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庭球梦只有六叠[网王]》 第1章 [无cp向] 《(网球王子同人)我的庭球梦只有六叠[网王]》作者:戛然而【完结+番外】 简介: 松田五毛躺在那个只有六叠大小的房间里,做着那个载浮载沉的梦。梦里他快要淹死了。 就好像那个他渴望,却四处碰壁,始终没有资格、没有钱接触到的网球梦一样。 他真的好想好想……好想好想打网球。 可他几乎快要放弃了。 直到他听见—— “不要大意地攒钱,是可以的!” “松田同学在网球道路上走下去的概率是95.9%。” “你离可以说放弃,还差得远呢!” “打网球很快乐。” 松田五毛躺在那个只有六叠大小的房间里,做着那个载浮载沉的梦。这一次,有人抓住了他的手,把他从水里拉了上来。 注: 1.叠(畳)是日本房屋面积单位,约等于1.5平米;庭球是网球的日语别称 2.封面设计by扫子,灵感来源于动画版《四叠半神话大系》 3.主角成长和原作角色群像相结合,全员友情向。 立意:出身贫苦的五毛君在同学和朋友们的鼓励和帮助下,努力克服经济困难,精进球技,在网球路上以优秀的良师益友为目标,受到挫折也不愿放弃,最终成为一名靠谱的网球选手。全书积极向上,温暖振奋人心 1|松田好像是个很穷的同学 川深海远,巨浪翻翻,长空郁郁,公路蛇行向前。路上好像只有他们一辆车,母亲在开车,父亲撇过头对他说话,他却看不清他们的脸,听不见他们的声音。黑云朝路上迅疾地压来,不知是雨还是涌浪,也可能是树海,波涛瞬息从脚底席卷到天灵盖,咸腥的液体汹涌地侵占了他的口鼻唇腔,五脏六腑都跟着涌动。他好像被海水充满,冲刷飘摇。他努力再睁眼,形单影只,前路白茫茫。 松田五毛被闹铃吵醒,双眼失焦,恍惚感觉梦中铺天盖地的茫茫白路在现实中还有残留。租屋的窗帘卷帘坏了一边,被卡住放不下来的那一角漏出阳光,正打在他眼皮上。 ——应该是被晒的吧。他抱着酸胀的头想,明天换一头睡。 噩梦没有让他回味太久,甚至头上的酸胀余威犹在,他就已经收拾好了自己。 出门前他回望一眼房间,六叠的大小,睡觉的铺盖白天需要卷起来,左右没有风景,前后一览无余。 学校在电车几站路外,他刚转来青春学园,路线勉强摸熟。但骑脚踏车过去还需要小半个钟头。早饭可以在路上吃,他一手把着脚踏车的把手,一手捏着炒面面包趁机往嘴里塞两口。淡口酱油很鲜,最主要是管饱,而且罗森晚上九点半以后就给打三折。天气不热的时候前一天晚上买好,第二天当早饭味道依旧不错。他想得出神,身边风景哗哗倒退,天气很好,人流车往,一切如常。 他只在路过柿木坂的时候稍稍有那么一丝流连而已。明明那个中古店招牌破旧,位置也很偏僻,看起来门庭冷落的样子。但他总是会绕路一小段钻进巷子里,看看那个叫「张辰」的店今天有没有开,有没有闲置过久的二手球拍降价处理。当然这种希望每每都是落空的,那店主大叔看起来不大好相与,开店时间也大多随心意……但,但这家店,实在是他去过的标价最实惠的一家了。 灰扑扑的店没有透出灯光,推拉门被锁上了……今天早上也没有开。 松田五毛没有按刹车,任由脚踏车滑行过去,好像上学路上一段与他无关的幻想就这样被抛在脑后了。 到青学的时候课前准备还没开始,他匆匆锁好车链准备埋头上楼,猝不及防还是被注意到了。 “松田同学,早!”有人拍了拍他的肩,是同班的大泽,笑出一口大白牙,颇为自来熟地来揽他,又惊奇地指着他的后脑勺感叹,“哇,松田同学每天起床都会自己编辫子吗!” 松田微微紧绷肩膀松了下来,摇头笑:“不是不是,忙的时候随便绑一下就出门了。” 青学没有规定统一发型,所以男生扎小辫也不是太奇怪。但也许是难得见到还给编了小麻花的,这个大泽同学好像十分在意,一边啧啧称奇一边忍不住往他后脑勺瞟。 还好国中生的注意力总是会被新的话题吸引,大泽叨叨几句之后忽然想起了别的:“对啦,松田同学转学过来有两周了,有没有什么想加入的社团?”他诚恳地掰着手指头推荐,“虽然你错过了开学的社团迎新,但大部分社团还是持续开放招生的。如果你喜欢清净的话可以去将棋部和摄影部,这两个赞助多资金足。园艺部也可以,就是太无聊啦,如果你喜欢运动的话大概可以考虑剑道社和排球部……网球部也不错!听说有很多厉害的二三年级前辈,最近在都大会的表现也很精彩……喂,你有没有在听啊松田。” 松田好像突然回过神来:“啊,嗯。” 大泽扳过松田的脸,皱着眉毛看了他几秒,泄了气般垮下肩:“也对,你是要拿绩优奖学金的好学生,应该没兴趣参加放课后的活动吧。” “不不,”松田慌忙摆手,“我放课后需要去帮工……” “啊,”大泽反应过来,有些同情地拍拍他,突然间大泽又好像想到什么,凑近了小声说,“对了,说起网球部,我们这级的那个越前龙马,据说实力很强悍!人家之前在美国拿奖到手软,回国后才一年级就打败了前辈成为了正选队员。就是人看起来也不太好相处……不爱说话的样子。” 松田的思绪有那么倏忽又飘远了,大泽说的话好像在他耳边响着又好像隔着一层膜,听起来闷闷的,心里也有点闷。 “这样吗,他好厉害啊。”他笑了笑垂下眼睛。 越前龙马这个名字,他在张辰的店里也听到过。 当时他在店的角落里看球拍,身后的两个高中生忿忿不平地聊着之前在街头网球场被个小鬼挑衅的事情,他们明明是自己想霸占整片场地,却实力不如人反被打得一败涂地,还竟然大言不惭地在背后编排,先是说小鬼态度嚣张抢走他们先看中的球场,又是说这个越前球风不正发球冲着人脸来。他们大言不惭地咵咵谈得起劲,不料店主大叔黑着脸气势汹汹地骤然怒喝:“放什么屁呢臭崽子们!”他手里还抄着柄正在修的球拍,嚯嚯地舞着把那两个高中生赶出了店去,“给老子滚,我张辰不欢迎你们这些给龙马泼脏水的杂毛东西!” 松田隐约意识到,这个破旧又实惠的网球中古店店主,应该和高中生嘴里的那个越前龙马是认识的。张辰见店里还有人,勉强收起了怒意,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了两句:“别信他们乱讲。龙马是我友人的孩子,是个好孩子,跟你差不多大。” 原来越前同学和他是一个学校的啊,竟然一年级就能入选正选球员,真的……好厉害啊。 但是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松田闭上眼。 “哎,我好像记得你是对网球有兴趣的吧,我好像见过你的球拍……”大泽拱拱他,本来想说什么,忽然想到自己见到的他那柄球拍的模样,又讪讪地闭上了嘴。 那实在好像算不上是柄还能用的球拍了。应该是被谁弃用的,对于一个初中生来说有些太长,手柄的胶带有点失去粘性,每次被人用心一圈一圈缠上去,又会在摩擦两次后散下来。拍网边沿的涂漆已经掉了,网线也不是很紧,实在让人印象深刻——他也就见过一次而已,松田五毛刚转学来的那两天好像还在搬家,上学的时候就把一些需要搬去住处的生活用品放在储物柜里,放学了再带去新家。他见到松田逃难似的拖着物件们叮叮哐哐地放学,有天随身的包袱里就插着这样一只网球拍。 第2章 “那不是我的球拍。” “啊?”大泽看松田,松田却不看他。 “那不是我的球拍。”不知道他为什么又重复了一遍。 “好嘛。”大泽努了努嘴。班级已经到了,他挥挥手去了自己座位。 “谢谢你啊,大泽同学。”松田在他身后小声说。 大泽笑嘻嘻地回头比了个ok。 放课的时间总是来得很快。和其他所有日本国中一样,青学把半个下午都划拉出来作为社团活动时段,学生从紧锣密鼓的课程中解脱出来,惺忪睡意一扫而光。大泽跟他挥手道别前,还有些失望的问他真的没有参加部活的打算吗。 他怎么回答的来着?松田五毛把鞋放回储物柜,柜门上的倒影很模糊。 “对不起,我实在是没有时间呢。” 倒也是真话,他这两天刚在tenji找到个帮工的活。店主虽然意味不明地跟他强调「国中生打工是非法的哦」,却又隐晦地说——“最近很忙,店里人手不够呢,如果是帮工的话。就算是很远很远的亲戚应该也说得过去。” 于是松田五毛就成了店主口中那个很远很远的亲戚。没有白纸黑字的聘用书,也没有明确承诺的薪水,在被顾客问起和店主关系的时候只能用「大叔叫我上京搭把手啦」这样的话含混过去。 店主应该不会太坏吧。他心里这样揣测,其实也没有底。但如果要……如果要打网球的话,好像只能冒个风险了。不然连把像样的球拍都没有,他要拿什么去打网球呢? 从教室走出学校的路其实根本不会路过网球部。但松田从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站在了网球部活动室旁边。 对面就是球场,从这个位置能看到球场上每个人在做什么。部活才刚刚开始,正选队员们换上了蓝白红三色的队服,与其他部员站在一起听训练前的教练谈话。而那位插手站在教练身边,戴着眼镜的学长,应当就是据说在日本中学生界早早声名鹊起、被职业网球界都紧密关注的部长手冢国光。 看起来很严肃的样子。松田遥遥看着那位部长,觉得比起其他队员,手冢前辈是在太显老成,更像老师而不是学生。从松田这个角度只能看到正选队员们的背影。但他早就可以光凭背影分出谁是谁——毕竟这届青学网球部就像一匹黑马。虽然都大会才开战不久,但它已经成了很被看好的种子队伍。只要是对网球有兴趣的国中生,几乎都会对这支队伍留心一二。而且,青学网球部,几乎是松田每天放课后都会「路过」的地方。 最高的那位看起来像科学怪人似的nerd眼镜男,应该是擅长数据分析的乾学长;他身边那位沉静温和的是不二学长;脾气很好但拿到球拍就会性情大变的那个,是河村学长;黄金双打没有站在一起,但好像有种不明言说的默契;据说不太对付的两位二年级前辈则各自站在了队列的两端……至于正选球员里凹下去的那个站位,应该就是越前同学了吧。 完全是他望尘莫及的范畴啊。 松田眼里全是艳羡,但那种憧憬的光熄灭得很快。不过是闭眼再睁的功夫,他好像已经从某种幻想中脱身出来,咬着嘴唇离开了这片训练场地。 不可以让店主大叔久等,他还得赶紧去tenji帮忙。 只是在他走后某个时刻,那些被他注视过的正选球员中,一个人把靠在脑后的手放了下来,回头望向已经空无一人的活动室拐角处:“欸?他今天也来过呀。” “好奇怪,他是想加入网球部吗?为什么不入部呢喵?” 2|那个碎碎念顾客是谁啊 tenji是个体育用品店,开在离青学只隔两个丁目的横田道上,距离不动峰中学也不远,生意向来不错。松田到店里的时候顾客还不多,毕竟这是大部分人的社团活动时间。 店主大叔见他进门,平淡地应了声,给他指了指收银台的位置。 风铃几响,店门开合,就是一次新客到访。 松田学得很快。左不过是打价签、收银、找零和记录库存流水的机械活。偶尔有客人需要买商品送人,松田还要帮忙用礼品纸把物件打包起来,第一次做时还笨手笨脚地不知从哪里收口,几次后就连礼品蝴蝶结也可以打得整齐妥帖了。 部活时间结束后,店里的学生也渐渐多了起来。风铃叮叮当当,落在耳中就是络绎不绝的客人。松田听到有同学围在橱窗边议论展出的最新款球鞋——透气轻巧的鞋面,动力补给的鞋底气囊,简洁的白灰色鞋体,还有令人咋舌的价格。 他们得到松田「最新款没有折扣,实在抱歉」的回复后遗憾地离店而去,有位男生走远了,还忍不住回头多看那双鞋几眼。 店门再被推开的时候,松田对风铃声都已经麻木了。他还忙着给几款热销的腕带录入「库存紧张」的标签,便连头都来不及抬:“欢迎光临!” 新进来的人没说话,应当在浏览货架,可停顿时间却不长,那脚步声很快就从货架朝收银台来了。 “请问……” “您好,请说。”松田连忙抬头,看到说话人时却一怔。来人的头发有些长,碎碎地落在颊侧。更吸引松田注意力的是他身后的网球包,球包姓名牌上有「ibu」的字样,再结合来人身着的不动峰校服,松田微微了然。 “请问有phoenix的防滑手胶卖吗?” “请稍等!”松田对他说的那款胶带有印象,一查库存果然已经售罄了,“不好意思,这款胶带已经完售了,但phoenix可能会补货。如果您确定需要的话可以留下定金和联系方式,我们会在到货后通知您。” “啊。”他的情绪看起来没有什么起伏,眼中不起一丝波澜。 松田还在等他的回复,却见他似乎没有继续说的意思。 “您请说?” “啊,”他终于开了口,“我是在想,我感觉有点急。我的胶带只剩不到半卷了,如果要等到预定补货的话应该要等很长时间。但不知道现在用的胶带能不能坚持到那个时候。如果现在购入新的其他手胶替代可能不会好用而且并不符合我的打法进而可能影响到比赛时的发挥,那么买了也是适得其反,钱没有用到刀刃上相当于浪费而且不动峰可能因为我而丢掉关键的比分而痛失进军都大会决赛的机会。要知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网球部的比赛也是如此很可能因为一点细节上的出入而导致正常局势的巨大反差。因此不管是做人还是打球都应该事无巨细处处推敲,至少要从使用趁手的球拍胶带做起……你还在听吗,喂?” 松田有点懵。有种本来卡住、收了钱不出货的自动贩售机突然开窍,嘣嘣嘣吐了他一脸货的感觉。 “啊……”虽然也是一声「啊」,但松田的尾音颤颤巍巍下坠,听起来跟痛风犯了似的,他好像抓住了一线什么想法,“所以您是希望尽快拿到货对吗。其实phoenix订货系统有加急服务。如果您需要的话,支付双倍定金就可以在三天之内拿到补货的胶带。” “啊,”这声倒是听起来和前几声没什么分别,但来人点了点头,决定很果断,“加钱也可以接受,比起不能使用合手的球拍胶带而造成的击球失误和失分来说双倍定金也应该……” 第3章 “好好好,”松田连忙打住,“正在帮您记录,请问您的联系方式和姓名……是井部?伊部?伊武?” “伊武,伊武深司。” 松田并不擅长社交,但他并没有挑剔的资格。比起失去这份冒险换到的帮工,平时的寡言和矜持显得过分矫情,只能放到一边。幸运的是店主大叔对他似乎相当满意,也没有压榨他太久,反而允许他在饭点之前下班——当然这很可能是因为大叔不想为他这个便宜临时工考虑免费餐食而已。 今日听到的最后一次风铃叮当,终于是送给自己的了。下班的时候松田脑袋坠坠发麻,眼神也空洞洞的。他记不清自己说了多少话,但这个下午说的应当比他往日一个星期开口的都要多。 强打的精神消退之后,巨大的疲惫几乎将他拖下去溺死。这种情绪上的滴水不剩甚至比饥饿来得更加强烈……比起情绪被掏空的低落感,腹中空空的隐痛似乎已经难以察觉到了。 唯一有些振奋的是,客人不多的时候他总盯着橱窗里那双最新款球鞋出神,其实脑子里并没有期盼什么。但店主大叔却自以为捕捉到了他的心愿,颇为慷慨地告诉他:“如果一直卖力工作的话,月底我可以考虑把仓库里那双旧款的余货半价卖给你哦。” 松田当时听着有些茫然,毕竟那双鞋就算半价应当也是个令他肉痛的数字——他平时上体育课用的休闲鞋甚至只是在百元店买的而已。可是现在回味起那双还不知长什么样的旧款球鞋,心里又好像隐隐雀跃起来。 这种好心情甚至影响到了他的晚餐选择。在点了牛丼之后,他的手在菜单上犹疑了一会,想到包里大叔给他日结的薪水,有些欢快地加菜:“请再来两串烧鸟,拜托了!” 饭后不是太晚,松田归家的脚踏车随心念一转,已经绕到了柿木坂街头球场。 松田很喜欢来这里。附近的几个网球场他都去踩过点,那些大多是用封闭铁网围出来的半室内球场,这些铁网往往被一些球霸视为圈地的象征,像他这样初来乍到的人连想进去看看都不容易。而柿木坂的球场则是坂上一块用台阶托起来的平地,相当露天,十分开放。就连他这样的「路人」在场边晃荡,也不太会被注意到。 但他今天显然不走运。 他明明已经站在了场地外的阴影中,可不知道为何,场地里那个看起来很不好惹的飞机头高中生,逡巡一圈后用网球拍指向了他。 “喂,那边的那个小子,去把球捡来。” 松田是眼睁睁看着那颗球被击飞的。柿木坂球场就这点不好,最两端的场地的球出界时很容易飞弹出平地以外,顺着台阶咕噜噜滚走,有时运气不好球还会顺着坂道继续往下滚,长出八条腿都追不上。 离高中生打出那击离谱的臭球已经有小半刻,这些高中生是双打,四个人互相推卸了半天都没人愿意去找球,于是决定把麻烦扔给哪个冤大头。 “啊,我就是冤大头。”松田脑海里突然蹦出来这么一句。 他的脚好像粘在地上了一样没有动。 那柄球拍还指着他,高中生耐心很差,球拍威胁性地在他眼前挥了挥:“怎么,聋了没听见?” 另外的三个高中生也围了上来。松田认识他们的校服,那属于附近一个很差的高中,学生们拉帮结派打得翻天。 四人背着光横眉竖眼,其中一人龇了龇牙:“哟,还请不动这位大少爷呢。”他的耳廓扣了一整排耳骨钉,松田的角度看去每一颗都锃亮反光。 松田往阴影里退了几步,声音小得仿佛一丝风就能带走:“又不是我的球……” 高中生相视一番,另一人嗤笑一声:“软脚虾还会顶嘴了,”他的球拍反手搭在肩膀上,而攥着球拍的那只手手指点了点,好像某时某刻那把斩刀就会迎面劈来,“是想挨揍吗?” 松田余光瞟了眼其他的场地,灯火通明,好几块单双打场明明都有人,但灯光与人声离他好远。而这厢四个人高马大的高中生已经把他围了起来,似乎没有退路。 这样人多眼杂的公共场所,灯光照不到的阴影之下,不管发生点什么,其他人看不到好像都是很正常的吧。 冤大头垂下头:“刚刚开了个玩笑,我现在就去捡。” “啧啧,”最初的飞机头皱眉,“早这么识相就好了嘛。” “好的,这就……唔啊!”松田的话断在嗓子眼里。 腰上剧痛,感觉脏腑都要碎掉了。他下巴毫无防备的磕到硬地板,险些咬断了舌头,口腔里有种粉末味,还有腥甜的味道。 他以为自己哪里的骨头断掉了,懵着趴在地上好久没起来。 “啊呀,本来是想催你去得快点儿的,没想到你这么不经催,”耳骨钉男气定神闲地收回了脚,那双鞋转瞬又落在他眼前,“磨蹭什么呢,快去吧,可别让球滚得太远哪。” 松田几乎是攥着地板起来的。他的一半身体没有知觉,但他知道耳骨钉男的球鞋很硬。 高中生快意的笑声从身后传来,他听见那个球拍似斩刀的人说:“就是要给这种人一点教训才好嘛,哪来的废物。” 松田的思绪有些断线,却捕捉到了这些笑声和话。 他……他应该不是废物吧。 他明明已经很努力了啊。 松田不知道去哪找球,脑子里却不自觉地翻涌起一些记忆,好像一幕幕在他眼前拉灯重映,让他返想是不是最近的每一次噩运与酸楚都与网球有关。 不是。 不是网球造成的。 他好像急于否定什么,将脑海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影像通通挥去,身体上的剧痛重新占据上风。 就是太痛了才开始胡思乱想了! 松田漫无目的地独行,这一次他却运气很好,那颗球并没有滚落太远。反而卡在了在球场台阶下的一处路障下。但这样的好运不要也罢。 等他握着球再返回场地时,他听见了场地上传来的击球声和闲谈。 是啊,这些出来打网球的高中生,怎么会是缺球的人呢。 一颗不见了,他们怎么会傻等着有人找来。那颗球对他们来说并不重要,包里还有下一颗,再下一颗。 从头到尾,他们只是想捉弄他罢了。至于球去了哪,寻球的人回不回来,他们压根不在乎。 松田很想哭,眼眶的确也酸酸的,不知道是身上的痛感太猛烈,还是心被什么东西尖锐地扎到了。 他低下头,手里那颗黄绿色的小球很新。没什么脏污,球毛也没有飞起来。他攥紧了手。 ——不过至少从今天起,他有一颗球了。 3|人人都知道小辫! 松田第二天去上学的时候连镜子都没看,路上遇到反光的东西都下意识移开视线。 大泽在身后和他打招呼时,原本注意力还在他的头发上:“五毛君早!今天的辫子上没有打麻花耶,”等到松田转过头来,他惊得浑身一颤,吸了一肚子凉气,“你的下巴!” 松田没什么表情,本来有些不自在地想挠头,结果掌心的纱布缠得也没比脸让人安心多少。昨晚回去后他才发现手掌的擦伤还沾上了碎石子,一颗颗挑出来又不知得到猴年马月。于是干脆用药冲了冲包上,痛得牙都要咬碎一半。但要不是有衣服挡住,后腰的那块淤青才更吓人。 第4章 “这,这是怎么啦……”大泽有些无措,忽然又似乎想到了什么,紧张地凑到他耳边小声,“是不是,是不是被人找麻烦了?” 松田有些不习惯这样热切的关心,况且还是这样直白的问题,他微微转开头避过大泽的直视,缓缓道:“脚踏车的刹车坏了……” 这话也没错,他的刹车一直是坏的,其实就没修过。 当看到大泽在班上和同学痛心疾首地解释他脑补出来的——“倒霉的五毛君狂按了几下刹车却没有反应,只能眼睁睁就这样冲下陡坡,连人带车磕在地上摔得一身是伤”时,松田默默反思了自己的不坦诚。 其实倒也不是害怕被旁人知道,但这种告知通常都没什么意义,更重要的是他还不习惯把这些不堪的东西剖开给人看——不论是他挨了不良高中生一顿坏揍,还是他的家庭状况,亦或是他对于网球的那些妄想。这样苦哈哈的经历,似乎也没有人感兴趣。 他伏在课桌上这样想着,受伤的双手则藏在桌肚里。而桌子却被人从一侧敲响了。 是个并不怎么熟的女生。 老实说他对除大泽以外的其他同学都不熟,和女生更是难得搭话,但这位女生又确实挺特别的。 松田记得她姓傅,这并不是个日本姓。她带的便当也和其他人不一样,大多数时候是中国小炒,偶尔有叻沙海鲜汤,特别特别香。 傅同学倒完全没有不相熟的不适感,皱着眉头看他,声音很轻又很笃定:“这种程度的伤,可以去保健室检查,还可以重新包扎。” 松田张口就打算搪塞过去,不知道傅同学为什么会突然关心他。但「重新包扎」这个建议让他迟疑了片刻。 傅同学的声音更轻了,但语气没有软分毫:“你的伤是被人打的,大泽说的并不对。但你没有反驳他,那么肯定就是你那样告诉他的。” “不知道你为什么没有请假,不明白你家里人是什么态度,也不清楚你为什么不愿意说。但青学有给反霸凌提供咨询的老师,我建议你去跟他们聊聊,当然保健室的医生也有义务报告反霸凌处。” 她的眼睛黑亮亮的:“需不需要我陪你去保健室?” 松田眨了眨眼。她猜得好准,说得好快,有点突然又有点强势,完全没有令他熟悉而安定的距离感。如果换个人说不定会回嘴「什么啊,你以为你是谁」。 但他居然好像不讨厌这种莫名其妙的关照。 他慢慢地开口:“啊,我自己去就行。” 傅同学直起身子打量了下他,颇为怀疑的样子。稍顷,她叫了声大泽:“松田同学请你陪他去一趟保健室,他的伤得换药了。” 早间的保健室正是清闲的时候。桃城摸了摸绑着纱布包的手肘,伤口已经感觉不到痛了。保健室老师斜睨他一眼,在手中的医疗记录上快速签了字:“你可以走了。” 桃城连忙放下手鞠躬:“给您添麻烦了,谢谢老师!” 本来以为这时候不会再有别的学生到访,他退出保健室时还顺手带上了推拉门,没想到转头差点撞上两个人。 “对不起!”反倒是被他撞的两个人先慌慌张张地道歉了。 桃城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该我说对不起才对呢。”虽然校服款式上没有区分,但初中男生身高一茬一茬地蹿,这俩小孩和越前差不多高,应该是一年级的学弟了。明明是学长还冒冒失失地撞到人,他有点更不好意思了。 两个学弟却没有注意那些,恰逢保健室老师探头问「下一位同学来了吗?」其中一个便把另一个塞进了门里:“他!他要来换药,拜托您了!”留在外面的那个学弟看起来憨憨的,把人推进去之后又连声跟桃城抱歉了几句。 “嘛嘛嘛不是你的错……”桃城还想说什么,突然听见保健室里的老师声音提高了些,好像在问进去的那位同学。 “你这也叫脚踏车擦伤?”女老师尾音上挑得很厉害,但他听不出来什么。 留在外头的这个憨憨学弟积极地应声:“是的老师!他从脚踏车上摔下来啦!” 老师好像在房间里笑了声,但听起来也不是很开心的样子。 桃城觉得这对话有点奇怪,不妨骤然一声铃响,他一拍脑袋:“不好,上课了!”拔腿就往楼上跑去。 一路上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肘,心想:今天早上的脚踏车事故可真不少呢。 咦,刚刚进保健室的那位学弟,是不是有点眼熟? “啊,不喜欢这样的天气,湿漉漉的。”菊丸抹了把额头上的汗,觉得手上湿湿黏黏的。天色晦暗,明明距离黄昏还有很长时间,看起来却已经分辨不清是否将夜了。 大石看也看了一眼天色,有些忧虑:“要下雨了吧。得通知部员在下雨前把器材收拾好。手冢你看呢?” “收东西吧。” 得到准信之后大石便招呼着大家停止训练,一年级和非正选帮忙从场地各处将器具拾掇回来。 “唉。”菊丸扯了扯粘在身上的队服。 “一起回活动室吗?”河村离他很近,帮忙拾起了他的负重袋,“我帮你拿过去。” “我自己拿就行啦,”菊丸回他一个笑,但转头又是一声,“唉。” 这声叹气落到了地上,片刻没有人回应,默默地在地上消泡了。 菊丸紧接着还是一声:“唉。” “前辈心情很不好的样子嘛。”越前已经从最里面的场地走出来了,红色球拍被他横夹在腋下肘间,另一只手扶了扶帽子。 菊丸的眉角耷拉下来,肩膀也垮垮的:“已经好几天都没有来了,是不是不想加入网球部了啊。” “什么?谁?”河村听得一头雾水。 “就是那个那个,黑色头发扎小辫的小鬼……”菊丸用手比划,还指了指网球部活动室。活动室是平房,旁边两颗枥木郁郁葱葱,落下的阴影将活动室外的一小片夹角罩了进去,阴天里那块地方更不起眼了。菊丸指的就是那块夹角。 “英二想说的是那个经常来看我们训练的一年级生吧。”不二正往出口去,闻言解释。 “是啦。”菊丸很苦恼,他是最早发现那里有个偷看他们训练的人的,觉得很有趣。网球部的训练并不是保密的,以往有别的社团来观摩,或是井上和芝两位记者来采风,只要他们不干扰训练,网球部都完全不介意。于是那个躲在阴影里看他们训练的小鬼就有些欲盖弥彰了。 菊丸一开始觉得他有些可疑,猜测这个人是不是来给对手学校打探情报的。直到他用余光瞄到那个小孩的眼神——好灼热,好渴望,好专注!菊丸很熟悉这样的眼神,这目光在他自己,大石,还有任何一个享受网球并全身心投入其中的人身上都出现过。小辫子同学好像不止关注正选队员的训练。不论是非正选的球员练习接发球,还是常规的体能训练,他都看得眼睛不眨。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原因,注意到这个人的存在后,菊丸总会察觉到他的到来……虽然小辫子同学不说话,但那目光实在太热情太滚烫,感觉背都要被盯穿了,好让人在意啊啊啊。 “原来是这样啊。”河村恍然大悟。 第5章 “是啊,他一定很喜欢网球吧,也许是想加入网球部呢?”菊丸摊手。他好奇得抓心挠肺,本来想哪天直接抓小辫子同学来问问,可那小孩像吃够了食到点就走的野猫,每次在部活结束前就离开了。 “是呢,可是他为什么不直接申请呢?”河村听完也跟着愁上了,其他几人或多或少也有所觉,不解又觉得有些好笑。 “下雨了哦。”不二忽然出声打断了他俩的愁绪,话音刚落一滴豆大的水珠便砸在菊丸鼻头,近夏的气息在这刻悄声碎开,流溢四周。 在这个因为雨水而闷热骤散的午后,水打新叶,雷声轰鸣,少年掩头狂奔,咋呼的人哇哇捂脸抱怨,运动后的鼻息疾喘,还有不知谁遗落的轻笑,一切如同水彩疏忽定格,又贲张而去。 几个人气喘吁吁地冲进活动室里时,大石和乾他们已经连衣服都换完了。 越前一眼看到了坐在长凳上的桃城,后者正翘着腿系鞋带。 “桃城前辈的伤已经没有问题了吗?” “嘛,本来就是小擦伤,”桃城咧开一嘴大白牙,把拆了纱布的手肘给他看,伤口已经结痂了,“脚踏车能有多快,顶多擦掉点皮,几天就好得差不多啦。”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我去保健室的那天有碰到了那个小同学,你猜怎么着,”他勾住越前的脖子拽下来,惹得后者皱眉撇开头嘟囔「会痛的啦」,桃城毫不在意地继续,“据说他也是从脚踏车上摔下来的,看起来伤得不轻,鼻青脸肿的!比我严重多了!” “小同学?”大石闻言不解。 “是菊丸前辈刚刚说的那个扎小辫的同学吧。” “欸!”菊丸正用毛巾吸头发上的水,震惊地转过身来,“他受伤了?还很严重?所以他是因为受伤了才没有来网球部了吗?” 大石显然也知道这个常来看网球部训练的同学,担忧地叹道:“果然当初应该先问问他是谁的……受了那么严重的伤,一定很辛苦吧?” 桃城盯着自己的手肘出了会儿神,有些懊恼。 活动室里的人收拾得差不多了,窗外雨势渐小。校钟到了整点如常敲响,有人出去时忘了关上活动室的门,湿润的空气有一丝丝凉。 只剩他们几个正选队员还没有离开。这场关于不知名小辫子同学的讨论好像浮光掠影,大家尚不知道他是谁,好像对话就只能这样无疾而终。 “这不对。” “呜哇哇哇,乾!原来你还没走!”菊丸被他的陡然出声吓到猫毛倒竖。 乾食指推了下眼镜,手中的笔记本翻过一页:“根据这个月保健室的医疗记录来看,自行车事故造成的病例只有一起,”他的视线落在桃城的手肘,“虽然医疗记录可公开的这部分数据进行了匿名化处理,但这个病例应当是桃城没错。” 越前小声:“学长怎么连这种数据都要收集……” 乾手中的笔记本一合:“学校公开的这些常规数据有助我们评估校园的运转状况。对于社团活动的规划可以起到适当校准作用。” “既然自行车事故病例只有一起,已知桃城是脚踏车擦伤。而桃城却听说那位不知名学弟是因为自行车而受的伤,那么……” “只有一起事故记录,怎么出现了两个病人?” “如果保健室的记录没错,那么这位同学到底是受的什么伤?他为什么要说自己是遇到了自行车事故?” “更值得注意的是,”乾看了一眼活动室里还剩下的这几个人,继续开口,“就在桃城去保健室就医的同一个早晨,学校新增了一条保健室报告到反霸凌处的备案记录。 4|只有六叠的庭球梦 网球活动室的气氛凝重了起来。 众人的表情都不愉快。 菊丸心里闷闷的,好像有什么东西糊在了胸口,是夏日的潮气吗? 原本只是觉得有这样一个定时出现的角色,有点耐人寻味,还有点有趣罢了。那个小辫子同学没有正面与他们接触,可能有难处,也许是不想,又或者有很多令人烦恼的的考量,大家便也没有急躁,等待他自己走出下一步。就像蜗牛伸出触角,野鸭的脚蹼拨开湖面,新鸟振翅,某时某刻他就会做出选择。 但他们期待的后续肯定不是如此。 还是大石率先打破了沉默:“这个同学又不是网球部的成员,我们为什么要为他苦恼呢——可能有人会这么想吧。” “其实没人这么想。”越前压了压帽檐。 “可是!”大石没有理会这句小吐槽,眉尖眼头全是懊丧,“热爱网球的同学遭遇了这样的事情,我们却连他姓甚名谁都不知道,这难道不是非常不应该吗!” 他拳头一攥:“也许他就是想加入网球部的,但他遇到了困难。所以才迫于无奈没有入部,只能在角落里那样渴望地注视着我们吧!”大石慷慨激昂。 “作为前辈的我们,不正有这样的义务,为后辈排忧艰难吗!”大石狂拍胸脯。 “再说了!我们青学网球部本来就不以实力作为入部的筛选条件,只要你想打网球,你就可以申请,你就有训练的机会!小同学在青学却对网球爱而不得,这不是让人非常失望的一件事吗!”大石的身后好像火焰熊熊,连富士山都喷发了! 菊丸:空气不潮了,空气滚烫了起来! 乾平静地推了一下眼镜,手头的笔迅速在本子上做了个记号:“激发大石强烈同情心的概率为97.3%。” 不二轻轻地笑了声,他侧靠在窗边,视线从房里外移,细长的水流在房顶的沟壑中相会,顺势从房檐边缘的泄水径口跃出,雨水被房檐边缘的弧度抛上半空,水花断续,倒影松快地掠过他的眼瞳:“虽然乾拿到的数据是匿名的,但要摸清楚一个人的生活轨迹却不难呢。” 松田五毛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他很尴尬,那个蹩脚的脚踏车谎言一进保健室就被老师戳穿了。女老师郑重地发传真通知了明明就在同一栋的反霸凌处,他有一些想逃避。而下一瞬就意识到大泽还忧心忡忡地等在门口。 反霸凌处其实只是学生们对它的简称,青学的这个部门实际名称是「校园霸凌与学生事故干预处」,主要负责可能出现的学生暴力事件调停与心理干预。反霸凌处的老师本来想通知松田的监护人来共同处理,了解到松田的父母状况后有些沉重地打给了他的小叔,过了会儿听筒放下,松田看他们的表情,猜到答复一定不太悦耳。 打他的人是外校学生,松田也不知道他们的名字,这对反霸凌处来说有些棘手。然而心理疏导还是可以进行的。反霸凌处的老师认真地在表格上把勾出来的时间给他看,让他放课后按时去心理咨询人员那里报道。 松田盯着被标出来的时间段,眼睫半垂,知道接下来的几天应该是与网球部无缘了——连准时赶到tenji都够呛的样子。 松田对于挨一顿揍这件事的恢复程度还行,心理干预一结束就踩着脚踏车火花带闪电地往tenji冲。店长大叔对自己的店员突然变成了限定战损版这件事倒是略显忧愁,只是这个忧愁的方向比较错位。 第6章 大叔见到他第一反应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虽然入手的是一撮胡须,却感同身受般龇牙咧嘴了起来:“你这个样子不会吓到顾客吧?” 松田慌忙摆手:“我可以戴帽子!戴口罩!戴墨镜!” 大叔沉默了两秒,好像真的在想象他全副武装的模样。 “罢了罢了,不耽误事就行。” 虽然大叔这么说,但松田还是小心翼翼地在头上扣了个鸭舌帽,帽檐压得低低的,好像这样就能尽量降低存在感,化身成不让人太过留意的收银机器人。 收银机器人的业务已经很熟练了,迎来送往如常,连之前客人预定的货品都预先包装好摆在了柜台下,等着它的买主如约而至。 那个叫伊武的顾客不是一个人来的,他显然刚刚结束不动峰的网球部训练,发尾微湿,呼吸快速又有力,剧烈运动后的热气从每个毛孔散逸出来。他身边的红发斜刘海男生也差不多,两人穿了运动短裤,健康的肤色和矫健的肌理一直延伸进鞋面以下。 松田有些羡慕。他强迫自己把眼睛从客人身上移开,也不要过多注意他们的网球包,扯了个弧度很不明显的笑容:“欢迎光临,请问是来取上次预定的球拍胶带的吗?” 胶带被放在tenji的购物纸袋里,连同小票一起递给伊武。 这次伊武话不多,不过松田怀疑只是他的碎碎念模式还没来得及触发而已。他没有别的东西要买,付完胶带的全款后便站在门边等自己的同伴。而那位红发顾客颇为熟稔地在店里转了一圈,挑了两三样止汗带、拉力皮筋一类的东西来结账。 结账的时候,红发顾客好像总忍不住看他。鸭舌帽挡住了松田的小半张脸,他又尽量低头,不想可能还是引起了其他人注意自己的伤。 “你是青学的学生?” 松田一愣,原来红发刘海男看他是因为这个?他钝钝地应了声是。毕竟他制服长裤都还没换,扫一眼就能看出来那是青学的校服。 红发顾客狐疑地打量了他一眼,没再多说什么。 松田按时在饭点下班。 刚在tenji工作的前两天他还会出去吃。但记了两天账之后又肉疼了起来,于是回归了简单的自炊生活……说是自己做饭,实际上更多是热热预制食品和水煮乱炖而已。六叠房里有个小灶台,就搭在小冰箱的箱顶,洗手池也作洗菜用,厕所与厨房不分家。有的时候手忙脚乱,他甚至会把牙膏错拿成味增膏往汤里挤。 他曾经有段时间会在周末炖两大锅菜,用分装盒分成好几份冻起来,每顿热一盒,这样很省食材,也节省做饭的时间,只是连吃几天那个炖菜味道仿佛就焊在了舌苔上,呼吸间都是炖菜香氛的后调。 今天的晚餐是鲭鱼罐头配豆腐米饭,罐头是个好东西,不需要额外调味。从罐头里挑出两块鱼肉盖饭,剩下的还可以放进冰箱明天继续吃。 说起来……身上的伤已经没有那么痛了。 年轻人的身体好像完全不受窘境的影响,飞快地消化着这些挫折与创口。到第四天的时候后腰就不会触之即痛了,今天再照镜子就发现连青黑色都淡了一些。 应该……可以去打球了吧?松田回忆起那颗新球,隐隐有些开心。 门边放着大泽见过的那只球拍——胶带脱落,边缘掉漆,网线松散的那只。他原本想至少请人调整一下网线的。但一问价格又望而却步了,更不能忽略那人说的——“要修这把拍子还不如直接换把新的,太没必要了。” 这只球拍是父母的遗物里的。他甚至都搞不清楚这是父亲的还是母亲的东西。因为在他与父母相处的有限记忆中,谁都没有提过自己还有与网球有关的爱好。也许其中的谁年轻时突发兴致买下,但新鲜劲消退之后就随手搁置了。松田懵懵懂懂被人推着清理东西搬走的时候才看到这把积灰的球拍,那时他年龄更小,还误认成了羽毛球拍。 还好当初没有扔掉…… 松田口袋里揣着那颗网球换鞋,拿起那把球拍,把垂下来的胶带又缠了缠,一圈一圈,从上到下再往上,每一圈都要叠压前一圈的边缘。即便是如此认真地缠绕,这截老化的胶带待会儿还是会掉下来的。 这次去的不是街头网球场。 倒不是挨过揍的原因,而是没有球伴,就算去了球场也是对面空空。他也不好意思和路人组局,总觉得自己没有受过系统训练,基础太差毫无章法,或许会把对面气跑。 在喜欢上网球的漫长时间里,他要么是一个人对墙练习,要么是围观他人比赛,在心里跟着练而已。 他极偶尔会捡到一些别人不要的网球,有些是球毛剥落而失了准星的,有些在暴雨时吸水过多,有些弹性太差。总之崭新出厂的球总以各种各样的原因报废在练习场地的角落里。若是打球的人懒得收走扔掉,那么这些球中稍微没那么坏的一两个,就会成为松田练习的球。松田拿到的高中生的这颗,是他目前摸过最好的一颗球。 他选择了位于六叠房与青学路线上中点的神乐町公园。这是个很小的公园,神乐町本来根本没规划公园。但碍于政府文件要求,勉为其难地在两块居民区的夹缝里开辟了一块小地方。松田很喜欢这里,鲜有人来,但没头没尾的涂鸦墙却有好几块,特别适合对墙练击球。 开始练习前,松田倏忽想到了大泽无意间跟他描述过的:“听说越前龙马家是和式庭院,可以直接拉网变成球场的那种,可大啦。有这样的环境从小练球,对网球的掌控都刻进dna啦。” 这颗新球弹性很好,他掂了掂,又往地上一掷,黄绿色的小球迅捷地反弹回五指间。 小球抛向天空,有那么一瞬挡住了路灯的光,轮廓在他的眼中无比清晰。 “喝啊!” 网球飞弹而出,又被墙面以同样的力度倒射回来,利落点地。 他开始奔跑,气息很快便加速加重了,他听到自己心跳咚咚,好像小鼓敲了起来。 他竭力一击,那球转得飞快,又可能很慢,斜刺向墙壁。墙壁是忠实靠谱的对手,把旋转球弹射出出人意料的轨迹。 他脚步反踩,奔跑,奔跑,一定要追上那颗球! 他……有什么呢?他想再快一点,又同时在思考他自己—— 别人有庭院,而他……只有一间不属于他的六叠大小的房间而已。 他连栖身之处都如此狭小,如此岌岌可危,不知道何时就会失去,但这已经是他的全部。 他好像站在六叠大小的榻榻米上,踮起脚去够那个遥不可及的距离,试探着触摸网球这项运动,去够一够那颗球,去够那个梦想…… 球! 他的瞳孔骤缩。 “啪。” 球擦着他的拍尖而过,轻巧地在地上弹跳几下,滚出好远。 够不到啊。 他站在原地喘了一会儿,汗水顺着颌线滴上鞋面。 还不够,还差一点点。 有户人家的狗吠叫了起来,小小公园的两边,住宅楼的灯光陆续亮起,行人俱归家,各家的交谈相织,一点都不安静。松田一人的身影在墙边显得很落寞。 第7章 这些声音也掩盖了公园绿化带后面的动静。 “哎哟,英二前辈你捅我干嘛。”桃城嘶哈地摸着自己的肚子。 “快看,他果然在打球!”菊丸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墙边的那个扎着小辫的身影,看清了之后他又变了表情,“哎,他的球拍好破耶。” 5|如何寻找与捕获野生小辫子 松田最近觉得有点奇怪,说不出来的怪。 他总感觉有人在看他,这种如芒在背的感觉让他浑身不自在。但等他环顾四周时,身边的人明明都在专注着自己的事情,倒显得他疑神疑鬼了。 是错觉吗? “唉?五毛君今天有心事吗,”身边的大泽戳戳他的肩,“你刚刚回头好几次了。” 他又不是什么出彩的风云人物,哪有被偷偷关注的必要,应该是多想了吧。 松田按下心中微妙的不安感,对大泽笑了笑:“没什么,走吧。” 等到黑色的小辫子随着主人的回过头去而重新出现在后脑勺时,高削的身影才从实验楼窗边露出一小半。窗边的人视线追随着小辫子的踪迹,方框眼镜微闪,在笔记本上飞快落笔:“直觉敏锐,反应迅速,情感内向。” 小辫子咬牙唰地又回了头。乾赶在他的视线巡到实验楼前迅速后仰,留给他目之所及一扇光秃秃的窗户。 真是怪事! “我脑子有病。”松田在心里总结。 这种怪异感在上课时略有缓解,但放课后又似有似无地出现了。 在同学们都去社团活动路上,松田逆着人流往心理咨询科室的楼层爬。两三个隔壁班的一年级同学似乎忘带了东西,也跟着他往楼上跑。 松田闷头爬楼,这几个同学也爬楼。 楼层往上走,人流逐渐稀少。松田余光瞟到跟着他上楼的同学,一个锅盖头,一个青皮光头,一个连心眉的噘嘴寸头……诶,这不是网球部的? “啊!”寸头突然一拍脑袋,“走过了!啊呀,忘记了,走过了!” 他匆匆忙忙拦下锅盖头和光头,三个人齐刷刷转身,脚步匆匆逃也似地下楼了。 松田看着他们仨的背影沉默了。 当他是傻子吗。 大石翘首以盼的捡球三兄弟在部活开始五分钟后赶到了。三个人仿佛刚做了剧烈运动似的刚来就大喘气,大石把三人拉到一旁,叽叽咕咕地交流了一番。 他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去了心理干预办公室?心理干预是反霸凌处对受影响学生强制安排的项目,看来他的确不幸遭遇了暴力事件。”大石有些难过。 小辫子同学的名字很好打听,因为是半途转校来的新生,又有那样标志性的发型,胜郎胜雄问了几个不同班的朋友便听到了「松田五毛」这个名字。也怪这几个一年级无心关注,他们居然连松田是一年级里少数减免学费入读的绩优生都不清楚。这位松田同学交友很少,所以除了名字与成绩,其他的信息他们仍然一概不知。 更不巧的是,小辫子同学每天出校的时间与网球部的部活时间重叠了,这样一来便不太好关注他放课后的去向。 但这个问题并没有烦扰他们太久。 小辫子同学放课后的去向问题的答案,竟然没过两天便意外地从一个他们毫无预见的人的嘴里忽然跳了出来。 ——“我说,你们青学的人就那么缺钱吗?”神尾神情复杂地叉着腰,故意说话刺桃城。 他们在百货店偶然预见,两人一言不合绊起了嘴皮子。神尾挑剔地把桃城从脑袋尖看到脚后跟,又从下往上看了一圈。切,嗓门大没礼貌还缺心眼的傻大个,不知道哪里让人看得顺眼。 桃城少见地有点神思不属,没有立马气血上头跟他吵。反而好像听到了什么令人在意的东西:“什么什么,你再说一遍?” “怎么,你要打架吗?”神尾被他的话挑衅到发毛,咋咋咧咧地撸袖子,“什么口气,我才不怕你。” “不是不是,哎呀,”桃城挥了挥手,把气势汹汹的神尾推远了,“我是说,你再说一遍,前面的那句话。” “啊?”神尾有点诧异,“青学的人很穷那句?” 桃城指指点点:“这句再往前那句。” “哦,”神尾觉得他的反应很奇怪,但还是老老实实重复了一遍自己陪伊武逛体育用品店时看到的,“看他穿着青学的制服,还是初中生吧,这么小的年级就出来打工了,不是太缺钱是为了什么?” 他说着眉头蹙了起来:“我问别人这小孩哪儿来的,他们还说这个小男生前段时间才出现的,说是店主的亲戚,到东京上学之后就过来帮忙看店了,”他有些生气,鼻子里哼了声,“什么嘛!我可是tenji的老熟客了,那大叔三代都是东京人,哪来的乡下亲戚?” “啧啧,”神尾伸出食指鄙夷地摇了摇,“你们青学真不行,学生都被逼得出去违法打工了学校不管管吗?” “我们哪知道……”桃城听得咬紧了牙,却不知从何反驳起,他还想再确认一下,“你看清楚了那个同学的长相?黑色头发……” “扎着小辫,”神尾气定神闲地接话,“下巴皮都擦掉了一块,你们学校不是路面有坑就是治安不行。” 桃城把这些再转述给学长们的时候,乾已经整理了一份关于小辫子同学的个人档案出来,封面标注了「松田五毛」这个名字。 知道此事的几个人翻完,面面相觑了一阵。 “竟然是这个原因啊……”河村心里很不是滋味。 不二的视线从档案上记录的「破球拍」、「学费减免」和「打工」上扫过。虽然面上还是眯着眼的温和模样,但能隐隐察觉他的心情并不愉悦。 “其实钱不是问题,”乾斟酌着开口,“我问过龙崎教练和手冢,网球部的球和训练设备都是校供的,并不需要学生自己出钱,只有个人装备和球拍需要自备。至于他那把球拍……青学又不靠球拍的好坏来筛选选手,否则连堀尾都能进入正选了。” 不远处堀尾抬头:“嘎,我是不是被骂了?” “不过他那把球拍确实不适合用来打球了吧。”越前低着头道,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大石双手抱胸,说出自己的推测:“他一直独自练习,应该是不够自信的原因。他可能觉得自己的条件得不到网球部的认可,所以才没有提出过要加入网球部。但他对网球的兴趣又驱使他忍不住来旁观网球部的训练……” 菊丸敲手总结:“所以我们网球部需要主动起来,向他发出邀请,这样他就不会觉得自己不被认可啦!” “那么……派谁去邀请好呢?” 众人纷纷转头看向同一个人。 “我?” 松田已经连着两周没有去看过网球部的练习了,这个事实让他有些茫然无措。好像不接触某样东西太久,它就会离自己远去一般。 这种与网球部的生疏感也延伸到了他练球的手感上。 说实话他也不清楚自己这究竟算不算得上是在「练球」——连握拍方式都没有人手把手教过他,他照着体育杂志上的摄影模仿握拍,对着记忆中别人的发球姿势照猫画虎,一切全靠自己摸索。 第8章 其实如果连最基础的握拍和击球姿势都不对的话,他只是在朝错误的方向做无用功而已吧。 “哒。”这次球拍的边缘将将和球擦过,只把球的轨迹蹭偏了点。 惯性带着他往前冲了两步,他俯身撑在双膝上,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有点长。汗水顺着额头与眉毛被眨进眼睛里,火辣辣的,看什么都模糊。 他抬起手肘擦眼睛,结果发现手肘上也全是汗。 “哈……”再眨眨眼,有几滴水珠从眼眶边溢出。 换个练习方式?松田平复了一会儿心跳,觉得今天的状态不太适合对墙练习。 晚上的电车桥洞照明很差,但胜在空旷无人,桥下还能捡到被人随手扔下桥,而市政部门还没来得及清理的瓶瓶罐罐,这些是成本最低的击球精准度训练器材。 他今天正是因为有这个练习想法,才到桥洞底下来的。毕竟公园里要找点易拉罐,可能得去翻垃圾桶了……或许是种矫情的坚持吧。 松田在碎石片中翻检了会儿,找出几个高矮不一的饮料罐子,错落地放在几处角落。有些罐子里面还剩了半截液体,立得挺稳,不容易被风吹倒。 “啪,啪。” 球在地面抛弹了两下,扣回他指间。 松田闭眼深吸了口气,快速搏动的心脏似乎被拖慢了一点,再慢一点,屏息凝神,这样就会更准一点。 网球被抛出,他的视线紧追着飞弹似的轨迹,右手适时提肘迎击—— 击中的瞬间心下微异。平地起了一阵快风,飞速地擦过他的周身与双耳,松田眯起了眼。 易拉罐发出咔地轻响,球哒哒地小跳几下,滚到易拉罐后方一小节距离。 没有击中。 松田说不出是什么心情,他弯着腰摸回了球,擦了擦球上的灰。 刚刚的球贴着罐身而过,易拉罐毫发无损,只稍稍位移了一点点。 这可不能归咎于风,松田心里很清楚。 再来一球。 路灯昏昏,但球的动线他却了然于心。 他试着回忆曾经看过别人的击罐练习……是什么样的来着?那个人出球很快,球迅疾而猛烈,击球点拿捏得极好,几乎是矢发罐落,小球的撞击与易拉罐折腰清脆的咔啦声同时响起…… 松田扬起了球,球拍紧随其后,这一击他的腰腹与臂膀俱瞬间发力,如同海虾骤然蜷起甲壳,甲壳下每一丝肌肉伸张到了极致。 这一球箭矢般飞冲而去,目标…… 不,不对。 都不需要找寻网球的踪迹或是凝神听声音,松田闭上了眼。 易拉罐毫发无损。 击球点有偏差,球速也不对,他的实际握拍高度不理想,控球更是一塌糊涂。 他眼神放空,开始在心里扒着指头算。那么应该调整的是,发力的位置,手腕还是手肘还是肩膀,哪个部位带动其他?是击球角度还是速度问题更大?击球点与握拍点的距离,那么握拍……他低头,发现握拍的地方胶带已经被搓下来了。 无人提点,他就只能靠自己判断来总结调整,判断准不准,调整对不对,他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但他愿意慢慢试,总会调整好的。 松田给自己打了声气,抬脚去捡球。 然而打网球这件事,好像根本不是自己胡乱分析分析,再自产自销两口鸡汤,就能有改变的。 球每一次都落在目标的前后左右,甚至离易拉罐越来越远了。 松田觉得身体里有一口欲壑难填的井,把他的体力抽得一干二净,他想再抬手都好困难。倦意潮水般袭来,他分不清这种疲惫究来自身体还是心中。 刚刚那球贴地滚了好长一段距离,他拖着步伐去追球,左脚不知道被什么绊到了,他没来得及保持平衡,便颓然倒地。 啊,蠢态百出呢。练了这么久,一点长进都没有,打得好烂。 他可能也没有天赋吧。装备凑不齐也买不起,没有好好训练过,根本就不具备打网球的条件吧,谁给他的胆子妄想这么奢侈的事情啊。 他好像已经费劲了所有的心思花掉了所有的力气。但还是打不好网球,如此不适合的现实已经证据凿凿地摆在他的面前,他怎么不愿意承认呢。 这种一直努力一直失败的感觉,好讨厌啊。虽然他总是不愿意看到心底对此的小小抗拒,但实际上他是讨厌的……讨厌这样的挫败,也讨厌带来挫败的网球……是时候放弃了吧? 松田用最后的余力翻过身,躺在水泥地上,入目几颗星,微茫闪烁。 他……讨厌死网球了啊。 “分析都是对的哦,但是你的球拍不行,导致调整失效了。”桥洞的阴影里,忽然有人开口,明明听起来年纪很小,但声音意定神闲。 松田很熟悉这个声音。准确地说,他没和声音的主人说过话。但对那样情绪不太外露,但遇到和网球有关的事情就音调微微上扬的声音,很不陌生。 “你关于发球的那些分析,都是对的,”那个声音的主人从阴影中走近前来,再昏暗的灯光也足够勾勒出他的眉眼轮廓,“然而你的球拍柄会滑,拍线松了很吃力道,那样你也无法控制球的旋转,这些问题并不在你。” 来人俯视着他。他看起来很悠闲,左手的球拍靠在肩上敲敲点点,另一只手伸到松田的眼前:“怎么样,还有力气起来吗?” 松田的瞳孔从他伸出的手,一路望向他左肩上靠着的球拍,愣了一愣。是灰色的,不是标志性的红色球拍。他恍惚怀疑自己的认错了人,喃喃道:“越前……同学?” 越前注意到他的视线,好像想起了什么来,肩上的球拍被拿下来。松田本以为他要打球或是如何,可那把拍子却向自己递了过来。 “换这只打打看吧。” 6|营养补充计划 他一定是在做梦吧。 松田咬了下舌尖,眼前的身影并没有消失,甚至连伸向他的球拍与来扶自己的手都没有收回。 啊,第一次和越前同学的交流竟然是这么狼狈的,松田咬了咬唇,觉得自己的脸皮已经离家出走了。 更难堪的是他好像真的起不来。松田努力抬胳膊,又腰腹使劲试图挺坐起来。但实际只是在地上扭了扭,看上去就像一条蛄蛹的蚕。 完蛋,丢死人了。 越前好像完全察觉不到他心理的风起云涌,见他在地上挣扎便一把将他拉了起来。 灰色的球拍一入手,松田就察觉它很适合自己。轻重适宜,长短恰好,拍网是新穿过的,握感也正正好,是不会轻易脱手,又不会过于逼仄的拍柄。简直像为他量身定做的。 越前好像看出了他的疑惑,解释道:“张辰大叔让我给你的,说你好像很缺一把球拍。” 松田讷讷地应了声。他的大脑宕机了刹那,想起来自己那些刻意绕路又失落离去的早晨,原来这也被人注意到了吗? “谢谢,我会付租金的。”松田盯着手上的这把拍子,有点不敢去猜想他得掏多少钱,可是连把眼睛从拍子上面移开一瞬都不舍得。 “不用,你拿着就是了,”越前没有在这种事情上花时间,他打量了一圈松田摆好的易拉罐们,回望松田,“要不要再试试?” 第9章 松田托起球,力气在逐渐回笼,但他的手还略微颤抖。他望向越前,越前不置可否地朝易拉罐歪了歪头。 松田于是揣足了一口气,掂着球往上一抛。 小球在缜细的拍网上一触即远飞而去,宛若流星炮弹——当然只是相较松田之前那些病歪歪的发球而言。网球转瞬便至罐前,距离几乎只差毫分。 但还是稍稍偏了一点,球到达时擦着罐口边沿而过,蹭得易拉罐滴溜溜转了小半圈,又晃悠悠立稳了。 松田望着自己的手出神。 他好像在击球的那一刻感受到了球拍的脉搏,那是球与拍网相撞,又通过网线与金属拍柄传来的汩汩震动,震颤的余波几乎眨眼就停了。但那瞬息的生命力就好似某位沉睡的神灵忽然睁开了双眼,喘息之间对他轻轻一瞥。 好……好喜欢的感觉啊。 他感觉有枚火星子落入了自己的身体,全身上下都开始蠢蠢沸腾,燃烧。 他侧过头看越前,发现那个据说话少又臭屁的天才一年级新生,居然在微笑。 “要不要来网球部?你很享受打网球的样子。” “啊?”松田的拍子都拿不稳了。越前的话来得好突然,实际上他今晚的出现,到所做的事情,再到现在轻飘飘抛出却几乎能把松田砸晕的话,无一不突然。 松田脑子哗哗运转,他往常还算是个头脑灵活的人。但现在思绪完全是一通乱转,嘎吱嘎吱运行了片刻,终于嘣地一下断掉了弦。 “我,我可以吗?”他的话几乎只凭直觉脱口,一点都没带斟酌,“我是不是打得很差,这样也可以进网球部吗?” “还差得远呢,”越前不假思索,但又中肯地补了句,“不过,比有两年网球经验的人打得好一些。” 松田觉得这整晚都不真实。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和越前道别,怎么抱着两把球拍回到的家,只晓得两只脚软绵绵的,如踏云端,走路不成直线,鞋子啪嗒啪嗒作响。 他颇有种酒精摄入过度的不真实感。回忆好像覆了层膜,用手戳一戳,灰扑扑的膜,咕叽咕叽又戳不破。真的是醉醺醺的感觉啊!虽然他实际根本没有接触过酒……未成年人饮酒可是非法的事情,他一向做遵纪守法的乖学生,非法离他可太远了……哦,tenji,去tenji帮工就非法!干这种事他胆子倒是挺大。 想法横七竖八,横冲直撞。 松田倒在地板上,脸上是被褥的一角,他扯过来把脸挡得更严实了一点。啊,可是连铺盖都还没有展开。 松田囫囵睡了一觉,又做了那个全家被海水吞没的梦,梦里他呵呵想笑,一张嘴就吐泡泡,一闭嘴就呛水,中间半梦半醒睁开了几次眼,好像是海水喝饱了。 这个有点美滋滋又诡异的梦境结束于天光破晓时的剧痛。 松田硬生生痛醒了,他感觉自己右脚的筋就像提琴的弓弦,上弦时崩得死紧,提琴被人粗暴地装进四处都是棱角的货运箱子里,弓弦就卡在了某处凸出的拐角,拉伸,断裂,疼痛。 “嘶……”他嘴唇颤抖着唆了一口气,双手抱住右腿,疼痛的余波绵长且无法缓解,抬臂一摸额头,冷汗涔涔。 是生长痛,他很熟悉这个滋味。 初中的男生抽条很快,人的骨骼就是这样奇妙,有时一个夏天不见人就蹿得瘦瘦长长,非复吴下小屁孩。 第一次出现生长痛的时候松田疼得满地打滚,他觉得自己的肌肉被吸进了骨头的空腔里去,以为得了很严重的病。但这痛没有持续太久,缓过来后他爬起来翻书查资料,才知道男孩子到了这个年龄大多有此一劫。当然这样的成长体验,在别的家庭往往都是由父母口口相传的。 松田有时会幻想自己是被埋在土里的笋苗,晚上疯狂抽节拉长,破土沐雨,开枝散叶,一节比一节高。 起床以后,松田·小树苗·五毛带着新的,属于自己的拍子,去了学校。 属于他的球拍,怎么看怎么好看,连灰色的漆面反出来的光都特别锃亮顺眼。 这种在意和喜欢简直不能再明显,以至于大泽见到看似正常。但时不时莫名其妙笑了起来的松田时还以为他恋爱了……尤其是他今天的辫子!居然分层了!后脑勺的小揪揪扎得稍上,下层的发尾散着卷翘起来,蓬松又相当有少年感,看得大泽摸摸头,决定今年也要留长。 大泽本来想打听他的编发技巧,但见到松田抱着的球拍时就哇哇叫了起来:“好嘛五毛,还说自己不打网球!” 松田有些不好意思,但认真地小声纠正他:“我没说过不打网球。” 大泽嘿嘿凑近:“所以你现在是要加入网球部了吗?” 松田「嗯」了声,想到昨晚越前神兵天降似的邀请,还是又掐了自己一把才确认真实。 放课后沿着熟悉的路往网球部走的时候,松田才在忐忑之中找回一丝清醒……好像,还有事情没有处理?既然决定参加网球部的活动,那么tenji那边势必就只能辞职了。 松田倒不是很怀念这份工作。他兼职的初衷就是攒钱买打网球的必要装备,最关键的网球拍已经到手,其他的用具在他面前都没那么紧急……没有也勉强能练吧,他没有像样的拍子的时候也在练球不是吗。 只是没有和店长大叔交代一声就离开,今天的营业就属于翘班了,令人讨厌的没有责任心呢。 松田很不安,有点想先去tenji打声招呼,可刚加入网球部的第一天就请假迟到,想来又太不像话了。 “在想打工的事情吗,那个不用去了哦。” 松田被突然出声的人惊得猛抬起头,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网球部的训练场门口。越前双手插兜,懒懒闲闲的样子,似乎在等他。 迎接新部员这种事情,本来应该由副部长负责,也不需要太隆重,总不过是带人做个自我介绍罢了。但学长们考虑到是越前邀请的松田,也许让同为一年级的他来接应更好。 就连体育用品店的打工,前辈们都提前想好了处理办法——其实很粗暴,菊丸和不二在部活结束后去了tenji,两人分唱红白脸,一个拍桌子质问大叔「怎么可以这样呢!太过分了」另一个在旁边笑眯眯地念《劳动基准法》,火海春风,气势可惧。那店长大叔吓得原地撇清了和松田的关系并保证再也不压榨小孩,鞠躬送两位大神出门。 网球部接纳松田的仪式相当疏松平常。松田好似一直以来都是网球部的一员一样。没有被排挤,也没有受到什么特殊的关照,这让他感觉很自在。 非正选队员的训练很基础,但松田挺享受的……虽然他绕圈跑的耐力跟不上,折返跑的身体机动性不足,俯卧撑只能撑不能卧,爆发力也很差劲…… 不过这些应该都能通过加倍的努力弥补上来吧。松田想着,一咬牙埋头继续往前冲。 停下来的时候松田心如擂鼓,他用余光瞟了眼身边的几个同样气喘如牛的一年级生。堀尾居然还爬过来来拍他的背:“你第一次来不适应,我们网球部训练强度都很大的!不过我已经有两年网球经验了……呼,所以完全不在话下……” 第10章 好嘛两年网球经验原来是你啊。 松田还是很感谢他似是而非的安慰,积极地嗯嗯了两声。 “松田,可以随我来一下吗。” 松田被叫到名字,心上略微发紧,回过头发现高大的榴莲头男人逆着光看他,面色深沉,手上还拿着一沓编了码的笔记本。 是乾学长。松田默默在心里把这个男人对上号。 他起身跟上乾的步伐,心中有些不安,不知道初次见面乾学长有什么事情需要找他说。 离训练场远一点的地方,场地上的人已经听不见他们的对话了,乾终于转过身来,对着松田展开了手上的笔记本。 他翻到一页,撕下一张写了字的活页纸来,想递给他却忽然迟疑了一下。 “恕我多问,还有一件事情需要了解。”乾按出圆珠笔,手悬停在那张活页纸上。 松田斗胆盯着乾打量了几秒,试图从他的面色或眼神中看出点什么,可惜框架眼镜太厚,白花花反光,要看到乾的眼睛都不容易。 “最近你是否有感受过生长痛?即夜晚睡眠中的下肢突发性疼痛,一般会在数分钟内消退,”乾的声音听不出太大起伏,“如果有的话,请最好告诉我发生频率。” 松田听着,一时间分不清这位学长是在关心自己还是在做医疗调查。 但他还是回忆着老实回答:“一周……两三次吧。” 乾听罢刷刷落笔,在活页纸上迅速涂改了几处,又转头在另一个笔记本上写了几句。落笔声结束得很快,乾检查了一遍写下的东西,把活页纸递给松田。 纸上拿尺子画了表格,每一处内容规整简洁。松田简单扫了眼,发现这居然是一张饮食与锻炼计划表。 乾察觉到他的疑惑,补充解释道:“你体能不足,有严重的营养不良,需要摄入足量的蛋白质、脂肪与维生素。频繁生长痛期间也需要多补充蛋奶制品,建议早晚都要摄取至少两百毫升纯牛奶。” 松田顺着他的指引看时间表的早晚部分,果然牛奶摄取量被修改过提高了。 越前刚打完一场练习赛,正汗流浃背地从他们所处的树下路过去找水龙头,闻言撇了撇嘴。 “越前也要多摄入牛奶,请严格遵照营养计划执行,否则会影响日后的身高。”乾顺势对越前强调。 “知道啦。”越前看起来不太高兴的样子。 松田乖乖阅读乾给他制定的计划。计划详细到早中晚餐的搭配比例,推荐的食材从什么鱼更好牛肉怎么吃写到芹菜胡萝卜的克数,奶制品的建议品牌都标注得清清楚楚。锻炼清单也很详尽,好像明白松田对于提升落后体能的需求一般,加训的强度很大却又不过分磋磨。 松田忽然觉得自己的心就这么软塌塌下去了。好像春雨打沙石,原本他的顾虑与棱角就这样顺着水流化开来,滩了一地。 他郑重地把这张毛边了的活页纸这好收起,声音低低的:“谢谢前辈。” ——虽然他并不打算照做。 7|奶箱 松田部活结束之后一个人坐了很久。他的兜里揣着那张乾学长给的重若千钧的纸。仅仅只是放在裤口袋里都觉得心里暖暖的。 但他仔细算了一笔账,决定还是不照着饮食计划做了。 有条理地规划生活,再按部就班地参照营养表吃东西,其实相当奢侈。松田有些惆怅地回想起小冰箱里的罐头和半成品速食,觉得自己的阳奉阴违也许会让乾学长难过的。 牛奶价格并不太高,但每日早晚都要喝的话,成本叠加起来就让他不得不在意了。小叔叔每个月初会履行抚养义务往他的卡里打钱,但金额永远只踩着基准线。于是松田只能在有限的余额范围里,给自己规划一个能吃饱的菜单。他在心里一样一样地把常吃的东西过了一遍,发现不是碳水就是碳水,碳水多到令人沉默。 他叹了口气,胸中闷闷浊浊。 罢了,他这只是微不足道的烦恼而已。松田能感受到网球部严阵以待的气氛,青学已经一路优胜闯进了关东大会。虽然还没有抽签,但接下来可能的对手学校。无论是冰帝、六角中还是立海大,都是各自特色鲜明、令人不容小觑的强校。比起正选队员们通向全国大赛目标的漫漫征程,他一个普通部员吃蔬菜还是喝稀饭的选择实在是太无法入眼了。 松田拍了拍自己的脸,努力想想今天令人高兴的事情。至少他加入网球部了!可以每天练球了!他已经很满足很满足了。 松田第二天抱着自己的宝贝拍子踏进训练场,还没来得及和新认识的朋友们问好,注意力就被活动室旁显眼又突兀的东西吸引了——白白胖胖的箱子,应该是个箱子吧?总之是用白色塑料背板拼起来的盒状物,两端束了麻绳吊在枥木的粗枝上,顶上开盖,被风吹得一掀一掀,露出波光粼粼的内部。 “咦,那是什么东西啊。”堀尾先问了出来,他揭开箱盖看了眼,里面空空如也。 胜郎看得模模糊糊,想到了什么,忽然一拍脑袋:“我知道了,说不定是关爱禽羽协会做的鸟巢!” 松田觉得不大像。他远远瞥过去,依稀发现那种波光粼粼的视觉效果来源于箱壁的反射……箱子的内壁似乎铺了一层类似铝箔纸的保温材料。 有人恰好换了衣服从活动室里出来,听见他们的对话后,一言难尽地斜了几个迟钝的一年级生一眼。 不巧的是他平日就不苟言笑,可能脸上的肌肉都不习惯做出太灵活的表情。于是斜着的眼神就显得更可怖了,如寒冬里刮风刀霜剑,凶得几人不由自主退了一步。 他长长地「嘶」了声,懒得计较。路过那个奇怪的大箱子时,顺带用没插着裤兜的那只手拉出了箱子后被风吹反的木牌,上书「网球部专属」。 绿头巾学长拉出牌子后气鼓鼓地去场地了——当然,这个气鼓鼓来源于松田那时奇妙的推测,严肃的海堂学长的背影其实一如既往的沉稳又不好亲近,留下面面相觑的几个一年级。 松田揉了揉头发,有点不解。 网球部专用的保温箱,是用来做什么的呢? “在开始训练以前,今天还有一件事需要宣布。”手冢部长刚结束了例行的训练前讲话,却没有如常般让众人解散。 他抱手看向大石,大石接住他的目光,在几个知情人盈盈希冀的眼神中开了口:“是这样的,在龙崎教练的首肯下,正选队员们为网球部做了一点特殊的准备……这是正选队员的心意,也是考虑到部员们的实际需求作出的安排。” 菊丸没耐心听这些长篇累牍的铺垫,兴奋地搓了搓手:“说重点呀大石!” 第一次布置这种事情,虽然不是什么值得称道的大项目,但大石也有些高兴又忐忑。 他摸了摸后脑勺,干脆展臂引社员们看向活动室旁边的那棵枥木,树最低的一束枝桠上,白胖的箱子好像龙猫的肚皮:“想必大家已经注意到了活动室附近的箱子吧?” “这是由正选队员们提议和共同筹建的新设施,”说到这里他脸上微哂,用工厂余料拼起来的箱子而已,不值钱也没有几个技术含量,连他们在拼接的时候都状况百出,越拼越大,手工苦手的两个二年级还边拼边吵嘴,差点给长方体整出八个面来,“这个箱子是用来存储训练需要的营养补充品和食品的。我们注意到有些部员在训练前后有特定的能量补充需求,所以进行了这样的设置。” 第11章 “关东大赛在即,在锻炼网球技术和提高身体素质之余,我们也要保证身体获得充足的营养,”他补充解释道,“虽然学校拨发的经费不允许,但我们认为非常有必要。因此由正选队员共同筹订了一批鲜奶,这些鲜奶也会每日发放在箱子中。” 部员队伍中窸窸窣窣响了一阵。大部分人都颇为惊喜——免费的物资哎!就算自己用不上,网球部对部员这种贴心的关照在学校里还是独一份的。也有觉得听着略显突兀的人,荒井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似的耸了耸肩:“怎么搞得像幼稚园订餐一样……” 他的牢骚还没发完,前面一人突然回头横眉怒目地 「嘶」了声。荒井被吓得退了两步,嘟囔道:“什么嘛……” 见部员有骚动,手冢咳了咳,把话接了回来:“箱子里的东西部员可以按需取用,大家也可以根据意愿把自己多余的补给分享在箱子里。” “考虑到食品保鲜问题,请大家在当天部活结束之后尽可能取用完箱子中的物品。”他交代完毕,拍手解散了网球部的队列。 “所以是个奶箱啊。”堀尾听得半知半解,给自己这么总结。他有点不明白正选队员为什么突然要这么做,大家都不缺那一瓶两瓶鲜奶,学长们做这种安排好像多此一举,“好吧……一定是学长太爱我们了!”他感动地自己想通了。 他扛起球拍往外走,正想招呼胜郎胜雄和自己一起,转头一看却发现少了个人:“咦,五毛呢?” 松田五毛在哭。 他知道这很丢脸,所以他跑到离网球场有点距离的一个洗手池边,装作出了太多汗,整张脸埋进水龙头下。 幸好这个洗手池附近无人,早夏的蝉吱吱响起,树叶扑簌,水声哗哗。松田听见自己的心跳,不是很快却勃勃有力,提醒他自己这刻的存在是如此鲜活。他听见水流汇进出水口的小洞,长长的管道吞咽着流水发出的空空声响。他还听见自己呛出的鼻涕声,有点滑稽好笑。 眼睛胀胀的,鼻头也辣辣的,他抬头看了自己一眼……好像刚被人揍过一样,是完全不能平安归队的样子。于是又把头埋了下去,一只手摸索着将水龙头拧到最大。 说不清心理是什么滋味,但松田从来不是迟钝的人。相反,也许因为运气一直糟糟的,他碰壁太多,所以对别人的情绪很敏感。前辈们把话说得那么直白,他又不是傻子。 他何德何能呢。 松田五毛想到自己差劲的球技、纸糊的体能和僵硬的人际关系,又想到乾学长为他规划的营养锻炼表、越前同学轻描淡写送来的极其适合他的拍子,以及那些奇怪的征兆象征的也许是蓄谋已久的入部邀请。前辈们还有同学们,真的为他费了不少心思呢,可是为了他这样一个无名小卒,真的值得吗? 松田很怀疑自己配不配得上他们的如此照顾。好像这是什么沉甸甸的礼物,他以前从来没有收到过,连接都接不住。 还在社团活动的时间,他不能离场太久。头发全都淋湿了,这个时候又找不到烘干机,松田只能勉强拧了拧,一条小辫子湿哒哒地蔫在脑后。运动服也湿了大半,但还好网球部每个人都大汗淋漓,他看起来一点也不突兀。 松田站在场边寻找正选队员们的身影,他们已经早早投入了紧锣密鼓的赛前训练中,好像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他的离去又归来。 胜郎在远处叫了一声松田的名字,看嘴型好像在说什么训练马上要开始了,着急地招手让他过去。松田应了声,转头又望了对战激烈的训练场一眼。 “那我能为网球部做些什么呢?” 松田脚步很快,到达胜郎招呼的地方时,一个模糊的目标就快要在心里成型了。 新的奶箱很激发大家的好奇心,休息时间里就有不少部员一波波地前去围观,掀起盖子来左摸摸右看看。今天的鲜奶已经在部活开始不久送到了。但比起拿鲜奶喝,部员们好像更感兴趣的是这个「可以分享多余补给」的载体本身。 一个二年级的部员首先抱怨了起来:“出了一身汗,这时候牛奶有什么好喝的!我刚买了两罐可乐,还是冰的,不如放进来谁要谁拿!” 另一个部员被豁然点醒:“我也有我也有,我还有多余的水果,家里塞得太多吃不下,不如换你一瓶可乐呗。” 部员们搓着手激动地从奶箱旁来了又走,每个人都兴致冲冲地回到活动室里翻箱倒柜,从包里掏出点什么东西往奶箱里投。也有人挑了感兴趣的东西拿走,但奶箱里的补给还是越来越多。 到训练结束的时候,就连正选队员都一个个神神秘秘地往奶箱里放了东西。 只有越前面无表情地路过奶箱的时候,被鬼魅似的突然出现的海胆头前辈喝止了。 “越前,你自己的牛奶就不用捐进去了。” 越前抬起三白眼看乾,表情很臭。他悻悻地把手又从奶箱里拿出来,手中的蓝色奶盒上画着一只小牛头,和网球部定的鲜奶不是一个品牌。 乾盯着越前的背影,孜孜不倦地嘱咐:“逃避喝奶会长不高的。” 松田在活动结束人都走得差不多以后,才去揭开箱盖。这样有些令他羞耻,但他又记得手冢部长「为了避免食品浪费请大家尽量取完补给」的叮嘱。他挣扎了片刻,决定还是打开看看。 剩的东西很多。除了两瓶鲜奶,还有牛□□、坚果盒子、煮鸡蛋、苹果桃子之类,松田默默比对了下,几乎都是乾学长的营养计划中规划的食品,而且量大到……晚饭钱都省了。 松田四顾,好像这时候都没有其他人了。那奶箱里剩下的食物,似乎都是留给他的。 嗯?松田伸手翻了翻,发现还有些奇怪的东西被埋在食物下面。 是……一盒钙片,一张寿司店就餐券,还有一桶自制饮料? 这是什么饮料。松田拧开盖子嗅了嗅,好像有野菜的味道,颜色看起来很不美妙。 8|外行人如何品鉴乾汁 既然是前辈为他准备的东西,那一定都是为他好的。 哪怕看起来有点糟糕。 松田认真这么想,把奶箱里剩的东西乖乖塞进包里带走,连同那桶没有厂标的自制野菜汁。包被塞得山一样鼓起来,松田觉得自己好像个负箧曳屣踽踽独行的武士,背着的都是前辈们沉甸甸的爱。 野菜汁好像很浓稠,他走路时把桶子艰难地夹在腋下,听见桶中的液体随着摇晃吨吨哐哐的撞击声,低头一看桶中景象,只见深浅绿色变换,液体内部粘稠的胶状物颇多,有生命似地翩然晃动,像装进了个混沌的大千世界。 好神奇的自制饮料! 松田到家后老老实实喝了奶,望着那桶子自制饮料出了神。好大一桶,估计得喝很久才喝得完吧。他给小冰箱里的罐头食品们重新排了队,勉强挤出一个放得下那个小桶的空间。 在把饮料桶塞进小冰箱之前,松田虔诚地给自己倒了一杯。 混沌的大千世界的分体现在在他的玻璃杯里变幻莫测了。 松田仔细分辨,感觉饮料里加了不少野菜蔬果……主要是果渣和菜叶残尸还在杯子里翻飞,怪明显的。他忽然心领神会了做饮料的前辈的良苦用心——多么富含维生素的一款饮料啊,对身体一定大有裨益。于是松田感动地把饮料一口下肚了。 第12章 味道还行。就是感觉胃里好像装了一筐岩浆,咕嘟咕嘟冒泡,有点烧得慌。 “有点怪。”松田发自内心感叹。但他吃过的怪东西太多了。长毛的豆腐,过了赏味期限的水果罐头,放久了变得滑滑拉丝的酱牛肉,他都吃过,其实都还行。 “良药苦口吧,前辈真好啊。”松田迷迷瞪瞪地进行了一番自我劝导。 那桶自制饮料实在很多,松田舍不得浪费。所以第二天灌到了随身水壶里带去学校,上课的时候时而拿出来浅啜一口。 大泽下课后好奇得两眼冒光:“这是什么?你在喝史莱姆吗?好喝吗?” 松田头一次不知道如何形容,于是把水杯往前推了推:“你尝尝。” 大泽伸出手指沾了一点放进嘴里,尝到味儿后鼻子眼睛嘴巴皱成了一团:“好苦好涩!一股草味儿!怎么还有呕吐物的味道!” 他吃惊地瞪大眼噔噔倒退,指指怪味饮料又指指他:“你你你该不会吐杯子里了吧!” 松田无奈地搓起刘海叹气:“哪有……” 前排那个傅同学耳朵动了动,好像听到了什么感兴趣的事:“你们在讨论牛瘪汤吗?” 大泽一脑袋八个问号,伸头凑过去问:“牛瘪汤是什么?是有名的中国料理吗?” 傅同学回头看了一眼已经懒得说话了的松田,感同身受地搓起了自己的刘海:“那你还是不要知道为妙。” 松田努力喝野菜汁的行为持续到训练前才戛然而止。主要是他拿出水壶时,忽然察觉到了身边人惊惧的氛围,起初他以为自己做了惹人厌的事,第一时间脑筋急转反思自己在网球部的桩桩件件。但很快察觉大家的情绪指向的其实是他手中的水壶。 “啊?”他晃了晃水壶,明显看到人群以他为中心往外又散开了一圈,正选队员撤退的步子尤其大,“有什么不对吗?” 菊丸伸出的手指都在颤抖,好像觉得指人不礼貌,他很快又收回了手捧住了自己的脸,连声音都有点哆嗦:“嗬嗬哈……那个东西……哪里来的?” 松田盯着只剩下小半壶的液体若有所思:“奶箱里的。” 身边人齐齐倒吸一口冷气。 “快扔掉!扔掉!”大猫好像碰到了什么讨厌的东西似的拿手挥了挥,“乾怎么能欺负新来的小孩!” “其实我觉得还好……”听说是乾学长放在奶箱里的,松田反而很安心。他一直很感谢乾学长为他制定营养计划和锻炼表的关怀,觉得这真是个了不起的学长:“既然是乾学长制作的饮料,他不会害我们的。” “不,他真的会!”众人异口同声。 很快大家就无心顾虑乾汁刺客出现在奶箱里这件事了。 龙崎教练宣读了今天的训练单,很特殊,让人摸不着头脑。 “就是这样,所有人现在都去抽签,正选队员抽蓝签,非正选抽红签,数字相同的人对战单打,每个正选队员需要对战两场。” 非正选成员都踌躇了片刻,反而正选队员已经收拾好了东西走向签筒。 松田有些疑惑。他不理解为什么现在安排正选队员和非正选来对战。校内排名赛在他入部前已经轮换过一次,而关东大赛开赛在即,这时候让正选队员们把时间浪费在准备比赛以外的事情上,怎么想都是兵行险着。 “嘛,总之是我展示两年的网球经验积累的时候啦!”堀尾双手抱在脑后,信心满满地跟在几个二年级身后去抽红签了。 抽签很快,每个人都把数字的那端捏在手里,等正选队员报各自的抽签结果。数字一个个报出,非正选这边有喜有忧。 “7。”手冢瞟了眼手上的签文,报出数字后等待对应的非正选队员。 一个二年级生上前递签,剩下的一个人却不见踪影。 松田低头确认了一眼手中的「4」,不是他。那是谁…… 旁边的人动了。 堀尾两股战战,浑身抖如筛糠,乌龟爬一样的速度往手冢的方向走去。 松田目送堀尾离去,感觉那个背影有点悲壮。 “4。” 报数的人又重复了一遍,听起来很不耐烦。 松田恍然间迅速回神,握紧手中签向发出声音的人看去。两人对视,后者皱着眉头,不满地对着他「嘶」了一声。 抽中和海堂单打的还有一个三年级前辈,松田排在其后。 这是他第一次获得和人面对面正式打球的机会。虽然对一个开始学习网球的人来说,这个时机晚得离谱。而且第一次就要和如此强悍的选手碰上,就好像初出茅庐的武士新刀还未试刃,就立刻要投身一场腥风血雨的大战。 他紧盯着面前的这场对战,感觉身上的血好像隐隐翻腾了起来。 海堂对三年级前辈的单打赛程很快。松田对这个人的球风在心中已有大概——稳健、精准、伺机而动。比起迅速出击压垮对手,他更像是会与猎物玩躲猫猫的狩猎者,看似让猎物逃出生天。实际上已经把它所有的退路都锁死。 三年级的前辈刚开始时还有些志得意满,与海堂拉扯几个来回后便挑衅般发言:“不过如此嘛,海堂你退步了吗?” 海堂只是抬起眼皮觑了他一眼,手下每一次接球都滴水不漏。 毒蛇的牙齿扣进猎物的脖颈之前,猎物也许尚觉得生命欢腾,对危险一无所知。 直到对面的人提臂振肘,中心下压的姿势时,三年级生才意识到自己得意得太早。 已经迟了,网球在半空划出精妙的弧线,掠过球网后飞速地在他反应都来不及的地方啪地飞弹而去。 毒蛇吃下比分,稳步向前,很快就将猎物吞吃入腹。 松田仔细端详着不远处的海堂,他刚刚结束一场比赛,但体力似乎耗不尽也花不完。 冰冷冷的捕猎者终于把球拍指向了他:“接着上吗?” 松田没有犹豫,抱着球拍上前。他想,虽然没有胜算,但他刚刚在场外看到的那些,足以让他编织出一套应对方案了,也许值得一试。 首先是松田的发球局。 松田往地上掷球试手感,偏抬起头望去,映入眼帘的首次不是一堵墙。强悍的敌手冷静、专注、寡言,这又和他曾经面对的无数堵墙如此相似。只不过墙可不会步步逼近,给出如此刁钻的回击。 松田不确定自己的计划是否可行,他对于自己的能力,只有隐隐约约的察知而已。 猎物遇到天敌的时候,尚存几种偷生技巧。伪装?他可没有几分实力值得隐藏。逃命?球场不欢迎临阵脱逃的败犬。 震慑? 松田双腿跨开肩宽,发出这球之前,忽然单手扣住球拍拍喉的三角区,手指灵活带动它一转。 “咦?!”刚打完自己第一场,想看看别人进展如何的菊丸震惊了。 海堂心头一凛:“杂技式击球吗?”他打起十二分精神朝来球奔去。 他放出一记短球,想看看这个新来的一年级如何上网。 年轻人脚程很快,灰色球拍的拍面离球很近了。 出人意料的是,接球的瞬间他没有什么花哨的舞蹈姿势,反而从下往上干脆地一挑。 第13章 半截击。球往反方向突旋,风驰电掣般擦着海堂的另一只手臂而过。松田隐隐有些期待……能在开局就拿下比分吗? 乌贼吐墨,椿象熏人,山魈鼓噪。开局便让人摸不清自己的路数,虽然不一定有实际杀伤力,但目前还没人知道他在球场上的底细,也许真能争取到几分空间。 但他的心很快直坠下去。 海堂原地拧身,球拍倒划出一截半弧,截击球被他稳稳接住,扬上高空。松田立马追向后场,远远地伸直了拍子也没追上。 “嘶……”海堂不耐烦地喘了声,“虚张声势罢了。” 感觉不太行啊。松田抹了把唇上的汗,是选的招式不对,还是整个策略都有问题呢? 海堂接了几球,深深感觉跟这个一年级的打球烦透了。没有什么固定的套路,招式有许多他熟悉的影子,说好听点叫奇招百出,难听点就是毫无章法。 “全是花架子,回球一点力道都没有。”他接球时又斥了句。 这招跟谁学的,那招又从哪剽的,有些看起来不错,有些又太外行了。姿势像模像样的,但这基础也太差了。 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这孩子打球没有自己的风格呢。”其他的几个场地比赛都结束得更快,河村已经收了拍子。他站在场外看了两个来回,觉得这场对战有些别扭。 “其实还不错,”不二看得比他久一点,已经察觉到了场上人的策略,“有些猎物在遇到天敌的时候会故作声势,扮得像块有毒的硬骨头迷惑对手。球风灵活多变,让对方一时间摸不着头脑,反而容易在开场时制敌。” “可惜遇到的是海堂这样稳扎稳打的对手,花招再多,他都能以不变应万变。” “而且……”不二听起来有点遗憾,但依旧笑眯眯的,“新同学是第一次正式和人对打吧,身体素质、运动基础、击球经验都差太多了。就算海堂在他之前刚结束一场比赛,两人的实力和体力差距到后半程也会越拉越大。” “不过,新同学这种见之即会、融会贯通的领悟力,和在场边迅速总结思考出来的对战谋略,也是一种极高天赋的表现呢。” 在不二给出肯定评价的这刻,场内的两人恰好在一球落地后,利用比赛间隙返回场边补充水分。 “松田,”不二出声唤了离他比较近的人,温和地问,“可以告诉我你的那招半截击是在哪学的么?” 突然被问起,松田愣了片刻,回想起来:“在系田町的街头球场,看到一个头上有叉的寸头小哥打过。” “头上有叉的寸头?”不二弯弯的眼角好像颤了颤。 松田以为自己的描述不够具体,补充道:“穿着圣鲁道夫的制服,和他一起的还有一个喜欢玩头发的油头小哥,一个绑红色头带的同学,还有一个嘴巴很噘的男生。” 9|蛇与熊与蛇 “所以你只是在旁边看看就会了吗?”河村好奇地问道。 松田沉默稍顷,并不敢夸下海口:“我不觉得那叫学会了。”但他的确看过一遍就能把框架模仿个八成像。 主要是和网球好手学习的机会太少太少了,他只能拼命看拼命记,在内心放大每一处细节,一个人的时候他就会学着去摆那些接球姿势、跑动体态,自我调整校准,力求分毫不差。 他还差得很远很远,击球的时候应当使出什么样的力度,应该增加多大的旋转,他拿捏不准也控制不到。 不二似乎看出了他心中的百般愁结,轻笑着安慰:“其他的可以通过练习弥补,比起那些,一颗灵敏的头脑也同样重要哦。” 松田觉得自己应该是听懂了,点了点头。他返身往球场走去,倏尔听到不二轻飘飘地补了一句:“不过,有些人的球路可以学,另一些人的就算了吧。” 松田脚步微顿。 是在对他说吗?还是说不二前辈在自言自语呢……另一些人又是谁啊? 总之不管是什么样的球路球风,现在他都使不上来了。 松田感觉体力已经一丝都不剩。他屈膝跪地,半边身体的重量靠球拍撑起,喉咙连通着鼓动的肺部如同破风箱吞吐,头上的汗水几欲洗面,微微抬起手指,汗珠从指腹倏然滚落。 他奋力抬眼看向对面。 比赛进行到下半场的时候,他的那些东拼西凑的招式就完全派不上用场了。毒蛇已然把他拖入了一贯的节奏中,在海堂掌控的比赛里,那些虚浮的、碍眼的技巧只会被加以踏实的回击,以一象破万象。 而正如不二预判的,比赛往后走,他越无力还击。毒蛇从不畏惧长赛程的拉锯战,他只会等猎物筋疲力尽后乖乖落入口中。 好强悍的耐力,好恐怖的身体素质。 “松田五毛,给我起来!”海堂见他跪着喘息许久,眉头紧蹙着怒喝。 松田被他的声色俱厉震得眼睫一颤。 深紫色的球拍对他遥遥一挑:“比赛还没有结束,你就要这样认输吗!” 松田眨了眨眼。 “不……”他没有认输。接不到球还站不起来什么的,也太差劲了吧。他可不能任由自己差劲下去。 他试着再往球拍上使力,身体如同机械被发动了一处齿轮,每块肌肉与骨骼开始咬合运动。虽然还是重心不稳,但他好歹不能跪着。 “哼,这还差不多。”戴头巾的二年级学长耐心地等他摇摇晃晃站定,才往发球的球场底线走去。 所有的比赛结束时,这一天的网球部活动也快接近尾声了。没有什么出人意料的比赛结果,除了桃城在之前的校内排名赛落选。所以这次抽到和大石对局以外,其他的比赛也无甚看点。 松田垂着眉听赛后总结。他摸了摸裤口袋,乾学长第一天给他的营养与锻炼计划他一直随身带着。他以往纠结更多的是饮食的那部分。但现在看来锻炼表也相当具有针对性。 锻炼表规划的是社团活动时间以外的自主加练内容。他皮薄血条脆,对应到锻炼表上的项目就是拉力跑与单双杠臂力训练。至于快速换脚屈膝、深蹲跳、平板支撑什么的,乾学长在旁边小字备注了组数和每组时长。 他感受了一下自己稍许恢复的体力,决定将早晚的拉力跑和上肢增强提上日程,立刻、马上、刻不容缓。 和正选队员对战这么宝贵的训练机会,可不能再因为体力透支而停在半途了。 松田吸了吸鼻子,抬头看部活结束后解散的部员们。大家如常般与朋友击掌道别,正选队员只有剧烈运动后的松快与轻释,并不因为临赛前被安排和水平参差不齐的非正选们打训练赛而有什么异状。偶尔有人提到关东大赛的对阵抽签,也只是在聊「会是哪个学校呢」。 他呆呆地看着身畔人们陆续收拾更衣出门。这样平静、祥和的赛前气氛,还真是少见且难得。 今天训练前的那个疑惑又重新浮上心头。 为什么,为什么青学的网球部,明明大赛迫在眉睫。可正选队员还是要抽出时间和普通选手打比赛呢?大家就不担心被打乱阵脚,影响比赛的状态吗? 他揉了揉眉骨,实在不懂。 第14章 “在想今天的社团活动安排?” 松田被身后突然出声的人吓得一毛。他到此刻为止最强烈的心愿已经瞬间揭晓:前辈们的背后灵习惯可以改改了。 见他脸木木地转过身来,不二似乎被取悦到了,眼角的弧度更深了点。 尤其是这位仿佛有读心术的学长。松田默默在心里补道。 活动室里没剩几个人了,不二在他身旁的换鞋凳上坐了下来,悠悠闲散。仿佛此时窗棱捕捉进的那束夕阳就归属于他,暖照在侧脸分隔出光与暗的同时,也穿过他的指尖成为他的笔。他的语调比平时更轻缓,问的却是另一件事:“钙片有让你好受一点吗?” 松田一怔,睫毛微颤。他想,不二前辈手上的这束夕照现在是刻进他的脑海了。 不二的笑容很温润。他侧头等待松田的反应,一年级的小同学才出了满头汗不太好闻,而他好像也知道这一点,用手撑着往旁边挪开了一点点。 “谢谢不二前辈,痛得没有那么多了。”松田总觉得这是一场令他受宠若惊的幻梦,但总又找到蛛丝马迹确认真实——奶箱底下的补钙片真的是前辈特意留给他的。 不二没有延续这个话题,反而回到了先前的那一问:“松田觉得今天的训练安排不合理吗?” 松田知道眼前的这个人并不好忽悠,规规矩矩地点头。 不二的唇角勾了勾,转头的瞬间好似有刹那睁开了眼,与他平日气质迥异的凌厉从罅隙中一闪而过,松田以为自己看岔了。 “网球部不是只有正选队员的网球部,而正选队员首先是网球部的队员。” 这话有点绕,但松田没怎么琢磨就反应了过来。 “比赛固然是重要的,但是每天参与网球部训练的,不止有正选队员这八个人,”这种活动安排在他看来十分平常,“非正选队员也应当获得和实力强劲的对手对战的机会,而两个月才进行一次的校内排名赛,这么屈指可数的对战量对于部员的提升是远远不够的。” “但如果仅仅因为正选队员要比赛了这种理由,就将正选与非正选完全分隔开,不「浪费」一丝正选的精力的话。对于其他热爱网球而加入到社团中,却没进入正选的人来说,是不是太不公平了呢?” 他眉眼弯弯:“总之我会这么认为。” 松田看着他,缓慢地眨了眨眼。 他是理解的,只是想不到。 他见过很多有特长的强校,每当哪支校队进入了万众瞩目的大型比赛时,校队的成员便是精贵的、不容打搅的。从那刻起,他们的时间就好像比其他人更值钱。他们的精力不应该分散,他们的训练都要个性化定制化,社团的资源会倾斜或完全倾注于他们身上。 至于其他的未入选部员,安分守己地练自己的,比赛时再在场外努力应援即可。 为了胜利,这是功利但合理的。松田想,如果他是这样的社团中的一员,应该也会毫无怨言,全力支持这样的决定吧。 可是在青学,他听到的却是—— “为了正选队员的比赛发挥而一味忽略其他部员的发展是不可取的。” 他思考时,牙齿会不自禁地轻轻咬唇边的小肉。有一点点痛,咬住又放开。仿佛那样一句话就在他的口中咀嚼,品味,吞咽,是甘甜的。 好喜欢这样的青学啊。 松田决定加倍练习,不辜负网球部的用心栽培。 下定这个决心的时候,他人已经倒挂在单杠上了。运动t恤克服不了地球引力,不屈不挠地翻卷下来罩在他的头脸上,他也不厌其烦地把自己的头从衣角里扒拉出来,顺着胸脯肋骨把t恤往上捋。 然后一松手衣服又掉回他的头上。 他试着用腰腹发力,带动自己的上半身往腿部蜷。干瘦的身体没有什么力,骨头卡拉卡拉的,勉勉强强弓起。 矮小的个头吊挂在单杠上晃荡,他用腿弯勾紧了金属杆,双手捏着乾学长给的活页纸,找到那项「倒挂式卷腹两组」,开开心心打钩。打完勾才注意到后面好像被学长标注了什么,字有点小,定睛细读:初学者不适用。 松田沉默。 好吧,总归是练了,不亏。 他挣扎着把自己从单杠上取下来,一时间气血缓缓回流到大脑,麻麻的令人晕眩。他在地上脚软地踏了两蹋,膝盖一踩一打弯。 但问题不大。他再看锻炼计划表,这时天色已经稍暗了,公园的灯却还没到点亮的时间,只能眯起眼凑近了辨认,下一项……下一项要做什么呢? 他边读着计划表边走,可能挂久了脑缺氧,半天都读不进脑子,也没心思看路。直到头好像顶住了什么,才发现撞到了人。 准确地说,那人双手环抱好整以暇地看他,故意站在了他的行进路线上。 松田着急忙慌把纸一收,连对面人都还没看清是谁就先鞠了一躬:“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 对面的人没有回应,反倒撇过了头,好像听不见他的道歉似的,鼻孔里轻蔑地喷出一声。 松田后知后觉地抬头看,映入眼帘的恰巧是一排熟悉的耳骨钉。 他往后撤了两步。 “哟?真巧。终于不用捡人吃剩的啦?”耳骨钉男阴阳怪气地笑了声。 柿木坂网球场的事松田还记得很清楚,主要是太痛了,切肤之痛彻骨之痛,他本来以为已经淡去了。但在重新见到这个人的那一眼,那块顽石般坚硬的鞋帮就仿佛还碾在他的后腰与脊骨上,本来好全的痛似乎齐齐发作起来。 “那天你说去捡球,就一去没了影……”耳骨钉男兴师问罪的声音拖得很长,脸忽地凑近,呼出的气息很难闻,就喷在松田的耳尖,“该不会……你偷了我们的球吧?” 松田侧过头避开他的脸,没有说话。 “一颗网球而已,你想要,求求我们,有什么不能给你呢,”耳骨钉男挑了挑眉,表情骤然变得狠恶,“答应了为我们办事又做不到,这就是欠教训了。” “怎么,是上次挨的那记踢,不够让你长记性?” 松田抬头看他。这个高中生很高,体型不壮,是那晚四个高中生里最瘦削的一个,但行事最突兀,想法也最狠戾。 高中生的周围没有上次的几个拥趸,也没有带网球拍,这大概率是饭后穿过公园的偶遇而已。 松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拳头。 要不要试试呢?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一点,但很快平复下来。高中生的威胁固然可怕,但他也不是对什么都逆来顺受的人。 他只是比较会审时度势而已。 松田以前跟人打过不少架,基本都是和同龄人打。小孩子的恶言恶语坏的特别纯粹,他每每都会像只栓了绳都拉不住的小兽,冲上去和那些讨厌的人扭打在一起。没有太多打架技巧,他还比别人瘦弱一大截。但是他原始,闷声撕咬,咬住就不放口。别的小孩有顾忌,怕打坏了漂亮的衣服和光洁的脸蛋,松田没有。于是他们去告状,说松田是疯狗是野犬,没有家的流浪野犬。 对那晚的四个高中生他毫无胜算,但这次的耳骨钉男只有一个人,也许自己出其不意,能狠狠地从硬骨头上,啃下一块肉呢? 第15章 至于自己会受什么样的伤,会有怎样更惨的下场,他还没想。 松田正盯着自己的手,耳边聒噪的高中生忽然安静了。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松田再抬眼看高中生,发现他离自己远了好多。 耳骨钉男面露畏惧,就好像前一刻他恶狠狠威胁别人时受害者的表情,这一秒被替换到了他的脸上。他倒退了好几步,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没说,忿忿又讪讪。松田注意到他的目光,好像有什么可怕的对象来源于自己的身后,这种对峙不过几秒,高中生竟然匆匆地转身离去。 见证这瞬息间的转变,松田觉得自己的背立刻毛了起来。 有什么更可怕的东西,在他的身后吗?这个东西还在吗?他成为了那个连高中生都害怕的东西的猎物吗? 松田脖子都僵了,他壮着胆子回头,仿佛能听到脖子扭转的吱嘎声。 —— 只有一个黑上衣白短裤绿头巾,脖子上搭着一条短毛巾,面目凶神恶煞,怒目金刚似的前辈。前辈的表情本来就不太和善,这次是松田有史以来见过最难看的一次。 “松田,你的下一个项目是不是拉力跑。” 面目狰狞的前辈把脸对着他时,好像已经尽力和缓了一些自己的表情。他指了指松田放着锻炼计划的裤兜:“夜跑的话,要不要和我一起?” 10|两个学校的努力家 松田白天刚在这个人手上输得一败涂地,晚上又意料之外地见面了,状态一时半会儿切换不过来,总感觉前辈会突然掏出一柄球拍把自己按在地上摩擦,望向海堂的眼神中都颇具敬畏。 海堂自然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作为青学网球部最勤奋的一员,他当下真的是在加练。他的夜间拉力跑路线从家门口开始,沿着河道一路往前,途经居民区,横穿jr轨道,路过大小公园数座,上坡下坡,堤坎台阶,校舍寺庙擦肩而过,偶尔会在路上遇到熟人,但都交谈寥寥。这次撞见新来的后辈部员被欺凌的现场,的的确确是个意外。 海堂记得乾前辈也给这个小辫子同学制定过锻炼计划。那么这个时间他会出现在这里也不足为奇。 才一年级的小鬼,虽然没有越前那么难搞,但好像也是个很有自己想法的人。能认真遵照乾前辈的建议锻炼,至少心性不差。 扎小辫子的小鬼盯着他看了会儿,傍晚昏黑,眼睛倒是亮亮的。 “好的。” 听起来好像是他强迫答应的,海堂皱了皱眉,忽然又想起这样的表情可能显得更凶狠了,努力控制了下。 小鬼没有立马跟他走,反而回到单杠处窸窸窣窣地翻找了出来了些什么。 海堂来的时候正匀速慢跑,停下来等人时呼吸节奏变换,鼻息很粗很急,心脏咚咚作响。他耐着性子等了片刻,小辫子小鬼终于收拾好了向他走来。 “谢谢海堂前辈。”小鬼还是用那样亮亮的眼睛看着他说话,看起来格外真挚,反倒让海堂有些不自在。 海堂的视线飘向别处,双手插着裤兜好像并无所谓:“我不是特意来帮你的。” 小鬼笑了起来,黑亮的眼珠依旧闪闪,唇角弯弯地抿了起来:“总之谢谢前辈了。” 他背了个腰包,看来方才收拾的就是这个东西。海堂本来想说背着包锻炼会影响行动,又注意到那个腰包瘪瘪的,里面会晃动而影响跑步重心的东西应该已经取出来了。 小辫子小鬼手上还有东西。他当着海堂的面层层揭开手中物的外层包裹,先是露出一层锡纸皮,又剥出一层软软的包装纸,属于油炸食品的香味在空气中散逸开来。 “海堂前辈要来一半吗?”小鬼好像在分享什么他特别珍视的东西,似乎想到了什么,语气又虚了下去,“我还没吃饭……” 头一次有后辈邀请自己分享食物,这种体验对海堂来说实在很新鲜。但海堂对快餐不感兴趣,只反问道:“这是什么?” 小鬼介绍:“双层起司双倍酱双倍炸肉的汉堡哦。” 松田不常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但这么丰富奢侈的加料,这是他初次有机会品尝。他以前算着钱买晚饭的时候也憧憬过。如果霸气横秋地把汉堡店里的收费加料全点一遍,那会有多好吃呢?一定吃的腮帮鼓鼓,肚子也鼓鼓的吧,想想就十分满足。以至于他在和海堂描述自己晚饭的这个时刻,内心的一点雀跃都忍不住溢出来。 “乾前辈的营养计划里应该没有这种东西吧。”海堂前辈冷着脸。 松田茫然:“可这是放在奶箱里的。”奶箱里的东西,不应该都是前辈们特地准备好的吗? 海堂闻言一怔,忽然面色一变,不知从何而来了一股怒气似的:“哪个傻货往奶箱里扔垃圾食品啊kuso!” 松田望着突然开始骂不知道谁的海堂学长:……怎么觉得前辈你猜出是谁放的了呢。 于是并不熟的网球部一年级生和二年级生就这样临时结伴,顺着海堂既定的夜跑路线开始拉练。起跑之前海堂还阻止了松田吃完那个巨大无比的全家福汉堡——他难得对一个后辈说这么多话,但这种剧烈运动前后大量进食的习惯实在令他看不下眼。这种健康提醒本应该由乾前辈做,但乾前辈现在总不可能移形换影到这种犄角旮旯里,来教育小孩如何正确吃饭。 这对奇怪的组合刚开始拉练时,气氛尚可。主要是松田刚起跑时小错误繁多,海堂本来不打算说教。但憋了又憋,觉得小鬼这么跑下去膝盖会瘸,还是破天荒地开口指点他如何呼吸、如何落脚。幸好松田反应很快,随口提点两句他就能意识到问题出在哪,调整得也很到位,完全不叫人操心。 双人夜跑很快陷入了僵滞状态。脚步依旧往前,呼吸节奏稳定,但哪哪儿都透露着诡异。 两个人话都少,你不言我便不语。闷头脚步赶着脚步,很快汗就顺着额角划过颊侧与下颌,在短促有力的喘气声中悄然落地。 除了跑过河岸边的防水堤时,松田问海堂「听说前辈经常在水中练习挥拍提升臂力是吗」,海堂面不改色地纠正「挥的是毛巾不是球拍」之外,两人再没有过任何交谈。 沉默倒也不是无可忍受,松田很快适应了这种氛围。 但他很快意识到,好像海堂并不适应这种氛围。 虽然前辈脚步稳健,向前奔跑的意志不动如山。但松田就是察觉到,海堂前辈似乎是很不自在的。 这种不自在感在某些时候显得尤为强烈。 灌木丛中毛蓬蓬的尾巴一窜而过,小小团子般的身躯咪咪喵喵地冲出来时,松田感觉海堂的不自在达到了顶峰。 这体现在他迟了一拍的脚步、停顿了一口的换气、还有克制不住的目移上。 海堂前辈仍旧在跑,那只毛团狸花猫很快就不见了,松田恰好听见他吐了口气,听起来有点遗憾。 重复的迹象还出现在……白色海参大狗拖着饭后消食的主人奔腾而过、蜷着尾巴的三花母猫在墙檐打滚、胖鸭子在无名小寺中踱步、还有卷毛棕色拖鞋小狗冲着二人狂摇尾巴的时候。 松田前方的身影笔直往前,但他觉得那个背影肌肉僵硬,步伐不自然,好像真的很想停留。但又顾忌有他人在场,只能忍痛与挚爱离别,甚至连回头都不忍。 第16章 所以松田在这段夜跑终于告一段落时,鼓起勇气喊了声海堂前辈:“谢谢前辈,但以后还是请让我自己跑吧。” 海堂很不高兴地抱臂:“你小子真不识趣啊!” 松田坚持:“还是不打扰您了!” 这周天气转凉。这在六七月交际时分有些异常,燥热与蝉鸣似乎都被按了暂停键,风来的迅疾又猛烈,穿门入户,把教室里钉在墙上的宣传画和值日表翻得哗啦啦响。 松田没有心思注意那些,他要期末考试了。 松田是中途入学的,转学前的地区和东京的教学本来就有区别。而且不论是tenji还是网球部活动都占去了太多课后温习的时间。他拿的绩优奖学金需要看每年的成绩来评定是否继续发放,因此容不得有一点差池。他每天都在挑灯夜读,临近期末的时候格外用功,一抬眼两只乌青的眼圈。 偶有狂风在教室里作乱,翻搅起他的刘海与发辫的时候,他才会疑惑地瞥一眼窗外。 这雨,好像一连下了几天了。 班上有人嘟嘟囔囔抱怨着去关了窗,窗外乌云连成片,白日昏昏似灰夜。 松田做题做得双眼呆滞,窗外即便有这样的异象,也只是在他的视野中短暂地停留了片刻,并没有进入脑海。同学们也格外忙碌,连大泽那些不着边际的寒暄都变少了,见到松田张口就是——“五毛君请救救我的理科吧!” 放课的时候松田匆匆给大泽讲了题,抱着球拍就朝外跑,被大泽一把捞住发梢:“哎哎哎,下雨了五毛君应该不用训练了吧?” 大泽的手没轻没重,松田被拉得往后一仰,头皮瞬间麻了一块:“嘶痛痛痛。” “啊啊啊太抱歉了,对不起对不起。”大泽愧疚地缩回手,又凑近了想来扒拉他的头发看看哪里受了伤。 “不用不用,”松田揉揉后脑勺,这股头痛倒是让他从紧锣密鼓的学习中清醒了点,“也对,雨天的话部活就取消了。” “我有药哦,你涂一涂吧。”傅同学也还没走,她也是个做题狠人,拼命程度和松田不相上下,只是松田是想保住奖学金,而她这么努力就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了。 傅同学翻了翻桌肚递过来一瓶治外伤的药:“抹在头皮上,别秃了。” 傅同学的药涂着冰冰凉凉,松田打着伞站在风里雨里,风一吹,已然感觉不到后面那块头发的存在,还得靠伸手去摸才能确定小辫的幸存。 恶劣的天气第二天也没有变好,雨反而下得更密了。窗外的风很强劲,连略粗的树干都被压出了弧度。幸好这天是周末了,不然还得想办法在暴雨中骑车去学校。 松田的庆幸没有持续太久,他捂着脸看被自己打开的冰箱,里面空空如也。 ——天天吃网球部白食,吃到连自己的冰箱里都忘记补货了! 松田出门前忧虑地看了看天,黑云滚滚,应该一时半会儿等不到雨停了。 松田摸摸揣了钱的口袋,拎着已经有点不太结实了的雨伞出了门。 本以为短暂的冰箱补货之旅一点都不顺利,松田出门没多久就被风吹跑了。 准确来说,疾风夹着骤雨如箭,先是迅速打折了本来就自身难保的伞骨,卷走了伞面,留给松田手中一杆光秃秃的破伞柄,伞柄之上几茬枝桠乱窜的细伞骨倒是还在,松田拿着它,像个举着电视天线出来找信号的欧吉桑。 松田无奈扔了破伞,想转头回六叠房里,结果暴雨打得睁不开眼,已经没法辨认方向了。 现在的天空就是个淋浴喷头,松田浑身透湿,完全失去了躲雨的必要。他沿着依稀难辨的道路与房檐往前,路过7-11时本来想进去,却觉得会把便利店的地板弄得全是水,一定会让店员困扰的,便还是放弃。 这种情况让他有些迷茫,找不到回家的路便罢了,他觉得自己走了挺远,什么东西都没买到……尤其是他还注意到了有些民居窗户上用黄色的宽胶带贴出来的米字格……所以原来是刮台风了啊。 他伸手挤了挤头发上的水,有些懊恼。突如其来的降温、连续几天的阴雨、还有取消的社团活动,明明有这么多明显的预兆,他却迟迟没有反应过来,有些太大意了啊。 他看了看四周,这附近的景色已经不认识了,是他完全没来过的地方。这个时候路上的车都寥寥无几,也找不到可以询路的人。眼睛被水冲得睁不开,入耳只有倾盆雨声,行道树的摇晃声,还有…… 松田感应般回了头,怎么还有,击球声? 这个时候有人在打网球?还是露天? 他涉水而前,循着网球击球的声音找去。暴雨把网球浸透,球声变得沉着滞拙。球在地上闷闷地跳了两下。雨中似乎有人在问还要不要继续,另一人毫不迟疑地肯定:“继续来!” 有人在雨水的湍流中走动的声音,划拉几下过后球被人捡起,那个发球的人迟疑了一瞬。 “犹豫什么呢,发球啊长太郎!” 松田终于走到那个隐蔽的露天网球场地时,也听到了重炮般的击球声。 ——“一球,入魂!” 11|暴风雨中的冰帝 松田第一次看到那么快的球。 浸湿的球如有千钧力度,速度不减,如同一颗沉默的子弹,破开长空直射对面球场。 球场对面的人赤手空拳,迅疾的球眨眼便到他眼前,他竟丝毫不避。 偏头,屈膝,同时伸手凌空一抓。球体闷闷地碰撞一声,瞬间已被握在他手中。 松田正要惊叹他的反应速度和身体的机动性,却听这人不满地嗤了声:“还是不够快。” 他将手中实沉的网球抛回给发球的人:“暴雨拖慢了重炮发球的速度,所以我才能接到,这还远远不够。” 发球的人抱歉地看了看手中的球拍:“是我的问题……宍户前辈,我会争取再打快一点的。” 接球的人咬牙道:“你那是什么表情啊。” 他揩了把头脸上的雨水,重新在场中站定:“是我还不够快,再来!” 球场上的二人从头到脚浸没在暴风雨中,常服吸饱了水贴在身上,牵制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他们手指都泡得发白,沁凉的雨水带走身上的热度,但二人全然不在乎。 负责发球的那方将浸了水沉重好几倍的网球迅速击出,接球的那方则需要从固定的初始站位立刻反应,徒手抓住弹来的球。 松田认得他们。更准确而言,松田认识其中那个接球的长发男生。 即使此刻他的长马尾已经被雨打得狼狈地收成一束,鬓角紧贴在脸侧,眉眼与身形在黑雨中俱不清晰。 但松田对这个人印象很深。他加入网球部的时候都大会的赛程已经走到了最末,那时他便听说关东的常胜名校、去年关东大赛的第二名强校冰帝意外折戟,原因是和不动峰这匹黑马对战时,冰帝一开始派的全是候补队员,而唯一上了场的正选队员宍户亮,输掉了最关键的一局。 这所传统强校的爆冷让人十分始料未及。因此许多错过了那场比赛的人,纷纷找井上记者拷贝了一份宍户和橘比赛的录像带,乾学长也不例外——当然,乾学长自己另有一份其他角度的独家录像,他要来只是想将那场比赛研究得更透彻一点而已。于是在乾反复播放那场比赛做分析记录时,松田也有幸蹭了两眼。 第17章 这个叫宍户的选手,网球功底很扎实,应该球龄不短,更可能从小学时就接触网球了。可惜对阵橘时自负轻敌,而橘桔平又实则是有过全国大赛经验的悍将。 至于现在……松田眯起眼睛看向球场,雨点打在眼皮上有点痛,想必场上的人也无法安然睁眼。要在雨中辨认球的轨迹和第一时间做出反应,一定更艰难。 冰帝是个以「败者淘汰」铁律著称的学校。现在的宍户,已经不是正选队员了。 松田理解了为什么二人会在台风中进行这样的酷训。 这种严格、自虐般的训练对于宍户来说的确是极有针对性的。他蹭着看乾学长的录像带时就注意到,宍户虽然有着高强度的训练锻造的网球基础,但在反应力和和回球力度上都有不足。舍弃球拍用手接球,对奔跑距离和找球精准度的要求就更高,而给他喂球的人又擅长高速的重球,对接球人的反射力要求就高到了极致。暴雨和强风是天然的负重障碍,要想接到球,他便一步都不能踏错,也必须警惕恶劣天气下变得莫测的球路。 他应该,很想很想,回到首发队伍中去吧。 松田很了解这样的心情。 他没有打扰场上的两人。这两个人练习了多久,他便在雨中静观了多久。 等到宍户已经能在雨中接住所有的重炮发球时,二人才将将停了手。 宍户在球场附近的雨棚里拿自己的物品,抬手先递给发球的人一条干毛巾:“多谢长太郎了,在台风天陪我出来练习。下次室内练习,希望我能接住你百分百速度的重炮发球。” 名叫长太郎的男生盯着手中的干毛巾怔住稍顷,浅蓝的毛巾上有一块明显才附着上的血渍。宍户除了用掌心接球,其余的时候手心都朝内,所以他才没有立刻察觉。他忽然鼓足勇气般开口:“宍户前辈,其实我……” “嗯?”宍户用另一只毛巾吸着头发上的水,诧然转过头来。 “宍户前辈真的那么想回到首发队伍的话,我可以去找榊教练说让我们组双打,或者我退出正选,这样你就可以……” “说什么蠢话呢,这不是太逊了吗!”宍户眉毛倒竖叱道。 “我会靠自己打回首发,不需要你来让,”他语气硬邦邦的,“至于长太郎,好好打你作为正选的每一场比赛。” 长太郎低下了眼。 松田作为旁观者十分震惊。震惊于冰帝里竟然有愿意放弃自己正选位置的队员,还震惊于另一件事——这个球场边上居然有雨棚。 他真的是猪脑子,台风把脑子吹进了水,才让他在雨里干巴巴站了半个钟头! 松田动了的时候,雨棚里的二人也注意到了他。 “这个小孩……刚刚好像一直在场边。”长太郎忽然想起。雨势太大,他们出来练习是想利用这场暴风雨完成突破,而在场边一直淋着雨看他们练习的人,就有种目的不明的奇怪了。 这个小孩看起来似乎才一年级,甚至可能是小学生,身板在雨中像个被打蔫的豆苗,现在揉了把脸,搓了搓头发往雨棚这边来。 松田把刘海都往脑后捋,捋成一个大背头。因为额前的头发这时候跟水帘洞似的,看起来眼前挂着几条瀑布,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那个……”松田有些赧然,他甫一开口,擦水整理的二人齐齐停下看着他,“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哈?”宍户怀疑自己听错了。 松田闭了闭眼,他也知道这个问题有些离谱了。但他当前最重要的事,的确是先找到回家的路。 “小朋友,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那个叫长太郎的男生看起来十分好说话,他长得很高大。所以对着松田说话的时候体贴地半蹲下来俯身看他,“这里附近是冰帝学园了哦,你应该不是冰帝幼教部的学生吧?” “啊……”松田被问得一愣。 “你是不是受到了什么欺负呢?怎么这个时候自己一个人在外面待着,是不是有人对你不好所以你离家出走了?”听他没有正面回答,长太郎有些担忧,“淋了这么久的雨,有没有感觉不舒服?不用怕,有什么问题我们都会帮助你的。” 一旁的宍户微微蹙了眉:“长太郎。”他反而觉得这个人一声不吭旁观了那么久他们的练习,看起来有些可疑。 松田被宍户狐疑的眼神扫到,心下一凛,赶紧摆手:“不不,谢谢,我是国中生了……是青学的。” “哦?”宍户的脸色有些不好。虽然都大会的时候冰帝没有和青学正面相交。但关东大赛双方很可能相遇,而且他和不动峰比赛的时候,青学也有人场边观赛……“你打网球?” 这个宍户在关于网球的事情上很敏锐啊……松田心忖,他点点头,但又摇头道:“我不是故意来偷看你们练习的。” “那你是?”宍户抱臂。 松田觉得说了他们也不会信,也不知如何自证,只能硬着头皮摊手:“风雨太大,伞坏了,迷路回不去了。” 宍户扶额:“天底下真有这样的事情吗……还不如直说你是来刺探情报的好了。” 一旁的长太郎已经帮忙担心上了:“看情况这场雨一时半会儿都不会变小,不如把我的伞借给你……” 他话还没说完,小臂就被宍户轻拍了一下。 宍户抬了抬眉,这种理由实在没有说服力;“在这种天气冒险出门也太不对劲了吧,你难道不知道这两天刮台风吗?” 松田摇头。 “不可能,”宍户对这个解释很不屑,“你们学校没有通知吗?” “手机上也有气象厅发布的台风情报哦。”长太郎补充道。 松田继续摇头:“我没有手机。” 宍户耸了耸肩,无奈吐槽:“拜托,你是哪个年代的人啊?” 松田歉意地笑笑。 宍户还在沉着眼打量他。他的怀疑实在很有道理,赛前对手学校的人毫无正当理由出现在冰帝附近的球场,这样的行踪着实过于凑巧。他还待再问几句,身边的长太郎似乎想起了什么。衣角被人拉了一下,宍户回头正对上这位后辈垂下的眉眼。 “宍户前辈,我们得快点回学校。” 宍户不解:“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吗?” 长太郎意外地没有出声回答他,右手不自觉地摩挲着颈前的十字架项链。宍户啧了声,正嘀咕「真是不懂」,忽然发现长太郎的眼神,从刚开始起一直没有离开过他的手。 “咳。”宍户不自然地把掌心翻过去。 “宍户桑……” “行吧。”宍户无奈叹了声。他拉上球包的拉链,还未甩上肩膀,便有一只手伸过来想帮忙。 宍户摆手推开:“这个我可以自己来。” 长太郎也挎上了自己的球包,头偏向此处落汤鸡似的的第三个人。不论这个小孩到冰帝附近的真实目的究竟如何,现在看起来就是可怜兮兮的。 宍户顺着长太郎头侧着的方向看去。湿哒哒的嫌疑未除的小间谍,很逊的模样。 他头痛了会儿,还是垂下肩对松田勾手:“你跟上。冰帝有雨具。” 12|奇迹五毛环游世界 第18章 那块露天球场离冰帝真的很近。与其说是「冰帝附近」,不如说它是冰帝校园外仅隔一隅的飞地,连球场的拉闸门上都有冰帝的徽记。只是松田初来时闸门是收起的,而宍户与那个叫长太郎的人离开时不知按了哪处按钮,露天球场的出入口便开始隆隆作响,金属闸门咔咔伸展,「冰帝校产」标志在松田面前缓缓拉开。 台风日又是假期,冰帝已经静校了,但整栋校园并没有休眠。它好像一只半梦半醒的兽,毛发与呼吸都落幕般平静。但属于它的每一寸肢体,似乎都仅仅只是在小憩。比如—— 松田不理解,为什么暴雨之下,这所学校的中心喷泉还在运作。 天上是水,地上是水,池子里也是水,涌出的也是水,淙淙水流不分彼此。唯有间歇凝聚的喷泉水幕还保持着原有的形状。 周末校舍里没有学生,但阴阴的天色下,每间教室与办公间调弱的微光看起来很温暖,好像时刻等待着使用者的造访。 “他们居然不关灯。”此为松田唯一感受。 “还没有自我介绍呢,我叫凤长太郎,冰帝二年级生。”进入冰帝的校园区域后三人就不必淋雨了,学校里有提供了有遮蔽的步道,大部分楼栋之间也有室内走廊或地下负数层相连。地下一层的廊灯随着三人的脚步渐次亮起,这里明亮干燥,空气新风系统也自动运转起来。 虽然松田是外校来的可疑学生,但凤对他的态度很友好,或许是凤从来就没以恶意揣测他人过。松田觉得和他讲话很舒服,尤其哪怕是在这样的时刻,这个凤跟他说话时还是会不自觉倾下上半身。就好像谁家亲切又最受人欢迎的尼桑。 “这是三年级的宍户前辈,”凤还很贴心地帮他介绍了身边的人,“你呢?” 松田正低头看自己的鞋。因为全身都淋透了,他的鞋现在就像一块巨大的吸饱了水的海绵,在走廊的浅棕色绒布地毯上叽噶叽噶响,每落一脚就像大坝泄洪,踩出一个深色脚印。 “松田……五毛,”他回头瞥了眼身后,还好,有三串脚印,要赔钱应该不会只找他一个赔,“青学一年级生。凤前辈好,宍户前辈好。” “原来是松田同学呀。”凤觉得这个小孩意外的客气,看起来乖巧又内向。他注意到这个小孩几乎是数着步子往前走的,于是劝慰道:“那个没关系的,地毯本来就会定时换新。” 松田有点晕眩地看了他一眼,又看看地毯,没说话。而凤一瞬间不知怎的好像产生了种错觉,觉得这个小孩特别想说「明明洗洗还能用的吧」。 走在最前的宍户忽然住了脚:“到了。” 松田偏头往前看,只见他们停在了一扇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教学设施用的门前——这处门与他刚才途径的那些太不一样了,居然是和式推拉门,半敞的门内依稀可见几扇屏风、或卷或垂的布帘、还有氤氲的潮热暖雾。 这里……是取雨具的地方? 下一秒率先走进去的宍户就帮他解了惑。因为他撩起的那处布帘,赫然写着:男汤。 松田:! 凤也紧接着低头迈了进去。 松田站在门外,忽然觉得打湿的裤脚紧紧地粘在小腿上,囚住了他的步伐,把他钉在了原地。 二人注意到他没有跟上来,都回了头。宍户似乎有些不耐烦:“淋了那么久雨,你不冷吗?” 凤闻言补充:“先泡个热水澡吧,湿衣服贴在身上太久会让身体失温的,”他仔细端详了下松田,面上有些担忧,“嘴唇都紫了。” 松田目瞪口呆。 这两个人好像对不管是「学校具备可以泡澡的汤池」还是「把随手捡来的人带来洗澡」都习以为常的样子。 凤见他灵魂出窍的模样,好心猜测:“是不习惯泡汤吗?没关系的哦,游泳部那边的冲凉座应该也开放着,想去那边的话我可以带你。” 不是……你们为什么如此自然啊。 松田被友善地绑架着洗完澡,浑浑噩噩出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衣服已经被凤扔进洗衣机里转了。 凤还很通情达理地告诉他,这台是洗烘一体机,一个半小时差不多就能来取,烘干即穿,以及……“不用担心,我帮你刷过卡了。”连费用问题都已经帮他解决了。 松田看着自己的衣物在洗衣机里打转,鞋在另一个专用洗衣机里打转,圈圈圆圆,周而复始,皂液漫过他在百元店捡漏的运动衫,柔顺剂的清香随着一声机器排水的嘀嘀声钻入鼻腔。浴巾裹在身上还拖地一截,凤追着帮他把毛巾的尾巴折上去,说这样不容易踩到滑倒。 所以……他抬起头看这两个迅速把自己打点得清爽整洁的人:“请问,我穿什么呢?” “啊,那个啊,”宍户完全没当它是个问题,“穿我的吧。”他打开浴室的一处储物柜,里面整齐地挂了一排各色t恤,每一件似乎都很得喜爱,款式简单的运动裤卷叠整齐,看来平时就打理得很规矩趁手,取用量也很大。 “嘶,”宍户撮了把额上的头发,刚沐浴过的鬓角翻翻而蓬松,“没有多余的鞋子了。” 松田看看自己的脚,现在这双脚正踩在冰帝汤池特供的木屐上,趾缝间有一点点未干的水,大拇趾有些局促地蜷了起来。 “那穿我的?”凤在另一处拉开了自己的柜子。 …… 三人齐齐盯着强行穿上了凤的备用运动鞋的松田的脚。 “不行啊。”宍户头痛。 松田试着走了两步,啪嗒啪嗒啪嗒,后跟的空隙能塞进小半个拳头。如果重心放在脚后跟,下一秒鞋子就能被甩飞出去。 “身高差得太多了呢……”凤感到相当抱歉。 宍户沉思片刻,掏出手机给人发line。 对面的人似乎没看手机,宍户等了等,对着毫无回复的聊天框皱了眉,轻嗤了声把手机又扔回口袋里。 “就这样吧,我觉得挺好的。”松田觉得他们已经足够周到了。明明他和他们没有任何关系,出现在冰帝也只是添麻烦而已。 “那你小心点走路哦。”凤嘱咐道。他又看向宍户:“宍户前辈手上的伤……” 宍户屈服于他的执着:“好吧,找个地方包扎。”他的视线在松田身上扫过。热带气旋带来的降水绵长、紧密、滂沱,毫无喘息的空间,雨势短时间内没有减小的可能,正好能把这个小孩留下来问个清楚。但这是他们从校外带进来的不明小鬼,连这小孩来冰帝的目的都没有问清,总不好直接带去网球部活动室。 至于去哪…… “我知道,可以去那个地方!”凤的眼睛忽然一亮,敲了敲手心。 松田跟着两人,拖着那双巨大的运动鞋,啪嗒啪嗒地艰难挪动到凤说的地方时,诧异了一瞬。 这种惊诧感在今天对他来讲已经不陌生了——冰帝让他经历得实在有点多。以至于学校里面有小教堂什么的事情,他已经能眨眼就消化了。其实这也不稀奇,教会学校和许多欧美学校都常设唱诗班与礼拜仪式,校园里有教堂也是平常的事情,只是对松田个人来说,多元到这个程度的设置他着实第一次见。 第19章 没到礼拜日,台风天更无人拜访,小教堂里的神职人员都短暂地歇去,只剩吱呀推开的厚重木门与幽幽烛光。这里并不排斥普通学生的造访,旷静的小室将人迅速带入自省的深谧之中。松田在书中读过很多忏悔祷告与自白。但只有在真正坐在阶梯长凳上的时候,他才能真正地体会到书里那些彩窗之下的静响。 另外的两人暂时无心体察他这些幽微又忽然澎湃的情绪。 宍户在凤的指示下摊开了右手,掌心果不其然被网球擦出了几处破皮。手掌的皮肤本身较厚,但耐不住百千次的撞击、旋转与摩擦,已然伤痕累累。由于洗了个澡,凤先前在毛巾上注意到的血迹已经不再,部分翻开的褶皱的表皮被随手扯去,只能看到粉橘色的伤肉上点点渗出的组织液。 宍户撇嘴:“这点伤没什么大不了的……” 凤没有回答,认真地用沾过药的消毒棉花一一擦过那些伤口,又拿纱布在他的掌心妥帖地缠绕好,打了个小巧又结实的结。 宍户用另一只手撑着头,瞥了一眼旁边乖巧坐着的松田,正待发问,忽然发现手机屏亮了起来。 他前面发的那条line终于有人回了,还是一连三条。 【向日岳人:(`???)Ψ找我有什么事嘛?】 【向日岳人:我就在学校啊?】 【向日岳人:要我的储物柜备用钥匙干嘛用啊?(??д??】 宍户无语了片刻,用没受伤的左手缓慢敲字。 【宍户亮:你又离家出走?】 【宍户亮:那你过来吧。】 【宍户亮:到小教堂。】 这次对面的回复很快。 【向日岳人:Σ(??д??lll)】 【宍户亮:好像抓住一个青学的间谍。】 【向日岳人:土拨鼠震惊.gif】 【向日岳人:-=≡Σ(((つ???w???)つ】 在宍户把屏幕反扣过去之前,line上最后一条消息提醒是: 13|四人共享一个心眼子 向日拖着半昏迷的睡神推开小教堂的门时,宍户和凤已经基本确定了这是一场单纯的巧合。 ——如果不是,那只能说青学人心险恶,派出的间谍面相纯良、城府深邃、演技超群。哪怕在教堂这种地方,他都能毫无忌惮地演得如此心安理得,口若金城汤池,半点风都不漏,那么就凭他们也问不出什么来。 不过宍户还是觉得误会的可能性居多,毕竟……台风天里冰帝网球部本该空无一人,间谍要怀着何种预想才会在这个时候来打探消息呢,来偷设备吗? 他甚至多疑地拿了几个非入门级的网球专业词汇诈了这个小孩一下,对面的反应居然是“原来术语叫这个吗,学到了,谢谢前辈指点,”还感动地给他鞠了几躬。 感觉也不具备什么窃取军机的专业素质呢。 旁边的凤一脸欣慰地附和小孩:“宍户前辈就是这么热心的人!” 宍户哽了一瞬,红着脸撇过头去叹气。 “现在进行到哪一步了?”向日把人丢在阶梯长椅上,慈郎顺势调整成了一波三折的睡相,像颗到哪都能自动生根发芽的瞌睡种子。向日好奇地凑上前搓着手:“审问了吗?问出来了什么?” 没等人回答,他又稀奇地咦了一声,指着松田望向宍户:“亮!他也有辫子!” 宍户撑着脸侧目。这个关于长发的话题似乎触及了他心中的某件事。但他皱皱眉又很快咽下了:“那又怎样?” “太可惜了,如果他不是青学的间谍的话,你们本来有好多关于头发的事情可以交流吧。”向日遗憾地摇头,叉着腰仰头望去。小教堂的穹顶涂了宗教画,颓靡在地的落拓世人,抚摸世人的天使,慈近又疏离的男人女人,令人有些目眩神迷。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你们怎么选在这里啊?模拟神的审判吗?好主意,神判有没有我不知道……通知迹部的话,帝王的审判说不定会有。”向日说到做到,立马从口袋里摸手机。 “啊……那个,”凤终于找到时机开口,“松田同学好像不是间谍呢。” “啊?”向日对话框里的颜文字都敲到一半了,他熟知每个特殊符号的位置,能完全不看手机盲打,现在啪啪狂敲的手指停了下来,“怎么说?” 凤言简意赅地解释:“松田同学暂时被台风困在了这里。” “这样啊……”向日失望地放下手机。对话框里的「原地起跳」颜文字跳到一半就没了下文,他有些舍不得删,犹疑了片刻还是把这个表情打完,想了想又剪贴到另一个对话框发了出去,只是在后面加了个括号:「(借存)」。 他的手机屏在被放进口袋里后闪了闪。消息栏是(忍足侑士:?) 向日没有注意到,他的关注点已经迅速转移到了其他的事上:“对了亮,你要开我的储物柜干嘛啊?” “哦,”宍户指了指脚下,几人的运动鞋都合脚轻便。唯独有一双脚明显蹬在了不属于它的大大大号球鞋里,空空地晃荡着,“长太郎太高了,他的鞋给松田同学穿不合适,本来想借你的鞋穿会儿。” “哈?”向日听完突然毛了,他猛地一拍桌,顺滑的妹妹头气呼呼地炸了起来,“好哇你个宍户,居然变着法子说我矮!” 宍户想反驳,向日手一挥:“我不听辩解!” 他叉着手哼哼两声:“好嘛,嘲笑我矮的人都坏!我现在不信你的判断了!就宍户你能审问出来什么?肯定是被他骗了!” 向日灵敏地蹿到松田身边,摁住他的肩:“现在这个嫌疑人归我来审了!让我来会会他!” 松田坐在长椅上,只能仰头看着气势汹汹的向日:…… 向日拿手指点点阶梯长椅前面的木头围栏,这看起来就像是法庭上用来圈住被告人的栏杆:“这里是教堂,卡密sama在上,你必须认真回答我的问题,不允许有任何假话!我问你,你一个青学的,到冰帝来干什么?” 松田只能重复自己已经交代过不知多少遍的理由:“风雨太大迷路了。”而且严格来说进入冰帝这个行为并不出自他本意,他只是在周边游荡被发现了而已。 向日「切,不信」地嘟囔了声,又道:“换个问法,你对我们网球部有什么想法?” 松田不知道他问的具体是哪方面想法,是图谋?是评价?他硬着头皮试探着回答:“很厉害?” 妹妹头满意地点头:“那当然厉害……啊啊啊不是!”他气急败坏地纠正自己,“不可能!你总不至于觉得我们太厉害了就来冰帝了吧,没道理!我们可是对手学校,怎么会有在赛前仅仅因为倾慕对手实力就去对方学校的人?你一定图谋不轨!” 此处睡眼惺忪的第五个人忽然鲤鱼打挺,坐了起来。 慈郎:“有这样的人的呀!” 向日噎住:“忘了慈郎就是这种人!” 松田觉得今天就是洗刷自己冤屈的一天。这场暴雨有多大,他的锅来得多么莫名其妙。好在他行得正做得直,尽管被宍户和向日分别盘问了两轮,但最终结论他都清清白白。 向日悻悻地确定这位比他矮多了的青学一年级真的只是误入,但尤未死心。他觉得既然正好有个问什么说什么的青学队员在这,为什么不加以利用呢?比如反套出一些敌情什么的。 第20章 也许是大雨太漫长,这个意外空闲的假期来得格外闲逸又时间充裕。小教堂的空气有些陈旧,木头的本香与燃灯的烛火味令人发困。于是向日有一搭没一搭的问题就显得左冲右撞,想到哪就问到哪,上段不接下段。 比如—— “你们青学最难的练习是什么?” 松田思索着回答:“倒挂在单杠上卷腹?” “哈!”向日蹦了起来,他把唱诗班的小台阶当成了训练工具,一跳越过两级,三级,四级,“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个我擅长!” 又比如—— “打听一下,你们青学的那个超级新人……哎,等等,不会你就是吧!” 松田看着已经能从台阶斜坡的最低点蹦到最上层的向日,略显震撼地摇头:“不是我……他叫越前龙马。” 向日来了兴致:“那你跟我们说说他!能不能透露一下关于越前龙马的事!” 松田倒是真的有话可说,他十分肯定地点头:“越前同学是大好人!” 旁听的宍户和凤:…… 向日嘴巴一撇:“什么嘛……”不过他还有更关心的人,“那菊丸英二呢?他打的也是什么特技网球……有没有我跳得高?他怎么样?” 松田继续点头:“菊丸前辈也是好人!” 向日:“怎么总觉得答非所问了。” 再比如—— “你也是离家出走吧!” 松田:“这个「也」字是什么意思。” 还比如—— “你觉得你们青学最大的制胜法宝是什么?就是那种独一无二的秘诀!是部长手冢?天才不二?新人越前?黄金双打?”向日觉得自己东扯西扯的问题已经完全达到了迷惑敌人的目的,此时这个头脑简单的一年级一定已经晕头转向了,故而终于抛出了他的最终问题。这种套话战术可谓老谋深算出其不意,能帮助冰帝取胜的关键信息就在眼前! 面前的松田果不其然陷入了沉思。 他倏忽间便想到了答案,但他看看向日,又看看身边的宍户与凤,还有躺在长凳上安然入睡的芥川,一直没有启齿,心里似乎天人交战,很是有几分挣扎。 向日鼓励地看着他:“没关系的,简单说说嘛。” 反而是凤有些不忍,起身劝阻:“向日前辈,我们还是堂堂正正地……” “嘘!”向日拦住凤,“他要说了!” “我觉得,”松田在向日期盼的眼神里吞了吞口水,他终于下定了决心,笃定又艰难地给出了自己的答案,“是奶箱吧。” “啥?” 当雨声势渐消时,几人转移到了冰帝的餐厅。 宍户为自己之前的先入为主感到抱歉,慷慨地表示无论松田点什么都算在他的账上。 即便是鲜有人来的日子,餐厅仍然有餐点设施在营业。辛勤的掌勺们力求给每一位冰帝学子提供宾至如归的感受。就连此时尽量从简的假期餐点,也齐备了西餐、和食。甚至和食还区分了关东口味与关西口味的套餐。 松田手上被塞了一个满满当当的定食盘子,拔筷四顾心茫然,不知何处能落座。主要是这里与其说是餐厅不如说是宴会厅,满目尽是铺了桌布桌花的大圆桌,此刻端着定食套餐的他不像是刚刚打完饭,而是在给什么寿宴婚宴的宾客端盘子,差点下一秒就扯出一个属于餐厅侍应生的微笑。 “请问……冰帝平时就这样吗?”经过之前的一番你来我往,松田觉得这几个人其实品性都不赖,胆子也大了起来。 向日咽下一口热汤,点点头又摇头:“迹部财团注资以后就这样了,但以前不是。” 资本的力量!松田了然,又问:“还有……这位又该怎么办呢,需要帮忙吗?”他的目光扫到叼着叉子睡着的芥川,忧心又好奇。 “不用管,”宍户镇定自若地,说出来的话邦邦硬但听起来很有道理,“他都活这么大了,没道理饿死。” “哦。”松田不明觉厉地点头。 之后松田的回家之路也很顺利。台风必然不会在一天之内便风停雨歇,留守冰帝的这四个人本来全票通过帮松田叫uber当第二场盘问的赔礼(睡觉的人默认就当同意了)。但四人凑在一起掏口袋时,前来收拾餐盘的餐厅管家忽然微笑提醒——“应急校车还在运行哦。” 向日:“哦!那就!” 松田再次敬畏:哦!资本的力量! 把松田送上校车时,凤还给他加油打气:“期待关东大赛的时候见到你!” 松田默默:场外的话,会的。 在这场席卷整个日本本岛中南部的热带气旋过境之后,随着各行各业春风吹又生,松田意外落入冰帝魔爪又成功脱逃的传奇,也一阵风似的不知如何飘进了青学众人的耳朵里。 “怎么样怎么样!有没有阴差阳错在冰帝获得什么情报呢!”菊丸反着跨坐在旋转靠椅上,这是活动室里唯一的一把有靠背的单人椅,与整个活动室格格不入,看起来像是龙崎教练办公室用久了淘汰的。他把下巴搁在靠背上,期待的眼神里还透出一丝狡黠。 “我真的不是去刺探……”松田头一次这么想扶额,总不至于回到青学之后还得努力解释他离奇的迷途吧。 菊丸噗嗤地笑了声:“开玩笑的啦,”他脚尖一点,靠背椅就吱呀转了起来,一圈缓缓转罢,他才继续往下说,“就是分享一下你在冰帝的经历嘛,它是个什么样的学校呢?” 松田想了想,恳切地回答:“东西好吃。洗澡水很热。还有个人有多动症。” 菊丸玩椅子的行为戛然而止,他大惊失色:“你在那里干什么了啊啊啊!” 紧接着他开始用两只脚当桨,努力地往前划,争取凑得离松田近一点:“是不是我没听清……” “结果出来了。” 活动室的门陡然被人推开,房间里的人齐齐回头看向开门的人。 大石扶着门把手,表情有些凝重:“抽签结果,第一场我们的对手是冰帝。” 14|少年愁绪 关东大赛的赛程过得很快。 虽然拆开每一场比赛来看,这些对局充满波折、惊险与伤痛,每一场的录像事后都被反复拉片分析,整个青学网球部对已经经历过的冰帝之战可谓刻骨铭心。但那些混杂这千思万绪,又饱含千钧一发时刻的比赛,从日程上看只不过一个短暂的白天而已。 那些特别值得回味的那些瞬间,磅礴的情绪,最终都转为尘埃落定的比分数字。谁胜出,谁落败,看起来就好像只是一锤定音的干脆事,只有真切参与其中的人才会体悟到其中汹涌。 ——青学在关东大赛的初捷来得如此沉重而浓烈,是因为失去了手冢。 也许是暂时的,也许会很漫长。三年级留在校园中的时间所剩不多,而治疗又充满着未知数。「期盼部长早日归来」是一句好听的空话,谁心里都没有底,他何时会回来,又是否会回来。 这对处于大赛关键时刻的青学无疑是当头一棒。 才初中的少年在此刻头一次察觉到了失去顶梁柱的感觉。他们以往总有冒险一些的资本,总觉得无论自己有没有做到最好,那个屡战屡胜的部长一定会出来稳住大局。然而经此一役,他们诧然回头,才发现后盾原来并不坚实,退路不会永远是他们的退路,「鲜尝败绩」这种荣光的限定词首先是「鲜」,是鲜不是未。 第21章 或者说,其实谁都不应该被当成退路。如果他们过分依赖同样只是国中生的手冢国光……虽然他的确有不辱使命的意志与决心,但这样的依赖就会在他身体不支时,成为拖垮他的重担。 这种余痛,就像同冰帝对抗时的那场无尽的抢七局一样,似乎被拉的很长,对每一个人都如同骨中刺。尤其是三年级生,原本他们已经做好了分别的准备,但散场完全并不如同预料。不是道别后各奔前程,而是连既定的目标都还没有达成,最为关键的那个人就不得不挥挥手,归期未定了。 总之这段时间青学的人心里不太松快。 然而紧密的赛程不容他们继续优柔。根据赛前采访,下一场要面对的城成湘南训练体系相当成熟,教练是个很有先锋意识的女性,精心拔擢出的每一位出战选手都强得不像话。 反观青学,手冢暂离,大石手腕未愈,就连河村都负伤不宜出战,伤病如同不散阴云。而空出的那个正选位置,也激起了水面之下的蠢蠢欲动。 松田不是故意偷听那几位二年级学长私下闲谈的。 彼时他靠着更衣柜门换运动裤。虽然乾学长双管齐下的营养锻炼计划在他的身上效果明显。但训练时间才不过两月,这样强效的针对性设计也只是让没见光的瘦豆芽长成了胖一点的豆芽而已。于是敞开的柜门一遮,他就被全然笼进了墙角里。 几个二年级的非正选简单扫了眼活动室,见没有其他人在。所以房门一关,原本窸窸窣窣的小声谈话也放肆地大了起来。 “正选队员走了一个,还有两个负伤,我们从来没遇到过这么好的时机吧?只要争一争,打进首发,初战就上关东大赛也不是不可能……” “唉,这么说是不是乘人之危?” “呿,选拔的时候还不是实力说话?你不想进正选我可想进。” “不知道这次会怎么补位?离下一次校内排名赛还早,对战城成湘南又开赛在即,递补上来的这个名额有没有可能被龙崎教练直接指定啊。” “那就没意思了,”说话的人手中好像有东西掉了,俯身去捡时从胸腔吐出一口气,松田听到声音不对,把脚往角落里又收了收,还好捡东西的人并没有发现他,“那就是桃城了吧?” “不一定,说不定会像上次那样,安排抽签练习呢?表现亮眼一点,可能就被挑中递补了。” 这几个二年级的人换好衣装后,默契地收了声,活动室的门再打开时,球场的嘈杂声重新涌入耳腔,脚步声鱼贯而出,仿佛什么对话都没有发生过。 松田没有和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 老实说,虽然他在情感上更亲近对自己多有关照的正选队员们。但其他部员想争取机会往上爬,这样的精神从道理上讲,其实并没有什么可指摘的。 然而他有一点点难过。 他在原地缓缓地抱膝蹲了下来,好久都没有把罩在自己身前的更衣柜门推开。 一开始他有一些生气,觉得在见证了手冢和迹部的一场那样惨烈的、两败俱伤的拉锯战后,大家对手冢平时承担的那些重担,还有手冢的伤,应该和他一样触动极大才对。 手冢的离去在他们的口中变成轻飘飘的「空出了一个正选名额」,在他看来,有一点太轻佻了。 他仔细琢磨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终于察觉到这样说不出的闷痛来自何方。 ——这是他第一次直面竞技体育的残酷。 团队其乐融融很重要,各人为己也没有错。 松田以往打球时想得很少。他想打得好一点,但就仅此而已了。因为他清楚就凭现在的自己,能站在网球场上训练,有机会有装备,实在是中彩票一般的幸运,幸运到像是偷来的,不知道哪天就会被上天收回去,所以他不奢望更多。如果别人在排名上有追求,那他成全对方也行。 但他今天看到了赤裸裸的野心,争夺,自私。 这些偏偏是竞技体育中再正常不过的东西,并不可耻,甚至可能是优秀的网球选手不可或缺的素质。 松田有些迷茫。因为他又感觉,自己好像变不成那样的人。现在的正选队员们,也不是那样的人。 那个更衣室里的二年级学长猜得很准,今天真的有抽签练习。 不过规则和上次有所不同,正选队员并不参与,非正选队员抽签两两速战,七球定胜负,胜者下一轮继续对决,直至决出最后一人。 之前私下谈过话的几个二年级相视一眼。这样的训练安排是什么目的,相当明显。 松田注意到了他们的眼神交汇,沉默不语地上前抽签。手指将长长的细纸条从签筒里拉出来,纸条软软弯弯,写着数字的底部翻过去,半天都找不见是几号。 其他抽到签的人开始念自己抽中的号码,有的人报数声音都急促了起来,希望赶紧找到与自己对决的人。 那几个二年级聚在一团头碰头比了一番手中的号码,2号,4号,12号,发现没有重复,私下悄声击掌相庆。他们还留心关注了桃城报出的号码,是9号。这对他们来说是个很好的开局,至少第一场胜算很大,之后如何就全凭发挥。 松田手忙脚乱地把翻过去的细纸条捋顺了,总算看到了上面的数字,12号。 他拾起了自己的灰色球拍,走到那位叫池田的二年级学长面前,给他看签。池田故作惊讶地感叹了两声,揉了揉他的头顶,笑嘻嘻地说——“要不要对新学弟手下留情呢?” 松田瞳仁黑黑的,在他眼里像只什么心思都没有的天真幼兽,池田觉得打法猛烈点都会令人于心不忍。 而幼兽实则并没有他看上去的那么单纯好欺负。 松田想,这也是他希望抽到的数字。 松田的这几场比赛就像新刀试刃。 他从前好像一把未打磨过的钝刀。之前没人知道这把刀到底好不好使灵不灵活,装在鞘里太久,又没有上过磨刀石,谁知道是一块废铁还是好料。但今日的松田手握球拍跨立于球场上时,那股新刃的寒芒危险到刺眼。 浪人出刀,吹毛立断。 今天的抽签对决本来就是快局,但这个一年级以如此迅猛之势连破三场比赛,是众人从未想过的——不论是这样狂风骤雨似的利落对决,还是获胜者是个一年级本身,都够出人预料的。 池田丢掉第一球的时候,还觉得是自己疏忽大意了。他提醒自己,就算对面是个入部不久的一年级,为了如此难得的机会他也不该掉以轻心。 但陡然至耳边的落球声响起时,他开始不可置信了起来。 好快的球! 虽然在大赛之中他早已见识过更快的球了,比如冰帝凤的重炮发球,松田的球速还差之甚远,但平心而论,很快。 池田盯着对面的一年级,忽然有些怀疑起了自己的判断。 这个叫松田的新来的,是刚刚入部没错吧?听说入部之前都没有正式打过球的。 他是有所隐瞒,还是真就进步这么神速? “打扰前辈,接下来应该请您发球了。”这个一年级态度还十分恭敬,温和的态度和他的球风一点都不一样。 第22章 池田眉头一皱,打起了精神。 只不过打起的精神似乎也没什么用。 他其实能看出,由于实战经验差距,对面的一年级生在技术上的缺陷还多得数不清。但池田之前也看过海堂与松田的那场练习,松田的肌肉强度和反应速度与上次相比,已经有了可谓一日千里的进步。 不至于吧……他忍不住在心里吐槽。池田瞟了一眼场外,越前百无聊赖地斜躺在树荫下。脸虽然朝着正在进行练习赛的球场,但看起来在走神。 池田心想,有一个越前就够了,怎么一年级一个两个的都这么可怕。 他在心里默默叫苦的时候,一颗网球已经咕噜噜地滚到了他脚边,在他的鞋帮轻轻一碰。 “啊,嗨?”松田用球拍对他挥了挥手,又鞠了一躬,“谢谢前辈指教了。” 这局已经结束了。 如果一年级能赢下一局还能说是运气好,那么连斩三人的松田就只能算实打实的黑马了。 松田的后两局赢得不顺利,其实论球技只能和那两位二年级球员平分秋色。但他身上有股蛮劲,而且偏偏他每赢一场都要和对手虚心致谢,令人连抱怨都不好意思,不管从哪个角度说给人的冲击都挺大。 “关于松田的数据,今天更新了很多。”乾一直在场边不动声色记录,手中的笔记本唰唰翻了好几页。 大石也颇为惊讶:“进步这么快吗?”他望及场边几个垂头丧气的二年级,面色很严肃,“池田这几个人……”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场内下一场比赛的人已经就位了。 桃城笑嘻嘻地看着面前气喘吁吁的小孩,冲他伸出了手:“进步很大嘛!” 桃城本来是正选常驻,在都大会时有很出彩的表现,可惜正选名额有限,他在上回的校内排名赛中遗憾掉出了正选名单。这样一个强悍的对手对上初出茅庐的松田,本来结果应该不会有意外。但是松田方才势如破竹的表现,又给这场对局平添几分悬念。 松田跟他握了手,掌心尚有前几场比赛留下的麻痹感。 松田知道,自己的体力差不多到头了。 15|桃城在线教你骂人 力量持久度训练是个很磋磨耗时的事情,他靠加训改善许多,但犹远未达到高强度比赛的条件。 果不其然,桃城对松田的比赛一开场,松田就左支右绌,明显不再跟得上节奏了。 比起那些没进过正选队伍的二年级,桃城对松田的状态察觉也敏锐得多。 不仅仅是体能问题。 他接球时的赘余动作有点多,手肘会外翻一下,臂膀挥动时会先向反方向转几度,手腕有点僵硬。为了保持球速,他的握拍点过于靠上,这样也会影响他的奔跑距离。控球时有不稳,看来是对击球点的把握还很生疏。 身体机动性反而比和蝮蛇打球那次好了太多,终于是没再出现视线跟着球走,脚却钉在原地的情况了。 脑子倒是转得蛮快的,还知道避免打出高吊球呢。 唉,这球他怎么不接? 桃城挠了挠后脑勺。刚刚的那球他回得其实平平无奇,但刚刚的那一幕里,对面的松田好像脚步被什么绊了一瞬,踉跄两步就放弃了接球。 接下来的几球,这种步伐上的迟滞感就更加明显了。 对面的一年级好像突然丧失了斗志,只要是超出两步脚程以外的球,能伸手够则够,够不到就干脆不接,和他前三场的汹汹斗志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混蛋……”海堂本来在场边一声未吭,见到这反常的一幕,忍不住竖起了眉毛。 网球在松田的界内又一次哒哒滚开,最终停在边线上。 松田毫不意外地瞥了一眼,慢慢地拖着步子走向那颗球。他的脚步缓慢得近乎不情不愿,总算走到球边。于是就地停了下来,连发球的位置都不想过多调整。 见到他这样的态度,海堂已经无可忍耐地扇了铁丝网一巴掌:“kuso!提起精神来好好打啊!” 旁边的几个三年级正选没有说话。 此时桃城已经赢了不下四球,这局结局已定。但速决战本来就只有七球,着实仓促短暂,所以场中人都会将一局打完整。 于是就在胜负已分的情况下,松田的这一记发球显得更加自暴自弃,平庸得像是给对面喂球一样。 桃城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眉间一凛,轻巧地把球回击到松田几步远的近程地带。他眸中带着一丝试探,似乎有了什么猜测。 松田条件反射地追了两步,但在意识到那球需要短程冲刺才能接之后,又是放弃不接。 下一球轮到桃城发球,也是七球中的最后一球了。 桃城握着手中的球,忽然举起了拍子。 “我不打了。” “诶,什么?”临时充当裁判的菊丸俯身惊讶道,裁判椅很高,但这对他来说不算危险动作。 “我不打啦,”桃城把球远远地抛进收球的网篮里,球拍都垂了下来,就这么随意拎着,“弃权弃权!” 菊丸已经麻溜从高椅上爬了下来:“为什么啊?” “那这怎么判呢……赢了球的人却弃了权?”他很是不解,求助地望向大石。 ——“那就算我输呗,我弃权了。” ——“请判我输吧,本来就是我输。” 场上的两人异口同声。 场内外的气氛就这样陡然诡异了起来。 隔得近的几人面面相觑,大石伤脑筋地进了场地:“你们在搞什么啊……” “桃城!”反而有人比大硬先一步。海堂的怒气本来就几乎穿墙凿壁,比赛停止的这刻他已经急不可耐地冲进球场,一把揪起了桃城的衣领:“什么不打了!你有什么理由不打!” 桃城额上青筋暴起,龇牙咧嘴地对呛:“爱打不打,就弃权怎么了!” “还有你!”海堂把桃城推远了点,另一只手杀气腾腾地指着松田的鼻子,“拿比赛当儿戏吗!” 松田回应给他一颗毛茸茸的发顶,看起来满是愧怍:“对不起海堂前辈。” 桃城不服气地把海堂的脸扳回来,跟他鼻子对鼻子眼睛瞪眼睛:“想打架吗?来啊来啊!” “诶诶诶怎么突然又吵起来了……”菊丸两只手悬在半空,看起来不知道要先劝架还是先决定比赛结果,但他不嫌事大的表情却不像如此。 “桃城……海堂……” “都给我闭嘴!”龙崎教练双手叉腰,脸色差得可以去直接拿去拖地。 闹哄哄的球场这下满场皆寂。互相撕扯的桃城海堂总算放开了对方的领子,衣服皱皱巴巴地挂在身上。 龙崎教练沉着脸在桃城和松田之间来去看了几遍,似乎注意到了什么,紧皱着的眉头稍微舒展了些:“今天的练习就到这里。手冢因伤暂退,就由桃城递补正选。” 她的话不出许多人所料,尤其是正选队员对此并不意外。但战败的二年级生那边,还是传来了一点小小的遗憾嘘声。 “解散。”龙崎教练说完这些便回了办公室。 队员三三两两地往活动室去。那几个看起来最失望的二年级生路过社团活动室边的林荫道时,躺在树下的人突然出了声:“连一年级都打不过,要想进正选,你们还差得远呢。” 第23章 池田今天已经足够丧气,不料还被这样讽刺一把,立刻拳头一握想蹲下去教训这个口出不逊的家伙。 定睛一看,又悻悻然收回了手。 是越前啊,这也是他打不过的一年级。 松田拖到最后一个才出球场。等他慢悠悠乌龟散步似的挪到活动室的时候,社团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 他在靠角落的换鞋凳上坐下,脱下了自己运动鞋。 这双关键时刻掉链子,给他添了大麻烦的鞋。 便宜货就是很不耐用啊……他盯着已经开了胶的鞋子左脚,还有鞋垫都快从鞋底裂缝里溜出来了的鞋子右脚。 怎么做到两只鞋同时出问题的啊! 松田有些无语。但他有应对这种情况的经验,把鞋带解下来,穿过鞋底捆住鞋帮和脚背,至少能应付到回家。 他手上忙碌地拆鞋带的时候,分神回忆起今天的比赛。 桃城前辈……还真是厉害呢。 松田刚和他正面对打时,就意识到那些没进入正选的二年级学长与他之间的差距了。肌肉力量、击球经验和场上判断力,与其他那些二年级生比起来,大啻天壤。 松田很清楚,就算自己的鞋没有出问题,他也赢不了桃城。 这就是正选的实力啊……松田羡慕地心想。但令他更为触动的,是桃城对这件事的处理方式。 ——他看出来了,他却弃权了。 松田在意识到自己鞋底半脱落的橡胶在地上搓了一下时,就迅速停止了奔跑。他贴着地后退把卷起来的橡胶捋平,降低奔跑幅度,减少追球动作,这样的话他的窘况就不会那么明显地被看出来。 他也不敢叫暂停。为了什么暂停呢?说自己的鞋子搞笑地坏掉了,再用力连脚趾都要露出来了吗?而且就算能暂停,他眼下也没有其他的鞋可以换。 鞋子坏掉有多难堪,他恐怕永远都忘不了。松田记得国小的那个课间,室内鞋坏掉却不自知的那次。“快看快看,他脚后跟都露在外面啦!”发现的同学觉得很好笑,于是呼朋唤友叫来了整个班的人来欣赏他的鞋,还有他破洞的袜子。“给我们展示一下嘛松田,别小气呀?”松田缩在座位上,就有人伸手来扒拉他的腿。松田把腿别在课桌的栏杆前面,前桌的同学就挪开自己的凳子给大家围观。还有人学他穿着坏鞋子小心翼翼走路的姿势,问其他人「我学得像不像?」就连上课了老师问大家在玩什么,有同学大声告诉他「松田的鞋子坏啦」全班哄堂大笑,老师也随着气氛笑了起来。 松田本来心想,这是在网球部,更是众目睽睽之下,他一定要坚持把比赛打完,不能让旧事重演。可桃城前辈居然就这样弃了权。 他又想起训练之前那些二年级前辈,那些关于竞技体育的自私心的谈话。 如果这次的速战练习决定了谁能进正选的话,桃城前辈,好像就没有那样自私的心呢。 松田临走前还习惯性地去奶箱里看了一眼。 除了每天雷打不动的牛奶营养品葡萄汽水,今天的奶箱底下还多了一张手写纸条。 是乾学长留下的么?松田抽出那张纸,看见字迹时就否定了,和营养计划表不是同一个字迹。 纸条上的字很修直,看起来像个会手抄风物诗的文学笔者。纸条上的信息很短,也很直白:“还记得tenji吗,店主说他欠你一双鞋子哦。” 松田当然记得。 店主大叔也记得他,而且看来印象深刻。 松田还是头一次以顾客的身份晃动了店前的风铃,风铃叮铃铃响,店主大叔豆大的汗珠就随着铃响从额头滑到了下巴。 松田有点疑惑,按道理应该是他这个临时跑路的冒牌店员先感到惭愧才对,为什么店长大叔先一步紧张上了……好吧,虽然大叔也做贼心虚,但不至于此。 直到他转过头看向店里时,这个疑问才迎刃而解。 “嗨!”这是旋风大摆臂挥手的桃城。 “嗨……”这是被拖来的越前。 两个人坐在tenji的试鞋凳上,两双腿一蜷一伸,闲适得像在自己家。 桃城先用手肘捅了把越前,用全店人都能听到的小声说:“看吧,我拜托不二学长写的纸条灵吧!” 越前:“那也是不二前辈写的啊……momo前辈在得意什么。” 桃城已经开始招呼松田了:“来来来坐下!这家店欠你一双鞋是不是!” “啊不……”松田想阻止。不知道前辈们误会了什么,他在来的路上仔细回忆过一遍,其实在tenji帮工的那些天大叔从未拖过他的报酬,更不存在欠他东西。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与鞋子有关的事情,大概只有店主大叔那个旧款鞋半价卖的口头承诺,其实连他自己都……后来没有太当真了。 他正思考如何澄清,却见店主大叔如同得了什么指令,点头哈腰地从柜台里掏出一具打包好的鞋盒。 “就是这双了。” 松田看着被塞到自己面前的鞋盒,有些怔然。 可……可这是。 “试试吧,试试吧。”桃城的手肘又开始捅他。 可这个是…… 松田难以置信地看了眼店主大叔,大叔不自在地躲开了他的视线。 鞋盒的盖子被掀起一角,松田只惊鸿一瞥到一抹白灰色,便笃定了心中的猜想。 哪里是什么旧款的卖不出去的余货,这分明是他帮工的时候,那双透气轻巧简洁炫酷,价格也美丽到劝退了好多顾客的新款。 “本……本来就想留这双给你的,”店主大叔见他半天没有动作,磕磕巴巴地解释,看他片刻不回应,又有些理直气壮了起来,“两个月过去,新款也变成旧款了。” 松田「哦」了一声。他清楚这双鞋的价位,但没有犹豫:“我会付钱的……” “不用!”大叔断然拒绝,好像有点生气,又有种摆脱了某种威胁的轻松感,“你只要以后别说你在我这儿干过就行!” 新鞋子真的很好看。摆在橱窗里的时候它就已经很吸睛了,穿上脚后更是一点负担都没有,很贴合足型,线条流畅,如出云端,若入无处。 松田难得憋不住自己的开心,抿着唇前后端详了几圈,旁边桃城前辈还在附和:“好看好看!”但这开心没持续几秒,松田又马上忧心起这双新鞋是不是太张扬。 “哎,我说松田,”桃城见状忽然想到了什么,痛彻心扉地来拍他的肩,“我发现了,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太好欺负,太吃亏了。” “不如让我来教教你,怎样变得看起来不好惹。”桃城得意地指了指自己。 “啊?” 桃城故作深沉地伸出一根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第一,吵架的时候要加上这个!” 哪个? 松田被摁头在越前身边并排坐了下来。桃城掏出自己的运动水杯,含了口水没有咽下去,当场嚯咯嚯咯给他表演了一场,呃,弹舌。 “怎么样?学会了吗?”桃城展示完毕。 越前脸色一言难尽。 松田举手提问:“可是,这样好像山口组的啊。” 越前:“桃城前辈学弹舌是用来和海堂前辈吵架的吗?” 第24章 桃城一脸理所当然:“那又怎样!他也会啊!” “第二点,”桃城攥拳在松田面前一抓,“还有一些必备台词!” “来,我念一句,你学一句!” 桃城怒拍大腿:“混账东西!” 松田摸了一下自己的腿:“混,混账东西!” 越前脸色五彩缤纷。 桃城激动挥拳:“想打架吗!” 松田赶了下蚊子:“想打架吗!” 越前已经离开了试鞋凳。 桃城抛出最后一句:“来啊来啊!” 松田总算对这句没有心理负担:“来啊来啊!” 刚推开门的神尾倒吸一口冷气。 他看了眼已经缩在柜台里不出来的店主,心中警铃大作——他就说要杏酱离这个青学的家伙远点儿的! 16|挣钱大师竟在我身边 松田最近的预算宽裕了很多。 虽然从数量上看并不可观,甚至连手头零用钱宽松些的小孩看了都会不屑。但比起他以前那些紧巴巴的、连从自动贩售机买瓶乌龙茶都要考虑半天的,昔日生活来说,他的钱包实打实地有了一点厚度。 虽然这厚度主要靠硬币支撑,但也是厚度! 在这个没有训练的周末,松田久违地坐在六叠房里的铺盖上,把钱夹倒过来,一枚一枚,一文一文数。 他有个记账本,每个月另起一页,从小叔叔汇款抚养金的那天起算,入账是固定的,支出写得抠搜又充实。但零零总总加起来,总是会比入账低一点。所以即便抚养费如此低,他也能存下来钱,每个月几百到几千日元不等。 这是日常开销以外的存款。在喜欢上打网球以前,他对这笔钱的规划很不明确。只觉得「总有哪天会用上,所以一定要存」。他没有倚仗,所以很早就对意外有了认知。在那种他也无法想象的未知危险中,他唯一能依靠的就是自己。所以必须得像仓鼠屯粮一样,能存几颗是几颗。 幸运的是,他自嘲地心想,连这都能算幸运的事了……幸运的是,还好他只用担心自己就可以了,一人吃饱全家不愁。 总算把纸钞和硬币都点完,松田还是忍不住哇了一声。 居然!有六万诶! 六万在东京干不了什么,但这比他估算的要多好多。松田心里清楚原因,自从有了奶箱的存在,他的晚餐费用基本就省下了。每天训练结束后打开奶箱,里面的东西都出乎意料的多。网球部的不知道谁们爱心泛滥,起初大家还只是偷偷摸摸在箱子底塞能量棒、小袋装水果麦片一类。但某天忽然有人带头往里放汉堡,事态就一发不可收拾了。可乐饼玉米三文鱼饭团,炸虾便当猪排咖喱盖饭,蕨饼红豆泥冷藏拌纳豆……感觉,松田怎么觉得,大家攀比了起来? 奶箱体积大能装,但那天松田靠近颤颤巍巍的奶箱挂绳时,还是感觉挂着奶箱的枥木树枝正在发出不堪重负的惨叫。他习惯走得晚,掀开盖子时的那一瞬间,以为网球部偷了哪个uber eats外卖员的送货箱挂树上。 这……这都是给他的?松田求助地左顾右盼,最终确定,最后一个走的人必须遵照规定「尽可能将奶箱中的物品取用完毕」。 于是他的开支就这样骤然减半。 虽然在饮食上的开销减少了,但松田为了不辜负同学和前辈们的爱,每天都在努力吭哧吭哧狂吃饭,丁点都没浪费,脸色也健康了许多。 松田想到这里,在自己的记账本上涂了两笔,把存款余额圈了起来。 房间是六叠,存款有六万,巧合又微薄的小数字。感觉很适合从现在开始,规划一些什么呢? 路从脚下始,世界在前方。 松田盘腿眯着眼感受着阳光,光线还是从那扇卡住的窗帘卷帘处透进来的,但头一次没有那么讨厌。 松田今天到学校比规定的训练时间早一点。 已经是放暑假的日子了。没有教学活动的青学处于半静校状态。除了像网球部这种以校队名义进入了重要赛事,需要保持训练的社团,其他的社团大多也暂停了部门活动。 校园空空,燥热的蝉鸣以排山倒海之势将这块人类的据地重新夺回了自然的手中。 松田很享受这样的声响,是很随机的热闹,这种热闹又很有距离感,人与鸣虫语言不通,就恰如其分地互不叨扰。 松田把脚踏车在停车棚里锁好以后,望着仅有自己一辆的车棚,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那个早上会搭着肩膀,对着他的辫子一唱三叹的大泽同学。松田有一点想念。 去网球部之前,松田还需要先去储物柜拿点东西。 新的绩优奖名单已经公示,负责这项事务的老师托人带话给他,让他记得收好发放到他储物柜里的保证单。有那张凭条在手,下个年度的学费才得以豁免。松田收好属于自己的那张凭条,关上储物柜门时,余光忽然瞥到隔壁排另一个插着钥匙的柜门。 这个时候,还有别人在? 绕过储物厅,沿着走廊往前走,一年级的教室顺次而前,转了两个弯就快走到尽头。松田一路走过来,只有最尽头的那间亮着灯,那是他的班级。 他止步没再往前,倾身从门侧的窗户往里探。 不知道是谁,放暑假了还会在教室里呢? 松田的动作很轻微,连临近走廊这侧的蝉鸣都未减弱半分。但教室中窸窣讨论的两个人却似察觉到了他的视线,心有灵犀地齐齐转过头来。 “欸,松田你怎么来啦!” 刚刚被想念了一点点的大泽同学,此刻满眼放光,热烈迎接松田的意外到来。 松田放下了心之余,也福至心灵地预料到了他的下一句问候。 ——“松田,今天你扎丸子头!” 松田闭着眼晃了晃发辫作为回应。教室门推不动,已经被管理员锁上了。 大泽拉开窗户:“铛铛!”让松田顺着他的指引翻进来。 松田不想踩脏了窗边的课桌,脱了鞋后两手一撑,雨燕般跃进了教室。 “你们怎么会在教室?” 大泽被他的发问提醒,「啊」地一拍脑袋,回头看了眼打字如飞的傅同学,一时想不出简洁的解释。他拉起松田的手,干脆从他觉得最重磅的消息讲起:“五毛!你知道吗,傅同学就是西塞罗!” “西塞罗?”松田怀疑自己听不懂日文,不然怎么听不明白大泽的意思,“哲学家?” “啥哲学家?”换大泽听不懂了,但不妨碍他继续把话一溜讲完,“嗨呀,就是那个很有名的新兴推理小说作家!作者笔名叫西塞罗,在文学论坛上连载。” “厉害的推理小说作者竟然是我的同学耶,超炫的!”大泽握着松田的手用力晃了晃。 松田大致听懂了他左奔右突的情感抒发:“所以傅同学在这里是?” “家里太吵,在学校里写作效率更高,”傅同学只在他进门那会儿偏头看过一眼,其余时间眼睛片刻不离笔记本电脑屏幕,指下翻飞狂敲。但似乎一直留有余神听他们说话,恰到好处地接过了属于她的问题。 她的敲键盘声一顿,转而啪啪啪删了几个字,也决定再补充两句:“想不出来笔名,就从哲学史里借了一个。” 第25章 本来是很难接的话头,但松田奇妙地跟上了她的叙述:“原来如此……我还以为傅同学会……” “是不认同,其实我比较犬儒,看不太出来吧,”傅同学人机一体,嘴上说闲话的同时手速一点都没慢下来,“但笔名如果叫第欧根尼的话会很奇怪吧。” “你们在说啥啊?”大泽完全摸不着头脑。 “哦对了五毛,我跟你说,傅同学的推理能力真的好厉害啊!”大泽把话题拽回他理解范围内的能力也很厉害,“我是西塞罗的铁杆粉丝,每天都追更新,可昨天才打赏一次她就认出我了!” 傅同学闻言难得停下了高强度码字,用手揉了揉眉心:“用真名作id,头像也是本人大头照,认不出来算我瞎。” 松田却捕捉到了关键字:“打赏?” 傅同学:“对啊,在论坛写小说很赚钱的。” 赚钱?松田觉得自己脑子里还未想象过的领域忽然被什么触发,若隐若现地滴滴亮了起来。 大泽在旁边哇啦哇啦补充了一些网络小说的挣钱细节。比如人气连载小说出书以后销量有多好,有料番外有多少人买账,自己又砸了多少零花钱进去等等。 这是条他从未料想或尝试过的路。 松田有些心动,但又迅速冷静了下来。 在今天之前,他甚至都没意识到还有这样一片天地,不设准入门槛,不限制创作者的年龄,给有那么一些天赋才华的人提供渺茫但实在的,堂堂正正赚钱的机会。然而他不清楚自己有没有写出让人喜欢东西的能力。在网上创作获取收益说得轻巧,但前仆后继者无数,不可能人人都成为西塞罗。况且写作什么的,似乎离他日思夜想全力以赴的网球运动,相差太远了,几乎是两条道。 更重要的是,这是一个需要启动资金的尝试。 松田回想起令早上的自己颇有成就感的六万块存款。比之一台可以正常使用的最低配手提电脑,六万块还是……太勉强了。 “别急,”傅同学看都没看他一眼,却好似读出了他心中所想,“要不要试试去打网球比赛?” “哎?” “青少年网球赛,暑期有很多的,”傅同学把电脑推远了点,从包里扯出张草稿纸来写给他看,“这些比赛多由一些财团和公益法人举办,初中组高中组都有,每年会有很多人报名参加。” 傅同学在纸上点了点,一字一顿强调:“拿名次,是有钱的。” “比如今年迹部财团举办的奇迹豪华钻石杯青少年……呸,好土的名字,”少女吐了吐舌,但还是把比赛的全名写在了纸上,紧接着冒号备注道,“前三名都有奖金。第三名六万,第二名十万,第一名二十万。” “还有东京暑期网球挑战赛的业余组……23区网球协会青少年组……这几个有报名费,但很便宜,如果拿到名次还是有的赚。”傅同学又写了几个比赛的名字,收笔,将信息备注齐全又工整的纸条推给松田。 松田被她的信息收集能力震撼得不轻。 “我现在网球打得还……”松田并不对此抱有什么信心。他见识过太多有天赋又千锤百炼的网球手,光是在青学他打不过的人两只手都快不够数,从都大会到关东大会强手如林,他的那点雕虫小技在这些同龄人面前提鞋都不够。 “不一定,”傅同学的笔在他眼前晃了晃,“你现在什么水平?” 大泽积极举手:“我知道我知道!在青学横扫非正选的水平!我都听说了!” “那就够啦,”傅同学轻松地转起了笔,“现在网球部在干什么?” 松田不清楚她问这个的目的,一五一十地答:“为了关东大赛的比赛做赛前强化训练。” “其他学校实力强劲的正选队员呢?” “也在……啊!”松田忽然领悟到了她的意思。 “对嘛,”圆珠笔从少女的小指蝶翼似的纷飞到食指,又眼花缭乱地倒转回去,“真正有实力的选手,目前都在关东大赛。” “这些举办给业余网球爱好者的小比赛,玩玩而已,对他们来说意义不大还浪费时间,必定不在他们的选项之中。” “那么……”圆珠笔在纸上敲了敲,正中写着奖金数额的那行,“加加油,大杀四方啦。” 大杀四方倒不至于……松田收好纸条起身的时候琢磨,发现傅同学提的这个方法好像真的可行。但网球部的训练快开始了,细节的部分只能回家再想。 只是,傅同学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松田回头欲言又止,旁边的大泽已经发自内心感叹:“傅同学,你知道得好多啊!可是为什么要搜集这些信息啊?” 少女把远处的电脑拖回来,转过屏幕展示:“因为我在写这个。” 松田定睛一看,《少年网球俱乐部连环杀人事件》。 大泽:“哇塞!好耶好耶!” 松田:“。” 17|秋叶原的王牌 虽然不是什么大事,也不是什么很值得攀嚼的话题。但东京地区的业余网球爱好者这边近几天有了一条小小的风闻。 有刺客般的不起眼初中选手,连参加了好几场暑期的青少年业余网球切磋赛,从高端的财团俱乐部赛到街头野鸡小比赛来者不拒,只要是设奖金的一日赛,他就会鬼魅般出现,过关斩将到能拿奖金的名次即止。 据说他看起来很邻家,赛前安安静静在夺冠热门选手身后当陪衬,一眼望去被衬托得像个从来不老实吃饭所以营养不良的瘦瓜,险些让人轻敌。 他似乎对排第几并不上心,不论赢球输球都无甚情绪波动,只在确定有钱拿的时候才会明显喜不自胜一下。倒是人特别有礼貌,敬语说得满天飞,比赛打得精彩时还给对面鞠躬。 比如什么——“多谢指教,阁下的球技实在令我收获良多!”这是松田拿下一局之后常说的话。 “是个怪人。”输给他的人原本还忿忿不平,乍一听他铺天盖地的敬语就觉得这个性松田的一定在阴阳怪气,可仔细看他的表情似乎又很真诚。于是回想起跟他的比赛就心念复杂,最终只憋出这么句评价。 还有闲着无聊的民间网球爱好者追这样的小比赛,热衷于给这帮初中小屁孩起一堆天花乱坠的绰号,什么「池袋嗜血者」啊「网前狙击手」啊「浴火重生爆裂狮子王」啊之类,在看了这个新选手几次比赛之后大手一挥,给他起了个很贴切的诨名,「球场上的赏金猎人」。 赏金猎人本人此刻又在数钱。 松田尚且不知道自己已经被迫冠上了这么个诨名。他其实很享受每一场比赛,和校外的业余选手比赛与校内的训练感受很不一样。他经历了很多原始又凌乱,天然又纯粹的对手。他们的基础和松田相差无几,有的甚至更差,有的人像是从未打过网球,看到球迎面袭来下意识就躲;还有人是被家里嫌弃太宅而不得不报名的……但每一次挥拍击球时,每个人都最大程度地投入其中,赢球的瞬间,他们都会发自内心地笑出来。 松田也很开心。 能从自己喜欢的事情上挣到钱也太快乐了!能打很多球让他快乐,拿到奖金也让他快乐,世界上最快乐的事情不过如此! 第26章 松田把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薅来的的奖金放在一起数了数,就算刨去他之前从生活费里攒下来的存款,这个数目居然都达到了二十万日元之多。 松田差点被这么大的数字砸晕。 他强迫自己静下心来。 二十六万,不过才东京普通上班族月薪的一半而已,他需要用到这笔钱的地方却有好多。而且这些暑期赛事是季节性的,他只是趁势上了一搜扬帆的船,但船的旅程不会永无终止。等到开学时学生们忙碌起来,这样四处赚取奖金的机会就不常有了。 松田先分了一小部分钱出来,找了信封单独装起。 一份钱是还给张辰的店的。他还记得自己进网球部之前几乎每天都要去张辰的店前张望的时光,也记得越前把球拍递给自己时说的话。说到底,张辰和他不过几面之缘而已。人不该像嘴馋的小孩一样时时盯着卖鲷鱼烧的摊主不放,又在摊主心软送给自己一直鲷鱼烧时,心安理得接下,转头就跑。 松田后来去过张辰的店里当面找他道谢,那个老头却摆手赶他出去,只说——“如果仅仅因为没有球拍就打不了网球的话,岂不是很容易被六角那个做球拍的臭老东西挖走?” 虽然张辰这么说,但松田还是估算了球拍的价格,在球拍修理店还未开门的早晨把钱投进了店前的信箱。tenji那边也如是,他数了当时球鞋标价一半的日元出来,塞进tenji的门缝里,这样他和店长大叔就真的两不相欠了。 青学的关东大赛赛前训练按部就班往前,需要上场的几人状态看起来都不错。 唯独大石似乎心情不佳。 就连训练结束后菊丸习惯性找他击掌,他抬手都慢了半拍。惹得大猫叉腰指责:“大石,你魂不守舍一天了!” “啊,抱歉抱歉。”大石握起拳头,重新和菊丸默契地碰了碰。 菊丸顺势找了块背阴的地方坐下,拿手扇了扇风,又觉得无济于事,蔫巴巴地叹气:“哎,为什么比赛在夏天呢?如果每天都是春天或者秋天就好啦。” 大石被逗笑:“英二……” “你看,”菊丸认真地伸出一只手,一根指头一根指头地掰算,“活动室里的风扇坏了,那里闷得像发酵的沙丁鱼罐头;学校暑期停了公共活动区域的空调,空气烫得要命;就连奶箱里的冰牛奶都不冰了!会坏掉的!” “是啊,”菊丸的抱怨戳中了大石目前所想,而他还有更多令人心烦的事情要考虑,“乾报告说活动室里用来复盘的录像带放映机出了问题,需要换线。龙崎教练办公室的电脑也频繁死机,那台电脑是专门存储网球部资料的,是我们网球部的财产。” “所以?”菊丸热得头发都不翘了,汗水压低了他发梢的弧度,把脸颊两侧的发丝粘成一缕一缕。灼烫的夏日与剧烈运动后湿热的气喷几乎将他的理智抽离,他没听明白大石提起后面这些的意图。 大石拿手掌根撑着眉头,困扰地揉了揉:“这些都是网球部需要负责修缮或者更新的设备。” “欸?”菊丸坐直了点,“意思是会买新的吗?” “好哦!活动室里要装空调!录像带放映机换成投影仪吧!”菊丸瞬间恢复了精神,两眼放光地提议。 “还有还有,能不能给训练场加个盖儿啊,真的太晒了,”菊丸贴近大石,悄悄地揭开颊边ok绷的一角给他看,“你看我的脸上,没贴ok绷的地方都被晒出色差了,这下哪天想摘掉ok绷都都不行了!” “英二……”大石哭笑不得地看他把ok绷粘回去,还是决定实话实说,“问题就是,网球部没有钱啊。” 大石摊手:“学校拨发的经费相当紧张,我们本来就需要保证日常训练的网球采购,还有训练用的负重、沙袋、滑石粉、急救包一类,这些都是必不可少的。” “除去这些损耗开支,网球部还要再更新这些大件电器的话,实在是太捉襟见肘了。哪怕舍去几样非必要的修理,资金都不一定足够。” “这样啊……”菊丸的肩膀失望地垂了下来,他一屁股跌坐回地上,又觉得此刻的地板都被晒得如同煎锅,如坐针毡般扭了扭,最后干脆拍拍手站起来。 他有点小脾气,又不知道这样的愤懑该冲谁发,感觉一肚子烦躁只能打在软绵绵的空气里。而且,他还不是需要为这些事情发愁的第一责任人。如今是大石在扛这个不好做的代理部长的重担,这个认知让他更丧气了。 “大石……那,那经费还差多少啊?” 大石已经做过一些功课,对这些电器的价格烂熟于心,也不避讳跟菊丸讲:“比如活动室的那两台稍大功率的风扇,在保证使用年限的情况下选择性价比最高的pana牌,最便宜也要六千一台。” “三千八。” “哎?”两人齐刷刷回头。 事关社团的日常运转,不是太私密的对话,大石不介意被人听到。但还是惊讶于出现在身边的人:“松田你还没走吗?” 忽然出现的一年级生有些抱歉地低头,看起来很为自己听墙角还插嘴的行为不好意思:“我喝牛奶。”他指了指两人附近的奶箱,解释自己没有窥探学长谈话的本意。 “没事没事,”菊丸在他面前挥了挥手,好像这样就能把他的不安给驱散,“你刚才说什么?” 松田抬起头,发现菊丸已经好奇地凑得很近了。他回应着学长的视线,瞳仁黑亮,小声重复道:“那个风扇最便宜的时候卖三千八。” “咦?” 松田补充道:“线下的电器店,像luxa这种连锁卖场,会有夏日sale活动,可以用积分换代金券,复数购买还可以叠加跨品类通用券……如果支付的时候使用visa信用卡的话,应该还能拿到5%减免,”松田缓慢思索了下,“但是我没用过信用卡,不确定计算减免时的本金是否含税。” “厉……厉害。”菊丸没想到还有这样的购物思路。 大石拿笔在购物单旁按他说的做了些笔记,写了几条后笔尖一顿:“可我算了一下,即便在风扇上拿到最大的折扣,其他的设备预算还是很紧张呢。” “比如,”他在电脑机箱下着重涂了两笔,“就算只更换台式电脑的主机,维持之前的规格也需要不下六万。” “四万出头。”松田听起来像个拍卖场上喊价的,但拍卖是抬价,他报的金额却明显更低。他很认真地回忆:“秋叶原有一家叫yamadoko的工厂店,会在八折以下出售有短期退换记录、又没有使用方面问题的电子产品。” 菊丸:……简直如数家珍!他咋舌片刻,回过神来时大石和一年级小朋友的对话已经发展成了—— “三千!”这是大石。 “一千二。”这是松田。 “两万五!”这是大石。 “两万。”这是松田。 菊丸:这是在虚空砍价吗? “放映机的采购价一万三。”大石终于报出了采购清单的最后一项,忽然有了种如释重负感。 青学理财小能手这下砍得更狠了:“如果按照乾学长说的放映机是线路老化,那能不能只换线呢?合适的跳线三千内就能解决。” 第27章 大石一噎,把手上那张自己「做过一点功课」的采购单翻来又翻去,最终颇为钦佩地拍拍松田的肩:“松田,如果你没有其他安排的话,不如隔天和我一起去秋叶原采购吧?” 松田本来就有去一趟电器街的打算。如果他的存在能帮到网球部什么忙,那更好不过了,全无拒绝大石学长的道理。 可大石口中的「隔天」这天,松田在电器街口走到街尾,又从街尾游荡到街口,来去两三趟,都没有见到如约而来的学长。转到第四趟,就连堂吉诃德店门口放的donki donki音乐都能快跟着唱了,松田终于忍不住在公用电话亭拨通了大石的电话。 “啊!松田你打给我了,实在抱歉,”大石前辈那边听着有些兵荒马乱,有小孩子的奔跑大叫和长辈的喋喋不休,间或夹杂着几声小件物品乒乓碰撞摔打的声响,连带着前辈本人的声音都有些疲惫,“本来想联系你的,但没找到你的电话号码……抱歉让你久等了。我家中突然出了急事,只能改天采购了。让你白跑一趟还等这么久,实在需要请你原谅……” “没关系,”松田并不在意,“采购单上的内容我记得一些,可以先帮忙看看。” “诶,可以吗?”大石还有些担忧,但下一秒听筒那边爆发出两声叮哐和小孩的大哭,他只能飞快地应声,“那就拜托松田了!” 听筒挂断的一瞬,松田下意识摸了摸口袋。还好今天带的钱够多,他对手机的需求堪称迫在眉睫。 秋叶原,东京人声鼎沸,最具有活力的街区之一。万圣节时游行的化装队伍能从天夜畅喝到天明,电器街的最新款液晶屏全副开启招徕顾客,cd店轮播大热偶像团体的最新曲。咖啡店的人举着看板和每一个顾客殷勤地打招呼,顺着她们的手指往上看,商业楼临街店面以上,每一层都藏着手办店、书店、中古杂志市场或主题餐厅。而像这样的的商业楼座,不过只是这片潮流涌动之地,百千楼宇中的一隅。 然而松田,万花丛中过,目标是买个好用的便宜手机,对这些浮光丽景完全不为所动。 即便如此,那家门面通透,霓虹挂闪,温和派的娃娃机舒缓音乐与激烈派热血对战机轰然音效相互震荡,混合着店里玩家们嘶吼咆哮的游戏厅,还是吸引了松田的注意。 更准确地说,店里的人吵到了他的耳朵。 松田很少看人打游戏,也是第一次见识到……游戏厅里的人,已经亢奋到这个程度了吗? 最靠近店门的地方,中央空调对着头顶呼呼吹。但丝毫带不走那款机甲对战机前面,嚷嚷得最大声的那个人身上的激情。 “啊啊啊!”一局结束,game over的醒目黄标宣告了刚才战斗的结果。打游戏的人失望得拿头哐哐撞屏幕,又不信邪地从口袋里摸硬币,想再开一局。 少年还穿着制服。外套不知道丢哪去了,贴身的衬衣被刚才接连澎湃的游戏激战汗湿。松田觉得那身制服有些眼熟,却见那个少年摸裤口袋的手尴尬地停了停,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 松田虽然听不见,但很熟悉那个口型——“没钱了!” 这个悲惨的事实似乎让少年更气愤了。他觉得哪哪都不自在,感觉是衬衣领带束得他喘不过气来,于是狠狠地拽了拽……没拽下来。 松田的视线落在他墨绿间白的领带上时,终于想起来了这身衣服在哪见过。 紧接着他又想起,这颗标志性的海带头他也是见过的。但少年大闹青学网球部的那回,他还只是个躲在枥木的阴影下偷看别人训练的社外人士,与少年并无交集。 “可恶……还差一点,”少年被一台机甲游戏机虐得咬牙切齿,忽略自己雷声大雨点小的游戏战绩,开始指责天指责地,“东京的游戏机也不过如此嘛!” 他仍不死心地翻来覆去数了两次手里的兑奖代币,那是每局结束以后机器根据分数自动吐的。攒到一定数量的代币可以找前台换奖品。 他数到面色铁青,切了一声,不甘心又毫无办法:“明明就差两枚了,刚刚那局如果我早点出大招……不,是对面机甲抢跑!” 他一锤定音,摇头道:“这游戏厅不行。”然后垂头丧气地收拾扔在游戏机旁的外套,矿泉水,还有网球包。 “请问……”松田拦住了他拾起网球包的手,“请问你还差多少钱呢?我可以借给你。” 18|不是朋友 “啊?”少年怔了一瞬,随即毫不犹豫地双手合十,“好啊,你真是个大好人哪!” 松田应他的要求数了几张纸币换成硬币。哗啦啦的硬币在手指间堆成小山,少年嘴里念叨着——「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人,东京也不全是坏人嘛,哈可能是看我太厉害了吧乖乖送钱上门诶」,一边前倨后恭地开心接下。 两枚硬币被他抛起,叮铃闪光,各色游戏机炫彩的光带在硬币上投下一层边界不明的蜃影。 少年好像许了什么愿。他狠狠地把两枚硬币按进刚才让他吃了瘪的那台机器里,在对战机前大马金刀跨坐好。 在等待新一场战斗的短暂的预备时间里,他还不忘回头叮嘱松田:“给你展示展示我的技术!你可要看清楚,就这种游戏,我五分钟就能打赢它……” 松田指了指屏幕:“已经开始了。” 少年未说完的话差点卡到舌头,他手忙脚乱地满机器摸了一阵才拾起自己的手柄。而界面上属于他的人物开局就因为反应迟钝而被摁在地上揍了几拳。 “哈哈,下一局下一局,刚才是我大意了。”少年挠了挠自己毛蓬蓬的海带头,从硬币堆中又拿了两枚。 少年又雄心勃勃地打出一局game over,撇嘴扔了手柄:“这按键也太不灵敏了!” 他起身把自己的东西随便拢了拢,怒哄哄地叫上松田:“走!我们换一台!换竞速类的!” 松田跟上之前,默默帮他把手柄捡起来挂好了。 明明只差两枚代币就可以兑奖,故而一开始听说要借那么多钱的时候,松田还怀疑这人是不是算数有问题……现在看来好像是某种自知之明呢。 “玩这个!”少年大声向他宣布自己选定的新战场,一款很经典的摩托越野竞赛游戏。 他搓着手嘶哈嘶哈坐下,硬币堆中又少去三枚。 小山似的硬币堆逐渐消瘦下去,少年也跟着愈加咋咋呼呼起来。 “染红,我要把你们都染红!”他踹了一脚游戏机的模拟轮胎,气呼呼地叫嚣。 松田疑惑:“你们?染红?你们是谁?其他摩托车?用什么染红?油漆吗?” 少年不服气地朝他伸手:“下一局看我三分钟内结束……” 松田摇摇头,把光秃秃的手掌心给他看,属于硬币的金属光泽已经几乎看不见了:“只剩两百块了,这个摩托车要三百才可以发动。” 少年好似被泼了盆冷水,忽然安静了下来,讷讷地坐着。 “可是还差……还差一点点就能兑奖了,”他脸上是可见的失落,在刚才反复重启的钱海战术里,他还是难得赢下过一局的,所以,“就差一张代币了。” 松田沉思了会儿。其实他有点分不清,这到底是少年想继续玩游戏的小孩般稚气的借口,还是说「那个一定要被兑换到的奖品」真的确有其物。 第28章 于是他问:“那个奖品,对你很重要吗?” “嗯!”少年用力点头,确定笃定肯定以及坚定,“我想把它送给病人的!” “好吧,”松田暂且相信他,虽然没想明白游戏厅能有什么适合慰问病人的物品。但少年的表情看起来不像在说谎,“那么你介不介意,剩下的这两百块,让我来试试?” 少年毫不介意地扬手:“你试你试。” 松田回到了一开始门边的那个机甲对战机旁。 他以前从来没有接触过游戏机,更没有踏进过游戏厅。松田对这些「没用的娱乐」有关的记忆停留在父母去世以前,这些光怪陆离的机器与震耳欲聋的喧嚷象征着他完全负担不起的生活成本。所幸他就算到了这个同龄人上房揭瓦鸡飞狗跳的年纪,好像也还没产生对游戏厅的好奇心。 他伸手摸了摸对战机的手柄,熟悉了一下各个功能的键位。 他旁观了少年要「展示给自己精彩技术」的那几局对战,其实已经大概了解了这个游戏的逻辑……也许还有一些获胜技巧? 少年双手交叉垫在脑后,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生疏的动作,还有那种好似第一次摸到手柄的那种新奇感,忍不住怀疑地问:“喂,你会不会玩啊?” 松田诚实地回答:“暂时不会。” 少年不信任地斜了斜眼:“那要不还是让我来吧,这台机器本来就有问题,连我这个叱咤游戏界的小霸王都……” 游戏刚开局时松田的机甲不出所料横冲出去翻了几个跟头,操控的人手法稚拙,对面的武斗机甲毫不留情地趁机穷追猛打。 少年不出所料地哼了声,继续道:“但我刚刚已经玩了很久啦,让给你玩玩也没什么问题……”说到这他又觉得有些可惜,但只能不舍地把自己乱扔的衣物和网球包一一拾起,“忙活了一天什么收获都没有。” 少年背对着游戏机长吁短叹,没有注意到那款机甲武斗游戏的局势已经悄然逆转。 “喂,你还没结束吗?”他把网球包甩上左肩,晃了晃喝空的矿泉水瓶,手腕一甩扔进了游戏厅门边的敞口垃圾箱。 身后的人没有回答他,游戏机那处只传来几声轰然爆炸的音效。 “齐了。” 少年一头雾水地转身:“什么齐了?” 松田从游戏机下面的吐票口摘下什么东西递给他:“你要的兑奖代币。” 少年一时没反应过来,盯着他指间那张黄色小邮票似的代币看了很久,又探头去瞧那台机甲对战机,屏幕上的「congratulations!」还未散去。虽然是他看不懂的英文,但肯定不是game over。 少年没搞明白这个刚刚还说自己不太会的人怎么就赢了这局游戏。但兑奖代币在手心里拢成一小摞的时候,来自其他事情的喜悦已经冲淡了他的疑惑:“走走走我们去兑奖!” 松田在游戏厅的游客中心见到了少年心心念念的奖品。 少年自豪地把一摞代币拍在前台,朝着工作人员身后的展示柜一通猛指:“要那个那个那个!就是那个!” 工作人员应要求把奖品取下来,松田才看清,那好像是一盆雏菊形状的摇头玩具,雏菊的脖子,好长好长好长。 少年迫不及待地摁开关试了试,雏菊长长的脖子在花盆中霍然扭了起来,蛇身般弯曲乱窜,通体闪烁着红的绿的蓝的黄的光,不仅如此,那几朵雏菊还唱歌。音乐是时下tik tok流行的洗脑神曲,什么——“锵锵哀chiki chiki梆梆!呜呼……party tonight!” 少年满意地收下了这个玩具,宝贝似的揣在怀里。 松田了然:“病人是爱热闹的小孩吧,真是不容易呢。” 少年闻言却摇头,纠正:“他是喜欢雏菊……”可话还没说完就被工作人员叫住:“这个玩具还有别的功能哦!” 工作人员小哥很贴心地给他们指出了开关旁边的另一个按键:“这个按键,摁下去可以录一段音的。录进去的语音会在音乐中间穿插播放,可以试试哦。”他说着帮忙摁下了那个按键,朝少年投去一个期许的眼神。 少年想了想,冲着玩具录音口大声:“祝幸村部长早日康复!” 松田:? “好啦,”工作人员小哥放开按键,拍了两下雏菊的头,“听听看!” 炸耳的音乐一声令下冲进鼓膜:“锵锵哀chiki chiki梆梆!呜呼!祝幸村部长早日康复!party tonight!” 松田: 音乐响了两遍,少年终于摁掉了开关,同时表示肯定:“这个好。” “今天多亏了你啦!我叫切原赤也,这样也算朋友一场了吧!如果不是你借我钱……”少年开开心心地念叨,声音忽然中断。 他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等等,你是谁?你为什么要借我钱?” 松田被他现在才想起来问这件事……不对,其实是对他先前如此自然地收下陌生人的钱这事感到稍许震撼。 松田只能:“我是青学的……” “怪不得!”切原一脸我懂了的模样,自信叉腰道,“你是慕名来找我切磋的吧!好哇,看在你借我钱的份上,我们俩打一场吧!” 松田摸不清切原的脑回路。他本来想告诉切原自己并不是有图谋而来。但解释的诸般话语到了嘴边,却难以脱口……和立海大的正选打球,这个邀请对他来说实在是,好令人心动。 想打。他对自己说,想打。 即便他有自知之明,立海大附属是怎样一支超水准的王者之师,素有「立海大二年级的王牌」之称的切原赤也又是多么有天赋又勤奋的选手,就凭他现在摸不到青学正选门槛的实力,想要打赢宛如开玩笑。 但他还是想打。 光是想想这个念头,他就觉得自己的血液鼓噪了起来,逐渐升温。 他渴望和强者对战! “打就打。”他听到自己说。 切原打球时的状态,与游戏厅里那个一根筋脑袋判若两人。 秋叶原附近的这个网球场囿于面积限制,场地线画得并不标准,比正常场地小了四分之一。两个人站在球场上时,奔跑距离更短,面对面距离更近,就连对方的呼吸与肌肉的鼓动,都来得更加清晰。就像两只被扔进牢笼,四面皆壁,只能相斗的甲虫。 松田很快就意识到,这不是两只甲虫相斗而已。他或许是牢笼中的虫,但对面不是。 切原更像是拨玩笼中虫的那只镊子,冷冰冰,直击要害,而且会揪住他的弱点不放,重复打击直至甲虫奄奄一息。 不过松田的溃败来得还没有那么迅速和彻底。他是个烦人又难搞的对手,前段时间那些乱七八糟的比赛里其实颇有几个实力很说得过去的选手,有些让松田吃了大瘪。但他却输得很高兴,因为这些对手教会他的往往更多。 对付切原的时候,这些一路打一路学的经验总是能派上用场的。什么从网前疾步退到底线的障眼法,切球旋转球短球长球,混在一块总有奏效的时候。 于是甲虫也幸运地戏耍过镊子两回。 即便局势仍然是一边倒的,但松田感受到学以致用的快乐,吃下一个小比分时愉悦地舒了口气。 第29章 他钦佩地看向对面:“切原前辈还真是厉害啊……切原前辈?” 松田脸上的笑容辄止,对面的人并没有去捡落在他那边的球,也未回应松田的话,海带似的蓬松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他的脸。 松田又试探着叫了他两声,对面的人似乎听见了。但只是极为冷淡地瞥了他一眼,舌尖从嘴角缓缓舔过。 ——很不对劲。 “好啊,来打球。”切原终于说话了,但语气很让人不适,像一只盯上了餐飨的狼。 松田觉得被切原视线扫过的地方似乎有了种滑腻腻的悚然感。 “不不不,”他尽量忽略那种发毛的感觉,当机立断上前翻过了球网,“切原前辈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他话音未落,便对上了一双通红的眼。 松田心一抖,面上却没什么明显表现。 “染红……”切原好像在看他,好像又没在看他。网球在他的指关节中掐着,球毛嵌进了甲缝里。 那个眼神也不对劲。他的目光在松田的身上飘了飘,在几个防守薄弱的关节处停留了一会儿,直勾勾地,像饥饿着等待飨宴的狼。关节可以击碎,皮肤将出现裂口,鲜血会满溢而出。 松田看着切原这副模样,忽然明白了那句「要把你们染红」的意思。他不知哪来的勇气,伸手去掰切原手里的那颗球。 “不打不打,先不打。”切原掐得很用力,松田废了老大劲才把球从他手里抠下来。 失去了球的红眼切原有那么一瞬茫然,松田趁机踮脚去摁他的肩,居然真的把他摁坐下了。 “嗯嗯,切原前辈应该是眼睛不舒服吧,”松田对着此时听什么话都过耳烟云的切原说。实际上是和自己说,他急于找个理由让自己镇定下来,“可以试试……眼药水,我带了眼药水的。” 他回场边的包里一通翻,真的翻出来两支还没拆的便携眼药水。 “切原前辈……冒犯了,睁眼睛,”松田不知道这样到底好不好使,但眼下必须得找个什么办法让切原从这种极不正常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他去扒切原的眼皮,切原就躲,力气格外大,松田庆幸最近吃得够多,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控制住切原,“来,睁眼睛,一下就好。” “啊,好辣!” 眼药水如同甩墨点子一样洒了切原半张脸,切原眨了眨眼,随即抱头痛呼。 松田看了眼手中的眼药水外包装:薄荷十倍清凉。是他平时学得打瞌睡用来提神的。 他有些抱歉,但发现这个方法好像真的有效果。切原被辣得在地上打滚的时候,看起来就挺像正常人的。 眼药水的清凉效果很快就衰退了,松田看着拿衣袖抹被辣出来的泪水的切原,有点忐忑他是不是真的恢复了正常。 切原把脸上的东西胡乱擦干净,吸了吸鼻子,眼睛已经不太红了。他先是环顾四周确定了一眼情况,最后才看向松田。 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没说,只最后若无其事道:“没事了,继续吧。” 后半场比赛两个人都打得心不在焉。松田一直留意着切原的状态,但幸好刚才那种诡异的迹象没有再出现了。 比赛结束后,切原仿佛已经全然恢复成了打球前的模样。 他收好松田还来的球拍时,还忍不住嘀咕:“青学的人也太弱了吧,这样能打到关东决赛嘛……” “不过,”他看了眼身边的松田,还是咧嘴笑了下,“你帮我赢了游戏,我们还打了球,这样我们就是朋友啦。” 松田一反常态地没有应他的话。 切原把网球包拉上的时候,才听到松田有一点淡漠、缓慢的回答:“如果你在比赛上,会那样对待青学的人的话,我们就不是朋友了。” 那样是哪样?松田没有亲眼见到它发挥出来,只是猜测,但切原应该清楚。 切原收东西的背影一顿,他的声音也冷了下来。 “别太天真。” 19|松田与松田的战争 气氛有些僵硬。 这段对话两个人都不知道如何接下去,索性两个人都不再说话了。即便如此,他们没有交谈,走出球场后却仍然同路而行。 松田在话出口的那刻便有些后悔了。想来实在傻气,他有什么权利要求,切原又有什么义务遵行,在明明有必杀技的情况下顾忌对手的感受而按下不用呢?真是又蠢又天真。 这样的沉默一直持续到几近分别。标志性的秋叶原jr大站,还有站前醒目的人气偶像咖啡厅映入眼帘的时候,涌动的人潮才似乎将方才的芥蒂冲淡了一些。 总归是要道别了。 切原似乎也是这么想的,在进入jr站前,他终于停下脚步侧过了身。 他的怀里还揣着那个大宝贝雏菊唱歌娃娃,想到这个礼物的来由,还是忍不住回头对松田张了口,却一个字都吐不出。 或许是从未应对过这种情绪复杂的情景,他嗫嚅两句,声音小到松田听不见,最后干脆「切」了声,显然还惦记着刚才的事:“不做朋友就不做朋友,谁稀罕。” 他说完就撇过头去,却用余光偷偷瞟松田的反应。 松田的视线越过他,落在jr线的购票机和检票进站口上。 根本就没有在意他的生气嘛!切原想到这里更加忿忿了,连怀里的雏菊娃娃看起来都变丑了。 “那个……你为什么会在秋叶原啊?” 松田总算有了点回应,问题却令他有些意外。 “立海大不是在神奈川吗,虽然这样问有些失礼,但切原前辈怎么会在秋叶原呢。” 还对他用敬语了!切原隐隐之间更不爽了。他抱胸翘脚,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坐车过站了而已,但那又怎样?” 松田吞了吞口水,道出心中疑问:“那你还有钱买回去的车票吗?” 切原:“……” 他看看怀里的娃娃,又看看jr进站闸机,再看看松田。 松田:“……”他就知道! 松田认命地叹了口气,从裤兜里摸钱夹,这是他今天第一千零一次庆幸钱带得还够。 当然,如果再来几个切原这样的偶遇,他又会跌回赤贫线吧。 切原之前的趾高气昂已经完全塌掉,他接过松田数出来的纸币,甚至觉得有点愧疚。他对处理这种问题很苦手,烦恼地抓了抓海带似的头发。 “借了你这么多钱,我该怎么报答你呢?” 松田本来想说「记得还钱就可以」,却听切原梆地一拍脑袋,仿佛恍然想出了什么绝妙的主意。 “作为报答,不如我把珍藏的理发店推荐给你吧!”他指了指松田雀尾似的小辫,又示意他看自己的头,“喏,我这个发型特别吧?是那家理发店精心设计的,我只去他家!” 他摸了摸松田的小辫,啧啧两声:“你这个辫子可以剪啦!我有个前辈也扎辫子,但我觉得都不如我的好看!” 松田看着他各有朝向的一头海带卷,艰难夸赞:“是很特别,但还是不必了。” 从东京回神奈川的电车线路有一段临海。咸湿的潮气与鸥声扑面而来时,在电车上困倦的人耸了耸鼻子。 第30章 身边的人都下了车,切原睡得前仰后合,头靠在背椅上下滑,又猛地往前一栽,正好埋进怀抱中的玩具娃娃里,玩具感应到触摸,刚开始敬职敬责地「锵锵」就被手忙脚乱地拍了两巴掌。恰好,东神奈川的jr报站音乐随着提示到站的叮咚声响起。 切原揉着惺忪睡眼下了车,却没有直接回家。 与此同时的东京,松田已经回到了六叠房的楼下。他赶在电器街手机店闭店前淘到了一款据说性价比超高的手机,才攒起来的一点点存款便锐减大半,紧接着又迅速办好了基础档的月租手机卡,打比赛赢来的钱就这样见了底。 但他却并没有太过担忧。之前与傅同学的对话让松田隐约明白过来,他这个年纪的初中生。如果想寻求合法的稳定收入,在网络上探索机会绝对比闷头去体育用品店打工来得更具可能性……他之前只是因为接触互联网的机会太少,对这条路径缺乏想象而已。因此,能有一台自由接入网络的设备对他来说实在太重要了。 况且,就算是单纯依靠课余时间打在野的小比赛赢奖金,这些比赛的信息也需要由他自己掌握。毕竟西塞罗笔下的网球部杀人案几章后就会落幕,而他对于这类信息的需求却是长期持续的。 但生活就是如此,会在他有效的规划下,一步步好起来的啊,松田有点开心。 这样愉快的小情绪没有持续太久。 他还没有开门,却在走廊上看到了从六叠的房间里,门缝透出来的光。 夏夜热热闷闷的,松田觉得气压好像变得更低了,有点呼吸不上来。 他还是打开了门,不出所料看见了玄关上东一只西一只前颠后倒的大人鞋,以及—— “哟,还有钱买手机啦。” 六叠房里烟雾缭绕,这个瘦削的中年男人向来喜欢把抽烟后呼出来的鼻息都关在门窗里,他说这样更浓稠,苦闷,飘飘欲仙。房间里没有烟灰缸,男人便伸长了手,在洗手台的边缘敲了敲。松田一眼就望见洗手池里堆起的烟灰,还有陶瓷的釉面被烫出的黄痕。 松田没有理会男人意味不明的感叹,皱着眉径直从他身旁走过,穿过云雾去推窗。 “好歹都是姓松田的,等你这么久,连句招呼都不跟我打?越长越大,越没有教养。”男人说话很难听,斜坐着敲烟的姿势却没变。仿佛也不是在训斥,只是在刻薄地点评某个荧幕上的人。 松田难得地出声对呛:“抚养义务在你身上,没教养也是你的过错。” “嗯嗯?”男人挑眉,“什么态度。学校那些把你当乖乖小孩的人,真该来听听你都说些什么话。” “再说我还能有什么过错?我已经在履行法律义务了,”他冷笑一声,肩膀抖三抖,烟灰随着晃动飘落在地,“我一个修摩托车的,按月坚持给你付生活费,还有这间房,”他勾起手,仰面吐了口烟,恍若这里是他的天地,“在东京给你租这样的单间你还不感恩,你真该去桥洞和公园听听那些无家可归的人怎么哭。” 松田看了他一眼,眼神没有焦点。他身后握拳的手指甲几乎掐进肉里,他听见心里有人在怒吼什么,但他好像又并不完全理直气壮——至少在当前,他能转学到青学读书,之后还要顺利读完国中的话,他大半生活维系还是来源于这个男人。 不过这样的情景几乎每几个月都要来一遭,松田已经学会如何麻木地应对了:“你来干什么。” “看看嘛!”男人盘坐着,指尖一折,燃烧殆尽的烟蒂就被掐落进洗手池里,腾出来的手撑着大腿,“看看每个月打钱养的崽子怎么样了。钱扔水里还吐个泡呢,我供你生活还不许我看一眼?” “不过这次我倒是开眼了,你还过得挺滋润的嘛,”他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六叠房里简少但被爱惜得很好的每一样物品,从门边的网球拍,玄关一看就价格不菲的球鞋,到松田刚提进门还没来及安置的手机包装袋,“之前你们青学不是还有人打我电话说你挨揍?你该不会是偷钱去了吧?别指望我进局子捞你。” 松田打量着男人花青的臂与脸上的疤,还有剃到几近青皮的头发,觉得这话由这人说出来都荒谬。 “先管好你自己吧。”他没忍住又讽刺了一句。 男人嘿嘿两声,忽然从他霸占的坐垫下掏出一把什么东西来,长的宽的厚的薄的文件,扯出来后零散地摊在他两腿间。他津津有味地一张张翻看:“打网球了,挺忙的吧。” 松田看清他手上的东西,瞳孔骤缩,反常地扑了过去:“还我!” “哎,不给!”男人手一扬,躲开松田的抢夺,“进门到现在都没叫过我一声的小崽子不配命令我。” 松田发了疯似地推开他的手臂继续抢,男人比他身法更灵活,抬腿格开他的同时,抄起地上的打火机往那堆文件上凑:“抢什么抢,保不准给你失手烧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松田气极。 男人慢吞吞地把东西从身后拿回,文件颠三倒四地放着,有些因为刚才的争夺已经折角了,他也无所谓,就这样大声读出上面的内容:“23区网球协会青少年组第三……长尾不动产业余地区赛第三……奇迹豪华钻石杯?” “你千年老三啊,啧啧。” “你到底想干什么。”松田重复了一次。他努力按捺住心中愤怒,以至于尾音都有些颤。 男人终于从那堆奖状和证书里抬起头来看他,勾唇笑了笑,伸指弹了弹这些松田从网球比赛中的成果:“想跟你聊聊这个。” 在触及真正想聊的话题之后,男人一反先前东绕西绕的说话方式,问题又多又直接:“你现在在想什么?你打算做什么?上高中然后上大学吗?还是读完国中就去打工?” 他把那堆奖状证书哗啦啦推给松田:“你要求转学到青学的时候,跟我可不是这么保证的。我说嘛,读个公立就可以了,你还跟我一套一套的,什么青学升学率高经济补助政策好,什么会量力而行。” “但现在看,你好像没搞明白自己想做什么。” “小孩子有点爱好,可以。不过看你这架势,好像对这件事的投入远不止玩玩而已吧。” 男人啧了一声,跟小孩搞人生相谈这种事情,这辈子他都不想做第二次:“你想打多久网球?打到职业?你不行,”他的否定来得很果断,“有潜力的职业选手从你这个年纪就开始有人青睐了,你这才刚起步。” “就算你真的有那个天赋,后续的训练怎么解决?我修十年摩托都不够你请一年私人教练的。” “你知道嘛,我也就这点能耐,”男人耸了耸肩,“再说运动伤病这么高概率的事情,你磕了碰了住个院什么的,我可不打算帮你担医药费。” 原来是这样。 松田本来想反驳说过虑了,因为他根本没想那么远。 他也不知道自己对于网球的热情会持续多久。只是难得有打球的机会,便全身心投入。因为这样的美梦也许明天就会醒来。 况且……如果说一开始他的心愿只是打球而已。在进了青学的网球部之后,在得到那样温暖的关照之后,他打球的意义早就不仅仅是为了自己了。 第31章 但男人说的话……也不无道理。 松田知道自己和其他人不一样的。 网球对于很多人而言,是爱好,是锻炼,是可去可不去的课余活动,是一条拐上去走了两步又可以退出的岔道,只是人生中很短暂的一段旅途。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也许在高中就不再接触网球,大学之后就对运动没了兴趣,成年之后热血的最后一点余温,可能会献给电视机上热播的甲子园。也许很多年以后他们会在烤肉店里,在看着牛肉粒滋滋冒油、逐渐变熟的间隙里,为了打发这点尴尬的等待时间,与对面的人另起话题——“哎对我国中的时候还打过网球。那时候啊……” 可是松田不一样。比起这些人,他的资源太少了。 他没有在各个选择间尝试又放弃的资本,一旦投入,便是all in。所以他必须谨慎再谨慎。 “玩玩得了,别太认真,”男人说完自己想说的话,干脆地穿鞋,似乎也不想在这里多待,“好好想想吧。”说罢便避之不及地甩上房门。 但是,松田想,他每一步都走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打网球是他冒过的唯一一个不自量力的险。他已经受够每做一次决定都要计算好投入产出的日子了。为什么要想那么多? 而且,哪怕是打着没有前途的网球,他与网球部的朋友们训练,他在外奔波与诸类野路子选手们不打不相识的经历,就不值得吗? 想到这里,他先前按捺下去的怒气又不自觉蹿出来。他哐当拉开六叠房的门,冲着还没走远的背影大声:“就打!怎么不打!我就要打网球!” 男人闻声回头,松田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见到他嘴里的一星烟点子。 这栋楼的隔音很差,松田的话音刚落便听见左邻右舍不满地敲起了墙。四周一片敲墙的咚咚声中,远处的男人摘下了嘴里的烟,松田听见:“——那关我屁事!小兔崽子!” 神奈川的夜也不平静。不过与东京的六叠房相比,神奈川的喧嚣显得有些清奇。 切原到综合病院时被告知幸村还在休息。于是他只能蹑手蹑脚地把自己为部长辛苦斩获的战利品放在床头。 离开病院时切原还喜滋滋地回想。自己的那盆大雏菊娃娃,摆在幸村部长自己带的小盆栽面前,真的很够别出心裁,部长一定会印象很深吧! 他踏着轻快的步伐跃上回家的班车时,日常探病的的真田也推开了病房的门。 “这是?”真田蹙眉打量了一阵病床床头赫然多出来的毛绒怪物,伸出手,打算去触摸毛绒怪物顶上,看起来像是雏菊花朵的部分。 20|风林火山:熊孩子的治理方法 病房外的人来去都很轻,床上的人静谧地睡着。 真田时常回想起和幸村并肩成长的那些瞬间。在他的记忆中,在除了网球以外的地方,幸村几乎不会有过于强烈的情绪表露,他稳定、通透又锋芒毕露。他看似温和,但比谁都苛刻,如同一柄温柔刀,毫不迟疑地切开对手的皮肉,也能转头对准自己,剜去会拖累自己的创肉。 真田难得见到,原来幸村还会有这般脆弱的时候。尤其是连那双深沉又温情的眼都阖上时,旁观者几乎都会忘记这个人在球场上举重若轻、纵横捭阖的模样。 病号服是最不适合幸村的衣服。真田这么觉得,这会令他想起日薄西山的末期幕府下某个衰微的武士,武士的刀被不知何人夺走,曾经用来征战的双手被人握住脉搏,医士感受过后怜悯地低下了头——这一切的一切本都不该出现在与幸村有关的联想中。 “一定要好好休养,早日归来,”不便打扰病人,真田的话没有说出口。但他在内心又默念了一次不知道承诺过多少遍的誓言,“在此之前,请放心地将立海大交给我,交给我们。” “我们必将以关东大赛连霸的成果,迎接你在全国大赛的凯旋。” 真田还提着今日网球部托他带来的慰问品。即便听说幸村手术前要忌甜,丸井还是烘焙了自制小蛋糕。 “就是看看心情也会好的吧,”丸井在递给真田时还特地强调,“做的时候我一口都没有偷吃哦。” 慰问品有些多,再勉强都挤不进床头柜的空余了。于是真田不得不把视线投射到床头那只显眼的长脖子毛绒盆栽上。 看起来不像是幸村的物品。是那些喜欢到幸村病房里来找他玩的小孩子们送的吗? 他犹疑片刻,还是打算把这个丑东西挪挪位置。于是手便自然地伸向了杵在毛绒最顶端的,那几株看着像雏菊的花朵部分。 童话里的美人因为手指触碰到纺锤尖而溘然沉睡,病房里的真田因为手指碰到毛绒玩具而唤醒了—— “锵锵哀chiki chiki梆梆!呜呼!祝幸村部长早日康复!party tonight!” 真田差点把手上的东西扔出去。 “锵锵哀chiki chiki梆梆!呜呼!祝幸村部长早日康复!party tonight!” 这个东西到底怎么关!真田看了一眼院墙上醒目的贴纸「请保持安静」,还有病房门口担忧地聚来的医护人员,万分抱歉地示意自己正在关。 一回头,正对上病床上的人,悄然睁开的深邃的眼。 “锵锵!”真田干脆直接把这玩意的电池抠了,又唱又跳又「早日康复」的毛绒雏菊玩具戛然息了火。 “那个孩子……”幸村眼底一片清明,显然也听出了「治什么治起来party」的盛情祝福来自于谁。 真田的脸已经黑如密云黑如墨。 次日,真田迅疾如风般找到切原的时候,切原正眉飞色舞地跟人形容自己为部长准备的大礼。 “蛋糕是还不错啦,但是我送了什么丸井前辈你绝对猜不到!”切原用大拇指狂指自己。 “哦哦?”丸井相当捧场。 “保密!但我可以告诉你,这可是我自己亲手……在游戏厅里赢的!”切原本来想和亲自下厨房搞烘焙的学长一争高下。但说到礼物的来源时忽然有点底气不足。 “唔,”丸井怀疑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你赢的?就你那游戏技术?你花了多少?” 切原顿时被戳中心虚点,硬着头皮找补:“没有很多!遇到了青学的一个叫松田的好心人,借我钱还帮我打了一局,”他想到什么,又理直气壮了起来,“但!兑奖券大部分都是我自己赢的!” “啊哦,”丸井听完居然没有继续往下问,他不动声色地瞟了眼切原的身后,吹了个泡泡若无其事地转身,“练习去了。” “欸?怎么就走了,”切原挠头,又恍然大悟般,“一定是觉得礼物不如我,就连天才也甘拜……”话音未落忽然背上一毛。 “kirihara!”黑脸的刀削鬓角帽子男声如洪钟,势如火侵。 切原如小鸡遇到母鸡一般猛地缩脖子。 “你居然!借钱!打游戏!”真田经过昨天的一役看起来已经被气老了十岁,听完切原刚才的显摆又被气老二十岁。 “你真是……”真田竟然一时找不到什么语言能表达出当前的熊熊怒火,“太松懈了!” 与他同来的柳本来没出声,但忽然想起来什么:“切原刚刚说借他钱的人姓松田?”他垂下的眼帘像大脑中庞大的信息库的幕布,“我在青学的旧友提到过,他们两个月前收了一个姓松田的经济困难生。” 第32章 真田,不幸早衰三十年。 柳劝慰道:“真田,教导应当其徐如林。” 真田痛心疾首,痛……痛如雷霆:“借的还是经济困难生的钱!” 切原见状不妙噗通一声跪下,给副部长行土下座大礼,嘴上犹不死心地挣扎:“他他他又没说他困难……”他瞥了眼真田的脸色,声音识相地越变越小。 “皮实了是吧?翅膀硬了是吧?”真田对这种狡辩不动如山,帽檐下的半张脸都笼罩在阴翳中,“挥拍一千次,立刻!” “是!”切原连滚带爬地拍拍膝盖上的灰,麻溜往训练场跑。 “等等,”真田铁青着脸把切原叫了回来,“钱还了没有?” 切原嘶了一声,抬起眼皮偷偷看真田。 “说话!” 切原浑身一抖:“还……还没……” “两千次!” 领了一脑袋罚的小学弟灰溜溜地去了训练场。 还说松田天真。天真的原来是他自己。切原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心想。 路过并目睹了一切的——“也有辫子但看起来没有海带头时髦,被海带头学弟在背地里说建议剪掉”的学长:“噗哩。” 松田已经习惯在每天的部活开始之前早一点到校了。 暑期的班级教室几乎已经成了他、大泽与傅同学三人的小基地。不同于其他那些会利用暑假家庭旅行或上很多兴趣班的同学,这两个奇怪的朋友仿若什么穴居动物,假期间半封锁的教室成了他们的巢洞,敞开的窗户就是他们挖出来的新通道,已经断闸的空调被大泽偷偷接上电,整间教室凉风嗖嗖。反正走廊尽头鲜有人至,只有松田会来同他们一聚。 松田翻窗户进去的时候,正好听到大泽趴在桌上哀哀戚戚地请求:“求求你把我也写进去吧!写成被……被害人也好的呀!” 松田提着翻窗户的一口气到半途就被呛了出来:……认真的吗。 大泽听到动静直起身来,一如既往地以自己的方式热烈欢迎三人组最后一名成员的到访:“辫子变短了耶!” 松田颔首。出门前习以为常地扎上头发时,他才察觉手中的这束发尾已足一握,再长都能垂下小马尾的弧度了,他在要继续留长还是剪短打薄一点之间犹豫半分,还是用小剪刀削回了最顺手的长度。 松田很享受这种寥寥两三人熟稔寒暄的氛围,就算时常话题东奔西扯,没什么内容,他也觉得很舒服。这种松散又随意的人际关系,不会让人太过寂寞,又不会太过纷扰而让人失去言说的心情。 但今天松田却真的有事相商。 他把自己新买的手机推到两人面前,知道自己接下来的话可能莫名可笑,有些难以启齿。 专心写作的少女停下了手中倾泻的文字,大泽也好奇地安静了下来,松田在两双等待的眼睛下,咽了咽口水。 他眼睛一闭,豁出去般道出了心里酝酿了好长时间的话:“虽然这么说很冒昧,但能不能请你们教教我,拜托了!” 两位窝在教室里的宅人朋友没有立马回答他的话。 松田完全可以理解。他自己其实都羞于将这件事宣之于口,现代社会的人连智能手机都不会用这般事,大概只有在七八十代的老人身上才会出现。他过去喜欢自己解决问题,默不作声地绕远路,费很多功夫,这样至少不会在他人面前露怯。旁人眼里的松田,最多只是个寡言又充满戒备,会习惯性说「我很好,不用帮助,谢谢你们」的,很疏离的人而已。 但那个时候他没有朋友。 在推开别人伸来的手之前,他没有交心的朋友。在故作坚强的再三推拒之后,那些伸出过手的人也离开了。 可这些天下来,或许是大泽神经太粗糙,对松田不自觉竖起的那些小刺视而不见,又或许是傅同学太强势,总能将他需要却从未明说的东西恰逢其时地递来。松田忽然觉得,在这样的时刻,在这样的朋友们面前,是不是自己也可以,试探着伸出触角,问问他们「可不可以帮帮我」呢? “啊,”傅同学先抬了抬下巴,声音很平淡。仿佛刚刚听到的只是平日学习间某个不懂的练习题,“可以啊,最基本的通讯功能你应该本来就会的吧?” “诶?五毛君你难道……嗷!”大泽倒是流露出了松田预期中的震惊,但没讲两个字就被少女踩了一脚。 “抱歉。”傅同学的道歉一点也不真诚。她又开始哗啦啦转起了笔,另一只手摁开松田的手机屏,把手机倒过来正对着松田,“简单的功能你这么聪明应该没问题,主要是需要熟悉界面逻辑和使用手势……” 大泽也没计较,他一拍大腿,仿佛想起了什么激动的事情:“五毛,你现在有手机了,快加我好友!” 智能手机教学最后以三个人打开line齐刷刷狂摇手机,用摇一摇加上好友罢休。 期间松田还虚心请教了体育赛事相关的信息在哪查,大泽热情推荐了好几个体育论坛,旁边傅同学一脸不赞成地嘱咐「少看点那些东西,有些发贴人太恶臭了,看多了小心脑子坏掉」。还没见识过体育论坛的松田对傅同学的劝诫奉若圭臬,非常受教地牢记了。 摇手机加line好友的风潮接着被带到了网球部。 最先是堀尾发现松田带了新手机,闹着说要把他拉进他背着越前偷偷建的网球部一年级水群,几个和松田关系不错的前辈也来邀请松田加好友。紧接着以不二菊丸为首的部分正选开始跟着摇手机,平日里想加前辈好友但一直没敢开口的几个二年级也趁机摇了起来。 大石见状,想起了之前联系不上松田的事情:“松田,记得练习结束以后来我这登记一下联系方式。”但无奈整个活动室的人都在乐呵呵地狂摇手机,压根没人听他说话。 松田眼睁睁看着「附近摇一摇」里的人从一个变成三个变成十个,最后变成三十个。 这场网球部集体摇手机运动的后果是,包括越前在内的正选都意外加入了「青学网球部一年级水群(无越前版)」并拒绝退群,群主忍气吞声不敢踢人,只好把群名改成了「青学网球部水群(无手冢版)」。 21|西瓜、冷笑话与花火大会 “花火大会,周末,松田要一起吗?” 也许是觉得能随时联系上松田是一件新鲜事,明明就在几步远的地方,菊丸还是发消息来敲他。 松田看完信息一抬头,就见休息长凳上的大猫按熄了手机屏,两颊都笑得微微饱涨起来,灿烂得不像话。 菊丸拍了拍身边的位置,松田看去,那长凳落在树荫下,菊丸自己盘踞在阴凉的那一半,他邀请松田坐的那半正迎着太阳暴晒。 松田去了,坐下的时候屁股好烫。 他如坐针毡地左右换了换重心,向前辈投去疑问的眼神。 接收到意料之中的信号,菊丸满意地往下说:“六角中邀请我们去千叶的夏日祭玩,有花火大会还有山灯会,松田你要一起去吗?” 松田一怔。 哪怕是在青学与六角中先前的比赛时,他已经知道了这个学校坐落在千叶,猝然听到这个地名的时候还是会心跳一空。 第33章 他下意识摇头,却被人按住了肩膀。 “可以一起来的哦,他们说穿什么随意,不穿浴衣也没关系。”不二开释道。 不二前辈真的很通明,松田心想。如果是平日的他自己,当前最大的顾虑应该就是这个吧。可惜他方才甚至都无心想到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 “不用担心,大家一起坐jr线去,后半段有包车。至于食宿,六角中说他们会负责的。”河村也一同劝慰。 松田还没回话,倒是桃城眼睛一亮:“真的吗?那可要敞开肚皮吃了!” “吃吃吃,你是猪吗,草包。” 桃城本来正擦着汗走出训练场,闻言瞪了一眼场中那个绿头巾恶面男,犹不解气,于是挥着毛巾冲上去:“怎么了,想打架吗,来啊来啊!” 两个二年级学长高强度的撕扯互呛对线几乎已成众人习惯的日常,菊丸吹了声口哨助兴,从长凳上蹦下前还不忘回头再交代两句:“去嘛,一定要去!” 松田终于能顺势挪到阴凉的那半长凳坐下。他推拒的话在喉头辗转几遍,迎头却见前辈们期待的眼神。于是话到了舌尖就变成了:“是海边?” 「唔」,越前提着两罐葡萄味ponta路过,顺手塞给松田一听,“说是在山间平原。” 自动贩售机里刚吐出来的饮料水汽氤氲,冰得恰恰好。饮料罐顺着松田的上臂滑进怀里,透心凉。松田没好意思说自己从奶箱里带回家的ponta塞了一冰箱,他惦记着乾学长在营养计划表里写的「碳酸饮料容易导致缺钙」,不敢多喝。但又不想辜负越前分他ponta的心意,只好通通带回家囤起,没想到如今已经囤到可以开冷饮店的程度了。 他目光逡巡一圈,没有发现乾的身影,稍稍放下了心去抠饮料罐的拉环。 既然在山中,而不是海边的话,那么……“应该可以吧。”松田犹疑了很久,这几乎超过了以往每一次他与人交流时让对方等待的时间,终于在河村殷切的注视下点了头。 大石听到松田说要同行的消息很高兴,在备忘录上记了几笔。笔尖在「千叶」二字上划过时,他脑中某两条似乎从不相干的线骤然牵引,触碰,交擦出火花,缠接在了一起。 “松田,你是千叶县出身的吧?”不二先他一步开口,问出了那个问题。 松田陡然被点中,眼中闪过一丝慌张,又很快垂下了眼皮。他再睁开眼时,那点小情绪只剩下一点被猜到的诧然。 不二轻轻笑了笑,解释道:“有的时候听你说话,偶尔会听出一点房总弁的口音,”他担心敏感的学弟会把这当作一种东京人的排外,紧接着补充,“很淡,不过就算有也没什么问题。千叶那边的口音我小时候常听,现在还很熟很亲切。” 大石双手一拍:“那不是正好!松田这样也算回一次家乡……哎!”他没说完的话咽在惊呼里,“洒了洒了洒了!饮料洒了!” 松田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用了力,易拉罐瓶身在他指间悄然变了形,还未啜几口的饮料便啵地从开口涌了出来。 泛着气泡的紫色汽水骤然满溢,顺着少年捏着瓶身的虎口一路下淌,浸湿染深了他的衣服下摆和运动裤。 不二见状浅浅皱了眉,递了纸巾来。 长凳这边的小辫子学弟放下饮料罐连声道着谢,与大石一起七手八脚地擦身上的汽水。身后两个炮仗似的二年级的新一轮战争还没分出胜负,菊丸半真半假地劝架和拱火,河村和越前先一步回了装上了大功率新风扇的活动室。无人留意到不二若有所思的神情。 松田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做过那个在海中载浮载沉的梦了。以至于暌违的窒息感与不分明的交谈声重新浮现时,他花了好几秒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又回到了这里。 松田会泅水,这几乎是每一个在海边长大的孩子的本能。但在这个梦里他的四肢永远都在无措地乱挥,喉头鼻腔都火辣辣的,肺泡挤得像要炸掉。 水里不止他一个人。挣扎的肢体互相碰撞,又一触即分。他用力往上蹬,往上浮,却发现头顶有一块巨大的金属盖子。他就像被捉住罩在水里的虫豸,再怎么努力挣脱也见不了天日。 松田用力锤击,金属盖子发出闷响,牢不可破。 他划水向别处去寻找出路,却四处碰壁,才发现原来他们不是被罩在金属盖子下,而是被禁锢在泡了水的金属盒子中。 肺泡里的最后一口氧气耗尽的时候,松田睁开了眼。 他迷蒙地看清六叠房中的布景,还有卷帘窗破开漏进来的风景。 天气很好,阳光晒得被单热热的,想来今晚也会是个晴夜。 花火大会会很美的。 出发前收拾东西的时候,松田想起被青学的反霸凌处安排心理咨询时,心理医生曾在看完他的个人资料后,问过他一套问题。他几乎都能猜出心理医生是如何小心翼翼,根据他档案上的个人经历编织出那些完美避开矛盾核心。但又不经意地擦着他会警醒的话题边缘的问题的。 最后一次咨询时,心理医生需要给他的状态做评估。松田记得医生在「总体健康状况」分值栏上犹豫了很久,最后在量化表上勾选了「较一般,须持续回访观察」。他其实无所谓心理医生给出的评价如何。但不知什么原因,在久违地再次做了那样一个梦后,他就想起了那个评估来。 六角中是一支与大海很亲近的学校。但这次他们邀请青学去的夏日祭地点却在离海有些距离的山间。 jr线蜿蜒至小城,青学一行人下了电车后便乘六角中安排的巴士,微微颠簸着入了山。夏季的山间青青紫紫,林野油亮,蝉鸟相和,空山水流淙淙。大巴穿过几层重重叠叠的矮山小峦,入眼一块旷寂的的平原——总算知道花火大会为什么选址在这里了。 这是一片不折不扣的乡野,溪涧从林峰中奔腾而下,至小平原中陡然变得坦荡开阔。山峦围绕的这篇湿湿软软的土洼地中,潮气保持这几乎不属于这个季节的凉爽。 “而且远离城市,便不会有霓虹灯景和车流争相炫目,这样的花火才会更纯粹好看吧。”不二迎面吸了口潮潮凉凉的风,他身着浴衣踩着木屐,宽袍大袖被风瞬间塞得鼓了起来。 他话音刚落,远远地看到来接车的人,眉眼弯得更舒心了。 “越前!”头发剃到青皮的一年级小哥远远地便高声挥起了手。 “哈?”待到走进时,葵失望地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越前,“怎么连这个时候还穿着运动服!” 葵的身后,六角中的所有人都穿着或淡青或靛蓝的浴衣,讲究的人臂弯挂着褐色或黑色手提袋装些必要物品,更多人两手空空,仿若闲庭信步出来逛庙会的——这里也的确就有庙会。 “想穿就穿了,还差得……” “对了!给你们准备了好东西!”葵挥手打断了越前的话,六角中的人一拥而上,扯着牵着这些青学来客往山里走,那是花火大会的反方向。 平原里已经逐渐热闹起来了,三三两两身着常服或浴衣的男男女女相携在小河的岸边散步。正对着晚间烟火的那块河岸搭起了简易看台,佐伯回头指了指,说得在太阳落山之前早早在看台上落座。否则一定会错过最佳观赏视角,但是在那之前,“先来这边试试看我们特地备下的见客礼!”佐伯重复了一次葵的话,他带着一众人浩浩荡荡地沿着山脚的小石梯扶径而上,木屐咔哒敲在颇不平整的石阶上,多人脚下的咔哒声绵延回响。 第34章 或许是都扎了辫子显得亲切,橘色头发的毛毛头六角中学长与松田走了并排。慢他一步的黑羽好奇地找松田搭话:“你叫什么名字?之前比赛的时候看到你在场边就想问了。” “前辈好,我的名字是松田五毛。”松田宛如被点到做自我介绍的小学生。 橘色头发的学长木着脸转过头。 “五毛?六角比五角多一角。噗!” 松田迷茫:? 紧接着他反应了过来:…… 黑羽差点把天根踹下山。 山路不长,越往前水声越大,仿佛山径与穿林而过的川流并行交织了起来。 黑羽和天根因为方才的插曲落后了去,轮到树希彦与松田并排,于是紧接着松田面临的便是—— “为什么你叫五毛呢好奇怪的名字啊。为什么你们青学有人穿浴衣有人没穿。为什么你扎辫子菊丸贴ok绷,为什么越前不喜欢摘帽子不二不睁眼,为什么乾的眼镜是白的你们有人见过他的眼睛吗。为什么大石要留那两个须须,为什么河村平时和打球差别那么大。为什么海堂要带头巾呢,为什么桃城。哦,桃城好像没有为什么,为什么桃城没有为什么……” 松田一开始还努力地一个个解释,结果发现这个人的嘴就像个破布篓子,每解释一处就有更多「为什么」噼里啪啦往外蹦。在松田绞尽脑汁地寻找理由,和「这个问题倒的确没什么为什么可言」的搪塞之间来来回回后,他终于坚持到了此行的终点。 “到了!”葵高兴地宣布。他的身前便是山涧中水流较缓的一洼清池,溪水很冰,顺着他的手指往水湾中看,便能见到水池中漂浮的几只硕大的西瓜。 “哇塞!”桃城一脚踩进水中想去捞西瓜,被冰得迭声嘶嘶叫。 旁边的树希彦扯了扯松田的衣袖:“现在桃城也开始嘶嘶了,为什么啊,他不是最讨厌嘶嘶嘶的男人了吗?” 六角的几个人踩水去把西瓜抱了过来,佐伯拍了拍纹路分明声音清脆的大西瓜,介绍道:“山泉水很冰,所以我们就仿照古时民间的做法,把西瓜提前放进山泉中湃好了,这样吃起来甜丝丝的,又很凉爽。” 葵高兴地展臂:“请大家吃西瓜!” 这的确是一份大礼。 松田逛超市的时候曾经数次在卖西瓜的水果展位上流连。但即便是一小牙,都是他不敢割肉的奢侈价格。就算不是他那样紧巴巴的家庭,在日本要能大口吃到整个的西瓜,不管哪个普通人家都得狠心咬咬牙才能拿下。 六角中提前估算了人数,光是水中漂浮着的瓜就有四五只,每一只都胖墩墩的,足够在场的所有人一起吃个痛快。 分瓜时每个人都把脚泡进了凉丝丝的水里。这时穿浴衣的人优势便体现了,他们只需把木屐一甩便能下水,而松田越前海堂几个人还得脱鞋去袜。 山涧中还有青蓝色的鳢鱼,碧色的鳢鱼在足间游弋穿梭。脱鞋的时候松田隐约听到六角的橘色马尾辫毛毛头怪人念叨了一句「多鱼?多余」紧接着传来了他挨踢的痛呼。 松田没忍住笑了声。他捧着佐伯递来的瓜,咬了一小口瓜瓤的正中心。就是他想象过的那样,就像蜜一样甜,又比蜜清爽多了。 “大石(oishi)。”天根啃了口瓜,忽然出声。 “哎?怎么了。”大石连忙放下手中的瓜看去。 天根看了眼他,视线又平移到手里的那一牙被啃过的西瓜上。 “西瓜,好吃(oishi)。” 大石:…… 松田:! 松田:其实他也想过!只是觉得好不礼貌,从来没敢说。 一旁的黑羽拳头都硬了。 22|绝对不用网球一决胜负! 众人吃得肚皮滚圆,西瓜还剩下一个。佐伯拜托空着手的同学帮忙把瓜抱了,说留着晚上再安排。 一行人收拾了瓜皮正待下山,不料走在最后的木更津一脚踩在滑溜的青苔溪石上,整个人失去重心坐进了水里。他摔得整张脸都皱了起来,看来跌得不轻。幸运的是水潭不深,溪浪只及他腹部。浴衣浸湿了水紧紧地裹在身上,他想撑着溪石借力起身,却几次都使不上劲。 离他最近的海堂帮忙捞起了他飘走的帽子,又朝木更津伸出手:“扶着。” 木更津说了谢谢,手搭上海堂的瞬间眼里却闪过一丝狡黠。 海堂没来得及诧异,那刻只感觉上半身被人扯了一把,支力的双腿被从脚下一铲,下一秒他也咚一声排排坐进了水里。 海堂摔得屁股痛,回头怒目圆瞪:“你干什么……” “嘿,”桃城立马幸灾乐祸地笑,“毒蛇啊毒蛇你还有这……”话至一半,他也坐在水里了。 桃城还有点懵:“谁踢我?”只见眼前一迷,耳畔水声哗啦啦响。他张嘴想继续说话,一开口就灌了一嘴水花。他在一片惊涛白浪中勉力辨认,才发现六角和青学居然已经开战了。 或者说,六角单方面对青学发动了出其不意的,水仗。 六角中的几人在木更津拖海堂下水时得到了信号,相视一下后当即对身边的青学人开展偷袭。离水近的,直接踹进水里;至于离水远的…… “不至于吧?”菊丸崩溃地从水里冒头,“你们出门还带这个?好阴险!” 他哇哇大叫着爬上岸去拖佐伯,还没走两步就被水枪呲了一脸。 葵嘿嘿笑了声,手上的呲水枪跟加特林似的咔咔狂转,十二个孔边转边高速喷水:“关东大赛让你们赢了,这次换种方式一决胜负吧!” 层林将夏日的骄阳筛得稀疏,但仍有些微的光影碎碎漏下来,拿着呲水枪的几人脸上翕影忽明忽暗,滋滋乱射的水流偶尔分解出七色的虹光,虹光又随着林间阔叶的交叠而转瞬即逝了。 这是个很好的夏日,但青学的人心情很不美丽。 “你你你们是不是脑子有病!这么多水枪,呸,哪里带来的!”菊丸边抱怨边呸呸吐水。他涉水而前,喷过发胶的挺翘发型糊了一脸。 天根摁着水枪扳机不放,还不忘回答菊丸的话:“藏在浴衣里带来的,浴衣带水——一衣带水,噗。” 青学倒也没有全军覆没。 不二和越前在海堂落水的那刹那就闪身而出,此时的越前正在各大强力呲水枪的水束下左躲右蹿,飞溅的小水珠擦着他衣角边缘而过,竟没能打湿他分毫。 至于乾……乾正在远离战场的水面一通瞎子乱摸。他的眼镜在落水的时候被冲走了,大近视眼如今能不能走出这座山都是个问题。 不二沉着脸看向佐伯,对方手里的呲水枪出水孔最多弹药舱最大坨:“想不到你已经不是我熟悉的那个你了。” 佐伯轻哼一声,手下毫不留情地给呲水枪利落上膛:“可别小看人啊,你不知道的还多着呢。” 也不是没有人反击。 最先被拖下水的海堂本来提着众人吃剩的瓜皮。此刻他也懒得管什么环保不环保了,狠狠从塑料袋里扯出一沓西瓜皮,气势汹汹地瞄准荷枪实弹的六角众人,先砸脑子进水整了他一把的木更津,再砸冷笑话讲得稀烂的天根,还砸背后拿水枪偷袭的葵,砸一个倒一个,一扔一个准。 第35章 桃城本来就离他近,见状也来抢瓜皮。西瓜皮的三角尖尖被他握在手里,桃城眯起眼对准了树希彦的后脑壳。这个鼻子哄哄出气的傻大憨男人还没意识到危机,正揣着一把秀气的小水枪在溪水间临时补充弹药。 大石跌跌撞撞从溪水里爬起来的时候,正看到两个二年级疯狂发射瓜皮的一幕,眉头一皱:“你们几岁了!不要玩食物……” 瓜瓤在圆润的脑袋上清脆炸开,打断了青学代理部长的说教。 黑羽拍了拍手,继续俯身捡青学那边扔来的瓜皮:“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手上两片西瓜皮转得飞起。 战至此刻,原本的主和派大石和犹豫绥靖派河村气极,终于抄起西瓜皮加入了战场。 水仗和投掷西瓜皮的战争持续到白热化阶段时,天上果皮乱崩,近地水花四溅。每个人都好似在鱼塘中打过滚,每个人都像从农田中偷过瓜插过猹。 越前吭哧吭哧地拿帽子舀水泼人,头两下还不慎泼到了小心翼翼路过的松田头上。越前短暂地跟被误伤的自己人道歉,继续埋头苦干时,低头只见搅动不安的清溪,抬头只见翻飞的树浪,没注意到那个刚才他不小心撞到的同年级生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林间山雀椋鸟惊飞,光看这片莫名其妙的战场,甚至一时让人想不起今日原本的既定活动是什么。 等到他们似乎总算对这没完没了的较量感到疲倦时,一个有些异常郑重的语调冲破了这场玩闹,让头脑发热的孩子气少年们顿时冷静下来。 不二神情不似玩笑,重复了一次:“松田在哪里?你们有人看到他吗?” 青学的人面上瞬间一敛。 他们迅速扫视一圈,果然没有松田。 环顾四周,山涧小谭已是一片狼藉。但在狼藉的一处角落,有一些西瓜皮被人捡拾好了堆在一起,那人似乎是怕它又被人拿去当沙包扔,于是用装垃圾的塑料袋捆了起来。 河村指了指那堆西瓜皮:“一开始好像看到他有在收拾。” 海堂只想起来某个片段:“他从我这里拿走了垃圾袋。” 桃城抚了抚后脖颈:“不小心撞了他一下。” 越前压低了帽檐:“不小心泼到了他。” 菊丸有些不好意思:“舞蹈姿势落地的时候,不小心踩了他一脚。” 大石费力思索:“差点摔倒的时候,他扶过我一把。” 唯独乾,依旧没找到自己眼镜的乾,颇不适应地被迫闭着眼摇头:“没看见。” 零碎的片段拼凑起来,连一根线头都理不出。在意识到他们对松田的去向毫无头绪时,所有人的面色都凝重了起来。 在陌生的深山中走丢,这样的危险不言而喻。 “那个,”天根摸了摸自己为了打水仗扎起的马尾,目光好像捕捉到了什么,他指向远处的水流,溪水顺着山势往下折,再往前一段就相当湍急了,“那个,是不是你们那个一年级的发绳?” 他们上山来的时候注意到过,从他们这处水潭到下一层的水潭的水径中,岸壁嶙峋;至于下一层水流变缓的小潭,他们看不出有多深。 而靠近下游的水面上,细长的藏青色发绳散开,漂游,无主无依。 松田喝了很多很多水,几乎以为自己要被呛死了。 以前生活在近海地区的时候,海滩边上长大的那些小孩喜欢玩一种叫「追亮光」的游戏。亮光不是真的光。丢弃入海的碎玻璃被海水冲刷上岸后,会被打磨成没有棱角的小圆石。而属于工业痕迹的玻璃本来的颜色还会保留下来。于是太阳的磷光一照,海滩上就会瞬息闪过几星五颜六色的光。小孩有时候会顺着光亮把玻璃石头挑出来往海里扔,潮浪拍岸时将玻璃一卷就走,几个小孩纷纷扎进海浪里追。 松田以前是「追亮光」里最快的那个。他眼睛好,反光的亮晶晶圆片在他的视野中暴露无遗,玻璃片翻滚下落又被浪托起带远,他能一刻不移地紧紧锁定,水花翻腾间就把玻璃握在手中。 所以在看到溪水中反射出的不寻常光亮时,他毫不迟疑地扑下追了上去。 但是他也忘记,在那件事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再下过水了。 往下游走的溪水比他想象得要深。水面漫过肩膀的时候,他心中没来由地紧张了起来。但亮光随着澹澹水流迅速往前,现在在离他咫尺远的地方,如果退缩他就再也追不上了。于是他脚尖一点,义无反顾地投身进了触不到底的溪水中。 水草,砾石,汹涌的游鱼,还有在水里沉得更深的亮光。 松田把头埋进水里,想寻回他曾经熟悉得如同第二套呼吸方式的换气方法,一口气在水下呼出,浮出水面吸气的那瞬间却觉得胸口一窒,什么都吸不上来。 手脚也不听使唤,如同从未游过泳的旱鸭子。如果是他很小时候的玩伴看到如今他在水中慌乱挣扎的模样,一定会笑掉大牙。 “你记得游泳的。”松田警告自己。但身体完全不受他的意志驱使。他感受到被水带去沉浮与漂流的力,也感受到四处无依的空洞。 偏偏在这样的时候,他的眼睛还是该死地敏锐。 亮光就在下面。 他勉力抓住一块水中横出的老树根,好不让自己被冲走。 他看清楚了,那个亮光被卡在了水底的石缝间。好消息是不会再被冲得更远,坏消息是,他也必须要潜入水底。 青学和六角的人顺着溪水朝下游狂奔而至,在水面逐渐开阔平缓的地方,岸边树丛里发现了他们要找的人。这里离他们打水仗的地方已经很远了,和他们登山的石梯也完全不在一个方向。 走失的一年级生看起来很不好受。他趴在水边吐得不轻,连支撑自己的手臂都在发抖。看起来仿佛一个不支,便能倒头栽进水里去。 “松田!”河村喊了一声,冲上前捞起他。 众人七手八脚地把松田搬到离水稍远的地方,越前摸了摸松田的腹部:“应该吐完了。” 松田的眼睫还在颤。他尚有辨认人的能力,在围住他的人中找着什么。 六角的人水性更好,对溺水后的人如何救助也颇有经验。他们确认了松田的状态——这个一年级幸运地没怎么受伤,也是自己爬到岸边的,缓一缓便没有大碍了。 等到松田已经恢复一些,也能回应他们说的话的时候,大石才走上前。 他的眼圈一直是红的,拳头也紧握着。大石待人从来不加以严词厉色,但出了这样的事情,他头一遭连叱责的声音都在颤抖:“松田,你知道在这种地方擅自脱离队伍的危险性吗!” 松田的声音还发虚:“对不起前辈。” “不想参与这种活动的话,你可以跟我说的,不用一声不吭离开。你这样让我们很担心,也很……伤心。”大石撇过了头。他压力很大,教育队员本该就是他这个代理部长应该做的,在手冢不在的这些日子里,他必须兢兢业业,也要为网球部的每一项事务负责,不论大小。 “如果只是个意外,我们希望你多加小心。如果你真的有什么想法,也请……” 松田明白大石的意思:“对不起。” 第36章 突如其来的插曲让所有人的心情都很低落。菊丸揽过了大石的肩,找他聊一茬一茬的新话题。才打完水仗的少年们和落了水的松田没什么两样,他们借着开阔地方的阳光晒干自己的衣摆,窸窸窣窣地说起别的话题,刚才的那段情绪外溢的对话很快就被他们刻意地抛到了脑后。 松田觉得自己小腿肌肉还在隐隐约约抽筋,但勉强也能走路了。 所以他在附近几人的留意下,扶着身旁的树干站了起来,蹒跚着往前走。 一直观察着他的桃城准备来扶,却见松田走了两步就停了下来,停在一人面前。 “乾学长,”松田递出手上的「亮光」,他知道乾看不清,特地把手举得很高,“你的眼镜,我帮你捡回来了。” 23|他永远忘不了这个夏天了 “猜中松田擅自离队的原因的概率是1.1%。” 乾犹疑了会儿才接过眼镜戴上,他扫了眼听到这边对话,紧绷的肩膀稍稍放松下来了的大石,难得微笑了一下:“松田是个有超出概率之外的可能性的人呢。” 说完他又蹙起了眉,否定自己:“不,概率是可靠的,如果出现概率不能解释的问题,那也只能说明用以推算概率的数据收集得不够全面。或者,因为没来得及更新而过于陈旧。” 于是他纠正了自己的用词,重新评价松田:“是个进步飞速,并且还有许多面向没有被挖掘出来的的人呢。” 科学怪人自顾自念叨了两句,重新获得了眼镜的他如鱼得水地掏出了背包里的笔记本,将自己的新发现巨细靡遗地记录上。 菊丸看到乾从拧得出水的湿背包里掏出套了防水壳的笔记本,震惊到破音:“乾!你早就知道六角中会打水仗?” “啊哈哈,”乾敷衍地回应菊丸的质疑,“野外活动不慎落水的概率是47.2%,有备无患。” 在乾死板的报数字声与术语交叠的解释中,方才还令人有些忧虑的气氛也逐渐松快了下来。沉默着晒太阳的少年们渐渐恢复了先前活泼的模样。 温温热热的风从山上掠下,掀起他们半干的衣角。众人在林间再歇了会儿,便由佐伯提议下山了。 “花火大会开始之前的集市,还是有必要逛逛的,会有很多在东京吃不到的本地土产哦。” “对对!”葵附和道,他兴冲冲地找越前,“有海虾煮豆腐!一定要用我们千叶本地的酱油,好鲜好鲜啊,越前你吃过吗!” 越前不理解为什么经历了鸡飞狗跳的两校之战后葵还能有如此热情,但他瞟了眼松田……状态恢复得还行,但看起来比往常还要沉默。 “那去试试呗。”越前起身跟上佐伯,路过松田时拉了把他的手腕:“下山了,别掉队。” 下山的一路葵都在掰着指头细数这里的集市有什么好吃的:“烤五花肉串串啦,鱼蛋串串啦,螺肉串串啦,蛤蜊汤涮萝卜鲜笋串串啦,炸鸡串串啦……” 越前无语:“怎么都是串串。” 树希彦凑过来:“为什么不能是串串了啊?越前你不喜欢串串吗?” 紧跟在他们身后,看似在专心下台阶的天根:“蛤蜊汤里有蛤蜊头,蛤蜊搁里头,噗。” 黑羽头痛到冒烟:“听不懂的冷笑话不要讲了,没人会笑的啊!” 走在这堆人最前方,与领队的佐伯并排的不二:“噗嗤。” 其他人:“……” 天根斜着眼瞥黑羽,摊手道:“看吧。” 黑羽恼羞成怒:“个例不算!” 松田留意着走得稀稀落落的人群。大概是担心有人再走失,大石殿后在最末尾。即便有了前面那番众人故意岔开话题和活跃气氛的交谈,他看起来依旧心事重重。 松田于是蹲下来系鞋带。左脚系完了系右脚,系得不好看还拆了慢吞吞重系。 走在他后面的学长们自然地绕过了他继续往前。因而松田终于放过了鞋带直起身时,大石已经走到他身边了。 “你先走,我走最后。”大石停下来等松田。 松田点了点头,却没有加快脚步跟上前方的人们,而是转身面对大石低头:“我不是故意要添麻烦的,让前辈担心了。” “没关系,”大石的脸色已经好了很多,他忍不住揉了揉松田的头顶,眉尖还是有些化不开的忧愁,“我就是……没什么。” 大石咽下了心里的话——就算背负得再多,他也不应该把自己关于压力的诉说倾倒在一年级后辈的身上。 “走吧。” “好。”松田移步之前,再看了大石一眼。 队伍到山脚就停了下来。暮色逐渐逼近,靠近观赏台的地方灯火已经点亮。有蜻蜓振翅自光影中闪过,穿浴衣的少女手上拿着手持小电扇在摊位间穿行,嘴里嚼着豆馅团子,灯光映出的笑容饱满又灿烂。 众人眺望着灯火汇聚如星光点点的集市,身后是嵯峨的山潺湲的水,背后与眼前就是野趣与人间。少年们有些怔然,一时都无人抬脚向前。 天根在这时感觉到自己的衣袖被人拉了拉。他回头,见是青学的那个「比六角少一角」的一年级生。 “其实,”少年很小声但很认真地告诉他,“我也觉得很好笑的。” 尤其是大石前辈那个梗,不过由他说就太失礼了。 集市临水,小河的岸边有人在放仙女棒。这时候天色才刚刚转暗,玩这种小烟花有些为时过早,但依旧好看。白亮的火花在水边炸开,在小河边划出长短无端的花枝。 松田眼睛都看直了。 黑羽拿手肘捅了捅他:“想玩吗!想玩就去!不过再晚一点会更好看哦。” 集市上生意最好的是沽酒的摊位。少年们眼馋地多看了看,又依依不舍地离开。 附近的山村来了很多人帮忙,有和他们年级差不多大的少年骑着脚踏车风风火火赶来,和每个认识或不认识的人热情挥手问好,头巾在傍晚的风里飞逸扬起。他在一个糖果摊前按下了刹车,蹦蹦跳跳到在摊子后帮家里人摆拿来卖的各色糖果。有一看就是手作的苹果糖和金平糖,还有一些散装品牌货。 天根忽然:“啊,不二!” 不二笑眯眯回头:“我猜你肯定不是在叫我。” 天根指着糖果摊上的不二家棒棒糖:“噗。” 黑羽幸灾乐祸地鼓掌:“被猜到梗了吧!” 集市中心的有个摊位前聚集的人格外多。桃城跳起来越过人群看了眼:“不是卖酒的,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呢?” 好奇的少年们一路劈开人流往前,挤到了那个人满为患的摊位前,才勉强能看清楚摊位的招幡。 ——竟然是个投壶游戏。 规则很传统,挑战者需要将球投掷到指定的长筒里,投中就能兑换奖品,可以空手投掷也可以借助工具,只要手或者工具不超出摊位划定的黄线即可。不同于那些常见的投壶游戏的是,这家店的彩头不是毛绒玩偶一类,而是波子汽水。 “波子汽水嘛,不贵的,”摊主阿姨笑盈盈地招揽顾客,“所以挑战一次也很便宜的哦,要不要试试呢?” 有不少人被劝得跃跃欲试,纷纷排着队来扔小球,却发现这并不容易。用来接球的长筒筒口很小,几乎只有一个半小球的直径。木质的长筒孤零零地立在小帐子的中央,看起来也很不稳当。许多小球擦着木筒的边沿弹飞,长筒也随之微微晃动。 第37章 待到前面的客人都铩羽而归,阿姨看向围观的少年们:“你们呢?要试试吗?” 少年们交换了下眼神,皆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笃定的光芒。 能用工具的投球游戏,这简直是他们量身定做的……就连越前都恰到好处地掏出了一把球拍。 “这样吧,”阿姨看出了这些少年是同行而来,粗略地数了数,“十四个人,你们一人一球,如果能十四球全中的话,这一箱波子汽水都归你们啦。” “这有什么,我们有十五个人,只要两队正选队员全上的话就稳……”桃城迫不及待地捋袖子,捋到一半忽然感觉不对,“哎,怎么少一个人?” 他紧张地回头找松田,看到松田还乖乖和他们站在一起,略微舒了口气:“那是少了……毒蛇那家伙呢?” 在这样人群密集的地方,海堂又随身带着手机,倒不至于走丢,只是众人都想不起他是什么时候走散的。 “我好像知道,”松田举手,指向了河边,“海堂学长去看鸭子过河了。” 众人:…… “罢了,”大石拍了拍桃城的肩,对摊主阿姨回道,“就这十四个人吧。” 阿姨高高兴兴收了钱,把用来投壶的小球发到他们手里。球也是用橡胶做的,和网球手感有点像,却比网球轻得多。佐伯掂量了下便上前:“东道主打头阵吧。” 不速而来的少年们打得格外精彩。 佐伯的球如同飞翎啜水,不同于先前人投球时的反复犹豫调整,小球从少年指间跃起,球拍给了它一点恰到好处又轻巧的力,小球眨眼间便片叶不沾地稳稳落进壶中。 围观的人齐齐喔了声,目光顺着击球的手往上攀,落在佐伯凌厉又英俊的面庞上,忍不住又艳羡地夸了好几句。 球拍顺次往下传,少年们的发球方式各不相同,但球都落得又稳又准。路过就被吸住脚步的人越来越多,每落一球至壶中,周遭的游人们情侣们便好像是自己投中了一般举手欢呼,叫好声迭迭不停。 人群间口耳交传,松田听到有新来的路人问发生了什么事,围在圈里的游人兴奋地高声解释:“十球!这些少年都连赢十球啦!” 等着看他们能不能挑战成功的人群里,有人捧着芒果奶油可丽饼边看边吃,隔壁的摊棚子里摆着新出炉的和风鸡蛋三明治,小麦和鸡蛋的香味顺着傍晚的风钻入鼻腔溜进肚子,勾起少年们的馋虫。 松田也有点饿,却无心关心那些。 “我……”松田看着手中的球,“我不是正选,我真的可以吗?” 他看着一个个轻而易举就投中了壶的学长,很快就要轮到他了。 他手心出了点汗。这个投壶游戏真的很简单,但他对自己的发挥没那么大信心。 十四球都要拿下才算胜出。如果……如果偏偏在他手上丢了一球呢? 倏忽间,一只手拇指中指相扣,欺近松田给了他个脑瓜崩:“这跟是不是正选又有什么关系?” 菊丸弹完小学弟,又在他面前比了个耶:“把球打出去,就这么简单,平时训练得还少吗!” “饿了,快点打完去吃东西。”红色的球拍传了一大圈终于回到了越前的手上,他从松田身旁走过,在离黄线几步远的地方站定,连惯用手都懒得使,右手上的球拍一掂一抛,小球就长了眼似的乖乖落进了长筒里。全程在眨眼间便已结束。 越前在周边一圈人「哇哦」的赞叹和口哨声中走回来,把手柄都握得温热的红色球拍递给松田:“试试呗。” 松田伸出了手。好神奇的是,在碰到那柄球拍的时候,他心里的那点惴惴不安忽然就无处可寻了。 大石前辈也往前推了他一把:“去吧。松田很厉害的。” 松田抱着一大箱子波子汽水坐上观赏台的时候,还有些恍恍惚惚的。 他们来得不算迟,还能抢到一大片观赏烟花的最佳席位。据佐伯介绍,这个地方看烟花,花火会在头顶上绽开,是城市里很难得见的角度。 至于这箱子汽水……松田看了眼膝盖上的这一大坨。前辈们居然说,拿下最后关键一球的人立下了汗马功劳,可以多摸一会儿战利品作为奖励——他们都去吃饭,让松田来搬汽水的意思。 就连越前都没忍住吐槽了句「前辈们脸皮真是厚啊」。 饶是如此,松田还是获得了不少前辈们那边「好吃好吃你也来一口吧」的投喂。酱油煨玉子啦,甘薯糯米团啦,熟成鱼肉酱煎饼啦,南蛮渍的秋刀鱼啦,还有葵之前津津乐道的那些串串,味道真的很鲜甜。 松田见每个人都落了座,便把波子汽水开了箱,一瓶瓶往外传。投壶小摊的阿姨人很好,见他们都是年轻人,便把汽水都换成了冰镇的。 松田还从来没喝过波子汽水,今天头次拿在手里,才知道原来这种汽水开封前长这个样子——没有传统的瓶盖,瓶口被一颗小弹珠从里向外顶住。他试着用拇指按了按,没什么反应。 佐伯看到他试试探探的模样,觉得有点好笑,解释道:“汽水里的二氧化碳把弹珠顶在瓶口。所以需要用很大的力,比如借助这个,”他把每个瓶口都有的t形开瓶器掰下来给松田展示,“把开瓶器对准弹珠,用力从上往下拍,就……” “哧——”旁边应声开汽水的桃城被呲了一脸。 “就会有大量二氧化碳奔涌而出,所以很容易被呲,你要小心。”佐伯接上了被打断的话。 松田听明白了。被摁进瓶子里的弹珠沉入汽水中,又被狭窄的瓶颈卡住。桃城没有马上喝他那瓶,反而朝松田伸手:“再给我一瓶,我帮蝮蛇拿的。” 松田将信将疑地递去一瓶,只见拿到新汽水的桃城果不其然开始一通猛摇。 松田:好家伙。 暮色四合了。 观赏台上渐渐已经坐满了人。人们被好吃的小食塞得腮帮子鼓鼓,眼角弯弯,蜷起膝盖,都在等待今晚那场盛大的花事。 海堂也姗姗来迟了。 桃城劈头一句招呼:“哟,鸭子好看吧?” 海堂本来轻松的表情被臭脸取代:“嘶。” “嘿嘿,开玩笑的,”桃城指了指松田另一侧的空位,“那边给你留了位置,还有,喏,”他把没开的那瓶汽水塞给海堂,“给你的,大家都有,可别不喝啊。” 海堂本来下意识要拒绝,一看的确大家人手一瓶,还是勉为其难接了。 距离烟火表演的预定时间只剩十分钟时,观赏席已经满满当当全是人了。就连先前那个卖糖果的少年也争到了个好座位,怀里抱着不知道哪家拜托他照顾的小妹妹。小孩嘴一瘪要哭,少年眼疾手快拆了根不二家棒棒糖塞进她嘴里,小孩就咯咯地破涕为笑了。 “十!”人群逐渐窸窣躁动起来,有人对着手表读秒,整点一到,小小的山间焰火就会如约升空。 “九!”观赏台上的人跟着一起喊。 “八!”捧着串串杯子的人放下了手中的食物,专心地加入报数的队伍中。 “七!”声音如潮汇聚,陌生的人们此刻齐声喊出同一个数。 “六!”坐在前排的葵回过头来兴奋地说着什么。但热闹的等待声淹没了他的话,众人只看到他的嘴一张一合。 第38章 “五!” “什么?”桃城双手笼在嘴边冲着葵喊,“听!不!见!” “四!”人们纷纷掏出了相机,把取景框对准即将被映亮的夜空。 “我说!”葵也用手作扩音器,众人结合着他的嘴型才勉强听清,“数到零的时候,大家一起开汽水吧!” “三!” “幼稚。”海堂不屑,手上却很诚实地准备好了开瓶器。 “啊啊,那再给我一瓶!”桃城自己的那瓶已经喝得见底,松田从善如流地递上一瓶新的。 “二!”松田环顾四周,就连看起来最沉稳的前辈此刻都蓄势待发,开瓶器虚虚地搁在弹珠上,手掌悬空,只待一声令下…… “一!”人声鼎沸间,有人按捺不住地欢呼了起来。 “零!”所有人都抬起了头。 “砰!”第一束花火在夜空绽开,像金色的彼岸花,放射状的焰尾拖得长长,上升下落,如同流星过境,银光漫天。 “拍!”少年们齐刷刷地拍下手中的开瓶器。 “哧——”弹珠应声而落,汽水的气泡顺着豁开的瓶口朝外喷发而出,冰凉的水汽迷了他们的眼。 第二发焰火点亮了夜空。像三条游弋的银龙,蹿上天空后炸开橙黄紫蓝的小团彩弹,如同少女们浴衣上的花纹。光屑飘摇下落,滋啦滋啦的。 身边的海堂前辈骂了句脏话,松田低头一看,他被汽水从裤子喷湿到头巾。 河村好心地给他递纸巾,才递了两张就见第三丛焰火接踵而至,干脆把一包纸都胡乱扔了过来:“你自己擦擦!”连余光都舍不得从天空分开一点。 河岸边还有及地的短程烟火,白亮的碎光闪闪着映亮了穿平原而过的小河,与小河倒影中的坠落的烟花短暂地重合相接。 松田目不转睛地看着,想把这一切都刻进心里。 人群随着每一次焰闪惊呼。花团锦簇的焰火纷至沓来,有细长的流光,也有短促的火点,焰火的花瓣交叉辉映,没入天际线。上空是大朵的金白色的蒲公英似的焰团,下方浅绿色的光束追着花,又齐齐黯淡下去,将舞台交给紫红色的后绽。 光线下坠的时候,松田眨眼,想起属于自己的那枚发球也是如此,稳稳当当,漂亮地划出弧线,落进长筒里的。 他摸了一下脸侧,湿湿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流了泪,好美的夏夜。松田想。 他觉得他永远都忘不掉了。 24|狼人杀王子 流光的凋谢速度只需眨眼。 烟火落幕前,簇簇烟花不再是一支支分别发射上天空,而是俱在那一刻,那短刹的毫分,齐齐涌上天际,绚烂地诧然盛开。大的笼罩住小的,看起来好像大水母吃掉了小水母。才有一处的烟花抢先黯淡,又会被接下来怒放的花枝迅速填补上。天空中银亮的团团花束铺得几无空隙,地上仰望天空的人们也仿佛被攫取了呼吸,不忍眨眼,不敢错过一秒。 松田心想,如果是这样同台竞相谢幕的话,留给每一束烟花的注意就不会有那么多了,烟花会不会失落呢?可是烟花的寿命那么短暂,它在飞入夜空的时候,一定来不及惆怅这些听起来有些多余的事情吧。它们在燃烧自我之前,完全不会犹豫,也不会在乎。 就算是再普通的烟花,也奋力地绽放,全然不作他想呢。 “要走啦,五毛君在发什么呆呢?”松田忽然醒过神来。葵在几步以外的地方唤他,招手让他跟上:“我可以这么叫你的吧,五毛君?别忘了把剩下的汽水带上,浪费就可惜啦。” 松田甩了甩头,挥散头脑中那些物哀的想法,又觉得自己揣测烟花的想法本身就是一件自作多情得不得了的事。 他回答道:“好啊,叫我五毛就可以。” 六角中的人之前提过他们准备了留宿的地方。所以青学的一行人不必急着在夜色中匆匆返家。 “也是在山上哦,”佐伯介绍,他指向灯光点点掩映着的另一处山脚,“那边其实是有村镇的,这次参与祭典的摆摊人好多都是从那边镇子里来的。” 众人听佐伯的解释才明白,这是一处在千叶小有名气的旅游风景地。 “可惜多是本地人来,客流量有限,所以景点才和县政交涉,争取把花火大会举办在这里。” 山间有摆渡车相送,六角中选的民宿在矮山的接近峰顶的一处隘口。说这是山其实有些勉为其难,它海拔不高,起伏也很平缓,故而村镇才得以在此繁衍而生。这个地方的人为了振兴旅游业,都在相当努力地生活和布置。 “别小看这里啊,尤其是这个民宿,”葵着重强调,“快到红枫季了,那时候整座山都会像烧着一把橙红的火一样,来休闲的人预定好久都抢不到位置呢。” “虽然现在还没到枫叶红起来的时候……”夜色中车窗外恰巧闪过一抹不同于绿色的浓重颜色,葵嘴上急刹车,连忙找补,“啊,有那么一两棵红得比较着急吧。但是!重点在但是哦!越前你有在听吗?” 越前困倦地靠着窗玻璃,头一点一点,眼皮都快粘在了下眼睑上。 葵从后排捉着越前的肩硬生生把他晃醒了。越前迷迷瞪瞪地听到他说——“重点是,这个地方可以看到日出哦!” 越前「哦」了一声倒头继续睡。 葵失落道:“啊,怎么连看日出这样的事情他都没兴趣啊。” 松田看着满车睡得东倒西歪的人,还有双眼熠熠生亮的葵,发自内心地感叹:“剑太郎同学的精力还真是好啊。” 摆渡车开得平稳又缓慢,许是平日里主要作观光用途。可惜夜色中能见的风景不多,倒是月亮又大又圆。奔波兴奋了一天的少年们被困倦席卷,就连松田都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睡了过去。 摆渡车到达目的地时,他在司机的吆喝声中骤然醒来,抬头便越过睡姿万千的前辈们,望见了那座静静深山中,等待着他们下榻的小山庄,山庄门口点着两盏温暖的灯。 下车的时候葵神神秘秘地把食指竖在唇前:“嘘,听说山上有熊哦。” 桃城也睡得不甚清醒,颠三倒四地讲:“假的吧!有熊我不信,闹鬼还差不多。”闻言的海堂背上一毛。 民宿前后通透,地方也宽敞。庭院打理得很漂亮,有无花果还有菖蒲。飘满荷叶的小池塘通着淙淙活水,他们顺着檐廊向里走时,能看到粼粼水面上一抹通红的鲤鱼的脊背。 许是车上的小憩给少年们充了电,又或许是民宿的灯光过于明亮,本该是歇息的辰光,少年们盘膝凑在一团,困意又一扫而空了。 “那正好,”佐伯在手袋里翻了翻,掏出一副牌,“来玩游戏吧?” 不二一眼扫到牌盒:“人狼游戏?” 佐伯颔首,将牌摊开给众人看:“大家都玩过吧?” 六角中齐齐点头,青学有点头有摇头的。 佐伯想了想,抽走几张复杂的身份牌:“也没关系,从简单的模式玩起就行,你们有谁是第一次玩?” 越前举手,松田举手,乾举手,至于海堂…… “海堂?”佐伯疑惑地偏头看了看,还是不理解海堂的意思,“你是举手了还是没举?” 第39章 “嗤,”海堂耸了耸肩,悬在半空的手古怪地绕了一圈落在头上,扯了扯本来就没乱的头巾,“无聊,我不玩。” 桃城听闻夸张地「哦」了声,扬起语调问:“那你是要一个人睡觉去吗?在空无一人的黢黑的房间里?” 海堂背对着他的身影看起来很是僵硬。 “海堂,”乾搭住他的肩膀,“参与这样高强度交流的游戏有助于促进双打搭档之间的互相了解。” 话音落下片刻,海堂颤颤巍巍举起了手。 最简单的模式规则好懂。佐伯简略地介绍完大致玩法,指了指那颗下午硕果独存、被他们一路抱到民宿里来的西瓜:“这样吧,光是玩没有彩头也没意思,不如统计一下每个人的获胜次数,最终胜出最多的那个人可以独享这枚西瓜。” “哇塞,”菊丸暗暗握拳,“那我要……” “不止如此,落后的人也应该接受惩罚,”乾扶着眼镜环顾了眼全场,“正好我带了……” “住嘴!”他身边几人异口同声。 “改良蔬菜汁,”他自顾自接上了被打断的话,“总成绩最差的人要喝完一大杯。” 六角的人糊里糊涂,听起来感觉没什么大毛病,但青学的人反应很怪。于是佐伯征求了他最熟悉的青学人的意见:“不二你觉得呢?” 不二爽快:“那个没问题的哦。” 佐伯看了眼噤若寒蝉的青学其他人,总觉得自己还有什么没理解透彻的地方。于是又挑了看起来最弱鸡的一年级小同学来双重确认:“松田对你学长提的那个什么……呃蔬菜汁,可以吗?” 松田沉思了会儿,根据自己的亲身体验回答:“也行。” 于是佐伯放下心一挥手:“就这么定了吧。” 青学其他人:“……” 总之人狼游戏就在六角的一无所知和青学的愁云惨雾之中开始了。 当头第一局便是—— 不二:“我是平民。” 所有人齐齐摇头:“看起来不像。” 佐伯:“我信,他是。” 然后佐伯不二两个平民齐齐被票出局。 众人在「人不可貌相,看着心思深沉不代表真的是狼」的忏悔中开了第二局: 河村:“我是平民。” 不二:“我信,我也是。” 结果吸取了教训,对不二满心信任的众人,硬生生把河村和不二两只狼保到了最后。 第三局大家总算摆脱了开局就被不二唬住的阴影,因为越前率先自曝身份了。 越前信誓旦旦:“我是预言家,昨晚验了松田的身份,他是好人。” 菊丸:“松田一看就是好人,对对。” 木更津拍案而起,在越前和松田头上指来指去:“放屁!我才是预言家!这俩狼抱团了!” 他痛彻心扉:“菊丸你不要被骗了!” 大石咳了咳,安抚下木更津,说他有自己的判断,接着开始振振有词:“因为a所以b然后c于是d……所以木更津你是狼!” 木更津转眼一看锅反手就被扣在了自己头上,语无伦次奋起反驳:“你你你平白污蔑!你血口喷人!你空口无凭!你……” 菊丸拍掌:“恼羞成怒了吧!投他!” 乾推眼镜:“木更津是狼的概率为87.1872615443%。” 木更津一人力战群雄:“怎么还带小数点后那么多位!假的吧!” 然而木更津终究独木难支。 投票前众人还是保守起见征求了不二的意见:“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不二微笑:“我觉得木更津是好人。” 众人:“算了,不二的话不能当真。”齐齐送走了木更津。 剩下的人不幸地发现,这局越前、松田、菊丸、大石、乾是场上有且仅有的五只狼。 复盘的时候不二难得遗憾叹了声:“我都说了,你们不信。” 向来少言的木更津此时话多得像给自己击鼓鸣冤来了:“天根黑羽葵还有树你们几个人都是死的吗,明明都是平民,还都是一个学校的为什么不保我啊!” 树希彦:“可是大石说的abcd好有道理啊。虽然没听懂为什么a能到b,b能到c,c能到d,但听起来好有道理所以我信了。” 木更津更生气了:“你是弱智吗,推不出来的逻辑还能被说服!” 天根摇头叹息:“silly。” 树希彦:“天根你在说我吗?为什么啊,你为什么要骂我蠢。” 于此同时天根的siri发出机械女声:“我在,什么事?” 黑羽:……不准玩英文谐音梗! 葵趁乱为自己解释:“困了所以乱投,懒得想了,前辈别放在心上。” 木更津:“现在你开始困了啊!大家坐车补觉的时候你怎么不困呢!” 队友阋墙只是人狼游戏的副产品之一罢了,游戏再往后走,就连双打都几乎走到了割袍断义的地步。 长久的并肩作战培养出来了两个人之间的默契。然而在赛场之外的地方,这种默契似乎也有并非优势的一面。 大石在拿到牌的首夜与其他狼人队友确认身份时,看到菊丸闭着的眼睛,心下暗道糟糕。 25|不愿说的事 阵营相同时,两人可以打出绝佳的配合,在其他人反应过来之前把人哄得晕头转向,就如同刚才木更津那局一样。然而阵营不同时…… “天亮了请睁眼。”刚刚喊困的葵被六角的人嫌弃影响游戏体验,于是被发配去当主持人。明明嘴上说着睁眼,主持人连自己的眼睛都要睁不开了。 大石一抬头对上菊丸炯炯的眼神,菊丸就神色一凛。 “大石……”菊丸捏紧了手中的牌,“你该不会是?” “哈哈,”大石强颜欢笑,“我当然不会是!” 菊丸舒了口气,放松地笑起来:“那就太好了!我最信任你了大石!” “我也最信任你了英二!”大石习惯性地和菊丸碰了碰拳。 好一对知根知底的兄弟,两个互相「最信任」的宣誓跟纸一样薄。 葵一宣布投票,场上两派泾渭分明立显。 大石要刀菊丸,菊丸要刀大石,两根手指毅然决然地相对。他们如同千钧一发时刻走出来大义灭亲的证人,如同一锤定音的大法官,如同在潮水两岸道别的密友,洪流滚滚向前,两者间的距离一步天堑。其他两拨人跟着他俩投,局势针锋相对。 佐伯一手托腮,玩味地看着场上局面:“嘴上海誓山盟矢志不渝,到了关键时刻就拔剑相向呢。” 菊丸气哼哼的,原本笃定的指认里此时还带上了点难以置信的委屈:“大石,你居然骗我。” 大石硬着头皮当面投菊丸,本来还十分心虚,被菊丸一通指责肚子里也来了气:“你不还说最信任我了吗,英二!” 越前趴在桌上喃喃:“这是什么苦情戏码。” 场上的票数对半开,刀大石还是刀菊丸,是个问题。 葵伸出手指点了点,点到最远处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点漏了一票。投票的松田因为坐在乾身边而显得毫不起眼,以至于他第一轮数票的时候都忘了那里还有个人。 葵抻长脖子定睛分辨松田手指的方向,是大石。 第40章 大石这局的游戏之旅在满嘴的冤枉之中猝然结束。 上天似乎并不眷顾这对黄金双打,接下来几局的抽牌都没有给他俩和好的机会。 大石和菊丸如同那什么中华传说中相隔天堑的牛郎织女,你是狼我就是民,你好我就坏,你正我便邪。偏偏这两个人甚至无需多言便能一眼看出对方的身份,于是后面便发展成了—— 大石拿到狼时,心知菊丸一定能立刻看穿自己的阵营。于是他决定先下手为强,首夜便跟其他狼人队友打手势要求刀了菊丸。 葵对昔日背靠背作战的双打队友发展到如此绝情的地步啧啧称奇,遗憾地看着拿到猫又(日本狼人杀里特殊身份,被狼袭击时会带走场上另一个人)的菊丸被宣告去世后,悍然带走了大石同归于尽。 “不让我玩儿是吧,”菊丸闭着眼睛都知道是哪只狼主谋害了自己,忿忿地冲着大石磨牙,“来啊来啊,都别玩了!” 大石被他的气话怼得心里很不舒坦,跟着翻旧账:“上局你不也是先害死了我!” 乾:“在同归于尽这件事上他们两个人还挺有默契的。” 树希彦默默听了半程,奇妙地领悟到了什么:“好感人啊。” 越前:“你在感动什么啊?” “咳咳,提醒一下,”乾看着剑拔弩张的大石和菊丸,不,看气氛来说其实更像闹了矛盾互相揭短的怨侣,“大石,英二,你们俩的胜率现在并列垫底。如果到最后胜率还是如此,那么……” 乾可惜地看着背包中的保温大缸,一升装的饮料缸子里饱含世间混沌、稠浊、辛酸与苦涩:“只能一人一半了。” 葵冲过去围观了一下,悄悄问松田——“那个蔬菜汁到底是什么东西啊,五毛?” 松田告诉他自己的理解:“一款用料丰富的健康营养饮品。” 葵:“哦哦,那我还挺期待的。” 大石和菊丸异口同声:“你期待个什么劲啊!” 越前的注意力却集中在一件东西上。 那张被乾的两指捏住一角,稳当地悬在空中的硬壳纸张上。除了记录着大石和菊丸共赴黄泉太多次而产生的累累败绩之外,自然还有其他人的战绩记录。 胜出记录最多的人,名字后面画的正字如同一条长长长长的尾巴。而名字的主人正是…… “看不出来啊松田!”菊丸注意到越前的目光,也眼尖地看到了松田的赫赫战绩。 “可是……”他绞尽脑汁回忆了片刻,竟然有些想不起来松田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拿下那么多局的。明明……明明他就,没怎么说话? 游戏再重开的时候,大猫小猫都开始憋着气留神,想看看那个从来就没在桌上长篇大论讲过话的人,是怎么一声不吭地在激流中全身而退的。 不过才观察完几轮投票,菊丸就开始冲着越前疯狂眨眼了。 “诶诶,看到了吗!”菊丸拿手肘拱越前,压低声音贴着问。 越前被猛地拱得一歪,撑住身后,有点无言:“看到了。拱得很痛诶。” 他们声音虽小,却不是唯二留意到松田状态的。 眼神如暗潮般交替了几波,没人挑明,却各个都有了想法。 原来如此。 ——这个松田,只要不玩狼,投的人就一定是狼。 不论其他人的发挥有多么混淆是非。不论这些人说得多么天花乱坠惹人信,松田似乎从来不会被迷惑,投谁谁就真有鬼,百发百中。 好惊人的判断力! 然而既然大家都察觉到了他这般敏锐的洞察力,自然不能轻易放过。 平民组开始哗啦啦跟票松田,狼人就跟白大米里挑黑豆子似的被轻易地挨个踢走。狼人阵营的人也学明白了,上来就刀松田,美其名曰开局得先把外挂关了。 被当作外挂的松田:…… 接连被黑掉几局后,松田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那个。” “嗯哼。”故技重施开局就刀掉松田的狼们洗耳恭听。 松田却不是为自己辩护的。他有着显然更加影响游戏进程的成熟担忧:“如果你们都在首夜解决掉我的话,那么哪一局我首夜没死,不就说明我那局是狼吗?” 硬是被冷不丁提醒了才反应过来的狼们:“是哦!” “还有……”松田继续理智地帮他们分析,“与其刀我一个普通平民,把宝贵的杀人机会用在特殊身份身上不是更好吗。” 狼们:“是哦!” 越前欲言又止,还是憋着心里的话没说——可是松田抽到的也可能是特殊身份不是吗,带前辈们的笼子怎么如此轻易! 总之松田被短暂地打压了几局的胜率,又随着月上中天,少年们不知疲倦地重开新局之中,坐火箭似的悄然回到了第一的位置。 玩到半夜时有人眼皮都抬不起来了,昏昏沉沉睡去。其他人抛下因为太困而掉队的几位继续玩,边玩还能听见菊丸说梦话:“再也不要跟大石玩了……大石我再也不和你玩了……” 除却在梦里也要分道扬镳了的黄金双打,青学其实还有配合得很不错的两位。 多亏了两年来针锋相对的比肩较量,海堂和桃城二人连对方抬个大腿是要放什么味儿的屁都明明白白。分到同阵营时,旁人看着他俩互相给对方使绊子,便总会认为他俩在游戏里也隶属不同派别,然后顺利地被两个二年级坑进沟里。 越前揉了揉眼,面前的牌忽然清晰又忽然模糊。 松田在他身后塞了块软垫:“越前同学,想睡就睡吧。” 越前的「谢了」和含混的哈欠混在了一起,瞅着空地倒下,和四仰八叉的前辈们睡成了一团。 松田看了看牌桌上唯剩的自己、佐伯和不二,觉得今晚的游戏可以差不多暂告一段落了。两位前辈看起来丝毫不困,反而颇有一副还能继续熬的架势。 “松田,你是什么时候离开千叶的呢?”一局告终,不二扔出了手中的牌,是预言家。若松田此时恰好抬头,便能发现一直温温和和弯着的那双眼此时睁开了稍顷,那目光不再如春风春水,而是写满了探究。 松田的眼神在牌面上一触即收,除了他翻牌的动作稍有迟疑之外,似乎看不出他任何的情绪波动。这个学弟身上的所有触角,所有散发在外的根系,所有稍稍流溢出来的思考,都如同诧然缩回壳中的海贝,在不二问出那句话后被阖入了眼帘里。 “啊呀,又被你赢了呢,”佐伯看清松田手里的狼牌,失落地扔出手里的「女巫」。但他显然对不二提到的事更有兴趣,“哎,松田你是千叶县人吗?有在千叶上过学吗?怎么到东京来了呢?” “还有啊,在千叶有朋友吗?家人呢?” 松田沉默着起身,将四处散落的游戏牌收集起来,就如同他每一次在众人的玩笑过后总是会帮忙收拾残局那样。 他在地上、桌上和沉睡着的人手中捡起纸牌,一丝不苟地将翘边捋平,牌面对牌背规整地码好,收成一摞后递给佐伯。 这漫长的无言长到令佐伯都觉得有些怪异。他的目光在童年旧友与这个青学小学弟之间逡巡徘徊,却又找不到他猜测中的紧张与敏感。 第41章 “今年。” 松田想了很久。他不是不愿意回答这些问题,稀松平常的家常问题而已,听起来没有任何越界的地方,学长有此问也只是出于亲近罢了。但他却不知道怎么回答,而他此刻也只能回答最初不二的那个问题。 “至于其他的,我不知道。” 松田终于抬起了眼与不二对视,他的眼里有些空洞茫然。但他还是决然地重复了一遍口中的话:“我不知道……忘记了。” 在少年们头碰头的疲惫的梦中与呼吸声中,松田坐在廊檐下看月亮。 月亮不如他们上山坐车时看到的大,似乎离他们更远了,但依旧那么圆。夜色晴好,月亮上的阴翳、褶皱与瘢痕似乎都依稀可见。 松田想到人狼游戏的起源,那些被称作狼人的怪物,应该也是在这样月圆的通明的夜里,褪去和睦的表象,忘却一部分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在月光下澈之时,引吭悲歌。 他撒了谎。那些简单又邻家的问题,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回答。但两位学长却好似默认了他的答复,默契地没有再问。 他记得的。毕竟他在千叶生活了那么久那么久,怎么可能不记得。 他记得发生过的所有事情,甚至总在梦中重游故地。它们已经变成了他的一部分。 26|在悬崖边界的人们 晨光熹微时,松田回到了他们玩游戏的小厅。 他有些犹豫。他谨记葵睡前拽着自己吩咐的「一定要看日出啊这里的日出很好看的不看太亏了」,却又不忍心扰人清梦。 他坐在榻榻米的最边缘,坐在横七竖八睡成一滩了的朋友们身边,手指的影子在蔺草的纹路上穿行,最终还是在越前的肩膀旁停了下来。 顶着两坨巨大黑眼圈的松田心想,还是让他们睡吧。 他一个人推开庭院的门,日出前的小山竟然有些寒凉,露水在此时凝结。 葵说得没有错,这个山上的民宿是日出的最佳观赏点。 远山熠熠,天空深沉又开阔。破开的天光如同混沌的蛋壳敲出了缝隙,裂痕带来醒悟与肾上腺素,给寒凉的皮肤铺上一层暖意。奇异的光影只洒在群山的某个侧面,而其他的大片森林、村镇、静水流溪与林鸟,都尚待唤醒。 松田见过好多次海边的日出,那是和此时完全不一样的情景。海会蔓延到目之所及的最远处,天际线是笔直的,偶尔有趁夜出海的渔船从太阳出来的方向驶来。但身影小得像飞行棋盘上的小旗子,与最广阔的天,第二广阔的海,还有第三广阔的太阳相比,渺小得不值一提,坐在海边看日出的人就更是沧海一粟了。 但山上的日出是不一样的。群山与大地广袤莽莽,有自己的棱角,也有被树木修饰出来的圆润弧度。就好像在与漫无边际的天空相抗衡。山上的人会感觉自己被山托了起来,就算渺小孤独,也显得不易摧折了些。 “找到了。”说话的人声音带着方才醒转的沙哑,开口吐字前还先打了个哈欠。 松田回头看越前,越前则回头看身后的找人大部队。 青学的人对松田会自己跑丢这件事都多少有些心理阴影。尤其是一觉睡醒发现又少了个人时,满身睡意刹那一个激灵没了。幸好这次推开院落的门就看见了那个身影。 “好小子,一个人偷偷跑来看日出了啊,”桃城狠狠地吐了口气,挨着松田坐了下来,抱怨道,“乾前辈居然还定了闹钟!真是的,让我们多睡会儿怎么了嘛。” 青学与六角的人都稀稀落落坐下了。在场的人都从天灵盖里散发着一股「没睡醒」的气场,挤挤挨挨又相互依靠。菊丸漫不经心地玩地上的小虫子,葵则尽心尽力地把刚坐下又睡着的人们一个个摇醒。 “你没睡啊松田。”越前注意到松田黑到夸张的眼圈和浮肿的眼袋。 松田抱着膝盖看菊丸翻虫子。指甲盖大小的象鼻虫四脚朝天乱蹬,好不容易借着草叶翻过身来,下一秒又被菊丸用小树枝挑着翻回去。 “没睡着。” “哦。” 两个人都不知道怎么往下接,对话就这样消寂于无声。但这样的气氛很松弛舒缓,话掉到地上就让它掉,不想说就不说。 河村在后头看着并肩的两个一年级颓唐的背影。一个熬夜熬得人模鬼样没什么活力,另一个浑身冒着起床气泡泡,有些有趣好笑。 阳光就在这样闲适的时刻,悄然出现,先是落在象鼻虫泛着光泽的脊背上,再是照在少年们的脚趾上。暖洋洋的被子就这样从下盖了上来。 “看!日出了啊!”大石指着天际,太阳的轮廓还不明晰。 菊丸扔掉手里的小木棍,眯起眼睛迎着光看看了会儿。待太阳的全貌渐次爬上地平线时,他伸出了双手,做了个掬捧的动作,然后得意地宣布:“我把太阳捧在手上了!” 桃城见状冲着远方挥了一拳:“那我还打了太阳一拳呢!” 海堂嗤了声,难得没有出言讽刺这种幼稚的行为。 松田目不转睛地看着这样宏大又沉静的景色。日月的运行无声,但群山却会随着日出而苏醒过来,一天的序幕就此拉开。 在此之前,他从未预料到过,在短短的一个夜里,从夏夜烟火到山间日出,他能领略到此生前所未见的最美丽的两个景象。 感慨至深时,大石迎着还未散发灼热的太阳远眺,整个人笼罩在朝阳的斜晖里,坚定地抒胸臆:“我们一定要一起打进全国大赛啊!” 在梦里骂够了的菊丸一觉醒来已经单方面和大石冰释前嫌了:“对!全国优胜!” 河村也慷慨激昂:“great!我们一起burning!青学fight on!” 一旁的六角看到青学斗志昂扬的青学,边笑边吐槽:“喂,我们也进全国大赛了。” 于是两个学校的人又因为「别说坏气氛的话」和「六角进全国大赛怎么坏气氛了」之类的文字游戏拌起嘴来。 只有松田,侧过身望着笑闹的众人,稍稍有些出神。 “怎么了?”越前注意到了他的在意。 “我们?”松田抱着膝盖的手紧了紧。 前辈们,对于未来的规划里,也会有他吗? 松田问越前,更好像在问自己:“这个我们……包括我吗?” 越前被问得一怔,他从没预料到过会有人在意这个问题。 这个被自己「捡」来的同级生,好像从来就比别人想得更多一层,却不爱言说。 “你不自信。”越前很快听明白了松田的问题,笃定道。 越前其实很头痛,往常这个做人生导师的角色都是由那些口才更好、更体贴或者更有筹谋的学长们担当的。但既然松田难得对着他漏出一点口风,他就没法视而不见。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总是沉湎在这样的情绪中——自我质疑,顾虑太多,明明做得不错却总担忧会拖累别人。这可不是谦虚,就算是谦虚,过度谦虚也不是什么好事。” 松田眼下有一片浅浅的阴翳,不知道是此刻洒落的阳光在他的睫毛上投下了影子,还是这也属于熬夜后的憔悴症状一部分。总之他没有回话,没有辩驳或者解释,但越前知道他在听。 第42章 “青学的胜利不单属于任何一个人,甚至不仅仅属于上场比赛的这几个人。比赛是一个团队的事,如果没有龙崎教练、一直为进入正选努力的学长们和同级生们、还有赛场边应援的人,我们是走不到这里来的。” “甚至在这样的时候,如果你还要怀疑我们的「我们」里有没有你的话,那么松田同学,”越前语气很随意,说的话有些不留情面,却敲响了心钟,“你对青学,有归属感吗?” 松田的眼睫如将振翅的蛾羽般颤了颤。 还是第一次有人如此直接地,把如此确切的剖析,堵在他面前。 “你信任我们吗?”越前别过了头去,“算了,你连自己都不信任。” 耳边笑闹的背景音好似低了下去。松田偏头看越前,越前是和他完全不一样的人。不论是生活条件还是球技,又或是对待事情的态度与气质,他们好像完全处于两个世界。他以前看到越前会羡慕,会自卑,甚至还有一点点嫉妒。但是那样的心情在他进入网球部以后,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出现过了……可是那种「我到底配不配」的自我叩问,从未消散过。 但今天他忽然发现,原来自己那些敏感的负面的情绪,好像在身边人的眼中,依旧是无所遁形的。 “对不起。” “你总是在道歉,”越前听起来甚至带着点「果不其然」的预见,他有点无奈,“为什么要这样谨小慎微呢?” 日出之后升温很快,身下坐着的土地很快便有了热度,学长们冒着汗叫着变热了,越前也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尘土。 松田随着他起身的动作向上看,太阳就在越前的身后,他的周身耀眼得松田的视线闪躲了一刹。 松田仰望着越前,而越前叹了声,向他伸出手,说出了那句松田很久之后都舍不得忘怀的话:“在顾影自怜之余,也好好正视一下自己的价值吧。” 这场在千叶的短暂出游,他们并没有太多时间回味。 关东大赛决赛近在眼前了。 青学的训练紧张到喘不过气来。这并非仅仅由于训练强度加大以应对强敌,还因为青学听到的一些事。 ——关于立海大,关于切原赤也,关于橘桔平的。 松田乍听到那样的消息,心里一紧之余,却颇有种并不意外的感觉。 他见过切原平易近人的一面,却从来没觉得切原能真的永远按捺住他的另一面,那个悬崖之上的,岌岌可危的,即将坠落的另一面。 他听说过前辈们去探望橘前辈的场景,也听过了橘杏的描述,他很难为做出那样事情的切原找出什么借口。 薄荷眼药水什么的,只是治标不治本的小伎俩而已。有什么能制止切原呢?有谁能真的拉切原一把呢?他和切原不过两面之缘,又离得太远,好像轮不到他操心。 切原会坠下去吗?立海大会放任切原坠下去吗? 松田想不出答案。这不是答案确定的考试题或狼人杀,思索没有结果。 心里堵堵的,如鲠在喉。 “嘿,回神啦。” 大泽在他眼前一拍,松田的刘海被双掌间的气流冲得微微抛起,他也下意识跟着眨了眼。 “想什么呢五毛?从进来开始你就一直魂不守舍的,”大泽有些埋怨,他的心情少见的不太好,冷空调嗖嗖地吹,他就坐在风口最冷的那张桌子上,两条腿百无聊赖地晃荡着,“我心情不好,五毛心情不好,傅同学心情也不好。这就是坏心情小分队。” “诶?”松田稍稍有些意外。 大泽的愤懑倒是很好理解……其实倒不如说是一种对家庭的逆反,这也是暑假里他天天往学校躲的原因。大泽对此的详细解释是——“家里开水产店的啦,耳提面命说要我以后继承水产店,没事就教我剖鱼,三文鱼金枪鱼鲷鱼鲣鱼,牡蛎鳌虾梭子蟹……好无聊!谁要学怎么开蚌壳和给鳌虾放血啊!”就连之前期末考前,他拜托松田给他讲题的理由都是「再不学就要回去杀鱼了」。这时候他心情不好,大概也是和那堆杂七杂八的海鲜有关。但…… “傅同学也心情不好吗?” 松田进教室前看到只有大泽一个人,本来还想问傅同学去哪了。但傅同学看着就很神秘,缺席这种想来就来的教室小聚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她兴许不会说。 “嗯嗯,”大泽不知道从哪掏出两只冰棍,捂得都化了一半,塞给了松田一支,把另一支包装袋撕开口子叼在嘴里,“好像是她新写的小说好多人不喜欢,被人骂了。” 松田一时间连冰棍包装都忘了拆:“被……骂了?” 大泽狠狠地嗦了口冰棍化掉的水,闷闷地讲:“那篇小说也下架了,好像叫什么《生来愧疚的人》。” 27|赏金擂台赛 松田小口吸着冰棍袋子里的甜水,打开了手机。 冰棍是最廉价的水果香精味,松田之前也很少吃,甜滋滋的味道沁人心脾,他也忍不住勾了勾脚。 这个甜味让他忍不住想起自己在人狼游戏中所向披靡斩获的那颗西瓜。西瓜最后在他的邀请下被大家当场分掉,一群人因为两天内吃了太多西瓜回家纷纷拉了肚子……当然,菊丸和大石学长的腹泻就另有他因了。 搜索框里并没有太多与《生来愧疚的人》有关的消息。毕竟原文在发布后短短两天内就被潮水般的差评攻陷,小说已经草草下架,那些激愤的评论也随着下架的文章一起不再可见。 松田只在傅同学曾经评价为「超级恶臭看多了脑子会坏」的匿名论坛上找到了关于这个短篇小说的讨论帖,都是些态度恶劣的轻蔑之语,从评价内容上看也推测不出原文的内容。 即便如此,他还是注意到了两条很令他在意的评论。 ——“作者是女的吧!只有女人才会写这样漏洞百出的故事。还说什么很有灵气的新兴推理小说家,照猫画虎而已,终于露出马脚了吧? ——“早就觉得西塞罗的小说有种故作成熟的幼稚感,该不会是还没成年的小屁孩在写吧?散了散了,新的这篇滑铁卢如此严重,之前追着捧他的那些人还好意思夸吗。” 大泽在一旁凑过来看了眼屏幕,撇嘴说:“看吧,是个人看到这样的评价怎么开心得起来啊。” 松田切屏到line的界面,点开了傅同学的对话框。二人的对话还停留在刚加上好友那会儿的礼貌问候上,私聊近乎为零。不过这主要由于小分队还有个三人群,大泽在里面能自己一个人solo日均99+条新消息。 松田的手指悬在键盘上停了好一会儿。他还从来没有私下跟女生发过消息,连开场的问候都不知道选哪句才不算失礼。他从前的社交贫瘠到根本没朋友,现在有了大概算得上是朋友的人,又觉得傅同学是个捉摸不透的人,忧心贸然这样问她会不会更触动她的伤心事。 “犹豫什么啊,”大泽看着他对着屏幕发呆的模样觉得很乐,干脆把手机抢过来哒哒哒点了一通后还给松田,“喏,好简单的。” 松田一看屏幕,对话框里的自己唰唰狂炫出去六个表情包,每个都是「在不在在不在」。 松田:……要命。 第43章 他紧急长按对话想把表情包一个个撤回,撤到第三个的时候,对面突然回复了。 “?” “大泽抢手机了?” “现在撤回的这个人是松田。” 连回三条,最后一条还是陈述句。松田想了想,觉得如果傅同学也来玩人狼游戏,自己肯定玩不过她。 松田抬头看了眼罪魁祸首大泽,后者手里的冰棍袋子刚好漏了,糖水淌了他一裤子。大泽正咋咋呼呼找东西擦手,根本没有注意到松田的尴尬。 于是松田只能硬着头皮问傅同学状态是否还好。 对面的人回消息和她面对面说话时没什么两样:“谢谢关心,没什么大问题。” 这样的回复看不出来语气。松田想象了一下少女冷静的、好似对一切事情都成竹在胸的眼神,觉得那样的人是不会被负面评价轻易打倒的。 他稍稍放下心来,低头再看屏幕时,发现傅同学紧接着又发来了一句话,是个邀请。 “要聊聊那个故事吗?我觉得你会感兴趣。” 傅同学很在意《生来愧疚的人》。这么说或许有些多余,毕竟没有哪个创作者会不珍惜笔下的作品。但松田依旧能感觉到她对这个故事的特别用心。 她甚至为了介绍这个饱受争议的故事,对松田说「既然要聊它的话,还是见个面比较合适」。 松田应下她的邀请,目光在两人对话的最末端停留了一会儿。在对话结束时,他问起了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故事。 傅同学回答:“是一个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却一直对案件心怀负罪感的人的故事。” 傅同学的见面约在好几天以后,在那之前,松田有更紧要的事情需要准备。 他曾在体育论坛的本地资讯版块誊抄下来过几个即将举办的业余比赛的信息。大多比赛如先前松田打过的那样,是一日结束的切磋交流赛,会给优胜者发些奖金作为鼓励。然而其中有一项赛事却显得有些特殊,松田在浏览比赛宣传界面的时候特地把它圈了起来。 原因无他,这是一项擂台赛。比赛的赞助商「大久保商社」在宣传页面上大字标红了比赛的最佳噱头:长期举办,场场有奖。奖金的计算方式很简单,比赛每隔三天举行一场。除了开赛头天会角逐出一名最终获胜者作为守擂人之外,之后的每个比赛日都由新的参赛者来攻擂。当日最终攻擂成功的人可以拿到一万日元奖金,而守擂成功的人,拿到的钱,则以一万日元起步翻倍计算。 也就是说,如果守擂人能够持续守擂成功,那么第一个比赛日他能拿到的是一万,第二日两万,第三日四万,往后依次类推。 松田无法不心动。 他甚至仔细研究了比赛的详情。这项比赛也是限年龄的,但同其他小协会办的粗略的「青少年」比赛限定不同,擂台赛居然把报名条件限制在了严格到夸张的「12-15岁」,并且要求参与者“无校际正式比赛记录(例:都大会,关东大赛或全国大赛)”。 松田在起初看到比赛信息时还担忧过,如此诱人的比赛会吸引大批高中生或学校正选参加从而令他毫无胜算之类的事。但在这样的报名限制下,他的担忧便完全不成问题。 一切都,相到恰到好处地符合他的条件与需求。 唯一的问题,或许是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大久保商社」。松田从来没有听说过这家公司,保险起见他还去搜了这家商社的概况,能查到的有效信息却十分有限,只知道是一家刚起步的资本。 倒是sns上有一些关于这个擂台赛的讨论。有人发帖推测这应该是新兴公司的营销手段。尤其是当商社这类资本有从事体育类地产开发项目的意愿时,会通过一些旁门左道的方式迅速打响自身名号以增加竞标能力——“搞这类很有噱头的比赛,就是成本最低的一种。” 发帖人说得很有道理:“报名条件设定得这么苛刻,来的都是小孩子,实力强的又都被筛掉了,那么能连胜的人又有几个?这个商社算得一手精明账,他们实际上大概率只需要每隔三天支付一万日元就可以在公众视野反复曝光……啊,小孩子都得由父母带着来吧?比赛吸引源源不断的人参加,这样商社就能以极低的开支获得持续的宣传效果。” 松田深以为然,这也能解释为什么报名条件看起来十分刁钻了。 但他仍旧坚定地递交了第一日比赛的报名表。 因为不论举办比赛的人心思如何,于他而言,就算只能拿一万块,那也是必须争取的一件事。 当然,擂台赛也意味着只有当日的第一名才有拿到奖金的资格。 松田想起自己七七八八拿到的那些第三名……那个同样姓松田的烟鬼男人说的话向来不耐听,但他有一句说得不错。 第三名还不够。 他还需要变得更强。 在关东大赛决赛前夕,在青学众人几无喘息余地的网球部训练后,松田找到了越前。 彼时的越前在更衣室里收拾好了行装,点脚敲了敲鞋,而一枚网球恰好从更衣室的角落里滚出来,刚刚好停在他鞋边。 越前顺着网球来时的轨迹对上松田的眼睛,轻呵了声,握着球转头出了门。 他的脚步在洗手池边停下,小球活过来了似的在他的掌中上下抛飞。 越前侧过身,用眼角的余光瞟了眼跟过来的人:“可以说了,有什么事吗?” 夏天的天黑得很晚,即便在这样加时加量训练过后的傍晚,部活结束以后的天空依旧澄蓝。松田来的时候瞥见,天上有一条又长又清晰的飞机云。 这是他们在日出那次之后久违的单独见面。 松田一直记得那场对话。他想起外面那些人对越前的评价,狂妄自大,嚣张跋扈,目中无人,实力不错却毫无谦逊之心,是个让人很不爽的臭小子之类。他把这些评价放在心里嚼了嚼,觉得这些人说得一点都不对。 至少对他而言,在他遇到过的好多个困境中,向他伸出手的那个人,总是这个天赋异禀的同为一年级生的人。 因此他在听到越前略带轻嘲问他「你到底信不信任我们」的时候,头一次生出了无地自容的感觉。 也因而这一次,他决定迈出一步,不再在那个谁都不想依靠,一边自我怀疑又一边独自撞得头破血流的圈子里待着了。 “虽然这个请求也许会有些困扰到你,但是……”松田向越前深深地鞠了一躬,“请每天和我打一场网球吧,越前同学,拜托你了!” 有些突兀的要求,还是出自那个「从来不想给人添麻烦」的松田之口,这个认知让越前稍稍惊愕了一瞬。 网球包从肩膀上滑落几寸,越前抬了抬肩,球包便被乖乖甩回原位。 “一场就好!”松田鞠躬鞠得很用力,头埋得更低了,这里四下没有其他人,他索性眼睛一闭,鼓足了勇气喊出了内心的愿望,“我,我想变强!” “请……请你教教我。” 越前还没有开口。 松田听不见回答,有一点点泄气。他觉得自己的心跳如同祇园祭上的鼓点,在游人散尽后逐渐沉缓下来,高涨的心情也随之降下了温度。 第44章 他听见越前叹了口气,似乎是有些苦恼。 “你总是……”越前摘下帽子,扇了扇颈前的风。他看到松田的小辫随着当事人低下的头而翘起,让他想起俯身啄米的鸭子的尾羽。大概很少有人令他如此无奈:“都说过了,为什么你总是谨小慎微的啊。” 松田紧张得快要绷断的心弦,在听到越前的话后嗡了一声,松弛了些许。 “打球而已,还以为是什么。” 松田倾下的前身一顿,他试探着抬头看越前的神色,结果发现越前已经开始解网球包的拉链了。 “现在打吗?在这里打?” 他仓惶直起身,对着已经掏出球拍问自己「去哪个球场」的越前胡乱挥了挥,扔下一句「等等我」然后一路啊啊啊啊地飞奔回活动室取球拍了,鞋子都差点跑掉。 28|屁滚尿流、提防与交涉 这场对局开始的时候,学校里几乎已经没有人了。 灰绿色的小飞虫闲适地自二人中间飞过,在球网的白色边缘上短暂地停了一霎,又旋翅而去。 越前右手持拍,黄绿色的小球在训练场的地面与他的手掌间轮转。 松田见到他的姿势,了然地伏低了上半身。 网球在地上弹过几个节拍,再被握在手中时,越前偏头看向对面:“先说好,我不会放水的。” 松田闻言丝毫不惧。他觉得双手在握上网球拍的一瞬间,似乎那些瞻前顾后的情绪、低沉又收敛的禁锢,都从手间抽离而去。 就好像波子汽水的弹珠瓶盖被应声敲落,有什么难以压抑的期待在满溢而出。 他咬了咬下嘴唇的软肉确认头脑此刻无比清醒。于是沉眉敛目,坚定地回视:“那就拜托了!” 松田看过很多次越前的外旋发球,具体次数多到数不清。 无论是正选队员在场内训练时,他隔着铁网观察越前在发球时的每一处肌理的鼓动与传递,还是在他负责捡球时用余光注意到的,球被抛至上空时的高度,旋转角度,球与拍线相触时双方微妙的形变,他几乎都烂熟于心。 他就像是一个把短短几秒钟的电影镜头拉片,以各种角度反复播放的忠实观众。越前在何时绷紧或松弛,在何处发力又在何处悄然撤力,目光会随着球上转多少弧度,球会落在什么地方,在地面残滞几个半秒,又以何种刁钻的弧度上弹的,他已经有了几分把握。 但以对手的身份站在球场上时,人就好像从山外一头扎进山内了。 只有在亲自面对时,才真正知道那球挟带了几钧力道。一切都比旁观分析时要来得具现得多。 他知道那球会来,会在此刻到来此处。甚至他已经预判好了球路,提前等在了这个回球点。但他的瞳孔中那颗球瞬息欺近,迎面回弹的网球几乎与他的瞳仁相交叠。 网球几乎要挨到他的鼻尖。他明明屏住了呼吸,但似乎依旧能嗅到一丝橡胶的气味。 “唰——” 球径直擦上了铁网,还在意犹未尽似的旋转,铁丝交叉的地方庞重地咯吱摩擦了起来带出一阵刺耳的噪音,余响不绝。 明明还没有怎么跑动。松田喘了喘,他攥紧了拍柄,指缝与背上,竟然已经全是冷汗了。 他还是躲开了那一球。 松田稍稍觉得有点遗憾。 他意识到了,人在会受伤的危险逼近时总会不自禁地闭上眼躲开,这是身体机制对自我的本能保护。这也是外旋发球的强悍所在。 到底要怎么样,怎么样才能接下迎面而来的子弹呢? “还差得远呢。” 松田屁滚尿流地输了这场练习。 不过他对于输球这件事从来就没什么心结。尤其是输给越前,毕竟堀尾他们还结伴挑战过越前,也一个个输得屁滚尿流的。而那些没进过正选的二三年级前辈们的遭遇也差不多,几乎没有哪个人不在越前手下屁滚尿流过。大家对于屁滚尿流这件事都心态良好。甚至在那个摇手机加好友的大型社交事故现场之前,「青学网球部一年级水群(无越前版)」里,时常充斥着大家对于屁滚尿流的经验分享和人生痛悟。 不同于一般人输球会有的气馁,松田反而有些兴奋。 他抱着球拍向越前深深鞠了一躬:“谢谢你,越前同学。” 越前一副「怎么又来」的被噎到的表情:“正常点说话。” 松田甩了甩头,他满身都是汗,原本揪起的一小撮发尾往下哒哒地滴着水。但看起来一点都不狼狈,反而蓬发着运动过后健朗的热气。越前看着面前的人,忽然觉得他气质和以前稍稍有些不同了,好像他身上的层层阴郁,在逐渐地拨云散去。 “只拿下了一个比分而已,别高兴得太早啊,还差得远呢。” 松田认真地听他泼冷水,抿着上嘴唇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颇为信服地点头:“嗯嗯!今天实在是劳驾越前同学你……” “不许鞠躬!” “不许说敬语!” 明明没有输给松田,但莫名和那些被松田前倨后恭礼貌送走的选手们共情了的越前,忍不住如是警告道。 松田继续嗯嗯点头,望着越前落荒而逃的背影搓了搓脸颊。 好开心啊,虽然输掉了,但他在比赛的后半程里,接下了一次外旋发球。 擂台赛的开赛日在关东大赛决赛的前一天。 业余比赛就是如此,同强手云集的校级赛完全是两个世界。不仅日程安排上没怎么顾忌关东大赛,连氛围都截然不同。松田在学校时,多少也被前辈们的紧张气氛感染到半夜失眠。但踏入这个「大久保商社」划出来的擂台赛场地时,恍惚间以为误入了某个庆典。 他到得有点早,但人已经来了不少。 擂台赛长期赁下了一处私人球场,在交通很便利的位置。出了电车站就能看到引路的看板,地上也有标识。顺着引路标识一路往前走,越来越多的比赛宣传广告、开赛日纪念横幅、还有不知道哪儿送来的各色庆贺花篮都轰轰烈烈地闯入眼帘。 这种庞大的造势甚至令松田联想起了自己曾经参加过的奇迹豪华钻石迹部杯。他在心中默默对比了一番之后觉得,还是很不一样的。奇迹豪华钻石迹部杯浑身上下透着一股自我迷恋的气质。至于旁观者什么感想,似乎从来不在主办者在乎的范围内。而这个擂台赛的布置与宣传,更有种钻透了市场的商人味道,每一步都带着鲜明的目的性。 松田渐步入内,能听见场地里赛前预热的嘈杂声。有大音响在放音乐,有先到的家长与小孩在大声讲着什么,有人在试麦克风,信号干扰令它毫无预兆地传出刺耳的啸叫。松田脚步顿了顿,往场外退了几步停了下来。 比起这样的比赛,他好像更喜欢一些很小的赛事,比如23区网球爱好者团体或健身协会主办的之类。主办方的管理人大多是退了休的大叔和婆婆,会和每一个入场的人说「你来啦,真好呀」,也会自以为在背地里聊起举办这些业余切磋赛的原因,无非是想多个由头向政府申请来年的经费,又或者是「多好的年纪,要让年轻人一起多做运动才行呢」。 “哎,是松田吗?” 第45章 松田低着头发呆,被陡然一唤,蓬起的刘海随着他猝然的抬头往上飞了飞。 “真的是你呀。”年轻的女记者卖力地弯腰侧过头看他的脸,确认了的确是松田。 “芝小姐好。” “松田同学好呀,”女记者晃了晃手中的相机,“你是来参加这个擂台赛的吗,要不要给你来一张?” “不用……” “咔嚓。”松田梗着脖子摇头和慌忙摆手的画面已然定格,还带着残影。 芝小姐抱着相机看了看,有些不满意又觉得很可爱,还是摁下了存储按钮。 松田默默把网球袋脱了下来抱在胸前,好像这样就能挡住一些突如其来的镜头或目光。 记者似乎还没有离去的意思,她手机上消息滴滴不停,便就地在松田身旁蹲下了,从包里掏出一堆琐碎的马克笔记事本和宣传剪贴画之类。 “芝小姐今天来报道比赛吗?”松田本无意关注女士的私人物品,但芝小姐的物品中那张赫然印着大久保商社的传单被风轻飘飘地吹起,他眼疾手快地追上去按住了。 “是的呢,”芝小姐咬着唇在记事本上涂涂改改,另一只手顺便接过了松田帮忙捡回来的传单,“应邀来的。据说这家商社很重视这个活动,今天是开赛日,连商社的主理人都会来致辞剪彩,也事先邀请了不少媒体,《网球月刊》也在其内。” 她有些烦恼地拿笔敲了敲额头:“虽然《网球月刊》的报道重心在职业网坛和校园比赛。但也有社会比赛版面,只是这部分不怎么受重视,所以他们只派我一个人来……啊!”她突然想清楚了什么事的关窍,在记事本上匆匆写下两个关键词便合上了本子。 场地那边似乎试麦已经结束。有人拍了拍话筒又清了清嗓,似乎致辞即将开始。 “糟了。”芝小姐看了眼时间,将随手摊在地上的东西匆匆收好塞进包里,拔腿就往场地跑,边跑还边记得回头冲着松田喊了句——“要加油!” 松田目送着年轻的记者噔噔噔往远处跑去,刚打算收回目光,却见芝小姐又噔噔噔跑了回来。 记者气喘吁吁地站在里松田几步外,神情看起来有些严肃:“忘了告诉你,你一定要记住。” “《网球月刊》这边采完开赛日的素材就会走。但据我所知,有些媒体会应邀一直跟进。” “如果你碰到一家叫「朝日体育」的媒体,一定一定一定要绕着走。不管是采访还是拍照,你一概不要理会。” 她看到小孩乖乖地点了头,舒了口气,又重新笑了起来:“芝姐姐相信你,以你的实力,一定不会差的。” 松田掐着时间入场,恰好此时属于商业宣传的那部分繁文缛节刚刚结束。他看到一个被簇拥离去的正装背影,个头不是很高,头发稍显稀疏。想来那就是芝小姐说的致辞的商社主理人。 他扫了眼媒体席位,芝小姐捧着相机远远地对他眨了眨眼。他谨慎地一一看过席位上的其他人,似乎没找到芝小姐先前提醒要注意的那家媒体。 倒是选手席这边,令人不得不注意的动静有些多。 来的都是芽青苗黄的初中生小屁孩。二三年级的选手尚且多数独自前来。但一年级的选手们似乎大多还未脱离父母挂心的范围。松田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眼镜小男生告别父母入场,还未来得及产生什么艳羡之情,就见那男生的母亲在他小臂上狠狠地拧了一把。 开赛日的对战名单已经根据报名表分好。一群初中生们迫不及待挤着往前,块头大的挡住身高矮的,踮着脚的妨碍了站在后排的。松田被推搡着往前,草草看了眼自己的对战场地和上场次序,便逆着人流往外挤。 感受到衣角的拉扯感时,他起初以为是人太多产生的肢体碰撞而已。但他捋衣角时,却真的摸到了一只手。 松田回头看向那只手。手的主人背上的网球袋都被挤歪了,但却始终没有放开他的衣角。 小男生的眼镜圆圆的两片。见松田停下来,他终于松开手,有余空把背上的网球包和脸上垮掉的眼镜都往上扶了扶。 “请问你找我是?”松田记得他,毕竟看到他母亲掐人的那一幕过去才不到十分钟。 “请问,你很想赢下这个比赛吗。”圆圆眼镜男孩的声音细细的,听起来有点像小绵羊。 松田回忆了一下自己看到的对战名单,待会第一场的对手好像是个15岁的三年级生,和面前的圆眼镜男生似乎对不上。 松田自己本人对输赢的执念并不强。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会傻到连这一点都跟才见面的人讲。 眼镜男孩看着沉默的松田,有些着急。他恳求地重新攥住了松田的衣摆,听起来有些哭腔:“如果可以的话,如果你不在乎的话……如果我们会对上的话,能不能请你,不要赢过我?” “我听到那个记者跟你说的话了,你一定很强。” “可是,如果我赢不了擂台赛的话,回家要挨打的。” “求求你,求求你好不好。” 29|棒球小哥,背心男与小绵羊 眼镜小男生被后面耸动的人群撞了一下,他肩膀一歪,失去重心向前扑去。 松田扶了他一把,反被他顺手抓住了双臂。 感受到手臂上传来的抓握,松田恍惚间觉得自己被人当作了救命稻草。 他不太会应对这样突如其来的企求。 这其实听起来有些荒唐。开赛日的参加选手不少,没人能保证自己一定会进入下一轮,更不知道再下一轮会遇到什么样的对手。 有守擂成功奖金翻倍的诱饵在,来的选手多少也都实力过关。他凭什么现在就找到自己,说这些或许根本就派不上用场的话? 贸然、鲁莽、无礼又不公平——如果是自己有这样寄希望于他人的想法,松田一定会首先这样训斥自己。 但是他说不出口。 不仅仅因为他没有说教他人的兴趣,还因为眼镜小男生紧接着撩起了自己运动衫的衣摆。 年轻稚嫩的身体上,有淤青,有淤紫,还有一些紫红色的陈旧血点。 松田并不陌生这样的痕迹。而眼镜小男生身上的伤痕显然不是一次性造成的,应该是有人先后多次,甚至是规律性施加的暴力。 “打不好网球的话,妈妈会不满意,爸爸也不满意……”小男生吸了吸鼻子。 “你的爸爸妈妈不会这样对你的,对吧?” “所以你输一场的话……这个擂台赛也是可以反复报名的,你不缺这一场的。” 后面这两句有些多余。松田闭了闭眼。他能听得出小眼镜真切的畏惧,但也听出了其他的意味。同样的意味,他第一次体尝到,还是国小时期一个轮流抽签的答题比赛上。那时前座的同学悄悄问,可不可以交换两人的题签。“我的题好难,但是松田你这么聪明,是你肯定没问题的。”那时的松田还不懂拒绝,但隐隐察觉到,这种被高高架起的感觉,很不舒服。 松田吞了吞口水,没有口水,喉咙有些干。 他缓缓拉住抓着自己手臂的那只手腕,用了点力挣脱开。 第46章 “我没有爸爸妈妈。” 对旁观者来说,开赛日的第一轮比赛应该是很有趣的。 “选手之间的实力差距还真是大啊……”凑热闹的中年人在场边背着手感叹。 有的场地因为双方实力过于悬殊而迅速结束了比赛,而有的则相当持久——要么菜鸡互啄快一个小时,要么则实力相当拉扯到抢七局。 松田的那场结束得格外早。 他那场的三年级对手看起来高高壮壮不是善茬。然而站在球场上的时候,居然张口就问他球打到哪里算出界。 对手用球拍在场地上咔咔划拉:“到底哪根线啊?这里吗?还是这里?单双打用一个场吗?哦这是单打场地啊。” 松田耐心给他一一解释完,比赛开始前习惯性地先来了句「请多指教」。结果对手听完诚恳地拒绝:“不不不,应该是你多指教我才对。” 松田:……看出来你是新手了,但怎么这样说话啊。 三年级的网球新人小哥运动细胞不错,追球的反应和跑动速度也意外的不差,就是条件反射里似乎铭刻着什么远殊于网球的其他运动。 比如球到了正前方时他双手握拍全力击出,小球的抛物线又高又长,他兴奋地喝了声:“全垒打!” “出界!”这是裁判冷漠的宣判。 “哦哦哦,是哦,”他灰溜溜地退回到边线上,还远远地冲松田叫了声,“抱歉啊小弟弟!” 松田:奇特的感觉。 三年级小哥甚至还会自我吐槽。 比如在松田的发球局里,他每丢一球就自己补一句解说:“好球!” “一好球!” “二好球!” “三好球!” 裁判:“40比0!” 三年级小哥:“害,三振出局!” 松田接过对面捡回来的球,晕晕乎乎地想:您到底打的什么球。 总之三年级小哥落花流水地输完了,松田莫名其妙地赢了第一场,一点真实感都没有。临别时小哥完全没有输球的不快,反而乐颠颠给松田比大拇指:“你网球打得不错!” 松田扯出个笑回应:“前辈棒球打得也不错。” 赛至第二轮时,场上已经少了一大半的人。 松田数了数,大约赛至四轮,首日的擂主就能见分晓了。 新的对手到场地时,松田正在补水。他用的还是那个曾经装过乾汁的运动水壶,咕嘟咕嘟的喝水声中,他透过磨损严重的水壶的底部,看到了一个有点变形的人影,人影穿着松松垮垮的背心。 松田不动声色地放下水壶,咽下最后一口水,点头回应来人热情到过分的招呼。 “又见面了啊,松田君。” 松田迎着他的视线回道:“好久不见。” 场边有些小小的骚动。赛圈缩小后,观众都集中了过来。人群中有等待着孩子的父母兄姊,还有过来瞧热闹的路人,而剩下的那一部分,则都是些业余赛的老面孔观众们了。 “哎哎,精彩,精彩!”围观群众里的一个小胖子拍了拍同伴,指着松田所在的那块场地,“这下有得看了。” 他给一头雾水的同伴解释:“看到那个扎小辫的了吗?赏金猎人啊!就是我跟你提到过的那个!” 他的同伴恍然大悟,往松田一指:“噢,是他!超有礼貌的赏金猎人!” “但是但是,”小胖子伸出食指在同伴眼前晃了晃,“看到他对面的那个人了吗,老冤家了。” “那个背心男,是之前奇迹豪华钻石杯的冠军,东京青少年网球挑战赛,他也是冠军。” 同伴配合地「哇哦」了一声。 “而这两场比赛,赏金猎人都是第三,败于他手下。” “所以!”小胖子猛地双手一拍,“是复仇之战,还是宿命般的胜负。大战一触即发!” 松田面前的人此时噗地笑了出来。 “为什么你有赏金猎人这么有趣的绰号,我的绰号却只是背心男啊。” 而到今天才第一次亲耳听到自己绰号的松田,满心满眼都透着不愿意接受。 ——冰之帝王和神之子这些球场上的王侯将相们,到底是怎么坦然面对这些中二绰号的,他十分想请教学习一二。 “来吧,赏金猎人,”背心男戏谑地拍拍手,站到属于自己的那边场地上,“快点快点,不出意外的话,我们要打很久呢。” 松田应邀起了身。与此同时,他听见裁判报出了他记忆中的,耳熟的对阵。 “大久保商社青少年擂台赛首日第二轮b3场,高山海里对阵松田五毛。” 松田把发尾的小辫拆了重新扎过,发绳多绕一圈,这样很紧,再怎么奔跑都不会散。做完这一切后,他向背心男伸出了手:“高山前辈,今天也请多指教。” 松田十分庆幸,自己在开赛前找到了越前帮自己特训。 高山海里是个很强的对手。他的球风如同野蛮生长的雄鹰与猎豹,初遇时会恍若迎面对战了一堵赫赫生风的墙。所有打过去的球都在墙的守备范围之内,打回来的球又带着猛兽的天然气息,又重又快。 松田在前两次和他对战时,到了后半程总是虎口绽痛,手臂发麻。到了最后就算拍子能追上球,他都没有足够的余力消化掉对面袭来的力道,更不用提将球好好地回击出去。 这是一个在任何学校都能毋庸置疑地位列正选的选手。高山的学校拥有这般人才,却毫不争取地放任他在外面的野赛里东闯西拼,似乎过于目不识珠了……松田曾经这么想过。 直到当时高山赛后主动跟他搭话,毫无介怀竹筒倒豆子似的说起自己的学校没有网球部这件事——“原本是有的,两年前我们神乐中学网球部在校外搞了一出很恶劣的斗殴事件,网球部被处罚停止部活三年。没有部活,网球部就解散了。问我斗殴原因?我怎么知道,打架是前辈打的,当时我一个一年级,刚入部,社团就没啦,所以我就只能出来打业余赛啦。”他边说边打了个响指,好像意味着他国中三年的校园网球体验,就随着这个响指化作了泡影。 松田彼时听完他的叙述想说,其实他很懂这种想打网球却无处可去的感觉的。 但是他们又不一样。高山海里是怀才不遇,而他是还不够强。 他们各有自己的理由,又在此相遇。 也因此,松田才会如此竭力地回球,接球,把他的每一球打回去。只有这样才不会辜负他们彼此的际遇。 “不错嘛,进步很快!”一如他坦率直爽的球风,高山也从来不吝啬自己的赞美。 松田咬牙向前,俯身迅速切下他放出的短球。 他能听到高山兴奋又略有疲意的呼吸,也能听到自己心肺的共振……他的心肺与肌肉耐力在乾前辈规划的加训下,与刚打球那时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他知道自己已经大有不同。 最初的那次比赛,高山几乎把他压着打。第二次对阵的时候,他能在高山手里啃下四个大比分了。他在飞速进步,这一次更与上一次不同。 他耳边似乎响起越前在特训时的只言片语,叫他注意脚下,膝盖弯一点,“手腕还差得远呢!” 第47章 “跑起来,去接球!别想接不接得到,先去接!” “上肢力量不够,那接下来我打的都是重球了啊。” “这样就筋疲力尽了吗?那还差得远呢。” 字字句句,松田踏着记忆中的一句一句又一句「还差得远」,好像乘着风。 “比赛结束,比分7:5,松田五毛获胜。” 裁判的话音落下时,松田觉得自己还在云端。 他没回过神来,反倒是高山先走了过来,握住了他的手:“ooops!这次是背心男的滑铁卢,赏金猎人离自己的赏金又近了一步。感觉怎么样?” 松田被他握住的手拽回实地。他抬起头直视着高山,汗水顺着他的睫毛几乎要滴进眼睛里,又被迅速眨掉。他由衷道:“谢谢你,高山前辈。我打得很开心。” 高山被他的敬语烫得一麻,抽回了手,不自在地提起胸前的背心给自己扇风:“嘛,反正接下来的比赛日我还会来的。到时候肯定能夺回胜利,你不要太得意。” “啊!”他眼尖地发现松田下一轮的对手好像要入场了,连忙提起自己的球拍就跑,还顺带抱怨两嘴,“不是吧这么快,连轴转?吃得消吗小松田?” 松田点头谢过他的关心,刚要开口,见到被工作人员领进场地的新对手时却一时张口无言。 工作人员看了看表,有些抱歉地对松田道:“休息十分钟,然后就要开始下一场了。” “这是你下一场的对手,星野睡。” 小绵羊似的眼镜小男生,在工作人员的介绍下,应声向他点了点头。 还是友好的赛前握手,松田触摸对方的手的一瞬间,察觉到他的手心里,居然全是冷汗。 “小睡要加油哦,爸爸妈妈都在看着你呢!”场外传来中年女声。明明是支持的话,听起来语气却没什么起伏。 松田感受到,自己握住的手抖了一下。 30|为了什么而打网球 “这真是个大新闻!”小胖子的惊呼声连场内的人都清晰可闻。 同伴八爪鱼似地扑上来地捂住他的嘴,嘘嘘了好几声:“小点声小点声,都听见了。” 小胖子唔唔着摇了摇头,口齿不清地坚持把话讲完:“赏金猎人终于完成了突破,在奇迹豪华钻石背心男的手下一雪前耻,这可是大新闻!” 收拾好东西正准备离场的背心男背影一僵。 小胖子的同伴注意到了正主的异态,无地自容地用力拍了把小胖子的背:“都说让你小声点了,他听见了!完了!你得罪他了!” 高山海里:原来我的绰号全称是奇迹豪华钻石背心男……还不如背心男呢。 小胖子抓起手机噼里啪啦敲备忘录,这些素材整理整理就能发在本地的体育论坛上。虽然青少年的事情远没有职业体坛吸引人。但多少还是有些讨论度:“奇迹豪华钻石背心男离场前向赏金猎人放狠话约战。鉴于擂台赛会长期举行,二人目前两胜一负的战绩不是终点。赏金猎人这次的胜利究竟是幸运还是实力的大跃升?结果尤未分晓,让我们拭目以待在接下来的比赛日中他们的对决!” 还有什么:“随着背心男的憾然离场,赏金猎人似成擂主最大热门。接下来的比赛将如何展开?还会有黑马出现吗?” 他的手指在屏幕上飞舞着敲出一串串帖文,删删改改两次,复制粘贴到发帖编辑框中,正准备点下「发送」,却被身边忽然出现的人打断。 “请问,”来人用笔敲了敲小胖子的肩,露出一张相当公式化的笑容,“请问小朋友,你刚刚说的那些「赏金猎人」之类,都是什么意思,指的都是谁呢?” “啊,忘了自我介绍,”这个突然冒出来问问题的男人脸方方正正的,两侧的颌骨有些凸,以至于他笑起来也毫无温和感。如果那个弯嘴角的表情勉强算作是个笑的话,“我是朝日体育的记者,应大久保商社邀请对擂台赛进行跟踪报导,想听听有趣的消息。” “朝日体育?”小胖子眉头一皱,嘶了一声,好像在哪听过似的。 “哦,”小胖子想起了什么,陡然一抬下巴,双下巴不屑地消失了,“是你们啊。” “不聊不聊,不跟你聊,你走远点。”小胖子赶苍蝇一样把方脸记者往外推。方脸记者面色一变,眉毛挑了起来:“哎,你干什么,小孩子怎么这样!” 小胖子捉着同伴的手腕转头就走,不顾身后啐了几句的方脸记者,大步流星往外去,边走边呸了两声晦气。 同伴左脚打右脚,磕磕绊绊跟上小胖子气冲冲的脚步,纳闷地问他怎么回事。 小胖子气愤地把他的手腕甩开,瞅了眼已经缩到很小的方脸记者的身影,咬牙切齿道:“无良媒体!他们已经毁掉好几个很有潜力的网球选手了!” 场外拉拉扯扯间,场内规定的十分钟休息时间也在飞速流逝。 那个叫星野睡的眼镜小男生在另一侧的长椅上坐了下来,脚尖勾在长椅下面的横杆上,圆圆的两枚镜片后,眼神垂落于地面。 松田又一次看到了星野的母亲,这次离得更近。女人站在星野的身后,网球场的铁网将她与儿子分隔开。但她的手指盘在铁网上,暗红的指甲从铁网外探进来。 她身边的男人应当是星野的父亲,矮矮瘦瘦,鼻梁上也悬着一副圆框眼镜。他比自己的妻子聒噪得多,对着儿子近在咫尺的背影,沉着声音宛如发号施令。 “背挺直!瑟瑟缩缩地装虾米给谁看呢!” 勾着身体的小男生立马端坐起来。 “记住我交代你的每一个要点,别在场上出洋相,尽丢我的脸。” 松田用余光注意着星野的反应。小男生一声不吭地挺直背,两手搭在膝盖上,像一根绷紧的弓弦。 “回话!”男人见星野不开口,像支忽然被点燃的炮仗,一拳捶在他身后的铁网上。 中年男性的勃然怒喝与铁网尖锐的晃动声碰撞在一起,激起的余波,令他们身边其他的观众往外退了几步。松田下意识地闭了闭眼。 有工作人员走去警告了这种危险行为「请不要破坏私人资产」,男人悻悻地放下拳头,但仍然紧盯着场内的星野:“回话,你不是哑巴!” 松田耳边,星野怯怯地答:“听,听到了。” 比赛开始时,松田立刻就觉察到了自己与对手的状态差别。 他在第二轮中与高山的比赛是所有人中最长的。为了应对那样迅猛的力量型选手,松田经历了长时间大幅度的前后场跑动,回击高山的球也让他的体力消耗甚巨。即便有第三轮比赛前短暂的十分钟休息,松田也感觉自己目前的状态像半桶不太稳定的水,上一场中那些满溢的、令他一往无前的投入感,在此时被一丝疲惫蚕食了边缘。 而星野睡,他在球场上的表现无论是和他的名字,还是和他的外表,截然不同。 发球很稳当,回球也一点毛病都挑不出来,像是每一个击球点他都反复演练过无数次,球落向的方位相当精准。而且相比松田,他的体能甚至更好一些。 但松田并不觉得这是个令人烦恼的对手。两人互相来往几个小分后,他已经意识到了星野的问题所在。 第48章 太一板一眼了。 他的网球打得看起来确实漂亮,但交战下来松田隐隐觉得,星野的那些姿势与对战策略,好像就如同有什么人在捉着他的臂膀手把手教着一样。 “哒。”对面的人放了个小球。 松田目光一凝。放小球,又是放小球。星野放小球的步法、身位、甚至躬身的角度都和上次一模一样。 后场球呢?松田手随心动,横肘一劈,网球低低地贴着网矫捷地袭向星野的右后场。 球擦着星野的上臂掠过,他立刻向后弹起,飞退几步伸长了拍子去接。 球在距离球拍边缘还有半个手掌宽的距离外落地,而星野急退的惯性还没倒过来,又不受控制地擦着地板踉跄了两步。 松田微微蹙了眉。 之前的那个后场球,星野也没接到。就连他错过球的距离、倒退的步数、还有踉跄的动作,看起来都和丢掉上一个球时分毫不差。 “呿,无聊。”小胖子有点舍不得比赛,又蹑手蹑脚地拉着同伴回来看。只是这次他选在之前观赛位置的对角,离那个朝日体育记者最远的地方。 同伴嗯嗯应和:“初中生的比赛就是很无聊的嘛。”结果被小胖子鼓着眼睛瞪了。 “我说这个星野睡,他打得超无聊!”这次他记得控制音量了,带着点气声窸窸窣窣地跟同伴叨着他知道的一些消息,“听说他爸爸是一个俱乐部的网球教练,从小就抓着他练。但是只准他练自己教的,没教的都是垃圾一概不准练。所以他现在会的那些都是跟他爸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每个动作跟复制粘贴一样。” “我觉得他比较像……呃……机器人?”小胖子搜肠刮肚抓出一个词来。 同伴有点理解了他的意思,帮忙补充:“根据固定程序进行反应,但对于固定指令之外的信息无法做出反应的那种机器人?” 小胖子冲他比了个大拇指。 “交换场地。” 松田和星野擦身而过,感到自己的球拍被人轻轻磕了一下。 他偏过头去看星野,星野嘴唇颤抖,似乎想说什么。 松田几乎能猜出他会如何继续恳求。但松田还没想出自己的答案,他已经想了很久,从星野找他求助开始,到与高山的比赛结束之后见到星野,再到比赛期间,他几乎一刻不停地在想。 虽然之后的比赛日还可以作为挑战者继续报名,他也没有那么在意一场比赛的输赢。但是他会有点不甘心的,也为高山而不甘心。 可是星野面临的暴力如此真切,他要置星野的求救而不顾吗?对他来说,输掉这场比赛没什么大影响,表现得稀烂也没人会打他。就算是他那个烟鬼小叔叔听到了消息也只会摇头说「老子才懒得管呢」。 松田还在想,为什么此刻,这个做出抉择的任务,会被推到自己的身上。为什么让他选?他要为自己放弃的另一个选择承担责任吗?星野拿到这一场比赛的胜利,难道能停止他父母之后的暴力吗? 问题太多太多,松田觉得似乎有很多不应该。但他看着星野苍白的侧脸,又难以克制地动摇。 “小睡!一定要赢哦!” 松田看到星野在母亲乍然出声的刹那闭上了眼,握着球拍的手也抖了起来。星野注意到了自己的颤抖,试图双手握拍,可两只手都在抖。 场外的父母二人却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儿子的异状似的,自顾自地对场内大声介绍方才听到的好消息:“妈妈刚刚被记者找了哦,就是这个叔叔,”被提到的方脸记者应景地微笑了起来,对场内的两个初中生招手,“是朝日体育的记者叔叔呢。他对你们很感兴趣,说想采访一下这场比赛胜出的人,所以小睡一定要好好表现哦。” “如果输了的话,记者叔叔觉得失望了,就不想采访你了。” 松田顺着女人的声音向外看,刘海有点扎眼,他用手抹到一边。一切就像被笼罩进了希区柯克式的变焦里,松田看清了那个记者的脸,和他没有拉上拉链的褐色夹克,而周身其他事物都悄然退去。 “换发球!”松田被裁判的冷喝拽回场地,一转头球已经落在脚边。 “15比0!” 松田只是看了看球,重新摆好了接球的姿势。 交换场地后的比赛进程好像快了起来。但这并不是因为某一方更换了进攻策略,而是松田,在以令人意想不到的速度丢球。 就连小胖子看着都牙酸地皱起了脸:“他好像有点走神。” 或许是松田坚持到此刻终于体力难支,精力显得也不再那么集中了。明明星野打过来的球中规中矩,但他要么是反应慢了半拍而接球不及时,要么就呼地一球出界。 “哎哟。”松田又挥了个空拍的时候,小胖子和同伴齐齐捂住了脸。 “比赛结束!星野睡获胜,比分7:5!” 小胖子遗憾地叹息了声:“可能,他真的累了吧。” 松田去跟星野握手的时候,听到他轻轻嗫嚅了一声「谢谢」。 星野的最后一场比赛便是擂主的决定之战了。对手将在另外场地正在进行的比赛中产生,因此他还有时间休整。 对面的人松开手离去时,松田忍不住上前回拉了一把。 星野的父母站在球场的出口等候,女人向眼镜小男生挥了挥手,而男人抱着肩,似乎对刚才的比赛并不满意。 星野疑惑地回望向他,但外面的人催促得厉害,他的脚已经迈了出去。 松田只能仓促地凑上前,压低声音道:“不要理那个记者。” “小睡!别让记者叔叔久等!” 星野慌忙看向女人,嘴唇一白。他对松田轻轻摇了摇头,弧度小得几不可见,匆匆向场外去。 场外随着开赛日擂主候选人的出炉而热闹了起来。观众与媒体都追随着胜利者的脚步涌向其他地方,而松田看了眼转眼间冷清下来的球场,一声不吭地将球拍、毛巾与水壶一一塞进网球袋里。 小胖子听到另一名擂主候选人也浮出水面的消息,一步三回头地往决赛场地去:“有意思。” 同伴:“怎么了?” 小胖子努了努嘴:“这一场,赏金猎人从头到尾没说敬语。” 松田没有立马离开。 他去看了决赛。决赛的另一方是个绿山中学的三年级生,专程从琦玉坐车来的,听说他是绿山离正选从来只差一步的选手,擂台赛的筛选对他来说可谓正中下怀。 松田也看到了星野,他的父母竟然连一丝决赛前的休息时间都没给他留,一直到决赛入场前,他都在和那个记者做采访。 星野的状态很奇怪。松田一眼便觉得不对劲,他比起之前更阴沉,更怯懦,整个人似乎被推到了一线钢丝上,钢丝已经有了崩裂的迹象。 松田目光在人群中游走,可找不到那个记者的踪迹。他的心沉了下来。 事情的发展果然没有超出他的预感。 这场擂台赛的决赛宛如一场闹剧。比赛的一方开场就屡屡失分,到了半途忽然松掉了自己的球拍,令人大跌眼镜地跪下哭了起来。 “不想打……不想打网球。” 第49章 松田隔着人群听到了星野细细的哽咽声。 他一路说着抱歉打扰对不起往人群里面挤,终于挤到离球场最近的前排时,正好听到星野捂着嘴却依旧溢出来的那句:“打网球好痛苦。” “不想打了,我不要打了。” 盛大开场的擂台赛首日就这样因为决赛选手之一的突然弃权而潦草落幕。大久保商社的主事人看起来极其不悦,铁青着脸和喜气洋洋的绿山擂主合了影,绷着表情做了首赛日的结束发言。而这些都不在松田的注意范围之内了。 松田几乎彻夜无眠。 翌日是关东大赛决赛的日子,松田挂着两轮黑眼圈浑浑噩噩地找到了青学的队伍。 桃城被松田的眼袋吓得一哆嗦,几乎没认出来。 “不至于吧,这么紧张?学长我这个要上场的都不至于失眠哪。” 海堂闻言白眼一翻:“到哪都能睡成猪的人当然没有心理负担。” 松田脑袋昏昏沉沉,眼睛也有些肿痛,跟着学长们到了关东决赛会场外后,便应乾的建议去洗把脸提个神。 他顺着会场的指引找到洗手间,还没踏进去便听到里面有人在梆梆敲厕所隔板:“有人吗?有纸吗?” 31|隔墙有耳 或许因为在此之前,厕所隔间里的人已经敲了太久而没有得到回应。所以在松田怔愣片刻打算张口回应时,里面的那个人忽然不敲了。 松田听到马桶用来掩盖水声的音乐欢快地响起来,滴答滴答滴,响到一半重新播放,又响了两秒再重新播放。听起来就像是里面的人已经无聊到戳着马桶功能按键玩儿了。 松田本来只听到半截求助,依稀觉得声音与记忆中的某个人吻合,却因为隔间里的人住嘴了而没法确认。此时听到这一串玩马桶盖的声音,他忽然对自己的判断充满了信心。 松田敲了敲隔间门,把自己带的纸巾整一包从门板下的缝隙里塞了进去。 “啊,得救了!”里面的人捡起了那包纸,忙不迭地对门外道谢,“你可真是个大好人哪!” 松田弯腰递完原本打算直起身,听言却忽然呛了口气:……怎么每次他们的对话都要以这句开头。 隔间里的人很快拉开门出来洗手,边打着洗手液泡泡,边目不斜视地盯着洗手池抱怨:“这里的保洁人员怎么回事,隔间里的厕纸都没了居然没补充!差点害我赶不上待会的比赛……” “多亏了有你帮忙……”他甩干了手,扯下两张擦手的纸巾揉搓着转过身来。 “擦!你是谁啊。” 松田看着面色大变的切原,心里十分有数地退后了几步。没想到切原也退了两步,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忽然从普通洗手台的间距,拉远到了厕所的这头到那头。 松田举起手,试探地唤了声:“切原前辈?” “啊?”切原觉得这个声音好像在哪听过。 “是你啊!”他恍然大悟,但依旧十分困惑,“我记得你,但是你怎么长得和上次不一样啊。” 切原凑近了点端详松田,非常直白地指出问题所在:“好重的黑眼圈,好憔悴,看起来变老了。” 松田哽住了,一时不知道是点头应声说「的确」,还是该吐槽「这么说有点伤人呢」。 “啊对!”切原抓住了脑中一闪而过的灵光,匆匆地拽下了背上的网球包,“今天见面了,正好!” 他在网球包里东翻翻西找找,拣出一叠皱巴巴的钞票,每拿出一张就颠三倒四地捏在手里,时不时还搜罗出几枚硬币,也通通塞进那叠钱里。搜刮到最后,他用手在网球包底部的各个角落抄了抄,确认没有漏下的钱之后,胳膊往前一伸。 松田看了看切原,又看了看钱,有些看不懂他的意思:“切原前辈,你这是……做什么?” “还钱啊,”切原下巴一抬,看松田没接,于是相当强势地夺过松田的手,把钱硬生生塞进他指间,“怎么了,你不要?你不要也得要!” 有几枚硬币从松田猝不及防被抓开的指间滑落,松田赶紧弯腰一捞,把掉落的硬币摁在了裤腿上。 切原就这样看着他慢慢地把硬币从裤腿摸上来。松田在切原迷茫的目光中把那堆根本没对齐的钞票摊了开来,扫了一眼。 “不是这个数。” “啥?我算错了吗?”切原刚开始还没听懂,反应过来后一皱眉,下一秒又迅速舒展了眉头,拍着胸脯说,“说吧,还差多少?我去找桑原前辈借!” 松田摇头。 “给太多了。” 松田缓缓地从那堆乱七八糟的钱里选了几张,凑够了记忆中的数目,把剩下的钱递了回去。 还帮切原抹了零。 “切原前辈……也许这么问很莫名其妙,”松田靠着洗手池看着切原的背影,后者看了眼时间发现还早,念叨着说可以先去热热身,“你是为了什么而打球的呢?” “喜欢啊。”切原回过了头,脸上的表情好像写着「你是不是傻」。 他回头间打量才发现,这个才第二次见的青学后辈,整个人比上次阴郁了很多。松田本来平时就爱低着头,仿佛地上有钱捡似的,此时刘海一耷,眼下青黑,直接上半张脸都沉入了一种难言的幽暗中。 看起来似乎不太乐观。 切原偏了偏头,泄气地唉了声,决定稍稍缩短一下自己的热身时间,就当报答松田的送纸之恩吧。 他嫌弃地掸了掸洗手台上溅出来的水,然后一屁股坐了上去。 然后他听到小辫子同学慢吞吞地开口:“我也喜欢。但是我曾经以为所有打网球的人都是因为喜欢。” 松田话说得少,切原不完全明白他在说什么事,但直觉让他摇头:“不喜欢就不要打嘛,难道还会有人被逼着去打网球吗?” “有的。”松田抬起头看他。黑亮的瞳仁穿过碎碎的刘海迎上切原的注视,仿佛有更为幽深的情绪暗涌其中。切原看到那样的眸光,忽然觉得有一点低落。 “我见到了……很痛苦的网球。打球的人并不沉浸其中,他很痛苦,他的痛苦也让我很痛苦。” 松田摇了摇头,思绪有点乱,他理不出有条理又有逻辑的话来贴切描述,说出来自己都担忧词不达意:“我就是在想,原来打网球的原因并不纯粹啊。大家为了各种各样的原因在打着网球,那为什么是网球呢?如果网球变成了一件让人痛苦的事情,那到底为了什么继续……不好意思,我有点乱。”他感觉自己问的是好几个东西,说着就从前一个东西变成了后一个东西,这样的问题根本没法答。 “听不太懂,”切原一如既往地直率,但他隐约感知到了松田试图传达的问题,“但如果你非要问我的话,我觉得网球不会是痛苦的来源。应该还有别的原因吧,网球又不会强迫说「你必须来打我不然我就把你变成一颗笨蛋小球」”,切原脑海中应景地出现了黄绿色的网球忽然眨眼活过来,张开血盆大口伸出魔女的利爪的场景,“最多就是喜欢或者不喜欢咯。如果痛苦的话,要么是太喜欢网球却被剥夺了打球的机会,要么是不喜欢却被摁着去打吧。那这个外力才是痛苦的人需要对抗的东西吧。” 第50章 切原说完还回味了一下自己的话,觉得说得很不错,比以前有文采,看来跟着柳前辈熏陶颇有成效。 “我见过一个太喜欢网球了,却没有办法继续打球的人。他就很痛苦。”切原忽然正色道。 “但是对网球的热爱是可以让人与巨大的痛苦抗争的,”太文绉绉了,切原自己都不适应,这不符合他的风格。而接下来的这句他觉得牛逼到可以去跟前辈炫耀他说话艺术的长进,“要重新打网球的信念是他对抗痛苦的勇气和力量,是可以抵御痛苦的。” 松田知道切原在说谁。他早早地听过幸村其名,这几乎是与这三年来立海大的赫赫威名一样比翼生辉的名字,也因此当幸村因病而黯然退出网球场时,人们更觉得格外可惜。 其实松田还想到了自己。他也曾经是个「太喜欢网球而不得」的人呢。切原说得不错,攻克这种求而不得的痛苦,反倒是一件令人幸福的事情。 “至于为了什么而打网球……我是很喜欢网球啦,但不止这个原因,”切原双手撑在身后,双脚惬意地晃动了起来,“喜欢网球就想证明自己,那就要进网球部最厉害的学校。进了立海大之后打球的意义就更多了,比如要承担守护立海大荣耀的责任,所以我很需要赢。现在幸村部长又不在,我承蒙他照料,自然也要连着他的份一起赢下来!以后……等前辈们毕业了之后,立海大的未来……这个我还没想好,但如果前辈们信任我,我会做好准备的!” 松田咬着唇看切原,后者仰头说出这些话的时候,眼睛里仿佛有小太阳的倒影。虽然身下是厕所洗手池的栗色砖面,这段对话却没有沾上半点滑稽的意味。 松田看着这样的切原,想起了立海大与不动峰比赛后的传言,还有橘杏带来的那场切原与橘的比赛录像。其实有些难以想象,这样矛盾的两面是怎样在同一个人身上重合的。 “可是,为了这些,为了那些,为了很多很多的原因,伤害到别人,伤害自己,也是可以的吗?” 很尖锐,气氛就如同他们初次相遇时,那场并不精彩的切磋后那般,骤然降了温。 松田明显感觉到在他问出口后,那颗精神抖擞的海带头萎靡了一点,有点不明言说的愤怒,有些失落。 他们其实一直在刻意忽略,用熟稔替代僵持,用无关比赛的话来填充空白,好像这样就能忘掉一瞬,他们今日其实是以对手学校的身份来到此地一般。 切原往后一撑,从洗手台上跳了下来,背对着松田拉开了厕所门。门外有陆续赶来观看关东大赛决赛的观众的嘈杂,隐约还能听到主办方在播报「各校球员请于十分钟后候检」的提示。而此刻他决意结束对话,走进属于他的赛场中。 “哈,你们一定很讨厌我吧。” “我不想输,也不想立海大输,就这么简单。” 松田在切原离开后也出了门。他觉得自己的状态好像更差了,明明是想在脸上拍点冷水保持清醒,但现在却一肚子糊涂。 他蹲在厕所外面的小绿化带边,看起来像一棵蔫掉的蘑菇。 彻夜未眠的后果就是脑子也转得慢了。他蹲了好几分钟才开始懊悔,其实他应该跟切原说「我不讨厌你」的。即便立场相对,对胜负的观念也有冲突。可是他很感谢切原的开导,虽然切原本人或许并没有意识到他的开导有多重要。 松田把脸在膝盖里埋了会儿,意识到自己离开得有点久了。 他正准备起身,忽然听到了绿化带后,男厕所的门响。 松田警觉地低下了头。 他一直在这,附近都没有人来,而女洗手间在会场另一侧,现在是谁在推门? 难道说,厕所的隔间里,本来就还有别人? 他在脑中迅速将方才的对话过了一遍,稍稍放下心,自己和切原的对话并没有什么不能听的,顶多是让人听到有些尴尬罢了。 ——正在这么想时,那个推门出来的人开了口,似乎在和谁打电话:“嗯,意外收获,拍到了不得了的东西呢。” “不知道能不能用得上?能,怎么不能,不管哪方胜利都好写。立海大的二年级王牌在赛前和青学的普通部员秘密长谈,还有金钱交易,那可太有意思了。” “标题怎么取呢……谁是叛徒?等我回来再想。说实话,只要有那样的照片,写什么都会有人猜测不断的吧。” 打电话的人在厕所门口徘徊了会儿,松田悄悄探头去看。那人恰好别过了头去看其他方向,但松田还是清楚地看到了那张方脸。 32|揍他! 方脸记者似乎有些得意忘形,连打电话的语调都扬了起来。松田听得愈发清晰。之前在擂台赛一瞥时他没有亲耳听到这朝日体育的记者说话。但从今天开始这个声音他不会忘了。 “谁叫今年的比赛太瞩目了。连霸关东十五年的立海大和今年的黑马青学,两个学校最厉害的部长都不在,结局如何还真不一定。不过不管哪方获得了优胜,比赛结果能掀起的波浪也就那么大。” “但是你说,「xx学校勇夺关东大赛冠军」和「今年的关东冠军成绩有水分」相比,哪个头条读者更买账?” 记者环顾了四周,此时所有的人都在会场那边等待着比赛开始,四下无人,他便无所忌惮地耻笑了声:“说我胡编乱造?切,《文艺春秋》连捕风捉影的艺人小作文都能发,我这还有照片在手呢。你知道这叫什么吗,这是新闻媒体的自由!” 记者闭上了眼,讲到激动时如同醉了一般偏着头把手机夹在肩膀上,腾空的两只手挥斥方遒,脚底忍不住打转。 沉醉的记者来回踱了两圈,脚下不分东西南北,嘴上不分是非黑白。待他终于停下准备抬腿去往决赛场地附近时,才睁开了眼。 “删掉。” 记者被骤然出现在面前的人吓得退了两步,夹着的手机都差点掉了。悄然冒出来的小孩黑眼圈看起来跟鬼似的,他猝不及防看到心里有些发怵。 “拍了什么,请你删掉。”松田认真地逐字重复了一遍。 “有病。”记者定睛认出了松田,抚了抚心口,对手机那头匆匆说了句「等会再打给你」。 他把手机塞回夹克口袋里,提起一个虚伪的笑,看不出半点心虚:“你在说什么啊小朋友?我怎么不明白,是不是误会……” “我都听见了,”松田伸出了手,他比这记者矮上许多,小小的身板屏着口气找大人讨要东西的模样看起来有种故作成熟的滑稽,“要么把相机给我删,要么你删给我看。” 方脸记者鼓着眼睛冷着脸看了他几秒,忽然被逗笑了,觉得很不可思议似的:“呵,凭什么啊。” 松田觉得他不可理喻,和这种人也没法讲道理。这种歪曲事实博取眼球、中伤运动员以获得销量的小狗仔就如同阴沟里的蛆虫,以吸取他人的血肉维生。 他的视线转到记者身侧的腰包上,那里装着记者采风用的便携摄像机。各种对策在脑中闪完不过两秒,他眼睛一眨,迅速猫腰贴近了记者一伸手—— “你!”相机包牢牢挂在记者腰上,松田的手指才碰上腰包的拉链,记者就旋身把包转了出去。 第51章 记者解下了腰包抓在手中高高举起,两人的体格差很大,松田如同被他吊着的鱼不死心地跳起去捞,却怎么都咬不到饵。 “我警告你,”记者气急败坏地指着松田喘道,“这是我的东西,你这样是抢夺他人财物,我可以报警让你好看。” 松田见抢不到相机就停了下来,垂下的双手死死地捏成了拳头。他抬眼盯着记者的时候,记者心上都有些悚然。 记者忽然转念想到了什么,脸色一变,又赔笑了起来:“不如,我们打个商量?” 他一手仍然朝上高高地举着相机包,一边又仿佛上一秒的冲突不存在似地:“有话好说。要不这样,我不写你,我保证不写,也不写青学。既然你看不惯那个切原,他也说你讨厌他,那我只写他总行了吧?” 记者嘴上「行行好」般道:“拜托,记者可是要吃饭的,总得留点东西让我们写。”但心下不屑地嗤了声,小孩很容易被这样有利自己而有害对方的设想所打动的。 谁知松田却完全没吃这套,他的眼眸看起来更加幽深寒凉,从记者表演式的嘴脸扫视到他高举的手腕。 太高了,抢不到。如果……松田的眼睛定在相机包上,心里却计算着从下方攻击记者底盘的可能性。相机摔了要赔,但比起让无辜的切原和立海大受编排,那赔就赔吧。 “你很想要钱吧,是不是?我也可以给你钱啊。” 记者说着摸起了裤口袋,捏着钱夹在松田鼻子前面晃了晃:“喏,就当我向你买了这个新闻怎么样。” 松田不明白为什么这个记者说的每一句话都精准地蹦跶在他的敏感点上。神经紧绷到极限,而静脉纹路明显的手此时也因为握拳而显得更加棱角分明。 他在挑动你。不要上当。松田告诫自己。 记者注意到他的拳头和绷紧的身体,心里有些没底。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而已:“怎么?想打我……” 他话音未绝,松田已经动了。 髋骨,膝盖,踝骨,这是人体下半身的三个骨骼交接点,也是三个控制身体转向与折叠的关键处。 松田没有学过什么空手道柔术中华武术,他全凭着一股野蛮的直觉与自己曾经吃过的亏来发动攻击。初中生对成年人从体型上胜算不高。但他觉得,自己瞄准的那几个部位,只要自己一拳头上去…… 拳风硕硕,记者被松田的暴起吓得冷汗倒了一脑门。 但有东西比拳头更快,如同一颗飞弹,人的肉眼甚至只能捕捉到它的残影。 网球梭然飞至,迅猛地砸在记者的膝弯上,记者吃痛唉哟一声跪了下来。相机从他的手中滑落砸在身边,虽然有腰包的包裹缓冲,但他依稀听到了金属的磕打声。 他没看清究竟是什么打到了自己,指着松田的鼻梁骨怒喝:“打我?袭……袭击媒体从业人员,这可是恶性事件!”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恶狠狠道:“高山海里!高山海里你不陌生吧。” “高山海里在的那个神乐中学,网球部是怎么没的?让神乐中网球部废部的社会斗殴事件,你以为他们是和谁斗殴?你想让青学步它后尘吗,不知好歹的家伙。” 记者骂骂咧咧地爬起来,去捡落下的相机,而地上的腰包却先一步被松田捞在了手里。 他还要张口骂松田,却突然被背后的声音打断了。 “喂,大叔看清楚点,他可没打你。” 松田在网球出现时就立刻反应了过来。此时他越过踉踉跄跄的记者,看向那个拿着红色网球拍在肩头漫不经心地敲敲点点的人,还有他身后与他一同赶来的井上记者与芝小姐。 记者一惊,回头看到了越前:“好啊,是你用网球攻击我,接下来你就等着被取消比赛资格……” “啊哦,不是吧,”越前无辜地摊了摊手,用拍子指向了地上那颗网球,“练球而已,谁都有失手的时候,何必说得那么严重呢。” “就像相机也是你自己失手摔的一样,我的同学只是好心帮你捡起来而已。” 而此时井上与芝小姐一同上前,将越前挡在了身后,也招手让松田到他们那边来。 井上严肃地拦住了方脸记者:“朝日体育的野口记者是吗。” “虽然身为同行本应互不干涉,但我们有义务提醒你,这些孩子还都是素人。赛场以外未经素人当事人同意的摄录是不被允许的,你理应删除,否则就会面临起诉。” 松田应井上记者的要求把相机还了回去。芝小姐推着两个小孩走,小声催他们「比赛快开始了,你们先走,剩下的事情交给大人处理就好」。 松田缀在越前身后走,没忍住回头看了看。三位记者之间的交涉之景在眼中越来越小。但他还是注意到,在井上记者说了什么之后,那个朝日体育的野口记者一脸不忿地拿出了手机摁了几下,把屏幕倒转过来给井上看。 原来他是用手机拍的。松田心想,自己居然傻乎乎地被他骗着去抢相机。 越前注意到他的走神,冷着声音道:“你平时脑子不是挺好的吗,怎么到这时候只想到用拳头解决问题了。跟阿桃前辈学了两句挑衅的话就真当自己能打了?” 松田已经完全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与不理智,闻言「嗯嗯」地由衷点头赞同越前的话,非常知错地低头:“对不起。” 越前想起自己曾告诉松田「不要老是道歉」,耳边又是如此真诚的「对不起」,觉得这个人骨子里就是没改。 他于是放弃纠正同级生的这种口癖,径直把手中的网球向后一抛。这颗网球便是突袭击中了野口膝盖的那颗。 松田接过他抛来的球,有些不明所以。 “随身带着吧,口袋里有颗网球,在关键时刻很有用。能用网球解决的事情就不要用拳头。” 松田听毕,握紧了那颗球,脚步忽然一顿。 越前对身后的动静十分敏锐:“怎么了?” 松田摇头,又很浅地笑了一下,加快步伐追上前去:“没什么。” 这是他收到的第一颗送给他的网球。和之前高中生的那颗,和他曾经捡的那些,还有他在网球部用过的社团的网球,都不一样。 两人继续向场地去,越前似乎走慢了些,松田埋头迈步,很快就与他并肩而行了。 “高山海里是谁?”越前随口问。 “呃,”松田没想到他听到了野口记者说的这一部分。但要从头讲述自己打野赛和与高山的相遇,似乎一时半会儿说不清,于是简单道,“一个朋友。” “哦。朋友不少嘛。” 诶。松田听到越前的这句话居然愣住了。 他的朋友……不少吗? 他的条件反射还停留在自己转学过来之前,很孤僻又没有相熟之人的时候。现在回忆起来的话,他好像真的有了那么一些,很不错的朋友。 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二人赶到用于决赛的网球场时,不约而同地感受到了剑拔弩张的气氛,更确切而言,是青学单方面的剑拔弩张,而立海大则一如往常。已经连胜了十五年的立海大并没有觉得青学有什么特殊之处,这只是他们已经胜券在握的故事中的一个配角,和曾经败在他们手下的那些对手没有两样。 第52章 而此时他们更挂心的事情反而远在赛场之外。 “尽快结束比赛,我们还能赶得上幸村的手术。” 这种轻视之语激得海堂长长地嘶了声。 不过这种氛围中间还是有些诡异的插曲在,就如同紧张的旋律中弦乐荒腔走板,拉出了一截格格不入的变调—— “我真的还了!”切原双手合十搓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偷偷瞅着真田的脸色。看到场边出现的松田,他惊喜地指了指:“人来了来了!不信你问!” 于是松田看着对手学校那边,那个被称为「皇帝」的立海三巨头之一,气势汹汹地从场内走到了他的面前,隔着铁网向自己一脸肃穆地点头:“为我们部员的轻率之举向你道歉!” 松田看了看真田身后给自己使眼色使到眼角抽筋的海带头,福至心灵地拍了拍裤口袋对真田道:“没关系,都收到了。” 33|奶箱计划成果可视化 听到幸村手术成功的消息的时候,松田刚把一团山葵寿司塞进嘴里。新鲜的山葵辣辣的,他鼓着腮帮子嚼啊嚼,刺激的辛辣踏着舌苔直冲鼻腔。 松田轻轻揩了揩湿润的眼角。堀尾远远见到,指着他嘎嘎笑:“谁让你跟不二前辈坐一桌的,吃亏了吧?” 松田没有理他。河村寿司店为了庆祝青学关东大赛优胜,把往日老饕们碰运气才喝得到的秘制麦茶整桶端上了桌。松田啜了口,麦茶竟有种酒酿般的酛醇,入喉以后,心中的波澜就逐渐只余静水微漾了。 “网球就是他的全部,网球就是他,他就是网球,所以他拼了命也要回到球场上来。”松田还记得切原是这样描述自己从未谋面,只久闻盛名的那个人的。 是很令人敬佩的人呢。 松田又拈了一贯青瓜寿司,还是辣的,这一盆都是辣的。在刚开始不知情的受害者荒井路过这桌,见这桌的寿司没人抢并大口炫了几贯,然后红着脸涕泗横流爬走之后,青学其他人对松田和不二的拼桌就敬而远之了。 不二吃得很愉悦,而耐受度很高的松田心态平稳……虽然正常人被刺激到的反应还是有的,他「抱歉」了几声在桌上抽了纸擤鼻涕,分不清此时眼眶中的湿润到底是来源于芥末还是为幸村而感到高兴。 为从未有过交集的人而感动,好像有些情绪过剩。松田又抿了口茶,甩了甩头咽下,决定不想那么多。 喜欢网球的人能够继续打网球的话,实在是太好了。 “松田心情变好了。”斜对面唯一与松田共桌的人,笑眯眯地啜了口麦茶。 乍然间被此刻他最不知如何面对的前辈搭话,松田眼神躲了躲,还是鼓起勇气问道——“不二前辈,膝盖没问题吗。” “实话说吗,不太好。” 用来装麦茶的波浪形小杯子有点重,斜对面的人落手时在桌上一磕,松田就觉得自己的心钟哐地一声被人敲响,然后直直沉了下去。 他停了筷,口中残存的饭粒都发苦。松田闷声转过去翻自己的网球袋,可惜里面除了运动水壶和球拍,零碎的小东西只有两片创可贴。 他把两片创可贴从桌上轻轻推过去。创可贴是轻薄便携款,松田看到不二卷起的裤腿,光是膝盖上的破了皮的创面都不够两片创可贴遮的,更不用提最初被网球攻击和摔倒擦伤之后,他皮肤上其他的淤伤。膝盖、手肘、小腹、眼侧,松田在看台上时如坐针毡,又强迫自己把不二受伤的每一处地方都记住。 他有些愧疚。他觉得造成这些伤的,大概也有自己一份。 他比青学的任何人都更早更深地接触过切原。甚至比青学的其他人都更早地察觉到切原的剑走偏锋,但他却没能改变什么。 “开玩笑的,没那么严重,”运动长裤的裤腿只掀起仅供一瞥的一个瞬间,已经开始结痂的伤口就轻松地被遮去了,不二面色如常地拿过桌上那贯山葵泥堆得最高的寿司,另一只手讲究地用筷子尖沾了些酱油涂上去,“皮外伤而已,如果真的很严重的话,我现在会坐在医院而不是在寿司店哦。” 松田并不觉得自己被安慰到,他的心情好不起来:“对不起。” 他听到不二轻叹了声,轻浅得与整个寿司店的庆功气氛过于格格不入了:“你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呢。” 松田有一点惶惑:“我……不知道怎么办。” “这不是你需要负责的事。” “其实我很早就想说了。松田你似乎对很多事情都如此,明明不是你的问题,你却在认真地反思。这种过强的负罪感似乎不是好事。” “你还是不愿意说,你身上曾经发生过什么事吗?” 第三次了。 松田听到问题后闭上了眼,脑海空空,仅剩的唯一想法居然是,这是不二前辈第三次问到这样的问题。 他每一次都比前一次,更加直接明确。 “啊!吃得太开心了!”桃城风卷残云了几船鱼肉寿司,颇有成就感地看着高高摞起的寿司盒。 越前难得没忍住好奇,去摸了摸他的肚子,又不解地盯着似乎只摸到了平坦的肚皮的手:“奇怪,阿桃前辈吃的那么多东西都到哪去了?” “这个可不能告诉你啊,可不能告诉你哦。”桃城幸福得眼睛都眯了起来,拍了拍肚皮,转头看向其他桌的战果的时候,忽然注意到了气氛不太对的、人最少的那桌芥末专席。 “不二前辈和松田,你们俩在演默剧吗?” “不不不,”菊丸扫了眼他们桌上近乎一半的寿司剩余,叉着腰胸有成竹道,“肯定是被辣到了,两个人都为了形象憋着不让鼻涕流下来吧!” 越前不置可否:“想象不出来不二前辈憋鼻涕的样子。” 菊丸哼唧了一下:“我们可是一个班的同学呢。” 这下连海堂都震惊了:“所以英二前辈真的见过吗!” “他见没见过我不知道,但是我见过他口水打湿数学书的样子,是吗英二?”不二原本还等着松田回话,见这边势头不对及时挽救并且把烂摊子踢了回去,“连书封都泡皱了。” “啊啊啊,”菊丸十指笼住着自己的脸,想不到不二简单两句话竟然如此不留情面,努力在脑中狂翻旧账,也被他一拍脑袋想起来一件,“他算术题做错了还超有信心地给我递答案害我被骂!” 觉得不二过于高深而一直对他抱有遥远的敬意的一二年级生:震撼! “如果英二不是在数学课上画猫猫超人就是把所有的零都涂黑了的话,那一题想必你也是可以自己做出来的吧?”不二难得城门失火,回击很迅速。 越前:三重回击里找不出任何一种诗意的语言来描述此时此刻的回击。这已经是纯粹的互相揭短看谁的台子先垮的战争了。 松田原本被不二问得心里一团乱麻,却没想到僵局忽然就这样不经意地被解了围。 他有点抽离,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与纷纭的争执,忽然被一副白花花的黑边方框眼镜捕捉到了。 那副眼镜他可不陌生,毕竟是他亲手从水中找到的「亮光」。只是此时此刻,乾前辈盯着自己看干什么呢? “松田,你现在的身高是多少,数值有测过吗?” 第53章 很突如其来的问题,的确是乾前辈的风格。 乾略微转过了头,方框眼镜上的反光便从一角挪到另一角:“似乎长高了不少。生长痛呢,现在还频繁么?” 松田目光轻微地浮动了一下。他想起了自己每天都会吃的补钙剂,每次旧的一瓶补钙剂见底时奶箱里便会出现的新的一瓶,还有两个月来喝的比他前十二年加起来都多的牛奶。 “好很多了。” 菊丸耳听八方,跟不二互相扔嘴刀子扔到一半觉得胜算不大,果断把注意力转移到这边的有趣话题上来。他一脸「明明是我先发现」的表情把乾挤开往身后扒拉:“我早就注意到了,小辫子比小不点都高了!” 越前:“不要拿我对比。” 菊丸兮兮笑了两声,转头叫河村:“阿隆你们家有身高尺吗,长卷尺软尺也可以!今晚正好帮乾更新一下松田和越前的身高数据吧。” “不要。”越前反对。 “反对失败。” “啊那个,”河村还没来得及回答,一旁的河村父亲就抱歉地挠了挠后脖颈,“我们家的长卷尺早上刚被隔壁街的鱼生店借走了呢,他们说要用来测量新捕捞的一批金枪鱼的长度,现在还没来得及还。” “不用那么麻烦,越前的身高是151厘米,这项数据决赛前刚更新过,就算考虑进决赛期间人体的生长水平,也只有最多一毫米误差。” 越前:“前辈阴阳怪气的啊。” 乾间歇性失聪般轻巧地忽略了越前的吐槽,他站了起来走到松田身后道:“让松田和越前背靠背比一下,两个人的身高差用普通直尺测量,算入差值就可以得出结果。” 于是茶足饭饱的两个一年级被前辈如同小鸡仔似的拎了起来,背靠背站在一起。菊丸还把越前的帽子摘了,说这个压身高。 松田和越前头碰着头,有些不太自在。他不太适应被众目睽睽审视的感觉,虽然前辈们的目光并没有恶意。 这种紧张的直接后果就是—— “哎呀不要驼背。”离他最近的河村过来关心地拍了拍他的背,差点把松田背拍折。 松田应要求昂首挺胸了起来,结果越前被他翘起来的小辫子戳得头一歪。 两个一年级生的头像跷跷板似的你前我后你高我低。期间越前几次拒绝配合想跑,又被学长们摁着头站好。松田手忙脚乱地拆了发辫,后脑勺的头发像狼尾一样乖顺地垂了下来,总算安宁。 “2.5厘米,”乾把学习用的小直尺戳在越前的头顶,然后目测松田的头顶在直尺上达到的刻度,“那么松田的身高是153.5厘米,奶箱计划卓有成效。” 大石欣慰地看着直尺上的刻度,忽然眼眶湿润了起来。仿佛今晚他们不仅仅是在庆祝关东大赛惊险的优胜,还为某时某刻播下的种子发了芽、迎着风奋力生长而喜悦。 “奇怪啊奇怪,那越前怎么没长,”桃城笑嘻嘻地揽过被当作无聊的身高标尺而臭脸的越前,“碳酸饮料喝多了吗?” 松田鼓励地看着越前,努力开导:“是厚积薄发吧。” “咚咚。”高兴得有些彻底,大石捏着手里的麦茶杯子,醺醺然地敲响了寿司店的小几。 麦茶的波浪形小杯被夸张地举高了,这个身负重任的代理部长举杯一一敬向所有社员:“为153.5厘米干杯!也为接下来的全国大赛加油而干杯!” “干杯!” 「为153.5厘米干杯」这样的事情,松田坐在六叠房里盘腿想起来,觉得有一点好笑又有点受宠若惊。 大家真的很关心他。乾前辈如是,大石前辈也是,英二前辈也是,明明很不情愿但配合着让自己测完了身高的越前也是……不二前辈也是。 松田抱着膝盖看向六叠房里,窗边衣柜的最顶端,那里堆叠了一些整理好的学习资料、很少用到的书、他不情愿多看几眼的某些手续文件,还有那些心理治疗记录。有他转学以前的记录,还有后来在青学应反霸凌处要求做的那些。这些东西都被他习惯性地束之高阁了,不会出现在平时的生活轨迹里,就像从来不存在一般。 想要在不二前辈面前拒绝袒露某些事情,似乎很难。 松田在心里把不二的话翻来覆去地嚼,几乎都要动摇了。 只是在他搭着凳子爬到衣柜顶上,想去触碰那一摞心理治疗记录时,发现了衣柜上的一些食物残渣,还有可疑的固体。 松田头疼地从凳子上爬下来,揉了揉眉骨。 六叠房这种地方,人多隔间多,潮湿狭小又拥挤,有老鼠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 只是这样一来,他方才略微动摇,想拾起的那段回忆,又被抛在脑后了。 34|生来愧疚的人 这一夜里,松田的梦里有海水,有颜色绮丽的鱼,有裙带菜,有呼吸着的扇贝,有废弃的渔网,有从水底朝上展望,缩小到没有形状的阳光。 是他很熟悉的那个梦,熟悉的呛水感,熟悉的伸展不开手脚的感觉。他悬空在一个盒子里,盒子在海水中翻转下沉。他有时能碰到盒子里的物体,被托起又不容置疑地向下拉扯。盒子里还有别人,其他人的手脚漫无目的地挥舞抓握,松田伸手去触碰,手又从他们的身影中穿了过去。 唯独与从前有些不一样的是,这次的海水里有大耗子。 松田透过盒子上的玻璃往外看,肥硕的耗子在海水中舒展了油亮的毛发,细爪子与长长的不毛的尾巴随着海水的暗涌浮动,耗子欢腾地从他眼前扑棱而过,下一秒又叼着奶箱里的牛肉条折返回来,炫耀似地从他眼前泅游而去。 松田有点生气,那是学长给他的东西,怎么能给耗子吃,那耗子长得比他都胖了。 他蹬着水去追耗子,然后一头装在盒子的玻璃上,哐当一声撞醒了。 松田醒过来的时候摸了摸额头,真的有点痛,紧接着发现自己的脑袋边躺着一把锅铲。 他还没起身,就这么平躺着侧目往右上方看。他睡觉的地方紧挨着小冰箱,小冰箱上面是小灶台,小灶台再往上是一排挂钩,本该挂着锅铲的钩子空空如也。 坐起来再看,小灶台上散落着一些肉碎与坚果的残渣。装坚果的塑料包装袋被咬破了拖出来,只剩空壳的塑料袋陈尸表明了昨晚的老鼠到底有多嚣张。 他揉着肿得浮泡了的眼,开始搜索「家庭治鼠小妙招」。一打开手机就看到了深夜时发来,他错过了的消息。 消息的语句都是断的,当事人喜欢把一句整话拆成好几条发。于是收消息这头的松田把对话框拉到最前,然后开始快速滑屏幕一目十行,心情也跟着对方的文字过山车似的起起伏伏—— (消息发送时间为凌晨两点十五) 【堀尾:哇塞,大石学长说……】 【堀尾:困死了怎么还没散场,太后悔了我们本来就应该跟你那时候一起走的】 【堀尾:全国大赛替补?】 【堀尾:我们不小心听到的】 【堀尾:大石前辈说龙崎教练说的,本来想在你和荒井之间考虑选一个人当全国大赛的替补】 【堀尾:“本来”】 第54章 【堀尾:不过已经没戏了。然后大石学长说他和手冢部长通过电话了,说他康复很顺利,全国大赛会回来,这样就不需要选替补了】 【堀尾:害,撤不回了,算了!就当没看到吧松田!不过既然都考虑你了怎么不考虑考虑我啊】 【堀尾:爷牛逼.gif】 松田读到一半时心都悬了起来。他反反复复把那句话看了好几遍,堀尾发的东西有点没头没尾的,他扫到那行字的时候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又或者是几个颇有意涵的字凑巧出现在了同一句话里,让他忽略了语序拼凑出了自己期待的那个句意。 然而喜悦只不过一瞬。松田的眼睛盯着「全国大赛」四个字,忽然感受到了一股不可及的惶恐。 “松田不配吧。”他脑子里蹿出来这么一句话,语气轻蔑,好像谁这么说过。 他握起拳砸了砸自己的脑袋,把那个一闪而过的声音从自己的脑海里砸散了。然而仿佛还心有余悸,他看到「全国大赛」的时候,似乎还是想不出来任何自己能够站在场上,赢下哪一场比赛的可能。 “开什么玩笑啊,他配吗?”松田心脏一缩,但转瞬又反应过来。 等等,这句抨击又是谁的声音? 他觉得自己脑子都快炸了。他强迫自己往下看,一直读到「不需要替补了」为止,脑海中质疑的声音才逐渐淡去,以至于他竟然有种庆幸之感。 松田掀开贴在身后的t恤,热乎乎的空气灌进来,他伸手抹了一把,尽是冷汗涔涔。 他对自己网球打得怎么样挺有数的。在进步,进步的速度放在同龄人中甚至可以说是一日千里。但究其而言,他也只是个刚拿起网球拍不到一年的初学者而已,甚至接受像样一点的网球训练才不过两个月。就算千幸万幸忝列全国大会的参赛名单,他也是最弱的那个。 但即便有了这些认知,他在听到自己的名字在某一瞬出现了与全国大赛挂钩的可能性时,他也是下意识里高兴的。所以,后面的那些恐惧是从哪里来的?知道是空欢喜一场后,他又在庆幸什么? 那一瞬间的退缩,好像是来自于什么外力。就连那些质疑之语出现在他的脑海中时,也不是他自己的声音。 他盘腿坐在地上,仰起头。还没开灯,只有靠近窗户的这块区域是亮的。坏掉的窗帘已经被他修好了,天光从卷起的窗帘下倾斜而至,晒在脸上有点痛。松田迎着刺眼的光慢慢阖上眼皮,屏住的呼吸从胸腔里缓缓吐出来。 傅同学约见的日子就是今天。她给的地址有那么几站距离,松田本来打算在电车上读书,奈何出门的时候心绪烦乱,他只记得要在回家前买粘鼠板,却忘记了拿走放在门口的读库本。 电车进入地下段,窗外的风景也不见了。松田只能难以免俗地同身边人一般,读着手机上的各色推送打发时间。手指从「朝日体育」上麻木地划过去后两秒,又恍然地倒过来划了两条,屏幕于是定格在写着「朝日体育,每早将新鲜事一网打尽」标语的界面上。 关东决赛后的翌日,新鲜出炉的体育早报自然对昨天青学与立海大的比赛结果大书特书。松田逐字逐句读完,新闻除了贱兮兮地对比了两所学校的比赛历史,用以突出比赛结果的戏剧性之外,倒是没有什么关于切原或者立海大在场外的「小道消息」,也没有与什么厕所会谈有关的只言片语,应当是井上和芝小姐的出面有了效果。 但与此同时的社会体育版面…… 松田死死地盯着那篇标题是《绷断之弦:被操纵的网球手》的文章—— “记者在大久保擂台赛首日的决赛前采访到了两位擂主候选人之一星野睡,这位看似文弱的选手此前已经力斩三名擂主的争夺者……” “星野选手的父母也积极参与了采访。记者提出了一些关于未来网球规划、是否会以进入职业网坛为目标的问题。意外的是,星野选手与星野夫妇给出的答案并不一致。” “在记者再三追问下,星野选手改口表示,希望记者采纳父母的建议,并表示目前自己的想法不成熟。” “在采访的最后,记者问及「打网球是快乐更多还是痛苦更多,是否想过放弃」时,星野选手保持了沉默,而其父亲代替回答表示「不痛苦就打不好网球,这是必须忍耐一辈子的事」。” “如上所述的决赛意外弃权事件后,记者辗转获悉,星野选手单方面宣称放弃网球后,其父母正在努力劝说其重返球场。” “笔者认为网球赛场不是用来与父母任性抵抗的玩具,畏惧网球训练的痛苦而轻言放弃也是软弱之举。” 什么,这是什么解读? 松田不明白报道怎么会笔锋转到指责星野的放弃上,还避重就轻地指责星野的放弃出自于畏难情绪与个人任性。 他忽然觉得手机屏幕晃眼,不然为什么眼睛会如此又热又痛,痛得他几乎都要看不清屏幕上的字了。他狠狠闭上眼再睁开,那条新闻上的字就会清晰一点,但不过几秒又模糊了起来。 但他还是辨认出,作者栏上写的赫然是那个姓野口的人。 “喂,你知道小地方是什么样子的吗,如果你在听的话?”少女在他眼前打了两个响指。松田眼睛一眨,碎刘海与眼睫相触而扰动,他从出神中被拽了回来。 “啊,抱歉分心了。”松田想到在电车上看到的报道,胸口还堵着一团郁郁之气。这时候的天气难得不晒,傅同学带他坐在小路边用来阻挡摩托车进入的横栏上,双腿直直地往外伸,脚尖并不同步地、无意识地绷直又勾起。 这是个三岔路口,迎面是一条名存实亡的机动车道,而与他们平行的横向道路窄得仅供行人通过。视线并不开阔,附近的民居的门上与贴着异乡的文字,与日语同源却更加古老。松田只认得出几个汉字,唯独左手边的那栋似乎还作商用的小建筑门前还摆着用来揽客的日语标牌,他才能判断出那座小小的宅子居然是家中式按摩店。 傅同学把笔记本电脑转过来对着他,屏幕上是一块不甚精细的地图。地图的左上角是大片的陆地,而右下角绵长曲折的线条之外,标记着海域的蓝色侵入了画面。 “这里是我的家乡,”少女两指放大了地图,属于大城市的标记淡出屏幕,而更详尽的丘陵、公路与湖泊现身出来,也有了黑色小字标注的名字,“啊,其实我并不是在这里出生的,它只是算我的祖籍才对。这是我母亲的家乡。” “《生来愧疚的人》的关键角色,就来自这样一个地方。很不发达,乡村很小,每家之间的关系亲密又疏远。她不受宠爱,家里觉得让她读书是浪费钱,所以早早的就没了生活的奔头。” “但是临海的农村呢,也许又比内陆的更幸运一点,也许是海风会让消息传得更远一点吧。总之那里的人都说,在本地如果无从谋生的话,胆子大一点的人可以试着出海去。毕竟他们的亲戚,还有亲戚的亲戚,多多少少都有类似的例子。比如下南洋……” 地图缩小又被飞快地往左下方拨动。属于平原与森林的绿色、丘陵与山脉的黄色离开了视线范围,屏幕在被另一片海水包围的地域上停下。 第55章 松田认识那些半岛和岛屿的轮廓。原来中国人会用「南洋」指代东南亚地区,好贴切的描述。 “走这条路的人很多。不过还有另一条路,虽然相比之下立足难度更高,但去的国家会更发达。出东洋……” 地图停在更熟悉的地方了。 “她胆子更大一点,也许是破釜沉舟吧……这个词你可能不懂,是没有退路的意思。她想去更大更好的地方看看,所以她出发了,与她同行的还有另一个境遇相似的隔壁村的女孩子。故事就从这里开始了。” 松田暂时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单单和自己讲如此长的前情,甚至地图辗转迁移后,属于推理小说本体部分的介绍还没有开始。但他很认真地在听,讲故事的人一定有自己的理由。也因为,在约见之前傅同学说过,这是一个他会感兴趣的故事。 “日本不是一个欢迎移民的国家。要在这里重新扎根的话,一定要很努力很努力地经营,过着尽可能不出错的生活。两个女孩子相互扶持,彼此支撑着找到地方打工,又共同匀着微薄的薪水、分享食物。她们都是被家里抛弃的人,所以像亲姐妹一样对待彼此,结成了最坚不可摧的同盟。” “这样的同盟,持续到朋友死去的那一天。” “而她报警说,是自己杀了朋友。” 35|两个故事的耦合 “或许同盟早就出现裂痕了,但同盟的消散是以一方的逝去告成的。” “朋友的死不是意外。警方赶到现场的时候发现了凶器,而那个地方在可疑的时间段内却没有人来过。警方根据被害人的身份调查和联系身边人的时候,她却一个劲地在电话里承认,就是自己的错,希望他们赶紧逮捕自己。” “被害人疑似死于刺杀,所有人都有不在场证明,还有一个急切地把罪责往身上揽的奇怪女人。这就是这篇小说的核心局。” 傅同学停了下来,等待松田的回应。 松田听得很投入。这似乎是个不错的故事,从背景上来讲,有着初一这个年龄的人难以具备的厚重。他虽然没有读过傅同学在网上走红的前几篇推理小说。但完全能理解她的众多读者来自何方。 因而这篇小说被骂到下架的原因便更加令人好奇了起来。松田尽量选了最温和的语言来问:“为什么,读者会不喜欢这个故事呢?” “啊那个啊,”傅同学仰起了头,双腿轻轻地踮离了地面,似乎并不是太在乎这件事,“推理小说的大忌,你知道是什么吗?” 松田摇头,他确实很少看这类文学。 傅同学笑了起来,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一是天降凶手,二是被害人其实是自杀,三是凶手有精神病。” “啊,”松田了然地颔首,这么一说的确很有道理,“那傅同学你的这篇?” 傅同学勾着唇角,收掉一根手指:“三个雷踩了俩。” 松田瞬间把「挺好的文章为什么挨骂」的疑惑吞进了肚子里。 傅同学继续讲:“最开始的时候,两个人为了快一点攒到钱,在不同的地方打三份工,有时候前一份工干得太晚,第二天的工作又太早,她们就在仓库睡。更不幸运的是,她还有哮喘,花粉季几乎让她生不如死,雾化治疗总是打断她们的经济规划。” “后来有同乡会联系到她们,说大家都是同一个家乡来的,可以介绍工作机会。她们听到这个邀请的时候,朋友原本还有些犹疑,而她几乎毫不迟疑地就答应了。” “但是她们逐渐的意识到,同乡会里的人只是分享着共同的来处,却并不共享同一份善意。那里的工作并不意味着收入保证,也不一定更轻松。甚至这些联结的共同体中,很多人为了立足也会涉及一些灰色产业。” “有人叫她们去夜场打工,她们去了才发现原来是风俗业。她和朋友察觉不对劲想要离开的时候,却被带她们来的同乡告知——「现在走的话马上就会被捅出去,留下不良记录,就拿不到居留资格了哦」。” “两个人会在深夜喝到吐的时候,会互相依偎着,日文和中文混着骂对方是世界上最大的笨蛋。但是这样头碰头的时间也不长了,朋友变得很不对劲,头发一把一把地掉,她靠近也会被推开「滚开啊」。” “后来她就听到朋友的死讯了。” 其实故事并不复杂。结合傅同学之前给的提示,松田很快就猜到了那个令读者的期待重重跌落、听起来很无聊的真相。 他试着往下接:“朋友因为风俗业生了病,情绪也难以自控,所以自杀了是吗。” “嗯哼,那愧疚的人呢?”傅同学反问他。 “即便杀人不是她所为,她也觉得自己有罪,因为朋友是为了她而答应的邀请。而且与朋友并肩这么久,她却没能挽回什么,却成为了那个相对更健康的、活下来的人。”松田说着声音逐渐低了下来。 “bingo,”傅同学退掉了地图页面,手指轻点打开文档,“现在你可以看看这个愧疚的人是什么样的了。” 和傅同学线性时间的叙述方式不同,其实这篇小说是以案件发生后,女人对警察失魂落魄的自白开场的。 “是我的错,”这个女人自告奋勇地成为了进入警方眼帘的第一号嫌疑人,“如果不是我的话她就不会死了。” 她的确非常可疑,除了她曾经是死者最亲近的朋友之外,可疑还表现在她的行为上。她忏悔,时时自省,内疚,做什么事都没有信心。据她所言,她还会时常梦到朋友死去的那个夜晚,梦中她与朋友比肩而立,自己的手上全是鲜血,有时手上还拿着刀子。一切描述完美地符合过失杀人者常有的事后反应。 但是自白并不足以给她定罪。她的证言总是很矛盾,被问到细节时答不上来,不同的时候去问就能听到不同的版本,不过每个版本的结尾都是她将刀子捅进了朋友的身体里。警方搜遍了现场,也查过那晚她的行踪,却始终找不到能够支持她就是凶手的物证,一切干净得与她无关。 于是被短暂羁押的她被释放,案件对外以自杀结案。尽管她的熟人之间流言蜚语疯传,生活还得继续往前。 但她的生活又好像没有往前。她总是时不时梦到那个夜晚,有时候她和朋友坐在一起喝酒说着彼此最讨厌的话,有时候梦一开场刀尖就已进入了一半。 她被熟人排斥,碰的壁越来越多,没有收入,生活无以为继。她也试图发展过别的爱好,有的时候是真心喜欢,有的时候只是转移注意力打发时间。但她无论做得好还是不好,或者再怎么出色,她都觉得自己不再配得起肯定了。 “她很愧疚。这样的愧疚,太过于根深蒂固,就好像是与生俱来的一样,改变了她的言行,缔造了她的思考方式。以至于从旁人看来,她就像是案件中原本的罪人那样。而她自己,也背负着这样的愧疚前行。” 这句话便是悬疑解开后,小说的结尾了。 松田读到那些描述的时候已经察觉到了什么,他以为自己的情绪波动会很大,但是没有。他的呼吸很稳定,眼睛像安在木头人脸上、只会轻微转动的假眼球,手指沉默地滑动。 第56章 傅同学留存的文档下面还有文章删除之前的高赞评论。木头人的假眼球微微向下转动,便看到:“什么烂东西,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自作多情无病呻吟的人自以为背负得很多,实际上什么都没做啊。” “死者是个精神病,女主也是精神病,无聊的故事浪费我时间。” “写得很好,下次别写了。哪有什么推理悬疑,顶多算情感小说……” 傅同学的手臂遮住屏幕:“这部分就不用看了。”她想把笔记本电脑端回来,却发现松田的手不自觉地往回挣了一下,眼睛也还粘在屏幕上。 屏幕正中央的那条评论,和一水儿的差评略微有些不同:“虽然推理部分弱得忽略不计,但可以理解这篇小说描述的心理状态。女主是非常典型的「幸存者内疚」亲历者,幸存者内疚又被称为幸存者综合症,在临床上可诊断为ptsd的一个分支表现。” “常见的症状包括,反复不断重温创伤事件、对他人的死亡抱有愧疚、还有自我反思与责备。如果症状长期持续,亲历者的正常生活会受到影响。”评论没有继续展开,这句话是松田自己补充说出来的。 他看着电脑被端走合上了屏幕,傅同学的动作流畅到毫无刻意的成分,坦然得就像是单纯的巧合。 但他知道不是。他吃了很多亏,已经太会察言观色了。 “傅同学,你是知道什么吗?” 傅同学瞳孔微动,呼吸轻滞,但眼睫一眨后似乎有什么呼之欲出的嗡鸣声被静音了。她平静地摇了头:“如果是你的话,我什么都不知道。” “但我读过一本书,里面有一句话我深以为然。” “——「幸存者之间对视一眼,就会互相了然于心」。我想身为一个幸存者的女儿,多少也具备了一点这样的识别能力。” “一家三口强迫坠海自杀事件?” 接到佐伯电话的时候,不二正和乾在三丁目的书店里。难得没有训练或比赛的一天,佐伯的电话来得时机正好。 不二的声音压得很低,他低声的时候,略显中性的声音会带上更多的胸腔共鸣,沉沉哑哑的。就算在书店这样的环境里响起也不算恼人。 乾背对着他从书架里抽了一摞教辅资料。一只手托着沉甸甸的书,另一只手飞快地翻过几页,一两分钟里便能判定一本教辅的质量好坏。 在不二接起电话后,乾忽然察觉身后的气氛霜降似的沉了下去。回头时只看见不二把手上的资料塞回书架的空隙里,轻抬手掌歉意地拿着手机往外走的模样,而此时的不二已经没有在笑了。 “嗯。不确定是不是同一个人,毕竟未成年人的姓名是没有公布的,不过我可以把查到的东西发给你。”佐伯的声音听起来也有些发紧。他最初接到发小的求助时还觉得有些莫名。但根据线索去打听到的东西证明,发小的直觉实在相当敏锐。 “谢谢,麻烦你了。” 佐伯在那头嗤了声:“是挺麻烦。线索未免也太少了,房总弁的口音、沿海的小地方、几年前与姓氏为松田的人有关的事故,就这么泛泛的东西,光是拿漏网筛都能筛出十几二十个。我们千叶县可是面积不小,海岸线又很长的地方啊……” “就是那场事故被当地报纸报道过,我又恰好有亲戚在事故发生的那个上屋郡工作过,听她提起来我才能查到。” 佐伯说得嘴里发苦,连吞咽都有点干涩。他还记得烟火大会后的那个夜晚,青学那个姓松田的一年级小孩沉默又礼貌的模样,和他们六角跳脱的小青皮剑太郎完全是两种性格的人。 他觉得有点可惜:“如果那则旧新闻里的事件真的是小松田的往事的话,那他敏感的性格就有解释了……本来是个很好的孩子呢,你们是在把他当青学的未来看待的吧。” 不二没有说话。 佐伯能听见电话那边浅浅的呼吸声,并不剧烈。在他与这个玩伴共处成长的记忆中。虽然这样的场景极少极少出现,但不二周助发自内心的愤怒与悲伤时的反应,便是这样不形于色的——就如同小时候那会儿,看起来完全是个文士的不二,会一言不发地突然跟那群欺负裕太的人狠狠扭打成一团一样。 佐伯于是想在结束电话前活跃一点气氛,语气稍显轻快了些:“喂不二,你们青学还要操心部员的心理疏导啊,未免太劳心劳神了吧。可不要影响了全国大赛哦,我们六角可是会看准机会向上爬的!” 电话不等不二的回音便干脆地挂断了。对面的人动作很快,来电界面自动退出不过几秒,line上的私聊就接连跳出提醒,佐伯虎次郎发来了链接与附件。 不二回了个谢谢,便看到那头的佐伯忧心补上了一句话:“小松田心理问题可能挺严重的。你看这份报道的最后面说,这家的小儿子在目睹父母将车笔直开进海中的场面以后,一直跟警察说,是他的错,如果不是他的话父母就不会死了。” 36|少数人才知道的秘密 “不过警方调查出来的信息是,松田夫妇因为生意失败,早就失去了生活的信念,在此之前就在筹划自杀方面的事。而小儿子那天闹着要去海边玩,只是让他们下定决心选择了坠海这一种方式而已。甚至如果不是小儿子在中途提出要下车上厕所,令夫妇二人改变主意抛下他,那么小儿子很有可能就会在不知情中被带着一起沉入海底。” “但是在此之后,这个小儿子就因为严重的心理问题被送进了心理干预中心。在彻底出院前,他曾经因为治疗情况好转而短暂地回过一次学校。但是很快因为被怀疑偷窃和受到孤立而重新入院,最终治疗一年后结束心理干预。” 不二摁黑了屏幕。骤然黑屏的手机反射出了使用者的表情,那双习惯性弯弯的眉眼此时失却了温和的弧度。 下一秒他又解锁了手机,回复佐伯:“请你保密。” “也请你保密,乾。”这句话他说出了声,侧过身之后的余光捕捉到了那副反着白光的眼镜。 乾伸手触碰着鼻梁上的眼镜,不同于以往扶眼镜的动作,这次他仿佛在感触眼镜的每一处关节,从眼镜腿到眼镜架,最后是镜片。途中他几欲把眼镜摘下来端详,眼镜才滑落半寸,又被他推回了原位。 “不二,转发给我一份吧,”乾开了口,身后忽来一阵湿热的风,把书店门口摆卖的杂志翻得哗啦啦响,“我很遗憾没有一开始察觉到捡回眼镜的意义。” 潮热的风熏人。不二微微眯起了眼:“尚未确认又很敏感的事,不必告诉太多人。但我们既然知道了,也不能袖手旁观。” 松田不知道如何形容这样的感觉。 埋藏在心里最大的秘密被人点出来,本应该是个令人深受冒犯、恼羞成怒的事,但他此时却意外地不那么想。循序渐进的讲述方式很委婉,无声无息地试探、共鸣。如果他不愿意的话,大可以装作是个盲目的普通读者,不承认自己有过类似的创伤经历。 而《生来愧疚的人》这个故事就如同匍匐穿越过埋伏着重重防备的某个先锋兵。当他察觉的时候,先锋兵已经在他心理的边界之内,站在了那里。 第57章 “嘘,”傅同学瞟了一眼他的表情,悄声说,“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热风把少女的短发散散地吹了起来,露出她干净的耳朵和后脖颈低倾的弧度。她一向是个直截了当又思维跳跃的人。但这不代表她不会为贸然触及到朋友的私事而抱歉:“我一开始是抗拒写这个故事的,因为写故事的人身边的人总是不幸运的,他们会成为小说的素材,小说家会吸干他们的生命力来丰富自己的情节。” “但是当她跟我说「请你也写写我吧」的时候,我不想拒绝。或许这是能让她走出来一点的方式呢?” “特地告诉你这些,不是为了打听你的往事加以嘲笑。而是想告诉你,不用感到太孤单。疗愈是一件很漫长的事……有什么问题的话,可以多说说呀,一定有很多人愿意听的。” 她认真地看着松田说完这些,忽然「嘶」地一声,恶寒地搓了搓手臂:“对不起,煽情尴尬症犯了,不习惯说这种话。” 松田被这么一打岔,原本屏住的一口气也松了下来。 他还是第一次听到同龄人在「知道了些什么」以后,给出这样毫无芥蒂的反应。这种体验来得过于稀少,甚至他除了沉默之外,还没搜肠刮肚出什么合适的语言来回应。 不过傅同学似乎完全也没在乎他答不答,讲完自己的就从横栏上蹦了下来,稳得像单杠选手满分落地。她嗅到了自己握过横栏后手上的铁锈味,皱着眉头在电脑包上擦了擦手,然后与松田面对面:“至于之前拜托你的另一件事……你记得带网球拍了的吧!” 松田条件反射地从背后反手一抓,把网球袋捞到前面来,也跳下了横栏:“在这。” 松田记得傅同学向自己介绍业余网球赛时说过,她搜集比赛的信息是为了写那个《少年网球俱乐部连环杀人事件》。但在这次见面之前他才知道,原来她当时想以网球俱乐部为题,是因为她邻居家的小弟弟对网球很感兴趣。 “小豆是个很可怜的孩子,才国小二年级。他的母亲半年前生了重病,没办法工作了。本来他家承诺让他去学网球,现在也没有了那个条件。但是他说很想打一打看,就算摸摸网球拍都可以,所以我就只能拜托你了。” 他们刚刚所在的岔路口其实离和小豆约见的公园不远,傅同学走路带风,口中的话如同串成线的珠子般接踵而至,把之前在手机上和松田提到的事情又解释详细了些:“身边在打网球的人只有你了。心理负担不用太重,他说就是想打一打网球而已,一次就好。” 松田在先前几乎不假思索地就答应了,现在再听傅同学的补充,又毫不迟疑地应了声。 他太懂这样的心情了。「想要摸到网球,一次就好」,这样的心情他太熟悉了。 那个叫小豆的小学生很好找,他背着黄边的小书包靠在公园入口的一大丛圆柏边,怀里抱着一只秃了毛的狗。 松田迎面和小豆对上,小豆抬头看他,怀里的狗也抬头看他,小豆的眼睛圆溜溜的,狗的眼睛也圆溜溜的。 小朋友眼珠一挪,看到松田身边的人,抱着狗开心地站起来:“嘉苗姐姐!” 傅同学欲言又止,还是没止住:“好丑的狗啊。” 小豆托着小狗的腋弯,提起来给他们看:“在公园里捡到的,好可怜的小狗,嘉苗姐姐可以养它吗?” 傅同学摇头道:“不可以哦,姐姐的妈妈有哮喘会过敏的。” 小豆失落地收回了手。小狗嘤嘤叫了两声,在小朋友的怀里四处乱拱。 松田蹲了下去,与小豆同一个高度。小狗看不出品种,应该是个串串。因为太脏辨认不出原本是黄色还是白色,背上与腹部的毛都稀稀拉拉的,似乎有皮肤病,爪子在小朋友的身上一踩一个印。 小豆防备地躲过他伸过去的手,把小狗往身上兜了兜,小狗舔了舔他的肘弯。但小豆的目光触及松田背后斜着支出来的网球拍柄的时候,又眼睛一亮。 松田垂着眼收回被躲开的手,忽然看到小朋友忽然变卦,把团成一团的小狗递了过来。 “给你摸摸它,你可以教我打网球吗?” 小狗很配合地舔了舔松田的指尖,松田这下不知道要不要收回手了。 “他就是来带你打网球的哦。” 松田还是摸了摸小狗的头,摸到一手泥,说道:“好啊。” 越前一开始被拉进一个叫「青学网球部正选保密群」的时候,还以为这是全国大赛期间用来作重要消息通知的群。屏幕亮了一瞬,他瞟到消息提示后就按掉了,觉得前辈们真是不嫌群聊多,有什么事情在大群里全员通知就好,何必多此一举。 但这个莫名其妙的新群甫一建立便吵得可怕,新消息蹿得比腹泻还快还多。手机嗡个没停,扔在一边不管的话,连卡鲁宾都替他急得喵喵叫。他臭着脸准备关机,结果屏幕一闪,新消息提示里他居然被@了几十条。 【大石:全国大赛在即,应乾的提议,我们应该着手打造温馨和谐的包容性社团氛围,遂建立此群。】 【菊丸:我们之前不够温馨和谐包容吗?猫咪打滚.gif】 【桃城:哈哈,支持开除蝮蛇,立马获得温馨和谐的包容性社团氛围。】 【「海堂薰」退出群聊。】 【「乾贞治」邀请了「海堂薰」进入群聊。】 【「手冢国光」和大家还不是好友,请认真鉴别其发布的信息。】 越前看了两行打算关机:……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直接定位到提到自己的消息处,草草浏览过这些或许与他有关的消息。没头没尾的轰炸式提醒让他脸更臭了。 【大石:就这么定了,从善待最新入部的部员做起。@越前龙马,你最近每天都在跟松田打练习赛不是吗,积极鼓励松田的任务可以从你做起。】 【乾:@越前龙马。建议多使用支持性语言,能够有效提高练习者的信心。】 【菊丸:“松田,你打得真好!”“这一球真棒!”“就是刚刚那样,漂亮!”“松田,你是我见过最有潜力的选手!”@越前龙马来学。】 【不二:建议把口头禅「还差得远呢」替换成「差得不远啦」。@越前龙马】 【桃城:「差得不远啦」,哈哈哈嘎嘎嘎嘎哈哈哈哈嘎嘎嘎】 越前:吵到我眼睛。 然而尽管前辈没说什么,但越前的直觉中有那么一毫分微妙。纵然网球部有那么几个幼稚前辈,但如此多人参与其中,大张旗鼓地做着听起来轻飘飘的事,在他的印象中还是第一次。尤其是在开头那些郑重其事但说不太通的铺垫后,学长们落脚在他与松田身上。如果真的只是为了促进什么部员之间的和谐氛围,实在有些雷声大雨点小。 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他给桃城前辈、不二前辈和大石前辈分别私聊了三个问号。在分别得到桃城回的「啊?」不二回复的「越前,和前辈不打招呼直接发标点符号是不礼貌的哦」,和大石回复的「越前你别多想」之后,他基本能够确定,网球部的前辈中存在一个只有少数人知道的秘密。 37|越前还会夸人呢? 第58章 松田带了两把球拍来见小豆。一把是越前给他的灰色新球拍,另一把是那柄掉了漆的旧球拍。房间太小,他一直有清理旧物的习惯。但那把旧球拍他却从未想过要丢弃。即便每个修球拍的人都劝他「坏得没有修理的必要,留着更是费地方」。 松田听说很多人都会收藏自己的第一把球拍。那些以网球为职业目标的人,大多从孩提时期就开始接触球拍,入门时的第一把球拍会与他们之后的漫长生涯中使用的球拍差别甚巨。这些差别一般会体现在球拍的重量、拍身面积、拍柄长度还有拍线的软硬程度上。将一个球员最初的与最顺手的球拍相比较,便能看出这个人的成长轨迹与击球风格,甚至能大致推测出他的力量如何、机动是否灵敏、体格是否健硕。 松田看着自己的这两把球拍的时候心想。如果从球拍推测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的话,得出的结论或许是「这个人暴富了」。 傅同学说小豆是个渴望打网球的小孩子时,他就决定要把两把球拍都带上。 ——小朋友第一次打网球,如果只有一柄球拍对墙练习的话,他一定会很失望的。 松田在小豆狐疑的眼神和小狗唧唧的哼叫声中抽出了球拍。新的那柄给小豆,破的那柄给自己。 小豆眼睛都看直了。他的视线从松田抽出球拍那一刻起就没有离开过它。灰色的拍身有了一点磨损痕迹,但在他看来就像战士的疤痕勋章一样熠熠夺目。 松田有些不好意思。和大多数随身带着备用球拍的人不同,他只有这么一柄像样的网球拍,对于小学生而言还过于滞重。 但是小豆完全没在乎这些。他用没抱着狗的那只手摸摸球拍,吸了吸鼻子。 带小学生体验网球的感受很新奇。小豆对什么都很好奇,摸到网球的时候会哇塞一声,在松田手把手的指点下击到球了也会哇塞,看到松田用那么破的拍子也一样能把球打回来,也哇塞个不停。 傅同学在他们练习时接管了那只狗。虽然嘴上说着「从没见过这么丑的狗」。但她还是在网球飞过来的时候护住了它。 小豆头一次拿拍,几乎没几次能让拍子碰上球,松田便满场追着帮他把球捡回来。小狗哈着气看,似乎看明白了。于是在又一球击空时,松田刚想说「我去捡球吧」,就见那只小狗摇着尾巴把网球叼了回来。 小孩子累得很快,但也很尽兴。松田没有上过系统性的教练课,不知道网球的正经第一课应该如何。但他在一些被租用的公共球场看过别人的教练课程,专业设备很多,满场都是球,不像他那样只有一颗。初学者时常还会用到一种固定底座、用弹力线牵着网球的单人击球器,连名字他都叫不上来。总之他全无体会,更不知道如何系统地教给别人,只能根据自己野草般的经验,带着小豆打着野生的球。 小豆撑着膝盖喘着气,小狗也哈着气,连频率都相近。一番练习下来,这个超会打网球又超有耐心的哥哥已经成了他心中首屈一指的偶像。 他扯了扯松田运动短裤的裤脚,松田俯下身去,听见小学生崇拜地告诉自己:“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最厉害的网球选手!” 松田呼吸一窒,忽地失笑,否定得很快:“我不是。我只是……”他想告诉小豆,他只是个很普通的学习网球的新人,在他之外有天赋极佳的同龄人,有坚忍卓绝的前辈,有千锤百炼的修行者,而在这些人之外的职业网坛,则更加星辉灿烂。只是在小孩子的世界中,他们因为还没有见过真正的光,就会错把微茫的萤火虫当作璀璨星斗。 “不,”小豆有点生气,小脸鼓成了包子,一本正经地纠正他,“你就是最厉害的!现在不是以后也会是!” 小狗配合地敲边鼓:“汪!” 松田被他的话堵住了。 小孩子真的很容易就倾注全身心的信任呢。 “嗯嗯,他是他会是,”傅同学揉了揉小豆的脑袋,又看向松田,眼角弯了起来,树叶漏下的阳光正打在她的小发卡上,kirakira闪闪发亮,“你看,有人给你的未来投了一票。” 松田背着两把拍子和小豆道别,又匆匆赶往与越前约定的练习场,简直像个为了试镜四处奔波的无名小演员,出演着意义微弱的场次又乐在其中。 数日子的话,下一天就可以打第二场擂台赛了。虽然不清楚会不会杀出首赛日没露过面的新选手。但松田不太想继续浪费掉这些机会。他有点想,往擂主的那个方向努力试试看。 于是就连今天的练习赛前的鞠躬,他都鞠得格外深。 越前本来就不太自然的神情更加微妙了起来。他瞟了眼手机屏,前辈的回复或是若无其事或是语焉不详,要么就像桃城那样对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的模样。根据「连手冢都在定有大事发生」定律,那个大概与松田有关的秘密应当远不是学长们心血来潮的玩笑那么简单。 但前辈拒绝再透露只言片语,只有不二意味深长地回了句「按照我们说的那样做就好了」。 怎样做? 越前看着球场对面的松田,眼神闪烁了一刻。他还是吸足了一口气,语气控制在最为平常的模样:“加油。” 松田不出他所料地不知所措了起来。松田显示把自己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又试图来从头到脚打量越前。 越前压了压帽檐以示拒绝:“别看了,没突发恶疾。” 松田顿了会儿,点了点下巴:“哦。” 这个「哦」听起来就可疑的不真诚。越前绷着脸把提前买好的葡萄味ponta从包里掏出来,热空气已经在冰汽水罐外凝结出了一层厚厚的水珠,顺着他手指划过的痕迹汇聚成线滴落。越前注意到了易拉罐底一圈的水痕,在递出去前将罐身在衣角上蹭了蹭。 “谢谢,我想打完了再喝可以吗?”松田极为虔诚地接过了ponta,又极为认真地征求他的意见。 “随便你。”越前双手插着兜去场边取球拍,余光捕捉到属于松田网球袋的草绿色时,却目光一定,随之轻轻抬了抬眉毛。 松田放置在场外长凳上的网球袋里还有另一把球拍。虽然拍身的绝大部分都套在球拍袋里,但裸露在外的电话线似的松松垮垮的手胶却十分标志性,实在令人见之难忘。 “诶,是这把球拍啊。”越前拿起了那把破球拍上下打量了一番。 “啊,是。”松田记得越前邀请他加入网球部的那晚,他用的就是这柄球拍。旧球拍的状况与当时别无二致,拍线弹性下降、手柄摩擦力小容易滑脱,这些情况甚至在他闲置旧球拍的时间中更加恶化了。松田拿着它与小豆对打的时候,抚摸着这柄暌违的战友,觉得一段时间不见,这把球拍就像被遗忘的老人一般,独自飞快地朽去了。 “借我用用怎么样?”越前在手里掂了掂,破球拍的手胶几乎已经完全脱落了下来,“今天我用这把和你打。” 其实这样的手胶,留在手柄上只会给选手带来更大的控球负担,原本应当一股气全部撕下来扔掉。但越前仍然学着松田曾经做的那般,抿着唇将散开的胶带捋直,耐心地展开蜷曲在一起的部分,然后一圈一圈地向拍柄缠绕。 第59章 缠好手胶后,他用掌心握住手胶已经完全失去粘性的末端,网球适得其所地在这柄破球拍的拍面上掂动了起来,行迹却毫不规则。 “有趣。” 两位一年级生隔着球网各自就位。 在这段每天都会见面的密集训练中,他们的关系骤然变得更加熟悉。虽然两个人凑到一起搭不上十句话,但对方的形象就如同被速写的笔填好了各处细节,愈加清晰分明。 就比如松田眼中越前的发球。 如果是用右手发球的话,他的左脚会因为身体的惯性而顺势离地,在保持重心平稳的时候也意味着他已经投入了下一轮奔跑。 松田的条件反射被虐得相当成熟,他的瞳孔中还倒映着越前起步时小腿肌肉绷紧拉出的线条,人已经率先一步冲到了最佳击球点。 ——是这里! 斜方冲刺而至的松田,就好像熟知在哪一处乐段加入演奏的吹奏手,在节拍恰好之时抬起了球拍。 欸? 松田没有捕捉到预期的球路,心跳空了一拍。 「啪」错拍的网球弹地声在侧后方响起,松田循着声回头。纵使他此时踩着小碎步,但球还是在他飞扑而去之前擦着底线飞出了场。 相当令人意外的落球点,刁钻又强势。 唯独……不是外旋发球。 松田朝对面看去,越前正端详着手中球拍的拍线,旧球拍在他手间垂直地缓缓转动。刚刚的那一记发球似乎也并非出自他本意。 “是这样啊。”越前的指尖穿过球拍的网格,拍线与指腹同时弯曲出了弧度。 “是把好拍子。”旧球拍重新倾斜到预备击球的模样,越前手腕一翻接住松田从对面抛回来的球。 “至于接球,还差得……”越前话至一半,忽然咬牙闭了嘴,已经成为他肌肉记忆的口头禅被当头切断,从齿缝间滚回肚子里。 越前无语地用手背揉了揉眉尖。 “好吧,接球……还,还行。” 他越过球网去看松田,对方已经屏气沉声,双脚开立站在了接球位上,压根没注意到他忽然刹了车憋出来的鼓励,如果「还行」也算得上鼓励的话。 但这样的练习态度相当可嘉。 越前注意到松田极为专注的眼神,网球,球拍,球网与场地线成为他眼前镂空画面中最为核心的线条与圆点,仿佛天地间仅此一物。 是个很让人欣赏的对手,这样便足够了。 越前轻笑了声,抬手一抛,球拍从右手转至左手。 “喂,反应速度还能再提高点吗?接下来是连我也无法预料的球了!” 松田如同浪人决斗前抽刀致意,郑重地点头:“那就请拜托你了!” 松田最终在越前蹩脚的鼓励中再次输得屁滚尿流,比分六比三。 期间越前时不时冒出来的两句奇怪的夸赞还让他乱了好几次阵脚。主要是「已经差得不远了」和「you are almost there」怎么听怎么场合不对,松田乍闻越前开口,还以为对方暗示自己在球场上跑得不够到位、回球面不佳,开始玩命地跑了起来。于是又收获了越前的「nice pace!」和——“不错的节奏!” 所以是在夸他吗,确实挺突然的。 堀尾不知道在哪辗转打听来了这个分数,把松田踢出了屁滚尿流群,下一秒又把他拉了回来,在群里表示——“跟越前打到六比三还算什么屁滚尿流!我们这群六比零上哪说理去!”然后再次把他踢出了群。 不论如何,似乎就如同比分反映出来的那样,松田实实切切地感受到,自己打得的确比之前好一点了。 与平时看似傲慢不屑一顾的态度相反,越前实际上是个很用心的教导者与同伴。松田察觉得到他与自己对战的每一场,实际上都各有侧重点。越前一直在给自己喂球,帮他训练他不擅长的回球角度,一球一球又一球,精准又不容逃避地逼他面对那些死角。 他们两个人都在对战中快速汲取经验,砥砺而行。比分上松田从1到3浮动的数字像啮咬着对方的小蛇,两个人你吞我抢,在比分上寸土必争,在球场上举刀相向,又在心理上比肩作战。 由于对手一直是怪物般的越前,松田对自己进步具体有多大的感受并不真切。毕竟连坐标系都在疯狂地向前进化,他只要前进得不够快,就落在了激流之后。 因此直到与与其他对手对战时,进步的成果才得以昭彰。 ——擂台赛上赏金猎人起飞了。 38|进击的赏金猎人 松田在擂台赛的即日报名表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新的报名表与首赛日的长得有些不同。毕竟首赛日的目标是层层角逐拔擢出擂主,讲究的是分组相抗,而从第二个比赛日开始,到场所有挑战者的敌人就只剩下了同一个——站在守擂台上的那个人。 当日的挑战者们会按照报名交表的先后顺序获得挑战的资格。 这对守擂者来说是十分残酷的事。他是众矢之的,所有人都虎视眈眈,目标是拉下他、取代他。车轮战的时间限定为五个小时,远远超过了一局胜负制的网球比赛时长。这意味着擂主需要持续不断地作战,在单打球场的小豆腐块中无尽奔波,而他的每一位对手都精力充沛、体力饱满。 甚至这只是擂主能够持续守擂成功的情况下,最好的假设而已。 “更大的可能性是,一个被磨损耗尽的老兵无力抵抗生涩却精力旺盛的新兵。在漫长的守擂终近结束之时,被新来的人摘了桃子。”业余比赛爱好者小胖子也如期而至,他摆弄着自己的手机,上面记下了今天挑战者的交表排序。 松田的名字排得很靠中间。是一个观众会开始感到乏味,又极有可能发生战况转变的时间点。 “你知道那种感觉吗,身负十八般武艺,却累到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只能看着力气和经验都远不如自己的人,轻巧地割下了自己的头颅。” 同伴听着小胖子血淋淋的描述,感同身受地龇牙皱脸撇过了头:“这样看,主办方好鸡贼啊,说是奖金翻倍。实际上没什么人能真的守擂成功吧。” 小胖子鼓着下巴,嘴下的肌肉绷紧之后坑坑洼洼的。他颇为信服地点头:“那当然啦。你知道那个「象棋盘与米粒」的故事吧?国王承诺满足发明家的愿望,发明家便请求国王按照要求在棋盘中放上米粒赠与自己……象棋盘的第一格放一粒米,后面的每一格里的米都要是前一格米粒数量的两倍,最终的米粒数量之和远远超出了国库粮食总额。你不会以为主办方跟那个蠢国王一样吧?怎么可能让你一直赢啊。” 松田填完表后被告知不能走得太远,他本来打算在附近找面墙做点简单热身。小胖子与同伴的对话离他很近,人声钻进他的耳朵时,他偏过头往声音的来处看去,下垂的睫毛像细密的刷子,盖住了晦明难辨的目光。 比赛开始前,松田还见到了高山海里。他交表比松田晚,握着拳头跟松田打气——“可一定要撑到跟我打啊,不要再被莫名其妙的人薅下去了!” 小胖子两眼冒光地记下了这句话,觉得这是背心男和赏金猎人世纪对决中的标志台词。 第60章 星野睡没有来。松田在人群中扫视过一圈,没有见到那个眼镜小绵羊的身影时,想松一口气,但又并不畅快——这可以看作星野的抗拒起了效果,但也令他无从判断那场比赛和报道之后星野的心理状态。 第一位挑战者很快被叫到了名字。那位绿山中学的擂主信心满满,用鼻孔气哼哼地看着走进场地的人,似乎从没把守擂的难度放在心上过。松田想起关东大赛看绿山的比赛时,他们的正选也清一色是这副不可一世的拽样,或许这就是……一个更衣室里走不出两样人吧。 松田在听到小胖子他们的闲谈后旋步驻足在了场边。他对接下来可能遭遇的对手并不了解,绿山中学的这位擂主在首赛日的最后一场中几乎不战而胜。因此这位选手在他心中的印象还十分模糊。 因而攻擂的头一场比赛,他看得十分投入。 不愧是「离绿山正选一步之遥的人」,这位选手的基础相当强悍,球风却不如那些一贯走基础路线的选手平实。反而如奇诡的灵蛇,球路几乎让人难以预判。 ——或者说,对手的确能通过他的肌肉反应作出预判,可球总是会出现在预判之外的地方。 松田看着前两位攻擂者被这位绿山中学的人戏耍着挑下台,默默折身拢了拢背上的网球袋。他听见小胖子跟同伴嘀嘀咕咕埋头讨论,给那个场上的守擂人起名叫「诡术师」够不够炫酷贴切。 等到松田被叫上场时,擂台上的守擂人依旧没换。 绿山中学的诡术师有些累了。他正享用着主办方规定的每场赛后的十分钟休息时间,躬身坐在带靠背的塑料长凳上,用湿毛巾圈住脖颈,双手松开朝上虚虚半握着。 松田注意到他的指尖正不自知地微微颤动,是肌肉开始麻痹的迹象。以普通选手的身份来看,他其实做得很好。擂台就像被他建起了城池营垒,每一个意气风发的挑战者都在他鬼魅般的控球下铩羽而归,至此尚未有人攻破他傲气的资本,没有人看穿他的球路。 但是当休息时间结束,「诡术师」重新握住搁在脚边的球拍,站起来缓步到松田的对面时,他撑起眼皮与松田对视,疲惫的眼睛像渐入烛年的老人的双眸,开始变得浑浊。 难以预判的球路,破解的方法不止一种。 松田想,如果是青学的前辈们在此刻,每个人的解法都必然不同。乾前辈应当会说——“不可见的未来并不存在,因为就算是出其不意的击球。对于击球者个人来说也是概率累积的必然”;如果是英二前辈,那么破局之法大概是粗暴的「把身体摆出千奇百怪的姿势,其中有一个一定能接到!」至于能让所有攻击化为无形,网球乖乖奔他而去的手冢领域……这些都更不必说。 那么他要怎么解呢?松田双手握拍,掌纹轻移,手胶裹得服服帖帖的灰色球拍在他的手间,缓缓转动了起来。 他忽然有些想笑。并非嘲讽或庆幸,而是感叹命运的精巧。 ——打出「令人难以预料的球」,有的时候不需要刻意编排或迷惑对手,只需要一把报废的破球拍就可以了。 而与破球拍对打的经验,他目前已经吃得够够的了。 小胖子「喔」了一声,在场边咵咵地把手掌都拍红了。 「赏金猎人把诡术师挑下了台」,这是攻擂赛从开始以来最令人精神一震的战况。 原本预定的挑战时长已经过半,观众看着水平参差不齐的挑战者和无甚惊喜的战局,开始分心扒拉起手机,或者拍拍屁股走人。但松田的这场比赛令那些离席半寸的旁观者,又噗通一屁股坐回了看台上。 裁判高声喝出「比赛结束,松田五毛获胜,比分6:3!」时,绿山中学的原擂主的面色一瞬间灰败了下来。 与裁判宣告比赛结果相伴而来的,还有主办方宣布「擂台易主」的消息。松田看到在那个裱了精致的金属花边的擂台名牌上,属于绿山中学选手的名字被即刻撤去,换上了工作人员手写的「松田五毛」。 而刚刚输去了比赛的前擂主,则要与之前被他打下去的那些挑战者一样,离开这片不再属于他的赛场。他的脚步拖拖沓沓,双唇鼓动了会儿,又觉得现在焦点都在新的擂主身上,他说什么没人愿意听。 他正如此想着,忽然听到身后,那个获胜了的毛头小子倏而开口,声音不大但很清晰:“非常感谢您和我打的这场球!我真的收获到了很多,希望以后还有机会和你交手,请多指教!” 什么啊,这人是在变着法子嘲笑他吗?绿山的选手鼓起眼睛回头,觉得自己受到了羞辱,有些发怒。 他一抬眼却对上了那个满嘴礼貌用语的臭小子的目光,被汗水粘成几绺的刘海下。那双眼黝黑澄澈得毫无杂质,表情也真诚得不像作假。 “天哪,定番来了,”小胖子捂住了眼睛,哧哧笑到圆圆的肩膀都在颤抖,又觉得别扭,“他果然又在说敬语。” 本来输掉比赛失魂落魄的绿山选手被这么一打岔,满头糊涂地下场去了。回过味来时想,似乎这点输赢并不值得太落寞,倒是那个松田五毛……人不差。 松田坐在先前绿山中学的选手停留过的塑料长凳上,看着擂台铭牌手写的他的名字之下,鲜花掌声齐至,主办方金光璀璨地渲染着新的守擂者的传奇,失神间觉得他们说的并不是自己。 在他感受着力气缓慢回流,心跳逐渐平稳的十分钟里,在属于他的第一位挑战者登台之前,还有许多事情在不为他所知的角落悄然生根发芽。 譬如,即便是在这关东赛后、全国大赛之前少有的几天喘息日子里,鼓噪的手机铃声依旧毫不客气地打碎了古典乐的梦,来电的人令接听者有些意外。但对面出口的问题却连一丝诧异的空余都没给他留。 “稀客,”接起电话的人抬手抚向了鼻梁,下一秒浅框的平光镜被摘落,他单手叠上了眼镜腿,纤细金属骨架的眼镜便躺在了钢琴谱架上,“但我听不懂你的问题。” 对面的人丝毫没吃他四两拨千斤的推脱,声音依旧平缓、坚定,明明每句话里都带「请」,却藏着不容推辞的锋芒。 忍足揉了揉眉骨的前端,头顺着躺椅往后靠,修饬而略显弧度的发尾被压住了。他意味不明地笑了声:“喂,别一听说是医学世家就认为别人什么都会啊,内科外科精神治疗科之间隔了几十条日本海沟好吗。” 躺椅舒服得令他不自觉地翘起了二郎腿。尽管家居拖鞋在此时略显不合时宜。忍足没有皱眉,但稍稍有些不悦:“是查过以后再来找我确认的啊。被当作double check的选项好像并不是一种殊荣呢。” 即便对这样突如其来的请求有些不爽,他依旧将对方的描述文字转发给了父亲,拜托他帮忙咨询精神治疗科的同事。医疗行业的人在工作时都忙得脚不点地,忍足本来并未对得到答复的速度报什么期待。但父亲那边的回复却意料之外地快。 忍足将屏幕上的结语读给对面听:“在创伤事件发生已有几年,且当事人发作症状并不明显的情况下,不建议贸然采取措施,以免触发创伤造成反效果——所以你们目前按下不表的决定,还算得上有几分明智。” 第61章 “持续提供支持性环境的确有助于降低创伤发作的程度。但更重要的是,这样的支持,在出现严重触发创伤的事件时,能起到关键性的作用。” “换成人话来讲,如果有冲击性的变数出现,你们一定要拉他一把。” “能不能救他,全在那一刻了。” 忍足挂掉不二的电话时,来自同一个人因为忙线而未接的来电砰砰砰冒了出来。紧接着是line上的未读消息轰炸,点开一看全是颜文字,从憋气到生气到怒火勃发再到无聊掀桌全都有。 【 “(‵□′)侑士!谁的电话啊,讲这么长。”】 忍足懒得起身,伸直了手从钢琴谱架上取回平光镜,轻轻一抖展开镜架,把眼镜戳回了脸上,另一只手打字:“不能告诉你。” 【“好哇侑士,居然有不能告诉我的秘密了!:-( ”】 忍足沉思了一瞬,还是发送:“卖保险的。” 39|被废掉的网球部 更与此同时,在距离东京一千六百千米,跨山隔海的遥远岛群之上,另一群人也接到了关于全国大赛日程的通知。 皮肤比小麦色再深一度的男生浑身透湿,脚底还粘着潮浪的颗粒结晶与海滩沙。橘红色白檐的鸭舌帽下,一双眼睛闪闪地盯着比赛邀请函上的「东京」二字。 “想吃可丽饼……听说原宿有家店的可丽饼很好吃啊。” 平古场提着一串海虹回来,闻言赶紧撞了撞他的肩膀表示赞成:“要草莓奶油的!” 甲斐对他的口味并不欣赏:“菠萝的更好吃!” 木手才翻完几块石头,从岩块底下捉出一对梭子蟹,正一手一个捏着蟹壳和蟹肚皮远远地往塑料桶里丢。塑料桶是学校保洁用来涮拖把的,现在被他们浅浅装了一层带着底沙的海水,塑料桶外面被人用黑色水彩笔写了个大字——「嘉」。 木手眼镜闪过阴恻恻的白光,幽灵似地闪现在二人身侧:“呵,没品味。如果我是店主,一定会推出重磅创意新品,苦瓜可丽饼,苦瓜芭菲,苦瓜舒芙蕾,甜品店起名叫「苦瓜共和国」。” 甲斐和平古场对视一眼,不敢言而敢怒,窸窸窣窣地交流。 甲斐小声:“苦品店。” 平古场小小声:“日本冲绳日本冲绳,苦瓜共和国倒闭了。” 黑皮肤大块头在他们身后舔了舔唇角,张口就是味儿浓到熏人的冲绳土话:“咖喱饼?啥东西?俺一口能炫几个?” “省省吧兔崽子们,”全场皮肤最白胡茬最密长相最凶的光头大叔「唰」地收回了手上的邀请函,软趴趴的纸被叠起来指着眼前这一票赶海的初中生,“社团经费只够给你们买往返票,多出来的消费自己解决。” 比嘉中全体正选成员头碰头凑在一起研究早乙女晴美教练递来的车船票,有点大喜过望,又觉得大悲临头,千言万语汇成一句「真不愧是晴美」。 大喜自然是因为这次的上京之旅,既不用他们徒步纵穿日本,也不需要他们沿途兼职海货小摊贩,兜售冲绳土特产赚点零星的网球部经费——毕竟往年的学长们就是这么干的,一趟比赛下来没拿什么好名次。反而被市政市容管理部门撵得抱头鼠窜。他们很难不借鉴着前辈们的历史来推断自己的未来。 大悲则是这一沓往返票,零零碎碎,参差不齐,全是打折的船票和车票。平古场福至心灵地查了从冲绳直飞羽田机场的机票,又计算了早乙女教练给他们买的车船票价。果不其然发现,这些供他们从冲绳坐船飘摇过海到鹿儿岛,再一路北上辗转换乘,路程总时长超过一个星期的票,总价比耗时仅两个半小时的飞机票便宜每人三百块。 知念佩服地竖起大拇指:“还是晴美会省钱。” 不知火之前一直没插话,但看到这样的旅行路线。即便是早就习惯了也难免懊丧:“全日本打网球的人里,没有比我们更缺钱的了吧……啊,海参!”他甩掉前两句抱怨,划拉了两脚水,往小腿深的海潮里一扑。 平古场不知想到了什么,在自己的一头白毛前狠狠握拳:“东京都是有钱人,薅光他们!” 田仁志兴奋地附和:“噶,先薅看起来最好欺负的!” “啊啊啊知念!跑了跑了,快踩住!”甲斐眼尖地看到一只花壳的蟹趁他们围着看邀请函时翻出塑料桶。螃蟹舞着八条腿疯狂逃命,被知念冷着脸一脚踩进沙里。 总之在距离全国大赛的日程正式开始还有小半月时,远在南方琉球群岛上的少年们已经在教练的「快点滚吧」的催促中,准备扬帆启程了。 十分钟休息时间到的时候,松田看了会场一侧的电子挂钟,距离今天攻擂的五小时时限结束还有两个小时。 那个即将苦苦鏖战的人变成他了。 场外的人对他并不看好。赛程还长,他这样新上位的选手,很有可能屁股都还没坐热乎就被后来者挑下马。大多数擂台赛制的比赛景况都是如此,临时擂主跟批发的一样,什么擂主的荣誉称号实际上就是个流水席。 松田听到看台上的唱衰之声。嗓门最大的那个大叔大概是接下来会上场的哪个挑战者的父亲,岔开腿撑着脸叭叭叫唤:“是个一年级生啊,体力不行的。等着看吧!擂主还会换,现在这个都撑不到拿今天比赛结束那一万块的时候。” 松田闻言轻飘飘地看了一眼那个大叔,目光又从看台很快掠过,落在了入场的挑战者身上。 看台上的大叔秃到只能把后脑勺蓄起的长发往前盖,勉强保留住经不起打量的体面。而这个新来的这个挑战者脑袋上的毛也稍显稀疏,发质枯枯蔫蔫的。 好一对父与子啊。 松田摸了摸自己的辫子,为了扎起来干净他其实削薄了发尾。但随手一抓,还是有十分黑亮光滑、拇指粗的一束。 不论比赛结果如何,他在发量上已经取胜了。 ——刚这样想完,松田忽然为自己想法的恶劣而深深心虚了起来。 要尊重对手!松田在心里默默开展完简短的自我道德教育,神情回归专注,双手交握住拍柄,呼吸平稳而蓬勃,在那个迎风踏浪的守擂台上就位了。 要持续不断地迎接新来的对手的确很难。人不可能一直保持着注意力高度集中的兴奋状态,就像每一把出鞘的新刀都会在屡次撞击与挥砍中变得愚钝、卷刃、豁口。拼杀的人总有分神失手的一刻,又或者战至力竭,最终连卷起手指握刀的力气都不剩分毫。 但松田心里很清楚,在经历过乾学长针对性的身体强化特训,以及每天都面对越前屡败屡战的这些日子之后,他和曾经那个连打四局七球定胜负就喘得如同老牛拉破车一样的自己,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这个新上来的挑战者打得实在平平无奇,松田估计就算把电量打耗尽了的前擂主绿山选手临时抓上场杵着,这个新的挑战者都毫无胜算。 他目送着头发稀疏的对手垂头丧气离开,看台上的大叔也噤了声。秃头父与子在松田和尚念经似的敬语背景音中,只留下两个萧瑟的背影。 “你变强了。”距离挑战时限只剩不到四十分钟的时候,松松垮垮的背心男才慢慢悠悠地听着自己的名字走上场来。 第62章 “嘶,怎么会成长得这么快啊,”高山海里一副没太睡醒的模样,但他其实一直在场边看松田的比赛,这幅神情更像是看迷瞪了,“我就看着那些来挑战的人,嗖嗖……被你打下去跟翻书似的。当然他们打得确实也不怎么样。” 其实赛间的休息时间还没过,但高山见松田就在眼前,顺手逮住他的手握了握,感受到什么后整个人忽然泛起了酸味:“脉搏跳得也不快,看来继续打下去绰绰有余。这不公平,为什么你突然这么厉害了,真是见了鬼。” 松田:“我不是鬼。” 高山龇牙笑了笑,余光瞟到看台上的小胖子和他的同伴,对着松田歪了歪头:“赏金猎人vs背心男的第四战,他们会怎么写……” 松田本来习惯了高山的调侃,却忽然察觉面前的人没了声。高山眼角的笑意不知何时淡去,目光停留在场外某个人影消失的角落,眉心浅浅地凹了下去。 “高山前辈?” 高山被松田唤回神,脖颈僵硬地转回头,眉心也没舒展开。 他目光回到松田身上来时,仍然有些心不在焉,自顾自喃喃的话却令松田猝然一凛:“朝日体育的人吗?” 高山看着一双眼睛黑洞洞地盯着自己的松田,弯了弯手指暗示他靠近一点,反常地俯下身压低了声音:“我前面那天走得早没遇见……刚刚也可能是我眼花。总之你打擂台赛的时候见过一个长得跟麻将似的记者吗?脸方方的,”高山用两根食指在下颌出比划了个夸张的直角轮廓,“喜欢穿个夹克。” 松田和高山的对话没来得及继续,主办方便宣告休息时间结束,他们的比赛开始。 两个人的心绪都有些震荡。松田惴惴不安地将看台上的人脸一一仔细看过,并没有见到那个和自己有过节的记者。 “安心啦,可能是我看错了。”高山见到一脸凝重的松田,隐隐意识到松田似乎对朝日体育也知道些什么。倾身压低重心踩在接球方的位置时,他有些气息不顺地拈起了胸前的背心。背心抖了抖,有新鲜空气贴着划过身体,虽然闷热但聊胜于无。 松田在发球前回望了一眼电子挂钟。不出意外的话,根据倒计时的剩余来看,这将是他本日的最后一场。如果他能再次在和高山的对决中取胜,那么他就算守擂成功。相反如果他不敌高山的话…… “喂,专心点,一万块要这么简单地拱手让给我吗。”见松田有些出神,高山抢在裁判开口前提醒了他。 万般神思瞬间回潮。 松田强迫自己盯着掌心的网球看,一切杂念化为底噪,底噪从耳边嗡嗡淡去,余下最后一抹,与他的呼吸共振,与心跳同频。 之前的几场比赛纵然消耗了些许体力。但松田觉得他仍然具有与高山一战的能力。那些比赛就像一场稍显冗长的热身,让他的筋骨舒展、关节圆滑,没有任何滞涩之处。 他的发球也似疾风,双眼洞若观火。高山撩腕扬拍之时,松田已经捕捉到了他运动鞋面翻起的褶皱,蓄力与扭身时膝盖的周折、肌肉绷紧时拉出的长弧线。 高山的回球分荒拓野速速而来时,松田的挥拍已经早有预料般恰巧出现在了抛物线由顶点下落的轨迹上。 这一球饱含雷霆万钧之力,相当有高山的风格。而且相比他们前一次对战,松田觉得高山也在进步,球路虽然一点不花哨,但网球与拍面的摩擦变得更汹涌了,像是一只鼓鼓跳动,亟待破壳而出的野兽。闭上眼好似能闻到原始的腥气,听见兽的咆哮,感受到獠牙利爪掀开了他的刘海,直撞入怀。 “真是一场好看的比赛啊。”小胖子目眩神迷,能在业余比赛里看到这样火花四射的对抗,简直让他痴醉。 “是啊,”同伴都忘了自己不用跟着屏息,是还能说话的,失语了片刻才想起一点疑问,“青学正选太强了,所以松田暂时没打上去,这我知道。但是高山海里的学校是怎么回事来着?他这个程度上不了正赛?” “唔,”小胖子警觉地回头看了一圈,应该是没有可疑人士在场,但还是带了点气声说,“我本来也不知道的,毕竟都几年了……神乐中的事情嘛,大家那个时候都只知道神乐中学的网球部被学校处罚停止部活然后解散。具体他们是干了什么才会被处罚,其实说法很多,可能连他们本校年级低点的同学都搞不清。” “但是我最近听说了一个版本,感觉可信度很高,”小胖子声音越说越低,最后干脆捂住了嘴,像b-box一样含含混混地说,“朝日体育你记得吗,就是上次来找我们的那个晦气东西。” “听说是三年前,神乐中网球部的一个部员被那个媒体报道了,写得很难听……反正你知道的,就是童年啊现在啊什么难堪的事情全报道出来了。那个部员在报道以后再也没去过学校。” “神乐中的网球部的其他人知道以后,集体翘课去把那个媒体办公室砸了,还把主笔的记者打到住院。” “那不久,神乐中的网球部就没了。” 40|奖金翻倍 同伴的视线落到赛场中的高山海里身上。 不修边幅但意气风发的少年,即便被校际正赛驱逐在外,只能流落于水平参差不齐的野赛,他也没有疏于练□□子的同伴从他手臂上贲张的筋脉、发尖跌落的汗水,看到他肩膀向后夹时,贴在背窝的湿背心,背心几乎已经完全被浸湿成了深色。 而在这个将小小赛场的一半当作疆土天地的男生身后,似乎能看见某个曾经充满梦想、并肩呐喊的神乐中网球部,而很快网球部的人面目模糊地退场,更衣室落了灰,活动室的门锁生了锈,写着「网球部」的牌匾螺丝脱落,歪向一边。校际正赛没有了神乐中的名字,他们闹出过的事情随着报纸上的日期翻页成废纸,就连少年网球赛的观众也失去了关于他们的记忆。 “好……好残酷,”同伴眸光微动,似乎有灼热的东西在喉咙上下滚动,吞不下去也吐不出来,“虽然暴力很不可取,但废部的命运,真的好残酷。” 他们二人在看台上所处的位置离赛场很近。因此即便是声音刻意放低,也难免有只言片语传进场上的人耳中。 松田接到了高山势如破竹的一球,比他预期的更重,灰色球拍在刚接触到球时被带着往后一滞,高速旋转的球即将趁势顺着倾斜的拍面挣脱阻拦。但松田的反应很快,只是比预期更重的一球而已,却并非他无以应对的一球。 他的小臂只被网球往后带了半寸,又瞬间如同弹簧般充入了更强的力道,拍尖一勾,即将逃脱的网球便乖乖回到了拍网线的中心。 这一球松田能完美地回击。高山在察觉到松田的行动后暗暗吐槽了声「怪物」,步履未停地原地一折,冲刺向来球可能会出现的方位。 球却没有来。 没有簌簌而来的风声,没有网球袭来时在场地上的弹跳,没有荧光的黄绿色靠近他。只有裁判「30:30」的宣读。 网球顺着松田的拍面下落。 高山在击球时的动能已经被化解于无形,对面的人只要再使一点力,令网球回到高山这边的场上毫无问题。 第63章 然而对面松田的动作就好像cd卡了带,碟片花了屏,一切运转良好的齿轮在此处卡顿。他立在原地,有些茫然地往看台上望去。 小胖子意识到他们的对话被场上的人听到了,倒吸一口气倒在靠背上,无地自容地抽了自己和同伴两个耳刮子。 “对不起。”松田都不知道自己在对不起什么。小胖子他们离得太近了,那些关于过去的事在他的心里泛起了巨大的余波。他可能是在为自己没有好好打回那一球道歉,也可能是在之前听到高山轻描淡写地解释自己的来由时,没有过分在意而有了歉意。 “哧……”高山抹了一把额角,半个手掌都是汗,撅起嘴唇往上一吹,还有水珠顺着发尖抖擞而落。他从口袋里摸了摸,掏出一颗网球,甩手一掷,「叭」地一声砸在松田脑门上。 松田被砸得懵瞪,摸着额头看向他。 高山瞥了眼看台上缩成一团想尽量降低存在感的两个观众,又叉腰望向松田,没有什么太悲伤的情绪:“我很享受当下的。” 他耸了耸肩:“我没有什么更高的期待,能站在这里打球,偶尔碰上几个势均力敌的人,已经够开心了。” “站在球场上,不卖力奔跑,就是对网球的辜负。所以我希望和我势均力敌的你,不要在这个难得的时候开小差啊。” 松田刚开口说了句「可是」就被高山堵住了话。高山把握着网球的手贴到脸边,竖起的食指立在双唇之前:“嘘,至于之前的事……” “小心点,不要让故事重演就好了。” 松田最终以7:6拿下了比赛。 他和高山打到抢七局,鏖战早早地超过了擂台规定的结束时间。球命运般地贴着分界网落在高山的那一侧时,两个人在裁判宣告结束的声音中走向对方,隔着球网碰了碰拳。他们觉得自己热血沸腾,碰拳时又觉得皮肤凉得厉害。 “从来……从来没有打过这么痛快的网球。”高山想笑,却累得连唇角都弯不起来了,干脆顺着球网席地而坐,拍柄从紧握着的指尖松脱,人也向后倒去,就这么大喇喇地躺在了球场上。 午后渐晚的时光,阳光已经不再炫目了。天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染上蓝灰,倒映在高山的眼里。 “真好看啊,好舒服。”高山拍了拍地板,他贴着地板左右转了转头,再偏过头看松田时,耳侧湿乎乎的头发沾上了尘土,但他完全不在乎,“要不要一起躺一躺?” 松田挪步到球网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蹲了下去,打算学着高山跟他隔着球网躺下,忽然被主办方的人拽住了手臂:“别躺,别躺!先领奖!” 松田这才迟钝地想起来还有奖金这么一回事。 挑战日的颁奖比首赛日的阵仗小一些。没有开幕时的那些冗长的陈词,大多数媒体也不再到场。松田在领奖时提心吊胆地一一端详过围在领奖台边的媒体,确认没见到朝日体育记者的身影时才稍稍放下心来。 主办方的工作人员笑眯眯地在镜头前展示了他们准备好的现金,十张一千元面值的日元,总共是一万块。 “这次是一万块。按照比赛规则,下个比赛日如果守擂成功,奖金就会翻倍成两万哦。”工作人员将一万块递给松田,俯下身向他重申了一次奖金的翻倍规则。松田在接过现金时朝工作人员的方向看去,却发现工作人员并没有在注视他——这位男工作人员的侧脸维持在一个恰巧兼顾的角度,话似乎对着松田而说,眼神却迎向了那些媒体的镜头。 松田虽然察觉到了擂台赛主办方事事都以宣传营销为先的虚伪,但并没有太放在心上。 毕竟钱是真金白银地当着所有人的面给到他手里的,奖金是他按照规则争取而来,这些都是不会有假的事实,这样就够了。对于连一万块都要盘算着花的他来说,并没有矫情地纠结「这样商业化的做法是否有违体育精神」的空间。 松田在想这一万块钱要怎么花。 在刚触碰到钱币叠在一起的厚度时,他几乎毫不犹豫地想,终于有机会在六叠房里开空调了。 六叠房里装了老式的壁挂冷气机,但入住时房东跟他含混其词地暗示了冷气机的耗电问题,还给他讲解了这个片区电费的计算方法。听完房东嘱咐后松田就再也没去碰过冷气机的开关了。 但东京是座蒸腾在热岛效应中的城市,夏天的高温几乎索命。当日间温度爬升到三十度以上时,松田就算把风扇调到最大档也只会被笼在满袍满袖的热风之中,根本无济于事。夜晚比白天好度过一些,松田会洗个凉水澡,赤膊地把自己摊开在房间的正中央,听着逐渐变缓的心跳,感受着尽量展开的散热面积,大多时候尚且能昏昏睡去。 总之,在这个永远潮热而黏糊糊的日子里,松田对于「在空调房里呼呼睡一觉」的渴望几乎攻陷了他其他的所有需求,兀然位列在to do list的第一位。 然而松田回到六叠房里时,手上只提着两袋强效粘鼠板。 装着粘鼠板的塑料袋随着闷闷的叹气靠在了门边,已经有了损耗痕迹但明显打理得很干净的运动鞋被对齐摆好,风扇的按钮咔哒陷下,扇叶蚊蚊地转了起来。 还没有到可以任性花钱的时候。 松田在很认真地考虑以后的生活。小叔叔给的生活费虽然微薄,但从未失约,可以暂且信任他会如期支付到自己成年。再考虑到高中生可以合法打工的规定,松田觉得自己当前的任务,是尽量攒到能安稳度过初中三年的钱。 ——实际上,生活在不额外攒钱的情况下也暂且能过,只不过是手头稍紧而已。但如果要一直打网球的话,帐就不可能按照原来那么算了。 运动用品的日常损耗,营养均衡的饮食,这些开支不会太小。再加上松田其实一直非常在意的,上次小叔叔在六叠房里对他说的「搞这种运动磕碰不要太寻常,但老子可不要给你出医药费」。其实小叔叔前半句说得非常对,松田从开始打网球到现在,还没有见过从未负伤的幸运儿,他也不认为自己会一直幸运下去。 他甚至想过要自己攒钱买个保险之类。但想到投保人还得是他那个完全不管事的小叔叔,他又头痛地觉得「那个男人压根连签字都懒得来吧」。 松田揉了揉脸,决定不去想太长远的细节。他把书桌抽屉清出了一个角落,从擂台赛主办方处拿到的一万元尚未破开,被极为整饬地叠在了抽屉中。 松田自己也没有预料到,他的攒钱之路会如此一帆风顺。 他在击败高山海里后,接下来的擂台赛比赛日几乎就没遇过几个可圈可点的对手了。比赛简单得令人意外,前来挑战他的对手有熟面孔也有新面孔,但每一个都乏善可陈。于是松田便将这些车轮战当做了磨炼自己体能的训练。即便是最基础的对决,他也一丝不苟地打,然后毫无悬念地赢。 期间他偶然见到了一次星野睡。 那个男生还在打网球,但没有上场挑战。他的父母像两尊横眉怒目的金刚镇在身后,而星野睡本人则直愣愣地看着球场这边。松田想找他说两句话,但询问的眼神探去,却发现星野那边的目光根本没有焦点。 第64章 与松田视角中「平平淡淡的守擂赛」不同,本地论坛在他第三次守擂成功开始,就如同有水珠落入了滚油中沸腾了起来。先是有零星的贴子出来讨论他的表现,到了后来吱吱喳喳地冒出了大片讨论贴聊「赏金猎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有人了解到擂台赛的赛制后颇为不屑,发帖表示——“赏金猎人也就一般水平,比他厉害的选手,今年关东大赛六强哪个学校的正选不是?他也就钻了主办方规则的空子罢了。如果不是主办方不允许参加过正赛的选手报名,哪轮得着在这看他们菜鸡互啄?” ——除此之外还有——“赏金猎人叫这个名字是不是因为他打比赛就冲着奖金?那还真是正中下怀啊,一万翻两万,两万翻四万,再赢一次都要翻成八万了,世界上最赚钱的工作不过如此吧!” ——还有——“主办方也是蠢,本来自作聪明规定那么一下,希望没有人能常驻擂主的位置,没想到真的有人能一直赢下去,奖金一直翻倍不得亏死。其实我还蛮想看翻到一百多万一天的时候会怎样,主办方不会玩不起吧。” 其中有个叫「激推赏金猎人同担据否」的人似乎关注松田最久,最活跃,也战斗力最强。 他早早地升级成了论坛版主,然后给自己写的那些选手分析贴狂加精华。每个贴点进去都图文并茂,比新闻更生动,比坊间传言更扎实。贴子标题都是什么“从赏金猎人第一战到擂台赛车轮战,带你看什么叫进步神速!”或者——“揭秘赏金猎人口头禅top3:对不起,谢谢你,以及日语敬语大全”,又或者——“赏金猎人和背心男两胜两负,恩怨情仇未完待续!” 大泽啪啪啪转发来一溜烟彩虹屁贴子的时候,松田还在骑车。只不过扫了一眼,就被标题震撼得连人带车翻进了沟里。 这会儿坐在教室里蹭空调的时候,大泽居然又开始当着他的面声情并茂朗读起了贴子上的——“打个不恰当的比方,我愿把他比作起于微末的丰臣秀吉……” 松田抱头发出一声呜咽,羞愤得差点给教室地板砖挖个洞把自己埋了:“这比方也太不恰当了吧!” 傅同学趴在桌上看他,主要是看他坐在地上时露出的破了皮的脚踝:“喂,这次是真的摔了?还是……该不会主办方舍不得钱,见势不妙把你抓去打了一顿吧?” “啊,是摔了,”松田把裤脚往上卷到膝盖,小腿上还有些磕碰的痕迹,“还好,只是擦破了皮。” 傅同学收回目光:“那就好。” “只是……”松田稍微有些苦恼,手不自觉地摸了摸口袋,小辫子随着脖颈下垂的弯曲而斜着支了起来,小草似的的一撮。 “只是?” 松田的手伸进裤口袋,指尖只摸到布料的织纹,除此之外别无他有。 松田庆幸自己没有随身带太多现金:“好像钱夹摔掉了。” 在六叠房往青学的必经之路上,路边的落叶沟中,一双蜜棕色的手掸开了灰尘,从沟里捡起一块靛青色的小长方形布袋。 他们方才结束长途跋涉,站的站蹲的蹲,疲惫地盯着车来车往的马路,心里盘算着把缺德教练大卸八块的十八种方式。人行道上的人扫了眼这群气势不善的外地人,不动声色地绕远了点。 “这啥?欧巴桑买菜的零钱包?” “啧,”捡到布袋的人用手肘顶开了挨得很近体温太高的胖子,“好像是个钱夹?” 胖子不厌其烦地重新凑近,一张嘴就是一串腔调古怪的方言:“东京不愧是大城市啰,真厉害噶,遍地有钱捡。” 41|拾金必昧的苦瓜国王 戴着橘红色白舌帽子的少年躬身蹲着,钱夹就放在他岔开的两腿间。他把那个布制的靛青色旧钱夹翻来覆去看了看,又用手指戳了戳:“瘪瘪的。” 田仁志哗地站起来,刺目的阳光顿时被他挡在了身后,甲斐看到地上圆圆胖胖的影子,影子的头、膀子和肚子的部分都有相当顺滑的弧度。 田仁志冲地上指了指,又往上兜了兜自己的肚腩:“发财喽,要全部用来买吃的!” 知念瘦削的长脸也笑了起来,只是那个笑与他一贯铁着干巴巴的面容十分不和,说出话则更像可怖的恶人了:“花光!” 平古场从田仁志的腋下猫腰钻进了围着钱夹的人圈:“可丽饼有着落了!” “喂喂呐,里面有多少钱啊?”田仁志搓着手垂涎。 钱夹是有拉链的,链带上的金属齿密密地互相咬合着,还没有被拉开。 甲斐伸手捏上拉链的拉环,从人挤人的缝中去看人圈外面的木手,而后者眼镜泛着亮唰唰的白光,双臂交叉抱在胸前,不置可否的模样。 甲斐嘿笑了声,径直拉开钱夹的拉链,双指撑开了钱夹的边缘,好让里面的东西露出来。 “阿耶,”田仁志揉了揉眼睛,“我没看清吗?” “都让开都让开,”甲斐伸手扇了扇,把围在面前挡住了阳光的几个人都挥开,“看都看不清了。” 众人齐齐往后撤步时,日光终于照进了钱夹的内里。但他们的眼神一刻也没离开钱夹,就如同围观着守着宝藏的巨龙咽气后,坚冰融化,装着战利品的宝匣浮出水面,期待着钱夹里亮闪闪的硬币和纸张—— 甲斐眨眨眼,平古场也眨眨眼,知念呃了声直起背,田仁志打了个嗝,一时无言。 “怎么了怎么了,让我看看!”不知火见他们反应不太对,忍不住凑过来看。 看见钱夹中的情形,他也难免卡了壳。 平古场嘴无声动了动,几秒后终于道出了在场所有人的想法:“怎么东京人比我们还穷。” 田仁志嫌弃地歪着嘴嘟囔:“好少的钱嘞。” “总共多少啊,数数看?” 甲斐把钱夹倒过来,里面的东西叮叮当当掉在地上。一堆硬币,一张学生证,还有张不知道是什么的纸。 他把钱码到一起,粗略地点了点,很快就点完了:“六百多。” “……”知念不是很清楚大城市的物价,转头问其他人,“六百块能干啥?” 木手对这个倒是心里有数:“能吃一碗半拉面,或者买半公斤苦瓜。” “诶这个是……”平古场注意到钱以外的那张纸,还有学生卡,伸手把两样东西都捡了起来,“这里还有张家庭特殊情况证明哎。” 木手首先看到了平古场手中的那张学生证:“青学?今年关东大赛优胜的学校么……松田五毛,这什么名字。” “可是这个特殊情况证明……”平古场有些犹豫了起来,他看着地上那堆有零有整的钱,“失主生活很艰难的样子……永四郎?” “不还。”木手无所谓地呵了声,推了一下半框眼镜。 “城里的人都很卑鄙,我们要保持警惕,不要随便同情别人,不还,”他转身往外走,背对着叫了声甲斐,“几百块也是钱,拿好,我们花掉。” 原宿人流量最大的主街上,三角形的店面坐落在主街与一条分巷的交汇口。 店前排着盈盈长队,一群皮肤比周围人都深上几个色号的人悠悠缀在了队尾,站姿各有不端,全员松松垮垮。 第65章 “garoyama?是这里吗?”平古场插着裤兜眯起眼看店招牌,白底棕字的招牌除了店名之外一点多余的信息都没有。要不是远远地看见有女生捧着插了「garoyama」旗帜状小标签的可丽饼在一家地雷系服装店前合照,他们或许都会两眼一抹黑从街头走到街尾。 田仁志闭上眼,活像鲸鱼进食似的饱吸了一口气。如果空气有形的话,平古场大概能看到丝丝缕缕的各色气味被漩涡一样卷进田仁志的口鼻,有奶油鸡蛋面粉混合在一起的甜香,有城市车辆的浑浑尾气,有一丝尚未蒸发掉的夜场酒精味,有高中女生的洗发水香味,还有蜜瓜薄荷泡泡糖的味道。田仁志仔细品了品:“有甜味,是这家店伐!” 甲斐踮了踮脚,越过队伍前面的人头往店外的橱窗看:“都有什么口味的可丽饼啊?” 橱窗离得远,只能看见糖豆似的颜色与枫糖色的饼底,甲斐分辨了会儿,回头道:“我去前面看下!”下一秒便擦过排队的人群,移形换影似地闪到了店面的橱窗前。 队伍的前端,红头发的矮个子男生原本闲闲地划着手机,刚拆的蜜瓜薄荷味泡泡糖在嘴里嚼了嚼,咻地吹出了个又大又圆的泡泡。而在捕捉不到人影的一阵紫旋风擦肩而过后,泡泡「啪」地破掉了。 “哇,原来不止有水果味啊!这是啥,夏季限定雪山口味?软乎乎咖啡卡仕达又是啥?欸!还可以自选搭配吗!喔噢哦哦哦!” 红头发男生心情有那么一点点不美,把手机塞回背带裤里,对着前面趴在橱窗玻璃上,连五指印都清晰可见的深橘色头发的帽子男皱眉道:“喂,排队啊。” 橘发男生斜着眼回头,眉头鼓鼓:“你那是什么语气?没长眼睛吗,我们的人不是在后面排着呢吗?” 红发男生挑眉,没想到这个插队的人会这么没礼貌又冲。但下一秒他就看见橱窗后面伸出一只手拉住了橘发帽子男的衣领。 “麻烦请排队呢,插队的话给其他顾客带来困扰,我们将不为您制作甜品。”店员小姐姐担忧地看着店前可能要起冲突了的两个客人。 甲斐本来呜地一声回头想对店员嚷嚷「谁稀罕啊」。但一看队伍后面憋着一脑门汗,叫着「好热好热怎么比冲绳还热」。但依旧为了好吃的坚持排队的田仁志平古场知念不知火还有新垣,又有些憋屈地咽下了这口气。 队伍前端的人只觉得眼前一花,那个橘红色的炸毛帽子男又和他出现时那样,不见了。 只有红发男生目光微动,转头看向队伍的末尾。 队尾扎堆的紫色运动服、显眼的肤色还有无袖的运动上衣十分醒目,再加上橘发帽子男回头吼他时露出的前胸的「嘉」字……丸井低下头,又吹了个泡泡。 参加全国大赛的学校已经陆续来了啊。 可丽饼的排队很快就轮到了丸井。 红头发的少年未语先笑,两颊都鼓起来。店员小姐姐看了眼他,牛仔蓝的背带裤里面塞着一件黄t恤,休闲又清新,少年笑得也可爱,她对这个顾客印象更好了:“请问要点什么呢?” 丸井在排队的时候已经把这家店的配料和各色口味记得烂熟于心,打了满腹草稿,终于到了一股脑说出来的时候。 他像在点兵谱上调兵遣将,一根手指在点单的配料表前转得像画符:“要自选搭配,原味饼底,轻奶油豆粉加草莓冰山,冰山上再按两个双拼芒果红茶冰淇淋球,topping的话白草莓切片可以吗?哦,要加钱啊,加钱也没有问题。” 店员小姐姐被倾泻而出的各色甜品配料冲得懵了一下,紧接着开始手忙脚乱地在电脑上打单:“等等等,冰山是要什么味道的来着?” “草莓哦,红草莓,topping是白色淡雪草莓,两个不一样的。” 店员点点头记上,把小票递给红发少年时长舒了一口气:“很少见的丰富搭配呢。” 少年在颊侧比了个耶:“天才吧?” 拿到可丽饼后的丸井没有马上离开。 他有些在意之前见到的那些比嘉中的人。毕竟是在九州大会上力挫了传统强校狮子乐中学的冲绳代表,他不得不留意。 于是丸井靠在三角形店面的另一侧站定,边吃边等待紫黑紫黑的人群排队上前……在开动之前还跟他的专属创意搭配可丽饼自拍了张合影,下一秒就收到了ins上来自「芥川」、「慈郎」、「芥川慈郎」和「丸井君让我睡觉觉」四个号的like提醒。 队伍轮到比嘉中的人时,丸井竖起了耳朵。芒果味的冰淇淋在嘴里化开,而来自冲绳的这几个人张口便是—— “有苦瓜味的吗?” “噗。”嘴里的冰淇淋忍不住喷了。 什么口味? 丸井瞳孔地震,探头看去。说话的应该是比嘉中打头的那个人,深紫色的头发卷烫过又拿摩丝定了型,异域又土潮土潮的。 “诶?没有哦,”店员小姐姐保持微笑,请他们看橱窗里陈列的样品,“我们有的口味都在这里了哦。” “永四郎,我就说过没有吧,”后面的白毛少年和橘头发帽子男双双松了口气,在木手威胁店员之前把他挤开,白毛少年伸脖子看了看一旁的橱窗,对店员道,“草莓奶油巧克力!” “凛!”橘色头发帽子男生气了,格开白毛少年,顺手把一众同伴都拦在身后,对着店员小姐姐坚定道,“烤菠萝和菠萝酱的谢谢!”然后转头对身后的同伴宣布,“是我捡到的钱,口味我来选!” “那个……”店员小姐姐手无力地摆了摆,不知道怎么橘头发橘帽子的这个人又开始找人吵架了,“你们不如各自选自己喜欢的口味呀?这不冲突的。” 已经发展到互揪领子的少年们回头齐声:“我们只要一个!” “诶?可是你们不是有七个人吗,只要一个吗?”店员小姐姐再次确认。 “只要一个,不是我们吃,是买给住院的妹妹的。她病得很严重,昏睡前只说了一句「好想吃可丽饼呢我亲爱的哥哥们」。”摩丝发胶眼镜男沉痛地解释。 “哦哦,”店员小姐姐有些抱歉,“祝她早日康复。” 在墙那边吃饼的丸井默默想,信他个鬼。 42|打动比嘉中的瞬间 奶油菠萝酱的基础款可丽饼卖550日元。比嘉中的人大手一挥掏出六百块,硬生生花出了六万块的架势。 丸井看着拿到可丽饼的一撮紫黑紫黑的人走远。他们左绕右绕地避开人群,在丸井目之所及的一个角落停了下来,然后开始分着吃饼,你扯一块我掰一角,接着因为分饼不均而大打出手。 甚至只剩最后几口的可怜的饼,在比嘉众人的推搡中给啪叽摔在了地上时,其中一个胖子还顽强地伸手去够。 “掉地上的别吃了死胖子!”甲斐踹了田仁志一脚。 后者馋兮兮地舔了舔唇角的奶油糖,不是很服气地说:“也不怎么样,还是不如肉好吃噶。” 丸井把豪华可丽饼的尖尖塞进嘴里时,咋咋呼呼的闹剧看得也差不多了。他没有与远处的人搭话,而是又拆了一支泡泡糖,腮帮子嚼嚼鼓鼓,脚尖转向反方向离开。 关于过去的梦,松田偶尔也会做一些别的。 第66章 或许是夜晚太燥热,这个梦很不规则。各种景物杂乱无章地出现在他的梦境中,滑滑梯悬在空中,围巾裹在树上,动画电影的亲子套票一张撕了另一张是新的,三条腿的塑料小凳,同学们踢皮球,皮球滚到他的脚下就变成了渔民用来定位的明黄色漂浮塑料球。 他穿过这些景物,脚下出现岔口,岔口中的一条蜿蜒伸进雾里,寻径而去,就到了他读过小学的那间教室,“老师,松田五毛偷我的东西。” 浓雾散去时,松田一晃眼就发现,同学们像一把小火柴围在教室前端,火柴的中心是一把更高大的火炬。火炬般的老师直起身,威严的目光掠过小火柴们的脑袋直直射向松田。 松田感觉身体动弹不得,不仅手脚麻痹,而且那样的目光也如同钉铆。 老师盯着松田,问的却是同学:“他偷你什么东西?” “雕塑!手工课的纸雕塑!他之前一直就盯着我做的雕塑看,上完体育课雕塑就不见了!” 小男孩拽住了老师西服的衣角,撇头看向松田,其他同学也向松田投去目光:“只有松田不用上有游泳的课,一定是他拿了!” 火柴们被点燃了,火势连成片,把松田牢牢困在其中。 啊,原来是这堂课。松田眨眨眼,一时间分不清处于梦境中的是初中生的他还是小学生的他了。 下一刻起他就逐渐抽离了起来。也许是回忆太过于难堪,不再以第一视角经历这件事会减轻许多痛苦。总之他像变成了教室里有别于其他人的一双眼睛,看着老师翻了松田的书包,里面的课本文具被倒在桌上,一个有点丑陋、被压到变形的仙鹤纸雕塑掉了出来。 告状的小孩瞪大了眼,有些心疼地冲上去拾起了雕塑捧在手心:“看吧!我的纸雕塑……都变成这样了!” “这个是我自己拼的!”松田小朋友哑着嗓子,终于说了一句话,“我没有偷,这个是我的。” 老师有些痛心地看他,只当他说的话是小孩子情急之下的信口辩解。毕竟此刻人赃并获,完全没有辩驳的余地。 于是老师给他的小叔叔和心理干预中心的人打电话,说——「我不认为这个孩子目前具备了回到学校上课的心理素质,看来还得拜托你们那边再行考虑」。松田当天就收拾东西跟着干预中心的人离开了学校,临走前看到那只丑丑的仙鹤纸雕塑躺在垃圾桶里。告状的小孩瘪着嘴巴说「都坏了我不要了」,却并没有仔细检查过,这只收缴来的「赃物」,和他先前丢失的那只有什么不同。 松田当晚就回到了干预中心,熟悉的房间,熟悉的床位。只有夜间管床的姐姐问他:“你真的偷了他的东西吗?” 松田变得不爱说话了,管床的姐姐等了好久才等到他的摇头。姐姐拍了拍他的头顶说——“那睡觉吧,晚安哦。” 松田睫毛扇了扇,毫无征兆地梦醒。梦里的管床姐姐还在说「晚安」,但此刻他却是一点睡意也没有了。 其实在那之后他再也没有回想起过这件事。他在那场坠海事故后接受了好几个月的心理干预,在医生和生活管理人员都觉得他可以重返校园生活时,又因为那样的原因被狼狈地送回了干预中心。 不知道为什么今夜会突然想起,是因为钱夹掉了的缘故吗? 松田在吱呀摇头的风扇旁平躺着,天花板有老鼠唧唧跑过,心鼓咚咚地擂。他有种莫名其妙的预感,微小,但勾起了记忆的一角又铮地放下,预感与回忆便共振了起来。 这种共振很快便有了鸣响。 鸣响落在横田道的电车铁轨上,附近还多了新的建筑工事,听听哐哐乱响。松田通过自行车轮胎的收缩感受着地面被电钻刺入时的搏动,在工事的钢板围栏被风吹动的空隆声中,在电车即将到站的叮咚电子乐声中,在他曾经听到耳朵起茧子的风铃的脆响中,捕捉到了那个声音。 “是不是你偷的网球?” 熟悉的嗓音。 松田踢了一脚自行车的脚架,车头歪歪地垂下。他没有再顾自己的车,三步并两步朝着传来声音的地方走去。 风铃叮叮。tenji在夏天敞开了门,供顾客进入的店门口只挂着两片防止冷气外跑的塑料布。松田看到了店主大叔的脸,气得如同饱胀的红萝卜。红萝卜上两个眼儿,随着风铃与塑料摩擦的声音回了一下头。 tenji的店主大叔还是老样子,但似乎此时无心他顾。他连与松田这个微妙的旧识打招呼的心情都没有,两根粗旧的手指对着柜台后面点了点,厉声重复:“是不是你偷的?” 店门处飘来的视线被柜台的折角挡住,松田往旁边挪了挪步子,才发现原来柜台后面还有人,只是身形太小,个头都不及柜台高,于是被遮了个彻底。 店里还有其他顾客,在店主大叔两声怒喝后识趣地收了声。有人默声摆手出去,还有人站在tenji店内的其他角落,看似逛着货柜,实际上耳朵竖得尖尖的。 店主大叔似乎也希望店内的其他人能做个见证,又或者说,旁人打量的目光已然成了他用于施威的武器。他还打算继续审问柜台后的那个人,就听那个小小的身影顶了一句。 “我没偷!” 声音明显是个小孩儿,憋着一泡泪,嘴里所有的轻音都变成了浊音。 松田在听到小孩的声音之后,恍然一震。紧接着他往柜台处走了两步,果不其然看见了那个有过一面之缘的小学生。 “小豆?” “没偷?没偷你口袋里那是什么。” 店主大叔和松田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大叔脸都皱了起来,耸了耸鼻子,他注意到了松田的话,面色黢黑地问松田:“你认识这臭小子?” 而松田则看见了小学生的裤口袋的一侧,圆鼓鼓的,正好是一颗网球的大小。 “那,那个是我自己的球。”小豆陡然见到了自己崇拜至极的网球哥哥。但再相遇的场景竟然是如此丑陋,他撇过了头,甚至希望松田不要出现在这里就好了。 “放屁!”店主激动得口水都往外喷,“你从进来之后就一直在网球用品那块转悠,转了半天又不买,你一走散装罐子里的网球就少了一个,你唬谁?当我瞎?” 店长大叔生气时喜欢指着人说话,他的手指引着四面八方的目光,对小豆来说好似凌迟。 “福田叔,”松田上前一步,伸手握住了店主大叔的手指,“那颗网球算我的,我帮他买了。硬式网球的话,还是380日元的散装价是吗?”松田以前在tenji时给一应商品都打过价签,对网球的价格印象再深不能。 他说着已经在网球袋里翻找了起来。钱夹丢了,暂时找不到可以替代的容器,口袋又容易掉东西。所以他只能把当天计算好要用的钱装在网球袋里。坏处是那些钱就如同当时切原球包里装的钞票硬币似的,东一张西一张,每个角落里抠一抠都能挖出两块钱。 松田找出四百块递给店主大叔,后者被他这么打了岔,忽然就没那么激动了。 “你啊你,”店主大叔还是生气,他知道松田不想让自己太为难小孩。但他记得松田的家境,又为松田憋得慌,“你嫌钱多?他是你谁,值得你这么帮他?” 第67章 “他是我弟弟。” “胡扯吧,我还能不知道你?你家但凡多一个能喘气的当初都不会来我这儿……算了。”店主大叔注意到店里还有其他顾客,觉得再计较也没有意思,挥挥手把松田和那个小学生往外赶,眼不见为净。 “松田哥哥,我真的没有偷网球。”松田向小豆伸出手去,小小的手就牵了上来,松田一握全是汗。 松田步子一顿。小豆在扯他的手,他们此时还没有踏出店门,松田原地蹲了下来,看了一眼店主大叔,而大叔叉着腰歪了歪头,挑着眉似乎在想「看这小鬼怎么狡辩」。 小豆眼圈红红的,鼻孔下还挂着两条晶莹的鼻涕,松田想用手帮他擦,他就先扯起衣服的下摆自己揉了一通鼻子。 脏兮兮的小孩有些瑟缩,但想到那个教过自己打网球的厉害哥哥就在面前,又很不希望被他误会,还是鼓起勇气从裤口袋里拿出了那颗,被店主大叔怀疑是赃物的球。 一颗很旧很脏的网球。球毛几乎成了黑灰色,也不再具有正常网球的绒感,拿在手上像沾湿了毛、瘦骨嶙峋的小耗子。 “是,是别人不要的,我捡的。” 灰灰的报废网球被小豆握在手里,小学生的手都包不圆它,就像拿着一颗有些大块的浑圆石子,落在松田的眼中,如同在他的脑海中敲了一棒槌。 ——一瞬间就把他带回了捡报废网球练习的日子,还有那个获得崭新网球的,屈辱的夜晚。 事实相当明显。小豆手上的不是tenji卖的散装硬式网球。不仅成色和新旧程度与丢失的新商品截然不同,连品牌都不一样。 松田抬头看向店主大叔。大叔也看到了小豆手上的那颗球,霎时哑了火。 但他仍旧觉得不对劲:“不是这颗,那你也有很大嫌疑!你没事在网球用品区待那么久干嘛,还摸来摸去的,网球上有金子吗?” “那是因为,因为,”小豆一急又想哭了,“因为很想要,但是买不起,就想多看看。” ——因病休学时错过了手工课,乍然看到之前同学做的仙鹤纸雕,忍不住多看几眼。甚至在没课的时候自己摸索着仿照做了一个。 ——“我没偷,这个是我的。” 松田心里一空。什么东西攫取了他的心神,又勃然地将他从深渊之中吐了出来。 “他没偷,”松田站了起来,与店长大叔对视,眸光沉稳坚定,“不是他偷的。福田叔,拜托您再想想,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大叔被他凛然声色镇得退却了,甚至都怀疑是自己的记忆出了差错,重新思索了起来:“不对,应该就只有他们……” “他们?”松田注意到店主大叔用的字眼。 “对,就这个小孩,和一只狗。姑且也算「他们」吧。” 店主挠了挠太阳穴:“没了啊?不是这小孩偷的那还有谁,不是人拿的总不至于是狗偷的吧。” “狗?”松田脑门一跳,看向小豆,“是上次那只狗吗?” 小豆茫然地点头:“是。它喜欢跟着我,刚刚忽然又不见了。不过一般不久它又会回来的。” 松田忽然想起上次教小豆打球时,那只脏脏的流浪小串串追着网球跑,还能把网球捡回来的场景。 “还真有可能是狗干的。” 因为小豆说那只串串狗识路,过一会儿就会自己回来,松田带着他在tenji里等了片刻。果不其然看到一只秃了毛浑身是泥的狗,嘴里叼着颗网球,颠颠地顶开塑料布进了店。 松田和店主大叔:…… 那只狗是小型犬,进出店时塑料布只会被顶起一个小角,不注意根本看不到。 狗进店先找小豆,冲上来时嗅到松田的味道,一个拐弯急刹车到松田脚下,摇着尾巴把网球吐在了松田的鞋边。 小狗一无所知地坐下了,用后腿搔了搔耳朵,边哈气边笑。松田捡起脚边的球,放在柜台上。 球上沾了口水,有点湿湿的,但显然就是tenji店里卖的那种。 大叔嫌弃地看着带着狗口水的球,还是叹了口气:“那我把钱退给你……” “不用了,这颗球就是我买给小豆的,您不用退。”松田把那颗球收了回来,塞进小豆的手里。 他跟小豆说:“从现在起,你也有属于自己的球了。” 比嘉中的人也没有预料到,不过是随便逛了个东京的体育用品店而已,还能看到剧情如此一波三折,出人意料的好戏。 扎着小辫子的男生带着小学生走出店时,甲斐展开了那个捡来的钱夹里的学生证。证件照上的五官与方才柜台前的小辫子男生重合上了。 田仁志伸头看了眼证件照,又透过体育用品货架的缝隙追看了两眼小辫子男生离去的身影:“好险内,还好他不知道我们捡了他的钱。” 木手斜倚在货架上,不止是嘲弄还是好笑地哼了声:“明明自己也深陷泥淖,同情心却泛滥得不像话。真是个烂好人啊。” “喂,永四郎,你该不会心软了吧?”平古场看向木手,唇角勾了起来。 木手:“不知道我们的回程票好不好卖,一张能卖多少。” 知念转了转眼珠:“六百块还是赚得回来的吧。” 田仁志:“啊?可是我们拿自己的票还他的钱,之后怎么回去哪?” 木手:“闭嘴。那个可丽饼谁吃得最多谁游回去。” 一行人掀开塑料帘子往外走的时候,还听见店长大叔在身后招呼:“你们真的什么都不买吗?” 甲斐双手作喇叭,回头对喊道:“不买啦,大叔,你们东京的网球卖得也太贵了伐?” 43|把松田拐来比嘉吧! 木手的卖返程票大业中道崩殂了。 原因是他本来打算卖掉其中的一张票,却发现那个老秃驴早乙女教练给他们买票时为了凑团体折扣价,所有人的票是绑定的,卖了其中一张其他的都得作废。 木手思考了不到半秒就放弃了这个计划。虽然吃可丽饼的罪人人有份,但他们没必要为了区区六百块钱的罪集体游回冲绳。 不过他们冲绳人出门打交道总是多留一手,心眼比网球拍上的格子洞都多,这样的难题对他们来说还算不上困境……办法总是有的,如果那个丢钱夹的倒霉蛋不接受他们的办法,他们就通过暴力恐吓威胁来强迫他接受。 ——临时离开团队,回了趟暂住处,扛着一袋冲绳特产苦瓜干出门的木手如是想。 和木手短暂分开的比嘉中其他人,此时则正在跟踪那个钱夹的主人。 这么说似乎有些诡异,毕竟比嘉中一大帮子人,不管偷偷摸摸缀在谁的后面都不可谓不显眼。如果是常人这般跟踪,看起来一定更像是明目张胆的变态混混团体撵着新收的小弟跑。 但缩地法可以大大降低他们的跟踪难度。神行鬼步时无人可见他们的身影,最多只能捕捉到一团团带着紫色的乌云从地面闪过,令路过的人觉得日头太晒,晒得人出现了一瞬间的幻觉。 他们看着那个倒霉蛋小辫子带着小学生和他的狗去了一处公共网球场,对方明明自己看起来就不大,却一本正经地手把手教着更小的小孩发球的要领。无人站在对面场上,那只丑兮兮的狗就会飞奔而去把球叼回来。 第68章 “原来倒霉蛋也是打网球的啊,打得一般般。”平古场从灌木丛后面探出半颗头,他的白毛有点藏不住。幸好这丛灌木里种了栀子花,他的脑袋尖尖藏在灌木的缝隙后,像点缀着白花的灌木丛里被人扔了一大坨用过的卫生纸。 躲在一棵老树后头,腰胯上的弧线却从树干两侧溢出来的田仁志疑惑:“哈?就这么呜呜扇两下拍子的事,你就能看出来啥水平?” 前额挑染了一撮白毛的知念和平古场蹲在一起:“这个青学的,会是我们全国大赛要打的那群臭鱼烂虾里的一个吗?” “腿麻了,好热,要蹲到什么时候。木手前辈怎么还没回来。”和不知火齐齐蹲下的新垣感觉已经快被烈日暴晒后的水泥地板给煎熟了。 “嘘,他走了走了走了,”甲斐哗啦啦地冲其他人摆了摆手,“快跟上!” 倒霉蛋小辫子跟那个小学生和他的狗道别,骑上了自行车。比嘉中的人一看他居然还坐上交通工具了,傻眼哀叹一声,为了追上他只能硬着头皮用缩地法隐秘地狂奔。 期间他们还因为闪现太多次太累喘气声太大,而险些被倒霉蛋察觉。 新垣喘得最剧烈,他本来就热得快蒸发了:“以前有人问比赛时一直使用缩地法不累吗,我说不累。但是追自行车的时候我选择收回这句话。” 这种意味不明的奔袭直到倒霉蛋在一家超市门口停车才告一段落。 倒霉蛋小辫子锁了车进店,似乎是打算采购什么东西。比嘉中的人路过他的自行车时还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田仁志说出众人的心里话:“真想扎了他的车胎,跑死我们了喏。” 松田觉得有些不对劲。 曾经那种被网球部前辈们格外关照的不自在感又出现了。但他回头了好几次,却什么都没看到。 他按捺住心头的不安,开始计算今天带出门的钱需要购买哪些必需品。这家超市是附近最实惠的一家,蔬果过了午时就开始降折,家用洗护用品之类也更便宜。 冰箱里的蔬果是需要日常补充的,面包片也可以来一些,大米买不了太多。因为自行车的前框会装不下,但如果实在好价,把大米袋捆在后座上或许也能勉强坚持到家。入了夏天,他又一直在打网球,洗发水什么的用得很快,家里的那瓶现在已经灌了两次水,再洗都不出沫儿了。 松田把要买的东西在心里一一过了一遍,推动了购物车。 比嘉中的人继续鬼鬼祟祟地跟着,路过冷藏区的时候新垣如蒙大赦,把头埋进了冻肉的冰柜里,在满头肉腥味中感叹:“终于得救了!东京怎么这么热!” 甲斐把二年级学弟从贴着「上等黑毛和牛」的冰柜里一把拽出来:“搞咩啊你!这也太形迹可疑了吧,别说倒霉蛋会不会发现我们了,全超市都要来抓变态了。” 松田在果蔬区的制冷柜前看打折商品。 最窘迫的那一段时间,他的食谱一度是根据超市的打折商品决定的。他口味不挑,而且大多数蔬菜水煮加点盐就能吃。所以即便他来得晚,抢不过那些蹲着点等折扣的大爷大妈,拿两样被抢剩下的蔬果也没什么大问题。 只是被抢剩下的蔬菜,往往口味会偏小众一点。松田运气好的时候能拿到胡萝卜芹菜一类,像今天这种被耽误了时间到得更晚时,面前就只剩下了一样—— 苦瓜。 松田面不改色地把两条苦瓜放进购物车里。 平古场在隔着松田两排货柜的地方狂拍田仁志,后者身上的肉被拍得泛起波浪,田仁志撅起嘴抱怨:“你打我干啥!” 平古场压低了声音惊呼:“他居然吃苦瓜!” 甲斐也倒吸一口气:“得亏他吃得下去!” 木手:“那个苦瓜看颜色就不新鲜了。东京的人果然阴险狡诈,那种品质的苦瓜也好意思拿出来卖?” 平古场和甲斐被突然出现的木手吓得一屁股墩坐在超市地砖上,尾椎钻心痛。 “永……永四郎!你什么时候来的!” 知念的长脸笑了笑:“我发的定位。” 田仁志则专心致志地端详着两排货架以外的倒霉蛋,忽然灵光一现:“没钱,吃苦瓜,学生证籍贯是千叶,那他也是海边长大——倒霉蛋天生就是我们比嘉中的人呐!要不要把他拐过来嘞?” “不行,”木手意外地果断摇头,“你看他,就差把「好人」两个字写脸上了。我们比嘉中需要好人吗?不卑鄙的人可是无法生存的啊。” 结完账走出超市的松田,在把钥匙插进自行车挂锁的时候,脑海中的警钟滴滴滴疯狂地转了起来。 那种被注视的不自然感从未消失,反而在此刻达到了顶峰。直觉迫使他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挂锁的小片钥匙被握回手心,薄薄的金属硌着手掌的肉,就像随时可能划破肌肤的薄刃,令他无比清醒。 他注意到了身后忽然出现的黑影。烈日赋予了世间存在的所有有形之物影子,以地面为幕布,让一切的阴谋都无所遁形。 而他在弯腰触摸自行车挂锁的那一刻,地面上庞大的黑影在眨眼间凭空出现,似乎哪个方向曾经出现过残影,看起来就像是黑影从某地瞬移过来了一般。 黑影有七颗头,身体连贯、宽阔、汩汩而动。松田背对着黑影的主人思考了片刻,没有排除掉城市里突然出现吃人怪物的可能性。 松田缓缓地把手伸到背后,握住了网球袋里的球拍柄。如果有危险的话,球拍也是可以作为武器的。 他在心里倒数三秒,脚尖一旋,转身对上了那团巨大黑影的主人—— “金钱夹和银钱夹,勇者啊,哪个是你的钱夹?” 啊? 松田当头所见是七个穿着无袖运动背心、肤色稍深的人,基本都没什么站姿,挤挤挨挨在一块,所以影子看起来才像是个整体。 原来不是长了七颗头的怪物啊。 他抬眼看向打头的那位,摩丝定型的卷了个弯儿的头发,深麦色的皮肤,半框的反光眼镜,肩上反手扛着个塑料袋。但更令松田注意的是他伸出的手上的东西。 “金钱夹和银钱夹,勇者啊,哪个是……”木手以为倒霉蛋没听清,又重复了一遍。 “你手上那个。” “真是无趣。”木手看着倒霉蛋上前接过了钱夹。倒霉蛋对自己说谢谢,一低头,脑袋顶一个旋。 松田舒了口气,原来对方是捡到了自己钱夹的好心人。 他有些不好意思:“抱歉,一开始误会你们是……” 他的话在打开钱夹时卡了壳。 钱夹里除了学生证和那张家庭特殊情况证明之外,空空如也。 见到倒霉蛋神色微变,木手的表情忽然变得十分肃穆,似乎还有点悲戚:“至于钱夹里的钱,很遗憾。我们在扶老奶奶过马路时遇到了意外,永远地失去了那些钱。” 平古场摇头,一唉一叹:“往事不可追,旧钱不可留,残念呐!” 松田不为所动:“扶老奶奶过马路为什么会失去六百块钱。” “老奶奶,”甲斐摘下了帽子放在胸口,拭了拭干巴巴的眼角,仿佛那里有一滴泪,“老奶奶嫌我们扶得不够好,索要了六百块赔偿。” 第69章 田仁志在旁边点头:“欺负我们淳朴的乡下人!” 松田依旧非常敏锐地抓住了逻辑重点:“所以为什么用我的钱赔?” 短短两句话就堵得比嘉中的人说不出话来。 木手自嘲地轻哼:“你这人真是不好糊弄到令人讨厌啊,”但他丝毫不畏惧这种纸糊的借口被揭穿的现场,理直气壮地摊牌,“老奶奶说她就要你的钱不给就抢,我编到这儿了你爱信不信吧,总之。” “为了补偿这些遗失,我们决定赠送你价值两千日元的冲绳土产精品苦瓜干。” 知念在旁边附和:“清心降火,降糖抗癌,延年益寿,长生不老。” 木手终于把肩上扛着的那袋子苦瓜干卸了下来,不由分说塞进了松田的手里。然后比嘉中的人如同完成了什么任务似地松了口气,齐齐转身扬长而去。 刚买了两条苦瓜,又收到一袋子苦瓜干的松田在大太阳底下发了会儿呆。他本来想追上去再跟那些怪人说两句。但对方跟屁股被火烧了似的跑得飞快,一瞬间就没了影。 有点头疼。 但钱夹失而复得是好事。丢的钱不多,而他也不用再担心开学补办学生证和特殊证明了,这已经算不错的结局,松田心情好了点。他把从天而降的苦瓜干往已经塞不下的自行车篮里压了压,然后给人发消息。 【松田:乾学长,打扰了,请问您需要苦瓜干吗?】 至于第二天一觉醒来松田发现自己被菊丸和桃城双双拉黑,这都是后话了。 44|违规的参赛选手 没有擂台赛的间隙,松田的日常就只剩下了参加部活和与越前打练习赛,像一只充实而规律的陀螺。 擂台赛有时会与部活撞时间,但全国大赛前的暑期特训的对象主要是正选队员。所以也没人对松田偶尔请一两次假的行为有所不满。 但不意味着没有留意与猜测。 “你那个比赛,没问题吗?”越前最近只是敏锐地察觉到松田的状态与以往有所不同。他好像进入了一场屏着一口气闷头往前的持久战中,一旦松懈就会功亏一篑。但与之俱来的是,松田对网球的理解也在以常人难以想象的速度加深。 越前晃了晃手腕,那里还保留着松田刚刚那一球的余震。体味其中的打法和技巧,越前就能发现,对方似乎摒弃了许多曾经东抄西借来的花哨招式。反而在逐渐转变成一种内敛而毫不多余的、一击命中的打法。 就好像照本宣科学着如何出拳如何下腿的花架子,在真正生死关头的赛场上摸爬滚打了一番,从此拳拳到肉,猎猎生风。 很有趣的转变,但这样的转变是中规中矩的校内网球练习所无法给予的。 “是谁在背后替我们磨了刀呢?”不止越前一个人有所察觉,在不二前辈的这般疑问下,「青学网球部正选保密群」里出现了几条乾前辈转发进来的论坛贴文。 于是在读完群聊里一大串 「激推赏金猎人同担据否」楼主的大作后,越前和青学的其他人才终于意识到,原来在他们为全国大赛厉兵秣马之时,这个正选队伍之外的新人,也从来没有停下过自己的脚步。 “啊?”松田还沉浸在方才与越前的交锋中,没回过神来听明白越前问的是什么比赛。 越前眼神往外指了指:“那个擂台赛。” “啊!”松田慌得手都不知道往哪搁了,没握着球拍的那只手在裤沿擦了两下都没进口袋,反而差点戳进裤筒里。 “应该……没有问题吧。”松田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得知自己在外面打那种不入流的比赛的,觉得有点点惭愧,想到网上还有哪些吹到天上踩到地下的贴子,就更加无地自容了起来。 “哦,”越前倒是完全没对他参加擂台赛做任何评价,球拍靠在肩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磕着肩胛上的肌肉,“如果遇到了什么问题,记得跟我们说。” 虽然和越前说「大概没有问题」,但松田其实隐隐嗅知了一点山雨欲来的迹象。 全国大赛开幕的前一天,他拿下了擂台赛的第六场连胜。 在五个小时的车轮战结束之前,赛场上曾经出现了一段小插曲。 彼时的松田正处于两场攻擂赛之间的喘息中,天色阴翳,像是暴雨将至。地面积蓄的热度向上蒸腾,却又被厚棉被一样的团云堵住了,地上的人大口呼吸,始终觉得有些缺氧。 前来挑战的新面孔便是在那时上场的。 锅盖头,细长的眼睛,下巴一圈青青的胡茬,自称是从北海道慕名而来挑战的人,看起来有些成熟。 松田和他握手,被那双细长眼自上而下盯着,有一丝丝不舒服。 “五连胜的擂主,赏金猎人?那可得让我好好见识见识了。”锅盖头张口说话时有尖尖的虎牙,声音滑腻腻的。松田松开了他的手,感觉自己仿佛被一条盘踞在房梁上的三角头的蝰蛇盯上了。 这个挑战者很强。 松田开场就连失了几球。对方的来球仿佛早已盘算好了他的防守死角,皆是在他奔跑时关节转向的不可能之处。球明明离他很近,但松田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球从自己的膝下、肘外、脖颈旁飞旋而过,却提不起球拍来回击。 他想起了乾前辈曾经的分析:“网球是人体借助球拍来攻击或防守的运动,因此人体和球拍的具体数值——臂长、腿长、球拍的长度,还有它们的厚度与重量共同决定了击球人的物理运作。在这些部位搭配良好、合作得当的情况下,人体与球拍便能结合发挥出最大的作用。然而一旦不能协调而动,人的肢体就会变成击球的障碍。” 话音落地后的乾紧接着问:“松田,你感受过那样的时刻吗?你会想「如果球拍更短一点就能接到这一球了」、「我的小腿真碍事」、或者「如果我的头此刻不在这个位置,就能更加安心地接那一球了」吗?” 这些问题松田当时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被桃城搓着手臂打断了:“乾学长在说什么啊,听起来好血腥。” 但此刻的松田好像明白了乾的意思。 ——就算关节灵活,人也可以通过调整自己摆出尽可能多的姿势,这些姿势始终是有限的。手肘不可能朝反方向弯折,网球拍的宽度也不足以穿过脖颈一侧的间隙接球。 这些就是锅盖头挑战者瞄准的死角。 松田久违地在擂台赛上感受到了被逼至绝境的感觉。已经是锅盖头的赛末点了,锅盖头冷冰冰地在对面舔了舔唇角,仿佛佳肴已经端上了桌,亟待享用美味的宴飨。 就在这时,场外忽然有人大声喊了起来:“他是高中生!” 松田循声望去,发现小胖子在看台上站了起来。他指着自己的手机,相当愤怒地冲着场内嚷嚷:“这个挑战者已经十六岁了!他是北海道的高中生,这是违规参赛!” 有工作人员急匆匆地从后台跑出来维持秩序,而小胖子则劈头盖脸对着工作人员一顿骂:“你们怎么搞资格审查的!这种选手也能通过审查,太不公平了吧!” 裁判叫停了比赛。 工作人员表情很难看,被小胖子抓着骂的那个人回头看了眼场上的锅盖头,而锅盖头一个眼色都没分给他,似乎有点扫兴。 第70章 “这位观众,请不要乱说……” “我没有乱说!”小胖子力气大嗓门也大,不让说就非要说,他指着自己手机上的搜索页面,“这上面不写着呢吗!北海道函馆市立高中二年级!照片名字都一样,你瞎还是我瞎?你们比赛不是有年龄限制的吗?” 他紧接着拇指一划切屏:“还有这个,他国中是北海道椿川学园的,他是代表学校上过地区赛的,这也不符合你们的规定吧!” 观众席上骚动了起来。主办方见势不妙,仓促地宣布本场比赛无效,那个锅盖头的参赛资格作废。 锅盖头意兴阑珊地扔掉球离开,场外有观众在阴阳怪气地对他嘘声,他看起来并不在意,只是冷冰冰地最后瞥了松田一眼。 松田怔在了原地。 他在那一眼里读出了一丝同情——并不是对于他的经历有所耳闻的共情。而是一种对于即将走进陷阱而不自知的猎物的怜悯。 锅盖头之后的几位挑战者都没带来什么意外。 奖金已经翻倍到三十二万了。这已经超过了刚入职白领的平均月薪,主办方将三十二张一万元面额的纸币在媒体镜头下展示过,快门声如同暴雨而至,松田被补光灯闪花了眼,闭上眼时只能听见围观的人群艳羡的吸气声。 主办方的工作人员面对镜头时还镇定地笑着。但他把钱递至松田手中时,松田觉得他的指尖有些颤抖。 三十二张纸钞,在手中的厚度并不可观。但它的重量却足以撼动松田目前的生活了。他忽然觉得这有些虚幻,并不怎么真实。 其实他之前赢下来的钱也几乎没动过。书桌抽屉的空隙被越塞越满,以至于他不得不把那些现金都存进了小叔叔给他打生活费的银行卡里——那张银行卡他的烟鬼小叔叔也能够支取,并不算安全。但眼下并无他选,而且小叔叔目前只是抠门,却还没做出过从侄子的卡上倒划走钱这种事。 松田存钱的时候觉得,把钱从安保差劲的六叠房转移到后门洞开的银行卡上。就好像是从一栋危房搬去了另一栋危房。 “松田桑!请问松田同学,到目前为止你已经连续斩获总共六十三万元,你对这些钱作何打算?继续连胜两个比赛日,奖金就翻倍到一百二十八万了,你会继续挑战下去吗?” 戳到鼻尖下的话筒把松田瞬间从回忆中拽了回来。 “抱歉抱歉。”他躲开了毫无边界感的话筒。 松田对于镜头和报道有种本能的抗拒。他本来就害怕被太多目光审视,那些渴望知道些什么的目光与议论,会让他想起小时候那场事故以后。所谓媒体对于「自杀者遗属」的,名为关切,实则挖掘谈资的饥馋。 他转身往会场的后台跑。 低估了指数增长的威力。先前的几次比赛许多人还只觉得是小孩子过家家而已。但当赌注翻倍到连成年人都觉得有分量时,社会上对擂台赛的关注便也在短时间内指数爆炸了。 松田有点后悔,他没有提前预料到这一点,现在就像一只夺路而逃的野兔子。 会场后台有工作人员出入的门,松田虽然没在里面穿行过,但依稀记得工作人员都不是从正门入场的。 “松田同学,你可以聊聊自己的学校吗,以及为什么不加入学校网球部而在外参加比赛呢?是和学校网球部的成员有矛盾吗?” 松田奔跑的脚步在后门前刹停,后门也被记者堵住了。堵到他的女记者冲他高声喊出了问题。 松田瞟了她一眼,左手撑地一个折身,果断地朝反方向冲刺。后台地方不大,但各种宣传用的易拉宝和看板之类的器械繁多。他其实才刚结束一场网球车轮战,但此时却被逼出了无穷无尽的精力,大大小小的器械都成为了他的掩体。 松田猫腰钻进一条工作人员专用道。幸好现在是暑假,学校没有正常上课,这些闻讯而来的采访者还没有挖出太多他的个人信息。 “这里这里!”专用道的尽头有人在招手,小胖子的脸从拐角后面露出来,他声音不敢太大,努力又夸张地做嘴型,“这里有个小门。” 松田听着会场后台凌乱的脚步声,似乎有人在寻找他却失去了目标。他对专用道尽头的小胖子用力点了头,抿嘴朝着对方冲去。 “喔噢!好快!”小胖子盯着松田逃命的脚步,用指尖小声而热烈地鼓掌。 松田与小胖子和他的同伴面对面相视两秒。虽然从未正面对过话,三人却十分默契地齐齐拔腿往小门外跑。 小门的朝向有点偏,出去就是个天桥洞,里面除了两个穿着荧光黄背心的施工工人之外,就没有其他人了。 “得救了,”松田撑着膝盖,呼吸道久违地感受到了拉破风箱般的火辣辣的痛,“谢谢你们了。” “嘿嘿,”小胖子明明只跑了两步,看起来却比他还累,原地左脚绊右脚,被松田和同伴一左一右扶稳了才站好,“可是这才只是个开始呢?你一直赢下去的话,关注就会越来越高的呀,这难道不是你想要的吗?” “我不喜欢。” 小胖子脸上的笑顿了顿,有点失望地垮下来:“啊……” 松田对这个小胖子还有他的同伴印象一直不错,见他面色由晴转阴连忙补救:“不是的不是的,不是不想赢。我只是……不太喜欢那些赛场以外的东西。” 小胖子兴致缺缺地「哦」了声。 松田觉得自己没安慰到点子上,求助地看向了小胖子的同伴。 同伴有点脸酸地歪嘴,用干巴巴的笑缓解尴尬:“没事……他就是,挺喜欢看你打球的,还给你写了不少贴子。你说不喜欢「赛场以外」的东西,可能扎到他心了。” 松田脑子里一哐当:“激推……同担据否?” 同伴拍掌竖起食指:“对!” 会场中,擂台赛主办方工作人员摘下了胸前的工作牌。 负责赛后颁发奖金的工作人员面色沉沉。那个连下六城的初中生在蜂拥而至的媒体夹攻下跑远了,他冷淡地望着对方离去的背影,没有劝离媒体,甚至连一丝想解围的意愿也无。 手机恰好在此刻响了。他看了眼来电显示,眼神更加沉郁,快步向无人的角落走去。 “赢的还是那个?” 他还没开口,对方忍着恼火的声音便劈头盖脸地浇了上来。 “是因为……” “蠢猪,废物!怎么做事的?阻止不了他,眼睁睁地看着他一直翻倍赢下去,最后掏空我们所有的资金吗?别说体育开发部了,整个商社都得填进去!这下好玩啦,商社易主了,被个初中生给拿下啦。”对方连喷了几句粗口,他撇过头把手机拿远了点。 “大久保先生,计划本来很顺利的,”他唤了一声自己的上司,为自己辩解了两句,“我们雇的人很强,原本是能打断那小子的连胜的。是观众里有人叫破了他的身份……才导致比赛作废。” “你脑子里装的是粪吗!雇高中生做什么!” 对方骂声不绝。工作人员捂住了手机的出声筒,一脸麻木。 “可是。” 他已经不想说可是了。 可是要找到能打得过那小子的,没有任何正赛经历的初中生,可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啊。 第71章 缠绕在手臂上的工作牌的挂绳软软垂下,写着他的姓氏「鸠山」的工作牌在风中打了个圈。 手机听筒那边的人嘟嘟囔囔了会儿,终于停下了骂声:“也罢,不一定要通过这个方式让那小子断连胜。说不定那招有用呢?” 45|假赛合同 虽然对被拿去和丰臣秀吉相提并论还心有余悸。但松田还是十分诚恳地跟小胖子道了歉。 小胖子的心情恢复得很快,他斜觑了松田一眼,忽然扭捏起来:“能不能问你个问题?” 松田:“你说。” “你很缺钱吗?” 好直白粗暴的问题。 松田哽了一瞬。 小胖子抓耳挠腮地解释:“因为注意到你参加的比赛都有奖金,而且你好像很需要的样子。” 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松田弯了弯眉:“是,我想攒够一场手术的钱。” “什么?”小胖子下巴都快掉地上了,“你家有人生病了急用钱吗?” “不,”松田摇头否定了,他垂下眼帘,很克制地笑了笑,“是给我自己预备的。” “最近才想明白的。我最开始攒钱没有一个很明确的目标。所以想找一个具象的目标,这样不至于过度关注钱本身,对自己要做什么也更有规划……而且正好也为未来可能受伤留条退路。” 同伴脸抽了一下:“不是很吉利吧这个想法。” 小胖子讷讷地点头:“感觉根本不是这个年纪的人应该考虑的事情。” “不过很快,”松田思索道,“目前拿到的,再翻一倍,就够了。” 小胖子很快抓住了他的言外之意:“最快的话到下一个比赛日连胜就攒够了。” “是啊,”松田仰头,能照进天桥洞的天光正好穿过了他细碎的刘海,连睫毛的纷缕都清晰可见,“打完下一场,我就退赛。” “欸??”小胖子和同伴异口同声惊呼,天桥洞下另一侧的施工工人都忍不住看了他们两眼。 “为什么啊?”小胖子脱口而出,“还有你前面说的攒钱的目标什么的,这都是为什么啊?正常人不是觉得钱越多越好吗。” “因为那个「象棋盘与米粒」的寓言啊,”松田认真地回望小胖子的眼睛,“我听到了,你们在场边聊的时候我听到了。” “这种翻倍的赛制就和赌博一样吧。筹码滚雪球一样暴涨,接下去会怎么样呢?” “这一次是开始有媒体关注到我了,等奖金翻倍到一场一百多万的时候呢?人人都知道我怀中有璧,是很危险的吧。还有主办方,真的能容忍这样的参赛者吗。” “更重要的是,”松田忽然有些惭愧地低下头,“明天全国大赛就开幕了,我不想缺席青学的比赛。” 松田甚至仔细地算过时间。他本来在这一次擂台赛后就打算退赛的。但青学因为种子队伍的身份,第一场有轮空权,到全国大赛第二天才会出赛。如果比赛顺利,青学的再下一场在第四天——中间无赛的第三天,正好是他下一场擂台赛的比赛日。 “那就最后再放手一搏。”松田下决定时这样对自己说。 谨慎的玩家是会悬崖勒马、适时抽身的。克制不住自己欲望而一败涂地的人,那叫赌徒。而他的那根红线就在前方了。 松田顺着镂空铁楼梯爬到第二层,钥匙还没插进锁眼,便嗅到了门缝隙中透出来的烟味。 他收起了钥匙,在门口站了会儿,转身打算下楼。 门里的人率先沉不住气。六叠房的铁门哐地一声在身后开了,门链条拉出一道锈迹斑斑的尾音。 “小崽子,怎么不进门啊?”男人把烟嘴歪着咬住,鼓起的下巴发出不清楚的吐字。 松田不是很想应他的话。脚步只是顿住了,却连旋身的意思也无。 男人把烟摘下来弹了弹,黑灰色的烟灰散絮般坠下来,大多数落在六叠房的门口,还有零星随着脚边的风卷进了玄关。 他咳了咳,声音不再吊儿郎当:“你进来,我有话要跟你说。” 六叠房的门再度合上。松田在玄关换鞋,一抬眼就看见男人光脚踩过门口的烟灰,翻着外八字走进屋内。 “因为是你法定意义上的监护人,所以我想我对某些事情还是有决策权的。”现在是男人背对着他了。男人穿着一条很凉快的深领背心,手臂上大片的青色纹身一直延伸进背窝里。 他吐了口烟,抓了抓刚剃过一轮的头皮:“我不知道你在外面干什么,打网球也好去比赛也好,之前说过我不管了。” “但是这个东西,不行,”他从桌上拿起了一摞装订修整的纸,看起来像是什么文件,“你想都别想。” “什么?”松田听得满头雾水。但经验告诉他这个男人沾手他房间里的东西必定没好事。所以他在反问的时候已经快步来到了男人身边。 男人的手翻过一页,松田瞳孔一缩,看到那份文件签名留白的地方被烟头烫了两个洞。 他连忙推开男人去抢,逼仄的房间里连肢体都伸展不开,他却带了点发疯的狠劲儿,一把就打开了男人的手腕。 男人意外地没有为难他,手一松,文件就到了松田的手里。 他耸了耸肩,把烟嘴又塞回了唇间:“不是你房间里的那些烂东烂西,我没兴趣。这是我今天在这里等你的时候,收到的快件,还是当日加急件。” 松田本来条件反射地想回怼「加急件也不准动」,翻开那沓文件的时候却愣住了。 他寻行数目扫完全文,又把文件翻到封面和封底打量了一遍。 上面的条款专业术语很多,读起来晦涩难懂,松田只能大致提取出来几个关键字眼:“形象合作合同?” 男人蜷着一边膝盖坐在原地,听到他这么念,嘲弄地咳笑了两声:“笑死个人了。形象,就你?你有个屁形象,这个大久保商社不是脑子有问题就是搞诈骗的。” 松田皱着眉看过合同封面上的商社标志。他对大久保商社不陌生,毕竟今天才刚参加过他们举办的擂台赛。而合同之外的附件写得也相当情深意切,说明了寄来合同的意图。 “他们说你在赛场上表现突出,也有了一定知名度,跟他们公司办的那个劳什子比赛是相辅相成的关系,所以想跟你达成长期合作。合同寄到你家是因为需要监护人签名,”男人猛嗦了口烟,喉咙里带痰,他朝松田扬了扬下巴,“让我签名哪?我没笔,只有烟。” 松田没理会男人的阴阳怪气,他还在消化那份合同上的文字。 合同内容无非是与大久保商社的体育地产开发有关,公式化的文字用客观而疏离的口吻阐明了甲乙双方的权利义务。烟鬼小叔叔在旁边只会说风凉话打岔。所以松田只能根据自己有限的知识尽量理解。 ——大致是说,因为松田在擂台赛的连胜成绩,商社认可他作为网球选手的实力,想签他作为商社体育分项目的代表运动员,有点像代言的意思。 在双方的合作期间,选手需要在商社要求的场合出席比赛,并尽可能为商社进行宣传,而商社则会在合作期间出资对选手进行培训。 第72章 说得冠冕堂皇,似乎的确是双赢局面。 “但是我没兴趣。”松田合上了合同,被烟头烫穿的签字那页在他眼前一闪即逝。 “哟?”男人本来还在嘚嘣嘚嘣地继续说些劝他放弃的话,没料到他会是这个态度,“你不跟我顶啦?” 全国大赛的第三日有个好天气。 在青学和冰帝在为再度狭路相逢而预备时,松田拿下了他作为擂主的第七胜,轻松得宛如探手从树上摘下了一颗早就熟透,即将落地的苹果。 颁奖工作人员的笑容泛着苦味,嘴角上扬,眼皮却哭似地撇着。 闻风而来的媒体更多了,闪光灯的唰唰声中,那个姓鸠山的工作人员不知道是哭还是笑的表情定格在画面里。 他看着松田接过六十四万的奖金,手都不带抖一下就塞进网球袋里的时候,差点没忍住狰狞的面目,就差踹开那个人心不足的臭小子把钱抢回来了。 才初中生呢,还没学过什么叫见好就收吧。 即便如此做想,他还是在颁奖结束过后拦住了松田,笑得比之前和缓一点:“请留步,请问松田同学之前有收到我们寄去的文件吗,不知考虑得如何呢?” 松田顺着他拦住自己的手朝上看,金蓝色的云彩落在他眼中,给了他极亮的明眸:“收到了。” 他只说了几个字就停下了。鸠山还等着他继续往下,憋着一口气点头作倾听状,一口气都快咽进去了都没下文。 他抿着嘴又拿鼻孔猛吸了口气,长长地呼出来,按捺下自己的脾气:“那请问方便跟我走一趟吗,我们擂台赛的主理人想和你谈谈合作意向。” “哦,”松田慢条斯理地点了下头,侧着脑袋看鸠山,“麻烦请你带我去。正好我也有件事情想沟通一下。” 擂台赛租用的私人会馆本来就有会客室,在举办赛事期间大久保商社便将它改造成了临时办公场所。鸠山领着半大不大的小初中生进入办公区域时,皮鞋的跟敲在地砖上嗒嗒作响,而后者不知是球鞋够软还是走路姿势问题,轻得跟猫似的。 鸠山眼皮跳了跳。 “大久保先生是商社体育开发部的主理人,也是商社社长的公子,非常希望在这个方向上打开业务。”他试图介绍公司的情况来打开话题。但对方不过就是初中生而已,似乎完全没听明白他介绍的用意,听故事似的「嗯」了声又闷头不说话了。 鸠山也觉得无趣。正好会客室已在眼前,他敲了敲门退去门边,听到里面的「进来吧」后帮忙拉开了门把手,有些避之不及地把松田送了进去。 办公桌,办公椅,还有黑色的皮沙发。 松田第一眼所见就是这些东西,还有坐在办公椅上那个头发有点稀疏的男人,看起来有四十来岁了,应该就是开赛日那天致辞的人。 「商社社长的公子」这个头衔,乍一听起来,和这样皮肤松弛开始发胖的中年男性不太能联系到一起。但想想被老人统治的企业高层现状,又算符合逻辑。 “是松田同学呀,来,坐坐坐。”发福的中年男人起身对松田招了招手,请他坐在沙发上,口吻像他久未谋面的长辈。但这位大久保先生转过头看到门边的鸠山时,面部不和谐地一动,咬牙冲着对方:“愣着干嘛,倒水!” 待他回过面对松田时,又是一脸和颜悦色了:“年纪轻轻,是我们日本的人才啊。” “我们大久保商社,在体育方面的开发初期,就想和像松田同学你这样的人才合作。”他本来想和松田拉近距离,但初中生才刚刚结束酷暑中的剧烈运动,身上汗味酸酸的,他微不可见地皱了皱鼻子,向前倾俯的身体又撤了回来。 “商社能和你相辅相成,真可谓是如虎添翼……” “等等,大久保先生,”松田打断了中年男性自顾自陶醉式的漂亮话,说出了他到此地来后的第一个长句,“合同我和家长看到了,但其中有个令我们十分在意的点,不知道能否请您解惑?” “嗯?”大久保先生在办公椅上翘起了腿。 松田从网球袋里抽出了卷成细纸筒的合同,翻到他昨天停留时间最长的那一页,读出了上面的条款:“「……合作乙方需要根据甲方的要求完成比赛,取得预定的比赛结果,结果不应与甲方指示相违背。」请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鸠山刚好将水送进办公室,听见松田直入主题的一问,脊背一僵。 “嘶,”大久保的腿从另一条腿膝盖上放了下来,他转了转办公椅,“意思嘛就是字面的意思,写得是很清楚的。” “我们希望你在该赢的时候赢,是这么个意思。”大久保的语速变快了点。他盯着松田看,脸上还是一团和气。 松田心中的硬币落了地,什么猜测浮现出了结果。 “也希望我在该输的时候输。”他补完了大久保余下未说的后半句话。 46|致命一击 空气中听不到呼吸的声音了。 眼神在相互交织,震惊的,慌乱的,还有淡漠的。用淡漠来形容松田的表情也不甚贴切,他的瞳孔清透而毫无波澜。这种没有感情波动的直勾勾眼神,如果不是放在此刻的环境下。如果不是他刚刚那句话洞悉了合同的真相,大久保和鸠山一定会将这个眼神错认为不谙世事的天真。 “所以签了这个合同,我就需要配合你们打假赛,对吧。” 赤裸裸的丑陋心思就这样被摊白出来,他们有些猝不及防。 往常和大久保打交道的,再不济也都是历经人事的成年人,许多交锋与暗语在无甚波澜的你来我往中,被双方心知肚明地消化掉,合约在眉眼官司间达成。 也就只有这样的初中生会直白地叫破吧。 真是个极度聪敏,又相当不圆滑的小孩。小孩就是小孩,没好好地吃过亏,总是会说出令人讨厌的话来。 “呵呵,”大久保皮笑肉不笑,理所当然地承认,“合作的话我们是会在你身上投资的嘛,自然就要为我们公司的需求服务。不然的话,投资在你身上的钱怎么收得回来呢?” “哦,”松田点了点头,好像在认可他的话,“是有道理,可是……” 嗯?听起来似乎还有戏。 大久保坐直了点,竖着耳朵听松田接下来的话。 “既然输赢都要由你们决定,但对方选手却不一定和贵商社认识,那我又怎么能够保证,在该赢的时候一定赢下比赛呢?” 初中生问得很诚恳,好像真的关心起了合同的可行性。他在指出假赛合同时身上绽露的锋芒一瞬间都不见了。仿佛那是大久保他们过度解读产生的错觉。 这才像个初中生会问的问题嘛。 大久保重新倒回了办公椅靠背上,绷紧了一阵的心弦松弛下来。 还是一个普通的,会被令人心动的利益迷昏了眼的小孩。 开头那几句话大概也是他的家长教他说的,好诈他们一下,趁机抬高价格。 “这个嘛,”大久保伸手对着松田勾了勾,初中生乖乖地凑近了,“我们有绝招,只要你签合同,我们就会为你提供秘密武器,保证让你在该赢的时候一场不落。” 第73章 “秘密武器?”小孩瞪大了眼,茫然又好奇。 他有些忧虑地垂眉:“真的有那种东西吗……那可是实打实的网球比赛啊。” 大久保闻言从鼻孔里哼了声,得意地抬起下巴,对门边等候的鸠山道:“去把那个样品拿过来。” 鸠山有些怀疑:“这……这不好吧。” “快去!”大久保不耐烦地踢了一脚办公桌。鸠山立马鞠了个头埋到膝盖的躬,快步奉命离开。 “这个东西,是我们新引进的货,日本还没有人见过。” 一个寸照大小的塑封袋,里面装着两张购物印花券一样的贴纸,指甲盖大小,朝外的那面反着镭射光。 “比赛前把这个贴在手臂上,或者衣服里面看不见的位置,你的注意力就会千百倍集中,整体状态都会大幅提升,而且会越来越好。” 松田盯着被大久保粗胖的手指压住的塑封袋,看得无比仔细。 “这是兴奋剂么?” 松田想拿过来更近一点看,刚伸出手,塑封袋就被大久保收回了手心。 “放心,测不出来的,也没人想到会去测这个,”大久保的食指在松田眼前摇了摇,“别说得那么难听。一不用注射,二不用口服,贴在身上就起作用,见效快风险小。” 初中生又很听话地「哦」了声,坐回了沙发上。 大久保看着他的神色,觉得时机已经成熟得差不多了:“怎么样,是不是还不错?下决心了的话,就把签好的合同给我吧,我们很喜欢你这样的人才的。” 初中生听完他的话,拿起了手边的合同。 大久保看着那份合同,已经是志在必得。他一把夺过松田递过来的文件,唰唰翻到合同最末几页,定睛去找合同上的乙方签名,却一瞬间瞳孔放大了。 ——本应该是签名的地方,被人拿烟头烫穿了孔,纸张被烧穿后焦褐色的边沿还很清晰。 “抱歉,家长有点暴躁。”松田看起来真的是发自内心为那两个烟头洞道歉,却忽然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背上了网球袋。 “但我的确拒绝合作。” 对话刚开始时那些棱角骤然回到了他的身上,他已经迈步往会客室外走了,侧过脸俯视着坐在办公椅上的中年男人:“半价的便当是卖不出去要倒掉的,打折的水果已经开始长黑斑了,降价的零食是接近赏味期限的——这些我都买过。所以我知道,如果想用更低的价格获得想要的东西,就必须要牺牲一些什么去换。” “我目前不想做这样的牺牲。” 松田与门边的鸠山擦肩而过,径直走出了房间,忽然又稍稍顿了一下脚步:“对了,擂台赛我之后也不会再参加了。之前说有事相商,是想告诉你们,我本来就打算在今天之后退赛的。” 大久保在那个初中生走后狠踹了一脚办公桌。鸠山听到了塑料板材断裂的咔嚓声。而上司铁青的脸色没比那块裂开的塑料板好到哪去。 大久保手里还托着那页被烧穿的纸。目光穿过两个孔洞落在桌面上,好笑得像是在讥讽他,连个初中生都能套他的话了。 “不识好歹。” 鸠山大半个身子都留在会客室门外,只敢将将探进半颗头:“大久保先生,退赛的话,就不用担心奖金翻倍的事了。但是他又知道了违禁药品的事情,这下……” “用不着你提醒!”大久保将那份作废的合同揉作一团,又不解气地找出有烟头洞的那页撕吧嘶吧。白纸作碎絮,半挂在办公桌沿。 中年男人弯下了腰,两臂撑在岔开的膝盖上,十指挡住下半张脸,嗬嗬地笑了两下:“一个小孩子而已,又没有证据,就算他想说出去也掀不起什么风浪的。” 鸠山不是太放心:“如果他直接捅给警方呢,引起调查就不好了。” 大久保皮笑肉不笑地扬了扬唇角:“这很简单——如果没人相信他说的话,那他说什么都不足以成为威胁。” “谁的话最不可信呢?一个撒谎成性的人,一个臭名昭著的骗子,又或者,一个精神失常的病人。” 他扬起头用下巴使唤鸠山:“正好,今天来的媒体里面是不是有那家叫朝日体育的?他们不是说自己和这个姓松田的有过节么。” 鸠山会意快步出去找人。身后的会议室房门洞开,大久保坐在办公桌后面,以手比枪,闭上一只眼瞄准了远方。 “砰——”大久保冷笑一声,扣动了模拟出来的扳机,“赏金猎人?让这种无名小卒消失就跟碾死蚂蚁一样容易。” 松田整块背心都被汗湿了。 虽然说出那些话时他还镇定自若,但此刻感受着脚上传来的软绵绵的触感,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紧张到脱力了。 但,事情应该到此为止了吧。松田对自己说,今天的谈话虽然不愉快,但他的攒钱目标顺利达成了,接下来也可以专注地为全国大赛应援了。 在离开会场时,松田走了上次小胖子带他走过的小门。 他自然也就没有看见,在他走出这片私人场馆区域的同时,一个方形脸,身着半敞的褐色夹克衫的男人,微笑着在鸠山的邀请下踏入了办公区。 没有擂台赛的日子里,松田才突然意识到,三日一次车轮战的时限好像给他的生活上紧了发条,而现在这样的压力不再,他连在场边给青学喊「fight on!」的时候都更投入了些。 他看到球场边的照明灯轰然倒下,而网球却径直穿过了灯架的缝隙,砸在迹部的球场上。 他也看到了比关东大赛那次更漫长的抢七局。越前和迹部一路战至黄昏,旗鼓相当的对手紧咬着比分,直至双方连意识都开始逐渐抽离。 这就是全国大赛啊。 松田目不转睛地盯着场内的人看,哪怕此时比赛已经落幕,双方已经发展到了「剃不剃头,我来剔还是你自己剔」的阶段,宍户已经开始痛骂「越前真是个不饶人的过分小子」了,松田还依旧沉浸在比赛里。 好想去全国大赛。明年的夏天,他会站在那里吗?不是场边的应援席,而是首发选手的位置。 想变成那样的网球选手! “可能性是91.1%。” 松田恍然回神,他居然把内心的渴望说出口了。乾学长插着裤袋从容地报出了数字,盯着羞到捂脸的松田继续道:“只要你继续打网球,明年站上全国大赛首发位置的可能性就是91.1%。” “只要不放弃网球。”这句话在乾说的时候,只是为了激励松田对明年抱有信心而已。但乾没想到就这么短短的一句话,竟然几天后就一语成谶。 青学和四天宝寺的比赛格外兵荒马乱。两队开始对决时还是晴方好的早晨,到比赛落幕时已经接近傍晚。再加上比赛期间,河村和石田打得两败俱伤。一个骨折包扎到整条手臂无法动弹,另一个则被送到了医院急救。一直到越前和远山长达近五十分钟的一球之战结束以前,两队都没人来得及看手机消息。 “吃烤肉去喽!”菊丸和桃城勾肩搭背地走在众人前方,黄昏下的笑容十分灿烂,“立海大说什么要练习所以不来,谁稀罕跟他们一起!我们自己吃!就吃就吃!” 第74章 “松田也一起吧,反正是龙崎教练请客……诶?”桃城停下来抓了抓脸,“松田呢?” “说起来,今天就没有见过他,应援也没有来,”菊丸的眉毛也耷下来了一点,“是不是又去打外面的比赛了啊。好哇这个臭小子,竟然连半决赛都不来看,我要生气了!” 大石才突然想起什么:“可是他今天没有请过假啊。” “阿诺,”跟在正选一行人后面的堀尾忽然扬声插了进来,“其实……我今天给他发消息,他也没有回过。”他耸着脖子,两条腌萝卜似的眉毛半垂下来,手机屏转过来给他们看。 line上的他零零碎碎地给松田发了好多条消息,无外乎都是一些「越前越来越厉害了,我们还要打多少年才不会屁滚尿流啊」之类的废话。聊天框拉到底,堀尾这边发去的消息逐渐变成了「喂怎么还没来」、「和四天宝寺的比赛要开始了啊,你迟到了吧!」和——“今天的半决赛在那个决赛体育馆里,你是不是走错地方啦!” 但无一例外的是,对面的人,从今天早上开始,就没回复过任何一条消息。 不二看着堀尾的手机屏,眉头微皱,睁开了眼。 “你们是青学的选手吗?”有几个路人注意到了在决赛场馆外驻足的这群学生。他们身上的运动服还没脱,网球包上也有seigaku的字样。 “我们是,请问有什么事吗?”手冢上前询问。 路人女生相互推了推,其中一个鼓起勇气问:“那个报道说的是真的吗?” 手冢蹙眉:“什么报道?” 路人女生指了指自己套着兔耳朵保护壳的手机:“今天早上的报道,朝日体育发的。” 她们身后的一个同行男生小声嘟囔:“装什么不知情啊,怕丑闻影响全国大赛吧。” 女生看着明显低气压起来了的青学一众,反手拍了男生一下,又扯过两个同伴,讪讪地对手冢笑了下:“你,你们自己去搜吧。”然后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47|两份报道 松田趴在青学的网球场上。 网球部的人都去看全国大赛了,暑假校园里也没有其他人在,偌大的训练场只有他一个人。 这个姿势有点滑稽,但是松田觉得,能以这样一种方式拥抱网球场,也是个很好的道别方式了。哪怕网球场比他的身躯广袤太多,这根本称不上拥抱,双手能合上的最大弧度,也就是地球作为球体在这一小片地域中所呈现的,令人无从感知的起伏而已。 他关了手机的网络连接,但之前打开的网页还停留在屏幕上。 ——《深挖青学「遗珠」:赏金猎人的负面》。 朝日体育的社会版。 青学的人在夕阳下席地而坐。这里是决赛场馆边的绿地,观众和全国大赛的工作人员都已渐次离去,而刚刚获得了全国大赛决赛入场券的他们,却齐齐地盯着屏幕上的那篇文章。 不二看到标题时就闭上了眼睛。大石有点慌,他记得除了自己、手冢、不二和乾四个人之外,其他人对松田的身世都尚不知情。 “什么啊,”菊丸看得很快,几乎一目十行就扫完了那篇报道,他强撑着笑了两声,“不可能有这么戏剧化的事情,这写的一定是假的。” “是!”桃城才看到一半,已经生气了,手指在屏幕上戳得嘣嘣响,“看这句,写得也太离谱了。「害死了双亲的小孩」?就松田进网球部之前那个连鸡都打不过的身板,能害得了谁?” “嘶……”海堂正准备开口,手机跳出新消息叮咚一响。 所有人的手机都震动了一下,是乾在群聊里推送了一篇文章。点开来,能看到也是一篇报道,但却是一张拍摄的泛了黄的报纸相片,报纸上的时间显示的是四年前。 “本来为了保护当事人,我们不希望让更多人知道这件事,所以对大家一直是保密状态。”众人指尖颤抖地放大了旧报纸上的文字,看清标题后战栗地望向把它发布至群里的乾,而后者接着解释道:“但既然已经有目的不明的报道提及了这件事,继续再瞒着大家也不再有保护松田的作用了。” “况且,朝日的这份报道,本身就有许多偏颇之处。结合四年前的那份报道才能还原当时的真相。” 四年前的千叶县上屋郡坠海案,不是什么非常难找的事件。小地方人本来就不多,事事都口耳相传,发生了这样骇人听闻的全家强迫自杀案件,就像匕首在木头上划下了字,当地人的记忆不会消弭。 而朝日新闻的报道,便宣称根据籍贯信息,溯回到了擂台赛炙手可热的黑马选手「赏金猎人」的家乡。记者本来想打听一些网球少年的成长经历,却不想得知了令人震撼的内幕。 青学的人默契地分成了两组,一组屏幕上是四年前的报道,另一组人则翻阅朝日体育的文章,一句一句,交替着读出来。 桃城:“记者了解到,在目睹载着父母二人的汽车冲破护栏,坠入海中之后,松田五毛曾经对警察承认过自己对父母的死亡有责任。这的确是耐人寻味的细节,为什么父母都在车上,而松田却恰恰幸运地避开了灾厄?虽然事后警方宣布这是一起自杀事故,但其中还有许多疑点未可知,是警方因为当事人未成年的身份隐瞒了什么吗?” 菊丸:“警方將案件定性為強迫自殺事件,是因為找到了被害人二人即松田夫婦進行自殺準備的證據。證據顯示,由於擔心年幼的孩子謹存於世難以維生。所以夫婦本來打算帶著幼子一起赴死。然而幼子在前往海邊的途中鬧著要下車上廁所,夫婦二人忽然改變了主意,丟下他發動了汽車。” 越前:“记者随后查到了松田五毛在心理干预中心长期住院的记录。众所周知,心理干预中心是为心理出现异常、难以融入社会者所设。而当地的心理干预中心接收的病人大部分都出现了严重的认知失调或精神紊乱,有些甚至需要医护人员使用物理手段进行暂时控制。虽然无法得知松田五毛具体属于哪一类病人。但结合他之前所言,很难不怀疑他的精神失常与「害死双亲」之间的联系——是未成年的间接杀人犯,需要接受矫治吗?” 到此处菊丸已经不忍卒读了,但他强撑着眼皮继续一个个字往下看。 海堂:“倖存的幼子由父親的弟弟收養,但他很快就出現了無法融入社交的症狀。” 桃城:“小学同学说他变了一个人。满口谎言,时常和同学起冲突,又抓又啃打得同学们怨声载道。手脚也不干净,偷拿过同学的手工课工艺品,被老师当场抓到证据,在协调后被再次送入心理干预中心。” 菊丸:“被同學孤立後,他時常遍體鱗傷。同學聽到流言會向他打聽事故發生當天的事,還有心理干預中心的生活。但流言的版本已經歪曲,同學的獵奇式疑問也並非出於關心。” 旧新闻已经结束,越前也已经读到了朝日体育报道的末端:“可疑的未成年凶手,社交困难的撒谎者,顺手牵羊的小偷,还有充满幻觉的精神病人——赏金猎人的背后,到底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面向?” “据打听,松田本人目前居住在廉租公寓里,房间狭小到连衣服都晾不开,还深受鼠患侵扰。在这种环境下,他本身就岌岌可危的心理状态只会更为恶劣。” 第75章 “表面上是满口敬语礼貌至极的乖小孩,内里是个会随时爆发崩溃的精神病人。” “这便也能理解,为什么松田五毛明明加入了今年成绩斐然的青学网球部,却从未获得过正选资格,而只能靠频频出席校外赛事博取眼球。” 朝日体育的报道界面下紧接着就是网友实时评论。或许是因为报道的标题带上了青学,而青学已经是跻身全国大赛前二强的学校,决赛当前,这篇报道的讨论度相当高。 越前往下一划看到被赞到最高的几条热评,目光微动,继续读:“青学也好搞笑啊,正选在外面风光晋级,后备队伍收了一堆什么妖魔鬼怪。” “最讨厌撒谎的人了。之前看论坛的时候听说他特别有礼貌,但他说的话有一个字能信吗?” “怪不得叫「赏金猎人」,穷得要死就只能冲着钱去打比赛呗,势利眼一个。” “进不了青学正选太正常了。比赛那么高压,他能承受那样的压力吗,不会一上场就崩溃发作弃权了吧……” 文字是刀锋,是号角,排山倒海地冲锋陷阵下,就可以把堂堂正正的人杀得片甲不留。 “够了!小不点,够了!”越前读那些叠加着感叹号与问号的文字时,语气却像念经一般不带感情色彩,但落在旁人耳中犹如魔咒。菊丸打断了他,胡乱地摁黑了他的屏幕。 两份相互关联却又天差地别的报道被这样扔到他们面前,他人最不堪的经历就这样被剥落了包装的外壳,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这样的事情已经够让读者痛苦,而当这个故事的主角是他们认识的「松田五毛」的时候,冲击更是千百倍不止。 桃城的瞳孔涣散了一瞬。明明是比赛结束后的黄昏,暖风与城市的热潮扑在身上,他却觉得齿冷。 朝日体育的报道固然让人愤怒。但他们一时间都分辨不出,更令人愤怒的究竟是记者的恶意揣测,还是报道挑拨了青学队内关系,又或是他们自己没有早一点察觉到端倪,阻止事情发生。 “打不通电话。”大石在他们看报道时拨了几次松田的手机,全部都转接到了语音信箱。 “去找人。”手冢沉下声。 青学的人分头行动,海堂和乾赶去了六叠房。 这还是刚入部时,松田在申请表上填的地址。二人顺着地址信息找到这栋廉租公寓的时候,从小巷穿过小巷,在楼群间转弯再转弯。这栋折角里面的小户型公寓就夹在几幢稍好的楼房之间,像被困在了巨大城市之中的小跳蚤。 金属楼梯是老式的镂空旋转梯,扶手掉漆生了锈,在楼梯上踩一脚,像叩响了低音号的号身,整个楼梯都空隆作响。 乾敲了敲那扇地址上的金属门,没人应。 海堂冲过去用力拍门,看架势仿佛要将门的四角都锤烂再整扇掀开:“松田?松田在不在?开门!松田回个话!” “要死啊,吵个屁,隔音很差的晓得不。”海堂才吼了两句,隔壁的门轰然开了,里面探出个老婆婆。 “讨债的啊?别费事了,这家小孩早上就出去了,到现在还没回,”老婆婆回忆了下,脸上的褶皱有了更大的弧度,“他说要去看前辈打比赛,出门的时候好开心的哟。” 看到上门的两人,老婆婆又啧啧地摇头:“好端端的小孩,怎么在外头欠钱了,还让人打上门来。” “等等,我们不是……”乾刚要拦住隔壁的老婆婆再问两句,就听到了手机铃声。 他接起电话,还没开口便听到对面的不二说:“在学校,来奶箱这里。” 而当时当刻的手冢,面前正悬着一封信,信封上写着「退部申请」。 递信封的人给他和他身后的人们鞠了一个很深的躬,双手呈前,退部申请便在他摊开的双手中。 “手冢部长,大石副部长,不二前辈,菊丸前辈。” 松田说得很慢,但每个字都很清晰:“我不打网球了。” “对不起。” 48|庭球梦醒了吗? 手冢和大石找到松田的时候,他正站在挂着奶箱的那棵枥木下。 奶箱上沾了灰。因为全国大赛的时候网球部部员都不来学校训练了,鲜奶送货暂停了几天,白色塑料板上飘着几片颓软的落叶。 松田掀开奶箱的盖子,看到保温材料铺陈的箱子内部,是空空如也的。 他想了想,决定把退部申请信放在奶箱里。这是他的网球梦开始的地方,虽然梦结束得太仓促,但是结束在起点也是个小小的圆满。 “松田!” 有人在喊他的名字吗?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有好几个不同的人开始呼唤。急匆匆的脚步,左顾右盼地搜寻,好像是在找他。 松田愣了两秒,很快认出了大石的声音。 他收回了手,有点害怕,想找个地方躲起来。 但网球部活动室附近本来就是手冢和大石二人搜寻的目的地,他们穿过教学楼的架空层,一眼就看见了奶箱边的松田。 “松田,你没事吧。”大石冲上来握住了他的手,掌心的温度很高,烫得松田想抽回来。 紧接着负责搜寻一年级教室的不二和菊丸听到了这边的动静,也飞快赶到了。他们在给其他人发消息,大概不久所有人都会到场。 松田忽然很想尽快结束这一切。 如果是对他在赛程的关键时刻给青学带来了丑闻的审判,他愿意承受。但如果只是告别,他不值得这样的阵仗。 所以他把手上的退部申请书径直递给了手冢。 桃城和越前在校门口不远的地方,百米冲刺赶到的时候正好看到松田递退部申请的那一幕。 手冢没有接那个信封,松田的躬就那么一直鞠着。时间久了血液向上身回流,他却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 在场的明明有七个人,但除了奔跑后稍显急促的呼吸声,所有人都没有主动打破沉默。 “拜托了。”松田又说了一次。 他的等待终于有了答复。 “不批准。” 松田的耳边嗡嗡的,手冢的声音浑厚又朦胧。他抬起头看向面前的人,而手冢自始至终没有抬手接信。 “不批准。”两人对视,手冢也重复了一次自己的话。 松田望见他眼中的凌厉之色,浑身一震。 “放,放什么屁啊,”桃城似乎松了一口气,他大步上前,十分强势地夺过了松田手里的信封,不屑地瞟了一眼信封上的字,“滚蛋玩意儿,我也不同意!” “还差得远呢,”越前已经很久没有对松田说过这句话了,久违地被这样当头教训,令松田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刚入部的时候,“距离退部,还差得远呢。” 一旁的不二直觉松田的状态相当不对劲。 几个人都在对松田说话,但松田本人却没有回过一个字。桃城和菊丸去揉他的头推他的肩,大石抓着他问东问西,他没有反抗却也不开口,像个任凭摆布但保持缄默的木偶。 即便他们的态度已经很明显,没有人因为报道的事情责怪松田。但他却像听不明白似的,又或是听了却不以为意。 这不像是小孩儿犯了错,家长安慰两句「我不怪你」就能让他破涕为笑的小事,问题绝不仅仅于此。 第76章 不二忽然想起了松田的ptsd症状。 他还想起了忍足在电话里的那句嘱咐:“当严重触发创伤的事件出现时,你们一定要拉他一把。能不能救他就在那一刻了。” 他从来都没有比现在更清晰地意识到,「那一刻」就在眼前。 乾和海堂简直是风驰电掣般赶到的,就连刚结束了包扎的河村都挣扎着打了车。 天色有点晚,晚饭饭点已经过了,之前说好的烤肉也早就被抛在脑后,但没人感觉到饿。 假期的校园里,照明用的夜间大灯不再自动点亮了。众人埋身于夜色中,只能通过社团活动室门窗泻出来的灯光来描摹松田的表情。 海堂看到松田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转头就往外走:“我去把那个记者打一顿。” “对!”桃城袖子一撸跟上了,“朝日体育是吧?办公室在哪,我们去给他们砸了!” 菊丸用余光瞟了一眼其他人,故作轻松地吹了口哨:“哟,砸了砸了!”紧跟着桃城的脚步,还拽了大石的手臂一把。 “喂,英二!桃城,海堂!”大石被扯得踉跄了两步。 “也不是不可以。”不二插着裤口袋,绕开了大石。大石惊愕地对上他睁开的眼,这竟然是真心话。 就连手冢都出人意料地没有阻止。 海堂回过头望向站在原地的松田,活动室的灯光落在他的眼眸中像燃起的火炬。松田从他说要去打记者开始忽然有了些反应,夜风正好撩开了他额前的刘海,此刻他抬起了眼,直视着海堂火光灼灼的瞳孔。 “写出那种东西的人,还配被称为记者吗,”海堂握紧了拳,骨骼与贲起的静脉透出了清晰的轮廓,“不道歉的话,就给他点教训。” 这不是玩笑话。他在相当认真地说这件事,这也是他的处事方式。 在这一点上桃城与他极其相似。两个平日里龃龉繁多的人此时就像两名默契而整肃的战士,在月光下拔旗出阵,毅然地朝校门走去。 剩下的人回望了站在原地的松田一眼,似乎都要抬脚跟上。 “不,不要!” 不二眉心一动,松田终于说话了。 少年咬着唇,忍住呜咽,声音像是冲破了重重阻碍与障壁。他站在原地太久,以致于刚抬腿时关节都不知如何运作。 但他不再是那种被动的木偶人状态了。他追出去了几步,对着他们的背影哑叫了声:“不要!” 海堂和桃城仿若没听见似的,没有因为松田的阻止而停留片刻。 菊丸脚尖一顿,折身复望时,正好看见少年跑了起来。 松田忽然感到了一种天穹塌陷般的恐惧,想起了曾经听高山海里和小胖子说过的旧事,那种厄运重现的预感几乎要冲垮他,在他身后追着嗜咬。他加快了脚步,追上了两位二年级的前辈,手指触碰到了海堂的手肘。 “海堂前辈!”松田拉住海堂的手肘,一向脾气不好的前辈鼓起眼睛瞪了他一眼,扬手甩开了他。 松田又用两只手去扯桃城的衣角。桃城咬着牙往前,掰开松田的手指,而松田却惊人的执着。他的体格抵不过桃城这样的力量型选手,就像给桃城加了个笨重的尾巴。 他死死地把前辈往后拉,弯着腰向后坐,试图用全身的重量拖住要去「把朝日体育砸了」的人。 “你别拦我,这不是你说不许我们就会放弃的事。”桃城狠心拔腿继续走。 松田用脚跟撑着地往后坐,居然都没能拉得住他。桃城猛地向前,松田就被带着往前一扑,掌心在水泥地上蹭了出去。 桃城的嘴唇颤抖了起来,他于心不忍地伸出了手。而后者的眼里却是已经走得更远的杀气腾腾的海堂。 “不要去!” 松田连自己的手都没检查,爬起来就朝海堂跑去。夜路太黑,他完全没注意脚下,才跌跌撞撞跑了两步就被树根拱起的地面绊倒了,这次是膝盖着地。他甚至没有第一时间感受到疼痛,想再次爬起来时猝然跌坐,才发现腿疼得厉害。 海堂的背影停下了。 膝盖火辣辣的,外皮都磕得翻了起来。松田望着那个背影,视线很快变得朦胧。他对着海堂大吼:“神乐中学!他们没有网球部了!” “我不想……不想青学和他们一样。” 海堂转了身。 松田跪在粗糙的水泥地上,眼泪和鼻涕一起往下流。 “为了我这样做不值得的。” “我经常想,为什么呢。我这样的人,到底值得什么让大家如此不懈地帮助呢?明明我就是很普通……”他几乎说不下去,但他强迫自己把话说完,以至于字句与哽咽相争,挤着从喉头出来,“很普通的一个人。” 其他人站到了松田的背后。大石想扶他,却发现自己甚至伸不出手。他从未见过如此震撼的一幕,不是什么宏大的场面,而是叶落枝头,安静又绝望。 “球打得也不好,而且我还一直给大家添麻烦,让大家费心了。” “凭什么啊?凭我喜欢网球吗。”他吸了吸鼻子,倾了倾身,又猛地摇头,“喜欢不值钱的,喜欢不值钱的。” “它完全都不够成为理由……根本不够。喜欢能顶几个用处啊,谁知道是不是三分热度。连我都不知道……我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谁都有喜欢的事情,但天不遂人愿的事情那么多那么多,凭什么每个人的喜欢都要被满足呢。” “可是,大家为什么还要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帮助我呢。我不理解。” “我一点也不好。”松田没有眨眼,泪水就那样毫无阻拦地从眼眶里直直往下淌,两行清涕也狼狈地暴露于人前。 “这就是矫情吧。像我这样的人,本来就不应该有这样那样的心思。每天从网球部旁边的林荫道路过,去做自己的事,这本来应该就是我的日常。” “至于你们,你们有自己的目标,有早早约好的全国第一的梦想,有按部就班正在逐渐实现的事情。” “我跟你们有什么关系呢,我从来没有打过正式的比赛,只是一直在惹事拖累大家而已。”说到后面,松田都有些口不择言,话也断成一截一截。 “他们说得对,我不适合团队。” “我,我连自己都没有搞清。” 松田说到最后已是无声抽噎,他就着那个跪着的姿势往地上蜷缩,头埋在双手间,前额抵住粗糙的水泥地板,像一只背壳脆弱的甲虫。 “胡说八道。” 松田忽然感到自己的背被人拍了拍,紧接着他被拥住了。 桃城跪坐了下来,把松田的头捞出来抱在怀里。松田头顶湿湿的,竟然是桃城在哭,泪水在下巴蓄积跌落,然后落在了松田的发旋上。 “你可是青学的未来啊。” 松田眨了眨眼,没怎么听明白这句话。他在桃城的臂弯里看见了站在一旁的越前。越前接收到他的目光,耸了耸肩:“之一。” “喂,越前!”桃城不满越前破坏气氛的话。 “哭什么啊,真丑。”海堂站在跪着相依的两人身边,不知道是在说松田还是在说桃城。他用鞋帮子把桃城扒拉开一点,然后在后者的怒目相视中蹲了下来:“怎么办?你说,怎么办。” 第77章 桃城张了张嘴,还没出声就被海堂打断:“没问你,我问松田。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反正我是咽不下这口气。不让我们去打人的话,你说怎么办。” 松田从自己的双臂和桃城密不透风的拥抱中挣扎出一张湿漉漉的脸,血丝从通红的眼眶向瞳孔蔓延,他呆愣愣地去找大石和手冢的身影。一般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总是第一时间叫停暴力行为。但此时听到海堂这种喊打喊杀的吓人话,他们却一个赛一个沉默。 “我……” “不准说原谅或者退部,让我听到一个字,我就先把你揍了再去揍朝日,你识相点说话。”桃城反应过来,猛地由抱改抓,揪着松田的衣领往上一提,龇牙咧嘴恶狠狠地警告。 松田就又没声儿了。 他其实没想通。青学的未来这个词太重了,他怎么配和这个形容有关系。 “想不通不要紧,有大把的时间给你慢慢想明白。”不二仿佛又瞬息知晓了他的疑惑,半蹲了下来,凤眼中似乎藏了暗刃,杀机重重,“但是当务之急是,青学,和我们青学的队员,不能忍受这样的污名。” “哪怕都是谎言和曲解,不去澄清的话,假的也会变成真的。” “忍气吞声的人,我想就算有了站上全国大赛决赛场的资格,也没有底气去战胜对手了。” “那样就和去打媒体一顿,被取消参赛资格,然后网球部废部,没有任何区别。” 49|复仇的开端 松田想说他知道最方便的处理方式。只要把所有的责任推到他身上,再对外宣布青学已经开除他了就好。但这个方式目前说了就要挨桃城的揍。 他甚至觉得,自己一旦有要这么说的意图,桃城和海堂就会两眼冒火地把他剐了。他目光躲躲闪闪地去试探两个二年级前辈,紧接着就被瞪回来。 “哎哟喂,”桃城松了他的领子,一屁股坐下了,“气死我了!” “换个问法吧,”不二意识到当下围绕着如何处理讨论是找不到解法的,敌暗我明,在信息缺失的情况下就算把松田挂树上逼他硬想,也得不出什么好对策,于是他开始循循善诱,“松田,你知道这家媒体为什么会针对你吗?虽然朝日体育平时就风评不佳,但如此大费周章地挖你的过去,似乎意有所图。” “哦,”越前忽然想起了什么,“是报复你和切原那次吗?” “那又是什么事情?”乍听到连切原都被扯进来了,菊丸震惊,“你们背着我们都发生过什么?” 越前把关东决赛前自己的所见,和井上和芝两位记者的处理大致解释了一番。 菊丸听罢挠了挠下巴:“还真有可能。可是那个野口记者隔了这么久才写报道,看来蓄谋已久,憋得不轻啊喵。” 松田在听到菊丸的感叹后,忽然心念一动。 “可能……不止如此。”他慢吞吞地,想起了什么。 记忆中似乎闪过了许多没头没尾的线索,它们本来好似毫无关联,却又冥冥中互相牵扯。松田在心中梳理起了这些线索,好像在捋顺一团打了结的马鬃。 “只是推测……但我觉得或许和那个商社有关。” 他记得芝小姐说过,擂台赛首赛日到场的记者大多都是受主办方邀请而来,这说明商社本身就有和媒体联络的可能。更令他怀疑的,是事件发生的时间。在他前脚和商社不欢而散的几天后,朝日体育就后脚发了有关于他的报道,这个时机未免过于巧合。 手冢:“怎么说?” 松田将那日去见大久保商社的人的事情简要交代了一遍,说到兴奋剂贴片时,乾忽然猛地凑近了:“你说什么?” 松田被他吓得往后一坐,正好坐在后面桃城翘起的脚上,桃城条件反射一踹,把松田踢得给乾磕了个头。 越前:很好,气氛成功活跃起来了。 “不是兴奋剂。” “什么?”松田抬起头看乾,后者深深皱起了眉。 “如果你描述得没问题,那个就不是兴奋剂,或者说,不止是兴奋剂,”乾推了推根本就没下滑的眼镜,吐字清晰、镇静,又令人毛骨悚然,“是新型毒品。” 空气仿佛冻结了一瞬。草丛里的螽斯吱吱呱呱地叫着,在沉默中被放大到了接近刺耳的地步。 越前轻呵了声:“现在理解他们为什么会针对你了。” 虽然都是违禁品,但二者相似又有区别。 大久保商社拿出的那个样品,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一种从欧美国家流行起来的致幻剂,通过皮肤就可以吸收。 菊丸听着乾的科普解释,才听两句脑子就迷迷糊糊地犯困了,只记得住他开头说的「最大的不同在于毒品的成瘾性更强」云云。 他双眼雾蒙蒙地盯着乾张张合合的嘴发呆,喃喃道:“那我们报警呗?” “啪!”菊丸拍了下掌,似乎是在肯定自己刚刚说过的话,他忽然觉得柳暗花明了起来:“报警不就得了?诱骗未成年人摄取兴奋剂本来就是犯罪,毒品就更严重了吧。” “问题是谁信呢?” 手冢斜睨了松田一眼,道出了冷得不近人情的现实:“从朝日体育到大久保商社,这二者之间的关系都是基于推测。而松田也没有那个致幻剂贴片的物证,关于那个样品,仅仅是他所见而已。” “朝日体育的报道一出,松田的记忆就变成了不可靠的幻觉。就算他去奔走呼号作证,说的话也不会被当真了。” 他们还是反应太慢,等察觉到不对劲时,敌人已经提前一步拆光了明面上通向指认犯罪之路的桥索。 在商量对策时,众人把松田扶到了活动室里。他的手和膝盖都有擦伤,大石从急救包里掏出洗液,摁住了松田的脚踝。松田和一旁手臂缠着绷带脸上贴着纱布包的河村大眼瞪小眼,两个人忽然惺惺相惜了起来。 药水滴在皮肤创口上的时候,大石感觉手下压住的腿肌肉一瞬间绷紧了,松田咬着下唇不出声。 菊丸也看到了:“痛就叫呀,别憋着。” 其实松田只在刚接触药水的当刻受到了一点刺激,现在已经不觉得痛了。但对着菊丸盈盈的关心目光,又不好意思拒绝,于是很配合地叫了声:“嗷。” 菊丸:“算了算了。” “目前有两个关窍,在这两处地方找到证据,就能将证据链的关键部分补充完整,也足以让警方采取行动,”不二和手冢与乾已经将事件的节点厘清,此时乾的笔记本从中间摊开成一大张,相关信息按照时间和事件主体分类码好,从纸头写到了纸尾,不二在主体部分划了两个圈,“朝日体育的侮辱诽谤是一桩,大久保商社贩毒是一桩,如何证明二者之间的关联,也就是朝日体育收受贿赂帮大久保写文章打压证人——即松田,是第一个关键问题。” “第二个关键点在于,要拿到大久保私下流通致幻剂贴片的证据。这一点不仅能够彻底让大久保商社垮台,还有可能把朝日体育也拉下浑水……朝日的人对大久保贩毒知不知情,关系到他们的行为是单纯的侮辱诽谤,还是合谋贩毒。” “全国大赛都打到决赛了,我们居然在忙破案,”菊丸看了一眼他们写的东西,似乎有些跃跃欲试,但又无从下手,“这两个问题都很难办耶。” 第78章 越前:“前辈们报复心很重啊。” 不二微眯着眼看他:“难道你不想吗?” “等等。”河村用没受伤的左手翻着手机上的消息,表情忽然变得有些奇怪。 “怎么了,有新的不利消息?”手冢的视线从乾的笔记本上移开。 河村摇了摇头,指着屏幕想讲什么,又难以表述,搜肠刮肚都不知道怎么总结,过了几秒才憋出一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第一个问题好像要解决了。” 众人:? 刚听到河村那句话的时候,桃城的第一反应是——“还,还能这样?” 在看完了河村说的那则本地晚间快讯的时候,他噎了几秒,表情变得和河村一样奇怪,无意识地重复了一句:“还,还能这样?” “怎么了?”大石还在给松田做最后的包扎,手上忙不开,一回头发现大家都在面面相觑,脸上五彩纷呈,社团活动室里蔓延着一种他从未体会过的古怪气氛。 “坏消息,是关于朝日新闻的,”乾看着倒吸了一口冷气的大石,缓缓吐出下半句,“好消息是,有人抢先一步,替我们袭击了朝日新闻总部。” 本地的晚间快讯标题就是《某新闻媒体办公楼突遭不明人士袭击》,新闻配图是朝日体育的写字楼铭牌。因为全国大赛进行到了关键阶段,朝日媒体的办公室还处在挑灯加班状态,也正好让袭击者抄了个满门。 “也不是什么很严重的袭击,”越前好像在憋笑,但还是那个酷酷的语气和拽到不行的表情,只有左右时不时勾一下的唇角暴露了他的心情,“无非就是电闸被拉了,网线被掐了,便当全变成了沙子拌饭,蔬菜通通换成了苦瓜干,厕纸好像还被人涂了烈性辣椒油,几个记者在厕所里被辣得满地乱爬之类之类。” 大石:“……” “受袭击的在场记者还表示,查过进出门的监控,并没有拍到可疑人物进出,只拍到了紫黑色的阴影,像旋风一样,放慢监控录像都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目前不排除灵异事件的可能性。” 越前总结陈词:“缩地法还挺好的,这招比去打人高明多了。” “啊嘞,比嘉中去袭击朝日体育干嘛?”菊丸始终想不通,这所学校跟他们关系可称不上用好来形容,“是帮我们吗,但他们又为什么要帮我们呢喵?” 话音刚落,解释他疑问的人就旋踵而至了。 手冢的手机响了,陌生的号码,前面是冲绳的区号。手冢接起电话后看了众人一眼,按了免提。 “穷人怎么着你了!穷人吃你家饭喝你家水啦??凭什么看不起穷人……” “哕……好苦,义士行行好,呕……” 电话里那头的背景相当嘈杂,简直可以用混战来形容,听声音好像有七八个人。除了那个不停在呕吐的人,其他人都操着一口乡土味浓厚的冲绳话。 “手冢……”打电话的人走远了点,爆炸般的七嘴八舌冲绳话背景音淡了点,他那股子滑腻腻又不怀好意的声嗓才凸显出来,“给你们提供一点有趣的信息要不要啊。” “这是木,木手?”大石怀疑自己听错了。 手冢冷声回:“我不记得给过你联系方式。” “哈呀。”对面的人被伤到了似的,戏剧性地一叹,刚想讲什么,身后忽然爆发出一声极大的怒喝:“海贼的号角!给我灌!从上灌从下灌正着灌倒着灌……” 木手停顿了一下,似乎转头在和身后的人说声音小点,只有几个语焉不详的词句落到电话这边,却足够让青学众人脊背发凉:“喂甲斐,轻点灌,灌死了就不妙了。” “木手,你们在做什么?不要采取暴力,会影响到你们部的……” “这点我们可比你们队里那几个年轻气盛的小子清楚得多,”木手森森凉地笑了下,“这可不是暴力。琉球杀人不见血的十大酷刑之一——地狱绝叫青苦瓜榨汁,说起来对强身健体着实再好不过,用在这个野口身上都有些浪费。” 菊丸听到他这么说,悄悄竖了下大拇指,还做了个「实在是高」的口型。 “这样吧,我让他自己把情报说给你听,你们记得录音。”木手在那头走动了起来,嘈杂声里听筒又近了,隐隐约约还能听见有人在凶巴巴地问话:“干什么欺负我们比嘉人?是不是想死哩?” 旁听的菊丸眉角一颤,半困惑半气恼地对其他人做口型:“他怎么说松田是比嘉人?” 被酷刑审问的人,据木手所言就是写报道的那个野口,喉咙里咕嘟咕嘟了一会儿说不出话,紧接着被恐吓了一句——“不准吐!咽下去!不准浪费,吐了给你再灌两桶。” 那边手机的收声口被人碰了碰,手指摩擦过的闷声和手机碰撞声响过,像是被放在了什么地方。 青学的人便能听见木手问野口的话了。 “把你刚刚讲的那些再说一遍。如果有遗漏有作假,咒你下半辈子身上长苦瓜皮,找的老婆都是苦瓜绿色的。” 50|令人心动的大少爷 对面出现了中年男人的声音,听起来已经虚脱了,一句话里气声多过实声:“他们说……给钱让我写的……” 平古场才听了几个字就不满意了,威胁地举起手中的皱皮苦瓜棒子,他从来没有觉得苦瓜这玩意儿有现在这么好使过:“讲清楚点!你是谁?他们是谁?写了什么?” 被威胁的野口只能认命:“我,我叫野口大志,是……是朝日体育的记者和编辑。” 苦瓜棒子在平古场手心不耐烦地敲了敲:“然后呢,识相点说啊,别催一下才动一下,你编那玩意儿的时候不是写得挺利索吗。” 被七八个凶神恶煞的外地佬盯着,野口胆子已经缩没了,麻溜交代:“他们是大久保商社,说那个叫松田五毛的小子影响到他们生意了,让我写个东西打压他一下。” 木手将信非信地哦了声:“那你写的东西是否属实?” “半,半真半假。” 平古场玩儿似的拿苦瓜棒子捅记者的后腰:“别打马虎眼,哪部分是假的?” 记者被戳得浑身抖起了筛糠:“事故是真的,心理干预是真的,别的都是我道听途说!” “哦,道听途说,”平古场点点头,不知道在想什么,“精神病小偷骗子凶手那段呢?” “我,我编的……不,是推测,推测的!大久保商社的人让我写让那小子名誉扫地的东西,最好是写完之后没人信他了。都是大久保的人指使我的!” “都是大久保的人指使我的!”乾摁下了录音播放键,确认记者刚刚交代的那些已经被录进去了。记者听到手机那边传来了自己刚刚的说话声,心知有人存下了记录,脸色像古陋的墙皮般灰败。 “再回答我一个问题,”手冢低头贴近手机,他停了两秒,听到木手把手机放在记者耳边的声音,这样他们就能对话了,“大久保商社只是因为擂台赛奖金的事情报复松田吗,他们在做什么生意?” “什么生意?”那边的野口记者明显愣了一下,然后唉哟叫唤了两声,好像是又怎么被苦瓜威胁了,忙不迭地对着手机说,“体育项目开发啊,不然还能有什么!” 第79章 逼问的目的达到,木手很快挂断了电话。手冢道过谢,看着坐在活动室长凳上的松田,少见地露出了遗憾的表情:“看来他不清楚大久保贩毒的事情。” “已经很好了,”不二的手指在笔记本上的第一个圈上点了点,“至少能证明报道不是朝日体育一家的主意。有了那个录音,大久保商社就算被拉下水了。” “剩下的就是把致幻剂贴片样品拿到手了。” “可是这很难耶。”菊丸看着已经被划掉第一个圈,只剩第二个关键点的笔记本,想了会儿,忽然打了个响指:“yahoo——!不如我去偷吧?” 他越想越觉得可行:“那个地方在几楼啊?我可以顺着办公楼的外墙管道爬进去……商社什么的,那里安保怎么样?如果安保森严的话,我们人多,声东击西行不行?比如桃城和海堂去他们大门口打架转移注意力,我就趁着安保疏松的时候开始爬墙!” 海堂:“谁没事要和这家伙打架啊,嘶。” 桃城成功受到挑衅:“我才不稀罕!” “英二前辈真的是猫吗,又是水管又是爬墙的。”越前的关注点有点偏。 “我真的可以噢!”菊丸觉得自己的能力受到了质疑。 “我不知道样品被放在哪里。当时会面的待客室不是商社的资产,而是租用的临时场所,样品也是工作人员从外面取来的,”松田在长凳上蜷起了腿,膝盖上的伤开始结痂了,被这样一拉扯有了点丝丝的痛感,他有点自责,“抱歉啊,菊丸前辈。我要是能多留意一下就好了。” 菊丸鼓起脸颊笑了笑,挥挥手不在意。 事情好像又陷入了僵局。 有水蚊循着活动室的光飞了进来,在灯泡上贴贴,又旋然飞走。 越前盯着驱光的飞虫看了会儿,忽然想到了什么:“能不能做个局,把样品套出来?” “诶?”听到话的人愣了一瞬,反应快的人已经懂了。 不二眉眼又弯了起来:“这的确是最迅速可行的办法了。” “既然是毒品,这个大久保商社就需要销路,”越前的三白眼从下往上挑视着前辈们,像是个跃跃欲试的冒险者,“他们还会继续暗中推销的,被他们接触过的选手肯定不止松田一个。” “那另找个人去和他们接洽,说不定就能把样品套到手!”大石听明白了,但他考虑得往前了一步,顾虑有些多,“谁是合适的人选呢……贸然派个和大久保商社没打过交道的人去,他们会警惕的吧。” 手冢赞同了他:“如果是他们本来就有意接洽的人去,成功率会更高。” 思考了两秒,众人齐齐转头看松田:“你有认识的合适人选吗,愿意帮忙的那种?” 越前从脑海中捕捉到了一个人名,他想起松田提过:“那个叫高山海里的行不行,你说过他是朋友。” 松田眼前闪过高山那件松垮垮的背心,犹豫了片刻回绝:“不了,他是神乐中的人,已经受过够多牵连了,我不想再牵扯他。” 大石其实也觉得不合适:“关系不错的朋友的话,商社既然在打压松田,也会连他的朋友一起防备的吧。” 不二语气舒缓:“松田,你认识什么表面上与你看起来关系不佳,或者比较疏远,但也许愿意帮忙的人么?虽然这听起来有些矛盾。” 灵犀一点。 松田眸光震了震。好像真的有一个这样的人。 松田给小胖子发消息的时候,小胖子已经顶着「激推赏金猎人同担据否」的名字在论坛和人大战过三百回合了。 那次带松田逃出媒体夹攻时,小胖子羞羞怯怯地找他要了联系方式。但今天的报道一出,小胖子却非常贴心地没有打扰他。 小胖子觉得,自己的充沛精力就应该放在和恶评搏斗上——赏金猎人的家境是比较困窘,但以他的观察绝对不可能是报道里写的那副模样! 就在他双眼通红打字回贴的时刻,来自松田的消息弹了进来。 他看都没看顺手刮掉,然后继续十指如飞地写帖子——“再说了朝日体育是个什么好东西吗,狗媒体一个,以前做的破事……” 等等。 刚刚是谁的消息? 他惊疑地切屏,果然看到了自己漏过的那条消息。 ——“您好,很抱歉因为这样的事情打扰您。虽然突有此问非常冒昧,但我想请问您能联系上星野睡吗?” 小胖子把消息反复看了两遍,第一反应是:全是敬语,是本人没错,他没眼花! 小胖子深度网(络)网(球)粉的身份果然十分高效。消息发出去连十分钟都没到,松田就收到了小胖子发来的联系方式,一句多余的废话都没有。 星野睡对松田发去的消息回复也很快。 更准确来说,是松田幸运地在星野睡能接触社交网络的时间点联系上了他。星野的父母把他的日程划成了很多个小时间段,只有晚间的半个小时允许他接触手机,其余时间手机都是没收状态。 “快快快,速战速决。”菊丸急得狂拍松田的肩,他瞟了眼时间,距离那根救命稻草下线的时间已经只剩不到十分钟了。 松田原本还打算委婉地讲述事情经过,再绕着弯打听星野的意愿,被这么一催,直接敲了一段相当直白的内容过去,内含「假赛」、「兴奋剂」、「毒品」、「诽谤」等诸多冲击性关键词,发出去的那一瞬间松田都为这种唐突而感到深深懊悔。 在他还在惴惴不安地等待星野的反应时,对方居然发来了一条更冲击的回复。 “我爸爸妈妈已经签了那个合同。” “混蛋,这是什么父母啊!”海堂听完松田的转述,怒火噌噌往外窜,给了活动室的储物柜门一拳。金属的柜子没上锁,被捶得嗙地合上又弹开,嗡鸣声撞在所有人心里。 松田有点失了继续下去的兴致。这或许是个在进程上来说值得庆幸的事情。因为那份签署好的合同意味着星野比谁都更有希望尽快拿到贴片,又或者……他已经成了那个新型毒品的受害者了。 但是,但凡有良知的人都无法为此庆幸。 松田不是很想继续问了。 然而在他彷徨的小半刻里,星野的消息反而还没有停止。 他也想在这仅剩的时间里抓紧机会传达什么:“他们很谨慎,没有给我贴片,说是要在比赛之前才会拿给我。” “我可以跟你们合作,但是你们在报警的时候,可以让他们把我的父母也抓进去吗?” “我不想被打,我也不想打网球了,救救我。” “父母如果有虐待儿童等不当监护行为的话,会被剥夺监护权,”乾听了松田转述的问题,迅速给出了回答,顺带纠正了不严谨的用词,“教唆未成年人摄取毒品更严重。只要致幻剂贴片在大久保和星野的父母手中流通,这对父母就会背上刑事责任。” “从这个角度来讲,星野与我们的诉求相同,也就是拿到致幻剂贴片作为证据。” 松田还处在「幸好星野还没有被逼着吸毒」的后怕中。手机不停地震,星野在问,他需要做什么,如何才能配合他们。 第80章 “要什么样的比赛,他们才会给你提供贴片?”松田问。 “对他们有利的比赛,商业表演赛之类的都可以。比如他们想拿到某个商业机会,或者要争取财团投资,需要展现他们培养的网球选手的实力的时候。” 松田把星野的答复给大家看。已经临近星野要被没收手机的整点了,松田心慌了起来。 手冢看完,说了句:“好,没问题。” 什么没问题?大家怎么想的? 察觉到松田的疑问,不二轻轻哼笑了一下,出声解惑:“你回复他说没问题就好。我们已经有办法了。” “现在可以来制定证据获取计划了,”乾把笔记本翻过一页,在新的纸头上写下了「致幻剂贴片」关键词,“我们需要尽快找到大久保商社感兴趣的商业机会。届时他们可能就会派出星野去打表演赛。而那是我们唯一能确保致幻剂贴片这个物证会出现的时机。” “哪来的商业机会啊,我们一群学生,上哪打听什么商业风云……”桃城听了一耳朵,觉得相当离谱。这种讯息离他太遥远了,他只关注中华肉包子几点出锅,哪家的炸鸡汉堡肉最新鲜多汁,还有新款球鞋多少钱。至于商社什么乱七八糟的,在松田被卷进这件事之前他从来不关心。 菊丸觉得很对:“就是,把我们青学所有人的身家捆在一起人家都不感兴……欸?”他觉得自己好像漏了点什么东西,思维像是游鱼从指缝间一闪而过。 越前哧了声,他已经知道前辈们在打谁的主意了:“我们不是认识一个吗,令商人们感兴趣到无法拒绝的,大少爷。” 这个夜晚不太安宁。 青学的人算盘打得震天响,迹部在自家别墅荷塘边的躺椅上打了个喷嚏。 “少,少爷!是不是着凉了。”须发皆白的管家被这个喷嚏震得两撮长眉乱抖,他招了招手,身边的佣人递上一条薄毯。 迹部蹙着眉心挥开了薄毯。夜色晴好,星辰明亮,即便是在布置了纳凉造景的池边,气温仍然算不上低。 “是,是不是新发型有些太凉快了。需要为您取一套假发保暖吗?春款的毛线帽也很适合您。”管家又贴心猜测。 51|大型罗生门 少爷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管家回味了一下自己的问题,在心里「啊哟」懊叹两声,觉得自己真是老得不复当初了。 “呵,本大爷的光头好得不能再……”话音未落,手机铃声便打断了迹部试图手搓头皮的动作。 于是老管家便见到接起电话的自家少爷以标志性的「啊嗯?」开场,听见来电人的声音先是挑了挑眉,紧接着对面每说完两句,他就「啊嗯」一下,到了后面变成了奇怪的「啊?」「嗯?」和——“嗯嗯?” 迹部的脸色也一直在变,起初似乎是为打自己电话的人意外,紧接着就听到了什么令人嫌弃的东西似的。对话即将告一段落时,迹部翘起了腿,兴味盎然地用两根手指拈着手机,中指一弹,手机就在掌心飞转了起来。 “哼,手冢,”迹部冷笑了声,但唇角的弧度却并不冰冷,他只是有些玩味,“你们的算盘,我都透视得一清二楚了呢。” 手冢听着迹部陡近陡远的声音,还有听筒坐飞机似的哗哗风声,对对方在干什么没有丝毫兴趣,只冷冰冰的反驳:“我们在真诚地向你请求帮助。” “哈。”迹部此时像个听着板正的老臣咄咄上书的君王,老臣说了什么令人不爽的正确的废话他都只当风过无痕。 他停下了转手机的动作,躯身坐了起来。 “不过就是向那些平民商户施舍个机会吗,行,本大爷高兴便给了。但对于那样的杂碎们……我更乐见他们的灭亡,”迹部慵懒地用手背托住脸侧,荡开的食指恰好在泪痣边扫过,口中字句仿若生杀予夺的独裁官从王座上扔下的一纸判令,“沉浸在本大爷华丽的商业宴会中吧!” 署着迹部财团徽记的邀请函,在第二日的大清早,就如同生出了羽鸽的双翅,纷飞入东京各大与体育事业有涉猎的商社与财团中。 鸠山火急火燎地推开大久保的门时,后者当头就喷了两句「门都不敲了你是今天就想被炒吗」。 “先,先生!”鸠山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连办公皮鞋的跟都掉了半边,他径直把手中的邀请函信封展示给大久保看。这不是普通的信封,特质的鎏金色封纸上烫着一朵极致盛开的红玫瑰,怒放的花瓣层层叠叠舒展,暗红的轮廓繁复交错着遍布了整张封纸,而玫瑰花瓣下带着棘刺的花柄以褐绿色印就,蜿蜒进信封的背侧。 “这,这是!”大久保看到信封的第一眼就痉挛似地浑身颤抖了起来,举起的几根胖手指想去抓信封,却像得了帕金森般总是捉不到目标。 鸠山看着天降神迹般的信封,眼眶里蓄着两泡泪,极为郑重地把邀请函放到了大久保手里,用力地点头:“是迹部财团。” 大久保迫不及待地拆开了信封,看到邀请函顶端金光闪闪的迹部财团徽记,又仔仔细细地端详了被邀请人部分写的「大久保商社体育发展部」,忍不住反反复复抚摸起了信封上烫印的玫瑰,还有邀请函上镂空的atobe。 “没看错……这可是数一数二的迹部财团,居然我们也有能入得了尊眼的时候,”大久保把邀请函捧在心口,又宝贝地把鼻子凑在邀请函上闻了闻,“连这张信纸的熏香都是alvex的至尊款。我父亲买回来一小支都得供着,只有在出席重大宴席时才用,他们居然拿来熏信纸,真是豪富。” “可是,”鸠山也看清楚了邀请函上的内容,忍不住提醒,“宴会的时间在后天,这是不是定得太过仓促?” “哎没事!”大久保不耐烦地扬了扬邀请函,忽然又意识到这个动作太轻率了或许会让邀请函上出现折痕,赶紧收回了手,“迹部家的少爷发的邀请嘛,年轻公子的主意就是这么想一出是一出,有你能去的份儿就得感恩戴德了……哪怕他定在今晚!我都必须奉陪哪!” “毕竟那可是迹部财团。能不能飞黄腾达,就是那位少爷一个响指的事情。” 如果不是邀请函在进入宴会会场时还需要用到,大久保甚至想把它连带信封一起裱起来,每天上班前就瞻仰一下,或许能蹭到一些财气。 根据鸠山汇总来的消息,这个迹部家的大少爷似乎心血来潮把驻地在东京的大小商社都请了一遍。虽然时间的确匆促,但像他们这般的小商社都高兴得疯了。既然牵头人是迹部财团,那意味着与之交好的大商社也都多少会赏脸,这对他们来说无疑是许多高枝虚位以待,等着他们攀! “宴会那天有交际性质的网球表演赛是吗?谁家都可以派自己的选手上场?” 鸠山已经和迹部财团的宴会会务对接人确认过了,也不愧是迹部财团。就连他们这般的小商社都有专人负责对接:“是这个意思。晚宴会设置彩头,各商社都可以推荐一名选手挑战。” 大久保想到了什么,哼哼哧哧地梗着下巴笑了几声:“那这个彩头我们势在必得了。可惜了……时间太短,只签了那么一个选手,还不知道中不中用。” 第81章 “无所谓,就算他不中用,贴片也会中用。” 在东京的商社驻地纷纷收到迹部财团的晚宴邀请时,聚集在东京的各校网球部选手也收到了来自青学的求助。 “歪歪,侑士!青学的人请我去跑步诶!虽然没听懂,但感觉有好玩的事情要发生了喃!”虽然难得共处同一座城市,但两位姓忍足的人还是在各自的队伍中给对方打远程电话。 电话的两头氛围截然不同,兴奋炫耀着的这位茶色短发的背景音明显更吵一些,他那头的队友好像每个人都在自说自话,活像集市里单方面对着路人疯狂输出口头广告的热情商贩。 “什么?”忍足侑士被对面叽叽呱呱的大杂烩吵得头上青筋跳,拇指和食指掐了掐眉尖,“你是不是听错了,明明是音乐会。青学的说有管弦合奏,还拜托我带上小提琴。” “不对不对!”向日原本没打算听人讲电话的,但有些内容难免入了耳。他脑子灵得很,感觉这事儿明明也和自己有关,从远一点的地方噔噔噔噔拖着一张四脚靠椅坐在了忍足侑士对面,一本正经地纠正:“是跳高!青学的说请我去跳高!” “我就说是的嘛!”忍足谦也听到了这边的对话,拍拍大腿明白了,“喔噢,是田径比赛吧!又是赛跑又是跳高的,青学的可真会玩……” “呐,谦也,快来看看我这条裙子够不够华丽,能不能pichu-一下射中你的心呢?”忍足谦也身后有人捏着嗓子猛地凑近了。 “哇哦,”忍足谦也转头看了一眼,“你上哪搞的裙子啊,让我摸摸。” 明黄色纱质裙摆有些太大了,小春在里头塞了硬制的鱼骨撑,下半身像倒穿着一朵巨大的雨伞。束腰往上收,包裹出两团圆润的胸脯,在主人公俏然的旋身展示中,荡漾起引人遐思的弧浪。 “啊呀,讨厌,怎么能掀人家裙子呢,真是不绅士呐!”小春佯作生气地捏起裙角,踮起脚尖哒哒哒绕开忍足谦也的手。 “喂,搞什么啊,外遇吗!”一氏也不知道去哪弄了一身基佬装,深棕色的皮靴捆到小腿肚,黑白间隔的袜子比靴子更长一截,与之搭配的是棕色小西装和短西裤,手上还持着根伞柄式的细杆拐杖,“死相!” 冰帝这头的两个人沉默地听着对面的动静。 向日:“侑士,你亲戚好变态。” 忍足的拇指已经快摁在挂断键上了。 “啊嘞嘞,春酱和裕酱你们打扮成这样是要干什么呢?真好玩儿哇哈哈哈。”金太郎本来在看最新的one piece漫画,见到他们就两腿乱踢笑开来,以为是前辈们又在排练新话剧了。 “不是的哦,是青学的人-邀请我们去参加舞会呢,”金色小春小碎步颠颠地给金太郎敬了个撤步礼,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嘻嘻一声捂脸羞涩地笑起来,“到时候要和我跳舞的,是手冢君,还是海堂君呢?我一定要chu地一下亲……” “喂,搞什么啊,出轨吗!” 忍足侑士和向日面面相觑了一瞬,手指从挂断键上方移开。 忍足谦也也听出不对劲了,他的手伸进茶色短发里疑惑地抓了起来:“啊,怎么回事,不是田径比赛吗?” 一氏和小春双双噘嘴叉腰:“是舞会哦!” 小金抠了抠脸上的蚊子包,突然插嘴道:“可是千岁今天出去之前说的是,青学的请他后天晚上去算命啊,”他叭叭说了两句,脸都不开心地垮了,“喂喂,你们有什么好玩的东西不带我吗?” “我倒是想问……”忍足侑士总算忍不住了,他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平光镜有了扭曲世界的附加效果,“不是音乐会吗?” “音乐会?”凤恰好推门进来,听到了忍足的话忍不住重复。当看清忍足侑士是在打电话之后忙不迭道了个歉:“抱歉前辈,不是有意要偷听你打电话!不过说起音乐会,青学的大石刚刚跟我说,有个晚宴想请我去弹钢琴,是要跟忍足前辈你配合演奏吗?” 向日岳人:…… 忍足&忍足:“青学的,到底要干啥啊!” “太松懈了!决赛当前,青学的人居然在忙这些训练以外的东西,是没有把立海大放在眼里吗。” “可是真田你还是答应了他们的求助呢。”训练场的门铁丝吱地轻响了声,是幸村靠在了上面。碎发从额前的止汗带上垂下几簇,恰好挡住了落在阖上的眼皮上的光斑。 真田一口气卡在喉间,回望时感觉脖子都梗了。 他顺了顺气心口不一地解释:“毕竟仁王自己……” “垃圾!渣滓!混蛋!废物!”怒气冲冲的骂人声由远及近了,来人额头上还捆着绷带,一步一跺脚,仿佛要把地板蹬穿,红头发的泡泡糖小哥和光头黑皮小哥慢悠悠地跟在他后面劝「小心脑震荡」。切原一抬眼看到部长和副部长都在,登时收住了嘴里哔哔叭叭的脏话,嘴巴一闭。但眼瞳依旧充血着,就好像把一箩筐炮仗闷在了盖了盖儿的油桶里。 炮仗好像咽不下去了,切原的眼神在幸村和真田身上蹿了蹿,终于忍不住张口哀求:“幸村部长,真田副部长,我想……”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青学已经向我们求助过了,”幸村云淡风轻地一笑,“考虑到我们要出席全国大赛决赛,他们说不方便耽误我们太多,只找我们借了一个人。但那个人不是你。” 52|风云际会 “什么?”切原本来以为是自家部长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做好了痛陈「我要为被陷害的好友两肋插刀」的准备,甚至连「两肋插刀」这个词都是他提前从柳前辈那儿学到的,他努力理解了半天才明白不是要插松田两刀的意思。没想到青学居然已经找了部长,却没说要他? 切原深呼吸,感觉肺里的小肺泡们都要一个个嘭嘭嘭炸了:“青学那帮人少狗眼看人低了,就我跟松田的关系,他们居然不让我去?” 丸井和胡狼被气成河豚的切原堵在了训练场门外。气鼓鼓的河豚上了头,竟然对阵幸村和真田也丝毫气势不虚。 “你们什么关系?”真田冷着眼下睨,“你找他借钱打电玩的关系?” 切原被这句话一泼,肩膀缩了点:“还,还有厕所递纸的关系。” 丸井憋笑:“很好,这已经是很铁的哥们儿了。” 切原狼崽子似地呜了声,忿忿发问:“青学不选我还能选谁,他们借了立海大的哪个人!” 场内的某位路人:“噗哩。” “人都联系好了吗喵?”菊丸歪着脖子看了一眼乾画的分组表格,事情正在按照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确认会参与行动的人名字下面都被划上了小圆圈。 青学的社团活动室被临时改造成了作战指挥室的模样,平日里用来讲解网球比赛策略的白板被拖过来写满了迹部商业晚宴当天的安排。 手冢抱着上臂看白板上标记出来的关键信息:“晚宴开场后会有洽谈和餐饮时间,之后迹部会宣布表演赛开始。我们唯一能确定的是,不论致幻剂贴片一开始被藏在哪里,他们都不会放过这次在各大商社和政要面前展示自身实力的机会。所以表演赛前,他们一定会把贴片拿出来。” 第82章 “而获取证据的时机,就在贴片出现,被交给星野睡之前——最好在星野睡拿到贴片之前行动,因为我们无法保障大久保不会当场就让他使用贴片,不要大意地去让他冒这个险。” “没错,”乾沉声补充,他把笔记本上的名单撕了下来,用吸铁石固定在白板上,“因为有大型商社和政要也会到场,所以证据的获取需要尽量控制声势,引起注意的人越少越好。” “所以我们向不同学校的人请求了帮助,希望借用这些人各自的能力,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贴片带出会场。” 松田像老老实实听课的学生般双手放在膝盖上,坐在凳子上看白板上归类好了的名单。都是极为眼熟的名字。 越前人在活动室外面,听见声音把头从窗外探进来,把那份名单读出了声。 “突击组a,”越前仔细辨认这名单上的字,好像字迹并不统一,有个人用卡通字体在旁边备注了这些分组的具体职责,备注完还画了个猫猫头,“a组负责正面接触与转移贴片,猫猫头。” 菊丸嘻嘻笑。 “a组人员名单:仁王雅治、向日岳人、凤长太郎、忍足x2……写全他们二位名字是会怎样……小石川健二郎,这是谁,没印象。” 菊丸一副「这你就不知道了吧」的表情:“没印象就是我们找他的理由。” 越前没理会菊丸的深意,继续往下读名单:“游击组b,负责扰乱视线与阻挠追兵,猫猫头。” 松田:猫猫头可以不用再念出来了。 “b组人员名单:金色小春、一氏裕次、千岁千里、芥川慈郎……还有冰帝人等若干?是冰帝的主场没错但是这么写不怕把他们气死吗。” “我才生气呢,”菊丸顺着越前的阅读顺序往下看,看到青学所有人的名字都被塞在「机动c组」里面就相当不爽,“啊啊啊好烦!凭什么因为青学面孔的出现会引起他们警惕。所以我们只能埋伏在会场内外待命啊!明明是我们帮松田报仇耶,居然只能看着别人帮我们拿证据,不能亲自上阵!” 松田举起了手。 “好的松田小朋友,请提问。”菊丸秒变脸,又笑嘻嘻地扮演起了老师点名的角色。 “请问比嘉中……他们,不愿意来吗?”松田看到名单上原本拟定了几个比嘉中的名字,但名字下面一个小圆圈都没划。 “我打过木手的电话了,不是他们不愿意来,”乾听到这个问题时有那么一秒停滞,紧接着眼镜唰唰泛白光,“是警察接的。事实上,比嘉中的人正在集体蹲局子,大概率赶不上晚宴。” 越前忘了自己身子还在窗外,听到这话猛地一直起身,脑袋咣地一下撞在了窗框上。 松田大惊失色。他先冲过去把越前的头从窗户那儿塞出去,又把人从门口拉进来,期间还伴随着菊丸的「没事吧,这要是撞失忆了决赛可怎么打啊」。 松田盯着乾。 “那个野口记者被他们放了之后就报警了,说人身安全受到了威胁。因此警方请比嘉中的人去配合调查,”乾对这个后续发展也有些意外,但情绪非常平稳,“原本没什么大问题,据野口报案说他们的威胁手段是「逼人吃苦瓜」。这种……在法律上不会被界定为真正的威胁。唯一的问题出在,这种未成年涉案需要监护人或者他们的教练签字才会放人。” “然而比嘉中的早乙女教练,因为对警察出言不逊,也被关进去了。” 松田和越前:怎么说,这个后续意外但合理。 松田:“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菊丸抬了抬下巴:“批准发言。” “请问我需要做什么呢?”松田把作战名单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看了两遍,都没有找到自己的名字。 “你?你负责报警。” 虽然对事情的全貌一知半解,但答应向青学提供帮助的少年们还是努力地,从各自理解的角度,为晚宴做好了准备。 属于晚宴的夜幕很快降临了。 金色小春穿得像灰姑娘她大姐,头上用长假发盘了个复杂的发型,盛装更上一层楼。他脚上蹬了一双高帮的女式鞋,总算不会再频频踩住裙摆了。一氏裕次穿着那身基佬装牵着他的手往前,像蓬松的鹅黄色的蛋糕旁边插了一根棒棒糖。他们翩翩然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在迹部财团晚宴的接待处递上了邀请函。 小春对两位接待的侍应勾勾手,一位男侍应贴心地凑近了。 “我们是四-天-宝-寺的哟。”小春小声对暗号,一边狂抛媚眼,双层假睫毛像两只翻飞的黑蝴蝶。 “好的呢。”侍应小哥微笑着点头,身边的女侍应则心领神会地拿出一张名单核对。 “一,二……”女侍应伸出头看了看,从小春和裕次的夹缝中望见了他们身后的灰扑扑的人影。 “请问这两位是……一起的吗?”女侍应有点不确定,这个茶色头发的男生和个子高到吓人的狮子头小哥的确一直跟在礼服双人组后头。但看打扮也太不像是来参加宴会的了,没穿正装也就罢了。可这两个人一个脚上是极其醒目的荧光粉跑鞋,另一个直接穿了夹板人字拖,走起来啪嗒啪嗒的。 “一起的哟——” 忍足谦也则插着运动裤的口袋东张西望,左边远处是迹部私人宴会馆的门厅,右边是座音乐喷泉。他踮起脚掌在地上搓了搓,锃亮光滑的地砖唧唧作响,他困惑道:“这哪像有跑道的样子。” 女侍应点点头:“四天宝寺应到五人,实到四人,还有一个人在哪?” 小石川明明就和忍足谦也并肩站着,他还老老实实打了一身西服领带,终于忍不住了:“我这么大个人杵你面前你看不见吗?” 女侍应等了两秒,充耳不闻地落笔:“好的,那就备注尚有一人未到吧。” 小石川崩溃地指着自己:“喂我就在这里啊!” 小春捂嘴笑:“我们健二郎的存在感之低又突破下线了呢。” “啊!不好意思。”女侍应后知后觉地注意到原来真的还有一个人,迭声道歉后划掉了备注。 “四天宝寺的入场了。”海堂蹲在接待处音乐喷泉后面的草丛里,敬职敬责地通过无线耳机向埋伏在会场室外不能露脸的c组青学人播报。这套无线电设备在会场内也有接口,其中一只耳机就挂在负责场内调度的桦地耳侧。 桦地接到海堂的情报:“usu。” “冰帝、青学全员已就位,仁王已就位,乾汁就位,四天宝寺五人已入场。宍户会找他们分别把任务再对一遍。” “就差上钩的鱼了。” 于此同时,在远离晚宴会场的神奈川。 “切原人呢?” 第二天就是全国大赛决赛了,即便是对部员要求极其严苛的立海大,在临比赛前的夜晚也不再强制选手加训。幸村只是打算在这天最后召集一次大家,为明天的决赛稍作些细节上的交待而已,竟不想有人连他的训话都大摇大摆地迟到了。 “呃,”见幸村已经点名问到这份上了,胡狼桑原极其艰难地开口,顶着压力把海带头临走前一骨碌倒给他的借口说出来,“他说他跟名古屋星德打比赛受的伤恶化了。额头痛,后脑勺也痛,太阳穴痛,头顶也痛,全方位三百六十度环绕式发作。他说为了不影响明天的决赛……所,所以看医生去了。保证在比赛前治好。” 第83章 用脚想都能猜到干什么去了。 “太松懈了!”真田勃然大怒。 “莲二跟去了吧,应该不会有事的,”幸村注意到缺席的不止一人,一想便明白了,“那就随他吧,回来写检讨。” 53|a,b,c “喔哦哦哦哦哇哇哇——”摩托车引擎在身下咆哮,此时的「偏头痛发作」的切原脑袋上套着个圣骑士似的摩托头盔,硬邦邦的头抵在骑手的背上,呼啸的风把他的衣袖裤腿充得脬起,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风驰电掣感。 “小朋友,你倒是兴奋,你的前辈可是快吐了呢。” 隔着头盔声音听得不明晰,但切原还是撇过头去看后面那辆摩托。柳前辈头上也扣着和他一样的夸张头盔,身体稍稍前倾地端坐在摩托后座上,两手老老实实地扶着骑手的腰,看起来格外安静。 切原有点心虚地把头贴在骑手小哥背上,没再哇哇乱叫了。但他一想到待会儿要去做的事,还有仁王前辈透露的口风,心就怦怦跳个不停。 从神奈川到宴会会场的公共交通耗时太久了,切原等车等到跳脚,差点就随便打劫辆车然后恶魔化逼司机带自己去会场了,还是柳前辈赶到,说他联系了两个愿意捎他们一程的飞车族才作罢。 柳前辈真是人不可貌相,居然认识这种飞车党,还挺酷。 “突击a组全体带耳麦!” 海堂还蹲在音乐喷泉的绿化带里。宴会入场已经到了人流量最大的时候,他需要负责确认大久保商社的到场情况。 无线电耳机里声音驳杂了一阵,雪花般的滋滋声与忙音滴滴交织着响了会儿,紧接着有些懒散的声音落在了耳边。 “仁王雅治,已连接。” 耳机里桦地在远程确认:“仁王,你会是第一个行动的人。是否预备?” “原来冰帝的这位能说这么长的句子啊,pappino。” 仁王斜躺在宴会三楼休息室的沙发上。这个包间是迹部提前预留出来的,沙发对面是一面高清显示大屏,在循环播放大久保体育部负责人出席各类公开场合的视频档案。 他用五指抵在额侧,另一只手拎着遥控器晃了晃,视频出现到某个节点时,他摁下了倒退键,开始反复慢速播放那两秒的内容。 沙发上的人肩背佝偻了起来,他明明什么都没做,身体却充气似地变得胖大,焦躁与不耐像肉眼可见的传染病侵蚀了他的脸。眉毛逐渐杂草丛生,眼角愁郁地下垂,似乎是皮肤随着年龄愈渐松弛的结果。他的手开始不自觉地抚摸鼓胀的肚皮,双脚以后跟为轴,无意识地摇晃了起来。食指与中指偶尔会虚虚地交叠,仿佛那之间搁着一支烟。头时不时会朝右边轻甩,就好像他右侧的头发更稀疏,需要左边头发的支援。 这所有动作仿佛在他身上发生过无数次,不对,是这一切就由他几十年的生活经历所铸就,浑然天成,成为了他的习惯。 他好像时空乱流中的水底溪石,岁月在他周身哗哗淌过,粗粝地一刀一刀凿出腥臭的腐朽气。几个呼吸间,树木几度枯荣,沙发上的这个年轻人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中年人的模样。 他才迟迟对着耳麦,真正回答了桦地的问题:“准备好啦。小伙子们,期待你们的表现。” ——就连语气和态度也俨然成为了中年人的样子。 为宴会现场演奏的管弦乐团处,忍足侑士架好琴托琴弓,对身旁的大提琴手点头:“请给我一个a音好吗,谢谢。” 待所有人统一调音好,他拉了一小段《沉思》找感觉。身后的其他小提琴手友善地笑了笑:“中间的独奏段就拜托你了。” 忍足侑士回以一个绅士的微笑,他碰了碰耳侧的无线电耳麦。 “忍足侑士,已连接。” 施坦威三角钢琴后,凤刚刚捋着衣摆坐在了琴凳前端,肩背挺得笔直。他闻声穿过钢琴的琴架与忍足对视,耳麦中响起了他的声音:“凤长太郎,已连接。” “向日岳人,已连接。” “忍足谦也,已连接。” “小石川健二郎,已连接。” 桦地接收到了a组所有人的确认:“usu。” “刚刚那个是哪个,叫小什么川的?”耳机中的交流波浪未平。向日和忍足谦也没什么提前要准备的,于是头碰头在一起比鞋子。 “我的跟你的不一样,我的气垫加在这个地方是为了分卸对足弓的冲击力,跑起来不容易拉伤,你的气垫部位是增加弹跳性的,”谦也回答之前还认认真真争辩了一会儿他的荧光粉跑鞋的长处,然后才解释,“小石川,我们副部长啊。” “没听过,记不住。” 小石川也没什么事做,侍应生把他当成了参加宴会的宾客向他供应酒水,他就装模作样地端着一杯金汤力晃啊晃,也不敢喝。听到耳机里关于自己的讨论,他相当破防:“喂,不至于这么没印象吧,过分了啊!” 海堂蹲在草丛里被蚊子啃了一身包,本来要全神贯注留意大久保有没有到,却先被耳机给吵翻了。他忍无可忍:“你们几个闲聊的闭麦啊!” “来了!” 商务用车的夜灯从远处斜着扫过,探照灯似地荡过了海堂的头顶,最后在用以接待宾客的红毯之外停下了。海堂眯着眼睛穿过喷泉破碎的水光辨认,确认了下车的那个男人的模样,与他们提前查到的秃头胖子中年人剪影丝毫不差。 “十个人!”海堂眉头团蹙,他数了数从几辆商务用车上下来的人,抬手敲了敲耳麦,“不包括大久保本人,有十个人随行。” “这么多?”属于机动c组的频道终于闪起了光,整个c组除了蹲守的海堂,只有手冢和乾手上分别有耳麦,而桃城不知道抢了谁的,贴着海堂的耳朵嚷嚷,“蝮蛇你算数行不行,不会数错了吧。这个大久保怎么回事,一张邀请函就带这么多人,怕不是把自己的叔叔伯伯姨姨姑姑都捎上来蹭饭了。” 桃城嗓门太大了,实在炸耳。海堂把耳机摘掉一半,咬牙切齿地回:“都是年轻男性!看起来有点身手,他们对致幻剂贴片很谨慎,应该是有备而来。” “晕死!迹部邀请人的时候怎么不限制一下随行人数,这下ab两组能不能顶得住啊。” “喂,可别小看我们啊。”几乎是同时的,a组频道红光烁烁,两个关西腔异口同声地插了进来。 “无法限制。到场的还有政要,他们的随行人士只会更多。”桦地在这个行动指挥的位置贡献出了许多人认识他以来最多的话,他在很认真地解答他们的疑问。 前面a组的人还没闭麦,两个关西腔中明显更慵懒的一位,咬字温软而绵长:“而且如果就连宴会都要限制人数的话,也太不迹部了。” “总之,大久保商社的人目前已经到入场接待处了。服饰统一,红底蓝线领带配古铜色鳄鱼嘴领带夹。”海堂目送着这一行人寻着地毯走向待客厅,他的任务到此处就告一段落了。 仁王安静地听着耳麦中的动静。身后合身的各色正装一式排开,他从中挑出了和海堂的描述最接近的。整理领口时他笨拙地抬了抬脖子,扣西服时努力地拉拢着肚子前面的纽扣与扣眼,活脱脱就是个脖颈短小、大腹便便的大久保。 第84章 大久保踏上晚宴的地毯,脚下的短绒迅速包裹了他的足底,令他每一步都飘飘忽忽,如立云端。 晚宴的接待处与宴会正厅不在同一处。出示完邀请函,他们被引着穿过欧式庄园的门廊。一路都有光,但见不到灯,被精巧藏起的光源点亮了他们脚下的地毯,看上去他们就像在一条鎏金碎玉的路上信步而前。 这种阔然感从无暇的大块砖石一直延伸到远处漾来的微微水汽中,这里想必还有池塘一类造景。门廊的吊顶很高,这种空旷恣意甚至令习惯了逼仄的层高的人稍显不适应。 在寸土寸金的东京开辟出这样的私人庄园。即便是远离市中心的区,也需要金钱上的大手笔和过硬的人脉。 “晚宴主厅到了,”引路的侍应训练有素地勾出一个笑,她仿佛看不到大久保初见富丽堂皇的宴会厅内部景象时的艳羡与呆滞,倾身展臂指了指宴会厅的各处,“本次晚宴一共开放了三层,前厅为主厅,是一二层合并挑空的大空间,客人您可以在此享用晚宴,现场演奏的管弦乐团会持续献上至臻品质的配乐,交际舞会也安排在此。” “宴会会场的后半与第三层是迹部财团的展厅与多间私人洽谈室,如有商务洽谈需求或者私人会面需求,可以前往洽谈室进行。” “会场背面是用于表演赛的网球场,宾客可以通过一层的主厅后门直接到达。” “通往二三层的旋转梯在管弦乐团背侧的后厅,与之相对的另一侧设有无障碍电梯。” “祝您与宴愉快。” “昂-那个就是目标啊,又老又丑的男人和他的小弟军团们。”小春嘟着嘴斜了入场的大久保们一眼。b组对耳麦的需求不高,主要靠宍户转达关键信息。小春的目光从老男人身上挪回来,落在了没戴蓝色鸭舌帽的清俊面庞上。他伸出食指在宍户脸上一刮:“没你好看!” “小春,你不跟我好了吗。”裕次酸溜溜地一屁股挤开宍户,哀哀戚戚地哭求。 宍户掉了一地鸡皮疙瘩,一万句恶心僵在舌尖吐不出来,搓着手臂去找还没通知到的千岁了,匆匆的脚步看起来更像落荒而逃。 松田和青学的几位前辈围坐在会场外面的一片绿地上,人圈中间颇为神圣地供着两只耳麦。 这里是迹部的欧式庄园外部,离宴会场直线距离最短的地方。翻过墙就能看到那个用来打表演赛的露天网球场了,可谓隐蔽又便捷——如果计划进行得顺利,a组的人会把贴片证据带出场外,松田他们需要及时接应。 “拿到贴片你就报警,这样就人证物证俱在了。” “报警你总会吧,1-1-0,你摁一下就接通了。”桃城悉心得像看了三年油管护理课程才敢头一回给婴儿换尿布的人。 越前:“momo前辈,他不是弱智。” 松田拾起一只耳麦靠近头侧,正好听到了耳麦的另一端,宴会徐徐开幕的盛景。 施坦威钢琴的琴槌敲响了第一声,小提琴的琴弓与琴弦揉出长音,有人提着大裙摆踏着音乐旋舞,两个穿着不同气垫的运动鞋的人像小浣熊一样从晚宴餐台上摸东西吃,明明滴酒未沾却醉醺醺的人拖沓着夹板凉鞋,像个超然物外的神棍。 54|偷天换日 “紧张得我想上厕所了。”桃城抱着盘起来的腿。这种明知道有事会发生,但时刻又还未到来的等待最为焦灼。他频频低头看表,但刚刚表盘上到底显示的数字是多少,却一点印象都没有。 “憋着。”海堂已经过来会合了,觉得桃城拉拉杂杂的小动作很叫人烦。 耳麦忽然呲呲地有了别的动静:“星野睡出现了,走的表演赛选手通道,”是桦地的声音,这种硬邦邦、敲一棒子都会在地上直板板振两下的声音,在此时显得相当可靠,“行动开始后我们会保护他的。” 松田握着耳麦的手攥紧了:“拜托你们了……” “好吃啊这个!超级唔麦,太厉害了太了不得了这个口感!”插嘴的人在嚼什么软乎乎的东西。看不见画面,松田只能通过声音推测,感觉那头的人像是从天边撕下了一片云朵塞进嘴里品味,然后腮帮鼓鼓地说着话。 “是吧是吧,我就说!我以前在迹部这里吃过一次的,回去好久都忘不掉!”另一个人好像在捣蒜似地点头,耳麦也跟着传来天旋地转似的杂音。 海堂:“忍足谦也和向日又是你们两个,闭一下麦啊!” 桃城和越前双双低下了头,盯着自己呱吱乱叫的肚子。 “饿了。”越前言简意赅。 “我不饿,我不饿!”杯盏相接的刹那,玻璃的碰撞,液体的颤抖,清脆又刺耳的声音在耳边延宕。但很快就被大久保的笑声压了下去。 面前的人是东京排名靠前的商社的经理,一句「不用先去用餐吗」只是他疏离的客套话,但大久保却嗅到了机会的甜香。他抓紧和经理碰了杯,面上堆花,额头和两颊都在泛油光。 开玩笑,他从进来之后就没见过那个迹部家大少的尊荣。像大久保这样的中小型商社只不过是大财团的配菜而已,他要是能和迹部搭上一两句话就算赚到,但预期里他就没肖想过那种东西。像面前这位这般的大商社,才是他此行的主要目标。 他记得这家商社的制药开发相当出名。不知道致幻剂贴片的事情……要是连大商社都下水蹚一脚的话,那他的庇护伞就稳了。 大商社经理似乎打算去餐台。大久保贴了上去,赔着笑给人灌耳音。而经理则始终保持着微笑,只是那份笑容是贴在皮上的,不要说深入眼底,就连眼风也没多赏他一分。 大久保眸光一黯。这明显是还没把他放在眼里。 他闭上了眼,狠下心快步抢在了经理的前面。果不其然捕捉到了经理脸上的不耐。大久保连气息都不太稳,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有一桩很好赚的大生意,不知贵社感不感兴趣?” 经理迅速收起了不耐,勾起嘴角偏头道:“哦?说来听听。” 大商社的经理,那是商业场的浑水里摸爬滚打过多少年的老狐狸。即便如此作答,他其实依旧没觉得这种小商社能搞出什么能令他都心动的东西来。 餐台的前菜区有现烤的硬欧面包片配鲟鱼籽酱。黑色的小颗粒鲟鱼籽有奶油般的口感。但因为野生鲟鱼量少,而鲟鱼籽又被裹在筋膜块和鱼油中,剥离提纯这样的食材工序繁杂。所以一小盅特级鲟鱼籽酱,往往能卖得媲美黄金的高价。而迹部财团晚宴的餐台,光是这种鲟鱼籽酱就在餐盘上堆成了小塔,任人取用。 经理在碟中擓了一食指鲟鱼籽酱,径直塞进嘴里咂吧了两下,不知道是在肯定鲟鱼籽的好风味,还是在重复大久保自我推销的话:“嗯,好东西。” “是是是,好东西。”大久保连忙应承。 “那我怎么才能确信,你说的那个好东西真的存在呢?”经理转身端着餐盘往别处去,似乎对大久保是否真的有他描述的那种致幻剂贴片实物抱有怀疑。 “表演赛,等下的表演赛!”大久保追了上去,心急地甩出了今天参加宴会的最大底牌,“您可以看表演赛上我的选手的状态!贴片起效需要十分钟,您只需要将前十分钟他的表现和后面对比就好!而且这种延迟起效的贴片比口服的那种要隐蔽得多。” 第85章 在等待行动开始的期间,机动c组也吃上饭了。 餐盒由迹部派佣人送到围墙边,有几盒摸起来还热乎乎的。大石和菊丸去取了回来,两人手腕手臂上挂满了便当盒,就连小拇指和脖子上上都勾着保温袋,像两棵装饰过度的圣诞树。 菜式和晚宴餐台上的一样,每个餐盒的布置都相当讲究。松田没吃过这么玉粒金莼的东西,不知道从哪下口。 “怎么了?”越前看他咬了一口樱桃渍肉,吞咽的表情有点异常。 松田小声告诉他:“这个猪肉好像坏了,味道很怪。” 桃城闻言说了句「不会吧」,在松田面前的餐盒里抄了一筷子,尝了一口撇嘴:“真的,粉粉的,没嚼劲。” 松田身边的耳麦忽然滴滴疯狂亮了起来,是桦地作为场内调度传来的信号。 松田紧张了起来,把耳麦举起来放在三人中间,桃城和越前都停下来凑近了听。 “迹部说……”桦地一板一眼地复述,“「青学的,给本大爷停止侮辱我家厨子做的鹅肝」。” 越前:“……” 桃城恍然大悟:“原来是鹅肝啊,我就说呢有股内脏味哈哈。” 松田反应很快,极限找补:“谢谢,很醇厚。” “闭嘴吧,很假!”迹部忍无可忍自己蹦出来说话了。 他吐槽完几位吃不了细糠的青学人,声色倏而变得凛然:“表演赛的时间要到了。” 话音落下,无线电频道里,属于a组、c组的耳麦,一瞬间齐刷刷地亮起了警示灯。 迹部宣布表演赛开始的时候,大久保一行人带着星野睡上了宴会厅的第三楼。 小绵羊模样的圆眼镜男生有些不安。他坐在沙发上,把网球拍夹在双腿之间,两手局促地搓了搓。迹部给商社们准备的洽谈室私密性很好,房间门一关上便阻绝了杂音。这里除了他与大久保的人之外,再无其余人等。 他有点怀疑松田之前和自己保证的,「会有人来帮助你」是不是在骗他了。 “货呢?”大久保看着对面畏畏缩缩的初中生,有些心烦。 身边的随行助理一鞠躬:“还是由鸠山保管的,他应该马上就上楼了。” “嗯。”大久保翘起腿给自己剔牙,刚想问面前的小屁孩有没有准备好,便听见洽谈室的门被敲响了。 助理以为是鸠山到了,忙不迭去开门,却见个茶棕色头发的男侍应生站在门口。 男侍应生手上端着酒水碟,对房间内的人行了个礼:“这是迹部少爷送给每间洽谈室的特调饮料,希望客人享用愉快。” 大久保花儿似地笑开了,起身去端那杯饮料。 高脚杯里是清透的蓝色,像最纯净的海,又仿若一抔硫酸铜溶液。不过迹部家的特供饮料,想来应当不会是那么危险的化学品。 大久保嗅了嗅,有股刺鼻的酸味。 男侍应生察觉到他的犹疑,适时地解惑:“这款饮料名为「青醋」,里面添加了水果醋,闻起来有酸味。这是迹部少爷专程请一位乾姓创意饮料调配师制作的,花费了不少心思,还望您放心饮用。” “哈哈好的,”听侍应生解释得这么周全,大久保有点受宠若惊,接着便爽然笑了,他盯着蓝宝石般的液体出神,美丽又危险的颜色几乎将他吸进去,“多劳你们少爷费心了,那我便领了这份心意,不客气了。” 说罢举杯仰头,一饮而尽。 “以下克上了。”打扮成侍应生的日吉盯着溘然倒在地上的中年男人,像老巫婆漠然俯视着咬了一口毒苹果香消玉殒的公主。 刚刚还谈笑风生的人就这么直挺挺地瘫在了地上,大久保的下属们你推我搡了会儿,才七手八脚地去探他的鼻息。 侍应生冷着一张脸旁观,目光微移,和沙发上手脚僵硬的小绵羊眼镜男生对视上了。后者脚尖一缩,眼睛从翻倒在地的高脚杯、地毯上冒着烟的蓝色残液、还有不省人事的大久保上扫过,最后像看投毒犯一样惊惧地看着他。 日吉盐着脸做了个口型:“松田。”同时指了指大开的洽谈室大门。 “我去叫急救人员!”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突然昏厥的大久保身上,无人在意那个要去打表演赛的男生猫着腰从洽谈室门口溜了出去。日吉瞥了眼躲在自己身后的星野,像灵魂出窍了片刻又猝然醒神,回到了侍应生的角色上。他后知后觉地匆匆离去找人帮忙,走之前还「贴心地」带上了洽谈室的门。 与此同时,鸠山终于踏上了通往宴会三楼的旋转梯。 他本来一直随行在大久保身旁,但表演赛场地开放后许多人都在朝后门的方向涌,他被左右的人流卷着挪动脚步,再回头时离上司和自己的同僚们就有一段距离了。 想到贴片还在自己西服的内袋里,而大久保应该马上就要用到它了,鸠山加紧脚步想追上前。刚一抬脚,便见眼前一花,有个长得出奇的高,穿着夹板拖鞋的男生啪嗒啪嗒地停在了他的面前。 “给你算个命吧,不要钱哦,我会看手相的。”这个突然冒出来说要给自己算命的人说话醉醺醺的,咬字悬在舌尖齿缝,听起来再懒散一点就会掉出去。 他抬手就想拒绝,没想到这个算命怪人不由分说就抓住了他的手,仔仔细细地揣度起上面的纹路来。 “呀嘞呀嘞……还有一球,啊不,一个小时呢。” “什么狗屁不通的……”鸠山皱着眉想甩开这个人的手,一抬头却被他身上的异象给震住了。 这个个子很高的狮子头年轻人在算命时,周身陡然窜起了一圈炫目的光华。他仿若佛光普照下的佛子,流光华彩在空气中凝聚附着,又围绕着他的肢体微微浮动。 就好像,他看似吊儿郎当说的话,真的有了预言的意味。 他恍恍惚惚甩开那个算命的人时,大久保一行人已经不知所踪了,同僚给他发消息说上司在三楼洽谈室等。 他三步并作两步爬完了旋转梯,想顺着指示牌去找同僚发来的房间号,抬眼却看见大久保站在楼梯口等着他。 “下蛋去了?这么慢,养你个饭桶有什么用。”大久保已经耐心耗尽,张嘴就喷了他一脸口水。 鸠山心道不妙。连上司都等不及从房间里出来找自己了,想必他在上司的眼里愚钝至极……对了,其他人呢,在房间里等吗? “货呢?拿来。”大久保径直一伸手。 “哦哦哦,”鸠山被吼得回了神,他急急忙忙解开西服纽扣,手伸进了衣服里侧的内袋,触摸到塑料包装袋时指尖被烫到般缩了缩,“不……不需要去房间里给您吗,在楼梯口如果被人看见了怎么办?” “呿。还房间呢,”大久保啐了他一口,“比赛都要开始了,那小屁孩都下楼去准备了,没时间在房间里交接,赶紧给我拿了下去。” 鸠山鸡啄米似的点头称是,从内袋中把装着贴片的小塑料袋拿了出来。 三枚购物印花券模样的小贴纸,装在寸照大小的塑料袋里,被交到了大久保的手上。 大久保手指一卷,塑料袋被收入拳中。 “我先下去找那个打表演赛的小子,你不用跟上来,太显眼了。”大久保赶蚊子似的对鸠山挥了挥,顺着楼梯走了下去。 第86章 “好的好的。”鸠山点头哈腰了一阵,望着走下楼梯的背影,忽然觉得大久保好像瘦了。 这么说起来,他把贴片给大久保的时候,大久保的那双手也没有他印象中的短粗,反而称得上修长。 或许是被那个算命的晃花了眼吧。 55|追击战 “贴片get。”仁王下到了一楼,岔开外八字挺着啤酒肚往宴会厅的后门走,不动声色地敲了敲耳麦。 “很好,如果运气好很顺利的话,只要穿过后门外的网球场,把贴片带到围墙边就可以。”大石稍稍松了口气,在无线电频道中回应。 鸠山目送着上司走远,不知为何心惶惶地狂跳了起来。 但大久保自己都发话让他不要跟着了,他在这头空操心也是多余。 鸠山打算去一楼用餐。手掌触碰到旋转梯的扶手时,忽然想起了那个神神叨叨的算命人说的话。 五指张开又合上,仿佛在抓握空气。掌心线条深浅交错,纹路最深的几根各自是有代表含义的。但鸠山没研究过,一般小年轻才对这种东西感兴趣。 但是「还有一个小时」是什么意思?那个算命的算的是什么,得出的回答为什么是个时间? “急救人员还没来吗!那个侍应生干什么去了!”鸠山的背后,一间洽谈室的包间门嘭地从里被闯开,里面的人似乎遇上了突发状况,一个人探出身子焦头烂额地来找人,“喂,那边的,能帮忙叫下迹部家的医护吗,他们肯定准备了医护人员的吧!” 鸠山心弦一跳,身后这个人的声音他相当熟。 “鸠山?你站在那儿干嘛?你怎么才来?”门边求助的那个人见到楼梯口的鸠山,也意外地怔了下。 他「害」地一跺脚,冲过来拽鸠山:“傻站着干嘛,出事儿了,大久保先生昏过去了!” 鸠山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先生刚刚还和我见了面,叫我不要跟着……” 同僚觉得他在讲梦话,扯着他的衣袖抖了三抖:“你出现幻觉了吧?先生明明就在……”他已经拉着鸠山来到了包间门口,右手朝房间内一指,鸠山就看见了地上嘴角冒泡翻着白眼的大久保。 鸠山下意识去摸西服的内袋,指尖除了衣服布料外再无任何触感。 “不是幻觉,我们中计了。” “就是他!” 仁王还在惟妙惟肖地学着胖男人蹒跚走路的样子,宴会上的大家步调都闲适又杂乱无章,他不想太显眼。也怪迹部的宴会厅太大,他都拖着步子走了老长时间,离宴会厅去网球场的通道还有一段距离。 他本来就留意着楼上的动静,听到头顶上传来一声厉喝,他警觉地低头弯腰,接上了大石的话:“ooops,运气不好不顺利。” “在那里!”楼上大久保包间里的人冲出来了好几个,他们倚着回廊的栏杆向下俯视,顺着鸠山的指认确定了仁王的位置。 宴会厅里的宾客也注意到了楼上楼下的动静,纷纷仰头看向楼上喧哗的几人。 “不好意思,借过一下,借过一下。”仁王见行踪败露,立马不再装了,恢复正常的走路姿态转头就跑,前后对比堪称从痛风发作到健步如飞的医学奇迹。 “他偷了我们东西!”鸠山和同僚们已经追了下来,见仁王在人群中鱼似地窜来窜去,连忙大声喊道。宾客们闻言哗然,纷纷为他们让出道来。 “棘手啊,噗哩。”仁王咬着唇,人群中还有「帮忙抓小偷的人」拦在了他前方。鸠山刚刚那一嗓子直接把他推到了所有人的对立面,这对他相当不利。 他偏头避开围过来的两个男宾客,猫身从几人的腋下穿过,却撞在另一个人挡在他去路的胸膛上。 “这个就是小偷吧!我……”男宾客仗着自己肩膀宽阔把仁王挡了个严严实实,摁住仁王对着不远处的鸠山一行人大声确认。 “你们在本大爷的宴会上搞什么小动作?本大爷这里怎么可能会有小偷,当我的安保是吃素的吗!”宴会厅里明明是无风制冷,此声一出,在场所有人却感觉周身有朔朔风刀刮过,如同匍匐在冷情君王的王座之下。而王座是由霜雪结成的刃与碎镜般的冰棱错构而成,令人不由自主地打着牙颤,瑟瑟低下头。 迹部站在宴会厅的高台上,意有所指地对着在他宴会上搞出大动静的鸠山一群人举杯,仿佛在警告:“私人恩怨就私下解决,要是搞砸了本大爷的晚宴,你们商社以后也可以不用出现了。” “原来是私人恩怨啊……就说,迹部财团的宴会上总不至于出现不入流的小偷小摸,”挡住仁王的男宾客听完讪讪地笑了,他侧开身子给仁王让路,耸肩道,“那我就不掺和了,让迹部大少不高兴了的亏我可不想吃啊。” “不妙。搞砸迹部家的宴会跟丢了贴片比,分不出哪个下场更惨。”鸠山顿觉后悔。宾客们听完迹部的一席话都不再帮忙阻拦。反倒默契地若无其事般继续交谈和重新漫步了起来。这些商社没有一个想得罪宴会的主人。 “那还追吗?”同僚一转眼看到那个骗走贴片的人都快钻得没影了,急得双脚都沾不上地了,“我跑得很快的,现在追还能追上,就是不知道迹部……” “追!动静小点。”鸠山心一横,反正已经惹得迹部家的少爷不快了。如果再丢了贴片,那就是双祸临头,一百个他都不够砍的。 “好快,很烦人。”仁王一回头,发现大久保带来的那几个下属已经有一个欺近了他。他们已经穿过了人群聚集的宴会主厅,后厅的灯光调得稍暗,只有少数人三三两两在此处轻声谈话。场地一空旷步子就得放开了,仁王在立海大队内跑得不算慢,奈何追兵里面有一个似乎练过田径,他才奔出几步就被那个人欺近了。 仁王舔了舔唇角,边跑边敲耳麦:“喂喂,听到了吗,有个跑得很快的在追我。” “后厅是吧,往右看,”耳麦和空旷大厅里的声音同步交叠了,一双荧光粉的跑鞋在后厅的暗处左右哒哒交换着快速落地,那是有个人在原地热身,“嘿,本大阪浪速之星等很久了!” 跑鞋在仁王的视野里亮了起来,他距离荧光粉色跑鞋不足几米,而那个追兵已经摸到了他的衣角。他嫌弃地看了眼衣角上抓过来的手:“没办法了啊,”抬手对着不远处招了招,用力朝空中一投,“第二棒!naniwa speed star!” “交给你了,跑起来吧!” “哦哟,这东西可不兴乱扔呀,”忍足谦也就地一蹲接住了仁王抛来的塑料小袋,捏着小袋子的一角对着追兵挥了挥手,挑衅地露出了白花花的牙,牙齿刷得在暗处能发光似的,“拜拜咯。” 平地仿佛有一声发令枪响,少年抵足一转,运动鞋的气垫压缩再压缩,下一秒他已经火箭般蹿了出去。 后厅除了面向网球场的拱门与露台,还有两条横向的回廊,回廊分岔延伸,一面围绕整栋建筑,另一些枝桠则通向厨房、贮酒室、主家书房与佣人的寓所。忍足谦也扫了一眼网球场的方向,由于表演赛即将开始,那里人头攒动。即便离他们送贴片的目的地最近,但实在太挤,给他八条腿都跑不起速度。 第87章 于是他脚尖一折,顺滑地转了个弯,拐进了一条回廊。 追兵们见贴片已经不在仁王手上,立刻甩下了他去追忍足谦也。 “呜呼呼呼!好大的地方,跑得好爽,这几个追我的傻大个节奏不行啊,”忍足谦也脚程飞快,交错的双腿用肉眼只能看到残影,迅速与后面的人拉开了距离,他甚至还有余裕回头给后面的人竖中指,“哎,之前是说有几个人来着?我屁股后面怎么只有四个人在追,其他人跑瘫了?” “忍足谦也!”耳麦中桦地点了他的名,桦地面前的电脑屏上用于定位a组的人有一枚小红点在地图上迅速移动,结合迹部庄园中的摄像头拍摄到的画面,他出声警示,“他们兵分几路,有人从你前面来了,这是回廊不是直线走廊!” “靠,”忍足谦也震惊,“耍诈啊,他们人多!” “前面有个岔口,左拐避免跟前面来的人撞上。” 这个提示来得正正好,忍足谦也刚转过一个拐角就看到了这条首尾相接的回廊以外的岔路,少年斜侧着插出去,贴近地板的那只手五指撑开在地上一旋,飘移完成,他如风一般刮进了岔路里。 “这条路通向哪!”迹部家的回廊修得太长太多,忍足都记不清自己转了多少个弯埋头钻进了几个岔道,已经完全搞不清自己在往什么地方跑了,他边问还边回头数数,“六个!之前从前面堵我的人已经跟后面的会合了。” “你再往前拐个弯就回到宴会前厅了。”桦地盯着忍足谦也没头苍蝇似的行进路线,跑得是挺快,就是方向感看来不行。 “宴会厅可是我们的主战场,”忍足谦也不知道想到什么,咧嘴笑了起来,他从接到贴片起就一刻不停地奔跑,到了此时竟然还能冲刺,夏风卷起了他的衣角和发梢,在耳边呼呼擦过,“别小看浪速之星啊。” 那双荧光粉的运动鞋快得如同鬼魅,后面的一排想抢回贴片的成年人像被他遛的哈巴狗似的,好几个捂着上腹喘个不停,却还是打起精神紧咬不放。毕竟被诈去的是那样危险的违禁品,追击只是一时的身体煎熬罢了。要是事情败露了他们被条子拷走才是更可怕的。 忍足谦也在桦地指示的地方再拐过一个弯,已经能听到前厅管弦乐团的演奏声了。前厅的大门豁开,属于晚宴的倒爪式水晶灯打出的炫目光亮透出来,像是神话故事中的终极,引着他向前纵身一跃,投入光辉之中。 忍足侑士的领奏恰好拉至最强劲猛烈的乐章,三个小跳弓后换把,接一长段流畅而铮然的双音,骤然用余光瞟到从门口猴子一样蹿进来的身姿和快到几不可辨的残影,差点拉废这一段。 56|死缠烂打者为王! 重新进入宴会厅后,忍足谦也的脚步就慢了下来。前厅有餐台、庞大的管弦乐演奏团还有场地中间的交谊舞池,驻足在这一块的人很多,他没有办法像在室外那样无所顾忌地狂奔了。 但他本来就没打算和这些哈巴狗们继续你追我赶下去。 “第三棒!我新认识的饭友在哪里!”忍足谦也摁紧了耳麦咆哮。 “有病吧谁是你饭友啊,好难听!”向日在频道里骂他,“我在前厅,你跑到跑不动的时候就交给我。” “嘿嘿,那鞋友?”忍足谦也斜睨了后面的追兵一眼,左脚一点冲向右方,又用右脚借力弹向左前方,厅内熙攘驻足的人群被他当成了障碍跑的柱子,就连端着餐盘与酒水的侍应都只觉得身侧刮走了一卷轻飘飘的风。 忍足谦也一直在留意身后的人。他很在意之前在回廊里追逐时只有六个人跟上了自己,根据海堂观测的情报,应该还有四个人才对。如果连贴片丢失这么大的事情他们都没有现身来追,那他们是被什么更重要的事绊住了脚呢?他们会留后手吗? 而此时此刻,在他回到了宴会厅后。虽然身后的人被在场的宾客们冲散了些,但他再数,就发现这些在人群中急切地搜寻着自己的人,已经不止六个了。 “他们之前果然还留在宴会厅里吧……有些东西要一网打尽才比较省事呐。” 忍足谦也环顾四周,啧啧叹了两口气,双手搓了搓裤子,形势不是太妙。剩下的四个人是从楼上下来的,应该是一开始留在了昏迷的大久保身边照料。令人头疼的是,他们来的方向与身后的追兵正好合成了前后夹攻之势。 忍足谦也瞄准了右侧的一个送餐推车开出来的缝隙,原地小碎步跳了跳,转头就往右冲。前后追他的人仿佛两股水合流,呈扇形往他的方向包抄——右侧是一面墙,由于前厅的一二层挑空合并成了宏伟的大厅,这面墙拔地而起,浑然延伸到第三层的室内观景平台为止。任他跑得再快,也只会成为死胡同里的困兽。 “俺不想跑啦。”那堵墙很快就到了眼皮跟前。少年喘着气,这段漫长的障碍跑已经掏空了他所有的体力。面对着三面密不透风围过来的西装革履的大人们,他忽然就像放弃了这场比赛似的,停下脚步转过身,举起了双手。 他两手空空,无辜得就像被银行抢劫犯拿枪指着的普通柜员。 “不在我手上啦。” 忍足谦也往旁边挪了挪步子,露出身后蹲着的小个子妹妹头男生。后者低着头,塑料小袋子在他的手中反出一缕光泽。 “你们逃不掉的!”大人听了这话只觉得幼稚,他们已经把这两个少年堵在了墙边,就算跑得再快又能如何,“除非上天遁地,否则你们就是自投罗网。不如直接把东西还给我们……” “上天遁地?”那个蹲在地上的妹妹头的肩膀忽然抖了起来,“那太不巧了。” 他抬起了眼,先是慢条斯理地站直了,紧接着当着这些追兵的面膝盖向下弯折,重心朝下靠后,肩背稍屈。仿佛一段精密的弹簧被向内压紧,核心都收缩到了一处。 他好像在蓄力,但鸠山一行人看不明白这个少年在蓄力做什么,这就像秋虫在做着抗拒凛冬的挣扎罢了,不然他还能跳出这个包围圈不成…… “月面翻身!” 鸠山只感觉眼前一花,仿佛有扳机叩响,子弹出膛,那个妹妹头的少年忽然轻盈而敏捷地从地上弹了起来,空气在迅速朝他身下闪去,他就像乘着风,只是轻轻一跃,便跳到了几乎手可摘月的高度。 “喔!”其他宾客也注意到了此处杂技般的憾人场景,惊呼了起来。 “骗人的吧,怎么会!”鸠山一行人目光追随者妹妹头男生,齐刷刷地仰起了头。 就算能跳那么高,能不能平安落地都是个问题…… “切,”妹妹头男生看着他不可置信的眼神,不屑地嘘了声,“谁那么傻往原地落啊。” 他在空中一个鹞子翻身,余光瞄准了三楼的室内观景台,利落得像被风吹走的一张翻飞白纸,眨眼间就降落在了三楼。 矮个子的少年居高临下地双手搭住栏杆,对楼下惊叹的人做了个鬼脸。 “上三楼!快!”鸠山看到那个少年的身影消失在观景台上,立即对身边的人下令。 他们围堵忍足谦也和向日岳人的这堵墙离后厅的电梯更近,一行人果断抛下了坐在地上嘶哈喘气的忍足谦也,纷纷朝后厅的电梯那侧冲去。 第88章 皮鞋在宴会厅的棋子花纹的地砖上踏开,后跟敲出清脆地笃笃响声,像打出了纷乱的节拍。 忍足侑士遥遥坐在宴会厅的另一端,弦乐团的中央,而追兵脚步踏出的节拍,落在他耳中,成为了圆舞曲的前奏。 前一曲正好告终。他穿过重重衣裙云鬓瞥了鸠山一行人一眼,平光镜下眸色转深。手肘下压,绵长而极具品味的长音从弓根滑到弓尖,其他的弦乐手得到了信号,脚尖轻轻点地,切着拍子加入了新的一曲的演奏中。 “是舞曲!怎么这么突然,我的舞伴还不在身边……”宾客都是多少有过古典乐熏陶的人,听见突变的乐音还有些无措。许多人正洽谈得起兴,事先商量好的舞伴都不知道走散去了哪儿,此时舞会忽然开场,他们纷纷愕然地放下了手中的酒杯。 鸠山正带着人快步往后厅去,忽然发现宴会厅的照明调暗了,烘托氛围的晕黄灯光渐次而亮。身边的宾客们不知怎地,默契地停下了口中的攀谈,相视着踏起了舞步。 “嗯呀小哥,你没有舞伴吗——”鸠山还在确认自己的同僚们有没有跟上,忽然臂弯一紧,有个人紧紧地贴了上来。 “我也没找到舞伴呢,”拉住他的是个盘着长发的女士,蓬松的裙子比都铎王朝盛典时的王公贵族小姐穿的还要夸张,嫩嫩黄黄的一大朵,着实和现代舞会格格不入,女士大鸟依人地抱着他的手,把他往舞池里拖,“来呀,一起来跳支舞吧,快活——” “你这……”鸠山眉头一皱,想甩开这位过分热情的女士,又怕动作过于粗鲁伤害哪家贵胄,于是只能忍着一口气耐心解释,“不好意思我现在有急事,我的同僚还在找……” “你的同僚?”女士眨着眼睛看他,双层假睫毛贴得实在是太浓密厚重。哪怕舞会的灯光已经调低到温情脉脉,她的那双眼都忽闪忽闪得快把鸠山扇飞了。女士翘着兰花指拉他看身旁,哼哼唧唧地笑了起来:“你的同僚,是这位也在跳舞的吗?” 鸠山顺着女士的兰花指望去,只见之前跑得最快的那个追贴片的同僚,手臂上也挎着个穿得像欧洲宫廷话剧演员的人,更严格来讲,是同僚被那个穿基佬装的男的从后面搂住了,被不由分说地拖进了舞池起舞,跳的还是女步。 鸠山看着同僚的惨状还没反应过来,蓦地又感觉自己的前胸痒痒的,好像有人在摸。一低头,那位硬要拉着他跳舞的女士,正在深情地用一根手指在他的胸膛上写字。 “l-o-v-e!”女士写完,还在他胸口的衣服上戳了戳,画了个爱心。 不知道为什么,一股恶寒从脚底板窜到了鸠山的天灵盖。 “不好意思我真的有事……”他跺跺脚转身要走,不料那个女士八爪鱼似的扑了上来,力气还格外大,鸠山隔着衣服都能感受到她拥抱自己时,手臂上的肌肉。 “嗯-你不要走嘛,啾咪!” 鸠山好想逃,却逃不掉。 “你逃,我追,”女士娇俏地咯咯笑,还用手指刮他的腰窝,“你插翅难飞!” 鸠山听得好绝望,紧接着他就察觉到了更细思极恐的事情。这个女士的嗓音…… “你,你是的男的吧!” “是呀!”「女士」语气欢快,还有点小娇嗔,拉着鸠山的手踩着舞步转了起来,“男的怎么啦,男的就不能穿裙子吗,你不觉得我好看吗?” “哼!”这个女装男生居然还生气了,惩罚似地踩了鸠山一脚,“我还没嫌弃你没有胸肌呢,你们这些坐班白领!” 大久保几个找路去三楼追贴片的下属,一转头时,忽然发现领头的鸠山不见了。不仅如此,就连之前跑得很快的那位同僚也不见了。 “哎,他们人呢……”跑在队伍最末尾的两个人脚步迟疑了下来,想在人群中寻找鸠山的身影。 再转过头时,他们发现自己也落单了。一个长得高到吓人的狮子头男生伫立在了他们面前,男生脚上还恣意地趿着一双夹板拖鞋。 狮子头男生像喝高了似的晃着脑袋,对他们俩伸手友善地笑:“要算命吗?我会看手相哦,很准的。” 坐在地上歇够了的忍足谦也,扶着墙站起来看那些去追向日的人的状况,正好看到舞池中两个像陷进了沼泽地一样越挣扎越窒息的两个大久保下属,还有舞池边另外两个被玄之又玄的算命话术哄得目光呆滞的人。 “喔,追兵-4!死缠烂打者为王!”他在无线电频道里对b组这几位四天宝寺队友的成果赞赏有加。 另一头,已经(被迫)和同僚们完成了一级分离的追捕大部队总算左扭右拐地避开了翩翩起舞的人群,到了后厅的电梯前。 “可恶,”一个上唇留着一绺浓密八字胡的男性戳了好几次已经亮起的电梯按键,频频抬头看电梯运行的显示屏,却发现电梯停在三楼纹丝不动,“怎么不下来!是程序坏了吗!” 而他身边另一位干瘦干瘦的同僚盯着显示屏上的「向下」指示灯,好像发现了问题:“好像是有人把电梯卡在三楼了,轿厢下不来。” “该死!”八字胡男狠狠踢了电梯门一脚,左右与其他人对视一眼,“只能去对面那侧爬楼梯了。” 舞池中的鸠山把金色小春揽在怀里,这个动作看起来像他主动领着舞伴踏出舞步。而实际上单纯是他不这么做就会被这位女装大佬硬生生扯过去脸贴脸拥抱,对方还含情脉脉:“你不乖,亲一下就乖了呐!”而另一个被基佬装男生拉去跳舞的同僚境遇也没好到哪去。 他进,他退,他向前轻点两步,他的舞伴就敞开胸怀踏踏两步扑回来。鸠山与同僚在新认识的两个舞伴怀中,或是将舞伴半搂在怀中,旋转,栖息,再旋转。棋盘格的地砖上裙摆开出花,基佬装配套的细杆拐杖别在腰间,在低空擦着地砖划出舞步的轨迹。鸠山跳完两曲,只觉得天旋地转,不知身在何方,也几乎快忘了自己本来是在做什么事。 直到他看见那个妹妹头男生,从三楼的另一边室内观景台探出头来。 那是管弦乐团的正上方,所有人都闭着眼沉浸在轻盈的三拍子中,而那个妹妹头挑衅地,大喇喇站在最令舞池瞩目的方位,对着他竖大拇指,倒过来的。 鸠山气得七窍生烟,自然也就忽视了那个妹妹头男生做手势的时候,有什么小东西飘飘扬扬地从三楼观景台的栏杆上落了下去。而恰好在那时,为舞会奏乐的管弦乐团中,领奏的那位首席小提琴手,突兀地空了一拍。 57|黄雀 忍足侑士不动声色地挪动脚尖,把那个寸照大小的小塑料袋踩住了,然后十分抱歉地对乐团里的其他人俯了俯身。这段乐章告终时,他弯腰拂去皮鞋上的灰尘,再直起身时就极其自然地把小塑料袋放进了西装胸前的口袋里。 明面上为挑衅实则暗度陈仓的向日岳人见到贴片转移成功,呼了一口气,手指欢快地敲敲耳麦:“到第四棒了。” 但他的任务还没完全结束。 他疾步在三楼洽谈室和展厅之间的u型走廊中穿梭,路过男洗手间时脚下一顿,原地转了九十度,迅速地钻进了工作人员专用的清洁器具贮存隔间,从里面拔出了一块喷了涂鸦的滑板。 第89章 “虽然跑不了那家伙那么快,但是我玩这个很厉害啊!”向日看着他每天结束部活后都要滋一下的滑板,开心地夸夸自己。 “那六个人快从旋转梯爬上来了。”桦地在无线电频道中提醒。 向日轻哧了声,单脚踩上了滑板,另一只脚灵活地蹬着助跑。明明只是室内宽阔些的走廊,此时却仿佛成了标着起跑线的滑道。加速度达到最大时,他的另一只脚离了地,像雨燕迅捷地点过暴风前汹涌的海面,急速滑翔去远方。 滑板在走廊上顺滑地拐弯,回到了向日岳人跳进来的那一侧。这头的室内观景台隔壁就是电梯,而之前被追兵们抱怨「被卡住了」的三楼电梯口,有个人正歪七扭八地趴在地上,睡觉。 他的头朝外,大半个身子都在轿厢外面,只有小腿肚以下还留在轿厢里,看起来就像是本来好好搭着电梯,刚要出电梯时,还没迈腿就困得趴下了。而无障碍电梯的安全机制正在持续运作,电梯门每每时间到点需要关上时,就会因为检测到门上的异物,而重新打开。 某种程度上讲,电梯确实被人卡在了三楼。 向日岳人低着头看脚跟前打呼噜的芥川,后者都睡得鼻子冒泡了。向日不知从哪感受到了一股不平:“真是的,这家伙的任务可真轻松啊。”但他依旧拉住芥川举在脸侧的双手,把他从电梯轿厢里拖了出来。 持续工作中的可怜电梯终于合上了门,一切重新恢复运转。 芥川一无所知地咂吧着嘴,滚了滚,换了个姿势在走廊上继续睡了。 那些追兵跑上三楼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目标任务妹妹头男生正撑着一块滑板叉腰等他们,而地上横着一条人形障碍物的景象。 又一首圆舞曲方歇。宾客们有些累了,灯光适时调亮,而管弦乐团休息几个小节后,只有首席小提琴手重新架起了琴。钢琴如流水落泉,和这一支独奏的小提琴相和。这是钢琴和小提琴的合奏,不再是舞曲了。 宾客们回到餐台边,端起了新的酒杯,话题重新涌回他们的唇齿间,还依稀伴随着一些新消息,比如宴会厅外的表演赛是否开始了,各家选手表现又如何。至于大久保商社推荐的选手有没有上场,根本无人在意。 有人留意到在只剩下小提琴首席与钢琴合奏时,那位小提琴首席从管弦乐团的席位中站了起来。小提琴首席在演奏时没有睁眼,水晶灯碎光降下的星尘掉在他的鼻梁的镜片上,随着他平稳又克制的步伐轻轻乍亮乍灭。在钢琴渐行渐激昂时,小提琴也骤然磅礴起来,二者对撞的那刻,小提琴手也走到了施坦威钢琴的一侧。 小提琴手甚至不需要与钢琴演奏者眼神交流,他靠在三角钢琴支起悬空的后顶盖边,落下一声极有韵味的揉弦收尾。 短暂的互动结束,两位琴手并未道别就分开了。首席小提琴手回到了乐团之中,而宾客澎湃的掌声像音乐滚落心弦后生出的大片绒花。 凤长太郎在掌声中敲亮耳麦:“第五棒交接成功。” 宴会上方的三楼,向日岳人已经搓着滑板把六条哈巴狗遛过好几轮了。 追他的那几个人都还算有脑子,知道兵分几路守着堵他,只是不料向日的滑板上天入地,溜得快的时候能怼墙上天花板,一会儿从围得密不透风的人墙上空大摇大摆飞过,一会儿又缩成一团从几个人交错岔开的腿间蹿出去。如果他们盯着滑板不服输猛追,还会被突然出现在路中间的奇怪梦游生物绊倒。 “到底为什么有人在路中间睡觉!怎么又是他!他是不是故意的。”八字胡男再一次摔了个狗吃屎。他这次明明记得跨过这个随地大小睡的人了。不料这个人正好在他抬腿的一刹翻了个身,成功勾住了他的裤脚。 他们这群人从最开始追忍足谦也时就耗尽了体力,憋着一口气爬了三楼后又强撑着被向日溜,两条腿都抡冒烟了,连呼吸都嫌累。八字胡男双目充血地盯着那个得意洋洋的妹妹头,心里恨得咬牙切齿,却爬都爬不起来。 向日见这群人已经被自己耗瘫了,踩住滑板的一头,在滑板翘起的那刻捞起它夹在腋下,推开了一间洽谈室的门。 “啊啊啊!” 向日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房里虚弱的中年男人就吓得捧着心口尖叫了起来。 向日干脆闭嘴不说了,只瞪了大久保一眼,从地上翻倒的玻璃杯和被蓝色溶液腐蚀了一小块的地毯上扫视过,又面无表情地把门重新关上了。 “房间里的大久保醒了,你们快来谁给他补一杯乾汁呗。” “不需要了,”乾汁制造者乾在c组那端回复,“贴片已经脱离他们的追踪范围了,现在也没那个毒死大久保的必要。” “你也知道乾汁很毒啊!”乾身边的青学人听到他的话忍不住吐槽。 得到确定信息的向日扛起滑板走到了瘫了一地的追兵们面前,非常欠揍地慢悠悠地,当着他们的面翻自己衣袋。 胸前的口袋,裤子口袋,全都翻出来给他们看,什么都没有。为了表示的确没有藏,向日还把自己的十指都张开,手心手背都抖着给八字胡看了一遍,就连鞋子都脱下来倒过去磕了磕。 “没有啦,”向日给一脸懵的追兵们好心解释,“东西早就不在我这里了,辛苦你们白跑一趟啊。” 按照计划,a组前后相衔,b组穿插配合,一切进行得毫无遗漏顺风顺水。 ——前提是,如果他们来得及多盯大久保几眼就好了。 在少年们的想象与计划之外,中年人短粗的胖手指正急匆匆地摁下手机按键,一条带着加密安全码的信息发送成功。他的下下之策虽然风险极大,几乎一定会造成两败俱伤的结局,但他此时已经退无可退了。 大久保从悠悠转醒,发现自己只身一人躺在洽谈室的地板上。而他先前带来的副手们下属们都不见且联系不上时,就知道事情坏了。 他得罪的人不少,目前还无法判断是哪方想置他于死地。但只要贴片落到别人手中,他和整个商社就被人扼住了咽喉。 绝不能放任事情就这么脱轨下去。他与那些人一损俱损,他需要那些人出手帮他! 鸠山终于停下舞步的时候,感觉浑身的骨头都被敲过了一遍——那个女装大佬像捉提线木偶一样扯着他从这转到那,他心不甘情不愿地跟大佬牵手亲密无间地贴贴,又旖旎地分开一小寸。鸠山和他倒霉的同僚被摁头从开头跳到结尾,动作十分到位,神情万分不投入,就好像穿上了□□里被诅咒的红舞鞋,跳不死不罢休。 等到他回过神来,终于有空查看手机上的消息时,赫然映入眼帘的便是八字胡发来的「贴片不在了」。 他之前就察觉到了不对劲,却实在脱不开身。此刻看到信息,再想起拖着他们跳舞的夸张服饰二人组,他要是还反应不过来,就迟钝得无药可救了。 他们被人下套了。从那个自称是来送饮料的侍应生开始,到突然牵制住他们的舞会,都是针对他们的一个局。甚至就连这个宴会本身…… “反应过来了呢?我看男人的眼光才没有那么差,想邀请我的人海了去了,哪能轮得到你?”小春双手摁住胯间,扭了扭嫌弃道。 第90章 一氏裕次:“是啊是啊,其实我和小春才是天造一对地设一双!” 鸠山知道自己潜意识中忽略了某些细节。 那个跳上三楼的妹妹头男生是个障眼法。因为他们目睹过那个男生拿到贴片的场景,而紧接着八字胡他们就追上了三楼,便自然而然会认为,妹妹头男生与之前那个速度快得出奇的男生一样,手里自始至终拿着贴片。 但那个妹妹头男生并非一直都在他们视线内的。 从一楼到三楼……如果中间还会被因为某些原因被耽误,那么妹妹头男生可以做的事情很多。 比如在舞会开场时,他就出现在了…… “那个拉小提琴的!”鸠山浑身一震。他有种极其强烈的直觉,虽然不敢打包票二者有关联,但那个妹妹头出现在管弦乐团正上方的观景台,绝非是为了给自己下个嘲讽这么简单。 八字胡他们恰好也下到了一楼。一群人扒拉着旋转梯的扶手紧紧不放,一步一挪才总算站在了地上,脚底都软绵绵打颤。鸠山便拉着士气全无的一大票人,走向了正打算谢幕的管弦乐团。 此时的大部分宾客已经涌向了宴会厅以外的网球场。据说几家商社推选出来的选手已经战至白热状态,正是比赛最为精彩的时刻。人群背对着管弦乐团离去,而首席小提琴手被鸠山一行人结结实实地围住了,孤立无援。 “请问有什么事么?”小提琴手双腿分开坐着,琴弓被他握住了弓尖竖在大腿上,像是一把蓄势待发的剑。他在礼节性地笑,但眼前镜片反射的光却映得鸠山心底一凉。 而在鸠山背侧,他的视野范围之外,钢琴手的表演也已结束。钢琴手对着稀稀落落无人停留的前厅鞠了一躬,正打算将三角钢琴的后顶盖放下,却想到了什么,对着身边的人招了招手,小声道:“这个键的音有点不准了,应该是有东西卡在了后厢的琴弦上,能请你帮我拿出来吗?” 小石川被凤叫住后,一秒丝滑进入调音师角色,瞟了一眼钢琴后顶盖之下的琴槌与琴弦道:“没问题。” “奇怪了。” 切原憋着没找飞车党小哥聊天有好一会儿了,此刻都昏昏欲睡起来。没想到骑手小哥突然自言自语起来。 “怎么了,还没到嘛?那会场有多远哪。”切原往旁边歪了歪头,想看前方的路到底还有多长,却发现前方的路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几辆灰色和黑色的私家车。 飞车党选的都是批准摩托车驾驶的道路,夜晚这种道路上的车不会太多,但此时前方却出现了好几辆。更可疑的是,这几辆私家车的样式都差不多,就连车距都相差不远,似乎是刻意在保持不要分散。 “是牧之野组的人。”两辆摩托车的车速陡然下降,机车的汽缸突突了几声逐渐放缓。骑手小哥车头一拐,抄进一条不太平整的小径。 “牧之野组?那是什么东西。”切原听不懂骑手小哥在说什么,也不理解为什么飞车党会突然拐道。 摩托车重新加速,钢铁的兽物在小径上咆哮着驰骋了起来。骑手小哥一手推开头盔上的护目镜,穿过小径与车道之间的岑岑树影分辨:“是他们没错。” 柳之前因为搭摩托车的不适而沉默,现在憋着反胃也勉强开口问:“关东的某个暴力团伙?” “是啊,”摩托车小哥合上了护目镜盖子,头盔下净是汗,他握住车把的双手竟然战栗了起来,“已经快到会场了,但是半路上遇到了牧之野组的人,他们和我们走的同一个方向,看起来目的地也一样。” “你们要去帮的是什么朋友?他们似乎处境不妙啊……如果连□□都来掺一脚的话。” 58|青学的决意 (双更合一) 那个小提琴手身上什么都没有。 他在被鸠山指控说偷了他们贵重物品时并无慌张或生气,只眉毛一挑,把他们的质问迎面推了回去,语气温和却态度强硬:“我内心无愧,倒是愿意大方让你们搜身。但对于普通人而言,他就一定要配合你们这种毫无根据的怀疑么?” “如果仅凭一两句揣测就可以搜别人的身,那么人人都将处在成为成为嫌疑人的风险中,便不再有人愿意出门,”这个小提琴手还是个关西人,那股子关西腔在说出这种正义之辞时显得格外令人讨厌,“再者,你们是以什么身份在与我交涉?你们在命令我么,那可是只有警察拿着搜查令时才享有的权力。如果只是请求我配合,那你们便不该是这个语气态度。” 管弦乐团的其他乐手在忍足被这帮人围起来时有些骚动,听见他这番回应时又安静了下来。 这是个相当不好对付的人。但他越这样振振有词,鸠山就越觉得他有问题。 那个小提琴手见他们没有立刻反应,倒是自己动手了起来。他先是用手指撑开了西服上的口袋,里面只有一条还未使用过的手帕,紧接着他又把手移到西裤的口袋边:“还要继续么?” “够了!忍足,没必要理这帮人的,”身后管弦乐团的其他乐手纷纷忍不住了,平日里如此彬彬有礼的人被泼上这样粗陋的脏水,现在还要当着众人翻衣袋自证,这几乎算得上羞辱,就连之前有些动摇的人都愤怒了,“喂,你们就是来找茬的对不对?再这样我们就要请迹部财团把你们赶出去了!” “算了。”鸠山见管弦乐团已经维护着小提琴手与自己对峙了起来,想到不能得罪迹部财团,他即便觉得束手束脚,却还是让了一步。更重要的是,那个小提琴手的态度如此坦然,似乎对贴片的去向很有信心……或许贴片也已经不在他手上了。 鸠山带着人铩羽而去,管弦乐团也啐了他们一口,护着忍足离了席。前厅只剩下乐团的座椅、谱架还有钢琴尚未撤走,这些都稍后由佣人处理。鸠山盯着那些空空的坐席,觉得他们一路追索到此处,已经彻底失了头绪。 “那个拉小提琴的,之前跟弹钢琴的互动过,是不是在那个时候把贴片转移出去了?”之前追贴片时跑得飞快练过田径的那个,同时也是被强行拉下舞池的难兄难弟,顺着鸠山的目光看到那架三角钢琴,猜测道。 “你怎么不早说!”鸠山其实都不能确定这个同僚说的是否可靠,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关于小提琴手从妹妹头手中拿到了贴片的推测也只是自欺欺人的幻觉。但他听到同僚这么说时,就好像溺水的将死之人抓紧了浮木——他也只有这一条线索了。 “但是……”同僚见到他近乎疯狂的模样,还没说完的话都往回咽了咽,有些不太敢继续了,声音越来越小,“但是那个弹钢琴的后来也接触了其他人……就在我们去围堵小提琴手的时候。” “所以就算贴片真的被传到了钢琴手那里,现在也不一定还在他手上了。” 鸠山恨不得把这个说话慢半拍的同僚掐死,他也真的扑上去揪起了这个人的领子:“那个人呢?跟钢琴手接触的那个人呢?他是谁?他去了哪里?他长什么样子?” 这就触到了同僚之前一直没敢开口的原因……他被揪得痛苦地喘气,拼命摇头:“我不记得了!” “什么?”鸠山眼中浮现一丝茫然,他的手松了点,“什么叫不记得了?你没看到他?你看到他了为什么会不记得?” 第91章 同僚就知道会如此,他也急得挠心挠肺。但实在是回忆不起半点有关那个钢琴调音师的任何细节,崩溃道:“我就是不记得啊!我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好普通的一个人啊!见过之后毫无印象!” “是那种在热血运动番里打了好几集酱油你都不记得这个人存在过的感觉啊!存在感好低的一个人!我能记得他出现过就不错了!” 小石川还没来得及走远,甚至离鸠山一行人还挺近的。听到背后追兵们关于他的哭诉,他心里复杂得像吃了半斤苍蝇后被人告知「这是世界上味道最好的苍蝇,能吃到是你的福气」。 在日本,飞车党其实与暴力团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我们非法改装摩托车,借道暴力团伙开拓出的地盘飙车,同时我们中的许多人也会在成年之后加入暴力团伙,”切原这辆摩托车上的骑手小哥冷汗涔涔,“所以从飞车党到暴力团伙,就是从不良彻底走向犯罪的过程……这也是我们会对暴力团伙有所了解的原因。” “牧之野组,据我了解,几乎是关东地区相对没落得最快的一支暴力团伙了。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对外宣称过组织的「爸爸」,看起来失去大赞助多年。所以听说最近在想办法另寻途径掘金。” “不过放心,”骑手小哥感觉身后的切原浑身都绷直了,一副上了贼船被拐卖想和自己同归于尽的模样,语气缓和了点安慰道,“柳同学帮助过我们,我们不会害你们的。” “牙败牙败牙败,完了完了完了,”切原听完小哥的科普差点从车后座上跳下去。但想到在这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跳车他哪儿都去不了,还是老老实实抓紧了坐垫,嘴里嘟囔了会儿蹦出来句思维奇特的话,“我就说青学那帮人不请我不行!果然我不来他们就会被人摆一道吧!” 摩托车小哥想排遣见到暴力团伙的心虚,也跟着上下嘴皮子一碰:“是啊,没你不行!有你这个海带头到场还不得给那些□□混混们干趴下了!” 柳不知道这小孩在得意什么,也来不及理会放嘴炮的几个人,推开了头盔护目镜,在手机联系人里搜索「博士」。 “教授,你的电话来得不巧,我们的行动正在关键时刻,”乾接电话很快,“但即便在这个争分夺秒的时刻,我仍然有喜讯想要告诉你。青醋在我的研究之下纯度有了飞跃式提升,目前已经能让一个普通成年人昏睡至少半小时了。” “恭喜,我近期着重研发的柳汁也有丝毫不逊色于此的效果,但这通电话重点不是这个,”柳相当自然地接住了这通电话的礼仪式饮料研发交流。但也没被乾把话题带跑,效率很高地绕回了主题,“提醒一下,有□□组织的车朝你们会场那边来了,三辆轿车,目测人数在十二名。” 乾挂了电话,镇定地对青学人们扔出重磅炸弹:“突发情况,收拾一下准备应对暴力团伙。” 菊丸嘴里的饭后甜点栗子小蛋糕啪嗒掉在了地上。 大石面色一变:“怎么回事,怎么连暴力团伙都牵涉进来了?他们有枪吗?” 乾和手冢对视,后者点了点头。乾方才解释道:“事情到此,所有的疑点都说得通了,我们之前一直有隐忧——大久保商社的新型毒品贴片货源从何而来,本土生产的可能性不大,那么是谁在隐蔽地帮他们走私这种东西。今晚的暴力团伙一现身,这个疑惑就有了结果。” 菊丸双手握拳急得原地高抬腿:“i-nu-i!别在这真相大白了,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啊,暴力团伙要是进入会场就是大型社会事件了吧,哦不,不是还有政要在会场里面?那就是政治事件了吧?迹部家的安保管不管用啊,这种时候……不对不对,本来就是我们拜托迹部帮忙,如果反而波及到他就更不妙了。” 手冢看向松田:“等不到拿到贴片再报警了,你现在就报。我们去拖延时间等警察来,不能让暴力团伙进入会场范围。” 松田被之前乾的话炸得有点懵,这一切如同疾风骤雨,他还没来得及消化上一条讯息,前辈们的思维就已经走在了更前方。 “快去!”手冢喝了声。松田被他喝醒,摸出了手机。 “起风了,好夜晚。”不二站了起来,弹指拂去了运动裤上的草叶。 越前插着裤袋,甚至有点跃跃欲试的模样:“原来机动c组的任务是这样的啊。” 桃城一拳打在另一只掌心上,磨了磨后槽牙:“吃得太饱了,确实该活动活动身体了。” “等等等,”大石都跟不上这群摩拳擦掌的人的思路,“那可是暴力团伙?我们该拿什么去拖延?你们一个个这么有信心吗?” “啊,都到这一步了,功亏一篑可不行呐,可不行哟,”桃城蹲下来给鞋带绑了个死结,颇有种壮烈走向未知结局的意味——如果他们与暴力团伙对抗拖延时间的行动顺利,他自然有大把时间慢慢拆鞋带。如果他真的出了什么事,那么这双鞋的鞋带解不解得开便再也不重要,“我们真的完全拼不过吗,不至于吧?” 松田打完报警电话,报出大致情况和具体地址后,一低头就看到了桃城脚上团成麻花的死结鞋带。 就算前辈们嘴上说得毫无畏惧,这么做的代价也很显而易见。 那可是实打实的暴力团体,即便如乾前辈所说,这个团体近年来西山日下,在警察的打击行动下明面上的枪支持有率降低了许多。但他们与这群彻底处于社会背面的人相互碰撞,怎么可能会完好无伤? 松田忽然也蹲下去,逮住了桃城的脚,给他拆鞋带。 松田把桃城的麻花鞋带拧顺溜了,然后用指甲去抠被拉紧的死结,找到唯一能够松动的那个点,把鞋带裹着塑料的硬头从松动的孔隙中穿过去,这一系列动作就好像在把出鞘的刀按回舱,把插销塞回手榴弹中,让摁下的攻击按钮弹起复位。时间在往前走,他却希望事情还能够回转至从前。 更何况…… “哎,你干嘛?”桃城被他突如其来的的动作吓了一跳,缩回腿,一只鞋上的死结已经被拆开了。 “我不想……”松田蹲在地上,埋身于深夜的阴影中,“明天就是全国大赛了吧,如果前辈们现在就回去的话,还能够顺利参加明天的比赛的。” 他能隐约察觉到前辈们的用意的。有这么多人来帮他,各校的人都被牵扯进来,凭空起楼阁,做出这样一个环环相扣的局引大久保上钩,这不是小打小闹的报复而已。他们在尽最大的努力帮自己铲除后患。 他又不是自我麻痹的木头人,怎么可能体会不出大家的用意啊。 他甚至也开始期待,是不是在今晚过后,自己的心结就会彻底解开,再无顾虑与畏惧。因为大家已经向他展现,不管他遇到怎样的事,怎样不堪地行差踏错,他们都会支持他。他已经不再是一个人了。 但是,当这件事的风险已经提高到了他们完全无法掌控,甚至可能造成生命危险的程度时,他怎么好意思腆着脸接受大家义无反顾的付出? 而且他明明知道,大家最在乎明天的决赛了。一旦这种正面对抗出现伤情,又或者是幸免受伤却被赶到的警察请去调查,错过决赛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第92章 “你以为我们是为了你才这么做的吗,别自作多情了,”海堂插着裤袋,面色沉沉地打断了松田的思考,“况且我们现在各回各家事情就能变得更好?暴力团伙都快到会场门前了,没人去拖延时间的话不仅ab组辛苦抢贴片的努力会白费,还可能引起更大的社会震动。阻拦的义务非我们莫属。” 他扭住松田肩膀的衣料,径直把人从地上提起来:“站好了!你要是还听不懂,我们就在这明明白白给你解释一遍。” “那个!”海堂另一只手指向会场,围墙内会场的地界灯火辉煌。而他们筹谋已久的贴片证据正在会场内的小石川手里,“那个是兴奋剂,也是毒品!成本不高,难以查验,一旦流通就会迅速普及的东西!如果它开始在地下流转,牺牲者何止你一个?会有成千上万的人生会被毁掉!” “是,我们是因为看到你成为了它流通之路上被扫清的牺牲品而愤怒!但是愤怒远远不止于此!” 海堂把松田再往上一扯,强迫他和自己眼对眼,眼神灼得烫人:“你也看到了吧,你,还有星野睡,你们都是运动选手。大久保商社和那个什么暴力团伙,就是想利用它兴奋剂的特性首先在运动员里铺开市场!就算你和星野睡逃过一劫,也会有很多人的运动生涯倒在它上面。甚至这些体育项目的风气都会被腐蚀的!” “这是我们离它最近的一次了!趁还没有更多人接触到它……趁它大范围流通之前,我们能扼死它最好。” “全国大赛是很重要,如果不能参加我也会不甘心。但是这个选择降临到我的面前时……就算只是为了网球界的后来者,我也不后悔!” 松田的眸光骤然凝聚。 “哪能让你们把帅都耍了啊!”迹部家用来举办晚宴的别院后侧,两声长鸣轰然而至。摩托车斜着擦着草地偏过车身停下,铲起的草根与尘泥齐飞。 摩托车的后座跳下来一高一矮两个人,高的那个还站得不太稳,矮的那个已经率先脱下了头盔,一脑袋海带头发史无前例地炸到像是刚塞进空气炸锅里叮了三分钟。 切原把头盔挎在腋下。忽略旁边摩托车上两个正主骑手小哥的话,他看起来倒挺像个赛车手的。 “我们立海大要堂堂正正地打败你们取得冠军,才不要这种对手缺席了白捡来的胜利!”切原扬起下巴,“况且你们怎么回事啊,「打倒邪恶势力,拯救未来的网球选手」这种拉风得要死的事都不叫我们,是看不起立海还是怎么的?” 他接着掷地有声地对着松田喊:“松田,我来插你两刀了!够朋友吧!” 松田:“谢谢。” “来不及说这些了,”切原身后的柳也摘下了头盔,他催促道,“牧之野组的人马上就要到了,你们准备好了吗?” 怎么准备?松田听了海堂先前的一番陈词,知道这是一场不得不打的仗。但还不明白以他们的能力该如何与暴力团伙相抗。 “那必然准备好了啊,”青学的人不知何时从球包里拿出了网球拍,网球在他们的指间上抛、悬空又降落,像一枚枚结实的子弹,“敌在明我在暗,打他们个措手不及才好!” 松田看着夜色中这些小球的轮廓,忽然想到了之前他与朝日体育的野口记者起正面冲突时被越前拦下,越前所说的「能用网球解决的事情就不要用拳头」。 他转头向越前望去,而后者耸了耸肩,无辜地「啊」了声:“我们就是在夜晚努力练习网球的一群初中生而已,见势不对见义勇为了一下,这应该很说得通吧?” “总之……”一只球拍从后面戳了戳松田的肩膀,等到松田看过来的时候菊丸又把球拍搁回了肩上,像变装后的假面骑士似的,“我们要去打坏人了!松田报过警了的话,就留在这里接应小石川吧。我们会尽量拖到警察赶到的!” 情势已经刻不容缓,前辈们交代完抬腿就走,就连刚刚赶到的切原和柳,并上两位飞车族小哥也转身而去。迹部家别馆供私家车出入的路只有正门一条,据摩托车抄小路观察的路程来看,暴力团伙的车即将进入别馆的地界。 菊丸撂完漂亮话跟着大部队走去暴力团伙的来路时,其实心里还有些惴惴不安。但想到网球拍与球都在手中,这是他们最有信心之事,也是他们最大的倚仗,便也不再那么畏惧……菊丸还没想完,蓦地感觉被人拉住了。 松田双手扯住了菊丸的手肘。他没有像他们交代的那样留在原地,而是追了上来:“我不用你们保护!” 他也知道时间不可耽误,于是吸饱了一口气,说得大声、简短又迅速:“请让我和你们一起战斗!” “歪歪?c组?莫西莫西?”小石川的声音已经在无线电频道里响了很久了。c组从方才起就联系不上,似乎是那头的人刻意把麦关了。 “c组的人干嘛去了,不会出事了吧。”已经完成任务的忍足谦也和向日在迹部准备的休息室地毯上打滚。向日对仁王的那个变身邪术很好奇,一会儿对着他问「谁都可以变吗?变成我行不行?」一会儿又开始点菜「变个桦地讲关西笑话看看」听到他这么说的忍足谦也撑起上半身道:“关西笑话我会讲啊怎么不找我?”而就在这时,被他们摘下放在一边的耳麦飞快闪动,他们疑惑地刚拿起来,就听见了小石川在频道里持续呼唤c组却没人应声的状况。 “不会吧……应该已经没有危险了吧,大久保和他的狗腿子应该都还在会场里面才对。” 无线电频道里滴滴提示声响起,属于c组的接口恰在这时通了:“没事。” 是河村的声音,他对小石川道:“抱歉让你久等了,我会去围墙边接应你,一切正常。” 忍足谦也听完把耳麦扣回桌上,抠了抠鞋子上沾的脏东西:“我就说没事吧。” 向日「哦」了声,也放下了耳麦。只是手在垂落的一刹时,心里有股没来由的不宁。他皱了皱鼻子,还是嫌弃地把耳麦挂回了耳朵边。 59|心结解开! “首先要确认他们有没有持枪。”如柳和切原所述的私家车就在眼前,这几辆车并没有直接驶入用于接待宾客的车道,而是在稍远处熄了火。 暴力团伙的人开始陆陆续续下车。柳给的信息很准确,加上司机一共十二人。而c组这头除去手臂受伤而代替松田去和小石川交接的河村之外,再加上临时进组的柳和切原与两个飞车族小哥,甚至比暴力团伙的人还多一个。 “不过这可不是拼人数的斗争啊,”菊丸隐在暗处,盯着近处暴力团的人下车的动作,咬着唇角摇头,“我先上啦。” “不要大意地上吧!” 少年没有回头,一只手别在腰后比了个ok。他走路没有声音,月下无痕,像一只安静的飞蛾扑朔在了暴力团伙的身后,影子与他们的阴影相重。 菊丸不着痕迹地伸出了手,捏紧的手指缓缓贴近了其中一个戴着银色獠牙脖链的人的耳侧。 “啪。”脖链男的耳边炸开一声响指。 “什么人!”暴力团伙的人反应极快,齐刷刷转过身,同时手已经条件发射摸向了腰间或腿侧。 第93章 菊丸脚后跟擦地噌噌噌倒退几步,举起了两只手,本来好像是打算同无辜路人一般表示自己手无寸铁,却发现原来手上还有把球拍。 他抓着球拍,在暴力团伙的虎视眈眈下一缩脖子:“我就是想问……你们知道附近有什么可以打网球的地方吗?” 什么鬼问题。暴力团狐疑地打量着这个突兀出现的人,脖链男左右歪了歪头,拉伸的骨头咔咔作响,他向菊丸逼近两步:“你到底是什么人……” “看到了吗!”手冢压低声音,语速很快。 “嗯,”不二应了一声,“只有两个人下意识是摸枪的动作,其他人的武器不是枪。” 他话音未落,身边的两个人动作更快。越前和切原也在菊丸诈出暴力团伙的反应时就盯住了那两个有枪的人,不用下令,他们的球已经脱手而出,穿过藏身的树丛不偏不倚地疾飞而去。 两个人都是控球高手,纵使球风球路不同。但此时两颗网球就如同流星闪电,正中了两个别着枪套的人腰侧。 因为担心直接撞击枪体会导致炸膛,他们这两球虽快却并不强劲,运球却比穿针还要细腻,竟然神乎其技地恰好拍开了枪套的卡扣。那两个持枪的暴力团伙成员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觉得腰间一轻,枪套直直滑落。 暗处的所有人都动了。 海堂飞扑上去一抄,接住了半空中即将落地的两把枪,在地上护着头翻滚了两圈,余光中暴力团伙的成员从大腿两侧抽出了细长棒状的什么。 “电警棍!小心!” “我擦,这武器还真是五花八门哪!哪搞来的!”切原瞄准团伙成员的额头太阳穴鼻梁骨膝盖窝等等一干人体薄弱之处,裤口袋里装的网球跟不要钱似地接连发射,球球命中靶心。他还头一次感觉拿网球打人会这么痛快……不是以往陷入红眼恶魔化时那种摧毁一切的扭曲的愉悦,这种痛快比他任何一次拿球打人时都要神清气爽,内心的阴霾都被扫荡而空。 就好像……如果真的有迫不得已需要拿网球来伤害别人的时候,那么眼下的情形才是唯一的正解。 他蹙着眉头全神贯注地击球,随身带的网球没了就从地上捡。有些球离团伙成员太近,他伸手时一个不察就会有电警棍从他脖子后面劈落。于是他双手撑地往后一踹,踢中那个成员的手肘时,正好也飞来一枚球击中了那人的手腕。 他循着球路回望,看到是全身绷得僵硬但打出了相当稳准一球的松田。他的眉眼倏而舒展起来:“谢啦,比你上次跟我打要进步很多……” “小心!”松田望向他的身后,神色大变。 切原也看到了,他背着光而坐,而身前的影子忽然被一条特别长的人形遮住了,那人影像极了西方恐怖故事中的瘦长鬼影,此刻双手高举,手中的长棍即将赫然抽下。 切原想朝旁边滚开,动作却不够及时,没能滚出瘦长鬼影的攻击范围。他浑身肌肉绷紧,闭上了眼,不料背上却猛地挨了一记踹。有人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滑了过来,一脚把切原给铲出去了。 “嗷哇哇哇哇嗷!”电警棍落在桃城的小腿上,桃城抽搐得乌七八糟一通狗嚎。 “momo前辈!” “阿桃!”菊丸一回头看到学弟居然被击中电得都开始啃地板了,登时怒不可遏。 面前那个瘦长鬼影似的人是这帮暴力团伙里最高的一个,目测多少得有两米高,身板不壮,却因为身高优势而令人抢不到他的武器。 但区区这种高度怎么难得住黄金双打! 菊丸和大石默契地对视一眼,后者屈膝并且略微弓起了肩背,就像一个起跳弧度完美的鞍台。菊丸助跑,三步并作两步冲刺踏上了大石的脊背与肩膀,紧接着腾空一跃。他为了保持平衡,四肢在半空中灵活地抓曳了一番,然后就稳稳地——降落在了瘦长鬼影的头上。 他手脚并用扒在人家头肩上,死死地挡住了瘦长男的视线。 菊丸用力扳开了瘦长男的手,把电警棍拔了出来:“噫,这么危险的武器不可以!猫猫探长没收了!” 战场的另一端,手冢、乾和柳还有不二几人还未发展到与暴力团短兵相接的地步。他们将对抗恰到好处地控制在了远程战上,偶尔有人从未顾及到的背后突袭,电棍和拳头带起来的热风都没来得及沾到他们的发梢,手冢就好像背上长眼了似地向后反手一捉,双腿叉开扎稳,像翻沙袋似地把成年人来了个结结实实的过肩摔。 “tezuka……人不可貌相。”乾居然还在抽空写笔记。 即便如此,他们也只是些身体素质稍好的初中生而已,对上这些有经验的混混,依旧相当左支右绌。那两个飞车党小哥不会打网球,傻乎乎直接冲上去要硬碰硬,还是柳出手拦了一下,让他们听自己的指示出拳抬腿。 “五点钟方向,肘关节向后下方切入,入角73.2度!” 被点到的小哥每一丝肌肉都绷直了,应声抬手下切,手臂最硬的部分正好卡进了一个暴力团成员腰间薄弱处。 “只达到了69度,攻击效果削弱18.45%,”柳听起来居然还有点遗憾,但马不停蹄地报出了下一个命令,“本间,左脚后提50度,踢出去后直接落地以该腿为轴向右后方旋转160度右腿再弹踢!” 另一个飞车族小哥在指令下顺滑地完成了一套两连踢。他趁着喘息时间朝柳回望,结果发现对方在给他们计算动作的同时居然也没停下发球干扰的动作,堪称一颗大脑掰成三块用还绰绰有余——甚至眼睛都没睁。 “海堂前辈,网球拍导电!”松田见海堂横过球拍去扛□□的袭击,出声提醒。 “嘶,烦啊!”海堂果断松开了球拍,改接为闪,后仰避开一击,等暴力团成员扑空时再脚尖抵住地上的球拍拍柄,一踩一挑,球拍便顺势弹起飞回到了手中。 松田一个半蹲躲开了暴力团成员抡来的□□,他的手上已经没有网球了,也和切原一样在地上边躲边捡球循环利用。 暴力团的成员似乎已经察觉到了这些人拖时间的意图。但连绵不断的网球偷袭来势凶猛,一旦他们有了强行摆脱攻击朝会场去,或是试图回到车上的倾向,网球就跟下冰雹似地哗啦啦往他们脸上砸,砸得牙龈出血,一张嘴满嘴红,看起来更符合一群穷凶极恶的末路狂徒的形象了。 “咔哒。”松田见到灌木丛底下还卡着一颗球,趁没人注意到这边伸手去够,跪在地上时膝盖却压到了什么硬硬的小物件。 “这是?”他拾起小物件,月光照到了他沾了灰的手心。 是个无线电耳麦。看方位应该是海堂夺枪的时候不小心掉落的,而耳麦的通讯信号一直亮着,看来在掉落时触发了通话手势。 青学的人在离开前关闭了耳麦,本意是不想让其他学校的人参与到最危险的对抗之中来。但这个耳麦却意外通讯了这么久,不就说明他们这边发生的冲突已经…… 松田把耳麦摁在耳朵上。 频道里果不其然翻天了。 “c组!青学的!”向日踩着滑板和忍足谦也肩并肩飞一般朝会场外跑,鞋底跑穿轮子起火。这个时候他们就嫌死了迹部家的面积,怎么穿过一个厅还有一个厅,走完一条回廊还有一条回廊,半天都见不到前门的影子。 第94章 迹部桦地日吉等人紧随其后。宍户瞥了一眼桦地手上的耳麦定位地图:“幸亏这个无线电覆盖范围够大,会场外面还能有信号……” 向日边蹬滑板边冲着耳麦咆哮:“不管你们听不听得见!总之我们来了!” “听见了。” 沉默良久的c组那边突然有了回音。是那个小辫子男生的声音,向日台风天离家出走那次跟他说过话,还记得。 “区区几个混混而已!当然是去阻拦的人越多越好啊,你们独自去逞什么英雄!不想让我们陷入危险什么的,看不起谁啊……” 向日还待继续骂下去,却听到那头才接起耳麦的小辫子男生突然惊呼了一声:“当心!” 那头的耳麦再次掉在了地上,这次则摔得更彻底。 c组的信号断了。 松田抓着耳麦时,忽然察觉到到暴力团伙的私家车,有一辆的后车门没有完全关上。 而他注意到这个细节正是因为,有个暴力团伙的成员在所有人都自顾不暇时,不经意地朝那扇车门退近了。 他拉开了车门,在后座上摸到了什么东西,下定决心地握住了那个东西的把手,往车门外拉扯。 松田弯腰悄无声息地爬到他身后,看清楚了那个东西的一角。 红色的金属罐体,黑色的把手,黑色胶管,体积颇大。 松田认出这个东西的那刻几乎心神俱裂。他迅速从藏身的地方冲了出去,对着还在缠斗着的大家厉喝:“闭眼!屏住气!快逃!” 青学众人并切原、柳与飞车党小哥闻声一顿。 就在松田话音刚落的下一秒,漫天白茫茫的粉尘迸开,扑面而来。 松田置身于漫天粉末之中。他不知道其他人的状况如何,但看来没有人的情况会比他的更严重。 他听说过有些比较乱的学校或是街头斗殴,会用上一些令人出其不意、但效果颇为震慑的非常规武器。 那时他只在千叶的初中读了一个半月,和班上的谁都不熟,甚至沉默到几无存在感。于是那几个津津有味讲述自己见过的街头混战的同学也没避着他。 “你知道这种群架什么武器最好用吗?绝对猜不到!”那个小男生绘声绘色地拍桌子,“是干粉灭火器!” “这个东西比别的武器好搞到手得多,还是群体伤害,一喷倒一片!再不济也能用铁皮罐子哐哐砸人嘛不是!而且这个不算传统的凶器,就算用了也罚得不重,扰乱治安什么的顶天了。” “被喷到的后果?好像会得肺病吧,进眼睛了会瞎咯。” 松田也没想见他无心听来的几句话,竟然也会发生在他的遭遇里。那个开灭火器的暴力团伙成员见他跳出来示警,转头就把喷头对准了他的脸。 喷薄而出的气体冲击力很大,即使松田已经闭上了眼屏息,仍然被直接冲得头一仰。他感觉自己的口鼻上覆满了粉末。 “松田!” 平地忽然刮起了一阵妖风。松田捂着脸半跪下,只觉得身边忽然有树叶和断裂的草叶呼呼而过,从他的背后带着城市的潮浊、宴会上的茶叶香水味、甚至还有微小到扒不住树皮的飞虫席卷而来,径直包裹住他,像被树桩分开又合上的洪水,汹涌地呼啸扑向他的前方,扑向那个提着干粉灭火器享受着伤害他人的快意的暴力团成员,还有他身后的更多成员。 “操,怎么突然刮风,呜哇……”暴力团成员被眼前发生的一切震惊到无法反应,一张嘴就吃了满口干粉。 眼前的景象,就好像是魔法一般。风不知从何处而起,草丛里的风流撞到日本杉的树干上回弹,原地形成了一股股上旋的涡流,细碎的灰尘和虫子的尸体都被搅动起来。而更强烈的风则冲着暴力团伙成员而来,令他们就像置身于飓风中般寸步难行,也令灭火器中喷涌的粉末一颗不少地反扑回了他们的身上。 这是夏日的精鬼现形,还是有风的言灵作祟? 上风向的最远端,举起了球拍的男生运动裤脚被风撩了起来。他的球拍前没有球,却有种令人难以忽视的场域在他的周身悄然蔓延开来。 “使用干粉灭火器应当注意风向,”不二的眼角依旧友善地弯着,但眼眸中却无一丝笑意,“很不巧,他们自己站在下风向呢。” 而在他的身后,遥远的警笛声音渐大。半隐没在行道树之中的红蓝色旋转光,正在逐渐变得更加醒目。 晚宴的场外一定出事了,大久保心想。 他先是发觉牧之野组的人迟迟未到,接着便看到之前打过配合从他们手中抢走了贴片证据的那些人,忽然收到了什么消息般鱼贯而出,往别馆的正门那边蜂拥而去。 他拖着被那个叫什么青醋的液体毒得七荤八素的身体,和同样奄奄一息的下属们,三步一喘十米一摔地追了上去。 待他们追到场外时,便见到了对他们而言堪称地狱审判般的景象。 松田的脸被前辈们还有越前胡乱抹了一通,鼻腔和嘴里的干粉清理得差不多,其余皮肤还白花花的,混着大家手上的泥巴和灰,整张脸花得像马戏团刚上完妆的小丑。 他和踉踉跄跄刚踏出别馆门的大久保对视,身后是一群先是□□粉灭火器大水冲了龙王庙、接着又被赶来的ab组成员制服的牧之野组成员。奇形怪状的人群的后方,警灯闪烁不停,警察们打批发一样从车里拎出一把沉甸甸的手铐,正在给暴力团伙成员挨个派发,一个都别想逃。 而松田,狼狈到极致的松田,手上握着河村最后交给他的装着贴片证据的小塑料袋,站在所有人的最前方。 他所处的地方只有微弱的绿化带地灯,灯光原先只映出一个小小的轮廓。但是他迎着灯火通明的会场时,眼眸亮比星辰。长风吹起了他的衣角裤脚,凛凛猎猎。 在那一刻,他呼吸到了自由的风。 鸠山被拷走的时候,听见警察合上手铐时的程序性宣告:“鸠山玉男,21点49分,逮捕。” 他忽然想到了那个算命怪人没头没尾的话。 ——从那时到现在,正好一个小时。 “越前同学?” “什么事。” “能掐我一下吗?” “这真的不是梦或者魔法吗。它太好了……算了,还是不要掐了。” 越前迅速掐了一下:“梦?” 松田又哭又笑:“有点痛。” 60|都给老娘写检讨! 全国大赛的决赛临时推迟了三天。 这造成了不小的骚动,毕竟全国各地的网球爱好者都远道而来等待着这场最关键的比赛,没想到它却一延再延——决赛本身就因为场馆原因延后了三日。而原定的决赛当日主办方忽然又紧急宣布因为特殊原因比赛需要再延迟。有些来得早的观众已经入了座,被当头浇灭一腔热情,悻悻离场时抓着身边的工作人员发泄——“时间又改了我的住宿费怎么办嘛!我的回程票怎么办嘛!” 而也是临时收到通知组织观众离场的工作人员则抹了把额角汗珠:“这个嘛,诶多,这个嘛这个嘛……” 观众又逼问:“那总得告诉我们为什么又延迟了?又是场馆问题?你们的场馆拿纸糊的吗?是不是来场四级地震就要垮了?” 第95章 “倒也不是因为那个……”工作人员被咄咄逼人的观众堵到墙角,想到决赛又延期的原因,觉得倒也不是不能透露的秘密,于是透了点口风,“决赛的两支队伍,青学和立海大都有好几名重要队员到不了场。据说是他们见义勇为办了件大事之类,这两天都要配合警方做笔录……呃这属于不可抗力,人来不了的话比赛就没法打,只能延期了。” “嚯,”这个解释离奇到像是工作人员现编出来搪塞他们的,观众听来都嗤之以鼻,“两个队伍那么多人都见义勇为?这是扶了多少老奶奶过马路,还是一夜之间把全东京的电信诈骗犯都一网打尽了?” 没有扶遍所有马路边的老太太,也没有一锅端东京电诈窝点的少年们,自然也无心留意到当日的观众怎么想。 他们在写检讨。 龙崎教练在宴会的当晚,从警察那头领回一串灰扑扑好似泥里打过滚的青学人的时候,才从警察的口中知道这群「有勇有谋」的少年们背着她干了多大的事情。 “比赛不想比了,命也不打算要了是吧!”龙崎教练气得想当场抡起警局的咨询台把这群熊孩子挨个拍进地里当萝卜,然后挖出来,再锤进去一遍。至于这股子熊熊怒火没有立即发作的原因,是…… “老太婆,你怎么也在这儿啊,”脑袋锃光瓦亮的冲绳胖男人支着警局里侧的一扇门看戏,身边还跟着群蔫了吧唧的比嘉中少年,“今晚可真热闹啊,突然一下子关进来好多人。嘿嘿,只能放我们走给新人腾位置咯。” 满脸花糊糊的松田也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和比嘉中重逢:“……” 早乙女教练扬起下巴,被关了两天他的胡茬都更茂密了些,他抖着一条胖腿挑衅:“哟,青学的这些也犯事啦?别急别急,我有经验,蹲两天差不多就能走了。” 而甲斐在茫茫人群中搜寻了半天,才敢凭借那条小辫子确定脸上乱七八糟的的那个小男生就是松田,热情四溢地跟他挥手打招呼:“不要怕!警局提供免费猪扒饭!” “呸!”龙崎教练从早乙女教练的嘴里听出了几分苗头,这时她自然与青学的少年们站在同一边,“你以为人人跟你早乙女一样,进警局就是来蹲号子的?我的这群队员们是协助破案立了大功,被请来做笔录的!” 原本即将化身青学七大不可思议之首痛批队员的龙崎教练此刻被激发了护崽本能,与早乙女教练两看相厌之下,便也暂时放过了青学网球部的人逃过一劫。 只不过警局里的那场挨骂能逃,检讨还是逃不掉。整个青学网球部搅和进来的人,从上到下,人人有份,就连手冢都不能幸免。 松田有点不一样,他得写两份。 一份他自己的,一份帮切原写的。 切原找到他的时候还理直气壮:“我是为了你才挨罚的,你得负责帮我写检讨!” 松田没有迟疑:“好啊。” 切原都为他答应的爽快意外,本来编了几条完全说不通的借口打算给自己虚张声势,结果连借口都没有用武之地:“就这样答应了?” 松田的表情一点儿也不像在糊弄他。反而很认真,还帮他思考了实践上的注意事项:“不过我只能写草稿,你得照着抄一遍,不然字迹会被认出来的。” 检讨书在全国大赛的决赛的当晚齐刷刷地交上了……即便是首尝冠军滋味的青学,在决赛结束的这天夜晚,也幸免不了一顿秋后算账。 宴会那晚被他们戏称为「迹部别馆之变」。虽然跟迹部关系并不大,这个称呼听起来还像是什么豪门纷乱情事败露现场,又像哪页血溅到天花板的史料。但最开始起这个名的菊丸觉得超天才超合适,力排众议就这么定了下来。 于是所有人在龙崎教练的要求下在活动室的换鞋凳上坐成一排,挨个双手呈上迹部别馆之变检讨书。龙崎教练走过去一张张翻,发觉这些人连检讨书写得都各显本性。 手冢写了三十页。龙崎教练翻开他的检讨书封面……没错他还做了封面,映入眼帘的是一串整饬的目录,从起因经过结果写到反思总结,目录严谨地细分了一级二级三级标题,甚至每节末尾还有一段概括式小结,正文后还附上了三张参考文献列表。 乾的检讨书格式与手冢的稍显类似,但在内容上相当迥异。他将整件事从朝日体育的报道起复盘了一遍。然后以事件中参与的各人物为索引梳理了他们的任务脉络,并且总结了每个选手在危急时刻的反应数据,有些不方便透露的保密数据还手动打了马赛克。 “没让你写别人!让你反思自己!”龙崎教练想用他交上来的这本东西拍人,但她又很在意那几个马赛克,“这几条数据连我都要保密?” 乾推推眼镜:“数据网球的制胜关键不可毫无保留地交托他人,即便是教练也不可以。” 大石交上来的就是一篇相当标准的检讨书了,字斟句酌,打磨了很多遍,语言谦卑有礼,又陈情了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最后还忏悔表示以后绝不鲁莽行事,下次会选择更加周全的方案云云。 “你还想有下次?”龙崎教练脸上的皱纹都多添了七八条。 而菊丸的检讨书……龙崎教练目光移到那团皱巴巴腌菜似的东西上,还没细看眉头就已经聚拢了。 “这不是……”大石看清楚了菊丸手上那团纸上的字迹,吃惊道,“这不是我的?” “因为大石前辈太纠结了,写了很多版废稿,英二前辈说翻翻垃圾桶拼起来就能用,”越前伸长脖子勉强看到了那团纸上的内容,毫不留情地揭穿了菊丸,“看来的确很省事。” 菊丸:“嘻嘻。” 龙崎教练终于没忍住拿乾的检讨书卷成筒敲了菊丸一记:“你还嘻嘻!” 轮到传统老实人河村。 河村也没那么老实,他是唯一一个手上啥也没有的:“教练,我跟石田比赛的手伤还没好,真痛……” “跳过你。” 不二的检讨书就是另一番风格了。 他根本就在当散文写。他的笔触像吃了三个谷崎润一郎加半个芥川龙之介,抒情伤情底下埋着几针尖锐,读来诗一样唯美,令人恍惚觉得事件主人公松田或许是个被打压的京都年轻人。如果不得他们相助就会像游客赏罢的红叶一样葬身岚山愤而死去。而对于草菅运动生涯的暴力团与商社,他又有着朦胧文字掩盖不住的隐隐愤慨与犀利。 龙崎教练没有心情读完它,她怕读完自己就被洗脑去盛赞他们的冒险了。 这个学生真的很可怕。 桃城的检讨书敷衍程度和菊丸那份垃圾桶里捡的不相上下。他以前写过好多检讨书,已经总结出了检讨模板,把事件细节填进去就可以,无非是开头土下座认错,诚恳道歉,保证以后再也不再犯了,再暗中推卸责任说别人(指三年级前辈们)才是主谋,自己还被迫受了皮外伤(指被□□打到小腿),是受害者,即便如此还是发自内心反省之类。 海堂写得有点怪。不是说内容,就内容而言龙崎教练反而觉得这是最规整的一篇。是检讨该有的样子,又不至于像桃城那样明晃晃地套模板。除了他最后写的那句「我知道骂松田不对但以后再发生我还是会骂醒他」之外,几乎就没有刺可挑。但看起来还是怪,龙崎教练拿起海堂这份检讨连看了三遍,才感受到问题出在何方。 第96章 “你的字怎么长这样?”龙崎教练把检讨书转过来让海堂自己看。纸上的每一个字都像没穿衣服就被扔进了冰天雪地般,一笔一划都是抖的,看起来整篇东西摇摇欲坠,写字的人如同在和帕金森艰难作斗争。 “嘶……”海堂看到自己的字,撇过头去,脸竟然有点发红,“我也是摸过枪的男人了。” “噗!”桃城喷了,“因为想到自己摸过枪了就兴奋到颤抖吗,毒蛇这家伙真的很幼稚啊!” “吵死了!” “你们俩才吵死了,给我闭嘴!”龙崎教练打地鼠一样把两个二年级摁回了座位上,开始看越前写的。 他的纸上就一句话:还差得远呢。 越前接到龙崎教练山雨欲来前的阴沉眼神,耸了耸肩:“瓦塔西瓦dont understand japanese。” 松田侧目:胆子好大! 检讨书检查到此处已经完全偏离了主题,龙崎教练也不对这些少年能交上点什么好东西抱期望。 其实这些少年们心里是有分寸的。龙崎教练想到少年们在警局交代的计划,布的局缜密而无遗漏,又相当好地发挥了各校队员的长处——那其中的有些人明明也只才短短地和青学打过一两次照面而已。而局外他们也留了后手,甚至还能临时想出夺枪计划。据海堂交代,就算是下下之策,到了他们完全无法阻拦暴力团伙却还没等到警察时,他们就会用夺来的两把枪扭转局面。 唯一的问题就是太危险了。 但这种豁出一切的奋斗,也只有在这个年龄的少年人身上得见了吧。 她看着手里收起来的这一摞八仙过海的检讨书,唇角不自禁地勾了勾。 不知道在成年以后,穿上西装各奔四方的他们,还会不会有如今这日的勇气? “龙崎教练,”松田望着出了神的老教练,不知自己的打断是否合时宜,“您还没有看我的检讨。” 松田的检讨啊……至于松田这个孩子,真的相当特别…… 龙崎教练的心理活动还没走完,看到松田工工整整交上来的作业时,感觉风停雨静,一切都停止了运转。 那简直是一份自白书。 龙崎教练在此前读过了朝日体育的报道,也看过乾发给她的四年前的另一份新闻,对松田的过往已经有了数。但这份「检讨书」中的内容坦诚到,她怀疑这其中的许多细节在此之前他从未对任何一个人说出口过。 “我以前会想,如果我在车上,事情会不会不一样?如果我没有下车的话,那个公路的弯道就会早一点到来,事情会不会有不一样的结果?我的生活停留在了那个海边,我没有资格走去其他的地方——不是从千叶到东京,而是走进从未接触过的网球场上。因为我不知道自己能走多远,所以每一步都走得没有底气。”这是松田在说他的梦魇。他连梦都写了进来,毫无保留。 但这又不是一封单纯的自我病史剖析。他在前面花了多长篇幅交代自己,就在后面写了多少内容记录他所见的点点滴滴。从球拍到球鞋,从奶箱到夜跑,暴风雨中磨破的手心,烟火晚会上前辈们塞来的串串,一次就能吃伤到拉肚子的凉水湃西瓜,爬上山头的第一缕阳光,乱七八糟的无手冢版群聊,每天一场屁滚尿流的对练,厕所里的指点迷津,苦瓜骑士们的行侠仗义,还有「敢退社揍死你」……一切都在他笔下云开雾明。 “教练,所以我还是想继续打网球的。”龙崎教练读到此处才发现,原来松田的口吻是在写信。 “就算不知道前路如何,还是想打的。” “这个机会是所有人交到我手上的,我想握紧一点。” 龙崎教练合上了纸页。 “你们真的是……”她想把所有的检讨书折起来再收好,奈何有几份实在厚得折不动,只能无奈地笑了起来,也不知道是在笑检讨书还是在笑这群少年。 ——她看见了,至少在当下的此刻,这份勇气还可以支撑他们走好远。 松田写的另一份检讨书当然不会和青学的这份一样。 切原收到松田打的草稿的时候还提前检查了一遍,觉得哇塞,写得好好,文采斐然的。 他也按照松田的建议用自己的字迹誊抄了一遍。为了防止副部长看出来,他故意多写了几个错字,表示这份检讨书真的很切原,百分百纯纯切原。 检讨书交上去的时候,切原背着手,觉得这个惩罚真的好轻松,不知道以后都雇松田当枪手写检讨行不行。 他算盘才刚刚打响,就被真田叫住了:“你写的?” 切原最怕听到这话,心一虚,但是马上又不虚了。文字是他亲笔写的没错,毫无破绽啊!于是他清脆地回答:“嗯啊,副部长!” 真田狐疑:“你什么时候会说这么多敬语了?”甚至不止是会说,感觉这篇东西就像个日语敬语大辞典,包罗万象,还用法都对。 61|浪速五毛 切原没预料到还能有这出,在副部长的审视下梗着脖子:“嗯,对。” “没记错的话,切原非要去帮忙的那位青学非正选朋友,就是个有敬语口癖的人吧,”幸村从更衣室的一处折角里转出来,那是个切原刚进门时完全会忽略的位置,现在他的出现也果不其然让切原寒毛乱竖,“是巧合吧?” 切原:“巧巧巧了。” 真田乌云罩顶地把那份检讨读了两遍。除了敬语多到吓人和行文相当流畅之外,别的地方还是很切原的,就连错别字都…… “怎么这也能写错?你到底识不识字儿?”真田跟在菜地里捉虫子似地用手指戳戳点点错别字,检讨书喀啦啦作响。目光所及处正好柳从半敞的门进了活动室,真田干脆就把纸递过去。 柳只一目十行扫了眼:“错别字比切原往常作业里的平均数高出22%,多到刻意。” 可疑的敬语,可疑的错别字数量。 真田转过头对着切原,提着检讨书的上端,铁臂一振:“老实交代。” 松田就不知道切原的命运如何了。虽然他在动笔时想过自己的文字和切原的或许会有所不同。但他眼里的切原是个很大智若愚的人,这样的细节问题,切原一定会在誊抄的时候精妙地处理掉的。 此刻的松田坐在新干线上,列车座位的小桌板打下来,上面托着一只胖墩墩的茶棕色小汤罐。 “锵锵!蛸壶章鱼便当!”菊丸反过来半蹲在前排的座位上,从椅背上探出头,指间还一横一竖夹着两根筷子,“松田还没有吃过这种便当?是新干线铁路便当名产哦!” 松田盯着小汤罐,咽了咽口水。 真神奇啊,这个便当竟然不是用纸质或者塑料的一次性盒子装起来的。罐子很扎实,内外壁都上了釉,罐体也厚厚的,很好地兜住了温热的鲜味。 “这……这个罐子也可以带走吗?”松田不是很确定,这种便当盛重得有了点买椟还珠的意味。他开始想,如果把罐子洗干净带回家,可以省一个碗,以后还可以留着煮汤用,冬天做关东煮呀,腌萝卜呀,或许都很合适。 “可以的哟,但是你要塞在包里带着走吗?” 松田用双手端了端汤罐,不大,不重,又试着比了比装行李的双肩包里的剩余空间,决定硬塞也要塞进去带走…… 第97章 “别别别,到时候放大石包里好了。”菊丸看到松田的眼神像是要硬塞,把包装爆都要硬塞,及时劝阻。 “那我还是端着吧。”松田并不想把大石前辈的包塞爆。 章鱼汤便当鲜得舌头都要掉了。紧实的肉质在齿间咯吱摩擦,松田咬下来一根章鱼须在嘴里嚼着玩,一偏头就看到车窗外莽莽的山的躯体。即便是夏天,山也还戴着白帽子,只是雪线不情愿地向上缩了点,退让到永久冻土线边。 “呜哇,是富士(fuji)山!”菊丸头都没回,向后伸出手去咵咵地拍前排的椅背。 前排的不二(fuji)对这个俗到透顶,连他弟都懒得给反应的谐音梗不为所动。但他身边的河村,在这个时刻,恰如其分地夹了一筷子茄子天妇罗。[1] “喀咯。”松田吃掉最后一块章鱼肉的时候,咬到了硬硬的小石子。他吐在纸上,发现是章鱼的牙齿,大概是便当在预先处理时有疏忽。 松田没有扔掉那块牙齿。新干线到站前,他把便当的小瓷罐子洗干净了,在衣服上擦掉了水。章鱼牙齿就放在罐子里面。 这次是四天宝寺邀请青学到大阪进行两校间的交流练习赛。旅程一应费用都从两校经费中开支。若不是如此,松田人生中第一次坐新干线的时间还会再晚上好几年。 青学网球部的正选与非正选都到了场,浩浩荡荡一大帮人,唯独越前不在。 “能把我们打得屁滚尿流的人,来自国外的比赛邀请就是接连不断的啦。”听到这个消息时,松田和堀尾他们在一起。大家兴致都不高,堀尾用脚在地上画圈圈,左脚一圈右脚一圈,然后讲出了这句所有人都显然明白的话。 松田有点失落,但是还是很为越前开心。 网球场只有那么大,可世界是很宽阔的啊。 像越前那样的人,就应该想去哪就去哪,不要被任何一个地方困住。 他也……松田最近逐渐地感觉到,虽然住的地方没有变化,但那个六叠的房间已经不再会困住他了。他的世界已经从六叠往外拓展了好多,至少至少,也有网球场那么大了。 越前走的时候松田去送了行。去送越前的人很多,松田站在里面是最不起眼的那个。就连他说「一路走好」的时候,机场大厅还正好响起了全厅提示广播,简单的几个发音被淹没到只剩口型。 “喂,你。”就在大家挥别越前,以为越前就要转身离去时,他却在人群中精准地找出了松田。 还是那副不可一世的表情,对什么都不屑一顾的模样,越前拿摘下来的帽子搭了搭他的肩膀:“差得没那么远,但还有很多地方要加油。” 松田与他对视,读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此去归期无定。以职业网球为发展道路的话,如果碰上了合适的机遇,越前或许不会回来了。留在美国,去澳洲,去法国,天高地远。如果让任何一个明智的利益权衡者来选择,与个人未来的整个运动生涯相比,学校社团的胜负如何其实并不足以成为牵绊。但如果作为青学的台柱而言,越前的选择又不一样了。 而松田是目前青学的非正选中,实力最接近正选队员的人,也是整个青学一年级中除去越前的最强者。如果松田能在越前缺席的这段时日里迅速成长起来的话,日后的每个人做出选择时,身上的负担都会轻一点。 时间过得好快,就连松田的肩膀上也有了重量。 “想什么呢?”桃城觉得松田发了一路呆的模样有点好笑。尤其是当他手里还捧着个洗干净的便当罐罐的时候。 新干线转完电车后,青学的众人在离四天宝寺最近的车站下了车。在从车站步行去往四天宝寺校园的路上,松田走在了队伍的外侧,最靠近马路的一边。 “鸽子在喝水。”松田抬头向桃城报告了自己的观察。 “哈?”桃城把敞在身前的外套朝后一捋,他叉着腰四顾了一圈,这里附近都是小商店和行车道路,“哪有水?” 松田朝马路中央那边看去,向路中心一指。 在等待交通信号灯转绿的车群中,一辆公交车的尾部正在淅沥沥向下滴空调水。几只鸽子并不畏惧车流,就这么围在公交车屁股后面食啜着滴下来的水。 桃城从前是来过大阪的,那时的记忆已经不分明了,他留下的大概也是「是座比东京节奏慢的大城市」这样略显普通的印象。但被松田这么一指,他好像就顺着那根手指窥见了从未观察过的城市角度。 “松田你真是有意思……” “喂!”超大的嗓门,石破天惊响遏行云,他们都不需要拿眼睛看就知道来人是谁了。 “别站在那里啦,从这个路口拐进来就是四天宝寺啦!”红头发的少年在巷子口冒了个头就缩进去了,众人听到哒哒哒的脚步声在僻静的道路里响远。跟上去转过了弯,就看到了那座高大的「开」字型石质鸟居。鸟居下还立着个化缘僧,斗笠罩住了他大半张脸。 大石:“还真是建在寺庙里的学校啊……” 穿着豹纹背心的红头发少年已经在鸟居旁侧的校门口蹦啊蹦了,离远了看甚至像个刚入世的披着兽皮的小野人,小野人对他们哇啦啦喊:“快点!” 四天宝寺的巷子似乎是什么逢魔之界。 菊丸倒退了几步退回到他们刚拐进来的路口,把手指伸出去抖了抖,是完好的,没有变色,也没有多出一根。但这校门口发生的事情怎么会如此密集又奇怪! 也不怪他会有如此怀疑。在他们产生「从四天宝寺校门口进入了异世界」这种认知之前,他们已经眼睁睁地看到了忍足谦也英姿闪现后被路牌绊倒,白石飞天跨人用脸痛击校门门匾,以及百年好合双人组一氏和小春上演慢动作「来追我啊」「啊呵呵呵别跑」的情景。 感受是这些人脑子都有问题。整条巷子里脑子出问题的人浓度超标了。 从地上艰难爬起的白石顺手用手臂上的绷带揩灰,言之凿凿:“我们四天宝寺的正门是被称为「耍宝正门」的神圣场所。用普通的方式走进去可是不行的。[2]” 青学的人努力理解了一下。其实仍旧理解不能,但手冢对他们的习俗表示尊重:“好的,那请带我们进去吧。” 刚要迈步,眼前就一花。 “不行!”远山金太郎张开双臂拦在了门口,两腿劈开,努力地增加自己的横向面积,“你们也不可以正常通过!” 金太郎的神情无比严肃,不,不是严肃,他从自己看的热血漫画里学了一副最唬人的表情,像个愁眉苦脸的大猩猩,还龇牙:“让我看看你们的耍宝能力吧,青学!” 青学:天降飞锅! 白石本来想劝阻小金,说点「人家是客人」之类的客气话,没想到忍足谦也已经抢先一步开始煽风点火了:“入乡随俗嘛,搞笑者为王呐!” “海堂,你上!” “你有病你怎么不自己上?”即便是传统受迫害艺能人·海堂也不能接受自己就这么被首先推出去。 菊丸:“剽窃六角中的冷笑话行不行?” 财前在校门里头冷脸玩手机,闻言抬起头说了句:“那个东西不好笑的吧。” 第98章 一道四天宝寺校门犹如天堑,门里兴致冲冲等着看门外的人的即兴表演,门外的人只觉得秋风扫落叶。 不二打破沉默:“我挺想看手冢会怎么做的。” 其他人仿佛被摁了一秒暂停键,然后被点醒了一般啪地齐刷刷盯住了手冢。 “喂?手冢?”乾伸手在手冢白花花反光的眼镜前挥了挥,对方毫无反应。 “下线了。”乾得出结论。 松田……其实松田也很想看。但强烈的道德感促使他举起了手。 “一定要一个一个过吗,还是可以大家一起过?” “唔?”小金大马金刀坐在门口,双手摁着盘起的膝盖,“都可以,咦咦,你们要叠罗汉吗!” 小金噘着嘴盯着松田看了一眼,又挨个打量了一下青学所有人的身高,想象着如果把这群人全摞起来的话……他们部长站在最下面,部员挨个站在下面那个人的肩膀上,竖着笔直排列,小辫子站在最上面,感觉能插进云里。 “好啊好啊!”小金开心地肯定了这个方案,“不过我们的校门没那么高耶。不管,我想看!” 松田不知道小金脑子里想象出了什么画面,但大概不是什么好画面。 “如果要求只是……不要用普通的方式进门的话,我倒是有个想法。” 假期中的四天宝寺处于半静校状态,原本校长是不会在此时来学校的。但今日刚巧他家老婆子想吃学校附近的芋头饼,校长就背着手从家门口晃悠悠到了和菓子店。从店里出来时校长还背着手,身后的小拇指上挂了个软趴趴的橘色塑料袋,两团干噎的芋头饼躺在里头。 校长勾着装了芋头饼的塑料袋想径直回家,却脚下一拐。冥冥之中似乎有声音告诉他,他想去学校看看。 芋头饼在身后荡啊荡,橘色塑料袋像钟摆似的尾巴,跟着校长一同转过弯,进入了通往四天宝寺的巷口。 紧接着芋头饼忽然不动了。勾住塑料袋的小拇指不自禁地松开,橘色软塑料袋顺势滑下,两团和菓子闷声砸在地上,馅儿都摔了出来。 校长也没想到,他带过那么多届学生,见过无数种进入耍宝大门的方式,但是第一次看到—— 有人在他们校门口办!丧!事! 严谨地讲,这队人在,出殡。 校长把眼镜摘下来又戴上,再摘下来再戴上,辨认出来这个出殡队伍里不仅有素未谋面的外校学生,还有他四天宝寺自己的同学,好像是庭球部的那几个。 出殡队伍里走在最前面的是个外校小男生,手里捧着个骨灰坛子,坛子看着像铁路便当卖的汤罐罐。 这支出殡队伍里有主持人,有佛教祭司,有敲木鱼的,还有奏哀乐的。还有很多人跟在出殡队伍里缓缓而前,看起来都是骨灰坛子里装着的那位生前的亲朋好友。 所以到底谁死了啊! 临时化身葬礼主持人的白石清了清嗓子:“今天我们大家相聚在这里是为了沉痛哀悼我们的……”他卡了一下词,弯腰凑在松田耳边问,“呃,骨灰坛子里装的这位叫什么?” 松田低头看了眼汤罐罐底部,孤零零的一颗章鱼牙齿:“章鱼哥?” “好!”白石爽朗地迅速接上,掷地有声,“为了沉痛哀悼我们最密切的亲人,最笃爱的朋友,最勤勉的同事,章鱼哥!” “让我们给章鱼哥送行!” 忍足谦也木鱼敲得更卖力了,快得像催命。 [1]“一富士(fuji),二鹰(taka,河村隆名字读音takashi),三茄子”为日本新年第一个梦的吉兆。不二和河村的官方角色歌组合叫茄子,就是玩的这个梗。 [2]为《浪速王子》动画中原句。 62|谁的生日? 青学的所有人此刻都是那只炖了汤的章鱼的亲朋好友。 松田说出这个提案的时候,感觉周遭的嘈杂一瞬间都被消了音,只剩队友们下巴纷纷掉地上的声音。 他知道这个方案离谱,但是…… “这是一个能让大家一次性都过门的方案。都,”他也觉得说出来难为情,但方才就是脑子一热这么想了,“都来送葬的话,大家就是一起过这扇门的出殡队伍的一员了,不用再单独另想花样。” 很好,很切实际。大家冷静下来细想,发现这真的是个性价比很高的方案。 就连四天宝寺的人对这个过门方式都相当感兴趣,殷切地表示可以提供帮助。 财前看松田的眼神都不一样了,肃然起敬。 白石握拳敲掌心:“太合适了,我们学校就是寺庙,正适合用来办葬礼!” 桃城:合适个屁啊!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 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或许本身就一直在场但此时才被注意到的小石川:“天才,贵校的这个同学真是搞笑天才。他竟然如此浑然天成一本正经地搞笑!” 松田:……倒也不是刻意来搞笑的。 一直站在鸟居底下扮成化缘僧但压根没人在意的石田银终于找到了发挥特长的机会,撑着长棍走过来自告奋勇:“我来当祭司!” 小春和裕次已经飞快地从附近的吹奏部活动室取了两支长笛来。这其实是西洋式葬礼奏哀乐才会用上的乐器。但眼下这个情形,谁都没打算好好讲究。 青学的人群耸动了会儿,终于接受了真的要给一个章鱼便当出殡的现实,两人并肩一排列好了队,安安分分听石田大师诵起经来。 石田呣哞念了几分钟般若心经。现实中的诵经流程还怪长的,但他一低头看到那个小辫子端端正正捧着章鱼骨灰坛子的模样就憋不住笑,一段经诵到后半截字黏连着字,打机关枪一样话赶话念完了。 小春和裕次斜站在校门里侧,掐着他话音落下的那个点开始吹笛,似模似样,和缓柔长,如泣如诉。而他们对面的忍足谦也不知道什么毛病,掏了个木鱼出来哒哒哒敲,两边节奏完全对不上。 白石领着青学的人往里走,边走边激昂唱颂:“沉痛悼念章鱼哥!” 小金拍拍手:“沉痛悼念章鱼烧!” 他们身后扮作「章鱼哥」亲朋好友的青学人:好想飞出地球。 海堂一偏头发现财前光居然在旁边拿手机拍葬礼vlog,还给他怼脸特写,更想把自己这张脸皮用头巾捆起打包扔掉了。 四天宝寺的服务贴心又到位。这场耍宝表演本来过了门就算结束,没想到大家都不愿意出戏,直想送佛送到西,甚至热情得打算在田径部跳远的沙坑里刨个洞把那个骨灰坛子给埋了。还是松田连忙阻止解释说「我还想用这个来装饭吃的」他们才作罢。 四天宝寺的秃头校长远远跟在后面看完了整场表演,在看到还有「骨灰拌饭」这么惊悚又荒诞的结尾时,啧啧称奇赞叹不已,又痛惜地抚着胸口想,如此清奇的搞笑人才没在他们四天宝寺,真是一大痛憾! 这次两校在关西的友谊赛日程并不紧凑。刚到的这日四天宝寺考虑到青学舟车劳顿,只安排了几场热身切磋供他们熟悉场地。一直到晚饭前,除却他们在去往招待用的旅店路上时,偶然撞见了因为错过了回程时间而四处漂泊、不知为何方向出错徒步到了大阪、如今只能在寺庙里当修行僧借口饭吃的比嘉中之外,一切都很顺利。 第99章 “明天的时间是自由支配呢,大家各自都有安排?”旅店准备的定食里有一块盐渍梅干,不二在用筷子尖捣碎梅子肉。 菊丸戳了一筷子米饭又咕嘟了两口汤,含糊着答话:“嗯呐,我和大石约了要去奈良一趟!” 河村:“我也有想去的地方。” 捣成蓉的梅子肉铺在饭上,不二却没有马上吃,反而放下了碗:“白石告诉我这附近有一个许愿很灵的寺庙,明天要不要一起去过之后再自由活动呢?” “要起早床吗……”桃城已经炫完一碗了,一看不二那碗饭居然还纹丝不动,大手朝服务员一伸,“再来一碗!” 海堂不屑:“这家伙就算了吧,起不了早床的迟到惯犯。” 桃城筷子往桌上一拍,当即决定明早设八十个闹钟隔二十秒一响,闹不醒自己也要吵死那条蛇。 桃城的闹铃害没害到其他人松田不清楚。总之他惨遭了夺命连环闹铃的毒手。 闹铃设得太多,就算间隔密集也得提早很久就开始响第一声,成功地把睡在桃城隔壁铺的松田炸得从被窝里蹦了起来。 青学人多,合宿房间分成了两个,桃城这间房一二年级的人居多,一群人在嘹亮连绵得令人心慌的闹铃里坐起来的时候,正好看到松田在努力地从桃城被窝里掏手机。始作俑者在震天响的闹铃中睡得像昏迷了。松田伸手掏了老半天,发现定了闹铃的手机在桃城的右裤口袋里。但桃城恰好右侧卧,半边身子像被焊在了铺盖上似的岿然不动,以至于他奋力抢救出桃城手机再关掉闹铃时,已经被迫聆听了那个闹铃将近十分钟。 寺庙晨间有僧人撞钟,松田满脑子还是闹铃的叮叮叮,感觉僧人撞的不是钟而是他的头。 他们来得太早,僧人们还在做晨课,只有一个小沙弥在寺庙的鱼塘边喂鱼,用的是斋草饼,干巴巴的一团,掰一小块就往下扑簌落屑。小沙弥边掰饼边绕着池塘走,鱼群在他的身后形成了一条绵延的缎带。 这是间小寺庙,四天宝寺的人却很很熟悉。 “只有本地人才会来,那些观光客都没听说过的,”白石对此间禅院门可罗雀的境况作出解释,“但是在这里点灯许愿真的很灵!我们在全国大赛之前就来过。” 财前:“只拿到四强不是正说明它一点都不灵吗。” “没有呀,”小春笑眯眯地戳了戳财前的肩膀,拈着手指数数,“我许的愿望就实现了哦……「要邂逅帅气的东京男人!」光这趟就预见了神尾君,手冢君还有迹部君,我的整颗心都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俺的愿望也实现啦!我想吃到大大大份章鱼烧,喜来喜买给我啦!”小金觉得神奇得要死,连这样的愿望都能实现,它一定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寺庙。 “啊,我希望四天宝寺的大家各展一技之长,成为一支平衡的完美队伍的心愿也实现了,真是ecstasy!” 松田:敢情你们没人许的愿是想赢比赛啊! 寺庙的建筑在山体上错落而建,点许愿灯的地方需要往上爬几阶。 台阶又窄又破,踩上新苔还会打滑。上山的阶梯行道旁还有盛着未干雨露的洗手池,众人一一洗过手,轮到松田时,金太郎突然从洗手池后蹦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他摊开接水的手心上放了一团东西。 “呱!”小金跳到石阶旁绑着注连绳的木墩子上蹲着,像只守护寺庙的狸猫,开心地跟松田的手心对话。 松田只感觉自己的手中忽然多了一团湿乎乎的事物,它与掌心接触的地方有点滑腻,胖嘟嘟肉哒哒的,水纹从它的皮肤上褪去,但褐绿色的外表仍旧润泽。事物趴在松田手上,安得其所地翕动,肚皮一鼓一鼓。 “呱!”□□在松田的手里叫了,似乎在回应小金的呼唤。 “噫恶啊啊啊!”菊丸看清楚小金往松田手里放了个啥之后头发都炸了,感觉再多看一眼都浑身发毛。 “送给你哒!”小金大方地一挥手,“我还没见过这么胖的□□!看到的时候就想不送给你可惜啦!” 为什么不送他只大□□会是件很可惜的事,松田不理解。他捧着这团湿湿黏黏的生物,收下也不是,原地放了也不是——远山同学特意捉来的大□□,当着他面放掉他会伤心的吧。 大石试图打圆场:“哈哈,蟾蜍在这个寺庙有什么特殊的祝福寓意吗?旅途平安事业顺遂什么的。” 财前摇头:“他应该就是想送只□□。” “你可以把它养在骨灰盒里呀,”小金看所有人都没理解他的意思,觉得这不是很理所当然的事吗,“就是那个罐子,大小合适!” 好吧,原来他还惦记着骨灰盒。松田想捂脸,但腾不出手。 还好白石对金太郎搞出来的这种突发状况很有经验,张口就把他镇住了:“金酱,随便乱抓生物会让寺庙之神生气的,搞不好待会儿天狗就要出世来惩罚你了!红彤彤脸皮的天狗,它黑色翅膀展开的时候连太阳都会消失……” 金太郎大惊失色,从木墩上摔了下来,连滚带爬地把松田手里的□□抓走,像摆赛车模型般恭恭敬敬地把□□放回林间草丛,然后抱头求饶:“天狗大人不要抓我!我是好孩子!” 松田感激地悄悄向白石鞠了一躬,白石眨了眨眼。 “蟾蜍是好兆头。”重新跋涉上山时,不二与松田擦肩,落下浅浅一句话。松田闻声转头望去时,前辈的身影已经又上了好几级台阶。 许愿点灯所在平台的游客也很少。除却一个昏昏欲睡的卖灯僧人,就只剩两个在画山野写生的女生,看起来是附近大学艺术系的学生。 “一百日元一盏灯,点完灯再付,旁边还可以抽签,”卖灯的老师父见来了群朝气腾腾的年轻人,勉强打起兴致做介绍,“不过得提醒你们,我们这里的签出凶的概率很高哦。” 点灯前每个人都领了一张笺纸。 “这个不太常见,但它是这间寺庙的特色,”白石看到青学的人对着空白笺纸无从下手,帮忙讲解道,“寺庙希望香客在笺纸上写下名字和生辰年月之类,这样神明才会知道哪个愿望是谁许的。” “无名氏的愿望实现起来比较费力吧,”忍足谦也猜测,他还悉心传授自己写笺纸的秘籍,“我上次来的时候就很照顾神明的情绪!不仅告诉了它我的幼稚园小学国中名字,还写了——「许愿人忍足谦也,忍足宗也与忍足万里子之长子,忍足翔太之兄,忍足侑士之堂亲……」” “够了够了。”大石怀疑不阻止的话,忍足这通「爸爸的爸爸叫爷爷」式族谱盘点还能滔滔不绝十分钟。 填笺纸的笔只有两三支,青学的人便轮流写。笔传到松田的时候他小声说谢谢,写完之后递给别人又说「请便」。 许愿所用的灯烛是最普通的白色短蜡烛,用一圈不锈钢环裹住。香案附近有供人借火的燃香。摇曳的火苗很快就在所有人的手中亮了起来。 众人一一供好灯,拍拍手再合十。愿望如烛烟如焰尾,在僻静之地悠悠化形,蒸腾而上。 “神明保佑,我希望不要再有人因为运动而受伤了。”大石低声虔诚道。 第100章 “我希望以后还有机会和大石双打。”这是菊丸的愿望。 “希望每天都能汉堡吃到饱!”桃城念得怪铿锵有力的,但很快又摆摆手否定了,“还是换成,明年的我能够带领青学进军全国大赛吧!” 海堂瞥了他一眼,难得没有再呛声。 更多人的愿望并未宣之于口。祈愿落成之后便是鞠躬,每个人的愿望有长有短,鞠躬的时间便也先后不一。四天宝寺的人站在一旁看他们此起彼伏鞠躬,小金觉得这个场景让他想到农田边引水灌溉的水车轮上的扇叶,刚想说就被财前给堵住了嘴。 松田是最后一个鞠躬的,看来他不是愿望太长,就是跟神明说话的时候语速太慢。 “小辫子啊小辫子,你许了什么愿呢?”菊丸很好奇松田这样的人会许什么样的愿望。是要搬去大房子吗?还是想要每个月有更多生活费呢?贪心一点的话,是想要有花不完的钱?他许了那么久愿,该不会是把自己的各项开支都给神明详细算了一遍吧?菊丸越想越觉得这个猜想极有可能。 松田埋着头数脚下的青砖,从许愿的供灯龛台到他站的地方一共有十七块,有的砖年龄更老些,生长出了更多裂隙。但它们就这样铺成了从大家所站之地,去往承载梦想的灯烛的路。 松田似乎不太情愿告诉他:“我怕说出来就不灵了。” 许完愿大家便去排队抽签。这里向来有许愿后的抽签结果会预兆此愿是否会实现的说法,有些人顾忌到那位卖灯僧人说的「凶签率很高哦」,便放弃了抽签这个环节,宁愿不知道签文结果也好过抽出凶签受挫。 大石一向签运臭得惊天动地,这时候干脆也不掺和摇签活动了。他在社员们抱着签罐用力唰唰摇晃,然后接二连三摇出「大凶」的哭天抢地声中,去找那位卖灯老师父结账。 老僧人还在翻看他们填好的笺纸,头也没抬就报了个数字。 “诶,”大石想着这项活动开支也可以用社团经费结算,数了数却感觉老僧人报的数字和他们的人数对不上,“老师父是不是算错了?少算了一个人的灯钱。”占佛家的便宜这种事他可做不出。 “唔,没错的。”老僧人摇摇头,困顿地伸出一双枯枝般的手扒了扒大石递来的灯钱,点够自己要的数,然后就退回了多余的一百日元,说什么也不再收。 剩下一头雾水的大石回到人群中,找白石讲了方才的事情,说忧心老僧人没睡醒数岔了,许个霸王愿又着实令人过意不去。 “啊,那个老师父很精明的,倒不如想想……”白石听到大石的描述怔了一瞬,想起了什么,“你们今天是不是有人生日?” “这间寺庙还有一条规定,如果生日当天前来许愿的话,是不用交这个许愿灯钱的。” 63|难波狂想曲:上曲 “生日,谁生日?”菊丸拿手肘疯狂戳乾的腰窝子。他们对正选的生日都大致有数,最近的一次还是七月桃城在菊丸家过的那场乌龙生日趴。 桃城抓了抓头顶:“一年级的我不清楚,但是二年级的我熟,没人今天过生日啊?” 乾连笔记本都没翻开,本来打算顺着鼻梁轻推眼镜,不想被菊丸撞了一下,眼镜托在山根边戳出两个凹坑:“我这里的生日资料是在本学期第一次部活时咨询交流中收集和更新的。如果当时的大家没有撒谎,那么没有任何一个人在今天生日。” “除非……” 桃城灵光一闪,冲到卖灯僧人坐着的那处窗口,撑着出售香烛的柜台朝里张望,很快就锁定了僧人手里的那堆笺纸。 “老师父,能不能拜托您把笺纸还给我们看一眼?”他们在许愿之前于笺纸上写下了生辰信息,想必老僧人也是看过笺纸才确定他们之中有人生日的。 老僧人所处的房间点着暖黄的光,那光并不强烈,都不足以照清楚木墙上生了霉藓的癍纹,更照不到老僧人低垂着的面容。桃城只看到老僧人枯瘦的手指一合,收起了那叠笺纸,扎扎实实一掷,扔进了脚下生着幽幽细火的盆中。 细火转瞬爬腾出了幢幢烈焰,熊熊火舌燎到了僧人的袍角,也照亮了他生着热汗的脸。那个老僧人没看火也没看桃城,只淡然说出了拒绝之语:“那已经是神明的所属物了。” 桃城被老僧人奇诡的行径吓住,反应过来时那些笺纸已经焚落入尘,他想看的字迹也遍寻无影踪。 然而即便失去了笺纸佐证,他们心中对于那个答案的预感已经十分强烈,一个名字呼之欲出。 “既然社员的生日信息是在第一次部活时收集的,假设部员和僧人都没有说谎——也没有理由这么做,那么只剩下一个可能性,就是这个未被记录在案的生日,来自于某个中途才加入网球部、自然也无缘开学时第一次社团活动的部员。他只可能是……” “松田!”他们的思绪被一旁哗然爆开的人声打断。那些去抽签了的青学部员围成了里三圈外三圈,人头攒动。 “大吉!这到底是什么手气。”一个二年级社员对松田摇出的那张签啧啧称奇,径直从他手上将签文夺走,跟其他人抽出来的一堆「凶」、「大凶」、「末吉」放在一起对比,松田那张「大吉」仿佛金灿灿发着光,从灰蒙蒙的坏运气中脱颖而出。 “怎么了?”大石闻声过去看了一眼,发现青学人的手都黑得像上辈子挖过煤,刨去松田那张,目前别的签文都是该绑在绳子上拜托僧人们烧掉除除晦气的程度。 另一个三年级社员盯着自己签上的「重忧心绪乱,闲事惹风骚」,突然就顺着求签亭的廊柱蹲了下去,肩膀一抽一抽,嘤嘤地开始抹眼泪:“我……我的告白哇,没戏了没戏了。” 菊丸看着一字排开的蔚为壮观的「大凶」们就觉得汗毛倒竖,庆幸自己没去摇:“如果没松田这张,我都要怀疑整个签筒里没一支好签了。” 而松田蹲下去跟那个嘤嘤捧心,稚嫩的爱情蓓蕾还未绽放就凋谢了的三年级前辈面对面,一手把自己的「大吉」塞进前辈抱膝的手臂缝里:“这个给您?我和前辈换换。” 三年级前辈用擤过鼻涕的手把「大吉」签还给松田,签文上赫然留下一个黏糊糊的手指印。他更悲伤了:“你笨啊,这玩意儿怎么能换哇!” 河村在旁边手足无措地拍拍他安慰:“没事没事,迟早会谈上恋爱的,不着急。” 松田默默盯着河村发了会儿呆,感觉他俩安慰人的水平彼此彼此。 从寺庙出来后众人便解散了。大多人在这个自由活动的日子里都有个人行程,少年们奔跑着挥手道别,跃上电车,挤进公交,循着手机地图上规划的路线原地转了两圈确定行进方向,闷头赶路。 转瞬就只剩下菊丸和大石二人、松田还有随行的四天宝寺了。 菊丸看了看表,已经临近他们出发去奈良的时间了,可他却感觉鞋底粘在了寺庙门前似的,怎么都挪不动腿。 松田注意到了他四处乱飘的心绪和犹疑。但不知道前辈在踌躇什么:“菊丸前辈,你们不用去赶jr线电车吗?” 菊丸被松田叫到,心弦一动,反问道:“你呢?小辫子你等下打算去做什么呢?” 第101章 松田形单影只的。没有人约他,同路的一年级生们各自都有想去的目的地,早早地就奔向了四方。等他们这些正选再离开,好像他彻底就只剩下自己一人了。 松田其实也没想好,但难得到了与东京截然不同的城市,他也想四处转转。这里的人脚步比东京的更悠长而有节奏,汽车的呼吸也不够急促,就连坐着轮椅的人手都推得慢一点,整座城市的齿轮啮合起来时仿佛会古朴又笨重地卡一下,缺点润滑的样子。但是这种感觉又很奇妙,很值得探索。 他想了想,选了个妥帖的词回答菊丸:“去散步。”饿的时候找家便宜的拉面店或者饺子店解决一下果腹问题,看看大阪的厨子师傅们用竹筛沥干乌冬面的水时,会不会比东京人多抖几下。 好嘛,这不是无处可去的意思吗!这可是……这可是小辫子的……菊丸有点丧气,他们这个前辈做得真的很不称职。 大石的眼睛捕捉到了菊丸的丧气,也同样意识到了对方在纠结什么。奈良之行是他们很早就约定下来的,并不仅仅为喂几只霸道不讲理的鹿而已,他们需要独处,有很多关于未来的话要谈。他有话想对菊丸好好说,而菊丸也要好好说自己的话。这样的行程是插不进任何一个他者的,很多话有第三人在场就不好开口了,而一旦错过了开口的时机,可能就再也没有被说出来的机会。但他们也没有预料到日子就是这么巧。即便有如此多的考量,他看到松田的时候,也同样会丧气。 于是他嘴唇翕动了一番,邀请道:“松田,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 “松田和我们一起呗。”白石穿了件很宽松的袍子,两只手揣在袖子里,站得一点儿也不直,但是闲适好看。他察觉到了青学这几个人之间并不畅快的情绪。但他的察觉以一种平静无波的方式晕开了,化成字句就变成了似乎不曾察觉到那股暗流的解围:“对于想出了史上最伟大的进入耍宝正门方式的搞笑天才,我们当然有义务尽地主之谊。” 松田:史上最伟大这个名头是你自己封的吧。况且搞笑天才说的是谁啊,不会是我吧。 忍足谦也嗯嗯点头:“不错!正好我们今天也都休假,就带着搞笑天才逛一逛大阪吧。我知道一条很好玩的商业街,买够数还能抽奖。虽然回回都只抽到一包餐巾纸,但如果是搞笑天才的话,一定能抽出——两包纸的吧!” 松田眼神游移:要去商业街买很多东西……他的钱应该是不够的。 “不用紧张-随便走走嘛,”小春牵起了松田的手,本来是想摸摸安抚一下,没想到一牵才感觉不得了,“啊呀,你手指上好多毛刺呢,正好我请你做个手部护理呀。男孩子的手要好好打理才行,粗糙对待可不好。” 小春都快把松田的手给摸秃噜皮了,说到最后时用肩膀娇羞地轻轻撞了他一下,眨眨眼:“再做个美甲怎么样,我给你挑颜色。” 松田感觉手心都被握出汗了:“打球会刮坏不是吗。”就算不打球,他平时还要刷锅洗碗修柜门晾晒榻榻米什么的,做美甲是不是太多余了点。 小金已经拍拍胸脯,对着还没走的菊丸和大石用力挥手了:“拜拜!搞笑天才就交给我们好啦,放心吧!” 还没等大石和菊丸反应过来,松田的腋窝腿窝上都横然突现了几只手,他的双脚倏然离地腾空。四天宝寺的几个人像迎送祭典上的福神似地把松田抬了起来,吭哧吭哧扛远了。只剩小金跟在抬人的小春和裕次后面,迈着个o型腿咵嚓咵嚓摇摆着走:“呜!玩儿去喽!” 菊丸和大石追在后面喂喂喂了好几声都叫不回来。 “他们……” “他们把小辫子抢走了!” 黄金双打伸出的手抓空,只摸到尘烟、洒水车经过留下的雨雾、还有路边章鱼烧店招牌上卡通章鱼笑眯眯的眼神。 “从哪里开始好呢?”忍足谦也走在被横着扛走的松田身边,跟另一旁大摇大摆的金太郎形成夹抱之势。 “能先把我放下来吗。” “啊,那里!”财前眼睛尖,很快就找到了第一个目的地。 松田依旧被扛着,满目只有刺眼到令人眩晕的日光,离地面十万八千里又似乎想快点赶往下一个目的地于是飘得像被祭典上的小孩顺手牵羊的一小片的棉花糖的云,稀疏的交叉的电线弧度,还有完全说不上名字但任性地边飞边排泄的鸟。至于财前看到了什么,四天宝寺的人又为什么驻足,他还一无所知。 幸亏四天宝寺的人长了嘴。 “超大份炒面30分钟内吃完免单挑战,”白石贴心地读出了马路对面的t字形路口处那家照烧店的看板,“就从这家开始吧!” 白石本来打算拍拍松田的肩给他一些信心。但松田面朝天空背对地板地被小春和裕次扛着。所以他拍松田的脑袋更方便:“放心,对于你这样到了大阪却不知道从何处逛起的人,我们一定会为你奉上最为丰富、充实、ecstasy的一天。这家照烧店的炒面相当有名,是江户时期就绵延下来的老店了。” 松田:把我放下来说话。 大概是扛着个人不方便过马路,走到斑马线前时,小春和裕次终于把松田放下了,改换成三人四足的姿势。松田的双臂被他们一人一只抱得死紧,他觉得迹部别馆之变那夜被拐带进舞池的坏人们,体会到的就是这么个痴人之爱的状况。 四天宝寺除了远山金太郎外没什么特别会吃的人,这一点松田在全国大赛结束后和大家一起吃烤肉的某个夜晚就领略到了。但他们此时依旧兴致勃勃地在照烧店一字排开坐下,个个都跟老板说要挑战超大份炒面,还指着松田说——“他也挑战!” 松田:“我不……” 小金清脆地:“他想!” 谁嗓门大老板听谁的,于是他目光浅浅扫过松田、白石、金太郎、小春、裕次、财前和忍足谦也,对台位最深处的厨房报了声:“七个超大份炒面!” 松田盯住了坐在最边缘的小石川:“请问……是八个人吧?” 店主恍然发现真的还有个客人,他却一开始没注意到。于是不好意思地对着厨房补了声:“再来一份!” 装了大半天哑巴的小石川在高脚凳上一蹬,凳子咯吱转过来,他颇为惊讶地指着自己:“你能看见我?” “前辈不是一直在吗?”松田不知道小石川为什么要这么问。 “嚯!”小石川拍膝盖,“我还在想什么时候有人会发现我呢!”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普通的服装,普通的……好吧自认为还算精神的面孔,普通大众的国中男子发型,感觉自己平日的存在感超低光环明明还在? 他疑惑中又带着点委屈。以前他就长久地被自己存在感过低而困扰,就连偷偷给班上女生递情书都要被问「这谁写的信我们班有这号人吗」,甚至迹部别馆之变那夜警察把所有在场初中生都拉去做了笔录,唯独漏了他。但那场转运贴片大作战让他稍许开了窍——存在感太低也不全是坏事。或许他可以转变思路,把缺点变成优点……比如锻炼隐身能力,成为球场上的影子选手、「看不见的对手」,从此制胜赛场称霸全国走上人生巅峰,未来被高薪雇佣去刺杀别国首脑全身而退也不在话下! 第102章 他在说出这个想法的时候还得到了白石的大力支持,白石当时听了高兴地把自己画的四天宝寺五角星又涂黑一个角,颇为欣慰地表示——“小石川也站起来了!我们四天宝寺真是完美的一支队伍啊!” 于是在那以后他便日夜练习隐身术,包括但不限于减少插话频率,压抑与生俱来的关西吐槽欲望,在部员们努力搞笑的时候憋笑,想到了超级邪门的谐音梗也忍痛没讲,生怕自己行为出众太博眼球了之类。在他看来这样的努力也卓有成效——至少今天在寺庙里就没有任何一个青学人找他搭话!没想到…… “没想到我的隐身术在你身上失效了,”小石川出师未捷,感觉自己未来靠隐身技能功成名就之梦似乎在逐渐崩塌,说着都泪汪汪了起来,“你怎么会看到我的啊,我今天真的有努力变普通。” 松田很意外。他没想到小石川前辈原来怀抱着这样的理想,早知道便不在店老板面前说破了。 “可能是因为……我在体育用品店打过工?”松田自己也拿不准。 “什么意思?打过工怎么了?”小石川虚心求教。 “当过售货店员的人会锻炼出来一个特殊被动技能,”松田这段时间受了菊丸前辈不少网络游戏用语熏陶,发现用这种方式解释居然特别明了,“拥有「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会花钱的顾客」的火眼金睛,对他人的隐身技能百分百免疫。” 64|难波狂想曲:上曲完了就会是下曲吗,思维不要太局限 小石川听完松田的解释都一瞬间抑郁到滴得出水来。 没想到横亘在他与超级英雄的未来之间的,不是什么可以瞬间跨越的微小阻碍,而是全日本乃至全地球成千万上亿的售货员,还有那些曾经在没有硝烟的商场上厮杀,然后光荣退役的前售货员们。简而言之,他的隐形人大梦已经做不成了。除非他有能力一夜之间杀光所有售货员……不然等他刺杀别国首脑的时候,人家只需聘请一个售货员他的行迹就会败露无遗。但对于仰赖便利店、药妆店、体育用品店、商场潮玩店等等而生存的他来说,还是选择做个存在感稍低的普通人比较稳妥。 八个超大份炒面很快出炉。大家对着碗拍拍手说「我开动啦」时,小石川是众人里面最有气无力的那个,说完他便把头埋进碗里去了,泪水和着炒面下肚,越吃越咸。 松田则盯着那个足足有脸盆大的碗犯难。 这才上午十点不到。青学的人为了逛寺庙起得很早,至于有多早可以从桃城的八十个闹铃中看出。松田和青学的大家一起在旅店用过早饭出的门,不过才在寺庙上山下山转了一圈而已,完全没到喊饿的时候。 实在是天然不具备挑战超大份炒面的能力。就算完全空腹,松田也只能吃个正常人饭量罢了,在一群学校相聚比赛吃烤肉的那个晚上都没资格忝列比赛名单的那种。 他绝对吃不完。 他看过菜单,挑战失败的话就得按超大份炒面不菲的原价结账,松田感觉四天宝寺跟店家串通好了想骗他钱。 “你先吃,有办法吃完的。”财前就着炒面的热气呼哧呼哧塞了两口面,结果被烫到咳出声,见到松田还没动筷子,就操着一嗓子气泡音跟松田说。 炒面上浇了这家店独特的照烧汁,香得勾人,是一种还从未在松田的味蕾上开发过的味型。松田被财前推着尝了口,不知如何形容那种味道,似乎世间酸甜苦辛咸都不足以描述,或许只有森见登美彦笔下传说中用猫咪熬汤、美味得食客涕泗滂沱的「猫拉面」才足以媲美。 松田吃着天上才有凡间几无的神仙炒面,突然领会到了白石之前说的「本地人带你度过ecstasy的一天」是什么意思。他们真的在介绍最好吃的东西给自己。如果在大阪自由活动的时间只有这么短短一天,那么跟着四天宝寺这些人的建议走,一定是最不虚此行的。 然而炒面再好吃,松田也不可能凭空多出一个胃。他很给面子地努力吃了一人半分量,咀嚼碎的炒面都撑到了嗓子眼儿,连炒面上的小料都尽可能不放过地挑出来吃掉了,却还是剩了大半碗。 他困厄地看向财前,财前默不作声地举起了筷子,要兑现之前他说「有办法吃完」的承诺了。 他把松田碗里的面夹到了金太郎碗里。 小金正埋头苦吃,从嗷呜嗷呜吃到呼啦呼啦,动静就没停过,十分专注,连白石跟他说了两句话他都没听见。 松田就眼睁睁地看着财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老板转身的时候迅速转移炒面。金太郎那碗面的碗口,一半被他埋进去的头占着,另一半在从天而降下炒面雨。 小金只嗡嗡了两声:“咦,怎么越吃越多了,好神奇啊。”然后就开心地继续狂吃。 四天的人吃到后半程开始逐渐撂筷子,对剩下的炒面也跟着财前如法炮制。 金太郎吃啊吃。他倒吃得不是很累,只是有点莫名,觉得这个炒面会自我复制,子子孙孙无穷尽也,怎么都吃不到底。 30分钟时间到,每个人的碗底都干净得像被饿了三天肚子的流浪小狗舔过,连一点包菜叶子和海苔碎都没剩下。 “挑战成功喽!谢谢你啦老板!”忍足谦也撑得连步伐都只剩下平时的0.8倍速,撩开照烧店的门帘和店老板道别。四天宝寺的人个个如同酒过三巡、吃了晚饭又炫了两顿夜宵的大叔们,拍拍肚子就有一声饱嗝从喉咙里飘出来……当然,吃了一小阵子就谎称肠胃不消化然后直接把碗跟快吃完了的小金对调了的白石除外,他的形象依旧清俊自然,毫无失态之处。 这样周全的人,做事也相当滴水不漏。 ——松田看到了他临走前压在碗底的钱。 一个人往身体里塞进完全无可承受的食物分量实在不是明智之选,松田觉得走路都腹痛,却依旧惦记着吃炒面的由头是大胃王挑战。虽然他们兵行奇招的确在三十分钟内消灭了八大碗炒面。但严格而言除了远山同学之外,大家都不算挑战成功。松田看着应声来收碗的老板时,感觉脸皮都快被内心的愧疚给烧成灰了,紧接着他就注意到了白石碗底的钱。 他看向清风朗朗的白石,后者松松地插着裤口袋,对他眨了下眼。 “然后是做美甲。” 松田坐在这家名叫「baby啵啵美甲沙龙」的店里发呆。这家店室内装潢一如其店名,四处都是纱雾粉蕾丝和白色泡沫球,一进店还有甜甜的香气。小春熟门熟路地跟美甲师小姐姐打招呼,指着松田:“新顾客!我请他做哒。” 松田被摁头坐在美甲服务台上,手无意识地在白色的塑料台面上抓了抓。记得自己已经回绝过金色前辈这个做美甲的邀请了……好吧,是拒绝得太委婉?不对,他转念想到了那些说着「不要不要」却依旧跟小春和裕次跳完了整场舞的人们,意识到某些时候这两位四天前辈的邀请是不可拒绝的。 “春酱,这次你要不要自己上手试试看呀?”美甲师小姐姐熟稔地问。 “我给他做美甲吗,好主意呢。”小春坐上了美甲师小姐姐让出来的圆凳,极其自然地捞起了松田搭在桌面上的手。 第103章 不得不说,金色前辈的手保养得真的很好。即便每日都要进行网球练习,忽略茧子的话,他的手掌也算柔腻,大概是涂了手霜。反观被他握在手中打量的松田的手……有点脱皮,指甲边缘有肉刺,指背上还有几个血点,大概是嫌肉刺太碍事直接拔掉了。指甲倒是修剪得很干净,只有大拇指甲稍长,想来它在平日开罐头拆修电器甚至拧螺丝的时候居功甚伟。 小春把松田的十指挨个细细端详过,愁怨地叹了口气:“先做个护理吧。” 美甲店的工具自然齐全。松田如同一个被理发师用兜布封印住了的剪头顾客,对自己的造型将会被摆布成什么模样毫无预期,也毫无发言权。事实上由于他从来没想过美甲这种事还能和他有关,此刻更是进入了一无所知的全新世界。 他似懂非懂地看着金色前辈先是用一条直尺似的锉刀把他指甲的每个小棱角打磨光滑,又用形状特别的小剪刀钳去肉刺,就连指甲根部因为习惯性撕死皮而长出的增生厚表皮都神奇地帮他去掉了。 原来仅仅是指甲都能从细微处做出这么多文章!以前他看别人的手是手,看自己的手也是手,都是连接着躯干的肢体,是自然、野蛮又灵巧的工具而已。 “工具也是需要保养的呢——”小春很专注,他正抠了一坨资生堂药用护手霜,力求把松田手部每一条沟沟坎坎都涂到位,“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不管是想用双手来打网球还是工作,都要先好好对待它们才行呢——” 忍足谦也在旁边转凳子玩,听了一耳朵疑惑道:“哈,这都能说得通?” 小金:“春酱说的「公公骑士有力气」是什么意思啊?” “哎哎你们来帮帮忙,”小春执起松田的手,它此刻已经和他的手一样柔滑细嫩了。虽然大多归功于过量使用的护手霜,他用空出的那只手对蹭美甲店空调的其他四天人招了招,“来帮搞笑天才选个美甲款式呗。” 松田望着懵懂围过来的小金,还有肚子里就没揣几两好心思的忍足和财前,一股熊熊的不妙预感已成燎原之势,烧得他跳下凳子就想逃跑。松田抽手,结果发现金色前辈手劲大得很,说是人形手铐也不过誉。 “哎,急什么呢,做完了再走呀。”金色前辈兰花指一推,把松田摁回座位上。一旁的四天人已经趴在美甲服务台上对着店里展示的美甲款式指指点点了起来。 “这个好,这个好。”忍足看中了一个长得像苹果的福禄团子图案,按照美甲店的样例,十枚指甲都会涂得红红的,一看就很喜庆,他喜欢。 “咦,有四天宝寺的配色呢。”白石摸下巴,他相中了一款绿黄配色的不规则图案。 美甲店小姐姐指着绿黄色之外的一点点蓝色提醒白石:“这是世界杯期间推出的巴西国旗配色……” “哇哇,漫画小人也可以画在指甲上吗?这都可以吗,”小金看到有热血漫画主题的指甲,两只眼睛冒的光都能镭射穿透整张桌子了,“我也要做!这么好玩的东西我也要做!” 小春摸摸他的头:“下次,下次给你做,今天先给搞笑天才做。” 财前指着一款纯黑磨砂万圣节主题推荐:“我觉得这个最好。” 小石川:“那个会发夜光的不是很牛叉吗。” “不!”小金生气了,他的审美都没人赞成的。于是他狂戳展示美甲样式的玻璃框,“就要漫画小人,就要漫画小人!” “去掉蓝色就是四天宝寺配色了吧……” “红的很吉利啊,这苹果看起来多吉祥呐!” “黑的很酷。” “听我的,夜光指甲就算在晚上不开灯也能找到厕所……” 明明要做的不是他们的指甲,却每个人都有想法。唯独真的要「做美甲」的正主一声没吭。松田插不进话,所以直接放弃了挣扎。 争论愈发激烈,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搞笑天才的美甲」设计是最好的,立场鲜明各不相让,论点论据一大堆,七嘴八舌辩论,口若悬河论证,红橙黄绿青蓝紫等五光十色在他们头顶盘绕不消。 小春甩手跺脚,眼圈红红:“啊呀,你们不要抢啦!” 裕次连忙拢住他的肩,连声安慰:“没关系没关系,不如这样吧,既然大家的意见都不统一,那十全十美的办法也不是没有……” “众所周知,他有十根手指……” 松田:! 65|难波狂想曲:这才是下曲 俗话说,一切矛盾的根源是稀缺的资源和不匹配的过剩需求——如果将人的双手看做一个整体,那么四天人提出的花式美甲方案自然无法兼顾。但如果把双手以手指为单位拆分出十枚手指甲…… 不得不说,一氏裕次提的是个好主意,矛盾就此迎刃而解。 “这个分析真像是要分尸了我。”松田已经顾及不上自己是不是要更内向一点才显得礼貌了。 他被小春逮住手指甲涂了一遍底胶。浩大的美甲工程就在众人期盼的眼神下开始了。 晒紫外线光疗灯的时候,松田还极有求知欲地问:“一直晒会晒黑吗?” “会的喔,”小春好像找到了知己,“原来你平时打网球也会担心晒黑吗,我有一些防晒秘方哦。” “不担心谢谢。”松田害怕但凡自己的不情愿表现得不够明显,出了这家baby啵啵美甲店他就会被金色前辈带到什么地方去做全身去死皮牛奶浴激光护理。 松田带着他十枚不一样的手指甲闪亮出门了。 考虑到孩子还得打球,小春倒不至于在他手上弄出延长甲厚甲片之类的东西,但仍然发挥十八般武艺,几乎把店里最离谱的花色都搬到了松田手上。松田盯着自己张开的十指看,可谓创意迭出,精彩纷呈。大红色的苹果福禄团子也有,漫画小人也有,黄绿配色的四天宝寺也有,夺命无情的纯黑磨砂款当然有,夜光指甲也没少,刚好五个款式,两只手对应。 松田把手指晾在口袋外跟着四天宝寺的人逛街,一路上回头者无数,像个活的移动指甲展览馆。 还好接下来的活动重点似乎不在他身上了。美甲店就在商业街里,出了门后忍足谦也饱饱地吸了一口空气,内心蠢蠢欲动的购物欲开始扬起四蹄。 “为了餐巾纸,啊不,为了抽奖券!”忍足谦也举起了拳头。 “真时髦啊年轻人。”休闲服饰店的员工大妈结账的时候眼睛略过忍足谦也看向指甲花里胡哨的松田,啧啧赞叹。 财前在首饰店挑耳钉。他喜好简洁,偶尔也会青睐一些骷髅头、尖牙或是海盗船的锚之类的样式。但比起他的审美松田其实更好奇他到底有几个耳洞。 “五个。”财前已经注意到松田的目光了,不如说,松田的目光好懂到就差没数出声。 “哦,”松田觉得一直盯着人的耳朵看的确不合适。于是把目光强行挪到了那排骷髅头海盗船镰刀锯齿耳钉上,但他还是忍不住问,“痛不痛啊?” “痛过之后就不痛了。”聊胜于无的回答。 松田自行理解并想象了一下场面,还是难免牙酸地嘶了一声。 “你觉得哪个好?”财前打断了他的想象,直接挑出几排耳钉摆在他眼前。 第104章 松田不知道哪个好,他看着都很痛。看来看去,又仔细读过一些特殊款式耳钉的标签,仍觉得财前前辈的心思无可揣测。所以他遵循新鲜的记忆,指了指两组,觉得前辈自己认可过的审美绝对不会出错:“黑的这个很酷,夜光的那个不用开灯。” 财前一哽:…… 回旋镖是吧。 “三张福引券,请!”难波购物街区的顾客服务总台处,工作人员核对了四天一行人的总消费,按照规则数出了抽奖券来。 忍足谦也何止摩拳擦掌,他手心搓得都能钻木取火了:“我都打听过了,最近的头奖是冲绳七日游!这回我们势在必得!” 小金不能理解,他虽然没去过冲绳,但还没见过贫穷的冲绳人四处跑吗:“那个遍地都是苦瓜精的地方嘛,有什么好去的,换一个吧换一个吧。” 忍足对这个抽奖流程熟门熟路,大概在某些他们不知道的时刻,他也曾这样决战商场然后投身抽奖大业数次。他把三张券往抽奖处的木桌上一拍,开始撸袖子:“来!” 他撸了两把袖子才发现自己穿的短袖,只空空徒然地撸了两把小臂上的汗毛,但热情丝毫不减,双眼似电。 抽奖处的大叔收了福引券,一抬头就看见那个抽奖小转轮被忍足摇得像里面有两百只仓鼠在跑,不是太意外地吐出一句:“小伙子又是你啊……慢点行不行,这条商业街的抽奖转轮已经被你们兄弟俩摇报废过四次了,两次把手脱飞,一次转轮冒烟,一次螺丝失踪。真喜欢转这么快的话也可以去蹬自行车发电。” “哇喔,速度又有提升!”白石对部员的每一次成长都鼓励有加,“谦也去当老式电影放映人员的话,一定能把两个小时的片子在25秒里转完吧!” 松田对关西人层出不穷的奇形怪状比喻叹为观止。但感觉用25秒倍速看完两个小时的电影好像也不是什么好事。 “恭喜,五等奖,餐巾纸!” 忍足谦也牌人力发电机停了下来,抽奖小转轮筋疲力尽地随着惯性滚了最后半圈,然后从开口处吐出一枚白色小球。大叔瞟了一眼令人喜闻乐见的白球,嘹亮而清晰地宣布了速度之星的第一发抽奖结果。 “呵,没事。”忍足不屑。 “这也是你第二十次在这里抽出餐巾纸了呢,”大叔乐呵呵地从柜台底下拔出一长条餐巾纸套装,抠抠搜搜地抽出一包发给忍足,“看来你跟餐巾纸有缘,给你一包樱花味的吧。” 樱花味的纸也还是纸。忍足还想再抽,但他的那套转的越快抽奖结果越好的逻辑已经失去了民心。 财前先他一步握住了抽奖小转轮的把手:“之前的消费我支出最多,前辈不如让我来抽第二发吧。” “哇喔,财前!我们四天宝寺与众不凡的天才,”白石觉得财前也很好,“想必抽奖这种事情也能像打网球一样简简单单就上手了吧!” 四天这位独具慧眼发现部员长处的部长真的很不错。虽然松田未能理解摇转轮抽个奖还能怎么「难上手」。 财前比忍足的运气好一点。 “恭喜!四等奖。”大叔瞟了一眼财前摇出来的浅蓝色小球,喜滋滋地报结果。 财前:“四等奖是什么?” 忍足谦也眼睛唰地点亮,重燃热情——他跟忍足侑士扫荡过这条商业街那么多次,还是头一次看到白球以外的颜色,多少能见识一下比餐巾纸大的奖长什么样了!今晚跟侑士打电话炫耀的谈资有了啊! “两包餐巾纸。” 忍足谦也的热情灭了,像被路边突然爆了的消防栓喷得透心凉。 财前:“整条街便利店滞销的餐巾纸都在这里了吧。” 大叔轻车熟路地又掏出那一条餐巾纸长套装,从里面抽出两包甩给财前,哼哼了两声没答话。 只剩下一次抽奖机会了。 望着那个抽奖转轮的小把手,谁也没伸手,谁都想伸手。 小春拈着兰花指率先试探。 忍足谦也冷冷道:“春酱,你想承包四天宝寺未来所有的餐巾纸吗?” 小春咬唇,转头指着忍足对裕次瘪嘴道:“他凶我!” “那什么,”财前打断了前辈们的扯头花行为,“今天谁在那个庙里抽了大吉签来着?” 好像漫无目的奔腾的列车被扳下了刹车闸,吵嘴大战一触即发的四天众人哑了声熄了火,空中还有几双挥舞着准备挥斥方遒的手,都在他们听到财前的话后悬停于空。 那可是大凶堆里杀出来的唯一一支大吉签。他们怎么一开始没想到! “说的是哦!”白石茅塞顿开。他的目光穿过了围凑在一起的四天人肩胛之间的缝隙,径直锁定了抽奖权争夺战外的观战者。 “我?”松田本来以为自己早就杀青了,正盯着抽奖处柜台里侧还没拆封的大箱餐巾纸发呆,没想到这场戏演到一半还能有人大手一挥,把他从幕后休息室重新拽上台。 “可是我没有买东西,让我来抽奖真的合适吗?” “抽呗,大不了又是餐巾纸而已,反正不亏。” “而且是在寺庙里抽出了唯一一张大吉的福星,”白石眼中星光熠熠,饱含期许,“这份好运会保佑你的。” 忍足:“对对对,餐巾纸嘛,一包不亏,两包小赚,三包赢麻了!”他拍了拍松田的背,让松田把背挺起来,“有信心一点啊,你可是在耍宝大门前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的人,让我们见识一下三等奖长什么样吧!”忍足谦也已经把这个商业街抽奖的面目看得透透了,画饼都只画到三等奖,并且根据他合理的归纳演绎,三等奖的奖品就是三包餐巾纸没得跑。 松田像个王朝风雨飘摇之中被拥戴上位的少年君王,天皇的御座已经为他擦亮,而王朝(四天宝寺的抽奖)的命运忽然就全仰仗他的举手之劳。 从未接手过如此干系重大、有关命运浮沉、分分钟几包餐巾纸上下之重担的少年,伸出了他做了五色美甲的双手。 抽奖处的大叔被闪得倒吸了一口气。 不知是那些各自美丽毫不配套的美甲作祟,还是此刻真的有那些少年所说的神明保佑,美甲小男生握住把手的那一刻,抽奖小转轮的轴吱呀一响,已经运作过无数次的转轮悠悠滑动,大叔一秒都不错眼地盯着他的动作,有一种预感几乎喷薄而出。 松田松开了手,转轮又缓缓滚动了几格,停下,吐出了一枚小球。 一枚金色的小球。 “恭……恭喜……”大叔嗓子打颤了。 忍足谦也也看到了那抹金色。虽然他以前只抽出过白色小球,到今天为止勉强见识了四等奖蓝色小球,并不知道在餐巾纸的世界之上,那些存在于异世界的上流小球们都长什么样子。但他的直觉砰砰地撞击着心房……既然都是金色的球了…… “冲……冲绳七日游!”忍足谦也说的时候还吞了下口水,否则他就会在物理上垂涎在地。 或许是餐巾纸清仓大计落了空,大叔有点兴致缺缺的。但出于职业要求他只能打起精神来高唱出了「头彩」的结果。 松田在四天人一片「恭迎民间企业家衣锦还乡」式的热烈掌声中拿到了抽奖海报上写就的冲绳七日游旅行券。按照大叔的说法,拿这张旅行券去找赞助抽奖活动的旅行社,他们就会兑现奖励,而且这个冲绳游最高能兑现七人份。 第105章 忍足谦也手都快拍烂了。 小石川热泪盈眶:“七个人里面能有我吧……吧?”其他四天人好像没听到似的,连一个眼风都没给。 “等等,”松田还在看那张旅行券上的详文,草草扫过一遍觉得不对劲,便又逐字读了一遍,“这个旅行,好像只包含去冲绳的机票,不含返程票?” 白石弯腰与他肩并肩,也将详情仔细浏览了一趟,微微蹙起了眉。 “返程票还得自费么……否则就是有去无回的旅行啊。”他面色冷然,转身便审视地望向大叔。 大叔正在手忙脚乱地收摊,头奖抽出去了,今天也差不多能下班了。被白石这么一盯,他的后脖颈都凉飕飕的。大叔慌张解释:“不关我事啊,这个头奖又不是我安排的!” 白石再将目光转回到部员身上,一看大家脸色都垮了。明明是个大家都喜闻乐见的旅游大奖,居然被奸商在详情里摆了一道,这种从高峰迅速跌入低谷的失落比他们抽出餐巾纸还痛。 小金:“鸡贼!鸡贼!” “算了,”忍足谦也算了算自己所剩无几的零花钱,觉得还要掏钱买回程机票的话,冲绳七日游也没那么吸引人了,“还要准备升学考试,感觉去了不值。” 财前:“听起来很费劲的样子。” 一氏裕次不死心地照着旅行券上的信息给旅行社打了个电话,结果刚点开免提,就听见旅行社的接线ai机器人热切播报「正在为您转接人工客服,目前您排在第1189位」。 “嚯,”小石川唾弃奸商,“我也懒得去了,这个长队谁爱排谁排吧!” 本来众望所归的大奖就这么一瞬间成了烫手山芋。松田捏着那张旅行社兑奖单,想着不管最终决定如何都还是先交给四天宝寺再说。没想到他往白石那儿递,白石双手插着袖子不接。 “既然是你抽出来的,那就留给你处置吧,”白石看了一下对这个冲绳七日游兴致全无的部员们,微笑着对松田道,“看样子四天宝寺没人想去了。” 松田也不想去。 他哪来的闲钱去买回程票,一个人去冲绳不被卖掉打黑工已经是万事大吉了。 对于抽出了一个表面风光,但实际有点坑的大奖,松田还有点头痛。这副头痛一直持续到了他与四天宝寺的人分别,回到了青学约定共进晚餐的大阪烧店之时。 天色已暮,隔着推拉门能听见大阪烧店里年轻的吵闹声,还能闻到蛋黄酱和照烧汁在铁板上滋滋焦褐化的香味。松田心思沉沉地把那张四天宝寺没人要的冲绳旅游兑奖券折好放进口袋里,拉开了门。 他正打算脱鞋,眼睛还没适应室内温暖的橙色灯光,只听耳旁忽然砰啪两声有什么东西爆开,五颜六色的塑料彩带从拉环下迸发而出,在空中悠然下落。 “松田,生日快乐!”屋子里的人已经预谋很久了,此刻排山倒海般的声浪袭来,几乎要把大阪烧店的屋顶掀翻。 松田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紧接着就听到了菊丸前辈破了音的一声「我去,手指甲怎么回事!」 66|最好的礼物 青学的人本来预谋着要给松田一个生日惊喜,没想到生日主角刚进门就用他绚丽的美甲反杀了在座各位。 菊丸牵起松田的手,一枚指甲一枚指甲挨个看,对松田的创意叹为观止。 “不是我的创意,”松田小声纠正,“是四天宝寺创意的凝结。”讲得还怪有礼貌的。 他全身都有点紧绷。听见了大家在他开门时的恭喜声,还有满地的彩纸彩带,他脑子当先嗡了一声,空空蒙蒙。 他已经很久没有过生日了。 父母还在时会在这个日子带他去游乐园,餐厅的服务生会给他发卡纸做的金边小王冠,还会在他的额头上贴奥特曼贴纸。后来这些细节从某个生日起就再也没有出现,像黑板上的粉笔画被人用手抹了一把,大致的颜色还在,画面的轮廓浑作一团。干预中心的管床姐姐记得这个日子,会给他做插着胡萝卜花的切片奶油蛋糕。但这样的关怀在他开始一个人生活之后就变得很奢侈了。他收着这些记忆,就像收着一块小方糖,每年这个时候才掏出来舔一口回味,佐着他从当月预算中挤出来买的便利店小甜点下咽——有时候是红豆糯米奶冻,有时候是焦糖布丁,都挺好吃的。 他也不太期待让别人知道自己的生日。毕竟和告诉别人「我家的小猫叫小花」这样的信息不同,一个人说「今天是我的生日哦」时,总是带着言外之意的,对话的下一步往往便顺理成章地滑向共同庆祝和玩耍的邀请。可他能拿什么去邀请呢?他又没有游戏机,难道请大家跟他一起吃罐头和生鸡蛋拌饭吗? 甚至在今天,他已经偷偷地把和青学、四天一起度过的这一天当作庆祝了。他已经收获了比前几年的生日加起来都要多的新体验,每一样都让他很快乐。就算是那只吉兆□□和后来的花式美甲,他也不讨厌。 但是,他没想到有人给他准备了真正的庆祝。 灯光暗了下来。 电烤炉的铁板还烫呼呼的,而头顶的制冷空调在哗哗吹。用来制作大阪烧的电烤炉旋钮被拧关掉,大家把坐垫围成一圈,将松田簇拥在正中间。 海堂找店老板借了打火机,伸出长臂去把蛋糕上的蜡烛点亮,无意中瞥见松田两枚手指甲发着绿莹莹的夜光,噗了一声差点整张脸跌进蛋糕里。 待他颤着手点燃蜡烛,松田才看看清楚蛋糕的模样。 奶油,鲜切水果,裱花,白巧克力插件。很传统的生日蛋糕。 ——如果忽略上面用巧克力酱写的「祝奶奶七十岁生日快乐」的话。 “抱歉啊松田,”堀尾耸着双肩苍蝇搓手,“知道得有点突然,蛋糕店的生日款来不及预定了,只能买店里现成的。” 胜雄跟着他一起把蛋糕提回来的,心里已经煎熬很久了,此刻硬着头皮:“吃到肚子里都一样!” “哦,谢谢,”松田只是讷了一瞬,根本不生气,现在的每一步都是意外之喜,所以他很真挚地向他们鞠躬,“奶奶也很好。” 蛋糕是非正选成员凑钱一起买的。看到松田不介意,有人舒了一口气。 “唱生日歌吧!”他提议。 才转瞬功夫,蜡烛就烧短了一截,烛泪滑到底托上凝成干涸的一团。大家回过神来,拍手,稀稀拉拉地唱出了第一句,每个人的音高和节奏都不同。 但唱到第二句时,所有人都朝嗓门最大的那个人的音高靠近了,数十个嗓音很快汇聚在了一起,合流成了一股整齐、激越又清澈的少年之声。 “happy birthday to 松田。” 最后一句歌唱的尾音落下时,松田闭上了眼睛。 他知道在所有人屏息等待他的这几秒钟里,他要许一个愿望。可是他许不出来,这太难了,现在脑子根本转不动。 “你在寺庙里许的那个愿望呢?”不二正坐在他身后,学弟肩背僵硬的线条暴露了些许紧张,所以他适时开口。 哦对。寺庙里的那个愿望,松田想起来了,之前菊丸前辈问的时候他都没好意思说。那是他在听说有寺庙许愿环节时就打过腹稿、组织好语言了的,是他目前最重要也最珍视的梦想。但说出口的话着实令人羞赧,所以他当时没有道出声。 第106章 生日的许愿自然也是它无疑。 他双手合十,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将那个愿望再次默念了一遍。 “神啊,如果有神的话,请听我说。我没有什么能回报大家的了。请允许我把自己……至少是未来两年的自己,奉献给青学和网球吧。” 青学分蛋糕的小刀划开了「奶奶七十岁生日」的文字时,在他们即将夜宿的旅店里,有人蛰伏在漫长的等待中。 “好想回家啊……”被迫浪迹天涯的比嘉中网球部如同冬眠至尾声,蠢蠢欲动的虫。他们贴着榻榻米,用棉被遮掩行迹,一声哀叹从心底踊跃到喉间,传出被窝时就变得闷闷的了。 “青学那群瘪犊子什么时候回来!”田仁志闷得憋不住了,掀开被子喘两口气,然后又重新把头遮上,“还要埋伏多久啊……青学的到底在吃什磨?一定是喷香的肉吧?” “田仁志你屁股露出来了!”平古场从另一床铺盖里钻出头喘气,看到田仁志躲的那床被子根本罩不住他,盖住了头就盖不住屁股,努力用气声提醒,“再缩一缩,好歹把自己遮严实了!埋伏得好,我们才能打一场胜仗,把青学踢出去霸占这间空调房!” 木手和甲斐躲在同一床被子下。大城市里的蚊子比他们乡下还要多还要毒,这几天他已经被啃了一身包,就连刚才在楼下他挨了甲斐一耳光才捉到的那只蚊子,也鞠躬尽瘁地在他的脸上贡献了一个新鲜的蚊子坨。 青学的人迟迟不到,他们躲被子里要热昏了。木手觉得大腿突发奇痒,神志不清地伸手去抠,抠了老半天痒一点缓解都没有,于是他只能加大力度往死里挠。 甲斐:“别抠了我大腿都要给挠穿了,你那抠的是自己的腿吗。” “嘘!”平古场一只耳贴在地上,他埋伏的那张被子趴下去又突然警觉地拱起来,“有动静!” 松田的包是彻底没法装下了,塞爆也不行。 他现在颇像个本意轻装简行的出差人,完全没准备够行李箱,没想到却在出差的目的地被勾出了前所未有之盛的购物欲,以至于身上每个能提能扛能挂东西的身体部件都用上了,还恨自己不是能长出六条各自运行良好的胳膊的金刚。 不二和乾两位前辈午时趁着天气不错,去了一趟京都,便带回来阿阇梨饼与御守作为生日礼物。 大石准备的是一箱跌打损伤药——用箱形容毫不夸张,几乎是他当副部长以来在后勤事务上的集大成之作,汇聚了疗效最好的活络油与止痛膏,透气性与黏着性俱全的止血贴,还有各种头疼脑热降暑特效药。采购的时候他想了想自己见过的松田,忍不住又往箱子里再塞了两瓶化瘀霜。他印象中这个学弟磕磕碰碰就是很多,多点药总备不时之需。 菊丸送的是小鹿饼干。他在唱完生日歌、灯光还未转亮时就迫不及待要送,在口袋里抓了一把放在松田手中。松田初接触到感觉手里一堆渣渣,凑近了闻,还有股草饲料味儿。恰逢有人按亮了顶灯开关,刚好让松田看清楚,菊丸前辈送的的确是小鹿饼干……喂鹿剩下的那种。虽然这个礼物意味不明,但松田也开心地准备收下,还是河村注意到松田手上那堆玩意儿不太对劲,「诶诶」地捅了菊丸两下,菊丸才回过神来自己送错了东西。 “不不不,那个是鹿吃的,这个才是人吃的小鹿饼干!”他把裤口袋前后都摸了一圈,才找到真正要送的礼物小袋,急急忙忙把松田手上的草饲料又抓走了。 他是有点神思不属,不然何至于连喂鹿的草饼和送松田的小饼干都会弄错。 那半块饲料鹿饼本应该早就用掉了的。奈良的鹿又馋又凶,毫无温驯的灵性,嗅到鹿饼的气味便耸着唇来抢。但即便有如此凶悍的鹿,菊丸在听到大石跟他说「高中不会留在青学了」的时候,手也不自觉地攥紧了,半块鹿饼在他手中碾成团,任是那头鹿怎么拽都没让他松开。 他不记得鹿是如何离开的,也不记得半块鹿饼什么时候被他顺手放进了裤兜,只记得自己在说“好可惜啊,可是我来不及准备考外校,就只能留在青学了吧”的时候,那个带着苦味肯定不好看的笑容。 路已经开始分叉了。 菊丸对松田吐了下舌,打算把那块无谓的鹿饼扔掉,放在手里捏了会儿,又还是揣回了口袋里。 河村送的是寿司畅吃券。松田以前在奶箱里见过这个。河村家的寿司向来太受欢迎,河村担心畅吃券中途被哪个不知情的同学捡走,总是会在部活快结束时才去奶箱塞东西。但这种故作不经意的行为总是很欲盖弥彰,松田便只能装作从未发觉。 手冢白天去了图书馆,带回给松田一本讲解运动原理的书。原著是德文,他选了最精炼贴切的译本,松田翻了两页就很喜欢,抱着书说了一串敬语天花乱坠的感谢词。手冢听了两句,本来想说什么都被堵忘了:「你……算了」。 海堂和桃城送给松田的是护膝和护腕。他们根本没打商量,甚至为了不跟对方撞创意,一个去了大阪城东一个去了城西。但最终摆在松田面前的结果却几乎殊途同归。松田觉得这很有意思,也还给他们一人一长串连敬语带谦辞的谢谢。 ——收了这么多礼物,所以他身上的东西就多到几乎提不动了。 上旅店楼梯的时候,因为负重太多,松田远远落后了众人一大截。原本有前辈想搭把手,但松田掂量了一下自己的能力,只要把小鹿饼干包装袋的提手咬在嘴里就能勉强提得动,便一意孤行了。摇摇欲坠上楼的松田身体都变了形,每一步都踏出咚咚擂鼓似的闷声。客房的灯已经提前点亮,光源将松田的影子打在墙上,墙上好像就有了虬臂横筋的古代武士画。 于是待他终于愚公移山般爬到客房门前的时候,就发现连房门都没人顾得上关的青学客房内,一场旷世大战已经霍然打响。 他还没见到人,迎头直面的就是漫天乱窜的枕头枕套和枕芯里的飞絮,里面的人已经打红了眼,有时候甚至敌我不分,抓到什么丢什么,看到颗头就要拿手里的枕头爆锤两下。 “比嘉中的你们幼稚不幼稚!”大石坐在一团已经被拆散的枕芯里,倒好似闯入了鸡鸭鹅窝,身上沾满了白色的绒毛。地上还有被拆出来的草枕,晒干的稻草从枕套的破口处漏出一簇,看起来更像家禽养殖场了。 满头满身挂满生日礼物的松田迟钝地歪头,赶在一团枕头直直拍到他鼻梁上的前一秒躲开了。 甲斐越战越勇,余光瞟到了门口的松田,边疯狂对青学的人投掷枕头枕套,边放声疾呼:“小心点儿!自己人来了,别打到我们自己人!” 菊丸气疯了:“谁是你自己人啊!” 田仁志离门最近,热烈欢迎松田:“倒霉蛋你来喽?快快快帮我们对付这帮子青学的,他们以多欺少!” 松田看了看房间里的局势,估摸着自己是没办法带着这些生日礼物安全进入了。于是开始拆卸身上挂着的礼物,把包装袋一类先安置在门口。听到田仁志冲着他不分你我的招呼,他弯下的腰都卡了一刹:有没有一种可能,我也是青学的。 海堂被左右的比嘉众人拿枕头夹击,又听田仁志的话,破口大骂:“谁叫你们闯到我们合宿的房间里搞伏击的啊,居然还怪我们以多欺少,简直强词夺理!” 第107章 木手逮着手冢攻击,一连扔了十个八个枕头都没砸中过。但心态依旧良好,气定神闲:“这场对决的赌注要不要再加一个,手冢?如果我们赢了,你们不仅得把空调房让给我们睡一晚,还得把那个倒霉蛋给我们当学弟。” 菊丸:“看看看,图穷匕见了!我就知道你们垂涎他好久了!” 桃城也气得头昏:“做梦吧你们,这是我学弟!” 乾:“比嘉中的人为了吹空调而犯下如此卑劣的行径,这是一起100%由短缺的社团经费造成的悲剧。” 平古场矢口否认:“都怪大城市太热!” 松田退了两步,决定暂时先不搅和,毕竟大家好像玩得都挺快乐的。 枕头大战氛围正酣之时,一丝隐约的不对劲从战场的某个角落蔓延开来。 甲斐双手高举一席草枕:“啊!” 木手皱眉:“鬼叫什么,不要败了士气!” 甲斐没理他,反而连枕头都没抓稳掉了。不知何时开始,战局中的有些人悄然没了声音,像被施法定住了身。而甲斐作为其中一人,惊恐率先冲出了他的喉间:“啊啊啊!有老鼠!” 木手还没回过神:“甲斐……” 甲斐伸出手指锁定方向:“老鼠!跑过去了!到永四郎你脚边上了!脚背上了!啊啊啊!” 木手永四郎,出局。 松田听到叫声后扒着门框看了一眼,只见一只黑色的硕鼠在众人双脚之间、跪坐的大腿边、落在地上的枕头絮与草芯中撒开四腿飞蹿,像一团扎实的黑肉炮弹。所到之处,比嘉人花容失色,青学人鬼哭狼嚎。 枕头大战一时间像个被操控着的rpg游戏,玩家因为被妈妈叫去吃饭而按下了暂停键。所以画面中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鲜活狰狞又栩栩如生。但谁都没能做出寸动,只跟着老鼠狼奔豕突的行迹转动着自己的眼球。 有几个人在互相使眼色,眼光横飞。若这些目光能化形,大概满室都会刀光剑影,劈完大黑老鼠还能多出成千上万把白刃插在墙壁上作为战场遗迹。 “唧唧。” “它!还!会!叫!”菊丸只发得出气声,但每个人都瞬间听清了,毕竟他们的第一想法也如是。 比嘉中不是很想争夺这间房的使用权了,空调也不能令他们回心转意。 青学自己也不是太想住这间房了。一个非正选二年级悲伤地做口型:“谁来救救我们啊……” 他的心声似乎被听到了。 门口传来一声很轻微的叹气。这样的叹气声,如果放在半分钟前,枕头大战还处于焦灼状态之时,一定会被肢体碰撞和互放垃圾话的嘈杂所掩盖。但在气氛骤然凝滞的当下,却仿佛一片羽毛落在静水之上,泛开了波纹。 之前一直站在门外观战的小辫子同学,脱下了他的室外鞋,终于站在了人满为患的合宿房间的榻榻米上。 他挺身而出。 他的动作很灵活,在众多人形障碍物中穿梭却总能调整好最佳姿态。就好像他曾在狭窄拥挤、障碍繁多的室内做过无数次类似的事情一般。 他的眼睛锐利似猫,不是那种午后睡到昏头、只知道隔着玻璃窗扑蝴蝶的傻猫,也不是一日五顿猫粮、早早丧失斗志、以大肚腩粉肉垫换取人类宠爱的懒猫。而是那种初生的、带着捕捉天性、四肢勤快的猫。 他居然在这种时候也依旧保持着礼貌。尽管头脑与身体都倾注于追索老鼠的大业中。但嘴上却绕口令似的麻溜念着「麻烦了」、「拜托了」、「打扰了」、「借过请让一下」等等敬语,都是非缩略版本的那种。 老鼠终于被他逼到墙角。他面无表情地向前一扑,用双手将老鼠摁在身下,然后摸索到它的尾巴倒提起来。 此刻不论是青学的还是比嘉的人,沉默地望向灯光下被拎着尾巴提起来的吱哇挣扎的老鼠,一时分不清到底是这样的壮举更令人目眩,还是拎着老鼠的那双手上的奇葩美甲更震撼人心。 “抓住了。” 67|青学的未来(正文完) 比嘉中对青学发动的突然袭击就这般不了了之了。 木手坐在旅店楼下的会客大厅没走。手冢正在和旅店前台据理力争客房的卫生问题,并希望管理方能安排换一间房。一旦管理方流露出推脱的意思,松田就站在手冢身后举起手里的老鼠尾巴,吓得前台服务人员迭声道:“那这倒不必了,可以换可以换可以换。” 木手看到这一幕,呵了声垂眉道:“田仁志你说得对,我们比嘉中确实缺一个这样的人才,他天生就是比嘉人。” “其实……不知道前辈们是否愿意拨冗,我的确有话想和你们说。”松田已经把手里的老鼠交出去了。前台服务员毕恭毕敬地找来了捕鼠笼,给了他一条烫毛巾消毒,一旁的大石觉得这哪能够,硬拉着他去洗了八遍手。 木手有点意外:“怎么?想通了打算转学来比嘉中吗,我们全心全意拥抱你的加入。” 松田摇头。说实在话,目前比嘉中对于他的热忱过度得有点像传销组织拉人入伙了,教他十分不适应。 “噫,不会是让我们还钱吧。”田仁志脑子一激灵,想起了那笔六百块烂账。 “快跑!”甲斐感觉很有可能,立马撺掇大家赶紧离开旅店逃债去。 “不……等等。”松田还在口袋里摸那张旅游兑奖券,一抬头发现比嘉中的人居然已经一溜烟冲到旅店门口了,闪现速度快到连玻璃自动门都没来得及识别。 比嘉中人一副「你说什么不听不听」的样子指天望地,等自动门缓缓开了一条缝就迫不及待地挤了出去,冲向夜色。 松田没办法,只能追出旅店对着跑得快没影的人群唤了声:“可以回冲绳了前辈!” “别跑了前辈们,”松田把折好的旅游兑奖券摊开,递向前方,“有这个的话,前辈们应该就可以回家了。” 这个四天宝寺没人要的奖品,居然阴差阳错地拯救了因为没有回冲绳的机票而流落在外的比嘉人。木手带着一众打算逃债的比嘉人回头,看清了松田手中的券纸后忽然变了脸色,目光颤颤,泪水涟涟。他们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确认了这张兑奖券真的是送给自己的,然后千恩万谢地走了。 离开的时候木手还对新垣浩一作出重要指示:“记得回去把倒霉蛋的名字刻在我们网球部的匾上,每学期烧香拜一次。” 新垣:“我们网球部还有匾啊?” 木手没管他的反应,犹自感叹:“城里人不全是坏的。” 至于比嘉中人为了找旅行社兑冲绳机票而拨打了券上的热线,被告知「正在为您转接人工客服,目前您排在第2500位,请耐心等待」,狠下心蹲了一晚上从天黑等到天亮,把电话卡等到停机,就是后话了。 与比嘉中终于得救的狂喜不同,旅店大堂中,青学的气氛则因为方才手冢的话而有些低郁。 “从明天开始的练习赛,三年级便不参与了,”手冢已经和旅店沟通好了房间更换事宜,许多人已经先一步上楼收拾行李,而他面向还停留在大堂中的两个二年级生,道出了早就做好的决定,“和四天宝寺的练习赛都由一二年级的部员上。至于出场顺序就交给桃城和海堂了。[3]” 第108章 一支队伍的未来,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被抛到了他们面前。 即便对于前辈的离去早有准备,但那还尚有一小段时日,足以让二年级的人自我麻痹一阵子。赢下全国大赛冠军的痛快感还未散去,他们听到旁人提起这项成就时多少也会有些自得。但关于这样一支由三年级生撑起大半江山的队伍,在主力们毕业之后该何去何从,他们还怕想清楚。 诚然,与其他学校相比,青学的胜利太像一场天才频出而造成的昙花盛景了。比起出赛主力以二年级新锐为主的不动峰、候补机制更为成熟严酷的立海大与冰帝、从小学就开始培养预备役的六角、从古武术训练中挖角新人才的比嘉中,青学的队伍构成像个头重脚轻的倒金字塔,三年级正选前辈们几乎是在一年级时就崭露头角了……这完全就是在吃天赋与运气而已。 至于后续的人才……眼下想从青学找出一个亮眼的部员,似乎都不太容易。 “唉,如果越前在就好了。”桃城在大堂沙发上伸直了双腿。他想到了那个永远都值得依靠,就算与最强的选手作战都能愈战愈强的后辈。如果越前此刻在,他们应该就不必担心胜负了吧。 “让越前一个人跟四天宝寺所有人比?”海堂翻白眼。 “那哪儿能啊!”桃城觉得海堂的话蠢得像在挑衅自己,从沙发上坐直了,举起手指数,“越前一场,你一场,我一场……” 海堂点头:“然后呢?按这个顺序再轮一遍?双打呢?” 其实不需要海堂往下问,光是桃城自己数,数着便没了声音。 校际网球是团体赛,他们再有绝杀制胜的王牌越前龙马,那也只能决定一场比赛的输赢而已。作为最基础的需求,七个人,两场双打,三场单打,这是他们未来以新的面貌出赛时,必须具备的最低正选数目。 距离这个数字,现在的青学还差得远。 这个困扰延续到了翌日的早晨。 距离决定练习赛出赛名单还有一丝喘息时间,桃城与海堂将一二年级的所有成员召集起来,挨个评估他们的网球水准。 “也不行。”部员名字在草稿纸上列成一竖排,而至此为止所有接受过评估的人名字后基本都被画上了叉。 就算不与三年级正选前辈们相比,这些部员的实力与桃城和海堂的水平也尚存在巨大鸿沟。荒井作为二年级非正选中的佼佼者,情况比其他人稍好一些。他在训练之余下的苦功夫多,即便对练后程他也到了疲于追球的地步。但至少击球、跑动与对战策略上都还像模像样。 桃城拿圆珠笔在下巴上摁着出神,摁一下笔芯弹出,再摁一下收回。 “下一个就该到一年级生了,连二年级生都尚且如此……”他的目光顺着名单向下走,看到一个名字时稍稍一顿。 “松田五毛,接下来是你。”这个名字排在好几个一年级生的顺序之后,但他现在就点了出来。 松田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唤起,抬脚便入场。 他的对手是海堂。 松田记得很清楚,自己进入网球社之后,打的第一场完整算分计盘数的练习赛,对手就是海堂。彼时的他才刚系统性地接触网球,自知半点胜算也无,却凭着一腔刁钻的狠劲试图从那条身经百战的蝮蛇身上咬下一块肉来。拙劣,失败,摔得相当惨,几乎无法打完。 海堂是他的开刃石。历经诸般世事,他现在又站在了海堂的对面。 “啪!” 迅猛磅礴的,毫不拖泥带水的发球。海堂已经这样测过好几名部员的实力,那些令人失望的表现已经令他丧失大半耐心,他的球便也全无顾忌,像是发泄,也像愤懑之中剥离了所有禁锢,几乎爆发出了他全国大赛时全力以赴的水准。 堀尾和胜郎胜雄见到这样的一球,忍不住闭上了眼。这样的一球,他们的球拍边缘都无法触碰到…… 松田在海堂的球击出之前就动了。 记性较好的旁观者,若将他的身影与几个月前第一场同海堂的练习赛时的相叠,便会发现他的每一处冲刺、俯身、旋转与挥拍,从手腕到脚踝,从大腿的肌肉到上臂的骨骼,已经有了浑然不同的变化。 他迅速褪去了所有多余的碎动作,如同有一把吹毛利刃的匕首将所有的牵连、矫饰与不自然从他的轮廓边缘割除,从此他行迹利落,向球奔去时轻巧如羽燕,在最佳回球点踩下步伐挥拍下切时寸身不移,又稳如磐石。 如此骤动骤静,像潮涌又像风暴轰然席卷,又在瞬息没入无声。他爆发出来的力度毫无浪费地在回球达成后迅速回转于身,而整具身体已经蓄势而待下一球了。 这些细节攒聚在仅仅几秒之间而已。 有网球部的人后知后觉想起,社会上业余网球赛时,有人会管这个小辫子学弟叫「赏金猎人」。他们每每关注点都落在「赏金」二字上,接着便将注意力投向了这个学弟的动机与家境,却是在此时才察觉绰号中的「猎人」也是极其贴切的。 赏金猎人,摘牌得令,出手事竟。 这是他从每一场实战中得来的经验。 “松田在这几个月中经历的所有业余赛、队内练习与私下切磋加起来,训练量和实战是在场所有非正选中最多的。勤奋,功不可没,”乾翻开了扉页写着松田五毛名字的资料笔记,那份资料竟然已经有了一指宽厚度,“一无所有的人很珍惜每一次机会。” “而且他很聪明。网球不是一项单纯将网球回击到对方场地内便仅此而已的运动,”不二抚颔,“在具备一定身体素质和手感之后,它就变成了双方头脑和策略上的较量。比如比赛的持续时长决定了从何时开始发力,如何在化解对方设下的陷阱的同时逼迫对方大幅跑动……他是一个带脑子的球员。” 相当高的评价。 练习赛出场人员的选拔是在四天宝寺的球场进行的。方才那一瞬松田的爆发与收束都被四天的成员们尽收眼底。 “唔,青学也有从未展露过的,相当出色的后辈啊。” 这场临时水平评估,原本只需要靠几球测出各位部员的各维度实力,决定出赛名单即可。不想强兵遇上良将,两个人在仅仅一球上拉锯了几十个来回,场内愈静,战意越盛,毫无停手之意。 场边的青学一年级们心弦随着对峙紧绷起来。 他们几乎能够十成十笃定,在三年级旧生退出社团活动之后,那个正选名单上一定会有松田的一席之地。 “平时那么好说话的一个人,在网球训练上却是对自己寸步不让啊……”胜郎感叹道。 松田进入社团比他们晚,摔得比他们惨,常规训练之后一定会自主加训,一天恨不得掰成两天用,还积攒了那么多实战经验……他们见到如今的松田会恍惚他何时成长到了境界。但回想起来,松田每一个努力的瞬间他们都能窥见。 “够了!”桃城心中有了定数,在松田的名字后画了个圈。 这样便…… 松田的那场水平测试如同持续下坠的旅途中忽然浮现的缓冲台,将桃城沉甸甸的心情往上托了托。至少他知道在自己的身后,即便越前不在,也依旧有可靠的后辈能够撑起一片天地了。 第109章 但还不够。 接下来的一年级部员们的表现就远不如松田了。桃城平日里看过这些人的训练,虽然技术上还有很大的成长空间,但勇气与毅力可嘉。然而在临阵的高压环境之下,这些一年级后辈却连普通水准的一半都发挥不出来。 他将自己觉得尚能派出一战的人名在心中细细咀嚼过。不够,仍旧不够。 明明是全国大赛冠军的队伍,却在三年级毕业之后连一支能出战的主力都凑不齐,这像什么话啊? 从前……他们这些二年级才刚刚加入正选时,只需要跟着前辈埋头向前冲就好了。队伍的风格定位、未来规划之类,根本不是他们需要操心的事。 海堂见到部员们退缩的模样烦透了。 他将内心的烦郁以连绵不绝的网球飞瀑倾泻而出,一球接一球,如破竹,如流弹,如虎啸龙吟卷起的气旋,招招式式没给对方留下任何情面。堀尾一球没接住,还没来得及直起身下一球就迎面而至,再下一球又是喘息之间陡然来袭,他脑子转不过来,不知道要先接哪一球,又怎么接得住。 “啊!”一颗球已经近在眉睫,堀尾只能闭眼抱头蹲下躲过。 “站起来!”后辈居然用逃避的方式面对网球,怒火被压抑到了极致,终于烧到了海堂的喉尖,“青学的球员怎可如此懦弱!” “可……可是真的没办法接啊。”堀尾几乎是在哀嚎。 太快了。球太快了,对他们的要求也来得太快了。他们还根本就没准备好,这日忽然漫天遮蔽就轰然撤去,将他们完全暴露在风霜雨电下,任谁都不可能一夜间适应这一切。 水平测试在龙崎教练的喝止下匆匆收了场。她向四天宝寺的教练道过歉后,便下令解散,让海堂和桃城去醒醒脑子。 海堂被教练训得情绪凉了下来,那种被怒气支配的机械状态逐渐褪去时,他才发现青学的部员们都在回避自己,几个被打得最惨的一年级眼里全是惊惧和惭愧。 有点像场没法收尾的闹剧。 三年级前辈们避开了这些部员,于大阪的街头漫行。而本应当带领一二年级部员的桃城与海堂被支去清醒头脑,留下群龙无首的部员们。就连四天宝寺的成员都因为练习赛中止而散去。 松田的灰色拍尖向地面垂落。 胜郎很失落:“如果我们都能像越前或者松田那样就好了。” 堀尾:“喂喂松田,你教我们打网球吧?”他刚刚都被骂崩了,此时却是所有人中最快恢复过来的,“如果我们都变得像你一样,还会害怕输比赛吗?” 二年级的前辈们没有说话。有人想开口,但他的嘴动了动,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 他们和一年级的后辈们不一样。明明痴长一岁,实力却还不如新来的学弟,而转眼「卫冕全国第一」的重担就要落下来。这种不上不下的困顿感仿佛把人囚在了水面与稀薄的空气之间,去哪都喘不过气。 甚至他们还碍于前后辈的格差,更无法心无旁骛地像堀尾那样说出向松田请教的话。 “或者越前在就好了……”堀尾还在滔滔不绝,“有桃城海堂前辈,有你有越前,这样赢面就大得多了!” “为什么要害怕输比赛呢?”松田慢吞吞地问。 “其实我觉得,大家害怕的并不是输比赛吧。”松田又否定了自己的前一个问题。 “我也不认为,光靠我们四个人,或者有谁特别出色,这场困境就会迎刃而解。”松田很少说出带棱角的话,但此时的听者隐隐觉得被割了一刀。 松田知道海堂前辈和桃城前辈的压力来自于何方。他们并非担忧在练习赛中输给四天宝寺——自从学习打网球始,每一个球员都逃不过吃败仗吃到吐的宿命,失败本身也并非令人畏惧的事情。 前辈们忧虑的是青学的未来,而当「上一届全国大赛冠军」的名头加身时,这种担忧就更加迫切了。毕竟谁也不想被人说「冠军也不过如此,青学只是徒有虚名」。 “感觉被看不起了,真是不爽啊。”有个二年级前辈忿忿着说。他便是之前那个几次欲开口,却每每按捺下去了的人。他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手,长久的挥拍练习在他的掌心留下了茧子与破裂再愈合的水泡:“我也……明明很努力地在练习的。” “但是我就是没有越前或者松田那样的天赋,这又有什么错呢?青学的未来……我也想担负的啊。” 网球部多的是他这样资质平平的人。按部就班地跟着训练表练习,偶尔会有点野心想抓住某个正选位置的空缺。但依旧因为实力不足而被拒之门外。两年来他看着正选的大门一次又一次在自己面前合上,便知道越前那样洗牌正选名单的奇迹只是少数人的故事。而他只是在每一次奇迹出现时在旁边喝彩点缀的背景板而已。 即便到了此时,需要有人出来承担队伍延续的责任时,大家的目光也总还是落在那些更有天赋的选手身上,数了一个两个三个四个都不会数到他。 “我没什么天赋的。”松田不知何时走到了他面前。一年级生仰头看他,也注意到了他手心那些伤与茧:“这些我也有。” 松田把自己的手摊开,指甲还是花漆漆的。但忽略那些抢眼的装饰,便能看出这是一双很粗糙的手。金色小春之前的护手霜魔法在松田捉完老鼠洗手后失效了,双手显露出了莽莽干涸土地般的纹路,皮肤底下还有小硬块。 二年级生原本张嘴就想喷他放屁,松田坐火箭般的进步所有人都有目共睹,这时候出来说自己没有天赋简直是在假谦虚。但目及松田的手时,他又说不出话来了。 或许松田这小子真的自认为没什么天赋,才会那样如鱼渴水般练习吧。 有了那样恐怖的练习量,天资再愚钝的人都能有长足进步。更何况是松田那样本身天资不俗却不自知的人。 “我是想说……练习就可以了,练习能解决很多很多问题。如果问题没能解决,也许是练习还不够。”松田空空地一抓,把那双辣眼睛的手收了回去。 “与其期待有很厉害的人出现来承担起所谓「青学的未来」,或许现在的人一起努力,就会成为青学的未来。” 松田记得越前曾在某个关键时刻强调过他是「青学的未来之一」。当时的「之一」二字听起来相当不可一世,甚至到了不合时宜的地步。但后来他逐渐明白了这个「之一」的寓意。 团队的命运不是寄托在某个或某几个天降紫微星上的。失去了天才一代的青学,更可能的命运是回到朴素的传统训练中去。如果每一个普通的部员都能比以前再强一点,那未来的胜算就会大几分。 这是青学的成长阵痛。松田生长痛体验得太多,所以幸运地比他们更早一些领悟到。 松田与一二年级的非正选部员们一起去找了手冢。 那位极具自我牺牲精神的部长,很快也将变更头衔为前部长的人,正靠着窗台读一本很晦涩的哲学书,似乎已经等待他们多时了。 听见曾经被人引领着前进的后辈们,终于有一天也坚定地站在自己的面前说出了自己想要从现在开始努力挑战更严格的训练、努力成为青学的未来时,手冢合上了手心的书。 第110章 “松田,请你留步。” 松田打算同众人一起,在与手冢沟通完后便去往四天宝寺的练习场,却被手冢唤住。 走在最后的胜雄为他们合上了房间的门。 松田不擅长说热血沸腾的话,于是在方才的沟通中全程扮哑巴。但不知为何手冢部长却依旧注意到并留下了他。 他稍稍有一点紧张。与手冢的单独交流实在太少,他内心的印象还是尊敬居多,不确定这种情形下自己的敬语词库是否够用。 手冢从一旁的背包中找出了一只信封,刚要开口便见松田一副严阵以待准备随时大批量井喷敬语的模样,难得先哽了一瞬:…… “原本这份邀请函,是要再迟一些公布的。但我认为现在告诉你也不算为时过早。” “啊?”完全出乎意料的话题,松田一开始都没反应过来手冢在说什么。 手冢将那封邀请函递给了他:“你可以自己看。” 这是一封很正式的邀请函。与迹部财团那种极具个人特色的明骚不同,这封从信封到题头都更接近公文。松田将它展开,目光随着字句往下。 “兹邀请函……受邀请者有资格参与under 17合宿训练,”松田继续读,“松田五毛。哎?” 等等,为什么会有他的名字? 看错了吗? 松田不可置信地看了手冢一眼,只见对方轻轻颔首。 手冢:“是有你的名字。你现在可以提前思考……” “去吗,还是不去?” [3]《浪速王子》动画中原句。 68|番外一:世界上最好的副部长(上) 一?秘诀是奶箱! 周末前的最后一个部活日,训练结束后的大家换鞋更衣的速度似乎都变快了。收拾完毕的同期新生们一个接一个道别,社团活动室的门便关了又开。 “喂早川,你还不走吗?”水野胜雄食指插在钥匙圈里转啊转。他负责锁门,需要等所有部员离开、确认仪器水电都已关闭才能走。但驻足在活动室那面奖杯墙前的一年级新生显然没有不耽误他人下班的自觉。 青学网球部的社团活动室去年才翻新过。除了众望所归的「奶箱通电」工程以外,最大的改变就是这扇墙。原本靠放杂物和停置小黑板的墙被清理出来,学校请工人师傅将其改造成了一面带玻璃门的奖杯陈列间,陈列间的最顶端就安放着两年前青学的全国大赛冠军奖杯。 姓早川的一年级男生仰着头,眉头皱得像脱了水的桔子皮,他指着那座奖杯旁的照片:“水野前辈啊,我早就想问了……那个合照里面,跟你们站在一起的矮矮瘦瘦的男生是谁啊?” 他自诩认脸能力不赖,「奇迹的一届」夺冠后的全员大合照是按照年级排的站序。按理说一年级那排的人都能与现在的三年级前辈们对上号。 “唯独这个人我一直认不出来。他退部了吗?” 胜雄觉得学弟这话问得怪,他顺着早川的手指望去,确定了方位之后摇头:“没啊,不在这儿吗。” “啊?”早川看看胜雄,看看自己,又看看照片上一年级那行,“可是你不是那个青皮……” “不是我,”胜雄觉得学弟眼睛里掺了纳豆,要么是脑子发了霉。不然何至于连那么标志性的特征都没注意到,“你指的那个人不是有辫子吗?” 霎时宛如天崩地裂,一条闪电从天际直直劈穿了早川的头颅,他被自己猜到的结果惊到一时失去了语言,支吾了半天才从肚子中东拼西凑起来那个名字:“是松田副,副部长?” 胜雄欣慰地点头:“嗯嗯!” 早川感觉自己已经震撼成了人形土块,每个毛孔都在往外掉渣:“一米八的副部长?戴着好斯文的眼镜的副部长?话少但是特靠谱的副部长?” 接着口不择言:“做断骨重接手术了吧!” 除了辫子还在到底哪里一样,简直判若两人! 胜雄叹息,一副「你没懂」的表情。他「咔哒」一声按掉部门活动室的电闸,接着目之所及的窗外,那个树下的小箱子的通电标志也熄灭归暗。 早川学弟顺着他怅然的目光去看挂在树杈子上的断电小冰箱。是的,那个箱子经历了去年新入部的一位手工电器大佬的改造。如今已经是个悬挂式电冰箱了,全日本仅此一家。 “秘诀是奶箱。”胜雄意味深长。 二?有事请找副部长松田升上三年级,接过桃城前辈的衣钵后。对于副部长这一职位的想象原本并未超出大石和桃城二位前辈的模板——或是在掌舵的部长身侧辅佐其处理社团日常事务;或是和整天绷着脸的部长头碰头吵一架,把噤若寒蝉的社团氛围往回拉一点儿,大致如此。 但新一学年的网球部开始活动之后不久,松田就意识到似乎不是这么一回事了。 最开始接到那种张口就是「越前部长您好,我」的电话时,松田只是觉得对方打错了而已。他好言安抚了学弟们,顺带听取并解决了来电人的问题。 第二次再接到社团后辈指名道姓要找越前的电话时,他开始怀疑或许是他们印刷给部员的联系人小册子上的信息出了错。但毕竟对方为社团事务而来,松田本着「担负起副部长重任」的意志,问清楚了后辈的需求,并在半小时内回电告知了一份详尽的解决方案。 在松田正着手向越前反馈说发放给新生的联系人手册印反了他俩的手机号时,第三通错误来电先一步而至。 “……”来电人沉默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地开口,“松田副部长吗?” 松田:“是我。” 原来是第一通打错电话的那位新生。难道是他之前的回答没能解决对方的疑问吗,松田稍稍有些担心自己做得不够好。 对面的学弟沉默得更久了,久到松田几乎忍不住叩言相问。 “松田前辈,允许我向您反映一个问题。” 学弟的声音战战兢兢的,松田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社团出了什么大事吗? “我发现,我打松田副部长你的电话,接电话的是你没错。但打越前部长的电话,接电话的还是你。” 松田后知后觉发现,越前龙马在当上网球部部长之后。因为不堪部员琐事骚扰,居然把后辈的来电全部设置了呼叫转移,新生来电们有一个算一个,全部拜拜不送。 至于那些来电转移到了哪,眼下显而易见。 松田其实不介意。副部长也是要为社团服务的,他很乐意为部员们解忧。 但问题出在电话费上。 一个月后邮政员把他的电话月费账单送到了六叠房外的信箱,松田去取了来,像抽出一卷卫生纸一样一拉看不到底。 他抱着脑袋蜷在房间地板上想,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那卷长长的话费账单就绕着他的周身轮廓半折半舒展,如同警方给凶案现场的死者尸体姿势画上的边际线。 松田本来算得挺好的。在这样一个网络发达的时代,他需要在话费总价最低的情况下把资费尽可能倾斜到网络流量上,再加上平时找他的人不多。所以他选了个流量稍大但接电话要计费的套餐。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松田现在觉得被坑话费的自己就是大笨蛋。 第111章 他在脑中天人交战一番,涉及钱的问题,他还是很快就下了决心,直接找到了越前,把那条卫生卷纸一样的话费账单托给他看,像来气势汹汹地献哈达。 “哦,抱歉。”越前坦然又爽快,取消了呼叫转移。他是的确没想那么多,更没料到松田的话费套餐那么细节的问题。既然给人造成了困扰,他便听取意见,自认为是个敢于纳谏从善如流的好部长。 松田也松了一口气。 他总算能从话费地狱中解脱出来了! 并没有。 第二天他就意识到并没有。 新部员们的咨询求助电话还是如北海道飘雪一样纷至沓来,情况不但毫无好转,来电甚至只增不减。唯一的区别是这次学弟们张口喊对人名了,都是——“松田副部长!我……” 他只能旁敲侧击问了一开始向他汇报了呼叫转移问题的学弟,又在大家窸窣难闻的背地里讨论中无意中听了两耳朵,才拼凑出那个极致简单的答案。 ——大家发现,越前部长是接电话了,但是越前部长不解决问题。 准确而言,越前部长除了在他们提出打网球的问题时,会单刀直入切中肯綮点出症结所在然后迅速挂电话之外,其他的琐碎事务一概懒得回答。什么杂七杂八的门锁坏了训练请假裁判椅报修之类,他要么没兴趣听,要么表示——“人在美国刚下飞机请问有什么事吗?” 于是学弟们碰了一鼻子灰之后,听着电话忙线的嘟嘟音,一条崭新的网球部心得涌上心头。 还是副部长靠谱!有事找副部长好了! 副部长人好有耐心说话还好听,他超好的。 69|番外一:世界上最好的副部长(中) 三?都是辫子惹的祸青学网球部的每日训练之前,有个未约定但显然俗成的习惯。 那就是看辫子。 副部长的辫子从某种层面而言,是比越前部长的汽水易拉罐、堀尾学长的情报笔记本、二年级a前辈的柴鱼汤、二年级b前辈的电器改造术更神秘的东西。许多人纷纷表示,在见到松田副部长之前,从未想见人类男性的发辫竟然有那么多种绑法,并且怀疑副部长平日在外一本正经,背地里在跟美妆博主学编发。 譬如今日松田副部长今天的小辫子,是三股小麻花。越编至发尾发束越细,纹路却丝毫不乱,宛若飞针走线,简直巧夺天工。 一年级有人建了个群叫「辫子鉴赏协会(无松田版)」,里面全是抓拍的小辫子,群内热度最高的tag为「#每日一辫」,群聊日常活动就是让大家发自己拍的副部长辫子,还有哪个辫子样式最好看,哪个比较复杂,有的高级辫子研究学者甚至能从辫子的繁琐程度判断出副部长当日心情。 不过也就是判断而已,副部长心情不好的时候也不会对他们发脾气,经历了几个月部活的大家都心知肚明。 【我还是喜欢上周四那个小丸子头。附图.jpg】部员c在群里表示。 部员d激愤:【这玩意儿不叫丸子头,是马尾扎到最后一圈只拉出来了一半。这个才是丸子头!附图上上周二.jpg】 堀尾给丸子头照片点了个赞。 松田自然不知道自己的辫子被这么多人虎视眈眈着。 他能察觉到一些似有若无的视线,但网球部人实在不少,他不能确定那些目光是不是在扫向自己,虽然偶尔也会稍稍觉得不适……或许是他的头发乱了? 但当他打算拆掉头发重新扎的时候,又会感觉那些目光陡然变得炙热了起来。非常之奇怪,暂且还是不动为妙。 一年级小部员偷偷按手机,盲打了一条消息发在群里:“今天也失败了,好想看到副部长扎辫子的过程啊……” “樋口。”冷不丁一道有些漠然的声音穿过人群直射向他。一年级小部员手指僵住,躯干定成了木板板。 越前有点不耐烦。部员们竟然已经懈怠到在场边玩手机了,这显然是他这个部长疏于监督的问题……不然总不至于说是松田的锅吧,松田已经忙得快长出八只手去蟹道乐当看板了。 于是越前当机立断,正红色的球拍顺着阳光的轨迹下劈,直指那个玩手机的部员:“樋口出列,跟我打一场,赢了就能拿回手机。” “还有其他训练中携带手机的人也是,现在把你们身上的手机交出来,想拿回去可以,先打过我。” 训练劣习要扼死在摇篮里,青学网球部风气整顿从此始! 近日网球部的人便都一脸菜色。 不少人出了社团时都两兜空空,就连打电话跟爸妈哭诉手机没了的机会都没有。毕竟他们的确技不如人,被越前三下五除二打得屁滚尿流的时候也只能乖乖认下那句「还差得远呢」。 可是,可是天地良心!他们只是想拍小辫子而已! 都是小辫子的错! “安啦,”堀尾背着手把球拍夹在身后,跟在几个哭哭唧唧的学弟身后吊儿郎当走,他的手机也被没收了,就连说在用手机搞情报网球这个借口都不好使,“就这样吧,别老惦记了。” “啊?”樋口痛苦至极,没想到堀尾前辈平日里会给辫子照片点点赞什么的,关键时刻竟然并没有同他们站在一边,他背叛了群众! “你想啊,就松田那个性格,如果知道是他的辫子导致这个后果会怎么样?痛苦,揪心,难过,纠结,自责,悔恨,”堀尾嘴里每蹦出一个形容词表情就跟着变,讲到动情处还拧住了自己胸口的衣服表示真的很痛苦,“然后他就会把辫子剪了!他肯定会这么做的!” 刚入部没多久的一年级听得一愣一愣。纵然有两分怀疑前辈是否是在忽悠。但想到以后看不到崭新的小辫子的晦暗未来,还是点点头。 放手就是最好的深爱! 守护小辫子人人有责,大家都别惦记了! 四?关于副部长的一些传言 “你听说过没有,松田副部长他……” 更衣室里偶尔会有以这种句子为开头的谈话。私下里议论前辈当然不是什么很礼貌的事情。但当被议论的主角是公认的大善人的时候,大家的参与就会有恃无恐起来。 由于这类议论通常都无人阻止,传言从四面八方流向更衣室的洼地,在大家碰撞的言语中逐渐汇聚,一个多方位侧写版本的松田便从洼地中生长了出来,虽然方向似乎有些荒腔走板—— “听说了吗,松田副部长他可能不是人!” 以下是更衣室百晓生堀尾记录的,关于松田五毛非人类的传闻证据: 1. 一年级双胞胎部员e1:“真的神了,明明大家一直都认错我俩,就连部长都直接叫姓来避免区分,可是松田前辈居然!从来没叫错过!” 一年级双胞胎部员e2:“今早我们互相检查到头发丝都一模一样,训练途中还故意交换了好几次身份。但每次用对方名字自称的时候松田前辈都会格外看我们一眼。” 二年级的电器改造天才在一旁啧啧称奇,他点了点自己的额头:“据说再相似的双胞胎的大脑皮层褶皱也完全不同,就像人体独有一份的芯片,”手指又挪到眼睛面前打了个圈,“是不是副部长的眼镜有什么玄机?能像扫描芯片一样读取你们的大脑信息,眼镜滴滴反个光,跟验指纹似的,马上就能分出谁是谁了。” 第112章 加藤胜郎加入讨论,提供了重要信息:“但这不太说得通……我记得松田君还没戴眼镜的时候,就能第一时间察觉到四天宝寺那个「隐身人副部长」的存在……”胜郎皱起了眉,那个前辈存在感低到他连名字都记不住,就好像记忆被橡皮擦过,比其他人或事要模糊得多,“小高川还是大石川前辈来着?” “不不不仅如此!”因为小辫子痛失手机,至今还在屡战屡败屡败屡战被越前摁在地上搓的樋口鞋换到一半就跳出来了,一只脚只穿了袜子。于是就顽强地用穿了鞋的那只脚蹦到讨论的这群人附近坐下,“我得说个没什么人注意到的!” 樋口神秘兮兮地小声宣布大发现:“我觉得松田前辈是有读心术才会这样的。” 他努力穿鞋,蹬了几下都没穿进另一只,干脆先把那条腿收到换鞋凳上抱着:“因为我特地观察过,松田前辈虽然性格温和人超好,但特别不好糊弄,他能听出谁在撒谎!” “比如上次他揭穿了早川找借口训练早退的事情;上上次预选赛银华中学赛前公布的阵容是幌子,实际出赛阵容暗藏黑手也被松田前辈提前看出来了;还有……”樋口鼓了鼓嘴,即便觉得可能不太合适,也还是忍不住说了,“片山同学家境不太好吧?我听说过他爸爸欠赌债被不明来路的人上门催还打伤了的事情……” “啊,我后来才知道的!”樋口看到大家一副愣住的模样,连忙摆手道,“这个事情我们班的人后来都知道了,毕竟片山请了几天假嘛。在那之前片山还什么都没说的时候,松田前辈却已经单独找他谈过话了。片山刚回校那几天也是松田前辈陪他回家的。” “所以我猜……松田前辈可能是有读心术吧,好多话你不用说他就知道了。” 樋口也意识到自己在背后的八卦有点越了界。于是埋头继续和那只穿不上的鞋搏斗起来。 “有道理,”胜郎摸着下巴,把大家的线索综合起来品了两遍,肯定了樋口的猜测,“我想起来了!当年前辈们还没毕业的时候大家一起玩过人狼游戏,谁都玩不过松田!” 双胞胎双双惊呼,捂嘴,吸气,非常同步:“越前部长也不行?” 胜郎插着手点头:“就连有天才之称的不二前辈都败在他手下!” 锤了!这就是有读心术吧! 2. 每一个青学的学生都曾听说过七大不可思议。虽然具体是哪七大在届与届间总有些细节上的微妙偏差,但那些经典内核是亘古不变的。 但网球部的人似乎总是知道得更多一点。 “譬如我们这届听到的细节,就有「理科教室数自己头发的人体模型」、「图书馆里会说话的死亡笔记」、「在空中飘荡的写着r字母的帽子」、「有冥寿两年经验的伟人遗像」……”电器改造天才不知道手碰了何处,社团活动室的灯光如暮色降临般转暗了。 胜雄:“你什么时候改造了活动室的灯管线路,找松田报备过没有!再被学校检修人员发现乱搭乱拉电线我们就完了!” “水野前辈,这不是重点,”电气改造天才的眼镜片比烟灰缸缸底还厚,他眼神幽幽,大家隔着镜片望去如同跌入一场幻梦,“这些不可思议传说的内容,有些顾名思义就能大致猜测到真相……” “嗯嗯!”一年级学弟们又想听又怕,咬着嘴唇目光灼灼。 “图书馆内的会说话的死亡笔记,实则是三年级的那位华裔学姐在找推理小说素材,挨个推测死法的可能性;会飞的r字母帽子是越前部长被坏掉的厕所门卡住,通过把帽子扔出窗外来呼救;冥寿二年经验自然也不难猜……唯独理科教室的人体模型,迄今为止都无人解疑。唯一的线索是它与松田前辈有关。” 双胞胎已经抱成了一团。 双胞胎e1(也可能是e2):“可可可是那个人体模型不是光头吗,哪来的头发!” 双胞胎e2(或许是e1):“这就是恐怖之处了吧!怎么确定跟松田前辈有关的啊!” 电气改造天才:“因为那个人体模型说话带敬语。” 胜雄托腮:“能确定是松田搞出来的那也不恐怖了吧。” 电气改造天才:“其实也不一定是在数头发,据我所知这个传言再往前倒两届本来是「数器官的人体模型」。但这回的受害者表示,他听到的时候人体模型已经数到快一万了……人哪里有这么多器官呢?” 一年级部员f尖叫:“啊啊啊不要说了!” 在活动室外想推门又听到讨论内容而迟迟未动的松田:是一个穷鬼在数钱罢了! 电气改造天才偏要继续:“而且松田前辈他还有很多奇异的点不是吗,我听说他前年刚过70岁大寿,不信你问三年级的人或者毕业了的前辈,他们都能作证!” 70|番外一:世界上最好的副部长(下) 五?那些花儿临近升学考试的时间里,松田忽然失眠了。 他睡眠质量向来不佳,但以往总是被旧事缠扰,这次则有些不同。 他夤夜辗转反侧,手指不自禁地伸到枕头下,摸到了那张纸。内容他不需开灯都能倒背如流,但就是那样一张薄薄的承载不了什么详尽文字的纸,像蛛网般捕获了他。 “这张信息表上列明了东京现有高中通行的分科制度。虽然你们想要报考的学校并不一定会严格按照这张表开设科项。但提前了解这些信息有助于各位择校与择科,”班主任拜托班长将表格纸一一发至同学手中,这是每年毕业班的学生都会收到的流程式文件,“希望大家都能谨慎思考自己的未来。选择什么样的高中,进入何种科制就学,每一项选择都决定了你们的道路通向何方。” 毕业班到了此时,大多学生都已经与家人商量好了考学选择,班主任无需赘述太多,但她在放课后留下了松田谈话——她对这个学生的所谓家庭没有任何信心。 班主任见过松田的小叔,那是个很混子又全无所谓的人,平日里十通电话能打通一次都算万幸。所以有些事情她还是单独找松田本人聊清楚来得更靠谱:“你有想好吗,想去哪个学校,读什么科呢?” “以你两次拿到全国大赛亚军的经历,想考体育科的话不是问题,很多学校的体育科也设有福利奖项,能缓解你在经济上的负担,但是,”班主任知道此刻的学生最有可能犹豫的问题,话锋至此便一转,“以你的资质,不去特进科会很可惜。” 松田彼时还在消化纸上的信息,乍听班主任抛来的建议,目光忽然游移不定了起来。 “我再想想。”他这样答复老师。 “如果学费不成问题的话,松田完全可以进更好的私立高中的特进科吧……”大泽见松田和班主任聊完回来,以一种软挂面般蹊跷的姿势侧趴在课桌上,眼睛盯着松田手上的信息表,紧接着开始痛苦地用脸滚桌板,“啊啊,我呢?我呢!我呢?我好怕考试的!看来就留在青学继续读了吧……” “傅同学呢?”松田没有直接回答大泽的问题,毕竟他自己的答案还悬而未决。 这两年来傅同学不仅依旧保持着和他包揽年级前二的水平,似乎还更刻苦了,升学考试临近的时候她几乎专注到要把眼睛抠出来糊在书上才算满足。 第113章 “真的好努力……”大泽喃喃着看向傅同学。而后者几乎充耳不闻,手攥着笔在演算纸上腾挪撒墨,思绪顺着脑神经流至手尖再倾泻而出。 直至一气呵成算完,她的笔飞跃到题纸上勾下两个答案,傅同学才合上笔盖:“想进特进科,学校越好越想去。吃薄荷糖吗?” 她拆开一支薄荷糖,拉出衬纸,一排圆圈形状的清口糖果躺在其中供他们自便。这是傅同学平时用以提神的小技巧,跟松田的激辣清凉眼药水有异曲同工之妙。 “不用这么拼也完全能考上吧。”大泽觉得她的执着已经不能算在自我提升了,这宛若是对她自己的一种压榨,苛刻到过头。 傅同学的偏差值比松田还要高一点,应该是想去哪个学校随便挑的程度。 “但是这种个体优势在招生分数线面前不值一提,”傅同学嘴里含了两颗糖,吐字有些混沌,但话语内容却棱角犀利,“东京地区的私立高中招收的学生,女生的平均偏差值比男生要高出快十个点了。” 松田和大泽没说话。那个牌子的薄荷糖太辛辣了。 在彻夜思索未果后,松田拨动了联系人栏,决定难得叨扰一下前辈们。 菊丸原本是最好联系的一个,毕竟他就在青学的高中部就读。然而高一时这位前辈命途陡转被选进了某个地下偶像团——如成千上万投身于偶像产业的年轻人命运相似,菊丸的团体毫无水花。但他一到课余时间便忙于排练,松田也很少见到。 松田到菊丸发的定位地点时比预计早了半小时,便意外窥见了菊丸前辈的演出。 那是新宿某间商场一楼的公共舞台,商场主办方趁着公假日攒了一台便宜的拼盘汇演。反正东京的地下偶像一抓一大把,不必费心费钱请那些来头大的。菊丸的团体被排在中间靠后段,场子有点冷,路人停下来看了两眼就嫌音乐太吵没有记忆点,只有几个等着给压轴出场的女偶像团打call的阿宅依旧□□。 松田站在台下听。菊丸前辈这个团从结成到现在似乎就这么一套打歌服,他在一年前看到过青学网球部旧群里桃城前辈转发来的公式照,蓝色金边的王子装,大家当时都说太浮夸。没想到这次登台时还是这套穿了又穿。菊丸前辈是跳舞最卖力笑容最有感染力的那个,可惜打歌服已经饱经风霜难以为继,随着大幅度动作叮叮哐哐往外掉装备。 表演结束以后菊丸的团就地解散。大家上一秒在台上唱歌跳舞,下一秒就挤上新宿站的电车各回各家。菊丸抱着从舞台上捡回来的打歌服零件,还有那套蓝色金边王子装来找松田,一见面就叹:“还好我听了乾的建议没有退学去通信制高中!这团感觉明年就要解散了!嘘,你别跟人说啊。” 松田点点头。 商场的天井边有一圈休息凳,松田和菊丸找了个空档坐下,然后一头一尾牵起那件王子装开始补缀起来。菊丸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在表演结束后就掏出针线包的日常:“抱歉哦,明明是来给你一些升学建议。可是却变成了让你帮我补衣服,等下请你吃饭!” 松田在平日生活中早就锻炼成了熟练缝纫工,在问清楚手中的塑料挂饰本应该属于衣摆的哪一处后,他便埋头苦干了起来,菊丸则在缝王子装胸前那枚摇摇欲坠的襟章。 “对了,小不点会跟你们一起升学吗?最近听消息他在日本待得不多,我几次想找他都没约上!” 松田摇头:“他去美国读高中。” “喔,”菊丸的肩膀降下来,“也是。走职业的话,像他这样的选手去美国会发展更好吧……手冢也是,高中起就留在德国了。” “我们青学的人,走得还真是很散呢。” “前辈。”松田手里的活计很快收了尾,连针脚线头都藏在了内衬里,看起来一点缝补过的痕迹都没有。 “唔?” “前辈还会打网球吗?”松田睇向专注的菊丸。他原本以为大家在升入高中后还会继续在网球道路上发展,没想到大多数人并不以此为志业,菊丸无疑是偏得最远的那个。 “打啊!”菊丸不假思索,又忽然小松鼠一样俯身凑在松田耳边,“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们团下半年可能争取到一个上拼盘偶像运动会的机会,我打算报网球项目!表现好的话就能再苟延残喘一段时间了。” 松田觉得这几年菊丸前辈多少也从他这里偷去了一点苦中作乐的精神,看起来更像个大人了。 菊丸也缝完了。其实衣服上还有一些需要用魔术贴粘上去的装饰物。但魔术贴在一年多的磋磨里已然吸收了太多灰尘、线头与毛团,黏性微弱,菊丸便说下次上台前粘上去即可。松田想了想,大概又会是个边跳舞边掉零件的场面。 菊丸已经开始盘起来了,他记得松田来找自己是想问前路该如何走。 “我看看啊,不二和阿隆他们在读普通科,我也是普通科的,只有大石和乾读的是特进科……但是大石那个学校搞淘汰制,不行不行,你去了肯定难受死了!他已经几次没空赴约我们黄金双打的例行见面了,”菊丸讲到这里就兴致不高,“搞什么啊,明明最忙的是我啊。” “海堂在准备考警校,桃城在青学。对啊,桃城也在青学,你怎么不找他问?” 松田:“问过了。他说建议我再问问高年级的比较保险。”实际上桃城前辈也没能提供什么有用信息,这一年他除了在高中部的网球社团里继续叱咤风云以外,学习上的进展着实可疑。 菊丸被这句回答取悦到,似乎感受到了身为更高年级前辈的肩上的重担。以松田目前的成绩,普通科的经验其实帮不上什么忙。但菊丸人缘好亲戚多,什么班级的朋友都有一点,关于其他的高中生活究竟是什么模样,拾人牙慧来也能讲出一点,因而提供的信息还算全面。 松田掏出个本本一一记上。低头的时候眼镜一直往鼻梁下滑,他就用手肘抵住本子推眼镜。菊丸注意到这个动作,再打量他时,才意识到原来他跟这个学弟说话时已经需要仰视了。 “嘛……这些信息并不深入,尤其是体育科的,”他看到松田如获至宝地记完,还是多交代了句,“你不要只听我的,其他人也都去问问,大家其实挺想听你说说话的。” 松田回以长长的感谢,他听进去了。 “对了,立海大的切原不就读的体育科吗,你们不是关系挺好?”菊丸想到什么,吭哧笑了起来,“我都听说了,去年关东大赛桃城非要把你安排去跟切原对战,说觉得切原恶魔化起来谁都打但大概率不会打你。” 松田:打确实没打……事实上切原前辈已经很久没有恶魔化过了。 松田听从菊丸的建议,回家后点开了和切原的对话框。 里面大多是切原单方面分享的手游截图,以及松田觉得已读不回太不礼貌而换了十八种方式回复的「收到谢谢」。一开始切原想拉松田组队打游戏,在见识过松田随便摸两把就能熟练乱杀的游戏奇技之后,他认为这种才能不用简直浪费。没想到松田很认真地分析后告诉他,流量不够。这场横扫游戏行业的大计还没起步就败在了松田的电话费上,可谓出师未捷身先死。 第114章 “喂你不是一直有在打比赛赚钱吗,怎么抠抠搜搜的连电话费都充不起!”彼时切原敏锐地提出了质疑。 松田低头看他,想了想觉得解释清楚自己为了接部员电话更换了套餐之类的事情太麻烦,干脆隐去不谈,只是指了指自己的头顶。 “切原前辈,我两年长高了三十多厘米……” “切,所以呢。”切原感觉这近乎是种挑衅。这不就是故意刺激长得慢的人吗!这人怎么变得跟恨不得把「183」贴在脑门上到处走的油腻单身男青年一样了。 松田:“所以鞋子,衣服,都一直需要换新的。” 这着实是件令人困扰的事。松田以前的对策是买大一点的鞋子,这样就能边长边穿。然而网球赛场上一双不合脚的鞋子很可能令他拖累团队。衣服的需求相比没有那么迫切,但他也的的确确因为穿了一段时间露脐装被越前吐槽「这不至于吧」。 总之松田跳过了沉积的各种截图,直接问了切原关于体育科的事。 后者似乎正好在打游戏,过了会儿才用一堆指代不明的句子描述了体育科的状况。 【切原:至于课程和其他科的区别嘛,不知道!】 【松田:请问是不知道区别还是不知道课程在学什么?】 切原敏锐地捕捉到了弦外之音:【你骂我是不是。】 【松田:所以你有好好学习。】 【切原:没有!】 【切原:不过我觉得你不用读体育科。我是在这里过得很好啦,但我觉得你来了一定会不开心的。】 【切原:你平时想法那么复杂,如果每天只能跟我们一起傻乐,不得闷死啊?】 【切原:肯定很想去读特进科的吧,u17那时候我听败组的人说了,你在被窝里偷偷点蜡烛补功课结果把被窝烧了然后烧了整个山洞是吧!连真田副部长当时的帽子都给烧穿了!好酷!那玩意儿连我都不敢烧……不是,跑题了。】 【切原:你非要那么纠结的话,我搞个投票好了!】 松田看着手机里的消息蹭蹭往外蹦,不亚于在冲绳的时候比嘉中开了个椰子刚用吸管戳破,椰子水就崩了他一脸。 【松田:等……】字都还没打完,紧接着就看到了切原发来的截图。 【切原:锵锵!】 松田恨不得那些文字能跟含糖椰子水一样糊住他的眼皮。 切原前辈,不,切原这家伙竟然在真的去ins上开投票贴了!内容写的「决定松田五毛桑命运的时刻将至」就算了,他居然还把两个人的共同好友全@了一遍。松田越看越绝望,被莫名其妙圈出来的居然还有平等院凤凰远野笃京杜克渡边什么的。 【松田:你干什么!这些人跟我根本不熟啊!】 松田摘了眼镜。屏幕变得模糊了许多,但上面的色块和文字还是依稀可见。他头一次绝望地心想要是近视度数再深一点就好了。 切原那头还显示输入中,而且状态从输入中到在线之间来回跳转了好几次。松田从对面脑子一热圈出来的那些人里包含了幸村能大致判断,大概切原现在也怂了。 很好,好消息!这样他就可以劝说动摇的切原前辈去删掉发贴了。 ——他刚要这么想,就刷新出两条新评论。 seedisland:是放火烧了三船入道老巢的那个革命斗士吧,截图了! 入江奏多舞台剧出演中:以我对他的观察,建议读特进科哦。 松田痛苦捂脸……要命已经迟了! 一年后听闻松田在某高中特进班名列前茅直指东大的切原再提起此事,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莽完就跑的怂状:“多亏了我你才能考东大啊松田!” 71|番外二 那个不寻常的夜 稠稠的杂粮粥,煮鸡蛋,昆布萝卜汤,玉米棒子。 这是败者组今日的晚饭。 “不想吃,”田仁志扔了手中调羹,一摸浑圆但支吾作响的肚子,又把调羹拾了起来,“一点肉都没有,淡得嘴巴里苦,把三船教练那几只鹰泡汤里才能有点肉味。” 松田把鸡蛋叩叩敲开,捏在手里一口一口塞。鸡蛋煮过了头,蛋黄与蛋白白相接的一层已经呈青黑色,塞在嘴里糊嗓子也糊天花板,他就顺势再灌一口汤咽掉。 “你倒是吃得安心,我都怀疑那群高中生做饭的时候会下毒。”甲斐端详了一眼碗里的食物,虽然草率,但颜色看起来还正常。 松田点头:“好吃的。” 一群人围在山洞口捧着碗,拿不下的就放在地上。这里也没有什么长椅长凳供他们休息,不过几天下来,大家的臀部早就熟悉了这片山地土壤的软硬和温度。 宍户沉默着把粥喝完,再把剥出来的鸡蛋壳放回空碗里:“喂,松田。好像没问过你,你是输给了谁啊?” 松田的比赛在第二批,宍户记得当时冰帝的人都在迹部对日吉的赛场外,至多能顺带瞟一眼隔壁青学的手冢对海堂的比赛过程。至于其他人的比赛结果,他们只能从现在的败者组里有谁大致判断。 松田嘴里还噎着一团鸡蛋黄。听到宍户的问题,他赶紧端起碗啜了两口汤,努力把口中的东西都吞下去才回答:“六角中的佐伯前辈。” 田仁志肩膀耸耸地笑起来,与有荣焉:“这小子,才一年级就跟三年级的人打了6-8,比嘉厉害吧!” 宍户:“关你们学校什么事啊到底。” 对面的裕次在和小春互相喂饭,小春兰花指画符般点点:“你看你们,一个两个的,双打都拆了吧,只有我们两个情比金坚双宿双飞,这就是连十个银桑都拽不开的缘分呐!” 裕次瞪着眼睛检查杂粮粥:“春酱不吃黑豆的,我先一颗颗挑出来帮你吃了噢!” 四天二人转组合腻腻歪歪的气场向外汩汩辐射,他们身边海堂实在看不下眼,在小春说出「啊呀我吃过的裕君不嫌弃吧」之前抖着全身的鸡皮疙瘩,端着碗走到松田身边坐下了。 松田看了他一眼。 海堂啃玉米棒子的时候,松田又看了他一眼。 海堂吃完收好空碗的时候,撇过头正好看到松田收回目光。 “哒。”塑料调羹落在空碗里一滑一转。 海堂:“看什么看!” 松田再看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前辈……” 海堂板着个脸。 松田最终还是问了:“前辈真的对手冢部长骂脏话了吗。”正如同宍户他们无暇分顾松田和佐伯的比赛一样,松田也错过了同时进行的青学传承之战。海堂骂人这段还是桃城悄悄摸摸当大秘密讲的,当时他们被入道教练倒挂着吊在树上练接球,该打的球已经全部击回。但人还得挨个轮着松绑,桃城觉得被倒吊着啥也不干浑身难受。于是选择跟松田讲八卦,试图听到一些小学弟的惊呼。没想到松田这个闷葫芦听完什么反应也没给,很叫他失望。 海堂正经的表情一崩。向日岳人听到松田的问题猛地蹿过来:“他骂了他骂了他骂了!我和亮都能作证!” “手冢你丫个混账!”向日提起眉毛粗声粗气学,“嘶!” 松田把脸埋进碗里喝粥。现在他知道这是真的了,这时候还是少给海堂前辈一些目光压力为妙。 第115章 海堂果然恼羞成怒,不过愤怒的点出人意料:“闭嘴!手冢部长也是你能骂的?” 向日有理有据反驳:“我没骂,是你骂的,我只是在学你而已。” 海堂:“别添油加醋!我哪骂这么过分了。” 松田就着吵嘴的嗡嗡背景音喝干了汤和粥,把碗跟大家的叠在一起,他们夜宿的山洞前的平地紧挨着峭壁,是山上最秃的一块位置。四面没有杂树遮挡,即便他们只有最简单的t恤与几只摞在地上的破碗,余晖也照得很好看。 不过大家没有心思欣赏落日。吃过晚饭他们又被三船教练踢去搞夜间定向越野。松田执着一支火把奔袭在队伍中间,望着月色中颤动的火光和大家并不分明的面容,忽然有了点想法。 “蜡烛?你要那玩意儿干啥。”桃城看到小学弟忽然加快速度手脚并用爬坡上来,以为对方要超过自己了,心里的危机感轰然长鸣,一咬牙也开始加速,没想到松田赶上来是在问这个。 想到自己挂念的事,松田理不直气不壮,声若蚊蝇:“自习。” “哈?”桃城以为自己听错,“什么自习?自什么习……不会是我想的那个吧。” 松田这段时间在漫山遍野的特训中已经练出来了。哪怕在大幅奔跑跳跃依旧呼吸稳健,他的声音在夜风中大了点,很坚定:“就是学习。” 这是松田眼下最担心的事。接下u17邀请函之前他仔细读过了合宿的详细规定,发现这场集训与新的学期有所重叠。这意味着选择参加合宿,他就必然会缺小半学期的课。想到自己能在青学就读还得靠绩优奖学金,松田十分忐忑自己在缺课的情况下还能否维持排名。 虽然临走前大泽保证会帮他记笔记,但松田的行李里还是满满当当塞了一袋子课本。 能学一点是一点吧。 不幸的是败者组不仅训练毫无空隙可言,夜间照明也相当简陋,松田一直没找到机会给自己补功课。 “蜡烛有是有,话说你眼睛还真灵啊。”难以置信,这山上特训点的厨房用的还是土灶,大家吃饱饭前还得学会生火。桃城前两天轮去烧柴的时候多薅了好几支蜡烛,本来打算在山洞里讲鬼故事用的,没想到大家训练完倒头就睡。就连他自己都累到只能讲出「从前有个累死鬼」。 夜间特训全部结束后,桃城偷偷摸摸地跟松田交接了蜡烛。松田一拉随身背包,里面哗啦啦塞满的课本和习题册几乎要蹦出来。 他的睡袋在最靠近山洞口的一侧。山洞靠里和靠外的位置都不算好,洞里侧深不见底,听忍足谦也说里面有一大群蝙蝠,看见人眼睛就冒绿光。靠洞口的这一侧则会最早迎接到阳光,经常还没等到三船教练来踹人他们就会被晒醒。但松田很感谢此刻的洞口那一缕不可多得的月光。 就寝前真田将最后一束火把插在洞口,他看到青学的那个小辫子一年级生掏出一支蜡烛颠颠地跑去借火,眉头蹙了蹙,在目光落到他一整个行李包的课本上后又没说什么了。只有越前在跨过睡袋往山洞里走的时候劝了松田一句:“你这样容易近视。” 松田说了句谢谢,然后一意孤行地拔出了数学课本,像勇士拔出了格兰芬多之剑。 大家沉睡的呼吸一一响了起来。松田捧着蜡烛照亮了手中的书。夜晚的山间有点冷。他原本打算坐在洞口借着月光和烛火看书,但是现在有些太寒凉了。躺在洞口位置另一侧的真田似乎已经睡着了,黑色的帽子摘下来安放在枕边。 松田想了想,打算去睡袋里学。尽量用被子或者枕头遮一遮烛光,不会打扰到人,也能暖和一点……就是眼睛会离书本更近了。 初中的数学课程不难,可惜环境太窘迫,眼下也无法用草稿纸演算,松田只能尽量地在脑中推导再心算。要记的东西有点多,思绪很快就毛躁了起来。 白天的训练强度实在太大。大家躺下时没有一寸关节不酸痛,起来时感觉肌肉的丝丝缕缕都肿胀得难以动弹。饶是松田对自己比较狠,秉烛夜学了一阵眼皮子也开始打架了。 好累好累。身体疲惫,脑子也很滞重,好像在泥潭中奔跑,越动阻力就越大,上一秒想出来的东西下一秒就没了印象。 松田掐了自己一把,打算把下两页看完就睡,结果情不自禁地先把脸埋进枕头里打了个哈欠。枕头里填的是稻草,他闻到了一股令人安心的味道。 然后…… 似乎有那么一瞬间,或许不止是一瞬间。松田觉得一瞬间被拉长,漫长的光阴也被压缩了。他阖上眼,困意直将他往黑甜乡里拖,他一时间都不记得自己在做什么,只感觉身体的姿势不是很对劲——脸下面是书本,手上托举着,托举着什么呢…… 田仁志翻了个身,咂吧着嘴,梦里父亲在家中做烤肉,炭炉子一打,灼烧的气味先于肉香直往鼻腔里蹿。 真田做了个梦。梦中的祭典上,神官站在燃起的火堆前唱祝祷歌,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至此,只觉得自己离那堆火也太近了,脸都被映得烫了起来。 胡狼桑原梦到了巴西烧烤,柳莲二梦到了茶道会上壶水沸开的一刹,桦地梦到自己把迹部的西装熨出了一个洞,伊武梦到了橘端着一锅烧糊的鱼非要部员品尝…… “啥味儿啊这是?”忍足谦也梦里的关东煮迅速烧干了水,电炉子的滚烫还有焦臭味越来越浓,几乎穿透了次元。 松田惊醒了。 他好像打了个盹,这个盹有多长他不清楚。就连自己失去意识前在做什么,都得努力捡拾起记忆来。 对了,他在点着蜡烛学习。蜡烛呢? 松田迷蒙地撑起上半身,突然意识到山洞里亮着不寻常的光。有什么东西……不是,是他们的睡袋在烧! 松田看到了滚落在真田帽子下的蜡烛,它已经烧短了很多,在他失去意识的几分钟或者十几分钟里,蜡烛从他的手间脱滚而出,骨碌碌带着坚韧的火苗停在了真田的枕边,先是炙烤着真田的帽子,点燃了帽子后又燎上了塞着稻草的枕头,逐渐开始火烧连营,蔓延到了松田和隔壁几个人的睡袋上。 真田也醒了。他脸都熏得黢黑了怎么可能不醒,幸运的是头发还没被点着。 他从火光的中心坐起身来,目光锐利地射向松田。 完了。松田记得切原跟他说过,得罪真田无异于在老虎头上拔毛,现在他在老虎头上放了把火。 “起火了!快起来!都醒醒!”真田的声音宛若洪钟,铛地敲醒了所有将醒未醒的人。 他已经迅捷如风地摆脱了着火的睡袋。然而大家的地铺都挨得很近,尤其是枕头填充物全是助燃的,不一会儿已经一个牵一个腾地烧了起来。 睡得深的诸如理查德坂田还在问「what happened」,小春已经和裕次抱在一起呜呜喊了起来:“我们是不是要死啦?” 由于起火点在洞口,松田原本想突破火墙冲出去。不料山间的风呼呼往洞里灌,火势得到助长,连火焰的末梢都向里汹涌地打着弯,直扑他的面庞。 “危险!”后领一紧,真田伸手勾住了松田的衣领把他拽回来。他回头朝山洞里看,大家都跳出了睡袋,但浓烟已经迅速充斥了山洞。 第116章 越前拽起衣角堵在口鼻处,俯下身四顾,声音嗡嗡的:“洞口的火势最大,出不去。” 山洞口的几个人也已经意识到了眼下的危情。起火的山洞离高中生住的小木屋不远。但他们不敢赌那群高中生能这么快注意到异象来救人,三船教练就更指望不能了,大概他现在还喝高了不知道在哪打呼呢。 大家匍匐下身往山洞里侧撤退,真田和松田殿在最后。真田担忧:“如果山洞尽头是死路就……” 忍足谦也一手揪起衣角捂住鼻孔,用剩下的双脚一手噌噌爬得飞快:“不是死路!我和越前还有田仁志进去过,里面有……” 田仁志听到他这么说,忽然回想起了什么,猛地停住不爬了,两股战战地堵住了后面人的路。 被他挡着不能赶紧逃命的伊武:“虽然田仁志君在这几日的训练中取得了长足成效有了显而易见的瘦身。但希望你能明白此时此刻你的身躯依旧是后面的人不可逾越的逃生障碍。所以能不能请田仁志君稍挪尊臀让我们后面的人先过去或者你现在快点爬也是可以的……” “别念了!”田仁志头昏眼花,这个城里人语速不慢情感没起伏还话那么多,他听不懂啊!东京人真是屁话一箩筐。 向日懒得跟他耗,半蹲弯着腰,直接在田仁志伏地的身躯上一撑,嗖嗖地山羊跳翻越了过去。 “里面有条暗河,下游就是u17集训营地!”忍足谦也补上了没说完的话。 这是再好不过的消息。山洞不是死路,他们不必担心在锅炉里被高温烹成烤肉,而且还有水源,这至少能保证火势至少不会蔓延到河中间来。 “而且水的下游就是u17营地啊。”乾想到了什么。 “嘿嘿。”桃城似乎和他想到了一块去,笑得有点贼,好像现在根本不是在什么需要赶紧逃命的火灾现场。 “前辈们请爬快一点,”松田和真田并肩匍匐在最后,听着前面的人很快商量出了对策,似乎还谋划起了什么令人振奋又居心叵测的事,然而火舌已经舔了上来,“屁股烫。” 忍足谦也说过的暗河近在眼前了。 田仁志跳得最果断,好像在怕什么东西啃他后背一样。反正这条河他蹚过,闭个气的事。他咚地入水,后面的人望了眼山洞里的火势,猛憋一口气跟着朝水里栽。 真田准备最后一个下水,他要保证没人掉队。他注意到,哪怕是在火焰燃烧的哔剥声中,松田的呼吸声依旧相当明显。 “缺氧了吗?”火苗在吞吃山洞中的氧气,这是他想到的最大可能。但又不太对,这个一年级生在深呼吸时眼睛紧紧盯着奔腾的水面。 “你怕水,还是不会游泳?”真田觉得接近了正确答案,他断然蹲下,“爬上来,我背你。” “不不不用了!”松田吓了一跳。他心里对于水的抗拒和对麻烦别人的抗拒就像两个人同台对打,左边邦地一拳右边邦地一拳,真田这么一开口他觉得还是后者拳头更大点。 也因为他已经没有那么怕水了。 真田看到一年级生饱吸了一口气,脚尖一腾滑入水中,显然水性奇佳。 这样就好。 u17集训营地旁的小树林里,湿漉漉的人冒了头,满身淋漓地上了岸。 大家睡到一半就被一场不知道哪来的火烧醒,紧接着又是匍匐前进又是潜水逃命的,各个都像不慎跌进池塘两小时才被人捞起来的落水狗一样喘粗气,横七竖八地瘫躺着。 小金气愤:“肯定是三船大猩猩放的火!” “是有这个可能,”柳肯定了小金的推测,“极限逃生也是训练的一种模式,在危急情况下人体的反应能力能提高83.3%。” “我放的。”松田百分之百坦诚,即便三船教练作恶多端。但不是人家干的就不要扣屎盆子给他。 大家一瞬间都闭了嘴。 “喝——”桃城开始抽气。 “不是故意的!”松田敢作敢当,站起来给大家鞠躬道歉,“对不起,打扰到大家睡觉了。” 接下来他条理清楚地把要赔罪的事情都列了一遍:“睡袋烧没了,我的错。山洞可能不能住人了,我的错。害大家半夜惊醒,我的错。害大家浑身湿透,我的错。害大家接下来重新上山,我的错……”他说着还走到了趴在河边洗脸的真田身旁,又鞠了一躬,“把真田前辈的帽子烧了,我的错。” 其实不止是真田的帽子,越前宍户和甲斐逃命的时候帽子也落在了山洞里。 “行了行了行了……”眼看着青学一年级鞠躬鞠了一圈还不够,还要土下座给他们挨个磕头,那一连串「我的错」跟念经似的也听得人头皮发麻,忍足连忙制止。 向日:“这几天我们被教练鸡飞狗跳撵着跑还少吗。不过这次竟然能意外潜入合宿营地……” 桃城把之前的念头重新捡了起来:“人都到这了,不薅点什么走岂不是很亏?” 月朗星稀,集训营几处还未熄灭的灯光安定地宣告着目标所在。忽略又是火灾又是大水的经历,其实这是个很美好的夜晚。 “铺盖都给烧没了,回去也没有地方睡,嘶。”海堂一语道出众人心中想法。 “既然上次的网球洗发水沐浴露都是从集训营偷的,那再偷一次有什么不行!”忍足谦也摩拳擦掌。 大家互相对视,最终以仁王的「puri」为行动信号,随风潜入夜。 偷铺盖行动相当顺利。想到胜者组的人正在温暖的床榻上安然沉眠,而他们却被火烧了屁股,败者组的人忿忿地决定,在偷铺盖之前先在训练营的空房间里睡半夜,连吃带拿,连抢带睡,榨干这个把他们踢到三船入道手里受折磨的训练营的价值! 忍足谦也在某个空房间的床铺上刚躺下的时候,还有点惦记些什么:“想偷偷用一下侑士的电动牙刷。” 向日皱眉:“咦,你恶不恶心。” 翌日,身为后勤三人组之一的堀尾打着哈欠进库房清点床单被套的时候,惊恐地发现仓库存储和清单对不上,有几十套铺盖不翼而飞了。 坛太一指着几个空房间:“而且好多没住人的床上都多出了湿乎乎的人形印迹!” 浦山志太牙齿打颤:“切原前辈前几天到处说有鬼,没想到他说的是真的。确实有鬼,都是水鬼。我要去告诉他水鬼索命来了!” 72|番外三 老板在哪里发财? u17合宿结束之后,松田收到了一封怪话连篇的邮件。 当今时代的年轻人有几个还在用邮件发消息,松田尚不可知。但结合满篇的冲绳俚语和语焉不详但又风格突出的「你亲爱的岛民兄弟们」落款,他毫无疑问可以确定发件人是谁。 邮件传达的信息不多,简而言之,比嘉中邀请松田去冲绳做客。 “不行不行不行,”菊丸听到松田提起了这个出行计划,想都没想就连声拒绝,他总觉得比嘉中揣着一肚子坏水没地方泼,“他们请你去冲绳干什么?你想啊,别人谁都没请……呃,可能连丸井君都没请,偏偏请你一个,这针对性太明显了!” 再结合之前比嘉中虎视眈眈想挖学弟的模样,他完全有理由相信松田踏上的是有去无回的旅途。 第117章 “如果你去了回不来怎么办?肯定会被留在冲绳打黑工!挖沙子!种苦瓜!埋红薯!摘芒果!” 松田知道前辈不一定支持,却没料到菊丸的抗拒来得如此猛烈。 他觉得比嘉中的人并不坏:“他们说因为我送去的旅游券替他们省下了原本回程的旅费。但省出来的经费并不能留到下一届,一定会被缺德教练独吞。所以不如趁教练反应过来前找个由头花掉……于是就请了我去做客。” 这个理由非常比嘉,无可挑剔。 “松田还没有去过本岛以外的地方吧?冲绳的风貌也不错的。”不二合上了储物柜的门。临近毕业,活动室内属于三年级部员的柜子已经被清空得差不多,他手中的钥匙拧过最后半圈,从此这块领地便不再属于他。 “英二收拾好了么,需不需要我帮你还钥匙?” “啊,哦。”菊丸的脑神经像被不二之前的话拨了一刹,他才迟钝地想起,松田在那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父母,后来的年岁都只能算得上勉强生活而已,大概最远的旅行距离也不过是从千叶搬到东京。再就是和他们一起去四天宝寺的大阪之行。连一次像样的远途旅行都没有。 “等等,我跟你一起还!”菊丸对不二比了个「停」,然后赶紧从储物柜深处把过去三年藏进去的一些零碎东西掏出来,什么皮筋松了的止汗带啦,他二哥斟酌了三个晚上才写完却临到头时不翼而飞的给女孩的情书啦,从大石那里拿了没还的止咳露瓶子,一管牙膏皮,漏墨的圆珠笔芯,他打扑克牌时不常用的两张大王小王牌,还有半卷没用完的ok绷。 松田盯着菊丸清出来的东西沉默:一柜子垃圾。 菊丸反而挺舍不得的,甚至想把还能用的物品送给松田继承。但仔细看来全是烂东烂西,倒也不能让学弟尽继承些破烂。 他遗憾地把鸡零狗碎们扔进垃圾桶。除了他二哥那封情书,毕竟带回家还能再讹上一把:“哎。” “那你去吧,”菊丸的话题又接回到了松田去比嘉中做客的事情上,“记得多跟我们联系!如果有什么不对马上打电话告诉我,我一定报警说比嘉中拐卖学弟!” 松田就这么带着前辈的嘱咐,还有临别时菊丸硬塞来的鸣笛报警器,踏上了去冲绳的路途。 比嘉中的各位,除了新垣浩一之外也都临近毕业,在机场接松田的时候穿的都是印着海浪、干辣椒圈和椰树叶的花纹岛服,松田走出到达层大厅就被晃得眼睛痛。 但这并非最令他想掩目而泣的事情。 松田被穿着夹板人字拖的比嘉中众人搂着肩膀去他们网球部参观时,瞥到了田仁志嘴边那抹不怀好意的笑。临行前菊丸前辈的千叮咛万嘱咐浮上心头,松田有些忐忑,偷偷伸手进背包,触碰到了鸣笛报警器才稍稍安心些许。 “嘿嘿,不会害你的喏。”田仁志感觉到松田的紧张,马上就收敛了那种奇怪的笑,胖手指在他肩膀上一搭,像刚从地里拔出的带着泥的萝卜根。 松田:不好说,预感有些不妙。 比嘉中的网球部就在不远处了。与其说是个网球部,实际上就是一块海边围起来的空地,几张球网松松垮垮地拉在沙地上,而球场边界线看着疑似用大脚趾临时抠的,或许哪天涨了大潮就得重新画了。 甲斐骄傲地介绍:“临近大海的网球场,方便我们下海进行特殊训练,比如屏息潜水就能赋予我们无限耐力与强悍的肺活量!” 松田半信半疑:听起来又像某种对于不堪现状的堂皇包装。 比嘉网球部的地盘以几棵散生的椰子树为界——这是木手的表述,他说本地人崇尚自然与原始的力量,网球部当然也要彻底融入自然。但落在松田耳中这些话就褪去所有铅华,他无师自通地明白,这大概也是没钱基建的借口而已。 总之除了凭空兀立于沙地之上的球网,还有一块写着「网球部」的木板能指明此地归属。木板直愣愣插在地上,下半截已经被海水泡烂了,平古场管这种情况叫「网球部门牌的自主沉降」……松田又听懂了,就是说这块木板每年都烂最下面一截。所以会越来越短直至沉进沙子里的意思。 但这些都只能算得上边角料。 松田的心神在走近「网球部」木板时就被全然夺去,他难以置信地盯着木板前面的东西,之前田仁志那个诡异的笑以及一路上的不祥预感在此刻彻彻底底得到了印证。 「网球部」大木板前面还有一块小木牌,木牌前摆着一座小型的简易神龛,几炷香已经烧完了,只剩光秃秃的香杆插在灰烬中。 小木牌上,不如说那块牌位上,赫然大书:松田五毛之位。 松田:果然是要害我! 菊丸前辈让他带上鸣笛报警器果有先见之明。甚至连不用按报警器,警笛声已经在松田脑子里嗷嗷转到了几乎爆表。 他以为比嘉中是好人的。这就是比嘉中的待客之道吗!松田头一次经历这样的识人雷达大型失灵,一时间觉得自己也开始跟着烂木板子一起自主沉降了。 松田连敬语都不说了:“我记得我好像还没死……” 以及比嘉中莫名其妙把他个青学的部员牌位立在社团门口到底是图什么! 新垣浩一诚实道:“木手前辈说要把你刻在匾上,让我们每学期烧香拜一次。但是我们网球部除了烂木板之外就没别的匾了,你的名字今天刻上去明天都该自主沉降到海底了,所以我就另找了块牌子刻上。” 木手觉得松田应该高兴才对:“你怎么看起来心情不好?这可是功德啊。我们比嘉中向来运气不佳,但自从遇见你却总是有意外的破局之法,我们决定感谢你。” 松田:我真是太谢谢了。 松田总算理解了比嘉中的脑回路。还好,他们没有恶意,只是美好的初衷在艰苦的条件下被迫在歪路上一路狂飙,最终导致了看起来不幸的结果而已。他完全感同身受这种无奈,即便无法接受这种形式,抗拒的话说出口时也委婉地绕了两个弯:“我又没钱,你们拜我跟拜穷神有什么区别。” 木手脑子一麻:“怪不得我们比嘉财务每况愈下!” “不过我们现在的重点不在网球。”木手把着松田的肩膀,推着他在原地转了个圈,面向大海。 松田:“啊?” 木手眼镜咔咔泛白光,他歌唱家起范儿一样双手推开,虚虚地将大海环绕在双臂中:“海洋啊,上天的恩赐。这才是比嘉中当前的活动重心,我们在tiktok分享冲绳海岛风光和朴素的风土民情,力图以此为契机实现资本增长财富增值。” 松田面无表情:“说人话。” 甲斐:“其实是直播赶海然后开网店卖海产品赚钱。” “怎么样,”决战冲绳问鼎日本首富的序幕已经徐徐拉开,木手觉得此等良机也要拉他们的福神入伙,他们就是这样知恩图报的一伙人,在这样的关键时刻还记得带松田实现共同富裕,“这次请你便是希望你来考察业务。是不是很心动?要不要加入我们比嘉……” “我不喜欢水。”松田诚实坦白。 田仁志一听就撇嘴:“唛子玩意儿?你在u17山上合宿逃命那会儿不是……呜哇!”脚后跟那块儿的沙子不知何时已经被迅速挖空了,他话都没讲完就重心失衡咚地一声坐进了沙坑里。 第118章 “嘶,是不好办哈,”甲斐摸下巴,刚刚在田仁志说出难听话之前用脚猛烈挖沙子的动作有点太过激烈,整得他小腿肚上全是淤泥,“那你别下水了,先看看?” 直播很快就开始了,松田被比嘉中的人安排坐在海边,屁股底下垫了两片芭蕉叶。而直播现场可谓……别开生面。 知念手上的镜头乱晃,也不知道能拍到什么,只听他卖力地指着地上一个洞:“老铁们看到没有,这个洞肯定是大蛏王!” 松田盯着那个洞看了两秒,张了张嘴。 “看我搞点盐下去!”知念从手提塑料桶里掏出一罐白色的软塑料盐瓶,瓶口尖尖,正对着洞口,雪白的盐粒倾泻而出。 “这样它就自己会出来……哎?”知念等了会儿,那个所谓蛏王呼吸洞的小口子依旧平静无事发生,他出汗了,用手臂去抹汗。但手臂上都是海水,于是越抹越湿于事无补,“那就开挖!新来的老铁们还没见过辅助线挖蛏王吧,就这么一铲子下去……呃。” 松田在知念扬起铲子大动工程之前伸出了手,他终于忍不住了。 “知念前辈恕我冒昧那个洞看起来应该是海葵……” “乜啊!小海葵!” 好的,看来不需要他提醒了。 田仁志在另一头努力营业,今天他也面对了很多大城市网友对于冲绳美好自然风光的浅薄质疑。 田仁志蹲在海滩上:“这背景假?”他从地上捡起一只海星朝身后的水里扔,浅滩发出「扑」地落水声,他指着水花对着镜头一字一顿,好像要扑进直播间里把留言的人吃了,“你再说一次这个背景假不假?” 离他更远一点的地方,海风带走了多余的尾音,几个直播间互不干扰。 木手双眼噙泪,把镜头调整对向在海岸线边沿捡文蛤的甲斐和平古场:“为了我们重病在床的妹妹的手术费……兄弟三人整日早出晚归,就为了能够多收集一些大自然的馈赠换成钱,希望各位能动动手指帮助我们父老乡亲,看!”他镜头中的甲斐一直弯腰低头扫荡着沙石中的小蛤蜊,腰都快断了,疼痛难忍地给自己后腰来了两拳,“为了我们的妹妹,我的二弟年纪轻轻就罹患了腰椎间盘突出。” 平古场握拳:“男子汉,苦要吃,泪流干,汗不断!” 木手眼泪婆娑地拉黑了留言里几个说「可是你们三兄弟怎么长得一点也不像啊」的人,然后开始在直播间循环播放夏川里美的《泪光闪闪》。 松田都看蒙了。 木手还殷切地邀请他来看比嘉中网络小店的经营状况。 松田刚辨认出店铺名「海男之家」,还没来得及领略店铺中的商品内容就被后台连续刷屏的顾客投诉消息夺去了注意力。 “你看,我们不仅卖海鲜干货,还出售手工制作的渔网和鱼钩……”木手看都没看直接滑掉投诉提醒。 松田定睛一看,他老家千叶那边一个五百日元不到的小地笼在「海男之家」被挂出了五千块高价,商品详情写着——「含泪倾情钜献纯手工针织精品渔网奶奶的手艺一米两米五米十五米」。 与此同时顾客投诉信息仍旧一条接着一条往外冒。 木手依旧充耳不闻,继续给松田展示:“农产品也很丰富,青苦瓜白苦瓜黄苦瓜,干的鲜的都有。”他往上一划拉,正好让松田目光扫到苦瓜特卖专区的名字「长生不老药」。 松田:…… 木手再接再厉:“高端产品也有你看这款深海鱼肝油虽然卖是卖得贵了点……” 松田一怔,总算找到了能够真心实意赞叹的点:“前辈们真厉害,连这种医疗品的售卖许可证都拿到了。”说起来初中生开店的资质也是个难题,想必前辈们费了不少心思运作,店铺或许是以教练的名义注册的。 松田想得心服口服,忽听木手沉默了一阵。 “抱歉?”松田不明白对方为什么忽然安静了下来,是他不小心说错了话吗。 木手:“什么,什么许可证?” 松田:…… 松田试图转移话题,和缓气氛。 他指了指木手手机上不停往外喷涌投诉消息的提示栏:“前辈要不先看一下后台消息?顾客反馈比较要紧。” “也行。”木手点开后台。最新的投诉消息如下: 【投诉理由:拖发货,宰客,要求退货。】 松田看木手打字如飞: 【客服kite:亲亲,在的,请问有什么问题?】 顾客把之前填的投诉请求复制粘贴了一遍,附上几个平台横向价位对比图,又忿然解释了几句,结尾反问——“成本五百块不到的东西卖五千你们良心不痛吗?” 【客服kite:亲亲,在的,请问有什么问题?】 【顾客:?】 【客服kite:亲亲,在的,请问有什么问题?】 【客服kite:亲亲,在的,请问有什么问题?】 【客服kite:亲亲,在的,请问有什么问题?】 【顾客:什么啊,机器人客服吗。】 【客服kite:亲亲,在的,请问有什么问题?】 【顾客:在屁啊!连人工客服都不是!】 【客服kite:亲亲,在的,请问有什么问题?】 【系统检测到对话存在脏字,已对当前对话进行锁定。】 木手把屏幕挪给松田欣赏:“成功解决一起售后问题,是他先骂人的。” 松田抱住了自己的脸。 松田:无所谓,爱怎样怎样吧,反正你们店铺马上就要因为无证经营被取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