个牛儿接生回来,看到敖凤和另外一个人在江边走,那个人把一个什么东西扔进了江里,敖凤跳进江里去捡,后面就没看到敖凤起来。他以为年轻人闹着玩的,就没报警。” “另外那个人找到了吗?” 胡丽娅摇头:“天太黑了,目击者离得又远,没看清楚。对了尸体死亡时间,才确认目击者看到的就是敖凤。那个位置很偏,周边没有找到有效的监控。” “但至少可以说明有人蓄意谋杀。” 胡丽娅道,“可以这么说。如果能找到那个人,我们可以讯问他丢的是什么东西,和敖凤存在什么纠纷,从而推断是否存在谋害意图。” “不过,”胡丽娅说,“单独看这件事的话不好定罪,第一,根据目击者证词,另外那个人并没有强迫敖凤下水,也没有对敖凤实施危险行为,敖凤下水去捡东西,属于他的主观选择。第二,敖凤水性很好,这件事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体内酒精含量有,但和你妈妈一样,不到醉酒的程度,所以很难判定他处于一种不适宜游泳的危险状态。如果判罚的话,大概率判民事侵权。” “丢的那个东西找到了吗?”季辞问。 “没有。” “他身上有什么遗物吗?” “什么都没找到。” “又和我妈一样。”季辞喃喃道。 “他生前很长一段时间处于藏匿状态,我们追踪不到他的轨迹,也查不到通话记录。目前能看到他的□□签名是‘债都还完了’,更新时间是6月6号。其他的事情,我们还在调查。” 季辞静静地看着敖凤的遗体,他还能坐起来,和她说话吗?如果能说话就好了,请告诉她,他是怎么走的。那么强壮的一个人,那么善水的、龙王庙的敖姓子弟,怎么会就这样溺亡在养育自己长大的长江里。 她看着看着,觉得敖凤好像睁开了眼睛,对她说:“姐,我的债都还完了啊,我不欠哪个的了。” 季辞又流下泪来。 她说:“不值得啊,敖凤。十万块钱,不值得你用命来还。” 季辞擦了一下眼睛,对胡丽娅和王队说:“我想申请立案,并请求并案处理。” “我认为敖凤和我妈,季颖,一定是有人加害,死于同一种作案手法。凶手很可能是徐晓斌,雇凶杀人。” “如果只有我妈一个人,我可能会认为她的死是意外。但是再加上一个敖凤!敖凤在用他的命给我妈翻案,我不想看到他白死!” * 晚上吃得很尽兴,翟放放不仅叫了叶希木、孔子牛、孟小眉、文骁几个,还叫了李佳苗和另外几个很熟悉的同学。 解放了的年轻人们第一次破了酒戒,每个人开了一瓶啤酒。叶希木喝下去之后没什么感觉,他觉得自己的酒量应该还行。不过对这些个过去没怎么碰过酒的高考生来说,这点酒精也足以让他们兴奋且快乐了。 他们计划着这个几乎长达三个月的漫长暑假,计划着轮流聚会,计划着出门毕业旅行,计划着准备即将到来远离故乡的大学生活。 吃完火锅之后又一起去ktv唱歌,唱到快十一点,父母们开始催回家了,叶希木一看手机,季辞那边还是一条信息都没有。 他打了个电话过去,季辞挂掉了,回了一条信息过来: 「你结束了?」 过了一会儿又说:「我大约还需要半个小时,你等我一下?」 叶希木问:「你在哪?」 季辞:「酒吧里。」 孔子牛靠过来看到了叶希木手机上的信息,说:“咱们江城一共有五家酒吧,学姐在哪家啊?” 叶希木知道季辞的性格,她不说是哪家酒吧,那就是不打算告诉他。 他想起季辞去三更的那一次,又想起她在长江情活鱼馆吃饭的那次。他感觉她酒量虽好,可是每次喝多了酒,总能折腾出一些事情来。现在又是多事之秋,他不由得又操心起来。 谁在他方呼唤我 第79节 也不知道是不是之前那点低浓度的酒精上来了,又或者对季辞那句“都是弟弟”起了叛逆之心——不说就不说,叶希木想,他一家家去找。 * 季辞面前坐着李霄阳。毕业两年,李霄阳身上已经看不出任何学生时代的痕迹。他个子瘦长,梳着偏分的油头,穿着修身的西装,一看就是刻意打理过,也算得上风度翩翩。 晚上他们这届实二回江城的学生安排了一场同学聚会和唱k,邀请了季辞,季辞没去。李霄阳就加上季辞的微信,约她在聚会结束之后见一面。 季辞想来想去,还是通过了李霄阳的好友申请。 她对李霄阳没有任何好感,上个月,她甚至还看到李霄阳的小号点赞骂她的帖子。 只是当年那个事件的当事人里,迟万生已经走了,只剩下李霄阳,季辞觉得她该和前尘往事做个了断了。 李霄阳把地点定在了一家名叫“小城故事”的酒吧。这家酒吧是季辞离开江城之后开的。是各种县城里常见的名字,虽然叫“小城故事”,酒吧和酒却看上去都没什么故事。只是价格足够亲民,就在江城里长时间地存活了下来。 两个人很尴尬地打了个招呼。李霄阳说:“你比照片上好看多了,跟你现在一比,当年也就是个丑小鸭。” 季辞觉得李霄阳确实没怎么变,这么多年过去,智商不大可能变化,情商还是那么低。 季辞道:“我就当你夸我了。” 李霄阳说:“我本来就是在夸你。”他把酒单递给季辞,“点一个吧。” 季辞随便点了一个苹果汁和养乐多混调的鸡尾酒。“你姐姐怎么样?”她问。 “挺好啊。”李霄阳说,“我今天回来,她还跟我提起你。” “提我什么?” “说你总算是跟陈川分了。她还以为你要走呢,没想到还留在这边。” 季辞笑了一下,“这么关心我。”她问李霄阳,“找我想聊点什么?” “我就想来谢谢你。”李霄阳说。 “哦?” “说实话,要不是考砸了,我也不会阴差阳错进了当时那个没人看得上的互联网行业。”李霄阳说,“我们公司过两年要上市,我拿了不少股权。” “哦,恭喜啊。”季辞说,“早日财富自由。” “如果能上市,那是要财富自由。”李霄阳矜持地说,身体向后仰靠的姿态,却是藏不住的春风得意。“听说你是学建筑的,要不要来深圳做房地产啊?专业对口。现在互联网和房地产就是深圳发展最好的两个行业,只要抓住机会,都能赚大钱。” 季辞笑道:“谢谢你以德报怨啊,还拉我一起发财。” 李霄阳没听出其中的讽刺,反而觉得“以德报怨”四个字挺受用。“迟万生的眼光太狭隘,根本不懂游戏和互联网行业才是现在的朝阳产业。在深圳能看到的大方向、大趋势,江城起码要五年后才看得到。”他说,“待在江城没有任何前途。” 季辞感慨:“难怪你今天要回来参加迟万生的追悼会,一雪前耻啊。” 李霄阳皱了下眉,他觉得季辞的话不好听,但他不得不承认,她说的的确是事实。 季辞的目光落在了走进酒吧的一个人身上。酒吧里几乎没有灯光,只有有客人的桌上会放一盏小灯。他看起来很不适应这种环境,不小心踏空一步,趔趄了一下,最后坐到墙角的一张小桌前。 酒吧老板拿来酒单和小灯放到他面前,小灯映照出一张很是正气清朗的面孔。 李霄阳也看到了,脸色变得不是很好看。“你是不是对我这种人有执念啊?又找一个。” 季辞嘴里的酒差点吐出来,“我的哥,我发誓我对你们这种人一点儿兴趣都没有。” 李霄阳说:“今天我听到他讲话,他说‘大学毕业之后要回到家乡,建设家乡,不辜负家乡各界对自己的帮助和栽培’——太幼稚了,什么都不懂。也不晓得是写的就是这种八股文,还是被洗脑洗傻了。” 季辞说:“哦。” 李霄阳说:“他怎么一直盯着我?” 季辞没回头去看,说:“可能因为我脑残亲过你,没亲过他吧。” 李霄阳顿时脸涨得通红,“季辞,你说话能不能要点脸?怎么这么不知羞耻?” 季辞说:“看来你人去深圳了,裹脚布还缠着呐。走不出去江城的人是你吧。” 她站起来说:“行啦,就聊这些吧。” 她说:“祝你幸福,李霄阳。” 她放下一张二十块钱的钞票,她面前这杯酒的价格。 季辞走到叶希木桌子前,抽掉他手里拿着的欲盖弥彰的酒单,在他身上闻了闻。 “喝酒了?”她问,“还想喝吗?换一家去,走。” 江城没有好的酒吧,季辞带着叶希木,打了辆车,径直去峡江市。不是三更,季辞带他去了一家市区名叫“莉莉丝的诱惑”的清吧。 这家清吧很小,木石材质的装修很紧凑,环境更黑,但莫名就有一种令人沉醉的氛围。 “这家没有酒单,你想要什么样的,告诉调酒师,他会给你调。”季辞告诉叶希木,“如果你什么都不说,他就会按自己的想法来,觉得你适合喝什么酒,或者想给你喝什么酒。” 季辞说:“我要一杯能放纵自己的,忘记痛苦的。” 叶希木想了一下,对调酒师说:“我要和她相反的。” 叶希木最后收获了一杯带着西柚苦味的酒,干燥的柠檬片用火炙烤过,酒的清苦冷涩里和烟火滋味缠夹不清。 季辞问他:“好喝吗?” 叶希木慢慢尝着口中的滋味,说:“不能说好喝,也不能说难喝。” 季辞问:“你找了几家找到的?” 叶希木迟疑了一下,说:“五家。”他还有些命中率过低导致的懊恼,“主要是觉得你不像会去小城故事那家。”再找不到,他就要去三更了。 季辞说:“五家啊……” 这么执着。 她感受着烈酒在味蕾与黏膜上浓墨重彩的刺激,心里有有鱼在游弋,彩虹在炸裂,海洋冲入天空。她说:“叶希木,那我们试试吧。” 在周围酒客低沉的噪声之中,叶希木好像又听不见了。 季辞靠近他,在他耳边说: “我们在一起试试。” -------------------- 非常抱歉这两天的更新很不规律,主要是确实写得非常不满意。 必须承认高考这段的修改对后续的影响还蛮大的,不改旧版的复读写不下去,改了情绪接不上。之前节奏上出现的问题在这里也爆发了,密集的情节轰炸,感情线持续往后推,导致后面承接困难。 这几天写了好多个版本,可能还是很难写到自己想要的那种水平。只能退而求其次放过自己。感觉想要写一个自己觉得“好”的版本已经很困难,只能写一个“完整”的版本。自己能力不够总觉得心中有愧,对不住一直追更和留言的大家。 * 今天更新6000多字,内容上其实只能算一章,但是从内心上自我安慰一下还是补上了前天说要二更,以及昨天更新的量。2024年自10月11开文以来一直到12月29号,基本上完成了日更的目标。这在我过去还从来没有过,一来是剧情远大于言情部分(剧情我写得快,言情得靠运气和磨,还经常磨不出来),二来属于是才华不够勤奋来凑吧。 因为原来以为这篇文30万字左右就能写完,所以安排了12.30~1.5和朋友一起的跨年旅行。但是没想到写到现在还有最后一趴没有完成。 纠结了很久还是打算去,一来不想爽约,二来日更了三个月弦一直绷得很紧,期间剧情节奏出现问题也一直没有停下来去调整,都是强迫自己往后写。因为坑过一次的文,它肯定是有个大坑在的,不靠着一股劲冲过去就会继续埋在里面。这几天给自己一点时间冷静一下,冷却一下,重新调整一下后面的节奏,还有剧情线感情线的安排。 大约还有10来万字的内容,估计说不定真能到44万字,这样我农历2024年写满200万字的目标也许能在这本书达成。计划2025.1.6回来继续日更到完结。我已经出发了,提前祝大家新年快乐! 第86章 听雨 “我们在一起试试。” 季辞说完,并没有马上从他耳边离开,依然距离他很近。小酒吧里的人不知不觉地多了起来,座位坐不下了,许多人就站在吧台边,种种呢喃的私语声连成一片,绵密而暧昧地充斥着这片空间。 她看到叶希木把脸转过来,眼睛里闪着很亮的光,干干净净的,灼热浓烈的,在专注地看着她的时候,总有一种特别的温柔。 是喜欢的,很喜欢的,第一眼看到的时候就喜欢的。 可是总有某种隔膜,让她迟迟不愿上前一步。过去是因为他还是个学生,而且是迟万生带过来的、她过去最讨厌的那一类学生。 现在呢?或许因为年长了他六岁,也或许因为她早早脱离了学生了心态,从中学开始就步入了社会,虽然出国六年远离了国内的人情世故,但她还是再清楚不过,她和叶希木是完全不同圈层的人。两个人踩着不一样的舞步,亲密相拥的时候,姿势能不别扭吗?能不彼此伤害吗? 手指抚上他漆黑整齐的眉脊,很顺滑,有一点硬,像小野兽的背毛。顺着眉脊滑到眉尾,再落到眉尾下那一片不太规则的、稍显粗糙的伤疤,她轻轻揉了揉。 像是把他揉疼了似的,又像是不习惯在这么多人的酒吧的亲昵,他抓住她的手,说:“我们可以走了吗?” 季辞点点头,在出门的时候付了账。 他把她的手抓得很紧,生怕把她弄丢了似的。拉着她一直把这条很热闹的街道走穿,走到安静无人的地方,步子才缓下来。 慢下来才发现这条街就在江边,他转过身给她挡住风,轻轻抚了抚她衣料单薄的背,问:“冷不冷啊?” 季辞摇摇头,伸手抱住他的背,头靠在他肩上。她还从来没有这样主动过,叶希木还没有适应两人关系的转变,有点受宠若惊,老老实实地让她抱着,一动也不敢动。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回抱,用温暖的掌心包住她裸露的肩头。 他说:“试试是什么意思啊?” 季辞仰起头:“现在才想起来问吗?” 叶希木道:“不……是我没想明白。” 季辞说:“‘试试’就是,合适就在一起,不合适就分。” 叶希木像是吃了一惊,也或许是没想到还能这样,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什么叫‘合适’?” 季辞说:“你很快就知道。就像穿衣服穿鞋子,是不是合适,穿上了就知道。” 她解释得很粗俗,虽然叶希木觉得这样解释两个人的感情并不“合适”,但他听明白了。 于是他把季辞又抱紧了一点,说:“那期限是多久?” 季辞想了一下,说:“到你去上大学之前……或许更短,在你回自己家住之前。” 叶希木知道那个期限,是在父亲取保候审出来之前。 他抱着季辞把她堵到墙角里,就像不许她逃跑一样,又像是赌气又像是撒娇似地说:“不要……想一直和你在一起。……你喜欢我吗?” 季辞感到心脏在跳,但她不承认。 “……喜欢你,喜欢得要疯掉了。”等不来她的回答,他终于不再克制自己,在她浓密的长发上蹭来蹭去,就像一只大型猫科动物抱着它最心爱的刺猬,焦躁地嗅来嗅去,却无从表达它发自心底的最热切的爱意。 “嗯……”季辞微蹙着眉,他的拥抱和抚在自己背上的手劲让她感到疼痛,但她默许了他这样带着兽性的蹂躏。她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像是回应又像是低微的呻吟,却让他更加偾张。 “想为你做一切事情……让你留下来,不要走。”他不安地说,“做什么都可以。” “我什么时候说要走了?”季辞笑道,“要走的是你啊。到九月份,你就会走得很远了。” 叶希木摇摇头。他兴许是醉意上来了,开始说一些没头没脑的话:“我没长脚,我不会动。你长了……” 季辞笑着拍拍他的脸,让他清醒一些,“傻子一样。”她柔声说,“我们回家吧。” 谁在他方呼唤我 第80节 打了一个车回龙湾。 时间已经是半夜一点多,季辞闭目养神。 路上经过鲦子堰,叶希木拉了一下季辞,问:“那个就是三更?” 季辞睁开眼睛,看到幽暗的灯箱,黑色的门脸,点了一下头:“是。” 她觉得叶希木有话要说,但他没说话。 过了三更,再走一段就是长江大桥。还没上桥,天上就噼里啪啦落下雨珠来,细细密密地敲打在车窗上。气温也降了一点,她靠在叶希木身上,叶希木揽住了她的肩膀。 车开进漆黑一片、雨雾迷蒙的龙湾,司机也忍不住抱怨:“这地方怎么这么偏?” 季辞给了他双份车费,作为他放空车回去的补偿。 两个人顶着雨开门进到老屋,叶希木栓门,季辞去工作室捞了一件披肩披上。 两个人一起站在檐前看雨,透亮的雨水从虚空之中坠落,被四四方方的古院裁切成一块晶莹清澈的水的立方,又被院落的射灯照得剔透,光华灿然。 季辞刚开始整修老屋时种下的红枫、忍冬、三角梅、木贼等等的庭院植物都已经存活,在雨水下摇曳着身姿,庭中水池被雨帘溅起丛丛水花,叮叮咚咚仿佛演奏琴谱。 虽然维修进程中断,但季辞忽然觉得这座老屋又活了。这一活,带起来的就是数百年的历史光影,百年之前,又是谁和谁在檐前听雨呢? 空气中弥漫着古老的木质气味,雨水浸入大地,泥土和草叶的气息一同升起。季辞望向叶希木,他也在看着她。 只是一道目光,他就又魂不守舍地走过来,拉着她的手和她紧挨在一起。过了一会儿又像是不满足似的,从背后把她抱在怀里,靠在檐边的木柱上。 季辞问:“刚才想说什么?” 叶希木不解:“什么时候?” “路过三更的时候。” 叶希木又在她颈边蹭了一会儿,问:“可以说吗?” 季辞笑道:“有什么不能说的?”她握住他的手捏了捏,“你现在不是我男朋友吗?” 他像是刚回过神来似的,又把她抱了会儿,才试探着问道:“你是我的?女朋友?” 季辞笑:“嗯。” 又问:“我一个人的?” 季辞笑着点头:“嗯。” “那……”他迟疑着说,“以后可不可以……” “嗯?” “可不可以不要抱别人?可不可以不要给别人喂酒?” “哎呀——”季辞叫道,转过身来和他面对面,她想起来三更里被人拍到的那张照片,“那个家伙在我酒里下药,我才倒灌给他喝的。” 叶希木吃了一惊,问:“那后来怎么样了?他们有伤害到你吗?” 季辞说:“当然没有。后来听说那家伙又犯事,和他背后的老板一块儿被抓了。现在估计还在蹲局子。” 叶希木松了口气,闷闷地看着她。 季辞拿起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你要,就都拿去。”仰头在他唇角飞快啄了一下,“我要去洗澡睡觉了。晚安,叶希木。” 叶希木怔怔望着她轻盈的背影,一分一秒都不想和她分开,一个晚上都不行,一堵墙也不行。 -------------------- 第87章 惊吓 第二天一早吃早餐的时候,季辞看到叶希木一直在手机上打字、查询、搜索,神情认真且凝重。 她凑过去看了一眼,发现他搜索的是:「会开车也一定要报驾校才能考驾照吗?」 她笑着问他:“要吗?” “要的。”叶希木很悲伤地说,“钱一分也省不下来。” 原来他的微信小群讨论一早上了,关于驾校报名的事。 江城人常去的驾校就那么一个,平时对外的价格是3200块,暑假有专门针对学生的活动价,2500块全包。 孔子牛在群里说,他哥认识驾校的老板,可以帮他们拿到亲情价2200块。翟放放、文骁都心动了,打算跟着孔子牛和孟小眉一起报名。 他们在群里邀请叶希木一起报名,因为等到了北京,再考驾照就是翻番的价格了。 叶希木没有马上答复,季辞知道他在因为钱的事为难。 叶成林之前知道自己可能会出事,提前把银行卡交给了叶希木保管。叶希木对她一点都没藏着掖着,给她看了账户流水。 叶成林性格耿直,不喜欢去打理那些复杂的人际关系,也更喜欢一线的工作,所以一直停留在基层,工资一个月四五千块钱。在今年三月份之前,卡里还有积蓄三十三万块。这个存款额在江城本来还算过得去,然而两段官司一打,加上律师费,损失了上十万块钱。 剩下的钱里面,有二十万存着定期,其中十万是留给叶希木未来六年本科加研究生的学费和生活费,还有十万是应急资金。 这二十万叶希木肯定不会轻易去动。叶成林未来如果判决入狱服刑,工作还能不能保住都是个问题。叶希木向来心细周到,不可能不为父亲将来的生活打算。 高考结束后,他要花的钱还不少:和同学聚会聚餐,和朋友们毕业旅行,去上学还需要路费住宿费通讯费,要购置新电脑、手机和各种生活物资,零零碎碎加起来,怎么也要一两万。 季辞说:“等会我要去趟派出所,你要是去报名的话,我可以把你捎带过去。” 叶希木问:“dna检测结果出来了吗?还是敖凤他……” 季辞道:“不是这两个事。这两天把来老屋胡闹的人的视频整理了一下,去报个案。” 这段时间依然有那么几个村民和小混混来骚扰,虽然比起关何二人造成的祸乱轻了不少,但季辞也没打算憋着,毕竟被砸坏的窗子、被泼脏的墙壁、被损伤的花木,都需要有人赔。家婆没说要离开的话,她就会陪家婆一直住在这里。当个忍气吞声的软柿子,只会一直被欺负。 “dna出结果得十五个工作日。”季辞道,“警方送检也需要时间,还得再等半个多月。” 追寻真相的过程就是这样,大多数时间在等待,活着的人得不停向前走,用正常的生活冲兑漫长的煎熬,不然就会被这些等待蹉跎了岁月。 叶希木犹豫的时候,季辞说:“我可以帮……” 叶希木立即说:“不用!” 他在群里回复:「我也去。」 去往城区的路上,季辞问叶希木:“怎么想的?钱够吗?” 叶希木看着前路,道:“上学后可以申请助学金,然后做一些兼职。我应该……至少家教的工作很好找,听说一个小时一百块,做二十二个小时能赚回来。” 季辞听着他认真地规划上大学之后的安排,心中莫名地冒出一些难以割舍的感觉。真奇怪,明明只在一起一个晚上,为什么要为未来漫长的分离而担忧?那时候甚至可能已经分手了。 别多想。季辞对自己说。 把叶希木和他的自行车放在驾校,季辞就去了派出所。这几个月去了太多次派出所,已经不能用轻车熟路来形容,简直就是“宾至如归”。一个小时走完流程,她出来问叶希木报完名没,叶希木告诉她他已经练上了,打算练满4个小时,这样能尽快完成课时。他让她不用等他,先回家去。 季辞想了想,开车去峡江市,去到熟悉的美发沙龙。她把母亲生前的照片拿出来,告诉理发师她要做一模一样的发型。 这是敖凤去世后,她突然冒出来的一个想法。 那一晚在峡谷里,水杉树边,叶希木同她说了他想要变成敖凤的“回响”的想法。 她是个活在现实里的人,起初她觉得这是叶希木的一种“作文”式的表达,说得好听一点叫浪漫和诗意,说得难听一点就是二兮兮的。 可他后来跟她说,他未来想回到江城,走一条不一样的路,她忽然又意识到他说的不是幻想和空话,而是已经想好了一条去实践的路径。 活人成为逝者的回响。 是这样的吧? 如果说叶希木成为与他相似的敖凤的回响,那么她可以成为与她相似的季颖的回响吗? 如果说季颖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了什么,除了她那些无根的金钱、房产和珠宝,剩下的不就是她了吗? 如果她以季颖的姿态活着会怎样? 理发师的手艺很好,烫完季辞看着镜子,里面是她对照季颖的照片给修的眉形、调整的妆容,她觉得自己都要错乱了。太像,像到她几乎冒出了一种不吉祥的感觉,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才会这么做。她很快把妆容卸掉,换了一个更合她自己气质的口红色调。 她鬼使神差地开车回到江都风华,从母亲的衣柜里找出一条白色的长裙换上。母亲虽然已经四十四岁,身材依然保持得极好,她的很多衣服她来穿都合适,只是偏短了一些。 就这样开车去了江边,在母亲下水被溺死的江滩边坐着。飞鸟在她身边盘旋,太阳在天际降落,变成一片浑圆的火红。这天没有霞光,火红的圆周围都是灰色的惨淡色调,让太阳更像一枚剪纸。 季辞心中冒出一个念头,她仿佛被季颖附身了,所以才打扮成这样来到这里。但她内心告诉自己,只是在美发沙龙的镜子里,那一个图景刺激到了她,让她整个人变得不正常起来。不,也许是她早已经被逼得有些发疯了,被那些流言蜚语,被陈家的背叛,被村落的暴力,让她以一个死者的身份来到这里。 如果母亲坐在这里——她会唱歌吗?母亲唱歌很好听,她并没有遗传到她的天赋。 抑或她更愿意脱去这条白色的裙子,身着泳衣,化为江豚的皮肤,滑入江水之中呢? 她坐在一块巨大的石头上,低头向水下看,不曾想却看到水中的一张人脸,对着她露出诡异的神情。 她惊声尖叫,立即从石头上站起来,从种种离奇混乱的想法中脱离出来。 江水中是真的有一张人脸!在她尖叫的时候甚至露出了诡谲的笑容。但是她现在再看,那张人脸又消失了。江面随着风翻着细细的浪,除此之外一片平静,毫无人迹。季辞沿着江滩上下走了几百米,都没有见到水里有人,她的心脏依然在余悸未消地震动,叶希木打电话过来,说他练车结束了,准备骑车回家,问她回去没有。 季辞让他在驾校等一等,她马上开车过去。 驾校里人很多,季辞穿过人潮,在一个人少的墙边阴凉处找到了叶希木,他个子高高的,身材磊落笔挺,穿着橙红色很有活力的速干短袖和运动短裤,很好认出。 季辞快步奔向他,抱了上去。 叶希木躲闪了一下,说:“我出汗了。” 季辞在他身上闻了闻,“没有味道。”她说。 叶希木摸摸她的头发,说:“怎么又卷回来了?”他有一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忧虑道,“你不会又要干什么大事吧?” 季辞笑起来:“没有的事。” 抱住他结实的身体,她终于感觉心定了一些,没有之前那种漂浮晃荡的感觉了。 “怎么啦?”叶希木察觉到她的不同寻常,问道。 “想你。”季辞面不改色地说着很肉麻的话,轻松地敷衍过去叶希木的怀疑。 小孩总是很好骗的,他果然就不再问了,揽着她往驾校外头走。没走几步,他就觉察到有人在注视他们,尤其是季辞。毕竟像她这样的打扮,在被晒得灰头土脸的驾校里头,实在太打眼了。 于是带着她往另一条没什么人但绕远一些的路上走。 “你好像心跳得很快。”叶希木说,他的手指搭在她的手腕上,触到了她的脉搏。 还是没有完全平静下来。 季辞把垂到身前的长发拨到肩后,犹豫了好一会儿,有些焦躁地说:“我看到了奇怪的东西。” 她把在江边的事情给叶希木说了一遍。 谁在他方呼唤我 第81节 叶希木听完,想了一下,说:“那张脸长什么样子?” 季辞回忆了一下,江水的折射让人脸严重变形,再加上昨天下了大雨,江水变得更浑浊,风起有浪,在惊吓之下,她其实没有分辨出那是怎样一张脸,只能感觉到是个男性的脸。 “要么是有人在跟你恶作剧,要么你最近太紧张,产生了幻觉。”叶希木说,“下次我跟你一起去。” 在无人的高大建筑后面,华灯初上时分的阴影里,季辞伏在叶希木的肩上,深深地呼吸。 叶希木轻轻触吻她的脸颊,无声地安抚。在她抬起头时,单手捧住她的下巴和脸侧,低头吻她柔软的嘴唇。一个不带什么情欲的吻。 但是一抬眼,他倏然看到路口处逆光站着一个人,穿着很体面的衬衣和西裤。 季辞转头,低声呼道:“陈川?” -------------------- 第88章 冲撞 不知道是不是灯光的原因,季辞觉得陈川的脸色很苍白,也不像过去,不管什么时候都精神抖擞、神采奕奕。 他有些狼狈地捋了一把发胶定型的头发,说:“刚才还以为认错人了,跟过来,真的是你。” 他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忽略了叶希木的存在,只对季辞一个人说话。 “你怎么在这里?”季辞站在叶希木身前,问陈川。 陈川笑了一下:“你怎么在这里的,我就怎么在这里的。”他往小路外面抬了抬下巴,这时候李佳苗也跟了过来,看到季辞和叶希木,脸上露出惊讶神色,但很快平静了下来,比她表哥要迅速很多。 陈川说:“不都是来接孩子吗。” 李佳苗看了陈川一眼,季辞皱了一下眉,叶希木的表情很冷静,但也不怎么友善。 “说错话了,看来。”陈川讪笑,看了下表,“那一起吃个饭吧?我赔罪。正好快七点了,我请客。” “不用了。”季辞说。 “和我这么生分了?”陈川说,“我们俩是这么好的朋友,他们两个也是这么好的同学,不应该一起吃一顿饭?” 季辞觉得陈川今晚也变得有些不一样,带有几分神经质的不一样。她再一次拒绝:“你们吃吧,我们回去了。” “你们?回去?”陈川敏锐地捕捉到她话语中隐藏的信息,“你们都住一起了?” “是啊。”季辞说,“违法违纪了吗?还是触犯天条了?” “哎呀,看你说的。”陈川揉了揉自己的鼻梁,“我要恭喜你呢——只是我们家苗苗要难过了。” “我有什么难过的!”李佳苗恼恨地反驳,“你真烦,我先走了。” 陈川拉住李佳苗:“别走啊,你怎么回去?走回去得一个小时。” 李佳苗气愤地甩开他的手,赌气地站在一边。 陈川说:“好,不吃,那单独说几句话总可以吧?” 季辞说:“你说。” 陈川看了叶希木和李佳苗两眼,说:“这里怎么说?我要跟你单独说。” 他往小道里走了几步,季辞跟他走,但叶希木也跟了过来,见他们三个都走过去,李佳苗只好也跟上。 陈川望着季辞,季辞也没有让叶希木不跟着的意思。 陈川唉了一声,说:“既然都要走,那就去停车场呗。” 这话倒是没人再反驳。 四个人前前后后走去了停车场,停车场里的人已经散尽,空空荡荡,只剩下了几辆车。 陈川对季辞说:“到车上说两句,可以吗?” 季辞犹豫了一下,还是跟陈川上了他那台特斯拉。 车门关合,失去了跟过去的可能,叶希木只能站在车后,沉着脸看着车里。过了一会儿,他退了两步,看着李佳苗。 李佳苗很高傲地昂着头颅,紧抿着嘴唇,望着停车场外的一盏高大的路灯。 叶希木也觉得无话可说,只是沉默着。 最后还是李佳苗打破了这场沉默:“叶希木,你怎么不去估分?” 叶希木说:“我估了英语。” “但你没有估语数理。” “也算估过了吧,数学应该没扣分,语文,就平时那样吧。” “没有估理综。” 叶希木默认,说:“不想估了。” 李佳苗转头看着他,毫不相让,“不想估是什么原因呢?璐妈说我可能会比你高一两分,可能吗?”并不等叶希木的回答,她又说,“我觉得不可能。你不估理综,是想给自己留一线希望,又或者是想给自己留一条退路吧?叶希木,你也有这么在意分数的时候。” 叶希木看了看地面的影子,干脆在一个石墩上坐了下来。 “是啊。”他说,“这对我很重要。” “我过去很羡慕你,不是羡慕你成绩比我好,是羡慕你对成绩不在乎。”李佳苗说,“我知道我追求成绩的样子很难看,我不休息,没有朋友,只要有时间就在学习,为了拿成绩我可以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放弃。我知道我是个偏执狂,paranoid。我自私,又精致利己,看清自己这个样子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恶心极了。” 叶希木闻言站起来,“李佳苗?” 李佳苗说:“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吧?你懂我的,真受不了,一整个江城,四十万人口,只有一个人能听懂我在说什么,偏偏是你,偏偏又只能是你。” 叶希木说:“等你出去之后……就会好起来。” 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李佳苗自然明白叶希木的意思。她抬起头看着叶希木,叶希木看到她的眼睛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噙满了泪水。他摸了一下衣兜,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给她。 李佳苗没接,垂下头,让溢出来的泪水砸进地上的尘土里。 “对不起。”她说,“每次都跟你说这些有的没的。我想跟你做朋友,但是每次我都做不好。” 叶希木的纸巾又往前递了递,一大滴水落下来,洇湿在雪白的纸面上,晕染开来。“那就把我当练习,以后就能做得好了。”他说。 李佳苗“噗”地一下又笑了,把纸巾从他手中抽过去。“我会的。”她说。 两个人一起看着停车场外面的路灯,还有天边的星星。 李佳苗忽然说:“我以后再也不会对着别的男生哭了。” 叶希木扭头看了她一眼,“为什么?” “不知道,就是感觉。”李佳苗说,“可能因为青春期只有一次。” “不过我还是很高兴高中三年能遇到你。”李佳苗说,“你从概率上证明,四十万人里面会有一个会成为我心灵上的朋友。那么全球四十亿人,我会有一万个朋友。人生这么长,我总会遇到适合自己的人吧。” 叶希木笑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说:“没有很难看。”又说,“我也有很多负面的想法,只是我没有说出来。你这样剖析自己,已经比其他人都勇敢。” 李佳苗低下头,说:“我想跟姐姐道歉,但我开不了口。” 叶希木说:“你又没有做错什么。” 李佳苗说:“我有。” 叶希木道:“有她也不会在意的。” 他自然流露出的对季辞的了解让李佳苗感到惊讶,她看看叶希木,又望着车里陈川模糊的背影。 * “你看,苗苗又哭了。” 陈川看着后视镜里,车外面的年轻男生和女生,平静地说道。 他看向季辞,“你不觉得这样的组合才是对的吗?” 季辞戏谑道:“真巧,四月份的时候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你不是说要跟我说几句话吗?”季辞说,“怎么上来一直拉着我看他们两个?” 陈川的眼睛又看回前方,“我其实没什么能说的,就想和你一起坐会儿。” “有毛病你。”季辞说,伸手去拉门把手想下车,没想到拉了两下纹丝不动,陈川已经把车门锁死了。 “干嘛啊,陈川?” “想把你关起来,只有你和我的地方。” “什么乱七八糟的。” 季辞站起来,想到陈川那边把车门锁打开,然而陈川启动了车辆,车缓缓地走起来,季辞只好又坐下,说:“你到底想做什么?” 陈川不说话,打了个方向盘,让车辆往停车场一头开去。季辞以为他要出去,问:“你要开去哪儿?” 她看到陈川调出屏幕上的几个按钮点了两下,他的操作速度很快,季辞对特斯拉的车也不熟悉,没看清他点的是什么东西。 车在停车场一端,调转车头停了下来。驾校的这个停车场也是练习停车的地方,修得很大很宽阔。车前方是一条很直很长的通路,两边没什么车辆,很像机场的跑道。尽头处是一堵水泥墙。 季辞觉得不大对劲,叫道:“陈川!” 还没等她说出后面的话,特斯拉已经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身体在强大的惯性下紧紧贴住椅背,季辞来不及恐惧,立即伸手拽下安全带插到插孔里。 那堵水泥墙已经近在眼前,季辞心中闪过两个字“完了”,身体又突然向前冲去——陈川猛然踩下了刹车,踩死。车辆发出了很大的声音,震动,车内警报嗡鸣,季辞的身体被安全带拽住,重重晃了两下。 本能紧闭的眼睛睁开,挡在面前的双手放下,挡风玻璃前面就是灰色的水泥墙,几乎已经贴住了车头。 一次惊险、完美的极限操作。 季辞破口大骂:“陈川你疯了!你自己想死干嘛拉我垫背!” 陈川坐在主驾驶上一声不吭,季辞听到了“咔哒”的声响,门锁开了。她飞快拔下安全带,推开车门跳下车。 叶希木和李佳苗已经跑步追了过来。季辞一把抓住李佳苗的手,说:“你跟我们走,你哥疯了。” 她把车钥匙丢给叶希木,“你来开车。” 她和李佳苗坐在了奔驰车的后面。 李佳苗告诉了叶希木自己家的地址,车开出驾校的停车场。李佳苗回头看了一眼,陈川的那辆特斯拉还停在紧挨着墙的位置,一动不动,不知道陈川在想什么。 刚才看到特斯拉一路狂飙的时候,她惊得汗毛倒竖,车在墙壁前急停下来时,她的双腿在一瞬间软了一下。 谁在他方呼唤我 第82节 李佳苗内心的感受前所未有的复杂。 她隐隐地为表哥做出这样的事情感到羞耻,同时伴随着更强烈的疑惑、不解、怜悯、同情,甚至还有负罪感。 叶希木开车很平稳,但她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怒意。 车里无比的安静。 陈川为什么会这样做?他是她最喜欢的一个表哥了,这个家族里现在她唯一还愿意亲近的人。他自从大学毕业以来,一直都是特别理智的,从来不会做任何冲动的事情,甚至在她眼里比自己的父母、比大表哥和姨爹姨妈都还要理智。 他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就因为看到季辞和叶希木在一起吗?仅仅是因为他太喜欢季辞了,所以无法容忍季辞被叶希木从他身边夺走吗? 李佳苗百思不得其解,她感觉还有太多她所不知晓的事情。 她碰了一下季辞的手,感觉依然和刚才一样,是冰冰凉凉的,没有温度。季辞抬起眼睛来看她,目光里是对她的关心。 “怎么了?”季辞问。 “你们说什么了吗?”李佳苗问。 季辞摇头:“我们什么都没说。” 李佳苗低下头,道:“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二表哥他怎么突然就这样了。” 季辞说:“跟你没有关系。” 李佳苗说:“刚才他接到我,本来打算去停车场开车直接去吃饭的。我们在一块儿走,但我走着走着突然就发现他不在我旁边了,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他……然后就看到了你们。” “他跟你一块儿的时候没什么不对劲吗?” 李佳苗摇摇头,“没有。不过他最近本来就心事重重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别放在心上。”季辞安慰她,“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 把李佳苗送回家,季辞坐回了副驾驶。她的心情缓和了一些,见叶希木依然黑着一张脸,就逗他说话:“练了四个小时又开车,开得不恶心啊?” 叶希木“嗯”了一声,就没再说话。 回到老屋,和家婆一起吃晚饭。叶希木和家婆聊天的时候还挺活跃的,可是家婆一走,他又闷闷的了,季辞觉得他受到的惊吓比自己还重。 吃完饭,季辞先去洗了澡。洗澡出来,她觉得有些疲惫,靠在工作室的沙发上看电影,看着看着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感觉有人坐在身边,身上被搭上了毛毯。睁开眼睛,看到叶希木正看着自己。 “干嘛啦。”她笑着说,坐起来,“我还活着呢。”她活动了一下手脚,“好好的——”忽然被一整个拥进怀里。 “不是第一次了。”他说,“你从长江大桥上掉下来的时候我还没有这种感觉,现在回想,也——也很后怕。” “别想了,傻小子,想一晚上了都。”她转了个身,面对着他坐在他怀里,闻到他身上沐浴乳和洗发水的清香,以及属于年轻大男生特有的气息,伸手抚平他脸上的担忧,说:“我们做点更开心的事情。” 顿时感觉紧挨着的身体变烫了。季辞笑着弹了一下他的额头,“想什么啊?我们看电影。” 叶希木说:“哦。” 工作室里没有开灯,全靠墙上挂着的电视散出的流动变化的光。她刚才看的电影已经播完了,屏幕又回到了电脑的文件夹主页。叶希木眼睁睁看着她背对着自己点开了《暮光之城》,不由得发出了一声充满疑问的“啊”。 季辞把音量调低,转过身对叶希木道:“啊什么啊?” 叶希木小声问:“你没看过吗?” 季辞捏他的鼻子:“谁看啊?傻子,因为它黑。” 电影开始播放,工作室里的光线很快幽暗了下来,摇曳变幻间,季辞吻上他的嘴唇。 -------------------- 第89章 错过 像是在空虚混沌中停留了很久,什么都不想,任由那种惨淡的空白将自己的大脑充斥。 ——「怎么就把人生过成了这个样子。」 一片虚无中突然幽幽然地飘过这样一句话。 滚! 都已经逃到了这里,为什么还要追着我不放! ——「怎么就把人生过成了这个样子。」 ——「怎么就把好端端的人生过成了这个样子。」 ——「怎么就把满是希望的人生过成了这个样子。」 ——「如果不是当初一步行差踏错,又怎么会到现在眼看就要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地步?」 ——「一步错,步步错。」 ——「一步错,步步错。」 ——「一步错,步步错。」 …… 受不了了。受不了了!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无处可逃,无处可躲! ——叮叮铃 ——叮叮铃 陈川猛地从主驾驶座上抬起头,睁开眼睛。 两声微信消息的通知提示音,将他从混乱无章的思绪中拖回了现实。 天已经彻底黑了,面前还是那堵墙,周围空无一人。暑气消退,凉意上浮。 陈川抬起手,手很沉重,安全带将他紧紧地箍在座位上。 刚才到底在做什么? 刚才到底做了什么—— 打开手机,是大学同学程纪邡发来的微信,说已经到江城了,问他在哪里。 是的,是的,他想起来了。程纪邡今天早上说要来江城出差,他就说既然来到了他的地盘,肯定要请程纪邡吃顿好的,程纪邡欣然答应。 程纪邡是峡江市人,和他大学在隔壁宿舍,关系很好,现在在峡江能源集团工作。 下午姨爹李圣强临时有事,托他帮忙去驾校接一下李佳苗,他就打算带着李佳苗一起去和程纪邡吃饭。李佳苗一个准清北学生,程纪邡肯定愿意结识,也能让李佳苗多认识些人,以后做什么事都方便。 没想到程纪邡发来一条信息,问季辞还在不在江城,在的话叫上一起吃饭。 陈川这才想起来,两个月前,陪季辞去峡江市的4s店买车,晚上带季辞和一群大学同学吃了饭,其中就有程纪邡。 没想到程纪邡当时没说什么,还惦记着季辞。 陈川不免有些醋意,问他:「对她有意思?」 程纪邡说:「咳,漂亮姑娘儿哪个不喜欢?不过我看得出来你喜欢她,她也喜欢你,就吃个饭,没别的意思。」 陈川在想要不要叫上季辞的时候,程纪邡又发来了几条语音消息: 「上回吃饭我就觉得她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今天我突然想起来了!」 「还记不记得上大学的时候,有一回我们去ktv,刘青过生日的那回?好像还是08年吧,那时候你还跟外院的院花儿在一起呢」 「那天正好是平安夜吧,天还蛮冷的。我前头还有一个饭局,去晚了,看到ktv外头停着一个黑色的奥迪,车前头站着一个上半身穿羽绒服,下半身穿短裙的女生,好看的嘞!她光着腿,穿着长筒袜和雪地靴,玩手机,冻得跺脚,不知道怎么也不在车里坐着。大冷天穿成这样蛮少见的,所以我印象很深。我刚想上去跟她聊两句,她就上了车,把车开起走了。」 「我想去想来啊,越想越觉得她就是季辞。因为我当时还蛮想认识她的,就把她的车拍下来了。当然后来再也没有看到过。我记得蛮清楚,那个车牌不是省城的sa,是我们峡江市的sd,而且是sd2,我今天要来你们江城,才注意到你们江城的车牌号开头就是sd2」 「搞半天她那个时候就来我们学校找过你,你个狗东西金屋藏娇藏蛮深的嘛」 08年?哪个08年? 陈川恍惚了一会儿。08年已经是五年前了,那会儿季辞不是在国外吗? 哦是的,她08年是回来过一次,可是很快就走了,然后再也没有回来过,直到今年。他曾为此还颇有怨怼,认为季辞在外面玩花了眼,对他没什么留恋。 她怎么可能在08年去省城呢?还开sd2开头的黑色奥迪,她哪来的这么一辆车?她也从来没跟他说过她去过他学校。 他给程纪邡打字:「你tm肯定认错人了」 即将按下发送键的一刹那,他忽然又觉察到了某种不对。 季辞那一年的确是12月份回来的,她学校的圣诞假。 sd2开头的黑色奥迪——她妈妈在那一年开了自己的公司,公司买的公车就是一辆黑色奥迪。 去找黎大蟒买车的时候,季辞拿出了自己国内的驾照,她的驾照是在国外考的,他当时还想过,她到底是什么时候换的国内驾照。 如果程纪邡看到的人真的是季辞的话…… 陈川打开skype,飞快地翻聊天记录——他把和季辞的聊天记录都保存着。08年,08年…… ——「陈川,你在干嘛?」 「给朋友过生日」 ——「这么巧啊,你朋友平安夜生日」 「中国人不过什么洋节」 ——「那今天月亮挺大挺圆的,你看到了吗?」 「胡说,今天都二十七了,哪来的圆月亮」 ——「你去看看嘛,我想家,你出去给我拍一张」 「不是说国外的月亮更圆吗?想看自己去看」 ——「我想看家里的月亮」 「等会出去给你拍,现在我们吹蜡烛呢」 …… ——「吹完了吗?」 「在唱歌。大家一起玩,我不方便出去。再晚点给你拍,好吗?」 ——「就出去一下下,不可以吗?」 谁在他方呼唤我 第83节 …… ——「可以吗?」 …… 三个小时之后,聚会结束,他拍了一张月亮的照片给季辞。 照片中的月亮很小,很扁,很难看。 季辞回复:「看到了,谢谢,很冷,多穿衣服」 陈川的心脏在这一刻碎裂了,他迟到五年地体会到了那一夜季辞的心情。 拼拼凑凑,他发现他已经集齐了季辞08年那一次回家的种种碎片。她在国外度过了孤独混乱、四处碰壁的一年,突然冲动地坐飞机回家看家婆,却得知母亲又生了一个儿子,她觉得她是被抛弃的那一个。她换了驾照,开着季颖的车来到省城找他,或许是想给他一个惊喜,她没有提前告诉他。可是那天晚上,她看到他和女友,还有很多朋友一起出了校门,她跟随到ktv门口,找借口请求他出来一次。 ——那一夜他到底在想什么? 他惊恐的发现他给季辞的回复里充满了敷衍、不耐烦,甚至还有冷遇和嘲讽。 为什么在他的记忆里他明明是很宠季辞的? 他竟然是这样一个人吗? 他已经想不起那一晚在ktv里玩了些什么,甚至如果不是程纪邡提起,他根本已经彻底遗忘那一个夜晚,说明不过是一个浮华、热闹,却没有留下任何值得回忆的东西的聚会。 但他当时肯定是沉溺其中的,所以完全无视了季辞反复的、甚至有些低声下气的暗示。 他没有意识到他那时候是季辞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是季辞留在家乡的最后一线希望。也许是因为顾虑他有女友在身边,她一直没有明说,只是恳求他出去为她拍一张月亮,与她见上一面。 但是他没有同意她这个很小的愿望。 一张过期的照片出现在三小时之后,已经毫无意义。 如果他当时出去了,结果会大不一样吧?他是否会和季辞敞开心扉,终成眷属?季辞是否会从此留在国内,不再留学?之后的事情,是否会完全走向另一个方向,避开今日之种种? 陈川心事重重。他站在驾校的人群里,心里想着要不要联系一下季辞,请她一起去和程纪邡吃个饭,中间或许能把这件往事说开。 然而没过多久,他就意识到今天或许是个诸事不宜的凶日。 日落时分,逢魔之时。 他感觉他看到了季颖,一个亡人。 * “明天的事情还挺多。你该去医院复查了……”季辞翻着手机上的日历说。 也没说几个字,不知道是哪个字触动了他,他又扑过来把她压倒在沙发上,顶开她的唇齿。 季辞拨着他的额发,很喜欢看他克制欲望时候的反应。 他一直都很规矩,虽然是他的主动开启了这段感情,此后却一直把主动权交在她的手里。即便在这种时候,他也仅仅只是触碰她的脖颈、手臂、后背和腰肢。 他的呼吸很深,急促,甚至带着低微的从喉咙深处发出来的喘息。薄薄的汗渗出来,眉拧着,有时候会下意识地想使用他锋利的牙齿,但在咬到她的时候又很快会收回去。 得不到纾解的时候他会流露出一点委屈的表情,把她浓密的头发掀起来吻她耳后和颈侧细嫩的肌肤,喉咙中发出低呜的声响,眼睛瞅着她,像是撒娇又像是乞怜。 季辞会反过来压着他回吻。 不碰他的结果就是他能这样来来回回一晚上折腾十几次。 季辞觉得这样很好,省得她去想一些不快乐的事情。 到最后,她说:“叶希木,要是没有你的话,我不知道现在这些日子怎么过过去。”她屈腿坐在沙发上,用牙齿轻轻地磨他的指关节,笑眯眯地说:“可能天天去喝酒。” 他闻言,爬起来有些负气地把她禁锢在沙发靠背上,说:“你上次去三更就是因为陈川。” 季辞有些好笑又觉得诧异:“这你也知道?” 叶希木发出一声说不清是“嗯”还是“哼”的声音。 她用食指指根顶了一下他的下巴,“还跟我算旧账了,法不溯及以往知不知道?” “他对你这样……你不能再喜欢他了。” “好。”季辞说,伸手抱住他的脖颈,仰头道:“专心喜欢你。” 尾音未落,她就被掠夺了呼吸。他托着她的后颈亲吻她,仅仅只是亲吻,她却觉得比真正的肌肤相亲还要浓烈和餍足。 -------------------- 很齁,齁死了,我知道。但是还得齁挺久。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我一定要努力写下去 第90章 招魂 季辞和叶希木两人去了趟医院,复查再做测试,听力基本上已经恢复到正常水平。医生说再吃一段时间药,就能彻底康复。 季辞非常高兴,给家婆打电话说了这件事情,让她以后别买猪耳朵了。 叶希木给璐妈和饶世敬打了报告,又跟黄律师说了这事,请他转告父亲,让父亲放心。 还没出医院,就接到派出所的通知,让他们尽快去殡仪馆认领敖凤的遗体。 公安局已经立案,对敖凤的死因进行进一步调查,追查敖凤临死前和他在一起的人是谁。 一系列手续完成的非常快,叶希木作为家属签署遗体认领手续,公安部门出具死亡证明,殡仪馆办理火葬证。天气已经很热,敖凤的遗体不能再放下去,一切法医鉴定工作都已经完成,季辞和叶希木同意尽快火化。 敖凤已经没有其他亲人,没有必要再办遗体告别仪式。在季辞和叶希木最后看过他的遗体一眼之后,敖凤就被推进了火化室。 季辞和叶希木两个人站在火化室外面,看到了火化室投在地面上的影子。 季辞第一次意识到原来烟也有影子,敖凤的身份被烈火焚烧出的青烟随着火化室的烟囱飘向蓝色天际,在地上也投下了缥缈的、浅淡的影,摇晃着,漂浮着,就像是敖凤的灵魂在向他们做最后的道别。空气因为高温而剧烈抖动,像是他的不甘。 季辞忍住了眼泪。她转头看向叶希木,他也定定地望着地上青烟投下的影子。她忽然想到,她还是第一次在殡仪馆看到火化,但他已经是第二次了。 他在想什么?在思念他的母亲吗? 季辞也想起季颖,想起她刚回来在殡仪馆接收季颖面目全非的尸体时,内心只有麻木、惊疑、莫名其妙,还甚至有一种被彻底抛弃的愤恨。一直到为季颖办完葬礼她都没有特别悲哀的感觉,没有掉一滴眼泪,后面很长时间都是。 ——直到坠江的那一晚。在酒醒之后又过了很久,她才慢慢回想起来,那晚她哭了很久很久,失去母亲的锥心之痛迟来多日,又凶又猛地击中了她。 那天晚上,她和叶希木在一起。叶希木陪伴了她一整夜。 她走过去,慢慢抱住叶希木。叶希木也无声地拥住了她。 殡仪馆里还有不少其他人来来往往,有一些人似乎认出了他们,投来异样的目光。 没有关系,季辞想,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彼此了解在3月26号以来的将近一百天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经历了什么。 一个小时之后,他们拿到了敖凤的骨灰,随后驱车去到了长江大桥。 这天的风很大,季辞站在江心之上,向桥下望去,江水翻涌,滚滚东逝。叶希木的母亲敖丽、敖凤的父母敖堂夫妇,骨灰都已经散入长江。或许对他们敖家的儿女、龙王的子孙后代来说,孕育他们的长江就是最好的归宿。 季辞和叶希木相互看了一眼,叶希木打开骨灰盒的盖子,拿出大桥之外,向下倾倒。骨灰下坠,很快被强风播扬开去,在铅灰色的浓云下,像六月的雪,纷纷扬扬,落入江水,散向天地之间。 季辞和叶希木两人在桥上站了很久,直到风中再也看不见那些灰色的烟烬一般的微粒,直到神思中敖凤的声音渐渐远去,他们才转身离开,手挽着手向桥下走去。 叶希木说想去敖家老屋去看最后一眼,季辞就开了车过去。叶希木告诉季辞,敖家的老屋就在龙王庙的村口,位置很好,是个三层的楼房,当年在村里面积最大,最是气派。但因为家运不吉,敖凤又着急给父母治病,房子最后只卖了五千块钱。 他们把车开过去,发现房子已经被拆了,看来买房的人只是相中了这片宅基地的位置。几个工人正在房子的废墟上搬运劳作,一个人看到叶希木过来,竟然吓了一个趔趄,骂了一声草,充满敌意地问他是哪个,来做什么。 看来那人就是买下房子的人。敖家老屋已经不在,再逗留也没有意思,两人就说找人走错了地方,很快离开。 路上,季辞对叶希木说:“那个人肯定是那一下把你认成敖凤了,所以吓了一跳。” 叶希木嗯了一声。 季辞一边开车一边说:“还好是大白天,这要是晚上——” 她忽然住了口,转头看向叶希木,叶希木果然也在看着她。 两个人彼此心有灵犀地明白了对方想说的话,也是两人之间一直回避的事情—— 陈川。 * 陈川发烧,躺在明珠小区父母家的床上。 他回来和陈鸿军谈事,吉灵云发现他神情不大对,一摸额头,滚烫,量体温39c,赶紧让他去床上躺着。 陈川不咳嗽不嗓子疼,陈鸿军说他是累着了,让他吃了两颗退烧药去睡会儿。 吉灵云不放心,悄悄进到陈川房间,看到他正在看手机,出神发呆,竟然没注意到她进来。 她劈手夺过手机,陈川大惊失色:“妈!你别看——” 但是吉灵云已经看到了,她脸色一白,差点把手机扔到床上。 “你存她照片做什么?”她说。 “哎这不是她。”陈川说。 “那是哪个?” 像是怕犯了忌讳,母子二人都不提那个名字。陈川也不想向母亲说出实情,以免多疑的母亲多心。就说:“昨天在驾校等李佳苗的时候拍到的。” 吉灵云在陈川床前站了一会儿,说:“我看你是被魇着了。”然后走了出去。 陈川望着雪白的天花板,最后还是把手机上那张他鬼使神差拍下来的照片删了。 那是一张侧影。嘈杂晦暗的人群中,一个身着白色衣裙的女子正在寻觅着谁,大波浪卷妩媚的栗黑色长发,挺翘的鼻子和饱满的红唇, 那一瞬间,他寒毛直竖——不是季颖是谁?手里正拿着手机,他立即拍了下来。 陈川清楚地记得,季颖有着独特的沙哑而温柔的嗓音,会叫他“小川”,叫他哥陈峰“小峰”。她的举止是刻意训练过的老派的优雅,既让人觉得不大自然,又忍不住被吸引、去观赏。她身上这种独特的地母一般的女性魅力,是季辞所不具有的。 所以他从来不会把季辞认成季颖。 当时拍完照片,他像被定住了一样,灵魂出窍,待李佳苗过来拉了他一下,他才回过神来,刚才的“季颖”已经不见了。 他疑心自己出现了幻觉,心神不灵地和李佳苗一起往停车场走。感觉李佳苗跟他说了几句话,他也没听清。 走了一段路,他又看到了那个白裙女子。这一次他认出来了,是季辞。 凭着他对季颖和季辞母女的了解,他很快看出来今天的季辞不大一样——她穿的不是她自己的衣服,是季颖的! 她的发型也不是刚回来时候的卷发,细节上做了很大改变,和季颖一模一样。 对,一模一样。 季辞她在做什么?疯了吧她!打扮成这样是要做什么?招魂吗? 谁在他方呼唤我 第84节 招魂—— 意识到这一点,一股比刚才更强烈的毛骨悚然的感觉包裹了他,他浑身发慌,冷汗一刹那间就打湿了后背。 她是被季颖上身了?还是她发现了什么,做出这种古怪的行为? 联想到她之前参加冬泳队,开始练习横渡长江的行为,他的头皮渐渐发麻,整个人好像变成了一块桃酥,轻飘飘的,酥脆的,碰一下就要散了的。 她一定已经发现了季颖之死的异常。 以她们季家人的性格,绝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会追究到底。 那么徐晓斌的事还藏不藏得住?会不会被调查?辰沙集团房地产的项目会不会受到影响? 他们鸿吉建材现在本来就在走钢丝,一旦徐晓斌那边出问题,他们就只有全军覆没的下场。 陈川现在只想上去问问季辞,你到底在搞什么。他甚至想问,你到底知道到什么程度了? 他甚至还想问:你要是想搞徐晓斌,能不能看在和我们家这么多年的情分上,先放我们一马?等我们拿到回款,你再下手? 好过分的问题,他心想,他自己都觉得问出这种问题不可饶恕。那可是她亲妈的一条命。 他一句都不能问,但凡问上一句,以季辞的机敏,一定能察觉出状况不对。 不知不觉中,他跟随着季辞走了过去,脱离李佳苗,脱离人群,往一条无人的小道上走去。 他的理智让他很快又冷静了下来——他有什么好担心的,徐晓斌这种人做事,手脚很干净。就算她觉察不对,也不可能把徐晓斌怎么样。 更何况辰沙集团是江城的纳税大户,是能轻易被撼动的吗? 至于他,他们陈家——他们什么都没做,不是吗?对,什么都没做。季颖之死和他们毫无干系,他们不必为此承担任何罪责。 想到这里,他追随季辞的步伐又轻快了一些。 他开始注意到季辞身边还有一个人,一个年轻的、身材结实修长的男生。他突然意识到这个男生就是传说中的叶希木,在他们家被讨论过很多次的、在那些辱骂季辞的帖子中反复出现的人。 他过去对季辞和叶希木的关系没什么实感。顶多是季辞衣柜里的一套旧校服,不大可靠的几张飞短流长的照片。他甚至总觉得季辞不会真喜欢叶希木,比她小六岁的男生,刚刚长大,没见过什么世面,幼稚,天真,没钱,处处都被父母控制,根本都还算不上一个男人。 他看到叶希木握住了季辞的手腕。季辞的那条手臂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道长长的纹身,浅红色的,花蔓一样,从叶希木握着她的地方向上攀升、旋绕,越来越细,最后细如发丝地地延伸到她的衣服里,不知终点在什么位置。她什么时候纹的?他不是前不久才见过她吗?他为什么完全不知道? 那个毛刚长齐的小子是不是知道?他像宝贝一样都没有碰过的季辞,他碰过了?看着他们一边走一边说话的样子,失控的焦灼蔓延,陈川脑海中开始出现种种混乱的想法。那小子知道怎么逗季辞开心吗?他保护得了季辞吗?他哪里遂了季辞的心意了?他们会接吻吗?会□□吗?季辞是很怕疼的人,会被他弄疼吗?…… 然后陈川看到季辞靠在了他身上,他吻她的脸颊,随后,他捧起季辞的脸颊,亲吻她的嘴唇。 他甚至看到季辞的头承受地仰起,柔软的嘴唇被他倾轧。 愤怒的热血冲上陈川的头顶,莫可名状的暴戾将他整个人包裹。季辞之前就算有男朋友,也从来没在他面前和别的男人亲密过,他这辈子都没见过季辞和别的男人亲热,这个杂毛小子算什么东西!他凭什么! 房间外面叮呤咣啷地响了起来,打断了陈川迷迷糊糊的回忆。他意识到他妈又把那个刘姐请过来了。刘姐是他妈跳广场舞认识的一个神婆,据说很擅长请神驱邪,尤其会一招“喊魂”,能把人丢掉的魂魄给喊回来。 陈川叹了口气,随她去吧。 他又闭上眼睛,记忆回到他那辆特斯拉车里。 他知道他做的事值得他向季辞忏悔一辈子。 因为真的有那么一瞬,他想让季辞和他同归于尽。 他提前关掉了特斯拉的前撞预警和aeb自动紧急制动,那时候他心里只有热血在烧,身体就像不受控制一样。 如果季辞死了,就再也没有别的男人能占有她。她会永远属于自己,永永远远属于他一个人。 如果季辞死了,他的家族或许就能保住了,没有人再有能力去追究徐晓斌的罪责,没有人再有能力去颠覆辰沙集团。 他会和季辞一起,生不同衾死同穴,这是他小时候和季辞一起看95版神雕侠侣学到的词,裘千尺和公孙止这对恶人怨侣,结局反而很打动他。 他已经受够了,他承担得太多,被压得喘不过气来。是他能力不够,死了反而是一种解脱。 他和季辞本来就该在一起的,永不分离。 “陈川呐——陈川!”门外的刘姐已经不知道对着什么喊了起来,用她那副呼天抢地一般极富感染力的嗓子。 也许这个刘姐真的有某种奇异的能力,陈川想,昨天在特斯拉上,他也许确实是丢了魂的。 但他在最后关头还是刹住了车。 就当是刘姐回溯时间、穿越空间,把他的魂给喊回来了吧。 他不想再想了。 事已至此,他再无退路。 从今往后,他和季辞,已成陌路之敌。 -------------------- 第91章 当下 陈川当时真的没话跟她说吗,把她叫上特斯拉的时候? 季辞仔细回忆着当时陈川和她说的每一句话。 「我其实没什么能说的。」 他说的是“没什么‘能’说的”,而不是“没什么‘想’说的。” 所以他其实是有话想对她说,只是“不能”说吗? 会是什么话? 是“你为什么打扮成这样?”还是“你怎么真的跟他在一起了?” 又想起见面时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刚才还以为认错人了,跟过来,真的是你。」 所以他所说的“认错人”,不是把别人认成她,而是把她认成了——认成了季颖,认成了她的母亲吧? 季辞望向叶希木。 叶希木说:“我在想,我们两个是不是都忘了从别人的角度来想。你在季阿姨去世之后才回来,我从来没有见过她,所以我们都忘了想以前和季阿姨很熟的人,在看到一个和她几乎一模一样的你时是什么感觉,会不会在那一瞬间觉得她‘又活着回来了’。” 季辞点头。她的脸色不是很好,“我觉得陈川可能知道我妈走得不正常。” “你是说,他可能知道季阿姨是徐晓斌害死的?” “对。”季辞思忖着说,“现在回想,他之前各种反常,如果用这个原因去解释,好像就全都说得通了。” 为什么对她若即若离,几次想要靠近却又突然刹车,出尔反尔,想法变来变去,好像总在隐瞒或者压抑着什么。 “陈川平时很理智,突然做出开车撞墙这种事,我只能说他精神上受到了很大刺激。”季辞喃喃地说,“他是不是心里有鬼?是不是在我妈的死中间做过什么手脚,才会被刺激成这样?” 车停下来。 叶希木问:“你要去直接问他吗?” 季辞沉默着想了很久,摇了摇头。 这件事不仅仅是一个真相,还牵扯到陈家整个家族的利益,陈川说了“不能”说,就绝不会透露一个字。 因为她从来就不在他家族的前面。 轻举妄动,反而容易打草惊蛇。所以她决定等待时机。 两个人开车又去了季颖溺水的江滩边,然而江水平静,岸边水中都没有看到任何人,更别提水底下的人脸。 真的是自己的幻觉吗? 如果真的是一个人,他应该是在附近游泳吧?游泳就会划水,身体会有动作,可是季辞很确信,当时她只看到了一张脸,就那样定定地停滞在水下,向她诡异地笑。 正迷惑不解的时候,村支书陈保江打来了电话,说要和她谈一谈土地开发的事情。 * 有了上次把季宗萍气出病来的经历,陈保江不敢再找季宗萍直说。他告诉季辞,开发商那边进一步表达了诚意,他们村委会在考虑是否要接受。他委婉地说,想听一听季辞的想法。 看来辰沙集团提价了,季辞想。“现在能拿到多少补偿款?”她很直白地问。 陈保江也没绕弯子,说:“参考周边村子的价格,考虑咱们这边的实际情况,房子每平米200块钱,土地每亩5500块钱。” 季辞刚经历过老屋整修,知道这边房子造价差不多100块出头一平,对龙尾老街上这些破败的老房子来说,以翻倍的价格卖掉,相当值当。 但是……老屋的价值,是可以这样来衡量的吗? 她问:“徐晓斌出多少钱?” 陈保江愣了一下,说:“这个你没必要知道。” 季辞注视着他,点点头:“好。”她又问,“涉及这件事的一共有几户人家?” 陈保江说:“你也看得到,龙尾老街上像你们房子这么大的就三户,其他就是小房子,一共十几户吧。”他强调说,“另外两户大的我们已经谈过了,丁家、陈家,他们都同意签字。” 其他小的就更不用说了,房子搁这儿过两年就成危房,现在卖掉,不管卖多少都是白捡的钱。 季辞说:“如果我们就是不签呢?” 陈保江干干地一笑:“你们不签我们能有什么法?继续做工作啊。” 季辞说:“这里就一定要卖给徐晓斌吗?卖给别人不行吗?” 陈保江说:“那也得有人要啊。你看这片地方都荒废了十几年了,没得人看得上啊。”他说,“也就你家家婆婆一直在这儿住着。” 季辞说:“让徐晓斌把这里挖得乱七八糟,还不如让它继续荒着。” 陈保江无奈笑道:“你们屋里有钱,可以这么想。村里人穷啊,哪个不想多拿点钱呢?荒着也是荒着。” 季辞闻言,不再说话,陈保江靠近她一些,低声说:“你们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有感情我们理解。你看看你们想要一个什么价,我们再去跟开发商谈一谈。” 季辞站起来,说:“不是钱的问题。” 她给徐晓斌打了个电话,徐晓斌没接,给她回了条信息,说他现在人在上海,有什么事等他回江城再说。季辞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他过了一会儿回信息:「月底」 季辞把徐晓斌的信息给陈保江看,陈保江愣住。季辞说:“那就等他回来再谈吧。” * 叶希木练车回来,问季辞和陈保江交涉得如何。听完季辞说的,叶希木皱起眉,问:“村里做这样的决策,合规合法吗?” 季辞想起之前跟“木兰花”吃饭了解到的信息,说:“一般是乡镇政府跟开发商谈好价格,签合同下定金,然后再去走流程。咱们这块地方开发比较落后,先斩后奏、流程不规范的不少。” 叶希木吃完晚饭,上网查了一晚上的资料,对季辞说:“说不定我们能争取一下。” 他的想法很朴素也很简单,就是收集整理龙尾老街这块地方历史建筑、农林资源等的种种信息,形成一篇文章,投给相关上级管理部门,请求他们在审批的时候考虑这块地方的特殊性,保护土地资源,拒绝非法开采。 他的依据也很简单,全国各地都一直在加强土地控制,保护农林资源,没有理由为了眼前的蝇头小利就把这块土地卖出去破坏掉。 谁在他方呼唤我 第85节 季辞不知道这样做能有多大的作用,毕竟人微言轻,或许就像他过去为他父亲奔走一样,信件石沉大海,杳无回音。 但叶希木挺坚定,季辞就决定和他一起去做这件事。正好她为了写毕业论文,关于传统建筑的许多资料都是现成的。他们再去采集更多537厂、云峰山的资料就可以。 此后的一段时日变得非常规律,季辞每天上午和叶希木一起去拍摄照片,写作文章,下午叶希木去练车,她写论文,傍晚他们会一起去江边游泳,或者跑步,要么在市区和朋友吃饭,要么回老屋陪家婆一起做点好吃的东西,看看电影。 一个多星期之后,文章完成,两人署上姓名,找到官网信箱投递了出去,又打印成册,找到相应的办公地址,呈递了过去。叶希木之前为了父亲没少干这种事,已经十分熟练,大大方方。 下午叶希木练完车,在驾校门口和季辞见面,告诉季辞:“律师给我打了电话,我爸后天出来,26号。” 季辞欣喜道:“这是好消息,是取保候审吗?” 叶希木点头,“接下来就等法院开庭,估计还要一段时间。” 季辞和他一起上车,说:“送你回家收拾一下?” 叶希木点点头:“我回去打扫一下卫生。” 开车去到叶希木的小区,叶希木先上去打扫,季辞去买了点菜。把米饭煮上,把菜备完,刚洗了个手,就被叶希木从身后抱住了。 她很艰难地挪动了一下,一边擦手一边问:“打扫完了?” 他嗯了一声,依然紧紧地抱着她不放。 季辞感觉到他身上的湿气,道:“还洗了个澡?” 他又嗯了一声。 挣扎了一下挣扎不开,她道:“你不想吃饭了吗?” “还早。”他说。 “嗯?”季辞转过身,和他面对面。 “老婆。”他突然没头没脑的说,说完还自己不好意思上了,伸手去盖她的眼睛。 季辞笑不可支,把他笑得无地自容,伸手捂她的嘴:“不许笑了。” 季辞说:“还在试试呢,有的人就想一步登天。” 叶希木注视着她,一言不发。季辞被他看得有些难耐,说:“看什么啊。” 他忽然把她抱了起来,走到外面,快走几步进了卧室,把她放倒在床上。 季辞在床上翻了两下,叫:“啊,救命。” 他好像没想到她会这个反应,一时间又有些羞涩,按着她说:“小声点……” 季辞说:“小声做什么,又没有别人。” 季辞说:“不是都叫老婆了吗?” 叶希木感觉她又在嘲笑自己,有些难过地说:“我是想说,能不能不要跟我分手。” 季辞抬手摸了摸他的脸颊,收敛了笑容,温声道:“谁说要跟你分手了?” “你之前说试试到我爸回来。” “我也说过可以到你去上学之前。” “那时候也不要分。” 季辞沉默了一会儿,说:“叶希木,明天就出分了。” “有什么不一样吗?” 季辞把头偏向一边,过了会又转回来,双手捧着他的脸道:“我只是觉得,你会有一段只属于你自己的生活,我没有办法参与。” “但我想让你一直看着我。”他说,“我也想要一直看着你。” “不是以后所有的论文、文章、著作里面都有一个‘致某某’的部分吗?我都会写‘致季辞’,你会参与我的一切的一切。” “你又在笑。”他有些焦灼地说,“你总是不信。” “你总是想得很远,活在当下不好吗,叶希木?”季辞含笑道。拿着他的手放到自己衬衣的第二颗纽扣上,轻声诱惑道: “解开它。” -------------------- 查的资料不一定全面而且有点仓促,有错谬请谅解。 好像不会写感情戏了……不知道在写什么就这样吧放过自己(闭眼 不太对的回头再改 第92章 异想 感觉到手掌底下的温热弧线,和心脏一突一突的跳动,叶希木身上的血液像逆流了一样。 解开一颗扣子。 又一颗。 黑色的胸衣在缝隙里露出一角,像是完美的正弦曲线的一段,隐约见到一段细小的绳结,连接着另外一半。 他怔怔然看了一会儿,又抬头看向季辞,只见她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 低声催促:“快点啊。” 他忽然飞快地给她把扣子扣上,一直扣到最上一粒。 然后一翻身,躺在了她身边,目光看着上方空白的天花板。 季辞翻身侧躺,看到叶希木收紧的嘴角,凝起的双眉,他不看她。 叶希木是她见过的心思最敏锐的男生。 她看向他身下,伸手过去,按了一下。他像触电似的弹跳起来,往后退了一下靠着枕头,惊慌地望着她。 她的手伸进去,被他抓住手腕阻止。但她的动作很坚定,他最后还是放开了手。 她的手包裹住了柔软的部分,轻揉,随即向上,握住。他深吸气,头向后仰。 她低头吻住他的唇舌,灵活的脚尖勾着他宽松的居家裤向下拽,他身体向上抬了抬,配合了。 他的手环过来,掐住了她细薄的腰,指尖随着她的动作越来越深地陷进她的肌肤里。 古旧的房间里安静极了,只有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床垫的声音,低沉的喘息和呼吸声,唇舌交缠的声响。 手渐渐握不住,但是几乎是很快,他在床上动静很大地拧了一下,季辞只觉得腰差点被拗折,摔在他身上。 房间里的灯光很亮,他抬起手臂遮着眼睛,季辞把他手臂拿开,另一只手举到他眼前。 “你自己都不弄吗?”她在他耳边用气声说。 他打掉她的手,被她灵敏地避开了。手指擦在他的下唇上,他气恼地看着她,但她很快就吮了上去。 他伸双手抱着她,把她的头按在自己胸前。 过了好久,他渐渐平息下来,哑声说:“你看起来不好追,实际上更是根本追不上。” 季辞听出了他语气中的怨念,但她也无可辩驳,只能把腰扭了扭,嗔怪说:“你把我掐紫了。” 叶希木爬起来,查看她的后腰,果然见到几道青紫。他起床拿了正红花油给她擦拭,看着他专注的神情,季辞的手指插进他漆黑的头发中去,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晚饭是叶希木做的。 吃完之后,他跟季辞回老屋收拾了一些东西,季辞把他和自行车一起又送了回来。 晚上季辞留宿在了他家里。 * 季辞能看出来叶希木有一些紧张。 从晚上躺在床上就能看出来。他的睡眠一向很好,但这个晚上他有一点失眠。早上他也向来贪睡,一般至少要睡到八点半之后,但这天早上他六点多就醒了。他可能怕吵到自己,就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睁着眼睛。 季辞拉着他的手道:“没事,考得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没有清华还有北大,没有北大还有复旦上交。” 他转过头瞥了她一眼,她感觉他这一眼比较怪,但也说不清怪在哪里。 说是上午十点出分,但九点刚过,翟放放就给叶希木打了个电话,“电话可以查分了!快去!” 叶希木冷静地问了一声:“你多少?” “618!好吉利!比我估的还多两分!”翟放放激动地说,“我满足了啊啊啊!” 挂掉电话,叶希木开始拨查分热线。可能现在打电话查分的高考生还不多,他很顺利就拨了进去,输入准考证号,很快就有一个机械般的女声开始给他报成绩。 季辞把一支笔递给他,他边听边记录了下来: 语文:135 数学:150 英语:128 报理综的时候,季辞明显看到叶希木掐了一下笔杆: 理综:284 季辞自己也是读理科的,虽然没有参加高考,但也知道这是个奇高的分数。 总分:697 季辞问:“省排名多少?” 叶希木听着电话,望着季辞。挂掉之后,说:“8。” “全省第八名?” 叶希木点了下头:“电话里这么说的。” 全省第八,那意味着清北铁稳了。季辞大大松了口气,合掌抵住自己的额头。“谢天谢地。” 叶希木望着柜子上母亲的遗像,脸上并没有显得轻松,更没有露出高兴的神情。 过了会他垂下头,说:“我跟老师说一下。”他打开微信,给璐妈发信息。 信息还没有编辑结束,一个陌生的电话打了过来。 叶希木听了两句,突然看向季辞,脸上的表情变得怪异起来。 他说:“我省第八也可以考虑吗?” 谁在他方呼唤我 第86节 对方又说了很长一段话。叶希木认真听完,最后说“好的”“谢谢您”。 他挂掉电话,表情变得更奇怪了。 季辞一脸不解地望着他。 叶希木说:“是清华招生办的老师。” 季辞讶异:“这么快?” 叶希木说:“她问我对什么专业感兴趣,给我推荐了几个专业。” 季辞说:“那你这个表情是什么意思?” 叶希木说:“她说,‘看你理科和数学分数非常高,也可以考虑一下钱班和姚班。’” 季辞飞快地搜索了一下这两个“班”是什么,原来清华有几个王牌班型,钱班全称钱学森班,以工程力学为主,姚班全称姚期智班,主要学计算机,还有个丘班,是专门培养有数学天赋的人才的。这几个班对生源的要求非常高,一般招的都是竞赛类的尖子生,有时候就算是高考状元都未必能进。那叶希木怎么…… 叶希木显然刚才跟她有同样的疑问,说:“我就问她说我第八名也可以考虑吗?她说‘不是第一吗?’,过了一会儿她说,‘就是第一啊,你们省有两个第一,分数一样的’。” 叶希木说到这里就停下了,季辞整个人都惊呆了,这……这可能吗?电话查分难道还会弄错吗?刚才这个电话,不会是诈骗吧? 她又期待这个消息是真的,又害怕产生了这样的希望,转瞬破灭掉,那种折磨,恐怕还不如没有这个希望。 叶希木看起来还算平静,他尝试了一下网络查分,但现在网站上还没出结果。璐妈给他发来了信息,询问他查分结果,他没有回复。 大约过了十分钟,他们的年级群里蹦出消息:「官网可以查分了!」 叶希木再次登陆了网站,看到了白底黑字的分数,和他刚才电话查的一模一样。 考生号:xxxxxxxx 姓名:叶希木 高考总分:697 全省排名:1 季辞又仔细看了一遍:1。 没错,就是1。 她走到阳台窗边,又用自己的手机登陆了一下网址,查到了叶希木的分数,借着阳台边明亮的光,结果一模一样,没有看错。她截了个图,放大看,就是1。 她和叶希木两个人面面相觑,两个人都像是没有反应过来似的。 真的会遇到这种事情吗? 是真的吗?不是在做梦吗?英语考成那样,居然还能1? 叶希木慢慢走了过来,把她抱住。过了好一会,他的脸上终于绽放出笑容,越来越大,最终和照进来的阳光一样的灿烂。 他掐着她的腰一把把她举了起来,“季辞。”他叫,然后提高了音量,“季辞!” 季辞双腿盘在他腰上,他兜着她,她双手捧住他的脸庞,用力地亲吻他,咬他的嘴唇,狂热而凶狠。 两人额头抵着额头,鼻尖对着鼻尖。叶希木说:“之前一直没有办法跟你说,觉得你不会信,现在可以说了。” 他说:“季辞,我说到就一定会做到。” 他的拇指慢慢摩挲过她下巴和脸颊细腻的肌肤,说:“我会一直等的,一直等到你完完全全爱上我,愿意跟我谈未来的那一天。” * 季辞回了龙湾老屋。 分数都出来之后,叶希木很快就被学校叫过去了。毕竟考上省状元是一件大事,尤其在江城这种地方。他接下来会面对很多采访,参加很多活动,会变得很忙碌。 季辞跟家婆说了这件事,家婆特别高兴,但是也很怅惘,因为家里又变成了两个人,感觉有些冷清了。吃晚饭的时候,家婆突然问起陈保江有没有跟她再提土地开发的事情,季辞疑心家婆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家婆说没有,她就是突然想起这件事,所以问问。 家婆又念叨起说自己现在身体情况很稳定,也没有再犯过病,让她赶紧回学校去,把业毕了。季辞总觉得她在暗示些什么,比如说她现在身体好多了,可以跟她说实话,不用藏着掖着。 季辞斟酌了一下,跟家婆说了一半实话。她说陈保江最近确实来找她聊过,摸了下底,问她们是不是还是不愿意搬走。她扯谎说,陈保江嫌开发商出的钱太少,不会卖的,他就是打听打听。 家婆问,是不是村里开会,三分之二的人同意把这块地卖了,这块地就会被卖掉? 季辞说怎么可能!只要她们不签字,谁都别想赶她们走,她们是受法律保护的。她安慰家婆,说放心吧,只要她们想在这里住,就能一直住着,陈保江胆子小得很,不敢把她们怎么样。 家婆没再说什么,季辞望着家婆颤颤巍巍的背影,忽然一阵心酸。 第二天早上,季辞一个人爬上云峰山,给母亲点了一支香火。她随即爬上云峰山的山顶,向山下远眺。 这天天气很好,长空无云,碧蓝如洗,视野可以一直看到峡江市那边。山环水绕,峡深水长,大江浩荡万里。山下的老街和537厂旧址安静地矗立,古老的青石路沿着小陈河一路向群峰深处延伸而去。神龙摆尾,云峰山一脉云遮雾绕,碧峰森森,好似修仙之地。 徐晓斌说的没错,江城是一块风水宝地,龙湾更是一块未经开发的璞玉。要开发,位于小陈河边上的龙尾老街首当其冲。 如果像徐晓斌所说,龙湾被开发是大势所趋,老街被改造无法避免的话—— 一个狂妄的念头闪过她的脑海: 为什么买下这块地的人不能是她呢? -------------------- 第93章 黑猫 叶希木和律师黄鹤升约了早上九点钟在小区楼下见面,黄鹤升亲自开车带他去接叶成林。 叶希木上了车,发现车里副驾驶上还坐着一个中学生模样的小孩,嘴很甜地喊他叶师兄,原来黄鹤升把他儿子带过来了。 “带我儿子来接接省状元的喜气!”黄鹤升一边开车一边喜滋滋地说,“真厉害啊希木!之前不是听你说耳朵受了伤,听力没考好吗?” “有运气成分。”叶希木平静地说。昨天去到学校,和几个老师一起复盘了一下。今年的英语听力和理综偏难,尤其理综难度大。这两项反而都利好了叶希木。他英语听力大量丢分,其他人除了李佳苗这种英语优势巨大的,也都考得一般,拉低了分数差。而理综的高难度,又给了他大幅拉开分数差距的机会。两项一综合,不得不说老天在给叶希木下绊子的时候,也在给他机会。幸好他在考英语的时候把自己稳住了,但凡他有一丁点自暴自弃,就错过了这个机会。 但年级主任饶世敬还是觉得很可惜:“就差一点过700,咱们明明可以独占鳌头的。” 璐妈受不了这个贪得无厌的领导,“那你自己去考撒。” 那天李佳苗说得没错,他其实隐隐约约觉得自己理综考得特别好,心底有一线模糊不明的希望。所以他一直没有去估理综的分数,既不想扩大自己的期待,也不想放弃这一线隐约的希望。 和璐妈饶世敬谈完话,确认了接下来的安排之后,叶希木去了一趟迟万生的墓地,告诉他自己没有辜负他的期待。 黄鹤升一路都在教育自己的儿子要多向叶希木学习,多和师兄取取经。 到了看守所,叶成林已经出来了,身边还多了不少警察,看起来都是出来看看江城个几十年才出一个的状元长什么样。 叶成林这次没有掩饰他的喜悦,出来后用力地拍了拍叶希木的肩膀,说:“好小子,你妈要是在就好了,现在肯定高兴得不得了。” 黄鹤升把叶成林和叶希木一起送回了家,和叶成林专门约了时间,说要正式地请他们父子二人吃顿饭,叫上班主任汪璐,也请叶希木正式地向他儿子传授点学习经验。这段时间黄鹤升为叶成林的事出了不少力,叶成林爽快地答应了。 回到家中,叶成林站在客厅里看了看,说:“她在这里住过?” 叶希木呆了一下,若无其事地说:“住过一晚。” 叶成林说:“你们俩关系怎么样了?在谈?” 叶希木嗯了一声。 “行吧,也拦不住你们。”叶成林说,“既然谈了就对人家负责,多包容多照顾,该花钱就花,别小气。” 叶希木又嗯一声。 叶成林在沙发上坐下来,说:“我在里面看到跟你打架的那两个人了。” 叶希木惊讶道:“那你没跟他们动手吧?” 叶成林道:“别把你老子真当成就会动手的戆汉。” 叶希木说:“没有。” 叶成林道:“你看你把他们打蛮狠的,我就没上去再整他们。我就当不晓得你的事,跟他们兜圈子套近乎,还真的让我打听了一些事情出来。你有时间把季辞喊来吃个饭,我跟她讲一下,说不定对她查她妈的事情有用。” * 季辞接到了胡丽娅的电话,告知她dna检测的结果已经出来,那两个陶坛里的头发、指甲和血迹,确实分属季颖和徐靖所有。接下来警方会传唤徐晓斌进行审问。 靴子落地。 但季辞知道,这才刚刚开始。仅仅依靠这些,还并不能将徐晓斌绳之以法。 回到老屋,看到家婆正在换衣服,是母亲葬礼上她穿过的一套黑衣服,正式而且肃重。家婆把白发染黑了,梳了个很整齐的发髻,抹了发油,看起来十分庄重。 一问,才知道是陈川的家公丁礼善突发疾病去世了,就在昨晚。 丁家向家婆给了个信。 家婆对丁家一直比较疏离,向来都是礼尚往来。 “几十年的邻居了,还是要去。”家婆说,“你妈不在的时候他们送了人情,现在是还情的时候。” 季辞匆忙换了身衣服,开车送家婆去丁礼善的家。 丁礼善家变成了临时的灵堂,前来吊唁的客人都坐在院子里搭的临时灵棚里。大多是年纪大的人,丁礼善夫妇生前的朋友。几个大电风扇在灵棚口上吹着,电风扇上散着水汽加湿,给客人降温防暑。 季辞和家婆季宗萍走进去的时候,好多人都安静了下来,盯着她们。季辞隐约听到有人低声议论“黑寡妇”,她看了眼家婆,家婆虽然年纪大了,也很少出门,很少见人,但是用心着装打扮后,身上那种坚硬清寡的气质,却在多年的隐居中变得愈发浓郁。 季辞在灵棚中听别人大概提到了丁礼善的死因,说是昨天白天天气很热,他又不想开空调,因为觉得才六月份——要是六月份就开空调,七八月份还得了?——所以出现了轻微中暑的迹象。他喝了一瓶藿香正气水,睡了几个小时,傍晚气温降下来,他觉得自己又恢复了,晚上吃了两块冰西瓜。 吃完之后觉得肠胃有点不舒服,觉得可能是冰西瓜凉到肠胃了,喝了一杯姜茶,用热毛巾敷了一下肚子。 然而这天夜里,他就过世了。第二天早上,老伴醒来发现丁礼善身体已经凉透,受到惊吓,现在还在医院里住着。 季辞想,昨天不就是高考出分的日子吗?李佳苗的分数今天在江城的几个网站和论坛里报出来了,691分,语文136,数学146,英语148,理综261,全省第五。如果没有叶希木的话,她这个分数就是峡江市的市状元。 按照他们陈丁两家的习惯,昨天晚上应该在庆祝李佳苗高考大捷。 作为外人,没有人知道昨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但灵棚中的宾客们说,丁礼善都快八十岁了,平时身体也不好。能走得这么快,少受了罪,也算是顺头路。但也有宾客悄声议论:“走得太早了,少拿了好几年退休金。” 季辞没在这里看到李佳苗,但是看到了陈川。陈川站在灵堂的棺木前,给客人递香。 看到季辞的时候,他愣了一下。季辞把手伸出来,他才把三根香递过去。 季辞祭拜后,把香插在了灰盆里。 出灵堂的时候,感觉陈川送了出来。 走出门槛,她转身对陈川说:“留步,不用送了。” 陈川问:“你跟家婆不留下来吃个席?” 季辞说:“不吃了。家婆不习惯人多。”她突然好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对陈川说:“我妈,还有那个弟弟,之前一直被徐晓斌用阵压着。最近他们被放出来了,感觉怨气很大,我打算请个师父办个法事,超度一下他们。你们要来吗?” 她这话说得挺随意,就跟过去叫他吃饭似的一样稀松平常。陈川说:“到时候说吧。” 谁在他方呼唤我 第87节 季辞点头:“好,到时候再通知你 她走出门去,黑色的裙摆像一朵绽开的大丽花。 望着她的背影,陈川想起刚才见她和季宗萍到来时的情景。祖孙二人都是一身干净无杂色的黑,像两只黑猫。尤其是季宗萍,季颖的葬礼上,她失魂落魄,就像一个虚影一样坐在棺木后面。但是现在,她又顽强地恢复了过来。她目光锐利,是他曾经偶尔窥见过的、家公丁礼善口中的“厉害角儿”。 母亲吉灵云曾经说过,季家的三个人,其实一代比一代温和了,最厉害的是季宗萍,其次季颖,至于季辞,除了嘴上刻薄些,行事跳脱些,被他们家还是养成了一个纯良无害的人。只是自从季颖去世之后,她也一点一点在变。 如果季颖没死,她们三个女人一起来,会是怎样一副光景? 陈川出神地想着,突然后知后觉地咂摸出她刚才那句话的意思,心脏骤然一沉。 * 季辞这些天向官晓燕、还有木兰花里面的其他一些姐姐阿姨请教了很多买地开发的事情,也向之前联系过的母亲生前的其他合作伙伴请教了一番,大概明白了其中流程,还有这件事的可行性。 她又找了好些之前接触过的、比较信得过的母亲生前的合作伙伴,打听他们对辰沙集团,甚至包括鸿吉建材的了解。甚至有人介绍了她一个渠道,她以并不贵的价格买到了一份辰沙集团三年以来经审计的财务报表,让她对徐晓斌的产业规模有了一个大致的概念。 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有希望,但不容易。母亲其实给她留下了一笔不菲的遗产,变卖房产和股票,她有可能能够承担这笔投资的大部分,但光靠她不行,姚玉指点她,必须争取更多资源入股,不仅是提供资金,更重要的是在江城做这个投资,她还需要来自各方的支持,否则独木难支。但怎么说服他们,让他们相信这笔投资能够得到相应的回报,则是她需要考虑的事情。 陈保江那边已经准备发起村民会议,家婆知道了,但她这回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去村委会闹事,每天依然进山,做她该做的农活。 从村里现在的情况来看,获得三分之二村民的同意不是难事,接下来就要准备走审批和招拍挂流程。陈保江看起来已经不打算照顾家婆的意见,先把这摊子事起起来再说。 季辞继续去找徐晓斌,但徐晓斌一直推脱没有回江城。 季辞知道,她必须下决心了。 28号这天,官晓燕给季辞介绍了一个晚宴,是峡江银行组织的周年庆活动,今年十五周年,恰好安排在峡江市举办。峡江银行是s省省属重点国有企业,作为战略投资者,省发投、省旅游集团的领导都会来。她让季辞大胆去接触试试,不成也能增长见识。 季辞突然想起来,她有收到这个活动的邀请,因为母亲过去是这家地方性银行的铂金客户,她现在也是。她之前没想过要参加这种活动,但她重又把邀请函翻了出来,驱车去了峡江市。 她临时在峡江市买了晚宴礼服,做了妆容,很顺利地进了晚宴会场。会场在峡江市的一座五星级酒店,轩敞华丽。之前在国外种种宴会和party交际经验的优势终于显露了出来,她发现自己好像天然在这种场合如鱼得水。 很快找到了她想要见的人,省发投来的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女性领导,姓沈,其他人都叫她沈总。她得知季辞是从西班牙留学回来,并且学的是建筑之后很感兴趣,问了她挺多留学的问题,还有西班牙基础建设、旅游资源的问题。她问的有些问题很深,季辞并不知道,也很老实地承认了。沈总就笑着说以后去那边考察,你来当导游和翻译,季辞说那没有问题,必须把沈总陪好。 季辞找机会向沈总说了她想在江城买一块地做开发的事,沈总问她打算怎么开发,季辞把这段时间的想法和沈总讲了讲,说想把龙尾老街的古建筑和537厂三线工程的风貌保留下来,开发成旅游资源。沈总又问了她一些问题,包括收益率roe在内的一些专业性问题。季辞很快意识到她还没有形成了一个完整清晰的想法,时间太短,她也没有做过详细的项目分析。她感到汗颜,沈总让她好好想一想。她厚颜向沈总要联系方式,沈总加了她微信,又给了她一个下属的联系方式,让她后续可以跟那个同事联系。 季辞很实诚地对沈总说:“您帮我的忙,我现在没什么能回报您的,但今晚的酒,我可以负责把您陪到底。”沈总觉得她挺大方,就让她跟在自己身边。后续别人过来敬酒,季辞一律代喝,眼睛都不眨一下。 就这样跟着沈总结识不少人,交换了联系方式。有沈总在旁边,其他人都很客气礼貌,没让季辞吃到什么亏。 但季辞没想到,在这个晚宴上,她居然还能遇到叶希木。 -------------------- 第94章 空心 叶希木在晚宴后半段才来,主持人介绍后季辞才知道,峡江银行给了他一笔十万块的奖金,见他形象明朗健康,又一身正气,就邀请他参与他们十五周年宣传片的拍摄。 主持人介绍完之后,叶希木感谢了峡江银行对他的帮助与支持,并祝福企业未来的发展会更好。 很多人在这样的场合说话会怯场,很容易语无伦次,更别说是初出茅庐的高中毕业生。 但叶希木表现得很沉稳,吐字清晰,普通话也很标准。虽然话说得不多,但大方得体,没有任何多余重复的语气词。 沈总对季辞说:“今年这个状元,是你们江城的吧?” 季辞点头:“对。” “挺难得,少年老成。”沈总说,她又对旁边峡江市支行的宁行长说,“我记得去年的省文科状元也是峡江市的,你们峡江市很出人才啊。” 宁行长道:“我们峡江市向来尊师重教,从古至今都蛮重视培养人才,状元出过不少。” 季辞道:“都说我们峡江市有一股龙脉,护着市中心的文笔峰,庇佑峡江市文脉顺畅。” 宁行长笑道:“你还懂点风水?” 季辞道:“我是外行。不过江城人都这么讲嘛,我们那边叫‘龙尾老街’,就是龙脉尾巴在的地方。” 沈总听明白了她的弦外之音,道:“龙脉挖不得是吧?你可以啊,三两句话又能绕回来。” 季辞笑道:“沈总,为了争取这么个机会,我也是拼了。” 过了一会儿,大约是有人提点,叶希木一一前来和银行领导还有股东交谈。 叶希木来找沈总的时候,季辞退去了洗手间。她故意逗留了很久,出来的时候,叶希木已经离开了晚宴会场。晚宴已近尾声,她与沈总还有几位新认识的道别之后,就也离开了会场。 她乘电梯下到酒店的地下车库层,出电梯之后感觉有一点晕,就靠在墙上休息了一下。她晚上喝了大约四五两,有点多,但还好。她还是头一回做这种事,也不知道最后能起多大作用。她知道自己还很青涩,但她尽力了,沈总的那些问题,让她明白了投资人最关心的是什么,后面找人拉投资,也有了使力的方向。 很突然地、莫名其妙地,就走到了这条路上。过去从来没有想过,如果让她想,她可能根本不会去做——本来以为自己就会像之前那样很懒散很废物地过完一辈子。 看了一眼手机上拍下的车位号,她站直身体,慢悠悠往停车位那边走。代驾一直无人接单,可能因为她把目的地定在了龙湾老屋。她开始考虑要不要在这家酒店住一晚再回去。 走了几步,意识到自己走的不是直线,她又调整回来。随即,手被稳定地牵住了,往一个明确的方向带过去。 “嗯?”季辞感到迷惑,叶希木怎么还没走?记得刚才听到有人说江城支行的客户经理开车带他回去。 “沈总跟我说了,说你想把龙湾的地自己买下来。” “啊?”季辞感觉自己的大脑变得迟钝。“沈总?跟你说这个做什么?” “她跟我提到你。”叶希木停顿了一下,说,“我就告诉她你是我女朋友。” 季辞顿时停下脚步,她觉得自己酒醒了。“这能说吗,叶希木?” “如果她不愿意帮你,我说了也没有关系。如果她愿意帮你,肯定会调查你,我直接告诉她,总比她自己看到网上那些乌烟瘴气的帖子强。” 季辞细一想,是叶希木说的这么回事,但是她考虑的出发点不一样。 “我是不希望对你造成不好的影响。” 不管怎么说,在传统观念里,还是会有很多人,尤其是年纪大的人,接受不了他们这种相差六岁,身份背景还有行事风格相差极大的组合。 尤其是在叶希木现在这个备受关注的时候。 “不会的。就算有不好的影响,我也不怕,平常心。”叶希木拉着她往车旁边走,“你和我爸就是我最重要的人,如果我为了多拿点奖学金就把你们放在后面,那不是本末倒置了吗?” 他的手心干燥温暖,季辞爬上车的副驾驶,闭上眼睛,感觉车和人都在缓慢地融化流淌,心中仿佛有一个许多年来一直空无一物的地方,慢慢地被填满了。 叶希木开车把季辞送回了江都风华。 灯没按开,月光从落地窗边泻下一地清辉。玄关边上,两个身影紧密而激烈地交缠在一起。 颈边刺痛,她紧紧抓着他黑色的衬衣,感受到衣料之下坚实的肌群。他向下,她的手指也随之无力地滑落到他的小臂上,抓不住的结实臂围,把男士衬衣撑得满满当当的宽阔肩膀,都在向她宣告面前的已经是一个孔武有力的成年男性。 礼裙落到地上,她抓住他的头发,他重新抬起头来,咬她的嘴唇。身体最娇嫩的部分摩擦在他的衬衣和西裤上,很难受。她断断续续地说:“去买……” “不去了。”他对待珍宝一样地抚摸着她,吻她的脸和眼睛,“我得回去。买了我就……我明天都回不去了。” 月光下,她的眼睛里像有委屈的泪光,酒香和醉意弥漫在她晕红的腮边。他喜欢她喜欢得想要吃掉她,叼住她脆弱的喉咙,让她的双腿夹紧自己。半醉的她变得很温驯。 叶希木一直等到她洗完澡,在床边陪着她睡觉。季辞跪坐在床上,用化妆棉蘸了卸妆水把他嘴唇上、脸上和脖子上的口红印子擦掉,叶希木说:“擦掉了也没用,我爸已经看出来了。” 季辞问:“他怎么看出来的?” 叶希木说:“我也不知道,他回家站了一会儿,就问你是不是在家里睡过。” 季辞忍笑道:“你爸是警察嘛,鼻子比谁都灵。” 差点又来一遍。 叶希木一直陪她到她睡着才离开。 * 李佳苗在志愿的选择上举棋不定。 6月28号开始填志愿,到7月2号为止。 清华和北大的招生老师都联系了她,基本上专业都任她选择。刚开始知道分数的时候,家里人都既高兴,又不高兴,当晚家聚的时候,舅舅丁晓吉甚至感慨“既生瑜,何生亮”,父亲李圣强也抱怨,如果不是多一个叶希木碍事,她就是峡江市的市状元了,当上市状元,还能拿几万块的奖金呢。 李佳苗则已经不再在意这些,和叶希木在驾校聊天的那个傍晚,她就已经想通了。 在她看来,她和叶希木的主科分数不相上下,甚至在英语上拥有极大优势,最终总分差距从过去的一二十分拉窄到了六分,她已经完全证明了自己,她在主科上就是比叶希木综合实力强。而对于打算选报金融专业的她来说,理综分数并不那么重要。 还有一件事情,她瞒着了没有告诉家中的任何人,甚至包括她的父母。 香港大学招生办也联系了她,对她的英语分数很是青睐。港大愿意为她提供五十万的奖学金。 她犹豫不决。 在过去,她心中只有清华北大两家,并没有考虑过去香港。 她隐约有一种感觉,去了香港,她就只会继续一直向外走,直到远走高飞,再也不回。 本来28号就应该填好志愿,但赶上家公去世,她跟老师说了往后推两天。 她对家公丁礼善的感情变得很复杂。 在灵堂吊唁的时候,她没有哭。但是在殡仪馆见家公最后一面的时候,她看到家公的嘴唇没有包裹住暴突的牙齿,模样和生前几乎判若两人,这样巨大的冲击,终于让她忍不住痛哭了出来。 她说不清楚自己在哭什么。也许在哭过去十八年,至少从她这一方看来,和家公异常真挚的感情。 也许在哭自己看清了这个家族的虚伪自私冷漠,却最终发现自己和他们没有两样。 又或许在哭高考出分的那天晚上,大家都在家聚上欢喜庆祝,包括她自己也有自己的小九九,没有人注意到家公在家族群里微弱地提了一句:「吃了两块冰西瓜,我肚子不是蛮舒服」 过了一个多小时陈川看到,回复说:「家公凉到肚子了,开水泡点胃药暖一下」 家公后面没有再回复。 家婆向来睡得早,八点就睡,而且和家公分房,没有注意到家公的情况。 谁都没有想到家公竟然会这样走掉,可能连家公自己都没有想到。 家族里没有人提如果那天晚上不着急庆祝李佳苗高考大捷就好了。李佳苗自己都不愿意去想,如果那天晚上没有家聚,没有为她庆祝,大家对家公的关心和注意是不是会更多一点。 是不是家公就不会死。 李佳苗哭了很久很久,直到家公的遗体被推进去火化,她都还在哭。吉灵云、陶欣和丁晓庆陆续前来安慰她,但她的眼泪一直就没有停止过。 吉灵云叹息说:“我们苗苗跟家公的关系最好,最舍不得家公走。” 陶欣也说:“苗苗是最重情义的人。” 只有她的母亲丁晓庆没说什么。 一直到回到家公家中,李佳苗依然一直被一股悲伤包围。 家婆已经从医院回来,但依然很虚弱。 李佳苗听到家婆在家公的书房对舅舅丁晓吉说:“这些书你们都搬走吧,都是你爸留给小飞的。” 谁在他方呼唤我 第88节 舅舅说:“留给小飞干嘛?我们又不看,应该留给李佳苗,李佳苗之前不是最喜欢那套红楼梦嘛。” 家婆叹气说:“你爸生前最看重这堆书,认为是他最珍贵的东西,之前写的遗嘱里面就说要留给小飞。如果你们不要,那我就去跟晓庆说。” 那股悲伤忽然又消失了。 李佳苗想,她要去港大。 -------------------- 第95章 攻心 徐晓斌以身体抱恙为由,屡次拖延江城警方的传唤。但最终在7月份回到江城,到公安局接受警方问询。 徐晓斌起初坚称那两个陶坛是栽赃陷害,但警方拿出了敖凤假扮成园区工作人员进入园区的视频,以及敖凤买工作服、贿赂保安的相关证人口供。更为重要的是,警方在陶坛之上取到了徐晓斌的指纹。而徐晓斌园区在敖凤潜入的时间段中的监控视频全部消失,十分可疑。 证据确凿,徐晓斌又以年纪大了忘性大为由,承认那两个坛子确实是他放在办公室的,那天监控不知道怎么坏了,坛子被偷,但他确实不知道是敖凤来偷的。 警方问徐晓斌,他在上海看病,病因是利器导致的外伤,外伤从何而来。徐晓斌称,是女儿徐瑶出院之后,精神抑郁失常,用水果刀刺伤了他。警方如果不信,可以传唤他女儿徐瑶前来询问,只是徐瑶被敖凤伤害,大病初愈,现在的身体状况非常虚弱,请警方酌情考虑。 又问徐晓斌为何要布下法阵,镇压亡故的季颖和徐靖。 徐晓斌一口咬定他只是为了纪念爱人季颖和儿子徐靖,根本没有“镇压”的意思。警方询问法阵是谁布下的,徐晓斌说是在泰国找的一个师傅,现在那个师傅已经过世了。警方称经咨询国内的专家,陶坛和关公神龛上的符咒都是驱邪压祟之意,徐晓斌却矢口否认,坚称他的本意并非如此。他认为这种东西都是唯心主义,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他这么做不过为了寄托对爱人和夭折的儿子的思念,不知道什么时候封建迷信的东西也能用来作为他违法犯罪的证据了? 警方又针对季颖、徐靖和敖凤的死亡对徐晓斌进行了更详尽的问询,但徐晓斌矢口否认和他们三人的死亡存在任何关系。 调查再次走进了死胡同。 季辞去找了敖小女太太,给她讲了敖凤的事情,以及那个阵法的后续。 敖小女太太闭着眼睛,躺在摇椅上听完,自言自语道:“敖家,又断了一支人。” 季辞带着歉意道:“跟您讲了这些,让您伤心了。” 敖小女太太摇摇头,道:“天行有常。” 她对季辞说:“你想为他们报仇?” 季辞觉得“报仇”这个词很复古,法治社会,让作恶之人受到应有的惩罚,或许是更准确的说法。但对敖小女太太这位已经将近百岁的长者来说,这两个字就是最朴素最真实的想法。 季辞说:“我没有什么能力。破案的事情,只能交给警察。但我想做一些我能做的事。” 敖小女太太问:“你打算怎么做?” 季辞说:“徐晓斌布这个关公阵,说明他还算是个人,做了亏心事会怕。现在坛子被拿出来,那个阵就破了,他会不会慌?” 敖小女太太沉吟了很久,胸口缓慢地起伏。她说:“我明白了,你想让他们解脱因果。” 季辞默了一下,说:“是的,太太您懂我。”她说,“我想请您给我指个路。” 敖小女太太说:“你不打算找我?” 季辞犹豫了一下,给敖小女太太解释了自己的想法。她觉得徐晓斌现在已经不择手段,敖小女太太年纪这么大,又一个人住在这里,如果请敖小女太太帮忙,会让太太陷入危险。 敖小女太太听她说完,道:“我最近越来越经常梦到我的妈。我活的时间太长,都快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子。但我们龙王庙有个说法,老人连着七天梦到亲妈跟自己招手,那就是快要走了。我走之前如果能再帮敖家人做点事情,这辈子也算圆满了。” 季辞握住了敖小女太太干硬的手掌,把额头埋进太太的掌心里。 太太算了日子,和季辞约了时间,吩咐了她要准备的东西。 季辞下山。她心里很清楚,她并不相信任何封建迷信。但是迷信归根结底,都是直指人心。 既然徐晓斌布了关公阵,那她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 第96章 消息 填完高考志愿,高考生们全都一身轻松。高三(7)班的学生组织了一次毕业旅行,一起去到贵州玩。 季辞又一连好几天没见到叶希木,但每天晚上会接到叶希木的电话,如果碰到有无线网的时候,他就给她打微信视频。 叶希木给她讲他们游玩遇到的事情,还给她讲他同学的八卦,几天讲下来季辞都快能叫出他们班同学的花名册了。 叶希木给她讲,填完志愿之后翟放放就向李佳苗表了白,毫无意外被李佳苗拒绝。但这俩人之前相处得别别扭扭的,反而在表白过后变成了比普通朋友更亲密的关系,彼此都很信任,相处起来毫无芥蒂。这次毕业旅行,这俩人反而形影不离,像一对好兄妹似的。 还有孔子牛和孟小眉,孟小眉和招生的学长学姐,还有未来的同学打得火热,冷落了孔子牛,现在这俩正在闹分手。大家本来都很担心,但是没想到他俩天天闹天天闹,一问还是在一起,大家只能把这个当成小情侣之间的特殊情趣。 叶希木还给她讲了一件事,说是旅行的时候有一天大家一起吃饭,有一个同学突然看到了一个小道消息:徐辰沙集团董事长徐晓斌疑似与三条人命有关,被警方传唤审讯。 班上大多数人对徐晓斌并不了解也不感兴趣,唯一的印象就是叶希木的父亲叶成林就是因为得罪了辰沙集团才两度遭遇拘捕的。所以这条消息并没有引起大家的讨论。但是饭后先后有几个同学私下跟他说,之前还觉得是他爸爸冲动,现在才觉得可能他爸还是保守了。 叶希木问季辞:“这个消息是你散出去的吗?” 连叶希木在毕业旅行中的同学都能听说这个消息,那看来在江城人群中的传播已经很广了。 但这条消息的确不是季辞散播出去的。她说:“我倒是想,但我没这么做。” 她在此之前就看到了这个传闻,还专门问过胡丽娅,胡丽娅说她也不知道谁传出去的。但徐晓斌的竞争对手、之前得罪过的人不少,很可能有谁从局里听说了这个消息,就私底下传播开了。 虽然不是她,却难免归罪到她头上。叶希木归心似箭,忧心她的安危。季辞跟他分析,说徐晓斌现在反而不敢把她怎么样,如果她现在有事,警方头一个就会怀疑是徐晓斌动的手脚。 叶希木虽然觉得她说的有道理,但还是要她保证,不一个人去长江游泳,不单独去见陌生不可靠的人,晚上一个人开车要尤其注意安全。季辞全都答应了。 * 陈鸿军从来没有觉得生意这么难谈。一个单子前前后后磨了三个月,现在终于要签了,业主那边突然质疑说,你们的第一大客户那边是否存在法律风险?陈鸿军一问才知道,是徐晓斌被警方传唤的事。没想到这个峡江市的业主,耳目竟然如此精明。又费了好大劲去说服业主这件事不影响他们的业务,而且徐晓斌所涉案件并无定论,完全不能证明徐晓斌有任何违法犯罪行为。 但业主依然死咬着这件事不放,最后陈鸿军这边又修改合同条款,让渡相当部分利益,才最终把单子签下来。 这一个合同签得陈鸿军心里堵得慌,把业主送走之后,一个电话把陈川喊过来,阴沉着脸问他季辞最近在做什么。陈川告诉他,说季辞找了个据说很厉害的师父,要给季颖母子,还有前段时间被淹死的那个敖姓青年做法事。 “超度?”陈鸿军问,“那个姓敖的真的从徐晓斌的办公室里把东西偷出来给季辞了?” “我找我在公安局的同学问了,确实偷了。季辞送去公安局做了dna测试,警方这次问询徐晓斌,就是基于那个结果。”陈川说。“季辞跟我之前说是超度,但我问了下流程,说还要把怨魂喊出来问死因。” 陈鸿军恨恨道:“白养大这么一个白眼狼。专门在我们的节骨眼上闹事!要不是因为她,我们这个合同也不至于签这么憋屈!”他责问陈川,“她接下来还要怎么搞?听说她要自己买龙湾的地?” 陈峰开口道:“爸这你放心,徐晓斌刚开始开价600万,后来加到了800万陈书记才松口。季辞她哪里有本事拿800万出来?再说徐晓斌说这还是一期工程,122亩,后续还要投入二期工程,季辞搞不过徐晓斌的。” 陈鸿军哼了一声说:“你还是太小看季颖了。之前川子不是问了吗?季颖给季辞留了三套屋,一套在江城,一套在峡江市,还有一套在北京!现在房价涨那么快,光三套屋加起来都大几百万了,别的钱也不得少。季辞要是真跟徐晓斌杠到底,这个地的价格肯定要抬上去,到时候笑的就只有陈保江。徐晓斌拿地赚不到钱,我们也麻烦。” 陈峰说:“季辞没必要这么搞吧?伤敌八百,自损一千。她把地买下来能有什么用?到时候季颖留给她的全部身家都亏里头!” “她们姓季的女的,被逼急了什么事干不出来?” 陈峰哑口无言,包厢里陷入沉默。 陈鸿军对陈川道:“你想想办法!你不是最了解她吗?她要是再这样发疯追着徐晓斌咬,我们家也没有好果子吃!” 陈川张了张嘴,想说“我有什么办法”,忽然听到敲门声,陈峰过去打开,发现是罗范金。 罗范金不把他们当外人,大喇喇走进来在桌边坐下,说:“刚看到小陈总的特斯拉,就想着你们肯定在这里。进来一看还真是你们。” 无人回应,他扫过桌上父子三人沉闷的面庞,说:“怎么啦?生意没谈好啊?” 陈川叹了口气,给他递一支烟。“你怎么也在这儿?” “哪里热闹哪里就有我。”罗范金点起烟来说,“给你们讲个小道消息?我一个朋友是开诊所的,说一个月前,一个人大半夜跑他这里来,让帮忙包扎一下。他一看,好家伙,肩膀被捅了一刀,肚子被捅了一刀,不过还好都不是致命伤。” “我朋友给他包好,说只能临时应付一下,还得去正规医院治疗。那个人给了他一万块钱现金,让他把嘴闭好。” “你说的是……”陈川惊讶地问。 “你们都认识嘛。”罗范金在烟灰缸里掸掸烟灰,“这可是价值一万块的小道消息啊。” “人嘴都闭好了,你怎么晓得的?”陈峰问。 “嘴是闭上了,手还能打字嘛。”罗范金富有深意地笑,“而且我是什么人?最靠得住的人。我也只跟你们讲,因为我晓得你们不会讲出去。” “你的意思是,他不是在上海受的伤,是在江城受的伤?”陈峰问,“一个月前,那不就是……” 罗范金摆摆右手食指:“作为朋友,还是想提醒你们一下,及早抽身,回头是岸呐。” -------------------- 第97章 练习 还是被徐晓斌这个老贼摆了一道。 望着在面前徐徐坐下的中年男人,季辞的心里一阵烦躁。 明明是上峡江市来见一个有投资意向的人,聊了一半,人不见了,变成了徐晓斌。 之前屡次找他他拒绝见面,现在主动出现,以这种刻意的方式。 徐晓斌注视着季辞,语气暧昧而又感慨地说:“太嫩了,季辞,你太嫩了。” 他像是在说季辞的长相,又像在说她的行事。 季辞说:“你要是有什么下流的想法,那我们没什么可谈的。”她注意到他消瘦了一些,脸上呈现大病初愈之后的苍白。 徐晓斌说:“刚才你们的聊天,我听完了。就你现在这点水平,趁早放弃吧。别人愿意跟你聊,一来看你长得漂亮,二来能白蹭一餐饭,需要付出什么呢?什么都不需要付出,天真可爱的小美女陪吃陪聊,何乐而不为呢?季辞啊,你到现在有谈成的吗?何必做这种赔本生意呢?” 季辞知道他说的没错。就算一开始她没意识到这件事,见过一两个人之后,很快就明白了。徐晓斌字字句句踩她的痛点,但凡她稍微脆弱一点,就会被他刺破心理防线而崩溃。 季辞笑一笑:“万一呢?” 徐晓斌摆手,说:“不可能有万一。” 他道:“看在你妈的份上,我跟你多讲两句,刚才听你聊天,你已经晓得我的报价,和陈保江的要价了。龙湾这个地价,我算过账,按陈保江喊的这个价格,只有我这个开采江白砂的项目还能赚到钱。你想开发旅游业,搞别的项目,没得个五年八年,回不了本。让陈保江降价也是不可能的。一亩地卖八万,农民能到手十分之一,低于这个数,农民也不干了。那些投资人,几十万上百万投给你,你就给他们听个响儿,你真当他们是活菩萨啊?” “所以啊,季辞,”徐晓斌倨傲道,“说句不好听的大实话,你想找他们那些龟孙要钱,就算讲得天花乱坠都没用。他们比哪个都现实。” 他向前凑近季辞,低声说:“不如脱了衣服喊‘爸爸’。” 季辞淡淡笑道:“这就是你对我的幻想吗,徐晓斌?” 徐晓斌说:“省省力气吧。” 季辞露出一张有些天真的笑脸,说:“没关系啊,不就是丢脸吗?托你的福,我在这个地方已经一点脸都没有了。不过,只要我一直这么做下去,整个峡江市的有钱人都会晓得,你徐晓斌,害死了我妈和我弟弟,还要抢我们的房子和土地。他们也会晓得,你的那些江白砂厂矿,对环境破坏之大,让江城的土地都卖不出高价,你把龙王庙给挖了,还要挖龙脉尾巴,断峡江市的文脉,实在是居心叵测。” 季辞说:“你这种人,应该得罪过不少人吧?比如你搞房产的那块地皮,排挤掉了几个对家才拿下来的?应该蛮多人看我跟你作对,心里头在笑吧?你被公安传唤那个事,我可是一个字都没说啊,有人比我还积极。” 徐晓斌脸色白了一下,又转为平常,说:“你就这么喜欢被人当枪使?我告诉你,耍这些歪心思没用,我堂堂正正办企业,每年给地方交的税有多少,你应该了解过吧?每年给江城的老百姓提供多少工作岗位,你应该也晓得吧?我从03年来你们江城办厂开始,带动了多少gdp你算过吗?总说我破坏环境,到底是环境重要还是老百姓赚钱吃饭重要?你肯定又要拿龙王庙的人说事,他们没拿补偿吗?从历史进程来说,整个社会的进步,总会以一部分人利益的牺牲作为代价,我的企业让更多人赚到钱,生活变好了,我有什么错吗?” 谁在他方呼唤我 第89节 他对季辞说:“你要是以为就凭你这张嘴叭叭几句就能把我扳倒,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我告诉你,你们江城政府根本不敢动我一根汗毛,我是外来投资商,他们要是把我怎么样,到时候就看还有没有外来投资人敢来你们这个破地方投资吧!” “你是外来投资商,就能为所欲为?”季辞冷冷地说,“你杀了人,徐晓斌,你要是老老实实做生意,是没人能把你怎样,但是你杀了人,还杀了不止一个。” “我可以告你诽谤,季辞!”徐晓斌怒喝,他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整张桌子上的餐具都震动起来。他的表情变得狰狞恐怖,极具威慑力。 “是吗?”季辞不为所动,说,“那我问你,你为什么要杀敖凤?是因为他向你寻仇,差点杀了你吗?还是因为他偷走了镇压我妈和徐靖的坛子,让你心里发慌了?” 她表情不动,声音幽幽的:“你从来没杀过人,我妈是第一个,徐靖是第二个。你之前总是做梦,梦见他们变成厉鬼来向你寻仇,找人压上之后,你感觉好多了。但是那天晚上,你发现坛子不见了。 “你慌了,慌得六神无主,因为被邪阵镇压之后,他们的怨气变得更大,仇恨变得更强。你从监控里发现了敖凤,追上他,没想到他不光想偷坛,还想杀了你为他父母报仇。 “敖凤不像你那么毒,他下手的时候犹豫了,没能伤到你的要害。你受伤了,逃脱了,剧痛和恐惧之下,你决定杀了他。杀了一个人、两个人之后,杀人似乎变得容易了。连杀两个人都没有受到法律的制裁,你信心十足,开始享受这种掌控人命的快感。你找来人,让他们立即去‘做掉’敖凤,拿回坛子。 “你连夜跑回上海去治伤,你不敢报警,起初是不想让警方发现那两个坛子,后来是不想让警方怀疑你有杀害敖凤的嫌疑——” “我没有杀过人!”徐晓斌咆哮,“你知道个屁!一张嘴就是编!”他眼睛里的恶意,让季辞毫不怀疑现在但凡不是在包厢里,给他一把刀他能立即结果了自己。 “你现在是不是特别后悔冲动杀了敖凤?”季辞道,“你突然发现,敖凤其实是对你构不成威胁的小角色,但是让你再一次动用了你害死季颖的杀器。” “你现在是不是特别慌啊?”季辞说,“每天一睁眼,就要担心有没有被查出来,有没有哪里露出了马脚。” 徐晓斌的情绪反而慢慢平息了下来。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季辞,嘴角渐渐浮出笑意。 “玩够了就别玩了。”徐晓斌说,像在宠溺地哄一个小孩,“除了我,还有谁做到这种位置,还能容忍你这么没礼貌?” 他笑道:“多漂亮的小姑娘,别把自己弄得像个发疯的小丑似的。” 季辞不是没有怀疑过自己。她甚至怀疑过自己做的所有事情到底有没有用,是不是真的在自娱自乐。 一切努力到现在都好像泥牛入海,看不到任何效果。 徐晓斌还在不停地质疑她,否定她,把她的所作所为贬低为任性儿童的无理取闹,跳梁小丑的失智发疯。 徐晓斌的话不能相信,季辞一遍又一遍告诫自己。必须坚持下去,必须相信自己的判断。 她说:“人在做,天在看。” 站起来,她俯视徐晓斌,“敖小女太太做的法事你不是不敢来么?我告诉你我听到他们说了什么——你的气运到头了。你以后会官司缠身,一直走下坡路。你的事业将再也无法翻身,人生失败透顶,厄运一直缠着你。” * 叶希木他们毕业旅行回来后,季辞计划恢复江泳。叶希木依然有不少活动安排,他精密地规划时间,每周两次规律地陪季辞下长江。游了两周之后,叶希木的时间终于多起来,他们的队伍也壮大了——起因是文骁想要学游泳,李佳苗也想学。这俩人是这群好朋友之中唯二的两只旱鸭子。 他们翻遍江城,居然只有一个游泳馆,而且这个游泳馆里还人满为患,全都是幼童。 文骁大声地抱怨,堂堂一个四十万人的城市,也不算小了,居然只有一个游泳池!一个,只有一个!这像话吗? 孔子牛和翟放放都看不下去,孔子牛说,你知道江城为啥没有游泳池吗?因为正宗的江城人都是在江里学游泳的! 事实确实如此,这两年年轻家长的安全意识增强,担心幼儿在江里学游泳危险,江城才出现了这么一个游泳馆。但绝大部分江城人还是不愿意花几十块钱一个小时去游泳池游泳,在他们的传统观念里,长江就是天然免费的最好的游泳池。在七八月份的酷暑里,水浅安全的江滩边上,一到傍晚就人满为患。 文骁下定决心要学游泳,因为他报的那个学校游泳是必修课,万一上课学不会,挂科可就完犊子了。 他去游泳馆体验了一堂教练课,体验极差。倒不是教练教得不好,而是身边小孩全都比他学得快,他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侮辱。而且小孩太多,他总觉得一伸腿就会踹到软绵绵的小孩,让他束手束脚。 他决定充分利用一下自己的朋友。水性都好,还不用花钱。 他在群里摇尾乞怜,几个朋友却都很犹豫。文骁可不是一般的旱,在长江学游泳,还是有风险的。 文骁说:你们不是说正宗江城人都是在长江里学的吗? 孔子牛说:你不正宗。 文骁:我**你…… 李佳苗:其实我也想学。 最后还是季辞看到了叶希木的手机群聊,邀请他们几个一起来老屋住了几天。老屋冬暖夏凉,是避暑胜地。上午在老屋里睡觉、看电影、打牌,下午太阳偏西,小陈河被云峰山的阴影遮盖,一群年轻人就下到小陈河去游泳“集训”。 小陈河在老屋前的这一片区域,水深只有一米到一米八左右,和游泳池差不多。水很清,能清楚看到水下的层层石梁,文骁和李佳苗也不会感到害怕。 季辞这段时间忙着筹钱,准备招投标的材料,没有经常下小陈河。所以是叶希木、孔子牛、孟小眉和翟放放四个老师教两个学生,两个学生很争气,练习了一个星期,基本上就会游了,独自游个一两百米完全没有问题。 季辞忙完一阵过来小陈河看他们练习的结果,问:“你们要不要试试横渡一下小陈河啊?” 文骁和李佳苗看了看小陈河,这一段宽度估计也就三四十米,单看距离游一个往返肯定没问题。关键是中间有一段不知道有多深,看起来水色碧绿碧绿的。两人游两百米仅限于站起来脚能踩到河底的位置,看不底的地方两个人心里就打起鼓来了。 季辞说:“最深的地方就三四米吧,我们有五个救生员,五个救一个,应该问题不大吧?” 小陈河上游修了水电站之后,水枯了不少。听家婆说,以前老街这里还是码头的时候,小陈河的水流比现在充沛得多,水深可达十米左右,可以容纳很大的货船通过。 李佳苗思忖了一下,决定试试。为了保证她的安全,叶希木和翟放放各自推了一个救生圈,在她身边跟着。李佳苗扭捏了一下,问:“可以换成孔子牛吗?” 翟放放生气:“为什么要换掉我!是不是瞧不起我!” 李佳苗眨眨眼睛:“感觉孔子牛比较靠得住。” 翟放放气得向她举起拳头,假装向她砸下去。李佳苗向他合掌鞠躬:“对不起对不起!” 得到李佳苗的认可,孟小眉很是开心,把孔子牛推下水:“去吧老孔!” 李佳苗很顺利地游到小陈河对岸,姿势标准地做了个转身,又游回小陈河这一头。季辞、翟放放和孟小眉一起为她鼓掌,李佳苗拽了文骁一把:“该你了!” 还和他分享经验:“你不要看水下,就向前看!很简单!” 文骁做了十分钟心理建设,终于还是决定试一试。翟放放也想横渡,心痒痒,于是跟在文骁后面一起游。 文骁游到中间,没忍住往水下看了一眼。水下绿油油的,隐约有一道比他身体还要宽阔巨大的黑影。文骁浑身一麻,动作顿时乱了,身体下沉。他一慌,就呛了水。 叶希木在他节奏乱掉的时候就发现了异样,换了个泳姿把头露在水面,对孔子牛说:“从后面架他肩膀!” 叶希木和孔子牛非常默契地一人一边把文骁架出水面,在他双手乱抓的时候叶希木把救生圈塞进了他的怀里。 文骁大喘几口气:“啊啊啊啊我不游了!”他死鱼一样趴在救生圈上,“我好怕!” 孟小眉在岸边喊:“别怂啊文骁!” 李佳苗喊:“文骁游过去!你就是正宗江城人!” 翟放放已经游到了对岸,非常潇洒地踩着水,背靠在岸边,向文骁张开双臂: “骁,来爸爸怀里!” 文骁无力地抓起一把水扔向翟放放:“见人!” 叶希木见文骁的呼吸渐渐恢复了正常,向孔子牛丢了个眼色,两个人一人一边把文骁扒在救生圈上的手指掰开。 文骁惊恐:“你们做什么!你们做什么!” 叶希木抽走救生圈:“继续游吧你!” 兄弟一个都靠不住!还得靠自己!文骁悲愤地想,只能调整呼吸,鼓起勇气向对岸游去。 这一次他成功了。抵达对岸,往回游的时候就顺利多了,就好像河道的宽度都缩短了不少。 文骁游回岸边之后,觉得自己体力还行,又把小陈河横渡了一个来回。这一次驾轻就熟,叶希木和孔子牛两个人离他挺远的他都没有害怕。 文骁信心爆棚,决定下一步就挑战长江。翟放放打击他:“长江就算了吧!在江里我们可没有把握把你救起来。” 孟小眉说:“给他背两个浮板,手里再拿一个!” 几个年轻人一起上岸回老屋,赤着脚踩在透着暑气的泥土地面上,热乎乎的十分舒服。 孟小眉和孔子牛、李佳苗和翟放放走在前面,季辞走在叶希木身边。叶希木转头看向季辞,见她双手抓着游泳圈,不知道在想什么,嘴角泛起笑意。 他偏一偏头,很自然地吻住她的嘴唇。 “叶希木——”走在他前面的文骁突然想起什么,叫着他的名字正准备转过头,被他抬起手臂捂住了眼睛。 -------------------- 第98章 陪伴 在村民会议的时候,季辞和辰沙集团打了一波舆论战。季辞试图拿龙王庙污染致病的案例说服村民,然而辰沙集团宣称他们的技术已经更新换代,对环境的污染破坏大幅降低。再加上他们想要购买的这块地和龙湾村有一定距离,届时对村民的影响会很小。 当时陈保江向村民宣传,如果这块地能被辰沙集团开发,项目带动起来,村里的其他土地也会得到更多被开发的机会,村民们都有机会获益。受利益驱使,最后村民会议通过了这项决议。 然而当村民得知季辞也要参与竞标,村子里的舆论风向突然又变了。村民们私下议论,只要地能卖出去,他们能拿到钱,谁开发都行。但季辞拿地,明显比辰沙集团更好。不知道是谁突然想起来百丈潭水源的事,一时间人心惶惶起来,都开始期望季辞能取代辰沙集团把地拿下。 家婆也终于得知了季辞的计划。她和季辞爆发了有史以来的头一次争吵。“你就这样把你妈留给你的钱全都整掉?”季宗萍这样质问季辞。季辞不得不承认她不希望家婆失去老屋和云峰山。“我的事不要你管!”季宗萍说,“我还能活几年?我不在了呢?你还能接着守在这块地方上?你会种地吗?你要这块地方做什么?”季辞第一次感受到家婆如此咄咄逼人。“那好,我不争取,到时候挖土机来了,你怎么办?” “我老命一条,要动我的地方,把我的命拿走再说!”面对如此倔强的家婆,季辞束手无策。 她看到了她和季宗萍截然不同的地方——她把钱财看得很轻,而季宗萍把命看得很轻。 但她们又有完全一样的地方——她们彼此都把对方看得最重。 季辞和家婆各执己见,互不相让。祖孙二人冷战了几天,家婆甚至跑到山上去住,季辞劝她不回。直到叶希木和他的朋友们一起来到老屋暂住,家婆才从山上下来。 家婆是真喜欢这群年轻人。天气炎热,家婆改成每天上午和傍晚去山上劳作。中午最热的时候,就在老屋待着,戴上老花镜和年轻人们搓几圈麻将,心情显而易见地变得很好。 叶希木能感受到季辞的压力。一边是地,一边是母亲的死因。一个之前连电脑都不想打开写论文的人,现在被逼得每天不是四处奔波,就是对着电脑查阅各种法律条款、读资料写材料。 但即便如此,季辞从来没向他倾倒过苦水。她会给他讲各种事情的进展,但是很少会有强烈的情感流露——比如对徐晓斌的仇恨。他能帮她的有限,能做最多的就是陪伴。 不过,在和大家一起住在老屋的这段时间,大家各自住在前院的房间里,房间一间间紧挨着,两个人也不好意思造次。反倒是有天晚上季辞和叶希木在二楼走廊上靠着栏杆悄声说话,看小院里的萤火虫,突然孟小眉的房门开了一条小缝,孔子牛蹑手蹑脚地走出来,鬼鬼祟祟的东张西望。孔子牛见到他们两个齐齐投来目光,嗖地转身就溜回了自己的房间。 季辞狡黠地笑着,凑到叶希木耳边悄声问他:“你猜他俩刚才在做什么?” 叶希木叹一口气,双手手肘撑在栏杆上,望着半空中的月亮说:“做我想对你做的事。” 季辞故作无知,偏头问:“什么事?” 叶希木瞅他一眼,不语。 季辞说:“之前给你机会你不珍惜。” 他回头望身后的房间,见房门都紧闭着,就从身后抱住她,把头搁她肩膀上。 季辞感到他把全身的重量都压上来,压得她弯腰向下,她咯咯笑着拍他的手,“干嘛啦,放开我。” 叶希木这样一声不吭地闹了她一阵才放开。季辞转身面对着他,勾着他t恤的领口,开玩笑逗他:“要不……现在?” 他抱着她的腰摇头。 “怎么又不?”季辞说,“你拒绝我三次!” 感觉贴着她脸颊的颈根微微发烫了,他说:“不是的,现在不行。” “怎么不行啊,叶希木?”她冷笑叫他全名。 更烫了一些。他过了一会儿才在她耳边说:“想听到你声音。” 谁在他方呼唤我 第90节 -------------------- 今天终于搬完了。不好意思很短小,希望明天能多一点。无意外后天应该能恢复正常。 第99章 水鬼 李佳苗毕业旅行回来,和父母说想去季家老屋住几天,丁晓庆和李圣强夫妇没有同意。 但李佳苗本来主意就大,高考的成功更是让她获得了独立掌控自己人生的权力。横竖丁晓庆和李圣强都不怎么着家,口头上的反对对她没有任何约束力。她自认已经尽到了告知义务,收拾行囊径直去了季家老屋。 她本来以为父母多少会骂她两句,结果他们从头至尾就再没有提起过这件事。搁过去李佳苗会觉得父母忽视自己,现在却只觉得难得自在。 回来的时候是个周日,拖着行李箱打开家门,发现父母二人竟然都在家里,还做好了一桌子菜等着她。 两个人突然这么热情,让李佳苗意外到不适应。 坐到桌前,李佳苗问这是做什么,丁晓庆开玩笑说:“得让苗苗知道还是爸爸妈妈做的饭菜最好吃,不然都不想回家了。” 丁晓庆夫妇二人问李佳苗每天在老屋那边玩什么,李佳苗如实和他们讲了,并告诉他们她学会了游泳,觉得自己还挺有游泳的天赋。她还沉浸在横渡小陈河一次成功的兴奋里,说起游泳的话题就变得滔滔不绝。 丁晓庆点头说小陈河确实适合学游泳,你陈川表哥就是在那里学会的。又问你季辞姐姐最近在做什么,李佳苗说她很忙,她不想老街这块地被辰沙集团买走,每天都在想怎么办。 李圣强说:“她这种人呐,守不住财。季颖辛辛苦苦一辈子赚的钱,她转手就给败光了。” 丁晓庆说:“钱不是自己挣的,就跟儿不是自己生的一样,一丁点都不晓得心疼。” 李佳苗不高兴地说:“你们就晓得钱钱钱,都没人在意季婆婆。” 丁晓庆说:“你季婆婆住哪里不是住?你家公家婆住城里,天天到处打牌、跳舞、钓鱼,多开心啊,还不用晒得黢黑。” 李佳苗过去也这么觉得,但是在老屋住了几天,又有不一样的想法。她说:“懒得跟你们讲。” 李圣强对丁晓庆说:“也说不定是咱们目光短浅了。她先把地买下来,给她家婆颐养天年,等家婆一走,地倒手卖出去,那时候地皮价格说不定已经翻几番了。”他感慨,“有钱就是好啊。” 丁晓庆说:“那也要她家婆走在一个好时候才行。” 李佳苗惊讶地说:“季辞姐姐想买地是盼着季婆婆长命百岁,你们怎么总算着季婆婆什么时候走呢!” 丁晓庆瞪李佳苗一眼:“你这个儿,想法怎么总是这么偏呢!” 李圣强说:“出去别人屋里住了几天,回来就总觉得自己爸爸妈妈是坏人,这种想法要不得啊苗苗。” 一家三口终于不再提这个话题。因为港大的录取通知书已经提前锁定,李圣强同李佳苗说了一下夫妻二人给她筹备升学宴的想法。李佳苗没怎么在意,也不想操心。反正给高考生办升学宴是江城的传统,无非是人情往来中的一环,大家都得走这个流程。 李佳苗说:“我明天想跟他们一起去长江里游泳。” 夫妻二人还在说个不停,突然听到李佳苗这句话,都不由得放下了筷子。 “他们是哪些人?” “就我们一起住老屋的那几个同学,还有季辞姐姐。” “不行。”丁晓庆斩钉截铁地说,“喵喵,在小陈河游泳可以,长江还是太危险了。” 李圣强也说:“这件事你一定要听你妈妈的,你看每年在江里出事的人有多少?尤其是暑假,每年都有几个学生儿淹死。” “我一个长江边上长大的人,不能连长江都没下去过吧!”李佳苗说,“去了香港我都不好意思说。” “你又不是没在江边玩过,小时候天天带你去玩沙子。” “那能一样吗?我说的是游泳啊。”李佳苗理直气壮地说,“人生总要把各种事情都体验一遍吧?” “可以体验的事情很多,不是非得要体验这一种。”丁晓庆明显已经不高兴起来,收敛起了之前的亲切,“你想谈恋爱妈妈都不拦着你。但是去江里游泳绝对不行。” “为什么啊!”李佳苗意识到这一次他们的不允许和“不允许她去老屋”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态度,这一次是坚决的、没有回旋余地的反对。 李圣强说:“这又是谁出的主意?是不是季辞?苗苗我跟你说,大学生是最容易被煽动的,尤其她这种从国外回来的,最喜欢把一些有的没的的思想观念灌输给你。” 丁晓庆说:“你们这几个人中就她岁数最大,怎么一点责任心都没有?你们要是出了事,她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什么啊!”李佳苗大声抗议道,“跟季辞姐姐一点关系都没有!是我自己想去的,她还不让我去呢!” “反正就是不许去,很危险。”丁晓庆强硬地说,“你要去后面我不会给你任何生活费。” 李佳苗还在试图说服:“我就在水浅的地方感受一下,他们另外几个人都特别会游泳,他们会看着我的,而且我们还有救生装备……” “江里有水鬼,你知道吗?”李圣强恐吓李佳苗,“淹死的人会在水里把你拉下去,只有你变成水鬼了他们才能投胎转世。你以为江里有水草,其实那都是女水鬼的头发……” “好老套的鬼故事。”李佳苗嗤之以鼻。 “真的。”丁晓庆说,“季辞的妈就是淹死的,太不吉利了。你想想啊,她游泳的时候身边一直跟着个女水鬼,你怕不怕?你就听妈一回,你好不容易考了个好学校,万一出点什么事,我和你爸爸都想不开。” 李佳苗觉得很扫兴,食不甘味地一口一口吃着碗里的菜。 * 季辞之前常去江泳的地方在一个水浅的江滩,但随着天气越来越热,人也越来越多,一些对着她举止猥琐的人也出现了。她决定换地方。 母亲去世的那里其实是个好地方,深浅合适,水域干净无杂物。但因为刚出过事,还闹得沸沸扬扬,人们都不往那里去。 她决定就换去那儿。 孔子牛他们几个都不在意,说实话,长江边上越是火的江滩,出过的事就越多。要是忌讳这个,哪儿都别去了。 几个年轻人下水,熟悉了一下环境,然后就游了起来。他们做好了安全防范,救生圈、浮板、绳索准备齐全。季辞这种准备游得更远的则还带上了“跟屁虫”。 李佳苗还是来了,她确认了一下浅水区大约只有一米五左右,就放心了很多。季辞反复和李佳苗还有文骁确认了浅水区的范围,叮嘱他们一定不能离开浅水区。几个年轻人本来就是来玩耍消暑的,没有打算挑战自己的游泳能力。他们在水里打水仗,翻跟斗,玩得不亦乐乎。季辞玩到兴奋的时候,还找了个岸边水深一点的地方,给他们表演了一个空翻跳水。 玩得差不多了,季辞才打算游一个一千五百米。叶希木和过去一样,不远不近地跟着她。 经过持续不断的训练,季辞的一千五百米已经接近四十分钟。叶希木的目的是保护她的安全,没打算和她竞速。季辞很快和叶希木甩开了距离。叶希木保证她在视线范围内,不紧不慢地跟住她。她在游出700米之后,就会折返。 橘黄色的“跟屁虫”在水面上,随着波浪一上一下的起伏。江水浑黄,泛着浅浅的绿。水域广阔,看不见底,也看不到边。巨大的渡轮从不远处的航道线上驶过,庞然大物。人漂浮在江水上,这一时的感觉也许和悬浮在宇宙空间中的感觉差不多。 叶希木注意到季辞在冲刺,已经进入到最后四百米。这种时候她的心率通常会很高,身体高度疲惫但也高度亢奋。她的动作优美而充满了力量,胳膊的肌肉线条流畅得好似游鱼。浅红色的纹身在雪白的水花之间格外醒目,像血色的藤蔓,又像群星的轨迹。叶希木喜欢这样的季辞。 但是忽然之间,季辞从水面上消失了。叶希木短暂地愣了一秒,确认他不是看错了位置。跟屁虫还在那里,只是失去了牵制,开始随着江波漂流。 不好。叶希木心中一个咯噔,骤然加快速度向跟屁虫的位置游去! 在季辞训练的这半个小时中,李佳苗已经游累了,坐在岸边休息。翟放放在教文骁踩水,他死活学不会。孔子牛和孟小眉惬意地在水面上漂着。 李佳苗最早发现了不对。她发现江面上看不到季辞了,而叶希木突然游得飞快,几乎是在水面上蹿行。 她站起来,叫孔子牛他们几个,手指着叶希木的方位,“你们快看一下!快点!” 孔子牛和翟放放立即看向那边,孔子牛经验更足,反应更快,立即对孟小眉说:“你马上打电话报警!和李佳苗文骁在岸上接应。” 翟放放已经先他一步往叶希木那边游去,孔子牛抓了个救生圈,紧紧跟上。 叶希木看到了季辞,在水下。 水底下的一个男人抓住了她的脚腕,季辞在奋力挣扎,但因为她猝不及防地被拖下水,换气节奏被打乱,她呛了水,挣扎得非常吃力。那个男人吃了秤砣一样稳当地悬浮在水中,牢牢地固定住季辞的脚踝,无论她如何攻击他的手指、头部、眼睛,他的手都一动不动。 和戴着泳镜泳帽的季辞不同,这个人什么装备也没有,就穿着一条灰蓝色的四角短裤,周身腱子肉。 所以能看到他轻松的面皮,露着诡异的笑容,笑嘻嘻地看着垂死挣扎的季辞,就像在看一个玩具。 叶希木终于认出来了—— 捞尸人,就是那个把敖凤的尸身从长江里捞起来的捞尸人。 -------------------- 第100章 现场(上) 溺水数十秒,血压骤升,心率失常。 溺水一到两分钟,意识变得模糊不清。 溺水三到四分钟,昏迷,心跳呼吸停止。 溺水四到六分钟,脑细胞不可逆损伤,死亡。 所以通常说,溺水的黄金救援时间是四分钟。 叶希木的脑海里飞快闪过这些信息。理论上说,捞尸人只需要在水里拖住受害者两分钟,令其失去意识,生还的机会就很小。即使是季辞、季颖这种水性好的,拖上四分钟也够了。 叶希木记得很清楚,捞尸人本名叫刘社九,家中父母在十几年前清明节上坟的时候,不慎引燃山火,双双葬身火海。刘社九跟随哥哥嫂子生活,哥嫂务农,他因为智力缺陷无法正常谋生,很受哥嫂嫌弃。后来他凭借着一身好水性在长江里打捞遗体挣一些钱,哥嫂才对他好了很多。他父母的事情这么多年来一直被作为森林公安的典型案例,所以叶希木印象深刻。江城人几乎都已经忘记了刘社九的本名,都叫他“戆包”,提起他的时候,就说“那个蛮会泅水的戆包”。 但是很显然,刘社九不仅仅只会泅水。 他在水里保持几乎不动,即使和季辞对抗,身体也保持着极为松弛的状态。看他轻松自如的模样,水下潜泳的时间绝不会低于四分钟。 叶希木很快发现刘社九是个十分特殊的人,他一心一意抓着季辞,根本没有在意自己的靠近。也许他的心智就是如此单纯,只会专注于要做的事情。 叶希木从背后靠近刘社九,左手勒住他的脖子固定住自己,随即右手一拳砸在他横膈膜的位置。 横膈膜是人体最主要的呼吸肌,他这一拳下去,刘社九就再也憋不住气,也不再能在水下稳住自己,整个人向水面浮去,但他的手依然紧紧握着季辞的脚踝不放,叶希木勒紧刘社九的喉咙,终于迫使刘社九放开了季辞。季辞一得自由,立即浮上水面大口喘气。 刘社九不再专注于溺死季辞,叶希木顿时感受到压力。刘社九在水下极为自如,哪怕憋气节奏已乱,喉咙还被叶希木勒着,他还是像条滑不溜手的泥鳅一样轻松从叶希木手底下脱身。 刘社九还想去抓季辞,叶希木死死拽住了他。刘社九转身看清叶希木的脸,突然对叶希木也表现出了极强的攻击性!他故技重施,趁叶希木换气的当口,呼气而不是吸气的时刻,将他拽入水下。叶希木屏住呼吸试图摆脱刘社九,然而水下到底不比旱地,他空有一身力气却很难使上劲,反而被刘社九压制得完全没有浮出水面的机会。 眼看叶希木也陷入危险,缓过气来的季辞试图营救,然而她游了一千多米之后又在水中濒死挣扎,体力已经消耗殆尽,刘社九没有给她任何靠近的机会。 就在这危急之际,翟放放直直潜冲过来,大力掰开刘社九抓着叶希木的手指。孔子牛把救生圈推给季辞,在刘社九踹向翟放放的时候从背后卡死刘社九的喉咙。刘社九在两人合力之下终于松开手,叶希木浮出水面换气,随即很快潜入水中,和翟放放一人拧住刘社九的一只胳膊。 在三个正年轻力壮、血气方刚的年轻男生的合力之下,刘社九挣扎了一两分钟,终于被迫进入了溺水状态。三个男生咬牙坚持,刘社九慢慢意识模糊,不再有反抗的能力。三个人用救援绳将他双手牢牢捆扎在身后,把他推出水面。 警察的救生艇终于到来,把刘社九和季辞拉上小艇,另外三个人游回岸边,筋疲力竭地躺倒在江滩上,恍如隔世。 -------------------- 第101章 现场(下) 【备注:昨天回家太晚了困得不行,上一章后半段简直就在写大纲。删除重写了放在这一章。关键信息没什么变化,可以不看直接跳到后面】 季辞望着眼前的刘社九,心中涌出难以言喻的滋味。 他大概之前没有坐上过救生艇,对艇上的一切都像孩子一样感到新奇,就好像完全不记得刚才他试图杀死季辞一样。 他对双手被缚感到不满,不停地想要挣脱。他甚至想往水里跳,被两个民警用力按住。 “刘社九,坐好!不听话不许你回家吃饭!”民警命令他,像对小孩一样哄他,又像对小孩一样恐吓他。他们显然和刘社九打过多次交道,了解怎么应付他。 谁在他方呼唤我 第91节 竟然是这样一个人杀了自己的母亲,杀了敖凤,又险些害死自己和叶希木。像孩童一样天真,却又拥有远超一般人的力量。他好像总是只能专注在一件事情上,关心这件事的时候,就会彻底忘记那件事。或许就是因为如此,他才能如此残忍而又轻松地杀死一个又一个和他完全不相关的人。 “刘社九。”季辞披着毯子,突然叫他的名字。她已经摘掉泳帽泳镜,卷曲的长发散落下来。 刘社九再一次被她吸引注意力,注视着她,突然又露出诡异的笑容。 季辞仔细打量着他的面孔,确信和那天在江水中看见的,是同一张脸。尽管那张脸经过了江水的折射和扭曲,但那个笑容太令人印象深刻,就像是一种……发现猎物的狂喜。 * 救生艇靠岸,叶希木已经等在那里,向季辞伸出手。 季辞抬头,和叶希木对视,两个人心中都生出异样的感觉,仿佛时间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久到相看彼此,都仿佛熟悉而又陌生,是一种久别重逢之后的幸甚至哉。 季辞把手放进叶希木手里,他立即紧握,给她一个托举的力,让她从艇上稳当地走下来。 孟小眉和李佳苗早已经清楚地向警察说明了情况,警察让所有人都去派出所接受问询,做笔录。 刘社九一看要上警车,又恐惧得嚎叫起来,无论如何不肯配合。季辞已经换好衣服,走过去,说:“我和他一个车吧。” 刘社九一看到季辞,竟然真的就不再叫嚷。 到了派出所,王队和胡丽娅已经在门口等待。胡丽娅拍拍季辞的肩膀,季辞忽然一阵轻松。 这个时候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一直在寻找的那个母亲究竟是怎么死的的真相,终于让她给找到了。 一阵强烈的酸楚涌上来,她的鼻腔和喉咙都很疼,眼睛里也像有沙子一样在刺痛地磨损。 派出所的建筑简单空旷,天空不知什么时候阴了下来,只剩下密布的云。她发不出什么声音,也流不下眼泪。一切都很干,很涩。 有些事情是无法言说的,哪怕是向身边最亲近的人,家婆、叶希木,还有过去的陈川。 是最私密的、最神秘的母女关系。相怨相憎,却又始终放不下解不开, 真正的行动是从遇见冬泳队开始的。 那时候她漫无头绪,毫无方向,像一只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撞。她只有一个模糊的想法,那就是做母亲做过的事,走母亲走过的路,认识母亲认识的人,甚至变成母亲的样子。 她放下钓钩,等一条鱼。 也许有用,也许没用,不知道要这样坚持多久,但是在没有得到结果之前就要一直坚持下去。坚持的过程中不断遭到质疑,来自别人的质疑,来自自己的质疑。在江水里看到人脸的那一次,她真的以为自己已经走火入魔。 她对胡丽娅说:“我应该早点去那个江滩游泳。”杀人犯总喜欢重回犯罪现场,刘社九也不例外。 胡丽娅道:“那可不一定。”她指指那几个正在跟着警察走进办案区的年轻人,“我已经听同事说了他们是怎么抓住刘社九的。要是没有他们,你真未必能活着回来。” 季辞看着叶希木、李佳苗他们,点点头。胡丽娅说的没错,哪怕她和叶希木两个人去,都有双双遇难的危险。她体力充足时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但是很明显……刘社九在这时候变得聪明起来。 母亲也是在体力消耗殆尽的时候,被刘社九拉下去的吗? 那时候她该是多么的不甘心? 而敖凤……敖凤是在夜晚遇害的,他甚至看不见水下的人,只知道有一只手将他拽入水底。那种恐惧,只怕更是无以复加。 警方单独审讯刘社九,问不出任何有效的信息。刘社九看到穿制服的警察,只会伸出手,不停地捻动食指和拇指。这个手势在江城使用得很广泛,是索要金钱的意思。 长江边上溺水案件多发,警方没少和刘社九打交道。刘社九帮忙打捞之后,警方都会给他支付酬金。他形成了条件反射,看到警察就知道能拿钱。 王队和民警商议之后,带季辞来到刘社九的讯问室,指着季辞直截了当地问刘社九:“你为什么要淹死她?” 刘社九的反应终于有了一些不同。他指指季辞,做出一个惟妙惟肖的人死过去后翻着眼睛、嘴巴张开的表情,然后又捻了捻拇指和食指。 王队抽出一张百元人民币,指指季辞,亮出纸币,说:“淹死她,你就能拿到钱?” 刘社九两眼放光,点头。他伸手就去拿钱,王队把钱收回去,说:“她还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要给你钱?” 刘社九愣了一下,随即像孩童一样生起气来,他先是砸桌子,叫嚷,随即做了一连串动作。他指着季辞,做出向下拽的动作,以及翻眼张嘴的表情,随即就要站起来。 站在刘社九身后的警察要按住他,王队抬手阻止,让刘社九把动作做完。 刘社九躺倒在了地上,依然做着翻眼张嘴的表情,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双目圆睁,直挺挺地坐了起来,把在场的警察都吓了一跳。他用力揪着自己的头发,困惑又痛苦。 警察把他拉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几个警察相互看了一眼,王队问胡丽娅:“你觉得是什么意思?” 胡丽娅指着季辞,对刘社九说:“你是想说,她明明已经死了,但是突然又活过来了?” 刘社九连连点头! 胡丽娅问:“那之前,是你把她拖下水淹死的吗?” 刘社九点头,又捻捻食指和拇指,食指和拇指越离越开,脸上笑逐颜开。 胡丽娅说:“你淹死了她,拿到了一大笔钱,对吗?” 刘社九笑眯眯地点头,又兴奋地比了一下钱的高度。 王队问:“这么多钱,谁给你的?” 刘社九啊啊几声,比划了一堆难以分辨的动作,王队对胡丽娅说:“先记录下来,回去分析。” 王队继续问:“你之前见过她吗?”他指指季辞。 刘社九摇摇头。 “那你怎么知道要淹死她?” 刘社九的眼睛四处搜寻一遍,指着王队的手机啊了两声。 王队举起手机:“那个人给你看了她的照片?” 刘社九点头。 “他说让你淹死她,就给你钱?” 刘社九连连点头。 “他来找了你几次?” 刘社九挠挠头,竖起两根指头。 “两次?” 刘社九不说话了,眼巴巴地看着王队手里的钱。 王队骂了一句,抽出一张十块钱的给刘社九。刘社九拿着钱看了看,还对着光照了照,不是很高兴的样子,依然看着王队那张百元大钞。 王队说:“回答对了,才能继续给。”他又问一遍:“两次?” 刘社九点头,竖着两根指头,就像是在比出v字形胜利手势,向上举了举。 胡丽娅低声问王队:“他识数吗?” 王队道:“钱有的数字他都认得。” 王队继续问:“第一次是她,对不对?” 点头。 “第二次来找你,还是让你淹死她?” 刘社九摇头。王队就用手机给他看几个人的照片,“第二次是让你淹死谁?” 刘社九精确地选中了敖凤的照片。 王队和其他警察又相互看了一眼,脸上的表情说不出是沉重还是释然。 “你淹死他了吗?” 点头。 “拿到钱了吗?” 笑眯眯地又点头,比划了出了一沓钱的厚度。 王队继续指着季辞问刘社九:“她活过来之后,那个人没来找你?” 刘社九挠挠头,又摇摇头。 王队:“那你怎么知道能拿到钱?” 刘社九为难起来,他表现出困惑和焦躁,又开始直勾勾地看着王队手里的钱。 王队知道刘社九应该回答不了这种问题,他和胡丽娅耳语了两句,胡丽娅就带着季辞走出询问室。回来的时候,季辞先进来,披散的卷发扎成了一个简单的马尾。王队问刘社九:“淹死她有钱拿吗?” 刘社九盯着她看了许久,辨认对他来说变得很艰难,他点点头,又很快摇摇头。 季辞走出门,再进来,这次戴了泳帽,刘社九端详片刻,点头。 她再出门,换成胡丽娅戴着泳帽进来,刘社九又摇头。 王队又询问了刘社九一些问题,才让季辞离开。他告诉季辞,他们会继续调查和刘社九联络的人到底是谁,顺藤摸瓜找出杀害季颖和敖凤的背后真凶,让季辞保持冷静,随时配合调查。 季辞走出询问室,天已经黑了,万家灯火,车水马龙。李佳苗、孔子牛他们都已经离开,叶希木在外面等着她。两个人一起走向停车场,叶希木问:“怎么样了?” 季辞说:“继续查。” 叶希木问:“这次是徐晓斌找的他吗?” 季辞摇头:“从他的反应来看,应该不是。” 叶希木说:“我也觉得不是。我们这么多人都在,他根本不管,只盯着你。如果是徐晓斌安排的,肯定不会让他挑这个时候对你下手。” 季辞点头:“我觉得同一个手段,徐晓斌不会用三次。”她顿了顿说,“他应该真的是把我认成我妈了,觉得把我杀了,还能再拿一遍钱。” 叶希木说:“他后面突然开始攻击我,说不定也是认错人了。” 两个人沉默地走到车旁边,季辞突然放松下来,只觉得疲惫不堪,让叶希木开车回去。她说不回老屋了,回江都风华。她给家婆打了个电话,说今晚有点事,就住在城里,让家婆把门锁好,不用等她。家婆说知道了,又让她回来时帮她买几卷农膜,家里的已经快用完了。季辞一听就知道家婆又要搞点新种植,不由得抱怨说“都这么大年纪了能悠着点吗?别搞这么辛苦。”家婆说她学了点新技术,想尝试尝试。季辞无法,只能提醒她明后天都有大暴雨,让她在家休息两天,别出去晒中暑了。这种年纪热射病,又在乡下,很难救回来的。 派出所离江都风华不远,开车几分钟就到。叶希木把季辞送回家,季辞去洗澡,叶希木拿着钥匙门卡下楼买了点吃的,回来时发现季辞头发都没吹干,就已经在床上睡熟了。 叶希木把她压在枕头下的湿漉漉的头发抽出来,她都没醒。她太累了,不仅仅是长距离江泳消耗了体力,和刘社九的对抗也让她精神持续紧张亢奋。长时间的追索终于有了一个结果,尽管还只是一个开始,但已经向前迈出了巨大一步。 她可以暂时休息一下了。 叶希木在她苍白的脸颊上吻了一下,给她把窗帘拉上,灯关好,关上门退了出去。 * 季辞醒来的时候,周围一片漆黑,她以为还早,谁知道摸到床头时钟一看,居然已经下午四点了。她爬起来活动了一下身体,经过长时间充足的睡眠,肌肉的酸痛已经消失,四肢百骸都觉得轻盈舒畅。 只是饥肠辘辘。 不长住江都风华,厨房没有准备任何食材。她看了眼手机,才发现忘记充电,已经自动关机了。 洗漱了一下,换了一身衣服正准备出去,忽然听到门锁转动,叶希木打开了门。 谁在他方呼唤我 第92节 他提着一把大伞,雨水像小溪一样顺着伞的褶皱淌下来。见到季辞,他眼睛闪了闪,严肃的表情立即放松了。 “你真能睡。”他近似抱怨地说,隐藏了担忧的情绪,“我给你打电话,说你手机关机,我就想起昨晚上忘记给你手机充上电了。” “你给我买的晚餐呢?”季辞还记得昨天睡觉之前的事情。她走出门把他抱住,嗅他身上雨水的气息。 “鱼片粥不能久放,青菜也不能过夜,我就带走了。” “饿死我了,我要去吃饭。” 两个人一起出去找了一家餐馆,点了个鳝鱼火锅。叶希木还不太饿,看着季辞吃。季辞一个人把火锅里的鳝鱼片全吃光了,叶希木让她慢点吃。她最后还在扒拉锅底有没有漏网之鳝。被叶希木看得不好意思,她说:“我运动量大,一天没吃饭,多吃点怎么啦?” “你随便吃。”叶希木说,“就是觉得看你吃饭也很开心。” 季辞吃得确实稍稍有点过量,她拉着叶希木陪她在大雨中散步,两个人共打一把伞,从江城的一头走到另一头,他们不走大路,净挑那些有了百十年年头的小街小巷走。季辞穿着凉鞋,毫无顾忌地踩水,雨水打在伞布上啪嗒啪嗒,暑气被清凉的雨水驱散。大雨中的江城更像一座古城,宁静,潮湿,古老的木头与石板散发出陈旧的味道。江水的气息仿佛蔓延进了城里,长江从云层里倾盆而下,将一整座小城浸透。 两个人走了一个小时,走到暮色降临,华灯初上,地上的水洼里倒映出人间灯火。 季辞喜欢这种感觉,只有江城才能给她的这种感觉。这种感觉也只有同为土生土长的江城人的叶希木才能与她分享。 两人一起去超市买了一些零食和饮料,又一起走回了江都风华。雨实在不小,等回到家,两个人的衣服已经湿了大半。季辞推叶希木去洗澡,自己也去另外一个卫生间洗了一个。出来的时候叶希木穿着短袖家居服坐在沙发上看手机,暴雨依然敲打着落地窗,发出哗啦啦的声响。窗外一片水汽迷蒙,隐约能见江面上模糊的灯光。电视里放着权游第三季,客厅就开了一盏落地台灯,柔和的光线洒落下来,让这个狂风骤雨中的小家显得格外温馨。 季辞爬到叶希木身边,看到他正在看大学新生群的群聊。她过来,他就收起手机,让她坐到自己身上。 季辞给家婆打电话,问家婆今天有没有乖乖待在家里躲雨,家婆对她这种把自己当小孩来照顾的行径十分不满,跟她说了几句话就把她电话挂掉,继续看电视剧去了。 季辞笑道:“家婆现在好烦我。” 放下手机,听了一段电视里的片头曲,她转过头,勾着叶希木的脖子和他接吻。他热起来得如此之快,几乎是在刚触及她的舌尖时,她就感受到了身下的硬度。手掌顺着她的锁骨滑进睡裙里,用滚烫的掌心碾压揉捏。粗糙的指根划过顶端,她几乎是瞬间和天气一样变得潮湿。 “想做啊?”她几乎是以气声在他耳边说,抓住他的手从她衣服里抽了出来。他眼睛里的光灼热到几乎要将她焚烧,从喉咙里挤压出声音:“嗯。” 季辞说:“那你答应我,你要听我的话,我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许反抗。” 他忍耐着说:“好。” “那说好的哦。”季辞笑眯眯的,抽出他家居裤上的腰带,把他的双手牢固地捆扎在了一起。“今天就给你开荤。” -------------------- 第102章 淤青 一片幽暗。暴雨拍打落地窗的声音喧闹震耳。房间里,却只能听见年轻男性压抑到极限的呼吸声,以及从喉咙与紧咬的牙齿间泄露出来的声响。 “别动——”她强硬地命令。 “你玩死我算了。”此前在亲密中一直不怎么说话的他,终于咬牙切齿地说。 “忍一下。”她轻声地哄他,“等会你会更舒服,我也会。” 他本来想说你是不是骗我,听到她说“我也会”,又忍了回去。 他的身体微微颤抖,季辞的手抚着微湿的脊背,轻声道:“别忍着,想叫就叫。”眼睛已经适应夜色,看到他怒目圆睁地瞪着自己。 她笑起来,蝴蝶栖花一样亲他的嘴唇,他扭头避开,说:“继续啊。” 他还是不发出声音,呼吸越来越重,越来越沉,几乎叹息。忽然一阵猛烈的抽气,低哑地嗯吼了一声,整个人重重地仰躺下去,大口大口地喘息。 季辞重又按开落地台灯,伏在他胸口上,笑吟吟地看着他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手指轻划他的眉毛,一下一下地啄吻他的鼻尖和唇线,他现在敏感至极,每一下触碰都会让他的身体荡起涟漪。 吻一下她就叫一声:“叶希木。” 叶希木拧着眉毛——他一张脸长得端正俊朗,眼睛最精致,当他专注或者气恼的时候,拧起来的眉眼就格外好看。他说:“就这?” 季辞笑眯眯地嗯了一声,刮他的鼻梁,“就这。没了。” 他一脸狐疑:“这就是开荤?” 季辞觉得他可爱得要死,啊了一声说:“是啊。” 叶希木说:“我小学三年级就知道这不是。” 季辞顾左右而言他,“你读的哪个小学啊,性教育做得这么好?” “骗子。”叶希木快快地闭上眼睛,抬起双手:“解开。” 季辞看着他,笑得很大声。 叶希木说:“你笑什么?” 季辞注视着他,笑容渐渐收敛起来,她双手握着他的手腕,很虔诚地吻他的指节,“喜欢你。”她说,抽开绳结,“从现在到明天,我完完全全属于你,你可以对我做任何事,怎么做都可以,做多少次都可以。”说完,她又吻他手腕上被带子勒出来的红痕。 叶希木怔怔地,季辞那么少露出这样认真的样子。在她亲吻他的指节的时候,他的心脏就像被她捏成了小小的一团,不能跳动,也忘了呼吸。他本来觉得已经爱她爱到了极点,但是现在他才发现,没有止境。她永远都能让他更爱一些。她就仿佛上天专门为他设计的一个人,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没有一个地方不在他的心坎儿上。 他突然爬起来,将她整个人抱起来,抱进卧室,两个人重重倒在床垫上。 季辞扯掉了他的衣服,自己身上的睡袍也被他脱掉。麦色与雪白纠缠在一起,季辞很快就被他弄得晕头转向,推着他说:“套……”她伸手去够床头柜的抽屉,叶希木压住她,拉开抽屉,把一整个袋子提了出来。网购单据上的日期还很新,应该是她前不久买的。袋子里的所有东西对叶希木来说都陌生而新鲜,但他故作镇定地去翻,摸出一串正方形小袋装的东西。季辞笑着打掉这串伪装得很好的小袋,“润滑液……赠送的,最没用的东西……” 季辞怕疼,按着他的肩膀一点点往下坐。“好胀。”她蹙着眉小声抱怨,拉着他的手去按自己的小腹,丝毫不顾他已经忍得额头上蒙上了一层汗。“你怎么这么硬啊?”身体太久没有打开过,季辞疼得又退出一些,不知死活地在他耳边吐着气,说一些不干不净令人面红耳赤的话,“都已经满了,怎么还有这么多没进去啊。”他终于忍无可忍,向上一顶到底,不管季辞带着笑意的惊叫和欲拒还应的反抗,强制将她固定在怀中,偏头叼住她的喉咙,深深楔进她的身体里。 …… 迷迷糊糊不知道几点,季辞又被游走在身上的抚摸和亲吻唤醒,看了一眼窗外,天依然黑着,雨也没停,只是小了一些,雨声如瀑,令人感觉清凉和安稳。年轻的身体却轻易地被挑起情欲,先于理智去回应火热的触抚。直到双腿被分开,感觉他又要进来时,她的理智才稍许回笼,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泛着淡淡蓝光的电子时钟。“才五点!”她无力地推着身上的人,“我们两点多才睡。” 他说:“你继续睡。”伸手触到她的身体已经准备好,就借着充沛的湿意抵进去。季辞低喘一声,困意全无。只觉得浑身酥酥麻麻地松软,快意自尾椎之下蹿上来。这小子怎么学得那么快,已经不像刚开始那样横冲直撞,知道怎么取悦她、满足她,每一下的节奏都在把她往更高处送。她闭上眼睛,浑身放松下来,尽情享受他带给她的一切欢愉。 * 季辞觉得自己完全低估了叶希木的体力,低估了一个初尝情事的十八岁青年对自己身体的迷恋。她发现他在性事上有他自己的独特癖好,例如他兴奋之时喜欢咬她的喉咙,咬她身体丰腴的部分。他可能有一些肌肤饥渴,这是她早就注意到的事——他过去就喜欢触碰她,只是止乎于礼。现在不用再克制,他几乎无时无刻都想要触碰她的身体,不能有哪怕一秒的分离。 季辞以为一夜就结束了,事实却是一天两夜。到最后她已经累到手指都抬不起来,叶希木把她抱去浴缸洗澡,却在浴缸里又做了一次。被擦干后,又被他抱回床上。她脂玉一般的肌肤上尽是他的齿痕,叶希木拿了药膏过来给她擦。 她懒洋洋地躺着,任由他给自己处理他折腾出来的伤口,教训说:“以后不许这样了。” 他说:“以后我轻点。” 她都没力气骂他,问:“你干嘛咬我?”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说:“想吃掉你。” “啊?” 他埋头继续涂药:“因为太喜欢了。” 季辞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一会儿才说:“那就让你多咬几次吧。” 他几乎立即又要咬她,她缩了缩,低声说:“不能再弄了,再弄就肿了。” 他分开她看了一眼,只见果然已经发红,皱眉道歉说:“我太过了,我去买点药。” 她摇头道:“不疼,应该明天就好了。” 药涂到腿上,叶希木注意到她脚腕上还有隐隐约约的一道瘀痕,却不是他掐出来的。 “可能是刘社九。”季辞说,“我之前没注意。” 叶希木给她这道瘀痕细细上药,把药膏揉开。“你妈妈当时有这道瘀痕吗?”他问。 季辞摇摇头:“她被发现的时候身体已经肿胀腐败了,被船桨破坏得也很严重,法医没验出来这道伤。” 叶希木叹了口气:“要是当时就能发现,也许能早点查出她的死因。” 季辞说:“有一件事我觉得很玄,一直没有跟别人说过。”她看着叶希木说,“老屋的那个浴缸是我妈买的。我第一次用的时候,在水里睡着了,做了个梦,梦见我妈跟我说脚腕很疼。我说脚腕怎么会疼呢?她就脱掉袜子给我看,脚腕下面都变黑了。我当时被吓得够呛。” 季辞说:“现在回想,这算不算她给我的一个提醒?但我不相信有鬼魂存在,也不相信有托梦这种说法。” 叶希木说:“也许是你们母女之间的心灵感应,也可能它就是一个随机的梦,只是和她的死因恰好吻合了。” 季辞点点头,忽然苦笑了一下:“如果是心灵感应,那我和我妈真是没什么默契。”她抬起头,问叶希木:“你会梦到你妈妈吗?” 叶希木点点头:“她刚走的那三年,我经常梦到她。后来就越来越少了。”他摸了摸季辞的脸,道:“也许她看到我长大了,慢慢就放心了。你为你妈妈做了这么多,她会很欣慰的,慢慢你们就会和好。” 季辞坐起来,从叶希木身后抱住他。“叶希木。”她轻呼,“叶希木。有你在真的很好。” 叶希木转身,拥住她纤薄轻盈的背,像拥住一只蝴蝶。 “我会一直在。” 第103章 谈心 孔子牛、翟放放、孟小眉和文骁从派出所出来,都有一种莫名的兴奋。 几个人都是第一次“进局子”,第一次进就见到了传说中的刑警支队的队长。要知道刑警这种职业,一般人大概率是一辈子都见不着真人,只能在电视上看到。 孟小眉尤其兴奋,甚至找王队合了个影。 因为几个都很好奇刘社九为什么要对季辞下手,叶希木向他们坦陈了他和季辞一直在寻找季颖和敖凤死亡真相的事情,并请求他们保密。在离开派出所之前,王队也叮嘱他们务必对今天发生的事情保密,哪怕对自己家人也不要透露。 意识到自己很可能亲手抓了一个连续杀人的惯犯之后,翟放放和孔子牛都惊呆了。后来叶希木留在派出所等季辞,翟放放几人先行离开,出派出所大门的时候翟放放和孔子牛还在不停地说不可思议,两个人你掐我一下我掐你一下,确认自己没有在做梦。文骁艳羡地说:“等不用保密了,这件事你俩能吹一辈子……”又大大懊悔怎么没有早点学游泳,不然今天还能算上他一个。 孟小眉则在和孔子牛置气,孔子牛让她在岸边报警,不要下水,让她错过了一次提前工作实践的绝佳机会。孔子牛辩解说那时候的情况,他判断十分危险,无论如何不能让孟小眉过去涉险。孟小眉气鼓鼓地发誓她今晚回去就要拟定体能提升训练计划。 几个叽叽喳喳说了半天,才突然意识到李佳苗一直在旁边没有说话。几人一回头,看到李佳苗正站在落后他们几步的地方发呆。 孟小眉立即走过去,招呼李佳苗:“你跟我们一起走吧,我们一起去吃晚饭,如果你要回家吃我们也可以先送你回家。” 翟放放也过来说:“苗,一起吃饭!” 李佳苗恍惚回神,说:“我……我表哥说要过来带我去吃饭,你们先走吧!” 她又委婉地推脱地两下,孔子牛就开着车带孟小眉、翟放放和文骁一起先走了。 李佳苗见他们的车开远,慢慢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今天发生的事情给了她极大冲击。 和孔子牛、翟放放和孟小眉他们身处其中的感受截然不同,她更是一个完整见证事件全过程的旁观者。 江水中的那一幕让她久久无法忘怀——正在奋力回游的季辞突然从江面上消失不见,原本平静的江面上,小面积波纹起伏——李佳苗事后回想,那一片小小的波纹,底下却是季辞的殊死挣扎。 如果不是叶希木一直陪在她身边,如果不是他们几个结伴下水并且做好了各种安全防护措施,季辞就会变成第二个季颖,溺死江中,无人知晓背后竟是人为。 ——季辞再一次从江水中冒出头来,她悬着的心才算放下去。随后很快江面上竟多出一个人头!李佳苗只记得当时毛骨悚然,坐在江边,腿脚都在发软。水底下为什么会突然多出一个人!那个人很快沉入水中,把叶希木也拉了下去,她为叶希木捏了把汗,季辞过去帮忙,叶希木也没有冒出头来。李佳苗感到叶希木也陷入了危险,但她只能在岸边看着,用手机视频记录下这一切,别的什么都做不了。 幸亏翟放放和孔子牛及时赶到,几个人在江面上浮浮沉沉,呼气吐气,她和文骁在岸边看得心惊胆战,孟小眉在旁边焦急地打着电话,向警察即时更新当下的情况,等待警方救援到来。 三个男生最后把那个人从水底下拉了出来——李佳苗当时心中闪过一念,水鬼! 然后就想起爸妈对她说过的话: 谁在他方呼唤我 第93节 「江里有水鬼,你知道吗?淹死的人会在水里把你拉下去,只有你变成水鬼了他们才能投胎转世。你以为江里有水草,其实那都是女水鬼的头发……」 「季辞的妈就是淹死的,太不吉利了。你想想啊,她游泳的时候身边一直跟着个女水鬼,你怕不怕?你就听妈一回,你好不容易考了个好学校,万一出点什么事,我和你爸爸都想不开。」 从江滩去警察局的路上她一直在反复回想这两句话,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越想越觉得其中的逻辑蹊跷。她想得如此之多,以至于后来警察询问她做笔录的时候,她都恍恍惚惚,机械地回答着警察们提出的各种问题,并把自己拍摄下来的视频传输给他们。甚至警察都看出来她有一些不对劲,但她听到警察之间的交谈:“小姑娘被吓坏了。”过一会儿就有一个民警过来和她谈心,开导安抚她。 李佳苗心里清楚,她不是被吓坏的。 叶希木给他们讲了对季辞母亲死因的怀疑,对她更是迎头一击,以至于她走出派出所之后,一直魂不守舍,无法再和孔子牛他们正常交流,只能尽快避开。 季阿姨……居然不是饮酒导致的溺水身亡吗? 居然也可能是被刚才那个人拉下水去淹死的吗? 爸妈强烈反对她去江中游泳,难道真的是担心江泳危险? 李佳苗仔细回忆了那天和爸妈的对话——她提出了要和朋友去江中游泳……爸妈并没有马上反对,而且首先问了她和谁一起去……她告诉他们是她班上要好的几个同学,并且特地提到了季辞,她提到季辞的本意是为了让父母更放心,因为季辞的水性很好。 没想到爸妈立即强烈地反对起来。 有没有一种可能,她之前理解错了,爸妈反对的并不是她去江泳——爸妈反对的是她“和季辞一起”去江泳? 李佳苗心中愈发混乱。他们是不是知道什么?有关季颖的死因?! 水鬼—— 她不停地提醒自己不要把爸妈往坏的方向上想,可是又无法克制自己的念头。 他们提到了水鬼,还刻意强调“女水鬼”——在李佳苗此时看来,未免欲盖弥彰。 他们到底知不知道季颖是被刘社九害死的? 如果不知道,为什么会坚决反对她去和季辞江泳?为什么提到水鬼? 如果知道,为什么不告诉季辞? 李佳苗就这样心事重重地回了家。 一个人在家不知道多久,房门打开,爸妈一起回来了。丁晓庆按开灯,房中一下从昏暗变得明亮,她和李圣强一眼看到李佳苗坐在沙发上,双双吓了一跳。 “苗苗!你在家怎么不开灯!”丁晓庆埋怨地说。 李佳苗说:“我刚才睡着了。”她过去几乎不说谎,但现在她突然发现,说谎对她来说也变得容易。 丁晓庆没发现她的异常,把手里提着的东西放下,顺嘴问:“吃晚饭了吗?” 李佳苗说:“没有。” 丁晓庆就把一个牛皮纸袋拿过来,“刚才和你舅舅一起去你外婆家了,外婆给的矮子馅饼,新鲜的,吃点吧。” 李圣强则高兴地走过来,也把一个手提袋放到李佳苗面前,邀功似的说:“苗苗,看看这是啥!” 李佳苗打开袋子,发现里面是那套家公的《红楼梦》。 李圣强说:“舅舅知道你喜欢这本书,特地让我们带回来给你!” 李佳苗哦了一声。她现在已经不那么想要这本书。 丁晓庆说:“记得跟你舅舅发个信息,说谢谢舅舅。” 李佳苗疑惑道:“为什么还要说谢谢?” 丁晓庆不悦道:“哎你这个儿,舅舅专门把书给你,你不该说声谢谢?” 李佳苗以沉默逃避和母亲的冲突。她望着爸妈两个人忙碌了一会儿,先后在沙发上坐下来,打开了电视,开口道: “季阿姨是被水鬼拉下去淹死的吗?” * 在江都风华住了两个晚上之后,季辞回了老屋,给家婆带去了两大卷塑料农膜。这两天下雨,家婆在家里闲着没事,做了一筲箕霉豆腐,一坛子米酒。 雨在晚上暂时停歇,第二天一清早家婆就准备上山,说要把农膜拿上去。季辞说这么重你怎么拿啊?家婆说我不是有小板车吗?季辞说你都七十多了还拖小板车!最后硬是没让家婆上去,让她等叶希木过来帮忙。 叶希木十点钟到了老屋,两个人才一天没见,就像过了一年似的,有过了身体的亲密,就不由自主地相互靠近。 季辞问他:“你昨天回去后你爸说你了吗?” 叶希木说:“他就看了我一眼,说做好措施。” 季辞两根食指的指尖刮他的脸:“羞羞。” 叶希木双手把她的腰一搂,让她紧贴着自己,低头吻了一下她的嘴唇,说:“我才不羞。” 这时忽然听见一声咳嗽,叶希木一扭头看到家婆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了,站在前院的走廊边上,笑吟吟地看着他们。叶希木连忙放开了季辞,面红耳赤地叫一声:“季婆婆。” 家婆笑道:“哎哟哎哟,你们再说会儿话,我不着急。”说着又往后院走。 叶希木看了眼季辞,立即追过去。 家婆带路,叶希木帮她拖着两卷农膜,从云峰山山北的缓坡上了山。一路上家婆和叶希木慢悠悠地聊着天,话题都围绕着季辞。 家婆给叶希木讲季辞小时候的事,讲她很小的时候就经常搬个小凳坐在院子外面,看老街上人来人往,等她的爸爸回来,等她的妈妈回来。后来她跟着陈川一家去城里上学,住在别人家里,其实也很不容易,但她一直都很要强。 家婆说,季颖生季辞的时候年纪太小,还不知道怎么去面对一个小孩,等到后来生下徐靖,才开始慢慢学会去当一个母亲。季颖其实很期待季辞回来,但不知道怎么向季辞开口。她知道季辞对老屋的感情很深,对自己这个家婆的感情很深,所以五年没有回江城,今年大学毕业,总该要回来一趟了。于是季颖在年初开始整修老屋,想让季辞回来之后,住得舒服一些。 只是整修开始没多久,季颖就离世了。 家婆对叶希木说:“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怎么跟她说这些事情,我怕她难过。你跟她的时间还很长,你以后慢慢跟她讲。” 叶希木看到家婆满是褶皱的眼眶里,闪烁着几星泪光。虽然相处才几个月,叶希木已经知道家婆是个极好强的人,也不愿意轻易流露自己最深处的感情,哪怕是对季辞。也许她一直都觉得,只有这样才能给自己的女儿和孙女以安全的感觉,只有她足够强大,作为后盾,她们才能所向披靡。 叶希木说:“家婆,我以后会慢慢跟她讲,不让她难过。” 家婆点头道:“好哇,好哇,你也叫我家婆。”她轻叹道,“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活到一百岁,再活二十几年,看你们两个人成家立业。” 叶希木说:“家婆,您现在这么精神,肯定长命百岁。” 家婆笑道:“家婆太老啦!但家婆心里高兴,吱溜儿的眼光比我和她妈妈都好。吱溜儿能碰到你,也许就是缘分吧,我也终于放心了。” 她对叶希木说:“你答应家婆,以后要对季辞好。家婆要是不在了,你就帮家婆好好照顾她。” 叶希木说:“我答应您,一辈子都对她特别特别好,一辈子对她一心一意。但您不要再瞎说自己。” 家婆挥挥手:“嗐,放心吧!家婆好得很!” 家婆想搭的菜棚子在茶树园旁边,小板车上不去了,叶希木就把农膜扛到了茶树园旁边的家婆搭的棚屋里。 他还想帮家婆搭棚,家婆说不用了,她还要先平整一下菜地再说,到时候再叫他来帮忙。 她让叶希木回去陪季辞,“你们两个现在是最分不开的时候吧。”她笑得眼睛都弯起来,“快回去。” 叶希木点头:“您把手机拿好,我回去做饭,中午要是您没干完活儿,我们上山给您把饭带来。” 家婆笑眯眯道:“好。” -------------------- 第104章 深渊 季辞筹钱的事情有了很大进展。姚玉低息借给她一百万,木兰花那边,五万十万地入股,总共加起来有110万。母亲之前的一个合作方给她介绍了一个很靠谱的文旅行业投资人,那个投资人看好龙湾这个地块未来的发展潜力,同意投一百万入股,但也提出了很多附加条件。季辞和他谈了很长时间,最终敲定了合同条款并签署。这样她再准备不低于五百万的流动资金,就具备了和辰沙集团竞标的能力。她已经计划把母亲留给她的峡江市的房子卖掉,委托中介寻找能够全款支付的买家。 不过省发投那边委婉地拒绝了这个开发项目,并且向季辞说明了原因。季辞本来也没有抱很大期望,所以也就顺其自然了。 在叶希木的帮助下,各种申报材料也陆续准备完成,季辞紧绷的那根弦终于放松了稍许。她现在已经知道徐晓斌为什么急于拿下这块地,如果能让他折戟,他那些江白砂的厂子被关停的风险将再大几分,对他将是很沉重的打击。 在老屋住了两天之后就是7月24号,是叶希木母亲敖丽的忌日,也是父亲叶成林的生日。叶成林在妻子去世之后就不再过生日,刻意避开叶希木,去到林场执勤,独自祭奠亡妻。他取保候审回来之后待在林区的时间更多了,叶希木知道父亲是珍惜工作,他很难劝动父亲,只能嘱咐他多注意身体。 这天上午,和家婆一起吃过早餐后,家婆上山,季辞陪叶希木回到城里,采买纸钱等的祭奠用品。季辞收到胡丽娅的信息,告知她刘社九的审讯有了新的进展。季辞和叶希木立即开车去到公安局,了解到了最新的情况: 警方开始叫来刘社九的哥嫂,调查刘社九的资金来源,因为刘社九有智力问题,打捞费一般是他哥嫂来谈,容易的三百,难的三千。打捞费他最后也会交给哥嫂。结果调查后才发现,刘社九杀害季颖和敖凤的钱并未上交,而是私藏。 刘社九的哥嫂能看懂刘社九更多的肢体动作,他们询问刘社九藏钱做什么,刘社九说要给自己“娶老婆”。在哥嫂的逼问下,刘社九交代了钱藏在哪里,警方找到了刘社九藏下来的钱,一共一万八千块钱,还有敖凤的钱包,里面只剩下十七块钱。 警方还询问了季颖的手机和“跟屁虫”,刘社九交代季颖和敖凤的手机都已经被他逃出来扔进江里,跟屁虫会扯断,这些都是给他钱的人教他的。 但是在问他给钱的人是谁的时候,哥嫂的“翻译”就变得无能为力。最后警方不得不使用“笨”办法,尝试把局里留有案底的人的照片一一拿给刘社九看。但刘社九颇有一些脸盲,只能依靠发型、服饰、体型分辨,所以警方只能尽可能寻找视频。 所幸江城足够的小,警方花费了两天时间,经过反复验证和确认,判断出给刘社九钱的,还有那一晚和敖凤在江边谈话的—— 就是关二憨子和何獾子。 季辞万万没有想到,杀害母亲的凶手,她刚一回家,就在葬礼上见过,此后又大摇大摆来到老屋,推倒墙壁,险些伤害家婆。也更没想到,一万八千块钱,就找刘社九买下了母亲和敖凤两个人的命。至于关二憨子和何獾子从中又侵吞了多少,尚不得知。想到这里,就不由得郁愤填膺。 关二憨子和何獾子前不久因为攻击叶希木,最后因为寻衅滋事被拘留了十五天,已经出来了。胡丽娅告诉季辞,公安机关已经签发逮捕证,对关二憨子和何獾子实施抓捕。 离开公安局之后叶希木开车,见季辞一直拿着手机在查询阅读着什么,就问道:“在查关二憨子和何獾子会被判什么罪?” 季辞看着手机念道:“……应以故意杀人罪从犯定罪,刑期通常在3年以上10年以下有期徒刑范围内裁量,具体需结合案件细节及悔罪表现综合判定。”她的表情看得出来很想把手机扔出去。 她闷着声音不说话。叶希木说:“不一定的,他们还有前科,而且两条人命——还有李圣强,你记得吗?到时候很可能会判得更重。” 叶希木把车开去一处空旷无人的江边,焚了纸钱祭奠母亲敖丽。轻风起,灰烬被片片吹向江面,落在水上,顺流而逝。季辞站在叶希木身边,叶希木伸手抓住她的手,五指相扣。季辞抬头望向他,他说:“见过家长了。”季辞笑起来,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两个人本来打算回老屋,谁知道叶希木这边意外听说了一个消息,说敖小女太太去世了。龙王庙村有新生儿,今天中午请了太太过去吃红蛋。太太因为有新生儿诞生非常高兴,吃了红蛋之后,她的曾孙女又送她回家,她回去之后在躺椅上坐了一会儿,就面带笑意地走了。 季辞虽然早已经听敖小女太太说过大限将至,听闻噩耗,依然悲从中来。她和叶希木一同去到敖小女太太的灵堂吊唁,见太太的最后一面。敖小女太太对她帮助甚多,而分文未取,季辞一直为她守灵到子时才离开。 大雨停歇了三天,半夜又开始下。季辞和叶希木在外面奔波一整天,心情跌宕起伏,顶着大雨开车回到老屋,赶紧双双去冲了热水澡。临睡前季辞和叶希木特地去检查了一遍院子,前后院都门窗紧闭,完好无损。房间的灯都已经关了,只有院内外的照明路灯亮着,看来家婆已经睡下了。 季辞在去吊唁之前就给家婆打过电话,说晚上可能晚一点回来。家婆说没事,还特地提醒她天气预报今晚有雨,让她就住江都风华,雨停了再回老屋。 季辞又仔细检查了一遍全屋监控,确认一切正常无误,才回房和叶希木一起睡下。 季辞窝在叶希木的臂弯里,不停地翻身。叶希木问她:“你怎么了?” 季辞烦躁不安地说:“不知道,好奇怪,怎样都不舒服,我好像睡不着。” 叶希木把手臂抽出来,说:“这样呢,这样好点吗?” 季辞抱住他道:“不,不是你的关系。”她的头抵在叶希木的胸膛上,道:“我脑子里好乱,一时想我们刚认识那天,你在老屋里,关二憨子和何獾子过来闹事,一时想那天夜里在医院,家婆丢了,我追出去碰到你,我们一起上山找家婆。一时又想你高考那天,你和关二憨子何獾子打架,金背被他们摔死的事。” 叶希木安慰她道:“肯定是白天关二憨子和何獾子的事影响到你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想。” 季辞闭上眼睛试图入睡,然而没过多久,她又突然坐起来,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前面。 叶希木也坐起来,问道:“怎么了?” 季辞翻身下床,脱掉睡衣穿衣服,“不行,我还是要去看一眼家婆。” 雨夜微凉,两个人都换了长衣长袖,穿过洞门去到后院。家婆的房门关着,季辞轻轻敲了敲,“家婆?家婆?”她喊。房间里没有声音,季辞推了推房门,门竟然没锁。季辞心里一沉,推开房门打开灯,床上果然没人,被子还整整齐齐地叠放着。 叶希木已经从旁边房间取来了两个手电筒和两把雨伞,递给她。两个人不需要多交谈,飞快往云峰山而去。 谁在他方呼唤我 第94节 季辞还存着一线希望——家婆住在云峰山上她搭建的棚屋里。以往天气热的时候,或者家婆和她置气的时候,家婆就会住到山上的棚屋去。 他们直奔棚屋。大雨的夜晚,山路特别难走。风大雨斜,密密匝匝的雨帘让电筒的光只能照到脚下。两人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树林旁边的棚屋,浑身已经完全湿透了。 但他们已经完全顾不上自己。 棚屋里没有人。 季辞悬在嗓子眼的心脏重重下坠,坠到了一个冰窟窿里。“家婆肯定出事了。”她焦躁不安地说,“我的感觉是准的。” 叶希木抓住她的手:“去洄龙庙!” * 季宗萍刚上山不久,就听到了路边窃窃的笑。 这个笑声很熟悉,而且令人厌恶。 季宗萍想起季颖的葬礼上,那两个人看着穿一身白麻孝衣的季辞的色眯眯的眼神。 想起院墙倒塌之后,那两个人大摇大摆、小人得志的丑态。 想起监控视频里,那两个人对叶希木毫无来由、无耻毒辣的攻击。他们杀死了狗,还险些让叶希木耳聋、高考失利。 季宗萍握紧了手里的剪刀,加快了脚步。 “你看哪,老婆婆子看都不看我们一眼,两个脚捣那么快。”何獾子对关二憨子狞笑着说。 关二憨子说:“其实老婆婆子条子蛮顺溜的。” 何獾子说:“老婆婆子年轻的时候,也是村里头的村花儿,哈哈哈哈哈哈……” 关二憨子说:“我们先不着急搞她,先陪她玩会儿。” 何獾子说:“玩呗,山上又没得别人,两个年轻的又开出走了,你玩到下午都可以。” 两个人跟在季宗萍后头走,季宗萍越走越快。 关二憨子笑呵呵地说:“老婆婆子慌得很,跑这么快。” 何獾子说:“要不是那个‘状元’,老子上回就搞死她喽。让老子两个做了半个月牢,又让她多活了个把月。” 关二憨子提高声音喊道:“婆婆子诶,慢点儿跑,小心掉到坎下头去咯!” 他们两个就像猫撵老鼠逗着玩一样,一直追着季宗萍走到半山上的茶园子。他们有时候故意跟紧几步,如愿以偿地看到季宗萍颤颤巍巍踉踉跄跄地小跑起来,像是被他们吓得六神无主。这时候他们就会哈哈大笑,捡起地上的枯枝烂叶扔到她身上,发出“呜嚯!”的声音。 茶园子旁边就是悬崖,季宗萍一直跑到茶园另一头的悬崖边上,才发现无路可逃。 “没地方躲了吧?老婆婆子!”关二憨子狰狞地笑着,“真好玩,老婆婆子……” 他一步步逼近上去。 季宗萍沿着悬崖边一步步往旁边挪,亮出了手里的剪刀。 这把剪刀是上个世纪裁缝用的刀,很大一把,在个头偏小的季宗萍手里并不相称。这把剪刀通体漆黑,有着长长的刀刃,刃口被磨得锋利雪亮。 何獾子笑着说:“老婆婆子,怎么还拿刀吓人?没得用的……你看看你,手都在抖,莫掉在地上,把脚扎穿咯。” 两个人一步一步靠近季宗萍,关二憨子突然伸手向季宗萍手里握着的剪刀抓去。 季宗萍虽然年纪大了,反应还很敏捷,立即收起剪刀,又向旁边跑出几步,和他们拉开距离。 旁边有一个更小的棚屋,是她在茶园劳作时,临时遮阴休憩的地方。 “婆婆子要躲屋里去。”何獾子说,对着关二憨子,“你爽了,里头还有个床。” 季宗萍举着剪刀,一双刀尖亮闪闪地对着他们,她慢慢挪到棚屋边上。 关二憨子对这个游戏已经玩得有点腻了,嘴里说着:“太阳都大了,晒死了。”和何獾子对视一眼,两人一左一右向季宗萍大步走去,关二憨子伸着手,一是防御,一是想要夺取剪刀。 眼看走到季宗萍跟前,两人突然双双觉得一脚踏空,一左一右歪倒着向下坠去! 噗噗!噗噗! 两人发出惨叫。 灰土和霉气蓬起来,一时间迷了季宗萍的眼。 两个男人依然在呻吟,甚至开始嚎哭。 季宗萍揉了一下眼睛,尘土降沉。 是一个两米见方的深坑,坑深大约三米,是江城这边农村常见的贮藏红薯的地窖大小。 只是坑里没有红薯,坑底插着削得溜尖的竹子。竹子露出地面大约30到60公分不等,足以扎穿一个成年人的身体。 这些竹子很新鲜,是季宗萍采集的今年春天新生长出来的竹子。女儿季颖死去的时候,春竹已经生长得很好很好了。 季宗萍在坑边蹲下来,望着这些竹尖,削得很漂亮,染上血之后更有一种诡异妖艳的美,竹尖上挂着男人的血肉,甚至还有内脏的某些部分,代表着肮脏的、可憎的生命。 何獾子站得靠边一些,掉下去的时候也只被扎中了半边身体,他挣扎把上半身从竹尖中拔了出来,剧烈的疼痛让他发出吼叫,甚至开始抽搐、呕吐,他看到关二憨子也试图从趴着的状态爬起来,颤抖着叫道:“你别动!别动!竹子上有倒刺!” 关二憨子掉得很正,整个胸部和腹部都被扎透了,他还看不到自己的身体,只知道非常的疼,撕心裂肺的疼。竹尖扎透了他的肺,血泡不停地从他嘴巴和鼻子里冒出来。他哭了,“哥,救救我!” 鲜血不停地从身体的孔洞里涌出来,根本止不住,恐惧甚至让何獾子感受不到那么强烈的疼痛,他知道自己的肝脏和脾脏都被扎得稀烂,立即去医院是他唯一的一线生机。一根竹尖正穿过他的大腿,他狠狠一拔,把整个竹尖从泥土里带了出来。他痛得狂叫。 “季宗萍!季奶奶!救救我!救救我!”何獾子用尽全身的力量喊叫,他向季宗萍道歉,说自己从今天开始就是她的孙子,是她的牛马,他愿意为她做一切事情,甚至愿意去杀了徐晓斌,杀了陈保江,杀了所有想卖掉这块地的龙湾的人。 但是坑上的人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何獾子忍痛抬头,夏日毒辣的日头已经移到大地的正上方,直直地射进陷坑,刺目的阳光照得他睁不开眼。他颤抖着用手遮住眼睛上方,蓦地看到季宗萍双手撑着坑沿,伏在坑边看着他们。她的表情很可怖,十殿阎罗大略不过如此。 季宗萍说:“你们该死。” “杀了我你也得坐牢!”何獾子的声音痛得发抖,但他想尽一切办法试图说服季宗萍,“以后别人都晓得季辞的家婆是个杀人犯!她以后做不了人!” 季宗萍冷漠地说:“没有人会知道我杀了人。” 她坐回棚屋,不再盯着这两个人。她已经看清了他们的伤势,关二憨子一个小时内会死,何獾子三小时内会死,她只需要等待。 两个男人在撕心裂肺地喊叫,先是喊救命,然后是恳求,再然后是辱骂,季宗萍无动于衷。 人都是这样的。关何二人如此,季辞的生父也是如此。 无论他们之前多么蛮横无理,多么的无法无天,最后也只是一个害怕到叫妈妈的、脆弱而可耻的小孩。 这些人总是错误地判断自己的力量,肆意地欺凌比他们弱小的人。 那他们就该死。 云峰山很大,也很安静。困兽垂死挣扎的嘶吼声就像一滴水落入大海,甚至经不起崖边树上打盹的鸟雀。 季宗萍一下一下地剪着农膜,剪出几片两米多长的膜布。她感到有一些饥饿,就从随身带的布兜里摸出她炕好的小土豆来吃。她带了一整天的量,但她决定现在全都吃下去,因为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会消耗她大量体力。 午后一直到两三点都是最热的时候,她选择在棚屋里午休。陷坑中的声音渐渐微弱了下去,不再让她感到吵闹。 太阳向西边斜去的时候,她起来,到陷坑边上探望她的两个猎物。她用一根削尖的长竹竿,探下去,刺穿何獾子的喉咙,何獾子一动不动。同样刺穿关二憨子的喉咙,他死得更透。她把沾了血的尖端削断,丢入坑中。 季宗萍把一根绳子系在树上,戴上一双劳保手套,自己顺着绳子下坑。她的动作缓慢,但很熟练。她确认两个人的身体已经冰凉,把绳子捆在关二憨子身上,她又爬了上去。 在坑边,她把关二憨子的尸体拉了出来,放在铺展开来的塑料农膜上。用农膜将整个人包裹严实,上下用绳索捆扎整齐,就像一个巨大的粽子。然后对何獾子如法炮制。 随后把两个人粽子从悬崖上推下去,让他们掉进悬崖下的溪流,就像她以前处理大包的茶叶一样。前两天刚下了接连数日的暴雨,溪流的水充沛而湍急,足够将被塑料农膜包裹的尸体向下带去,一直冲进百丈潭。 她发现处理两个成年男人的尸体的确很累,而且她的体力也远远不如二十多年之前。 好在她的时间很充裕。她很平静地、缓慢地处理一切事情。 在坑底将所有染血的竹尖收集到一堆,和之前的陷坑盖子一起烧成灰烬。 坑壁染血的泥土全都铲下来。 用前些天新翻出来的泥土厚厚填埋陷坑底部。 铺上农膜防水。 把棚屋里的草垫丢下去,铺展开。 从旁边的苕坑里运出几板车苕,倒进陷坑里,把陷坑恢复成苕坑的样子。 盖上原本的苕坑盖子。 覆盖上农膜防水。 仔细检查有无遗漏未处理的痕迹和物品。 做完这些,已经接近七点,夜幕正在降临。 季宗萍已经感到筋疲力竭,浑身被汗水湿透。心脏跳得奇快,她知道她应该休息。 但是不行,事情还没有完成。 她坐下来简单休息了半个小时,把身上穿的衣服、戴的劳保手套脱下来,焚烧,然后换上之前放在棚屋里的替换衣服。 这时候她接到了季辞的电话,告诉她今晚可能要晚点回来。 季宗萍感到幸运,因为她需要比她之前估计的更多的时间。 她于是对季辞说,今晚要下大雨,你就在城里住在江都风华,明早再回。 打完电话后她感觉稍微好了一点,于是提着一捆绳子,慢慢地走下山去。 来到百丈潭边,她看到了因为足够大而卡在出水口处的两个人粽子。 百丈潭边有她用来勾茶叶包的长钩竹竿,她把人粽子钩了过来。在水里要轻松很多。 她对百丈潭极为熟悉,知道潭中间奇深无比,深到发黑。发黑的深处距离有一处潭边特别近,她把两个人粽子一直钩到了那个地方,从绳索固定在岸边。 她从洄龙庙残破的遗迹中搬来了两块大石头。搬运这两块石头消耗了她最后仅剩的体力。她知道自己的骨头已经很脆,所以万分小心,因为她决不能功亏一篑。 石头搬过来后她又坐着休息了将近一个小时,才没有喘了,但双臂依然颤抖不止,十指软弱无力。 她知道自己已经接近极限,但是事情也只差最后一步。 她用颤抖不止的手指把石头和绑在人粽子上的绳索捆在一起。这些绳子都是塑料绳,可以保证在泡水中长期不朽坏,但是处理起来也格外吃力。 她又花了半个小时。 最后,她站起身,奋力把两块石头推进潭水。 石头下沉,浮在表面的人粽子在水面上晃了一晃,随即被拽入水下,一直下沉、下沉。 这一天是阴历六月十七,月亮很大、很圆,也很亮,周围长着模糊不清的絮毛。季宗萍清楚地看到白色的农膜渐渐消失在漆黑的潭水里。 没有人知道百丈潭到底有多深。 百丈潭的水面重又恢复平静。白月,黑潭,静谧的云峰山。季宗萍慢慢地笑起来。她感到轻松,但身体也轻飘飘的。 谁在他方呼唤我 第95节 她摇摇晃晃地向石头人走去,越走越觉得身体不是自己的,越走越觉得飘忽。看着月色下歪倒在杂草和碎砖之中的石头人,她感觉灵魂在旋转、盘旋、向上飞去…… -------------------- 第105章 伤逝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长毛的月亮不见了,天和地陷入纯然的漆黑之中。 季宗萍依稀看到了一条巨大虬曲的黑色影子,从云峰山间穿出来,悬浮在百丈潭之上。它如此庞大,以至于季宗萍只能隐约窥见它的一部分,也许另外一端落在小陈河上,伏游于长江里。 是洄龙神吗? 这就是恶神洄龙,传说中从来不会庇佑,只会降下诅咒的恶神洄龙吗? 季宗萍笑起来。 谁不想做一个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好人啊?要不是走投无路,谁会去乞求一个恶神的力量? 为什么一定要逼迫她们去依附于男人、家族、集体?为什么她们独立地生活,就会变成弱者?生命、身体、尊严、自由、土地、财产,就要不停地被掠夺? 她只上过小学,她想不明白这些事情。 她诅咒那些人,诅咒那些贪婪的、无休止地掠夺她们的人。她宁可把自己献祭给恶神洄龙,也绝不允许他们从她手里夺走任何东西!她向洄龙神祈祷,让洄龙神替她降下诅咒! 季宗萍感觉自己飞向了空中,她能比在云峰山上站得更高,能在黑暗中窥见这一片让她又爱又恨的土地。她看见许多江zhu儿在长江中活泼地泅动,看到一群江团在小陈河里游过,她听到云峰山上每一片茶叶生长的声音,听到新生的猪獾幼崽发出第一声叫唤。她听得见这些生灵对生命的渴望,听得见这些生灵对雨水、阳光、土壤的祈求,她感觉自己化身为了神灵,是洄龙神给她的力量吗? 她忽然又看见了季辞,她正抱着自己的身体在哭泣。她听到了她的哭喊,听到了她叫“家婆家婆”的声音,季辞啊,这是她最心疼心爱的宝贝!她在这世间唯一牵挂的姑娘!她忽然感到了撕心裂肺的痛。 她想像小时候一样把她举起来,想为她拭干脸颊上的泪珠,但她更想让她自由,让她快乐,让她挣脱一切束缚,自由自在地去高飞。她要永远不知道家婆身上的罪孽,不再被衰老的家婆困住脚步。她要季辞是自己最快活嘈杂的吱溜儿,是最轻盈美丽的小蝴蝶。 洄龙神仿佛在回应她的心愿,龙神降下大雨,冲洗掉云峰山间她还没来得及处理的痕迹。一夜大雨过后,将不再会有人能发现是她杀了那两个暴徒。 季辞啊,家婆爱你。家婆一这辈子没有对任何人说过爱,也没有别人对家婆说过爱,只有你,不停地对家婆说爱你爱你,不停地说家婆我好爱你,家婆在你这里得到了最多的爱,得到了从来没有得到过的爱。家婆一点都不后悔了。 家婆也爱你,希望你能听到。 * 急诊手术室外,医生把叶希木叫到一边,对他说:“脑出血……出血量太大,估计达到了150ml。老人年纪已经很大了,做手术最好的结果也是植物人,在手术台上去世的风险也很大。我们的建议是……放弃治疗,让老人体面地离开。”他看了看手术室外已经近乎恍惚失神的季辞,说:“你去跟她沟通一下吧,我怕我们直接说,她会接受不了。” 叶希木走过去,半跪在季辞面前,双手握住季辞冰凉的双手。季辞抬起眼睛,双目红肿,眼珠发赤。叶希木开口道:“季辞,医生说……” “没有希望了是吗?”季辞道,“有希望他们也就不找你说话了。” 叶希木用拇指擦掉她又涟涟而下的泪水,道:“家婆爱美,肯定不想剃光头发,带着一条刀疤走。” “我明白……”季辞点头,再一次崩溃大哭起来,“家婆……” 叶希木站起来,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哭泣。他抚摸着她的头发,安抚她颤抖不止的身体。他也失去过母亲,完全能理解她这种失去至亲的痛苦。回想起和家婆的相处,家婆对他的种种照顾,叶希木也不由得潸然。 季辞缓过来之后,在医生拿过来的放弃治疗同意书上签了字。家婆被拔掉呼吸机,推回普通病房,7月25号下午3点41分,家婆季宗萍离开人世。季辞联系了法医和警察,多方在现场实地探查、对尸体进行检验后,均排除了他杀可能性。警方、法医和医院均认为,季宗萍本身心脑血管状态不好,近期可能因为过度劳累、精神紧张而诱发了脑出血。 季辞仔细询问了医生脑出血的病因、症状、发展进程之类的信息,得知家婆突发脑出血应该在晚上十点左右。她回到老屋大约凌晨一点,找到家婆大约是凌晨两点半。家婆发作脑出血之后,应该还保留了一段时间的行动能力,家婆被发现时,手中还拿着手机,家婆手机的紧急联系人设置着季辞,她应该至少能够拨下紧急通话,告知季辞。如果家婆遇到危险,更应该立即通知她,或者通过手机留下加害者的线索。 可是家婆什么都没有做。手机上一切正常,警方检查过,上面没有其他人的指纹。 尽管有母亲的前车之鉴,季辞最终还是接受了家婆是自然死亡的结论。但她心里很清楚,家婆会病发于洄龙神那尊石像之前,很可能还是与老街这片地有关系。因为家婆上一次发病,就是因为得知这块地要被卖掉,而且被发现时,就跪在那个石头人前。 家婆的葬礼安排在7月26号。季辞实在悲伤过度,又三天没怎么睡觉,整个人憔悴不堪,连说话都变得迟钝。叶成林赶过来帮季辞操持了这个葬礼。 因为夜里还要守灵,叶希木劝季辞先去睡一会儿,季辞不愿意。叶成林对季辞说:“振作一点!你要做的事还蛮多,要睡一下才有精力去做。” 季辞抬了抬眼睛,叶成林说:“我听看守所的同事说,本来以为关二憨子和何獾子这两个人蛮好抓,没想到王队他们一直没找到人。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我在看守所里听他们两个说他们有个秘密藏钱的地方?” 季辞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她嗓子有点哑,道:“您跟我说的事,我之前跟胡丽娅说了。不晓得他们现在有没有想起这个事。” 叶成林说:“找不到那两个人,也可以从这个方向下手,说不定能查出来什么。你现在一定要休息好,等明天家婆下葬,我跟你一起去找王队。” 季辞这才同意去睡几个小时。 家婆没有火葬,7月27日上午,八大金刚把季婆抬上山,和季颖合葬在了一起。 云峰山上,一座墓碑旁边又多了一座墓碑。 季辞在墓前磕头,点燃黄色的纸钱。鞭炮声震耳欲聋。她还清楚地记得,母亲季颖下葬是在3月29日。短短四个月过去,她又失去了一位至亲,最后一个至亲。 叶希木看到她跪在墓前,头上戴着的长长的白麻孝布被山风高高吹起。她身体消瘦,脸色苍白,唯独脊背挺得笔直。 这天下午,季辞和叶成林去了公安局,叶成林向警方详细描述了他所得知的关何二人秘密藏钱的地方的特征,警方表示会结合对关何二人的调查结果,去寻找那个地方,看能不能找到有用的证据。 叶希木陪着季辞在老屋住了几天。早上起来准备早餐,准备完依然下意识地喊一声“家婆!”的时候,晚上习惯性去后院检查一遍门窗有没有关好的时候,打开那一筲箕霉豆腐,看到雪白的霉菌像云朵一样展开的时候……季辞依然恍惚觉得家婆还在身边。她觉得没了家婆的老屋,仿佛失去了灵魂,杂草突然多了起来,后院墙上的霉斑也莫名其妙地开始生长。 8月3号,陈保江来到老屋,把一份土地出让协议拿给了季辞。 他充满歉意地说:“本来你家婆刚走,我不该这么快就来跟你说这个事。但是确实流程的时间快走到了,这个东西不签也不行了。” 季辞看了一眼协议,发现出让的范围只有老屋这个房子本身的所有权,没有包括宅基地和云峰山的使用权。她问陈保江怎么回事,陈保江吭吭哧哧地说: “季辞啊,你不是我们村里的户口,所以你只有这个房子的继承权——你记得去办一下过户手续啊。家婆不在了,她的山和地,我们村集体都是要收回去的。”他又连忙补了一句,“不过反正你要竞标这块地,其实差别不大,就是如果没竞上,能拿到手的补偿少一些……哎,我们都是希望你能竞上的!” 季辞这才想起来,她之前从来就没有考虑过,如果家婆不在了,这些地、这些山的所有权使用权会怎么处理,她从来就没有想过家婆会在竞标开始前就离开。 她看了一眼陈保江,低头唰唰签完了字,把协议递给他。 陈保江拿到这份协议,只觉得肩头卸去一份沉重的压力。可是季辞的那一眼,却又让他心里揪疼。离开季家老屋,他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 叶希木从二楼见到陈保江离开,下楼去找季辞,看到季辞依然站在门口,一动不动,泥塑木雕一般。 他走过去,叫了一声:“季辞?” 她缓缓转过头,脸上挂着一个惨淡的笑: “叶希木,我以后,就再也没有‘故乡’啦。” -------------------- 第106章 决裂 “要我说啊,有个好办法,二姐夫可以试试。”舅舅丁晓吉对父亲李圣强说。 李佳苗蜷在偏厅的一张单人沙发上看着手机,她刚收到了港大的录取通知书,全江城的第一张,全家人正在讨论她的升学宴怎么办。陈川有别的事情,没有回到吉灵云和陈鸿军家里来,杨静孕晚期行动不便也没来,只有陈峰一个人来了。 手机上,微信群里,季辞发来信息:「买刘社九杀人的嫌疑犯都已经锁定,我已经问过胡警官,胡警官说大家可以不用保密了,但别发到网上去,免得惹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客厅那边,李圣强好奇地问:“什么办法?” 丁晓吉说:“你们厂子给辰沙地产定制的礼品酒,不是还蛮多库存处理不掉吗?你们去找他们的老板,说可以在苗苗的庆功宴上给他们打广告,到时候来吃饭的客人,每个人送一坛礼品酒,上面贴牌庆祝苗苗考上港大,背后打辰沙地产的广告。光这笔广告费,就够你办百八十桌酒席的了。” 李圣强一拍大腿:“厉害啊!还是老幺脑子最灵光!这条路绝对可行,绝对可行!他们要是给的钱多,就给独家,要是给不了那么多,我就再拉两家赞助!” 母亲丁晓庆亦大喜道:“这个办法好!体面!咱们办一百桌酒席,得有千把多个客人吧?江城大酒店的生意又好,里里外外我们都要放展板,这个广告费收他们几万块钱不算多吧?” “不多不多!”众人都笑起来。 丁晓吉艳羡道:“会读书就是好啊,这还没上班,已经给爸妈赚上钱了。” 吉灵云道:“看我那个文昌塔求得好吧!以后苗苗就是咱们家的金字招牌!我跟你们说,名气,就是钱,要好好利用。” “不是,你们这么搞,问过我的意见吗?” 李佳苗的声音突然冒出来,客厅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她,只有丁斯飞在墙角玩游戏,旁若无人。她这一句话,让吉灵云、丁晓吉的脸面突然都挂不住了,脸色都黑了下来。 丁晓庆立即起身走向李佳苗,“苗苗,爸爸妈妈出钱给你办升学宴,怎么办还需要问你的意见?”她抓着李佳苗的胳膊低声说,“李佳苗,你要是待不住了就先回去。” 李佳苗说:“既然你都说是‘给我办的’,我为什么不能提出意见?” 丁晓庆感觉李佳苗的嘴要坏事。回想起那天李佳苗问起“季阿姨是被水鬼拉下去淹死的吗?”她忽然浑身发麻,尽管那天她和丈夫李圣强极力把李佳苗糊弄了过去,但是很显然,李佳苗并没有相信,只是出于对他们的尊重没有继续追究。如果让亲族知道她说漏了嘴,会是什么后果?她感觉这个女儿她已经管不住了。 会读书有什么好?读多了书就不听话! 丁晓庆把李佳苗拉起来,用力往门外推搡。 “等一下。”之前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陈鸿军忽然开口道,“让我们听听苗苗是什么意见。” 李圣强也站起来,腆着脸笑道:“她一个姑娘儿,又是个儿们,就没得必要听她的意见了。”说完对丁晓庆说,“你坐着,我送苗苗先回去。” 陈鸿军说:“那怎么能行?今天讨论的本来就是苗苗的事,苗苗必须留下来。”他对李佳苗说,“苗苗,说说看,你有什么意见?”他意味深长道,“有些话,在家里说,比到外面去说好,你明白吧?” 李佳苗听出了陈鸿军话语中的威胁,也知道这句话只要一说出口,就意味着和这个家庭的撕裂,意味着自己“乖孩子”的形象被彻底打破——可是!她又想起那一晚舅舅丁晓吉和家公丁礼善的对话,她在他们心中,哪里又有什么好形象呢?她又为什么要在他们面前当“乖孩子”? 想到这里,李佳苗昂首道:“季阿姨就是被徐晓斌买凶杀人害死的,你们真的一丁点都不知道吗?还要和辰沙集团做生意,还要给他们做广告,你们对得起季阿姨吗?” “李佳苗!”陈鸿军忽然严厉地说,“亏你还是要上港大的人,没有证据的话,就可以凭空乱说?” 李佳苗毫不畏惧地直视着陈鸿军的眼睛:“我当然有证据,我看着刘社九把季辞拉下水,又是看着他被我的几个同学从水底拖出来的!——你们肯定晓得刘社九吧?” 吉灵云抢着说:“我们哪里晓得这么个人!” 陈鸿军几乎是同时说:“江上捞人的戆包,哪个不晓得?” 客厅中的气氛忽然陷入极度的尴尬,只能听到丁斯飞在一旁把手里的psp按得啪啪作响。 李佳苗盯着他们,感觉事情还不像她想的那么简单。 那一晚她问爸妈季阿姨是不是被水鬼拖下去的,他们说不可能根本没有这么回事——她是那么了解自己爸妈的微表情,她能看出来他们在说谎,但她不想拆穿。 而今晚,姨妈吉灵云说根本不认识,姨爹陈鸿军说哪个不认识,两个人似乎都在掩盖着什么——他们全都知道!他们肯定全都知道季颖是被刘社九拖下去的溺水身亡的事! 她真的要继续追问下去吗?再追问下去会有什么后果? 李佳苗飞快地思考着—— 他们知道是刘社九害死了季颖。 但他们没有告知警方,也没有告诉季辞——为什么? 说明他们知道是谁指使了刘社九,并且知道如果说出去,会对他们造成不利的后果。 说明他们知道是徐晓斌买凶杀人。 他们也应该知道徐晓斌为什么会买凶杀人。既然知道,为什么不提前告知季颖,让她提前预防小心? 说明他们…… 推导到这里,李佳苗猛然一个寒颤,恐惧的感觉从尾椎一直贯穿到天灵! 他们……他们也想要季颖死吗?李佳苗心中颤抖着想。 季家和他们——不,应该是“我们”有着那么深厚的关系,季辞甚至叫姨妈吉灵云“干妈”,他们竟然想要季颖死吗? 谁在他方呼唤我 第96节 李佳苗忽然想起,陈川说过姨妈吉灵云不会允许他和季辞结婚,并且说这不是她应该知道的事——难道就是这个原因!他们害怕季辞知道这个真相! “刘社九怎么了?这就能证明刘社九杀了你季阿姨,能证明是徐晓斌让刘社九杀了你季阿姨?”陈鸿军冷冷地问,他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桌上的茶杯震了一下,茶水泼出来,“李佳苗,说话要负责任,你现在是一个有影响力的人了!” 李佳苗看起来有一些慌张,但只有她知道,她不是因为陈鸿军的严厉而慌张。 陈峰站起来打圆场道:“要不我送苗苗回去吧,苗苗也累了。” 李佳苗的大脑依然在极速运转:如果他们希望季颖死,证明季颖活着,也会威胁到他们的利益。很可能他们的利益和徐晓斌深度绑定,所以才会有和徐晓斌一样的目标,才会纵容徐晓斌的恶行。 人到底为了多少钱,会想要另一个人死?甚至还是关系亲密的人。李佳苗充满厌恶地想着,马克思在《资本论》中说,“有50%的利润,它就铤而走险;为了100%的利润,它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有300%的利润,它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绞首的危险。”? “我现在不能证明。”李佳苗说,“但是你们敢发誓对季阿姨的死问心无愧吗!” 偌大的客厅陷入短暂的死一般的岑寂。沉浸在游戏中的丁斯飞都感觉到有什么不对,放下psp东张西望。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李圣强愤怒地说,点头哈腰地向陈鸿军他们道歉,“我真的……真的不晓得她在说什么。养出这么个不孝的女儿,我们真是……真是!” 陈鸿军忽的站起来,厉声说:“李佳苗,你不要忘恩负义!你能有那么好的学习环境,高考考出那么多分,是因为我们全家都在为你创造最好的条件!没有家族的托举,你什么都不是!” 陈峰立即把李佳苗带出门去。 走出小区门,李佳苗向大表哥道谢,说自己会回家。陈峰劝了她几句,她沉默着点了点头,陈峰就回去了。 李佳苗走在明珠广场热闹的人群里,看着这片生机勃勃、烟火气十足的地方,又看着灯火璀璨的小区单元楼,忽然感到陌生。 《红楼梦》。《红楼梦》里的许多句子她都能倒背如流。柳湘莲说宁国府:「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 李佳苗看着自己的双手,她又有多干净? 她知道她已经失去了自己的家族,是她亲手划下的裂痕,就算用血脉亲情也难以弥补如初。 这么大一个江城,她竟然已经无处可去。再也去不了家公家婆那里,也没有颜面去面对季辞和叶希木他们,季家婆已经离世,她没有理由再去季家老屋。 出走!出走!她只能远远地出走,远走高飞,再也不回。 -------------------- 快过年了太多事,这章写得还是太仓促了。本来还应该有男女主的一部分……写不完了!更了再说其他都管不了了。码一下以后修。 李佳苗是逃离故乡的对照组,想写出她的成长变化,但是始终不讨喜,过程也不够圆融自然。以后当改进。 第107章 心气 警方一直没能查到关二憨子和何獾子的下落,也没有任何证据显示他们离开了江城。两个人就像是突然凭空消失了一样。甚至在警方决定拘捕他们的前一天,还有陈家畈村的村民看到他们在村口闲晃。 另外与他们相关的消息是,之前被打成植物人的李奋强在经过几个月的治疗之后,眼睛已经能够给出反应,然而根据前来报案的李奋强的父亲说,关何二人趁他们不在的时候来看过李奋强,第二天李奋强就死了。 “他们会是得知风声,藏起来了吗?”季辞这样问过胡丽娅。就像敖凤当时一样,藏匿了很久,直到他找到机会向徐晓斌复仇,踪迹才被发现。毕竟江城这种地方,监控摄像头还没有广泛布设,尚未开发的山区也还有很多。 “可能性不太大。”胡丽娅苦笑着说,“可不要小看了我们人民公安的能力。敖凤那是我们没去找,不然只要他一脚踏进网吧,我们就能立马逮到他。关二憨子和何獾子这两个道上的儿们,没电没网他们撑不过三天。” “那你的意思是……” “我和王队的判断是,”胡丽娅慎重地说,“他们很可能已经死了。” 季辞惊住。如果关何二人真的死了,那这条线索又断了。徐晓斌是什么天命之人吗? 然而没过多久,警方经过精细筛查,最终竟真的找出了关何二人口中引以为豪的那个秘密地下金库。 那个地方在江城南街上的一个破旧的小发廊里。警方发现了四十多万元的现金,三根金条,还有若干金戒指和金项链。据发廊里与关何二人相熟的人说,之前还有更多,已经被他们挥霍掉了十几万,主要用来嫖娼、赌博、游戏氪金、直播打赏。 很明显关何二人不但得到的报酬都是现金,各种交易方式也尽可能采用现金,仅使用部分电子支付,这就让警方追溯资金来源遇到了极大的障碍。 然而,也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警方在保险箱的夹层中,竟然发现了一个装钱的聚乙烯塑料袋,袋子是一个心血管疾病专科医院的药袋,里面甚至有一张支付回单。警方很快查明这张支付回单属于徐瑶,并且从袋子上提取了残留的指纹碎片,同样属于徐瑶。 关二憨子和何獾子这两个无恶不作的流氓地痞,知道徐晓斌使用现金是为了逃避追查,所以特地留了一手,想必是为了防备将来和徐晓斌反目。这种行径,不可谓不是粗中有细,却又令人不寒而栗。徐晓斌要用这样凶残的狼,就早应料定会有被狼反噬的一天。 * 徐晓斌和徐瑶很快被江城警方拘捕,季辞的心情几经跌宕起伏,终于等到这一天,理应有一种大仇得报后的欢欣鼓舞,但她心中却似乎始终蒙着一层阴影,高兴不起来。 徐晓斌被捕的消息很快传播开来,如果说上一次被警方传唤,传言最后只局限在业内,这一次就闹得满城皆知。辰沙地产的新楼盘原本计划八月初开盘,受这件事的影响,被无限期推迟。 徐晓斌被捕的第四天,就是老街土地拍卖的日子。村里急于把这个项目定下来,尽快落实上马,流程走得飞快。 辰沙集团的副总柯凡代表公司参加了拍卖。季辞本以为徐晓斌被捕会对他们公司造成重大影响,没想到辰沙集团依然对这块地势在必得,一路竞价到了一千万。再往上加,就意味着要再卖一套房子。季辞犹豫片刻,加到了1050万。然而柯凡很快又加到了1080万。 季辞再加,柯凡依然紧咬不放。 1100万。 1150万。 这段时间,辰沙集团的各个矿场都在增募人手,扩大产能。这都是因为新楼盘开盘延期,严重影响了集团现金流。所以辰沙集团还在不断物色新的地块,力图在矿场关闭前奋力一搏。只是听说另外有几个新地块的采矿权迟迟没有批下来,龙湾这边批下来的可能性大,辰沙集团势必要拿下这块地。 季辞考虑了很久,放弃了继续加价。再加,她将没有足够的资金投入这块地的开发运营,也是对其他股东和债权人的不负责任。 她最终退出了这块地的竞标。 和柯凡擦身而过时,对方忽然笑道:“心气儿没了啊,美女?” 竞标的地方在峡江市。季辞开着车回家,一路经过漫漫江水。她知道柯凡说的没错,她的心气儿是没了。从家婆去世开始,她来争夺这片土地的心气儿就没了。 故乡故乡,她过去以为故乡是一个地方,一个地理位置,一个与生俱来的坐标。 但她现在知道不是,故乡是人,是与她有着血脉相连的关系的人,是与她有着共同的童年记忆和成长记忆的人。 现在她全都失去了。失去母亲,失去家婆,失去陈川,失去干妈和他们一家,失去名誉,只余偏见。 故乡是她漂流在外,可以回望的地方,是她山穷水尽时,可以退却的地方。 但是这个地方,没有了母亲,没有了家婆,也没有了其他可亲可爱的人,她就算回去,她的位置又在哪里? 又为何还要回去呢? 车开到了长江大桥。这个时间点,桥上几乎没有人车来往。 快要下桥的时候,季辞忽然注意到桥边有两个人在走路,一个中年男子和一个长发的女孩—— 怎么那么熟悉! 车盘下长江大桥,季辞才突然意识到,那两个人是徐晓斌和徐瑶。 他们不是被警方逮捕了吗!怎么会在桥上?季辞疑心自己认错了人,可是突然一眼看到了停在路边行人上桥处的车,一辆奔驰s300l。上次徐晓斌来找她见面,开的就是这个车。 季辞把车停到一边,给胡丽娅打电话。听完胡丽娅的话,季辞的心凉了半截。 徐晓斌否认是他买凶杀了季颖,他说他根本不知道这回事。 而审讯徐瑶时,徐瑶竟承认是她找了关何二人,给了他们一笔钱,让他们找刘社九杀掉季颖,理由是她憎恨季颖抢夺了她妈妈的位置,想要杀掉她。 警方问她怎么知道刘社九和关何二人的,徐瑶说刘社九是爸爸告诉她的,爸爸给她讲长江边上有个捞尸人很会潜水,她就想到了让这个人在季颖游泳的时候杀掉她。关何二人则是李奋强介绍给她的,据说和刘社九很熟。 徐瑶说:“我那时候精神不好,拿了我爸的很多钱就想乱花,想让我爸生气,让他注意我。我找到姓关姓何的那两个人,叫他们找刘社九杀了季颖。我给了他们一袋子钱,我也不记得多少了。其实我那时候就是很生气!生气我爸不理我!生气他老是想着季颖和她生的儿子,我很冲动就让他们杀掉季颖,谁知道他们真的把季颖弄死了。” 警方问:“你爸知道这个事吗?” 徐瑶说:“我没告诉他。等我后面病好一点,心里有点害怕,就更不敢告诉他了。” 警方又审问徐晓斌,两边的口供竟然都能对上。徐晓斌得知竟是徐瑶找人杀了季颖之后,表现得万分惊讶,先是说他可以尽一切努力补偿季辞,然后又为自己没有管教好女儿而痛心疾首,他恳求警方放过徐瑶,因为她不但未满十四周岁,还患有严重的精神分裂症,他甚至拿出了今年三月份上海精神卫生中心给徐瑶的诊断治疗记录。 鉴于这种情况,警方不得不启动对徐瑶精神状态的法定程序鉴定。但考虑到徐瑶的心脏病非常严重,警方不得不在拘留三天之后主动对徐瑶取保候审。 季辞听完胡丽娅的陈述,头上好似被重重打了一闷棍,整个脑袋嗡嗡作响! 难怪徐晓斌自从上次和她见面之后,一直忙于集团内部的业务,忙于辰沙地产的项目推进,忙于采取各种手段提升江白砂产量,忙于在各方游说,避免自己的厂矿被关闭。 难怪他一直没有针对她采取行动,让她白白小心翼翼。 原来是他早有金蝉脱壳的准备!他竟然无耻到连自己的亲生女儿徐瑶都要利用! 未满十四岁,精神疾病,徐晓斌就死守着徐瑶这两个免死金牌了吗! 她问胡丽娅:“你们相信真的一切都是徐瑶自己做的吗?就算真的是徐瑶做的,徐晓斌在其中就不存在唆使和诱导吗?他告诉徐瑶刘社九这个人很会潜水,难道就不是一种引导吗?!” 胡丽娅劝她道:“季辞,你不要急!我们能理解你的心情。但是我们先等徐瑶的精神状态鉴定结果出来。如果能证明她的精神疾病并不严重,她依然有可能承担刑事责任。徐瑶在局里的三天表现出很不好的身体状态,我们也要等她的身体状态稳定下来才能继续进行更详细的审讯。” 季辞心如油煎,却无可奈何。她感谢了胡丽娅,挂掉了电话。 徐瑶和徐晓斌从桥上走了下来。徐瑶一眼看到季辞,立即阴阳怪气地笑了起来,笑容里带着得意洋洋的炫耀:“上次我送你去见你妈,你怎么自己又爬上来了?要不要今天再送你一次?” 季辞怒骂:“徐瑶你个蠢货,你被你爸利用了都不知道!” 徐晓斌道:“季辞,你少在我女儿面前挑拨离间!” 徐瑶紧紧地抱住徐晓斌的胳膊,偎依在他身边,瘆人地笑道:“我爸对我天下第一最最好,你们都算个屁!” 季辞道:“你爸能对他的亲生儿子下手,他就也能对你下手!他根本不是个人,是个畜生!” 徐瑶无辜地“啊”了一声,说:“不是哦,跟我爸爸没关系哦,那个白痴脸,涎水精,我就给他洗澡的时候陪他多玩了会水,他就感冒了,后来就死啦!有些人天生就是活不长的哦!” 季辞愤怒道:“你不也是活不长的吗!” “你咒我!反弹给你!”徐瑶登时变脸!“我怎么可能活不长!我爸会给我找最好的医生!花再多的钱他都愿意!他还说要给我换心脏!等我换了好的心脏,我就能跟正常人一样,比你们一家短命鬼活得长!” 季辞在这一瞬间,突然领悟了徐晓斌之前为什么倾尽一切资源都要把徐瑶救回来!她之前还真的以为徐晓斌疼爱徐瑶,把这个女儿放在心尖尖上。 “他救你是为了让你给他顶罪!你个蠢如猪的玩意儿!”季辞愤怒到开始骂人,“顶完罪你对他一钱不值!你……” 徐晓斌突然向她冲了过来! 季辞知道自己硬碰硬肯定斗不过徐晓斌这个成年男人,她迅速后退,没想到撞到身后自己的车上。眼见徐晓斌向他扑过来,突然徐瑶一声尖叫:“爸爸小心!” 徐晓斌骤然回头,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拿着一把尺长的刀,凶神恶煞地向他捅来! 老头虽然个子高大,力量凶猛,腿下却有些瘸,动作不那么敏捷,徐晓斌惊险躲闪开去,长刀割破了他的西装。 季辞认了出来,这个老头是李奋强的父亲,打工的时候从三层楼摔下来,身上多处骨折,脑子也受到了一些损伤,只能在家里养着。李奋强被关何二人打成植物人之后,他接受关何给的钱选择了和解,和解后又后悔,把所有的钱都拿来给李奋强治病。他知道李奋强的老板是徐晓斌,后来又多次找徐晓斌要钱。虽然不知道李奋强死因为何,但看来李父认定杀害李奋强的就是关何,而指使关何的就是徐晓斌。 李奋强死后,再多的钱对他来说都没有用了。 徐晓斌朝徐瑶跑去,像是要去保护她一样。李父持刀紧追不舍,徐晓斌跑到徐瑶跟前,拽着她跑。 不好!季辞这才看出徐晓斌的意图!徐瑶有心脏病跑得慢,被徐晓斌拖在身后和他的盾牌有什么区别! 季辞看到叶希木骑车过来了,她出发的时候告诉了叶希木一声,但后来快下桥的时候叶希木给她打电话她没有接。叶希木可能担心她有事,就骑车跑了过来,他家离长江大桥并不远。 不远处又开过来一辆特斯拉,竟然陈川不知为何也跑了过来。 季辞现在无暇顾及他们两个,徐瑶现在不能有事,她要是出事,徐晓斌就真的被彻底开脱了! 她奔过去,一把将徐瑶从徐晓斌手里拽了出来,徐瑶不停辱骂季辞,捶打季辞让她放开自己,然而季辞牢牢握着她的手,“你要是想死就继续闹吧!”她狠狠地说。 谁在他方呼唤我 第97节 李父追逐徐晓斌,徐晓斌匆忙上了车,将车门牢牢锁死。李父用力用刀柄砸车窗,车窗的安全性能极好,竟纹丝不动。 李父见无法伤害到徐晓斌,愤怒地向车门踢了两脚泄愤,转头看到徐瑶,立即提刀凶神恶煞地拖着腿冲过来! 季辞抱着徐瑶闪开,然而徐瑶是个个子挺大的十三岁女孩,而且极不配合,眼看刀就要捅到徐瑶身上,叶希木扑过来,从身后紧紧抱住了李父。 李父虽然受过伤,年纪也大,却依然体壮如牛。他现在已经发了狂,失去唯一的儿子之后他已经连性命都豁得出去。他发了疯一样地挣脱叶希木,不再区分季辞和徐瑶一通狂砍狂刺! 长刀向徐瑶落下,徐瑶大喊着“爸爸爸爸!爸爸救我!”然而奔驰车纹丝不动。 季辞抱紧徐瑶,翻滚在地上,用身体压住她。徐瑶睁大了眼睛看着季辞,长刀又向季辞刺来,叶希木把老头踹倒在地,老头竟挥刀砍向他。叶希木闪避开,没想到老头只是虚晃一刀,目标还是旁边地上的季辞和徐瑶。情急之下,叶希木竟整个人飞扑过去,把老头的手臂连刀压在身下,刀刃刮过他的身体,血流到地上。 季辞大叫“叶希木!”她浑身是灰地从地上爬起来,过去按着凶兽一般的李父,用肘部猛击他的太阳穴。 徐瑶看到叶希木身上汩汩留下的鲜血,季辞身上和脸上的灰土,又回头看着父亲的那辆价值百万元坚不可摧的奔驰s级轿车,一股剧烈的疼痛从胸骨之后炸裂开来。她的手指按着胸口,不知道是心脏在疼,还是她的心在疼。仅仅几秒钟时间,她的嘴唇就变得绀紫,大汗淋漓地倒了下去。 陈川疾跑过来,死死按住发狂的李父,叶希木把李父手中的长刀夺了下来。 季辞的脸色变得苍白,嘴唇都发抖,她按着叶希木的双肩查看他的伤势,道口从他胸口斜向下划到腹部,也不知道有多深,鲜血已经把他的t恤全都染红了。 叶希木说“没事,就皮外伤。”季辞却不敢相信,她眼睛里已经闪着泪光。她拉着叶希木站起来,却看到地上已经昏迷的徐瑶,她把软绵绵的徐瑶也抱起来,拉着叶希木往自己车走去。 这时候徐晓斌却突然冲了过来,从她手中夺走了徐瑶。 季辞叫道:“你把徐瑶还给我!” 徐晓斌根本不理她,抱着徐瑶往自己车上走去。 季辞吼道:“徐晓斌!这里到医院只有十五分钟车程,你最好别耍花招,把徐瑶救回来!” 徐晓斌冷冷道:“你知道个屁!江城的医生根本救不了徐瑶,我得去峡江市。” 季辞声嘶力竭道:“你最好是要救她!你要是让她死了,我告死你!把你往死里告!告你故意杀人!” 徐晓斌道:“随便你。我的女儿,不用你操心。” 他拉开车门,把徐瑶放进副驾驶,给她系好了安全带。 季辞只觉得事态再一次失控,但她能做什么!她只能一边让叶希木坐上车,一边给胡丽娅打电话,让他们立即派人去保护徐瑶,以免徐晓斌做什么手脚。 然而把电话放下的时候,她感到深深的无力。 徐瑶的心脏是那么的脆弱,和徐靖的脆弱并无两样。徐瑶给徐靖洗澡的时候稍稍动一些手脚,徐靖就能染上肺炎而死去,对徐瑶病情了如指掌的徐晓斌,难道就不能做到吗? 但有什么能证明!一个父亲到底是爱女如命的天使还是把女儿当做工具的恶魔,法律和医学科技真的能界定清楚吗? 她什么都做不了。她现在要将受伤的叶希木送去医院,她什么都顾不了了。 两辆车一个朝向峡江市,一个朝向江城,在江畔背向而驰,各自绝尘而去。 陈川站在灰尘里,看着地上被他打晕的老头,忽然意识到他的人生已经荒诞到了这个地步。 -------------------- 第108章 故乡 陈川拿出手机,按下了110三个号码,想要拨出去,最终无可奈何地垂下。 这个老头他认识。今天和他一起在公安局外面等了一天。 看着老头颓败的模样,陈川自嘲地笑起来。老头就是他,他就是老头,他们都是因为想要得到金钱,拿活人的生命向魔鬼献祭的人。 徐晓斌被抓之后,他们花了不少钱打听内部消息。徐晓斌究竟是否有罪,关乎他们家族生意的生死存亡。 除了徐晓斌的事,他们还打听到了更多关于季辞的事情。 等待的两三天里,家中开始内讧。有人后悔,有人责怪,有人推脱责任,有人愤愤不平。但过去的一切已经无法改变,陈川感到一个个可怖的想法飘在每个人的脑海里,没人说出来,但是一切抱怨都指向那个方向—— 她怎么命那么大? 从长江大桥上掉下来都没死? 你当时怎么不撞死她? 刘社九怎么没淹死她? 如果不是她一直在追究,徐晓斌是不是不会落到如此下场?他们也不至于被逼到如此山穷水尽的境地。 在家族的那个氛围里,他甚至也冒出了这样的想法。 在得知徐晓斌和徐瑶被放出来之后,他甚至松了口气。只要徐晓斌无罪,就意味着一切都还存在转机。 他出去接了个电话,就错过了徐晓斌和徐瑶出来的时间。后来一路追到这里,看到老头拿着刀追徐瑶的时候,他突然想到,要是徐瑶在这时候死了就好了——一切就都死无对证了不是吗? 直到他看到叶希木身上冒出鲜血的时候,他才悚然一惊。 他发现刚才自己嘴角竟然一直是上翘的。 和魔鬼做交易,自己也会变成魔鬼吧! 老头的身体抽动了几下,像是快要醒过来了。他把老头拖到路边行人看不到的地方,把染血的刀塞到他身下。然后匆匆离开。 过后的路,各自自己走。 * 叶希木身上的伤口,虽然没有伤及内脏,却也不像他说的只是皮外伤。部分伤口深及肌肉层,医生给他打了一针麻药,缝了几针。县城门诊打麻药打得省,大半是生缝。叶希木冷汗直冒,一直用力地抓着季辞的手。 伤口处理完,医生给叶希木开了抗生素,让他回去吃。两天换药一次,六天后拆线。 出医院后,叶希木说不回家,跟季辞回江都风华,免得被他爸看到。 到江都风华,进门到沙发上坐下,季辞抱住了叶希木的脖子。叶希木感到脖子上有一点湿,把她的头抬起来。她的眼睛里湿漉漉的。 “这不是没事吗?”他说。 季辞说:“跟我一起你都受了多少次伤了。” 叶希木眨了一下眼睛,说:“我记得第一次的时候,我脱衣服你还盯着我看。” 季辞睁大眼睛,眼泪瞬间就收回去了。她恼羞成怒道:“那怎么呢?现在还不是随便看!” 叶希木偏头在她嘴唇上吻了一下,见她不说话,又更深地吻上去,手掌扶住她的肩膀。 他说:“我现在也随便亲。” 季辞知道他在逗她,他说的是第一次他亲她的时候,被她推开的事。 她笑了一下。 “我不怕受伤,我好得快。”他说,“只要你好端端的,只要能跟你在一起,我受多少次伤都没有关系。”他抚摸她光洁无暇的脸颊,眼睛里尽是担忧,“我20号就要走了,我怕的是我走了之后,又发生今天这样的事怎么办。” 季辞道:“如果不是为了徐瑶,我今天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她垂首道:“徐晓斌已经拿到了他想要的东西。我把老屋和竞标失败后剩余的事情处理完,就准备走了。我已经申请了11月份毕业,回去参加9月份的秋招。” 叶希木之前已经从季辞这里知道了竞标的结果。无论中或不中,结果都不意外。只是他担心季辞迟迟联系不上,是为了这个结果伤心难过,做出什么伤害自己的事情来,才骑车循路去找她。 他知道季辞已经接受了这个结果,江城于她已无可留恋之处,所以才会选择回去学校。 一想到数天过后就是漫长的分离,他又伸手将她紧紧抱住。 * 徐瑶已经不再咳嗽出粉红色的泡沫。她的皮肤苍白,摸上去冰冷发湿,微微地张着眼睛,呼吸像潮汐一样时快时慢。 徐晓斌双手扣着她的手掌,双眼被泪水模糊:“宝宝,爸爸尽力了。” 他的耳朵里嵌着一枚耳机,耳机中是陈峰在龙尾老街现场发来的通话,告诉他老街拆除已经按照他的要求开始。 监护仪上的数据急速下降,最终变成一条直线,发出蜂鸣的声响。 徐晓斌道:“好好去吧宝宝,不要怪爸爸走错路。爸爸尽心尽力照顾你十四年,钱和心都熬完了。你就算活下来也要受苦,不如走了轻松。” 他俯身低头吻了吻徐瑶的额头。随即站起身,嘴角微微地颤抖。他压抑着一些不为人知的激动,不小心碰翻了床边的凳子。 * 陈鸿军和陈峰新筹建的工程队的挖掘机开进了龙尾老街,开始摧枯拉朽一般的拆除。 木结构的古老房子在钢筋铁骨的庞然大物前像豆腐渣一样碎裂、倒塌、散落一地。 陈川爬上了云峰山。这座山他童年时代曾无数次地攀爬,和季辞穿梭其间,留下欢声笑语。如今这样的时日已经不可追忆。 他向山下望,龙尾老街上方已经被笼罩上了灰烟尘云,龙湾这个桃花源一样的地方,当年日本军打进来的时候都没有被摧毁,如今却在渐渐消失。 陈川找到季辞的坟墓,在碑前磕了三个响头。起身时,蓦然见到一个人影,萧条地站在坟墓后方。眼角余光瞟到墓碑上的人像,他惊得向后一个趔趄,撞在了一棵栎树上。 “又吓到你了?” 听到这个“又”字,陈川就知道她已经知道了一切。 他知道李佳苗去找过季辞。他甚至嫉妒李佳苗,嫉妒李佳苗的勇气和决绝。他们给李佳苗办的升学宴上,李佳苗根本就没有出现,令他们家人尴尬又惊慌,想要拿捏李佳苗,却发现她已经独自离开江城,只给父母留下一封信,告知她已经去往香港,奖学金足够她四年的学费,其他费用她会设法自行解决,不劳父母费心,祝愿父母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而他,已经深陷泥潭,无法自拔。 望着坟墓那一头的季辞,曾经两人亲密无间,如今隔着一座坟墓,是无法跨越的天堑。 “你别害怕。”季辞走过来,她手里拿着一张厚厚的卷起来的绘画纸。她在季颖的墓前将这张纸点燃,陈川看见纸上是季颖的画像,但是没有点上眼睛。 “为什么烧掉?”陈川问。 “因为我永远也不可能画完这幅画。”季辞说,“我永远也不可能完完整整地了解她,因为她已经走了。” 她轻声地说着,像是在讲一个故事:“前几天,季颖活着时候的一个最要好的朋友,叫姚玉,突然提醒我说,可以去翻一下我妈腾讯邮箱的草稿箱。因为她突然想起来,我妈三月份的时候说过,说想给我写封邮件,让我毕业之后回家看看。 “我看到了那封信,里面讲了一件事,说我妈跟我亲生爸爸分手之后,她去了深圳,我亲生爸爸染上了毒瘾,他趁家婆不在,跑来把我偷走想卖掉换钱,是你的爸爸妈妈把我从人贩子手里头抢了回来。所以后来我妈,我家婆都很感激你爸妈。 “我是知恩图报的人,就算我没有吃你妈妈的奶长大,没有受过你们一家十二年的养育之恩,就凭这一件事,我也会原谅你们做过的一切事情。” “季辞……”陈川颤声说。 “还记得你说,和我的关系回到1997年吗?那时候,我们没有相互隐瞒对方的秘密,是吗?那你能告诉我一个真相吗?”她望着陈川,眸中光芒烁然,“告诉我,你们对我妈做了什么?” 陈川的嘴唇颤抖着,张了好几次,却没有声音发出来。 季辞看着山下,龙尾老街上,挖掘机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下来,就停在丁家老屋和季家老屋的前面。尘土蓬起来的灰团正在渐渐散去。 “佳苗告诉了我水鬼的事,也告诉了我她的推测。佳苗很聪明。”季辞说,“但有一件事她没提到。刘社九很会潜水这件事,连叶希木的爸爸都不知道,徐晓斌又怎么会知道?” 陈川脑海中闪过父亲陈鸿军的那通话——在和徐晓斌的一顿私宴中,徐晓斌有意无意地提起如果季颖出手干涉,他们所有人都要完蛋。他的父亲陈鸿军,当时在思忖片刻之后,微笑着说出了那通话: 「跟您讲个有意思的事。我们长江边有个捞尸人,是个傻子,不会说话。但是他不晓得有多会游泳!要不是他脑子有问题,他现在说不定就跟孙杨在一个游泳池里头比赛。」 谁在他方呼唤我 第98节 「他还有个秘密,一般人不晓得。我是有一回听他哥哥喝多了酒说的,说以前有个人打那个傻子,把他脑壳闷到水底下五分多钟,那个傻子都没死。」 「你想想看,五分多钟,是不是蛮厉害?」 回去之后,陈鸿军在家族聚会中说了这件事,他有轻微的不安。大家一致安慰他,这没多大的事,别放在心上。 然而不久之后,季颖就溺水而死。家族聚会中大家再一次达成一致——他们什么都没有做。 是的。他们确实什么都没做,他们没有亲手杀害季颖。但是,他们真的什么都没有做吗? 陈川终于张嘴道:“你既然都猜到了,为什么还要问我?” 季辞道:“我不想只是猜。我想知道真相。” 陈川说:“你已经知道了。” 季辞问:“是谁说的?” 陈川忍了忍,最后还是承认说:“我爸。” 季辞点点头:“我明白了。”她抬起眼睛,“你放心,我不会做什么。你们家对我的恩情,从此抵消了。” 她背对着陈川,对着季颖的墓碑,又跪下来,磕了三个头。“妈,对不起,陈家对我有恩,他们的仇,我就不报了,妈,原谅我。” 陈川很想对季辞说,如果还让他选择回到哪一年,他会选择回到今年3月初,他会阻止父亲说出那句话。就因为那一句话,那句说的时候并没有想过真的会被徐晓斌实践的话,潘多拉的魔盒被打开了。 他们一步一步堕落,一步一步沦陷,最终万劫不复。 那句话是父亲说的,但他又是无辜的吗? 季辞终究没有问:你们还做了什么。 在家族的施压之下,在对未来全盘皆输的恐惧中,他对徐晓斌提了一句:「季宗萍是季辞的一切,没了季宗萍,季辞的心气儿就没了。」 没过多久,季宗萍去世,依然被判定为自然死亡。 没人知道那天晚上他有多恐惧。他不知道徐晓斌又做了什么,居然又能让季宗萍呈现一个自然死亡! 他是恶魔,他是恶魔啊! 陈川抱着头蹲下来,“季辞!”他忽然大声叫道,“如果不是我爸说的那句话,我不会后退!我不会害怕!!我爱你!我会比叶希木更爱你!季辞!我爱你!我真的爱你啊!这个世界上还有谁比我更爱你!!!” 季辞冷静地看着已经疯癫的陈川,独自走下山去。 * 8月20号,叶希木赶往峡江市的机场乘坐飞机,去往北京。叶成林的案子因为要开庭,叶希木和父亲提前做了道别。20号这天,陪伴在他身边的是季辞。 机场里的人很多,季辞和他一起办了值机,托运了行李,又在一起捱了一些时间,终于到了不得不去过安检的时候。 叶希木的手指从她颈间的凝结着细小血渍的齿痕移开,即便昨天又在一起如胶似漆一整个日夜,他依然一分一秒都不想与她分开。 他在她眼睛里读出了绵密的悲伤和孤独,但是分别的时候还是到了。他又紧紧地抱了一下季辞,往安检处走去。 即将走到队伍末端时,他蓦地回头,看到季辞依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忽的又奔回来,奔到季辞面前,捧着她的脸说:“季辞!你说你没有‘故乡’了,以后我就是你的‘故乡’。不管你去哪儿,去多远,去多长时间,我都在原来的地方等你!” 他不管周围有许多人的目光,用力地亲吻季辞,季辞亦热烈地回吻。 叶希木跑回安检处,消失在安检门口,不再能见到季辞的身影时,他忽然听到了一声呼喊: “叶希木!我爱你!” * 2013年八月中旬,龙湾老街地块的违规开发被紧急叫停。后经了解,是沈总将季辞和叶希木提有关龙尾老街古建筑历史文化价值分析的报告呈递给了有关部门。有关部门根据相关政策,认定老街地块在未获得上级审批的情况下提前上马,严重违反了国家规定,招拍挂流程亦存在不合规问题,结果无效。 2013年八月底,省内正式出台政策,为促进节能减排、淘汰落后、抑制产能过剩、促进产业结构调整和优化升级,要求各地市立即关闭能耗高、污染重、安全隐患突出的冶炼、化工、采矿、建材等中小企业。辰沙矿业的江白砂矿场均在关闭名录之内。 2013年8月26日,徐晓斌开车去往峡江市机场,准备乘坐飞机飞往上海。 从江城去往峡江市机场,要经由国道行驶十三公里之后上高速。国道和高速均沿长江而建,2012年刚刚建成通车,因为需要收费,车辆少,道路宽阔而整饬。 奔驰s300l沿着国道飞速行驶,然而司机远远见到路中间竟有一个穿着白裙子的女子徘徊,他开车谨慎小心,立即提前踩下刹车。 闭目养神的徐晓斌睁开眼,问:“怎么回事?” 司机一身冷汗,没有言语,白裙女子已经来到车窗边,敲了敲驾驶座的窗子。 司机回头看了一眼徐晓斌,请求意见,徐晓斌道:“你下去吧。”司机把车停到路边,打开双闪,走下车去。 他也走下车,车外天气热,他脱掉了身上的西装,只穿一件白衬衣。 他说:“季辞,你想干什么?” 季辞说:“想搭便车,顺便跟你聊聊天。”她看了眼司机,“你让他走,我可以帮你开车。” 徐晓斌笑了一下,道:“还有这样的服务?”他想了下,“如果我不同意呢?” 季辞把手张开,她就简简单单一条连衣裙,裙子很合身,没有可以用来装东西的衣袋。除了手上拿的手机,她没有带任何东西。手机也展示给他看,关着机。“为什么不同意?你害怕吗?” 徐晓斌对司机说:“你想办法打个车回去吧。” 他坐上主驾驶,说:“让女士开车,太不礼貌,还是我来吧。” 季辞上了副驾驶,系上安全带。 车向前开去。 徐晓斌道:“你妈妈喜欢穿白裙子,纯真。你喜欢穿黑裙子,叛逆。不过你穿白裙子也好看。” 季辞道:“我穿什么都好看。” 徐晓斌笑道:“你还挺有自知之明。” 季辞忽然伸手关了车上的行车记录仪。 徐晓斌警惕道:“你关掉它做什么?” 季辞道:“我想问你一些问题,开着它,我怕你不敢说真话。” 徐晓斌又放松下来,哈哈大笑道:“你放心,我对你说的话,句句都是大实话。” 季辞道:“你是不是挺后悔没把我弄死?” 徐晓斌的脸色顿时沉下来,他道:“季辞,我是想过赶你走,但我从来没想过要害你。” 季辞道:“就咱们两个人了,我身上也没有录音设备,你就不能说句真话吗?说假话天打雷劈。” 徐晓斌冷笑道:“我做过的做错的事就是对你手下留情。” 季辞点点头:“确实。” 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又说:“你会游泳吗?” 徐晓斌不知道她什么意思,笑了一下道:“我不像你们江城人,个个都会游泳,个个都喜欢游泳。” 他道:“你妈要是少游点,也不至于给我机会是不是?” 季辞淡淡道:“你终于不装了。” 徐晓斌冷冷笑了一声,车速渐渐提起来,不再伪装之后,他连驾驶都变得自如。 季辞又问:“你知道江城能在水下停留五分钟的,不止刘社九一个人吗?” 徐晓斌不耐烦地说:“你要是想聊这些就给我滚下去!”他像是对这路程感到厌倦,更深地踩下油门,甚至超过了国道的限速100公里。 “你不知道。”季辞肯定地说,“不过你很快就知道了。”她的目光一直盯着徐晓斌面前的仪表盘,注视着上面的数据。 她猝然抓住徐晓斌的方向盘,向下拉去! 徐晓斌驾驶经验丰富,立即急踩刹车,然而速度太快,轿车依然向路边冲去,冲出了路面—— 徐晓斌双目圆瞪,他感觉自己飞了起来。虽然车窗紧闭,他感受不到呼啸的风声,眼前却似乎有白光闪过。来不及思考,短暂的失重感袭来,一声巨响,他浑身被震得疼痛不已,牙关咬得咯咯直响。 车速太快,车并不是沿江滩的浅水区缓慢下滑,而是直接飞到了深水区,江水几乎是瞬间没过了车顶。 徐晓斌脑海中一片空白,立即解开安全带,试图像过去看过的视频一样,拔出座椅头枕砸开车窗。江水中一片暗绿,四周不辨方向,他感到车还在快速下坠,心脏几乎已经跳出喉咙。他疯狂辱骂季辞,“疯子!疯子!” 却见季辞已经推开了车门,优雅如一个舞者,江水立即灌入车内,把密闭空间中仅有的空气挤了出去。徐晓斌立即被江水吞没,但他的求生欲极强,学着季辞推开车门,游出轿车。 他看到季辞就在咫尺之内,向上浮去。他拼命划动,划向季辞,紧紧抓住了她的裙角。 徐晓斌死死地盯着季辞,他抓住了裙角还不够,还要抓住她的手臂。他要她把他带上去!不然他就拉着她一起死!别想让他放开她! 不料季辞并没有试图挣脱他的手。她的脸上竟然露出诡异的微笑,就这样平静地,轻盈地悬浮在水中,反手抓住了他的双手。蜷曲的头发在水中向上飘去,像一朵盛放的大丽菊。她白色的裙子在水中飘展,整个人美得像长江中的一条人鱼。 徐晓斌开始觉得有什么不对。她没有再向上浮去,他也没有!他开始觉得憋不住,疯狂地想要呼吸!他奋力向下蹬腿,然而手腕处有力量传来——她只用轻轻的力量,就将他扣留于原地。 她笑得更加温柔,却又更加冰冷,毫无感情,直令人毛骨悚然。 徐晓斌拼尽全力挣扎,挣脱她的手腕,上浮了些许,忽然又觉得脚下一紧,她在他身下拽住了他的脚腕。 徐晓斌终于憋不住,开始呼吸,然而江水中哪来的空气!他的呼吸道立即被江水灌满,恐惧几乎是瞬间注入他的全身,他开始慌乱地挣扎、束手无策地挣扎!垂死挣扎! 季辞继续轻轻地抓着他的脚腕,她有理智,她不会像刘社九那样用力,更不会在徐晓斌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她仰头观赏着徐晓斌的挣扎,毫无理智,只是本能,他终于从人类退化成一头动物。他表情扭曲,痛苦不堪,眼睛里净是不堪一击的恐惧。 一个对长江母亲毫无敬畏之心的人—— 他理应受到这样的惩罚。 一分钟,两分钟,季辞依然静静地看着他,无论他如何挣扎,如何在江下掀起波澜,江面依然平静。 无人知晓这个故事,只有亘古流淌、逝者如斯的长江。 时间永恒地凝滞在这一刻。 香港梳士巴利道上,李佳苗正仰头望向尖沙咀钟楼的八角钟塔,清脆悠扬的钟声正在此一刻响起。 龙尾老街上,陈川正发狂地捶打季家老屋紧锁的大门,陈鸿军和吉灵云从远处追来。 江城市法庭上,叶成林正等待法官的最后宣判。 青砖红瓦的古老校园里,操场上年轻的学生身着迷彩军服,正在作训。一滴雨水从空中落下,站在最后一排的叶希木忽然心有所感。 每个人的心里都听到了一些声音—— 谁在他方—— 谁在他方——呼唤我—— -------------------- 不管怎么说,还是写完了。很艰难,但还是写完了。有一些东西表达出来了,但更多的不是很到位。束缚我的东西依然强大,我依然需要与它斗争。 谁在他方呼唤我 第99节 但不管怎么说,愿我们把过去的东西丢在过去,然后昂首向前。 祝大家新年快乐[玫瑰][红心][红心][红心]感谢大家一路以来的陪伴和鼓励。会有一些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