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死对头养成了男外室》 第1章 [穿越重生] 《每天都想撕下他的面具 / 我把死对头养成了男外室》作者:丛温【完结】 简介: 当朝首辅陆敬祯毕生都在致力于给通敌叛国的豫北侯沈慕禾定罪。 豫北侯行刑当天,一心要他死的陆首辅突然像发了疯,手无缚鸡之力的清秀书生微微颤颤提着刀要劫法场。 原来当年死的人才是沈慕禾,现在的豫北侯是他的心上人沈嘉禾! 重回悲剧发生伊始,恰逢沈嘉禾回京述职。 他知道她会遭人下毒,特意在她被暗算的路上等着她,不惜拼尽全力为她逼毒。 没想到女子转头就挑开他的衣衫,软唇也覆上来。 陆敬祯:??? 他娘的怎么是这种毒!! 事后。 沈嘉禾:“你放心,事已至此,我会对你负责的。只是我府上情况特殊,不好带你回府,要不,先在外头给你置处院子?” 陆敬祯:“……” 他这是…被外室了?? 沈嘉禾觉得她的小书生模样俊俏,哪儿都好,等将来她解甲归田,一定要光明正大和他成亲。 后来,她亲手撕下了书生脸上的面具。 面具下是天天在朝会上参骂她的死对头的脸。 沈嘉禾:“……” 陆首辅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她面前:“将军可要记得来下聘,婚书我都好好收着呢。” 沈嘉禾:“!!” 诸臣:“???” 架空,架得很空/双c/男主女不完美/跨频选手/轻骂 (开头两章涉及男主重拾前世记忆,所以男主视角篇幅多,总体以女主视角为主) 段评已开,欢迎大家来玩~ 内容标签:强强 天作之合 重生 女扮男装 美强惨 主角视角:沈嘉禾,陆敬祯/祝云意 一句话简介:首辅大人成了我外室 立意:长夜将尽,黎明悄至,海晏河清,赠予吾爱。 第1章 夺妻之恨 岁末的郢京纷纷扬扬下了场大雪,一夜之间,银装素裹,雪霰成片。 已近年关,城中不论高门小户都在为过年做准备,要说最热闹的,自然当属豫北侯府。阖府上下自半月前就开始张罗布置,皇城中前往侯府送礼的人更是络绎不绝。 路上,两辆马车迎面相遇,瞧着华贵不少的马上外面挂着写着张字的灯笼,得知那是工部侍郎家的马车,另一辆马车立马避让,让张侍郎的马车先行。 华贵马车很快驰骋而去,刚才让路的马车徐徐在酒楼面前停了下来,侍从步履轻快地进了酒楼。 “方才半个时辰里这都是去豫北侯府的第五辆马车了!” 福源酒楼坐落在去往豫北侯府的必经之路上,小二正好给临街桌上的客人送酒过去,闻言便道:“都知道沈将军开春要回京述职,但凡能攀上点关系的,谁不往侯府送礼?” 客人抬头问:“沈将军真要回来了?” “自然是真的,要不是小的人微言轻,也想给沈将军送份礼。咱们大周这些年多亏了沈将军才能国泰民安!” “这话不假,沈将军真乃我大周英雄也!成德三十七年,要不是沈将军死守雍州,恐怕辽兵早就陈兵郢京城外了!那年沈将军才十七吧,真真少年英雄!” 邻桌一人道:“那不是还有人说成德三十七年那一战,是沈将军故意弃漳、永、泰三城给辽贼,故意退守雍州的吗?” “你说的是陆首辅吗?”刚才进来的侍从随口搭了话。 说起镇国将军沈慕禾,自然不难联想到另一人,那便是当朝首辅陆敬祯。 这位出身寒门的陆首辅在坊间被神化的程度几乎不亚于少年英雄沈慕禾,要说沈将军是大周千年难得一遇的将才,那陆首辅无异于是文曲星下凡。 他是大周朝最年轻的状元郎,参加殿试那年才十七,和沈将军扬名天下同样的年纪。甫一入朝便被先帝指为太子太傅,成德三十八年先帝驾崩,太子年幼,庶出的宁王试图篡位,全靠陆首辅力挽狂澜,平定内乱,替太后母子守住了这皇位。 如今他也不过二十五,早已是一人之下,权倾朝野。 要说朝野上下,武有沈将军,文得陆首辅,该是大周之幸事。 可偏偏陆首辅视沈将军为眼中钉肉中刺。 毕竟举国上下都把沈将军当成大英雄时,只有这位陆首辅,一口咬定沈将军通敌叛国,故意弃三城给辽国。 这些年,这位陆首辅没少在朝堂上参沈将军骂沈将军,据说他呈给今上的证据都能堆满一个御书房了。 “可不就是陆首辅么?”小二接了话茬,又想起来得先把生意做了,“客官是要女儿红吗?咱们酒楼今日可新到了几坛呢。” 侍从道:“要十坛上好的花雕,再麻烦将这酒壶装满。” 掌柜的一听客人出手大方,立马催促小二赶紧帮忙把酒搬去马车上,自己则动作利落装满酒壶递给侍从。 小二动作利索,来来回回搬了三趟。 他干脆跟侍从闲聊起来:“要说这陆首辅也是奇了,不知道沈将军怎么得罪了他,听说他骂沈将军可谓风雨无阻,且真是每日都在朝上参沈将军,从未有例外,御史台都没他这么能参!” 侍从轻嗤笑了声,立于马车外,隔着帘子道:“公子,酒壶。” 里头人“唔”了声,小二抬眸便见天水碧广袖低垂,随即车帘被人挑开,一只干净素白的手轻撩着帘子,手背很薄,手指却异常修长,一看就是读书人的手。 第2章 小二就那么愣了愣,便见青年已从侍从手里接过酒壶,倒是不急着落下帘子,反倒是幽幽道:“假的。” 小二一时岔神,还以为里头的客人在说他们酒楼卖假酒,他正想辩驳一二。 “也没有每日上朝参沈将军。”车上青年浅笑,“上月有两日本官染了风寒未能上朝,便没在朝堂上参他。” 车帘被人掀起,那端坐在车厢内的人清贵高华,面如冠玉,他斜倚在软垫上浅睨着外面的人,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墨色瞳眸似夹杂了几分桀骜,一眼看去,却是移不开眼的俊美无双。 小二无数次在坊间画本里见过这张脸。 坊间同那位陆首辅的文采才华一样出神入化的,还有传说中他那副一眼难忘的天人之姿。 小二欲行礼,却不知为何舌头打结,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陆敬祯仍是笑:“只是后来陛下亲来我府上探望,我便趁机在府上递了参沈将军的折子给他。唔,你说这是不是连上天都看不得本官一日不参他?” 马车已经行远,福源酒楼门口那小二依旧如被雷击般愣在原地,差点以为自己脑袋要搬家了。 侍从忍不住道:“左不过是市集闲谈,公子何必吓唬那小二?” 陆敬祯垂目摩挲着酒壶,嘴角衔一抹冷笑:“事实而已,我的确是每日都在参沈慕禾。他不死,我便不会罢休。” 侍从叹息:“可陛下这些年不还是没动过沈将军一根毫毛?” 陆敬祯轻笑:“陛下若全然不信,又怎会特意把将军夫人和世子从豫北接来京中?东烟,你不会真当陛下是接他们来享福的吧?” 东烟心中微凛。 “这些年,京中传过一则秘闻,说是……”陆敬祯说得越发漫不经心,“成德三十一年,身为主帅的豫北王凯旋途中突然卧病,回去没多久便撒手人寰,实则是上头怕他功高盖主。” 东烟吓得差点没拉住马缰,先帝当年的确得过一场大病,为了今上将来能轻松执掌朝政,急急帮他除了功勋显赫的豫北王,扶少年将军沈慕禾上位。 十多岁的少年未必会有他父王的根基。 东烟下意识回头看了眼,所以,先帝扶他家公子上位也是一样的? 因为他出身寒门,年轻没有根基? 那等今上将来真正能掌控一切的时候,岂不是…… 东烟内心正震惊不已,马车内男子声音轻缓而出:“陛下如今不动沈慕禾,不过是因为边疆仍然需要他。”他微嗤,“帝王之术而已。” 东烟拧眉:“您不是清楚么?那还……” “你当他沈慕禾不清楚?他若不清楚,又怎会在老王爷去后主动上奏请旨自降爵位?说什么只想当大周天子的一把刀守卫疆土……不过是想避其锋芒罢了。”烈酒淌过喉道,陆敬祯压住呛咳,嘲讽道,“只要天子明白那三十万戍边将士听的不是豫北王的命,他们领的是沈家的意,不管沈慕禾是豫北王还是豫北侯,这件事就永远不会结束。” 东烟听得心中惶恐,此刻马车正经过豫北侯府门前,他不由得将马车放慢。 车帘微掀,轻暖日光夹着冷风微卷,车内青年一双瞳眸莹亮。 王府外停着三五辆马车,瞧着便知里头十分热闹。 陆敬祯盯住豫北侯府看了片刻,忽地道:“这些年,陛下时常问我,为何非要跟豫北侯府过不去。” 关于陆首辅与沈将军的恩怨,京中谣传纷呈,光是那些首辅大人同沈将军恩怨纠葛的话本都连出几百本了,且连年都是坊间茶余饭后最令人兴奋的谈资。 东烟自然也听过不少,他却只拣了要紧的问:“不是沈将军通敌叛国吗?” “是。”陆敬祯应声,他的目光威压,“踏着别人的尸骨方走到如今位置,他倒是有脸回来。” 他又往嘴里灌了一口烈液:“来年开春,是该让沈将军回来吃一顿团圆饭了。” 东烟吃了一惊:“您不是说陛下还需要沈将军么?您要是私自动手,被陛下知晓的话……” “陛下会亲自料理的。”陆敬祯落下车帘,唇角勾起一抹凉薄笑意,“只需再送他一个沈将军便好。” 坛中的琼浆轻晃,陆敬祯又尝了两口,是当年那个人送至他唇边的味道。 今日的酒似是特别上头,他好似有些醉了。 凉风徐送,日光在车帘半掀微掀间忽明忽暗,青年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往软垫上靠,指腹摩挲着酒壶窄口,无意识喃喃:“沈嘉禾……” “阿嚏——阿嚏——” 远在边陲雍州城防上巡视的沈将军连着打了两个喷嚏。 “近日天寒地冻,将军别是着凉了,还是先回去。”跟在一侧的侍卫徐成安忧心劝说。 另一人打趣道:“我们沈将军这体质怎会着凉?依我看,一准是青梧姑娘在念叨将军!将军,您耳根子是不是都被念叨热了?” 沈将军吸了吸鼻子:“我怎么觉得更像是有人在咒我死?我说呢,今天像是缺了点儿什么,怎么没人跟我说近日陆首辅又骂我什么了?” 众人一噎。 沈将军笑道:“愣着作甚?他敢日日骂我,我还不能听一听了?” “呃……这个,呵呵,将军何必同他一般见识?” “一个酸臭书生他懂个屁!下回让他拿着笔杆子去跟辽人打仗试试?” 第3章 “若是我哪天回京,必要半夜把人掳走,蒙住眼倒吊在城门外一夜给将军出气!” “只是倒吊一夜怎么够?”一名身穿华服的女子揣着话本,提着裙摆疾步跑来,愤然道,“最新话本里,陆狗竟然说他之所以针对将军,那都是因为将军强抢他心爱之人为将军夫人!夺妻之恨不得不报!” 第2章 大梦十载 “噗——咳咳——”沈将军被一口空气呛到。 众将士闻言都跟着笑起来。 谁都知道将军同将军夫人指腹为婚,又是青梅竹马的情谊,怎么可能是话本中所说? 简直无稽之谈。 “青梧姑娘可别说笑了。” 青梧叉着腰:“写得有板有眼的,是我说笑吗?” 众人见青梧来了,也都说笑着散了,只剩下她同沈将军二人。 沈将军终于止住了咳嗽:“都说了让你多读点书,少看些话本。” “这不是知道你想听故事吗?再说,空穴不来风啊!”青梧见面前的人要走,忙跟上去,本能去拉那人的手。 周围一些兵士见此都会意地笑,都当这是青梧姑娘跟沈将军之间的打情骂俏。 只有青梧知道这跟打情骂俏完全不搭边,因为面前的沈将军根本不是老王爷嫡子沈慕禾,而是沈慕禾一胎双生的妹妹沈嘉禾。 沈嘉禾代替沈慕禾坐在将军之位上,如今一晃八载已过,她凭借累累军功让所有人都对这位少年将军刮目相看,更无一人再质疑她不如豫北王。 青梧抓紧沈嘉禾欲推开她的手,嬉笑着跟上去:“拉下手怎么了?别又同我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这雍州城谁人不晓贤良大度的将军夫人怕将军在外寂寥,专程将我送到将军跟前儿当……通房丫头?” “嘁!你还真敢认?”沈嘉禾斜视看她。 “为何不敢?”青梧又黏过去,“把将军伺候好了,往后我怎么也能混个侧室当当,再生下一儿半女的,这地位不就稳妥了么?” “生一儿半女?跟谁生?我吗?”沈嘉禾俯身过来,带着薄茧的素手轻捏住侍女精巧下颚,迫使她抬起脸与自己对视,戏谑笑问,“我拿什么跟你生?这双握剑挽缰的手吗?” 众人也不知瞬间发生了什么,只闻得青梧姑娘尖叫一声,随即捂住涨红的脸从城楼上冲下来,边跑还边回头冲城楼上大喊:“将军你不要脸!”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沈将军单手扶着腰际佩剑,迎风跨踩在城墙上,望着下面匆匆离开的青梧哈哈大笑。 有人冲城楼喊:“将军又调戏青梧姑娘了!” 沈嘉禾的舌尖抵了下上颚,挑眉道:“青梧是我的人,本将军同她叫什么调戏?” “不算不算!” “哈哈哈——” 这些年,谁都知道沈将军身边有个妒意斐然的青梧姑娘,还是将军夫人亲自安排在将军跟前,自然也帮沈嘉禾挡去了不少麻烦事。 沈嘉禾浅抿了下唇,整了整披风将目光收回。 临近年关,边关孤寒之地更是寒冷。 沈嘉禾巡视一圈下了城楼,侧身避着寒风往营帐走去。 副将陈亭跟过来:“将军开春回京述职的事末将已经安排妥当,这是随行名单,您看看有无不妥。” 沈嘉禾接过扫下去:“届时营中之事有你们几个副将共同商议,若有拿捏不准就给我加密送信。” 陈亭应声:“将军放心。” “此次回京我会多留些日子……”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陈亭闻言眯着眼睛笑,“属下听闻夫人和小世子入秋前就已从豫北搬去郢京的侯府了。将军同夫人多年未见,自然要多同家人聚聚,世子也该多几个弟妹聊慰寂寞,我们……兄弟们都懂的。” 沈嘉禾:“……”你们不懂。 深夜,首辅府邸。 白日一片银装此时依旧没有全融,夜里温度骤降,屋檐下滴落的雪水又化作根根晶莹剔透的冰锥。 廊下华灯摇曳,在冰锥上映出火红的光影。 一侧的屋内,雕花木窗半开,里面烛火微跳。 屋内正中摆着一张深色案几,上面铺着黑布,布案上置着香炉烛台,再往后是一个灵牌。 灵牌上未刻一个字。 陆敬祯将白日里从酒肆买来的上好花雕一坛一坛摆在那个无字牌位前,又点了香烛敬上,随即在案几前的蒲团上盘腿坐了下来,他顺起地上的一坛花雕,给自己斟上一碗。 “又至年关了,昨夜下了一场大雪,今日便冷的很。”陆敬祯端起碗,掀起眼皮看向无字牌,他含笑喝了一口,“这么冷的天,果然就适合喝花雕。” 他仰头将碗里的酒饮尽,抬手用袖口按了按唇角。 “八年了,他终于要回来了。”陆敬祯的语气淡了些,眸色却渐深,“那个害死你的人,他要回京了,郡主。” 再次斟满酒。 “两年就够,我会给陛下一个能替代他的人。”陆敬祯端着碗口的指腹用了力,淡紫青筋在指关处显得愈发清晰,“我会留下他的妻儿,我知你不忍心。” 刚斟满的酒再次空了。 不消片刻,琼浆又溢满瓷碗。 陆敬祯仰头一口饮尽,辛辣卷过舌尖,淌过咽喉,涌入胸腹,醉意却又在顷刻间四溢,他撑了撑额角,晕眩从八方袭来。 他往案几上扶了一把,抬眸瞬间,仿佛又看到了那一年,为逃避追杀,他着单衣从雪水中爬出来,勉强找到一个破庙暂避时,身体早已冻僵。 第4章 恍惚中,似有人在说话,接着一件温暖大氅盖至身上。 那口救命的花雕酒就这么被人喂到了他的嘴里。 陆敬祯努力睁开眼,每次重温这个梦,他都可以在睁眼的时候看到少女的笑靥,一如当年她救他时一样。 可是这一次,映入眼帘的不是少女含笑的容颜,而是—— 一张布满横七竖八伤口的脸。 明明是同样的五官,却又好似处处不同。 周围不是四处灌风的破庙,这里更像是一个……刑场! 他看见穿着囚服的沈嘉禾被压在刑场上,高大的刽子手持刀威严站在她身后,沈嘉禾的脸上丝毫不见惧色,倒是那双眼眸深邃如渊。 她正看着的是—— 颤抖握着长刀的陆敬祯。 “大夫来了吗?那还愣着作何,还不去催!” 侍女进进出出,东烟站在廊下神色焦急,“昨儿回来还好好的,怎么说病就病了?” “站在这作何?”老管家将东烟拉出长廊,“公子这情形是上不了朝了,赶紧替公子去吏部告个假。” “差点忘了这事!我这便去,这里就拜托祝伯了。”东烟应声下去。 侍女领大夫穿过院子入廊,祝管家忙引人入内。 陆敬祯这一病,昏昏沉沉睡了两日。 他是后半夜醒来的,内室门窗紧闭,再加上炭火烧得旺,闷得他下意识推开压在胸前的厚重被褥。 东烟守了两天两夜,这会儿正趴在床边打盹儿。 陆敬祯没起身,睁眼盯着床顶怔怔出神。 他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 他毕生都在致力于给通敌叛国的沈慕禾定罪,梦里他终于拿到铁证,天子震怒,判了斩立决。 但就在沈慕禾行刑前,将军夫人差人扣响了陆府大门。 来人告诉他,成德三十七年死的不是沈嘉禾,而是真正的沈慕禾,现在坐在镇国将军位置上的那个人才是沈嘉禾。 豫北王府从未谋反,连他手里的证据也是他人伪造。 他像疯了般提刀去了刑场,闯上刑台。 殷红鲜血浸透她用以束胸的衣带,她依旧是男子束发模样,脸上横七竖八的伤口淌着血,却依旧难以掩盖记忆中那副惊世容颜。 诏狱审讯多日怎会不知她是个女子? 偏偏没有任何人质疑,这说明什么?! 他踉跄跪在沈嘉禾面前,颤声道:“郡主,我来救你。” 她眼底似有震惊,但也只是短短一瞬。 狂风卷起一地尘埃,风迷了人眼,她望着他什么都没有说。 时辰到,他被人强行拉开。 读书人的满腹经纶、雄韬伟略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显得那么可笑,他甚至连手中的刀都握不住,手腕颤抖无力,手中的长刀不堪重负,终于咣当落地。 郡主鲜血溅满他的脸,他睁着眼,一时忘了自己究竟身在何处,从哪里来,又要往里去。 美人头颅滚落在脚边,微张口中是一截割断的舌根。 她早已口不能言,无法申辩。 郡主身死次日,天子论功行赏,陆敬祯成了安国公,天子意欲将平阳公主下嫁。 大婚当天,亦是豫北侯府老弱妇孺流放之日。 他让人卸了马车,跌跌撞撞骑马追去,他从马上跌落数次,连流放队伍都没遇到,简直可笑至极。 他徒步追了整整十日,依旧不见踪迹,最后体力不支晕倒在路上。 救下他的是一位不入世的道士。 他没回郢京,跟着那位道士去了那个寂寂无名的宗门。 他在那修习六年,他要亲自接回将军夫人和小世子,归还豫北侯府所有光辉荣耀,再去郡主墓前以死谢罪。 床尾的炭火发出噼啪声响,火星四溅。 定定盯着床顶的青年似终于缓缓回过神,白玉面容附着大片冷汗,发梢挂着分明汗珠,发鬓脖颈一片黏腻,那颗藏匿于胸膛的心脏正疯狂跳动。 是梦吗? 大概是个梦。 只是这个梦太过真实惨烈,即便在梦醒后的此刻,内心惊惧仍未消退。 高热带来的无力俱已消散,虚软身体里却像是涌过磅礴之力,奔腾延绵之势不减,室内炭火熏香交织,连漂浮在空气里的混杂药味都显得周遭无比烦闷,令人呼吸不顺。 陆敬祯本能将手掌一翻,只听“吱呀”一声,前方紧闭窗户瞬间半开。 清风裹着清凉送入内室,直扑面额,顿时吹散陆敬祯脑中混沌。 他猛地撑坐起,眸子微缩凝看向轻薄手掌,他此刻正感受到的这股自丹田处源源不断往他周身脉络的……真气? 被内力震开的窗户正在风中来回摇曳,陆敬祯的呼吸顿住。 他在梦里看到的那些事都是真的! 第3章 来之不拒 年关将至,天气一日比一日冷了。 雍州这几天成日飘着小雪,沈嘉禾无事便喜欢独自坐在城楼上,远远望着前方山河,有时候一坐便是一整天。 安静下来她总会想起以前,父王为了历练世子,沈慕禾很小就随父出入军营。沈嘉禾不服气,也总要跟着,遇到父母不许,她便使人支走沈慕禾,绑他骗他,然后装成哥哥的样子跟着父王出门。 她成功过许多次,总能以假乱真,以至于父王走后,哥哥病重,她出面代替哥哥出入军营无人怀疑。 第5章 哥哥养病那些年岁里,一直是她守着大周边关要塞,也曾击退过辽兵无数次。 直到四年前,成德三十七年,先帝突然要给她赐婚。 哥哥连夜赶往漳州,秘密将她换回豫北去,说他的病已经大好,边疆之事从此不必她再操心。 她信了。 哥哥明明看起来已经好了。 那夜更深露重,哥哥解下披风仔细给她系上:“娘亲自缝的,很暖和吧?我的嘉禾本该同京城那些贵女一般娇养长大,这双手本不该握剑挽缰……现下好了,以后也不会了。” 哥哥的手很温暖,他总是这样温柔,哪怕她无数次胡闹过,他从不曾同她生气。 她的哥哥明明也不过大他一个时辰啊。 风雪渐盛,十丈开外俱是一片朦胧雪雾,叫人看不真切。 沈嘉禾的眼睛酸涩,她努力睁大眼睛向前远眺。 四年前,雍州城外还是大周疆土。 如今,却已是关外之地。 沈嘉禾刚回豫北,辽兵就对漳州发兵。 当年漳州之战,周兵不战而退。 漳州一丢,永泰两城在短短半月内沦陷。 尽管后来她回来力挽狂澜守住了雍州,逼退辽人,这些年朝野依旧有沈慕禾通敌卖国的谣言流传。 “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哥哥?”沈嘉禾喃喃。 没有人回答她。 耳畔只有北风肆虐呼啸。 “将军!”青梧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接着,一件厚重银狐大氅落在沈嘉禾肩头,一瞬驱散周身寒气。青梧扶着沈嘉禾的肩往前凑,“我猜你就在这里!营地过冬的辎重刚到,夫人专程让人捎带给你也送了不少东西来!暖和吧,夫人亲手缝的!” 沈嘉禾将狐氅轻拢,起身笑道:“我夫人的女红放眼整个大周无人出其右,倒是你这个通房丫头床上功夫不行,手上功夫也一言难尽,干脆收拾收拾,开年回去得了。” 青梧平时同沈嘉禾玩笑惯了,没把她的话放心上,扯着她的衣袖道:“我哪能同夫人相比?快些回去吧,夫人给你写了家书呢。” 沈嘉禾一听家书,心头热了:“嗯。” 家书一如既往温婉简略,每次光是看到易璃音的这手漂亮小楷都觉得十分赏心悦目,信中简略诉说着家中如常,亦不乏有一位妻子对夫君的延绵思念之情。 沈嘉禾阅闭便让青梧研墨回了信,同往常般与“夫人”互诉家常思念。 青梧趴在案前托着腮:“世人看将军同夫人,大约无不歆羡吧?年少相识,相恋数载,将军予夫人生无二色的承诺,夫人亦只倾心于将军一人,就连我这个通房丫头,营里也都知晓不过是个摆设。只我对将军一厢情愿,将军从未同我做过越矩之事。” 沈嘉禾听她认真说完,忍不住笑起来,抬手持笔往她脑袋上敲了敲:“魔怔了?不然怎么开始胡言乱语了?” 青梧揉着脑袋,冲她轻笑:“我有时候常常想,将军若真的是将军便好了,夫人就能同将军长长久久。”她说着,又意识到什么,脸色微变,“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沈嘉禾打断她。 其实她也不止一次想过,倘若当年死的是她,豫北侯府上下不必殚心竭虑有朝一日欺君之罪败露,易璃音和哥哥也能得圆满,澜儿也会有父亲。 沈嘉禾写完最后一笔,低头吹了吹,随即将信装好交给青梧:“让人加急送去,赶在除夕前让夫人收到。” 青梧见沈嘉禾神色依旧,忙接过信跑出去。 这一场风雪一直从年关断断续续下到了来年二月。 二月末,风雪终止。 军中开始有条不紊地准备沈将军回京述职事宜。 临行前夜,青梧染了风寒,次日尚未退烧。 沈嘉禾只得将她留下,没女眷跟着,沈嘉禾干脆撤了马车,一路带人轻车简行,半月就走了一半路。 “将军,前面就到青州了。”徐成安策马近前。 沈嘉禾应声,转头吩咐下去,随行人员先行去驿站安置,她需耽搁一日去一趟阆县,替母亲向神医江枫临求些药。 一行人在岔路口分开,沈嘉禾只带了徐成安策马转道去阆县。 阆县隶属青州管辖,距离青州半日路程,二人在路上换下铠甲。 “人确定回阆县了?”行至城门口,沈嘉禾下了马。 徐成安跟上:“是。” 徐成安是沈家家生子,整个边疆大营只他和青梧知晓沈嘉禾的身份,现下没有旁人,两人说话自然就轻松许多。 两人准备好文牒,排队进城,这才又上马直奔长樱巷。 给母亲求治头风的药不假,但沈嘉禾还想问问四年前漳州之战的一些事。 当时跟随沈慕禾不战而退的士兵大多都死在了后来的雍州保卫战中,而她如今身为沈将军不能到处说她对当年之事不知情,以免让人猜测她的身份。 这些年她暗中查过数次,得知这位江神医当年正好在漳州城外的山上采药,沈慕禾不战而退之初,两军曾有过局部摩擦,而这位江神医曾去军营帮忙治过伤者,也曾入过沈慕禾营帐。 对于当年的事,他或许会知道点什么。 只是这些年江枫临四处游历,神龙见首不见尾,沈嘉禾好不容易才得到消息说他半月前回了老家阆县,此次借回京述职之际必然要见他一见。 第6章 马蹄声在逼仄巷道显得震耳欲聋,巷子尽头,宅门紧闭,连挂在门外那块牌子因为断了一根绳歪到了一旁,经年风蚀,上面“悬壶济世”四个字只能勉强辨认。 徐成安上前扣门许久,无人应门,倒是隔壁的小门中走出一位穿着粗布素衣的妇人。 “你们来看病呀?”妇人倒是热情,“别敲了,里面没人。” 沈嘉禾蹙眉:“江神医今日外出就诊去了?” 妇人摇头:“外出游历去了,这得有四五年了吧,就没回来过!你们不如找找别的大夫,指望不上他的呀。先前有个员外,千里迢迢来求医,结果人不在,他非要买了宅子在这里等,结果人没等来,自己倒耗死在这了呢!” 徐成安:“……” “多谢告知。”沈嘉禾牵着马往外走。 “哎,将……公子。”徐成安急着跟上,忙解释,“属下的确是打探到江神医回来的消息的!许是江神医神出鬼没,邻居未曾撞见就以为他没回来呢?不然您先去驿站,属下在此守着,等……” “不必。”沈嘉禾淡淡打断他。 连门环都锈迹斑斑,沈嘉禾便知江枫临应是真的从未回来过。 一个找了许多年的人,突然有了他回老家的消息,她急急赶来却被告知那人从未回来过。 谁在给她透消息? 或者说,是谁想引她来阆县? 出了长樱巷,外面便是阆县最繁华的大街。 沈嘉禾没急着上马,手指轻勾着缰绳,她不动声色扫视周遭,叫卖的小贩,嘈杂的茶室,络绎不绝的行人,几个蹲在路边玩沙包的孩子……一切看起来都很寻常。 “沈、沈将军?” 沈嘉禾抬眸便见前头从轿子上下来一个着蓝官衣的人,他正推开扶他的人,小心扶正官帽,含笑朝沈嘉禾跑来,“您是沈将军吧?” 沈嘉禾的脚步微滞,这是阆县的县令? 徐成安见人直奔自家将军而来,本能往前一步,挡在沈嘉禾身前,刚要开口,便见奔来的县令拱手朝自己行了个大礼。 “下官宋恒参见沈将军!”县令对着徐成安十分恭敬,“早听闻沈将军身高八尺,器宇轩昂,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徐成安:“……” 沈嘉禾:“……” 器宇轩昂就算了,身高八尺是什么鬼? 沈嘉禾的身量在女子中算得突出,但同男子还是不能比,易璃音总是把她的鞋底纳得比常人的厚,才让她不至于在军营中矮得太显眼。 沈嘉禾给尴尬至极的徐成安使了个眼色,徐成安忙退后。 “沈将军这是……” 宋恒的话未完,便听闻另一人淡淡问:“宋大人如何知晓本将军来了阆县?” 宋恒这才注意到面前的人,因他矮一些,他起初没注意到。此番再看,才发现此人面容虽较剑眉星目弱了些,却是挡不住的英气逼人,眉宇间更是压着一抹令人不敢直视的威压感。 宋恒下意识低垂眼睑,笑着掩饰认错人的尴尬:“一炷香前下官就收到府尹大人从青州传来的消息,说是将军一行人在青州驿站下榻。府尹大人得知您来了阆县,特意要下官好生招待,若非府尹大人还有重要公务在身,他也是要亲自来拜见将军的。眼看着天快黑了,就请将军移步,让下官好好尽尽地主之谊。” 徐成安心道尽什么地主之谊,沈将军急着回京见夫人同小世子呢,他正欲帮忙婉拒。 却听沈嘉禾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正愁不知道是谁把她引来阆县,意欲为何,如今对方明着来,她自然要去看看。 一刻钟后,被带到春花楼门口的沈嘉禾一时间有些迈不开腿。 街对面一个挂满面具的小摊旁站着两人。 年轻书生手里捏了只泼猴儿面具,目光如炬看向对面:“她平时都是这样来之不拒接受地方官员的好意?连青楼她都敢进??” 第4章 替她撬门 扮成书童的东烟半探出身看了眼,随即便笑:“进青楼算什么?沈将军成婚多年未纳妾,京中谁人不晓将军夫人善妒?出门在外,将军夫人管不着,自然得快活快活。” 手中面具被掐凹进去一块,陆敬祯沉着脸:“她进去能快活什么?” “公子,这话您就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了?”东烟又凑近些,“楼里姑娘们可能让爷们儿快活了,您也老大不小,不如趁今日进去试试?等试过您就知道女人的好处了,祝伯时常念叨您该成个家……” “闭嘴!”陆敬祯见对面几人要走,丢下面具便要跟上。 东烟正欲跟上,被摊主一把拽住了手:“面具都被你们扣出洞了,你们得买走!不然我报官了!” 东烟看着嘴上被掐出好大一个洞的泼猴面具惊了惊,他记得这是陶土烧制的啊,他家公子何时手劲儿这么大了? 这是在生气什么呢? 这厢沈嘉禾拒绝了宋恒的好意,宋恒便改说去酒楼。 “也不必如此破费。”沈嘉禾不动声色,“若不麻烦的话,不如去县衙吃顿便饭吧。” 突然冒出个阆县县令说要尽地主之谊,沈嘉禾难免疑心他是不是在外设了埋伏,但若她提出去县衙,他大概会有所忌惮,毕竟在自己地盘上他不好脱干系。 没想到宋恒闻言倒是高兴得很:“如此那是再好不过,再好不过!” 第7章 这番坦荡态度到令沈嘉禾微愣。 阆县县衙不大,内宅就前后两个院子,住着宋恒夫妇和他们的女儿。 沈嘉禾等人到时,院中已有饭菜香味飘出来。 宋夫人柳氏亲自下厨做了一大桌菜,宋恒请沈嘉禾上座,唤来女儿宋婉婉伺候沈嘉禾用饭。 宋婉婉今年刚及笄,一张鹅蛋脸,生得十分灵秀。 她一口一个“将军”,音色软糯,态生胭红,开席不到半刻,宋婉婉已经有意无意和沈嘉禾身体接触不下十次了。 沈嘉禾微抿住唇,似乎明白了为何宋恒那么欢喜她来县衙吃便饭。 宋恒侃侃而谈,说到了和沈家的渊源。 “这说起来我们家同将军府上还是远方亲戚呢,论辈分,我得喊令堂一声表姑母。”宋恒喝了酒,胆子便大了些,“将军别瞧我这能当您爹的岁数,其实论辈我还是您哥哥。” 沈嘉禾轻睨着鞍前马后的宋婉婉,再听着这一声声“表姑母”“哥哥”,越发确定这根本不是什么设伏现场,而是场相亲宴。 这些年不是没人给她送过女人,在豫北有易璃音挡着,在外有青梧,只是这次青梧没跟着,倒让沈嘉禾有点不知所措。 “将军,您尝尝这道醋鱼。”宋婉婉仔细夹了块最肥美的鱼腹肉到沈嘉禾碗里,人也跟随靠过去。 眼看着少女软若无骨的身体快要坐上沈嘉禾的大腿,她猛地往右侧跨步站起身。 宋婉婉“哎呦”一声坐到了空凳上。 “本将军突然想起还有要事,先告辞。”沈嘉禾往后一退,转身便走。 宋恒全程都在攀关系,撮合宋婉婉和她,浑身上下写满了意欲卖女攀高枝,她现在可以肯定那个引她来阆县的人不是他,实在没必要继续在这里浪费时间。 “哎,沈将军!”宋恒一个眼色,“婉婉,还不快……” 宋婉婉应声起身,刚跨了一步,眼前身影一闪,一柄长剑横在她面前。 徐成安目光沉冷:“宋大人留步。” 宋恒被这股无形寒意震慑在原地,等回过神来才发现面前的人早已走了。他拍着大腿:“今夜这种绝无仅有的机会,药都下了,还能让人走了!你说说你……你……真是气死我了!” 宋婉婉懦弱缩了缩削肩:“将军全程都不曾多瞧女儿一眼,我又哪敢拦着将军……” 县衙斜对一处屋檐下站了两个人。 东烟此刻还没闹明白,明明是因老家有白事回去奔丧而告假的公子为何会转道来阆县,他更不明白为何公子要亲自漏夜前来监视沈将军,还给自己换了张脸……今夜的风实在是冷,瞧着似乎马上要落雨。 他低头看了看一身夜行衣的自己,又看向仍是书生打扮的陆敬祯,小声问:“您是想我一会刺杀沈将军?那我可得先说,我不一定打得过沈将军啊,公子。” 陆敬祯没回答,梦里的记忆沈嘉禾前往阆县求药被人埋伏,虽然事后她安然回到郢京,但阆县的事还是闹到了京中。 因为沈嘉禾在阆县杀了宋恒一家三口,她说宋家人意欲雇人行刺她。 青州府尹亲自督办此案,和宋家满门一起被发现的还有另外八具尸体,穿着夜行衣,各个练家子,表面看此案一目了然。陆敬祯不信,此案最诡异的难道不是没留一个活口吗? 既是刺客,他不信凭沈将军的身手留不下一个活口! 事后他还顺着线索追查过,但最后也没有证据证明宋恒同那几个刺客无关,那案子在陆敬祯看来就成了悬案。 这次离京时,他便已着人查过宋恒。 此人没什么政绩,为官十多年也无甚晋升机会,倒是平调了几次,是一年前调来阆县的。人际关系更是简单,官位高的他攀不上,官职低的他不削结交,同江湖门派也没有交往。 可以说,在沈将军这次来阆县之前,宋恒这个名字根本就不可能出现在沈将军的关系网中。 这样一个人怎么会行刺沈将军? 正想着,府衙大门被推开,泛黄光束自门内倾泻,紧接着,两抹身影穿门而出。 东烟压着声音道:“公子,沈将军出来了。” 陆敬祯纷扰思绪尚未理顺,烦躁道:“我没瞎。” 他顺势抬眸看向府衙门口,见沈嘉禾从台阶上下来,就在下到最后一步台阶时,不知是没踩稳还是怎的,她一个踉跄。 “公子!”徐成安眼疾手快扶住她的手肘,话语急切,“酒里有毒?” 陆敬祯的神色微凛,倏地挺直脊背。 这边,沈嘉禾拂开徐成安的手,蹙眉低语:“没有。” 五年前哥哥曾为她寻来一颗避毒丹,亲自教她如何用内力化开融合入血脉,世上没什么毒药会对她起作用,否则她也不会那么大胆敢喝酒。 但她的确觉得身体有些许不妥,究竟是何不妥一时也说不上来。 沈嘉禾利落跃上马背:“现下出城。” “是。”徐成安策马跟上。 头顶乌云遮月,周身的风较之前又急了些,分明是料峭春寒,凉风扑面沈嘉禾非但不觉得冷,反而有种难以言表的燥热正源源不断透过皮肤往外溢。 “公子?公子?” 徐成安的声音像是叠了重音,再这寂静夜里宛若沐过一阵温和春风,连徐成安那张脸入目都变得比平时温柔不少。 沈嘉禾抓着缰绳的手指猛地一收,她终于明白为什么避毒丹没派上用场了。 第8章 严格来说,这东西不算毒药。 宋恒父女那般热忱态度,她早该想到的! “公子,怎么了?”徐成安见沈嘉禾坐在马背上有些微晃,他俯身帮忙拉着沈嘉禾的马缰,手背触及沈嘉禾的手,他的脸色骤变,“您发烧了?” 全身的皮肤都在发烫,沈嘉禾的意识开始混沌,她勉强道:“不出城,先找个客……” 话音未落,一股尖锐之气破开漆黑夜幕直逼向沈嘉禾。 徐成安反应极快,反手抽出身前佩刀灌力一挥。 刀刃撞上金属发出清脆声响,接着一抹沉响,身后墙壁嵌入飞镖,墙体顿时裂开一条蜿蜒缝隙。 “有刺客!”徐成安脸色骤变,顺势将沈嘉禾的马驹往后一扯,持刀护在她身前,“公子先走!” 周围屋顶传来瓦砾碎裂的声响,脚步声越来越近,两个黑衣人自屋檐跃下。 沈嘉禾没矫情,拽住马缰绳奔入身后小巷子:“留活口!” “是!”徐成安借力飞身跃起,一刀劈向那个欲跟入巷道的黑衣蒙面人。 黑衣人惊险避开,刀刃卷着真气还是隔空在他后背划开一道口子,殷红血珠成排溢出,血腥气瞬间在空气里弥漫。 徐成安没有废话,举刀横劈过去,身后两人也趁机朝徐成安袭去。 正在徐成安和三人缠斗时,另有几人追着沈嘉禾而去。 东烟刚自街口冒头,便听陆敬祯道:“追上去,别让人近沈将军的身。” 东烟“啊”了声:“别人都动手了,没必要让我先杀刺客,再刺杀沈将军吧?” 陆敬祯:“……没让你杀沈将军!那些刺客,留活口!” 东烟往前走了两步,又回头:“我走了谁保护公子?” “我可以……”陆敬祯本来想说自己就可以保护自己,又想起此刻的自己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便只好道,“躲起来。” “那行,您可躲好了!”东烟未做多想,提剑跃上房顶,又见底下的徐成安抬头,东烟一惊,本能别过脸往胸口一摸就摸到了白日里买下的那张破洞面具。此刻也没什么计较,他径直戴上,运气一剑朝离得最近的黑衣人劈去,“贼人哪里跑!” 巷道昏暗,沈嘉禾骑马一阵七弯八绕,不知道何时起,头顶开始淅淅沥沥落下雨来,身后追着她的那些脚步声倒是散了。 她不敢掉以轻心,改道上了主街,在一个路口下马,剑鞘狠狠拍在马臀,让马驹继续前行,自己则悄声没入漆黑小巷。 雨越来越大,沈嘉禾抬头望了眼墨黑夜空,冰冷雨点密密麻麻落下来,不消片刻,周遭雨势磅礴,沈嘉禾未感觉到冷,强撑至现在的意识仿佛正被这场大雨冲散。 她咬了咬牙,扶着墙,凭着记忆走到巷子尽头。 然后,她在黑暗中摸到了那块歪了的木牌,还有生锈的门环。 沈嘉禾没有犹豫,欲提气翻身越过围墙,却发现门没锁,她轻轻一推就推开了。 难道是江枫临回来了? 沈嘉禾疾步入内。 鸦色暗巷里,一抹黑影自隔壁廊下步出,她中了毒,定然不敢轻易找人求助。陆敬祯猜到她会来这里,特意提前过来帮她撬开了大门。 江家老宅眼下无人居住,的确是个暂时避难的好去处,事后她的侍卫也能一路寻来。 这倒和他记忆中运筹帷幄的沈将军不谋而合,这种危机时候,她依旧保持着理智。 眼下解毒要紧,陆敬祯伸手欲推门入内,结果发现门被锁上了! 陆敬祯:“……” 第5章 身份暴露 沈嘉禾径直闯入内宅就知道,江枫临根本没回来。 周围的草药混着霉味,难闻得她下意识捂住口鼻,外间明显是个药铺,先不说放了四五年的草药还有没有药效,沈嘉禾也完全不知道什么药能解她燃眉之急。 不知宋恒给她下了多少药,凭她内里强劲,此番亦控制不住浑身发软,连站立都越发困难。 沈嘉禾冲入内室,江枫临倒是个讲究人,内室的床桌都用白布盖住,她未做多想,扯掉床上的白布就蜷身躺上去。 熬过去,她可以的! 铺天盖地的雨声遮住了入内脚步声,陆敬祯放轻声音入内,闪电照亮地上蜿蜒湿印,他看见沈嘉禾蜷缩在床榻上。 她不知何时脱了外衣,此刻就只剩中衣还在身上,混杂空气难掩一丝细微血腥气。 吐血了吗? 陆敬祯沉着脸疾步上前,不由分说把人拉起来。 不管什么毒,应该都能逼出来。 哪怕他内力不济,至少也能逼出一些,得先让人清醒过来。 陆敬祯将人扶正,盘腿坐在沈嘉禾身后,运气入掌,凝神贴上她的后背将内力灌入。 之前无意识催动过真气隔空劈开窗户时,陆敬祯就感觉到这股真气虽然在他体内,却又像不是自己的。真气顺着脉络游走至掌心,到被送出的一瞬,他明显感觉到身体经脉的不适胀痛,大约隔了半日才缓过来。 这种痛感他刚才提气翻墙时也感受到了,差点还从围墙上跌落下去,幸好他反应快,这才只是踩碎几片瓦砾。 此时他全面运气,体内磅礴真气汹涌,周身经脉更像是被注入滚烫岩浆,灼烧剧痛,又宛若拉过万千刀片,疼得陆敬祯浑身发抖。 他尚不能控制内息,却也不能将面前之人交予旁人,连东烟都不行。 第9章 欺君之罪非豫北侯府能承受,他得靠自己在这里救她! 至少,得熬到她的侍卫前来。 陆敬祯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努力分散自己的思绪,想想别的,可以想想别的。 他同她初次见面那天,晋州城内外覆在一片皑皑冰雪之下,她穿着件石榴红的冬衣,领口缝了圈白兔毛,柔软裹住少女漂亮脖颈。 灯笼朦胧的光照出少女脸上担忧,她一手握着酒壶,一面压了压盖在他身上的氅衣,拧眉轻言:“这是掉水里了吗?怎么浑身都湿了!” 他那时刚从湍急河里爬出来,冬日刺骨的水温差点要了他的命,他所有的衣物全都浸湿贴在身上。 窗外雷雨交加,此刻沈嘉禾全身的衣服也悉数湿透,轻薄中衣此刻正皱巴巴黏在后背,恍似无物贴合着陆敬祯的掌心。 与那时他周身冰冷刺骨不同,郡主的身体却很热…… 陆敬祯的呼吸一窒,他的心跳倏地加快,不明白这个时候了他到底在想什么! 他在救人! 对,救人! 冷静下来,冷静…… 不然他怕是人没救上,自己倒先走火入魔而死了。 陆敬祯闭上眼,强迫自己去感受着周围铺天盖地的雨声,想着今夜那些刺客到底是何时埋伏在那的…… 沈嘉禾最初蜷缩倒在床上后,她像是短暂地睡了片刻。 后来她卸下周身真气,完全放松不与那药性对抗,有那么些许瞬间,她的选择似很有作用。 但后来也不知道从何时起,她体内原本蛰伏不出的真气似被骤然催动,一股难以言明的力量正牵着她的真气在全身脉络游离。 体内的燥热骤起,一时无所阻挡…… 她难耐哼了声。 明显感觉到身前之人呼吸骤急,突然掌心一空,原本贴合着手掌的肌肤抽离,陆敬祯猛地睁眼。 沈嘉禾不知何时转过身来,陆敬祯没来得及回神,他的脖子一紧,女子柔软身躯密合贴过来,手指挑开他的衣襟,滚烫指腹贴上他的肌肤。 天空炸开一道惊雷,简陋内室在瞬息亮堂如昼。 面前之人并不如想象中的苍白虚弱,反倒是双颊绯红,眼含秋波,咬破的唇角染着艳丽血色,一呼一吸之前俱是温情蜜意。 闪电骤逝,周围陷入无边黑暗。 女子柔软娇唇径直覆上来,滚烫指尖更是放肆地游走四处、无孔不入。 陆敬祯一时岔了真气,胸腹间气血翻涌得厉害,他苦忍少倾才终于将喉间那抹腥甜压下。 他娘的怎么是这种药?? 翌日清晨,前一晚的暴雨收尽,长樱巷安静如斯。 一道人影急速自逼仄巷道奔过,路边水洼溅起浑浊泥水,脚步声至巷末骤敛,劲风裹着剑气,来人轻悄跃入尽头的江宅。 隔壁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妇人挎着竹篮刚出来就看见一地狼藉瓦砾,她不禁错愕道:“这瓦片怎么碎了这许多?昨夜风竟这么大?” 围墙内,刚落地的徐成安狐疑扭头看了眼,果然见身后江宅围墙上的瓦砾掉落了一大片,他不免蹙眉,他的轻功没那么差吧,再说刚才翻墙时也没碰着那些瓦片啊。 内室传来响动,徐成安收住思绪,疾步奔入后院。 声音是从卧房那边传来的! 徐成安的手攀上腰间佩刀,单手推开刀鞘的同时,一脚踹门入内:“将……” 劲风卷起一地尘埃,吹得床帏幔帐轻曳,床上之人刚捡起外袍披上,如瀑青丝顺着女子曼妙身躯低垂。 徐成安倏地一怔,兵贵神速背身朝外,按压在刀鞘上的指腹用了力,指甲盖泛出一片白。 “属下不知……” “嘘。”沈嘉禾出声制止他往下说。 万千光丝斜照入室,虽然此处不会有人来,徐成安还是本能地用刀鞘将卧室门轻轻拢住,目光低垂之际,他赫然看见一侧地上掉落着一只靴子。 屋内还有别人! 徐成安神色一凛,心跳瞬间加快,将军此刻模样……那人知道她是女子了? 那便留不得了! 入鞘刀刃再次被缓缓推出。 “把刀收起来吧。”沈嘉禾睨了眼依旧还在沉睡的书生刻意压低声音道。 徐成安不敢掉以轻心:“可他知道您的身份……” “我什么身份?”沈嘉禾系好衣带,在凌乱不堪的床褥上找到了自己的玉簪,反手开始束发,“不过是出门在外为了方便女扮男装而已,没什么大不了。” 徐成安怔忡,似乎的确是这样,他们现下穿着常服,在外人看来,不过就是他保护着女扮男装出门在外的女主人罢了。 身后还传来窸窣响动,徐成安不敢回头:“他的身份会不会有异?” “应当不会。”沈嘉禾垂目看向身侧,“他身上带了张写着此地地址的纸条,许是来求医的,正巧撞上……”昨晚的她。 想必昨晚是他先到,怪不得她来时门是开着的。 中间许多事沈嘉禾浑浑噩噩记不清了,但她隐约记得是自己强行将人摁在床榻上,强迫他给自己解除药性……这人若是刺客,她昨晚便已毙命。 卧房门窗紧闭,光线稀薄倒也不昏暗,身侧之人双眼紧闭,散乱长发半遮着脸颊,一时有些看不清容貌,倒是这半遮半掩的下颌线异常完美,骨相不错。 唇色有些苍白,青衫半盖在纤薄胸口,怎么看也就是个文弱书生。 第10章 “你们……您昨晚……”徐成安回想着闯进门时看到的画面,再得知床上还有个男子,自然也明白了昨晚宋恒给沈嘉禾下的是什么药。 沈嘉禾虽是女儿身,但她从13岁开始就时常以沈慕禾的身份示人,失/身这种事对她来说远不是什么灭顶打击,只要把这人当成一颗解药,这般一想便更不觉得纠结了。 只是谨慎起见,有些话还需问问。 沈嘉禾将长发束好,手腕一翻,用床单盖住那片殷红,翻身欲下床时,她的动作轻顿。 酸软不适的腰预示着昨晚一切不是梦,她反手揉了揉腰窝,不急着起身:“把人叫醒,我问他几句话。” 听她这般吩咐,徐成安应着转身走向床榻。 榻上之人衣衫凌乱,微露在外的身体未见一丝肌肉,的确不是个练家子,但一想到这里昨夜发生的事,徐成安按着刀柄的手指还是发紧。 陆敬祯其实早醒了,他本来早该走的,但又想到昨晚的事……总觉得就这么走了,很是对不住郡主。 刚才听二人对话,陆敬祯终于把所有事都联系起来了。 沈嘉禾在阆县暴露了女儿身,才会有梦里的那场杀戮,刺客自然一个活口都不能留,为保万无一失,宋家人也不能留。 但这一次,东烟和徐成安联手拦下了那些刺客,沈嘉禾的身份没有暴露。 虽然如此,他此刻仍当万分谨慎。 陆敬祯正想着,冰冷刀鞘重重一记拍在他的脸颊。 陆敬祯:“……” 徐成安冷着脸:“醒醒。” 沈嘉禾没想到他叫醒人的方式这般粗暴,她刚欲提醒一二,便见床上之人猛地惊醒过来。 陆敬祯吃痛捂着脸,故作惊恐看着面前两人:“你……你们……” 他还以为沈嘉禾见他“睡”着会悄无声息离开,现在情况出乎意料,他尚未想好应对之策。 有一点他很确定,他若知道了沈嘉禾的身份,会被他们当场灭口,必须装作不知道! 沈嘉禾原本只想友好垂问,此刻见徐成安直接拔刀一副要逼问的架势,再看被吓白了脸的文弱书生,她本能起身欲拦着。 刚俯身便有东西自她胸口滑出,“咣当”一声滚落到了年轻书生面前。 陆敬祯甫一低头就看到了眼前这块正面向上的镇国将军令牌。 陆敬祯:“……” 他娘的,这玩意儿怎么掉出来了?? 第6章 天要亡他 徐成安脸色大变,利刃瞬间出鞘,剑气带着杀意直劈向陆敬祯。 速度之快陆敬祯现下身体根本躲不开。 天要亡他! 沈嘉禾眼疾手快握住徐成安的手腕,徐成安手上力道未减半分,装都不装了:“将军,此人留不得!” 说话间,剑气横劈斩下,陆敬祯只觉一阵厉风自面额而来。 千钧一发之际,沈嘉禾运气上手,钳住书生肩胛用力将人直接甩至身后的同时空出一手横在身前,冷脸呵斥:“徐成安!” 剑气破开帷幔,后面的墙壁瞬息被划出一道深痕,齑粉顷刻在空气中散出一片白雾。 徐成安提刀的手在颤抖,一想到将军竟被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男人给……他恨不得直接剁了他! 衣袖被人轻拽住,沈嘉禾扭头便见身后之人脸色较之先前又白了几分,额头鬓角挂满冷汗。 沈嘉禾的内力强横,陆敬祯被这么一摔,顿时气血翻涌,好不容易缓过来的经脉又似被滚烫岩浆灌入,疼得他浑身都在发抖。 陆敬祯强撑着意识:“沈将军昨夜让我帮忙时可不是这般说的。” 沈嘉禾:“?” 她昨晚还自报家门了?? “我若有异心,昨晚就走了,何至于此?”他强压下喉头腥甜,气息短促,“将军若信不过便动手吧。将军乃我大周英雄,为将军死,是晚生的荣幸。” 这般坦荡模样倒是令徐成安也怔住了。 昨晚混沌一夜,沈嘉禾着实记不太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极快整理了思绪,凝着他问:“你是谁?为何会在此?” 徐成安手里的长刃未入鞘,陆敬祯不动声色收回目光,低喘道:“晚生祝云意,此番是前往京城赶考。听闻阆县有神医可治百病,便想顺道来找江神医看病。昨夜我听到屋内有人,以为……以为是江神医……” 他的话音刚落,面前身影闪动,接着手腕被人用力扣住。 徐成安沉问:“你得了什么病?” 指腹下的脉搏虚浮紊乱,观其面相只是有些虚弱,看这脉象却似有了衰败之意,着实怪异。 但徐成安不得不承认,这副筋骨不可能习过武。 “瞧过许多大夫,都只说是体弱之症……却无人能诊出究竟。”陆敬祯吃痛轻哼,却没抽回手,他如今这脉象怕是江枫临现身也诊不出个所以然,便更不必担心徐成安会看出什么。 须臾,徐成安撤了手。 沈嘉禾看他的脸色便了然,她睨着面前之人,却问:“你姓祝,同太原祝家可有渊源?” 徐成安微诧看向沈嘉禾,十二年前先帝亲手除了慎御司后,太原祝家嫡系悉数死于后来的党争清算,如今已经很少还会有人想起那个曾经最接近于权力中心的世家大族了。 “没有。”周身脉络似在瞬息间压不住汹涌真气,陆敬祯强忍住胸口剧痛,“我不过凑巧姓祝,同太原祝家无甚干系……咳……” 第11章 腥甜涌至舌尖,陆敬祯再是压不住,张口便呛出一大口血,思绪瞬间涣散,眼前人影重叠,黑暗阵阵袭来。 “你……”沈嘉禾开口便见他一头栽了过来,她几乎本能伸手欲扶人,徐成安利落将长刀收鞘,眼疾手快先一步接住了那书生。 沈嘉禾顺势探上他的脉,微弱虚空,这怎么像是……耗损阳气的脉象? 她昨晚真是虎狼之势将人给强迫成这样的?! 徐成安看人彻底晕了过去,脸色难看将人放下:“将军,眼下不好在此耽搁,我们还需得去审一审昨夜抓到的刺客。” 沈嘉禾这才想起来:“有活口?” “留了一个活口,在客栈。” “客栈?”沈嘉禾错愕,“你把他一个人丢在客栈?” 徐成安道:“此事说来话长,昨夜后来来了位义士帮忙,属下路上同您解释。” 徐成安做事向来有分寸,眼下的确不是在这里耽搁的时候,沈嘉禾将令牌收好起身:“把人带上。” 徐成安错愕抬头:“将军?” 沈嘉禾不容拒绝往外走:“总不能丢在这里。” 本来就是个病人,她昨晚还把人弄成这样,若这样丢下不管,同那些薄情寡义的臭男人有何不同? 徐成安睨一眼床上衣衫不整的人,懒得给他穿,干脆用床单将人一裹就扛上肩出门。 路上,沈嘉禾听徐成安简单汇报昨夜情况。 他同那位义士追了大半个阆县才把最后一人活捉,义士自称是个江湖人士,说是被人毒烂了脸来找江枫临解毒,因在江湖仇家太多不愿透露姓名。 沈嘉禾一进客栈就看到了徐成安说的那位义士,他就坐在桌边嗑着瓜子,刺客被五花大绑敲晕了丢在地上。 “有劳兄台。”徐成安扛着人入内,“这位是我家公子。” 东烟身上还穿着夜行衣,脸上依旧挂着那张破了个洞的面具,破铜正好在嘴巴处,活像是专门为了嗑瓜子捅破的。 东烟一扭头就看到了被扛在徐成安身上的陆敬祯,他直接被瓜子壳卡了喉咙,好一顿呛咳后才站起来。 沈嘉禾打量着面前的人道:“在下沈嘉,昨夜之事多谢。” “咳咳……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罢了。”东烟瞪大眼睛,指着陆敬祯,“你们这是……?” 他家公子这副活像个被洗干净送去侍寝的小娘子到底是什么情况啊! “哦,一点私事。”沈嘉禾回头让徐成安将人另外安置一间客房,再请大夫来看。 徐成安前脚带人出去,东烟后脚便要告辞。 “少侠留步。”沈嘉禾伸手拦住,目光略过面具后的那双眼睛,不动声色问,“少侠如何得知江神医游历回来了?” 东烟“咦”了声,又咳了咳:“我不知道啊,我遭人暗算后就跑来了,哪还能挑时间?江神医不在家吗?” 沈嘉禾未料到他是这反应,深夜一个穿着夜行衣的人突然出现,这件事本身就很可疑。虽然他自称为了躲避仇家才漏夜潜行,沈嘉禾也不敢掉以轻心。 “那怎么办?”东烟捂着面具,“那我岂不是真的要一辈子戴面具示人了!沈公子可知道江神医去往哪里游历了?我还等他医我的脸呢!” 沈嘉禾道:“不瞒少侠,我也在找他。” 东烟咒骂了声:“不行,我的脸可等不及!我得去找人了!沈公子,后会有期!” 话音未落,后窗被掌风破开,面前的身影骤然自窗口跃出。 沈嘉禾疾步追至窗前,见那人几个纵跃就消失在眼前,此等功夫不是寻常之辈。 不愿透露姓名,不以真面目示人,说话声音都明显刻意变过,连出现的时间点都那么可疑……但他的确是出手相助了,对她的身份、刺客的来历也全无兴致,莫非真是她想多了? 身后传来脚步声,是徐成安回来了。 “让小二帮忙去请大夫了。”徐成安顺势将门带上,“那位少侠呢?” “走了。”沈嘉禾转身,沉下脸,“将人弄醒,我要审他。” 东烟前脚刚从客栈出去,在周围绕了一圈,又折回来,悄无声息进了隔壁房间。 起初还以为陆敬祯是装的,直到近前看见那张血色全无的脸,东烟终于吓一跳,观脉象像是大病沉疴,又有点像受了极重的内伤…… “公子?”东烟咬牙问,“姓沈的把您打伤的?他知道您的身份了?” 陆敬祯将手抽走:“不是,她……不知我是谁。” “都什么时候了您还不肯同我说实话?我先带您离开,回头再替公子报仇!”东烟伸手打算将人扶起来,“沈慕禾妄动私刑,可见他平日里就是个混账玩意儿……” 被褥从肩头滑落,东烟一眼就看到了自家公子颈项、肩窝一个个可疑至极的暗红色印记。 这些是…… 他娘的! 东烟脸色大变:“沈慕禾他对您用强了?” 陆敬祯:“……” 东烟痛心疾首:“姓沈的他玩还儿男人?我竟没看出来他玩男人!我就说我不该把公子丢下的!” 陆敬祯:“……” 第7章 长命百岁 东烟咬牙抹了把眼泪,忘了脸上还挂着面具,他咒骂着起身:“我替公子砍了他去!” “等等!”陆敬祯一把拽住东烟的衣服,“她没对我用强!硬要说,也是我把她给……” 第12章 “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替他说话?”东烟满眼震惊痛心,“您要不要看看自己现在什么样子?” 陆敬祯:“……什么样子?” 东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当然是被欺负惨了的样子啊!” 陆敬祯:“……” 胸口气血翻涌,他有一口血不知该不该吐。 “行了,别哭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爹死了。”陆敬祯失笑。 东烟双眼通红:“您怎么还能笑?” 当然能笑。 昨夜证实沈将军是沈嘉禾那一刻,陆敬祯就知道梦里一切都是真的,他倾慕之人尚在,悲剧还未发生,一切都还来得及。 他拍拍东烟的手:“松手,我还不能走。” 东烟不肯松手:“先前不知道沈慕禾的癖好也就罢了,如今都知晓他爱折磨人,我说什么也不能把您留下!” 陆敬祯屈指按了按刺痛的额角,却问:“昨晚刺客是什么人?” 东烟不情愿道:“十有八/九是契丹人。” 这倒是合理。 这些年两国摩擦频发,最想杀沈将军的当属耶律宗庆了。 陆敬祯收住思绪:“你去一趟青都山。” 东烟手上动作轻顿,眼底闪过诧异:“去那做什么?” 陆敬祯道:“青都山上有个寂寂无名的小门派,叫无为宗。” 东烟的眸子轻缩。 陆敬祯只作未见:“你去那找个叫云深处的人,你告诉他,我做了个梦,梦到他找人监视我,还硬要把他们宗门的内力传授给了我,你让他亲自来给我一个解释。” 东烟的眸华剧颤,指腹本能搭上陆敬祯的脉。 是了,这种怪异至极的脉象不就是在一副全然没有习武的经脉中灌入磅礴内力所致? 未习过武的脆弱经脉无法承受如此深厚的内力,稍一催动便如烈火焚身、剧痛难忍。 这股内力……紊乱中隐隐又透出几分熟悉。 东烟心中大骇,这是何时的事,为何他一点都没感觉到? 公子还说无为宗派人监视他…… 他是知晓了什么? 咚咚咚—— 外面传来敲门声。 陆敬祯将手从东烟指腹抽出:“走。” 听到大夫来的消息时,沈嘉禾和徐成安也将人审得差不多了。 其实也没多花什么力气,毕竟契丹人和汉人的长相一眼就能区分。 “把人带出去处理了。”沈嘉禾擦拭着双手,“剁两根手指给耶律宗庆送去。” 刺客挣扎着,说着不标准的汉话:“你不是说只要我说实话就不杀我的吗?” 沈嘉禾径直开门出去:“我没说他不杀你。” “你们汉狗……唔……” 刺客欲开口骂,被徐成安一下敲晕在地。 他抬眸便见沈嘉禾径直出门往隔壁去了,徐成安咬了咬牙,拖着刺客从后窗跃出去,得赶紧把人处理了来接将军离开。 沈嘉禾敲开房门时,大夫正好收拾了药箱起身。 “如何?”沈嘉禾大步入内。 大夫摸着胡子,斟酌着开口:“瞧着是体弱之症,究其根源……恕老朽医术不精,又不太好说。” 沈嘉禾拧眉:“那他吐血是因为……” “啊,这个。”大夫走到沈嘉禾跟前,压了压声音,“体弱之人切忌用药太过生猛,否则容易亏空身体,男女之事莫要强求,还望公子规劝你朋友一二。” 沈嘉禾:“……” “我开个补血养气的方子先让他吃着,都是些温和药材。”大夫写了方子递给沈嘉禾便要告辞。 “稍等。”沈嘉禾清了清嗓子道,“麻烦你再开个避子的方子。” 大夫斜看了眼床上之人:“这恐怕也……用不着吧?” “你只管开便是。”虽然看那人一副病歪歪的模样,怕那方面真是不太行,但沈嘉禾不敢托大,毕竟她如今心系太多人的性命了。 大夫还是开了方子,沈嘉禾前脚刚出门下楼找小二去抓药,东烟后脚就踹了窗户进了房间。 陆敬祯倏地睁眼:“你怎么还没走?” 东烟气愤难当:“欺人太甚!公子又不会生,这都还要吃那种药?太侮辱人了!” 陆敬祯:“……”药不是他吃的啊。 东烟红着眼睛:“我带公子一道去青都山。” 陆敬祯无语:“然后等着沈将军派重兵追来?东烟,想你家公子我死的人是你吧?非得让我在她面前暴露身份?” 东烟噎住。 陆敬祯翻了个身:“快走。” 房门虚掩,沈嘉禾轻声推开。 床上之人将被褥严严实实盖着,只露出一张白净的脸。 先前不曾细细看过,只依稀觉得此人骨相生得极好,此番细看,五官倒是并不出彩,稍显平庸,嵌合在一起给人的感觉又很舒服。 大约这些年在军营待久了,见惯了军中儿郎的粗犷彪悍,沈嘉禾莫名有些喜欢祝云意这种不带任何攻击性的温润长相。 她刚走到床边,那人便睁眼看来。 凉风徐送,薄纱轻曳,眼前的这双眸子好似容纳星辰璀璨,一瞬便会跌入其中。 好漂亮的眼睛。 “将军不杀我了?”年轻书生先开了口。 “祝云意……”沈嘉禾被这双眼睛看得有些内疚,“我并非恩将仇报之人。” 第13章 陆敬祯浅笑了下,眼前的人虽是男子装扮,但那眉眼神态仍是同数年前他们初见那次一样,是他从前没发现罢了。 仇恨果然最能蒙蔽人眼。 明明五官平平,奈何笑起来还怪好看。 沈嘉禾下意识问:“你不问我为何是个女的?” 书生眼底染了错愕:“我能问?” 沈嘉禾想了想,还是转口问:“昨晚我是怎么同你说的?” 陆敬祯轻捻着指腹,不动声色收住眼底笑意,轻道:“将军说只要我肯帮你,我想要什么都能满足我,为了让我相信,你还给我看了那块令牌,说你镇国将军一诺千金、决不食言。” 怪不得世人常说色字头上一把刀。 沈嘉禾难掩尴尬,没打算争辩:“说吧,你想要什么?” 面前书生清浅一笑,说话声音文文弱弱:“我没什么想要的。” 沈嘉禾忍不住问:“若你将来能入围殿试,不需要我替你在内阁几位大人面前美言几句?” 这还真不需要,如无意外他自己就是那个阅卷的。 书生豁达摇头:“国之栋梁不可儿戏,我也不愿将军行此等不公之事。” 沈嘉禾纠结道:“总得让我为你做点什么。” 他似是极为认真想了想:“若是可以,将军可否让我同行?” 沈嘉禾没多想:“自然可以。” 总不能因为她让他赶不上进京科考,读书人十年寒窗等的就是这一刻。 等徐成安回来,沈嘉禾便让他去祝云意先前下榻的客栈取来行李,又买了辆马车。 徐成安看着沈嘉禾亲自将软垫铺在车厢内,终于忍不住道:“属下可以雇人护送祝公子进京,您实在不必带上他一道。若您不放心,属下亲自护送他。” 沈嘉禾将软枕放好才从马车内退出:“你亲自送他,那和带上他一起走有何不同?” 徐成安微噎,心说那就是不一样啊! 沈嘉禾回身便见书生已下了楼,正微笑同掌柜作别,也不知说了什么,见他似是高兴,唇角眼梢都挂着笑意。 沈嘉禾稍愣便见他朝自己看来。 “聊什么这么高兴?”沈嘉禾看他扶了门框一把,很自然迎上前扶他下台阶。 书生脸上笑意不减:“掌柜说昨晚是将军亲自为我煎药,我受宠若惊。” 沈嘉禾还当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未曾想是这个,她道:“你的病因我而起,这是应该的。当心。”她将马扎摆正,扶他上车,“这一路都得吃药,千万别耽误考试。” “劳将军挂心。” 沈嘉禾看他落座时拧住眉心:“是哪里不适?”一面去探他的脉。 吃药歇息一夜,脉象仍是一塌糊涂,难怪要去找江枫临。 “公子。”车帘被人挑开,徐成安不悦睨了眼陆敬祯,又道,“宋大人来了。” 沈嘉禾倒是把宋恒给忘了。 宋恒笑得勉强:“前夜将军走得匆忙,怕不是在下官宅邸的便饭吃的不衬心意,下官惶惶不可终日……” “宋大人是该惶惶不可终日。”沈嘉禾不屑与他虚与委蛇,径直打断道,“大人如此行径本将军自当禀明你的上官。” 宋恒脸色大变:“这……将军息怒,息怒啊!下官实在是……” “启程吧。”沈嘉禾落了车帘。 宋恒欲哭无泪的脸被车帘挡住,陆敬祯轻摩着指腹,因为他的出现,沈嘉禾的身份没有暴露,宋家一家三口得以活命。 这样很好,他的郡主也会长命百岁。 马车不及骑马快,好在出发得早,这才在午时赶到了青州驿站。 青州府尹亲自带人在驿站恭候,说是要给沈将军接风。 沈嘉禾不打算再耽搁,让人收拾上路,下车同府尹说了宋恒的事。 府尹大惊失色,坚称毫不知情。 他知不知情沈嘉禾倒也不在意,但此事这么一闹,想必也不敢再有人效仿宋恒所为。 待众人整装完毕,沈嘉禾便下令启程。 从边境出发时全军轻装简行,眼下忽然多了辆马车,底下不少人在议论马车里到底是谁,还打趣问是不是将军收了位美貌小娘子。 书生轻卧在软垫上睡了,沈嘉禾看着这张清秀的脸,想着他文弱的模样,心说可不就像个小娘子? 长年执笔的手修长干净,掌心轻薄柔软,不似她手掌全是茧。 马车猛地一个颠簸,轻卧软垫上之人蹙眉轻哼了声。 沈嘉禾以为人醒了,垂下眼睑见他温和五官紧拧,她本能去探他的脉。 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忽地反握住了她的手,书生薄唇轻启,喃喃唤道:“郡主……” 第8章 军师何在 沈嘉禾的心防轻颤,本能垂目:“你唤我什么?” 扣住她腕口的手并无多大力道,书生的呼吸有些急,似是被魇着了。 他道:“郡主,我来救你。” 沈嘉禾的指尖勾起,眸色微凝。 陆敬祯醒来时,夕阳余晖几乎收尽,只剩天边些许微弱之光。 身上疼痛好了许多,但整个人仍是疲惫得很,他静静在软垫上又躺了会儿,外头枝叶簌簌,他忽而意识到马车未进驿站,而是停在路上。 出什么事了? 他费力爬起来,掀开车帘就见马驹都被栓在树干上,前头不远处聚着一群人,隐约可见沈嘉禾折了截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 第14章 “公子醒了?”守在外面的士兵快步过来,“将军说夜里风凉,让公子别下马车。” 陆敬祯蹙眉问:“怎么停在这里?是因故来不及赶去下一个驿站?” “下一个驿站还远着,半个时辰前我们刚过凉州驿站。”沈嘉禾的声音传来。 陆敬祯抬眸,见那边聚着的众人已经散去。 士兵见沈嘉禾过来,识趣退下。 “发生了何事?”原定行程,马队今晚应在凉州驿站落脚才是。 “年前北方雪灾严重,太原郡西北几个州府都是重灾区,眼下受灾百姓全都聚集在凉州城外,要求入城避难。”沈嘉禾利落跃上马车,拢住夜风,将人往里推,“风大,里头说。” 陆敬祯隐约记得建丰三年的确有过太原郡雪灾的奏报,此事是户部管辖,他当时并未在意,只知道后来难民暴乱,朝廷临时抽调河东守备军前往镇压,似乎是死了不少人。 这次因为在阆县耽搁几日,倒是正好被他们赶上难民围城之事。 “将军要管?”陆敬祯问。 沈嘉禾吹了吹手上灰尘,失笑道:“撞上了必然要管,太原守备军年前悉数调往灾区重建去了,如今凉州城内的守军怕是不足百人,城外难民已超两万,还在源源不断增多。” 陆敬祯抿唇:“将军回京也只带了百余人。” “嗯。”沈嘉禾点头,“但这又不是打仗,倒不必太过紧张。我已让人去打探消息,今晚还不知能否进城。本来想把你留在驿站,想想还是有些不放心。” 陆敬祯的心倏然狂跳两下,脖子不由得发烫,好在车厢内光线暗沉,不至于让郡主瞧出失态。 郡主待他同那日在江家老宅醒来后全然不同了,那夜发生的事两人虽谁也没再提,但在郡主心里,他同别的男子到底是不一样的吧。 外面传来急促马蹄声,接着听到有人落地的声响。 “将军。”马车外响起徐成安的声音。 沈嘉禾掀开车帘:“情况如何?” 徐成安越过沈嘉禾看向车内书生,目光稍顿。 沈嘉禾并未在意:“说。” 徐成安收回目光:“城门口难民数量已过三万,不少人开始砸门,再不做点什么,很快便要失控。” “凉州府尹何在?” “凉州府尹日前携家眷归宁途中被山匪袭击,如今下落不明。底下同知也说是告病了。” 哪有这么巧的事,分明是装病避事。 沈嘉禾沉着脸:“那如今这凉州谁在管事?” 徐成安道:“我在城外亮了身份,守城的人说城中谁也不敢拿主意,只有一位姓张的师爷去信问肃王,肃王回信说此事需先问问陛下。” 沈嘉禾冷笑:“这是谁都不想管了?” 太原郡乃肃王封地,不过肃王年事已高,向来不大管事,往京中上奏,这一来一回等上头下来对策怕凉州城早破了,陆敬祯算是知道凉州暴乱是怎么来的了。 徐成安道:“可要先借调河东守备军过来?” 沈嘉禾摇头:“借调守备军得兵部出调令,没这个时间。” 徐成安叹道:“朝廷原定下放的赈灾物资十日内必到,其实只要再等些日子……” “等不了十日。”沈嘉禾思忖片刻,“即刻收拾出发,让豫北军暂时接管凉州城防,开城门让百姓入城避难。” 徐成安错愕脱口:“眼下城内物资未必够,凉州守军人数也不足,万一控制不住百姓,在城内发生暴乱将不可收拾!就算来日物资运到,如何核算、分配,一应俱是难题。我等皆为戍边军人,只会行军打仗,不懂如何管理庶务,只怕会引得百姓争抢动乱,难道真要对百姓动粗?将来陛下若要降罪,怕是将军……” “我可以试试。”轻弱声音自车内响起。 徐成安愣了下:“试什么?” 沈嘉禾扭头见昏暗中书生的脸苍白中带了几分从容。 “将军只管进城。”墨黑瞳眸中星辰明亮,他轻弱一笑,“将军若放心,剩下庶务可交给我。” 徐成安像是听了个天大的笑话:“你一个尚未参加过会试的人竟敢大言不惭说要治理一州府衙?你不会当一城庶务和你家买菜记账一样简单吧?” 陆敬祯:“……”别说区区一州庶务,这些年连大周政务都是他在处理。 “将军,属下觉得我们还是按原计划东行……” “就这么办。”沈嘉禾打断徐成安的话,“对外就说祝先生是我的军师。” 徐成安走时极不情愿,但终究没驳沈嘉禾的命令。 车轮马蹄声在这寂静夜里尤为清晰,回京一路还是头一次夜里赶路。 冷风从半掀车帘灌入,陆敬祯蹙眉呛咳两声。 沈嘉禾将狐氅给他披上:“入城后需耽搁几日不好说,你不怕赶不及参加春闱?” 陆敬祯拢着狐氅的手指轻收,他错愕抬眸:“还以为将军方才是在担心我管理不好城中庶务。” “这怕什么?再不济,那个师爷总还有点用处。”沈嘉禾与他对视而坐,这件氅衣缝得宽大,显得眼前书生越发清瘦单薄。 分明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模样,沈嘉禾却又觉得这人身上有种莫名从容,他就闲适往眼前一坐,如同定海神针般令人心安。 陆敬祯笑笑:“将军这是在安慰我吗?” 第15章 沈嘉禾张了张口:“祝云意……” “嗯?”书生含笑朝她看来。 “日后不要那么唤我。” “什么?” “莫要再唤什么郡主。” 拽着狐氅的手猛地一收,陆敬祯的呼吸骤敛。 车内瞬间安静几分,清冷空气中,沈嘉禾听到他异常的心跳声,她蹙眉俯身,一把扣住了他的腕脉。 陆敬祯下意识要抽手:“我何时那样唤过将军?” “别动。”沈嘉禾的指腹微微用力,脉搏有些急,她抿唇,“我知在阆县那夜你就猜到我的身份了。即便是梦中也切勿再那样唤我,你当唤我将军。” 悬吊起的心霎时轻轻放下,陆敬祯不由得失笑,原来她以为他只是猜到了她的身份。 郡主的指腹柔软又温暖,陆敬祯垂目轻笑:“好。” 指腹下的脉搏趋于平稳,沈嘉禾松了口气,读书人胆子都那么小吗,这么容易被吓到。 不过,这人倒是很乖顺。 “将军,前面就是凉州城门了。”外面传来徐成安的声音。 沈嘉禾应声撤回手:“入城后还有得忙,你先睡一会。”她说着,起身出去,点了几人守着马车留在原地,随即带着剩下的人先行。 徐成安策马上前亮明身份。 守城将士听闻是镇国将军带着豫北军前来,个个像是看见了救星。 城外百姓更是围着沈嘉禾下跪哭诉。 沈嘉禾让百姓们十户成行,命人分户记录,待人员清算完毕已近天明,此时城门方徐徐开启。 张师爷已带人清理过校场、病坊等闲置空地用以暂时安置难民。 沈嘉禾安排人手守着校场和病坊外围这才带人去凉州府衙,街上人潮涌动,热闹程度不亚于过节,一行人连前行都困难,只能下马挤着人群步行。 “怎么回事?”沈嘉禾问。 一个衙役艰难破开人群过来,解释道:“城中百姓得知难民入城,怕家中粮食不够,纷纷出来抢购,这么下去,各大米铺怕都要售罄了!” 沈嘉禾沉下脸,进城难民都已饥肠辘辘,她本还想着先从城中米铺买粮接济,现下被这么一阵哄抢,怕是两边民心都要乱。 徐成安顾虑得不错,入城不是最难的,后续之事才是困难重重。 回府衙原本一炷香的功夫,最后硬是花了个把时辰。 刚至府衙门口,徐成安正巧从里面跑出来,他快步上前将沈嘉禾的马栓上:“属下看将军许久不回,正要去看看,怎耽误那么久?百姓安置有问题?” 沈嘉禾翻身下马,大步往里走:“没有,祝云……军师何在?” 徐成安跟上道,有些不快:“从粮仓回来后就一直同张师爷在书房对账。” 沈嘉禾点头:“带路。” 院中的青石板被朝露浸润得清亮,尽头的书房大门敞开,沈嘉禾远远就听到里面有人在说话。 她快步入内,张师爷见此忙起身要行礼,沈嘉禾摆摆手示意他坐下,径直将外面情况简短说了一遍。 她将佩剑往案几上一丢,拧眉道:“三万难民的温饱若不能解决,别说他们要暴乱,怕是凉城百姓也得乱。城中粮仓如今还有多少存粮?” 张师爷面露难色:“去岁收成不佳,年底又遇雪灾,府尹大人早就开仓过两次,这才不得已上奏朝廷放粮赈灾啊。” 沈嘉禾早料到如此,她不由得看向端坐案后的人。 “先让人管控城中所有米铺,禁止凉州百姓哄抢,凉州没有存粮,银库还有余钱,将余粮买下派给难民。”陆敬祯道。 徐成安道:“不行,城中百姓已有慌乱,此时管控米铺怕会适得其反。” “以沈将军的名义担保,三日后米铺生意照常,若真是家中无米下锅也可破例。”陆敬祯不慌不忙,“相信凉城百姓会信将军良誉。” “三日后呢?”沈嘉禾皱眉,“赈灾物资三日后不可能运到。” 陆敬祯合上账簿,抬眸朝沈嘉禾看来:“那就得辛苦将军带人剿匪了,山匪劫走凉州府尹,我们跟他们借点粮也不算过分吧。” 张师爷恍然:“祝先生说的不错,太原地界的山匪常年盘踞河东粮马道,加上去年雪灾严重,他们必然囤了不少粮草,若能从他们手里抢粮食,倒可以一解眼下燃眉之急。” 徐成安断然拒绝:“不行,眼下我们的人加上凉州守军不过两百余人,若动乱尚且难以控制局面,这种时候你要让我们出城剿匪?万一出事……” “我不会让凉州出事。”陆敬祯平静看着徐成安。 “可是……” “成安,你们先出去准备,一刻钟后出发。”沈嘉禾回眸看向端坐案几后的书生,“我和祝先生说几句话。” 张师爷应声出去。 徐成安终于也还是转了身。 门被轻带上,室内光线收住,沈嘉禾撑着桌沿俯身:“眼下境地米铺被哄抢所剩多少,你知道吗?你又怎么肯定城中粮食能支撑三日?哪怕有一个难民逃脱抢了凉州百姓,暴乱便会一触即发,这些你想过吗?” 陆敬祯笑了笑:“若我真死在这里,将军的秘密就不会有人知晓了。” “祝云意!”沈嘉禾咬牙。 面前之人仍是温润笑着:“将军息怒,若有危险,我会跑的。” “跑?”沈嘉禾死死盯住他,“你此刻连站都站不起来了吧?” 第16章 从她进来到现在,这人扶着桌沿半分都未曾动过,便是在这光线不佳的内室,她也看得出他脸白得跟个鬼似的! 气息更是乱得不行,沈嘉禾刚伸手想给他把脉,便见他不动声色将手收了回去。 月白袖口染着墨香,他望着她道:“我不死,郡主。” 第9章 我要他活 太原、河东、云中三郡均连着郢京至边关的粮马道,此地向来匪徒横行,人数必然可观。等沈嘉禾带人一走,凉州便只剩下五六十人的守军了,索性如今不是战时,倒是不必防着外敌入侵。 沈嘉禾出府衙大门时,徐成安已经将人集合完毕,所有人都已在城门等候。 她跃上马背:“成安,你留下。” 徐成安握着马缰一愣:“属下自然是跟随将军……” “若有万一,你必须确保他活着。”沈嘉禾垂目睨着他,“成安,你是了解我的。他若死,我就当是你杀的。” 徐成安一时说不出话来,这一路而来,他数次对祝云意起过杀心。 便是这次进城,他也在想,要是祝云意死在这里就好了。 原来,将军都知道。 “回去吧,盯着他吃药。”沈嘉禾将佩剑横在身前,刚调转马驹,便见一人急急本来。 “下官凉州同知孙文远,不知沈将军大驾光临,来迟了,望将军恕罪!”孙文远朝沈嘉禾行了大礼。 沈嘉禾倒是忘了凉州城内还有这号人物,来人体态丰腴、脸色红润,哪有半分病态? 倒是那个脸白得一丝血色全无,连说话都费劲的人却撑着病体,操心着本该同他无关的事,或许还会因此错过春闱。 思及此,沈嘉禾内心窜起怒意,冷眼看向马前之人:“孙同知既是迟了以后也不必再来这府衙了,那么喜欢养病不如干脆致仕得了。驾!” 马鞭一挥,马驹嘶鸣着往前冲去,刚好站在马前的孙文远被吓得狼狈摔倒在地上,半天没爬起来。 “愣着作何?还不过来扶本官?”孙文远不满瞪着徐成安。 徐成安冷笑了声,径直转身入内。 “你!”孙文远面子挂不住,又把府衙门口的侍卫命令过来扶他,“看什么看?死人吗?没看见本官跌倒了?” 骂完还觉得不够解气,孙文远拍着身上灰尘追入内。 沈将军就罢了,他身边的人区区武官也敢给他甩脸? 一路至前厅也不见刚才那人,倒是见张师爷抱着一堆文书匆匆往书房走去。 “张师爷。”孙文远叫住他。 张师爷忙行礼:“同知大人怎么来了?” 孙文远上前翻了翻他手上的文书,讥讽道:“听说你在沈将军跟前很是殷勤啊,这是不把本官也放在眼里了?” 张师爷低着头:“都是为百姓做事,如今境地,想必同知大人亦然。” 孙文远噎了噎:“行了,如今府尹大人不在,这府衙便是本官说了算。在沈将军回来之前,本官自当替将军守着凉州。对了,本官听闻沈将军还带了个军师来?” 他说着往前走去,一脚踢开书房的门。 骤然倾斜进内室的日光有些刺眼,陆敬祯本能抬手半遮住眼睛。 孙文远本来还以为能跟在沈将军身边的军师该是那种上了年纪的长者,他免不了还得周旋一番,没想到是这样一副年轻好拿捏的模样。 “你便是沈将军的军师?”他抚着官袍,上前敲了敲桌子,“起来,和张师爷一起去旁边做事,本官便在此监督尔等。” 张师爷大惊:“同知大人,这位祝先生可是沈将军的军师。” “张师爷是在提醒什么?”孙文远的目光游离在那年轻书生身上,“本官看在沈将军面子上客气才称呼他一声军师,但这里不是豫北军营,这里是凉州城!还请祝先生让位吧。” 他看年轻书生端坐着未动,哼了声,绕过去欲把敞椅上的人拉起来。 陆敬祯早已猜到来人身份,这么个尸位素餐的人倒有脸舞到他面前来,他刚要讽刺一二,便见门外一道身影急闪。 接着,一柄坠银密星长刀横在了孙文远身前。 徐成安借力用刀鞘一拍,将人直接从案几前震开数尺,他转身挡在陆敬祯身前:“将军不在,凉州自有我们军师坐镇。来人,请玩忽职守的同知大人去牢里养病吧。” 陆敬祯微诧看向徐成安,一路而来二人虽没什么接触,但徐成安时不时生出点杀心陆敬祯还是清楚的,实在意外他会帮他说话。 外面很快进来两个侍卫,上来就将孙文远押住。 孙文远厉声挣扎:“你们敢?本官可是正五品同知,岂容尔等……” “拖出去。”徐成安不欲同他废话。 孙文远见徐成安铁了心,便又大叫:“我可是陆首辅门生!是首辅大人亲自点本官来凉州的!” “等等……”陆敬祯本不屑理会此人,不想这人倒是把他这个本尊搬了出来,“你……叫什么?”这人他根本不认识啊。 孙文远冷笑:“本官坐不更名行不改姓,孙文远!” 孙文远……哦,名字有印象。 这人是成德三十六年的二甲进士,当初在国子监陆敬祯便是看中了他的勤勉,后来的确是外放了,没想到如今成了凉州同知。 但他以前不长这样啊,短短六年竟然从一个清瘦书生成了如此肥头大耳。 第17章 孙文远以为他们怕了,梗着脖子道:“识相的马上跪下道歉,要知道,你们动我就是打首辅大人的脸面!” 哎。 你永远不知道亲手提拔的人会以什么样的形式捅你一刀。 于是这个烂摊子还得自己来收拾。 陆敬祯摸了摸脸,他现在就觉得很疼:“陆首辅当初大约是瞎了吧。” “你!”孙文远破口大骂,“黄口小儿竟敢对首辅大人出言不逊!待我来日禀明首辅大人,定要你人头落地……” “愣着作甚?还不拖下去!”徐成安冷了脸。 孙文远已经被拖远了,骂声隐约还在继续。 徐成安错愕回头看向眼前书生,他还以为天下读书人都恨不得以陆首辅马首是瞻,没想到竟还有这样一个威武不屈之人。 他不免生出几分敬佩,连递药碗的动作也温和了些:“喝药。” 褐色汤药安静盛在瓷碗中,方才他那么急着闪身进来竟也没有洒出半分,看来功夫很不错。 陆敬祯垂目看了眼,端起来就喝,一面问:“将军何时出城?” “已经走了。”徐成安抱着佩刀倚在案几旁,“我奉命留下保护你。” 陆敬祯的动作微滞,心下平白生出些许喜悦,他没多问,朝张师爷道:“有劳师爷备辆马车。” “是,我这就去。”张师爷转身出去。 徐成安皱眉:“去哪?” 陆敬祯一口气喝完汤药,缓了缓,卷在舌尖的苦涩才散去稍许:“城中米铺上报的存粮储备明显不够支撑三日,即便府衙有钱,眼下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了。” “什么?怎么不早说!”徐成安脸色大变,眼下将军已出城,这怎么办? 陆敬祯扶着桌沿的手指微微使了力,试了试才撑着站起身。 徐成安看他撑着案几的手在抖,拧眉托住他的手肘:“祝云意,你不是要逃吧?” 陆敬祯轻掀眼皮笑:“我如今可是将军的人了,便是徐校尉逃了我也不会逃。” 徐成安:“你他娘……” 陆敬祯又道:“方才多谢。” 突如其来的道谢倒是令徐成安微噎。 陆敬祯已不动声色将手臂缩回,稳着身形往外走去。 徐成安咒骂着追上去:“我得派人去通知将军。” “不必。”外头烈日高悬,陆敬祯微眯住眼睛,忍住眩晕不适,“徐校尉听过大善即是大恶吗?” 徐成安只懂行军打仗,这些文绉绉的东西一概听不懂。 陆敬祯自顾轻言:“百姓一朝有饭吃,便以为顿顿有饭吃,一旦哪天断粮,他们就会觉得被骗,即刻便能反扑暴乱,但其实饿上一两顿并不会死人。” 说来说去最后还不是会暴乱? 徐成安的脸色难看:“所以呢?” “所以需要恩威并施。”书生苍白脸上露着笑,“走吧,徐校尉,同我一起去放放狠话。” 徐成安:“??” “你是嫌暴乱来的不够快?” “不。”陆敬祯适应了刺目光线,笑意将眼尾拉长,“我是去教他们怎么做人,顺便替将军体会下当个恶人的感觉。” 沈嘉禾带出城的除了豫北军,还有数十名凉州守军,他们熟悉地形,也对此地山匪有所了解。 抵达山匪所在的山脚时,沈嘉禾已有了大致了解。 三郡山匪相互掣肘也时常联手,他们还学朝廷和世家玩起了联姻这套,将三家关系紧系,必要时会联合对付朝廷,这也是朝廷多年剿匪不利的重要原因。 距离凉州最近的是戚风寨,也是三郡山匪中人数最多,实力最强悍的,眼下这伙山匪就盘踞在这座大凉山上,山寨背靠悬崖,易守难攻。 只需拖上半日,便能等来援军。 沈嘉禾摸着下巴看着凉州守军在地上的标注,也就是说,一旦开打,他们这百余人打的其实不是戚风寨,而是三郡山匪联军。 “三郡山匪有多少人?” “少说也得上千。” 豫北军常年行军,战力和这些州府守军比自是不在话下,以一敌十亦可一战,但眼下的问题是,他们只要进攻戚风寨,便是腹背受敌的下场。 就算他们最后能活下来,三日怕也赶不回去。 那便只能智取了。 三郡山匪在她面前玩的合纵连横,早被契丹和蒙古人玩腻了,那她就让他们看看什么叫土崩瓦解。 沈嘉禾点了两个得力部下,让他们各自领十人前往河东、云中,以镇国将军的名义告诉两地山匪,豫北军此番清算戚风寨是为凉州府尹遇袭一事,两地山匪不施以援手便可暂时不动他们,顺便透露豫北军在凉州城外不过百余人。 “可他们三家有盟约,万一还是来了呢?” “把豫北军的人数透露,会不会太危险了?” 沈嘉禾从容开口:“从前多是地方政府剿匪,地方兵力不足,战力一般,他们三家只需联手便可轻松退敌。但倘若明知道赢不了,还是灭顶之灾呢?百余人的豫北军背后是三十万戍边大军,哪个寨子敢说自己能全身而退?” “豫北军今日能灭戚风寨,明日就能对另外两家动手,他们难道想不到这点吗?” 沈嘉禾轻笑:“想到了又怎么样?他们即便反抗也是螳臂当车,他们只能寄希望于豫北军此番剿灭戚风寨只是为了凉州府尹失踪一事。” 第18章 事情商定,两队人马即刻各自出发。 次日傍晚,两队人马陆续回来。 不出沈嘉禾所料,河东、云中两地山匪选择了明哲保身,戚风寨如今孤立无援了。 入夜时分,沈嘉禾单人独骑上山。 戚风寨的岗哨发现来人,正欲报信时,夜幕中一股凌厉剑气横劈而来。 只听“咔”的一声,插着戚风寨旗帜的木桩被劈断,年轻将军持剑立于马背上,声音穿透半座山:“本将军乃豫北侯沈慕禾,交出凉州府尹,归还抢来财物,即刻束手就擒,饶你们不死。” 整个山寨静寂无声。 突然,一支箭矢飞速射向沈嘉禾。 沈嘉禾没有躲,运气上掌,剑刃瞬间被真气裹挟,她挥剑狠狠砍断飞来箭矢。 这是死战不降了。 看来凉州府尹是死透了。 长剑高举,沈嘉禾厉声道:“众将听令,诛杀贼匪!” 铁骑声骤然响彻在漆黑暮色中,火箭齐发,横七竖八插入戚风寨的木制城楼上。 山匪手里的箭矢多为青铜所致,即便是为数不多的铁制箭头也因为材料原因与朝廷军器局所铸纯度相去甚远,豫北军将士身上的铠甲便足以抵抗山匪手中的箭矢。 天明之际,豫北军的百余人便已攻破近五百人防守的寨子。 沈嘉禾率先策马闯入山寨:“带人去找粮库,务必守好!” 北边悬崖为戚风寨提供了易守难攻的优越位置同时,也断送了山匪的后路,抢来的东西运不走,沈嘉禾担心他们宁愿毁掉。 豫北军一进寨子,整个山寨顿时如千里之堤一朝溃败。 两个时辰不到,山匪们杀的杀,绑的绑。 剩下寨内一群妇孺也一应被控制住。 女人们哭哭啼啼都说自己是被强抢来的,跪地求沈嘉禾放她们归家去。 “将军,怎么办?” “先绑着。”眼下混乱,沈嘉禾没精力过问这事,她环顾四周,踢了踢面前的二当家,“你们大当家的在哪?” 从昨晚攻寨至今,沈嘉禾居然没看见戚风寨的大当家。 二当家吐了口血沫子不肯说。 沈嘉禾转身将剑尖抵上一侧年轻山匪的颈项。 不等沈嘉禾问话,年轻山匪便哆哆嗦嗦道:“去岁大当家受了重伤,日前刚抓了个大夫来,正在暗室治伤。” 沈嘉禾踢他一脚:“带路。” “叛徒,老子杀了你!”二当家挣扎着要起来,被边上的士兵狠狠踩住。 年轻山匪将沈嘉禾带到了位于大当家房间下的暗室。 里面只有一张简易床榻,守在床边的山匪口吐鲜血倒在地上,早已气绝,床榻上的大当家被五花大绑着,胸口用银针插了张字条。 上面写:戚风寨大当家是也,特此捆绑,江某敬上,不必言谢。 沈嘉禾的心口一跳:“你们抓来的大夫叫什么?” 年轻山匪回过神来:“好像叫江枫临,说是个很有名的神医。” 士兵们还在外面收拾,便见沈将军急急奔出,翻身上马就要走。 “将军!”有人跟上问,“发生何事?” 沈嘉禾没回头:“不必跟来,收拾完先运粮回城,天黑前务必赶到!驾——” 疾风骤起,马驹奔于林间山路。 江枫临刚刚还在戚风寨! 她找了他四年! 沈嘉禾一路下山,沿着官道追出数十里连半个人影都没瞧见。 方才路上有岔路通向某个村子,沈嘉禾当即调头回去。 将村子里外翻找一遍,还惊动了当地里长。 众人看沈嘉禾一身铠甲,不敢怠慢,有问必答,但所有人都说不曾来过陌生人,沈嘉禾的脸色难看。 这时,村口来了一老一少,拉着装满木炭的板车,本是要去凉州城卖炭的,哪知城门紧闭,他们只好悻悻而归。 “城内不知发生何时,好像乱得很呢。” “我还听到有人在哭喊呢。” 沈嘉禾握着马缰的手倏地一收,凉州城出事了? 落日西挂,昏暗光线寡淡洒在城楼上。 沈嘉禾抵达城门口时,从戚风寨运粮的马队也才刚到,所有粮食都需从山上搬运,寨子里也缺少运送车辆,再加上还有俘虏、妇孺需要安置,眼下已是他们最快的速度了。 城楼上只留了两个守卫看守,乍一眼还以为凉州城空了。 沈嘉禾叫开城门,未来得及垂问便听闻城中哭声、叫喊声成片,是安置难民的方向!她的心跳莫名加快,双腿一夹马腹朝前冲去。 城中主街空无一人,前头的哭喊声听起来越发让人不安。 校场外停了辆马车,沈嘉禾策马过去就见徐成安狼狈从校场跑出来,衣摆还被撕了一块,他低着头边骂边查看。 “成安!”沈嘉禾飞身下马,急声问,“祝云意呢?” 身后马车内传出几声轻弱咳嗽,车帘轻掀,露出书生温和笑脸:“将军回来了。” 此时,整个戚风寨如鬼城般死寂。 大当家卧室里的暗室内,那具仰卧气绝的尸体突然睁开了眼睛。 他静静听了听,确定周围没有活人才坐起来,抹去脸上血迹,露出一张年轻的脸。 床上的大当家已被带走,青年弯腰找出藏于床下的药箱挎上,拍拍身上灰尘出门去。 第10章 想杀了他 第19章 沈嘉禾利落跳上马车,抓紧马缰,冷着脸道:“都乱成这样了,你还待在这里做什么?” “没乱。”微凉手掌覆上沈嘉禾的手背,他似是安慰地捏了捏她的手骨,温声道,“我替将军守着凉州,乱不了。” 校场内都乱得哭天抢地了,还叫乱不了? 先前将军不在也就罢了,眼下情形,徐成安满脑子都是祝云意那句他是将军的人,他下意识上前就用刀鞘挑开覆在沈嘉禾手背的手:“别动手动脚!” 刀鞘凉得很,陆敬祯躲在马车内好不容易蓄住的暖意又从指尖散了,手指微勾,他的目光落在徐成安被扯破的衣服上,笑问:“徐校尉没告诉他们,那些话都是我的意思?” 徐成安冷笑:“所以他们才想拉着我问你这个狗头军师何在,都恨不得冲出来打你。” 沈嘉禾有点懵:“里头到底怎么了?” 身后哭声还在继续,此处乱得很,实在不是说话的地方。 徐成安将沈嘉禾的马牵上,一面跳上马车:“回府衙,路上说。将军那边可还顺利?” “顺利,粮草运回城了。”冷风随着马车奔驰越发凛冽,沈嘉禾将车帘落下,回眸见书生轻靠着软垫,眼角挂着潋滟笑意睨着自己看。 他身上还披着她的那件狐裘,软毛贴着完美下颌线,将他整个人衬得悠然自在,只是脸色瞧着比刚入城时还要差了,精神也不大好。 沈嘉禾正欲问他几句,外面传来徐成安的声音:“将军出城没多久他才说城中粮食不够支撑三日。” “什么?”沈嘉禾脸色一变,“那些百姓是因为此闹起来的?从何时开始断粮的?” “昨晚。”陆敬祯轻拢着身上狐裘,冰凉手指悄然缩进狐氅中,倦声道,“不过倒也不是为此才闹的,是因为我告诉他们凉州虽为他们开了城门,粮食却不是他们可以免费得的。” 沈嘉禾睁大眼睛:“你要卖给他们?” 陆敬祯失笑:“我就是真想卖,也得有粮卖才行。” 说的也是。 微掀窗帘钻入几丝凉风,陆敬祯掩面低咳两声:“三万余人留在城中毕竟是祸患,就算将军此行顺利,带回的粮食够不够这么多人撑到朝廷赈灾辎重抵达也未可知。所以凉州城只收留老弱妇孺,男人们发回原籍参与灾后重建,都则连老弱妇孺都不会再有粮食供给,期限是今日太阳下山,方才将军听到的哭声都是各家在告别。” 怪不得哭声那么大。 沈嘉禾脱口问:“你不怕真把他们逼急了?” 陆敬祯轻笑:“百姓没那么容易反,把他们逼上绝路才会,但我也给他们希望了。只要男人们肯离开回原籍,他们的妻儿父母便有饭吃,我也会让人在他们离开前各自派发粮食以供路上吃。” “可你把余粮给了男人们,留下的人就没饭吃了,万一三日期限我没赶回来怎么办?你不怕他们抢凉州百姓的粮食引起更大规模的暴乱?” “首先,他们并不知道将军此番剿匪带走了所有豫北军。其次,我还让徐校尉给留下的人递了话,让他们相互监督,一旦看到有人离开安置点,举报者便能得到比旁人更多的粮食。绝境当前,人心本就不可窥测。”陆敬祯徐徐道来,“再者,府衙粮食虽不够所有人吃,也还不到空仓地步。” 外头徐成安冷笑了声,不得不说,这书生看着弱不禁风,倒是把人心玩弄得很是透彻。 沈嘉禾半晌没说出话来,这么做的确是最好的安排,但未免有些撺掇百姓们互相捅刀的意思,有些不近人情了些,毕竟那些人前来凉州避难就已经很惨了。 马车缓缓停下,徐成安掀起车帘:“他们眼下不敢真的如何,倒是可以骂你。” 陆敬祯笑问:“骂我什么?” 徐成安将马扎摆好踢正:“骂你不知民间疾苦,克扣的粮食必然进了你自己的口腹,还骂你不得好死。好在将军回来了,等今晚大家吃饱饭就能少骂你几句。” 沈嘉禾伸手刚扶住书生,却听他道:“今晚也不能喂饱他们,给个七分饱,饿不死就行。” 徐成安倏地掀起眼皮:“为何?” “从山寨带回的粮食需先铺至城中各大米铺,将军的三日之约不可食言,否则凉城百姓也得闹。”日光收尽,车外的气温骤然下降,陆敬祯刚出车帘便被一阵冷风灌肺,他猛然咳嗽起来。 沈嘉禾下意识将狐裘拢住,手臂轻环才发现,不过三日未见,这人怎么又瘦这么多? “让百姓吃饱要紧,我食不食言不打紧。”沈嘉禾干脆将人重新拉回车厢避风,“我又不是他们父母官,今后也不在凉州驻扎,不在意什么名声。” 寒风侵肺,陆敬祯咳得生疼,他抓着沈嘉禾的手摇头:“不行……” “先别说话。”沈嘉禾挡住帘外凉风,见他咳得唇色发白,一时未有停歇架势,当下用真气将掌心熨热,穿过狐裘替他揉着后心,“成安,去请大夫。” 院子里枝叶簌簌,隔着门帘还能听到内室传出的阵阵咳嗽声。 沈嘉禾依旧穿着一身血污的铠甲立于廊下,徐成安劝她先回去换衣服的话她似乎没听见。 自从得知这几日大夫一直在府衙住着,将军沉着脸便没再说过话。徐成安都没敢说那书生身体太差,这三日里不仅晕过两次,还咳过血。 大夫终于出来了,见沈嘉禾站在外便道:“先生说请将军进去。” 第20章 沈嘉禾抬眸朝里望了眼,没急着进去:“如何?” 大夫不敢瞒着,叹息道:“先生身有沉疴,这几日太过辛劳,又受了凉,这才有些遭不住,我已替先生施过针,待日后好生将养会好的。” “需要养多久?”沈嘉禾追着问,“半月够不够?” 大夫犹豫:“这……” 沈嘉禾心下了然,沉着脸拂袖入内。 半月不够,那他还怎么赶得及会试! 有些事不必多问,沈嘉禾也猜得到这三日他怕是夜夜不得好眠,三万人的生计,府衙钱库,粮食汇总,余粮分配,一笔笔数目都要实算才能做出最终安排。 他在马车上轻描淡写说的那些算计,实则都是他日夜熬出来的结果。 “祝云意!”沈嘉禾绕过墨云屏风,内室漂浮着苦涩药味,榻上的书生闻言睁眼朝她看来。一双墨色华眸里沉染了笑意,沈嘉禾莫名一噎,跃至唇齿那些指责的话悄然散去,她的语气终是软了些,“我入城是为救人,不是让你死在这里。” “嗯。”他压下喉间咳意,哑声道,“我不死,郡主。” 沈嘉禾的指尖轻颤,本想告诫他不许再这样唤她,可话卷至舌尖,又看着眼前这人病骨支离的虚弱模样,她到底没说出口。 陆敬祯侧身半撑着坐起来,还是那句话:“不要心软,别让他们吃饱。” “躺着。”沈嘉禾伸手欲将人按回床上,“你到底想做什么?” 陆敬祯本就身上无力,重新跌回床榻,拧眉缓了片刻才看向沈嘉禾:“将军入城暂代府尹接管凉州,此间事了,陛下论功行赏,将军当是首功。但将军……不缺这个功劳,也不该拿。” 沈嘉禾睨着面前清弱书生,他说的慢,她抿唇耐心听着没打断他。 “昔年老王爷去后,先世子为何没有平袭承爵,如今夫人和小世子为何要从豫北搬至郢京,旁人不懂其中深意,将军该是明白。” 沈嘉禾的呼吸微敛,目光深邃几分。 “天子忌惮沈家军功,必然不愿再见将军收拢民心。” 他竟敢把话说得这样明白! “祝云意……”沈嘉禾近前一步,握住他的衣襟将人半提起来,“你想找死吗?” 他似并不在意,也没打算住口:“将军不但要当这个坏人,待赈灾辎重一到,你还得亲手将这功劳送出去。” 沈嘉禾垂下眼睑,微压着杀气。 这样一个连气都喘不匀,说话都费劲的人,竟把豫北侯府过去八年的处境看得明明白白。 他知她入城的目的,替她谋划,帮她救人,甚至连如何全身而退都为她想好了…… 而就在刚才一刹那,她竟动了杀他的念头。 明明一夜春宵后,她都没想过要杀他。 这人太聪明了,倘若哪天他一朝入仕,投向陆敬祯的阵营…… “今年春闱我怕是赶不及了。”陆敬祯无视她眼中杀意,清弱笑了笑,“将军要把我留在凉州吗?” 沈嘉禾的指关略紧,他这是在提醒她? 错过今年,便需再等三年,似乎的确没必要带他同行回京。 要把他留在这里吗? 腕口便被一抹凉意缠住。 沈嘉禾低头便见书生消瘦的手捉住她的手腕,她下意识想甩开他的手,却见他敛了笑意,眼底浮一抹担忧。 “之前看将军背上有伤。”他借力撑坐起,从枕下摸出一盒药膏,“先上药吧。” 沈嘉禾没应,睨住他:“十年寒窗,一朝错过便要再等三年,谁也不知三年后会发生什么。你不觉得可惜?” “道法自然,随缘自在,也没什么可惜的。” 当然不可惜啊,毕竟他不能真用祝云意这个名字去参加春闱,不然到时候沈嘉禾一查就知道他的身份有假。 陆敬祯徐徐拧开膏药盒,草药清香悠然融合在空气中,葱白指尖蘸了抹翠色,他若无其事一笑:“我是将军的人,将军到底在疑我什么?” 第11章 少年祝忱 “我是将军的人,将军到底在疑我什么?” 书生的声音不大,轻弱却清晰。 那一夜之后,他从未特意提及过,沈嘉禾本来也不觉得有什么,但偏偏听他一说,她的心头莫名漏跳两下。 沈嘉禾很快将骤然起的念头压下:“我自己来。” 她伸手去接药膏,他略避了避。 “那伤处你怕是不方便。”陆敬祯的指腹打磨着药膏盒子,喉间突然有点生涩,“叫旁人怕是更不方便。” 从前在边关身边还有青梧,如今在这凉州城还真是找谁都不太方便。 她同徐成安男女有别,也不能叫外人知晓她的身份。 好像也只有这人,与她有过鱼水之欢,不必拘泥什么礼节。 先前急着赶回来,沈嘉禾倒也没觉得什么,如今静下来,身上几处伤的痛感宛若在瞬间迸发,疼得她皱了皱眉。 在边关待这许多年,沈嘉禾倒也不觉得为难。 她应声背过身,从容解下铠甲:“都是皮外伤,没什么要紧。” 外衣褪去,殷红渗透轻薄中衣,伤口半结痂,中衣和伤口粘连在了一起。 陆敬祯只一眼便心疼得喉咙发紧,刚想提醒她脱的时候当心些,便见沈嘉禾直接撕开伤口粘连处。 “你做什么?” 疼痛令沈嘉禾后背猛地一阵收缩。 第21章 身后之人倏地靠近,明明疼的是她,怎么祝云意的话里却难掩颤意? 温热轻风吹到了她后背伤口,明明卧室门窗紧闭。 倏地,她的心口微紧。 他在替她吹伤处。 呼—— 呼—— 他吹得仔细。 上回有人这么小心翼翼给她吹伤口是何时的事了? 沈嘉禾的记忆有些模糊,大约是很小很小的时候,她还是豫北王府小郡主时吧? 后来代替哥哥后,所有人都以为她是沈慕禾,连她自己都必须时刻这样觉得,有什么伤痛也得像个男子汉一样,大伤随便缝几针,小伤甚至都不需要处理。 “还疼吗?”他问得小声。 沈嘉禾拽着衣服的手指略瑟缩了下:“没事,不必这样小心。”撕开伤口的痛楚只是一瞬便已消散,她微微舒展了下后背,“上药吧。” 她的后背有两道新伤,好在不深,但这不是她身上唯一的伤。 看着这一身横七竖八的疤痕,陆敬祯觉得自己此刻没吸一口气,肺都疼得厉害。他还记得晋州城外那个奢华高贵、满身环佩的娇俏贵女,也记得那双柔弱无骨的纤纤素手…… 她本不该如此的。 “祝云意?”身后之人没有动作,沈嘉禾忍不住唤他一声。 “嗯。”他应了声。 沈嘉禾张口欲催促一二,身后之人忽地压过来,张开手臂从她背后环至,沈嘉禾微愣了下,以为他是要抱她,她警觉欲转身。 那双手将被褥拉过来,轻盖在她身前。 “夜里凉。”书生轻弱话语擦着她的耳垂传来,“别受寒。” 这些年沈嘉禾在边关习惯了,也没小时候怕冷了,再说内室有暖炉,她也不觉得冷。握拳的手徐徐松开,他话里难掩轻颤,沈嘉禾没回头:“祝云意,你不是在哭吧?” 他道:“差点。” 沈嘉禾没想到他这么直白,心神微恍。 “你的手本不该握剑的。” 沈嘉禾的呼吸微窒,这是在心疼她? 她失笑:“哪有什么该不该。” 那人不再说什么了,将棉帕沉入一侧的脸盆里浸湿。 片刻,温热棉帕染着湿气触及后背肌肤,他的动作很轻,似是很怕弄疼她。 他这样的读书人没去过边疆,未见过战场,这么点小伤就把他吓到了,胆小鬼。 棉拍落水,青铜盆中漾开一团血雾。 很快,青草膏药掩住难闻血腥气。 涂着膏药的指腹抚上沈嘉禾的后背,他的指腹带着些许凉意,倒是很软。这些年因为待在边疆苦难之地,连青梧的手都难免有些粗糙,祝云意的手却连薄茧都没有,顺过她后背的肌肤很舒服。 沈家出身将门,沈嘉禾从小相处过的男子都是习武之躯,还从未遇到过像祝云意这样的。 生就一张温柔的脸,说话轻声细语。 他该是做什么都温柔至极,细心细致,将来若他入仕为官,当他的夫人必定会得他温柔相待。 那夜因为药物的缘故,沈嘉禾其实并未有过多记忆。 如今再看,倒真像是她粗鲁强迫了一个文弱无辜的书生。 身后之人涂得很认真,一遍不够,还涂了两遍。 “成德三十七年发生了什么?”身后的声音微顿了下,“你哥哥……” “不要多问。”沈嘉禾打断他,她背身利落系上中衣,又将外衣套上,这才转身,“这些同你无关。” 陆敬祯哽住。 外面传来敲门声。 “祝云意,药……”徐成安推门入内,没想到沈嘉禾还在,他愣了下,“将军……” 将军的铠甲丢在一侧,连外套还没穿戴整齐。 祝云意手上还站着药膏,床上的药盒开着。 将军在这里上药了? 将军驰骋沙场多年,从小就说最仰慕老王爷和世子那样的男子,不能真的看上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吧?! 沈嘉禾没多说,拎了铠甲走到屏风后。 徐成安大步走到床前,将碗往书生面前一送:“喝吧。” 褐色汤药在碗中轻晃,陆敬祯垂目看了两眼,接过喝了。 这边,沈嘉禾已经穿戴好便径直出门去。 徐成安忙跟出去:“将军伤得如何?” “不妨事。”沈嘉禾侧脸看他一眼,“这几日你们相处得不错?” 徐成安面子有些挂不住:“也没有,属下只是奉命行事。” 沈嘉禾没揭穿,转口道:“给难民的粮食供给就按祝云意说的办。” 徐成安不悦:“将军带粮回来的消息早就不胫而走,大家正高兴终于可以吃饱饭了,眼下又是何必?” 沈嘉禾没回答,径直推开眼前卧房。 凉州城没有乱,大家都活着,这便是她入城的目的。 车轱辘从马车上滑落的时候,沈嘉禾还窝在软垫上睡着。 周围一阵惊叫,接着她小小的身躯被人护在了怀里。 沈嘉禾被吓醒了,得知是马车轮子坏了,外面又开始飘起雪花,冷风穿过车帘往里头灌。 侍卫往前探路说前头不远有个破庙。 玉妈妈将沈嘉禾抱下马车,打算先去破庙避避风雪,待马车修好再上路。 他们此番是刚从晋州城出来。 沈嘉禾本是在易家做客,易璃音不仅是沈慕禾指腹为婚的妻子,因为年纪相仿,也是沈嘉禾儿时最好的闺中密友。 第22章 只是她才在易家待了三日便接到家书让她回家。 晋州城来了不少士兵,听说是城中祝家出了事。 玉妈妈还在外头和侍卫们交待着什么,外头风雪实在冷得很,沈嘉禾便拢着大氅进了破庙。 她起初是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然后在破庙角落的稻草堆里找到了那个被冻僵了的少年。 她解开氅衣给他盖上,又取来花雕酒喂他喝。 好半晌才见人睁开眼睛。 “你叫什么名字?”她凑过去问。 少年一双乌黑眼睛盯住她看,却是没回她的问题,须臾后又重新闭上,昏睡了过去。 沈嘉禾喊来玉妈妈。 “郡主别挨这么近,当心过了病气。”玉妈妈拦着,又说他烧得厉害,得看大夫。 后半夜,他烧得越发厉害,浑浑噩噩说着什么。 沈嘉禾便又凑过去,想听听他在说些什么。 他喃喃说:“我……我叫祝忱。” “我叫沈嘉禾,我从豫北来的。”沈嘉禾以为他是醒了,问他,“你家住哪里?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片刻未听他回话,再看,发现他又昏过去了。 大夫来时天都快亮了。 玉妈妈将药喂到他嘴里,他又悉数给吐了出来。 玉妈妈唉声叹气:“药喂不进去可不成。” 沈嘉禾被吓到了,她跪在少年身边拉着他的手:“你别吐出来啊,不喝药会死的!” 少年似是听到了她的话,眼皮折出印痕,他努力睁开眼。 他道:“我不死,郡主。” 沈嘉禾倏地睁眼。 头顶轻纱帷幔静置,香炉里漂浮着清淡熏香,她略一动,后背传来轻微刺痛。 想起来了,她这是在凉州府尹宅邸。 居然无端梦到了小时候的事,是因为祝云意那句话吗? 那时她不知祝忱是谁,是后来回了豫北才从父王口中得知他是太原祝家的嫡子,她在破庙遇到祝忱前夜,祝家获罪,先帝派亲兵前往镇压拒不缴械的祝氏一族。 祝忱是逃出来的。 怪不得她问他的名字他不肯说,是后来烧迷糊才说的梦话。 沈嘉禾回家第三日就听说了祝忱的死讯。 先帝的人就在那个破庙抓到了他,原来他一直没有离开。 如果祝忱还活着,会是什么样的呢? 会像祝云意那样吗? 沈嘉禾抬手摸了摸微凉额头,也没发烧,怎么就开始胡思乱想了? 她翻身坐起,收拾出门,径直去了祝云意的屋子。 敲开门,里面空无一人。 沈嘉禾叫住院子里走过的侍女。 侍女胆怯低着头:“祝先生同徐校尉出去了。” 沈嘉禾沉着脸往外走,病还没好又出去做什么? 徐成安也不拦着! 府衙门口,一辆马车徐徐停下。 车内传来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徐成安沉着脸将马扎踢下去:“先前说替将军去处理戚风寨那些妇孺的事,我还当你是好心!祝云意,我发现你是纯属给我们将军招黑来的吧?得罪完人还得特意加一句你是将军的军师,你所作所为全权代表将军?!你他娘……真当我不敢打你?” 他愤然掀开车帘,“别咳了,滚下来。” 陆敬祯半侧身体都倚在马车上,今早的风吹得他头晕,他未止住咳,虚晃抬眸,目光越过徐成安看见沈嘉禾自府衙前的台阶上下来。 徐成安立在车前:“别瞎看,我不想扶你。” 沈嘉禾听着车内传出声声虚弱咳嗽脸色就不好看了,她疾步过去,推开徐成安,朝里头的人伸手:“下来。” 书生苍白脸上染着笑,他略倾身朝沈嘉禾伸出手。 沈嘉禾正欲去扶他,手心一重。 那只轻薄手掌又缩了回去,沈嘉禾的掌心多了条剑穗。 “送你钗环你也用不上。”他轻笑望着她,“昨日见你的剑穗坏了,回来路上顺手买的,希望将军喜欢。” 第12章 洁身自好 穗子明显是新打的,只是那挂在上面的随型碧玉明显不是新货,倒像是常年被人握在手心打磨出的清润油亮。 陆敬祯见她盯着那块碧玉,没回避:“这块玉我留着也没什么大用,正好用来装饰将军的剑穗了,回头我帮将军换上。” 沈嘉禾想说点什么,见他微拢住氅衣起了身,她欲伸手去扶,一侧的徐成安倒是先一步抓住他的手臂。 陆敬祯垂目便笑:“我还当徐校尉真不打算施以援手了。” 徐成安冷笑:“一身灰尘,我怕脏了我家将军的手!” 沈嘉禾:“……” 书生浅笑里偶尔带几声咳嗽。 这人看着向来温润清俊,不染尘埃,似乎和脏永远沾不上边。 “大夫让你好好休息。”沈嘉禾看着他从马车上下来,克制着训人的语气,“戚风寨带回来的人如何安置到时我自会安排,无须你抱病前往。” 徐成安下意识看了沈嘉禾一眼。 这些年将军在军营待惯了,训人时可不是这种语气,哪回不是骂得他们大气不敢喘一声? 何时生气时还能这么和风细雨了? 不对劲! 他忍不住道:“将军先别太高兴,他可是打着您的名号帮您招了不少骂声!” 陆敬祯清浅笑笑,看沈嘉禾的目光温和如风:“虽然那些骂声得你背,但那些事你不需要做。” 第23章 沈嘉禾指间轻颤,差点没拿住手里的剑穗。 徐成安的眼珠倏地撑大,他算是明白这些年陆首辅天天参将军,日日骂将军为何还能不遭世人记恨了。 这些读书人都他娘的太能说话了! 徐成安努力想说两句杀杀他的锐气,奈何舌头在嘴里绕半天也没咂摸出点像样的话来,早知道他就多读点书了! “眼下城中虽有怨言,但好在局势平稳,将军可睡个好觉了。”陆敬祯并不在意徐成安那副想打人的样子,仍是轻柔朝沈嘉禾道,“再有几日,等朝廷辎重一到,将军便可启程回京了。” 沈嘉禾倏地抬眸:“那你呢?” “祝先生原来在这啊。”前头跑来一个小厮,见沈嘉禾也在,忙行了礼,“师爷昨晚看的账本还是对不上,想请先生过去看看。” “好。”陆敬祯点头跟上他的步子。 沈嘉禾轻轻摩挲着剑穗上的随型碧玉,秀眉拧起,真要把他留在江州吗? “将军?”徐成安上前。 沈嘉禾回神:“哦,那个……你去城内找个药铺买些补品回来,别省钱,买好的。” 徐成安顿时有些不安:“买来做什么?” 顺滑剑穗一圈圈绕上手指,沈嘉禾道:“给祝云意补补。” 虽然时间紧迫,但若是好好补上一补,再抓紧赶路或许还来得及。 十年寒窗,总该为他一试吧。 徐成安暗骂着,不悦道:“从阆县一路过来,补品没少给他买,吞金兽都没他这么能吃。” 沈嘉禾斜眼他一眼:“花的是我的私银,你哪那么多废话?” 徐成安:“您路上也没带多少钱,早花完了,还不是得属下同兄弟们一起帮您凑?” 沈嘉禾:“……我会还的。” 徐成安看她往书房的方向走去,方又想起来。 这不是还不还的事啊! 他家将军失了身不够,现在连魂儿快被勾走了吧! 他现在又开始后悔,应该在阆县就一刀把祝云意砍了的! 日头从云层里钻出,院子落满金黄,连书房都不那么阴暗了。 沈嘉禾入内时,他正伏在案前,面前是一堆账本账目,全是密密麻麻的数字,沈嘉禾瞧一眼便觉头疼。 昔年幼时,她同易璃音一处学过一些时日,那时家中长辈希望她生于望族,像个世家贵女般,将来觅得如意郎君,习得一身主持中馈的本事。 如今想来,也许她本就没什么管家的天赋。 张师爷看见沈嘉禾要行礼,被沈嘉禾抬手制止了。 案后之人正看得认真,时不时执笔在旁批注几笔。 连写字的模样都这么好看啊。 沈嘉禾干脆拉了张椅子坐了下来。 他思考的时候会抿唇,还会皱眉,那双乌黑眸子却始终像是沉溺着光,将所有的运筹帷幄都悉数掌握其中。 快晌午,沈嘉禾见他终于放下笔。 陆敬祯轻抚着手腕,抬眸见沈嘉禾坐在眼前,他微愣后又冲她温和一笑。 张师爷急着问:“怎么样?” 陆敬祯点头:“的确是一笔贪墨的烂账,师爷且看。” 张师爷看着一侧纸上写满了成德三十八年到建丰二年间所有缺口的数额、明面去向,几经转手,最后签字的人几乎全是—— “孙同知!”张师爷捧起写满批注的纸张,细细过了一遍,“这么多账目,我整理了三日都还未弄明白,先生真乃神人,居然一眼就能看出不妥之处!” 陆敬祯莞尔,他当太子太傅的几年,还兼任过户部尚书,查账算账自是信手拈来。凉州府这点事比起户部那一堆烂账来根本就不算什么,他猜都猜得出底下的人会从什么地方入手造假。 张师爷愤然道:“孙同知不仅尸位素餐,还如此搜刮民脂民膏,还请沈将军写个折子上达天听。” “折子将军就不写了。”陆敬祯声音轻倦,“若我猜的不错,这次跟随辎重一道来的还会有新的府尹大人,这些事届时师爷便同新来的大人说吧,审孙同知也是那位大人的事了,就不劳累我们将军了。” 张师爷忙道:“可这些都是先生和将军的功劳啊。” 陆敬祯眼波婉转,眉梢挂着笑意:“我们将军才不在乎这些虚名,是吧?” 这张脸分明普普通通,沈嘉禾莫名被他看得心口有些酥麻,见他绕过案几出来,她跟着起身:“嗯,这些本就是凉州政务,我一个带兵打仗的不懂这些。这边若无事,本将军便带我的军师回去了。” “将军特意来等我的?” 书生凑过来那张脸似是笑意更浓。 脸色那么差,也不知道他在高兴什么。 沈嘉禾负手往外走,嘴角有些不受控制扬起:“走吧。” 廊下帷幔轻曳,阳光洒了满院,将晨起的寒气悉数驱散。 大约日头太烈,此刻再看,他的唇色染了少许颜色。 陆敬祯问:“现下去哪?” “什么去哪?回房休息去。”沈嘉禾拧眉回看他。 院中玉兰在他脸上落下斑驳的影,他仍是温和笑道:“我先给将军换上剑穗再回。” 他还记着这事。 沈嘉禾出门的急,佩剑落在房内没带,本想说她自己可以换,不知为何卷至舌尖的话又成了:“回头我取了送你房里去。” 他的眸色清亮:“好。” 第24章 沈嘉禾刚到房门口便来人禀报说肃王得知沈将军来了凉州,特意派人前来相邀前往王府一叙。 沈嘉禾听了想笑,她来凉州都好几日了,肃王这时候才派人来,是看她把凉州的烂摊子收拾得差不多了么? 去了前厅才知来人乃肃王嫡长孙李恒。 李恒来时便听闻沈将军把凉州管理的井井有条,还想着他们肃王府此刻前来分功劳不知还来不来得及,没想到入城就听了不少百姓的抱怨,这么看来,这位沈将军的手段也不怎么样,大抵是暴力镇压所致,何谈民心所向? 武夫行径,上不了台面,是祖父多虑了。 只是来都来了,还需将肃王的意思带到。 肃王府所在的晋州距离凉州尚有一日车程,沈嘉禾本就没有前往肃王府的意思,面对李恒自然也只能虚与委蛇一番。 等送走李恒已过申时,沈嘉禾回后院见侍女守在门外。 侍女像是有些怕沈嘉禾,全程说话都不敢抬头:“先生原是等着将军来的,后来撑不住便睡下了,现下还未醒,要奴婢去叫醒先生吗?” “让他睡。”沈嘉禾转身走了一步,又回头,“别让人打扰。” “是。” 沈嘉禾出了院子便骑马去城中转了一圈,听了一堆骂她的话,不过除了这个,城中局势安稳,的确是能睡个好觉了。 晚饭后沈嘉禾再去,便见卧房的雕花窗开着,那人手握书卷坐在软榻上,侍女轻笑随侍,看他的眼底难掩倾慕。 沈嘉禾的步子稍顿,这么个聪明的人自然不乏仰慕者,莫说是个小侍女,连张师爷言语间都难掩对他的钦佩欣赏。 窗后之人似是意识到了什么,眼皮轻掀朝自己看来。 “将军来了。”他一扫脸上淡然神色,看沈嘉禾手中佩剑剑首空着,眼尾沾染着笑,“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见他放下书卷站起身,侍女忙上前扶他,却被他轻巧避开了。 沈嘉禾跨步入内,手里的长剑莫名有点沉:“看书啊?” “随便翻翻。”陆敬祯上前从她手里接过佩剑,又问,“剑穗呢?” “哦,在这。” 侍女眼尖:“这等小事奴婢来就好。” “不必。”陆敬祯悄然伸手挡了下沈嘉禾放在桌上的剑穗,“你退下吧。” 他坐下来,手指卷着剑穗,熟练穿过剑首的圆形小环,专注又认真。 沈嘉禾倒是看了眼退下的侍女,方才她去拿剑穗时碰到了他的手,出去时沈嘉禾看她的脸都红了,连步子都有些慌乱。 易璃音和哥哥议亲后初次见面也是这般模样。 沈嘉禾一掀衣袍坐了下来:“我看那侍女碰了你的手,欢喜得很。” 陆敬祯“嗯”了声,倏然抬眸凝着沈嘉禾看了片刻,忙道:“那我先洗手。” 沈嘉禾他起身走出门才反应过来,追到门外拽住他的衣袖:“洗什么手?” 书生一脸认真:“我是将军的人,将军不喜欢旁人碰我,我日后定当洁身自好,绝不再犯。” 正端补药走进院子里的徐成安乍然听到这么一句话:“……” “祝云意你他娘……”徐成安步履如风,忍不住压了压语调,“能不能不要乱说话?!你是男的,将军也是男的,两个大男人说什么令人疑惑的混账话!” 他一面把人推进屋内,没好气将瓷碗往桌上重重一摆,里头汤汁难得四溅。 沈嘉禾收回手:“成安,你先出去。” 徐成安没走远,在院子里守着,免得被哪个小厮侍女听了不该听的去。 “祝云意……”沈嘉禾斟酌着开口,“其实那晚的事我……” “我知道。”书生打断道。 沈嘉禾微愣:“你……真的知道?” 书生点头,指腹摩挲着桌上瓷碗,清俊脸上稍染了抹艳色:“我的身子是差了些,其实将军不必心急,也不是非得吃这些的。” 吃什么? 沈嘉禾垂目就见瓷碗中那根若隐若现的牛鞭:“……” 不是,她说让买些补药,谁他娘让买牛鞭了?? “徐成安,滚进来!” 第13章 表字云意 看着面前的牛鞭补汤,徐成安觉得脑壳有点疼。 他心疼兄弟们的银子,本不欲给这病歪歪的书生买什么补品,奈何将军命令不可违,他不想做但可以假手于人啊。 谁他娘的知道底下的兄弟光记得“给男人吃的”补药了?! 怪就怪他端来时没仔细看上一眼! “属下马上拿去倒掉!”徐成安端起瓷碗就跑,人还没出院子,碗里的汤汁就溅的只剩下半碗了。 “我是让他们买些人参灵芝之类的补品,都是下面的人不会办事。”沈嘉禾努力稳住情绪解释。 脸上没什么表情,但耳垂有些红,瞧着倒有些女儿家的可爱。 其实他也不需要吃那些,阆县那一夜……他吐血本就不是因为病,是那场梦,是他体内那股这具身体本不该有的真气作祟。 姓云的或许能救他,或许也不行。 陆敬祯内心并无纠结,眼底沉着笑意:“你若真想我喝,我会喝的。” 沈嘉禾的心口微紧,脸颊有点烧,谁要逼他喝那种补汤! 陆敬祯重新坐下开始系剑穗:“你若想忘了那一夜,把我留在凉州,我就留下,日后绝口不提那件事。”他微掀眼皮坦荡轻笑,“郡主想我怎样都可以。” 第25章 心跳和脉搏声莫名冲击得耳膜生疼,沈嘉禾怔忡站在原地,半晌没说出话来。 这人怎么能把这一切说得这样轻描淡写,在他事事挡在她前替她做完凉州城内这许多事后,又把自己的人生全然交至她手中。 沈嘉禾都记不清以沈慕禾的身份面对世人后,她有多久不能随心所欲了。 祝云意却说,她想怎样对他都可以。 记得易璃音在沈家处境最难的时候义无反顾嫁来那天,沈嘉禾问过她为什么。 她说,等有一天她遇到了那个能让她不舍放手的人就会知道。 垂下的手指轻勾,沈嘉禾突然意识到,她好像有些舍不得把这人留在凉州了。 “祝云意。” “嗯?” “你表字是什么?” 就如他偶尔会在私下唤她郡主一样,她可以叫他旁人不会叫的表字。 陆敬祯缠着穗子的手指微顿,“云意”便是他的表字。 云间有数鹤,抚翼意无违。(注1) 父母希望他可以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 但他不能告诉她。 “家里穷,没去学堂,不曾有表字,便想着将来若能入仕,就请收我入门的老师赐个字。好了。”陆敬祯轻顺过新挂上的剑穗,将佩剑推至沈嘉禾面前,“碧玉配将军的佩剑果然很好看。” 这块随型碧玉是昔年父亲途径西南高原时偶然得的,未经雕琢,只是简单打磨了边沿,父亲希望他不受世俗框限,一生可以随性而活。 当年破庙相遇,他其实就想送给郡主以作答谢。 只是后来因为一些原因没能送出去。 梦里郡主身死后,他寻回了她的佩剑,将这块随型碧玉挂到了剑穗上。 可惜郡主看不到了。 但现在,郡主终于亲自收下他的礼物。 美玉配宝剑,果然相得益彰。 沈嘉禾握住剑穗上的碧玉,忍不住看向面前书生,张了张口又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只能道了声谢。 陆敬祯望着她:“郡主可以直接唤我云意,父母去后,再也没有人这样唤我了。” “嗯。”沈嘉禾的指腹摩着剑鞘,“这几日好好吃药,许是赶得及春闱。” 他的眼底溢出错愕,随即又换上温和笑意:“好。” 他没问一句为什么,也没问她到底想他以什么身份跟在她身边,只是她说什么他就应什么。 沈嘉禾莫名有些心疼:“京中名医众多,届时让他们好好给你治治。实在不行,江神医我替你找,一定让他治好你。” 陆敬祯轻捻着衣袖的手指微压,他道:“好。” 从祝云意离开回房时,正赶上徐成安在训人。 买了一堆壮/阳补药的两个士兵一边挨骂一边又觉得委屈至极。 “我先前看祝先生同那侍女眉来眼去,想着给先生吃的补药,可不就是那些壮/阳补肾的东西吗?” “您又说是将军感念先生这几日辛苦,特意送给先生的补药,将军可不就是以此犒劳先生吗?” 徐成安简直怒发冲冠:“你们打仗把脑子打坏了吧?补药就非得是那种补药??” “那可不就是太久没开过荤了嘛。” “给男人的补药很难不想到那种吧?” 徐成安:“……” 沈嘉禾听不下去,上前道:“祝先生同府上侍女并无别的关系,日后莫要胡说。” 徐成安扭头见将军剑首晃动的碧玉剑穗莫名心梗了下。 沈嘉禾想了想,又道:“祝先生有人了,少编排他。” 等沈嘉禾一走,两个士兵终于敢喘气了。 “祝先生不是还没成婚吗?” “这一路上,祝先生哪找的人啊?和他同乘一辆马车的也只有我们将军吧?” 徐成安:“……” “废什么话!赶紧把屯着的东西去药店退掉,退不掉,你俩自己吃!” 一波春寒过境,这两日凉州城的天气暖和不少。 去了裘氅的人看着清瘦得过分,沈嘉禾立在廊下见他坐在院中翻着一堆卷宗,似乎从那日起,他身边便再没见过跟着侍女了,便是偶然见侍女在院中同他说话,他也甚少搭理。 其实沈嘉禾那日也不过随口一说,他竟真是往心里去了。 怎么说呢,总觉得莫名就有点高兴。 沈嘉禾去外头转了一圈回来,他还在看卷宗,张师爷坐在跟前同他说着什么。 “将军。”张师爷见她过去起身要让座,沈嘉禾摆摆手。 “在看什么?”沈嘉禾问。 陆敬祯从卷宗中抬起头:“闲来无事,怕孙同知手下出什么重大冤假错案。” 沈嘉禾挑眉:“如何?” 陆敬祯轻笑:“倒是没那么夸张,只是有些案子明明差不多,判决结果却天差地别。” “这是为何?” “其中涉及原因很多。”张师爷谨慎道,“断案的大人也是人,总是会到各种各样的状况的。” 沈嘉禾睨着清秀书生:“太隐晦,听不懂。” 陆敬祯闲适轻笑:“比如这两个案子,都是伤人事件。甲案判决时是当天第一案,府尹便判了伤人者仗刑六十。乙案判决时正好前面刚审完一桩恶性杀人案,如此一对比,区区伤人案便不是什么大事了,故而只判决杖刑三十。” 沈嘉禾瞪大眼睛:“何至于此?” 第26章 张师爷叹道:“许多案子也没什么判定标尺,也不可能回去翻卷宗对比,便会如此。” 小案尚且这般,何况大案。 “那不就是坐在堂上的人想如何判就如何判吗?” 张师爷点头:“确实如此,虽说大周开国后天子以法治国,但其实还是以人治国。” 沈嘉禾震惊不已:“就不能定个判定标准?” 陆敬祯抿唇:“以前是有过的。” 沈嘉禾问:“何时?” 陆敬祯没答,收拾起身道:“不看了,师爷请回去休息吧,新任府尹马上到,日后还有的忙。” 张师爷识趣告退。 沈嘉禾拦着没让陆敬祯走:“话还没说完就急着走?” 陆敬祯握拳轻咳着,难得示弱:“我不太舒服,想回去躺一会。” 瞧着病色未散,身体不适是真,但他在回避她的问题也是真。 大周律一直都有,对断案判决的规定没那么细致,大多很笼统,若真的可以把所有的判决细化,也就没那么多不公了。 沈嘉禾后来一直在想这件事。 徐成安带人巡防回来,见沈嘉禾坐在院中发愣。 沈嘉禾随口和他提了一嘴,又忍不住道:“祝云意将来入朝为官,若能把大周律仔细修撰,必然能名留青史。” 徐成安莞尔:“他先把会试考完再说。” 沈嘉禾抿唇:“这些年我们一直待在边疆,总以为把国门守住就好了,没想到边境线以内,这些没有硝烟的地方却也有战火。” 徐成安轻嗤:“不过是党争罢了,那些世家哪个不是为了家门荣耀?就说这次的事,凉州府尹出事,谁都不想管这个烂摊子,没意思的很,不如我们在边疆,杀敌退敌,不必纠结考虑别的。” 谁说不必考虑别的? 沈嘉禾弯腰拾起地上半截树枝,轻轻戳着花坛的泥。 距离边境痛失三州已过去整整四年了,豫北军早已休养足够,她多次提过收复失地却都被上头驳回。 天子说是陆首辅不信沈慕禾这次会好好打仗,但其实沈嘉禾心里很清楚,这场仗天子也未必想她打。 失地必将收回,但天子不希望那个功臣是沈慕禾。 哥哥当年降爵承袭才为沈家争得一丝喘息余地,天子也不想再把豫北侯府捧上高位了。 好累啊。 沈嘉禾长长吐了口气,垂目看见徐成安挂在腰间的佩刀,看着上面微晃的穗子,她又莫名想起房内佩剑上的碧玉剑穗。 想到那个人说——郡主想我怎样都可以。 指腹轻捻着树枝,沈嘉禾忍不住扬了扬唇。 她在那个人面前不必伪装,可以真正地做沈嘉禾。 三日后,朝廷的赈灾辎重抵达。 随军一道来的新任府尹叫梁郁青,此前在郢京任户部郎中。 梁郁青一上任便大斥城中粮仓尚有余粮,怎能不让百姓吃饱?又听闻避难灾民这几日始终被扣留管控,不许离开校场、病坊,更是怒不可遏,命人撤去监军,承诺待家园重建便予以分发粮食和盘缠让他们回去。 一时间,百姓对这个新任府尹赞扬纷纷,梁郁青的威信高涨。 此时,豫北军已经整军待发。 梁郁青郑重着官袍朝高坐马背的沈嘉禾行了大礼:“下官甫一至凉州就得将军如此大礼,不知何以为报。” 沈嘉禾看了眼马车:“本将军不过一介武夫,都是先生的意思罢了。” 车内之人未搭话,只是隐约有轻弱咳嗽声传出。 “多谢先生。”梁郁青隔着车帘行了礼。 “对了,牢里那个孙同知。”沈嘉禾道,“望梁大人好好审,奏疏上别忘写他是陆首辅门生的事,我倒是很想看看,陆首辅看到这个罪行累累的门生时作何感想。” “咳咳咳——” 车内的咳嗽声骤急。 沈嘉禾拉着马缰的手指不免收紧了些,怎咳得这么急? 后来马车都走出五六里路了,马车内的咳嗽声还未停歇。 沈嘉禾忍不住驱马上车,刚掀起车帘便见里头书生轻折眼皮朝自己看来。 “陆首辅必定无地自容。”他幽幽道。 沈嘉禾轻哂:“他当如此!” 陆敬祯微压住喉咙不适,轻问:“将军似乎很不喜欢陆首辅?” 沈嘉禾冷笑:“若有个人风雨无阻地上奏参你骂你,你会喜欢吗?” 陆敬祯忽觉心脏被扎了一针。 “成德三十七年那事,他都整整骂了我四年了!”沈嘉禾提起就来气,“且每每都能骂出新花样,什么‘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什么‘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何不以溺自照’,‘想君小时,必当了了’……” “还有,他还说‘尔何知,中寿,尔墓之木拱也’,狗东西,这是骂我活太久不如早点去死!” 陆敬祯按了按胸口,脸色惨白。 “对了云意,你文章写得如何?”沈嘉禾看着书生白净面容,眸子忽地一亮,“不然你替我写个折子去骂他吧!” 陆敬祯:“……” 注1:出自《全唐诗》 第14章 她的外室 车内之人好半晌才勉强问:“将军想怎么骂?” 是光线的缘故吗? 怎么觉得这人的脸色白得过分。 沈嘉禾不免靠近了些:“你不舒服?” 第27章 书生笑得勉强:“没有。” 分明浑身上下都写满了不舒服,沈嘉禾足下一点,翻身落到了马车上,掀起车帘弯腰入内。 徐成安看她上马车,咒骂着夹/紧马腹上前,高声道:“祝先生身子不好才需马车代步,将军就不必乘马车了吧,两个大男人成日窝在一处也挺别扭的啊。” 车帘被人一把撩起,沈嘉禾探出脸:“滚!” 徐成安:“……”这几日不少人都在开玩笑说祝先生若是个女子,怕早被将军收房了,这些话将军真的没听到过? 再者说,古往今来好男风也不是没有过,真不能避避嫌?? 落下车帘,沈嘉禾转身凑近身后人。 书生似被她吓到,下意识往后仰,脊背紧贴车璧:“将军……” “躲什么?”沈嘉禾扣住他的腕脉,指腹微沉,脉象虽弱,却没什么大碍。 只是,心跳异常快。 手也很凉,仿佛那些话骂的不是她,而是在骂他。 她幼时曾随父王上京述职,便听闻那些文臣在朝上吵架,吵输的能气得浑身发抖,她当时觉得好笑,陆狗虽骂得狠,她也会生气,但也不至于手脚冰凉,颤抖不已。 沈嘉禾抬眸:“被陆首辅吓到了?” 陆敬祯蜷曲了手指:“是心疼将军白白挨骂了这么多年。” 沈嘉禾轻笑:“这么确定我是冤枉的?” “自然。”陆敬祯敛住心思,“当年雍州一役发生了什么?” 沈嘉禾悄然撤回手,在他身侧坐下,倒是不避讳:“我不知道。” “怎么会……”陆敬祯脱口而出后,便是倏地停顿住。 当年那个在雍州的人不是沈嘉禾,是沈慕禾! 她就是这样被白白骂了四年,甚至都无法开口为自己辩驳半句。 因为她根本不知道当时在雍州发生了什么! 他便是把这样一个百口莫辩的人逼至绝境…… “云意?祝云意!” 耳边熟悉的声音飘忽不定,接着,陆敬祯的下颚一阵剧痛。 沈嘉禾钳住他下颚,迫使他松开,“你疯了?咬自己做什么?” 薄唇都咬破了,殷红血珠衬得他的脸色越发难看。 怪不得面对他手里的那些所谓的证据,她没有解释,是因为连她都不知道那些是不是真的。 郡主恨陆敬祯是应该的。 他怎还有脸试图在她面前提及自己,试图替自己美言? “怎么又不说话?”沈嘉禾俯身试图去探他的额头。 面前的书生忽而倾身环住她的身体,墨香卷着一抹淡淡药味,在逼仄的车厢内将她整个人悄然裹挟住。 他的声音发紧:“若我不能参加春闱,将来无法入朝,郡主还会将我留在身边吗?” 沈嘉禾一时忘了挣开:“胡说什么?就算这次赶不上,大不了再等三年,三年后……” “郡主会赶我走吗?”他问得执拗。 他整个人都在不住发抖,怎么怕成这样? 虽然那夜是个意外,但,她也不是始乱终弃的人。 况且她这辈子怕是再也遇不上一个像祝云意这样温柔听话,对她无所求的人了。 抬手轻顺着书生消瘦脊背,沈嘉禾轻道:“放心,不会。” “好,那就好。”他顿时卸下所有力道。 祝云意不遭她讨厌就好。 沈嘉禾将人轻推开,想了想,觉得也该给他个心安:“你放心,事已至此,我会对你负责。只是我府上情况特殊,不好带你回府。要不,回京后先在外头给你置处院子?” 陆敬祯:“……”这话该是他对郡主说的吧? 还有,在外头置处院子是什么意思? 这是把他当外室养着? “云意?”沈嘉禾轻声问,“你意下如何?” 陆敬祯挣扎一瞬,到底软了下来:“一切谨遵将军安排。” 只要能留在郡主身边,他什么都可以。 “嗯。”沈嘉禾覆上他轻薄手背拍了拍,“你不必怕那姓陆的,你可是我的人啊。” 他勉强笑了笑,但沈嘉禾看得出,一提陆敬祯,他脸色似又难看了些。 沈嘉禾之后再回想起马车内祝云意怪异的情绪波动,觉得大抵还是在担心赶不上春闱一事,觉得不能入朝为官,与她身份上有差距,怕她有朝一日会嫌弃他。 于是沈嘉禾下令日夜兼程赶路。 原本十日的路程,硬是只花了六日就到了。 外头的院子还没来得及置办,沈嘉禾又不打算把人带回侯府,只能先让徐成安把人安排去客栈住两天,等找了院子再搬过去。 这段时间朝夕相处惯了,突然要分开陆敬祯莫名难受。 沈嘉禾钻入马车:“成安会照看你,住处我也会尽快落实。” “好。”眼前的人一如既往地乖顺听话,“将军该回府了。” 沈嘉禾点点头,还是不太放心:“药还是得吃,三日后就春闱了。” 他应:“好。” 外头,徐成安的刀鞘将马车敲得邦邦响:“将军,夫人和世子盼着您呢。” 沈嘉禾没好气从马车跳下:“别把他同侯府扯上关系。” 毕竟京中还住着她最大的死对头,陆敬祯一时半会儿不能把她怎么样,但祝云意不一样。 “知道。”徐成安懒洋洋抱着佩刀,“属下办事将军还不放心?” 第28章 沈嘉禾想起那碗牛鞭汤:“……” “院子不用太大,清静些,你也不能时常和他待着,回头买个小厮伺候,你亲自挑。” “是,属下都记下了。”徐成安把沈嘉禾的马牵过来,“您上马吧,太阳都快下山了。” 沈嘉禾又看了眼马车,利落翻身上马。 等豫北军悉数进城后,徐成安才驾着马车往前。 他早已换成小厮服饰,嘴里咬了根草,挠着头道:“祝云意……咱们就选个稍微偏一些的客栈吧,毕竟别太招摇不是?” 车内之人嗤笑问:“你想多偏?” 徐成安挑眉,真他娘的会抓重点。 当然是越偏越好,偏至犄角旮旯里,便是院子他也打算按照这个标准去找,这样将军也不方便时常去看他啊。 徐成安正洋洋得意,忽听车内人又道:“不若这样,你到时候把院子找在陆首辅府邸附近,将军碍于陆首辅也不能时常往来。” 徐成安倏地扭头:“这个办法好!” 当然好啊。 陆敬祯闭目轻笑,日后他下朝也方便去做他的祝云意。 将军入城的消息半个时辰前就传到了豫北侯府。 沈嘉禾到时便见门口乌泱泱站了一大群人。 “爹爹!”沈澜松开易璃音的手,摇摇晃晃从台阶上跑下来,一把抱住沈嘉禾的大腿,努力仰着脸冲她笑,“澜儿日日想爹爹。” 昔日他们还在豫北时,沈嘉禾还能隔段时间回家一趟,自搬来郢京后,她同他们有大半年未曾见过了。 “侯爷。”易璃音温婉行了礼,又上前来,体贴替沈嘉禾卸了披风,“侯爷一路辛苦,快些进去歇息。” “夫人也辛苦。”沈嘉禾冲她笑了笑,弯腰一把抱起沈澜,腻歪亲了亲孩子粉嫩脸蛋,“爹爹也想澜儿,澜儿乖不乖呀?” “乖啊,澜儿很乖的,是不是娘亲?”沈澜一脸认真跟易璃音求证。 易璃音笑着摸摸他的脑袋:“嗯。” 沈澜高兴得不行,抱着沈嘉禾的脖子不松手。 沈嘉禾忍不住又亲了亲他,哥哥走时,他尚在易璃音腹中。他是哥哥的遗孤,也是她此生必要守住的沈氏血脉。 主君回府,阖府上下都高兴得很。 “母亲前些日子刚来了家书,说家中一切安好。”易璃音见了沈嘉禾心情很好,“让我转告侯爷不必挂念。” 沈嘉禾应声。 天子召将军夫人携世子入京明为恩典,实则为质,沈嘉禾便以母亲年迈不宜奔波为由,让她留在豫北,天子也准了。 易璃音疑惑问:“侯爷信中说青梧那丫头不跟来京中,怎的成安也没来?徐管家今儿还念叨呢。” 跟在后面的徐管家忙道:“成安没跟着来,将军自有安排,老奴等都听将军的。” 沈嘉禾笑道:“成安回来了,我让他办点事,晚两天就回,徐伯不必急。” 闻言,徐管家脸上难掩喜悦:“老奴不急,不急。” 前厅已备好晚膳。 因着只三人用饭,易璃音没准备得太铺张,不过桌上全是沈嘉禾喜欢的菜。 她同沈慕禾是龙凤胎,喜好口味几乎都一样,在这点上倒是不避刻意伪装。 “都是夫人亲自下厨做的。”侍女卷丹笑着道。 易璃音横她一眼:“要你多嘴!” 几个侍女便笑。 每回在家吃饭气氛都特别好,易璃音素日宽厚,下人们在她跟前也不拘谨,大家说说笑笑吃好了饭。 饭后沈澜还欲缠着沈嘉禾练剑,被易璃音喊人抱下去了。 卧房早已收拾好,点了清淡的熏香,床罩褥子也都还了新的,虽然布局同豫北府邸不一样,但还是有回家了的感觉。家里有个贤惠的夫人,总能把家里布置得温馨舒适。 沈嘉禾赶了一路,此刻疲倦得很,往床榻上一趟就不想站起来了。 房门开了又关,接着脚踝一凉,靴子被人脱下。 沈嘉禾猛地睁眼,易璃音正半蹲在床前,温柔握着她的脚帮她脱靴,刚打来的洗脚水就摆在地上。 “别。”沈嘉禾弯腰按住易璃音的手。 易璃音神色未变,温婉笑道:“侯爷长途跋涉辛苦,这些是我分内之事。” 沈嘉禾的喉咙酸涩,半晌没说出话来。 哥哥走后,她们从最好的闺中密友成了人前的恩爱夫妻。 沈嘉禾偶尔还会唤她的名字,但易璃音从来只唤她侯爷、将军,从前在豫北她尚且小心谨慎,更不必说如今身处郢京了,她甚至连沈澜都瞒着,怕孩子太小不懂事。 可她真的不必做这些的。 她是出身名门太原易氏的世家千金,哥哥走了四年,她仍以沈夫人的身份待在“沈将军”身边,替沈家守住后院,主持中馈,侍奉长辈,甚至不惜顶着善妒名声也要替“沈将军”挡住被塞往身边的桃花,甘愿为沈慕禾守余生活寡。 沈家欠她甚多。 沈嘉禾忍住哽咽:“阿音辛苦了。” 易璃音的笑容明艳:“有侯爷看顾我们母子,何谈辛苦?哦,对了。”她擦了擦手,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徐伯给我的,说是侯爷托人查的。” 沈嘉禾打开才想起阆县那夜后,她便派人去了祝云意的祖籍查他的信息,此番在路上停留地不定,便让人直接将结果送来郢京了。 第29章 雁门利州人士,父母死于七年前的瘟疫,家中如今只剩祝云意一人。 果真同他说的一样。 沈嘉禾莫名松了口气。 易璃音抬眸问:“这个人是谁?” 沈嘉禾微噎了下,一时不知如何跟她说阆县那夜的事,便随口说:“哦,路上遇到的一个上京赶考的举子。” 此时的城西。 徐成安终于不负众望找到了一个位于犄角旮旯,看着明日就能关门大吉的破烂客栈。 陆敬祯被房内灰尘弄得不住打喷嚏,看着徐成安嫌弃的样子,他忍不住呛他:“必然是将军在想我。” “笑死。”徐成安把佩刀往桌上一扔,又扬了满屋的灰,他若无其事挥挥手,“你信不信将军都未必会跟夫人提你。” 陆敬祯喷嚏打得眼泪都出来了,他捏了捏鼻子。 “你问为什么啊?”徐成安掀袍坐下,自顾说着,“那必然是觉得你见不得光,得像个见不得人的外室一样偷养在外头。” 陆敬祯:“……??” 第15章 毛遂自荐 徐成安的嘴越发没个把门:“我说祝云意,举人老爷,你这么有才没必要啊,是不是?虽然吧,你长的还不如我英俊,但等你将来一朝入仕,多的是人想嫁你为妻,你何必委屈自己当我们将军的外室呢?十年寒窗,眼看着前路那么宽敞,千万别越走越窄啊,祝先生。” 陆敬祯按了按眼窝,粉尘惹出的眼泪终于被收住。 他冷不丁一笑:“我若真的有另娶她人为妻之心,怕今晚就得命丧徐校尉这把长刀刃下吧?” 徐成安摩着手上茧子的手略顿了顿,他还真就这么想的。 这人若敢为前程放弃将军,那势必留不得,便是将军将来怪罪,他也要砍了他! “啧,你这人怎么把我想得那么冷血?”徐成安脸上依旧挂着笑,“好歹我俩也相处了那么多个朝朝暮暮,我对你还是有感情的。” 陆敬祯抿唇:“留个全尸的感情吗?” 徐成安:“……” 他果然很厌烦这些读书人,一颗玲珑心却说着无比欠揍的话。 徐成安见好就收,反正他也说不过一个读书人。 他抓起佩刀起身:“老子这辈子还没杀过读书人,希望祝先生的血别来喂我的刀。走了,睡觉去。” 沈嘉禾翌日醒得很早。 外头下人们洒扫的声音持续好一会了,沈嘉禾躺着没敢起身。 “是换了床,没睡好?”不想易璃音早醒了,转过身来问。 沈嘉禾向来不是个认床的人,打仗时她随时随地都能睡。只是昨晚做了个梦,梦到她赶路太急,祝云意旧疾复发耽误了考试,她就被吓醒了。 “今日还得入宫吧。”易璃音轻掀被子起身,“我让人打水进来伺候你起身。” “阿音。”沈嘉禾捉住她的皓腕,“不急着起,咱们许久没有这样躺着好好说说话了。” 帐内光线昏暗,易璃音难掩笑意:“你想说什么?” 沈嘉禾拉她躺下:“你就随便说说在郢京这些日子都做些什么。” 从前在豫北时,易璃音就常同她说些贵妇们之间的交际,什么赏花宴啊,簪花会啊……沈嘉禾虽对这些女子们的聚会无感,却很喜欢听易璃音说。 易璃音比她还小半岁呢,原该是她的妹妹,而不是用她瘦弱的肩膀成为她的后盾,为他们沈家撑起这一方天地。 她只有私下和沈嘉禾说这些的时候才不会端着,像个有血有肉的人,她也会揶揄几句,沈嘉禾便附和着和她一起揶揄。 易璃音便说年前刑部侍郎家的夫人去捉外室的事,闹得整个郢京沸沸扬扬,戏台子都搭了好几次。又说到京兆尹替嫡长女择婿,结果被御史台林大人家的嫡女截了胡,两位大人在朝堂上互参互骂,闹得朝野皆知。 “你不知道,那两位大人都是科考出身,一个比一个能骂。”易璃音掩面轻笑。 沈嘉禾想到死对头陆敬祯,十分感同身受,可惜她没读书人的文笔口才。 “对了,陆首辅最近还参我吗?”沈嘉禾问。 易璃音显然也很讨厌陆敬祯,冷哼了声:“他家中有白事,去相州奔丧未归,算是消停了一阵。” 相州在岭南郡,一来一回少说也得月余。 “陛下竟准他这么长的假?” 易璃音哂笑:“陛下也十三了,自然也想亲政,太后娘娘巴不得陆首辅再也回不来。” 沈嘉禾自然也是这么想的。 “不说他。”沈嘉禾侧身枕着自己的手臂,“来京后,可有人找你麻烦?” 易璃音笑道:“谁不知我夫君乃威名赫赫的镇国将军,他们巴结我都来不及,但凡有什么聚会必要送名帖来请我。” “那便好。太后娘娘召见时可有说什么?”易璃音初入京就得太后召见过,只是此事她不好在信中问,怕不安全。 “也没什么要紧,都是些家常,问母亲身子可康健,问澜儿读过什么书。”易璃音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还问我何时再为沈家添丁。” 她们心里都清楚,沈澜便是沈家这一代唯一的孩子了。 沈嘉禾安慰似的握住她的手,转口问了些沈澜开蒙的事。 易璃音一应都安排得很妥当,请的也是太学里名望很高的先生。 “只是比起读书,澜儿对舞刀弄剑更感兴趣。”易璃音说起这个有些头疼,“我回回说他,他都说长大要成为他爹爹那样的大英雄。” 第30章 “我们沈家也该出个读书人了。”沈嘉禾磨着手上的茧,轻声道,“他现在还小,等大些就好了。” 等沈澜长大,想必以祝云意的才华应在朝中有一席之地了,沈澜若能拜入他门下,定然会有所成就。 她视沈澜如子,祝云意也会吧? “侯爷,想什么呢?”易璃音捏捏她的脸。 沈嘉禾笑着收住思绪,翻身坐起道:“突然想起为夫很久不曾替夫人画眉了,来吧,阿音,我给你画眉。” 易璃音眼尾挂着笑,应声跟坐起。 易家虽在北地,但易璃音却因为父亲南下为官出生在江南,9岁前,她也一直长于江南水乡,自然沾染了一身烟雨女子的温婉。 到如今她也是标准的江南美人,是沈嘉禾这一生都不可能会成为的模样。 她无数次羡慕过,后来便发誓要护她永远成为这般模样。 沈嘉禾握着眉笔半跪在易璃音身侧画得认真,侍女们守在边上笑盈盈看着。 卷丹道:“没来郢京前侯爷就嘱咐过,京中但凡有什么时兴的都要给夫人备着,绝对别为这些省钱,奴婢们都记着呢。” “那是,便是娘娘公主都不及我夫人娇艳。”沈嘉禾略抬起易璃音的下颚,眯着眼睛笑,“我就只喜欢夫人。” 知她在说笑,易璃音还是被她夸得红了脸。 洛枳取来珠钗给沈嘉禾挑,笑言:“侯爷独宠夫人,那奴婢们是不是又快有个小主子要伺候了?” 沈嘉禾轻笑:“生孩子太辛苦啦,我可舍不得夫人再受苦。” 易璃音拉住她的衣袖:“你同她们一群姑娘说什么生孩子苦不苦!” “实话啊。”沈嘉禾淡扫了眼侍女们,“你们日后嫁人可要擦亮眼睛,值得托付的才值得你们为他生孩子,知道吗?” 侍女们都笑着称是。 沈嘉禾虽同她们玩笑似的在说,心里不免又想到易璃音生沈澜那日。 那是自父兄去后,沈嘉禾唯一觉得天快塌了的一日。 因为沈慕禾的死,易璃音郁结于心,早产加难产。 大夫和稳婆都说不成了。 沈嘉禾挑了支碧玉簪给易璃音戴上,俯身环住她,下巴靠在她肩上,望镜中之人笑:“好看。” 好在,那种担惊受怕的日子不会再有了。 “好了,别撒娇。”易璃音推开她起身,“我伺候侯爷更衣,你们都出去吧。” 侍女们应声,脸上难掩笑意。 夫人回回伺候主君更衣都要她们都退下,更个衣都能在房内腻歪上,她们才不信府上真的不再有小主子出生呢。 房门被轻声带上。 易璃音熟练帮沈嘉禾穿朝服,一面问:“这次会在京中待多久?” “最迟入夏就得走。” 易璃音卷着衣带的手微顿:“嗯,我让人给你准备几身入夏的衣服。” 沈嘉禾应:“阿音,待将来收复了失地,我便把兵权交出去。” 易璃音垂目专注着手上动作,话语淡淡:“若兵权那么容易能交出去就好了。”她取来腰带绕至沈嘉禾身后,“太原祝氏的事你还记得吗?慎御司被端,他们便悉数死于清算,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没有人可以安然无恙走下高位,连皇子都不行。 历来没有一个前太子可以在新皇登基后安然活着的。 易璃音给她系好腰带,又取来香囊挂上。 沈嘉禾垂目看她:“若将来我们朝中有人呢?” 易璃音倏地抬眸:“谁?” 沈嘉禾微愣了下,随即笑道:“我说的也不是眼下,待日后我们澜儿加官进爵,我便是交出兵权,沈家也不至于被清算。” 易璃音被逗笑:“等哪天你看看澜儿读书的模样就知道这个想法多不切实际了,你不如说将来把兵权交给澜儿,你倒能安享晚年。” “万一呢?”沈嘉禾仍是笑,“届时你不必守着这虚名,无需困在方寸之地,你或许也会遇到另外一个人……” “你便是交出兵权你也还活着,这是把我易璃音当成什么人?”易璃音将香囊狠狠一收,沉着脸,“沈家上下三百余口性命系在你身上,日后莫要胡说!” 易璃音难得同沈嘉禾置气,一直到她出门进宫都没来送她。 “哟,这是谁给将军气受了?” 沈嘉禾掀起车帘正要上马车便听到了徐成安的声音,她扭头见徐成安跑来:“你怎么来了?” “您不是让我找个小厮吗?”徐成安指了指身后跟来的人,“您瞧巧不巧?” 来人带着顶斗笠,着一身竹青长衫,斗笠下挂了张破了洞的泼猴面具。 沈嘉禾:“……你怎么?” 东烟挠挠头:“江神医没找着,我的脸烂了,现下仇家到处寻烂脸的人,一找一个准。我在江湖上也混不下去了,都好几天没钱吃饭了。想着郢京贵人多,打算找个护院当当,这不就撞见徐兄在买小厮,我就来自荐了。” 第16章 首辅丧妻 徐成安靠近沈嘉禾,小声道:“被人追杀呢,行事必然低调。这人也算熟人,有功夫在身,能伺候人,也能看家护院,您雇一人干两人的活,赚了啊。” 沈嘉禾还是有点犹豫,虽然这段时间阆县那次的事也没有被传出去,但女人的直觉让她觉得这人怪怪的。 东烟看出沈嘉禾的犹豫:“我今日才知您就是沈将军啊,能为将军效犬马之劳是小人几世修来的福气,求将军收留我,给口饭吃吧!” 第31章 好歹也算她的救命恩人,如今来祈求她给口饭吃,显得她也太不是人了。 沈嘉禾十分尴尬:“但我买小厮也不是伺候我的,在阆县那日,和我们一起的那位年轻公子,还记得吗?” 东烟可太记得了。 他“啊”了声,痛心疾首:“虽然不能给将军当牛做马很遗憾,但将军既雇了我,严冬自然无有不从的!将军放心,我一定好好伺候那位公子!” 徐成安冲沈嘉禾挤眉弄眼,看来他似乎很满意这个小厮。 思忖过后,沈嘉禾终于点了头:“行吧。”她看向徐成安,“他如何?” 徐成安还以为她不会问,结果还是问了,不免抿唇:“好的很。” 沈嘉禾松了口气:“嗯,仔细照看,万一有个水土不服记得尽早请大夫。” “是,您快些进宫吧,属下还得去帮您买个院子养外室呢。” 沈嘉禾:“养……什么?” 徐成安笑笑:“养在外面的男人。” 沈嘉禾:“……” “别油嘴滑舌,到门口了,先进去见见你爹吧。” 徐成安莞尔:“不了,等事情办完再见我爹,还得好好跟他喝酒呢。” “也好。”沈嘉禾落下车帘,她不好在这里耽搁,便吩咐动身。 等马车行远,徐成安勾住东烟的肩:“走吧,严冬兄弟,带你见见你往后要伺候的主子,也好认识认识。” 东烟可太认识那位主子了。 徐成安又道:“日后莫要让人知晓他同我们将军认识。” “这是为何?” “当中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原因。” 东烟磨着后槽牙,沈慕禾这是提起裤子就不认账了? 徐成安拍拍他的肩:“他在郢京若私下接触陆首辅那边的人,你就……” “告诉你?” “一剑杀了。” 东烟:“……” “他若对别的女子眉来眼去……” 东烟:“……也杀了?” 徐成安冷笑:“给他净了身再杀。” 东烟:“……” 沈慕禾把他家公子当什么? 娈童吗! “阿嚏——” “阿嚏——” 陆敬祯连着打了两个喷嚏,他轻揉了揉鼻尖,突然想到,定然是郡主在想他。 这处客栈太偏僻,离主街很远,徐成安一走便安静得令人发慌。 但他知道郡主今日不会来,她刚进京,府上事多,想必还得入宫去见天子。 马车在宫门口停下时,日光骤然躲进了云层,周围昏暗压了一片浅光。 内侍早早候着,见沈嘉禾下车忙上前行礼引路。 沈嘉禾不是第一次进宫,却还是第一次以沈将军的身份前来,宫里似乎没什么变化,唯一不太一样的,大约便是这条甬道,似乎比记忆中的窄了,两边的围墙也没那么高了。 内侍低头躬身安静带路,沈嘉禾却渐渐发现此去不是御书房的路。 不多时,她便瞧见了寿安宫的牌匾。 “太后娘娘等着见侯爷,侯爷请。”内侍恭敬道。 沈嘉禾没多言,低头整理了官袍大步入内。 宫女们各司其职,偌大内殿鸦雀无声。 掐丝鎏金香炉升着袅袅烟雾,太后云氏着华服轻卧在软榻上,贴身宫女正给她奉茶。宫女见沈嘉禾入内,忙低眉垂目退至一侧。 沈嘉禾正巧与那宫女对视一眼,莫名觉得这宫女眉眼倒是同太后有些相似。但她很快收住思绪,上前规矩行了礼:“臣沈慕禾参加太后千岁。” “又不是在朝上,私下没这么多礼数,起来吧。”太后慈爱笑道,“给豫北侯看座奉茶。” “谢太后娘娘。”沈嘉禾起身入座。 宫女很快奉来茶水:“侯爷请。” “豫北侯这得有七八年不曾来郢京了吧?”太后细细打量着面前的人,“哀家上回见你,你还是个稚嫩少年郎。” 她上回见的还是刚成为豫北侯前来京中谢恩的哥哥沈慕禾,那年沈慕禾十三岁。 沈嘉禾低顺垂目:“回太后娘娘,八年了。” “是啊,一晃眼都那么久了。你如今长大了,都当爹了。”太后笑了笑,“不必拘着,抬起头来让哀家好好看看。” “是。”沈嘉禾抬头。 近花甲的妇人保养得体,瞧着竟比沈嘉禾年过四十的母亲还要年轻,遥想父王故去,哥哥病重那两年,母亲几乎一夜就白了头。 “你长的像你娘,你娘当年在郢京可也是有名的美人。”太后似是想到了从前,眸子染着笑意,“你妹妹若还在,想必也一定是个美人。”说到此,太后幽幽叹息了声。 沈嘉禾没接话,她还活着呢,但她不做美人,只能成为一把护着豫北侯府的刀。 太后又道:“皇帝今日偶感不适,便不来见你了,明日上朝见吧。” “陛下龙体重要。”沈嘉禾心知肚明,小皇帝这是不想私下见她。 太后低头用杯盖轻轻拨动着翻滚的茶叶:“对了,听说这次凉州差点暴乱,是你带兵接管了凉州。” 沈嘉禾忙起身跪下:“臣只会带兵打仗,管得乱七八糟,民怨升天,请太后娘娘降罪。” “这事的确是难为你了。”太后笑笑,言语里也未见不悦,“起来吧。既然回京了,便同夫人孩子多待些时日,不急着回去。” 第32章 “是。”沈嘉禾重新落座。 “澜儿那孩子哀家也见过一回,喜欢得紧,还想着将来皇帝有了皇子,便将他宣来宫里做伴读。”太后悠然轻笑。 “太后娘娘抬爱。”幸亏小皇帝今年才十三,后宫还未曾有人,她可舍不得把沈澜送进宫来。 太后便这么不痛不痒地和沈嘉禾喝完一盏茶才放人出宫。 待人一走,少年绕过屏风从内室出来。 他将广袖一甩,看向殿外的目光微凉:“朕还当沈慕禾是何等凶狠之徒,原也不过是个凡人。装得倒挺恭顺,活像丢了三州的人不是他!” 太后轻笑:“他能沉得住气,陛下当亦如是。” 李惟有些烦躁:“老师到底何时回来?朕都去信好几日了,也不曾得到他启程返京的消息。” 太后敛起笑:“陛下也长大了,不必事事仰仗陆首辅,也该学着独自处理政务了。” “母后到如今还信不过老师?”少年天子满脸愠色,“放眼朝野上下,也只有老师敢跟沈慕禾对着干,您瞧瞧别人,哪一个敢?就冲这一点,朕就信他!” “陛下。”太后的声音沉了几分。 还是年纪太小了,若他能再大些,便会知晓外臣终究是外臣。 若她的憬儿还在,如今皇孙都该比李惟还大,她不必忧心外臣掌权,亦不必牵挂后嗣之事,只需高枕无忧当她的太后便好。 然而事实不如人愿,长子去后,她费尽心血才怀上李惟,如今一把年纪还得为幼子谋划。 沈慕禾此番回京得留住他,至于陆敬祯,也得往他身边放个人才是。 “对了,陛下。”太后的语气缓和了些,“陆首辅乡下那个夫人可同你提过?” 朝野皆知陆敬祯出身寒门,先帝曾试图给他赐婚,他却说乡下早已有童养媳,那女子侍奉公婆,抚养幼妹,孝顺勤勉,实在不愿辜负。 李惟想了想:“老师没怎么提过。” 那看来感情尔尔,只是怕被御史台弹劾不好抛弃糟糠妻罢了。 太后轻笑:“估计乡下妇人上不得台面,但陆首辅在京中也还是得有个人在跟前照顾才好。” 李惟点头:“母后心中可有人选?” “月儿。”太后看向身边的宫女,“陛下觉得如何?” “月儿表姐?”李惟错愕,“她可是母后的侄女,您舍得让她去给老师做妾?” 他们云家女怎能做妾? 此番待陆敬祯回京,她便派人去一趟相州。 想必陆首辅很快就能丧妻了。 从寿安宫出去,沈嘉禾步履飞快。 同易璃音说的一样,太后全程都在说些无关紧要的话。 其实仔细想来,也不全然是无关紧要,太后字里行间都在让她好好享受天伦之乐。 这是不打算让她回豫北了? 如今她还是大周边塞最锋利的一把刀,若要把她留下……是他们找到了替代沈慕禾的人? 若祝云意在,他那么聪明,定能想到些什么。 “侯爷,是回府吗?”车夫问。 “不回府。”她要先去见祝云意。 第17章 百岁道士 待车夫将马车停在客栈门口后,沈嘉禾看着牌匾上掉漆的“鸿运客栈”四个字,下意识蹙了蹙眉。 这客栈真的还在营业?? “客官要住店吗?”小二迎出来的热情程度活像是几百年没见过客人了,“客官您……” 他的话音一顿,看见沈嘉禾身上的官袍猛吃了一惊:“原来是位大人,大人您……要住店?” 京官大多都有府邸,即便是官职低微又没有官邸的官员,朝廷也会安排住处,倒是不至于跑来住客栈。 沈嘉禾这才想起自己衣服没换下,这么来找祝云意也实在太招摇了些。 谁都知道沈将军刚回京,同妻儿半年未见,眼下不应该在陌生郢京四处走动,更不该明目张胆和祝云意扯上关系,还有两日就要春闱了。 小二见面前的大人不是来住店的模样,又是沉着脸不说话,小二吓得手脚开始哆嗦:“大、大人,小店是正经生意,不知您此番是要查什么?哦,我们客栈其实生意不好,今日客房都空着,上一位客人也刚刚退房了……” 等等,祝云意退房了? 徐成安这么快就买好院子了? 果然,沈嘉禾刚回府就听说徐成安半个时辰前就回来了,徐管家这会儿正高兴得不行,毕竟他也有大半年没能见到自己儿子了。 沈嘉禾差人去叫徐成安,换了衣服刚进书房没坐一会,他就来了。 徐成安手里还抓着徐管家亲自烤的饼子:“事儿都办妥了,有严冬跟着,您不必操心那边。属下听闻夫人正生气呢,您不去哄哄?” 离家越近,徐成安这欢脱的性子就越明显,如今一朝回府,他是装都懒得装了。 都怪易璃音平日里太纵着他们,不管是徐成安还是青梧,易璃音总说,他们都是要在外面为她挡刀挡枪的人,自然要跟家人一般对待。 想到此,沈嘉禾才想起易璃音跟她置气的事儿。 她原也只是想委婉地跟她说说以后的事,是发自内心希望尘埃落定后,易璃音可以遇到一个对她好的人,毕竟她不是真正的沈慕禾,没法像个男人一样待她。 只是易璃音怕是会错了意,沈嘉禾也不好再提这事,她书读得还没易璃音多,怕把事越描越黑。 第33章 “将军?”徐成安伸手在沈嘉禾面前挥了挥,“发什么愣啊?放心,您那外室跑不了,当下先把正室哄高兴了才是正经。” 沈嘉禾眼神凌厉看过去:“什么外室?别瞎说!” 徐成安眯着眼睛笑,拎着饼子在脸上甩了两下:“好,掌嘴。” 沈嘉禾:“……” 这人跟她在边关时也不这样啊,为什么每次一回家就跟换了个人似的! 沈嘉禾转口:“那院子,你买在哪了?” 徐成安的眼珠子转了两圈,舔去唇角的碎屑:“就……在乌雀巷最里头。” 他们常年在边塞,只对豫北熟悉,果然见沈嘉禾对院子的地址没什么反应,徐成安悄悄松了口气,继续道,“院子不大,有点旧,所以也很便宜。” 沈嘉禾到不在意这个,想必祝云意也是不在意的,她径直起身出去:“让人套车,你随我去见他。” 徐成安追上去:“夫人正气着呢,您人都回府了,不去哄也就罢了,还要出门去见那个外……面的人?” 沈嘉禾没停下脚步:“是有正事。” “何事您同我说啊。”徐成安加快步子,“属下时刻准备提将军赴汤蹈火!” 沈嘉禾失笑:“朝堂上的弯弯绕绕你怕是不太行。” 徐成安:“……” “其实,乌雀巷另一头对着玄武大街。” 沈嘉禾点头:“听起来很热闹。” “陆狗的宅邸就在玄武大街上。”徐成安说的不那么利索了,挣扎了下,硬着头皮道,“简而言之,将军每回去见祝云意,都得从陆府过。陆狗盯您定得那么紧,若被他知晓您同祝云意的关系,怕是不好吧?” 沈嘉禾拧眉看他:“你故意的?” 徐成安直接跪在地上:“属下只是觉得将军委实不该同一个外人走得太近!” “成安。”沈嘉禾垂目凝住他,“我没夫人那么好的脾气,你是我的兵,便是在家里也得守我的军规!替上将做决定不是我教你的规矩,跪在这里反省吧!” 沈嘉禾拂袖离去。 徐长安张了张口,一时不知如何辩解。 这的确不该是一个合格的将士会做出的事,若在军中,他势必要被军法处置,但他真的是为了将军好。 小时候他被母亲玉氏带着第一次进内院那日,母亲就指着依偎在老王爷身边的小女孩告诉他,那便是郡主。 “日后你给郡主当侍卫,要护她一生平安,记住了吗?” 将军这一生注定无法像个普通人一样活着,她要护着豫北侯府和豫北军,他只想护着她。 卷丹刚从后院出来就看见徐成安跪在院中,她吓了一跳:“成安哥,这是怎么了?侯爷!” 她抬眸,主君却连头也不回。 “你惹侯爷生气了?”卷丹蹲在他面前,“没事儿,夫人劝几句,侯爷什么气都消了。” 徐成安叹息,这回不同了,侯爷外面有人了,傻丫头。 前前后后的院门都闩上了,东烟才终于敢摘下面具,他也没随手丢,径直挂在腰上,方便拾取。 宅院挺旧,平时也没什么人住,倒是收拾得很整齐。 地方不大,四间房,带一个小院。 院子里种了棵百年枇杷树,茂盛的枝叶几乎盖住了大半个院子,这个时节枇杷尚未成熟,倒是一缀缀的青果挂满枝头。 东厢卧房内传出男子轻弱咳嗽声,东烟拎了热茶进去时,陆敬祯正坐在桌前同面前的人大眼瞪小眼。 东烟利索给二人倒了茶,小声道:“公子,这位就是您要找的无为宗的云前辈。” “什么云前辈?云深处是我的道号,但我不姓云。”这位前辈如是说。 面前之人穿着身青衣道袍,木簪束发,满脸稚嫩,看着十四五的年纪。 东烟却称他前辈。 陆敬祯笑了:“敢问前辈多大啊?” “差一岁就一百了。”小道士稚嫩的话音操着老成的话,“修道之人,我已半身入仙道,时间于我无甚意义。” 这话听着很是熟悉。 在那个梦里,七年后他追着豫北侯府流放队伍出城后,他第一次见到这人时,他也这般说。 说他快一百岁了,已是半仙之躯。 不同的是,那时他看起来明显已是青年的样貌。 如今少了七年时间,他看起来十四五。 陆敬祯轻嗤,他就知道这姓云的嘴里没一句实话。 热茶轻呷入口,齿间留香,陆敬祯点了点头:“哦。” 小道士:“?” 他又看了看东烟:“??” 陆敬祯就这样慢条斯理喝完了热茶,示意东烟再倒上。 小道士终于忍不住:“是你找我来的吧?你不问点什么?” 陆敬祯仍是笑笑:“道家五术,山、医、命、相、卜,何况前辈已是半仙之躯,掐指一算就能知晓的事,我若问了,岂不辱没前辈道心?” 小道士:“……” 他又看东烟。 陆敬祯假装没看到两人眼神交流,润完嗓子便扶着桌沿起身:“前辈慢用,我先睡一会。” 小道士忍无可忍,霍地站起身:“睡什么睡?你先说我何时传过你本门功法。” 陆敬祯没回头:“都说了梦里。” “荒唐至极!” 陆敬祯转身在床沿坐下,眼底有笑:“前辈近一百的岁数看起来不过十四五,你这样的神仙在梦里授我功法又有什么不可能?” 第34章 小道士噎了半晌,悄悄看向东烟,话里意有所指:“你不会是找人偷偷学,结果没学到家,走火入魔了吧?” 东烟当即道:“我家公子的脉象你一把便知,绝不可能是习武之人的脉象!” “好啊,我来把把!” 小道士跳起来扑过去。 陆敬祯轻巧躲开手腕:“前辈若不是在梦里相授,我如何得知前辈名讳,贵派所在仙门?” 小道士一脸苦涩:“必是有人告诉了你。” 东烟五官纠结:“不可能!没有这样的人!” 小道士抓了抓头发:“说这许多都是废话,你把他按住,我先把脉!” 东烟刚抬眸就见陆敬祯一记冰冷眼神扫过来,他就那么一愣便见小道士飞快出手去抓陆敬祯的手腕,他当即架住小道士的手。 小道士反手捉住东烟小臂,正欲用力将人甩出去。 千钧一发之际,陆敬祯见床前两人皆脸色一变,几乎同一时间看向门外。 微凉风里,传来有人在院子里落地的细微声响。 “祝云意。” 外面传来沈嘉禾的声音,接着,卧房门被人推开了。 若不是徐成安的神操作,沈嘉禾也不必重新换一身麻布粗衣出门,还为了不往陆宅门口过,青天白日/逼得她飞檐走壁。 她甫一推开门便见书生坐在床前,站他面前两人纷纷背过身去。 小道士震惊压着声音问:“这谁啊?” 目光一瞥,他就见身边的人不知何时又挂上了那张破洞的廉价面具。 小道士:“……” 第18章 一纸婚书 东烟转身两只眼睛努力染着笑:“您怎么来了?这猝不及防得好突然,哈哈——” 沈嘉禾的目光落在那青衣道士身上:“这位是?” 东烟忙道:“哦,他是大夫。” 小道士:“……” 沈嘉禾的脸色微变,看向那书生:“身体怎么了?”春闱在即,这个当头万不能出什么差池。 “对对,我是大夫!”小道士登时反应过来,扑过去就要给陆敬祯把脉,“让我先……” 陆敬祯不动声色避开,主动往沈嘉禾身边靠:“道长莫弄错了,严冬请你来不是看脸的吗?烂脸的是他,不是我。”他冷眼看向东烟,“去隔壁看脸吧,这里不需要你伺候了。” 东烟:“……” 小道士最后还是被东烟拖走了。 房门拉上,沈嘉禾终于忍不住问:“那大夫是不是太年轻了?” 严冬的脸这段时间应该遍寻名医,别是没找着江神医就病急乱投医了吧? “不年轻了。”陆敬祯掩住笑,“道长仙法护体,永葆青春,实则快一百岁了。” 沈嘉禾:“……” “不说这个。”陆敬祯拉她坐下,“这个时候来,是发生什么事了?” 提到正事,沈嘉禾严肃了些:“早前入宫见了太后娘娘……” 她简短说了一遍,“陛下势必会培养一个将领夺回失地,这事我不是没想过,但会这么快吗?为何我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陆敬祯差点都忘了这件事了。 是的,他帮天子找到了那个将来能取缔“沈慕禾”的人。 此人便是在建丰三年春被天子遣至豫北。 沈嘉禾没收到风声,是因为李惟听从了他的建议,没打算在朝夕间找人取缔沈将军,而是选择从零培养。 那人去豫北时只是个最普通的士兵,他在豫北苦心经营七年,逐渐升到副将,在收复雍州上立下大功,在军中逐渐积累起了威望,这才让天子在之后毫不犹豫放弃了“沈慕禾”。 对豫北军来说,那人不是天子亲信,而是和他们一起摸爬滚打过来的兄弟,所以最后豫北军权收归也顺理成章。 此刻,陆敬祯想起来了,在梦到以后发生的一切之前,他便已经将这人推荐给李惟了。 “云意?”沈嘉禾伸手在他面前的桌面轻轻敲打两下。 陆敬祯回过神:“若连将军都未曾收到风声,那此人必定不是世家出身,至少在郢京不曾出现过。” 沈嘉禾睨住他:“所以你也觉得的确有这么一个人?” 陆敬祯点头:“此人大概率名不见经传。” 沈嘉禾摸着下巴:“若是这样,陛下凭什么觉得他能把我取而代之?豫北军可也没那么好说话,说换主将就换主将。” 陆敬祯倒了杯茶,轻轻推至她面前:“陛下还年轻。” 世人提及天子,无不言天子还小,天子尚且年幼。 祝云意却用了“年轻”二字。 沈嘉禾一瞬似醍醐灌顶:“他要花时间培养一个?”她正是被太后的话引入了误区,以为他们找到了一个能立马取缔她的人。 “我明白了!”沈嘉禾兴奋转着杯沿,“看来太后母子也不是全然一心啊。” 陆敬祯跟着一笑:“毕竟太后不年轻了。” 这书生每次笑的时候温柔得能让人不经意溺进去,沈嘉禾支颔凝着他笑:“你这样的人若不能入仕,是大周的不幸。” 但他从前的存在全是郡主的不幸。 陆敬祯的心神短暂一恍,他轻笑:“若我这一生只为将军谋呢?” 杯中茶水微晃,沈嘉禾难掩眼底情绪涌动,她难得开着不要命的玩笑:“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要谋反。” 第35章 书生面色依旧:“你想吗?” 沈嘉禾起身倾至:“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胆大包天?” 他没往后仰,被迫抬了下巴与她对视:“那大约是郡主从前没给我名分。” 沈嘉禾差点被一口空气呛到。 “现在郡主为我置办了这处院子,我心里便有数了。”微凉的手悄然圈住沈嘉禾的手腕,他眼中有笑,“若将来有一天,郡主可以将我光明正大带在身边。为了这个可能,我愿为郡主付出所有的一切。” “别胡说。”他手上的力道不大,沈嘉禾却没挣开,“我要你活着。” 他笑:“好,我活着。” 若将来你知道了我是谁,还愿让我活着的话。 “我发现你……”沈嘉禾凑近了些,指腹拂过他紧皱的眉心,“近来好像心事很多……在想什么?” 书生微仰着脸:“想你。” 沈嘉禾的指尖颤了下:“别贫嘴……” “真的。”他怅然笑了笑,思绪仿佛瞬间远了,“我时常想你。” 他的话里掺杂着一种很复杂的感情,沈嘉禾倏然间觉得他说的是她,又好像不是她。 沈嘉禾甚至强烈觉得他的这种想念似乎持续了很久很久,久到在她认识他之前。 “云意。”沈嘉禾下意识问,“你以前有过心悦之人吗?或者有过婚约的人?” “没有。”他的眼底跳动着一抹光,璀璨又满足,“只有你,郡主。” 沈嘉禾的心脏开始疯狂跳动,又像是被针尖扎过,有些密密麻麻地疼。 祝云意说的话全是真心实意的,她感受得到。 以前易璃音也曾问过她会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沈嘉禾甚至未等到议亲的年纪就开始扮演哥哥沈慕禾了,长久以来,她更多的时候都以男子示人,似乎从来也没想过她会喜欢什么样的人。 但她想,她现在知道了。 她觉得一个小小的院子不够,她想给他更多。 等将来她解甲归田的那天,她想光明正大和他成亲。 对,她要给他一纸婚书! 哪怕现下她不能给他更多,但她可以给他一个承诺。 这里的书房空得很,书架上甚至都没几卷书,好在文房四宝倒是摆放齐全。 陆敬祯徐徐替研着墨,还想着郡主是不是还记着要他写份折子去骂他自己的事,却见沈嘉禾自己取来笔,轻蘸了墨汁,用镇纸抚平宣纸,思忖片刻落了笔。 等陆敬祯回过神来才发现她写了一份——婚书。 大周开国以来也只有男子给女子写婚书。 但,他很喜欢。 沈嘉禾刚放下笔就见眼前的人在笑,她顿时心情舒畅,拿起婚书低头吹了吹,豁达递给他:“给。” 陆敬祯捏住纸张的手有些轻微颤抖:“几年或者几十年,我都等郡主。” 用不着几十年,沈嘉禾心说,将来等他在朝中站稳,她处理好豫北侯府的事,把铠甲一脱,换上红妆,谁会想到她就是镇国将军? 但这些都是后话,此刻沈嘉禾没多说。 陆敬祯将婚书叠好,小心收进胸口,他又摸了摸身上。 “找什么?”沈嘉禾问。 他有些尴尬:“应该送郡主一样信物做交换的。” “你已经送了。”沈嘉禾晃了晃剑首上的碧玉剑穗,望着他笑,“这就是你送我的定情信物啦!” 他稍愣一瞬,眼底又溢出温和笑意。 “我先回去了,府上还有事。” 沈嘉禾刚出书房,身后的人追出来:“这处院子有个地道,直通玄武大街东段。” 嗯? 沈嘉禾错愕。 陆敬祯道:“严冬刚发现的。” 正从隔壁房出来的东烟:“……” 什么地道? 他怎么不知道?? 沈嘉禾的目光在东烟身上扫了下,东烟被她看得下意识挺直脊背。沈将军要是来问他关于地道的事,那他可真是一问三不知。 公子怎么也不提前通个气儿啊! 等下,沈将军真的朝他走来了! 地道在哪儿啊? 东烟疯狂朝陆敬祯使眼色。 沈嘉禾已经走到东烟面前,越过他的肩膀看了眼屋内那样青衣小道士,下意识压低声音,“你要不要睁眼看看,确定那人真的快100岁了?” 东烟:“?” 她提醒似的拍拍他的肩膀:“你别是病急乱投医给骗了,长点心吧。” 东烟:“……”这眼神就差把“傻子”两个字当面说出来了! “就在厨房后面。”陆敬祯没理会东烟尴尬的想死的脸色,领着沈嘉禾往哪走去,一面道,“许是徐校尉特意找的,这样你日后来就不必从陆首辅宅邸过了。” 沈嘉禾不免抿了抿唇,徐成安严防死守不希望她来见祝云意,必然不知道这个地道,若他知道,估计能气吐血。 地道不大,但能轻易容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通过,何况沈嘉禾这种不那么高大的“男人”。 陆敬祯目送沈嘉禾消失在地道,这才起身走出厨房。 东烟震惊的眼珠子转了又转,似恍然:“这院子徐成安是从公子手里买的?” 陆敬祯给他一个“不然呢”的眼神,径直朝卧室走去。 夕阳渐收,院子里高大的枇杷树投下斑驳光,将男子身影拉得更长。 第36章 东烟都不知道距离首辅宅邸不到三百尺的地方还有这样一座小院! 浅浅一思忖,他顿觉脊背微凉,他仿佛终于意识到了一个事实。 公子他从未真正信任过自己! “公子怎从没告诉过我?”东烟赔笑着跟上去。 陆敬祯没回头:“你不也没告诉我你师从无为宗。” 东烟脸上笑容僵了僵。 刚跨出门的小道士:“……” 第19章 没有很熟 跟在陆敬祯身边这十年,东烟从未掩饰过自己的功夫,毕竟一个读书人是不可能分得清各门各派的武功路数的。 但公子却看出来了,这是何时的事…… 东烟倏地一怔,莫名想到公子在阆县要他去青都山时的那些话。 这些年无为宗表面上低调得在江湖中只是个鲜为人知的野鸡门派,公子点名要他去青都山无为宗找云深处,那么笃定他知道无为宗……他当时怎么就没反应过来! 青衣小道似是忍无可忍,扑过来抓住东烟的衣襟:“你还说没把一切告诉他知道?” 东烟冤如窦娥:“我真的什么也没说!” 小道士咬牙:“师兄!” 东烟烦躁地推开小道士的手,他忽地想起公子让他去青都山时,说梦到无为宗派人监视自己。 这说的……是他? 东烟默了默,突然很怀疑难道公子没说谎? 真的会有那样一个梦吗? “算了,我自己问他!”小道士转身跃入眼前卧房。 很快,东烟听里面小道士惊叫道,“人呢??” 东烟疾步奔入,陆敬祯早已不在房内,卧房的床板被人掀起,露出一截长长的阶梯。 东烟突然笑起来,按他家公子的脾性,院里既然有通往外头的地道,必然还会有一条地道通往陆宅,这不是摆明的事么? 沈嘉禾刚回府,就见徐管家亲自提着灯笼迎上来。 她便知徐成安还跪着,老管家想求情。 “叫他起来吧。”沈嘉禾没等管家开口,便摆了摆手。 徐成安在顾虑什么,她其实很清楚,只是她这辈子已经有许多事身不由己了,唯独这件事,唯独祝云意这个人,她想随心一回。 徐管家连连点头:“哎,谢侯爷,谢侯爷。” 管家差了侍女去后院传话,一扫脸上阴霾,“世子先前一直吵着说要练剑给您看呢。” 沈嘉禾想到易璃音说沈澜喜欢舞刀弄剑的无奈模样,忍不住一笑:“不早了,明日看。对了,夫人呢?” “夫人先前哄世子读书,眼下该是回房了。” “不必跟着了。”沈嘉禾换了身衣裳才去卧房。 卷丹和洛枳两个侍女见沈嘉禾进去便要行礼,被沈嘉禾制止了。 屋内点着灯,易璃音坐在桌前专注做着女红,不是昨日摆在窗台的刺绣,今日换了块松花色的料子,一眼便能瞧出是男子入夏的薄衫。 说什么让人备些衣裳,又是她自己在做。 沈嘉禾幼时的衣裳大多都母亲亲手缝制,如今全成了易璃音一针一线做出来的了。 沈嘉禾磨着身上袖口均匀流畅的针脚,悄声上前:“给我做的?” 易璃音没抬头:“原是给你的,现在想给成安了。” 沈嘉禾嗤的笑出来:“那夫人这料子裁得有点短了啊,徐成安穿上估摸像个摸鱼的。” 两个侍女想象着人高马大的徐成安穿上衣服的形象差点没憋住笑。 易璃音不慎扎了手指,蹙眉“咝”了声,没好气把手里的料子往桌上一摔:“就这么长,他爱穿不穿。” “他不穿我穿呀。”沈嘉禾抓住她的手指吹了吹,小心替她按住伤处止血,“我知道错了,夫人。我再不乱说话,别生气了,也别给别的男人做衣裳了,好吗?” 易璃音想把手抽出来,奈何力气不如沈嘉禾:“我便是非要给成安做衣裳又怎么了?” 刚走到门口来感谢将军手下留情的徐成安:“……” 沈嘉禾好笑道:“他徐成安也得敢穿。” 易璃音咬着菱唇:“他敢不穿!” 徐成安:“……” 谁也没告诉他,将军和夫人吵架是因为他啊! 他何德何能啊! 等等,他是不是应该马上走? “成安哥!”卷丹在徐成安将要转身之际叫住了他,“有什么事吗?” 徐成安:“……”本来没事,现在有大事了! “哟,成安来了。”沈嘉禾回头睨了眼,“这是上赶着来试我夫人给你做的新衣裳吗?” 徐成安:“!!” 他“扑通”一声跪下:“属下知错!” 沈嘉禾挑眉:“错哪了?” 徐成安脊背冒汗:“属下不该夸夫人的料子选的好看!”他真的只是撞见夫人选了料子回府时顺口夸的啊! 他哪里会知道夫人会因此给他做衣裳? 他窦娥冤啊! 易璃音突然哽住,一时竟不知还要不要继续“给”徐成安做衣裳。 沈嘉禾哂笑:“哦,你是觉得我夫人的眼光不行?” 徐成安:“不不不……” 沈嘉禾抿唇:“所以还是觉得很好看?” 徐成安:“……” 搁以前他早就向夫人求救了,可这次夫人要给他做衣裳啊! 救命,突然很想祝云意在场是怎么回事! 第37章 沈嘉禾看着徐成安想死的脸色努力憋着笑,她往他眼前打了个响指:“想什么?” 徐成安脱口:“想祝先生。” 沈嘉禾:“……” 突然回神的徐成安自己:“……” 易璃音倏然半掀眼皮:“哪个祝先生?” 沈嘉禾:“……就,我和你说过的路上遇到上京赶考的举子。” 徐成安眼底闪过一丝错愕,将军还同夫人提过祝云意? 易璃音淡扫了眼:“你们和这个祝先生好像很熟啊。” 岂止是很熟! 是非常熟! 上过床的那种熟!! 这位祝先生都被您夫君偷偷养起来了! 徐成安腹诽一阵,却摆手,“没有没有,也没有很熟,将军和他在城门口就分开了,日后也不会有过多往来的。” 易璃音被逗笑:“我又没说什么。” 沈嘉禾动了动唇,一时不知该如何说。 按理说,她不该瞒着易璃音的,可她就是开不了这个口。 这种纠结的感觉就像是…… 他娘的,怎么那么像在外有了人的狗男人不敢让原配知道! “将军!”外面小厮快步跑进来,“探子送来的信。” 卷丹脸色严肃接了信件交给沈嘉禾,连徐成安都本能跪直了身体。 易璃音收住脾气,让两个侍女先退下。 沈嘉禾终于可以将那种尴尬的要死的情绪放一放了,她打开看了眼便冷笑了声。 “何事?”易璃音问。 沈嘉禾将信给她:“我昨日才到,那位陆大人还真像狗皮膏药。” 信上说陆敬祯回京了。 一盏茶前,马车刚过城门。 易璃音沉了脸色:“连夜进京,这么急?” 徐成安全然忘了自己还跪着,十分兴奋道:“要不要属下今晚潜到他府上,把人掳出来吊城门上一晚上?” “这里是郢京,天子脚下,你给我安分点。”沈嘉禾垂目警告他。 徐成安颇感不悦:“昔日在边陲,山高水远,只能由着陆狗在这血口喷人,如今都来京中了,还不能做点什么也太憋屈了。” “那便憋着。”易璃音将密信移至一侧烛火点燃,“莫要给侯爷惹是非。” 徐成安咬牙:“他必定知道将军也在郢京,说不定今晚就想着明早如何在朝上迫害您!” 易璃音看向沈嘉禾:“他若明日当朝参你,你别同他吵。” 沈嘉禾深以为然:“放心,我也吵不过他。” 虽然知道将军这是实话,但徐成安觉得更憋屈了,若祝云意能随将军上朝就好了,就他阴阳人的本事,必然能让陆狗有苦说不出。 徐成安:“?”他不对劲! 这是他今晚第二次主动想祝云意了! 再说这个时候,祝云意应该还在挑灯苦读吧,毕竟他连春闱都还没考,距离能同将军一起上朝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那座位于乌雀巷尽头的小院里,橙黄灯光幽幽散在暮色里。 静谧月色中,青衣道士盘腿坐在屋顶上打坐,乌云如流水般缓缓自金钩前淌过,冷白月光泻了小道士满身,他将真气散开,闭眼感受着周围声响。 他本是想随东烟一起下地道的,毕竟陆敬祯身上那股明显属于无为宗的真气是怎么回事他还没弄明白,奈何师兄非要他留下,说万一沈将军再来,需第一时间给陆府报信儿。 等等! 今天来的是沈慕禾? 青衣小道倏地睁开眼睛,陆首辅不是和沈将军水火不容、不共戴天的吗? 陆首辅今天看沈将军那温柔似水的目光是什么鬼啊! 小道士震惊得两腿一抽筋,差点没从屋顶上栽下去! 地道另一头直通陆敬祯在陆府的卧房。 东烟上去时,正巧见祝管家进来试图关上地道口,两人一时大眼瞪小眼片刻。 祝管家盯住面前这张泼猴面具,正要喊人,东烟一把摘下面具:“祝伯,别喊,是我,是我啊!” 祝管家终于收住了喊叫的架势:“你这面具……?” “公子呢?”东烟没时间解释,发现陆敬祯不在房内便急着问。 祝管家迟疑了下道:“公子出门了。” 出门? 这个时候从陆府出去,便是用陆首辅的身份了。 东烟提气从地道跃出:“去哪了?” 祝管家摇头:“公子没说。”他拉住要出门的东烟,“公子瞧着气色不好,我问他是不是病了他也不说,这些日子你们去哪了?” 东烟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总不能告诉祝管家公子被沈慕禾强了后身子就一直没好过吧? “回头说,我先找公子!”东烟顺势将面具别在腰上,疾步穿过院子要往正门去,正好见陆敬祯坐在前头石桌上同两个侍女说笑。 东烟的步子一收,“公子!” 人不是就在府上吗? 华服男子微微挺直脊背,闻言回头朝东烟看来,随即冲他一笑。 东烟倏地愣在原地,总觉得这抹笑容有点诡异。 那人站起来:“东烟啊。” 东烟看着眼前这个本该比自己还高,此刻却缩水了半个头的公子,警觉反手攀上腰间佩剑,他往后退了一步:“你是谁?” 第20章 赐婚圣旨 “哎,身高果然是硬伤。”面前的人轻轻一笑,露出了女子的声音。 第38章 东烟拧住眉,想起这些年公子手里那些来路不明,能以假乱真的人皮面具……是这人做的? “你是替公子前往相州奔丧的人?” 女子浅笑着用指尖卷着长发,顶着张陆敬祯的脸,怎么看都有点奇怪,但她好似并不在意:“什么去相州奔丧,我本来就在相州啊。” 东烟一时没回过神来:“什么……意思?” 公子当时只说相州那边不必操心,会有人处理他奔丧之事,但这人是何时去的相州?公子又怎么知道他要去相州奔丧而提前安排好人? 东烟的脑子有点乱,但现在也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公子呢?” 面前的人挂着陆敬祯的脸,诡异地捏了把女子纤细的嗓音:“我还想问你呢,这都回京了,我到底何时能摘了这张陆首辅的面具,恢复我陆夫人的身份?” 东烟:“??” 陆……夫人?! 是他想的那个夫人吗? 等等! 东烟睁大眼睛,这人便是公子说的那个在乡下上不了台面的童养媳? 他还以为公子为了不让先帝赐婚瞎说的,居然真有其人?! 此时,一辆马车徐徐没入昏暗巷道,最后在一座大宅的偏门停了下来。 偏门悄然打开,一盏幽暗灯笼被人移至马车跟前,车帘半掀,从马车上下来一个清瘦书生。不用祝云意的脸后,陆敬祯眼底那抹温柔消失了,转而换上的是满脸冷峻凌厉。 他穿门而入,深褐色的偏门在暮色里悄然闭合。 小厮将陆敬祯领至厢房,不多时,外面传来急促脚步声。 青年步履太急,宽大衣袍被夜风吹得呼呼作响。 厢房内烛火微跳,将里头身影清晰映上窗棂。 青年快速奔入内,连气都还没喘匀便急着问:“陆大人深夜前来,可是出了什么大事?”他刚得到首辅大人回京的消息,不曾想夜里陆大人就来了。 手边的杯盏还冒着热气,陆敬祯的指腹轻轻打磨着桌沿,目光不偏不倚落在来人身上。 他说那个代替“沈慕禾”的人在郢京名不见经传是骗她的。 只不过就算沈嘉禾把郢京所有人都猜一遍也猜不到这人身上,毕竟一个出身书香世家的人怎么会去从军呢? “大人脸色不好,可是沈慕禾今日入宫发生了什么?是陛下说什么了?”青年急着问。 陆敬祯缓缓收住思绪:“言山,坐。” 青年忙在他对面落座。 他叫谢莘,字言山,时任监察御史,不过一个八品文官,连上朝的资格都没有。再加上职位缘故,他一年里有大半年在外巡视,沈嘉禾自然就更收不到他的任何风声了。 谁想到四年前,谢莘还是御史中丞,是御史台最有前途的人。若非因为那件事,他早就平步青云,成为大周史上最年轻的御史大夫了。 那件事,便是成德三十七年,豫北王府郡主身死。 陆敬祯看向面前之人的目光微敛,按照他们原来的计划,谢莘很快就会因为得罪天子被“贬”,接着他便会去豫北,而豫北军会接受他,则是因为他告诉沈将军他便是先帝当年意欲指婚给郡主的夫君,他深信郡主是被人害死,他很是不屑同那些害死郡主的人为伍,这才宁肯弃文从武。 陆敬祯起初以为是沈将军因为愧对妹妹而对谢莘起了恻隐之心,如今他明白了,不过是沈嘉禾信了一心为郡主的谢莘罢了。 而如今,郡主“死”在那场赐婚之前,他现在却连说出这个事实都不敢。 指尖轻捻,那封被他藏在胸口的婚书仿佛在燃烧,灼烫得陆敬祯心头发慌,脊背冒汗,他甚至一度有些不敢去看谢莘的眼睛。 一想到眼前的青年才是郡主的未婚夫婿…… “大人?”谢莘蹙眉唤他一声。 “言山,你其实……”陆敬祯顿了顿,“当时先帝并未给你和郡主赐婚,你何必……” “但在言山心里早把郡主当成自己的妻,她一生凄苦,我必要为她讨回这个公道!”谢莘一脸坚定。 当初找他联手时陆敬祯便知道这人性情刚毅,他认定的事不会轻易回头。 陆敬祯微敛气息,纠结是否要将郡主还活着的事情告知,便听谢莘又道:“其实是有诏书的。” 陆敬祯倏地折了眼皮:“什么?” 谢莘失落笑笑:“郡主走前赐婚圣旨就拟好了,只是未来得及送去豫北。郡主走后,我求先帝不要销毁诏书,它至今还在我手里。这条路走得太艰难时,我便会拿出来看看,好让自己清醒地知道我究竟是郡主的谁。” 陆敬祯的心跳剧烈,呼吸短促,他本能轻按住胸口的婚书。 这番话,他去豫北后,也告诉郡主知晓了吗? 谢莘同郡主不过是差点指婚的渊源,却肯为她做到如此地步,若郡主知晓,她那样心软,也会待他不同吗? 那是必然的。 否则谢莘在豫北军里也不会那么顺利步步高升,不会有后来的夺权。 谢莘自嘲笑道:“三州失地令大人寝食难安,自然无法理解下官这样的小情小爱,但至少下官同大人的目标是一致的。” 陆敬祯胸口堵得说不出话来。 他没那么伟大,他也不过是打着收复大周疆土的旗号在报私仇罢了。 只是他现在知道郡主还活着,他不需要报仇了。 第39章 陆敬祯低敛眼睑:“我弄错了。” 谢莘:“什么?” 夜风吹得窗外树影摇曳,内室的烛火瞬间跳了火星,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陆敬祯终是又抬眸朝谢莘看来,泛黄烛火在他苍白脸颊跳动,他的声音很轻:“沈慕禾没有害死郡主。” “陆大人……”谢莘满脸不可置信,“您在说什么?” 当年沈家遭先帝猜忌,沈家先是让郡主常年卧病博取同情,这件事走不通后,沈慕禾为了保住沈家昔年荣耀,故意买凶刺杀自己,实则让郡主替自己死,事后大周上下无不心疼豫北侯府,逼得先帝只能暂时留着沈慕禾,这不是他们一直以来都一致认定的事实吗? 这位日日都在参沈慕禾通敌叛国的陆大人,漏夜前来却是告诉他,一切都搞错了? “大人莫要开这种玩笑。”谢莘面色微凉,“郡主本常年在豫北养病,开战前夕,沈慕禾说什么营地来了位神医,非要把郡主接到边关去,这件事本身就透着诡异!他便是早就通敌了,这才做出被刺杀的假象迷惑朝廷,反正最后死的人也不是他!” 这也是陆敬祯长久以来认定的事实,但却不是真相,因为郡主还活着。 他无法解释,只好道:“你去豫北之事先放一放,我会同陛下说。” “大人?”谢莘错愕问,“是您这次去相州发生了什么事?您家里……” “无事。”谢莘以郡主未婚夫的身份热切替她报仇的态度像直接扎上陆敬祯心脏的利刃,他稳住身形撑着桌沿起身,“别……找沈慕禾的麻烦。” 谢莘微愣后失笑:“大人看得起下官,下官能找他什么麻烦。” 但他能卧薪尝胆,等多年之后的经营。 这不是他们一直以来的计划吗? 还是,连唯一不惧豫北军的陆首辅也要退缩了? 车轮在寂静夜里倾轧滚动,陆敬祯伸手入怀,轻触到怀里婚书的指尖开始发烫,这一瞬间,他很想见见郡主。 特别想见她。 陆敬祯又换上了祝云意的脸,尽管他知道他不可能见到郡主,但他还是吩咐马车远远停在了豫北侯府外。 见了谢莘后,陆敬祯就像个失了先机的小丑,小心翼翼地守着本不该是他的姻缘。 郡主恨陆敬祯,他连以真面目见她都不敢。 谢莘信任他,他却连一句实话都不肯说。 那封婚书灼得他无地自容,陆敬祯垂目按了按闷得发疼的胸口。 突然,“吱呀”一声,前面豫北侯府的大门徐徐开了。 浅橙色的火光透着灯笼薄纱照出,他看到了郡主。 车帘刚被完全掀开,陆敬祯刚想张口叫她,又见沈嘉禾扭头冲后面笑:“干什么扭扭捏捏,走啊。” 易璃音有些迟疑:“都这个点了,真要出去?” 沈嘉禾干脆一把将她拉出门:“这个点福源酒楼热闹着呢,且我听闻酒楼背靠月河,晚上靠窗赏景也是极美的。京中女眷都去赏过景,偏我夫人不曾,那怎么行?” 易璃音被她逗笑,由着被她拉上马车。 两个侍女欲跟上。 沈嘉禾摆手:“你俩能不能有点眼见力?” 侍女们捂嘴笑。 “奴婢该死。” “奴婢知错。” 沈嘉禾拍拍车璧,示意车夫启程,她扭头见易璃音倚在软垫上笑,沈嘉禾心情巨好,谁说她不会哄夫人开心的? 女子最懂女子心思了,她一哄一个准! “侯爷今天看起来很高兴。”易璃音望着她笑。 大约是祝云意接了她的婚书吧,还说什么几年、几十年都会等她……她就特别高兴。 手下意识把玩着车帘,沈嘉禾道:“回家了,自然高兴。” 两人闲聊着,马车在福源酒楼门口停下。 沈嘉禾扶易璃音下车时,不经意瞥见不远处有一辆马车。 若是寻常马车,应该正常通过才是。 但它却徐徐停了下来,是在监视她? 沈嘉禾不动声色收回目光的瞬间,隐约瞥见了那个在车帘后露出半张脸的人,沈嘉禾的心脏倏地漏跳半拍。 是错觉吗? 她好像看见了祝云意。 “怎么了?”易璃音蹙眉问。 “没什么。”沈嘉禾恢复笑容拉着易璃音上了二楼,要了二楼观景最好的位置,待点好菜,便同易璃音说出门一趟。 “发生什么事了?”易璃音警觉抓住她的手。 沈嘉禾安慰似的拍了拍:“没事,我很快回来。” 沈嘉禾从后窗跳出去,绕至前门时,刚好看见那辆马车离开。 这就走了? 她提起跃上屋顶,飞速追上去。 马车拐了几个弯,后来停在了玄武大街的一座大宅前。 沈嘉禾蹲在稍远处的一处屋顶伏低身子。 廊下灯笼摇曳,将“陆府”两个字清晰照亮。 沈嘉禾微微一怔,祝云意来陆府做什么? 第21章 行个大礼 周围静谧得只剩下车乱倾轧滚动的声响,半掀的车帘钻进丝丝冷风。 车内青年神色晦暗不明,祝云意的面具被他无力捏挂在指尖,手腕低垂,仿佛这张面具重如千斤,他差点就要握不住。 跟了郡主一路,从豫北侯府到福源酒楼,听她们在马车内说笑,他看着郡主温柔细心牵着易璃音的手。 第40章 那一刻,陆敬祯突然意识到,不管她是沈慕禾还是沈嘉禾,这人也许永远都不可能会属于他。 藏于胸口的婚书仿佛异常烫手,胸口那股横冲直撞的真气似乎在瞬间失控,他扶着车窗稍稍坐直了身体,蹙眉用力按着闷痛的胸口,强行将喉头的腥甜咽下。 外头,马车徐徐停了下来。 沈嘉禾隐蔽躲在对面屋顶。 府门开了,一个管家打扮的人匆匆提着衣袍跑来,亲自掀了车帘伸手去扶人:“公子慢些。” 公子? 接着,沈嘉禾便瞧见一抹高挑消瘦的身影自马车上下来,她的呼吸微窒。 那人似是感觉到了什么,突然回头看了眼。 月华融着灯笼盈辉照亮男子半边脸,虽看得不十分真切,但沈嘉禾却长长松了口气。 不是祝云意。 她大约是傻了,怎么会是祝云意? 等等…… 她眯了眯眼睛,所以这人是陆敬祯? 好啊,陆狗不仅连夜入城,还亲自来监视她? 那她怎么也得礼尚往来。 沈嘉禾捡起脚边一块瓦砾,用真气一震,瓦砾轻易掉落一角,她顺势夹在指间,运气将碎块弹出去。 初次见面,给我行个大礼吧,陆首辅! 祝管家将人从马车上扶下来就觉得他家公子身上凉得很,又看他的脸色比出门前还要难看,祝管家刚想问一句,却见面前的人突然跪了下去。 “公子!”祝管家本能伸手去拉他。 陆敬祯才走了一步就感觉什么东西打在了他的腿弯,力道之大令他完全收势不住,整个人重重跪倒在地。 这股力道激荡得他胸腹剧痛,将他好不容易稳住的真气又打乱,他看见祝管家焦急俯身过来的身影,他像是在说什么,陆敬祯有些听不清楚,他甫一张口便呛了一大口血出来。 “公子!!”祝管家脸色骤变,急着朝车夫大喊,“愣着做什么!去喊人!快去喊人!!” 月河上蜿蜒漂荡过几盏河灯,对岸几个女子在耳语轻笑。 易璃音难得连身心都放松着,好像只要侯爷在身边,那些麻烦的事就无需她去考虑了。她刚吃了半块福源酒楼的招牌酥饼,饮了两口茶扭头看向沈嘉禾,小声叫她:“侯爷,酥饼很不错,你也尝尝。” 沈嘉禾回过神,她木然咬了口酥饼,一面低头看着自己张开的右手。 “看什么?”易璃音见她回来后都盯着自己的手看了好半晌了,便忍不住拉住她的手,上下检查了翻,“手怎么了?哪里疼吗?” “没……”沈嘉禾满脸不可置信,喃喃,“只是我竟不知我的功夫这么好了,一个弹指就能把人打吐血……” 易璃音拧眉:“你把谁打吐血了?” 沈嘉禾抿唇:“就那陆狗。” 易璃音震惊非常:“你刚才去找陆首辅了?这里可是天子脚下……” “是他自己先来跟踪我的。”沈嘉禾说得自己都有点心虚,其实她很是想不通陆敬祯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的话音刚落,一块瓦砾从屋顶跌落,“扑通”掉进月河。 接着,一抹身影自屋顶倒吊至窗口,一个晃荡入内。 沈嘉禾本能将越来越拉至身后护住,等看清从屋顶下来的人是徐成安后,她愠怒道:“你躲屋顶做什么?” 徐成安自是暗中出来保护的,此刻他来不及解释,兴奋道:“您先前还说天子脚下,让属下悠着点,合着您是要自己动手啊!可以啊,将军!” 沈嘉禾:“……” 徐成安十分得意:“明日还去吗?带上我一个,我替您放风!” 沈嘉禾:“……” “倒也没那么夸张,我本来只想让他跪我一跪,算给我接风洗尘,行个大礼。”沈嘉禾摸着下巴,“哪知他那么不堪一击?我往他膝盖打的,居然给打吐血了。” 徐成安耸耸肩:“读书人嘛,都一样弱不禁风,祝……”他倏地一顿,将那句“祝云意不也如此”给飞快咽下去,机灵地换成,“着……实不知他们是怎么平安长大的?” 他娘的,祝云意是不是有毒啊,他怎么老是会想起那人? 易璃音没在意徐成安差点说错的话,沈嘉禾倒是不动声色睨了徐成安一眼。 说来也怪,她之前还把陆敬祯给认成祝云意了,刚才徐成安话里话外分明没提祝云意,她又偏偏想起来…… 明日春闱,愿他诸事顺利。 后来半夜下起了小雨,一直淅淅沥沥到翌日清晨才停。 叶尖挂着晶莹水滴,将匆忙来往的人影倒映在内。 易璃音亲自伺候沈嘉禾穿戴好朝服,亲自将她送上马车,临别还忍不住拉住她的手交代在朝上千万忍着些脾气。 沈嘉禾笑得不行:“夫人交代的我都记下了,放心,我不同他们读书人吵,在豫北我们一般都直接动手。” 徐成安哈哈大笑。 易璃音轻轻在沈嘉禾手背上抽了下:“不许在金殿上打人!”她将音量收了收,“实在想打,回头暗地里悄悄打。” 沈嘉禾乐坏了,俯身抱了抱易璃音:“我夫人天下第一好。” 易璃音的脸一红,急着推开她:“这在外头呢!” “怕什么?”沈嘉禾冲她笑,“告诉澜儿,回来看他练剑之前我得先查他的功课。” “嗯。”易璃音看向徐成安,“走吧。” 第41章 徐成安应声抽着马缰绳。 马车上路后,他扭头看了眼半掀的车帘:“衣服放在车内了,您上朝还要准备常服做什么?” 车内沈嘉禾轻笑回:“今日春闱,我一会下朝去考场外看看。” 徐成安“嘁”了声:“去了您也见不着人,得在里头关三天呢。” 沈嘉禾笑:“就去看看。” “有什么好看。”徐成安嘀咕,“一个大男人,还能看出花儿来?” 沈嘉禾从车内钻出来:“你一个大男人怎么那么多废话?” 徐成安哼哼地捏了捏自己的嘴,闭嘴上路。 此刻宫门口,马车络绎不绝。 沈将军常年驻守边疆,朝中大臣认识的极少,但今日来上朝的人几乎都认识沈将军。 “沈将军早。” “沈将军久仰啊。” “沈将军真乃少年英雄。” 沈嘉禾含笑回应,顺着人流一路进了大殿。 朝官们三三俩俩扎堆在一处。 “沈将军果真英气逼人,听闻陆首辅今日也要来上朝!” “哎呀,陆首辅对沈将军误会多年,怕难免又要说些不堪之言。” “陆首辅必然是要骂沈将军的,将军乃大周功臣,可首辅大人也是肱股之臣,到时候我等站哪里好呢?” “谁能骂得过陆首辅啊!” “希望沈将军自求多福吧。” …… 沈嘉禾从前只知妇人爱嚼舌,殊不知原来这些男人们亦如是。 看来所有人都等着看她被陆敬祯骂得无法招架啊。 沈嘉禾抿唇,轻轻舒展了下筋骨,都被骂这么多年了,还没有亲身体验过,让她见识见识也无妨。 不知身后谁说了句“陆大人来了”,沈嘉禾转身看去。 大周朝正一品不论文武官员都着紫色官袍,不同于沈嘉禾官袍上的威猛狮兽图腾,陆敬祯官袍上的仙鹤图案灵气逼人,衬得他整个人出尘斐然,他一路穿堂而来,单手闲散执着玉板,温和同人打招呼。 “沈将军。” 沈嘉禾怔忡间,便见来人站在仗余远处,抿唇朝她看来,那双墨色眸中恍似轻染着笑意。 在话本上见过无数次这位陆首辅的美貌,这样真真切切看到却还是头一次。 沈嘉禾不禁悄默一瞬,话本诚不欺她,不吹不黑,这人倒的确是长了张挨揍都会被避开的脸,尤其是这一身紫色官袍,衬得他分外唇红齿白。 难怪能使郢京未婚女子疯狂。 哦,当然,除了她。 沈嘉禾微挑了眉:“陆大人早。” 空气里轻微浮动融合着一抹微不可闻的药味和脂粉味,沈嘉禾不动声色垂目看了眼来人的膝盖,那一跪一定很疼吧? 她将眼皮轻掀,白玉脸庞倒是瞧不出异常,想必也全是胭脂水粉的功劳。 指腹轻轻打磨着中指指腹,她甚至还能记得起昨夜弹出碎瓦片的力道。 让她猜猜,涂了几层呢,能把原本苍白无血色的脸化成此刻这般俊俏红润? “沈将军这么瞧我做什么?”陆敬祯脸上有笑,“是我脸上有什么?” 有几斤厚的脂粉! 沈嘉禾莞尔一笑:“听闻陆大人奔丧刚回,家里是没了谁啊?” 陆敬祯道:“族中一位叔公。” “哦。”沈嘉禾抿唇,“可惜。”怎么没死你自己啊! 第22章 朝会走神 周围离得近的几位官员全都为沈将军捏了把汗,陆大人还没开骂呢,沈将军怎么反倒先冷嘲热讽上了? 这么一来,一会朝上陆大人岂不是会骂得更狠! 众人瑟瑟发抖,又有点蠢蠢欲动地期待。 “陛下到——” 嘈杂如菜市场的大殿瞬间鸦雀无声,所有人站到了自己的位置上,郑重持着玉板,山呼万岁。 沈嘉禾早就得内侍指点,站在武将队伍首。 “众卿平身。” 头顶传来少年略带稚嫩却威严的声音。 沈嘉禾站直身体,抬眸朝龙椅看去。 少年天子穿着明黄龙袍端坐龙椅上,冕旒后那双黑亮瞳眸犀利恰好朝沈嘉禾看来,他唇角有笑:“沈卿为大周开疆扩土,实在辛苦。” 这是在暗讽丢了三州的事呢。 沈嘉禾从容上前跪下:“失地尚未收复,臣有罪!” 来了来了。 众臣纷纷腹诽,目光全都看向陆首辅。 天子先开了口,这不是给了陆大人疯狂参骂沈将军的台阶吗? 谁不知道边境三州丢失便是陆首辅一直以来痛骂沈将军的原因! 连沈嘉禾都是这么想的。 她用余光瞥了瞥站在隔壁文官之首的陆敬祯,等着他拿出他的三寸不烂之舌当众攻击她,不料那一个就在原地站着,神色淡淡,仿佛没听到天子的话。 李惟看了陆敬祯好几眼,见他没反应,只好道:“诶,沈卿快快请起。”他似笑非笑,“此事不急,沈卿此番回京,正好同朕详细说说你对此事的想法。” “是。”沈嘉禾利落起身又站回了队伍里,她没忍住又看了陆敬祯一眼,他依旧不为所动。 御前内侍上前一步,尖声道:“有事准奏,无事退朝!” 诸位大人又看陆敬祯。 陆首辅奔丧月余都不曾骂过沈将军了,这必然是憋了大招,估计马上要开始长篇大论了! 第42章 有几位文官甚至做好了默背陆首辅妙语连珠的话了! 沈嘉禾来时路上就做了心理建设,不管陆狗骂什么,骂得如何难听,她全当聋了。 骂不过,大不了回头偷袭他。 片刻过去,殿内静谧得可怕。 谁都没说话。 一位有事要奏的大人见大家都没动,执着玉板犹豫着要不要先上奏,他深吸了口气,刚往边上走了一步就听高坐的天子开了口:“陆首辅此去相州,可遇到什么事?” 这位大人慌慌张张退回队伍里,不慎连玉板都掉了。 好在周围人都纷纷看向陆敬祯,无人注意他的失误。 沈嘉禾冷笑了声,小皇帝都快把指使陆敬祯当朝为难她给写脸上了! 奈何,陆敬祯依旧没接话。 李惟实在坐不住了,蹙眉又道:“陆首辅?” 陆敬祯:“什么?” 众人: “??” “!!” 叹为观止,陆首辅这是……在走神? 初次上朝,以为会被骂个狗血喷头的沈嘉禾怎么也没想到整个朝会就这么平淡又安稳地结束了。 她也就在最后听了几位大人上奏一些琐碎小事,整个朝会她甚至都没听陆敬祯多说两句话。 下朝后,她被内侍领着去了御书房给小皇帝禀报这些年豫北的情况,还有她对如何收复失地的想法。 李惟全程都心不在焉,半炷香的时间往门口张望了几十次。 不是派人去请老师过来了吗? 怎么还不来? 陆敬祯是在前往御书房的半路上让太后派来的人截了胡。 此刻,他已经在前厅喝了半盏茶也不见太后,倒是伺候的宫女上心得很,端茶送水,还会与他闲聊两句。 陆敬祯微垂着手腕,浅浅拎着杯盖就明白太后的意思了。 先帝也曾想给他指婚过,被他用乡下的童养媳给挡了回去,看来太后这是要旧事重提了? 只是,梦里天子赐婚他与平阳公主是七年后,而眼前这人如今还只是太后身边伺候的大宫女。 待他喝完一盏茶,太后才姗姗来迟。 陆敬祯起身行礼:“太后娘娘万安。” 太后轻笑着叫免礼:“月儿伺候得还好吧,陆首辅?” “月儿姑娘是太后教导出来的,自然万分妥帖。”陆敬祯垂下眼睑。 “那便好,别站着,坐。”太后示意宫女去陆敬祯身边伺候,“她是哀家的侄女儿,名唤云见月,从小便倾慕像陆首辅这样有才之人。” 云见月的脸颊微红:“太后娘娘……” “这有什么害羞的?”太后接过宫女递上前的茶盏,低头吹着茶叶,又笑,“可惜啊,陆首辅重情重义,家中已有妻室,便是他如今这般位高权重也未动过抛弃糟糠妻的念头,委实令哀家钦佩。” 陆敬祯起身拱手:“太后娘娘谬赞,臣不敢当。臣有今日,全是陛下和太后娘娘提携,内子亦感念天恩,此番正好随臣入京,改日臣带她亲自来给太后娘娘请安谢恩。” “什么……”太后的手一颤,护甲勾得杯盏差点打翻,“陆夫人来京了?” 她派去相州刺杀的人今早刚走! 陆敬祯不动声色将太后眼中的惊愕收入眼底,梦里便是这次奔丧回京后半月,相州传来他的童养媳失足落崖的消息,人虽没当场气绝,但因为瘫痪,被他接来京中后在病榻上挣扎三年多才去。 三年后,正是他放入豫北军的棋子谢莘的关键时刻,太后这才又等了等,直到郡主去后才让天子给他赐婚。 但这一次,他的童养媳不会失足落崖了。 “是。”陆敬祯轻笑,“二老还健硕,也不该让窈娘困在相州乡下一辈子,此番臣回去奔丧,便一并将她同幼妹一起带来京城,领略一番我大周皇城的繁华,也叫她们长长见识。” 太后面上波澜不惊:“不想陆首辅还是个心细如发之人。” 棋差一招啊! 御书房内。 李惟对沈嘉禾的述职内容兴致寥寥,沈嘉禾也不欲同他说更多,他们君臣便各自努力维持着表面和谐,如同嚼蜡在御书房待满了一个时辰,后来沈嘉禾说得差不多,李惟不知该接什么话,两人尴尬得大眼瞪小眼。 沈嘉禾觉得时机来了,正打算告退,却听外面禀报说陆首辅来了。 沈嘉禾:“……” 怪不得朝会上一片风平浪静,合着在这等着她呢? 李惟顿时精神了,失神的两眼泛着光,倏地起身:“老师来了!” 天子不坐,沈嘉禾也只能站起身。 陆敬祯行了礼,解释着:“方才太后娘娘召见,臣便去了一趟。” 李惟也不问太后找他何事:“朕同沈将军正说到要紧时刻,就等老师来相商!”他绕过书案朝陆敬祯走去。 沈嘉禾:“……”什么要紧时刻?他们不是都说得无话可说了吗?? 李惟刚要赐座,却见陆敬祯一个踉跄,李惟脸色一变,疾步上前扶住他:“老师?” 陆敬祯顺势往沈嘉禾身侧的扶手上撑了把,嘘声道:“臣身子不适,来同陛下告个假,想先回府歇息。” “病了?”李惟满脸焦急,“宣太医!” “谢陛下,倒是不必。”陆敬祯婉拒,“只是舟车劳顿,歇一歇便好。” 沈嘉禾冷笑了声,怎么不敢说被人打吐血的事呢。 第43章 “那……”李惟犹豫看了眼沈嘉禾。 沈嘉禾立马抓住机会告退出宫,她家云意还在考试呢,她得去给他点香,懒得同这对阴险狡诈的师徒闲扯。 东挂的日头此时已经徐徐攀至头顶,驱散了春寒后,天气是一日比一日热了。 徐成安坐在马车上,手里的佩刀都擦拭几十次了,刀刃被拭得寒光凛凛。 此时宫外除了豫北侯府的马车,只剩下另外一辆了。 车外挂的灯笼上写着“陆”,不必问也知道是陆狗的马车。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徐成安的错觉,总觉得那个车夫时不时就在瞥他一眼,被他瞧见后像是没忍住般会笑,虽然是偷摸着笑,但徐成安都看见了! 他娘的,陆狗骂将军也就罢了,连个车夫都在挑衅他! 徐成安将刀刃擦得更用力了,恨不得下一刻就一刀挥过去把那人的脑袋砍了。 正想着,远远见自家将军步履如风出来。 沈嘉禾一跃跳上马车,就听徐成安急着问:“他今日骂了什么?” 沈嘉禾微噎:“没骂我。” 徐成安以为听错了:“什么?为什么??” 沈嘉禾失笑:“鬼知道。许是昨日被我打成内伤,今日体力不支,骂不动了。愣着干什么?走啊。” 徐成安有点没反应过来。 沈嘉禾睨着他:“怎么,你主子没挨骂你还不乐意了?” 徐成安:“……自然不是。” 沈嘉禾落下车帘:“不是就赶紧走。” 她刚拎出里头的包袱打算更衣,便听外面一人道:“沈将军留步。” 陆敬祯原是出了御书房就想叫住沈嘉禾的,奈何那一个人走得实在太快,加上膝盖有伤,他紧赶慢赶也没追上。 东烟见自家公子出了宫门就像没瞧见自家马车,直奔豫北侯府的马车而去,当即吓得一个激灵,他冲过去抓住他的手臂,压着声音提醒:“公子,您现在是陆大人!”别是还沉浸式地演着祝云意未出戏吧! 陆敬祯推开他:“不必跟过来。” 第23章 将军见笑(入v通知) 沈嘉禾掀起车帘正巧见青年行至车前,徐成安的长刀横在他面前。 从御书房一路奔至宫门,陆敬祯此刻急喘不止,膝盖疼得连站都站不稳,他顺势便扶住刀鞘,半身力道都压了上去。 徐成安的手臂一个打晃:“……”这人拿他的刀当扶手呢?? 待他褪了刀鞘他就知道扎不扎手了! 他刚欲退出刀刃便见将军使了个眼色,徐成安只能收手。 本来在朝会上沈嘉禾是打算忍气吞声的,但现下可不是朝会。 她挑眉不惧看着来人:“陆大人不会是想在这里骂我吧?” 他敢在这里骂,她必定把人拖进马车揍! 青年脸色差得连脂粉都明显盖不住了,他剧烈喘息道:“有些话……我同将军上车说。” 徐成安再次以为自己聋了:“……”祝云意也就算了,陆狗是什么东西也想上将军的马车? 沈嘉禾冷笑:“我同陆大人好像没什么可说的。” 陆敬祯面不改色:“同僚之间怎会无话可说?都是为朝廷办事,将军应该不会拒绝听听我对收复失地的一些建议。”他轻轻拍了拍徐成安的刀鞘,“麻烦徐校尉摆个凳子,我好上去。” 徐成安:“……不好意思,我家将军上马车不用那玩意儿,我们车上没有。” “那……”陆敬祯迟疑了下,“我试试吧。” 试试什么? 沈嘉禾刚想问,便见他绕开徐成安手里的刀鞘,手撑着马车试了几次,没爬上来。 沈嘉禾:“……” 徐成安:“……” 东烟:“……” “公子,凳子来了。”东烟把他家马车上的马扎搬过来,黑着脸摆在陆敬祯脚下。 陆敬祯这才扶着东烟的手上了马车,他冲沈嘉禾轻弱笑道:“将军见笑,这几日染了风寒,身体不大好,本来是可以上来的。” 狗屁风寒! 沈嘉禾看着他非常自然熟地进了马车,在她对面坐下,她轻嗤一声:“陆大人这是找人查我查得很彻底啊。” 陆敬祯一愣:“什么?” 沈嘉禾的声音冷了:“连我身边的人是我豫北带来的校尉职衔都一清二楚。” 陆敬祯:“……”大意了。 徐成安心头一跳,心里骂娘,连刀刃都推出了半寸。 东烟悄然攀上后腰的剑,有点怕真的和徐成安在这里打起来。 好在车帘落下了,很快,从里头传出沈嘉禾的声音:“那便先送陆大人回府吧。” 东烟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他和顺地冲徐成安笑了笑。 徐成安被他笑得莫名其妙,他握着马缰心情十分不美妙,旁人不知,他心里清楚得很,将军不是真的要送陆狗回府,她不过是改变了路径顺便去乌雀巷。反正去考场也见不到祝云意,这是想着去看看祝云意住的地方了。 两辆马车在宫门口调转了方向,一前一后朝玄武大街的方向驶去。 车帘轻晃摇曳,斑驳日光斜照着沈嘉禾的侧脸,陆敬祯低垂眼睑,顺着沈嘉禾的手看向被她轻轻打磨在掌心的随型碧玉。 她的佩剑本就安静躺在车内软垫上,碧玉油润的手感令沈嘉禾觉得很舒服,但她很快意识到陆敬祯在看这块玉,她几乎本能将手掌合下盖住碧玉。 第44章 祝云意同她的关系不该让郢京的人知道,尤其是陆敬祯。 “陆大人有何看法?”沈嘉禾看向面前之人,不悦嘲讽,“我洗耳恭听。” 陆敬祯的手指悄然摩着怀里的荷包,略调整着呼吸开口:“契丹人想必也知道将军回京述职的事,将军既有心收复失地,当即刻返回边疆,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沈嘉禾吃了一惊,天子和太后都要留她在京中,陆敬祯却要她走? 陆敬祯又道:“越快越好。” 太后欲往他身边放人的事提前了,加上梦里那些言之凿凿的假证据到底如何而来还是未知,即便是细微变化也让陆敬祯心里发慌,不管京中局势如何,郡主只要回了豫北军营就安全了。 沈嘉禾凝着面前的人,回味着他这话到底什么意思? 替天子试探她? 陆敬祯又道:“这些年将军对大周的忠心天地可鉴,将军只管回去,陛下准战的旨意随后便回送去豫北。” 沈嘉禾握着碧玉的手指倏地收紧,之前一直不同意她打的不就是他陆敬祯吗? 他现在是要帮她去请旨? “陆大人。”沈嘉禾微微一笑,“你有什么话不妨直说,我是个粗人,不喜欢拐弯抹角。” 郡主满眼都是对他的防备和不信任。 早该想到的。 陆敬祯自嘲一笑:“收复失地也是我毕生所愿。” 沈嘉禾不想演:“却不想收复失地的那个人是我吧?” 他的脸色难看:“将军就当我无人可用吧。” 沈嘉禾笑了:“这回是买通了耶律宗庆打算在战场上杀我?” 陆敬祯脱口道:“不是!” “那是什么?”沈嘉禾骤然倾身过去,手指轻易钳住青年消瘦肩胛,运气狠狠将人压至车璧,她的话音沉冷,“有什么阴招最好现下就说,这是豫北侯府的马车,我能让你在下车前生不如死。” 外头的徐成安十分默契地将马车减速,好让沈嘉禾好好地招呼车上的客人。 陆敬祯被沈嘉禾压得动弹不得,他知她甚至还没什么用力,却已疼得他半侧身体都在打颤。 沈嘉禾手上徐徐发力:“陆大人,这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 陆敬祯半倚着车璧,脸色惨白,却咬牙没哼一声。 “不叫人吗?”沈嘉禾回头看了眼远远跟着的陆府的马车,“看不出陆大人对手下的人还算有情义,这么怕我殃及无辜?” 那只落在肩头的手仿佛积蓄了千斤重量,陆敬祯感觉他的骨头快被捏碎了,他颤声道:“若我说的都是真话呢?” 沈嘉禾哈了声:“那是支开了我,想对我夫人孩子动手?” “不是。”长睫挂着冷汗,陆敬祯一手攥紧了身上的荷包,强忍住剧痛问,“将军要怎么才肯信我?” 信他? 沈嘉禾的眸子微凝,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她离得他很近,青年墨色瞳孔里清晰倒影着她冷峻面容。 有那么个瞬间,沈嘉禾恍惚觉得这双漂亮得过分的眼睛有些熟悉,很像……祝云意的眼睛。 随即她又觉得可笑,祝云意那双眼眸里常年染着温柔笑意,他说话做事都温温柔柔,完全不似陆敬祯的这双眼,里头全是阴谋算计! 沈嘉禾不快敛笑:“你死了我就信你。” “好。” 他应得干脆,攥住荷包的手一松,他抓住静置一旁的剑柄。 “锃”的一声,剑刃泛着寒光擦着沈嘉禾的脸颊而过,待她反应过来便见那人反手将剑刃横过脖颈,神色坦然就要往脖子上划。 沈嘉禾大惊,抬手打落长剑,愤然将人拎起狠狠摔在车厢里。 巨大的冲击撞得陆敬祯五脏六腑疼得一时间没缓过来,他见沈嘉禾猛地站起来,俯身冷眼盯住他。 “陆大人以命害我,好大的手笔!”她如何对他手上有数,保管他只是疼得生不如死,下车后身上连一处伤痕都没有。但陆首辅若在她车上见了血,事情就大了,小皇帝正愁抓不到她的错处。 沈嘉禾顺势踩住剑身,冷冷道,“成安,陆大人要下车了。” 东烟起初是见前面的马车慢了下来,现在看马车突然停下,他刚跳下车欲上前询问便见自家公子被人从马车上推了下来。 “公子!”东烟急速跑过去,刚将人扶稳,豫北侯府的马车便已疾驰而去,他脱口问,“发生了何事?” 陆敬祯踉跄往回走:“回府!” 郡主藏在脚下的包袱里装着一套常服,不必问也知道她这是要去乌雀巷! “公子……”东烟看他脸色差到极致,又不敢多问,刚将人扶上马车,陆敬祯撑着车璧就吐了口血。 “公子!”东烟先前听得前面马车上传来剧烈声响,活像是什么东西砸地的声音,沈慕禾真的对他家公子动手了? 他气得想骂人,却见陆敬祯释然地笑了笑。 还好忍住了,若把血吐在郡主车上只怕要给她惹去不少麻烦。 “您怎么还笑?”东烟忙搀着人靠软垫坐下,指腹扣住他的腕脉一探就沉下脸,公子的内伤怎会突然加重? “无碍。”陆敬祯拭去唇角殷红,取出车上的备用衣服,“先替我更衣。” 祝云意没去参加会试,他应该待在乌雀巷的宅院里。 东烟心里着急,但也知道自家公子的性子,只好帮他解开衣扣,刚帮他脱下官袍,见陆敬祯双手往身上摸了摸,倏地变了脸色。 第45章 “我的荷包呢?”陆敬祯找遍了全身,连官袍都拎起来抖了几次。 没有! 都没有! 难道刚才掉在郡主马车上了? 糟了! 东烟看他脸上白得一丝血色都没有,小声问:“公子今日带了很多银钱在身上?” 不是银钱! 荷包里装了郡主写给他的婚书! 马车在玄武大街东段的一处废弃天井停了下来。 天井里有个废弃水井,那条通道就是通向这个废弃水井。 徐成安得知这一切震惊得好半晌没回过神来。 他严防死守最后竟然给祝云意买了这么个称心合意用来跟将军快乐私会的宅院!! 他娘的,现在退还来得及吗? 沈嘉禾用最快的速度在车内换好衣服,将叠好的官袍放在软垫上,刚要起身出去,脚底似踩到了什么。 她垂目发现是一只绣着青禾的荷包,素缟做底,底部两边缀着藕粉色的穗子,连穗子上的隔珠都是品相极好的南红,一看就不是寻常人能用得起的东西。 这是陆敬祯的荷包? “将军,属下想着祝云意也不在家,不如……”徐成安掀起车帘正好见沈嘉禾拾起地上的荷包,他顿了下,“这是什么?” 沈嘉禾冷笑:“看来陆大人吓得连荷包掉了都不自知。” 徐成安挑眉:“看看装了多少银子?让属下拿去犒劳兄弟们吧!” 沈嘉禾掂了掂,这里头装的不是银子。 好像是纸,不会是谁给的密信吧? 沈嘉禾眯了眯眼睛,这可是他自己掉的,就别怪她打开看了。 纤长手指轻挑,被仔细抽紧的荷包口轻易就打开了…… 第24章 允婚书 荷包口一开,沈嘉禾就看见了装在里头的纸张,她甚至都看到晕透宣纸的字了,果然是密信! 指尖夹住纸张,她刚要取出来,便听一阵马蹄声急至,接着有人高声叫她:“沈将军!” 沈嘉禾抬眸就看见了陆府那辆熟悉的马车,她倏然怔住,几乎本能朝一侧的废弃水井瞥了眼。 徐成安也警觉地抚上刀柄,不怀好意看向那个陆府的小厮,压着声:“他们怎么跟来了?不会是……”徐成安没把话说全,他有意无意看了看水井。 沈嘉禾冷脸:“不会是那事,大约姓陆的发现荷包掉了。”她说着,指尖轻挑,勾着抽绳将荷包甩至身后。 青年被扶着从马车内出来,沈嘉禾看他踩着马扎下地都有些费劲,不禁暗讽废物一个。 她望着他,讥讽道:“陆大人这是还想同我上车聊正事?” 紫色官袍衬得来人脸色尤其苍白,唇脂不知何故被擦去了大半,露出底下一丝血色全无的薄唇。 陆敬祯的气息不足,悬了一路的心在这一刻终于放下了。 郡主此番态度,不管她有没有看到他的荷包,必然是没看过里面的东西。 他略稳了下情绪,看向沈嘉禾的目光带着微微诧异:“将军这是……刚换了衣裳?” 沈嘉禾心神微凝,京官不回家,半路换衣裳本来就是件不合常理之事,尤其她还在这么个看似废弃的角落……她的呼吸轻敛,不禁要去想面前人不会真的发现什么吧? 未料面前青年并未追问她何故在此换衣裳,仍是带了笑意:“我把荷包落在将军车上了,本也不是值钱的东西,因是贱内亲手绣的,不想辜负她的心意,特来寻回。” 果然是为了荷包。 权势滔天的陆首辅在老家乡下有个童养媳的事全京城的人都知晓,大家更知道陆首辅对那位糟糠妻没什么真感情,否则为何为官多年都不曾把夫人接来京中? 莫说这荷包是不是陆夫人绣的还有待考证,即便真的是,沈嘉禾笃定他此番来也不是为了荷包,必然是里头的东西。 “什么荷包?”沈嘉禾挑眉,“我不曾瞧见。” 如此面不改色,那便是瞧见了。 陆敬祯仍是笑:“不知将军方才往身后藏了什么?不会是我的荷包吧?” 倒是眼尖。 沈嘉禾轻易将指尖从抽绳上收回,张开手指在陆敬祯面前晃了晃:“陆大人觉得我手里有什么?” “不若我自己看看。”陆敬祯刚欲将手伸向沈嘉禾身后就被她扼住了手腕,力道之大令陆敬祯本能拧住眉。 东烟趁机想上马车找,徐成安早防着他,东烟刚抬腿,徐成安手里的刀鞘就拍向他的腿。 不敢露真功夫的东烟此刻在徐成安眼里就是个普通会拳脚功夫的小厮,自然不是徐成安的对手,他吃痛捂着小腿骨往后退了两步。 几天前还和他勾肩搭背称兄道弟呢,这就动真格了!! “不是找荷包吗?还给你。” 沈嘉禾的话音刚落,陆敬祯便见一样东西被她从车内丢了出来。 他被扼着右手,左手没接住荷包。 东烟揉着腿将掉在地上的荷包捡起来递给他:“公子。” 沈嘉禾轻哼了声,松开禁锢着陆敬祯的手。 他忙接过荷包一打开,空的! 陆敬祯甫一抬眸,见那封婚书被沈嘉禾夹在指间,他神色骤变,伸手想去拿,沈嘉禾轻易往手往后举了举。 “哦,原来陆大人在意的不是尊夫人亲手绣制的荷包啊。”沈嘉禾干脆不装了,“让我看看这是陆大人同谁的密信呢?” 第46章 她用指尖夹住纸张一角,甩手便要抖开。 陆敬祯心跳如鼓,脊背发麻,脸色苍白脱口道:“是婚书!” “什么?”沈嘉禾手上的动作一收。 东烟震惊看向自家公子,什么婚书? 沈慕禾一个男人还想给祝云意下聘?? 先前看陆敬祯这么在意荷包里的东西,沈嘉禾对这封密信好奇非常,但……怎么会是婚书呢? “不能打开……”青年往前一步,他知道抢不过沈嘉禾,只好轻拽住她的衣袖,整个人有些抑制不住地颤抖,“我心里有一个人,我对她敬爱尊重,也曾生出过想娶她的心思,这才写过一封婚书给她,将军手里的是她回我的凤笺。后来因为种种原因,我另娶她人……是我放不下,才将她回我的凤笺珍藏至今。如今她也已觅得如意郎君,将军若将这凤笺打开,于我而言无足轻重,却会损她清誉。” 陆敬祯所言若是真的,他同那女子便是私定终身,这事若传出去,那女子必然清誉尽毁,怕会被夫君休弃。 陆敬祯拽着沈嘉禾衣袖的手往下沉了些,他半侧身倚靠上马车,嘘声道:“女子在世艰难,求将军高抬贵手。” “公子!”东烟看出他站立不稳,忙伸手扶住他。 虽然陆敬祯不是个东西,但若当真事关女子清誉,沈嘉禾也不是不讲理之人。 但—— “我怎知陆大人没有骗我?”沈嘉禾将纸张收入掌心,“你不想我打开,是因为你心上人出身氏族,我认识?” “将军必然有所耳闻。”陆敬祯艰涩道,“她如今也在京中,尊夫人也认识她。” “理解。”沈嘉禾挑眉,“这封婚书我可以不看,但我得找个人看,世家贵女出嫁冠夫姓,闺名常人不会知晓,那便找几个识字的来看一眼,无需告知我上面那位小姐姓名,只需告诉我这真的是婚书,我便信了陆大人。” 陆敬祯道:“一人足矣,人一多容易传扬出去。” 东烟:“……” 找一个人也会传扬出去啊! 婚书上“沈慕禾”那三个字谁不认识啊! 找谁看不得穿帮啊! 除非找半个人来! 在场无人在意东烟内心的叫嚣。 沈嘉禾朝徐成安使了个眼色:“去找个人来。” 徐成安很快就拎了个孩子来:“问了,说是识字的。” 沈嘉禾点头,把手里的婚书递给他:“且看看这上面写的是不是婚书?” 孩子有些疑惑,不过见面前两辆华贵马车,还有位大人在,便不敢怠慢,小心打开纸张,看得十分认真努力:“谨、谨以……” “不必念!”陆敬祯沉着脸打断他的话。 孩子被吓了一跳,抬头见那位大人脸色有些可怕,他差点没拿住手里的纸。 沈嘉禾蹙了蹙眉,端着笑脸问孩子:“不必管他,是婚书吗?” 马车上的公子倒是很和顺,孩子忙点头:“是婚书,家姐议亲时也是这样差不多的婚书!” 东烟终于松了口气,还好是个孩子,应该没注意婚书上是两个男人的名字,大约也没注意“沈慕禾”那三个字。 “东西给我。”陆敬祯从孩子手里拿回婚书,刚折好欲收入怀中,面额厉风拂过,他的指尖一空,捏在手里的婚书又回到了沈嘉禾手上,他的呼吸一窒,“沈将军?!” 沈嘉禾轻笑:“急什么,我不看。只是这东西关乎某位世家夫人清誉,陆大人若真那么在意她,合该趁早毁了才是,不若我帮你。” 徐成安十分默契取出身上火折子。 沈嘉禾的手腕一翻,眼看着婚书要被点燃,陆敬祯大惊失色扑过去:“别烧!” 沈嘉禾的手被抓得剧烈一晃,婚书一角擦过火焰,白色宣纸瞬间被熏出一个破洞。 “只是……只是留个念想而已……”面前之人似是喃喃。 隔着衣袖沈嘉禾都能感受到他指尖的凉意,他浑身在抖,“若烧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她不会再给我写了……” 世上若无祝云意,郡主根本不可能给他写这样一封婚书。然而祝云意本就不该存在,郡主也永远不可能属于他……他掩面一咳,温湿透过广袖晕开,在紫色官袍上染出一抹深红。 别说沈嘉禾,连徐成安都吓了一跳,他忙打发那个孩子先走。 “公子!”东烟起初以为是沈慕禾用武力压制了自家公子,公子必然是被逼的,眼下再看,他实在怀疑公子莫不是真的对沈慕禾动了真心? 可沈慕禾不是公子的死对头吗? 会有人因为被死对头强了后对他死心塌地吗? 等等,公子何曾有过断袖之癖?从前也没有过任何表现啊!! 依旧无人在意东烟千变万化的神色。 沈嘉禾着实没想到陆首辅竟还是个大情种,一封婚书而已,值得他在她面前这样低声下气? 看这模样,就差给她跪下了。 “无事。”陆敬祯熟练拭去唇角血迹,脸上浮着虚汗,连说话都费劲,“将军高抬贵手,当陆某欠你这个人情,来日我必还。” 既真是婚书,沈嘉禾也不屑用女子清誉为难他,索性道:“也别来日了,现下就能还。”她将婚书丢给他,“陆大人文采斐然,用来骂我也太浪费了。” 陆敬祯将婚书重新收好:“将军说的是,我改。” 第47章 沈嘉禾:“……” 徐成安:“??”这么听话必然有诈! 沈嘉禾看他宝贝似的拽住荷包,忍不住嘲讽道:“用尊夫人亲手绣的荷包来装她人写的允婚书,陆大人还真是……情深义重啊。” 他似是并不在意她的嘲弄,小心将荷包收入怀中,这才又抬眸笑了下:“将军走好。东烟,回府。” “是。” 沈嘉禾看着那小厮把人扶回车上,马车很快调转车头离去。 她不觉拧眉:“他真不骂我了?” 徐成安十分怀疑:“狗嘴里吐不出象。” 沈嘉禾:“……这话不是这么用的吧?” 徐成安默了默:“要不属下去找找刚刚那孩子,问出陆狗的心上人,届时他若还骂您,咱们就用这事要挟他!” 沈嘉禾无语道:“私定终身的事一旦传出去,那位夫人在夫家无法立足,还会累及母族,她的不端品行更会连累母族所有姊妹。你算过多少家庭会因此遭殃吗?我同那位夫人无冤无仇,何至于此?若夫人知晓我用这种手段对付陆狗,必会在我耳边念得我睡都睡不好。” 徐成安忙道:“属下知错。” “不过……男人都这样吗?”沈嘉禾的目光看向陆府马车离去的方向,“虽然心里喜欢一个人,却又能和另一个人成亲。” “当然不是!”徐成安道,“只有踏入官场,需要权衡利弊的人才会如此,所以将军要小心祝云意!” 沈嘉禾皱眉:“小心他什么?” 徐成安道:“他若将来当了大官,说不定就三妻四妾了。所以属下觉得,您与其防着祝云意三妻四妾给您戴绿帽,不如您自己三妻四妾来的舒坦。” 沈嘉禾哂笑:“我纳谁?青梧吗?” 徐成安摸摸后颈:“也不是不行,至少夫人肯定是愿意的。” 沈嘉禾:“……滚。” 她利落下车,从地道直接去了小院后厨,刚走出厨房便见一人从天而降。 青衣小道挡在她面前,挑眉道:“将军又来啦!早就听闻沈将军武功盖世,不介意和我切磋切磋吧?” 沈嘉禾愣了下:“你怎么还在?” 小道士微噎。 “严冬的脸你能治?”沈嘉禾张望了下,“严冬人呢?” 小道士嗯嗯啊啊一番:“就是不能治,我才留下想想办法啊。” 沈嘉禾没在意,走到院中:“严冬送云意去考场还没回来?” 小道士又不知该怎么回。 说是,万一东烟转身就从卧房出来就糟了。 说不是,又怎么解释东烟不在家这件事? 怪只怪他方才睡着了,完全没注意到沈将军来的气息,都没来得及往陆府传信! “考试的东西都带齐了吗?云意身体弱,我让严冬多给他备身厚衣裳他备上了吗?”沈嘉禾很自然地问着。 小道士满脸苦涩。 “云道长?”沈嘉禾终于朝他看去。 小道士拨弄着缠在腰上的软剑,闷闷道:“都说了我不姓云。” 沈嘉禾失笑:“哦,那你贵姓?” 小道士哼了哼:“说出来吓死你。” 沈嘉禾:“你只管说,我看看能不能吓死我。” 小道士:“……那还是算了。” 沈嘉禾漏了声笑,突然觉得这小道士还真有趣:“你其实不是什么大夫,来混吃混喝的吧?” 小道士梗着脖子:“我当然不是来混吃混喝的!”虽然我的确不是什么大夫。 沈嘉禾挑眉:“哦,全真和武当,敢问道长师承何处?” 小道士道:“无为宗!” 沈嘉禾有些意外:“没听过啊。” 小道士很不高兴:“物以稀为贵,知道吗?” 沈嘉禾:“……”虽然她没读多少书,但这话不是这么用的吧? 两人正说着,身后卧房的门突然开了,东烟带着那张泼猴面具走了出来。 他看见沈嘉禾站在院中下意识一愣,差点没把角色转换过来。 沈嘉禾十分意外:“严冬,你在家啊?我刚喊你,你没听见?” “哦……”东烟谨慎换了严冬的声线,“刚才有点事。” “何事?”沈嘉禾越过他的肩膀,“你在云意屋内做什么?” 她的话音刚落,便听屋内传出男子轻弱咳嗽声。 沈嘉禾的脸色一变,倏地看向东烟。 东烟的脸色不好:“公子昨日有些受凉,原是吃了药的,谁知今晨突然又烧起来……” 沈嘉禾本还想着去考场转一圈,没想到祝云意根本没去,她沉着脸往里走。 小道士的眼睛亮了,终于盼到陆敬祯来小院了! 他欲跟入被东烟拦下了,东烟快步跟上:“大夫看过了,说公子前阵子赶路太急,沉疴未愈,昨晚受凉又引出旧疾,这才起不来身。” 沈嘉禾的步子一顿,下意识回头看了眼一脸不快站在院中的小道士:“他看的?” 东烟忙道:“他……看了,但我也找了外面的大夫来瞧。” 小道士不快的脸色里多了几分委屈。 沈嘉禾推门入内,内室空气里浮了抹药香,她很快就见书生面容苍白虚弱缩在被下。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沈嘉禾疾步行至床前,一摸他的额头,“还这么烫!” “刚喝了药。”东烟掐着自己的手指,下地道时公子的确刚吃了药,药是那个童养媳给的,他都不知是什么东西,刚从地道上来公子就烧起来了。 第48章 公子在阆县病倒后身子就不曾养好过,回来后时常情绪大起大落,如今又是内伤又是吐血,还吃些莫名其妙的药,东烟实在忧心他的身体。 “昨夜为何不来报?”沈嘉禾气得不行。 “是怕你失望。”床上之人嘘声道。 沈嘉禾见他醒了,微愣了下:“我没有失望……”得知他没去考试那一刻,她心里有的只是担心而已。 书生闻言轻笑了下,他让东烟出去,这才问:“今日朝上如何?” “没什么大事。”沈嘉禾替他掖好被角,“刚吃了药,先好好休息。” 陆敬祯没闭眼,目光幽幽落在她脸上。 郡主此刻看他的眼神温柔又心疼,她只有看祝云意的时候会有这样的眼神,同看陆敬祯时完全不同。 “看什么?”沈嘉禾垂目轻问。 “就看看。”想多看几眼,日后怕是都看不到郡主这样看他的目光了。 郡主需尽快回豫北去,但她一定不会把错过春闱的祝云意丢在这里。 祝云意,该死了。 “发着热呢,等睡醒了再看。”沈嘉禾伸手捂住他的眼睛,掌心下,他的睫毛在抖动,沈嘉禾总觉得今日的祝云意有些奇怪,她蹙眉,“云意?” 他低低应声,却问:“陆首辅今日为难你了吗?” 沈嘉禾知他是不放心睡下,只好收回手:“他倒是反常的很。” “怎么说?”他撑着要坐起来。 沈嘉禾拗不过,只好扶他半靠着软枕,这才把今日发生的事悉数说了一遍:“一个因为大周失地参了我四年的人,突然要把将功折罪的机会给我,为什么他觉得我会信他?” “倒是也不必如此武断,他若突然改变态度,必然是发生了什么。”书生垂目轻咳两声,“将军不妨派人查查。” “查什么?” “他不是回相州了吗?从相州查。” 沈嘉禾倒是没想过这个,她把东烟叫进来,让他给徐成安传个信。 东烟听沈将军要查公子去相州的事,下意识看了眼自家公子,见他神色依旧,又只好应声出门。 沈嘉禾便又说到陆敬祯在荷包里藏了封婚书的事,说到此,她拧眉盯住面前的书生:“我才知道收了婚书的人,若同意这门亲事会有允婚贴的。”她朝他伸手,“祝云意,你怎没给我回凤笺?” 陆敬祯没想到郡主会向他要这个。 求婚贴又称“鸾书”,而允婚贴则是“凤笺”,他一直都知道的。 没有凤笺,怎么能有凤笺? 没有,他还能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他同郡主没有结果是因为他没有答应她。 祝云意本来就不该存在。 他不该给郡主留下任何念想的。 这种明知道得不到的奢求,他一个人承受就行了。 沈嘉禾见他下意识往枕下摸什么东西。 “找什么?” 她俯身过去,他像是摸到了什么,安心地笑笑,将手抽出来:“郡主给我的婚书。” 沈嘉禾微愣,这是藏枕头下了? 她莫名想到陆敬祯求她不要烧掉婚书时那副失了魂的模样……是真的很珍惜吧? 所以才会带在身上,就像祝云意把她给的婚书枕在身下一样。 还好,她不会落得陆敬祯那般境地,她喜欢的人不会另娶她人。 她轻握住他的手:“等你病好记得写给我。” 陆敬祯的心被扎得生疼,他强压着呛咳道:“好。” “睡吧。”沈嘉禾捏了捏他轻薄的手背。 他不肯闭眼,轻倦道:“等你走了我再睡。” 沈嘉禾笑:“我还不走。” 他亦笑:“那我也还不困。” 撒谎。 沈嘉禾看他分明累得眼皮都快睁不开了。 她想了想,干脆褪了靴子道:“回京两日,要揣摩这个揣摩那个,简直比打仗还累,不若你陪我睡一会。”她说着跳上床。 陆敬祯只觉压在身前的被子一轻,她径直钻进被窝。 沈嘉禾“咝”了声:“身上怎么这样凉?” 明明额头那么烫,被里竟然一丝暖意都没有。 易璃音从小养在深闺,不像她成天舞刀弄剑,她常年手脚冰凉,一到冬日,沈嘉禾若在家就会习惯替她暖被窝。 祝云意果然很像个小娘子。 陆敬祯起初还怕冻着身边的人,他本能往里挪了挪,郡主突然抱了过来。 他的呼吸一窒。 “你绷着身子做什么?”沈嘉禾抬眸见他苍白脸上莫名染了抹绯色,忍不住笑道,“还说我想你如何都行,现在是连抱都不能抱了?” “不是……”陆敬祯的脑子有点懵,不知怎么就问,“你也这样抱着尊夫人睡吗?” 沈嘉禾眯了眯眼睛:“云意,看不出来啊,男人也吃醋呢?” 陆敬祯:“不是……” 沈嘉禾笑:“给她暖过床,不过让本将军抱着睡的人,你是头一个。”她拍了拍他的后背,“闭眼,睡觉。” 她果真闭上眼,将脸轻靠在他胸口。 陆敬祯本能屏住呼吸,两人虽在阆县有过一夜,但这样正经睡在一张床上却还是第一次。 他悄然垂目,郡主的睫毛浓密微卷,连额前的碎发都有些可爱,他小心拉过被子裹在她的肩头,隔着被子将人轻拢住。 郡主身上的味道很好闻,不似寻常女子的脂粉味,她身上带着清淡檀香。 第49章 “云意。”怀里的人喃喃,“心跳怎么那么快?哪里不适?” 陆敬祯的声音轻倦:“没有。” 是因为郡主。 许是在祝云意身边太安心,沈嘉禾居然真的睡着了。 待醒来已是未时三刻,身边的人还睡着,沈嘉禾抹了抹他的额头,好在烧退了,身上也有了暖意。 只是他身上发了汗,沈嘉禾把严冬叫进来,给他换了衣裳人都没醒。 “好生看着,若再有不妥立马来报。”沈嘉禾交待完才走出卧室。 东烟送她进了地道才回房,原本站在院子里的小道士不见了,房门半开着,东烟疾步入内,果然见小道士坐在床边。 他起初是虚搭着陆敬祯的腕脉,接着他的眉宇越拧越深,指腹干脆按压上脉搏。 沈嘉禾回府得知沈澜早就等着她下朝回来教自己练剑了。 易璃音很是无奈,只好贴心准备了茶水看他俩在院子里比划。 别说,沈澜小小年纪对剑法领悟很有一套,一看就是他们沈家嫡传。 沈嘉禾又欣慰又遗憾,她是真的很想让他走科举仕途,至少不必像她一样去沙场上厮杀。 “好了,剑先练到这里,你的功课如何?”沈嘉禾的长剑入鞘,反手丢给身后的侍女。 卷丹小心接住,和洛枳一道细细擦拭着沈嘉禾的剑身。 沈澜一听要问功课,立马头大,支支吾吾着,正巧外头徐成安回来,他立马道:“爹爹有要事,澜儿就不打扰了!” 说完,溜得比谁都快。 易璃音耸耸肩:“看到没?你还指望他当个文官吗?” 沈嘉禾扶额。 “世子还小,也不是完全不行。”徐成安笑了笑,上前道,“将军,相州那边,果然查到点东西。” 沈嘉禾收住心思和徐成安去了书房。 徐成安查到太后派了一队人前往相州,而在此前,京中便有太后意欲将云家女婚配给陆首辅的传闻。 “最奇怪的是。”徐成安敲了敲桌子,“把童养媳丢在相州乡下不闻不问多年的陆狗这次把人带来郢京了。” 沈嘉禾“啧”了声:“太后为了把云家女嫁给陆首辅,这是想杀他的童养媳啊。” 徐成安挑眉:“这事陆狗心知肚明,否则不会把人带来郢京。人果然没有无缘无故的变化,祝云意他怎么能那么料事如神呢?” 沈嘉禾有些得意颔首:“学着点。” 徐成安:“……”这要他怎么学?难道要他从今天开始好好读书吗?? 陆敬祯醒来时,东烟和小道士两人一脸纠结坐在床前,那张泼猴面具又被挂在了东烟腰际。 “公子醒了?”东烟起身至床边,“您觉得怎么样?” 陆敬祯没说话,看向小道士满脸几十个为什么的崩溃模样,失笑道:“恭喜啊,云前辈,这么想给我把脉,终于得偿所愿。” 他没再纠正说自己不姓云了,抓了抓头发:“真是我在梦里教你的?”陆敬祯体内真真切切就是无为宗的真气,还是他学的那一套内功心法,所以绝不可能是东烟偷偷教的! 怎么会这样呢? “真的。”陆敬祯撑坐起来。 东烟忙小心扶着,听他问,“现在怎么治?” 小道士依旧满脸纠结:“你是不是见过我师父?我师父教你的?” 陆敬祯嗤笑了声:“云前辈都快百岁的年纪了,我才多大,如何能得见尊师?何况你不是说这套心法是你自创的吗?” 小道士:“……”因为他根本没有一百岁啊!而且心法也不是他自创的!! 他颓然叹息:“我……还没有入别人梦这种本事。” “何必妄自菲薄。”凉风自窗外卷入,陆敬祯低头看了眼掌心,运气一挥,木窗“啪”的一声关上。无法控制的真气在胸口乱撞,陆敬祯的脸色煞白,他蹙眉将喉口那抹腥甜逼退,这才嘘声道,“它虽在我体内,但我完全用不了。” 阆县替郡主逼毒那次的反噬让他的身体至今都没恢复,稍一催动浑身经脉便剧痛难忍。 “我听闻江湖上可以废人武功。”陆敬祯抬眸道,“若废掉我这一身内力呢?” “不可!”东烟脸色极为难看,“公子有所不知,所谓废去武功俱以毁其经脉为前提,那样一来,人也废了!别说拿刀剑,您便是提笔都困难。” 是吗? 那的确不可行。 他又看向青衣小道:“云前辈?” 小道士支吾一阵:“你这是突然体内内力大增,经脉却没跟上修炼所致,我倒是可以助你重新修炼,但我不能一直待在京城。” 陆敬祯冷笑道:“不是不能一直待在京城,是时机未到,你还不能亲自来接触我这个观察对象吧?” 小道士的脸色一变,下意识扭头看向东烟。 那个梦里,陆敬祯留在青都山修行是为了把易璃音和世子救出来,而当时云深处愿意传授他武艺的条件是——待他将来回朝便要重修大周刑法。 那部刑法最初成型于慎御司内部,是在现有大周律的基础上细化案件判决条例,牵头的人便是先太子李憬,主笔之人是当时祝家的主君祝聆。 当时陆敬祯一心想救易璃音母子,没有多想,只以为是云深处恰好救到了他这么个大官,这才想为百姓做点事。 现下他才明白,早在他十年前无意间“救”下东烟时就开始入局了。 第50章 他们在等他成长,等他在朝中有一席之地的那天。 “你们之所以一直在观望,是因为我针对沈将军吧?”陆敬祯无视面前二人的震惊,徐徐道来,“一个日日参沈将军的人,到底能不能成为你们能用之人?他到底是真的信沈将军通敌,还是单纯只想构陷忠良,你们是这么想的吧?” 他说的急,圈着手抵唇咳嗽起来。 “公子!”东烟欲替他抚背,却被他拂开了手。 他微喘看着东烟:“那日我也没救下你吧?是你故意在那条路上等我的。” “不是!”东烟两眼一红,跪在床前道,“公子是我的救命恩人,我那日受伤是真,我也没有故意在那里等公子!东烟句句属实,天地可鉴!” “他说的是真的。”小道士摸摸鼻子,“那日后,他就非要到你身边伺候,说救命恩人身体不大好,他要去报恩。倒是陆大人,我师兄跟在你身边那么多年,你好像也不怎么信任他啊。” 陆敬祯轻咳着,因为他还是个逃犯,是祝家唯一存活的血脉,他不敢掉以轻心。 祝家倾覆时,他受了重伤,又因为在那条冰河里淌了半夜,寒气入肺,后来被陆家二老收留后养了三年才彻底好全。 他遇到东烟那年距离祝家灭门的事过去两年,他还是会因为冻伤了肺叶隔三差五生病。东烟说要报恩,但后来,他病好后,东烟也没走。 在发现东烟和无为宗有联系后,他其实不是生气,而是有点伤心吧,但若真不信他,他早派人对东烟动手了。 陆敬祯没继续问,哑声道:“想我替你修大周刑法,你先得保证我不死。” 小道士脚下一滑,直接坐在了地上:“……这也是我梦里说的?”他有些委屈地看向东烟,“师兄,你说句话啊。” 跪在地上的东烟:“……” 陆敬祯无力往软枕上靠,悠声问:“无为宗不过一个寂寂无名的江湖小门派,为何会执着于插手朝廷之事?” 小道士拧着五官从地上爬起来:“我是大周人,也是天下人,无为宗想为百姓做点好事扬名天下不行吗?历史上多的是从前寂寂无名的门派在和朝廷扯上关系后就掌门就成了国师的事!我……我也想国师!” 一派胡言。 陆敬祯垂目看向东烟。 东烟连看他眼睛都不敢。 其实陆敬祯心里隐隐有了猜测,他让人起来,转了口问小道士:“我的病几时能好?” “几时?”小道士瞪大眼睛,“你当练功跟吃饭一样简单吗?江湖上哪个高手不得练上十年八年?” 陆敬祯按着刺痛的额角。 “小声点。”东烟拉住小道士的一角,“公子不舒服,你别那么聒噪。” 小道士嘴角一撇,又委屈上了:“师兄,你从前还说我叽叽喳喳很可爱的。” 东烟:“……” 东烟看向陆敬祯:“时候不早,我送公子回去吧,您之前吃的药……” “那药无妨。”陆敬祯闭了闭眼睛,“还不能回府,沈将军大约还会来。” 东烟的神色一僵:“他要来留宿?” 陆敬祯一时没回过神,东烟脸色难看:“公子身体这样虚弱,沈将军莫不是还要同您……折腾?” 陆敬祯:“……” 小道士几乎跳起来:“我白日跟他讨教他不肯,和你一个病秧子有什么好切磋的?沈将军是看不起我们无为宗吗?” 东烟:“……” “谁看不起你们无为宗?”门外,沈将军的声音郎朗传来。 小道士吃了一惊,怎么说曹操曹操就到? 他刚才没叫东烟师兄吧? 沈嘉禾推门入内,见里面倒是热闹,她越过东烟和小道士看向床上书生。 高烧退后,他的脸色仍是不大好,但瞧着精神尚可,一见她就掩不住满眼温柔笑意。 沈嘉禾心头暖暖的,“你们在聊什么?” 东烟早已经戴上面具,隐隐有些不快道:“公子不舒服,小的在劝公子早些休息,不曾想将军这么晚还来。夫人……不过问吗?” 沈嘉禾摆摆手:“我家夫人最是温柔大度,从来不多过问半句。” 东烟有苦说不出:“……”即便知道自家夫君出来玩男人?! 要不是怕公子声誉受损,他恨不得把这事捅到将军夫人面前去! 沈嘉禾看不到泼猴面具下那张变化莫测的脸,她径直在床边坐下,很自然地握了握书生的手,不似之前冰凉,她松了口气:“困了?” 陆敬祯温和笑道:“没有。” 东烟:“!!”公子您怎么还顺从了?? “说真的沈将军,你若想找人切磋,不如我们……诶?干什么?”小道士的话还说完就被东烟拎着衣领拖出去了。 东烟步履未听,头也不回,顺便还捂住了小道士的眼睛。 快走! 绝不能让他这个师弟知晓接下来这间屋子里会发生什么! 房门“嘭”地关上。 “严冬,干什么?我话还没说完……”小道士被东烟一把推到了院中,他扭头就见东烟趴到了门上,“严……” 东烟打了个噤声的手势。 只要公子有一丝丝不愿意,只要公子推拒半句,他就立马冲进去救人! 东烟屏气凝神,然后他听到自家公子温声道:“你身上有点凉。” 第51章 沈将军在笑:“外头夜露重,你离我远点,别沾上寒气。” “无碍,你上来。”公子的声音越发温柔,“我替将军暖好床了。” 东烟:“……??” 第25章 她的人 门外传来“砰”的一声。 沈嘉禾大步过去打开房门,见东烟四仰八叉摔在台阶下,她蹙眉:“严冬,你这是……?” 东烟扶着面具慌手慌脚爬起来:“我……我同云道长切磋呢。” 月光下,刚将腰间软剑抽出,还没来得及游说东烟切磋的小道士:“……” 沈嘉禾的目光淡淡往青衣小道身上扫了一圈:“哦,动静别闹太大。” 小道士立马上前道:“那我们去屋顶上打!”他说着将没来得及开口拒绝他的东烟拎着跃上屋顶。 东烟想着自家主动给沈将军暖/床的公子十分痛心疾首:“没心情和你打。” “那可由不得你!”小道士反手一剑去挑东烟脸上的面具,“你不和我打,我就摘你面具,让沈将军知道你是谁!” 东烟:“……” 你们一个两个的,何至于此啊!! 卧房的门悄然闭合。 沈嘉禾丝毫没有女子的扭捏,径直褪下靴子上床。 从阆县一路而来,两人之间分明也没有过多逾矩之事,但有些事仿佛在不知不觉中就成了自然本该这样。 她会很自然地牵祝云意的手,和祝云意挨得很近不会不舒服更不会尴尬,好像这个人就该同她亲近。 “知你常年习武身体比常人好,但北地寒冷,日后回了豫北还是要多穿一些。”陆敬祯仔细给她掖好被角,软语交代着。 沈嘉禾被他用被子裹住,她没挣扎,眨了眨眼睛望着他笑:“日后有你叮嘱,我必然不会被冻着。” 陆敬祯捏住被角的指腹倏然轻压了下。 郡主眼底仍有笑意:“云意,我想过了,反正错过这次春闱还需等三年,你不如跟我去豫北,继续给我当军师怎么样?经过凉州之事,成安他们其实都对你服气得很,他们就是嘴硬。” 他早就知道她会带他走的,但这话听郡主亲口说出来,陆敬祯的心跳还是抑制不住地加快。 可惜他走不了。 不管是祝云意还是陆敬祯,他们都走不了。 他垂目笑了笑,不动声色转口:“这么晚来,是相州那边查到什么了?” 提到正事,沈嘉禾严肃了些,她简短说完:“太后不惜杀人也要把云家人放到陆府去,姓陆的即便知晓也不能对太后动手,所以他这是想让我吸引太后母子的注意力,好暂时解他燃眉之急。” 陆敬祯应声:“他便是有此意也在意料之中。” “你怎么看?”沈嘉禾侧身认真睨住他,“我们应该同他合作吗?” 他眼底含笑:“将军能尽快收复失地是件好事。” 沈嘉禾脸色稍沉:“先前同陛下聊过此事,观其态度我便知晓他绝不希望收复失地的那个人是我。如今我这样反其道行之,怕他将怒火迁至我家人身上,阿音一介弱女子,澜儿年幼,他们在郢京孤立无援该怎么办?” 身侧之人轻笑开口:“让陆首辅替你护着他们。” 沈嘉禾皱眉:“他凭什么帮我?” “用那封婚书要挟他。”书生眼皮轻折,坦然看向沈嘉禾。 沈嘉禾怔忡了下:“可我怎么能用这种事……以一位无辜女子的清白相要挟……” “他又不知你不是真的要为难婚书上那位。”他的话音轻弱,却是一针见血,“陆首辅无辜参骂你这么多年,合该是他该欠你的,他为你做什么都是应该的,何况只是这样的小事。” 温润目光缓缓淌过郡主脸庞,陆敬祯微凉的指腹轻捻了捻。 放心走吧,郡主。 往后郢京这边,一切有他替她兜底。 虽然有点胜之不武,但不得不说,祝云意这番操作又骚又狠。 说的也是,反正她不是真的会害那位夫人,只要陆狗愿意护着侯府的人,大家都相安无事。 她高兴地靠过去抱了抱他:“我家云意果然最聪明!待过几日,我便让豫北那边发封紧急军报过来,到时候陛下也不得不放我回去。届时他想往我豫北安插的人是谁,估计也马上会浮出水面了。” 清雅檀香扑了他一脸,陆敬祯的心神微荡,这一刻他却是整个人都放松下来,抬手轻环住她的身躯。 虽常年习武,到底是女子身量,去了铠甲,这样一抱,发现郡主其实挺娇小。 他小心将下巴抵在她肩胛,轻贴住她半边脸。 这一次,谢莘不会去豫北了,豫北军权易主的事也不会发生。 郡主的碎发蹭得他有些痒,他却觉得异常舒服,闭眼蹭了蹭,轻声唤道:“郡主。” “嗯。”沈嘉禾没急着松手,入京几日,他似又瘦了。 这几日得好好养养,回头去豫北又得赶路,也不知他能不能吃得消。 “等去了豫北,好好把身体养好,青梧最会做补身体的药膳,让她天天给你做。” 祝云意没回应,沈嘉禾以为他睡着了,正欲小心扶人躺下,却听他幽幽道:“阆县那夜,是我多有冒犯。” 沈嘉禾笑起来:“怎么又说那事?放心,我不是那种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小娘子。再说,你不都收了我的婚书了吗?既是我的人了,也不算冒犯。” 第52章 不算……冒犯吗? 他的耳垂徐徐发烫,轻言:“郡主的婚书,我会好好收着。” 这话让沈嘉禾莫名就想到了陆敬祯,她稍稍失神,那双环住自己的手悄然松了。 等她回神才见面前书生睨着自己的双瞳有些轻微泛红。 “怎么了?”她倾身看他。 没什么,只是想好好道个别。 陆敬祯微凉的手小心捧住她的脸,犹豫良久,才俯身在她额角吻了吻。 他的动作太温柔,薄唇更是软得戳到人心,沈嘉禾的呼吸微颤,读书人说话做事还真是含蓄……她一思忖,干脆咬住他的薄唇便吻了过去。 “将军!” 房门被人一脚踹开。 从外面冲进来的徐成安不偏不倚看到了窝在床榻上缠绵拥吻的两人:“……” 他身后急着追来想阻止他踹门的东烟:“……??” “怎么了?”姗姗来迟的青衣小道刚到门口就见前面东烟倏地伸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他抗议,“遮我眼睛做什么?” 东烟刚想呵斥小孩子不许看,结果刚张口,前面徐成安反手隔着面具把他的眼睛也挡住了。 东烟:“……”我……成年了。 徐成安额角青筋剧跳,他娘的,祝云意怎么还把他家将军拐上/床了!! 这种事怎么能叫外人瞧见?! 床上俩主角自然没料到外头有人守着还能被人踹门这种事。 陆敬祯不慎岔气,剧咳不止。 沈嘉禾咒骂着给他顺着背,不悦扭头:“成安,你做什么?” 徐成安:“!!”他还想问将军在做什么! “没事,别怕。”沈嘉禾回头时语气顺势柔软几分,“慢慢呼吸。” 徐成安实在受不了男人这么柔弱,干脆提了音量道:“将军,有人找!” 沈嘉禾仍是轻拍着书生纤薄脊背,没好气道:“大晚上的,我不见客。” 徐成安睨了眼书生苍白的脸,越发大声:“来人说是和您有婚约的未婚对象!” 东烟:“??” 家里娶了一位夫人,外面养着他家公子,现在还有一个找上门来的有婚约的对象?! 这沈慕禾才是大周上下最大的花心大萝卜吧!! 沈嘉禾终于也震惊看向门口:“……谁?” 薄纱灯笼在夜幕中泛着微晃光亮,将穿堂而入的两个身影拉至很长。 前厅内,烛火明亮,易璃音正温和招待着客人。 听到脚步声传来,她抬眸起身:“侯爷来了,这位是谢御史。” 来时路上,徐成安已将大致信息告知。 来人叫谢莘,出身京兆谢氏,时任监察御史,自称是先帝欲指婚给她的未婚夫婿。 那场指婚沈嘉禾自然知道,她原本是要回豫北侯府接旨的,但她在半路上得到边境失守的消息后便重新回到边陲。 哥哥死在雍州后,她就彻底成了沈慕禾,那场赐婚便也因“郡主之死”不了了之。 她甚至从未过问过那个差点成为她夫君的人到底是谁,毕竟在她看来,那人一点也不重要。 “不曾想将军深夜还有诸多军务要处理。”谢莘起身行礼,“谢某唐突了。” “谢大人不必多礼。”沈嘉禾负手入内,“还请坐下说话。” “我已递了辞呈,不再是监察御史,将军也不必称我为大人。”谢莘依言起身,微掀眼皮看向在主位上落座的人。 他的目光幽深,昔年郡主随老王爷入京述职时,他曾有幸见过她几面。 沈慕禾的眉眼同郡主果真很像,只是郡主温婉,身上也不曾沾染硝烟血腥。 都是因为沈慕禾…… “这是为何?”沈将军微诧声音传来。 谢莘收住思绪:“将军蒙冤四年,朝中无人替将军言语,朝野上下皆放任陆首辅肆意污蔑。如今朝会几乎成了陆首辅的一言堂,如我这般相信将军清白之人,自然在京中举步维艰。既如此,这官不当也罢。我知将军有心收复失地,谢某愿追随将军去边陲。” 沈嘉禾的眸子微微撑大,他是为了她辞官的? 易璃音小声在她耳边言语一番:“我着人打听过,先帝当时欲给……嘉禾赐婚时,他曾位居御史中丞,但后来不知何故就被贬了。” 今上登基后,陆敬祯把持朝政,打压支持沈家的人,谢莘被贬后想来一直不得志,故而蒙生弃文从武的念头倒也说得通。 但—— 沈嘉禾莫名就想到了祝云意的提醒,她不动声色审视着面前的人。 会是他吗? 那个李惟和陆敬祯意欲放在她身边培养取代她的人? 沈嘉禾轻握住易璃音的手,拉她在身侧坐下,这才看向谢莘:“这些年陆首辅每每参我都参得有理有据,难为谢公子信我们沈家的忠诚。” 谢莘不卑不亢:“我虽不认识将军,却认识郡主。不怕将军见笑,我是父亲遗腹子,少时曾有人质疑过我的身世,我母亲不堪受辱,一死以证清白,便是如此,族中兄弟难免总是欺负我。那年恰逢郡主来京,见我被人围堵欺负,是她替我解围。她连一个陌生人都愿出手相救,能教出这样善良之人的老王爷和王妃,又怎会教出不忠不义之徒?” 沈嘉禾幼时仗着父兄撑腰,向来便是想什么就做什么。京中仗势欺人的风气由来已久,她约莫着是顺手帮过什么人,但那些都是举手之劳,她甚至都没放在心上过。 第53章 她认认真真看了看眼前的人,还是没什么印象。 但这人似乎当真对自己有几分情义。 易璃音给她一个“莫要心软”的眼神,随即轻柔笑笑:“谢公子心意我们领了,只是嘉禾走时清清白白,公子同她的婚约既是未明之言,还请公子慎言。嘉禾已去,公子身份尊贵,以后还是要婚配的。” “夫人所言极是,我日后不会再提。”谢莘面容惨淡,“我也不会娶她人。” 易璃音微噎,下意识看向沈嘉禾。 沈嘉禾:“……”她也始料未及啊。 徐成安摩着刀鞘的指腹用了力,怎么突然之间,夫人就多了那么多情敌啊! 谢莘又郑重道:“随将军去北地的事,我是认真的。将军若觉得我拿剑不行,军中文书我也可以帮忙看管梳理。” 沈嘉禾蹙眉,这是要跟着她去军中当军师吗? 徐成安忍了忍,到底没忍住:“军中文书我们将军身边自有人打理,用不着谢公子。” 虽然祝云意把将军睡了也不是个东西,但比起不知根不知底的谢莘,徐成安觉得还是祝云意看着顺眼些。 谢莘道:“将军便是随便安排我当个火头军都行。” 徐成安一挑眉,嘿,这人还真是不挑嘴啊。 他冲易璃音挤眉弄眼,夫人,快点棒打鸳鸯啊!您不是真的要让将军把这个差点成为郡马的人带去边陲吧! 常年在沈将军跟前辣手摧花的易璃音这会倒是温柔贤惠起来了,沈嘉禾没说话,她就安静坐着。 须臾,沈嘉禾终于开口:“此番我才刚回京,去豫北还不着急。再说北地艰苦,怕谢公子不习惯,还是请回去仔细斟酌。今日时候不早,我与夫人要歇息了。成安,送送谢公子。” “是。”徐成安立马笑眯眯上前请谢莘出去。 “今日叨扰了。”谢莘规矩行了礼,“那谢某先回去了。” 等人走远,易璃音才开口:“侯爷虽才回京,但他若真有心,这些年也该联络一二。” “我知道。”沈嘉禾摸着下巴,“他若真有心,便是我拒绝十次八次,他还会跟随我去豫北的。” 易璃音握住她的手:“你可别心软,他便是真对你有心,也不能让他知晓你的身份。” 沈嘉禾失笑:“阿音,说什么呢?我怎会告诉他这个?放心,我对他……没那心思。” 易璃音这才松了口气:“你心里有数便好。” 徐成安送了人回来,拍打着刀鞘:“将军,您这风流债是不是有点多啊?” 沈嘉禾:“……” 易璃音拧眉:“休要乱说。” “夫人啊。”徐成安有苦说不出,您头发都绿了啊! 他面前的夫人贤惠温柔:“侯爷累了一天了,我伺候侯爷洗漱休息。” 沈嘉禾一时也不确定谢莘究竟是不是陆敬祯的人,左不过需要再试探,便点头牵了易璃音的手往外走。 徐成安摸了摸额头,觉得自己像个操碎了心的老父亲。 “还不睡?”徐管家从东侧廊下过来,“客人不是都送走了吗?” 徐成安叹息:“您说将军怎么那么能招桃花呢?” 侯爷其实是郡主的事,府上除了老夫人和易璃音,便是这些忠心耿耿的老人都不知道。 徐管家听了还有些得意:“我们侯爷少年风流,哪个姑娘不肖想一二?诶,你小子操心将军的事做什么?侯爷对夫人一往情深,便是旁人再如何,侯爷也是瞧不上的。我和你说,前些日子你娘写信来,要我同你说成亲的事,说是老夫人娘家那边有位小姐……” “哎,打住打住。”徐成安摆手,“家国未定,谈什么婚事。” 母亲玉氏没来郢京,还留在豫北老夫人身边,每回同父亲联系便是他的婚事。 “那可是老夫人娘家的小姐,身份尊贵……”徐管家追上去劝说。 徐成安的头更疼了。 翌日朝会上,陆敬祯果然又没参沈将军。 天子腹诽,群臣疑惑,连沈嘉禾自己都不得不暗叹陆敬祯居然真是个一言九鼎的君子! 朝会后,天子将陆首辅留下说话。 沈嘉禾一路出宫,还听了不少大臣们议论,大家自然都很不理解陆首辅怎么去了一趟相州之后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陆大人怎么突然不骂沈将军了?” “莫不是此去相州奔丧,顿悟了人生无常?” 沈嘉禾实在想笑,与其指望仇家顿悟,不如拿捏一个他的把柄来的有用。 她没急着回,在宫门口等了一个多时辰才见一个宫女送陆敬祯出来。 “陆大人。”沈嘉禾跳下马车快步朝他走去,“借一步说话?” 陆敬祯点头。 “回豫北的事我同意了。”沈嘉禾开门见山,“陛下那边就看陆大人的了。” 陆敬祯神色纠结。 沈嘉禾挑眉:“怎么,这才一日,陆大人又不想收复失地了?” “不是……”只是谢莘的事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他刚问过李惟。 李惟无辜问他——这不是老师很早前就指定好的计划吗? 是的,他无法反驳。 他只是没想到谢莘会越过他跟李惟启动这个计划。 他是不是不该让郡主这个时候回北地? “还有,我妻儿就交给陆大人了。”沈嘉禾上前一步,“他们若少一根汗毛,陆大人装在荷包里的那个人也得抵命才行。”她说着,拍了拍他胸口。 第54章 “荷包里还能装人?”女子惊讶声音传来。 沈嘉禾这才看向陆敬祯身后的女子,先前没仔细看,还以为是送陆敬祯出来的宫女。 女子打扮得体,身上钗环不俗,瞧着年纪似比陆敬祯还大些,五官并不十分出彩,一眼望去甚至是平平无奇,但那副眉眼嵌在这张脸上又似乎尤其亮眼了些,这种诡异不协调感让沈嘉禾不禁觉得有些熟悉。 是了,她初见祝云意的时候也有过这样的感觉。 奇怪的是,她同祝云意明明没有一点相似,这种熟悉的感觉不知从何而来。 女子看向陆敬祯:“夫君,什么荷包还能装人?”她又朝沈嘉禾看来,像在看个傻子,“确定不是麻袋?” 第26章 陆夫人 陆敬祯轻咳了声,将女子拉至身后挡住:“贱内粗鄙,让将军见笑。” 奈何粗鄙的陆夫人看起来很不服气,顺道拉起了同盟:“明明麻袋才能装人,你说是不是,东烟?” 东烟:“……”麻袋能不能装人他不说,他只想装死。 沈嘉禾没想到这位就是陆敬祯乡下那个童养媳,和想象中的有些不大一样。大约她见惯了易璃音那样温婉恬静的世家女,还是头一次见这位陆夫人这般恣意闲散的,分明也是一身绫罗绸缎,但穿在她身上却更像个壳子,丝毫遮掩不住内心不羁。 沈嘉禾莫名觉得有些好感,便是她也只能换下红妆装作男子才能如此豁达洒脱。 陆敬祯又道:“今日太后娘娘有赏,顺便带她来谢恩的,正好让她等我下朝一同再回。” 沈嘉禾莫名其妙:“陆大人同我解释这做什么?” 陆敬祯微噎,他甚至都没意识到,便很习惯性地解释了。 被他挡在后头的陆夫人不禁拧眉,这么急着解释,怎么不干脆把他俩根本不是夫妇的事一起解释了啊。 她悄然探出脸打量着面前这位俊俏的大人,瞧着比她家夫君还年轻便已同样着紫色朝服……放眼大周朝野,这个年纪就位居正一品的人物,她心下了然几分,却还是勾住陆敬祯的手,笑问:“夫君,这位大人是……?” 陆敬祯几乎本能将手抽出来:“哦,还不快见过沈将军。” 陆夫人满脸错愕:“啊?这位便是你日日参骂的沈将军啊!” 陆敬祯:“……” “我今日没骂。”他似又在和沈嘉禾解释,“日后也不骂了。” 陆夫人又拽住他的官袍,问得认真:“为什么不骂了,夫君?” 陆敬祯:“……” 沈嘉禾莫名想笑。 陆敬祯将官袍衣袖扯回,忍住骂人的冲动:“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儿,去马车上等着。” 陆夫人娇嗔哼了声:“你们要在麻袋里装什么人还没告诉我呢。沈将军。”她看向沈嘉禾,“是送给我夫君的小妾吗?我知道这些年他在郢京,身边必定莺燕环绕,你便是告诉我,我也承受得住。” 陆敬祯脱口:“我没有莺燕环绕!” 沈嘉禾:“……”她来谈正事,这怎么像是卷入陆首辅的家事里了? 而且,她难以想象在朝堂上翻云覆雨的陆首辅被家里琐事困住的场面…… “我想起来还有事,改日再说。”沈嘉禾扭头就走,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她这种本来就烦琐事的武将! “哎,沈将军……” “夫君啊。”陆夫人隔着宽大衣袍悄然抓住陆敬祯的手腕不让他走,染着蔻丹的细长指甲挑开紫色广袖轻点住他的皮肤,“小心哦,我怕一不小心把你毒死了呢。” “窈娘。”陆敬祯垂目看过来,话语倏然淡漠,“不若你试试?” 陆夫人立马眯着眼睛笑,指甲悄然松开:“夫君干嘛这样看我,奴家哪里舍得啊。” 东烟早就起了一地鸡皮疙瘩,将马车驾至他们跟前:“公子,不如你俩上马车再……亲热?” 陆敬祯莫名觉得呼吸有点困难。 陆夫人扶着马车娇嗔:“夫君都要人扶着才能上马车,你不扶奴家,奴家可上不去。” 陆敬祯冷脸扭头:“……你监视我?” 陆夫人轻笑:“谁让你成天往外跑不着家?奴家这不是想看看你是不是在外面养了外室。” 东烟:“……”公子没养什么外室,他是被养的那个! 陆敬祯脸色铁青,隔着衣袖粗鲁抓住了女子的手腕。 陆夫人仍是笑盈盈:“不想夫君竟是去见沈将军……” 陆敬祯咬牙:“闭嘴。” 已经行远的马车上,沈嘉禾掀起后车帘正好看到陆敬祯扶着陆夫人上马车,她下意识蹙了下眉。 徐成安回头看了眼:“那位陆夫人有什么好看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您看上她了。依我看,完全不及我们夫人分毫!” “不是,就是看她手上的蔻丹颜色好看,不知是什么染料染的。”沈嘉禾干脆钻出马车,“从前在江南,我听阿音说过她爱在院子里种些凤仙花用来染指甲,就是看陆夫人手上的颜色似比凤仙花做的染料更艳丽些。现在也不是凤仙花的花季,那她究竟是用什么染的?” 徐成安对花更没研究:“有了世子后,夫人很少专营这些,全身心都挂在世子和……将军您身上。”他特意把“将军”二字咬音重些。 沈嘉禾挑眉:“徐成安,这些日子你好像对我很不满啊。” 第55章 徐成安抿唇:“属下不敢。” “我看你敢的很。”沈嘉禾懒得跟他掰扯,“行了,回府吧,我去接夫人出来逛逛。” 本来以为最迟能待到入夏再走,没想到还是得早走,趁现在还在郢京,是该抽时间陪陪易璃音。 她成了沈将军后,易璃音为了她便同从前的闺中密友都断了往来,虽然贵妇聚会常有,但能说知心话的人她再没有了。 有些东西,便是沈将军不能给她的,但沈嘉禾得尽量对她好才行。 徐成安一听将军不去乌雀巷,顿时高兴地哼起了小曲儿。 陆府的马车就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东烟故意控着车速,直到前车加速往豫北侯府的方向而去,他才松了口气。 还好沈将军没去乌雀巷,公子终于不必紧赶着去当祝云意了。 马车在陆府门口停下。 陆夫人一进内院便要摘脸上的面具。 陆敬祯沉着脸:“不许摘。” “为什么?”她错愕,还有些不满,“这张脸这么丑。” “丑你也看不见,看的是我。”陆敬祯十分无所谓,“再说,这是你自己的选择。” 女子瞪大眼睛:“是你说要我选张平平无奇的脸啊!” 陆敬祯没理她,径直进了书房,吩咐东烟:“去谢府传话,让言山今晚来见我。” 东烟吃了一惊:“来咱们府上?您从前为了避嫌都不曾召谢大人来府上,如今沈将军回京了,万一被他知晓……” “废什么话,去请便是。”陆敬祯便是要让郡主知道谢莘同他有来往,无论谢莘同她说了什么,她都不能把人带回豫北去! 东烟应声出去。 李惟还想着把谢莘送去边陲好好培养他,这个当口要说服李惟同意沈将军出兵不是易事,他必定是要用谢莘的,此事需得好好想想。 陆敬祯坐了下来,撑着额角思忖着。 “夫君。”女子娇媚声音响起,她倚着案几低头拨弄着纤长指甲,言语似有不悦,“先前说的是我替你在乡下占着陆夫人的名头,可你也没说我还得来郢京抛头露面啊。” 陆敬祯轻咳了声:“你若不来郢京此刻就没命了,事情不是同你说过?” 女子倾身拨着整齐挂着的一排紫毫:“话虽这么说,但你知道我的身份不宜在京久留……” 陆敬祯冷笑:“何止郢京,你连在大周都不该久留。” 女子:“……” 陆敬祯压着咳:“有话直说。” 女子挑眉:“两年,你我便对外和离,怎么样?” 陆敬祯轻抬眉眼,话音微凉:“你在跟我谈条件?” “哎呀,夫君……这两年奴家一定好好伺候你,一解你独守空房的苦。”她娇嗔扑过去拉住陆敬祯的手,“你看看你,手这么冷,让奴家给你暖暖。” 纤细身影如丝带般滑过案几,轻盈落在陆敬祯身侧,她抓着他的手便要往衣襟里伸。 陆敬祯倏然起身,冷着脸将手抽出负在身后:“便是我现在放你离开,你敢用自己的脸出去见人吗,辛衣舒?” 辛衣舒微愣,脸上笑容稍敛:“怎么夫君要过河拆桥吗?” “做你该做的。”陆敬祯按住被风吹得半掀的书籍,“我保你不死。” 不过一瞬,女子又恢复一贯笑容,她半睨着看向面前之人:“若我记得没错的话,夫君不是对沈将军恨之入骨吗?今日一见,你待他的态度叫人好生奇怪……” 她的话音刚落,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一个瞧着十五六的妙龄少女提着衣摆跑来,见了陆敬祯跑得更快了:“大哥!” “玉贞来啦。”辛衣舒识趣说去替陆敬祯备茶。 陆玉贞哽咽上前抱住陆敬祯,“还以为进京就能见到你,没想到你这么忙,府上都见不到你人!祝伯说你这阵子辛劳还病了?可好些了?”她抬起头来,眼睛就红了。 当年陆家二老救下他时,正逢他们儿子病故在求医路上,他们便把他当他们的儿子养,让他顶了陆家长子的身份。 彼时,陆玉贞刚两岁,还不是记事的年纪,她也一直以为陆敬祯便是她的亲哥哥。 后来陆敬祯赴京科考,陆玉贞哭成了泪人,那年她刚九岁。 这些年,他们兄妹见面次数寥寥,陆玉贞对他的亲近却丝毫未减。 “嗯,好多了。”陆敬祯拍拍她的背,“哭什么?” “想你了。”陆玉贞吸着鼻子,“大哥你瘦了,你还说在京城锦衣玉食过得很好,果然也是骗人的!你是不是把俸禄都寄回家里了?” 陆敬祯失笑:“你也没见长胖。” 陆玉贞哼了声:“娘说女孩子胖了嫁不出去。” 陆敬祯垂目打量着她:“且小呢,不急着嫁人。” “我也这么说的!”陆玉贞拉着他的衣袖,“我出门说到了京城给娘也买对金耳环,让她在村里也能扬眉吐气一番!不若今日大哥与我一同去买吧!哦,叫上大嫂一起。” 刚端了茶水走到门口的辛衣舒,十分贤良地婉拒:“我就不去了。” 沈嘉禾拉着易璃音在东市逛了一圈,徐成安提了一堆胭脂水粉、金银首饰在手上,他倒是看着高兴得很,全程乐呵呵的。 看她们还要逛,徐成安便说先把东西放马车上再回来。 易璃音笑得有点勉强,虽知道沈嘉禾回边陲是迟早的事,但她没想到这么早。 第56章 “侯爷入夏的衣物我还没准备好。”她小声道。 “这些都是小事。”今日街上人多,沈嘉禾牵着她的手,小心护着她穿过人流,笑道,“你什么时候做完再给我捎来就行,左右现下也还用不上。” 易璃音张了张嘴,又不知说什么。 收复失地不仅是朝廷的事,于豫北侯府更似一根深扎的刺,她都明白的。 “到了!”沈嘉禾微微加快步子,“我早打听过了,这家铺子里的成衣款式全京城最好看,今日正好给你挑几身。” 眼前挂着描金线的“老陈布庄”牌匾,铺子就坐落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易璃音先前的料子也是从这里买的,只是这些琐事她从来没和沈嘉禾说过。 易璃音轻拽住她的手道:“不用给我买衣服,府上仓库料子堆着呢,我赶明儿自己做几身便是。” “你那些时间都用来给我和澜儿做了,我怎么舍得再让你熬夜给自己做?”沈嘉禾凑近她,小声说,“本也该换我给你做几身,但我的女红如何你也知晓,怕我做的你都穿不出去。” 易璃音被逗笑:“侯爷无需做这些。” 沈嘉禾一本正经道:“夫人待我这样好,我都知道的。我既不能给你做,花钱给你买几身还是行的。你别推辞,当我疼自己夫人不行吗?” 易璃音被她哄得脸有点红:“这在外面,你别靠这么近。” “外面怎么了?在外你就不是我夫人了?”沈嘉禾嬉笑着轻搂了下易璃音的纤腰,将人顺带进了铺子。 铺子熏着好闻的香,味道悠然清雅,老板倒是个有品味的。 易璃音进门就悄悄挣开了沈嘉禾的手,小声道:“还有别的客人。” 沈嘉禾甫一抬头,正逢店内客人闻言转身,她猝不及防一愣:“陆大人?” 陆敬祯明显也很意外:“沈将军,沈夫人……好巧。” 易璃音未料这人便是陆敬祯,脸上笑容微收,但还是见了礼:“陆大人。” 这是家铺子也卖布料,但成衣只做女子的,男子多是陪同家眷前来,便也有一处单独用屏风隔开的等候区。 此刻,那处区域只站了陆敬祯一人。 “大人也是陪夫人来买衣裳?”沈嘉禾的目光环顾,替易璃音挑选着衣裳,一面道,“陆夫人常年在相州,头回来京,陆大人的确是该陪她好好逛逛。” 她顺手拎了几身便往易璃音身上比对,“这几件都好看,全都试试吧。” 易璃音见陆敬祯也在,不大想在这里待,小声道:“还是算了。” “你怕他作甚?他能陪夫人来买衣裳,我就不能?”沈嘉禾知她顾虑,直接挥手叫来店里的丫鬟,把衣服悉数给了她,让她带易璃音去试衣。 待易璃音进了内室,沈嘉禾刚转身要去屏风那边,身后一人提着裙摆跑来,绕过她直奔陆敬祯。 “怎么样?”她含笑在陆敬祯面前转了几圈,“好看吗?” 陆敬祯明显有些失神,少女毫不避讳拉住他的手晃了晃,“让你看我啊,看什么呢?” 说着,她的目光顺着看向沈嘉禾。 沈嘉禾微愣,虽然她与陆夫人只有一面之缘,但她没瞎的话,这人绝对不是陆夫人。 宫门口分别不过一个多时辰,这位陆首辅身边这就换人了? 说什么对糟糠妻有情有义,说什么荷包里装着爱而不得的人,果然都是放屁。 她现在甚至都快要怀疑这人真的能为保婚书上女子清白而替她看顾豫北侯府的人? “沈将军……” 沈嘉禾见面前的人伸手朝自己走了一步,她忙摆手干笑:“不用解释不用解释。” 她对他的私事真的没有任何兴趣! “你就是沈将军?”倒是他身边的少女激动瞪大眼睛,又小心翼翼求证,“那位守住雍州的沈慕禾,沈将军?” 沈嘉禾稍愣。 “将军可是我们大周的大英雄!”陆玉贞松手朝沈嘉禾走去,“我从小就听将军御敌的各种英雄事迹!” 陆敬祯忙将人拉住:“玉贞,不得无礼。”他将人往身后拉,一面往前一步,“她是舍妹玉贞。” 舍妹? 沈嘉禾倒是不知道陆首辅还有个妹妹,她悄然打量两眼,少女五官清秀,因为年纪小,尚未长开,免不了沾几分稚嫩。一眼看去倒是同陆敬祯并无相像,若不是陆敬祯亲口说是舍妹,沈嘉禾很难想到他们会是亲兄妹。 面前之人突然轻道:“玉贞长的随父。” 沈嘉禾:“?” 这人怎么回事? 为什么那么热衷于事事都要向她解释? 他们俩兄妹长的像爹还是像娘关她什么事? “二狗要是知道我见到了沈将军,一定羡慕死了!”陆玉贞似没听到陆敬祯的轻语,仍是看着沈嘉禾高兴道,“二狗跟我一个村的朋友,他说以后要去投军,还要当沈将军的兵!” 沈嘉禾眉毛微挑,不动声色看了陆敬祯一眼。 这位陆小姐倒是心直口快,这么大大咧咧朋友说想当沈将军的兵,这是恨不得把豫北军便是沈家私兵的章当着陆首辅的面盖在沈嘉禾脸上了啊。 陆小姐这是帮她哥来试探她呢? “陆小姐说笑。”沈嘉禾从容道,“你那位朋友便是入了豫北军,也不是我的兵,那是大周、是陛下的兵。” 第57章 陆玉贞皱眉:“可二狗他只想跟沈将……” “好了,玉贞。”陆敬祯拉住陆玉贞,拧眉道,“不是还有几身衣裳要试吗?先去把衣裳试了。” “那……好吧。”陆玉贞走时十分依依不舍。 沈嘉禾错愕看了眼陆敬祯,难道她误会陆玉贞了?他这个当兄长的这些年在朝堂上参骂她的事,他亲妹妹居然不知道? 陆家人常年住在相州乡下,朝堂之事自然传不到那去,那里的百姓能听到的全是沈将军的英雄事迹,陆敬祯没刻意引导什么,毕竟他从前觉得只需要在朝上对付沈将军就好,无需对抗民心。 “将军何故这般看我?”陆敬祯回神。 沈嘉禾轻笑了下,左右他以后也不骂了,倒也没什么。 她转身闲看着一侧架子上的布料,随口问:“陆夫人没一起来?” 陆敬祯轻睨着她的背影应声,却问:“将军何时启程回豫北?” 沈嘉禾一目十行挑着颜色,还上手试着布料的手感:“得等雍州军报先来,需再等几日。” “也好,陛下那边我也还需斟酌。”陆敬祯缓步跟上去,“今日朝后,陛下同我提及此事,他并不想这功劳落到将军手里,我不好贸然进言。”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 沈嘉禾并不在意:“那便看陆大人的本事了。”她又折回来,摸来摸去,还是这块料子柔软舒适,贴肤穿一定很舒服,且颜色也很衬祝云意…… “颜色不错,很配将军。”身后之人突然开口。 沈嘉禾睨着布料,抿了下唇:“不是给我。” 陆敬祯:“嗯?”这块竹青的料子分明适合给男子裁衣,若不是给她自己,难道是…… 垂下的指尖轻勾,陆敬祯的呼吸微急,唇角渐渐有些压不住。面前之人忽地回头,目光打量看过来,他只好略侧身,圈手抵唇轻咳几声稍作掩饰,免得自己太过兴奋笑出声来。 郡主怎还在看? 陆敬祯不动声色摸了下脸,将唇角压下:“将军看什么?” 那晚她就差点认错了人,今日细细看来,陆敬祯的身量倒是和祝云意很相似,一般高挑,还都是读书人清瘦身形……她抬眸朝内室那边看了眼,易璃音还在试衣裳,倒是个好机会。 “那个……陆大人。”沈嘉禾清了清嗓子,“麻烦能不能叫人给你量下尺寸?” 陆敬祯故作意外:“量我的作何?” 沈嘉禾的指腹捻着柔软布料,眼底溢着笑:“想给人做身衣裳,借你的尺寸用用。”她招招手,叫来店里的老陈师傅。 老陈布庄传了三代了,便是这一任的陈师傅也近半百年纪,他的手艺没的说,在京城口口相传。 听到客人招呼,陈师傅忙拿着皮尺过来小心伺候着。 陆敬祯被她笑得没回过神,皮尺贴上腕口,他才悄压着欢喜问:“那是给谁做?” 郡主会怎么说祝云意呢? 她豫北军中的军师?亦或是一个朋友? 沈嘉禾的眼珠子乱转:“就……我的校尉,陆大人也见过的,跟着我东征西战辛苦,正好回京,算是我犒劳他。” 陆敬祯:“……” 第27章 局中局 陆敬祯不甘又问了句:“给徐校尉?” 沈嘉禾越发面不改色:“不然我还能给谁做?徐成安虽是我的校尉,实则同我兄弟一样,一身衣裳而已,想做就给他做了,这不算什么大事。” 郡主是怎么能把给男人做衣裳这件事说得这么轻描淡写的? 没人同她说过随便给男人做衣裳很不对劲?? 陆敬祯面上风淡云轻,内心翻江倒海,微抿了下唇开口:“徐校尉怕同我不是一个尺寸!” 陈师傅笑道:“便是尺寸有些偏差也无妨,您告诉我大概偏差多少,我裁衣有三十年经验,手上还是有数的!” 陆敬祯冷笑了声:“腰身起码得再大二寸,胸围……” “不必做大!”沈嘉禾脱口打断,见陆敬祯扭头不解看过来,她又露着笑脸,“回京几日吃胖了,他……正在找瘦身之法。” 刚把马车驾来的徐成安,进门就听到这么一句,他冷不丁问:“将军,谁要瘦身啊?” 沈嘉禾:“……” “说曹操曹操就到啊。”陆敬祯皮笑肉不笑抽身,往后退了半步,一个眼刀甩到徐成安脸上,“不必给我量了,正主来了。” 脸上笑容敛尽,听闻郡主要给徐成安做衣裳,陆敬祯心里就跟扎了跟刺似的,堵得慌。 是,他明白徐成安同郡主十多年情谊,祝云意才认识郡主多久? 可这料子,他徐成安穿着好看吗!? 徐成安不想进门还看到了陆敬祯,一时没回过神陆狗怎么在这里,又见老师傅拿着皮尺朝自己走来,他忙往后退:“将军,现在是要做什么?” 陆敬祯忍不住阴阳道:“你家将军感念你辛苦,这是要给你做衣裳呢。” 徐成安:“!!” 做衣裳这件事怎么还层出不穷了? 再说,夫人还在铺子里呢,将军怎么又想起要给他做衣裳了?! 是之前将军看出他这几日对他总去乌雀巷心有不满,所以要报复他? 可他衣服真的够穿啊!! 他一把扼住陈师傅的手,十分惊悚:“不,我不要!” 沈嘉禾头大,本来也不是给徐成安做的。 第58章 陆敬祯笑起来:“上将赏赐,徐校尉作为下属还有不要的道理?” 徐成安:“……”这陆狗是怎么回事?要他添油加醋个什么劲! 他可怜巴巴看向沈嘉禾:“将军,别裁衣了,打板子行吗?” 沈嘉禾:“……” 陆敬祯越发心中不愤:“徐校尉还瞧不上将军的赏赐了?” 可这料子祝云意很喜欢啊! 陈师傅握着皮尺有些尴尬,他看看陆敬祯,看看徐成安,最终问沈嘉禾:“将军您看……还要量吗?” 沈嘉禾咬咬牙:“给他量!动一下,日后就不必跟我了!” 徐成安:“……” 总不能在这里承认衣裳不是给徐成安的吧?要是让陆敬祯摸到了祝云意就糟了,毕竟她和陆敬祯可算不上合作关系,顶多不过是相互利用罢了。 “侯爷。”前头传来易璃音的声音。 沈嘉禾像见了救星,立马应声拔腿跑去:“来了,夫人!” 陈师傅还认认真真帮徐成安量尺寸,那一个活像是被点了穴,表情更是比奔赴沙场还要决绝。 郡主亲自挑的料子,特意要给他裁衣,这人到底在不满什么? 陆敬祯气得胸口闷痛,忍不住便讥讽道:“这么不想要,徐校尉怎么不干脆撂挑子走人?” 徐成安顿时一扫赴死表情,扭头冷笑了声:“看不出,陆大人还用挑拨离间啊。” 陆敬祯:“……” 徐成安又笑:“恐怕让陆大人失望了,我家将军别说送我一身衣裳,便是把这铺子送给我,我虽违心那也得受着!” 陈师傅忙道:“我这铺子祖传的,不卖。” 徐成安:“……”我知道我打比喻打不好,但没必要点破啊! 陆敬祯头一次有种秀才遇到兵的感觉,他刚才是在挑拨离间吗?? “大哥,我刚看见沈夫人了!沈夫人生的也太好看了吧!大哥?”陆玉贞疾步上前,“你怎么了?脸色不大好,是不舒服吗?那我去叫东烟哥……” “不必。”陆敬祯拉住她,将她手里的衣裳放在一侧衣架,吩咐丫鬟全都包起来送去府上,一面拉着陆玉贞说回府。 陆玉贞“啊”了声:“我还没好好同沈夫人打招呼……哎,大哥你慢点……” 这边,等沈嘉禾付了钱牵着易璃音的手回来,屏风后的等候区只剩下徐成安一人了。 量好尺寸的徐成安像做错了事,低着头不敢去看易璃音。 上回夫人硬给他做衣裳将军就生气了,这回要是被夫人知晓将军非要给他做衣裳,怕两人又得吵架! 徐成安觉得人生好艰难,他宁愿去边陲打仗。 好在易璃音的注意力不在他身上,她小声问:“陆大人走了?” 沈嘉禾也觉得奇怪,她和陆敬祯现在怎么也算表面同僚,这人居然不打声招呼就走了? “他走时可说什么了?”沈嘉禾问徐成安。 徐成安哭丧着脸:“没。”就是看他的眼神不太对劲,活像是知道了他曾想潜入陆府把人掳出来吊城墙上一夜似的。 “侯爷,以后还是离他远点。”易璃音大约对这些年陆敬祯在朝堂上参骂沈嘉禾的架势心有余悸。 沈嘉禾笑笑:“嗯,不说他,我们回家。” 易璃音点头:“好。” 等徐成安把衣服都拿上车,沈嘉禾突然说好像少了条衣带。 “属下去拿。” 徐成安转身要走,却见沈嘉禾利落跳下马车:“你不知是何颜色,我去便是,你好好守着夫人。” 沈嘉禾三步并作两步入内,见陈师傅正伏案写尺寸,她道:“还是按先前的尺寸做。” 陈师傅“啊”了声。 “尺寸都量到了吧?”沈嘉禾之前看他在陆敬祯身上比划了半天。 陈师傅愣过之后终于点头。 “那便好。”沈嘉禾在纸上写下乌雀巷的地址,“做好送到这里。” 她爽快付了钱,出门时将原本收在袖子里的衣带拉出来,卷在指尖轻快走出门去。 马车径直回了豫北侯府。 刚在府门口停下,徐管家便带着人来帮忙搬东西。 又是卷丹和洛枳羡慕侯爷夫人神仙爱情的一天,两个侍女把沈嘉禾给易璃音买的东西从头到尾夸了个遍。 沈嘉禾大言不惭道:“你俩日后嫁人睁大眼睛,自然也能同夫人一样幸福!” “便是睁大眼睛,也找不到侯爷这样体贴的!”卷丹叹息。 洛枳附和:“自然我等也比不上夫人温婉贤惠。” 回来沉默一路的徐成安终于又有了机会插嘴:“你俩也挺有自知之明啊。” 卷丹娇嗔跺脚:“成安哥!” “有你这么说姑娘家的吗?”徐管家往他后背打了一巴掌,“你们别听他瞎说,他就只会舞刀弄剑,嘴笨的很!” 沈嘉禾接过话:“徐伯那你可误会他了,成安的嘴厉害着呢。” 徐成安又想起量衣的事,缩着背不敢说话,继续勤勤恳恳搬东西。 “别急着走。”沈嘉禾拉住他的衣领。 徐成安赔笑:“干活呢,将军。” 沈嘉禾信步跟上他,趁机压着声让他晚上去一趟乌雀巷,顺便给祝云意带些补品吃食。 徐成安听将军今日不过去,自是一万个同意。 其实祝云意若是被将军当兄弟收进豫北军,他是万分乐意的,毕竟祝云意的脑子是他们这些四肢发达的人学不来的。他怕便怕将军身份特殊,一个不慎便会遭至大祸。 第59章 入夜,徐成安便背上一早准备好的东西从偏门出府,轻车熟路从玄武大街的密道进了乌雀巷的小院。 青衣小道正盘腿坐在枇杷树上吃烤鸡,他看见来人,轻掀了下眼皮,没打算站起来,吧唧着嘴道:“公子睡下了。” 睡下正好,徐成安反正也不是来找祝云意聊天的。 他将东西放下:“严冬呢?” 小道士舔着指尖的油渍:“不知道,说是要去喝酒。” 徐成安没往心里去,严冬来自江湖,行事散漫些很正常,反正祝云意睡着,也不会出什么事。 临走,他想起将军嘱托,还是走到门口,轻推开门往里看了眼,确定祝云意真是睡了,这才掩上门。 从徐成安靠近卧房开始,小道士手里的鸡腿一口没咬,鸡腿骨差点给他捏碎,直到徐成安转身,他才暗自松了口气。 “将军有话?”小道士故作镇定问。 徐成安轻笑:“祝云意要是问,你就这样回他,将军忙着陪夫人,哪有什么话给他?” 小道士:“……”沈慕禾果然很渣,怪不得陆大人孜孜不倦连续骂了他四年! 他应该继续骂啊! 为什么不骂了呢?? “走了。”徐成安挥手的时候高兴得嘴角都快裂至耳后了。 等厨房那边地道的声音远去,小道士利落翻身从树上下来,几个纵身跃至卧房门口。 他推开房门,正好见东烟掀起床板,那张祝云意的面具就挂在他手上。 小道士皱眉:“师兄,你也要走?” 东烟没回头:“侯府若来人,记得早点报。” 小道士瘪瘪嘴:“可我只是一个大夫啊,又不是这院子的管家。” 东烟:“明天给你带两只烤鸡。” 小道士想了想:“还要加一碟荷花酥!” 东烟失笑:“知道了。” 徐成安刚从地道出来走到玄武大街上就看到一辆马车奔过,他扭头看了眼,去陆府的? 这么晚,会是谁? 他想也没想直接跃上屋顶,趁夜追了去。 马车果然是去陆府的,却没往正门去,偏偏绕去了侧门,这就更奇怪了。 徐成安低俯身体,静待片刻,陆府偏门悄声开了。 很快,有人罩着斗篷捂得严实从马车上下来,徐成安正愁隔得远瞧不清来人,便听寂静小巷里,下人轻道了句:“谢御史请。” 徐成安的长眉狠狠一挑。 偏门悄然合上,灯笼透出的微光瞬间收尽。 祝管家小心提灯照着路,后面跟着的人径直摘了斗篷,微亮光线下,露出女子的脸。 辛衣舒略蹙了下眉:“那位谢御史不是早就来了吗,夫君这是要我演给谁看?” 祝管家将灯笼移至女子脚边,垂目道:“您都没参透,老奴哪会知晓。” 辛衣舒轻哼了声,没揭穿。 老狐狸,这宅子里就属他知晓得最多,东烟知道的都没他多。 明亮烛光透过层层窗纸,将木窗染出一片光辉。 书房内,青年着一身广袖常服,闲适轻卧榻上,空气里漂浮着清淡药味,刚喝完的药盏安静搁在一侧。 谢莘手边的茶盏喝了小半,里头翠尖轻漾,茶香四溢。 上回见陆敬祯便是病着,这都许多日了,还不好? 陆敬祯抬眼朝他看来,垂目咳嗽两声:“本不该叫你来此,奈何这两日风寒有些反复,大夫说我不宜出门。” “大人身体抱恙,当好好养着。”谢莘轻道,“陛下也很忧心大人身体,尤怕大人病中误了决策。” 这是借李惟在敲打他。 对于陆敬祯突然要改变计划,李惟果然有所起疑。 陆敬祯没接话:“今日叫你来,便是商量你去北地之事。” 谢莘意外道:“大人同意了?” 只怪他早早告诉了李惟,眼下境地他同不同意,李惟都要按计划走了。况且,他再拒绝,只怕连太后也要插手,若失了李惟信任,今后他在郢京会更加艰难,实在犯不着。 陆敬祯倦声道:“本来也是这样计划的。” 反正今夜目的已达到。 只要郡主不信谢莘,即便他去了豫北也掀不起风浪。 徐成安平日吊儿郎当,一遇正事便很谨慎。 从陆府离开后,他没有直接回侯府,而是又绕道去了趟谢宅,确认谢莘不在府上这才回了侯府。 沈嘉禾闻言倒是没多大意外,因为祝云意的提醒,谢莘来的那晚她便怀疑他了。 陆敬祯明面上借她的手转移太后对他的注意力,暗地里试图往她身边安插自己人,是想让谢莘抢她收复失地的功劳? 他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将军打算怎么办?”徐成安沉着脸,“要不要属下潜入谢府杀了他?” “你在郢京杀他有什么用?他们转身便能换个人。”沈嘉禾倒是释然笑了笑,“眼下敌明我暗,这么好的局面为什么要打破?便是要杀,也得等到回豫北的路上,山贼洪水,什么意外不比你动手来的强?待消息传回京中,这仗早打起来了,他们再要安排人也没这个时间。” 徐成安拍手叫好,果然涉及打仗将军的脑子就特别好使。 书房烛火微跳,沈嘉禾没急着回房,问道:“云意如何?” 徐成安抿唇:“睡了,我便把东西交给……严冬了。” 第60章 “睡这么早?”沈嘉禾又问,“严冬可有说什么?” 徐成安努力稳住情绪:“没说什么,都、都挺好的。” 沈嘉禾狐疑看他:“你结巴什么?” 徐成安微噎:“没有啊。” 沈嘉禾总觉得徐成安没说实话,虽然知道祝云意应该没什么事,否则严冬早该来报,但她就是有些放心不下。 从书房回后院的路上,沈嘉禾还是决定去乌雀巷看一眼。 夜已深,她干脆换了身夜行衣出门。 今上登基后,大周近来无战事,便已取消宵禁。 只是这个时辰,大家俱已安歇,路上安静得能听到几条街外的响动。 沈嘉禾便是这样听到了远处巷道传来的凌乱急促的马蹄声,还有明显的打斗声,她屏气凝神片刻,下意识跃上屋顶闻声而去。 刚跃上另一处屋顶,沈嘉禾倏地听到身后瓦砾传来细微响动,她骤然回身的同时,手中长剑“锃”地出鞘:“什么人?” “……我。”黑暗中,少年小声应答。 微亮月光下,沈嘉禾一眼就认出了少年身上的道袍:“云道长?” 小道士尴尬解释:“听着像是将军,我正好闲着,出来瞧瞧,还以为将军来找公子,原来不是啊。” 陆敬祯刚到小院不到半个时辰,正按他教的心法修复经脉,中途打断不得,东烟在屋内替他护法,这才让他出来拦着。看这方向,沈将军不是要去小院啊,小道士原是要回去,没想到就被沈将军发现了。 “一会再去看他。”沈嘉禾收起剑,又朝传来打斗声的方向奔去,“先看看那边发生了什么。” 小道士一听沈将军还要去小院,一时也不敢先回,只好跟上去看看情况。 沈嘉禾几个纵跃就到了巷道口,空气里弥漫着熟悉的血腥气,她下意识蒙住脸,单手执剑刚行至巷口便见一人跌跌撞撞朝自己扑来:“救……救……” 黑暗中传来暗器劈开气流直射而来的声音,沈嘉禾上前一手提住来人衣领,接着手腕一翻,真气贯穿剑刃,她扬手几个横劈,直接将暗器钉在地上。 巷道昏暗,沈嘉禾只能依稀看到里面有两个黑衣人,那两人明显也愣了下。 她顺手将瑟瑟发抖的人往后一扔,提剑欲上前。 突然,一道人影从天而降。 小道士一面抽出腰间软剑,一面大喊道:“让我来!” 下山这么久,他找人切磋的念头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巅峰! 师父总吹嘘无为宗武功心法一流,师兄也说他下山后鲜有对手,但他还是只井底蛙急需要验证啊! 今晚这么好的机会,绝对不能错过! 沈嘉禾看那小道就这么冲了上去,她本是要帮忙,结果身后衣摆忽地被人拽住。 “大侠……”那人声音轻弱,“能不能送我去豫北侯府?” 沈嘉禾的步子倏地顿住,她错愕回眸。 跌坐在地的人满身血渍,借着微光她才终于看清那张并不十分熟悉的脸。 沈嘉禾的眸子微凝。 怎么会是谢莘? 他不是去见陆敬祯了吗? 这是……从陆府出来了? “我有要事……要同沈将军说……”他死死拽住沈嘉禾的衣袂。 沈嘉禾低头冷漠睨着他看了片刻,终是俯身拎住后衣领将人提起来,飞速消失在暮色中。 既是找上门来,她倒是想听听他要说什么。 豫北侯府巡视的侍卫正走到后院,忽而一团黑色的东西被人从外面丢了进来。 “什么东西?” “好像是个人!” “抓住他!” “去报徐校尉!” 一阵骚乱后,沈将军披着外衣匆匆而来,徐成安沉着脸跟在她身后。 彼时,谢莘已经被一群侍卫团团围住,两把明晃晃的刀刃正架在他的脖子上,他听见脚步声,稍往前半倾,锋利刀刃便在脖颈划出一道血痕,密密血珠顷刻冒出。 他似浑然不知痛,睁大眼睛看向来人。 “何人夜闯侯府?”沈将军的声音穿过人群而至。 谢莘艰难从惊魂未定中醒过神,见来人真是沈将军,忙道:“是陆首辅指使我辞去御史职衔跟随将军去豫北,让我当他的眼线,但我顾念郡主昔日恩情,本欲同他说明白,没想到他这便要杀我!” 沈嘉禾猝不及防。 她猜到谢莘是陆敬祯的人,还想着离京之前还得同他虚与委蛇,却没想到这人直接自己全撂了。 “我的两个随从都死了,他们跟了我好多年了……”谢莘整个人还在发抖,他满身的血,但除了手臂上的那道伤口,其余应该都不是他自己的。 “我原想着明日再来同将军说今夜陆首辅见我的事。”他的唇色发白,音色不稳,“谁料陆首辅连夜便要派人杀我……” “这倒像是陆狗的手笔。”徐成安抱着佩刀往沈嘉禾耳畔凑过去,“这是看谢御史要倒戈,打算直接杀了换一个?” 沈嘉禾的舌尖轻抵着上颚,目光审视着地上的人:“你怎么确定那些杀手是陆首辅派来的?” 谢莘浑身颤抖:“不是他还能有谁?” 沈嘉禾原地站着没上前:“嘉禾生前从未提过谢公子,我着实没想到谢公子能为了嘉禾如此不惧地得罪陆首辅。” 大约是提到郡主,谢莘的脸上有了些许笑容:“当年于郡主而言,帮我不过举手之劳,但于我而言,却是救命稻草。”他从身上取出一个小小瓷瓶,摩挲在手上,“这是郡主给我的药,瓶子我一直舍不得丢。” 第61章 徐成安“啧”了声:“您这到处做好事的毛病以后是不是稍微改改?我记得当初在豫北时,就有不少欲给您以身相许的公子。” 沈嘉禾从小跟着哥哥和父王舞刀弄剑,磕伤碰伤都是家常,别的小娘子身上带环佩香囊,她连荷包里装的都是伤药。 以前她也确如徐成安说得这般爱到处送药接济别人。 只是,沈嘉禾看着谢莘手里的瓶子默了默:“……”完全没有印象。 “将军。”徐成安暗中用刀柄戳了戳她的后腰,“怎么说?这人是杀还是留?给拿个主意?” 沈嘉禾站了片刻,终于开了口:“送谢公子去厢房,这几日便在侯府养着。” 这边,侍卫们刚把谢莘扶起来,沈嘉禾早已转身走了。 徐成安跟着她进书房:“看来将军所料没错,谢莘的确是陆首辅欲安插进豫北军的人,只是没想到谢莘对郡主一往情深,不想为陆首辅所用招来杀身之祸……”他皱眉,“看来郡主当年的出手相助对他意义重大,时隔那么多年都让他念念不忘。” 听着徐成安的话,沈嘉禾莫名就想到从前在豫北家里时不时助人为乐的桩桩件件,后来便又想到雪夜破庙中的那个喝了她花雕酒的少年……但她其实对谢莘没什么印象。 徐成安见她将外衣一脱,露出里面一身夜行衣,推开后窗要走,他忙追过去:“又去哪啊,将军?” 沈嘉禾道:“总觉得今晚的事不太对劲,我去一趟乌雀巷。” 徐成安瞪大眼睛:“还要去见祝云意?”面前之人已翻窗出去,他干脆大喊,“这个点他早睡了!” 沈嘉禾的声音悠扬飘来:“我找云道长!” 虽然无为宗闻所未闻,但观那小道士身手不错,说不定还真能拿下活口。 乌雀巷尽头的小院。 陆敬祯其实很早就听院中传来异样响动,东烟进出了好几次,这次出去快半炷香的时间了,还没回来。 他努力稳着心神才不至于岔气,等他终于配合着心法将真气在体内走过一个大周,东烟才推门进来,他脸上又挂了面具。 “公子。”东烟快步走到床边,“您感觉怎么样?” 身上疼痛好了许多,出了一身虚汗,一时乏力得很,陆敬祯却问:“外头发生何事?” 东烟一时还没搞明白:“我师弟抓了个人回来。” 陆敬祯蹙眉:“什么人?” 东烟见他要下床,忙小心扶着:“公子要亲自问吗?” 那人一身夜行衣,被五花大绑堵住嘴丢在院子里。 小道士见陆敬祯出去,忙道:“这是沈将军要抓的人,他们一群人围着人杀,我原是去帮忙的,谁知一转身,沈将军早没影儿了!我又不好把人丢侯府去,只能先带来这了。” 陆敬祯的脸色骤变,郡主要的人? 难道又是耶律宗庆派来的杀手? 他上前一步刚要问,东烟扶着他的手倏然用了力。 陆敬祯卷至舌尖的话微顿,随即屋顶传来一阵脚步声,枇杷叶簌簌摇摆,一抹人影很快落在了院中。 这个点,沈嘉禾也懒得走地道,她一落地,先是见青衣小道脚下躺了个黑衣人,接着又见祝云意被扶着站在门口,她下意识愣了下,目光落在书生倦容上,轻问:“吵醒你了?” “哦……我……”陆敬祯脑子懵了一瞬,“也还没睡。” “不是说早睡了吗?睡不着?”沈嘉禾快步走近才发现他的脸色虚白,她顺势去握他的手,“不舒服?” 东烟磨着后槽牙:“您……先办正事吧。”两个大男人大半夜拉拉扯扯的干什么!! 沈嘉禾一想,也是。 早点问完,让祝云意早些休息。 “严冬,给公子搬把椅子出来。”沈嘉禾一面吩咐着,一面转身道,“把他嘴里的东西去了吧,云道长。” 小道士梗了梗脖子,终于抗议了句:“都说了我不姓云。”话虽说着,但还是把黑衣人嘴里的东西取了出来。 东烟已经搬来椅子,扶陆敬祯坐下。 “今夜有人想杀谢御史。”沈嘉禾看了陆敬祯一眼。 陆敬祯只好顺着问:“那是谁?” 沈嘉禾拣要紧的答:“大概率就是你猜的那个他们欲安插在我身边的人。” 陆敬祯又问:“谁要杀他?” “这就要问他了。”沈嘉禾上前踢了踢地上的人,“说吧,谁派你去杀谢莘的?” 黑衣人啐了一口:“你们胆敢坏陆首辅的好事,我看你们都是活腻了!” 陆敬祯:“??”他什么时候派人去杀谢莘了?? 沈嘉禾踩住黑衣人的肩膀,低俯下身:“哦?还真是陆首辅?这般明目张胆,就不怕谢莘告到御前去?” 黑衣人吃痛冷笑:“那你们也得有人证!” 他的话音刚落,沈嘉禾便看他一阵抽搐,很快嘴角溢出鲜血。 小道士蹲下身:“啊……服毒自尽了。” 沈嘉禾拧住眉:“陆府竟还豢养死士……” “我没……”陆敬祯脱口而出的瞬间便回过神来,他倏然截住未尽之言。 沈嘉禾扭头:“你没什么?” 陆敬祯:“……我没想到陆首辅还豢养死士。” 东烟:“……” 沈嘉禾冷笑:“怕是连小皇帝都没想到。” 陆敬祯:“……”这李惟真没想到。 第62章 他暗骂着起身过去,一面蹲下身去搜黑衣人的身,一面问:“那位谢御史,他同你说了什么?” 第28章 脸真大 东烟见此也忙上前帮忙一起搜身,公子何时豢养过死士? 他必要在这人身上搜出点什么不可! 叫他临死还要往他家公子身上泼脏水! 沈嘉禾拣要紧的说,又道:“来时路上其实我也很怀疑,陆首辅即便觉得谢莘这枚棋子用不上了,也不至于这么明目张胆派人当街刺杀他。” 陆敬祯刚欲附和说“没错”,便听沈嘉禾转口道:“但我又一想,像陆首辅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人,说不定就是认定旁人都会这么想而反其道行之呢?而且,这死士临死还要嘲讽一番的作为,你不觉得和四年来风雨无阻日日无辜参骂挑衅我的陆狗很像吗?” 陆敬祯被堵了一嘴空气:“……” 东烟有口难言,几乎发狠地把黑衣人扒/光了。 没有! 什么都没有! 怎么会没有! 等等! “这是什么?”东烟的手一拨将尸体翻过来,尸体背后被刺了三个数字——三二五。 小道士凑过去细细看了看,随即瞪大眼睛感叹:“原来传闻是真的啊?” “什么传闻?”陆敬祯问。 看这架势一时半会儿有的聊,沈嘉禾扶陆敬祯起身:“起风了,进屋说。”她说着,一面拢住他的外衫。 陆敬祯垂目一眼,看着郡主这般关心在意自己,突然什么气都消了,给徐成安做衣裳就做吧,也没什么大不了,当犒劳这些年徐成安在外随她出生入死的苦劳了。 卧房门一关,周围暖意渐拢。 小道士进门就说:“你们都不知道吗?百年前在江湖中曾有一个隐秘的杀手组织叫‘风雪楼’,组织里所有的人都没有名字,只有一个数字代号,每加入一个人数字就往后顺延,没有重复。据说鼎盛时期,整个组织超过百人。他们拿钱杀人,且若任务没完成,或失手被抓也绝不会给雇主留下把柄,会利落自尽,所以很多人都愿意花钱请他们去杀人。” 东烟激动一拍大腿:“所以就不是豢养的死士了?” “说不好。”小道士挠挠头,“因为那个组织积累的钱财越来越多,胆子越来越大,从江湖恩怨的单子接到了官场上,曾经有一个月连续死了二十多个官员,弄得大小官员人心惶惶。终于,四十多年前,就是前朝康德帝在位时,朝廷派兵清剿,当时两百余人的杀手组织好像就逃出了零星的几个人。不过传说,后来那几个活下来的人被人秘密花钱豢养了起来。看此人都排到三百二十五了,看来这些年发展得不错。” 东烟:“……”他应该趁早叫他闭嘴的。 沈嘉禾摸着下巴:“所以这些人现在辗转被养在了陆首辅手里?” 陆敬祯:“……”这我真没有! 整个房间只有小道士兴致勃勃:“我先前还以为是传闻,没想到居然是真的,一个延续百余年的杀手组织听起来就很厉害!能养这样一群杀手,陆大人很厉害啊,这些年为官贪墨了不少吧?”他说的时候,有意无意看向陆敬祯。 东烟低咳了声,悄悄挪了下脚步,用身体挡住了自家公子。 陆敬祯很清楚不是他派人去杀谢莘,今晚他虽然说同意让谢莘北行,但想必依谢莘的聪明,早就看出他的迟疑。 或者说,谢莘猜到了他把他请到府上的意图。 既然沈将军不可能信任他,为了破局,那他只好拼一把。 会是他自导自演吗? 但谢莘一个文官去哪里找这些杀手? 按照云深处的说法,风雪楼这些杀手应该不会随便被人找到。 谢莘若有这能耐,也就不必依附他去对付沈慕禾…… 不,他差点忘了还有一个人。 李惟。 豢养这样一个组织不易,既然当初就是朝廷出兵清剿,组织最后的漏网之鱼或许只是投诚,所以在那之后,组织剩下的杀手被朝廷暗中招安,为朝廷所用,成了朝廷手里的一把刀。 朝代更迭,如今到了李惟手里便说得通了。 若是这样,便足矣说明李惟已不信他。 “云意?” 陆敬祯回神,见沈嘉禾担忧倾身过来,“脸色这样差,累了?” 陆敬祯却问:“谢御史,你信他?” 沈嘉禾思忖了下:“真是陆首辅派人杀他,那我倒也没什么不信的了,谢御史……他其实同沈家也有些别的渊源。” 后半句,她说得含糊,但陆敬祯知道她在说什么。 谢莘是差点要成为她未婚夫婿的人,谢莘对她尚有情义。 谢莘那番话连他听了都尚且要动容,又何况是郡主。 但那是对郡主沈嘉禾,谢莘现在看她是在看沈慕禾! 陆敬祯的呼吸略紧了些,这些话他却不能说,因为他只是祝云意,他并不了解谢莘。 “别多想。”沈嘉禾轻捏着他的手背,“早点休息,这些日子千万别再病了,你还要同我去豫北。” 陆敬祯应声:“将军也早点回去,这边我会让严冬处理。” 沈嘉禾起身,又嘱咐严冬好生照料才出门去。 东烟刚关门回来,陆敬祯愤然砸碎了手边的茶杯。 “公子。”东烟被他吓了一跳。 陆敬祯抿唇不语,本是想让郡主对谢莘起疑,没想到他们来了这么一招置之死地而后生,是他小瞧了李惟。 第63章 翌日是休沐日。 沈嘉禾让人把沈澜接过去,和易璃音一起督促他看了一个半时辰的书,沈嘉禾就有些打退堂鼓了。 就这悟性,恐怕真的祝云意来了都不太好教。 易璃音看沈嘉禾堪比上阵杀敌的表情忍不住笑:“我带澜儿去吃些东西,侯爷忙你的吧。” 昨晚的事易璃音也有耳闻,知道沈嘉禾还有事要忙,能得空抽时间督促沈澜读书已是不易。 沈嘉禾出门时,朝挂在架子上的佩剑看了眼,心下琢磨着是不是少送沈澜文些房四宝,还是锻造一把适合他的兵器更好? “将军。”徐成安穿过院落过来,“今日休沐,陆狗居然进宫了。” 沈嘉禾微微蹙眉:“昨晚失了手,这是同陛下商议去了?” 徐成安冷笑:“左右也不知道人在咱们府上藏着,但现下看,谢莘的话应当都是真的。这人您要是不带去豫北,便只能就地杀了。” 沈嘉禾的手指又一下没一下地卷着香囊上的穗子:“届时带上他。对了,人如何?” “伤的不重,没叫大夫,我给他包扎的。”徐成安快步上前,先一步替沈嘉禾推开书房门,“让人守着厢房,吃穿用度都是我爹一人负责,暂时不让他接触外人,不会出问题。” 沈嘉禾点头:“豫北的军报该叫他们发来了。” 李惟是去给太后请安回来路上得知陆敬祯来的事,他快步进御书房便见那人站在案前,手上正翻着一本奏疏。 “老师许久不曾私下来找朕了,今日怎么突然来?”李惟言语里掩饰不住的高兴。 陆敬祯忙回神行礼:“参见陛下。” “快快请起。”李惟大步过去扶他一把,“老师在看什么?” 陆敬祯放下手里奏折:“陛下的折子批得很不错,这段时间果然大有长进。” 李惟蹙眉看他:“朕还得学,老师日后还同从前一样陪朕一道坎奏折吧。” 陆敬祯没应。 李惟便又道:“朕知道老师这段时间辛苦,朕等你养好身子……” “陛下还用得着臣吗?”他打断道。 李惟怔忡了下:“老师缘何这般说?” 陆敬祯径直道:“把谢御史安插进豫北军一事的确是臣有所迟疑,但这也是因为臣另有打算。把一个毫无根基的人从零培养耗时太长,加上这些年朝中对收复失地的呼声越来越大,恐拖久了也是不妙。臣有个法子,能让沈将军带兵出征,让她收回永泰漳三城,却得不到首功,陛下又何必急着派人刺杀谢御史,做那一出自导自演的把戏?” 他一口气说完,直接掀袍跪下,“臣并未有指责之意。” 李惟一时还没消化过来,见陆敬祯下跪,这才上前一步道:“朕何时派人去刺杀谢御史了?这些都是谁同老师说的?” 什么? 陆敬祯倏地抬头,“那些死士不是陛下的人?” “什么死士?”李惟有点懵,“谢御史如今人呢?他被人杀了?” 陆敬祯的心跳骤急,还伴随着轻微耳鸣。 死士不是李惟豢养的,也不是他派人去杀谢莘…… 怎么会这样?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不管怎么样,那双手就是把谢莘推到了郡主面前,造就了陆敬祯梦里那个局面…… “你先起来。”李惟看他脸色不好,又想起他还在病中,给赐了座,这才问,“老师方才说的那个法子到底是什么?谢御史死了也可行?” “谢御史……”额角的刺痛令陆敬祯的神志清醒了些,他将那句“谢莘没死”的话又咽了下去,转口道,“陛下若是此番再换人送去豫北,别说人选难挑,就算找了人,没有谢莘同豫北侯府的渊源,也未必会得沈将军信任。不过臣有个更好的办法,不必让陛下等上多年。” 李惟的眸子亮了:“老师快说,是何办法?” 东烟顶着烈日在宫门外等了两个多时辰才见自家公子出来。 他忙跳下马车:“公子。” 陆敬祯沉着脸,一言不发上了马车。 东烟调转马车,一面道:“先前忘了同公子说,您要的药配好了。”他回头看了眼,压了压声音,“是要等沈将军来时再吃吗?” 祝云意若是要死,也得死在沈将军面前才行。 车内之人缄默半晌,突然道:“不必了。” 回京之后,陆敬祯总觉得冥冥之中像是有股力量在推动着梦里的局面前行,谢莘的事不管他做什么,最后他依旧得了郡主信任,势必要去豫北…… 眼下郡主对陆敬祯是半分信任都没有,连他们的合作在她看来也不过是相互利用掣肘……在谢莘的事上,陆敬祯最好只字不言。 现在也只有祝云意的话郡主还会听,所以祝云意暂时不能死。 不仅如此,祝云意还得去交战地才行。 连着好几日,谢莘被安排在侯府的厢房,进出见的人只有一个老管家,沈将军连个人影都不曾见到。 外头的侍卫十二时辰不间断轮流把守,简直把厢房围城了密不透风的铁桶。 谢莘轻轻推开窗户,看着外头落在枝头的一只叽叽喳喳的小雀忍不住抿了抿唇,沈慕禾果然疑心很重,看来是还不信他? 突然,一只竹编的小球从外头飞了进来,瞬间惊飞了枝头上的小雀。 接着,一个穿着华服的小童跑了进来。 第64章 “世子。” 两个侍卫忙上前拦着。 沈澜抬头就从半开的窗户中看见了谢莘,他明显愣住了:“你是谁?” 谢莘刚冲他笑了下,侍卫已转身关上木窗。 侍卫见沈澜往里走,忙道:“世子还请回。” “我拿我的球。”沈澜指了指已经滚到屋檐下的小球。 侍卫忙转身帮忙捡回,恭敬递给他:“世子拿好。” “澜儿。”易璃音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两个侍卫忙行礼:“夫人。” 沈澜拿着小球往回跑:“娘亲。”他牵住易璃音的手,“这院子里住了个我从没见过的叔叔,他是谁呀?” 易璃音悄然回头看了眼:“娘也不认识,走吧。” 两人走出院子,正逢徐管家送吃的来。 “夫人怎么在这里?”徐管家有些意外。 易璃音笑笑:“澜儿贪玩,小球滚到里面了。对了,侯爷这些天没来过?” 徐管家摇头:“没来。” 易璃音点头,沈嘉禾看来是的确没把这个谢莘放在心上,但她还是要把人带去边陲,谢莘若时常这样把对沈嘉禾的情义摆在面上,那一个又是个心软的……易璃音总是不大放心。 将沈澜交给卷丹,易璃音又让洛枳把徐成安叫了来。 徐成安来时,见易璃音坐在窗边缝制新衣,看这料子还是上次那一件,他顿时冒了身冷汗,结结巴巴问:“夫人找、找属下来何、何事?” 易璃音抬眸:“你怎么了?” 徐成安的指腹开始冒汗:“没、没什么,属下就想说衣服有点多,再说在营地也、也不穿私服,真用不着。” 易璃音顿时了然,她失笑道:“知道了,那这衣服便给侯爷吧。” 徐成安如临大赦:“侯爷必定很高兴。” 易璃音没再同他闲话:“侯府上下三百余口性命,加上三十万豫北军的性命都系在侯爷一人身上,成安,你都清楚吧?” 徐成安顿时严肃站直身躯:“是。” 易璃音又道:“我还是觉得谢莘不能留。” 徐成安一惊:“可他为了郡主不惜得罪陛下和陆首辅……” “但这府上如今还有郡主吗?”易璃音打断道。 徐成安噎住。 针线穿过布料,易璃音娴熟打了个结,话仍是说得清幽:“去豫北路上,你找个机会杀了他。这是为了整个豫北,成安。” 午后日后便躲进了云层,瞧着像是要下雨。 沈嘉禾便提前从校场回府,她刚走到院子里,正巧见徐成安从里屋出来。 他看着像是有心事,都没看见沈嘉禾。 “成安又怎么了?”沈嘉禾穿门而入,一面将头盔放在桌上。 易璃音笑着上前替她将铠甲卸下:“还以为我给他做衣服呢。” 沈嘉禾瞥见榻上那块熟悉的布料,忍不住笑出声:“脸真大。都是夫人平日惯得,青梧在我跟前也这样,不知天高地厚。” 易璃音从架子上取来常服给她套上,轻笑道:“青梧来过信了,说是十分想念我和澜儿。” 沈嘉禾哼了声:“马屁精。” 正说着,外头落下雨来。 易璃音转身去关窗,一面喊人去找不知在哪疯玩的沈澜。 沈嘉禾拉住她:“我回来时同澜儿在院子里玩了会儿,见天色暗沉,已嘱咐他回屋了。放心,淋不着。” 易璃音这才放心:“侯爷今日不出去了?” 沈嘉禾应声。 易璃音便让人送来茶水,沈嘉禾虽回京,但每日事多,不是朝会,便还要去校场,两人能这样安静坐下来的时间并不多。 外头风声夹着雨声,沈嘉禾闲坐在桌边,吃着点心喝着茶,惬意非常。 什么时候她才能回到豫北家里,和亲人们这样清闲地围在桌边? 到时候祝云意会愿意和她的家人住在一起吗? 正想着,外面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 沈嘉禾抬眸,见徐成安冲破雨帘冲进来,他连气还没喘匀:“宫、宫里来人了!” 天子急召。 内侍将沈嘉禾领到御书房门口,她便听里头传来杯盏茶器摔碎的声音。 “欺人太甚!”李惟满脸愠色。 里头几位内阁大臣都在,所有人都站着不敢言语,只有陆敬祯仍是从容坐着。 沈嘉禾一眼瞧见案上那封沾了水渍的边疆急报,悬起的心就放下了。 是雍州来的军报啊,那没事了。 本来就是她让陈亭发来的。 “成德三十七年那件事还不够,耶律宗庆现在又想要雍州了?”李惟气得拍案,转身看见沈嘉禾,甩手将军报丢给她,“沈将军先看看吧!” 沈嘉禾知道里面写了什么,但军报到了手上,装模作样也得看看。 “这是在跟我们大周宣战!” “陛下,此战必应才不失我们大周国威!” “十五条人命啊,百姓的命也是命!” 几位大人开始游说李惟出兵。 沈嘉禾却是一愣,什么十五条人命? 她当时和陈亭商议的是契丹人屠杀大周边境牧民的牛羊,打伤大周百姓数人,颇有种要入境的架势,这样一来,她作为主帅必然能回去了。 至于说服李惟让她开战收复失地之事,那便是陆敬祯的事了。 但现在……谁来告诉她,军报上那十五条血淋淋的人命又是怎么回事? 第65章 而且这字迹也明显不是陈亭的字迹! 沈嘉禾倏地看向陆敬祯。 那一个从容冲她笑了笑,却是转而看向李惟:“陛下。” 李惟脸色难看至极,愤然甩着衣袖道:“打,耶律宗庆想要雍州,朕就让他把永泰漳三州一起吐出来!” 陆敬祯不动声色一笑:“那谁做主帅?” “沈将军。”李惟朝沈嘉禾看来,“看来将军明日就该启程了。” 沈嘉禾差点没回过神来。 陆敬祯似笑非笑的声音传来:“这个一雪前耻的机会,沈将军不是一直等着吗?怎么,如今送到你面前,将军不会不敢接吧?” 边上几位大人抽了口气,陆首辅前阵子不在朝会上参骂沈将军了,怎么今日又阴阳怪气起来? 他用了“雪耻”,岂不是摆明了说当年丢城一事就是沈将军故意的? 众人悄悄看向沈将军,却见沈将军正色,朝李惟道:“末将领命。” 从御书房出来,雨势渐收,空气里仿佛蒙上了一层雨雾,周围湿漉漉的。沈嘉禾还有些没回过神,还以为说服李惟让她做主帅没那么容易,没想到李惟这就同意了? “沈将军。” 伞面遮到了沈嘉禾头顶,将原本昏暗的光线遮得越发暗沉。 “雨都快停了。”沈嘉禾往旁边跨了一步,出了伞下,又回头看向来人。 陆敬祯没收起伞,对上沈嘉禾的眸子笑了笑:“雨雾轻寒,我等体质不如将军。” 沈嘉禾没空关心他身体好不好,拧眉问:“那军报你换的?” 他微微颔首:“将军的军报太过迂回,我便稍作修改了下,不过是把十五只牛羊的‘牛羊’给删了而已,十五条性命,我也没说是人命。只是陛下觉得是人命,那它就得是人命,将军说是不是?” 沈嘉禾冷笑:“稍作修改也是欺君之罪!” 他越发从容:“便是欺君之罪也是我的罪,同将军无关。将军不是要我说服陛下让你带兵出征吗?眼下结果将军不满意?” 沈嘉禾睨住他:“陆大人同陛下说了什么?”他们手里没了谢莘,总不能真的就把这功劳白白送给了她。 这人不满太后欲用婚约掌控他是真,但沈嘉禾知道他也绝不会因此彻底倒戈豫北侯府,他必然留了后手。 陆敬祯轻笑:“陛下为何同意让将军任主帅……将军很快就会知道了。” 徐成安在宫门外接到沈嘉禾,得知军报一事,他调转马车便往乌雀巷的方向而去。 明日便要走,将军今日势必要见祝云意。 徐成安虽不喜欢将军无事去找祝云意,但他还是分得清公私。 沈嘉禾刚从小院厨房出来,便听外面传来敲门声。 听到动静的小道士从屋内出来,看见沈嘉禾他先是一愣,随即才出去应门:“找谁?” 他来这院子这么久,还没见过有活人从正门进来过。 以至于此刻有人敲门,弄得小道士有点心慌。 沈嘉禾闪身至院子里的枇杷树后避了避,面前卧房的门“吱呀”一声来了,她抬眸就对上祝云意那双温柔似水的眼睛。 “将军来了。”书生含笑步出。 沈嘉禾冲他笑。 院门很快开了又关,小道士的声音传来:“来人说是老陈布庄的,给公子送衣服,公子何时去做过衣服了?” 陆敬祯的步子倏地一顿,几乎不可置信看向门口。 小道士抱着衣服快步走来,雨雾在衣服上蒙上一层水汽,陆敬祯一眼就认出了那是那日郡主亲手挑选的料子! 这是……给他的? 沈嘉禾笑着接过小道士怀里的衣服:“好巧啊,正好今日送来了!是我让人做的,云意,去里头试试。” 她上前去牵他的手。 陆敬祯整个人有点懵,竟然是给他做的。 沈嘉禾拎着衣服往书生身上比对:“就知道这个颜色很衬你,只是用的别人的尺寸,也不知道合不合身。” “合身的……”陆敬祯激动喃喃,“必然合身……” 指腹轻捻柔软衣摆,他的心跳有些快,那日为这衣服他还置气许久,看徐成安极为不顺眼,没想到郡主从未想过给徐成安做。 他真是气糊涂了,郡主怎会给徐成安做衣裳? 郡主的婚书只写给他一人。 陆敬祯激动得手有些抖,心尖更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酥酥麻麻。 “嗯?”沈嘉禾皱眉,“袖子好像有点短,衣服也有点小,不应该啊,明明两个人身量看着差不多啊。” 沈嘉禾不死心拎着衣袖往书生手臂上套。 东烟忍不住问:“将军按着谁的尺寸量的?” “陆首辅。”沈嘉禾眉头紧皱,袖子怎么还短了两寸?! 那个陈师傅不是自诩手艺了得吗! 东烟跟着拧眉:“那应该是合身的啊。”他见沈将军朝自己看来,忙道,“上回我在街上见过陆首辅。” 小道士盘腿坐在椅子上嗑着瓜子:“哪里合身?这尺寸是做给我的吧?” 东烟:“……” 陆敬祯这才回过神,脑中电光火石,他终于想起那天的事。 那天后来他实在气不过,马车都快到陆府门口了,又叫东烟折回去。 他亲自进了老陈布庄,找到陈师傅让他在原有的尺寸上改小两个号,祝云意穿不到这身衣服,他徐成安也别想穿到! 第66章 陆敬祯低头看了看往上缩水两寸的衣袖,又看了看像是被剪了半截的衣摆…… 他娘的。 他怎么知道那本来就是他的尺寸啊! 第29章 破局人 沈嘉禾“啧”了声,抬眸问:“这几日好好吃补品,莫不是胖了?” 陆敬祯刚想说没有,郡主的手径直掐上他的腰。 他的呼吸一颤,几乎本能往后退。 “躲什么?”沈嘉禾干脆环住了他的腰。 东烟一看这架势,当下闪身将盘腿坐着嗑瓜子的青衣小道顺走,疾风带拢房门,小道士还没来得及开口,人已被带至院中。 “干什么?我……我瓜子都洒了!”小道士皱眉抗议。 东烟扭头看了眼紧闭的房门,一面拽着小道士去他房间,他家公子名声清白都没了,还要什么瓜子! “哐哐!” 小道士感觉他的房门都快被师兄砸坏了。 他的眼珠子都快掉下来:“我就随口说那衣服像我的尺寸,你不会以为我要和公子抢吧?” 东烟:“……”我看你像个傻子! 这边,沈嘉禾完全没在意屋内两人为什么突然出去了,大约从小在军营的关系,觉得身边周围都是男子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她认认真真挎了挎祝云意的腰:“瞧着好像也没胖啊,尺寸怎么能差那么多?云意……”她甫一抬眸,见他连耳垂都红了,“脸红什么?” “郡、郡主……”他的腰处敏感,郡主又突然靠这么近,此刻她的手还挎着他的腰…… “胖了是好事啊。”沈嘉禾十分高兴地捏了捏书生的腰,“我还担心你身体没养好不好赶路呢。” 陆敬祯忙按住她的手扯开话题:“要回豫北了?” “嗯。”沈嘉禾若无其事从这场风花雪月里抽神,拉人坐下,她有些兴奋,“明日就得走,你让严冬收拾收拾。” 陆敬祯却问:“谢御史一道走吗?” 沈嘉禾点头:“陆狗要杀他,我也不能把人留下,姓陆的答应我会护着阿音和澜儿,但他不会护谢莘。若他知道谢莘在我府上,只怕会第一时间杀了他。” 杀倒是不至于,陆敬祯只是有些话想问问。 但事已至此,他眼下也不好直接说谢莘的不是。 “云意?”沈嘉禾倾身看他,“想什么?” “郡主先行。”陆敬祯思忖道,“我和严冬会在后面跟着。” 沈嘉禾错愕道:“你不和我一起走?” 陆敬祯点头:“郡主便是同谢御史说我是你的军师,可在京这许久,徐校尉在豫北侯府人尽皆知,没道理我这个军师无人认识。还是等到豫北再见,这样稳妥些。” “可是……”沈嘉禾有些犹豫,虽然严冬功夫不错,但总觉得不把这人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不放心。 什么吃胖了都是她哄他的,她知道是陈师傅弄错了尺寸,刚掐他的腰还细得跟个小娘子似的,此去豫北路途遥远,她很担心。 “陛下不会轻易同意让你收复失地,他与陆首辅或许还有别的目的。”陆敬祯覆上她的手,轻轻一握,“我迟两天走,给郡主探探消息。” 沈嘉禾倏地抬眸:“你别乱来!” 陆敬祯轻倦笑笑:“放心,我有分寸。” “云意。”沈嘉禾认真看他,“我要你活着去雍州见我。” 陆敬祯轻笑点头:“好。” 他这条命都是郡主的,郡主的命令,自然无有不从,“此战必让郡主雪耻,你且等我。” “嗯。”沈嘉禾的目光又瞥了眼一侧的衣服,叹息道,“可惜这衣服穿不了。” 陆敬祯闻言更是扎心,他心虚安慰道:“回头我让严冬拿去让师傅改改。” 沈嘉禾不悦抿唇:“什么百年老店,连尺寸都能搞错!裁成这样还改什么?届时让严冬说就是我的意思,让陈师傅加急给你重新做,不然等我回来就去砸他招牌!” 陆敬祯:“……” “看什么?”沈嘉禾被书生害怕的眼睛逗笑,“这就被吓到了?我在战场上更凶狠。我花了钱,他就得给我把衣服做好,这有问题?” “没……”陆敬祯心虚避开郡主目光,“等做好,我第一个穿给郡主看。” 沈嘉禾得意哼了声:“除了我,你还能穿给谁看?” 陆敬祯心弦微动:“只给你看。” 早就知道这书生温顺听话,每次看他乖顺的模样沈嘉禾都十分欢喜。 等去了北地,她定要将人日日带在身边。 晚上回去,沈嘉禾做了个梦。 梦到祝云意和她一起出发回豫北,路上遇到暴雨,马车车轮陷进泥淖怎么也推不出来。后来车身莫名变轻了,车轮轻易从烂泥中脱身,车帘被风雨掀起,沈嘉禾发现车内空空如也,祝云意根本不在里面。 沈嘉禾便醒了。 梦醒才想起祝云意要晚几日才走。 外面天色将明,易璃音已不在床上。 沈嘉禾翻身下床,收拾好出去,发现易璃音已经将外面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 豫北侯府门口停了一辆马车,徐成安亲自在里头收拾。 沈嘉禾上前踢了踢他:“看不出你何时这般殷勤了?” 徐成安用力拍了拍软枕,这才转身下来,阴阳怪气道:“这不是怕那个谁身子太弱,不给放个软枕半路生病还得拖累我们行程。” 第67章 沈嘉禾微愣了下,这才想起没来得及和徐成安说祝云意不同行。 “怎么还准备了马车?”易璃音的声音传来。 徐成安“啊”了声,忙解释:“这不是那位谢御史得用吗?” 易璃音皱眉:“侯爷先前秘密将人藏在府上,如今侯爷是要去打仗,还跟辆马车,未免太过惹眼了。” 徐成安尴尬摸着后颈,夫人果然对谢莘意见颇深,但这马车主要也不是为了谢莘啊,他提醒似的看向将军。 熟料将军十分豁达,拉着夫人的手道:“夫人说的对,成安一个粗鄙男人哪有夫人心细?要什么马车,还不快把马车牵走?” 徐成安:“……您确定?” 沈嘉禾笑:“是我哪句话你听不懂吗,成安?” 半个时辰后,徐成安才知道祝云意不一起走。 徐成安:“……”怪不得! 跟他们一同走的谢莘乔装打扮和他们这些将士一样被分到了一匹快马,看着那位谢御史苦涩的表情,徐成安默哀了片刻,遥想他们来京那一路,祝云意的马车内不仅连垫子都是加厚的,将军还不顾闲言碎语成日窝在马车里嘘寒问暖。 如今倒是好,这都赶路五六日了,将军甚至都没和谢御史多说两句关怀的话。 他摩挲着每日擦得锃亮的佩刀不禁想,夫人的担心真的有必要吗? 他真的需要多此一举去杀这个人惹将军不高兴? “将军。”徐成安驱马快速追上前面的沈嘉禾,又回头看了看落在后面的谢莘,忍不住问,“不歇一歇?” 沈嘉禾单手握着马缰迎风驰骋,瞥一眼道:“怎么,徐校尉累了?” 徐成安哈哈:“那哪能啊。” 就是觉得祝云意不在,将军字典里怜香惜玉几个字大约被彻底删除了个干净。任他谢御史如何对郡主情深义重,将军对谢御史那真的是连眼神都不多给一个,不说没有情深义重,那是一点情义都没有,徐成安不禁有些同情谢莘了。 沈嘉禾见徐成安总是扭头往后看,她跟着看了眼,失笑开口:“从前你不是最看不上什么文弱书生吗?怎么,这就对谢御史怜香惜玉起来了?” 徐成安瘪嘴:“属下只爱美娇娘,对男人怜香惜玉不起来!” 沈嘉禾冷笑:“这是替谁敲打我呢,徐校尉?” 徐成安:“……” 说来奇怪,徐成安本想理直气壮地说是替夫人,但那话还没说出口,脑子里却闪过了祝云意的脸。 他娘的。 祝云意也不过是个外室,怎么他就老爱拿他和谢御史比较? 沈嘉禾又看了看跑马跑得脸色惨白的谢莘,缰绳轻悄卷着指尖,她没有叫停,而是策马加快了速度前行。 按照他们这个速度,抵达雍州得五月下旬。 这个时节的北地气温没那么冷了,却同南方的雨季截然相反,五月北地风沙大,持续时间长,很是不利于祝云意养病。 她先到几日,得让人早点备上些清喉润肺的药。 乌雀巷尽头的小院。 陆敬祯刚运行完两个大周,他脱力撑着床沿大口喘息。 “公子。”东烟给他擦着汗,小声道,“上回正好借着奔丧之际您才能离京,这回您怎么以祝云意的身份去豫北?” 陆敬祯低头喘了片刻,才嘘声道:“不是以祝云意的身份去。” 东烟没回过神:“可将军不是说……” “嗯。”想到郡主嘱托,陆敬祯的脸色柔和了些,“将军看到的便是祝云意。” 东烟完全不懂了,公子若是以陆首辅的身份前往,沈将军看到的又怎么会是祝云意? 小道士一手端着药盏,一手握着鸡腿,将门踢开问:“那我呢?” 东烟端过药盏,小心喂到陆敬祯嘴边。 陆敬祯径直端起,一口气喝了:“你随我们一道走。” 小道士的眸子一亮:“去帮沈将军上阵杀敌吗?” 陆敬祯失笑。 东烟把空碗还给小道士,打算扶他躺下休息。 陆敬祯却道:“回陆府去,还得说服一个人跟我去豫北。” 沈嘉禾这次赶得急,马队刚到雍州城,谢莘就病倒了。 徐成安忙前忙后,安排人去请了大夫,等回营帐,见一众将领都在里头。 沈嘉禾的脸色难看至极,他顿感不妙:“契丹人打过来了?” 沈嘉禾冷笑着把手里的圣旨丢在了面前的沙盘图上:“契丹人没打来,陆首辅要来了。” 徐成安一时没回过神:“他来做什么?” 陈亭接话道:“将军从郢京出发后不久,圣旨就直接传来雍州了,陆首辅便是此次战役的监军。” 徐成安错愕:“监军?他也就会看几本折子,他懂行军打仗吗?” 沈嘉禾嗤笑:“他需要懂什么?他只要往军营一坐,下面不管是谁的战术,还不都成了他的战略?” 徐成安咒骂了声:“我说陛下这次怎么这么爽快让将军领兵出战,原来搁着等着呢!现在是怎么着?陆首辅来当军师,届时便是赢了,功劳也全是他的??” 众将士捶手叹息。 陈亭也沉着脸:“谁都知道成德三十七那件事是压在将军、压在我们豫北军身上的污点,陆首辅抓着这点参骂将军多年,如今这是要把将军当刀使,赢了功劳是他的,输了锅还得咱们豫北军来背,他真是好算计!” 第68章 沈嘉禾早知道陆敬祯留了后手,却没想到他原来是这样说服李惟的! 这哪是被太后逼到绝境的人? 他分明是在这个绝境里为自己打了一手必赢的好牌! 沈嘉禾握着双拳,没想到她会这么轻易让陆敬祯逼到了这样一个两难境地。 三州是在哥哥手里丢的,这场仗她不打也得打,只是……真要让陆敬祯坐享其成? “这么看来谢御史便真是陆狗的弃子了。”徐成安按着佩刀,冷脸道,“不若问问他有何应对法子?毕竟他同陆狗合作过,是我们这里最熟悉他的人了。”徐成安现在有点庆幸没在来时路上把人杀了。 陈亭忙问:“这位谢御史是何人?” 徐成安没时间在这里解释,便道:“陈将军,路上说。” 陈亭点头与徐成安一起出去。 沈嘉禾也让众将散了,她回到主营没多久,徐成安就来了。 “他怎么说?”沈嘉禾坐在榻上,手里的兵书翻了没几页。 “人都烧糊涂了。”徐成安气得把佩刀往桌上一扔,“您说这些读书人怎么都跟纸糊似的?就是赶路而已,这都受不住?我让大夫给他开点猛药,结果大夫说开不得,怕一剂药下去更严重,这他娘……等他醒来黄花菜都凉了!” 沈嘉禾轻嗤了声:“你还真指望他?” 徐成安微噎:“您觉得他不行?” “谢御史若能和陆首辅对抗,他又何至于在郢京混到这种地步?”沈嘉禾轻描淡写道,“一个能在朝堂上搅动大周风云的人物,又岂是区区一个谢莘能对付的?” 徐成安的脸色越发难看:“将军何必如此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急什么?”气过后沈嘉禾已经冷静下来,“不必多想,这几日该操练操练,我们等等。” 徐成安不解问:“等什么?” 沈嘉禾将兵书放下,伸了个懒腰:“等人来破局。” 徐成安瞪大眼睛:“谁?” 沈嘉禾的指尖轻轻敲打着扶手,秀眉微挑:“自然是我的军师。” 徐成安半天才回神:“祝云意要来?将军不是说他不来吗?” 沈嘉禾笑:“我只说他不与我们同行,何时说他不来?” 徐成安顿时有些喜出望外,但很快,他冷静了些:“谢御史不行,您怎么那么肯定祝云意行?” 沈嘉禾眼底有光:“那当然,他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 看着自家将军一脸迷之自信的徐成安:“……” 一个连春闱都能误的人,徐成安怎么想心里怎么忐忑。 “对了,青梧呢?”沈嘉禾终于想起来觉得哪里奇怪了,少了青梧的叽叽喳喳。 徐成安道:“哦,先前您和将军们议事,青梧随我去看谢御史,我留她在那照顾了。只是,将军确定让他住在客栈,不挪来营地吗?” “客栈睡得舒服,营地不是养病的地方。”沈嘉禾说着,不悦看向徐成安,“不过,你把我的人弄去照顾别的男人,这合适吗?” 徐成安解释:“那是我说谢御史很重要,以为他会是破局的关键人物,青梧这才主动请缨的。” 沈嘉禾撑了撑额角,算了,随便吧。 “顺便给青梧递个话,让她看着谢御史,尽量别让他随便见人。” 徐成安皱眉:“这是雍州,他在这能见什么人?”他看沈嘉禾没打算解释的样子,忍不住又问,“是发生了什么事吗,将军?” 没什么事,就是她想明白了一些事而已。 三日后,沈嘉禾正在校场上看几个副将练兵,得人来报朝廷监军快到城门口了,雍州府尹已带人过去迎接。 沈嘉禾策马往城门赶,正巧遇到看了谢莘回来的徐成安。 徐成安皱眉问:“您不是说祝云意这两天就会到吗?怎么陆狗先来了?” 沈嘉禾也觉得有点意外,还以为祝云意应该先到的,届时他们好先想办法应对陆敬祯,结果陆敬祯先来了。 “走一步看一步吧。”沈嘉禾策马跑得飞快。 徐成安的脸色十分难看,谢莘昨日就退烧醒了,果然如将军想的一样,对于陆敬祯以监军身份前来一事,他毫无应对之策。 说是要想想,但徐成安看他的样子,想上十天半月估计也想不出来。 监军代表天子而来,排场浩大,沈嘉禾远远就看见城门外那延绵冗长的队伍。 府尹季华章整齐穿着官袍迎风站在前头,翘首盼着监军到临。 他听到马蹄声,回头看了眼,皮笑肉不笑道:“沈将军也来了。” “数月不见,季大人好像又胖了不少啊。”沈嘉禾淡淡道。 季华章脸色僵了些,哼了声不再说话。 很快,远处的队伍近了。 坐在马车外的那人有些眼熟…… 沈嘉禾定睛看了看,扶着佩剑的手指倏地一收,那件熟悉的道袍…… 云深处?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难道祝云意的马车被陆敬祯遇到了? 沈嘉禾脊背蓦地冒了层冷汗。 陆敬祯知道祝云意是来找她的了? 他把祝云意怎么了? “下官季华章见过监军大人!”季华章的声音中气十足。 沈嘉禾倏然回神,才见马车已经停在了城门外,原先坐在马车前的小道士不见了踪影,沈嘉禾的指腹全是汗,她不确定刚才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第69章 她扭头想问徐成安有否看到,却听季华章叫她:“沈将军愣着做什么呢?首辅大人都到了,沈将军还不上前来?” 沈嘉禾和陆敬祯同为正一品,但眼下陆敬祯是代表天子来监军,按理她的确该上前拜见。 “将军。”徐成安轻轻推了她一把提醒。 沈嘉禾的脸色难看,指腹下意识将剑刃推出半寸,若是陆敬祯真对祝云意动了手,那她便在这里砍了他! 东烟仔细摆了马扎在车边,却没急着扶车内人下车,而是笑盈盈看向沈嘉禾。 “沈将军,我们大人请将军上车一叙。” 别说沈嘉禾,连季华章都愣了愣。 他不甘上前:“陆大人请沈将军上车?” 不对啊,陆首辅不是一向看沈将军不顺眼的吗? 便是要骂,也得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骂吧,为什么要请上车去偷偷骂? 这不合常理啊! “将军?”徐成安走到沈嘉禾身侧。 沈嘉禾抿唇:“无事。” 她大步上前,看也不看面前的马扎,利落一个纵身跳上马车。 马车猛地一个下沉,沈嘉禾用剑鞘挑开车帘弯腰入内。 陆敬祯若是想用祝云意威胁她,那她…… 沈嘉禾抬眸便看见端坐在内的青年,分明是见了多次的陆敬祯,但今日的他又似乎有所不同,眼尾眉梢挂着熟悉的温润,他正笑着朝自己看来,身上未着官袍,而是穿了件竹青色的外衫。 这是……她送给祝云意的衣服! 沈嘉禾的呼吸一窒,电光火石间,长剑“锃”地出鞘,寒光略过车内青年面额,不等他回过神来,那截染着寒意的锋利剑刃已经贴上他的颈项。 “你把他怎么了?”她的手腕微动,剑刃轻易划破青年颈项,殷红血珠顷刻间在雪白脖颈沁出。 青年吃痛蹙了下眉,却仍是望着她笑:“将军问陆首辅吗?”他使了个眼色,示意沈嘉禾看向他的身后。 沈嘉禾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眼,只见一人身着紫色官袍不省人事倒在地上,微亮光线下,沈嘉禾赫然看见了陆敬祯的脸。 她的手一颤,长剑“咣当”落下。 青年抬手轻触了下脖颈的伤,他又望着沈嘉禾笑,言语里难掩委屈:“特意穿了这身衣裳,还以为将军一眼就能将我认出来呢。” 第30章 夜夜盼 沈嘉禾头一回感觉到了什么叫做害怕,上车看到这身熟悉衣裳的一刹那,她感觉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心脏在那一瞬间骤然停止,随之而来的是漫无边际的懊悔,她该带祝云意同行,不该把他一个人丢在郢京的! 陆敬祯看她眼眶有点红,刚张了口,便见面前之人猛地朝自己扑来,力道之大令他下意识扶住车璧才不至于栽倒。 “将军……” 沈嘉禾忍住哽咽:“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们来的路上遇到了姓陆的,我以为你被他杀了!” 郡主抱得太紧,陆敬祯有种被扼住了脖子的感觉,他没有任何惊慌害怕,反而有些欢喜。他清晰地听到她急促的呼吸声,还有莫名开始加快的心跳。 郡主在担心他啊。 他抬手轻轻环住她的身体拍了拍,这才又浅声道:“是在路上遇到了,不过是我特意等着他。” 沈嘉禾倏地松了手,忙推开他:“我不是让你不要乱来?” 这次陆敬祯是代表天子来监军,他带了多少人马,身边多少高手,祝云意他清楚吗?他一个病秧子带了个被江湖追杀的严冬,还有一个号称百岁的小骗子,他怎么敢?! 面前书生仍是挂着温柔笑意,脸上丝毫瞧不出害怕,他俯身拉住她的手,话语轻弱却笃定:“没有乱来,一切都很顺利。对了,将军看我的脸,怎么样,像不像?”他往她面前凑了些,眼底仍是带着温润盈亮的笑意,“云道长给我易容的,还把严冬易容成了陆首辅身边的随从。” 沈嘉禾微微一怔:“你说外头的是严冬?” 怪不得看那随从笑得有些不太一样。 “嗯。”陆敬祯点头。 这么说来,她之前看到的人果然是那个小道士了。 沈嘉禾对易容术自然有所耳闻,一般是用人皮面具易容,但有种高级易容术不必贴面具,似乎是用什么秘术,能以假乱真…… “我从前听闻苗疆那边有这样的易容术,没想到云道长这都会?”沈嘉禾不禁伸手摸了摸面前书生的脸,竟真实得完全看不出破绽,“这是怎么做到的?” 陆敬祯微愣了下,虽然他这脸没用什么秘术,却没想到沈嘉禾知道这种秘术出自苗疆,这倒是也不必他解释了。 云深处当然不会,会的是出身苗疆的辛衣舒,不过这种秘术有损使用者的元气,辛衣舒自己都很少会用。比起这种秘术,她还是人皮面具用得更多,只是面具制作繁琐,每一张都十分珍贵。 他悄然垂目看了眼地上的“陆敬祯”,又道:“他在江湖上涉猎广,我先前也不知道他还有这本事。你摸摸这。” 他将沈嘉禾的手拉至耳后,在他耳后寸余的发间,沈嘉禾摸到了一枚银针。她的指尖微颤,听他轻声道:“左右各一针,配合苗疆特有的秘药便能成事。” 沈嘉禾错愕问:“那便这样一直扎着?不疼吗?不小心碰到怎么办?” 陆敬祯笑:“满七日便能定型,今晚就能拔。” 第70章 “定型?”沈嘉禾被吓一跳,“那你怎么换回自己的脸?” 陆敬祯微噎:“哦……云道长能换回来的……放心。别的稍后再说,先进城。” 沈嘉禾还是有些担心,但也知道他们在马车上待太久确实不妥。 外头,季华章等得心焦,刚看沈将军上马车的架势想是去杀人,他就十分担心。后来他还在马车内听到兵器落地的声响,当时都惊动了边上的金吾卫,结果硬是被陆首辅身边的随从给轻描淡写地揭过了。要不是他听金吾卫的口气,这个随从是陆首辅的心腹,他都快怀疑这人是不是被沈将军给买通了。 季华章扭头见徐成安脸色铁青按着腰间的佩刀,目光死死盯住前面马车,他忍不住走过去嘲讽道:“徐校尉拿刀干什么?难道沈将军还有胆子对监军大人动手?” 虽然沈将军和陆首辅的恩怨由来已久,但眼下境地他沈将军敢? 徐成安抿唇不语,陆狗这么算计将军,依将军的脾气把人摁在马车内打一顿也不是没可能。 一个对行军打仗屁都不懂的文官,还妄想来抢他们的功劳! 徐成安十分后悔当初在郢京没半夜把人掳出来吊城门上! 今日就算将军真的没压住脾气把事闹大,他们整个豫北军都会支持将军的! 大战当即,就算天子也不能在这个时候办将军吧? 等来日将军收复失地立了功,这种殴打陆狗的事也不算大事了。 徐成安的指腹磨着刀鞘正酝酿着快速出刀的准备,便见前面马车车帘被人掀开,沈将军弯腰出来,利落下地,朝边上的侍从道:“陆大人舟车劳顿,先进城吧。” 东烟冲沈嘉禾一笑:“是,将军。” 季华章忙越过沈嘉禾迎到马车边上,十分恭敬谄媚:“下官已经将府邸收拾好,恭迎大人下榻。” 车内之人淡淡道:“有劳。” 徐成安有些没回过神来,还以为将军同陆狗会起冲突,但眼下这种十分和谐的关系是怎么回事? 见自家将军信步走来,脸上笑容不减,徐成安跟上压着声问:“他不是来抢功劳的?” “你说陆首辅?”沈嘉禾从士兵手里接过马缰绳,利落翻身上马,“陆首辅自然是来抢功劳的。” 徐成安:“……那您这么高兴?” 沈嘉禾扭头冲他挤眉弄眼:“因为祝云意不会呀。” 徐成安:“??”将军在说什么? 为什么他一个字都听不懂? 季华章领着车队浩浩荡荡去了城中府尹官邸。 沈嘉禾没急着跟去,而是先回营地换了身衣服,顺便洗了个澡。 徐成安站在营帐外,看着难得在营地穿私服的将军,又凑过去,诧异问:“您还焚香了?” 沈嘉禾抬起衣袖闻了闻:“上回青梧从家里带来的,我觉得麻烦从来没用过,怎么样?好闻吗?不刺鼻吧?” 徐成安:“……”将军很不对劲啊! “大白天的,您洗什么澡?” 沈嘉禾大步朝外走去:“之前在校场,出了一身汗,你不觉得味道有点熏人吗?” 徐成安低头嗅了嗅自己咯吱窝:“还行吧,大家身上不都是这个味?” 沈嘉禾嫌弃看他:“云意每日都香香的,和你们可不一样。” 徐成安讥讽道:“嗯,祝小娘子自然与众不同。” 沈嘉禾“啧”了声:“先前还殷勤地给他准备马车呢,这又怎么了?” 徐成安抿唇,那是和谢莘比较,他觉得还是祝云意靠得住,现在没人比较,他就很有意见了,这有什么问题? 沈嘉禾没在意徐成安的脸色,径直策马去了府尹官邸。 官邸外已有金吾卫守着,看见沈嘉禾过去,便有人上前来拦着,以监军代表天子为由要沈嘉禾卸下兵刃。 徐成安脸色骤变,欺人太甚! 他刚想上前骂人,却见自家将军高高兴兴解下佩剑丢给面前的人,步履轻快入内了。 徐成安:“……” 沈嘉禾刚入内便见东烟站在前头冲她笑。 东烟小跑过来:“将军这边请,公子在书房候着。” 沈嘉禾有些意外:“季大人呢?”还以为这个点应是季华章在招待刚到的监军大人。 东烟笑容灿烂:“公子先见您。” 沈嘉禾微微颔首,内心掩不住的得意。 书房门窗都开着,沈嘉禾远远便瞧见一抹身影伏在案前,她加快步子入内。 徐成安疾步要跟上,却被东烟拦下了。 “徐校尉,别来无恙啊。”东烟笑着看向他。 徐成安正欲推开面前的人,又见他微微侧身,露出别在后腰的一只破了洞的泼猴面具,徐成安的步子一顿:“你……” 东烟眨了眨眼睛:“这张脸如何?哎呀,脸烂了后,我都快忘了不戴面具见人的感觉了。” 徐成安震惊非常:“严冬?” “嘘——”东烟抬手打了个手势,“徐校尉慎言。” 徐成安猛地抬眸看向前面书房,怪不得将军说什么陆首辅是来抢功的,祝云意不会。 所以马车上那人是祝云意? 但那怎么可能?! 东烟看着满脸写满几十个为什么的徐成安,趁机将人拉至一旁解释。 干燥风里卷了一地沙尘随着沈嘉禾入内,她见书房门窗大开,不由得蹙了蹙眉,一面关门一面道:“雍州不比郢京,这个时节风沙大,你身体不好,少开门窗。” 第71章 她说着,又要去关窗。 案前的青年浅笑道:“沈将军同陆首辅待在一处,门窗紧闭,这不太好吧?” 沈嘉禾握着木窗的手微顿,好像的确是这么回事。 她转身才见他换下了她给他做的衣裳,此刻换了身荼白长衫,单手执笔伏在书案前抬眸朝她看来,笑容淌过星辰眉眼,风流恣意,说来也奇怪,他顶着陆敬祯的这张脸,乍然看过去竟一点也不觉得违和,反而莫名觉得很和谐。 沈嘉禾微怔拉回思绪,好笑自己怎么可能分不清祝云意和陆敬祯。 脖子上的伤处也处理过了,只是轻微划伤,眼下也已结痂,只是落在他白皙颈项看着有些扎眼。 “疼吗?”她忍不住问。 “嗯?”陆敬祯顺着她的目光抬手碰了碰伤处,轻笑说不疼,他放下笔,顺手将镇纸压上,绕过书案过来,亲自倒了杯茶递给她:“府尹官邸的茶还不错。” 沈嘉禾平日里没有闲情逸致品茶,此刻心思也不在茶上,跟他过去坐下问:“你怎知道小皇帝会派监军来?” 陆敬祯将茶盏轻转在手心:“猜的,所以在路上守着碰碰运气,若是旁人就罢了,但若是陆首辅……”他轻挑长眉,“我记得将军还照着他的尺寸给我裁过衣裳,那我换张脸,说不定能以假乱真。” 沈嘉禾还是后怕:“你太乱来了。” 陆敬祯的目光落在她脸上:“这些都是小事,将军专心打这场战便是,再怎么这功劳也不会落到旁人头上。” 沈嘉禾抿唇:“可你还是以陆首辅的身边在这里。” 陆敬祯挑眉轻笑:“但我又不是他。放心,一切有我。” 沈嘉禾想了想,又问:“姓陆的和他的随从呢?” 陆敬祯道:“云道长看着。” 怪不得沈嘉禾没看见那个小道士:“要我派人过去看着吗?” 陆敬祯的目光一闪:“不必麻烦,此事知晓的人越少越好。” 这倒也是,沈嘉禾身边现在能全盘托出的人也只有徐成安了,就连青梧她都不打算把她和祝云意的关系告知。 “云道长靠得住?”沈嘉禾忍不住问。 陆敬祯低头轻呷了口茶:“其实有件事我也是才知晓不久,云道长……是严冬的师弟。” 沈嘉禾:“……”她说呢,严冬从哪里找来个什么治脸的大夫,明显是个骗子,他还好吃好喝供着。现下想来,估摸着严冬自己在江湖朝不保夕,所以把师弟带在身边照看着。这段时日在郢京沈嘉禾也接触过那小道士,观其所作所为倒是也不会出什么大错,算了,养就养着吧。 “对了。”陆敬祯放下杯盏,“日后议事你不必过来,我去将军府邸便是。” 沈嘉禾愣了下:“我一直住在营地。” 陆敬祯皱眉:“戍边主将无战事都有固定府邸,你为何住在营地?”郡主一个女儿家,这些年就一直住在男人堆里?? 沈嘉禾道:“那位季府尹你也看出来了吧,陆首辅的忠实马屁精。我原先在将军府住过一阵,只要我外出去营地去校场,他就趁机为难府上下人们,我也不总是在府邸待着,觉得烦,干脆就不住了。如今府邸也有多年未修葺,想住也怕住不了了。” 陆敬祯:“……” 自称是他门生的孙文远也就罢了,这季华章又是个什么东西? 怪不得从城门一路而来他殷勤得跟侍奉亲爹似的,这是想攀上他的关系升官发财? “岂有此理!”陆敬祯重重将杯盏落下,抚袍起身,“他一个正三品府尹也敢给你找麻烦,我这便去会会他。” “云意!”沈嘉禾拉住他,“他是陆首辅的人,他在京为官时时常见陆首辅,你别是被看出是假冒的!” “他不是……”陆敬祯本来想说季华章不是他的人,但他很快意识到什么,收住话,转口道,“放心,他看不出什么来。” 别说区区一个季华章,就是天王老子来了都看不出什么来! 此时的季华章身上官袍还未换下,正召集府上下人们一一交待这些天要好生伺候首辅大人,一应吃穿都要最好的,下人忽然来报,说陆首辅要见他。 季华章立马匆匆赶往前厅,他早前就在厅内叫人备下瓜果点心,就等着陆首辅召见。 远远便见那位大人端坐主位,正信手端着茶盏喝茶。 “陆大人。”季华章拎着官袍急急奔入内,“您找下官……”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见面前青年抬眸之际,扬手将茶盏砸到了他脚边。 茶水茶叶飞溅了一地,季华章吓得不轻:“大、大人何故动怒?可是府上下人伺候不周?” 陆敬祯睨住来人:“季大人这些年在雍州可真是办的好差事。” 季华章一改在城门口的谄媚模样,此刻站在门口畏畏缩缩,不敢笑也不敢动:“下官不知哪里做错了,还请大人明言。” 陆敬祯冷声道:“来时我便见将军府邸年久失修,我记得修缮城中府邸的款项一向是拨给州府银库的,怎么这些钱是被季大人吃了吗?” “不不……下官不敢。”季华章额角渗着汗,小心翼翼试探,“是……是沈将军同大人说了什么?” 那便是奇了,官场上人人都知道这位陆首辅与沈将军水火不容,何时沈将军还能跟陆首辅告状了? 更奇怪的是,陆首辅居然会受理? 第72章 陆敬祯无视季华章思忖模样,敲了敲扶手:“本官代表天子前来监军,沈将军替天子出征,雍州地处边境,若我大周连一个像样的将军府邸都拿不出来,你这是让契丹人看谁的笑话?陛下的吗?” 季华章脸色煞白,扑通一下跪地:“大人息怒!大人息怒!下官不曾有此意啊!实在是那沈慕禾……” “砰”的一声,杯盖被砸到了季华章膝盖前,溅起的碎片轻易划破他的手背,季华章吃痛缩手。 “你什么品级,也敢直呼沈将军名讳?”陆敬祯眉眼轻抬,话里带着寒意,“豫北侯的镇国将军乃先帝亲封,季大人,你这是连先帝都不放在眼里了?” “下官不敢!下官如何敢啊!”这么大一个帽子扣上来,季华章吓得跪不住,直接瘫坐在地,“大人明鉴,下官对陛下之心天地可鉴!下官绝无此意啊!” 沈嘉禾在书房喝了半盏茶便见徐成安匆匆来了。 她抬眸:“那边如何?” 徐成安脸上难掩笑意:“属下远远在院子里站着都将季府尹痛哭流涕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了!祝云意也是奇了,不知道他说了什么能把成日拿鼻孔瞧人的季府尹吓成那样!将军合该也去听听,特别解气!”他说的高兴,自顾倒了杯茶喝,“哎呀,还得是祝先生啊。” “叫什么祝先生。”沈嘉禾拧眉提醒,她不免担忧,实在怕祝云意玩火过头,若被认出他假冒钦差,那可不是小事。 “嗯,是,是陆大人。”徐成安回味着茶水清香,笑道,“想不到有朝一日我还能这么虔诚地说出这三个字,哈哈哈。” 外头,东烟来了。 他没进门:“将军,公子在门口马车上等您。” 沈嘉禾起身:“他要去哪?” 东烟笑道:“公子说他既是监军,自当随将军住在营地,更方便第一时间知晓前方战况。” 沈嘉禾的心头微跳,祝云意要随她住军营里? “将军,请吧。”东烟侧身,“东西已经让人收拾了。” 沈嘉禾走到他身边:“那两个人呢?” 东烟笑了笑:“放心,公子已安排妥当,没人会发现的。” 沈嘉禾知道这事不宜多说,便起身跟出去。 “走吧,严冬……哦,不对,东烟。”徐成安拍了拍东烟的肩,“别说,你俩这名字还挺像的啊,东烟,严冬,是不是,将军?” 东烟:“……”大意了。 他下意识看向沈将军,好在沈将军似乎没在意这个。 官邸门口,季华章谨小慎微站在马车边上,脸上还挂着泪痕,看他小心翼翼的样子连沈嘉禾看了都觉得窒息。 季华章还在小声规劝:“大人万万不可啊,您代表天子前来,怎能住营地去?” 车帘被人挑开,青年目光朝沈嘉禾看来:“陛下有话让我带给将军,请将军移步吧。” 沈嘉禾应声,径直上了马车。 徐成安吩咐启程。 “大人,陆大人……”季华章还想追出来,却被东烟一把拦住了。 “我家大人带来的人,还得麻烦季大人照顾呢。”东烟笑着说。 府尹官邸原本安排给陆敬祯的院子里,朝南的卧房窗户半开。 紫色官袍被叠整齐放在床上,辛衣舒摘下脸上陆敬祯的面具丢到了床尾,转身看着趴坐在桌边嗑瓜子的小道士,不禁皱眉。 陆敬祯此番秘密带着夫人出行,说是和他的童养媳分别多年,才刚在郢京重逢就要分别很是不舍,李惟便准了,来这府尹官邸也是这般同季华章说的。 那他倒是来说说这么不舍,这就转身跟沈将军走了,让她一个人独守空房是怎么回事?? “你这么看我做什么?”小道士吐着瓜子壳,“我就是顶个来看着你的名头,其实我也不需要看着你啊,你在这院子里还是自由的,只是不能让沈将军看见你。” 这不是废话吗? 毕竟整个车队也不知道陆首辅被替换的事,因为他根本没被人替换! 但陆敬祯把她留在这多官邸,自然也是要她监视季华章,也要谨防金吾卫有异动。 “我夫君和沈将军……到底什么关系啊?”辛衣舒在小道士身边坐了下来,笑眯眯地问。 小道士眨了眨眼睛:“我也很想知道。”他又抓了把瓜子,“东烟应该知道,但他不说。” 辛衣舒更好奇了:“那你知不知道我夫君会和沈将军搂搂抱抱……” “我知道啊。”说起这个小道士就激动了,“他们经常这样,东烟不让我看!” 辛衣舒:“……”好家伙,她说呢这么些年,她在陆敬祯面前不止一次以色相诱过,他都不为所动。 她还以为是自己快三十年老色衰,可明明她有苗疆秘术,把自己保养得很好啊! 现在真相大白,一切同她的美貌无关,因为陆敬祯他是个死断袖! “阿嚏——阿嚏——” 陆敬祯捂住口鼻连着打了两个喷嚏。 沈嘉禾蹙眉挡住车帘:“这里风沙大,你怕不好适应。” “无事。”他轻柔着鼻子,“谢御史何在?我要见他。” 沈嘉禾错愕问:“见他作何?” 陆敬祯笑笑:“用这张脸问点事。” 沈嘉禾便吩咐徐成安先去一趟安置谢莘的客栈。 陆敬祯有些意外:“他不在营地?” 第73章 “赶路太急,刚到就病了。”沈嘉禾抿唇,“营地环境不大好,还是在客栈养病方便。” 陆敬祯思忖片刻:“稍后你别进去了,我现在这身份……还是别让他知晓你我走得太近。” 沈嘉禾点头:“好。” 陆敬祯的目光又落在面前之人脸上,不知从何时开始,郡主对祝云意便不再设防了,他说什么她都不疑有他。 梦里那个未来,她也曾这样信任过谢莘吧。 那时她对谢莘也有过情意吗? “云意,云意?” 陆敬祯倏然回神。 沈嘉禾倾身握住他的手,轻问:“怎么了?” “没什么。”他斜靠着软垫,眉目含情道,“许久不见郡主,甚是想念,就想多看看。” 沈嘉禾的心跳快了些:“你……” “我怎么?”陆敬祯略俯身,凑得近,鼻息间漂浮着花蜜熏香,似是郡主身上的味道,“郡主不盼着我来吗?” 她自然是盼的,日也盼夜也盼。 只是…… “祝云意。” “嗯?” 面前书生骤然靠近,沈嘉禾倏地往后仰,牵着他的手也松开了:“你能不能别用这张脸说这种话?” 突然被扎刀的陆敬祯:“……” 外头的徐成安跨在马背上,俯身过去捏捏东烟的脸:“啧啧,真的看不出来啊。” 东烟皮笑肉不笑:“厉害吧?” “厉害啊!”徐成安策马围着东烟转了两圈,“苗疆秘术果然名不虚传,竟一点破绽都没有!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东烟呵呵转口:“我觉得这张脸很好,你说我以后就用这张脸怎么样?” 徐成安冷笑:“那还是别了,我怕我会忍不住一刀劈了你。” 东烟:“……” 正说着,前头客栈到了。 马车在门口停稳,陆敬祯便独自下了马车。 “都不必跟了。”他径直入内。 他也是刚知晓郡主都不曾来探过病,陆敬祯心里有些得意,这次郡主先遇见了他,对谢莘不会有别的情意了吧。 他径直上楼推开房门。 正坐在桌边削水果的青梧看见他忙起身,这人第一眼看着有点眼熟,青梧一时没想起来在哪见过:“你、你是谁?” 外头的守卫怎么放人进来了? 谢莘抬眸的刹那,整个人就愣住了。 陆敬祯没多作解释:“沈将军在楼下等着见姑娘。” 青梧一听将军来了,二话不说就往楼下跑。 陆敬祯反手关了房门,信步走到床边。 正在苦思冥想怎么帮沈将军对付前来的监军以获取沈将军信任的谢莘,此刻看到站在自己面前的陆敬祯,整个人有点傻。 “相信你在得知我作为监军前来时就已经知晓陛下放弃你了。”陆敬祯抚袍落座,单手虚靠桌沿看向床上之人。 风寒未愈,他的脸色还很苍白。 谢莘的脸色难看至极:“我想不通,陛下故意当着沈将军的面派人杀我才让沈将军信任我,他又为什么要放弃我?” 陆敬祯的手指轻勾,刺杀事件不是谢莘自导自演,这是他想到的最坏的结果。 果然还有一个人,隐于暗中,推动着整件事的发展。 他不动声色道:“很简单,杀手不是陛下派的,而我没告诉陛下你还活着。” “什么?你……”谢莘的眼睛倏地撑大,“为什么?让沈慕禾伏罪不是我们共同的目的吗?” “言山。”陆敬祯唇角挂了抹浅淡笑意,“你在越过我怂恿陛下启动计划时,就该想到我不会再用你了。” 想问的已经问到,陆敬祯径直起身要走。 “等等!”谢莘似这才反应过来,他踉跄下床拽住陆敬祯的衣袖,“是你派人杀我?那晚你是真的要杀我?!” 陆敬祯不欲同他多说,抽出衣袖便走,他今日来也只是为了确认下那两个死士是不是谢莘找来的而已。 谢莘脸色惨白,陛下放弃了他,如今陆敬祯以监军身份来雍州,这局他根本破不了! 那他便只是空得了沈慕禾信任,以后如何将豫北军掌握在手里? 除非,他在这里杀了陆敬祯! 凭沈慕禾同陆敬祯水火不容的关系,沈慕禾一定会保他的! 待日后消息传入京,为了让他们原本的计划顺利延续,陛下也不会杀他的! 谢莘一眼就瞥见那把用来削水果的刀被青梧遗落在桌上。 眼看陆敬祯背身去开房门,谢莘当即没多想,一把抓起桌上的刀就朝陆敬祯刺去。 第31章 住一起 青梧一见沈嘉禾就抱怨年前没跟着去郢京,留在边陲的年过得有多无聊,她又问沈嘉禾这一路回京述职可有什么有趣的事。 沈嘉禾笑着说没什么有趣的事。 青梧不依不闹:“不可能!将军这次回来满面春风,肯定是发生了什么天大的好事!” 徐成安抱着佩刀倚在马车外听得发笑,将军和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一夜定情算不算天大的好事? “徐成安,你笑什么笑?”青梧掀了车帘没好气瞪他一眼。 “我那是……”徐成安刚开口,忽而听闻客栈二楼传来“砰”的一声,他倏然抬眸,道了句“不好”就往里冲。 青梧抬头看了眼:“啊,那是谢御史的房……” 第74章 青梧的话音未落,脸颊劈过一阵厉风,再看,原本闲适坐在马车内的将军早就不见了。 沈嘉禾到楼梯口时,见徐成安拦着没让守着的侍卫上去。 他们心知肚明来人是祝云意,怕上头出现什么事让别人知晓。 徐成安和沈嘉禾对视一眼,沈嘉禾没迟疑,直接提气跃上二楼。 “将军!”青梧欲冲上去,也被徐成安拦下了。 青梧急道:“你拦着我做什么?快让我上楼去看看,万一谢御史出事就糟了。” “将军上去了,用不着你我。”徐成安没让开,糟糕的不是谢莘出事,而是祝云意。 他这才想起,怎么没见严冬呢? 沈嘉禾还没来过这里,不过待她跃上二楼便见前面一间房门开着,严冬扶着祝云意站在门口,两人脸色都不大好。 “发生何事……”她快步走过去,见屋内一片狼藉,正中的桌子被撞到了一侧,椅子倒地,原本躺在病床上的谢莘摔在地上,嘴角还有血渍。她吃了一惊,刚要入内查看,忽而听闻严冬呼了声“公子”。 沈嘉禾回头,见祝云意有些站不住,严冬将人半抱着,她下意识回头想去扶人,又想起眼下祝云意的身份,沉着脸道:“愣什么,送陆大人下去!” 她说着也要跟着下楼。 “沈将军……”谢莘嘘声叫住她。 沈嘉禾垂目才见门口地上掉了把匕首,匕刃上有血,她的呼吸一窒,一面叫徐成安上来,一面飞速下楼。 “沈将军!”身后谢莘的呼声一晃散在风里。 客栈外,东烟已将人扶上马车,他忙仔细检查:“公子哪里伤着了?”双手上下摸了一遍,没有伤着啊。 他因为担心,早就上楼在门外蹲守,谢莘手里的匕首没刺到公子分毫才是,那怎么就突然站不住了? 要说被吓到,那绝无可能,他家公子虽是个书生,却也是刀山血海过来的人。这些年犯在他手里的贪官污吏斩首、凌迟的都不少,公子也没少见过。他记得有次他随公子去刑部大牢,那血腥场面饶是他都看得心里发怵,偏偏公子依旧面不改色,他当时还很不解公子一个文弱书生究竟是如何练就的这般处之泰然的。 东烟正想着,马车沉了沉,他扭头见沈将军掀起车帘入内。 沈嘉禾掩不住的紧张:“伤着哪了?” “没有。”陆敬祯的话语轻微,“就是吓着了。” 东烟:“??” 沈嘉禾皱眉问:“那刀上为何会有血?” 东烟忙道:“哦,当时情况紧急,我手臂上划了一道口子,很浅,不碍事。” 沈嘉禾见他撸起袖子,果真是小伤。 “叫将军见笑。”陆敬祯轻折眼皮看向来人。 东烟方才将谢莘踢开的一脚力道不轻,郡主上楼就怜惜地想去查看谢莘伤势,他就是不想郡主去怜惜旁人。 他的脸色不好,再加上脖颈处那条泛红的伤口,看着越发令沈嘉禾心疼,她捡起马车内的绒毯将有些轻颤的人裹住,一面问:“楼上发生何事?” 东烟忙道:“谢御史要杀我们公子!” 沈嘉禾的脸色微沉,她随即道:“他要杀的是陆首辅。” “对啊,我……” 陆敬祯重重一咳,东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立马闭上嘴。 “我没想到他会动手。”陆敬祯道。 得知祝云意没受伤,沈嘉禾整个人冷静下来:“这也怪不得他,在他看来,他成了陆首辅手里的弃子,而陆首辅以监军身份前来,无论战事成败与否,首功必然会被陆首辅抢走,谢莘要想获得我的信任,他想到的唯一破局之法就是杀了陆首辅。” 是,这是最好的办法了。 “但他不知道来人不是陆首辅。”沈嘉禾有些后怕轻握住书生的手,“幸好严冬在,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你同他说了什么?” 死士不是李惟的人,也不是谢莘自导自演,连他都认定了是陆敬祯派人杀他,只有陆敬祯自己知道不是。 这事便是告诉郡主,她也不会信不是陆敬祯做的。 陆敬祯底下思绪过得飞快,他抬眸道:“我虽对这位谢御史知之甚少,但先前听将军所言也知他胆子不大。就算知道杀我……陆首辅是唯一的出路,我也不觉得他能拿得起那把刀。” 沈嘉禾拧眉看向他。 陆敬祯抿唇:“他有事瞒着陆首辅。” 就在刚才谢莘举刀刺向他的那一瞬间,陆敬祯突然想,谢莘千方百计来豫北军营,真的只为了杀沈慕禾,替郡主报仇吗? 东烟心中震惊:“公子这是何意?” 陆敬祯也还没想明白。 “将军。”外头传来徐成安的声音,“谢御史说要见您。” “知道了。”沈嘉禾又看向陆敬祯,“好好歇着,我很快回来。” 临下车,她还不忘嘱咐东烟,“他身子弱,经不住吓,你寸步不离守着。” “是,将军。” 沈嘉禾刚跳下马车,身后车帘被人掀起,陆敬祯朝徐成安道:“徐校尉请陪着将军。” 徐成安哼了声:“行了,这用得着你操心?好好养着吧,这都能吓瘫,笑死个人。” 陆敬祯一点不恼,看着徐成安跟着沈嘉禾进客栈,他松了口气。 他猜都能猜到谢莘找郡主说什么,但有徐成安在,公事就只能公事收场,他那些缅怀郡主的情意就不必说出来了。 第75章 房间里的桌椅都已经恢复了原样。 沈嘉禾进去时,大夫正好给谢莘看完在收拾药箱。 谢莘躺在床上,青梧在给他擦伤的手臂上药。 “如何?”沈嘉禾问。 大夫叹息道:“这位公子本就风寒未愈,眼下又伤了肋骨,我给开了方子,万不能有咳嗽,不然会很难熬。” 严冬那一脚踹得这么狠? 沈嘉禾忙问:“这么说又得修养一段时日了?” 大夫点头:“要的,得小心养着,切勿走动劳累。” 沈嘉禾点点头:“我必定让他在客栈好生歇着,有劳大夫。” 大夫告辞离去。 徐成安不觉摸了摸下巴,是他的错觉吗?将军听说谢御史伤了肋骨需要继续修养莫说一点心疼都没有,似乎还挺高兴。 楼下那位只是被吓得腿软,将军冲下楼时脸色难看得仿佛祝云意让人捅了几十刀。 哎呀,这么一想,谢御史着实有点可怜,明明他才是差点和郡主成亲的人啊。 沈嘉禾完全没在意徐成安的脸色,她快步行至床边:“方才发生何事?” 谢莘疼得脸色惨白,他先是看了看青梧,又看了看徐成安。 沈嘉禾干脆坐了下来:“他们都是自己人,无需避讳。” 谢莘咬着牙:“将军方才该让我杀他的,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将军,为了豫北军!只要陆首辅一死,来日将军收复失地,功劳自是将军的。” 青梧吓一跳:“谢御史大义啊!”她扭头,“将军,现下再去杀还来得及吗?” 徐成安嗤笑:“我看谢御史眼下连下床都困难,怕是有点难。” 青梧转身踢他一脚:“那你去把人骗上来杀啊!” 徐成安似笑非笑看着自家将军:“那我可不敢。” 青梧简直不敢相信,捶他一拳:“你还是不是我认识的徐成安?” 沈嘉禾没空理会那两人,目光落在谢莘脸上:“你杀了监军,就不怕陛下杀你?” 谢莘道:“陆首辅一死,陛下无人可用,只要我假意替他打探消息留在豫北,陛下不会杀我的。” “谢御史好算计。”沈嘉禾遗憾道,“可惜错过好时机了,眼下便是我去请,想必陆大人也不会再上来了。” 谢莘满脸绝望,是,他错失良机了。 差一点! 就差一点啊! “将军就打算这么把功劳拱手相让?”他忍不住问。 沈嘉禾无奈耸肩:“谢御史还有更好的办法?” 谢莘噎住。 沈嘉禾起身道:“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左右这场仗还没打。” 谢莘见她要走,忙撑坐起来:“我随将军去营地吧,我从小熟读兵书,若真打起来,或许我可以帮忙的!” 沈嘉禾转身轻按住他:“谢御史这伤是为我受的,我怎么能让你带伤上阵?还是好生在此修养,否则我心难安。青梧,你好好伺候谢御史,不得有半点怠慢。” 青梧“啊”了声:“我不回营地,那将军若有什么不便……” 沈嘉禾蹙眉:“什么不便?” “就是……”青梧纠结一番,“万一将军有个受伤什么,没有我,谁给将军上药。” “哦,你说这个。”沈嘉禾摸着剑首的随型碧玉,唇角含笑,“有人的。” 青梧:“……谁啊?徐成安?!” 徐成安一阵惊悚:“怎么可能是我?” 青梧盯住沈嘉禾:“那是谁?你背着我在外头有别的通房了?” 徐成安:“……”你一个姑娘家是怎么做到把通房说得这么面不改色的? 谢莘:“……”说什么沈将军对夫人情深义重,还不是在外头养着通房? 沈嘉禾瞪眼往青梧额角弹了下:“能不能盼你家将军点好?好端端的,我就非得受伤吗?走了,成安。” 客栈外,东烟正好包扎完伤口从马车上下来。 沈嘉禾钻上马车,吩咐去营地。 陆敬祯问了楼上情况,沈嘉禾便将谢莘断了肋骨的事说了说。陆敬祯细细看着郡主脸色,她在说到谢莘伤情时并无如何心疼不舍,他垂目松了口气。 知道谢莘手里还有那道赐婚圣旨时,他嫉妒自卑到了极点,如今看郡主对他并无什么情意,他才稍稍放心。 “对了,你之前对季府尹说了什么,把他吓得都哭了?”沈嘉禾问。 陆敬祯轻笑:“他哭可不是被我吓的,他是心疼好不容易吃下去的银子又要吐出来。” 沈嘉禾挑眉:“嗯?” 陆敬祯道:“我让他好生修葺将军府邸,若每年都稍微修一修也不至于这般工程浩大,眼下他贪墨的银子估计都花得差不多,再来修葺……不得哭他一哭?” 沈嘉禾笑起来:“不过修好了我也不想去住,我在营地都习惯了。” 陆敬祯眉梢挂着温和笑意:“你住不住是你的事,但他必须把银子都吐出来。”他看她眼底有担忧,又道,“放心,我处处拿陛下压他,他不会疑心我是为沈将军出气。” 沈嘉禾心里暖暖的:“这些其实是小事,你不必为这事去冒险,万一被认出来……” “不是小事。”陆敬祯起身坐到她身边,轻嗅她身上的幽香,“有我在,日后无人敢欺负你。”女子本柔弱,郡主却以女儿身撑起豫北军的担子,还要护着豫北侯府,而他这些年日日给她使绊子,想到这些,陆敬祯便觉得如何待她好都不够。 第76章 从前但凡遇到什么事,沈嘉禾都习惯武力解决,她从来没想过事情还有这样轻描淡写就能解决的,更没想到有朝一日这样一个书生能给她出气。 “要是你能参加春闱就好了,你这么聪明,肯定能拔得头筹。”沈嘉禾想起这事就很遗憾,她勾住他的手,“三年后一定不能再错过了。” 陆敬祯哽住,便是再多个三年,祝云意也不可能金榜题名。 沈嘉禾没听他说话,知他错过春闱定也不好受,便转口问:“赶路辛不辛苦?” 陆敬祯这才又笑:“陆大人的马车铺的都是金丝软被,一点不辛苦。” 沈嘉禾哼了声:“陆狗倒是会享受。你得把他关柴房里,让他睡一睡柴房地板才解气。” 陆敬祯:“……是关柴房了。” “那便好。” 正说着,外面有人敲了敲马车,徐成安提醒:“将军,快到了。” 沈嘉禾莫名其妙:“直接进去,召集将军们去军帐议事。” 徐成安压了压声音:“将军,监军大人本来也不可能住军营,没有他的营帐啊。” 沈嘉禾倒是差点忘了这事,她略一思忖:“他住我那。” 陆敬祯的心头一跳。 徐成安终于没忍住,一把用刀柄挑开了窗帘:“住您那??他……他是陆大人啊,怎么能住您那?” 沈嘉禾笑:“就因为他是陆首辅,住我那,有我看着,谁还有不放心的吗?” 徐成安:“……” 陆敬祯轻言:“将军说的对。” “行了,风沙大。”沈嘉禾推开徐成安的刀落下帘子。 徐成安扭头就对上东烟那张哀怨的脸,他拧眉:“你看我干什么?又不是我让他睡将军营帐的!” 东烟很不甘心:“你不再劝劝?两个大男人……成何体统!” 徐成安:“……”一男一女更不成体统好吗!! 将士们听闻陆首辅要住营地,大家脸色都极差,军帐内的气氛更是一朝回到了隆冬时节。 来抢功还不够,这是还要监视他们整个豫北军营? 熟料沈将军入帐脸色不说尚佳,简直高兴得很。 “诸位将军怎么一个个吃了败仗的表情?”沈嘉禾上前坐下,“坐坐坐。” 陈亭径直问:“不是说季府尹早就收拾了官邸的院子给他住吗?陆首辅为什么要住这里?” “方便我看着他。”沈嘉禾十分从容,“住我帐中,正好我能监视他,日后军机要务也不让他参与,此战首功他也不会拿,诸位将军可还有疑议?” 众将本有一肚子疑问,眼下听沈将军这么一说,全都噎住了。 片刻,才听陈亭问:“陆首辅他竟愿意?” 沈嘉禾摆摆手:“没什么不愿意的,毕竟我有他的把柄。” “是何把柄?” 沈嘉禾忙完回营已入夜。 帐内烛火微跳,青年正执笔伏案。 “写什么?”沈嘉禾将长剑搁在架上,快步走过去。 “给郢京的信。”陆敬祯轻看她一眼,“监军到了雍州,自然要跟陛下汇报军情。” 沈嘉禾拧眉:“这信你怎么能写?陆狗的字迹小皇帝必一眼就能认……”她的话语一顿,看着眼前这满纸不是祝云意的字迹,又见边上搁了页手抄的摘要,“这是……” “来时路上让陆大人手抄了一段。”陆敬祯笑问,“仿得还行吧?” 看着这一手和陆敬祯一模一样的字迹,沈嘉禾惊讶地张大嘴巴。 面前之人仍是低头认真写字,沈嘉禾干脆摆了椅子过来,坐在案前支颔看他。 祝云意怎么那么厉害啊,学识渊博,还那么聪明,仿佛怎么看都看不够。 “只是报个平安。”陆敬祯轻声道,“顺便告诉陛下,我已打入敌人内部,同沈将军同吃同住,时刻监视沈将军动向,让他坐等喜讯。” 沈嘉禾眉眼一弯:“你还挺能扯。” 陆敬祯笑:“我这不是句句实话?” 沈嘉禾想了想,好像的确是那么回事。 “将军。”东烟端了药进来,“公子的药。” 陆敬祯放下笔,将信放在一侧晾着,一面接过药盏便喝。 “怎么还在吃药?”沈嘉禾起身上前,先前书案上的烛火太近,瞧着他脸色尚好,眼下靠近才发现唇色有些白,额头还浮了层虚汗,她当即蹙眉去摸他的额头,“水土不服吗?” “不是。”陆敬祯没躲,将空碗递给东烟,“先前同你说过的,辅以银针的药。” 沈嘉禾自然想起来了,她不免担忧问:“是药三分毒,你身体刚好些,这样乱吃药不会有事?” “这药无碍的。”陆敬祯笑笑,“云道长知道我的身体,里面加了不少温补的药,将军上回叫徐校尉送来的,你忘了?” 沈嘉禾倒是没忘:“还没吃完?” 陆敬祯应声。 这方子的确是云深处给的,但不是什么用来辅以易容秘术的药,而是配合心法修复经脉用的,沈嘉禾在军帐议事时,他刚修复过经脉难免有些乏力。 沈嘉禾看他往书案撑了把,忙上前将人扶住:“今日刚到,你也累了,早点休息,千万别病倒。” “不会。”他笑笑,听话过去榻上坐下,抬眸见东烟还站着,“这里不用伺候了。” 东烟的脸色十分怪异,步子倒没挪动半分。 第77章 沈嘉禾扭头看他:“严冬,你还有事?” 东烟呵呵:“将军买我不就是为了看顾公子吗?小的从前就是这样寸步不离守着公子的。” 沈嘉禾倒是没想到严冬竟然这么尽职,她忍不住道:“你辛苦了。现下有我,你下去吧。” 东烟咬咬牙,还想找机会留下,身后帐帘被人一把掀起,接着一只大手拎住他的衣领将他往外拖。 “喝酒去,去去身上晦气。”徐成安走得头也不回。 “不是……你等等,我还得守着公子……”东烟挣扎着,“徐兄,你不会真的觉得两个男人同住一帐妥当吧?” 徐成安冷笑:“不然还能怎么样?”留你在帐中发现将军是女儿身吗? “不然我们一起去帐中守着吧?” 徐成安:“……” “你是将军雇的人,又不是卖身给他祝云意了,守什么守?”徐成安没松手,“放心,我让人守着将军的营帐了,不管里面发生什么外面都不会知晓。” 东烟十分忧心:“将军不会搞出人命吧?”公子身子刚好点! 徐成安冷不丁一笑:“将军搞不出人命!”就算睡了,将军也会喝逼子药的! 帐帘一落,陆敬祯便要起身。 沈嘉禾拉住他:“去哪?” 陆敬祯轻声道:“晚上我打个地铺……” “打什么地铺?”沈嘉禾看着他虚白的脸,他这身子睡地上还不得病?她将人拉回来,“你当我让你睡我帐中是睡地上?” “郡主……” “都说了我不是扭捏小娘子。躺好!” 沈嘉禾将人按上床,将人拽回来时都觉得他手上没什么力气,就这还想睡地上? “衣服是你自己脱,还是我帮你脱?” 书生红着脸迟疑片刻,听话地自己脱了外衫,最后只剩下一身中衣。 “说正事。边境地图你该看过吧?”沈嘉禾掀开被子裹住他,见他点了头,继续道,“离雍州最近的是永州,然后是泰州、漳州。我的几个副将觉得应该逐一攻破,先从永州打辽军一个出其不意。” 陆敬祯蹙眉:“即便永州一战能打他们一个出其不意,但之后辽军必然有所警觉。” “不错,我也这么想。”沈嘉禾踢了靴子爬上/床,侧身睨着他道,“当年漳州失守前,我们有支先遣小队没有撤出。” 陆敬祯诧异道:“还活着?” “那支小队都是漳州本地人,是刺探敌情的好手,平时就像寻常百姓一样隐在市中。”沈嘉禾抿唇,“漳州失守后我同他们校尉杨定还联络过一阵,但就在去年春,突然联系不上了。如果这支军队还在,或许我们可以制定一个计划,对辽军来个前后夹击。” 陆敬祯神色严肃:“那边有多少人?” “五百。”沈嘉禾道,“都是好手,五百人足够把漳州闹个天翻地覆了。” “但你不确定他们是不是还活着?或者说,有没有投敌。” “豫北军绝不可能投敌!”沈嘉禾目光坚定,“所以我想亲自去一趟漳州。” “什么?”陆敬祯猛地坐起来,“你要去漳州?” “你起来干什么?”沈嘉禾将人按回去,给他盖好被子,“营地不比宅邸,入夜很冷,你别着凉。” 陆敬祯脸色难看:“如今备战期间,你身为主帅只身涉险,万一出事怎么办?” 沈嘉禾抿唇:“我怀疑杨校尉突然不再联络同这些年沈将军在朝名声有关。” 陆敬祯的指尖微颤:“陆首辅参骂你的那些折子?” “不错。”沈嘉禾道,“所以我必须亲自去见他,让他知道沈慕禾没有反。” 话音刚落,她便见身侧之人脸色忽地又白了几分。 她靠近他,小声道:“不用担心,这个当口没人会想到我会去漳州。” 每每想到这些年他给郡主招致多少麻烦,他心里就难受得像被人用刀狠狠地扎过。 陆敬祯稳着心神:“漳州如今虽是契丹人的地盘,但那边汉人还有,你若要去,只能以走亲名义,亲人户籍名字不能瞎编,否则他们一查便知有诈。户部应该还有漳州成德三十七年以前的户籍记录,我这就写信回京,让他们把记录给你调出来。” 他说着要起身。 沈嘉禾按住他:“不必那么麻烦,那支小队全是漳州人士,包括他们的亲眷,所有身份记录都还在。” 陆敬祯有些失神:“对对,我忘了这个。” “云意。”沈嘉禾轻握住他有些凉的手,笑道,“便是耶律宗庆知晓我在漳州,他也困不住我,我很厉害的。” 他勉强笑了下:“你打算带谁去?” 沈嘉禾道:“就带成安。” 陆敬祯缄默片刻:“两个男人上路……又都看着就是练家子,徐校尉身上兵味太浓,怕是太惹眼不好蒙混过关。” “我兵味浓?”翌日,徐成安听了这话,嗤之以鼻,“行行行,我不好蒙混过关,陆大人你行?”他把“陆大人”三个字咬得尤其重。 陆敬祯轻笑道:“我一个书生,带着娘子走亲访友,总比你强。” 徐成安差点抽刀砍人:“娘子?!” 第32章 小夫妻 昨晚祝云意说要和她假扮夫妻时,沈嘉禾起初也是拒绝的,但后来想了想,比起她和徐成安两个常年混在军营的“大男人”上路探亲,似乎她和祝云意假扮夫妻,再带上一个护院更能令人信服。 第78章 东烟皱眉道:“且等等。”先不说沈将军扮小娘子行不行,对于他不需要跟着去漳州这件事东烟万分震惊,“我不需要扮演谁吗?护院带一个怎么行?一带带一双啊,图个吉利是不是?” 徐成安:“……”鬼他娘的带一双图个吉利! 陆敬祯直白拒绝:“人太多显眼,你还得帮忙看着府尹官邸那两个人。” 东烟:“……”但根本没有什么人需要他看着啊! 东烟还是不甘心:“我还得保护公子安危……” “将军亲自护着,你不放心?”徐成安挑眉。 东烟:“……”沈将军就更不放心了!这在营地他都不管不顾把人带军帐中睡,谁他娘知道一出关他会对公子做什么! “那要不然让徐兄留下,我身上兵味不浓,我全是江湖气息,我跟将军和公子去漳州。”东烟继续游说。 徐成安呵呵:“你知道将军为何带我不带你吗?” 东烟冷笑:“这我怎么会不知道,不就因为你是家生子,我是买来的?” 徐成安:“……” 陆敬祯按了按额角:“将军秘密去漳州之事不能外传,你找云道长要张将军的面具,偶尔带上去营地晃一圈。” 东烟瞪大眼睛:“比起我,徐兄扮沈将军不是会更像?毕竟他俩相处年岁长啊公子,还是我同你们去漳州。” 徐成安憋着笑,严冬必然是不能带的,毕竟他不知道将军身份,他们三个人行事也确实更方便些。 “这事就这么定了。”沈嘉禾强势拍板,没再给东烟游说机会。 此事没让太多人知晓,沈嘉禾只把几个副将叫来知会一声。 快则七八日,最慢十日也能回。 几位副将见将军要带陆首辅一起去,破天荒地没有疑议。 后来沈嘉禾去军帐交代些事,东烟帮着陆敬祯收拾东西。 东烟很不放心:“不然我暗中跟着公子?不说别的,就说谢御史那事,要不是我跟着,公子就着了他的道了!” 谢莘那事的确出乎陆敬祯的意料,但同样的事,他不会再犯第二次。 陆敬祯小心将婚书收好,抬眸看他:“那谁来假扮沈将军?” “我让我师弟来啊。”东烟越说越起劲,“我师弟身高看着也和沈将军差不多,就算稍微差点,让他将鞋底垫一垫就行了,我比将军也高太多了。” 陆敬祯轻哼:“少出歪主意,你假扮将军时可以骑马出行,尽量别落地就行了。云道长得留在那帮我看着窈娘,窈娘留在府尹官邸才能让所有的事正常进行。” 季华章和金吾卫看辛衣舒是陆首辅秘密带着的夫人,而郡主和徐成安看她是被祝云意绑架的陆敬祯,辛衣舒还得监视府尹官邸那边,她和云深处都挪动不得。 东烟又道:“我不在,谁给公子护法?” “我会看着办的。”陆敬祯拎了包袱往外走,“不必跟了。” “公子!”东烟拽住他的衣袖,知他心意已决,他只好咬牙道,“公子当心。” 陆敬祯拍拍他的手:“知道了,务必别让谢莘知晓将军不在。” 东烟点头:“是。” 陆敬祯一路穿过营地朝外走去,现下不是操练时间,士兵们三三两两围坐着休息,也没人在意陆敬祯,倒是都在兴奋地谈论: “难怪陆首辅这次来这么收敛,谁被拿了那种把柄都得乖乖听话。” “到底什么把柄啊?” “整个营地都传开了,陆首辅他、不、行!” 陆敬祯:“……” “你们说,要不然他为什么把夫人留在乡下那么多年?” “听说他府上也没有姬妾,通房丫头也没有!这是一个正常男人的宅邸?!” “这必然有问题,瞧瞧我们将军,走哪儿不得带着青梧姑娘啊,哈哈哈——” “陆首辅这么多年也没子嗣就能佐证了!” “此番他若敢抢军功,将军就让全大周都知道他这点破事,他当然得怕啊!” “我说呢,这位首辅大人在朝会上参骂我们将军时不是挺厉害的吗,怎么来了营地龟缩在将军帐中不敢出来见人?原来他怕是看见我们会自卑啊!” “下回等他出来,咱们就一起当着他的面解手,叫他自卑而死!” “哈哈哈——” “哈哈哈哈——” 陆敬祯:“……” 整个豫北军营无人抗议他的到来时,陆敬祯还以为是沈将军强大的威慑和公信力。 他没想到郡主也这么能坑人啊! 因是扮成寻常夫妻探亲,马车也特意让人换成了最普通的。 沈嘉禾和徐成安出营地就看见那辆马车安静停在营地门口,她径直跳上马车。 祝云意果然早早就收拾好了东西在马车上等她,就是此刻看他脸色不大好。 “怎么了?”沈嘉禾很自然地坐到了他身边。 陆敬祯忍不住道:“你没告诉我你同将士们说我……陆首辅是被你抓住了那种把柄。” 沈嘉禾怔忡过后才想起来,便笑道:“同你说什么,说的又不是你。” 陆敬祯:“……” “但你这……造谣这个不太好吧?”他干咳了两声,“我是怕他下回又骂你。” 沈嘉禾挑眉:“成亲多年和夫人分隔两地、府上没姬妾、不逛青楼,还没子嗣,你就说吧,像不像那么回事?其实我觉得我也不完全是造谣,说不定就是真的。” 第79章 陆敬祯:“……”我替郡主守身如玉也不行?? “我也觉得是真的。”在外头赶路的徐成安还特意回头,用马鞭挑起车帘冲里头看了眼,他随即就笑了,“祝云意,你这张脸……我越看越像陆狗不能人道了,出关了就换回来吧,虽然你自己的脸没那么英俊,但我看着更习惯些。” 陆敬祯想骂人。 沈嘉禾道:“现下云道长不在,这脸先用着。”她还是担心扎针太多有损身体,再者,她也不想轻易把祝云意暴露在人前。 陆敬祯倒是带着祝云意的面具,就是怕郡主也有此要求,此刻听她自然道来,陆敬祯心口轻暖,积了半天的气也消了大概。 郡主待祝云意是万般好。 “怎么又盯着我看?”这人每次看她都是眼波含笑,目光更是温柔得能将人化开,沈嘉禾心绪微动,却见面前书生忽而别开脸。 嗯? “干嘛不看了?”她忍不住凑过去。 陆敬祯轻掀窗帘往外看了看:“怕郡主不喜欢我用这张脸盯着你看。” 沈嘉禾略怔了怔,她的确不喜欢这张同陆狗一模一样的脸,但方才,她甚至都没意识到这是陆敬祯的脸,她单是盯着他的那双眼睛…… 祝云意的眼睛深邃如渊,又灿若星辰,他笑起来的时候,能温暖沈嘉禾一整颗心。 她实在太喜欢了。 她凑过去,卸下浑身力道,斜倚靠在了那书生身上,叹了口气:“外头风景比我好看啊。” “不是。”陆敬祯回眸垂下眼睑,“自然是郡主好看。” 沈嘉禾仰起脸望着他笑:“你怎么还叫我郡主?” 陆敬祯微噎。 外头徐成安的话传入:“两个大男人,别叫些奇奇怪怪的称呼。” 沈嘉禾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男装,抿了下唇:“说的也是,那便等出关我换了衣裳再改口。” 陆敬祯失笑。 出了城又沿着官道走了十里路,前面有个歇脚的亭子。 徐成安将马车停下,让沈嘉禾在里头换衣裳,自己带着那书生去亭子那边。 亭子里坐着三五人,都带着行李,看来全是赶路的。 这会儿日头还不十分大,风里还有些许清凉,大家伙在亭子里喝茶歇脚。 陆敬祯过去就同他们攀谈起来,众人看他一个儒雅文人,也对他十分客气。 这中间有往来商人,也有走亲戚的百姓。 “我姐姐嫁到泰州后,我都好几年没见过她了,这不是她生了孩子,爹娘记挂,让我定要去看看她。” “谁家在外没个亲戚?虽说辽国那边没禁止亲戚间走动,但各种关卡搜查,想见亲人都不容易。” “打仗时我带着全家在外做生意,爹娘留在永州老家,我娘病逝我都没见上她最后一面,哎。” “要是还能回到从前就好了。” “你们说漳州城还能要回来吗?” “会的。” 众人扭头,见那书生眉眼坚定,他冲众人笑笑,“沈将军会收复失地,让大家的亲人得以归家。” “要是那样就好了。” “我们也都相信沈将军的!” “要等多久啊?” 大家七嘴八舌说着。 “夫君。”清凉微风里,传来女子轻柔声音。 陆敬祯倏然抬眸看去,斑驳树影将女子身线拉长,她着一袭鹅黄轻衫迎风而立,不见矫揉姿态,平添了几分飒爽恣意,叫人一眼就挪不开目光。 “这位便是夫人吧?” “郎君好福气啊。” “是啊,好生般配!” 徐成安见他傻愣着没动,只好上前提醒:“小姐催呢。” 陆敬祯没听到徐成安的话,他懵了一瞬,光看着郡主冲自己笑,手上一轻,没握住的水壶差点就落了地。 徐成安眼疾手快接住,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水都得省着点喝,这都差点让他洒了! “出息!”他瞪他一眼。 将军着女装自然是好看,他也就看了那么三四五六眼,这祝云意的目光怎么就跟长将军身上了似的,还一眼望不到头了呢? “走吧,姑爷!”他干脆一把将人拉了走。 身后众人恍然: “这是入赘的呀?” “瞧瞧那位小娘子的穿着气度,这种人家最喜欢招穷书生入赘了。” “我们镇上的张员外也是这样给女儿招婿的,就待那书生高中呢!” “有理有理。” …… 待徐成安拉着人走近,沈嘉禾忍不住蹙眉:“成安,你叫他什么?” “您不是都听见了吗?”徐成安挑眉轻笑,“我是小姐家奴,自然得叫他姑爷不是?” 陆敬祯还有些失神。 “愣什么呢,姑爷,赶路吧。”徐成安将人往前一推。 “当心。”沈嘉禾忙扶住他,“先上马车。” 陆敬祯终于回神,看着要扶他上马车的沈嘉禾,他忙往后退了半步,眼眸微垂:“该、该是我扶娘子上车。” 徐成安轻嗤了声:“哟,还知道你是个大男人呢。” 沈嘉禾瞪他一眼,回眸便笑:“无事,你先上车。” “娘子先上。”陆敬祯轻握住她的手腕,凝神一笑。 徐成安又道:“哎呀,我们小姐以前上马车从来不踩马扎的。” 沈嘉禾:“……你不说话能死?” 第80章 但她现在是个小娘子啊,沈嘉禾便心安理得由夫君扶着,小心翼翼踩着马扎弯腰上了马车,连步子都没怎么跨大。 徐成安看着他们一前一后上了马车,他扬手挥了挥马鞭,喝了声“驾”。 车轮轱辘滚动。 车内,陆敬祯握着沈嘉禾的手没松开,目光淌过女子娇容,她不擅贴妆,大约也从未学过,只是简单抹了些口脂便已见女儿娇态,和初见她时的清华高贵一样,让陆敬祯一时移不开眼。 “这就看傻了?”沈嘉禾心里有些得意,却还是若无其事道,“我这就随便换了身衣裳罢了,你是没瞧见阿音好好打扮的时候,那才是美得连我看了都羡慕不已。” 易璃音从小就生得极美,盛装打扮后更是美得犹如天女下凡,连沈嘉禾看了都恨不得把天下所有珠宝都送到她面前以博美人一笑。 面前书生眼底沉一抹秋色温情,他轻笑:“在我眼里,你便是最好看的。” 沈嘉禾的心脏“咚咚”猛跳两下,她情不自禁俯身用力抱住他:“祝云意……”脸颊轻贴,她与他咬耳朵,“你若不是这张脸,我真想吻你。” 陆敬祯顿时犹如胸口遭大锤:“……” 外头徐成安挖了挖耳朵,习武之人听力太好有时候也是个烦恼。他握着刀鞘轻拍着马臀道:“小姐莫忘了,我们姑爷如今姓杨了,他是漳州泥瓦匠杨定的弟弟杨宁,成德三十五年南下求学,奈何学识不行,连个举人都没考上,最后只能凭这脸好看当了我们沈府的上门女婿。” 陆敬祯:“……”徐成安这张嘴是真的欠抽。 杨宁南下求学,又遇战事无法与家人团聚失散,这些年在外已经娶妻是他们一早就定好的身份,但谁来告诉他,杨宁怎么就转身变成入赘的了?? 沈嘉禾倒是接受良好,扭头道:“成安,对你家姑爷尊重点!” 徐成安笑起来:“好的,小姐。” 陆敬祯:“……” 这一路上,三人有说有笑倒也热闹。 因为赶得及,有时需得在外过夜,陆敬祯一路都没什么时间修复经脉,倒是药沈嘉禾每日都嘱咐徐成安给他熬着。 这样马不停蹄,第四天天刚亮,马车就抵达了漳州城外。 此时,城外不少要入城的百姓正在排队。 徐成安将马车停靠在一边,下车打听了一圈,回来便说漳州城没什么异常,同如今大周内所有普通城池并无不同,除了城内多了不少契丹人,还有辽军把守。 沈嘉禾听完点点头:“我们的身份文牒都准备好了?” 徐成安拍拍胸脯:“小姐放心。” 杨定的确有个弟弟南下求学,后来成德三十七年,两国起了战事,他便再也没有见过弟弟。 先前沈嘉禾和他联络时,他还曾托沈嘉禾打听过,只可惜沈嘉禾没找着人。 也许杨宁曾在战时试图回过漳州,也许他这些年在别的地方出了意外。 一想到杨定会空欢喜一场,沈嘉禾内心不免有些歉疚。 大约半炷香的时间才轮到沈嘉禾等人入城,守城的辽国侍卫看了徐成安递上的身份文牒,又与边上人耳语一番,命沈嘉禾和陆敬祯下车,前后仔仔细细搜查一番,又让人将他们带去府衙。 从大周前来走亲访友的人一律先带去府衙,待被访之人前来认领。 陆敬祯轻握着沈嘉禾的手跟上前面的士兵,小声道:“他们把杨定叫来时定不会告诉他是谁来找他,杨定不可能连自己弟弟都认错。” 徐成安道:“希望杨定真的能来吧。” 若杨定早就死了,他们这一趟算是白来了。 陆敬祯却看向徐成安:“他认识你吗?” 徐成安摇头:“他们原本的校尉死于成德三十七年那场战役,他是后来从都尉升上来的,这个级别不必直面将军,我和将军都没见过他。但他应是见过将军,毕竟豫北军中士兵很少没见过将军的,但弟妹总不能越过你这个亲弟弟去见他吧?再者说,将军现在是女装打扮,他见了未必能认得出。” 陆敬祯沉下脸,这就难办了。 倒是沈嘉禾一脸从容抬眸笑笑,言语也没刻意压着:“夫君放心,纵是多年未见,兄长怎会认不出弟弟?” 说话间,她略踮起脚尖在陆敬祯右耳垂轻咬了口。 陆敬祯的呼吸一窒,脖子都腾地红了一片。 带路的辽国士兵也跟着一愣:“你们周朝现在民风居然这么开放了吗?”便是在他们大辽也不会当街这般啊! 徐成安:“……”他看过去就见将军唇上的口脂将祝云意耳垂整个染成了红色。 正说着,前面到了府衙。 州府门口停着几辆车,上面似乎堆满了药材。 士兵领他们进去,正好见一人带着一队士兵从里面出来。 士兵忙退至一旁,右手扶着左胸行礼:“乌洛侯大人。” 那人穿着军官服侍,乌黑长发便编成一股股的小辫,随意披在肩上,他的目光在沈嘉禾一行人身上淡扫了下,没多做停留,径直带人出去。 漳州府衙内外如今全是辽国人。 契丹人高颧骨、高鼻梁,同汉人长相一眼便能区别,但刚才那人比起他们一路而来遇到的契丹人轮廓更加凌厉分明。 姓乌洛侯,陆敬祯依稀记得似乎是某个部族的大姓。 第81章 “你们就在这里等着吧!”士兵把他们带进一间屋子说。 很快,屋子外就多了几个士兵守着,门便一直敞开着,好方便他们监视。 屋子完全空置,连一把椅子都没有。 “累不累?”陆敬祯垂目看身侧的人,换了女装后,总觉得郡主越发娇俏可人,让他忍不住总要怜惜。 沈嘉禾轻笑:“不累。夫君身子弱,还好吗?” 徐成安实在不愿听他们你侬我侬,转身往外面的士兵手里塞碎银,眯着眼睛笑:“听说汉人在漳州都过得不错,是不是真的啊?” 士兵没拒绝碎银。 年长些的笑:“你们听谁说的?” 朝廷对汉人的赋税连年加重,不少汉人过不下去都逃出城,去乡下种地了,不错个屁不错。 年轻的又问:“你们在周朝过得不好吗?” 徐成安叹气:“那个戍边的沈将军一直想将漳州收回去这事大家都知道吧?打仗要银子啊,这银子哪里来?还不是苦了我们百姓?这三年的重税都快让我主家活不下去了!不然你们以为我们小姐的贴身丫鬟去年怎么突然嫁人了?” 两个士兵面面相觑,这他们哪知道? 徐成安越说越起劲:“府上没钱啦,养不起了,我们老爷心生一计,卖丫鬟赚点彩礼钱啊。我和你们说,要不是我力气大,能干活,我也会被他们卖掉!” 两个士兵眼底生出同情。 “都一样。”年长的道,“掌权的永远不知道底层百姓的苦。” 徐成安点头:“这不是来投奔我家姑爷家了吗?若这边行情好,就不打算走了。你们说,这漳州到底是归辽还是归周,同我们平头老百姓又有何相干?” 这边聊着,外面说杨定到了。 两个士兵脸上的笑容一收,手按上腰间佩刀。 年长的示意陆敬祯往前,他便拔刀抵着陆敬祯后腰警告:“一会出去见了人,你不许开口说一个字,不然就杀了你!” 因为收了碎银,他朝徐成安看了眼,一耸肩,“没办法,上头交代,防细作混进来。” 他说着,打量了下里头那位满脸担忧的小娘子,尽管这对夫妇怎么看都不是什么细作,但他们也不敢违抗上头命令。 陆敬祯被推着走到了外面。 杨定是在做工半途被叫来的,脸上还沾着泥浆,裤管衣袖全都卷得老高,常年在外劳作令他的皮肤晒得尤其黑。 他愣愣看着被带到眼前的这张陌生的脸。 那个把他找来的士兵只说有人找,让他来看看认不认识。 陆敬祯往杨定面前一站,看着面前那人毫无波澜的眼神,心下觉得要完。 但一瞬间,面前的人突然朝他冲过来:“二弟!真的是你!” 陆敬祯还没回过神就被他一把用力抱住,杨定又哭又笑,“这些年你去哪了?我们都以为你死了!你知道我们多想你吗,二弟!” 吊到嗓子眼的心终于放下了,陆敬祯抬手回抱住他,努力哽咽道:“大哥,我回来了。” “回来啊,回来好啊!”杨定拍拍他的背,“让大哥好好看看你!” 这边,沈嘉禾和徐成安也被允许走出房间。 “夫君。”沈嘉禾轻唤道。 陆敬祯忙将人拉至身侧:“大哥,这是我娘子沈氏。” “大哥好。”沈嘉禾行了礼。 杨定明显愣了愣。 徐成安上前道:“既然姑爷他哥到了,那我们不如先回家说?” 杨定:“姑爷?” 徐成安道:“是啊,姑爷他哥,姑爷早就入赘我们沈家啦。” “什么?”杨定十分夸张大叫一声,“我们老杨家好不容易出个读书人,爹娘盼着你光宗耀祖呢,你居然不声不响入赘了?!” 徐成安哼笑:“他反正也落榜了,连个举人都考不上。” “是你家小姐诱得他考不上的吧?”杨定发怒拎住陆敬祯的耳朵将人往外拖,“当时全家砸锅卖铁送你去上学,你全忘了?你不好好读书就罢了,你还入赘!你对得起爹娘吗!回去我必定抽得你屁股开花!” 沈嘉禾忙提群追去:“夫君……大哥你别这样……” 徐成安又掏了点碎银给两个士兵:“见笑见笑。” 年长的啧啧:“说实话,入赘确实丢人。” 年轻的点头:“在我们大辽,男人便是死也不入赘!” 徐成安:“呵。” 杨定一路骂骂咧咧,后来他带人进了一条小巷子,踢开了一间朝东的小门,拎着陆敬祯穿过里头院子,又踢开里面一间房门。 里头正在做针线活的女人被吓一跳:“当家的……”她看到跟在杨定身后的几人愣了下,“这几位是……” 杨定使了个眼色:“出去守着院子。” 女人会意,立马放下手里的活计出去。 房门很快被关上。 杨定松手退开几步,目光落在陆敬祯身上:“你是豫北军中何人?” 突然有人来找,他虽不认得,却见那人特意把右耳垂涂红。 弟弟杨宁生来右耳垂便有一块红色胎记,这事他只在弟弟失踪后同沈将军提过。 “他是我的军师祝先生。”沈嘉禾上前一步,将书生拉至身后,目光微凛看向杨定,“杨校尉,去岁开春后,何故一直收不到你的回信了?” 陈校尉死后杨定是按职级继任的,他校尉一职并未得正式册封,会这样叫他的人…… 第82章 杨定的眸子忽地紧缩:“您是……”他打量了下眼前的女子,那个称呼不敢轻易喊出口。 徐成安笑了笑:“我就说将军的扮相极像女子,瞧瞧,连杨校尉都不敢认。” 还真是沈将军! 杨定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他从前的级别无需直面沈将军,但也曾远远见过,那位少年将军生得的确清秀,只是没想到他换上红妆竟这般雌雄难辨。 “姑爷他哥?”徐成安凑上前在他面前挥了挥。 杨定骤然回神,忙跪下:“参见将军!” 沈嘉禾亲自扶他起来:“无需多礼。” 杨定又看向那书生模样的青年:“方才多有得罪,还望先生海涵。” 陆敬祯一面抚着耳朵,一面笑:“无事,大哥还是叫我二弟。” 虽然这处院子不曾暴露,但也怕隔墙有耳。 杨定点头,刚张口,却听面前的沈将军道:“你让我找人的事,对不住,人我没找到。” 杨定料想如此,这些年大周那边也传来过不少声音,尤其是沈将军通敌叛国的谣言在辽国境内更是被传得神乎其神。 三城百姓在辽国人的压榨下对沈将军更是深痛恶觉,连杨定也逐渐动摇本心。 如今见沈将军亲自前来,那些虚无谣言不攻自破。 他没多说,只问:“二弟和弟妹此番来找我,是为了……?” 沈嘉禾道:“夫君离家太久,想回家了,不知大哥做好准备了吗?” 杨定的眼眶一热,他们这些人做梦都在等着这一天! 他应该坚守本心,沈将军怎么会放弃他们,放弃大周国土呢? 这些年,契丹人虽然没屠城,但辽国对待汉人政策严苛,早就压得大部分人快活不下去了! “这些年家里亲戚走的走,散的散,如今还剩下三百八十九人。”杨定从床底暗格中取出一本册子,“这是所有亲戚名录,二弟看看。” 陆敬祯接过:“好。” 沈嘉禾摸着下巴,不到四百人,好好计划应该也够用。 正说着,外面穿敲门声。 很快,女人隔着门道:“当家的,是乌洛侯大人府上下人,说是今日要将屋顶修好。” 杨定应门:“知道了,就说我马上去。”他又看向沈嘉禾,“我还得出去一趟,天黑前会回来。” 陆敬祯却问:“城里姓乌洛侯的多吗?” 杨定道:“就一人,乌洛侯律,你们认识?” “见过。”沈嘉禾道,“去州府时正巧见他带人押送一堆药材要走,城中有事发生?” 杨定道:“不是漳州,泰州那边有疫情,得有大半个月了,似乎难以控制,城里的药铺都快搬空了。听说泰州那边的契丹人差不多都撤出了,刺史就不想管,这位乌洛侯大人是南院大王的亲信,他执意要继续运药材去泰州,刺史也不好多说什么。” 徐成安道:“那这乌洛侯律听起来像是个好人。” 陆敬祯道:“成安,你跟着大哥一起去看看,我从妻家带来的小厮到了这也得帮忙干干活才是。”这一路陆敬祯算是看出来了,徐成安这张嘴简直是探听消息的一把好手。 徐成安:“……” 沈嘉禾点头:“既是去乌洛侯律府上,去摸摸情况也好。” 徐成安憋了一肚子气跟着杨定出门上工了。 沈嘉禾换了身男装也要上街看看,她转身见陆敬祯跟着要出门,便拦住他:“你不必去,我一个人行动快,大哥已让大嫂收拾客房,你在家好好休息,晚上等大哥回来,今晚还有的聊。” “好。” 先前日日辅以汤药修复经脉,陆敬祯的身体松快许多,这几日一停下,体内失控真气不免有些反复。 陆敬祯去了客房便锁上门。 沈嘉禾出了小巷便到了外面街上。 乍一眼似乎同大周国内其他城池并无不同,但仔细看就会发现,主街上的店铺多数换成了契丹人在经营,汉人少之又少,汉人多数都成了游走的小贩。 便是在街上走动的汉人,若遇上契丹人,也都会下意识地避让,看得出,汉人地位低下,这些年过得并不好。 沈嘉禾下意识握紧拳头,哥哥当初从漳州撤兵时,想过大周百姓会被这样对待吗? “你们是抢钱吗?这么贵!”前面药铺似乎有人在争执。 沈嘉禾起初没在意,刚路过药铺门口,听那青年道,“我这可是要带去泰州救命药,大家都是人,你们就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吗?” 沈嘉禾不禁细细看了眼,背着药箱,似乎是个大夫。 掌柜一脸坚决:“就是这个价,你到底买不买?” 青年大夫一脸苦涩:“就差五两银子,不然你赊给我?” 掌柜冷笑了声,示意药童把药材收起来。 “慢着。”沈嘉禾信步入内,将银子往柜面上一扔,“五两银子我帮他补上了,把药拿给他。” 青年大夫愣了下,随即道谢:“兄台高义!你放心,这银子我会还的!” “不必了,都是汉人,我替泰州百姓谢谢你。”沈嘉禾没逗留,径直转身出了药铺。 虽不是第一次来漳州,沈嘉禾就是想看看这些年漳州城内布局有否改变,她需得都记住,日后起事用得着。 沈嘉禾刚拐了弯,身后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 “兄台留步!” 第83章 沈嘉禾回头,见刚才那青年大夫朝自己跑来,他喘着气往沈嘉禾手里塞了张纸:“这是欠条,等我从泰州回来,便来还兄台银子。还请兄台告知姓名。” 沈嘉禾倒是不缺他的银子,更不想暴露身份,便胡诌道:“城西张顺子。” “张兄,我记住了!”大夫背着药箱扭头就跑。 沈嘉禾不免又想起杨定说泰州疫情的事,看来情况应该相当严重了,辽国州府不作为,逼得百姓们只能自救。 此番境地豫北军若是直取永州,届时漳州内乱,而正被疫情滋扰的泰州本就自顾不暇,更不可能抽出兵力,或许能一举收复失地……只是战事一旦起,少说数月起步,混乱局势下便再难有药材运往泰州,泰州百姓又该怎么办? 沈嘉禾皱着眉头继续往前走,她顺势欲将手里欠条收好,垂目瞥了眼就看到了上面的欠条落款。 沈嘉禾猛地收住步子,目光死死盯住那上面龙飞凤舞的三个字——江枫临。 第33章 抓刺客 刚刚那人是江枫临?! 沈嘉禾的呼吸一窒,她几乎没做多想,转身就折回刚才的大街。 街上人来人往,但就是没瞧见那个背着药箱的背影! 沈嘉禾跑回药铺,掌柜的说是第一次见那位大夫。 “他可有说住在哪里?” “我看他的样子,应当是要出城的。” 掌柜的话音刚落,面前之人已闪身出去。 沈嘉禾不能跟着出城,她眼下是男子打扮,出城后再进来,身份文牒对不上会很麻烦,所以必须在江枫临出城前把人截住! 他会走哪条路出城? 沈嘉禾冷静想了想,提气跃上屋顶。 站在高处,或许能找到那个人。 沈嘉禾跃过一个一个屋顶。 找到江枫临,或许就会知晓哥哥当年做出那个决定的原因! 在哪? 到底在哪? 忽然,沈嘉禾的眸子一缩。 前面大街上,她看到了那个背着药箱的人了! 看这方向,他果真的要出城! 青年倒是闲适得很,他正同一位拉车的汉人大爷说着什么,随即大爷笑着点头,他解下药箱放上板车,自己跟着跳了上去。 大爷拉着驴车往城门而去。 找到你了! 沈嘉禾足下一点沿着屋檐朝前急速奔去,她刚打算一跃跳至板车上,突然一抹厉气从右后方直冲沈嘉禾后背,她的脸色一变,俯身避过朝她袭来的武器。 “咣当”一声,兵器砸碎一片瓦砾,沈嘉禾这才看清飞射而来的是一支玄铁箭矢。 她一眼就认出这是辽军的箭。 说是迟那时快,另一支箭矢再次射来,沈嘉禾飞速避开的同时,矮身手掌擦过满是灰尘的瓦砾,三两下抹黑的脸。 “何人当街潜行?且报上名来!” 男人声音郎朗传至。 眼看着江枫临坐着板车远了,沈嘉禾咒骂着欲追上去,又一箭射到了她身前。 沈嘉禾猛地回身,右侧街道上,男人高坐马背,一手持弓,一手搭着胯/下箭筒,目光幽深盯住她。 乌洛侯律! 他没出城? 沈嘉禾短滞一念,随即又想笑,谁也没说他执意往泰州运送药材,他就得亲自去。 果然,她涂黑脸的举动令乌洛侯律瞬间警觉起来,他弃了弓箭借着马镫跃上屋顶,手里重剑出鞘,大喝一声朝沈嘉禾劈去。 此番出来,为避嫌沈嘉禾没带自己的佩剑,只在杨定家里随便取了一把剑。她本能出剑去挡,只听“嚓”的一声,剑刃堪堪被削掉了小半! 这人的剑看似笨重,没想到这么锋利! 她足下一点往后退了退,面前之人却没给她喘息机会,直面强攻上来。 沈嘉禾没有躲避,持剑正面迎敌。 微凉风里,寒光纠缠闪现,兵刃碰撞的声音清澈刺耳。 “当”的一声,真气自剑刃迸发,周围尘埃掀起一片,连下面的一队士兵都忍不住往后退了退。 乌洛侯律被沈嘉禾的剑气震得往后退了数步,他握着重剑徐徐轻转了手腕,目光犀利盯住面前之人:“沈家心法。” 沈嘉禾握着长剑的手猛地一收,她从未见过此人,更别说交手。 男子微眯了眼睛,一字一句道:“沈、慕、禾?” 天色渐暗,夕阳余晖终于缓缓收尽。 小院厨房内透出微弱的光,隐约还有切菜声传出。 杨定顺利收工回来,正帮妻子钱氏打下手,他很快生起火来,又问:“药送去了吧?” 出门前将军便吩咐的,说是军师抱恙在身,昨日因为赶路又耽误了喝药,让钱氏务必将药煎好。 钱氏应声,小声道:“先前我送进去,先生脸色极差,我观其像是病得厉害,本想去请大夫,他非说不必,我也不敢擅自做主。” “大约是赶路累的。”杨定蹙眉朝那屋子看了眼,忍不住走出去,“将军怎还不回来?” 钱氏宽慰他:“将军那么厉害的人物不必担心,再说,他也不是头一回来漳州。还是快些把饭做好,等将军回来便能开饭。” 说起这个,杨定叹了口气:“如今生活艰难,家里也没什么好东西招待。” 钱氏眼眶微红:“我们是大周人,等回归故国那日,一切便都好了。” 第84章 杨定回头看着妻子,笑着点了点头。 徐成安进门看见书生虚白的脸,又想到因赶路太急一到雍州就病倒的谢莘,他整个人就不好了。 祝云意可不是谢莘,他若烧得不省人事,非得把将军心疼死不可! 偏偏这人倒像没事人的样子,按着杨定给的名单地址,认真将名单上的人按地理位置给他们分组,一面道:“你说你的。” 徐成安咒骂着,小心翼翼看着眼前的人,只好继续:“其实也没什么要紧,乌洛侯律府上就他一人,他双亲已亡,没有兄弟姊妹,也未娶妻。辽国占领三州后,南院大王向耶律宗庆举荐了他,他便被派来处理汉人事务,这些年他时常往返三州之间。” “他早年间曾任过攻打大周的先锋,很早时候的事了,那会儿老王爷还在,那次他们还小胜了一把。哦,当然,那是因为那场战老王爷病重,世子临危受命,同几位将军还没配合默契。在那之后,乌洛侯律就离开了军队,他先是投身南院大王麾下,后来就来了漳州。” 听到这,陆敬祯忽地抬眸:“他打胜了仗,辽廷没有封赏?” 成德三十七年之前,辽国对大周的战役所胜寥寥无几,按理即便为了鼓舞士气也不该没有赏赐。 永泰漳三州是从大周抢来的,如今这里依旧住着汉人,辽廷明显不可能重视,若有赏,乌洛侯律绝不会被派来这里。 陆敬祯喃喃:“很奇怪,这不合常理。” 徐成安皱眉:“没听说,他得罪了人?被人抢走了功劳?” 面前书生沉默不语。 桌上的汤药已经放置得全然瞧不见热气了,徐成安用手背试了试温度,终于没忍住:“别琢磨乌洛侯律的赏赐了,你先把药喝了,一会将军回来若见你这副脸色又要叨叨。” “哦……差点忘了。”他端起来就喝。 这药是越喝越苦,陆敬祯喝了一半后蹙眉缓了缓,才将另一半喝完:“泰州那边情况如何?” 徐成安顺势接了他手中空碗:“不是很妙,这场疫情来得突然,眼下也没个有用方子,药材是一茬茬往里送,但已死了不少人,情况也没有好转,说是辽兵也被困了不少在城里。” 陆敬祯的脸色又差了些,这样开战无异于置泰州百姓于不顾,便是来日收复三州,郡主也会民心尽失。 怎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他将手中名册往桌上一摔:“泰州疫情不平,这仗没法打!” 徐成安脱口:“那怎么办?” 怎么办? 汤药的苦涩在嘴里蔓延,陆敬祯饮了半杯茶才将这股苦味压下,梦里的那个未来他不记得有什么疫病。 当时谢莘已经到了雍州,若是得到这样的消息,必定会写信告知他与李惟,他们当时都想要沈慕禾死,不考虑沈将军失不失民心的前提下,这么好的机会谢莘不可能错过。 所以,原本是没有这一场疫病的…… “祝云意!”徐成安俯身扶住有些失神的人,“脸色这么差,你别是要晕倒了?” “没有。”陆敬祯起身走到窗边,伸手推开木窗,外面院子里落了一地银辉,他略吸了口气,微凉夜风令他的神志清醒了些,“这场疫病来的甚是蹊跷。” 徐成安脸色微变:“你什么意思?” 正说着,外面突然传来一阵骚动,接着有人在外面猛烈敲门。 “开门!例行搜查!” 陆敬祯下意识朝徐成安对视一眼。 外面,杨定已经从厨房跑出来到了院子里。 徐成安快步出去便听杨定道:“是官兵。” “这种搜查寻常吗?”徐成安问。 杨定的脸色不好:“不寻常,这四年也鲜少遇到。” 外面敲门声还在继续,杨定应声过去开了门。 小巷里火光通明,听得出,这里所有的人家都在被搜查。 两个士兵走了进来,打量着杨定。 为首的道:“把所有人都叫出来!” 杨定神色一变,今日家里多了三个人,这是过了明路的,眼下却少了个弟妹……这事没法解释。 杨定上前赔笑道:“这个点,女眷们不太方便出来,我娘年纪大,还卧病在床,您看……”他边说着边给塞银子。 士兵不动声色收了银子,板着脸开口:“刺史有令,严查所有男丁,全都出来站好!” 杨定不免暗骂,查男的,那还收他的银子! 徐成安回头见陆敬祯从屋内出来,他咒骂了声,跑进里屋取了架子上的披风给他裹上。先前看他似是刚午睡起来,衣着单薄,若是吹风受了凉,将军回来第一个骂的便是他。 陆敬祯走上前,径直给那士兵塞了银子,见士兵熟练收了,他才问:“今夜是发生了何事吗?” 士兵面无表情打量他:“抓了个刺客,现在全程搜捕他的同党!” 陆敬祯的眉眼稍敛,没再问。 士兵们盘问核对了三人身份,又仔细打量三人,这才风风火火离去。 杨定第一时间关了院门,落了门闩转身看向陆敬祯:“他们说的刺客会是将军吗?” 徐成安早已按捺不住:“我这便去州府大牢看看!” “等等!” 陆敬祯欲拦住他,却被徐成安一把推开。 徐成安懊悔道:“等什么等!这个点将军还不回来,定是出事了!我就不该去修什么屋顶,我该跟着她的!” 第85章 陆敬祯一个踉跄,刚站稳就见徐成安要去开门,他蹙眉道:“拦住他!” 回过神的杨定立马闪身过去挡在了门口。 徐成安冷笑:“你不会以为拦着门我就出不去了吧?” 他往后退了两步,打算翻墙出去,身后之人又道:“他们没抓到人!” “什么?”徐成安回头。 陆敬祯轻拢着披风走向他,徐声道:“若人真的在他们手中,今夜这些人又怎会只查男丁?” 徐成安的神色变了变,他差点忘了将军是女儿身,若真被抓到,他们不可能不知道是个女刺客!既然刺客能是女的,若有同党也未必不能是女子! “这些人今夜全程搜查的不是什么刺客同党,而是那个在他们手里跑掉的刺客。”陆敬祯的目光一瞬不瞬落在徐成安脸上,“眼下全城戒严,城门落锁,漳州入夜有宵禁,你此刻出去便是不打自招那刺客真有同党。” 徐成安脸色越来越难看,他知道祝云意脑子好使,且句句说到点子上,但他还是不放心:“她若没被抓住,为何不回来?” “因为宵禁,满城搜捕,她回不来。”陆敬祯握着披风的指腹在冒汗,还有一种可能,郡主受了伤,若真是这样……他倏然拧住眉,强迫自己不要再想。 “还是先进屋说。”杨定看他脸色实在不好,怕人是真病着。 陆敬祯看向徐成安:“徐校尉。” 徐成安脸色铁青站在原地不动,虽然祝云意说的很有道理,但他还是想出去寻将军! “等天明。”陆敬祯道。 徐成安咬牙:“天亮若她不回来呢?若你错了,若今晚我们错过最好的时机……” “若我错了,明日我去找那位刺史大人。”陆敬祯上前抓住徐成安的手臂,压了压声音,“我以陆首辅的身份去换她。” 徐成安的眼珠紧缩,将军若真的被抓,凭他们怎么都不可能把一个女刺客和沈将军扯上关系,祝云意若以陆首辅的身份去跟他们换……这是笔无论如何都能成的买卖。 可他一旦被发现是个假货……他这是送自己去死。 外头的脚步声逐渐远去,这条小巷终于恢复了宁静。 徐成安依然能听见外面大街上人来人往的脚步声、马蹄声,他们还在搜查,说明他们还在找人。 这是好事。 这一夜,所有人都不得安睡。 徐成安在陆敬祯屋内坐了一夜,手边的佩刀擦了几十次。 陆敬祯后半夜便缩到了床上,非常时刻,他绝对不能病倒。 郡主白日明明只是单纯出门认路,她根本没必要行刺谁。 辽国人究竟为什么要抓捕她,陆敬祯想了一夜都没想明白。 天刚亮,徐成安抓起佩刀便要出门。 “还不是时候!”陆敬祯叫来杨定,让他先出门看看城门有没有开。 若城门依旧紧闭,那便还好。 若城门已然大开,那就完了。 杨定出去没多久,外面就传来敲门声:“大哥,大嫂,我回来了。” 徐成安第一个冲出去:“将……小姐!” 沈嘉禾又换了身女装,臂弯挎了只竹篮,里面放着刚买的鱼肉,正笑盈盈从外面进来。 徐成安刚关门:“您昨晚去哪了?” 沈嘉禾进门就将篮子递给迎出来的钱氏,一面往里走:“说来话长。”她抬眸便见那书生站在门口,扶着门框望着自己笑。 看着眼前的人,陆敬祯悬着的心总算放下,这一夜的担忧纠结,总算过去,看郡主样子应是没受伤,果真是昨晚城中情形不便回来罢了。 见她眼下有些乌青,想来一夜未眠,陆敬祯给她倒了杯茶:“坐下说。” “嗯。”沈嘉禾喝完茶才道,“还好你们昨晚没出去找我,我还担心成安会鲁莽出去。” 徐成安尴尬看了看那书生。 他仍是一脸从容笃定,丝毫不见惊慌,始终一副运筹帷幄的模样,不得不令徐成安服气。 他哼了声:“我原是想出去的,祝先生他非拦着。” 沈嘉禾听出他话里佩服之意,不觉挑眉:“哦,他又是你祝先生了?” 徐成安黑脸不语。 正说着,杨定从外面回来了。 “今日城门未开!”他甫一进门就看见了沈将军,先是愣了愣,随即才道,“弟妹回来了!” 沈嘉禾点头。 杨定心有余悸:“昨夜官兵搜查刺客可把我们都吓出一身汗,无事便好。” 听到此,沈嘉禾蹙眉看向陆敬祯:“那些官兵只说抓刺客,没说抓谁?” 这话问得在场众人都懵了一瞬。 陆敬祯神色微凝:“他们要抓谁?” 沈嘉禾的手指敲打着桌沿,抿唇道:“沈慕禾。” 什么? 三人俱已变色。 “我在街上和乌洛侯律交了手,不想被他看出我的武功路数。”沈嘉禾道,“我都将脸抹黑了,他还是笃定我就是沈慕禾。” 陆敬祯和徐成安对视一眼,怪不得那些官兵只查男的,毕竟一旦确定刺客是沈慕禾,没有人会去查女子了。 难怪郡主一大早敢大摇大摆穿过街道,敢这样从正门回来。 “后来我跑了一路,他追我一路,一直到天黑我才把人甩掉。”沈嘉禾有些无奈,“不想这漳州城里还有这等高手,我本来以为入夜前能回来。后来他全程搜捕我,我怕回来连累大哥一家,干脆就先躲上一躲,左不过等天亮我偷身女装换上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第86章 徐成安和杨定松了口气。 陆敬祯依旧脸色凝重:“乌洛侯律既以为……知道你是沈慕禾,为何没有将此事告知搜捕你的人?” 沈嘉禾百思不得其解:“想不通。不然你帮我想想?” 陆敬祯抿唇深思。 徐成安和杨定显然没跟上两人思路,大家从昨夜起就没吃过东西,杨定便出去和钱氏一起准备吃食。 等他们拿了吃的回来,陆敬祯还在沉思。 徐成安自知脑子不好,早就放弃了,接过杨定递过去的馒头就啃。 沈嘉禾盛了碗粥送到陆敬祯手边:“边吃边想。” 陆敬祯握着勺子轻轻搅动着碗里的粥,却是道:“乌洛侯律的事不急,反正他也找不到你。我只是想到另一件事,泰州疫病最早大半月前发现,那便是我们离开郢京没多久。京中不少人都知道你此番回豫北是要收复失地,但泰州疫病一起,你即便出兵也落不着好。” 沈嘉禾微微撑大眼睛:“你是说,泰州疫情是冲我来的?” 徐成安震惊脱口:“这怎么可能?” 若是以前,陆敬祯也觉得不可能,但因为那个梦……他觉得一切都变得诡异起来。 他在极力阻止梦里的事发生,而总有股力量在把偏离的事又重新拉回原来的局面中去,谢莘是,如今阻止郡主收复失地立功亦是。 但真的有这么个人,神通广大到知晓他们接下来的每一步,预判他的每一次预判,甚至还能把手伸到辽国地界上来吗? 大家草草吃了些东西。 徐成安忍不住道:“先不管疫病怎么起的,当务之急是怎么解决。” “说起这个……我昨天在大街上见到了一个人。”沈嘉禾道,“你们一定想不到是谁。” 徐成安心急非常:“都什么时候了,您还卖关子!” 沈嘉禾抿唇:“江枫临。” “江神医?”徐成安和陆敬祯对视一眼。 沈嘉禾继续道:“他在药铺买药,说是要带去泰州。我便是追他的路上撞见了乌洛侯律,被他给拦下了,眼下江神医应该在去泰州的路上了,只是漳州封城,我们也出不去。” 杨定小声问:“你们确定这位江神医有治疫病的方子?” 沈嘉禾没解释她找江枫临是因为别的事:“不好说,也许。”她看向面前已经许久不言语的书生,“在想什么?” 陆敬祯紧拧住眉心:“疫病若真是人为,那极有可能是从前有过的病症,太医署应当有历年所有的疫病症状,应对方子,但眼下若往郢京送信,一来一回耽搁时间太长……” “不是……”徐成安打断道,“你怎么就肯定是人为的?照你的说法,这原发病症还在大周境内?我说姑爷,你别是读书读傻了,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祝云意的推测看似天方夜谭,沈嘉禾也知道这基本不可能,但她更清楚,这人说话做事从来都不是凭空臆想,他到底为何这般笃定? 她刚要问,外面有人敲门。 众人脸色沉重扭头看去。 杨定开了门,见外面站了一队士兵。 为首之人拿着手中名册道:“杨定是吧?昨日你家中来了亲戚三人?” 杨定忙道:“不是亲戚,是我失散多年的亲弟弟。” 那人将名册一收:“那便是了,叫他们都出来,跟我们走。” 杨定忙在塞银子:“要把我弟弟带去哪啊?” 那人收了银子,果然愿意多说两句:“上头有令,近三日新入城且留在城中的所有人全都要带去府衙面见刺史大人,抓刺客同党呢,同你们无关也不必焦虑,一二时辰也就回来了。” 什么见刺史大人,这摆明了是乌洛侯律要亲自审查每一个新来的人。 杨定看着沈嘉禾等人听话出门,脸色都变了,将军虽然男扮女装能以假乱真,但这一去府衙,岂不是一查就知道他不是女子? 这可如何办才好! “大哥放心,我们去去就来。”陆敬祯走到他身边时,还安慰似的拍拍他的肩膀。 杨定心急如焚,这怎么能放心? 今日入城的人不多,沈嘉禾等人一路进府衙也就看见了两三个人,和他们一样被士兵们押送,看来是被吓到,全都低着头半句话不敢说。 刚进院子,三人就被迫分开,说要分别关押。 沈嘉禾下意识拉住了身侧人的手。 书生垂目看来,温和笑笑:“莫怕,无事的。” 乌洛侯律就算在郡主身上查个底朝天也翻不出花来,他死也不会想到如今的沈慕禾是个女的。 沈嘉禾便被带进了一间小屋子,外头有人守着。 她抿唇在房内来回踱步一阵,很快就听到外面有人走来。 很快,房门被推开。 沈嘉禾抬眸就看见了乌洛侯律那张脸,他今日换了身窄袖劲服,整个人看起来越发高大威猛。 昨晚全程搜查都没找到人,乌洛侯律料想是底下人看走了眼,如今城门紧闭,人一定还在城中。 他往门口一站,目光似利刃般落在了沈嘉禾身上。 这人身量倒是同沈慕禾很像…… 第34章 镇山河 这人身量倒是同沈慕禾很像,但……她真的是个女子吗? 乌洛侯律的眉眼微压,侧脸朝身后道:“进来。” 外面进来一个丫鬟,直接将沈嘉禾往屏风后拉。 第87章 沈嘉禾还没来得及开口,身前衣襟被人猛地一拉,一片雪白乍然外泄。 沈嘉禾:“……” 沈将军纵横沙场这么多年也从未受过如此屈辱! 丫鬟扭头正欲禀报,突然眼前人影一闪,接着胸口一凉,她低头发现自己交叠的衣襟被人一把拉开,雪白柔软瞬间全无遮挡。 丫鬟顿时尖叫:“啊啊啊——” “何事?”随着男子声音传至,面前的屏风瞬间被推倒。 沈嘉禾若无其事拢住身前衣襟,倒是那丫鬟像傻了般,手忙脚乱去捂胸口,叫声越发慌乱。 乌洛侯律没想到里头是这样画面,顿时背过身,怒道:“叫你看她是不是女的,你何故自己脱/衣服?” 丫鬟委屈地哭起来。 “哭什么?”乌洛侯律垂下双手紧握成拳,“说话!” 丫鬟不敢看沈嘉禾的眼睛,边哭边道:“回、回大人,是女的,呜呜……” 乌洛侯律哼了声,都说女人麻烦,他竟不知这么麻烦! 他大步就走,没再回头看一眼。 沈嘉禾慢条斯理整理好自己的衣衫,瞥了眼还在哭的丫鬟,轻飘飘道:“矫情。” 验明身份后,沈嘉禾就被放了出来。 她在院子里站了没一会就见徐成安骂骂咧咧揉着胸口出来了,她忙迎上去:“成安。” “小姐。”徐成安回神,咬牙道,“果然是乌洛侯律亲自来审,不对,他那也不叫审,说着说着突然出手袭击,还好我反应快,不然非得给打吐血!” 沈嘉禾脸色微变:“你还手了?” “还了啊,我是护院,有功夫在身不是很正常?”徐成安这会脑子清醒了,“他也没疑心我,不然我也没那么快出来。” 乌洛侯律必然不会疑心徐成安,毕竟沈慕禾不可能一夜之间突然长高三寸,还壮了一圈。 等等! 两人同时想到了什么。 乌洛侯律突然出手自然是为了试探沈家功夫,但祝云意他只是个文弱书生! “小姐,姑爷出来了!”徐成安说着大步朝前走去。 沈嘉禾见祝云意出门时扶了下门框,她心下收紧,疾步跑过去扶他:“夫君,没事吧?” 他的脸色略白,浅声道:“无事,是我没想到他会动手。” 徐成安扶着他另一边:“算了吧,你就算知道也躲不开。” 陆敬祯:“……” 沈嘉禾一搭他的脉,又是虚空紊乱,她沉着脸:“先出去。” 徐成安往前跨了一步,半蹲下道:“来吧,姑爷,小的背你。” 外面,杨定驾了马车焦急在门口等,见他们出来,忙迎上去。 “二弟怎么了?”杨定脸色难看,“这是用刑了?” 徐成安把人背上马车:“姑爷他哥,去最近的医馆。” 杨定应声,调转马车就走。 “大哥,不去最近的医馆。”里面传出书生轻弱声音,他却是转口朝沈嘉禾道,“去你昨日遇见江神医的药铺。” 沈嘉禾沉着脸:“先找大夫。” “一般药铺边上都会有医馆。”他说的慢,脸色比先前又白了几分,“本也是要再找时间去那个药铺的,江神医买了什么药,让他们把清单列出来。” 沈嘉禾拗不过他,将人半抱住让他靠着自己,咬牙道:“这笔账我迟早要让乌洛侯律还!” 陆敬祯轻笑了声。 沈嘉禾心疼道:“你还笑!” “嗯。”他的胸口轻微起伏,“有娘子心疼我,我也没那么难受。” 若搁以前,徐成安听他说这么不要脸的话,早就张口讽刺了,只是眼下这般,他竟也十分想替祝云意去砍那乌洛侯律十刀八刀。 沈嘉禾心里难受:“怪我行事不小心。” “同你无关。”陆敬祯眼皮轻掀,问徐成安,“乌洛侯律同你说了什么?” 徐成安难得严肃认真:“问我来漳州除了认亲还做什么,我说我就一个护院,我哪知道主家心里什么盘算。” 陆敬祯失笑。 沈嘉禾覆下眼睛看他:“也问你了?” “问了。”陆敬祯轻言,“我说我入赘的妻家做的便是药材生意,打算过来看看,想把大周那边的药材运过来卖。” 突然跟八竿子打不着的药材扯上关系…… 沈嘉禾的目光微凝:“泰州疫病你有想法了?” 他提唇笑:“有点。” 徐成安突然就放下心来,祝云意说有点,那必然是想的差不多了。大家都是一个脑子,怎么祝云意的就好使那么多? 半死不活鬼点子还一套一套的,瞧把将军给心疼得……徐成安的眼珠子转了两圈,识趣地移开目光。 药铺对面就有一家医馆,杨定直接把马车停在医馆门口。 徐成安直接背了人要进去,陆敬祯扭头嘱咐沈嘉禾:“你和大哥去拿清单。” 沈嘉禾跟着下车:“我和你进去,清单大哥一人去就行。” 杨定正要点头说话,陆敬祯又道:“昨日是谁给江神医装的药材只有你见过,快去快回,娘子。” 沈嘉禾迟疑了下,咬牙朝对面的药铺跑去。 这个点,医馆正好没有病人。 大夫一把脉,脸色沉了些:“公子这是受了内伤。” “是。”陆敬祯轻靠着桌沿,嘘声道,“受了一掌,眼下呼吸不顺,胸口疼痛难忍。” 第88章 徐成安扶着他的手轻轻一抖,方才一路他只字未提,就这样忍着? 大夫俯身轻挑开陆敬祯交叠衣襟,只见胸口一个若隐若现的掌印,他皱眉:“公子脉象,这一掌的力道该是当场便能吐血,你便是强忍着才会令淤血所积。我给公子施两针,吐出淤血便可缓解。” 陆敬祯颤声道:“好。” 徐成安脸色变了好几次:“你忍着做什么?” 陆敬祯勉强道:“我怕她担心。” 徐成安微窒,还以为祝云意惯会在将军面前耍心机博同情,原来他也只会拣些小病小痛,如今难受成这样,他倒是绝口不提。 突然觉得,这人其实也不似想象中的柔弱。 沈嘉禾今日女装出行多有不便,好在有杨定跟着,这才周旋一番拿到了江枫临买的药材清单。 刚出药铺门,沈嘉禾便见徐成安坐在了马车上。 她疾步过去,推开车帘便见祝云意闭眼轻倚在车璧上。 “受了些内伤。”徐成安先开了口,“需得吃几贴药。” 沈嘉禾轻手轻脚上了马车:“严重吗?” 徐成安垂目道:“还好,不是很严重。” 沈嘉禾没再说话,弯腰入内,她轻声在他身边坐下,伸手将人捞过来。 他蹙眉轻哼了声。 沈嘉禾干脆将人环住:“是我。” 他紧蹙的眉宇徐徐舒展,似是终于卸下所有防备。 杨定还是没想通将军到底是怎么躲过验明正身这一关的,不过看大家的神色,他也知晓刺客一事不会再怀疑到将军头上了。 “我们的人去城门看过,还是紧闭着。”杨定小声说。 那是必然。 徐成安哼了声:“乌洛侯律便是把整个漳州城翻个底朝天他也找不到想找的人。” 杨定没多问:“可眼下漳州戒备森严,我们该如何行事?” 徐成安扭头看了眼身后的马车:“会有办法的。” 后来回了杨家,徐成安刚把人背进去,祝云意就醒了。 徐成安:“……”怎么总觉得他是故意的? 钱氏先前还担心得不行,此刻见一个不少都回来,终于松了口气。 又见军师受了伤,她忍不住拉着杨定问:“怎的专挑祝先生用刑?这不是欺负人吗?” “小点声。”杨定拉她至院中,“我们也帮不上什么忙,好生把药煎好。” 这厢,陆敬祯没继续睡,那张药材购买清单平摊在桌上。 徐成安看了好几眼:“玄参半斤,连翘半斤,羌活一斤……咝,这能看出是什么方子?” 沈嘉禾到手就看过,江枫临应该是缺什么就买什么,至于药方用量几钱几分那都是要斟酌的,这张清单的确看不出什么,毕竟没什么方子用药论斤开的。 陆敬祯先是让人准备笔墨,亲自将清单誊抄一遍:“我们看不出什么,乌洛侯律也必然看不出什么。” 徐成安脑子转不过来:“什么意思?” 他的指尖在纸张上点了点:“我就当它是治疫病的方子。” 徐成安瞪大眼睛:“你这是被乌洛侯律一掌拍傻了?你这方子连用量都没写,一看就是假的。” 陆敬祯轻笑:“都写全了,我还怎么跟乌洛侯律做交易?” 沈嘉禾神色微凝:“你要诈他?” 他从容道:“不算诈他,方子我没有,不代表别人没有。” 沈嘉禾的眸子微闪:“你是说江枫临?” 眼下他们被困在漳州,却可以借乌洛侯律的手去泰州抓江枫临。 沈嘉禾的目光悄然落在书生脸上,他究竟是何时想到的? 陆敬祯轻笑:“要不要赌一把?” 徐成安脱口道:“若江神医手里真的有方子,那便是天大的功劳,握在咱们自己手里,还愁百姓们不拥戴将军吗?” “江枫临便是有方子,他也没有药。现在能以最快的速度配齐药方用量的人,只有乌洛侯律,所以这个功劳我要卖给他。”陆敬祯徐徐道来,“借他的手平泰州疫病,我们便能提前开战,他也算是变相帮我们收复失地,这难道不够令人振奋吗?” 徐成安张大嘴巴,乌洛侯律不过打他一掌,他这是直接拎着乌洛侯律的衣领明晃晃抽他几百巴掌啊! 太狠了太狠了。 沈嘉禾突然问:“为什么一定得是乌洛侯律?那功劳给漳州刺史不是更好?”毕竟将来事成,耶律宗庆不会知晓泰州疫病平定是加速两国战争的导火索,而她心里还怨恨乌洛侯律打伤祝云意的事! 陆敬祯摩着桌沿,苍白脸上染几分笑意:“我要确定一件事。” 翌日大早,沈嘉禾便让徐成安去乌洛侯律府上递了拜帖。 因为前一日祝云意妻家卖药的铺垫,乌洛侯律很快便同意见他们夫妇。 于是被他全城通缉的刺客沈慕禾就这样挽着夫君的手大摇大摆进了乌洛侯律的府邸,还被府上下人好茶好水地伺候着。 不多时,乌洛侯律便来了。 “乌洛侯大人。” 陆敬祯携娘子起身行了礼。 “杨二郎。”乌洛侯律的目光略过面前这人虚白脸色,大步至主位坐下,这才又道,“你若是打算卖药给我,那就免了,我手里药材够用。你们夫妇从周朝而来,这便是想在我大辽发国难财?” 他顿了顿,“学识不多,见笑。好像也不能这么说,毕竟病的大多是汉人,也是你们的同胞,这种钱你也挣?” 第89章 陆敬祯笑了笑:“我们是商人,银子自然是要赚。买药材这事是我来漳州之前的想法,来了之后,我就改了主意。” 乌洛侯律挑眉:“哦?” 陆敬祯道:“比起千里迢迢耗时耗力把药材运来,不如我把药方卖给大人。” 堂上之人神色微变:“你有对症药方?” 陆敬祯取出昨日誊抄的清单,双指夹着轻轻一抖,白纸黑字便看得一清二楚。 乌洛侯律接过纸张看完便笑:“杨二郎,你管这叫药方?” 陆敬祯从容道:“疫病方子大同小异,重要的自然是用量几何,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真正的药方,事后我自然会给大人。不瞒大人说,我的人早在漳州封城前就去了泰州,这桩生意大人不想同我做,那我便找别人了。” 乌洛侯律沉下脸:“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辽国境内的经营权。” 乌洛侯律笑:“杨二郎看得起我,便是我想允,也没这权力。” “泰州疫病将近一月依旧束手无策,一旦大人手握驱症药方,这么大的功劳,还怕贵国皇帝陛下没有封赏吗?” 乌洛侯律突然笑出声来,手里药方被轻易揉成团,他睨住陆敬祯:“这交易我不想做,这功劳我也不想要。” 什么? 沈嘉禾心头一跳,这么好的立功机会他居然不要? 陆敬祯脸色依旧:“因为大人要的赏赐辽廷给不了?” 乌洛侯律的脸色骤变,原本闲适而坐的身躯倏然挺直。 这话说得沈嘉禾都冷不丁惊了惊,她倏地看向身侧之人。 看乌洛侯律的神色,陆敬祯便知他先前猜测是对的。 乌洛侯律打败豫北军时,辽廷不是没有封赏,应当是他们给不了乌洛侯律想要的东西。 裂痕在多年以前便已铸下。 陆敬祯又道:“大人想要的,我能给吗?” 乌洛侯律像是听到了好笑的笑话:“杨二郎,你当你是什么东西?什么药材药方我都不在乎,泰州城会死多少人我也不在乎,今日我会坐在这里与你废话半天,不过是因为另一个汉人也在漳州城。你若能帮我找到那人,说不定我还会考虑考虑你的提议。” 陆敬祯不觉蹙眉:“谁?” 乌洛侯律道:“大周镇国将军沈慕禾。” 陆敬祯的手指微勾,他果然还没放弃抓沈将军,他稳着情绪问:“你找沈将军做什么?” 乌洛侯律笑:“我要和他做一桩交易,一桩,你无法代替他和我做的交易。” 陆敬祯猝不及防:“……” 沈嘉禾:“??” 事情有些出乎意料,陆敬祯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乌洛侯律突然要找沈将军做什么交易,这中间他没来得及想明白,干脆起身道:“今日我抱着诚心来同大人交易,大人不欲同我合作大可直说,沈将军此刻自然是在大周境内,怎会在漳州城?娘子,我们走。” 他轻握住沈嘉禾的手便走。 身后之人忽而道:“他就是来了漳州,是我把他叫来的。” 沈嘉禾的步子一顿,她欲回头,却被陆敬祯握住了手臂。 陆敬祯扭头看去:“你叫她,她就来了?” 乌洛侯律笑笑:“我叫他他自然不来,但我若派人杀他呢?他难道不会好奇吗?” 沈嘉禾和陆敬祯对视一眼,两人自然都想到了阆县的那次刺杀。 那是乌洛侯律做的? 沈嘉禾一时间不知该作何表情。 是的,她没有好奇,当时只是砍了几根手指头给耶律宗庆送去了。 这么想来,说不定耶律宗庆时至今日还一脸懵逼,或许还会觉得沈慕禾是个神经病。 陆敬祯默了默:“你派人杀沈将军时留下身份信息了?万一沈将军根本不知是你做的……” “他都来漳州了,怎会不知是我?”乌洛侯律十分不耐烦,“只是不知为何他见了我就跑。” 沈嘉禾:“……”谁他娘知道他在等她啊,就他那连发三箭的架势,谁不跑谁是傻子! 乌洛侯律压着怒:“人,你们找是不找?” 沈嘉禾按了按额上有些突跳的青筋。 陆敬祯突然觉得压下的伤势快复发了,他揉着胸口道:“我等一介草民,如何能找得到沈将军?” 乌洛侯律倒是坦然:“我知你们汉人之间私下都有联系,你只需把消息放给他,让他知晓我泡了好茶在府上恭候大驾。” 徐成安沉默一路,快到杨家,他才终于没忍住:“所以他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将军进去,再看着将军出来,最后嘱咐你们帮他找将军?” 沈嘉禾:“……” 徐成安憋着笑:“那茶将军去喝吗?” 沈嘉禾看向祝云意,上车后他便始终一言不发,她还以为他身子不适,刚想问他,却听他开口道:“将军恐怕得去见他。” 徐成安严肃了些:“姓乌的不会拿合作当幌子骗将军去杀吧?” “应该不会,封城他也只说找刺客,没说找的是沈慕禾,便是有意隐瞒沈将军来漳州的事。”陆敬祯看向沈嘉禾,“他今日对我们全盘托出,不过是仗着眼下漳州还是封锁状态,反正所有人都进出不得。若沈将军不去见他,我们一个也不可能活着走出去。很明显,乌洛侯律不可能让人知晓他曾试图跟沈将军做交易,这是叛国罪。” 第90章 末了,他又看向徐成安,“顺便说一句,乌洛侯律不姓乌,他姓乌洛侯。” 徐成安:“……”这么严肃的时刻祝云意为什么还要提醒他没学问这件事! 沈嘉禾抿唇:“我今晚去见他。” 徐成安惊道:“今晚?” 陆敬祯点头:“此事宜早不宜晚。” 晚饭后,陆敬祯给沈嘉禾交代了些事。 徐成安转身就换了夜行衣,说要跟着一起去。 沈嘉禾扶额:“眼下漳州正封城,城中藏着一个沈慕禾就罢了,要是再冒出来一个你,估计乌洛侯律马上就能猜到我的身份了。” 徐成安脸色难看:“我不放心。” 沈嘉禾拍拍他的肩,看了眼祝云意:“照看好他。” 后窗忽地被掌风劈开,再看,眼前黑影已经消失在暮色中。 徐成安回头看向祝云意:“你不担心吗?” “担心。”书生扶着桌沿,目光看向窗外夜色中,“但有些事她必须要去做,我只能保证乌洛侯律不是要杀她。” 徐成安微噎:“你那么肯定?” 他点头:“便是我死也不会让她去冒险。” 大约乌洛侯律是真信了杨宁会帮忙找人,沈嘉禾这一路过去,街上那些搜查刺客的官兵一个都没有看见。 就连乌洛侯府邸的侍卫也没看见几个,整座宅邸守卫松散,全然不像是官员宅邸。 沈嘉禾轻轻松松就进了内院,也不知乌洛侯律住哪间屋子,她刚用剑鞘抵开面前的房门,身后骤然响起一阵脚步声。 她的指腹轻推,剑刃出鞘半寸。 “沈将军?”身后传来乌洛侯律的声音。 沈嘉禾松了口气,转过身出了廊下,没摘面罩,直面来人:“听说乌洛侯大人要请我喝茶?” 第35章 金镯子 月华似水,款款落在院中之人身上。 今日再看,乌洛侯律还是不由得想到杨宁的那位娘子,身量果真有点像,要不是男女有别……乌洛侯律的目光落在沈嘉禾手里的剑上。 剑长四尺余,剑身通身银白,传闻这柄宝剑是用天外陨铁锻造,锋利无比。 他蓦地一笑:“果然还是这把镇山河更衬将军气质。” 不会错了,这便是沈慕禾的佩剑。 “当年我初次见它,还是在令尊手里,便是它一剑劈断我的佩刀。”乌洛侯律提及往事,眼神明亮,“后来我的重剑就是专门为镇山河打造的,没想到如今物是人非了。” 沈嘉禾下意识低头看了眼,挂在剑首的碧玉剑穗轻晃着。 镇山河是哥哥的佩剑,是当初太祖皇帝赐给父王的,后来父王又传给了哥哥,而她这把不过是特意锻造得同镇山河一模一样的赝品罢了。 哥哥走后,镇山河便随同“郡主”棺椁一并入土,易璃音也曾问过她要不要把剑换过来,沈嘉禾始终觉得还是手里的赝品更趁手。 手指缠上剑穗,沈嘉禾声音清冷:“说是请我喝茶,这可不像是喝茶的局面。” 乌洛侯律缓步自阴暗中步出,朝她笑了笑:“我请沈将军来是想和将军做个交易。” “是吗?”沈嘉禾微寒目光将来人锁住,手腕轻转,长剑应声出鞘。 剑气破开夜风朝乌洛侯律劈去,暮色里,沈将军话语冷漠,“那便先赢了我手里的剑再站着同我说话!” 陆敬祯屋内的烛火一直点着,快子时,窗户忽然被风吹开,烛火剧烈跳动两下,一抹身影卷着凉意一跃而入。 “回来了?”陆敬祯忙起身迎上去。 沈嘉禾反手关上窗户才转身:“怎还不睡?” 他给她披上披风:“夜深露重,先暖暖。” 沈嘉禾嗤的笑,将长剑丢下:“去床上。” 他一病就畏寒,被窝里也没多暖和,沈嘉禾干脆倾身将人抱住。 离京后,郡主时常会同他这般亲密,郡主不会知晓,被一个心悦多年的人这般搂抱是种多欢愉的感觉。 陆敬祯不免脸红心跳,他强压着情绪,呼吸轻敛问:“都顺利?” “嗯,明日乌洛侯律便会去泰州找江枫临,拿到他手里的方子后,会尽快配出足够泰州百姓用的量。”沈嘉禾有点高兴,“我额外提了个条件,让他见到江神医先把人给我拿住,届时必要让他好好给你看看。”她也能问问江枫临成德三十七年的情况了。 “我的病不要紧。”陆敬祯心跳稍快了些,“药方配给足够,便可开战,届时泰州只能封城自救,便不会有兵力驰援永漳两城,正好断辽军补给线。” 沈嘉禾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 陆敬祯又问:“乌洛侯律要什么?” 沉疴在身的人难免身上会有苦涩药味,偏偏祝云意身上就连药味都不觉得幽苦,反而有种清淡的香气,沈嘉禾闭眼往他身上蹭了蹭,轻声道:“你知道古乌洛侯国吗?” 陆敬祯微微蹙眉:“有些耳闻。” 百年前周、辽边境有个小国,他们世代居住在两国之间一处草原资源丰富的土地上,五十年前,辽军攻打了乌洛侯国,将他们的土地占为己有,把他们的子民全部赶了出去,却把他们的王室,所有乌洛侯氏及他们的后人变成辽廷手里的刀。 “他要复国?”陆敬祯垂目见郡主闭了眼睛,下意识连话语都轻了几分,“如今形势,小国夹缝生存何其难?” 第91章 沈嘉禾轻笑:“他不傻。” 陆敬祯微愣过后,错愕道:“他要带着那块土地归顺大周?” 沈嘉禾徐徐睁开眼,忍不住捧住书生的脸:“我夫君怎么能这么聪明呢?” 陆敬祯被夸得耳垂有些烫:“这……这是天大的好事,条件呢?” “条件便是允许他的子民回到那块土地上生活,大周人不许打扰。”沈嘉禾捏着他轻薄耳垂,发现它越来越红,十分可爱。 沈嘉禾忍不住倾身张嘴含住那片轻薄。 陆敬祯呼吸一紧,原本微凉被窝忽而燥热起来,他的喉结滚动:“三州收复的首功将军该得,但乌洛侯律这功劳怕是拿不得。” 这事沈嘉禾何尝不知? 哥哥当年请旨降爵承袭就是不希望豫北侯府功高盖主,而三州收复是替豫北侯正名,是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 “但也绝不能给陆首辅。”沈嘉禾翻身撑在他身侧,手指轻卷着他的乌发道。 “嗯。”书生的脸有些红,呼吸也急促,“此事交给我,我明日去见见乌洛侯律。” 沈嘉禾睁大眼睛:“他明日要去泰州。” 他点头:“我一早去候着。” 沈嘉禾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妥:“我今日前去,他尚且能以为沈将军是收到了乌洛侯大人请喝茶的风声前往,沈将军并不认得杨宁。可你一去,他再笨怕也会对我们一行人有所怀疑吧?” 陆敬祯笃定一笑:“放心,不会。” 他说不会那必然不会,沈嘉禾顿时放下心来,她又闭眼环住他的身体。 陆敬祯悄然深吸了口气,正欲抱住郡主,忽然隐约觉得空气里夹了抹细微的血腥气。 他倏地睁眼:“可是哪里受伤了?” 他说着上手查看。 沈嘉禾被他胡乱一摸,脊背微缩,她本能抓住他的手腕:“别乱摸……”有点痒,她忍不住笑,“我没受伤,我就是把乌洛侯律打伤了。” 陆敬祯一怔:“什么?你打他作何?” 沈嘉禾哼了声:“谁让他伤你?要不是还有合作要谈,我非打得他吐血三升不可!” 得知郡主没受伤,陆敬祯松了口气,手抽了抽,郡主却没松。 他侧脸便见郡主翻身靠了过来,明眸轻闪拢过来:“这么担心我?” 书生轻声应。 他眼底的担忧明显,怪不得这么晚不睡……昨日她一夜未归,他怕也是一晚未眠,明明身上还带着伤…… 这人怎么那么惹人心疼? 沈嘉禾情不自禁勾住他的脖子,将身体往上送了些,垂目轻睨着眼前这张俊俏无双的……陆狗的脸。 沈嘉禾:“……” 陆敬祯清楚地看到郡主眼底那抹温柔忽地散去,他伸至她后背欲将人环住的手顿了顿,下意识别开脸。 “做什么?”沈嘉禾轻捏住书生下颚迫使他将脸转过来。 陆敬祯垂目不敢看她:“怕你不想看。” “是不怎么想看这张脸。”沈嘉禾豁达道,“但怎么办,我现在特别想冒犯你。” 陆敬祯心下一怔,闻郡主忽而一笑。 “不过……”沈嘉禾轻笑着扬手一挥,真气卷着掌风瞬间将屋内烛火吹灭,黑暗中传来她得意轻笑,“这样就可以了。” 温/湿/娇/软覆上陆敬祯的嘴唇,女子娇香裹挟而来。 “云意。” “嗯?” “允婚书到底什么时候写给我?” 陆敬祯:“……” 他略一失神,薄唇忽地被咬了一口。 咝—— 沈嘉禾翻身压上他的身,低头再次轻咬上去:“你是不是忘了?还是你根本没放在心上!” “不是……”祝云意虽还活着,但陆敬祯心里清楚,他不该给郡主写什么允婚书。 黑暗中,沈嘉禾又问:“那何时给我?” 陆敬祯一时不知该如何答。 “等收复失地如何?”沈嘉禾有点兴奋,“等回雍州,你就写给我,好不好?” 喉头酸涩,陆敬祯轻声道:“好。” 似乎祝云意在身边的时候,沈嘉禾睡得便特别熟。 在扮演哥哥以前,她的性子便像男孩子,便是睡觉也十分不羁,踢被子是家常。 但只要祝云意同她一起睡,不管什么时候她的被子都是盖得好好的,连枕头都没有歪一点。 先前东躲西藏一夜,这次算是狠狠把觉补回来了。 外头隐约传来有人练剑的声音,沈嘉禾揉着眼睛半坐起来,竖起耳朵听了听。 哦,是徐成安。 她打了个哈欠,打算再次躺回去时,突然整个人愣了下。 身侧空空如也,祝云意呢? 陆敬祯半个时辰前就出了门,还以为乌洛侯律会很早出门,没想到此刻阳光普照,乌洛侯律竟还未出门,若再不出门,到泰州得是何时了! 陆敬祯沉着脸上前扣响了乌洛侯府的门。 此时内室卧房里,丫鬟们小心伺候乌洛侯律更衣。 浓郁檀香里夹杂着一抹血腥药味,两个丫鬟悄然看了眼大人缠在背后的纱布,大气不敢喘一声。 昨夜府上来了刺客,那动静不少人都听到了,可大人愣是不许任何人外传。 更怪异的是,大人被那刺客在背后砍了那么长的一道伤,他不仅没生气,竟还有点高兴。 乌洛侯律抚着右肩缓缓舒展了下肩颈,背后的伤令他不禁蹙眉,外头脚步声急至。 第92章 “大人,有人求见!” 乌洛侯律低头看着丫鬟给自己系上腰带,不悦道:“不见。” “可来人说是为昨夜之事而来。” 仆从的话音刚落,面前卧房的门“砰”的一声开了,乌洛侯律脸色微沉,莫不是沈慕禾要出尔反尔? “人呢?” 仆从很快把人带来。 乌洛侯律盯着面前这张完全没见过的脸,一时沉默须臾:“来者何人?” 陆敬祯穿过巷子上大街时就换上了祝云意的脸,他上下打量着乌洛侯律,脸上血色不足,看来郡主让他伤得不轻。 他微微有些得意,目光环顾看了看周围的人。 乌洛侯律遣退众人。 陆敬祯径直进了面前卧房,寻了张椅子舒适落座,这才抬眸道:“昨夜之事我家将军还有补充条件。” 乌洛侯律拧眉盯住面前之人:“他何不亲自来同我说?” 陆敬祯轻轻一笑:“将军说看见大人就忍不住想要切磋,但又怕再切磋下去,大家的合作就不成了。” 乌洛侯律的脸色变了变,下意识抚上肩膀,那道从右肩延伸至左腰的伤忽而爆发出剧烈的疼痛。 沈慕禾也说切磋而已,他听说中原武林那边切磋都是点到为止,没想到他们朝廷的人是要见血! 陆敬祯抬眸浅笑:“三州收复时,将军会顺便从辽国手里夺回大人的故土,但这功劳暂时先送给这次的监军。” 乌洛侯律上前走了一步:“你就是那个监军?” “非也。”陆敬祯摇头,“我乃将军麾下军师,我姓祝,此次监军是陛下钦点的陆首辅。” “陆敬祯?”乌洛侯律脸色微沉,“你真是沈将军的军师?据我所知,这位陆首辅算是沈将军在周朝最大的宿敌,你为何要把这天大的功劳给陆首辅?这事沈将军知道吗?” 陆敬祯仍是笑:“明面上的东西我们将军并不在意。但我希望大人心里明白是谁帮你们夺回故土,希望大人铭记豫北军的血汗。为表诚心,我会让陛下封赏圣旨先送到大人手里,自然,将军也必须手书一封对我们将军的尽忠书。” 早就听闻这位战功赫赫的沈将军在周朝也受上廷忌惮,如今看来,传言非虚。 他们现在是想明着把功劳给陆首辅,却特意来暗示他,他虽带着乌洛侯氏故土归顺周朝,但他实则效忠的人并非周朝皇室,而是豫北侯沈家。 乌洛侯律的目光微凝:“沈将军不曾通敌叛国,倒是存了谋逆之心。” 面前之人毫不见惊慌,仍是从容道:“大人不答应也没事,权当交易作罢,泰州疫病方子将军已到手,我出了大人府邸这便去见刺史大人,虽同刺史合作没有和大人合作的好处多,但毕竟刺史代表辽廷,也不是不能谈。” 他说着径直起身往外走去。 “站住!”乌洛侯律脸色铁青,闪身上去便欲将人拉回来,手尚未触及那人衣袍,一股强劲内力骤然凝起,直接将他的手震开。 他倏然往后退了数步,甩手背至身后,轻轻舒展着被震得生疼的手指,警觉睨住那人,“不愧是沈将军的军师,我还当先生是个文人,实在失敬。” 陆敬祯轻抚了下广袖:“雕虫小技而已,我若不能在大人府上来去自如,我家将军又怎放心让我前来。” 乌洛侯律抿唇片刻,终于松了口:“将军要的东西,我这便写。” 陆敬祯展眉轻笑:“有劳。” 乌洛侯律不觉又看了看院中的人,他先前都快怀疑这人是不是戴了什么人皮面具的杨宁,毕竟身量十分相似,尤其是那双眼睛……但方才他周身骤然凝聚而起的内力让乌洛侯律打消了这个念头。 杨宁那人半点内力都没有,他不过半招就差点把人打吐血了,而此人身上,少说也有近十年内力,这绝非一朝一夕能习得的。 眼下城中戒严还未撤销,一个沈慕禾隐藏在城中也就算了,如今又来了个军师…… 乌洛侯律差点骂娘,这漳州城是漏成筛子了吧! 杨家院子里树叶洋洋洒洒落了一地,徐成安半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一面喘着气一面接过钱氏端给他的茶水道谢。 钱氏摆摆手,又忙着送吃的去给卧床的婆婆。 杨父在城破后没多久就病故,如今还剩下杨母一直心心念念等着小儿子回来。这次来的杨宁是假扮的,为防老人空欢喜一场,杨定夫妇便也没告诉老人。杨母倒是问过,钱氏只说是杨定在外的兄弟。 徐成安目送钱氏进了杨母卧室,他喝完手里茶水,心里不免有些烦躁。将军和杨定出门见人快一个时辰了,他原本也要跟着去的,将军非要他留下等祝云意。 这都快晌午了,祝云意还得留在乌洛侯府上用膳吗? 徐成安放下茶盏,腹诽一阵,还是打算出门看看。 没想到院门刚推开,他就见那人坐在门口石墩上,脚边放了盒糕点。 徐成安一愣:“回来了怎么不进去?” 听到是徐成安的声音,陆敬祯轻应了声:“娘子同大哥见亲戚去了?” “哦……是,这不是没等到你,小姐便替你去了。”徐成安听他说话中气不足,蹲下身,“站不起来?” 他失笑:“早知娘子不在,我就敲门了。” 徐成安抓着他的手臂将人扶起来,一面帮忙拎了糕点:“买的什么?” 第93章 “桂花糕,现下怕是凉了。”陆敬祯蹙眉低头缓了缓,才又续上道,“回头让大嫂给热一下。” 徐成安不在意什么桂花糕凉不凉,他细细看着陆敬祯的脸色:“你这是干什么去了?” 他笑笑:“困了,娘子回来再来叫我。” 徐成安张了张嘴,没说什么,把人扶回房丢在床上就走。 走到门口,又忍不住折回来:“祝云意,以后若非必须将军去做的事,你可以让我去,我脑子比不上你,但行动力很不错。” 陆敬祯抬眸看着他笑:“这次你去会露馅。” 徐成安微噎:“那就下次。你……别死在这里。” 陆敬祯的靴子脱了一半,他垂下眼睑道:“不会。” 至少还不是现在。 徐成安看他上了床,扭头走到门口,冷着脸解释了句:“你别多想,实在是我看严冬人不错,怕你死了严冬就没人伺候,没工钱,你知道他在江湖上被人追杀,也挺可怜。” 陆敬祯:“……我尽量。” 沈嘉禾花了一整天和杨定走完了杨家在漳州城的所有“亲戚”,大家得知沈将军来了漳州都很激动。 沈嘉禾没多少时间和大家叙旧,将计划和大家一一交待。 如今漳州辽兵的数量,巡逻方式,遇事反应时间早已被杨定的人摸清,算是只欠东风了。 往回赶已是傍晚,沈嘉禾坐在马车内听杨定说关了两日的城门今日午后正常开了,今日街上热闹不少。 “弟妹来了两日还未好好逛过,可要买些什么?”杨定在外头问。 “不必了,大哥,先回家。”沈嘉禾对采买本身无甚兴趣,她眼下只想快点见祝云意,也不知他那边如何了。 这个点杨家院门没关,沈嘉禾到门口就听到里面有说笑声。 “弟妹回来了!”钱氏见她进去,忙笑着招呼,“就等你们开饭呢!” 坐在桌边的青年闻言转身朝她看来,唇角眉眼俱是温柔笑意:“娘子。” 沈嘉禾快步上前,他很自然将手伸向她,沈嘉禾握住他的手,手上没多大暖意,好在也不凉。 她放下心来:“说什么,这么高兴?” 他牵她坐下,温声道:“给成安做媒呢。” 徐成安:“……我拒绝了的。” 沈嘉禾笑起来:“大嫂有好人选?” 钱氏笑道:“我女儿啊,城破后,我们当家的怕出事,就把她送到城外乡下外婆家去了,我兄长帮忙照看着,过年就十五啦!” 杨定尴尬道:“行行行,娘们就知晓叨叨这些,眼下还有大事要做……” “又不是现下就要办,等事成之后啊。”钱氏依旧笑呵呵,“你们大男人自是不懂我们女人的心思,我们女人这一生为的不就是夫君和子女吗?我又没什么建功立业的大志向,是不是弟妹?” 随即她似想起什么,呵呵一笑,“忘了,弟妹恐怕也不懂我呢。” 陆敬祯扣着沈嘉禾的手笑:“她不懂,嫂子,我懂。” 徐成安:“……你懂,祝小娘子。” 沈嘉禾瞪他:“成安!” 徐成安十分委屈:“小姐,我是您的家奴,您不会要把我的终身大事交给一个外人吧?” 大家便又笑。 这是他们到漳州后,难得温馨又平和的一晚了。 饭后,徐成安被钱氏拉着不给走。 沈嘉禾趁机和陆敬祯回了房。 回来看见书生神色,沈嘉禾便知事情很顺利。 杨定跟了来,说是先前忘了把蒸热的桂花糕端上桌:“二弟回来时特意给弟妹买的。” 热气腾腾的桂花香扑了一脸,沈嘉禾错愕回头:“怎么突然买这个?” “没什么。”陆敬祯接过碟子搁在桌上,“看见想买就买了,我有许多想给娘子买,却不知娘子喜好什么。但以后,我会仔细注意的。” 沈嘉禾心中温热,往嘴里塞了块软糯桂花糕:“你买的我都喜欢。” 她是沈将军,统领者三十万大军,是不该有什么特别喜好的,不能让人顺着这个摸到她的软肋。 但现在,她好像有软肋了。 沈嘉禾不觉看向面前书生,大约因为祝云意,便是这张脸放在他脸上好似也没那么讨厌了。 陆敬祯低头笑笑,上前关了门。 门一关,一只信封就被递到了沈嘉禾面前。 里面是乌洛侯律亲笔书写的对豫北侯尽忠的书信,一字一句言辞恳切。 沈嘉禾错愕抬眸看向面前的人:“他连这都愿意写?” 将来乌洛侯律真的带着部族归顺大周朝廷,这封书信便犹如悬在他项上的闸刀,稍有不慎便是灭族大罪。 陆敬祯莞尔:“我已书信一封,打算明日送去郢京,你先看看。” 他又取了封信给她。 这是以陆首辅的笔迹写给李惟的密信,告知他陆首辅亲自与乌洛侯律做了交易,要李惟同意将乌洛侯氏昔日故土给乌洛侯律做封地,以藩王礼遇相待,往后乌洛侯律便会连年向朝廷上贡。 “明面上对李惟全是好处,他必然会应允。”陆敬祯含笑看着沈嘉禾,“手给我。” 沈嘉禾愣了下:“还有书信要给我?” 她皱眉伸出手,掌心朝上,“这回又是写给谁的?” 陆敬祯眼尾染着笑意,转身从枕下取出一样东西,用红布裹着。 第94章 红布一掀,一环金镯挂在手上,他轻拉过郡主的手,小心给她戴上:“难得送你首饰你能用上。”他眯着眼睛笑,“好看啊,娘子。” 第36章 至此终 镯面雕刻着龙凤呈祥,金灿灿又沉甸甸。 沈嘉禾呆滞片刻,她买过无数女子金银首饰,但那都是给易璃音的。 每一件她也都是认真挑选,但那些东西就算再好看,也似乎从来都与她无关。 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有一个人会买女子首饰给她。 她轻抚上手腕的金镯,以前觉得这些东西虽看着还行,但就是太累赘,今日再看,莫名觉得还真是好看啊。 “镯子真好看。”她轻道。 面前书生往前一步,眸华轻抬落在她脸上,睨着她笑言:“我说娘子戴着好看。” 这人也不是头一次夸她,每每都能将沈嘉禾夸得心脏酥麻,欢愉又得意。 她情不自禁环腰将人抱住,脸颊贴着他的胸膛,莫名有些娇气:“我差点以为你真的是杨宁了。” 而她真的像是杨宁的妻子。 突然才发现,祝云意只是清瘦文弱,他其实生得挺高,是她从前很羡慕的玉立颀长模样。 陆敬祯回抱住她,下颚轻抵郡主肩头,他轻笑:“现下我就是杨宁。” 翌日徐成安出门就见自家将军坐在院中低头擦拭着什么,上前才见她手腕不知何时挂了一环沉甸甸的金镯子。 “是不是很好看?”沈嘉禾看见他就抬了抬手,阳光折射得镯子闪闪发光,“刚才帮大嫂杀鱼不慎沾上了点血,这下可算擦干净了。” 后天一整天,徐成安见将军走哪儿都把袖子撸得很高,恨不得全天下都知晓她新得了只金镯子。 “您这……”徐成安实在没忍住,“这些年城内世道不怎么太平,就不怕被贼人盯上吗?” 沈嘉禾显摆似的晃了晃手腕的镯子:“你是说到了我手里的东西会被抢走吗?” 徐成安:“……”也是,当他没说。 “抢走了也没事,我再送娘子便是。”陆敬祯上前拉过她的手,将卷起的衣袖一点点放下,“只是娘子手腕好看,别随便给旁人看去。” 沈嘉禾略怔了怔,她又差点忘了她现在是个小娘子了,怪不得先前跟钱氏上街采买,周围的人都在盯着她看,她还以为他们都觉得她的镯子好看,恨不得把手腕伸到那些人眼前晃呢。 徐成安重重哼了声,他娘的读书人就是会说话,他原本也是这个意思,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说出来重点就歪了。他瘪瘪嘴,继续坐下擦自己的佩刀。 沈嘉禾自是没在意徐成安的表情,她隔着衣袖摩着腕间的手镯,冲书生笑:“你送我的东西我一样都不会弄丢。” 陆敬祯又笑。 送去郢京的信,隔天便有了回信。 先前沈嘉禾还担心眼下局势“陆首辅”的密信到不了李惟手里,没想到祝云意最后走的乌洛侯律的路子,送信的海东青日行千里,安全也隐蔽。 李惟册封圣旨一到,身在泰州的乌洛侯律自然也得到了消息,回信说他已找到江枫临,现下已着手开始配药方。 看来他们赌赢了。 江枫临手里还真的有疫病良方。 “如此说来,再有几日,等泰州那边用量足够,乌洛侯律便会回来。”徐成安有些兴奋,“将军,我们也该回去了!” 大战在即,沈嘉禾作为主帅自然应该回营地去。 杨定忙跟着道:“将军放心,漳州这边我们会按照您的计划部署,永州战事一起,我们会立马回应!” 陆敬祯见沈嘉禾没说话,正要问,却见她握着信扭头朝自己看来。 他不免微愣:“怎么了?” 沈嘉禾的脸色沉了些:“乌洛侯律信中最后提到,江神医说他曾在大周境内见过这种疫病,说是和成德二十七年的陵州疫病很相似。” 徐成安错愕中不免对祝云意生出几分敬畏来,都只有一个脑子,他到底是怎么猜到的! 陆敬祯抿唇,江枫临一个游医自然见多识广,他起初大约也只是想试试,一旦他配出当年用以应对陵州疫病方子起了作用,自然就能确定了。 泰州疫病真是人为,那便真的是冲郡主来的了。 陵州在江南郡,将大周南边的疫病投到关外之地,如今泰州已在辽国地界,辽廷没有现成药方,又完全不重视疫病,怎么看短时间内也不可能解决……幕后那个人把什么都算得很准。 思忖片刻,他道:“眼下想这些没用,疫病解决,是将军收复失地最好的时候。”他看向沈嘉禾,“将军该回了。” 沈嘉禾下意识问:“你不跟我们一起走?” 陆敬祯应声:“已经耽误了时间,马车上路速度太慢,你同徐校尉先行。” 徐成安脱口道:“那你怎么办?漳州很快也会内乱,届时杨校尉哪里顾得上你?你不能留在漳州!” 陆敬祯道:“让大哥派个人跟着我,我暂时往泰州去,即便开战,也一时不会波及一座疫病盛行的城池,将军到雍州后再让严冬来接应我。” 这虽然不是沈嘉禾愿意做的选择,但她也知道是眼下最好的办法。 一个时辰后,几人便收拾出了城门。 出城后不多时,马车便停了下来。 徐成安回头见车帘被人掀起,将军弯腰出了马车,又忍不住回头看向里头书生。 第95章 陆敬祯冲她轻轻点头:“将军此去所有人都知道陆首辅还在归途,此战无论如何功劳也落不到他手里了。” 沈嘉禾的喉头有些酸涩,他便是要这样把陆首辅的功劳扣下来,离开雍州那日,他就算到了今日,他却从未同她通过气。 然而这一路归程,又是在战争期间,他知道会有多危险吗? “豫北军不需要旁的军师。”他稍稍倾身,一脸认真睨着她,“不管谢御史同沈家有何别的渊源,将军万不要将这功劳分出去。” 谢莘那边他实在管不到了,只能这样提醒郡主,希望郡主看在祝云意的身份,能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否则他这所有心血都白费了。 沈嘉禾盯住面前之人一瞬,忽而转身入内,身后车帘瞬间落下,她用力抱住清瘦书生,张嘴便吻上去。 陆敬祯稍愣半瞬,他很快抬手将人轻拢住,随即回吻过去。 车厢内光线昏暗,眼前那张脸让人看不真切,唯有祝云意那双眼睛乌黑清亮,叫人一眼便能溺在其中,无法自拔。 两人的喘息声纠缠绵延,沈嘉禾的话里带了些许哽咽:“若有一人能同我分这功劳,只有你,祝云意。” 陆敬祯呼吸短促,心尖密密麻麻淌过暖意,他在她唇角浅嘬一口,温声低语:“我只愿全数奉给郡主。” 徐成安盯着眼前摇摇晃晃的车厢半晌,终于还是忍不住驱马过去,执着刀鞘敲了敲马车算是提醒。 他从前挺不屑儿女情长的,只是如今看祝云意如此大义,又实在想多给他和将军一些告别时间,可惜时间不等人。 便是现下立马启程,他同将军这一路回雍州都只怕得日夜兼程了。 车帘很快被再次掀起,不知道是不是徐成安的错觉,将军的眼睛似乎有些红,低头下车时,还吸了吸鼻子。 沈嘉禾接过徐成安递过去的马缰,扭头看向马车上假扮车夫的士兵:“护好祝先生,本将军自有重赏。” “是,将军!” 沈嘉禾没再多看,翻身跃上马背,手里马鞭狠狠落下。 “驾——” 耳畔凉风骤疾呼啸,两匹良驹越跑越快。 感觉得出,将军真是往死里在跑马,风吹在脸上犹似刀片,徐成安只好大声道:“祝云意那么聪明,他不会有事的!” 沈嘉禾没回头,她咬咬牙,又抽下一鞭。 那人如此待她,她此生必不相负! 徐成安知晓将军一定听见了,他努力跟上将军速度,不免又扭头看了眼。 身后的马车早就连个影子都看不到了,徐成安摩着手上缰绳,心下暗暗想,此战过后,就是看着将军脸面,他也该对祝云意态度好点。 这一路日夜兼程,隔日傍晚沈嘉禾便抵达雍州。 徐成安一亮令牌,守城的侍卫赶紧放行。 “将军回来了!” “是将军来了!” 沈嘉禾径直去了军帐,陈亭早把副将们叫在军帐等候。 作战计划早在沈嘉禾出发去漳州之前就已制定好,众人快速过了一遍。 沈嘉禾将手里的标识甩手插/在沙盘上的永州城处,沉声道:“入夜便攻城。” 午夜刚过,永州烽火台突然点燃了。 很快,泰州的烽火跟着染红了半边天。 于怀站在山顶焦急看向身后漳州城的方向。 时间慢慢流逝,约莫半个时辰多了,漳州的烽火台还未点燃! 他高兴地一捶手,转身快速朝山下跑去。 暮色中,马车安静停靠在山脚,里头断断续续传出轻弱咳嗽声。 “先生!”于怀掀起车帘,喘着气道,“漳州烽火台没有回应!杨校尉他们成功了!这样一来,辽军短时间内必不会得到永州被攻的消息!” 何止?若运气好,怕是等永州沦陷,辽国那边还没收到消息。 陆敬祯终于松了口气,山风卷着微寒自外头送入,他微拢住披风,轻声问:“此地离泰州还有多远?” 于怀道:“全速前进也得天明了,好马都让将军带走了,咱们这匹是老马了,走不快。”他看了看车内人的脸色,小声道,“只是连夜赶路,也怕先生身子受不住。” “确实。”陆敬祯无奈笑了笑,“等天亮再走。” 他受损经脉尚且修复好,又强行运气逼退乌洛侯律,眼下伤势反复,实在有些熬不住了,不过好在郡主那边事事顺利,他也能好好睡一觉。 驻扎在永州的辽兵在遭袭的前一刻都还在担心离此不远的泰州疫病会传过来,谁也不曾想到,疫情不曾蔓延,豫北军倒是打过来了。 眼下泰州封城内耗,根本无暇驰援,永州只能指望更远的漳州派兵过来增援。 没想到辽兵艰难守了三日也不见任何援兵前来! 城中遍地伤员,辽兵逐日减少,豫北军却每日都在增派新兵前来攻城。 倒是在泰州的乌洛侯律派人送了不少药材过来,送药的人把东西放下就要走,神色慌慌张张。 这日后,永州城内便起了谣言。 说是疫病起的那日,辽廷就放弃泰州全城人的性命了,而永州在泰州和周朝雍州中间,辽廷自然不肯冒着被疫病蔓延风险继续派兵前来驰援。 换而言之,如今死守永州的这些辽兵早已成了弃子。 本来是不会有人信的,可援军左等右等不来,明明烽火台顺利传递下去了的! 第96章 军心一朝涣散,犹如山石崩塌,润土幻沙。 不过短短十日,永州城破。 豫北军长驱直入,俘虏城中所有辽兵。 沈嘉禾留一个副将带兵留在永州,命陈亭带人直取漳州。 她亲自点了人,转道往西北前行,乌洛侯律要的那块地,她会必须亲自去拿,以报成德三十七年辽国羞辱大周的仇! 徐成安磨刀霍霍:“按乌洛侯律的说法,现在生活在那边土地上的全是契丹人了,那些人要怎么办?” 沈嘉禾冷笑:“牛羊全都扣下,所有人都赶出去!” 徐成安“啧”了声:“乌洛侯律怕怎么也没想到收地还有附赠礼物呢,先说好,到时候我得先弄几只烤全羊下酒!” 沈嘉禾夹/紧马腹,大声道:“拿下那块地,你吃多少只都随你!” 乌洛侯氏的故土就在泰州往西两日路程,永泰两州被辽国占领后,这处土地就成了辽国内腹地,又是天然牧场,自然没军队把守。 如今永州城破,这处土地直接暴露在了豫北军眼皮子底下。 沈嘉禾带人闯入,倒不必过多面对辽军,只是把居住在土地上的人赶出去得花些功夫。毕竟这些人在此居住长达四十多年,他们当中有整整一代人是完全在这片土地出生的。 但没办法,她身为周人,同他们有着天然的同理心屏障。 清空这片土地,徐成安直言比打仗还累。 沈嘉禾没空听他抱怨,派了一支军队守着土地,她还得去漳州。 若漳州那边的辽兵得辽廷增援,恐怕又是一场恶战。 没想到沈嘉禾到半路就接到捷报,漳州城已被陈亭拿下! 沈嘉禾微愣了下,随即终于放下心来。 太好了,今夜之后,于豫北侯府、于豫北军而言,成德三十七年丢失三州的耻辱至此终于结束! 徐成安抹了把满是血污的脸,大笑道:“陈将军厉害啊!将军,现下怎么说?” 沈嘉禾握着马缰略一迟疑,迅速调转方向道:“回营!” 漳州那边如此顺利,豫北军功勋卓越,乌洛侯律那边应该也出了不少力,其中细节沈嘉禾不急着追问,所有的一切等她回营见到了祝云意就都知道了。 夜风中,满是血腥气的马驹穿城而过。 沈嘉禾一路疾驰至营地才翻身下马,她快步冲进去,她的主帐内点着灯,远远就看到有人影在走动。 沈嘉禾加快步子,一把掀起帘子:“云……” 里面之人听到动静转身,笑着朝她扑来:“将军可算回来了!我就知道我的预感没错,左不过今晚,最迟明早你就能回来!幸亏我早早给将军换好了干净被褥,将军今晚就能睡个好觉了!” “青梧?”沈嘉禾拧眉环顾四周,脱口问,“陆首辅呢?” 青梧愣了下。 外头徐成安奔入,他撑着帐帘,脸色难看道:“将军,属下问了一圈,都说祝……陆大人没回来!” “你说什么?”沈嘉禾握着长剑的手猛地一紧,他们到的当晚就让严冬前往接应了,就算马车再慢三四日也能到雍州,眼下这都半月有余了! 沈嘉禾疾步往外走:“严冬呢?” “也没回……”徐成安转身欲跟上。 青梧拽住他的手,不悦道:“陆首辅不来岂不更好?我巴不得他在回程路上被辽兵杀了呢!” 徐成安垂目瞪她一眼。 青梧梗着脖子:“瞪我干什么?这营地就没人盼着他回来!” 徐成安没空在这里解释太多,拂开她的手道:“那不是陆狗,是我们的人假扮的!” “啊?”青梧一时没反应过来:“谁假扮的?” 这营地里她熟悉的人一个都没少啊,而且这么大的事,将军不至于随便找个小兵去做吧? 而且,陆首辅被人冒充,那些金吾卫都瞎了吗?竟没一个人认出来?? 沈嘉禾直奔马厩,牵马出来,刚翻身上去,青梧冲过来。 她抓着马鞍道:“有件事没来得和将军说,你们不在时,有人去客栈刺杀谢御史,我怕他真出什么事,就把人接来营地了。” 沈嘉禾拧眉看她:“你把人放出来了?” 青梧一时没反应过来这句“放出来”是什么意思,但她很快摇头道:“我让人守着他的营帐,没让他见其他人。” 沈嘉禾松了口气,这丫头还算干了点人事。 “看着谢御史,等我回来再说。”沈嘉禾丢下这句,大喝一声,策马冲进夜幕。 徐成安二话不说疾驰跟上去。 青梧忍不住跳脚:“你们还没告诉我那人是谁呢!” 夜风在耳边呼啸,连日打胜仗的热血沸腾,此刻早已被悉数浇灭。 沈嘉禾抓着缰绳的手在抖,这种害怕到极致的感觉如同那日在马车上看到陆敬祯穿着祝云意的衣裳时一模一样。 祝云意为何没有如约而至? 他是出了什么事,还是纯粹是身体原因在路上耽搁了? 若他只是路上病了,眼下该是在泰州。 良驹疾驰得快,手腕上的镯子上下碰撞。 沈嘉禾此刻一身铠甲,她却特意没摘下祝云意送她的镯子,小心翼翼藏于护臂下,沾上的鲜血早就渗透衣甲,镯子必然也已染血,她还没来得及擦一擦。 徐成安与她一前一后疾行,谁也没有多一句话。 第97章 经历过战场的尸山血海,徐成安太清楚在战事中失踪的人能被找回的几率有多小。 他懊悔地想,早知道,分别时他该让将军多和他说两句话的。 二人抵达泰州已是翌日早上。 远远看见城门上守着的人换成了豫北军,城楼上也挂上了大周和豫北军的旗帜。 泰州城门已然大开,守城的士兵看见沈嘉禾过去,忙整军站好。 “将军这么快就来验收了?”夏副将笑着迎上前,“泰州没什么大事,城中百姓都服下汤药了,有病治病,无病预防,待过上些时日,这病也就过去了!您真该看看,百姓们看到豫北军进城,都高兴得很什么似的……” “可有看见陆首辅?”沈嘉禾打断他的话问。 夏副将愣了下:“他不是同将军一起去漳州了吗?” 祝云意没来泰州? “他为何没来?”沈嘉禾倏然看向徐成安,“他会去哪?” 徐成安完全没有头绪,只好问:“东烟呢,就是陆首辅身边的随从,也没看见?” 夏副将这才道:“哦,见过,我刚带人来接管泰州那日,他正好策马从城内出来。” 沈嘉禾脸色一变:“何时的事?” “三日前。”夏副将谨慎补充,“三日前傍晚,约莫酉时三刻。” 沈嘉禾一面上马,一面问:“往哪里去了?” 夏副将指向东北:“那边。” 漳州在泰州东北方向,祝云意是想回漳州? 但他定是因为其他原因没回去,否则杨定必然会往雍州送信告知。 若不是漳州,再北深入便要进辽国西京道,那是真正辽人地盘,祝云意不会那么傻进去自投罗网,何况他现在这张脸,说不定会有人认得是陆敬祯的脸。 沈嘉禾抬眸远眺,那便只能往东行了。 徐成安观将军方向,大声道:“东边是座天然屏障,燕山!” 沈嘉禾的脸色越发难看,若祝云意真去了燕山,那便是有人在追他! 山林地形复杂,他是想借此躲避追他的人。 当时为了轻装简行,他身边只跟了一个人。 也不知道严冬此刻有没有找到他! 东行半日,沈嘉禾就看见了那架停在山脚的马车,她的心猛地一沉。 车厢上的血渍已干涸成深褐色,马车歪倒摔在地上,套车的马驹不见了。 徐成安上前查看道:“绳索是人为解开的,他们骑马上山了!” 前面的确有马蹄践踏过的痕迹,看这情形,看来数量不少。 沈嘉禾纵马入了山林,身后徐成安紧跟着进去。 头顶日光被密密麻麻的枝叶遮得严实,密林之下,只能鲜少漏下几缕光芒。 二人沿着痕迹走了一炷香时间,前面传来马蹄声,沈嘉禾策马上前才发现前面几匹马正在低头悠闲地吃着草。 “将军,前面策马不好走了。”徐成安沉着脸道。 沈嘉禾料想也是如此,她粗略看了眼,这里的马驹有五匹,除掉祝云意和严冬的马,还多出来三匹。 弃马之后,往前的痕迹不那么明显,沈嘉禾抽剑避开眼前草木:“分开找!” 徐成安应了声,很快,沈嘉禾听到身后的声音越来越远。 她没回头,加快步子前行。 这片山林很大,搜寻很难,但好消息是,她上山时没看到有人下去的痕迹,不管那些人是绑人还是想杀人,他们的任务还没完成。 她必须快一点,再快一点! 陆敬祯刚找了处山壁躲了半日就又被人发现了,他推推身边的人,一面扶着树干站起身,小声道:“快走。” 边上的青年满身污秽,他抹了把混着泥血的脸,不悦骂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他们杀你就杀你,关我什么事?我们就说了几句话,他们怎么还追着我一起杀?” 陆敬祯的脑子有点乱,两人躬身在草木中穿行片刻,他突然道:“分开走吧。” 江枫临冷笑:“分开他们就不杀我了吗?” 陆敬祯抿唇:“若他们来追我,你兴许还能活着逃出去。” 江枫临想了想,好像是这个道理。 他当即环顾四周看了看,指了指另一侧,意思是打算往那走。 陆敬祯刚要点头,身后一阵脚步声急至,他来不及多想,干脆直身往江枫临所指反方向跑。 江枫临咒骂了声,看着一道黑影朝那边追去,他当下什么也顾不上,拔腿就跑。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他只是个大夫,他得活着才能悬壶济世。 那人死了一个就一个,可死了他那可是会死千千万万啊。 江枫临自我催眠往前直冲,突然,他似乎听到前面正有人过来。 静谧空气里,他仿佛还听到了挥舞刀剑的声音。 不会这么背吧? 江枫临的步子一顿,面前银光一闪,铺天盖地的剑气扑面而来,面前人高的草木顷刻间被劈倒了一片。 一人持剑踏过一地草木而来。 江枫临的眸子倏地撑大,来人满脸血污,但江枫临还是一下就认出了来人:“沈……沈将军?!” 沈嘉禾也愣了下,她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江枫临。 这人不是应该在乌洛侯律手里吗? 但眼下不是问这些的时候,她疾步上前,一把抓住面前的人,扭头打算叫徐成安,却听江枫临急道:“沈将军来的正好,这里还有位姓祝的兄弟现下有危险,还请将军……” 第98章 原本还以为让沈将军去救人需要费一番唇舌,没想到他的话没说完,便听沈将军冷着脸问:“那人在哪?” 江枫临往后一指,话还没出口,那只扼住自己的手一松,再看,沈将军的身影早就闪出数丈开外。 陆敬祯此刻被逼到了一处断崖边上,山林退后,斜阳敛尽,四周暗沉一片。 追他而来的黑衣人很快出现在了面前,他徐徐抽出长剑。 陆敬祯往后退了半步,他略弯着腰,一手撑着膝盖大口喘着气。 身上力气所剩无几,他眼下头重脚轻,稍一提气便会牵动内伤,顿时呼吸不得。陆敬祯缓缓顺着气,目光盯住来人。 等他再近些,他若运气全力一搏,或许能把那人打落悬崖。 这般想着,陆敬祯试了试凝住真气上掌,内伤似在被慢慢催化,裹挟着浑身经脉的疼痛,不过一瞬,他的脸色便又苍白几分。 黑衣人冷笑一声,半句废话没有,提剑朝他劈来。 陆敬祯往后退了半步,咬牙刚要将内力推出去,郡主熟悉的声音骤然传至:“云意!” 什么? 陆敬祯的心神一凝,掌风瞬间化去,他不可置信看向前方。 女子矫捷身影从隐蔽山林跃出。 沈嘉禾眼看着黑衣人手里的剑朝书生刺去,她觉得心脏都停跳了一瞬,她下意识大喊:“愣什么,躲开!” 说着,她运气上剑,隔空一剑朝黑衣人劈过去。 陆敬祯脑子嗡嗡,脚步慌乱至极,他也不知道自己躲是没躲,就看见黑衣人似是扭头看了一眼,接着刺向他的那一剑偏了,堪堪擦过他的肩膀。 陆敬祯一个踉跄,往后便直接踏空了! 之前为了引诱黑衣人过来,他站得离崖边太近了! 黑衣人严严实实挨了沈嘉禾一道剑气,胸口血腥翻涌,他刚咽下喉头腥甜,便见身后身影闪过来。 来人明显是要去拉那个几欲要跌下悬崖的青年,黑衣人握紧手里的剑正要偷袭,又见那人的手腕一翻,那柄银白长剑飞速朝他掷来。 顷刻间,利刃穿透血肉。 鲜血不断自黑衣人口中溢出,他低头不可置信看着被长剑穿透的胸口。 这人竟然弃剑杀他…… “云意!” 陆敬祯整个人已然悬空,千钧一发之际,他的手腕一紧。 抓住他了! 沈嘉禾瞬息将真气灌至十指,手指宛若铁索将面前的人牢牢锁住! 她提气将力道收回,疾风吹得衣袂噗噗作响,她将悬在半空的人强行拉回时,什么东西从书生胸前衣襟滑出。 沈嘉禾眼疾手快出手将其夹在指尖。 轻薄月光下,她看清了被她抓住的那东西。 这是一张被熏了个破洞的纸张。 等等! 这是……陆敬祯从不离身的那封允婚书! 它怎么会在祝云意身上?! 第37章 去寻他 纸张沾着山风里独有的潮湿,好似变得越发柔软了,沈嘉禾的指腹轻捻,心绪倏然波动。 虽然没打开,但她绝对不会看错的。 这就是陆敬祯的允婚书! 耳畔传来书生轻弱咳嗽声,接着他似是长舒了口气:“怎么掉出来了,幸好你接的快,若是吹下悬崖就糟了,日后我拿什么还给陆首辅。” 沈嘉禾蹙眉回眸。 微亮月色下,祝云意的脸色虚弱苍白,他有些站立不住,沈嘉禾差点没扶住,只好揽腰将人环住,小心带着他坐下来。 她一面扣住他的腕脉,一面凝住他问:“这是陆敬祯的东西?” “嗯。”他轻应着,“假扮他的那日我便将他身上所有的东西都缴了,你看这环佩锦囊……怕被旁人瞧出不妥。你说过他身上带了封视若珍宝的婚书,我自然记得。” 沈嘉禾的目光微眯:“他原本是将允婚书装在荷包里的。” 陆敬祯从容道:“我倒是不曾瞧见什么荷包。” 是吗? 莫不是上回她讽刺陆敬祯用陆夫人亲手缝制的荷包去装心上人给的允婚书,他这才去了荷包? 但这些沈嘉禾并不在意,她的目光徐徐落在书生脸上,他除了脸色有些苍白外,神色从容不迫,瞧着连一点惊慌都没有,完全不像事情败露被抓包的样子。 陆敬祯说着伸手去接沈嘉禾叠着整齐的纸张。 沈嘉禾夹着没松。 他的心跳快得连呼吸都快续不上了,手也差点要控制不住地抖动了,他努力稳住情绪道:“将军?” 她的目光带着几分探究。 陆敬祯被她看得头皮发麻,轻扯住纸张的手不敢收回也不敢用力,郡主是在疑心他了? 他心里清楚,郡主只要当场打开手里所谓的允婚书,他就完了。 指腹下的脉搏虚浮绵软、细弱短绌,又节律不齐,他脱了力,内伤明显又加重了,需得马上离开这里细心诊治。 沈嘉禾的目光一瞥,又悄然落回夹在指尖的那张纸上。 他的手到底收了回去,没执意与她抢。 沈嘉禾扭头,见祝云意无力往身后的岩石上靠了靠,目光游离望着她笑了笑:“你想要看吗?” 他松了手,便是要她看。 山风轻寒,入夜的山石冰凉至极,沈嘉禾几乎本能将人从岩石上拉过来,很自然将人环住问:“你没看过?” 第99章 “没有。”他略覆下眼睑,话语轻弱非常,“你说过这关乎一人清白。” 冷风卷过,带过陆敬祯一阵收势不住的咳嗽。 沈嘉禾心疼把人往怀里护着,他身上无力,额角轻轻撞在她肩头,轻倦唤她:“郡主。” 郡主…… 成德三十七年后,也只有祝云意会在私下这般温柔唤她了。 他分明还同从前一样,还是她最初遇见的那个文弱书生。 夹着纸张的手指下意识收了收,沈嘉禾恍然又意识到。 这是祝云意啊,是她亲手写了婚书,日后想要共度一生的祝云意啊。 刚才一瞬间,她到底在疑心什么? 祝云意怎么可能会是陆敬祯? 他的脸也是因为苗疆的易容秘术才会如此,那两根原先扎在他发间的银针,她分明摸到过的! 祝云意就是祝云意,祝云意绝不可能是陆敬祯! 陆敬祯的允婚书她之前没看,眼下当然也不会看,陆敬祯心里藏着谁,她沈嘉禾一点兴趣都没有。 夹在指间的允婚书瞬间像是变成了烫手山芋,沈嘉禾快速将婚书重新塞回祝云意衣襟里,听他咳嗽声未止,她下意识空出手替他顺背。 这才半个多月,好不容易用补药滋养出的分量又没了,他咳得厉害,脊背惊人得硌手。 陆敬祯下意识按着胸前衣襟,悄然压住藏入衣襟下的婚书,巨大的恐慌顷刻散去,他轻声咳嗽欲说什么。 “别说话。”沈嘉禾轻声呵斥。 陆敬祯识趣闭上嘴。 替他揉了片刻后心,咳嗽声终于止住,书生的额角抵着沈嘉禾肩头,人已然昏睡。 沈嘉禾垂目盯住这张脸看了半晌,手掌抚上这张真实万分的脸,她的心跳忽地加快几分,随即她收住思绪,解下披风将人严严实实裹住,这就是她的祝云意! 小心将人扶着躺下,沈嘉禾这才起身过去从黑衣人尸体上拿回佩剑。 她一脚将地上的尸体踢翻过来,面罩下是一张陌生的脸。 沈嘉禾半蹲下搜了搜,和预想的一样,什么东西都没有。 现下先带祝云意下山要紧,沈嘉禾刚要起身,突然又想到了什么,长剑再次出鞘,她的手腕翻转,寒光乍现,三两下去掉黑衣人身上的夜行衣,她又狠踢了一脚。 尸体面朝下被翻过来。 昏暗月色下,她清晰看到尸体背后被刺上的数字——三一六。 白天一过,密林之下几乎已伸手不见五指,不同于悬崖处山风习习,林中连一丝风都没有,静谧异常。 几个人影在林中穿梭,寂静林中,偶尔能听到细微虫鸣,空气中弥漫的血腥气如影随形。 徐成安走在最前面,持刀一下又一下砍掉前面碍事的草木荆棘。 他是听到打斗声寻去的,去了才知根本不见祝云意,是护着祝云意的士兵于怀,他以一敌二,浑身上下全是伤。 徐成安上去救人,才与那二人过了三招,严冬也找来了。 此时,严冬扶着受伤不轻的于怀,按着于怀的说法朝燕山西边找去。 当时他们一路被人追杀,进了林子后靠着天然屏障躲避了片刻,于怀便主动提出将杀手们引开,没想到杀手们也分开搜寻了。 “嘘!”徐成安倏地收住步子,用来扫除障碍的佩刀已悄然收回,他拧眉紧握住刀柄。 前面来人了! 东烟也摸上了腰间佩剑。 徐成安深吸了口气正打算先下手为强,忽听前面传来将军的声音:“成安?” 徐成安握着刀柄的手蓦地一颤,他忙收起来:“将军?”说话间,他快步朝前跑去,昏暗光线下,隐约看见将军背上背了个人。 “祝云意怎么了?”徐成安的脸色一变。 沈嘉禾微喘道:“受了伤,现下昏过去了。” 东烟一听自家公子受伤昏迷,急着就要跑过去,奈何身上还挂了个半死不活的于怀,他费力将人拖过去,正好见徐成安十分自然地把沈将军背上的人接过去放到了自己背上。 “我来背!”东烟大声道。 “没事。”徐成安道,“你且扶着于怀兄弟。” 东烟:“……”并不很想扶啊! “你一身铠甲容易硌疼公子!” 徐成安嗤声道:“祝云意又不是块豆腐,你怎么那么操心?再说,你没瞧见将军都用她的披风把祝云意裹得像只粽子了,硌不疼。” 东烟:“……”这乌漆嘛黑的,哪能看得见? 沈嘉禾扫了眼,此处太黑,她虽看不清楚,但见所有人都在,刚松了口气,她又想到什么,脱口问:“可有人看见江神医?” 于怀嘘声道:“江神医同祝先生藏在一起,他们都不会武功,我让他们找地方躲起来。” 但中途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们没一起走了。 这话沈嘉禾没说,看向徐成安:“你在林子里半天没遇到他?” 徐成安这才反应过来,他先前的确听到有个慌张至极的脚步声,他循声追了去,发现是个背着药筐的大夫。 “他说他上山采药,突然遇到山上有人厮杀,吓得他药也不敢采,就想着赶紧逃回家,还给我指了方向,我顺着方向寻到了于怀兄弟,我便没多想!”徐成安懊悔至今,“我没想到那是江神医!他不是应该在乌洛侯律手里吗?” 于怀小声道:“先生到泰州时乌洛侯大人还在城中,他去见了他一面,后来乌洛侯大人走时就没带走江神医。” 第100章 他的话音刚落,眼前一阵劲风扫过。 “成安,寸步不离守着他!”将军的声音一晃散在风里。 徐成安再看,那道人影已消失不见。 要不是祝云意此刻人事不省,他合该去追江枫临的! 这江神医也是奇了,先前一路和祝云意同行,这会儿援兵都到了,他何故要跑? 东烟忍不住道:“这大半夜的,说是上山采药你也信?” 徐成安:“……”他也是才想起来! 于怀感觉气氛有些微妙,忙转口问:“徐校尉,永州那边打得怎么样了?” 徐成安收住思绪:“三州已被豫北军占领。” “真的?”于怀高兴道,“太好了!我们终于可以回家了!” 东烟沉着脸,扶着人往山下走:“嗯,回家了!” 急促马蹄声在暮色中响彻,不多时,高大马驹冲破山林,直奔燕山山脚。 外面破败马车还在,只是周围安静至极,沈嘉禾听不到哪里还有马蹄声。 她策马下山时就数过,少了一匹马,必然是江枫临骑走了。 他分明在看到她第一眼就认出她了,按照他和哥哥曾经有过几分交情来说,这人究竟为什么要跑? 燕山距离漳州最近,沈嘉禾一行人病患伤员,自然选择去漳州休整。 陈亭还留在漳州,永州那边又抽调了三万人过来守城,毕竟漳州距离辽国边境西京道最近,辽军若要攻,漳州首当其冲。 祝云意虽住惯了杨家,但考虑到乌洛侯律还在漳州,沈嘉禾还是把人带进了刺史府。 漳州刺史在内乱时便欲弃城而逃,被杨定一箭射死在了城门口。 眼下刺史府已然清空,沈嘉禾找了间安静的卧房,命人去请大夫。 自从确信陆首辅不会抢功那时起,陈亭等人对将军对陆首辅的安排便从不多问半句。 沈嘉禾在房内稍坐片刻,外头陈亭来回,说是书房收拾妥当。 如今打了胜仗,沈嘉禾作为主帅自然要第一时间往郢京送军报。 “将军去吧,这里我会守着。”徐成安抱着佩刀倚在门口,目光落在床榻上。 沈嘉禾迟疑了下,终是点头出去。 她前脚刚走,东烟后脚冲进来,他刚安顿了于怀,擦着满头的汗:“公子……公子醒了吗?” 徐成安难得没有冷嘲热讽,沉着脸道:“再大声点你就把人吵醒了。” 东烟抹了把脸,走到床边站了片刻,忍不住咒骂了声:“我就说不该带你去,若是我跟着,绝不会把公子丢下先回!” 徐成安微噎,破天荒没呛他。 沈嘉禾的这份军报写得极其顺利,毕竟这场仗也打得尤其顺。 等她写完从书房出来,听人叫她:“沈将军”。 沈嘉禾回头,见乌洛侯律负手站在院中花圃旁,见她停下脚步,便信步走向她。 沈嘉禾正身,略一挑眉:“乌洛侯大人……哦,如今该改口称你塞北王了。” 乌洛侯律满面春风:“沈将军不必同我客气,你我这也算是同袍战友了,我虚长你几岁,不若你我义结金兰如何?” 沈嘉禾:“……”这猝不及防的结拜…… 她轻笑:“王爷抬爱,沈某已有三十万豫北弟兄,还是不要了。”前面有大夫走过,沈嘉禾见是徐成安亲自把人送出去,她急着想去看祝云意。 偏偏面前的人没有要让开的意思,还顺着沈嘉禾的目光回头看了眼:“府上是有人病了?” 沈嘉禾不动声色道:“战事刚结束,伤员还有很多,军医忙不过来而已。王爷若无事,我与我的副将还有事要说。” 语毕,她径直要走。 “我先前在刺史府看见杨家那个护院了。”乌洛侯律话语淡淡。 沈嘉禾的步子微顿。 身后之人走了过来:“漳州烽火没点燃,杨定当属首功,我也是从泰州回来才知他原是沈将军麾下校尉啊。” 沈嘉禾拧眉睨住他。 乌洛侯律继续道:“战事前夕,杨宁突然携夫人回大周去了,这事怎么那么奇怪?我原先怎么都想不通,当初漳州封城戒严,我让人对每家每户地毯式搜查,何故就没找到将军和你的那位军师呢?现下我大约有点想明白了。”他的目光淌过面前年轻将军清秀脸庞,“你们这招大隐隐于市很是厉害啊,杨夫人。” 沈嘉禾的指尖轻勾,她就知道乌洛侯律不是傻子,假以时日必会被他猜出一二。 如今漳州收复,她也没打算让徐成安遮遮掩掩,毕竟那是她的校尉。 “将军不必这样看着我,毕竟你手里捏着我的把柄,我又怎会对将军不利呢?只是有件事我始终没想明白。”乌洛侯律说到此,不免皱眉,“那日屏风后,将军是如何逃过那个丫鬟的眼睛的?” 他能这么问,那丫鬟必然是在混乱中不见踪影了。 沈嘉禾干脆道:“我威胁她了。” 是吗? 乌洛侯律长眉轻挑,仔细想来,他闯入时只见那丫鬟哭着慌慌张张整理衣物,的确没看见沈将军的胸/部。 原来竟这么简单。 此刻,祝云意的房间内,不止徐成安和严冬在,沈嘉禾推门,竟还见于怀跪在地上。 他这次受伤不轻,还断了一条手臂,眼下虽已处理过,但浑身上下浓郁的药味还是令沈嘉禾不免蹙了蹙眉。 第101章 徐成安欲将把人扶起来:“将军,他如何也不肯起来。” 于怀扭头看见沈将军,忙低头道:“属下保护先生不力,请将军责罚!” “你已经尽力了,起来吧。”沈嘉禾穿门入内,径直走到床边,“大夫怎么说?” 祝云意已换了衣裳,此刻只着一身干净中衣,脸上血污也擦洗干净了,看着脸色越发不好,沈嘉禾的心口紧了紧,在床沿坐了下来。 徐成安沉着脸道:“早前内伤未愈,加上这段时日奔波劳累,需得好生养一阵子。” 沈嘉禾沉默片刻,回头看于怀:“到底发生了何事?你坐下回话。” 徐成安给他搬了椅子,于怀有些惶恐坐了下来,这才开口:“先生同将军分开后,让属下沿途在泰州和漳州中间找了座山头,直到确定漳州烽火未燃,这才打算翌日一早动身前往泰州的。谁知到半路我们就遇到了一群杀手。” 东烟脸色大变:“来了多少人?” 于怀道:“没看清,大约有十来人。我们的马跑不快,属下只能一面与他们周旋,一面抢了一匹他们的快马换上,这才将那些人甩开。” 之后他们没敢马上上路,在林子里躲了几日,才又从西边绕道去泰州。 当时豫北军还未接管泰州城,那边守城的是辽人,不欲放他们入城。 “先生是让人传了话给乌洛侯大人,单独进城见的他。” 于怀不知道他们谈了什么,后来乌洛侯律让人送了个人来客栈。 来人便是江枫临。 “江大夫还给我们一并开了预防疫病的药,我同先生都喝了。” “那几日,江大夫还在全城走动给染了病的人诊治,大家听闻永州传来捷报都很高兴,全都盼着豫北军能快点来泰州。” “但江大夫好像不是很高兴,有天晚上,先生来敲属下的门,说江大夫不见了。” “我们去了城门口才知晓,江大夫借口外出采药,入夜就出城了。” “好在我们的马车快,追了半日就追上了他。先生问他何故要走,他还是说出来采药,可我们都知道乌洛侯大人带去泰州的药材是足够的。” “就是那时,那些杀手又找上了我们。”于怀小心翼翼观察着将军越来越看的脸色,低着头道,“后来的事,将军您就都知道了。” 沈嘉禾沉默片刻,问道:“先前那十来人,你杀得只剩三个了?” 于怀忙摇头:“那没有那没有,我的功夫没那么神。先前能杀一个夺马,那也全靠先生计谋,只是我也不知道后来为什么就来了三个人。” 于怀等了片刻,不见将军再说话,他犹豫着是不是应该补充点什么,却见沈将军朝自己看来。 “此番辛苦,你且先回去养伤。” 等于怀退下,徐成安才看向沈嘉禾:“两次不是同一批杀手。” 他在林子里与其中两人交过手,那两人功夫剑法精湛,若先前十来人都是这样的水准,于怀带着祝云意不可能逃脱。 沈嘉禾抿唇:“后来追上燕山的是风雪楼的杀手。” 此话一出,徐成安和东烟俱是脸色骤变。 他们也在林子里杀了两人,但因为光线太暗,加上没在杀手身上搜出什么,也就没放在心上,毕竟他们二人先前也不曾和风雪楼的人交过手。 沈嘉禾道:“我查看过那具尸体,尸体背后同当日在郢京时自尽的刺客一样刻了数字。” 徐成安有点懵:“当时那刺客是陆首辅派去杀谢御史的,现在他们杀祝云意做什么?” 沈嘉禾的目光落在床上之人脸上,幽幽道:“那些人要杀的怕是陆首辅。” “什么?”徐成安脱口才回过神,是了,现在祝云意用的是陆首辅的脸。 东烟反应极快:“所以先前派去杀谢御史的就不是陆首辅了?”这么好的为公子平反的机会当然要抓住! 徐成安睨他一眼:“说不定就是陆狗雇人杀谢御史没成功,生意谈崩,风雪楼的人现在想将他反杀呢?” 东烟:“……”徐成安的想法果然很清奇! 徐成安看向沈嘉禾:“将军,您觉得我分析得对不对?” 沈嘉禾脑中纷乱,总觉得还有哪里没理顺。 床上之人轻轻蹙眉,微哼了声。 沈嘉禾忙俯身过去:“云意?” 陆敬祯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满脑子都在回顾这一路发生的事,后来他便听周围全是人说话的嗡嗡声。 他半睡半醒,又醒不过来。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云意”,他心弦轻颤,骤然想到悬崖边,郡主夹着那封婚书,目光灼灼盯住他看的模样…… 陆敬祯直接被吓醒了。 “醒了?”沈嘉禾伸手欲碰触他的额头。 书生像是受到了惊吓,撑着往里躲了躲。 她的手轻顿,“云意?” 郡主瞧他满眼尽是担忧心疼,再不是山崖边的那种怀疑探究,陆敬祯的心弦一松,垂目将起伏胸膛轻缓压下。 徐成安识趣道:“既然醒了,那我先去看看药煎好了没有。” 他走了两步看严冬没动,朝他使眼色也无用,只好折回去一把将人拖走。 东烟挣扎不想走:“徐兄,你干什么?” 徐成安好笑道:“我还想问你干什么呢?行了,你家公子有人心疼,暂时用不着你。” 第102章 东烟:“……” “不对。”徐成安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你是将军雇的人啊,拿的是将军给的月钱,你对祝云意是不是太过忠心了些?” 东烟:“……” 怕徐成安突然悟出点什么,东烟立马道:“徐兄说笑了,我自然是将军的人,我就是觉得……别的先不说,你真不觉得将军喜欢男人很有问题?” 徐成安轻笑:“毕竟将军喜欢,我也勉强能爱屋及乌吧。” 东烟:“……我觉得我不能!” 徐成安又笑:“你把祝云意当成小娘子不就行了?反正他平日里也娇弱得很,我们营地的青梧姑娘都没他娇气。” 东烟:“……”没人告诉他豫北军他娘的没一个正常啊! 陆敬祯悄悄往枕下探了探,婚书就在哪儿。 他松了口气。 “睡了一天一夜了。”沈嘉禾给他盖好被子,轻问,“感觉好些了吗?” 他抬眸怔怔看了她半晌,忽而便笑:“像做梦一样。” “什么?” “看到郡主来,我还以为我在做梦。” 沈嘉禾被他轻描淡写说得一阵后怕,她俯身抱住他:“我到处寻你,差一点,云意,就差一点!” 他抬手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慰:“我都没事。” 沈嘉禾没再说话,就这样安安静静抱了许久。 郡主的心跳很快,她在害怕。 陆敬祯曾以为从战场尸山血海走出来的沈将军是不会害怕的。 他的手臂略收紧了些,半侧脸紧贴着她的脸问:“那个杀手审了吗?” 沈嘉禾没松手,干脆扭头将脸埋进他的颈项:“没顾上,我当场把人杀了。”她当时急着去拉将要摔下悬崖的祝云意,只想着一剑便要让那杀手失去行动能力,哪还能顾上那么多? 她的气息不稳,轻颤嘴唇贴上他微凉肌肤,“那是风雪楼的杀手,他们是去杀陆首辅的。” 陆首辅掌权这些年得罪的人没有一千也得有八百,有人要杀他不奇怪。 但,风雪楼? 他先前认定风雪楼的人去杀谢莘是故意把他逼到郡主身边,去延续他梦里的那个未来走向。 可现在这些人却来杀他…… 这不合常理。 突然,一个念头滑过脑海。 陆敬祯的眸子紧缩。 他从一开始就想错了! 第38章 通缉令 若那个人杀谢莘只是单纯地想杀他呢? 只是谢莘当时的特殊身份,阴差阳错得了郡主信任,他这才得以跟着郡主去了边陲。 要真是这样,现在风雪楼的人来杀他就很容易能想通了。 不管是杀谢莘,还是杀他,那个人都是在帮郡主。 得出这个结论后,陆敬祯原本悬着的心竟稍稍放下了,只要不是针对郡主,只要郡主没有危险,那便没什么可忧心的了。 沈嘉禾明显感觉到床上之人松了口气,她略撑起身,垂目看他:“想什么?” 他笑笑:“将军打了胜仗,我很高兴。” 沈嘉禾握住他的手,鼻子微酸:“但我要你与我同享这功劳。” 他又笑:“我与将军共享这份喜悦就够了。” 陆首辅拿不走沈将军的功劳,他祝云意也不会与她同享,这些本来就是郡主该得的。 沈嘉禾还欲说什么,外头传来敲门声。 徐成安端了药进来:“来吧,祝先生,喝药了。” 他上前冲祝云意笑了笑,将药盏往将军手里一塞,扭头就走。 东烟在外头探头探脑还想进来,房门早就被徐成安一把拉上了。 “没什么好看的。”徐成安勾住东烟的脖子,迫使他往外走,“趁现在无事,我带你去认识认识豫北军在漳州的兄弟们,说不定日后我们兄弟要一起和他们共事。” 东烟愣了下:“我怎么会和他们共事?” 徐成安说得神采飞扬:“你家公子不是我们将军的军师吗?日后你随军师住在营地,这还不是要和他们共事?” 东烟微噎,不知从何时开始,徐成安好像真的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兄弟,便是待公子的态度也比从前好了不知多少倍。 但他和公子注定不可能待在军营,祝云意一死,他就和严冬这个身份再无瓜葛了。 想到此,东烟莫名有些伤感。 他学着徐成安的样子手臂挎至他肩头:“徐兄,找时间我请你喝酒吧。” 徐成安错愕扭头:“太阳西边出来了?你怎么突然大方起来了?” 东烟笑:“我这工钱还是托你的福才能拿的,早该请你。” 徐成安:“那成。” 外面的脚步声远了。 内室静谧,房门挡去大片日光,只在雕花窗棂上落下斑驳光影。 陆敬祯撑坐起,伸手要去接药盏。 沈嘉禾却避开道:“我喂你喝。” 她小心盛了一汤勺,低头细细吹凉,这才俯身送至他唇边。 “不张嘴?”沈嘉禾挑眉轻笑,“莫不是想我亲口喂你?” 陆敬祯略一怔忡,骤然反应过来沈嘉禾什么意思,他的后颈忽地发烫,忙张嘴喝药。 沈嘉禾被他的模样逗笑,耳垂的绯红衬得他脸色好了不少,她坐近了些,一勺一勺喂他喝。 陆敬祯突然问:“乌洛侯律封地上眼下有多少人驻守?” 第103章 沈嘉禾愣了下。 陆敬祯又道:“比起被收复的三州,耶律宗庆会更愤怒乌洛侯律的背叛,我若是他,会第一时间派人前往,屠杀那片土地上所有人。” 沈嘉禾咒骂了声,忙转身出去,找人去请乌洛侯律。 陈亭亲自过来,说乌洛侯律早就出城西行了:“他见过将军就出城了,他料到耶律宗庆会有此举,说是早有防备。将军没瞧见,他手下的塞北勇士全是以一敌十的好手,再加上将军留在那边的豫北军,应当够用,否则他早前见将军必然会借兵。” 北方游牧骑兵是豫北军都必须忌惮的强悍存在,更别说是乌洛侯律训练出来的骑兵,在和他交过手后,沈嘉禾深有体会。 为了这一天,乌洛侯律准备得很充足。 也是,好不容易夺回的故土,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让辽人染指。 陆敬祯听后点点头,似是侥幸:“还好让他写了封尽忠书,日后乌洛侯律便是将军在塞北最坚固的屏障。”说到此,他才又想到一人,“江神医呢?在燕山时,我和他分开走了,你们有遇到吗?” 提起江枫临,沈嘉禾顿时头大:“又被他溜了。” 此刻回想,当时江枫临说祝云意正被人追杀也是故意引开她。 “什么?”陆敬祯眉宇微蹙,片刻才看向沈嘉禾,“你同他有何过节不曾?” 沈嘉禾皱眉:“不曾。”在漳州药铺偶遇之前,她甚至都没见过这个人! 陆敬祯很快反应过来:“那是……沈将军?” 知道他这声“沈将军”指的是沈慕禾,沈嘉禾的脸色沉了些,便将她为何找江枫临的缘由简短说了一遍,如今面对祝云意也没什么不可说的了。 陆敬祯没想到沈嘉禾找江枫临是为了成德三十七年的真相,他愣了好半晌,才道:“当时在泰州,听闻沈将军马上要带兵前来的消息后,他就连夜跑了。”他抬眸看向沈嘉禾,“他在躲你。” 沈嘉禾就算再笨也猜到这个了。 “可是,为什么?”陆敬祯觉得思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又不知你找他是为何?也不知道你早已不是……” 话说到这,他蓦地停顿了下。 沈嘉禾顺着他的思路,跟着呼吸微敛,她平视看着面前的人,一字一句道:“他知道我是谁。” 这是目前唯一的解释了。 为何这四年来沈嘉禾到处都找不到江枫临,为何他一见她就跑…… 江枫临知道如今是沈将军是谁,那他一定知道成德三十七年沈慕禾不战而退的真相! 沈嘉禾的手开始不自觉地颤抖:“我要把他找出来!” 书生倾身覆上她轻颤的手,将柔荑裹住,他道:“你不能公然找他,我们借陆首辅的手来找。” 沈将军的身份只能派人秘密找江枫临,一旦公然找,必定会引起许多人的注意。但陆首辅不一样,他背后有那位少年天子。 连着三日,刺史府进出了不少画师。 最后,总算有个画师精准地画出了江枫临的画像。 陆敬祯当即书信一封,连同画像一并送去郢京,说他染上泰州疫病,虽喝了药,却落下病根,想找这位神医治病。 李惟对这位恩师倒是有求必应,待沈嘉禾等人五日后回雍州,江枫临那张画像早已贴满了雍州街头巷尾。 “郢京那边催了好几次。”陈亭先几日回雍州,此时见将军进军帐,急着跟入道,“说是要给将军开庆功宴,但字里行间,末将觉 得陛下是在催陆监军回去。” 夏副将冷笑了声:“陆监军这病了些日子可把陛下急坏了,这是急着把人叫回去问如何病的吧?搞不好又得栽给咱们将军!他们这是丢了收复失地的功劳心里不忿呢!” 徐成安笑了笑:“夏将军稍安勿躁,三州首功反正已落不到他手里,左右我们也是不亏了。” 听他这么说,众将领的脸色才算好些。 陆敬祯回京后会怎么说沈嘉禾倒是不担心,祝云意说过无为宗有一味药,服下会令人记忆混乱,陆敬祯只会以为他无故丢失了这段时间的记忆,李惟便是再问,也问不出他究竟如何在回雍州路上因病耽误行程,丢了首功的。 左不过乌洛侯律那块地的功劳在他身上,此事李惟也不会再追着不放。 毕竟收复三州的事按沈将军身上,还能说是将功补过,庆功宴后,没过多封赏谁也不好说什么。 眼下最要紧的是尽快把江枫临找出来。 除此之外,倒还有件事…… 出了军帐,沈嘉禾没回营帐,她随便拉了个人问了谢莘的营帐在何处,又让徐成安去一趟州府官邸。 “将军先前不是不见季府尹吗?” 得知沈将军凯旋,季华章狗腿地来了营地好几次了,他当然不是来见沈将军的,而是来恭喜陆首辅,顺便还带了一群所谓的名医,但全被沈嘉禾赶了出去,气得季华章在营地外大骂沈将军不识好歹。 “不是见季华章。”沈嘉禾顿了顿,睨了徐成安一眼,还是下定了决心,“你去……打听下陆首辅还在官邸吗?” 徐成安一时没反应过来:“陆首辅不是在将军您的营帐……”话出口,他意识到将军说的是真正的陆敬祯,他压了压声音,“发生了什么事吗,将军?”不然好端端为什么要去确认陆敬祯在不在州府官邸? 第104章 沈嘉禾的脸色难看,她心里明明知道祝云意不可能是陆敬祯的,但她就是想再确认一遍。 “陆狗诡计多端,我就是让你去确认一下。” 徐成安看将军谨慎模样,严肃了些:“是,属下这就去。”正要走,他想了想,还是宽慰将军道,“此事是祝云意办的,我觉得还是您多虑了,他那人虽然看着就跟下一刻会断气似的,但经他手的事就没一件会出错的。” 沈嘉禾没回话,目送徐成安离去,她转身去了谢莘的营帐。 这处营帐位于整个营地边沿,原是堆放杂物的,青梧找人收拾了一半出来,给简单置了张床榻。 外面守着的士兵见沈嘉禾过去,忙行礼:“将军!” 大家看到沈嘉禾都很高兴,这场胜仗于豫北军而言意义非常,这些年被按上的莫须有的罪名总算洗刷了。 沈嘉禾冲他们点头轻笑,大步进了营帐。 青梧刚看着谢莘喝了药,她转身看见沈嘉禾,激动地冲过去抱住她撒娇:“将军可算回来了,青梧还以为你不要我了呢。” “就你会贫。”沈嘉禾搂了搂她的腰,“先出去,我和谢御史有话要说。” 青梧高兴道:“那我去做将军最喜欢吃的糕点!” 沈嘉禾笑:“好,直接送我帐子里去。” 一会祝云意醒来正好能吃上,他受伤这些时日,几乎是药当饭吃,正经餐食倒是没吃多少,青梧的手艺不错,祝云意应当会喜欢。 “恭喜将军凯旋。”谢莘的话传来。 沈嘉禾倏然一怔,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就想到了祝云意。 身后的帐帘早已落下,青梧的脚步声也远了。 目光才落在谢莘身上,虽是养了月余,但他伤了肋骨,现下还未大好。 “侥幸而已。”沈嘉禾将凳子拉到床榻前,坐下凝视着面前的人,开门见山道,“谢御史派了人去杀陆首辅?” 面前之人神色微凝,大约没想到沈嘉禾会突然问这个,他一时没出声,小心观察着她的神色。 沈嘉禾笑了笑:“我知道谢御史是为了帮我,只是当日我为了抢功才故意丢下病中的监军先行回雍州,你这个时候派人去杀他……事情若成,将来传到陛下耳朵里,活像是我派人杀了陆首辅,这个罪名我可担不起。” “我……”谢莘大惊,“将军恕罪,我没想那么多,我就是想着陆首辅一死,此战功劳就都是将军的了!” 沈嘉禾不动声色笑道:“我倒是不知谢御史哪里找来的杀手?” 谢莘犹豫不决。 “谢御史这般神通广大,怕是我这豫北军营容不下你这尊大佛。”沈嘉禾语毕起了身,“过两日,我让人送你回京吧。” “沈将军!”谢莘慌忙从榻上起身,剧烈动作牵扯到身上的伤,他疼得脸色惨白,咬牙拦着沈嘉禾道,“那些是我在京时就雇的人,只是以备不时之需,将军若嫌我碍事,我日后定不会再自作主张!” 沈嘉禾沉着脸站了片刻,忽而笑起来,重重拍拍他的肩膀:“谢御史何故这般着急,我们都与陆首辅不共戴天,你我才是在一条船上的人。” 谢莘放下心来,捂着胸口连连点头:“是,将军说的是。只是日后将军若有什么考虑,也能同我通个气,我也就不会好心办坏事了。” “好说。”沈嘉禾眯着眼睛笑,“你如此待我妹妹一往情深让我很是感动,若嘉禾还在,你我早是一家人了。” 谢莘垂下眼睑,幽幽叹了声:“是谢某没这个福分。” “谢御史何必妄自菲薄。”沈嘉禾挑眉道,“我也不止嘉禾一个妹妹,就方才出去那个,她也是我干妹妹,你若娶了她,一样是我妹夫,我们还是能做一家人的。” 谢莘:“……”刚那个不是你的通房吗?? 而且,他没瞎的话,就在不久前,这对狗男女还当着他的面搂搂抱抱吧? 沈嘉禾摊上沈慕禾这么一个哥哥,也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了! 此番收复失地这般迅速精准,真的会有人信是沈将军用兵神勇吗? 谢莘垂下眼睑,还不是同成德三十七年一样,里通外敌,只是不知这次,沈慕禾又许了辽国什么好处! 从营帐出去,沈嘉禾就在外头看见了端着茶水脸色难看的青梧。 她丝毫没有被抓包的尴尬:“哦,听见了?” 青梧咬了咬牙:“本想着将军同谢御史有的聊,还想给你端茶来润润喉,现下觉得,你还是少说话为好!” 沈嘉禾轻笑着负手往前走去,一面问:“他真没接触过旁人?” 青梧一改咋咋呼呼的模样,十分肯定开口:“在营地绝对没有。先前在客栈来往的人不少,客栈小二,请来的大夫,但将军也没说要如何严加看管,我料想你这是想放长线钓大鱼咯。” 这位谢御史对郡主如此情深义重,将军却连营地都不让进,听闻大夫说他伤了肋骨还要继续休养也没有半点担忧,如此反常,青梧也不是傻子,自然留了心眼。 沈嘉禾的确是有此想法,但一想到差点让祝云意陷入险境,她又实在有些后怕,还是她太不谨慎了。 “谢御史有问题?”青梧跟上去,“但他就是有心杀陆狗,那也是为了将军,只能说他这次考虑得有欠妥当吧。” 的确,旁人看谢莘都不会觉得他有什么问题,他做的任何事,看似都是在帮沈将军。 第105章 偏偏,沈嘉禾不是沈慕禾。 她能看到旁人看不到的东西。 前头东烟走过,看见沈嘉禾便跑来:“将军在这,让我好找。” 沈嘉禾忙问:“可是你家公子有事?” 她说着,一面加快步子朝主帐走去。 青梧咬下嘴唇,她倒是差点忘了这茬,所以现在这个陆首辅他到底是谁啊! 东烟道:“公子说,郢京那边催的厉害,他打算这两日就启程回去。别的……路上再做打算。” 沈嘉禾心头一跳,下意识站住步子:“他不和我一道回?” 难道不该是把被他们控制住的陆敬祯喂药后,丢在监军队伍先行,祝云意恢复军师身份届时同她一起回京吗? 为什么祝云意要以陆敬祯的身份随监军队伍先行? 这样一来,他还得在半路找时间脱身。 还是说,他根本不需要脱身…… 第39章 小丫鬟 边陲干燥,一入夏,连风里都带着干热。 热风随着帘子掀起卷入营帐,瞬间驱散内室飘浮在空气里的药味。 书生正伏案执笔在旁标注什么,他见沈嘉禾进去,抬眸笑道:“豫北军的账本记得很不错,我走前替你理一理,届时将军翻阅会很直观。” 沈嘉禾的目光从他手边账本移开,不动声色落在书生略苍白的脸上:“你若随护送监军的队伍先行回京,又打算何时脱身?” “我没打算脱身。”他说得自然,又蘸了墨提笔写字。 沈嘉禾的心脏猛地一跳,眉眼微压。 他又道:“疫病一事还未结束,我身上有此次泰州疫病的方子,打算进宫一趟,亲自看看太医署的记录,或许能查到什么线索。” 沈嘉禾狂跳的心脏刹那停滞了一瞬,半晌才反应过来,她疾步行至案前:“你要顶着这张脸进宫?你疯了吗?万一被发现,你会死无葬身之地,你知不知道?” 还是说,根本不会有人发现呢? 沈嘉禾垂下的手指轻颤了下,她知道她不该这么想的,但就是忍不住! 面前书生终于放下笔,抬眸看向她,从容笑道:“郡主怎还信不过我?” 沈嘉禾噎住。 她自然是相信祝云意的,但她不信陆敬祯。 “你放心,若真那么不凑巧,我保证不会连累豫北侯府。”他笃定道。 沈嘉禾的呼吸轻敛,她哪里是这个意思! 面前之人却又笑了,俯身轻拉住她的手:“我开玩笑的,不会有事的。” 沈嘉禾没说话。 陆敬祯又笑着轻晃了晃她的手:“怎么了?” 外头传来徐成安的声音:“将军?”帘子被掀开,徐成安的目光越过沈嘉禾看向祝云意时,眼底笑意未减,“哟,祝先生今日气色不错。” 陆敬祯松了手回头看他:“徐校尉找将军有事?” 徐成安笑:“有点事。” 沈嘉禾沉着脸一言不发转身出去。 徐成安愣了下,小声问:“你惹将军生气了?” 陆敬祯蹙了蹙眉,郡主在得知他要先行时的确像是生气了,但他的直觉告诉他,不止是这样。 “无妨,不是大事,我这就替你去将军面前美言两句。”徐成安笑着落下帘子,转身大步跟上沈嘉禾,“难得您还能生他的气呢?” 沈嘉禾没心情和他玩笑:“如何?” 徐成安听她问正事,也没耽误,顺手折了根长草把玩在手上:“人在府上,一直喂着药,没醒来过,云道长特意带我去看了,不会有错。” 沈嘉禾侧脸道:“确定?” “这有什么不确定的?”徐成安将断草往耳朵里塞,歪着头一面掏耳朵,一面道,“我还同几个金吾卫闲聊了几句,他们说陆大人的确秘密带了个人来雍州,关着谁也不让见。临出门,正好遇见季府尹,我顺道又打听了一嘴。他也知道府上秘密藏了个人,但陆首辅谁也不让见,光让人好吃好喝送过去。不过陆首辅昏睡着,我估摸着那些吃食全都落入云道长的肚子里了。” 徐成安办事稳妥,沈嘉禾听他说完,连日来悬着的心终于轻轻放下。 祝云意把人放在州府官邸这么长时间,不可能没有人知道,现下看来,不会错的,那个秘密在府上谁也不让见的人,必然就是陆敬祯。 是她太多疑了。 明明那天在崖边,祝云意把那封允婚书为何在他身上的事也解释过了,她到底为何还会疑心他? 他先行回京也是为她去冒险,而她方才的态度…… 该去道个歉的。 徐成安见将军未发一言,扭头就走,正要叫住她,身后青梧拔腿跑来。 “徐成安!”她一把拽住他的衣袖,“你和将军别是都想躲着我!你快说,那个人到底是谁啊?” 徐成安有点懵:“哪个人?” 青梧挤眉弄眼朝主帐看去,压着声音道:“那个假扮陆首辅的人!” 徐成安顿时缄默,祝云意和将军的事还是不要让第四个人知晓为好吧。 他思忖了片刻,又想了想,谨慎道:“我也不知道。” 青梧:“??” “那你跟我说他不是陆狗?” 徐成安这会儿觉得自己实在是太聪明了,挑眉道:“是啊,我只知道他是将军的人,至于这人是谁,打哪儿来的,将军一概没告诉我。不过我猜啊,那人应当是将军在江湖上找来的高手,江湖规矩,不能轻易透露姓名,你应该学学我,不要多问,否则显得自己很蠢。” 第106章 青梧:“……” 沈嘉禾远远见严冬守在帐外,正与几个士兵说笑。 她上前走了几步,叫了他一声:“严冬。” 严冬一溜烟过来了:“将军叫我?” 沈嘉禾盯住面前的脸片刻,深吸了口气问:“一直没问过,你们来时是如何把陆首辅给换下来的?在护卫队的护送下,他不应该脱离他们的保护给人可乘之机。” 这是最后一次,问完后她再也不问了! 东烟从容道:“陆首辅肯定不会离开车队啊,但他的随从会。我们跟了他们好多天,终于等到他的随从出来打水,公子便让我趁机拿下他的随从,随后先装成陆首辅的随从回到护卫队里。之后在下一个驿站,我给陆首辅下了药,然后假传他的意思,说想请同样在驿站歇脚的小道长来算一卦。我师弟就顺理成章带着扮成他道童的公子进来了。” 这么一来,接下来的事就顺理成章了。 没有沈嘉禾想的危机重重、惊心动魄,一切都这样平稳有序,这的确是祝云意的处事风格。 一旦把陆敬祯和他的随从换下,整个护卫队还不是祝云意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将军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东烟不动声色打量着沈嘉禾的神色。 沈嘉禾回神道:“云意又说要随护卫队先行回去,我有些担心,怕他不好脱身。” 东烟笑道:“将军放心,公子心思缜密,不会有事的。” 沈嘉禾点头,战场上瞬息万变,所以她总把什么事都想得惊心动魄,祝云意却总能把什么事都变得简单。 主帐内,批注完的账本已经被整齐摆好。 陆敬祯正在收拾衣物,他小心将那件竹青衣服叠好,听到脚步声,他回头看了眼,似有些遗憾地摩着衣服一角:“不想入夏这么快,这身衣服我都只穿了一次。” 他看似完全没有因为她先前态度不好生气,沈嘉禾心里内疚,大步上前将人环住:“等回京后我让陈师傅多给你做几身夏衣。” 他垂目便笑:“郡主选的料子定是极好看的。” 沈嘉禾轻嗅着他身上独特的草药清香,小声道:“是你穿着好看。” “怎还学我?”他高兴地笑出声来,手指轻卷过郡主耳边碎发,一手将人抱住,“院子里的枇杷树有些过于茂盛,这次回去我想叫严冬修一修。” 沈嘉禾应声:“是该修一修,院子本来也不大,这么一遮,太阳都晒不到。回头我让人送张藤编的摇椅过去,你可以睡在院子里晒晒太阳。” 陆敬祯的目光轻柔游离,他含笑道:“好。” 从燕山回来后,不管陆敬祯承不承认,郡主好几次看他的目光都不一样了。 她还在怀疑他。 他知道这次来雍州很冒险,但祝云意无法左右天子入局,而陆敬祯不得沈将军信任,也只有这个办法最稳妥了。 但现在郡主开始怀疑他了。 陆敬祯悄然深吸了口气,祝云意即便是死,也绝对不能在郡主眼里变成陆敬祯。 等这次回去,查清泰州疫病之后,在郡主返京之前,祝云意就不能活着了。 这一世郡主待他的温柔也只到这了。 陆敬祯低下头,薄唇轻略过沈嘉禾的额角,是有万分不舍,但只要郡主好好活着,一切就都值得。 “日后郢京有我。”他轻声道。 没有祝云意,也还有陆首辅。 怀里的人忽地抬头朝他看来,陆敬祯略一踌躇,郡主轻踮脚尖,顺势捧住他的脸深吻过来。 他的薄唇带着些凉意,沈嘉禾越发吻得肆意,似乎在努力将她身上的暖意传递给他。 男人修长手指轻抬住她的下颚,俯身认认真真回吻过去。 沈嘉禾干脆一把将人推倒在案边椅子上,她轻掀衣袍坐至他身上。 “云意。” “嗯?” “等我回京那日,你要来迎我。” 郡主在提醒他不要涉险,陆敬祯都明白。 衣襟带子瞬间散开,微凉胸膛顷刻间覆上郡主炙热手掌,陆敬祯的呼吸轻敛,他含糊应了声。 眼前这人难得没有手足冰凉,此刻连那半截修长漂亮的脖颈都在发烫,沈嘉禾的指尖攀爬至他身前诱人锁骨,她骤然俯身含住那片柔软耳垂,轻语:“我们去床上。” 东烟在帐外等了许久,十分坐立不安。他先前对沈将军的说辞自然是公子一早就交代的,本以为将军不会问,这都多久了,沈将军却又突然问了。 东烟急着想进去警告公子,沈将军对他起疑了! 可谁知沈将军这一进去就不出来了! 他一直守到半夜,后来徐成安来了。 “你待在这做什么?”徐成安皱眉,“我找你半天了。” 东烟忙道:“将军进去好几个时辰了,都这个点了他怎么还不出来?” 徐成安看了眼面前的营帐,默了默:“这个点了将军怎么还会出来?你是不是忘了,这是将军的营帐。” 东烟:“……” “但他们还没用晚膳啊!” 徐成安又沉默须臾,他没好意思告诉傻乎乎的严冬,里头两位怕早就吃饱了。 他拍拍严冬的肩:“将军帐子里吃食一直备着,他们饿了自己会吃。你也没吃吧,走啊,我带你去吃点。” “不是……等等……”东烟不想走。 第107章 徐成安一把将人拖走:“我说严冬,你知道你现在特别像……什么吗?” 东烟:“什么?” 徐成安不怀好意眯了眯眼睛:“特别像主君主母帐内温存守在廊下的小丫鬟。” 东烟:“……” 等等,徐成安是说沈将军和公子在营帐内…… 他娘的! 欺人太甚! 简直欺人太甚!! 帐内不知何时点起了安神香,味道不重,却十分好闻。 沈嘉禾迷迷糊糊醒来,觉得连日的疲惫消散,这一觉睡得十分神清气爽。 她翻了个身,身侧床榻空空如也。 沈嘉禾愣了下,忙坐起身:“云……” 原本放在营帐里的行李包袱也不见了,沈嘉禾用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出去,徐成安守在外面。 “将军醒了?”他笑眯眯叼着半根草拍着衣袍上的灰尘站起身,“陆大人走了,走前还特意交待说要给将军点些安神香,心疼将军连日征战辛苦,还让我们别打扰您安眠。哎呀,这般体贴入微,果真是我等遥不可及啊。” 沈嘉禾脸色一变:“他去哪了?” 徐成安蹙眉,伸手在她面前挥了挥:“昨晚快活傻了?陆监军自然是回郢京了。属下也问过他何故那么早,他说看不得看将军去送他,怕将军一去,他就舍不得走了。” 她也舍不得他先行。 他还说什么这两日走,没想到一夜过后就直接走了。 徐成安难得把祝云意说得千好万好,奈何将军依旧愁眉不展,他不免问:“不就先行一步,您也不必这么担心吧?” 沈嘉禾沉着脸:“他要入宫去查泰州疫病一事。” “什么?”徐成安脸色大变,祝云意这人怎么总是这样! 替将军冲锋陷阵的人多的是,何须要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处处冲在最前头! “他……他那么聪明,会没事的。”但那是大内,天子眼皮子底下,徐成安心里也没底。 沈嘉禾没说话。 “哦,差点忘了。”徐成安从身上摸出一块红布,里面包着东西,“陆大人说要给您的。” 上回在杨家,祝云意便是这样用红布包了只金镯子送给她。 沈嘉禾揭开红布,发现里面果然又是一只金镯子,同先前送给她的那只一样。 徐成安挑了下眉:“哟,这是送镯子送上瘾了呢。”其实他拿到手就知是镯子,当时还问祝云意,都送了一只了怎么还送。 祝云意笑说听人说,镯子得送一对寓意才好。 镯子下压了张纸,上头是祝云意熟悉的笔迹:成双成对,福泽安康。 沈嘉禾盯住上面八个字看了许久,“成双成对”后面为何不写“长长久久”,没有两人情意祝词,他把所有的祈愿都给了她一人。 沈嘉禾莫名觉得有点心慌,她蓦地抬眸:“只有这些?” 徐成安愣了下:“一对您还不够?这……太多戴着也不好看吧?” 沈嘉禾心里更慌了,为什么没有允婚书? 祝云意不是答应她等打完胜仗回雍州就写给她的吗? 她转身往营地外跑。 徐成安莫名其妙,刚追过去就见将军翻身上马,大喝一声策马疾驰而去。 沈嘉禾径直出城,策马狂奔半个时辰也不曾见到那支队伍。 她方知,祝云意真的走远了。 监军的马车天刚亮就出了雍州城,此刻都走了半日了。 陆敬祯今日起得早,一路上都有些昏昏欲睡,奈何每次醒来都见外头东烟掀起车帘往里看。 后来,他实在忍不住问他:“你到底在看什么?” 东烟干脆钻进来:“也没看什么,就……想问问公子车内垫子是不是不够厚?” 陆敬祯莫名其妙:“都入夏了,要那么厚的垫子做什么?”他还嫌热。 “您倒也不必……”东烟纠结一番,从袖子里取出一盒药膏,“大夫说这药很管用。” 陆敬祯拧眉:“这什么药?” “就……涂那里的药。” “哪里?” 东烟咬咬牙:“公子别装了,我还是知道两个男人怎么行那事的!” 突然反应过来又百口莫辩的陆敬祯:“……” “不是……你这……哪来的药?” 东烟忙道:“您放心,绝不是军营里拿的,我专程乔装打扮去雍州城里找了个大夫才买来的。” 陆敬祯觉得头很疼:“你是如何说的?” “那肯定得实话实说啊。”东烟硬着头皮,“我就说我家公子被一个男人给、给睡了。” 陆敬祯按着胸口:“快滚。” 东烟十分理解公子的窘境,想他家公子在朝会上,那还不是谁见了都得低头喊声首辅大人,现下却被一个男人给……东烟很给面子地没继续往下想,在滚出去之前还不忘把药膏小心放下。 车帘落下,外头传来东烟的声音:“公子若是自己不方便就叫一声,我就在外面守着。” 陆敬祯:“……滚下马车去!” 跟在后面的马车,车帘被人掀起。 小道士皱眉:“我师兄怎么从马车上下来了?” 车内女子轻卧,她浅笑道:“来时不还同乘一辆马车吗?我还想问你师兄为何突然要我同我夫君分车而行呢。说什么他家公子不方便,又不是女子来癸水,有何不方便?” 第108章 小道士挠挠头:“姐姐,癸水是什么水?” 辛衣舒:“……” 此时,陵州城外。 进出城的百姓络绎不绝,一侧隐蔽角落里,一人背着药箱,带着斗笠,小心翼翼探头看向城门口。 青年大夫的画像清晰无比地贴在城门口。 他将斗笠微微抬起了些,底下是一张和画像上一模一样的脸。 江枫临已咒骂一路了,到处都在说陆首辅身患顽疾,天子为恩师特意寻他前往郢京给陆首辅诊治。 他不记得什么时候还入了陆首辅的法眼了! 还有,这说的好听是寻找江神医,但这满大周到处贴他的画像,确定不是通缉令? 要不是沈将军和陆首辅水火不容,他都要怀疑是陆首辅在帮沈将军满天下地找他了! 本想进陵州查一查当年的陵州疫病是怎么跑去泰州的,现在好了,他寸步难行。 一支商队沿着官道朝城门而去,江枫临背过身,轻轻扶正斗笠。 脚边有个水洼,他垂目盯住里面自己的倒影看了半晌,摸了摸自己的脸,莫非他要舍弃这一张风流倜傥又风华绝代的脸吗?! 建丰三年,六月底,天子监军回京。 龙心大悦,天子设宴于宫中,百官皆往。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凯旋的沈将军回来了。” “谁不知陛下忌惮沈家,便是沈将军来也未必有这般礼遇。” “陆首辅此番令塞北归顺,何尝不是大功一件。” “是是,自然是大功。” 朝官议论纷纷。 不少人恭敬端着酒杯去给陆敬祯敬酒。 “诶,老师大病未愈,酒就不喝了。”天子亲自替陆首辅解围,“不若朕同诸卿饮了此杯。” 诸臣忙诚惶诚恐饮酒。 陆敬祯掩面轻咳两声,朝天子道:“臣身子不适,想早些回去了。” 李惟忙放下杯盏要起身。 “陛下不必起身。”陆敬祯扶着矮桌站起来,恭敬行了礼,“臣明日再入宫见陛下。” 李惟忙点头:“好好,老师回去好生歇息,仔细送陆首辅出去。” “是。” 内侍小心扶陆敬祯出了大殿。 夏日的夜风还留着白日里的丝丝燥热,陆敬祯走到半路,忽而捂着胸口停下脚步。 这可把内侍吓了一跳:“大人可是哪里不适?” 陆敬祯缓了缓:“是有些。” 内侍急道:“奴婢稍后让太医去大人府上。” 陆敬祯道:“我实在不适,烦请公公扶我去太医署。” 内侍不敢怠慢,小心搀着人,十分怕这位大人突然晕倒。 不远处的廊下站了个人影。 云见月扶着廊柱望着渐行渐远的身影,不禁轻蹙黛眉。 此去雍州,他竟还把那童养媳带上了,姑母说的没错,这是防着有人对他的童养媳动手呢。 同太后对着干于他没有任何好处,他只要娶了云家女,便是太后娘娘自己人了。 陆首辅这样聪明的人竟也想不明白吗? “月姑娘。”小宫女匆匆跑来,“你在这啊,我们还去请陛下吗?” 云见月收回目光,颔首道:“走吧。” 听闻陆首辅来了太医署,当夜当值的太医全都出来了。 秦院判让人扶陆首辅进里头软榻,亲自给他把脉,脉象虽弱些,倒也不严重,应当是抱病赶路有些过于疲累。他还是谨慎问:“大人眼下可有哪里不适?” “许是晚宴饮了酒,十分头疼,胸口也有些闷。”陆敬祯闭了闭眼睛,“不知是否是疫病落下的病根。” 秦院判手里没有陆首辅得疫病时的脉案,一时不好独断,说要先施针看看。 陆敬祯没拒绝,又道:“我身上有此次泰州疫病一位游医开出的方子,还请秦院判看看这方子如何。” 疫病难治,尤其是药方需要反复斟酌改良,这位游医在这么短的时间就研制出了药方,秦院自然要看看。他小心接过,忍不住问:“不知这位神医师从何处?” “他倒是也没说。”陆敬祯道,“只说他看泰州疫病有些像他早年遇到过的陵州疫病,秦院判觉得这可能吗?” 秦院判一脸错愕,忙叫人去调陵州疫病当时所有的卷宗。 大周建国以来各地疫病也有十来次,但每次的疫病都有所不同,更别说陵州与泰州一南一北相距甚远,且当时泰州是辽国地界,应当不会是同一种。 内侍抱来重重一堆案卷。 秦院判将药方比对后,顿时大为不解:“果真是当初治陵州疫病的方子,但……这怎么可能?” 陆敬祯没理会秦院判的震惊,他着手翻了翻眼前的卷宗。 虽是成德二十七年的事了,但因为是疫病,所有记录非常详细。 除了药方用量,病人死亡几何、治愈几何……连当时参与救治的人数,当初在任官员全都记录得清清楚楚。 陆敬祯一目十行看下去。 突然,他的目光一顿。 他在陵州疫病的卷宗里看到了一个本不该出现在的名字。 怎么会……怎么会是那个人?! 第40章 避子药 今夜无月,天气倒是格外晴朗通透。 李惟心情甚好,席上饮多了些酒,此番沐着夜风,整个人出奇得神清气爽。 塞北归顺虽是老师的功劳,但所有朝臣都夸他治理有方,日后史书上这自然是他的政绩。塞北虽小,却也是他为大周、为李氏江山开疆扩土的大功。 第109章 他才不会满足于守住祖辈打下的江山,他要做大周的中兴之主! 此时的寿安宫,灯火通明。 迎出来的宫女手里的薄纱宫灯在风里摇曳,李惟睨着看了眼,觉得今晚宫灯上的花样也格外好看。 “好看,赏。” 宫女愣了下,忙跪下谢恩:“奴婢谢主隆恩!奴婢谢主隆恩!” 前头便是太后寝殿,李惟摆摆手示意众人不必跟随。 母后这么晚特意让云见月请他过来,必然是有些话要私下说。 他独自入内,殿内香薰袅袅,烛火明亮,却安静得很,果然连随侍的宫女都退下了。 太后去了钗环,简单套了件纯色轻袍卧在榻上小憩。 “母后。”李惟上前见了礼,含笑上前在塌边坐下,“找儿臣来要说什么?” 太后略蹙了下眉,徐徐睁眼看向面前的少年天子:“陛下喝了不少。” 李惟见她要起身,忙过去将人扶起来,笑道:“陆首辅立功而归,朕心里头高兴。等过些时日塞北王入京谢恩,朕还要大摆筵席呢!” 太后冷哼了声,喊人给李惟断了碗醒酒汤来,看着他喝完,这才又道:“陛下这回可清醒了?此番陛下让陆首辅前往监军究竟是为什么,陛下是忘了吗?” 李惟微噎:“朕没忘,老师本就抱病前往,又在说服了乌洛侯律后回雍州路上染上疫病,这是谁也没料到的事。” 太后冷笑:“他说的倒是轻巧,就这么简简单单把功劳给了沈慕禾,陛下还这样信任他?” 李惟心下不快:“母后便是没能撮合老师和表姐也不必这么恼羞成怒。” “陛下说什么?”太后愤然站起身。 李惟被吓得跟着起身,低头瞧着自己脚尖一言不发。 太后强压着怒意:“陛下可是哀家疼着肚子生下来的骨血,这世上没有人比哀家更全心全意为陛下。陆首辅始终若当真一点私心都没有,他又为何不愿娶我云家女?” 李惟没敢抬头,声音也小小的:“他不想抛弃糟糠妻也没什么错,母后若真是看重老师才华,便是让表姐下嫁为妾又有何妨。” “陛下在说什么胡话?”太后一脸不可置信,“哀家的侄女怎能为妾?这是把云家脸面放在哪里?” 李惟不再说话了,今夜所有的高兴得意悉数折在云太后一顿数落和斥责中了。 这些年,李惟时常想,若坐在这把龙椅上的人是皇兄,母后也这样事事要插手,件件都不如意吗? 内室瞬间安静了,太后自知话说得重了,重新坐下来,口气也软了些:“哀家叫你来,本也是想问问定乾坤可有线索了?” 当年太祖皇帝得了一块天外陨铁,一并锻造了两把剑,起名“定乾坤”和“镇山河”。 镇山河被他赐给了战功赫赫的豫北王,定乾坤则到了当时还是太子的先帝手里,所有人都清楚,镇山河是一柄护卫定乾坤的利刃,手持镇山河的人此生都要向拿着定乾坤的人尽忠。 这已成了大周朝野上下不成文的规定。 储君手里的定乾坤就如同新帝接过的传国玉玺,这是一个份量极重的存在。 但定乾坤在成德二十七年丢了。 李惟成了李家第一个没有定乾坤传承的太子,若非这事,先帝驾崩那年,庶出的宁王有何理由质疑李惟的太子之位? 想到这事,太后就心有余悸。 虽然天家始终不承认定乾坤的丢失,但天子行冠礼时,便要请出定乾坤,由天子在祭天大典上亲手持剑在那根雕刻着大周罪人的铁柱上横劈一刀,以寓意天子持剑斩魍魉,定大周乾坤。 寻常刀剑无法在那根铁柱上劈出痕迹,只有由天外陨铁锻造的定乾坤可以。 大周男子二十及冠,但天子的冠礼在其十八岁。 李惟如今十三了,虽还有五年时间,但他们找定乾坤找了十多年了! 李惟意识里,定乾坤便是他太子哥哥的佩剑,他对那把剑没什么特别感觉,找了许多年没线索,他不免道:“没有便没有,朕已是天子,难道谁还能说什么?” “你懂什么?”太后脸色难看,“便是无人敢说什么,陛下的名不正言不顺也会让你我如芒在背、如鲠在喉!陛下还小,不懂延续百年基业的难处,不懂天下悠悠众口难堵。” 李惟不惧冷笑:“朕是天子,天子需要怕谁?” 太后面容凝重,她睨着面前桀骜不驯的少年,一字一句道:“天子怕万民。” 沈嘉禾本该在监军回京后几日就启程的,但因为乌洛侯律来信耽误了几日。 乌洛侯律在信中说塞北武士多,加上这些年在辽廷压榨下,几乎没出什么文人,故而想问沈嘉禾借位文房先生过去处理下塞北内务。 沈嘉禾趁机把这个重要任务给了谢莘,特意派人专门护送他过去,连伺候他的青梧也一并给打包了去。 青梧走时闹了许久。 “她本以为这次能随将军回京呢。”徐成安策马追上沈嘉禾,笑道,“她想念夫人,跟我抱怨了好几次一年多没见过夫人了。” 沈嘉禾嗤笑:“回头给她寄些郢京特产过去。” 徐成安挑眉:“哎呀,将军这就把她打发了。” 前面隐约看见郢京城门了,沈嘉禾加快速度往前奔。 青梧也就闹闹,她自然知晓沈嘉禾让她去塞北做什么。 第110章 这次沈嘉禾回京的日子早就写信告知祝云意,祝云意没有回信,这让沈嘉禾有些不安。 不过易璃音回信里倒是没提京中有大事,这样看来,不管祝云意有没有假扮陆首辅入宫,应当都没有出什么事。 沈将军凯旋的消息早就不胫而走,郢京百姓全都自发前来城门口迎接。 沈嘉禾当到城门口,前行道路就被围得水泄不通,百姓们雀跃高呼沈将军威武。 徐成安忙指挥一队士兵上前疏通,才令马车缓缓通行。 来的百姓太多,人头涌动,沈嘉禾骑在高头大马上四处张望都不见祝云意。 是人太多她没瞧见吗? 徐成安也帮着找了一圈没看到,他握着马缰的手下意识收紧,别是真出事了! 他看将军脸色不好,上前小声提醒道:“将军,先回府。” 豫北侯府早已张灯结彩,阖府上下都高兴得不行,此战不仅仅是收复失地,更是沈家的雪耻之战。 沈将军人未到,天子赏赐已送来了好几拨了。 易璃音给沈嘉禾去了铠甲,一面翻找着新赶制的夏衣道:“澜儿听闻侯爷打了胜仗,高兴得几天没睡,非说等你回来,定要你同他讲讲如何收复失地呢。我知侯爷刚回京事多,这才让人带他出去玩了。” 沈嘉禾正是要问怎么不见沈澜,听易璃音这么说便笑了笑:“我越发觉得让他走科举仕途有点强人所难了。” 易璃音笑起来:“这件如何?”她拎了件湖水色外衫出来,又突然想起什么,“瞧我,差点忘了侯爷得入宫谢恩。” 她说着忙将收拾叠整齐的朝服取来给沈嘉禾换上。 换了朝服后,沈嘉禾没急着走,而是牵起易璃音的手道:“此番凯旋,我们先去祭拜父王和……”她顿了下,没往下说。 易璃音点头:“都备好了,侯爷随我来。” 易璃音做事向来细微不至,沈嘉禾感激地握紧她的手:“夫人心细。” 卷丹和洛枳跟着到了祠堂门口没继续入内。 沈家宗祠设在豫北府上,这里只摆放着两个牌位。 一个是老王爷的,另一个是无字牌,府上对外说是给历年来为大周牺牲的所有将领设的,但那其实是给沈慕禾立的牌位。 沈嘉禾上前点了香,跪在蒲团上道:“此战大捷,特来给父王和哥哥报个喜。” 易璃音站在身后,沈嘉禾回头看了眼,她还是同从前一样低头沉默站着,每逢沈嘉禾祭拜父王和兄长,她都从来不会上前来。 沈嘉禾知道易璃音是伤心不敢面对,哥哥走后很长一段时间,她时常看到易璃音抚着手腕上哥哥送的白玉镯垂泪。 大约过了大半年,后来沈澜出生了,沈嘉禾偶然发现易璃音手上的白玉镯不见了,她也很少偷偷哭了。 每次想起这些,沈嘉禾就很庆幸她当初没把哥哥的镇山河带在身边,否则易璃音每次见到都是一种煎熬。 她知她心里的难过,从不叫她上前祭拜。 从祠堂出来,沈嘉禾便收拾出门去往宫里。 沈将军凯旋的消息自然也传进了玄武大街的陆府。 府上下人们扎堆议论。 “听说全郢京的人都去城门口迎接沈将军了,把整条朱雀大街都堵得水泄不通!” “沈将军一朝平了通敌叛国的罪,去迎他的人自然多!” “我们大人这回也是立了大功,回京时也不见他们这么热情。” “沈将军收复的三州原是大周国土,那什么塞北之地,许多人听都没听过。” “反正我就是替大人不平!” 陆玉贞自廊下经过,不满哼了声,自然不平! 她原先还觉得沈将军是个大英雄,没想到他这么不讲武德!大哥是此次战役的军师,沈将军凭什么撇下病重的大哥独占这收复失地的功劳! “小人!”她咬了咬牙,她见东烟端着参汤匆匆走过,忙追上去问,“我大哥还在书房待着?” 东烟站住步子:“是。” 陆玉贞忧心道:“他刚回来没几天都不好好休息,到底有什么要紧事要处理?” 东烟没多说,借口赶着送参茶急急走了。 书房里,陆敬祯没处理什么公务,手里的案卷已多时未翻了。 “公子。”东烟近前,将参茶递给他,小声问,“今日怎么不去接沈将军?” 陆敬祯有些失神,他本该将查到的关于陵州疫病的事写好,借严冬的手交给郡主,而祝云意则被发现假冒陆敬祯被秘密处死。 但他没想到陵州疫病和那个人有关,此事在查到确凿证据前,不能叫郡主知晓。 祝云意没死,他本该去城门口迎沈将军凯旋。 是陆敬祯迟疑了。 东烟小心翼翼观察着他的脸色,观公子神情,似是要同沈将军断了。 这是好事啊! 东烟暗喜:“公子若不想再见沈将军,我找时间去同他说,就说公子被陆首辅给杀了。不不,这样一来他怕要追着陆首辅不依不饶……”东烟想了想,“我就说公子……自个儿不小心死了。” 陆敬祯撑了下额角:“怎么不小心死的?” 东烟思忖了下:“比如不小心掉进河里淹死了,又或者爬枇杷树修剪枝叶摔死了……” “东烟。”陆敬祯敲了敲桌沿,截住他继续发挥想象,“快滚。” 第111章 东烟委屈噎了噎,他跟了公子这么多年公子都没让自己滚过那么多次。 他事事为公子着想,他容易吗? 东烟没出去,倒是识趣闭了嘴。 陆敬祯并未在意,他喝了两口参茶,目光再次落在手里的卷宗上。 那日从宫里回来后,他便着人调阅了户部在成德二十七年拨往陵州的款项,所有接手签字的人都是同一个人。 其实仔细想来,是有迹可循的。 也只有那人会这样为郡主。 沈嘉禾此番入宫谢恩不过半个时辰便出来了,和想象中的一样,李惟对她的封赏十分敷衍,那些赏赐也不过是做给世人看,除了物质上的金银,旁的也就没什么了。 不过言语间让沈嘉禾此番多在京中多住些时日,沈嘉禾也就明白这小皇帝什么心思了。 说不定他和谢莘暗中联络过,想把她困在京中好让谢莘在军中收买人心吧? 可惜啊,小皇帝还不知道她回京前就把人丢到塞北去当文书先生了。 出宫后,沈嘉禾没回侯府,径直去了乌雀巷的院子。 徐成安现在已不必沈嘉禾吩咐,早就很知趣地准备了常服在车上。 沈嘉禾迈出小厨房就见院子里一片狼藉,断木、落叶铺了一地,她吓了一跳。 徐成安本能拔刀将她护在身后,冷脸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什么?”头顶传来小道士的声音,他从枇杷枝缝间探出脸,“公子说要修修这棵树,我也没修过什么树,就随便修了修。修得不好吗?” 他手里的软剑在阳光下泛着刺目耀眼的光。 徐成安被反射得眯了眯眼睛,看着已经毁容的枇杷树:“……”何止是修得不好?简直是面目全非好吗! 沈嘉禾松了口气,她还以为风雪楼的杀手来过! “公子呢?”院子本来就小,被小道士这么一修剪,完全没有落脚之处了,沈嘉禾蹙眉将脚边半截树枝踢远了些。 “在房里。”小道士反手“咔嚓”一下有劈断一截树枝。 徐成安没跟着去,他抱着佩刀倚在拦下,啧了声:“道长这剑不错啊。不过你这么砍下去,我怕这棵树要秃啊。” 小道士挠挠头:“那怎么办?我砍都砍了。” 徐成安笑了笑:“行了,别砍了。下来收拾吧,你总不能指望你家公子来收拾。”他顺手将佩刀倚在墙上,弯腰捡了两截树枝。 这边,沈嘉禾已推开房门。 书生正伏案练字,抬眸看见来人,冲她温柔一笑,顺势放下笔。 担心一路,如今看见人好端端站在眼前,沈嘉禾不免愣了愣:“你怎没去城门口迎我?” 陆敬祯轻笑绕过书案:“去了,人太多,将军果然就没瞧见我。” 是吗? 沈嘉禾松了口气,她接过祝云意递过来的茶盏,没急着喝,细细打量着他,脸色瞧着不错,身体应该是好了。 “我看过太医署对陵州疫病的记载,没看出什么特别的。”陆敬祯拉她过去坐下说。 沈嘉禾并不在意这事:“那个幕后之人想阻止我收复失地,但眼下我已然将三州收回来了,疫病是怎么来的,不重要了。” 陆敬祯的神色微顿,不,那人不是在阻止郡主收复失地,不过是在阻止陆监军越过沈将军拿到那功劳。 他甚至没法告诉郡主,泰州疫病不是冲郡主去的,是冲他。 因为天子派他监军。 因为他要抢走本该沈将军得的所有功劳。 因为这场仗没办法打的话,他作为监军只能无功而返,沈将军便还能再待来年。 和他回京前想的一样,所有一切都在保护郡主。 那人不是郡主的敌人。 只有一件,陆敬祯想不通,既是如此,那人为何不找到郡主,把一切都告诉她? “云意?”沈嘉禾皱眉倾身,“你别是想着还要入宫吧?” 一次就够她殚心竭虑的了! 陆敬祯回神一笑:“没有。如今陆首辅归朝,我便是想也不能那么轻易代替他了。” “也不值得你去代替他。”沈嘉禾的脸色微沉。 “嗯。”陆敬祯不动声色道,“我出宫后给他喂的药,他被人发现时马车侧翻,和他的随从一道摔在街上,撞到了头,这一路去雍州再回的事全都记不得了。” 沈嘉禾忍不住道:“他一人记不得也就罢了,他的随从一起失忆?” 陆敬祯轻笑:“他反正是想不起来了。” 沈嘉禾认真想想,好像也是,不管怎么说,总算有一件功劳落到了陆首辅手里。 眼下看祝云意平安无事,她便什么心思都放下了,朝他伸出手道:“拿来。” 陆敬祯拧眉:“什么?” “允婚书,拿来。” 陆敬祯愣了愣,随即失笑:“哪有女子时常催要允婚书的?” “女子怎么了?我想便要。”沈嘉禾不给他蒙混过关的机会,“你今日、现在就写给我,我看着你写。” 陆敬祯:“……”拖了这么久,到底是躲不过了。 “我给你研墨。”沈嘉禾拉人走到书案边,一面将笔山上的狼毫拿给他。 书案上铺平了崭新的宣纸,陆敬祯谨慎用镇纸压住,提笔片刻,竟有些无法下笔。 沈嘉禾见他的手在轻微颤抖,下意识唤他:“云意?” 第112章 书生笑得勉强:“我有点紧张。” 其实是害怕。 怕贪恋祝云意的身份太久,怕有朝一日,祝云意在郡主面前变成陆首辅。 怕他亲手毁掉这段早该戛然而止的美好。 沈嘉禾绕至他身后,伸手环抱住他:“紧张什么呢,我就在这里。” “嗯。”他空出一手覆上她交叠在他身前的手,终于落笔。 沈嘉禾还是头一次这般认真看他写字,工整大气,笔锋苍劲,似山间云雾,又如江河奔腾。 她的这封允婚书尤其好看漂亮。 将军刚回来,易璃音还忙着收拾从雍州带来的行李。 卷丹和洛枳说了几次要帮忙,易璃音都不肯。 “只要是侯爷的事,夫人便要事事亲力亲为,也太辛苦了。” “奴婢们帮忙也是一样的。” “无妨。”易璃音笑着道,“你们且去厨房看看。” 自然不一样,他们这位侯爷行军打仗心思缜密,但旁的就说不好,易璃音十分小心,生怕被人发现什么。 她刚将衣物整理大半便见箱子下塞了一堆纸张,取出来方知是药方。 这次泰州爆发疫病,沈将军行李中有药方很正常,易璃音认真将方子都整理好,欲找来匣子装好。 突然,她的手停顿了下。 她虽不懂药理,但手里的这张方子很是眼熟…… 卷丹和洛枳刚从厨房回来,正要禀报夫人厨房已经把侯爷爱吃的全都备上了,便见夫人急匆匆自卧室内奔出,脸色十分难看。 两人刚过去,便听夫人说要找大夫来。 卷丹吓了一跳:“夫人身子不适吗?” 易璃音脸色铁青至极:“赶紧去请大夫来!” 马车悠闲前进,从乌雀巷出来后,徐成安便觉将军心情好得不行,脸上笑盈盈的,简直比那日得了金镯子还要高兴。 他们顺道去了趟老陈布庄,将军这才舍得回府。 沈嘉禾入府便见沈澜在院子里玩耍,她亲昵叫了声澜儿便迎上去,抱起孩子埋头亲了亲。 小世子被亲得大叫,却紧紧抱着沈嘉禾的脖子不撒手:“我一直等着爹爹,爹爹可算回家了!” “嗯,回家了。听说澜儿想听爹爹讲故事?”沈嘉禾抱着人去石凳上坐下,“那爹爹好好说给澜儿听。” “好啊好啊!” 下人们含笑站在一侧。 徐成安刚听了一嘴,洛枳找来说夫人叫他。 去后院路上,洛枳欲言又止半天,还是忍不住提醒:“夫人今日心情不好,成安哥,你说话小心点。” 徐成安不以为然:“我在府上这么些年就没见夫人真正生过气,瞧把你给吓的。” 洛枳缩了缩脖子,心说这次真的不一样。 “夫人找我?”徐成安无视廊下同样战战兢兢的卷丹,大步穿门而入。 易璃音冷着脸坐在桌旁,难得手里没见她拿着女红,徐成安稍一愣,身后房门“吱呀”一声被拉上了。 “何事,夫人?”徐成安嗅到了不一样的气氛,顿时谨慎了些。 易璃音将手里的一张纸甩到徐成安面前:“这是什么?” 纸张飘飘悠悠落在徐成安脚边,他弯腰捡起来看了眼,脸色微变:“呃……一张药方?属下也不是大夫,夫人您……” “徐成安!”易璃音愤怒拍桌。 徐成安被吓了一跳,他忙上前跪下:“夫人息怒!” “息怒?”易璃音气得脸色发白,“你明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你还想在我面前遮掩!” 徐成安一眼就知道这是一张避子药方。 易璃音道:“你想骗我是开给青梧的吗?” 徐成安不敢说话,夫人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他就算推到青梧身上夫人大抵也是不信的。 整个豫北军营一共就两个女的,不是青梧的,便是将军的。 “这么大的事,你竟敢瞒着我!”易璃音的声音自徐成安头顶砸下,“你以为你一言不发,我就不知道这些时日你纵着侯爷干的荒唐事吗?” 什么? 徐成安的眸子一缩,夫人连祝云意都知道了? 但夫人是怎么知道的? 徐成安的心跳飞快,脑门沁着冷汗。 或许,夫人只是在诈他…… 他正想着,只听“哗啦”一声,厚厚一叠药方被砸了过来,徐成安懵了一瞬。 “我找大夫看过了,这些全是给人调理身体、养身补气的方子,事到如今,你还要瞒我?”易璃音愤然起身,疾步走到徐成安面前。 徐成安根本不敢抬头,他睁大眼睛看着这一地开给祝云意的方子,顿时头皮发麻。 完了完了,这下真的完了! 面前的身影逼近,徐成安听夫人的声音冷到极致:“是谢莘,对不对?” 第41章 在想我 面前的身影逼近,徐成安听夫人的声音冷到极致:“是谢莘,对不对?” 差点心脏爆炸的徐成安:“……” 远在塞北的谢莘连着打了两个喷嚏,他揉着鼻子看着面前矮桌上堆积成山的账本,又贴了贴额头,这么日夜不停地看账,莫不是病了? 这边,易璃音的声音带着颤意:“你以为你不说话我就查不到了?” 徐成安咬了咬牙:“是。” 那必须得是谢莘了,反正谢御史如今山高地远,祝云意就不一样了,他在夫人眼皮子底下,就他那破身子,一个不慎又要病。 第113章 届时将军心疼,夫人生气,怕真的要家宅不宁。 “成安你……”易璃音气得不行,“离京之前我怎么同你说的,你全都忘了!侯爷不经事,她胡闹你也跟着她胡闹?你们这是要拖着所有人去死吗?” 锅都让谢莘背了,徐成安自然也不好说将军和祝云意那晚上是因为被下了药。 易璃音又道:“你现下就去把人给我杀了!” 徐成安“啊”了声:“可属下这一走……不好和将军交代啊。”他见夫人脸色愈发难看,忙抢先道,“不过您也不必太生气,其实吧,将军对他也没多少情意,将军的意思就是……当招/妓了,完事后她也就不想了。” “阿嚏——” 院子里,沈嘉禾忍不住打了喷嚏。 沈澜抱着她的脖子问:“爹爹着凉了吗?” 沈嘉禾眯着眼睛笑:“没有。”怎么会着凉?那必然是祝云意在念着她。 这边,徐成安还在信口胡言:“不然此番将军怎会不把人带回京,而是直接丢到塞北苦寒之地去了,您想呢?” 易璃音自然不知道谢莘去了塞北,她愣了半瞬:“他日后不回来了?” “谁知道呢。”徐成安见夫人态度好转,暗自松了口气,“塞北那边一片烂账,没个一年半载估计很难回来。别说将军对他本也没多少情分,等一两年他再回,再好看的花都得谢啊,您说是不是?” 易璃音的手指卷着丝绢,徐徐坐了下来,她随即又担忧问:“那万一呢?” “不会有万一。”徐成安信誓旦旦,“这不是还有属下吗?属下敢指天发誓,将军若因谢莘再喝一次避子汤,属下必定天打五雷轰,我徐家断子绝孙!” 他这誓发的太狠,易璃音果然被吓了一跳,脱口呵斥:“休要胡言!” 他们老徐家就他一个,如何能断子绝孙? “夫人不气便好了。”徐成安终于放下心来,跪着往前挪了些,一脸郑重,“您放宽心,谢莘在将军心里连您的一根脚指头都及不上,在成安心里亦如是!” 易璃音微噎,她又不是目光短浅的妇人,她今日找徐成安来是为了这个吗? 片刻后,她轻轻叹息了声:“今日之事谁都不许提及,尤其是侯爷。我不想侯爷以为我也是喜欢喊打喊杀的人。” 徐成安忙点头:“属下都明白,夫人是全天下最温柔和顺的人,将军也知晓的。” 易璃音终是笑了笑:“天下人眼里,我怕是全大周妒心最甚的女子了,于侯府子嗣繁荣无功,却还阻扰侯爷纳妾。” 徐成安道:“谢莘那样的别说夫人,属下也是不同意的!” 千里之外的谢莘冷不丁又连打了两个喷嚏。 他眉宇紧拧,今日到底怎么了? 是因为这一堆查不明算不清的烂账给弄得心烦意乱吗? 事情成堆,他到底何时才能回豫北军营去干他的正事? 入夜,陆府书房灯火依旧。 东烟守着研墨,看自家公子写折子,他不免皱起眉头。白日里见过沈将军后,公子那个像跟他断了的念头好像又没了! 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啊! 公子同辛衣舒是假夫妻没错,那沈将军同沈夫人呢? 两人孩子都那么大了,公子如此位高权重的人何苦上赶着当人家的外室! “公子,沈将军究竟是有何过人之处?”这话东烟想问很久了。 陆敬祯抬眸看他一眼:“想说什么?” 东烟咬牙道:“天下女子那么多,公子何必吊死在一棵树上,这棵树还是个男子!” 陆敬祯轻嗤:“日后你会知晓的。” 东烟微噎:“公子还不信我?” 他执笔的手轻顿了下:“我的事你都可以知晓,但她的不行。” 任何同郡主有关的事,他都需要谨慎斟酌。 “对了,我想你去陵州走一趟。”他道,“去查些东西。” 正说着,外面传来敲门声。 陆玉贞悄然推开门:“这么晚了,大哥怎还不歇息?” 陆敬祯应声:“要去歇息了,你怎么也不睡?” 陆玉贞见他收了笔,这才又道:“我知道我入京后不少人想来给我说亲,大嫂都替我婉拒了,说我年纪还小。” “嗯,我同她说过,且再在家养两年,不急着找人家。”陆敬祯放好折子出门去。 陆玉贞跟上他,低着头犹豫半天:“这些日子,我听外面有传言,说大哥大嫂一直不替我相看郎君,其实是在等着陛下选秀。大哥,你不是真这样想的吧?” 陆敬祯的步子微顿,他倒是未料到这事。 陆玉贞急了:“我从小在乡下长大,我哪能入宫伺候陛下?” 陆敬祯笑起来:“不愿?” 陆玉贞忙道:“自然不愿!爹娘就想着将来让我找个老实本分的人平平淡淡地过日子,宫里头可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我进去肯定活不了几日!” 东烟被逗笑:“小姐便是真的入了宫,您背靠首辅大人,谁敢对您动手?” 陆玉贞瞪他:“东烟哥别哄我,大哥出身寒门,本来就没什么根基,我又算个什么东西?连太子在宫里都不安全,更不要说我了!” 陆敬祯长眉一拧:“瞎说什么?” 陆玉贞急着拉住他的衣袖道:“我没瞎说,先太子就是在东宫被人弄死的!” 第114章 “玉贞。”陆敬祯抓住她的手臂一握,“谁同你说的这些胡话?” 陆玉贞道:“大嫂说的呀,她还说宫里头就是为了掩饰暴行才说先太子是病故的,但其实根本不是!”她说着,正巧见辛衣舒自前头廊下走过,大叫她,“大嫂!” 辛衣舒刚宵夜吃撑了出来消食,不想遇到了陆家兄妹。 “夫君和玉贞也来散步?”她隔着院子笑笑。 陆敬祯让东烟送陆玉贞回去,径直朝辛衣舒走去:“窈娘知道的不少。” 辛衣舒莫名其妙:“我知道什么了?” “成德二十六年东宫生变,十四年前的事,你是如何知晓的?”陆敬祯的目光徐徐锁住面前女子。 辛衣舒若无其事道:“我听说的啊。” 陆敬祯上前一步:“听谁说的?” 先太子死后数年,东宫空置,太子和东宫一度成为整个大周不可碰触的禁忌,谁敢这么大胆在外传东宫之事? 辛衣舒仍是从容笑笑,柔软身躯往凭栏处斜倚:“夫君真要听吗?” 陆敬祯冷笑扶袍坐下:“你且说来听听。” “那奴家真说了。”辛衣舒媚态妖娆,指尖轻轻勾了勾青年衣袖,“奴家当年有个相好在慎御司当差,便是他告诉奴家的。” 陆敬祯拧眉将衣袖抽回来。 辛衣舒黛眉微蹙:“哎呀,夫君这是吃醋了?” 陆敬祯:“……” 当年敢质疑先太子死因的大约也只有他一手扶持起来的慎御司了。 宫里说先太子是病故,但当初慎御司主事祝聆却听说先太子是自戕。 在宫里自戕是大罪,故而整个皇宫的人都避而不谈。 但陆敬祯幼时有幸见过先太子,他记得那位储君风姿绰约侃侃而谈的样子,他满怀希望和抱负,这样的人不会也不可能自戕。 父亲祝聆自然也是不信的。 先太子去后不到一年,慎御司便被清算了。 所有人死的死,散的散。 “夫君干嘛不说话?”辛衣舒靠近了些,“莫要吃醋,我那相好如今早就尸骨无存了,奴家如今只有夫君一个,万不敢生出二心呢。” 陆敬祯却问:“你的相好叫什么名字?” 辛衣舒愣了下,随即笑道:“我瞎编的,夫君竟还真信了?” 陆敬祯的目光深凝,低声问:“六年前你潜入皇城司刘副尉府上将人毒杀,不是为了所谓的被当街侵犯,是为你相好报仇吧?” 他当时查过那位刘副尉,成德二十七年他曾参与清剿慎御司,后才擢升至皇城司副尉一职,成了御前亲兵。 可以说,当初参与清剿慎御司的所有人都加官进爵了。 辛衣舒脸上笑容微凝,没接话。 “刘副尉死后,刑部虽签发了你的通缉令,但你的易容术这么出神入化,想离开不是难事,你却不走。”陆敬祯抿唇,“是因为你终于也发现,杀一人无用,刘副尉死了,会有更多的刘副尉接任,他们的运行规则没有变。所以你留在我身边,也是指望我能改变那些规则?” 辛衣舒终于笑起来:“大人看得起我。大仇得报我没走,只是因为我得好好活着。我的命是他救的,我就得为他活着。”她的眼眶通红,晶莹闪动。 这六年来,他这个童养媳向来不怎么正经,陆敬祯还是头一次见她露出这般柔软伤感的神情。 她又道:“当年那晚多谢大人收留。” 陆敬祯神情淡淡:“是我用得着你。” 辛衣舒失笑:“大人还是一如既往。” 她突然正经起来,陆敬祯倒还真有些不适应。 缄默片刻,辛衣舒突然道:“我们就这样坐着?入夜了,夫君不与奴家回屋做点什么?” 陆敬祯:“……”突然十分适应了。 沈将军回京后,天子连庆功宴都没急着办,说是等塞北王来京时一道热闹。 想当初陆首辅先沈将军几日回来,天子还不是着急忙慌给陆首辅接风洗尘? 这般区别对待,所有人都替沈将军不平。 偏偏正主跟个没事人一样,上朝下朝都一脸开心。 莫不是因为陆首辅没继续骂他的事? “陆大人。” 众人见出了大殿,沈将军主动叫住了陆首辅,“听闻陆大人的马车平地翻车,此等运气就如同大人同我自漳州回雍一般无二啊。大家都平安顺遂,偏偏陆大人染了疫病。” 郡主一张嘴向来不饶人。 陆敬祯丝毫不生气,心里还有些高兴:“还好,随从失误而已,我已罚他去柴房劈柴了。就是许多事我暂时记不起来了,我后来是怎么回雍州的?” 沈嘉禾和他一路出宫,挑眉道:“当时战事混乱,听闻陆大人是躲在粪桶里才从契丹人眼皮子底下躲过一劫,不知是不是真的?” 陆敬祯:“……” “哦,抱歉,我又忘了陆大人记不得了。”沈嘉禾笑笑,“不管怎么样,陆大人此番辛苦。” 陆敬祯道:“将军劳苦功高。” 沈嘉禾轻嗤:“陆大人这话听着不怎么像夸人啊。” 陆敬祯笑道:“是真心的。” 沈嘉禾没接话,此时已出了城门,陆府的马车就停在一侧,她看了眼,果然见赶车的随从换了个人。 徐成安掀起车帘迎将军上车,又看了眼陆敬祯,等陆府的马车先行,他才赶着马车上路。 第115章 夫人瞧见那张避子药方的事徐成安没告诉将军,这事若是说开,将军不可能和祝云意断,夫人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他们继续往来,反正是无解的事,倒不如暂时不捅破。如今将军每日下朝去见祝云意,倒是不会让夫人起疑,她左不过以为是朝会久了些。 徐成安也觉得好笑,搁从前,他断然不会帮祝云意遮掩。 但现在,他熟练自然得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乌雀巷的小院已收拾干净,被修剪坏了的枇杷树有些奇形怪状,但好在不抬头也能当不知道。 沈嘉禾和徐成安去时,小道士在院子里练剑,剑刃被甩得呼呼作响,祝云意坐在屋檐下,手里握着一卷书籍。 这么安静美好的画面,大约也只有在祝云意这里能看到了。 沈嘉禾上前发现祝云意手边茶盏里的水早就凉透,她不觉蹙眉:“严冬也不给换盏茶吗?” 书生轻笑:“我让他出去办事了。” 沈嘉禾端着杯盏的手一顿:“去做什么?” 陆敬祯道:“去找江神医。” 徐成安闻言便忍不住道:“先前不知道他的长相也就罢了,如今画像贴得到处都是,怎么还找不到人?” 沈嘉禾抿唇:“他只怕早就乔装改扮了。” 想找一个有心不让她找到的人很难,只要江枫临不进城,不用身份文牒,就更难找了。他这些年到处游历,便是在山中生活几年也没有任何问题。 “他是个大夫。”陆敬祯放下书卷,抬眸看来,“他会去泰州便足以说明他还有一颗悬壶济世的心,总能找到的。” 沈嘉禾叹息:“希望如此。” 徐成安看小道士的剑耍得犀利,退了刀鞘过去说要切磋切磋。 小道士自然欣然接受,一时间院子里刀剑缭乱。 沈嘉禾侧脸道:“你若不喜欢我们就进屋去。” 陆敬祯顺势握住她的手:“将军想看吗?” 沈嘉禾想了想:“只想看你。” 陆敬祯心弦轻荡,起身便拉着她回了房。 房门关上,身后之人抱上来,陆敬祯低头垂目便印上女子红唇。 只是清浅几个吻,陆敬祯便又松开她。 沈嘉禾靠在书生怀里:“若我们能像寻常人一般就好了。” 陆敬祯有些心虚:“现在这样不好吗?” “不怎么好。”她仰头睨着他,踮起脚尖蹭了蹭他的唇角,“每回来见你都躲躲藏藏,活像是有多见不得人似的。” 陆敬祯失笑:“我不是将军的外室吗?自然不怎么能见人。” “胡说。”她抱紧他,“阿音是我哥哥的夫人,澜儿是我哥哥的孩子,我只有你,祝云意。” 她的声音不大,却似往静潭里丢了块石头,水花四溅,涟漪激荡,令陆敬祯的心绪久久不平。 她又道:“是你说的,不管是几年还是几十年都会等我的。” 他覆下轻颤长睫:“是我说的。” 这是他的真心话,却也是骗她的话。 祝云意能等她一辈子,陆敬祯却不能,郡主也不会喜欢上陆敬祯。 沈嘉禾眼尾染着笑:“等回雍州,我们也不必这般偷偷摸摸了。” 陆敬祯的手指倏地勾了勾,差点忘了这事。 沈将军终究是要回豫北去的,但祝云意便再也走不了了。 不管是生离还是死别,他们还是要分开。 半月后,乌洛侯律抵达郢京。 天子派了人前往迎接,却因乌洛侯律点名要见沈将军,沈嘉禾也只好前去迎他。 徐成安跟在沈嘉禾身侧,十分不悦道:“他这是生怕陛下不晓得塞北部族同将军交好吗?都说了明面上这功劳给了陆首辅,他就是要见也得见陆首辅吧?” 沈嘉禾轻嗤:“鬼知道他在想什么。” 乌洛侯律这人沈嘉禾总觉得危险得很,她手里虽然有他的尽忠书,但也不能掉以轻心。 “恭迎塞北王。”郢京府尹携人迎上去。 沈嘉禾抬眸正好对上乌洛侯律的目光,她随即一笑:“王爷别来无恙。” 乌洛侯律策马近前,左右看了看:“怎不见祝先生?” 沈嘉禾拧眉,好端端提什么祝云意! 看她不搭话,乌洛侯律一挑眉:“看来祝先生不大方便,也无事,我这厢给将军特意捎带了个人回来。” 他说着,朝后看了眼。 沈嘉禾这才注意到后面跟了辆马车,乌洛侯律尚未成婚,按理说没什么人会乘坐马车前来。 身侧高大男人俯身过来,小声道:“马车里是将军的谢先生。” 沈嘉禾:“??” 徐成安:“!!” 他刚和夫人发过毒誓谢莘要被丢在塞北一年半载,结果乌洛侯律转身就把人给弄来郢京了?! 沈嘉禾实在没忍住:“你怎么把他带来了?” “嗯?”乌洛侯律扬眉,“我观将军面色似乎不太高兴?难道将军不是看中谢先生才特意把他派到塞北的吗?我还以为将军也看中塞北,没想到不是吗?” 徐成安不觉拧眉,这个乌洛侯律虽句句不离塞北,但徐成安却觉得他句句在说自己。 他在做什么春秋大梦?将军怎会看重他? 沈嘉禾觉得额角青筋都在突跳,眼下周围这么多人,她也不好当场发作,只好压着脾气,委婉道:“这么短的时间,你那边的帐还没清吧?” 第116章 “的确还没。”乌洛侯律叹了口气,“契丹人是被赶了出去,给我留下一堆烂账,我原本是想着谢先生若继续在塞北,怎么也得一年半载才能全部查完。怎奈有人追到塞北去刺杀他,索性护卫谢先生的都是部族好手才没出大事,他好歹是将军的亲信,我也不能把人丢在塞北让他死吧?” 沈嘉禾和徐成安对视一眼。 徐成安问:“杀手抓到了吗?” 乌洛侯律不悦睨他一眼:“徐校尉这话说的,我乌洛侯律府邸岂容人来去自如?” 若来人撞上乌洛侯律,那多半得命丧当场。 沈嘉禾没和他废话:“查过身份了吗?” “身上很干净。”乌洛侯律道,“就是背后刺了三个数字。” 沈嘉禾的眸子微缩。 乌洛侯律眯了眯眼睛:“哦,将军还真认识?” 先前他们以为风雪楼的杀手是陆敬祯派去的,结果后来那些人也找上了假扮成陆敬祯的祝云意,那就不是他指使的了。 谢莘到底是得罪了谁,居然连去了塞北都还不安全。 队伍浩浩荡荡到了行宫。 徐成安趁机道:“王爷身边安全,还是先让谢御史跟着王爷住。”若是被夫人知道,必然要闹啊! 万一再让祝云意暴露在人前,那就真的要出大事了! 沈嘉禾狐疑看了眼徐成安,从前也没觉得他这么讨厌谢莘啊,不过她也的确没打算让谢莘去营地。 乌洛侯律本来想拒绝的,不想沈将军也说了句有劳,他迟疑了下,觉得也没什么不行,帮沈将军他还是很乐意的,退一万步说,毕竟这人日后还得帮塞北做账。 沈嘉禾很快把风雪楼的杀手追着谢莘去了塞北的消息送去了乌雀巷。 陆敬祯转身就拜访了行宫。 他想不到那人到底为什么紧抓谢莘不放,要不然便是为谢莘去豫北的真正目的! 那便得问谢莘自己了。 乌洛侯律得知陆首辅来访,抬头就看见了这张杨宁的脸,想着昔日杨宁与夫人沈氏的恩爱,又想到这些年传闻陆首辅和沈将军水火不容的传言,顿时愣在当场,那一瞬脑子像是死了一样。 陆敬祯:“……”大意了,忘了这茬! 第42章 你别怕 这天,侯府晚宴易璃音亲自给布了菜,沈嘉禾每次在家用饭,易璃音总会备得十分温馨。 沈嘉禾抱着沈澜刚坐下,外头听说乌洛侯律来了。 沈嘉禾还以为听错了。 徐管家一脸认真:“千真万确,真是塞北王。” 沈嘉禾皱眉:“他来做什么?” 徐管家道:“说是特意来拜访。” 沈嘉禾:“……”白日刚见过,饭点他来拜访个什么? 只要是个正常人都不会选择这个点来吧? 沈嘉禾很是不悦,还想着找个什么理由让他回去,偏易璃音说不好怠慢,已差人把人请了进来。 “将军和夫人这是正要用膳?”乌洛侯律笑着进门。 易璃音道:“王爷若不嫌弃便一同用膳吧。” 乌洛侯律十分自来熟道:“按你们汉人的话,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沈嘉禾:“……”外族人真是一点都不会看脸色吗! “王爷难道不知上门需先递张拜帖吗?”沈嘉禾很是不客气。 丫鬟过来加了碗筷。 乌洛侯律从容坐下,丝毫不见尴尬:“事出紧急,将军就别同我见外了。” 沈嘉禾:“……” 易璃音忙贤惠地将沈澜抱出去,给爷们留下议事空间。 “何事?”沈嘉禾压着怒问。 乌洛侯律扫了眼一桌丰盛菜式,先上手尝了一块排骨,这才朝沈嘉禾看来:“我今日看见杨二郎了。” 沈嘉禾一噎。 “但下人来禀说来人是陆首辅。”乌洛侯律啧了声,“那分明是杨二郎啊,更奇怪的是,他好像并不认得我。” 沈嘉禾摩挲着竹筷片刻,道:“前些日子陆大人摔了一跤,脑袋受了伤,去边陲一路的事都不记得了。” “竟有这么巧的事?”乌洛侯律满脸错愕,“所以和将军假扮夫妻的事也不记得了?” 沈嘉禾:“……” 乌洛侯律的目光略过面前之人,他又随意喝了两口汤,才不动声色道:“陆首辅没去漳州,去的人一直都是祝先生吧?” 沈嘉禾丢下筷子,干脆也不装了:“王爷这是要干什么?” “我被将军握着把柄能干什么?”乌洛侯律倒是笑起来,话说得越发轻描淡写,“就是这么大的局将军瞒着我,实在让我有点寒心,毕竟我们如今是一家人。” 沈嘉禾忍了忍,没爆发:“那叫一条船上的人,王爷汉话不错,但还得学。” “哦,是吗?”他长眉轻挑,仍是笑笑:“受教受教。都来侯府了,怎还不见祝先生?叫来一起吃饭啊。” 沈嘉禾的拳头握得咯咯响:“无事不要在侯府提他!” 乌洛侯律眼底笑意更深:“哦,原来祝先生才是将军的秘密武器。” 今日这人总觉得话里有话,沈嘉禾一时间捉摸不透,便转口问他:“陆首辅找你做什么?” “替陛下欢迎我来京,一堆官话。”乌洛侯律继续喝汤,“不过后来他特意说要跟谢先生说两句。” 沈嘉禾吃了一惊:“他怎么知道谢莘在行宫?” 第117章 乌洛侯律道:“他来时谢先生正同我手谈,想不看见都难。” 沈嘉禾:“……他们说什么了?” 乌洛侯律道:“没说什么,说是陛下要见谢先生。” 这是防着行宫有乌洛侯律的眼线。 如今既已确定风雪楼的杀手不是陆敬祯的人,倒是也不必担心谢莘安危,陆敬祯再嚣张也不能明目张胆杀乌洛侯律带来的人。 “世子同将军很像啊。”乌洛侯律突然道。 沈嘉禾有些猝不及防:“我的儿子……自然像我。” “也是。”乌洛侯律笑笑,“沈将军功成名就,家庭美满,真是羡煞旁人。” 沈嘉禾嗤笑:“这个旁人不会也有王爷吧?” 乌洛侯律笑而不答。 两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用了晚饭,乌洛侯律笑道:“将军不与我去行宫听听谢先生被叫去都被问了什么吗?” 这事沈嘉禾的确是想问问。 结果刚走到侯府门口,徐成安匆匆而来,附在沈嘉禾耳畔小声告诉她不必去了。 前头乌洛侯律刚从门房手里接过马缰,扭头便见沈将军朝他看来。 “府上有急事,就有劳王爷替我问上几句。成安,替我送送塞北王。”沈嘉禾说着,转身入内。 乌洛侯律愣了愣,随即冲沈嘉禾的背影道:“将军不去了?” “王爷。”徐成安伸手拦住人,笑了笑,“我们将军自然是万分信任王爷的,您单独问也一样。” 这边,沈嘉禾加快步子径直走到后院,出了偏门。 乌雀巷一入夜便静谧万分。 小院落了一地冷白月光,一侧卧房里还点着灯。 沈嘉禾径直上前推开房门,书生抬眸朝她看来时,连眼尾都染着温柔笑意:“来了?” 看他坦然从容的样子,沈嘉禾责备的话不忍心说,只好道:“这里是郢京,天子脚下,你怎么敢用陆首辅的名义去见谢莘?” 他仍是笑:“无事,不会有人知道。”他今日的表现天子见谢莘是秘密召见,乌洛侯律不会那么蠢在李惟面前提,他日后若是到陆首辅面前去提,那便是怎么提都不会穿帮。 他说是带谢莘去见李惟,其实他只是带人上马车去外面溜达一圈,又把人送了回去。 沈嘉禾眉目悄然深了些,注视着面前的人,他究竟在玩大隐隐于市,还是…… “他也不知道究竟是谁这么执着要杀他。”说到此,陆敬祯的脸色稍沉了些,“目前看来谢御史并未做出什么对将军不利的事。” 若先前谢莘尚且还是陆首辅和天子意欲安插进豫北军的眼线,他会遭刺杀也说得过去。但后来,无论是辞官跟着郡主去边疆,还是杀陆首辅,谢莘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沈嘉禾。 那人为什么还要对他动手? 沈嘉禾没明白他什么意思:“你说什么?” 陆敬祯回过神,轻声道:“我只是有些想不通。” “想不通就不想了。”沈嘉禾上前将人推至床边,“大不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不必你在这里如此费心思,你该早点睡。” 好不容易身体养好了些,可千万别再忧思忧虑地病了。 “日后在郢京不可再做这样的事。”沈嘉禾想起今夜的乌洛侯律,还是有些后怕,“乌洛侯律很聪明也很警觉,万一被他看出些什么就糟了。” 陆敬祯应声,随即又笑:“将军手里有他的把柄,他不敢做什么。” 话虽这么说,但沈嘉禾总觉得乌洛侯律会站在她这边不是因为那区区一封尽忠书,寻常把柄根本困不住他那样的人,这次他会被祝云意要挟,更像是自愿的。 此刻再回想他们漳州初见,乌洛侯律追了她大半个漳州城,比起急于脱身的沈嘉禾,他反倒像是很享受。 是了,他在认出她是“沈慕禾”时,眼底是掩不住的兴奋。 难道…… “郡主?” 祝云意温柔的声音入耳,沈嘉禾倏然回神。 陆敬祯凝视着她:“乌洛侯律今日和你说什么了?” 沈嘉禾轻嗤:“一堆废话。” 陆敬祯蹙眉:“他不像是会特意去侯府说废话的人。” 的确不像。 沈嘉禾现下想来,那人更像是借陆首辅去行宫一事故意去侯府蹭饭的。 呵,好不要脸! 陆敬祯没再想乌洛侯律,他的思绪依旧有点飘。 谢莘那人,是他漏想了什么东西吗? “云意。”沈嘉禾伸手捂住他的眼睛,“都叫你别乱想了。” 眼前光线全然被遮挡去,郡主身上的熏香拢过来,陆敬祯的心神轻曳,浅笑道:“替乌洛侯律设的接风宴在明晚?” 沈嘉禾有些不满话题又落到了乌洛侯律身上,但还是点头:“嗯。” 她收回手,看着眼前那双黝黑漂亮的眼睛,忍不住勾住他的手。 陆敬祯顺势将她的手包裹住,又道:“明日也是将军的庆功宴,祝贺将军凯旋。” 沈嘉禾笑着看他:“我才不稀罕。” 陆敬祯跟着一笑,这么大的功劳,庆功宴却要和乌洛侯律的接风宴一起办,可见李惟对沈家的忌惮,但凡能压制,便势必要压沈将军一头。 偏偏边陲三州当时的确是在“沈将军”手中丢失,郡主如今也只是将功补过,天子不另外加赏,谁也不好说什么。 第118章 这种偏见和猜忌永远都不可能有尽头,除非…… “咚咚咚——” 外面传来敲门声,接着青衣小道探入半身:“将军喝点什么?” 沈嘉禾愣了愣:“什么?” 小道士道:“师兄走前特意交待我说日后院里端茶送水的差事就得我干了,所以将军喝什么?” 沈嘉禾:“……”她都来了半天了,这小道士才想起来问她喝什么,那他先前都干嘛去了? “算了,你也别忙活,我很快就走。”末了,她又想起什么,“日后伺候公子上点心,别叫他喝凉茶。” 小道士挠挠头:“这差事一时还没怎么适应,等我缓两天。” 沈嘉禾扶额:“严冬几时回?” 陆敬祯轻笑:“没什么,你不必挂心我这边。” 怎么能不挂心? 一看这小道士这么不靠谱,沈嘉禾就觉得头疼,若不是这院子不能随便进人,她早想雇人来伺候祝云意了。 后来看小道士煎药还算有模有样,沈嘉禾才放心地回了侯府。 半刻钟,小道士确认沈将军走远,推门入内。 空药盏安静搁在桌上,陆敬祯盘腿坐在床上调息。 小道士轻跃上凳子,托腮盯着床上之人。 等陆敬祯结束调息,小道士都打了几十个哈欠了,他迷迷瞪瞪摸过去搭他的腕脉,一面道:“我从前不知道原来给人护法这么无聊。”他又打了个哈欠,“我师兄是怎么能那么耐心一直守着公子的?” 陆敬祯垂目拧眉,他从前也没觉得东烟不在身边会这么不适应。 小道士收回手:“公子受损经脉修复得差不多了,你现在内力比从前更胜一筹。啧,这睡一觉就能拥有十年功力,我也好想有这样的运气啊。” 若得这十年功力需要亲眼看见心悦之人去死,他还会觉得这是运气吗? 小道士不知陆敬祯心中所想,又道:“就是差点功夫招式,也该学起来了。” 陆敬祯低头看了眼掌心,体内汹涌不断的力量他感受得到,只是这具身体不曾得到过任何强化训练,依旧是书生体魄。他便是空有招式,如今这身体也没办法发挥出来。 况且眼下形势,他一旦练武,届时体格变化郡主必然会瞧出来。 “先这样吧。”他道。 小道士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这句“先这样”是什么意思,见陆敬祯打开密道要走,他忙拉住他的衣袖:“公子今晚能不能不走?” 陆敬祯皱眉:“怎么了?” 小道士瘪瘪嘴:“我一个人守院子真的好无聊,公子今晚留下来陪我吧。” 青衣小道还是头一次在陆敬祯面前撒娇,对比几年后那个冷峻寡言的云深处,陆敬祯顿时哑然。 “公子。”小道士晃了晃他的衣袖。 陆敬祯莫名想到多年后,他不甘于败在云深处手下,还想站起来一战,便爬过去死死拽住他的衣袖。 那青年道士无情挥剑挑开他的手,垂目冷冷道:“有本事就站起来打,莫要拉拉扯扯,跟个娘们一样!” 陆敬祯看着被扯住的自己的衣袖,默了默,还是抽了出来:“你长大了,不需要人陪。” 小道士:“……” 翌日,乌洛侯律便在朝会上将塞北带来的奇珍异宝悉数上贡天子。 沈嘉禾看着被人抬上来的宝贝不禁感叹,乌洛侯律这些年还真是私藏了不少值钱玩意儿。 一堆珍宝中,李惟唯独对那把镶满宝石的匕首感兴趣。 后来晚宴上,李惟特意和乌洛侯律探讨起了那把匕首。 大臣们纷纷上奏说西南不少矿区都能产出这种漂亮的镶嵌宝石。 李惟含笑听着,指腹摩挲着手上匕首,他感兴趣的不是这些花里胡哨的宝石,他感兴趣的不过是锻造这把锋利匕首的材料罢了。 但这事不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来。 一晚上,沈嘉禾还算清净,偶尔有几个大臣过来敬酒。 沈嘉禾向来不喜欢这种应酬场面,要不是她也算今日晚宴主角,早该告退出宫了。 陆敬祯那边倒是也难得清净,沈嘉禾后来在宫女口中得知,李惟一早就交待过,陆首辅大病初愈,不许旁人劝酒。 沈嘉禾抬眸看去,少年天子时不时便举杯冲陆敬祯说笑两句。 李惟对他这位老师倒是敬重得很。 终于熬到宴席结束,众臣散去。 乌洛侯律正要走,却被李惟叫住:“朕同塞北王一见如故,现下正好也没什么睡意,你便再与朕多喝两杯,正好也让朕见识见识塞北王的重剑。” 乌洛侯律愣了下:“入宫觐见不得佩戴兵器,臣的佩剑便留在行宫了。” 李惟笑了笑:“无妨,派人去取来便是。” 陆敬祯一时没反应过来李惟何时对兵器这般上心,正欲过去问上一嘴,便见一个内侍匆匆入内,直奔沈嘉禾而去。也不他和沈嘉禾说了什么,他见郡主的脸色骤变,起身走得飞快。 陆敬祯迟疑了下,忙跟上去。 沈嘉禾几乎是一路跑出宫去的,一眼便瞧见徐成安飞奔过来。 “怎会不见?”她一面跳上马车。 徐成安将马车调头:“府上来人说,晚饭时还不见世子,夫人以为世子又同侍女们玩躲猫猫,后来左等右等不出来,大家几乎把整座院子翻过来,也没瞧见人!卷丹方想起,傍晚时送菜的人走过偏门,在想是不是那个时候世子偷溜出去了。” 第119章 沈嘉禾沉着脸:“澜儿这么乖,断不会一个人偷溜出去!” 徐成安微噎:“夫人说,他也……溜出去过两次……” 沈嘉禾:“……” 马车在暮色里疾驰,徐成安又道:“兴许就是小孩子贪玩,等我们回去人就找到了。” 沈嘉禾磨着后槽牙:“一会我揍他,你们谁也不许拦着!” 正说着,什么东西穿过夜风飞速而来,重重钉在马车上。 “什么人?”徐成安手里长刀出鞘,他扭头便看见那枚飞镖上绑了张纸条,他的眉宇紧蹙,“这飞镖不像是中原的暗器。” 沈嘉禾一眼便认出是契丹人的东西,她的心跳倏然加快,取下上面的纸条打开。 徐成安见她的脸色骤然变了,忙问:“上头说什么?” 沈嘉禾猛地将纸条紧握在手里:“澜儿在他们手里。” 徐成安心脏一紧,他正要开口,又一枚飞镖钉在马车上。 沈嘉禾循声看去,月色下,一道黑影在前面屋檐上闪过,接着他从屋顶一跃而下,隔着一条街,沈嘉禾清楚地听到了马蹄声。 她当即跃至马背,挥剑斩断连接马车的辔绳。 马车“砰”的一声落地,徐成安快速翻身落地,沈嘉禾已策马追去。 “将军!”徐成安咒骂着追了几步就被远远甩开,眼下离侯府不远了,徐成安只能往回跑。 陆敬祯观郡主脸色,料想是出了事,他打算先回小院,让小道士去打探打探消息。 没想到他刚在马车内将官袍换下,就听闻一阵急促马蹄声迎面传来。 郢京虽无宵禁,但也不会有人这样策马。 随从轻喝了声,赶紧将马车靠边了些。 陆敬祯刚掀起车帘就见一匹快马自眼前疾驰而过,上面的人穿了夜行衣! 他刚一愣,便见沈嘉禾策马从后面追来,她根本没看陆敬祯的马车,径直追着那蒙面人而去。 “快停车!”陆敬祯叫停了马车,他没犹豫,“下车,把辔绳解了,快!” 随从愣了下,忙把辔绳解了,他转身就见陆敬祯上了马背,急着道:“大人不是要去追刚才那个蒙面人吧?万万不……” 随从的话还没说完,陆敬祯已经策马追去。 “大人!大人!哎呀!”随从急得跳脚。 沈嘉禾一路将人追到城门口,眼下城门落锁,前面已经没路了,那人却还在跑! 他这是要去哪? 沈嘉禾正想着,见那人突然调转方向策马往城门右边跑去。 很快,那人从马背上一跃而起,顺着暮色径直爬上了城楼! 沈嘉禾的眸子一缩,虽然看得不是十分真切,但应该没错,那边城楼上挂了条绳索下来,看来那人早就准备! 此时已是深夜,城楼上挂了条绳索没有引起旁人注意。 他们抓了沈澜后,在城门尚未落锁前将人带出去了! 沈嘉禾咬着牙,她没弃马,径直策马冲向城门,大声道:“我乃豫北侯沈慕禾,开城门!” 守城的士兵此刻正昏昏欲睡,听人这么一喊,睡意顿时去了大半。 士兵们都认识沈将军,此刻见沈将军穿着官袍,忙叫人过来开城门。 那人弃马逃走,追上他应该不难。 沈嘉禾刚策马穿过城门奔出便听到了城外的马蹄声,接着她隐约看见一人一马闯入夜幕,疾驰而走。 沈嘉禾咒骂了声,她没想到城外早就准备了马驹! 眼看那人越来越远,沈嘉禾夹/紧马腹追去。 这边,士兵们正要重新关上城门,又一阵马蹄声传来。 他们遥望过去,见来人并未穿官袍,正欲呵斥来者何人,却见来人劈头盖脸便问:“可有看见沈将军?” 几个士兵一时没认出来人。 陆敬祯将腰牌一亮才有人反应过来:“回大人,沈将军刚才出城了!” 还真出城了! 这么明显一招诱敌深入,郡主不可能看不出来,那她为什么还要跟去! 陆敬祯没时间琢磨,大喝一声追出去。 他一摸胸口,还好,祝云意的面具在身上! 夜风似刀刃刮过脸颊,沈嘉禾记不清追了多久,她只知道契丹人若敢动沈澜一根毫毛,她必定把他们千刀万剐! 前面的马蹄声不知何时消失了。 沈嘉禾抬眸便见前面有一座凉亭,这个点不会有赶路歇脚的人,凉亭外却诡异地挂了盏灯。 昏暗光线下,她看见亭子里放了只麻袋,麻袋似乎还在动。 “澜儿!”沈嘉禾心口一紧,借着马镫一跃而起,足下轻点,三两下跳进亭子里,手腕轻转,锋利剑刃很快斩断紧锁着麻袋口的绳子,“澜儿……” 眼前寒光闪现,里头之人反手握着短刀朝沈嘉禾袭来。 沈嘉禾反应极快,手撑地一个回旋连人带麻袋踹出三丈,她回身往后退了数步,站定。 那人冷笑着上下挥舞着锋利短刀,麻袋顷刻间被削成碎片,他从麻袋里一跃而起,将短刀横于身前,目光轻瞥,刀刃沾了些许血渍。 他笑了笑,带着很重的口音道:“将军好快的身手,可惜,还差点。” 沈嘉禾垂目看了眼,右肩的官袍被划破,连着手臂也有些轻微破皮,只是疼痛几乎感觉不到,她甩手滑出一道剑气,冷声问:“澜儿呢?” 第120章 那人往前走了一步,没回答,只道:“我们陛下让我和将军说,沈将军既然这么想被我们陛下刺杀,陛下必定如你所愿。”他吹了声口哨。 周围脚步声骤然聚集,听起来来的杀手不少。 沈嘉禾冷笑了声,手腕微转,横劈出一道剑气,矫捷身影踏风而起,飞身朝面前的人攻去。 一时刀光剑影,血气弥漫,尘土裹着剑气,破开杀手们层层防御。 面前杀手一口鲜血喷到了面罩上,沈嘉禾将长剑抽出,狠狠一脚将人踢开。 周围横七竖八躺满尸体,为首之人的面罩早就掉了,露出一张五官深邃的脸,他捂着胸口不停往后退。 “你们把澜儿带去……”沈嘉禾的话语倏地一顿,剑尖下意识往地上撑了下。 怎么回事? 她的身形有些不稳,视线突然变得模糊,喉口涌上一阵腥甜,她张嘴吐出一口血。 淡薄月光下,脚边斑驳血迹带着暗沉色彩。 沈嘉禾的眸子一收,她猛地看向右肩的破口。 那把短刀上淬了毒! 原来那人先前说的“可惜,还差点”说的是她避开的速度不够快,她还以为他说的是没有直接割开她的喉咙。 黑衣人眼看着沈将军毒发终于松了口气:“沈将军果然内力深厚,这毒硬是拖了这么久才发作,不过现在,你再没有还手之力了吧。” 他握紧短刀往前走了一步,虽然下毒不是他们草原勇士所为,但没办法,沈慕禾太强了。 地上还能动的杀手们全都咬着牙从地上摇摇晃晃爬了起来,一步步朝沈嘉禾逼近。 沈嘉禾晃了晃脑袋,头越来越晕,她快看不清眼前景象了。 不行,她不能倒在这里! 澜儿还没找到,哥哥唯一的骨血还没有找到…… 她服过避毒丹,没什么毒药能毒死她,她只需要一点时间,只要一点点时间,融入她血液的解药就能消除她身体里的毒素! 只是,那些人已经朝她围过来了! 沈嘉禾握紧长剑,刚把剑提起来,整个人猛地一个踉跄,又不受控制往后倒去。 一双手从背后托住她的身体。 沈嘉禾反手欲将长剑刺过去,那人倏地上前靠近了些,用他的身体支撑柱摇摇欲坠的沈嘉禾。 耳畔传来祝云意温柔熟悉的声音:“是我。” 沈嘉禾的呼吸微窒,是错觉吗? 她居然听到了祝云意的声音! “你是谁?” “一个书生吗?” 杀手们看着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文弱书生全都嘲讽地笑了。 什么? 沈嘉禾握着长剑的手冷不丁一颤,他们都看得见祝云意……是真的,祝云意真的来了! 她猛地抬眸。 轻薄月光流淌过男人弧线完美的下颚,他凝视着面前的杀手们,托着她后背的手臂悄然环住她的腰,他将人往自己身边带,抿唇道:“别怕。” 第43章 乌雀巷 徐成安一口气跑回豫北侯府,只见侯府灯火通明,正门大开,他一眼就看见正要往里走的徐管家。 “爹!”徐成安大叫着冲过去,一把拉住徐管家的手臂,大口喘息道,“给我备一匹快马,快!” 徐管家看他满头大汗,一边帮他擦,一边笑道:“不用了不用了,找着了!” “什么不用?”徐成安急得不行,“要府上最快的马,我还得去追将……” 说到此,他才猛地回过神来,眼珠子瞪大:“您说……什么找着了?” “什么什么?你这小子!”徐管家笑道,“自然是小世子找着了!” “找着了?!”徐成安剧烈喘息着,满头满身的汗,突然又冒了层冷汗出来,他猛地扭头看向来时的路。 小世子没有被绑架,那他们之前收到的字条是什么? “糟了!”徐成安推开徐管家朝马厩跑去,将军这是被人算计了! 而他们当时居然都没有一丁点儿怀疑! 徐管家见徐成安是独自回来,没驾马车,便以为将军还在宫里赴宴,追在后面大叫道:“还好你没把消息送进宫给侯爷知晓,我还怕侯爷知道了提前离席惹陛下不快呢。你一会去接侯爷,记得莫要将此事告诉侯爷,世子贪玩,夫人正在里头教训,别是侯爷回来再训一回!” 徐成安没功夫听老爹絮絮叨叨,他冲进马厩挑了匹快马就往外冲。 谁还管训不训,他得快点! 将军此去孤立无援,恐要出大事! 先前没听错的话,那黑衣人是往城门口的方向逃窜的。 徐成安没多想,策马直冲城门方向而去。 此时,城外十里亭。 沈嘉禾还是不敢相信祝云意真的来了。 轻薄月光流淌过男人弧线完美的下颚,他凝视着面前的杀手们,托着她后背的手臂悄然环住她的腰,他将人往自己身边带,抿唇道:“别怕。” 沈嘉禾的心弦颤动,她很想质问他为什么要来,想问他发什么疯! 但他一声“别怕”击溃她这二十年筑起的心防,那一瞬间沈嘉禾突然有点想哭。 从前都是她冲在最前面,从前都是她把所有人都护在身后,曾几何时,她甚至都忘了自己并不是沈慕禾。 只有祝云意总想挡在她身前。 只有这个人。 所以她早就下了决心,不闻不问,只要他是祝云意就行。 第121章 陆敬祯明显感觉到怀里的人有些不对劲,他垂目就看见了地上斑驳血渍,微亮光线下,郡主嘴角有血。 陆敬祯的心口一紧:“他们打伤你了?” 沈嘉禾想说一句没有,但她的头晕得厉害,大约还出现幻觉了,不然为什么她觉得祝云意的下颌像是裂了道口子。 是划伤了吗? 又不太像。 陆敬祯被她盯得有些心慌,他刚要问她哪里难受,便见郡主突然朝自己伸出手。 他一时间没躲,还刻意将脸送了过去。 “真是我。”他冲她笑了笑,以为郡主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指尖触及一片温热柔软,触感真实,沈嘉禾摸到了他的脸,指腹顺着脸颊下滑,果然在下颌骨那边摸到了那个口子,是软的,却不是伤口。 这是……什么? 也不知道契丹人给她下的是什么毒,她现在眩晕得厉害,她觉得自己快要晕倒了。 不行,她要是倒下,祝云意怎么办? 契丹人也会很快发现她是个女的! 还有沈澜,她不能让他们带走澜儿…… “将军!”陆敬祯明显觉得怀里的人站不住,他的手臂倏地收紧。 沈嘉禾的手从陆敬祯脸上滑下去的刹那,他只觉得面额一凉,本能往脸上一摸,脸上的面具竟被郡主撕了! 来时太匆忙,他的面具定是没戴好! 陆敬祯顿时被惊出一身冷汗。 正想着,那些杀手已经缓过劲挥刀朝他们砍来。 “杀了沈慕禾,陛下有重赏!” 为首之人给大家壮了士气,一行人大喊着挥刀砍下。 锋利刀刃即将砍到那两人时,仿佛顷刻间砍在了一处虚无透明上,杀手们愣了一瞬,面前书生像是被一股强大力量包裹着,夜风在他周身聚集,他的衣袂骤然飞扬。 接着这股强劲的力量瞬息炸开,将所有人全都打飞出去。 为首的人感觉胸口被人重重拍了一掌,他“哇”地吐出一口血,惊恐看向那个书生。 明明看着就不是练武的体魄,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人的内力这么深厚! 疾风很快静止,他高扬的衣袂也徐徐落下。 陆敬祯沉着脸看着挣扎着要从地上爬起来的杀手们,广袖下的手悄然握了拳,他也就只能用内力唬人了,若要真刀真枪动手,他根本不是这些人的对手。 还好郡主昏过去了。 陆敬祯松了口气,数了数杀手还有至少三人能动,也不排除地上还有人能站起来。 他们的马就在身后,他若把郡主丢上马背,他能拖住那三人多久? 于是他冷冷道:“不想死的马上给我滚!” 这边几个杀手谨慎盯着陆敬祯,缓缓聚集到一处,用契丹语叽里咕噜讨论着: “娘的,这人是个武林高手!” “我听说中原高手都深藏不露,竟是真的!” “我们现下怎么办?要撤吗?” “这次撤了下次还哪里有这么好的机会?” 这次他们本来是想找机会把沈将军引出城,结果没想到侯府到处在找小世子,去引沈将军的人灵机一动,便想出了这一招。 果然一说世子在他们手上,沈慕禾二话不说就追了出来。 为首的人收回目光,徐徐握紧手里的短刀:“他若真那么厉害,我们都已受伤,他早该杀过来。现下看来,说不好就是一只纸老虎,我们一起上!” 陆敬祯见那三人突然齐刷刷朝自己看来,他顿时暗叫不好。 他们打算孤注一掷。 他缓缓凝起真气,他固然还可以用内力把这些人震飞一次,但他们也很快会知道他空有内力没什么招式。 沈嘉禾的佩剑还被她牢牢握在手里,陆敬祯深吸了口气,实在不行,他也只能拼死一搏了! 郡主的身份绝对不能让契丹人知道! 说时迟那时快,杀手们突然出手朝他们袭来。 陆敬祯一手揽着昏迷的沈嘉禾,往后退了一步,他正欲将这些人震出去,结果他刚蓄起真气,身后传来一阵急促马蹄声。 紧接着,一道厉气划破夜空朝那几个黑衣人直劈过去。 为首之人大惊失色往后跃去,他原本站着的地方顷刻间出现了一道刀痕。 “将军!”徐成安从马背上腾空而起,利落落在二人身前。 陆敬祯惊喜道:“徐校尉!” 徐成安先前还想问和将军在一起的是谁,此刻听到祝云意的声音,他愣了一瞬,扭头又看见陆敬祯的脸,他一时觉得脑子有点懵:“……祝先生?” 陆敬祯自然也反应过来他眼下是自己的脸,只好稳着情绪道:“是我。” 徐成安现下没功夫问他怎么又易容,他只道:“带将军先走!” 陆敬祯没迟疑,弯腰将人横抱起往马驹走去,一面道:“小心。” 徐成安冷笑:“该小心的是他们!” 话音刚落,他持刀纵跃而起,内力灌至掌心,大喝一声朝面前早就受伤不轻的杀手们扑去。 不多时,身后传来马蹄声远去的声音。 徐成安手起刀落,这些敢伤他家将军的人,一个都别想活着离开这里! 最可恨的是他们居然拿世子做文章,不讲武德至此,也只有这些不要脸的契丹人了! 徐成安一顿疯狂砍杀,等回过神来时,发现早就把留活口这件事忘之脑后了。 第122章 确认没有活口后,他甩了甩刀剑上的血渍,挨个搜身。 这些人是以经商为名进入大周的,为首之人身上果然搜出了辽廷的令牌,看来是耶律宗庆的亲信。 徐成安全部收入怀中,正要朝自己的马驹走去,突然,脚下踩到了什么软软的东西。 他低下头,轻薄月光下,被他踩住大半的好像是张面具。 “这是……”徐成安弯腰夹着面具拎起来,细细一看他愣了下。 这是祝云意的面具。 这做的也太像了吧! 简直能以假乱真啊! 不是,等等…… 他之前看祝云意又易容成了陆敬祯,但为什么他在陆敬祯的脸上还要贴一张自己的脸?? 徐成安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了。 乌洛侯律从皇宫出来时,天空已满是繁星。 他抬头看了眼,这京城的夜空还没他们草原的好看,侍卫已经将他的马牵过来,他翻身利落上马。 周朝官员上朝不论文武都是马车出行,他愿称之为周朝官风,他可不喜那一套,还是骑马更自在。 夜色已晚,乌洛侯律倒不急着回行宫。 大周天子不爱宝石,却对制造匕首的原料更感兴趣,还问他同样材料锻造的重剑能不能斩断镇山河。 这他哪知道? 要不,去豫北侯府找沈将军切磋切磋? 只是不知道这个点沈将军睡了没,搞不好又得遭沈将军白眼。 正想着,一阵急促马蹄声自身后传来。 乌洛侯律回头看了眼,待来人马策跑近,他十分欣喜:“徐校尉!莫不是这个点沈将军也还在外面?” 徐成安急着去见将军,没想到碰到了乌洛侯律,他只打算打个招呼就走,却听乌洛侯律又道:“将军若没睡,我找将军切磋去。” 徐成安正好放慢速度:“王爷说笑,将军是有家室的人,这个时候自然早就同夫人就寝了,只有我这样的单身男人才会睡不着深夜跑马,驾——” 他大喝一声,策马离去。 乌洛侯律:“……”总觉得徐成安的话没有半个脏字,又处处在骂人? 那他改日再去找沈将军。 乌洛侯律刚调转方向,突然愣了下,他猛地扭头朝徐成安看去。 夜风里卷着一抹清晰的血腥气,徐成安去哪里跑马还能跑出这么重的杀气? 沈嘉禾这一觉睡得太沉,沉得无法轻易醒来。 恍惚中,她听到断断续续的哭声。 是谁在她床边哭? 后来,哭声不知何时止住了。 在漫长的寂静中,她再次沉沉睡去。 “爹爹,爹爹。” 是沈澜的声音! “澜儿……” 是在做梦吗? 她的澜儿回来了? “爹爹!”孩子软若无骨的小手缠了上来,接着沈嘉禾听他道,“娘亲,爹爹醒了!” “侯爷。”易璃音的声音骤然近了。 沈嘉禾徐徐睁眼,眼前一大一小两张脸扑在她床前,两人的眼睛都红得厉害,脸上泪痕未消,哭了许多次了。 “觉得怎么样?哪里难受,告诉我。”易璃音的声音里带着哽咽。 沈嘉禾有点懵,她努力抓着沈澜的小手捏了捏,这感觉很真实,她应该不是在做梦。 易璃音看她不说话,被她吓到了,又哭起来:“你和我说句话,别吓我!成安!卷丹,把成安叫来!” 屏风后,卷丹应了声跑出去。 沈嘉禾的思绪缓缓收拢了些,体内的毒应该是解了,眼下也没什么难受的,头也不晕了,就是还没什么力气。 “阿音。”她轻声问,“怎么回事?” 她这么一问,沈澜心虚地低头不敢说话,一双小手纠结地卷着自己的衣角。 易璃音抹着眼泪把他从床边拉开:“你自己说,还是我替你说?” 沈澜“扑通”一声跪在床前,边哭边道:“澜儿错了,澜儿以后再也不敢了,爹爹快好起来,呜呜……” 易璃音内疚道:“怪我没看住他,他见偏门开着就偷溜出去了,府上的人找到他时,他还在桥下看皮影戏。” 沈澜仰着头大声哭:“我就是觉得好看!”吼完被易璃音瞪了眼后,小家伙立马怂了,“我……我以后真的再也不敢了,真的真的,爹爹莫要生气,都是澜儿的错,呜呜呜……” 沈嘉禾消化半晌才意识到,沈澜没有被契丹人绑架? 外头脚步声急至,徐成安绕过屏风入内:“将军醒了?” 易璃音抬头问:“差人去请大夫了吗?” 徐成安道:“去请了,夫人放心,将军身体那么好,无事的。” 易璃音脸色依旧凝重:“那些人用了毒,还是小心些好。” “是。”徐成安知道易璃音关心则乱,也没同她唱反调,反正找大夫来看看也不会出错。 沈澜还跪在地上认错大哭。 沈嘉禾心疼道:“知错就行,别叫他跪了。” 易璃音冷着脸:“知道错不够,这次定要好好罚他,叫他不敢再犯!”她把卷丹和洛枳叫进来,“把世子带去跪祠堂。” 卷丹和洛枳两人虽心疼世子,但也被昨晚之事吓到了,便什么话也不说,将地上的孩子拉起来就走。 沈澜不敢挣扎,却哭得更大声:“爹爹救我……” 第123章 沈嘉禾撑着要起身却被易璃音温柔按住:“侯爷好生躺着,此事你别管。” 在教育儿子的事上,易璃音难得有这样强硬的时候,沈澜毕竟是她儿子,她自然也心疼,亲娘教训儿子,沈嘉禾不好过分阻拦什么。 她看着被拖出去的沈澜眼泪汪汪的模样叹了口气:“差不多就算了。” 易璃音没回答,问她:“饿吗?要不要吃点什么?” 沈嘉禾趁机道:“我想吃你做的馄饨。” 她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泪,到底笑了下:“好,我马上给侯爷做。好生看着侯爷。” “是。” 等易璃音一走,沈嘉禾忙坐起来:“祝云意呢?” 徐成安的脸色沉了些,他道:“昨夜属下让他带将军先走,后来等属下解决了那些契丹杀手折回城内,想着他定然是将您带回乌雀巷的,谁料那只有云道长在。属下还以为你们在路上出了事,就打算回府派人去找你们,结果回府才知您被人送回来了。” 沈嘉禾脱口问:“谁送我回来的?” 徐成安摇头:“属下问了,都说不知道,只说有人在偏门敲门,家丁出去一看,就见将军躺在地上。属下就不明白,祝云意为什么没把将军带去乌雀巷。” 沈嘉禾的指腹在渗汗:“你问过他为什么吗?” “我倒是想问!”这像是戳到徐成安的愤怒点了,他道,“先前给将军去药房抓药,属下特意绕路去了趟乌雀巷,这回别说祝云意了,属下连云道长都没见上!您昨晚出了那么大的事,现下还在床上躺着,祝云意不在乌雀巷待着,鬼知道他跑哪去了!” 沈嘉禾的长睫轻颤两下,垂目没接话。 徐成安越说越生气:“属下后来又一想,他不会又胆大包天假扮陆首辅出去搞事情了吧?属下便出去兜了一圈,还去了行宫,乌洛侯律说早朝后陆首辅就和陛下去了御书房,看那架势是有的聊。那祝云意既没有扮成陆首辅,他人去哪了?” 他没注意沈嘉禾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又道,“说到这个,属下倒是想起一件事。”他从怀里摸出一张面具放在被褥上,“属下昨晚回来时捡到的,当时可把属下吓了一跳,这是祝云意的脸啊。属下本来没想明白怎么荒郊野外地会出现一张祝云意的脸,就在刚才,属下突然就想明白了。” 他的目光落在沈嘉禾脸上,压了压声音道:“昨日那些人是不是还找人戴了祝云意的面具,骗您连祝云意都被他们抓了?那些人真够狠的啊,将军您统共也没什么软肋,他们还一抓一个准!呵,幸亏祝云意真的去了!” 沈嘉禾依旧没说话,目光落在面具上片刻,她伸手将这张轻软面具捏在指尖。 这张面具不是契丹人用来假扮祝云意的,而是她亲手从祝云意的脸上撕下来的! 就在她失去意识的那个瞬间,她在这张面具下看到了陆敬祯的脸。 她的手蓦地一颤。 不,不对。 那根本不是祝云意。 从来就没什么祝云意,那个人一直都是陆敬祯! 第44章 去喂狗 早该想到的,一直是她不愿意承认罢了。 徐成安看将军的脸色越发难看,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他咒骂了声,霍地站直身躯,双手抱头:“他娘的,不会是陆狗戴了祝云意的面具把将军骗出城吧?他是想和耶律宗庆联手偷偷杀了将军,结果被属下赶上了,他怕事情败露,这才不得以把将军送了回来?那属下岂不是把祝云意暴露给他了?祝云意不在乌雀巷,他落到陆狗手里了??” 他骂骂咧咧一阵,突然转身要走,说是要去救祝云意。 “站住。”沈嘉禾的声音冰冷。 徐成安被她的脸色吓到,在门口愣了片刻,才小声宽慰道:“陆狗虽不是好人,但他若想拿人威胁将军,祝云意很大几率或许还活着,将军您……” “他死了。”沈嘉禾道。 徐成安微噎,他张嘴想再说点什么,见将军面色冷到极致,目光冷峻看过来,一字一句道:“我说,祝云意死了。” 徐成安被说得手脚发颤,他不敢相信祝云意就这么死了。 可将军说得这么斩钉截铁,是昨晚发生了他不知道的事? 将军亲眼看到祝云意死了? 他不该让祝云意带将军先走的! 徐成安懊悔至极,他还想着等这次回去,祝云意就能好好待在营地给他们当军师,他那么聪明,尤其是这次收复三州他立了那么大的功,豫北军所有人都会敬重他爱戴他的。 将军一生过得艰难,祝云意愿意没名没分跟着将军,也不在乎世人以断袖之癖看他,徐成安也都替将军高兴。 他都发誓会好好待他了,可他怎么就死了呢? 徐成安站在原地不敢说话,连呼吸声都刻意放轻了些,他怕将军会哭,还想着她若嚎啕大哭,他必然得先把房门守好,连夫人都不能让她进来。 若夫人问及将军大哭原因,他就说……就说…… 徐成安的脑子乱成一团,想了半天理由没想出来,只好先悄悄把房门关上了,但他在床前站了许久也没等到将军哭出来。 然后,他见将军转身在枕头下摩挲着什么。 “您找什么?”徐成安小心翼翼问。 沈嘉禾木然道:“我的金镯子。” 将军真是伤心傻了。 第124章 徐成安忍住哽咽道:“您忘了?在属下那儿呢,属下这就去取来!” 他转身就往外跑,沈将军身上带一对金镯子说不过去,若被人以为是将军买给夫人的就糟了。所以进城门前,将军就将那对镯子交给他收着。 先前老爹收拾房间不慎被看到了,给老爹乐呵半天,到处跟院子里的人说他有心悦之人了,连定情信物都买好,就是害羞还没送出去。 徐成安解释不了,越描越黑,就懒得解释了。 不曾想他刚拿着镯子出门就撞见了徐管家。 徐管家看儿子的目光瞬间慈爱许多:“这是想明白了,打算送出去了?” 徐成安将东西往怀里塞,步子越跨越大。 徐管家没追上去,站在他身后道:“爹又不跟着你,早就猜到,是咱院里的人吧?是卷丹还是洛枳啊?” 徐成安:“……是将军!” 徐管家呵呵:“没个正经!” 徐成安匆匆推门而入,见将军依旧呆滞坐在床上。 “镯子来了,将军。”徐成安小心翼翼取出布包,递到沈嘉禾面前。 沈嘉禾轻掀眼皮看了眼,没伸手去接:“扔出去喂狗。” 徐成安:“……” 他明白将军伤心过度,不想睹物思人,可金镯子它也喂不了狗啊! 今日的御书房新换了熏香,整个内室十分清新舒畅。 李惟一连赢了两局,心情出奇的好,他将手边的车推到陆敬祯面前,得意挑眉:“将军。” 面前的人猛地站起来,脱口道:“在哪里?” 李惟愣了下:“老师?” 陆敬祯这才恍然回神,李惟说的是棋面上的将军,不是在叫将军。 他竟恍惚以为是沈将军来了。 “怎么了?朕看老师脸色不好。”李惟站了起来,打算伸手去扶他。 陆敬祯忙往后退了退,拱手道:“陛下恕罪,臣方才走了神。” “这里又没有外人,老师快请起。”李惟虚扶他一把,“朕知道这段时间老师为大周操劳辛苦,日后还需好生休养才是。” “多谢陛下体恤。”方才一瞬间,陆敬祯额上沁出一层汗。 光是以为沈将军来他就给吓成这样,真是心里有鬼。 今日朝后,李惟约他对弈,他其实没什么心思,但还是答应了。 私心里,他有些不敢出宫去。 郡主应是去过乌雀巷的院子了,昨晚郡主虽然昏过去了,但直觉告诉他,她一定知道了,她会怒得杀到陆府去吗? 陆敬祯不敢继续往下想。 他想告病,他想躲到千里之外的相州乡下去。 但他更明白,眼下境地他走不了,郡主还在郢京,他就得在这替她扫平障碍,他得护着她。 “老师这是怎么了?”李惟目光探究看过来。 “哦,臣在想上次同陛下说的关于大周律的事。”陆敬祯稳着情绪扯开话题,从凉州回来他就跟李惟提过,还将凉州看到的一些案卷说与他听。 云深处要做的事,必须通过李惟来做。 李惟突然听陆敬祯谈正事,他严肃了些:“老师去豫北这些时日,朕也查阅了刑部不少案卷,确如老师所言,的确应该将律法细化,朕打算先让刑部整理个大概上来。” 这事这么交到刑部,很快朝野上下都会知晓。 “不妥。”陆敬祯道,“律法细化一事只怕久坐刑部的各位大人缺乏体察民情,臣觉得还需先派人去各地衙门巡视收录卷宗案例,届时再汇总整理。且为了此事能顺利进行,前期最好秘密探查。” 李惟不解问:“修改律法是好事,为何要秘密探查?” 陆敬祯淡笑了下:“各朝变革都非易事。” 李惟皱眉:“老师说的细化律法一事朕觉得很好,谁会觉得不好吗?” 很多人。 宗亲、世家,多到连东宫都兜不住。 天子尚年轻,且他如今还算信任陆敬祯,这是陆敬祯最好的机会。 他没把话说明白:“待万事俱备,陛下就会知道了。”他站起身,“臣方才扫了陛下兴致……” “老师这便要回去了?”李惟抬眸打断他。 陆敬祯愣了愣,李惟叫人撤了棋盘,“棋就不下了,朕同老师喝喝茶。” 陆敬祯只好应声。 很快有宫女进来收拾,倒茶。 陆敬祯抬眸见进来的宫女有点眼熟,“方才的宫人似乎是太后娘娘宫里的?” 李惟顺势回头看了眼,压了压声音:“朕那日高兴,就夸了句她手里的宫灯好看,说要赏,谁曾想当晚母后就把人送来了朕寝殿。” 陆敬祯一噎,顿时明白过来:“陛下也长大了。” “嗯。”李惟抿唇回味了下,“她叫瑛儿,伺候得不错,朕想着过些时日给她封个常在。” 陆敬祯是外臣,不好在这种话题上搭话。 李惟又道:“老师成亲那么久,夫人不在身边,府上也养了通房吧?” 陆敬祯下意识道:“没有。” “没有?”李惟十分震惊,“是都瞧不上?” 陆敬祯本来想否认,又想起这多半不太正常,只好应声说是。 李惟大为懊恼:“从前朕未经人事,不晓得有人伺候这么好,是朕的疏忽,早该赐几个人伺候老师的!择日不如撞日,朕宫里有几个宫女长的不错,做事也不出错,朕把她们叫进来给老师挑挑?” 第125章 陆敬祯看他扭头要喊人,忙拦着道:“陛下,不必麻烦!如今内子来京,臣与内子分别多年,正是……”他看李惟听得认真,只好硬着头皮继续,“正是如胶似漆,臣也……不想要旁人。” 李惟凝视他片刻,赞叹道:“老师真乃大周第一痴情人。” 陆敬祯竟又想到了沈嘉禾,那封被他藏在胸口的婚书仿佛又开始隐隐发烫,他下意识按住衣襟。 李惟聊了几句,转了口又道:“这些年,沈慕禾也学老师立痴情人设,朕早知道他在豫北军营养着通房呢!人前一套人后一套,不知演给谁看。” 陆敬祯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只觉得易璃音心计远见不输男子,往郡主身边放个通房,任谁知道都只会鄙夷沈将军人前一套人后一套,谁都不会去怀疑沈将军会是个女子。 李惟又道:“他今日告了假,说是昨夜饮多了酒,呵,朕看他就是不满朕把他的庆功宴和塞北王的接风宴设在同一日,这是甩脸给朕看吧!” 陆敬祯:“……臣听说沈将军昨夜遭人偷袭。” “朕不会信他的鬼话!”李惟冷下脸,“他不是号称武功天下无敌吗?谁还能偷袭他?” 陆敬祯趁机扯开话题:“武功天下第一不是江湖上那个姓赵的武林盟主吗?” 李惟愣住:“是吗?” 正说着,外头说是寿安宫的月姑娘来了。 陆敬祯抬眸见云见月领着两个宫女进来。 “陛下万安。”云见月行了礼,笑道,“太后娘娘小厨房里新做了几样点心,专程让奴婢给陛下送来,让陛下尝尝鲜。” 她的目光在陆敬祯脸上停留半瞬,温声细语道,“陆大人也在啊。” 陆敬祯点头示意。 他每回同李惟私下待得久,太后便要派人来端茶送水,不过是想看看他们在聊什么。 不过方才情形,云见月也只以为他与李惟在闲聊江湖传闻。 宫女将点心放下,云见月便告退出去了。 李惟招呼陆敬祯坐下一道吃,他捏了块点心在手上,又看向面前之人:“朕知道老师对月儿表姐没那种心思,是母后想同老师成为一家人,其实这也是朕的心思。” 陆敬祯以为他要替太后当说客,刚要扯开话题,却听李惟话锋一转,“不过朕又一想,也未必非要老师娶月儿表姐,朕娶玉贞也是一样。” 陆敬祯手里的点心直接被捏成碎屑。 李惟皱眉:“老师这是什么表情?怕朕对玉贞不好吗?你大可放心,朕必定会待玉贞很好很好。” 陆敬祯:“……玉贞比陛下大。” 李惟道:“师娘不也比老师大?” 陆敬祯:“……” 这日,陆敬祯刚出宫回府,陆玉贞鬼哭狼嚎冲过来。 “大哥,陛下真是要我入宫去?” 陆敬祯的脚步一顿:“谁说的?” “这还要谁说吗?他送来那么多赏赐,什么龙凤镯、鸳鸯锦,我虽没读过什么书,但我又不是傻子!”陆玉贞脸色苍白道。 陆敬祯也没想到李惟那厢同他提了嘴,这边就直接送了那么多赏赐来。 他按着额角往里走:“放心,大哥不会让你入宫的。” 今日的话只是私下说,便是有回旋余地。 可陆玉贞心里害怕,跟着陆敬祯去了书房,在里头哭哭啼啼半天。 陆敬祯终于什么都看不下去了,他蜷曲手指抵着太阳穴,觉得头疼得厉害。 后来还是辛衣舒进来劝了半晌,才把人劝出去。 “你把小云安排在府上住,这是不打算去那边院子了?”书房门一关,辛衣舒转身道。 陆敬祯蹙了蹙眉才意识到她指的是云深处,他应了声,往后靠着椅背。 那处小院是郡主特意买来给祝云意住的,如今没了祝云意,他陆敬祯有什么资格住在那里? “为何不去了?”辛衣舒好奇凑过去,“沈将军终于腻了,不想同你继续了?” 陆敬祯:“……快滚。” 辛衣舒媚声一笑,手半撑着书案:“我又不是东烟,我才不滚。夫君快同我说说,到底怎么了?莫不是被沈夫人捉奸了?” 陆敬祯以前怎么没发现辛衣舒还这么爱打听事? “先前还听夫君说明日开始要告假。”辛衣舒啧了声,“这是对沈将军避而不见呢。难道是夫君厌弃了沈将军,不想见他?” 他怎会厌弃郡主? 不过是怕郡主憎恨自己,不想见他。 得知祝云意的死讯后,徐成安几乎跑遍了整个郢京城。 严冬外出办事未归,现在连云道长也不知道去哪了! 祝云意的死,他竟连个能说说的人都找不到! 徐成安自然不敢在将军面前提,将军必然是硬撑着才没哭,他怕一提,将军绷不住情绪失控,那就真的糟了。 但徐成安难受得不行,提了壶酒在廊下坐着。 身后传来脚步声,接着徐管家道:“不是大事,爹陪你喝吧。”他拍拍徐成安的肩膀坐了下来。 徐成安的眼睛有点红:“什么不是大事?” 徐管家道:“爹知你后来拿着镯子出门干什么去了。” 徐成安一噎。 徐管家继续道:“被拒绝就被拒绝,你若没钱了,下回爹给你整两个分量更重的金镯子!你别看爹没本事,但这些年在侯府,侯爷和老夫人从没亏待过我和你娘,我们还是给你攒了些银钱娶妻的。” 第126章 徐成安一言不发,仰头咕噜咕噜喝酒。 将军刚刚痛失所爱,他却要在这里听老爹给他攒的老婆本,喝死他得了! 喝完徐成安没回房,而是去了将军卧房外守着。 一整天,将军都冷静得过分,这让徐成安实在心慌。 卧房内,沈嘉禾轻轻拍着沈澜的胸脯,孩子已经睡熟,偶尔努努嘴,似入了梦境。 从前沈嘉禾回来,易璃音便不许沈澜来她们床上睡了。 今日算是例外,小家伙被罚狠了,眼睛肿得像核桃,两个膝盖都跪得青一块紫一块,沈嘉禾刚亲自给他上了药。 “你别总是心疼他,他这次错得离谱,就得狠狠地罚。”易璃音吹熄了灯过来,小声道,“倒是你自己的身子要注意,虽服过避毒丹,但那契丹人不知下的什么毒,这几日药得好好喝,万不可落下病根。” 沈嘉禾回头睨着她看了半晌,突然道:“阿音,过来抱我。” 易璃音微愣了下,随即轻笑俯身将她抱住。 沈嘉禾将脸深埋入她的颈项。 易璃音抬手揉着她的后心,轻问:“怎么了?” 白日里刚醒来时的场景沈嘉禾没忘,不止是易璃音和沈澜,连站着的卷丹和洛枳也全都哭红了眼睛。 沈家上下人人自危的这幅场景,沈嘉禾曾见过。 父王走时,豫北王府上下皆是如此。 后来哥哥过世,母亲和易璃音也这样哭。 沈嘉禾突然意识到看见自己不省人事,沈家这些女眷们心里是多么惶恐不安。 她是豫北侯,是沈家所有人的支柱,她差点忘了这个。 为了一个男人,她就把她的责任忘得一干二净了! 她将沈家三百余口置于险境! 她该死! 沈嘉禾强忍住哽咽:“我也错得离谱,我以后都听你的话,你原谅我,好不好?” 易璃音的呼吸微颤,她找徐成安问谢莘的事被侯爷知道了? 沈嘉禾紧紧抱住她:“阿音,只有你不会骗我。” 易璃音的指尖抖动,很快,她收紧双臂:“没事没事,一切有我。侯爷不管在外头遇到何事都只管记得,我一直在这里,永远不会走。” 有些事不必说开,她们一直都很有默契的。 易璃音的手温柔轻抚着她的后背,嘴里轻声哼着歌,是她们小时候一起学过的曲子,只是沈嘉禾总也学不好,但她很喜欢听易璃音弹奏。 许久之后,沈嘉禾终于不再颤抖了。 她已然从得知祝云意就是陆敬祯的伤心难过中醒过神来了。 她开始想,陆敬祯现在拿捏着豫北侯府最大的把柄,他会怎么做? 陛下和太后知晓了吗? 天家眼下还没有动静,是陆敬祯还在衡量? 或者说,她应该先下手为强! 徐成安见主屋内的灯都熄了,他又在外面蹲守了会儿,整个院子安静至极,他打了两个哈欠,想着有夫人在,将军既不愿叫夫人知道祝云意的存在,应当不会出什么事了。 徐成安前脚刚从院子里离开,沈嘉禾后脚就换了夜行衣出了院子。 她本来打算径直去陆府,至半路,又突然想到乌雀巷的小院有一条通往玄武大街的密道。 按照陆敬祯极力撇清祝云意和陆府的关系,若有这样一条能避开陆府直达乌雀巷的密道,那必然也得有一条能直达陆府的密道才行。 果然,她毫不费力就在宅院主卧房的床板下发现了一个密道。 甬道漆黑深邃,沈嘉禾站在密道前愣了半晌,突然觉得十分可笑。 色字头上一把刀,她竟也被当了那么久的傻子! 府上入了刺客的消息传到陆敬祯耳朵里时,他正在陆玉贞房内安慰她。 自从李惟往陆府送了东西来后,陆玉贞时不时就哭闹一阵,尽管陆敬祯再三保证,但她还是觉得天子之命,谁也无法反抗,所以大哥定是在哄骗她。 此刻听到外面有刺客,陆敬祯想也没想就起身要出去。 “大哥!”陆玉贞吓得一把抓住他的衣袖,“外头来了刺客,你不能出去!” “我就去看看……” “不许看!”陆玉贞将人拉回内室,“刺客必然是找你的,谁也不会想到你在我屋里,你得躲在这里!” 陆敬祯拗不过她,想着府上还有云深处在,也不会出大事。 这边,沈嘉禾在陆敬祯卧室没瞧见人,打算寻去书房,没想到刚出了院子就被人发现了。 护院们将她团团围住。 沈嘉禾手里的长剑未出鞘便已将护院撂倒了一片,她刚要去前院,突然一道剑气自她右侧袭来,她闪身避过,薄如蝉翼的剑刃似灵蛇般贴着她的脸颊被抽了回去。 沈嘉禾没来得回味被剑气扫在火辣辣的脸颊,便听来人厉声道:“什么人也敢夜闯首辅宅邸!” 那边,小道士站得笔直,就是少年声音有些威严不足。 沈嘉禾在看清来人后,眸子微缩。 呵,果然都是一丘之貉! 她倏地握紧剑柄,面前青衣小道已然飞身攻过来了。 沈嘉禾心中愤慨,长剑顷刻出鞘,招招毙命。 她今日就是来杀陆狗的,为了沈家上下三百余口,为了三十万豫北军,任何阻挡在她面前的人,她都不会留情! 小道士也意识到面前的黑衣人俱是杀招。 第127章 突然,那把长剑裹挟着真气朝自己劈来。 沈嘉禾将真气灌至掌心,大喝一声劈斩过去。 暮色里,先是传来一阵兵器交融的声响,接着“咔”的一声,沈嘉禾手里的长剑被砍成了两段。 她的眸子紧缩,早就知晓这小道士功夫不错,她没想到这人内力竟如此深厚,就算她毒伤刚好内力不济,但她这把剑虽不及镇山河,也是找了名匠锻造,竟这么在他手里轻易被震断了…… 说时迟那时快,小道士冷笑着将手里的软剑似灵蛇般甩过来,沈嘉禾大骇,快速回身往后退。 “小云!”女子身后自后面传来。 小道士的脸色微变,持剑往后退了两步,把来人护在身后:“这里危险,你怎么来了?” 沈嘉禾只消看一眼便知来人是谁。 她居然都忘了,陆首辅早已娶妻! 便是这些年太后意欲给陆敬祯重新安排夫人,都被他巧妙化解,他对这位原配夫人感情至深,全郢京的人都知晓! 还说什么甘愿做她的外室,到头来究竟谁是外室还说不好! 沈嘉禾一时羞愤至极,身后更多的护院围过来了,现下看来陆狗早知道她会来杀他,怕早已躲出去了!如今在这里纠缠无意义,趁小道士的注意力都在陆夫人身上,沈嘉禾趁机用脚尖将断剑勾起,快速用双指夹住断刃,随即提气跃上屋顶。 “不好,他要跑!”小道士转身要追。 “别追!”辛衣舒一把抓住小道士,“他是……” 小道士扭头:“姐姐知他是谁?” 辛衣舒听到动静过来时,正巧见陆敬祯的卧房门大开,里面的床板被翻了起来,很明显,刺客是顺着地道摸来的。 能从乌雀巷的小院摸来陆府,辛衣舒用脚指头想也知道来人八成是沈将军。 她还不知道陆敬祯和沈将军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观陆敬祯的神色,分明还是将那位沈将军放在心上的,如今却闹到了沈将军对陆敬祯喊打喊杀的地步…… 辛衣舒笑了笑:“我哪会知道,我就是看那人那么厉害,怕你打不过。” 小道士的眼睛瞪如铜铃:“他的剑都被我砍断了,我怎么可能打不过?不信你看……”他伸手一指,咦,地上的断剑呢? 陆敬祯带着陆玉贞一起过来了。 陆玉贞颤抖着问:“是谁这么大胆?刺客抓到了吗?”她是听不见动静才肯随陆敬祯出来查看的。 小道士将软剑甩进腰上剑鞘,哼了声:“被我吓跑了,怂包。” 陆玉贞又一抖:“那、那他还会来?” 小道士信心满满:“他要再来,我定叫他横尸当场!” 陆敬祯看了眼乌泱泱的护院,脸色有些沉。 辛衣舒示意众人散了,让小道士送陆玉贞回去,这才开口:“上回听小云说起风雪楼,今夜多半也是风雪楼的人,夫君这是得罪了谁啊?” 是风雪楼吗? 陆敬祯紧绷的脊背悄然松了些,他还以为是郡主要他死。 是那人知道他骗了郡主,所以要替郡主动手吗? 辛衣舒不动声色抿了下唇,出来时她已将他的卧房收拾过,没有人会知晓刺客是从乌雀巷那边抹来的。 大人看起来很难过,还是别让他知晓今夜的刺客是沈将军的好。 不过这沈将军那边的事也总得解决一下吧? 不然哪天沈将军一朝得手,她可真的要守寡了! 豫北侯府偏院。 徐成安刚入梦,后窗忽然被推开,有人翻身入内。 他猛地从床上惊坐起,一面去摸放在床边的佩刀:“谁?” “是我。”沈嘉禾径直走上前,将手里断成两截的长剑往桌上“咣当”一扔,“我的假镇山河断了。” 徐成安一时没反应过来。 沈嘉禾抓起桌上的火折子,低头吹了吹,点燃了屋内的灯。 没落床帘的徐成安大惊失色往被子里缩:“将军,男女授受不亲啊!若被夫人知晓可怎么了得!” 夫人严防死守将军身边所有的男子,徐成安觉得,当中肯定也包括他自己! “你也没什么可看的。”沈嘉禾坐了下来。 徐成安刚一噎,听她又道,“得弄把一模一样的来。” 徐成安的目光一晃看见了从桌上半挂下来的碧玉剑穗,顿时反应过来:“当时给将军锻造这把剑的名匠早就过世了,再说,您这把剑当时用的玄铁也比一般的硬,如今去哪里找一模一样的?” 沈嘉禾眉心紧拧,这就难办了。 徐成安终于套上外衣爬了起来,他拿起断剑细细看了看:“这是……怎么断的?” 沈嘉禾不想说今夜去做什么了,便道:“练剑劈断的。” 将军这是化悲痛为力量了? 徐成安:“……属下要恭喜您功力大进吗?” 沈嘉禾:“……” 坐了片刻,她什么也没说,起身就走。 “将军。”徐成安抓着剑柄刚要问这随型碧玉要怎么办,突然又一想,将军大约还是不想睹物思人,这才把气撒在了这把剑上。 其实何必啊,直接把这碧玉剑穗取下来不就得了? 如今叫他去哪里弄一把假镇山河来? 沈嘉禾回去睁眼躺了一夜,陆敬祯不在卧室,早就防着她了。 今夜过后,她已错失先机,往后只能处于被动状态。 第128章 沈嘉禾悄悄翻了个身,她闯出如此大祸,易璃音和沈澜又该怎么办? 陆敬祯既还未将她的身份告诉太后母子,他是要威胁她什么? 这个问题,困扰了沈嘉禾一整晚。 翌日早朝,陆首辅告了病假。 连着三日,陆首辅都告假了。 他什么意思? 在试探她吗? 陆敬祯自然不是试探,他纯粹不知如何面对沈嘉禾。 这三日他吃不下睡不着,人也瘦了一圈。 陆玉贞还以为大哥是为她的婚事操心,内疚得她不行,特意去寻陆敬祯,哭着说她再也不闹腾了,便是皇宫她也入得,只求大哥别这样折磨自己。 辛衣舒摇头叹息:“玉贞真是单纯,她怎知夫君竟是为一个男人把自己弄得如此憔悴,这又是何苦?你不如找沈将军好好谈谈,事情总有解决办法的。” 陆敬祯自嘲一笑:“她不会想见我,这事……也无解。” “你见都不去见,怎知是无解?”辛衣舒不甘道,“你不敢见他,难道要奴家替你去见吗?” 陆敬祯以为她在开玩笑,没放在心上。 熟料辛衣舒来真的,翌日一早,她便熟练扮成陆首辅,还穿上了那双超厚的千层底,在祝管家关切的目光下,被恭恭敬敬送上了前往皇宫的马车。 大隐隐于市,毕竟谁也不会想到有人胆敢冒充陆首辅,堂而皇之去上朝。 辛衣舒就敢,就算真露馅,她也能换上十张八张新脸,一路平安从皇宫出来。 这天沈嘉禾刚进大殿就在人群中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 避了她那么多天,沈嘉禾没想到会这么毫无征兆地见他来上朝。他正负手同朝臣们谈笑,比起沈嘉禾这些日子的惶恐不安,他倒是一副清风徐来,逍遥自在的模样。 沈嘉禾凝着那副无双容颜良久,突然回味过来,为何当初见祝云意第一眼觉得有些怪异,总觉得那双漂亮的眼睛在那张平平无奇的脸上着实太出挑了。 原来不过是张面具罢了。 面具掩住了他所有的五官,除了眼睛。 陆敬祯这人,峰眉、鼻梁、下颚……他脸上所有的五官都一样无双好看,坊间话本还是太谦虚含蓄了。 沈嘉禾正想着,那人突然扭头朝自己看来。 她的心头一跳。 青年朝自己笑了笑,倒是没急着过来。 沈嘉禾握紧双拳,他这是笃定她不会在朝堂上公然杀他,所以竟能这么若无其事吗? 他不会还以为她什么都不知道吧? 然后呢?过些天祝云意又若无其事回到乌雀巷的院子里,随便给她编个理由搪塞吗? 这天早朝,沈嘉禾全程心不在焉,根本不知大臣们在奏些什么,她一直盯着陆敬祯看。 嗯? 辛衣舒轻凝了下眉,沈将军这目光……不像是玩腻了不想继续了的厌弃表情,而且都过了这么多天了,怎么还有点想……杀人? 大人到底干什么了? 多大仇多大怨啊! 不管怎么样,都是成年人,凡事都得说清楚,不能这么没头没脑就结束吧? 朝会刚结束,辛衣舒便急急跟上了沈将军的脚步。 外面日头大,辛衣舒用广袖遮了遮阳光,小跑过去,笑道:“将军留步。” 如今两人好不容易见面,辛衣舒想着约沈将军去外头找个茶楼,好好问一问两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刚要开口,便听面前沈将军冷声道:“你是很不怕死,还敢在我面前笑!” 辛衣舒:“……”她笑一下怎么了? 沈将军这态度,着实令她有种她在替陆首辅干着舔狗的事……也不知道那位大人手握重权到如今地步,到底有什么可畏畏缩缩的! 辛衣舒当即反骨骤起,于是她又笑着上前一步,抬手轻拍了拍胸口,大言不惭道:“将军可要记得来下聘,婚书我都好好收着呢。” 什么? 沈嘉禾瞪大眼睛。 他……他竟然!! 正巧走在他们后面不远处的御史台林大人看过来了! 紧跟着出门的京兆尹也看来了! 从大殿内出来的数十双眼睛全都朝她看来了! 李惟……李惟也过来了! 沈嘉禾看向面前青年,她还以为他会私下将这个秘密告诉太后和天子,没想到他是要在这金殿前当众揭露她的身份! 广袖几乎快要掩不住沈嘉禾剧烈颤抖的双手,她浑身冒着冷汗,他们知道她是女子了! 第45章 纳妾书 徐成安擦拭着刀鞘倚在马车上盯着陆府那个随从半天了,还记得他初次见东烟,也是这样等自家主子下朝,东烟冲他笑了好几回,当时他还莫名其妙,现下一对比,这个满脸阴沉的随从更不讨喜。 大约是严冬曾用过东烟那张脸,徐成安莫名觉得东烟笑起来其实也还行,可惜东烟被陆狗罚去做苦力了。 可怜啊,那马车根本就不是东烟给驾翻的,陆狗的头自然也不是东烟给摔坏的。 徐成安正想着,见自家将军从宫里匆匆出来,这六亲不认的步伐,还挺有气势。 他刚跳下马车叫了声“将军”,沈嘉禾直接跃上车,冷着脸道:“快走!” 徐成安愣了下,抬头见大臣们三三两两在后面出来,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今天出来的大人们似乎和往常不同,他们两两说话的同时,还在有意无意地朝他们看来。 第129章 不对,他们只是在看将军。 他跳上马车,一面驾车走,一面问:“朝上出什么事了吗?” 车内之人没说话,徐成安又叫了声“将军”。 沈嘉禾这才道:“一会到了府上,你直接去趟行宫,叫乌洛侯律派辆马车过来!” 徐成安一时没想明白:“马车我们府上有的是,怎么还……” “别废话!”沈嘉禾的语气低沉。 徐成安噎住,他本来想说,乌洛侯律那人出行从来不坐马车,都不知他那有没有。不过又一想,当时载谢莘还用了辆马车呢。 自从祝云意出事后,这几天将军整个人都怪怪的,徐成安料想是她还未曾将祝云意的事放下,便也事事顺着她。 其实别说将军,他也偶尔会想起祝云意。 天妒英才啊。 等来日回了豫北打辽兵,他必定要多杀几个替祝云意报仇! 马车一到侯府门口,还没停稳,沈嘉禾便跃了出去。 她疾步往后院去,看见徐管家便道:“把世子找来,送后院去,要快!” 徐管家见将军脸色凝重,不敢怠慢,立马差人去找世子。 沈嘉禾一路进了后院,推门就见易璃音和两个侍女坐在窗边,一面说笑一面做着女红。 “侯爷回来了!”卷丹笑着起身行礼。 “侯爷喝茶。”洛枳便忙着给沈嘉禾倒茶。 “不必了。”沈嘉禾大步上前夺过易璃音手里的女红丢下,拉着人起来,“赶紧收拾东西。” 易璃音愣了下,有些紧张问:“侯爷,发生了何事?” 沈嘉禾没时间解释,陆敬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出婚书后,大臣们虽没上前来问,但他们窃窃私语的模样沈嘉禾都看在眼里! 现下定是所有人都猜到沈将军是个女子了! 李惟还把人留下了,这是要问什么,陆敬祯又会告诉李惟什么,沈嘉禾用脚指头都能想到! 陆敬祯没当场叫人拿下她,这是在嘲讽她,谅她也逃不出郢京,是吗? 其实昨晚她就该把易璃音和沈澜送出城,但深夜她带着家眷去叫开城门定会被上报,谁都明白将军夫人和世子被陛下召入京是为什么。 但今天不一样了,她无论如何也要把他们母子送出城去! “卷丹,洛枳,别愣着,帮忙收拾!”沈嘉禾沉着脸,“夫人和世子的东西不必太多,先随便收拾些,哦,银钱多备些!” 这一去,豫北怕是不能回,沈嘉禾能想到的,是把他们送去塞北。 如今塞北虽归入大周版图,但塞北王乌洛侯律和大周在朝封王不同,李惟怎么也得给他几分薄面,否则日后大周想要再开疆扩土怕是难了。 而她手里握着乌洛侯律的把柄…… “侯爷。”易璃音打断她的思路,她蹙眉拉着她的手,“究竟出什么事了?是陛下要对侯府动手了?” “不是,你……你别多想。”沈嘉禾拍了拍她的手背。 天子忌惮沈家已久,但那也不是眼下困境。 事已至此,沈嘉禾闯下弥天大祸的事她依旧不敢说出口。 阿音若知晓,必然会对她很失望吧? 她早就告诫过她要小心行事,是她昏了头! 外头,沈澜被徐管家抱着进来,小家伙还挣扎着控诉:“放下我,快放下我!我还没玩够呢,娘亲说我可以玩半个时辰再读书的!徐爷爷,不信你问我娘亲!” 这边,两个侍女手脚快,也已经收拾好了东西。 不多时,徐成安来了:“将军,您要是马车到了。” 徐成安原先去的路上还在犹豫,先前乌洛侯律突然来侯府拜访,还被将军奚落一顿,说他外族人不懂规矩,上门不递拜帖,如今他这样冒然杀上门去,还以为乌洛侯律必然要逮着机会为难他。 没想到塞北的侍卫一听他是豫北侯府的人,立马客客气气给请了进去,乌洛侯律更是没二话,直接让人套车来了侯府。 一番操作,让徐成安恍惚以为乌洛侯律真是将军的人了。 沈嘉禾没多说,一手从徐管家手里接过沈澜,一手拉了易璃音往外走。 徐成安忙接过卷丹递给他的包袱追上去:“将军,这是要做什么?” 怎么有种将军要拖家带口跑路的感觉…… 沈嘉禾先将沈澜放上车,又小心扶易璃音上去,这才落了车帘道:“去行宫。” 马车上挂着塞北旗子,后面还跟了一队塞北士兵。 沈嘉禾将车帘一落,谁也不知道里面坐着的竟是豫北侯府的人。 易璃音有点被沈嘉禾吓到了,在车上问了一路,沈嘉禾没敢说豫北侯府很快会有灭顶之灾,一切等易璃音和沈澜出城再说! 之后她得借乌洛侯律的海东青给豫北府上去信,让人护送母亲去往塞北,只要他们都平安,剩下的就得由她自己去赎罪了。 沈澜看着沈嘉禾的脸色,还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事,缩在易璃音怀里小声道:“爹爹别生气,澜儿错了,以后再也不贪玩了,澜儿一定好好读书。” 沈嘉禾的鼻子一酸,内疚得翻江倒海,她俯身摸着孩子的脸:“澜儿很乖,澜儿一直是爹爹的乖宝贝。” 谁都无错,是她大错特错了! 沈澜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孩子最敏感,他觉得爹爹很伤心也很难过,便小心勾住沈嘉禾的手,起身过去轻轻抱住她:“成安叔说爹爹要给澜儿找个很厉害的先生,等换了先生,澜儿会更用心读书的。” 第130章 沈嘉禾抱着孩子的手微微僵了僵。 徐成安竟还同沈澜提过祝云意吗? 她原以为徐成安向来不喜欢祝云意的。 “爹爹什么时候给我换个先生?”沈澜仰着头小声问。 “不换了。”沈嘉禾忍住哽咽揉了揉他的头,又道,“澜儿不爱读书,咱们也不读了。” 舞刀弄剑也好,行走江湖也罢,她只希望沈澜平安顺遂地活着。 易璃音一言不发看着沈嘉禾,总觉得今天有些奇奇怪怪。 外头,马车已经停了下来。 徐成安的声音传来:“到了,将军。”随即车帘被人掀起,沈嘉禾一眼就越过徐成安的肩膀,看到了含笑站在他后面的乌洛侯律。 “哈哈哈……将军在郢京那么多同袍同僚,却只想着来我这里避难,着实让我受宠若惊啊!”乌洛侯律笑得不行,看起来是真的很高兴。 沈嘉禾一愣:“什么?” “你来都来了,还打算瞒着我吗?”乌洛侯律顺手推开徐成安,近前道,“外头都传遍了,说沈将军往陆首辅府上送了婚书……” 沈嘉禾扶着车璧的手一紧,脊背顷刻冒了层汗。 从她出宫到现在不过半个时辰,她是女子的事全郢京都知道了?? 乌洛侯律看沈将军脸都白了,他挑眉道:“你便是还想瞒我,我也知晓你要求娶陆首辅胞妹陆玉贞小姐的事了。” 沈嘉禾的手一个打滑:“??” 徐成安:“……” “将军这是被夫人赶出来的吧?我懂的。”乌洛侯律眯着眼睛刚说完,目光一撇就看到了坐在沈将军身后的沈夫人和世子,他顿时一噎,“……” 啊,这。 沈嘉禾将拎在手里的包袱悄悄放了回去。 她觉得脑子有点使不上了。 陆敬祯说那婚书是她要求娶陆玉贞的?? “砰——” 一只彩绘陶瓷瓶在地上砸了个粉碎,其间夹着女子激动又委屈的哭声。 陆玉贞顺手又拎起一侧的鎏金香炉一并砸在了地上:“我不嫁!我不嫁!我不嫁不嫁不嫁!!” 陆敬祯被瓷器破碎声惹得越发头晕脑胀,他失眠多日,这才同意祝管家在参汤里加了些安神的药,他沉睡了半日,刚醒来就赶上陆玉贞来闹,他还没明白这祖宗怎么又闹。 他都说了不会让她入宫! 陆敬祯按着额角刚要开口,陆玉贞又哭起来:“我不过去街上想买点东西就听人到处都在说,说我靠着大哥首辅大人的身份麻雀变凤凰妄想入宫为妃大家还能理解,没想到我竟然宁愿去给沈将军做妾!现在外头都在说我自甘堕落,说我下贱!我陆玉贞虽出身不高,可也是清白人家,我为什么要给人做妾?我就是死也不可能去做妾!” 陆敬祯:“……” 皇妃怎么也不能和妾室相提并论,她这是在说谁? 陆玉贞一拂袖,桌上一堆茶壶茶杯全都乒乓落地,砸了个粉碎。 陆敬祯这会清醒了:“你说你要给谁做妾?” “沈将军,沈慕禾!”陆玉贞捂着脸大哭起来。 陆敬祯脸色一沉:“休要胡言!你如何能给沈将军做妾?” “这不是你安排的吗?!”陆玉贞越哭越大声,越哭越委屈,“你收了沈将军亲手写的婚书这件事全郢京的人都知道了!你别想再哄我!我不是傻子!呜呜呜……” 陆玉贞哭得惊天动地。 陆敬祯:“??” 他下意识将手伸入胸口衣襟,他的婚书好端端在身上,他刚松了口气,又霍地抬眸。 郡主给他写婚书的事,怎么可能全郢京的人都知道? 谁他娘的在外头胡说八道! 外头,下人们听大人和小姐吵架,谁也不敢入内。 云深处便将祝管家找了来。 祝管家匆匆赶来,这些天小姐因为担心入宫的事,时常在府上闹,他也习惯了。结果祝管家一进门看见陆敬祯坐在桌边,他蓦地一愣:“公子怎么在家?” 陆敬祯更是莫名其妙:“不然我该在哪里?” 祝管家一副见了鬼的样子:“您不是……您不是上朝去了吗?” 陆敬祯这几日一直告假,李惟还特许他在府上好好休息,他上什么朝…… 思绪忽地一收,陆敬祯猛地意识到了什么。 此时,乌洛侯律已经将一行人请了进去,好吃好喝地供着。 徐成安去外头打听了一圈回来,脸色铁青:“确实都在传将军要纳陆小姐为妾,这……”怎么回事啊啊?? 徐成安的脑子又不好使了。 别说徐成安,这回连沈嘉禾都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了。 陆敬祯这招是要做什么? 他明知她是个女的,还要把亲妹妹嫁给她为妾?? 这是知道她不敢站出来承认,所以打算明着往她身边安插眼线? 反正婚书她都写了,就算易璃音再想阻拦,沈将军也得迫于悠悠众口纳了陆玉贞?? “侯爷。”易璃音抱着沈澜,目光淡淡看过来,“你这是想纳妾了?” 易璃音自然知道全天下所有人都可能会纳妾,唯独这位豫北侯不会,但眼下当着乌洛侯律的面,她这个正室夫人,尤其是以嫉妒闻名天下的女人,必然要说点符合她身份的话。 沈嘉禾被易璃音这个充满杀意的眼神扫了眼,顿时汗毛直立,先前在府上,不应该让侍女收拾易璃音和沈澜的衣物,合该收拾她的,的确她才是那个需要跑路的人! 第131章 乌洛侯律难得见沈将军这样窘迫,他高兴地笑起来:“沈将军这般身份,大周爱慕将军的女子如过江之鲤,陆首辅之妹身份也尊贵,按陆首辅的容貌,他妹妹必然也是个绝世佳人,将军只是想纳一个妾而已,夫人这都不许吗?” 易璃音冷冷看向乌洛侯律:“王爷把陆小姐夸得千好万好,怎么不自己娶了?” 连沈夫人怀里的世子都有样学样瞪了他一眼。 乌洛侯律微噎,尴尬一笑:“你们汉人有句话,君子不夺人所好。” 易璃音冷笑:“我让侯爷让给你便是。”她看向沈嘉禾,“侯爷可愿?” “愿意愿意,王爷玉树临风,和陆小姐简直天造地设。”沈嘉禾顺道解释了嘴,“我同陆小姐那就是个误会,夫人信我。” 她握住易璃音的手。 易璃音回握过去,脸上有了笑:“我自然信侯爷的。” 乌洛侯律:“……” 易璃音抱着沈澜起身:“无事,我们便先回了,多谢王爷款待。”她看了眼沈嘉禾,“侯爷。” 沈嘉禾忙跟着站起来告辞。 她刚要走,乌洛侯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 沈嘉禾抽了抽,见他拧眉道:“所以,将军今日到底来找我干什么?” 沈嘉禾:“……” 原先是想诚心诚意来托孤的,现在……她真心实意想把陆玉贞托付给乌洛侯律。 乌洛侯律还没松手:“将军怕被夫人责骂躲来我这,这是拿我当朋友,我原先还挺高兴,但怎么夫人还带着世子跟来了?到最后弄得倒像是我的大错?” 毕竟沈夫人没多责怪沈将军,倒是把他给数落了一顿,最后怎么就到了沈将军把陆小姐让给他这个地步了? 乌洛侯律心里说不出的憋闷,沈将军说要纳陆玉贞为妾,这又关他什么事?又不是他撺掇的!沈夫人阴阳他做什么? 沈嘉禾想了想,觉得乌洛侯律觉得委屈也能理解,她认真道:“今日实在抱歉。” 乌洛侯律挑眉:“将军要道歉,也得让我知晓是何缘故?你今日到底来做什么?” 沈嘉禾绞尽脑汁,最后只好道:“王爷不日要回塞北,我带全家来送送王爷。” 乌洛侯律:“……” 这是带全家来相送吗? 这是拖家带口来骂他吧! 这边易璃音抱着沈澜大步出了前厅,刚往外走了几步,正好遇见一人走进院子。 她看了眼,步子一顿:“谢御史?” 谢莘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易璃音,他愣了愣,才见礼:“沈夫人。” 徐成安突然头皮发麻:“!!” 晴天霹雳啊! 这日从陆府出去的马车,走时载着陆首辅,回来下车的却是陆夫人。 辛衣舒自知闯下大祸,合该立马逃走,但可惜她的身份文牒在陆敬祯手里,她易容用毒是好手,却不会那飞檐走壁的功夫,想跑,她连城门都出不去。 于是她硬着头皮回来,想着府上进进出出的人多,或许不会注意到她。 结果她一进门,就被祝管家拦住了。 “公子等着见您呢。”祝管家始终恭敬有余。 书房外的院子,空无一人。 辛衣舒在院门口站了好半晌,才郑重地整理了下衣衫发鬓。 “姐姐。”小道士不知何时来了,歪着脑袋,十分不解问,“何时你见公子还需整理半天妆容了?” 辛衣舒呵呵,她那是在整理遗容。 “他一会若要杀我,你……”辛衣舒蹙了蹙眉,“就走远点,好歹给我留点脸面。” 小道士瞪大眼睛:“公子那么喜欢姐姐,怎么会杀姐姐?” 辛衣舒:“……”喜欢个鬼喜欢。 前头紧闭书房门忽然被一股强劲内力震开,接着,陆敬祯的声音传出:“窈娘。” 这个化名被他叫过很多次,但从没有哪一次平淡得令辛衣舒生出惧色。 这位大人不大动怒,时常喜怒不形于色,但今日她怕是要亲眼见识这山雨风暴了。 辛衣舒定了定神,高仰着头,视死如归走了进去。 “夫君?”她小声道。 端坐在书案前的青年甩手将手里的茶盏砸到了辛衣舒脚边。 她吓了一跳,忙道:“先容我解释几句!沈将军给玉贞写了婚书的事不是我说的!我当时气愤沈将军对你的态度,这才想用婚书一事提醒提醒他,我本想着帮你们把矛盾解决解决,谁知我一时忘了身后有人,就这么被林大人听了去,就……御史台那个林大人。” “后来很多大人都知道了,连陛下也……但我没说婚书到底怎么回事。我也没料到那些文人想象力那么丰富,一听沈将军给陆首辅写了婚书,立马就断定是沈将军看上了玉贞,想纳玉贞为妾。” “陛下还特意把我叫去御书房,第一句话就是夸你这招又妙又狠,还夸夫君为了大周江山不惜牺牲亲妹,实乃大义之举……” 陆敬祯把桌上的砚台砸到了辛衣舒脚边。 “你是猪吗?”他强忍着即将爆发的怒意,“但凡是个正常人,听说沈将军给陆府写了婚书,都会以为是要娶玉贞!” “夫君也知晓这个道理?”辛衣舒小声开口。 陆敬祯噎住,他一个男人,拿着沈将军的婚书,莫不是真觉得沈将军能纳个男妾? 大周虽有男风,但周人不好这口,便是有也不会拿到台面上,更不可能会有婚嫁求娶。 第132章 陆敬祯方意识到,在所有人眼里,他是不正常的。 辛衣舒跨过一地狼藉,上前从容跪在他面前:“大人于我恩重如山,是我天真地以为自己能为大人做点什么。我错得离谱,大人罚吧。” 陆敬祯搭在扶手上的手有些抖,便是这样,这人也没有瞧不起他。 但郡主的身份,他不敢轻易托于他人,有些事他同谁都没办法说。 辛衣舒又道:“大人同沈将军的事,全凭大人喜欢。” 陆敬祯的情绪微晃:“为什么?”她竟是这样看他们的? “他也问过我为什么。”辛衣舒轻笑了下,思绪飘了很远,“问我为什么会心悦他,明明他只是慎御司里最不起眼的小侍卫,可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心悦他就是一瞬间的事,他是不入眼的小侍卫也好,是平凡的贩夫走卒也罢,喜欢就是喜欢。他去了这么多年,我寻寻觅觅,也没再找到一个让我一眼就心动的人。” 是这样吗? 陆敬祯有些失神。 面前女子终是抬头看来:“大人选的这条路会很难走。” 不止是两个男人的问题,陆首辅和沈将军阵营不同,他们明里暗里都走不到一起。 陆首辅是天子恩师,也是近臣,而天子忌惮豫北侯府,这是谁都无法改变的事实。 辛衣舒现在明白他为什么要弄个祝云意出来了,沈将军会爱祝云意,却不可能爱陆敬祯。 她突然觉得,生离并不是死别好受。 陆敬祯没工夫去想他和郡主的以后,眼下局面就已失控了。 现下外头的谣言扩散得那么快,多半是太后的功劳。 太后比任何人都想往沈将军府上安插自己人,奈何前有老王爷为国奋战致死,后有沈夫人从中作梗,豫北侯府的这个妾室比往他陆敬祯身边安排人还难。 但眼下,是沈将军主动写了婚书,又关乎陆玉贞清白,这是逼沈将军纳妾。 否则陆玉贞不堪受辱而死,御史台便有足够的理由弹劾沈将军。 他若要确保陆玉贞不成为太后的棋子,便只能将郡主身份告知。 可陆玉贞天真不经事,他冒不起这个险。 就算他敢,郡主也断不会答应纳妾,她不会傻到明知是个细作还往自己身边揽,毕竟她已不会再信他。 如今这个局,该怎么破? 辛衣舒见面前之人脸色越来越难看,她自知闯下大祸。 其实在她不经脑提了婚书后,再联想那晚沈将军入府行刺一事,她的猪脑子才转过弯来。 沈将军和大人闹成这样,不就是因为沈将军知晓了祝云意是谁吗? 怎么她先前就没想明白这个! “其实……”辛衣舒谨慎道,“或许我们可以做个局,让沈将军相信祝云意不是大人你……” 祝云意可以落在陆敬祯手里了。 就连乌雀巷的院子也可以是陆敬祯设计卖给沈将军的。 这个局是可以做的! 辛衣舒正欲仔细分析,却听陆敬祯自嘲道:“不必了。” 郡主怀疑祝云意的身份不是一日两日。 燕山那晚,她就起疑了。 从燕山回来后,她的疑虑日益加深。 或许是她也心有不忍,或许是她自欺欺人,又其实是他们两个每天都在小心翼翼地维护这个谎言罢了。 事到如今,他只能被迫接受一个事实—— 郡主早就知道了。 不过是这次再也装不下去罢了。 陆敬祯扶着桌沿徐徐站起身。 那就都别装了。 从行宫回豫北侯府的这一路,沈嘉禾突然想明白了陆狗为何没有直接揭露她是个女子的原因。 三州刚收复不久,难保耶律宗庆不会发难,大周如今还需要沈将军。 她不确定李惟是否知道了她的身份,就算知道,眼下也不会处置她。 如今脸皮撕破,再没有祝云意来套沈将军的消息了,所以陆狗才想出了把亲妹妹给她当妾这一招。 既然她还有用,而豫北侯府暂时也没危险,沈嘉禾倒也没那么慌张了。 徐成安明显感觉到兜了一圈后回来,将军紧绷的情绪终于舒展了。 他还想私下问问将军到底发生了什么,结果刚跟着走了两步,就听夫人叫他:“成安。” 徐成安倏地一怔,突然冷汗直流。 前头将军抱着小世子已走远了,身后夫人的步子近了:“你不是说谢御史远在塞北,一年半载都不会回雍州吗?” 徐成安:“……” 易璃音沉着脸:“我倒不知,侯爷突然同塞北王走得近,原是为了谢御史?” “不不不……”这个真不是! 易璃音十分失望:“你先前那样发毒誓,我竟信了你,你太让我失望了!”她拂袖而去。 徐成安:“……” 徐管家走了过来:“你做了什么惹夫人这般生气?” 徐成安:“……求您别问!” 沈嘉禾早早抱着沈澜去了后院。 沈澜腻歪抱着沈嘉禾的脖子,还是不敢相信:“爹爹,今日真的不读书了吗?” “嗯。”刚劫后余生,还读什么书,“日后澜儿不喜欢就都不读了!” “爹爹最好了!澜儿最喜欢爹爹!”沈澜高兴得往沈嘉禾身上蹭。 她笑着往后仰,再蹭她假喉结都快掉了! 第133章 沈嘉禾便亲他。 沈澜咯咯笑个不停。 只是这么简单的小事就能让他这么高兴,从前她又为何那么严苛呢? “侯爷。”易璃音进了院子,“现在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吗?” 沈嘉禾其实还没想好怎么解释,就这时,徐成安飞奔而来:“将军,陆首辅派人送了张请帖来!” 沈嘉禾正低头蹭着孩子娇嫩脸蛋,她抬眸轻嗤笑了声。 终于要来了吗? 第46章 结亲家 行宫花园的凉亭内。 乌洛侯律已经和谢莘手谈一局了。 他的棋艺还在练,其实就是谢莘到塞北后才开始的,如今乌洛侯律算是渐渐领会到了周人手谈时的快乐了。 “怎么将军夫人看谢先生是那副不喜之色?”乌洛侯律落下一子,轻掀眼皮看向面前书生。 谢莘略蹙眉:“这我实在不明白。”这是实话。 那位沈夫人似乎从见他第一眼开始就是厌恶的,但他听闻沈夫人未出阁时就同郡主沈嘉禾是闺中密友啊,按理说,他对郡主如此深情,沈夫人不该替郡主高兴的吗? “哦?”乌洛侯律眯着眼睛道,“哪有无缘无故的讨厌,莫不是谢先生贪恋沈夫人美色?” 草原女子难得有易璃音这样的似水温柔,乌洛侯律第一次见她也曾惊叹于沈夫人美貌,她和沈慕禾的确是难得的金玉良缘。 谢莘吓得夹在指尖的棋子都掉了:“王爷莫要胡说!我同郡主有婚约,沈夫人乃郡主长嫂,我如何能生出这种混账念头?” “你……什么?”乌洛侯律捏着棋子的指腹微压,这人和沈嘉禾有婚约? 谢莘浑然发觉自己失言,呆滞半晌才道:“郡主已去,王爷就当我从未说过。” 乌洛侯律冷笑了声,他记性挺好,忘不了。 外头,一个亲兵快速上前来,附在乌洛侯律耳边轻语一番。 乌洛侯律的长眉轻挑,陆首辅这就找上门要同沈将军谈纳妾事宜了? 这么有趣的事,他也得去听听。 屏风后,易璃音正亲自伺候沈嘉禾更衣。 她弯腰给沈嘉禾系腰带,忍不住道:“他把侯爷约到福源酒楼的雅间去做什么?若要谈事,他大可以递拜帖来,我替侯爷扫榻相迎这点肚量还是有的。” 沈嘉禾知她是担心,轻轻握了握她的手道:“他不过是想逼我纳妾,往我身边安插眼线罢了。” 易璃音的声音冷了:“这是看谢御史不好使了,便又打起这种龌龊念头来了?他们以为信口雌黄编出一封婚书,就能逼我们妥协?”她越说越生气,“依我看,他便是首辅又怎么样?侯爷不必惯着他,便由我替你去陆府走一趟,看看他敢不敢明明白白把婚书晾出来!” 沈嘉禾一噎,婚书一事她委实不敢解释。 婚书不必晒,陆敬祯也是拿捏着她的把柄,她是时候想办法让侯府的人先脱身了。 沈嘉禾道:“无事,今晚且先听听他想要做什么。” 换好衣裳出去,天边晚霞敛尽,院子里顿时暗沉下来。 徐成安就在廊下候着。 易璃音见沈嘉禾这边要走,急着道:“侯爷不带剑吗?” 沈嘉禾这才想起她的剑早折了,只好道:“成安带着兵刃就行,姓陆的一介文人,不足为惧,你不必担心。走吧。” 易璃音看向徐成安:“好生护着侯爷,你若再办不好事,就自己回豫北府上去吧!” “是。”徐成安不敢去看易璃音的眼睛,匆匆跟上沈嘉禾。 沈嘉禾蹙眉侧脸看了一眼:“夫人交代了你什么你给办砸了?” 先前是怕暴露祝云意,如今祝云意都不在了,徐成安也觉得没什么可瞒着了:“夫人怕您对谢御史生出……恻隐之心,让我找机会了结了他。” 沈嘉禾懂徐成安那句“恻隐之心”是什么意思,她的眉宇蹙了蹙:“夫人怎会有这想法?” “夫人……”徐成安迟疑了下,“夫人在将军的行李里看到了那张避子药方,便以为是同谢御史……属下没替将军解释。” 沈嘉禾微愣了下,自然很快明白过来徐成安为什么不解释。 他表面上对祝云意多有不满,却原来在暗中还能这般回护。 但那人却把他们这些人的真心踩在了脚底下,这段日子他觉得很好玩吧? 沈嘉禾的指关握得咯咯作响。 出了侯府,徐成安又扭头朝马车内道:“属下写信回豫北了,问问老夫人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再找一个能工巧匠锻造一把一模一样的,届时材料也需好好找。” 这事眼下倒是不急。 沈嘉禾靠坐车内闭目养神。 这些天她想的多是如何补救自己闯下的大祸,直到此刻才有时间去回想这一切。 他们在阆县初见那次,就是在江枫临家老宅。 他说他找江神医看病,当时她给他把过脉,他的脉象古怪至极,她从未见过,这才不疑有他。 如今想来,怕连这都是借口。 他必然是吃了什么药把自己弄成那样,他和阆县县令是一伙的? 还是,他找江枫临也有别的什么事? 月色下,车轮倾轧滚动,夜风涌动。 沈嘉禾思绪纷乱。 外头徐成安突然喃喃:“严冬还不知道祝云意的事,等他回来……”他顿了顿,“他若无处可去,将军把他留在身边吧。” 第134章 沈嘉禾蹙眉睁眼,夜风吹得车帘微掀,她直直看着坐在外头的那个大傻子。 陆敬祯不可能孤身离京,什么被江湖追杀烂了脸,全是托词。 严冬就是东烟。 连名字都只是倒置一下,简直是拿他们所有人当傻子! 陆敬祯把严冬派出去找江枫临,这才不得已借口东烟驾翻马车为由罚他去柴房做苦力,他倒是会把戏做足! 沈嘉禾的思绪微顿,谁说严冬就一定是去找江枫临了? 如今再回想,陆敬祯嘴巴里到底能有几句真话? “将军?”徐成安以为沈嘉禾没听到,转身推开车帘,声音轻了些,十分小心翼翼,“您若怕看见严冬想起祝云意,属下让他直接去豫北营地,大不了把我的月例分他一半也行。” 沈嘉禾没做声。 徐成安确定她听见了便识趣地没继续纠缠,祝云意刚走,陆狗眼下还要发难,将军想必很是心烦,得给她点时间消化。 等回了豫北,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前头,徐成安遥遥看见陆府的马车停在酒楼外。 驾车的随从依旧是那张不讨喜的脸,徐成安徐徐放慢车速,刻意将马车停到了酒楼另一边门口,陆府的东西挨一下都觉得晦气。 沈嘉禾起身跳下马车的瞬间,轻语道:“等严冬回来,你就不会这么想了。” 徐成安一时没反应过来,再看,将军已经大步入内,他忙招呼小二过来栓马,扶着佩刀跟上去。 偌大一个酒楼今夜尤其安静。 掌柜的见沈嘉禾进去,亲自出来迎客:“将军快请,陆大人已在二楼雅间恭候。” 徐成安环顾四周,这是包场了? 但,有点奇怪。 除了酒楼原本的人,他竟没看见一个陆府的护卫。 徐成安是不信陆敬祯敢单枪匹马来赴约,他警觉按着佩刀,目光凌厉,陆狗的人必然是藏在暗处! 掌柜的显得很高兴:“将军同陆大人府上的事大家都听说了,将军乃我大周英雄,陆大人是朝廷栋梁,您二位若真能摒弃前嫌结成姻亲,那才是天大的好事!” 沈嘉禾只知朝臣们听闻这对死对头要结亲,全都震惊不解,她倒是未料到百姓们是这样想的吗? 掌柜的还在说:“若郡主还在,由她配陆大人那是再好不过,可惜啊。” 徐成安愤慨道:“我们郡主便是还在,难道还能去给他做妾?” “那自然是万万不可。”掌柜的道,“陆大人那位夫人出身低微,郡主若过去,必然是平妻,日后内宅大权自然也该是郡主的。眼下陆大人对将军多年误解解开,又舍得将妹妹下嫁侯府为妾,算是天大的幸事。” 徐成安听得想骂人。 逼人纳妾还成天大的幸事了? 天理何在! “将军,就是前面那间。”掌柜的笑着指了指。 沈嘉禾冷笑地朝徐成安使了个眼色。 掌柜的刚往前走了一步便见眼前人影一晃,他直接被拦下了。 沈嘉禾大步上前,她越是回想和“祝云意”认识的点滴就越觉得自己像个笑话,尤其想到他在雍州以陆敬祯身份出现在她面前,她对他只有心疼担忧的时候,那一个应该像在看一只可笑的猴一般看她。 沈嘉禾内心愤怒骤然到了极点,她一脚踢开雕花木门,闪身入内便见青年着一身霜白广袖长袍站在窗边,她的眸色倏地一紧,眼底杀意尽显。 陆敬祯在窗边站了快半个时辰了,他是看着侯府的马车沿着大路过来的,然后他看见郡主跳下马车入内,眼下侯府的马车还在楼下。 他呆滞看了半晌,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他笑着回头,便见门口的身影顷刻闪至他眼前,他见郡主的手倏地朝自己伸过来。 一切快得不可思议。 沈嘉禾抬手拔下青年头上的汉白玉发簪,一手揪住他的衣襟,毫不犹豫将发簪狠狠刺入他的胸口。 “砰”的一声,她直接抵着人把他撞向身后墙壁。 陆敬祯尚且不知自己的头发何时散了,等他回神方觉胸口陡然被温湿浸透,血腥气瞬息在雅间漂浮弥漫,他愣了半瞬,似没觉得疼。 周围依旧静谧如斯,沈嘉禾此刻才意识到陆敬祯竟真的没带人前来。 他单独来赴约。 呵,谁给他的狗胆! 鲜血沿着指缝汩汩而出,沈嘉禾满手布满黏腻,她厌恶压了压眉眼,汉白玉簪注着内力,不会轻易折断,她冷冷对上眼前这双黝黑漂亮的眼睛。 只是此时,这双眼睛里溢满错愕。 他当然不会想到她进门就直接动手,他一定觉得她不敢。 沈嘉禾抵着他的手用了力,冷声开口:“陆大人以身为棋,这场游戏好玩吗?” 游戏? 陆敬祯的喉结不可抑制地滚动了下,她以为他在同她玩游戏,以为他在拿她当消遣…… 舌尖卷着酸涩苦味,他却无法解释。 权势滔天的陆首辅尚且还需周旋在帝后权柄之下,而他今后要做的事,那件连先太子都没兜住丢了性命,慎御司上下上千人被清算的那件事,自然也不能把郡主牵扯进来。 他好不容易才救下她,把他这些年强按给她的罪名洗清…… 这人到了现下竟还拿这种眼神看她! 沈嘉禾扬手狠狠一撕,直接把他的外袍扯破大半。 第135章 陆敬祯几乎本能抬手按住被她撕破的衣服,脱口道:“这衣裳是……” “这衣裳是祝云意的,你是吗?”沈嘉禾冷冷打断他的话。 陆敬祯骤然噎住。 郡主明明什么都知道了,但她仍然不肯说出那个事实。 祝云意绝不可能是陆敬祯,他也不会是陆敬祯。 陆敬祯此刻终于明白,郡主疑心他,又没戳破时是存着什么样的心境了。 他都懂了。 “将……”徐成安把掌柜的拦下去,顺便告诫他没有吩咐上楼来,结果他刚进门就看见这情形,吓得他反手关上雅间门,脱口道,“您在这里动手……” “谁动手了?”沈嘉禾若无其事松了手,转身退至桌边,提起茶壶走到窗边将自己手上的鲜血冲洗了遍,又甩手将茶壶丢在桌上。 她见徐成安还惊恐看着满身是血的陆敬祯,沈嘉禾笑了笑,“陆大人自己用自己的发簪扎了自己,又关我什么事?” 徐成安:“……”陆狗是失忆,他不是傻子啊将军! 徐成安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他攀上腰间佩刀的手指轻轻一推,刀刃出鞘半寸,徐成安死死盯住那人,想着陆狗要是喊人来,他就先下手为强,届时他主动认罪,就说人是他杀的! 压在胸口的那股力道骤然被抽走,陆敬祯却并未感觉到轻松,他依旧依靠在墙上没有动,伤口还在不停渗血,迟来的痛感密密麻麻席卷了他全身。 这一簪恰到好处避开致命点,郡主只是泄愤,她不会置豫北侯府众人于不顾。 她要他痛,他该受着。 陆敬祯垂下眼睑,轻声道:“将军说的是。” 徐成安:“……” 沈嘉禾行至桌边,径直拉开椅子坐下,眼皮轻折看了依旧倚在墙上的人一眼,示意他过来坐。 徐成安守在门边没敢往前,他看陆狗在墙上撑了把,此刻这位权贵散着乌发,半侧身体被鲜血浸染,连那身素锦衣袍都成了破烂,他却又像个没事人,听话上前坐了。 徐成安的眼珠子不受控制地撑大,他没进门前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将军不仅给陆狗喂过失忆的丹药,莫不是刚还给他喂了颗听话丹吗?? 满桌的菜,谁也没有动筷。 沈嘉禾伸出手:“拿来。” 陆敬祯蹙眉:“什么?” “婚书。” 陆敬祯几乎本能按住胸口衣襟,方又想起,他今日特意没带在身上。他知道郡主必然会要,是他舍不得给。 这是唯一的念想了。 是祝云意对郡主唯一的念想。 徐成安听到这,冷不丁皱眉,将军现下还要陆狗身上的允婚书做什么?难道她现在还想用陆狗心上人的清白要挟?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来得及吗?陆狗真的会为了一个早就嫁做人妇的女人放弃往侯府塞细作的机会? 沈嘉禾的目光顺着陆敬祯的动作在他胸口停顿了下,她知道不在那,否则刚才她就拿到手了。 还是她太心软,两次,足足有两次机会,她明明都拿到婚书了,却被他三言两句一骗就信了他,还把婚书还给了他! 过往种种,回想一次,沈嘉禾就觉得自己蠢一次。 她自嘲笑道:“怎么,陆大人还真敢把它公之于众?” 陆敬祯抬眸看过来,失血令他的唇色发白,他轻声道:“我烧了。” 什么? 沈嘉禾的指尖一颤,那么重要的把柄,他说烧就烧了? 她冷声道:“你以为这么说我就会信?” 他的脸色比先前更白了,虚声道:“不管你信不信,那封信都不可能会出现在任何人前。过往诸事,是我对将军的误解。将军乃大周英雄,我断不会用这种手段要挟将军。” 沈嘉禾快听笑了:“那陆大人让天下人以为我写了婚书求娶令妹又算怎么回事?” 他哑言片刻,低声道:“你放心,这事会解决的。” 沈嘉禾盯住他:“怎么解决?” 他没细说,依旧从容道:“我会解决,绝不会连累侯府。” 这副笃定态度令沈嘉禾不由得又想到了祝云意,他倒是一点没变,仿佛全天下的事在他眼里就没有难事。 徐成安扶着刀鞘的手指几乎快把上面的纹路抠花了,他还以为今晚陆狗必定会竭尽所能羞辱将军,逼将军接受各种不平等条约,或许还会逼将军同意平妻,他自知吵架是吵不过这些口若悬河的文臣的,便是早就做好了帮将军揍人的准备。 就算将军拦着,他今夜势必要潜入陆府把人掳出来挂城门上! 结果现在? 全程只听将军冷嘲热讽,徐成安死也想不到陆狗是这样一副低声下气的态度! 现在到底什么情况啊?! 沈嘉禾拧眉看着面前的人,他说从前都是误会,不会用下三滥的手段冤枉她这个英雄,说的好听,但她不敢信。 可沈嘉禾又很难揣摩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郡主眼底满是冷漠疏离,她看他的目光充满疑虑,恐怕他说的每一句话她都不会再信了。 陆敬祯悄然撑了下椅子,稍稍坐直了些,轻声问她:“将军要如何才信我会替将军守那个秘密?” 沈嘉禾神色淡漠道:“死人才会守住秘密。” 他扶着桌沿的手轻颤了下,郡主的温柔果然只给祝云意一人。 第136章 对她来说,陆敬祯就是陆敬祯。 胸口那一簪像是直接扎进了心脏,瞬间疼得他喘不过气。 片刻后,沈嘉禾听他开了口:“我现在还不能死。” 对于这个早就料到的答案,沈嘉禾并无多少意外。 他都站在万人之上了,怎会轻易去死? 沈嘉禾凝住他,冷静问:“多少人知道了?” 先前想到她女子身份被人知晓时,沈嘉禾惶恐不安,但眼下,既然大周还需要沈将军,她也就没那么怕了。 至少此刻,她不会死。 天子也不会动沈家。 陆敬祯幽幽道:“只有我。” 沈嘉禾的眸子倏然紧缩,不可置信看向面前的人。 他……谁都没告诉? 为什么? 还是,他还在骗她? 他又问:“将军要怎样才肯信我?” 这话把沈嘉禾问笑了,她直视看他:“陆大人问这话之前,不会以为我失忆了吧?” 他的目光躲了躲,眼底升起的一丝希冀瞬间又灭了。 她不会再信他了。 徐成安全程都听得莫名其妙,他跟了将军这么多年,自认为和将军很有默契,可今晚就连将军的话,他也一句都没听懂! “我知道了。”陆敬祯轻捻着指腹道,“不如我也给将军写封尽忠书如何?” 沈嘉禾失笑:“陆大人同陛下是何关系?你若转身就同陛下说是被我逼迫,你猜陛下是信你还是信我?” 陆敬祯的脸色越发苍白,大量失血令他此刻开始眩晕,他强撑着意识问:“那将军说怎么办?” 他其实有个和郡主一样大的把柄,但他身份的事一旦牵扯进来,郡主也会被卷入其中。 沈嘉禾冷漠开口:“我给你毒药,你敢吃吗?” 他提唇轻笑:“好。” 徐成安震惊咋舌,陆狗竟没问是什么毒药就敢答应? 他不怕将军直接把他给毒死? 沈嘉禾自然也没想到他应得这么爽快,其实她来时都没想过要下毒,只是方才随口就说了出来。 她微愣半瞬,把徐成安叫过来耳语一番,既是陆敬祯自己应的,那她便看看他到底敢不敢吃。 徐成安应声出去。 陆敬祯顺着看了眼徐成安的背影,郡主是个将领,她平素不常用毒,此番出来自然也不会随身带度,徐成安必然是要回侯府去取。 所以郡主从一开始也没想过要给他下毒。 想到此,陆敬祯莫名升起一丝欣喜。 郡主也……没对他那么狠心绝情。 “笑什么?”沈嘉禾冰冷盯住他。 内心里把祝云意和这个人分开后,她好像更容易控制自己的感情,至少可以尽量不带感情面对这个人。 雅间门已关上,陆敬祯回过神,轻言:“徐校尉回来还需些时候,郡主先吃点东西。”他扶着桌沿站起身,挑了沈嘉禾喜欢的菜夹到她碗里。 沈嘉禾看也不看,拂袖将瓷碗推至地上:“你乱叫什么?” 陆敬祯握筷的手一颤,方想起刚才无意识地唤了她“郡主”,从前在私下,他喜欢这样叫她。 此刻他又意识到,这也是祝云意的特权。 饭菜汤汁溅了一地,陆敬祯的衣摆斑驳狼藉,他什么也没说,过去重新给她换了只干净瓷碗,小心翼翼摆在她面前。 沈嘉禾垂目见地上蜿蜒了一地血迹,他脸白得跟个死人差不多,不是挺能撑的吗? 祝云意看见血就会吓得腿软,站立不住。 真的太可笑了。 她从前是有多心软才被他那样拿捏! 郡主的呼吸声沉了许多,陆敬祯感觉得出她的气性又大了些,不敢再说话,低头认真给她夹菜,又盛了碗汤。 今晚所有的菜都挑了郡主喜欢的,日后他们再想这样坐在一张桌上都不会有了。 陆敬祯莫名就想到那时在杨家,她抱着他说他真的很像杨宁,那半句未尽之言,他其实知晓。 那时郡主也觉得自己很像杨夫人吧? 他垂目拧眉,半身往桌沿倚了倚,才止住突如其来的晕眩。 他宁愿祝云意在郡主心里是真的死了,也不愿是如今局面。 但现在,一切都来不及了。 楼下传来急促脚步声。 徐成安回来了。 他推门入内,见里面两人沉默不语,气氛诡异非常,徐成安下意识愣了下,但他很快回过神来,上前将手里的小瓷瓶递给沈嘉禾:“将军,您要的东西。” 沈嘉禾面无表情倒出一粒药丸在掌心:“陆大人,请吧。” 陆敬祯没有一丝迟疑,伸手捏住药丸就往嘴里送,就着手边半杯凉茶直接吞咽入腹。 徐成安再次被惊到了,他都没问这是什么毒! “给我三日时间,我必然给将军一个交代。”他放下茶盏道。 沈嘉禾也没想到他吞得这么快,愣了半瞬才开口:“解药一月服一次,你若谨守诺言,我会派人按时给你送去。” 他难得笑了笑:“好。” 沈嘉禾被他笑得一阵恍惚,但她很快稳住心神。 被戏耍过一回了,绝不会再有第2回! 从此豫北侯府只有沈将军沈慕禾,再没有什么沈嘉禾了! 会温柔唤她“郡主”的那个人已经死了! 事情聊完,沈嘉禾径直起身。 第137章 “我送将军。”陆敬祯撑着桌沿站起来,他刚要跟上,什么东西被徐成安丢了过来,陆敬祯伸手没接住,那东西直接罩住了他半侧身。 原来是件披风。 披风上熏了浓郁的香,一时闻得陆敬祯皱起眉。 徐成安沉着脸道:“陆大人这副样子出去,不知外头要把我们将军传成什么样,还是遮一遮。” 陆敬祯点头盖住自己身上的血:“多谢。” 徐成安冷哼,又看了看陆敬祯披着的乌发。 陆敬祯意识到了什么,披风能遮住他一身血迹,但也不好这般披头散发出去。他深吸了口气,指腹摸到没入胸口的玉簪,他咬牙将它拔出,伤处顿时涌出的鲜血,他顾不得去按伤口,一面用披风掩住,一面颤抖地在桌布上擦尽簪子上的血迹,随意将乌发束好。 做完这一切,他像是被抽光浑身力气,倚着桌沿短促低喘,身上更是冷汗直流。 “成安,磨蹭什么?”沈嘉禾已出了雅间。 “是。”徐成安应声跟上去。 陆敬祯指尖都在冒着寒气,他垂目将瞬间袭来的眩晕压下,这才追出门去。 沈嘉禾已经下了楼,她径直走向柜台:“掌柜的,结账。” 掌柜的愣了下,今夜雅间也是首辅大人订的,现下沈将军却要结账,他下意识看向跟下来的陆敬祯。 陆敬祯快步走过去:“今晚还是我来……” 话音未落,只听“咚”的一声,一块沉甸甸的金坨被沈嘉禾甩手砸在了柜面上。 掌柜的伸手一掂:“嗬,这一桌菜哪用得着这么多啊将军!” 沈嘉禾抚了抚衣袍往外走:“兑开多的就给陆大人,本来也是陆大人的钱。” 陆敬祯盯住那团金坨看了眼,突然看向沈嘉禾:“这金子……将军哪来的?” 那一个没回头:“家里没用的金镯子融的,用来请陆大人吃饭很合适。” 陆敬祯一时没站稳,半身直接撞到了柜台。 掌柜的吓得不轻,忙绕出来想问他有没有撞伤,却见他踉踉跄跄追着沈将军出了门。 陆敬祯的胸口堵得厉害,眼眶酸涩非常,他颤声问她:“便是祝云意的东西,你也不要了吗?” 第47章 吃酒去 徐成安被陆敬祯一声“祝云意”说得头皮发麻,陆狗果然知道祝云意的存在了?难道祝云意不是死于契丹人之手,是陆狗杀的?他愤然按着佩刀回头,却见那站在客栈门口的人脸色煞白,双眼却尤其红,似是下一秒就会哭。 徐成安:“?” 突然提祝云意,徐成安还疑心陆狗是想打心理战击溃将军的防线,他大骇侧脸,又见自家将军面色依旧,甚至连陆敬祯为何会知晓祝云意都不觉得惊讶。 徐成安:“??” 沈嘉禾听到陆敬祯的话只是步子微顿,她没有回头,继续往外走。 陆敬祯此刻才突然发现今日沈嘉禾没带她的随身佩剑,他轻拢着披风的手下意识紧了些,他踉跄扶了下一侧的门框,往前追了几步,脱口问:“你的佩剑呢?” 徐成安头皮顿时又紧了紧,这陆狗今夜问的问题怎么都那么刁钻? 简直哪壶不开提哪壶! 万不能叫陆狗知晓将军的佩剑断了,毕竟真正的镇山河是不可能被轻易劈断的! 沈将军为何拿一把假镇山河,这解释起来又麻烦! 徐成安压着情绪冷脸道:“将军的佩剑自然在侯府,陆大人既是请我们将军吃饭,将军没必要非要带着佩剑来吧!难不成大人觉得我不能护将军左右?” 沈嘉禾心里很清楚陆敬祯问的不是佩剑。 他问的是剑穗上的随型碧玉。 她既能融了那对龙凤镯,又会怎么对那块玉呢? 沈嘉禾冷笑了声,终于回过头,望着身后摇摇欲坠的人道:“那玩意儿也融不了,被我磨成粉扬了。” 什么? 陆敬祯踉跄身形猛地一收,拢着披风的手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你……你怎么能这样!”陆府马车车帘被人一把挑起,青衣小道从里面钻出来。公子让他不许上楼也不许出来,但他实在听不下去了,“你不想要可以还给公子,为什么要毁掉?你难道不知这是他爹留给他最后的东西了!他把最重要的东西给了你,你……” “父母双亡那是祝云意的故事,云道长怎么还串戏呢?”沈嘉禾凉凉打断小道士的话。 小道士蓦地一噎。 陆首辅双亲健在,哪来什么父亲的遗物? 徐成安今晚全程听得云里雾里,此刻见云道长从陆府的马车里挑出来,一口一句“公子”直接把他震惊得愣在了当场。 云道长怎么会叫陆狗公子,他不是一直跟在祝云意身边…… “成安,你一晚上要发几回愣?” 徐成安猛地抽神,见将军不知何时已经上了马车,他觉得脚步有些不听使唤,连自己是怎么朝将军走去的都不太清楚。 他只知道心跳在莫名加速,徐成安的呼吸急促,脑子嗡声不停。 “回府。” 那人还站在那儿,似乎正在看她。 沈嘉禾一眼都没看过去,径直落了车帘。 马车是如何从福源酒楼离开的,徐成安记不清了,他只知道自己脑门发烫,掌心不停冒汗,被夜风吹了会儿,他整个人才像是回过魂来。 第138章 他想到今晚将军和陆狗那些匪夷所思的对话,还有陆狗居然知道祝云意,以及出现在陆府马车上的云道长…… 他又想起那晚在城外十里亭捡到的那张祝云意的脸…… 他娘的,原来祝云意真的只有一张脸! 一切都对上了! 徐成安猛地回头,掀开车帘道:“祝云意就是……” “不是!”沈嘉禾厉声打断,目光灼灼看过来,字句清晰道,“你给我记好,祝、云、意、死、了。” 她只有不断地提醒自己这一点,才能把那两个人彻底分开,才不会对陆敬祯心软。 徐成安半噎住,将军不肯承认,但他们谁都明白祝云意是谁。 不同于沈嘉禾现下的冷静,刚得知这个真相的徐成安还陷在巨大的痛苦愤怒中,以为祝云意死了的日子里,他内疚自责自己对他不够好,难受得都恨不得替他披麻戴孝了!他若早点知道祝云意非但没死,还把他们所有人耍得团团转,那刚才在福源酒楼的雅间就该给陆狗补上一刀! 他不应该给他拿什么披风,应该拿砒/霜! 正想着,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 徐成安将手里缰绳猛地一握,陆狗还有胆敢追上来! 他这是嫌今晚太平安了吗? 徐成安下意识握住手边的刀柄,刚要抽刀砍人,扭头就撞上乌洛侯律那张似笑非笑的脸。 乌洛侯律坐在高头大马上,沐着月色策马而来,看见徐成安还挺高兴:“哟,徐校尉。” 徐成安将嘴边的脏话咽下,诧异地睁大眼睛:“王爷?”这么晚乌洛侯律怎么突然在这里? “嗯,是我。”乌洛侯律无视满脸错愕的徐成安,径直驱马至马车边上,隔着车帘笑盈盈道,“沈将军,好巧啊。” “巧个屁。” 沈嘉禾从福源酒楼出来时就见乌洛侯律的那匹汗血宝马被栓在对面的酒肆门口,她若猜的没错,乌洛侯律专程在那等她。 乌洛侯律丝毫没有被抓包的难堪,他借势跳上马车。 马车倏地一沉,徐成安快速抓住缰绳才不至于脱缰,他刚要拦着,却见乌洛侯律自顾挑起车帘弯腰入内。 “听说将军同陆首辅今夜聊婚事,我原本想听上一嘴,哪知陆首辅那么大的手笔把福源酒楼给包圆了。”他刚到门口就被陆府的随从给拦了回去,那随从作道士打扮,功夫不错,若不是这里是郢京,他还真想同那人打上一场。 沈嘉禾掀了眼皮看他一眼:“这事同王爷有何干系?” “诶,这话说的。”乌洛侯律顺势就坐了下来,轻轻拍着衣摆的尘埃,“沈陆两家一旦结亲,那陆大人就是将军的妹夫了,我又是将军的人,这一来二去,怎能说和我没有关系?将军的事,桩桩件件都与我有关。” 沈嘉禾:“……” 徐成安在外头听得快吐了,这人脸好大,他一个外族人,这次回塞北后,没什么大事一辈子都不必再来郢京,好意思跟将军攀什么亲近! 乌洛侯律又道:“来日将军椒房之喜我怕已不在京中,不如今晚我请将军吃酒去,算我恭贺将军大婚!” 徐成安再是忍不了了,大声道:“纳妾还称不上大婚!也不能叫椒房之喜!在我们豫北侯府,能享此殊荣的只有我们夫人!” “是吗?”乌洛侯律扭头看了眼,“徐校尉学识不错啊,是谁说徐校尉没读过什么书的?” 徐成安气昏:“这是常识!” 沈嘉禾今晚实在没精力同他闲话:“我没打算纳妾,要纳王爷自己纳去。” “嗯?那今晚这是谈崩了?”乌洛侯律脸上笑意越发浓了,颇有种沈将军和陆首辅谈崩后的喜悦,“这么说将军后院不会失火了? 那我更要请将军吃酒了。” 他掀起车帘,“徐校尉,麻烦调个头。” 徐成安很想问他是不是有病,却听将军道:“也罢,那便去喝酒吧。” 月华如水,陆府的马车仍安静停在福源酒楼外。 车帘低垂,车厢内安静得很。 陆敬祯倚着车璧一言不发坐着,广袖下,那块沉甸甸的金坨被他握在掌心打磨,却像是怎么捂都捂不热。 他还记得郡主第一次收到金镯子时高兴的模样,走哪儿都戴着,逢人就问好不好看。 他记得那截漂亮坚韧的手腕,记得那环金镯挂在她腕间的样子。 现在,她把它们变成了完全认不出模样的金坨…… 披风罩住了他满身狼狈,却不能消除身上的痛楚,浸透的半身早已在夜风里化凉,伤口又像是被狠狠捅穿至心脏,每一次跳动呼吸都疼得他冷汗直流。 祝云意的东西,郡主她全都不要了。 陆敬祯的喉结猛地上下滚动,悄然将那股腥甜压下。 车内光线昏暗,小道士悄悄看了陆敬祯好几眼,公子上车后就一言不发,也不叫走,大概是因为他生气了。 他自知失言,但好在沈将军不也没往别处想吗? 想到此,他硬着头皮叫了声:“公子?” 一直低头不语的陆敬祯终于微抬起头看过来,须臾,他哑声问:“你知道我是谁?” 就在刚才他突然冲出来质问郡主为何毁掉那块碧玉的瞬间,陆敬祯才回过神来。 梦里那个未来,他们处心积虑接近他,培养他,原来不是因为他位高权重,他们一直知道他是谁。 第139章 去做当年先太子和慎御司没做完的事,还有谁比慎御司主事祝聆的嫡子更合适的? 小道士噎了噎,小声嘟囔:“师父当年去过晋州找你,没能找着。后来师兄被你无意救下,他看见你身上的随型碧玉就认出来了。”他上前靠近了些,借着外头映入的微弱光线仰头看他,“公子,这些都是缘分。” 陆敬祯垂目凝视他片刻,蓦然失笑。 命运将上一辈的齿轮又转到了他们身上,勉强也能算缘分。 可这所谓的缘分又将他们这些人再次困在了宿命里,所有人都将身不由己。 小道士看他脸色实在不好,心里担心:“夜深了,我们先回去吧。” 这次陆敬祯没拒绝,小道士刚要通知车夫,外面传来一阵马蹄声。 陆敬祯起初以为是来酒楼的客人,没在意,他往后轻靠了些,刚闭上眼便听外头有人叫了声“将军”。 那是……徐成安的声音! 陆敬祯急急掀起窗帘,闻声望去。 外头,果然是豫北侯府的马车回来了,陆敬祯见郡主利落从马车上跳下来。 陆敬祯抓着窗帘的手指倏然一收,郡主是来回来找他的吗? 沈嘉禾下车就发现陆府的马车没走,她不觉蹙眉驻足看了眼。 陆敬祯见她看过来,心跳猛地加快,他正欲下车,却见又一个人跟着郡主下了马车。 “果真是这家酒楼的酒最好吗?”乌洛侯律笑着走到沈嘉禾身侧,倾身道,“那今夜我们不醉不归啊,将军。” 眼前的马车被乌洛侯律高大身躯轻易挡住,沈嘉禾将目光收回,转身往里走,似已完全不够今夜之事的影响,话里也带了几分笑意:“王爷酒量如何?” “那必须千杯不醉。”乌洛侯律得意跟上,“将军,我们喝什么?” 安静楼里传来郡主清亮声音:“花雕。” 徐成安骂骂咧咧跟着进去,高声道:“掌柜的,把你们楼里十年陈的花雕酒都搬上来!” 花雕…… 偏偏是花雕。 小道士见陆敬祯抓着帘子的手抖得厉害,刚想叫他,便见他捂嘴一咳,殷红自指缝间顺流溢出。 “公子!”小道士呼了声。 那块金坨从掌心滚落掉出车外,陆敬祯本能急着俯身想去捡。 小道士以为他要摔倒,忙伸手往他身前一挡,这才发现他胸前一片湿凉。小道士掀开披风一看,里头那件霜白锦缎的外衣早染成一片血色,他脸色大变看向酒楼,“是沈将军伤你的?” “不是。”陆敬祯的呼吸短促,“我自己扎的……” 小道士瞪大眼睛,什么自己扎的,他又不是傻子! 他刚要质疑,感觉撑着陆敬祯的手臂又沉了些。 陆敬祯俯身道:“我的金镯子……” 小道士先前看他从掌柜的手里要回那块金坨时,还觉得奇怪。大周金锭大多都有固定模子制造,这块怎么像是随便融的? 本来是金镯子吗? “大人,您的东西。”外头随从将掉出去的金坨捡了回来,小心翼翼从车帘缝隙塞进来。 小道士伸手接住,又想起沈嘉禾要纳陆玉贞为妾的事,他是知晓民间聘礼中金镯子是很常见的首饰,但他没想到沈将军还把聘礼给融了再送,这算什么?简直欺人太甚! 他正愤怒地想着,手上一轻,金坨被陆敬祯拿走了。 陆敬祯跟宝贝似的握在手心里。 郡主还说只要是他送的东西,她一样都不会丢。 她不止丢了,还丢得比谁都干净绝情,便是再找回来,也不是本来模样了。 陆敬祯垂目自嘲笑起来。 小道士被他笑得头皮发麻:“公子?” 浑身都痛到了极致,视线开始阵阵发黑,陆敬祯甚至快看不清眼前的人了,他往身后软垫上靠了靠,话语轻得几乎听不清:“叫什么公子。” 小道士还想问不叫公子该叫什么,他俯身凑过去,见陆敬祯微掀了唇,他微不可闻说了句话。 小道士的眸子倏然紧缩,不可置信垂目看着底下的人。 二楼另一个临街雅间内。 掌柜的已让人上了一桌好酒好菜,乌洛侯律更是豪迈地让人把酒杯换了碗盏。 沈嘉禾三碗酒下肚,冰凉指尖终于有了些许暖意。 楼下的马车在夜幕中行远了,抱胸倚在窗口的徐成安终于将雕花窗关上,转身看着桌前两人。 “走了?”乌洛侯律不动声色朝徐成安看了眼,随即又笑道,“我原先还以为陆首辅也想上来吃酒呢。” 徐成安脸色铁青摸着抱在怀里的佩刀,刚才在门口看见陆府的马车还在,他差点就想冲过去砍人了。但理智告诉他,云道长在车上,他便是打上几百招估计也赢不了,这才作罢进了酒楼。 陆狗要是还敢上来,他真就敢一刀劈死他! 原先他还怕严冬无处可去,好心帮他在将军面前说好话呢! 怪不得将军会说等严冬回来他就不会这么想了。 原来严冬就是那个东烟! 他娘的! 徐成安回想起他还开玩笑说“严冬”和“东烟”听着很像,现下想,自己不是一个蠢字可言。他磨着后槽牙道:“属下去外头守着。” “没什么好守。”沈嘉禾给徐成安也倒了碗酒,敲了敲桌沿,“坐下一起喝。” 第140章 徐成安看了乌洛侯律一眼。 乌洛侯律笑起来:“人多热闹,我可不是小气的人。” 徐成安心里也烦闷,此刻也不在意什么礼数,坐下将佩刀搁在一侧,端起碗仰头就喝了一碗。 乌洛侯律亲自给徐成安满上,扭头却看向沈嘉禾,凑近了些问:“真不同陆府结亲了?” 沈嘉禾冷冷道:“要结你去结。” 乌洛侯律又笑:“我便是想,陆小姐也不愿意啊。” 沈嘉禾不想聊这个话题,豪迈灌了半碗酒,听乌洛侯律突然转口问,“陛下在京中是有什么秘密亲兵吗?” 这一问,沈嘉禾的酒醒了大半:“什么意思?” 乌洛侯律将先前李惟问他要锻造重剑矿料的事简短说了遍:“金吾卫的兵刃我见过,那也是一等一的好刀,不会是要给他们换的吧。” 历代帝王身边除了明面上的亲兵外,还有一支隐于背后的暗卫,这都不是什么秘密。 但帝王暗卫的兵刃也全由朝廷统一铸造,不至于要李惟费心思,况且兵刃不在于多好,重要的是趁手。 沈嘉禾将酒碗搁在手边,拧眉问:“他要了多少?” 乌洛侯律摸着下巴道:“目前没多少,只要了一件兵器的量,我琢磨着他试了效果后是不是想要我的那个铁矿?” 沈嘉禾观其表情就知他舍不得。 也是,塞北每年可以岁供奇珍异宝,但决不能是矿藏。 沈嘉禾回味了下,觉得这事越发奇怪。 就算是暗卫兵刃,何时需要天子亲自过问了? 豫北的兵器朝廷更不会管,这些年也都是他们自己解决。 这件事倒更像是李惟想给自己锻造一件兵刃。 可他堂堂一个皇帝,要兵刃来做什么? 赏赐给陆敬祯? 那位只会骂人,连刀都提不起来的陆首辅就更用不着吧? “将军不说点什么?”乌洛侯律单手垂腕拎了酒坛,将沈嘉禾手边半碗酒斟满,眉梢吊着笑意,“若我说我的矿藏能算豫北军的兵器库,将军也不上点心替我谋划谋划?” 徐成安嗤的笑了声:“我说呢,王爷何苦巴巴等着我们将军,原是为了这事。” 乌洛侯律一噎,这只是他顺口找的话题而已! 沈嘉禾顺起酒碗抿了口,笑得漫不经心:“若我要,王爷真的会给我吗?” 徐成安听完就笑了,天子要他都抠抠搜搜,怎会给将军? 他还没来得及嘲讽,便见乌洛侯律端起酒碗俯身和沈嘉禾手边的碗口碰了碰,他道:“只要将军开口,我就给你。” 沈嘉禾端着酒杯的手倏地一晃。 清澈酒水在碗壁撞溅至手背,她掀起眼皮看过去。 明媚烛火在他脸上映出一片光辉,他脸上笑容依旧:“将军要不要试试?” 试什么? 跟他开口吗? 沈嘉禾一阵恍惚,一时竟也分不清他到底是在玩笑还是认真的。 乌洛侯律等了片刻,似是有些失落,他叹了声:“将军还是不信我。” 信? 她今后很难再轻易相信任何人了。 陆府,一抹纤细身影疾步穿过长廊入了内院。 辛衣舒推开陆敬祯卧房门时,祝管家和青衣小道刚将陆敬祯身上那身染血的外衣脱下。 “这、这到底怎么伤的?”祝管家看着陆敬祯胸前的伤呆了呆,也不像是刀剑暗器的伤口。 小道士道:“公子说自己把自己给扎了。” “他惯会胡扯。”辛衣舒上前,伸手给他把脉,一面让祝管家去取伤药。 小道士瞪大眼睛:“姐姐你也不信的,是吧?”他就说只要是个正常人都不可能会信公子的鬼话! 辛衣舒没搭话,指腹刚探至他腕间。她来时特意去陆玉贞的院子看过一眼,陆玉贞已经睡下,只是大人伤成这样,怕是很难瞒得住。 陆敬祯将手缩了回去,嘘声道:“不上药。” 走到门口的祝管家吃惊回头:“公子,这如何使得!” 辛衣舒示意他只管去拿,她重新将他的手拉回来扣住,指腹刚搭上片刻,她的脸色一变:“你中毒了?” “什么?”小道士震惊不已,“公子中了什么毒?” 陆敬祯没回答,只道:“这毒不必解。” 小道士腾地站起身:“公子说什么胡话!”他看了辛衣舒一眼,“姐姐若不能解,我可以试试替他逼出来!” 辛衣舒微抿了唇,这世上还没有她解不了的毒,但她观大人模样,他不像在说胡话。 所以这毒,是有人用来牵制他的吗? 是沈将军? 来时路上陆敬祯因失血昏睡过一阵,方才祝管家和小道士替他脱衣时,他才幽幽醒转。此刻眼前仍旧一片昏沉,他努力看向辛衣舒,轻声道:“我知你有办法让我的脉象看起来没有中毒迹象。” 苗疆确有秘术,是为下慢性毒特意研制的,能确保长期投毒不被人发现。辛衣舒的指腹微压,他身上的刺伤、毒伤,无一例外应该都与沈将军有关。 今晚沈将军究竟同他说了什么?他到如此地步居然还想帮沈将军遮掩…… 小道士见两人都不说话,他急着道:“我来逼毒!” 他伸手欲把人扶起来,陆敬祯却避开小道士的手,他反手抓住女子皓腕,叫她:“窈娘。” 第141章 他手上无力,其实也不过就是轻轻环了环,辛衣舒随便甩手便能挣开。 但她没抽出手,而是垂目静静凝视他:“大人到底在做什么?” 他苍白着脸自嘲一笑:“只是履行诺言而已。” 郡主每个月都会派人给他送药,他便能知晓她安然无恙。待郡主回豫北,这便是他和郡主之前唯一的联络了。 他永远无法忘记因为自己的执迷不悟,郡主血溅刑场的那日,还有侯府众人的下场。 今日他所受,不及郡主丝毫。 福源酒楼雅间内,地上多了一堆空酒坛。 沈嘉禾放下酒碗看向乌洛侯律问:“你何时走?” 乌洛侯律想了想:“就这几日。”他顿了下,试探问道,“将军会来送我吗?” 沈嘉禾抿唇:“你可以像来时那样点名要我送你。” 乌洛侯律大笑,他看着心情很不错:“那我记得了。待来日将军回雍州,我给将军送几只羊过去,我也请你吃一顿我们草原上的酒!” 沈嘉禾也确实很想回豫北去了。 今晚这顿酒让她轻松不少,沈嘉禾也没料到和乌洛侯律喝酒的感觉还不赖。 她点头。 乌洛侯律又端起酒杯与她碰杯:“将军可要等我。” 徐成安看乌洛侯律今晚对将军热情态度,心道不会他看将军和祝云意走得近,误以为将军好男风吧? 这一想,吓得徐成安冷不丁问了嘴:“王爷怎还不娶亲?” 乌洛侯律饮尽碗里的酒,背手擦了擦唇角,笑道:“先前故土未收,族人无家可归,何谈成家?” 原来如此。 徐成安暗暗松了口气:“如今王爷回归故土,想来好事将近了?” “嗯……”乌洛侯律笑着看了眼沈嘉禾,“承徐校尉吉言。” 徐成安:“……”关他屁事? 第48章 不可求 从福源酒楼离开已是深夜。 沈嘉禾这些年的酒量在营地里早就练出来了,花雕也不烈,她是一点没醉。 乌洛侯律在草原上平日都饮烈酒,自然也不可能喝醉。 他骑马在马车边上跟了一路,直到看着沈将军入府才调头离去。 月光勾勒出男子高大身躯,乌洛侯律顺势解开挂在马鞍上的酒壶,仰头灌了两口。 果真还得是他们草原上的烈酒得劲,十年陈的上好花雕入口也不过是淡而无味。 只是,胜在喝酒的人可遇不可求。 乌洛侯律的唇角勾了勾,哼着草原上的曲子往前而去。 大街上安静至极,今夜月光清亮,乌洛侯律抬头看了看天空,满天繁星似乎也比刚来时更亮了一些,原来郢京的夜空也并非一无是处。 他略加快了些速度,刚拐弯往行宫去,赫然见一辆马车静置在路中间。 翌日朝会,陆敬祯果然没去。 想必昨晚他急得到处找人解毒吧? 昨夜后来回去后,徐成安还担心陆敬祯认识的苗疆高人会给他解毒,沈嘉禾倒是一点不担心。毕竟所谓的易容秘术陆敬祯根本就没用过,他扮祝云意用的也是人皮面具,是以这个苗疆高人多半不存在。 今日一看,沈嘉禾越发确信了。 下朝后,天子近侍叫住沈嘉禾,说是李惟召见她。 沈嘉禾丝毫不觉得意外,毕竟沈将军都亲手写了婚书要与陆府结亲了,李惟自然是要找机会私下询问她纳妾的事。 看内侍脸色就差当场恭喜沈将军纳新了。 沈嘉禾跟着内侍往前走了一段,便听天子声音自前头传来:“沈卿。” “陛下。”沈嘉禾快步上前行礼,她倒是没料到李惟会在路上等她。 “平身吧。”李惟含笑说着缓步往前走去。 沈嘉禾忙谢恩跟上,她的思绪转的飞快,正盘算着李惟若提纳妾的事她要怎么搪塞敷衍,却听前面之人忽而道:“明日沈卿把镇山河带来吧。” 沈嘉禾一时猝不及防:“??” 李惟自顾说着:“朕自登基以来还不曾见过豫北侯府那把传世宝剑。” 沈嘉禾终于回过神来,沈将军常年驻扎在边陲,便是回京上朝也得卸下兵刃,天子自然看不见。不过李惟怎么突然要看镇山河? 这些年天子提都没提过一句,偏偏这个时候她的那把剑断了,眼下也不能欺君说她把镇山河留在营地没带回来,毕竟她还记得昨晚徐成安口快在陆敬祯面前提过她的佩剑在京中侯府。 “上回同塞北王闲聊,他说他的重剑就是为了克制镇山河锻造的。”李惟笑道,“若有机会,不若沈卿同塞北王切磋切磋,让朕饱饱眼福,如何?” 他一提乌洛侯律,沈嘉禾不知怎么就突然联想到了昨晚乌洛侯律跟她说的那些话。 那一瞬间,她仿佛在一片纷乱里抓到了一根线头…… “沈卿?”李惟回头看来。 沈嘉禾忙低头:“哦,臣……” 她刚开口,前头一个内侍匆匆而来,见了李惟便道:“陛下可算回来了,首辅大人说有要事见您,已等了些许时候了。” 李惟有些意外:“老师来了?” 沈嘉禾顺势抬眸,前头御书房门口站了抹紫色身影,前头说是告了假,倒是来了御书房。 李惟加快步子过去,刚张了口,便见青年转过身来。 日光炎炎,光晕托着紫袍衬得陆敬祯的脸色越发苍白,这脸色活像是随时都要晕过去的虚弱。 第142章 李惟吃了一惊:“不是说在府上养病吗?怎么又进宫了?” “陛下。”陆敬祯的目光轻略过李惟身后的沈嘉禾,垂首道,“有件事……” “何要紧事?”李惟扶他一把,“进里面说。” 沈嘉禾明显看他起身时蹙眉抚了下胸口,她的手指微勾,昨晚那一簪她分明避开要害,回去敷上药睡一觉也能恢复个大概,何至于这般模样? 他这是又装给谁看? 陆敬祯没急着入内,小心看了眼沈嘉禾:“怕沈将军听了不快,还请将军回避。” 这是要说纳妾的事? 只要这事能解决,沈嘉禾自然不会管他用何手段,她识趣告退,走得头也不回。 李惟见陆敬祯还站着看那抹已走远的身影,蹙眉问:“玉贞的事?” 陆敬祯应声。 李惟不悦道:“那老师让他回避什么?”看着陆敬祯的脸色,李惟倏地拧眉,“是他反悔不想娶玉贞了?朕这便将人叫回来,直接当面给他们赐婚!来人,去把……” “陛下!”陆敬祯拦着道,“并非沈将军不愿娶。” 李惟眉梢一挑:“那是……” “是玉贞不愿嫁。” 李惟一愣。 “臣的确是没预料到,陛下恕罪。”他直接掀袍跪下了,“臣今日特来替玉贞请罪。” 这事虽说是陆家的私事,但谁都明白天子欲用此事做什么,虽然眼下没有赐婚圣旨,但这婚事作罢,陆敬祯还是得让李惟知晓。 李惟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那晚母后都同他商量过,觉得这是个绝无仅有的机会。届时他下道圣旨,来日等陆玉贞入了侯府,便是妾也是个贵妾,将来待她生下儿子,他们便能做局改立世子。 日后连豫北侯都是他们的人了,还怕豫北兵权收不回来吗? 现在,老师却来说陆玉贞不肯嫁了? 都到这个地步了,岂是她一句不想嫁就能不嫁的? “这……”李惟迟疑了下,“女子婚嫁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令尊令堂如今远在相州,老师身为长兄自然能做得她的主……” 陆敬祯打断道:“原也没什么婚书,是臣信口雌黄,想逼一逼沈将军,没想到玉贞死活不肯。” 李惟噎住:“什么?” 太后将茶盏重重摆在桌上,她凤目轻扬:“陛下还信他?” 李惟一时不知作何回答。 太后细心将一块芙蓉糕放在李惟面前的小碟中,冷笑道:“若一开始就没有婚书,沈慕禾为何没有当场否认?” 李惟面色纠结。 “别是他们两个私下达成了什么交易,如今来诓骗陛下。”太后轻捻去指腹上的糕屑。 李惟脱口道:“老师不会的!” “陛下还是太年轻了。”太后端起茶盏低头轻呷了口,抬眸看向云见月,“差人去把陆首辅和陆小姐一并请来,哀家倒想当面听听玉贞那孩子到底为何突然不愿嫁了。” 云见月应声退下。 李惟的脸色难看,老师自然是站在他这边的,老师不会骗他的。不久前他们还一起畅谈过律法改制,老师一心一意为大周,也为他。 他正想着,出去不久的云见月匆匆折回入内。 “陛下,太后娘娘……”她近前来,小声道,“宫人来回,说陆大人没出宫,眼下还在御书房外跪着请罪。” “什么?”李惟震惊站起身,“他还病着,日头那么晒,底下都是死人吗?怎还叫他跪着!” 他说着便往外走。 “陛下!”云见月转身见太后也起了身,她忙折回去扶她。 “陆首辅这是把苦肉计用到宫里头来了。”太后轻哼了声,“走吧,我们也一起去看看。” 这位陆首辅不傻,他很清楚亲自把这个绝好的机会递到他们面前后,再想撤回不容易。 不过,他以为跪上一跪此事就能算了? 李惟年轻力胜,出了寿安宫就远远把太后车驾甩在身后。 他身后的内侍宫女们追了他一路。 御书房门口没见陆敬祯的身影,李惟三步并作两步上了台阶,正欲叫人,便见门口地上留了滩血迹。 接着有宫人自东暖阁跑出来,看见李惟更是愣住了。 “站门口作何?还不快去看看太医到底来了没!”管事内监走到门口见了李惟,忙行礼,“陛下。” 李惟铁青着脸进了暖阁。 陆敬祯被人扶到了暖阁榻上,人已晕过去。 他的唇角有血,脸色更是苍白如纸。 众人见天子脸色低沉,谁都不敢说话。 李惟往榻前站了会,眉心一拧,这是什么? 他俯身往陆敬祯胸前衣襟一摸,指腹轻捻,是血迹。 老师身上怎会有血? 外头太医来了:“臣参见陛下。” “这些虚礼就免了,还不过来看看陆首辅!”李惟盯住榻上的人,“他身上有伤。” 太医把了脉,脸色难看,一揭开那件紫色官袍,更是被吓了一跳。 “啊!” 云见月扶着太后入内,见此情形吓得叫了声。 太后往前挡了挡,蹙眉问:“这是怎么回事?” 太医仔细检查后才道:“陆大人这伤像是被发簪给刺的。” “发簪?” 会用簪子当兵器的必然不是什么武夫,太后顿时就想到了一个人——陆玉贞。 第143章 那姑娘竟为了不给沈慕禾做妾,连自己的兄长都要杀? “母后还是先去外间等候。”李惟劝了太后出去,这才问,“伤势如何?” 太医谨慎道:“陆大人胸口这伤倒是不重,看样子是昨晚伤的,是现下伤口又裂了,待臣给陆大人上了药,好生休养,自然能痊愈。麻烦的是大人郁结于心,忧虑过甚,又伤心过度,这很不利于养病。” 兄妹阋墙,亲妹妹对他痛下杀手,这怎不叫人伤心? 太后在屏风后听得一清二楚。 她原先以为是苦肉计,现下看来都动手见血了,莫非事态真的连陆敬祯都控制不住?他过往算计都是旁人,如今却是他血脉相连的亲人,也的确是难为他了。 后来,去往陆府的人来了。 说是昨夜陆府没叫过大夫。 云见月下意识朝屏风后看了眼,小声道:“陆小姐犯下弑兄大罪,陆大人想要遮掩一二也说得过去。” 太后沉着脸道:“把陆玉贞叫进来问问便什么都知道了。” 话音刚落,面前的人直接跪下说陆小姐不在府上,陆府的人也在找,说人一早就不见了。 “什么?”太后霍地站起身,怎么可能? 沈慕禾要纳妾的消息一传到寿安宫,她便派人去盯着陆玉贞了! 就怕出岔子! 只要陆玉贞出府,走到哪儿都有人盯着。 她的人今早还回禀说陆玉贞和陆夫人在集市上逛街呢! 怎么可能一早就不见? 太后的思绪一晃,她猛地想起什么,忙交待了云见月几句。等云见月出门,太后才转身绕过屏风入内。 榻上之人依旧昏迷不醒,太医刚给他上好药,他就这样不省人事躺在这里,却早已将陆玉贞的去处安排得妥妥当当。 云见月不到半个时辰就回来了。 太后派出去的人跟着的果然只是个身形和陆玉贞相似的女使,陆夫人听人询问,还很诧异问她带自己的女使上街有何不妥。 太后闻言冷笑了声,一个乡下童养媳怎会有这般胆魄,必然是陆敬祯交代好的,是她小瞧了他。 “陆府早前的确有辆马车出城了,应是往相州方向去了。”云见月又道。 陆敬祯为保陆玉贞才想了这么一招金蝉脱壳,这是打算把妹妹送回老家去避难了? 哪能那么容易? “抓回来。”太后道。 “已派人去了。”云见月迟疑了下,又低声道,“外头似乎不少人都知道陆小姐不愿嫁入侯府为妾,还有人听她在府上哭闹过。眼下她不惜刺伤陆大人,还偷跑出城,这事怕瞒不住御史台那边……太后娘娘您看?” 说到底,这毕竟是陆家的家事,事情到这地步,若天家插手逼迫,史官笔下又会如何撰写? “怕什么?等人抓回来,哀家有的是办法叫她自愿嫁过去。”太后面色依旧。 里头,宫人端来汤药。 李惟嫌宫女伺候不好,还特意把瑛儿叫了来。 瑛儿细心喂完药片刻,终于见榻上之人悠悠醒转。 “大人可算醒了!”瑛儿欣喜看向李惟。 李惟疾步上前,俯身问:“老师现下觉得如何?” “陛下……”陆敬祯挣扎着要起来,“玉贞……” “朕都知道了。”李惟按住他,“她为了拒绝这门婚事竟狠心要杀你?弑兄犹如杀父,她犯下此等大罪,老师还想包庇她?” “不是……没有……咳——”陆敬祯按着胸口剧烈喘息道,“玉贞是要自尽,是臣阻拦之际惊慌失措,不慎刺到了自己。” 李惟错愕一愣,原来是这样!他见过陆玉贞,还想着那样善良天真的人如何敢杀自己的兄长? 刚绕过屏风进来的太后:“……” 陆玉贞如此大罪就这么被他轻描淡写揭过了? “陆首辅为令妹果真用心良苦。”太后抿唇道。 陆敬祯垂下眼睑:“是臣往日太纵着她,让太后娘娘、陛下见笑。” 此事太后即便知道他在撒谎也没有证据,陆玉贞毕竟是他亲妹,他想包庇无可厚非。但只要她把陆玉贞抓回来,这一切就都不重要了。 沈嘉禾在校场转了一圈回府就听闻乌洛侯律今日要走,她换了身衣裳便匆匆赶去相送。 此时,她刚出城门,一阵马蹄声沉重而至。 沈嘉禾抬头便见一队金吾卫穿过城门往皇城方向而去,后面还押送着一辆马车。 乌洛侯律策马过来,拧眉问:“宫里有事?” 沈嘉禾没回,侧脸看他:“怎么突然今日要走?同陛下辞行了?” “自然同陛下说过了。”乌洛侯律挑眉轻笑,“不过将军这话里怎么有种舍不得我走的味道?” 徐成安冷笑上前提醒:“我也想问王爷怎么今日就走?明明昨晚上你还说得过几日,王爷该不会觉得我也舍不得你走吧?” 乌洛侯律笑起来,也没恼:“塞北传了信来,有些内务需要回去处理。”他又看向沈嘉禾,“突然要同将军分别,我也万分不舍。” 沈嘉禾:“……王爷真的该好好学学汉话。” 他又笑了笑,回头看了眼身后的马车,挑眉道:“要走了,将军不同谢先生说两句话?” 徐成安急着插话:“两个大男人有什么好说的?” “嗯?”乌洛侯律摸了摸下巴,“我同将军也是两个大男人,将军还特意赶来城门口为我送行说话。” 第144章 沈嘉禾顺势轻扯马缰,一面调头一面道:“那就不说了,走了。” “哎……”乌洛侯律看她真走,只好失笑道,“那我等将军回雍州啊!” 沈嘉禾摆摆手,没回头。 身后那人又高声喊:“我等着将军啊!” 沈嘉禾莫名觉得有点想笑,她手里握着乌洛侯律的把柄,可她这次看,怎么总觉得那人丝毫不为此忌惮,还挺高兴。 或许是草原人独有的豁达,乌洛侯律这人叫人看着似乎还挺可靠。 沈嘉禾徐徐握紧马缰,对,她需要的就是可靠,而不是那些危险的情意。 派出去的金吾卫回城的消息,太后是第一时间知道的。 紧接着,她便知道了马车是空的,里面根本没有陆玉贞。 这无疑打了太后一个措手不及,她没想到在外逛街的陆玉贞是假的,连去相州的马车也是个幌子! 陆敬祯正由内侍扶着从里头出来,他的目光不动声色略过太后的脸。 太后眼下拿不到人,这事她就推进不下去了。 而陆玉贞为了不为妾宁愿自尽的事,在太后和李惟没来御书房之前,在陆敬祯吐血晕过去时,他便已经将此消息传出去了。 太后再紧追不放,便是逼女为妾,她是个聪明人,不会愿意被扣这样的帽子。 李惟吩咐宫人仔细扶着陆敬祯。 陆敬祯垂目道:“此事是臣没办好。” “不怪老师。”李惟知道他是打算牺牲自己的妹妹让她去侯府的,谁知陆玉贞这般刚烈!他拧起眉心,“现下她跑出去能去哪?朕派人帮老师一起找。” “多谢陛下,待找到人,臣必定会好好说服她。”陆敬祯十分诚恳道。 李惟应声,吩咐人送陆敬祯出宫。 太后冷笑了声,她这儿子太年轻,完全不是陆敬祯的对手。 这次,就连她也被摆了一道! 云见月的目光悄然落在陆敬祯的背影上,她先前只听过这位陆首辅在昔日宁王谋逆时的缜密计划和雷霆手段,今日一见才发觉,过往耳闻不过冰山一角。 她难以想象竟然有人可以在姑母的全盘监视下如此不动声色地全身而退。 陆首辅的心计深不可测。 被这样绝顶聪明的人护在身后,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不必如履薄冰地亲身上阵,日子应该过得很轻松吧? 云见月突然有些嫉妒那位陆夫人了。 “月儿。”太后近前来,话语淡漠道,“派人全城搜查。” 去相州的马车是个幌子,或许陆敬祯跟她玩了一招大隐隐于市。 陆玉贞很有可能还在城中! 这盘棋她便是输,也要知道自己输在了哪里! 云见月的目光没有收回,事已至此,她其实也应该规劝太后姑母算了,但她突然又很想看看这位陆大人,究竟要如何保住自己的妹妹。 她抿唇应声:“是。” 事情尚未结束,他还有余力接招吗? 沈嘉禾送别乌洛侯律后没有径直回侯府,出门时就答应了给沈澜买他爱吃的蜜饯,店铺离得不远,两人没上马,沿途走着。 徐成安一人牵着两匹马跟在沈嘉禾身后,听她突然道:“陛下说要看看镇山河。” 徐成安“啊”了声:“怎么谁都要看镇山河?那现下怎么办?” “不知道。”沈嘉禾在小摊上买了两块糕点,转身分了一块给徐成安,“明日我也告个假?” 徐成安咬了一口说:“明日不是休沐日吗?” 沈嘉禾一怔,是啊,她怎么没想到这个! 估计李惟自己也忘了明日休沐日。 她细细嚼着糕点,就算明日不早朝,顶多也只能拖上一日。 还是得想个法子。 徐成安也帮着努力地想,可他的脑子遇事就直接瘫成浆糊,要是祝云意在就好了。 这个念头从脑子里冒出来时,徐成安整个人狠狠一愣。 他在想什么?! “徐兄!” 徐成安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他回头就对上了那张熟悉破旧的泼猴面具。 东烟顺溜从马背上滑下来,冲沈嘉禾笑:“将军也在啊,你们逛街吗?” 东烟刚从陵州回来,没想到入城就遇见了徐成安和沈将军。 徐成安面色僵了僵,他一手悄然摸到了腰间的佩刀。 沈嘉禾短暂愣过后便回过神来,东烟还不知道呢吧。 “你们怎么了?”东烟低头看了看,“干嘛都这样看我?我身上有什么吗?” 徐成安刚要上前,被沈嘉禾一把拉住了。 沈嘉禾不动声色冲东烟一笑:“祝云意让你回老家拿什么?” 东烟拉着马缰的手略收了收,他很快笑道:“没拿什么,公子让我替他去祭拜下父母,他也许久没回去了。” 沈嘉禾脸上笑容微敛。 果然,陆敬祯连这都是骗她的。 东烟看见沈将军的脸色就知自己说错了话,他正想着该如何补救,身后传来马车车轮滚动的声音。 接着,陆敬祯的声音传来:“沈将军。” 东烟忙扭头看去,隔着面具,他掩饰不住笑了笑。 许久不见公子了,只是,怎么公子脸色不大好? 陆敬祯起初没注意到边上的人,这回看他回头露出那张泼猴面具,他扶着马车的手下意识颤了下。 第145章 再看郡主压着怒意的脸色,他顿时猜到他们刚才聊过什么了。 他随口说让严冬去找江枫临是骗她的,他也不曾同东烟串好口供,郡主必然是知道了。 偏偏东烟没意识到这古怪的气氛,他笑着朝沈嘉禾道:“将军若无事那我先回去了,公子还等我回话呢。” 他拽着马缰绳正欲走,便听沈嘉禾冷笑道:“那么辛苦回去作何?有什么话你当下便能回。” 东烟愣了下:“将军这是何意?” “还他娘的装呢!”徐成安抡起佩刀狠狠往陆府的马车上敲打了两下,“看哪儿呢,你家公子不在这儿坐着吗?!” “徐兄你说什……”东烟扭头时忽而意识到了什么,他这才后知后觉发现徐成安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样了,东烟剩下的话直接咽了下去。 他们知道公子的身份了? 他离开的这些日子到底发生什么了? 东烟牵着马一时不知该不该上前,还是沈将军是在试探他? 公子呢? 公子为何不说话? 东烟看陆敬祯的脸色越发苍白难看,他刚欲上前,却见陆敬祯急着拂开车帘要下车。 外头马扎还来不及摆,陆敬祯几乎是从车上摔下来的,吓得东烟赶紧撒手松开马缰才将人接住。 刚止住血的伤口似又裂开,陆敬祯按着胸口闷哼了声。 东烟还以为他是摔着了,垂目见他身上有血,他脸色大变:“您受伤了?” 陆敬祯不敢在这里耽搁,他见沈嘉禾和徐成安进了前头巷子,他推开东烟便追上去。 “公子!”东烟追了两步,又急着折回去解马鞍上的佩剑,一面扭头,“等等我!” 陆敬祯没有回头,只冷声道:“不许跟来!” 沈嘉禾只想抄近路买了蜜饯就回府,没想到这条巷子还没穿出去,就听到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徐成安回头看了眼,沉声道:“他们跟过来了。”他说着,握住了刀柄,东烟功夫不错,他不能掉以轻心。 没想到他们又走了几步也不见东烟跟上来。 徐成安拧住眉:“好像就他一个。” 沈嘉禾没回头,她加快步子当走到巷子那头,听身后之人喘息道:“将军,昨夜之事……咳咳……” 陆敬祯撑着墙壁咳嗽起来,他这一咳有些惊心动魄,又怕沈嘉禾就这样走掉,艰难继续前行,一抬头见沈嘉禾没有走。 她折返过来,就站在自己面前。 这个时节衣衫轻薄,沈嘉禾一眼就能看出他的伤处在渗血,每咳一次,他整个人都疼得在颤抖。 沈嘉禾就这样冷眼站在他面前,若这是祝云意,她此刻会很心疼他。 可惜他不是,他早就娶妻了,他也根本不可能对郡主沈嘉禾有什么情意! 他守着她的秘密不说,也不过就是想借沈将军的势力助他周旋在帝后之间罢了,一切都是为了保他的那个童养媳! 等他挨过这阵咳嗽,她才淡漠问:“陆大人想说什么?” 陆敬祯扶着墙壁的手在抖,他咳得有些脱力,只好半倚着墙壁才能勉强站住,他试着张了张口,声音哑得厉害:“事情解决了。” 沈嘉禾吃了一惊,就算天子年轻好拿捏,但太后可不是省油的灯,这么大的事,他说解决就解决了? 昨晚还说给他三日时间,这个婚今天就不结了? 徐成安死死盯住他:“陆大人别是在骗人吧?” “我……”他本想说他从不骗郡主,但这话又显得那么可笑。他缓了缓,才又道:“是真的,将军。” 沈嘉禾睨着他看了片刻,忽而逼近他。 陆敬祯下意识屏住呼吸,听郡主嗤笑说:“你不会以为这么快把事情解决,我就会给你解药吧?” 第49章 甘愿的 沈嘉禾冷眼盯住面前的人:“你不会以为这么快把事情解决,我就会给你解药吧?” 陆敬祯错愕看她一眼:“我不是……”他刚解释一句然掩面剧烈咳嗽起来,“咳咳……咳咳咳……” 是不是都与她无关,沈嘉禾往后退了半步,径直转身离去。 澜儿等她买蜜饯回去,夫人……也在府上等她,她没必要同一个有家室的人在这里浪费时间。 徐成安下意识朝陆敬祯身后看了眼,确定东烟真的没来,他终于收起刀,跟上沈嘉禾的步子。 “纳妾的事他真解决了?”徐成安还是不大相信,毕竟这事闹到了天家面前,依太后的手段怎么可能这么顺利? 沈嘉禾没说话。 两人穿出巷子,外头人来人往的热闹早就将巷子里成串咳嗽声掩去。 这边,东烟抱着剑等在另一边的巷子口,起初是听公子在咳嗽,后来听这咳嗽声越发密集,片刻也不见有缓和迹象,他到底忍不住跑了进去。 “公子!” 东烟冲过去,巷子里只有陆敬祯一人,他站不住单膝撑跪在地上,微蜷着身体,弓着背,整个人不住在颤抖。 面前地上全是斑驳血迹,东烟见他唇角有血,心口倏然一紧,当下什么也来不及问,伸手将人半抱背到背上往外跑。 “大人怎么了?” 东烟没空回随从的话,背着人跳上马车,掀开车帘才发现,盛夏时节,公子车内置了加厚的垫子,车厢内弥漫着浓郁的药味。 他幼时受寒落下病根时就是这样身子一虚便畏寒,明明这几年都养好了,怎么……怎么会这样? 第146章 东烟小心扶人倚靠着车内软垫,他脸色苍白胜雪,身上更冷得一丝温度都没有,沈将军从前最是心疼他,听他咳嗽一声也得送一堆补气养身的药来。今日看着公子咳成这样,他就直接走了? 东烟心里头窝着气,就算公子先前隐瞒了身份,但公子做的哪件事不是为了沈将军?他就算心里有气,也不能这样! 他一面揭开陆敬祯的官袍,看见那渗血的伤口,东烟咒骂着取出随身带的伤药往上倒:“公子,谁干的!” 陆敬祯刚挨过剧烈咳嗽,整个人昏昏沉沉,药粉缓缓融入伤口,疼得他浑身都在抖。 是郡主在给他上药吗? 她还是舍不得,所以回来了吗? 他好疼。 真的太疼了。 东烟看他拧眉哼了两声,他咬着牙,压着伤口的手没敢松开,只好轻哄他道:“公子忍一忍,很快就会好了。” “嗯……”没关系,他忍得了,只要郡主不生气,什么痛他都忍得了,“你、你别生气。” 他真的只是想尽快解决婚书的事,根本没存什么别的心思。 至于解药,他更没有想过。 郡主便是一辈子不给他,他也是甘愿的。 东烟闻言愣了下,公子这是把他当成沈将军了? 娘的! 沈将军他有什么可气? 这件事说到底,吃亏的是他沈慕禾吗? 他家公子为了沈将军劳心劳力,为了他甚至连男子尊严都不要了,沈将军现在是要对公子始乱终弃了?? 沈嘉禾买了蜜饯,又顺手买了两包糕点才回了侯府。 沈澜这几日欢乐得不行,没人逼着他读书写字了,他想练剑,爹爹还说等他再大些就送他一把剑。 侯府上下每天都能听见小世子的笑声。 沈嘉禾和易璃音坐在院子里喝茶吃着糕点,顺便看徐成安教沈澜扎马步。 “塞北王走了?”易璃音放下手里的糕点,给沈嘉禾将面前的茶盏满上问。 沈嘉禾端起杯盏喝了口,应声看着沈澜。 易璃音又道:“侯爷也见着谢御史了?” 端着茶盏的手微顿,沈嘉禾顿时想起徐成安的话来,她忙道:“我去送塞北王,我见他做什么。” 易璃音笑笑没接话。 沈嘉禾放下茶盏握住她的手,认真道:“阿音,我是豫北侯,我和谢莘不会有任何关系。” 不止是谢莘,她日后同那些只会骗人的臭男人都不会有旁的关系了! “嗯,我自然信侯爷。”易璃音望着她温声道。 沈嘉禾有些心虚笑了笑,这次她错得离谱,差点带着全家人去死,往后再也不会了。 这边正聊着,外头卷丹和洛枳进来了。 “今日城里是出什么大事了吗?”卷丹过来便道,“我和洛枳从胭脂铺回来,街上到处都是侍卫在搜人。” 洛枳看得出心有余悸:“我和卷丹还被拦了呢,可吓死我了!幸亏卷丹镇定,说我们是豫北侯府的女使,他们这才放了我们回来。” 沈嘉禾不免又回想起先前在城门口见到的那队金吾卫,她朝徐成安看了眼。 徐成安立马会意,让沈澜自己先练着,他快速出了府。 一炷香不到,徐成安就回来了。 “说是陆首辅的妹妹不见了,陆大人正到处找。”徐成安道。 沈嘉禾拧眉,但找的人却并不是陆府护院家丁,明显是皇城守卫,连金吾卫都出动了……陆敬祯解决纳妾事宜是把陆玉贞藏了起来? 但看太后如此手笔,他又能把陆玉贞藏几时? 这天夜里,郢京传来宵禁的消息。 沈嘉禾正在书房看军报,徐成安自外头来。 他反手关上门道:“太后这是笃定陆小姐还在城中了?照这个样子搜下去,她便是烧成灰也得被挖出来吧!将军,现下怎么办?要不要属下派人出去也找一找,要是寻到人就带来府上藏起来,太后怎么也不可能想到不愿嫁入侯府为妾的陆小姐会躲在我们府上。” 徐成安觉得自己实在太机智了。 他刚说着,外头徐管家来了。 老管家沉着脸:“侯爷,外头有侍卫叫门,问您能不能放他们进来咱们府上找找陆首辅的妹妹。” 徐成安:“……” 沈嘉禾见徐成安神色忍不住笑了下:“放他们进来找,不然倒显得我做贼心虚。”她仍是翻着军报,一脸坦然,“放心,太后找不到的。” 陆敬祯今日既那么笃定和她说事情解决,陆玉贞大抵早就不在城中了,只是她也还没猜到陆敬祯是怎么躲过城门守卫把人送出去的。 她越觉得那人神通广大,就越觉得他很危险。 侍卫们搜查一夜,几乎把整个皇城都翻了个遍,却连陆玉贞的人影都没找到。 太后终于在寿安宫发了场大火。 茶杯瓷器碎了一地。 “怎会没有?”太后大发雷霆之后,整个人也跟着冷静下来。 但她越是冷静就越是想不通自己究竟输在了何处。 逛街是幌子,去往相州的马车也是幌子,那人就必然还在城中。 不然,他还能怎么把人送出去? 云见月示意宫女们进来收拾,她亲自倒了杯茶递给太后,又安静随侍一侧。 看着殿内宫女们进出忙碌,看着太后铁青的脸色,云见月内心居然有点高兴。 第147章 那个人竟然赢了。 明明太后的眼线来传,说陆大人回府就昏迷不醒,他甚至都没有任何补救措施,那便只能说明他从一开始就算计到了所有,他是怀着胜券在握的心情跪在御书房外的。 世人皆慕强。 她云见月也不例外。 “月儿。”太后突然扭头看来,“你说陆玉贞到底在哪儿?” 马车一阵剧烈颠簸,陆玉贞的额角就撞到了车璧,她蹙了蹙眉,揉着眼睛醒来。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英俊刚毅的脸,陆玉贞下意识坐直身躯,小心翼翼试探道:“塞北王?” “嗯,是本王。”乌洛侯律蹙眉又细细看了好几眼,“啧,本王还以为……咝,你和陆大人应该生得更像一些。” 陆首辅美貌冠绝天下,乌洛侯律便是身为男子也免不了多看几眼,但他这个妹妹……不说同他相差无几,简直可以说完全不一样,顶多也能算是小家碧玉的清秀,基本同美艳也沾不上一点了。 陆玉贞愣了下,也不是第一次有人说她和大哥长的不像了,她也嫉妒大哥那张脸啊!可谁叫她像父亲,大哥却随母亲,虽然母亲年纪大了,就一普通老太太,可要是年轻时能这么好看,老了她就是变成丑八怪她也愿意啊! 她压下心中不快:“怎么不见昨日那位大人?” 乌洛侯律道:“男女授受不亲,本王让谢先生外出骑马了。” 陆玉贞的脸微烫:“那王爷你……” “哦,本王听闻陆小姐日上三竿还未醒,还以为小姐身子不适便上车来看看。”乌洛侯律凝着她一笑,“不曾想,陆小姐是真能睡。” 陆玉贞:“……” 那日乌洛侯律从福源酒楼喝酒回行宫路上遇到了陆敬祯。 他裹着披风从马车上下来,一身寒气,想必是等他许久了。 他说要他帮个忙。 乌洛侯律的确没想到是要他帮忙把陆玉贞带出郢京。 他说,要他即日就出城回塞北。 乌洛侯律本来是不愿的,但想到这是帮沈将军拒婚……仔细想想又觉得也不是不能帮。 “王爷同我大哥关系很好吧?”陆玉贞从小到大也没和陌生男子单独待过,车厢不大,她只好主动找话题化解尴尬。 乌洛侯律摸着下巴道:“本王同陆大人也没什么交情。” 陆玉贞:“……” “可王爷愿意帮我逃婚……且此事若被陛下和太后知晓……” “本王身份特殊,也没人会来查塞北的马车。”乌洛侯律眯了眯眼睛,纠正道,“有一点还请陆小姐明白,本王不是帮你,本王是在帮沈将军。陆小姐若嫁的不是沈将军,本王也就不趟这浑水了。” 陆玉贞:“……” “阿嚏——” 沈嘉禾揉着鼻子从校场出来。 今日陆府没什么动静,宫里也安静得很,陆玉贞果然是没找到。 她会藏在哪里? 莫不是乌雀巷那边的地道里? 随即,她忍不住笑了声。 陆敬祯倒也不至于这么委屈他那宝贝妹妹吧? “将军这便回府吗?”徐成安问。 沈嘉禾翻身上马:“去城里转转吧。” 徐成安起初以为她是要买什么东西,后来发现将军转遍了城中铁匠铺,他小声问:“您想在京中找个铁匠锻造佩剑?郢京谁不认识将军,万一哪个铁匠脑门一热,大肆宣扬他给将军锻造了把兵刃,岂不是全天下都知道您造假的事了?” 沈嘉禾莞尔:“我又不蠢,就随便转转。” 徐成安看她也没选料问价,终于放下心来。 二人刚走出一家铺子,沈嘉禾突然道:“你说有没有可能陛下把定乾坤给弄丢了?” 徐成安吓一跳:“这怎么可能?” 沈嘉禾想了想,好像的确不可能,毕竟天子不会随身佩剑,定乾坤必然是收藏在宫里宝库中,若真有贼人入宫行窃,也不至于去偷定乾坤。 这把剑于天子意义非凡,但于旁人也不过就是一把普通兵刃。 可李惟突然问乌洛侯律要锻造重剑的原料,还有突然说要看一看镇山河,又说想她拿着镇山河和乌洛侯律的重剑切磋…… 重重迹象都像是李惟想用镇山河测试锻造重剑原料的硬度。 若定乾坤不是李惟弄丢了…… 沈嘉禾的心头猛地一跳,她倏地站住步子。 徐成安差点就撞了上去,他忙问:“怎么了?” “你说会不会……”沈嘉禾的声音刻意压低了些,“咱们这位陛下根本就没有定乾坤?” 徐成安一时没回过神:“什么意思?定乾坤不就应该在陛下手里吗?您还是觉得被陛下弄丢了?” 沈嘉禾抿唇:“不是弄丢,是先帝根本没把定乾坤传给他。” 这话把徐成安吓了一跳,他本能环顾四周,好在周围无人在意他们。 他严肃了些:“这话可不能乱说!” 先帝没将定乾坤传给今上,那不就是在说今上的皇位来之不正吗? 天子素来忌惮将军,这话若传到李惟耳中,他们侯府可真是要大祸临头了! 沈嘉禾知道徐成安的担心,她也就在徐成安面前随口一说,但这话一说出来,沈嘉禾越想越觉得是那么回事。 天子冠礼将近,届时必然要请出定乾坤。 但他手里没有,所以才急着要弄把假的来。 第148章 沈嘉禾摸着下巴思忖着,突然,手臂一紧,徐成安拉了她一把。 她蹙眉扭头:“何事?” 徐成安的眉眼微压,示意沈嘉禾看向前面。 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东烟拎着药站在前头,他不再戴那张泼猴面具了,换了身陆府随从的衣束,冷着脸盯着沈嘉禾。 他身后正好是个药铺,看来是刚抓了药出来。 沈嘉禾收回目光,没说话,径直朝前走去。 徐成安忙牵着马驹跟上去,他忍不住回头多看了东烟两眼,总觉得他看将军的眼神不怀好意。徐成安正想着,见东烟拎着药的手猛地一收,紧接着他踏风而起,抽剑朝将军刺去。 耳边空气骤然凝成厉气,瞬息化刃朝沈嘉禾劈来。 她的神色依旧,连步子都没乱,灌满真气的掌风还没来得及劈出去,身后传来“锃”的一声。 徐成安的刀刃架住东烟刺来的长剑,他的手腕一翻,将那锋利剑刃给震了开去。 “你疯了?”徐成安抽刀挡在沈嘉禾身前,沉下脸盯住东烟,“我还没找你主子算账,你倒是先跳起脚来了!就凭你也想动我们将军!” 东烟知道刚才一剑他根本伤不了沈将军,但他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他扬手一挥,剑刃轻易斩下一片衣袂,他用剑尖挑起,利落蒙住了自己的脸。 徐成安被他这一番操作看呆了,他咒骂着握紧刀柄:“他不仅疯了,连脑子也不好使了吗?现下还蒙什么脸,以为我脑子不行,不记得他是谁?这他娘的看不起谁?” 徐成安正骂着,东烟已然举剑攻过来。 两人当街开始打斗,很快周围的百姓听到动静过来围观了。 “快看,那不是沈将军吗?” “大白天的这是遇上刺客了吗?” “这刺客是不是脑子不好使啊?当街刺杀沈将军,他是嫌命太长吧!” “瞧着吧,这种宵小都用不着沈将军亲自出手!” 周围的人议论纷纷。 沈嘉禾轻拧住眉心,东烟不是蒙面给他们看,他是不想被人知晓陆府的人和豫北侯府当街起冲突。 这么一来,便是有人瞧见,也只会以为不知哪里来的宵小想要行刺沈将军。 东烟横劈一剑,徐成安本能往后退了半步,抬眸见东烟飞身上了后面的屋顶,转身扬长而去。 “想跑?”徐成安想也没想,跟着跃上屋檐追去。 沈嘉禾驻足半瞬,还是提气一跃,追了上去。 东烟武功心法都是上乘,徐成安不是他的对手,他根本没必要跑。 徐成安真是打上瘾昏头了! 前头,徐成安和东烟你追我赶,很快就出了闹市区。 一阵刀光剑影,两人双双落在了某个废弃宅子的院中。 周围杂草丛生,一连惊走了不少虫鸟。 徐成安沉着脸将刀刃横在胸前,半句废话没有,大声一喝朝东烟挥去。 东烟足下一点,飞身向后的同时一脚踢开徐成安的刀刃,他反手往廊柱借力,纵身往前,剑尖直刺徐成安而去。 徐成安被踢开的佩刀来不及抽回,眼看剑尖就要刺上来,他顿时大骇,本能伸手欲挡。直刺而来的剑尖却在千钧一发之际被猛地一收,东烟直接调转剑柄拍在徐成安胸口。 徐成安整个人被击飞,瞬间将身后破败的门板砸得七零八落。 “娘的!”徐成安咬牙爬起来正要骂,却见东烟面色一凛,反手朝身后屋顶劈出一道剑气。 屋顶上的身影避闪极快,屋檐上的瓦砾发出清晰的“咔”声,随着半块瓦砾掉落,沈嘉禾也飞身落在院中,她将衣袖轻甩至身后,目光微敛看向东烟:“如此功夫,在江湖中还有谁能把你逼得走投无路?” 东烟听得出沈将军这是在点他从前撒的谎,他的脸色白了些,拎着药的手指又不自在地收了收。 徐成安早感觉出来东烟从前隐藏了功力,没想到这人这么强,陆狗自己手无缚鸡之力,果然得养着这样的人才行。 “没事吧?”沈嘉禾回头问。 徐成安忍住胸口钝痛道:“无事,是我小瞧了他!” 沈嘉禾抿唇:“你便是不轻敌,也不是他的对手。” 徐成安:“……”这种时候,将军就不能给他点面子? 沈嘉禾凝视看向东烟:“想替你主子出气?那便动手吧。” 话音刚落,沈嘉禾周身凝起一股强劲真气。 东烟却将长剑一收,垂下眼睑道:“我不同你打。” 徐成安:“……”这是看不起谁呢? 沈嘉禾微愣后,嗤声道:“这是看我没带剑,怕我不是你的对手?” “自然不是!”东烟的脸色更难看,公子如此将沈将军放在心头,他便是伤沈将军半分,公子也要伤心。但他终于还是没忍住,拎着药的手抓得青筋突起,脱口道,“便是我家公子先前隐瞒了身份又怎么样?这件事说到底难道不是沈将军你占尽便宜?” 徐成安的眼珠子瞪如铜铃,他家将军一个黄花大闺女被陆狗睡了,反倒叫他家将军占尽便宜?? 他啐骂道:“你他娘的满嘴碰什么粪……” 沈嘉禾将冲出去的徐成安拉了回来,她的眉宇紧拧,目光直直看向面前的东烟。 东烟冷笑道:“我喷什么粪,你不知道吗?”他又看向沈嘉禾,嘲讽道,“沈将军家中娇妻温婉,豫北通房伶俐,活得好不惬意!可怜我家公子便是委身于一个男人也从未说过什么,他不就是没告诉你他的身份吗?他害过你吗?你提起裤子就翻脸无情,你又究竟把他当成什么!” 第149章 沈嘉禾抓着徐成安衣袖的手莫名颤抖了下。 东烟话里话外都以为他家公子委身于一个男人…… 东烟时至今日还以为她是个男的…… 陆敬祯说他从未将她的身份告诉任何人时她是不信的,毕竟她和祝云意之间的事,徐成安全都知晓,便是有心瞒着旁人,可自己身边的贴身心腹怎么可能不知道? 可东烟却不知道这事。 陆敬祯他……说的竟然是实话! 第50章 替代品 沈嘉禾一时间有些回不过神。 陆敬祯他是真的在替她保守秘密吗? 徐成安见将军神色迷茫,他一甩刀刃上前学着东烟的口吻嘲讽道:“那又怎么样?说的好像你家主子家中没有娇妻?谁他娘的知晓他在陆府又养了几个通房!” “我家公子……”东烟的话语一顿,公子和辛衣舒并无夫妻之实,但眼下沈将军已与公子反目,他自然不敢将实情告知。 这事万一被捅出去,公子便会失信于天子! 那他们的大业就完了。 沈嘉禾被徐成安一语点醒。 是了,她怎么又忘了陆敬祯早已成婚,即便他守住了她的秘密,也必然是有别的原因,不过是她对他来说还有用处,绝不是单纯为了她。 她的目光沉了几分,直视看着东烟道:“你还要不要打?不打就滚。” 东烟的胸膛剧烈起伏,他在原地站了片刻,终于转身翻墙离去。 徐成安松了口气,急着道:“将军别听他胡说八道,他就是想趁机乱您心智!好歹毒的手段!都这样了,陆狗还想您会回心转意呢!” “我知道。”沈嘉禾拍拍徐成安的肩膀,轻声道,“成安,谢谢。” 今日要不是徐成安,她竟又差点被带着走了。 是她心智不够坚定。 “回去吧,你受了伤,回去喝贴药。”沈嘉禾往前走去。 徐成安揉着胸口追上去:“属下这点小伤也用不着。” 前头将军忽然回头看来,她的眼睛微红,徐成安蓦地一噎。 沈嘉禾轻声道:“成安,你要好好的。” 她珍视之人就那么几个,一个也不能少。 徐成安愣了半瞬,忙道:“属下自然会好好地。” “嗯。”沈嘉禾这才又笑了下。 两人出了废弃院子。 沈嘉禾又道:“过年给你定门亲事,等开了春就成婚,届时你去接任豫北守备军指挥使,便不必随我去边境奔波了。” 豫北守备军常年驻守在端州,正好也能照应豫北沈府的人,她也就不必挂念在端州豫北侯府的母亲了。 “您这是做什么?”徐成安急着追上去,“将军在哪属下就在哪,属下不会离开将军半步!” 沈嘉禾失笑:“你二十五了,豫北和你一样年纪的人,哪个不是孩子都好几个了?” 徐成安沉着脸:“您都没有孩子,我要什么孩子?”话落,他自知失言,“属下没别的意思……” 沈嘉禾又笑:“谁说我没有孩子?澜儿就是我的孩子。” 认识祝云意后,她的确生出过要给他生个孩子的念头,后来喝避子汤时还犹豫过,还曾想过到底何时她才能不喝那劳什子避子汤。 现下想来,真真可笑至极。 陆敬祯便是要孩子,也断不会同她生,人家可是有正头夫人的人。 东烟一路灰头土脸回了陆府。 刚入后院,青衣小道便冲过去接他手里的药:“你买药怎么去了那么久?公子都醒了,结果药却还没买来,我这就去给祝管家煎药。” 东烟看他一溜烟跑没影才回过神来。 公子醒了! 这都昏睡一天一夜了,可算醒了! 东烟疾步走到门口,辛衣舒正好从里头出来。 辛衣舒愣了下:“正好,他要见你。” 东烟点头,又问:“公子伤势如何?” 辛衣舒叹息:“他的伤不重,只是忧思过甚,伤势可愈,心病难医。” 东烟的脸色难看,任谁把一颗真心给了一个男人却落得如此下场都会崩溃,更别说他们公子这么个神仙般的人! 里头传来轻弱咳嗽声,东烟忙推门入内。 “公子。”他上前倒了杯热茶送到床前。 陆敬祯低头喝了两口,靠着软枕虚声问他:“陵州那边如何?” 东烟道:“公子猜的没错,泰州疫病前一个月,端州有人去过一趟陵州病坊。” “一个月前……”陆敬祯喃喃,“竟那么早……怎么会……咳,咳咳……” “公子。”东烟忙俯身替他抚着胸口,“大夫要您切勿忧思忧虑,别想这些了,日后沈将军的事咱们都别管了!” “要管的。”他的胸口轻微起伏,哑声道,“只要我活着,就一定会管。” 东烟哽咽道:“您这是何苦!沈将军他这样绝情,他……” “住口!你不许……咳咳……”他咳得急,弓着脊背整个人都在抖。 “公子……”东烟被他吓住,忙道,“我不说了,您别动怒。” “东烟,你听着。”陆敬祯挣扎着撑坐起来,凝视着床前的人,“日后再在我面前诋毁一句沈将军,你就不必跟着我了。”剧咳过后,他连说话都没什么力气,脸色却无比坚定。 “公子!”东烟径直跪在床前,“您别赶我走,我……我再也不说了。” 第150章 “好。别跪着了,地上凉。” 东烟微噎,公子病中畏寒,便以为谁都觉得冷,如今是七月,便是地上也根本不凉。 他什么也没说,起身扶陆敬祯躺下。 “陵州的事我还有很多话要回,公子躺着听也一样。” 徐成安回府就被沈嘉禾命令回房歇着,药是徐管家亲自煎了送来的。 只是一点小内伤,压根儿就不必休息。 徐成安在床上躺了会儿就躺不住了,他又想起李惟明日要看镇山河的事,便翻身起来,从柜子里翻出将军那把断了的剑。 他本想着看看能不能先接上蒙混过关,将断剑拿出来时,一晃就看见了挂在剑首的碧玉剑穗。 虽说这什么遗物是陆狗编的谎言,但那晚将军骗陆狗说被她磨成粉扬了时,他看陆狗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打击,这玩意儿即便不是遗物,想必也是重要的东西。 徐成安将剑穗拆下来,扬手便要砸。 不对,便是要毁,也得当面毁才好。 徐成安迟疑了下,甩手将剑穗扔到了衣柜里。 “成安哥。”外头卷丹敲门进来,“夫人听闻你受了伤,让我给你端参汤来。” 徐成安顿时心情大好:“夫人有心了,我这也不算什么。” 卷丹放下参汤道:“夫人对你最上心了,洛枳还说也就我们侯爷豁达不吃醋。” 徐成安差点被参汤呛到:“这话可莫要乱说!” 卷丹被他一脸窘迫看笑了:“你急什么,夫人自然是怕你身上有伤不能护侯爷左右,我们都晓得的呀。” 徐成安松了口气:“将军在夫人那吗?” 卷丹叹了口气:“原本是在的,但突然来了紧急军报。” 徐成安匆匆推开书房门时,沈嘉禾刚看完手里的密信。 “你怎么来了?”她抬眸问。 “属下的小伤都好了。”徐成安反手关上门问,“豫北有事?” 沈嘉禾收住思绪:“不是,是乌洛侯律传来的消息。他们离开郢京没多久就遇到了刺客。”她的目光微沉,“风雪楼的人。” 徐成安惊问:“又是风雪楼?” 沈嘉禾冷笑着将密信烧毁:“他问我谢莘到底得罪了谁,竟引得背后之人这般执着要杀他。” “会是陆狗吗?”徐成安分析得头头是道,“谢御史明面上算是背叛他了,燕山那次说不定就是他自导自演的!” 沈嘉禾摇头:“燕山那次他并不知道我会去救他,他即便自导自演又要给谁看?” 徐成安噎住。 沈嘉禾起身背手在书房来回踱步,片刻才又道:“陆玉贞在塞北车队里。” 徐成安一时间没回过神来。 沈嘉禾没想到陆敬祯最后去找了乌洛侯律,太后怕是死都想不到她派出去的金吾卫正好与陆玉贞擦肩而过。 太后怎么也不可能想到乌洛侯律身上,毕竟他没有理由帮陆敬祯。 沈嘉禾也想不通。 只是她又莫名想到那晚同乌洛侯律喝酒,她还负气说她不会娶陆玉贞,要娶让他去娶,结果兜兜转转,陆玉贞竟还真跟着他走了。 “乌洛侯律要把陆玉贞带去塞北?”徐成安终于反应过来。 “应当不会。”但这事乌洛侯律没在信中提,她也不打算问。眼下还有更棘手的事,她按了按额角,“明日看来我真的得告个假。” 徐成安便知镇山河的事将军还没想出应付李惟的借口。 只是翌日大早,沈嘉禾派去告假的人还没出门就收到了消息说今日不朝。 天子染了风寒。 这对沈嘉禾来说倒是意外之喜。 一连三日,天子因病不朝。 沈嘉禾算算时间,母亲的回信也该到了。 果然,这天傍晚,豫北来了人。 除了母亲亲手写的家书外,来人还捎来了一只长匣子。 沈嘉禾一眼便知是何物。 “还是老夫人办事妥当。”徐成安抱着匣子进书房,小心放在书案上,“这便直接又重新给将军锻造了一把剑给送来了。” 他将匣子打开,取出里面长剑,“嗬,果真同将军从前的佩剑一模一样!瞧瞧,竟还特意给做旧了,老夫人也太周到了!将军试试。” 沈嘉禾从徐成安手里接过长剑,一掂便微微愣了下。 她原先的剑外观看和镇山河一模一样,但只要拿过那两把剑的人都能掂得出其中细微差别。 她垂目凝视着手中宝剑。 “咦,这里有张字条。”徐成安从匣子里取出递给沈嘉禾。 字条上是母亲熟悉的字迹:天子既问,不可欺君。 徐成安的眼珠子倏地撑大:“将军,这……” 这不是冒牌货,这是真的镇山河。 沈嘉禾握剑的手有些颤抖,当年这把剑随哥哥入土,眼下宝剑现世,便是母亲让人开了棺。 怪不得她要将字条与家书分开,母亲也不愿易璃音知晓这个消息。 哥哥去了四年余,如今还要被打扰。 而母亲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下令开棺的? 沈嘉禾不忍去想,她抬手按了按眼窝,将手里的字条丢进火盆里,火苗顷刻将轻薄纸张吞噬。 第二天,沈嘉禾上朝时便带上了镇山河。 殿外的小内侍得知沈将军递过来的是镇山河,直接被吓得两手哆嗦。 第151章 “难得见沈将军上朝带着兵刃。” “这便是宝剑镇山河吗?下官也从未见过。” “老朽倒是见过一回,那还是成德二十七年老王爷来京述职时的事了。” 沈嘉禾回头朝诸位大人点头示意,淡淡解释:“陛下说要看看镇山河,我这才带了来。” “可得好生拿着,沈将军这把宝剑可是斩杀过无数侵犯我大周国土的歹人!” 被这么一说,那小内侍越发吓得拿不住了。 沈嘉禾轻嗤一笑,目光一晃才见陆敬祯不知何时来了。 他在人群后站着没上前,目光直直落在小内侍慌慌张张抱着的宝剑上。 剑首依旧挂着红色剑穗,但上面的装饰却不是那块随型碧玉了,而是换成了一块质地细腻的羊脂玉环。 郡主早说把他送的碧玉毁了,他早知晓的。 但此刻看见了,他的双腿似被灌了铅,一步都迈不开,目光也收不回。 明明已结了痂的伤口,像是在瞬间再次裂开,疼得他下意识拧住眉。 “咦,陆大人也来看镇山河吗?” 围观的诸位大臣听闻陆首辅来了,纷纷给他让出一条路,好让首辅大人近前细看。 烈日白光,沈嘉禾看他的脸色越发苍白。 这副样子,不知道的还真以为那块碧玉是他得到的遗物。 她冷笑了声,转身入殿。 众人围观过后,陆陆续续进殿了。 最后,只剩下陆敬祯还站在那。 小内侍哆哆嗦嗦问:“首辅大人要、要摸一摸吗?” 他见首辅大人盯着他怀里的宝剑许久了,便壮着胆子往前走了两步。 陆敬祯却蓦地往后退了退。 小内侍忙站住步子:“奴婢该死!” 宝剑虽好,但它杀过无数人,这任谁不怕啊! 这日的朝会尤其短暂,李惟风寒刚愈,人也没什么精神。 沈嘉禾本来还想,天子歇朝数日,今日朝会上奏之事必然堆积如山,后来才知晓大部分奏报早就呈给陆首辅处理了。 那人自己都还病着,处理政务倒是不懈怠,果真那么喜欢把权力握在手里吗? “将军。”小内侍提醒沈嘉禾到御花园了,他小心翼翼将镇山河交给沈嘉禾。 沈嘉禾单手接过,正色进了前面的院子。 李惟正坐在凉亭同身侧的宫女说笑,宫女剥了葡萄喂给他。 “瑛儿,一会朕让你一同见识见识沈将军的功夫。”李惟说着看见沈嘉禾过去,便道,“说曹操曹操就到了,沈卿,快过来。” 沈嘉禾行了礼,才上前双手奉上镇山河。 内侍从沈嘉禾手里接过,才小心呈给天子。 李惟单手一握,被宝剑的分量惊了惊,镇山河比他想象的要重上许多。这把宝剑的温度似乎比普通的剑更低一些,乍然摸上手有点像浸沐过夏日的井水。他小心拔出剑,剑身通体泛着淡淡的银光,能清晰倒影出他的脸,只消一眼便知锋利异常。 李惟招手叫来一个金吾卫:“你同沈将军过两招,沈卿,不介意让朕看看镇山河的威力吧?” 沈嘉禾垂目:“听陛下吩咐。” 她从内侍手里取回镇山河,却见金吾卫卸下了随身兵刃,李惟给了他一把匕首。 沈嘉禾认得,便是乌洛侯律进献的那把。按照乌洛侯律的话,这把匕首所用材质同他的重剑一样。 莫非李惟真的是在测试那材料的硬度? 金吾卫转身朝沈嘉禾见礼:“请将军赐教。” 沈嘉禾退了剑鞘:“请。” 面前之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率先出手,沈嘉禾的脚步往后一拉,侧身闪避。 匕刃斜滑过剑刃,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响。 李惟紧张地坐直身躯,连瑛儿喂过去的葡萄都忘了吃。 沈嘉禾收回余光,见金吾卫反握匕首再次攻过来,她轻盈将剑首一握,真气瞬间灌注整个剑身,她没有避开,在金吾卫手里的匕首刺过来之际,扬手挥剑。 只听“嚓”的一声,镇山河轻松斩断了金吾卫手中的匕刃。 匕刃落地瞬间,李惟猛地站起身,张大嘴巴不可置信看着这一切。 天子眼中震惊、失望,最后剩下一片看不到未来的迷茫。 沈嘉禾不动声色收回目光,扣着剑首的指腹轻捻。 先帝竟真的没有将定乾坤传给李惟。 朝会早就结束,此时宫门外除了豫北侯府的马车外,还停着陆府的马车。 徐成安心焦不已,祝云意的口舌他是见识过的,那是个不用剑也能杀人的聪明人,他唯恐将军被扰乱心智,坐在马车外,佩刀都擦了几十回了。 不远处的东烟紧张的心没比徐成安好多少,公子对沈将军如此执迷不悟,别是在里头见了沈将军又走不动路了! 徐成安怎么又在擦他的刀? 东烟悄悄看了徐成安一眼,那一个也正好看过来。 “看什么,以为我不敢打你?”徐成安恶狠狠道。 东烟忍了忍:“是我不敢同你打。” 徐成安:“……”上回还打得他差点吐血,这是侮辱谁呢? 他跳下马车刚要质问,忽见自家将军出来了。 他立马调转了方向迎上去:“将军!” “嗯。”沈嘉禾微微颔首。 徐成安愣了下,是他的错觉吗?将军似乎心情不错,有种遇到了天大的好事的感觉。难不成今日在朝上将军吵架吵醒了陆首辅? 第152章 “上车说。”沈嘉禾看也没看东烟,径直上了自家马车。 “是!”徐成安顿时昂首挺胸去驾马车。 看着侯府的马车离去,东烟越发忐忑,沈将军越高兴,他就觉得公子越危险,可恶的是他没法进宫! 陆敬祯知道郡主不想见自己,他是特意等沈嘉禾出宫才让人去禀李惟,说他在御书房等候。 李惟很快来了,他的脸色铁青,屏退了众人。 “陛下,发生了何事?” 李惟刚才应是同郡主在一起,莫不是郡主有事? 这么一想,陆敬祯的心口紧了紧。 “朕原本以为能找到替代品的……”李惟自顾喃喃,“现下怎么办?老师,朕还能怎么办?” 陆敬祯的脊背一凉,他说的是代替沈将军的人吗? 如今谢莘算是废了,李惟又看中了谁? 他强压着几乎冲出口的呛咳,勉强道:“究竟何事?” 李惟转身一把抓住陆敬祯的手,颤声道:“定乾坤……朕没有定乾坤!” “什么?” “这些年母后也一直派人在找,但就是哪里都找不到!” 陆敬祯还是没回过神来:“陛下怎么会弄丢定乾坤?” “不是朕弄丢的!皇兄走后,那把剑就不见了!朕根本就没见过它!”李惟的脸色灰白,“母后原先以为定乾坤在祝家,可成德二十七年,母后派人去晋州祝家翻了个遍都没有!” 陆敬祯扶着李惟的手一松。 当年祝家在清算中被灭门是因为这个? 他当时尚且年幼,不懂这其中各种党争利害,后来大了些才稍稍明白其中关系,其实也不是没有过疑心,便是真的因为东宫一事卷入其中,何至于连祝家老弱妇孺都不放过? 原来是因为定乾坤丢了。 太后疑心祝家藏匿了它。 先帝也许没有下令全部诛杀,但太后另外派了人前往晋州,当年局势混乱,谁都知道是先帝容不下祝家,自然也没人在意祝家多死了几个人的事。 “母后说待朕亲政那日,若无法在祭天大典上请出定乾坤,天下人都会觉得朕这皇位来之不正!”李惟越说脸色越难看,他紧紧拽着陆敬祯的手,“老师,怎么办?” 陆敬祯的手脚冰凉,但他的思绪却从未有过的清晰。 他道:“臣替陛下找。” 李惟的眼睛一亮:“老师有办法?” 此时,豫北侯府卧房。 徐成安听了沈嘉禾的猜测,半晌没说出话来。 易璃音思忖片刻后,看着沈嘉禾道:“侯爷是怎么想的?” 沈嘉禾的手指均匀敲打着桌沿:“找到定乾坤,让你和澜儿回豫北去,我要恢复沈家昔日荣光,我要当豫北王。” 哥哥以为向天家低头就能让家族好好延续下去,但眼下看来,一味退让并不能让他们真正等来一隅安稳之地。 她现下倒是有些理解陆敬祯了,把权柄握在自己手里,远比祈求他人宽容更让人心安。 易璃音的眼眶瞬间湿润,她情不自禁握住沈嘉禾的手:“侯爷……” 沈嘉禾安慰覆上她的手。 从前都是她的错,她真的为祝云意昏了头,她不该想什么解甲归田,她便是得坐在这个位置上,才能保得住所有人。 徐成安忐忑问:“您这样用定乾坤威胁陛下,不怕他报复吗?” 沈嘉禾嗤的笑:“这些年我们伏低做小,咱们这位陛下厚待侯府了吗?” 徐成安噎住。 沈嘉禾又道:“我明日便上奏,就说边疆有紧急军报需要回去。” 易璃音点头:“你放心去做你的事,府上的事你不必操心,一切有我。” “等等。”徐成安皱眉道,“就算定乾坤真的丢了,这些年连太后和陛下都找不到,我们又要怎么找?再说,将军知道定乾坤是怎么丢的,何时丢的吗?” 沈嘉禾道:“先帝若没传给陛下,那必然是成德二十九前之前的事。定乾坤不可能自己丢,除非有人把它带出了东宫。” 徐成安瞪大眼睛:“成德二十九年之前?您才八九岁吧?您知道什么?” “傻子。”沈嘉禾横他一眼,“所以回豫北后,我们得去一趟端州,我要详细问问母亲成德二十七年、二十八年,先太子和慎御司的那件事。” 和沈嘉禾预料的一样,天子正沉浸在没找到替代定乾坤的原料而惶惶不安中,对于她请旨回边疆的事没过多询问便允了。 沈嘉禾离京三日后,收到了易璃音传来的信息。 说是陆首辅替天子巡查,也离开了郢京。 沈嘉禾与徐成安对视一眼。 徐成安道:“这是借巡查之名,替陛下找剑去了?” 沈嘉禾冷笑:“不然你以为呢。” 李惟必然慌了。 徐成安啧了声:“陆狗体内毒素未解,他就不怕送解药的人找不到他在哪里?” 沈嘉禾握着马缰的手指微压,她淡漠道:“看来是不能叫他轻易死了,毕竟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驾——” 徐成安大为叫好。 如今他们都不在京城,若真被陆敬祯先找到,从他手里抢就容易多了。 一行人快马加鞭,不过半月就到了雍州。 沈嘉禾本想换了马就直接去端州,陈亭却说老夫人早早传了信过来,让沈嘉禾不必去,她以探亲之名来营地见她。 第153章 “左不过一两日也到了。”陈亭看着很高兴,“老夫人是心疼将军,将军也正好休整休整。” 老夫人当年也时常随老王爷来营地,当时陈亭还只是个校尉,他们这一批将领算是老夫人看着成长起来的。 沈嘉禾心里感动,喝了杯水,回营帐换了身衣服来军帐。 徐成安带了消息进来,说探子来报,陆敬祯至今还在上阳郡。 沈嘉禾垂目看着面前的地图,不觉拧眉。 上阳郡紧挨着郢京,也就是这半个多月他就一直在郢京周边打转? “他以为东西在上阳郡?这是打算地毯式搜寻?”沈嘉禾摸着下巴问。 这很不符合陆敬祯喜欢繁化简的处事方式,连她都尚且有个大致方向,他不可能这样盲目地找。 徐成安的脸色更奇怪了:“我们去盯着的人来回,他不像是在找什么东西,这半月他从离郢京最近的玉州开始,沿途去了寮州、溯州……下一个就是昌州了,这架势是要跑遍上阳郡境内所有州府。” 沈嘉禾一愣:“他去州府做什么?”天子丢定乾坤这么机密之事,他总不至于发动州府所有人去找吧?那不等于昭告天下当今天子名不正言不顺吗? 徐成安挠挠头:“说是调阅了每个府衙近十年所有的卷宗案卷。” 沈嘉禾:“??” “他这……真是替天子巡查去了?” 第51章 慎御司 此时,上阳郡内某地正下着瓢泼大雨。 三辆马车紧挨着停在一片树冠下,侍卫们也全都站在树下躲雨。 陆敬祯是被一道惊雷惊醒的。 车内光线昏暗,车外是铺天盖地的哗哗雨声,凉风从半掀车帘钻入,引得人一阵哆嗦。 他拢着披风坐起身:“东烟。” “公子。”东烟穿着蓑衣站在车外,怕漏风进去,没掀车帘,“您醒了?” 他蹙眉应了声:“到哪里了?” “距离昌州城还有二十多里地,雨太大了,怕赶路危险,便在此等雨停。”东烟又道,“大人们都睡着呢,公子再睡一会?” 陆敬祯表面上是以巡察御史身份替天子巡查,实则是为了律法改制一事,自然他和李惟说的是暗中替他找剑,但他其实根本没打算找那把剑,他也不必找。 这次出来他从刑部和御史台挑了几个人,全是这些年培养起来的自己人,半个多月以来,光是上阳郡他们走访过的府衙案卷归纳就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各个衙门不仅卷宗数量庞大,其中判决的参差不齐、混乱无序更是惊呆众人。 一部律法的改进完善,比陆敬祯想象的还要难。 眼下这些还不是最困难的,等他走访完,整理归纳好所有典型案例,再拟出法条,面对皇室宗亲和世家大族时,才是最困难的时候。 届时李惟,他手把手带出来的学生,真的会站在他这边支持他吗? 连日下来,所有人都已累极,只要是在行进路上,大多都在睡觉休息。 这事陆敬祯原先没打算自己亲自来,但李惟告诉他定乾坤丢失之后…… “夫君醒了?”辛衣舒轻掀了帘子,将蓑衣脱在外,径直跳上车来,又抖去肩上的水珠才弯腰入内,“林子里有野果,味道还不错,夫君也尝尝?” 她不由分说往陆敬祯手里塞了一个。 果子沾着雨水,有些冰凉。 陆敬祯下意识缩了下手,拧住眉心不语。 辛衣舒从窗帘递了两个出去给东烟,回眸看过来,“说了多少次,切勿忧思忧虑。”她伸手去揉他紧蹙的眉心,“身上的伤才养好……” 陆敬祯本能往后仰:“窈娘!” 辛衣舒的手略一空垂,不禁莞尔,都说陆大人是疼惜夫人至极,这才到哪儿都请旨带着她。 疼惜个鬼,出来这么多天了,她连他一片衣角都没挨着。 她识趣收回手,坐到了他对面,轻声道:“不碰就不碰,那你说说你到底在想什么?” 这一路她都感觉得出他心思很重。 陆敬祯垂下目光,盯着手里红透的野果出了神。 他从前以为父亲辅佐先太子,而他辅佐先太子胞弟是理所应当,毕竟和先太子政见相左的是先帝,不是今上。 可今上手里没有定乾坤。 先太子至死都没将定乾坤拿出来,他连自己的母亲都信不过…… 或者说,是他不愿将定乾坤交给太后,因为和他政见相左的不止是先帝,还有太后。他知道太后教养的下任太子、未来的天子会走一条什么样的路。 陆敬祯的手轻颤了下,他从一开始就错了。 “东烟。” “公子。”东烟的声音近了些。 陆敬祯隔着车帘问:“无为宗相信陛下能推行新法吗?” 东烟的声音不卑不亢:“无为宗信的是公子。” 陆敬祯自嘲一笑,他抬手轻按住衣襟,指腹能轻易感受到胸口的锦囊。他把郡主写给他的婚书装在里面,却再也没有勇气看一眼了。 他从前便是这样稀里糊涂地为天家尽忠,把郡主和豫北侯府赶尽杀绝。 辛衣舒被他笑得心里发怵,果子沾上的水渍在她衣袍上晕开一片,她忘了去擦,小心翼翼看向面前的人:“夫君?” 外头,雨声渐弱。 陆敬祯收住心思,低声道:“传令下去,赶路吧。” 第154章 “是。” 东烟的步子远了。 辛衣舒看他轻阖上眼,想了想,还是便小声问:“那些尾巴还跟着,真不处理下?” 陆敬祯应声。 那些都是郡主的人,郡主想监视他,他便让她监视。 沈嘉禾这次刚回雍州,压的军务多,没日没夜忙了两日,这一觉就睡过了头。 迷迷糊糊中,似有人影在床前晃动。 她哼了声,便觉脸颊贴上温柔的手,接着有人俯身轻问:“醒了?” 是母亲的声音! 沈嘉禾倏地睁眼,果然就见王氏笑盈盈坐在床边望着她。 “你平日里都是这样懈怠军务的?”话虽这么说,但王氏言语间并无丝毫责怪,满满都是对她的思念。 “娘!”沈嘉禾哽咽抱住王氏,一年没见母亲,总觉得她发鬓的白发又多了些,眼尾的皱纹也更深了。 “好了,堂堂一个将军,叫人看见像什么样子。”王氏回抱了下沈嘉禾,掩不住的哽咽了下。 “您何时到的?怎么不叫醒我?”沈嘉禾说着,利落起身穿衣。 王氏望着她笑:“到了快一个时辰了,只是进了营地同这个打招呼同那个打招呼,到你这儿也就一炷香之前。你玉妈妈也来了,和成安在外头说话呢,他们母子也许久不见了。” 沈嘉禾一听玉妈妈来了,忙道:“在外头说什么,叫他们进来说话,都是自己人。” 徐管家和玉妈妈夫妇并不知道沈嘉禾的身份,不过这也不妨碍什么,等玉妈妈进来她都穿好衣服了。 王氏见沈嘉禾要出去叫人,忙拉住她:“现下叫他们进来不方便,她同成安说婚事呢,孩子大了,做父母的最操心的就是你们的终身大事……”说到此,王氏的话语微顿,她的嘴唇动了动,“娘话太多了。” “不多,您说什么我都爱听。”沈嘉禾系上腰带转身抱住王氏,在她后背轻轻拍了拍,“婚事你们担心成安就好,就不必担心我了,毕竟我可比成安听话省心,我有夫人也有儿子了,是不是?” 王氏的眼睛一阵酸涩,声音哽了下:“你这孩子……” 沈嘉禾抱着没松开,她微微仰头,将眼泪逼退:“娘,我以后会做您最听话最省心的孩子。”那种为情所困的傻事她再也不会干了。 她再不会为任何一个男人动心了! 王氏不知道她这些日子发生的事,但作为一个母亲她感觉得出她在伤心。 她回抱住她,轻声道:“难受了便来娘这里,不管发生什么,你都是娘最爱的孩子。” 沈嘉禾将连埋入她的颈项,闷闷应声:“嗯。” 常年出入军营后,她早就不大记得在母亲身边撒娇时是种什么感觉了。 原来是这样幸福的时刻。 沈嘉禾徐徐睁开眼,她势必要把易璃音和沈澜都接回家去,他们一家人都要在豫北团聚,她要回到母亲身边。 “将军,老夫人。”外头传来徐成安的声音。 王氏松开沈嘉禾,背过身轻拭眼泪。 玉妈妈进门就见王氏通红的眼睛:“老夫人许久不见侯爷,这会见着了怎么还哭了?”她转身看向沈嘉禾,立马心疼地蹙眉,“侯爷瘦了呀。” 她直接逮住徐成安一顿埋怨,说他光顾着自己吃,没照顾好侯爷:“今日我亲自下厨给侯爷做点好吃的!” 玉妈妈一想到做吃的,便是拦也拦不住,没坐一会便急着出去准备午饭。 “随她去。”王氏拉着沈嘉禾坐下,她已调整好情绪,“你突然想回端州是有什么事吗?” 沈嘉禾传信说的是许久不见母亲,回家见见,顺便去祭拜下父亲。但王氏了解自己的孩子,知道她必然是还有别的事。 于是她便准备了些衣服吃食,借着看儿子的名义直接来了。 沈嘉禾脸色严肃了些:“是想找您问问,当年东宫一案,先太子到底为何失信于先帝?” 王氏显然没想到她是要问这个,顿时愣了愣。 “成德二十六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沈嘉禾睨着王氏,“先太子真是突发疾病薨逝的吗?” 王氏拧住眉:“谁同你说了什么?” “没有,是我自己想问。” “好端端为什么要问十多年前的事?” 定乾坤的事还不是时候告诉母亲,毕竟能不能找到也还是未知,这次她要做的事,不管谁要阻拦,她都已经下定决心了。 沈嘉禾早就想好了托辞:“近年来京中有些传闻,我就想问问。” 原本以为还需搪塞一番,却不想王氏闻言,叹息道:“没想到如今还有人在传那些事。” 沈嘉禾暗吃一惊:“从前也有人传过?” “先太子刚殁那会儿,民间到处都在传,说先太子是被人害死的。”王氏摇摇头,“后来先帝下了严令,还抓了几个说书先生,这事才算被压下来。只是宫闱之事,外头的人又怎会知晓?” 沈嘉禾又问:“当年父王前往郢京奔丧了吧?” 既然天家对外说的是太子病逝,那必然有葬礼,皇亲国戚、封王臣子都需前往奔丧,这是惯例。 “父王就没听说过什么?”沈嘉禾的思绪一跳,“成德二十六年,先太子近臣,那位主管慎御司的祝大人还在其位,他就没说什么?” 王氏听闻她提及祝聆,神色微变。 第155章 都问到这地步了,王氏知道她势必要问到底,即便她不说,她也一定会找别的法子去查。 “罢了。”王氏一叹,“都是陈年旧事,你父王当时也只与我说过,千叮咛万嘱咐,不得同第三人说。如今千帆过尽,便是说说也无妨。只是,这话莫要同外人说,毕竟也是妄议天家事。” 沈嘉禾点头,亲自给王氏倒了杯茶:“您说。” 王氏接了茶杯,却没喝,杯身轻轻在手中转动,她的目光远了。 时至今日她还能清楚地记得从郢京奔丧回来后,豫北王那副严肃沉重的脸色。 当年豫北王常年驻守边疆,京中一般消息也不会传往边疆。 关于先太子是如何得病,得的什么病,身在豫北的豫北王是不会知晓的,京中消息传到边疆时,先太子已薨。 豫北王前往郢京奔丧时才遇到祝聆,身为先太子近臣,他在先太子称病不出前,已有足足两个月不曾见到人了。 先帝以先太子病中不宜见人为由禁止任何人出入东宫。 祝聆说那实则是软禁。 “为什么?”沈嘉禾听得震惊,“当年我虽然还小,但偶尔也曾听父王在军中提过先太子,他们都说先太子仁厚忠孝,治下有功,还说先帝也十分爱重这位嫡长子。” “你父王同先太子见过寥寥数面,也觉得先太子同先帝不一样,将来他若登基,或许会对我们沈家少些猜忌。”王氏说到此,叹息了声,“可惜……” 沈嘉禾蹙眉问:“后来究竟是因为什么?” 王氏抿唇道:“因为一部律法。” “什么?”沈嘉禾顿感意外。 一个太子能被帝王如此忌惮,沈嘉禾还以为是沾了谋逆的心思,她怎么没想到是因为什么律法。 “那不是刑部和御史台的事吗?” 王氏失笑:“天下何事同天家无关啊?大多事也不过是天家不屑搭理罢了。说到这件事,便不得不说先太子当年一手扶持建立的慎御司了。” 慎御司最初建立的初衷是独立于六部,以监察六部之名问世。慎御司所查到的任何事都直接呈报东宫,再由太子筛查后报于天子。慎御司明行监察,暗中审判,六部不敢做的事它做,六部不敢杀的人它杀,算是大周法度最后一道屏障。 不过短短三五年,慎御司便成了天家手里的刀,天子想杀谁就能杀谁,一度成为官民闻风丧胆的存在,它的恶名也是从那时起的,这也背离了先太子最初建立慎御司的初衷。 他当时便意识到,世间最需要以律法约束的人其实是这大周的天子,天子有法可依,才能以身御下。 于是便有了那部律法。 那部律法在大周律已有基础上进行了逐条细化,收录了上万案例,其中每一例都有明文规定如何裁量判决,以杜绝各地断案参差不齐的情况。 沈嘉禾虚靠着扶手的手指猛地一收。 她不禁想起当时在凉州府衙时,祝云意和她说过相似两个案子判决结果天差地别,她还问就不能有个判决标准。 他当时说,以前有过的。 他说的是十五年前那部差点问世的律法吗? 但这事当初先帝出面捂嘴,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那部律法不仅细化规定了判决细则,最重要的一点,它规定在新法面前,犯罪者人人平等。 “你们以为六部不敢做的事是何事?不敢杀的人是何人?” 王氏的话将沈嘉禾的思绪瞬间拉回来,她抬头看向沈嘉禾,“是那些会动摇国之根本的事,是那些含着金钥匙出生的皇亲国戚、世家贵族。” “先祖建国之初虽说过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但真的同罪吗?” “先太子想让这句话成真,想给天下臣民最初的公平公正。” 沈嘉禾听到此,内心隐隐有些明白了,先太子触到了帝王逆鳞,新法一旦推行便会约束天子至高无上的权力。 “先太子甚至还在郢京州府衙门的公堂前划下一道黄线,便是皇子皇孙,只要跨过这条线就要以平民之身受审。” “后来。”王氏的声音颤抖了下,“这条线出现在了东宫的寝殿门口。” 沈嘉禾的呼吸一紧。 先帝对先太子撰写的律法避之不及,最后却有用这种办法让先太子以平民之身受审于东宫。 “先太子没有生病?” 王氏摇头。 沈嘉禾深吸了口气:“他真是自尽的?”因为对自己的父皇,对天家皇权的失望? 王氏低下头:“是,但也不是。” 王氏说到此,颤抖声音里多了几分愤怒,一如当年同她讲述这一切的豫北王。 她仿佛再次看到了那天晚上的豫北王。 新律法一旦问世推行,身份阶级便会被打破,这无疑像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块石子,涟漪掀起惊涛骇浪。 皇亲世家将再没有特权,这让许多人都不能忍。 “当日站在东宫的有皇室宗亲、簪缨世家的耆老们,还有……云家的人。” 徐成安惊道:“云家?那不是太后娘娘母家,先太子的外祖家吗?” “先太子触到他们的根基,为保家族千秋万代,云家人和当时还是皇后娘娘的太后一道,放弃了先太子。” 徐成安被震撼得半个字也吐不出来了,指腹不断渗着冷汗,他以前只知道宫里头的女人争风吃醋,不惜害人上位,却不知同前朝的争斗比起来,嫔妃们那点事真的不算什么事了。 第156章 先帝春秋鼎盛,太后在帝王和儿子之间选择权力,放弃了儿子。 先太子去后第三年,今上出生,如今她还是大周最尊贵的女人,云家还是大周最有权势的世家。 可以说,太后当初的那步棋走得又狠又准。 先太子不是自戕,是被逼着自尽的。 被他的父皇母后,被曾经也真心疼爱过他的外祖,被他曾经尊敬过的师长,被他曾以为的挚友…… 沈嘉禾得知这个答案后,没来由觉得世道悲哀至此。 什么虎毒不食子,什么舐犊情深,在绝对的权力面前,这些都是个笑话。 所以定乾坤并不是先帝没有传给今上,恐怕连先帝也没在东宫找到。 沈嘉禾能想象得到先太子当时必定对那些所谓的亲人失望至极,即便这并不能从根本上改变什么,他也要藏起定乾坤做最后无声的抗议。 他当时应该觉得整个李家的人都不配拿着那把定乾坤了,他们都不配被天下百姓供养,沈嘉禾突然觉得拿着镇山河宝剑的沈家,要永远效忠守护拥有定乾坤的李家人的誓言是那么可笑。 他们为大周流血流汗,却遭天家猜忌至此,便是接过父王衣钵的哥哥已去,为了不让沈家老弱妇孺步祝家后尘,他们谁也不敢说,只能由沈嘉禾一直装作沈慕禾的样子,替哥哥走上战场。 世人皆不明缘由,欢呼慎御司倒台,也让那一部本来可以还天下公平的律法胎死腹中。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更不知先太子最后的抗议。 沈嘉禾咬紧牙关,再次坚定了她要让易璃音和沈澜回家的想法。 王氏看沈嘉禾脸色异常,俯身握住她的手道:“今日同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天家眼里容不得沙子,便是东宫都能被舍弃,又何况我们沈家?你日后定要小心谨慎,要时时刻刻记得在郢京的阿音和澜儿。” 沈嘉禾没说话。 不,她要当豫北王,日后她就驻守在豫北,见谁都不会再低头! “嘉禾?”王氏被她一言不发的样子吓到了。 沈嘉禾蓦然回神,她笑了笑:“娘别糊涂,乱叫什么嘉禾。您放心,我心里有数。”她转了口问,“没人知晓祝大人和父王说这些吧?” 王氏忙道:“那是自然。祝大人当时……他深知先太子一去,他也难逃一劫,他同你父王说那些,算是警醒,毕竟连太子都不能左右天子权欲……” 先太子当年能信任的人只有祝聆,毕竟先太子去后,在后来的清算中被灭满门的只有祝家,他若要将定乾坤从东宫送出,只会找祝聆。 祝聆知晓定乾坤于下一任太子的意义,他会托付给谁呢? “只是警醒?”沈嘉禾试探问,“他没有交给父王什么东西吗?” “什么东西?”王氏错愕,“你、你在找什么?” 沈嘉禾忙道:“没有,我就是……就是觉得奇怪,那位祝大人久居郢京,素来同父王没什么交情,他为何突然来警醒父王?” 王氏到底被说服了,她喟叹道:“当时郢京世家们前所未有地拧成一股绳,便是出了郢京,谁又是谁的门生那也说不好。唯有你父王,常年领兵在外,从未结党营私,且先帝忌惮沈家已久,祝大人自然也有耳闻,这才觉得唯有你父王是可信之人,他这才好意来警醒。祝大人一生光明磊落,对你父王也没有所求。” 沈嘉禾微微坐直身躯,无端生出一丝敬佩。 东宫倒台,先帝便开始着手对付慎御司,他并没有打算让自己的亲信接管,而是给慎御司扣上滥杀无辜的罪名彻底拔除。 那一年时间里,砸至慎御司头上的罪名大大小小几千个,罪状罄竹难书。 谁又知晓,那其中的杀令几乎全出自先帝之口。 他曾经觉得慎御司这把刀很好用,可以帮他除去他想杀的人,直到这把刀的刀刃对向了自己。 只是当时连祝聆大约也觉得即便他活不了,在晋州老家的祝家老小大抵也就只是被抄家,他必然想不到最后居然是灭门。 “你父王得知此事后,不忍祝大人后继无人,这才借口派人去易家接你之际,试图救出祝大人一二血脉。” 沈嘉禾下意识撑大眼睛,怪不得那天晚上风雪交加,父王非要她连夜赶路! 她脱口道:“我见过祝大人的嫡子!” “是。”王氏说到此,脸上难得有了笑意,“多亏你在破庙遇见了他。这件事,你倒是可以让玉妈妈说与你听。” 徐成安脱口道:“我娘?” 王氏点头。 徐成安很快把玉妈妈叫了来。 玉妈妈正好准备了一桌子菜,便让人上了饭菜,她还以为是唠家常,坐了下来才知侯爷是要听成德二十七年祝家灭门那晚上的事。 玉妈妈是得了豫北王的命令去的晋州,身边带的也全是从豫北军中挑出的好手假扮的护院。 只是去了晋州才知,他们晚了一步,郢京来的侍卫已将祝府团团围住。 祝家已然倾覆。 没想到后来他们在城外破庙遇到了祝忱。 “祝小公子年纪小不经事,怎能遇人便说自己叫祝忱?”玉妈妈回想起来就后怕,“这幸亏遇到的是我们,不然可要出大事!” 玉妈妈说事总能把话题偏离三千里,九头牛都拉不回。 沈嘉禾只好打断道:“你是说祝忱没死?” 第157章 玉妈妈愣了下:“那自然没有!当初郡主走后,我又带人折回去,小公子病得厉害,早就烧得不省人事了,我便按照老王爷吩咐,让人带着他先行离开。” 沈嘉禾脱口道:“可后来不是说祝忱就在那破庙被抓走的吗?” 玉妈妈便说,她原本是想让两个士兵去附近找找有没有坟地,想着碰碰运气能不能挖个孩子的尸身,结果他们没找多久,就在河边看到了一具孩子尸身,他身上的包袱里还装着几套衣服,玉妈妈猜测应该是和祝忱一起逃出来的随从。 那个孩子没能挨过冬日雪水,被冻死在了河边。 “我们就给他换上了包袱里的华服,抱到了破庙里,把从祝小公子身上摘下来的环佩锦囊全都挂在了他身上。” 原来如此。 沈嘉禾当时年幼,那晚上很多事她都记不清了,只记得那双乌亮好看的眼睛,还有他的那句话——我不死,郡主。 她从没想过他还活着! 当时是祝忱先进的破庙,她后来进去就见他躺在那里,定乾坤或许就在他身下草堆藏着也不一定,即便不是,祝忱也必然知晓在何处! “那祝忱后来去哪了?” 玉妈妈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老王爷说得送小公子离郢京远一些,应该是南下了。” 沈嘉禾皱眉:“当时护送他的士兵呢?” “那士兵从未回来过,可能是老王爷想要守住这个秘密吧,我们回端州后,所有人都被下令不许再提此事。”玉妈妈想了想,“哦,我想起来,先前有次闲聊,我记得带走祝小公子的人姓孙,老家在岭南相州,具体哪里我就不知道了。” 沈嘉禾和徐成安交换了下眼神。 祝忱在相州。 定乾坤也在相州! “相州。”沈嘉禾轻声念着,她突然想起,陆敬祯老家也在相州,真是冤家路窄。 第52章 再相逢 外头刚下过一场暴雨,院子里的青石板被冲洗得发亮。 陆敬祯端坐书案前,低头阅读卷宗。 一场秋雨一场寒,大雨过后,连吹入内室的风也凉了几分。 东烟特意选了件厚些的披风给陆敬祯披上,又将他手边的凉茶换了杯热的,这才安静随侍一侧。 公子前几年在刑部待过,看卷宗的速度尤其快,东烟看他时不时执笔记录,字迹隽秀漂亮,看得人赏心悦目。 昌州府尹便没有东烟这股闲情逸致了,首辅大人替天子巡查的消息早就传来了,他特意命人将城内大大小小整顿了一番,连叫花子们也一并拖走赶出城区,生怕被这位大人瞧出丁点不妥。 好不容易将城中整理得焕然一新,谁曾想这位大人一到昌州,也不去外头走走看看,只让他把府衙的卷宗搬出来。 一并从京中来的大人们就这样坐下来,窸窸窣窣看了两日卷宗了,也不知他们在记录什么,府尹忐忑不敢上前,也不敢问。 看着首辅大人都亲自翻阅,莫不是出了天大的冤案,首辅大人实则是来替谁翻案的? 府尹立马绞尽脑汁开始回想自己自上任以来到底徇私枉法过多少案子,越是想他越是大汗淋漓、心跳如鼓,恨不得一头撞死以免给家族蒙羞。 可惜他朝内室廊柱看了数十次都没能下得了决心。 陆敬祯握着卷宗太久,手腕一时有些轻微僵硬,手边的茶杯一时没端稳,刚端空一瞬又“咣当”砸回桌面上。 这一下吓得昌州府衙直接瘫跪在地上,他痛哭流涕道:“大人息怒!大人息怒!我都招,我全都招!” 东烟:“……” 陆敬祯看了地上抖成筛子的人一眼,抿唇道:“张侍郎。” 一个年轻官员忙放下笔起身:“大人。” 陆敬祯轻抚着手腕,整个人往椅背上靠了靠:“看来得麻烦张侍郎先审个案子了。” 这一路过来,各地大小官员做贼心虚不在少数,但像昌州府尹这样不打自招的倒还是头一个。 “是。”张岑逸这些年跟着刑部尚书处理案件早已得心应手,他绕过书案往地上瑟瑟发抖的人面前一站,冷脸道,“走吧大人,我们换个地方聊。” “不不不,我不去堂上,陆大人……陆大人饶命……”昌州府尹颤抖着爬向陆敬祯。 什么人也想脏公子衣服! 东烟上前一脚踢开他欲抓陆敬祯衣摆的手:“来人,拖出去!” 外头立马进来两个侍卫,不由分说把大哭的昌州府尹拖了出去。 张岑逸朝陆敬祯施了礼,转身步出。 东烟已经收拾好书案上溅出的茶水,重新换了杯茶递给陆敬祯,看他喝了两口,才小声道:“公子歇一歇吧。” 陆敬祯放下杯盏便又顺起了一侧的卷宗:“没见大人们都忙着。” 东烟微噎,心说这怎么能一样! 大人们就是辛苦点,可公子还中了毒,他实在忧心公子身体。 公子中毒这事他是离京前夕才知晓的,青衣小道畏畏缩缩道歉说他也不知那晚沈将军会给公子下毒,这回公子没带他,他倒是老实得很。 东烟就是想不通,沈将军怎能这般狠毒! 便是全天下所有负心薄幸的人加起来都不如他一个人恶毒! 沈嘉禾刚送王氏和玉妈妈离开回营帐就连着打了两个喷嚏。 徐成安警觉上前问:“着凉了?” 第158章 沈嘉禾揉揉鼻尖,只道:“没,收拾下,我们即刻启程去岭南。” 徐成安应声,又道:“不然还是叫军医来把个平安脉。” “用不着。”沈嘉禾掀起帘子入内。 她快速收拾了几套衣服,找来包袱装时,莫名就想到那时祝云意在这里收拾东西的模样。 他还说她给他做的那身衣裳只穿了一次,有点可惜。 她当时觉得有什么可惜,入秋天凉了便能穿了。 眼下就入秋了。 那身衣裳想必还留在乌雀巷的宅院里吧。 “将军。”外头传来徐成安的声音。 沈嘉禾猛地回过神,她好端端想个死人做什么。 徐成安叫了两声没听回应,刚掀起帘子便见沈嘉禾拎了包袱出来,径直往外走。 徐成安愣了下跟上去:“我们两个就这样上路是不是有点奇怪?”毕竟是去找人,祝忱要是活着,必然会对去找他的人很有警觉,两个人男人,怕祝忱暗中看见只会撒腿就逃。 沈嘉禾没回头:“我带衣裳了,出了城我同你扮成夫妻。” 徐成安噎了噎:“倒也……不必如此,还是兄妹吧。” 沈嘉禾坚持:“夫妻方便行事。” 徐成安突然觉得脖子后面凉飕飕的:“……那好吧。” 正说着,前头陈亭慌慌张张跑来:“将军!” 沈嘉禾皱眉:“何事惊慌?” “外头有人找您!”陈亭的脸色很是怪异,“他说他是塞北王!” 沈嘉禾:“……” 徐成安:“??” 营地外,果然浩浩荡荡排了一个车队,侍卫们清一色塞外长相,车队后还有人赶来了几十只羊,羊群在营地外咩咩咩地叫个不停,很难想象乌洛侯律把它们一路从塞北赶来的情形。 沈嘉禾一时不知要说些什么。 “将军好不仗义,回了雍州也不差人送信来!”乌洛侯律见了沈嘉禾便从马背上跳下来,他含笑大步上前,“我可是守约而来,给将军带了草原上的羊,还有我们草原上的好酒……” 话说了一半,他看见了沈嘉禾手里的包袱,瞬间错愕脱口,“我刚来你们就要走?” 沈嘉禾早忘了和乌洛侯律的约定,只好掩住尴尬道:“临时有点急事,喝酒的事等我回来再……” “去哪?”乌洛侯律打断道,“我同你们一起啊。从前这是关内之地,我还不便前来,如今我也是大周子民了,自然也想看看我们大周的江山。” 徐成安冷着脸:“怕是不太方便。” 乌洛侯律凝着他道:“怎么不方便?你说出来我听听。” 沈嘉禾:“……塞北内务你不管了?” 乌洛侯律挑眉:“那还得感谢将军送给我的文房先生,十分好用。” 徐成安突然十分同情谢莘,想那位谢御史当初来雍州也是带着一腔抱负,没想到一朝困在塞北,归期遥遥不说,他十年寒窗累积的学识却只被乌洛侯律当个文房先生用。 眼看就这么被乌洛侯律挡在营地门口磋磨浪费时间,沈嘉禾终于败下阵来。 随便,爱跟不跟。 反正只要她不说,乌洛侯律死也猜不出她去干什么。 就算把定乾坤摆在他眼前,他也不知道那是什么。 沈嘉禾让陈亭处理下乌洛侯律带来的东西。 “陈将军千万别和本王客气,本王马队里带了最会烤羊的大厨,今晚就让兄弟们尝尝我们草原上的羊肉!”乌洛侯律又命人给豫北军的将士们送酒。 陈亭一时被乌洛侯律的热情搞蒙了。 “将军,这塞北王同您关系很好?”他小声问。 沈嘉禾:“……还行吧。” 陈亭看着这一车车往营地里运的东西,这样只是还行? 营地事情安排妥当,三人就出发上路了。 徐成安终于忍不住道:“将军,我们二人上路扮作夫妻正好,现在多了一个人算怎么回事?” 乌洛侯律剑眉一挑:“好办,我同将军扮作夫妻,徐校尉还同上次一样是个护院。” 徐成安:“……” “不是,你端了张明显不是汉人的脸,你也好意思?” 乌洛侯律答问如流:“我这张脸不是正好?有人问,我们就说成德三十七年三州沦陷时,娘子正好在漳州,便与我这个塞北人一见钟情,难舍难分,之后就顺理成章地成亲了。如今沈将军收复失地,塞北归顺,我正好回了塞北,眼下便是带娘子来寻亲。” 徐成安:“……”这番话竟然缜密得完全无法反驳。 他看了看沈嘉禾。 沈嘉禾狐疑看向乌洛侯律,这人真的是临时想出的这番话? 乌洛侯律转过头冲她笑:“娘子看我作何?” 徐成安:“……两个大男人你乱喊什么!” 乌洛侯律看向徐成安:“又没叫你,徐校尉是吃醋吗?但那也没办法,谁让男扮女装的以假乱真程度你远不如沈将军。” 徐成安:“……”那是将军压根儿不用装! 乌洛侯律轻笑了声,突然问:“对了,这回怎不见祝先生?” 刚才还一脸不耐烦的沈将军突然沉了脸,冷冷道:“他死了。” 乌洛侯律一噎,面前的人大喝一声策马远去。他忙看向徐成安,徐成安冷笑着抬手往自己脖子上划拉一下。 第159章 提祝云意,谁提谁死。 乌洛侯律皱眉问:“真死了?” 徐成安轻嗤:“不然呢?” 他还怕乌洛侯律刨根问底问祝云意是怎么死的,谁知乌洛侯律只是愣了半瞬,他很快笑起来,挥手抽下马鞭道:“死得好!” 徐成安:“……”他从前怎么没发现乌洛侯律就是个疯子! 从豫北到岭南,几乎横跨了整个大周的西北至东南。 三人快马加鞭走了十多天也才走了三分之一的路程,这些日子若非必要,沈嘉禾都没有进过城,沿途都是在驿站歇脚,偶尔风餐露宿对他们几人来说都不是难事。 只是眼下随身带的干粮吃得差不多,必须得进城一趟了。 这次乌洛侯律倒是积极得很,自告奋勇说进城采买。 沈嘉禾如今穿着女装不是很方便,怕乌洛侯律一个外族人迷路,便让徐成安随他一起去,她自己在城外找了个凉亭歇脚。 对面坐了对赶路的老夫妻,听言语是要去出嫁的女儿家中看望刚生产的女儿。 两人没坐多久便要走。 “老婆子,咱们得走快些,朔月将近,要是入了夜可不好走咯。” 老头搀着老妇拎了只鸡匆匆往前走去。 沈嘉禾拎着水壶的手指略收了收,她几乎本能抬头看了眼。 此刻太阳尚未落山,还悬在头顶高挂。 原来又将朔月了,这么快就一个月了,那人的解药拿到了吗? 马车颠簸摇晃,陆敬祯睨着手里的小瓷瓶已看了好半晌了。 辛衣舒拧眉坐在他对面,外头赶车的东烟也时不时掀起车帘看他。 半个时辰前,前头有人拦车,说要见陆大人。 公子登时就冲出马车去,却在看见来人后,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说:“我还以为会是徐校尉。” 东烟不知怎么回。 送解药这种小事,沈将军何至于派徐成安来?公子那么聪明不可能不知道,他到底在期待什么啊? 公子又说:“我还想问问将军在雍州如何。” 东烟想骂人,雍州山高皇帝远,沈将军搂着他的小通房,当着他的土皇帝怎能不快活?他还会想着他家公子吗! 后来回到车上,公子便一直盯着那人给的瓷瓶看,一句话也没再说过。 “公子。”东烟看着心里实在难受,小声劝道,“您先把解药吃了吧。” “什么?”陆敬祯倏地抬头。 外面车轮正好压到一块石头,车身猛地一个颠簸,陆敬祯手中瓷瓶没拿住,直接掉在车上,里面的药丸随着松垮的瓶塞从瓶口滑出。 “解药!”东烟吓得脸色都变了,他伸手一握没接住,眼睁睁看着那颗小小药丸顺着风掉往车外。 糟了! 千钧一发之际,女子纤细手臂顷刻自车帘穿出,轻薄手掌一握。 可东烟还是看见那颗药丸从辛衣舒的指缝间漏了下去,瞬间就消失在了路边草丛,东烟的呼吸一收,立马勒停马车跳下去找。 辛衣舒扒着车帘看他:“做什么?” 东烟头也不会,直接趴在了地上:“找公子的药!” “我接住了。”辛衣舒道。 东烟一愣,怎么可能? 他刚刚明明看见她没接住! “真接住了。”辛衣舒张开手掌,“不信你看。” 那粒小小的药丸果然平稳躺在她的掌心中。 东烟差点跳出口的心脏终于又落了回去:“真、真接住了啊。”他刚才真是眼花了吗? 辛衣舒抿唇:“嗯。” 东烟长长松了口气,他真的快吓死了。眼下他二话不说,跳上马车抓起辛衣舒手里的药丸就送到陆敬祯唇边:“公子先吃药。” 陆敬祯有些晃神,他看了眼,突然问:“不吃的话,会怎么样?” 东烟吓了一跳:“公子?” 辛衣舒轻描淡写道:“大人后面的卷宗不看了吗?再半个时辰就出上阳郡,进入云中郡地界了吧?” 陆敬祯没再说话,接了药丸径直塞入口。 东烟忙给他递了水,看着他吞咽下去,他一颗心才真正落了地。 “陆大人,发生了何事?” 马车突然停下,前头的金吾卫过来问话。 “没什么。”东烟起身出去,“水壶洒了,大人弄脏了衣服。继续赶路吧。” 车队重新启程。 片刻后,辛衣舒也到了车外。 东烟回头看了眼,还是有些后怕:“吓死我了,我还以为解药真的掉了!幸亏你手快,这次多谢你。” 辛衣舒扬眉,轻声笑:“我又不是神仙,你都接不住,我怎么可能接得住。” 东烟顿时头都要炸了:“你没接住?那你给公子吃的什么?” 辛衣舒示意他轻点:“自然是解药,只不过不是沈将军差人送来的那一颗。” 东烟的眼睛徐徐撑大,半晌才反应过来:“你有解药?” 辛衣舒莞尔:“鬼附之毒的解药我本来就有,大人知道,但他不肯吃我的解药。你也别嚷嚷,若非沈将军给的,他不会吃的。便是吃了,也会当场吐出来,不信你大声点试试。” 东烟忙捂住自己的嘴。 半晌,他实在忍不住,咒骂道:“沈慕禾他娘的根本不是个人!他是怎么能狠下心给公子下毒的!” 辛衣舒叹了口气:“傻小子,你又怎知,便是这毒药才是他活下去的动力。” 第160章 东烟瞪大眼睛:“你瞎说什么?” 辛衣舒拍拍他的背:“进了庆州城,找个大夫给他备些药膳,巡查这事是个长期活,这么下去身体得垮。”说完,她起身钻进车内,又换了副妖媚声线,“夫君,去庆州城陪奴家逛街吧,好不好?” 东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辛衣舒她平日在公子面前就不能正常点说话吗? 她但凡正常一点,公子也不会去喜欢男人了! 沈嘉禾在城外亭子里等了一个多时辰才远远看见那两人回来。 “怎去了那么久?”她蹙眉站起来。 徐成安将一张冒着热气的肉饼小心用油纸裹着递给沈嘉禾,不免埋怨道:“我正等着摊主做饼,转头就不见人了,找了半天才找着人!” 沈嘉禾眼下倒是饿了,狼吞虎咽咬了好几口这才看向乌洛侯律。 那人倒是高兴得很,坐在凭栏处,后背倚着亭柱,单手拎着肉饼望着她笑。 沈嘉禾不悦道:“我时间紧迫,没时间在这里多耽搁,王爷若再喜欢闲逛,不如自己留下来好好逛个够。” 谁知道陆敬祯是不是表面上巡查,暗地里早派人四处在找定乾坤了,万一被他先找到,对她来说绝非好事。 “好端端叫什么王爷,我是你的夫君啊。”乌洛侯律看沈嘉禾吃得差不多,他放下饼子,擦了擦手,才从胸口摸出一包东西,走到沈嘉禾面前,“看看,喜欢吗?” 沈嘉禾拧眉:“什么?” 乌洛侯律笑着打开手里的布包。 里面精心包了一堆首饰,耳坠簪子……还有一对金镯子。 乌洛侯律挑眉道:“我跑遍了全城才问到这家金店的款式最好看,我家娘子出门在外怎么也得戴几件像样的首饰,这支金镶玉的簪子我就觉得特别衬娘子,我替娘子……” 他的话还没说完,面前的人倏地站起身,一把推开他的手。 “谁要这些东西!”沈嘉禾愤然出了亭子。 乌洛侯律没拿住,布包直接掉落在地,一环金镯子顺势滚出老远。 沈嘉禾利落翻身上马,徐成安追出去叫了声“小姐”,她握着马缰的手倏然一紧。 她刚才的反应有些过了,乌洛侯律会不会看出什么端倪? 她刚想着,却听亭子那传来乌洛侯律的声音:“这些都不喜欢?那你说喜欢什么,你告诉我啊,我重新买还不行吗?” 沈嘉禾下意识扭头看去。 乌洛侯律正蹲在地上捡地上掉落的首饰,抬头和她对视一眼,竟还冲她笑了笑:“下回我先问过你,我就是一个粗汗,我们草原上的女子首饰同你们汉人很不一样。” 阳光斜照入亭子,乌洛侯律半侧脸拢在阴影里,但他脸上笑得灿烂,眼神竟然有点清澈。 沈嘉禾微微愣住,他们初见时他尚且困于辽廷,言行举止都透着一股子阴沉,她倒不知乌洛侯律原是这样的人。 这便是草原男儿的豁达吗? 她竟有些羡慕。 徐成安倒是反应过来了:“你也说这些是女子的东西,我们将军一个大男人怎会喜欢这些?” 乌洛侯律终于都收拾好,他没接徐成安的话,出了亭子过来就径直抛给了徐成安:“我家娘子嫌我挑的丑,我下回重新买,这些就便宜你了。” 徐成安还想说他一个男人也不要,结果本能接住,一掂,好家伙,分量可不轻。 他自知将军是看见那对金镯子才动了怒,没有废话直接收进了行李中,好歹是值钱的东西,不要白不要。 “那就谢王爷了。” 乌洛侯律哼笑:“你看你,话也不会说了,叫什么王爷,叫姑爷” 徐成安微噎,这两个字他忽然就想到了祝云意。 他从前还荒唐地想过,有朝一日祝云意或许真的会成了他家姑爷,谁他娘知道他摇身一变成了陆首辅。 想到此,徐成安冷不丁哼了声,他再也不想叫谁姑爷了! 乌洛侯律策马至沈嘉禾身侧,不快道:“娘子,这个护院不太行,咱们回去把他卖了换一个吧。” 徐成安:“……” 沈嘉禾莫名被逗笑,她一夹马腹驰骋而去。 “娘子,等等我!” 身后的马驹追上来,官道上马蹄声扬起一片尘土。 这人和祝云意完全不一样,她身边以后也会出现更多和祝云意全然不一的人,她也会慢慢忘掉祝云意的。 三人快马加鞭抵达相州足足走了近一个月。 九月底的北地已经偏冷了,而在这南地百姓们还穿着薄衫。 三人进城先把厚衣裳换了下来,这才外出打听城里姓孙的人家。 在相州城转了两日才跑遍了城中所有姓孙的住户,但都不符合沈嘉禾要找的对象。 后来他们听闻城外还有个孙家村。 沈嘉禾当即就问清楚村子所在,带着乌洛侯律和徐成安一并找去。 跑马过去用了小半日光景,天色未暗,这个点村子里成年人都在外做工务农,三人牵马进去引得孩子们围观。 好在村子里还有老人在,徐成安问了一圈,终于问到村尾有户人家,儿子成德二十四年从军了,后来就在豫北军里,但成德二十七年他突然回来了。 对上了! 沈嘉禾和乌洛侯律推门进去时,只见一个老妇拄着拐杖眼泪婆娑站在院子里。 第161章 院子不大,却收拾得井井有条。 她一见来人,便急着道:“真是沈将军让你们来的吗?我儿子不是逃兵,他不会是个逃兵!” 沈嘉禾微噎,上前扶老妇坐下,给她倒了杯水。 她喝了两口才娓娓道来。 她的儿子叫孙晋,十五岁就参军去了,成德二十七年他刚满十八。这中间三年,家里年年都会收到儿子寄回来的军饷,孙晋父亲早逝,家中只有母亲拉扯着他们姐弟长大。 有了孙晋的军饷后,家里日子好了许多,姐姐孙晴也说上了人家,顺利出嫁。 “可晋儿突然回来了,他从前也没在家书里提过要回来。”老妇说到此,满脸疑惑。 沈嘉禾忙问:“那他现在人呢?” “没了……”老妇捂着脸哽咽起来,“他被人发现时就躺在离村子三十里的小道上,他身上到处被翻过,是……是被山匪打劫了!” “山匪?您确定?”沈嘉禾不动声色看了徐成安一眼。 老妇哭道:“我一个老婆子不懂,但村里报官了,来的官爷说射中我儿的箭就是附近山匪惯用的!我哭着求他们给我儿讨个公道,可他们都说我儿子是逃兵,没有人肯管啊!小姐,沈将军是不是来给我儿翻案啊?” 沈嘉禾一时不知如何答,她是悄悄来的,且当年父王秘密让孙晋带走祝忱,此时不可能公开。 她便问:“和孙晋一道来的孩子呢?” 老妇顿时愣住:“什么孩子?我儿……我儿在外有孩子了?” “不不,您别误会。”徐成安只好道,“孩子不是孙晋的,他应该是和孙晋一起来的。” 正说着,外头院门吱呀推开。 来人见院子里有外人,不免愣了下:“阿娘,他们是……” 来人是孙晋的姐姐孙晴。 沈嘉禾此刻才知道孙晋是个逃兵的事传开后,孙晴婆家觉得此事丢脸,便让她的丈夫将她休弃。 此后再也无人上门提亲,这些年孙晴便回来同母亲相依为命。 父王当年救祝忱是善举,却不想最后竟然成了这样。 孙晋奉命带走祝忱,必然是受命于父王,为了确保祝忱安全,至少短时间内不得联系。谁能想到他们还没到孙家就遭遇山匪劫掠,三年后,父王也去了,就更无人过问这件事。 沈嘉禾将身上的银钱全都留给了孙家母女。 她又私下同孙晴说,若她愿意,可带着孙母去豫北,她会安排好她们的生活,也能为她寻一门好亲事。 孙晴豁达笑笑:“我都三十多了,嫁不嫁人没什么打紧,这些年我和阿娘生活得也很好,小姐不必记挂。还有,多谢沈将军给我们送的抚恤金。” 沈嘉禾皱眉,什么抚恤金? 来相州之前,她甚至都不知道孙晋这个人,豫北军中也绝无可能会给孙晋派发抚恤金。 但这事她没多嘴问,她深知离开故土需要多大的勇气,便也不再规劝。 徐成安最后把乌洛侯律给他的那包首饰也一并留下了。 孙晋死于山匪之手,他边上没有孩子尸身,说明祝忱至少没死在当场。 离开村子后,徐成安便到处打听成德二十七年相州有没有出现一个十一岁的孩子,孤身一人的孩子必然会引起注意。 一连十多日打听下来,竟还是没有消息。 乌洛侯律忍不住问:“你们到底在找谁?” 沈嘉禾搪塞道:“一个故人之子,你不认得。” 乌洛侯律:“……”废话,他当然不认得! “他叫什么?名字也瞒着我?”乌洛侯律看向徐成安,“我都来了,自然是帮着一起找的,他叫什么?” 徐成安挑眉:“知道名字没什么用,孙晋死后他若还在相州城逗留,必不会用真实姓名。” 乌洛侯律:“……”反正就是瞒着他呗。 三人又逗留了半月,还是没有任何关于祝忱的消息。 “孙晋死后,他就没留在相州?对,一定是这样,他应该是直接离开了此地,否则他没有身份文牒,不可能没引起注意的!”徐成安分析,“可他一个孩子能去哪?” 沈嘉禾的脸色沉得可怕,当年祝忱年幼,不可能有这样缜密的心思来消除踪迹。他们都打听了这么久连一点消息都没有,祝忱必然是离开了。 他当时还那么小,无依无靠能去哪里? 祝家所有的亲朋好友大多都在北地太原郡,祝家嫡系被灭,旁支和远亲却都还在,祝忱会不会回去找那些人了? 只是,他一个孩子要从南地前往北地,他死在路上的几率很大,非常大。 但沈嘉禾也别无他法,只能寄希望于那个给孙家抚恤金的人是长大后的祝忱。 也只有这样才解释得通,因为身份原因他不敢透露姓名,这让孙家母女误以为是豫北军给的抚恤金。 “我们去晋州。”沈嘉禾道。 巡察御史的车队出云中郡已是十一月了。 这几日,气温骤降。 北地寒风一起,连着吸进鼻腔的空气都是冰的。 太原郡官道的路面都冻得坚硬无比,马车行进便显得越发颠簸,东烟特意给陆敬祯的马车内垫了加厚的褥子,好让他舒服一些。原以为他们能去江南过冬的,谁料各地案卷繁复,拖慢了他们原本的行程,离京三个多月才整理完上阳、云中两地卷宗。 第162章 按照这个速度,便是来年开春他们也去不了江南! 在北地过冬不是好事,公子近来身体不好,万一病了就很麻烦。 辛衣舒也说过公子这几月看着还好全赖体内真气护着,若还是他从前身子,这般奔波劳累怕早病倒了。好在辛衣舒精通药理,这段时日一直细心给公子调理身体,东烟总算觉得她还有点用处。 陆敬祯靠着软枕沉睡了一路,距离晋州城还有二十多里,他突然醒了。 车帘一掀,外头冷风卷入,他的指尖瑟缩了下。 辛衣舒忙落下车帘,一面将手炉塞给他:“入夜前就能到晋州,还要问什么?” 微烫的温度爬上指尖,瞬间将扑入车内的寒意驱散,陆敬祯没说话,又挑起窗帘往外看。 “下雪了。”他喃喃。 外头传来东烟的声音:“下了快半个时辰了,现下还不是很大,我们快些赶路,进了城让他们给公子屋内多置两个暖炉。”他说话时,忍不住低头哈气搓着手。 沿途树叶落尽,枝丫上已挂了一片薄薄晶莹。 寒风轻扫,又簌簌散落。 十四年前,他从晋州城逃出来那晚也下着雪。 风雪很大,河水冰冷刺骨。 他的书童告诉他前头有座破庙,让他先行,他缓一缓便追上来。 后来他在破庙冷得昏过去好几次,他没等到他的书童。 他以为他要死了。 太冷了,真的太冷了。 是郡主那口花雕酒救了他。 远处,一片灰蒙蒙中,陆敬祯看见那座破庙在风雪里若隐若现。 他微微挺直脊背。 那座庙竟还在。 破庙不仅还在,似乎是有人修葺过,外面的墙体重新上了色,瓦砾也翻新过,看来是供人路过歇脚的。 车队在外头停下来。 东烟去前头传令大家原地休整片刻,回头见陆敬祯从马车上下来,他忙跑过去。 辛衣舒抱着件狐裘要下来,东烟上前接了裹在陆敬祯身上:“公子要进去?” 陆敬祯拢住裘氅:“不必跟来。” 辛衣舒便没下来,她撩着帘子问:“我家夫君何时还热衷于烧香拜佛了,我怎么不知道?” 东烟:“……”他也不知道。 孤庙外静悄悄的,显然无人看守。 当年后来是怎么离开破庙的,陆敬祯不记得了,他只记得他是在马背上醒来的。 他被人抱着,那人说是在路上捡到他的。 他说他姓孙,叫孙晋,此番是要回老家相州去。 回相州的一路,他一直在生病,时常昏昏沉沉,但孙大哥把他照顾得很细心。 他其实认出了那是郡主的侍卫,那晚上在破庙里,他见过一样的佩刀。 郡主或许知晓了他是个逃犯,所以他干脆装作不知道。 他们足足走了近两个月才到岭南,却在离相州不远的小道上遇到了山匪。 孙大哥让他先走。 可他根本不会骑马,只能拼命抓着马缰绳。 后来,他从马背上摔下来失去了意识。 再后来,陆家二老把他救回了家。 等他能下床走动已是半个月后,他悄悄打听过孙大哥的消息。 他被山匪杀了。 陆敬祯蹙眉闭了闭眼睛,时至今日,他甚至都分不清那些是真的山匪,还是朝廷派去捉拿他的人。 后来他开始拿俸禄了,便往孙家送钱,却也不敢说自己是谁。 冷风夹着冰雪灌入裘氅,陆敬祯忙拢住氅衣走进孤庙。 甫一抬头,他见庙里蒲团上跪了个人。 是女子身形,她身上罩了件黑色裘氅,镇山河安静置在她身侧。 陆敬祯看一眼便直接愣在了门口。 是郡主! 她不是在雍州吗? 为什么会在这里? 庙里简陋,郡主手里没有香,香案上也没点烛火,只摆放了些干粮,她双手合十跪在脏旧蒲团上,背对着陆敬祯。 他听她轻声道:“菩萨在上,请保佑祝忱平安。” 心脏似被人顷刻间用手握住,陆敬祯的身影一颤。 郡主这是在……保佑他。 郡主还记得他。 她记得祝忱! 陆敬祯的心脏噗噗直跳,唇角不自觉染了笑意,他迈步上前,刚跨过面前门槛,忽听一阵脚步声自寺庙后门处传来。 接着,一团雪球从孤庙正中的佛像后朝沈嘉禾飞去。 乌洛侯律笑着从佛像后跳出来:“哈哈,娘子!” 第53章 夫君啊 “哈哈,娘子!”乌洛侯律笑着轻甩着沾在手上的雪花。 沈嘉禾本能扯住风氅挡住朝自己砸来的雪球,雪球捏得并不实,砸在身上便如齑粉松软软地散开,雪粉倒是扑了沈嘉禾满脸。 沈嘉禾抹了把脸,无语看着来人:“你多大了?” 乌洛侯律望着她笑:“我二十四啊。” 沈嘉禾噗嗤笑出来:“你真该好好学汉话。” 乌洛侯律莞尔:“望娘子教导。”他又道,“外头的雪虽同塞北的没的比,但中原这样的轻雪原来也别有一番滋味啊。为夫头次随娘子游历,少见多怪也很正常,娘子莫要取笑我。” 这一路沈嘉禾发觉这人越发没个正形,先前还是在人前装装样子,如今他是不管人前人后,对着她一口一个“娘子”。 第163章 她忍不住想纠正他,却见乌洛侯律的目光忽然看向她身后,随即他收起了脸上笑容,连脊背也徐徐挺直了些。 乌洛侯律眯了眯眼睛,按捺住诧异:“首辅大人。” 谁? 沈嘉禾指尖轻勾,猛地转身。 那人就静静立在门口,外面风雪交加,寒风吹得他领口的狐裘长毛轻曳不止,他就那样站着睨着她看。 他什么时候来的? 沈嘉禾几乎本能去摸镇山河,她方才满脑子都在想当年她和祝忱在这里初见的场景,她居然连有人靠近都没发觉! 陆敬祯被乌洛侯律的一声“娘子”叫得耳朵嗡鸣,郡主换了女装,她……她和乌洛侯律是在假扮夫妻? 为什么会是乌洛侯律? 徐成安呢? 郡主到底来这里做什么? 他见郡主拿起了镇山河,那截从黑色裘氅里露出来的手腕上挂了一环手镯,是羊脂白玉,温润至极,配郡主这一身温婉女装是这样合适。 玉镯,是乌洛侯律送的吗? 拢着狐裘的手徐徐收紧,踩在地板上的脚更像是被钉在了地上,他一步也挪不动了。 每月的解药分明都在按时吃,此刻胸腹却忽然像被烈火灼烧般疼。 身后照入的白光刺得陆敬祯眼睛生疼,他努力稳住光华带来的眩晕,掩住颤意问:“将军和王爷何故在此?” 乌洛侯律眼底闪过一丝错愕,他几乎本能侧脸看了眼半跪在蒲团上的人。 陆首辅居然一眼就认出了身穿女装的沈将军? 沈嘉禾脸上不见诧异,她悄然收紧握着剑鞘的手,出郢京三个多月了,陆敬祯替天子巡查,就算脚程再慢也不至于还在太原郡,她以为他此刻至少已去江南了。 这几月他究竟在做什么? 眼下偏偏是晋州…… 她为祝忱而来。 陆敬祯呢? 兜兜转转,他还是替李惟在找定乾坤吗? 他是循着她的行踪来的? 她身边有他的探子? 是因为她派了人去监视他,他这是在跟她玩礼尚往来吗? 沈嘉禾思绪纷乱,眼前身形一晃,乌洛侯律走了过来,眼前光线微暗,他挡在了她身前。 乌洛侯律轻声笑了笑:“本王想看看大周北地风光,便求将军做个向导。只是将军不好擅自离开边疆,本王这才想出这么个法子,委屈将军乔装打扮一番,陆大人不至于去陛下面前告发这等小事吧?”他说着,垂目朝沈嘉禾伸手,“我扶将军起身。” 沈嘉禾半跪着转身看陆敬祯,这个姿势跪得有些腿麻,便没拒绝,伸手扶住了他的小臂。男人手臂略一使力,轻易将她整个人带起来。 “当心。”乌洛侯律往沈嘉禾手肘处轻轻托了下,见她站稳,才笑着收回手,又看向门口,“陆大人?” 郡主会同他打闹说笑,也不拒绝和他身体接触,他们两个的关系何时这般好了? 陆敬祯艰难收回目光,勉强笑道:“王爷说笑,我……不会说的。”和郡主有关的事,他半句都不会说的。 “你来这里做什么?”沈嘉禾的指腹轻摩着剑鞘,凝着他问。 陆敬祯掩住思绪道:“我替陛下巡查至此……” “我问你,来这庙里做什么?”沈嘉禾的目光一瞬不瞬盯住他。 陆敬祯微噎,他早已不是祝忱,可陆首辅又会来这里做什么? 巡查车队有马车,就算避雪,巡察御史也不该独自来这里。 陆敬祯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风雪里有脚步声传来。 “公子!”东烟左等右等不见陆敬祯回去,后来侍卫在右侧发现栓着两匹马,他放心不下立马就跟过来,“您怎么站在门口……”他上前越过陆敬祯的肩膀就见庙里还有人,东烟顺势握住佩剑。 在看清公子面前站着的高大男子一瞬,东烟撑大眼睛:“塞北王?” 随后,他的目光一闪。 乌洛侯律身边站了名女子,东烟第一眼只觉得有点眼熟,很快他看到了她手里的佩剑。 东烟的心头猛地一跳。 先前是知道沈将军和公子去漳州时扮成了夫妻,但他并未见过沈将军穿女装的样子,今日一见,东烟握着剑柄的手指倏地一个打滑。 明眸皓齿,朱唇潋滟,谁能料到战场上威名赫赫的沈将军换上红妆会是这般俏丽美艳! 他娘的,他可算知晓公子为何被沈慕禾迷得七荤八素了! 这小模样谁看了不迷糊! 只是,沈将军这番看公子的眼神…… 东烟下意识往前替陆敬祯挡了挡:“雪越来越大了,中郎将说还是早些赶路进城的好,免得一会路更不好走。” 陆敬祯应声,看向沈嘉禾:“将军和王爷要进城吗?” 乌洛侯律挑眉笑:“本王是来游历的,这晋州城外也没什么地方可去,眼下风雪渐甚,自然是要进城的。” “那王爷和……”陆敬祯又看沈嘉禾,小心翼翼问,“将军可要同行?” 他知道同行是奢求,郡主必然是要拒绝的,她眼下看他的目光里也满是探究和掩不住的怒意,但他偏偏就忍不住要多问这一句。 却不想面前之人却道:“那便有劳陆大人。” 陆敬祯错愕抬眸,一时回不过神。 乌洛侯律也有些诧异,他在郢京待的时日里可是听了不少沈将军和陆首辅之间的恩怨,再加上边疆一战两人明里暗里抢功就可想而知,沈将军明显也是极不喜这位陆首辅的,怎么会应邀与他同行? 第164章 沈嘉禾走了两步,回头看他:“不走?” “走,娘子都走了,为夫哪能不跟着走呢。”乌洛侯律又换了副嬉笑脸色跟了上去,顺势替她拍了拍飞落在氅衣上的雪花,还很贴心地替她挡着雪。 东烟的眼珠子快掉下来了,沈将军这是什么怪癖,他跟人演夫妻是演上瘾了吗? 这回公子也该看清沈将军的真面目了吧! 但凡只要是个男的,沈将军都来之不拒啊! 只是这塞北王如此体魄,也甘愿委身于人? 正想着,见自家公子已迈步跟上,东烟忙追过去:“公子慢点!” 陆敬祯疾步上前,跟在沈嘉禾身后道:“外头风雪大,将军稍后坐我的马车……” “陆大人叫谁将军?”沈嘉禾扭头冷冷看他。 陆敬祯倏地愣住了。 乌洛侯律笑了笑:“陆大人前头还说要保密,这就说话不算话了?这位是我娘子,乌洛侯夫人,是不是,娘子?” 陆敬祯现下中了她的毒,沈嘉禾倒是不担心他会乱说话,她只是讨厌他这种自然从容叫她将军的语气,他还以为他是祝云意吗? 他也配学着祝云意说话! 沈嘉禾没应声,继续往前走。 巡查车队里大约会有人认得乌洛侯律,他的身份不必瞒着,且她如今穿着女装,再加上一个乌洛侯夫人的身份,便更不可能有人认得出她了。 想到此,沈嘉禾将手里的镇山河收进了风氅下。 “娘子当心脚下。”乌洛侯律鞍前马后围了上去。 陆敬祯站着没动,周遭一片白茫茫晃得他头晕得厉害。 “公子。”东烟看他脸色不好,忙伸手扶他,刚触到他的手,东烟脸色一变,“手怎么这样凉?公子?” “无事。”拢在狐裘下的手不自觉按住衣襟,陆敬祯看着前头的人,低声道,“在车队里莫要乱说话。” “我……”东烟咬了咬牙,本想狠狠指责沈将军几句,可一看公子脸色,只好道,“知道了。”他家公子学识心计,无一不是上等,可偏偏要喜欢一个男人! 沈嘉禾本不屑乘坐马车,但眼下她既是乌洛侯律的夫人,身为女眷乘坐马车就十分合情合理了。 在原地休息的人见首辅大人回来,纷纷上了马车。 陆敬祯的马车就在最前头,乌洛侯律扭头问东烟:“马扎呢?” 东烟本来想呛他说沈将军上马车从来不用马扎,又怕公子生气,只好咬牙切齿上前:“我来摆,劳驾您让路。” 东烟刚从车内搬出马扎摆好。 车帘微晃,接着传来女子娇滴滴的声音:“夫君回来了吗?” 东烟一阵惊悚。 辛衣舒没听外头回应,干脆掀起车帘,越发娇气道:“夫君啊……” 刚好踩着马扎上车的沈嘉禾抬头就对上了那张半探出车帘的脸。 沈嘉禾:“……” 上回见这位陆夫人是在宫门外,沈嘉禾还挺喜欢她身上那种不羁豁达,只是没想到她同陆敬祯私下在一起时是这般模样。 辛衣舒娇软的声音还在沈嘉禾耳畔打转。 夫君啊…… 原来他喜欢这样的。 呵,那她可真学不来。 辛衣舒愣了下,她先是看了眼东烟,随即又看向刚走过来的陆敬祯:“夫君,这位是?” “这是……”陆敬祯的音色微顿,“乌洛侯夫人。” 乌洛侯? 那位塞北王? 辛衣舒这才看到外头还有另一名身形高大的男人,虽穿着汉人服饰,但看长相明显是塞外人的五官。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塞北王怎么会带着夫人在此,便见面前之人径直弯腰进了车厢。 沈嘉禾入内便解下风氅,将手中长剑重重往车内一扔。 辛衣舒被吓了一跳,她本能贴着车璧坐了回去。 沈嘉禾半掀眼皮看了眼:“陆夫人看不惯?那也得委屈陆夫人和我一起进城了。” 倒也不算委屈,这夫人生得还挺好看,就是脾气有点怪。 她们算是第一次见面吧? 辛衣舒怎么有种自己不知何时得罪了她的错觉? 但是她的错觉吗?又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人。 外头,东烟正打算请陆敬祯去后面张侍郎的马车上挤挤,却听他道:“给我牵匹马来。” 东烟忙道:“公子万万不可,眼下风雪渐大,若是受了凉可不得了。” 陆敬祯拧眉:“你话怎么这么多。” 正说着,乌洛侯律将栓在前头的两匹马牵了过来,他轻笑:“陆大人与本王同行吗?本王这里正好有马,一路上也正好有人闲聊解闷。” 陆敬祯二话不说上前就接了马缰绳:“多谢。” 东烟咒骂着跑过去,见他坚持,只好扶他上马。 车队朝晋州城出发了。 沈嘉禾落下窗帘回头见辛衣舒正盯着自己看,她略一蹙眉,听辛衣舒问:“夫人怎会同王爷来晋州?” 沈嘉禾轻嗤一笑:“这是帮陆大人问的?” 辛衣舒微噎,这人怎么这么警惕? 她真的只是随口问问而已。 沈嘉禾也不知为何一上马车见到这位陆夫人心里就莫名不爽,明明上回见她还是挺欣赏她的。 越是这般想,她越是管不住自己的嘴:“陆夫人同陆大人伉俪情深多年怎没生下一儿半女?” 第165章 辛衣舒未料到她会问这事,她正想解释她同夫君从前一直分居两地,便听面前之人快言快语:“莫不是真如外头所言,陆大人不行?” “咳!咳咳咳——” 陆敬祯冷不丁灌了口冷风,撑着马鞍一时咳得停不下来。 沈嘉禾蹙眉掀起窗帘,一眼就看到了跟在车旁的陆敬祯。 她稍愣了下,还以为他会去后面的马车坐,结果他骑马跟在边上走? 陆敬祯见她看过来,忙别开脸不想被她看见这副狼狈模样。 “在说什么呢,夫人?”乌洛侯律刚同前头中郎将闲聊两句,回头见沈嘉禾掀了窗帘,“陆大人这是怎么了?呛风了?” 陆敬祯咳得说不出话来。 沈嘉禾又看向辛衣舒:“都咳成这样了,陆夫人不下车看看?” 辛衣舒:“……” 她勉为其难刚挪动了身子,便听陆敬祯道:“不必……咳咳……别出来……” 沈嘉禾嗤声:“陆大人还真是心疼夫人。” 陆敬祯:“……”他只是不想在郡主面前上演什么夫妻情深罢了! 此刻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的辛衣舒内心又生出一种诡异的感觉。 为什么她觉得这位乌洛侯夫人像是在吃醋? 不是,等等。 乌洛侯夫人在她和她夫君中间吃什么醋? “公子。”东烟小心将藏着保暖的水壶递给陆敬祯,“慢点喝。” 陆敬祯浅喝了两口温水,终于将磨得喉咙难受的呛咳压下,侧脸发现窗帘早已落下,也未再听得郡主再说话。 乌洛侯律单手握着马缰淡然看着这一切,目光从陆敬祯身上移开,落到了马车上,他意味深长抿了抿唇。 随巡察御史的车驾入城的好处是不必麻烦找客栈,等马车停下,连客栈房间都已有人办妥。 陆敬祯原本以为这趟徐成安没来,后来路上从乌洛侯律口中才得知他们之前在城外遇到一位出城赶回家的老人,郡主看他衣着单薄,又看天色将变,便让徐成安先送人回家,再约定城中相见。 郡主不是单独同乌洛侯律来的。 陆敬祯暗自松了口气。 一行人进了客栈,外头风雪被隔在门外,身上顿时掀起一身暖意。 小二忙着给众人端茶送水。 陆敬祯让大家先回房休整,他一转身就不见了沈嘉禾和乌洛侯律,问了才知他们上楼了。 他忙逮着东烟问:“你给他们开了几间房?” 东烟哼笑了声:“自然是一间。” “什么?”陆敬祯气得差点被桌脚绊倒,多亏东烟扶得快。他推开东烟的手,“谁让你开一间?” 东烟不悦道:“他们不是夫妻吗。”沈将军那么喜欢和别人假扮夫妻,自然要一起住的! 最好是他们能行那种事,也好叫公子彻底死了心! 陆敬祯顿时被噎住,郡主眼下是乌洛侯夫人,即便是他也没理由让他们“夫妻”分房而睡。 他同郡主去漳州时,也是同住一屋。 可他们那时…… 陆敬祯的心头猛地一跳,乌洛侯律知道郡主的身份了吗? 正说着,外头传来一阵急促马蹄声。 紧接着,客栈门被人推开。 冰寒之气卷着风雪涌入客栈,一队官兵齐步入内。 沈嘉禾上楼推开房门见乌洛侯律的脸色有点沉,仔细想来,后来一路似乎都没听他说什么话,这可不像他的性格。 她蹙眉问:“你怎么了?” 乌洛侯律张了张嘴,似是难以启齿,他走到桌边倒了杯水饮尽,这才道:“他们居然说你是我的小妾?!” 沈嘉禾愣了下,她很快了然:“塞北王尚未成婚,哪来的夫人?” 即便被塞北王带在身边,那也必然只是个妾室。 “不是,我……”乌洛侯律十分不高兴,气得腮帮子有点鼓,“你怎么就不能是我夫人了?” 沈嘉禾失笑:“是不是有什么关系?反正很快也不必装了。” 乌洛侯律还没明白沈嘉禾这话是什么意思,外面传来敲门声。 陆敬祯道:“王爷。” 乌洛侯律沉着脸开了门:“陆大人有事?” “肃王得知我们进城,说是要设宴。”陆敬祯的目光悄然看了眼沈嘉禾,这才道,“肃王认得将军。” 沈嘉禾颔首应声,拎了包袱走到屏风后:“沈将军为何会在晋州城,陆大人知道该怎么说吧?” 怎么说都不过是陆首辅一句话,毕竟肃王也不可能去和天子对质。 陆敬祯脸上难得有了笑意:“将军放心。”他又朝乌洛侯律道,“我已让人另外给王爷开了间房。东烟。” 东烟进来行了礼:“王爷,请随我来。”他上前拎了乌洛侯律的行李就出门。 乌洛侯律:“……” “不是……哎,我这……” “王爷同将军不必再演什么夫妻了。”陆敬祯笑了笑,“王爷在晋州城想要向导,明日我亲自给王爷安排。” “王爷,走吧,看看您的房间,若有不满意只管提出来。”去而复返的东烟一把将乌洛侯律拉了出去。 乌洛侯律自然是想反抗,却没想到他挣了挣,发现挣不开。他这才拧眉盯住面前这人,不愧是陆首辅身边的护卫,还真得有两下子。 两人就这么暗中较着劲,自然也就远了。 第166章 房门很快被人关上,沈嘉禾却听得出还有人没出门。 她没有停下手上动作,径直脱了衣衫挂甩至屏风上。 陆敬祯见女子罗裙被挂出来,他下意识背过身,屏风后传来窸窸窣窣更衣的声音,他有些局促按压着指关,终是深吸了口气问:“他知道吗?” 沈嘉禾用回沈将军惯用的声线,冷漠反问:“知道什么?” 陆敬祯的声音轻了些:“你的身份?” “陆大人当我是什么人?”身后的脚步声近了,陆敬祯没敢回头,郡主的声音夹了几分嘲讽,“干过的蠢事谁还干 第2回 ?” 陆敬祯垂在身侧的手倏地一握,呼吸也跟着颤了颤。 身后传来椅子被拉开的声响。 沈嘉禾坐下倒了杯茶,低头喝了口才看向门口的人:“陆大人不回去换身衣服?” 他没回,转了身看向桌边的人,她去了手腕上的玉镯,此刻又和从前一样,身上不见任何环佩首饰。 陆敬祯悄然收住目光,近前问:“将军来晋州究竟是做什么?” 沈嘉禾抿了口茶,轻笑:“不是说了,带塞北王游山玩水。” “现下并无旁人,你也不必拿这话搪塞我。”陆敬祯走到桌边,“你要做什么,告诉我,我帮你做。” 沈嘉禾冷不丁笑了声。 陆敬祯扶着桌沿的手指略收了些:“我如今受制于你,我不会骗你的,你想做什么我都会帮你。” 沈嘉禾目光微凝看着面前的人,他字句恳切,她差点就要信了。 但这人是天子近臣,是皇帝恩师,他此次出来本来也是为了给李惟找定乾坤,他又怎么可能会帮她? 当初为了接近她,他甚至把自己弄得那样狼狈,不惜以身试险。 这是个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的人,那点毒能牵制他一时,却根本拦不住他对天子的忠心。 陆敬祯看她不说话,情急之下上前扶着她的双肩道:“你宁愿信他也不肯信我吗?” 沈嘉禾的脸色骤变,她反手扼住他的手腕猛力扭转,陆敬祯闷哼一声疼得单膝跪地。 沈嘉禾冷漠站起身,垂目盯住他看:“我对陆大人可不敢说什么信任,便是我手里这点微薄要挟的筹码也得谨慎着用,免得哪天一个不慎就遭反噬。” 话落,她甫一松手,负手大步出门。 “将军!”陆敬祯踉跄爬起来冲出去,正好撞到回来的东烟。 东烟扭头见他抱着手疼得五官都拧到一起,忙托着他的手问:“我撞伤公子了?”没想到将广袖往上一摞,东烟便见陆敬祯的手腕青了一片,肉眼可见地肿了起来。 这明显是扭伤! “沈将军干的?” “不是。”他扶着手腕走到半楼梯处,下面已然不见了沈嘉禾。 辛衣舒倚在二楼栏杆处,收回目光看向不远处房间外的陆敬祯。 她摸了摸下巴,那位乌洛侯夫人竟是沈将军! 她是见过沈将军的,还记得宫门口初见那位年轻将军英姿勃发的模样,且不说沈将军为什么要和塞北王假扮夫妻,这一路进城,她竟没从那张脸上看出任何违和,就好像沈将军本来就该如此。 随即,辛衣舒又叹了口气。 完了,大人好不容易封心锁爱了三个多月,这下又前功尽弃了啊。 外面风雪愈发大了,去往肃王府的一行人全都乘坐了马车。 沈嘉禾自然和乌洛侯律同乘一辆马车。 此时,乌洛侯律安静坐在车内,沉了一张脸。 沈嘉禾没在意他的脸色,伸手掀起窗帘往外看了眼,一面道:“这位肃王是先帝最小的叔叔,当今圣上的叔公,从太祖帝时起,肃王便是最不愿管事的闲散王爷。你听没在听?”沈嘉禾回头见乌洛侯律依旧面无表情。 他轻哼了声,显然对李家那点皇族关系没什么兴趣,他只道:“入城之前你就想到不同我扮夫妇了?还是,因为陆首辅?” 沈嘉禾拧眉:“别胡说。”不管有没有碰上巡察御史的车队,他们进晋州城找人,必然要做两手准备。 晋州城是肃王府所在地,不比别的州府。 乌洛侯律又是塞外人长相,很难不引人注目,她深知他们的身份瞒不住,是故意要徐成安同他们分开走的。 届时她也好借她和乌洛侯律的身份吸引肃王府的注意力,为徐成安打掩护,毕竟他们要找的人不能公开说。 乌洛侯律愤然起身坐到了沈嘉禾边上,马车冷不丁一个打晃,明显一侧倾斜了。 沈嘉禾下意识扶着车璧:“你做什么?” “不扮夫妇,我同将军也还是朋友,难道还不能坐一边?”乌洛侯律道。 沈嘉禾不知道他发什么疯,径直坐到了另一边,她见对面的人又要过来,干脆出腿将人踹了回去。 乌洛侯律吃痛捂着膝盖:“踢我作何?” 外头,马车停了下来。 东烟过来掀起车帘,陆敬祯站在外头,他见乌洛侯律屈膝站着,蹙眉问:“王爷这是……” 乌洛侯律立马松手:“同将军切磋就是痛快,可惜陆大人体会不到这种乐趣。” 陆敬祯:“……” 他并不在意乌洛侯律的话,目光落在沈嘉禾身上,含笑道:“到王府了,将军下车吧。” 王府门口高悬的灯笼在寒风里摇曳不止,轻暖光辉自陆敬祯身后斜照过来,将他身上的白狐氅衣染上一片暖色。 第167章 孤冷寒夜,沈嘉禾居然觉得他的笑有些温暖。 “将军?”陆敬祯走近了些。 沈嘉禾忙收住思绪跳下马车。 陆敬祯看她连氅衣也不披一件,忙将手炉塞给她。沈嘉禾拧眉正要推开,前面传来男人的声音:“各位贵客舟车劳顿,家父已设宴恭候诸位。” 来人是肃王世子李聿泽,他同乌洛侯律言语两句,又含笑朝这边走来。 “陆大人可安好?”李聿泽的目光一晃,又落在沈嘉禾身上,“没想到这次陛下竟让将军来接应陆大人去豫北,坊间那些说二位关系不好的传言自然也不攻自破了。” 沈嘉禾错愕一愣,陆敬祯是这样说她为何在此的? “陛下也是担心此地匪患,有沈将军护卫左右,自然安好。”陆敬祯将手炉往沈嘉禾手里一塞,转身笑了笑,“劳世子相迎,陆某惶恐。” “陆大人客气。”李聿泽当没听到陆首辅话里话外指责云中郡对待山匪的不作为,他含笑侧身道,“此处风大,陆大人,沈将军请。” 王府门口,李恒亲自接了门房手里的灯笼过来道:“沈将军别来无恙啊。” 沈嘉禾抿唇:“大公子。” 李恒同她打过招呼,便有转身和陆敬祯带来的几位大人寒暄。 沈嘉禾这才想起少了个人,居然没见陆夫人。 她下意识看了眼正和李聿泽闲谈的陆敬祯一眼,他平日里都是将夫人保护得这样好吗?难怪纵是太后盯上了陆夫人的位置,这些年也未有成功。 她从前还想着如何保护祝云意,眼下回想起来竟是那么可笑。 这人需要谁的保护? 而他也只会护着他想护着的人罢了。 乌洛侯律一路进府愈发不快,沈将军明明是和他一起来的,怎么转身就成了接应巡察御史的人了? 陆首辅上下两片嘴唇一碰,只有他成了个闲散之人了! 这厢李聿泽又说到要找人带乌洛侯律逛晋州城。 乌洛侯律皮笑肉不笑,谁他娘的要逛晋州城? 王府宴席就设在正厅。 行至门口便能感受到里头的暖意,沈嘉禾顺势将手炉还给了陆敬祯,手背轻触才至他的手冰冷至极。 陆敬祯不动声色接过,仍是笑着回应李聿泽的话。 沈嘉禾多看了他一眼,身上狐裘分明也很厚实,他身上竟一丝暖意都没有。 面前的门一开,暖气扑面而来。 陆敬祯刚解开狐裘,身后的侍女便迎上去小心接住。 众人入内。 外头几个侍女对视一眼,各个脸上堆了笑意跟进去。 贵客们未到前,世子就吩咐过。 今日来的几位,她们只要能拿下任意一位,日后也必然能飞上枝头当凤凰! 陆首辅代表天子前来,一并来的还有沈将军和塞北王,连正殿上的肃王都亲自起身来迎。 晋州府尹等一些地方官员忙跟着起身见礼。 肃王客气将陆敬祯引至正中主位与自己同坐,陆敬祯没推辞,他毕竟代表天子,而接下来的一段时日里他要短暂共事的地方官员今日也都在场,他也正好打个招呼。 官员们恭敬又惶恐,昌州府尹的事早就传来晋州了,谁也不知道巡察御史到底在查什么,眼下已是人人自危。 好在今日是接风宴,肃王做东,再加上前来游历的乌洛侯律,几人随便闲聊,气氛就没那么沉重了。 主位左下依次坐了世子李聿泽和其子李恒,往后便是晋州府尹等一众官员。右下则是沈将军,乌洛侯律,及随巡察御史而来的各位京官。 宴会开席,外头鱼贯而入一群舞姬,丝竹音响起,舞姬们翩然起舞。 肃王端了酒杯笑看向陆敬祯:“陛下登基以来,还是初次派监察御史巡视,陆大人辛苦。” 陆敬祯与他遥遥举杯:“陛下心系万民。” 他刚放下杯盏,身侧的侍女便细心过来斟满,陆敬祯蹙眉看了她一眼,发现这侍女生得极为美艳。 她随侍时对上陆敬祯的目光便低头娇羞一笑。 陆敬祯再看他们一行人,每个人身边伺候的侍女清一色的艳丽娇美,突然就明白了肃王府的心思。 他忍不住看向郡主。 也不知那侍女斟酒时同郡主说了什么,郡主正侧目看她。 酒过三巡,肃王有了倦意,便先回去了。 世子李聿泽代替肃王坐到了陆敬祯边上:“素闻大人文采谋略无双,倒是不知大人还有千杯海量。” 陆敬祯失笑:“也差不多了,不敢多喝,明日还有公务要办。”话虽这么说,他还是很给面子喝了李聿泽敬的这杯酒。 李聿泽笑了笑,试探道:“连沈将军都来护卫陆大人了,想来大人此番任务很重要吧。”他使了个眼色。 侍女立马将陆敬祯手边的空杯斟满。 “就是寻常视察罢了。”陆敬祯顺手端了酒杯,又看向沈嘉禾。 乌洛侯律全程没搭理身边的侍女,倒是时不时俯身与郡主耳语。 李聿泽跟着看了眼:“看起来陆大人同沈将军关系不错,传言果然只是传言而已。” 陆敬祯刚张口欲说话,却见沈嘉禾边上的侍女粘过去要给她斟酒,半侧身都快贴到郡主身上了。 沈嘉禾也不知肃王府的这些侍女怎这般烦人,她都拒绝了多次还往她身上贴! 第168章 “奴婢伺候将军饮酒。”侍女娇软身躯倚上来。 沈嘉禾拧眉,她不会以为她这么快就醉了吧? 眼看着侍女娇嗔贴过来,沈嘉禾往身侧一挪,侍女一时没站稳,端着酒轻呼了声,整个人扑摔在了沈嘉禾身上。 酒水悉数倒在了沈嘉禾衣袍,侍女慌慌张张往沈嘉禾身上撑了把,她在起身时却倏地愣了下。 沈嘉禾在对上侍女惊愕神色,又看她的手撑的地方,脊背倏地一凉。 糟了,她知道她不是男子了! 第54章 祝先生 高坐上位的陆敬祯在看见那侍女扑过去时,下意识握紧了杯口,他的余光轻瞥了眼边上的肃王世子。 轻靠着矮桌的手悄然握了握拳,离得有点远,他看不清那侍女究竟摔到了郡主何处,但他不敢掉以轻心。 只要那侍女回头第一时间朝李聿泽看来,他就得先拿下李聿泽。 他试了试凝住体内真气,肃王世子从小习武,但这么近的距离的话,他应该不会失手。 之后……之后的事就再说! 郡主的身份绝不能暴露在这里! 那侍女似乎终于反应过来了,她惊慌失措从沈嘉禾身上爬了起来, 第一时间转身朝李聿泽看来。 陆敬祯的呼吸骤敛,猛地起身欲扼住李聿泽的咽喉。 千钧一发之际,“砰”的一声,在沈嘉禾边上的乌洛侯律突然甩手砸了杯盏,随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起身抽出身上匕首扬手一划。 空气里传来皮肉分离的细微声响,转身看向李聿泽的侍女突然瞪大眼睛。 雪白脖颈突然裂开一道可怖口子,大片鲜血喷涌而出,她张了张嘴试图说什么,可更多鲜血跟着从她口中喷出。 厅内的空气似在瞬间静止了半瞬。 乌洛侯律上前一脚将人踹离沈嘉禾身边,侍女重重摔至大厅中央。 “啊!!” 舞姬们终于反应过来,丝竹声骤然收住,厅内只剩下女子慌乱尖叫声。 乌洛侯律环视殿内被惊呆的众人,轻甩了甩匕刃上的血渍道:“在我们草原,此等不知身份敢对贵客上下其手的奴婢一律斩杀以儆效尤,怎么,中原没这规矩吗?”他又看向高坐上的李聿泽,“还是,单是肃王府没这规矩?” 李聿泽忙回过神:“王爷说笑,是我御下不严。”他使了个眼色,立马有人将地上的侍女拖出去。 惊慌失措的舞姬们也全都跑了出去。 那侍女还未死透。 沈嘉禾见她的目光死死盯着自己,嘴唇颤抖着,满是鲜血的喉咙只能发出一阵阵的咕噜声,然后,那双眼睛里的光徐徐黯淡了下去。 家丁已经将侍女的尸体搬出去,宴席上开始窃窃私语,大部分人都还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塞北王突然起身杀了个人。 沈嘉禾终于回神,刚才那种一瞬间窥见死亡的紧张感悄然褪去,面前的桌子恰到好处掩住她轻微颤抖的手。 “你们汉人都是这么含蓄的吗?不喜欢就不喜欢,沈将军为何不说,由的那下作的奴婢得寸进尺?”乌洛侯律的声音传来,“在我们草原,没人惯着这等货色!” “扰了将军和王爷兴致,我这厢给二位赔个不是。”李聿泽已从错愕中调整情绪,端了酒杯亲自走下主位朝沈将军走去。 沈嘉禾的手还在抖,不等李聿泽走近,陆敬祯的声音传来:“冬日夜寒,还是让将军先将湿了的衣裳换下要紧,旁的稍后再说。” 李聿泽回头见陆敬祯走了过来。 陆敬祯径直往沈嘉禾身前挡了挡:“将军衣上还沾了血,不便这样坐在席上。” 李聿泽忙道:“是我想的不周。恒儿,快带沈将军去换身衣裳,再挑两个本分的侍女好生伺候。” 李恒应声:“是,父亲。沈将军请跟我来。” 沈嘉禾在听李聿泽要给她安排侍女更衣时,不免愣了下,她正愁不知如何拒绝,抬眸便见陆敬祯转过身,朝她伸手道:“将军。” 见她不动,陆敬祯弯腰径直轻托住她的手臂将人扶起来。 郡主在抖,她必然是被吓到了。 陆敬祯的广袖恰到好处替她遮挡住狼狈,她的手略一缩,广袖下,他却反手握住了她轻颤的手。 “侍女就不必了,今日沈将军怕也不想再见府上侍女了。”陆敬祯回头朝李聿泽看了眼,“正好我出门醒醒酒,大公子,带路吧。” 李恒看了看李聿泽,见父亲点了头,便只好上前带路。 陆敬祯还没松手,他含笑轻语:“喝多了,有劳将军扶我几步。” 沈嘉禾抿唇应声。 她不需要扶着陆敬祯,这人也根本没醉,一直到走出门去,全程都是陆敬祯扶着尚未完全恢复过来的她。 李恒自然知晓今日父亲安排那些美艳侍女是为了什么,那些女子都是父亲近年来买来精心调/教的,为的便是等来今晚这样的机会,在朝中重臣身边安插他们自己人。 只是李恒也没想到那侍女到底犯了什么错,竟被沈将军这般厌弃,甚至连塞北王都看不下去,当场把人给斩了。 塞外蛮夷果真野蛮,塞北虽归顺,看来要汉化他们还需花不少功夫。 外头风雪已停,廊下穿梭着几道人影。 陆敬祯握住沈嘉禾的手依旧没有松开。 许是在席上暖炉置得足,他的手不似先前般冷,倒是难得在渗着汗,这么一对比,沈嘉禾的手倒是比他还冷。 第169章 陆敬祯的呼吸心跳都在加快,他紧张得手心都在冒汗,郡主难得没有推开他,他悄然握紧她的手,试图将身上这点微薄温度悉数传给她。 广袖下,男子轻薄掌心忽地裹挟住她的手。 沈嘉禾本能要抽手,陆敬祯握得紧,一时没料到沈嘉禾有所动作,整个人被扯得一个踉跄。 前面李恒突然回头,还以为他是醉酒的厉害,忙打算折回来扶他。 “不劳烦大公子,是路太滑。”陆敬祯稳住身形,往沈嘉禾身侧靠了靠。 沈嘉禾不好再抽手。 李恒道:“稍后我让人给陆大人备碗醒酒汤。更衣房间就在前面。” 宴席上弄脏衣服是常事,王府也早就准备了供贵客们更衣的房间。 下人已经取来李恒的一身新衣。 “我看将军同我身形相差无几,只好委屈将军穿我的衣裳了。” 这李恒年纪不大,倒是会说表面话,沈嘉禾道:“多谢大公子。” 李恒见陆敬祯也随沈将军一道入内,不免愣了下。 “大公子请回,我进里面坐会。”陆敬祯接过衣裳径直关上门。 李恒蹙了蹙眉,眼下看来陆首辅和沈将军的关系果真不似传闻中那般水火不容。廊下夜风寒冷,他搓了搓手便打算回席上,吩咐了家丁提灯在外等着。 身后门关上。 沈嘉禾往桌沿扶了把,终于长长松了口气。 刚才好险! 还好乌洛侯律以为她是厌恶那个侍女至极出手杀了她,不然就真的…… 她收住思绪,抓起桌上的衣服去了屏风后。 陆敬祯将屋内的暖炉往屏风边推近了些,这才背身问:“那侍女知道了?” 沈嘉禾没否认。 陆敬祯缄默片刻,轻声道:“肃王或许闲散,肃王世子却未必。皇室旁支宗亲需降爵承袭,如今老王爷尚在,这里还是风光无限的肃王府,等将来老王爷百年,世子便只是太原王了。” 今晚一见,沈嘉禾自然也知道了。 他又问:“你来晋州的目的和肃王府有关吗?”徐成安一直没出现在客栈,陆敬祯便已猜到必然是郡主另外派了任务给他,郡主愿同他一路,约莫也是想着给徐成安打掩护。 徐成安到底做什么去了? 屏风后的人没有回话。 陆敬祯轻捻着指尖汗意,看来不管他做什么,郡主都不会再信他了。 沈嘉禾换好衣裳,绕过屏风出来,一言不发径直往外走。 “将军!”陆敬祯拉住她的衣袖。 沈嘉禾用力甩开,听他闷哼了声,本能握了下自己的手腕。她略怔了下,是被她扼伤的那只手? 她很快又冷了脸:“好好做你巡查的事,你我井水不犯河水,你也最好祈祷我们不会在各自要做的事上遇到,否则——”她不会手下留情的。 陆敬祯愣在原地,郡主的话什么意思? 他们为什么会在各自要做的事上遇到? 郡主他到底在做什么? 难道是因为律法的事? 房门被打开,冷风呼啸灌入。 廊下家丁见沈嘉禾出去,忙提着灯笼要跟上,却见沈将军冷冷回头:“不必跟来!”家丁怔了下才想起首辅大人还在屋内,那位可是代表天子来巡查的,万不可出差池。 想到此,家丁到底站住了步子。 沈嘉禾往前走了两步便见乌洛侯律站在前头。 她微愣:“你怎么出来了?” 乌洛侯律含笑近前来:“席上都见血了,这顿饭还能吃?我说不想吃了,他们连一句挽留我的话都不敢说,你真该看看肃王世子那副吃瘪的模样。” 他有塞外人这层身份做幌,自然做什么出格的事都不会引人侧目。 正说着,他见陆敬祯追出来,凝目看向沈嘉禾身后,“陆大人酒醒了?” 陆敬祯对上乌洛侯律的眸华稍冷。 乌洛侯律又笑:“陆大人何故这般看本王?是本王身上也沾血了吗?”他低头看了看,又问沈嘉禾,“我哪沾血了,将军?” 沈嘉禾冷哼了声,越过他朝前走去:“你不无聊吗?” 乌洛侯律笑起来转身跟上:“席上正手忙脚乱收拾呢,你还要进去吃?” 沈嘉禾道:“便是要走也得同主家说一声。” 乌洛侯律埋怨:“汉人规矩就是多。” “那回你的塞北去。” “将军这话真叫人伤心。” 陆敬祯静静站在后面,听着他们闲话说笑,觉得周围夜风恍似瞬间有些彻骨地寒。 宴席散去。 李聿泽和李恒父子亲自将一行人送到门口。 李恒看着离去的马车,低声道:“没想到今日被一个塞北王坏了事。他自己都没什么厌恶伺候他的侍女,怎么对沈将军边上的侍女下手那么狠?” 李聿泽沉着脸没说话。 李恒又道:“不会是塞北王喜欢沈将军……身边那个侍女吧?早听闻草原人野蛮,这是得不到就毁掉?” 李聿泽没接话,比起乌洛侯律,他更在意陆首辅的到来。 陆首辅到底在帮天子巡查什么? 连沈将军都从边疆调来了,这么大的阵仗……不会是冲他们这些藩王来的吧? 沈嘉禾见乌洛侯律坐下便一直在擦拭那把染血的匕首,她蹙眉道:“你们草原上当真这般暴力?看不惯侍女动手动脚动辄就杀?” 第170章 乌洛侯律擦得认真,听到这话轻掀眼皮看了她一眼:“我只是看不惯那奴婢这么对你罢了。” 沈嘉禾微噎,今晚之事虽是乌洛侯律误打误撞,但沈嘉禾还是得谢谢他。 她刚张了口,行进中的马车却忽然停了下来。 “王爷。”外头传来东烟的声音,“我家公子请您去他的马车上一叙。” 沈嘉禾有些诧异,陆敬祯好端端叫乌洛侯律过去做什么? 她掀开车帘问:“何事?” 东烟心里有气,低头不看沈将军:“公子找塞北王有正事。” 沈嘉禾冷笑,这是拿公事压她了,她本来还想问为何不回客栈再说,却见乌洛侯律手中匕首入鞘,他弯腰起身:“将军先行,我也正想找陆大人聊聊。” 他跳下马车,见陆敬祯的马车停在路边,其余马车继续前行。 陆敬祯披着那件白狐裘氅站在雪地里,路边光线晦暗不明,乌洛侯律一时看不清他的脸色。 “大人倒也不必下车迎本王。”乌洛侯律大步上前,路上积雪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陆敬祯退开半步:“王爷请。” 乌洛侯律轻笑着跳上马车,躬身入内。 东烟看陆敬祯往马车上扶了把,忙快步过去扶他上车。 “东烟,马车先不走,你走远些等候。”陆敬祯反手握了握他的小臂,低声道,“若乌洛侯律先我一步出来,什么也不要问,就地杀了他。” 东烟被他吓了一跳:“公子……” “去吧。”陆敬祯松手上了车。 马车轻微沉了沉,乌洛侯律抬眸便见陆敬祯沐一阵冰寒之气走了进来。 也不知他在外站了多久,身上竟这么冷,只是脸上倒还有几分血色,想必是席上饮了酒的缘故。 车外灯笼在寒风里剧烈晃动着,从肃王府出来后,雪虽停了,风却仿佛越发凛冽,眼下虽坐在马车内,但料峭寒风依然可以从车窗不断钻入。 陆敬祯没脱狐裘,他的手脚已然失温,胃里却灼烧得难受,原以为下车吹吹冷风会好些,眼下看来并无多大用处。 乌洛侯律闲适往车璧上靠了靠,好奇问:“马车不走吗?” 先走的车轮声几乎已经淹没在夜风里了,乌洛侯律却听到陆敬祯的随从退远了些,看这架势一时半会儿是不走了。 陆敬祯在他对面坐了下来,黝黑眸子将面前之人锁住,他启唇问:“王爷怎么知道的?” 乌洛侯律蹙眉:“什么?” 昏暗中,陆敬祯的声音越发地冷了:“王爷今夜是为何当场杀人,你心里应该很清楚。” 乌洛侯律摸着刀鞘的拇指停顿了下,眉眼微压看向面前之人。 车厢静默良久。 谁都没把话挑明,但两人又全都知晓了。 “陆大人果然也知道。”乌洛侯律终于开了口,言语难掩不悦,“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陆敬祯抿唇:“是我在问王爷。” 他试探过,郡主没有理由告诉乌洛侯律自己的身份。 乌洛侯律仿佛瞬间明白了陆敬祯将马车停在这里的原因,他笑了下,将匕刃轻巧推出半寸,轻折眼皮看向那笼在黑暗中的人:“本王认识沈慕禾。” 陆敬祯的脊背微僵,竟然是这样。 对,本该是这样。 他替辽廷出征那些年,豫北军的主帅还是老王爷,当年郡主还不是沈慕禾,他认识真正的沈慕禾,清楚沈家心法,所以才会在漳州误以为郡主是沈慕禾。 可郡主不认得他,他从他们见的次一面就怀疑上了。 “叫人把你们带去刺史府邸验明正身那日,丫鬟见过她的女儿身。”乌洛侯律又道。 陆敬祯的脸色骤变:“那个丫鬟……” “被我杀了。”乌洛侯律接过道,“所有会威胁到她的人都得死。所以……” 他顿了顿,目光冷了几分,“陆大人是怎么知道的?”刚擦干净的匕刃已被推出寸余,乌洛侯律的话里夹着笑意,“陆大人特意叫住本王谈心,熟料深夜此处竟有刺客蹲守,大人不幸遇难,大人的随从忠心护主而死,只有本王侥幸逃过一劫,你猜明日晋州城会不会听到这样的消息?” 陆敬祯并不在意乌洛侯律此时心中在盘算什么,他松了口气的同时,只问他:“她不知道你都知道了?” 乌洛侯律愣了下,随即又轻哼了声:“若对她来说被人知晓身份是种负担,那她就不需要知道,反正那些麻烦事我可以替她解决。” 陆敬祯不由得想到郡主和乌洛侯律相处的画面,她看起来很轻松,是那种完全没有负担的轻松,想骂就骂,想笑就笑,想说什么都可以。 他如今连这样寻常的情形都十分羡慕。 “说到这个,本王其实应该谢谢你。要不是你让本王写那封尽忠书,本王又怎么能有那么好的理由站在她身边?” 陆敬祯的呼吸一窒,面前男人身影压过来。 乌洛侯律将出鞘匕刃又轻轻推回,刀鞘抵在陆敬祯胸口,幽声道,“她如今这么信我,都是因为你啊,祝先生。” 陆敬祯的眸华一闪,他竟然连这都知道! “是……”他的声线轻颤,“她告诉你的?” “怎么会?”乌洛侯律浅笑了声,“她说,祝云意死了。” 狐裘下,按压着衣襟的手指倏然瑟缩,胃也被灼得一阵抽痛。 第171章 陆敬祯蹙眉忍了忍。 “在那个庙里,陆大人一眼就认出她时本王就有所怀疑了,她男装女装完全不一样,硬要说也只能说眉眼有些相似,常人不会一眼就能认出来,更别说能像陆大人这般毫不觉得吃惊,那便只有一个解释。你见过。再结合当日漳州的情形,本王便是再蠢也该想到了。”乌洛侯律倾身将人抵上车璧,“还要问什么,陆大人?” 胃里灼烧绞痛,陆敬祯疼得脊背在冒冷汗,他咬牙问:“你想要什么?” 乌洛侯律冷笑:“我同她男未婚女未嫁,我对她有什么期待都应当同已成婚的陆大人无关吧?” “你!” 乌洛侯律手上用力将欲起身的人又强压回去,顺势往刀鞘上注入真气,他笑了笑:“差点忘了,我们首辅大人也不似寻常人看到般的文弱,只是大人空有一身内力,怕还不是我的对手。” 陆敬祯抓着他的手:“乌洛侯律!你别害她!” “大人这话我就听不懂了,我害谁也不会害她。”乌洛侯律的声音沉了几分,“你是个聪明人,该知道如今没有人比我更适合站在她身边了。沈家遭李氏皇室忌惮已久,只有我这个塞北王,不受制于周朝任何人,包括你的那位皇帝陛下。陆敬祯,你护不住她,我可以。” 车队已经到客栈快半个时辰了,乌洛侯律还没回来。 陆敬祯到底找他说什么? 沈嘉禾背手在房内来回踱步片刻,楼下传来马车奔驰的声音,她快步推开窗户,果然见是东烟驾着马车回来。 车刚在客栈门口停下,乌洛侯律便从车内出来了。 他头也不回径直进了客栈。 沈嘉禾垂目看了会儿也不见陆敬祯下车,她不觉皱眉。 东烟也没从马车上下来,他扭头不知同陆敬祯在说什么。 门外传来脚步声,接着是乌洛侯律敲门道:“将军?” 沈嘉禾收回目光过去开了门。 外头之人端着那张欠揍的脸冲她挑眉:“见将军屋内还亮着灯,料想将军在等我回来才没睡。” 沈嘉禾无语问:“他找你说什么?” 他从容道:“自然问陆小姐的事,我告诉他人好好地在草原上养着呢,陆小姐如今都学会挤羊奶了,陆大人听后十分欣慰,还说有机会定要亲口尝尝陆小姐挤的羊奶。” 沈嘉禾:“……”后面一半绝对是他在胡说八道。 “外头那么冷,怎还开窗?”乌洛侯律信步上前,伸手关窗时,垂目看见楼下马车,悄然一愣,但他很快拉上木窗,转身笑道,“明日我们怎么说?” 他话题转得太快,沈嘉禾怔忡了下才道:“带你去逛街。” 乌洛侯律高兴挑眉:“当真?” 沈嘉禾应声,上前倒了两杯茶,递了一杯给乌洛侯律:“顺便找时间看看陆首辅他们到底在做什么。” 乌洛侯律喝了口茶,蹙眉道:“他怎么会让你看?” 沈嘉禾嗤笑:“他不是说我乃陛下钦点来接应他去豫北的吗?难道他去的地方还有我去不得的?” 这话说得乌洛侯律无法反驳,他哼了声:“陆大人大约也没想到还能给自己挖个坑呢。” 沈嘉禾没回。 乌洛侯律又道:“话说回来,我今日才知道那些文官原来都那么能喝啊,今日竟没一个喝醉的!他们又不打仗,平日里竟也饮酒?” 沈嘉禾失笑:“他们虽不打仗,但京中平时各种诗会酒会、晚宴席面不少,有些人比我还能喝。” 说到此,她不由得想起陆敬祯,她也还是第一次看他喝这么多,还真是千杯海量,果然是她从前根本不了解这个人。 乌洛侯律坐了下来,杯盏轻转在手中,突然道:“肃王府的大公子说要请我喝酒。” 沈嘉禾一愣:“何时说的?” “你去换衣服的时候。”乌洛侯律眯了眯眼睛,“那侍女明明冒犯的是你,那位大公子却说要给我赔罪,你说是不是很可笑?” 沈嘉禾摩挲着手里的茶杯,肃王府这是想拉拢乌洛侯律? “那你怎么说?” “我说考虑考虑。”他伸了个懒腰,放下茶杯道,“不早了,将军早点睡,我们明日好好逛一逛这晋州城。” 他走出门去,刚要关门,又突然探入内问:“我们明日何时出门?” 沈嘉禾抿唇:“睡醒。” 他又问:“你何时睡醒?” 沈嘉禾无语:“不知道。” 这回他倒是不问了,眯着眼睛笑笑关门离去。 沈嘉禾端坐在桌边片刻,没来由回头看了眼窗户,没听到陆敬祯和东烟上楼的声音,他们莫不是还在楼下? 她起身推开窗户,楼下空空如也,只余下一片白茫茫的积雪,还有客栈门口无数杂乱的车轮印。 难道是她刚才和乌洛侯律说话没注意,其实他们早就上楼了? 沈嘉禾收住思绪,关上窗走到床边坐下,她在窗外做了记号,徐成安若来,一眼便能看见。 她坐了会儿,起身吹灭蜡烛,又回到床边和衣躺下。 从前也不是没人给她送过女人,但也没这种意外直接扑在她身下的。 她翻了个身,睁眼看着门外,还是她不够谨慎,今晚这样的意外日后不可再发生了。 后来,她半睡半醒之间,听得窗户传来一声轻微响动。 第172章 沈嘉禾下意识翻身坐起,顺势摸到了床上的镇山河。 “将军,是我。”黑暗中,传来徐成安的声音。 沈嘉禾松了手,下床点灯,回头看徐成安冻得脸色发紫,忙搬了凳子让他坐在暖炉跟前,又给他倒了杯热茶。 徐成安捧着茶杯呵着气,轻声道:“怎么这里会有金吾卫?属下在外面蹲了好久,摸到了他们换班空隙才上得楼来。” 沈嘉禾将遇到陆敬祯的事简短说了一遍。 徐成安听闻陆首辅在此,先是愣了一瞬。 沈嘉禾问他:“你那边查得如何?” 徐成安这才回过神来:“哦,打听了,祝家原先的宅子如今住着人,是祝家从前的一个旁支。其实同祝大人一脉已有点远了,算是祝公子家一个堂叔。属下白日跟周围街坊打听过,好像祝大人当年对这家旁支有恩,当年便是这家人替祝家人收的尸。” 沈嘉禾忐忑问:“祝忱来找他们了吗?” “如今的祝府倒是有两个公子同祝公子年纪相仿,但是不是祝公子还不太清楚,属下也不敢直接问,反正旁敲侧击没问出什么。祝公子就算真的来找他堂叔,也很有可能不会留在府上。属下打算明日找找机会看,能不能接触到祝公子堂叔府上的人。”徐成安说到此,停顿了下,看着沈嘉禾道,“说起这个,属下倒是想起来之前在祝府外看到的是谁了。” 沈嘉禾被他没头没脑的话说懵了:“你看到谁了?” “属下当时就觉得那车夫身影有点眼熟!现下想来那人定然就是东烟!”徐成安沉下脸,“属下在祝府外看到了陆狗的马车。” “什么?”沈嘉禾倏地扭头看向窗外,她还以为陆敬祯是上楼了,没想到他是出去了? 这个时候,陆敬祯去祝府外头做什么? 第55章 演技派 “糟了!”沈嘉禾冷着脸转身,从衣柜里翻出了一套夜行衣,绕至屏风后就要换。 徐成安垂下眼睑,一面问:“您现下要出去?” 沈嘉禾冷声道:“他果然是为定乾坤来的!” 晚宴散去,陆敬祯特意把乌洛侯律叫去他的马车,让所有人先行,原来不过是给她制造的一个又一个幌子! 如此一来,她只会在意他叫乌洛侯律去做什么,再加上今日宴会上的意外,她不可能还有心思去管陆敬祯晚上回没回客栈,毕竟她怎么也想不到他会漏夜去祝府。 陆敬祯不可能知道祝忱当年没死的事,那他是为什么怀疑定乾坤在晋州祝府的? 难道说,他是得到了什么消息? 定乾坤如今就在祝府? 那她得快点了! 徐成安一杯热茶下肚,身上暖意横生,他伸手在暖炉上烘烤片刻便见将军换了衣服出来了。 他忙起身,一面拿起桌上的佩刀:“将军。” 沈嘉禾点头,掌风劈开窗户:“走。” 徐成安来时便在楼下等了半天,说不定此刻陆敬祯已经拿到定乾坤了! 想到这,沈嘉禾的脸色沉得厉害。 她悄然握紧手里的佩剑,才警告过他不要在她做事的路上被她碰上,他这就不要命地撞上来了! “成安!” 徐成安从对面屋顶轻跃过来,极速跟在沈嘉禾身后:“将军。” “一会若看见定乾坤在陆首辅手里……”夜风卷去稍许尾音,沈嘉禾的思绪微敛,还是开了口,“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走。” 徐成安愣了下,忙道:“属下怕忙于对付东烟……” “东烟交给我。”沈嘉禾打断道。 徐成安欲再开口,眼前身影骤然一闪,很快跃出数十丈。 寒风灌入衣领,徐成安顿时清醒几分,将军她还是不忍心杀陆狗吧? 他握着佩刀的手指下意识收了些,若他替将军动这个手,以后将军会忘了那个人吗? 雪夜风大,从客栈赶到祝府,沈嘉禾花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 “就是前面了。”徐成安在后面提醒。 沈嘉禾提气跃至前面屋顶,街对面的宅子便是祝府,她悄身半蹲在屋顶上。 祝府大门紧闭,只有门前两盏灯笼在寒风中摇曳。 门前的积雪平整,不见有人进出的脚印,沈嘉禾下意识拧住眉,陆敬祯没走正门? 东烟带着他一个半点功夫都没有的人翻墙去了? 她原先还以为陆敬祯会用身份对祝府的人施压,如今看来,他们是想进去偷? 沈嘉禾正想着,手臂被徐成安用刀鞘轻拍了拍,她扭头,见徐成安朝她使了个眼色,他伸手往下面指了指。 沈嘉禾微微倾身垂目看去。 屋檐下,祝府大门对面,那辆马车就这样安静停着。 东烟站在马车边上,车前的小灯轻晃着,将他的身影拉得老长。 沈嘉禾顺着东烟的目光看去。 那人披着白狐裘氅衣长身立于雪地里,微亮光影拢着他的颀长身形,他就这样一动不动背身站着,周围安静得不像话。 沈嘉禾的呼吸轻敛,她还以为被陆敬祯捷足先登,还以为他必定已经进过祝府,拿到了定乾坤,结果他来这里这么久,就这么站着? 他到底来做什么? 一阵强风卷过,祝府门前的一盏灯笼猛跳了两下,忽地灭了,只余下另一盏在夜风里散着孤寂微光。 陆敬祯轻轻蹙了蹙眉。 第173章 祝府的牌匾似乎也换过了,约莫大门也重新刷过新漆,可能门口的石狮也不是原先那两只,但陆敬祯实在记不清了。 幼时在这里生活过的记忆早就模糊了,或许是他不愿刻意去想。 这些年他很少梦见父亲母亲,更别提十四年前那个火光滔天,血流成河的晚上。 不去想的好处,是他从不胡乱说那些不该说的梦话。 今晚只是,突然想家了。 乌洛侯律说他护不住郡主…… 他见过那个把郡主害死的未来,可他这一次分明已经在尽力地弥补了。 来祝府的一路上他都在想,如果没有成德二十七年那件事,他同郡主也算门当户对,他也可以像乌洛侯律那样光明正大站在郡主身边,为她杀人便杀人,更不必连替她遮掩都要编出什么出去醒酒的谎话。 他又细细想起他同郡主初见那时,听郡主身边的嬷嬷说郡主当时正是住在晋州易家,若没有那件事,或许当年他们在晋州的某个诗会上就会认识。 可惜世上不如意之事十八/九。 他早已是一抹游魂,没了家族依靠,连这首辅的身份也是淌过权力漩涡艰辛争来的。 此刻站在这里,他全然没有了回家的感觉。 祝府还是那座宅院,却也再不是他的家了。 至此他方知,他不可能变回祝忱,他同郡主这辈子都不可能门当户对。 “她如今这么信任我,都是因为你啊,祝先生。” 乌洛侯律的话时不时就回荡在脑海。 陆敬祯的手脚冰凉,是他亲手把乌洛侯律送到郡主身边的,日后豫北有塞北做后盾,郡主只会更加信任乌洛侯律。 日后郡主也会像对祝云意一样对乌洛侯律吗 她会不会真的成为,乌洛侯夫人…… 隐隐被灼疼的胃骤然卷起一阵剧烈绞痛,冰凉额头顿时沁出一圈密汗,陆敬祯捂着胃没站稳,一个踉跄摔在雪地里。 “公子!”东烟丢下佩剑冲过去。 他突然怎么了? 沈嘉禾本能往前倾,脚下积雪顺着瓦砾滑出去。 徐成安脸色微变,快速出手,刀鞘挡住了滑出屋檐的小团积雪。 他悄悄收回刀鞘,将上面的雪抖落在脚边,这才暗自松了口气。 东烟功夫不错,就这样有一团雪从他头顶掉下去,必然会被他发现。 将军也太不小心了! 徐成安抬眸时,见将军的目光一瞬不瞬看着下面。 东烟几乎是滑跪过去,他一把将地上的人捞起来:“公子?” 微亮光里,他甚至分不清究竟是地上的雪更白,还是他家公子的脸色白。 “冻着了?”东烟原先以为他是在雪地里站久了腿冻僵了,没想到他的手刚探入狐裘就摸到了陆敬祯用力捂着胃的手,他心下惊了惊,“胃疼?不对,是身上的毒发作了?” 沈嘉禾震惊看向徐成安。 徐成安蹙眉摆手,解药按时送去,陆狗体内的毒不可能好端端发作的! “先回去。”东烟欲扶他起来,发现他根本站不起来,东烟只好将人背上马车,“公子别怕,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 他喃喃着将人扶靠在车璧上,又拢紧狐裘裹住陆敬祯全身。 “我没事……”剧痛过后,陆敬祯稍微缓过来些,他浑身顷刻发了身汗,整个人虚脱至极,“不是毒发。” 东烟的脸色难看至极,怎么不是毒发? 公子的酒量他是知晓的,不至于喝多了酒就难受! 车厢微晃两下,沈嘉禾便见东烟很快出来,他快速调转了马车方向驾车离去。 车轮倾轧积雪的声音渐行渐远,祝府门口很快只留下了几道凌乱车轮印。 徐成安终于站了起来,他拧眉看向马车离去的方向不解问:“陆狗今晚来这里是干什么?”夜黑风高的来祝府门口踏雪? 沈嘉禾也没想通,但他好像不是为了定乾坤来的。 这可能吗? “你确定他这不是毒发了?”沈嘉禾徐徐起身。 徐成安撑大眼睛:“那自然确定,鬼附之毒难缠,却极其稳定,不过他要是没吃解药,那当我没说。” 他身边有东烟在,不可能由着他不吃解药。 “那是今晚饮多了酒……”沈嘉禾喃喃。 “他喝酒了?”徐成安满脸震惊,“这毒不能饮酒,否则胃里会像被火灼烧一样难受,我让人给他送解药时告知他了啊。” 沈嘉禾错愕看向徐成安,她不大用毒,自然也没不知道中毒后竟还有忌口的。 今夜肃王和世子敬酒他无有不应的,他是疯了吗? 辛衣舒左右不见陆敬祯和东烟回来自然也睡不着,那两人回来时,她正打算下楼去后厨看看有没有什么吃的。 客栈的门几乎是被东烟踢开的,他裹一身寒气将人背入内。 辛衣舒被吓了一跳:“大……夫君怎么了?” 东烟没说话,铁青着脸往楼上跑。 辛衣舒忙跟上,顺势反锁了房门。 东烟扭头道:“公子毒发了,把你身上的解药都拿出来!” “什么?”辛衣舒脸色大变,几步走到床边就闻到了陆敬祯身上浓郁的酒气,她驻足一愣,“他喝酒了?” “现在还管什么喝不喝酒!”东烟朝她伸手,“解药!” “鬼附之毒不会轻易发作,唯独不能饮酒。”辛衣舒沉着脸站在床边,垂目看着床上微蜷着身体,脸色煞白的人,“大人,出门前我交代过你的。” 第174章 陆敬祯没说话,只是咬住唇的力道更甚了。 东烟愣了半晌才回过神:“那怎么办?要开什么药,你告诉我,我马上去找药铺抓药。舒姑娘?” 辛衣舒叹了口气:“没什么药,只能扛过去。”她又看向东烟,“他知道的。” 东烟噎了噎,红着眼睛看向陆敬祯:“公子到底在折磨自己什么?” 比起郡主在牢里受审时受过的伤痛折磨,他这又算得了什么? 郡主受过的所有的痛苦,他合该都受一遍的。 这样才公平。 陆敬祯微闭上眼,轻道:“你放心,死不了的。” “公子?” 公子以为他是担心他不能完成他们的大业吗? 东烟转身上前跪下道,“律法改制很重要,但公子也很重要!东烟只是心疼您,只求公子对自己好一些。” 陆敬祯的长睫轻颤,他背过身,抵着胃的手用力了些。 他有什么资格对自己好? 东烟根本不知道他从前错得有多离谱。 确定陆敬祯今夜去祝府不是为了定乾坤后,沈嘉禾自然也没必要在祝府外逗留,她和徐成安互通有无后便径直回来。 刚从窗户翻入屋内,外头传来脚步声,沈嘉禾原先以为是客栈小二,却不想脚步声在她门外停下。 接着有人扣响了房门:“沈将军。” 沈嘉禾心头一跳,那位陆夫人? “灯亮着,将军必然还没睡。”辛衣舒再次敲门,“沈将军不妨开个门。” 沈嘉禾拧眉:“陆夫人深夜来敲我的门不合适吧?” 辛衣舒轻笑:“将军先前还同我乘一辆马车的时候也没和我说过不合适。” 沈嘉禾:“……”还真是陆敬祯的夫人,一张嘴和他一样厉害。 她顺手拎了架子上的风氅罩住自己一身夜行衣,上前将房门打开:“何事?” 辛衣舒脸上无笑,睨着沈嘉禾道:“将军今夜同我夫君说了什么。” 什么? 沈嘉禾下意识拧住眉心。 辛衣舒又道:“他今晚喝那么多,是你让他喝的吧?” 听这语气,这位陆夫人是知道她给陆敬祯下毒的事了? 也是,他们夫妻伉俪深情,自然无有不言的。 陆敬祯回去后是这么和他夫人说的?她逼他喝酒的? 所以陆夫人是来找她兴师问罪了? 沈嘉禾冷笑了声:“陆夫人到底要说什么?” “将军下的毒何其磨人你自是清楚,他已受制于你……”辛衣舒深吸了口气,努力将怒意压下,“今夜他中毒饮酒够他难受了,你又何必还要言语刺激?” 沈嘉禾笑出声:“我刺激他什么了?” 辛衣舒不惧道:“将军一个大男人做了便是做了,何须遮掩?若非你言语刺激,他便是饮了酒也不该疼成那样!”中毒饮酒,心思越重痛感才会越甚。 沈嘉禾怔忡了下,她今夜都没怎么和陆敬祯说过话。 便是回来路上,陆敬祯也是和乌洛侯律单独聊…… 她握着风氅的手指轻捻,是乌洛侯律同他说了什么,才让他去祝府的? 辛衣舒还以为沈将军是心虚了,她正打算趁机问她要解药,却见面前的人一晃绕过她,径直往外走去。 这是……去看大人了? 辛衣舒心中一喜,总算这一趟没白来。 大人若是见着沈将军,不管怎么样心里也都能好受些吧。 结果她转身出去一看,只见沈将军径直推开了隔壁房门。 “不是……”大人的房间还没到呢,沈将军这是走错了? 乌洛侯律睡梦中隐约似乎听得房门被踹开了,他起初还以为自己在做梦,直到床帐被人一把撩开,沈将军的声音骤然凑过来:“回来路上你跟他说什么了?” 凉风自外头被带入,乌洛侯律倏地睁开眼。 真是沈将军站在他床头! 乌洛侯律的眼珠子快速转了转,也就是说刚才的声音也不是在做梦。 “你在马车上跟陆首辅说什么了?”沈嘉禾又问。 乌洛侯律打着哈欠坐起来,见沈嘉禾径直把他的衣物丢了过来,他识趣地边穿衣服边道:“说什么了?不就陆小姐挤羊奶那点事?” “放屁!”陆玉贞挤羊奶的事能让陆敬祯连夜去祝府? 乌洛侯律必然说了什么,才让陆敬祯连客栈门都没进就调头去祝府了! 乌洛侯律悄然打量着面前的人,沈将军这语气……是谁同她说什么了? 正说着,他便见门口出现了一抹倩影。 辛衣舒往门口一站就意识到这是乌洛侯律的房间,她立马扭头要走,没想到沈将军在这个时候回头朝她看来。 “陆夫人不是问我说了什么刺激你家夫君的话吗?”沈嘉禾睨住她,“不如进来直接跟塞北王对质,问问他到底同陆大人说了什么。” 辛衣舒的脑袋“嗡嗡”,这事怎么还扯上乌洛侯律了? 她没进门,声音顿时软了些:“男女有别,奴家进王爷卧房恐有不妥。” 沈嘉禾冷笑:“陆夫人都敢同我单独说话,眼下同两个男人说话岂不是比同一个男人说话更让人放心?” 她的话音刚落,便见门口女子轻轻抖动了下削肩。 “将军怎这般……吓人?” 沈嘉禾:“……”在她房门口不挺理直气壮的吗?这演技还真不愧是陆敬祯的夫人! 第175章 她闪身过去把人拖进房中。 辛衣舒装模作样“嘤”了声,便听沈将军冷声道:“哭一声,我就到处跟人说你被我睡了。” 辛衣舒惊恐捂着嘴。 乌洛侯律憋着的一口气到底松了,还好她不是要到处跟人说是他把陆夫人给睡了。 沈嘉禾往桌边一坐:“说吧。” 乌洛侯律和辛衣舒面面相觑。 沈嘉禾便冷笑看着辛衣舒:“塞北王同陆大人说陆小姐在塞北挤羊奶,陆夫人觉得是陆小姐挤羊奶的事刺激到陆大人了吗?” 辛衣舒:“……”那必然不是。 “原来……如此。”辛衣舒硬着头皮发挥着她毕生演技,还抹了两把眼,“玉贞从小没受过什么苦,夫君得知她竟被拉去塞北做苦力,想来是心痛至极才会如此,是我误会将军了,这便回去照顾夫君。” 她说着便要走。 沈嘉禾哂笑着将一把椅子踢过去挡住辛衣舒的去处:“一个出身寒门,从小在乡下长大的人没吃过什么苦?” 她是去过岭南的,那个地方的乡下,怕是陆敬祯做官之前,他们整个陆家都在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干活过日子。 “夫人?”东烟左等右等不见辛衣舒回去,出来寻人,在外头似乎听得里面有人说话。但因着是塞北王的房间,他不好直接闯入,便在外面试探地叫了声。 辛衣舒顿时像见了救星,两眼发光道:“我在这里!” “夫人。”东烟听她回话,这才推开门,看着屋内另外两人,他警觉皱眉,“王爷同将军把我们夫人扣在屋内作甚?” 辛衣舒忙冲过去,往东烟身后躲:“先、先回去吧。” 东烟点头,退到门外,他才小声问:“你来这做什么?” 辛衣舒有苦说不出:“我原先以为是沈将军把大人刺激成这样的,想让沈将军良心发现能去看看大人,谁知最后同大人说话的人是塞北王。” 东烟噎住:“这事你问我啊。” 辛衣舒:“……是,我以后一定长嘴。只是,塞北王能刺激到大人什么?”她以为那个人的情绪只会被沈将军牵动。 东烟沉着脸:“公子今晚想杀塞北王,后来不知为何又作罢了。” 辛衣舒的心脏猛地狂跳了两下,她突然很怀疑自己到底能不能活到回郢京的那一天了。 这边,乌洛侯律终于听出沈嘉禾话里的不对劲,他蹙眉问:“陆大人怎么了?” 沈嘉禾冷眼看他:“王爷今晚是让陆大人去祝府挤羊奶了吗?” 她很少会叫他“王爷”,乌洛侯律自然也听出她话里的阴阳怪气,但他很快又怔了下,脱口问:“哪个祝府?” 沈嘉禾微噎,乌洛侯律不知道祝府? 乌洛侯律被她看得有点发慌,但他很笃定今晚和陆敬祯在马车上说的话,不管是他还是陆敬祯都绝不可能会告诉她。 不过,她突然提到的祝府是哪里? “你真不知道祝府的事?”沈嘉禾又问。 “不知道啊!”乌洛侯律恨不得剖开真心给她看了,目光一晃他看到她风氅下的夜行衣装束,他的面色微僵,“你晚上出去了?去了那个祝府?” 沈嘉禾蹙眉拢住风氅。 乌洛侯律倏然上前,单手撑着桌沿问她:“你找的人在祝府?” 那个让她从西北找到东南,又从南边跑到北边的人,在祝府? 能让她这么上心的人到底是谁? 乌洛侯律的脸色沉得厉害,别是一个未婚夫谢莘、一个纠缠不清的祝云意还不够,她心里实则还藏着心上人? 沈嘉禾此刻方知自己失言,她太冲动了! 乌洛侯律又问:“陆首辅也在找那个人?” 沈嘉禾否认:“不是!” 陆敬祯即便是来找定乾坤的,那也绝对不会知道祝忱的事。 沈嘉禾见他又要问,径直起了身:“再问我也不会告诉你。” “哦。”乌洛侯律挑眉,“那我也不会告诉你我同陆大人说了陆小姐挤羊奶后还说了什么。” 沈嘉禾:“……” 这一夜,客栈内不少人都不能安眠。 沈嘉禾只在天快亮时眯了会儿,后来梦里反反复复都是祝府门前那个消瘦身影,她便再没了睡意。 早上下楼便见外头门口在套车,刑部和御史台的四位大人在靠门口的桌上围坐着喝茶吃早点,他们见沈嘉禾过去,忙起身打了招呼,还邀请沈嘉禾一道用早点。 “将军这边坐。”张岑逸起身给让了坐。 沈嘉禾道谢过去坐下,顺口问:“大人们这么早是要去哪?” 她本以为他们不会回答的,没想到张岑逸豁达道:“要去府衙整理一些卷宗。” 另一人道:“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把地方案卷弄得这么乱的。” 沈嘉禾莫名想到慎御司的那部律法,但很快,她自嘲一笑。 陆敬祯是天子和太后的人,当年毁律法,逼死先太子便有太后一份功劳,陆敬祯怎么可能会重修新法。 “陆大人。”张岑逸看向沈嘉禾身后。 其余三人纷纷起身行礼。 沈嘉禾扭头,见陆敬祯下楼来。 他今日换了件更黑貂裘氅,看着没有昨日的白狐裘厚实,但保温性却更好。只是这么一看,脸色倒是越发地白了,眼下却有一圈浅青色,这是疼了一晚上没睡着? 第176章 “将军。”他见了沈嘉禾便含笑走来,温柔语气一如从前的祝云意,“现下还早,将军是要出门?” “陆大人快坐。”有人给让了坐。 陆敬祯扶了把桌沿,刻意坐得离沈嘉禾近了些。 沈嘉禾想也没想便道:“听说陆大人要去府衙,不知我方不方便去看看?” 他眼底有些诧异,却是淡笑了声:“没什么不方便,只怕将军觉得枯燥乏味。” 沈嘉禾没接话。 刚从楼上下来的乌洛侯律听到这话:“……”说好的带他去逛街呢?? 客栈的早点不错,尤其是包子,皮薄馅大,一口下去满嘴流油,沈嘉禾连吃了三个。 倒是陆敬祯只喝了两口豆浆,其他吃食几乎没碰手。 乌洛侯律挨着沈嘉禾坐在一张长凳上:“陆大人吃的有点少啊,男人吃太少,没有力气怎么保护人?” 陆敬祯没理他,只问沈嘉禾:“包子不错,将军可还要?” 不等沈嘉禾开口,乌洛侯律便道:“陆大人不吃别浪费,给本王啊。”他不由分说把陆敬祯面前的包子端到自己面前,夹起一只便咬。 沈嘉禾斜看他一眼,不知一大早又发什么疯。 “公子,马车备好了。”东烟径直走到陆敬祯身边,伸手去扶他。 乌洛侯律见沈嘉禾跟着起身,咬着包子要跟上。 沈嘉禾回头道:“你在客栈等我。” 乌洛侯律张了张口,突然把抗议的话咽下去了。 也行,他正好去打听打听那个祝府的事。 东烟刚扶自家公子上马车,身侧一道人影轻跃,他回神发现进去的是沈将军! 他忙掀起车帘:“沈将军要做什么?”一面去摸搁在车外的佩剑。 沈嘉禾自顾在车内坐了下来:“身为来接应陆大人去豫北的护卫,我自然要跟随监察御史左右,你说我要做什么?” 东烟噎住。 “不得无礼。”陆敬祯示意他放下帘子。 东烟十分不甘,到底也没忤逆陆敬祯。 车内铺着加厚软垫,还置了床金丝被,手炉也塞了好几个,他从前一病就畏寒。 沈嘉禾的目光徐徐落在陆敬祯身上,忍不住问道:“昨晚为什么喝酒?” 陆敬祯轻笑:“一时忘了。” 什么忘了? “东烟同你说什么了?”他又道,“你别听他胡说,没什么要紧,只是胃里少许有些不适,便是没有中毒,偶尔饮多了酒也会如此。” 沈嘉禾轻蹙眉宇,要不是昨晚亲眼看他在雪地里疼得站不住她都要信了这鬼话。 这人嘴里到底还有没有实话? 她冷了脸:“昨夜大人先是帮我遮掩卖我人情,又把自己弄得这般狼狈,不会是想着让我给你解药吧?” 陆敬祯微诧抬眸,郡主一旦不信他,便是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来误解他。 他捂着胃往后靠了靠,天亮边胃里的灼烧褪去后,现下胃寒至极,他刚缓了缓,听郡主又道:“别指望这个,我身上也根本没带解药。” 话音刚落,外头车帘猛地被掀起。 东烟愤怒至极:“你的解药谁稀……” “东烟!”陆敬祯惊慌打断东烟的话,他知道东烟要说什么,他们手里一直有解药,东烟他不稀罕。可即便辛衣舒的解药陆敬祯从来没想过吃,一旦被郡主知晓他本是有解药的,往后郡主还会信他分毫吗? 便是同今日这样和他坐在一起说话的可能都不会再有了! 方才紧张到极致的惊恐似一截短鞭,狠狠抽中陆敬祯的胃。 他闷哼了声,浑身颤抖蜷起身躯。 沈嘉禾被他吓到了,她几乎本能想伸手去扶他,东烟已钻进来,先她一把将人扶住。 “公子!”他手忙脚乱用内力熨热掌心替他捂着胃,一面顺着他的背,“慢慢呼吸,公子,您慢慢呼吸。” 巡察御史的马车一停,整个车队也全都停了下来。 中郎将派了侍卫过来问:“首辅大人,发生了何事?” 陆敬祯脸上一片冷汗,一时疼得说不出话来。 侍卫转口:“沈将军?” 沈嘉禾掀起车帘道:“陆大人身子不适,附近有医馆吗?” 这边说着,张岑逸等几位大人也围过来了。 “早起就见陆大人脸色不好,不然还是让大人先回客栈歇息。” “对对,让大夫去客栈给大人诊治。” “府衙那边大人不必记挂,这几月在大人手下做事,我等都知晓如何处理。” 周围百姓听说车上有贵人病了,好心过来指路去最近的医馆。 这时,人群中有人举手高喊:“是有病人吗?我是大夫,我是大夫。麻烦让一让,借过下。” 沈嘉禾抬眸便见一人背着药箱带着斗笠从人群里挤过来。 “这边。”她道了句。 那大夫应声抬头,一瞬就对上了沈嘉禾的目光。 沈嘉禾握着车帘的手倏地一紧,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来人竟是江枫临! 第56章 小公子 江枫临显然也愣住了,他怎么也没想到在距离豫北千里的晋州城还能一抬头看到沈将军的脸! 他这种一听说有病人就手脚控制不住要往前面扒拉的病真的应该好好治治! 围观的百姓们一听有大夫,大家都自发性地散开了些,好让大夫过去。 第177章 没想到那位大夫突然停了下来,像是瞬间走不动路了。 “大夫?”张岑逸转身过去请,“病患在马车上,还请你快些……” 张岑逸的话还没说完就见面前戴着斗笠的人转身往回跑。 “哎,大夫!” 张岑逸的话音刚落,头顶一阵厉风劈过,他下意识抬头见沈将军踏风而起,飞身朝那逃走的大夫追去。 东烟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小臂被人一握,他回头见陆敬祯脸色煞白,以为他是疼得厉害,掌心紧贴着他的胃:“公子忍一忍。” 挨过这一阵就好了,是他不该说错话的! 陆敬祯抓着他的手没松开,忍住痛颤声道:“去帮沈将军!” 刚才千钧一发,他也看见了斗笠下那张脸。 郡主找了江枫临这么久,这个人对郡主很重要!但江枫临既能在天子广寻他的日子不被人找到,必有他自己的手段,他担心郡主会中招。 东烟蹙眉:“沈将军武功盖世,区区一个大夫而已……” “去帮她!”陆敬祯又道。 东烟被他的语气吓住,再看公子脸色,他到底没再说什么,抓起佩剑转身出去。 外头众人看着沈将军和东烟一个个离开,连中郎将也近前来询问。 张岑逸上了马车:“陆大人?” 陆敬祯微蜷了身躯,单手撑着坐垫,嘘声道:“无事,不必去医馆。” 是极具惊恐引发的胃绞痛,已经好了许多了。 张岑逸看他脸色实在难看,正要劝说,却听他又道:“请张侍郎近前来,我有话交代你。”他蹙眉微顿了下,“再叫人给我备马。” 沈嘉禾找了江枫临四年多,从漳州到这里,这次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放他从眼皮子底下逃走的! 那人跑得极快,干脆丢了斗笠,最后连药箱也一并丢了。 沈嘉禾蹙了蹙眉,见他奔至街边,一个飞跃翻过墙头到了另一条大街上。 沈嘉禾冷笑了声,提气飞身轻跃,看不出这位江神医还有功夫在身上! 周身空气微卷,沈嘉禾的速度逐渐加快,狂奔在前头的人明显内力不济,眼看着越来越近,沈嘉禾伸手欲抓他的后衣领。 指尖将要触及他的衣领,面前之人突然一个甩手将一把药粉洒向沈嘉禾。 沈嘉禾只是轻挥了下衣袖,完全没避让,一把揪住江枫临的衣领。 抓住他了! 正在她欲使力把人拽回来时,原本拽住衣领的手指像是顷刻间使不上劲了,沈嘉禾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她的双腿一软,整个人不受控制倒下去。 原本被她死死抓住的人早已经脱离她的控制。 “你……”沈嘉禾费力张口,“怎么可能?刚才只是迷药而已……” 便是剧毒都不可能毒得死她,更何况区区迷药,她怎么可能会中招? 江枫临反手摸摸被沈嘉禾一把抓皱的衣领,心有余悸道:“沈将军有避毒丹护体,自然不可能被区区迷药放倒,但也正是这避毒丹,令将军过于自信。” 沈嘉禾的眼珠子不觉撑大,他怎么会知道避毒丹的事? 江枫临没打算逗留,目光瞥一眼地上的人,拔腿就跑:“沈将军还是太正直了,以为我的保命绝招是迷药,竟都不曾怀疑我使迷药只是个幌子。沈将军,后会有期。” “你……” 等等! 但沈嘉禾没力气说出来了。 冷风卷起一地雪粉,沈嘉禾屏住呼吸一瞬,才觉得什么东西贴着她的额头在微晃,她蹙眉垂目一看。 她在地上的影子里看到了一条细长的黑影。 是银针! 她的眉心被扎了枚银针! 一定是他洒出迷药的那个瞬间,沈嘉禾自持有避毒丹护身,根本没把那迷药放在眼里,竟也没想到江枫临便是算准她不会回避,会径直冲过去。 沈嘉禾咒骂着,身后有人追了过来。 “沈将军?”东烟看着躺在地上的沈嘉禾吃了一惊,他先前觉得公子小题大做,沈将军来追一个大夫,哪用得着他帮忙? 眼下见这般情形,东烟严肃了些,他一面按着佩剑,一面警觉上前,唯恐那大夫此刻还埋伏在哪里。 沈嘉禾咬牙道:“拔银针!” 东烟自然一眼看见沈将军眉心正中扎了枚细针,他没多问,弯腰捏住针尾将其退出。 怎么回事? 银针都拔出了,沈嘉禾却发现她的身体还动不了! 眼下没时间在这里耽误,她只好简短道:“追江神医,那边!” 东烟满眼震惊,刚才那人是江枫临? 好家伙,陛下广寻神医的画像都贴满大周各城了,他倒是在晋州出现了! 不过抓到了江枫临,还真的得让他好好给公子调理调理身体! 这么一想,东烟立马提剑追去。 沈嘉禾贴脸躺在地上一时间无法动弹,按理说银针拔出她就该能动才是,莫不是江神医的银针还自带点穴功能? 可恶! 她这都栽在江枫临手中多少次了! 冬日地面硬冷粗糙,加上昨日刚下过雪,此时地上雪融成冰,沈嘉禾躺了没一会就觉得半张脸都冻僵了,这条街眼下竟也无人路过。 不过,想想有人路过似乎还不如没人。 须臾后,沈嘉禾听见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跑来。 第178章 很快,马驹在她身后停下。 “将军!”陆敬祯几乎是从马背上摔下来的,他踉跄扑过去将人抱起来,“伤了哪里?” 沈嘉禾此刻无力挣脱,由着被他抱入怀里。 她冷着脸抬眸,他的脸色苍白胜雪,薄唇也一丝血色全无,心跳呼吸急得差点快续不上,原本想要呵斥他松手的话噎了噎。 陆敬祯将人往怀里一抱就觉出了不对劲,郡主整个人明显瘫软无力,这情形有点像中了软骨散,他将人往怀里微拢,俯身欲将人抱起来的瞬间,又见郡主身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发光。 陆敬祯定睛看了眼,是一枚银针! 等等,不止一枚。 沈嘉禾这才知道江枫临趁她放松警惕之际扎了五枚银针在她身上,双腿双手,外加眉心正中。 她就说怎么江枫临不可能那么神通广大,银针还自带点穴! “忍着点,我马上替你拔针。”陆敬祯一手小心环着人,一面俯身替她拔针。 他的声音温和里带了些许颤意,沈嘉禾自己都觉得没什么,偏这人倒是紧张上了。 东烟给她拔针时干净利落,他却小心得生怕弄疼沈嘉禾。 其实一点也不疼的。 沈嘉禾凝视看他,他便是这样将他的夫人捧在手心里疼吧?也难怪昨晚那位陆夫人会那样风风火火来找她兴师问罪。 可他如今在她面前又摆出这副祝云意的脸色做什么 四枚银针一拔,沈嘉禾被束缚住的身体瞬间得到解放,她二话不说推开身侧之人,单手往地上一撑,借力翻身起来。 陆敬祯起来的马就在前面,沈嘉禾顺势提气跃上马背,抓住马缰绳就要走。 那人全程都没叫住她,也没说什么。 沈嘉禾的余光往地上一瞥,见他撑了一把没站起来,她抓着缰绳的手指轻微瑟缩了下。 算了,如今在这晋州城,她名义上还是来接应他的人。 马蹄声似近了些,接着身后传来郡主的声音:“上来。” 陆敬祯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扭头见郡主跨在马背上,朝他伸出手。 胸膛那颗心脏“咚”的一声,撞得他有些眩晕。 郡主回来了! 她没打算把他丢在这里! 沈嘉禾看他没起身,料想他是站不起来,驱马上前,俯身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借力将人拉上马背:“坐稳了,驾——” 快马疾驰,冷风瞬间凛冽起来。 陆敬祯解开黑貂风氅,顺势将沈嘉禾的身躯裹住。 沈嘉禾倏地一僵。 身后人轻言:“风冷。” 沈嘉禾心思纷乱,不欲浪费时间去呛他。 从她中了江枫临的招开始,她就不停地在想一件事。 漳州城见面之前,她甚至从未认识过这个人。 但这样一个与她素昧平生的人却知道她吃过避毒丹,算准她的短板,他用来对付她的招式甚至可以说简单得有点潇洒。 上一个能这般拿捏她的人,是哥哥沈慕禾。 依江枫临了解她的程度……他和沈慕禾绝非只是什么点头之交,他们必然是挚友。 更或许,她体内的这颗避毒丹就是出自江枫临之手。 哥哥却从未提过。 成德三十七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郡主在抖。 陆敬祯起初以为是因为冷,后来他干脆将她整个人裹住护在怀里,她却还在颤抖。 他忽然意识到,她在害怕。 “东烟会追上他的。”他轻道,顺势徐徐抱紧怀里的人。 郡主便是再强,铠甲下包裹的也不过是个女孩罢了。 有那么一瞬,沈嘉禾像是彻底放松了紧张到僵硬的身体,她放松地靠在了身后那人的怀里,恍惚以为那人还是祝云意。 祝云意那个人表面上看着文弱,可却总有种让人莫名觉得心安的本事。 就好像只要他在身边,便是天塌了也不必害怕。 马驹冲出街口,遇到了折回来的东烟。 沈嘉禾的神经倏然绷紧,整个人也回过神来了,她下意识坐直身躯。 “沈……公子!”东烟一眼看见坐在沈嘉禾身后的人,脸色一变,他疾步上前,“您怎么……” “人呢?”陆敬祯拧眉打断他。 东烟微噎,只好道:“他直接进了肃王府,我无权闯入王府搜查,这才想回来将情况告知……沈将军。” 原来是肃王府。 陆敬祯的眉目幽深,抬眸朝前看去。 他就说江枫临既没有乔装改扮,又是怎么进的晋州城,原是肃王府给他开的方便之门。 沈嘉禾闻言便打算去肃王府。 “将军。”陆敬祯按住她的手,“你便是去也见不到人。” 沈嘉禾自然也明白李惟广寻江神医未果,这中间必然有肃王府的助力,她同肃王府素无交情,且上回李恒亲自前往凉州相邀都被她拒绝了,眼下肃王府更不可能把这个人情卖给她。 再者,她上门找江枫临又要以什么理由? 江枫临若一口回绝见她,那这事就难上加难了。 陆敬祯幽幽道:“肃王府应是冲我来的。” 沈嘉禾错愕回眸。 轻薄日光下,他冲她轻弱一笑:“将军且等等,肃王府会把人送到我面前的。” 他这么一说,沈嘉禾才回过神来。 第179章 天子找江神医替陆首辅诊治的事天下皆知,肃王府给江枫临开这方便之门不可能只是单纯让他在晋州城畅通无阻,就如李恒试图拉拢乌洛侯律一样,肃王府必然也想借江枫临在陆首辅身上得到点什么。 此处风大,东烟正要劝公子先回去,便听陆敬祯道:“你去趟府衙,和张侍郎他们说一声,我身子受不住,先回客栈了,然后你便将全城的大夫全都去请一遍,动静大一些。” 这是将陆首辅生病的消息放给肃王府那边知晓。 东烟应声,他没急着走,看了看马背上的沈嘉禾,冷着脸道:“这次算是帮将军的忙,一路回客栈,还望将军对我家公子看顾一二。” 陆敬祯拧眉:“东烟。” 东烟垂下头,深吸了口气转身离去。 陆敬祯收回目光,轻道:“走吧,将军。” 沈嘉禾调转马头,身后之人轻环着她的手没收回,他的呼吸轻敛,唯有那怦然心跳声依旧。 咚咚咚—— “你是得了消息来找江神医的吗?”身后之人轻问。 沈嘉禾微抿住唇,自然不是,这次遇到江枫临只能说是意外之喜。 片刻后,他又道:“将军马上会见到他的。” 二人很快回了客栈。 陆敬祯下马时一个踉跄,幸亏沈嘉禾扶得快。 她看他微蹙眉:“还疼?” “不疼。”陆敬祯摇头冲她笑了笑。 沈嘉禾现下摸不清他到底说的是不是真话,也没收回手,直接将人扶上楼。 推开房门才发现里头空无一人,沈嘉禾皱眉问:“陆夫人呢?” 出来数月,陆敬祯公干时其实从未过问过辛衣舒如何打发时间,他缄默片刻:“兴许逛街去了。” 沈嘉禾扶他上床道:“我派人去找她。” “将军。”陆敬祯本能拉住她。 沈嘉禾回眸看他:“陆大人这是不想夫人看到,怕她伤心?” 陆敬祯:“……” 这人脸都白成这样,还怕吓着夫人呢。 从前在她面前他可不是这副样子,沈嘉禾莫名觉得想笑,果然是真的在乎才不忍看她伤心。 她干脆坐了下来:“行,你睡吧。” 她反正也得等肃王府那边来人。 陆敬祯动了动唇,不知如何解释,自然也睡不着。 两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半天。 躲在床底下的辛衣舒快疯了,她现在无比后悔躲在床底下了! 起初是突然见大人和沈将军回来,她看着沈将军主动扶大人下马,大人看起来好像很高兴,所以她在二人进门之前就躲到了床底下。 她到底为什么要躲进来? 她在他们上楼之前出门去不好吗! 不然现在还能悠哉地逛个街。 还有那二位,能不能说句话啊! 这安静得她连呼吸都不敢了! “一会大夫就来了。”沈嘉禾终于开了口,“不睡也得躺着装一装。” 陆敬祯应声,抬手去解风氅。 广袖轻落,沈嘉禾看他左手腕仍有青紫,她的目光微顿。 她其实想问他去祝府门口做什么,又怕一问暴露自己此行目的。 眼下不到摊牌的时候,还需忍一忍。 东烟很快找了不少大夫来,客房内顿时热闹起来,沈嘉禾起身坐到了桌边,大夫们把脉后七嘴八舌说着陆敬祯的病情。 沈嘉禾细细听了嘴,都在说陆首辅郁结于心才会如此脉弱体虚,需细心将养,切勿过于忧思。 她微掀眼皮看向床上的人,陆首辅如此位高权重,深得天子信任,还需忧思什么? 那把未找到的定乾坤吗? 所以他是替天子忧思? 那他还真是忠心! “诊金一分不少你们,药就不必开了。”东烟打断众人众口纷纭的建议,冷着脸道,“出去就说我家公子病情复杂,尔等都治不了。” 大夫们一愣,随即又开始沸沸扬扬追问为什么,他们明明个顶个地医术顶尖。 沈嘉禾将手边的茶盏重重一摆,沉声道:“首辅大人的意思你们是听不懂吗?” 屋内瞬间噤声。 片刻,众人如鸟兽散去。 陆敬祯靠着软枕望着沈嘉禾笑笑:“还是将军说话管用。” 沈嘉禾不欲同他搭话,收回目光瞬间,又想起一件事,她倏然看向陆敬祯:“刚才那些大夫无一人诊断出你中了毒?” 若诊断不出,便是他已将毒解了,可看昨晚他饮酒的状态,该是没有解。 “将军想说什么?”东烟心里有气,口气也不好,“若非公子有意替将军遮掩,当日在宫里就叫太医知晓了!” 沈嘉禾心下暗吃一惊,他竟然…… “别听他胡说。”陆敬祯微微坐起身,“这毒本就隐秘,是他们把不出来罢了。” 东烟扭头欲反驳,看见公子脸色,他只好咬牙将舌尖的话悉数吞咽入腹。 “去给将军换壶热茶。”陆敬祯吩咐。 东烟心里不愿,但还是沉着脸拎着茶壶出去了。 沈嘉禾虚靠着桌沿看向床上之人:“你……”她觉得问得也很可笑,却还是问了,“到底哪句话是真的?” 陆敬祯垂目道:“将军也并不在意了,又何须问。” 这他娘…… 床底下的辛衣舒差点要骂人了,沈将军明显是心软了,大人那么聪明一个人是听不出来吗? 第180章 他若抓住机会在沈将军面前撒个娇服个软,兴许两人就能和好如初了! 又来了又来了,这该死的安静! 辛衣舒默默捂紧嘴巴,生怕自己一个深呼吸把床底下的灰尘一口吃了个干净。 他这副样子,又像极了那时的祝云意。 沈嘉禾强迫自己收回目光,她的心智不够坚定,果然是不能同这人待太久。 外面先是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接着,东烟推门入内,喘着气道:“公子,来了!” 沈嘉禾本能起身握住搁在桌上的镇山河:“江神医来了?” “不是……”东烟搭了话才想起在回沈将军,他放下茶壶扭头走到床边,轻声道,“公子,肃王世子来了。” 正说着,外头李聿泽已到了门口。 房门没关,他一眼就看到了沈嘉禾:“沈将军。”他快步入内,“父王听闻陆大人病了,心急如焚,立马差我来,说必要接大人去王府休养才行。” 他句句不提江枫临,但沈嘉禾和陆敬祯都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江枫临猜到他们在一起,他不会出来见沈将军。 肃王世子亲临,便是陆首辅也得给这个面子。 “我这身子也是老毛病了,咳咳……”陆敬祯轻咳两声,“那便多谢王爷了。” 李聿泽见陆敬祯爽快,笑道:“软轿已在楼下等候,大人先收拾,我在外恭候。” “有劳世子。” 目送李聿泽出去,陆敬祯才看向沈嘉禾,“江神医在躲你,你便是跟我去王府,也不会有单独和他接触的机会。” 这沈嘉禾如何不知? 她要问的事是万万不能被旁人知晓的,否则她的身份必然会被揭穿。 陆敬祯倒是越发从容:“肃王府眼下不放人是因为我,等江神医替我诊治完,他必然会第一时间离开晋州,将军且在城外守株待兔即可。” 沈嘉禾脱口道:“你确定?” 陆敬祯轻笑:“今晚戌时前,我必定让他出城。” 李聿泽在楼下等了没多久,就见陆首辅和沈将军出来了。 得知沈将军不随同前往王府,李聿泽虽有点诧异,倒是也没强求。 沈嘉禾看着东烟扶他上轿,弯腰时,裘氅微敞,她见他轻捂着胃,她顺势移开目光。 肃王府不会无缘无故专程给陆敬祯找大夫治病,他们对他有所求,但陆敬祯同他们立场不同,不一定会顺他们的意,此去肃王府或许危险重重,沈嘉禾都知道,但她没有阻止。 她用力握着镇山河,在心里一遍遍告诉自己,这个人并不是祝云意,所以他要去的是刀山还是火海都同她无关。 祝云意已经死了! 李聿泽和沈嘉禾告辞上马,一行人徐徐远去。 徐成安这一整天走访下来,打听到了一堆祝府里头的家长里短,什么祝家两位公子表面兄弟,两位少夫人更是为了争公婆跟前的地位大打出手,还有祝家出嫁的小姐时常会娘家哭诉夫君纳妾成瘾…… 徐成安十分头大。 他甚至还给了送菜的一袋钱,扮成送菜工进了祝府,逮着后厨的一群人套话,最后依旧无功而返。 正在徐成安以为将一无所获时,后厨的一个帮工跟着他出了偏门。 “兄弟,你说你从前的一个亲戚在这府上做工?”他压了压声音,“你说的不是现在的祝府吧?” 徐成安忙道:“对,十多年前的事了。” 帮工遮遮掩掩地说这里原来府上出过事,如今的主君避讳着,下人们都识趣地不提。 他又说原来府上有位奶妈,出事前因为家里有事放出去了,算是逃过一劫。 “听说是那位祝小公子的奶妈。”帮工叹息,“小公子那年才十来岁吧,听说他的奶妈抱着他的尸首哭死过去,祝大人滥杀无辜犯下的业障不该让他承担啊。” 祝大人从未犯下什么业障。 但这话徐成安知道不该在这里解释,他只好问那位奶妈如今在何处。 帮工说奶妈加就在城北,但具体地址他就不知道了。 徐成安问到了奶妈家姓余,立马赶去城北。 眼下看来祝忱未必会回到这个祝家,毕竟这两日打探下来,徐成安强烈觉得如今这位祝家主君当年会来收尸纯属是想霸占这宅子,他对那位远方堂兄并无多少情分。 若祝忱的奶妈还活着,他倒是很有可能去找她! 徐成安在城北问了一圈,终于问到奶妈家的地址。 徐成安赶到过去时,天欲将黑。 他叩开了奶妈家的门。 这个点家里正要用晚饭,桌上一共坐了五人,奶妈和她的儿子儿媳,还有一对孙子孙女。奶妈年纪大了,眼睛似乎不太好,一直摸着儿媳的手问是谁来了。 徐成安扫了眼便知这里不会有祝忱。 “你找谁?”男人皱眉问。 徐成安道:“我从豫北来。” 若祝忱真的来找过奶妈,他们一家应该会知晓祝忱离开晋州城后的遭遇,祝忱知道郡主有恩于他,也会清楚郡主来自豫北。 可他此番看这家人的样子,并不像听过豫北的样子。 看来祝忱也没来过这里。 徐成安叹了口气转身要走,他刚往前走了两步,听身后传来男人轻呼了声“娘”,接着,他听奶妈颤声道:“云意?” 徐成安的步子倏然一顿,什么? 第181章 奶妈眼睛不大好使,听力却很好,她听到门口的人停下脚步,她忙推开儿子的手,踉跄冲过去:“你……是不是云意啊?” 徐成安整个人有点懵:“我……” 为什么云意这个名字会从祝忱奶妈口中说出来? 奶妈摩挲着拉住了徐成安的手,她似是绷不住终于哭出来:“公子真的是你?我的公子啊……”她跪地大哭起来,“这些年我们没有搬家,我一直等公子回来,你真的来了啊!” 她本是不敢认的,这才试探叫了声“云意”,这是当初大人给小公子起的表字,打算等公子及冠时用的,除了祝家几个内院伺候的人,外人不会知晓。 她刚才叫了他,公子有反应! 奶妈还在哭:“当年他们带回来的尸体,虽然被水泡过,还冻得全是青紫,但我一眼就认出了那是小青书,但我没说,那些侍卫就都信了那是公子。” 徐成安是知道当年在破庙里被侍卫们带走的人是祝忱的书童,但…… “云意……是祝忱吗?”徐成安的脑子有点乱,“他叫……祝云意?” 奶妈愣了下,她慌张摸着徐成安的手紧紧握住:“公子怎么了?云意是大人给你起的表字,你忘了吗?” 徐成安的呼吸有些急,他那个笨得要死的脑子却突然开始转动了。 母亲说当时孙晋带着祝忱南下去了岭南,他和将军顺着线索找去相州,孙晋死了,祝忱不见了。 陆敬祯来自相州…… 他说他叫祝云意…… 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他和将军都想错了,祝忱从来没有再次北上,他在相州留了下来,他在那里长大了。 陆敬祯就是祝忱! 第57章 心里人 陆首辅曾得郡主相救,但他以为郡主死了,所以才处处针对沈将军。 但他在阆县那晚认出了郡主,怕郡主记恨陆首辅,这才不敢讲实情告知,骗郡主说他叫祝云意。 在那之后,陆首辅再也没有在朝会上参骂过将军! 现在什么都对上了! “娘的,祝云意!”徐成安咒骂着在暮色中疾驰,将军让他回府拿毒药那夜,他特意挑了最磨人的鬼附之毒,为的就是惩治祝云意对将军骗身骗心那点事!他当时想的便是眼下不能杀他,他也绝对不想让祝云意好过! 后来派人给他送解药时,徐成安也根本没让人告诉陆首辅中了此毒不能喝酒,他不过是怕将军不忍心,哄骗将军罢了! 他甚至无数次对陆敬祯起过杀心! 没想到祝云意就是祝忱,是将军在那个雪夜里救过的少年! 他没想过来害将军,他是来报恩的。 徐成安从马背上跳下去冲进客栈时,辛衣舒正在同掌柜的掰扯客房床底下太脏的事。 面对贵客的质问,掌柜的敢怒不敢言,谁住客栈还得往床底下滚一滚看看干不干净啊?还不都是桌面床铺打扫干净就完事了? 可偏偏面前这位是首辅夫人,掌柜的点头哈腰保证马上让人从里到外、从上到下重新认认真真地打扫一遍。 辛衣舒这才稍微觉得舒坦了些,刚转身就见徐成安入内,她错愕道:“徐校尉?” 徐成安睨了眼,突然想到这是祝云意的夫人,他握着佩刀的手一紧,面色忽地冷了。 就算他想明白了其他种种,但这个陆夫人他实在想不明白! 祝云意真让将军做小? 哼,等他见着了人,必定要好好替将军问一问! 辛衣舒没注意徐成安脸色变化,上前问:“找沈将军?” 徐成安忍着脾气没骂出来,径直要往楼上去。 辛衣舒忙道:“沈将军刚出门了啊。” 什么? 徐成安猛地将步子一收,这才脱口:“去哪了?” 辛衣舒道:“沈将军好像出城了。” 出城? 将军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城? 出事了? 徐成安冷着脸一跃从楼梯台阶上跳下来,快步奔出门。他刚上马往前跑了一个路口,突然一阵厉风自耳侧劈来,徐成安单手抓着马缰往后一仰。 利刃劈脸而过,紧接着,他被人一脚踹下了马背。 肃王府早已将客房收拾得干净妥帖,暖炉里的炭火烧得旺盛。 陆敬祯在屋内片刻,身上寒意已被悉数驱散,许是奔波缘故,整个人说不出的疲倦无力。 “公子。”东烟给他倒了热茶,看他脸色实在难看,小声问,“可要去床上躺一会?” 陆敬祯没喝,捧着暖手:“不必,一会世子来了还有的聊。” 片刻后,李聿泽自外头进来,他入内便道:“刚才知晓父王染了风寒,怕是不便来看陆大人,他特意交代我好生招待大人。” 肃王怕是连李聿泽将他请来府上的事都不知道。 陆敬祯不动声色问:“王爷玉体重要,可叫大夫看过了?” “刚看过。”李聿泽坐了下来,凝视着陆敬祯道,“说起这位大夫,陆大人想来也有耳闻。” “哦?”陆敬祯放下杯盏,“是我的随从先前请到客栈的其中一位吗?” 东烟冷不丁道:“那些个庸才,各个都对我家公子的病束手无策,能有什么本事!” “东烟,世子面前不得造次!”陆敬祯轻喝。 “无妨,他说的也没错。”李聿泽摆摆手,“不过我们府上这位大夫同外面那些大夫不一样,当年陵州疫病的方子也有他的一份功劳!” 第182章 陆敬祯的指尖轻勾,怪不得这次泰州疫病江枫临的反应这么快。 李聿泽有些得意:“是江枫临,江神医。” “江神医?”陆敬祯故作惊讶,“陛下替我遍寻天下,他竟在晋州城?” 李聿泽笑了笑:“京中太医署能人辈出竟也没能医好陆大人的身子,想来江神医对大人来说很重要。” 东烟急道:“自然重要!” 李聿泽点头:“我这不是替大人找来了吗。” 话虽这样说着,他也没有要找人把江枫临请来的意思。 陆敬祯眉梢微敛,轻声道:“世子有话不妨直说。” “陆大人爽快。”李聿泽亲自给陆敬祯重新换了杯热茶,俯身将杯盏推至他面前,这才坐下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大人来晋州做什么,不如如实说来,我也好吩咐下面的人帮衬配合。” 陆敬祯淡声道:“只是寻常视察。” 李聿泽低头一笑:“大人这就没意思了。” 府尹一早就来传了话,说去的几位大人要看府衙近十年来所有的案卷和文书,不过大半日光景,刑部两位大人就已经处置了好几个地方官员了。 再后来,府尹说他们开始对账了。 亲王封地自有银库,他们的银库历来就有两本账。 李聿泽的目光微凝,沈将军说是来接应陆首辅,但他没往上阳郡去接应,没往云中郡接应,偏偏来了太原郡,这一切可谓诡异至极! 明明那两位水火不容,能让他们联合行事必然是对天子而言极重要的大事。 所以,这位陆首辅真不是为了他私铸兵器、豢养私兵一事来的? 这件事一旦被捅出来,便是谋逆大罪! 陆敬祯无视李聿泽凝重脸色,蹙眉咳嗽起来。 “公子!”东烟忙上前小心扶着,一面替他抚着胸口。 陆敬祯咳得急,扶着桌沿的手指关泛白,他喘息道:“世子既知我在找江神医,不如先请他来替我看看,若他真能治好我的痼疾,我自当好好谢世子。” 闻言,李聿泽的眉眼舒展了些:“瞧我,同大人聊得投机,竟忘了大人还病着。来人,去请江神医。” 江枫临白日里在街上撞见了沈将军,吓得他都在王府躲了整天没出门了。 眼下却又要他去替贵客看诊,江枫临问了侍女好几次:“真不是沈将军?” 侍女捂着嘴笑:“真不是,是那位巡察御史大人。” 江枫临这才松了口气,结果推门入内就对上了陆敬祯的脸,江枫临蓦地一愣。 李聿泽起身道:“江神医来了,快给陆大人看看。” “陆大人?”江枫临怔忡了下,“那位……首辅大人?” 当日他们被那群杀手追着跑时,他就觉得这人绝不可能只是区区一个军师! 没想到他就是陆首辅! 他就说陆首辅都没见过他,好端端找他看什么病! 原来是熟人啊。 江枫临上前将药箱往桌上一扔:“还请世子先出去,疫病相关乃是本门不传秘术。”他看了眼东烟,“你也出去。” 东烟欲反对,却听陆敬祯道:“既是神医师门训示,我等自当尊重。” 这位神医素来有脾气,李聿泽便起身出去了。 门关上了。 江枫临凝视着陆敬祯:“怎么是你?” 陆敬祯抬眸轻笑道:“江神医别来无恙。” “客套话就别说了,你又没染上什么疫病,怂恿陛下满天下找我到底干什么?”江枫临近前就看到了面前之人虚白脸色,他这才意识到他说话声也轻弱得很,江枫临到底坐了下来,从药箱里取出脉枕放在桌上,曲了手指往桌上敲了敲。 陆敬祯听话伸出手:“不是我找你。” 江枫临刚搭上他的腕脉,听他这么一说,他的指腹冷不丁轻滞了下。 “沈将军找你。”他又道。 “这事同大人有何干系?”江枫临的脸色沉了些,指腹轻压,这人脉搏细弱,节律不齐,是身体虚弱的症状,等等……他倏地抬眸,“你中毒了?” 陆敬祯的手下意识要缩回,江枫临一把按住。 “你连这都能把出来?”辛衣舒说不可能有人能看出他中毒的。 江枫临冷笑:“毒我把不出来,但我把出了你服过‘神隐’的脉象,此药专门用来配合下慢性毒用,这可是苗疆的秘方,大人果真神通广大,连这都能弄得到。这么看来,你知道自己中毒的事?” “是。”陆敬祯没否认,“这事不重要……” “什么叫不重要?”江枫临简直了,“你身体差成这样,又是病又是毒,这样还当什么巡察御史到处跑,你真是嫌自己的命太长了?” 陆敬祯一噎:“我……” “还有,你来肃王府干什么?”江枫临刻意压着声音道,“肃王世子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不会看不出来吧?你就没想过他是特意把你骗过来杀的?” 陆敬祯失笑:“你既知道,为何还愿意接受他的帮忙?” 江枫临轻嗤:“我自然知道肃王世子帮我有别的缘由,但我有什么办法?托你的福,我除了这晋州城,哪个城都进不了!陆大人,你不知道就算是游历,我也得偶尔采药拿到集市上卖了还钱,以供三餐吧?就你们这种把人往死里逼的法子,有人给我抛救命稻草,我肯定要抓住啊。这几月我在晋州城不必遮遮掩掩,还有人管吃管喝,我都恨不得在这住一辈子。但你不一样。” 第183章 他严肃了些,“我虽不知道这王府藏着什么秘密,但世子那人肯定憋着大招,且必然是被发现能满门抄斩的大事,别怪我没提醒你,趁你还没发现他犯的事之前,你最好快点离开这里。” 这事就算江枫临不提醒,陆敬祯之前看李聿泽的脸色也已猜到了。 李聿泽这般心急,必然是怕张岑逸等人查到什么。 不过张岑逸他们究竟有没有查到什么,大抵没多久他也能知晓了。眼下这些事都往后放,他得闲帮郡主把江枫临送到她面前的。 江枫临撤了手,转身取了纸笔过来,又将一方砚台和半截墨丢给陆敬祯:“帮忙研墨吧,陆大人。” 陆敬祯失笑,往砚台上滴了些水,轻扶着广袖开始研墨:“听江神医的意思,替我看完诊就要走了?” 江枫临哂笑:“不走等着沈将军来抓我吗?” 陆敬祯蹙眉:“那怎么行?我还答应沈将军带你回客栈去见她。” 江枫临像是听到了笑话,他执笔蘸墨开始写药方:“陆大人,今晚我走得成,但你嘛,可说不好。” 陆敬祯的手微顿了下。 江枫临低声道:“我劝你好好同世子商量,至少别让他太过不满,毕竟这里是晋州城,大家懂的都懂。” 陆敬祯又笑:“我同江神医不过才见两次,你为何这样帮我?” 江枫临扬眉看向他:“当日泰州百姓能及时等来药材都是你的功劳吧?”他抬笔又蘸了蘸墨,“陆大人,你是个好官。” 陆敬祯微窒,他很快道:“是沈将军的功劳,所以你该见见她。” 江枫临听了便笑:“算了吧,沈将军在战场上无往不胜,但这官场上的弯弯绕绕沈将军不在行。当年陵州疫病州府各种推诿懈怠,我见的多了,若那时陵州百姓能遇到一个像你这样的官……扯那么远做什么。哎呀,我平时采药的时候几天几夜都见不到一个人,如今见了人话就多,是病,我找时间治治。” 他放下笔,低头吹了吹,“药方大人收好,你底子差,我用的全是温补药材,一日三次定要好好喝,且养上半年先看看,不然你这身子怕要落下病根。” 陆敬祯接了药方:“多谢。” 江枫临站起身,伸手去拎药箱时,下意识看了眼陆敬祯的手腕,他叹了口气,转而打开了药箱,翻了罐药膏出来,朝陆敬祯伸手道:“左手给我。” 陆敬祯愣了下,江枫临俯身将他的手拉过去,往他腕处抹了药膏,指腹沿着脉络推上来。 陆敬祯吃痛蹙眉,江枫临道:“我师门独门手法,我替大人推过后,保管明日就不疼了。” 陆敬祯忍住痛道:“多谢。” “有什么好谢?”江枫临叹息,“你这样的好官应该好好活着,但我没本事救你。” 陆敬祯道:“没关系,你若为此愧疚,不如去客栈见一见沈将军。” 江枫临浅睨他一眼:“大人明知我不会去见沈将军,何故还要一遍遍地说。我倒是很奇怪,天下皆知陆首辅同沈将军势不两立,但在我看来,大人对沈将军的关心远甚自己。” “自然。”陆敬祯含笑抬眸,“她是我心里人。” 江枫临推着药膏的指腹倏地打了滑。 厢房门终于开了。 江枫临背着药箱出来:“续命良方我已写给陆大人了,世子若没有别的吩咐,我就告辞了。” 李聿泽果然震惊问:“神医现下要走?” 江枫临叹息:“有不得不走的理由,这段日子多谢世子收留。” 李聿泽还急着和陆敬祯谈事,便没多留,让人去拿一份手谕给江枫临,以便他出城。 江枫临道谢离去。 东烟看着李聿泽走进厢房,咬牙握着佩剑犹豫一瞬,终于还是转身跟上了江枫临。 陆敬祯坐在桌边轻抚着被推得火辣辣的手腕,听得有人入内的脚步声,他甫一抬眸,桌上那张药方就到了李聿泽手里。 “续命药方我先替大人收着。”李聿泽将药方塞入衣袖,一掀衣袍落座,“接下来大人该和我好好谈一谈了吧。” 药方算不上续命的,顶多只是温养调理,不至往后落下病根,但陆敬祯也很感激江枫临的帮忙,让李聿泽误以为这张方子对他极其重要。 一旦李聿泽觉得自己手里握着陆敬祯的命脉,他自然也会放松警惕了。 陆敬祯轻笑:“世子到底想知道什么?” 李聿泽微凝目光看向面前之人:“你们在晋州城记录的所有文书。” 晋州城外官道旁的一棵大树下。 沈嘉禾抱着镇山河安静站着。 今夜无月,微弱光线下只能看到一抹模糊残影。 酉时三刻,她远远听到城门打开的声音。 沈嘉禾倏然睁眼朝城门方向看去,陆敬祯没有骗他。 不多时,马蹄声由远及近。 江枫临出了城门就松了口气,他用力抽着马鞭一路狂奔,他得离晋州城越远越好,便是明早沈将军知道他跑了也遍寻不到他了! 他正得意,突然,空气里有什么东西“咻”地一声飞来,不等他回神,那东西登时缠住他的双手。 江枫临咒骂着挣了挣,结果手刚离开马鞍,他整个人就被那股强大的力道从马背上拉下去。 他闷哼一声摔滚在地上,一抹人影从树后走了出来。 第184章 微弱光线下,江枫临还是认出了来人:“沈……你怎么会在这里?” 话出口,江枫临突然反应过来了。 陆首辅一晚上都在他耳边叨叨要带他去客栈见沈将军,沈将军在客栈等他,他就真被洗脑了! 从肃王府出来后,他一心就想着赶紧出城逃走,倒是不曾想这才是沈将军给他下的陷阱! 沈嘉禾为了防止他再耍花招,出城时特意买了条鞭子,见人就将他的双手束缚住。 江枫临挣扎未果,忍不住道:“这回你便是不绑着我,我身上也一点迷药都不剩了!真的,快给我松绑行不行?” 沈嘉禾冷笑:“我倒不知江神医功夫不错,松了绑好让你继续跑?” 江枫临快疯了,他功夫不错什么啊! 他也就会一点翻墙的轻功,要不然他先前也不用准备迷药和银针,直接跟沈将军打就完事了! 东烟跟了过来,见江枫临被沈将军轻易拿下,板着脸道:“公子命我必要看着江枫临出城,如此我便去回话了。” 江枫临见东烟在此,瞪大眼睛道:“你跟着我出来,陆大人身边岂不是没人了?” 东烟调转马驹的动作一顿:“什么?” “你不知道世子对陆大人起了杀心吗?”江枫临扭头看向沈嘉禾,“将军若现下回城,或许还来得及救陆大人!” “公子!”东烟闻言脸色大变,二话不说策马往回赶。 江枫临挣了挣,那截缠住他的软鞭纹丝不动,他蹙眉:“晋州是肃王府的地盘,沈将军心里清楚他一个人回去没什么用,你确定要同我耗在这里?” 面前之人垂首缄默片刻。 忽然,她大步朝江枫临走去。 沈嘉禾弯腰揪住他的衣襟将地上的人一把拖到路边,黝黑眸子紧紧锁住他,一字一句问:“成德三十七年,漳州之战到底发生了什么?” 江枫临瞪大眼睛:“你再不回去,陆大人真的会死!” 沈嘉禾咬牙将人狠狠撞上树干,她骤然逼近他,似发泄般吼道:“陆敬祯死不死,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什么?”江枫临错愕片刻,“他把你的事看得比他自己都重要……” 沈嘉禾嗤笑打断他:“他就是这么同你说,想你来说服我去救他的?” “不是……”江枫临下意识要否认,熟料沈将军的手劲奇大,手肘往他胸前狠狠压过来,江枫临顿时被压得说不出话来。 陆大人从头到尾都没想让沈将军回去救他的意思! 沈嘉禾冷漠睨住他:“告诉我,我哥哥是怎么死的!” 她一直以为哥哥是带病上了战场才没能躲开那支箭,现下想来,也许根本就不是那样! 江枫临突然停止了挣扎,他的呼吸微收。 “这么看我做什么?”沈嘉禾自嘲笑道,“你在看到我的第一眼就知道我是谁了吧!” 缄默片刻后,江枫临到底开口:“不是,雍州战役后,豫北军主帅还是沈将军时,我就知道你是谁了。” 沈嘉禾揪着他衣领的手颤抖了下。 当年哥哥中箭后,是徐成安第一时间把人带回营帐的,之后她扮成哥哥出现在战场,对外称那一箭没有刺中沈将军要害,只是皮肉伤。 因着她在之前就常年扮成哥哥,军中无一人怀疑。 可那时,江枫临根本没有在场,他甚至都不可能在雍州! 她的声音都在抖:“你知道我哥哥一定会死,你知道他不可能活下来……为、为什么?” 江枫临彻底放弃了挣扎,他幽声道:“有些真相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沈嘉禾一时没明白他这话什么意思,见他放弃了挣扎,她抵住他的手也卸下了力道。 就在这时,面前之人骤然俯身,被软鞭束缚着的双手一并握住了她手里的镇山河。 “锃”的一声,利刃出鞘。 沈嘉禾还以为江枫临是想反抗,本能去夺他手里的剑柄。 那人眼睛眨也不眨,将那截脖颈径直往剑刃上撞去。 他替一个故友守着那个绝望的真相好多年了,他想一直守下去。 侍女已经入内换了两壶茶了。 陆敬祯低头吹着翻滚着的茶叶,浅抿了口:“世子收藏的茶叶堪称一绝。” 李聿泽笑:“还怕陆大人不敢喝我府上的茶。” “怎么会?”陆敬祯抿唇一笑,“世子若真想杀我,也不会在王府动手。巡察御史死在肃王府,这也不好解释,毕竟好多人都知道我来了王府,还是世子亲自去客栈请我来的。” 李聿泽脸色依旧,起身亲自给他添了茶水,这才又坐回:“可大人不愿同我交心,实在令人伤心。” 陆敬祯跟着笑道:“是世子不愿相信我说的是实话。” “等我的人把刑部和御史台几位大人一并请来问问就知道陆大人说的有几句真话了。”李聿泽道。 陆敬祯的神色微变。 片刻,外面传来了脚步声。 “父亲。”李恒推开门,快步入内,附在李聿泽耳边轻语一番。 李聿泽的脸色倏地难看起来:“都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李恒看向陆敬祯,沉着脸道:“金吾卫都在,但客栈里却不见大人们,问了掌柜的,说根本没见几位大人回去。” 李聿泽霍地看向陆敬祯。 陆敬祯轻转着茶杯,白日江枫临出现时,他将张岑逸叫上马车,交代他若查到什么重要罪证同肃王府有关的,便让他们不得再回客栈了,毕竟那晚宴席上他就看世子不大对劲。这么看来,张岑逸等人还真查到了肃王府的把柄。 第185章 啧,这下可真的…… 李聿泽的声音冷到极致:“陆大人早就算计好了,料到我拿不到你们手里的证据?大人这是将自己安危置之度外了?” 陆敬祯蹙眉按了按有些刺痛的额角:“其实,这事我也多少有点意外,不曾想肃王府真的有罪。” “什么?”李聿泽怔住,他原先不知道? 轻按了几下,头痛才稍有舒缓,陆敬祯徐徐舒了口气:“现在也没办法了,我的人已经带着王府的罪证脱身了,世子说要怎么办吧。” “你!”李恒沉不住气当场就要拔剑。 “恒儿!”李聿泽按住他的手,他抿唇道,“陆大人不欲留宿王府,派人送大人回去。” 看来杀手都在王府外候着。 陪聊这么久,陆敬祯实在倦乏得厉害,他撑着桌沿勉强站起身:“世子便是杀我,我的人也会将查到的东西上呈天听。” 李聿泽轻笑:“几位大人申时末才离开府衙,便是即刻出城,眼下也出不了太原郡。陆大人莫不是忘了,整个太原郡都是肃王封地。” 陆敬祯轻咳两声说:“没忘。”他只是习惯预判对手的预判罢了。 寒风在漆黑夜里呼啸,凛冽空气里夹杂着一抹浓郁血腥气。 沈嘉禾用力按着江枫临脖子上的伤口,震惊得半晌没说出话来。 她怎么也没想到被绑住双手的江枫临会突然拔出她的剑,毫不犹豫将自己的脖子往剑刃上撞。 “你想找死?”她的声音抖得厉害。 “是。”江枫临倚在树干上,双手仍被绑着,他定定看着面前的人,“你问了我不能回答的事,你非要我答,我只能去死了。” 他疯了! 江枫临疯了! 沈嘉禾颤抖着将他的衣摆抓起来去捂那道伤口,镇山河锋利无比,现下周围漆黑一片,但她也能想到江枫临脖子上的伤口有多可怖。 大约是她太用力,他到底轻哼了声。 “倒不必如此,多亏将军手快,我这点伤死不了。”江枫临认真看着面前的人,“但你若不去救陆大人,他真的会死。” 沈嘉禾的手抖得更厉害:“他的死活关我何事!” “他是个好官。”江枫临平静道,“慕禾若在,必会去救人。” 这是他第一次当着沈嘉禾的面提沈慕禾,沈嘉禾浑身都开始抖:“陆敬祯污蔑豫北军多年,践踏我父兄名声,他是豫北的敌人!” 江枫临道:“可他救了泰州数万百姓,功可抵过。” 沈嘉禾崩溃咬牙:“你闭嘴!” 陆敬祯骗了她! 只要他死了,她的秘密李惟和太后永远都不可能会知道了! 只要陆敬祯去死! 现在有人替她动手,这是绝好的机会! 第58章 命很大 徐成安已被乌洛侯律缠住快一个时辰了。 他刚从客栈离开就被乌洛侯律一脚从马背上踹了下来,此刻两人都打得气喘吁吁,徐成安骂骂咧咧:“乌洛侯律你他娘的是不是疯了!” 乌洛侯律抬手拭去嘴角血渍,冷声道:“你们找的人叫祝忱,祝忱就是祝云意……你想把这件事告诉将军……” 徐成安将脚下一块碎砖狠狠踢向乌洛侯律:“关你屁事!” 乌洛侯律撇头避过,磨着后槽牙笑:“你想让将军同祝云意重归于好,这让本王很不高兴!” “找死!”徐成安大喝一声提刀朝乌洛侯律劈过去。 这时,寂静大街上传来一阵急促马蹄声。 徐成安扭头就见一匹快马直冲过来,他和乌洛侯律全都惊了惊,双双往后退去。 快马自两人中间横穿过去,但很快马驹被人狠狠勒停。 “徐兄!” 东烟的声音穿过夜幕传来。 徐成安都想不起这人多久没这样叫过他了,将军和陆首辅决裂后,他和东烟自然因为各自阵营成了敌对状态,今晚东烟突然这么叫一声,吓得徐成安差点没拿住刀。 东烟没意识到哪里不妥,喘着气大声问:“看见我家公子了吗?” “他不是去府衙了吗?”徐成安近前见东烟满脸的汗,脸色难看,嘴唇都在抖,他才意识到现下天都黑了,徐成安沉下脸,“他还没回?” “我……我找不到公子了……”东烟说话声抖得厉害,“他本来在肃王府的,江神医说肃王世子要杀他,我去过王府了,他们说公子非要回客栈,世子允了……” 徐成安本来还想质问他怎么没守着祝云意,此刻听他这样说,他猛地上前抓住马缰绳:“他们说他回来了你就信了?” “我没信,我进去找了,没有,我没找到!”东烟用力咬牙,“后来我想到肃王世子便是真的要杀人,也不会在王府动手,公子必然是真的出来了……” “但他没回客栈!”徐成安脸色铁青,这条路是回客栈的必经之路,他和乌洛侯律在这里耗了半天了,根本没见人经过! 若祝云意真的出了王府被李聿泽派人追杀,此刻说不定在城里哪个地方逃命! “上屋顶,我们分头找!”徐成安说着,收刀要上屋顶,余光瞥见乌洛侯律正走过来,他反手又将刀拔了出来,“你再胡搅蛮缠……” “我回客栈叫金吾卫出来帮忙找人。”乌洛侯律道。 徐成安噎了噎,再没说话,他看了东烟一眼:“走!” 第186章 乌洛侯律看着那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跃上屋顶,他揉了揉差点被徐成安卸掉的下巴。 他主动帮忙当然不是因为好心,主要是祝云意若在今夜死了,那他在沈将军心里便会成为那个不可逾越。 他绝不会让祝云意享那份殊荣! “麻烦。” 乌洛侯律垂头丧气翻身上马,打算回去搬救兵。 城外官道上,一人一马在夜幕中疾驰。 “陆大人知道今夜去肃王府凶多吉少,但他从未生出过要你回去救他的念头。” “凭他的心智谋略,完全有能力把我困在城中与你见面,你就没想过他为什么要让你出城吗?” 江枫临的话不断响彻在耳畔,沈嘉禾咬紧牙关策马往前冲。 城门紧闭,她被迫在外停下来。 “来者何人?”城楼上有人问话。 漆黑夜里,沈嘉禾清晰地听到了弓箭上弦的声音。 她仰头冷声道:“豫北侯沈慕禾。” “原来是沈将军啊。”城楼上有人回话,“今夜城中闹匪患,我等刚接到命令不许开城门,以防贼人逃走,还望将军恕罪!今夜就辛苦将军去往城外驿站落脚了,您沿着官道西行,一盏茶的功夫也就到了。” 那人说话间,城楼对准沈嘉禾的弓箭手并未撤下。 沈嘉禾冷笑了声。 什么匪患! 分明是李聿泽在里面围杀陆敬祯! 但她现在进不了城了! 沈嘉禾紧握着镇山河的手指却徐徐松了,她抬眸望着高不可攀的城墙嗤的一笑。 这是天意吗? 这次,祝云意是真的要死了。 陆敬祯醒来时发现自己在马车内,车厢内漆黑又安静,他试着动了动,手脚没有被束缚住,身上也没有新伤,只是那件黑貂裘氅不见了。 先前没有东烟扶着,他连走路都有些勉强,大约连李聿泽也觉得他这样一个病秧子实在不必多加防范什么。 身上现下冷得很,手指更是被冻有些发麻,他试着蹙眉运转体内的真气,须臾后,冻僵的手指终于少许有了知觉。 他扶着车璧起身,掀开车帘就被冰冷夜风撞了满怀,毫无遮挡的胃被冷风吹得一阵抽痛,他捂着胃跌回车内,额头顷刻渗出一片薄汗。 疼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陆敬祯浑然出了身汗,他静下心学着东烟的法子用内力熨热掌心,紧贴着胃轻柔一阵才终于好受些。 一整日他也没吃什么东西,眼下除了昨晚喝酒的后遗症,多半是饿的。 他抬手抹了把脖颈,身上全是虚汗,这样一受凉必然容易病。 外头风很大,听着像是在极其空旷的地方。 城内不会有这样的地方。 他应当是出城了。 原先还以为一出王府他就会遇到杀手,他还想着即便东烟不在,郡主派来监视他的人总是在的,再加上他手里的保命法子,等待金吾卫闻讯赶来相助不成问题。 没想到李聿泽根本没打算在城里杀他,而他怕是也根本没出过肃王府。 只是他若把他送出城,郡主就在城门口不远处,不可能看不到他。 等等…… 陆敬祯蹙眉,肃王府有密道直通城外,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毕竟狡兔三窟,连他在郢京的府邸都有通向外头的地道。 大意了。 他正想着,忽然听见周围传来一阵窸窣声,接着有人道:“首辅大人醒了?” 说话间,周围骤然亮起一排火把将马车层层包围住。 外头被拉长的影子映在帘子上,陆敬祯本能微蹙眉宇,他听到周围一阵马蹄声近了。他伸手掀开车帘,冰冷寒风中,他依稀看到有数十人严严实实围了过来。 “本该出城就送首辅大人上路的。”还是刚才的男人的声音,“谁曾想我们三当家一眼瞧见首辅大人这般俊俏的郎君就动心了!哈哈哈……我们三当家难得瞧得上一人,你若是愿跟我们回寨子,给我们三当家做压寨夫婿……” “老四,老娘自己看上的人,用得着你替老娘说话?”那被称为三当家的女人一手拎了只烤熟的野兔,一手扛着刀走到马车边上,“嗬,夫君醒了?” 这些怕就是晋州城外的山匪了,陆敬祯原先见过被郡主俘虏的凉州山匪,他们同出一脉,不论是穿着打扮还是用的兵刃也都很相似。 他微滞片刻便全都明白过来了:“世子自己不敢动手,想借你们的手杀我?”他刚欲出去,起身才发现头晕得厉害。 身上虚汗频发,脊背抵着车璧,陆敬祯垂目轻喘着,他饿过头了,眼下根本站不起来。 “夫君好像身体不大好啊。”三当家笑着近前,用她手里的大刀抬起陆敬祯的下颚,“啧,脸白成这样,倒是也……意外地好看啊。先前只是匆匆一瞥就让我惊为天人,现下细细一看,我更舍不得你死了。只要你肯喊我一声娘子,便是与世子为敌,我也绝不杀你。” 近前的女匪看起来三十来岁,肤色黝黑,脸颊爬了道恐怖的刀疤,比起这个,她浑身上下有种掩饰不住的杀气。 陆敬祯轻敛眉眼,低笑道:“三当家也不像是个儿女情长的人。” 三当家一噎,随即哈哈大笑起来:“你这人……非要把话说开,好没意思。我就不能在杀你之前享受享受最后的温存吗?毕竟强扭的瓜不甜啊。” 第187章 利益面前,哪有什么温存。 陆敬祯半侧身往马车上靠,环顾四周,看起来土匪头子只来了这位三当家和那位四当家,剩下的都是寨子里的小弟。 也是,对付他这样的人,来一个首领都嫌多,他们还一下来了俩。 他蹙眉压下眩晕和反胃的难受,缓了缓顺着女匪的话道:“没顾上用晚饭,若三当家肯给我吃只兔腿,你方才的话我可以考虑考虑。” “你若想吃,我一整只都给你。拿着。”三当家将手里烤熟的兔子扔上马车,她示意身后的人将火把移得近些。 这些年被强迫拜倒在她裙摆下的男子无数,却都不如眼前这位容貌无双,又还是位高权重的首辅大人,能同这样的人云雨一番,岂不快活无边? 比起同一个死人春宵,她当然更愿意把人睡了之后再杀。 大约是饿了太久,陆敬祯并不觉得眼前的兔肉有多诱人,反而有种被烤焦的糊臭味,但兔肉被丢到他脚边的第一时间,他便将它捡起来。 兔肉坚实,他试了两次都没能将那条兔腿扯下来。 “哈哈哈——”四当家大笑不止,“我从前不信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如今算是见识了!这么个力气不如娘们的人,三姐,他这样无用真能满足你?” “闭嘴。”三当家替陆敬祯扯下兔腿给他,一面温柔靠近,“不用担心你满足不了我,我这有上好的壮/阳/丹呢,专门用来给你这样的俊俏郎君用的。” 陆敬祯并不在意她的话,他低头咬了口兔肉,果真又柴又干,简直难以下咽,但他忍着没吐,强迫自己吞咽,不免转移注意力道:“不杀朝官我以为是你们这种……绿林好汉的共识,一年前凉州山匪动了凉州府尹,最后被沈将军端掉整个山寨的事,你们都没忘吧?你们就没想过今日杀了我要如何收场?” 三当家手里的大刀支着马车,闻言笑起来:“太原此地山匪横行也不是一两日,巡察御史大人不小心落单被我们杀了,届时世子亲自带兵剿匪,并且大获全胜,朝廷非但不会迁怒,还会赏他。可事实上……”她俯身附在陆敬祯耳畔,“我们趁机被世子收编,从今往后,谁能轻易灭我们山寨,啊?哈哈哈——” “哈哈哈——” 匪徒们全都大笑起来。 陆敬祯的脸色微变,李聿泽这是在招募私兵? 他大约猜到李聿泽在怕什么,也猜到张岑逸他们查到什么了! 冷风吹得他有些肺疼,陆敬祯艰难将嘴里难吃的兔肉咽下,虚声笑道:“若我替天子招安你们呢?” 面前的人果然愣了下。 但她很快又笑起来:“世子说的果然没错,我们最该小心的是陆大人这套蛊惑人心的本事,还好世子一早告诫过,不管陆大人开出多优厚的条件,最后都不会兑现。但世子答应给我们的红利,我们已经吃到了。” 是吗? 那只难吃得要命的兔腿终于勉强吃完了,陆敬祯有些噎着,他一面揉着胸口,一面看着面前这一群人。 怪不得太原境内山匪如此猖獗,朝廷没少拨款镇压,剿匪一事却始终停滞不前,原是有肃王府在暗中撑腰。李聿泽将私兵豢养在山寨里,还真是能掩人耳目,李惟怕是死也想不到朝廷拨下用以剿匪的银子全让李聿泽用来养着他们了。 陆敬祯又拧住眉心,凉州的山匪是郡主清剿的,李聿泽会不会趁郡主此番孤身在晋州城对付她? “陆大人怎么不说话了?”女匪色眯眯凑过去。 车内之人半侧身体被拢在黑暗中,片刻才听他幽声道:“既然没的谈了,又何须浪费唇舌。” 话音刚落,女匪只见他突然扬手洒出一手白粉。 粉末被冷风一卷,顷刻吸入她的口鼻,她下意识捂住却已为时已晚。 “这是……” 迷药! 她刚想出口提醒,眼前一阵黑,整个人不受控制栽倒在了地上。 后面一群男人起初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三当家凑过去,大家还以为她是忍不住要当场轻薄这位首辅大人,却没想到她突然倒下了! 所有人才都警觉起来。 四当家更是一把拔出长/枪握在手里:“娘的,你小子干了什么?!” 谁都知道三当家虽是女流之辈,但在他们寨子里武力不输男人,连她都被一招放倒了,其余众人一时间不敢轻易上前。 四当家面色难看,他原先看到世子要他们杀的是这么个文弱书生,还笑说根本无需来这么多人,简直是杀鸡用牛刀,现下看来,这人莫不是从一开始就在装? 马车微晃了下,众人见那个清瘦公子从车内缓缓步出,大约夜风凛冽,他还轻拢了下外衣。 同这些人周旋了这么久,陆敬祯的身体总算恢复了些。 兔肉虽难吃,好在胃里垫了些东西,有了少许暖意。 他轻捻了下指腹,将附着在上面的药粉洒在风里,这是江枫临走前留给他的迷药,可惜他花了大半用来对付郡主,眼下也就只剩下这一点点了。 这女匪应该不好对付,迷药用在她身上也不算浪费。 剩下的人,除了那个人高马大的四当家,其余不过一群乌合之众。 陆敬祯现在有些庆幸李聿泽把他丢给了这么一群山匪了,李聿泽若也雇佣风雪楼那种江湖杀手,那他今日当真要死在这里了。 第188章 众人见他下了马车,还顺手提了搁在马车上的三家当的那把刀。 四当家下意识握紧手里的长/枪,周围的人小声议论: “他拿刀做什么?” “我听说那些文人多有风骨,宁愿死也不会遭人折辱。” “所以他这是……想自杀?” “不然呢,他伤了我们三当家,今日还能活着离开?” 火光在冷风中窜动,众人见那清瘦之人分明像是提刀都困难,却在拿起那把刀后,并没有如那些人的愿自尽,而是毫不犹豫挥手划开了三当家的咽喉! 陆敬祯不太懂药,不知道这么一小把迷药能将人迷晕几时,非常时刻,他绝不可能把后背留给一个随时会醒来的敌人。 地上的女匪被剧痛刺激醒来,她惊恐张大嘴巴试图说点什么,但喷涌而出的鲜血堵住她的气管口鼻。 她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了。 微亮光线下,土匪们看着那位锦衣华服的首辅大人轻轻甩了甩刀尖的鲜血,提刀一步步朝他们走来,他的话语轻弱里还带了抹嘲讽:“凭你们也想杀我?” 四当家才从亲眼看着三当家被割喉中回过神来,他握紧长/枪正要命人冲过去,便见那书生突然举刀朝自己猛地劈了一刀,顷刻间,四当家觉得一阵厉风卷着尘土朝自己扑面而来。 “不好!” 这不是平地起的夜风! 四当家反应过来后只来得及提起长/枪往身前一挡,厉气带着刀风直劈像他面门,瞬间将他整个人从马背上掀翻在地。 他往后退了数步,最后是手里的长/枪着地才稳住了身形。 四当家面色骤变:“这小子……”这么深厚的内力,是他眼拙了,不曾想这人竟是个江湖高手! 他道,“都他娘的给老子小心了!围住他,全都拿出你们的看家本事!” “是!” 土匪们再不敢掉以轻心,纷纷握紧手里的兵刃,目光如炬锁住被他们围在中间的青年。 陆敬祯握着刀的手在抖,好在半截刀都藏在广袖下,周围昏暗,对方应该一时半会看不出来。 如今的身体不是常年练武的体魄,光记得那些招式也支撑不了多久。 他必须速战速决。 “兄弟们,杀了他世子重重有赏!给老子上!”四当家一声令下,周围的脚步声们轰然围过来。 东烟已将周围一片街道巷子翻了个遍,可哪里都没见着公子! “还没找着?” 徐成安已经第三次遇到东烟了。 东烟握着佩剑的手在抖,不必问也知道徐成安也没找到。 他转身欲往别的地方去,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扭头看向徐成安。 徐成安被他这眼神看的一愣,刚要问他干什么,却见面前之人闪身近前,手里长剑瞬息出鞘,不等徐成安回过神,冰冷剑刃便已贴上他的脖颈。 东烟冷着脸问:“你真的在找我家公子吗?” 徐成安是沈将军的人,沈将军如今同公子决裂,只有公子一人还念着昔日情分,沈将军对公子生过杀心他不是不知道! 他早该想到的! 徐成安懵了半瞬,骤然瞪大眼睛:“老子他娘的都找他半天了!所有的废弃宅院也都一处处地翻过,你现在来问我找没找他?我……”徐成安的话语微顿,他意识到东烟为何会有这样的反应了。 毕竟在昨晚他还生出过要杀了陆首辅的念头。 东烟的手腕轻翻,剑刃划破徐成安的脖子,他的声音冷到极致:“公子真在你手里?” “我……我倒是想!但我真没有!”徐成安一时不知如何解释。 面前之人突然收了剑,重重跪地在徐成安面前:“只要你肯放过公子,我的命你随便拿去。” “我!你他娘……”徐成安急得快骂人了。 “你们在这里磨蹭什么?”乌洛侯律的声音自头顶传来,接着他飞身下来,也不问这两人发生了什么,沉着脸道,“把城里翻遍了都没找着,肃王府那边也没有动静,那便说明李聿泽并不怕我们翻找。” 东烟倏地抬头。 “陆大人怕不在城中了,巡察御史只有死在城外,肃王府才能脱干系。”乌洛侯律道,“你们得出城。” 东烟似醍醐灌顶,他猛地爬起来:“可眼下城门落锁,没有肃王府的手谕,他们不可能会开城门放我们出去的。” 徐成安道:“废什么话,不放就硬闯,我们杀出去!” 东烟看着徐成安脖颈上的血痕有些内疚,咬了咬牙道:“好!” 徐成安曾和他说过等日后他们一起回豫北军营,公子当沈将军的军师,他们也能一起并肩作战,东烟是从来不敢搭话的,因为他知道那根本不可能。 没想到,他们两个还真有并肩作战的一天。 二人说着正要走,徐成安却见乌洛侯律慢条斯理抚了抚衣袍。 他的步子一顿:“你还不快点跟上?” 乌洛侯律哼了声:“是你们去闯城门,本王不去。” 徐成安:“……” “你这是什么眼神?”乌洛侯律挑眉一笑,“或许很快,你就会感激本王没同你们一起去闯城门了。” 严格说来,塞北王不属于郢京和豫北任何一个阵营,他用不着在这里辛苦打杀。 相反,肃王府应该很喜欢他这个在周朝没有阵营的客人。 第189章 也是时候漏夜去敲李恒的门了。 夜风混着尘土与血腥,将周遭一切拉入残忍地狱。 火把横七竖八倒在地上,映照出地上一片横流血域。 山匪的尸体躺了一地,陆敬祯单膝半跪在地上,一手扶着刀艰难支撑着,他身上到处都是伤,到处在渗血,浑身痛到了极致,眼前阵阵发黑,真气连半分都凝不起来了。 他刚勉强一提内力,一大口血从口中喷出,支撑着他身体的刀也“咣当”落地,他以手称撑地,半点都动不了,更别说还能再拿得起刀了。 “他娘的……”四当家低头吐了口血沫,支着长/枪站起来,这人招式稀烂,全靠内力撑着,要不是他一身蛮力没修炼内功,这人早就不可能还活着了。 不过,到如今他的内力也终于耗尽了吧。 幸好他们带的人够多,这一番车轮战下来,他虽受伤但却不重,眼下杀这么一个站都站不起来的人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不愧是首辅大人。”四当家环顾地上一众兄弟们的尸首,冷笑道,“拉这么多人给你陪葬,你今日死的也值了!” 说话间,他执起长/枪大喝一声朝陆敬祯刺去。 陆敬祯艰难抬起头,一面去摸倒在脚边的刀柄,他动不了,恐怕也躲不开了。 但,还没结束! 他咬牙将被砍出无数口子的刀提了起来,强忍住剧痛将最后的力气汇聚到手上,打算迎面接下这重击。 厉风却在扫至他面额前骤然停下,接着他听得“锃”的一声,兵器交融碰撞出一股强大的冲击力,瞬间将陆敬祯震了出去。 手里的刀依然脱手,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摔在地上的。 他已经死了吗? 他好像看到了郡主。 四当家一时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来人分明同他比身形娇小,却不知哪来的力道,仅凭一截轻薄剑刃就架得他的长/枪无法动弹。 四当家再欲发力,只觉眼前银光乍现,紧接着,一股温热自他脖颈喷涌而出,等他意识到时,早已被轻易划开了喉咙。 沈嘉禾一脚将面前壮汉踢出很远,甩着剑尖上的血转身。 那人半跪在地上,一身锦缎早已被鲜血浸透,他艰难抬了抬头,冲她苍白一笑:“郡主专程来救我吗?” 沈嘉禾的呼吸骤然一敛。 方才杀人的时候分明是熟练的手起剑落,可此刻,她握着长剑的手却开始颤抖。 这人又想装成祝云意来扰乱她的心神吗? 呵,行,装吧。 这是最后一次了。 沈嘉禾冷漠道:“不是。” 她不过是想起徐成安还在城中,怕李恒认出徐成安的身份,怕徐成安在那场围杀中被殃及,也怕躲在晋州的祝忱发生什么意外。 她入不了城,本是打算去凉州找梁郁青帮忙拿份手谕,却不想在半途见到了这一幕。 陆敬祯居然在晋州城外。 沈嘉禾稍一想,自然也明白李聿泽的用意。 今夜,她本是不欲救他的。 方才会过来,只是因为江枫临的话。 她替泰州百姓还他这一命。 刚才看他浑身是血,微微颤颤握着刀就想接那个山匪手里的长/枪,简直不知所谓。 可这一地山匪的尸体又是怎么回事? 陆敬祯整个人恍惚昏沉,他很确定眼前的情形必定是他的幻想,郡主并不知晓他落入山匪手中,不可能来救他。 是他死到临头还抱着奢望。 喉头涌起一股腥甜,他低头吐了两口血,想再看看郡主,没来得及抬头便一头栽了下去。 沈嘉禾握着镇山河的手倏然一收,她顷刻收剑上前,拉起地上的人,直接丢进马车。 车外散落着一片白色粉末,沈嘉禾用指腹轻捻才发现是迷药。 她就说凭陆敬祯怎么可能杀这么多人,原来是用了这等手段。 这些山匪真够没脑子的。 她拂去指尖迷药,再不看车内之人一眼,重重落下车帘。 这一路去凉州,她不杀他,但也不会救他了。 若这就是天意,便由她亲手了断这段孽缘。 耳边恍惚持续着车轮滚动倾轧的声响。 后来,马车一个剧烈颠簸,陆敬祯呛咳出血。 温热血腥气弥漫在车厢,意识也在长时间的迷离中缓缓聚起,外面时不时传来挥动马鞭的声音。 隔着车帘,陆敬祯隐约看到外头坐了个人。 是郡主! 他不是在做梦! 陆敬祯挣扎着欲起身,却发现身上毫无力气,他此刻就像一滩被随意丢弃在地上的烂泥,动一动胸腹就痛得浑身打颤。 他不清楚自己昏迷了多久,但身上挤出深的伤口还在渗血,应该不会很久,天也还没亮,他们这是要去哪里? 他试着张口,却又是抵不住咳出一口血。 沈嘉禾听到车内的人醒了,但她没有停车。 马车继续前行了半个时辰才停下,陆敬祯听到郡主下了车。大约一炷香的时间,他听到了回来的脚步声。 接着,马车微一沉,郡主跳上马车,掀起了车帘。 陆敬祯本能擦了擦嘴角的血迹。 沈嘉禾没有入内,单手挑着车帘冷漠看向车内之人。 “你命很大。”她漠然道。 陆敬祯爬不起来,只能狼狈躺在地上,他艰难出声:“是将军救我。” 第190章 “不是我救的你。”沈嘉禾喝了两口刚打来的水,目光冷漠看向他,“我是代江神医替泰州百姓救你。” 车内之人的脸色比昨夜更差了,他一身的伤没有人处理,这一路颠簸只会恶化得更快。 但,她不在意了。 陆敬祯浑身疼了一夜,眼下清醒过来,越发疼得整个人都在颤抖,他舔了下干涸的唇,失血过多他现在急需补充水分,但他没开口跟沈嘉禾讨水喝。 郡主突然看着他道:“祝云意。” 陆敬祯的心脏忽地一紧,呼吸急促颤抖起来。 郡主她为什么突然叫他祝云意? 他的嘴唇因缺水开裂,沈嘉禾看得出他很渴,需要喝水,她又喝了两口,径直盖上盖子,顺势将水壶挂回腰间,望着他木然道:“就这样死在我面前吧。” 她送完他最后一程,日后也不会再被任何人欺骗,更不会再为谁动心了。 第59章 我不死 斜阳将落,一辆马车疾驰穿过凉州城门,最终停在了府衙门口。 府尹梁郁青带着张师爷匆匆自里头出来,看见沈嘉禾跳下马车,梁郁青赶紧过来行礼:“将军。” 张师爷也笑着上前:“许久不见,将军安好。” 沈嘉禾回了礼:“梁大人,师爷。” 车内传出几声轻弱咳嗽。 梁郁青看了眼,忙问:“车上有人病了?” 张师爷立马问:“可是祝先生?” 他说着急忙要上车查看,沈嘉禾冷着脸用镇山河拦住了张师爷。 “不是。”沈嘉禾没回头,漠然道,“找人把他关到柴房,不必请大夫,也无需给水喂食。”她说着,一面大步入内。 梁郁青和张师爷面面相觑,这意思是要让那人死了? 这是将军抓来的人犯? 二人也不敢多问,梁郁青跟上前:“将军怎会突然来凉州?” 沈嘉禾没过多解释,直言道:“想问梁大人要个手谕,再请大人给我备辆凉州府衙的马车,我要以凉州府的名义去晋州。” 梁郁青脸色一变:“晋州出什么事了?” 沈嘉禾蹙眉回头,不明白他为何会这么问。 张师爷解释:“昨日来了四位大人,说是从晋州来的,我同大人听他们言语,应是这次随同首辅大人巡查的大人们,可我们……”他顿了下,面色纠结,“我们提前收到的要凉州无论如何也要庇护几位大人的手书却是出自祝先生之手。” 什么? 沈嘉禾怔忡后,又觉得十分可笑。 堂堂首辅大人在要求地方官员庇护自己下属时,却要借一个编出来的人的身份。 张师爷很敬重祝云意,就连后来来凉州上任的府尹梁郁青也受过祝云意的大恩,不得不说陆敬祯很会拿捏人性,他很清楚很多时候上官命令不如一个人情管用。 梁郁青跟着问:“将军,这到底怎么回事?” 祝先生是沈将军的军师,而那几位大人却是陆首辅的手下,按理说祝先生怎么也不可能和陆首辅扯上关系才对。 沈嘉禾却问:“那几位大人来凉州做什么?” 他们不是应该在晋州府衙公干吗? 这是何时出的城? 此番细细一想,沈嘉禾才想起昨日白天在晋州街上看见了江枫临后,她就没再有过那几位大人的消息了。 梁郁青没来得及回,就听外头一人叫了声“沈将军”。 沈嘉禾回头,见张岑逸拎着衣摆匆匆跑来,跟在他身后的还有另外三位大人。 “真是沈将军来了!”张岑逸跑得气喘吁吁,“首、首辅大人是不是被困在晋州城了?” 沈嘉禾一噎,她几乎下意识朝府衙柴房方向看了眼。 “是首辅大人让将军来凉州城搬救兵的吧!那就好那就好!”站在张岑逸后面的刑部员外郎贾绪像是看到了救星,他身后的两人也跟着松了口气。 沈嘉禾一时没明白:“你们……怎么都在这里?” 张岑逸诧异问:“陆大人没同将军说吗?” “说什么?” “昨日去晋州府衙前陆大人便告诫过下官,若在府衙查到任何和肃王府有关的罪证,切勿再回客栈,让金吾卫照常回去,下官同几位大人立马乔装改扮混在人群中出城来凉州。下官还怕被人拦下,可陆大人十分笃定,说晋州城防反应没那么快……” 沈嘉禾不欲听他废话,皱眉问:“你们查到了什么?” 四人对视一眼。 张岑逸脸色铁青道:“肃王府怕是在豢养私兵,这是要造反!” “你说什么?”梁郁青脸色大变。 对于肃王府这点事,沈嘉禾听了倒没多大惊讶,接风宴那晚上她就看出李聿泽和李恒父子俩有不轨之心。 她斜视看了眼梁郁青,凉州地处太原郡,同晋州一样属于肃王封地,换而言之,凉州府尹妥妥应是肃王的人。 但,如今这个凉州府尹是去岁临时从郢京调来直任的。 沈嘉禾明白陆敬祯为什么叫张岑逸等人来凉州了,此时东窗事发,这么短的时间他们不可能出得了太原郡,一旦李聿泽反应过来,他只要卡死所有进出太原郡的口子,这几个没有自保能力的文官便如瓮中捉鳖。 现下这个时间,整个太原郡怕已戒严,没有人出得去,也只有梁郁青或许能保他们一时。 沈嘉禾没有废话:“证据你们都带出来了?” 第191章 “自然!”张岑逸严肃道,“我等便是死,也必然要将那些罪证带出来的!” 沈嘉禾抿唇:“现下你们也确实离死不远了。” 张岑逸噎了噎,却是问:“首辅大人还好吗?他……他还活着吗?” 沈嘉禾摩挲着剑鞘上的纹路,嗤笑道:“他也离死不远了。” “将军得救他啊!”张岑逸突然脸色大变,他掀了衣袍跪下道,“肃王若真造反,苦的不过是百姓们,陆大人是为太原百姓才身陷囹圄的,求将军救他!” 另外几位大人也全都下跪,齐声道:“求将军救陆大人!” 沈嘉禾突然心烦意乱:“为泰州百姓得救他,为太原百姓也要救他,怎么,他陆敬祯是得了免死金牌这辈子不用死了是吗?” 可她被他骗了! 他拿捏着她最大的把柄,她身系侯府三百余条性命,还有豫北三十万大军,为了他们,陆敬祯他就得去死! 陆敬祯是天子的人,如今他替她守着这个秘密不过是被她牵制,未来某天,他迟早要卖她的! 众人被沈嘉禾突如其来的戾气吓到了,尤其是几位京官哪见过武将发怒,一时都不敢说话。 “将军稍安勿躁。”张师爷算是同沈将军相处过一段时日,知道将军为人,便壮了胆打破这沉静道,“事情若如张大人所言,如今晋州城怕早就被封成铁桶了,就算有我们大人手谕,也未必进得去。不知将军原先是要去晋州做什么?” 他这么一问,沈嘉禾的理智才徐徐回来。 她要去救徐成安,还有那个不确定是不是还活着的祝忱。 张师爷看她冷静下来,才又道:“正好这月凉州政务还未同肃王府禀报,不如我们先派人借着禀报政务之际探听探听消息。” 梁郁青道:“这是个好办法,此事向来是我们专门的一位文书先生去办,晋州那边认得他,我这便让人去准备。”他往外走了两步,又回头,“将军一路辛苦,先请换身衣服歇息片刻。” “各位大人也请起身吧。”张师爷上前扶张岑逸等人起来。 张岑逸的脸色难看至极:“陆大人一早就猜到肃王府有问题,他其实可以跟我们一起出城的!” 沈嘉禾没说话,陆敬祯走不了,他一入城就被李聿泽盯上了。 肃王府养着江枫临那么几个月,就是等着这样一个和陆首辅谈条件的机会。 她的脑海中不由得又想起江枫临的话: “凭他的心智谋略,完全有能力把我困在城中与你见面,你就没想过他为什么要让你出城吗?” 沈嘉禾握着剑的手轻轻颤抖着。 陆敬祯他是在救她吗? 为什么? “将军,请随奴婢来。” 外头丫鬟的声音打断沈嘉禾的思绪,她深吸了口气,告诉自己莫要多想,也不要心软。 跟着丫鬟穿过院子,刚至廊下,沈嘉禾便见两个家丁从后面过来。 二人衣袖上明显沾了血: “那人吐了好多血,这都不请大夫,人怕是要不行了。” “听说是沈将军带来的,我原先以为是什么贼匪,可那模样分明只是个年轻公子。” “你说会不会是沈将军抓错了人……” 两人突然看见了站在前头的沈将军,顿时吓得低头噤声。 沈嘉禾冷眼看他们一眼,转身出了长廊。 后面出来的几位大人闻言面面相觑。 “沈将军带了什么人来府衙?” 张岑逸迟疑了下,想上前问那两个家丁。 “张侍郎,莫要多管闲事。”贾绪拉住他,“我等还是去同梁大人商量商量,凉州府既是要派人去晋州,看看能不能借机将首辅大人从晋州带出来。” “对对,这才是最要紧的事。” 张岑逸到底收住了步子:“也是,那走吧。” 两个家丁慌慌张张要走,却被最后出来的张师爷叫住了:“日后少议论将军的事。” 家丁们和张师爷熟,就没那么害怕。 其中一个干脆:“我们也不是要议论,实在是……那位公子身上的衣服料子一看就价格不菲,万一是哪位王公贵族,就这么折在我们这里……” “是呀,我们也是怕给凉州带来麻烦。” 张师爷捋着胡子,若有所思。 沈嘉禾在客房换了衣服,又吃了些东西这才出门。 刚推开门,就见张师爷站在门外。 “将军。”张师爷行了礼,“将军这次再临凉州,感觉很不一样了。是因为……祝先生投了陆首辅门下吗?” 沈嘉禾的指尖微勾,这大约是张师爷能想到的最合理的解释了。 她嗤笑:“师爷很在意祝云意?” “祝先生才华横溢,心怀天下,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张师爷跟了上来,“我知将军同陆首辅政见多有不同,但祝先生所做若是为民为百姓,那他也没什么错,望将军理解他。” 沈嘉禾冷笑:“你们这些读书人都喜欢把背叛说得这么冠冕堂皇吗?” 张师爷被堵得愣了半瞬。 沈嘉禾大步往外走去,她已为泰州百姓救过他一回了! 她不欠他! 身后传来张师爷轻缓的话:“将军带回来那人,是陆首辅吗?” 沈嘉禾的步子猛地一顿,她极快转过身,镇山河也被拇指推出半寸:“张师爷,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第192章 张师爷轻笑了下:“将军同陆首辅恩怨天下皆知,我理解将军所为,今日去见他,也并不为忤逆将军命令。” “你去见他了?”沈嘉禾的眸子紧缩,“他同你说什么了?” 张师爷摇头:“我本想问问他祝先生在晋州情况如何,但他什么也没说。” 沈嘉禾的指腹微压,陆敬祯现在虽然换了张脸,但他认得张师爷,也该知道张师爷对祝云意是何种情感,他为什么没有向他求助? 他明知道张岑逸几人如今在凉州,只要被他们知晓他就在凉州府衙,凭那四人受陆敬祯教诲的程度,必定拼死也是要救他的。 但他为什么…… 沈嘉禾正想着,有人大叫着“师爷”跑来。 “晋、晋州来信使了!”来人大口喘着气,“大人让师爷去书房说话。” 张师爷立马正色道了句失陪便走。 沈嘉禾迟疑了下,也跟了过去。 她刚走到门口,就听里面有人高声道:“昨夜巡察御史大人遭山匪杀害,世子眼下正调兵前往剿匪以替陆大人报仇!” 梁郁青听到此冷不丁惊了惊。 张岑逸等几人更是脸色发白,他往前一步道:“陆大人被山匪杀了?” 这凉州府的官员谁是谁信使也认不全,便点了头继续道:“除此之外,世子还有要事交代!” 梁郁青拱手:“听世子吩咐。” 信使取下背上的画筒,一面打开一面道:“陆大人之所以会落入山匪手中,都是因为他身边出现了奸佞小人。”他说着,将里面的画一张张打开,平铺到书案上,“便是这四人串通山匪,出卖陆大人的行踪。世子有令,太原郡所有州府即日起严查所有百姓,势必要将这四人找出来!” 张岑逸听到陆首辅遭人出卖,登时脸色大变,上前道:“究竟是哪个贼人……”目光落在信使手指着的画像时,他蓦地一愣。 这不是他的画像吗?? 信使甫一抬头就对上了张岑逸的脸,他就说手下的画像怎么似乎有点眼熟。 两人大眼瞪小眼半瞬。 信使猛地抓住张岑逸的手臂,反手要拔身上的刀。 张岑逸本能往后抽手,眼看着信使已将刀拔出,刀刃刚指向他的瞬间,张岑逸只觉头皮一麻。忽而,面额一道银光闪过,接着,空气里传来皮肉划破的声响。 信使突然瞪大眼睛,他脖子顷刻裂开一道可怖伤口,鲜血顿时喷了张岑逸满脸。 “啊!啊——” 御史台两大人常年在歌舞升平的郢京办公,哪见过这架势,顿时被这鲜血淋漓的场面你吓得瘫倒在了地上。 好在贾绪没被吓到,他一把将愣住的张岑逸拉了回来:“张大人,无事吧?” 张岑逸呆呆地抹了把脸,低头一看,满手全是血。 信使捂着脖子艰难回头看了眼,到底是直挺挺倒了下去。 “砰——” 梁郁青终于被这一声重响拉回思绪,他扶着书案的手在抖,目光扫过上面四张画像,分明就是他日前收留的四位大人啊! 张师爷“啊”了声,下意识看了那四人一眼,又看向沈嘉禾:“沈将军……” 沈嘉禾用剑尖挑起书房内的帷幔,直接用帷幔卷住剑刃,干净利落拭去上面血渍,这才出声:“来凉州的信使没有回去复命,这事用不了多久晋州那边就会知道。梁大人。”她的目光落在梁郁青脸上,“眼下选择权在你,此番,你是想请我们离开,还是同我们一起揭露肃王世子的真面目?” 她没有解释杀人的事,其实梁郁青和张师爷心里都清楚来的四位大人不可能是什么奸佞小人,更不必说张师爷知道陆首辅此刻人就在府衙,肃王世子这分明是贼喊捉贼。 张岑逸擦着脸的手顿了顿,他警觉看向梁郁青。 凉州府尹若是站在肃王世子那一边,那他们这群人就真的要出去亡命了。 说是亡命都是客气的,他们怕是没有一人能活着离开太原郡。 “梁大人?”沈嘉禾擦干净了剑刃,却没收剑。 张岑逸和贾绪将吓瘫在地上的两人拉起来,四人默默地站到了沈将军身后。 梁郁青皱眉纠结半天,终于道:“眼下太原郡所有州府应当都收到世子要缉拿几位大人的消息了。”他看向沈嘉禾,“雪灾重建完成后城中守备军已悉数调回营地,凉州城如今所有兵力前后加起来不超过三百人。” 张师爷忙解释:“其实我们大人上任后,肃王府那边有过指示,但大人只做未知,自那之后,凉州的守军就被调走了大半,我们心里都清楚,世子在逼大人表态。” 沈嘉禾听他们的话自然就明白梁郁青的立场了,她点头道:“无妨,先下令封城,召集所有士兵去城门。” 梁郁青点头,忙吩咐张师爷去办。 沈嘉禾的脸色低沉,本来还想让凉州府的人先去晋州打探消息,眼下来凉州的信使被她杀了,凉州府自然也不能再派人过去。 晋州城她是暂时回不去了。 好在这次她和徐成安兵分两路行事,只求他此刻还没被李聿泽的人发现。 只要他不被发现,他隐藏在市井中,或许能免于祸事。 晋州肃王府客厅内。 徐成安被人一脚踹在后背,整个人不受控制摔了进去,他的双手被反绑着,昨夜骂了一夜,如今他们还把他的嘴给堵了。 第193章 他呜呜咽咽一阵,半滚一圈就看到了同样被踹倒在地上的东烟。 东烟先他半个时辰被提来,此刻嘴角有血,这是动过刑了! 徐成安想骂人,奈何嘴还被堵住了。 “想不到陆大人身边的人嘴巴很严啊,问半天也不肯说他同党的身份。”上座的李恒抿了口茶道,“我记得我没在此次巡查队伍里见过这人,但怎么又觉得这人有点眼熟呢?王爷见过吗?” 徐成安费力抬头就对上了乌洛侯律那副似笑非笑的脸色。 徐成安:“……” 乌洛侯律眉梢一挑:“哟,这不是沈将军身边的徐校尉吗?” 徐成安:“??” 东烟脸色一变看向乌洛侯律。 李恒啧了声,拍着大腿道:“我就说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的,去年雪灾时,他也在凉州城!”很快,他的脸色变了变,“沈将军不是一人来的吗,他的校尉怎么会在这里?莫不是豫北军……” “哪有什么豫北军?本王今日和大公子说句实话吧,本王其实也并非为了游历山川而来。”乌洛侯律笑着看了眼被五花大绑的徐成安,俯身凑近李恒,“本王就是追着他来的。” 李恒蹙眉:“这人是得罪王爷了?” “诶,怎么是得罪?”乌洛侯律抬手掩住口唇,“大公子以为本王这岁数还未成家是因为什么?” 说话间,他的目光看向徐成安,冲他笑了笑。 徐成安被他笑得莫名其妙,刚还把他身份爆了,他以为他对他笑一笑,这事就能一笔勾销了? 李恒愣了半瞬,突然明白过来! 早听闻草原人放浪不羁,今日一见,过往传闻全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所以这人……今晚能送到本王房里吗?”乌洛侯律勾起唇角。 李恒怔忡后,立马笑道:“自然自然,我稍后让人将他洗干净了送到王爷房里。” 徐成安:“???” 乌洛侯律满意笑了笑,又道:“陆首辅的随从忠贞不渝,这风骨本王很是佩服,本王是个怜香惜才的人,大公子杀他之前,不知可否让本王先尝尝他的滋味?” 徐成安:“!!”这姓乌的真的该好好学汉话! 李恒心里被震惊数百年! 这些草原人他娘的还能算是人吗? 畜生也不过如此吧! 要不是父亲还需要塞北王将来牵制豫北军,他早不想忍了! 乌洛侯律悠悠一笑:“大公子?” 李恒勉强挤出一抹笑:“那是自然,王爷也不必手下留情,你……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反正都是要杀的,就当卖乌洛侯律一个人情了。 “那本王先谢大公子了,春宵苦短,本王先告辞。”乌洛侯律兴冲冲站起身,走过徐成安身边时,还不忘弯腰摸了下他的脸,笑眯眯道,“本王在床上等你们啊。” 徐成安:“!!” 他什么意思啊? 他哼哼啊啊看向东烟。 东烟脸色惨白,有公子同沈将军的前车之鉴,东烟当然知道乌洛侯律在说什么! 他早前怎么没发现乌洛侯律竟是这样一个疯子! 他奋力挣了挣被捆绑住的双手,这次他若不死,来日必定会叫乌洛侯律痛不欲生! 一个时辰后,徐成安被扒/光了送到了乌洛侯律屋内,和同样被扒/光的东烟并排绑住手脚躺在了那张大床上。 屏风外,乌洛侯律打赏了下人,一脸兴奋入了内室。 “啧。”他站在床边,居高临下看着床上二人,“本王怎么说来着,现在你们得好好感谢本王没有无脑同你们一起去闯城门吧?” 他抽出匕首割断束缚住徐成安手脚的绳索,“本王料想城门口必定高手如云,世子绝无可能让你们出城去救陆大人。你看,果不其然,你二人简直就是瓮中捉鳖的典范。” 徐成安:“……”他还以为凭他和东烟的功夫,再加上一队金吾卫,杀出城应当绰绰有余,谁能想到李聿泽居然纠集了两千余人在城门蹲守! 昨晚他们一到城门,简直跟羊入虎口没什么两样。 徐成安翻坐起来,取出塞在嘴里的东西,揉着酸涩的腮帮子骂道:“你个马后炮还给你得意起来了?” 乌洛侯律嗤笑:“本王这可不是马后炮,这叫有先见之明,若没有本王先一步和李恒搞好关系,你们两个阶下囚此刻睡的是脏乱大牢,而非本王这温柔乡。” 徐成安:“……你真的应该好好学汉话!”温柔乡是这么用的吗? 他说着转身要去解开东烟身上的绳索,乌洛侯律却按住他的手:“先别解他的。” 东烟:“?”他想质问,奈何被堵着嘴,只能瞪大眼睛含糊骂了两句。 徐成安沉了脸:“为什么?” “他一心要出城,会坏我们好事。”乌洛侯律坐了下来,慢条斯理道,“如今已过去一天一夜,李聿泽若真是把陆首辅拉到城外去杀,现下再想要去救也已经晚了。” 徐成安的手抖了抖,那祝云意岂不是已经……他现在该庆幸没有将真相告诉将军吗? 东烟愤然绷住全身,瞪大眼睛看着乌洛侯律,似乎完全没办法接受乌洛侯律说出来的残忍事实。 乌洛侯律继续道:“世子现在到处派人在找失踪的那几位大人,沈将军没有回城,说不定也会去找上他们。” 徐成安收住思绪:“我们眼下如何与将军联系?” 第194章 “不必联系。”乌洛侯律道,“我们等。世子封锁太原全境,城外消息很快会传来,等有了沈将军的消息,我们再见机行动。” 他看了双眼通红,满脸怒意的东烟,起身将架子上的一套衣服丢至床上,“穿了衣服先给你这位朋友上药吧,肃王府那位大公子审人的手段很是厉害。” 徐成安冷着脸抓起衣服往身上套,听到这话手上的动作略一迟疑。 李恒想对东烟刑讯逼供问出他是谁,东烟却咬死没有吐露一个字。 他已知道陆首辅的身份,但这事他还没来得及同东烟坦白,在东烟看来,他们还是敌对状态,东烟却还是对他的身份守口如瓶。 徐成安内心有些感动,安慰他道:“你别太担心,陆大人吉人自有天相。” 东烟诧异看了徐成安一眼,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还是滑出眼尾。 这倒是把徐成安吓了一跳,他手忙脚乱扯着被角给他擦眼泪:“你说你……男儿有泪不轻弹,你、你哭什么?” 乌洛侯律没在意徐成安的话,突然转身道:“听说那位陆夫人突然在客栈失踪了,世子派人翻遍了整个晋州城也没找着人。” 徐成安不欲知晓陆夫人的消息,每次听到那三个字,他免不了要替将军不值。 乌洛侯律又道:“对了,想起一件事。要不然徐校尉你……叫两声?” 徐成安拎着被角的手停顿了下:“我叫什么啊?” 乌洛侯律冲他笑:“我先前和李恒说,想睡你俩,他这才把你俩洗干净了给我送来。” 徐成安:“??” “乌洛侯律,你、他、娘!!” 凉州城已入夜,此时距离信使被杀不过两个时辰。 张师爷带人在城中布告,称有消息说山匪将袭,让城中百姓全都出城投奔亲戚。 沈嘉禾站在城楼上,看着有序穿过城门出去的冗长队伍,不免感叹这一年,梁郁青当了个好官,凉州百姓都很信任他。 城中士兵都已经按照沈嘉禾的命令布防,府衙能用的兵刃也全都搬空了,还有不少是一年前从山寨里剿来的。 这里的守军有不少人一年前和沈嘉禾并肩作战过,眼下她指挥起来也很得心应手。 等百姓们出城,城门紧闭后,沈嘉禾才和梁郁青转身下了城楼。 “凉州的信使正常最快也得明日傍晚才能回晋州,今晚不会有人打过来,梁大人也请回去好好休息。”沈嘉禾回头看他一眼,“接下来怕是一场持久战。” 梁郁青脸色沉重:“晋州守军兵力远超我们凉州,眼下各路消息也都送不出去,郢京那边不知道这里情况,我们没有援军,守城必然困难重重。” “的确困难,毕竟凉州面对的不是晋州守军。”沈嘉禾抿唇道,“肃王府会调来太原守备军。” 守备军所有装备同豫北军无二,远不是城门守军能比的。 梁郁青吃了一惊:“便是肃王也无权调动守备军!各地守备军只有兵部有权调动,或者是……”他想到了什么,大喜道,“非常时刻的豫北主帅,沈将军你!” 若起战事,戍边主帅自然可以调动守备军,但眼下边疆无战事,她一旦调用守备军,便是把自己擅离职守的消息暴露给天子。 李惟便可凭此罪夺她兵权。 她不能冒这个险。 沈嘉禾沉思片刻,道:“肃王府只会比我们快一步接触守备军,如今太原封锁,李聿泽只需随便找个理由就能调用守备军前来攻城,毕竟巡察御史代表天子亲临。” 梁郁青想到那四位大人的欲加之罪,脸色更难看了。恐怕明日之后,他这个凉州府尹也要被强按个罪名扣上来了。 事成之后,李聿泽再向天子请罪,届时没有罪证,谁也奈何不了他。 可他们这区区几百人,真能抵挡得住装备精良的太原守备军吗? 沈嘉禾看他面容忧愁,忍不住道:“大人也不必如此,往好了想,这一关若能挺过去,大人往后,前程似锦。” 梁郁青失笑:“下官没想那么远。” “沈将军,梁大人!”张岑逸等在府衙门口,见他二人过来,忙迎上去汇报。 沈嘉禾让他们几位整理好肃王府所有的罪证,务必要守好。 “罪证我们四人轮流看管,绝对不会离开视线。”张岑逸道,“将军还有旁的要吩咐吗?我和另外几位大人已商量写好了折子,只要呈给陛下,肃王府的罪责就能公之于众!” 沈嘉禾失笑:“哪那么容易?晋州信使在来的路上必然通知城外驿站,如今太原全境封锁,所有驿站的送信渠道必然也已关闭,这折子你们便是写了,也送不出去。” 张岑逸捶手顿足:“这样郢京便一直收不到消息了!” 张岑逸正说着,府衙内传来责骂声。 沈嘉禾循声望去,借着灯笼微光,隐约似乎见是张师爷和两个家丁。 “难得见张师爷训人。”梁郁青忍不住皱眉。 沈嘉禾也不曾见过张师爷训人,不过她本也没在意,毕竟今日事多,只当是底下人做错了事。 谁料张师爷见了她,小跑着来:“沈将军!” 沈嘉禾站住步子:“师爷有事?” 张师爷看了眼梁郁青和张岑逸,又近前来,小声道:“柴房那边……” 沈嘉禾的呼吸微敛,她几乎快忘了柴房里那人了,眼下听张师爷提,她的手指轻勾:“死了吗?” 第195章 张师爷愣了下:“没……” 沈嘉禾勾起的手指略颤了颤。 张师爷仍是低声道:“底下人不懂事,以讹传讹说那是将军抓来的罪犯,先前便有人见陆……那位公子衣着上品,便想着去偷他身上的物什。哦,他们摸出了这锦囊,原先以为里头是银票,后来发现似乎是一封信……” 张师爷的话未完,手里的锦囊就被面前之人一把夺了过去。 沈嘉禾死死盯住眼前全是血的锦囊,指腹一捻她就知道里面装了什么东西。 陆敬祯还说婚书已经烧了! 他又骗了她! 他每次都骗她! 沈嘉禾瞬间觉得呼吸短促,怒意横生,那人嘴里就没一句实话,她竟还在刚才听闻他还活着的时候心软松了口气! 她就不该放任他自然死去,她就该在来凉州路上直接杀了他! 目光瞥见张师爷提在手里的灯笼,沈嘉禾愤然打开锦囊,抽出里面的婚书将手伸向灯笼口。 张师爷吃了一惊,提着灯笼的手本能往后一缩:“将军不可,这东西似对他很重要,下人说拿的时候他死死抓着不放……” “住口!”沈嘉禾脸色难看至极,她一把夺过张师爷手里的灯笼,婚书移过去的瞬间,另一张纸从婚书里滑了出来。 夜风吹着那张纸打了几个卷,最后落在了张岑逸脚边。 他蹙眉捡起来,打开看了眼。 烛火刚点燃婚书一角,沈嘉禾听张岑逸突然问:“祝忱是谁?” 谁? 沈嘉禾的手猛然一抖,手里的灯笼落地,她几乎本能用手去扑婚书上的火。 张师爷被她吓到了:“将军当心!” 沈嘉禾顾不得指尖被火灼过的疼,她冲过去夺回张岑逸手里的纸张。 落在地上的灯笼侧翻过来,寒风一吹,烛火窜上灯笼纸,火苗哗地一声越烧越旺,将院中几人的身影悄然拉长。 沈嘉禾手里的是一张身份文牒,上面沾了不少血迹,但还是能清晰看得出发放时间是成德十九年。 文牒主人叫祝忱,太远晋州人士。 周人出生三岁便得人生第一张文牒,若非丢失不必重办。 这是,祝忱三岁时晋州府签发的第一张文牒。 另外三人还不知沈将军发生了什么事,突然见沈将军扭头朝后面柴房跑去。 “沈将军!” 张岑逸欲追过去,却被张师爷拦住了,张岑逸急道,“师爷拦着我作甚?我还有要事要同将军说。” 张师爷道:“倒也不必急于一时,张大人请随我和大人一并去书房等将军,我们也好先一起商量商量接下来的事。” 暮色中,沈嘉禾跑得极快。 祝忱…… 祝云意…… 从岭南相州来的陆敬祯…… 那天晚上,她始终没想明白陆敬祯到底去祝府做什么…… 是这样吗? 寒夜里,沈嘉禾的呼吸急促,脑中不断地重复着一个可怕的事实—— 祝忱就是祝云意! 那晚上陆敬祯不是为了定乾坤去的祝府,他只是想回家看看。 后院的柴房外孤寂冷静,柴房外被新挂了把锁。 沈嘉禾冲过去的瞬间抽剑劈断挂锁,抬腿一脚踢开了门。 骤然灌入的夜风惹得里头烛火一阵猛烈跳动。 那人浑身血污躺在稻草堆里,她这么大动静闯进去他也没有动一下,沈嘉禾的手抖得厉害,她死死捏住手里的纸张,右手的镇山河一时没握住,“咣当”落在地上。 她在门口站了好久不敢上前,就这么愣愣看着那人。 他,死了吗? 沈嘉禾觉得四肢冰冷麻木,她像是忘记了呼吸,也忘了自己究竟来做什么。 仿佛隔了千年万年,她才隐约看到他的胸膛微弱起伏了下。 笼罩着全身的巨大惶恐终于悄然撕开一角,沈嘉禾张了张嘴,喉咙酸涩得不行,眼睛也疼得厉害,她踉跄往里走了两步,颤声叫他:“祝忱?” 他的眼皮轻轻动了下。 祝忱。 他大约又在做梦了。 他可能真的快要死了,从前在相州时,他听村上的老人说,人在濒死之际总会见到许多奢望却不可能见到的人。 他果然又听到了郡主的声音。 陆敬祯用尽全身力气掀开眼皮,温暖烛火中,他看到郡主穿着那身好看漂亮的明艳华服近前来。 他似乎是回到了那年的破庙。 他同郡主初见那一日。 那夜风雪很冷,可郡主喂给他的花雕酒很暖和。 好想再喝一口啊。 沈嘉禾见他艰难张了张嘴。 “你要说什么?”她的声音一哽,整个人抖得站不住,半跪着扑至他身边。 他的嘴唇开裂得越发严重,呼吸声也轻得微不可闻,胃里难受得很,胸口更像是压了快巨石,他蹙眉别过脸便呕了口血。 “祝忱!”沈嘉禾手忙脚乱托着他的脸,她整个人都开始抖,视线瞬间被眼泪糊住,怎么擦也擦不完。 他还在吐血。 沈嘉禾将人半抱起来,卷着衣袖去擦他嘴边的血。 身体似被什么拢住,是郡主又将她的风氅解下来披在他身上了吗? 真暖和…… 他应该把郡主喂给他的药咽下去的,可他太难受了。 “祝忱,云意……”沈嘉禾惊慌失措去擦他唇边的血,哽咽哭道,“停下来,求求你……” 第196章 他半闭着眼,幽声喃喃:“我不死,郡主。” 第60章 要你活 陆敬祯半闭着眼,幽声道:“我不死,郡主。” 沈嘉禾的脊背倏然僵了僵,这话他不止说过一次。 明明祝忱也说过的啊。 但她没认出他来,她一直都没认出他来! “云意,你别死,你不能死……”沈嘉禾浑身颤抖着将人抱紧,扭头大声道,“来人!找大夫!快去找大夫!” 张岑逸刚在书房坐下,喝了两口茶就见另外几位大人也过来了。 御史台两位大人将一堆账簿全都随身带着,便是在府衙里也警觉得很。倒是贾绪边走边回头看,刚跨进门槛便蹙眉问:“府上有谁病了吗?我方才来的路上见家丁请了大夫来,说是一个不够还要去请。” “谁病了?”张岑逸问。 张师爷和梁郁青对视一眼,立马想到了后面柴房里的那人。 想到那人的身份,再加上先前将军反常模样,张师爷起身道:“我先去看看。” “本官同师爷一起。”梁郁青虽没问过,但见张师爷谨慎模样,忙快步跟上,低声问,“那位究竟是何人?” 张师爷犹豫了下,一时不知该不该答。 说话间,两人出了院子,正好见一个家丁往外跑。 张师爷叫住他:“可是要去请大夫?” 家丁已跑过一趟,擦着满头的汗道:“是,将军不知何故将柴房里那位带了出来,眼下正安置在他自己的厢房,说是要把全城的大夫都请来,可眼下城中百姓都走了,也只有四诊堂的秦大夫是自愿留下,说万一真同山匪打起来,他还能替大家看看伤。您说我这……还能上哪儿去找大夫!”只是见沈将军可怕的脸色,家丁不敢在里头待。 张师爷叹了口气,负手朝东厢房走去。 家丁求救似的看着梁郁青:“大人,您看这……” 梁郁青蹙眉道:“不如你去外头转转,实在不行……本官记得南山药铺还开着吧?你跟掌柜的要些上好的药材来,暂且记州府账上。” 家丁得了指示,立马点头下去了。 房内门窗紧闭,以至于内室的血腥气越发浓郁,沈嘉禾让人多添置了两个暖炉,炭火分明烧得很旺,但她站在那,整个人都在抑制不住地发抖。 这一路来凉州,她明知道他伤得有多重,她故意没有替他疗伤,也没有停下给他休息的时间,甚至连一口水都吝啬地不给他喝。 她干的每一件事都在把他往死路上逼。 可她找了他三个多月,从北到南,又由南至北…… 他问过她很多次到底去晋州做什么,他说会帮她,是她没有信! 他明明无数次表态过不会出卖她,会守着她的秘密,她都没信过,因为他是陆首辅。 他为什么不说他是祝忱? 她差点杀了祝忱! 沈嘉禾浑身颤抖着,她差点就要哭了,但她知道沈将军不能在这里哭。 丫鬟从屏风后出来,刚端进去的清水又成了一盆血污,她朝沈嘉禾行了礼,低着头匆匆出去。 “伤口一直没处理,眼下全同衣服粘在了一起,需得用温水慢慢化开,有些麻烦。”屏风后传来秦大夫的话。 沈嘉禾僵直身躯没接话。 她是故意不给他治的,都是她故意的! 她现在站在这里,甚至都没有勇气上前一步。 身后的门“吱呀”一声开了,进来的张师爷和梁郁青被满屋血腥扑了一脸,又见沈将军呆滞站着,不说话也不见其他动作,二人面面相觑,一时不敢贸然上前。 先前出了那样的事,张师爷这才命人给柴房上锁,也是为了保护里面之人,没想到沈将军这就把人放出来了,不管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但应该是有了转机。 这么一想,张师爷鼓起勇气上前:“将军……”他近前才见沈将军满眼通红,似是强忍着什么,张师爷莫名愣了下,喉头的话也瞬间咽了下去。 他原先以为沈将军是恨极了陆首辅,如今将人放出来必然也是因为各种利益权衡,可沈将军这副样子,分明是心疼又愧疚。 梁郁青还未见过沈将军带来的人,他小心翼翼绕过屏风入内,没来得及张口问话就先被眼前的景象吓到了。地上是一堆被剪碎的血污衣物,秦大夫正握着镊子小心翼翼清理伤口处粘连着是衣服碎片,梁郁青还没见过一个人身上能有这么多伤口的,他冷不丁惊呼了声:“这……” 沈嘉禾本能往里冲:“怎么了?” 梁郁青忙在床前让开一个位置。 沈嘉禾的步子一顿,陆敬祯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多得几乎数不清,腹部还有一个被刀剑捅过的口子,伤口太深,没有及时处理,如今早已恶化,连秦大夫最初看了都有些无从下手缝合。 终于将最后一片衣服碎片清除,秦大夫给陆敬祯消毒他也浑然没有任何知觉。 “幸好是冬日,否则他这样的伤早就化脓腐烂了。”秦大夫处理得很细致,又叹道,“伤成这样该早些治疗,怎么拖了这么久?” 沈嘉禾内疚自责地说不出话来。 张师爷进来道:“先不说这些,还请秦大夫尽力医治。” 秦大夫连着叹息两声:“这位公子脉象已是衰败之相,我能做的不多,能不能活要看他的命数。” 沈嘉禾强忍住突如其来的天旋地转,咬牙道:“我若偏要他活呢?” 第197章 秦大夫伸手取缝合针的手停顿了下,没有回答。 张师爷欲安慰几句,扭头便见沈将军突然大步走了出去。 “将军!”张师爷追出去。 沈嘉禾的脸色难看至极,什么衰败之相,什么看命数,不过是他自己医术不精罢了! 张师爷见沈将军快步出了院子,后来左右张望了下,突然站住了脚步。 他刚跟过去,见沈将军回头问:“书房在哪?” 张师爷愣了下,忙给指了方向。 沈嘉禾整个人像是茫然失了魂,她突然不认识这府尹官邸了,这条通往书房的路她也完全记不清了,她只听得见胸膛里那颗心剧烈跳动的声音,她怕极了。 东烟背后全是鞭伤,徐成安刚给他处理完伤口,乌洛侯律从外面回来了。 他换了身衣服,将手里的食盒搁在桌上,伸了个懒腰道:“徐校尉先前骂本王那么狠……” 徐成安眉宇一拧,还以为他要来算账,不想他话锋一转:“没想到效果还不错,本王刚出去转了一圈就听王府不少人在议论必然是本王下手太狠,这才让徐校尉谩骂不止。” 徐成安:“……” “哎,没办法,本王龙虎精神,睡你二人完全不是问题。” 徐成安刚要再骂,见他打开了食盒:“随便吃点吧,你们也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吧?” 徐成安是真的饿了,眼下不与他计较,将食盒拿到床上,挑了块糕点喂给东烟。 东烟脸色铁青:“给我松绑。” 徐成安犹豫了下,乌洛侯律坐在桌边一面喝茶一面十分自恋道:“本王真是风姿无双啊,你们肯定想不到,给本王送点心来的侍女都忍不住多看本王两眼。对了,她说她姓舒,问本王身边缺不缺人伺候呢,这是真以为本王男女通吃?” 徐成安冷笑,这人怎么那么自恋? 东烟却倏地抬头看去:“那是舒……我家夫人!” 徐成安:“??” 乌洛侯律眼睛眯了眯:“陆夫人应该不长那样。” 东烟:“……她长什么样你永远不知道。给我松绑,我保证不出府,我要去见夫人。” 徐成安脸色不佳,他承认他是小人,在听闻陆夫人消失在客栈的时候,他还想过,要是陆夫人真的死在了晋州,此间事了,只要祝云意活着,他和将军之间就再没什么阻碍了。 乌洛侯律轻轻挑眉,真是那位陆夫人? 好家伙,李聿泽正派人四处搜寻,她却大摇大摆进了王府。 陆敬祯身边都是些什么人啊? 凉州府衙。 张岑逸等人还在书房坐着,见沈嘉禾进去,四人忙起身。 “将军可算来了!我们刚才商量过,眼下晋州还没发兵,不然我出城去,运气好或许能躲过追查,只要出了太原郡,我就找最近的驿站飞鸽传书去郢京,届时哪怕我被抓住,信也能到陛下手里。” 张岑逸说得头头是道,却发现沈将军似乎根本没听。 张师爷见沈嘉禾绕过书案,用镇纸抚平面前的宣纸,她握笔的手在抖。 张师爷顺势接过她手中的笔:“将军要写什么,我替将军代笔。” 沈嘉禾缩回颤抖的手,下意识背手藏在身后,沉着脸道:“我要找大夫。” 张师爷执笔的手轻顿了下,他蹙眉道:“眼下城中没人了,将军这告示便是贴出去也不会招来更多的大夫了。” 沈嘉禾抿唇:“不必贴,你写好让下面的人按照上面的意思把消息放出去,不止凉州城,我要让整个太原郡的人都知道。” 张师爷吃了一惊:“可眼下凉州这情形,世子陈兵凉州城外不过是时间问题,便是将军放消息说是为梁大人找大夫,也没有大夫会来的。”守备军一旦围城,包括凉州府尹在内,他们都会被构陷成陷害忠良、包庇凶犯的罪人。 沈嘉禾咬牙道:“就算所有大夫都不会来,但有一个人一定会来的。”她的目光落在书案宣纸上,一字一句道,“只要放消息出去,说是给祝云意找大夫。” “什……”张师爷脸色大变,“祝先生?”可后院之人分明是陆首辅啊。 张岑逸等人不知道这位祝先生是何人,只见张师爷神情同先前完全不一样了。 “写。”沈嘉禾神色凝重。 张师爷没再多说,提笔就写,又问:“酬劳如何写?” 沈嘉禾道:“不必写。” 江枫临那人便是一分不赚也一定会来救祝云意的! 太原如今封境,江枫临必然也被困住了。 张师爷愣了片刻,便再不问什么,低头将告示写完,走到门口叫来家丁,吩咐他将上面广招太原名医的消息放出去。 张岑逸一肚子疑问,此刻见沈将军又要走,忙挡在门口将人拦住:“下官话还没说完,送信告知郢京固然重要,但我等还需同将军商量如何将陆大人救出来,那信使的话或许也不是真的,下官觉得也许陆大人在晋州还活……” “他就在这官邸。”沈嘉禾淡淡道。 张岑逸一时没反应过来。 贾绪脱口问:“沈将军是说首辅大人在这里?在凉州?” 御史台两位大人也忙过来询问。 张师爷见沈将军松了口,便道:“陆大人眼下正在将军住的厢房,大夫在替大人诊治。” 几人闻言,二话不说立马往外奔去。 第198章 沈嘉禾看着他们的背影不免呆了半瞬,和祝云意共事过的人,似乎很容易能把他当成良师益友,他们无一例外地敬重他信任他。 只有她会对他做这样无情又冷血的事了。 张师爷站在沈嘉禾身后,犹豫半晌,终是开口问:“祝先生……陆大人当日是替陛下微服私访?” 沈嘉禾从前认定陆敬祯与她在阆县见面就是一场阴谋,但现在,她不确定了。 “这事师爷自己知道就行。”她没过多解释。 张师爷识趣点头:“是,我明白,明白。” 沈嘉禾往外走去,又道:“府上有什么珍贵药材,全都拿来,记我账上。” 从书房去后院的一路,沈嘉禾走了很久很久。 夜风有些刺骨,她从来不知道北地的冬日是这样冷的,明明她也是在北地长大的啊。不过短短一路,寒风将她身上所有的暖意悉数打散。 东厢房那边隐隐传来不少人七嘴八舌说话的声音。 沈嘉禾回想着秦大夫的话,心口一紧,不免加快了步子。 她刚踏入小院,正好见站在廊下张岑逸朝自己看过来,接着另外三人也扭头朝她看来,沈嘉禾倏地停下脚步。 “沈将军!”张岑逸突然大步朝她走来:“将军大义,请受下官一拜!” “受下官一拜!”三人异口同声。 沈嘉禾见他们郑重其事朝自己行了大礼,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将军冒着危险将陆大人救出来,我等却还在背后质疑将军因为同陆大人在朝上的龃龉故意见死不救!”张岑逸一脸自责,“是我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还望将军恕罪!” 三人羞愧低头:“还望将军恕罪!” 沈嘉禾呼吸微窒:“你们难道不知我把他丢在柴房……” 张岑逸道:“彼时晋州信使还未到,我等都知晓将军是为了保护陆大人!您亲手杀了信使就把陆大人接出来医治,将军良苦用心我等都懂。您放心,日后我等再也不会恶意揣摩将军心思了!” 另外三人点头称是。 沈嘉禾突然觉得很可笑,他们没有恶意揣摩,她就是见死不救,就是想看他去死。 前头丫鬟掀开帘子,将手中药碗递给外头廊下丫鬟,催促道:“快,再去煎一碗药来。” 丫鬟接了碗匆匆下去。 沈嘉禾疾步上前,叫住要入内的丫鬟:“怎么了?” 丫鬟一脸焦急道:“药喂不进去,秦大夫说……” 丫鬟的话未说完,眼前之人已经挑起帘子快速入内。 秦大夫正在床前收拾,见沈嘉禾进去,沉着脸道:“一碗药是一滴都没喂进去,他眼下起了高热,若退不下去这人是万万不能成了!”他又朝丫鬟道,“去催一催,叫他们手脚麻利些。” “是。”丫鬟应声退下。 沈嘉禾俯身一摸陆敬祯的额头,立马变了脸色,怎么这么烫? 先前将人带出柴房时,只觉他身上冷得像从冰窖里出来一般,这才一眨眼的功夫……她贴了贴他的脸和脖子,他只是干热,身上脸一滴汗都没有。 沈嘉禾刚要问这正不正常,便听秦大夫道:“大人气虚太弱,没有药物助力这身汗发不出来,这热也就退不下去。” “云意。”她靠近小声唤他。 床上之人安静躺着,仿佛什么声音都听不见。 她的手伸入被下握住他的手,掌心出奇的烫,他却仍然没有什么反应。 她倏地抬眸看向秦大夫:“伤口都处理过了,他可以好起来的,是不是?” 秦大夫张了张口,一时不敢打包票。 沈嘉禾连呼吸都在打颤,他会好的,祝云意会好起来的! 后来,外面传来脚步声。 药碗是张岑逸亲自端进来的,看沈嘉禾坐在床边,他忙道:“麻烦将军移步,下官伺候大人用药。” 沈嘉禾没来得及开口,另外三人一并进来了,看见秦大夫就上前求他救命。 “陆大人是个好官啊!” “我等的命都是大人救的啊!” 秦大夫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巡察御史一路办了不少贪官污吏的事民间早就有过不少传闻,这次大抵也是这位大人动了肃王府的人,这才会引祸上身。 秦大夫局促站着,不是他不救,他能做的都已经做了,他只是个肉体凡胎的大夫,并没有医死人肉白骨的本事啊! “大人张嘴啊!”不管张岑逸怎么喂,床上之人始终紧闭唇齿,褐色汤药全数沿着下颚线淌至脖颈。 沈嘉禾卷了棉帕替他垫着下颚,眼看着张岑逸又浪费了小半碗药,她忙伸手将药碗夺下,蹙眉道:“都出去。” 张岑逸“啊”了声:“大人的药还没喂完……” “你喂不了。”沈嘉禾示意他起身,“都出去,我来喂。” 几人面面相觑。 先不说沈将军一个只会带兵打仗的武将会不会喂药,他喂个药让所有人出去做什么? 沈嘉禾不欲再和他们废话,端起药碗低头便含了口在嘴里。 张岑逸本想再劝沈将军把药碗还给他,甫一抬头见沈将军直接俯身往首辅大人唇上贴。 这这……成何体统! 几位文官全都下意识背过身,非礼勿视! 秦大夫对这种喂药法子倒是见怪不怪,他起身背手出去,这副药只是用来退热用的,接下来要用的方子他还未想要怎么开,他得回头去翻翻医术。 第199章 首辅大人外伤很多,内伤更重,最棘手的是这数月以来,他的身体状态似乎一直很差,如今是猛药下不得,但若药性太柔,又怕无法起效,秦大夫沉着脸,很怀疑自己能不能开出个好方子来。 张岑逸等人看秦大夫出去了,忙推搡着出了门。 “沈将军为救陆大人牺牲至此,我等很是佩服!” “沈将军乃真英雄。” “将军同陆大人一武一文,若能消除芥蒂联手,日后我大周必将所向披靡!” 张岑逸走到院中,忍不住回头看了眼,他随即捶胸顿足:“是我迂腐,我怎么就没想到用这法子喂陆大人?” 另外三人噎了噎。 贾绪折回来拍拍张岑逸的肩膀道:“无碍,张大人还是有机会的。”他顿了下,补充道,“我等都还有机会为陆大人喂药的。” “对对。” “是是。” 张岑逸眉宇紧蹙,怎么总觉得这场面哪里不对劲? 房门被人带上,那些窸窣的声音远去了。 沈嘉禾没这样照顾过病人,动作有些生疏笨拙,明明眼下整个人身上滚烫,却不知他的唇却为何这般冷。 沈嘉禾轻扶着他的头,他似是刻意紧闭唇齿,她费了半天劲才撬开,舌尖卷着汤药刚送入进去就直接从他唇角流出来。 怎么回事? 沈嘉禾惊了惊,他已完全失去意识,连吞咽都不会了吗? 喉咙微哽,沈嘉禾不甘心又含了口药,小心将人扶起一些,灵舌一路深入,将汤药直送至他的喉口。 终于见他的喉结滚动了下。 咽下去了! 沈嘉禾刚松了口气,却听他重重咳了声,刚咽下去的汤药又悉数吐了出来。 “云意……把药咽下去!”沈嘉禾一面给他拍着背,一面又喂一口药进他的嘴里。 先前无论做什么都没有反应的人突然开始抗拒反抗,他没有推开沈嘉禾的力气,但她明显感觉得出他根本不想喝药。 他靠着那点微末力气闭上唇齿,便是将药强行送进食道也会被他呛咳吐出来。 一咳便牵动浑身的伤,他疼得浑身都在抖,也不肯将药咽下去一星半点,最后竟生生咳出血来。 “祝云意!”沈嘉禾的眼睛酸疼得厉害,她努力没让自己哭出来,小心翼翼拭去唇角的血,贴着他的耳朵哀求他,“你先喝药好不好?你有什么脾气,等病好了再同我发,好不好?我、我知道错了,我真的错了……” 被下的人咳得蜷着身,他的呼吸短促,微动了唇道:“将军……” “什么?”沈嘉禾没听真切,努力将耳朵贴过去,“你、你要说什么?” 他的声音几乎轻不可闻:“将军想我死……我……就去死……” 沈嘉禾的脊背一凉,是因为她来凉州路上的那句话。 所以他便一直闭口不言,即便是张师爷站在他面前,他也没有求助。 如今他烧得人事不省,却还想着她那句希望他去死的话。 她要他死,他就真的要去死吗? 沈嘉禾再忍不住,紧紧抱着他,附在他耳边哽咽哭道:“若郡主要你活呢?” “郡主……”他的长睫轻颤着,终于徐徐睁开眼睛。 沈嘉禾抓起他的手贴着自己满是泪水的脸:“我要你活着呢!” 他呆呆看了沈嘉禾片刻,只有在梦里,郡主才会用看祝云意的眼神看他。 也只有在梦里了。 他怆然笑了笑:“郡主……再也不想理我了。” 她甚至不许他再那么叫她,她连他送他的镯子都融成金坨了,把他给的定情信物磨成粉扬了。 郡主再也不会理他了。 “我理你,我以后再也不会不理你了。”沈嘉禾抱着他哭得不行,“我错了,云意,你别这样对我,好不好?你别这样……” 他又不说话了。 沈嘉禾怕他晕过去,忙扶着他的脸道:“当年晋州城外的破庙里你是怎么答应我的,你也忘了吗?” 那个破庙…… 陆敬祯的意识少许回笼了些。 “你和我说什么,你忘了吗?”沈嘉禾低头轻吻他冰凉的唇,“你都忘了吗?” 他蹙眉压下喉间呛咳,勉强道:“我不死,郡主。” “对,你说你不死,你做到了,你做得很好。我不许你死,祝忱,我不许你死,听到了吗?”沈嘉禾端起一侧药碗,将剩下的汤药一并含入口中,俯身覆上他的薄唇。 “前往凉州路上遇上你之前,我其实去过晋州城门了,我知李聿泽要杀你,我是想去救你的!” “替泰州百姓救你那全是借口,我沈嘉禾行事没有人可以逼迫得了!” “后来我说要你死在我面前,不过是因为我懦弱,是我害怕你活着我管不住自己的心,多看你一眼我都会心软一分。” “祝云意,你是我命里的劫数。” “我恨过你,也想杀了你,却没有一刻停止过喜欢你。” 第61章 换张脸 侍卫找来时,李恒正和李聿泽在书房议事。 李恒听完侍卫的话,差点惊掉了下巴:“你说塞北王这次要谁?” 侍卫笑得有点猥琐:“后厨的一个丫头,好像叫翠花。” 李恒:“……女的?” 李聿泽抬眸:“怎么?” 李恒便把乌洛侯律昨晚睡了两个男人的事说了一遍:“父亲不知道,那位徐校尉在里头骂了半天,整个院子的人都听到了,这才一晚上,他就又看上我们府上的丫鬟了?这样荤素不忌的人,您真的要和他合作?” 第200章 李聿泽倒是见怪不怪,嗤声道:“有所求的人总比那些摸不着他喜好的好。”他朝侍卫道,“把那丫鬟给塞北王送去,哦,叫世子妃给她挑一身体面的衣裳换上,叮嘱她好生伺候。” 侍卫应声退下。 李恒冷笑着感叹:“断袖之癖到底是拿不上台面,他若是在朝为官,就凭如此行径必定是御史台的眼中钉肉中刺,光参他的奏本都能堆成山。所以他这是又想着换个女人,改一改我们对他的看法?” 李聿泽笑了声:“这都不算大事。”他起身问,“塞北王这两日没接触外人吧?” 李恒跟着他出门:“没有,他是一人来的,如今身边的侍卫也全是王府的人。” “那就好。”李聿泽点头,“他屋里那两人留不得,你同塞北王说过的吧?” 李恒应声:“是,王爷只说想在他们死前玩一玩,稍晚些儿子会派人过去看看,他若还没把人解决,我们的人会亲自动手的。” 正说着,外面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接着一个侍卫冲进来:“世子,大公子。” 李恒不悦扭头:“何事惊慌?” 侍卫上前一步道:“那边传来消息,说日前派去截杀陆首辅的人被发现全都死在了城外二十多里处,却……唯独没有陆首辅的尸首。” “什么?”李恒脸色大变。 李聿泽只问:“是尸体不见了,还是人没死?” 侍卫支支吾吾道:“那边也弄不清楚……” “什么叫弄不清楚?”李恒一把揪住侍卫衣领,“话都回不清楚,王府养你们何用!” 侍卫吓得跪地求饶:“大公子息怒!大公子饶命!” 李恒脸色铁青看向李聿泽:“父亲,怎么办?” 李聿泽拍拍李恒的肩膀,从容道:“也无妨,他便是侥幸在那场围杀里活下来,也逃不出太原郡。如今众所周知巡察御史已被山匪杀死,往后若再出现陆首辅的消息,那必定是有人假冒,我们自然能光明正大地将那假冒者诛杀。” 李恒闻言,顿时恍然大悟:“父亲说的是!” 李聿泽信步朝外走去:“随我去营地调兵。” 他只要把所有的事在一月内大刀阔斧地解决,郢京那边就永远不知道太原郡发生过什么。 侍女将翠花送到乌洛侯律房里时,乌洛侯律正同徐成安和东烟坐着用膳。 说是一同用膳,但其实只有乌洛侯律一人在动筷,毕竟另外两人被捆绑着手脚。 “哟,小美人来了。”乌洛侯律转身将翠花拉过去,笑着将她推坐下,眯着眼睛道,“今日我们四个人一起玩吧。” 带翠花来的侍女已经完全被乌洛侯律这番操作惊呆了,她不敢逗留,生怕一个不慎被塞北王挑中,然后五个人一起玩,这事想起来就令人头皮发麻。侍女哆嗦告退就扭头往外跑,连门都忘了关。 乌洛侯律“啧”了声,亲自去关门,见廊下站着两个侍卫,便笑道:“二位兄弟也不必站这么近,本王这还得要一会时间呢。” 两个侍卫有苦说不出,且不说听两个男人干那事一点趣味都没有,如今塞北王拉了个女的进去,他们这是光听又吃不着,实在磨人。 两人看房门关上,立马走远了些,也好让耳朵清净清净。 乌洛侯律关门回头,徐成安和东烟已经解开了束缚。 “翠花”急着问东烟:“先前你来后厨找我,我不便多问,大……我夫君呢?” 东烟红着眼低下头:“我……没找到公子。” “什么意思?”辛衣舒变了脸色,“他被李聿泽关起来了?可你……你们又是怎么回事?”徐成安和乌洛侯律算是沈将军一派,东烟忠心陆首辅,怎么和他们在一起? 乌洛侯律上前简短解释一嘴,他的目光落在面前之人脸上,忍不住伸手去摸她的脸。 辛衣舒警觉避开:“王爷这是作何?” 乌洛侯律这才又想起这位是陆夫人,尴尬笑了声:“夫人这脸皮倒是真的能以假乱真。” 辛衣舒哼了声。 一直一言不发的徐成安冷不丁问:“祝云意的脸是你做的?” 辛衣舒一时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但也没否认。 徐成安忍着冲动没骂人,她给自己夫君做了张假脸让他去勾引别人,这女人的到底还在得意什么? 等等,她不是陆首辅养在乡下的一个大字不识的穷苦童养媳吗? 为什么一个童养媳还懂做人皮面具?? “先不忙说这些,徐校尉和东烟兄弟的命本王也只能留你们到今日了。” 乌洛侯律的话音刚落,辛衣舒猛吃了一惊,她本能站起来朝东烟道:“你还愣着干什么?”她见东烟坐着一动不动,错愕睁大眼睛,“你……不会是被下了药动不了了吧?” 乌洛侯律笑道:“东烟兄弟在本王屋内好吃好喝地供着,本王唯独没给他下过什么药。”他的话锋一转,“夫人换脸手艺如此高超,应当不介意多做两张脸吧?” 辛衣舒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情况。 乌洛侯律起身拔出身上的匕首。 辛衣舒警觉往后退了两步。 乌洛侯律试着往自己身上比对了下,突然又笑:“本王眼下是在救你们的命,这等牺牲也用不着本王来吧?”他说着,将匕首往徐成安面前送,“徐校尉?” 徐成安还没回神,东烟沉着脸夺过乌洛侯律手里的匕首,毫不犹豫往自己手臂上割了一刀。 第201章 他蹙了下眉,甩手将沾血的匕首丢在桌上。 “你干什么?”辛衣舒本能冲过去捂住东烟手臂的伤口。 徐成安伸过去的手空悬住,他忍不住嘲讽道:“陆夫人同府上下人之间这么没有界限的吗?”便是他同夫人那么好的关系,也得时刻想着男女授受不亲。 辛衣舒并不在意徐成安的话,她撕下衣袂往东烟手臂上缠。 这边,乌洛侯律拿着匕首推开门,朝前头两个侍卫吹了声口哨:“劳烦二位兄弟把本王屋里两具尸体抬出去。”说话间,他轻轻甩了甩匕刃上的血迹。 两个侍卫不疑有他,本来还想着塞北王不忍杀,他们还需提醒一二,现下倒是省事了。 二人刚入内,身后房门被拉上,他们抬头就见那两个本该死去的人正好端端坐在桌边。 不好! 两人刚反应过来,反手要去拿身上的刀,桌边身影一闪,徐成安夺下其中一人身上的佩刀,干净利落用刀柄将两人一并敲昏。 乌洛侯律啧了声:“徐校尉何时这样温柔了?这都不杀,等他们醒来叫人吗?” 徐成安蹲下身开始扒两个侍卫的衣服:“衣服我和东烟还得穿,不能沾血。”他三两下脱下侍卫服饰,随即眼睛眨也不眨将地上二人抹了脖子。 辛衣舒吓得往后退到了角落里。 乌洛侯律挑眉笑问:“这两人的面具,夫人能做的吧?” 辛衣舒这才反应过来乌洛侯律的计划,他是要东烟和徐成安扮成王府的侍卫,这倒是极好的办法。 她心有余悸点头:“但我需要材料。” 乌洛侯律眯着眼睛道:“夫人请说,本王给你想办法弄来。” 两个时辰后,徐成安和东烟换上了侍卫服侍,戴上了面具。 乌洛侯律踢了踢地上已经凉了的尸体问:“这两人的脸怎么办?李恒多疑,势必要见着尸体才会信。” “哦,稍等。”辛衣舒从身上摸出了两张面具。 徐成安的眼睛蓦地撑大,她有东烟的面具就算了:“陆夫人为什么会有我的面具??” 辛衣舒一噎:“这不是以备不时之需吗?” 徐成安:“??”这事很诡异好吗! 陆首辅巡查这三个多月,辛衣舒无聊至极,成日也就只有这点爱好了,这段日子身边人的面具几乎做了个遍,不止徐成安,她还有沈将军的面具呢。 乌洛侯律倒是觉得这位陆夫人甚是有趣,他道:“现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他看着辛衣舒将地上两人的面具贴好,这才道,“你俩把尸体搬出去给李恒,顺便打探打探外面的消息。” 东烟点头上前一把扛起一个侍卫要走。 乌洛侯律蹙眉道:“东烟,莫要轻举妄动,否则我们这些人都要折在这里。” 东烟的步子微顿,没说话。 “等等!”徐成安又想起什么,“我和东烟现在叫什么啊?我俩总得有个名字吧?” 乌洛侯律愣了愣,挠着头道:“忘了,没问。” 徐成安:“……” “但也无妨。”乌洛侯律道,“本王也懒得叫你们的名字,有事吩咐本王就喊你喂。” 徐成安:“……”这姓乌的到底行不行啊! 前头东烟已扛着尸体出了门,徐成安只好咒骂着追上去。 两人也只认得去书房的路,便打算先扛着尸体去书房找李恒。 自那晚之后,东烟沉默得厉害,徐成安很明白他的心情,若被李聿泽围杀的是将军,他也必定急得不行,更别说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祝云意。 他其实也很担心,怕祝云意真的死了。 “陆大人……会没事的。”徐成安嘴笨,说不了漂亮话。 话音刚落,见前头匆匆走过两个侍女。 “吓死我了,听说现在城外全是山匪!” “幸好现下封城了,不然真要出大事!” “可不是,连巡察御史都被山匪杀了!” 徐成安见前面的人一个踉跄,他疾步上前,伸手托住东烟的身体:“东烟!” 东烟整个人都僵着,好半晌才听他哽咽道:“公子还病着……” 徐成安的脸色一白,是他故意没将不能饮酒的事告诉祝云意的。 他该道歉赔罪的,但眼下不是时候。 徐成安将人扶稳,咬牙道:“若到最坏境地,我必杀李聿泽为陆大人报仇!” 东烟推开他的手,木然扛着尸体往前走去:“若到那时,还有什么意义?从前我还怪师弟没护好公子,其实我又比他强到哪去。” 昨晚后来沈嘉禾又让人重新熬了碗药,折腾半天,陆敬祯的高热终于在天亮前退了。 早上秦大夫就换了治伤的汤药,喂下去小半日,人也不见有醒转迹象。 一日下来,仍不见成效。 晚上把脉后,秦大夫又换了个方子。 如今已是深夜,陆敬祯依然不省人事。 众人都看得出沈将军的脸色难看至极,张岑逸等人也是急得不行,追着秦大夫问人为何醒不过来。 秦大夫无奈再换了方子。 翌日早上,汤药刚喂下去,陆敬祯就吐了血。 秦大夫熬得脸色发白,他擦着汗给陆敬祯把脉,完全不敢去看沈将军的眼睛:“温和药方对大人如今伤势无益,药性稍猛大人便受不住,我……我实在无能为力了!眼下只能先停了药,昨日梁大人差人送了支千年人参过来,还是先用参汤吊着。” 第202章 “吊着什么?”沈将军的声音冷得像从寒潭里冒出的冰片。 秦大夫的手抖了抖,后半句话他不敢说。 身边人影微压。 沈嘉禾伸手按住他的手:“好好把脉,秦大夫。” 秦大夫的指腹重新寻了腕脉贴上,叹息道:“大人伤势没有好转,还在继续恶化,将军便是杀了老夫,老夫也真的别无他法了啊!” 沈嘉禾的呼吸在抖,她终于撤了手:“你回去翻医书,总有能治的法子。” 秦大夫像是得了大赦,忙起身道:“是,我这就去!” 他转身匆匆出去,他自然也是想救人的,这凉州城里,所有人都想救这位大人吧。 “来人。” 外面传来脚步声,沈嘉禾回头见进来的是张岑逸,她愣了下,“张大人?” 张岑逸在外头遇到了垂头丧气的秦大夫,也知首辅大人情况不好,便小声道:“将军守了大人两日了,先去歇息吧,您若不放心府上下人,下官亲自守着。” 先前沈将军将首辅大人藏于柴房时还有下人对陆大人不轨,那两人虽已被梁大人处置,也难保会有其他人照看陆大人不尽心,张岑逸倒也理解沈将军的谨慎。 “不必了。”沈嘉禾强忍着哽咽,“叫人熬参汤来。” 张岑逸看沈将军态度坚决,最终还是妥协出去了。 参汤很快端来了。 沈嘉禾坐在床前一勺一勺喂陆敬祯喝。 他明明都能喝下汤药了,他分明把她的话听进去了,怎么会好不了呢? 她放下碗,俯身贴着他微凉的脸,轻轻环住他,也不敢用力。 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都没有好好愈合,它们就像是突然都停下了脚步,稍有不慎便又会悉数崩裂。 “李聿泽马上会带兵前来,太原守备军有数十万之多。我知你最有本事,难道你真的要我带着几百人来守这座城吗?” 她贴着他的耳垂轻语。 身侧之人只是静静躺着,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沈嘉禾抬手轻压着他的衣襟:“你的婚书拿回来了,我给你换了个干净的锦囊装着。” “等你醒来,我就下聘,到时候你不许反悔。” “祝云意,只要你醒来,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 “郡主。” “娘子。” “将军。” 沈嘉禾蹙了蹙眉,祝云意醒了吗? 她摸索着环住身侧的人。 “将军!” 外头紧接着传来敲门声,“沈将军!” 沈嘉禾倏地睁开眼,快速起身时顺势给陆敬祯掖好被角,她俯身贴了贴陆敬祯的脸,随即抓起桌上的镇山河,绕过屏风出去。 张师爷欲再敲门,房门开了。 “李聿泽来了?”她开口便问。 张师爷愣了下,忙点头:“来的是肃王府的大公子,大军已兵临城下,梁大人……” 他话没说完,便见沈嘉禾反手关了门往外走,张师爷匆忙跟上,“大人去了城楼,世子那边已然知道来凉州的信使没回去,这是断定四位大人在凉州了。” 这是最好推断的事了,毕竟整个太原郡也只有凉州府尹不是肃王府的人,但凡有一人敢包庇藏匿四位大人,必然只能是梁郁青。 沈嘉禾步履未停:“打起来了吗?” 张师爷道:“倒是还没,大公子让大人出去回话。” 沈嘉禾点头。 张岑逸等人就等在府衙门口,见沈嘉禾过去,忙迎上前。 “将军,肃王世子若以巡察御史之死调来守备军,我们只需告诉他们陆大人此刻就在凉州,太原指挥使必然心存疑……” 沈嘉禾面无表情打断道:“首辅大人不在凉州。” 众人一愣。 沈嘉禾继续道:“你们全都给我记住,后院那位姓祝,是祝先生。” “这……”张岑逸刚张口,便见沈嘉禾出了府门,翻身上马朝城门而去,他往前追了两步,“沈将军!” 张师爷拦着道:“眼下陆大人的事说不得,即便说了,世子只要一口咬定是几位大人为了脱罪信口雌黄就能破局。再者,你们一说便是把陆大人还活着的消息透露给世子,这样只会加快世子攻城的速度。陆大人乃天子近臣,世子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让他活着离开太原郡!” 张岑逸将满腹的话悉数咽下,他居然忽略了这个! 另外三位大人也都不敢再说,几人还在消化,见张师爷已转身往里走。 “祝先生跟前不能离人,我去看着,各位大人若有事,来后院找我。” 沈嘉禾策马刚至城门,正好见梁郁青从城楼上下来。 “李恒怎么说?”她上前问。 梁郁青的脸色有些白,他是个没上过战场的文官,被此番阵仗吓到了,此刻看见沈嘉禾,梁郁青才回过神。 他擦着冷汗道:“他知道大人们都在凉州,让下官把人交出去,说给下官一天时间考虑,否则明日天一亮,他们就要攻城了。” 沈嘉禾又问:“来了多少人?” 梁郁青道:“少说也有五千人。”他说话声音还在抖,“大公子不知道城中百姓都不在了,若是知晓,怕更不会有顾虑。将军,这一天时间我们也不能变出更多的人来守城啊,眼下怎么办?” “人不能交出去,城门也必然不能开。”沈嘉禾道。 第203章 梁郁青点头:“是,下官知道。四位大人带着肃王府的罪证前来,便是他们四人被杀,下官这个知情人也不能活着了。凉州府上下那么多人,无一人能幸免。” 不止如此,凉州城门一开,她便再也护不住祝云意了。 他眼下伤重,不能轻易移动,李聿泽会第一时间杀死他。 “肃王府那边还不知道我在城中,我暂时不能露面。”沈嘉禾道。 梁郁青点头:“是。” 沈嘉禾又道:“城外若来人,让人第一时间报于我知晓。” 梁郁青蹙眉:“眼下时刻,外面又有大军在,还有谁会来?” 沈嘉禾没多说,只道:“他会来的。” 徐成安和东烟前几日在书房门口等了半天也没等到李恒,后来李聿泽倒是回来了。 他看了眼地上的尸体,十分厌弃让人拖出去丢在乱葬岗,还把徐成安和东烟两人责骂一通。 徐成安点头哈腰求饶半天才算让李聿泽消了气。 接下来几天,徐成安装成王府侍卫的样子时不时朝李聿泽身边的侍卫闲聊上几句,终于打听到了一些有用的消息。 “你说李恒带兵去凉州了?”乌洛侯律关上门转身,“这么说那几位大人在凉州无疑了,沈将军很有可能也在凉州,但听那侍卫的口气,他们应当还不知道。” 眼下境地,将军在凉州是最可能的事了,去年他们在凉州待过一阵,那里的人都认识将军! 不管怎么样,那位张师爷也是个可靠的人,想到此,徐成安松了口气:“我们也去凉州?” 乌洛侯律思忖了下:“那本王得好好想个借口了。” 东烟冷着脸道:“就说你手痒,想去杀人。” 徐成安:“……” 辛衣舒:“……” 乌洛侯律微怔过后哈哈大笑起来,说的对,他一个塞外人需要什么正经理由? 他越不正经才越符合他在李聿泽父子心中的人设。 沈嘉禾在城门和士兵们过了几遍守城计划。 此时,夕阳西落。 梁郁青催着沈嘉禾回府休整:“明日是场硬仗。” 沈嘉禾明白,眼下她也急着回去看祝云意,秦大夫每日都来把脉,却也没开出什么好方子,用千年人参吊着,祝云意的身体依然每况愈下。 如今形势,若要外面的人觉察太原境内异样,那她必须要在凉州守过一个月,太原封锁时间越长,才会引人注意。 但她手下这区区两三百人,真能在数十万守备军面前撑过一月吗? 徐成安在晋州也不知如何了,但就算他没被李聿泽发现,如今也出不了太原郡。 回府衙后,沈嘉禾又和梁郁青在书房分析眼下局面。 大周往南许多城池后来都不挖护城河了,但凉州地处北地,这里离边疆近,城外有护城河,这对守城来说是件好事。 两人正说着,外头有人冲进来叫沈将军。 沈嘉禾神色微凝,一面往外走,掩住心中忐忑:“祝先生那边有事?是秦大夫说了什么?” 家丁愣了下,忙道:“不,是外头有人来报,说城外来了辆马车,眼下被守备军拦住了。” 沈嘉禾的步子一顿,她什么也没说,折回换了身夜行衣匆忙冲到府外,跃上马背朝城门冲去。 五天了,江枫临终于来了! 江枫临其实远远就看见凉州城外的大军了,只是他单独一辆马车太扎眼,这个时候若再突然调头就更显得此地无银。 为了不被弓箭手扎成刺猬,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果不其然还没接近城门就被拦了。 要不是他大叫着自己是个大夫,怕那些人直接给他就地正法了。 江枫临很快被带到了一个营帐里。 李恒看见来人很是惊讶:“江神医,你来这里作何?” 江枫临也没想到会是李恒,他微愣片刻,突然灵光一闪抱怨道:“大公子还问我!上回离开晋州后我本想着去天山碰碰运气,这个时节或许能采到天山雪莲,大公子知道天山雪莲有多名贵吧?” 李恒本欲审问的话一时卡在了喉咙,怎么突然说什么天山雪莲? “谁知我在半路就被拦住了,说太原郡出了乱子,谁也不许出去。”江枫临满脸懊恼,“他们竟连我身上的世子手谕都不认,虽然那手谕被我不慎弄脏了些,但也是能看出上面盖着王府印章的吧!偏我说什么他们都不放行,我只能折回来想问世子要个说法。没想到赶至半路,听闻大公子在凉州,我自然抄近路来凉州找大公子了啊!” 一番话天衣无缝,李恒半点没听出不妥来,原来江枫临不是专程来凉州,他是来找他的。 “这……眼下怕是要江神医在太原多待上几日了。”李恒道。 “为什么?”江枫临大为不解,“我再不上路赶去天山,冬日一过就来不及了!我三年前曾在天山见到过一株雪莲,算算时间,今年应该能开花了!我这番还在找那株雪莲的位置呢,我若不去,岂不是又要等三年?” 李恒被他三年三年的炸得脑袋嗡嗡,只好盯住缠在脖子上的纱布扯开话题问:“江神医的脖子怎么了?” “哦,这个啊。”江枫临小心抚了抚受伤的脖颈,“倒霉透顶,路上遇到了山匪,二话不说就给我来了一刀,差点没砍死我!我一想到连巡察御史都被山匪给杀了,吓得我拔腿就跑!” 第204章 李恒:“……” “说起这个,我身上伤药正好没了,我得先进凉州城采买一些。”江枫临边说边往外走,“回头等我从城里出来再来问大公子要手谕……” 李恒正起身欲叫住人。 外头一道人影闪动。 江枫临刚掀开帘子就见一个蒙面人闯入,他惊了一瞬,在看清蒙面人手里的剑后,他立马意识到来人是沈嘉禾。 沈将军这是来带他进凉州城的? 江枫临心中一喜,往前走了半步,却见那蒙面人看了自己一眼后,径直持剑朝李恒刺去! 第62章 亲笔信 营帐内突如其来闯入一个黑衣蒙面人,李恒吓得剑都没抽出来,勉勉强强用剑鞘挡下蒙面人刺到胸口的一剑,他大喊道:“有刺客!” 很快,帐外脚步声聚集过来。 江枫临见那蒙面人突然朝自己看来,他微愣后忙大叫:“大公子救我!念在我替王爷治过病的份……” 剑刃骤然贴上江枫临的脖颈,他的话语一顿。 蒙面人一把抓住他的臂膀将人拖了出去:“不想你们肃王府的救命恩人出事的话,最好别跟来!” “大、大公子救命!” 江枫临的声音一晃淹没在夜风里。 外头闻讯而来的士兵被一股劲风扑得连连后退,再看,那蒙面人已经踏风而去。 众人正欲追去,却听帐内之人急道:“还不快进来护我!” “大公子!” 士兵们冲进营帐。 李恒心有余悸,他终于将剑拔了出来,此刻握在手里还在抖。江枫临算不得肃王府的救命恩人,不过是他医术高明,他们不欲杀一个大夫而已,刚才若那蒙面人跑得慢,他势必要让人无差别杀了那二人! “大公子,那人挟持着江神医进了凉州城!”外头有人来报。 李恒咒骂了声:“梁郁青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派人来行刺我!”话虽这么说,他想起刚才差点刺中自己的那一剑,还是决定加强守卫。 那刺客能这般悄无声息潜入营地,必定是个高手,他还是莫要派人去追,免得对方在调虎离山。 “大公子,梁郁青此番作为,便是不肯交出人了!我们可要提前攻城?”闻讯而来的指挥使萧恕怒道。 这个梁郁青不仅包庇害死巡察御史的奸佞,如今还敢对肃王府的大公子出手,简直是不想活了! 李恒脸色铁青,父亲给的期限是明日日出,毕竟城中还有太原郡的百姓,他们王府不能落人口舌。 再加上萧指挥使如今还被蒙在鼓里,做戏一定要做足。 他咬牙:“等!” 明日期限一到,他要亲手斩了那个不知好歹的梁郁青! 张师爷刚看着丫鬟给陆敬祯喂完参汤,听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 接着,房门被推开,张师爷扭头见闯入一个黑衣蒙面人,登时吓得站起来,抡起一侧的空碗就要砸出去。 沈嘉禾一把扯下面罩:“是我。” 张师爷扬起的手愣在半空,又见沈将军拎了个青年疾步入内。 沈嘉禾将人往床边一推:“快给他看看。” 江枫临气都没喘匀,扭头看见床上之人的脸色,他倏然拧住眉。 先前到处都在传首辅大人被山匪杀死时,他本来也信了,但后来又听闻有个叫祝云意的到处在找名医,江枫临就反应过来了。 无论这中间发生过什么,陆首辅都还活着。 江枫临刚坐下就“咝”了声。 沈嘉禾急着问:“如何?” 江枫临看她一眼,抬手捂着脖子:“将军手劲怎么那么大,推得我脖子疼。” 沈嘉禾:“……” 江枫临歪着脖子轻扶了下,终于低头去摸陆敬祯的腕脉。 指腹轻压片刻,他的眉宇拧得更深,先前在肃王府观其脉象还只是孱弱,如今却有了颓败之势,他又细细把了一遍,才问:“眼下在吃什么药?” 张师爷忙道:“没吃什么药,只用参汤吊着。” 江枫临沉着脸:“取我银针来。”话出口,才想起他的药箱落在李恒营帐里了。 张师爷却已转身取了药箱来,先前沈将军非要留着备用,说一定会有大夫前来,幸好是备下了。 “把蜡烛移过来。”江枫临取了银针,见沈嘉禾将烛火移至床前,他将银针在火上烤了烤,轻捻着银针徐徐扎入陆敬祯的右手食指指尖。 银针刚入半寸,床上之人突然拧眉痛苦地哼了声。 “江神医!”沈嘉禾下意识往前一步。 江枫临反手退出银针,冷静道:“过于忧思导致心肺郁结,再加重伤,他体内有淤血盘积,需逼出来才好用药。” 沈嘉禾的呼吸微窒,早前就有大夫出过这样的诊断,她当时还想不明白陆首辅这样的身份地位究竟有何忧思,她还以为是因为李惟,现下想来,多半是因为她。 “可是……”她喃喃,“我同他说的话,他都听进去了。” 她这么说,江枫临自然知道什么意思。 他垂下眼睑,看着床上之人:“怕是他分不清现实和幻境了。” 沈嘉禾的手一抖,烛油瞬间滴上手背,张师爷轻呼一声,忙接过她手里的烛火,沈嘉禾却浑然不知道疼。 “需沈将军帮忙。”江枫临起身去解开陆敬祯的衣衫,又看了张师爷一眼,“这位先生请先出去一下。” 第205章 张师爷见沈将军对这大夫很是信任,立马应声要走。 江枫临又道:“麻烦熬一碗参汤备着。” “好,我这就去吩咐。”张师爷出去,带上了门。 这边,一个锦囊从揭开的中衣里掉落出来,沈嘉禾眼疾手快捡起来,塞至枕下。江枫临没多问,回眸见陆敬祯身上横七竖八的伤口,不免愣了下,那晚上李聿泽是真的要他的命,幸好沈将军听他的话回去救人了。 江枫临叹息将银针包摊至床榻上,利落在陆敬祯胸前扎了几针,这才看向沈嘉禾:“他现下身体虚弱,我已用银针护住他的心脉,将军的内力,替他逼出淤血应该不难。” 他说着,小心将人扶起。 沈嘉禾的掌心贴至陆敬祯后背,运气一推就逼出两口淤血。 她见江枫临扣住他的腕脉,急声问:“如何?” 江枫临没说话,又用银针熨热后扎入他的指尖,这一次,陆敬祯只是轻蹙眉宇,不似先前痛苦。 江枫临松了口气:“可以了,先扶他躺下。” 沈嘉禾轻拢住身前毫无意识的人,卷了衣袖替他拭去嘴边的血渍,她略蹭了蹭他的额角,微哽道:“不难受了,云意。” 江枫临撤了所有的银针:“一会参汤送来先喂他喝,我得去城中找个药铺给他配药,时间或许有点久。” 沈嘉禾应声,陆敬祯身体状况不好,方子不好开,否则秦大夫也不会翻了这么多天医书仍然不敢开。 江枫临从身上摸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粒丹药递给沈嘉禾。 沈嘉禾想也没想就要喂给陆敬祯,江枫临忙拦住道:“这是给将军的。” 沈嘉禾愣了愣:“什么?” “玉雪丹。”江枫临道,“将军这几日也没休息好吧?城外战事一触即发,你也得保存体力才是。这可是好东西,三年才能炼得一粒,我总共也就三粒。沈将军,活下来。” 沈嘉禾心绪涌动,这是哥哥的挚友,他希望她活下来,便也是哥哥的期望。她微微吸了吸鼻子,没有矫情地接受了江枫临的好意:“多谢。”她将丹药含入口中。 江枫临耸耸肩,将银针包收好道:“你先前刺杀李恒的举动太冒险了。” “我没想刺杀他。”沈嘉禾终于舍得扶怀里的人躺下,细心给他穿衣,“营地五千余人,我便是得手也不可能全身而退,我只是吓唬他,让他以为我是要行刺他,这样他才不敢贸然派人追击我。若一开始让他知道我是冲你去的,他就会猜到陆大人在凉州城。” 原来如此。 张岑逸端着参汤敲门进来,江枫临没耽误,快步出了内室。 沈嘉禾伸手要去接,张岑逸的手往回缩了缩:“将军连日辛苦,喂汤药这等小事让下官来就好。” 沈嘉禾的手还有些轻微颤抖,也便没有强求,她刚要起身让张岑逸近前,却见他仰头往自己嘴里灌了口参汤。 沈嘉禾忙推住要俯身凑过去的张岑逸:“张大人这是作何?” 张岑逸开口要说话,一时忘了嘴里含着参汤,他为了快点喂完,这一口还含得挺多,见沈将军拦着没让开,他情急之下就把嘴里的参汤咽了下去。 张岑逸:“……” 沈嘉禾见他又要喝,蹙眉:“张大人?” 张岑逸这才想起来解释:“哦,下官自然是给陆大人喂参汤啊,前些日子将军不也如此喂?” 沈嘉禾顿时头大:“倒也不必如此,他如今能自己喝了。” 张岑逸:“……啊?” 他顿时无地自容,涨红了脸道,“那这……我、我刚喝了半碗……我再去让人熬一碗!” 他匆匆出去。 外头贾绪候在院中,见他端着半碗参汤出去,皱眉道:“张大人这是没有经验,喂得不顺利?还是让我去……” “去什么去。”张岑逸一把拉住他往外走,“大人能自行喝药了,用不着我等嘴对嘴喂了。” 贾绪一愣:“那为何只喂了半碗?” 张岑逸:“……这半碗是我喝的。” 贾绪:“你为什么偷喝陆大人的参汤?” 张岑逸:“……” 沈嘉禾后来喂了参汤后,在陆敬祯床前趴着睡了会儿,醒来时外头天色灰青,她问了外头丫鬟,眼下已是寅时三刻。 守备军日出便要攻城,她需得赶去城门了。 江枫临给的丹药十分好用,她不过眯了一会,浑身疲惫尽散。 她俯身抱着陆敬祯,在他身上靠了会儿。 这边有江枫临照看,她就不必担心了,江枫临一定可以医好他的。 “等我回来。”她在他唇上落下一吻,起身出门。 这一夜,整个府尹官邸灯火通明,所有人都没有睡。 沈嘉禾到城门时,不止梁郁青在,张师爷、张岑逸和贾绪也来了。 梁郁青见沈嘉禾皱眉,忙解释:“两位大人和师爷是来帮忙的,天亮打起来,必然有伤员,我们眼下严重人手不足。” 张师爷点头:“将军放心,我等绝对不会添乱。” 眼下非常时刻,他们的确需要人手。 城外已然听到大军逼近的声音,沈嘉禾戴上面罩,她眼下的铠甲和普通士兵无疑,不会有人能在几百人中一眼认出她来。 卯时三刻,日出。 城外号角响起,顷刻间,数以万计的脚步声如雷而至。 第206章 守备军搬着长梯朝直冲向护城河。 李恒坐镇大军后方,远远看见城楼上出现一排弓箭手,他冷笑一声,梁郁青一个文官带着两三百人还想守城! 指挥使萧恕一声令下,前锋立马用盾牌护住了搬着长梯前行的士兵。 “啪啪啪——” 数十架长梯很快横在了护城河上。 就在守备军欲渡河之际,城楼上的弓箭手齐齐往后退了一步,紧接着,一排火球被人推下城楼。 火球窜着烈火,呼啦啦滚向护城河。 登时,河面漂浮燃起熊熊烈火,火势瞬间吞没长梯,没来得及躲开的士兵身上沾了火,惨叫着滚在地上。 “咻”的一声,一支箭矢精准无误射中倒在地上的人,那士兵抽动两下便气绝,但他身上的火势却还在蔓延。 “咻咻——” 更多的箭矢自头顶飞射而下。 一时间惨叫声、痛呼声不绝于耳。 “撤退!快撤!” 先锋军狼狈撤回。 火势很快蔓延,凉州城门瞬息被大火拦住。 李恒怒得驱马要上前,被萧恕拦下。 “火油便是烧,也不过只能阻挡半日,等火一灭,他们就无计可施了。”萧恕笃定道,“凉州城内物资不多,我们且等一等。” 凉州守将钱枫在城楼上看守备军后撤,立马下来禀报。 沈嘉禾点头:“等火一灭,他们就会进行二轮进攻,届时便是硬仗了。” 钱枫豁达道:“去年随将军剿匪甚是痛快,如今能再和将军并肩作战,是我等的荣幸!” 沈嘉禾内心触动,点头道:“让兄弟们都做好准备。” “是!” 江枫临昨晚出府时,遇到了来给陆敬祯请脉的秦大夫,幸好有秦大夫帮忙,他才配齐了所有的药。 后来斟酌用量花费了些时间,等他回府衙时才知道沈将军出城迎敌了。 秦大夫跟着江枫临去后院,一路上面色纠结,他最终还是没忍住道:“我先前见江大夫药方上有一味砒/霜,大人如今身体太虚,用此等毒药怕是不成。” 江枫临道:“这味药是用以挡他体内沉积毒性的,虽是有些冒险,但眼下也没有别的好药可用了。”若他真有天山雪莲在手,哪用花一晚上斟酌这药方。 秦大夫大吃一惊:“大人体内有毒?我竟没把出来……” “不必自责,我也没把出来。”江枫临道。 秦大夫:“??” 秦大夫欲再问,江枫临已推门入了内室。 里面两位御史台的大人守着,桌上还堆了一堆账本,江枫临没在意,快步上前,先给陆敬祯把了脉。 他的眉宇拧了拧:“我原想着用这样的烈药沈将军至少能用内力护着他的心脉,眼下沈将军出城迎敌,他身体又这样虚……” “那是万万用不得!”秦大夫心有余悸,“我上回只是多用了一味活血化瘀的药,大人便呕血不止,你如今给他下砒/霜,这是要出人命的啊!” 御史台两位大人一听要给首辅大人下砒/霜,登时脸色大变,冲上去要阻止。 “万万不可!” “砒/霜怎能给陆大人服用?” 江枫临十分头大:“要么你们来?”他见两位大人愣了愣,他又看向秦大夫,“你来?” 秦大夫往后退了半步。 “算了,死马当活马医。”江枫临上前摸出银针包,解开衣衫给他扎了针。 外面,丫鬟将熬好的药端来了,江枫临当即吩咐丫鬟喂药。 秦大夫急道:“要不还是把沈将军叫回来吧!” “把沈将军叫回来,届时凉州城破,所有人都得死。”江枫临垂目看着床上之人,“便是真要死,他也不会拖沈将军下水。” 御史台两位大人脸色惨白。 药刚喂下大半,床上之人忽然紧蹙眉心呛出一口血来。 丫鬟吓得摔了药碗。 江枫临咒骂着俯身按住陆敬祯的肩膀,迅速往百会穴扎了一针,又倒了粒玉雪丹出来,十分不舍喂到他嘴里 秦大夫只觉脑袋嗡嗡,他先前就是怕出事才不敢再乱开药的,今日的药方他也参与其中,若首辅大人死在这,就算今日沈将军守住了凉州城,来日他也得死在天子手里! 这位大人可是天子恩师啊! 江枫临扭头看向丫鬟:“愣什么,再去熬一碗来!” 沈将军有令,后院的事一切听这位江大夫的命令,丫鬟不敢违抗哭哭啼啼下去了。 先前用的火油足,护城河上的火足足少了大半日,直到傍晚火势终于小去。 李恒早就等不了了,这次他是奔着立功来的,来日还想凭此让他那位天子堂弟给自己加官进爵呢! 很快,号角再次响起。 凉州城门内,两队士兵整齐排列其后。 沈嘉禾回头看了眼众将士,高声道:“毁其长梯为主,得手就回退城内,不要恋战!” “是!” 城外脚步声骤起。 沈嘉禾抽出长剑:“开城门!” “开城门——” 沉重城门徐徐打开,两队守军有序冲出。 与此同时,城楼上的弓箭手迅速射箭掩护。 李恒没想到他们不到三百人还敢出城迎敌,错愕看向萧恕。 萧恕也愣了下,梁郁青区区一个文官还能有这战术? 第207章 前面已经打起来,萧恕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策马奔向前,大喊道:“护好梯子!” 他是没想到凉州守军敢出城,眼下看他们是想孤注一掷,只要毁掉他们这一批梯子,他们便只能回大本营调用物资了! 沈嘉禾见面前的长梯正要被抽回去,她飞身跃起,挥剑劈出一道剑气,只听“咔”的一声,梯子拦腰折断,守备军只拉回了半截,剩下一半浮浮沉沉在水面上。 反应过来的守备军都在往回撤梯子。 梁郁青站在城楼指挥:“放箭!快放箭!别让他们带着梯子撤走!” 漫天箭矢似一张大网,从头顶直扑而下。 几个举着盾牌的士兵试图过去护卫,被沈嘉禾一道剑气横扫过去,瞬间捂着腿倒了大片。 守备军瞬间陷入混乱,只能拖着受伤的身体丢下梯子往回撤。 梁郁青擦了把汗,看着地上的梯子道:“一旦有人折回来搬,就用箭射他们!” “是!” 城门下,守军已经撤回城内,城门徐徐关上。 梁郁青见守备军悉数撤走,又命人上了火箭,将遗落在城外的梯子尽数点燃。 很快,城门外稀稀落落燃起了火。 城门内,将士们喘着气席地而坐,张师爷等人忙过来端茶送水。 “将军。”张岑逸奉上茶,佩服道,“下官先前听闻城外来五千守备军,还以为完了,没想到还能这样拖着他们打!” 沈嘉禾失笑。 看守备军那么想要护住那些梯子就知道,他们需得回头调物资了,守备军营地在晋州城外,一来一回最快也需一日,眼下凉州守军便有了喘息的时间。 她喝了两口水问:“府衙那边可有消息传来?” 张岑逸道:“没有,将军要回去看看吗?” 沈嘉禾摇头,眼下形势胶着,指不定要生变,她不能离开。 这一整日,陆敬祯隐约觉得一直有人给他灌药。 他后来是被疼醒的。 五脏六腑都在绞着疼。 江枫临听床上的人轻哼了声,他俯身过去,一面压住他的腕脉:“陆大人?” 有人拍了拍他的脸。 “醒一醒,陆大人!” 陆敬祯努力半掀起眼皮,昏暗光线下,他恍惚看到了江枫临的脸。 果然不可能是郡主。 盘存在内心的一丝希冀也终于灭了。 郡主怕是在来凉州的半道就把他丢下了。 不对。 他根本就没有遇见郡主,一切不过是他可怜又可悲的幻想罢了。 他该去死的。 怎么偏又死不成…… “咳咳……咳咳咳……” 屋内众人一听他咳,都被吓到了,先前都不知咳了多少血! 江枫临咒骂着将人半侧过来拍他的背:“悠着点,你再咳出血来,一会沈将军回来我就要倒大霉了!” 什么? “你……你说谁?” 江枫临冷哼:“那自然是沈慕禾将军!” 郡主……在这里? 陆敬祯压着胸口剧痛,虚声问:“沈……沈将军呢?” 江枫临沉着脸揉着他的后心:“打仗去了。” “打……什么仗?”陆敬祯脸色煞白,一晃就看到了御史台两位大人的脸,“郑御史?” 郑御史上前欲解释,见江枫临扭头道:“陆大人需要静养,别让他操心这些事!” “郑御史。”陆敬祯叫住退回去的人,稳着心神命令道,“一字不漏地告诉我。” 江枫临快气笑了:“行,你让他说,你信不信你眼下都没精力听完他的长篇大论!” 陆敬祯轻咳道:“我知你有提神的法子,给……给我扎针。” 江枫临:“……”真的是在找死。 作为御史台一个归纳总结的好手,郑御史自然没有长篇大论,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就将他们从晋州来到凉州这中间前后一系列的事说了个清清楚楚。 如今凉州孤立无援,便是沈将军用兵如神,也难以带着不到三百人打赢这场仗。 陆敬祯听完良久没有说话。 江枫临看他闭着眼还以为人早就撑不住昏过去了,刚探上他的腕脉,见他突然睁眼挣扎着要起身。 江枫临吓了一跳:“做什么?” 陆敬祯却看向他身后二人:“过来扶我。” 两位御史不敢忤逆上官命令,只能上前去扶人。 “干什么!”江枫临大怒,“你们是真不清楚他的状况?他刚从鬼门关走了一圈,现在一只脚还没收回来,你们是想他再踏进去一次?” 他刚吼完,衣袖忽地一紧,听陆敬祯道:“江神医。” 江枫临脸色难看回头。 床上之人脸色煞白,望着他认真又小声道:“她是我心上人。” 江枫临顿时噎住说不出话来。 陆敬祯又看向两位御史。 郑御史小心扶他起身,还是忍不住问:“大人要做什么,吩咐我等就是。” 躺得太久,眼下一坐起身就晕得厉害,陆敬祯蹙眉忍着剧烈眩晕道:“麻烦姜御史替我准备笔墨。” “大人要写什么,下官给大人代笔。”姜御史近前道。 陆敬祯撑着床沿一时不敢起身,他的声音也在打颤:“你们替不了,必须是我亲笔。” 这些将来都是郡主没有擅离职守的证据。 第208章 姜御史见他坚持,忙去书房取文房四宝。 江枫临见陆敬祯扶着头在床边坐了半晌,气得他忍不住上前问:“头疼?” 陆敬祯眼下身上就没有哪里不疼的,但这些都不是最要紧的,他用力拧住眉心道:“你的药……让我没办法集中精神。” 江枫临冷笑:“里面加了不少安神镇痛的,你脑子混沌也正常。” 郑御史插嘴道:“眼下太原全境封锁,大人便是有信也传不出去。” 陆敬祯强撑着收拢意识:“我的人能送出去。” 郑御史闻言,眼睛一亮,陆首辅果真神通广大! 他喜道:“大人是要写信给陛下搬救兵吗?” 陆敬祯低头忍着不适,没有回答。 不多时,姜御史回来了。 陆敬祯就着郑御史的力量咬牙站起身,他刚往前跨了一步,未料腿上无力,整个人直接往前倒。 “陆大人!” 郑御史吓了一跳,幸亏江枫临眼疾手快一把捞住了人。 腹部刀伤瞬间被牵出惊人痛楚,陆敬祯闷哼一声,他捂着伤口疼得浑身颤抖。 江枫临咒骂着命郑御史将人扶回床上。 “不……不必。”陆敬祯的唇角磕出了血,他抓着郑御史的手臂一步步走到桌边。 疼痛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不少,现在这样很好。 姜御史替他铺好纸张,研好墨,又细心将笔尖蘸墨才递给他:“大人。” 陆敬祯努力握住笔,忍住晕眩落笔。 【肃王谋逆,太原封境,我等被困凉州】 他蹙眉呛咳了声,斑驳血迹落于纸上。 “大人!” “陆大人!” 陆敬祯掩住唇齿,低头继续写。 【今以三百守军苦战叛军数万众,辎重紧缺,更无后援】 他的手抖得厉害,撑着桌沿片刻,才又落笔。 【望沈将军速来支援】 “沈将军?”姜御史一时有点懵,“沈将军不是在凉州吗?” 这是一封送往豫北的求救信。 郑御史不明白:“此去豫北和郢京路程虽然差不多,但若往郢京送信,陛下可随意调用太原郡周边守备军前来支援,河东、云中守备军赶来最多也只需五六日,可豫北军要赶来,少说也得半月,大人为何舍近求远?” 陆敬祯撑不住,无力跌回椅子上。 郡主不该出现在太原,先前是他诓骗李聿泽等人的,可眼下事情闹大,郢京那边若知道戍边将领无故擅离职守,那是大罪。 他唯有以巡察御史身份向豫北借兵,来日才能让沈将军光明正大出现在凉州。 只有这样,郡主才能安然无恙。 凉州入暮。 城外大军往后退了数里地,营地起了篝火。 沈嘉禾和梁郁青站在城楼上远眺看着。 梁郁青松了口气:“还好他们不急着进攻。” 沈嘉禾面色凝重:“因为他们知道凉州城内物资不足,便是像今日这样一点点消耗,不出半月我们也会撑不住。他们可以每次都换一批人来,但我们来来回回只有这些人,连日消耗,体力也跟不上。” 梁郁青失声道:“那可如何是好!” 沈嘉禾良久不语。 没有援兵的情况下,他们至少要撑一个月才可能引起外界注意。 但一个月真的太难了。 张岑逸跑上城楼:“将军,府衙来消息了!” 沈嘉禾忙回头:“他醒了?” 首辅大人是醒过,但眼下又晕倒了,但府衙那边来人要他别告诉沈将军,怕让将军分心。 张岑逸避重就轻道:“大人让人带了封信来。” 沈嘉禾忙伸手去接:“快给我。” 张岑逸的手往后缩了缩,有些尴尬道:“是……给陆夫人的。” 沈嘉禾空垂的手一颤。 第63章 记挂你 张岑逸忙道:“陆大人说务必趁天黑找人将信连夜送去晋州,要最快的马!” 梁郁青忍不住问:“眼下这情形,说不定陆夫人也已遭遇不测……” “不会。”张岑逸道,“送信来的人说,陆大人原话,陆夫人最是机敏的,除非她愿意,否则没人能抓住她。” 梁郁青听陆敬祯这么笃定,松了口气,又见沈将军没说话,便叫来守将钱枫,让他派人选快马去晋州城。 沈嘉禾只觉得眼前人影来来往往,她忽然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了。 她差点就不记得陆首辅早已娶妻这件事了。 他在岭南时便有了妻子,他们少年相识,青梅竹马。 这些天,沈嘉禾夜夜守在他床边,日日盼他醒来。 他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他夫人写信,眼下凉州困境难解,他自己深陷险境,这般境地他心里最记挂的是他的夫人! 他还夸她机敏,话里话外都是对她的牵挂。 “将军,沈将军?”梁郁青不知何时站到了沈嘉禾面前,他道,“今夜应当无事,将军还能回府睡几个时辰,也顺便看看陆大人?” 沈嘉禾突然快步下了城楼。 “张大人!”她叫住走了半截阶梯的张岑逸。 张岑逸忙站住步子回头。 暮色火光映亮沈将军半身铠甲,张岑逸见他站在高处,居高临下睨看着他:“陆首辅可有话带给我?” 张岑逸心说大人交代完信的事就不省人事,这还带什么话啊! 第209章 但他不敢直言,便道:“瞧我,差点忘了。陆大人……让将军安心应战,哦,还有……请将军注意安全。” 城楼上的沈将军垂目半瞬,突然冷笑了声。 特意给夫人写信,就算眼下局面也要差人快马加鞭送出去,给她就这么两句敷衍得不能再敷衍的话? 张岑逸寻思着他这话里也没什么不对,不全是陆首辅对这位昔日宿敌的关怀吗? 按理说,沈将军应该很欣慰才是,可张岑逸觉得那人似乎很不高兴。 上头梁郁青见沈嘉禾又折回去,忙问:“将军不回府衙?” 沈嘉禾讥讽道:“回去做什么?听他如何思念他夫人?” 梁郁青莫名被呛,噎了噎问:“陆大人思念夫人也……没什么不妥。” 沈嘉禾胸口团了口气,莫名又觉得十分委屈。 他们青梅竹马,明媒正娶,的确没什么不妥。 祝云意又把她当成了什么? 梁郁青细细看着将军脸色,突然大了胆子道:“先前有过传言说陆大人同将军不睦是因为陆大人心悦将军夫人……” 沈嘉禾冷笑:“假的!” “是。”梁郁青谨慎道,“传言有误,实则是将军您……心悦陆夫人?” 沈嘉禾:“……” “梁大人这是不想当这个府尹,打算改行写话本了?” 说话间,她反手抽出了长剑,跨在火盆旁低头用披风擦拭剑刃。 城楼起了一阵寒风,吹得梁郁青脊背冒着寒气,他搓着手悄然退远了些。 应该是他的错觉,沈将军怎么也不该对他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动杀气,况且他们眼下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夜色中,城门悄悄打开,一人一骑趁着暮色冲出城外,快速朝晋州方向奔去。 沈嘉禾在城头上凝视着良驹融入冬夜,这些天,光沉溺在陆敬祯就是祝忱,他没有骗她这件事中了,沈嘉禾竟把陆夫人给忘了。 她扬手挥了一剑,剑气融着内力瞬间在城墙上划出一道印痕。 还下什么聘,上赶着让陆夫人喝她的妾室茶吗! 辛衣舒迷糊从马车内醒来才意识到自己不是做梦,马车的确是停在路上了。 乌洛侯律不在车内,那两张肃王府侍卫的人皮面具用布包好放在车内,辛衣舒才想起出城后东烟和徐成安就没带面具了,她忙掀起车帘。 外头也不见东烟和徐成安,辛衣舒倏地警觉起来,她微拢住衣服,小心跳下马车,刚回头就见路边林子里有一抹幽暗的光,仔细听似乎还有人说话的声音。 她悄声过去,见乌洛侯律一身锦衣华服提着灯笼倚在光秃秃的树干上,东烟和徐成安则弯腰在挖土。 辛衣舒满脸好奇:“你们在做什么?” “哟,翠花来了。”乌洛侯律将灯笼往前移了些,似是贴心给辛衣舒照亮脚下,实则身体根本没动一下。 辛衣舒:“……” 她不想理乌洛侯律,径直朝东烟走去,刚靠近就见东烟身后的地上躺着一个人,借着灯笼微弱的光,她一眼就看出那人穿着士兵的服饰。 她掩住惊愕:“这是……?” “太原守备军的信使。”乌洛侯律仍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刚好路上被我们遇到了,就顺便解决了一下。” 辛衣舒蹙眉:“他要回晋州传什么命令?” 乌洛侯律侧头挖了挖耳朵:“管他是要传什么令,总之让他传不过去就行了。” 辛衣舒错愕瞪大眼睛:“你们杀人之前不先问问?” 东烟冷声道:“这得问他!”他本是想问的,奈何乌洛侯律出手极快,他拦都没拦住! 徐成安和东烟两人没什么好工具,眼下是用刀剑在挖,虽是一个浅坑,两人都已出了一身汗。 徐成安支着刀,揉了揉腰,喘息道:“差不多得了,能给他找个埋骨地都是我们仁慈。” “仁慈什么仁慈。”乌洛侯律接话,“不过是不能让李恒知道他的信使在哪段路出的事罢了。” 东烟没说话,和徐成安合力将尸体丢进浅坑就开始填土。 辛衣舒看向乌洛侯律:“你不帮个忙?” 乌洛侯律清闲倚着树干,轻轻晃了晃灯笼:“谁说本王没有帮忙?这不是帮忙照着路呢吗?” 辛衣舒:“……”她现下十分庆幸大人不是这么个德性。 乌洛侯律得意起来了:“本王这回断了守备军的信,可是帮了沈将军大忙,届时她得好生谢我。” 辛衣舒不想理他,快步上前打算帮忙一起埋。 徐成安被她吓一跳,忙用刀鞘拦着:“夫人怎能干这等粗活?” 辛衣舒一愣,她本也不是什么养尊处优的首辅夫人,所以从前在陆府也没怎么习惯使唤下人,在她看来填个土算不得什么粗活。 徐成安往她身前挡了挡,显然是不让她动手。 东烟抬眸看了徐成安一眼。 徐成安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忙道:“我那是觉得没有爷们儿干看着,却叫一个娘……”他顿了下,觉得用“娘们”形容陆夫人似乎不大妥当,便转了口,“却叫你家夫人干活的道理。” 乌洛侯律挑眉:“你一个侍卫还指挥起本王这个主子来了?” 徐成安和乌洛侯律相处久了,丝毫不畏惧他的身份,冷笑了声:“老子的主子是沈将军。” 第210章 乌洛侯律呵了声:“你迟早得认本王这个主子!”等塞北和豫北联姻的那天! 林子里风大,东烟让辛衣舒先回去。 辛衣舒见这里没什么事,便点头回了马车上。 徐成安看了眼东烟:“凉州那边必然打起来了,我们便是过去也是杯水车薪,眼下若没有外援,这仗得输。” 东烟对战事并不在意,他只想知道公子是不是也和四位大人在一起。 乌洛侯律接话道:“擒贼先擒王,本王可以把你们带进营地,你们先拿下李恒。” 东烟抿唇:“王爷以为李聿泽为何不自己去凉州?拿下李恒没有用,只要李聿泽还在,守备军不会退兵。弄不好,李恒出事只会坐实大人们莫须有的罪名。” “哦。”乌洛侯律扬眉,“反正本王是肃王府的座上宾,本王一点也不烦恼。” 徐成安压下心中怒意,狠狠往填了土的浅坑上踩了两脚。 远处隐约传来急促马蹄声。 三人全都停下动作。 东烟蹙眉闻声看去,冬日林子虽树叶凋零得只剩下树干,但也看不清远处情况,他顷刻散出全身真气。 是整整一队人马,少说也得有二十人。 眼下太原全境戒严,又是这个时辰,那个方向…… 乌洛侯律刚站直身躯,面前人影一闪,他手里的灯笼被东烟吹灭。 “徐兄!”他提醒似的看向徐成安。 徐成安会意,忙收刀疾步朝马车跑去。 得把陆夫人先带回来! 辛衣舒自然也听到了马蹄声,寂静官道上那声音可谓是振聋发聩,她本能将车内的面具带上,刚掀起车帘,外面一人凑上来。 她吓得大叫:“啊……唔!” 徐成安捂住她的嘴:“是我!” 辛衣舒忙收住声,徐成安说了句“得罪了”,单手将人从车上扛下来,小心将人放在路边,他没回头:“去林子里。” 辛衣舒不敢作声,往林子深处走了两步,见徐成安没跟上,她本来想问他要不要先带上面具,但又想到这里黑灯瞎火,面具也不好带。 徐成安将马车拉到一侧阴暗处,这里没有光,马队疾驰而过不会注意到马车,他随即躲起来,一手扶着佩刀,聚精会神看着马蹄声传来的方向。 不多时,他终于看见了那一队人马。 昏暗光线下,他隐约看出马背上身着铠甲的轮廓,还真是守备军! 他们刚杀了个信使,凉州那边不至于这么快就得到消息了吧? 马队近了,徐成安悄悄矮下身。 “驾——”为首的人一面狠狠抽着马鞭,一面不断地扭头看身后。 马驹自徐成安面前呼啸而过。 很快,后面一大批人呼啦啦冲了过去。 刚才就那么一瞥,徐成安似乎觉得为首那人的服侍不太一样,虽然也是铠甲……但他有点眼熟。 等等,那是凉州守军的铠甲! 徐成安扭头看向马队离去的方向,他心头一震,忙起身抽刀砍断辔绳,他飞身跃上马背,拉着马缰绳大喝一声追去。 “徐、徐校尉!”辛衣舒简直不敢相信他就这么追去了。 乌洛侯律和东烟听到辛衣舒的声音赶来,两人一眼就看见倒在地上的马车。 “发生了何事?”乌洛侯律问。 辛衣舒指着道:“徐校尉追去了!” “什么?”东烟咒骂了声,他立马解下拴在林子里那匹信使骑来的马,翻身上马就追去。 乌洛侯律手里还拎着那只灭了的灯笼,十分不满道:“徐成安是疯了吧?” 他和辛衣舒二人一起站在寒风中,马车还倒下了,现在是连个遮风的地方都没了。 冷风呼呼扑上来,乌洛侯律缩了缩脖子,怪冷的。 汉人的衣服保暖性果然不及他们塞北的兽毛冬衣,回头他得给沈将军稍两身来。 辛衣舒冻的打了个喷嚏,乌洛侯律斜视看了眼,哼了声将自己的外氅脱下递给她:“披上吧,翠花。” 辛衣舒:“……” 看着她最终还是披上了,乌洛侯律搓着手道:“你说你,换脸也不换张好看点的。” 辛衣舒冷笑:“太好看了就轮不到王爷你了。” 乌洛侯律想了想,好像也就道理,若像沈将军那样,李恒说不定得留着给自己。 两人在寒风中等了差不多一个时辰才远远又听马蹄声传来。 “进林子。”乌洛侯律伸手挡着辛衣舒,凝神看向来路。 “是我们。”黑夜中传来徐成安的声音。 两人松了口气。 东烟跳下马背朝徐成安走去,徐成安将挂在身前的人轻轻一托,东烟迅速接住了那人,小心扶他躺在地上。 乌洛侯律点了灯笼过去:“什么人?” “凉州守军。”徐成安回,“出城不久就被守备军盯上了,那些人已经被我和东烟解决了。” 三人身上都占了不少血迹,那士兵受了很重的伤,胸口一处刀伤此刻还在不停渗血,东烟抓起他的衣摆用力替他按着。 灯笼的光照得他本能拧了下眉。 “兄弟。”徐成安怕拍他的脸。 士兵终于徐徐成开眼睛,目光落在徐成安身上时,他的眸光一亮:“徐、徐校尉……” “嗯。”徐成安点头,“你从凉州来的?凉州城破了?” 第211章 士兵喘息着摇头:“没……我替首辅大人送信。” 东烟的呼吸颤了颤:“公子……公子他活着?” 徐成安听到这好消息也忍不住跟着笑了下,垂目问:“给谁的信?” “陆、陆夫人……”士兵艰难从身上摸出信封,“陆大人要夫人将这信……” 他的话没说完,手重重落地。 “兄弟!”徐成安沉着脸伸手探向他的颈动脉,他叹了口气。 辛衣舒已经接过士兵手里的信件,转身靠近乌洛侯律手里的灯笼凑近了看。 “公子说什么?”东烟急着问。 徐成安想到这是祝云意写给他夫人的信后,脸色越发难看了。 将军此刻若也在凉州,祝云意这是叫她如何自处? 幸亏他还没告诉将军祝云意就是祝忱。 辛衣舒看完信,扭头看向徐成安。 徐成安板着脸:“看我作何?” 他将地上的守军兄弟背起来进了林子,那叛军他都埋了,没道理让自己并肩作战过的兄弟曝尸荒野。 东烟见此上前帮忙。 辛衣舒跟着入林,朝徐成安道:“这是写给豫北军借兵的信件。” 徐成安吃了一惊。 信中没有提其他,辛衣舒也知道陆敬祯为何要把信给她,眼下太原郡只有她能自由出入了。 乌洛侯律皱眉:“陆首辅代表天子巡查,他为何不直接调最近的河东守备军?如此舍近求远,不像他的风格。” “你懂什么风格?”徐成安忍不住道,“他那人行事高瞻远瞩,从未出过错。” 祝云意在雍州时,下的任何决定都是又狠又准,虽然徐成安很不喜欢祝云意有夫人这件事,但不能否认那人是徐成安见过的最聪明的人。 东烟诧异看向徐成安,公子和沈将军闹翻后,徐成安都多久没这样向着公子说过话了? 乌洛侯律嘲讽看他:“沈将军知道徐校尉这么吃里扒外吗?” “你!” 徐成安梗了脖子要与他争论,辛衣舒突然插嘴道:“我得把信送出去,徐校尉需同我一道走。” 徐成安怔了怔:“为什么?我得去凉州找将军。” 辛衣舒道:“信中是跟沈将军借兵,沈将军眼下怕是被困在凉州,我便是带着这信,也调不动豫北的兵。”全天下最不服陆首辅的人基本都在豫北军营里了,作为陆夫人,她的话豫北军营是没有人会听的。 但徐成安不一样,他是沈将军的亲信,在豫北能代表沈将军。 东烟道:“我家夫人说的对,徐兄得走一趟。” 徐成安自知他们说的有道理,只好问:“我们怎么出去?” 辛衣舒道:“我打算扮成李恒。” 徐成安:“……”玩这么大吗? 距离昨日第二轮进攻已经过去一天一夜了,城外依旧没有动静。 梁郁青忐忑不已:“他们这是什么意思?故意耗着我们,打算等我们弹尽粮绝了逼我们投降?” 沈嘉禾沉着脸,眼下凉州是空城,粮仓供养几百将士,便是耗上月余也饿不死。 虽然对面大概率还不知凉州城空了,但按李聿泽打算速战速决来看,不应该会耗着他们。 他们若调来补给物资必然会第一时间进攻,眼下局面沈嘉禾也有些想不明白了。 “将军,有人来了!” 士兵来报。 沈嘉禾快步上了城楼,之间两匹马冲破太原守军防线直奔城楼而来,身上分明是守备军的铠甲。 钱枫迅速召来弓箭手,对着那两人一通乱射。 冲在前头的人出剑干净利落,奈何胯/下马驹中了一箭,马驹长嘶将人甩下马背,他几个翻滚站起来,继续不要命地朝城门跑来。 钱枫脸色大变,一把夺下士兵手里的弓箭,拉弓上箭,瞄准急速跑来的人。 “等等。”沈嘉禾按住了他的手。 钱枫错愕:“沈将军?” 沈嘉禾盯住飞奔而来的人片刻,下意识往前走了两步:“东烟?”还有另外一个是……乌洛侯律? 东烟抬头就看见了城楼上的人,他大叫:“将军!” 钱枫松开弓弦:“自己人?可要开城门?” 沈嘉禾抿唇:“丢架绳梯下去。” 钱枫再想问要不要把吊桥放下,却见来人一个纵身,飞身略过护城河,他脚尖轻点地,借力跃上城楼,一把抓住了放下半截的绳梯。 钱枫倒吸一口气,这功夫…… 东烟利落翻上城墙,急声问:“我家公子呢?” 沈嘉禾抿唇:“在府衙。” 东烟二话不说冲下城楼。 沈嘉禾目光刚看去,身后传来乌洛侯律的声音:“将军见我来也不想着拉我一把吗?” 他单手挂在城墙外,似笑非笑看着沈嘉禾。 沈嘉禾抿唇没动:“爱上不上来。” 乌洛侯律“啧”了声,自己翻过城墙,笑眯眯走向她:“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将军越发英姿飒飒,看得我想念的紧。” 沈嘉禾冷笑:“你这又是什么打扮?” “哎,本来想去对面营地大闹一场的。”乌洛侯律扑着衣服上的灰尘,“谁料东烟死活要进城,独留我一人,便是大闹天宫也没意思。” 梁郁青忍不住上前问:“将军,这位是?” 沈嘉禾道:“塞北王。” 第212章 梁郁青大吃一惊,忙行礼:“参见王爷。” 钱枫也跟过来:“王爷。” 乌洛侯律挥挥手:“不必多礼,现在什么情况?李恒这是打算同你们耗?” 沈嘉禾道:“我们烧了他们渡河的工具,他们派人回晋州调遣物资去了,只是不知何故没动静。” 乌洛侯律的长眉一挑:“巧了不是?他们派去的人被我半路杀了。” “什么?”梁郁青大喜,“这太好了!等他们回过神来再派人前去,又得浪费一日!我们能趁这两天好好休息休息了!” 乌洛侯律眯着眼睛凑过去:“我替将军办了这么大的好事,将军不谢谢我?” 沈嘉禾无意和他贫,只问他:“成安呢?” 乌洛侯律道:“去豫北替将军调兵了。” 沈嘉禾吃惊问:“他出去了?他怎么出去的?” 乌洛侯律不悦蹙眉:“我一到将军问这个问那个,怎么也不问问我?” 府衙后院东厢房。 内室染着熏香,空气里浮着浓郁药味。 陆敬祯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梦里全是到处都是血流成河的场景,他无数次看着四当家手里的长/枪朝自己射来,他想躲开,双脚就像被严严实实钉在了地上。 他恍惚听到郡主抱着他在哭。 后来,他像是真的听到有人在哭。 那人哭得很小声,一下一下在啜泣。 陆敬祯微拧住眉,徐徐睁开眼。 视线艰难收拢,他看到了跪在他床前的东烟。 东烟在哭。 他轻抿了下唇:“哭什么?” 东烟猛地抬头,见陆敬祯醒了,他脱口叫了声“公子”就放声哭起来。 江枫临从外面闯入,端在手里的药都洒了:“怎么了?” 东烟哭得不能自已:“公子醒了!” 江枫临:“……哦,我以为你家公子死了。” 东烟跟他这么多年,陆敬祯其实也没见他这样哭过,他听得心里难受,忍不住道:“别哭了,不然我都要以为我快死了。” 东烟吓得立马收住了哭声,他双肩剧烈抽动着:“公子别胡说!” 江枫临失笑上前:“醒了就起来喝药。” 陆敬祯应声,又看向东烟:“别跪着了,来扶我。” 东烟忙擦着眼泪爬起来,隔着软被一拢便觉公子身上瘦得厉害,东烟自责得想死:“属下护主不力,让公子受苦了。” 东烟本想给他喂要,陆敬祯没让。 “也没受什么苦。”他一口气把药喝了,低头蹙眉缓了片刻,“只是药有点苦罢了。” 江枫临冷笑:“药房那三斤黄连还没给你下呢,你倒是觉得苦了?” 东烟忙道:“我给公子找蜜饯去。” “吃什么蜜饯。”陆敬祯无力往后靠了靠,“同我说说这些日子发生了什么。” 江枫临横眉竖目:“又说?!你喝了药就不能好好休息?” 陆敬祯没看他,微掀眼皮看向东烟。 东烟知他性子,眼下公子又在病中,他更不敢忤逆。 陆敬祯听他简略说了这些天发生的事。 江枫临正欲告诫东烟差不多得了,陆敬祯忽而抬眸问:“守备军这两日不会攻城,那将军为何不回府来?” 这事江枫临也觉得奇怪,按沈将军连夜独闯敌营也要把他带来这架势,别说敌军忙于调遣物资,便是只有空隙她也该回来看看的。 “是……是城外有变故?”陆敬祯的脸色骤然,掀起被子要下床,“我得去看看。” 东烟本要拦着,但他知道这次是沈将军救了公子,观公子神情,怕是那对沈将军死心塌地那股劲儿又来了。 眼下沈将军在外打仗,身边又只有那么点兵,公子必然不能安心养病,与其逼他躺在这,不如让他去看一眼沈将军。 他擦了擦眼泪:“公子别下床,我背公子出去。” 陆敬祯撑着床沿的手撤回力道,他松了口气,轻声道:“好。” 江枫临瞪大眼睛:“我说,这座官邸到底还有没有人在乎我这个大夫的话??” 东烟迟疑了下,还是爬起来取了架子上的衣服给陆敬祯披上。 江枫临给气笑了:“行,你由着他乱来,下回有事别找我,去找城东棺材铺的老王吧!” 东烟心情大起大落,没听清江枫临在说什么,以为他气得在骂公子,直接回怼他:“你才是王八。” 江枫临:“……” 陆敬祯被逗笑。 东烟给他穿衣的动作略滞了下,要去见沈将军,公子竟这么高兴吗? 乌洛侯律爬上城楼后,沈嘉禾到哪他都跟着,沈嘉禾被他磨得实在烦,便找来张岑逸和贾绪,让他们听乌洛侯律在肃王府的光荣事迹。 两个文官十分好奇这种惊心动魄的话题,沈嘉禾终于得了喘息的时间。 她和张师爷在城墙下刚喝了两杯茶,东烟跑了过来。 “将军。”东烟近前,“我家公子请您过去说话。” 街边屋檐下,那辆马车安静停着,寒风吹得车帘微掀。 沈嘉禾端着茶杯的手略紧了些,这么冷的天他跑来做什么? “沈将军?”东烟走到沈嘉禾面前。 沈嘉禾抬眸:“陆大人若要说私事就不必了,若是谈公事我便去看看。” 东烟愣了下,想着大约是沈将军不欲被别人知晓他同公子那点事才故意这么说,便点了头:“是很重要的公事。” 第213章 沈嘉禾哼了声,撂下茶杯抓起镇山河往前去。 张师爷顺便给东烟倒了杯茶:“冬日天寒,这位小兄弟也喝杯热茶暖暖。” 东烟道谢接过,目光看向马车那边。 车内虽然细心布置过,但公子如今一身伤病,怕是怎么都不会舒服,他得掐着时间,不能叫公子在外头待太久。 沈嘉禾刚走到马车边上便见书生轻薄手背欲挑开车帘,她上前一把按住:“风大,陆大人就这么说吧。” 她怕一见那人又要心软! 车内之人轻弱笑道:“既如此,还请将军上车一叙。” 沈嘉禾冷笑:“我还有事,陆大人到底要说什么?” 陆敬祯到城门口,见守军状态也知没出什么大事,只是此刻听郡主的语气,怎么像是在生他的气? “我……”他刻意压了压音量,小声道,“我就是记挂你。” 沈嘉禾冷笑:“记挂我做什么?还是专心记挂你夫人去吧!” 她说完转身就走。 “沈将军!”身后车帘被人一把掀起,陆敬祯欲追下马车,奈何手没扶稳,差点从车上摔下来。 沈嘉禾转身扶得快:“你发什么疯?” 方才动作幅度大,一下牵扯到了身上的伤,他下意识捂着腹部的伤,脸色白如雪,一时疼得说不出话来。 沈嘉禾气得不行,跳上马车将人塞回车厢。 车内铺着厚实的软被,他靠着身后软枕依旧疼得发抖。 沈嘉禾又气又急,穿过他身上的大氅便想去查看伤势,他却按住她的手,颤声问:“谁同你说什么了?” “我先看看你的伤口。”他不松手,沈嘉禾抽了抽,也不知他哪开的力气。 她怒得抬眸,那张清瘦脸上难掩委屈,他的气息尚且不稳,却还是幽幽唤她:“郡主。” 沈嘉禾的心弦一颤。 他忍着痛问:“到底何故生气?” 事到如今,他还来问她为什么生气! 沈嘉禾没好气道:“陆大人昏迷醒来第一时间就是给爱妻写信这事整个凉州城还有谁不知道?怎么,陆大人今日来还要亲口告诉我信里写了什么柔情蜜语吗?” “什……”陆敬祯挣扎起身,伤口剧痛令他下意识闷哼了声,他急着去拉沈嘉禾的手,“那信、信是写给你的!” 第64章 夫妻相 沈嘉禾本来还忧心陆敬祯身上的伤,突然听他这样一句话,她莫名窜上怒火,用力将手抽出,往后退了些,冷笑道:“陆大人诓人的本事退步了吧,写给我的信你让人送给你夫人?” 她就不该过来同他说什么话! 东烟如今也学会撒谎了,还说他家公子要说什么重要公事! 沈嘉禾气得要走。 “我那是……咳咳——”陆敬祯骤然呛了口冷风,一时咳得蜷起了身体。 沈嘉禾抓着车帘的手迟疑了下,那人弓着背,后颈绷着在颤抖,她又咒骂着折回来,刚伸手过去想将人扶起来,陆敬祯一把抓住她的手,“别……咳咳……别走。” 他咳得惊心,沈嘉禾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翻搅,她小心将人扶起替他揉着后心。 她其实心里明白,他年幼被陆家收养,陆家二老给他准备了个童养媳,他也不能拒绝,她就是觉得很委屈。 她能感觉得出祝云意对她的心意是真的,但陆敬祯对陆夫人的心意也是真的,她从没想过她要和另一个女人分享喜欢的男人,她……她怕是也做不到! 她是见过那位陆夫人的,连她都尚且觉得她很有趣,觉得有点喜欢这样的女子,又何况是同她青梅竹马的陆敬祯呢? 外面脚步声骤近,接着东烟一把掀起车帘:“公子……” 公子咳得厉害,东烟实在坐不住便要来看看,结果一掀车帘就见公子同沈将军这般亲密……东烟脸色一变,忙落了车帘,他站在外头没走,“江神医是不准公子下床的,眼下公子这样,我得把他送回去,还请将军下车吧。” 沈嘉禾不禁蹙眉。 陆敬祯拉着她的手紧了紧:“咳咳……我还有话……” “我知道。”她替他柔着后心的手没停,“你歇一歇,我等你说完再走。” 今日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逃避并没有用,陆夫人是真实存在的。 她和祝云意之间今后到底是种什么关系,迟早是要理清楚的。 车内咳嗽声断断续续持续了很久,沈将军就是不下车。 东烟急得不行,又不好把人拽下马车来。 “东烟!” 前头,乌洛侯律注意到了他,正大步走来。 东烟忙迎上去,伸手拦住了要向马车靠近的乌洛侯律:“王爷留步。” 乌洛侯律找了一圈没见沈嘉禾,又听说陆首辅来了,他顿时感到了某种危机,他眯了眯眼睛,盯住前头的马车:“本王听说陆首辅来了,特意前来打个招呼。” 东烟没让开:“我家公子病中体虚,受不得风,王爷心意我替公子领了。” 乌洛侯律沉下脸,也不装了:“沈将军也在车上?” 东烟抿唇没说。 乌洛侯律抓着东烟的手推了推,面前之人纹丝不动。 这人功夫了得,先前在晋州李聿泽能拿下他全靠人多,眼下单打独斗他怎么也不会是东烟的对手。 好在徐成安去豫北了,沈将军还不知道祝云意就是她要找的那个祝忱。 第214章 想到此,乌洛侯律哼了声,再没往前。 车内,陆敬祯终于将这阵剧咳压下,他虚软靠着垫子,全身冒了层虚汗,他此刻半点力气也没了,手脚根本抬不起来,好在郡主也没将手抽走。 咳嗽停止后,先前因剧咳牵出的痛像是彻底得到了爆发,他微微弓起身,咬牙忍了忍。 沈嘉禾沉着脸解开他的衣衫,谨慎查看他的伤口,紧贴着皮肤的中衣只是沾了汗液,伤口没有裂开,她这才松了口气。 “信是送去豫北军营的。”陆敬祯终于恢复了些力气,开口声音哑得厉害。 沈嘉禾的手停顿了下。 “只有她能将信送出去。”伤口撕裂般的痛还未散去,冷汗打湿了鬓角,他难耐拧紧眉宇,虚声道,“我并未给她写只言片语。” 沈嘉禾瞬间想到乌洛侯律说徐成安去豫北调兵的事,是因为那封信? 徐成安和陆夫人在一起? 他们当时一同在晋州,这倒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沈嘉禾张了张嘴,最后“嗯”了声,她替他拢紧裘氅,轻轻拍了拍道:“知道了,我让东烟先送你回去。” 不管他有没有给陆夫人写什么,那一个也还是他明媒正娶的正室。 但她现在明白了他写那封信的初衷,若非为了她,他本可以选择就近调兵的,她没什么好抱怨。 “郡主。”他轻勾住她的手指,“她不是我夫人。” 沈嘉禾倏然回头,不可置信看着他。 陆敬祯轻咳几声,微喘道:“她其实不叫窈娘,她叫辛衣舒,是我八年前救下的一个钦犯。” 被他勾住的手指莫名开始冒汗。 他深凝着她道:“我写过允婚书的人唯有你一人。” 沈嘉禾的心跳开始加快。 “将军。”外头传来东烟的声音,“公子得回去了,再晚些会误了喝药的时辰。” 沈嘉禾混沌思绪被骤然唤醒,她起身打算出去。 陆敬祯勾着她的手没松:“郡主。” 她哽咽应声,回握了下他的手,突然转身环住面前的人便吻上他的唇。 陆敬祯微愣半瞬,闭眼回应了这个浅浅的吻。 沈嘉禾微哽道:“不必多说。” 陆敬祯苍白脸上终于染了笑:“好。” 东烟听里头没动静,刚打算再提醒一次就见车帘被人挑起,沈将军弯腰出来,又迅速按下帘子。 “他出了身汗,回去先换身衣服。”沈嘉禾轻跃下马车,认真交代,“好生照看,莫要再出岔子。” 对公子喊打喊杀的沈将军突然又变回这般态度,东烟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是。” “我……走了。”沈嘉禾小声道。 东烟没见过沈将军这样温柔说话,噎了噎正要说好,便听车内公子含笑回:“好。” 东烟立马意识到沈将军这不是和他说,等面前之人一走,他忙小心掀起车帘。 公子脸色依旧很差,但看着心情很好,他正斜倚着软垫望着自己笑:“看什么,不是催着回去?”他蹙眉轻咳了声。 “哦。”东烟忙落下车帘,“公子和沈将军……和好了?” “嗯。” “发生了何事?沈将军怎么突然转变心意了?” “你猜。” 东烟绞尽脑汁:“您是靠卖惨让沈将军心软的吗?” 陆敬祯:“……” 东烟突然就急了:“这也不是长久之计,您日后好了,沈将军若再翻脸无情可怎么办?” 车内之人没说话。 东烟扭头挑起车帘:“公子?” 陆敬祯半张脸生无可恋缩在裘氅里:“……我可以继续卖惨。” 东烟:“……” 沈嘉禾一路回去不停和人点头打招呼。 所有人都觉得沈将军像是不一样了,好像整个人都在笑,大家见沈将军高兴,自然也跟着高兴,那必然是能打胜仗的前兆! “陆首辅同你说什么了?”乌洛侯律和张师爷在前头喝茶,见沈嘉禾回来,他端起茶杯就迎上去。 沈嘉禾转身上城楼查看,转口道:“府衙那边给你收拾了屋子,一会儿我让人送你休息。” “我又不是柔弱的书生,没那么矫情。”乌洛侯律话里有话,他的目光落在沈嘉禾脸上,她眼底的笑意难掩,乌洛侯律之前和张师爷聊了几句,听他形容沈将军对陆首辅上心的那些事,乌洛侯律强烈觉得她八成是知道陆首辅的身份了。 谁说徐成安不在沈将军就不会知道了? 她在找祝忱,可陆敬祯自己不就知道祝忱是谁? 他娘的,大意了! 沈嘉禾在城楼转了一圈,回头见乌洛侯律还跟着,不免蹙眉问:“你跟着我做什么?” 乌洛侯律不停摩挲着手里的空茶杯,有意无意点她道:“本来一路我们是和陆夫人同路的,啧,陆夫人对陆首辅时时牵挂,处处关心,真是羡煞旁人。” 沈嘉禾的步子微滞,陆敬祯说那一个不是他的夫人,她倒是忘了,或许只是郎无意妾有情。 但很快,她又恢复了一贯神情。 既然祝云意遇见她之前既无意中人,也不曾娶亲,她又何必在乎旁人对他是何种心意? 他那么好,自然有别的女子爱慕。 乌洛侯律见她对这也无动于衷,到底拧住了眉心。 她这是连这都不在乎了? 第215章 手里的空杯“咔”的一声直接被他捏碎了。 入夜,凉州下了场不大不小的雨。 钱枫命人去仓库取蓑衣的空隙,沈嘉禾顺便回了趟府衙。 风雨渐大,东厢房门窗紧闭。 沈嘉禾将蓑衣脱在外间,在暖炉旁驱了寒意才入内。 内室点了安神香,驱散了些许中药苦味。 江枫临坐在桌前一手翻着医书,一手握着碾子碾石舂里的草药,他听得脚步声,掀起眼皮看了眼:“哟,将军百忙之中终于能回来看一眼了?” 沈嘉禾习惯了江枫临的阴阳怪气,放轻脚步走到床边,轻问:“这么早睡下了?” 东烟寸步不离守在床边,正要回答,江枫临便借口道:“是挺早的,申时不到就睡死过去了,药都是躺着喂的。” 沈嘉禾蹙眉。 江枫临继续道:“准确地说,他那是昏死过去了。”他手里的碾子戳得哐哐响,“我都说了他那身体不能下床不能下床,他非不听啊。他若今日在外头染了风寒回来……哦,那也别回来了,免得污我名声。” 眼看沈嘉禾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江枫临只好道:“沈将军可别哭出来,眼下人总算也还死不了。” 沈嘉禾立在床头没上前,也没再说话。 她其实很想抱一抱他,但她身上穿了铠甲,又是风里雨里,身上冷的很,怕他再病了。 东烟红着眼看了眼沈嘉禾,想了想,还是开了口:“公子白日见了将军后心里很高兴,我很久没见过公子那样高兴了,公子会好的,将军不必自责。” 紧握成拳的手轻微松了些,沈嘉禾诧异看向东烟。 东烟又道:“将军安心备战,公子这边一切有我。” 江枫临冷笑:“我不是人吗?” 沈嘉禾感激看他一眼:“别再让他乱来,他若执意,你就说是我说的。”交代完就匆匆出了府衙。 守住凉州,她和祝云意才有未来。 守备军的反应比想象中的快,翌日傍晚,他们的物资抵达,再次进行了新一轮的进攻。 这次他们在原来的木梯外面裹上了一层铁皮,梯子一时刀枪不入,只有沈嘉禾的镇山河可以砍断,便是乌洛侯律的重剑也需要配合内力才能成。 原本一个时辰能将驱敌硬是生生拖了两个时辰不说,守备军有不少人淌过了河,凉州守军伤亡了不少。 后来退回城的一路上全是鲜血。 张岑逸和贾绪哪见过这等架势,几乎是边吐边帮着秦大夫救助伤员。 沈嘉禾喝了两口水,扭头见乌洛侯律的肩膀在渗血,她蹙眉上前:“你受伤了?” “嗯?”乌洛侯律侧脸看了眼,“哦,咝……疼疼疼……” “你也别那么夸张。”沈嘉禾示意他坐下,“把铠甲脱下,我给你上药。” 乌洛侯律上前坐下,将重剑倚在墙边,一面脱铠甲一面睨着沈嘉禾道:“刚才我和将军的配合简直天衣无缝,所向披靡。” 一侧的几个士兵听到这话,立马点头称是,连张岑逸和贾绪都过来夸他们配合得好。 沈嘉禾小心揭开他的衣服,简单清洗后倒上金疮药。 乌洛侯律吃痛蹙了蹙眉,又笑:“将军如此英勇,便是结拜兄弟也得寻我这样的才能行,一般人跟不上你的速度。” “你到底想说什么?”沈嘉禾给他缠纱布,这人怎么总在她面前说些奇奇怪怪的话? 乌洛侯律轻笑:“就是觉得咱俩在战场上很般配。” 沈嘉禾嗤笑:“记得好好学汉话,般配不是随便能用的。好了,先按一会。”她将他的手拉至伤处。 乌洛侯律听话按着伤口,见她又转身去帮忙包扎别的伤员,他有些无奈勾了勾唇。 他或许用错过很多次汉字的形容,但这一次没有。 沈嘉禾刚处理完面前士兵的伤,对面的号角突然又起了。 “敌军来袭!” 城楼上传来警报声。 沈嘉禾脸色大变起身,她一面抓起镇山河,一面让钱枫召集没有受伤的人迎战。 这回,萧恕派出了多于前次一倍的人数进攻。 沈嘉禾神色凝重,这是真打算用车轮战耗空他们的体力了? “驾——” 乌洛侯律重新套上铠甲策马站在了沈嘉禾身边。 她错愕:“你……” 乌洛侯律挑眉:“这点在我们草原都不叫伤,顶多只能算蹭了下。” 沈嘉禾被他逗笑。 城门徐徐打开。 镇山河出鞘,沈嘉禾收敛笑容,认真看他道:“小心。” 乌洛侯律微微一笑:“将军亦是。” 连着五六日了,城门外的号角声越来越密集。 那号角声吹得整个府衙上下人心惶惶,府上的人后来都去城门帮忙救治伤员了,连御史台两位大人也去了,便将收集到的肃王府的罪证一并搬来了陆敬祯房中。 江枫临端着汤药入内,递给东烟道:“我也得去城门口看看。” 陆敬祯喝着药,没多说什么。 江枫临忍不住道:“这几日你怎么这么安分?不会是想着等我也去城门帮忙你又憋着什么大招吧?” 陆敬祯咽下嘴里的药,垂目看着碗里轻晃着的褐色汤药,失笑道:“我已没什么能再为将军做的了,自然不能再去城门给她添乱。”他说着,一口气喝完剩下的药。 第216章 东烟见他难受蹙眉,忙俯身替他顺着背。 这些日子陆敬祯是药当饭吃,喝多了难免反胃。 “对了。”他缓了片刻看向江枫临,“我如今只喝疗伤的药便好,那些调理的药都不必了,你把药材全都拿去给秦大夫,眼下城内最稀缺的就是药了。” 江枫临俯身夺下他手里空碗,冷笑道:“不是调理的药,现下是真续命!”他看向东烟,“听好,他的药,一帖都少不得。” 东烟神经紧绷:“是。” 他守了公子这许多天,药虽日日在服,可他的身体却恢复得极慢,腹部的伤口这都多少天了,还总是会疼。 江神医说先前为保命给他用过猛药,如今需得慢慢用温药调理回来,否则日后便是得一场风寒都能要他的命。 江枫临背上药箱走到门口,又回头朝东烟道:“这几日天寒,不要出门,他若再咳血,定要第一时间来寻我。” “是。” 江枫临一出去,东烟立马关紧门。 陆敬祯喝了药有些昏昏欲睡,这江神医药里安神的东西似是越加越多。 东烟小心扶他躺下,听他道:“我这有丫鬟伺候着,没什么事,你也去城门帮沈将军。” 东烟没说话,不消片刻再看,他已睡熟了。 东烟给他掖好被角在床边坐了下来,他如今是不可能再离开公子身边半步,便是凉州城破,凭他一己之力也必能带公子离开这里。 改制是为天下百姓谋利,但他只想为这一人尽忠。 凉州城被围的第十三日,弓箭手再射不出一支箭了。 没了城楼上的弓箭掩护,退敌越发困难。 不到三百人的守军如今只剩下一百三十七人,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伤。 沈嘉禾是最后一个从城外退回的,她支着镇山河半倚着城墙大口喘着气,握着剑柄的手在颤抖,必须用内力才能砍断背铁皮包着的梯子,这对她来说损耗不小。 “将军,下官替您上药。”张岑逸抱着伤药跑来。 沈嘉禾忙直起身:“哦,我自己来。” 她伸手接过张岑逸手里的伤药就要走。 张岑逸忙拦着:“将军不必如此体恤我等,这几日见得多了,下官也不怕见血了。况且您这次伤在后背,您自己上药不方便。” 不远处的乌洛侯律抽回还没处理完伤口的手臂,刚起身要开口,身边一人快速跑向城门。 “我替将军上药。”江枫临道。 沈嘉禾感激看了他一眼:“多谢。” 张岑逸忙道:“江神医亲自处理沈将军的伤自然很好,那就有劳江神医了。” 江枫临擦了擦满脸的汗:“好说。这里人多,找个清净点的地方换药,我也正好透透气。” “好。”沈嘉禾跟上他的步子。 看沈将军答应得如此轻快…… 乌洛侯律脸色低沉,祝云意也就罢了,为什么连江枫临也知道沈将军的身份? 等等! 他们汉人不是最看重男女授受不亲这一套吗? “王爷,伤口还没处理好!”张师爷见他要走,忙拉住他。 乌洛侯律蹙眉闷哼了声。 张师爷忙道:“我下手重了,王爷恕罪。” 恕什么罪! 不会是全天下都知道沈将军的身份,而沈将军却不知道他知道吧?? 但这事不等他求证,城外号角再次吹响。 这边,沈嘉禾身上铠甲卸了一半又只能原路穿上了。 江枫临咒骂道:“李恒还有完没完!本是同根生,他非要赶尽杀绝?” 沈嘉禾忍着痛穿好铠甲,冷声道:“你同谋逆之徒讲什么道理?” 江枫临倒出一粒药给她:“镇痛用的,先吃着吧。” 沈嘉禾接过就干吞下,抓起镇山河就往城门而去。 这次,守备军又派出了上次三倍之众。 驱逐战一直从天亮打到了天黑。 守军又损失了二十多人。 斜阳光线收尽,周围连风都冷了许多,吹在脸颊宛若刀割一般疼。 沈嘉禾身上横七竖八多了不少伤口,大约得益于江枫临的药,她神奇得没觉得多疼。 她回头见乌洛侯律在她身边收起重剑,他也一身是血,她正要询问两句,乌洛侯律抬眸看来:“先抓紧处理伤口,免得他们不给喘气的时间又攻过来。” 沈嘉禾点头。 江枫临早已准备好药,沈嘉禾跟着他往前走了几步见前面停了辆马车,她吃了一惊,立马明白江枫临的好意,二话不说上了马车。 车帘一落,外头寒风呼啸的声音便越发明显了。 江枫临哈气搓了搓手:“气温突然降了,将军身上的伤口有几处也都冻住了。” 沈嘉禾的脊背微缩,脱着铠甲道:“怪不得我都感觉不到疼了,还以为是你的药管用。” “镇痛类的药用多了容易上瘾,所以我配的药效都不长,顶多一个时辰。”江枫临看了她的后背,皱眉道,“伤口和衣服粘在一起了。” 沈嘉禾豁达道:“没事,这点痛我忍得了。” “嗯。”江枫临心知眼下没时间用温水给她一点点化开,只能一点点掀起她的中衣,“这一身的伤口倒是同陆大人身上的伤很像。” 沈嘉禾吃痛拧眉,又莫名有些得意:“你没听过夫妻相吗?” 江枫临失笑:“将军不该在我面前说这个。” 第217章 背后衣服被揭开,沈嘉禾哼了声,颤抖道:“江神医嘴巴那么严,我有何说不得?” 江枫临知她还在为承德三十七年的事耿耿于怀,他没接话。 她还不知道,他曾见过她的。 那一年她十二岁,还是个少女,穿着一身华贵锦衣被丫鬟妈妈们环拥相簇,是豫北王府最受宠的小郡主。 这副娇躯本不该承受这一切的。 沈慕禾……必然死不瞑目了吧? “云意这几日如何?”先前被冻僵了还没什么感觉,眼下是真疼得不行,沈嘉禾努力让自己转移注意力。 江枫临回过神道:“昨日回城取药时,我顺道去看过他,他恢复得不错,已经能下地了,你不必挂心他。” “嗯。”沈嘉禾抓着车内软垫,咬着唇道,“待此间事了,你能在他身边留一段时日,替我好生看顾他吗?” 江枫临将药粉洒在她后背,嗤声道:“我又不是将军的私人大夫。” 沈嘉禾疼得浑身发抖,冷汗不断沿着鼻尖往下滴,她忍着剧痛道:“我若不再追问你那件事了呢?” 江枫临没说话。 沈嘉禾艰难扭头看他:“他这次元气大伤,若没有你这样的大夫照看,他根本好不了。” 昏暗光线下,江枫临抬眸道:“将军想同人长相厮守的机会在四年前就被你亲手放弃了,你忘了吗?” 四年前,正值战事爆发前夕,哥哥将她从营地换回去,本是要她恢复女儿身去成婚的,是她不顾一切折回边疆,执意成为了沈慕禾。 她道:“我记得。” 江枫临叹息:“那如今又是何必?你明知道你和陆大人不会有结果。” “他同旁人都不一样。”沈嘉禾望着他笑了笑,“我和他会有结果的。” 因为不止李聿泽,她也想反! 但她不为滔天权柄,她只是不想再为天家尽忠了。 凉州这一场仗打得这么艰难,她这些天都在想,他们这些人到底是为了什么? 梁郁青或许是为忠义收留巡查官员,她却没那么高尚。 她最初只是想把困于晋州的徐成安带出来,后来是为了保住祝云意的命,至于李家皇室那些争斗她根本不屑参与其中。 她现在找到了祝忱,定乾坤已然唾手可得。 此战后,她再也不会为李家拔剑了,她只会为自己在乎的人而战。 江枫临沉默不语,给沈嘉禾处理好伤,又给她留了粒镇痛的药,收拾药箱道:“吃了药好好睡一觉。” 沈嘉禾应声,连日迎战她早已疲惫至极,不过是强撑着精神掩盖疲倦困乏罢了。马车内置了枕头软被,她闭眼就很快入梦了。 江枫临没下马车,他在凉州城连轴转了十来日也没睡过一个安稳觉,这场面让他不禁想到了多年前,他也这样上过战场。 不同的是,那时的主帅还是沈慕禾。 如今这人生得与沈慕禾一般无二,一颗心却比那个人还要硬。 江枫临失笑摇了摇头,闭眼倚在马车上小憩。 外头周围除了风声,渐渐连说话声都没了。 除了守夜的士兵,其余人全都休息了。 沈嘉禾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她是被一阵刺耳的哨子声惊醒的。 江枫临睁眼就见面前人影一闪,再看,沈嘉禾已经冲出老远了。 天空飘飘扬扬飞着白雪,也不知是何时开始下的。 城门口所有人都醒了。 “又攻过来了?”沈嘉禾拉住一个士兵问。 士兵还没来得及回话,钱枫策马过来,见了沈嘉禾便道:“夜里气温骤降,护城河的冰起码有半米厚了。” “什么?”沈嘉禾脸色大变,“把人叫起来,能动的全都去砸冰!” 北地河道一旦结冰,守备军过河就不必挂梯了! 钱枫用最快的速度召集了人出城。 沈嘉禾刚接拿了把锤子出去,就听对面响起了号角声。 “不好,敌军攻过来了!”城楼上传来梁郁青惊慌失措的声音。 沈嘉禾抬眸见凉州城外尘土满天,黑压压的大军正朝城门涌来! 第65章 拥吻她 黑夜中,钱枫大喊道:“将军,来不及破冰了!” 守备军直冲过来,必然是来不及。 沈嘉禾当即丢下锤子,拔剑道:“所有人全都退回城内!关城门!” “撤退!撤退!” “关城门——” 所有人第一时间撤回凉州城上了城楼。 守备军已然压境,他们快速趟过冰面冲至城门下,一架架长梯靠上城墙,士兵们快速往上爬。 凉州守军将一早准备堆放在城墙的石头砖块全都往下砸,底下惨叫声阵阵,随即却有更多的人代替前者往上爬。 梁郁青擦着脸上尘土,急得快哭了:“我军如今连一支箭都没有,这……这要怎么守啊!” 钱枫指挥着张岑逸等人把能砸人的东西全都去搬来,又命士兵们准备好长矛,但凡有爬上来的就往死里刺。 “能砸的东西就要耗尽了。”乌洛侯律抹了把满是血污的脸,站在沈嘉禾身侧道,“守备军全军出动,这是要给凉州致命一击了。” 正说着,前面一个士兵冒了头。 乌洛侯律沉着脸大手一挥,直接用剑鞘将人拍了下去。 接着,夜幕中传来“咻”的一声。 第218章 乌洛侯律只听沈嘉禾喊了声“小心”,他扭头就见眼前一阵银光闪过,朝他直射而来的箭矢被镇山河拦腰斩断。 随之而来的是漫天箭矢。 不好! 对面弓箭手到城下了! 沈嘉禾快速挥剑挡箭,耳边到处都是玄铁撞击的声响,还有箭矢刺入皮肉的声音。 数不清的守军应声倒下,顷刻间,城楼上积起来的一层雪白被鲜血染红。 钱枫大喊着躲避。 一避让,敌兵就以最快的速度爬上城楼来了。 沈嘉禾反手将梁郁青往后推:“退下城楼!” 君子六礼,梁郁青虽也学过骑射,但眼下凉州守军早就没有箭矢可用,他留在城楼除了添乱别无用处。 梁郁青羞愤地抱着头冲下城楼。 城楼上刀光剑影,百余人的守军要挡住五千精兵,这根本就是天方夜谭,更何况凉州守军连日迎敌,早已疲惫不堪。 沈嘉禾手起剑落,狠狠一脚将面前的人踹下城楼。 “不好!”乌洛侯律收剑朝城楼下冲去,“西侧防线破了,有守备军的士兵下去了!” 沈嘉禾脸色大变,城门一旦被打开,五千守备军就能长驱直入! 这是他们最后的防线了! 张岑逸和贾绪刚使出九牛二虎之力从城中搬来了一只石臼,走到城门正好撞见鱼贯下来的一队守备军士兵。 双方大眼瞪小眼半瞬,张岑逸大叫一声:“快砸!” 贾绪和他一起合力抡起石臼就砸到了为首士兵的脚面上,士兵惨叫着抱着右脚倒在了地上。 “找死!” 后面的人举刀朝张岑逸和贾绪砍去。 两位大人吓得直愣在原地,只记得抱住了自己的脑袋。 千钧一发之际,一柄长剑从城楼上飞下来,接连贯穿了三四人。 举刀欲砍向张岑逸的那人突然口吐鲜血,不可置信看着从胸口穿出的剑尖。 那剑尖很快被人抽了回去,乌洛侯律一脚将那几人踹下城楼,他轻甩着血迹,看向瑟瑟发抖的二人:“两位大人还好吗?” 张岑逸觉得舌头在打架:“还还还还好。” 贾绪这才反应过来,一面拉着张岑逸往后放退去。 “张大人,贾大人!”不远处,梁郁青朝他们招手,“先回来!” 他二人间梁郁青和张师爷一并躲在远处,此刻也没多想,立马拔腿跑去。 沈嘉禾追下城楼,看着面前一片狼藉,刚松了口气,她突然听到了厚重城门被拉开的声响。 她和乌洛侯律对视一眼,两人俱是脸色骤变。 还有一队人,他们已经先一步去城门了! 乌洛侯律提剑跃下阶梯,沈嘉禾握紧长剑跟过去,一面回头:“回去告诉陆大人,城门失守,让他做好应对!” 张岑逸的步子一顿,他咬牙往前冲去。 乌洛侯律冲去城门时,外面大军已经冲进来,他躲避不及,只能被迫卷入战圈。 他回头想让沈嘉禾走,却不想那一个飞身跃起一道剑气劈过来,毅然决然站在了他背后。 乌洛侯律微怔后,突然喘息着笑:“将军这是要与我同生共死吗?” 沈嘉禾不知他怎还有心情玩笑,挥剑刺退面前士兵,咬牙道:“我还没活够,不想死在这里!” 母亲,阿音,还有澜儿在家等她呢。 而且城中还有祝云意,她绝不可能让这些人踏过她的尸体去杀祝云意! 乌洛侯律哼笑,一刀就将面前人的手臂砍了,他大笑:“今日你我若活下来,来日豫北和塞北就联姻吧!” 莫名其妙就提什么联姻? 沈嘉禾皱眉大声问:“王爷还有妹妹?” 这话乌洛侯律没回。 风雪渐甚,耳边尽是呼啸寒风,空气里漂浮着浓郁的血腥气。 城门口的尸体堆积成山,城外却仍然有源源不断的人前赴后继。 乌洛侯律砍得手腕都在震颤,他明显感觉得出自己挥刀的速度慢了,他侧脸看了眼背后:“将军还好吗?” 沈嘉禾大口喘着粗气:“且还没死。” 乌洛侯律失笑。 城门外传来一阵马蹄声,接着李恒的声音传来:“塞北王?” 他满脸错愕,似乎一时没想明白乌洛侯律怎么会在凉州城内,他这是在帮忙守城?他身后的人是…… “沈将军?!” 沈嘉禾下意识摸了下脸才发现先前遮脸用的面罩早不知什么时候掉了。 她也不装了,冷笑了声:“找死!” 话落,她飞身跃起,持剑朝李恒刺去。 李恒大惊失色,几乎本能勒马后退。 他身后的指挥使萧恕眼疾手快架住沈嘉禾的剑,他的脸色低沉:“这些年一直传闻将军四年前通敌叛国,我也未曾信过,今时今日见沈将军和塞北王出现在凉州,莫不是你真要造反?” 他说着,挑开沈嘉禾的剑,一脚踹向来人。 沈嘉禾本能将镇山河横档在身前,却还是被这强劲的力道踢回城门内,她低头吐出一口血沫。 欲加之罪还真是张口就来! 萧恕大喝一声持枪朝沈嘉禾刺来,她握剑的手都在抖,一时力气没跟上,只好咬牙打算硬抗这一下。 却在这时,她的手臂忽地一紧,沈嘉禾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就被乌洛侯律拉至身后。 第219章 萧恕手里的长/枪倏然调转,沈嘉禾扭头见乌洛侯律手里的重剑没提起来,他干脆一把推开她,枪/头穿透铠甲直接刺入乌洛侯律的肩胛。 他闷哼一声,殷红鲜血沿着铠甲往外流。 沈嘉禾脸色大变,扬手愤然用镇山河砍断萧恕手里的长/枪,一把将乌洛侯律拉了回来。 萧恕被震得练练往后推去,他眼睛眨也不眨,反手抽出一侧马鞍上的长剑欲上前。 “萧指挥使!”李恒叫住他,“那位可是塞北王!” 萧恕冷笑:“一群反贼而已!” 如今塞北只是归顺,塞北王同大周各地封王不同,他更像一位盘踞西北的关外之王,若他今日以谋逆之罪死在这里,塞北便成了直属天子的土地,届时论功行赏,他必然得首功! 他已在太原守备军的位置上坐了十余年了,这是让他晋升的绝好机会! 沈嘉禾一手扶着乌洛侯律,一手对敌:“你怎么样?” 乌洛侯律咒骂着:“不怎么样。”末了,他还不忘朝萧恕嘲讽道,“本王说,萧指挥使的功夫也不怎么样!” 沈嘉禾:“……”这人不逞口舌之快是会死吗!! 若搁以前,她和乌洛侯律随便打爆这里任何一人,可如今他们早就精疲力尽,连手里的剑都是凭一口气撑着才能握得住,这乌洛侯律倒是会拉仇恨。 果然,萧恕瞬间被激怒。 他提剑就冲了过来。 李恒看前面打成一片,萧恕都刺了乌洛侯律一剑了,现下再来顾忌王府和塞北的关系也晚了,他又想到先前沈将军朝自己刺来的一剑甚是熟悉…… 那个刺客! 李恒登时脸色大变,他就说梁郁青一个文官如何能带着不到三百人守城十多天,原来是因为沈慕禾坐镇背后用兵! 这人还曾试图刺杀他! 李恒悄悄抽出佩剑,他要看准时机,对沈慕禾一招毙命! 待将来父亲大业即成那天,他便是这大周的太子! 钱枫带人从城楼上下来时,城门口已是一片尸山血海,只有沈将军和塞北王还在苦苦退敌,他们虽然个个精疲力尽,但也不能退缩,他当即挥刀指挥士兵们冲上去。 仅存的几十个士兵没有一个人退缩。 连沈将军和塞北王都挡在他们身前了,谁还有退缩的理由? 李恒眼看着面前几十个满身血污的人冲出来,这气势震慑得他下意识勒马往后退了数步,凉州守军只剩下这么点人了,但他们怎么还一个个毫无畏惧一般? 真的都是在找死! 李恒继续往后退去,一面大喊道:“都给我杀进去!杀光这些不知好歹的逆贼!” “杀!杀!杀!” 守备军声势浩大从外头涌入城门。 沈嘉禾的手臂被萧恕砍了一刀,镇山河“咣当”落地,她本能弯腰要去捡,萧恕不给她任何喘息机会,握剑就朝她胸口刺去。 “沈将军!”乌洛侯律被冲进来的士兵团团围住,一时没法脱身。 沈嘉禾没有起身,一把抓住剑柄,她若在这里弃剑,迟早得死在萧恕手里,只有拿起镇山河,她才有挡住那一剑的可能! 她咬牙往剑身上灌注内力,正与举剑去挡,突然见朝自己冲来的萧恕猛地一个踉跄,整个人直接扑倒在地。 沈嘉禾定睛一看,见他的右腿被射中了一箭。 这是……豫北军的箭! 她本能抬眸,城外漆黑的夜色中,传来雷鸣般的马蹄声。 李恒自然也听到了震耳欲聋的响动,他下意识回头看去。 借着城楼上火把的微光,他远远看见了豫北军的军旗。 一人一骑先行疾驰而来,徐成安收起弓箭,抽出佩刀大声道:“豫北军奉巡察御史之命前来缉拿叛贼李恒,谁若阻拦,同罪论处!” 李恒吓得差点没握住马缰绳,陆首辅何时把消息传去的豫北? 萧恕本来用剑支着欲站起来反击,却在听到这话时整个人顿了顿,巡察御史不是死在晋州了吗? 他怎么可能调来豫北军? 他猛地看向沈嘉禾:“沈将军当真要造反?” 豫北军无故踏足太原境地,这是要一路东进,直逼皇城吗? 沈嘉禾冷笑了声,听这声音,徐成安绝对带了足够碾压守备军的人数前来,接下来她就不必担心了。 她径直上前将剑刃架在了萧恕脖子上:“这话,指挥使日后去同陛下说吧!” 萧恕看沈将军脸上竟无一丝惧色,心中不免警铃大作,难道……是他弄错了?! 不,不可能,不会的! 马蹄声渐近,徐成安的那番话一遍遍重复回荡在凉州上空,宛若纷乱雪花,漂浮打转,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守备军的士兵们面面相觑,在看清陈兵城外的豫北大军时,他们纷纷放下兵刃,缴械投降。 钱枫再也握不住手里的刀,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终于结束了。 “将军!”徐成安策马冲入城门,门口尸体堆积,他干脆弃马跃至沈嘉禾身边,“属下来迟了!” “无妨。”沈嘉禾冲他笑了笑。 她还怕徐成安在晋州出事,如今见他安然无恙她也就放心了。 她又问:“来的是谁?” 徐成安见她身上到处都是伤口,忙解下披风给她披上:“是陈副将。” 第220章 沈嘉禾点了头。 徐成安又道:“杨副将已带人前往晋州,这个点想必已经包围住肃王府了。” 李恒终于吓得从马背上跌落下来,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他们明明把一切都安排得天衣无缝了! 陈亭策马到了城门:“来人,把叛贼李恒拿下!” 萧恕也很快被人控制住,他似突然反应过来,垂死挣扎道:“你们说奉巡察御史的命令就是吗?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陈亭冷笑着上前抽出怀里的书信一抖:“睁大你的狗眼,这是陆大人亲笔!” 萧恕的眸子撑大。 陈亭收起信件,冷声道:“你若认不出陆大人笔迹也无妨,来日陛下论罪,此信自然是要上呈天听,真假自有陛下定夺!押下去!” “是!”士兵们将地上的人拉起来就走。 李恒突然发了狂,推开要押他走的士兵,疾步冲向沈嘉禾。 “沈、慕、禾!” 徐成安回头见他抽剑刺过来,忙一刀砍在他手上。长剑落地,李恒却没有回头,扑过去死死掐住沈嘉禾的脖子。 去死! 他要沈慕禾去死! 为什么一个常年遭陆首辅参骂的人会这么自甘堕落派人来救陆敬祯?! 都是他坏他们肃王府的好事! 都是因为沈慕禾! 沈嘉禾刚一松懈,浑身力气还没提起来,一时没推开来人,脚下不知踩到了什么,她整个人没站稳,摔倒在地。 李恒的力气很大,她的咽喉被扼,顿时无法喘气。 “李恒!”徐成安一把揪住李恒的衣领狠狠将人拉起来。 沈嘉禾身上全是污血,李恒的手一个打滑,他拼命想要抓住点什么,最后他似乎真的从沈将军身上抓下了一块……肉? 不对,这不是肉,因为它并不沾血。 李恒倏地看向面前之人的脖子,他突然意识到了自己扯下来的是什么! 是假喉结! “你是……” 徐成安刚把人从将军跟前拉开,就见乌洛侯律突然大步过来,抡起那柄满是血腥的重剑一刀划开了李恒的喉管。 鲜血喷涌,周围所有人都被惊到了。 没走远的萧恕双手一抖,这位可是肃王府的大公子,塞北王居然说杀就杀了! 他先前的确是听李恒提过,塞北王在王府就砍杀过不少人,如今连李恒也……这样的藩王真的有人能镇得住他? 乌洛侯律收剑的瞬间,夺下李恒手里的东西收入怀中,又从披风上割下一块布料丢下盖住沈嘉禾的脖子:“将军脖子上的伤口渗血了,将就着捂一捂。” 徐成安将李恒的尸体丢下,疾步上前替沈嘉禾捂住脖子:“将军,伤得如何?” 沈嘉禾的思绪瞬息被拉回,她脖子上根本没有伤口。 她倏然扭头看向走远的乌洛侯律,心跳骤然加快。 他一直都知道! 陈亭过来道:“这里有末将善后,将军和王爷等还是先行进城疗伤要紧。” 凉州守军仅剩下的三十多个人全都身受重伤,沈嘉禾没有推辞,让人把伤员送回城中。 徐成安小心扶着沈嘉禾穿过城门入内,前面雪夜中那辆马车依旧停在路边,陆敬祯披着裘氅提灯安静站在雪地里。 寒夜孤寂,他身上的裘氅不染一滴血腥,就这般遥遥看他,沈嘉禾忽然觉得今夜似乎也没那么糟糕了。 陆敬祯见沈嘉禾出来,忙提灯上前:“将军。” 他伸手去扶她。 徐成安的呼吸收了收,还怕将军会怒得抽到砍下祝云意伸过来的手,结果没想到将军却先一步握住了他的手。 徐成安:“??” 沈嘉禾奋战半夜,浑身又冷又疼,可面前这人的手却似比她的还冰,她蹙眉问:“你来多久了?” 他小心扶她上马车,低声道:“刚来。” 什么刚来,这人嘴里就没一句实话! 沈嘉禾生气问:“东烟呢?他也由着你胡来?” 陆敬祯朝城楼看了眼:“我让他上去救人了。” 沈嘉禾微噎,见他坐下时稍蹙了下眉,气道:“我让人去府衙传话是让你们想办法走,不是让你到城门来!” “我同张侍郎他们是这样说的。”他解开裘氅盖在沈嘉禾身上。 “做什么?你穿着!”沈嘉禾欲将裘氅推回去。 他轻声道:“我好了,将军身上的披风被血浸透,没我的风氅暖和。” “你好什么!”沈嘉禾一把将人拉至身前,声音瞬间哽了哽。 这人脸白得跟雪一般,说话声音轻得跟蚊子似的,手上也没什么力气,被她这么一握,他挣都挣不开,还敢说他好了! 面前之人轻折眼皮看过来,两眼红得厉害:“郡主若是出事,我便再也好不了了。” 沈嘉禾的喉咙酸涩得厉害:“云意……” 陆敬祯俯身将面前的人轻拢住,轻轻拍着她微抽的脊背,心疼道:“郡主瘦了许多。” 车内两人温声细语,徐成安虽听不清两人在说什么,但他恍惚觉得这种和谐缠绵的气氛很像是回到了他们三人前往漳州的一路上。 诶,等等! 他还没来得告诉将军祝云意的身份! 他一把扭头掀起车帘:“将军……” 车厢内,祝云意轻抬起将军沾血的下巴,温柔小心轻咬住她的红唇,他家将军正小声啜泣着,一脸委委屈屈,是徐成安从未见过的小女儿模样。 第221章 徐成安:“……我什么也没看到。” 车帘再次落下。 车厢内光线重归暗沉,沈嘉禾并不在意徐成安,她颤抖地回吻上他冰凉的嘴唇。 她誓死都不会让那些人踏过她的尸体去杀祝云意。 这人想的却是要同她死在一处。 “若援军没有赶到,你出来送死一点意义都没有。”她哽咽道。 陆敬祯吻得十分小心翼翼:“和郡主永不分离便是我此生最大的意义。” 沈嘉禾的呼吸一哽,再也强忍不住,抱住他失声哭出来。 车外的徐成安拧住眉,将军怎么突然哭了? 祝云意干什么了? 他反手握住了车帘,想了想,还是作罢。 将军今日待祝云意的态度,想必两人早就和好如初,倒是他一路赶来忐忑不已,生怕将军真对祝云意刀剑相向。 后来车厢内的哭声越来越小,等徐成安将马车停在府衙门口,回头挑开车帘见将军在陆敬祯怀里睡着了。 陆敬祯环着人心疼道:“她累坏了。” 徐成安知道将军这十多日守城有多艰难,他沉着脸进去道:“我背将军进府。” 陆敬祯迟疑了下,叹息道:“好。” 徐成安弯腰轻松将人背起来,见陆敬祯扶了把没站起身,他下意识回身撑了他一把:“祝云意?” 陆敬祯错愕抬眸。 徐成安道:“我见过你小时候的奶娘了,我知道你是谁。” 陆敬祯眼底闪过错愕。 徐成安又问他:“能走吗?若是勉强,你在车内等着,我把将军送进去……” “我能。”他小心站起身。 徐成安松了口气,忍不住又道:“你奶娘说一直等你回去,可这么多年你也没有回去找她。” 陆敬祯垂下眼睑,自嘲道:“我是个逃犯,怎好回去连累他们一家?”有些人,相见不如不见。 徐成安心中感触,他背着沈嘉禾跳下马车,见府衙门口有家丁扶着手上的士兵进出,便道:“来个人过来扶陆大人。” 一个家丁应声跑来。 徐成安快步上了台阶,又忍不住回头:“仔细着些!” 那封送往豫北的信上全是斑驳血迹,不必多问他也猜到祝云意在那场围杀里受伤不轻,别看将军眼下不省人事,将军一身硬伤,养上几日就能恢复,祝云意那破身子怕是还有的折腾。 想到此,他一时不敢走快。 陆敬祯刚下马车,东烟就策马来了。 徐成安见东烟来才松了口气,加快步子入内。 “公子!”东烟从城楼上背了伤员下来就不见了自家公子,可把他吓得不轻,后来有人看见公子同将军一起走,他这才追来。 陆敬祯走得急。 东烟忙安慰他:“公子慢点,沈将军不要紧的。”否则徐成安刚才也不至于一步三回头了。 “我知道。”之前在车上他给她探过脉,是脱力至此,不会有性命之忧,但他就是看她受伤心里也难受得很,恨不得能全都替她受了。 如今城中只有两位大夫,战事结束最忙的就属他二位了。 江枫临匆匆而来,只给沈嘉禾把了把脉就起身要走:“将军都是外伤,你们自行上药就行。” “哎……”徐成安见他头也不回,愤愤道,“什么叫自行上药?谁上啊!” “我来上。”陆敬祯绕过屏风入内。 东烟将怀里一堆伤药全都放在床边。 徐成安张了张嘴,一时没找到拒绝的理由,他扭头往外走了两步,见东烟还站着,折回去将人拖着走。 东烟挣扎道:“我还得留下帮忙……” 徐成安冷哼:“帮什么忙,就不怕你家公子剜你眼睛?” 东烟:“……你瞎说什么?” 徐成安顺势拉上门,用身体挡住房门:“别看了。” “不是……”东烟急道,“我家公子还病着,他一人不行……” 他的手刚触及房门,里面传来陆敬祯轻弱声音:“谁也不许进来。” 东烟:“公子?” 徐成安挑眉:“我说什么来着?” 院子里落雪纷纷,东厢房门口两个门神一动不动站着。 东烟简直坐立不安。 徐成安倒是淡定,他低头细心擦着自己的爱刀。 东烟突然想到什么,拉着徐成安问:“对了,我家夫人呢?”两人一起去豫北调兵,怎么就回来了他一个人? 徐成安擦拭刀刃的动作微顿,没抬头:“那什么,她说没见过豫北风光,打算留在豫北一阵子。” 东烟梗了脖子:“怎么可能?”她一个朝廷钦犯哪有这等闲情逸致? 徐成安哼笑:“怎么不可能?”那必然是他不想陆夫人回来破坏将军和祝云意才把人诓骗留在营地的! 他们豫北那么多大好男儿,若那位陆夫人能移情别恋……啧啧,那他自是大功一件! 陆敬祯出来时,外面天都亮了。 东烟被他煞白的脸色吓得不轻,忙伸手欲扶他入内坐。 他却道:“你随我去见一见萧指挥使。” 东烟吃惊:“现在?” “嗯。”有些事需尽早解决,他看向徐成安,认真嘱咐,“好生守着,将军若身上起热,马上去找江神医。” 徐成安应声,又忍不住道:“你……你要不先歇一歇,这都熬了半宿了。” 第222章 陆敬祯轻笑:“无事,我在马车上能眯一会。走吧,东烟。” 徐成安张了张口,只能目送他们出了院子。 他回房将门窗关严实,这才行至床前。 祝云意连中衣都给将军换好了,他给她擦洗得尤其细心,连指甲缝里的污渍都洗得干干净净,将军身上是一点血腥气都闻不到,只剩下药膏清香。 徐成安叹了口气,想必从前他们私下相处祝云意便是这样待她细心温柔,也难怪将军总对他不忍下手。 萧恕此刻早已被收监在凉州大牢里。 陆敬祯到时,陈亭正在审萧恕。 “陆大人?”陈亭看见陆敬祯很是惊讶,不明白这个时候他来做什么。 陆敬祯点头:“陈将军辛苦。我有些话想同萧指挥使说。” 陈亭一时不知该不该应,整个豫北军所有将领对这位陆首辅难免都有复杂的仇恨,毕竟就是这人不知廉耻参骂了沈将军多年,但眼下这人却又突然和沈将军联手抗敌……这事将军都没说什么,他们底下的人更不敢贸然给这位首辅大人甩脸子。 陆敬祯不等陈亭开口,径直走上前。 东烟忙搬了椅子扶他坐下。 萧恕上了枷锁跪在地上,看见陆敬祯后,他的眼珠子撑大,似是不敢相信巡察御史竟真的还活着! 陆敬祯蹙眉轻咳了声,叫他:“萧指挥使。” 萧恕顿感不妙,忙辩解道:“是世子同末将说大人遭奸人陷害,末将这才上当!请大人看在末将也是被骗的份上网开一面,帮末将向陛下说说情啊!” 陆敬祯抿唇不语。 萧恕更慌了:“末将若知晓大人是被世子迫害,必然会誓死护卫大人周全啊!虽然末将差点铸成大错,但好在凉州城有沈将军守着……” “萧指挥使。”陆敬祯轻声打断他的话。 萧恕被他叫得头皮发麻,一时不敢轻易接话。 陆敬祯浅睨着他,略微倾身,一字一句道:“沈将军是今日凌晨才到的凉州。” 萧恕完全没回过神来。 陆敬祯又看向陈亭:“陈将军不是随沈将军一同来凉州平反的吗?” 陈亭恍然大悟,忙道:“是,陆大人手书一到豫北,沈将军就点兵带我等前来了!” 陆敬祯轻笑:“萧指挥使若知晓在御前怎么说,我自然也知道呈给陛下的折子里该如何上禀萧指挥使的事。” 愣跪在地上萧恕脊背忽地抖动了下,直到陆敬祯又叫了他一声“萧指挥使”,他才骤然回神。 “是,沈将军是今日到的凉州。”萧恕低头不敢去看陆敬祯的眼睛,这位首辅大人说话的声音甚至都没他的呼吸声重,可萧恕却没来由惊出了满身的汗。 那话里的未尽之言已不言而喻,他已错过一次,绝不能再踏错一步了! 从大牢出去,马车上的积雪又厚了一寸。 东烟拂去车前驭位上的雪,这才扶陆敬祯上车。 风雪卷着冰寒,陆敬祯微拢氅衣蹙眉咳嗽两声。 东烟忙落了车帘,忍不住道:“公子为何不直接杀了萧恕?” 车内之人倦声道:“李恒带兵攻城,死于阵前,尚且能说刀剑无眼。眼下我便是能杀萧恕,也不好杀肃王府的人。宗亲谋逆,需押送郢京受天子亲审,李聿泽知道沈将军先于豫北大军到太原,只要萧恕咬死,便是肃王府对豫北的欲加之罪。何况,豫北还有我亲笔写的求救信。” 公子谋划没有一件不是为了沈将军,东烟咬着牙,只希望沈将军不要再辜负公子才好! 沈嘉禾这一觉睡了三天三夜,醒来时身上的伤口全都已经结痂,自然也觉不出什么痛了。 她盘腿坐在床上,看着徐成安给她布菜,一面听他汇报情况。 去往晋州的杨定当晚就拿下了肃王府一干人等,陈亭已派人押送萧恕前往晋州,连同搜集到的谋逆证据一起,此刻应该已经去郢京路上了。 此次凉州守军伤亡惨重,最后活下来的只有三十二人,眼下凉州的空缺暂时有豫北军的人补着。 “将军放心,陈将军已经好好安抚了。”徐成安摆好碗筷,“先吃饭吧。” 沈嘉禾过去扒拉两口,便问:“祝云意呢?” 徐成安坐下来:“梁大人另外给他收拾了间屋子……” 沈嘉禾蹙眉:“不在我这院子里?” 徐成安愣了下,忙道:“那间屋子早年前府尹在时挖了地垄,屋子里暖得很,最适合养病。” 沈嘉禾闻言终于放下心来,失笑喃喃:“这回他倒是听话。” 徐成安“嗯”了声,要不是身子实在受不住,怕是无人能将祝云意从将军屋里带出去。 那日他从大牢回来就晕在了将军屋内,东烟当场就给吓哭了。 徐成安后来听江枫临说,这回若再不好好养着,怕祝云意真不能长寿。 他略一失神,见将军已吃完饭放下碗筷往外走。 他忙问:“去哪?” 沈嘉禾已推开房门:“去看他。” “您这……哎呀!”徐成安只要取了风氅追出去给她披上,“外头冷的很!” 在屋内待得久了,乍一出来是挺冷的。 积雪一化,气温仍然很低,屋檐上挂着一排排晶莹剔透的冰锥。 沈嘉禾还没出院子,就见乌洛侯律含笑朝她走来。 “将军可算醒了。” 第223章 沈嘉禾微怔,这才想起那晚的事,她忙问:“你身上的伤如何了?” 乌洛侯律抬手轻柔着肩胛,眯着眼睛笑:“有将军垂问,自然一点也不疼了。” 沈嘉禾松了口气,她张了张口,迟疑着:“你……” 她支吾半天不知改如何开口问,面前之人近前挑眉:“是,我都知道。” 沈嘉禾的指尖轻勾。 乌洛侯律又靠近了些:“所以我打算等你回豫北后就上门提亲。” 沈嘉禾:“??” 她这回想起来那天在城门他是那句联姻是什么意思了。 徐成安听到这话,惊得一把抽出佩刀指着他:“乌洛侯律,你发什么疯!” 那天他其实怀疑过乌洛侯律是不是都知道了,但这些天他也没表现出任何异常,徐成安也就没放在心上,如今看来,那晚李恒扯下将军的假喉结的事真被乌洛侯律看了个真真切切! “你急什么?”乌洛侯律淡淡一笑,“这事我在漳州就知道了,我若想说,早就天下皆知了。” 徐成安一个猝不及防:“!” 沈嘉禾眼底闪过一丝惊愕,她反应极快:“你找到那个丫鬟了?” 要说破绽,她只有这一处。 乌洛侯律轻笑:“你怎么不猜我认识你哥哥?” 沈嘉禾微噎,怪不得他能一眼认出她的功夫,原来是他们见的第一面她就把破绽露给他了。 乌洛侯律觉得她瞪大眼睛的模样可爱,还想再逗一逗她,却见她忽而收了收神色,快步朝前小跑过去。 他蹙眉转身,看见了远处的陆首辅。 这阴魂不散的祝云意! “你怎么出来了?”沈嘉禾跑上前,细细打量着来人,她睡了三日觉得浑身力气都回来了,这人的脸色却比那晚并没好多少。 陆敬祯含笑看她:“我听闻将军醒了。” “我都好了!”沈嘉禾上前欲扶他,又想起这是在府衙,只好缩回手,“东烟,扶你家公子回去。” “陆大人这身子骨哪能受得住这般天寒地冻?”乌洛侯律大步走来,“还是快快回去,免得又要浪费药材。” “你!”东烟刚上前一小步便听身侧之人蹙眉咳嗽起来,他忙替他抚着背,“公子。” 沈嘉禾急得上前替他挡风,看他咳得唇色发白,忙道:“要不,先去我屋里避避风。” 陆敬祯喘息道:“好。” 徐成安见自家将军不好上手,便上前帮东烟一起将人扶进院子。 乌洛侯律:“?”这是在他眼前演苦肉计? 沈嘉禾正要走,忽而听身侧的人闷哼了声,接着她见乌洛侯律捂着肩胛踉跄退了两步。 她蹙眉驻足:“你怎么了?” 乌洛侯律拧着五官:“那晚替将军挡下一枪的伤口突然好疼。” 沈嘉禾:“……” “塞北王,大家都是习武之人,在我面前演什么聊斋?”说完,她转身快步跟上,言语里是掩饰不住的担忧,“成安,去把江神医请来,陆大人身子弱,可别咳出毛病。” 乌洛侯律:“……” 祝云意在演聊斋,她是看不出来?? 第66章 愿再得 廊下盈透冰锥映着人影,沈嘉禾刚穿门入内便见陆敬祯回身,他上前一步伸手将她环住。 徐成安早已熟练得当做什么都没看到,东烟还是第一次见公子这么毫不避讳,他的脚步微顿,见徐成安转身就走,东烟也只好低头跟出去,还不忘顺带上房门。 沈嘉禾稍一愣,便听他长长舒了一口气:“醒来便好。” 他身上沾着冬日寒气,沈嘉禾下意识回抱住他,掌心贴着他后背磨了磨,小声问他:“冷吗?” 陆敬祯低头将脸埋入她的颈项,轻笑道:“郡主身上很暖和。” 沈嘉禾笑:“那我抱紧一些。” 他应道:“好。” 沈嘉禾心神微荡,他同从前并无不同,还是这么听话,不管她说什么他都说好。便是这样一个对她无所不应的人,差点就让她害死了。 她的手指微颤,心有余悸。 抱了会儿,陆敬祯身上的寒意终于散了,他轻拢了下怀中之人:“屋里炭火烧得旺,我先把氅衣脱了,手上都出汗了。” 沈嘉禾摸了摸他的手心才答应。 去了氅衣发觉他又清减不少,他倒是心情甚好,拉沈嘉禾坐下,亲自给她倒了杯茶:“城中百姓们已陆陆续续回来了,东烟说外头也都收拾干净了,过两天我们一起去外头逛逛,来了凉州两次都没好好看看这座城。” “嗯。”沈嘉禾转着茶杯没急着喝,就这样定定看着他。 陆敬祯被她看得忍不住笑:“在看什么?” 沈嘉禾眼眶微红:“在看祝云意。” 陆敬祯失笑:“嗯,我一直都是郡主的祝云意。” 沈嘉禾略哽:“你叫祝忱。” 他点头,又笑:“云意是父亲给我准备的表字。” 沈嘉禾的鼻子有点酸,那次她问他表字是什么,他说他没有表字,后来得知他叫祝忱时,她其实猜到了。阆县相见他说他叫祝云意,他其实从来没有骗过她,陆敬祯才是他的化名。 “我去晋州就是为了找你。”沈嘉禾吸了吸鼻子,认真望着他,“在这之前,我和成安还去了岭南相州,因为听说你被带去了相州。” 第224章 陆敬祯眼底溢出诧异:“你……找我做什么?” 他不止一次问过她去晋州做什么,郡主都不肯告诉他。 沈嘉禾认真睨着他:“我知道定乾坤早就不在皇宫了,当年先太子将它托付给了你父亲,是不是?” 陆敬祯错愕问:“谁同你这样说的?” 沈嘉禾神色微敛:“先太子为何自戕我都已经知晓了,那种情况下,除了祝大人,他没有可托付之人了。定乾坤如今在你手里?” 陆敬祯不明白她为何好端端提当年先太子的事,却还是摇头:“没有。” 沈嘉禾到底吃惊了,她下意识停下转茶杯的动作:“怎么可能?” 陆敬祯却问:“你找我是为了……定乾坤?” 最初找祝忱的确是因为这个原因,但她那时不知道祝忱就是祝云意。 “那日晋州城外的破庙,郡主跪在佛前求菩萨保佑我平安,我心里其实很高兴。”他言语里难掩委屈,“原来你不是为了我。” 沈嘉禾微噎。 他轻声道:“那年冬日初见,我一直记得郡主。家族倾覆,唯有郡主对我伸出了援手。” 寒夜里的一口花雕,让他燃起了活下去的希望。 沈嘉禾从小因为家里环境所致,总是幻想自己长大成为父王那样的大英雄,所以她对无数人伸出过援手,她救过许多受人欺凌的弱小,自然也没有将那次施以援手的偶遇看得格外重要。 她没想到对祝云意而言会是这么重要。 她急着解释:“我那时……那时年纪尚小。后来阆县再见,我早就对你动了心,我现在很喜欢你。” 他先前昏迷时也恍惚听得郡主在身边说过喜欢他的话,眼下又听她认认真真说一遍,他心口暖得不行。 “嗯。”他俯身拉住她的手,又问她:“你找定乾坤做什么?” 说到正事,沈嘉禾的目光又严肃了些:“想用它和陛下做交易,我想让阿音和澜儿回家。” 陆敬祯微蹙眉宇:“此事你便是成了,在陛下看来也是豫北有不臣之心。” 沈嘉禾失笑:“我父兄精忠卫国那些年,天家可曾对豫北放下戒心,哪怕是一时一刻?” 陆敬祯不语。 “我不想再这样了!”沈嘉禾重重放下杯盏,起身道,“豫北便是要反他又能如何?眼下对外局势紧张,难道他要调集所有兵力来打豫北吗!” 陆敬祯:“郡主……” 沈嘉禾目光犀利凝看着他,瞬间又想到什么,下意识悄声问:“小皇帝是你亲手带出来的学生,你……不忍心了?” “我……”他紧拧住眉心片刻,叹息道,“不全是因为这个,此番我以替天子巡查名义离京,实则是为了重新撰写大周律,此法若成,于百姓是件大好事。” 沈嘉禾脱口问:“你说的是当年慎御司没能做成的那件事?” 他点头:“是。” 沈嘉禾沉着脸:“先太子都未能成事,你一个外臣如何能撼动世家门阀维护贵族特权的决心?” 陆敬祯失笑:“这不是还有陛下吗?先太子当年未能成事,是因为他还不是天子,只要陛下愿意助我一臂之力,此事就能推进下去。” 沈嘉禾一时反驳不了,她为豫北谋利,他也有他的抱负。 况且改制律法一事,还是他父亲的遗志。 “此次缉拿逆党沈将军居首功。”陆敬祯起身拉住沈嘉禾的手,“待我回京,会说服陛下让夫人携世子回豫北给老夫人尽孝的。” 沈嘉禾皱眉道:“可你一味向着侯府说话,会引起天子猜忌。” 他轻笑:“无妨,反正太后娘娘对我的猜忌从未断过。” 沈嘉禾的指尖轻颤,她差点忘了太后欲往他身边安排人的事,这些年其实不止是她,这位身居高位的首辅大人在郢京也不似天下人看到般轻松。 “你……真要回去?”她突然十分担忧。 他应声:“无论如何,我也得去见一见陛下。” 沈嘉禾急问:“他若站在太后那一边呢?” 他的长睫忽闪,没有回答,只是往前一步,俯身抱住她,话语轻弱却坚定:“那我会带着定乾坤去豫北找你。” 沈嘉禾的呼吸微敛,她下意识抬眸看着他:“你知道定乾坤在哪里?” 他道:“这中间牵扯到他人性命,我来日再同你解释。” 沈嘉禾知他做事想来有分寸,便没追着问。 他垂目笑笑,倾身贴了贴她的脸颊,似是撒娇:“若将来我真的走投无路,还望将军好心收留。” 沈嘉禾不敢笑,若真有那么一天,他便是要将自己置于万般险境。 她小心捧住他的脸,轻踮了脚尖亲了亲他:“今日不想以后的事,陆大人若短期不能回郢京,不如同我回豫北过年吧。” 陆敬祯倏然心动,他轻笑:“好。” 眼下虽已是十二月底,但今年正好润了十二月,等众人在凉州休整完出发,正好能赶上去豫北过年。 陆敬祯写往郢京的折子先于押送队伍到天子手里,巡察御史在凉州养病的短短十数日,天子诏令一连下了三道,急召陆敬祯回京养病。 先前护送巡察御史的侍卫在晋州全军覆没,李惟便又钦点了侍卫前来凉州护送陆敬祯回京。 这日天子诏令又到,沈嘉禾匆匆推开陆敬祯卧房的门,见他刚蘸墨提笔。 第225章 “他这回又说了什么?”沈嘉禾心里也急,怕陆敬祯也架不住天子权威。 东烟在一旁研墨,沈将军步履生风,他忙用镇纸压住了差点扬起的宣纸。 陆敬祯倒是满脸从容,他低头落笔,轻笑道:“无甚要事,就是催我回去,我回他身子都好了,等事情办完再回。将军先坐。” 沈嘉禾皱眉看他:“他这么催,你不回真的没事?” 他抿唇笑道:“说是天子诏令,但他没真的传圣旨过来,陛下还是……”他思及豫北和郢京的关系,不动声色转口道,“无事,将军不必担心。” 沈嘉禾其实都知道,眼下来看,小皇帝待陆敬祯不错,他若真一味强势召他回京,一道圣旨下来,陆敬祯不回便是抗旨,但他没那么做。 她没再说话,支颔趴在桌上看他写字。 他执笔的姿势闲适逍遥,落笔洒脱自如,叫人百看不厌。 待他洋洋洒洒写完回信,沈嘉禾回神见他已近前。 陆敬祯俯身双手轻捂了下她的脸庞,与她鼻尖轻触,轻笑道:“今日天晴,我同将军出去逛逛?” 沈嘉禾来了兴致:“那走!” 早前就说要逛,只是前几日太冷,沈嘉禾怕他身子受不住,正好他们过两日也要走了。 东烟如今已经完全可以自如收方目光了,虽然他还是诸多不能理解公子为何要选沈将军,但见公子高兴,身体也恢复得快,他突然觉得也没什么可求了。 乌洛侯律和徐成安在院子里切磋,听闻他们要出门,乌洛侯律立马跟出府来。 沈嘉禾蹙眉:“王爷不好好养伤跑出去做什么?” 乌洛侯律冷笑:“陆大人都能出门了,我为何出不得?” 他跟着跳上马车,整个车厢顿时急速沉了沉。 陆敬祯笑着往里坐了些,拍拍身侧道:“将军坐。” 沈嘉禾点头挨着他。 乌洛侯律冷笑着独占了一侧的位置:“天子诏令又送来了,陆大人便是今日不回京,总有一日是要回的。” 陆敬祯轻笑:“王爷也得回塞北。” “可塞北离豫北近啊。”乌洛侯律眯着眼睛,“我想将军了,随时能去看她。” 沈嘉禾拧眉:“你还是少来。” 乌洛侯律丝毫不生气:“诶,将军同我有什么好客气,咱们回去还要把酒吃羊呢。” 外头徐成安“嗤”地笑了,他忍不住用刀鞘挑起窗帘:“王爷,不如回去先找个汉字先生好好学上几年?” 乌洛侯律继续没脸没皮:“花那冤枉钱做什么?我找将军练汉话就是,一月里去豫北学上十来天,我的汉话马上能说的比徐校尉还好。” 徐成安冷哼:“我家将军可不是免费的。” “这不打紧啊。”乌洛侯律扭头看向沈嘉禾,“将军自然千金难买,你只管开价。将军若看上塞北那块地,我也只能住进将军府上了。” 沈嘉禾瞪他:“你能不能正常点?” 那日他提出联姻后,沈嘉禾私下明明白白拒绝过他,但她的话在乌洛侯律面前完全像是左耳进右耳出。 她后来没法,干脆明明白白告诉他,她和祝云意已有夫妻之实。 没想到乌洛侯律豁达道:“只有你们汉人重女子贞洁那种陋习,在我们草原上这都不是什么大事,人这一生很长,何必在乎那一晚两晚的?心悦才最重要。” 后来逼得沈嘉禾只好绕着他走。 风氅下,陆敬祯浅笑着握住了沈嘉禾的手。 沈嘉禾的耳垂微烫,她反握住他的手。 今日少许回温了些,外面的人也比往日多。 因为豫北军将太原境内的山匪全都剿灭,百姓们连日来都津津乐道,茶馆说书更是每天不重样,讲的全是豫北军如何神勇,顺便把沈将军给夸上天。 几人路过茶馆听了一嘴,陆敬祯便侧脸道:“将军真是民心所向。” 沈嘉禾莞尔:“这可不像保皇派的首辅大人该说的话。” “嗯。”他似有些得意,靠近了些,轻言,“却是祝云意会说的。” 沈嘉禾心情大好,恨不得当街吻他! 前头徐成安刚买了一包脆皮蚕豆,分了一半给东烟,忍不住回头大声朝乌洛侯律道:“你说你,跟我和东烟一起吃吃喝喝不香吗,你非跟着他们做什么?” 东烟将嘴里的蚕豆咬得嘎嘣响,虽然他一直不同意公子委身于一个男人,但他更不能接受有另一个男人同公子抢沈将军! 况且沈将军的态度都那么明显了,塞北王是瞎了吗? 乌洛侯律充耳不闻,他就爱盯着那二人怎么了? 他觉得要不是他盯得紧,沈将军刚才就要做出越矩之事了! 沈嘉禾早已学会无视身后那双眼睛,陆敬祯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她抬眸就见前面是一家首饰铺。 沈嘉禾略迟疑,便见陆敬祯径直走了进去。 店家立马起身迎客,抬眸见进来一行五名男子,不免愣了愣,又见为首几位公子衣着昂贵、器宇不凡,料想是给家中女眷买。 “客官是想买什么?小店各种样式都有,还有这里的款式,全是郢京那边传来的流行款,都是那边是夫人娘娘们喜欢的!” 店家滔滔不绝地介绍。 陆敬祯转了一圈,突然停在了一排金镯子柜前。 沈嘉禾想起被她融成金坨的那对镯子,不免愣了半瞬。 第226章 乌洛侯律上前拍拍陆敬祯的肩膀,轻蔑一笑:“别看了,她不喜这些,到手能直接丢。”他以前买过一堆,结果沈将军一把给扬了,他还以为祝云意多能讨人欢心,原来和他一样呆。 陆敬祯却喃喃:“丢了还能捡回来。” 乌洛侯律没听明白,脱口道:“那我自然是捡了,毕竟都是金子。” 沈嘉禾被陆敬祯说的心里难受,却见他又回头笑了笑,“其实也无妨,那块金坨我从福源酒楼的掌柜手里换回来了,回头我让人重新打一对,能同之前的一模一样,只是不知……我夫人可愿再得?” 沈嘉禾微哽点头:“尊夫人自然是愿意的。” 乌洛侯律:“??” 他扭头问徐成安:“什么金坨?” 徐成安:“呵呵。” 陆敬祯似是松了口气,转身走到玉器柜台前,认认真真挑起来。 “要买什么?”沈嘉禾上前问。 他道:“将军剑穗上的玉佩碎了,我给将军挑块好的。” 镇山河上的玉佩是在这次守城时碎的,其实她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是何时碎的,当时混乱,没想到他注意到了。 店家闻言终于意识到面前几人身份,他就说总觉得有点眼熟。 去年沈将军来凉州救灾名声不怎么样,但这次豫北军剿匪的事迹众所周知,日后百姓们不必再受匪患之苦,对沈将军自然千恩万谢。 “大人是要送给沈将军啊?”店家忙将柜台内的玉佩全都拿出来,“您只管挑,就当是小的感谢沈将军大恩的!” 陆敬祯忙道:“那怎么行?你开门做生意,该多少钱就是多少,再说,这是我想……买给将军的心意。” 乌洛侯律笑眯眯凑上去:“怎么光你有这心意啊?凉州百姓也想尽心不行吗?不然这样好了,一块玉佩分三份钱,老板得一份心意,陆大人出一份,剩下一份算我的。”想给沈将军送定情信物啊,休想。 陆敬祯:“……” 店家一听自己也有份感谢沈将军,立马高兴地说好。 沈嘉禾刚想说不用,后面徐成安上前道:“谁也不用破费,我们将军家里玉佩有的是,不缺替换的。” 陆敬祯刚要开口,徐成安抢先道:“我记得郢京侯府还有一块随型碧玉,那是将军惯用的。” 话落,他往嘴里丢了粒蚕豆,冲陆敬祯眨了下眼睛。 陆敬祯握着玉的手下意识收了收,心跳快了些,郡主还说玉佩被她磨成粉扬了,竟也是骗他的! “就这块,东烟。”他招呼东烟去付钱,笑道,“王爷就不必出钱了,就当我送给王爷的。” 乌洛侯律:“……”谁要玉佩啊! 东烟应得高兴,爽快就把银子给了。 徐成安不经意看了眼,十分庆幸他当日没把那块玉摔了。 那玉是祝大人留给祝云意最后的东西了。 徐成安回头见将军看着自己满眼感激,他有些得意扬起下巴:“梁大人说前头有家糕点铺味道很不错,东烟,去买点?” 两人快速朝前走去。 陆敬祯过来时,悄然勾了下沈嘉禾的手指。 她倏地侧脸。 他凝着她笑:“原来将军也是小骗子。” 沈嘉禾微噎,她当时虽没想着毁了那块玉,却也没想着留在身边,连同断剑一起被她丢在了徐成安的房里。 可眼下看他这样高兴,她便不忍说穿了。 两日后,豫北大军先行回豫北。 又两日,众人出发离开凉州。 梁郁青和张师爷、守将钱枫亲自至城门口送行。 沈嘉禾高坐马背回头远远看了眼,来日天子论功行赏,下次来凉州怕也看不到这些熟悉的人了。 出了太原郡,沈嘉禾就钻上了陆敬祯的马车。 过几日,押送人犯去郢京返程的豫北军便会追上他们的脚程,沈嘉禾需和他们一起先行回豫北,但陆敬祯等人还要先在上阳郡逗留一阵。 “将军先行,我办完事就去豫北,定会赶在年前到端州。”陆敬祯看出她心情不好,轻捏着她的手骨道。 江枫临重重咳嗽了两声:“我说,你们能不能有一次当我是个人?” 沈嘉禾终于回头看他一眼:“江神医也来豫北过年吧。” 江枫临冷笑:“呵,你这是在邀请我去豫北过年吗?你分明是在捆绑我跟他去上阳吧!” 沈嘉禾确有此意。 “他现下恢复得不错,只要按时喝我开的方子,慢慢养上半年就无恙了。”江枫临扭头看外面沿途风景,“我还赶着去寻天山雪莲呢。” 沈嘉禾忙问:“你不跟着他?我先前不是和你说,我可以不问……” “你问我也不会答,所以没什么好拿来要挟我的。”江枫临悠闲地从怀里掏出解馋的豆子往嘴里塞,一面抚着脖子上那道疤,“你若非要逼死我,那我也没办法。” “……”沈嘉禾没想到江枫临竟是个这么油盐不进的人。 “没什么。”陆敬祯拉住她,“这些时日已经很麻烦江神医了,我现下都好了。” 江枫临突然回头:“对了,他身上的毒……是你下的吧?” “……”沈嘉禾顿时无地自容。 江枫临又道:“赶紧给他解了,你便是每月给他解药也多少会沉积药性,这很不利于他恢复。” 原先按月给他送解药的人都在晋州折了,但她早就去信侯府,解药杨定会取来,最迟也就这两日。 第227章 “你……几时走?”沈嘉禾收住脾气问。 江枫临看了眼陆敬祯:“等他身上的毒解了。” 沈嘉禾松了口气。 江枫临又道:“车里坐三人也太挤了,沈将军还是骑马吧,今日赶路得早,陆大人也该歇一歇了。” 外头徐成安忍不住道:“车内人多是挤了点,不如江神医出来和我跑马啊。” 江枫临冷笑:“我一个大夫,半点武功都没有,我跑什么马?骑马久了还屁股疼!” 乌洛侯律的笑声传来:“江神医此言有理!” 徐成安冷脸瞪他:“你便是幸灾乐祸将军也不会多看你一眼。” 乌洛侯律挑眉:“那又如何?反正再有几日陆大人就要和你们劳燕分飞了。” 徐成安:“……” “你不懂汉话其实可以少说点成语。” 乌洛侯律不以为然:“不多说说怎么会进步?不然徐校尉也可以顺手教教我。” 徐成安:“……” 这人就从来没有进步过! 而且他也不想教! 一行人在日落前赶到了驿站。 半夜,沈嘉禾就被楼下嘈杂声吵醒,她穿好衣服下楼就见徐成安和几人在说什么,一问才知上阳前几日下过大雨,傍晚时分靠山的一处官道上有一段发生山体滑坡,山石连带着粗壮树干一道把路给堵了。 眼下年关将至,各路经商队伍都急着赶路,这些商人便是来驿站求助的。 沈嘉禾等人回豫北也得走那条官道,当下她便叫人一道过去疏通。 到了现场才发现情况比想象中的还要严重,徐成安只得回驿站连同护卫陆敬祯的侍卫一并叫了来。 众人一起足足挖了两日才疏通官道。 商队对沈将军一通感恩戴德的输出,谢礼都快拿不动了。 沈嘉禾拒绝不过,便让徐成安象征性地收点。 乌洛侯律擦着汗过来道:“早知道就不该让陈将军他们先行,否则哪用得着那么久疏通?” 徐成安接话说:“陈将军带着几万大军不能长久留在太原郡,他先走倒是也没什么,杨副将怎么也不来帮忙?” 沈嘉禾擦汗的手顿了顿,被徐成安这么一提醒她才想起来,按理杨定应该早就到了,他一到驿站就会知道这边的情况,无论如何也该来帮忙,除非…… 沈嘉禾脸色一变,快速上马往驿站赶。 “将军!”乌洛侯律见面前的人一言不发就走,本能打算跟上去。 “王爷急什么?”徐成安以为将军是牵挂祝云意,自然不能放乌洛侯律前去破坏他二人独处。 远远发现驿站外一个豫北军士兵都没见到,沈嘉禾的心倏地沉了,杨定没来? 她直接将马丢在门口,三步并作两步冲上二楼,一把推开陆敬祯的房门。 内室竟没烧炭火,沈嘉禾被里面清冷空气扑得愣了下。 江枫临坐在床边没回头:“东烟,把窗关上。” 沈嘉禾这才发现东侧的窗户开着,外头寒风正呼呼吹进来。 “东烟?”江枫临回头见是沈嘉禾,噎了噎,“官道疏通了?” 沈嘉禾浑身上下全是泥渍,但她此刻什么也顾不上,疾步上前:“他怎么样?” 杨定没到,便是解药也没到! 床上之人唇色苍白,脸色却红得不自然,沈嘉禾心口一紧,弯腰握住了他发烫的手。 “吃过镇痛的药了。”江枫临收起银针,“现下施针让他睡过去,会好受些。你那位副将怎么回事?不是昨日就该到的吗?” 沈嘉禾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发作多久了?”她颤声问。 江枫临道:“晨起时,我让东烟入城买药去了。” 沈嘉禾急着问:“解药你能配?” 江枫临抿唇:“鬼附是苗疆毒药,苗疆用毒惯见毒虫,我去哪给你弄这些?我也只能临时配些缓解的药先顶着,这东烟也不知道怎么搞的,这都出去半天了,也不回来!” 沈嘉禾突然问:“用我的血呢?我服过避毒丹,我的血能让他好受些吗?” 江枫临思忖片刻:“可以一试。” 他的话音刚落,便见沈嘉禾抽出长剑,一刀搁在腕口。 江枫临惊了惊:“你这……”也不洗个手,手腕上也全是泥浆! 算了,人都快死了,还洗什么手。 “别浪费!”江枫临转身抓着沈嘉禾的手送到陆敬祯唇边,他看了看双眼通红的沈嘉禾,轻叹道,“现在哭有什么用?” 沈嘉禾知道没有用,她就是太内疚了。 他只要告诉她,他就是当年的祝忱,她便会信他不会害她。 可他连奶娘都不想连累,又怎会告诉她一切? “给他下毒的时候我根本就没想过有朝一日会给他解毒。”沈嘉禾颤声道。 她所想的一只都是这个人迟早都会卖她,等到那一日,她要拖着他一起去死! 可她没想到会这样…… 其实江枫临先前看出她的决绝了,他不欲过多苛责,只道:“可以了。”扯了纱布缠住她的手腕,“自己按一会。” 他是很明白的,沈嘉禾如今这样的身份能遇到一个对她事事包容的人都多不容易,连他都忍不住想要菩萨怜悯他们。 虽然这和沈慕禾当年为她谋划的不太一样,但江枫临又觉得命运这事谁又能掌控在手中呢? 第228章 沈嘉禾捂着手腕呆坐在一侧,久久不语。 徐成安回来时,听闻那四位大人已经先行进城去府衙公干了,还以为祝云意也走了,他还想着幸亏将军先回来给祝云意送行了,结果上楼才得知祝云意没走,杨定的解药也没送来。 东烟去熬药的脸色凶得想砍人,徐成安跟着他去后厨帮忙生火,心虚得半句话不敢说。 乌洛侯律皱眉问:“陆大人这些日子不是一直在凉州府衙?谁这么神通广大还能给他下毒?” 徐成安:“我下的。” 乌洛侯律:“??” “徐校尉是疯了?” 徐成安冷笑:“我疯起来看不顺眼的人都敢给他下毒。” 乌洛侯律:“……” “这事沈将军知道吗?” 徐成安越内疚就越管不住嘴:“将军不但知道,还纵容了我。” 乌洛侯律:“……” 他往后退了半步,突然很怀疑这一路徐成安到底有没有在他的吃食里下毒。 东烟一言不发用扇子狠狠扇风,烟尘呛得徐成安咳出眼泪,乌洛侯律站远了些,却见徐成安跟犯贱似的还在那认认真真劈柴递给东烟。 杨定是翌日午时到的,他下马就往驿站里冲,见到沈将军时喘得连一句完整的话都续不上:“将、将……” 沈嘉禾没空与他废话,接了解药就交给江枫临,亲眼看着江枫临用温水化开,喂陆敬祯服下,她才转身下楼。 杨定这回缓过劲儿来了,跪下让沈嘉禾责罚。 沈嘉禾铁青着脸坐在桌边:“我在信中是不是同你说这是救命的药?” “是。”杨定浑身都被汗水浸透,狼狈低着头,“是末将疏忽,出发时把解药落在了驿站,这才只能回去取。” 一侧的于怀忙上前跪下道:“回将军,当时解药我们明明是带上了的,后来也不知怎么回事就不见了,幸亏杨将军半路查看了眼,否则我们怕是得到了此处才发觉!杨将军后来是独自回去取的,来回没有停歇,生生跑死了两匹马,半刻都没合过眼!” 徐成安看不得豫北兄弟受罚,忍不住问:“出发时那解药你们到底拿是没拿?” 杨定紧蹙着眉,他也搞不清楚了,分明是带上了的,可后来他回驿站,发现那个瓷瓶又好好地摆在桌上。 杨定没有抬头:“错了就是错了,将军罚吧。” 徐成安看向沈嘉禾。 “我也没什么事,将军不必过于苛责。” 沈嘉禾扭头见东烟扶着陆敬祯下楼,她忙站起身朝他走去。 杨定和于怀闻声抬头,齐声道:“祝先生?” 陆敬祯冲他二人笑了下:“杨将军,于侍卫。” 杨定和于怀半晌没回过神,两人谁也没想明白祝先生怎么就成了陆首辅?难道说先前流传的陆首辅和将军不睦的谣言都是假的,实则是他二人为收复失地做了几年的局? “你怎么下来了?”沈嘉禾扶他坐下。 他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本来也没什么,睡了一觉而已,也没觉得多难受。” 沈嘉禾微哽,他凌晨醒过,知她在床边又忍着,她其实都知道。 “起来吧,这次杨将军可是立了大功,别跪着了。”陆敬祯又道,“杨将军为人行事你又不是不知道?” 正因为知道杨定办事妥当她才没放心让他送解药的。 徐成安忙让地上两人起来。 昔日在漳州,大家身份虽然都是假的,但杨定同这位祝先生多少是有情义的,眼下得知他耽误送药是让祝先生受苦,不必旁人说,杨定自己就难受得不行。 徐成安拍拍他的肩膀:“别自责了,留给我带着你那份一起自责就好。” 杨定愣了下:“徐校尉?” 徐成安勉强一笑,没解释毒是他选的,只道:“我让你帮忙捎的东西呢?” 这么一问,杨定才想起来,忙从身上摸出那样东西交给他。 江枫临背着药箱下楼来,阴阳怪气道:“陆大人算是这大周脾气最好的人了。” 沈嘉禾知他这话是说给她听的,她先前那么对他,可他从未有过半句指责。 他又道:“行了,现下也没我什么事,走了。” “江神医……” “下回不要再见了,沈将军。”他摆摆手。 沈嘉禾顿时噎住,这一个多月接触下来,江枫临旁的都好说,却始终对成德三十七年的事讳莫如深。 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沈嘉禾实在不知要如何盘问。 “将军也该启程了。”身后传来陆敬祯轻弱话语。 沈嘉禾不可置信回头。 他清浅笑道:“我与将军各有职责。” 李惟重新派来侍卫跟随,现下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沈将军没有理由再和陆首辅滞留在上阳郡。 沈嘉禾的嘴唇有些轻颤,徐成安上前道:“还不急着走呢。”他将手里的东西塞给陆敬祯,“陆大人不是说要给我们将军的宝剑换条穗子吗?” 温润碧玉带着丝滑流苏落在陆敬祯掌心,他诧异看了眼:“你……杨将军特意带来的?” 杨定忙道:“是……”但他不知道那是陆首辅的东西啊。 陆首辅的玉佩居然在徐校尉房中,看来他和将军果真是交情匪浅! 陆敬祯回眸笑看向沈嘉禾:“将军的剑呢?” 沈嘉禾看着那块碧玉心有感触,不由得上前将镇山河摆上桌面。 第229章 他先是熟练拆下剑首上残破的旧穗子,修长手指拎了碧玉穗子穿孔而过,细心打上结。 沈嘉禾的目光定定落在他身上,上回他也是这样细心又认真地给她挂上剑穗。陆敬祯又顺了顺上头流苏,抬眸将镇山河推至她面前。 “这玉配将军宝剑很是合适。” 沈嘉禾忍微哽,这是他父亲遗物,他却在那么早的时候就送给了她,她咬唇伸手握紧长剑。 陆敬祯见她眼睛都红了,便又笑了笑:“来日我们端州再见。” 沈嘉禾酸涩盯着面前的人看,没接话。 徐成安上前提醒她:“将军?” “好。”沈嘉禾忍着酸涩的眼睛,勉强冲他笑了下,“我在端州恭候大人。” 外头很快整顿完毕,车队不到半个时辰就启程出发了。 陆敬祯站在门口看着豫北军队离去,久久没有转身。 今日无风,但外头还是冷得很,东烟替他拢紧裘氅,憋了半天的话终于吐了:“什么忘了带解药,那个杨副将是故意的吧!我看是整个豫北军的人都不希望公子好过!” 远处马背上的人几乎成了一个极小的点,陆敬祯的目光没有收回,他轻捻着指腹道:“的确有人不想我好过,但不是杨定。” 东烟倏地看他:“公子知道是谁?” 陆敬祯没回,忽而转口道:“距离我们回京还有一段漫长的时间,找时间替我寻把剑来。” 东烟错愕问:“公子要剑做什么?” 陆敬祯轻笑道:“空有内力有点可惜,正好趁这段时间练练你们无为宗的剑法。” 第67章 除夕夜 沈嘉禾等人轻装简行,不过五日就到了雍州。 徐成安觉得这一路乌洛侯律简直像脱缰野马,一刻不停围着将军转,即便将军对他态度不冷不热也丝毫没有打击他的热情。 徐成安好几次甚至都有些同情他了,谁让将军先遇到了祝云意呢,乌洛侯律便是再好,也成了多余。 一到营地,将士们待乌洛侯律也甚是热情,毕竟他先前从塞北带了那么多好东西来。 “好酒活羊都给将军和王爷都留着呢,就等将军凯旋回来好好庆祝!”平定太原郡的消息早就传来边疆,夏副将高兴迎上来,又说已让人去准备,今晚大家就好吃好喝庆祝一场。 乌洛侯律一听终于能好好坐下来享受美酒佳肴,连日来的疲惫早就一扫而光。 整个营地只有沈嘉禾兴致寥寥。 她回营帐换了身衣裳,转身见案几上压了一叠信,她上前翻了翻,全是易璃音从郢京给她写来的家书。 算算时间,她从雍州离开已过了三个多月,找祝忱的事不能张扬,她也不敢写在家书中告知易璃音。 她一封信也没回,易璃音也没再信中提及。这些年她们早就很有默契,不见她回信,易璃音必然想到她不在豫北。 家书中说沈澜已经可以独自耍完整套沈家剑法了,沈嘉禾心情大好,立马研墨给易璃音回了封家书。 隔日易璃音的回信就到了,看来收到家书她很高兴,又问沈嘉禾今年去不去郢京过年。 这封回信的开头沈嘉禾写了三遍,最后只说今年需留在豫北,怕信中提不安全,也没告诉易璃音祝云意的事。 乌洛侯律在营地待了两日终于要回塞北去了,说是塞北那边正好也来了信。 “本还想着同将军过了年再走,听说你们汉人过年最是热闹,都没来得及感受感受。”他拽着马缰绳一步三回头。 沈嘉禾从前没少呛他,眼下看他真的要走,她其实有些舍不得的。这么些年,她因为身份原因无法结交好友,从漳州到相州,再北上晋州,最后是凉州一役,她内心里早就把他当成患难与共的朋友了。 虽然这个朋友嘴巴总是那么欠。 沈嘉禾收了收思绪,跟上前道:“这些时日,多谢你相助。” 乌洛侯律哈哈笑了两声:“你我之间何须客气?等开春,你去我那跑马吧。” 沈嘉禾没应下,只道:“汉人看重过年,你此次回去先让谢莘和我的丫鬟回来过个年,开年你若还用得着谢莘,我再让他过去。” “知道。”乌洛侯律本来也是这么想的,又耸耸肩,“得,将军不来跑马,还得是我来呗,倒也不是不行。”他翻身上马,轻轻一夹马腹前行。 沈嘉禾往前走了两步,本想让他把陆玉贞一并送来豫北,也好让他们兄妹团聚,乌洛侯律却说月前就派人一路护送陆玉贞南下了。 “南地的姑娘不会习惯北地的冬日。”乌洛侯律道,“当初陆大人的意思也是等风头过去就让我派人送她回去的。” 眼下纳妾风波过去好几个月了,郢京那边也早就没再将这事放在心上,的确是该送陆玉贞回去了。 乌洛侯律虽总找陆敬祯的麻烦,嘴巴也欠得很,但办事从不含糊。 沈嘉禾心中感激,见他要走,不免朝他道:“塞北若有事,王爷务必派人来传话,我沈慕禾必定前往相助!” 乌洛侯律的身影微顿,他回头眯着眼睛笑:“将军不怕我传假军报骗你来?” 沈嘉禾认真道:“你传信来,我便会去。” 乌洛侯律微微抿唇,这人一身的义气和她兄长一模一样,但他想要的不是沈慕禾的情谊,他想要的只是沈嘉禾的情意罢了。 他心里清楚,眼下是休想从她嘴里骗出多少好听话了。 第230章 不过来日方长,他倒是也不急于一时。 “有将军这话,我来这一趟也值了。”乌洛侯律笑了笑,挥下马鞭策马离去,一面高声道,“沈将军,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沈嘉禾站在营地外许久,直到那长长队伍远去。她刚回神就听有人在说徐成安,她这才想起回雍州后几乎都没怎么见过徐成安。 这几日他忙什么? 刚走到徐成安营帐外,沈嘉禾就听闻里面有说话声,期间隐约还夹杂着女子的声音。 徐成安背着她在营地里藏了个女人? 好啊,这是几番推脱玉妈妈给他说亲,自己在外头偷吃上了? 沈嘉禾当即掀起帘子闯入。 徐成安乍然看见将军进来,手猛地一抖,刻刀瞬间划破了面前的面具。 “你这……”沈嘉禾看清他身边的人时,倏地一噎,倒是忘了这位陆夫人了! 此刻两人就半跪在案前,辛衣舒正扶着徐成安的手。 “将、将军怎么来了?”徐成安慌慌张张抽出手站起来,他又看了眼辛衣舒,疾步上前把沈嘉禾推出帐外,“您先听我解释!” 沈嘉禾抱胸抿唇:“你说,我听着。” 徐成安被她淡定模样弄得愣了半瞬,但他很快压着声音道:“这不是先前为了让将军和祝云意好好相处,我特意把她留在豫北没带去凉州……” “这和你俩亲密牵手有什么关系?” 徐成安:“……” “那不是牵手!如今祝云意独自在外,陆夫人若是寻去,他俩怕不是要小别胜新婚!我这不是为了留住她绞尽脑汁才想出了这么个办法吗!”徐成安几乎快发狂了,“我说是想跟她学做人皮面具,她说这个很难学,没有一年半载的不行,我心想那敢情好啊,我留她一年半载,届时她或许也就不想着祝云意了!” 沈嘉禾想起徐成安还不知道辛衣舒并不是陆夫人,忍着没笑出来:“听起来你牺牲还挺大啊?” 徐成安顿时委屈道:“那可不是?” 沈嘉禾细细打量着他:“你不会最后假戏真做了吧?” “怎么可能?”徐成安果断否认,“我就是趁机学点手艺,届时将军要什么面具,我替您做,咱们自产自销,都不必求人了!” 沈嘉禾认真想了想,好像也有那么点道理。 “徐校尉,你还学不学?”辛衣舒挑起帘子,半倚着营帐冲他笑。 徐成安立马挺直脊背:“学,学!”他朝沈嘉禾使了个眼色,转身入内。 辛衣舒看向沈嘉禾:“还没恭喜将军立下大功。” 沈嘉禾挑眉:“那还得谢谢陆大人成全。” 辛衣舒顺口问:“他还好吧?” “身体不太好。”沈嘉禾稍稍站直身体,“夫人怎不去找他?” 辛衣舒心说,大人做梦都想同沈将军相处,前阵子他们被困凉州这种最佳时机,她何苦去破坏? 但她眼下还是陆夫人,这戏得演着,只好尴尬笑了笑:“我一介女流哪敢独自上路?还是在此等我夫君来接吧,我知沈将军心善,也必然不会赶我走的。” 沈嘉禾自然不会,她没同她把话挑明,觉得有些事,还得陆敬祯自己来说。 辛衣舒朝她行了礼便走进营帐,帐帘落下,辛衣舒就见徐成安后颈红了一片,她忍不住勾了勾唇。 常年在营地女人都没见过几个的弟弟还想算计她? 她一开始就知道徐成安打的什么主意,反正无聊,她索性将计就计逗逗他,没想到这人还挺有趣,简直是天真得有点蠢。 徐成安站在案几前:“陆、陆夫人,你坐。” 辛衣舒含笑过去,在他耳边吹了口气:“徐校尉先坐。” “哦,好好。”徐成安揉了下耳垂,整只耳朵也突然变红了。 沈嘉禾在帐外站了会儿,听着里面二人自然地聊着,她想了想,转身走了。 徐成安也该和正常女子多接触接触,这样他自然知晓女人好处,过年大约也能接受玉妈妈给他安排的婚事了。 郢京那边对肃王府的处置终于赶在年前传来了北地。 肃王府众人贬为庶人,李聿泽当即赐死,肃王削爵幽禁,肃王府所有成年男丁流放,妇孺贬为贱籍。 李惟对肃王的处置倒是让沈嘉禾愣了愣,她不清楚肃王到底知不知情,但看来对李惟来说,肃王知不知情不重要,反正他就当他是知情的。 豫北军平叛有功,李惟赏了不少金银过来,却无一人加官进爵,就连放易璃音和沈澜回豫北来过年的恩典也没有。 沈嘉禾的木然神情丝毫没有变化。 天家无情她不是第一天知晓,没有了期待自然也谈不上失望了。 徐成安沉着脸:“也不知梁大人他们会有什么赏赐。” 李惟只是对豫北戒备深,沈嘉禾倒是不担心凉州那边的赏赐。 她问:“上阳那边呢?” 徐成安知道她问的是祝云意,蹙眉道:“我们的人在郢京没听到陛下对陆首辅的封赏,倒是有说那四位大人待巡查完回京后都会晋升。” 陆首辅没有封赏? 这令沈嘉禾很意外。 天子万般信任依赖他这位老师,此番平反陆首辅又因此受了重伤,这是连个安抚都没有? “是……陛下对他起了疑?”徐成安严肃问。 第231章 沈嘉禾抿唇:“或许是太后的意思,天子连发三道诏令都没能召他回京,太后难保不会用这事离间他们师徒关系。” 徐成安皱眉问:“那祝云意在上阳不会有事吧?” 晋州之后,东烟势必对他寸步不离,东烟难有敌手,应当不会有大事。 这边正说着,外头传来青梧的声音:“将军!” 沈嘉禾抬眸见那抹娇俏身影挑起帐帘冲入,一把抱住她:“可想死我了!我还以为你移情别恋,过年都要狠心把我丢在塞北那个鬼地方呢!” 徐成安抬手用刀鞘拍了拍青梧的背:“哎,矜持点。” “我需要矜持什么!整个营地谁不知道我是将军的女人!”青梧紧紧抱着沈嘉禾不撒手。 “将军。”谢莘自外头入内,朝沈嘉禾行礼,“收复失地、太原平乱,将军居功至伟,恭喜将军。” 沈嘉禾这会不急着把扒在身上的青梧推开了,她顺势搂住她,冲谢莘笑了笑:“谢御史此去塞北辛苦,先下去休息吧。” 谢莘迟疑着,听面前之人又道:“对了,不知过年谢御史有何打算?若不急着回郢京,便随我等一道去端州过年如何?” 谢莘正想着如何说服沈将军开年让自己留在豫北,这回听沈将军这样说,他忙应下,等去了端州,他再好好和沈将军谈。 等谢莘一走,沈嘉禾才松了手:“行了,脖子都被你勒断了。” 青梧不情不愿松了手,又凑过去嗅了嗅,转而寻到了徐成安身上:“你身上怎么会有脂粉味?啊,玉妈妈给你说亲成功了?” 徐成安:“……” 沈嘉禾看他窘迫的模样没揭穿,看着青梧问:“谢莘在塞北后来有再遇刺过吗?” 青梧的好奇心从徐成安身上收回来:“没有了,塞北王调了不少勇士保护他,几乎夸张到他如厕都有人跟随了。” 沈嘉禾点头:“那他可有同谁联系过?” 青梧摇头:“起初说是想往家里送家书,可塞北王没让。” “嗯?”沈嘉禾意外抬眉。 青梧继续道:“塞北王以塞北刚从辽国脱离,眼下正是需要内外整顿的时候为由,不许任何人与外界联系。就这样,他家书也没送成,一直到我们这回回豫北,他谁也没联系过。” 沈嘉禾摸着下巴眯眼思忖,谢莘父母双亡,同族亲也多有交恶,他写什么家书? 但她没说话,是人是鬼,带会端州一趟自然也就知晓了。 青梧离家太久,得知这两日就要回端州就高兴得不行,立马勤快地要帮沈嘉禾收拾衣物。 沈嘉禾没拦着,同徐成安去营地走了一圈,突然问:“你怎么说?” 徐成安愣了下:“什么怎么说?” “陆夫人呢?”沈嘉禾朝他的营帐方向望了眼,“打算一并带去端州?” “那自然不行!祝云意不是要去端州吗?眼下好不容易初见成效,怎能轻易叫他们见面!”徐成安视死如归,“为了将军,属下甘愿留在营地过年!” 沈嘉禾“啧”了声:“你真是为了我吗?” 徐成安十分无辜:“不然呢?” 沈嘉禾挠挠脸颊:“哦,为了我半夜起来替她找吃的……” 徐成安梗着脖子:“属下那是为了稳住她!让她莫要再生出离开营地去找祝云意的心思!” 沈嘉禾抿唇:“她若不是陆夫人呢?” 徐成安大喜:“祝云意打算休妻了?” 沈嘉禾:“……” 徐成安高兴至极:“将军同祝云意未来可期啊!属下一定会再接再厉,绝不松懈!” 沈嘉禾:“……”她迟疑了下,突然没打算说破,“嗯,那,多谢你。” 徐成安十分自豪:“为将军分忧是属下分内之事!” 沈嘉禾看他觉得真的有点傻:“那我回去怎么同玉妈妈说?” 徐成安笑道:“其实您也不必说,我娘见我没回去,自然知道我是没打算答应她给我说的亲事。” 沈嘉禾失笑:“你还挺了解她。” 徐成安挑眉:“毕竟我是她肚子里的虫。” 沈嘉禾被逗乐:“没个正形。” 这几日沈嘉禾给豫北军的将士们都安排上吃的喝的,冬衣被褥也全都发了新的,一切都安排好,她这才带着人回端州。 青梧一路上兴奋不已,同坐在马车内的谢莘也终于松了口气。 这些日子他在塞北兢兢业业,许是沈将军也看到了他的忠心,这回既能带他去端州老宅过年,必然是已信任他了。 端州是离雍州最近的一座城,车队快马加鞭,翌日傍晚就抵达沈家老宅。 王氏早早带着人在府前等候。 “娘!”沈嘉禾滑下马背就冲上前,规矩行了礼,才上前拉住王氏的手,“我回来了。” 王氏见她瘦了不少,红着眼睛点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老夫人慈安!”青梧跟着过来。 王氏向来喜欢这丫头:“不必多礼,快起来。” 青梧嬉笑过去扶着她。 谢莘上前见了礼。 沈嘉禾给双方做了介绍,但她没说谢莘和郡主的事,只是简单说是军营来的军师。 “谢先生舟车劳顿,先里面请。”王氏招呼人过来帮谢莘拿行李。 谢莘道谢跟着入内。 玉妈妈环顾四周不见徐成安,果然在沈嘉禾面前都没多问一句,只是近前担忧问:“先前侯爷传信来让府上多备些滋补的好药,可是身子不适?” 第232章 沈嘉禾拉着她的手安慰:“我身子健朗,玉妈妈不必担心。药……不是给我的。” 王氏好奇看她:“还有谁要来吗?你先前也不曾说啊。” “眼下说也不晚。”她压了压声音,“祝忱要来端州。” “祝……”玉妈妈满脸错愕,“侯爷在相州找着人了?” 王氏低声问:“你嘱咐备着这许多药,是那孩子当年落了病根?” 沈嘉禾道:“他在相州被人收养了,他如今是……陆首辅。” 面前两人都吃惊不小,连青梧都张大嘴巴,她还没反应过来将军到底在说什么! 沈嘉禾没过多解释,只道:“他一身伤病都是因我受的,待他来端州还望娘不要在意他这些年在朝会上参我那些事。” 王氏自知这中间必有缘由,当年祝大人风骨峭峻,他的公子必然不会无缘无故与沈家敌对。 玉妈妈忧心问:“可郢京那边向来看豫北不顺,祝……陆大人专程来端州过年,被陛下知晓如何是好?” 沈嘉禾笑道:“他此番替天子巡查,也不算特意来,上阳郡走完,也的确进豫北境内了。” 闻言,玉妈妈和王氏才算放心。 青梧终于有机会插嘴:“这个祝忱又是谁啊?” 青梧年纪小,自然不知道沈嘉禾成德二十七年晋州城外遇见祝忱的事,玉妈妈将人拉至一边小声同她解释,又嘱咐她切勿乱说。 晚上府上设了简单的家宴,所有人都对谢莘礼遇有加。 酒过三巡,谢莘趁机跟沈嘉禾提了来年打算留在豫北军营替沈将军尽忠的事,沈嘉禾没立马拒绝,说是会好好考虑。 夜里下了场薄雨,沈嘉禾站在窗前片刻,望着雨云蔽月的天空出神,还有三日便至除夕,也不知祝云意现下到哪了。 “将军。”青梧敲门入内,“我看你晚上饮了不少酒,喝完解酒汤吧。” 沈嘉禾转身接过喝了两口,听她突然问:“陆大人真的可信吗?” 她和祝云意之间还有许多事没和她们说,青梧有担心也很正常。 沈嘉禾没解释,只道:“待他如待我便是。” 青梧听话点头。 沈嘉禾等了两日都还没有陆敬祯的消息,一直到除夕这日,端州府衙那边有人来禀,说是巡察御史到了。 沈嘉禾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好叫人套了马车前去府衙。 府衙下人见了她立马恭敬将人请去前厅。 厅内有人在笑,沈嘉禾远远就见陆敬祯穿着官袍坐在主位,端着茶盏,手腕轻垂拎着杯盖拨着青翠茶叶,含笑听府尹说话。 沈嘉禾刚近前,那人似是有所感知,轻掀眼皮朝她看来。 她的呼吸轻敛,便见他眉梢眼角都染了笑意,放下茶盏起身道:“沈将军。” 张岑逸等几位看见沈嘉禾很是高兴,忙都起身打招呼:“沈将军!” “沈将军,快请上座。”府尹忙起身恭请沈嘉禾上座。 沈嘉禾没推拒,大步上前坐在了陆敬祯身侧,目光轻柔落在他身上:“陆大人替陛下巡查,我和府尹大人该出城迎你。” 府尹惶恐道:“下官也是这么同大人说的。” 陆敬祯温和笑了笑:“当日我等被困凉州,多亏将军相救,这救命之恩我还没报,怎好麻烦将军亲自相迎?话说到这,我是晚辈,应该亲自登门拜访老王妃,提前给老王妃拜个年。” 沈嘉禾望着他笑:“陆大人如此客气,我也不便替母亲拒绝,不如大人坐我的马车走。” 陆敬祯点头,又吩咐张岑逸等人继续品茶,顺便和府尹聊聊这些年端州事宜。 巡察御史这一路大刀阔斧那些事府尹自然有耳闻,连肃王府都说倒便倒,他这样的地方官自然不敢忤逆分毫。 看来这个年是不好过咯! 沈嘉禾和陆敬祯出了府衙大门就见东烟早在马车边上候着。 “将军安好。”东烟难得看见沈嘉禾一脸高兴。 沈嘉禾冲他笑了笑,大步上前从车上搬了马扎下来:“陆大人请吧。” 他轻笑:“多谢将军。” 东烟看着他们一前一后上车,突然有些感慨,当初在宫门外,公子欲上沈将军的马车,沈将军连马扎都不肯给他摆,害公子都没爬上去。 车轮滚动的声音循序加快,后面传来金吾卫的马蹄声。 沈嘉禾略挑起窗帘看了眼。 “无妨。”陆敬祯轻语,“侯府还住着老王妃,陛下再轻狂明面上也需顾及昔年老王爷余威,他们只能守在侯府外。” 沈嘉禾回头细细打量他,大半个月未见,脸上没长肉,但气色好了不少,精神看着也不错。 她放下心来,又免不了埋怨道:“我还以为你赶不及来过年了。” 陆敬祯俯身握住她的手冲她笑:“答应了你,我自然要来的。” 她悄然回握住:“太原之功陛下没赏你?” 他轻笑:“给我送了一大堆上好的补药。” 沈嘉禾拧眉:“这叫什么赏?” 他又笑:“太后素来疑我,陛下没有。” 沈嘉禾对李惟向来有偏见,很识趣没和他在这个问题上争论。 “差点忘了。”他低头蹙眉,“应该先换身衣裳前去见长辈的。” 眼下他穿着官袍,不像去拜年,倒像是去巡查的。 他刚要叫东烟回去取行李,沈嘉禾将车内的包袱丢给他道:“给你备上了。” 第233章 衣裳一角从包袱里漏出,陆敬祯惊喜问:“给我的?” 沈嘉禾挑眉:“比你早几日到,专程让城内最好的裁衣师傅给你赶制的,看看喜不喜欢。” 陆敬祯轻捻着衣角,一手搂住沈嘉禾的腰,垂目便吻了上去:“郡主送我什么我都喜欢。” 当日在福源酒楼被郡主撕破的衣裳他回府还让人补好了守在衣柜里呢,郡主一共就送过他两次衣服,当时春秋的衣裳穿不了,夏衣只有两件,他一件都舍不得丢。 如今又多了冬衣,他收了郡主四季成衣,只想同她春秋不离。 谢莘刚用了早膳,靠窗看了会儿书正好见青梧匆匆自廊下走过。 “青梧姑娘急着去哪里?”他起身问。 青梧笑道:“陆首辅要来,说是要留下一起过除夕,将军让我们好生布置呢。” 谢莘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手里的书卷比狠狠捏皱,明明沈将军对他松口了,陆首辅为何偏偏这个时候要来? 他都已深居如此高位,何必同他抢这点功劳! 这边,沈嘉禾带陆敬祯去了王氏住处。 “老夫人慈安。”陆敬祯掀了衣袍郑重跪下要磕头。 王氏忙催沈嘉禾把人扶起来:“跪不得,可跪不得!” 玉妈妈见沈嘉禾没动,忙上前要扶人。 “我眼下不是巡察御史,只是晋州城外那个受豫北相助的孤儿,这是对豫北迟来的谢礼。”他郑重磕了三个头,这才轻握住玉妈妈的手,“也多谢妈妈当年的恩情。” 玉妈妈的鼻子酸涩的厉害,哽咽道:“公子受苦了。” 他的笑似春风温和:“托豫北的福,我并不曾吃多少苦。” 王氏看着他,莫名想到自己的儿子,她垂目拭泪:“好孩子,到我跟前来。” “是。”陆敬祯起身走到她面前。 王氏握住他的手,红着眼细细打量半晌,轻道:“你像你母亲。” 陆敬祯诧异问:“您见过我母亲?” 王氏点头:“早年去易家时有幸见过令堂一面,令堂是个极温柔的人。” 沈嘉禾下意识看向陆敬祯,这人又何尝不是个极温柔的人? 大过年,王氏很快扯开了话题:“听慕禾说你近来身体不大好,这回来了端州,这几日让人好好给你补补。” 玉妈妈忙道:“公子未来前,侯爷早命我们备上了一堆上好补药呢,我这就让人把参汤先备上。” 陆敬祯还没开口,玉妈妈就跑出去了。 王氏道:“你只管把这里当成自己家,无需客气。” 陆敬祯无奈道:“不是晚辈客气,实在是眼下还在吃着药,是怕影响药性。” 沈嘉禾莞尔:“放心,我早问过江神医,都是他列出的补药。” 陆敬祯:“……” “我这一天汤药都管饱了。”他小声抱怨。 沈嘉禾难得看他哀怨神色,忍不住笑。 他回眸瞪过来的目光却温柔得狠,看得沈嘉禾心神荡漾。 陆首辅进府的消息早就传来了,谢莘简直坐立难安。 他终于还是出了小院,刚走了一段路就见陆首辅和沈将军有说有笑从老夫人住的院子那边走来。 谢莘深吸了口气打算上前打招呼,却见陆首辅突然拉住了沈将军,沈将军整个人惯性后仰,陆首辅笑了笑,顺势低头在沈将军唇上轻掠了一下。 谢莘不可置信瞪大眼睛,他们……在做什么? 他刚才绝对没有看错,虽然只是蜻蜓点水,但他们两个人的嘴唇分明碰到了! 他慌忙躲进了一侧的假山后,他的呼吸急促,怪不得陆首辅突然就变卦不想让他来豫北了,原来他和沈将军两人搞着断袖! 陛下和太后若是知道陆首辅和沈将军是这种关系……日后御前便有他的一席之地了! 他屏息凝神,等那两人走远才匆匆回房。 谢莘用最快的速度写了信,然后趁除夕所有人忙碌之际出了府,在集市上雇了马车出城赶往驿站。 他的运气不错,驿站里还有人没回家,他让人挑了最快的信鸽,亲眼看着信鸽飞走才回城。 明日,郢京那边就会知晓陆首辅的立场了! 谢莘还了马车,又在集市上买了些礼物送给王氏,这才若无其事回了侯府。 没想到他刚溜回自己的院子,推开房门便见刚传出去那封信此刻又完好无损地出现在屋内桌上。 谢莘吓得手里的礼物摔了一地,他疾步冲过去抓起信。 信封是空的,里面的信呢? 他脸色骤变,一阵厉风扑上后背,身后的房门“啪”的一声自动关上。 谢莘吓得手里的信封都没拿住。 昏暗屏风后突然亮起一束光。 沈嘉禾一手捏着信件一角,一手握着火折子走了出来:“啧,我一直以为你主子是太后娘娘,结果你这信居然是写给谢家家主,如今的工部谢尚书,这多少让我有点失望。” 谢莘的谋算突然被撞破,他脸色骤变,一时说不出话来:“你你……” “你在谢氏从小受尽不公待遇,没想到兜兜转转,你还是甘愿做他们的棋子,可悲。”她将火折子移近,纸上瞬间被点燃。 火苗呼啸一窜,洋洋洒洒的信件顷刻被吞噬。 她松了手,信纸落地成灰。 她直面看着他道:“你以为谢尚书能让太后把这功劳给你?他有儿子,如何也轮不上你,谢莘。” 第234章 谢莘脸色惨白,他们根本不懂他在谢家的艰难! 谢氏是大族,他便是再憎恨谢家人,也不得不依附他们,因为他姓谢! 当初陆首辅找上他,不过就是因为他放出了他便是当年先帝欲给郡主指婚的人这个消息罢了,陆首辅也只是觉得他有利用价值。 说到底,他只有替谢家做事将来才有出路! 他同那些人同宗同脉,一荣俱荣! 他咬牙道:“你……你和陆首辅做那种事……” “哪种?”沈嘉禾失笑,她行至桌边,点上一侧的灯芯,这才灭了火折子,“事到如今,你还觉得若非我故意演给你看,你能看到那一出好戏?” “什……”谢莘神色剧变,“不可能,无缘无故将军为什么要给我下套?” 沈嘉禾支颔看着他笑:“你说为什么呢?” 谢莘喃喃:“我至豫北以来,做的桩桩件件都是为了沈将军和豫北军,你、你没有理由怀疑我的……” “你做的那些事我的确没有理由怀疑你,但你从一开始就把破绽露给我了。”沈嘉禾脸上笑容收敛,目光犀利了些。 谢莘更茫然,他不明白初见时他哪句话说错了。 沈嘉禾小时候的确同情心泛滥,到处救助弱小,但她却对谢莘此人完全没有印象。 她若没有失忆,便是谢莘在诓她。 他其实演得很好,甚至可以说天衣无缝,可惜他不知道站在他面前的人不是沈慕禾,而是沈嘉禾本人。 他越是把他和郡主的过往说得具体,就越坐实了自己是在蓄意接近她。 “我不明白!”他苦思未果。 沈嘉禾拣不重要的开口:“你说你从小熟读兵书……我一直不是很明白,像你这样从小就打算走仕途的人读兵书做什么?是一早就被你那位尚书叔叔培养了要送来豫北的吗?”她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敲打着桌沿,眯了眯眼睛,“先帝欲给沈家赐婚是真,但原本要配给嘉禾的人不是你吧?” 谢莘一个踉跄,他不敢相信沈将军连这都猜到了! “你很聪明,懂得利用其中的信息差,可惜,棋差一招。”沈嘉禾起身打开门,外面早就候着豫北军的士兵,她冷声道,“今日除夕,侯府不见血,你们好好看着他。” 士兵们应声。 谢莘似才反应过来,颤声道:“我是御史,便是豫北侯也没有权力私自杀我!” 沈嘉禾站住步子,微微侧脸一笑:“你如今还是吗?” 谢莘倏地怔住。 他差点忘了,当初他为了彻底让沈将军信任自己在郢京假死了! “不……为什么?”谢莘疯了般冲出来,却被士兵拦住了,他挣扎问,“若一开始你就知道我在骗你,你既容了我这么久,为何偏偏是今日?” 这一问,沈嘉禾没有回答。 自然是因为祝云意来端州过年了,任何会同郢京那边通信让他陷入危险的不稳定因素,她都不可能会放任不管。 此时,前厅内已经很热闹了。 桌上满满当当摆了一桌,王氏招呼陆敬祯过去坐。 他应着,仍是站在门口,这会见沈嘉禾提着灯笼逆风而来,忙迎出去:“怎去了这么久?” 青梧上前接了灯笼。 “嗯。”沈嘉禾解开披风冲他一笑,“无事了,我们好好吃饭。” 陆敬祯到底松了口气,他顺手接了她的披风递给一侧的侍女。 玉妈妈亲自给他们倒上花雕,特意道:“酒都是提前温好的,这酒不烈,公子也能喝。” 陆敬祯便笑:“我爱喝这酒。” 沈嘉禾催玉妈妈坐下一道吃。 玉妈妈又忙着给他二人夹了一通菜:“今儿这些菜都是老夫人亲自下厨做的,侯爷和公子都多吃些。” 陆敬祯吃了一惊:“您怎么亲自下厨?” 王氏笑道:“我儿长年在外,她只要回来,都是我亲自下厨给她做,她在外辛苦,我也只能为她做这些了。” 沈嘉禾的鼻子一酸:“娘,说了多少次,我一点也不辛苦。” 陆敬祯没说话,轻轻与她碰杯,见她看过来,便冲她笑。 沈嘉禾便也笑了,一杯花雕下肚,连胸口都是暖的。 王氏叹息道:“若音儿和澜儿也能回来就好了。” 陆敬祯道:“迟早能回来的,您放心。” 王氏红着眼睛点头。 玉妈妈忙道:“今日过年,不兴说这个,夫人早前就来过信了,让我们不必担心,她是最能干的,会带着世子好好过个年的。” 王氏得了些许安慰。 陆敬祯给沈嘉禾夹了块鱼腹肉,细心挑出上面的葱花。 沈嘉禾错愕看他。 他轻声道:“上回看你就把葱花挑了出来。” 沈嘉禾将鱼肉塞进嘴里,支颔望着他笑。 外面爆竹声响,整个端州城瞬间热闹起来。 沈嘉禾心情绝好,多喝了两杯,脸颊也红彤彤的。 陆敬祯看得心动,目光一刻也移不开了。 这顿饭大家说说笑笑,吃得很是惬意。 饭后,沈嘉禾回房换了衣裳才出来守岁。 陆敬祯还没来,王氏抱着手炉坐在暖炉便烤着,倒是也不见玉妈妈。 “娘。”她过去坐下,搓着手烤火。 王氏将手炉塞给她,轻声问:“你和云意……” 第235章 “我同他两情相悦。”沈嘉禾没打算瞒着,却又忍不住问,“不过您是怎么看出来的?” 王氏失笑:“他一颗心都挂在你身上,我是你娘怎会看不出来?只是……” 沈嘉禾抱住她的手臂:“今日除夕夜,不说什么只是。日后我同他的事,您也不必操心,我们自己会处理好的。” 王氏到底没再问,只提醒她:“莫要忘了侯府和豫北军这么多人的性命。” 沈嘉禾应声:“我有分寸。” “我来晚了。”陆敬祯入内脱了裘氅,含笑上前来。 王氏笑着起身道:“年纪大了就是坐不住,你们年轻人守着,我同玉妈妈唠嗑去。”青梧忙取了风氅给她披上,王氏又道,“云意身子不好,你们别熬太晚。” 陆敬祯欲起身送她,沈嘉禾一把将他扯回坐下,仰头笑道:“知道了,娘。” 王氏一走,暖意横生的厢房里就剩下他二人了。 起初还能见东烟站在外面,再后来,爆竹声延绵不绝,东烟的身影也不见了。 沈嘉禾半倚着桌沿侧身看他,内室灯火阑珊,眼前人触手可及,这大约是她这四年来过得最好的一个除夕夜了。 “云意。” “嗯?” 陆敬祯刚抬头,面前之人俯身过来,伸手环住他的腰,脸颊轻轻贴上他的胸膛:“还以为这样的日子离我很远,现在看来,其实也没那么远。” 陆敬祯垂目轻笑,他微拢着她,低头轻问:“早想问你,怎么那么爱烧我的婚书?都烧两次了。” 沈嘉禾猝不及防愣了下,没好气道:“为了灭火我手都烧到了。” 陆敬祯脸色一变,忙拉过她的手查看。 沈嘉禾笑着缩手:“这都多久的事了,早不疼了。” 他心疼摩挲着她的手指。 沈嘉禾哄他道:“那回头我再给你写封新的。” “不要新的。”他覆下长睫,轻压了压衣襟,“这封婚书是独一无二的。” 沈嘉禾吸了吸鼻子,将脸埋得更深:“你也是我的独一无二。” 后来,外头的爆竹声远了,沈嘉禾记不清了,只记得抱着自己的那个胸膛很温暖。 再后来,她被一阵敲门声惊醒。 “将军!”外头是青梧的声音。 沈嘉禾倏然坐起身,一时没回过神来自己是怎么回房的。 外面青梧已经闯门入内,一面抱了架子上的新衣给她,一面道:“谢莘死了。” 第68章 看话本 清晨的空气里夹着冰寒之气,廊下两抹身影疾行。 沈嘉禾只来得及穿了衣服,青梧抱着风氅在后面追都没追上,她喘着气道:“早上发现人已死了。” 厢房那边士兵们守着,见沈嘉禾过去,忙让出一条道。 沈嘉禾在门口微顿半瞬,青梧终于追上来,抖开风氅给她披上,她不免埋怨:“今日天冷,你可别病了!” 沈嘉禾没回她,皱眉入内。 谢莘就仰面躺在硬冷地面上,一手抚着脖子,两只眼睛睁着盯着天花板,嘴边隐约似有呕吐物。 她下意识看向桌上没用完的饭菜。 这时,外头传来说话声,她往外看了眼见是士兵们拦下了陆敬祯和东烟。 沈嘉禾让人放行。 陆敬祯入内环视四周,最后目光落在桌上的菜上:“东烟。” 东烟会意,从身上取出银针上前试毒。 沈嘉禾错愕问:“你人没到就知道他是被毒死的?” 东烟抿唇:“自公子那次中毒后我便随身带着了!”出门在外,但凡是要入公子口的,他都要验一遍才放心。 “东烟!”陆敬祯呵斥他。 沈嘉禾默了默,她没好意思告诉东烟,她当时也没把毒下在菜中,还是他家公子主动吃下去的。 银针浸入桌上半碗鸡汤就变了色,东烟停下动作:“公子,毒在汤里。” 陆敬祯沉着脸:“这饭菜昨日谁送来的?” 一侧的青梧瞪大眼睛:“我送的啊!” 众人一噎。 青梧满脸错愕:“但怎么会有毒啊?我从厨房端了后就一路过来,我也没去他处啊!”她忙看向沈嘉禾,“我若要杀他,在塞北他就不知死几回了啊!” 沈嘉禾按了按眼窝:“没说是你。” 青梧鼓着脸还想辩解,见将军跟着陆首辅一起蹲在了尸体旁。 陆敬祯伸手在谢莘身上查看一番,他记得在原先的未来里,后来谢莘执掌豫北军大权后的确是没有为难谢氏族人,他还以为是谢莘心胸宽广,不同那些曾经对他落井下石的人计较。却原来谢莘一直都在和谢家人合作,连他这个首辅也不过是谢莘试图往上爬的一枚棋子。 谢莘说他和郡主曾有过婚约,他手里还有先帝赐婚圣旨时,他当时简直是嫉妒到了极点,根本不疑有他,如今想来真是可笑。 沈嘉禾见他许久都没说话,谨慎问:“看出什么了?” 陆敬祯这才收住思绪,淡声道:“这僵硬的程度确实是昨晚就死了,他嘴边干涸之物看,应当是砒/霜。” 这是最常见的毒药,可以说人人都能买到,若要从药物来源入手是不可能了。 陆敬祯扭头看她:“你还有话没审完?” 对谢莘,沈嘉禾倒是也没什么要再问的,她本来也打算等过了年把人处置了,就是没想到有人比她还急着灭口。 第236章 沈嘉禾拧着眉心:“除了谢家的人我就想不出还有谁这么火急火燎想要他的命了,可他的信也没送出去,谢家人不该知晓他在我府上,再说我这侯府也没漏成这样吧?” 陆敬祯被她这自我怀疑的模样逗乐了,忍不住抬手揉了揉她的眉心:“大过年的,不伤这个神。” 沈嘉禾垂目看着地上的尸身,的确是无妨,不管是谁要灭口,也只是想杀谢莘罢了,倒也省得她动手了。 陆敬祯却轻笑道:“你也不必紧张,说不定毒药是谢莘自己的。” 谢莘蓄意接近她,带了毒药以备不时之需似乎也说得通,他也未必一开始就想着毒死自己,或许只是用来自保的,眼下是不得已才自己吃了。 但沈嘉禾还是吩咐下去查一查整个侯府昨晚所有人的动向。 从院子出去,沈嘉禾才反应过来陆敬祯连件氅衣都没披。 “这么冷的天你就直接出来了?”她说着要去解自己身上的风氅。 陆敬祯拦着她,冲她笑:“特意穿了将军给我准备的新衣,想将军一眼就看到。”他说着往前走了两步,张开手臂转了一圈,“过年我都不曾穿得这样喜庆过。” 这是专门挑了给他做过年的衣服的,她当时选了许久,最后才定下这苏芳色,不似朱砂胭脂般跳色,却又很符合过年气氛。 沈嘉禾愣愣看他,这抹红豆色衬得他皮肤越发白透,在这冬日枯景里平添几分艳色。 “好看。”她道。 “将军今日也好看。”他望着她笑,“我听说将军这一身新衣还是老夫人亲手缝制的。” 沈嘉禾的指腹摩挲着袖扣的刺绣,大周女子及笄前过年穿新衣算是习俗,可她早过了及笄的年纪了,这些年依然每年都有新衣穿。 往年都是易璃音给她缝制的,今年易璃音在郢京,便是母亲亲手缝制了,大约是母亲和阿音觉得她这些年很辛苦吧。 “侯爷怎么还在这里呢。”玉妈妈找了一圈终于找着人,“外头来府上拜年的客人都到了,老夫人让您去迎客呢。” 沈嘉禾都快忘了过年还有这档子麻烦事。 玉妈妈又朝陆敬祯道:“豫北大大小小官员都知晓巡察御史在端州,都赶着来给首辅大人拜年……” “他身子不好,不去应付那些不相干的人。”沈嘉禾打断玉妈妈的话。 玉妈妈笑起来:“老夫人也是这么说的,就是让我来知会公子一声,让公子在后院歇着,暂且别往前厅去折腾了。” 陆敬祯十分感激,往年在郢京每逢过年过节都有应付不完的人情世故,今年好不容易出来了,陆敬祯自然是能躲就躲。 沈嘉禾临走还不忘嘱咐他先回房,别在外头吹冷风。 陆敬祯在原地站了片刻,见沈嘉禾拐弯出去,他才和东烟回房。 正好赶上侍女来送药,东烟刚往炉子里加了炭火,转身就见陆敬祯端起药碗就喝了一半。 东烟吓了一跳:“公子,我还没验毒!” “无妨。”陆敬祯一口气喝完,蹙眉缓了缓。 东烟疾步上前替他顺着背,忧心道:“府上刚被人投毒,送来的汤药您怎么能说喝就喝?”他边说着还边去住银针沾了沾碗底的褐色汤汁,“您就那么肯定谢御史是自己把自己给毒死的?” 江神医说公子元气亏损严重,得细心调养上半年才能好全,如今还不容易细细养了月余,若再出个岔子他都不敢想! 此刻见银针没变色,东烟悬起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陆敬祯压下中药苦味,轻吐了口气道:“你也不能肯定他就不是自己毒死了自己。” 东烟不服气:“万一不是呢?” 陆敬祯眉目幽深,没有回答。 东烟熟悉他这副样子,神色忽地沉了几分:“您是不是知道什么?” “不确定的事不好说。”他起身伸了个懒腰,“也不知将军那边何时结束,干坐着有些无聊,你去书房替我借些书来吧。” 因着今年巡察御史来了,一早赶着来侯府拜年的人多了不少,沈嘉禾花了不少时间才应付完那些人。 还有几个官员说什么也要见见巡察御史,惹得沈嘉禾十分不快,她特意让祝云意来端州过年可不是让他来惹这些麻烦事的! 后来他们见沈将军态度坚决,又想着还有四位大人在州府官邸,便又往州府去了。 沈嘉禾骂骂咧咧回了后院,老远就见陆敬祯的卧房窗户半开,他半卧在床边软榻上在看书,也不知看了什么,笑得唇角都快裂至耳后了。 沈嘉禾看他一笑,先前在前厅里积载的负面情绪顿时一扫而光。 她推门入内,信步走向他:“看什么呢,笑得这么开心。” 软榻前特意摆了只圆凳,那一摞书都堆在上面,方便陆敬祯拿取。 陆敬祯闻声朝沈嘉禾看来,扬了扬手里的书卷道:“我倒是不知道将军爱看这种。” 沈嘉禾近前,定睛一看才发现他手里是一卷话本。 没错,就是这四年里坊间销量巨好的以陆首辅为主角的各种话本! 陆敬祯笑着解释:“我原先只是想让东烟去你书房找些书籍来打发时间,也想看看将军平日看什么书,是府上下人说将军常看的书都在书案上堆着,东烟没多想就都给抱了来。”他一面翻了翻面前摞起来的一堆,“没想到将军看了不少。” 第237章 沈嘉禾窘迫道:“我也没看多少!都、都是青梧在看!” “是吗?”陆敬祯翻过一页,话本讲到陆首辅风雨无阻参骂沈将军,实则是因为沈将军强娶了陆首辅心爱之人。 沈将军愤然提笔用朱砂在一旁批注——放你娘的狗屁! “哈哈哈——” 陆敬祯笑得不行。 沈嘉禾:“……” “行了,你别看了!” 沈嘉禾扑上去夺下他手里的话本,见他又拿起了另一本,她忙伸手去抢,陆敬祯一甩手,话本掉在软榻上,冷风卷入,吹得书页哗哗作响。 陆敬祯一眼就看到话本中的朱砂批注,他眼疾手快按住了那一页。 上面正说到陆首辅位居高位多年,京中府邸也不见有女主人,便足以说明他对将军夫人情深义重。 上面还说朝中大人邀请陆首辅去逛青楼也惨遭拒绝。 沈将军朱笔批注——陆狗不举! 陆敬祯:“……” 沈嘉禾:“……” “我不举?”他蹙眉问。 沈嘉禾满脸窘迫,手腕忽地一紧,她整个人被他拉上软榻。 陆敬祯丢下话本,伸手环住她的腰,翻身将人压在身下,垂目与她鼻尖相抵,“士可杀不可辱啊,沈将军。” “我那是……唔……” 沈嘉禾刚欲辩解就被堵住了嘴。 “公……”公子说想看看沈将军到底收集了多少这样的话本,东烟便又去书房转了一圈,刚想回来说就他搬来的这些,没想到推门就见公子将沈将军压在身上亲吻的画面! 这这……哎呀! 哎呀呀!! 东烟跨过门槛的腿立马收回,他顺势拉上房门,扭头又见一侧的窗户还开着,他立马跑过去,一并将半开的雕花木窗也关上。 后来从院子经过的侯府下人都看到陆大人身边的随从如雕塑般一动不动站在门前院中,明明今日外头冷得很,那随从却不知何故满脸通红,还在擦汗呢。 午时老夫人那边差人来传膳都让东烟给拦了回去。 内室屏风后,帷幔低垂,女子束/胸/衣带自床内蜿蜒穿过薄纱,逶迤一地。 沈嘉禾仰面躺着大口喘着气,脸颊浮了层晶莹薄汗,挣开束缚的身体宛若灿烂绽放的娇/花,将一片雪白呈于眼前,令人十分爱不释手。 陆敬祯轻环着她的细腰将人捞过去,低头轻含她的唇:“陆狗不举,嗯?” 沈嘉禾发狠似的咬了他一口:“你也没少骂我!” 他轻笑:“那我从前可没人身攻击你。” 沈嘉禾哼了声:“别五十步笑百步,骂就是骂,你骂个人还给你高尚起来了?” 他笑出声:“嗯,郡主说的是。” 他轻轻拍着她的背。 沈嘉禾轻靠在他胸口,听着他均匀有序的心跳声,突然安心下来。 指腹在摸到他身上留下的伤疤时,她微顿了顿。 陆敬祯将人搂紧,心疼道:“你身上的疤痕比我还多。” 沈嘉禾想说那怎么能一样呢? 她从小习武,这些小伤对她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可落在他身上却差点要了他的命。 她后怕至极,下意识将人抱紧:“我再也不会让你受伤了。” “嗯。”他垂下眼睑,薄唇轻轻贴了贴她的脖颈,“今岁无忧,郡主。” 连着三天,沈嘉禾不是忙着在府上迎客,就是忙着和王氏去给宗室几位长辈拜年。 这几日,因为谢莘的事,府上的人全都彻底查了一遍也没什么结果,似乎除了相信谢莘是自尽之外也没别的可能性了。 一过初五,陆敬祯也要同另外几位大人一并去府衙了。 一晃半月过去,巡查队伍在端州事宜结束,需动身去往下一个州府。 而沈将军自然也要回营地戍边了。 短暂的相聚让分别变得越发难舍,但人前又由不得他们犹豫不决。 陆敬祯往后退了半步,朝沈嘉禾笑:“将军一路珍重。” 沈嘉禾的眼睛有点酸涩:“陆大人也是。” 先前同他说过辛衣舒在雍州营地,陆敬祯便说等他去雍州府衙时再一并去接她,沈嘉禾想着最多也就个把月,他们还能在雍州相见,心里也没那么难受了。 目送豫北军离去,陆敬祯才转身上马车。 东烟忍不住道:“公子分明也舍不得,先前沈将军明明想私下同公子说会儿话,您怎么没去?” 陆敬祯失笑:“怕她开口叫我一声云意,我就舍不得她走了。” 没想到沈嘉禾回到营地才知道徐成安初三就带着辛衣舒去塞北跑马了。 沈嘉禾:“……”严严冬日,跑个鬼的马啊! 徐成安还嘴硬说对辛衣舒没有别的意思? 青梧撑大眼睛:“将军,他们说的陆夫人,是……陆首辅的夫人?”她这回反应过来,就算陆首辅是祝云意,可他有夫人了啊! 现在不仅将军良好接受了与另一个女人共事一夫这件事,连徐成安怎么都上赶着进去插一脚啊! 玉妈妈给他说的亲事,哪一个不比有夫之妇强啊! 沈嘉禾本来想去信塞北催徐成安回来,但又怕一催连乌洛侯律一起来了,她明知道乌洛侯律对她的心意是她回应不了的,就不该再给他机会来豫北。 于是这事也就作罢了,如果已过月半,徐成安总是要回来的。 第238章 又两日,沈嘉禾没等来徐成安,倒是等来了徐成安的信。 青梧气得小脸鼓鼓:“他倒是还有闲情逸致写信,不知道营地的兵要操练吗?将军合该给他治个擅离职守的罪,再叫人打他二十板子,让他好好长记性!” 沈嘉禾被她逗笑:“你不还时常帮着玉妈妈着急成安的婚事吗?如果他身边有了人你倒是又不乐意了?莫不是你看上徐成安了?” 青梧的眼珠子差点掉下来:“我那是恨铁不成钢!玉妈妈为他的婚事操了多少心?连老夫人都帮忙说她娘家那边出身好的小姐要撮合他们,旁的也就算了,他对一个有夫之妇上心是怎么个意思?玉妈妈和徐管家肯定不会同意啊,说不定到时候徐管家还会打死他!” 沈嘉禾笑得不行:“倒也不至于,陆大人没娶亲。” “啊?!”青梧愣了半瞬,“那那个陆夫人是谁?” “是他救下的……”沈嘉禾的目光落在信件上,倏地顿住。 青梧急道:“将军快说呀,到底怎么回事啊,急死我了!” 面前之人却猛地转身出了营帐,疾步朝军帐走去,一面命人去请陈亭和杨定。 徐成安来信说塞北频频遭辽兵突袭,三日前还烧了塞北的粮仓。 两位副将闻言,当机立断要求出兵。 塞北若失,豫北便会失去背后盟友,耶律宗庆顷刻就能陈兵豫北边防外。 杨定自告奋勇说要将功补过,请求领兵前往塞北。 沈嘉禾应了,命他去点兵,她也回营地换了铠甲。 青梧知道是有军情,也不问徐成安的私事了:“将军要亲征?” 沈嘉禾点头。 乌洛侯律的求助信虽然没写,但她还是要去的。 大军五日后抵达塞北。 乌洛侯律起初还不敢相信,他让士兵报了两遍,这才丢下手里的工具跑回营地。 “你……”他愣了半晌,“不是在端州过年吗?” 沈嘉禾一时间不知他脑子里在想什么,没好气道:“都快出正月了,还过什么年!” “将军!”徐成安闻讯赶来,二话不说就开始汇报情况。 两日前他们用战术击退辽兵,如今他们暂时撤退二十里扎营,如今塞北士兵全都在修筑城墙。 沈嘉禾打断问:“这个时候去修城墙了?”她又看向乌洛侯律,“塞北是草原,大多百姓都以游牧为主,不比关内的百姓居住地密集,这城门要怎么修?” 乌洛侯律激动的情绪终于也被拉回到公事上来:“不是城门,我打算沿着塞北和辽国的边界修一道城墙,也不是刚开始修的。自塞北回到我族人手里那日就开始了,我还受制于辽廷时就一直在盘算这事。” 沈嘉禾错愕至极:“那得修多长?” 他道:“边界有多长就修多长,眼下虽然艰难些,但日后辽兵若再想进攻就没那么简单了。” 徐成安忙道:“这我懂,他们便是能爬过城墙,也是骑兵便步兵,不足惧怕!” 沈嘉禾还是被乌洛侯律给震撼到了,这人平日看着吊儿郎当,没想到替塞北谋划得这样长远。 “耶律宗庆这是不想让你修城墙?”沈嘉禾问。 乌洛侯律挑眉:“多半。” “那你怎么不给我来信?”沈嘉禾埋怨他,“若不是成安来塞北跑马,我现下都不知道你这边局势这样紧张!” 乌洛侯律笑道:“去岁你连着打了两场仗,又正好赶上你们汉人过年……” “过年怎么了?”沈嘉禾打断他,“塞北一失,契丹人就要把刀架上豫北咽喉了!” 她叫杨定把带来的粮食分下去,让剩下的人都去修城墙。 回头见乌洛侯律浑身上下都是泥浆,她愣了下:“你这是干几天了?” 乌洛侯律又笑:“早知道将军要来,我该提前沐浴更衣,焚香相迎的。” 沈嘉禾:“……” 沈嘉禾不欲和他废话,蹙眉卷起衣袖要出帐子,乌洛侯律拦着道:“我先给将军弄碗羊奶,将军喝了再干活不迟。” “将军去吧,那边有我和杨将军呢。”徐成安笑着擦了把脸,又俯身低声问,“祝云意身体怎么样了?” 沈嘉禾眯了眯眼睛:“这话是你想问,还是陆夫人问的?” “那必然是我问的!”徐成安瞬间严肃,“她、她就没提过祝云意半句。” 沈嘉禾跟着乌洛侯律往外走,侧脸冲徐成安笑:“他恢复得不错。” 徐成安闻言终于放心。 前头草地上用围栏圈出了一块地,里头养了几十只羊,想来是供修城墙的士兵们解渴用的。 乌洛侯律蹲下洗了手,这才跨过围栏入内,搬了张小板凳,把一只山羊揪到跟前,俯身往山羊肚子上摸去。 沈嘉禾趴在围栏睁大眼睛:“喝奶还得自己挤啊?” 他挑眉:“将军没喝过这种鲜奶吧?” 那还真没喝过。 她撑着围栏,看着他挤羊奶的认真模样,不免就想起他从前胡诌说什么陆玉贞在草原挤羊奶的事。 这人总是吊儿郎当的模样,看着一点也靠不住,但其实却又沉稳得很。 “行了。”他拍拍山羊臀,将羊赶走,起身端着羊奶过来,“将军尝尝。” 山风冰寒,手里的羊奶温热香醇,她喝了一口,奶味十足,不知是不是地域缘故,这里的羊奶没那么大的膻味,反而有股清香。 第239章 “笑什么?”沈嘉禾见他斜倚着围栏唇角不断上扬。 乌洛侯律道:“那必然是看见将军高兴的。” 年前分别时,他还想自己要的不是沈慕禾对兄弟的情谊,他想要沈嘉禾对祝云意那样的情意。 可如今看她风尘仆仆赶来,他突然觉得她是因何而来、抱着何种情感而来也没那么重要了,此刻看她唇边沾了奶泡的样子都觉得十分讨人喜欢。 “别傻笑了。”沈嘉禾将空碗递给他,“出来,干活去。” 他放下碗,单手撑着围栏轻松跳出来,追上她道:“我塞北男儿各个身材高猛、力大无穷,尤其是我这样的,同行军打仗的将军最是般配了。” 沈嘉禾:“……”又来了。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沈嘉禾后来才听闻这次多亏了辛衣舒会制毒,他们正好赶上北风,毒药散在风里扑面吹到了辽兵脸上,瞬间放到了大片,这才令辽兵不得不撤退。眼下辛衣舒和塞北的大夫一起在帮忙照看伤员,怪不得沈嘉禾都没看见她。 因为豫北军坐镇,辽兵不敢强攻。 两军对峙一直从隆冬到了初夏,塞北这边的城墙倒是修完了大半。 沈嘉禾站在城墙上远眺几乎可以看见离得最近的永州城,她突然想,若是塞北这段城墙能一直延续过去,连通永、泰、漳三州城楼,那么豫北边疆便是真正地固若金汤了! 她当即往郢京送了份折子。 时隔半月,京中驳回了她的请求。 户部说没那么多银子,工部说没那么多劳力,总之诸多理由,就是不给修。 乌洛侯律听完就笑:“将军现在知道我这个王爷当得多自在了吧?” 他是关外之王,给塞北修道城墙而已,无须上报审批。 后来也不知谁透露了沈嘉禾人在塞北的事,天子一道圣旨下来,勒令她马上回豫北去。 沈嘉禾接完圣旨甩手就给了徐成安,直面着来宣旨的内侍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乌洛侯律未料到她这么直白地抗旨,错愕看向她。 内侍更是撑大眼睛:“沈将军您您您这是抗旨啊!您您……” “别您您您的了。”沈嘉禾大步上前,一把揪住内侍的衣领将人往城楼上提。 内侍被吓得哇哇大叫。 金吾卫脸色大变,瞬间拔刀要上前护卫。 乌洛侯律一个眼色,塞北士兵抽刀就将金吾卫们全都围起来。 为首之人大汗淋漓:“此事同王爷无关,还请王爷莫要插手!” 乌洛侯律冷笑:“你再往前一步就知道同本王有没有关了。” 这边,内侍已经被拎上了城楼,沈嘉禾将人往前一推。 内侍死死抓着城墙上的砖头,大哭道:“奴才是替陛下宣旨,将军今日若推奴下去,便是不把陛下放在眼里,那是死罪!” 沈嘉禾嗤笑:“谁要推你下去?给我睁开眼!” 她一喝,内侍吓得撑大眼睛。 沈嘉禾重重一拍他后脑:“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契丹人在外磨刀霍霍,你让我现在收兵回豫北?郢京那些只会吟诗喝酒的大人们给陛下出的馊主意吗!你回去替我问问他们,塞北还要吗?他们谁敢替陛下做主放弃塞北?!” 内侍被城外密密麻麻的辽兵吓到了,收住了哭声,半晌没说话。 最后,所有人就看着内侍太监哭哭啼啼被拎上城楼,又呆呆地被沈将军拖了下来,直到带着金吾卫离开,那内侍也没敢再多说一句话。 不得不说,刚才那一瞬间的紧张让豫北和塞北的士兵都出了身汗,只有乌洛侯律一个人高兴得仿佛乐开了花。 他上前用手肘捅了捅沈嘉禾的腰,眯着眼睛笑:“将军刚才威武啊,一想到沈将军是为了我才抗旨,我这心里头感动得……怎么也得以身相许才行吧?” 沈嘉禾揉了揉眉心:“别自作多情,今日就是辽兵不在城外我也不会回豫北去的,我是纯心抗旨,有你没你都一样。” 凉州平乱后她就发过誓,再也不会随便听李惟调遣了! 乌洛侯律自是不信,嘴角都快裂到耳后了,嘴里哼哼唧唧唱着他们草原上的歌。 这天晚上,塞北杀牛宰羊,乌洛侯律还特意让士兵们在城墙上也架着火吃烤全羊,把外面的辽兵看得口水直流。 这数月来,眼看着塞北士兵吃香喝辣,他们辽兵的吃食却越来越差,不少人已经开始抱怨了。 “将军。”乌洛侯律端了碗酒递给沈嘉禾,与她碰了碰碗口,才道,“过几日你也得回豫北看看了,虽然我知道你那几个副将都是能人,但主帅也不能离开太久。” 沈嘉禾诧异抬眸看了他一眼:“我还以为你巴不得我不走了。” 他哼笑:“我倒是这么想目前也不太现实,毕竟我们草原崇尚自由,又哪能困住将军在这里?” 沈嘉禾失笑,碗里的酒辣得她皱起眉,她仰头看着草原星空。 这里是星星很亮,风清爽又温柔,闭上眼听着周围空旷风声很是惬意。 她有点喜欢这里了,以后应该也还会再来。 三日后,沈嘉禾留下杨定,自己和徐成安、辛衣舒返回雍州。 陆敬祯早已离开豫北,眼下已经南下,快到岭南了。 本来还想着等他来雍州他们就能再见的,果然还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第240章 陈亭说陆敬祯来过营地,得知她去了塞北也没多说什么。 “他没给我留书信?”沈嘉禾不甘心地问青梧。 青梧摇头:“我还问过陆大人可有什么话要带给将军,但他笑笑说不必带什么,只说将军做好自己想做的事就好。” 沈嘉禾知道他也要去做自己要做的事。 “这么看祝云意是半点没念着他夫人啊。”徐成安犯了难,“将军,那陆夫人……真要住在营地了?” “她叫辛衣舒。”沈嘉禾道。 徐成安“啊”了声:“哦,这是她的闺名?” 沈嘉禾用剑鞘拍了拍他的手臂:“傻子,她不是祝云意的夫人。” 徐成安:“??” “什、什么意思啊?” 沈嘉禾朝营帐走去:“字面意思。”本来以为这次陆敬祯来雍州,这事就能说开,但她在塞北耽误了,她也不想一直让徐成安蒙在鼓里了。 徐成安在原地站了半天,扭头看向青梧:“将军什么意思啊?” 青梧翻了个白眼:“你是不是真傻?陆大人没娶妻,那个童养媳也是假的!” 徐成安回营帐的路上脑子都在嗡嗡叫,陆夫人是假的,她根本不是陆夫人…… 等等,将军早就知道? 他快步走到营帐外,深吸了口气掀起帘子,见辛衣舒正在整理地铺。 营地都是男人,辛衣舒自从来后就一直是住徐成安的营帐,后来徐成安回营后,晚上她睡床,徐成安打地铺,中间就拉了跟绳,简单挂了帐子隔开。 徐成安看她拍着被子上的灰尘,忍不住开口:“陆……辛姑娘?” 辛衣舒的脊背微僵,她扭头看他:“你叫我什么?” 徐成安觉得脑子有点懵:“将军说你不是陆夫人。” 辛衣舒也愣住了,半瞬才回过神来,大人同沈将军都说了? 难怪沈将军从太原回来后对她的态度温和许多,她还以为是沈将军念在她送信有功的份上才这样,原来是因为沈将军知晓她不是陆夫人了。 徐成安想着半年多的时间为了“拆散”她和祝云意变相把人扣在营地的荒唐事,心里无比内疚,现下知道她不是陆夫人,他也不能再这么拖着她。 “辛姑娘……” “叫谁呢。”辛衣舒打断他。 徐成安噎了噎:“自然是叫你。”现在也不能再叫陆夫人了吧? 辛衣舒嗤的一笑:“我是苗疆人,苗疆姓氏在后,我姓舒。” 徐成安:“……” 辛衣舒打趣道:“听闻你还叫塞北王姓乌的?” 徐成安:“……”那姓乌的怎么连这个都和她说! “舒姑娘?” “嗯。” “其实……”徐成安纠结了下,还是打算硬着头皮坦白,“我并不是很想跟你学做人皮面具。”这都学了半年了,他仍然连个像样的面具都做不出来。 辛衣舒漏了声笑。 徐成安突然头皮一麻。 辛衣舒道:“坦白说,其实我也并不是很想教你做人皮面具。” “什么……”意思啊?? 那日之后,辛衣舒没有离开营地,她搬去和青梧一起住了。 沈嘉禾没有问过徐成安他们那天聊了什么,也没问徐成安每天都躲着辛衣舒做什么,她知道辛衣舒的身份,自然也不会真让她走。 豫北恢复了往日平和,士兵们白天操练,晚上休息,一切都规律非常。 塞北那边时常有书信往来,徐成安偶尔也会赶过去看看。 听说辽国入夏遭遇了蝗灾,辽廷无奈只能召回陈兵塞北边境的士兵回国赈灾,这也让塞北的城墙修得越发顺利。 这一道城墙一直修到了建丰四年年末。 乌洛侯律差人送来书信,信中难掩高兴,说眼下虽然城墙大致修建完成,但日后他还打算慢慢增加高度,信末还说要来端州过年。 沈嘉禾去信告诉他今年要去郢京过。 乌洛侯律便又来信,邀请她开春去跑马。 沈嘉禾懒得再回。 出发去郢京那日,沈嘉禾听闻陆首辅回京了。 寿安宫。 镂空掐丝香炉里袅袅飘着味道清雅的熏香,桌上摆着一盆盛放的水仙,日光影影绰绰自雕花窗照入,在地上映出斑驳的景。 太后闭眼轻卧软榻上,宫女跪在地上小心给她捶腿。 云见月坐在一侧低头抄着佛经。 不多时,外头传来脚步声。 宫女挑开帘子入内:“太后娘娘。” 太后没睁眼:“陛下还在御书房?” 宫女低头:“是。” 太后不悦蹙眉,捶腿的宫女手下一重,榻上之人“咝”了声。 宫女吓得忙磕头:“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太后沉着脸坐起身,云见月忙过去扶她坐起,又给了地上宫女一个眼色,示意她退下。 “陆首辅进宫得有大半日光景了吧?他出去这一年多的时间,该处置的人也都处置了,到底有什么可同陛下说那么久的?”太后很是不快。 来报的宫女屏住呼吸不敢接话。 “罢了。”太后轻扶云鬓,“去把瑛贵人叫来。” 李惟不知道改制新法居然需要收集这么多资料,御书房的案几上几乎都堆起来了,但据说这里还只是一部分。 他已坐下不厌其烦地看了半日,连手边的茶也没喝上几口。 第241章 “老师想的太周到了,大周律若能按照这样的标准改制,必定能大大降低罪案数量!”李惟看得津津乐道。 内侍正要上前给陆敬祯添茶,他抬手示意内侍退下,抬眸看着李惟:“陛下觉得好?” “自然好!”李惟绕过书案过来,“朕虽久居宫中,却也知外头不少皇室宗亲仗着出身为非作歹,就是因为他们的身份,各处衙门总是轻轻拿起、轻轻放下。但若有了这些律法,便能治一治他们那些臭毛病!” 陆敬祯凝重脸上终于见了笑:“好,好。” 这一年多的时间没有白费,李惟也没有让他失望。 他见李惟又要重新回去翻阅,拦着道:“陛下不必急着看,臣回头让人分类汇总再送进宫,届时陛下看起来会更直观。” 李惟点头:“还是老师想的周到!”他坐下道,“这一年多时间老师在外奔波受累,眼下正好快过年,趁机好好养养身体。” 陆敬祯笑:“臣身子早就好了。”后半年,他已随东烟开始练无为宗的剑法,近日更是连风寒都没再得过了。 陆敬祯便又询问这一年李惟在京中如何,得知李惟处理政事游刃有余,更是欣慰。 李惟道:“母后开春要替朕选秀。” 李惟开年便十五了,后宫自然也要住进新的主人。 陆敬祯问:“陛下可有看中哪家小姐?” “朕看不看中无所谓,中宫之位从来不以天子喜好而定,朕都明白。对了,不说这个。”李惟眼底有光,“有件好事朕得先告诉老师。瑛贵人有孕了,已经快五个月了!” “那臣先恭喜陛下了。”上回还说打算给瑛儿封个常在,眼下都是贵人了,陆敬祯出去这一年多,李惟也变化成长许多。 李惟笑道:“朕马上要当爹了,一想到这,就觉得许多事都不一样了。便是为了这个孩子,朕也定要做好这个皇帝,让我儿将来能以朕为荣!” 陆敬祯道:“陛下能做到。”他想了想,还是嘱咐了句,“新法事宜尚未最终定下,还请陛下暂时别同旁人透露。” 东宫事变和慎御司之事发生时,李惟刚出生,太后必然不会将真相告知。 尘埃落定之前,太后和世家们最好都被蒙在鼓里。 “朕知道老师有打算,朕听老师的。只是……”李惟面露难色,“定乾坤的事……” “陛下。”陆敬祯郑重道,“待来日大周律成,陛下亲政,定乾坤的事必然也能解决。” 从皇宫出来,陆敬祯没急着回府,而是去了一趟首饰铺。 他将金坨和一张画着龙凤镯的花样纸递给师傅,要他照着上面的花纹打一对镯子。 师傅细细看过图纸:“哟,这花样雕起来得费些时间。” 陆敬祯点头:“无妨。” 师傅忙喊来小厮给陆大人上了茶,边熔金边道:“大人是给夫人打的龙凤镯吧?夫人能得大人这般珍重真是几世修来的福气。” 陆敬祯垂目看着杯中轻漾茶叶,笑道:“是我的福气。”所以才能遇见郡主。 师傅打得很细致,雕刻出来的龙凤图案和原先的那一对一般无二,陆敬祯凝视许久才爱不释手用红布包好收入怀中。 从首饰铺出来已过了戌时,路上安静至极。 马车还没拐到大街上,东烟突然听得上方屋顶传来细微脚步声,他的脸色一变,本能抚上身边的佩剑。 “公子,有人!” 东烟的话音刚落,两个人影从围墙跃下举剑直刺向车厢,东烟快速抽剑挡住两人,他轻喝一声,以内力震开面前两个黑衣人,反手一掌拍在驭位上,借力飞身朝那两人袭去。 两个黑衣人一时间接不住东烟强攻,不由得连连后退。 这时,东烟听闻身后一阵厉风拂过,直冲向身后马车。 他的心猛地一沉。 不好,还有刺客! 他倏然回头,刺客手中的飞镖脱手,数十枚飞镖顷刻间飞向马车。 东烟欲回身,却被那两人缠住无法脱身。 “公子!” 低垂车帘瞬息被飞镖破开。 使暗器的黑衣人飞身跃至车前,他抽剑一点点挑起车帘。 微亮月色下,数枚飞镖钉入车璧。 剩下一枚被车内之人夹在两指之间,镖刃寒光略过他清润眉眼。 黑衣人倏地一震。 陆敬祯轻抬起头,目光犀利睨住眼前人,一字一句道:“风雪楼?” 第69章 改细节 陆敬祯轻抬起头,目光犀利睨住眼前人,一字一句道:“风雪楼?” 他的话音未落,黑衣人便见车上之人将手腕轻轻一甩,那枚被他夹在指间的飞镖沾着寒气朝自己飞射而来。 他没来得及躲,飞镖刺入血肉的声音在耳边炸开,温湿瞬息自他喉咙喷涌,手里刀刃“咣当”落地,他本能双手捂住脖子,惊恐睁圆眼睛看着车内的人。 情报没说这人会功夫! 况且就凭他双指能夹住飞镖来看,这人的内力深厚至此,江湖上怎么从未听说过有这号人物? 鲜血浸透黑衣人胸前衣襟,陆敬祯淡淡看着眼前之人往后踉跄退了两步,直挺挺倒了下去,他由始至终也没挪动一下,轻瞥一眼前面的东烟,径直落了车帘。 不多时,外头的打斗声止了。 脚步声骤然靠近。 “公子!”东烟掀开车帘,车外灯笼摇曳不止,车璧上的飞镖清晰可见,他微喘息问,“可有伤着?” 第242章 “没有。”陆敬祯拔下身后的飞镖递给东烟。 东烟蹙眉看了眼,立马就认出这和谢莘离开陆府被追杀时,黑衣人射出的飞镖一样,他一脚将马车边上的尸体踢翻过去,剑尖划破尸体后背的衣服,果然在他身上看到熟悉的刺青数字。 加上燕山那一次,风雪楼的人已经是第二次来杀公子了。 东烟脸色难看道:“公子不如将此事告诉陛下,让陛下派人查,我就不信查不出这群人的老巢在哪里!” 陆敬祯一言不发将车璧上剩下四枚飞镖一一拔下,丢在地上。 “叫人来收拾下现场。”他突然道。 这是要瞒着了。 “公子?”东烟满脸不可置信,“为何不告诉陛下?” 巷道风急,陆敬祯微拢了下衣衫:“外头冷,先回府。” 东烟怕他冻着,只好落了车帘跳坐上驭位,他蹙眉看了眼地上的尸体,咬牙驾着马车离开。 陆敬祯回府时过了亥时,外头冷得很,他的卧房一早就烧足了炭火,入内刚坐片刻就连指尖都开始冒着轻汗。 他喝了杯热茶暖了暖胃,这才小心取出刚打好的镯子,寻了盒子小心收在柜子里。 小道士听闻他们路上发生的事,急着问:“是不是因为大周律的事?” 东烟刚交待了人去处理尸首,进门听了这话,直言道:“这事公子去岁才着手办,那些人在燕山时就对公子动过手了。” “那会是谁追着想要公子的命?”小道士磨着后槽牙,“日后我同师兄一起护送公子上朝吧!” 陆敬祯关上柜门转身便笑:“今日只是晚了些,大白天他们不敢嚣张,再说,他们现在也未必能杀得了我。” 说到这个,小道士顿时来了兴致:“徒手接飞镖需要绝对深厚的内力,但凡我手边有兵刃,我都不会选择冒险徒手去接,公子这外出一年,功力竟比我和师兄都要深了吗?” 陆敬祯笑出声来:“想什么,我只是躲开了射/入马车内的飞镖而已,然后赶在那杀手掀开车帘之前拔下一枚飞镖夹在了指尖,果然就把那杀手震慑在了原地。” 小道士嘴角抽搐:“……” “他就那么愣了半瞬,自然给了我可乘之机。”陆敬祯轻轻转了转手腕,“那么近的距离,不瞎就能射中,所以也没什么大不了。” 东烟听他轻松说完,脸上却笑不出来:“公子是不是知道谁要杀您?” 小道士大吃一惊:“是谁?” 陆敬祯倒茶的动作微顿了下,他笑笑:“不确定。” 什么不确定? 风雪楼的人也去杀过谢莘,谢莘死在端州时公子分明是知道什么,所以他肯定知道是谁要杀他! “告诉我,我替公子去确认!”东烟道。 陆敬祯坐了下来,垂目轻转着杯盏:“也许只是个误会,就想我当初误会沈将军一样,待我找个机会……” “公子!”东烟的脸色难看至极,“是不是和沈将军有关?” 他倏然抬眸。 小道士脱口问:“沈将军要杀公子?” 东烟:“……” “这中间有些复杂,没那么简单。”陆敬祯浅声道,“我日后不走夜路就是,他们不敢来陆府行刺。” 东烟自知是问不出什么了,看来日后他和师弟需好生护卫,绝不能让那些宵小有可乘之机。 陆敬祯知他在想什么,看向小道士道:“云道长留在府上。” 小道士:“……” “我都在陆府待了一年,快发霉了!”他忍不住抱怨起来,“祝管家开玩笑说深闺的小姐才这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我又不是小姐!我从前在青都山那叫一个自由,整个山头就没有我不能去的地方!” 陆敬祯嗤的笑:“那你回青都山,那里的山头依然没有你不能去的地方。” 小道士噎住:“我……” “行了,你们也回去休息吧。”他放下茶杯起身,绕过屏风入内室。 东烟没再说话,眼下虽回了京,但大周律的事才刚刚开始,之后的编撰工作会很繁琐和忙碌,公子需要充足的睡眠以应对日后高强度的工作。 巡察御史回京第三日,侍郎张岑逸晋升刑部尚书,员外郎贾绪则顶替张岑逸原来左侍郎的位置,郑姜两位御史也晋升为御史中丞。 天子又命几位重新编纂大周建国以来的史书为由,单独在御史台给他们辟了一处偏殿,实则是供几人整理新的大周律用的。 连着月余,这部新的律法终于被粗略整理完。 陆敬祯特意代入宫给李惟过目,后来他刚出宫,就在宫门口遇到了沈嘉禾。 他的步子微顿,嘴角难掩笑意:“沈将军这是……回京过年?” “自然是。”沈嘉禾冲他笑,“一年没见夫人孩子,我……十分想念。” 陆敬祯略上前一步,他细细打量着她:“他们必定也日日念着将军。” 沈嘉禾的指腹摩挲着剑首上的碧玉挂坠,目光一瞬不瞬看着面前的人:“我还需入宫见陛下,陆大人请便。” “将军慢走。”他转身目送她穿过宫门入内,看上许久也没走。 “别站在这里看了。”身后徐成安言语里满是幸灾乐祸,“将军说了,晚上乌雀巷等大人。” 陆敬祯呼吸微敛,回眸时眼底笑意更深了:“好。” 第243章 徐成安迟疑了下,又道:“陆夫人也回府了。” 沈嘉禾不过半个时辰就出了皇宫,要不是李惟还扣着易璃音和沈澜在京,她根本不会来郢京。 她去御书房时,李惟正埋头翻着什么,见了她才用几本折子遮挡,沈嘉禾看得出他很是心不在焉,似是急着要翻阅什么,她自然也乐得打了招呼就走。 徐成安看着她上马车,笑着道:“祝云意听说将军晚上要去乌雀巷脸上的笑挡都挡不住了,我都怕他当场笑出声来。” 沈嘉禾哼笑了声,落了车帘:“你怎么话那么多?回府。” 这次来的匆忙,沈嘉禾故意没在家书中告知易璃音。 直到他们一行人到了侯府门口,家丁们才回过神,立马奔走相告。 沈嘉禾走到院中见易璃音带着人匆匆出来,她见了沈嘉禾似还有些不可置信,愣在原地好半晌,才红着眼睛冲过来抱住了她。 易璃音素来温柔矜持,便是从前哥哥在时,她也不会这般在人前同他亲密,这一抱倒是让沈嘉禾懵了半瞬。 几个丫鬟红着脸移开目光,徐管家更是背过身去,恨不得原地消失。 徐成安笑着把他拉了开去,父子俩走远些说话去了。 沈嘉禾抬手轻轻拍了拍易璃音的后背,小声唤她:“阿音。” 易璃音哽咽道:“你总算来了,一年多不见,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 凉州困境,塞北退敌,这些桩桩件件都是险事,却都不是易璃音能在家书中轻易提及的,这其中有多少命悬一刻的时候,易璃音猜都猜得出来,沈将军在外苦战,她在侯爷担心得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沈嘉禾搂住她:“我都没事,过年娘还念叨你们俩娘呢,怕你们在京中过得不好。” “我们都好。”易璃音恢复了些情绪,低头轻拭眼泪,抬眸望着她笑,“侯爷好,我们才会好。” “嗯,为了你们我也必然会好好的。”沈嘉禾顺势牵住她的手,“对了,澜儿呢?” 易璃音道:“上学去了。” 沈嘉禾十分意外:“怎么又读书了?” 提及沈澜,易璃音很是欣慰:“长了一岁似也懂事许多,是他自己说要读书的,我便送他去学堂了。先不说这些,侯爷舟车劳顿,先入内歇一歇。” 沈嘉禾捏着她的手骨笑:“哎呀,这谁能想到啊,我们沈家还是能出个读书人啊。” 易璃音被她逗笑。 沈嘉禾垂目勾了勾唇角,若沈澜真的有兴趣读书,日后定要叫他拜祝云意为师。 进了后院,卷丹和洛枳忙着端茶送水。 易璃音跟着她坐下,顺手给她剥核桃。 沈嘉禾欲拦着,她轻笑道:“我左右也无事,侯爷同我说说这中间发生的事。” 沈嘉禾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两人在屋内一待便是半日,后来沈澜都放学回来了。 “爹爹!” 他是一路跑进后院的,推开门就往沈嘉禾身上扑,“您可算来看澜儿了!” 沈嘉禾一把将人抱住,凑过去亲亲他的脸蛋:“这话说的,澜儿是我的心肝宝贝,爹爹自然是要来看你的。” 沈澜被她亲得四处躲。 “好了,也不换身衣服。”易璃音蹙眉将扒在沈嘉禾身上的人拉下来,“泥都蹭你爹爹身上了。” 她吩咐人将沈澜带下去换衣裳。 沈嘉禾看着孩子满身泥土,忍不住问:“你不是去读书的吗?怎么跟刚打完仗似的?” 沈澜扭头得意道:“君子六礼,我们也要学骑射呢,学堂里没有人比我厉害的!连教我们骑射的师父都夸我呢!” 沈嘉禾哼笑:“你厉害,你满地打滚。” 易璃音笑出声来。 沈澜办了个鬼脸跟着丫鬟们下去了。 沈嘉禾看了看天色,让厨房那边晚上不必多准备,简单几个菜就行。 易璃音道:“侯爷回京的第一顿接风宴怎能随便?” 沈嘉禾俯身握住她的手:“吃完我还得出去一趟。” 易璃音蹙眉:“要做什么?” 祝云意的事还未来得及同她说,这回要是说,怕解释就得解释半天,沈嘉禾斟酌了下,干脆道:“去见见陆首辅。” 易璃音脸色大变:“见他做什么?太原那事若不是他把信送到豫北,何须你带兵去平反?那人是好事不会想着侯爷,麻烦事倒是想起你来了!” 沈嘉禾知她对陆首辅诸多不满,只坐近了些,压着声道:“过完年,我想把你和澜儿带回豫北去。” 易璃音惊讶撑大眼睛:“陛下松口了?” 中秋时命妇们进宫陪太后赏月,太后还特意留她聊天,说什么来年中秋想她早点入宫帮忙参考中秋宴的布置,这才过了多久局势就变了? 沈嘉禾没试探过李惟,但她信陆敬祯。 “他会松口的。”她坚定道。 易璃音反握住沈嘉禾的手,顿时高兴起来:“等回了豫北,我们一家人就再也不分开了。” 沈嘉禾点头:“自然。” 易璃音又道:“说到这我倒是想起来,陆首辅刚回京时还往侯府送了不少礼来,说是感谢侯爷在凉州替他解围。但我们侯府又不缺这些,我做主直接让人送到了城外,都捐给寺庙了。” 沈嘉禾微噎:“其实陆首辅……” “爹爹!”沈澜换了衣裳回来了,进门就往沈嘉禾身上贴。 第244章 沈嘉禾空出一手抱住他,只好简单道,“今后我们和陆首辅或许也还有合作的地方,你倒也不必……” “不必什么?”易璃音沉了脸,“他从前是怎么对你的,侯爷都忘了吗?” 沈嘉禾知道这事一时半会说不清,只好作罢。 皎洁月光透过枝丫落下斑驳的光,青衣小道盘着腿迎风坐在屋顶上,乌雀巷的院子又像是回到了很久以前。 沈嘉禾从厨房地道出来,在院子里站了半瞬才去敲卧房的门。 东烟出来开了门,叫了声“将军”便识趣出去,带上房门。 陆敬祯将温好的酒拎上桌,见她站在门口没上前,索性含笑走过去将人拉至身前,单手环住她的腰,低头轻吻了她的唇问:“愣什么呢?” 沈嘉禾仰头捧住他的脸:“先前在宫门口都不曾好好看你。” 他扶着她的手贴着自己的脸笑:“嗯,那现下郡主好好看。是不是发现我眼睛鼻子眉毛嘴巴一样都没有少?” 沈嘉禾被他逗笑,瞧着倒是没比分开那时瘦,脸色看着不错,东烟必然是好好盯着他吃药进补的。 目光落在他眼下一片乌青上,她蹙眉问:“熬夜了?” 他轻应:“得赶着过年编撰完,陛下说待年后,就会全面推行新法。” 沈嘉禾诧异道:“这么快?” “此事必然是越快越好,免得夜长梦多。”他带她过去坐下,给她倒了杯酒,“花雕,暖暖身子。” 他选的杯子小,一口就能喝完。 温酒易入口,沈嘉禾的舌尖轻卷回味了下。 他仰头喝了一杯,垂目转着酒杯,突然感慨道:“从前每年你忌日我都要买花雕,然后带着酒去侯府门口骂沈将军一通。” 沈嘉禾本来被他前一句说得心神荡漾,又听闻他后半句,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我还在府上悄悄摆了郡主的牌位呢。”他失笑抬眸,神情凝视着面前的人,“现下想来,老天竟待我不薄。” 沈嘉禾心中酸涩,一时不知要说什么。 “夫人和世子的事,我同陛下提过。”陆敬祯突然说起正事,“他虽没当场应下,但也没从前抗拒了。” 沈嘉禾悬起的心终于轻放下,她急着问:“我若想年后带他们走呢?” 陆敬祯微愣了下,抿唇道:“我尽量。” 他既能这么说,必然是有些把握。 沈嘉禾点点头,又睨着他,轻声道:“看来陛下没让你失望?” 提及此事,陆敬祯眼底有笑:“他自然没让我失望,你信我,他会是个好皇帝。” 等李惟将来亲政,身边有他时时进言,他对豫北的猜忌也能慢慢淡化。 所有的一切都在向着最好的方向发展。 沈嘉禾不信李惟,但却信他,他自己便是这样优秀的人,带出的学生必然也不会差。 桌上烛火轻跳,对面的人起身坐到了沈嘉禾身边,突然道:“等你带着夫人世子回豫北,我们的事也该同她说了吧?” 这事原本早就该说的,只是一直没寻着好时候。 沈嘉禾应声:“自然要说。” 他高兴搂住她,将人往怀里带:“怎么有种外室见光的感觉?” 沈嘉禾笑出声:“胡说什么?” 他低头将唇瓣贴上她的颈项,沈嘉禾敏感瑟缩想要逃,又直接被他环着腰扣过去。 “等下……”沈嘉禾蹙眉,“什么东西硌到我了。” 她反手往后背摸去。 “哦,忘了。”他笑着将那对金镯子从胸口取出,挂在手指上晃了晃,“喏,像不像从前那一对?我还特意让人把漳州那边的花样给快马加鞭送来郢京。” 眼前金环轻晃,沈嘉禾的呼吸微敛,伸手摩挲着眼前的镯子。 镯身沾着他的体温,摸上去很温暖。 其实花样如何并不重要,她收的是祝云意的心意。 “来,我给你戴上。”他拉住她的手,正欲给她戴。 沈嘉禾倏地缩了手。 陆敬祯蹙眉:“郡主?” 沈嘉禾小心用红布重新包好手镯道:“我在京中着男装戴不了这个,若被旁人发现恐生事端,你先替我收着。等回了豫北,来日恢复身份后我便每日都戴着。”她看着他诧异的神色,轻笑道,“等我把阿音和澜儿带回豫北,我就什么都不怕了,日后你那位陛下便是召我回京,我不回他又能如何?” 陆敬祯睨着她片刻,眼中又化开一片温柔:“若你想好了,那届时我必然让陛下昭告天下,说当年为了稳定局势,先帝才让郡主代兄长出征,如今天下稳定,陛下便准许郡主恢复身份了。” 沈嘉禾有些意外他居然早就替她想过今后的路,但还是故意轻哼道:“我才不管你的陛下怎么想。” “什么叫我的陛下?”他嗤笑着凑上前吻她的唇,轻道,“只有郡主是我的。” 他们之间大约也只有说到李惟的事上会有少许的针锋相对,但沈嘉禾又发现,如今便是在李惟的事上他们大概也吵不起来了。 因为她的祝云意惯会运筹帷幄又面面俱到,她大约明白他这样文弱一个人是如何能够在郢京这片不见硝烟的战场上屹立不倒了。 她太为这样的祝云意着迷了。 沈嘉禾环手抱住他回应了他的吻,呼吸轻敛问:“陆大人今晚急着回府吗?” 第245章 陆敬祯一时没反应过来。 沈嘉禾干脆咬住他的薄唇轻笑:“若不那么着急,那你抱我去床上,东烟刚给铺的床必定很软很舒服。” “嗯?”陆敬祯笑得不怀好意,“将军这段时间莫不是又看了不少话本?” “我没……”身子一轻,沈嘉禾本能抱住他的脖子。 “没看吗?”他垂目眯起眼睛,“我倒是看了些。” 沈嘉禾撑大眼睛:“你看什么了?” “唔……”他转身抱着人朝床榻走去,“其实还有一类相爱相杀的话本,说的是沈将军和陆首辅那些风花雪月的断袖之事。” 沈嘉禾:“……”这是什么丧心病狂的话本!! 陆敬祯弯腰将人轻放在床上,俯身压下道:“陆首辅今晚亲自给沈将军说说这个故事中的精彩片段如何?” “等等!”沈嘉禾伸手抵住他的胸膛,眉梢吊着笑,“你确定话本里陆首辅在沈将军上面?” 陆敬祯:“……” “陆首辅今晚想亲自改动些细节。” 沈嘉禾:“……” 李惟已在寿安宫等了片刻了,他见云见月还在抄佛经,蹙眉问:“表姐这佛经朕记得抄了有月余了吧?抄这许多做什么?” 云见月轻笑:“自然是为了祈福。” 李惟又问:“给谁?” 云见月没抬头:“给陛下,也给万民。” 李惟轻嗤:“有用吗?” 云见月提笔的动作轻顿,随即又笑:“希望吧,毕竟人在无能为力的时候总要有那么些寄托的,希望菩萨能大发慈悲,希望内心里想保的人至少可以活着。” 李惟听得糊涂:“表姐这说的什么意思?” 这一问,云见月没再回答了。 李惟没追问,片刻后便转口问:“立后之事母后在你面前可有提及什么?她这是属意哪家的女儿?” 云见月从容一笑:“这事奴婢怎会知晓?” 正说着,太后正从内室换了衣裳出来。 李惟近日忙碌,便是晨起请安也是匆匆来匆匆走,他记不清多久没有这样好好看看自己的母亲了。 一身雨过天青常服衬得她体态轻盈,她卸了珠钗环佩,连口脂也去了,少了几分严厉,整个人看上去温和不少。 李惟不由得想起多年前的母亲,他是到三岁上才隐约知晓自己曾有个同胞兄长的事,大约因为这事,少时母亲尤其疼惜自己,便是有些小病小痛母亲都犹如惊弓之鸟,时常衣不解带彻夜守在他床前。 原来他也曾有过一段很幸福的时光。 此刻细看,面前妇人眼尾爬上了皱纹,鬓角的白发清晰可见,记忆中那个疼他爱他的人不知何时悄悄老了。 思及此,李惟突然心绪涌动,他起身行礼:“母后。” 太后示意他坐:“听说陛下这几日时常同陆首辅在御书房关起门来谈心?” 她一开口就提陆敬祯,瞬间将李惟沉浸从前的意识拉了回来。 他顿然清醒了些,如今他是大周天子,早就不是母亲怀里那个依赖她的孩子了。 大约也只有他一个人还在怀年往昔吧? 他先前还以为太后叫他来是要说选秀的事,李惟低头轻呷了口茶,才道:“朕就是对老师这一路的见闻好奇,就同他多聊了些。” “是吗?”太后脸上有些不悦,“陆首辅突然对沈将军改了态度,先是收复三州时丢了首功,再是太原之事,他不调用周边守备军,舍近取远去豫北借兵,陛下真不觉得陆首辅同沈将军之间有什么吗?” 李惟不快放下茶杯:“为何去豫北借兵他同朕解释过,无非是肃王府都反了,他不确定周围守备军是不是也让肃王府的人买通了。不管怎么样,沈慕禾当豫北军主帅这些年同各地守备军无任何往来,老师选择向豫北借兵在当时的情况下没什么问题。” 太后冷笑:“陛下当真这样信他?” “母后,老师他当时身受重伤,拼死也要守着凉州护着那些罪证,都是为了朕!”李惟知道太后向来疑心陆敬祯,可他如今也长大了,有自己的判断,“不管您信不信,他一心为大周。时候不早了,明日还要早朝,朕就先回去了,母后也早点休息。” 他起身要走。 “陛下。”太后叫住他。 李惟站住步子回头。 内室烛火明亮,不知道是不是李惟的错觉,总觉得太后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母后还要吩咐儿子什么?”他问。 太后动了动唇,终是开口:“他若一心为大周,却并不为陛下呢?” 李惟一时没听懂:“朕是大周天子,老师为大周,自然就是为朕。” 太后眸华闪动:“难道陛下觉得陆首辅做的一切都是对的?” “您到底想说什么?”李惟压着心中不满,“这些年不管他做什么,您都要诸多怀疑,母后难道忘了当年父皇驾崩,宁王谋逆,是老师力挽狂澜才保住了朕的皇位,保住母后您的荣华吗?朕倒是还没问母后,听闻这几日,国舅时常入宫来?” 云见月执笔的动作一顿,墨汁滴落,瞬间在宣纸上晕染开,她抽出手下宣纸揉成团,重新铺了张新的。 李惟继续道:“不会是国舅在母后面前说了老师什么话吧?若是,您也大可不必听,他能说出什么高见。”他冷脸往后退了半步,“儿子告退。” 第246章 众人忙躬身道:“恭送陛下。” 天子身影远了。 云见月站直身体,回头见太后的手一颤,被握在手里的佛珠落地。 她疾步过去,捡起地上的佛珠小心递到她面前:“姑母。” 太后没接,目光仍是直直看向外面。 夜风凛冽,那抹身影早已消失不见。 她喃喃:“哀家只有他一个人儿子了。” 云见月垂目将佛珠轻挂上她的手指,轻声道:“您是大周国母,是云家女儿,其次才是他的母亲。” 她握住太后颤抖不已的手,跪下道,“太医诊断过了,瑛贵人腹中皇嗣八成为男。” 太后的嘴唇颤抖着,片刻,她徐徐闭上眼。 不知是不是沈嘉禾的错觉,自那晚上陆敬祯和她说跟李惟提过要让易璃音和沈澜回豫北的事李惟没有当场拒绝后,如今便是在朝会上,那小皇帝对自己也和颜悦色不少。 后来沈嘉禾便想,或许陆敬祯说的让李惟亲口帮她恢复身份的法子也未必不可行。 这日退朝,沈嘉禾特意等大人们先行,这才不远不近和陆敬祯一起走过出宫的甬道。 “听说中宫人选定了。”沈嘉禾一手拨弄着身上环佩,“是云家入宫侍奉太后多年的那位嫡小姐。” 这事陆敬祯早就知晓,前两年太后还打算让云见月嫁给他,眼看这条路不通,转身便想让她这个侄女入主中宫。 他私下问过李惟,当事人似乎并不在乎中宫是谁,就像他一早就说的那样,中宫不以天子喜好而定。 太后这位前中宫之主推荐自己娘家的女儿似乎合情合理,毕竟肥水不流外人田,但陆敬祯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礼部最近一直忙得很,听闻钦天监也在忙着算日子,这是赶着要大婚呢。”沈嘉禾悄然看他一眼,“天子大婚必然大赦天下,届时你再同他提阿音和澜儿的事,他必然会答应的!” 陆敬祯却突然站住步子。 沈嘉禾蹙眉:“陆大人?” “我突然想起有点事,沈将军先行。”他匆匆折身回去。 这日后来沈嘉禾去了一趟乌雀巷。 陆敬祯说回宫去见了李惟,确定了李惟没有和任何人透露新法改制的事,他这才放心出宫。 “你太紧张了。”沈嘉禾给他倒了杯茶。 陆敬祯自嘲笑了笑。 沈嘉禾俯身握住他的手,其实她能理解他的紧张,毕竟当年他们祝家就是因为这事才会倾覆的,眼看着事情马上将成,他怕极了临时生变。 又两日,钦天监定了帝后大婚的日子。 十二月二十四。 沈嘉禾听到这消息时刚好从校场回府,易璃音亲手替她解下披风,脱下铠甲,又给她取了套舒适的家常服换上。 “这才半个月了,来得及准备?”沈嘉禾错愕非常,“婚嫁事宜我虽不懂,但我记得当年哥哥同你的婚事前后准备了得有大半年吧?” 易璃音蹙眉咳嗽了声:“侯爷说什么胡话,那不是我同你的婚事吗?” 沈嘉禾微噎:“哦,反正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易璃音知她在家不喜繁琐,便没给她挂环佩香囊:“宫里头说是太后娘娘这阵子凤体抱恙,钦天监的大人说太后娘娘今年五十九了,上了年纪的人逢九多有劫难,也是借着大婚给太后娘娘冲喜挡灾的。” 沈嘉禾拧眉道:“这钦天监还真是天家最好的嘴替,反正天家想做什么,大家但凡不理解那都是钦天监说应该如何如何。” 易璃音被逗笑:“这话侯爷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罢了,出去可莫要胡说。” 沈嘉禾抿唇:“我又不是二傻子。”她低头抚了抚衣袍,“行了,我去接澜儿下学。” 易璃音跟到门口:“早点回来,侯爷。” “嗯。”她摆摆手。 外面早就给套好了车,沈嘉禾走到府门外不见徐成安,她蹙眉站了会儿,正打算叫人去找徐成安,正好见徐成安疾步自府外跑来,见了沈嘉禾,他跑得更快了。 沈嘉禾拧眉:“你去哪了?” “哦,这不是遇上个熟人,就在那边街口聊了两句。”他喘着气坐上驭位就开始扯开话题,“一会世子看见将军去接他,必然高兴。” 沈嘉禾哼了声:“遇到了哪个熟人?” 徐成安支吾道:“就……张大人嘛。” “张岑逸?” “对对,就他。” “那站街口做什么,怎不请来府上?” 徐成安又支吾片刻:“他……他有事要回家,我们也就说了两句。” 沈嘉禾“啧”了声,瞥了徐成安鞋面上轻蹭上的青苔一眼,落下车帘没再说话。 乌雀巷那边的院子这两年疏于打理,也只有卧房东烟好好收拾过,她记得那边院子的青石地板上就长了不少青苔。 昨日刚下了雨,青苔就蔓延得更多了。 徐成安去乌雀巷必然不是见祝云意,至于他去见谁,沈嘉禾懒得揭穿。 他们这日去的早,马车在学堂外停了两盏茶的时间才见学生陆续出来。 沈嘉禾刚从车上跳下就见沈澜风一般跑来。 随从拎着箱笼追在他后面:“世子慢点!世子当心摔着!” “爹爹!” 沈嘉禾弯腰就接住了飞扑而来的沈澜,她转了两圈道:“这么开心呀?” 第247章 沈澜勾着她的脖子:“自然开心,我最喜欢爹爹在家的时候了。”孩子黏人贴着她的脸颊。 沈嘉禾心软得不行:“来年开春,爹爹带你们回豫北好不好?” 沈澜睁大眼睛:“真的吗?” “嗯。”她抱着人上马车。 沈澜又问:“那我们还要回郢京吗?” 沈嘉禾揉着他的脑袋:“不回了,这里不是我们的家。” 沈澜连连点头:“澜儿一点也不喜欢这里,好久都见不到爹爹,我也都好几年没见过祖母了呢!” “澜儿马上就能见到祖母了。” “嗯!” 车帘微掀,外头寒风徐徐,沈嘉禾替沈澜拉进衣衫。 小家伙的手心暖暖的,他捂住沈嘉禾的脸笑:“娘亲给我做的衣裳可暖和了,我的手一点也不冷。” 易璃音照顾孩子最是心细。 不止是沈澜,她对她也一样温柔细心。 哥哥当初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去边疆的事,易璃音她知道吗? 她那么好的人,不该是这样的下场。 “爹爹,你不高兴了?”孩子敏感,小心捧着沈嘉禾的脸问。 沈嘉禾忙笑道:“没有。”她将孩子搂进怀里,“澜儿长大了要对娘亲好一些,听她的话,知道吗?” 沈澜认真点头:“我还没长大我也听娘亲的话!我很乖的!” “嗯。”沈嘉禾低头亲了亲他。 “将军。”外头传来徐成安的声音,马车也停了下来。 沈嘉禾起身掀起帘子,却见侯府外有一匹千里马。 “将军!”送信的士兵见了沈嘉禾疾步上前,呈上手中军报,“豫北八百里加急!” 沈嘉禾脸色一变,忙喊来徐管家将沈澜带进去,一面往里走,一面低头看信。 心中说辽国二十万大军陈兵漳州城外。 徐成安咒骂道:“这是终于要来算前年的账了?” 沈嘉禾沉着脸:“成安,去营地叫将士们整军,等我进宫禀了陛下就出发回豫北。” 徐成安忙应声要走。 “成安。”她又叫住他,“你……好好去道个别。” 徐成安一时没反应过来将军在说什么,便听她又道:“乌雀巷主卧床底有通道直达陆府。” 第70章 戏诸侯 沈嘉禾衣服刚换了一半,易璃音闻讯匆匆赶来。 “侯爷这便要走?”她刚还和两个丫头讨论今年年夜饭要准备些什么,毕竟侯爷有一年没来京过年了,结果就听闻边疆有紧急军报,别说年夜饭,便是今晚的晚饭都吃不上了! 沈嘉禾知她舍不得,她也很想留下和他们母子一起过年。 “旁的都没什么,但豫北是我们沈家的封地,是日后我们一家要生活的地方。”沈嘉禾换好衣服,转身拉住易璃音沾着面粉的手,“我得回去守着,你不必怕,等帝后大后,你们就能回豫北了。” 易璃音红着眼紧紧拉着她的手:“届时你会来接我和澜儿吗?” 这仗一旦打起来连沈嘉禾自己都不知道要多久才结束,她冲她笑了笑:“即便我不来,也必然会有人护送你们,放心,等你们回豫北,我们就再也不分开了。” 她上前抱了抱易璃音,随即快步出了院子朝外走去。 易璃音转身红着眼睛望着她的背影发愣。 卷丹跑来:“奴婢刚看侯爷出去了,侯爷真不留下过年了?便是今日晚饭夫人都准备了好久……” “侯爷有要事要做,吃饭是最不值得一提的事。”易璃音深吸了口气,恢复一贯的从容,“看着世子,小孩子不懂事,别让侯爷走得不放心。” 卷丹忙应声:“是。” 内侍得知沈将军有紧急军报要上奏,一刻不敢耽误,立马将人带到了御书房。 让沈嘉禾没想到的是,陆敬祯正好也在御书房。 李惟听完就脸色大变起身:“耶律宗庆这是故意等着这个时候来恶心朕吗?” 正值天子大婚前夕,后面紧接着还有汉人最看重的新年。 沈嘉禾此番进宫不是来听李惟抱怨的,她拱手道:“末将是来跟陛下辞行的,眼下需要尽快赶回豫北。” 李惟蹙眉看着她:“沈将军,成德三十七的事不能再发生了!” “是。”沈嘉禾点头。 这次不为大周,只是为了守住当年父王的封地而已。 豫北以后也是他们一家世代生活下去的地方,更是……沈嘉禾不动声色看了陆敬祯一眼。 豫北是陆首辅今后的退路。 从御书房出来,没走几步,沈嘉禾就听到后面跟上来一阵脚步声。 她知道陆敬祯必然会跟出来,侧脸看他一眼,她下意识轻笑道:“这趟出宫就直接去城门了,我还以为没机会同陆大人道别。” 陆敬祯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要说什么。 沈嘉禾眉眼含笑:“大人不必多言。” 分别前能见他一面就很好了,剩下的一切她相信祝云意会办好的,如今有他在京中,她也不必过多担心易璃音和沈澜了。 陆敬祯的眼眶有点红。 沈嘉禾微噎了半瞬,又笑:“你们读书人都这样吗,动不动就感情泛滥。” 他轻语:“只对郡主。” 沈嘉禾的呼吸微颤,从前他只在私下才会喊她郡主,今日这是在皇宫里,虽然周围无人,但沈嘉禾还是有点担忧。 第248章 她没时间耽搁,步履未停:“若边疆开战,会影响帝后大婚吗?” 陆敬祯抿唇:“大周不可能让契丹人看笑话。” 那便是不会了。 沈嘉禾应声,这样易璃音和沈澜回豫北的事也不会耽搁了。 二人一前一后穿过宫门出去。 外头侍卫见沈将军出来,忙将马牵过去。 沈嘉禾拉住马缰绳利落上马。 “沈将军!”陆敬祯疾步上前。 沈嘉禾转身看他。 他仰头望着她:“京中之事将军无需忧心,安心应对豫北事宜即可。” 她含笑点头:“嗯。” 他又道:“当心。” “大人也是。”沈嘉禾一夹马腹,果断策马离去。 陆敬祯站在原地定定看着眼前的身影越来越远。 东烟终于走了过来,小声问:“公子,沈将军这是要回豫北?他不是来郢京过年的吗?” 陆敬祯没回,马蹄声渐行渐远,可每一下都像是踩在了他心上,撞击得他整颗心似要裂开。 他蹙眉捂住心口。 “公子?”东烟吓了一跳,忙伸手扶他,“您哪儿不舒服?” 他摇头。 没有。 但又说不出来这是种什么感觉,总觉得这段日子发生的很多事都不对劲,但他一时又无法窥见矛盾的地方。 他眼下只是,突然很担心郡主。 他见过血流成河的战场,知道刀剑无眼的危险,他的郡主也不过是个小女子而已。 东烟看他脸色实在难看,忙不迭给他顺着背:“是不是这些日子累着了?要不然我们先回……” “陆大人。”东烟的话还没说完,身后传来内侍的声音。 内侍太监小跑着过来,行了礼道,“陛下让大人同沈将军说完军务便回去,陛下还有话要与大人说。” 前头的身影早就消失无踪,陆敬祯终是回过神:“哦,这就回去,有劳公公带路。” 内侍惶恐道:“大人言重,您请。” “嗯。”他推开东烟的手往里走。 东烟张了张口,因着帝后要大婚,他知道公子为着新法的事连日都忙得很,开春要推行,他们需要先拟名单,陆续下放官员去各地府衙,这样才能让新法迅速推行,如今时间紧迫得很。 天边余晖逐渐收拢。 东烟在马车驭位上坐了片刻,突然听人叫他“师兄”,他扭头见一个素衣家丁一溜烟窜上他的马车。 东烟扭头就看见一张陌生的脸,他蹙了蹙眉:“你怎么来了?” “徐校尉先前来了咱们府上。”改头换面的小道士一脸严肃,“边疆要开战了!” 东烟下意识看向城门口的方向,怪不得沈将军走得那么急! “怎么偏偏这个时候?” 小道士耸耸肩:“沈将军这一走短期内肯定回不来,公子的事年后若不顺利,咱们岂不是连后援都没有了?” 东烟面色一拧:“别瞎说!” 小道士的指腹摩着腰间剑柄,顿在车内,留了车帘缝隙道:“姐姐没走呢。” 东烟有些意外,他听闻徐成安悄悄去了陆府,还以为是要带辛衣舒走的。 小道士又道:“她兴许也是想着若公子的事不顺,有她在还能有个保险。” 东烟没接话,公子的事后路留得越多他心里就越慌。 小道士却问:“姐姐和那个徐校尉是怎么回事?” 东烟有点烦:“我怎么知道他们怎么回事?” 小道士瞪大眼睛:“不是你们把姐姐丢在豫北一年多的吗?你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要把她留在豫北军营里?” 东烟只好道:“是她自己留在那,没去凉州同我们汇合的。” “为什么?”小道士一脸不可置信,“公子哪一点比徐校尉差了?平素里公子给她裁衣买各种首饰大方得很!徐校尉连个屁都没给她买过吧!” 东烟按了按额角:“你到底来做什么?” 小道士蹲得有点腿麻,干脆盘腿坐下道:“我就是想不通啊,公子这样完美的人居然会输给三大五粗的徐校尉!明明姐姐每回提徐校尉不是嫌他笨,连人皮面具都学不会,就是骂他不解风情,话都说不利索啊!” 东烟叹息:“女人的话,你听听就得了,不必当真。” 小道士皱眉想了想,似乎是想不通。 他便摸出身上藏起的一包蚕豆,坐在车里吃了起来,又问他:“师兄你要吗?” 东烟没这心情,公子这段时日心思重,弄得他也神经紧绷。 他忍不住道:“你怎么这么没心没肺?” 小道士“啊”了声,掀开帘子:“不然我要怎么样?” 东烟盯住他半晌:“这事心思最重的不该是你吗?” 车内少年嗤的笑起来:“有公子在,我担心什么?我只需想着好好护着公子这样简单的事就好了。” 陆敬祯后来出宫时,夜幕已深。 他回府就将自己关在书房,一直到过了亥时,辛衣舒被叫进了书房。 摆在他眼前的茶水一口未动,辛衣舒蹙眉上前将手里的参汤放下:“东烟说大人晚上也用什么,眼下多事之秋,大人保重身体。” 陆敬祯失笑点头,端着喝了两口参汤,突然道:“年后若事情生变,我需要你第一时间去豫北侯府接出沈夫人和世子。” 第249章 辛衣舒蹙眉:“我?” 陆敬祯应声:“沈夫人过于聪明,太聪明的人都多疑,她若知道是我派人去,未必会跟你走,你便暂时扮成沈将军。” “啊?”辛衣舒愣了愣,觉得也有道理,但她还是问,“新法改制的事大人不是已说服陛下了吗?陛下下旨推行,这会生什么变?” 他轻笑:“我就是假设,沈将军将他们母子托付于我,我总要做好万全准备。” 辛衣舒松了口气。 他喝完参汤,将碗放下才又看向面前的人:“你和徐校尉如何了?” “什么?”辛衣舒怔忡了下,忙道,“他就是个有点傻的弟弟罢了,先前在豫北营地无聊,我也只是为了打发时间。” 陆敬祯笑着倚上身后靠背:“这么多年,能让你找到个感兴趣打发时间的人也挺不容易。” 辛衣舒窘迫道:“大人操心我做什么,不如操心操心来日沈将军将夫人孩子接到了身边,你该怎么办。” 他挑眉忍着笑:“哦。” 辛衣舒睁大眼睛:“你哦什么?” 他却径直起身出门,叫了声“东烟”。 东烟忙跟上他:“公子要回房歇息了?” 他应声:“叫人将我房内的檀香换成广藿香。” 东烟吩咐人去取,跟着他进屋:“您头疼又犯了?” 这一年他们走遍大周三十六郡,公子熬夜整理卷宗休息不好便时常会头疼,但后来回京后好好养了月余不曾犯过了。 下人取来广藿香,东烟点上见陆敬祯和衣闭眼躺在床上。 他轻声上前,忽而听他开口:“我今日见瑛贵人来看陛下,我还是头一次见陛下同妃嫔相处时的模样。” 东烟愣了下,才问:“公子是想沈将军了?” “不是。”他失笑看了他一眼,随即叹息道,“这些年太后娘娘待陛下是慈母之心,雷霆手段,陛下到底还年轻,容易陷入温柔乡。瑛贵人年长陛下几岁,又待人温柔,陛下对她自是疼爱有加,也多有顺从。” 东烟听得云里雾里。 陆敬祯的目光犀利了些:“太后娘娘突然选云见月入主中宫,怕是拿捏住了陛下心思。那位云小姐我是见过的,年纪轻轻,如花美貌下是谁也看不透的心思。” 东烟脱口道:“您怕陛下一旦大婚,只要皇后娘娘俘获陛下的心,在他耳边吹吹枕边风,陛下会动摇推行新法的心?” “嗯。”陆敬祯撑了下额角,眉心拧得深了些,“不好说。” 他在云见月眼中见过那种对自己的欣赏爱慕,便是这样一个人,说要嫁给天子就要嫁了,可见情爱于她而言轻如鸿毛,是最不值得一提的事。 若李惟面前若站着这样一个人,他绝不是对手。 前些年他因为不齿沈将军的奸诈无耻,受此影响太深,他把李惟教得太正义了。 这些天他时常在李惟耳边潜移默化地教他,可惜时间太短,只怕功效寥寥。 外头传来敲门声,东烟应声开门,接过下人端来的安神汤。 “眼下这些也不是一定的。”东烟行至床边,“公子把安神汤喝了,好好睡一觉。” 他仰面盯着床帐看了片刻,又坐起来:“嗯。” 沈嘉禾带着人出城后一路马不停蹄赶往豫北,她在路上往豫北营地传了信询问情况,特意让人将回信送往凉州驿站。 她算好马队脚程,回信送来他们差不多就是在凉州附近。 等收到豫北回信,她就能决定是先回雍州还是直接绕路去漳州了。 没想到他们一行人刚到凉州驿站就见梁郁青早早在驿站候着他们。 沈嘉禾十分诧异:“梁大人怎么还在凉州?” 梁郁青笑了笑:“陛下开恩有意将下官调回郢京,只是下官来这凉州不足三年,于百姓生计尚未有功,若因沾了将军和陆大人的功就平步青云,实在有愧百姓,便自请暂留凉州。眼下太原整肃,又去了匪患,正是需要恢复,下官正想干出点政绩呢。” 沈嘉禾被他一番话说得心生佩服:“大人高义。” 梁郁青忙摆手:“将军莫要笑话下官。下官今早听闻边疆来了军报,想着必然是将军要来,便在此候着将军,若将军有什么吩咐,下官好安排。” 沈嘉禾感激道谢:“倒也没什么吩咐,就是顺道来驿站看份军报,看完我们就得走。” 正说着,徐成安已经取来军报。 沈嘉禾沉着脸打开,他们一路而来还不清楚边关如今是何状况,若战事已起……沈嘉禾打开军报,只扫了一眼整个人一僵。 “将军,情况如何?”徐成安见她突然变了脸色,顿时紧张地握紧佩刀,不会是漳州失守了吧? 那可真的就…… 沈嘉禾倏然抬眸:“那份军报是假的?” 徐成安一时没回过神:“什、什么假的?” 沈嘉禾沉着脸将手里的军报递给徐成安。 这份军报是陈亭亲笔,字里行间都能看出他很懵,上面说雍州并未接到辽国陈兵漳州城外的消息。在收到沈嘉禾询问信后,陈亭立马去信漳州,得到的也是边境稳定的回信。 沈嘉禾垂下的手不觉颤抖起来。 那封军报是漳州直发来京,上面盖的是漳州府尹的章,那府尹是谁来着? 沈嘉禾一时都想不起姓名,通篇军报都是陌生字迹,正因为她并不熟悉漳州府尹,便没往别处想! 第250章 古有烽火戏诸侯而亡国之事,所以她根本没想过军报会有假的! 徐成安咒骂了声:“漳州府尹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谎报军情的事也敢干?!” 区区一个漳州府尹怎敢冒着灭九族的风险做这种事? 到底是谁想谎报军情? 沈嘉禾的呼吸短促,心跳加快,太后凤体违和,帝后大婚提前,祝云意和李惟商量好年后就要推行新法…… “糟了!”沈嘉禾疾步往外冲去。 徐成安忙追出去:“将军?” 沈嘉禾跃上马背,调转方向道:“回京!” 那份军报唯一的作用就是把她调离郢京! 郢京怕是要大乱! 十二月二十四。 这日天还未亮,整个人郢京城都苏醒了。 祝管家带着人跑进跑出,将府外的灯笼都换了好几对,帝后大婚,全郢京都要挂上喜庆红灯笼,遥祝帝后无疆。 陆敬祯一早换上官袍,今日事情反锁,光是祭祀和封后大典就够折腾的了。 东烟早早套了马车,眼下天未亮,外头冷得很,他特意在车内准备了厚被。 陆敬祯抬头遥遥往西北看了眼,郡主现下应当快到豫北了吧。 也不知那边情况如何了。 他拧紧眉心,就这两天边疆军报就该发来了。 “公子?”东烟小声提醒他。 陆敬祯回神,弯腰进了马车,边疆是事他担心也无用,还是先把手头的事办了,待大婚后,先让李惟松口把易璃音和沈澜送出去。 他抬手按了按眼窝,今日不知怎么,眼皮跳得厉害。 马车到宫门口时,大臣们也就陆续到了,一时热闹得很,身边全是嘈杂说话声。 陆敬祯心里压着许多事,根本无心应付他人,张岑逸和贾绪等人了解他的性子,便过来拉着人闲话,不让他们打扰首辅大人。 这场大婚准备得急,但各种流程却一样都不曾缩减。 今日太阳莫名的大,风也是莫名地冷,一整天下来,所有人又冷又饿,累得只想原地躺下了。 好在就剩下宫中晚宴了,众臣觉得还能再撑一撑。 “陆大人怎瞧着兴致不高啊,陛下大婚陆大人不高兴?”国舅云景山起身跟了过来。 陆敬祯回眸便笑:“陛下年少登基,一步一步才走到如今的不易,眼下看他又得贤后,我实在高兴得难以言表,让国舅爷见笑了。” 云景山皮笑肉不笑:“我还当首辅大人是不满新册封的皇后娘娘呢。” “诶,这话国舅爷莫要乱说,娘娘是君,我是臣,陆某此生忠于大周,忠于陛下和娘娘。”陆敬祯回的不动声色。 两人虚与委蛇一番,云景山相邀陆敬祯一道往宴席大殿走去。 “今晚我必须得好好同陆大人喝几杯。” “国舅……哦,不,我真是糊涂了,如今该改口称国丈了。”陆敬祯笑了笑,“国丈敬酒,陆某不敢不喝。” 云景山这才得意一笑:“皇后娘娘原是很欣赏首辅大人的。” 陆敬祯不是没听出他话里有话,他只当没听到,没接话。 不管云见月当初对他抱过何种心思,眼下她都是大周正宫皇后了,云景山在帝后大婚这种时候突然提这话不知他在盘算什么? “陆大人,云大人,这边请。”宫女从殿内迎出来,引二位进殿入座。 众臣刚落座,李惟便来了。 “陛下万岁!” 众人起身行礼,又七嘴八舌说着恭喜的话。 李惟今日穿得隆重,黑红相间的婚服上身,让他去了不少稚气,人也仿佛一夜长大了不少。 陆敬祯睨着他看了片刻,莫名有些欣慰,父亲当初看先太子必然也如他此刻一般吧? 侍奉的君主同自己有相同的抱负,是他们做臣子之大幸。 陆敬祯让宫女斟满酒,他端起酒杯行至御前。 李惟正附耳同身边的内监说话,转头看见他,眼底有诧异:“陆首辅怎么还特意过来?” “臣很是替陛下高兴。”陆敬祯恭敬将杯盏往身前轻送,笑道,“这杯酒祝陛下中兴大周,万寿无疆。” 李惟眼里闪着光,捧起酒杯与他遥相而笑,待饮尽杯中酒,他又命人满上,叫住要走的陆敬祯:“陆首辅。” 陆敬祯回身:“陛下还有吩咐?” 李惟示意他近前,含笑叫了声“老师”,又道:“朕知老师连日担忧,朕是大婚,并未大昏。” 他身为天子,很少有这样不稳重的时候,陆敬祯下意识笑。 李惟又道:“老师这一年多的辛劳朕都明白,我们未来想要把大周变成什么样的国家,朕心中清明。” 陆敬祯端着杯盏的手颤抖了下,宫女捧着酒壶下来给他斟酒。 高坐上的天子笑着举杯:“老师,这一杯,敬大周。” 陆敬祯喉咙微哽,含笑举杯:“敬大周。” 也敬他长大了的陛下。 酒过三巡,天子还需前往后宫洞房花烛,便留下朝臣们继续。 因为李惟先前的话,陆敬祯心里高兴,自然也就多喝了两杯。 后来散席,陆敬祯又叫住张岑逸多说了两句话。 “大人今日喝了不少。”张岑逸见他走路有些踉跄,下意识扶了他一把。 陆敬祯点头:“功夫没有白费,这不是我一人之喜。” 第251章 张岑逸知道他在说什么,忙笑道:“那是天下之喜!下官就知道陛下圣明,大周来日必然会越来越好!早前贾侍郎还说过,等来日事成,必然要开席好好庆祝一番!” “自然。”陆敬祯刚说完,听闻身后有人叫他。 他驻足回头,很快就认出来人是李惟身边的掌事内监。 “公公何事?”陆敬祯站直身体。 内监擦着汗,慌慌张张冲过来,附在陆敬祯耳畔小声道:“陛下突发急症,召大人相见!” “什么?” 张岑逸忙看向陆敬祯:“出什么事了,陆大人?” 陆敬祯忙敛了神色,嘱咐张岑逸先出宫:“若是见着我的随从,劳烦张大人顺便告知他一声,就说我有事耽搁了,让他回府同我夫人说一声,不必给我准备夜宵。” “陆……”张岑逸刚张口就见面前的人跟着内监匆匆离去,他犹豫了下,终于还是往宫门口走去。 内监走得极快,陆敬祯后来只能提袍紧紧跟随,夜风吹得他清醒了些,他急着问:“陛下突然得了什么急症?” 内监支支吾吾说不清楚。 “太医如何说?”陆敬祯又问。 内监浑身在冒汗:“奴才得了陛下命令就来找大人了,奴才出来时太医刚到。”他说着,越走越快。 陆敬祯的脸色低沉,廊下张灯结彩,一派喜庆,不远处宫人提灯而过,因着帝后大婚所有人都有说有笑,一切看似都很寻常。 “大人,到了。”内监快步上前,小心推开殿门,“大人快些,陛下急着见您。” 陆敬祯略微抚了下衣袍,跨步入内。 身后殿门被徐徐关上,天胤宫内灯火辉煌,到处都是一片朱色喜庆,两侧的丹顶鹤香炉升起袅袅熏香,融着轻暖空气,又隐隐似嗅到了一丝血腥气。 陆敬祯往里走了两步才发觉殿内异常诡异,内监说天子抱病,可这殿内却安静异常,太医一个都不曾瞧见,皇后也不在? 屏风后传来轻微声响,隐约似有一抹身影在地上。 陆敬祯疾步绕过去就见李惟身着大婚礼服仰面躺在地上,殷红鲜血在他后脑蜿蜒一地,他的脸色煞白,那一瞬间,陆敬祯似乎都不确定他是不是还活着。 “陛下!”他冲过去半跪在地上将人扶起来,一面去探他的鼻息。 还有微弱的气息! 陆敬祯扯过床榻上的锦缎按住李惟后脑的伤口,扭头打算叫人,他的衣袖却被人轻扯了下,陆敬祯错愕垂目。 李惟艰难半睁开眼。 “陛下!”陆敬祯见他动了唇,忙俯身靠过去,“要说什么?” 李惟的声音微弱,他分明是说了什么,但陆敬祯根本清不清楚,只感觉到他拽着他衣袖的手用尽全力推了他一把。 是……要他走? 陆敬祯欲再问,身后似闪过一抹身影,他猛地回头。 云见月不知何时站在了后面的人高的烛台边上,她身上的凤袍还未脱下,就这样淡淡与陆敬祯简短对视一眼,红唇勾起一抹笑。 下一秒,她抬手推倒了烛台,惊恐拉开殿门往外跑:“来人啊!快来人啊!陆首辅行刺陛下!来人啊!” 扯着陆敬祯衣袖的手滑至地上,怀里的人骤然失去意识。 “陛下!陛下!”陆敬祯的声音颤抖,外面越来越多的脚步声包围过来,接着他听到了铠甲摩擦的声响。 天胤宫外很快被金吾卫包围得水泄不通。 皇后云见月狼狈不堪被两个宫女扶着,她惊恐看着殿门,连连后退。 倒地的烛火点燃门口帷幔,明火带着滚滚烟尘从殿内飘出。 片刻后,众人听得殿内传出脚步声。 接着,一抹紫色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没急着出来,半侧身影拢在殿内阴影处,目光灼灼看向云见月:“帝后大婚竟是为了除掉我……我何德何能?” 云见月惊恐眼底却染起一抹笑,她害怕似的往后退了退,却还是忍不住看向殿内。 这个局自然不止是为陆首辅设的,阻止新法推行远比杀他重要,她很期待看看今晚这样的死局,他要如何破? 她颤声道:“愣着做什么?快把这个行刺陛下的奸佞拿下!” 金吾卫指挥使刚要下令,身后传来太后的声音:“给哀家就地处决他!”接着,她的声音带了颤抖,看着和她一道来的太医们道,“都在后面干什么?还不快去救陛下!快去救陛下啊!” 这边,两个金吾卫拔刀冲了上去。 没想到他们刚到殿门口就被人直接踹了出来。 指挥使明显也吃了一惊,他快速抽出佩刀,身后一众金吾卫纷纷抽到横在身前。 殿内之人缓缓走了出来,他的手上、身上全是大片鲜血。 太后惊呼一声差点昏厥,幸亏宫人扶得快。 “太后娘娘!” “太后娘娘!” “母后要保重啊!”云见月冲过去抱住太后,两人顿时失声痛哭起来。 指挥使还没弄清楚眼前这文官是怎么有力气一脚踹得他两个手下站都站不起来的,他握紧佩刀,紧盯住他道:“陆敬祯,识相的快快束手就擒!” 陆敬祯嗤的一笑,他一直都想错了,还以为太后选云见月做皇后是想游说李惟放弃推行新法,却忘了太后早就干过放弃儿子的事。 从前是先太子,如今是天子。 第252章 瑛贵人有了身孕,她是太后的人。 太后不仅想在他身边安插人,她连自己的儿子都不放过,是他一直忽略了这一点! 李惟是真心待瑛贵人的,他说他要当爹时是那样高兴。 陆敬祯的脸色沉了些,今夜他也是真心祝福李惟,天子大婚后便能亲政,他很快就能实现他的抱负…… 现在,一切都毁了。 他抬手抹了把脸,怪不得有点湿滑,他居然在哭。 先太子被逼死于东宫那日,父亲也同他今日这般难受、愤怒吧! 陆敬祯深吸了口气,手探至腰际,空气里传来一丝兵刃摩擦的细微声响。 为首的指挥使亲眼看着陆首辅自腰间徐徐抽出了一把软剑,他的眼珠子倏地撑大,这这……怎么可能? 陆敬祯垂首轻甩,柔软剑刃泛着银白色的光,在空气里划出一道无形剑气。 屏风后,烛火泛着跳跃的光。 瑛贵人半跪在案前,削肩微抽着低头抄写佛经。 她的两眼通红,面前的字也写得歪歪扭扭,但她似一刻也不敢停。 手边已经抄写好的佛经早已垒起了厚厚一叠。 宫女忧心劝说:“主子,别抄了,先歇了吧,您千万保重身体啊!” 瑛贵人不语,仍是低头不停地抄写。 写多一点,再多一点。 菩萨一定可以看见她的诚心,一定能保佑陛下平安的! 她颤抖得更厉害了。 “主子。”宫女弯腰想去扶她,突然,“砰”的一声巨响自窗户那边传来,一抹人影跃入内,宫女来不及回头就被人一脚踹出老远。 瑛贵人刚直起身,裹着温热鲜血的轻薄剑刃架上了她的脖颈。 身后人带着一身血腥骤然靠近,冷声道:“起来。” 云见月扶着太后赶来时,陆敬祯挟持着瑛贵人从殿内出来,金吾卫们将他二人团团围住,却是谁都不敢轻易上前。 “别轻举妄动!别伤了瑛贵人腹中的皇嗣!”太后苍白着脸命令着。 陆敬祯嗤笑了声,他的剑刃紧贴瑛贵人的肌肤,推着人往外走去:“瑛贵人以为抄那么多佛经就能减轻自己的罪孽吗?” “我不是……”瑛贵人浑身颤抖,“我是替陛下祈福……” “这话说出来你不觉得可笑吗?”陆敬祯的手腕轻翻,薄如蝉翼的剑刃顷刻划破女子肌肤。 瑛贵人吃痛蹙眉,下意识抱住了隆起的肚子。 太后吓得一个踉跄:“陆敬祯,你到底要干什么?行刺陛下还不够,眼下连身怀六甲的人都不放过?” 云见月跟着道:“你先把瑛贵人放了,你也希望罪不及家眷吧?” 陆敬祯没空理她们,他推着瑛贵人往前走。 瑛贵人还在哭:“我还以为依陆大人的聪慧是不会上当的,只要你今日不去天胤宫,陛下就不会……不会……”她泣不成声。 陆敬祯斜视看了眼面前众人,冷笑道:“今日是为我设的局,我知晓其中有诈,也知我出不去了。” 那个内监叫住他时,他就知道不对劲了。 他若不将计就计,早就埋伏在周围的金吾卫会把他强行送进天胤宫,而当时同他在一处的张岑逸必死无疑。 “但现在我手里有瑛贵人,便又是不一样的局面了。”陆敬祯的面色一冷,“让开,否则我杀了她。” 金吾卫面面相觑。 指挥使本能看向太后。 太后脸色惨白,嘴唇不停颤抖。 倒是云见月果断道:“让开,让他走!” 瑛贵人腹中的是大周未来天子,这一胎能生下来,她这个新晋皇后才能做大周最尊贵的女人,若没有这一胎,她也算不得什么皇后了。 云见月的目光轻落在陆敬祯染血的的脸上,放弃这么个吸引她的男人,她可不想最后什么也没得到。 这人果然任何时候都能叫她惊讶。 陆敬祯几乎是一路将瑛贵人拖着走,她一直哭哭啼啼,抱着肚子瑟瑟发抖。 陆首辅恨她出卖陛下,他必定不会留她性命的,她知道她今日死定了! 可孩子是无辜的啊! “陆、陆大人……” “闭嘴。” 身后金吾卫们紧密跟着,陆敬祯拖着人大步朝宫门口退去。 稍近了些,他隐约似乎听到宫门口有打斗声。 陆敬祯错愕回头,发现本来下钥的宫门眼下敞开着,守城侍卫的尸体横七竖八躺在地上,和剩下的侍卫打斗在一起的是东烟和……乔装改扮的云深处! 东烟远远看见陆敬祯,他踢开面前的人飞身朝陆敬祯这边赶来:“公子!” 他一跃而起,举剑朝身后的金吾卫劈出一道剑气。 陆敬祯当即松手,一脚将瑛贵人踢了过去。 金吾卫们都怕瑛贵人伤着,全都脸色大变收起刀剑过去接她。 “走!” 东烟拉着陆敬祯往后撤,“师弟!” 小道士回头见他二人上了马,这才踏风跃起,跳上马背。 陆敬祯回头看了眼,知道很快就会有人追来,他大声道:“不是让你们先走吗?” “祝管家他们已经出城了!”东烟道,“我同师弟回来接应公子!” 陆敬祯脸色难看:“侯府那边呢?” 小道士追上来:“姐姐一早就去了,眼下这个时间肯定也出城了!” 第253章 陆敬祯刚松了口气,就听皇宫那边传来号角声,紧接着,郢京城门口那边传来了回应。 浑厚的声音在郢京夜空回荡。 东烟咒骂了声:“公子,我们的人在城门口接应,闯出去!” 陆敬祯看向小道士:“有机会就走,不必管我和东烟,听到没有?” 小道士刚张了口,听他又道,“别忘了你来郢京是做什么的!” “公子!”东烟远远看见他们的人和城门口的守军打起来了,他抽出剑夹/紧马腹直冲过去。 陆敬祯抬眸便看见一侧停了辆马车,他近了一看才发现是豫北侯府的车,他的心倏地一沉。 侯府的人还没出城? 他过去逮住一个自己人便问怎么回事。 侍卫边应付守军边解释:“那是沈夫人的车,侯府其余人都出城了,沈夫人好像有事耽搁,这才被困在了城内。” 怎么会这样! 身后金吾卫策马追来,听声音也知比先前在宫里围杀他的多了数倍。 “先破城门!”陆敬祯厉声道。 身后指挥使的声音掷地有声:“陆敬祯行刺陛下,罪无可恕!今日在场所有护着他的人,格杀勿论!” 话落,金吾卫全都策马冲过来。 一时间,到处都是刀光剑影。 好在侯府的马车停在城墙边,暂时没有人注意到它。 东烟和小道士两人合力强攻,终于劈断了那根沉重的门闩,结果城门开至一半,金吾卫飞扑上去,直接砍坏了城门转轴,刚要打开的城门“砰”地一声倾斜砸到了地上。 东烟咬牙拉了拉,沉重的城门纹丝不动,他咒骂扭头:“公子,城门只能开这么大了,能过人,您先走!” 他和小道士守着那道能过单人的门缝,不让金吾卫再靠近。 陆敬祯抬头看了眼,门缝不大,马驹也许勉强能过,但马车绝对过不了! 他踢开面前的人,飞身跃至马车外,刚掀起车帘,匕刃就朝自己划来。 陆敬祯本能用剑挡了一挡,借着微弱的光,他见里面的易璃音双手握着匕首,浑身颤抖看着他:“你……你要做什么?” 眼下情况紧急,陆敬祯只好道:“我叫祝忱,前慎御司主事祝聆是我父亲,我受豫北大恩才能活下来,我早已同沈将军结盟,我不会害你的!” 面前之人眼中似有犹豫。 陆敬祯弯腰入内,将手伸向她:“夫人别怕,我受沈将军之托带你出京,届时必会安全将你送到豫北。” “你……”易璃音的目光落在他手里染血的软剑上。 陆敬祯下意识背手将软剑往身后藏了些,他尽量温和道:“城门过不了马车,我先扶夫人下车,你不必怕。” 他小心隔着广袖扶住易璃音的手臂。 面前之人突然幽声道:“怪不得。” “什么?”陆敬祯一时没听清她说了什么。 易璃音抬眸朝他看来:“怪不得风雪楼的人屡屡失手,我一直想不明白问题究竟出在哪里,谁能想到以文采闻名的陆首辅居然有这么好的身手。” 她的话音刚落,陆敬祯忽觉腕口一紧。 女子手上用力,径直将他拉过去。 陆敬祯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胸口传来一阵剧痛,他垂目见女子手中的匕首径直插入他的胸口,殷红鲜血顺着她的指缝蜿蜒流出。 他不可置信看向面前的人。 此刻易璃音脸上再也看不见一丝一毫的惊慌,她从容得不像长年深居宅院的贵妇:“我并没有因为什么事耽误了出城的时间,陆大人,我专程在这里等你。” 她倾身靠近他,冷脸将匕刃全部推入他的身体。 陆敬祯的脊背微躬,闷哼了声,鲜血顺着嘴角往外涌,他颤声问:“为、为什么?” 易璃音睨着他:“你不配知道。”话落,她一把将人从马车上推了下去。 第71章 去接他 沈嘉禾一行人快马加鞭往回赶,刚进上阳郡就遇到了徐管家等人。 “爹!”徐成安眼尖,他忙策马上前,“您怎么会在……世子?!” 沈澜从马车内探出头来,他先是叫了声“徐叔”,又看见徐成安后面的沈嘉禾后,他的小嘴一憋就哭起来:“爹爹!呜呜……” 孩子看起来是被吓到了,卷丹和洛枳忙又抱又哄。 沈嘉禾本来想过去抱他,目光一瞥居然见了陆府的祝管家,她倏地一僵,下意识问:“京中出什么事了?” 徐管家有点懵:“我们不知道啊,不是将军您突然回来要我们什么也别收拾就出城的吗?将军您怎么会……” 沈嘉禾和徐成安对视一眼,立马想到了辛衣舒。 徐成安扫视了眼,辛衣舒并不在这里,他的脸色微变。 沈嘉禾看向祝管家:“祝管家?” 祝管家沉着脸:“宫里应该是出事了,但具体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东烟突然回来要我马上走,说是公子的意思,我也只来得及打发了府上下人。” 沈嘉禾没多说,留下十人护送他们西行,刚策马要走,她又想起什么,猛地看向卷丹:“夫人呢?” 卷丹红着眼睛道:“夫人说有点事忘了办,让我们先走,但不知道为什么这都天亮了她还没赶上来。” 沈嘉禾咒骂着抽下马鞭往郢京方向赶。 “侯爷!”卷丹没叫住她,哽咽看向洛枳,“怎么办呀?夫人不会出事吧?我……我不应该先走的!” 第254章 洛枳哽咽给她擦眼泪:“夫人那么好的人一定会平安的,快别哭了,你一哭世子哭得更厉害了。” “卷丹姐姐。”沈澜挂着眼泪抬头看她。 卷丹忙吸了吸鼻子:“世子不怕,奴婢会好好护着世子的。” “将军!”徐成安追上沈嘉禾安慰,“祝云意和东烟还在后面,说不定此刻他们也正在来的路上,祝云意是什么样的人,他最有分寸,有他在不会让夫人出事的,您别太担心!” 沈嘉禾沉着脸没说话,祝云意向来有分寸,但他的分寸从来只对身边人,他对自己……她加快了速度。 赶了小半天,远远听到前面弯道后传来了马蹄声。 沈嘉禾牵着马缰绳的手倏然收紧,一手握住身前的镇山河,目光如炬看向前面,轰然马蹄声终于近了,第一匹马自弯道冲出来。 徐成安的眼睛一亮:“云道长!将军,是云道长!” 坐在他身后的人是…… “夫人!”徐成安驱马迎上去,一面扭头朝沈嘉禾道,“将军,祝云意他从不骗人,他把夫人从郢京带出来了!这下好了,我们所有人都能一起回豫北了!” 沈嘉禾悬起的心终于放下,她含笑迎上去。 跟在小道士身后的马队也全都拐过弯道朝这边直奔而来,沈嘉禾快速扫了眼却没看见陆敬祯,也没见东烟。 “云道长!”徐成安笑着朝小道士挥手,那人却像是根本没看见他,策马自他面前狂奔过。 马驹直冲沈嘉禾而去。 沈嘉禾见那匹快马在她面前突然被勒停,小道士从马背上跳下来,朝沈嘉禾马前跑了两步,开口叫了声“沈将军”就没绷住哭起来:“公子……公子……” 沈嘉禾垂目盯住他,一字一句问:“他怎么了?” “公子被他们杀了!”小道士“扑通”跪坐地上捂着脸嚎啕大哭起来。 “你他娘的在胡说八道什么!”徐成安脸色大变,他忙看向沈嘉禾,“将军你别听他的,陆大人他……” 沈嘉禾什么也没说,大喝一声要往前赶路。 “侯爷!”易璃音狼狈从马背上摔下来,她顾不得疼痛爬向沈嘉禾,张开双臂挡住了她胯/下马驹,“不能入京了,侯爷若执意要回去,就从我身上踏过去吧!” 沈嘉禾握着马缰的手绷得太过用力,指关发白,青筋可见。 祝云意若还活着,这小道士不可能会在这里。 沈嘉禾其实都清楚的! “侯爷。”易璃音站不起来,半坐在地上仰头看着她,她的眼睛通红,哽咽道,“陆大人是为了救我才……他是为了救我……” 徐成安按着佩刀的手倏地收紧,夫人从不说大话,那些用来呵斥云道长的话突然半个字都吐不出来了。 他又看向沈嘉禾。 将军的脸色煞白,她似要说什么,徐成安见她张口吐了口血,一头从马背上栽下。 “将军!”徐成安脸色骤变,他借着马镫飞身过去接住了摔下马背的人。 “侯爷!”易璃音哭着爬过去,从徐成安怀里接过人紧紧抱在怀里,“你、你别吓我!你不要吓我!你说离开郢京我们一家人就要永远在一起的,你答应过的!” 小道士愣在原地一时说不出话来。 徐成安一面扣住沈嘉禾的腕脉,一面扭头看他:“东烟呢?” 小道士的三魂六魄似终于回来了些,他哭道:“我师兄……师兄守着城门让我们先走,后来他被关在了里面……我不知道……” 郢京守卫众多,还有金吾卫,东烟便是功夫再好也难以抵挡。 徐成安的声音微哽:“那……舒姑娘呢?” 小道士眼底闪过一抹诧异,半瞬才喃喃:“我……我们到城门我就没见着她……她兴许和祝伯他们先走了。”但这话他其实也很不确定。 徐成安沉下脸,辛衣舒没和祝管家一起走,他悄然握住颤抖的手,很快调整了情绪,小道士没看见辛衣舒也不能说明她出事了! 兴许她早就换了脸,只要她不想,这世上没人能找得到她的! 沈嘉禾是在凉州府衙东厢房的床上醒来的。 彼时,陆首辅行刺天子的事已天下皆知。 她的耳朵“嗡嗡”,这几天她虽昏迷不醒,可周围人说话的声音却都听得见,她听了很多次关于祝云意的死。 易璃音亲眼看着金吾卫指挥使的刀刺中了他的心脏,亲眼看着他被甩出马车,看着那些人将毫无反抗之力的他围起来。 她很希望这一切都是个梦,如今梦醒,她看着周围熟悉的布置,又明白全都是真的。 “将军,您醒了?”徐成安在桌边打了个盹就见床上之人不知何时坐了起来,他疾步过去,“感觉怎么样?” 沈嘉禾有些木然,她清楚太后为何要杀陆敬祯,因为那部律法。 沈嘉禾直视看徐成安问:“欲加之罪也有人信吗?” 徐成安面色难看,他挣扎片刻,才咬牙道:“慎御司当年曾是天家的刀都能因欲加之罪被清算,陆首辅出身寒门,宗亲世家能给他按的罪名有千千万。” 沈嘉禾垂下眼睑。 当年祝大人蒙冤而死,如今他的儿子还要被逼走他的老路。 片刻后,她一言不发掀开被子起身,抓起衣服套上,拿了桌上的镇山河就要往外走。 徐成安忙拦着:“您要去哪?” 第255章 她道:“去救他。” 徐成安拧眉拉着她:“祝云意他已经……已经……” “他没死。”沈嘉禾冷静道,“他被人围起来不代表他就死了,只要没见到他的尸体……” “见到了。”徐成安脸色惨白,“许多人都见到了。” 沈嘉禾的神色终于变了:“你说什么?” “郢京城门上。”徐成安不敢去看她的眼睛,声音也抖得厉害,“他的尸首已在城门上挂了三天三夜。” 话至最后,他哽咽得几乎说不出来,他无数次想把陆首辅从府上掳出来挂到城楼上去,可现下他真的被人挂在了城楼,徐成安恨不得把挂他的人找出来千刀万剐! 沈嘉禾缄默良久,突然推开他往外走去。 “将军!”他追上去。 沈嘉禾没有回头,她坚定道:“我要去接他。” “将军!”徐成安拽着她的衣袖跪在了她面前,“他死了!您若去,只会被以同党论处!” “那又怎么样?”沈嘉禾垂目冷冷看着他,“他是收了我婚书的人,便是要死,也要埋进我沈家祖坟!” “将军……”徐成安拽着她袖子的手没松,却一直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沈嘉禾一脚将人踢开,刚往前走了两步,正好遇到易璃音端了药走进院中,她一看沈嘉禾这样子就猜到她是要回郢京去。 易璃音的眼睛红肿得厉害,叫了她一声“侯爷”。 沈嘉禾不欲在这里同她解释,只打断道:“我们沈家不做忘恩负义之人,他把你和澜儿带出郢京,我就要他带回来!” 她步子飞快。 云深处又换上了那一身道袍,他低头坐在前头花坛边上不知在想什么,听到这边动静,他抬眸看来。 “若陆大人也不想你回去呢?” 身后传来易璃音的话,沈嘉禾的步子倏地一顿。 易璃音吸着鼻子走上前:“他当时上马车是想扶我下车,他亲口和我说,若他有事,不希望侯爷回去做无谓的牺牲,只有活着,侯爷才能继续做陆大人没有完成的事。” 沈嘉禾握剑的手在抖,这很像祝云意会说的话,她若有难,他拼了性命不要也要同她死在一处,可轮到他自己,他只会想方设法将她推得远远的。 沈嘉禾在原地驻足半瞬,终于忍不住哭道:“可他答应我的都没有做到!他说过若计划不顺利就会带着定乾坤去豫北找我的!他食言了!” “公子没有食言。”小道士徐徐站起来。 沈嘉禾倏然一阵,下意识扭头看去,见他探向侧腰,一点点抽出环在腰上的软剑,薄如蝉翼的剑刃在阳光下泛着银白寒光。 他往前走了一步,红着眼直视看着沈嘉禾,“定乾坤,公子让我带出来了。” 众人都吃了一惊。 易璃音的眉眼微压,怪不得陆敬祯被她从车上推下去被包围那个瞬间,他把手里的软剑甩向了这小道士。 徐成安从地上爬起来,不可置信看着小道士手中的软剑:“这是……定乾坤?定乾坤是把软剑?” 他下意识看了眼将军手里的镇山河。 镇山河持重锋利,光是握在手里便十分威风,与它齐名的定乾坤却是把软剑? 他还以为只有姑娘才用软剑呢! 青衣小道朝沈嘉禾走去,他的手腕轻甩,被内力震颤的剑刃在空气里发出嗡嗡的声响。 他徐声道:“将军秣马厉兵,以战功平天下,所以镇山河锋芒逼人。圣人不仁,天子需软硬皆施治理天下,故而定乾坤坚韧如丝,又陵劲淬砺。” 他将定乾坤递到沈嘉禾面前。 沈嘉禾颤抖握住剑首,虽是软剑,但因其同镇山河一样的材质铸造,分量果真比寻常软剑重上不少。 她想起来了,她当初潜入陆府行刺陆敬祯那晚,手里的佩剑就是被这把剑拦腰斩断的,她当时还以为是自己伤势未愈内力不济,从未想过她那把假剑对上的是定乾坤。 陆敬祯一直知道定乾坤在哪里。 她提剑的手抖得厉害,凝视看着面前的小道士,颤声问:“你到底是谁?” 少年直视她开口:“我叫李训。” “你……你……”徐成安指着他,错愕至极。 李是国姓。 沈嘉禾还记得她很早前就问过他叫什么,他半开玩笑地告诉她说出来会吓死她,她当时以为他只是夸大其词,并未放在心上。 现在一切想不通的地方都能想通了。 先太子当年没有将定乾坤托付给祝聆,是因为他有个儿子。 子承父业,他把定乾坤给了自己的儿子。 “我是遗腹子。”李训笑容惨淡,“我连我爹一面都没见过,我不认识他,但我认识公子,我今日把定乾坤交给将军,为了公子,将军想怎么用它我都没有意见,但你不能毫无意义回去送死。” 李训的尾音发颤,“公子要我无论如何也要活着,他对将军必然也是同样的要求。”他退后半步,跪下道,“求将军好好活着!” 沈嘉禾心口一颤,见他跪下,忙跟着一跪:“殿下不可!” 徐成安和易璃音也跟着跪了下来。 李训捂了下眼睛:“身份于我无甚意义,我也不是什么殿下,我和公子只是想把先人未尽之事做完。” 未尽之事…… 沈嘉禾垂目愣愣看着握在右手的定乾坤,然后又看向另一只手上的镇山河,片刻后,她将定乾坤还给李训。 第256章 李训错愕抬头:“沈将军?” 沈嘉禾含泪坚定道:“持镇山河之人必效忠于手握定乾坤的人,即日起,镇山河有新的主人了。” 李训忙道:“可我不是……” “陆大人为何找李惟,是他一个人不愿做吗?”沈嘉禾冷声打断他,“是他一个人做不了。这件未尽之事,臣子做不了,太子做不了,唯有天子可做。如今他们连天子都敢迫害,这样的皇室不配受万民供养!” 沈嘉禾将人扶起来,睨住他,一字一句道:“你若想要成事,就做这天下之主!” 她要反了这天下,杀光所有害死祝云意的人! 郢京皇宫。 太后看着横七竖八堆放在眼前的这一堆兵刃,脸色越来越难看。 每把刀刃上都是密密麻麻的缺口,这些金吾卫的兵刃都是先祖皇帝在时就找人专门锻造的,每一把兵刃的硬度都极高,绝非一般兵器能毁。 那天晚上局势混乱,太后压根没注意过这个,是前两日无意间得知金吾卫要大批量换兵刃她才想起来看了眼。 云见月见太后的脸色变了,她蹙眉问:“母后,有什么问题吗?” 太后靠着扶手的手微微颤抖着,她想到了陆敬祯握在手里的那把软剑。 “是定乾坤!”她倏地站起身,“那天晚上陆敬祯手里的软剑是定乾坤!” 她是见过定乾坤的,但她根本没往那处想! 加上那天晚上光线昏暗,她一心记挂着被陆敬祯挟持的瑛贵人,更没心思去关注那把软剑了。 云见月神色微凝。 太后忙把金吾卫指挥使叫来,让他无论如何也要找到陆敬祯当晚手持的那把软剑:“那是他从宫中盗走的定乾坤!” 指挥使脸色大变,忙差人去找。 但所有人几乎翻遍了城门也没见到那把软剑。 “剑必然是被带出去了。”云见月冷了脸。 太后狠狠拍桌,他们找了那把剑那么多年,没想到就在眼皮子底下再次丢了! 她当年怀疑过定乾坤被祝忱带走了,故而派人去晋州祝家老宅翻找,甚至还挨个严刑逼问,可定乾坤怎么会在陆敬祯手里? 他一个出身岭南乡下的寒门子弟,不该和祝忱扯上关系才是,这些年她几乎翻遍大周每个角落,也不曾怀疑过天子脚下的陆府。 陆敬祯…… 似乎除了知道他来自岭南相州,家中还有双亲和妹妹便无甚其他,一个寒门子弟又不是世家大族,不值当细究,如今再回想,太后才发觉自己很可能漏掉了什么重要的信息。 等陆家的人全都押送回京,她势必要好好查一查。 “我听闻那晚上豫北侯府的马车出现在了城门口?”云见月给太后倒了杯茶递给她,“且如今豫北侯府和陆府一样人去楼空,陆府的人很大可能是去找沈慕禾了。” 太后重重放下茶杯:“派人去豫北,给沈慕禾下旨,让他交出陆府余孽还有定乾坤!” “是。” 云见月带人出了寿安宫。 “娘娘现下回凤仪宫吗?”宫女浮玉扶着她问。 云见月却问:“有人去城门看过他吗?” 浮玉垂目道:“没有。” “这都快十天了……”云见月突然站住步子,抬头看着碧色蓝天,她的鼻子莫名有点酸涩,“你说他值得吗?他活着时待他夫人百般温柔万般宠爱,如今他被挂在城门这么久,那位陆夫人又不知躲去了哪里。若我是陆夫人……” 她的话语一收,没再往下说。 “娘娘。”浮玉见她眼眶微红,递了帕子给她。 云见月没接,她轻嗤一笑。 只有胜利者才能像她这样对失败者露出怜悯。 “我本是想送他夫人下去陪他的,可惜了,那位陆夫人不外乎是个贪生怕死之辈。” 不远处的花丛后站了个宫女。 她抿唇严肃盯着云见月,片刻后,她冷笑了声转身离去。 穿过御花园,又过长廊,最后从拱门穿至甬道的人成了个小内侍。 内侍两手揣在身前,低着头在冬日寒风里前行。 内侍转过两道门,从连接前朝和后宫的门出去后,又换上了侍卫的衣裳,他扶着腰间佩刀笑着同迎面而来的同僚打招呼,一路往宫门口走去。 周围的风声呼啸盘旋,卷着冰寒往衣领里钻,陆敬祯冷得一个哆嗦从地上弹跳起来。 耳畔山风咆哮,周遭是延绵不绝冰天雪地。 这里是……大周最北的那片荒蛮之地,这里气候恶劣,连农作物都无法生长,百姓难以定居在这里,久而久之就成了流放之地。 陆敬祯记起来了,他自青都山学成之后下了山,是想来找易璃音和沈澜的,他要把他们接回去,他要赎罪。 但他没找到人。 后来他终于打听到,易璃音和沈澜在流放路上就死了。 她抱着沈澜毅然决然跳进了流放路上的一条河里。 那天,是郡主的五七。 五七三十五,亡人最受苦。 易璃音选择那天带着儿子去和沈将军团聚了。 陆敬祯不敢相信,又在那片荒蛮之地找了半年,所有的证据都告诉他,易璃音和沈澜真的早就死了。 他晚了这许多年,他什么也弥补不了。 他后来牵着马重新回青都山,却在山脚下就看到了浩浩荡荡的车队。 第257章 李惟自明黄帷幔围镶的马车上下来,他站在青山前面望着他笑:“这些年修行够了吧?朕来接老师回京。” 他的喉咙发紧:“陛下……” …… “陛……下……” 周围一片昏暗,陆敬祯的声音微不可闻。 “公子!”东烟移着烛火扑至榻前,他小心将烛台放下,哽咽道,“公子可算醒了!” 陆敬祯徐徐转过头,明火跳动,他有些看不清楚面前的人:“陛下……” 东烟倏地一愣,又小声道:“我是东烟,公子。” 榻上的人却又喃喃叫了声“陛下”。 “陛下还活着。”黑暗中,传来辛衣舒的声音,“但也仅仅只是活着了。” 皇子尚未出世,他们还需要李惟活着,宗室便不会乱,太后也能名正言顺地垂帘听政,至此之后,宗亲世家想要做什么都是他们说了算了。 东烟这才反应过来公子是想问陛下的情况,他咬牙道:“早知道那天在宫门口我就应该一剑杀了瑛贵人!没有皇嗣,我看他们要怎么办!怕是现在姓李的一家自己就先乱了!” 陆敬祯有些耳鸣,他蹙了蹙眉。 挟持瑛贵人那一路,他又何尝没想过杀了她。 只是他更清楚瑛贵人这一胎不管是男是女,最后生下来的必然是皇子。同样,就算那日杀了她,必然会有一个“瑛贵人”把这个“皇子”生下来。 既然皇子无论如何都会生下来,他实在不必多此一举。 最重要的是,李惟真的很想要那个孩子。 是他错了。 是他大错特错! 他一味地想着只要说服李惟同意推行新政就好,却把他置于那个孤立无援的危险境地,他应该保护好他的! 李惟那么信任他,他却始终忽略了这点! “公子?公子!” 东烟察觉到他的异常,他整个人都紧绷着,嘴角都咬出了血,“舒姑娘!” 辛衣舒从黑暗中步出,疾步上前按住他,厉声道:“愣着做什么?别让他咬断自己的舌头!” 东烟脸色大变,伸手捏开他的嘴便见大口血线沿着嘴角涌出,他手忙脚乱帮他擦拭:“公子……您醒一醒公子!” 那双黝黑眼珠轻微转了转,缓缓朝东烟看来。 东烟哭道:“陛下的事不是公子的错,是那些人的错!” 陆敬祯盯住他看了良久,口齿不清道:“是……” 是他的错,一切都是他的错。 是他让所有人都失望了。 “公子别这样。”东烟胸口堵得不行。 陆敬祯突然抬手轻轻拍了拍东烟的手,东烟扭头看了眼辛衣舒,见她点了头,他才敢谨慎松手。 “咳,咳咳……” 东烟忙将人半扶起来,小心轻拍着他的后背。 陆敬祯呛出两口血,无力喘息问:“张、张尚书……” 辛衣舒自一侧挤干了棉帕递给东烟,这才轻道:“四位大人年前就各自获罪入狱了,张尚书和贾侍郎贪墨之罪,两位御史中丞说是编撰史书对先帝不敬。” 东烟冷笑:“欲加之罪!” 陆敬祯闭了闭眼睛,天家自然不敢将真相公之于众,只要不是行刺天子的罪名,宫里那边一时半会应该还顾不上处理他们。 辛衣舒坐下给他把了脉,脸色凝重问:“刺伤你的是沈夫人?” 东烟的呼吸沉了些,当天他听到师弟的呼喊声回头见公子已经受伤倒在地上了,金吾卫们瞬间围了上去,他当时也只以为是其中一人刺伤了公子,但后来脱险后他给公子检查伤口才发现,这伤根本不是刀剑所刺,是匕首! 不管是金吾卫还是皇城守军配备的武器都不可能会是匕首! 公子最后见的人是沈夫人易璃音! 且这一刀是冲着要公子命去的! 要不是公子身上那对金镯子挡了一下,让匕刃滑偏了半寸,那一刀就严严实实扎到公子心脏了! 东烟气得浑身都在抖,公子为沈将军为豫北侯府一次次豁出性命去,他们就是这么报答公子的吗? 若他当时便看到公子的伤口,必不可能让易璃音出城去! “是沈将军的意思?”东烟的脸色难看至极,不然他实在想不出沈夫人一个弱女子为何要下手害公子! 陆敬祯却摇头。 “她为何要对你动手?”辛衣舒眉心紧拧,“那位沈夫人行事可疑,她第一眼就认出我不是沈将军,得知是大人让我去救她后,她是很感激的,还让我带着世子先行出宫,说大人大恩,她不能丢下大人离去,弄得我起初还觉得她是女中豪杰。” 陆敬祯的脑袋浑浑噩噩,查到陵州疫病卷宗上有她父亲的名字后,他就怀疑过一直帮郡主扫除障碍的人是郡主名义上的那位岳丈。 但后来那些杀手追着谢莘杀,再到谢莘死在端州侯府那日,他就断定了背后之人应该是易璃音。 郡主后来查过侯府所有人,他们都不可能有毒杀谢莘的机会,唯一给谢莘送过吃食的就是那位青梧姑娘。 其实有时候,排除了所有的可能性,剩下的那个不可能便是唯一的真相。 若非谢莘实在难杀,想必易璃音也不会轻易动用青梧。 她是易璃音派到郡主身边的,郡主与她感情甚笃,从未怀疑过她,但陆敬祯是局外人。 第258章 易璃音杀谢莘是怕他是李惟的人,怕他对郡主不利。 几番追杀他,自然也是因为陆首辅这些年对豫北和沈将军的“欲加之罪”,这些陆敬祯在此之前都能理解。 所以那日一上马车他干脆没解释陆首辅和沈将军之间的诸多事宜,他张口就告诉她他是祝忱,试图用最简短的话解释清楚误会,受过豫北大恩的祝家遗孤不会害沈将军。 他以为误会解开就好了。 可易璃音还是对他动了手。 易璃音她到底为什么? 东烟缄默半晌,突然道:“她是太后的人?” “不可能。”辛衣舒果断否认,“当时我出城后越想越不对劲,折回来时正好见你们打开城门,我亲眼看见金吾卫抽刀往她身上砍,要不是你师弟及时把她拉过去,她必死无疑。” 东烟气道:“师弟就不该救她!” “你现在说这些气话做什么?”辛衣舒叹息,“大人醒了,先喂他吃药。” 他昏迷这几日药喂得艰难,眼下他们正藏身避难,熬药不方便,辛衣舒全给配的药丸,喂得不慎便要咳嗽,他的伤在心口处,一咳伤口就裂开,把东烟急哭好几回。 东烟终于闭上嘴,小心将人扶起来。 辛衣舒到处一粒药塞到他嘴里,倒了水喂给他:“怕你不好吞咽,特意将药丸配小了些,需多服两粒。” 陆敬祯点头。 辛衣舒又道:“大人外伤好养,但这一刀伤及心脉,需万分小心才是。” 他咽下药丸:“我们……”话语微顿,他蹙眉缓了缓。 辛衣舒知道他要问什么,抢先回答:“你不必着急,安心养着,暂时不会有人在搜捕我们。脱身后我给他们准备了个假的陆首辅,他们信以为真,眼下正高高兴兴把你的尸首挂在城墙上示众呢。” 东烟接话道:“舒姑娘没用那种人皮面具,用的是他们苗疆的秘术换的脸,上手都摸不出来,公子安心。” 辛衣舒又喂一粒药到他嘴里,见他环顾四周看了两眼。 “这里是皇城司一处放杂物的地窖。”辛衣舒道。 怪不得这里这么黑,原来是在地下。 所以,追杀他们的人此刻就在他们头顶上驻扎着? 陆敬祯整个人顿时警醒了些。 辛衣舒又道:“躲在这里也算是大隐隐于市了,太后怎么也想不到我们会躲在这里。对了,当日我们能从城门口脱身全靠有人相助,你一定想不到那人是谁。” 正说着,上面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地窖的门被人打开,阳光瞬间照亮地窖。 一人顺着梯子下来,又顺手关上门。 不多时,那人从黑暗中步出,他身着皇城守卫指挥使的服饰。 借着烛火微弱的光,陆敬祯看清了来人。 一年前这人还是凉州城门守将,陆敬祯倒是不知道他被调任来郢京了。 “大人醒了?”钱枫大步上前。 陆敬祯无力说话,只能轻弱应了声。 钱枫松了口气,沉着脸道:“宫里所有人都说大人行刺陛下,这话老子半个字都不会信!大人若有此不臣之心,当初在太原何必查肃王府谋反之事?左不过就是一些欲加之罪罢了!可恨的是,这才过去多久,郢京那些大人们是都忘了大人从前之功吗!” 那些人自然没忘,他们只是把宗亲和世家利益摆在了最前而已。 连姓李的人都能被放弃,何况他一个出身寒门的首辅。 他蹙眉一咳,半咽下的药丸又咳了出来。 东烟怕他又咳血,吓得不敢再喂。 辛衣舒沉着脸托着他的后颈把药丸往他嘴里塞,一面小心顺着他的背:“大人专心吃药,这天且塌不下来。” 十五年前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在乎的人去死,她能做的只是报仇,但如今不一样了,她救下了陆敬祯,一切还没有结束! “大人不必忧虑,安心养着,待您身体好些,末将必定想法子护送您出城!”钱枫看向东烟,小声问,“药材可还缺什么?有需要只管和我说,我手下还有几个当初从凉州带来的兄弟,我们都愿意豁出命帮大人办事!” 东烟感激道:“多谢指挥使。” 钱枫不悦道:“谢什么,我手下不少兄弟都是东烟兄弟从凉州城楼上背下来的,这份恩情我们永远都记得!” 东烟眼眶酸涩,终于又从公子遭人背刺的愤怒委屈中寻回了些许安慰,公子助过的人也不全都是白眼狼,钱指挥使就是个很好的人。 辛衣舒喂完最后一粒药,正欲让东烟扶他躺下。 陆敬祯却突然抓住东烟的衣袖:“豫北……” “豫北无战事!”东烟忙给他解释,“当日是有人故意支走沈将军好行污蔑公子之事!公子安心。”他轻轻拍拍他的手安慰。 是吗? 这么说来郡主不必身陷苦战。 那就好那就好。 “说起这个,末将正是有事来告知大人!”钱枫忙正了色,“太后日前曾派人去过豫北,但不知何故郢京过去的人迟迟未归,就在今日午时,豫北将太后派去宣旨的内监头颅给砍了送了回来!大人,沈将军在豫北反了!” 第72章 定乾坤 钱枫道:“大人,沈将军在豫北反了!” 陆敬祯微怔半瞬,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公子!”东烟吓得手足无措,他心口有伤,他甚至不敢抚他的胸口。 第259章 辛衣舒果断道:“别慌,用你们无为宗的功法先护住他的心脉!” 东烟努力静下心来帮公子运行体内真气,眼泪像是完全止不住似的不停往外滚,他也不敢抬手去擦。 这一刀让公子伤得极重,若非有他们无为宗的心法护着,怕早就不成了。 前两年公子的身体折腾得厉害,在外巡查那后半年好不容易把身子养好了些,眼下又前功尽弃! 易璃音若再被他遇到,他必然叫她生不如死! 陆敬祯起初一呛牵得浑身剧痛,但后来他也感觉不到疼了,就是胸口堵得厉害,他张了口却说不出话,只能瞪大眼睛直直看着钱枫。 军报是假的这件事郡主不必到豫北定然就知道了,她没有折返郢京,是因为他死了吧? 可她贸然造反,又在他“行刺天子”的当口,太后很容易就能说服各地封王联手镇压豫北军! 毕竟现下可是宗室们唇亡齿寒的时候,他们会以前所未有的团结来一致对外。 郡主她怎可这样冒险! 豫北一旦失守,她就再无退路了! 她平时不是这样鲁莽的人! 钱枫也被吓到了,眼看着自己什么忙也帮不上,急得他搓着手在床榻前不停走来走去。 辛衣舒自然注意到了陆敬祯的异常,她扭头看了眼急成热锅上蚂蚁的钱枫,冷静道:“豫北情况如何,指挥使继续说。” 钱枫吓了一跳,他先前刚说了几句就把陆大人急成这样,眼下哪里再敢乱说? “钱指挥使!”辛衣舒的声音沉了些,“沈将军以何理由起的兵?” 钱枫知道这位是陆夫人,也不敢驳陆夫人的意,只好硬着头皮道:“沈将军打着清君侧的旗号。” 陆敬祯的眸子微凝。 钱枫继续道:“和内监头颅一并送来郢京的还有一则消息,说当年慎御司的事全是欲加之罪,是太后和先太子政见相左,太后才要废了先太子另立储君。” 东烟猛地看向钱枫。 辛衣舒“嗬”了声,当年事情真相明明是宗亲和世家不满先太子动了他们的阶级特权才引发的血案,这事沈将军心知肚明,他却巧妙地把重点放在了太后身上,字句不提先帝和世家,如此一来便是后宫干政,豫北这把清君侧的旗帜一拉,直接把自己推向了正义之道。 她佩服笑道:“眼下太后想自证都很困难了吧?京中那些对大人获罪存疑的人必然会联想到年前帝后大婚的事,陛下如今人事不省,太后垂帘听政,再加上沈将军的话,这不是让人越想越是那么回事吗?” 沈将军这招妙就妙在他算准了阻止新法一事太后没办法拿到台面上来说,郢京这些宗亲世家也就罢了,但封地上的各位难免会信外戚干政这个消息。 云家想要越过皇权踩到李家人头顶上,这是所有人都不能容忍的事。 钱枫点头:“正是,外头已有人议论了。我今日本也想问问大人,可要末将暗中找些人推波助澜一下?” 陆敬祯却摇头。 钱枫藏匿他们已是冒了极大风险,眼下他最好什么也别做,免得多生事端。 东烟好不容易替他压住这阵呛咳,待他呼吸平顺了些,东烟才谨慎扯了内力。 隔着衣衫他都能感觉到公子的衣服都被汗水浸透,他扶着人让辛衣舒把干净衣服拿过来给他换,看他脸上一丝血色全无,分明是随时都可能昏厥的状态,却又转而朝自己看来。 公子似想说什么,但他太虚弱,几次张口也没说出什么。 东烟思绪微顿,小声问:“公子是想给豫北传信,告诉沈将军您还活着?公子不想沈将军造反?” 无论何时何地,公子心里最记挂的人都是沈将军,东烟虽不理解,但他早已学会接受了。 陆敬祯却又摇头。 东烟松了口气,公子眼下这情况最好别让任何人知晓他还活着,否则他们在郢京只会更加危险。 他道:“公子放心,我绝不联络豫北那边。” 闻言陆敬祯像是松了口气。 等辛衣舒和东烟帮他换好衣服,他早已昏睡过去。 钱枫急得不行:“大人这……等于什么也没说啊,那我接下来要怎么做?” 东烟冷着脸:“按兵不动。” 钱枫愣了下:“那我帮你们探听探听宫里的消息,如今沈将军在豫北反了,宫里应该乱成一锅粥了。” “宫中消息更不必指挥使打探。”辛衣舒给陆敬祯擦着汗,一面道,“我们还指望指挥使送吃食药材呢。” 宫里头还是她去打探消息,反正这段时间她早已轻车熟路,身上腰牌都攒了好几块了。 钱枫就这样把陆敬祯等三人在皇城司藏匿了半个月。 这日,钱枫给他们送吃食药材之际,又带来了一个消息。 “沈将军在豫北拥立新帝登基了!” “什么?”辛衣舒嘴里的馒头忘了下咽,错愕抬眸看向钱枫,“清君侧是很好的借口,沈将军这是又突然发什么疯,他能立谁为帝?他这么搞,全天下谁能服他?” “是先太子之子吗?”榻上之人轻弱问。 辛衣舒的眼珠子快滚下来了,先太子都死了多少年了,从哪里还能蹦出一个先太子之子?棺材里生出来的吗! 钱枫本能往床前走了两步:“大人您……知道?” 陆敬祯自是知晓,但他很清楚那个人不欲称帝,他只想当个闲云野鹤的小道士,成天满山头跑,自由自在,安稳快乐地活着一辈子就好。 第260章 但那人如今大约也明白了,自由自在、安稳快乐需要建立在大周安稳的基础上,现在需要他为天下百姓去创造这个条件。 “公子。”东烟小心将水杯送到他嘴边。 先前公子就将药丸含在嘴里许久了,眼下给他喂了水也不见他咽,他只好又劝,“药苦,您先吃药。” 陆敬祯应声,药丸早就化了,明明应是嘴里苦得发涩,他却觉得心里跟着发苦。 李惟是个贤明的君主,他以为他辅佐李惟亲政后,那位爱玩的云道长就能回他的青都山去,郡主来日也能恢复身份,他们所有人都能好好的。 他本以为不用走到这一步的。 辛衣舒等不及问:“哪里来的先太子之子?沈将军说是就是,没人质疑他吗?” 钱枫道:“新帝还有先太子留的信物,说是成德年间的老臣都认得那信物,是先帝亲传给先太子的玉扳指!而且新帝面容同先太子一般无二,一眼就知道必是亲生无疑!哦,那位新帝身上还有定乾坤!” 辛衣舒皱眉:“定乾坤不是在郢京吗?” “哎呀,郢京这边根本拿不出定乾坤!”钱枫道,“现下外头都在说那把宝剑呢,说是一柄软剑,和沈将军手里的镇山河一刚一柔,相得益彰!” “软剑?”辛衣舒突然想到什么,倏地扭头看向陆敬祯,“是……是小云?” “是。”东烟接过话,坦然对上她的视线,“他本名叫李训,生母是当年东宫的佟良娣。东宫案前一个月佟良娣因对先太子大不敬被打入了冷宫,其实她那时便已有两个月身孕了。先太子被逼自戕后,她被人秘密接出宫。” 先太子早有预感朝中变动,将佟良娣打入冷宫自是对她的保护,他一死,宫里忙着给天下人交待,自然无暇顾及冷宫里一个小小良娣的去向。 太子出殡便是接人出宫最好的掩护。 钱枫听完久久没回神:“先太子真是被太后娘娘害死的?” 东烟冷声道,“凶手不止是太后,指挥使日后就会知道了。” 钱枫冷汗涔涔,不敢多问。 辛衣舒自然也震惊得半晌没说出话来。 东烟喂完陆敬祯吃药,伸手扶他道:“公子不宜久坐,先躺下休息。”这两日才刚能稍稍坐起来些,东烟不敢掉以轻心。 陆敬祯没说话,他睁眼定定望着地窖乌黑的顶棚。 郡主既已拥立李训称帝,不日就会挥师东进,郢京这边不会坐以待毙,若太后无法阻挡豫北军的攻势,她会怎么做呢? 眼下宫里一片慌乱。 太后本来以为把所有罪名推到陆敬祯身上,暂时阻止新法推行,待将来皇子出生,她和皇后一起抚养长大的皇子必然不会再生出那种会动摇阶级特权的念头来,到那时便能将一切归位。 谁曾想沈慕禾突然搬出了先太子之子出来! 先太子去后,太子妃以身殉他,只留下一个五岁的女儿。成德三十六年,先帝给她赐婚嫁去了江南安国公府。 先太子根本没有儿子! 等等! 太后骤然想起,当年东宫除了太子妃后,先太子身边还有一个姓佟的良娣。 她记得那个良娣似乎是被打入了冷宫……她现在甚至都想不起来佟良娣是因何被打入冷宫的了。 太后忙吩咐人去冷宫把人带来。 一个时辰后,宫人来报,说是翻遍了整个冷宫都没找到佟良娣。 太后面如死灰,她现下才想明白定乾坤是怎么从东宫消失的了。 她以为当年先帝行事诡秘,以为先太子是直到最后一刻被堵在东宫审判才反应过来的,却原来他早知道她和先帝想放弃他了,所以他早早就安排好了一切。 他早知道他们容不下他,那他为什么不走? 太后恍惚又想起了那一日,她看着宗亲世家走进东宫,她越过众人见先太子坦然无比地站在那,他隔着人群看向她,她见他动了动唇,似是要同她说什么,但他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他只是徐徐将目光移向面前众人,他说:“历来变革之路艰难,若各位觉得变革是罪,我当以身先行。” 他留给她最后的印象,便是那道依然决然跨过那条黄线的身影。 这些年她很少想起他。 他叫李憬,是她与先帝的第一个孩子。 他曾是她一生骄傲,后来却被她视为一生耻辱,她甚至无数次为自己教出这样不顾家族利益的儿子而蒙羞! 但她怎么也没想到,不仅李憬如此,连十多年后的李惟也是如此! 祝聆也好,陆敬祯也罢,他们明明已经手握权柄,可以随意将那些蝼蚁践踏脚下,这样不好吗?他们为什么要折腾! 她不该把李惟交给陆敬祯教导的,是她大错特错! 太后踉跄跌坐至敞椅上。 “母后。”云见月的声音传来。 太后恍然回神。 云见月上前半跪在她身前,握住她的手,柔声道:“定乾坤是陆敬祯行刺陛下那晚从宫中偷盗出去的,他早就和沈慕禾勾结。” 太后垂目看着面前之人:“还会有人信这话吗?” 云见月眉目幽深:“当年东宫和慎御司的事难道是靠宗亲世家的信任吗?”她露出一丝笑,“这些事,早就和信不信无关了。” 是利益。 太后一时没有接话,她真是年纪大了,开始变得畏畏缩缩。 第261章 云见月,很像年轻时的她。 那些坐在高位上的人,哪个手上没沾点血?但那都是为了更多的人可以好好地活着! 太后抿住唇,神色坚定了些。 片刻后,她才问:“去岭南的人不是回来了吗?” 云见月站起身:“陆家早就人去楼空了。” 那人都死了,竟还能一早就安排好了远在岭南的家人,叫他们扑了空。 这样一个聪明到极致的人,就这么死了,真的太可惜了。 这些天云见月唯一值得庆幸的大约便是——她没能得到的人,旁人终于也得不到了。 沈嘉禾起初打着清君侧旗号宣布豫北不再听朝廷命令时,还有不少人开骂质疑她,西南几个封王甚至还响应朝廷号令,带着西南守备军围住豫北西南方。 沈嘉禾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公开李训身份,并且拥立他在豫北称帝,那些质疑声终于越来越小了。 塞北王率先前来豫北,第一个公开对李训称臣,并宣布塞北勇士誓死忠于新帝。 沈嘉禾大刀阔斧,带着李训直接率军拿下了与豫北相邻的两郡,河东守备军的指挥使曾是成德年间的老将,他看见李训的第一面直呼这是先太子之子无疑,随之立马带着河东守备军倒戈向豫北。 大军一路东行,不到四个月就进了太原郡。 太原守备军虽换了指挥使,但因境内多座城池根本未作抵抗,等守备军反应过来,豫北大军早就占领了太原大半城池,逼得太原郡守急急忙忙退到了太原与云中的交界。 凉州府尹梁郁青直接亲自带着全城守将大开城门迎新帝和沈将军入城。 “臣梁郁青,率凉州众人恭迎陛下,陛下万岁!” “陛下万岁!” “陛下万岁!” 排山倒海的声音响彻在凉州上空。 李训十分局促,虽然他已被逼称帝五月有余,但他还是没能适应这个身份,他看了看沈嘉禾,只好清了清嗓子让跪了一地的人起身。 梁郁青谢恩,和张师爷近前来,笑道:“可算把将军盼来了。” 沈嘉禾没多说,牵着马过去问:“郢京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梁郁青道:“前几日还有太后懿旨发往各地,说如今在豫北的定乾坤是陆大人行刺当晚从宫中盗出,还说陆大人同将军早有勾结。” 沈嘉禾冷笑了声:“那梁大人以为呢?” 梁郁青沉着脸道:“我等自然不信,陆大人行刺当晚就……就没出过郢京,他既未出城,又如何送出定乾坤与将军勾结?” 张师爷接嘴道:“陆大人是怎么样的人,我们都知晓,当日凉州困境,若没有陆大人帮忙调来豫北军解围,我等哪还有命站在此处?请陛下和将军放心,凉州必定忠于陛下!” 沈嘉禾眼眶微热,她深吸了口气道:“师爷还记得我同……陆大人第一次来凉州时,有次你们在院中看案卷,和我说两个相似案子判决结果天差地别那件事吗?” 张师爷一时不明白沈将军为何突然提这事,但他很快点头:“自然记得。” 沈嘉禾的指腹摩着剑首的碧玉,轻声道:“他要撰写一部律法,规范裁决细则,那部律法规定,不论案犯是何身份出身,俱一并论处。陆大人……”她的声音微哽,“是因此才遭人污蔑迫害的。” 张师爷震惊站住了步子,规范判决这事他不是没想过,但这事根本做不了,涉及的利益太广,他没想到陆大人不止想过,他还做了! 梁郁青虽不知他们当年在凉州之事,但从沈将军的话中自然也听出缘由,若真能有那样一部律法,大周各地的罪案必然能极大程度降低,也能最大限度地约束让皇亲贵族凌驾于普通百姓身上的特权,这对百姓来说是绝好的大事! 他们都不知道陆首辅在做这样的大事。 梁郁青红了眼睛:“陆大人是个好官。” 沈嘉禾不止一次听人这样说他了。 她冷声道:“郢京那些人杀了他。” 李训听出沈将军话里的愤怒,回豫北后,沈将军便再没提过公子了,但李训知道,沈将军没有忘记过公子,他们所有人都没有忘记他。 他道:“那部新法终会推行的。” 梁郁青突然跪下道:“有陛下此话,臣万死不辞!” 张师爷等众人齐刷刷跪下:“我等万死不辞!” 李训没想到众人这么大的反应,他错愕看着面前一众人,突然明白了这件未尽之事的重要性。 当年父亲和祝大人直到最后也没有妥协,如今虽然公子不在了,但他还活着,他一定要做到! 大军东进这几个月,所有人都疲惫不堪,不过这次到凉州,沈嘉禾终于敢让将士们停下休整了。 凉州都是熟人,又有梁郁青的归顺,倒是可以成为豫北军驻扎的一个据点。 如今太原匪患已除,粮马道通畅,先锋军自然也不必担心辎重运输的问题。 大军休整五日,正打算一口气拿下整个太原郡,豫北那边传来急报。 西南守备军集结二十万攻打位于豫北西南的姜州,与此同时,北边的契丹人也突然开始强攻漳州。 沈嘉禾留在豫北的兵力总共也只有二十万,眼下南北夹击,若不回,等失了豫北主场,当年凉州困境必然再现! 沈嘉禾当即下令留陈亭带着五万豫北军留在凉州,阻断郢京那边的支援,自己则带大军折返豫北。 第262章 徐成安策马紧跟着沈嘉禾:“眼下我们需要兵分两路前往支援吗?” 沈嘉禾果断道:“不,我们直接绕路去姜州。漳州离塞北近,塞北王会带兵过去支援,他很熟悉契丹人的打法,暂时不必担忧那边。” 徐成安松了口气:“太后派二十万守备军强攻姜州,这是想从西南直取端州吧?” 李训闻言,立马变了脸色:“将军家人都在端州!” 太后这是看豫北军势如破竹,便想用这一招挟持人的下三滥手段? “驾!”李训狠狠抽下马鞭,“我们得快点!” 沈嘉禾看着他疾驰背影,下意识抿唇,祝云意将他留着身边这两年真是没想过要把他推上帝位啊,他把他养得半点矜持贵气都没有,只有满身少年江湖气。 她起初带他出来征战还想叫人打造一驾符合天子身份的马车让他坐着,结果他根本坐不住,一开战他提着定乾坤就冲在最前,拦都拦不住。 不过就是他这样的性子,令将士们的忠诚度空前。 全天下,哪个天子能身先士卒? 只有他们这位陛下! “陛下!”沈嘉禾追上去,“这次攻打姜州领兵的是禹王和岭南王,您还是不要冲在最前。” “为何不能?”李训冷着脸,“我正好问问我的这些个叔伯,天下到底是李家的,还是他们云家的!驾——” “陛下!” 沈嘉禾不觉蹙眉。 徐成安一言不发跟在后面咬牙追赶,有一位功夫不弱,跑马贼快的主君似乎也并不是一件好事,很多时候他们追上他都很费劲,要不是那位的身份摆在那,就这野马性格,早被他揍上许多回了,也只有祝云意那样好的性格能忍他了。 大军日夜奔袭,抵达姜州已是五月中。 雍州抽调了十万大军过来守城,但因守备军人数众多,豫北军死伤惨重。 沈嘉禾刚到姜州就在后方营地见到了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乌洛侯律看见她比任何人都高兴,直冲过来就要抱。 沈嘉禾用剑首将人抵住,她错愕问:“你为何在此?” 乌洛侯律耸耸肩,示意她往前看:“不如你自己看看,对面像是二十万的样子吗?云氏派了三十万重兵强攻姜州,我不来你觉得能行吗?” 敌军有增援必然是他们来的路上之事,看来太后是打算尽快拿下姜州,破了豫北后防,让他们自乱阵脚。 西南防线固然重要,但北边的战事更重要! 契丹人一旦入关,百姓必遭屠掠! 沈嘉禾的脸色难看:“你来了姜州,那漳州那边谁在守?” “你那位夏将军带的兵。”乌洛侯律吊儿郎当道,“哦,还有我的军师啊。” 沈嘉禾:“??” “你们塞北连个文房先生都没有,你哪里来的军师?!” “诶,以前没有不代表现在也没有啊,沈将军这就看不起人了不是?我们塞北好歹也是块风水宝地,凭我这样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模样,难道还聘不上一位军师给我效命?”乌洛侯律无视沈嘉禾难看至极的脸色,依旧我行我素,“我听他讲了讲他对兵书的看法,就觉得此人可堪大用!” 徐成安气得摔了水杯:“他娘的只会纸上谈兵的人你都敢用?乌洛侯律,你先前在雍州说拥立陛下全是假的,你是郢京派来的奸细吧!” 乌洛侯律眯了眯眼睛:“徐校尉,本王不用身份压你,你是不是真的不记得本王的身份了?” 徐成安:“……” 沈嘉禾没空和他们在这吵,她扭头去寻李训。 一侧的士兵引她过去,她一面招杨定过来:“战术方面可听塞北王指挥,旁的……你自行斟酌。切记,护好陛下!” 杨定郑重领命。 李训闻言,脱口问她:“沈将军不亲自督战?” 沈嘉禾道:“末将需赶去漳州。” 李训下意识愣了半瞬,见她果真要走,忙疾步追过去:“我同你一起去!” “守备军也是大周将士,陛下留在此处方可震慑他们,漳州对敌的是契丹人,陛下赶去无甚意义。”她接过徐成安牵过来的马翻身上去。 “可是……”李训脸色难看,“你若一走,我……我不知该如何做。” 沈嘉禾垂目睨着他,认真道:“陛下是君,不必想着如何做,您坐镇姜州便是我豫北最大的士气。” 李训张了张口,最终道:“将军小心。” 沈嘉禾点头:“陛下也是。” 他们都要好好地活着,否则祝云意的牺牲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沈嘉禾收住思绪,夹/紧马腹冲进暮色。 徐成安带着一队人马紧追而上。 他怎么都想不明白:“属下本以为塞北王是个靠谱的人,他、他以前也不这样啊!” 乌洛侯律招呼不打直接来了姜州这的确是沈嘉禾没想到的事,不过眼下太后云氏铁了心要拿下姜州,如今是三十万守备军攻城,难保她后续不会继续增派援兵,沈嘉禾便是再不能理解乌洛侯律也没时间与他争论。 或许只是,他知道李训会来姜州,作为第一个公开拥护他的藩王,他想替塞北在李训面前拿个首功,待来日李训真正成为天下共主,他也就不仅仅只是个塞北王了。 罢了,如今这些功名是沈嘉禾最不在乎的东西了。 第263章 豫北脱离朝廷那一刻,沈嘉禾便叫人拿下漳州府尹押送至雍州。 没怎么审,府尹便哆哆嗦嗦全招供了,当初正是太后授意他送出那封假军报去郢京。 眼下漳州府尹虽已是自己人,但沈嘉禾依旧不得不北上。 那座城是当初她和祝云意一起从契丹人手里夺回来的,她决不允许漳州再次失守! 一行人奔袭北上。 一路军报不停,沈嘉禾到永州就得到了凉州拦截住郢京派往豫北援军的消息。 徐成安松了口气:“还好将军把陈将军留在了凉州!” 太后会走这一步沈嘉禾用脚指头都想得到,论用兵之法,郢京那群只会纸上谈兵的人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太后如今还能安稳坐在朝堂上垂帘听政,不过是仰仗那些支持她的宗亲和世家罢了。 徐成安一路骂骂咧咧:“耶律宗庆真他娘的会挑日子!” 沈嘉禾冷笑:“豫北西南受袭,北边被攻,你觉得天底下的事会这么巧吗?” 徐成安倏地一怔:“将军是说……” 沈嘉禾沉着脸:“郢京那边必然是同辽廷达成了什么协议,不然眼下这个时候,我们怕是已经陈兵郢京城外了!” 徐成安咒骂:“他们这样同卖国有何区别?他们难道不知道,一旦漳州再破,豫北陷入内战,或许未来数十年我们都不可能再收复失地了!” 沈嘉禾哂笑了声:“傻成安,谁会同你说这些道理!” 徐成安一噎。 众人在泰州休整了一晚,天一亮便出发,快马加鞭,午时便抵达漳州。 和想象中血流成河的场面不同,虽然城楼上明显就被攻过的痕迹,但整体看起来,似乎一切都还好。 夏副将得知沈将军来了,立马亲自下城楼来迎接。 徐成安一步三回头,最后还是忍不住问沈嘉禾:“将军,您觉不觉得漳州城外的护城河好像比之前宽了不少?” 沈嘉禾:“??” 她跑到城楼上看了眼:“这是何时挖的?” 夏副将在后面道:“听说开年就挖了。” “开年?”沈嘉禾想到塞北那道早早就修起来的城墙,脱口问,“是塞北王的意思?” 她问着,遥望至远方,契丹人的营地就在城外二十里处,眼下看似乎是在休整。 夏副将道:“好像是祝先生的意思。” 沈嘉禾的步子倏地一顿,她猛然回头:“你说谁?” 第73章 太像了 沈嘉禾的步子倏地一顿,她猛然回头:“你说谁?” 夏副将没意识到沈嘉禾语气的变化,继续道:“塞北来的军师啊。”他说完才想起将军没见过,忙赔笑道,“差点忘了跟将军介绍,那位祝先生可真神啊,他开年说要来扩宽护城河时,连齐府尹都觉得多此一举呢,谁曾想这才半年不到就用上了!不止护城河,这半年他还让塞北那边运了不少铁矿过来,漳州如今的兵器库那可是……” “他人呢?”沈嘉禾下意识屏住打断他的话。 夏副将微愣了下,忙指着城楼下道:“之前还看他就坐在那边的藤架下看书……” 夏副将的话没说完,就见面前之人飞奔下城楼,他叫了声“将军”,见徐成安也要走,他忙拉住他:“将军认识那位祝先生?” “回头说!”徐成安推开夏副将直冲下去,刚听到夏副将说祝先生时,徐成安觉得头皮一阵发麻,这形容怎么那么像祝云意! 沈嘉禾几乎是一口气从半截阶梯上直跃下去的! 祝先生…… 塞北的军师姓祝! 她就说乌洛侯律向来有分寸,怎会无缘无故雇个军师就把豫北北部咽喉随便交出去! 这人未雨绸缪的手段和祝云意分明一模一样! 是他吧? 一定是的! 城门后右侧一处空地上搭了一副葡萄架,眼下时节葡萄叶青葱茂盛,成串成串饱满漂亮的紫色葡萄挂满了整个架子。 阳光透过密密麻麻的枝叶缝隙斑驳落下,那人就半躺在竹制摇椅上,单手握一卷书,半侧着脸闲适恣意。 沈嘉禾的呼吸微敛,她从前一直想给祝云意在乌雀巷的小院里放上一只藤编摇椅,她无数次想过他躺在枇杷树下的样子。 就是这样的自在吧。 鼻子莫名一阵酸涩,沈嘉禾吸了吸鼻子,握着镇山河的手开始不住地颤抖。 “祝云意!”徐成安从后面追来,朝葡萄架直冲过去。 摇椅上的人似被吓了一跳,手里的书卷没拿住,直接掉在地上,他急着想去捡,半晌都没从摇椅上爬起来。 “你怎么还是这么没用,连椅子都爬不起来!”徐成安弯腰帮他捡起书卷,一手扶着他的手肘将人扶起,徐成安眯着眼睛笑,“喏,你的书……” 书生接了书才终于站稳,抬头皱眉:“突然大喊大叫你这是要吓死谁啊?” 徐成安扶着他的手莫名僵硬了下,面前是一张陌生的脸,根本不是记忆中的祝云意,他猛地回头。 沈嘉禾的步子蓦然止住,身高长相都不可能是那个人,她的喉咙莫名堵住,半晌才张口问:“祝先生?” 书生哼了声:“是我,你们是谁?” 徐成安将手收回,似是不甘心问:“你是塞北来的?你……为什么姓祝?” 书生好笑睨着他:“这还能为什么?我父亲姓祝,我说你们到底是谁啊?” 第264章 “我们……”徐成安噎了噎,脸上笑容顿然收尽,他严肃道,“这位是沈慕禾沈将军。” 书生眼底满是诧异:“你就沈将军?久仰将军大名啊!”他兴奋地走上前,上下打量着面前的人,“这和我想的有些不太一样,我以为将军至少和塞北王一样高大威猛呢。” 沈嘉禾忍住堵得生疼的喉口,问他:“先生……名讳是什么?” 他扬眉笑道:“祝无名,我父亲希望我无名当下,留名千秋。” “好名字。”沈嘉禾强忍住颤意道。 祝无名摆摆手:“将军过奖,其实名字只是个代号,叫什么无甚重要,眼下守住漳州城才是要紧事,对吧?” “先生所言极是。”沈嘉禾暗自吸了口气,她快速恢复了理智,“我方才听夏将军说了些先生开年就对漳州做出的一些高瞻远瞩的变动,不如我们换个地方,听先生好好同我说说。” “嗯,应该的。”祝无名转身取了摇椅旁的折扇,一边扇着风一边道,“漳州城一时半会儿破不了,将军不必过于担忧,比起北边,其实南边战况更……” 他的话至一般,似是才想起什么,突然驻足回头,大声道,“阿昀!” 徐成安被他中气十足一吼震得捂了捂耳朵。 头顶传来迷糊一声呢喃,接着沈嘉禾听到衣服摩擦着瓦砾的声响,她闻声抬头,只见葡萄架边上的屋顶卧了个白衣青年,他半打着哈欠懒洋洋爬起来,清风吹得他高竖的发丝轻扬,他似是没睡醒,半捂着脸,另一手还拎了串吃了一半的紫葡萄。 青年薄唇微抿,光线拢住弧度完美的下颚线。 沈嘉禾的心跳猛地漏了一下,她下意识往前一步,便听身侧之人突然大喊:“祝、昀!人又死哪去了!!” 沈嘉禾的呼吸一颤,他刚叫了什么?祝云意? 意识迷离的青年被这么一吼,拎在手里的半串葡萄没拿住,直接从屋顶上滚落,他似是猛地清醒了,几乎本能伸手去接,半身直接掉出了屋檐! “祝云意!”沈嘉禾飞奔过去,刚要跃起身去借掉下来的人。 白衣青年伸手抓住掉落的半串葡萄之际,周围似被厉风拢住,他借力一个回旋,稳稳当当落地,歪着头咬了颗葡萄在嘴里,他这才不悦朝祝无名走去:“不是说好你看书我睡觉的吗?是契丹人打过来了吗?” 祝无名哼了声:“契丹人没来,沈将军来了!” “沈将军?”他的步子轻顿,本能回头看来。 沈嘉禾整个人像是被钉在地上,身形很像,下半张脸和那双黝黑逆光的眼睛也很像,太像了……她和祝云意在阆县见面那次,他就是戴着人皮面具! 青年刚过来,拱手道:“见过沈……唔……” 他的话刚说一半,面前人影骤然靠近,他眼看着沈将军抬手……捏住了他的脸。 沈嘉禾倏地皱眉,不是面具? “沈将军你……”他本能往后仰。 沈嘉禾一手揪住他的衣襟不许他往后躲,她不甘心,指甲在他腮边抠了抠。 怎么会不是?! “你叫什么?”她倏地抬眸。 青年愣了半瞬:“祝昀。” “祝云什么?”沈嘉禾追问。 “……就是祝昀,后面没了。”他斜视看向祝无名,“是不是,先生?” 祝无名忙走过去:“他就叫祝昀,是我捡回家的孤儿,无名无姓,我就让他随我姓了,沈将军,有什么问题吗?” 沈嘉禾捏着脸的手开始颤抖。 不可能,他怎么会叫祝昀? 这双眼睛明明就是祝云意的眼睛,他不可能叫祝昀…… “将军!”徐成安上前握住她的手臂,他微微用力将人拉开,压着声音道,“他身上有功夫,他不是祝云意。” 这人从屋顶上跌落时从容不迫,悠然落地的模样,沈嘉禾没忘。 她其实知道他不是,祝云意早就死了,他和东烟都没能逃出郢京,她明白。 祝昀揉着面颊,丝毫不回避沈嘉禾的目光:“沈将军手劲好大啊,我脸都要肿了。” 徐成安:“……” 祝无名轻嗤:“不得无礼。”他呵呵一笑,“被我惯坏了,沈将军别放在心上。” 这边正说着,齐府尹听闻沈将军来了,亲自带人来迎接。 众人先去了州府官邸。 官邸的书房如今早已成了军中议事的地方,边疆地图、标识一应俱全。 夏副将简单和沈嘉禾汇报如今漳州情况,漳州不仅拓宽了护城河,还加固了城楼,又因为塞北运来的铁矿,如今漳州兵器库存量十足,便是耗上几月都无妨,倒是辽兵需要时时补给。 “这些全靠祝先生远见卓识啊。”齐府尹对祝无名赞誉有加,“先生最初说要挖护城河时,我等都还不能理解,对先生多有误解,还往先生海涵。” 祝无名笑着摆手:“这话大人都说多少次了,再说我都无地自容了。” 眼下看来漳州之困的确不必担心。 沈嘉禾听着众人言语,她的目光时不时看向门口。 祝昀斜倚在门口,还在吃他拎回来的那串葡萄,光晕斜照在他的侧脸,勾勒出一副令沈嘉禾无比熟悉的轮廓,这人明明除了那双眼睛之外和祝云意没有半点关系,却又像是处处都沾染着祝云意的影子。 要事说完,齐府尹听闻沈嘉禾等人奔波大半月几乎都没怎么休息,立马命人收拾了屋子请他们先休息。 第265章 沈嘉禾却突然问:“祝昀……是先生的侍卫?” 祝无名应声:“将军别看他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护我是绰绰有余了,也不枉我费尽心思送他跟高人去习武。” “他为什么叫……祝昀?” “捡到他那天日光正好,在此之前连下了半月的雨,昀又作日光。”祝无名笑着看她,“将军怎对我的侍卫这么上心?” 沈嘉禾微愣了下:“我只是……觉得他有点像我一位故人。” “是吗?”祝无名撑大眼睛,“将军那位故人姓甚名谁?阿昀是我捡的,说不定将军的故人真是他亲人呢!” 沈嘉禾胸口微堵,羽睫轻颤道:“不会,他……没有亲人在世上了。” 祝家倾覆那日,祝云意便只有一个人了。 她深吸了口气,朝门口走去。 祝昀正好侧脸朝她看来,薄唇浸润着葡萄汁,看着尤其水润,和祝云意常年病恹恹的模样很是不同,沈嘉禾下意识抿了下唇,瞥见他手里还剩下三五颗葡萄。 “将军也喜欢葡萄?”面前之人含笑将手里剩下的葡萄递给她,“尝尝,很甜的。” 沈嘉禾怔了怔,他干脆将葡萄一颗颗摘下,拉过她的手放入掌心:“同我客气什么?”他又跟上祝无名,“先生等我啊。” 祝无名没回头:“我还得和夏将军一道去城楼上看看。” 他轻笑:“行啊,正好我还想再摘一串葡萄吃。” “将军。”徐成安近前挡住沈嘉禾的目光,他叹息,“他不是祝云意。” “我知道。”她垂下眼睑,那人举手投足都是潇洒恣意,祝云意因为身份所累,从未有过他这样的轻松自然,他不是祝云意。 沈嘉禾木然往嘴里塞了颗葡萄。 一点也不甜,酸得她的视线都模糊了。 傍晚,漳州城下了一场瓢泼大雨。 一直到后半夜,雨势渐收,沈嘉禾和徐成安去往城门。 契丹人依旧在二十里外按兵不动。 祝无名和夏副将坐在葡萄架下喝着茶,二人见沈嘉禾过去,起身行了礼,又给她也倒了杯热茶。 “去去湿气。”夏副将道。 沈嘉禾刚坐下,便听祝无名道:“其实将军不必久留漳州,用不了多久契丹人就会退走。” 沈嘉禾蹙眉:“先生此话怎讲?” 他抿了口茶,轻晃着身下摇椅道:“今岁北地多雨,听闻辽国境内多地发生洪涝,洪水易引发疫病,耶律宗庆若不调兵前往放水救灾,那便只能等后期应对大规模的疫病了。”他掀起眼皮看向沈嘉禾,“将军,天佑豫北,天佑新帝啊。” 沈嘉禾端着茶盏良久没说话。 徐成安笑道:“若真是这样,那是天大的好事啊!” 夏副将得意道:“徐校尉刚来还不知道祝先生这些日子在漳州的事,只要先生说出口的事就没有不成的!漳州有祝先生在,辽国是半点赢面都不会有!祝先生是漳州的定海神针啊!” 祝无名谦虚摆手。 徐成安脸上的笑容微僵,这人分明同祝云意没有半点相像,可他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当年他们和祝云意来漳州时一模一样,只要有祝云意在,就不会有意外,曾几何时,他便是那样深信不疑。 沈嘉禾突然问:“先生是如何开年就想到辽兵会围攻漳州?” 祝无名笑笑:“将军欲匡扶李氏正统,自是要挥军东进,郢京那边难以抵挡豫北铁甲,若你是云氏,难道会坐以待毙吗?”他抬眸从容看着沈嘉禾,“唯一能拖住将军兵临京城的方法便是豫北困境。” 沈嘉禾的手指轻勾,谁能想到漳州轻松抵御外敌的境地这人早半年就开始预防了。 乌洛侯律竟半句都没在她面前透露过,他何时这么能藏住话了? 祝无名放下杯子起身道:“今夜想来无事了,不早了,要不散了吧。” 沈嘉禾跟着起身,她下意识环顾四下:“怎不见先生的侍卫?” 祝无名道:“哦,左右无事,我让他先回去了。” 徐成安错愕问:“他不是你的侍卫吗?不该寸步不离跟着你?” 祝无名失笑:“这是漳州城内,我又同沈将军、夏将军在一起,能出什么事?” 沈嘉禾没说话,她悄然打量着这位祝先生,如此能人,她从前竟从未听说过。只是,总觉得有些难以把他和文弱书生联系起来,祝云意就完全不似他这样的身形。 那人一贯清瘦,一眼看过去都怕他连一摞书都抱不动,和祝无名比,反倒是祝昀更像个读书人。 但祝昀会功夫。 沈嘉禾觉得自己的精神状态可能出了问题,年前那件事后,她一路回豫北,先是斩杀朝廷来使,再拥立李训,这桩桩件件的事都让她没有时间停下来安安静静地想一想祝云意。 时隔两年她再回漳州故地,祝云意的气息像是突然无所不在,让她仿佛看谁都像是在看他。 她后来没急着回房,刚下过雨,夜风带了些许凉意,在院中站了片刻,又突然想到她和祝云意装作夫妻来漳州时,乌洛侯律派人把他们带来验明正身,她当时就在这里等祝云意出来。 那天乌洛侯律为了试探他,还出手打伤了他。 “沈将军?” 沈嘉禾下意识回头,见祝昀不知何时站在身后,廊下灯笼余晖自他身后照来,将他面容拢在阴影中,这么一看,这人越发像祝云意了。 第266章 沈嘉禾心中微窒,突然二话不说朝他攻去。 突如其来凝起的强劲内力融着夜风卷着镇山河银白剑鞘横劈向玉立院中的青年,祝昀明显吃了一惊,忙用手里的伞架住她劈过去的剑鞘,沈嘉禾翻身狠踢向他,祝昀没躲,双手交叠严严实实接了她一脚。 这一脚裹着内力似顷刻间炸开的烈风,将附着在青石板上的雨水掀起层层涟漪。 沈嘉禾握着镇山河的手在抖,和只会一点轻功的江枫临不一样,这人真的会功夫。 他内力不俗,少说也有十数年的功力。 每一次试探,事实都在清楚地告诉她,这个人不可能是祝云意。 祝昀连退数步才站稳,他蹙眉揉着胸口道:“沈将军怎么一言不发就动手?”另一手手腕轻垂,悠然拎了手把油纸伞,伞面明显是湿的, 沈嘉禾收住思绪:“你去哪了?” “在城内转了转。”他垂目蹙了蹙眉,缓了缓道,“我身体不好,将军出手这么重,若把我打伤我可不能保护我家先生了。” 沈嘉禾只当他在说笑,转身往后院走去:“你身体怎么不好了?” 他跟上:“我心脏不太好。” 沈嘉禾的步子微顿,扭头看他:“那你习武?” 他便笑:“习武强身健体啊。不过,沈将军方才何故突然对我动手?” 沈嘉禾微噎:“切磋而已。” “我觉得不怎么像。”他揉着胸口,脚步慢了些,“倒像是沈将军疑心我什么似的。” 沈嘉禾有些心虚,发觉身后之人没跟上,她转身见他支着伞骨在花坛上坐了。 他抬眸看她一眼:“你下手太重了,我心口疼。” 沈嘉禾:“……” 他微微蹙眉:“都说了我身体不好。” “你……”沈嘉禾快步折回去,“有药吗?” 他点头:“我得回房吃药。” 沈嘉禾本来想问他房间在哪,又想着外头湿凉,便道:“我扶你。” “好啊。” 他毫不客气,也不见外,伸手就搭在沈嘉禾肩上,要不是听他呼吸不太顺,沈嘉禾几乎要以为这人在骗她。 他和祝无名住一个院子,此时主卧已熄灯,想必祝无名已经睡了。 沈嘉禾将人扶进屋,点了灯,问他:“药呢?” 他半倚着桌沿望着她笑:“我身上。” 沈嘉禾:“……” “你不是说在药在房里吗?” 他轻咳了声:“我说我要回房吃药,可没说药在房里,我这是痼疾,身上不带药是要死人的。”他丝毫不见外,“劳烦将军给倒杯水。” 沈嘉禾忍了忍,给他倒了水,见他从身上摸出一只白色小瓷瓶,倒了两粒药丸出来含入口中。 她将茶杯递过去,他也没伸手,倾身就着她的手喝了半杯。 他拧眉吞咽下去,扶着桌沿微喘道:“茶都凉了,将军也不给换杯热的。” 沈嘉禾:“……” “你这……真能伺候祝先生?” 他撑着桌沿起来,揉着胸口走到床边:“被将军打到我旧疾发作之前,我把我家先生伺候得可好了。” 沈嘉禾:“……” 但她好像没生气。 怎么办,这人这样好像更像祝云意了。 沈嘉禾后来回房就梦到了祝云意。 他死后还从未入过她的梦。 她梦到祝云意往她手里塞了一捧晶莹剔透的葡萄,又梦见他撑着油纸伞站在夏雨中望着她笑。 他叫她:“郡主。” 沈嘉禾倏地睁开眼。 她疯了。 因为她清楚地知道,她梦到的人是昨晚的祝昀。 沈嘉禾翻身坐起,狠狠抓了抓头发。 祝昀病了的样子太像祝云意,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像祝云意的人? 她快速套上衣服出门,发现隔壁的徐成安早就起床了,刚到前厅沈嘉禾就听闻契丹人打过来了。 她的脸色大变,飞身上了府外的马就冲向城门口。 徐成安正指挥士兵将箭矢运上城楼,见她来,还有心情朝她笑:“将军起了?” 沈嘉禾铁青着脸冲过去:“打起来了怎不叫我?” 徐成安跟着她上城楼:“祝先生说将军赶路辛苦,不必叫醒您,再说这差不多也都打完了……” 上了城楼沈嘉禾就看见城外一片狼藉,护城河上漂着不少竹竿,辽兵横七竖八躺了一地,几个中箭还能喘气的正费力拖着身体往回爬。 夏副将继续命人放箭。 徐成安在身后道:“还挺有想法,打算撑杆跳过来呢,当我们的守军都是吃素的。”他使了个眼色,“都是塞北的骑射高手,百发百中,百步穿杨,连竹竿都能从契丹人手上给射下来,啧啧,塞北王这两年还是养出了些像样的人啊。” 沈嘉禾看不得他得意洋洋的模样,她扭头就见那两个姓祝的在城楼上支了把伞,主仆二人躲在阴凉处。 “沈将军。”祝无名见了她就冲她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眼下正是出城退敌的好时机。” 沈嘉禾也正有此意,她吩咐徐成安下去叫将士们准备。 徐成安往回走了两步,又回头:“祝昀,走啊,让我见识见识你的功夫。” 半蹲在阴凉处的祝昀捂着胸站了起来,他抬手微挡了下阳光:“这仗我就不打了,昨晚被沈将军打伤了还没恢复呢。” 第267章 徐成安:“??” “怎么个情况啊,将军?” 沈嘉禾没回,又看了祝昀一眼,转身下城楼。 辽兵尚未完全撤回营地,漳州城门突然开了,千军万马自城内奔出,自他们营地冲过来。 顷刻间,交战地烟尘滚滚,刀光血影。 契丹士气低迷,沈嘉禾和徐成安冲在前面一阵乱砍乱杀就让他们瞬间乱成散沙。 “擒贼先擒王。”沈嘉禾和徐成安交换眼神。 徐成安会意,立马配合沈嘉禾包抄辽兵主帅。 契丹人自然也意识到了他们想做什么,源源不断地涌向保护他们主帅,试图让主帅先走。 沈嘉禾提气跃入战圈,镇山河裹着银寒之光一路斩杀过去。 她正欲一剑刺向辽军主帅,耳边一阵厉风擦过,箭矢射入主帅肩胛,他手里的刀顿时脱手,沈嘉禾没有犹豫,挥剑划开他的咽喉。 徐成安飞身过去,照着流血不止的脖颈狠狠一刀下去,辽人头颅翻滚落地,沾了满地的尘土。 他大步上前将头颅提起来:“他们主帅已死,兄弟们,冲上去!” “冲啊!” “冲冲冲!” 契丹人一看主帅都死了,立马如鸟兽散去。 豫北军追出五里地后,沈嘉禾下令众将折返。 西南战事未平,他们如今的任务是守住漳州,眼下天色渐黑,追击深入恐生事端。 守在城楼上的夏副将喜笑颜开,扭头就跟祝无名商量着晚上要如何庆祝。 沈嘉禾策马穿过城门就见祝昀跟着祝无名走下城楼,他正将手里的弓箭递给一侧的塞北士兵。 “祝侍卫。”沈嘉禾驱马上前,居高临下睨着他,“多谢。” 她一路冲向辽军主帅时,身后城墙上有一张弓时刻满弦一路跟着她前行,她都知道。 祝昀仰头浅笑:“我若身体无恙本该一箭射中他咽喉的。” 这人是见她一次就提一次她打伤他的事,这还没完没了了。 沈嘉禾深吸了口气问道:“不知祝侍卫平日吃什么药,为表歉意,我给你买上一年的药。” 祝昀“啧”了声。 沈嘉禾:“两年?” 祝昀眯了眯眼睛:“送人送药,这听起来不像是好事啊。沈将军还如此大方送两年,这是咒我死呢,还是咒我好不了啊?” 沈嘉禾:“……” “当我说错,那这药……” “药的事不急,这样吧,以后等得空,我去端州找将军买药。还有。”他近前两步,立于良驹旁,“沈将军叫什么祝侍卫,怪别扭的,叫我祝昀就好。” 沈嘉禾没说话。 “阿昀。”祝无名在前头叫他,似乎从得知她昨晚打赏了祝昀后,祝无名看她的脸色就没那么友好了。 “嗯,来了。”祝昀转身朝马车走去。 祝无名不知同他说了什么,沈嘉禾见他扶着马车笑得不行。 这边,徐成安带着人回来。 沈嘉禾扭头看他:“他什么意思?这债还得追到端州去?” 徐成安皱眉看了眼马车那边,忍不住问:“不是,您好端端打伤他干什么?” 沈嘉禾收回目光:“我想试试他是不是祝云意。” 徐成安错愕:“不是……您对祝云意这么狠啊?” 沈嘉禾自嘲笑道:“因为我知道他不是。” 徐成安:“……”知道不是还试什么啊,将军说的话为什么他好像听不懂啊! 辽兵这次溃败而归,短期内不会再攻城,但说不好那天又要卷土重来,沈嘉禾记挂西南战事,这边又不能撂下不管,晚上席间一时心不在焉。 后来回房,她仰面躺在床上思考这件事。 最好的办法就是她把徐成安和夏副将留在这里,自己回姜州。 沈嘉禾正想着,外面传来敲门声。 “谁?”她半坐起。 “沈将军,是我。” 沈嘉禾的眉宇微拧,祝昀? 外头人又道:“我家先生有话要说。” 得知是要说公事,沈嘉禾快速起床,刚过去开门,外头的人提了灯笼径直入内。 沈嘉禾愣住:“不是要去见祝先生吗?” 祝昀十分自来熟地坐下道:“去见他做什么,这个点他都睡了。” 沈嘉禾:“……” “你穿着夜行衣做什么?” “我替先生来传话,”祝昀低头看了眼,挑眉道,“现下有一件能让契丹人不再回来攻打漳州的事,你干不干?” 沈嘉禾抿唇:“你要去行刺耶律宗庆?” “呃……”他挠挠头,“这差得有点多。” 沈嘉禾顺势关上门,在他面前坐下:“祝先生不是说辽国水患,耶律宗庆很快会退兵吗?” “这只能说上天对谁都是公平的了。”他道,“我们的探子来报,他们的水患差不多控制住了,至少不会再闹出大乱,所以耶律宗庆也没必要抽兵过去了。” 沈嘉禾拧眉:“祝先生要你来说什么?” 他给自己倒了杯水,抿了口,大约茶凉了,他不太满意蹙了下眉,倒是没抱怨:“云氏和辽廷达成了某种协议,她能谈,我们未必不能谈。” 沈嘉禾冷笑:“你让我卖国?” “啧,沈将军是不是这些年让陆首辅骂傻了?” 他突然提陆敬祯,沈嘉禾脸色一僵,低垂的手腕跟着一颤。 第268章 他并不在意,“沈将军跟辽廷谈才叫卖国,但将军若是代表新帝和辽廷谈,那叫两国谈判,是合作。” 沈嘉禾一噎。 他轻笑道:“毕竟谁还没有一个天子呢。” 沈嘉禾:“……” “辽廷不会拒绝谈判,谁也不知道日后这大周江山是哪位天子做主。”祝昀轻轻转着茶杯,目光微凝,“郢京那位如今什么情况,其实大家都知道,小皇子还在肚子里,没生出来一切皆有变数,最后说不定郢京还得找将军来谈。” 沈嘉禾皱眉:“找我谈什么?” “还能谈什么?”他轻笑,“自然是让我们这位新帝认云氏为祖母,两家人再开开心心坐拥江山啊。” “绝无可能!”沈嘉禾一掌拍得茶具离桌,她咬紧牙关,郢京那些人杀了祝云意,她绝对不可能和他们达成什么共赢局面,她要他们死! 祝昀似被她吓了一跳:“将军?” 沈嘉禾蜷曲被拍麻的手指,冷冷看他:“豫北和郢京势不两立,绝无和解可能,你小心说话。” 他怔忡半瞬,舒展了肩膀道:“辽廷有脑子,知道和谁合作对他们更有利。”他站起身,“将军若觉得我……家先生说的法子可行,我们现下便出城吧。” 沈嘉禾抬眸看他:“两国谈判要这样偷偷摸摸?” 他失笑:“不然你以为云氏是大张旗鼓派人去的辽国?” 沈嘉禾:“……” 沈嘉禾简单收拾两身衣服才出去。 夏日虫鸣不断,祝昀侧坐在花坛低头在花丛里找虫子,听到声音太回头,压着声音道:“走。” “等等。”沈嘉禾蹙眉,“我叫上徐成安一起。” “叫什么叫。”祝昀拉住她,“人多不好行事,再说,依我的功夫难道还不能保护好将军?” 沈嘉禾默了默:“你这身体……” “只要将军不打我,我这身体就不会出状况。”他十分笃定,拖着人就出了院子。 沈嘉禾忍不住问:“我俩,谁谈判?”她怕她去谈,面对这个和豫北交战几十年的宿敌说不到两句就把人给砍了。 “我啊。”他微顿,忙补充道,“我家先生教我的话术我都背得滚瓜烂熟了,放心,不会出岔子。” 两人轻车熟路出了府尹官邸,祝昀就直接把夜行衣换了。 沈嘉禾狐疑看他:“不是,这在漳州城,我们为什么弄得像在做贼?” 祝昀眯着眼睛笑:“你的错觉吧?” 守城的士兵都认识他们,听闻将军要出城,自然二话不说就开了城门。 “将军这是回姜州了?”放行的侍卫问,毕竟漳州今日打了胜仗,敌军一时半刻不会再来。 祝昀接话道:“明日若是夏将军问起,就说我和将军去一趟上京,快则十来日,慢则个把月也就回来了。” 侍卫愣了下,还没来得及问就见两人一前一后没入漆黑夜幕。 漳州地界与辽国西京道相邻,他们此去上京需从西京道过,走最快的官道进入上京道,再至上京。 沈嘉禾回头道:“你确定我们能顺利进上京道?” 夜色将祝昀整个人拢在黑暗中,他轻笑道:“王爷早前就给上京去过信,还给我留了进上京道的通关文书,只是我原本以为来的是王爷,他的长相在契丹人中比你我容易融入进去。不过如今在辽境内也有汉人商队,倒也不是大问题。” 沈嘉禾错愕问:“你们一早就想着要去找耶律宗庆谈判了?那为何拖到了现在?” 他又笑:“我身体不好,前阵子旧疾犯了,不好赶路。” 沈嘉禾:“……”她现在很怀疑这人到底行不行啊! 交战地虽然狼烟四起,但辽国境内形势平和,乍一看同大周并无不同。 二人一路去上京道,看到不少因水患迁移的百姓,他们拖家带口,每个人都带着满身疲惫。 沈嘉禾下意识抿唇,天灾难料,却还有人祸。 她放下水壶,刚拿起身侧的干粮就被祝昀按住了手。 “将军这一张饼子给出去,你我就会被这些难民团团围住,无法脱身,难道你还要同他们拔刀相向?”祝昀面色平静,“将军,行善需量力而行。” 沈嘉禾盯着前面那个瘦骨嶙峋的孩子半晌,终是慢慢收回目光:“祝侍卫平日看着不像是见死不救的人。” 祝昀轻笑了声:“以前也有过大侠梦啊,想救很多很多人,可是后来发现,我好像连护着身边的人都很艰难。” 沈嘉禾侧脸:“有故事?” 他挑眉:“人生在世,谁没有故事?将军也有吧?想护的人没护住……” 她垂下眼睑,自然有。 他拍怕她的手背,收回了手:“天子的命数是江山稳固,百姓的命数是有一个怎样的天子,这是我们来这里的目的。” 沈嘉禾倏地抬眸睨着他看。 祝昀笑起来:“将军这么佩服看我做什么,都是我家先生说的。”他将最后一口饼塞进嘴里,拍拍尘土从地上起来,“走吧。” 沈嘉禾跟着起身:“你的药是每日都在吃吗?” 他应声,回头冲她笑:“我这病按时吃药没什么大事。” 他单手拽着缰绳翻身上马,矫健身姿是记忆中那人这辈子都做不到的。 沈嘉禾收住心思:“这次的事若成,你便是立了大功,想要什么,我替你跟陛下开口。” 第269章 他认真想了想:“不如将军把我收编吧,我去你手下当个副将如何?” 她失笑:“你家先生舍得?” “他有什么舍不得的?将军若不想我和先生分开,把他也要过去,给将军当军师。”他夹着马腹跟上沈嘉禾,“王爷时不时就想去雍州,想必雍州必有过人之处,我便也想去看看。” 沈嘉禾噎了噎,乌洛侯律想去雍州纯属是因为她,但这没必要让祝昀知道。 她道:“你换一样。” 祝昀:“换什么?” 沈嘉禾:“我手下不缺副将。” 祝昀:“难道将军想我给你当贴身侍卫?” 沈嘉禾:“……” 祝昀:“倒也不是不可能。” 沈嘉禾:“……” 这一路,因为祝昀的吊儿郎当,沈嘉禾倒没觉得多无聊。 两人快马加鞭,五日就抵达了上京。 和豫北相比,这里才算是真正的北地。 空气炎热干燥,风沙肆虐,沈嘉禾早听闻辽国这边草地退化得厉害,这也是契丹人这些年频频进犯大周的原因。 祝昀将通关文书给了守城的侍卫不到一个时辰,城中来了一队侍卫,用蹩脚的汉话让他们跟着走。 来人把他们带去了一座大宅。 厅内已准备了瓜果点心,还有侍女伺候端茶送水。 沈嘉禾见祝昀坐下就要喝茶,忙拦着道:“你这就喝?” 她是无所谓,毕竟也毒不死,但这人身患旧疾,随便加点毒都得殒命吧。 他拍拍她的手:“便是要杀,也得谈崩了再说吧。” 就是他这种似乎眼里没什么难事的态度,总让沈嘉禾恍惚想起祝云意。 半个时辰后,外头终于传来脚步声。 片刻,进来一个三十五六的男子,穿一身赤金窄袖服侍,他身后跟了一队精锐侍卫,进门就将沈嘉禾和祝昀两人团团围住。 男子眯了眯眼睛,目光落在沈嘉禾身上:“沈将军。” “陛下。”沈嘉禾起身。 周辽两国几十年摩擦不断,沈嘉禾却还是头一次见耶律宗庆,和她想象中不太一样,还以为草原勇士各个都是乌洛侯律那样颀长健硕的身材,她没想到耶律宗庆居然有点胖。 耶律宗庆大步上座,冷笑道:“乌洛侯不敢来?” 祝昀道:“王爷忙着西南战场的事呢,这不是新帝当登基,他也得上赶着去新帝眼前混个脸熟,捞点功劳啊。” 沈嘉禾:“……” 耶律宗庆摸着胡子看他:“这位是?” 他道:“沈将军的军师,我姓祝。” 沈嘉禾的手指轻勾,没有否认。 耶律宗庆抿唇:“沈将军敢只身前来的确叫人佩服,你是真不怕死啊。” 沈嘉禾从容道:“豫北如今有塞北王和我们天子,陛下纵然在此杀我,也不会影响如今天下二分的局面。况且……”她的指腹摩着剑鞘,“拉人陪葬这点自信我还是有的。” 耶律宗庆冷笑:“你们要谈什么?” 祝昀接话道:“我们千里迢迢从漳州赶来上京,陛下不至于吝啬得连顿饭都不给吧?叫人上好酒好菜,我们边吃边谈。” 这一路而来,两人都是饿了吃点干粮果腹,沈嘉禾好久没吃过热饭热菜了。 辽国吃食同大周还是有不少差异,这里蔬菜种类少,上桌的全是牛羊大菜。 沈嘉禾起初还矜持地切了一小块牛肉,后来干脆大口大口吃起来。 祝昀看着她轻笑了下,朝耶律宗庆举杯。 耶律宗庆给了面子。 一杯酒下肚,才听祝昀道:“我们将军今日来也不想过问云氏同陛下谈了什么。” 耶律宗庆轻笑:“是怕周太后给的条件你们给不起?” 祝昀笑:“陛下猜我们今日为何来找您,而不是直接同贵国的萧太后谈?” 耶律宗庆的脸色骤变,手中酒杯重重落下。 周围侍卫手中的长刀纷纷出鞘。 沈嘉禾的手本能攀上镇山河。 祝昀面色依旧,从容不迫给自己重新倒了杯酒:“陛下连话都不肯听我说完,又怎知我们给不起云氏开给陛下的条件?” 耶律宗庆冷声开口:“你们那位陛下能把豫北给朕?” 沈嘉禾不动声色看了祝昀一眼,他若直接问,耶律宗庆未必肯说,没想到这么迂回一下,他们就知道了云氏开了什么条件。 耶律宗庆应该是要整个豫北,但太后没给,她应当是允了他永、泰、漳三州,外加塞北地界。 祝昀往嘴里塞了薄薄一片烤羊肉,眯着眼睛道:“想什么呢,塞北都不可能会给陛下。” 耶律宗庆终于砸碎了酒杯。 侍卫们直接把刀架到了他脖子上。 沈嘉禾倏地站起身。 祝昀不慌不忙抬眸看向耶律宗庆:“陛下同萧太后分庭抗礼这些年,想必也很辛苦吧?” 耶律宗庆脸色难看得想杀人。 “我们之所以不同萧太后谈,必然还是看好陛下的。”锋利刀刃划破皮肤,祝昀轻蹙眉,“陛下心里未必不清楚,云氏一个外戚而已,她若能成气候,何必垂帘听政。但您问问她,能光明正大坐上那把龙椅吗?最后江山不还得回到李氏子孙手里?陛下也别想着豫北那块地了,先安内要紧,比起和萧太后继续拉扯,陛下必然更喜欢独揽大权吧?” 第270章 耶律宗庆抿唇:“你倒是敢说。” 祝昀轻笑:“何止,如何帮陛下我都想好了。” 耶律宗庆一个眼色,侍卫们迅速收刀,重新退到了后面。 他让人换了只新酒杯,和祝昀喝了一杯:“说。” 祝昀低头认真切牛肉:“很简单啊,联姻。” 耶律宗庆的神色微凝:“联姻?” 祝昀道:“陛下把公主嫁给我们陛下,姻亲关系才是最稳固的合作关系,是吧?” “噗——” 沈嘉禾一口酒直接喷了出来,她错愕看向祝昀。 他就这么把李训的婚事定了? 他怎么敢的?? 祝昀继续道:“陛下现下退兵,待我们陛下成事,两国缔结姻亲之好,贵国外戚势力拔出是迟早的事。” 耶律宗庆抿唇沉默许久:“届时朕要开放边境游牧。” 祝昀点头:“没问题。” 耶律宗庆睨着他片刻,突然问:“但这些你们怎么保证会履行?” 祝昀笑起来:“云氏也未必能保证允给陛下的东西她最后拿的出,毕竟输赢未定,就看陛下自己衡量同谁合作对您而言最有利了。” 耶律宗庆已经离开许久了。 祝昀慢条斯理把面前的羊腿吃完,沈嘉禾终于忍不住道:“你是疯了吗?你哪来的权力决定陛下的婚事?” 祝昀取了一侧的帕子轻轻拭去指尖油渍,失笑开口:“天子身居高位,手握生杀大权,却是全天下最没有自由的人。战时镇山河,盛世定乾坤,这些不都是天子的职责吗?将军在豫北拥立他为帝时就该清楚,他将来的婚事不可能以他的喜好而定。” 沈嘉禾张了张口,半个字都反驳不出来。 他轻睨着她:“将军在战场上无往不胜,大约还不是很适应庙堂之争,敌人可以合作,盟友也能反目,一切皆为了当下利益罢了。” 她拽着他衣袖的手在轻微颤抖,他说的每一个字,他的每一个眼神,都像极了祝云意。 这是祝云意会说的话,也是祝云意会下的决定。 “你……”她颤声张了口。 祝昀蹙眉:“沈将军?” 沈嘉禾的喉咙堵得厉害,她哽咽道:“别叫我将军,你、你叫我……” 大约是草原上的酒太烈,后劲太足,她觉得她有些醉了。 她含泪凝视着面前的人,就这一次,当一次祝云意吧。 她真的太想他了。 “你叫我……” 叫我郡主,和祝云意一样。 但最终,沈嘉禾还是没能把这句话说出来。 这世上再没有人会想祝云意那样把她的秘密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祝昀只是祝昀而已,他不是祝云意,没有人是祝云意。 她松了手,转身端起酒杯仰头就喝。 “这酒烈,将军这么喝当心喝醉。”祝昀道。 她像是没听见,后来就醉趴下了。 祝昀起身垂目看了片刻,叹息弯腰将人抱起来。 侍女忙过来给他引路。 廊下月光斜照着两人身影,祝昀踢开房门入内,小心将人放在床上。 他没急着走,轻暖烛火映在沈嘉禾脸庞,他凝视良久,弯腰轻抚过她的脸颊。 “好眠,郡主。” 第74章 一起走 沈嘉禾迷迷糊糊似乎听到有人打斗的声音,她蹙眉翻了个身,外头的打斗声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清晰,她一个激灵突然想起来此刻正身处辽国国都上京。 她倏然睁眼,月华如水洒在门窗上,她隐约看见有人影在院中闪动。 沈嘉禾翻身下床,她一时间有些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回房的,摸了一圈也找到镇山河,外面转来“砰”的声响,似有人撞到了门框。 她忙打开门。 廊下之人回头冲她一笑:“哟,将军酒醒了?” 沈嘉禾一眼就看见镇山河在祝昀手中,她的目光微凛:“怎么回事?”边说着,边看向院中多出来的不速之客。 来人明显是契丹人长相,他甚至都懒得伪装一番,一脸络腮胡,身材高大威猛,双手持一对六边形铁锤。 沈嘉禾的眉眼微压:“辽国第一高手莫昆延?” 祝昀轻笑:“大概率是他,可惜语言不通啊,问什么都是鸡同鸭讲。” 莫昆延也不知说了什么,抡起铁锤就朝祝昀砸过去。 廊下灯笼微晃,沈嘉禾见祝昀唇边有血,她当即闪身过去。 祝昀道:“将军,接剑!” 镇山河直接被抛过来,沈嘉禾一把握住长剑,一剑劈向莫昆延,他的脸色骤变,用铁锤严严实实接下这一刀强劲剑气。 他睨着沈嘉禾看了眼,又不知在说什么,转而朝沈嘉禾攻过来。 这里是耶律宗庆的别院,这人就这样轻轻松松闯了进来? 且他们在院中交手动静不小,整座宅邸的守卫都跟睡着了似的,看来就是故作不知了。 沈嘉禾和莫昆延过了几招大致摸到了他的路数,此人善用蛮力,与他硬碰硬不是上策,她用剑挡了两次铁锤就觉得掌心都被震麻了。 “看来他之前以为我是沈将军。”祝昀语气平和,“不过镇山河也不是很好用,剑身太重,对上这种靠蛮力取胜的人一点也不灵活。” 都什么时候了,他还有空在这里分析呢? 沈嘉禾一面接招一面道:“既然知道他是来杀我的,你还不走?” 第271章 祝昀笑了笑:“将军这说的什么话,你若被他杀了,我也得陪葬啊,不如我们一起合力弄死他再说。” 沈嘉禾瞥一眼:“你还能打?” “这有什么不能打?”他走到沈嘉禾身后,轻笑道,“合作一把,你拖住他,我偷袭。” 沈嘉禾刚要问他怎么偷袭,侧脸就见他自腰间抽出了一把软剑,她莫名愣了下,祝昀扬手甩出剑刃。 柔软剑刃自莫昆延后颈绕至身前,剑尖瞬间刺入他的肩甲,他吃痛大怒,抬手打算用铁锤砸开,镇山河一把架住了他手里的锤子。 软刃快速收回,祝昀手腕轻翻,软剑又自另一侧绕过刺中他的腰腹。 顷刻间,莫昆延浑身上下被刺出数不清的口子,每一个伤口都不深,但光是失血量就够他受的了。 沈嘉禾没有停止,继续不停进攻。 很快,她明显感觉到莫昆延挥动铁锤的动作开始变慢了,她举剑猛刺过去,莫昆延大喝一声用力将一侧的假山砸断一脚。 山石朝沈嘉禾砸过来,她运气用镇山河将山石劈碎。 耳边一道劲风劈过,余光见白衣青年飞身追过去,在莫昆延爬上围墙之际,他的软剑缠住了他的脖颈。 祝昀轻喝一声将人拉回来:“沈将军!” 沈嘉禾借力跃起,手持镇山河狠狠从他后心刺了下去。 锋利剑尖力透坚硬铠甲,刺穿他的心脏。 莫昆延“哇”地吐出一口鲜血,他艰难扭头看了沈嘉禾一眼,头一歪,手中铁锤落地。 祝昀半蹲下身,指腹往他颈项轻轻一搭,终于松了口气:“死了。” 沈嘉禾抿唇,她此刻握剑的手还是麻的,目光落在祝昀背上,她忍不住问:“为什么不叫醒我?” “嗯?”祝昀似一时没回过神,他随即笑,“我刚送将军回房,正是要出门他就来了,看见我二话不说就下死手,我就来得及摸到了桌上的镇山河。” 撒谎。 叫喊一声,他不会吗? 她垂目睨着他,莫名道:“定乾坤也是把软剑。” 他笑了声,轻甩了甩轻薄剑刃道:“软剑轻便,适合我。”他扶着墙壁起身,“莫昆延是萧太后的人,想必是耶律宗庆将我们来上京的消息透露给了萧太后。” 沈嘉禾沉了脸:“今晚算是谈崩了?” 祝昀转身看过来,笑道:“不,我们这次来的目的达到了。” 沈嘉禾一时转不过弯来:“什么意思?” “耶律宗庆不信我们,所以前脚一走后脚就把这消息故意透露给了萧太后。”祝昀收起软剑,轻轻挑眉,“若萧太后派人来跟我们谈,那我们估计就真的回不去了。但她派人来杀沈将军,那便说明云氏不止找了耶律宗庆,还找过萧太后,这是份双保险。” 沈嘉禾恍然大悟,现在耶律宗庆确定了他们是诚心只跟他合作,自然就知道怎么选择了。她抿住唇,目光定定落在面前之人的脸上:“你怎么知道云氏找过萧太后?” 他轻笑:“我不知道,猜的……我家先生猜的。” 是吗? 沈嘉禾眉目幽深。 “回去睡吧,马上就会有人来收拾现场了。”祝昀往前走了两步,又冲她笑,“提前恭喜将军立下大功。” “祝侍卫。”沈嘉禾凝视他,“你没事吧?” “我没……”他的话语微顿,痞笑,“心口还真有点疼。” 他抬手揉了揉胸口,“将军要送我回房?” 沈嘉禾收剑入鞘,刚抬步往前走,却见他笑着摆摆手:“开个玩笑而已,沈将军特意送我,我实在受宠若惊。走了,将军好睡。” 沈嘉禾张了张口,没说什么。 祝无名能提前教他谈判话术也就罢了,他还能这么神通广大,连这些突发情况都能预料到? 方才那人,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像极了祝云意。 沈嘉禾垂下眼睑,盯着剑首上晃动不止的碧玉,她自嘲一笑:“我知道不是你。” 翌日起来,院子里果然早就被收拾得焕然一新,完全看不出昨夜这里出现过打斗。 别院下人基本不会说汉话,沈嘉禾只得先去前厅用了早饭。 不多时就见祝昀从外头回来,手里拎了一堆吃食,说是去外头逛了一圈。 他摆上桌的不少东西沈嘉禾见也没见过,祝昀自己也说不出究竟叫什么,总之是两国饮食大不相同,沈嘉禾吃不惯,尝了两样就作罢。 祝昀叹息:“我还特意多买了几样呢,竟没一样可口的。” 沈嘉禾问:“用膳了吗?” “嗯,府上吃的还行。”他道,“看得出是按着汉人早饭样式准备的,也算看出耶律宗庆的诚意了。” 沈嘉禾不否认。 “身体怎么样?”她又问。 他含笑看来:“得将军如此关怀,我自然好的快。” 沈嘉禾的眉眼轻压:“我说认真的。” 他应声:“还成,被砸了几处淤青,过两天也就消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会,没想到过午时耶律宗庆也没来。 两人就直接看着吓人扯了早上的碗筷,将午饭端上桌。 祝昀挑眉:“那就再吃呗。” 后来沈嘉禾问侍女耶律宗庆什么时候见他们,侍女也没听懂,两人鸡同鸭讲半天,沈嘉禾只好放弃了。 一直到隔天下午,耶律宗庆终于来了。 第272章 “陛下也不放几个会汉话的人在府上,住着怪不方便的。”祝昀一见面就抱怨。 辽国帝王历来有一统中原的想法,耶律宗庆的汉话倒是说得不错,他并不在意祝昀的抱怨,也没提莫昆延的事,坐下便开门见山说打算与他们合作。 沈嘉禾和祝昀对视一眼。 “陛下先退兵。” 他点头:“这是自然,派往漳州的人已悉数撤回。不过朕听闻你们杀了我军主帅?” 沈嘉禾笑:“战场上刀枪无眼,陛下莫不是还要同我算这笔账?” 他睨着她片刻,终于还是笑了笑:“倒也不至于。” 祝昀直言道:“那贵国太后那边?” 耶律宗庆道:“昨日她便提名让她的心腹代替朕的人成为主帅带兵围攻漳州,沈将军放心,既然是合作关系,这边的变故朕会提你们摆平。” “那就先谢陛下了。”沈嘉禾松了口气。 耶律宗庆一改先前不冷不热的态度,说要大摆筵席宴请他们。 沈嘉禾以还需赶回西南交战地为由婉拒了他。 耶律宗庆没有强留他们,倒是开口:“那就等来日迎亲之时,朕再好好和将军喝酒。” 沈嘉禾拱手:“依陛下所言,告辞。” 这人派人刺杀她都不止一回,没想到有生之年他们还能有合作的时候。 来时两人还需要假扮商人,一路回去因为有耶律宗庆的手书,自是畅通无阻。 抵达漳州时已是深夜,城外果然不见一个辽兵。 城楼上的守军远远就听到了马蹄声,顿时火把攒动,城楼上的弓箭手齐刷刷对准了朝城门飞奔过去的两匹马。 “来者何人!”城楼上有人高声质问。 沈嘉禾大声回应:“沈慕禾!” “沈将军!” “是沈将军回来了!” “快快,开城门!” 不等二人策马靠近,城门已经徐徐开启。 沈嘉禾冲进城门,正好见夏副将从城楼上下来。 “将军可算回来了!”夏副将着急道,“您怎么能只身去上京?万一出事……” 他的话没完,就听一声暴喝传来。 “阿昀!!”祝无名不知从哪里冲出来。 祝昀夹/紧马腹正欲走,马缰绳被人一把拽住。 “你去哪了!你疯了吗!你出事怎么办?”祝无名逮住他一顿输出,吼完突然又态度大变,细细打量他,“有没有受伤?身体还好吗?下来我看看。” 夏副将尴尬笑笑,走到沈嘉禾身边,压着声道:“祝先生都在城门守了十多日了,得知他的侍卫同将军一道去了上京,那晚值夜的守卫都被他骂得狗血喷头。” 沈嘉禾蹙了蹙眉,要这么夸张吗? “快别提了。”徐成安闻声赶来,他倒是没那么紧张,毕竟他对将军的自保能力很是放心,他抱着佩刀看了眼那边的主仆二人,冷笑道,“这些日子祝先生看我的眼神全是杀气,弄得像是我怂恿将军拐走他的侍卫似的,关我屁事。” 沈嘉禾下意识看向祝家主仆:“……不是他让祝侍卫找我一起去上京的吗?” “什么?”徐成安脸色大变,他立马大步走过去,“搞半天是祝先生怂恿你自己的侍卫拐走我家将军去上京啊,那你在理直气壮地委屈什么?” 祝无名脱口道:“我何时……”他的话语莫名一顿,“那又怎么样?走,回去休息。”他冷脸将祝昀拖走了。 祝昀回头冲沈嘉禾无奈笑笑。 沈嘉禾回味这祝无名刚才的态度片刻,听闻夏副将叫她,她终于回神,和他简单说了辽兵退兵的事。 她没具体说和耶律宗庆的合作条件:“明日我和成安会直接南下去姜州。” 夏副将点头:“将军放心,漳州有末将守着。” 刚到府衙门口,正好见一个大夫背着药箱入内,问了才知是祝无名请来给祝昀看病的。 徐成安嘁了声:“这些天祝先生是张口闭口说他的侍卫身子弱,要不是我和夏将军拦着,他早出城去找你们了,我有时都快分不清他俩谁是主谁是仆了。” 沈嘉禾想了想,干脆朝西厢房走去。 “将军。”徐成安跟上她,压着声道,“您不会还把他当成……” “没有。”她打断道,“我知道不是他。” 徐成安松了口气。 正逢祝无名送大夫出来,见了他们,他冷着脸挡在院中:“沈将军身边能人异士那么多,便是要去上京也不必带我的侍卫吧!” “你!” 徐成安欲上前理论,却被沈嘉禾拉至身后。 她看着祝无名道:“莫昆延。” 祝无名愣了愣:“什么?” 沈嘉禾微微抿唇,他连莫昆延是谁都不知道……她的目光越过祝无名看向身后的卧房,她的直觉没错,那些临场发挥不可能是祝无名提前提醒祝昀的。 只怕把她诓去上京和耶律宗庆谈判也是祝昀的想法,但他为什么骗她说是祝无名说的? “先生同谁说话?”祝昀系着腰带出来,看见沈嘉禾便笑,“沈将军来了?” 沈嘉禾收住思绪点头:“明天要走,提前来道个别。祝侍卫此番功劳我记着,会报于陛下知晓的。” 他眯着眼睛笑了笑:“将军是要去姜州?” 沈嘉禾点头:“是。” “那就巧了。”他道,“王爷命我等解决了这边的事就去姜州找他,一起走吧,将军。” 第273章 沈嘉禾几乎本能瞥了眼祝无名,那人眼底闪过一丝错愕,但很快,他冷着脸道:“我们的马车脚程不如将军的马快,就不耽误将军行程了。” 祝昀明显想说什么,但碍于祝无名又不好再说。 沈嘉禾不动声色一笑:“好,那我跟先生姜州再见。”她又看了祝昀一眼,转身出了院子。 走了一段路,沈嘉禾见徐成安沉着脸一言不发。 她便问:“想什么?” 徐成安有些纠结:“祝先生刚才的态度莫名让属下觉得和当初护着祝云意对我们阴阳怪气的东烟很像。”但他马上又道,“我其实知道他们不是。” 沈嘉禾没接话。 “是属下犯浑,说了胡话。”徐成安低着头,他自己都提醒了将军好几次那人不是祝云意,也不知道刚才自己怎么也犯糊涂了。 沈嘉禾缄默片刻,突然道:“岁末我要进郢京城。” 就算把郢京翻过来,她也要亲眼看见祝云意的尸骨。 祝昀回房后,径直绕过屏风走到床边仰面躺了。 外头一身脚步声窸窣,祝无名走到床前,他的语气软下来:“累坏了?” 床上之人没说话,祝无名打算给他落下薄帐,刚握住床勾,便听他道:“和耶律宗庆谈判的事是一早就定下的。” “可你也没说要和沈将军一起去。”祝无名说得急,见他没睁眼,他终于有收了些脾气,放下床勾,轻声道,“好歹让我跟着,你身体不好,万一出点事……” 祝昀打断他:“你也叫大夫来看了,不是没事?” 祝无名噎了噎,又道:“你先前没说要去姜州,” “也不是为了去姜州。”祝昀迟疑了下,“是因为沈将军要去姜州。” “公子……” “先生叫谁公子?”床上之人终于睁眼,目光灼灼睨住祝无名。 第75章 江湖客 翌日,两匹快马一前一后穿出漳州城门。 不多时,一辆马车跟着出了城。 马车跑了一段路,车内之人就掀开车帘走了出来。 祝无名在驭位上坐下来:“太阳烈,去里面歇歇。” 祝昀没将马鞭交给他,十分不悦道:“哪有侍卫歇着,叫主子赶车的理?”他看着渐行渐远的那两匹马,脸色沉了些,“都说了别套马车,这马车怎么赶上沈将军的脚程?” 祝无名咬着牙:“我一个书生骑马出行更奇怪吧?” 祝昀:“……” 他俯身一把夺下祝昀手里的马鞭,抬手替他挡了挡头顶烈日,小声劝道:“盛夏炎热,晒久了太阳容易晕,去里面吧。” 祝昀蹙眉睨着他。 祝无名面无表情赶着车,也不看他,豁出去道:“不然我就赶车直接去塞北了,你也不必瞪我,你知道自己打不过我的。” 祝昀:“??” “你敢?” 祝无名:“主子教训属下,你看我敢不敢?” 祝昀:“……” 沈嘉禾和徐成安一路疾驰,太阳下山就到了永州驿站。 两人本是想去驿站换马的,没想到刚进门便有人迎上来,说是夏副将自漳州传信过来,知道沈将军会在驿站换马,便让他们睁大眼睛等着将军到来。 沈嘉禾还以为漳州又生变,惊出了一身冷汗。 没想到打开信件才知,这是一封姜州发往漳州的军报,是给她的,只是她走得快错过了,夏副将这才急传至永州。 “姜州如何了?”徐成安严肃问。 沈嘉禾扫了一眼,高兴道:“姜州大捷!” 徐成安激动问:“他们退兵了?” “岂止,豫北军追击守备军,连破环州、渝州,眼下半个西南郡都在豫北控制之下了。”沈嘉禾眼底闪着光,“太好了!” 西南大捷,这自然也让郢京那边更忌惮他们了。 “我们不必去姜州了。”沈嘉禾冲徐成安笑,“今晚不急着赶路,休息一晚,明日直接回雍州。” “好!” 这一夜,沈嘉禾难得睡了个好觉。 翌日大早,她收拾好出门,正好听隔壁的房门打开。 沈嘉禾本能回头看了眼,在看见出来的人时,她下意识停下脚步:“祝侍卫?” 祝昀看见沈嘉禾分明眼角眉梢都在笑:“昨晚我们到驿站就听闻将军也在此处下榻,我还以为将军和徐校尉昨晚会连夜赶路去姜州。”说到这,他脸上的笑容微敛了些,“可是连日奔波太累了?” 否则以沈将军的性子,不可能会留下过夜。 “哦,不是。”沈嘉禾摇头,“姜州大捷,所以不必急着赶路了。” “真的?”祝昀由衷高兴,“那真的太好了!” 二人往楼下走去,沈嘉禾想着他们原先也是要去姜州找乌洛侯律,便问:“塞北王已不在姜州,祝侍卫同祝先生是要改道回塞北?” “倒也不必回塞北,王爷若离开姜州,必然是要去雍州等将军的。”他笑了笑,“我们随将军一同去雍州。” 沈嘉禾微噎,他倒是了解乌洛侯律。 徐成安也在楼下遇到了祝无名,两人坐在桌前大眼瞪小眼,面前的吃食一点没动。 “愣什么,吃完要赶路。”沈嘉禾大步过去坐下端起碗就喝粥。 大约是打了胜仗心情好,沈嘉禾觉得今日配粥的腌菜十分鲜辣爽口,她见祝昀在她右侧坐下,便顺势将手边的菜碟往他那推了些。 第274章 “祝侍卫尝尝,这里的腌菜味道不错。” 祝昀刚张口,那碟腌菜就被祝无名推回沈嘉禾面前。 他道:“他有心疾,大夫说吃不得辛辣之物。” 徐成安觉得自己可能真的太累了,看祝无名护着祝昀时总有种东烟当初对祝云意小心翼翼的感觉,他强迫自己收住思绪,冷笑了声道:“习武之人有什么吃不得?穷讲究,他不吃我吃。”他往自己碗里捞了半碟子腌菜。 祝昀心情不错,捧着碗呼呼喝了小半碗白粥,舔着沾在唇上的粥衣,望着徐成安笑:“我家先生养生惯了,我其实没那么讲究。” 话虽这么说,但他后来也只是玉米馒头配粥,没动那碟辣菜,但徐成安明显对他那番话很受用,也不端着了,时不时和他聊上两句。 沈嘉禾的目光流连在祝昀脸上,和这人相处得越久,她就越觉得面前是易容后的祝云意。 睨着他看了会儿,沈嘉禾也就不再一遍遍地提醒自己他不是祝云意了。 不是就不是,她也只是偶尔静静看几眼,弥补在宫门外匆忙离开没同祝云意多说上几句话的遗憾罢了。 全程也只有祝无名一言不发,沈嘉禾不是感觉不到他的不满。 后来趁徐成安和祝昀出去备马,沈嘉禾忍不住道:“去上京路上,祝侍卫说要留在我身边给我当贴身侍卫。” 祝无名脱口道:“不可能!” 沈嘉禾失笑:“他说祝先生会同意的。” 祝无名十分坚决:“我绝不会同意的!” 沈嘉禾又道:“若我邀请先生一并留下呢?” 祝无名脸色难看道:“他身体不好,开年大病了一场,也就这两月才好些,沈将军若感激此番去上京的事,就别怂恿他。” “先生,车套好了。”祝昀站在门口说。 祝无名忙快步朝他走去。 “将军,不走吗?”徐成安将马驹牵至院中。 沈嘉禾应声上前,从徐成安手里接了缰绳:“你觉不觉得姓祝的主仆有点奇怪。” 徐成安回头看了眼:“怎么了?” “就是觉得……”沈嘉禾回想她说祝昀要给她当侍卫时,祝无名的反应,正常不该是愤怒下人的不忠吗? 但祝无名完全没有,似乎比起祝昀要给她当侍卫这件事情本身,祝无名更担心他的身体是否吃得消。 “将军?”徐成安伸手在沈嘉禾面前挥了挥。 沈嘉禾收住思绪,她失笑:“没什么,可能是我想多了。” 徐成安没多问:“现下不急着赶路了,我们同祝先生他们一起走吧,路上也好照应照应他们。” 沈嘉禾蹙眉问:“祝侍卫同你说什么了?” 徐成安道:“倒也没说什么,我看他在吃药,怕他们二人上路,万一他那病犯了,祝先生一个读书人怕是连马车都不会赶。他们好歹是塞北王的人,不看僧面看佛面吧。” 徐成安这人行事哪有什么僧面佛面,不过是随心罢了。这些年因为沈嘉禾身份的原因,连徐成安都很少会同人亲近,但他好像很喜欢祝昀。 是因为那个他们都无法宣之于口的原因吧? 出驿站没多久,赶车的祝昀突然问:“沈将军跑马吗?” 沈嘉禾错愕回头。 徐成安跟着看过去,嗤笑问:“刚还吃药呢,你这样的能跑马?” 祝无名从车内钻出来:“你跑什么马?” “先生看着就是。”祝昀看向沈嘉禾,“给个机会啊,沈将军。” 沈嘉禾挑眉:“行。” 祝昀看向徐成安:“徐校尉,得麻烦你给我家先生赶车了。” 徐成安哼笑,踏着马镫跃至马车上:“跑不动就提前认输,谁也不笑话你。” 他乐得不行:“输赢有什么重要?重要的是和沈将军跑马机会难得。”话落,他提气轻跃跳上跟在一侧的马驹后背,他顺势抓住缰绳,扭头道,“将军,请吧。” 沈嘉禾笑着回头,用力夹/紧马腹,喝道:“驾!” “驾!” 两匹快马瞬间如离弦的箭,眨眼就奔出了很远。 祝无名急道:“徐校尉,快追上去啊!” 徐成安抓了抓头:“那两匹是千里马,咱这老骥伏枥的,也只能志在千里了,实际上它也跑不起来啊。” 祝无名:“……” 官道上两匹骏马你追我赶,良驹带起的疾风也像是少了些许夏日的炎热,扑在面额反倒是生出了丝丝凉意。 沈嘉禾许多年没这样无忧无虑和人跑过马了,虽然乌洛侯律在她面前说了很多次邀请她去草原跑马,但她也想过真的要去塞北。 官道不比草原开阔,没想到跑马的感觉倒是不赖。 沈嘉禾看了眼身侧的人,祝昀正朝她看来,他挑眉一笑,用力抽下马缰驱马直冲往前。 还说什么输赢不重要,她看他挺想赢的。 倒是她真心觉得没那么重要,不知跑出多远了,她心里畅快得很,好像连日来的紧张焦虑在这一刻全部一扫而光,她当下什么都不用想,甚至可以闭眼坐在马背上尽情地享受,不必担心周围是血腥利刃,不必担心她的弟兄们又多了多少伤亡。 祝昀一点点超过了她,他扭头大声道:“沈将军,加把劲儿啊!驾——” 阳光照着他的笑颜,疾风吹起他的乌发,他就像个江湖侠客,在这片广阔天地下潇洒恣意。 第275章 沈嘉禾莫名地想,若祝家没有出事,出身高门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祝云意也会活出这样鲜衣怒马的少年气吧。 “沈将军!”前面的马驹被勒停,扬起的尘土尚未散去,祝昀转身打趣道,“你这是故意让我呢?” 沈嘉禾失笑:“是祝侍卫跑得快。”她又道,“谢谢。” 祝昀不免愣了下:“好端端谢什么?” 谢他和她一起跑马,这样的事是祝云意永远也做不了的。 良驹也累了,两人干脆牵着马沿途往前走,也正好等一等后面的马车。 他呼着气,怕拍马鞍:“原来跑马这么畅快。” 沈嘉禾问:“你以前没跑过?” “没。”他朝后看了眼,“我家先生管得多,不给跑,只许坐马车。” 沈嘉禾笑:“祝先生待你很好。” 祝昀道:“将军待徐校尉也一样很好。” 沈嘉禾想了想,倒也是。 主仆感情深,自然也不像是主仆了,她私心里也从没把徐成安当成下人过。 哥哥走后这些年,她早把徐成安当成自己的亲兄长了。 祝昀看着她的马鞍好几回了,沈嘉禾回神才发现自己下意识地拽着马背上镇山河挂下来的碧玉。 “是故人的遗物。”她道。 祝昀收敛了笑容,朝她道:“沈将军,节哀。” 沈嘉禾抚着碧玉的指腹微微用了力。 出事后,一直到现在,还没有人对她说过节哀。 祝昀是第一个。 他要她节哀,就好像,她是祝云意的未亡人。 她倏地将碧玉紧握在掌心,强压着喉头哽咽:“等报了仇,带他回了端州,我才能节哀。” 祝昀却问:“将军要找谁报仇?” 沈嘉禾凝神看向远处,冷冷道:“云氏和郢京的世家贵族,他们全都有份!” 身边之人没再接话。 沈嘉禾侧脸看他低着头,正欲问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他忽然抬头问:“听说将军和夫人感情甚笃。” 她怔忡半瞬,才点头:“那是自然。” 他又问:“夫人回端州了?” 沈嘉禾释然道:“她为我在郢京为质,我自然要把她接回端州,日后我必再不会让她受辱。” “夫人好福气。”祝昀脸上有笑,他的指腹轻搭在腰际,突然将软剑抽了出来,“将军说定乾坤也是软剑,同我这把剑比如何?” 沈嘉禾接过他手里的剑掂了掂:“比你的剑重,祝侍卫这把剑拿在手里轻飘飘的,你怕是适应不了定乾坤。” 祝昀哈哈大笑:“沈将军这话说的,难道我还能用定乾坤不成?” 她笑:“陛下是很随和的人,你若真想上手试试,他未必会拒绝你。” “真的?”他又抿唇,“作为一个帝王太好说话可不行,天子有天子的威严,君威不可冒犯。” 沈嘉禾叹了口气:“我们这位陛下……” 祝昀凑过来:“如何?” 沈嘉禾迟疑片刻,谨慎评价:“的确不怎么像个天子,日后还得找人好好教导。行军打仗他一贯冲在最前面,他都没想过万一他出了事,我们这些人要怎么办?” 祝昀嗤的笑出来。 她看他:“笑什么?” 祝昀道:“听起来像个孩子。” 正说着,马车终于追了上来。 祝无名不知何时坐在了外头驭位上,他远远看见祝昀恨不得站起来,被徐成安一把按了回去。 “马车颠簸,你站着很容易摔下去,祝先生。”徐成安道。 祝无名急着问:“没事吧?” 祝昀有些尴尬:“跑马能有什么事?” 祝无名松了口气:“那别站着了,上马车来。” 祝昀笑:“上什么马车,先生坐着便是。”他得意冲沈嘉禾抬了抬下巴,翻身上了马背。 沈嘉禾失笑跟上他,不免道:“等将来陛下入京,必将广纳贤才,不知你能不能说服祝先生当陛下的老师。” 祝昀愣了下:“呃……我试试?” 这边,徐成安软绵绵抽着马鞭。 祝无名实在受不了了:“徐校尉你是没吃饭吗?你不抽它,它跑不快啊!” 徐成安挑眉,又是软绵绵甩了一鞭子。 跑那么快做什么,他觉得将军和祝昀聊得挺好。 祝云意出事后,将军除了正事外他几乎没怎么见过她和别人闲聊。等回雍州又是一堆糟心事,那让她在路上稍微放松放松又不是什么坏事。 祝无名抓住徐成安的手腕:“你不会赶车我来赶。” “嘿,你一个书生不好好在车内待着就算了,你赶什么车。松手。”徐成安挣了挣,一时没挣开。 这书生手劲儿这么大? 徐成安皱眉:“你练字还能练出这么大的手劲儿啊?” 祝无名怔住,半瞬他松了手:“快点!” 徐成安轻笑,就不快。 沈嘉禾是到了雍州营地才知道只有杨定带着人回来了,说是乌洛侯律带着李训去端州了。 杨定忙解释:“塞北王说陛下身份贵重,也不好跟我们挤在营地凑合,端州好歹有侯府在那,陛下就算暂住也得安顿在侯府才像样。” 这事算乌洛侯律考虑得周到。 “那他留在端州做什么?”沈嘉禾问。 “这……”杨定有点尴尬,“塞北王说是还没见过老夫人,这回正好去端州,他要郑重拜见长辈,好好尽尽孝道。” 第276章 沈嘉禾:“……”他尽什么孝道啊!! 一想到乌洛侯律跟自己求亲的事,沈嘉禾简直一个头两个大。 他不会把知晓她是个女子的事告诉母亲知道了吧? 那可真的就…… 沈嘉禾咒骂着命人备马,直奔端州。 这回祝昀算是被祝无名给拉上了马车,他压着声问:“王爷这什么意思?” 祝昀赶车出城,轻笑道:“我让他去端州的。” 祝无名错愕看他:“为什么?” 他又笑:“还能为什么?正好见见陆夫人。” 雍州去端州的官道宽敞平坦,隔日就顺利抵达。 他们刚过城门就有侍卫先往侯府报信了。 等沈嘉禾等人到侯府,易璃音早早带着人等在府门外。 沈嘉禾扫了眼暂时没看见乌洛侯律,也没见李训,登时松了口气。 她还真怕李训带着众人来迎她,那可真是得折寿。 “侯爷。”易璃音疾步走下台阶,上前拉住她的手,一面打量她,一面道,“我听闻你独自去雍州退敌,很是担心,没事吧?可有受伤?” “我都好。”她压了压声音,“陛下呢?” 易璃音忙道:“哦,陛下和塞北王去豫北守备军营地了,和指挥使谈事。” 那看来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了,沈嘉禾松了口气。 易璃音问:“可要派人去通知他们?” “不不,不用。”沈嘉禾转口问,“塞北王……没在娘面前胡说八道吧?” 易璃音有些疑惑:“没有啊,侯爷为何这么问?” 没有就好。 沈嘉禾正想着直接让徐成安把姓祝的主仆带去营地见乌洛侯律,却听身后祝昀叫她:“沈将军。” 沈嘉禾转身,见他招了招手,她蹙眉朝马车走去。 易璃音这才见府门口停了辆马车,车夫戴了顶斗笠,她这个角度只能隐约看见他下半张脸。 她定睛看了眼,掬着丝帕的手指倏地一收,那是……陆敬祯! 她忙看向徐成安:“那人是谁?” 徐成安笑道:“车内是塞北王的军师。” 易璃音面色铁青:“我问车外那人。” “哦,他呀。”徐成安看了眼,“军师的侍卫。” 什么侍卫? 那脸型分明是陆敬祯! “祝先生有事?”沈嘉禾近前,刚伸手要掀车帘。 见祝昀揉了揉胸口道:“好像先前将军在雍州踢我那一脚还没好全,我突然心口疼。” 沈嘉禾:“??” “你这……过了吧?” 祝无名一把掀起帘子:“将军把人打伤了就不认了?” 沈嘉禾:“……” “他这一路带伤跟着你跑去上京,还帮你打架,回来一身淤青……看我干什么?”祝无名冷脸,“帮忙扶人啊,难道要我一个书生扶吗?我扶不动他!” 祝昀蹙眉轻咳了声,顺势就把手搭在了沈嘉禾肩上:“有劳将军了。” 沈嘉禾咬牙扣住他的手腕,咬牙切齿问:“祝侍卫,你干嘛呢?” 他叹了口气:“心脏疼着,将军就不能给我找间客房让我躺一躺吗?”他径直下车来。 这人这股子无赖劲儿怎么一下有种乌洛侯律上身的感觉?? 祝无名利落跳下马车,大步朝易璃音走去:“这位就是沈夫人了吧?麻烦沈夫人给找个大夫来。” 易璃音整个人僵着,目光仍是死死盯着往沈嘉禾身上靠的男人。 徐成安忙吩咐人去请大夫,又问祝无名:“他突然怎么了?” 祝无名冷声道:“问你家将军!” 徐成安:“……” 沈嘉禾抽了抽手,祝昀拽得紧,她不免蹙眉,这是有事要和她说? 一直到众人进府,易璃音也没能看清那张斗笠下的脸。 后来,卷丹匆匆自客房那边来。 易璃音急着问:“看清楚了吗?是陆首辅吗?” “自然不是,奴婢看得很清楚,只是下半张脸的轮廓有点相似,但那人五官和陆大人完全不一样。”卷丹十分不解,“陆大人不是早就死在郢京了吗?夫人怎好端端问这个?” 易璃音紧拽着帕子的手稍稍松了些。 对,陆敬祯已经死了,他早死了! “侯爷还在那边?”她又问。 卷丹点头:“大夫已经走了,现下所有人都出来了,就侯爷和那个祝侍卫待在一起,也不知在说什么,侯爷没让人靠近。” 易璃音刚舒展的眉宇又拧起:“你说那个人也姓祝?” 卷丹被这一声“也”问得稍愣了下:“是,说是叫祝昀,夫人认识?” 易璃音抬手揉了揉眉心,不管是陆敬祯还是祝忱,都已经死了,是她亲自动的手,那一刀直刺心脏,又有那么多金吾卫在场,他不可能活得下来。 想到此,易璃音舒了口气,又问:“侯爷还没去拜见母亲?” 卷丹道:“哪有时间去啊,这不是一直在祝侍卫房内吗?”卷丹见夫人脸色不好,硬着头皮道,“兴许……在谈重要的公事。” “一个小小的侍卫,就算谈公事用得着同他谈吗?”易璃音的脸色难看,沈嘉禾刚从漳州回来,按理说她应该先见塞北王和陛下,眼下军情何等重要,她为什么要待在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侍卫房内? 是因为那个侍卫像陆敬祯吗? 第277章 此时,客房内。 沈嘉禾抱胸倚在廊柱旁,看着祝昀坐在桌边,慢条斯理地吃完了刚叫小厨房准备的一桌子口味清淡的菜肴。 她终于开口:“你到底要和我说什么?” 祝昀失笑:“说什么啊?” 沈嘉禾瞪大眼睛:“那你拽我那么紧干什么?” 他单手撑着额角望着她笑:“是你把我打伤的,我当然得拽着你了,不然将军耍赖不想配我医药费了怎么办?” 沈嘉禾:“……” “我回来还有一堆事!”她忍着骂人的冲动,“没时间陪你在这里耗着。” “要去见王爷?”祝昀道,“带我一起去。” 沈嘉禾得赶紧让乌洛侯律把这对主仆带走,她拉开房门回头道:“那走啊。” 他虚靠着桌沿:“我站不起来啊。” 沈嘉禾冷笑:“你继续装。” “真的。”他试着撑了两下桌沿,没站起来,他有些无奈,“将军见笑,这几日赶路太急,身体不大好,本来是可以起来的。” 沈嘉禾扶着门槛的手指轻颤了下,这话好耳熟,她莫名想到那天,祝云意没有马扎没爬上她的马车那次。 明明都不是一个人,可为什么能这么像? 不止是含笑的目光,连说话语气都像。 她连讽刺的话也不忍心说了,鬼使神差折回去,伸手将人扶起来。 她咬了咬牙:“我知道你在装。” 他跟着出去,见前头易璃音带着侍女过来,顺势往沈嘉禾身上倚了倚,贴着她的耳朵道:“不如今晚你来找我,我就告诉你我在装什么。” 第76章 当替身 这次见李训汇报战况还不是最主要的,毕竟都打了胜仗了,沈嘉禾就是还没想到联姻的事要怎么说。 祝昀像她肚子里的蛔虫,望着她轻笑:“将军若还没想好联姻的事要怎么说,不如让我家先生代劳,先生三寸不烂之舌,必定能好好安抚陛下。” 坐在边上的祝无名面无表情:“这是自然。” 外头赶车的徐成安一把掀起帘子:“什么联姻?谁要联姻?” 沈嘉禾有点烦躁:“耶律宗庆要把女儿嫁给陛下。” 徐成安像是见了鬼:“这他能同意?”他看向祝家主仆,“你们是没见过我们这位陛下上阵杀敌时的样子,他对郢京那边的态度就一句话,和谈不可能!就这样的性子能同意和辽国联姻?” 祝昀笑容淡淡:“今日不同往日,他如今是陛下了,自然得做天子该做的事。明堂高坐上的人哪能随心所欲,他人能做到的事,他也一样能。” 沈嘉禾斜视看向祝昀,不知为何,她莫名觉得他在说李惟。 当时大婚定的突然,她和陆敬祯都以为李惟不会同意,那一个偏偏就应了。不可否认,陆敬祯没看错人,若没有太后云氏,李惟可堪大任。 想到被云氏害死的陆敬祯,再想到如今躺在郢京皇宫的活死人李惟,沈嘉禾一时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外头侍卫来报,说李训和乌洛侯律已离开营地,正在府尹官邸议事,徐成安便径直将马车赶去了官邸。 府尹亲自来迎接,说是未来得及将此消息告知陛下和塞北王。 “无妨,我们自己过去。”沈嘉禾道。 府尹松了口气,那两位在书房关门议事,他自是不敢入内打扰。 沈嘉禾轻车熟路敲开书房门,里头二人正伏案说着什么,抬头看见她时,明显都愣了下。 “陛下。”沈嘉禾行了礼。 “沈将军回来了!”乌洛侯律快步绕过书案将她拉进去,“何时回来的?怎么不提前差人来报?我也好亲自去城门迎你啊。” 沈嘉禾推开他的手:“我这次回来,顺便把王爷的军师也带来了。”她回头,“祝先生。” 乌洛侯律眯了眯眼睛。 立于案前的李训不经意挺直脊背,手中的军报也小心搁下了。 外面脚步声靠近,接着一抹人影映入内。 祝无名从外头进来:“草民参见陛下,陛下万岁。” 半晌也没听李训出声。 “陛下?”沈嘉禾扭头见他直直盯着来人。 乌洛侯律走到他身边,笑着提醒:“这位便是臣同陛下提过的祝先生,祝无名,他学识了得,这几日就让他好好和陛下聊聊他对郢京那边的看法如何?” “自然好。先生快请起。”李训上前亲自扶他起来,“朕……听塞北王说还有个侍卫跟着保护你。” 祝无名从容应声:“是,他身份低微,不便见驾。” “漳州事宜就由祝先生同陛下汇报吧,我和将军也许久不见,我们也去外头聊聊?”乌洛侯律不由分说把沈嘉禾带到了门外。 徐成安忙迎上去:“这就说完了?陛下没发火?” 沈嘉禾知道他指的是联姻的事,不等她开口,乌洛侯律笑道:“聊着呢,外头热,我们去前厅喝茶吧。” 徐成安见自家将军被拉走,只好跟上去。 沈嘉禾扭头见祝昀站在廊下,叫了他一声“祝侍卫”,乌洛侯律打断道:“他候着他主子,我同将军有贴心话要说,就不必叫旁人来听了。” 沈嘉禾怒瞪他:“我同王爷没什么贴心话说!” “啧,将军这话就叫我寒心了,我这次为了去姜州退敌被生生砍了两刀呢。”他皱眉揉了揉手臂,“将军便是没有贴心话,难道连关怀的话也不会说两句?” 第278章 徐成安嗤笑:“那两道划伤都在手臂上吗,王爷?” 乌洛侯律:“……滚。” 徐成安挖了挖耳朵:“属下也候着我家主子呢,自是我家主子去哪属下就跟着到哪,将军不喊滚,属下哪能随便滚。” 乌洛侯律刚要骂人,沈嘉禾将手臂抽了出来。 她没折回书房,径直走进面前的客厅坐下,抬眸看着他道:“你把我支开,留下祝先生和陛下是想谈你们塞北的事?” 乌洛侯律微噎。 沈嘉禾笑了笑:“你是塞北的王,你为塞北牟利这很正常,我十分理解,其实王爷不必拿我做借口。” 乌洛侯律忍着骂人的冲动,干脆破罐子破摔道:“我知道日后陛下回了郢京就会昭告天下给你恢复身份,等到那时我让陛下给我俩赐个婚,还分什么豫北塞北,不都是你的?” 徐成安错愕看向沈嘉禾。 沈嘉禾没恼,反倒是笑了笑:“乌洛侯,少发疯。” “我发什么疯。”乌洛侯律喝了口茶,“陆大人这都死了大半年了,你也该往前看了,人不能总活在过去。” “王爷……” 徐成安想拦着,却见沈嘉禾抬头认真看向乌洛侯律:“等回郢京,我就找回他的尸骨,日后我死了,就同他葬在一处。” “你……”乌洛侯律脸上笑容僵住,“你才别发疯,都过去那么久了,你去哪里找?” 她仍是笑:“找不到就建衣冠冢,无论生死,他都是我的人。”她拎起茶壶往他杯中添了茶,“女人心眼儿小,一辈子就只能容一个人。所以何必呢,王爷。” 乌洛侯律不说话。 徐成安慌得四处查看,确定周围没有人才松了口气,将军真是疯了吧,什么女人心眼儿小,这种话怎么能在外头说呢! 厅内气氛低沉得有些诡异。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训突然来了。 “陛下。”众人起身行了礼。 李训进门便道:“漳州情况朕都知道了,耶律宗庆的条件朕答应了。” 沈嘉禾错愕和徐成安对视一眼。 “祝先生同陛下怎么说的?”沈嘉禾谨慎道,“耶律宗庆要把女儿嫁给陛下,至于是哪个女儿,她长相如何,我等如今一概不知。将来那位公主便是中宫皇后,陛下都清楚吗?” 李训点头:“朕都知道。” 沈嘉禾还是觉得不可置信,他就这么简简单单答应了,一点脾气都没有? “祝先生呢?”她这才反应过来只有李训一人来了前厅。 李训道:“先生舟车劳顿,朕让他先回侯府休息了。哦,朕打算留他在身边,请将军暂时将他安排在朕的院子里住。” 徐成安“啊”了声:“他们不回塞北了?” “塞北王应该不会拒绝吧?”李训看向乌洛侯律。 乌洛侯律明显还想着先前沈嘉禾的话,此刻反应有点慢:“哦……随陛下吧。” 李训坐了下来,示意大家都坐下:“正好同将军聊一聊下一步的事,眼下西南郡战况于我们很有利,朕一时拿捏不准是继续南下,还是东进先攻郢京。” 沈嘉禾却问:“祝先生怎么说?” 后厢房的客人要搬去正院和李训同住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易璃音的耳朵里,听这意思是要常住着不走了? 易璃音的脸色难看至极,在陆敬祯之前,侯爷根本不会同陌生男子那么亲近的,可先前她就见那个祝侍卫靠侯爷那么近她也不曾推开他。 她霍地站起身,那个祝昀不会知道侯爷的身份了吧? 卷丹见她出门去,忙跟上问:“夫人你要去哪?” 这一问,令易璃音的意识清晰了些。 正院以前是侯爷住的地方,但因为暂时收拾了给陛下住,那边纵然是侯府的人也不能贸然进出。 “让青梧去一趟府尹官邸,问问侯爷何时回来。”她吩咐道。 卷丹道:“青梧姐姐被调去伺候那位祝先生了。” 易璃音吃惊问:“谁的命令?” 卷丹道:“好像是陛下说的。” 易璃音脸色难看,这位陛下住进府上多日了,正院那边伺候的人是原先陆府来的那位祝管家,府上婢女他都没要,怎么今日突然就要青梧去伺候? 祝管家…… 易璃音这才回过味来,也姓祝,怎么那么巧? “真是陛下要留那位祝先生在府上?”真不是侯爷的意思? 正说着,前头青梧匆匆而来。 “夫人。”她行了礼,上前道,“奴婢来取些檀香,祝先生说晚上将军要过去议事,让点些将军最喜欢的香。” 易璃音沉着脸问:“是祝先生说的,还是那个祝侍卫说的?” 青梧愣了下:“是祝侍卫说的。” “侯爷议事向来都是去书房,何时需要去他们房里了?”易璃音怒不可遏,“你去回他们,侯爷刚回府,晚上还有些家事要处理,有什么事且都明日再说!” 青梧一时不明夫人为何生气,但也不敢忤逆,立马去回话。 不多时,青梧便回来:“夫人,祝先生说请您过去一叙。” 卷丹惊讶问:“那位祝先生和夫人有什么好说的?” 易璃音二话不说,起身就出去。 她早就想会一会那对主仆了,尤其是那个祝侍卫! 祝管家看见易璃音过去很是客气,恭敬迎她进去,一路寒暄,还不忘问候老夫人,各种礼数行云流水一点不落。 第279章 易璃音有些心不在焉,祝管家将人领到东边厢房门口,敲了敲门。 里面很快传来声音:“请夫人进来吧。” 祝管家推开门:“夫人请。” “你们留在外面。”易璃音跨步入内。 卷丹张口要问,被青梧拉住了衣袖:“夫人自有分寸。” 房门关上。 桌上香炉点着清淡熏香,屏风隐约看见一道人影,易璃音在桌边站住脚步:“祝先生?” “巧了,我家先生不在。” 祝昀含笑自屏风后步出,他换下了那身窄袖劲装,转而换上了件广袖薄衫,高竖乌发也随意放下,只用一支木簪简单挽了个半髻,乍一眼看过去,满身的书卷气越发像陆敬祯了。 易璃音的呼吸轻敛,不动声色道:“今日这话是祝先生要找我谈,还是祝侍卫想谈?” 祝昀毫毫不回避:“是我,夫人若想走,现下就能走。” 他见易璃音不动,这才含笑上前,给她倒了杯茶,示意她坐,自己也坐了下来。流云广袖低垂,他将面前杯盏转在指间,态度越发闲散,似乎怎么看都不像是个侍卫姿态。 易璃音目光如炬睨着他:“晚上想叫侯爷来你房里做什么?” 他眼皮轻折,笑盈盈看着她:“深夜相约卧房,夫人觉得我们是要干什么?” “你!”易璃音脸色大变,“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笑着将葱白指尖沾湿,垂目在桌面写了个“沈”字,笑道:“将军这般骁勇善战、英勇无比,我爱慕于她也很正常吧?” “住口!”易璃音一拍桌子站起身,“两个男人……” “沈将军……”祝昀在“沈”字后面写上“嘉禾”二字,他不徐不慢抬头看向易璃音,“是男人吗?” 易璃音整个僵住了,她眼底满是不可置信,良久良久,她才颤声问:“侯爷告诉你的?” 祝昀没答,淡淡道:“将军待我很好,知道我喜欢吃葡萄,便是只剩下三五颗也非要摘下来塞我手里。她听说我身体不好,立马就说要给我配药,还让我跟她回端州来养病,我便是无名无分跟着她也是愿意的。” 易璃音眼底愤怒、鄙夷,渐渐又变成了嘲笑。 “你当侯爷是喜欢你吗?”她笑起来。 一直笑,不停笑,最后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易璃音终于又缓缓坐了下来,看祝昀的目光里充满了怜悯:“侯爷不过把你当成一个替身罢了。” 祝昀的声音冷下来:“什么替身?” 易璃音端起茶杯,垂目轻呷一口:“年前死在郢京的陆首辅,你便是没见过也该听过吧?他才是侯爷的心上人。” “是吗?那真是可惜了。”祝昀挑眉,“我还以为将军的心上人是夫人,以为我是夫人的替身呢。” 易璃音像是被瞬间戳中痛楚,脸色极其难看。 祝昀的眸色微凝,定定看着面前人羞愤脸色,漫不经心问:“沈将军知道她的心上人是夫人杀的吗?” 易璃音手中茶杯没握住,“咣当”一声打翻,茶水蜿蜒晕开,与桌面上“沈嘉禾”三个字交融,瞬息将其淹没。 她眼底一片掩饰不住的惊慌,盯住面前人,一字一句问:“你是谁?” “夫人不认得?那自然得让夫人看看清楚。” 祝昀抬手摸向耳后发丝中,他蹙了下眉,一枚银针被他捏在指尖拔了出来,易璃音便见眼前人的面容悄然变了。 待他退出另一侧耳后的银针,本来陌生的五官悄无声息就成了那副易璃音不敢忘的模样! 这是……陆敬祯的脸! 她猛地站起身,身后椅子“砰”的一声摔在地上,她的目光死死盯住面前的人。 不可能! 陆敬祯已经死了! 是她亲手杀的! 他不可能还活着! “你是谁?这是什么易容术?你想骗我!”她颤声睨住面前的人。 他不说话,就这样静静看着她。 易璃音被他看得心里发怵,她咬牙道:“你不是陆敬祯!” “我自然不是。”他浅声道,“陆敬祯早就死了。” 易璃音松了口气,她就知道有人装神弄鬼! 她正欲问问面前这人有何条件,却听他又道:“成德二十七年,陆敬祯就死在岭南了,我受陆家二老大恩,被他们救回去,成了他们的儿子。我本名叫祝忱,那日在郢京城门口夫人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什么? 易璃音的眼珠倏然撑大。 祝忱……那日陆敬祯的确是这么介绍他自己的。 她的心跳越来越快,双脚却像是钉在了地上,一步也挪动不了了。 “你……你以为我会怕你?”易璃音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侯爷!侯爷会理解我的!” “杀谢莘和陆首辅或许是,那杀祝忱是为什么?还有泰州疫病呢?”他抬眸直视面前面容惨白的人,“你为了不让陆首辅拿走沈将军的功劳就罔顾数万百姓性命,你还敢说是为了将军?” 易璃音怒火中烧,一时却无法反驳。 “泰州疫病死了多少人,医馆人满为患,路边都躺着染病将死的百姓,孤儿流离失所……” “住口!”她浑身颤抖。 “怎么,你敢做不敢听?”他哂笑道,“若夫人真如自己说的这样堂堂正正,又为何不把你暗中为沈将军做的这些事桩桩件件都告诉她?” 第280章 外头突然传来敲门声。 易璃音吓了一跳:“何事?” 青梧道:“夫人,前头有人来传话,将军回来了,说是要同您一起去见老夫人。” 易璃音忙收拾好情绪:“让侯爷先去,就说我马上就过去。”她深吸了口气,目光寒冷重新看向面前的人,“你到底想干什么?” “夫人不如先去陪将军,别叫将军等急了。”他含笑睨着她,“她还不知道我是谁,夫人可不要说漏了嘴。” 易璃音的眼珠子倏地撑大,侯爷还不知道? 那她为什么要把这人带回来? 是因为这个人无论变成什么模样都对她有致命的吸引吗? “夫人?”外头侍女在催。 易璃音咬了咬牙,还是拂袖走了。 很快,一道人影自房梁跃下。 “公子。”祝无名恢复了东烟的声音,“您到底为什么不告诉沈将军是易璃音杀您?” 他扶着桌沿坐下,将银针捻在指间:“她拥立新帝开始,这条路就不能回头了,否则她死,整个豫北都得死。陛下与沈将军大业未成,眼下境地,我不想她分心为家事所累。” 在祝云意出现前的十多年,郡主和易璃音从闺中密友到恩爱夫妻的那些年岁里,她们的感情有多深,他猜得出来。 易璃音或许是个心狠手辣,视人命如蝼蚁的毒妇,但她绝对把这世间最好的东西都给了郡主。 东烟就知道公子是为了沈将军,他气道:“即便如此,您为什么不同沈将军相认?” “因为陆首辅死在郢京了。”他淡淡道,“陆敬祯若死而复生,便是坐实我偷盗定乾坤与沈将军密谋造反,清君侧的旗帜一倒,连陛下手里定乾坤来路都会被人质疑,豫北士气尽毁,将军民心尽失,这场仗要什么打?一切等陛下荣登大宝再说。” 从今往后,他也不再是陆敬祯了,他只想做郡主的祝云意。 东烟倏地噎住,半晌才咬牙:“那您告诉易璃音做什么?” 他抿唇:“自是恶心她。” 东烟快被他气死了:“她若再对您动手呢?” “那时我以为她人畜无害,甚至还怕手里定乾坤上沾着的血吓到她,恨不得把剑都藏起来。”他自嘲笑了笑,“事到如今,你觉得她还有机会杀我吗?” 东烟一时反驳不了,不甘问:“那您现在知道她为什么要杀您了吗?” 祝云意的眉目幽深,若易璃音真的没把他的身份告诉郡主,那他就知道是为什么了。 一直到从老夫人院子里出来,沈嘉禾都觉得易璃音心不在焉,问她怎么了她也不说。 “侯爷忙了一天,晚上好好同我和澜儿一起用饭吧。”易璃音调整情绪牵住沈嘉禾的手。 沈嘉禾点头:“这是自然,澜儿也该下学了吧。” “嗯。”易璃音脸上终于有了笑,“澜儿知道侯爷回来一定高兴疯了,这半年他又懂事许多。” 沈嘉禾十分欣慰。 一行人刚回到住处,就在院子里看见了祝无名。 “祝先生?”沈嘉禾有些意外,“你怎么在这里,找我?” 祝无名冷脸大步上前,质问道:“沈夫人同我的侍卫说了什么?” 易璃音脸色大变,她几乎本能握紧了沈嘉禾手。 沈嘉禾顺势将人往身后带了些,蹙眉:“祝先生这话什么意思?” 祝无名脸色难看:“我与阿昀虽是有主仆名分,却是相依为命的情分,我平日如何小心翼翼防着他生病,这沈将军知晓的吧!” 沈嘉禾被他问得一愣:“祝侍卫病了?” 祝无名哼了声:“他有心悸受不得气,沈夫人到底同他说什么了?” 沈嘉禾回头:“夫人?” 易璃音脸色难看至极,咬唇不语,沈嘉禾只好问祝无名:“请大夫了吗?” 祝无名冷笑:“沈夫人把人气病了,就只是请个大夫,这便是侯府待客之道?” “他不过一个侍卫,算什么客……” “阿音!”沈嘉禾打断她的话,她朝祝无名道,“祝侍卫现下如何?我过去看看。” 沈嘉禾和祝无名匆匆离去。 卷丹气不过:“区区一个侍卫也敢这么嚣张,夫人方才为何要忍气吞声?” 洛枳道:“奴婢告诉老夫人去!” “站住。”易璃音呵斥,她的目光定定看向沈嘉禾离去的方向,手里的帕子倏然拽紧,祝忱这是故意的吧? 沈嘉禾去正院时,远远见徐成安和李训在院子里切磋,他们从前也没少切磋,沈嘉禾径直去了厢房那边。 推门入内就见祝昀打着团扇坐在桌前等开饭。 沈嘉禾径直上前坐下,自顾倒了杯茶道:“说吧,你在装什么。” 祝昀挑眉:“我家先生没说我病了吗?” 她微哼:“你又不是纸糊的,哪那么容易病。那什么,我家夫人对你说什么了?她平时最是温柔和善,必然是你惹恼了她吧?” 祝昀道:“我能怎么惹她,是她来羞辱我的。” 沈嘉禾吃了一惊:“她如何羞辱你了?” 祝昀起身给她盛了汤:“将军来都来了,同我一起吃饭吧。” 沈嘉禾一时不好拒绝,低头喝汤时,见祝昀手边有一枚用来验毒的银针,她的呼吸微顿,莫名又想起她给祝云意下毒后,东烟走哪儿都要用银针试毒后才让祝云意入口。 第281章 她刚想问一句他们府上的饭菜怎么了,就听祝昀道:“沈夫人说将军对我这般和颜悦色是因为我很像将军死去的心上人。” “噗——咳咳——” 沈嘉禾直接呛到了。 那件事后,他们从凉州回来,沈嘉禾虽然知道青梧将祝云意的事告诉了易璃音,但两人很有默契,谁也没有说破过。 易璃音怎么会这个时候把这事说出来? “这不是骂我娘们唧唧吗?”祝昀睨住沈嘉禾,“将军再怎么也不能这么饥渴,连我一个男的都不放过吧?” 沈嘉禾捂着嘴愣愣看向面前的人。 习武之人惯穿窄袖劲装,她这才发现祝昀不知何时换了身广袖轻衫,让他身上仅有的江湖气都淡了,更像昔日的祝云意。 “沈将军?”祝昀抬手在她眼前挥了挥,“不是吧,还真想看啊。” 沈嘉禾脱口问:“看什么?” “你难道不是想看我穿女装?”祝昀挣扎半瞬,“倒……也不是不行。” 沈嘉禾被逗笑:“你穿女装不觉得羞耻?” 祝昀抿唇:“这不是我家先生说,大军东进在即,没什么比让将军心情愉快更重要吗。所以为了将军,我还是可以牺牲的。” 这叫什么鬼话。 不过他这么一说,沈嘉禾才想起祝无名没跟着她进来。 她收住思绪:“祝先生今日是怎么说服陛下联姻的?” 他道:“自然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沈嘉禾皱眉,这说了等于没说。 祝昀又道:“十日内就出兵,届时兵分两路,我家先生和王爷前往西南,我随将军东进。” 沈嘉禾下意识问:“祝先生同意?” 祝昀笑:“我随先生也学了不少兵法,有将军冲锋陷阵,还有陛下坐镇后方,万无一失的事,他有什么不同意?” 他端起茶杯,“今日我先以茶代酒,祝将军马到功成。” 沈嘉禾与他碰杯,忍不住问:“天下安定后,祝侍卫想做什么?” 祝昀睨着沈嘉禾笑:“想同喜欢的人在一起。” 沈嘉禾心弦微颤:“你有喜欢的人?她现下在哪里?” 他轻笑:“在我心里。” 沈嘉禾从厢房离开时,天全然黑了。 她走到院子门口,正巧见李训匆匆往厢房走去。 徐成安走了过来:“将军来见祝先生?” 沈嘉禾没多说,应声问他:“陛下如此匆忙做什么?” 徐成安切磋得刀柄上的穗子都乱了,正低头整理:“听说祝侍卫病了,陛下说去看看,您说民间出来的天子就是没架子啊。” 沈嘉禾却站住了步子,转头看向厢房那边。 当初来豫北后,李训身边也只留了祝管家伺候,旁的人他一概不要,就算他欣赏祝无名的才华,也没必要对祝无名身边的侍卫这么上心。 “将军,夫人等您回去用晚饭呢。”青梧自前头走来。 沈嘉禾收住思绪出门。 易璃音一改常态,突然不希望沈嘉禾打这场战了。 “我只是想一家人团聚。”易璃音红着眼睛拉着沈嘉禾的手,哽咽道,“如今我和澜儿也不必去郢京了,我们一家人都在端州,这样不好吗?” 沈嘉禾蹙眉:“便是我不打,云氏缓过气来也会派兵来打豫北。” “那我们就学塞北那样建城墙!我们在豫北边界筑起一道高墙,我们把豫北变得固若金汤,这样不就好了吗?”易璃音起身半蹲下,像是乖顺的小猫儿枕在沈嘉禾腿上,颤抖抱住她,“侯爷,别再离开我和澜儿了,好吗?” 沈嘉禾垂目摸了摸她的头:“阿音,你不懂如今形势,若我就此止步不前,便是自认清君侧是假,我想自立为王才是真,届时豫北的这道城墙根本建不起来。就算你说的法子能行,豫北自行隔离了以后呢?往后我们便是夹在大周和外族中间的一块肥肉,云氏不惦记,外族人就不惦记了吗?往后豫北的战乱永远不会停止,不然你以为塞北从辽国脱离后,乌洛侯律为何不自行称帝,反而要向大周称臣?” 易璃音低头在哭,她不明白吗? 她太明白了,但她没有办法! 沈嘉禾柔声道:“眼下形势,不可能再扬汤止沸,豫北想要活,只能釜底抽薪。只有彻底改朝换代,把陛下推上高位,我们所有人才能活下来。” 易璃音红着眼睛抬头:“战争结束了以后呢?侯爷还会回豫北吗?” 沈嘉禾好笑看她:“自然啊,这里是我的家,我不回来要去哪里?” 外头徐成安来传话李训让沈嘉禾去书房议事。 易璃音擦去眼泪,恢复端庄送她出门。 “夫人怎么了?”卷丹小声问,“侯爷是天下最好的人了,不会纳妾的。” 易璃音没说话,全天下的男人都有可能纳妾,豫北侯不会。 但她会爱上别人啊。 易璃音的目光微凛,不管是谁,她都不会让他们得逞的! 沈嘉禾早就死了。 如今是豫北侯是她的夫君,是她孩子的父亲,她绝不允许有任何人破坏她的家庭! “准备笔墨。” 侍女很快准备好。 易璃音低头写了一封信递给卷丹,让她秘密送往郢京。 卷丹吃了一惊:“夫人这个时候为何往郢京送信?” 第282章 易璃音抿唇,她要把祝忱活着的消息透露给郢京那边,既然侯爷一定要打这场仗,那就只能让祝忱死在战场了。 三日后,乌洛侯律和祝无名先行前往西南郡,与杨定在渝州汇合。 又两日,西南战役打响。 此时,沈嘉禾的大军已经入太原。 豫北军二十万加上这半年收编的十万守备军,不过月余,三十万大军便已挺进上阳郡。 “陛下,郢京来信!” 士兵穿过营地,直入军帐。 李训拧眉看向来人:“又是云氏的懿旨?” 士兵支支吾吾,最后道:“是圣旨。” 祝昀猛地站起身:“陛下醒了?” 沈嘉禾扭头看他:“祝侍卫叫谁陛下?” 祝昀顿时噎住。 李训忙问:“朕的皇叔醒了?” 士兵摇头:“不是,说是皇子出生满百日了,就……登基了。” 祝昀往后退了半步,李训不动声色扶了他一把。 他们都知道,皇子登基,就说明云氏是彻底放弃李惟了。 沈嘉禾漏了声笑:“他们那位天子还活着,这就急着把一个刚出生的孩子推上皇位了?” 李训看了眼士兵带来的所谓的圣旨,他看向祝昀:“云氏打算和谈。” 祝昀脸色难看至极。 李训将圣旨递给沈嘉禾,一面轻问:“可是身子不适?” 一侧的陈亭忙问要不要请大夫,这一路而来,但凡不是个瞎子谁都看得出陛下对这位祝侍卫关怀有加,他平日说话做事都随心所欲,唯独对着这位祝侍卫便会习惯性地轻声细语。起初不少人都在打听这位祝侍卫的身份,后来得知是一位特别厉害的军师派他来协助陛下的,说他用的这些兵法都是那位军师教的,可陈亭总觉得有点玄乎。 “没事。”祝昀开口,“不退兵,不和谈。” 李训点头:“好。” 议完事,沈嘉禾带人去营地周边巡视回来,见祝昀独自站在前头的山坡上,呆呆望着郢京城的方向看。 她驱马上前,居高临下在背后看他,不悦问:“先前当着那么多将士的面居敢称呼郢京那位‘陛下’,祝侍卫不会跟我演人在曹营心在汉吧?” 面前之人不答。 沈嘉禾觉得祝昀今日有些奇怪,这一路上他那股子嬉笑痞气都没了,甚至都没呛她两句。 十月的夜风带着寒气,扑面而来惹得人一个哆嗦。 沈嘉禾见祝昀似没站稳,她本能跳下马,自后面托住他的身体:“祝侍卫?” 他弯腰半蹲下。 沈嘉禾皱眉:“你怎么了?” 他半身抵着膝盖:“心脏疼。” 这人无数次装过病,但沈嘉禾一眼就知道这次是真的。 “药呢?” 她伸手刚探入他的衣襟,他慌忙按住她的手:“吃过药了。” 指尖似触到了什么,但沈嘉禾很确定不是装药的瓷瓶。 祝昀推开她的手,小心按压住身前衣襟。 这个动作……很熟悉。 他仍是遥遥看着郢京城的方向,脸色苍白,乌黑眼底似闪着光。 沈嘉禾的呼吸微窒,这才想起她从没问过他从哪里来,她试探地问:“郢京那位曾于你家先生有恩?” 他没答,半侧身往沈嘉禾身上靠了靠,喃喃道:“我家先生以前有个学生,他敏而好学,心存善意,先生以为他可堪大用。” 沈嘉禾的声音轻颤:“他叫祝先生失望了?” “没有。”他自嘲道,“先生太注重教育本身,忽略了他每日求学路上都需独自经过一处狼窝……是先生叫他失望了,可直到最后一刻,他被恶狼咬断了脖子,他都不曾怪过我……先生。” 他永远记得李惟最后看他的眼神,他紧拽着他的衣服明明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却还是想着要他赶紧走。 李惟是他最好的学生。 是他让他失望了。 话至最后,他哽咽说不出话来。 沈嘉禾的心跳加快,掌心开始冒汗:“那就杀光那些狼为他报仇。”她贴上他的后背替他轻柔后心,“我帮你杀,好不好?” 第77章 敬大周 “祝侍卫你在这里啊。” 几个士兵找过来,为首的见了沈嘉禾忙行礼,“沈将军。” 他们近前来,说陛下到处找祝昀,让他们都来寻人。 祝昀应声自己从地上爬起来,沈嘉禾看他脸色不好,正欲伸手扶他,两个士兵已经冲上去帮忙扶人。 “祝侍卫不必急,陛下说不是急事,是怕你在外面吹冷风会病。”为首的道。 他轻笑:“没那么娇贵。” 一队人前后簇拥着祝昀往主帐那边走去。 沈嘉禾徐徐站起身,在后面静静看着。 这一路而来李训待祝昀超出常人的优待所有人都看得到,她也不瞎。若说祝无名是待属下似是亲人,那李训又算什么?在这之前,他应该都没见过祝昀。 他是青都山下来的小道士,从江湖来的他素来不在乎朝中人情世故。 这天上地下,他只待一人这么好过。 沈嘉禾不止一次想过,或许李训和她一样觉得祝昀很像祝云意。 可祝昀脱口称呼李惟“陛下”,李训非但没往心里去,还很自然地为他打岔。祝昀那么一个聪明,向来滴水不漏的人只有在无意识的时候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第283章 她刚才在祝昀衣襟下碰到了一个锦囊。 他随身带着一个锦囊,没有挂在腰上,而是藏在衣襟下。 这世上会有这么巧的事吗? 沈嘉禾睨着那抹越来越远的身影,视线瞬间模糊不清,她努力吸了吸鼻子。 是你吗? 因为她也让他失望了,所以他不认她吗? 周围的风越发冷了,也不知站在多久,徐成安终于找来。 “将军站在这里做什么?”徐成安跑过来,一面拉紧她身上的披风,推着她往营地走,“夜里一直降温,您不冷吗?” 沈嘉禾木然被推着往前走,她突然问:“祝侍卫呢?” “快别提了。”徐成安搓着手道,“听说旧疾犯了,陛下发了好一通火,连着喊了好几个军医过去诊脉,把陈将军等人都吓了一跳。嘿,我就不明白了,祝无名宝贝他也就算了,怎么陛下也跟疯魔了似的。对了。” 他扭头看来,“我先前听那几个士兵说,祝昀原先同将军在一起?您可别让陛下知道,免得他把祝昀生病的事怪您头上!” “不会的。”沈嘉禾喃喃。 徐成安哼笑:“有什么不会?总之您悠着点,最好离祝昀远点。他平日看着身体也没那么差啊,是今晚降温的缘故吗?” 沈嘉禾道:“不是。” 沈嘉禾的指腹摩挲着剑首上的碧玉,得知自己悉心教导培养的学生就这么被云氏无情放弃了,换谁都会受不住吧? 他也一直很后悔没有在十二月二十四那天救下李惟,这大半年,他怕是无时无刻不在自责内疚。 “成安。”沈嘉禾扭头问,“你说江湖中会不会有种秘法,能将内力传输给从未习过武的人?” 徐成安“啊”了声:“有这等功夫吗?骗人的吧,那要不然以后谁还勤学苦练啊,有权有势的人抓几个内力高深的人回来逼他们传授内力不就摇身一变就能成武林高手了?” 沈嘉禾不甘心:“你不知道不代表没有。”东烟功夫深不可测,他未必做不到! “不是……”徐成安睁大眼睛,“您都这么强了,还想着此等捷径之法呢?要不您就直说了吧,这是看上哪家的内功心法了,属下看看能不能替您去把口诀求来。” 沈嘉禾意识到在鸡同鸭讲,便不再说话。 两人回了营地,见士兵们正在拔营。 徐成安吃了一惊,忙拉着一人问了一嘴,说是陛下的意思,让他们连夜进攻昌州。 沈嘉禾加快步子,果然见李训和陈亭等人已经整装要出发了。 “陛下!”她快步跑上前,“为何突然连夜行军?” 李训道:“云氏刚派人说要来和谈,她必然以为我们至少会考虑几日,此番夜袭就能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沈嘉禾下意识问:“祝侍卫说的?” 李训微噎了下,几乎本能侧脸看向边上的人:“此去昌州你就待在朕身边。” 沈嘉禾这才看到祝昀就站在他身边,对上她的目光,他还浅浅笑了下。 李训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眼,有些尴尬清了清嗓子:“如何攻城还是按照我们先前就定好的战术。” 沈嘉禾点头:“是。” 她仍是睨着祝昀看,若是那个人的话,他该是很了解云氏的,毕竟是和云氏交手多年的人。 她徐徐握紧拳头,不知是不是今晚的风太冷,吹得她的鼻子一阵阵地发酸。 徐成安将她的马牵过来,沈嘉禾又看了祝昀一眼,忍不住道:“还请祝侍卫好好保护陛下,莫要再让陛下乱来。” 李训忙道:“祝侍卫听到沈将军的嘱咐了吗?好好跟着朕。” “将军。”陈亭提醒她该出发了。 沈嘉禾翻身上马跟上大部队往前而去。 祝昀抓着马缰要走,李训一把抓住他:“要不,你先别跟着我们走,在此地休息一晚再……” 祝昀推开他的手。 李训急道:“公子……” “陛下!”祝昀拧眉侧脸看他,“陛下慎言。” 李训落下脸,有些委屈道:“你要是有什么差池,师兄真的会杀了我的。” 祝昀失笑:“你是陛下,谁敢杀你。” 李训挠挠头,一脸认真:“我师兄真的敢。” 祝昀无奈叹息:“我没事,我也没病。” 李训知他是因为李惟的事难过,他急着道:“你放心,进京那日,他若活着,我必不会杀他。” 傻小子。 一山不容二虎,天下不立二君,届时即便他不杀李惟,自有忠臣良将会进言。 祝昀微闭了下眼,随即望着他笑笑:“我替他谢陛下。” 李训见他要走,忙又道:“不是为了他,是为了你。” 祝昀喉咙酸涩,他垂目道:“若不是我失误,沈将军不至于把你推上这个位置,陛下不怪我吗?” 李训的眼眶微红:“本就是我逼你提前改制律法在前,你若循序渐进,等他亲政之后,未必……” “陛下。”他打断道,“不说这些。” 李训上马追上去,坚定道:“我皇叔的事不是你的错。” 这话东烟也说过,辛衣舒也说过,许多人都说过,但他错就是错了,没什么好逃避的。 人这一生,谁都会犯错。 犯错并不可怕,怕的是这个错误再也没有办法弥补了。 第284章 亥时三刻,一匹快马疾驰入京。 太皇太后云氏和太后云见月是被宫人自梦中叫醒的。 两炷香后,云见月带人进了寿安宫。 “豫北军到昌州了?”云见月问。 太皇太后将手中军报丢给她:“哀家是真没想到,那小子这么狠心!他身上同哀家可是流着一样的血,哀家提出和谈,难道会亏待他吗?他不同意也就罢了,居然趁夜起兵攻打昌州!昌州一旦失守,郢京危矣!” 当初云见月就是不同意和谈的,虽然这几日朝臣有人提议将太原郡以西划给李训,让豫北军先从上阳郡撤出去。 眼下豫北军势如破竹,李训没必要答应这样的条件。 云见月知道太皇太后其实还有另一套和谈的内容,只要她同意让手里的小皇帝退位,迎李训入朝,李训认她这个祖母,她依然是大周的太皇太后,云氏也依旧会是最显赫的世家。 但她云见月呢? 侄子继位,对她这个皇婶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作为前皇后,她只会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云见月看完军报,看着太皇太后:“母后不若考虑考虑我的建议,豫北军已到昌州,留给郢京的时间不多了。” 太皇太后倏地抬眸:“你是说带着皇儿逃去江南的事?” “怎么能是逃?”云见月轻笑,“只是叛贼攻城,天子尚年幼,你我皆是女流,不得以带天子暂避江南而已。” 太皇太后噎了半瞬:“那……惟儿……” “此事我会安排的。”云见月道。 太皇太后的脸色一白,太医虽也说过李惟不会再醒来了,可……可他还活着呀。 云见月起了身:“沈慕禾打着清君侧的旗号才推李训上位,如今他们为了清剿我们云家,却要逼死他的亲叔叔,母后觉得天下人会怎么想李训?史书又会如何记载他?我们带着皇儿去江南,来日未必不能再回郢京来。” 从寿安宫出来,外头的天越发地黑了。 “四更天了。”浮玉小心扶着云见月,小声问,“娘娘还要去见指挥使大人吗?” 云见月应声,自然要见,既然打算要走,天亮之前就要做好准备了,昌州那边必然撑不了多久,他们必须尽快离开郢京。 金吾卫指挥使听了云见月的话,立马指挥人去收拾东西备车。 云见月又让人去寿安宫让太皇太后动作快点,她自己则朝天胤宫走去。 其实她对李惟并无仇怨恶意,只是他们都身处在这样的位置上,多的是身不由己罢了。 太皇太后大约真是年纪大了,心软了,瑛儿诞下皇子后,她就该放李惟去的,非要拖着,事到如今不还得要有这一日? “娘娘!太后娘娘!”一个宫女惊慌失措跑来。 云见月站住步子。 浮玉一眼认出是陛下身边伺候的宫女,忙问:“何事慌张?” 宫女近前“扑通”跪下哭道:“奴婢该死!陛下……陛下不见了!” “你说什么?”云见月脸色大变,“宫中那么多人看着,陛下怎会不见?” 宫女吓得瑟瑟发抖:“先前……先前瑛太嫔来过,后来她说哄陛下睡觉,让奴婢们先回去休息。奴婢后来想着还是该换太嫔娘娘回去休息,可谁知道进去才发现太嫔娘娘不在里面,连陛下都不见了!” “都是干什么吃的!”云见月转身朝瑛儿住的寝殿而去。 浮玉宽慰道:“娘娘别担心,太嫔娘娘也是思子心切,这才……” 云见月的脸色沉了:“陛下是哀家的儿子。” “是是。”浮玉低着头,“太嫔娘娘委实不该这样不懂事,奴婢定会替您好好劝诫她。” 没想到去了才知道,瑛儿根本没回寝殿,连她的贴身宫女都不知道她去哪了。 云见月的脸色都变了:“派人去找!务必要找到陛下!” 大约是豫北军这一路势如破竹的士气,昌州守军根本不堪一击,至天亮就直接拿下了昌州城。 大军没有停歇,直奔郢京。 不过半日就已抵达郢京门口。 此时,郢京上空漂浮着一股硝烟味,沈嘉禾蹙眉抬头,远远还能看见火光。 等等,那是……皇宫的方向? 城外刚交战,郢京城内倒像是早就开打似的。 沈嘉禾愣愣一想,身边一人一骑如弦般冲了出去。 李训一时没拦住祝昀,急着朝前面的沈嘉禾大喊:“沈将军,拦住他!” 祝昀胯/下马驹自沈嘉禾身边疾驰而过的瞬间,她见他抽出了身上软剑,扬手一挥便挡去城墙上射来的箭矢。 他没有停下,一头朝城门冲去。 豫北军先锋军都没来得及撞开城门,而且郢京守军的箭雨就要落下来了! 沈嘉禾的心吊到了嗓子眼,她策马追上去,失声道:“回来,祝云意!” 离她最近的徐成安正仰头呆呆看着郢京城楼上早就被风干成干尸的尸首发愣,乍然听清将军这么喊了声,他愣了半瞬,突然反应过来。 祝云意的尸首不还挂在城楼上吗? 将军叫祝昀什么? 徐成安的目光倏地追过去,将军连一眼都没看高挂在城楼上的尸首,他猛地看向朝城门冲去的祝昀。 祝云意什么也顾不得了,他们破昌州城才用了一晚上的时间,这么短的时间郢京也没有传出李惟驾崩的消息,或许还来得及。 第285章 一切都还来得及! 箭矢呼啸而来,他反手用剑刃挡开。 陛下再等等,再稍微等等! 城楼上的弓箭手再次拉满弓弦,全部对准了冲过去那一人。 李训脸色惨白大骂着叫弓箭手。 陈亭道:“城楼尚未在我们弓箭手的射程啊,陛下!” 李训拔剑往前冲。 陈亭声色俱变:“陛下!保护陛下!快保护陛下!” 身后乱成了一套,沈嘉禾来不及回头,头顶的箭雨呼啸落下。 她踏着马镫借力跃起,真气灌至掌心,大喝一声劈出一道剑气。 顷刻间,无数箭矢被拦腰斩断。 祝云意没停下来,耳边传来金属碰撞的声响,肩胛一阵剧痛,他中了一箭,却还是不停往前冲。 城外马蹄声轰鸣,沈嘉禾的声音一晃淹没在风里。 他太近了! 下一波箭雨他根本躲不开! 就在所有人都紧张到极致时,沈嘉禾见紧闭城门徐徐打开,那阵箭雨落下来之前,祝云意穿门而入。 沈嘉禾的呼吸一顿,她几乎本能抬头,城楼上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守军们似乎自己人和自己人打了起来! 李训的声音传来:“守城的指挥使钱枫是自己人,他手下有一些凉州带过来的兄弟,陈将军,带人去帮钱指挥使!” 徐成安一听钱枫,立马跟着陈亭冲过去。 沈嘉禾抓着马缰的手指收紧些许,她下意识看了眼李训,皇城守军是钱枫,当日是祝云意就是被困在城门口的,所以是这样! 她笑了声,追着那人一路冲进朱雀大道。 是他! 就是祝云意! 李训带着人紧随其上。 郢京城破的消息随着豫北军入城就自动散开了。 众人到皇宫门口时竟发现只有几十个金吾卫守着皇宫,几乎没费多少力气宫门就被打开了。 祝云意策马疾驰入宫,他一路奔向天胤宫。 沈嘉禾因为胯/下马驹被砍伤,换马耽误了些时候,等她追进去时,见路上不少宫人都在奔走抬水。 越是接近天胤宫,这股子烧焦的味道就越浓郁。 前面的马蹄声不知何时停下了,沈嘉禾夹/紧马腹往前冲,穿过前面的拱门,天胤宫在一片火光冲天中出现在了沈嘉禾眼前。 她呆滞了片刻才回神。 祝云意的那匹战马正低头在前面花圃里吃草,她猛地抬头看去,那人一动不动跪在寝殿前。 火势太大,整个天胤宫都已经被烈火包裹住,根本救不了火了。 宫人们听闻豫北军打进宫来了,全都惊叫着四处逃窜。 沈嘉禾跳下马背跑过去,一把拉住了一个披头散发的内侍:“李惟呢?” 小内侍吓得瘫倒在地上,哆哆嗦嗦道:“太上皇在……在寝殿内,火太大了,扑不灭了,扑不灭了……” 沈嘉禾的呼吸微顿,几乎本能抬眸看向面前火光冲天的宫殿。 人若是在里面,自是大罗神仙也难救。 沈嘉禾松开内侍,快步上前。 他就那样呆滞跪在台阶下,身后鲜血蜿蜒了一路,沈嘉禾这才见他肩头的箭杆不知何时断了,插入肩胛的箭头被拉歪至一边,殷红鲜血不断往外流。 她忙撕下衣袂半跪下裹在箭头周围给他捂住。 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喃喃道:“还是晚了,晚了……” 沈嘉禾刚张口,面前的人突然站起来,提着剑朝后宫走去。 宫里到处都是惊慌失措的宫人,偶尔遇到几个金吾卫,不是在偷盗宫中财物便是在抢宫人身上偷出来的金银。 一盘散沙,根本不足为惧。 祝云意走得极快,他很快提着剑穿过一扇朱红大门进了凤仪宫。 他知道他无论如何都救不了李惟,但他可以保下那个孩子。 只要在豫北军进来之前,他把孩子送出去,日后给他改名换姓…… 他正想着,一道剑气隔空劈来。 “当”的一声,那落在他头顶的剑刃被沈嘉禾的镇山河架住,沈嘉禾脸色一变,抬腿将来人一脚踢开。 “指挥使大人。”沈嘉禾盯住面前的金吾卫指挥使。 指挥使面色一凛:“沈将军?”他原先看只是进来了一个豫北军士兵,打算先杀了再去接云见月出宫,没想到沈将军紧随其后来了! 这下事情有些棘手了! 沈嘉禾徐徐握紧镇山河:“当日城门围杀陆首辅,指挥使也有份吧?” 指挥使愣了下,陆首辅和沈将军早就勾结这话不是太皇太后编出来骗天下人的吗? 他还没来得及回神,面前之人极快闪过来,银色寒光乍现,沈嘉禾道:“受死吧!” 祝云意没有停下脚步,他径直入了内室。 几个宫女见他提剑闯入,顿时惊叫四散。 祝云意一眼就看见了坐在主位上的云见月,她穿着奢华宫装,盘着精美发髻,步摇金簪一样不少,尊贵无比。 “是沈将军派你来杀我的?”云见月问。 若不是没找到孩子,他们本该早就离开郢京了。 浮玉也曾劝过她先走,但若没有那个孩子,她就算走了又有什么用? 可面前的人却没有第一时间冲上来杀她,他冲进内室又出来,像在找什么。 云见月莫名就想笑,她抬手拔下头上的金簪,丢到他面前,鄙夷道:“沈将军手底下的兵也不过是趁火打劫的货色而已。” 第286章 祝云意看都没看丢在脚下的金簪,他一脚踢开上前,睨住云见月问:“在哪?孩子在哪!” 云见月到底愣了愣,她随即大笑起来:“李训这么迫不及待想要斩草除根了?一个连话都不会说的孩子而已,竟让他怕成这样?” 轻薄剑刃卷上女子白皙颈项,祝云意逼近问:“陛下的孩子在哪?” 他居然称呼李惟为陛下…… 云见月这才见来人的眼眶通红,分明连呼吸都在颤抖。 她轻问:“你是谁?” 祝云意没答:“告诉我在哪!我会带他走!” 云见月怔忡半瞬,才软下身段,颤声道:“不见了……瑛儿抱走了他……” “什么?”祝云意的手一抖。 院子里,沈嘉禾一剑刺穿指挥使的心口。 指挥使手里的兵刃咣当落地,他手扶着镇山河,口吐鲜血艰难看向沈嘉禾:“为、为什么……你和陆敬祯不是……” 沈嘉禾知道他要说什么,她骤然上前,顺势将剑刺得更深:“我同他早不是水火不容的敌人了,他是我心上人。” 指挥使的表情瞬间像见了鬼。 沈嘉禾盯住他:“他心口那一剑是你刺的吧?” “什……”大口鲜血从他口中涌出,他的眼底却满是震惊。 沈嘉禾冷着脸:“是不是你也无所谓,你是指挥使,你的人下的手,我也当是你。”她反手抽出剑,一脚将人踢开。 指挥使挣扎地看向沈嘉禾,他突然笑起来:“是你……” 沈嘉禾蹙眉正欲上前,却见祝云意从殿内冲出来,头也不回往外去,沈嘉禾咒骂着追着他出去。 指挥使愣愣看着离去的身影,他记得很清楚,那天陆首辅从马车内摔下来就被刺伤了,伤他的人是他们自己人,原来沈将军时至今日还不知道啊。 哈哈,可笑,真的太可笑了。 又一口血喷出,指挥使的头歪至一侧。 李训随人冲到寿安宫时,太皇太后的轿子刚起,抬轿的人一看豫北军冲过来,吓得直接丢下轿子就跑。 太皇太后几乎是从轿子里摔出来的,狼狈至极。 一双沾满鲜血的玄色靴子出现在眼帘,太皇太后猛地抬头,日光耀眼,她恍惚竟然看到了李憬的脸。 但她很快反应过来:“你……你是李训?” 李训居高临下看着她:“皇祖母安好。” 太皇太后自嘲从地上爬起来:“你是来杀哀家的吧?” 李训的手腕轻翻,定乾坤震颤得剑身嗡鸣,他甩去剑刃上的血迹,反手将剑收起。 太皇太后睨着他手里的剑看了半瞬,她突然想笑。 兜兜转转,这把剑还是到了李憬这一脉的后代手里。 难道这就是天意吗? 李训负手上前,冷声道:“朕不杀你,朕要你活着亲眼看着我父亲和祝大人当年没能做完的事,在朕和祝大人的儿子手上推行。” 太皇太后错愕撑大眼睛,祝聆的儿子不是早在成德二十七年就已经死了吗? “陛下!”一个士兵匆匆跑来,“找到祝侍卫了!” 李训扭头:“带路!” 沈嘉禾跟着祝云意去了另一个人去楼空的宫殿,她没来得及问他到底在找什么,见他驻足愣了半瞬,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扭头冲出去。 祝云意重新折回了天胤宫。 此时,整座天子宫殿已然被大火烧尽,巍峨大殿烧得只剩下四面墙,到处都是焦炭的味道。 沈嘉禾见他毫不迟疑一头就从正门扎了进去。 “云意!”沈嘉禾吓了一跳,本能冲进去。 火势刚去,这里随时都有可能坍塌! 殿内一片狼藉,祝云意一脚踩进去就扬起大片灰烬齑粉,呛得他只好掩住口鼻,他没有停下脚步,快步往里走。 正中有一堆方形灰烬,那里本该是天子龙床,如今烧得只能依稀看得出一个大概的轮廓。 祝云意一步步往前,那堆灰烬中扭曲躺了三具尸体,两大一小,孩子烧焦的身体在他们中间。 沈嘉禾的心口一震,那是…… 李训带着人赶到天胤宫时,正巧见沈嘉禾和祝云意从殿内出来。 两人鞋子衣服下摆尽数被烟灰染黑,李训往前走了两步,见祝云意突然停下脚步,他转身正对着大殿,跪地,以额贴地,重重磕头。 肩胛的伤口一路上都在不停渗血,祝云意半侧身几乎都被鲜血浸透了,李训沉着脸上前要扶人。 沈嘉禾疾步上前拦住了他,她微哽道:“那是他的主上,陛下别往心里去。” 李训哪里是为了这个? 但他很快错愕看向沈嘉禾:“沈将军……知道了?” 他往天胤宫前那一跪,便不需要更多的证据了。 祝昀就是祝云意。 祝云意也没觉得头磕得多重,就是觉得耳边嗡鸣得厉害,他抬起头,仿佛又看见李惟意气风发站在他面前的模样。 【老师这一年多的辛劳朕都明白,我们未来想要把大周变成什么样的国家,朕心中清明。】 【老师,这一杯,敬大周。】 他张口想说点什么,喉头腥甜呛咳而出,一口血喷在面前台阶上。 “云意!” “公子!” 七个时辰前。 偌大的天胤宫里,除了烛火燃烧的声响,静谧得令人生畏。 第287章 李惟安静躺在龙床上,烛火映衬得他的脸色苍白一片,本该伺候在前的内侍早就歪在一侧睡熟了,连有人走进殿中也没听到。 瑛儿抱着孩子走到床前,她的孩子登基后,所有人提及李惟都称呼他为太上皇,但在瑛儿心里,她面前这人还是她的陛下。 她哽咽跪下:“陛下……臣妾带着我们的孩儿来见您了。” 孩子粉嫩雕琢的脸庞泛着烛火红光,他轻努了努嘴,睡得正熟。 瑛儿俯身握住李惟微凉的手,突然哭得不能自已。 陆首辅没杀她的那晚,她从惊恐中回过神来,感受到的不是愤恨与庆幸,而是无边无际的悔意。 她后悔把陛下和她说的话全都告诉太皇太后了,让太皇太后猜出了陛下和陆首辅在做什么,这才害了陛下! 沈将军就要打过来了,瑛儿心里明白,孩子被推上帝位后,他们就要杀陛下了。 陛下是这个世上对她最好的人了,他给她宠爱和尊重,把她当个人,便是这么好的一个人,被她害成了这样! 陆大人说的没错,即便抄再多的佛经也不能减轻她的罪孽分毫。 皇宫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连天子尚且都朝不保夕,又何况她怀里一个小小的婴孩? 她不会让他们杀陛下的,她再也不会让陛下遭遇这样非人待遇了,他是一国天子,便是要走,也要体体面面,不能让云氏的人沾手。 瑛儿小心把孩子放在李惟身边,从包袱里取出那件庄严龙袍,她半跪在床前,含泪道:“让臣妾最后一次伺候陛下更衣吧。” 李惟仍是闭眼安静躺着。 她是他的第一个妃嫔,那时宫里只有他二人,她每次给他穿衣,他都要夸她伺候得细心,说她的手很软,他很喜欢。 瑛儿小心将人扶起来,他瘦得身上没几两肉了,她很容易就能把人半抱起来。 眼泪不断地往下掉,瑛儿捂着嘴,没让自己哭出声来。 她很早就偷听到云见月和国丈的谈话,若郢京守不住他们就要带着皇儿去江南。 瑛儿细心将李惟的头发从衣襟里拿出来,她哽咽道:“臣妾不会走的,我们一家人要永远在一起。”她俯身抱住怀里的人,“陛下还会原谅臣妾吗?会吗?” 她一遍遍地问,无人回答她。 瑛儿擦了擦眼泪,深吸了口气,起身走向殿门。 “咣当”一声,殿门口的一座烛台突然倒了,火苗瞬间窜起烧着了一侧的帷幔。 守夜的内侍终于被第二声“咣当”惊醒,他睁眼见殿门口传来火光,他起初还以为是自己花了眼,等他意识到真的是着火的时候,整个寝殿四周的帷幔帘子全部着了火。 内侍刚要冲到门口去,见一抹人影自屏风那边绕过来。 内侍定睛一看,错愕道:“太、太嫔娘娘?!” 瑛儿没理他,拎了一侧矮桌上的油灯,俯身将龙床周围的薄纱帷幔全部点燃。 内侍惊叫了声,见她将油灯丢在床前,毅然决然穿过火海走到了龙床上,俯身抱起了床上的孩子。 “娘娘!您快抱着陛下出来啊,娘娘!”内侍欲冲过去把人拉出来,奈何火势太大,他根本不敢穿过去。 外面的宫人们也意识到了太嫔在里面干了什么,殿门被轰然推开,无数脚步声跑了进来,有人奔走大呼走水。 瑛儿充耳不闻,她抱着孩子在李惟身边静静躺了下来,一手紧紧拉住李惟的手。 第78章 风水差 沈嘉禾冲过去把人扶起来时,便探到他的脉象疲软无力,是大虚之相,他没晕过去,拽住李训的铠甲唤了声“陛下”。 李训急得满头是汗:“你别说话,朕马上叫太医,宫里太医署在哪?” 他看了眼沈嘉禾,打算把人背起来。 祝云意却道:“派人去把云见月抓起来,别……别让她死。” 李训气道:“她死就死了,你……” “去抓她。”他脸色白得一丝血色都没有,强撑着道,“云氏一族带头抵制新法,登基大典后,陛下用新法审判他们,如此才能以儆效尤!先人为此法牺牲太多了,如今于我们是最好的机会!” 李训咒骂着最后还是带着人去了。 他终于缓缓收回目光看向沈嘉禾。 他道:“对不起。” “云意……”沈嘉禾刚张口便见他一头栽过来,她一把抱住他,将脸埋入他的颈项失声哭起来。 她没有第一时间回来找他,也没有第一眼认出他。 是她才该说对不起。 李训带人去凤仪宫时,云见月自知大势已去,刚挂了三尺白绫想自我了断。 李训让人拿下云见月后,把她和太皇太后分别关押,命人日夜密切看守,一定要保证人活着。 京中一些支持云氏一党的世家也一并被拿下羁押。 李惟的尸身被收拾清理过,以先帝礼遇暂时安放在宫中,择日按天子礼制下葬。 沈嘉禾听完李训一系列的安排,一时也挑不出错。 “都是公子一早交代的。”李训垂下眼睑,“他说云氏必定不会放过皇叔,一旦她们对皇叔动手,便是让天下百姓都知道将军当日清君侧的正确,我们入京也不会再有人反对。” 沈嘉禾的眼眶酸涩得厉害,那个人总是这样,把别人的事安排得周到缜密,只有他自己的事从来没上心过。 第288章 太医自暖阁出来。 沈嘉禾忙收拾情绪转身问他:“如何?” 太医有些拘谨:“回陛下,公子是受了刺激,情绪激动才会吐血昏迷,喝了药睡一觉很快能醒来。就是肩头的箭伤伤及筋骨,怕……” 他看面前两人脸色都沉得厉害,哆哆嗦嗦不敢往下说。 李训盯住他:“怕什么?继续说!” 太医吓得腿肚子都在抖,低着头不敢去看李训:“怕是日后每逢阴雨天都会有所不适。” 李训咒骂了声,抓着太医问:“他先前的旧伤呢?” “陛、陛下……”太医快被吓哭了,“公子原先旧伤养的还不错……” “不错什么不错!”李训满脸怒意,“他心口总疼,这也叫不错?” 太医终于被吓得瘫倒在地:“陛下……这、这也不是微臣看顾的啊,求陛下饶命,求陛下饶命啊!” 沈嘉禾脸色难看,转身进了暖阁。 要不是太医署跑得只剩下这一个太医,李训早把人丢出去了。 李训把人从地上提起来:“你给朕听好,里头那位是祝聆大人的嫡子祝忱,朕日后的内阁首辅,你给朕好好治,听到没?” 太医愣了半瞬,昔日那位东宫近臣祝聆他自然知道,可不是说祝家早就获罪灭门了吗? 内室床边摆了个暖炉,虽才十月底,但他一病就畏寒,只是沈嘉禾还没来得及吩咐,徐成安就叫宫人把暖炉搬来了。 她绕过屏风刚走到床前,床上之人就睁眼看过来。 沈嘉禾微怔,俯身问:“醒了?” 他望着她笑:“陛下骂人那么大声,想不醒都难。” 沈嘉禾被他逗笑,见他的手从被子下伸出来,以为他要起身,刚要拦,却见他反手摸向自己的耳后。 很快,一枚银针被他捏在指尖从发间退出。 接着,他又自另一侧也拔出了一枚银针。 早前他就和她说过苗疆有种易容秘术不必往脸上贴面具,只用银针就能改变人的容貌,只是后来证实他当时根本没有用那种秘术,他不过是撕了祝云意的面具,用了陆敬祯的脸,所以沈嘉禾便没想过这种易容秘术是真实存在的。 眼前人的五官容颜顷刻间就变成了记忆中那副她不敢忘的模样。 他轻掀眼皮凝望着她,含泪轻言:“对不起。” 沈嘉禾忍着哽咽,俯身轻拢住他:“是我该说对不起,我没认出你,对不起。”她空出一手往枕下一探,果然就摸到了那个锦囊。 只是,锦囊里除了婚书似乎还有别的东西。 她上手一摸就摸出来了。 是那对龙凤镯。 他全都带在身上,他一直都带在身上。 眼泪再也憋不住,簌簌滚落下来。 沈嘉禾蓦然想起什么,忙起身掀起被子解开他的衣带。 祝云意本能去按她的手:“郡主……” 他病中力气不济,沈嘉禾很轻易就揭开他身前交叠衣襟,用纱布包住的肩胛新伤下面,靠近心脏的地方有一道很深的伤疤。 什么有心疾,都是骗人的,他心口处受过伤! 沈嘉禾倒吸一口冷气,指腹颤抖抚上那道疤痕:“是谁刺的?”她倏地垂目看向他,“你当日遭人出卖了,是不是?要杀你的是自己人?” 祝云意的呼吸一紧。 先前在凤仪宫里,金吾卫指挥使最后被她刺中后,他最后那句话她其实听清楚了。 他说,是你们自己人。 “你府上有叛徒?”她又问。 祝云意半张了嘴,没出声。 “云意?”沈嘉禾的掌心覆上他心口旧伤,哭腔里带着后怕问,“是谁?” 她浑身都在抖,眼泪也抑制不住落在他身上,“你待他们那么好,到底是谁?是谁要害你?” 床上之人脸色苍白至极,他睨着她半晌都没说一个字。 沈嘉禾脸色一变,撑大眼睛问:“是不是我让你救阿音的事,让你们陷入了险境?所以你的手下……他们不理解你?是不是因为我?是不是……” “不是。”他抬手抚上她的脸,温柔替她拭去眼泪,收住思绪道,“和你没有任何关系,是我的问题,叛徒……东烟已经了结了。” 她的眼泪怎么也止不住:“真的?” 他认真点头:“真的。” 沈嘉禾睨住眼前的人,他忽而蹙了下眉,她忙小心掖好被角,心疼问:“伤口是不是疼得厉害?” “还好。”他凝着她,“别哭,你哭得我心疼。” 沈嘉禾忙抿住唇,但眼泪根本憋不住,还是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吧嗒吧嗒往下掉。 外头李训骂骂咧咧进来了:“宫里的太医也不怎么样,朕叫人去外面……”他绕过屏风就愣住,“沈将军你……你哭啦?” 他突然呆立住了,沈将军一个在战场上手起刀落,杀伐果断的铁血人物都哭成这样,这才是真的心疼公子,就他这样,若被师兄看到必然要叨叨死他啊! 东烟入京那日,沈嘉禾已经将祝云意带出宫,暂时安置在郢京侯府。 李训一见东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半天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下人们都被李训吓到了,个个大气不敢喘。 徐成安闻声赶来,还没来得及问一句怎么了,就听东烟大叫一声“公子”抹着眼泪往里冲。 第289章 徐成安愣了一下:“陛下同他说什么了?” 李训擦了擦眼泪:“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呢,不过看朕哭得这么心疼公子,师兄总算没看见朕就骂。” 徐成安:“……” 不是,谁敢骂您啊! 而且,您能不能别喊祝云意公子了啊,我真的很怕给祝云意折寿啊! 东烟冲进小院就听里面有不少人在哭,他的步子倏地一顿,随即他像是一晃见到了张岑逸的身影,他一个踉跄,随即咬牙破门而入。 “公子!” 他大喊一声,随即往床前一跪就开始大哭,“我就说我不走的!呜呜呜……” 屋内众人都愣了下。 张岑逸最先反应过来,他抢先一步拦在祝云意面前:“来者何人?” 东烟抬头才发现床上根本没人。 “东烟。” 东烟忙回头。 祝云意披着宽厚风氅坐在桌旁,单手靠着桌沿,正含笑看着他:“你哭什么呢?” 东烟呆了呆:“我刚进来陛下拉着我就哭,一直叫公子,我……我以为……”他又看着张岑逸和贾绪等人,“而且张大人他们为什么也在哭?” 张岑逸擦了擦脸,有些窘迫:“见笑见笑,我和各位大人以为这次死定了,没想到祝大人来救我们不说,陛下还会继续推行新法,这怎么不让人喜极而泣!” 另外三人点头称是,也跟着尴尬地擦着眼泪。 东烟:“……”好家伙,他差点以为他们在哭丧! 他看向公子,才反应过来公子去了脸上的易容,而且,他们叫他——祝大人。 公子这是终于恢复身份了? 祝云意抬手指了指耳后,冲他笑:“不必装了,都知道了。” 东烟还愣在地上。 祝云意轻笑:“真傻了?过来。” 东烟起身走到他面前又跪下:“听说公子受了伤,我一路都担心得很,我不该去西南的!” “小伤而已。”祝云意附身替他去了耳后银针,“行了,别跪了,起来。” 东烟抹了把脸上的泪抬起头,张岑逸等人这会儿认出了东烟,惊愕地睁大眼睛,还以为他脸上有什么神奇药水能改变容貌,直接把祝云意逗乐了。 东烟靠近就闻到祝云意身上的药味,眼下已是十一月初,他在内室还披着氅衣,东烟伸手去解他的氅衣:“让我看看伤。” 祝云意没拦着:“只是肩膀受了点伤,已经快好了。” 东烟红着眼睛没说话,公子脸色差成这样,必然不仅仅只是一些外伤。 张岑逸识趣道:“今日议事也很久了,大人好好休息,我等就先回去了。” 祝云意道:“国丧事宜就按之前陛下的意思同礼部那边说,让他们先准备起来。” “是。” 几位大人告退出去。 年前宫变后,公子就一直自责没能救下先帝,如今事情变成这样,他虽然将国丧的事说得这么轻描淡写,东烟却知道他心里必定很不好受,只是他在人前总是什么都不说,什么都爱藏在心里,东烟也不敢多问。 “西南那边听说是主动降的?”祝云意问。 东烟忙点头:“陛下入京的消息传到西南他们立马就降了,禹王和岭南王的罪己诏都送来郢京了,就看陛下如何处置。” 这事没什么好处置,当初也不过各为其主罢了,届时让李训敲打一番即可,毕竟新帝初登大宝,正是百废待兴的时刻,郢京这边还需处理一大批人,封地那边就更不能大刀阔斧了。 “塞北王呢?” “还在西南处理战后事宜,没那么快来京。” 正说着,外面传来沈嘉禾的声音。 祝云意这才想起嘱咐东烟不要说漏易璃音杀他的事。 东烟没来得及问,沈嘉禾端着药从外头进来。 “东烟?”她见来人有些惊喜,随即又沉下脸,“你怎么下床了?” 祝云意笑道:“方才张尚书,贾侍郎他们都来了,同我说些事,我总不好还赖在床上。”话这样说着,他倒是自己乖乖起身进内室。 东烟小心扶着他:“公子慢些。” 他失笑:“我是肩膀中箭,又不是膝盖中箭。” 东烟替他解了风氅转身挂上夹子,回来见他端了药碗喝了大半,东烟上前一步,张了口欲言又止。 沈嘉禾道:“你放心,入他口的东西我都先验过毒了。” 东烟松了口气,又见沈嘉禾取来伤药,忙道:“我替公子换药。” 沈嘉禾没拦着,顺便听东烟说着西南的战况。 等药换好,祝云意倚在软枕上睡着了。 “先帝的事他心里不好受,夜里睡不好,所以大夫在药里加了安神的药。”沈嘉禾扶他躺下,端着药碗出去。 “沈将军。”东烟追到院中,“我要带公子回陆府去养病。” 沈嘉禾错愕回头:“为什么?” 东烟不敢去看她的眼睛:“公子从未在侯府着过,我怕他不适应。” 沈嘉禾道:“他从未同我说过这个,等他醒了我问问他,他若是……” “不用等他醒,我现下就要带他走。”东烟低着头,“沈将军别多想,我就是想公子快些恢复。” 徐成安和李训从外头来,正好听到这话。 “你刚回京搞什么幺蛾子?”徐成安大步过去,“还是说,你这是信不过我们将军?” 第290章 “我……”连沈夫人都会对公子下毒手,谁他娘的知道这豫北侯府藏着多少危险! “师兄。”李训将人拉至一旁,低声道,“你不在的时候,一直都是沈将军衣不解带彻夜不眠守着公子,朕先前虽然也很不理解公子为何找个男人,但眼下看来,沈将军待公子是极好的,你又何必……” “你懂什么!”东烟脱口而出才方觉不妥,立马低头道,“陛下恕罪。” 李训压根儿没顾上这个:“那你说是因为什么?” 东烟憋了半天,开口道:“侯府风水不行!” 沈嘉禾:“……” 徐成安:“……” 东烟一板正经看着李训:“陛下下山多年,对风水勘探也生疏了吧?” 李训一脸苦样,从前在山上他也没专心学过风水,但依他粗鄙见识,这侯府的风水也没什么问题吧! “但我还没忘啊。”东烟像是瞬间开辟了新方向,“这都半个月了,公子的伤口恢复得这样慢还不能说明问题?” 徐成安的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大夫说他伤势恢复得慢是他身子弱,这和风水有什么关系?你能不能正常点??”东烟以前也不这样啊,莫不是跟乌洛侯律久了被带偏了? 东烟继续固执己见:“你又不懂风水,你在这同我说什么?” “我……” 徐成安还欲与他分说,沈嘉禾一把拉住了他,她道:“东烟说的有道理,侯府杀气重,还是搬回陆府去好些。” 东烟听沈将军松了口,忙回房收拾东西。 李训要进去帮忙,被东烟挡在一侧:“您如今是陛下了,怎能干这种活?” 李训一脸苦涩:“早知道当这个陛下这不许那不许,我就不当了!” 没人理会他这种孩子气的牢骚。 徐成安虽然也帮忙整理东西,还是忍不住讽刺道:“东烟发疯,将军在也跟着发疯?若都按你们说的,那以后得病谁还找大夫,都找风水先生不就好了?” 沈嘉禾抿唇没说话。 徐成安继续道:“属下知道您担心祝云意,那您也不能这么饥不择食啊!您不觉得东烟在无理取闹吗?这回可是他和祝云意易容骗我们在前,我们还没跟他们置气,他反倒像是生起我们的气来了!” 沈嘉禾道:“过些日子祝管家,舒姑娘他们也要回京,难道都来侯府住吗?的确不怎么合适。” 徐成安听说辛衣舒要回京,不免愣了愣。 东烟听了沈嘉禾这话,暗自咬了咬牙,他刚才就应该用这个理由的,突如其来的风水学差点说得他自己都快绷不住了! 祝云意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回到了陆府的卧房,一时盯着床帐看了许久,还以为在做梦。 “怎么回事?”他开口问。 东烟还怕沈将军说是他非要把公子带回来,没想到沈将军只说过几日祝管家他们要回来的事。 “我听闻你陆家二位长辈也要来,你在京中有府邸,让他们也去我府上住不太合适。”沈嘉禾道,“哦,对了,陛下已下令将外面的牌匾换成‘祝府’了。” 东烟松了口气,忙道:“公子如今恢复了身份,云氏一案后,陛下就会为祝家平反,日后我们所有人都不必再遮遮掩掩了。” 祝云意却看着沈嘉禾问:“你要回侯府去了吗?” “放心,我不走。”她悄然握住他的手,俯身靠在他的床头,“我一直在这里陪着你。” 他脸上终于有了笑:“好。” “将军。”徐成安敲门进来,“陈将军等人要回豫北,您可还要交代几句?” 祝云意轻轻捏了捏她的手背:“去吧。” 沈嘉禾点头,她前脚刚和徐成安离开,东烟后脚直接关了房门。 他走到床边:“公子不是说等天下大定就把沈夫人的事告诉沈将军吗?您这是又没说?” 祝云意撑坐起来:“还没有。” 东烟又气又急:“您这样心软怎么行?您若说不出口,我来说!” 祝云意轻抚着隐隐作痛的肩胛:“先帝的事我自责内疚无处诉说,我不希望让她也有这样的感受。” 东烟道:“那难道这件事就这么算了?” “自然不会。”祝云意眉眼微压看向门口,“郢京后续事宜处理完,等将军决定她将来的路要怎么走,我也就知道易璃音的事我该怎么解决了。” 东烟没听懂:“沈将军要决定什么?” 她是要继续当沈将军,还是要恢复她郡主的身份。 祝云意没回答。 东烟又问:“那公子知道沈夫人为何杀您了吗?” 他应声:“她也在等将军做决定。” 东烟根本没听懂,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外头有侍卫来敲门:“大人,外面有个姓江的大夫,说是要见您。” “江神医!”东烟忙冲出去。 不多时,他就领着江枫临进来了。 江枫临还是一副闲散刻薄的脸色,他进门就把药箱重重往桌上一摆:“啧,陆大人你说你,西天取经没去,九九八十一难倒全让你受了,你这死也死不成,惨不惨啊?” 东烟:“……你到底干嘛来了?” 他哼了声,从药箱里翻出一盒药丢给祝云意:“天山雪莲配的药丸,培元固本,调理你这种元气损耗的身体最佳,记得温水化开,三日一颗,总共就得五颗,多一颗都没有!” 第291章 那时就听他说要去找天山雪莲,祝云意还以为他随口说的,没想到他真去了! “哎,我刚进来还以为走错了,为何外面写着祝府?”江枫临还在药箱内鼓捣着什么。 祝云意轻笑:“家父是前慎御司主事祝聆。” 江枫临的动作微顿,错愕看向床上之人。 祝云意却问:“江神医怎么知道我还活着?” 陆首辅行刺天子而被斩杀于郢京城门的事天下皆知。 江枫临回过神来:“就城楼上那具尸体?我早去看过了,外行才会执着于表象,我看一眼就知道不是你,就你这样走一步算计十七八步的人,怎么可能那么容易死?” 祝云意又笑,他摩挲着手中的木盒道:“多谢你今日来。” “不全是为了你。”江枫临又找了盒伤药摆在桌上,“因为我突然觉得,我那位早死的故友或许可以瞑目了。” 祝云意睨住他:“所以成德三十七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不想告诉沈将军,连我也不能说?” 第79章 我错了 江枫临几乎本能朝门外看去,他特意等沈将军出门才来的,想着把药给了,再把话交代完就走。 祝云意看出他的迟疑:“将军去城门口送大军归豫北,没那么快回来。”顿了下,他又吩咐,“东烟,去外头守着。” 东烟迟疑了下,但见祝云意坚定,只好应声出去。 祝云意这才看着江枫临:“江神医?” 江枫临驻足良久,终于叹了口气:“你知道的,我曾答应慕禾绝不会让沈将军知道当年的真相。” 祝云意点头:“但我不是她。” “不是因为你不是她,而是……”江枫临的目光直视看向床上之人,“因为你是祝忱。” 祝云意的眉宇微拧:“你什么意思?” 江枫临径直走到床边坐下,指腹探上他的腕脉:“气机郁结,血行迟滞,两年前我同你说过切勿忧思忧虑,但你好像没听进去。” 祝云意抽回手:“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我知道你都在想什么。”江枫临打断他的话,“头一年是怕新法推行不顺,后来是担心先帝,再是自责内疚,这大半年你东奔西走,看着身体是养好了,但心病根本没好。眼下先帝的事已到这一步,你却还在怕。现下又是怕什么?” 祝云意被他戳中心事,一时说不出话来。 现下他自是怕郡主知晓易璃音的事,怕她接受不了,怕她伤心难过,她父兄去后,易璃音是她的知己,患难与共的亲人。 “可这些同成德三十七年的事有什么关系?”祝云意终于把思绪拉了回来。 江枫临自嘲道:“你现在这身体状况确定真的要听?” 祝云意不明所以,却坚定道:“若真相是她不能承受的,那我替她听。” 江枫临这人,若非他自己现身,下一次要想找到他又不知猴年马月。 “你替她听……好。”江枫临自嘲笑起来,他睨住他道,“她父兄是因为你们祝家死的,或者说,是为你死的。” “你……什么?”祝云意本能坐起来,他撑着床沿的手在抖。 江枫临起身道:“成德二十七年祝家因为慎御司的事被清算,当时的皇后云氏派人前往晋州祝家老宅灭门,这件事若没有成德帝的默许,云氏她敢吗?同样,你们不会真的以为当年豫北王派人前去晋州打算救下祝大人一二血脉这种事成德帝不知道吧?” 祝云意的呼吸骤然一敛。 那个人都知道…… “可直到老王爷去世,这中间隔了五年的时间……” “你那么聪明,想不明白吗?”江枫临站在床头垂目看着他。 因为大周还需要豫北王这位神将,成德帝需要这把安定边疆的刀,所以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豫北王背叛过他这件事,他从未忘记,一直在他心里如鲠在喉,如芒在背。 五年后,世子沈慕禾长成,他不需要豫北王了,他要扶持世子上位,沈慕禾一个少年将军,总比一个深得军心的人好控制。 “当年老王爷遇袭也是成德帝将消息透露给了契丹人,那次战役也正因为老王爷遇刺,豫北军对辽国的仇恨达到了顶峰,慕禾很快带人打赢了那场仗。事后萧太后那边自知被算计,也曾放出此消息,但这消息到豫北境内就被拦截,再没传出去分毫,个中原因我不必解释,你也能明白吧?” 祝云意当然明白,契丹人说是成德帝要杀豫北王,当时正值两国交战,这消息谁会信呢? 豫北王府的人都不是傻子,就算他们知道这是事实,只要消息过豫北境内东传,便是豫北疑心天子,这对豫北来说并不是好事。 “祝大人,还要我继续说吗?”江枫临看他的脸色实在难看。 肩胛的伤像是瞬间爆发般地疼,连着牵出心口的旧伤,祝云意的呼吸变得短促,他强忍住道:“你说。” “成德帝当初没想着找人取代慕禾,一来是怕控制不住豫北军,二来他也相信当年祝家的事老王爷不会傻到连累自己的儿子,毕竟十年前他自己的一双儿女也才八岁。”江枫临垂目缄默片刻,“其实五年后,慕禾独自撑起豫北军那年,也才十三岁,他也还是个孩子。” 祝云意的脊背发冷,老王爷这根定海神针轰然倒塌后,豫北曾陷入怎样无助的境地,他能想象得到。 第292章 当时豫北只有一对十多岁的兄妹! 江枫临在床前站了良久,他吸了吸鼻子,有些茫然:“当时距离老王爷离开已经过去一年了,我们都以为来自郢京的猜忌,那位天子的怨恨至少能暂缓了,可他却在那年的新年对慕禾动了手,我们……我们都没想明白这是为什么!” “我在阆县得到消息连夜赶去郢京,我已有一年没见过他了,他说是除夕夜宫里赏赐的酒,内侍从成德帝手里接过那杯救给他时,他就猜到可能有毒。但你知道的,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啊,呵呵,狗屁!那酒他喝了得死,不喝也得死。” “但他和我说……和我说他还不能死,求我救救他,他家中尚有老母未赡养,还有妹妹需要照顾。”江枫临哽咽捂住脸。 祝云意的脑子涨得厉害,心脏似被人狠狠用手扼住般,疼得他喘不过气。 “即便对老王爷,成德帝也只是怨恨的背叛,但他其实明白老王爷只是生出了要救祝家人的心,但他没救到人啊!我到现在都不明白他到底为什么要突然对慕禾动手!” 祝云意浑身开始冷得发抖。 他知道原因,他知道为什么。 成德三十二年,他十七岁,是那一年的新科状元,也是大周开国以来最年轻的状元郎。 所以殿试后的那场琼林宴上,成德帝特意同他喝了杯酒,他第一次私下和成德帝说上话,这个杀了他祝家满门的元凶,此刻就端着酒杯满面笑容高高在上坐在他面前。 他无数次想过要那把刀捅死他为父亲和祝家所有人报仇! 但守卫根本不可能让他携兵刃入内赴宴,他麻木端着酒杯听那人在众人面前侃侃而谈,同他们说着将来治理大周的宏伟蓝图。 所有人都庆幸遇到了这样一位慧眼识人的主上。 那天成德帝后来喝醉了,祝云意在嘈杂混乱中,站在他身后问了他一句——慎御司这把刀被折后,这么多年陛下可寻到比它更好用的刀了吗? 其实问出后他就后悔了,他不该那么冲动,还是太年轻了,修行不够。 第二日就有金吾卫来找他查身份文牒,还有入京的通关文书,后来他才知道,当晚所有参加琼林宴的人都被这样查过。 原来那句话他听见了,他这是在找祝家余孽。 但那件事半月后就消停了,毕竟成德帝不可能找得到祝忱。 陆家二老从未对人说过他是他们收养的,陆敬祯从小体弱多病,便是村子上的人都甚少见他,再加上他是求医路上没的,连左邻右舍都不知道陆家二老后来带回家的早已不是他们的儿子。 祝云意曾为自己侥幸逃过一劫沾沾自喜,但他现在知道了,成德帝这样多疑,怀疑的种子在他心里早就生根发芽。 这件事让他又想起了远在豫北的沈家。 就是那年新年,他召沈慕禾进京,喂了他一杯毒酒。 “他当时没死,他后来是死在成德三十七年的雍州战役,所以你当年给他解毒了,对吗?”祝云意有些语无伦次。 告诉他,不是他害死了沈慕禾,告诉他不是…… 江枫临自嘲道:“我当年若能给他解毒,就不会有后来郡主常年患病的事了。” 最后的侥幸终于被江枫临亲口堵死了,心口的绞痛疼得他半侧身体都麻木了,祝云意低着头,冷汗打湿鬓角,沿着下颚线又流进衣领。 沈慕禾的毒没有解,他回豫北后跟谁都没有说,郡主一直以为他是病了,为了撑起豫北,她代替了兄长穿上铠甲走上了战场。 “你知道慕禾活着回豫北对成德帝来说意味着什么吧?”江枫临双手抹了把脸,“坐实了豫北侯府有异心,天子赐死他也敢不死?呵呵……可他回豫北了,成德帝明白,再召他也不会回,大约是等了几月,也不见豫北起兵,成德帝才放心吧?慕禾回豫北后,我到处找药配药,但他中的那毒有七种不同的毒草制成,需要知道七中毒药的研制顺序,这显然不可能。我师父当时云游去了,我找不到人,我没时间研制解药了,只好研制了一种避毒丹,它可以解万毒。” 祝云意苍白着脸问:“毒解了吗?” 江枫临摇头:“没有,当时为了延缓毒性发作,我给他吃过不少以毒攻毒的药,他的身体已经很差了,避毒丹只是替他拔除了一半毒性。他说不折腾了,但要我务必给郡主也弄一颗避毒丹来,又让我给他开些温和的药把身体养一养。” “因为他不止有一次固执的妹妹,还有一个执拗的未婚妻子。你也见过的,那位易小姐,说就算他得病活不长她也要嫁,她生是他的人,死是沈家的鬼。” “后来那几年里,他把行军打仗那一套手把手教会郡主,也和易小姐过了一段相对安稳的时光。但那些沉积药性还是没能压住,他瞒着所有人去了一趟郢京,去见成德帝。” “他说要把豫北兵权交给天子,等下一次和辽国发生冲突,他会死在战场上,还要成德帝下旨给郡主赐婚,其实他不过是要借赐婚的事把郡主从边疆骗回端州去。漳州战事打响时,他身上毒伤发作,别说带兵迎敌,他连马都上不去,是他下令退兵的,他只是不希望豫北军的弟兄们在没有主帅的情况下送死。” “他以为只要他死了,郡主又在端州,兵权一交出去,从此豫北侯府就自由了。”江枫临说到此,停顿良久,不自觉摩挲着脖颈上的伤疤笑,“谁曾想郡主半路回来了,她隐瞒慕禾已死的事,穿上他的铠甲,从此彻底成了沈慕禾。他明明给她安排好退路了,她差一步就能远离这种生活,去过她从小就向往的江湖游侠的日子了。你说,慕禾若在天有灵,他是不是死不瞑目?” 第293章 祝云意浑身疼得说不出话来。 真相原来是这样,难怪江枫临死也不肯告诉郡主。 她若知道她苦苦支撑的一切是沈慕禾一早希望她丢弃的,叫她如何自处? 江枫临好半晌没听祝云意接话,他蹙眉走近了些:“我告诉你,是因为你是那个能让慕禾瞑目的人,郡主她为了你,会愿意恢复身份,对吗?” “祝云意?”江枫临拉过床头的椅子坐下,倾身睨住他,“这辈子你要好好对她,才不枉老王爷当年救你的心。” 祝云意的唇色发白,身前被衾被他捏得全是褶子,江枫临发觉他有些不对劲,伸手刚欲扣他的腕脉。 他径直将手抽回去,他连声音都在发颤:“你说,郡主父兄是为我而死……” 江枫临怔忡半瞬,立马道:“那是老王爷自愿的,他欣赏祝大人才会……” “不是。”祝云意打断他的话,“沈将军……郡主的兄长是我害死的。” “你……”江枫临倏然拧眉,“胡说什么!” “我没有胡说……咳……”他低头呛出一口血。 “祝云意!”江枫临一把撑住他的身体,“我知你惯会自责,但当年你才多大?这件事虽同你有关,但救你也是老王爷自愿……” “是我狂妄自大才让成德帝怀疑祝家还有人活着,他才会对沈将军下手!”祝云意悲痛自责至极,“怎么办……我这么对不起郡主……咳咳……咳咳咳……” “祝云意!” 江枫临脸色大变,他知他是祝忱才愿说出这番话,原本只是希望他将来好好待郡主,哪里会想到事情会这样! 外头东烟听到这阵剧烈咳嗽,推门入内:“公子怎么了?公子!” 江枫临冷着脸:“按着他!” 东烟被吓住了,又见祝云意身前床边全是血,他差点就哭出来:“江神医快想想办法啊!公子,公子别乱动了。”他肩上有伤,东烟也不敢用蛮力。 江枫临回来时手上捏了几枚银针,他快速往他身上扎了四针,床上的人终于挣扎不动了,他又扎了两针,这阵剧烈咳嗽才慢慢压下。 祝云意的气息微弱,艰难掀起眼皮看向他,哑声道:“我……非死不能谢罪。” “那就等你死了再说!”江枫临俯身揪住他的衣领。 “江神医你做什么?快放开公子!”东烟扑过去。 江枫临推开他,垂目凝视祝云意道:“但你现在还没死,就给我听好,慕禾虽然不在了,但我还在,今日我就要你一句话,郡主你是娶还是不娶?” 祝云意眼底露出错愕。 江枫临冷笑道:“谢莘根本不是郡主的未婚夫婿,这事想必你也知道了吧?但她原本是该有未婚夫婿的,赐婚虽然只是个幌子,慕禾也没想过真的要成德帝下圣旨,他当时去郢京谈的条件就是他交还兵权,换郡主自由择婚。你不必这么看着我,你再看也是事实。” 东烟整个都听蒙了,慕禾不是沈将军的名讳吗?沈将军什么时候不在了?还有郡主不是早死了吗? “慕禾当年的确把郡主托付给了我,那婚书我还留着呢,要看吗?” 祝云意的脸色又白了几分。 江枫临没再刺激他,又道:“当年雍州战役后,沈将军没死,郡主却死了,消息传回郢京后,成德帝当场被气吐血,他身体本来就不好,那次重创后更是每况愈下。” 祝云意知道,他当时就在郢京。 沈慕禾为了博得天下人的同情逃过郢京猜忌的消息便是那时候传出来的,如今想来,消息是哪里来的,还用问吗? 那是成德帝对豫北最后的反击了,毕竟在他看来,沈慕禾不仅解了身上的毒,如今连亲妹妹都能舍弃,是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了,而他的太子尚且年幼,根本不足以与强大的豫北抗衡,他虽对豫北恨得咬牙切齿,但他无能为力了。 这个反击尽管绵软无力,却让当年的陆首辅深信无疑。 他完全沉浸在了郡主被害死的仇恨当中无法自拔,根本不疑有他。 说到此处,江枫临又笑了笑:“郡主彻底成了沈将军后,我就跑了,除了再躲她之外,我也在躲郢京那边的耳目。成德帝知道我,他曾答应慕禾,等收回兵权后,不会为难我和郡主。那位天子当然很好奇我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 他叹息道,“我躲到了山里,还好第二年他就驾崩了。不过新帝继位,我也不敢掉以轻心,又躲了两年,发现新帝应该不知道我的事,这才敢出来。” 东烟这回听明白了,所以现在的沈将军是郡主?! 他猛地看向公子。 公子脸色明显早就知道了! 对对,公子和郡主早有夫妻之实,怎么可能不知道? 祝云意惨白着脸一言不发,怪不得那几年郡主翻遍了整个大周都没找到江枫临,谁能想到他一直躲在深山老林里根本没出来过? “祝云意?”江枫临又从针灸包里拔出一枚银针往他的痛觉神经上扎了一针。 祝云意疼得哼出来。 “公子!江神医你做什么?”东烟将人护住。 江枫临反手退出银针,凝视他:“回神没有?” 那双乌黑眼珠终于轻转,看向江枫临。 “那些事你要是敢告诉她知晓……” “我不说。”祝云意哑声道,“我死都不会说的。” 第294章 郡主若知晓自己辜负兄长这么多年一定会难受自责,他不愿她难受。 “好。”江枫临点头,“话我都到这份上了,郡主的事你给个准话。” “我……我……”他的声音颤抖得厉害,“我会让沈将军瞑目的。” 江枫临松了口气:“有你这话就行了。”他伸手将祝云意身上的银针全都收回。 祝云意仍是盯着他:“你同郡主……” “我和她没感情,漳州偶遇之前她根本就不认识我。”江枫临把银针包收进药箱,“那之前,差不多有一年的时间我时常出入豫北侯府,只是郡主常年在营地,并不知晓。哦,对了,婚书。” 他从药箱底部翻出一直信封递给祝云意。 祝云意睨着看了半晌,没接:“你留着,若哪天你觉得我待郡主不好,你就把她接走。” 江枫临像听到了笑话:“我接她,她肯跟我走?” 祝云意垂下眼睑:“若是沈将军的话,她会听的。” “你神经病吗?”江枫临咬牙骂了声。 外头一个侍卫跑来,说沈将军回来了,快到府门外了。 祝云意忙吩咐东烟带江枫临自偏门走。 江枫临沉着脸给又给他把了把脉:“真相你替郡主听了,便要对她好,不是让你自己困住自己,这个道理你若不懂,用不了三五年我就真能用上慕禾留给我的婚书了!” 江枫临其实后悔了,真不该一听他是祝忱就一股脑儿全都撂了,他根本想不到中间还有这样的阴差阳错! 这次他没抽回手:“我知道。” 沈嘉禾下马后一路跑去后院。 徐成安在门口和守门的侍卫说上两句话的功夫就发现将军早跑没影了,他叹息,祝云意又跑不了,将军这是一刻不见就念想得不行啊。 傍晚的风越发冷了,沈嘉禾跑到后院见祝云意的卧房门没关紧,她立马沉下脸:“怎么门都不关实……” 祝云意正把床上的被子抱起来。 “云意,你做什么?”她疾步过去。 祝云意忙道:“我……我喝药弄脏了背面……” “这种事哪用得着你做?”沈嘉禾不由分说接过他手里的被子,转身给了半只脚跨进来的徐成安,“被套脏了,叫下人洗一洗。” 徐成安有点懵,他抱着被子转身去找丫鬟,结果刚走两步就看见被子上似乎有血,他忙翻了翻,什么脏了,被面上全是斑驳血迹! 他见东烟自前面跑来,忙冲上去拦住他:“你老实告诉我,祝云意的病是不是……是不是会短命?” 东烟脸色骤变:“你瞎说什么?!” “你自己看看这是什么?”徐成安抖开被子,“他怕将军看见,还想藏起来。” 东烟一把抱住被子:“公子……公子是为先帝的事伤心难过,一时郁结于心罢了,大夫来看了,公子会好的。”他转身就走。 徐成安半信半疑:“真的?” 这边,沈嘉禾关上门转身就先祝云意呆呆站在床边望着她。 “看什么?”她从柜子里找了床被子出来铺到床上,一面去拉他,“去床上躺着。” 话落,腰际一紧,祝云意从身后环着腰抱了上来。 沈嘉禾的呼吸轻敛:“云意?” 他将脸埋在她颈项,闷声道:“我会待你好的。” 沈嘉禾扭头看他:“你突然怎么了?” 他抱着他的手臂收紧了些。 沈嘉禾感觉得出他的呼吸有些异常:“云意,你肩膀有伤,你别这样抱着我,你……” “郡主。”他哽咽道,“我错了。” 沈嘉禾不敢用力挣开,哄着他道:“你先松手。” 他终于听话松了手,沈嘉禾将人扶到床边坐下,见他脸上几乎没什么血色,本能微蜷着身体,她一摸他的脸颊冰得厉害。 “心口疼?” 她一面找出药倒了水喂给他。 他含在嘴里直直望着她。 “云意,吞下去!” 他听话地吞了药:“对不起。” 沈嘉禾两眼通红,俯身一把将人狠狠抱住:“我知道先帝的事你很难过,也知道你一直自责,可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你再如何他也活不过来了。可我还活着啊,我们都还活着,就算为了我,别再折磨自己了好不好?算我求你了!” 他徐徐抬手回抱住她:“我这条命是郡主的。” 第80章 死不成 沈嘉禾捧住他的脸,哽咽睨住他:“我不许你死,也不许你伤害自己,你若不听话,以后就不必见我了!” 祝云意强忍住喉头不适,看着她笑:“我永远听郡主的话,郡主让我活着我便活着,郡主让我去死我绝不犹豫。” 她逼他服毒那次他也是这样丝毫没有犹豫,沈嘉禾心口悸动:“你只能同我死在一处!”她低头吻上他的唇。 十日后,祝管家等人都到了。 陆家二老还是头一回来郢京,中间只知道有人把他们从相州乡下接走,二老一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听到到处有人在说陆首辅行刺天子被杀,后来辛衣舒半道和他们汇合,也支支吾吾说不清楚。 此刻见了祝云意二老才哭着问起缘由。 陆玉贞边哭边道:“我就说大哥不可能行刺先帝的,大哥一定还活着,爹娘你们还非不信!” 沈嘉禾关门出去,祝云意虽不是真正的陆敬祯,但这也算是陆家的家务事。 第295章 她在院子里站了会儿,里面先是安静了会儿,后来又听得有人在哭。 祝云意将真相一一告知,他跪在陆家二老面前:“爹娘养育之恩不敢忘,只要二老不嫌弃,不管我姓什么,我一直都是你们的儿子。” 两个老人哭得不能自已,又叫陆玉贞赶快扶人起来。 “大哥。”陆玉贞抹着眼泪过去扶他,“你别跪,地上凉,东烟哥说你还病着。” 祝云意推开她的手:“我还没说完。” “那也起来说。”陆母边哭边道,“你从小身子就不好,我和你爹好不容易才把你养好,别再跪出毛病……”她说着亲自去扶他。 “娘。”祝云意没起身,“您和爹若愿意留在郢京,日后我侍奉二老。你们若不愿,等陛下为我翻案后,我再送你们回去,相州那边也不会再有闲言碎语。” 陆父抹着眼泪没起身,只让站在后面的东烟赶紧把人扶起来。 东烟没敢上前。 祝云意道:“爹还在生我的气。” 陆家二老当时没对外说他是捡来的,便是要他顶替陆敬祯成为他们真正的儿子,乡下观念重,如今他要恢复本来身份,他们老陆家就没有儿子了。 “爹不是生你的气,他就是一时有点没想明白。”陆玉贞扭头道,“您若是怕我们老路家后继无人,那我不嫁人了,我招婿入赘,给老陆家生儿子,成不成?” 二老愣了下。 陆玉贞道:“大哥有权有势,给我挑个夫婿不叫什么事,是不是大哥?” 祝云意一时没回过神来。 “东烟哥,愣着干嘛,帮忙扶我哥起来啊!”陆玉贞招手,“别真叫他跪坏了!到时候我嫂子可要心疼坏了。咦,我嫂子呢?” 东烟:“……”您那嫂子进门遇见徐成安后搁院外聊半天了呢。 陆家人在里头聊了什么外面不知道,但陆玉贞那句要招婿的话吼得实在大声,别说沈嘉禾,连正好路过的几个下人都听见了。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侍卫、家丁……但凡这府上是个未婚男的都来辛衣舒面前自荐了。 陆玉贞后来出门就收到了一沓未婚男子的生辰八字。 “这些都是想给你当赘婿的。”辛衣舒道,“听说消息都传到外面去了,祝管家已经被好几个媒婆叫住了,都忙着塞生辰八字呢。” 陆玉贞:“……” “我也就那么一说,我大哥说还得养我两年呢。” 辛衣舒嗤笑:“这话他两年前说的吧?” 陆玉贞:“……” “嫂子……” “其实,我也不是你嫂子。”辛衣舒道。 陆玉贞:“??” 沈嘉禾见东烟扶祝云意出来,忙迎上去:“如何?” 祝云意勉强笑了下:“没事,他们都是很好的人。” 沈嘉禾把人接过来:“天冷,我送你回房休息。” 他点头,又叫了声:“玉贞。” 陆玉贞委屈跟过去:“大哥,我们一家人好不容易聚在一起,不用那么早让我成亲吧?” 他失笑:“你又不出嫁,成了亲也还住家里,再说,不是明日就嫁,可以先相看着。” 陆玉贞又看了看沈嘉禾。 祝云意道:“沈将军不当赘婿。” 陆玉贞:“……” “我也没这个意思。”她压了压声音,“就是他为什么会在府上?大哥原先不是跟沈将军水火不容吗?”本来在相州乡下她还不知道这些,去了一趟塞北后,陆首辅和沈将军的恩怨她可是听了一箩筐,在塞北王口里,大哥和这位沈将军简直不死不罢休啊,眼下这副和谐情形着实叫陆玉贞疑惑。 “那些全是谣言,我和沈将军……好着呢。”祝云意没过多解释,睨着她道,“爹娘一时有些接受不了我明白,今日多谢你。” 陆玉贞微噎:“我知道这样说我没良心,但我亲生的大哥什么样,我根本没有记忆。在我所有的记忆里,喂我吃饭的人是你,哄我笑的人是你,给我买新衣裳的是你,教我读书写字的人也是你,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真正的大哥。” 祝云意的眼睛红了,他望着她笑了笑:“大哥知道了。” 陆玉贞见他笑,心里也高兴,这才又想起辛衣舒来,扭头见她在院中桂花树边与人说话,忙大声道:“嫂子,你在那干嘛呢?过来扶我大哥回房啊,就别麻烦沈将军了。” 辛衣舒看了眼沈嘉禾,没动。 祝云意拉住陆玉贞:“你嫂子和徐校尉许久不见,正是叙旧的时候,让他们聊。” “不是……”陆玉贞皱眉,“她和一个外人有什么好聊?” 祝云意将人拉走,想了想问:“徐校尉你也认得,觉得他怎么样?” 陆玉贞睁大眼睛:“他也给我嫂子塞生辰八字了?你想让他入赘咱们家?” 祝云意:“……” 沈嘉禾:“……” 东烟听不下去了:“公子是问您觉得舒姑娘和徐校尉在一起怎么样?” 陆玉贞:“舒姑娘又是谁?” 东烟:“……就你嫂子。” 陆玉贞错愕看着祝云意:“大哥你要休她?” 祝云意按了按眉心:“她不是你嫂子,我同她并无夫妻之实,现在陆首辅不在了,她也不必再扮演陆夫人了,也该过她自己的日子。” 陆玉贞一时难以消化,大哥不是陆敬祯,现在连嫂子都不是嫂子了,她看了看传说中和大哥水火不容的沈将军。 第296章 莫名来了句:“别告诉我沈将军也不是沈将军了?” 沈嘉禾:“……” 祝云意:“……” 东烟:“……” 这边,徐成安远远看了眼:“你不去看看祝云意?” 辛衣舒失笑:“祝云意是谁?同我有什么关系?” 徐成安微噎。 辛衣舒转身在花坛上坐下:“听说你跟公子打听过我去哪了。” “哦,我就随便问问。”末了,他又补一句,“其实我知道你那么厉害肯定死不了。” 辛衣舒捻着花圃里的冻土笑:“哦,我要是死了呢?” 徐成安脸色一变:“谁敢杀你,我一定手刃那混蛋!” 冻土倏然被捏碎,辛衣舒没抬头,当初那人死后她也是这么想的,后来她时常想,若将来有一日她若死了,又会有谁帮她报仇呢? 原来是有的。 “舒姑娘?” 辛衣舒抬眸凝视着他,浅笑道:“我家里人叫我阿窈。” 因为国丧,皇室宗亲和各地封王都要陆续进京。 李训这段时间忙得不行,他从小也没学过什么礼仪,对朝政更是一窍不通,慎御司的案子还没翻案,祝云意的身份也只能私下用,便只能让郑姜两位御史在旁提点。 两位御史也怕出岔子,几乎成日轮番往祝府跑。 后来李训干脆把半个御书房给搬来了祝府,所有见人议事都在祝府书房。 祝云意敲开书房门的时候,李训正在见送了罪己诏的那两人。 祝云意:“陛下,这样不合规矩。” 李训这段时间头都要炸了:“怎么就不合规矩了?哪个说的?” 祝云意:“臣说的。” 李训愣了下,突然十分委屈:“公子……” “陛下!”祝云意直接跪了。 李训急着冲过去半跪下扶人,禹王和岭南王吓得跟着扑通跪了。 这位祝大人这张脸他们自然都认得,但所有人都说陆首辅死在那场宫变,这人是祝聆的嫡子祝忱,那他就是祝忱,谁也不敢有二话。 “你跪什么?地上凉,师兄若知晓……” “说了多少次别叫我公子了?”祝云意压着声音打断他,“眼下还有旁人在,陛下这是真想臣死啊。” “朕自然不是这个意思,就是习惯了一时改不过来。”李训一脸苦样,两年前冬夜,他在马车里告诉他认出他时就要他别叫公子,可李训就是觉得那时的日子挺好,若没有后来这些事,他或许不回青都山,就这样跟师兄一起守在公子身边,反正有吃有喝,公子待他也很好,谁曾想成了如今这番境地。 东烟磨了磨后槽牙:“要不,陛下先起来?” 李训“啊”了声,才发现周围齐刷刷跪了一地,连师兄也跪在门外。 完了,他还以为师兄没来呢。 李训立马利索爬了起来,东烟这才上前扶祝云意起来,他顺势拢紧他肩上的风氅。 祝云意看向里面,笑着行礼:“王爷,郡王。” 里头两位脸色大变回礼:“祝大人客气。” 他们都怕这姓祝的再一跪,陛下又要跪,他们还得跟着跪! 祝云意又道:“陛下年纪小,国丧之事还需劳烦两位长辈多加提点照应。” “不敢不敢。”禹王虽这么说,心下自然打定了主意要好好帮忙操办,毕竟他们先前帮着云氏领兵打过新帝,眼下有这么个好机会能和新帝搞好关系,谁不要谁是傻子。 岭南王道:“我等一定尽力为陛下效力。” 祝云意道:“是送先帝最后一程。” “是是。” “祝大人所言极是。” 将先帝风光大葬,让天下人看到他们当初确是为清君侧才起的兵,日后更不会有人质疑李训上位的动机。 这般滴水不漏,禹王和岭南王佩服万分。 李训道:“两位叔伯若没有其他事就先回去吧。” 禹王和岭南王本来是来听训受罚的,眼下只是稍微训斥两句,没有大罚不说,还领了差事,此刻听他这么说,立马告退。 他们一走,祝云意才认真道:“日后陛下切勿再叫我公子,今日是在我府上,他日您若在朝堂上这么叫我,我是万死不辞。” 李训不服道:“朕是天子,谁还能越过朕杀你不成?” 祝云意早该想到这事的重要性:“那陛下以为何为天子?” 李训微噎:“不就是皇帝嘛。” “天权神授,皇帝秉承天意治理天下。”祝云意直视看他,“天子居万人之上受天下人供养,陛下却要告诉世人,还有一个人能居于天子之上?那受万民敬仰的天子又算什么?我这样胆敢侵犯天权的凡人如何能不死?” “我……朕……”李训哪里想那么多,他以前还以为天子可以为所欲为呢,这个想法在这段日子里早就被消磨殆尽了。他犹豫了下,“那朕然后怎么叫公……你?” 祝云意道:“陛下叫我名字,官职,凭陛下喜欢。” 李训想了想:“先帝是如何叫你的?” 祝云意的呼吸微窒:“先帝……私下喜欢叫我老师。” 李训这回高兴了:“那朕也叫你老师。” “这……陛下……” “朕治理天下还得靠你教,如何不能叫老师?” 祝云意叹息,罢了,总比叫他公子合适。 第297章 “对了。”李训想起来,“先前礼部那边同朕提过皇子的事,云氏当时扶他上位,尊称先帝为太上皇,礼部那边一时有些不好拿捏。” 祝云意态度十分坚定:“可追封太子,但绝不能以天子之礼下葬,那是云氏篡权后扶持的傀儡,陛下不可承认其帝位。” 李训不大懂其中利害关系,有点茫然应声:“都听你的。” “你们怎么在这?将军从城外营地回来了,找祝云意呢。”徐成安自外头来,见李训也在,忙行了礼。 东烟咒骂了声,忙扶祝云意道:“公子快走。” 沈将军每回回来发现公子不在屋内休息逮着人就训,他都被劈头盖脸训了几十回了。 祝云意走了两步,又回头:“瑛嫔的后事,陛下倒是可以给个追封。” 李训立马道:“此事朕倒是想过。”他跟上去,“朕打算追封她为皇后,同先帝一同安葬。” 祝云意蹙眉,嫔位追封皇后属于越级,且眼下他们也没承认皇子的帝位,这事怎么想都不合礼法。 只是,想到他当时进天胤宫时看到的那一幕,又觉得其实也没什么,李惟若能自己选择皇后,谁说不能是瑛儿呢? 他应了声没多说。 回了住处,发现沈嘉禾并不在。 东烟松了口气:“沈将军是被什么事绊住了?” 徐成安不明所以,将军明明都进院子里,发现祝云意不在才让他出去找人的。他折身去外面,远远看见一个熟悉人影站在门口。 沈嘉禾十分意外:“西南的事都处理好了?” 乌洛侯律抱着他的重剑很是不快:“禹王和岭南王不都进京好几日了吗?你难道想不到这几日我也要进京了?” 豫北军是回去了,但郢京剩下一众亲兵侍卫还需重新整顿,再加上祝云意的身体不大好,沈嘉禾是忙得焦头烂额,完全没顾上乌洛侯律那边。 “哦,去见过陛下了吗?”她问。 乌洛侯律冷笑:“陛下不也在祝府吗?我说你们都是没地方住吗?为什么都赖在这里?” 沈嘉禾:“……你刚到又要发什么神经?赶路太累就先回行宫休息,我改日去看你。” 乌洛侯律一把拦住她:“去什么行宫,我也要住这里。” 沈嘉禾:“……” 他往里走:“祝云意呢?来客人,他这个主人也不接待接待?” “哟,王爷来了。”徐成安笑眯眯应过来,“祝云意病着呢,王爷来探病吗?两手空空是不是有点过于小气啦?” 乌洛侯律:“……” 沈嘉禾漏了声笑。 乌洛侯律扭头蹙了蹙眉:“你还笑得出来,那看来祝云意这次又死不成。” “乌洛侯。”沈嘉禾敛笑。 乌洛侯律耸耸肩。 沈嘉禾终是问他:“他当时去塞北找你,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乌洛侯律抿唇:“因为他看起来快死了,我不想你去见他最后一面,更不希望你知道他没死在郢京,反倒死在了塞北。” 沈嘉禾垂下的手指倏地勾起,她莫名想到祝云意心口那道伤,她知道他伤得很重,却不知道这么重。 乌洛侯律永远记得那人明明都半死不活了,却说沈将军造反,郢京必然有所准备,他要替她守后方,也要他守口如瓶。 大抵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活下来吧。 那时乌洛侯律就知道了,这辈子可能争不过祝云意了。 祝云意愿意替沈嘉禾付出一切直至死亡却不希望她知道。 乌洛侯律做不到,他不是做不到为沈嘉禾去死,但他做不到她什么都不知道,他势必要她知道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样才能让她生生世世记得他对她的好。 所以他后来去了姜州,是故意要沈将军亲赴漳州的。 他扭头见沈嘉禾的眼眶红的厉害:“他又没死,你别是要哭。” “你才要哭!”沈嘉禾没好气瞪他一眼,大步朝后院走去。 乌洛侯律失笑跟上:“我哭什么,这次我可立了大功,陛下怎么也得给我封赏,我做梦都在笑。” 徐成安笑道:“那我先恭喜王爷了。” 乌洛侯律横他一眼:“现下想巴结我已经晚了。” 徐成安还在笑:“我也就那么顺口一说,王爷怎么那么认真?” 几人说笑着进了院子。 乌洛侯律推门进去就道:“哟,祝云意还没死呐?” 祝云意早听到他的声音了,望着他笑:“托王爷的福。” 沈嘉禾快步过去:“你之前又去哪了?” “禹王和岭南王来了,去打声招呼。” “他们不成阶下囚就不错了,你同他们打什么招呼!”沈嘉禾扶他坐下,手顺势往他后颈摸了摸,身上不凉,她这才放心。 乌洛侯律哼了声,自顾上前坐了。 东烟恭敬给他倒了茶:“还没来得及谢谢王爷大恩。” 乌洛侯律得意挑眉:“总算还有个懂得感恩的,你家主子这趟去塞北,可没少吃我那的珍贵药材,记得折成银钱本王带回塞北去。” “是。”东烟难得听话。 乌洛侯律撑大眼睛:“你主子这么有钱?我看他这府上也不如何奢华啊,你知道我那些东西值多少钱吗?他一口半两黄金。” 东烟提着茶壶的手一抖:“这么贵?” 第298章 “不然呢?”乌洛侯律道,“你觉得你主子的命不值钱?” 徐成安忍不住道:“行了,你能不能别唬人?敢说你给他喂了什么珍贵药材吗?” 乌洛侯律转着茶杯:“冬虫夏草一筐筐往他帐子里送。” 徐成安:“……” 乌洛侯律继续:“千年人参吃了两根,天山雪莲都喂了他三朵。” 徐成安:“……” 沈嘉禾道:“多少钱,你开个价,我替他付!” 乌洛侯律眯了眯眼睛:“你的话就不要了,当我给你的聘礼了。” 沈嘉禾气道:“乌洛侯你!” 徐成安忙拉着东烟:“要不你凑凑?” 东烟苦涩道:“我家公子为官这几年油水没捞,那日让祝伯遣散下人时大部分银钱都分给他们了,公子如今不姓陆了,原先陆首辅名下那些田地庄子也不好收回来,眼下府上也没多少钱了。” 祝云意笑道:“我给王爷写张欠条,日后用我的俸禄还。” 乌洛侯律瞪大眼睛:“那你得还到猴年马月?” 祝云意道:“所以王爷最好祈祷我活得久一点,不然就成烂账了。” 乌洛侯律又看向沈嘉禾:“你都听到了?他都穷成这样了,你也要执迷不悟跟他吃苦?何必啊,沈将军?你跟了我多好?” “不行!”东烟斩钉截铁道,“银子我们会还,沈将军的事王爷想都别想!” 众人都吃惊看向东烟。 东烟有些窘迫,那日公子和江神医说了什么东烟并不清楚,但他知道了沈将军其实是郡主。且沈将军向来是公子的命,什么都可以给塞北王,这座宅子也能卖,唯独沈将军不行。 “不然我也可以出去赚钱。”东烟道。 徐成安乐了:“再来我们侯府当侍卫吗?哎,你那个泼猴面具还在吗?没有那个面具我们可不想雇。” 东烟:“……” 乌洛侯律好奇问:“什么泼猴面具?” 正说着,外面祝管家来了。 “公子……”他在门口有些迟疑,又看向沈嘉禾道,“侯府来了人,说是夫人同世子回京了,差人来请沈将军回去。” 第81章 生女儿 沈嘉禾本能站起来,欣喜道:“阿音和澜儿来了?” 东烟本能看向乌洛侯律。 乌洛侯律蹙眉:“看我做什么?我从西南那边绕路至岭南官道来的,他们可不是我带来的。” 祝云意抿唇没说话,沈将军迟迟不回豫北,易璃音必然是要来的,迟早的事,避也避不开。 “云意,我先回府一趟。”沈嘉禾嘱咐他,“你这边若有事……” “没什么事。”祝云意冲她笑,“去吧。” “那行,成安,走。”沈嘉禾高兴得不行,她快半年没见他们母子了,易璃音家书中说沈澜又长高了,她迫不及待要见见孩子。 徐成安走在后面,忍不住看了乌洛侯律一眼:“要不王爷跟我们一起?” 乌洛侯律哼笑:“鬼才要去见沈夫人。” 徐成安:“……” “成安,干嘛呢?”前面沈嘉禾叫他。 徐成安无奈,只好道:“那你……少说点刻薄话,他身体不好,别把人气着了。” 说完他才出门。 乌洛侯律冷笑了声:“看不出来,你收买人心很有一套啊,不说沈将军,连她身边的人都被你收拾服帖了,你说你这么穷该不会是因为把银子都花这上面了吧?” 面前的人低着头没说话,乌洛侯律凑过去问:“被我说中了?” “不是。”祝云意拧住眉,话说的有点勉强。 “公子?”东烟看他捂着胸口,疾步过去扶他,“心脏不舒服?” 他急着找药。 乌洛侯律沉着脸起身要走。 祝云意一把拉住他:“去哪?” “什么去哪?把沈将军叫回来啊。”乌洛侯律垂目看他,“你怎么老是这样,不舒服就让她知道,你替她做那么多,让她心疼心疼怎么了?还非要她回去看什么夫人孩子,那是她的夫人孩子吗?” 祝云意的额角沁出薄汗,他的声音颤抖着:“那是沈将军的遗孀和幼子。” “是啊,那跟她没多大关系啊!”乌洛侯律抽了抽,祝云意没松手,他嗤声讽刺道,“你说你怎么那么伟大啊,是不是你今天死在这里也得让她回去看那两个人。” 祝云意无力往桌沿倚了倚,嘘声道:“我是沈家的罪人。” 因为江枫临的话,他这段时间都刻意不去想那件事,刚才听到易璃音带着孩子回京,他就想到了被他害死的沈慕禾。 “公子,药。”东烟将药丸喂到他嘴里,又给倒了水。 祝云意听话吞了药,微微弓着脊背。 东烟替他揉着后心。 乌洛侯律目光如炬凝视着他:“你对沈家做了什么?” 祝云意尝着舌尖苦涩,木然道:“老王爷是为了救我才引得成德帝猜忌。” 乌洛侯律愣了半瞬:“成德帝猜忌老王爷归根到底是因为豫北兵权,你怎么那么会给自己找不痛快?这么点微末理由你也往自己身上揽,沈将军知道你是那么拧巴的人吗?” 祝云意没说话,他只是没告诉乌洛侯律实话罢了。 “行了,你休息吧,少想这些有的没的,别拽着我,我不找沈将军,我去见一见陛下。”乌洛侯律抽手往外走。 第299章 东烟这才敢问:“公子方才想什么?” 那日他送江神医离开时悄悄问过,江神医说公子心思过重才会引起心口不适,但先帝的事公子这段时间释然了些,也不曾犯过这病了。 祝云意的脸色有些白,他抬眸忽然道:“易璃音的事你我都烂在肚子里。” 沈嘉禾刚到侯府就见沈澜飞奔出来。 “爹爹!” 沈嘉禾笑着冲过去一把将人抱起:“澜儿重了不少啊。” 沈澜抱住她的脖子:“我还长高了很多呢。” “对对,爹爹都快认不出你了。” 沈澜哼了声:“都怪爹爹常常不在澜儿身边。” 这话说得沈嘉禾有些内疚,她将孩子抱紧:“以后不会了,我会一直同澜儿住在一起,还要亲自教澜儿练剑。” “真的?” “当然。” 沈澜挣扎下地,一溜烟冲进内院:“娘亲,爹爹说以后要亲自教我练剑,一直和我们住在一起!” 易璃音迎出来,温柔笑着看过来:“侯爷。”她顺势解下沈嘉禾身上的风氅递给青梧,一面给她倒茶,“澜儿说想爹爹,我只能带他来京中了。” 沈嘉禾看了眼:“这次只带了青梧来?” 青梧笑:“将军不想见我吗?” “谁不想见你了?”沈嘉禾坐下将沈澜抱上膝,朝易璃音道,“我也想你们呢,眼下国丧还没办,我也不能回豫北,你们能过来正好,我们还能一起过年。” 易璃音高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侯爷尝尝这些点心,都是娘亲手做的,让我一路给侯爷带来,刚叫人热过。” 沈嘉禾咬了一口:“嗯,娘做的糕点还是老味道,好吃。” 易璃音跟着笑:“晚上我亲自下厨给侯爷做你爱吃的菜,侯爷也很久没尝过我的手艺了。” “你别忙,我一会还得出去。”沈嘉禾将半块糕点放下,“阿音你还不知道吧,祝昀就是云意,他没死!” 易璃音端着茶杯的手一颤,她很快调整了情绪:“是吗?陛下他们都知道你的身份了?” “那没有。”沈嘉禾道,“我当沈将军也习惯了,还没告诉他们。” 易璃音松了口气,放下茶杯给沈嘉禾添了茶:“澜儿也习惯有个爹爹。” 沈嘉禾的呼吸微敛,看着怀里高兴吃着糕点的孩子,她有些失神,她稀里糊涂当了沈澜五年的爹了,竟都没考虑到孩子的感受。 孩子渐渐长大了,她的确应该找时间好好和他聊聊。 徐成安站在门口,冲易璃音见了礼:“夫人安好。”随即又朝沈嘉禾道,“塞北王派了人来。” 乌洛侯律派了人,自己没来,沈嘉禾自然以为是有公事,立马放下沈澜就跟易璃音道别出去。 易璃音站在门口蹙眉凝视着那道越来越远的背影,冷下脸来,祝云意还说侯爷不知道,要她别说漏嘴,结果转身还不是自己将身份告诉了侯爷? 青梧走了过来:“夫人怕将军生出恢复身份的心思,奴婢今日看,将军也未必有这心,您是不是过于担心了?” 易璃音冷笑:“有祝云意在,侯爷迟早会生出这心思。” 青梧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当日她帮夫人杀谢莘,那是因为谢莘吃里扒外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在塞北时他几次三番想联络外面她都看在眼里。可祝公子……当年他去端州过年她就看得出来,他待将军是真心的,对老夫人也极为恭敬,连对玉妈妈都很尊敬。 这些年将军女扮男装守着豫北,营地里全是男人,只有她和将军两个女子,她最是清楚将军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她私心里是希望将军也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的。 若那个人是祝公子,青梧觉得没什么不好。 但夫人为何容不下祝公子? 东烟刚从后厨把药端来,就见沈将军风风火火回来了,东烟愣了下,她不是回府去了吗?他还以为她今晚不来了。 沈嘉禾大步上前端过东烟手里的药盏,便问:“你家公子又去哪了?”看东烟这方向就知道不是要回卧房。 东烟忙道:“哦,公子同礼部户部两位尚书在书房……” 他的话没说完就见沈将军沉着脸走了。 “怎么了?”东烟看向徐成安。 徐成安挖了挖耳朵:“塞北王让人传信说祝云意犯了病,我家将军火急火燎赶来,结果又被她逮住某个人没在房内休息,你说怎么了?” 东烟:“……” “我们走时还好好的,是不是塞北王说什么话气着他了?要不然你说他怎么那么好心特意来告诉将军呢?”徐成安磨刀霍霍,“你告诉我,我替祝云意出气去。” 东烟:“……真不是。” 要不是怕公子生气,东烟也想把沈将军叫回来,这段时日因着沈将军在身边,公子都不曾犯过病,今日塞北王此举,东烟心里是感激的。 沈嘉禾刚到书房门口,正巧见两位尚书出来。 “沈将军。” “沈将军。” “两位大人好。” 三人打了招呼,沈嘉禾抬头就见祝云意面前书案上摆了一堆东西,他正认认真真翻阅。 “祝大人病了还这么勤快!”她没好气进去,一眼就见书案上摆的全是和国丧有关的文书,她微噎了下,又道,“国丧的事这么多人盯着,不缺你一个,喝药。” 第300章 “没几日便是国丧了,我就是再过一遍流程。”祝云意一口气喝了药,才想起来,“你怎么回来了?” 沈嘉禾睨着他发白的唇,气道:“陛下是无人可用,非得逮着你一人使唤?” 祝云意一把将人拉过去:“不可妄议陛下。”他抬眸睨着她,轻轻捏着她的手骨,语气又温柔些许,“你怎么了?” 沈嘉禾咬着牙:“我就是生气,可我知道我就算再生气也没有用,你一直觉得愧对先帝,你非要这么折腾自己,我能怎么办?” 祝云意的心口微窒,他只是给自己找事做,为了不去想沈慕禾的事。 他忙放下手中文书:“我不看了,你别生气。” 沈嘉禾垂目睨着他片刻,终究是不忍心:“算了,你好好看,我在这看着你。”国丧便是他能为先帝做的最后的事了,应该让他不留遗憾做完的。 祝云意知她的心意,感动笑了笑,努力集中精神,继续拿起文书翻阅。 沈嘉禾又道:“我得尽快让陛下给我恢复身份,尽快把聘礼抬来你府上,否则你这府上没人管得了你,惯得你无法无天。” 祝云意嗤笑:“你当真这么想的?” 沈嘉禾伸手抬起他的下巴:“你要拒绝我吗?” 祝云意心弦微漾:“我永远不可能拒绝郡主。” 沈嘉禾低头吻了吻他的唇,掌心贴着他的心口,轻声问:“又胡思乱想什么呢?” 他单手环住她的腰轻笑:“只是想你。” 沈嘉禾贴着他的脸颊问:“怕阿音和澜儿来了,我就回侯府去住了?” 他没说话。 沈嘉禾高兴道:“我把你的身份告诉阿音了,日后我还和从前一样住你这里,反正连陛下都日日来,旁人也不会说什么。” 祝云意的脊背微僵:“夫人可说什么了?” 沈嘉禾一时间想不起来易璃音当时说什么了,便道:“当时我们正聊着,乌洛侯派人来说你病了,我就急着来看你了。” 是乌洛侯律说的? 那人……明明自己也对郡主有意,怎么还能撮合他和郡主? 沈嘉禾叹了口气:“国丧之后,马上要过年,年后还有陛下的登基大典,接着是对云氏和几个世家大族的审判,后续一大堆事,有的你忙。” 祝云意笑:“听说将军这段时间整顿几个营地也忙得很?” “谁说不是?”提起这个,沈嘉禾一脸不高兴,她干脆拉了把椅子坐下,“金吾卫和禁军一堆出身高门的公子哥儿,这不行那不行,动不动就把他们老子搬出来,毫无军纪可言!这要在我们豫北,早就军法处置八百回了!” 祝云意被逗笑:“早和你说把徐校尉提拔上来,把这堆烂摊子丢给他。” 沈嘉禾挑眉:“你想什么呢?那些人各个背后有人,你让成安去,他能镇得住谁?我从前没管过京中的兵,头一回知道在京中行走看的不是功绩,是人际。” 祝云意又笑:“你日后会知道得更多。” 沈嘉禾想到就觉得烦躁得很,也不知道出身寒门的陆首辅这些年在官场上是怎么过得这么游刃有余的。 晚上东烟来叫饭。 沈嘉禾去了才知道,不止乌洛侯律,连李训都在餐厅等开饭。 祝云意顿时头大:“陛下,您这样不合规矩。” 李训的头更大:“吃顿饭也不行?你和师兄都在这,沈将军、塞北王也在,朕认识的人统共就那么几个,全都在这里,朕为什么不能在这里吃?是你们都不想和朕一起吃吗?” 乌洛侯律直白道:“是他们都不敢和陛下一起吃。” 众人:“……” 李训委屈至极:“为什么啊?朕只是吃饭,又不是吃你们!”他看向祝云意,“老师……” 祝云意按了按发胀的脑袋,“公子”换成了“老师”后,李训这动不动就委屈撒娇的口气还是一点没变。 算了。 “陛下先上座吧。” 李训立马兴高采烈地坐下:“坐,你们都坐。师兄?徐校尉,一起坐啊。” 祝云意道:“听陛下的,都坐下吃。” 徐成安硬着头皮挑了个离李训最远的位子。 东烟挠挠眉毛,怎么说呢,他更喜欢和祝管家他们开席,喝着小酒听祝管家讲集市上的趣事,而不是坐在这里听公子他们说国家大事。 祝管家附在祝云意耳边小声道:“老爷老夫人小姐舒姑娘都说不来前厅了。” 祝云意:“……行吧。” 祝管家立马吩咐人上菜。 李训刚夹了块红烧肉,便听祝云意道:“陛下从明日起要适应自己在宫中用膳。” 他的手一抖,硬生生扯开话题:“朕听说先帝为了和老师亲上加亲曾想接玉贞姐入宫,朕也想效仿先帝。” “什……咳咳……”祝云意直接被空气呛到了。 沈嘉禾给他拍着背道:“陛下这些日子忙着处理政务,还不知道陆小姐是要招赘的吧?” 李训:“……” 祝云意捶着胸口道:“你效仿先帝勤政爱民就行了,别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效仿。” “那……”李训想了想,“朕努力生女儿嫁给老师。” 祝云意:“咳咳咳……” 乌洛侯律哈哈大笑:“陛下有此想法实乃尊师之典范!生,多生几个好让祝大人挑一挑,为了支持陛下这一远大理想,臣明日就让塞北画师把我们草原上最好的姑娘的画像给陛下送来!”话落,他便觉小腿被人踢了一脚。 第301章 乌洛侯律吃痛弯腰抚着小腿:“沈将军踢我做什么?又不是我要生女儿赐婚给祝大人。” 沈嘉禾:“……” 东烟急着给祝云意倒水。 他喝了小半杯才压下呛咳:“陛下今年多大?” 李训道:“十六。” “臣二十七了,您生个女儿嫁给我,到时我都能当她爷爷了!”祝云意压住喉头不适,“陛下成天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朕……朕……”李训扭头看向沈嘉禾,“沈将军难道也觉得不行?” 沈嘉禾拳头握得咯咯响:“陛下是想豫北再反一次吗?” 李训:“啊?” “哈哈哈——”乌洛侯律笑得前俯后仰。 东烟和徐成安瘪了瘪,都没憋住,也跟着笑。 祝云意在桌下牵住沈嘉禾的手,看着李训道:“臣心里有人,陛下别瞎操心。” 乌洛侯律道:“陛下这是报复祝云意替您答应联姻的事吧?” “啊?这……朕没有!”李训急着解释,“我真没有,老师。” 祝云意轻捏着沈嘉禾的手骨,两人对视一眼,沈将军的身份看来不能再瞒着李训了,搞不好哪天李训就听了某些谄媚之言真傻乎乎来赐婚就糟了。 国丧之后,无论如何也得挑明了。 十二月初八,大周国丧。 这日天阴沉得厉害,北风呼啸,整个郢京城都似笼罩在一片阴霾之下。 听闻太皇太后哭闹了几日,想出来见他最后一面,李训私下也问过祝云意,但祝云意没有同意。 一来是怕国丧时事多眼杂,云氏若是当众自戕不好收拾。二来私心里,祝云意不愿先帝最后再见这个害死他的女人。 云氏或许是让云家骄傲的女儿,但她绝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 出殡时,山雨欲来的天色忽然放晴了。 祝云意抬头看了看天空,从云层后透出的日光有些刺眼,他微微眯了眯眼睛,一双手自后面轻轻托住他的后背。 祝云意扭头见沈嘉禾穿着肃穆丧服站在他身后。 “怎么了?”沈嘉禾看他突然站着不走,有些担心,怕他是连着在宫里守夜三日,身体吃不消。 祝云意站直身体:“没事。”他跟着队伍往前走。 沈嘉禾悄然收回手,听他轻声道:“初见先帝那年,他才五岁,同你家澜儿差不多大的年纪。” 那时李惟好奇盯着他看了半晌。 “后来他拉着我的衣袖问,你就是父皇给我找的老师吗?”祝云意喃喃,“他又问,老师你长这么好看,会写文章吗?你的字好看吗?你真的考了状元吗?他好多问题,是个喋喋不休的孩子。” 沈嘉禾静静听着,李惟是他一手带大的学生,他为官这些年,一直都在尽心尽力辅佐这位主上。 仿佛直到这一刻,他和李惟的感情有多深厚才让沈嘉禾觉得具象化了。 好不容易熬好李惟长大,眼看着离亲政也不远了,一夕之间,所有的一切全部轰然倒塌。 他当时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从皇宫出来,又是靠着什么样的信念活下来的? 沈嘉禾突然很想抱一抱他,但这里人太多了,她知道不可以。 后来众人从皇陵出来时,祝云意没走。 他跪在先帝陵墓前,说要再陪一陪先帝。 李训闻言又特意折回来,却被沈嘉禾拦住了。 “天快黑了……” “他答应我的,戌时前必定回城。”沈嘉禾打断李训的话,“望陛下成全。” 掌事内监也过来催李训回宫,李训这才沉着脸离开。 徐成安跟上沈嘉禾:“就让祝云意留在这?” “东烟跟着,不会有事。”沈嘉禾往前走,“我们去城门口等他。” 徐成安没再说什么,到了城门口,钱枫得知沈将军在门口等祝云意,亲自带了御寒的好酒过来。 三人摆了张小桌子喝着酒,顺便聊了聊这些日子郢京的情况。 后来,侯府的家丁找来,在城门口看见沈嘉禾,便说夫人挂心所以差他来问将军怎么没回家。 沈嘉禾道:“你回去告诉夫人,我等祝大人从皇陵回来便回去。” “侯爷和夫人感情真好啊。”钱枫亲自给沈嘉禾倒酒,“将军此番立下大功,末将先恭喜将军了。” 沈嘉禾道:“指挥使同喜。”她喝了酒,又问,“宫变当晚,指挥使城门口救祝云意于为难,我还没来得及好好谢你。这杯酒,我敬指挥使。” 钱枫笑道:“将军言重,陆……哦,祝大人对我们凉州这些弟兄都有恩,我们大伙儿都愿意救他!” 沈嘉禾打量着城门四周,眼下城墙上还有不少刀剑划痕,她又道:“金吾卫指挥使同我说,当日刺伤祝大人的是自己人,指挥使可有看到什么?” 她这么一问,钱枫“啧”了声,突然一拍大腿:“我就说这事怎么那么奇怪?当时我们得知被围的人是祝大人,我就和兄弟们说好,我们一起冲进去,趁乱让祝大人先走,我当时已经联系上东烟侍卫了,我们都打算行动了,祝大人突然就受伤被围了。” “当时他身边有谁?”沈嘉禾脱口问,“那人真被东烟杀了?” 钱枫认真想了想:“当时大人身边没站什么自己人啊,我记得很清楚,我听到东烟侍卫喊了声‘公子’,我立马转身了,大人已经被金吾卫团团围住。” 第302章 不可能! 沈嘉禾忙问:“他周围就一个自己人也没有?” “哦,还真有!”钱枫朝沈嘉禾道,“边上是侯府的马车,里面就是沈夫人,东烟侍卫后来说祝大人是打算过去带沈夫人从马车下来的,也不知道是谁刺伤了他。” 脑中闪过金吾卫指挥使临死前那副嘲笑的嘴脸,还有她问祝云意是谁伤他时,他欲言又止的模样…… 沈嘉禾握着酒杯的手一抖,猛地站了起来。 第82章 大结局 祝云意在皇陵前跪了许久,还以为会有很多话要同李惟说,可最后跪在这里才发现,他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了。 后悔自责的话,道歉的话已说了太多。 再说,他都怕李惟在地下都不安心了。 他低头将手边的冥纸一张张点燃,火光在昏暗光线下跳动摇曳。 不知过了多久,周围寂静的空气里传来一阵窸窣声。 东烟手里长剑出鞘,他道:“公子,有人来了!” 皇陵有侍卫,但这脚步声明显不可能是侍卫,且守卫巡逻时间是特定的,这个点还不到他们来这里的时候。 东烟屏气凝神片刻,脸色骤变:“是风雪楼的人!” 交手过多次,他现在连他们的内息路数全都烂熟于心。 祝云意没有回头,他仍是专注烧着手里的冥纸。 冷风卷着剑气破开茂盛树林突然刺向祝云意的后背,东烟冷着脸飞身过去用剑尖乍然挑开。 “找死!”他抽剑袭过去。 就来了两人,看来易璃音手里也没人了。 祝云意仍是跪着,话语淡淡:“东烟,带去外面杀,别脏了先帝陵寝。” “是!”东烟一脚将面前一人踢出老远,一面挑开另一人的剑,将他节节逼退。 身后兵刃交融碰撞的声音远了,祝云意轻轻闭了闭眼睛,周围夜风磅礴呼啸,他拢住风氅,又看向眼前的陵寝。 “陛下如今同瑛……皇后娘娘一起,想必也不会孤单了。”他看向东边,“太子葬在你们边上,也算团圆,这些是新帝尽的孝心了,还望陛下在天有灵,庇佑新帝与大周。” 他郑重朝墓碑磕了头:“往后大周会是怎样一番天地,陛下想看到的,臣会让陛下看到的。” 钱枫提到马车,十分庆幸道:“当时幸亏东烟侍卫果断地叫来他师弟……哦,就、就是陛下,陛下把沈夫人给救走了,我看沈夫人当时都吓坏了,侯爷可要好好安抚夫人,她们这种养在深闺的贵女哪里见过那等场面,可不就能吓傻嘛。” 正说着,面前的沈将军霍地站了起来。 “沈将军?”钱枫有些不解,“怎么了?是末将说错话了?” 徐成安蹙眉看她:“将军?” 沈嘉禾突然扭头看徐成安:“我刚才是不是告诉府上家丁祝云意还留在皇陵没回来?” 徐成安莫名其妙:“怎么了?” 沈嘉禾脸色骤变,大声叫侍卫把马牵过来,她刚要上马,城外暮色中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 众人循声看去。 城楼上有人喊道:“祝大人回城了!” 徐成安松了口气:“属下就说不必着急,他这不就回来了?” 沈嘉禾快步走到城门口,远远就看见祝云意和东烟一前一后回来。 他明显也看到了她,速度放缓。 “云意,我有话……” 沈嘉禾的话没说完,见马背上的人朝她伸手道:“上来。” 沈嘉禾本能伸出手,他没停下马,俯身拉住她的手,借力将她拉上马背。沈嘉禾本能抱住他,他策马穿过城门加快速度。 沈嘉禾下意识问:“去哪?”问完才发现他的衣袖有血,她脸色大变,一把拉住他的手,“哪来的血?云意,发生什么事了?” 祝云意空出一手反握住她的手,只道:“随我入宫去见陛下。” 夕阳余晖收尽,承乾宫里点上了明亮烛火。 天子居住的天胤宫在大火中烧毁,如今还在重建,李训便暂居承乾宫里。 刚一盏茶的功夫,内侍就把人带来了。 女子身上还穿着丧服,进门不敢抬头,规矩跪下行礼:“陛下万福。” 李训睨着她半晌,浅声叫她:“皇姐。” 李妍的削肩轻轻一颤,哽咽抬头:“陛下……” 他们姐弟出生到现在这次才是初见,李训很早就知道他还有个姐姐,但师父在世时连青都山都不让他随便下,更别提去江南看他这个姐姐了,他其实都明白那是对他的保护。 此番进京后,李训就差人去江南暗中走访过。 他亲自将人扶起来:“皇姐坐。” 李妍低头抹着泪,这次进京奔丧,她只是远远见了他一面,在这之前她对父亲的音容笑貌已经很模糊了,却在看见李训第一眼时,突然又记起来了。 父亲年轻时,定然也是这般英俊潇洒。 “我没想到……没想到陛下会召见。”李妍显得有些惊慌,“都不曾好好收拾,望陛下恕罪。” “这些都不打紧。”李训给她到了热茶,“外头风冷,喝口热茶暖暖。” 李妍捧着茶杯没喝,眼底闪着泪光小心翼翼看着面前的人:“这些年陛下受苦了。” 李训豁达道:“朕除了小时候打坐练功吃了些苦外,别的也没受什么苦。” 第303章 他从小不在宫闱长大,同那些受繁文缛节束缚的公子们都不一样,李妍被逗笑。 李训却敛了笑,语气淡了些:“他待你不好。” 李妍的手微颤。 “你不必替郡马遮掩,朕早差人去过江南。”李训盯住她,“因为当年东宫之事,他们家知道你在郢京没有依靠,向来不看重你。这些年,他身边姬妾不断,也一直怨恨你只生了个女儿,甚至还对你动过手。” 李妍的目光躲闪:“陛下入京后,他……他就对我和颜悦色不少……” “同他和离吧。”李训打断她的话。 李妍一时没回过神来,从小没有倚靠,独自小心翼翼长大的人,从来不敢想和离的事。 毕竟在郢京没有家的她,和离之后,天地之大,再没有她的容身之处了。 李训认真道:“开年登基大典后,朕会大赦天下,要给许多人加官进爵,你不再是什么郡主了,你将是大周的长公主。皇姐之女,将来有朕这个亲舅舅庇护,谁也不敢轻看她。同他和离,你回郢京来住,这偌大宫里,朕也只有你一个亲人。” “陛下……”李妍的眼泪再也憋不住,簌簌落下。 她颤声问:“父王当时没有做错过,是吗?” 李训坚定道:“没有。” “我就知道,就知道……”李妍捂着脸哭起来,“父王做的那件事,陛下知道吗?” “知道。”李训的眼底闪着光,“朕会替父王,替祝大人,替慎御司和天下人做完。” 李妍错愕良久。 当年她才五岁,母亲走的那晚,曾拉着她的手说对不起她,但要她记住父王从来没有错过。 她当时不理解,因为她听人说,父王在做一件会害死很多人的事。 母亲却说,有些事情做了,也许看起来是罪在当下,但必定功在千秋。 她到如今也依然不明白前朝那些事,但她相信李训会继承父亲遗志。 掌事内监站在门口:“陛下,祝大人和沈将军求见。” 现下这个点必然是要紧事,李训忙让他把人请进来。 不多时,祝云意和沈嘉禾入内行了礼。 “老师来的正好。”李训很是高兴,“你建议的事朕刚和皇姐说完,她答应了!” 祝云意这才见内室还站了个人,他忙行了礼:“郡主金安。” 李妍急着站起来:“祝、祝大人。” 祝云意道:“臣有点私事想求陛下。” 李训问了句何事,又反应过来,让人先送李妍去行宫,一面叮嘱她明日再入宫来。 李妍一走,祝云意半掀衣袍跪下道:“臣想请陛下赐婚。” 李训愣了下:“和谁?” 祝云意拉了把沈嘉禾。 李训:“??” 他是知道他和沈将军之间的关系有些不清不楚,但这事私底下大家心照不宣,明面上不还得娶个夫人一堵悠悠之口吗? 沈嘉禾错愕看着祝云意,不明白他怎么这么急,她还有事没问清楚。 “老师。”李训蹲在祝云意面前,为难道,“你看上谁朕都能赐这个婚,但沈将军他不行啊,这事你俩私下过也就罢了,实在是大周律法里没有两个男人能成婚的……要不,新法你再改改?” 沈嘉禾:“……” 祝云意抬眸看他:“她是沈嘉禾。” “朕知道他是沈慕禾……”李训的脑子一顿,“什么?” 他倏地看向边上的沈嘉禾。 沈嘉禾也有点懵,她的确是打算国丧之后找时间和李训说的,但没想到这么突如其来。 她也只能往地上一跪:“我……是沈嘉禾。” 李训觉得脑子不够用了。 祝云意冷静将郡主是如何顶替沈慕禾的事简短说了一遍。 李训消化了好半晌,才开口:“老师是要朕明日就昭告天下是先帝的意思让郡主代替沈将军替大周守住边疆重地?” “此事不急于一时。”毕竟先帝才下葬,祝云意道,“臣想请陛下明日亲自去一趟侯府,将这事告知沈夫人,也请陛下亲自安抚安抚沈夫人。” 沈嘉禾倏然侧脸看向祝云意。 李训没注意她脸色变化,忙道:“哦,朕懂了懂了,沈将军当年为国捐躯,沈夫人是沈将军的遗孀,这么多年她没有得到该有的对待,朕一定会好好安抚。” “多谢陛下。” 李训不高兴了:“就这么点事,你那么客气做什么?差人来知会一声,朕就替老师和沈……呃,郡主办了。” 祝云意到底笑了笑:“什么知会一声?您是陛下,日后莫要再说这些没规矩的话。” 李训就怕他跟他讲规矩:“别跪着了,都起来,先起来。”他将人扶起来时,瞥见他衣袖上的血迹,李训脸色一变,“怎么有血?你又咳血了?” “不是。”祝云意下意识将血迹掩住,“野外蛇鼠多,东烟斩杀时不慎溅臣身上了。” 李训松了口气:“那就好,你身子不好,冬日夜寒,早些回去休息。” 沈嘉禾的眸子微收,李训是关心则乱没听出来,大冬天外面哪来的蛇? 她唯一能想到的是,他们离开后,皇陵进过刺客。 从皇宫出去,沈嘉禾的心跳越来越快,有些话她其实不必问,心里已经有数了。 但她更明白,再不愿意,也是要问个清楚明白的。 第304章 她深吸了口气,刚要张口,身侧的人叫了她一声“郡主”。 微弱光线下,他的脸色看起来很差。 她的话语一收,轻声问道:“累了?” “困得厉害。”他按了按眼窝,“年纪大了,确实有些熬不动。” 宫外,东烟早就备了马车,见他们出来,忙将马扎摆好。 他拉住她的手:“陪我回府好不好?” 她迟疑了下,道:“好。” 祝云意先前守了三夜,今日又是一整天没休息过,上车就睡了。 沈嘉禾探了他的脉息,只是倦乏,没有受伤,她这才松了口气。 他明明什么都知道,却一句都不肯对她说。 后来到了祝府,祝云意睡得沉,东烟没叫醒他,过来背人时,沈嘉禾问了句:“他这衣袖上的到底是蛇血还是老鼠血?” 东烟:“啊?” 沈嘉禾抿唇,果然是人血。 徐成安凑过来:“什么蛇血老鼠血?宫里现在都蛇鼠出没了?” 无人回答他。 祝云意迷迷糊糊拉着沈嘉禾的手没松。 她挣了下,便听他道:“别走。” 他是故意不让她回侯府,沈嘉禾迟疑了下,跟着进了祝府。 徐成安还没想通:“我还以为宫变后就祝云意穷得响叮当,怎么连宫里都穷了吗?那陛下日后拿什么发俸啊?将士们刚舍命打下江山,不会日后军饷还要赊账吧?” 东烟听不下去了:“我都没着急,你急什么?陛下就算真没钱,国库有天下人交税呢。” “说的是。”徐成安砸吧了下嘴,“祝云意如今连田地铺子都没有了,你果然还是得来我们侯府打工赚钱养你主子。” 东烟:“……” 东烟把人背回房就和徐成安出去了。 沈嘉禾给他脱了衣服,解腰带时,发现他腰上缠着的是他的那把软剑。 她倏然蹙眉,今日先帝出殡,他好端端为何随身带兵刃? 他早就知道会有刺客上门? 软剑剑刃上分明还有未完全擦干净的血迹。 他今晚同刺客动手了。 她的手有些抖,他什么都没告诉她,身边还只带了东烟,万一再出事……沈嘉禾收了收思绪,不敢再往下想。 将软剑放下,她顺势取出他身上的锦囊塞入枕下,指尖很快触到了那对龙凤镯。 沈嘉禾的心弦微动,鬼使神差拿了出来。 镯子被红布包着,她打开红布,发现金镯有些轻微变形,两只镯子圆环内壁都多了一道口子,像是被利刃割过留下的。 这是什么? 沈嘉禾的指腹轻轻摩挲着。 等等,这两道口子……她转动金环,果然能将两道口子对上,这是一同留下的! 回京之前,祝云意一直把这对镯子带在身上,怎会有这种利刃切割的口子? 若这对镯子会弄坏,那祝云意不可能没受伤…… 沈嘉禾的脊背倏地一紧,她想到了他胸口的那处伤! 是被身上这对镯子挡了一下,所以才没有刺中他的心脏? 沈嘉禾的手抖得厉害,他以祝昀的身份出现在她面前后,他们一路从漳州去辽国上京,他的功夫她见识过,敌人不可能能轻易一剑正中要害。 除非下手的人是他绝无可能会怀疑的人。 易璃音要他的命。 那她后来到底是怎么能面不改色地拦着要回京的她,哭着说出那句陆大人是为了救她才死的? “郡主。” 沈嘉禾手里的镯子没拿住,全都掉落在被衾上。 “怎么醒了?”沈嘉禾忙将镯子捡起来,重新用红布包好。 他撑坐起来,失笑:“镯子被我不小心磕坏了些,想着得找师傅重新修复好再给你。”他说着顺势从她手里接过,重新塞入枕下。 沈嘉禾的喉头堵得难受,现下回想,从回端州他还不肯同她相认开始,他便处处在替易璃音掩饰,到如今也不肯说出实情。 是怕她难受吗? “吃了吗?”他拉住她的手问。 沈嘉禾摇头。 “怎么不先吃?”他叫了东烟进来,“让厨房送些吃的来,口味别太清淡,将军吃不惯。” 东烟立马领命下去了。 沈嘉禾这些年在边关,营地里口味重吃惯了,他每次叫饭都要重新嘱咐一遍,生怕后厨的人忘了,明明他这两年为了养身体都吃得很清淡。 吃食厨房早就备着,下人很快就送来了。 这段时间给他们备菜,厨子都是准备两份。 沈嘉禾见东烟给他端了碗鸡丝粥来,下意识问:“你又没胃口?” 他先喝了口汤道:“累的,过阵子休息休息就好了。” 这几日他的心思有些重,吃的也不多,她原先以为是因为先帝的事,如今细细一想,其实是从易璃音回京后开始的。 “别看我,你吃你的。”他体贴给她盛汤夹菜,把筷子塞她手里,“这场仗打了一年,眼瞧着这段时间才稍稍养回来了些,可别又瘦回去。” 沈嘉禾的鼻子酸涩得厉害,他的样子分明是不打算告诉她了。 今晚还特意要李训以天子之尊去安抚易璃音,他到底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 沈嘉禾难受又心疼,可还是忍住了没摔筷子,她舍不得在他面前发脾气。 祝云意喝了小半碗粥才发现沈嘉禾没动筷,他放下碗问她:“怎么不吃?是准备的这些你不喜欢?” 第305章 沈嘉禾摇头:“看你吃呢。” 他失笑:“有什么好看?吃完了早点休息,还有几日过年了,事多,有的忙。” 沈嘉禾问他:“没睡醒?” 他应声:“这几日没睡,夜风吹得头疼。” 沈嘉禾忙问:“可要叫太医来看看?” “不用,一会让东烟把熏香换了就行。”他倾身过去,“郡主,有心事?” 沈嘉禾迟疑片刻,到底没说,她扒了口饭:“不是困吗?那还不快吃?” 祝云意望着她笑。 天子亲自上门安抚,给沈慕禾追封,给易璃音封诰命,让世子沈澜承袭爵位,这是他唯一能补偿给易璃音母子的了。 但,他觉得易璃音可能不要。 徐成安从西院那边来,见这边院子里灯都熄了,东烟还站在外头。 “主子都睡了,你还杵在这儿干嘛呢?”徐成安驻足喊了声,东烟没动,他皱眉走到他身后,刚伸手拍到他的肩膀。 徐成安清晰听到剑刃出鞘的声音,千钧一发之际,那片锋利剑刃逆着寒光擦着他的鼻尖而过,要不是他反应快,眼下鼻子都被削没了! “东烟,你疯了!”徐成安闪身往后跳,本能捂住鼻子。 东烟这才回过神:“徐兄?” 徐成安咒骂着:“不然呢,你当我是谁?” “呃,抱歉。”东烟利落收剑,他本能睨了眼门窗紧闭的卧房。 他刚满脑子都在想皇陵的事,一时晃神没分清虚幻和现实。 徐成安看他脸色难看,忍不住问:“你怎么了?祝云意那破身体又病了?” 东烟回神:“不是,公子……公子没事。” 徐成安松了口气:“那你干嘛?” “我……”东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其实那两人他能应付,但后来公子突然从皇陵出来了,他手里的软剑缠上其中一人脖颈时,他问了那杀手一句话。 他问他:“易璃音是何时找上风雪楼的?” 他不明白公子为什么要这么问,易璃音何时找的杀手重要吗?不应该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更重要吗? 杀手自是不会回答。 公子又问:“两年前?三年前?五年前?” 那杀手的目光闪烁了下。 他就见公子脸色都变了。 回来后,东烟就一直在想这件事。 五年前,正是成德帝驾崩,先帝继位之际,沈将军甚至都还没见过公子,易璃音那么早就找了杀手,她到底要做什么? 徐成安在东烟面前打了个响指:“哎哎,你别是自己病了吧?” 东烟摇头:“没有。” 徐成安便笑:“那是为钱发愁呢?都说了来我们侯府啊,我让将军雇你。” 东烟抬眸睨着他看:“沈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徐成安闻言笑道:“你怕我家夫人不同意给你发月钱啊?放心吧,我家夫人那是天底下最温柔善良的女子,主持中馈一把好手,是将军最得力的贤内助,将军雇个侍卫而已,她必然支持。” 温柔善良个屁,东烟心里骂。 “夫人不仅对将军好,对我们这些下人那也是没话说。”徐成安打开了话匣,“往后大家都是一家人,你多和我家夫人接触接触就知道她的好了,她……” “徐兄。”东烟打断他,“你怎么那么没心没肺。” 徐成安:“……我怎么了我?” 东烟叹了口气,推开他往院外走去。 徐成安追上去:“话没说完呢,我怎么没心没肺了?” 他们身后,那扇紧闭房门后的床上。 黑暗中,沈嘉禾徐徐睁开眼。 东烟无缘无故问徐成安易璃音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突然浑身汗毛微竖,指尖冰冷。 沈嘉禾一夜未眠。 翌日天一亮她就起来了,等她收拾完毕,祝云意也没醒。 宫变那次他伤了心脉后,一累就睡不醒,沈嘉禾吻了吻他的唇径直出了门。 她要先见见易璃音。 没想到刚出门就遇到了乌洛侯律。 “正找你。”乌洛侯律一把拉住她就走,“城外营地两个祖宗闹起来了,本想着找陛下调和,结果陛下有事出宫了,那还是你去吧,本来那些人眼下也是你管着。” 沈嘉禾莫名其妙:“谁闹起来了?” “我记不住名字。”乌洛侯律一脸无语,“大概一个老子是哪个郡王,另一个老爹是国公。” 沈嘉禾:“……”她不止一次觉得这些长在京城的公子哥儿做事就跟玩儿一样! “他们是小孩子打架吗?还需要找人调和?” 乌洛侯律嗤笑:“不瞒你说,我也这么觉得。嘿,你猜祝云意怎么说?他说你们要是觉得天子脚下的斗争都很高大深沉就大错特错,很多事都从这种芝麻绿豆的小事上慢慢滋生扩大,最后土崩瓦解。”他看她一脸不乐意,“要不,你忙你的,我找祝云意去?” 沈嘉禾烦得不行:“找什么找,他还睡着。” 乌洛侯律翻了个白眼:“这么心疼他啊,啧啧……听得我好生嫉妒啊。” 沈嘉禾没好气抽出手:“我自己会走。”她走了两步,又问,“你怎么知道城外营地闹起来了?” 乌洛侯律低头抓了抓鼻翼:“听说的啊。”那必然是他昨晚在营地喝酒吃肉当了个特别好的搅屎棍。 第306章 沈嘉禾后来回城都快晌午了,她径直策马回了侯府,刚下马就见门口停了辆祝府的马车,那车夫她有点眼生。 沈嘉禾忙叫住门房问:“祝府谁来了?” 门房恭敬回:“回侯爷,祝大人来了。” 什么? 沈嘉禾脸色大变,跨过门槛往里冲,还没入内院,正好见青梧跑出来。 “将军!”青梧迎上来。 沈嘉禾一把拉住她往内院走:“祝云意来做什么?” 青梧忙道:“今早陛下突然来了府上,我本来是想差人去请您,可陛下说是来找夫人的。陛下说要恢复您的身份,还会给夫人封诰命,还要让世子承袭豫北王的爵位,这些都是真的吗?” 沈嘉禾走得极快:“我问你祝云意来做什么?” 青梧被她拖着,有些跟不上她的步伐,只好小跑着道:“陛下走后,夫人往祝府递了请帖,说要请祝公子来一叙。” 沈嘉禾心跳如鼓,祝云意他明知道易璃音要杀他,叫他他就来,他是疯了吗! 沈嘉禾一脚跨进内院,青梧突然反手拉了她一把:“将军!” 沈嘉禾沉着脸回头:“夫人让你拦着我?” 青梧愣了下:“不是,夫人让我去请将军回来。” 这话说得沈嘉禾自己怔住了。 青梧没松手,她迟疑着道:“我知道祝公子这两年一直在吃药,中药很多要忌口的,今日厨房备的菜多,您别让他……乱吃。” 青梧话里有话,沈嘉禾的额角倏地一跳,再看青梧,她匆匆松了手,冲到房门口道:“夫人,将军回来了。”她说着推开了房门。 沈嘉禾站在拱门处,一时忘了往里走。 “侯爷来了?”里头传出易璃音的声音,很快她走了出来,见沈嘉禾站着没动,含笑过来,“站这做什么?有客人在,快进屋。” 她拉住她的手,一脸笑盈盈,看似和从前并无不同。 屋内桌上摆了一大桌菜肴,看起来并未动筷,这是在等她来? 祝云意起身冲她一笑:“沈将军。” “祝……大人。”沈嘉禾被易璃音拉过去坐下。 易璃音朝青梧道:“这里不必伺候,你退下吧,今日侯爷宴请祝大人,叫下面的人不要打扰。” 青梧又看了沈嘉禾一眼,这才应声出去,顺手带上门。 沈嘉禾一时没明白易璃音这是要做什么,她本想着今日来找易璃音问清楚的,可眼下祝云意也在,她顿时不知如何开口。 偏易璃音像个没事人,拎了酒壶道:“我问过祝大人,他说喜欢花雕,特意让人去福源酒楼买了他们那儿最好的花雕酒给温上了,侯爷回来这温度正好。”她给祝云意面前的酒杯满上,又给自己和沈嘉禾也各倒了一杯。 沈嘉禾见她将酒壶顺手放在手边,这种酒壶她见过,是一把鸳鸯壶。 把手那边有个开关,同一个壶嘴里能倒出两种不一样的酒,是惯用来下毒的酒壶。 沈嘉禾的呼吸轻颤,目光死死盯住祝云意面前的酒杯。 她见祝云意端起了酒杯,扶着桌沿正要站起来,却见他又将酒杯放下了。 他轻笑道:“夫人说今日府上有喜,让我过来沾沾喜庆,不知是何喜事?” “自然是天大的喜事。”易璃音接话,她坐下的同时,伸手握住了沈嘉禾的手,“我同侯爷……” 沈嘉禾头皮发麻,她几次三番杀祝云意未果,如今竟还要在她眼皮子底下杀人?! 她几乎本能将手抽出来。 “侯爷?”易璃音侧脸看过来。 沈嘉禾紧紧握着拳,说话声音有些抖:“我刚听青梧说陛下来过了,说要给你封诰命,要让澜儿以豫北王之尊承袭爵位,届时哥哥的功绩也会重新算给他,自然也是要追封的……” “侯爷说什么胡话,你哪来的哥哥?”她温声打断,笑着道,“且你还在,澜儿谈什么继承你的爵位?” 沈嘉禾错愕看向她,她仍是温婉模样,丝毫看不出任何不妥。 “陛下难道没同你说要恢复我的身份……” “侯爷要恢复什么身份?”易璃音笑了笑,“你是说豫北王吗?其实我倒是觉得你是当豫北侯还是豫北王也没多大区别,开年后我们反正是要回豫北的,你当豫北侯这些年,我们的日子过得也挺好。如今侯爷拥立陛下有功,陛下自然也不会亏待我们。” 沈嘉禾的呼吸急促,她是没听懂她的话? 易璃音往她面前的碗里放了块桂花糕:“今年的桂花蜜糖做的特别好,我让人做成桂花糕果然清甜芬芳,侯爷尝一口?” 沈嘉禾没动筷,她睨住她:“阿音,你知道我是谁。” 易璃音浅笑道:“你是我夫君,我怎会不知你是谁。” 沈嘉禾的脸色僵住:“阿音?” 易璃音细心给她夹了块鱼腹肉,又挑出上面的葱花,放在她手边的小碟子里:“这尾江鱼是一早渔民凿开冰层网住的,送来府上还十分鲜活呢。厨房里还剩一尾,明日我让人给侯爷炖汤喝。” “阿音。”她轻声唤她,“我是嘉禾啊。” 易璃音抬眸温柔抚了抚她的脸:“侯爷这是思妹心切,又说胡话了?今日有客人在,莫叫人家看了笑话。” 祝云意知道她的身份,现在连李训都知道了,这一切易璃音都清楚的啊。 第307章 可她现在,现在…… 沈嘉禾的心跳快得连手都在抖,脑子也开始嗡嗡不止,父兄去后,她们明明是最亲密的朋友和亲人,这一刻她却仿佛有些不认识面前这个人了。 “祝大人怎么也不动筷?”易璃音似才想起祝云意来,她又笑了笑,“瞧我,都忘了让祝大人先尝一尝福源酒楼的花雕了。” 她端起酒杯,“我先敬大人。” 祝云意像是没回神,直接端起酒杯要喝。 “祝云意!”沈嘉禾俯身夺下他手中酒杯,仰头将杯中酒灌入口中。 “郡主!”祝云意倏地站起来。 易璃音蓦然一收温和笑意,目光冰冷看向他:“祝大人叫谁郡主?”她又看向沈嘉禾,语气软下来,“侯爷这是做什么?” 沈嘉禾将酒杯砸在了地上:“你想在我面前毒死他?” 易璃音面不改色:“侯爷又在说胡话。” 沈嘉禾径直起身过去拉祝云意起来,推在身后,后怕道:“她倒的酒你也敢喝?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祝云意的神色微变,郡主她……知道了? 她浑身都在抖,祝云意本能握紧她的手,她的眼睛红得厉害,看起来快哭了。 他小声叫她:“郡主。” 沈嘉禾稳了稳情绪,这才看向易璃音:“叫你的人都出来吧。” 易璃音蹙眉问:“我叫青梧退下了,院子内外现下无人了。” 沈嘉禾咬牙道:“我说风雪楼的人。” “风雪楼……”这回她没再否认,但脸上也不见多少惊慌,易璃音低头看了眼杯中微晃的酒水,她轻轻放下杯盏,抬眸朝沈嘉禾看来,“我做那些都是为了侯爷,谢莘接近侯爷心思不纯,我若不帮侯爷看着,只怕又要出事。” 沈嘉禾一时思绪没跟上,她怎么突然提谢莘? 对了,风雪楼那些杀手! 昨晚得知风雪楼的人又去了皇陵后,她睁眼躺了一夜,过往种种似走马灯,一帧帧自脑海闪过。 她自然也复盘了谢莘的死。 她怀疑过青梧,这一点在她进门之前,青梧提醒她的那几句话后,沈嘉禾更加深信不疑,青梧必然是知道什么的。 她道:“谢莘有目的接近我,我一开始就知道……” “侯爷知道什么?”易璃音打断她,失笑道,“侯爷什么都不知道。若没有我叫青梧帮忙看着,侯爷会在心里接受这段没有挑明的赐婚,会同他在一起吧?” 沈嘉禾撑大眼睛:“阿音,你在说什么?我怎么会和谢莘在一起?” 祝云意的眉眼微压,他知道易璃音在说什么,昨晚得知易璃音是五年前找上风雪楼之后,他就什么都明白了。 这位将军夫人大约同他一样,是从那个未来回来的人。 她比他早死五年,正好比他早到了五年。 五年的时间,够她好好经营这一切了。 梦里那个未来,祝云意曾经以为谢莘能那么快赢得豫北信任,是沈将军看在郡主的份上厚待差点要成为郡马的谢莘,后来他知道沈将军其实是郡主后,也曾想过,那个未来里,或许是郡主自己对谢莘起了恻隐之心,对他动了情。 易璃音没急着解释,她徐徐道:“我以为杀了谢莘就好了,但为什么……”她的目光越过沈嘉禾看向祝云意,“还有一个你?” 祝云意下意识抿住唇,原本那个未来,他和郡主是没有交集的,他毕生都在致力于用叛国罪钉死沈将军,是直到最后,易璃音没办法了才派人来告知他实情,但为时已晚。 “怎么会有你?”易璃音似是还没想明白。 沈嘉禾下意识挡住易璃音的视线,她颤声道:“宫变那日,郢京城门口,他不是为救你才受伤,那一刀是你捅的,是不是?可他是去救你的,阿音,你明明是那么善良的一个人,你告诉我为什么?” 易璃音一脸坦荡:“我都是为了侯爷。” “什……什么为了我?”沈嘉禾的话语一哽,“就算当日城门口你还不知他是我心上人,但他亲自去救你,必定同你表明身份,你却还要杀他?这算什么为了我?后来在凉州,你便是知晓我同他的关系,却还要骗我他是为救你而死,这到底是为什么?” 易璃音自嘲笑道:“什么心上人?侯爷的心上人不是我吗?” 沈嘉禾终是没忍住:“阿音,你能不能清醒一点!我是谁,你比这世上任何人都要清楚!” “我自然比这世上任何人都要清楚,你是我夫君啊。”易璃音的目光柔和几分,她走到沈嘉禾面前,深情望着她道,“侯爷忘了吗?若没有你,我早就死了。” 她伸手拉住沈嘉禾的手。 沈嘉禾几乎本能想要将手抽出来。 易璃音忽然道:“我生澜儿时,早产加难产。” 沈嘉禾蓄力的手一顿。 “你当时急坏了,为我寻遍了豫北所有的大夫和稳婆,所有人都说产房不干净,不许你进来,可你不顾一切进来了,就跪在床边握着我的手。” 那日的情形沈嘉禾记忆犹新,哥哥走后那半年里,易璃音一直郁郁寡欢,无论她怎么逗她开心,她都像是行尸走肉。 她很少笑,也很少说话,沈嘉禾很多时候都在想,若不是腹中还有哥哥的骨肉,易璃音怕是一时半刻也活不下去了。 大夫说她是忧思过甚才会早产,加上她身体不好,孩子生不下来。 第308章 她当时在产房外等得焦急,就见下人们进进出出,血水一盆盆被端出来,青梧一直哭,说夫人可能不行了。 她后来听易璃音大叫了声“慕禾”,她不顾一切就往里冲。 “我叫你,你就来了。”易璃音眼底满是庆幸,“你说你在,你一直在,我的慕禾会一直在我身边,侯爷是忘了吗?” 沈嘉禾没忘。 “我说我没力气了,要你保孩子,澜儿是沈家的骨肉,可你不肯。你就抱着我,你也一直在哭,你求我活下来,说你会一辈子对我好,只娶我一个。”易璃音的眼中满是柔和笑意,“后来我疼晕过去,大夫端来的汤药喂不进去,是你含在嘴里,一口一口喂我。” 沈嘉禾都记得,当时父兄走了,母亲身体也不好,她只有易璃音了。 她当时说的每一句话都发自肺腑,为了哥哥她也要救下易璃音,为了她们十多年闺中情谊,她也不可能放弃易璃音。 “后来澜儿终于生下来了,大夫说我身体亏空得厉害,日后活不长久。”易璃音凝视着沈嘉禾,“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你都早出晚归,后来青梧被我问得烦了,这才告诉我说,你听人说端州城外的福华寺能求长寿。那天下着大雨,我去找你,就见你三步一跪,一百零八阶,你一路磕头,说要跪满七七四十九天,只为我求一个平安。那时我就知道了,你真的是我的夫君,这世上只有你才会如此待我。” 沈嘉禾噎住说不出话来。 “侯爷,这些年我们不是过得很好吗?”易璃音的话里夹了少许的颤意,似有哀求,“如今天下大定,我们一家三口可以回端州去了,这样的日子不是我们一直以来期待的吗?” “可是……”沈嘉禾带着哭腔开口,“眼下不同了,新帝不会再猜忌针对豫北,我不必再扮演哥哥了,过去的一切也都不是真的……” “是真的,都是真的啊!”易璃音转身从衣柜里翻出一只木匣子,她摆在桌上打开,里面是这些年来她们往来的书信,她打开一封开始念,“见字如晤,三月未见,甚是想念。偶得玉簪一枚,特赠与夫人,可欢喜……” “岁末雍州大雪,想念夫人温情。” “三月花开,惟愿与卿墙头马上。” “锦书谁寄,相思并序。” …… “别念了!”沈嘉禾低吼出声,信上字句都是她亲笔所写,可那些浓情蜜意不都是做戏给旁人看的吗? 她以为易璃音都是明白的啊。 易璃音捧着家书抬眸朝她看来:“侯爷怎么还不好意思听了?” 她一口一个“侯爷”,沈嘉禾仿佛知道此刻才回过神来。 在她有限的记忆里,似乎已经记不起来易璃音唤她“嘉禾”是什么时候了,如今回想,人前人后,她都唤她“侯爷”,除此之外,没有别的称呼。 沈嘉禾从前以为她是太谨慎,怕隔墙有耳。 此刻才意识到,易璃音拿她当成了哥哥。 不,或许也不全是这样。 这些年,她也从未叫过她“慕禾”,其实内心深处,易璃音未必不明白沈慕禾早就不在了,但她装作不知道。 她闭上眼,捂着耳,执拗地把眼前人看成她心中唯一的那个侯爷。 “阿音。”沈嘉禾缓步朝她走去,温柔扶住她的肩,轻声道,“我们醒来了,好不好?” 易璃音有些茫然:“醒来?” “对。”沈嘉禾的眼泪滚落下来,“不管我是谁,我们一样是最亲的人,我还是会对你好,我永远也不会离开你。” 她问:“真的?” 沈嘉禾重重点头:“当然是真的。” 她眼底终于又有笑,她一把抱住沈嘉禾,将脸埋在她怀里:“我就知道你不会不要我的,我就知道。” 沈嘉禾回抱住她,轻轻抚着她颤动的脊背:“我怎么会不要你?你是我重要的家人啊。” “那……”她从她怀里抬头,“你同我干一杯,好不好?” 沈嘉禾点头:“好。” 她端起桌上的酒杯递给易璃音。 易璃音看着她笑得越发温柔,杯沿轻轻碰撞,沈嘉禾先干了杯里的酒。 祝云意突然反应过来:“别喝!” 沈嘉禾扭头看向祝云意,听面前的人轻笑着仰头饮尽杯中的酒,手里那封打开的家书掉落在地上。 沈嘉禾低头便见这封家书最后写着——白首偕老,死生契阔。 “侯爷没有骗我。”易璃音道。 这声“侯爷”叫得沈嘉禾脊背一僵,她还以为她刚才已经说服易璃音了! 祝云意冲过来问易璃音:“酒里下了什么毒?” 先前易璃音给他倒酒时,他也以为易璃音是要当着郡主的面毒死他,但后来听她娓娓说了这么多,他突然意识到,他们都想错了! 易璃音或许想杀过他很多次,但今天她偏偏没有过这个想法。 他的那杯酒没有毒,有毒的是她和郡主的那两杯。 她要和郡主一起死! 沈嘉禾还没反应过来。 “清官难断家务事,他们何苦要管我们家的事呢?”易璃音轻拉着她的手道,“天下没有人能拆散我跟侯爷,便是陛下也不能。” 因为李训要给沈嘉禾恢复身份了,她没有时间了,她决不允许! 谁能同天子抗衡呢? 她一个弱女子势单力薄,她更不可能拉着整个豫北去死。 第309章 面前这个人是她家侯爷,她的夫君,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身份了! 为什么那些人都不懂呢? 她要同侯爷死在一处,只有她有这个资格! 祝云意的脸色惨白,他想过很多种易璃音杀他的法子,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她最后会选择放弃杀他。 “到底什么毒?”他不顾身份抓住易璃音的手臂问。 易璃音没看他一眼,她定定看着沈嘉禾:“今日侯爷愿与我共赴黄泉,我很……”她蹙眉呕出一口血,虚声道,“……高兴。” “阿音!”沈嘉禾一把抱住站不稳的易璃音,她别过脸呛出一口血。 “先别说话。”祝云意知道易璃音是铁了心不可能说出她下了什么毒,他一手扶着沈嘉禾的后背,强稳着情绪道,“你先护住心脉,我帮你把毒逼出来。” 沈嘉禾反手拦着他,她拭去唇角的血朝他道:“这毒于我无用。” 祝云意怔忡半瞬,才记起郡主服过避毒丹,当年耶律宗庆派人给她下毒时,她也没吃解药,后来体内的毒性自然就散了。 易璃音开始大口吐血,浑身抽搐。 “阿音!”沈嘉禾将人抱至床上,哭道,“你不知道我身上有避毒丹吗?告诉我,你下的是什么毒?” 易璃音的耳朵开始嗡鸣,避毒丹……沈慕禾也服过避毒丹,但根本没用,他最后还是死了。 她特意选了最烈最快的毒药。 她的侯爷会和她一起去的,会的。 沈嘉禾道:“云意,去找大夫!” “没这时间。”祝云意道,“把她扶起来,给她逼毒。”易璃音的行事作风,下的绝对是最烈的毒药,她不可能会给他把大夫找来医治郡主的时间。 沈嘉禾忙把人扶起来:“你别,我来……” “你心绪不定,会走火入魔,你扶着她便好。”祝云意将真气蓄至掌心,贴上易璃音的后背。 他刚将真气推入经脉,易璃音便开始止不住地吐血。 沈嘉禾脸色大变,几乎本能推开祝云意:“是淬经散!此毒一旦被真气催发,只会发作得更快。” 易璃音连这都想到了,只要她不说是什么毒,他们首先想到的便是逼毒之法,真气一旦灌入经脉,便是回天乏术。 易璃音轻勾住沈嘉禾的手指,张了张口。 沈嘉禾俯身过去:“你要说什么?” 她的声音微不可闻:“侯爷……” “我……我在。” 等了片刻也没听她说话,沈嘉禾起身才发现,床上之人睁着眼,已没了气息,只余下唇角一抹笑意。 她以为沈嘉禾会随她一起去,可沈嘉禾根本不会死! “阿音……” 胸腹的疼痛在散去,淬经散的毒性在她体内开始消退了。 沈嘉禾突然又想到什么,她扭头冲出去:“青梧!” 青梧脸色苍白冲进来,见沈嘉禾身上全是血,她吓得不行:“是不是祝公子……” “澜儿呢?”沈嘉禾抓着她问,“澜儿在哪?!” 青梧愣了半瞬才道:“世子在书房写……” 她的话未完,沈嘉禾拔腿朝书房冲去。 青梧快步走进房内,一眼就见易璃音浑身是血躺在床上,她惊叫一声,直接瘫软在地上。 “把门关上。”屏风后,传来祝云意的声音,“进来收拾,给夫人换身衣裳,今日之事,切不可外传。” 书房的窗户开着,沈嘉禾远远就见沈澜趴在书案上,认认真真在写字。 丫鬟守在他边上,一面研墨一面和他说笑。 沈嘉禾扶着窗棂的手在抖,沈澜没事,他没事。 “咦,爹爹?”沈澜抬头看见了沈嘉禾,“你怎么还在?娘亲不是说要和爹爹一起去一个很远的地方,要很久很久才回来吗?” 易璃音是这样同他说的吗? 她没想带走他,她从未想过带走哥哥的骨血。 她只是执拗地想和她的侯爷死在一起,她其实知道这个侯爷并不是沈慕禾,但她还是甘之如饴。 “爹爹?”沈澜放下笔欲出来。 沈嘉禾往后退了半步,侧过身没让沈澜看到她衣服上的血,她制止他道:“别出来,好好写字,爹爹……和娘亲出门前来看看你。” 沈澜瘪瘪嘴:“哦。”他听话地重新拿起笔,再抬头,窗口那人已经不在了。 沈嘉禾回去的一路突然有些麻木,是她负了易璃音吗? 重新回到内院,推开房门,沈嘉禾发现地上的碎片消失了,那摊血也不见了。 方才是个梦吗? 她快步绕过屏风入内。 易璃音换了身干净的衣裳静静躺在床上,她脸上的血迹也擦干净了,青梧跪在床前哭,她没敢哭出声来,整个人都在抖。 “将军,我……我没想到过这样,我没想到……”她转身朝沈嘉禾磕头,“我错了,我错了……” 沈嘉禾一时说不出话来,她也没想到,她一直以为易璃音是要杀祝云意。 青梧没什么错,她是易璃音的陪嫁丫鬟,是易璃音在那场陵州疫病里救下的孤儿,她会为易璃音做任何事,就如同徐成安永远不会对她的命令说“不”一样,青梧能在门口提点她就已经是背叛易璃音了。 沈嘉禾跪下抱住她,跟她一起哭:“你没错,你只是做了你该做的事。” 青梧伏在她怀里失声痛哭。 第310章 “现在不是哭的时候,郡主需尽快进宫。”祝云意的声音平静,“让陛下即刻恢复你的身份,得知沈将军终于正名,沈夫人悲痛欲绝,随他而去。” 沈嘉禾的心弦一跳,对,她不能让世人像看疯子一样看易璃音,她得保住她的身后名,易家还有端州的母亲,他们都不必知晓易璃音最后做出了怎样疯狂的举动。 她忙擦干眼泪,用最快的速度换了身衣裳。 青梧徐徐抬头朝祝云意道:“夫人曾把公子是祝家遗骨的身份告知云氏,想借云氏的手除掉公子,事已至此,您为何还要帮夫人?” 沈嘉禾错愕看向青梧:“何时的事?” 青梧低下头:“将军同陛下出兵攻打郢京前夕。” 沈嘉禾浑身一阵凉意,当时祝云意不要命地往宫里冲,她根本没想过他曾有过怎样的危险! 祝云意却道:“那封传往郢京的信被我的人截下了,沈夫人并未对我造成什么伤害。” 青梧抬头一脸恍然,怪不得云氏一直没对祝大人动手! 他早知道夫人对他起了杀心,却一直没有告诉将军! 这人到底在想什么? 祝云意提醒道:“郡主,该出门了。” 沈嘉禾收住思绪,起身往外走了两步,又折回来,从她进来到现在,祝云意扶着床柱就没动过。 她往前一步:“云意?” 她才注意到他的脸色极差,唇角……是血! “你怎么了?”她疾步上前扶住他,一颗心顷刻几欲跳出来,“你吃什么了?” 是她没来之前吗? 祝云意缓了缓:“我方才岔了真气,休息一会就好。” 沈嘉禾这才想起之前他给易璃音逼毒的时候,她在意识到易璃音所中是淬经散后,想也没想推开了祝云意的手…… 便是换做她在运气时被人打断也会受伤,何况是祝云意这身体。 “祝公子怎么了?”青梧站起身。 沈嘉禾将人扶住:“我带他走,你守着这里,我回来前,不许任何人进来。” “是。”青梧哭着应声。 天子当日就下了旨意,昭告天下恢复了沈嘉禾的身份。 郡主为何成为沈将军,说得清清楚楚,字里行间都是成德帝对沈家寄予厚望。 如今郡主身份恢复,已故沈将军被追封豫北王,由世子沈澜平袭爵位。 翌日,豫北王府传出哀讯,已故沈将军遗孀易氏得知家门荣光恢复,自觉心愿已了,以身殉夫。 沈嘉禾带着沈澜扶棺回豫北。 年关将至,易璃音的丧事操办得急。 王氏抱着沈澜几次哭晕过去,她不明白易璃音为什么会舍得抛下孩子殉情,但这个真相,她永远都不可能知道了。 家里一众老仆知道沈慕禾其实一早就没了,又跟着大哭一场。 沈澜已懂得易璃音去了哪里,一直追问爹爹去了哪,为什么家里突然来了个没见过的姑姑。 沈嘉禾不知怎么回答他,等他大一些,自然就能明白一切了。 郢京的这个年过得也并不如何安生。 除夕一过,李训便提前提审了云氏。 他改了主意,要在登基大典之前先给慎御司翻案,他要祝云意堂堂正正以内阁首辅的身份站在登基大典上。 云氏一族知道大势已去,没有抵死反抗。 云氏一倒,其余几个世家大族更是没撑住多少审讯的时间。 云见月被赐死前夕,突然说要见一见祝忱。 李训本是不同意的,祝云意最后还是去见了她一面。 昔日的天之骄女已去了珠钗环佩,一身素缟坐在破败的冷宫宫殿内。 她看着染着一身光晕入内的人,突然释然一笑:“果然是你。” 祝云意对她的反应一点没觉得意外,他站住脚步看着她:“你要说什么?” 云见月笑了笑:“没什么,就是想最后看看这个让我输得一败涂地的人到底是不是你。既然是你的话,我认了。” “你就一点悔意都没有?”祝云意凝视着她,“先帝待你……” “待我如何?”云见月笑道,“帝后婚约不过是一纸契约罢了,你这么聪明的人难道不明白?其实你很清楚,否则当初太皇太后要把我配给你的时候,你为何百般不愿?” 她起身一步步走向祝云意,“事到如今,你也不必假惺惺来质问我先帝的事,他若真的没死,你新扶持的那位当如何?你若想让他当大周真正的天子,到头来,不还得杀先帝?陆大人。”她凑至他耳边,“你该感谢瑛儿的愚蠢,不至于最后让你来抉择。” 祝云意的脸色白了几分。 “不过,你也别太得意,胜利不过是暂时的。”云见月继续往前走,出了屋檐,站在了阳光里,雪霁逢春,院中迎春花开,冬日已过,她微微仰着脸,任由日光拂面,言语淡淡,“宗亲世家的阶级观念是千百年的传承,世家寒门本来就是云泥之别,你们的博弈才刚刚开始。” 她轻轻拨开手中毒药的瓶塞,仰头灌入口中,转身望着祝云意笑:“黄泉路上,我恭候大驾。” 这段时间,祝云意见证了太多的死亡。 但云见月是唯一一个慷慨赴死得如此平静的人。 她把为家族而生,为家族而死的责任刻进了骨子里,祝云意说不出究竟是佩服还是觉得悲哀。 第311章 “祝云意!” 祝云意倏地抬眸,见沈嘉禾站在他面前。 郡主从豫北回来了! 她不再是一身戎装,今日穿着明艳华丽的宫装,发鬓戴了金簪步摇,她提着裙摆,像画中走出来的人儿一般。 祝云意看得呆了。 佳人近前,祝云意没来得及开口,脸颊被狠狠抽了一巴掌。 沈嘉禾的掌心火辣辣的痛,她红着眼质问他:“那日你真打算去死?” 当日她要处理的事多,一时没空同他算账,如今虽过去三个月了,但这件事没有从她心里过去! 他明明也以为易璃音是要毒死他,他却还要喝那杯酒! 沈嘉禾事后想起来,一直在后怕。 祝云意蓦地怔住,那日的事……其实有无数个瞬间,他有想过那个念头。 他一直愧对沈慕禾,他想把命还给易璃音。 他甚至侥幸地想过,毒药也不是没吃过,不一定就会死,若他活了下来,便是沈慕禾在天有灵原谅他了。 “说话啊。”沈嘉禾垂下的手在抖,“你……说话啊……” 反驳她,告诉她,他没有想过去死。 但祝云意的沉默像狠狠抽打在沈嘉禾心口的藤鞭,把她的侥幸抽打得鲜血淋漓。 她扑过去狠狠抱住他:“你以后若是再敢这样……” “我不敢了。”他道,“郡主,我再也不敢了。” 沈嘉禾心疼的难以复加,捧住他的脸狠狠吻过去:“你再敢,我就杀了你!” 昔日东宫一案,牵扯获罪的人多达数千。 云见月和云景山先后赐死,太皇太后被幽禁于后宫之中。 新帝登基大典后,大赦天下,这些人中大部分人跟着被赦免。 原本因新法获罪的人,因为大赦逃过一劫,但所有人心里都明白,这样好的运气不会再有第二次。 朝野上下都夸新帝英明,新法的推行比预期的要顺利。 先太子李憬追封光成帝,恢复祝聆名誉,还祝家清白。 李训紧接着又给功臣们挨个封赏了一遍。 乌洛侯律被封为英王,钱枫擢升为金吾卫指挥使,梁郁青升为太原郡守,豫北一众将领也都升官,杨定调任太原守备军指挥使,徐成安升任副将。 沈嘉禾虽然恢复身份,天子却没让她交出兵权,她依然是豫北军主帅,李训还给封了一等女侯爵,赐西南郡为封地。 祝云意这个内阁首辅突然让李训封了个摄政王。 正好下朝后李训来祝府蹭饭,沈嘉禾没忍住在餐桌上爆发了:“他这身体陛下还要让他当摄政王?” 李训捧着一碗鸡汤喝得哗哗,一脸无辜道:“那朕的智商没老师不行啊,要不……沈将军你来?” 沈嘉禾:“……”她打仗还行,在这个靠人际的郢京是一点也不行。 祝云意拉沈嘉禾坐下道:“再教他几年,待他亲政便好了。” 李训立马道:“那朕一辈子不想亲政。” 东烟抱着长剑站在李训身后,冷冷道:“不行。” “对了师兄。”李训扭头道,“我皇姐家的女儿尚未婚配,你看你……” “陛下。”东烟面无表情打断他,“您不能自己被迫联姻了就想给所有人都被迫配个对。” 李训:“……” 祝云意揉着眉心:“长公主家那位郡主才多大?陛下能不能少琢磨点媒婆的事,多看几本折子我也轻松点。” 李训:“……” “那,朕还要给你和沈将军赐婚吗?” 祝云意:“……” 沈嘉禾抿唇:“我同他现下未成婚全是因为他现在穷,和陛下赐不赐婚无关。” 祝云意:“……” “哟,热闹着呢。”乌洛侯律满面春光自外头走来,“远远就听摄政王哭穷啊,哎呀,你说你怎么能混得这么惨。” 他笑眯眯朝李训行了礼,又道:“沈将军这是还犹豫什么呢,趁早换一个得了。” 东烟咬着牙:“我家公子领上一年俸禄就有钱了。” “他一年俸禄才几个钱?”乌洛侯律继续挖苦,“别忘了,他还得先凑钱给妹妹招婿呢。这都半年了,陆小姐相看得如何啦?” 陆玉贞和陆家二两月前就回相州了,似乎是在相州那边说上亲了,祝云意刚卖了一堆家当折成现银,连同李训论功行赏时的赏赐一并给送去了相州。 沈嘉禾叫人给他添了碗筷,忍不住问:“你是不是要回塞北了?” 乌洛侯律应声:“就这两日,将军若回豫北,我们正好顺路。” 祝云意道:“郡主不回。” 乌洛侯律:“呵。怎不见徐将军?” 沈嘉禾吃着碗里祝云意给她挑了刺和葱花的鱼肉道:“早回豫北了,那边一堆事。” 乌洛侯律挑眉:“他一个人回去了?” 他本意问的是和沈将军形影不离的徐成安居然没和沈将军一起走,沈嘉禾却道:“他现在身边有人了。” 因为新帝大赦天下,辛衣舒终于也能行走于阳光下,那天她来跟祝云意道别说要出去走走,其实沈嘉禾和祝云意都知道她要去哪,大家心照不宣。 乌洛侯律突然问李训:“陛下何时去辽国迎亲啊?” 李训看了祝云意一眼道:“朕要替先帝守孝三年呢。” “嗯。”他挑眉,“那沈将军,咱们三年后再见了。” 第312章 他朝沈嘉禾举杯。 三年后,沈嘉禾要去上京迎亲,这三年乌洛侯律应该也不会来郢京了。 这人平时在眼前晃的时候多少有些烦人,但沈嘉禾突然有些伤感,她和他碰了杯:“也许不用三年,王爷若成亲,我必然是要去吃酒的。” 乌洛侯律嗤笑:“那看摄政王给不给这个机会了。” 沈嘉禾:“……”这人三句不到两句就又没正经。 祝云意也同他喝了一杯:“你若不急,待我同郡主生个女儿嫁给你。” 乌洛侯律瞪大眼睛:“这你也舍得?” “为何不舍得?”祝云意喝着酒,“等王爷百年,塞北和豫北就是一家亲了,最后还不是我同郡主的儿女继承了塞北的一切?” 乌洛侯律:“……你真的会短命。” 几人说笑着,半日光景就过去了。 乌洛侯律离京那日,沈嘉禾独自骑马去城门送他,到了那才被告知他提前走了,同谁都没打招呼。 他大约是不想看沈嘉禾和祝云意一起去送他,但她明明是独自去的。 祝云意这日从宫里出来,马车外不见东烟,他掀起车帘发现郡主在车上。 他便笑:“乌洛侯回去了?” 沈嘉禾耸耸肩:“嗯,我让你别同我一起去送他,你都没有不高兴吗?就乌洛侯那不要脸的人,你不怕我对他生出别样的心思。” 祝云意上了马车:“你若真有那心思,我对郡主的心也是不会变的。” “你疯了?”沈嘉禾一把将人拉进去,捧住脸覆上他的唇,“这是纵我养面首呢?” 祝云意轻笑:“凭郡主乐意。” 他似乎并不是在说笑。 沈嘉禾拧眉:“祝云意?” “嗯。” 沈嘉禾盯住他:“怎么我说什么你都觉得好。” 他道:“因为是你说的,郡主在我这里永远可以为所欲为。” 沈嘉禾的脸一红,他张嘴顺势回吻过来,很快化被动为主动,等沈嘉禾意识到时,她忽然发现挣不开他的禁锢了。 她蹙眉轻咬住他的唇:“一直都没问你,你这一身功夫到底哪来的?” 祝云意的长睫低垂,目光轻闪道:“陛下传的内力,剑法是巡查那年跟着东烟学的。” 沈嘉禾瞪大眼睛:“一年直追别人勤学苦练十年,你这……武学奇才啊!” 祝云意:“……” 沈嘉禾干脆缠住他的腰,突然道:“别攒钱了,我明日把聘礼抬到你府上,我们成亲。” 他的眼尾染笑,低头与她鼻尖相抵:“好。” ——正文完 tips: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