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略文男主都想攻略我》 第1章 [穿越重生] 《攻略文男主都想攻略我》作者:安谱【完结+番外】 文案: 钟书玉死后,才知道自己是小说中开局祭天的炮灰女配。 书中她恩将仇报,借报恩抢走了女主高贵的身份,幸亏女主聪明,化险为夷,而她自食恶果,凄惨死去。 钟书玉当场就气活了。 救了你,还诋毁我动机不纯,爱谁救谁救,我跑路! 跑不掉,那就拿命来换,你不仁我也不义,两不相欠! 谁曾想…… 女主大哥眸色幽深:我会永远站在你这边。 女主二哥软下嗓音:别找他了,找我好不好。 几百年未出世的上神:你很像我一位故人。 传说中的间灵族长:你不好奇我的身体吗? 上古天才魔神:你召唤了我,得对我负责。 等会儿!她好像拿成了什么奇怪的剧本!! 食用说明: 1.全文架空无原型,东方玄幻背景多自设。 2.男角全员洁,身洁心洁,正文1v1,番外会有其他角色。 3.女主会换回自己身体。 内容标签: 重生 女配 东方玄幻 逆袭 轻松 万人迷 主角视角钟书玉韩云州配角南宫慕羽 其它:钟书玉 一句话简介:想创翻世界却被世界亲了一口 立意:面对困难,永不放弃 第1章 钟书玉死了。 死在国师府无人问津的偏院里。 她犹记得,那是一个晴朗的午后,她在长期耳聋眼瞎的折磨中失去了对时间的概念,直到死后,才以灵魂的方式重见光明。 她迫不及待地飞到半空中,感受阳光,感受人声鼎沸,想回家找她的爹娘,然后,她听到墙角的闲话。 “你听说了吗?三省神院的钟书玉竟然设计抢夺南宫小姐的肉身,可怕的很。” “听说了,她可真丢我们平民百姓的脸,这下害得所有普通百姓都没资格进神院修行了。” “要不是南宫小姐,就凭她,也配进神院?早不知死在哪个犄角旮旯了。” “幸亏国师大人火眼金睛,让真正的南宫小姐回了家。七十二坊的钟记看着老实,怎教出这样一个女儿。” “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是不是装的。” 不是的。 钟书玉拼命想解释,她没有设计害南宫问雪,是南宫问雪被魔气毁坏肉身,不得不与她互换身体才得以存活;不是她主动要换,是国师大人提出的要求,她为报恩同意而已。 可惜,没人听得到灵体说话。 钟书玉失魂落魄地回了家,一抬头,瞧见房梁上挂着的父母尸体。 直到此刻,她才知晓,她原是一本小说中的炮灰女配。 小说中,女主南宫问雪打开了一支装满魔气的黑匣子,导致魔气侵袭,肉身被毁,无时无刻不生活在痛苦当中,于是,她盯上了多年好友,毫无身份地位的平民钟书玉。 南宫问雪借由她的哥哥——当朝国师南宫慕羽,以请求之名义,逼迫她与自己换身。当时他们承诺,换身后会想尽办法救钟书玉,绝不会让她平白死去,结果…… 换身三日后,南宫慕羽放出消息,说钟书玉心思歹毒,为霸占南宫家大小姐的身份低位,设计陷害南宫问雪,并与之换身假扮,幸好他看破了钟书玉的小把戏,把真正的南宫小姐接回了家。 至于钟书玉,畏罪潜逃,至今不知所踪。 她的父母,在无止尽的谩骂与屈辱中,不堪折磨,双双自缢在房梁上。无人在意的偏院中,钟书玉被魔气腐蚀掉眼睛,耳朵,在无止尽的黑暗与寂静中,痛苦死去。 一切原由,竟是她当初答应的太快了,没安好心。 钟书玉的灵体苦笑,当年初入三省神院,她偷学法术被宰相之女阿苑当场抓住,就在乱棍打死之际,是南宫问雪出面救了她。 她不仅救了钟书玉,还以自己为担保,让钟书玉这个毫无入学资格的平民百姓进了神院修行,并与之成为闺中密友,绝了其他人想要欺辱钟书玉的心。 她以为的投桃报李,在南宫问雪眼中,竟是觊觎她南宫家大小姐身份地位的没安好心。 她以为的结草衔环,在南宫家看来,竟是欲拒还迎的可笑把戏。 就因为她是配角,所以她做什么都是错的? 钟书玉无语问苍天,若是非曲直由身份地位判断的话,那要公道有何用?要它这个苍天有何用? 干脆见人就杀,见利就图,看谁手段狠辣了罢! 轰隆隆!!! 一道惊雷落下,钟书玉再度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处在一间华贵书房。 房中点着暖炉,窗外瓢泼大雨,半点透不进寒意。炉内熏香燃起袅袅轻烟,自昏暗中盘旋而上,落在一人眼里。 隔着一张书案,她勉强看到,案后坐了一个男子,他慵懒地依在椅背上,把玩着一只白玉笔杆,不甚在意道:“小玉,现在能帮她的,只有你了。” 他似乎打定了主意,钟书玉必会答应。 钟书玉打了个寒颤。 她身上的衣服极单薄,一件寝衣,外头罩了件衫子,被雨水打湿后冷冰冰地贴在身上。钟书玉脑中思绪纷杂,她好像……重生了。 重生在答应换身之前。 哒。 白玉笔杆被搁在案上,见她不答,南宫慕羽往前靠了几分,又道:“她救过你,又待你那般好,你也不想看着她痛苦吧。” 第2章 语气温柔,诱哄着她送命。 屋内烛火燃得很少,只有一盏落在两人中间,钟书玉搓了搓胳膊,道:“不愿。” 空气有一瞬间凝滞。 似乎完全没想到她会拒绝,南宫慕羽哼笑一声,走了过来:“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身量很高,作为国师,他时常来神院讲学,每次,都能一眼在人群中发现他。 印象里的南宫慕羽总是笑意温柔,一双桃花眼情丝缱绻,看谁都情深。神院中,不少女子对他芳心暗许,被他多瞧一眼,都能开心一整个月。 曾经,钟书玉也是之一。 现在再看,高高在上的国师大人还是那般完美,雪白的寝衣外套了件淡紫色的外衫,长发散落,平日竖起的地方,在脸颊旁打了个旋儿落下。 衬得他像一朵高贵的紫罗兰。 作为女主名义上的兄长,他长得确实不错,可惜,漂亮的外表下是一颗蛇蝎心。 钟书玉看着他,坚定道:“我、不、愿!” 前世她答应是为报恩,结果害得她父母惨死,害得与她一样好不容易进神院的平民学子背上骂名。既然这对兄妹如此看不上她这个平民的付出,她又何必热脸贴冷屁股。 “你是在害怕吗?”南宫慕羽抬手,轻轻抚上她冰凉的脸,“害怕我不救你?小玉,我答应你,等你和阿雪换身之后,我会想尽办法为你去除魔气,绝不放弃。” 钟书玉看着他,始终想不通,为什么他能把谎撒得这般认真,若非经历过一次苦难,她恐怕真信了。 “我、不、愿!”钟书玉往后退了一步,撇开他的手,冷声道,“国师大人,您另找他人吧。” “为什么。”南宫慕羽收回手,道,“我就这般不值得你相信?” 钟书玉没回答,眼神说明了一切。 信的代价太大,她不敢。 南宫慕羽轻笑:“你不信我,总信阿雪吧,毕竟,她救过你。” 他是说三年前那桩旧事。 荣朝等级森严,平民百姓根本接触不到法术,哪怕偷偷看两眼,都会被当作魔族奸细当场打死。 钟书玉用尽一切手段,混进三省神院当帮厨,路过学堂时停下脚步听了夫子两句课,就被人捉住要打死。 那人是当朝丞相之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神院之中谁敢说个不字。偏偏南宫问雪说了,还破格将她留在了神院之中。 南宫问雪,上任国师唯一的女儿,现任国师唯一的妹妹,出生时指婚太子,成了荣朝未来的太子妃。 她并无官职,却是这世上身份最尊贵的女人。 这样的人,看蝼蚁一眼,蝼蚁都觉得恩赐,更何况救了她。 钟书玉冷笑:“三年前她救我,是为了三年后亲手取我性命吗?既如此,她与心思毒辣的阿苑有何区别?” 阿苑当年只取她一人性命,南宫问雪这回,却连带取走了她爹娘的性命。 “你为何会这样想?”南宫慕羽皱眉,大概在他的猜想里,钟书玉会毫不犹豫的答应,并且做起取代南宫小姐的美梦吧,可她没有,她十分坚决的拒绝了。 他道,“你想要什么?钱?身份?地位?”在他们这些大人物眼里,所有的不愿意,都是开出的条件不够诱惑,“还是阿雪的身份?这些我们都可以商量。” “我要你们离我远一点。”钟书玉转身离开。 咔哒。 门闩落下,挡住了她的去路。 “小玉。”身后,南宫慕羽语气亲昵,“别这么快走,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商议。” “与她废话这么多做什么,直接绑了,管她愿不愿意!”熟悉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是南宫问雪。 她一直都在! “别着急。” 愣神的间隙,钟书玉的手腕被人拽住,南宫慕羽把她堵在门板上,捏起她的下巴,强迫她抬头,“她会答应的,对吧。” “你会答应的,对吧。” “答应以后,你会代替问雪,成为新的南宫家小姐,你会日日与我在一起,你不想做太子妃,我可以为你周旋,得罪皇室也不要紧,我会为你做任何事。” “只要你答应。” “我……” 钟书玉死死咬住舌尖,靠那一点痛意清醒过来,他竟然在催眠! 身体动不了,眼神也挪动不了半分。这回彻底不装了,钟书玉有预感,这是专为她设立的陷阱,只要进了国师府的大门,进了这件书房,她就成了笼中困兽,再也出不去。 “别咬。”南宫慕羽状似心疼地伸出食指,抵住她的牙齿,“会疼的。” 就是这副表情,这张脸,用心疼的语气骗她丢了性命! 钟书玉怒从心起,一把捞过门边的雨伞,朝他身上打去:“滚开!” 伞是她从家里带来的,一把用过许多次,破败的油纸伞。没有花纹,没有装饰,无聊的像一碗糙米饭,有钱人家看都不会多看一眼。 来的路上,因这狂风骤雨,伞面四分五裂,变得脆弱不堪。一用力,立刻破成骨架散落在四处。 南宫慕羽甩袖,最后一截伞骨也飞了出去。 好不容易争取来的片刻时间,钟书玉想也没想,立刻去开门闩,逃出去就好,只要逃出去,她就有机会。 可这门闩就跟焊死一样,任凭她再用力,也打不开分毫。 第3章 “呵,”身后传来一声轻笑,“怎么不跑了,后悔了?” 笼中困兽,又怎会轻易放手? 钟书玉垂下手,她猛然发现,她所作的一切,都是无用功。老天好似跟她开了个玩笑,让她重生在一切开始之前,又斩断了她所有自救的路。 南宫慕羽满意地看着她的表现,甚至牵起她的手,引她往踏上走:“早这样乖多好,放心,换身之后,我会想办法救你。” 甘心吗? 钟书玉脑海里,有一个声音在问。 甘心吗?作为一个配角,毫无尊严的死去。她的爹娘不曾做错任何事,只因有一个炮灰女儿,就得在谩骂声中自缢。 凭什么?他们靠自己活着,凭什么主角一句话,他们就得贡上自己的性命?! 她不甘心!她不甘心! 钟书玉一把推开南宫慕羽,冲向房门,用指甲抠向门闩,直到手指出血,门闩终于被她打开,她拉开门,迎着雨,朝外跑去。 只要逃出去就好,逃出去——下一刻,她身体悬空,猛得后撤,摔进书房的软榻。 啪! 精美的瓷杯从软榻的矮桌上转移到钟书玉手中,又被她掷出去,落在南宫慕羽身上,掉在地上,碎得四分五裂。 一件又一件,一声又一声,她的攻击,几乎毫无意义。 直到最后一个手炉,哐得一声砸在南宫慕羽额头,印下一个鲜红的痕迹,他的眸光一瞬间暗沉。 温文尔雅的贵公子终于装不下去,他一把掐住钟书玉的脖子,咬牙道:“你别以为我不敢拿你怎么样!” 他的手没用力,脉搏在他的手掌下鲜活跳动,人也鲜活地瞪着他:“我!不!愿!有本事你杀了我啊!” 一会儿的功夫,钟书玉想明白了,南宫慕羽明明有一百种方式让她“同意”,为何偏偏非要听她说一句“愿意”。 除非,这是换身的必备条件。 “呵呵,”南宫慕羽轻笑,手指也从她的脖子,慢慢挪到了她的下巴,嘴唇,“我可舍不得,你死了,谁来做南宫问雪?” 哒哒哒。 走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有人道:“大公子回来了。” 南宫慕羽皱眉:“大哥?他来做什么?” “完了完了。”南宫问雪从屏风后出来,急道,“他知道的话一定不会……” “我来解决。”南宫慕羽从袖间唤出捆仙索,将钟书玉结结实实捆住,又施法封住了她的嘴巴,让她发不出一点声音。 做好一切后,他把人藏进屏风后,拍了拍她的脸,“你最好乖一点。” 说罢,转身离去。 “大哥。” 乱糟糟的书房来不及收拾,他们名义上的大哥,上任国师的养子韩云州便进了门。 他一袭黑衣,周身肃杀之气带着寒意,冲散了屋内的暖意。 韩云州是北衙统领,掌管一方平安,眼下,正是刚从城外回来。他瞧见满地狼藉,不由皱眉道:“这是?” “哦。”面对这位名义上的兄长,南宫问雪有点紧张,她强装镇定道,“我们在练习投壶,没投中。” 长兄如父,上任国师去世的早,韩云州早早担任起照顾弟弟妹妹的职责,看到衣冠不整的弟弟,半夜与妹妹一起在书房胡闹,他只觉得头大:“别胡闹,早点去睡。” 南宫慕羽不应他的话,道:“大哥,今日怎么想起回府了?” “今夜雷雨,我答应过问雪,会在雷雨天陪着她。” “你不是说,她长大了,不能一辈子靠着你我,得自己学会克服困难吗?”南宫慕羽轻笑,“几年不见你来过,今日倒想起了。” 骗鬼呢? 韩云州顿了顿,道,“我先前追查的黑匣有了线索。” 第2章 几乎整个荣朝的人都知道。 老国师夫妇,死于魔族奸细之手。 韩云州并非他们所生,而是两人外出游历时,见到的孤儿。那时的他只有八岁,瘦瘦小小,任人欺凌。老国师夫妇心疼他,便将人带回盛京,亲自教养。 虽说是养子,在国师府,却与长子无任何不同。 天有不测风云,韩云州十五岁时,老国师夫妇在盛京郊外遇难,死状极其恐怖,留在原地的,除了尸体,还有难以消除的魔气。 一时间盛京人心惶惶,生怕自己成为下一个。 老国师夫妇死后,国师府徒留三个幼子,韩云州失踪,所有人都在猜测他忘恩负义,丢下恩人的孩子自己逃走时,他出现了。 他用了半个月时间,顺藤摸瓜,潜入魔族奸细巢穴,将其一举歼灭,其中,还牵扯出朝中几个大官。 钟书玉那时还小,对此并不了解,只记得午门外的血,流了好几日才干净。 这样大的功劳,韩云州没给自己求什么,只求将国师之位,留给养父母的幼子,而他,仅拿了个羽林军统领的名号,守护一城平安。 提起魔族,屋内氛围有些压抑。 只是韩云州不清楚,他一手带大的弟弟妹妹,与他口中的魔族黑匣,有些千丝万缕的关系。 一个月前,南宫问雪从古战场淘到一个黑匣。 传说,其中有魔族修炼的秘法。 一千多年前,魔族、人族、妖族三足鼎立,互相看不惯又互相制衡。不知何时起,魔族忽然出现了一个天才少年。 少年天赋异禀,手段残忍,很快,带领数十万魔族大军,把其他两族打得溃不成军。 第4章 就在濒临灭族之际,上神从天而降,带领两族一路把魔族打至边境之地,又将魔神与其族人封印,至此,人族才得以喘息。 最后之站的地方,称为古战场。 战场被魔气腐蚀,寸草不生,遍地瘴气,一千年过去,人族才勉强踏足。 这个黑匣,便是最近发现的。 南宫问雪不知为何,在明知东西有问题的情况下,毫无保护的将其打开,最终被匣中蕴藏的魔气侵蚀,落得如此下场。 被魔气侵蚀之人,不出七日,会全身溃烂而死,死后化作一滩黑水,所到之处寸草不生。 这一点,钟书玉很有体会。 “你为何在这儿?”韩云州道,“阿雪年纪小不懂事,你也不懂吗?衣衫不整,成何体统?” 屏风后的钟书玉差点笑出声。 “不关哥哥的事。”南宫问雪小声说,“我做了噩梦,害怕,才让哥哥来陪着我。” “现在还怕吗?” “不怕了。” “去睡吧,很晚了,明日还需去学堂。”韩云州道。 “大不了休息一日。”南宫慕羽不在意道,“落下的,我教她便是。” “不行,”韩云州道,“不可借权势行方便。” “呵,”南宫慕羽冷笑,“韩云州,你真把自己当大哥了?名义上的长兄罢了,还轮不到你教我!” “哥哥!”南宫问雪娇嗔道,“你怎么可以说这种话?” “受不了可以走啊。”南宫慕羽道,“国师府,从未欢迎过他。” 如此刻薄的字句,竟从一手带大的弟弟口中说出来,饶是钟书玉这个与之无关的人,也感到寒心。 很快,她意识到不对。 南宫慕羽没必要把他们兄弟之间的秘闻告知外人,他这样说,是在赶韩云州走。 为什么要这样做,是因为,韩云州知晓此事,一定不会允许? 轰隆隆!!! 一道闪电划破天际,书房亮如白昼,紧接着,雷声渐起,炸响在头顶。 钟书玉从未像此刻这般清明。 或许,她可以向韩云州求助。 这是一场赌局,赢了,获得一线生机,输了,死。 钟书玉向来厌恶赌徒,为了千万分之一的概率,堵上自己身价性命,是一件非常愚蠢的事,但这一回,她不得不赌博。 因为她的身后是万丈悬崖,退无可退。 手脚被绑,嘴巴被封印,屋外是瓢泼大雨。借着几乎没有的烛火,她巡视一周,寻找可以引起韩云州注意的东西。 角落里有个盆栽架,上面摆了一株迎客松,如果她能把迎客松踹倒,发出的声音,足够引起屏风外的人注意。 南宫慕羽还在说:“你不该来这儿,阿雪大了,不是小孩子,待太子殿下从边境之地回来,他们就会成婚,外人夜半来会,于她名声不好。” “你别这样说。”南宫问雪急道,“在我心里,他永远是我的家人。” 韩云州没立刻回答,隔了好一会儿,他才道:“是我叨扰了。” 说罢,往门口走去。 这就走了? 钟书玉刚刚挪到盆栽架旁,用力一踹,纹丝不动。 这玩意儿有这么重吗? 几息之间,人已经走到了门口。 完了! 忽然,韩云州停下了,他目光落在一把破败的油纸伞上,问:“这是?” 在他印象中,南宫问雪放里不可能有这种东西。 “是我买来玩的。” 油纸伞一半在屏风后,南宫问雪小跑过去捡起,道,“本来想亲手画些花样解闷,又觉得麻烦,干脆丢着玩。” “不……”韩云州抬手,想说些什么,话到了嘴边又改了口,“给我,我帮你丢出去。” “这……不必麻烦,自有人处理。” “一把伞,算不上麻烦。” “这……” “给他吧。” 在南宫问雪为难时,南宫慕羽道,“多谢大哥。” 一把破伞,要纠结到何时。 屏风后,钟书玉更用力地踹向盆栽架,纹丝未动。 这东西是长在地里了吗?! 好不容易燃起的希望,又在顷刻间破灭,他绝望地抬起头,看向门口。难道她,注定如此? “这种廉价的油纸伞一旦破裂,会有许多竹屑散落。”韩云州摩挲着伞柄,忽然道,“我帮你清理掉,免得夜深瞧不清,扎到你。” 南宫慕羽快一步挡在他面前,“刚一进门我就觉得奇怪,你平日很少回府,一来又径直进了阿雪房间,你到底想干什么?” 韩云州:“这就要问问你,在屏风后藏了什么秘密。” 哐! “啊!”南宫问雪惊叫一声,木制的屏风被伞柄砸出个大洞,露出里面的钟书玉。 钟书玉差点以为自己要死。 “这是?”韩云州有些意外,“解释。” 他向来言简意赅。 “是、她是我的朋友。”南宫问雪立刻道,“我们在玩。” “这样玩?”韩云州抬手,捆仙索松开,飞回他的手里。钟书玉顾不上其他,爬起来跑到他身后,躲起来。 韩云州:“我送你的捆仙索,是让你这么玩的?” 南宫问雪低下头,一言不发。 面对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兄长,她有点害怕。 第5章 “够了,你今日来,是为了教训我们吗?”南宫慕羽站在旁处,毫不在意,“玩玩罢了,两个小姑娘能做什么,别把你北衙那一套带到国师府。” 与他平日营造的温润如玉,翩翩君子形象,大相径庭。 “是吗?”韩云州道,“玩闹完了,我送她回去。” “大哥,明日我让人送她吧。”南宫问雪道,“小玉毕竟是女子,半夜从男子车上下来,会遭人非议。” 韩云州低头,衣袖被人用力扯着,死也不放手。 答案显而易见。 “劳烦大哥了。”南宫慕羽看向钟书玉,一双漂亮的桃花眼,比屋外的雨水还要冷,“是晚了点,想必她的爹娘,该等着急了。” 明晃晃的威胁。 自出了国师府,雨势小了许多。 钟书玉坐在马车里,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她身上是湿的。 夜半,她被南宫慕羽的传讯符叫走,那么大的雨,又没有马车,她打着伞,一步步走到的国师府。 走到半路,伞坏了,淋了她一身雨。 后面,既没机会烘干,又没法换衣服,只好湿漉漉度过一整晚。 不会生病吧。 想法刚冒出苗头,一件外衫罩在了她的头上。 钟书玉从中扒拉出脑袋,瞧见韩云州还在闭目养神。 “穿上。” 他说。 是他的衣服。 玄色外衫略厚重,隐约能闻到皂荚香,还有一种很难说明的气味,不算好闻也不难闻,有点像冬日的针叶林,冷冽的松衫味。 穿上后,身体好受许多。 钟书玉长得瘦小,藏在宽大的衣衫中,似刚从外边带回来的小猫崽子一般。一根手指就能让她动弹不得,偏偏那双眼睛亮得出奇,湿漉漉地四处观察着。 “那个……”她纠结片刻,“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说。” 韩云州真开眼,锐利的视线刚瞥到钟书玉身上,她就低下了头。 “你怎么知道我在屏风后。” 一开始钟书玉就觉得奇怪,他好像早就猜到屏风后有人,一直在找机会打探。 “脚印。” “嗯?” 钟书玉低头看了看脚底,明白了。 她淋了一路雨,浑身湿透,每走一步路,都会留下一个湿脚印。南宫问雪的书房只点了一盏烛火,看不真切,唯有闪电划破天际时才能窥见一分。 若是寻常人,必不会注意到,可那是韩云州,十五岁时便能在魔族奸细老巢进进出出的男人,哪怕只有一瞬,也会引起他的注意。 “还有,伞柄。” “啊?”这回钟书玉真没听懂。 韩云州道:“伞柄表面光滑,新伞会粗糙一些。” 钟书玉低下头,不敢说话。 她家里穷,一把伞要用很多年,坏了就拿去修一修,伞柄都盘出包浆了,与新伞不能比。 这些东西心里知道就好,一旦点出来,会很尴尬。 仅凭这两点就能推断出屏风后有人,还挺厉害。 沉默了一会儿,钟书玉按耐不住,问:“你不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她在神院修习三年,从未听说过什么换身秘术,南宫兄妹又刻意瞒着他,他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在钟书玉身上找突破口。 韩云州眼都没抬:“你会说吗?” “……” 当然不会。 离开时,南宫慕羽说得很清楚,她的爹娘还等着。这不是什么关心的话,是威胁,是明晃晃的告诉她,管好自己的嘴。 既然不说,问不问,又有什么意义? 吱吱呀呀的马车声中,很快到了七十二坊。 盛京就像一个大棋盘,最中央是皇城,四周是王孙贵族,越往边缘,越是穷苦的普通百姓。 中间几个坊名字好听,叫什么永安坊、永兴坊,到后面,达官贵人们懒得记,干脆以数字命名,数字越大,越偏僻,住的人也越穷苦。 七十二坊还算好,都是些做小生意的,家底不大,够过日子。 马车停在七十二坊最外围,那条街叫梧桐街,街口有一颗极大的梧桐树,每到秋日,树冠如烟火一般灿烂。 现在是春日。 马车停在梧桐树下,钟书玉脱下外套,叠好放在座位上,道:“多谢。” 这话有点不合时宜,他的弟弟妹妹想害她,她还道歉,傻子一样。 罢了,钟书玉转身下了车。 “小玉。”韩云州喊住她,递过来一把伞。 雨小了许多,淅淅沥沥的,沁入骨髓有种难挨的寒意,他道,“带上。” 钟书玉:“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第3章 老旧的木门推开时,门轴处有吱吱呀呀的响声。 钟书玉尽可能轻地钻进院子,提起裙摆往房间走。 忽然,她听见一声啜泣。 雨彻底停了,屋檐上的水滴落下,掉进水洼里发出叮咚一声,很难判断刚才听到的声音真实还是幻觉。 钟书玉又往前走了两步,啜泣声更明显。 爹娘房间的门,好似没关上。 她蹑手蹑脚地走过去,顺着门缝,瞧见桌上点了一盏油灯,阿娘背对着她,悄悄摸泪。 “娘……”钟书玉终是藏不住,推门而入,“你怎么……爹呢。” 第6章 她环顾一周,不见钟父的踪迹。 “小玉?”钟母吓了一跳,哭道,“你个死丫头,大半夜不睡觉去哪儿了?你知不知道我和你爹差点急死……” 话还没说完,又呜呜哭了起来,自我安慰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娘……” 钟书玉红了眼眶。 她一直以为,爹娘不知道她偷偷溜出去的事,第二日晨起一看,她不在房间,大概率也会觉得她去了神院。 等再听见她的消息时,已是换身之后。 没想到,当夜她的爹娘就发现她不见了,还寻了她许久,双眼熬的通红。 要论前世来算,他们胆战心惊了好几日,寝食难安,最后等来女儿抢夺别人身份地位,被认出后逃走的消息,难怪会奔溃自裁。 钟书玉心中恨意更甚。 这种恨,比她死后知晓一切真相时还要恨。 她可以接受背叛、蒙骗,但她接受不了,将她的父母家人牵扯进来。 “娘。”时间紧急,来不及话家常,钟书玉道,“爹去了哪儿,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说。” 家里的伞被拿走后,钟父穿了蓑衣去找人,这个点,正好唉声叹气的回来,一进门,便瞧见找了一整晚的女儿在房中和她娘说话。 责备的话还没来记得说出口,女儿便一脸严肃道:“爹,我有重要的事和你们说。” 钟书玉把今晚的事简单说了一遍,隐去了魔气和重生的部分 钟父钟母都是老实本分之人,不懂其中门道,钟父问:“这不是好事吗?等交换了身体,你就是南宫家大小姐了。” 南宫家是谁? 一千年前,上神击退魔族,身边最得心应手的五位帮手,便是传说中的五大家族。时光荏苒,上神隐退,几百年不曾出现,五大家族发展至今,逐渐没落,唯有南宫家屹立不倒。 如今的南宫家家主、荣朝国师南宫慕羽,可以说是皇帝都要敬重几分的存在。 他的妹妹,自是尊贵中的尊贵。 钟书玉急道:“他们又不傻,怎会平白无故送一个身份给我,南宫问雪的病是不治之症,他们是想让我做替死鬼。” “可是。”钟父仍在犹豫,“国师大人一心为民,每年都会去寒山太极宫为百姓祈福,不可能做这种事,一定是误会。” “你!”钟书玉气极,她完全没想到,第一个坎坷会是她爹。 “我相信小玉。”钟母道,“仔细想想,谁愿意养了十八年的孩子变成别人,管她南宫小姐北宫小姐,我只要小玉。” 这个家,还有个清醒的。 普通人家饶是如此,那样的世家大族,更不会愿意教养了十八年的大家小姐,被一个书都没读过多少的平民百姓占了身体。 除非,他们根本没想她活。 钟父不聪明,但他不执拗,见妻子女儿坚持,他也松了口,钟书玉道:“快去收拾行囊,刚开城门就走。” 没什么东西好收拾,家里就这么大点地方,不值什么钱,拿了几件换洗的衣服,银钱,包了几样卖剩的点心,就算收拾完。 钟家不是盛京本地人,三十年前,钟父家乡发大水,他带着手艺来这儿讨生活,遇上同样家乡遭难,不得不远离家乡的钟母。 这些年日子好了点,他们也会回去看看,出远门这件事,对他们来讲,不算难事。 经历过一场大雨,天空澄净的好像刚洗过。 天蒙蒙亮,漂亮的蓝光隐藏在空气中,给晨起忙活的人们照亮一小片天地。 租马市还未开门,便迎来今天第一位客人。 门被敲得哐哐直响,老板穿好衣服开门,瞧见是七十二坊的糕点钟,便问:“这是怎么了,火急火燎的?” 钟父愁容满面:“昨夜梦见老家出事,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就想着回去看看,老人年纪大了,让人担心。” 难怪。 老板忙让出位置,道:“前天正好回来一匹好马,喂饱了草料,我便宜点租给你。” 这是钟书玉教的,他们必须在不引起任何人注意的情况下,离开盛京。 咚咚咚! 天将明,城楼上的钟声敲响,城门刚一打开,便有一家人乘着马车出了城。 不多时,一队官兵闯进了七十二坊,一脚踹开糕点铺的大门。 屋内尚有点黑,一群人四处搜寻,扯掉衣柜门,扯开床铺,连院子里种菜的篱笆也没放过,搞得鸡飞狗跳。 隔壁赵大叔出来问:“官爷,发生什么事了,怎么这么大动静。” 为首官兵凶狠道:“这家人的女儿盗走了国师府一颗南海珍珠,国师大人要求活捉,若有消息,重重有赏!” 四周顿时响起窃窃私语声。 街坊邻居们看着钟书玉长大,对她的品行还算了解,怎么也不信这样好的一个孩子,会偷盗。 赵大叔道:“官爷,可有什么误会?这孩子不是这种人?” “嗯?”官爷凶神恶煞地瞪了过来,“你的意思是,国师大人冤枉了她?” “不敢不敢。” 荣朝阶级分明,地位崇高者一言,底下人只得照办,别说质疑,问都不该问。 这一句,放脾气不好的,一脚踹过来他连躲都不敢躲。 “官爷,我知道他们去了哪儿。”说话之人是附近有名的小混混,平日偷鸡摸狗的事没少干,“晨起我出门解手,听见糕点钟说老家父亲得了病,要回老家,早上刚开城门就走了。” 第7章 “消息可真。” “绝对真,您去问问租马车的王老板就知道了。” “好。”官爷抬手,道,“赏。” 整整五两银子,送到了小混混手中。 五两,于南宫家而言,不过一道青菜钱,于七十二坊而言,是一户三口之家半年的口粮。 重赏之下,过去的那些情谊变得分外可笑。 片刻后,官爷甩开人群,小跑至梧桐树下一辆朴素的马车旁,道:“大人,一个时辰前钟家人乘马车跑了,据说去了江南。” 梧桐树的阴影下,隔着帘子,瞧不清车内人的表情,只见片刻后,一截修长白晰的手指伸出,递出一块令牌,道:“传我命令,全国通缉钟书玉,且记,抓活的。” “是。”官爷接过令牌,临走前,不确定地问了一句,“边境之地也要吗?” 马车内,昏暗的光线下,南宫慕羽轻轻摩挲着手上的玉扳指,道:“要。” “是。”官爷不敢耽搁,立刻去办。 马车动了,慢悠悠驶离梧桐树。 车内,南宫慕羽冷笑:“真是只聪明的小老鼠,我很好奇,你的马车快,还是我的人更快。” 盛京城外的小树林。 一辆破马车晃晃悠悠行驶在官道上。 不是他们不想快,是马车快不了。本土矮脚马比不上达官贵人养的混血宝马,破败的马车架子也经不住长途跋涉。 车上有三个男人,少年在赶车,中年人坐在他的旁边,后面,还坐了个体态丰腴的矮个子男人。 “驾!” 风呼啸而过。 有人骑着快马,与几人擦肩而过。 很快,为首之人“吁”的一声停了下来,拽着缰绳往后走,直到来到破马车旁边,才道:“你们三个,有没有见到过一家三口,一男两女?” 两个年纪大的不敢说话,尽可能把头埋起来。少年坦然道:“见到过,我们从津渡来,路过盛京外十里亭时,见他们朝南去了。” 官兵眼神狐疑,枣红色矮脚马,没有顶棚的破马车,与租车老板所说无异,除了性别,其他都能对上。 他抬腿下马,走到车旁,道:“路引。” 少年没说话,转身从包里翻出三张路引给他,上面的内容,与少年所说无二。 奇怪,还是奇怪。 官兵把路引还给少年,趁他松懈的空挡,伸手去拽他的胡子。 “哎!痛!”少年捂着脸,满脸惊恐,“官爷,我的胡子有什么问题吗?” 居然是真的。 官兵又捏了下他的喉结,也是真的:“没事把胡子刮刮,丑死了。” 说罢翻身上马,朝前跑去。 待人彻底消失在视线里,中年男人才松了口气:“吓死我了。” 情况并不乐观。 钟书玉尚且记得,下马车时韩云州对她说的话: “出现在阿雪身边的人,我都查过。” 对啊,她怎么忘了,那是南宫问雪,南宫大小姐,这个世界上,地位最高的女子。每年试图接近她的人数不胜数,她的两个哥哥,怎么会任由旁人接近她? 别说叫什么,家里有什么人,老家在何处,都有那些亲戚,住在哪里,他们比钟书玉本人还要清楚。 所以老家不能回,亲戚也不能投奔,思来想去,她只能去边境之地。 边境之地广阔无垠,城池众多,想找到她需得费些功夫。重要的是,天高皇帝远,南宫慕羽的手,不一定能伸那么长。 这条路,必然不好走。 刚离开盛京,她就伪造了路引,与阿娘换上男人的衣服,还喝了一瓶废药,从女人变成男人。 那根东西长不出来,长个胡子、喉结,让人瞧不出问题就成。 除非认识的人在场,不然绝认不出。 至于她为什么会有这些东西,还得从头说起。 第4章 三省神院是出了名的贵。 能在这儿修学,不是王孙,就是贵戚,最不济,阿爹也是个侍郎,不然负担不起每年昂贵的束脩。 钟书玉能在这儿修学,已是上面的人法外开恩,断不能让南宫问雪额外负担她的束脩。 所以,她只能想办法赚钱。 帮同窗写写作业,跑跑腿,简单但赚钱太少,慢慢的,钟书玉把目光放到别处。 神院有药理课,乍一看与民间的医术差不多,细究下来,还有很多门道。比如强身健体的药,增强精力的药,吃下后,能短时间增加悟性的药。 这些药价格比跑腿高许多。 后来接触的多了,她的胃口逐渐增加,也有人找她定药。有些药材盛京买不到,她就得易容化妆,去黑市买。 黑市买不到,就伪造路引,去别处打听。 这些东西,于她而言信手拈来。 除了她自己,她还给钟父画上满脸麻子,给钟母做了个罗锅。认识他们的人,也得瞧半天才能发现。 一路上有惊无险,折腾了五日,终于到了天阙。 天阙是边境之地的一座城池,算不上大,南宫家的人管不到这儿,也不会太小,小到来个外乡人,就会被所有人围观。 钟父钟母租了一间院子,准备开间面点屋,赚不到太多钱,够用就行。钟书玉准备去护城军,找个活好补贴家用。 对外,他们一致说得罪了贵人,逃荒路上遇到,才一路扶持到这儿。 第8章 令人意外的是,这儿不少人与他们一样,得罪了权贵不得不远离家乡讨生活,所以他们的出现,不算引人注目。 修整了一日,第二天清早,钟书玉一路打听去了护城军。 护城军名义上是军,实际上,是一个民间组织。 距上神封印魔神已过一千多年,封印有所松动,时不时会逃出来几个品阶底下的魔族。 封印他们的十万大山,受魔气影响,偶尔也会出现魔化的动物下山袭击村民。 因此,护城军出现,一边巡逻,一边守护百姓。 在荣朝,只有王孙贵族才有资格修习法术,在这儿,只要有天资,都可以修习。区别仅在于上限高低。 王孙贵族学的,是这世上所有能学到的法术;这儿学的,只有对付魔族的本领,不至于无力反抗罢了。 钟书玉这种水平,来这儿当个夫子都绰绰有余。 护城军的营地在城外,一片翠绿的草原之下,有一幢木头做的院子。院门大敞,能瞧见里面不少男人。 有的在玩牌九,有的在闲聊。 钟书玉刚一走进来,便有个上了年纪,头发花白的老头迎了上来,道:“小伙子看着眼生,来这儿做什么?” “我听说这儿招人,过来看看。” 护城军许多年没来过新人,此话一出,纷纷停下手头的事凑了过来,来看这位俊俏的少年郎。 旁边的人七嘴八舌地问,有问她多大年纪,也有问她家在何处,为何来这儿。还有人高喊一声:“我去叫老大。” 跑走了。 钟书玉一一回答,说自己叫王宇,津渡人士,十六岁,在码头做工,因得罪了码头上的老板,日子过不下去,不得不去别处讨生活。 护城军的老大来的很慢,她口干舌燥地说了好一会儿,人群才慢慢让出一条道。 是一个骚里骚气的男人。 他穿了件黑色的短衣,松松垮垮地挂着。白色的里衣大敞,露出一大片晒得粗糙的胸膛。 钟书玉错开眼,不忍看。 老大好似刚被叫醒,眯着眼,有点起床气,哑着嗓子说:“就你想加入我们护城军?细胳膊细腿能打吗?别给魔物塞牙缝都不够。” 声音有些耳熟,钟书玉看去,模样也有点眼熟。 像她那个不成器的哥哥。 钟书玉有个哥哥,叫钟文宣,比她大八岁。 十年前,她哥得罪了赌坊老板,连夜了。 钟书玉有些怨,他跑了,赌坊老板的仇还记得,他们带人来糕点铺,要抓年仅八岁的钟书玉抵债,是他爹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又花尽了这些年的积蓄,才换回的她。 十年过去了,他跟死了一样,了无音讯。 钟家人也当他死了,除了偶尔夜半时,钟父钟母看着月亮,独自叹息。 很明显,眼前的男人也认出了她,眯着的眼睛都瞪大了。 “咳,”他清了清嗓子,说,“我们护城军规矩不多,只要是人才,都能有一席之地。你跟我走,咱俩仔细聊聊。” 他的房间在二楼,进去后,他立刻关上门,试探道:“小玉?” 钟书玉冷冷地看着他。 钟文宣摸摸鼻子,没跑了,这绝对是他妹妹。 朝廷的通缉令早就传到了天阙,大街小巷都是,钟书玉把事情简短说了一遍,隐去了关键信息,只说南宫慕羽看上了她的身子,想强迫她,她不同意,就跑了。 事实上,她也没撒谎。 钟文宣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好几遍,强忍下脱口而出的询问,道:“咱俩不愧是兄妹,闯起祸来一个比一个大,不,你比我厉害。” “还说我。”钟书玉踹了他一脚,骂道,“干什么不好学人家赌钱,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我们怎么过的!” “别别别。”钟文宣一边退一边求饶,“我没赌,我发誓,我不是那样的人。” 钟文宣说,他当时没去赌钱。 十六岁的年纪,已经能算大小伙了,他不想一辈子呆在糕点铺做糕点,就找了朋友,一起在外边寻个事做。 恰巧,赌坊在招打手。 他第一天去,就碰上一个老赌鬼卖女儿。 女孩十五六的年纪,平日帮人洗衣服赚钱,每日清晨,都能看见她端着一个盆,踩着朝阳去河边。 这样好的女孩,不该被卖进赌坊。 那不是个好地方,没有姑娘能活到二十岁,大多没几年,得了病,受了重伤,尚有一口气时草席一卷,丢进乱葬岗自生自灭。 他做不到眼睁睁看着,所以,他站出来,说了句话。 那姑娘硬气,趁这功夫,一头撞死在柱子上。她用的力气很大,脑袋上全是血,顿时进气少出气大。 人没了,赌坊老板少赚了钱,就把债算到了钟文宣头上。 那时他才十六岁,刚离开父母的羽翼,什么也不懂,慌里慌张的在朋友的安排下逃了出去,一路乞讨到了蜀地。 本来他想等风声过了,再换个名字回去,结果在蜀地遇上前来议事的秦夫人。秦夫人外出时被混混盯上,他出手相助,为报救命之恩把他带回了天阙,给了个护城军统领的身份。 钟书玉沉思片刻:“撞柱子撞不死人,那姑娘一定还有救。” 钟文宣摇头:“你不懂,重点不是她死没死,是那些人,从来没把我们普通人的命当命。” 第9章 死了,要他赔赌资,没死,要他赔药钱。 一个人两种吃法,一旦盯上,断不可能轻易松口。 钟书玉何尝不是? 同意,死;不同意,迂回的死。 因为她穷,因为她没有依仗,因为她足够普通,死了,也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 南宫慕羽肯放她走,是他清楚,一个无权无势的女子,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钟书玉叹了口气,把所有责备的话咽下。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兄妹俩同病相怜。 “我走后,他们没找你麻烦吧。”钟文宣道。 怎么没有。 钟书玉顿了顿,道:“赔了点钱。” 不多,钟父几十年的积蓄。 过去的事已然过去,何必说出来,惹人难过。 至于那些附加的痛苦,就像她大半夜被南宫慕羽喊去国师府,害爹娘找了一夜——实非她所愿。 “那就好。”钟文宣松了口气。 这些年,他无时无刻不在担心。 这儿不是个说话的地,护城军不少人见过通缉令。钟文宣让妹妹先回去,说他再考虑考虑,过了会儿,又找了个由头出了门,在小巷中汇合。 天阙人不多,僻静的小路不少,两人一前一后,躲着人群,不多时便到了新租的小院。 院子不大,临街是铺面,后面用篱笆圈了一小块地,堆放了不少杂物。 破旧的木门只到肩膀,站在门口,院内景象一览无遗。 钟文宣站在门口,犹豫了。 十年不见,不知父母如何。明明一路小跑过来,迫不及待想见见家人,只差临门一脚时,生生停了下来。 “小玉,爹娘……可还怪我。” 同样的话,他又问了第二遍。 “王宇,你站在门口做什么?”钟母推门而出,手里拿了个簸箕。新搬到这儿,什么也没有,钱也不多,只好把屋子里能用的洗洗干净继续用。 她刚洗好拿出来晒,就见女儿和一个陌生男人站在院门口,“这位是……” 想念了十年的人站在咫尺之间,钟文宣嘴唇颤抖,隔了好一会儿才勉强透露出一个字:“娘。” 他娘怎么驼背了? 钟书玉这才想起,他们的伪装还没卸:“进去说。” 铺门紧闭,只余了一条过人的缝隙。 如今,最后一点缝也被关上,屋内顿时陷入黑暗。 钟母去掉背上的罗锅,钟父擦去脸上的斑点,以最真实的样貌,面对眼前十年不见的儿子。 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钟父握着儿子的肩膀,眼睛在哭,嘴巴却在笑。他看了好一会儿,才颤抖着声音道:“这些年,辛苦了。” 没有责备,没有怨恨,满心满眼都只有一句:回来就好。 钟母心疼地看着儿子:“一个人在外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快脱下来,娘给你补补。” 钟文宣尴尬地侧过身,把衣服整理好才说:“娘,这边流行这么穿,您别担心。” 他把这些年的事简单说了下,与钟书玉听到的差不多。他改了姓名,籍贯,以左星辰的身份示人,十年来一直在秦夫人手下干活,近几年才升到护城军统领。 钟父钟母十分满意,事实上,儿子活着他们就很满意。 钟父道:“你也真是,这么多年也不知道寄封信,白白让我和你娘担心。这次要不是国师脑子抽,非要你妹妹和他妹换劳什子的身,我们还得被你瞒一辈子。” 钟书玉在旁边拼命挤眼睛,也没挡住钟父跑在前面的嘴。 “嘿嘿,我不是怕赌坊的人找你们麻烦。等下,”钟文宣终于反应过来,“什么身?换什么?” 第5章 钟书玉心里有自己的小九九。 她不确定自己能否自救成功,如果成不了,受她牵连,父母必然好不了。倘若南宫慕羽大发慈悲,放过她爹娘,爹娘年纪大了,又如何养老? 这些都是问题。 所以,当她意识到哥哥还活着,并且活得不错时,心中有了新主意。 简短安慰了父母几句,钟书玉把哥哥拉进房间,说:“哥,这件事没你想的那么简单,南宫慕羽不会放过我。” 她把事情重新说了一遍,又分析了利害关系,道:“哥,你想办法把爹娘送走,藏起来,等风声过去再出来。” 钟文宣问:“那你怎么办?” “我……”钟书玉抿唇,“我留在他们身边更危险。不管怎样,我都希望他们安然无恙,还有你,你也要安然无恙。” 十年没寄信也有好处,比如,南宫慕羽很难查到他们的关系。 “不行。”钟文宣果断拒绝,“你不能冒这个险,我们一家好不容易团聚,怎么能丢下你不管,这样,我来想办法。” “你能有什么办法?别忘了,对面的人是南宫慕羽,是国师,不是赌场老板。” “那也不能丢下你!” 钟文宣情绪有些激动。 十年前,他已经丢下过一次家人了。 那时他年纪尚小,不知该怎么办,朋友让他跑,他就跑了,一路乞讨到了蜀中。那种绝望、自责、痛苦,他不想经历第二次。 “小玉。”钟文宣缓了缓神,道,“别忘了,我是你哥,这个家除了爹,只能我说了算。” 态度强势,不容拒绝。 第10章 钟书玉叹了口气,慢慢松了手。 或许她错了,她不该自以为是的认为,这样的决定一定好。倘若爹娘知晓,她打算自身涉险,一定能接受吗? 万一,是前世的另一种再现呢。 钟文宣甩上门离开,片刻后,又打开门回来,问:“你有什么打算吗?” 最初的情绪缓和,他终于意识到,国师与赌坊老板不一样。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除非他们逃出人族领地,不然,被抓回去,只是时间问题。 钟书玉摇头:“没有,有的话,我也不至于跑这么远。” 南宫慕羽不会看着妹妹死,除了十几年的感情,还有她是未来太子妃。 荣朝太子自十五岁时,前往边境之地镇守,一晃数年过去,如今南宫问雪十八,已到成婚年纪,迎进东宫,只是时间问题。 前世他们不遗余力地诋毁钟书玉,让全城百姓认为,她是恩将仇报,想抢夺南宫问雪身份地位的蛇蝎之人,就是为了,让换上新身体的南宫问雪,堂堂正正的回到南宫家。 至于他们为什么选钟书玉,她不知道。 换身秘术闻所未闻,若非前世的经历,恐怕钟书玉一辈子都不知道有这回事。 忽然,她想到什么,问:“哥哥,你认识什么家里藏书很多的人吗?兴许多看几本书能找到。” 盛京肯定找不到这种书,可这儿是天阙。 越远离皇室的地方,越能找到不为人知的东西。 “你别说,还真有。”钟文宣道。 要问天阙最受人尊敬的是谁,必然秦夫人莫属。 秦家原本是五大家族之一,与南宫家一样尊贵。 千年时光,家族逐渐式微,嫡系子孙死完,偌大的家产逐渐落在旁支身上——也就是秦夫人早逝的丈夫。 两人成后没两年,秦大人突发重病死了,剩秦夫人一个女子。 有人不服,打着族人的名义追来,试图分一杯羹。秦夫人虽为女子,却手段狠辣,雷厉风行。不仅拆穿了那些人的小心思,把人赶跑,还一人扛起秦家,以及受秦家庇佑的天阙。 天阙名义上受朝廷管,实际上主事的,是秦夫人。 秦家很大,从进门那刻起,钟文宣就在叮嘱:“别乱看,别乱摸,找几本有用的去我房里看,要别的书跟我说,别自己去。” “知道了,知道了。”啰嗦。 念叨了八百遍。 今日不太凑巧,他们刚走到门口,迎面就出来两人,一女一男,女的瞧着不大,衣着利落干净,头上只用了一根银簪束发,无多余装饰。 男人是个老者,头发花白,佝偻着背,站在女人身边还没她高。 女人瞧见钟文宣,扬声道:“你个不爱看书的人,怎么突然来了书房,他是谁?” 钟文宣忙说:“他是我老家的表弟,和我一样得罪了人,来这儿逃难。他幼时给人做书童,认识字,我让他来这儿挑几本有用的书,回去教教护城军那帮大老粗。” “老家表弟,不曾听你说过。” 钟书玉行了一礼,道:“见过秦夫人,小的叫王宇,今年十六,表哥是我姨娘家的孩子,亲戚离得远,他对我印象不深。” 秦夫人似信了,走到她面前打量了一番,忽然,伸出手摸了把她的胸部,道:“这样清秀一张脸,留胡子做什么,碍眼。” “夫人。”钟文宣嗲着嗓子埋怨,“他才十六,小鸡崽子似的,有什么意思。” 听得出他在吃醋,秦夫人哈哈笑了两声,扯开他的衣领摸了一把,道:“放心,我对他不感兴趣,藏书阁的书随便他翻,不该进的地方,别进。” “是。” 等人走了,钟书玉不可置信地看向她哥。 在秦夫人手底下做事,是这么个做法? 钟文宣闭了闭眼,绝望道:“进去再说。” 他和钟书玉一样,说的都是真的,只隐去了一些关键内容。 在蜀中时,秦夫人确实被盯上了,他也确实挺身而出,隐瞒的是,他没打过,是秦夫人救了他。 秦夫人成婚之前习武多年,身量又高,别说普通女子,一般男子也比不过她。再加上护城军中厮杀过,几个小混混对她构不成威胁。 相反,都快饿成一条麻秆,还要英雄救美的钟文宣吸引了她的注意,那日后,她便将钟文宣带回了天阙,当男宠养着。 说到最后,钟文宣小声说:“别告诉爹娘,我不想他们觉得我丢人。” 钟书玉收起下巴,拍了拍他,安慰道:“哥,这叫能屈能伸,不丢人。” 做秦夫人的男宠,不丢人。 刚那一下真吓到她了,还以为被发现了,幸亏她本身不大,又裹了束胸,才没被认出来。 有了秦夫人的同意,事情好办许多。 钟书玉不知道南宫慕羽什么时候会找上门,可能一个月,也可能明天。 毕竟那是国师,拥有荣国最高权力,又是整个人族法术最厉害的那个,找一个人,对他来说和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所以,钟书玉必须尽快找到解决办法。 秦府藏书阁比想象中大,里面的藏书,比三省神院还多,并且,都是些极少见的孤品,不少只有黑市才能买到。 钟书玉看了三天。 整整三天,困了就趴在桌子上睡,饿了就吃些点心。她不敢吃太饱,渴到嘴唇起皮,也只敢用茶水润一润。 第11章 去茅房要花时间,她得尽可能多看几本书。 可惜,一无所获。 钟书玉把看过的书放回去,又拿了些新的。 这几日没休息好,又没吃饱,一时间头晕眼花,扶着书架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书全掉在了地上,她蹲下身捡,忽然悲从心起,干脆一屁股坐下。 今日月色正好。 银白的月光如瀑般散落进来,在窗前留下一个小框,有风吹过,烛火摇曳,扯得影子一晃一晃。 她的命运,真的无法改变吗? 前两日还好,待到第三日,她每翻一本书,心里就自问一句,这样有用吗?她真的能自救成功吗?命运……真的可以改变吗? 无人理解她此刻的心情。 任由一开始的决心多大,当失落一点一点累积,绝望一点一点叠加时,她也会怀疑自己,真的可以吗? 配角……注定成为主角的垫脚石吗? 死亡像钟声,一步一步敲响在她耳边,她——不认命! 哪怕到最后一刻,她也不会放弃。 这才是钟书玉,永不服输的钟书玉。 是明知偷学法术,会被当做魔族奸细打死,还要努力改变命运的钟书玉。 是八岁时暗暗发誓,这辈子绝不能再让她爹下跪求饶的钟书玉。 长舒一口气后,钟书玉随手拿起一本塞在角落的小册子,翻阅起来,上面记录了许多不为人知的秘法,其中,就包括——换身术! 千年前神降临凡世,为让人族拥有自保的能力,将一半神力化作星辰降落凡世,接触到星辰的人,便拥有了神赐予的能力。 神力有限,并非人人拥有,于是有人研究出秘术,以换身之法,让无神力之人获得神力。 此秘法乃逆天而行,看似换身,实则换命,需同年同月同日出生、性别相同之人于月圆之夜交换,否则必遭反噬。 钟书玉愣在原地,她和南宫问雪,正是同年同月同日生。 第6章 这世上,比被多年好友背叛更恶心的是,你以为的真心相待,是别人彻头彻尾的利用。 同年同月同日生不算罕见,更不算常见。 起码整个三省神院里,只有她们两个。 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 倘若有意,三年前初见时,南宫问雪便知晓今日? 倘若无意……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一环扣一环,倒像专为她而生的陷阱。 钟书玉跌坐在地,震惊得无以复加。 册子上还写,此法有违天道,需得双方同意,若一人反悔,则换身不成,若其一有孕,施法者与另一人必遭反噬。 难怪,南宫慕羽会想法设法让她同意。 钟书玉合上册子,心道,若她悄悄怀孕,就算被南宫慕羽抓到,以她父母哥哥的性命要挟,仪式也不会成功。 甚至,他和南宫问雪会遭受反噬。 一个极好的计划,问题是,她怀谁的去。 这些年她忙着赚钱,忙着修习,根本没时间认识男人,脑海里闪过几张不算熟悉的脸,都被她嫌恶地一一否定。 世间对女子的规训于钟书玉无效,十八年间,她见过太多太多故事,守节二字在她眼中同八岁孩童过家家一般—— 命都难守,还守什么破节。 但这不代表,她可以和随便什么人上床。 起码,要找个帅的。 晚风习习,钟书玉顾身一人走在廊下,思考要去哪里找个帅哥。想的太过入迷,完全没意识到,拐角的阴影处伸手一只手。 “唔……” “别动!” 男人有力的大手一把将她扯进假山后,伸手捂住她将要呼救的嘴,低声道。 是他。 韩云州。 “哥哥,她会在这儿吗?” 月光下,一袭白衣的少女自月亮门下走来,向她身侧的青年询问道,“她那样的身份地位,怎会认识秦夫人那样的人物。” “放心吧。”清冽的嗓音顺着夜风传来,“我的占卜,从未出错。” 是南宫兄妹。 作为一国国师,每年祭祀典上,南宫慕羽都会占卜一年国运。 私人占卜有没有过钟书玉不清楚,她没想到,为了找她,南宫慕羽竟如此大费周章。 八天,大概已经过了他估算的日子。 “月圆之夜已经过了,就算找到她,也得等二十多天,哥哥,我等不及了。”南宫问雪的声音里透着着急。 魔气这东西,就算用法术和药物镇压,也会透出细细密密的疼。 尤其夜里,那股痒意能让人疯掉。 对于,钟书玉深有体验。 “放心。”南宫慕羽轻笑,“她逃不掉的。” 她逃不掉。 人走远了,声音融在树叶沙沙中听不真切,饶是如此,钟书玉依旧如回到那个雨夜般,呆在原地。 比起她既定的命运,这四个字更像魔咒,无时无刻不环绕着她。 “呼吸,呼吸!” 听到提醒,钟书玉才如溺水的鱼般,大口大口呼起气来。 “走,我送你离开天阙。” “等等。” 钟书玉拉住他,慢慢抬眼,“我能去哪儿?” 这么远的地方他都能追到,还能去哪儿,十万大山吗?况且,天阙还有她的爹娘哥哥在,南宫慕羽能算到她,自然也能算到他们。 第12章 韩云州眼神闪躲:“我送你去间灵族的地盘。” 间灵族,是这片大陆最古老的种族之一,据说间灵族人从不外出,也不允许外人入内,违者格杀勿论。 钟书玉问:“他们愿意接纳人族吗?就算我能去,我爹娘呢,哥哥呢?如果你做不到保护所有人,就放开我,我做不到丢下他们独活。” 如果没找到那个册子,她可以带着爹娘挣扎一下,现在找到了,她该想想如何反击。 处于被动的人,注定输。 “不过,我有个办法。”钟书玉话锋一转。 “你说。” “你先说。”钟书玉眨眨眼,“你为什么帮我。” 韩云州道:“换身秘术有违天道,会反噬。” “就这样?”钟书玉不以为意,“南宫慕羽不会蠢到不知反噬,他一定衡量过,利大于弊。” 见他表情纠结,钟书玉撇了撇嘴,“不想说算了。” “爹娘他们,”韩云州抿唇,道,“不会同意。” 这个“爹娘”,不是他的亲生父母,是养父母。 无论南宫兄妹如何,老国师夫妇在世时,是一等一的大好人。 边境之地的封印松动后,附近百姓苦不堪言。他们不畏环境艰苦,亲自带人来教百姓应对之法,这一待,就是三年。 他们在世时,三省神院和名义上一样,无论高低贵贱,只要有天分,皆可入学,家境贫寒者,还会免去束脩。 各地在他们的照应下,兴办了不少与三省神院一样的修习院,他们还会四处讲学,整个荣朝一派兴兴向荣。 可惜,止步于十年前。 老国师夫妇死后,王孙贵族为维护地位,四处打压平民,明里暗里不允修习,发展到钟书玉入学,已是平民修习法术,会被当成魔族奸细打死的程度。 不管别人怎么想,在普通民众眼中,老国师夫妇比太极宫里那位上神还要受人尊敬。 他们,绝不会允许自己的孩子做这种事。 钟书玉轻笑一声:“这世上,大概只有你还在乎他们的想法。” 她的计划是,偷偷回盛京,躲进韩云州家里。 明面上,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南宫慕羽怎么也想不到她会回去。 背地里,没人比韩云州更适合做她肚中孩子的父亲。 北衙那种人均八尺的地方,他高得鹤立鸡群;虎背蜂腰,一只手,就能把钟书玉一整个捞起来。 就像刚才。 三省神院卖得最好的不是药,是秘戏图,一本够她半年束脩。可惜销量不好,老几样卖几本,就卖不出去了。 钟书玉干脆自己画,她去讨教百花楼的姐姐时,她们说,只有未经人事的小姑娘们才喜欢国师那样清俊的男子,像她们,更偏爱韩云州这般男子 ——一看就很能生。 若能拐到床上,钟书玉的计划就完成了一般。 韩云州不知道,他只知道,钟书玉的想法可行。 两人骑着马,一路向租住的房子而去。 这三天忙着看书,忘了喝药,脸上的胡子掉得干干净净,喉结也消失了,等会儿回去,还得再喝一瓶。 钟书玉下了马,从后门推门而入。 门没锁,窗户关得严严实实,没有半丝月光落进来。钟书玉四处摸索,想点蜡烛,忽然,听到了呼吸声。 有人在!就在房中! 呼。 一盏盏烛台被点燃,屋内顿时亮如白昼,南宫慕羽坐在扶手椅上,施施然道:“呀,又见面了,小老鼠。” 钟书玉:“……” 除了他,在场的还有南宫问雪,秦夫人,她的爹娘,哥哥,都被绑起来,嘴里塞了布条丢在一边。 瞧见随她而入的韩云州,南宫问雪站起身,道:“大哥,你为何要与我作对。” 十七年的兄妹情,比不上见过两面吗? 韩云州道:“我不能看你一错再错!” “非要我死了你才甘心?”烛火映照下,南宫问雪眼底的伤痛无法忽视,“在你心中,我到底是什么人?若非别无他法,我也不会……” “阿雪,”南宫慕羽打断她,冷冷道,“别和他废话。” 他转向韩云州,“外边都是我的人,只要我一声令下,他们就会放箭,你能护住身边人,地上那三个,你也能护住吗?” “不要动我爹娘。”钟书玉急忙瞥了一眼,爹娘哥哥都醒着,除了头发有点乱,身上没有明显伤痕,从眼神判断,精神也不错。 “有事好商量。” 不就是命吗?给他好了,反正还有二十多天,足够她完成计划。 南宫慕羽摇摇头:“没意思,不如换个新玩法。” 他挥挥手,钟父嘴上的封印解除,他红着眼,一边朝南宫慕羽磕头,一边求饶:“国师大人,求您放过小玉,她只是个乡野丫头,行为粗鲁,配不上南宫小姐。” “闭嘴。”南宫慕羽皱眉,不耐烦地祭出本命长剑,横在钟文宣脖子上,道,“老头,选择权赏你了,钟书玉活,你们三个死,或者你们三个活,她归我,你选一个。” “这……这……”钟父吓得要命,他老实一辈子,哪儿见过这种阵仗,立刻不知所措起来。 比起杀人,南宫慕羽更擅长诛心。 “我耐心有限,”长剑往前送了几分,南宫慕羽道,“三、二……” 第13章 “我选文宣!”钟父闭眼喊道。 他颤抖着,明明不冷,明明长剑不在他的脖颈处,他还是在抖。钟父不敢睁眼,在喊出那句话时,他无言面对任何人。 钟母嘴上的封印也被解开,南宫慕羽问:“你呢?选什么?” “我选文宣。” 不等倒计时,一颗豆大的眼泪从钟母眼角流出,她看向钟书玉,不断地道歉:“对不起,小玉,对不起……” 长剑换了个方向,直直指向钟书玉。 南宫慕羽勾着唇角,像一个戏作家,在欣赏自己最满意的作品:“你呢,你又选谁?” 第7章 其实,钟书玉很希望爹娘选他们。 这是一场很划算的买卖,用她一人性命,换他们一家安稳无虞,傻子都知道怎么选。 可当她真的听到那个答案时,还是会失落,还是会难过。 “我有个条件。”钟书玉迅速收敛情绪,道。 “哦?”南宫慕羽轻笑,“你在跟我讨价还价?” “是。”钟书玉承认的很坦然,“要么同意,要么麻烦你把我和我的家人葬在一起。” 她无权无势,唯一的底线,就是这条命。 她在赌,赌他找不到第二个和南宫问雪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人。 南宫慕羽冷下脸:“有点本事,说吧,你想要什么?” “第一,”钟书玉道,“我要你护我家人周全,不可囚禁、欺辱、令他们痛苦,直至寿终正寝。” 南宫慕羽狡诈至极,她必须想到所有可能。 “好……” “第二,不可滥杀无辜之人泄愤,包括七十二坊的邻居,我族中亲友。” 南宫慕羽失笑:“在你眼中,我是这种人?” “你答不答应?” “行。”他换了个姿势坐,“下一个。” “第三,”钟书玉垂眼,“换身之前,我要提前享受南宫大小姐的一切。” “呵,”南宫问雪翻了个白眼,“我还当你多厉害,这么快就暴露本性了?” “难不成你会以为,我看不懂你们的把戏?”钟书玉冷笑,“换身为假,让我替你去死是真吧。” “钟书玉!” “你们答不答应!” “答应,你要什么我都答应。”南宫慕羽站起身,道,“这么晚了,别打扰钟伯父伯母休息,小玉,过来,我带你回盛京。” 钟书玉往后退了一步,眼中满是警惕:“我不信你,拿命契来。” 南宫慕羽看向她,眼神危险:“你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吗?” 命契。 顾名思义,以性命为筹码的契约。命契一旦定下,违反必遭反噬,非性命攸关的大事,很少有人使用。 当年魔族被封印,人族与妖族势同水火,连年大战,后为休养生息,两族之长定下命契,妖族退居天河以东,人族退居天河以西,互不侵犯,一旦违反,全民反噬。 此命契,命的所有人族和妖族。 钟书玉道:“怎么?不敢吗?” 前世换身前,他答应钟书玉,会想尽办法救她,也会赡养她的爹娘。 结果呢,废话一句。 若不用命契,不过重蹈前世覆辙罢了。 “钟书玉!”南宫问雪怒骂道,“不要得寸进尺。” 韩云州挡在钟书玉面前,站在了养育十八年的妹妹对立面。 以他的视角,不能替钟书玉做决定。 他可以十五岁只身入敌营,却做不到不伤害任何人的情况下,强行带钟书玉和她的家人走。 他可以想办法去除妹妹身上的魔气,却不能打着为钟书玉好的旗号,强行替她决定。 他能做的,只有在钟书玉有危险时,挡在她面前。 “韩!云!州!”比起另一个人,明显,南宫问雪更不能接受大哥的背叛。 “有什么不敢?”南宫慕羽冷笑,“正巧,我还怕你食言。” 他抬手,一道黄符出现在半空,逐渐显现钟书玉刚说的话,除此之外,还有她必须与南宫问雪互换身体。 “可以吗?”他问。 钟书玉检查过没问题,道:“可以。” 话音刚落,黄符化作雪花点点,没入两人身体。腕间一痛,钟书玉抬手,一道血色红线缠绕在手腕上。 是命契落成的象征。 他们还是回了盛京。 或许想陪她最后一段,又或者舍不得盛京的家业,钟父钟母决定与她一起回去。 路上,南宫慕羽不放心,强行把钟书玉留在自己车上。 钟书玉不想看见他,正巧见南宫问雪一副不服气的表情,于是出言刺激了几句,成功被赶去了别的马车。 顺便,国师府也不许她进。 三年好友,她对南宫问雪了解极深。 在外人面前,南宫大小姐温柔贤淑,待人宽厚,实际上,她对自己的身份地位看的极重,时常端着,生怕有人在她身上占到便宜。 钟书玉只需随意说几句“终于住进了国师府”,“霸占你所有衣服首饰”,“下人见了我得喊大小姐”,南宫问雪便受不住,想着法儿将人赶走。 无妨,命契尚在,她仍可享受南宫家大小姐的好处。 住不进国师府,她可以住进韩云州的府邸。 五天的风餐露宿到天阙,五天的马车和驿站回盛京。 刚一落地,钟书玉便行使起自己的权力,挑了几个趁手的丫鬟,给韩府里里外外打扫一番,又支了不少银子,给自己和家人买了不少衣裳首饰。 第14章 破糕点铺也重新修整一番,连地窖,也买了新木头搭框架。 七十二坊的邻居病了,直接买下一整个药铺;眼看入夏没衣裳穿,定下一整个布庄的布料,一年四季都够了;吃不起肉,买几头猪分给相邻,整条街都飘着肉香。 回京几日,她高调的皇宫那位都听见些许风声,南宫慕羽不得不出面,提醒她低调些。 顺便,撤走大半监视她的眼线。 在所谓上位者眼里,平民全是唯利是图的小人,只要做出一点点符合他们预期的举动,他们就会觉得:果然,没出息。 继而,放松警惕。 钟书玉的戏,该收官了。 自她住进来后,韩云州一直住在北衙。 男女授受不亲,他如传言中一般克己复礼,钟书玉在的几日,他连家门口都不曾路过。 一大早,钟书玉写了一封信,差人送去北衙,然后一头栽进膳房,准备晚上。 北衙的回信很快,不到一个时辰,便有人通知她,韩云州不会来。 钟书玉特意在厨房见的人,脸颊上是锅灰,手上有去鱼鳞时的割伤,闻言,她落寞地垂下眼,道: “我只是想谢谢他,我自知比不上南宫小姐,却也懂得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道理。他来不来,今日的答谢宴我都会做,若可以……” 忽得,她红了眼眶,“待他忙完,有时间来尝一口,也不算我的心血白费,我会一直等他。” 一天等不到就等两天,两天等不到就等三天,总能等到。 黄昏时,菜一道道端上桌,韩云州果然没回来。 帮忙的老婆婆道:“姑娘,大公子向来说一不二,今日不会回来了,你吃点回去休息吧。” 钟书玉摇摇头,道:“答谢别人的宴席,哪儿有自己先吃的道理?您辛苦一天了,先回去吧,我再等等他。” “哎……” “我知道。”钟书玉安抚道,“他不会来,我只是……从心而已。” 老婆婆见她执意如此,叹了口气,走了。 韩府的下人不多,一个做饭的婆婆,一个看门的大爷,还有几个钟书玉从国师府带过来的丫鬟。 麻雀终是麻雀,变不成凤凰。 哪怕南宫慕羽应许,国师府的人仍旧不认她,嘴上叫钟书玉大小姐,背地里,只当主子赐了假,早就各回各家,与家人团聚了。 两个孤独的老人,扛不住年纪,也慢慢熄了灯,回屋睡觉。 钟书玉饿着肚子搓了搓胳膊,月上中天,明晃晃挂在天上,像一艘小船。她心里嘟囔着:说不来真不来啊,心可真狠。 “冷就早点回去。” 身后,韩云州不知道何时站在房中。 他已经睡下了。 北衙狭小的木板,平日困极了倒头就睡,今日不知为何,一躺下脑海里就出现一个人。回话的小吏回来告诉他,钟姑娘说会一直等他,无论多久。 那是个极啰嗦的人,他明明没问,非要絮叨着讲钟书玉脸上的锅灰,手上的伤口,以及,听说他不回去,红透的眼眶。 小姑娘家家,最受不了一番心意被糟蹋。 临走时,那小吏还在说,他恨不得自己是韩云州吧,他若是,绝不会让一个姑娘等那么久。 韩云州也舍不得,但他不能。 他得为人家姑娘的名声负责。 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摊煎饼,韩云州终于受不住,爬起来套上外衫。这么晚了,应该不会有人看到,他就看一眼,若她回去了,他立刻走。 但她没回去。 意料之外,又是意料之中。 印象里的钟书玉,比他想象的坚韧许多。 “你来了。” 钟书玉扬着笑脸,雀跃地凑到他面前,停下,“我还以为,今天要等一夜。” 今天的韩云州很不一样,他没穿窄袖窄腰的劲装,而是略宽松的长袍,长发未竖,仅用一根木簪,松松垮垮地拢起一半青丝。 比冷冰冰的韩云州可爱。 “呀!”钟书玉叫了一声,道,“菜都冷了,我拿去热热。” “不用,”韩云州坐下,拿起筷子,“冷也能吃,在北衙的时候,我们常吃冷食,习惯了。” 见他如此,钟书玉也坐下。 她斟了两杯酒,道:“那喝点酒暖暖身子,待入了夏,夜里就不这么冷了。” “不必。”韩云州道,“羽林军的规矩,不得饮酒。” “那吃点菜。”钟书玉夹了一颗虾仁给他。 韩云州没动。 他本人规矩极重,夜里从不用膳,再饿也不吃。 钟书玉不知道,以为他有所怀疑,于是夹了颗虾仁放进嘴里,说:“放心,没坏,可以吃。” 韩云州无奈笑笑。 这一桌菜,花费了她一整日的时间,一口不吃确实不妥,他想了想,还是吃下了那颗虾仁。 “其实我一直都清楚,我比不上问雪,”钟书玉又给他夹了块鱼肉,“很多人都骂我,说我恩将仇报,仗着关系好,肆意践踏问雪的感情。” 她又夹了块山药。 “也就问雪脾气好,不和我计较。” 又夹了块山笋。 “放旁人身上,我早就不知死在了哪儿。” 夹了块猪肉。 “这个世界上,大概只有你能理解我了,云州,谢谢你,不仅因为你愿意帮我,还因为你,愿意信我。” 第15章 她每夹一道菜,韩云州就吃一口,不知不觉,桌上每道菜他都有尝到。 说到这儿,韩云州内疚道:“我没帮到你。” “不,你现在还可以帮。” 此刻,韩云州终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菜里有问题。 他站起身,摇摇晃晃地碰倒酒杯,低喘道:“你做了什么?” “你该喝那杯酒的。”钟书玉扶住他,道,“这桌菜,只有那杯酒干净。” 第8章 菜里,被钟书玉下了合欢散。 此药与寻常合欢散不同,无色无味,见效快,药性烈。神院贵人遍地,除了有权的,还有有钱的。 一位家中做地下生意的同窗,听闻钟书玉卖药后,拿来配方让她做。 钟书玉没答应,她缺钱,却也不是什么钱都赚,用脚趾头想,也知晓这药会用在他们骗来虏来的无辜女人身上。 那位同窗从未被人拒绝过,更何况一个平民女子。他当即把钟书玉虏去关进地下室,什么时候做好药,什么时候有饭吃。 还是南宫问雪发现她失踪,想办法救的她。 药没做成,配方记住了。 这不道德,钟书玉清楚,可她,别无她法。如果可以,她也不想把无辜之人牵扯进来。 面对这个一直试图帮她的人,钟书玉久违生出一丝愧疚。 “别怪我。”她颤抖着声音,把自己塞进韩云州滚烫的怀抱,“我只求一夜,一夜就好。” 就当,为你一手带大的弟弟妹妹赎罪吧。 “你会后悔的。” 韩云州用力握着她的肩,在理智崩塌前,说出最后一句话。 好痛。 生理性眼泪从眼角滑落。 他和传闻中一样,对男女之事一窍不通,只会盲目地亲亲摸摸,多一点也不懂。 好像一只幼犬。 钟书玉胡乱想着,小时候邻居家养了一只幼犬,它很喜欢她,每次见都会扑进她怀里,毫无章程的撒娇,弄脏她的裙摆。 还得她引导着,才能窥见一丝法门。 其实她也不懂,画过,见过,没常识过。韩云州像一只刚成年的猎豹,迫不及待地向族群展示自己的力量。 直到手指触碰到冰凉的眼泪,才勉强找回一些人的意识。 “对不起……”他说。 对不起什么。 钟书玉不知道,她只知道月光盈盈,水波一般投射在房梁上,她似上了一艘小船,跌跌撞撞,摇摇晃晃,仿若一场沉沉浮浮的幻梦。 分不清现实和虚假。 第二日。 药,下的过于多了点。 昨夜的记忆断断续续,钟书玉隐约记得,每次睡着没多久,又被抓了起来,像在报复,又像药劲没过。 待天边升起第一抹鱼肚白,她才沉沉睡去。 完蛋。 这两个字突兀地出现在钟书玉脑海里。 她本打算做完就走,收拾掉桌上的残羹冷炙,掩盖好罪证回房睡觉,第二日旁人问起,她就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百花楼的姐姐们做这事一点也不累,忙完还有精力一起推牌九,时间也不长,大多时候一盏茶的功夫就收拾好出来了。 为什么韩云州不一样。 她百思不得其解。 哗啦。 房中有翻书声。 钟书玉忍着身体上的酸痛,转过身,看见韩云州坐在榻上,在看书。 他换了件衣服,宽袍大袖,阳光透着窗棂落在他的侧脸,温柔的像换了个人。 床头的凳子上放了一套新衣服,还有一瓶药。 见她醒来,韩云州放下书快步走了过来,隔着床纱,站定在不远处,问:“还痛吗?” 房间被收拾过。 揉成一团的床单被换了,昏睡的这段时间里,身体也被清理过,上了药,有些微凉。 “还好。”钟书玉的嗓子哑得厉害。 韩云州道:“陈婆做了粥,我给你端来。” “不用。”钟书玉伸手,去拿衣服,“我不喜欢在床上吃东西。” 藕段似的小臂刚伸出床纱,韩云州就红透脸背过身去,顿了顿,他回到塌前,拿起兵书继续看。 完全没注意到自己拿倒了。 钟书玉觉得好笑,昨夜该做的做了,不该做的也做了,害羞什么。 伤口不痛,肉里的酸痛让人难以忍受,好似连夜手脚并用地爬了一回山,清晨才杵着木棍回来。 桌上一碗清粥,几样小菜。 钟书玉确实饿了,昨天没怎么吃东西,夜里又累了一夜,五脏腑的空城计早唱了几回,吵得她头晕眼花。 一口温粥下肚,再来口清爽的小菜,人又活了过来。 韩云州坐在不远处,悄悄抬眼看她。 屋内细细簌簌的穿衣声,让他不由想起昨夜少女柔软的身体,带着清雅花香,宛若一颗价值连城的明珠,突然闯进他的视线。 一股无名火无端冒起,像中了药,又与昨夜的毒不同。 韩云州收敛心神,继续把注意力放在手中的书上。 等等。 他悄悄抬眼,趁钟书玉没注意,把书转回来。 “我备好了马车,”等钟书玉吃完,韩云州道,“赶在入夜之前,应该能到驿站。” “驿站?”钟书玉疑惑,“什么驿站。” 韩云州垂眼,耳畔附上薄红:“昨夜之事……无论缘由,我都该为你负责。我与间灵族长有些许交情,若我求他,想必他会为你解开命契。” 第16章 “不……” 钟书玉下意识想拒绝。 她不打算解开命契,昨夜之事不过是她计划中的一环,可话刚一出口,她又换了想法。 昨夜她一夜未归,韩云州又去她房中拿了衣服,此事非比寻常,必然会传进南宫慕羽耳朵。 哪怕他猜不透钟书玉的想法,也能明白一二。 不如将错就错,偷偷和韩云州溜出城,让他以为钟书玉的目的是解开命契,这样,反而隐藏了她真正的想法。 “不什么?”韩云州问。 “我是说,”钟书玉轻笑,“不要耽搁。” 与计划的一样,他们赶在天彻底黑下来之前,到了驿站。 此次行程只有两个人。 待到驿站,韩云州嘱咐小二把马车换成马,这样快一些。钟书玉后知后觉,他准备马车,是考虑到她身体不舒服。 明日还要赶路,用过晚膳后,两人早早回房休息。 时光总在悄无声息中逝去,待意识到时,屋外蝉鸣声渐起。 夏天到了。 钟书玉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前世的时候,她和爹娘都没活到现在。 白日起的太晚,一时半会儿没有困意。 国师大人还没发现吗?钟书玉不信。 刚回盛京那会儿,每条街都有盯着她的人,撤走大半后,换成每三条街,站了个盯着她的人。 她与韩云州离开这么久,不可能没发觉。 钟书玉摸向腕上红痕,她不想换,可南宫慕羽不会放过她。 魔气无解,魔族封印至今已有一千多年,哪怕有办法,也早已遗失,再者,魔族人人得而诛之,若让人知晓真相,南宫家千年来的名声,也将毁于一旦。 她没得选。 有了命契,哪怕她死了,她的爹娘还能活着。 她想信韩云州,可正如天阙那夜,南宫慕羽所说,他能护住钟书玉,能护住她的父母哥哥吗? 那是国师,全天下权势最大的人,一只手就能碾死他们。 护得了一辈子吗? 乱七八糟想了许多,左右睡不着,钟书玉干脆起身,随意抓了件外衫穿上,起身朝另一个院子走去。 “你想要女人,什么样的没有,只要你韩统领招招手,大把美貌、家世、品行远盛于她的女子任你挑选,何必是她?” 隔着门,韩云州的声音沉闷:“这话该问你,为何非得是她?” 另一人微顿:“若有的选,我也不想是她。” “什么人?”南宫问雪扬声道,“何必做梁上君子,进来说话。” 门“吱呀”一声打开,南宫三兄妹齐齐坐在里面。 似早就料到她会来,南宫慕羽看向她的眼神里,带着势在必得的笑。直到看见她脖子上的红痕,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初夏忽然变成了初冬。 “你脖子怎么了?”南宫问雪也看见了。 钟书玉下意识摸上脖子,昨夜的痕迹消了大半,唯有这里留了些许颜色。出门急,她没换衣服,全暴露在两人面前。 “没什么。”她扯过外衫盖住,“驿站多草木,蚊虫也比盛京厉害,你没被咬吗?” 南宫问雪皮肤嫩,出来时又没涂避虫的药膏,脚腕处被咬了好几口。 所以她信了:“穿这样出来,是嫌喂的还不够多?” 韩云州道:“我问过曦沐,他愿意解命契,阿雪身上的魔气他也愿意一试,但,他得知道因何而起。” 曦沐,便是间灵族族长。 “不必。”南宫慕羽果断拒绝,“间灵族的长生只能抑制魔气,无法彻底根除,想除掉,只能换身。” “你不能一次未试就牺牲无辜之人性命。” “够了!韩云州!”南宫慕羽忽然站起,厉声道,“收起你那虚伪的善心,阿雪身上的魔气只有一个办法解决,别乱插手!” 除了换身,别无他法。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的躁动,道,“兄长,你先休息,我与阿雪送钟姑娘回去,明日一早,我们回城。” “一定会有其他办法,大不了……”韩云州执拗道,“我再去求妖族。” 人妖不两立,数百年不曾交流,他放下自尊去求,有用吗? “大哥,”南宫问雪道,“哥哥的占卜术,从未出错。” 轰隆。 重生之夜的惊雷,隔了半个月,重新炸响在钟书玉脑海。 他占卜过,所以说,他一开始就确信,钟书玉逃不出他的手掌心,注定,会和南宫问雪换身? 钟书玉险些站不住。 那她这么久的努力到底算什么?一场别开生面的新戏,供老天解闷? 第9章 国师府比韩府大多了。 回盛京后,南宫慕羽为避免意外,挑了一间离他最近的院子,收拾妥当让钟书玉住了进去。 南宫问雪虽不愿,却也没说什么。 她不是肆意妄为的大小姐,孰轻孰重,她搞得明白。 盯着钟书玉的人多了,一旦她靠近大门,就有人站出来,“劝”她回去。 一开始她并不担心,不出去就不出去,国师府偌大的花园够她逛,直到她来了葵水,事情才变得不一样。 神院药理课的夫子是个女子,平日除了讲课,还会单独给她们女子教授一些别的。 比如,夫妻同房后不会立即诊出喜脉,要隔一段日子脉象才会显现。 第17章 钟书玉以为自己也会如此,葵水来后,才真正的慌了。 不可能,她身体向来好,每月来得及时,不痛不累,连夫子都夸她身体好,怎会怀不上孩子? 韩云州有问题? 百花楼的姐姐阅人无数,打赌从未输过,不至于看走眼。 还是,同房的次数不够? 眼下,还得再找机会试一试。 她出不去,只能韩云州进来。钟书玉写了信,差人送给他,等了好久也没等到消息。 被南宫慕羽扣下了? 钟书玉无法,只能一连写了十几封,找了不同的人去送,连进府送菜的小厮也没放过。 十几封,不至于一封也——一天过去,毫无动静。 她不能再坐以待毙。 钟书玉打定主意,主动去找南宫慕羽。 南宫慕羽在书房看折子。 他是一国国师,荣朝各地与魔族有关的所有事,都会送到他的案前。这两年封印松动,魔族奸细也比往年更活跃一点。 “你……”钟书玉刚进门就退了出去。 对普通人来说,这些属于机密。 “进来吧,没什么要紧事。”似猜到她的疑虑,南宫慕羽合上折子,扬声道。 话还未说,气势少了一半。 钟书玉问:“为何扣下我的信?” “不为何。” 想扣就扣。 “你!”钟书玉气极,他倒是理直气壮。 “过来。”南宫慕羽揉了揉眉心,打断她接下来的话,“你来的正好,帮我看看,前些几日积压了太多,看得头疼。” 前些日子,指去天阙抓她。 “活该。”钟书玉道。 嘴上这么说,腿还是很诚实地走了过去,在南宫慕羽的目光中,她拿起最近的折子查看。 是蜀中,上面写去年收成不好,种子干瘪,眼看到了夏收的季节,收成若还不好,恐怕难以控制民情。 普通人的命最不值钱,靠天吃饭的农户尤其是。 一旦收成不好,粮食不够吃,他们就难活过这个冬天。人总要讨生活,活不下去就逃荒去往别处,旧地没有种子无人种地,情况愈演愈烈。 几乎每年,都有因收成不好远离家乡的流民。 另一封来自天梁,和天阙差不多的城镇,上面说,最后不止有偷溜出来的魔物,还有十万大山的妖物入魔,下山作乱,请国师增派人手。 哪儿有人手,整个荣朝仅有达官贵人可以修习法术,平民但凡沾点,就会被扣上魔族奸细的名义,那些贵人们,又怎会舍得荣华富贵,去那鸟不拉屎的地方。 “怎会如此。”活在盛京天子庇佑下,钟书玉从未想过,世上还有这种事。 腰上搭上一只手,强行拉着她入座。 一人位的扶手椅,两人坐着有些挤。 “你干什么?”钟书玉怒道。 “坐着看。”南宫慕羽抬了抬下巴,“那边还有许多。” 真把她当工具使了? 两封册子勾起了钟书玉的好奇心,她继续翻看,剩下的差不多,不是祈求丰收,就是增派人手。 没有一个好消息。 良久后,钟书玉问:“你是国师,一定能解决,对吧。” 南宫慕羽支着脑袋看她:“我是人,再是国师,比起你们,多会些法术罢了。” “可是……” “太极宫那位,几百年不曾出世,恐怕早就不复存在。” 传说中的人物,不曾见过,谁也不能证明祂是否真实存在。 可是,这跟她有什么关系? 她只是个普通人,难道她死了,那位上神就会现身?还是她死了,土地就能盛产,魔族的封印能重新加固? “为什么扣下我的信。”钟书玉又问道。 “……” 忽得,南宫慕羽凑近抱住她,不顾她的挣扎将脸埋进她的颈窝,“书玉,别找他了,找我吧,他给不你了想要的。” “你、你……”钟书玉瞪大眼睛,支吾半晌怒道,“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知道。”他道,“那日在驿站,我看到了。” 难怪他反应那般奇怪。 南宫慕羽做了十年国师,游走于各式各样的人之间,游刃有余,从未和人挂过脸,那日,却没忍住脾气,发了怒。 “我不管从前如此,从今日起,不许和他见面,一次也不行。” 像个撒娇要糖的孩子。 “再过几日,这副身体属于南宫问雪,你还要吗?”钟书玉推开他,扯开衣领,露出一片雪白的肩膀,“韩云州和她没有血缘关系,哪怕有什么,也是一段青梅竹马的佳话,可你,你是她的亲哥哥。” 现在,还想吗? 钟书玉笑道,“这都是你选的。” 计划进行到一半,拦腰斩断。钟书玉悲哀的发现,自己除了放点狠话,什么也做不了。 但凡出现一点不换身的想法,腕上的红痕能一路烧到心脏。 痛得她满地打转。 或许,要想点新的办法。 人一旦焦虑起来,就想找点事做。钟书玉没什么事好做,干脆满国师府乱转。她脚程不错,以前为了买药,一夜能走十几里。 国师府的丫鬟都比她娇贵,没跟多久,纷纷受不住倒下了。 终究不是正经主子。 折腾两天,便没人管她,只要不出国师府就行。 第18章 钟书玉胡乱逛着,不知不觉到了南宫问雪院中。 院中没人。 南宫家的大小姐,是天底下所有女子的典范,自然不能像钟书玉一样随意告假。这几日,南宫问雪每日按时去神院,从未懈怠。 主人不在,其他人也懈怠,忙完该忙的,立刻跑没影了。 钟书玉走进熟悉的院落,恍如隔世。 南宫问雪的院子,是全盛京最漂亮的,据说,是她哥哥亲自请人设计建造,全天下独一无二。 每次进来,钟书玉都会惊讶一回。 这次,出现在她脑海里的,却是雨夜的一幕幕。 若韩云州没有来,若韩云州没发现她,她现在,恐怕和前世一样,死在了无人问津的偏院。 吱呀—— 钟书玉推开书房门,噩梦中的一幕幕,再次席卷而来。 香炉、软榻、书案,都与记忆中别无二致。 唯有屏风,不似当初。 当初的被韩云州砸坏了。 钟书玉走到屏风后,这儿有个博古架,上面塞满了东西,除了书,还有木偶人、纸鸢、九连环,一些用来解闷的小玩意儿。 不用问,定是南宫问雪那个二十四孝好哥哥买的。 角落还有一株迎客松。 不算大,呆愣愣的放在墙角,与其他东西格格不入。 是那晚她踹了半天,纹丝不动的那个。 钟书玉气了好奇心,她倒要看看,这东西有多重。 她的力气不算小,十二岁起在糕点铺帮忙,如今一次能扛二十斤面粉,神院不少官家女子以此来抨击她,说她是野蛮人。 一个小小盆栽,不至于扛不动。 钟书玉撸起袖子,用力一抬——真没抬动,她不信邪,又加了几分力道,还是没抬动。 不应该,除非,它不止是一盆盆栽。 钟书玉用力一扭,轰隆一声,挂在墙壁上的画后传来响动。 这儿竟有一个暗门。 钟书玉走进暗门。里面满满当当,塞了不少金银器具,珍珠珊瑚。比起这些,更瞩目的是博古架上的书。 她翻了几本,竟全是失传已久的孤本。 一本书,足以让整个荣朝震惊,这儿有一整个暗室。 价值千金,有钱也不一定买得到的法器,这儿堆到放不下,摞了一部分在墙角。 忽然,钟书玉看到一个黑檀木的盒子。 盒子做工不算精细,通体漆黑,没什么特别,却与价值千金的东西放在一起,甚至,它还有个单独的格子。 是因为,它藏着南宫问雪的秘密吗? 南宫问雪从古战场淘来一个黑匣子,里面,据说有一千年前那位魔神修炼的秘法。 在这里吗? 钟书玉犹豫了。 那位魔神横空出世,带领魔族大军打得人族、妖族无还手之力,若她能得到修炼秘法,什么南宫慕羽,都是她的手下败将。 可是……匣子上魔气若隐若现,若这样打开,被魔气侵袭,她会落得和前世同样下场。 院内传来响动,是南宫问雪回来了。 她正在往书房走。 打开是死,换身也是死,不如赌一把,最差的结果,也只是和她将要面临的一样。 吱呀—— 书房门被打开。 屏风上,有一个人影。 南宫问雪急急绕过,见钟书玉正盯着博古架上的东西看,怒道:“谁允许你进来的?!未经允许,你这是偷盗!” “哼。”钟书玉冷笑,“你怕是忘了,在天阙时,我与你哥哥定下命契,换身之前,我要你的所有权力。一间书房而已,你的卧房,我也想进就进。” 第10章 不会有人和将死之人计较。 南宫问雪亦如是。 “口齿再伶俐,也不过朝生暮死,最后十天了,好好享受吧。” 屋内没什么异样,南宫问雪轻蔑地瞟了眼,转身离开。 这话真恶毒啊。 钟书玉冷笑,这是把她比作浮游,既说她生命短暂,又说她身份低微。 传言中如玉昙花一般纯净美丽,善良温柔的南宫大小姐,骨子里,与盛京那帮用权势欺压别人的人,无任何区别。 果真,透过面具去了解一个人,永远看不透真相。 回到房间,钟书玉马不停蹄地打开锦缎。 黑匣子中的魔气早已散尽,只徒留些许,吓一吓后面的人。钟书玉忐忑着打开,发现里面只有一截锦缎。 脚步声已来到门口,她顾不得其他,把锦缎揣进怀里匆匆离开。 正巧碰上进门的南宫问雪。 锦缎腐朽发黄,带着淡淡的焦褐感,钟书玉小心翼翼打开,里面用硬毫小楷写了几行字,她不认识。 上面是古语。 一千年的时间足以改变很多东西,比如,语言。 他们现今使用的文字和语言,由古语演化而来,相似却不相同。神院许多古籍,都经由夫子修改后才供他们修习。 因此,钟书玉对此并不了解。 但这不难,她借口无聊,买了不少书回来看,不到一天时间,便破解其中内容。 这不是魔神的修炼之法,而是一段晦涩拗口的咒语,为首几句,是:以吾之身,唤吾真神。 真神……魔神? 钟书玉一把将锦缎丢了出去。 荣朝的孩子自出生那一刻起,便开始了解魔族有多可怕。 第19章 魔会放大人内心的欲望,好人变成坏人,坏人变恶人,魔所在之处,民不聊生。他们吃人,吃其肉,用其头骨装其血。 他们不仅自己吃,还会蛊惑别人吃,让其吃父母妻子,吃师友亲朋,吃掉目光所及,一切能吃的活物。 除了生而为恶之人,没人想和他们为伍。 钟书玉亦如此。 哪怕是死,她也不愿和魔物沾上半点关系。 时间不多了,还有十天,她将会踏上前世一样的路。 被魔气腐蚀掉身体的痛苦仍历历在目,哪怕回想起一丝,都会惨白了脸。 首先是眼睛,她会陷入一片黑暗,其次是耳朵,她什么也听不见,再往后,是嘴巴,她会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躲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等待死亡。 那是一场无休止的折磨,眼不见,耳听不到,身体的痛感会放大,她能清晰的感受到,皮肤在逐渐溃烂,内脏一点点消融。 每日都在痛苦与晕厥中徘徊,直到彻底失去意识。 钟书玉深吸一口气,心道,实在不行给南宫慕羽下点药,就外貌而言她也不吃亏,大不了就当被狗咬了一口,男人嘛,闭上眼都一样。 还是不一样。 等她真的去找了南宫慕羽,才发现,她根本做不到。 她厌恶他,这种厌恶,源于对死亡的恐惧。 给她带来恐惧的人,无论如何,她都无法接受。 没什么比告诉一个人生刚刚开始的人,她的生命即将逝去更残忍的了。钟书玉每呼吸一次,脑海里就会有一个声音说: 你快死了。 受尽折磨,痛苦的死去。 这个声音折磨着她,让她食不下咽,夜不能寐。 深夜,瞪着床帐发呆的钟书玉,又拿起了那张锦缎。 南宫兄妹可以坦然牺牲她,她为何不能牺牲别人?他人不仁,为何偏要她有义?倘若换身无法避免,南宫问雪死了呢? 这世上只能有一个南宫问雪,也必须有一个南宫问雪。 她不仅是南宫家的大小姐,还是未来的太子妃,乃至皇后。 南宫慕羽本事再大,也不能让未来皇后突然消失,并且一个合理的解释都没有。 钟书玉握紧手中的锦缎,这个南宫问雪,只能是她。 古语晦涩拗口,她跪在床上念了好几遍,什么都没发生。 窗外蝉鸣热闹,似嘲笑她异想天开。 不应该啊,她古语学的不算好,却也不至于弄错这几个字,难不成,是南宫问雪故意做来戏耍她的? 更不应该,她不会做这么无聊的事。 问题,大概率出现在锦缎上。 钟书玉翻来覆去的研究,忽然想起,神院的夫子说过,古语与现语不同,不仅体现在文字,还有发音。 就像各地有各地的方言,古语亦如是。 第二日一早,钟书玉去找了南宫慕羽,说她要回神院。 这不是什么大事,她本是神院的弟子,想回去读书天经地义。南宫慕羽调侃了她几句,没几天可活了还想着修行,真努力,就放她走了。 只是跟在钟书玉身边的人比南宫问雪还多。 进度不怎么顺利,怕南宫兄妹怀疑,钟书玉什么学都听,下学就去藏书阁,一连几日,什么成果都没有。 还被人诟病,说她仗着国师府撑腰,不可一世,比南宫小姐还张狂。 钟书玉顾不得那么多,赶在换身之前,她终于找齐了所有读法。 夜深,国师府。 钟书玉关好门窗,跪在房中,虔诚地双手搭肩,用晦涩的古语念道:“以吾之神,唤吾真神……” 随着晦涩拗口的咒语念出,门外的蝉鸣逐渐消失,风声停止,万籁俱静。 钟书玉睁开眼,卧房还是那个卧房,可她总觉得,不一样了, “汝,唤吾?” 钟书玉猛地转身,看到身后站了一位穿着黑色斗篷,被兜帽遮住大半张脸,唯露出一截如玉般洁白温润下巴的少年。 这就是魔神? 与想象中不一样,她还以为传说中的魔神青面獠牙,体壮如牛呢,眼前少年清瘦纤薄,仿佛风一吹就倒,怎么管理魔族大军? “言。” 少年看起来不耐烦。 “哦。”钟书玉这才反应过来,说,“我要你帮我杀一个人。” “谁?” 讲话还真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钟书玉道:“南宫府大小姐,南宫问雪,但不是现在。” 顿了顿,见少年没有说话的意思,她继续道,“明日,我会与她进行换身仪式,仪式后,我要你杀了她。” 少年歪头,似乎在思考,过了会儿,他道:“可。” 钟书玉松了口气。 少年又道:“汝,以何交换。” 糟了,钟书玉完全没想过这一点。 她只顾着自己活,忘了与魔神交易,需要筹码。而她,除了一副健康的身体,什么也没有。 “你要多少钱,我去准备。” 只有金钱,代价最小。 少年缓缓走近,道:“汝,引吾出无界之地。” 果然如此! 魔族狡猾贪婪,与之交易,无异于饮鸩止渴,她不该冲动。 “我拒绝,我能付出的只有银子。”钟书玉立即道。 她可以死,她不能为了活放魔神出世,害了整个人族。 第20章 “汝,无权决定。” 这是一场单方面的交易,自祂被召唤出来的那一刻起,事情彻底脱离了钟书玉的掌控。 祂伸出手,骨节分明,苍白毫无血色。 祂抓住钟书玉的手腕,硬生生把人扯到身前。 “放、开、我!”少年看着纤细,力气却大的惊人,钟书玉用尽全身力气挣扎,竟撼动不了祂分毫。 少年伸出另一只手,挑出一缕红色的发丝,缠绕在钟书玉手腕上,顷刻间,便化作一只红玉手镯: “命契,一月为期。” 这是命契? 南宫慕羽的命契只有一条细线,魔神的命契,竟是一个手镯。 比起这个,钟书玉更在意的是,祂的头发是红色的,带着微卷,因刚才的动作,遗落了一缕在身前。 她从未见过红色头发的人,像玉一般透亮。 “放肆!”少年注意到她的视线,一把掐住她的脖子,咬牙道,“理由。” 什么理由? 大脑缺氧的钟书玉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努力挤出几个字:“很、漂、亮。” 手松了,她捂着脖子干咳。 这魔神未免太暴躁了点,看了眼祂的头发就要杀人。 “管好眼睛。”祂道。 语毕,蝉鸣声又起,树叶轻响,如溺水之人突然回到水面。 魔神走了,唯有手腕处的红玉镯子,昭示着刚才一切不是梦。 月圆之夜又至。 一大早,就有丫鬟婆子挤进房间,给钟书玉沐浴更衣,梳妆打扮。在房间里枯坐一日,赶在子时前,南宫慕羽退散了所有人。 正如前世。 南宫慕羽提灯站在门外,道:“书玉,该走了。” 她的死期到了。 钟书玉以为自己会恐慌,会害怕,真正到了这一切,她的内心显得尤为平静。 不是她确信南宫问雪会死,也不是她确信自己一定能活,是尽人事之后的听天命。 她做了能做的一切,她不后悔。 走廊上有灯笼,不算特别黑。 南宫慕羽走在前面,钟书玉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忽然,他问:“你恨我吗?” 他的声音很轻,轻到像一句梦呓。 “你说呢?” 太浅显的答案,连回答都没必要。 他轻轻笑了一声。 钟书玉又问:“你会恨我吗?如果,做这些事的人是我。” 如果被迫换身的人是他,即将面临死亡的人是他,他会坦然问出这句话吗? “不会。” 钟书玉冷笑:“虚伪。” 南宫慕羽也不恼,道:“命之所至,我不会恨任何人。” 去他大爷的命之所至,等他快死的时候再说命之所至吧,钟书玉恨不得用石头砸他脑袋。 “哥哥,书玉!” 南宫问雪已经到了。 她和钟书玉穿着同样的衣服,梳着同样的发髻,月光下,她在看到钟书玉的那一刻眼睛亮了亮,迎了上来: “你来了,快过来。” 她如何将邀请一个人送死,说得像出门赏花一样? 钟书玉不明白,她永远也不可能明白。 一切都与前世一样,地上画好了阵法,在南宫慕羽的安排下,两人分别躺在不同的位置。 要开始了吗? 心跳在寂静中尤为明显,钟书玉缓缓闭上眼,要……结束了吗? 第11章 钟书玉是被痛醒的。 身体被腐蚀,一点点融化成浓水的痛深入骨髓,她几乎立刻弹起,手里捏诀,用法术抵御这种痛苦。 好点了。 她缓缓抬头,眼前熟悉的一幕让她恍惚——过去的一切,是否是她的梦? 钟书玉低头,看着陌生的身体。 她常年做药,被浸泡到发皱干瘪的手,变得柔滑细嫩,她日行几十里的强壮小腿,变得纤若无骨。 这不是她的身体,是南宫问雪的。 忽然,她瞥到了手腕上的红玉镯子。 命契随灵魂而动,只要她还活着,无论在谁的身体里,命契都会存在。也就是说,过去的一切不是梦。 南宫问雪死了吗? “哐!” 门被大力推开,南宫慕羽气势汹汹地走进来,拽着她的胳膊将人从地上拉起,怒道:“你做了什么?!” 什么都没说,又什么都说了。 劫后余生的喜悦很快将钟书玉淹没,她大笑起来,等笑够了,才啐了一口:“活该!” 南宫慕羽脸色极差,他咬着牙,问:“你是不是觉得,我不敢拿你怎么样?” “你说过的,命之所至,你不会恨任何人。”钟书玉笑嘻嘻道,“哥哥,钟书玉死了,我还活着,你可得好好保护我,毕竟太子,还需要一个太子妃。” 说完,也不顾南宫慕羽的表情,转身出了门。 她得去南宫问雪房里,找一找抑制魔气的药,以她的法力,坚持不了多久。 “玩家已断开链接,重新链接中,请耐心等待。” 突然出现的声音把她吓了一跳,钟书玉面前,莫名出现一张悬空的半透明蓝纸,上面密密麻麻写了很多文字,还有奇怪的符号。 这是? 不等她细究,耳畔又刺啦一声,传来一句话:“链接失败,问题已上报,三个工作日内回复,请玩家耐心等待。修复期间,玩家可继续查看已有内容。” 第21章 不像人言。 什么链接,什么玩家,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呃……” 身体传来一阵钝痛,钟书玉顾不得那么多,忙不迭地跑向南宫问雪的房间,翻箱倒柜找了许久,找到一粒金色的药丸吃了下来。 舒适的生气从腹部流向四肢百骸,一切痛苦就此消融。 此药名为长生,传言中可生死人而肉白骨,食之延寿十年,其中最关键的一味药来自从不出世的间灵族,有钱也买不到。 钟书玉只在药理课上听夫子讲过。 而这价值千金的药,被南宫问雪当糖吃。 身体缓好了,脑子才能转。钟书玉研究起奇怪的蓝纸。 从上面的文字推断,此物名为“系统”,与南宫问雪伴生而来,她们的目的,是攻略这个世界的男主……们。 是的,们。 除了与她有婚约的太子,还有南宫慕羽、韩云州、以及两个标着奇怪鱼钩符号的剪影。 人还不少。 系统都会给南宫问雪派发任务,最新的一个,是和钟书玉换身。 在这儿看到自己的名字有点奇怪,钟书玉不明白,为什么非得是她。 论样貌,她不如南宫出挑,论身材,她不如南宫玲珑,论气质,她不如南宫优雅。可以说,她完完全全是一个乡下野丫头。 有什么值得南宫这般费劲心——她忽然明白了! 钟书玉翻出天阙带回来的小册子,上面明晃晃写着,换身本质为换命。 所以说,她命中注定会和这几个男的有纠葛? 仔细想来,好像是这么回事。 南宫慕羽对她态度暧昧,韩云州与她有夫妻之实,若南宫问雪没死,这一切将属于她。 可惜她死了,钟书玉的命运戛然而止。 这一切不会发生在任何人身上。 藏下心底的震惊,钟书玉继续查看。她心底隐隐有预感,这会是她了解真相的唯一途径。 接着,她看到一个足以轰动整个荣朝的秘密——南宫问雪,并非南宫家亲生孩子。 上面说,南宫问雪是上古真神凤凰的唯一后代。 十八年前,边境之地动乱,老国师携夫人一起前往镇压,在连绵不绝的山峰下发现一处洞穴,穴中有一颗发光的蛋。 魔气翻涌下,蛋壳破碎,最后一寸寸裂开。待光芒散去,他们在蛋中发现一个人族小婴儿。 出于心疼,他们把婴儿带回来教养,对外宣称为自己所出,并给婴儿取名南宫问雪。 “上古真神……凤凰……”钟书玉呢喃着陌生的字眼,冷笑。 身份地位摞得不少,干的事,与盛京眼高于顶,不可一世的世家子弟有什么区别? 多伟大啊,上古真神唯一的后代,人族地位最崇高的女子,人生目标是和几个男的谈恋爱。 其中,还有两个她名义上的哥哥。 钟书玉真的很想笑。 之前笑,是嘲笑南宫慕羽的自以为是,现在笑,是笑老天爷可笑。 笑她前世竟为了这么愚蠢的理由送了命。 后面的东西不需要看了,都是些不打紧的玩意儿,什么好感度、攻略进度之类的,钟书玉不打算攻略任何人,要是它敢绑定,以钟书玉的性格,多半会想办法把它砸了。 大概晌午会儿,南宫慕羽来了。 他带来一些药,按原计划,换身之后不再需要这些东西,所以他没准备。现在南宫问雪死了,他得让钟书玉活着,好给皇室一个交代。 进门的时候,钟书玉正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发呆。 屋子被她翻得乱七八糟,遭了贼一样,丫鬟们正在收拾。 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南宫慕羽有一瞬间恍惚,愣了好一会儿,道:“问雪,问雪。” 喊了两声,钟书玉才回过神。 她有些迷茫。 今日之前,她的目标是换身后活下来,活下来后呢,她还是会死。 南宫问雪身上的魔气一日不除,她就要受一日折磨,直到南宫慕羽耐心尽失,断了她的药,她还是会落得前世一样的下场。 眼下最要紧的是,找到去除魔气的办法。 她看向南宫慕羽,欲言又止,选择闭嘴。 算了,就算他有办法,大概率也是另找一个人与她换身。 “阿雪,明日是书玉的葬礼,要去吗?” 书玉? 钟书玉还未习惯新的身份,隔了好一会儿才道:“我们去合适吗?” “或许她的爹娘,想见见你。” 南宫慕羽很懂拿捏人心。 钟书玉死了,身为她密友的南宫问雪不露面,会惹人怀疑。 “好。”钟书玉答应了。 “午膳想吃什么,我让人去准备。”南宫慕羽坐到她身边,语气温柔,“最近鲟鱼不错,清蒸如何?再来一道石斛人参鸽子汤?” 钟书玉搞不懂他,自小长在身边的妹妹被人害死,他竟有闲情逸致,和杀人凶手谈论中午吃什么。 他不应该把本命剑架在她的脖子上,说:别以为占了阿雪的身体,就真的成了南宫家的女儿,在我心里,你永远是上不得台面的老鼠,比不上阿雪分毫。 还是说,他想通过这种方式麻痹自己,好以为一切不曾发生? 钟书玉问:“南宫慕羽,你知道我是谁吗?” 此言一出,南宫慕羽果然一愣,他挥退下人,道:“你该学一学,什么场合说什么话。” 第22章 眼底,语气里,没有责怪。 他知道。 钟书玉意有所指道:“你清楚就好,我真怕你忽然忘了,再找一个钟书玉来和我换身。” “其实仔细想想,这样也不错。”南宫慕羽不理会她的调侃,伸手捏住她乱动的下巴,亲昵道,“这样,你永远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疯子。”钟书玉推开他,“你别忘了,南宫问雪是你的妹妹,她将来要嫁进东宫做太子妃。” 敢让太子戴绿帽,好大的胆子! “那又如何,又不是亲生的。”南宫慕羽无所谓道,“太子心系边境,婚后大概也会待在那边,到时,不是我想如何就如何?” 比起这大逆不道的话,钟书玉更在意前半句:“你都知道?” 知道这一个,还是全部? 南宫慕羽眯了眯眼:“你都知道些什么?” 这一秘密,按理说南宫问雪都不清楚,他有胆子说出来,是认为钟书玉没有威胁。 可她怎会早就知道。 钟书玉冷笑:“你应该问,南宫问雪都知道些什么,你这位妹妹,比你想象的复杂。” “我怎么感觉你更复杂?”南宫慕羽凑近了几分,道,“阿雪绝不会同外人说这些。” 钟书玉错开眼。 她本想套话,不曾想差点被套话,想了想,她道:“那如果,她是想取得我的信任呢?真心才能换来真心,想取得一个人信任最快的方法,是交换秘密。” “你交换了什么秘密?”南宫慕羽问。 “……” 谁会在意一句谎话中的细节? 钟书玉的逃避,看在南宫慕羽眼中成了羞涩,他又问:“是喜欢的人?” 钟书玉看了他一眼,低下头。 要这样认为也行。 “是我吗?”南宫慕羽又问。 钟书玉瞪他:“国师大人对自己可真自信。” “我向来如此。”南宫慕羽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道:“好好熟悉你的新身体,明日,别让熟人看出来。” 说罢,起身离开,“我去安排午膳,乖怪呆着,别乱跑。” 钟书玉盯着他的背影,直到彻底消失在视野中。 这就是她天生自带的命运吗?难怪南宫问雪这么想要。 很快,她又意识到不对,南宫慕羽态度的转变,应该不止他们之间的命运纠缠。 关于南宫问雪的身世,老国师夫妇会瞒所有人,不一定会瞒自己的儿子。或许南宫慕羽一开始就知道,他名义上的妹妹,是上古真神凤凰唯一的后裔。 既是真神,又怎会简单死去。 钟书玉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难怪,难怪! 唯一的解释就是——南宫问雪根本没死! 第12章 这场葬礼知道的人不多。 未婚未嫁的女子,死了,大多草席一卷丢乱葬岗,家里疼惜的,也只会备一口薄棺,悄悄找一处地方埋了,就此安生。 幸亏国师大人心善,因南宫小姐这层关系,给了七十二坊这个无人在意的女子一口棺材,一块墓地,让她的逝去,稍微起了一丝波澜。 来这儿的人,比想象中多。 钟书玉自梧桐树下下车,一路走来,周围全是受过她恩惠的乡邻,隔壁的大叔抹着眼泪:“好好一孩子,怎么突然就死了呢。” 原来,也有人怜惜她短暂的生命。 “国师大人,南宫小姐。” 刚一进门,钟书玉便撞上一双红肿的眼睛。 是周荪。 神院中,教他们药理的夫子。 周荪是老国师在时,特批进神院修行的平民,老国师死后,平民要么退学,要么背靠大家族成为门客,唯独她,硬咬牙坚持了下来。 出师后,她一边在神院做夫子,一边用自己微薄的俸禄帮普通百姓看诊,年过三十,从未成婚。 在神院时,她是除南宫问雪以外,唯一一个不计较钟书玉出生的人。 “夫子……”钟书玉喉头哽咽,“没想到您会来。” 她还以为,不会有人在意她的生死。 “小玉,是我最看好的学生。”周荪垂眼,那双向来凌厉,轻轻撇过,就能让课堂上所有人闭嘴的眼,此刻空洞无神,“我帮不了她,起码,能帮她主持一回葬礼。” “倘若小玉在天有灵,会感激你的。”南宫慕羽道。 他是完全置身事外的人,他拉着钟书玉往灵堂走,“我们去给小玉上柱香。” 钟书玉没有晚辈,灵前跪着她爹娘在别处借的小孩,还在甩鼻涕泡的年纪,在大人们的安排下,向每一位前来吊唁的人回礼。 敬完香,钟书玉绕过供桌,去看棺材里的自己。 饶是做好了心里准备,当看到那张熟悉的脸灰败着躺在棺材里时,她还是吓了一跳。 她以为,会跟睡着一样。 死了就是死了,怎么会跟睡着一样? 南宫慕羽用手挡住她的眼睛,轻声道:“去房间吧,伯父伯母还在等你。” 钟书玉身体一僵,她有些抗拒。 抗拒无效。 南宫慕羽带她进了房间,她的爹娘,早在这儿候着。 关上门,屋外的喧闹声隔在了另一个世界,屋内四个人,站在了对角线。 “爹、娘……”钟书玉强撑着他们唤,眼泪一颗颗滚落。 她想象中的场景,应该是她告诉爹娘,她才是钟书玉,死去的人是南宫问雪,然后他们一家人继续和和美美的生活在一起。 第23章 现实,她却像一个异世而来的幽魂,用最后的时间,与家人告别。 “小、小玉。”钟父呢喃着抬起眼,看了她一眼,眼中闪过陌生。 十八年的朝夕相处,哪儿是一晚上,就能接受的? 从换身的那一刻起,全变了。 “小玉,”钟母躲闪着迎上她的目光,又飞快错开,“我和你爹打算、打算卖掉铺子,去天阙。” 钟书玉皱眉:“你们见到我的第一句,就是说这个?” 时光好似忽然来到一个月前,来到天阙的那个夜晚,她听到爹娘亲口说,他们选哥哥。 一换三,傻子都知道怎么选,她做了这么多,不就为了这个结果吗? 可为什么,会难过呢? 她张了张嘴,不死心道:“你们是担心赌场老板找你们麻烦吗?别怕,现在我们不用怕任何人,我会保护你们,还有他,他答应过,会护你们周全。” 钟书玉扯来一旁的南宫慕羽。 “不是。”钟父垂下眼,“我们年纪大了,做不动了,天阙那儿风景好,适合养老。” 他们在盛京待了几十年,哪儿能说走就走。 无非,是想逃避吧。 逃避女儿死去,变成另一个人,逃避当初在天阙说出的选择。 就当他们自私吧,他们想活,他们想儿子活。钟父钟母早过了血气方刚的年纪,他们做不到牺牲一切,陪女儿一起去死。 “盛京的事你们不用担心。”南宫慕羽道,“我会让人接手铺子,钱会按市价折现给你们,另外,我会单独给你们一些钱,好让你们在天阙颐养天年。” “这怎么好,我们已经很麻烦你了。”钟父道。 “不必客气,这是我们该做的,对了,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出发,我派人安排行程。” “明日,小、”钟母飞速瞥了眼钟书玉,垂首道,“小玉下葬以后。” “好,届时我会派车在城外接你们。” 三言两语,断掉了钟书玉的希望。 回到马车,钟书玉怒道:“你为什么要送他们走?他们是我在盛京唯一的亲人了,他们走了我怎么办?!” “你没看出来吗?他们根本不想见你。” “我……” 钟书玉哪里看不出来,她是不想承认。 “钟书玉已经死了,活下来的只有南宫问雪,只要看见你,他们就会想起躺在棺材里的女儿,就算说一百遍你是钟书玉又如何?身体不是,人也不是了。” 而且,是他们亲手把女儿送上的不归路。 “明日下葬你别去了,好好呆在家休息。”南宫慕羽缓和了语调,道,“回府。” 马车缓缓驶离梧桐树,钟书玉不甘心,趴在车窗上看着眼前的一幕幕。 她与这个地方的牵连,像一根弦,随着马车的离开逐渐紧绷,断裂,最后彻底失去联系。 钟书玉有片刻迷茫,她是钟书玉,还是南宫问雪? 太子回京了。 自他十五岁那年离开盛京,已有七个春秋,七年里,除了年关,他从未回来。这次突然回京,大概率不会再走了。 国师府忽然热闹了起来,大部分来恭喜,小部分来打探消息。 太子早已弱冠,南宫家的女儿也及笄多年,想必婚期在即。眼下这个时候,正是和未来太子妃搞好关系的关键时期。 南宫慕羽借口身体不适,帮钟书玉推脱掉了所有探访。 三日后,太子回京的日子,也是宫中洗尘宴的日子。 一大早,钟书玉就被喊起床,在丫鬟婆子们的忙碌下,梳洗打扮,收拾妥当乘上马车。 头上的环佩叮当压得她头皮疼,身上的礼服也啰里啰唆。难怪世家小姐们姿态优雅,这给谁也野蛮不起来。 宫门尚未开,一群在别处极难见到的王孙贵胄,像大白菜一般凑在一起互相恭维,脸上全是虚伪的笑意。 南宫家的人刚下马车,人群就围了过来。 都是朝中官员携子女前来问安,其中多为神院的同窗,钟书玉都认识,于她而言不算难。 忽然,有人道:“问雪这是怎么了?” 众人齐齐看去,是丞相之女阿苑。 三年前,钟书玉偷学法术,被阿苑逮了个正着,她让人把钟书玉拖出去打死,恰巧南宫问雪路过,将人救下,还以自己为保,留钟书玉在神院修行。 多年以来,阿苑表面对南宫问雪尊敬,背地里,没少嚼她舌根。如今有了让她难堪的机会,自然不会放过。 阿苑笑了笑,疑惑道:“殿下回京,您不开心吗?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丞相在朝中地位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作为丞相最宠爱的女儿,阿苑没少被人恭维,恭维到,她以为可以和南宫家平起平坐。 在钟书玉回答之前,南宫慕羽先道:“阿苑姑娘这般关心阿雪,怎会不知,她告病修养许久?” 南宫问雪和钟书玉不同,她一举一动都受人关注,不去神院,还需一个合理的理由。 “这……”阿苑回答不上。 南宫慕羽又道:“近几年魔族猖狂,上神避世不出,多因凡间污糟之气太重,陛下传过口谕,为官者应做表率,正不义之风,丞相大人……” 他话头一转,轻笑,“自己家的人,更该约束好,可不能让上神觉得,人族比魔族还虚伪。” 第24章 丞相擦了擦额头不存在的汗,忙道:“是是是,臣谨遵教诲。”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阿苑彻底闭嘴。 这场戏里,似乎没有钟书玉发挥的余地。 宫门开了,在太监的引领下,众人纷纷前往御花园。 作为羽林军统领,韩云州也在此列,钟书玉瞧了他好几眼,也不知他能不能明白自己的意思。 现在能帮她的,只有韩云州了。 宴席开始之前,男女眷在不同位置。钟书玉懒得和那些人虚与委蛇,找了个身体不适的理由,去了凉亭看鱼。 左瞧右瞧,见无人注意,她将提前写好的信塞到贴身侍女手中,道:“务必送到大公子手中,莫让人看见。” “是。” 侍女与南宫问雪一起长大,十几年的交情,钟书玉很放心。 一会儿功夫,侍女回来了,带着她往一处偏僻的小殿走去,道:“小姐,此处无人,我在门外帮您守着。” “好。” 钟书玉推门而入,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 是熏香。 她好像在哪儿闻到过。 见面的时间不多,他们随时会被人发现,钟书玉顾不得那些,忙问:“我身上的魔气,你有办法吗?” 一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却用另一个人的表情,另一种语调,说出不属于她该说的话,这让韩云州有些恍惚。 他愣了一会儿,才说:“没有确切的办法。魔族被封印了一千多年,就算有,也早已遗失,为今之计,是找年岁大一些的人,问问他们可否记得。” 比如间灵族族长,又或者去妖族问问。 钟书玉思虑片刻,问:“大概需要多久。” “骑马的话,最快五天,若间灵族长不知,去妖族,则需半个月。” 半个月…… 这三个字,几乎定下她的死期。 魔气拖得时间越长,作用在身上越厉害,以往一颗长生药可保她十二个时辰,如今一颗,只能保她六个时辰。 半个月,三十颗长生药,她装都没地方装。 “小玉。”突然,韩云州捧起她的脸,眼神迷离,“你瘦了许多。”指尖捏了捏,记忆里饱满的地方,此刻陷了进去,“不一样了。” 钟书玉疑惑,很快,她意识到,屋内的熏香,与她下到韩云州菜里的一样。 第13章 南宫慕羽去见了太子。 太子回宫不久,刚换上明黄色的宽袍大袖,见他来了,抱怨道:“整日穿这样的衣服,做什么都不方便,也不知你们怎么忍得下来。” 这位太子与盛京大部分人都不同,他不爱搞虚与委蛇那一套,向来有什么说什么,从不假装。 这也是他宁愿待在鸟不拉屎的天梁,也不愿回京的理由。 南宫慕羽叹了一声,道:“总要习惯,你不能永远待在边境之地。” 话还没说两句,御花园那边盯着的人来报,说钟书玉悄悄进了偏殿,殿中,似有韩统领等着。 若是以前,南宫慕羽不会在意。 见就见了,妹妹见哥哥天经地义。可如今不一样了,南宫问雪壳子里装的,是钟书玉的灵魂,他们之间,不清白。 太子来了兴致:“正巧,我许久未见小州和妹妹了,一同去吧。” 偏殿位置偏僻,花园的喧闹声隔着树丛传过来,越显清幽。 南宫慕羽本想拒绝,却苦于寻不到理由,只能应下,不知为何,他心底生出一丝慌乱,似会有不好的事发生。 到了门口,听见屋内寂静无声,他一时不敢推门。 “站着做什么?” 太子推门,还未踏入,便瞧见一男一女姿态亲昵地靠在一处,不似寻常。 他们被人设计了。 待钟书玉意识到时,耳畔有风掠过,韩云州猝不及防被人一拳打倒在地,是南宫慕羽。 他尚不解气,拳头如雨点一般落下,印象里温文尔雅的贵公子,此刻红了眼,与一只暴戾的猎犬无异。 “别打了!”钟书玉赶忙去拦,却听见门口有人拍手,那人道:“先冷静冷静,有人过来了。” 话音刚落,南宫慕羽眼底的暴戾退下,他收回手,瞪了韩云州一眼:“等会儿再和你算账。” 来的人是阿苑。 她带着神院的一众同窗,自廊下走来。走近后,瞧见殿内出乎意料的人,眼中闪过惊讶。 但只有一瞬,很快,她收拾好情绪,行礼道:“阿苑拜见太子殿下,国师大人。” 太子道:“阿苑姑娘这是?带这么大一帮人,想必有大事要做。” 她确实有大事,可惜她的大事已被破坏。 阿苑轻笑:“回殿下,我们听宫人说问雪身体不适,在殿内休息,便一齐来看望她。我药理学的不错,可以帮她看看。” 是帮她看看,还是来捉奸,恐怕只有阿苑自己心里清楚。 南宫慕羽冷笑:“既然看过,请回罢。” 他此刻心情不佳,懒得装。 “可是……”阿苑道,“问雪脸色好差,若不信我,同窗中也有其他好手,可以帮她把把脉。” 说罢,立刻有不知情的站出来,道:“我可以,殿下,我药理是几位中最好的。” 无需亲眼看到,只要把上脉,便知她状态如何。 到时,谣言岂不满天飞? 阿苑此番,没打算放过南宫问雪。 第25章 “如此甚好。”太子轻笑,“不过看望病人,这么多人可不合适。诸位请回吧,留阿苑姑娘一人足以。” “这……” 众人面面相觑,刚来就走,同被戏耍了一般。可说话的人是太子,未来国君,别说面子,不给里子他们也没胆多说一个字。 一群人如何来,又如何走。 待人影彻底消失在廊下,阿苑欠了欠身,道:“臣女这就帮问雪把脉。” 她不懂太子为何留下她,但对她与其他人不同,应当……有意吧。 太子依着门,懒洋洋道,“暗影,带下去。” 一个多余的字,都没有。 梁上跳下一个人,是太子暗卫,他抬手,干脆利落地扭断阿苑的脖子,连带她的贴身侍女。 临死时,阿苑连表情都没来得及变。 钟书玉脸色煞白。 下一刻,一道清瘦的身影当在她面前,南宫慕羽皱眉:“你避着点她。” “哦。”太子道。 人被拖了出去,悄无声息,一点血迹都没留下。 阿苑就这么……死了? 钟书玉不心疼她,阿苑死得其所。 在神院这些年,她仗着丞相之女的身份横行霸道,死在她手底下的婢女不计其数,差点,钟书玉也成了其中之一。 她的死,可以称得上拍手称快。 可她这么简单就死了。 没有罗列她的罪证,没有审判她的过去,只因更高位的人想她死,她就死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钟书玉是那个蝉,阿苑是螳螂,太子是黄雀,一环扣一环,没有公平,没有报应,只有权势的绝对碾压。 她颤抖着嘴唇,问:“她是丞相之女,你们这么做,不怕吗?” “怕?” 太子像听到什么极好听的笑话,轻笑两声,“他知道又如何?敢问我吗?” 在这件事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下的丞相又如何,也同七十二坊的其他人一样,无处伸冤,求助无门。 要怪,就怪他把女儿养得太过娇纵,胆大到设计未来太子妃,给皇室抹黑。 阶级之差,是一条无论如何都无法逾越的鸿沟。 南宫慕羽轻抚她的长发,柔声道:“别怕,我在。” 她不怕。 钟书玉天不怕地不怕,死到临头都在挣扎,怎会害怕一个死人?她是觉得恶心——身份高贵者随心所欲,身份低贱者,只能苟且偷生。 因为她是配角,所以注定要给主角铺路,因为她出生低贱,所以任由上位者取她性命。 若出生决定一切,努力还有什么意义? 过往十八年坚信的一切,在此刻,轰然崩塌。 宴会怎么过的,钟书玉完全没注意到。 她像个木头人一样,被南宫慕羽带出来,去宴会,宴会结束回家,在丫鬟的伺候下摘掉头饰,换上常服,躺在床上发呆。 今日窗外很静,蝉鸣声稀,无风,偶尔传来两声犬吠。 钟书玉以为,南宫问雪死了,她就能活,哪怕活不了太久,也不能让别人占了便宜。等这一天真正来临,她才发现,事情并不像她想的那样。 换掉的不止身体,还有人生。 她的爹娘不认她,她的老师与她对面不相识,她的过去与她彻底断开联系。而新的身份,她又接受不了。 她做不到视人命为草芥。 吱呀—— 门开了,有人走了进来,在外边点了一盏灯,举着烛台走了进来。 是南宫慕羽,他道:“这么早就睡了?” 他坐到床边,伸手去摸钟书玉的脸,被躲开了。他也不恼,笑了笑,说:“这么魂不守舍,在想谁?” 钟书玉谁也没想,她脑子乱得很,无数思绪交替在她脑海中重复,剪不断理还乱。 她是钟书玉,还是南宫问雪? 她分不清了。 “不管是谁,以后都别想了,”南宫慕羽道,“待你嫁入东宫,能想的人只有太子,和我。” “你先想想,怎么让我活到那一日吧。” 一句话,把他拉回现实。 南宫慕羽道:“我在想办法。” “什么办法?”钟书玉看向他,问,“别告诉我,你在找另一个和我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人。” 南宫慕羽抿唇未答,大概率是。 钟书玉冷笑,她怎么会以为,他们这种人会把普通人的命当命。 “书玉。”南宫慕羽软下声音,道,“答应我,别去找韩云州,你想要的,我可以给你。” 这样的话,他曾说过一次。 可他给的,钟书玉不想要。 钟书玉转身背对他,道:“身为哥哥,怎能擅闯妹妹闺房。你走吧,我就当你今日没来过。” “书玉,你不明白!”南宫慕羽掰着她的肩,强硬的让她转过来,“他会害了你,靠近他的人都会死!” “你别忘了谁把我害成这样的。”钟书玉推开他,咬牙道,“你没资格说他。” “那如果我说,”他顿了顿,“我爹娘是他害死的呢?” 一阵风吹过,吹灭了烛台。 黑暗中,看不清南宫慕羽的表情。 他继续道:“我爹是国师,韩云州刚被领养,我爹就帮他推算命格。他的命是罕见的克亲克友克妻克子之相,寿命,也只有寻常人的三分之一。” 第26章 钟书玉忘了反抗,惊讶道:“怎么会。” “可我爹娘并未因此抛弃他,克亲,便让他唤舅公舅母,不改姓氏不入族谱,克友就让他早早进神院修行,不与我和阿雪一处,可这样,依旧敌不过他的命数。” 后面的事钟书玉都知道了,他们骗过上天七年,七年后,老国师夫妇在城外遇袭,双双惨死。 “爹娘死后他另立府邸,外界传言众说纷纭,却只有他清楚,他待在这儿,用不了几年,我和阿雪会落得爹娘同样的下场。” “别说了。”钟书玉捂住耳朵,不想听。 南宫慕羽不惯着她,他强硬地拉开钟书玉的手,道:“你若不信,明日我便喊他过来问清楚。” “够了!”钟书玉甩开他的手,道,“我不找他,更不可能找你,你看清楚,我现在是南宫问雪!不论是否有血缘,她都是你的妹妹,将来还会是太子妃,你们不可能有结果!” 南宫慕羽的眼神逐渐冰冷,屋内气温骤然降低。 钟书玉有些害怕,往里缩了缩。 这场故事里,他们翻来覆去争辩一千遍,一万遍,也不会有任何结果。 因为结局,从一开始便定了。 南宫慕羽回神,眨了眨眼,掩下翻涌的情绪:“早点睡吧,这几日好好呆着,在我想到办法之前,别乱跑。” 变相囚禁。 其实他心里清楚,他不是在争韩云州能不能接近,他是在为自己争一个可能,一个不可能的可能。 明知这件事是错,明知他们不会有结果,可他就是想争,用这种离谱的方式,用另一个人做铒——以感受他尚且活着的自由。 “南宫慕羽!别逼我恨你!” 他走了,起身离开,不顾身后钟书玉的呐喊。 就这样吧,总比,无波无澜的好。 第二日晌午,打脸他的人来了。 午膳刚过,太子的马车便出现在了国师府门口,他邀请的人自然不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乐而乐的国师,而是他尚未过门的太子妃。 南宫慕羽本想推脱,话刚起头,打扮得体的钟书玉匆忙赶了过来,款款道:“见过太子殿下,能得殿下邀请,是臣女的荣幸。” 她不是想见太子,是想找机会逃出去,去找韩云州。 第14章 马车声吱吱呀呀,遮掩了许多情绪。 钟书玉对太子没什么兴趣,或者说,她对所有不把人命当命的上位者,都没兴趣。 自然也没和他闲聊的打算。 他们出来的不算顺利,南宫慕羽啰里啰唆讲了一堆,什么不能去风大的地方,不能去人多的地方,不能去吵闹的地方,大有让太子知难而退的意图。 太子一一应了,他没了办法,只能叮嘱晚膳前必须回来。 上了马车,太子殿下第一句话便是:“你哥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啰嗦?” 隔了好一会儿,太子实在扛不住无聊,寻了个话题:“这次回来,你性子变了许多。” 钟书玉没有刻意模仿南宫问雪,对她来说,别人发不发现都一样,对她造不成困扰。 转念她又想到这几日的林林总总,来了兴致,问:“那你觉得以前的我好,还是现在的我好。” 太子思考片刻,道:“现在。” “为何。” “像个活人。” 这个回答,让人难以评价。 记忆里的南宫问雪似乎是这样,每一个表情都像事先演练过,做事滴水不漏,没人能抓到她任何错处。 这个世界上不存在完美的人,但存在完美的南宫问雪。 若非如此,前世钟书玉也不会轻易相信她,害自己送了命。 正如太子所说,完美归完美,完美过了头,就不像活人。 钟书玉忽然想到系统,那日之后她再没见到过奇怪的蓝纸,不知它是否找到了新的主人。 “那你喜欢哪个?”钟书玉又问。 她没记错的话,太子也是南宫问雪的攻略目标。 “没区别。”太子说。 “敷衍。” “哈。”太子轻笑一声,不以为意,“我娶的是南宫大小姐,跟她什么性格,是什么人有何关系?” 调侃似的语气,极冰冷的话。 钟书玉心底一寒:“相识多年,养条狗也该有点感情吧。” 在他们这些人的心里,所谓情谊,真就一文不值? “你不妨问问真正的南宫问雪,她是对我有感情,还是对我太子的身份有感情?” 钟书玉脸色一白。 他看出来了?这就看出来了? 为什么?走姿?站姿?说话的语气?她是没刻意模仿,可她与南宫问雪密友三年,相似之处何其多,熟悉之人都不见得一眼看出,况且一年仅见一面的人。 试探,绝对是试探。 钟书玉静下心神,轻笑:“殿下说笑了,这世上谁敢假扮我?就算骗过其他人的眼睛,也骗不过哥哥。” “真是奇怪。”太子又道,“你说,他会是什么目的。” 钟书玉懂了。 像他们这样的人,既怕死,又怕被人取代,他想知道的,不是南宫问雪的壳子里是谁,而是南宫慕羽做这一切的目的。 “殿下大可放心,哥哥没有蠢到会对您下手,在他心里,一直十分敬重您和陛下。” “哎。”太子意有所指地长叹一声,“我倒想他对我下手。猜猜看,我为何在天梁待了那么多年。” 第27章 这谁知道? 太子十五岁时,边境之地发生暴乱,偌大的盛京无人甘愿前往,是他主动请缨,前往镇压,这一镇压,就压了七年。 钟书玉扭过头:“我怎敢随意揣度您的想法。” “哈哈哈。”太子笑着摸了摸她的头,“你有什么不敢,你胆子大的很。” 可不是,敢当着太子的面与自己的养兄亲嘴,虽说没亲到。 太子道:“这盛京啊,什么都好,就是太假了,每个人都戴着面具过日子,没意思,不如天梁。” 这话钟书玉认同。 就像南宫问雪,一张面具戴了十八年,若非她重生一次,恐怕也同其他人一样,被她蒙在鼓里。 他又说:“看到不爽的直接拖出去砍了,随心自在。” “……” 钟书玉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怎么,又怕了?”太子嗤笑一声,“刚说完你胆大……放心吧,我不是什么杀人如麻的魔物。” 钟书玉如鲠在喉:“您是太子,手握天下人的命脉,谁敢说个不字?” 丞相之女不也说杀就杀。 “有意思。”太子为她鼓起掌来,“玩个游戏如何,猜猜看,真正的南宫问雪听到我刚才那番话,会回答什么。” “我就是南宫问雪。” “好吧,猜猜看,以前的南宫问雪会回答什么。” 说罢,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钟书玉感到无语,道:“您贵为太子,何须在意这些?” “不,”太子摇摇头,“她会说:穷山恶水出刁民,您贵为千金之躯,整个荣朝的仰仗,还是留在盛京吧。” 还真是……不遗余力地将太子留下。 毕竟,只要他们成婚,她就是身份尊贵的太子妃,未来国母,而不是国师的妹妹,南宫家的大小姐。 见她无甚表情,太子突然捻起她一缕发丝,道:“普通人的生死,可勾不起她的同情心。” 这是她与南宫问雪本质上的区别。 钟书玉这才正眼瞧向太子,自她上车的那一刻起,每一句话,都是试探,直到此刻,他完完全全确认,眼前的女子,并非南宫问雪。 “殿下会在意普通人的生死吗?”她问。 未来的国君,会在意他手下百姓的生死吗? 太子抬眼看她,道:“你先告诉我,你哥想干什么。” 钟书玉顿了顿,想起南宫慕羽案上的册子,沉思道:“他不会在意普通人的生死,但会在意百姓的生死。” 他不在意钟书玉的生死,但会为逐渐松动的封印忧心,会为不断涌现的魔物费心,他或许,有在意天下百姓。 换身之前,钟书玉以为他是为了妹妹不择手段之人;得知南宫问雪乃上古真神唯一后裔后,她开始怀疑之前的判断。 直到此刻,她才发现自己好似从未了解过南宫慕羽。 钟书玉道:“至于他的目的,我不知道,但我希望,他是为了百姓。” 唯有这个理由,她可以原谅。 太子也道:“我也希望。” 这也是他的回答。 马车很快到了,停在郊外一处水边别院。 别院隶属于谁无从得知,只知门口常停着一些华贵的马车,来这儿的人非富即贵——是王孙贵胄们常来消遣的地儿。 下了马车,太子道:“此处人不多,无风,不吵,不晒,你坐着也不会累,正好符合你哥的要求。” 他还真把这个放心上了。 显然,太子没做好计划,说是出门游玩,结果是他和相熟的公子哥下棋,钟书玉在旁边看着,他和认识的人钓鱼,钟书玉在旁边看着。 钟书玉实在无聊,索性找了个理由走了。 她还没忘自己的目的,可惜身后跟了个跟屁虫,一步不落。 自昨天被阿苑算计,先前的婢女失踪,南宫慕羽给她换了个更贴心的,贴他的心。跟在钟书玉身边日日汇报,是条极听话的狗。 好一会儿,钟书玉都没找到逃走的机会。 不知不觉间,她走到一处殿外。 别院很大,除了她和太子,还有其他人在这儿。 刚到窗棂处,便听见殿内传来一道尖利的嗓音:“我本不打算带你出来,是你求着我,我才勉强同意。如今不过让你弹几首曲子,这就不乐意了?” 听起来,像是她们神院的阮暮烟。 殿内沉默一瞬,又有一清冷嗓音道:“既然姐姐非要我演奏,妹妹只好献丑了。” 陌生的音调里,听出一丝熟悉。 钟书玉往前走了几步,透过敞开的窗户,正好瞧见一模样清俊的白衣女子,落落大方地坐在古琴后,葱白的指轻搭在琴弦上,指尖微勾,乐声似流水般倾泻而下。 潺潺乐声中,时而如清泉叮咚,时而如长河波澜壮阔。 锦绣山河皆在眼前。 半晌后,一曲终了,众人久久不能回神,直到有人小声问起:“不是说她不会弹琴吗?” “听说前几日落水后突然会了。” “这般本事,竟比她阿姐强上百倍,以阮侍郎的家底,请得起这么贵的师父吗?”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听说她在家只干些下人干的活计,从未碰过琴。” “哎,你们觉不觉得,她像一个人。” “南宫小姐!” 不知谁看到了窗外的钟书玉,喊了一声。 第28章 “远远就听见乐声,我还想着,谁这般好兴致,原来是你们啊。” 其中不乏与南宫问雪相熟的官家小姐,钟书玉大大方方走进去,坐到首位,道:“我与太子殿下来此处游玩,路上还想着,会不会碰见熟人。” “看来今日我们有缘。”攒局的人叫徐念薇,父亲是太尉,与丞相平起平坐。 昨日阿苑的事想必她有听说,两人向来不对付,如今阿苑死了,她迫不及待地来别院庆祝。 “刚我还和大家商量,什么时候去府上拜访合适,您身体尚未康复,贸然去了,怕会打扰到您。”徐念薇笑嘻嘻道,“今日瞧着,您气色似乎不错。” 底下有人道:“殿下回来了,自然好。” 顿时殿内欢声笑语一片。 钟书玉恰时把目光放在白衣女子身上,道:“那是谁?似乎从未见过。” 阮暮烟站出来,低眉顺眼道:“是舍妹,她自小身体不好,甚少出门,今日,是她头一回出来与大家相聚。” 阮暮烟先前是阿苑手底下的人,阿苑死了,她立即转投她人幕下。 这一点,与她爹一模一样。 “民女阮清和,见过南宫小姐。”相较于她那个姐姐,阮清和姿态优雅,落落大方,一点不似她人口中只做过粗活的样子。 钟书玉道:“琴弹的不错,师从何处?” 阮清和欠了欠身,道:“民女的娘曾是歌姬,小时候教过民女些许,会的不多,恐污了贵人的耳朵。” 只会些许,怕是弹不出这出神入化的曲子。 从她的腔调,做派,钟书玉几乎可以确定,是她 ——南宫问雪,又回来了。 第15章 阮侍郎在盛京算得上出名。 让他出名的,不是他的本事,而是他一桩风流往事。 据说,十多年前他醉酒,宠幸过一个歌姬。那歌姬怀了孕,被他悄悄养在外边,不敢让人知晓,只因,他家中有一个善妒的妻子。 七年后,歌姬病逝,阮侍郎想把孩子接回家养,主母不同意,大吵大闹,还是老太太出面,将人留在了阮家。 人留下了,命还攥在他人手中,主母妒恨她,不让她读书写字,平日尽让她干些粗活累活,给吃馊饭,给穿烂衣,旁人见了,无不心疼。 那时谁家孩子不听话,爹娘便作势把他送进阮家吓唬人。 被戳多了脊梁骨,主母才收敛许多。 徐念薇道:“有这般本事,何不早些出来与姐妹们取乐,竟还藏着掖着。” 阮清和没回答,抬眼瞧了眼阮暮烟。 阮暮烟随她母亲,嫉妒心强,自不会让模样才情远胜于自己的庶妹出门,夺了本该属于她的目光。 今日舍得,恐怕阮清和废了不少口舌,再加上她在这位阿姐印象中,是个只会干活的粗人,才有机会一鸣惊人。 见庶妹被人夸赞,阮暮烟冷哼一声:“不过跟她娘学了几分勾人的把戏,算什么本事,也就勉强能唬人罢了,上不得台面。” 阮清和轻笑:“徐小姐认为我琴艺不错,可供姐妹们解闷,阿姐却说我这是勾人的把戏,上不得台面,是觉得徐小姐品味很差吗?” 比起单纯反击,她很会抓重点,并将矛盾抛给别人。 阮暮烟忙道:“不是徐小姐,我不是这个意思……”她今日来这儿,是为了讨好徐念薇,不是为了得罪她。 可惜,情商堪忧。 钟书玉可以确定,阮清和就是南宫问雪。 问题是,她怎么知道钟书玉会来这儿?连钟书玉本人,也是下车的那一刻才知晓。 这场宴会,显然早就确认好了。 于其猜来猜去,不如坐等猎物上钩。 钟书玉找了个理由,离开宴会,去了湖心亭喂鱼。她想一个人待会儿,便让侍女去了路口守着。 别院的风景很好,亭台楼阁,九曲回廊,堆积着无数平民百姓用辛劳与汗水换来的石板,踩在上面,并无特殊感觉。 鱼食喂了一半,等的人到了。 “南宫小姐怎么坐在这儿?可是今日的宴席不喜欢?”阮清和站在亭外,一袭白衣在阳光下亮得耀眼。 恍惚间,她好像看到了南宫问雪。 钟书玉很想笑。 不是欣喜,是她终于明白,她是钟书玉,不是其他谁,那些缠绕在一起的思绪,瞬间分得明明白白。 “进来坐。”钟书玉把鱼食放下,笑道,“你我之间,不必这么生分。” 阮清和微愣,她大概没想到,钟书玉这么快认出了她。 “南宫小姐近日似有所不同,在我的印象中,您好似从未有过如此懒散的模样。”她还在装。 钟书玉轻笑:“为何,你心里应该清楚。” 阮清和尴尬一笑:“南宫小姐说笑了,我能清楚什么,不过想提醒你几句罢了。那些人啊,表面上看着毕恭毕敬,私底下,恨不得……” 食其肉,饮其血。 话戛然而止,她没说,却都懂。 “无妨。”钟书玉抬手撑住脑袋,“她们嚼再多舌根,也不如国师大人一句话。” 只要南宫慕羽不松口,谁敢置喙? “你手上是?”阮清和变了脸色,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你和魔神做了交易?!” 声音都变了调。 “小声点!”钟书玉抽回手,见路口的丫鬟没听到,才说,“你要所有人都知道吗?” 第29章 阮清和看向她的眼神充满不可置信,她喃喃道:“我说怎么莫名其妙死了,原来是你做的手脚,钟书玉,你可真了不起。” “彼此彼此。”钟书玉道,“若非你非要与我换身,我会出此下策?” “你懂什么,我有我的理由。” “什么理由?别告诉我你是为了勾引那几个男人。” “你……”阮清和惨白的脸出卖了一切。 钟书玉冷笑:“你真了不起啊,南宫问雪,堂堂南宫家大小姐,为了勾引几个男人,不惜去碰魔气自毁肉身,我该说你点什么好?” 她之前想不明白,南宫问雪明知打开黑匣子的后果,为何还要打开,一切的一切,原来早就定好了。 “那又如何,你不过书中配角而已,有何资格评价我?”阮清和仰着头,与以往一样,轻蔑地看着她。 “既然你都知道了,我不怕告诉你,我与你不一样,我来自另一个世界。” 据她所说,她来自另一个更厉害的世界,那里有很多和这儿差不多的小说世界,她来到这儿,是为了攻略小说中的男主们,以达到拯救苍生的目的。 与她伴生而来的东西叫系统,系统会为她规划最优的攻略道路,其中一条就是,打开黑匣子,被魔气侵染,逼迫南宫慕羽牺牲钟书玉与她换身。 阮清和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要怪,就怪老天把万人迷的体质给了你,若非如此,我也不必这样做。” 她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攻略。 万人迷? 钟书玉冷笑,她是万人迷的话,又怎会为了活下去,不断努力,甚至不惜与魔神做交易? 这体质不曾给她带来任何好处,反而让她无数次陷入绝境。 “那你现在想怎么样?”她道,“钟书玉已经死了,属于她的命运也消失了,谁也得不到。” “这几日我想过了,”阮清和道,“他们既选了我做攻略任务,自是认为我才德匹配,如此,我何必要抢一具万人迷的肉身来用。” 她正视钟书玉,眼神坚定,“这一回,我要靠自己赢。” 钟书玉问:“所以,我白死了?” 木已成舟,人都埋了她说她要靠自己,玩呢? 太子说的对,普通人的生死对南宫问雪来说,根本无足轻重。 “也不算白死。”她笑道,“起码让我认清一个事实,也算……死得其所。” 她如何理所应当地说出这句话的?钟书玉百思不得其解。 就因为她是一篇小说中的人物,一个无足轻重的配角,所以死了也不用怜惜,是吗? 钟书玉笑了:“你们那个世界挺搞笑的,没男人了吗?跑到别人的世界攻略男人。” 阮清和变了脸色。 “仔细想想,你在那个世界一定过的很惨,不然怎么来这儿当大爷,这辈子没被众星捧月过吧。” “你住嘴!” 钟书玉怎么会住嘴,她继续道:“难怪你会用这副肉身,和你那便宜阿姐说的一样,没少学勾引男人的把戏吧。可惜啊,真正的阮清和不屑用的东西,被你捡起来了。” “你不配说我!” 阮清和抬手扇来,被钟书玉逮了个正着,她冷笑:“收起你的傲慢,无论你在另一个世界如何,在这儿,你我平起平坐,另外……” 她一把甩开阮清和,“现在,我才是南宫小姐,你不过小小侍郎之女,我一句话,就能要了你的命。你亲手送我的权力,忘了吗?” “你!” 阮清和恶狠狠地瞪着她,半晌,啐出一句,“小人得志。” “我们,彼此彼此。” 钟书玉是这个世界的小人,她呢,另一个世界的小人,说钟书玉小人得志,她自己何尝不是? 谁又比谁高贵,在这儿,她们平起平坐。 钟书玉懒得再吵,转身离开,在路口,正巧遇见来寻她的太子。 “怎么了?跟只小猫似的。” 气鼓鼓。 钟书玉瞥了眼凉亭,那道白色的身影尚未离开,她道:“没什么,遇到了一只自以为是的狐狸,听了一场戏。” 一场狐假虎威的戏。 太子轻笑:“能让你气到,看来这场戏十分引人入胜。走吧,去别处转转,这副模样回去,你哥还以为我欺负了你。” 万人迷…… 因为那句话,钟书玉重新审视起太子。 他对她,好像是和别人不一样,因为她奇怪的体质吗? 在晚膳之前,他们回到了国师府。 之前那段插曲不足以让钟书玉忧心,她此刻更该考虑的是,如何悄悄溜出府。 原以为经过太子一事,南宫慕羽对她的看管会轻松一些,谁曾想,比之前还严苛。 以往是不许她靠近大门,如今,连院子也不让她出。 实打实的软禁。 一日三餐有丫鬟送进来,其他时候,只有院内几颗造景树陪着她。 钟书玉吵过,闹过,无济于事,于是在院中乱逛,逛着逛着,到了密室。 密室中有许多别处见不到的孤本,其中大部分与法术有关。 钟书玉找了一天,终于翻出一本变化容貌形体的书,并用了两天时间,将其融会贯通,以假乱真。 后一日,丫鬟送饭时,她找准时机,将其从背后敲晕。她换上丫鬟的衣裳,让丫鬟躺在床上装作她在熟睡,悄悄变化了容貌,走了出去。 第30章 事情比想象中顺利。 钟书玉松了口气,迫不及待地朝府门处去。 “站住!” 有人叫住了她。 钟书玉停下脚步,转过身,看到了文鸢。 是南宫问雪房中的大丫鬟。 她见送饭的小姑娘不打招呼跑了出来,皱眉喊道:“冒冒失失跑什么?你过来,我问你话。” 钟书玉低头走了过去。 一旦被发现,这招无法再用,南宫慕羽也会更警惕,还是随机应变的好。 文鸢道:“小姐今日用膳如何?吃了多少?可有偏好哪个菜?” 每日都要这么问吗? 钟书玉心中突然有了主意,道:“小姐胃口不佳,说想吃永安坊那间果脯铺的酸杏干,我这才匆忙去买。” “你怎么不早说!”文鸢急道,“你别去,我让小厮去。” “这一来一回多耽误事,还是我去吧,我跑的快,一会儿就回来了。” 是这个理,安排来安排去,等买回来都过了饭点,院内的贵人少吃一口饭,他们这群人得跟着遭殃,不如让小丫头去。 文鸢将腰间的木牌解下,道:“快去快回,若耽误了小姐用膳,仔细你的皮。” “哎。” 钟书玉握着木牌,赶忙跑了。 南宫慕羽极为谨慎,还定制了木牌,若她什么都不懂跑了出去,必然会被发现。 出了门,钟书玉先去了韩府。 看门的大爷说韩云州好几日没回来了。尚在情理之中,他确实常常忙到没时间回家。 钟书玉又转道去了北衙,不曾想,北衙的人说他一大早就带人出了城,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回她话的少年道:“韩统领出门没个准信,有时一炷香就回来了,有时好几日不见人影,您还是下回再来碰碰运气吧。” 下回……钟书玉莫名绝望,她还有下回吗? 见她失落,少年又问:“您可是南宫小姐?” 南宫问雪长相漂亮,哪怕只穿荆钗布裙,也难掩绝色。 钟书玉点头。 少年兴奋道:“那就好说了,韩统领吩咐过,您来,无论何时都要立即传讯于他,另外,他让您去这个地方等他。” 说罢,少年给她指了一个地方。 第16章 韩云州安排的地方,是一间茶馆。 茶馆有两层,一楼是散客,二楼是雅座。雅座依着栏杆,正好能瞧见楼下的说书人。 此处距北衙不远,有些偏僻,南宫慕羽就算发现她不见,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这儿。 小二上了壶茶,钟书玉轻抿一口,楼下的说书人似乎在说一出新戏。 是两百年前的一桩轶闻。 据说,盛京某位官家小姐外出拜神,突遭大雨,不得不在一农户家借住。 农户家有一女儿,与大小姐身形相仿,又极擅易容术。大雨连绵几日,两人日渐熟悉,小姐承诺,日后必以千金报答农户女。 怎料农户女心生妒恨,心道既然你能做小姐,为何我做不了,于是手起刀落,害了小姐,自己易容成小姐模样回到盛京,享用起不属于她的荣华富贵。 幸得老天开恩,小姐没死,回了盛京,藏起来,通过她的聪慧机敏拆穿了农户女,最终真相大白,水落石出。 恶有恶报,农户女五马分尸,善有善报,小姐受太子青睐,娶进东宫,成一国之母。 好精彩的故事,可惜,指向性太明显。 这段日子南宫问雪没去神院,宫宴时又心不在焉,外界早就众说纷纭,这一故事,正好给了闲话者一个议论的契机。 楼下窃窃私语,都说真正的南宫小姐已死,如今这位,是七十二坊的农家女钟书玉。 “好大的胆子!竟敢编排起南宫小姐,真当国师府没人了吗?!” 一道清脆的厉喝炸响,钟书玉朝下一瞥,是阮清和。 她径直走到说书先生案前,道:“据我所知,那位钟姑娘与南宫小姐好友多年,忽然身死,南宫小姐伤心难过,无心入学也情有可原,倒是你们……” 她转向众人,眼神犀利,纤薄的身体似有千钧之力,“一个个脑满肠肥,吃尽了民脂民膏,倒有脸编排起一心为民的南宫小姐,真是可恶至极!” 她人还怪好的,昨天吵那么凶,今日还帮钟书玉说话。 “死丫头,你是什么东西,敢说我们不是?” 可惜,她自身都难保。 盛京这地界,一块砖头掉下来,能砸中三个有权有势的人。有闲情逸致在茶馆听书喝茶的,大都不普通。 有人认出了她,大笑:“这不是阮侍郎家的幺女吗?不跟你爹去贴别人的冷屁股,来这儿耍威风了?” 一衣着华贵的公子道:“上次你爹去我家吃茶,说要把你长姐嫁与我做正牌娘子,我不喜她那脾气秉性,若能把你当陪嫁,一齐送过来,我倒可以考虑。” “王兄,”他身边的人喜道,“这种好事可别忘了兄弟们。” “放心。”姓王的道,“有我一口肉,少不了你们一口汤。” 猥琐的目光不住在阮清和身上打量。 她刚才那番愤慨之言,在几人眼中,与猫叫没什么区别。 阮清和以前做南宫小姐时,哪儿遇见过这种人,但凡目光多在她身上停留两秒,她的哥哥能把那人眼珠子挖出来。 第31章 钟书玉看不下去,提起裙摆往楼下走。 “什么人,竟敢在此处喧闹?” 有人从门外走了进来,声音有略微耳熟。 紧接着,一道清冽的嗓音响起:“刚说话的有谁?” 是南宫慕羽! 跟在他身边的贴身护卫道:“王尚书的幺子,刘侍郎的二子,还有……” 南宫慕羽懒得听,打断道:“我早说过,盛京污秽之物太多,会惊扰神明,如今封印松动,处处都该小心,你们……” 他装模作样叹了一声,道,“清理掉。” “是。” 不等众人反应,便听清脆的骨头断裂声传来,刚还污言秽语的几人,顿时软趴趴的滑落在地上。 眨眼的功夫,又被人拖了出去,“清理”掉了。 钟书玉站在楼梯上,看得清清楚楚。 茶馆内,鸦雀无声。 南宫慕羽闲庭阔步,走到说书先生案前,随意翻了几下,道:“书讲的不错,谁教你写的?” 说书先生吓得两股战战,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道:“是、是阮大小姐。” “怎会?”阮清和惊讶地捂住嘴,不可置信道,“阿姐她、她怎么能做出这种事?!” 她跪下,痛心疾首道,“还请国师大人饶命,阿姐一定不是有意的。” 南宫慕羽笑了一声,像在看一场拙劣的表演:“无意都能写出这样完整的故事来,有意还得了?” “这……”阮清和换了个说辞,“兴许阿姐鬼迷了心窍,您有所不知,她以前、以前,与阿苑姑娘私交甚好。” 口口声声为阿姐说话,字字句句把阿姐往绝路上逼。 南宫慕羽又笑了一声,他琢磨着,要怎么罚比较好。转头,瞧见了站在楼梯处的钟书玉。 “书……阿雪!” 笑意凝结,他慌了神,顾不得有其他人在场,忙跑了过去。直到站定在她面前,才缓了呼吸,小声道:“我以为你在雅间。” 钟书玉和他们不一样,她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白玉,顾念每一个人的生死,哪怕与自己不和之人,她也会为其伤心许久。 况且,这么多人死在眼前。 所以南宫慕羽“清理”人的角度很妙,坐在雅间绝对看不到。 但钟书玉不在雅间。 “他们只是……”南宫慕羽思考着措辞,“只是送去了太极宫,潜心修行,待修行结束,我会派人送他们回家。” 恐怕省去了中间那步,直接送他们“回家”了吧。 阮清和看着两人身影,眼底全是妒恨。 她向来温文尔雅的哥哥,何时这般慌张过?为何钟书玉都死了,万人迷特质还在,系统不是说,换身如换命,只要换了,那些都属于她吗? 她不明白,但现在,她要南宫慕羽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而非那个鸠占鹊巢的人。 阮清和站起身,朝两人走了过去,笑道:“见过南宫小姐,我们真是有缘,在这儿也能遇见。” 一次是巧合,两次,恐怕没那么简单。 结合昨日的对话,钟书玉很快想明白,她是借这件事,让南宫慕羽注意到她。 这攻略方式,是系统的手笔吗? 有点过于无脑了。 倘若他们互不相识,她是真正的南宫问雪,阮清和是真正的阮清和,这种方式或许有用,可他们不是。 再用,就像一场临时上台的即兴表演,少了真情实感,多了层虚伪的表象。 钟书玉懒得搭理,韩云州为何还不来? 南宫慕羽心思玲珑,见她瞥向门口,便猜到她的想法,道:“跟我回去吧,你等的人,来不了了。” 来不了? 钟书玉问:“你做了什么?” “没什么,一点小麻烦罢了。”他将人拉过来,手紧紧握着,轻笑道,“不会有事。” “放开我。”围观的人太多,钟书玉不想挣扎的太明显,于是想了个办法转移他的注意力,“你不想知道问雪在什么地方吗?” “不想。”他回答的干脆利落。 这回轮到钟书玉惊讶。 南宫慕羽很享受她低声说话的样子,在外人看来,这样的行为很是亲密,耳鬓厮磨,只有夫妻间才如此。 他低下头,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这样可不乖,不过,我喜欢不乖的。” “你!” 钟书玉被气到无言以对。 她怎么忘了,南宫慕羽是个变态。 门口传来响动。 韩云州推门而入,看见屋内这般热闹,愣了一瞬。 他刚从城外回来,身上护甲未退,隐约能闻到一股血腥气。 “云州。” 太好了,救星来了。 钟书玉用尽力气挣脱开南宫慕羽,跑了过去。 若说先前是在逗她,这一回,南宫慕羽是真的生气了。 他沉下脸,冷声道:“问雪,过来。” 钟书玉躲到韩云州身后。 她太清楚了,以南宫慕羽的脾气,一旦回去,她再也不可能出来,往后余生,她的人生,不再属于她自己。 是死是活,是苦是甜,都得仰仗他人鼻息。 “过来,同样的话,我不喜欢说第三遍。” 他可是国师,连皇帝都敬重的存在,谁敢不把他的话当回事? 别说第三遍,第二遍,都无人敢让他讲。 第32章 韩云州挡在钟书玉面前,道:“她有自己做决定的权力。” 她不是小猫小狗,主人招招手就得过来。 哪怕小猫小猫,也会有情绪不佳,不想回应的时候。 “呵。”南宫慕羽笑了。 这一笑,与他以往都不同。 他挥挥手,侍卫得令,将所有无关紧要的人赶了出去,很快,偌大的茶馆只剩下他们三个。 南宫慕羽祭出本命剑,指向韩云州,怒道:“我忍你很久了!别以为占了大哥的身份,就能对我指手画脚!” 韩云州丝毫不惧,他抬眼,黑洞似的眸子直直看向对面,如同一匹黑暗中的恶狼:“你觉得,你伤得了我吗?” 韩云州是谁?十五岁时敢只身潜入魔族奸细老巢的人,盛京大部分人,都听着他的传说长大。这些年在北衙,不知剿灭了多少魔族。 南宫慕羽是很厉害,身为国师,他的占卜术天下一绝,从未失误,可在打架这一方面,他稍欠缺了点。 “你敢伤我吗?”南宫慕羽调转剑头,将其架在自己的脖子上,“要么你带她走,要么我死。” “你疯了吧!”这回,是钟书玉。 这种时候,他死了,谁管边境之地的万千百姓? 南宫慕羽轻笑一声,眼中多了几分柔和:“我还以为,你只在意普通人的生死,若我死了,能得你一滴眼泪,也不枉此生。” “阿羽。”韩云州皱眉,“你何苦如此。” 是啊,为了留下一个女人,一个与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女人,何必呢。 南宫慕羽垂眼,眼底闪过看不懂的情绪。 大概不会有人明白,他此举的原因,对他来说,那是一种希望,是永不熄灭的火焰。 倘若心底最后一丝火焰离他而去,那他背负的那些,又有何意义? “我跟你回去。”钟书玉道,“你把剑放下。” 她不是心疼南宫慕羽,她是想起他书房书案上的册子。 有来自边境之地,有来自别处,也有来自盛京郊外,百姓需要他,边境之地的战士也需要他。 无论这个疯疯癫癫,想法无法揣摩的国师是否能胜任,这个位置,都要有人坐。 “过来。”他道。 钟书玉走过去,轻轻拨开他颈上的剑,道:“你说过,我要什么你都会答应我。” 见她主动回来,南宫慕羽心情难得不错:“你说。” “以后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能做傻事。” 南宫慕羽有些意外:“你在担心我。” “算是。” 他一笑:“好,我答应你。” 这一插曲很快揭过,几人像什么都不曾发生一样,出了茶馆。 小二牵来韩云州的马,道:“官爷,您的马已经喂过了。” 钟书玉又问了一遍:“哥哥,答应过我的事,可要说到做到,不然我会生气。” 南宫慕羽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傻瓜,哥哥当然会。” 那就好。 钟书玉夺过缰绳,翻身上马,朝城外而去。 第17章 钟书玉一早就计划好了。 间灵族路途遥远,其中变数颇多,南宫慕羽必然不会轻易放过她,东躲西藏拉长时间,再者,她上哪儿找三十多枚长生药。 间灵族长与韩云州有交情,与她没有,她如何保证,对方一定帮她?再者,人族与妖族关系复杂,倘若间灵族没办法,韩云州去求妖族,就一定有办法? 既是求万分之一的可能,何必舍近求远。 这世上,还有谁比寒山上太极宫那位上神活得更久? “驾!” 钟书玉没学过骑马。 马这种生物,既不能犁地,又不能推磨,普通人家又不需要到处跑动,所以,不算常见。钟书玉只在神院学君子六艺时,有过涉猎。 越好的马,越有脾气,一般除了主人,其他人近不得身。 钟书玉在赌,赌一个可能。 赌输了,和没赌一样,回到国师府,从此以后,世上再无钟书玉,赌赢了,她能活,能自由。 说是赌,她的路,从始至终只有一条。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快到其他人还在愣神,南宫慕羽就喊人牵来了马,骑马追了上去。 要快,更快一点。 以往最讨厌有人当街纵马,这一回,钟书玉不得不做一回纵马之人。 一路上有惊无险。 太极宫的门开着。钟书玉想也没想,闯了进去。 相传一千年前,人族为感念上神,要为其修建庙宇。上神不喜兴师动众,便在降临凡尘之处,圈了一块地做住所。 一开始,只盖了几间能住人的屋子,后来房子越来越多,地方越来越大,直到近百年,盖成了太极宫。 这里平日没人来,只在每年的祭祀之日,皇帝亲临祭拜先祖神明,再由国师占卜一年国运。 今日宫门开着,大概是小吏前来打扫修缮。 太极宫很大,迎进门是一片花岗石铺成的空地,再往内,是桥,树,桥下是山上引来的河水,水中波光粼粼。 风景不错,钟书玉无心欣赏。 马蹄声渐响,追她的人来了。 钟书玉四处看了看,躲进了一旁的长廊。廊上全是一人宽的柱子,廊外还有草木花丛,应该足够躲。 门外的动静很快引起宫内人的注意。 第33章 “国师大人。” 为首的小吏姓冯,一把年纪了,好不容易坐到百夫长的位置,拿了个闲差,准备在这儿养老。 反正祭祀典前,会有礼部的人接手,他们顶多走个过场罢了。 谁曾想,今日国师大人来了。 若他发现平日洗扫敷衍了事,会不会夺了他的职位? 越想,冯吏越害怕,他忙道:“您放心,宫里每一个角落我们都洗扫干净了,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房间。” 南宫慕羽才不在乎,他道:“去,找。” “这、这……”冯吏急道,“您这是做什么?” 侍卫把他拉到一边:“该做什么做什么,别打扰。” “这、这……” 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天壤之别,冯吏不愿意,也只能咬牙吞下。 来的人比想象中多,很快,有人找到了廊下。 钟书玉东躲西藏,可长廊就这么大,除了几根柱子,她无处可躲。 怎么办,马上,就看到她了。 “姐姐。” 钟书玉吓了一跳,她回头,看到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一位白衣白发的少年。 “你在玩捉迷藏吗?”少年问。 钟书玉点头。 少年笑了,碧绿色的瞳孔在阳光下如宝石一般绚烂:“跟我来。” 他轻轻牵起钟书玉的手,拉着她越过栏杆,躲进了草丛里。 “不……” “嘘。” “行”字来不及出声,侍卫已经走到了眼前。 草丛只有半人高,他们蹲在其中,怎么可能看不到? 钟书玉绝望地闭上眼。 脚步声停在了面前,像在嘲笑她的天真,等待宣判。 只听,声音从她上方传来:“大人,这边没有。” 没有? 钟书玉猛得睁眼,只见侍卫四处查看一番,转身离去。 眼神,从未在他们身上停留过。 待人走了,身边的少年眨眨眼:“隐身术。” “隐身术?” 钟书玉听过,据说,此术失传已久,这世上无人知晓。 “哎呀。”少年小声叫了一下,道,“完了,失效了,我们得去别处躲了。” 少年法力不高,隐身术只能维持一小会儿,再有人来,绝对会发现他们。幸亏少年对太极宫足够熟悉,躲着人群,七拐八拐,来到一处小房间。 两人顺着窗户跳进来,少年道:“放心,这里不会有人来。” 这么笃定? 在别人的地盘,还是听别人的比较好。 钟书玉蹲下身,靠在门上,仔细听外边的动静。 有人找来了。 门上有锁,他们找来了冯吏,冯吏搜寻一番,道:“我想起来了,这门上的钥匙不在我这儿。” 侍卫冷笑:“你奉命看管太极宫的所有物品,会没有钥匙?” “真事儿。”冯吏道,“此处放的是祭祀之物,钥匙由礼部看管,每年典礼前他们都会派人接手,钥匙我真没有。” 这儿是太极宫,不容放肆。 侍卫没办法,只好让人守着,他去问南宫慕羽。 钟书玉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以南宫慕羽的性格,他多半会让人找来斧头,直接把门砍了。 身边的少年感觉到了她的紧张,伸手握住她的手,用口型说:“别怕。” 怕,也无济于事,有人守着,想走,也走不了了。 一会儿的功夫,问话的人回来了,道:“走吧,大人说不找了。” “不找了?” 不仅门外的人疑惑,钟书玉也疑惑。 难不成要杀一个回马枪? 很快,所有人退了出去,太极宫的门吱吱呀呀地合上,这片寂静之地,重新归于沉寂。 钟书玉不着急离开,四处看了看。 这间屋子放的,根本不是什么祭祀用品。 角落堆了十几颗树苗,桌上放了几个鎏金器皿,用以修缮房屋的木头堆了半间屋子,除此之外,还有不少好东西。 “这是准备拿出去换钱的。”少年道,“我听他们讲过。” 难怪洗扫的小吏不让他们进来,是怕南宫慕羽发现他中饱私囊。 敬神的东西都敢如此,难怪上神几百年不愿出现。 钟书玉把目光投向身侧的少年。 他十五六岁的模样,白发白眉,连睫毛也是纯粹的白。他的皮肤很干净,像冬日最冷的一场雪。 万籁俱静,银装素裹,让人生不出一丝亵渎的意图。 他长得很漂亮。 这世上漂亮的人很多,例如,南宫兄妹,一个温润如玉,又如月光般皎洁,一个似夜半盛开的白昙,高贵疏离。 唯独他的漂亮不一样,他的美更像不存于世的珍品,每看一眼,都是恩赐。 钟书玉定了定神,问:“你是……上神?” 如此轻易就找到了吗?她有点不敢相信。 少年一愣,继而笑道:“你误会了?” 据他所说,他来自寒山下下陵村,出生时白发碧瞳,爹娘认为他不吉利,是个妖物,要烧了他祭天。 幸亏一对夫妻路过,救下了他,把他安置在此处,教他读书写字,教他法术,可惜十年前的某一天过后,他们再没来过。 少年落寞道:“姐姐,我真的很可怕吗?所以他们才不愿意来见我。” “我……” 第34章 钟书玉不知如何回答。 听他描述,那对夫妻多半是老国师夫妇,他们不是不愿意来,是死了。 “或许他们每年都有来看你,只是,你看不到。” “是吗?”少年眨眨眼,似懂非懂。 说起这对夫妻,钟书玉莫名有点愧疚。 不是对南宫兄妹,是对韩云州。 钟书玉想活,她更想堂堂正正的活,不牵扯任何无辜之人的活。所以她才会在明知换身有用的情况下,选择孤注一掷。 唯独韩云州,是她白白牵扯进来的。 大门外传来响动,果然杀了个回马枪。 钟书玉藏起来,问:“我们是不是得换个地方。” 这一回,没能打开的门一定会被打开。 “不用。”少年摇头,“他们没往这儿来。” 正如他所说,不一会儿,宫门又被吱吱呀呀地合上。钟书玉等了许久,始终不见有动静,才小心翼翼地从跳进来的窗户跳出去。 真的没人。 正殿中,摆放贡品的桌子上,除了贡果,还明晃晃的放着一个食盒,一个匣子,几个装满水的水囊。 钟书玉打开匣子,里面放了三颗长生药,食盒里是她爱吃的桂花糕和豌豆黄,贡案上的水果,还是她爱吃的桃子。 “他知道你在这儿。”少年道,“但他没找。” 钟书玉沉默了,她以为,南宫慕羽会不惜一切代价把她关起来,知道她逃往寒山,放火烧山也要把她逼出来。 可是,他没有。 他送来了食物和水,还送来她此刻最需要的长生药,他给了她机会,一个考虑的机会。 莫名其妙,跟韩云州走不行,她自己跑又可以了? 一个人可以始终是恶,这样她可以恨,但不能又恶,又待她好,这样恨不彻底,又做不到原谅,卡在中间不上不下,难受的很。 钟书玉关上匣子,道:“不重要了。” 她已经做好决定,无论是否成功,她都不会吃长生药续命。何必呢,若她注定按照南宫问雪的命运死去,吃的每一颗,都是浪费。 第18章 夜晚降临的比想象中快。 暮色沉沉,钟书玉坐在神像前,几乎可以明确感受到身体内翻涌的魔气。 少年也感觉到了,他紧张地凑过来,问:“你怎么了?” 钟书玉问:“这儿有盆吗?” 少年不明所以,点点头。 “那就好。”钟书玉道,“我受染了魔气,很快会死,死后,我的身体会化作一滩血水,所到之处寸草不生。麻烦你把我的血水收集起来,交给来找我的人。这儿很漂亮,我不想弄脏了它。” 少年抿了抿唇:“会痛吗?” 痛。 怎么会不痛? 身体逐渐被腐蚀,陷入黑暗,陷入孤寂,一切感官被放大,那样的痛苦,钟书玉不打算再经历第二遍。 所以,她打算自裁。 少年想了想:“那个找你的人送了药来,或许他有办法。” 钟书玉摇头:“没用,我还是会死,这世上,能救我的唯有一人。” “谁?” “上神。”钟书玉抬头,看向神座上的雕像。 上神微闭着眼,手握长剑,俯瞰众生,这众生中,可否有她一个身影? 钟书玉道,“可祂已经几百年不曾出现。” “祂会的。”少年笃定道,“神爱世人,祂不会眼睁睁看着你死。” “希望如此。” 钟书玉摸向腕间,这儿还有她最后一个筹码。 魔会放大人心中的欲望,与魔交易,无异于饮鸩止渴。钟书玉已经吃过一次亏,不打算再吃第二回 ,所以,她一直没召唤过魔神。 要论活得久,谁也比不上祂。 天更黑了,殿内彻底陷入黑暗。 少年点亮烛火,道:“需要我帮你铺床吗?虽然这儿没有床。” “不用了。”体内翻涌的魔气几乎喷涌而出,钟书玉强忍痛意,道:“你先去睡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好吧。”少年不愿,又不忍拒绝,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待人离开,钟书玉闭上眼,念起久违的密咒。 风,无端自起,万籁俱寂。 一双靴子出现在她面前,冰冷的声音道:“何事?” 是魔神。 钟书玉道:“我快死了。” 魔神没说话。 她又道:“死后,无法引你出边界之地。” 魔神依旧没说话。 “契约我办不到,要如何罚,请便。”大不了烂命一条,逼她死的,又何止一个。 过了好一会儿,久到钟书玉以为魔神走了,祂才道:“此为何处?” “太极宫。” 魔神:“……汝不知,神洞察宫中万物?” 一道劲风从身后袭来,直指魔神,顷刻间,祂的身影化作一团烟雾,消失不见。 有人道:“敢在我殿中召唤魔神,好大的胆子。” 钟书玉回头,一长身玉立,仙风道骨的男子站在她身后,眼中无波无澜。 是……上神? 钟书玉跌坐在地上,她真的,成功了? 魔神最后一句的意思是,太极宫中发生的一切,无论何时何地,无论祂是否看到,神都通晓一切。 在太极宫召唤魔神,无异于打神的脸,更无异于,作死。 第35章 因此,钟书玉直到最后一刻才敢这么做,只要上神现身,她就有的救。 “上神……啊!” 才说两个字,长生药的药效彻底消失,魔气侵蚀她的眼珠,巨大的痛苦如潮水一般把她压垮,让她说不出一个字。 “上……神……” 不能这样!不可以! 钟书玉用尽全身力气去够祂的衣摆。努力了这么久,只差临门一脚,她不能死,不能在这个时候死! 上神动了,祂伸出食指,轻点在她额头。 顷刻间,一股清凉的气息席卷全身,带走了所有痛楚。 眼睛逐渐清明,痛意尚留存在神经中,让她不敢轻举妄动,直到痛苦彻底消失,钟书玉才如溺水之人般,手撑地面,大口大口呼吸着。 豆大的水珠跌落,在地面晕出一片片斑点。 不知是冷水,还是冷汗。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钟书玉缓缓抬头,神明依旧如初见时一般,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祂的信徒。 周围一片漆黑,仅有一颗黄豆大小的烛火,勉强照亮一小片地方。 那双与雕像八分相似的眼睛,平静无波地看着这一切,无悲无喜欢。 “上神。” 钟书玉连忙跪下,态度虔诚,希望神能原谅她之前的唐突。 但,神没动,眼神也无任何变化。 就像高台上的神像,莫名出现在了眼前。 钟书玉不由抬头,试图寻回之前的少年。 或许他知道些什么。 “在找什么?”神道。 祂的声音很轻,像从云端飘落。 “是一个少年。”钟书玉解释道,“他住在这儿,十五六岁的样子,不久前我让他先去睡了。” 顿了一会儿,她重新解释,“他和您一样,白发碧瞳。” 他们真不是同一个人? 上神解开了她的疑惑:“他是我的灵识。” “灵识?” 钟书玉头一回听到这个词语。 上神道:“在我沉睡时,灵识会和寻常人一样转世轮回,生老病死,直到我苏醒。” 原来如此。 钟书玉又问:“那您,会有他们的记忆吗?” 上神半合上眼,道:“有。” “那他们是什么样的?” 和那位少年一样,待在神宫孤寂一生,还是和普通人一样,娶妻生子,过完简单的一生? “大都刚生下来就死了。” 钟书玉:“……” 她还以为,只有那位少年白发碧眸,原来每一个灵识的转生都如此。 普通百姓生性胆小,生下这样一个孩子,很难与太极宫的那位联系在一起,像那位少年,临死前遇见老国师夫妇,保住性命,于太极宫平安长大 ——恐怕与她一样,是万中无一的运气。 定了定神,钟书玉问出她一直想问的问题:“您为何沉睡?” 这也是人族大部分人想问的问题。 上神没回答,转身朝外走去。钟书玉赶紧跟上。 月光如瀑,洒落在天地之间,蝉鸣蛙声不绝于耳,花岗岩的石砖在月光的照映下,亮如一整块通透的玉石。 上神停在石桥前,驻足良久。 “怎么了?”钟书玉问。 上神道:“以前没有这些。” 几百年的时间,足以改变很多东西,太极宫,也从之前的几间小屋,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我不喜欢这些。”祂又道。 人总是如此,喜欢自以为是地把自己认为好的东西强加给别人,比如花费众多人力物力造就的宫殿,每年劳师动众的祭祀礼。 更有甚者,将人族千百年来的婚嫁传统强加在神明身上,据说两百年前,还有人要塑一个女神像,放在上神神像旁边。 几塑几倒,没办法了,才请国师占卜,得知上神不喜如此。 钟书玉看着祂的背影,祂的头发很长,快要垂到地上。耳后,只用了一根银簪虚拢了一部分,好让四散的发丝别来捣乱。 衣服也极为素净,几百年前的款式,轻飘飘的,像云。 她一路跟着,到了九鹿台。 九鹿台在太极宫西南角,一开始是一座全木制结构的塔楼,随着时间变迁,与宫中其他建筑一起更新迭代,成了如今的模样。 推开门,一阵尘土飞扬,想必许多年都无人打扫了。 里面很黑,什么也看不见。上神抬手,自树丛间冒出许多绿色的光点,同萤火虫一般,聚集在一处,照亮脚下的路。 尘归于尘,钟书玉跟着走了上去。 木制楼梯不堪重负,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在黑夜里尤为清晰。 九鹿台上的风很大,吹得发丝胡乱飞扬。 钟书玉被眼前的场景惊讶到了。 从这儿,可以俯瞰整个盛京。金碧辉煌的皇宫,繁华的永安坊,热闹的永兴坊……还有,七十二坊。 这里看到的人,真就如蝼蚁一般,无论王孙贵胄,还是平民百姓,同样渺小。尘世尘世,或许在神明眼中,世间的万千繁华,都如尘埃一般吧。 “你看到了吗?”祂问。 钟书玉点头。 “数百年的时间,瘴气足以覆盖整个人间。” “啊?”钟书玉重新看向盛京,她只看到了万家灯火,没看到所谓的瘴气。 “你问我,为何沉睡。”上神道,“这就是答案。” 第36章 她好像理解了。 南宫慕羽曾说过,世间污秽之气太重,上神不愿出世。一开始,她还以为这是他编造的假话,好以公谋私。 现在看来,多半是真。 上神道:“千年前,我封印了魔族,并将一半神力化作春雨,散落人间,人族力量越强,我的力量也会更强。” 钟书玉心底一寒。 法术几乎被王孙贵胄垄断,普通人即便有天分,也无从修行,倘若擅自修行,还会被当成魔族奸细斩杀。 老国师夫妇曾努力过,可他们死的太早,死后没两年,一切又恢复成原本的模样。 钟书玉嘴唇轻颤:“所以,封印松动,是这个原因?” “不全是。” 钟书玉松了口气。 上神又说:“魔族以欲望为食,戾气越重,世间的贪嗔痴越多,他们的力量,也越强。” 钟书玉:“……” 更差的消息。 这是一个无解的题,人性本就黑暗,贪嗔痴藏匿在每一个人骨头里,能全然摆脱的少只又少。 贪嗔痴生欲,欲滋养魔,魔又勾起人心底的欲。 周而复始,往复循环,从不停歇。 所以…… 钟书玉道:“魔不全在无界之地,还在人间?” 有风吹来,树叶轻擦,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这是个极可怕的念头,也就是说,魔封印不完,总会有新的,从人间滋生。 这也说明了,为何魔族被封印在边境之地,遥远的盛京,却时不时有魔物出没。是因为,这片繁华之地、欲望之都,正是魔物诞生的温床。 好不容易活下来,又陷入新的绝境。 钟书玉好似失去所有力气,她疑惑道:“为何要告诉我?我只是个普通人,我什么也做不了。” “大概是……”上神微顿,道,“你很像我一个故人。” 故人? 千年前的旧识?还是转世轮回中的露水之缘? 不重要了。钟书玉打起精神,道:“倘若世间出现新神,可否改变结局?” 作者有话要说: 钟书玉:白干了tat 第19章 系统的存在,不算毫无意义。 钟书玉把她知道的全部告诉上神,说:“我不确定这些能不能帮到你,因为她看起来,毫无用处。” 不是对南宫问雪有偏见,是她那副弱柳扶风的模样,实在难以让人信服。 对另一个世界的言论,完全跳脱常理之外的系统,上神好似并不惊讶,祂道:“凤凰需涅槃重生,神力才能回归。” 涅槃重生……钟书玉细品着这几个字,难道这个世界真的得靠勾引几个男人才能拯救?这未免太可笑了。 可笑归可笑,现如今,她想不到其他办法。 “别想那些了。”上神点了点她腕间的红镯,道,“你有更紧要的事。” 差点忘了。 距离她与魔神的交易,还剩半个多月,也就是说,这二十多天里,她没能按照约定引魔神出无界之地的话,她还是得死。 真好,费尽心思,为自己争取了二十几天的活头。 既然都帮了她一回,还怕第二回 吗?钟书玉舔着脸问:“上神大人,您有好主意吗?” “灵榕。” “啊?” “我的名字。”上神道,“不必叫大人。” “哦,灵、灵榕。”这是个极陌生的称呼,无论哪一本书,哪一个传说,都没记载这个名字。 钟书玉问,“有什么办法,既能不违反命契,又能阻止魔神出世?” 灵榕道:“你们的约定是什么?” 命契属于隐私,无所不知的神也无权探查,除非存于两族之间的普世契约,不然,只有命契的主人知晓具体内容。 钟书玉把前因后果一一讲明,并为自己辩解:“我当时一定被鬼了迷心窍,不然绝不会定下命契。” 与魔神交易,说出去能被百姓的口水淹死。 好在灵榕并不在意。 事实上,魔会放大人心底的欲望,她当时只想活着,活下去的执念太重,必定会被引诱召唤魔神,至于剩下的,更由不得她控制。 何必责怪。 灵榕道:“盛京离封印太远,以我现在的神力难以办到,你先去边境之地,待我处理好盛京的事,再来寻你。” 一听有办法,钟书玉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她激动道:“好!一言为定!” 可是…… 她忽得想起近况,又道,“南宫慕羽不会放过我。” 他可以允许她待在太极宫,不见得允许她离开盛京,再者南宫家需要一个南宫问雪,来做太子妃。 能把一切真相告知神明,不代表她可以告诉南宫慕羽。 灵榕看出了她的烦恼,提议道:“要回去吗?回到自己的身体。” “可以吗?”钟书玉犹豫道,“可我的身体已经下葬,恐怕早已烂得不成样子。” 都臭了吧。 “无妨,”灵榕道,“前提是你找回这副身体的主人。” 钟书玉可太知道她在哪儿了,立即道:“没问题!” “咕咕……” 肚子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钟书玉尴尬笑笑。 下午她以为自己要死了,没心情吃东西,南宫慕羽送来的点心她一口没动。这会儿折腾许久,五脏庙饿得直打鼓。 第37章 灵榕勾起唇角,夜色中,几乎看不出变化:“想吃什么。” “烧鸡!”钟书玉小声问:“可以吗?” “可以。” 钟书玉期待地看着他,等他变出来,灵榕却问:“哪家的?” “你要去买?” “嗯。” “你有钱吗?” 刚刚苏醒的神明,口袋里很难有这东西吧。 灵榕沉思片刻,道:“我去宫里拿。” 以往缺什么,也只管开口,自有人去办。只是他甚少如此,神无需像人一样吃饭睡觉,物于他而言毫无意义。 当初盖太极宫,也是被烦得受不了,才同意盖几间祭祀之所。 “去那里吧。”钟书玉指向国师府,“他欠我的。” “好。” “等下。”钟书玉打量着他,“你就这样去吗?” 这样出门,会被人当成妖怪吧。 神沉睡太久了,关于祂的一切都被时光掩埋,大殿里的神像黑发黑眸,穿着极华丽的金衣,与灵榕的形象大相径庭。 灵榕呆了一下,明白过来后,抬手施法,几乎拖地的长发缩短几寸,变成了黑色,那双漂亮的碧色双眸,也变成和寻常人差不多的琥珀色。 “这样呢?”他问。 “你……还是戴个面纱吧。”钟书玉诚恳建议,“你这张脸……太引人注目了。” 她都怕灵榕被人套麻袋掳走。 “好。”他应了一声,转身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在空气中。 这就是神? 钟书玉伸手,在他消失的地方摸了摸,什么都没有,只有风。 九鹿台上有点冷,她搓了搓胳膊,借着绿色“萤火虫”的光亮,回到了大殿。 山中寒气重,白天不觉得如何,一到晚上,冷得人直打哆嗦。 灵榕的神识说过,这里没有床,那他平时怎么睡的?钟书玉找了找,从角落里拖出几个蒲团拼在一起,做了一个简单的床铺。 她还没想好去哪儿。 回南宫府吗?南宫慕羽会同意她们把身体换回去吗?阮清和呢?她若还是南宫问雪,这辈子别想和两位哥哥有点什么,从她那天的态度来看,多半不愿。 难题一个接一个,堵得人脑子发胀,钟书玉摇摇头,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灵榕的速度比想象中快。 他回来时,头上果然戴着帷帽,取下帷帽时,头发与瞳孔的伪装瞬间消散。 高贵不可触碰的神明,此刻手里拿着一只烧鸡。 “谢谢,啊。”钟书玉迫不及待地接过,被烫了一下。 刚出炉的烧鸡,接过没多大功夫,便随着化作一缕青烟的神,一齐出现在太极宫。 “小心。”灵榕指尖轻点,手中的烧鸡温度降到适口的程度。 好厉害。 原来法术还可以这么方便。 三省神院名义上一视同仁,防钟书玉这个平民学子如同防贼一般,平日教她最多的是药理,古文,以及一些没什么大用的小法术。 多的,还得她自己偷偷学。 偷学的始终不如人家夫子教的,故而修习三年,她几乎什么也不会。 嘴里的烧鸭突然没了滋味。 吃饱后,夜色渐沉,钟书玉躺在蒲团上睡着了。 夜深露重,又是陌生的地方,她以为自己会睡不着,结果没一会儿便失去了意识,等再醒来的时候,她躺在一个温暖的地方,身上还盖了一件绒毯。 “醒了?” 声音自头顶传来,是灵榕,他睁开那双漂亮的碧色眼睛,道:“夜里寒气重,我去找了一个毯子。” 他在解释。 钟书玉这才意识到,她躺在灵榕的腿上睡了一夜。 太极宫没有床,自然不会有枕头,若非他贡献出了自己的腿,钟书玉必定落枕。 他人还怪好的。 钟书玉一边整理绒毯,一边想。她以为传说中的上神顶多帮她去除魔气,不曾想,还会帮她买烧鸭,盖毯子。 未免,也太好了点。 “你很像我一个故人。” 昨夜的话尤在耳边,这个故人,在他心中分量这么中吗? “我和你一起回去。”待收拾的差不多,灵榕道,“有我在,不会有人敢说什么。” “多谢。” 这份安全感来的真及时。 今日的国师府,气氛压抑得没人敢进去触霉头。 常年在外的韩统领,久违地在国师过了回夜,不,严格来说,他在国师的书房,与南宫慕羽枯坐一夜。 昨天的事没多久便传遍大街小巷。 南宫小姐当街纵马,一路驰骋至太极宫,没人知道为什么,更不敢多问,只知道韩统领和国师一齐进去找人,没找到,黑着脸回来了。 天已大亮。 韩云州抬头,眯着眼瞧向屋檐上落下的日光。 “你今日才认识她吗?”他沙哑着嗓子道,“小玉不会同意换身。” 他很明白,那个从底层一路摸爬滚打到如今的姑娘,不会成为另一个朝向底层的侩子手。 她和南宫慕羽,从来不是一路人。 “你还有别的办法吗?”南宫慕羽冷笑一声,“除非你把那位沉睡多年的上神叫出来,否则,闭嘴。” 魔物被封印了一千多年,即便去妖族,也难找到解决办法。 忽然,有人跑了进来:“大人,韩统领,大小姐……回来了。” 第38章 国师府的大堂上,站了两个人。 南宫慕羽小跑着过去,看到熟悉的人影后,唇角不自觉勾起,果然,还是回来了。 他猜的没错,一个想法设法活下来的人,怎么会轻易认命。直到他注意到跟在钟书玉身边的另一个男人,笑容凝固在脸上: “他是谁?” 钟书玉道:“国师大人,借一步说话。” 昨夜的事隐去魔神简单说明后,两人明显不信。没办法,上神沉睡几百年了,突然冒出一个人说他是,谁都会有所怀疑。 对此,灵榕并不意外,房间内,他卸下伪装,道:“是与不是,待请南宫小姐换回后自会证明。” 要换吗?南宫慕羽心有疑虑。 换回,他和钟书玉那点强求的缘分就此打住,不换,他又好像做不到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看着她替南宫问雪嫁入东宫。 他本来都计划好了,再寻一个替死鬼,让真正的南宫问雪回来,至于钟书玉,可以永远活在他的庇护之下,什么也不需要担心。 谁知横进来一个上神。 相较之下,韩云州理智许多,这本就是一个错误,如今有机会修正,为何不? 他道:“只是阿雪……该何处寻她?” “我知道。”有人肯帮她,这件事会简单许多,钟书玉道,“盛京永兴坊阮侍郎家,他的幺女阮清和就是南宫问雪。” 韩云州皱了皱眉,大概没想到她这么清楚,对于这个女子,他一点印象都没有:“她长什么样?” 请人的话,还是知道模样比较好。 “那日在茶馆见到的女子。”南宫慕羽道,“便是阮清和。” 钟书玉一愣:“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她从未说过,阮清和也绝不可能说。 “不巧。”南宫慕羽笑了笑,“比你知道的早一些。” 第20章 一国国师,怎会被一些小伎俩骗过去。 那日刚得知南宫问雪死时,他确实难过了一会儿,但很快,他又想到,上古真神的唯一后裔,怎么会轻而易举的死去?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当年爹娘带南宫问雪回来后,并未向他隐瞒,他们告诉他,南宫问雪不是他们所生,而是十万大山中某一处洞穴里,不知来处的蛋壳所出。 后来他爹占卜过,她是上古真神凤凰的唯一后裔,凤凰陨落时将蛋留在了山洞,由时间孵化,可惜魔气动荡,导致她过早出生,这才看起来与常人无异。 可她终究不是普通人,又怎会轻易死去? 探查之后,南宫慕羽得知,盛京一个姓阮的侍郎家出现一桩异事。家中幺女落水高热,大夫束手无策,让准备棺材后突然醒来,与从前判若两人。 从未读过书,在家中只做粗活的女子,突然变得落落大方,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南宫慕羽甚至不需要占卜,也能猜到她是谁。 十八年的养育,他太清楚这个妹妹的性格里。性子温和,心系百姓,不过是她的表象,她心底的傲慢,怎会允许自己过原主一样的日子。 她啊,绝不会让自己这么明珠蒙尘。 茶楼那日,他早就知道此事为阮清和一手策划,只是他暂时不想把人认回来,于是配合着演了一场戏,不过他做戏没什么天分,有几次没忍住差点笑出声。 钟书玉面露震惊,但很快,她又恢复到以往的状态。南宫慕羽说出的话,怎样都不会匪夷所思,他想知道一件事的真相太容易了。 也太容易,把别人耍得团团转。 国师府的人效率很高,一盏茶的功夫,人就被请了回来。 阮清和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但她心思玲珑,国师府的人刚一出现,她便猜到一些——被发现了。 一进屋,她见几人面容严肃,心下了然,装模作样地行礼道:“民女阮清和,见过国师大人,韩统领。” 还有一个不认识的人,带着帷帽站在暗处。 屏退下人后,钟书玉把事情简单说了一遍,轻笑:“南宫小姐,你不开心吗?” 阮清和脸色很难看。 她猜对了,事情甚至比她料想的更可怕。她当初之所以换身,是因为她发现攻略进度始终不动,南宫慕羽对她,除了兄妹之情,再无其他。 如今换回来,她之前做的一切不就白做了吗? 她当然不愿意。 阮清和下意识看向哥哥,南宫慕羽没什么表情,也对,国师府的人能来请,说明他默认了。 该死。 她现在无比后悔,因为她发现,南宫慕羽看向钟书玉的眼神,和看向她时,完全不一样。 哪怕同一副身体,他也能一眼分辨出两人的不同。换身后的这段日子,反而给了他们培养感情的契机。 钟书玉又问:“换吗?” 换吗?阮清和沉下脸:“换!” 及时止损才是当务之急。 阮清和想换回的理由不止一条。阮家幺女和南宫小姐的待遇天差地别,阮家有个处处欺辱她的姐姐,有个对她极尽虐待的主母,还有个窝囊废父亲。 刚醒时,她摸清状况后,以帮父亲升官为由寻求庇护。阮暮烟是个没脑子的蠢货,几个哥哥也只会玩闹,阮侍郎能依仗的,唯有这个幺女。 可惜他是个窝囊废,这么多天,主母责骂她,罚她跪祠堂,阮侍郎全当看不见,别说庇佑,他连个屁都不敢放,难怪为官三十载仍是个小小侍郎。 第39章 昨日茶楼,她本想借机杀了阮暮烟和主母,可惜什么都没发生,还因偷跑出去罚跪一夜祠堂,晚饭都没得吃,她早就想换回来了。 如今有了机会,她万没有拒绝的道理:“好,不过距离月圆之夜还有段日子,我得先住回国师府。” “不必。”钟书玉轻笑,“今日就能换。” 人比较多,分两辆马车前往边郊,钟书玉和阮清和一辆。 车上,钟书玉问:“我没记错的话,你需要攻略五个人,除了能看到的那三位,还有谁?” 这话有点冒犯,阮清和不想回答,忽然,她又想到,钟书玉不会无缘无故说出这样一番话,除非…… 她轻笑:“怎么?看上谁了?想让我让给你?” 钟书玉笑了一声,道:“别这么大敌意,我只是想帮你。” “帮?”嘲讽还差不多。 阮清和可没忘,当初在湖心亭她说过的话,她做了十八年南宫小姐,别人对她极尽谄媚,还是头一回被人瞧不起。 “不是你说的吗?我是万人迷体质,我在,会影响你的攻略进度,你告诉我是谁,以后我看到他们躲着走,绝不干扰你。” 严格来说,钟书玉想帮的不是她,是自己,是千千万万的百姓。 “呵。”阮清和才不会信,她道,“若你看上的是韩云州,我奉劝你一句,他命格特殊,克亲克友克妻克子,与他走得近,没好下场。” 这话南宫慕羽也说过。 钟书玉没信,以当时的境况而言,南宫慕羽编谎话骗她不要接近韩云州的可能性更大,可南宫问雪也这样说,难道是真的? 见她表情惊讶,阮清和勉强找回一点身为主角的优越感:“放心,这个人我让给你了。” “你不让也攻略不了吧。”钟书玉道。 情之一字岂是简单的让不让能说清楚,若让有用,南宫问雪何须攻略,只需找个人“让一让”,她就能攻略成功。 “你!”阮清和气极,自小的教养让她骂不出难听的话,只好道:“伶牙俐齿。” “换回来后,我会离开盛京。”钟书玉道,“这儿没有我的亲人,我不会再回来了。” 换言之,换回之后,他们不再有瓜葛,她也不想有瓜葛。 阮清和沉默良久,过往的一切,好似在这一刻拦腰切断,她踌躇道:“你怎么突然,转了性。” “我从未变过。”钟书玉道,“我想要的,从来只有好好活着,是你没了解过我。” 又或者说,是南宫问雪自以为了解她。什么贪心不足,欲壑难填,是南宫问雪认为如此,便将这些强加在她身上。 许久后,阮清和开口:“除了我的两位哥哥,太子,还有间灵族族长,魔神。” “魔神?”钟书玉差点惊叫出声,难怪她有胆量打开黑匣子,“你那个系统是正经系统吗?连魔神都敢攻略。” “你不懂,魔神比你想象的更难对付,他……”阮清和住了嘴,换了其他说辞,“攻略对象五选三,韩云州不在范围内。” 他的命格,是一大难点。 “好。”钟书玉道,“以后见了他们,我绕道走。” 边郊算不上极远,不多时,他们便到了。 车夫赶着车去了小路尽头,直到被树林挡住了视线,看不到身影。 这是钟书玉头一回来到自己的墓前,看到墓碑上篆刻着自己的名字,有种莫名的诡异感。 墓碑前有燃过的香烛纸钱,爹娘离开盛京后,还有人为她烧过纸。 是谁呢? 钟书玉想到一个人,周荪,三省神院教药理的夫子,也是神院中除南宫问雪之外,待她最好的人。 原来这世上还有人记得七十二坊那个命苦的女子。 “开始吧。” 灵榕抬手,墓穴自两侧打开,地底蔓延出无数条藤曼,捧着棺材小心翼翼将其放在地上。 钟书玉莫名有点紧张。 韩云州走过去,一一敲开棺材上的钉子,挥掌推开棺材盖。想象中的尸臭并未袭来,有风吹过,带来一缕花香。 钟书玉走过去,尸体完好无损,甚至比她参加葬礼那日看着更像活人。仔细一瞧,棺材里开了许多白色的小花,枕头上也有,微风拂过轻轻晃动,好似在抚摸她的脸庞。 而她,躺在花海中,像在熟睡。 “过来。”灵榕道。 阮清和不情不愿地走了过去,与钟书玉站在一起。 地底升起无数藤曼,将两人一尸包裹在一起,形成一个厚厚的茧子。另一边,韩云州和南宫慕羽紧张看着,生怕出现纰漏。 上神比那劳什子的秘术好用的多,片刻后,厚茧松开。 钟书玉睁开眼,南宫问雪那张熟悉的脸近在咫尺,她吓了一跳,猛得后退几步。砰的一声,有人摔在了地上,是阮清和。 各自的灵魂回到原处,早已死去的阮清和没了支撑,跌落在地,成了一个真正的死人。 南宫问雪检查了一遍自己的身体,发现没什么问题后,回到了南宫慕羽身边:“哥哥,我们回去吧。” 至于其他人,她不在乎。 钟书玉静静看着阮清和。 少了南宫问雪的灵魂,她的脸,看起来苍白无力。 她是真正的可怜人,母亲是被人抛弃的歌姬,父亲是个窝囊侍郎,长到八岁,世上唯一爱她的母亲死了,好不容易回到家,日子过得还不如卖进府邸的小丫鬟。 第40章 好不容易活到现在,一次落水,结束了她十八年的惨淡时光。最后如烟花一般的绚烂光彩,还是另一个魂魄,代替她绽放的。 钟书玉蹲下身,仔细瞧这张脸。 阮清和长得很漂亮。 一张脸清冷绝尘,额头和其他细微处,却遍布细细小小的伤痕,一些好了,只留下浅浅的印子,一些没好全,得用脂粉遮掩,才不会被人瞧出端倪。 倘若没有那样的父亲和主母,她大概会和南宫问雪一样,是盛京出了名的美人吧。 可惜,没有倘若。 钟书玉抱起她,骨头架子似的,有点硌人,她比看起来还要清瘦,甚至还没钟书玉平日搬的面袋子重。 钟书玉把阮清和轻轻放进棺材,叹息道:“这世上,也不知有没有为她烧纸的人。” “你装什么?”南宫问雪闻言冷笑,“你和她从未有过交集,这会儿又哭什么坟?无人烧纸的人多了,乱葬岗一大堆,你有这般善心,怎么不见你去为他们烧纸?” 高高在上的大家小姐,怎会对她们有同理心。 钟书玉站起身,道:“怎么没有,我与她,不都是南宫小姐的踏脚石?不过她死了,我活着。” 这个世界是一本小说,她和阮清和,写来都是给主角做配,以生命,给予主角一个合理的身份。 无人在意她们的性命,就只能自己在意。 南宫问雪冷哼道:“她的死与我何干,你找仇家找错人了吧。” 藤曼牵着棺材重新回到墓地,土也盖了回去,一切好似从未发生过。 钟书玉驻足片刻,跟韩云州借了匕首,将墓碑上的名字改成阮清和,道:“希望有人扫墓时,看她孤零零的,可以均一些纸钱给她。” 作者有话要说: 原书攻略目标五个,分别是韩云州,南宫慕羽,太子,曦沐(间灵族长,面前提到过),魔神。太子跟女主没有感情纠葛,换了灵榕,其他人跟女二没有感情纠葛,身洁心洁,哥哥对女二只有兄妹情,没有男女之情[让我康康] 第21章 南宫问雪想回去了,她迫不及待地想回家,回到自己柔软的大床上,被人伺候着沐浴更衣。 阮家太穷了,身为阮二小姐,阮清和连个贴身丫鬟都没有,事事需要她亲历亲为,夜里起身,想喝口水还得自己去烧。 可她的哥哥不允许,他就站在那儿看着。 良久,待钟书玉忙完,南宫慕羽道:“我让人把之前的院落收拾出来,你若不喜欢,再换别的。” 他说的,应该是钟书玉之前住的那间。 “哥哥!”南宫问雪气极,“你留她做什么?” “不必了。”钟书玉道,“我打算离开盛京,立刻走。” 这会儿天色尚早,能赶在天黑前到达驿站。 “哦。”南宫慕羽问,“你有钱吗?” “……” 钟书玉摸了摸衣兜,比她的脸还干净。 谁会在尸体身上放钱,棺材里倒是有垫背钱,可那点也不够她到天阙。 南宫慕羽了然一笑:“你既不想留,我派人送你可好?叫了我这么多日的哥哥,总要承担一些哥哥的职责。” 韩云州挡在钟书玉面前,道:“不必费心,我在北衙十载,虽不如国师大人富贵,送她离开的钱还是有的。” 由他送,谁知道会送去什么地方。 钟书玉紧张地看着他,生怕南宫慕羽又祭出本命剑,架在脖子上威胁她,问她留下还是看着他死。 还好,南宫慕羽没那么做,只道:“那就辛苦大哥了,正好有现成的马车,送她到十里亭总可以吧。” 钟书玉松了口气,或许她想多了,在南宫慕羽心中,她没那么重要:“好。” 十里亭。 韩云州回去拿钱,其他几人等着。 凉风习习,路边草叶似波浪起伏,是近一个月来难得的惬意时光。 灵榕长身玉立,仙风道骨,乃世间少有。他戴着帷帽,银白色的长发变成昨日普通模样,遮掩气息站在一侧,仍旧夺目。 南宫问雪心生好奇,在她印象里,书中没这么一号人物,可这般风采,又不似寻常角色。 她观察的太过入迷,连哥哥一直盯着钟书玉都没发现。 “要聊聊吗?” 钟书玉一直盯着城门方向,听见这话,皱眉道:“国师大人,你我之间有话可聊吗?” “好狠的心。”南宫慕羽伸手,想拨回她散落的鬓发,却被她躲开,“我好歹为你活着费心许久,没功劳总有苦劳吧,连句话都不想和我说。” “我还得谢谢你?”钟书玉冷笑,“为什么你心里不清楚吗?” 这一切,是他亲手做下的。 南宫慕羽垂首,道:“那时,我们相处的时间太短。” 他们认识的时间很长,早在三年前,他便通过南宫问雪知晓这个叫钟书玉的平民女孩。 她身份地位,却从不自轻自贱,没钱交束脩,便自己赚,先帮同窗跑腿,后来发现来钱太慢,又开始做药,去鬼市买卖东西。 一个看似柔弱的小姑娘,却敢为了一味药,连夜徒步去往另一个城市的鬼市,无论胆量还是能力,放眼整个盛京难找第二个。 面对强权也从不惧怕,她有她的原则,过了那条线,哪怕杀了她,她也不会低头。 南宫慕羽不知道所谓的“万人迷”属性,他对钟书玉的喜欢,源于她的百折不挠,她的从不认输,她的冷静聪颖。 第41章 可惜他们相处的时间太短,三省神院的几面之缘,不足以让他放下一切去保钟书玉的命。 南宫慕羽稍顿片刻,道:“可我想和你聊,关于我爹娘的事,你愿意听吗?” 老国师夫妇? 钟书玉动摇了。她厌恶南宫兄妹,但他们的爹娘,却是实打实的好人。 印象中的老国师夫妇心地善良,在城中置办宅院收留无家可归的孤儿;顶着世家的压力,允许穷苦百姓入神院修行;前往边境之地,驻留一年之久免费教护城军法术。 钟书玉小时候见过国师夫人,那时她六岁,和七十二坊其他小孩一起去领糖。据说那糖可抵御魔气,固正气,吃了不生病,每个孩子都能拿一颗。 记忆里,国师夫人穿了身素色衣衫,长发只用了根白玉簪拢起,无过多装饰,却美得如仙子一般。 轮到钟书玉时,她还捏了捏小钟书玉的脸颊,夸她可爱。 那时候的钟书玉做梦都想再见一次仙子。两年后,她听到了仙子的死讯。 钟书玉跟灵榕说了声,出了十里亭。 苍翠的枫树下,树荫中落下斑驳的光点,钟书玉问:“你想说什么?” 日光下,南宫慕羽脸色有些白:“我有预感,我们会再见面。” 钟书玉脑子嗡了一下,他说的预感,多半是…… “你干什啊!” 话说到一半,南宫慕羽扳着她的肩膀,狠狠咬在了她的脖颈处。 灵榕反应很快,转瞬间出现在枫树下,一挥手,南宫慕羽飞了出去,撞到树上停下。 “你做什么?!”南宫问雪尖叫着跑来,去扶她的哥哥。 灵榕赶忙查看钟书玉的伤口。他咬的位置很巧妙,在衣领处,衣服刚好能遮住,一动,又会露出里面鲜红的牙印。 钟书玉忽然想到,这好像是韩云州之前留下痕迹的位置。 这人怎么跟狗似的。 “别动。”灵榕手指轻轻抚过,流血的伤口没有任何变化。 奇怪,为何他的法术没用? “你做了什么?”他问。 “没什么。”南宫慕羽爬起身,擦掉嘴角不知属于他,还是属于钟书玉的血,“用了点禁制罢了,放心,会好的,只不过会留下一个永远不会消失的疤。” 钟书玉捂着脖子:“你这个疯子。” 南宫慕羽挑眉:“你不是早就知道吗?” 藏匿在温文尔雅的表象之下,是一颗早已疯癫的心。 刚被甩到树上,他还有闲情逸致笑。南宫慕羽像刚完成一件大事,舒展了眉头,“恨我吧,恨更深刻。” 说完,他还不忘从怀里拿出一瓶药,递到灵榕手中,“记得擦药。” 他一早就计划好了。 韩云州回来时,南宫兄妹已经走了,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钟书玉也不打算告诉他。 灵榕已经帮她上过药了,没必要再让另一个人知晓,白白担心。 韩云州拿给她的钱很多,不仅够她到天阙,还够她在天阙买一套院子。除此之外,他还准备了路引,一块北衙的令牌。 韩云州道:“你一个人走,我不放心,这是我在北衙的令牌,你带着,若遇到危险,看在我的面子上,他们不敢伤你。” 他递过来一个包袱,里面是几件换洗的衣裳,还有糕点水囊,他叮嘱道,“时间太短,来不及做新的,我便买了一套成衣,待到了天阙,你再做几件。” “谢谢,这已经很好了。” 韩云州看着不近人情,像个冷冰冰的兵器,心思却极为细腻,想得也周到。同样的人养大,差距却那么大。 “与我,不必这般客气。”有第三人在场,韩云州说不出别的话,站在原地踌躇半晌,拉过自己的马,道,“踏云是我养的,你骑着它上路,我能放心一些。” 是她骑到太极宫的那匹马,后来自己寻着山路回去了。 钟书玉摸了摸马鬃,问道:“待我到了天阙,它能自己回来吗?” 毕竟老马识途。 “不能。”韩云州道,“跟着你,比跟着我好。” 突兀的,钟书玉想起他的命格,这副生人勿近的外表之下,或许埋藏着无法诉说的秘密。 “多谢。” 钟书玉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身后是热闹的盛京,是她待了十八年的盛京,是怎么也融不进去的繁华。如今,彻底与它做了决断。 大概,不会再回来了。 这条路走得比想象中顺畅,四日后,钟书玉到了离天阙最近的驿站。 思乡情更怯,她此刻,终于明白哥哥当初的心情。 钟书玉在想,爹娘此刻在做什么,天阙那个熟悉的地方,是否开了间馒头店。哥哥在店中帮忙,还是待在护城军,与秦夫人不清不楚? 爹娘会想起她吗? 想起的,是已经葬入坟墓的钟书玉,还是那个夜晚,眼睁睁看着他们选了自己的钟书玉? 脖颈的牙印有些疼。 奇怪,明明已经愈合,只留下一个永不消退的印记,为何还会疼呢? 钟书玉犹豫片刻,朝天梁走去。 天梁是边境之地除天阙外最大的城镇,同时也是距离封印最近的地方。在这儿,她完全可以靠在三省神院学到的医术养活自己。 进了天梁,这儿与天阙差不多,来往的客商不多,但也不算少,她的出现,并没有引起他人的注意。 第42章 钟书玉在客栈定了一间房,放下东西后,找牙人寻一处院落。 想在天梁常住,不能一直待在客栈。 天梁来往的人不多,可通买卖的院落也不多,钟书玉看了几间,都不太满意。 牙人是个年轻人,十五六的样子,陪她走了一天,累得要命,随便寻了个树桩坐下休息,一边用衣襟扇风,一边抱怨道: “姐,你到底要个啥样的?天梁就这么些个屋子,你都不喜欢,我也没办法了。” 她的要求确实高了点。 钟书玉想了想,既要引魔神出世,必然不能在人群密集处,她看的这几间,要么在闹市,要么价格太贵,要么,破得一阵风就能吹倒,相当于买了块地。 “偏僻一些无妨,我出得起的价不高,不能太破败,收拾收拾能住人就行。” 牙人揣摩着这几句话,犹豫道:“有间边郊的院子符合,只怕你不敢住。” 钟书玉来了兴趣,问:“为何不敢?” 牙人左右看了看,见无人注意,凑到她跟前小声说:“那儿,以前住了只半妖。” 第22章 妖就是妖,何来半妖。 钟书玉只听说过半个妖,尸首分离的那种。妖乃动物修炼而来,有的妖少了头,又或者少了别的重要器官,也能活一段日子。 半妖,是半个妖的意思吗? 钟书玉问了一遍,牙人摇摇头:“我不知道,十多年前的事了,那会儿我还没出生,大人们也不愿意和我们讲。” 半个妖的话,没什么可怕,钟书玉道:“带我去看看。” 是城外的一处院子。 出了天梁,再往十万大山的方向走一走,便能瞧见漫山遍野的青绿中,矗立着一座石头垒起来的院落。 牙人有点害怕,站在门口道:“姐,我就不进去了,你自己看吧。” 正好,一个人能自在些。 钟书玉走了进去,里面有一栋小楼,一个大院子。 许多年无人居住,院子长满了杂草,推开门,屋内还好,所有的东西上落了一层厚厚的灰,不算特别破败。 上了吱呀作响的楼梯,便是卧房所在。卧房内有一扇门,推开门,竟是一个露台,站在露台上,能看见远处重峦叠嶂的山,和一望无际的草原。 有风吹过,带着青草香,是她在盛京不曾见过的风景。 钟书玉没犹豫,直接定下了院子。 牙人欢呼一声,看样子十分高兴。钟书玉又买了一些用具,去新租的院落收拾。 门窗问题不大,稍微修缮一下能正常使用。屋内清理好后,潮气比想象中大,幸好屋子里有炉子,钟书玉买了些木柴回来点燃,等待湿气去除。 正值夏日,天气炎热,点了炉子的室内呆不了。 钟书玉便去院子里除草,割了会儿草,她忽然发现,院子的地面并不平整,好像,有块地方塌陷了。 这是件大事,若影响地基,屋子也不能住。 她顺着塌陷的地方走过去,发现是一个地窖。 许多年无人居住,地窖的木制横梁发霉腐烂,断裂后支撑不了泥土的重量,直接塌了。 钟书玉透过坍塌的地方朝内看去,似乎有几个箱子。 会是什么呢?那个半妖留下的吗? 好奇心一旦冒出来,很难强压下去。钟书玉找了找,找到下地窖的梯子,梯子年久失修,好几个地方都断了,勉强能用。 地窖里有股淡淡的霉味,草根长了进来,漏土的地方被雨水冲刷,形成一个凹陷的浅坑。 用是不能用了,没影响地基就好,之后再运些土过来,把这里填了。 借着微弱的日光,钟书玉看到,地窖里摆了三个大箱子,沿墙根放着,一个还好,另外两个被掉落的泥土掩埋。 箱子上没锁,钟书玉打开一条缝,里面竟然是书。 她掏出一本来看,是一本关于法术的书,她又拿出一本,是关于魔族的。 这些书算不上贵重,可对于被王孙贵胄严格把控的现在来说,一本能救人命。钟书玉不敢耽搁,连忙去城内买了绳子,把三个箱子搬上来。 地窖湿气比屋内重,腐败也更厉害,这么多年不见阳光,也不知是否被虫蛀过。钟书玉搬来桌子,把箱子里的书全部拿出来晾晒。 晒不下的,便搬去楼上,在露台上晒。赶在中午之前,终于做好了一切。 钟书玉松了口气,搬来凳子,坐在露台上和书一起吹风。 真舒服啊。 为了这条命,她精神紧绷了许久,不敢有片刻松懈,如今,终于可以放松一会儿。 她闭着眼,任由风拂过她的脸颊,带走疲惫和燥热。无聊了,便随手拿起一本书来看。 这好像不是一本书,更像……一本日志。 钟书玉翻了翻,最后一个箱子一大半是,从笔墨的浓淡程度判断,应当是某个人对她几年时光的日志。 窥探他人隐私,似乎,不太光明。 可这里曾住着一只半妖,她实在好奇,到底怎样的半妖,会突破妖族的限制,居住在人族的地盘上。 不光明的话,坐在阳光下看不就好了。 钟书玉打定主意,按笔墨找出时间最久的日志来看。 这似乎是护城军的账本? 钟书玉翻了半本书,全是今日巡逻,无事,或者某处有魔族痕迹,已解决的字样。后面有些许不同,是说有人从盛京而来,教他们法术。 第43章 是老国师夫妇?印象中,只有他们会这样做。那确实久远了些,据钟书玉所知,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韩云州都还没出生。 从后面的内容判断,日志的主人应当是个女子,还是个极为活泼的女子。她在后面写: 【今日仍未学成法术,可恶,为何那般难。】 【芸娘安慰我不要急,可小树都学会了!】 【再学不会,我再也不要学。】 【今日尚未学会。】 看来她很没有天分。 她大约很喜欢那位叫芸娘的女子,不知是不是国师夫人,她来以后,日志的字句都活泼了不少,多了许多抱怨。 钟书玉几乎可以想到,一个与她差不多年纪的女子,夜半时分拿着笔,坐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写下一句句抱怨的话。 一本看完,钟书玉又翻出第二本。 芸娘他们待的不久,一年后,他们去了别的地方,日志也多了起来,几乎全是对芸娘的思念,直到某一日,她写:【我在山下捡到一个男人,他似乎是妖。】 妖?是那个半妖吗? 从这日起,日志的风格变化,几乎与芸娘他们来前一样。从只言片语中,钟书玉判断,她捡到一只受伤的妖,留在家中照顾。 那只妖伤得很重,昏迷了好几日,她请了大夫,没用,请了兽医,也没用,只能靠自己,用浅薄的学识,一点一点慢慢治疗。 算她运气好,过了几日,那妖逐渐苏醒,可以自己寻草药吃。妖谢过她,说自己被族人所伤,以为要死了,幸亏日志主人心善,才捡回一条命。 为何被族人所伤,他没说,日志主人也没问,反正那只妖住了下来,平日帮她做做饭,打扫打扫院子,养养伤。 平静的表象之下,是一颗悸动的心。 日志主人爱上了他。 不是日久生情,是一见钟情,早在救他当日,她就对那妖芳心暗许。日志中,她用极大的篇幅描述那只妖有多好看。 她从未见过那样高的人,她从未见过那样俊俏的人,她从未见过那样知书达理的人,她从未见过那样温和的人。 他虽是妖,却比她见过的所有男人都要好。 日志主人应该是护城军,钟书玉回忆了下在天阙护城军见到的男人,忽然理解了她的想法。 可他是妖啊,人和妖,怎么能在一起。 日志主人不断痛苦,挣扎,她想让那个妖走,又舍不得他走,她想表明心意,又不敢表明心意。吃不下,睡不着,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护城军的人不知道他是妖,以为他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公子,调侃着让他们节制点,人都累坏了。 长久住在一起的未婚男女,极易被人误会。 边境之地民风彪悍,对男女之事不算避讳,况且她又是护城军的一员,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就算有些什么,大家也都理解。 秘而不宣的心事被人揭穿,日志主人越发痛苦。 因为她心虚,她怕被妖发现她心怀不轨,怕对方厌恶她,嫌弃离开。那个活泼的怀春少女,甚至被自己的心事折磨到写下: 【若我与芸娘一样温柔漂亮,他会不会喜欢我。】 【若我个子再高一点,会不会更配得上他。】 【若我皮肤白一些,嫩一些,他会不会多看我两眼。】 【若我……】 钟书玉看得头大,她翻出之前的日志,确信上面有写【要漂亮做什么,拳头硬不就行了】才松了口气。 上面的字字句句,像一把钝刀子,割得人心疼。 钟书玉从未考虑过这些,之前,尚在愚钝时她对南宫慕羽有过些许好感,但她从未想过改变自己。 需要把自己变成另一个人,才能得到的爱,真的是爱吗?强求来的感情,爱的是她,还是另一个人? 她就是她,清清楚楚的站在这儿,若喜欢,便来,若不喜欢,强求来也不是她想要的,何必呢,不如两生欢喜,各安天命。 钟书玉唯一一次强求,是为了她这条命。 显然,日志主人不这样想,某日她实在扛不住折磨,借酒消愁,喝多了,闯入妖的房间…… 那妖不知怎么想的,竟半推半就的应了。或许他想借个地方疗伤,不好抗拒屋子主人;又或许,妖没人族的礼义廉耻,不觉得这有什么,各取所需。 总之,日子这样稀里糊涂地过了下去。直到某天,日志主人巡逻回来,发现他在和一个陌生人说话。 他要走了。 日志主人慌了。他们之间没有爱,没有承诺,什么都没有。夫妻之实算什么,任何人都可以,她忽然发现,自己连求他留下的资格都没有。 于是,日志主人找了几个相熟的女子,问她们如何留下一个男人。 那些女子不知真相,纷纷出馊主意,让她生一个孩子,留下男人的心。在她们的猜想中,男人是富贵人家的公子,有了孩子,他不要,家中长辈也不会让血脉流落在外。 这馊主意听听就好,日志主人竟当真了,她写道:【要怎么才能怀上他的孩子。】 人与妖,注定没有结果,这个结果,指孩子。 妖乃动物修炼而成,生理构造也与动物相同。这世上,只有同类才能有后代,人与妖注定无法孕育子嗣。 这本日志,后半本全部空白。好似一场戏听到最精彩处戛然而止,钟书玉四处寻找,终于找到一本新的。 第44章 翻开书皮,第一页写着:【我怀孕了,他的,他恨我,芸娘,我后悔了。】 钟书玉脑子差点炸开,怀孕?人与妖怎么可能有后代。 忽然,她想到什么,回到屋内翻出在秦家找到的书,上面记载了许多秘术,例如换身。她翻了翻,果然看到相关的内容: 【人与妖构造不同,无法孕育子嗣,若逆天而为,需化身为妖。】 她,杀了,妖? 第23章 人变成妖唯一的办法,是吞吃妖丹。 妖丹乃妖族修炼所化,神灵聚集之处,极为重要。吞吃妖丹,妖丹上的妖气能逆转人血肉,把人变成妖,成了同族,自然能怀孕。 想逆转血肉,一只妖不够,需吞吃九个妖丹。 九个化形的妖。 钟书玉想起神院听到的一桩秘闻。 据说,二十多年前,人与妖的关系还没那么剑拔弩张。天河两岸,常有人与妖的两族集市。 妖拿果实、皮毛、矿石来人族兑换布匹,用具。两族各取所长,互相置换,日子过得相当滋润。 直到有一日,有妖失踪。 一开始妖族以为自己人干的,两族有命契,违者必遭反噬。直到死了好几个,皆被掏了妖丹而死,他们才意识到不对。 是人族。 可人族如何躲过反噬?妖族长老百思不得其解,将命契反复研究上百遍,才发现问题所在。 他们当初制定时,默认以法术互相残害必遭反噬,没说其他形势。任谁也想不到,一个人族赤手空拳,可以杀掉一只化形的妖。 自那以后,天河集市取消,人与妖重新定下契约,相隔两岸永世不得来往。 至于杀妖的人,没找到,没消息,无从知晓。 从时间推断,很可能是日志的主人。她杀了妖,吃了妖丹,逆转血肉化作妖物,怀上了妖的孩子。 钟书玉心情复杂。修炼百年,好不容易化作人形,却被人杀了夺取妖丹,为的,是怀上一个孩子,留下一个男人。 这比南宫问雪还离谱。 钟书玉没了看下去的兴趣,她把书随手丢在桌子上,趁着日暮回了客栈休息。 修缮房屋比想象中费事,她把院中的草割干净,挖出地窖腐烂的木头,把土回填夯实,又买了石板铺路。这些,不仅花了她很多钱,还花了她好几天的时间。 书晒得差不多后,她挑出有用的,装在箱子里送去了护城军。以往太子在时,他们还有个主心骨,太子回了盛京,他们同一盘散沙般,每日打牌胡侃,没个正事。 有了这些书,可算能找点事做,军师十分感激钟书玉,得知她是三省神院的弟子,主动邀请她留在护城军,教他们法术。 钟书玉拒绝了。 一来她的本事不足以教书育人,二来她答应过南宫问雪,离她的攻略对象远一点。虽不知太子是否还回来,该避嫌的,还是得避。 见她执意如此,军师也不强求,只道她若有用得到的地方,尽管开口。 回去的路上,钟书玉买了布番和笔墨纸砚,写了三文看诊的幡子,为城中的百姓看诊。这个价格算不上贵,顶多够她糊口。魔神的事尚未定论,就当她积德行善吧。 价格便宜,来看的人也多。大多是老人妇人,不是什么大病,细细密密的疼很折磨人,家里没什么钱,就一忍再忍,不知不觉忍了几年。 诊断起来,也不算难治,得长久的养着,平日得多加注意。来这儿的都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哪儿有闲时间闲钱养着,大多左耳进右耳出,知道自己怎么回事罢了。 能多帮一把的,钟书玉尽量去帮,帮不了的,她也没办法。 等收摊,天都黑了。 往后的日子还长,客栈不能长住,院落收拾的差不多后,她便搬了进去。路上,钟书玉思索着看诊的病人,等走到门口,才隐隐察觉到不对。 里面有人。 堂屋亮着烛火,还飘出一股饭菜香味,有人在里面烧火做饭。 钟书玉从门边捡了根木棍,悄悄摸了进去。 天梁的建筑风格与盛京不一样,他们的灶房在室内,单独隔出一间屋子,用石块与泥土垒出一个烟囱,平日烧水做饭都不用出门。 钟书玉小心把门推开一个缝,借着烛火,隐约看到一个修长的身影在灶房忙碌,有点眼熟。 她回来的时候正好,饭菜做好了,身影端着碗筷出来,那张清冷俊秀的脸,被昏黄的烛火照出几分柔和。 “韩云州?”钟书玉不可置信。 他不是在盛京吗?怎么突然出现在天梁,而且,他怎么知道这儿的? 韩云州这才注意到屋内多了一个人,他把饭菜碗筷摆好,道,“去洗手,吃饭。” 好像特意在等她。 “哦。”钟书玉把木棍丢掉,乖乖听话。 他炖的排骨,还有一道炒时蔬,一道鱼汤,全是钟书玉爱吃的,盛京特色在天梁不常见,再加上没功夫做饭,钟书玉这几日天天吃白水烧饼,人都快吃傻了。 乍一闻到熟悉的饭菜香,她也顾不上多问,洗过手,立刻上桌拿起筷子吃了起来。嘴里塞着排骨,她还不忘嘟囔:“你怎么在这儿?” 韩云州道:“盛京有太子坐镇,我这个羽林军统领在不在都无所谓。我向陛下辞了官,本想四处走走,茫然间不知该去何处,便先回了家乡。” 第45章 他本想在天梁修整一番,去天阙悄悄看一眼她,然后如过去三年一样,默默守护,不曾想在这儿遇见了。 “家乡?”原来他是天梁人。 韩云州伸手,擦掉沾在她脸上的饭粒,道:“嗯,本想回家看看,正巧在街上见到你帮人看诊,很认真的小大夫。” 钟书玉被他说的脸红。 她其实算不上大夫,只学了三年而已,先前陪周荪帮穷苦百姓免费看诊,后来积累了些经验,在周夫子的提议下,在七十二坊帮人看诊。 不算经验老道,瞧个小病勉强够用罢了。 “你家,还好吗?”钟书玉记得,他父母早亡,家中应当没别的亲人了,说的应该是承载他记忆的老宅。 韩云州道,“家中被人收拾的极好,我不知该如何感谢,便去买了些菜,做了顿晚饭,不知她可喜欢?” 说罢,往她的碗里夹了块排骨。 他说的是……愣了好一会儿,钟书玉才反应过来,结巴道:“你、你,这儿、这儿是你家?” 是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吗?韩云州垂下眼,掩住一闪而过的落寞,道:“我会去护城军住,若你不喜欢这儿,我帮你另寻一处院落。” “不是。”钟书玉缓下心神,道,“牙人收了我的钱,一年租金二十两银子,合着空手套白狼呢。” 韩云州眨眨眼,原来是这个原因,他松了口气,道:“明日我与你上门跟他讨回来。” “算了吧。”若这儿真是他家,韩云州多半是日志主人的孩子,人与妖的子嗣,他的童年记忆,多半不会太好。 传言中他八岁就被老国师带去盛京,十七年不曾回来,城中无人认识他,若去争这二十两,不就在昭告天下,那只半妖的孩子又回来了吗? 上一辈犯下的错上一辈结束,不该由孩子承担。 她吞下嘴里的菜,寻了个理由:“你十几年未归,屋子保养的这般好,兴许有他们从中费心,这二十两,就当这些年维护修缮的钱吧。” 韩云州点点头,没怀疑。 至于别的,天梁不大,哪儿有那么多院落可选,再者租房的钱还是韩云州给的,万没有把房子主人赶出去自己住的道理。 近几日费了这么多心思,钟书玉也不想搬出去。 她捏着筷子,提议道:“这里本来就是你家,你若不介意,把那间小屋子留给我就好。” 一楼楼梯下有一间小屋子,应当是日志中那只妖疗伤时住的地方。 烛火中,韩云州的唇角不着痕迹地勾起,他不介意,他是怕钟书玉知道真相,会嫌弃他:“我住那间,我打记事起便住在那儿,习惯了。” 两人很默契地定下了房间的归属问题。 吃过饭,韩云州去洗碗,钟书玉上楼休息。 她四处找了找,在衣柜角落找出最后一本日志,翻开封面,借着烛火,她看到了上面明晃晃的几个字:【我后悔了】。 后悔什么?后悔杀妖取丹,还是后悔生下这个孩子? 楼下碗筷碰撞,发出细微的响声,楼上钟书玉借着烛火,偷看韩云州他娘的日志。 怀孕之后,日志主人精神状态逐渐变差,常常前言不搭后语,偶尔还会冒出一两句细思极恐的话。 她写道:【我骗了她们。】 【我坐在河边哭,说我爱上了一只妖,可我把他惹生气了,他不要我了。她们主动带我去密林深处摘幽兰花。她们说幽兰花代表纯洁的爱,见了此花,再铁石心肠的妖都会心软。】 【她们为何那般蠢,死了好几个同类,依旧对我这个外族不设防。我想,哪怕有一个,有一个妖意识到不对,我都可以停手,但是没有。】 【他看到了,瓶子里插了九朵幽兰花,每一朵,都代表一条性命。他猜到了,幽兰花只在妖族有,他知道是我干的,他走了,他真的不要我了。】 【芸娘说的对,人不能做错事,会遭报应的,我的报应来了,谎言成真,他走了,她们来了,九张面孔纷纷质问我为何要骗她们,说她们不想死,说她们想出来,让我放她们出来。】 【我变得好奇怪,想吃生肉,喝人血,是妖丹作祟?还是她们在报复我?芸娘,救我,我好害怕,我能听见她们的声音,她们来找我了。】 钟书玉看的心惊胆颤,逆转血肉,由人化妖到底成了什么怪物,为什么她一直说被杀的妖回来找她了?妖死后和人一样,怨气化鬼缠着凶手吗? 她有点后悔住进这间屋子了,总觉得看不见的地方站了九个女子,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书玉,水烧好了。”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她一大跳。 钟书玉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收拾好情绪下了楼。韩云州与记忆中没有差别,长身玉立,虎背蜂腰。 在自己家,他只穿了件黑色的常服,露出脖颈处些许雪白的皮肤,头发高高竖起,扎了个马尾,惹人心神荡漾。 这样的人,很难让人把他与日志主人联想到一处。 “水烧好了,先试试水温。” 灶房旁是浴室,借着炉子的热度,里面湿气盎然,钟书玉试了试,水温刚好,不过,隔着一扇门洗澡,似乎有点羞涩。 第24章 有些事不能想,一旦开了头,就像洪水决堤一般汹涌,抵挡不住。 韩云州不知在做什么,一点声音都没有,空气里,只有钟书玉洗澡时撩起的水花声。 第46章 哗啦啦。 一墙之隔,是曾与她有过肌肤之亲的男人。 那夜的记忆没由来的冒出来,赶也赶不走,明明痛居多,这会儿想起的却是些别的。黑暗中,他一直在耳边说对不起,炙热的呼吸落在耳畔,烧得人心痒痒。 此刻她终于明白,那日在国师书房,南宫慕羽说的那番话什么意思,他以为,钟书玉想要一个孩子。 她不想要,恰恰相反,韩云州这种不能孕育子嗣的人,对她更为合适。身为女儿身,起码她不用时时刻刻担心肚子里多出一条生命。 她完全可以像个男人一样,提上裤子就走。 手上的红玉镯子撞到桶壁,发出清脆一声。钟书玉心凉了半截,她不如多想想,如何安然度过剩下的二十天。 院落的修缮还差一部分,屋顶有些瓦片老化,得换成新的;院墙上不知何时长出一丛爬山虎,时间久了,院墙很容易倒;烟囱也得重新通一遍,出烟不太顺。 窗户不够严,天冷漏风;木地板有几处发了霉,得重新更换;有几块楼梯生了虫,一到晚上咯吱咯吱,吵得人睡不着;得给踏云弄个马棚;院里的枯井得重新挖水。 瞧着都不是大活,一件一件干下去,琐碎的让人心烦。 韩云州回来的真及时,钟书玉出门看诊,他就在家干活,一日三餐按时备好,衣服都帮她洗干净晾在院中。 日子莫名生出几分惬意。 新来的大夫只热闹三天,三日后,来找她看诊的人少了很多。午后,钟书玉懒洋洋地躺在庭院里吹风,想着再干点什么营生好。 转念一想,她都不一定能活多久,想这个太早了点,等灵榕帮她解决魔神一事再考虑也来得及。 等下,她忽然坐起,韩云州好像在洗一个白白的,有点眼熟的东西——是她的亵裤! 钟书玉猛得冲出,把自己的亵裤夺回,结巴道:“我、你,以后、以后我的衣服,我自己洗。” “嗯。”韩云州手湿着,滴滴答答往下滴水,闻言没说什么,让出位置,起身回了屋子。 钟书玉赶紧搓干净,一时间不知道该搭在哪块晾衣绳上。 正值盛夏,天气热,韩云州又要干活,每日换下来的衣服当天洗,每天晾衣绳上挂满了衣服。她四处找找,在一处角落寻了一个空位挂上。 今天恐怕不是第一回 ,只是碰巧闲着,让她撞上了。 韩云州从屋内冒出头,道:“下午我同你一起去,许多年不曾回来,正好趁此机会走一走。” 钟书玉应了。 下午会儿太阳没那么烈,两人一起去了城中。看诊的摊位前已经有人等着,见她来,纷纷凑了过来。 说要走一走,钟书玉在这儿看诊,他就站旁边看着,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 后面的人里有人认识韩云州。 严格来说不算认识,顶多觉得眼熟。十几年的时光足以改变很多东西,他离开天梁时,呱呱坠地的婴儿都长成了独当一面的大人。 况且当初那个瘦骨嶙峋,像乞丐一般的小孩。 赵老头戳了戳一旁的儿子,小声说:“你看那个人,眼不眼熟?” 韩云州丰神俊秀,衣着不算华贵,也与寻常粗布麻衣不同,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哪儿配让他们眼熟。 小赵道:“爹,你就别吹了,你要能认识他,我还和太子喝过酒呢。” “闭嘴。”被小辈一顿呛,赵老头面子过不去,盯着韩云州那张脸,更想回忆起他是谁。突然,他灵光一闪,拽着儿子嚷嚷道,“他是韩家那小子。” “韩家?”小赵一脸疑惑,“韩家不都死完了吗?”接着,他想到什么,哼笑一声,“你说韩云州那小子?人家现在可是鼎鼎大名的韩统领,怎么会来这种地方。” 听到自己的名字,韩云州冷冷往这边瞥了一眼。 小赵瞬间白了脸,他意识到,鼎鼎大名的韩统领,还真会来这种地方。 “是他,是那个妖物的儿子,他又回来了!”赵老头大喊一声,颤抖着手指向韩云州。 排队的人不少老人家,对当年的事不算了解,也都听说过,得知站在那儿的人是韩云州,病都不敢看了,纷纷四散逃开。 花了钱的,把自己的三文钱夺回来,骂道:“害人啊!早知你与那妖物认识,我就不来看了!” “哎!”钟书玉没拦住,布番都被人撞倒在地。 这些人啊,真是翻脸不认人。 她蹲下身去捡,另一只手比她更快。韩云州低着头,瞧不清表情:“我回去收拾行李,明日一早离开。” 说罢,他转身离开。无人注意到,他微微颤抖的手。 “等等!”钟书玉追上去,拉住他,一时间,她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安慰,只好胡乱编造道,“你别走,我一个人住害怕。” 韩云州脚步一顿,不敢回头看她:“你都听到了。” 他其实不太明白自己的心思,明明一直待在院中不出来就好。可他又怕,怕有人说了什么,而他连一个告别都等不到。像十七年前那样,推开门,世上就剩下他一个。 所以他想跟着。 越怕什么,越会来什么。十七年的时光没让天梁人忘记之前的事,在看到他的那一刻,记忆回笼,纷纷像他幼时一样,一边叫着他妖物之子,一边赶他走。 韩云州尽量压下喉间的哑意,道:“我是天煞孤星命格,与我相近之人非死即伤,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第47章 “我知道。”钟书玉拽着他的袖子,说,“我知道。” 南宫家那两个大漏勺,早把一切告知了她。 韩云州闭了闭眼,摇头:“你不知道。” 韩云州的母亲叫韩瑶,是家中长女,底下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 韩瑶虽为女子,却天生大力,十五岁时选入护城军,一路从岌岌无名的小喽啰,做到所有人敬佩的护城军首领。 她平日除了巡逻,打魔物,就爱与将士们摔跤。 练武场上不分男女,她个子不高,却身材魁梧,半褪下衣衫,露出浑圆的蜜色胳膊,整个天梁无人是她的对手。 韩瑶以为自己一辈子会战无不胜,后来,遇到了前来教他们法术的老国师夫妇。她没天分,最简单的法术都学不会。 一开始她很苦恼,夜里偷偷哭。那时候她才十八,与现在的钟书玉差不多大,一辈子顺风顺水,这是她遇见的第一个坎儿。 幸好有秦芸。 秦芸是国师夫人,也是钟书玉记忆里送糖的仙子。她心思敏锐,很快发现韩瑶的小情绪,偷偷带着麦芽糖来找她。 秦芸说,人总有擅长和不擅长,不擅长,也不代表不能做。她说她自己,一点法术都不会,照样跟着夫君走南闯北,瑶儿多厉害啊,许多会法术的人都比不过,她可羡慕了。 秦芸有种魔力,她一点法术都不会,说出来的话,却好似自带光彩,经她这么一安慰,韩瑶不难过了,握着拳头说:只要拳头硬,没什么大不了。 之后韩瑶仍旧在学法术,只是学不会,再也不哭鼻子了。 时光荏苒,很快一年之期到,老国师夫妇离开,韩瑶与其他护城军一样,回归到以前的状态。 直到,她在天河河畔捡到一个男人。 一般女子十五六开始说亲,十七八孩子都有了,像天梁这样的偏僻之处,十五六嫁人生子的都多得是。 韩瑶十九了,整日待在护城军不说亲,爹娘都觉得她不务正业,整日整日唠叨她,她嫌烦,早早搬了出去,住在了城郊。 这件事她没跟任何人说过,悄悄把人带回家养伤。直到半月后,能下地的男人去城中买菜,才被人知晓。 调侃声不绝于耳,韩父韩母也十分欣慰,时不时向她打听男子是谁,家住何处,家里有什么人。 韩瑶态度一致,岔开话题一个字都不透露。 那段时间,她的状态肉眼可见的差。熟悉的人纷纷猜测,她是带了个男狐狸精回来,传说狐狸精靠那事吸人精气,韩瑶的模样就像被人吸干了精气。 大家旁敲侧击,被那个男人听到了,他解释自己是蜀中人,来天河做生意,被强盗劫走钱财,待养好伤,与家人联系上就走。 再加上韩瑶状态渐渐好转,大家这才恍然大悟。 一口气刚刚松懈,众人又提了起来。没过几个月,男人走了。一声招呼都没打,趁着夜色离开,待第二日,他们只瞧见枯坐在门口台阶上的韩瑶。 男人走后,韩瑶的精神就不正常了,时常呆呆坐着,还说能听到一些别人听不到的声音。 一开始,大家没当回事,以为她接受不了男人的不告而别,直到她的肚子渐渐大了起来。 原来是抛妻弃子! 韩父和护城军的人差点疯了,掘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出来,他们花了很多时间,用了很多人脉,男人就跟从未出现过一样,死活找不到。 韩家人认了,就当韩瑶死了丈夫,留下一个遗腹子吧。 随着月份渐大,韩瑶的精神状态不但没好,反而更加严重,有时,会像被夺舍一般,用另一个人的语气,另一个人的神态,说一些听不懂的话。 就好像,她的身体里住着另一个灵魂。 第25章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个故事完全不一样。 两人回来后,天色有些暗了,吃过晚饭,韩云州搬来躺椅,与钟书玉坐在庭院中,沐浴着月光,继续讲述。 接下来的故事,没那么有趣。听完之后,钟书玉大概会和那些人一样,认为他是不祥之人,以后躲着他走吧。 这样也好,起码她会很安全。 韩瑶怀孕之后,整个人变得神神叨叨,韩父很紧张,以为她被魔族附身,找来护城军的人为她驱魔。 可她身上没有魔气,任何驱魔方式对她都无用,连日来的折腾,反而让她状态越来越差。 无奈之下,韩父只好写信给国师夫妇。当时国师夫妇在别处,脱不开身,只占了一卦,随信寄来应对之策——别管。 是的,就两个字,别管。 韩父心生疑虑,好好的女儿成了这副模样,怎么可能不管。可他又没有别的办法,只好照做。令人惊讶的事,韩瑶的状况真渐渐好转了起来。 虽说仍会偶尔发疯,起码,有了正常的时候。 韩瑶好像对自己的变化无动于衷,也不再说那些莫名其妙的话,只是很多时候喜欢发呆,一个人静静坐着,偶尔自言自语。 韩小妹有次听见,姐姐坐在窗台前,一直在说对不起。 她对不起谁? 平静的日子过了几个月,直到,肚子里的孩子出生。 那是天梁难得一见的暴雨夜,夜色像墨一样浓,黑夜好像一个巨大无比的怪物,无论什么东西落入其中,都会被它瞬间吞噬。 这样的天气,韩家人出不去,稳婆进不来,无奈之下,只能韩母去接生。 第48章 屋内,痛苦的哀嚎生不绝于耳,屋外,狂风肆虐,似有什么不好的东西,即将横空出世。 轰隆隆,一道惊雷落下,炸开了白昼。 婴儿的啼哭声,在黑夜中,格外明显。韩瑶生了,是个男孩。韩父颤颤巍巍地接过孩子,刚出生的小婴儿红彤彤的,极小一个,皮肤被羊水泡得皱巴巴,他心里却极尽欢喜。 这是他的外孙,他们韩家唯一的孙子辈。 很快,一个噩耗传来,韩小妹在灶房烧水,一道雷劈下来劈断了屋后的树,砸进灶房,等发现时,人已经不行了。 同一个夜晚,这座宅子有人出生,有人死去。 而这,只是开始。 五年的时间里,韩家人一个接一个死去。先是韩小弟,与阿娘上山敬香时跑出去玩,被山上的毒蛇咬到小腿,等寻他的人发现时,已浑身发紫死去多时。 一连死了两个孩子的韩母精神恍惚,起夜时摔进蓄水的水缸,爬不出来淹死了。韩父与人外出做生意,骑着养了七八年的老马,途径树林时马突然发疯,把人甩了下去拖死。 一年又一年,韩家死得只剩一个疯疯癫癫的韩瑶,以及一个只有五岁的孩子。 其他亲戚知晓此事,纷纷从别处赶过来争家产,本家的伯伯胜券在握,吃东西的时候太得意忘形,噎死了。 死后其他人在堂屋吵得不可开交,各不相让,有个心眼小的,回去越想越气,连夜上门拿刀砍死了好几个。 期间还有抢东西,被韩家养在后院的畜生咬死的;在宅子里闲逛,不知看到了什么被吓死的。诸如此类,数不胜数,整个韩家,死了十余口人才消停。 其他打韩家家产主意的人,被吓得屁滚尿流,立马跑了。 其中还包括在无人的韩宅闲逛,不知看到什么被吓死的;被韩家后院养的畜生咬死的,诸如此类,数不胜数,整个韩家,死了十余口人才消停。 其他打韩家家产的人,念头还没出,人先吓尿了裤子。 天梁的人众说纷纭,有人说韩瑶得罪了魔神,被降了罪;有人说当初那男的不是好人,拿韩家献祭;还有人说,那孩子是魔神转世,天煞孤星,得谁克谁。 众口铄金,三人成虎。再离谱的话,说的人多了,也就成了真相。 城东的鸡丢了,他们说是韩云州克的;城西的狗死了,他们说是韩云州克的;老人七老八十,在睡梦中无任何痛苦的死去,他们说是韩云州克的。 激起的民愤无法消退,韩瑶只好带着孩子去城外居住,平日菜自己种,米去别处买,日子虽说辛苦了些,但也勉强能过下去。 直到韩云州七岁那年。 他尚记得,那是一个雨夜。 雨算不上大,没有打雷,细细密密的雨滴从屋檐落下,砸在石墙上,像在唱戏。寒气从窗户缝吹进来,有些冷,他裹紧被子躺着,莫名心慌。 那时他太小了,什么也做不了,听着落雨声,迷迷糊糊睡着了。隐约间,他听见楼梯咯吱咯吱响,韩瑶下了楼。 可能是起夜,或者别的什么,他没多想,直到第二天,他才发现韩瑶不见了。 韩瑶经常不见,有时会坐在庭院发呆,有时会在天河边枯坐,等第二日天亮再回家。韩云州没想太多,只当她又出去了,照旧做起早饭。 直到,他推开院门,看到她头朝下趴在雨水里,早已死去。 说完后,韩云州闭上眼,静静等待审判。他这样做,无异于亲手把伤人的利器递给钟书玉,接下来,要杀要剐,全凭她心意。 庭院中安静极了,只有蝉鸣,不厌其烦的在屋外喧闹。 钟书玉久久不能平静。 她知道真相,韩瑶不是疯了,是被妖丹反噬,韩云州出生时天降异相,是他本不该存于世。 这就是逆天而为的代价吗?可做错事的人是韩瑶,为何死的是其他人?韩云州做错了什么?是他非要投生在韩瑶肚子,还是他逼迫韩瑶杀妖取丹? 天道不该公平公正吗?为何她遭受的一桩桩,一件件,毫无公平可言? 空气安静的可怕。韩云州捏紧拳头,松开,又捏紧,反复几次后,终于下了决心:“明日我送你去天阙。” “我不走。”钟书玉道,“我废了那么多功夫修好的屋子,还没住两天呢就让我走,不可能。” 韩云州偏头看她:“你不怕吗?” 怎么可能不怕,死了那么多人,跟报菜名一样。后来被老国师夫妇领养,没过几年,他们便死在了盛京郊外,是个人都会觉得害怕。 可是,在钟书玉被所有人背叛时,是他毫不犹豫地站在她那边。 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是个谜,很多时候,血浓于水的人都做不到无条件信任对方,比如她的爹娘。 她尚记得,刚重生时,她好不容易逃出国师府,说出一切,她爹却犹豫了。要不是她娘愿意信她,她绝对当天就被抓了回去。 第二次,面对南宫慕羽的考验,她的爹娘,默契地选择放弃她。 曾经无比信任南宫问雪,到头来,和她连背叛都算不上,因为那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南宫慕羽一边哄着她,一边一步步逼死她。 只有韩云州始终站在她的身边。 他像一股清流,像连日阴雨天后的晴空,炽热,坚定,照亮了钟书玉的阴霾天。 她伸出手,同样坚定地握住他,道:“我不怕。” 第49章 比起所谓的天煞孤星命格,她更怕身后空无一人,她怕有一天身处险境,脑海里两个挂念的人都没有。 从某种程度来说,他们一样,在彼此的世界,只有彼此。 “谢谢……”除了这两个字,韩云州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他长得很好看,脸比寻常人瘦一点,那些锋利的线条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柔和。他的眼睛很好看,睫毛很长,毛绒绒的,此刻正水汪汪地望着她。 钟书玉心中一动,凑过去窝进他的躺椅里,搂住他的脖子:“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韩云州被她大胆的举动羞红了脸,偏过头不敢看她,“你说。” “那天夜里,你出现在国师府是巧合吗?”她很早就想问了。 韩云州脸上的红晕褪去,道:“算是,有一个古战场的东西进了盛京,我查了很久,终于在那天夜里找到线索。” 与国师府有关的事,不那么好办。他本想第二天再去打探消息,却听见探子说,钟书玉冒雨进了国师府。 这是他的秘密。 马车上,他没有撒谎,关于南宫问雪的一切,他都会调查清楚。只是对这个身份普通的少女,他多留意了几分。 大概源于同类的心心相惜,被南宫家收养前,他过得甚至不如钟书玉。神院里的弟子非富即贵,在他们中间的钟书玉,一如当初在天梁的韩云州。 钟书玉从未气馁,也不曾自怨自艾,被孤立,她就填满自己的时间,不去想糟心事;被瞧不起,她就远离,绝不放低姿态讨好别人。 被人欺负,她就反击回去,反正有南宫问雪撑腰,她不怕;被人说南宫家的狗,她也不因此心生罅隙,着了别人的道。 韩云州有时候会想,若他也能如此,在天梁时会不会能过得更好一些?这样,他就无需被老国师夫妇领养,害他们惨死…… “这就是命中注定吧。”钟书玉道,“如果不是你,我恐怕早就死了。” 所以,为什么要害怕呢? 几次濒临死亡,钟书玉想得特别开,既然未来和明白不知哪个先到,不如在有限的时间里好好生活,起码真的快死时,不会因为没做什么感到遗憾。 思及此处,钟书玉忽然冒出八个胆子,在他的额头、脸颊、鼻尖、唇角亲来亲去。她早就想这么做了,长这么好看,不就是让人亲的。 “别……”韩云州红着脸去挡,没用。 吻像雨点一般落下,一不留神擦过嘴唇,更一发不可收拾。那夜的记忆跑了出来,像一团火,烧得人理智全无。钟书玉轻喘着靠在他肩头,哑声道: “今晚别下去了,那间屋子太小,以后睡楼上。” 意思不言而喻。 “不行。” “为什么?” 韩云州轻轻摩挲着她腰间软肉,他同样想留下,可他不能:“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么能做这种事,之前情况特殊,属无奈之举,我不能、不能……” 钟书玉感到匪夷所思:“你真的是天梁人?” 韩云州不明所以,点头。 怎么比三省神院最古板的老夫子还古板。 钟书玉想了想,决定退一步:“那你娶我。” 韩云州抿着唇:“我克妻,命中无子。” 嫁给他,就代表她得接受不知道什么时候到来的死亡,以及永远无法拥有两人的孩子。 钟书玉嘟囔道:“南宫问雪叫了你那么多年大哥,不照样活得好好的,或许你的命格没那么恐怖。” 至于孩子。她搂得更紧了,“寻常夫妻也有命中无子的,难不成不活了?正好我不喜欢小孩,不生更好。” 韩云州被她逗笑,被冰雪封存的心,慢慢融化 钟书玉试探道:“那今晚……” “不行。” 第26章 第二天,钟书玉继续去看诊。 老地方,三文钱,空无一人。有人远远看见他们,直接跑了,生怕沾染上不幸。 韩云州站在一旁,不知所措。他本不想来,他在天梁活了八年,太清楚这边的百姓如何看待他了。他以为,十七年的时光足以消磨一些东西,但没有。 顶多比起以前,没人冲他丢石子,烂菜叶,没人叫他害人精,用棍棒赶老鼠一样赶他走。看见他躲着走而已,他完全可以不在意,但他不想连累钟书玉。 那日回城时,她明明那般受欢迎,日光下,笑容灿烂明媚。她什么都没做错,只因身边站了一个他,便要经受这些……实在,太不公平。 韩云州垂下眼,迟疑道:“我还是走吧。”他离开这儿,或许就好了。 “不行。”钟书玉何时在意过他人看法。韩家人死时韩云州不到五岁,凭什么把所有错推到他身上。这世上已无公平可言,起码她可以维护住最后的公平,“你就待在这儿,实在没人就当休沐了,正好我一连看诊几日,累得很。” 韩云州点头,没再坚持。 一早上过去了,真就一个人也没有。钟书玉无聊的很,抬脚碰碰韩云州的小腿,要听他讲故事。 盛京所有孩子,无论王孙贵族,还是贩夫走卒,或多或少都听过韩云州的传说。十年过去,说书先生手里的话本演化了好几个版本。 但没有任何一个版本,比本人亲口说出来的真实。 韩云州清了清嗓子,红着耳朵道:“我不太会讲故事。” 第50章 “没关系。”钟书玉捧着脑袋,兴冲冲地望着他,“你讲成什么样我都喜欢。” 眼底好似有星星,看得韩云州晃了神。他又清清嗓子,压下心底的悸动,道:“那大概是一个秋日……” 最近一段日子发生了太多事,多到钟书玉差点忘了,眼前的人是谁。当年骑着高头大马,沿着长街走过,受万人瞩目的少年,如今乖乖坐在她面前,跟她讲过去那些风光。 这种感觉,莫名有些奇妙。 听着故事,时间一晃而过,待意识到时,日头正盛,竟到了中午。两人收摊回家,商量着中午吃点什么。 最近天气热,该买些果子放在井里,待中午回去,正好可以吃冰冰凉凉的果子。 东西还未收完,便见一老人家抱着个孩子,匆匆忙忙地跑了过来。 “钟大夫,求您救救我的孙儿。” “怎么了?” 待把人放在地上,钟书玉注意到,小孩脸颊潮红,额头上的汗水大滴大滴往下落,瞳孔涣散,显然是中了暑。 这是急病,耽搁不得,钟书玉忙道:“快,快去打桶水来。” 韩云州转身就去。 钟书玉也没闲着,她把小孩拖到树荫下,能吹到风的地方,又脱掉他的衣服,待韩云州回来后,舀起冰凉的井水慢慢浇在他身上。 直到一桶水浇下去大半,小孩才悠悠转醒:“爷爷……” 钟书玉松了口气,总算捡回条命。她和了些盐水,让孩子慢慢喝下,道:“最近天气炎热,可要小心些,莫要再中暑了。” 老人家叹了口气:“怪我,老了不中用,家里院墙倒了,总有老鼠进来偷吃,我实在没力气垒墙,小草是个懂事孩子,想帮我来着,结果……” 他们身上的衣服洗得发白,衣摆处残破不堪,比乞丐好不了什么。看起来,是相依为命的爷孙俩。 钟书玉起了恻隐之心,她提笔写下药方,拿了钱,想让老人去抓药。忽得,她又想到什么,说:“你家在哪儿,倘若不嫌弃,下午凉快些我们帮你垒墙。” 老人下意识看了眼韩云州。 当年韩家的事,老人从头目睹,从韩父韩母,到韩家其他亲戚,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意外死去,他不可能一点感觉都没有。 果然,还是介意。 钟书玉握紧手中的铜板,她是有怜悯之心,可她的付出若得不到应有的尊重,她宁愿做一个铁石心肠的人。 她不可能出钱出力,帮一个私底下说韩云州不详的人。 老人瞧出了她的意图,讪笑一声,道:“姑娘,公子,你们是大好人,要不是你们,我这孙儿恐怕已经没了,何谈介不介意,二位的恩德,我来世当牛做马来报。” 说罢,跪在地上,朝二人磕起头。 “哎,我不是这个意思。”钟书玉将药方和钱塞进老人手里,道,“我救你孙儿不是为了这个,你能记得我们的好就行。” 老人“哎、哎”的应了。 他又不傻,自然晓得离这儿最近的井有一百多米,若非韩云州动作快,来十个钟大夫也没用。救他孙儿命的是钟书玉,也是传闻中,克死一家十余口性命的韩云州。 此刻,老人才敢正眼瞧向韩云州,仔细去看,发觉他并不似传说中那般可怕,分明是个模样俊俏的儿郎,却偏偏,被人误解了几十年。 老人真心实意地作揖:“多谢贵人。” “无妨。”陌生的体验,让他心底陷了一块。在天梁时,人们对他又厌又怕,在盛京时,人们对他又敬又怕,韩云州活了二十五年,从未有人真心向他表达过“谢”。 老人拿了钱和药方,带着孙子千恩万谢地走了。韩云州踌躇着,不知该如何表达感谢,他明白,钟书玉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他。 “谢谢你。” “谢什么。”钟书玉笑了一下,毫不在意道,“我只不过不想被人白白占了便宜。” 她总是如此,轻描淡写的揭过自己的付出。 下午,他们如约到了老人家。 老人家很小,院墙也不高。篱笆圈成的地里种了点菜,有几株青菜被啃得只剩菜梗。明显不是人干的。 关于垒墙,韩云州经验还算可以,赶在日落之前,他不仅把塌掉的墙修补好,还顺便加固了其他墙,这下刮风下雨也不怕了。 老人感激极了,他活了几十年,什么苦都吃过,唯独没见识过太多善意。这波又是送钱治病,又是帮忙垒墙,他又跪在地上给两人磕了几个头才罢休。 家里没什么好东西,他颤颤巍巍掏出一兜红杏,请两人务必收下。他们穷归穷,却也晓得知恩图报的道理,没好东西,后山遍野的果子总有。 见老人执意如此,钟书玉没再推脱,带着果子走了。 夕阳西下,染红的晚霞笼罩在苍茫的田野上,远处有一林白桦树,通红的太阳挂在树杈间,比袋中的果实还诱人。 树上结的果子很随机,有一个甜,就有一个酸。老人应该挑过,几乎一袋子甜果,偶尔有几颗酸果,咬一口五官都皱在了一起。 “呀。”钟书玉不幸中招。 韩云州拿过她手里的酸杏,给她换了个甜的,至于那颗酸杏,进了他的嘴巴。 神态自然的,好像本该如此。 钟书玉贴过去问他:“你不介意吗?” “嗯?”等意识到时,半颗杏已经吞了下去,韩云州道,“不会。” 第51章 他甚至不觉得酸,咬过一口的杏,对他来说跟加了糖一样。 或许暮色太温和,又或者,因为别的,今日的韩云州与寻常一样,不苟言笑,可莫名让人觉得,他多了许多温和。 目光柔和到,好似夜晚波光粼粼的水面。 钟书玉心中一动,道:“韩云州,你娶我吧。” 韩云州停下脚步,静静看着她,沉默许久,他才动了动喉咙:“别闹我。” 他会当真。 “我没闹。”钟书玉攀上他的胳膊,道,“今晚我们就拜天地,去楼上睡,好不好?” 她果然……韩云州无奈摇头:“至少要先上门提亲。” 三书六礼缺一不可,婚服还没做,宴席也没定,该请谁,请多少人,日子定在什么时候,细算下来,至少要一个月的时间。 “那就说好了。”钟书玉箍紧他,生怕他逃走般,“明日我们就去天阙,不许后悔。” “好。” 他不后悔,他怎么会后悔,他开心都来不及。 开心的日子过久了,很容易让人忘记即将到来的结局。 吃过晚饭,洗完澡,回到房间,看到房间里突然出现的灵榕,钟书玉后知后觉,自己好像有什么事没做。 是魔神契约。 灵榕看着她,眼神中无波无澜,道:“你很开心。” 不是疑问,是陈述。 钟书玉尴尬挠头,小声问:“盛京的事,都处理完了?” 她像个同僚忙着打仗,自己躲起来鬼混的痞子,一被抓包,就尴尬地不知看向何处。 灵榕不甚在意:“有人处理。” 这个人,多半指南宫慕羽。上神几百年未现身,突然出现,必然会引来无穷无尽的麻烦,不如藏在幕后,由国师出面。 “过来。”他坐在床上,邀请道,“现在,到你了。” 这样的场景看起来有些奇怪。 钟书玉看了看四周,问:“不用画个阵法吗?” 引魔神出世不算小事,并且,还得阻止他成功出世。 灵榕问:“你是怕楼下那位看到误会吗?” 钟书玉不知该如何回答。 韩云州见过灵榕,知晓他是谁,应当不会误会,她只是不知该如何解释魔神的事,难道要说,她为了摆脱换身的命运,与魔神做了交易? 她可以告诉南宫问雪,是因为她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倘若别人知晓她与魔神有过牵扯,还会像之前那样对她吗? 灵榕抬手,丢了一个禁制出去,白色的网落地消失,他道:“这样,他就看不见了。” “过来。”他再次伸手,邀请钟书玉坐到床上。 第27章 引魔神出世,于上神而言不算难事,他只需把钟书玉送入无界之地,魔神自会寻着她的气味,来到封印最薄弱处,借由她身上的人族气息逃出去。 阻止的方法,是在魔神寻到钟书玉的瞬间将其拉出,慢一秒,魔神出世,快一秒,命契未完成,钟书玉必死。 这件事算不得九死一生,却也危险重重。 钟书玉盘腿坐在床上,深呼一口气,道:“我准备好了。” 下一刻,她陷入一片混沌,什么也看不见。 这里,就是无界之地吗? 钟书玉缓缓睁眼,目之所及,是一望无际的雾气。脚底是一片贫瘠的土地,凹凸不平,没有植物,也没有生物,看起来什么都没有。 雾气太浓,浓到什么都看不清,钟书玉下意识想往前走,腿刚迈出去,又立刻收回。灵榕说过,无界之地形势复杂,若离得远了,连他都难以保证能找回来。 所以,最好站在原地别动。 钟书玉有点害怕。这里太安静了,什么声音都没有,偶尔响起一阵呼啸,好似风吹过空洞,声音凄凉,让人莫名想到乱葬岗。 她不是胆小的人,比起游荡在附近的魔族,此处深深的死寂,从脚底蔓延而出的虚无感更加恐怖。她才出现在这里,就失去了所有感知,眼看不到,耳不听到,手触不到。 时间长了,就算不被流窜到此处的魔物杀死,她也会自己疯掉。 快来吧。钟书玉在心里念叨,这还是她第一次这般期待魔神到来。 呼~ 一阵风从身后袭来,不等钟书玉反应,一个火热的身体贴了上来,从背后抱住她。 是个男人。男人很瘦,几乎可以用骨瘦如柴形容,他的胳膊像一条铁棍,紧紧箍在身上,钟书玉动弹不了分毫。 他不是冷的,反而像一团燃烧的炭火,隔着布料熨烫着她。不知是否因为这里是无界之地,感知消融,她的皮肤没有感到任何痛苦,甚至有些兴奋 ——在这个几乎空白的世界,一点点的感知,都像在证明她还活着。 男人蹭着她的头发,将头埋进她的肩窝。脸颊痒痒的,好似被什么毛绒绒的东西擦过,钟书玉拼命凝结视线,勉强看到,是一截打着卷的血红发丝。 “找到你了。” 潮水涌来,钟书玉猛得睁开眼,如溺水之人好不容易上了岸般,胸口剧烈起伏着。 那到底是什么地方? 她以为她会因和魔神近距离接触感动恐惧,却没想到,这样的恐惧不如无界之地带来的分毫,就像一滴水落入大海。她忽然理解,少年成名的魔神为何一千年都出不去无界之地。 屋内燃着一盏灯,烛火摇曳,昏黄的光似浮萍般摇晃。 第52章 劫后余生的恐惧褪去,钟书玉才发现,她躺在灵榕怀里。灵榕闭着眼,手环在她的肩膀,长发如藤曼般铺了满床,有几缕黏人的,搭在她的身上。 钟书玉拾起一缕握在手心,银白的发丝微凉,比想象中柔软,像丝绸,又像截了一段月光。 “还好吧。”灵榕睁开眼,问,“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钟书玉摇头,眼神迷茫。 失去的感知没有回笼,她尚在适应,比较明确的是,她没受伤。 “我成功了吗?”她问。 “嗯。”灵榕应了一声,牵起她的手查看。血红的镯子清澈透亮,落在她的腕上,是世间少有的珍品。 “为何它还在?”钟书玉坐起,翻来覆去的查看。镯子是个实物,明晃晃挂在她的腕间,怎么也无法忽视。 灵榕也不明白,按理说,她已完成命契,代表命契的镯子该消失才对,除非…… 他问:“当初如何定的命契?” 钟书玉回忆着,将当日之事一五一十说出来,每个细节都不落,突然,她反应过来,问:“这不是命契?” 她定过命契,至少要有一张契书,写上内容才算完成,她与魔神定下命契时,完全没有这些,她没多想,活了一千多年的魔神与人族怎能相提并论,或许人家不需要这些。 现在看来,她大概……上当了。 钟书玉无语道:“他怎么骗人呢?” 这话说的奇怪,魔族阴险狡诈,不骗人才奇怪吧。只是他为什么要在这种事上骗人?钟书玉晃着腕间的镯子,问:“那这到底是什么?” 灵榕探出一缕灵力,片刻后,道:“看起来,是个普通镯子。” 魔神会送她一个普通镯子?钟书玉心生疑虑,用力往床沿上一磕,未伤分毫。就像一个手铐,牢牢锁定着她。 “睡吧。”灵榕搂着她,轻拍她的背,“无界之地很耗精力,你先休息,剩下的我来想。” 那不是个好地方,能封印魔神,也会损伤人族的魂力。 灵榕身上很好闻,很难精确形容那是什么味道,好像盛夏时节树荫下吹来的风,带着植物清香,隐约间,还有淡淡的花香。 总之,他给人一种很安心的感觉,好似在他身边,哪怕门外魔神出世,将人间化作炼狱,她也能安心入睡。 安心到,她甚至不觉得躺在灵榕怀里有什么不妥。 本该如此,不是吗? 楼梯处传来令人牙酸的吱呀声,钟书玉抬头,瞧见韩云州出现在楼梯口,他愣在原地,惊愕道:“你……他是谁?!” “云州!” 不等她解释,韩云州转身就走,刚换上的木质地板凑热闹般响应他的脚步,告诉楼上之人,他离开了。 在这个夜晚,离开了这栋房子。 “云州。”钟书玉赶紧去追,下床太急,不小心扯到了灵榕的头发,他闷哼一声,微微蹙眉,又很快放开。 “别急,我来。”他温柔地拿开钟书玉因着急,越解越乱的头发,闭眼捏诀,月光似的头发收了回去,回到一开始的长短。 “去吧。”他看起来并不在意,“别让他等急了。” “抱歉。” 钟书玉落下这句话后,追了出去。 那双漂亮的碧绿色眼眸中满是温柔,如同水波中的月光,美得挪不开眼。钟书玉离去之后,灵榕眼底的柔和褪去,渐渐回到无波无澜,不染尘埃的姿态。 既一开始便知晓结局,又何必因偏心失落呢。 韩云州没走远,他离开家门不远就停下。自那件事后,他再也没夜晚出过家门。回忆不断冲刷,新旧交替,最后定格在七岁那年,他推开门,看到了韩瑶…… 韩瑶疯了,所有人都知道。她时不时会用陌生的眼神看着他,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好似她的身体里,住着另一个灵魂。但她的身体很好,能进护城军的人,体质都不会差。 她可是靠拳头打败天下无敌手的人,疯了许多年,也不至于让她羸弱。可她死了,莫名其妙死在了家门口,身上没有任何伤痕。 小时候的韩云州想不通,于是他听信了旁人的话,当作他克的。 克父克母,克亲克友,从小姨到舅舅,从外婆到外婆,家中亲朋,与他相近的无一善终。后来他被南宫夫妇接了回去,他以为,位高权重的国师应该能摆脱此诅咒。 可是,没有。 他逃脱不了。 韩云州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这些年,这双手上沾染了不少魔族鲜血,他把自己困在一个冰封的壳子里,只做一个侩子手,直到生命走到尽头。 是钟书玉把他带了出来,说这不是他的错,给了他一个此生从未想过的承诺。 他配吗?他可以成婚吗?他想了很久,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直到楼上传来声响,他确定钟书玉还未睡,想上去问一问,她确定吗? 是心血来潮,还是认真考虑后的后果。 然后…… 韩云州苦笑一声,这样也好,他不是个良人,她那样好的人,值得更好的。而他,理应像从前一样,躲在暗处,以偷窥的方式,满足心底一丁点浅薄的幻想,就够了。 “韩云州!” 不等他反应,一双温暖柔软的手臂抱住他的腰,钟书玉贴在他的背上,声音微微颤抖:“别走。” “你……”他逐渐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不去陪他吗?” 第53章 这是什么话,正宫的地位,却说着插足外室的话。钟书玉抱着他,心里揪疼:“你别误会,他是灵榕,那天把我和问雪换回来的上神,他来这儿是处理封印的事。” “嗯。”韩云州握住她的手,没反驳。 处理什么事需要去床上,还得抱着。他心里都明白,但他不敢说,施舍而来的温暖,哪儿有质问的资格。 他轻轻摩挲着钟书玉的手指,道:“我仔细想了想,我不适合做夫君,这样挺好,你若想嫁人,我可以搬去护城军,他们正好缺一个统领全局的人;你若不想,我护你一辈子,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答应。” 这个名分,他不配有。 钟书玉小声问:“你是在怪我吗?” 她从未用如此低声下气的态度说过话,哪怕被胁迫着送命,她也梗着脖子,一字一句道出那句“我、不、愿”,如今,她甘愿妥协,因为 ——她问心有愧。 第28章 今日之前,钟书玉从未怀疑过自己。 她觉得,她就算不是个好人,起码也没做过伤害别人的事,她问心无愧。唯独,在感情这件事上,她对不起。 她是个普通人,也如普通女子一般,会对长相漂亮,性格温柔,事事偏向于她的男子动心。可她又与其他女子不一样,她有了相伴终生的人。 灵榕不知,她也不知吗?从无界之地出来后,她应该立刻离开,而不是继续躺在灵榕怀里,当什么都不知道。 可她没有。 她贪恋那片刻的温柔,甚至,想在他怀中睡去。 如果她像盛京大部分男人一样无耻就好了,她大可说他们什么都没发生,只是抱了一下,又或者,这一切都是灵榕主动的,她没拒绝而已。 甚至可以说:她只是爱上了一个男人的身体,和另一个男人的温柔。 这有什么不对,她只是犯了一个全天下女人都会犯的错。 但她不能这么做,她是个无耻的人,对两个男人动了心,但她不能做无耻的事,让她爱的男人伤心。 这对韩云州,对灵榕,都不公平。 “云州。”她蹭了蹭韩云州的腰,道,“无论你怎么想,我此生都认定你了,你若不愿娶我,我就终生不嫁,没名没份的跟你过一辈子。” 韩云州心被抓了一下,钝疼。他怎么不想,原以为会孑然一生,不曾想,有机会和喜欢的女子度过一生,往前,他做梦都不敢这么梦。 “你真的考虑好了吗?”他还是在意,从不是那些,“与我成婚,你会……” “我绝不后悔。”钟书玉打断他,诚恳道,“云州,你信我吗?” “信……” “对不起,”她道,“我不能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但我可以发誓,我与灵榕清清白白,以前没什么,以后也不会有,他是上神,我是人族,本就天差地别。” “别。”韩云州抓住她起誓的手,“我信你,无论何时。” 无论这是不是一场骗局,他都愿意相信,于他而言,能有这份幸福已经不易。 真好哄啊,钟书玉笑不太出来。因为她不能说的秘密太多,连心上人,也无法做到彻底坦诚。魔神、日志,每一个都堵在她的心口,让她痛苦万分。 难道她要说,她和人人得儿诛之的魔神做过交易,还是说,你娘比的想象的更加残忍? 算了,钟书玉苦笑一声,就这样吧。 回到房间时,灵榕还没走。 他侧身躺在床上,银白色长发铺了满床,在钟书玉发问之前,说:“我灵力渐微,又远离盛京,结界的事……抱歉。” 他没撒谎,也没说真话。 神骨子里流淌的血液不允许他说假话,于是,他选择了遮掩。灵力微弱是真,却不至于撑不起结界,他故意的,为的,是想看看楼下那位能做到何种地步。 结果说不上失望,也不足以让他满意。 果然,他这样一说,钟书玉不舍得责怪他了,担心道:“远离盛京你的灵力会衰弱?” “嗯。”他淡淡应了一声,“神不能离开太极宫。” 太极宫是他的宫殿,也是他的牢笼。千年前,他将一半灵力分给人族,人族回以信仰滋养他,循环往复,本是一件好事。 奈何人性贪婪,有钱之人想要权,有权之人想要更多权,你来我往,明争暗斗之下打破循环,才使灵力渐微的上神不得不沉睡。 哪怕再次苏醒,也被困在太极宫,无力拯救人间。 “那你……”钟书玉斟酌着用词,“你还能坚持多久?” 活多久? 灵榕笑了一声,道:“不出意外的话,能送你一程。”起码能活百年吧。 他将长发拢到身侧,示意她上床:“镯子的事尚未明了,我先守着你,若无事发生,我再离开。” 有理有据,让人难以拒绝。 钟书玉回头,下意识看向楼梯口。灵榕明了,道,“你放心,这次不会了。” 试探,一次就够。 “好。”钟书玉安心上床。 这床很大,身边多躺一个人完全没感觉。刚从无界之地出来,脑袋又困又沉,钟书玉理应倒头就睡,偏偏,她心中思维乱飞,扰得她无法入眠。 指尖传来些许痒意,她抬起手,发觉几缕银色的发丝缠绕在她指上。那发丝好似有自己的想法,偏爱缠着她,之前是,现在也是。 第54章 她突然问:“灵榕,你的头发为何这般长。” 收起来还好,几乎拖地的长度,一旦放开,便如现在这样,铺了满床。 “嗯。”他单手支着脑袋,道,“我本体是榕树。” “……” 就这样把自己的秘密说了出来? 惊讶之余,钟书玉又觉得好笑,人族自诩钟灵毓秀,瞧不起以兽化形的妖,大概没人能想到,自己被妖庇佑了一千多年,供奉了一千多年。 钟书玉问:“你不怕我说出去吗?” 人族与妖族积怨已久,若让人知晓他是妖,哪怕他是神,也不会放过。 “你会吗?” 钟书玉侧过身,认真地看着他。其实一切有迹可循,白发碧瞳,眼睛如种水最好的祖母绿一般漂亮,皮肤透白,瞧不见血色,却难掩盎然生机。 若是人,又怎会好看成这样。 “怎么了?”灵榕被她盯得害羞。 迟疑半晌,钟书玉还是问出了那个问题:“你说的那个故人,是我的前世吗?” 她想了很久,那日在九鹿台上的话,始终萦绕在她心口。 她不是个自恋的人,可这一刻,她无比想搞清楚。她不蠢,怎会感觉不出来灵榕待她不一般。身上的魔气帮她去除,身体主动帮她换回,与魔神的交易也帮她解决。 若说这些为了天下苍生,九鹿台的夜聊呢,堂堂上神,为她改变容貌去买烧鸡呢,怕她落枕,主动让她枕在膝上呢,再愚钝的人,也能看透一二。 灵榕垂眼,抽回她指尖的银发:“不是。” 说不上来此刻什么感觉,钟书玉只当自己该松口气:“那就好,我还担心,自己扯上了还不了的情债。” 她俏皮的话成功逗笑灵榕,他轻轻勾起唇角,问:“若我说有,你该如何?” 钟书玉笑不出来了。 她的心太小,小到只能放下一个人,多的,一点空隙都没有。 “那就……”钟书玉咬了咬唇,“来世再还吧。” “幸好没有。”灵榕轻叹一声,道,“不然,还得再等几十年。” 第二日晨起时,灵榕已经走了。 昨夜的事好似没发生过,钟书玉起床时,早饭已经做好。吃过早饭,两人去城里买了些东西。 韩云州本想自己去的,省得钟书玉跑一趟。只是他身份特殊,怕人还没到,店门先一步关上,只好两人一起去,他拿东西,钟书玉买东西。 赶在晌午之前,两人骑着踏云到了天阙。 钟父钟母的面点铺子开了起来,两人到时,还剩最后一点没卖完。钟母瞧见钟书玉,吓得坐到地上,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韩云州把事情简单说了一遍,老两口才缓过来。毕竟亲手葬下的女儿,突然活过来谁也反应不过来。 老两口知晓他们来意后,笑得合不拢嘴,生意也不做了,关上门,一个去护城军叫钟文宣,一个去客栈里定菜。 酒过三巡,几人商量起婚事。钟书玉不想办太大,摆一桌请一些熟悉的人就好。她可以接受韩云州的身世,但她不确定,父母哥哥是否也能接受。 钟文宣不愿意,他在天阙待了这么多年,送出的份子钱不知多少,必须要好好操办,把钱收回来。酒后,他拉着钟书玉的手,道他此生不会成婚,只能靠妹妹了。 他是秦夫人的男宠,秦夫人不会嫁他,他又不能迎娶别人,此生都不会有成婚的一天。 钟书玉不太开心,她尚记得,那夜被南宫慕羽发现时,她如何对待钟文宣的。钟文宣想得很开,国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秦夫人又非秦家本宗,哪儿有本事和国师对着干。 事后还愿意收留他,留他在护城军当闲差就够了。 年少时吃过太多苦头的人,很多事情都想得很开。何必太在意过去呢,尤其是无力改变的过去,人啊,总要往前看。 钟书玉明白他在说什么,那夜的事,始终是她的心结。 何必计较呢,若有得选,爹娘怎会不选她,一如前世她死后,双双自缢在钟宅,只为她黄泉路上有个伴儿。他们心中,怕恨不得用自己的命来换钟书玉。 一旁,钟父喝多了酒,大着舌头和韩云州胡言乱语,说的话人又听不清,还爱说。钟母又是叹气,又是冲他翻白眼,一把年纪,还像个孩子一样把持不住自个儿。 一切,好似回到尚未开始之前。 这件事的进展比想象中快,他们不是高门大户,没那么多规矩,连双方八字都没批,便定下了婚事。 聘礼不是问题,有秦夫人帮忙,三五日便能备好所有东西。嫁妆有些为难,钟父钟母变卖了所有家产,在天阙开了家小面点铺子,没什么余钱。 南宫慕羽倒说过给钱,他俩拒了,又不是卖女儿,要了钱,意味就变了。 钟文宣大手一挥,说他包了。秦夫人待他不错,平日银钱没少给,金银器皿也送了不少。他又没地方用,正好给妹妹当嫁妆。 这几日两人住在天阙,一边忙婚事,一边定婚服。天阙的人听过韩家的事,却没见过韩云州本人,听他来自盛京,一个个热情的不得了,与天梁两幅模样。 日子一天天过去,终于在一个月后,迎来婚礼那天。 第29章 按之前商议的结果,他们在天阙办出阁宴,极尽热闹,整个护城军都来了,再加上钟文宣先前结交的好友,比在七十二坊还热闹。 第55章 送亲的人不多,只有爹娘,钟文宣,和一个他在护城军的好友。韩云州母亲去世,父亲失踪,家中亲友死的死,跑的跑,就算去请,估计也不会有人来。 为不被怀疑,钟书玉骗他们,说韩云州不是这里的人,日后两人想四处走走游玩,不想与太多人牵扯才勉强瞒了下来。 到了天梁,气氛立马冷清了许多,韩云州牵马,钟书玉坐在马背上,踏着夕阳回到了家。 仪式虽说简单了一些,该准备的却一点没落下。 在家人的期盼中,两人拜了堂,成了亲。高堂之上,除了钟父钟母,就只有韩瑶的牌位。 钟母抹着泪,心中不是滋味。 这场婚事太简陋了,若非她女儿要求,她必然一万个不同意。对方是韩云州那样的传奇人物又如何,她希望的,是女儿幸福。 钟父同样红着眼,嘴角笑着,眼底却是不舍,记忆里的小玉还是个小奶娃娃,一转眼竟到了嫁人的年纪。他的女儿性子倔,以后还不知该如何同夫君相处,他这个爹,一点忙都帮不上。 今天的钟文宣难得穿得正经,领口那块布料终于舍得放了。他一边笑,一边抹泪,又哭又笑,最后搂住陪他来的兄弟,道:“真没想到,我还有机会看到妹妹出嫁。” 纵然南宫慕羽行为无耻,可若无他,兴许钟家一辈子都无法团聚。 人少,许多繁文缛节便省了,揭了盖头,喝了合卺酒,放几串炮仗热闹热闹后,众人坐在一起吃饭。 身为新郎,韩云州红着耳朵,端着酒杯向桌上几人敬酒,杀伐果决的北衙统领,此刻穿着喜服,面颊微红,羞涩道:“爹、娘、大哥,我以后,会、会照顾好小玉。” “哈哈哈。”钟文宣喜不自胜,用手肘撞了下身边的好友,“听见没,他喊我大哥。” 韩云州是谁,整个荣朝无人不知,能被他喊大哥,这世上恐怕只有他钟文宣了。 叩叩。 得瑟劲儿还没过,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这么晚了,会是谁? “我去开门。”韩云州放下酒杯,前去开门,待看到门外的人后,愣在了原地。 “谁啊。”钟书玉跟了过去,也愣在了原地。 木门外,太子殿下笑不达眼底:“怎么说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成亲这么大的事也不通知我?” 他自顾自走进来,道:“礼金在哪儿上?”让出了后面的位置。 南宫慕羽如同隐藏在黑夜中的蛇蝎,不经意间露出一点凶光,一晃而过后,是他伪装起来的和善面孔:“大哥,你可真令我伤心。” 是他,还有南宫问雪,带着好不容易摆脱掉的噩梦又回来了。 钟书玉脚步不稳,幸好有韩云州扶着,才不至于摔倒。 几人来时还带了贺礼,太子赠了一百两黄金以及一只玉如意。南宫慕羽带了只小箱子,他没说箱子中是什么,反而将他带来的酒打开,给他和韩云州各斟了一杯。 “大哥,”他笑了笑,“当日你向陛下辞官,我便料到有今日。只是京中事务繁忙,我没机会亲眼见证,真是可惜。” 说罢,他幽幽看了钟书玉一眼,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众人听不懂他的言外之意,还说兄弟俩的关系如传言中一般好,又说韩云州怎么连成婚这么大的事都没告知养弟。 只有钟书玉清楚,他在说,若无事务绊住了他,他早就来了天梁。 为什么,那件事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他还不肯放过她? “大哥。”他瞥了眼韩云州手中的酒,道,“不喝吗?” 南宫慕羽从不做多余之事,若说他今日前来只为参加他们的婚事,钟书玉必然不信。可他带来的酒他自己也喝了,他总不至于给自己也下毒吧。 相比之下,韩云州对这位自小看着长大的弟弟没什么防备心,他将杯中酒喝尽,道:“路途遥远,怎好劳烦你一趟,我本想过段日子,再与我家娘子一起去拜见你。” 他不擅长说谎,没请南宫兄妹的原因之一正是这个,但其他,他没有一一举例。比如南宫看向他娘子的眼神,他不喜欢;比如南宫曾做过伤害他娘子的事。 最重要的一点,他家娘子不想请。 “我家娘子”这个称呼让某人破了防,他捏紧酒杯的手指泛白,面上依旧波澜不惊,笑容得体:“你我兄弟之间这般见外,爹娘九泉之下不知该如何伤心。” 韩云州唇角浅薄到看不见的笑意,瞬间消失。 国师大人很懂玩弄人心,哪怕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他也要把这句话说出来。 钟书玉握住韩云州的手,捏了捏。她知道他在担心什么,那个所谓的天煞孤星命格,困住了他大半辈子。 南宫慕羽将一切看在眼里,烛火的照映下,眼神几番流转,最后眨了眨眼,全部隐藏在温润如玉的表象之下。 “先吃饭吧,一会儿菜凉了。”钟父招呼道。 钟文宣不知几人的故事,他的印象还停留在国师用剑逼迫他爹娘选谁,一开始他与钟书玉一样警惕,后面越来越不对劲——几人关系何时这么好了?妹妹何时与太子相识? 不管怎么说,来者都是客,况且还是盛京的大官。他立马活络起气氛,很快,酒桌上的氛围如往前一样,直到——南宫问雪呕的一声,吐出一大口血。 南宫慕羽见怪不怪,拿出手帕帮她擦干净,又道:“抱歉诸位,我妹妹身体抱恙,我先带她回客栈。” 第56章 她又怎么了?钟书玉一个头两个大,问:“她身上……身体不是好了吗?” 南宫慕羽道:“阿雪先天不足,自小身体孱弱,坚持到现在已经不易。此番我们来天梁,是来寻为她续命的办法。” 天梁离妖族和间灵族很近,或许会有不为人知的秘方。 难怪她从进门到现在,一句话都没说过。 太子跟着走了,这一插曲过后,众人也没了吃饭的心思。简单收拾过后,纷纷离开,把时间留给这对新婚夫妻。 洗漱后,钟书玉擦着头发,注意到了桌子上的箱子。箱子不是很大,也不小,拿起来沉甸甸的,里面叮叮当当,似乎有很多琐碎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 韩云州洗完澡上楼,见她一直盯着看,问:“打开看看?” 钟书玉摇头:“我害怕,万一是什么危险的东西怎么办。” 韩云州失笑:“不会,我看着阿羽长大,他的性子我了解,有时是肆意妄为些,却从不做越界之事。” 偶尔疯了点,做事还算沉稳。 钟书玉实在好奇,她与南宫慕羽之间的种种,会让他送什么新婚礼物给她?纠结片刻后,韩云州帮她打开了箱子。 箱子刚一打开,钟书玉就被里面的物件晃了眼睛——箱子内堆放着不少金银玉器。 纯金的孔雀珠钗,眼睛处镶嵌着两颗绿宝石;精心雕琢的白玉簪,簪头上的玉兰花栩栩如生;颗颗如黄豆大小的珍珠璎珞,底下缀着一颗掌心大的平安玉锁。 除此之外,玛瑙玉串应有尽有,乱七八糟放了一堆,每一个都价值千金。 好似把南宫家半个库房搬来了。 韩云州合上盒子,有些不开心:“我成亲,他送这么多什么意思?” 钟书玉感到好笑,这似乎是韩云州头一回,表达出不一样的情绪。她伸手去捏韩云州的脸,道:“怎么,吃醋了?那怎么办,我明天给他送回去。” 韩云州抓住她作乱的手,把人拉到怀里,道:“不用,这些东西配我的娘子,正好。” 他又打开箱,从中拿出孔雀簪子在她头发上比了比,道,“孔雀漂亮,但我觉得,你当配凤凰。” “只有国母才能戴凤凰,他敢送我也不敢戴。” 韩云州叹息着将人搂进怀里,埋进她的肩窝,道:“我没什么钱,给不了你太好的生活。” 钟书玉抱着他,轻抚他毛绒绒的脑袋,道:“我何时在意过那些。”她本就不爱打扮,努力赚钱,也只为负担昂贵的束脩。 韩云州又道:“我不好看,不如阿羽受人喜欢。” 钟书玉捧着他的脸,不可思议道:“你认真的吗?你哪里不好看了。”这张脸简直太棒了。 韩云州红了脸,想看她,又不敢看她:“喜欢他的女子许多,喜欢我的,一个都没有,而且……”他沉默了一会儿,小声嘟囔,“你以前常对他笑。” “什么?”钟书玉没听清,看他的表情,隐约明白了什么。 之前在三省神院时,很多人喜欢南宫慕羽,他年轻,位高权重,温润如玉,仿佛世间一切美好的词语都为他量身定制。 钟书玉尚未看透南宫兄妹本质时,也跟风喜欢过一段时间。但这不代表韩云州不好,实际上,他也很受欢迎……受已婚女子的欢迎。 再加上他时常冷着一张脸,从不与人亲近,再大胆的女子都不敢与他对视超过三息,因此,在他看来,并没有女子喜欢他。 这世上恐怕只有钟书玉清楚,他那冰冷外壳之下,是一颗极柔软的心。 钟书玉捧着他的脸,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道:“谁说没有,我就喜欢你,我只喜欢你。” 韩云州眼睛亮了亮,像一只小动物,他没说话,小心翼翼凑过来,在钟书玉颊上亲了一下。 算作回礼。 他是薄唇,离远了看会有点冷峻,让人觉得他的唇应当和他的人一样硬邦邦。待真正触碰到,才发觉他的唇那般柔软,像云朵一样。 “云州……”钟书玉喃喃一声,把持不住亲了上去。 隔了一个多月,他们再没亲密接触过,那夜的回忆如一把烈火,时不时灼烧她一下,今日,她终于能得偿所愿。 “等等。”韩云州强行抽身,摸了摸钟书玉的头发,确认她头发完全干燥之后,抱着她去了床上。 桌上的喜烛要燃一夜,明灭中,韩云州的脸红得滴血,他错开脸,扶着钟书玉的腰坐在他身上,道:“你、你来。” 钟书玉不明所以:“怎么了?” 他看了钟书玉一眼,脸更红了:“上次,我弄伤了你,这回,你来。” 前些日子,他特意看过一些秘戏图研究过,知晓有这种姿势,由钟书玉来的话,应该不会弄伤她。 钟书玉被他的反应逗笑,没忍住又掐了他的脸,道:“可是我不会啊,怎么办,要不你扶着我?” 韩云州根本不敢看她,一张脸几乎埋进枕头,手掌听话地扶上钟书玉的腰:“……好。” 第30章 第二天醒时,已经末时。 身后的男人滚烫,钟书玉闭着眼嘟囔:“别了,不要了……” 男人的话不可信,无论是谁。明明说好由她主导,结果先哄上贼船,彻底适应后,立刻反客为主,无论她怎么哭,怎么求,都不肯结束。 只喝了几口酒,却比那日吃了药还凶,还能折腾。 第57章 今日有点奇怪。 韩云州体力向来好,在盛京时,为追踪一个线索几天几夜不睡也常有,昨夜折腾了一夜固然疲惫,却不至于比她还醒的晚。 钟书玉伸手去摸,他浑身滚烫。 不是昨夜那种烫,是发烧的烫,钟书玉猛然起身,发现韩云州被烧得浑身发红,眉心皱在一起,好似在忍耐什么痛苦至极的东西。 怎么会? 她急忙把脉,这脉象奇特,一会儿像人脉,一会儿又不像,仿佛有两股气体在他身体里打架,打得难舍难分,不顾宿主死活。 是那杯酒有问题? 钟书玉脑子里一团乱麻,昨夜所有东西他们都吃过,若有问题,不可能只毒发在韩云州一个人身上,可是…… 她找不到解释,除了南宫慕羽,谁还会在他们婚宴的酒水里动手脚? 来不及多想,她立刻换上衣服,去客栈找南宫慕羽。 天梁是个小地方,平日来来往往的人不多,客栈也不多,钟书玉直接去了最贵的那个。南宫慕羽应当打过招呼,无人拦她,甚至有小二为她引路,一路带她去了南宫慕羽房间。 他在批奏折。南宫问雪的事情紧急,荣朝各地的事情同样紧急,无论何时,他都记得自己国师的职责。 钟书玉可管不了那么多,她怒道:“你做了什么?” “这么快就来了。”南宫慕羽头也没抬,“我还以为,药效要过几日发作。” “果然是你!”钟书玉走过去,一把夺过他手中的毛笔,道,“你为何要这么做?解药呢?” 南宫慕羽看了她一眼,重新拿了一只笔,蘸了墨,继续未完成的字:“没有解药。” “你为什么……”钟书玉闭了闭眼,细究着措辞,“你不能把所有错推到他一个人身上,他什么也没做,而且,他为你爹娘报仇了。” 嗒。 南宫慕羽把笔搁回去,正色道:“我爹娘才是无辜。” “他们生性善良,倘若泉下有知,定不会……啊!” 不等她说完,南宫慕羽掐着她的脖子,一把将她按进怀里,眯眼道:“我劝你,最好不要提我爹娘。” 钟书玉看着他,问:“你要杀我吗?” 他没回,钟书玉继续道,“我死后,请把我们夫妻葬在一起,生同寝,死亦同穴。” 南宫慕羽松了手,手指沿着她的脖颈往下,直到掀开衣服,露出印章一般通红的牙印:“他没问你?” 脖子上的牙印,从何而来? “没有。”钟书玉道。 褪下衣物时,韩云州的手指曾在这儿停留过,但在钟书玉解释之前,他挪开了。这世上,会在这个位置留下痕迹的疯子仅此一个,无需询问,他猜得到。 南宫慕羽勾起唇角:“真可惜,我以为他会嫉妒到发疯。”他饶有兴致地戳了戳钟书玉的脸,“看来他不怎么爱你。” “滚!”钟书玉一把推开他,逃至书案后。 南宫慕羽挑眉,她是第一个,敢对他说这个字的人。但他不生气,甚至觉得有意思:“别着急,或许我有办法呢?” 果然。 眼前的男人就像一条毒蛇,躲在看似风平浪静的草丛中,趁着猎物不注意时一口咬住,死死缠上,绝不放手。 可悲的是,钟书玉意识到,她就是那个猎物。 “什么办法。”她问。 南宫慕羽不着急回答,反而道:“我这位大哥,可不似你想的那般简单,他是人与妖的子嗣。” 没看到预料中的惊愕,他疑惑道,“你知道?” 难得见南宫慕羽露出这副表情,钟书玉哼笑一声:“知道,所以呢,我与他之间的感情,不是你这种凉薄之人可以理解的。” “那你知道,他活不过三十岁吗?”南宫慕羽轻笑,“哦,你应该知道,我说过,但现在看来,你并没有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见眼前人冷了脸,他满意地眯了眯眼,“人与妖结合有违天道,所生的孩子仅有普通人三分之一的寿命,他已经二十五了,就算没有我,也活不了几年。” “怎么救。” 南宫慕羽微顿,道:“那药性烈,于人没用,于妖有用,它会缓慢催发韩云州体内的妖力,赶在彻底发作之前到妖族,找他的亲生父亲以妖力镇压替换掉人族气血,就能活。” 说罢,他又补充一句,“前提是不能行房事。” 钟书玉气红了眼,难怪刚进门时,他说以为药效过几日才发作:“你都计划好了吧。” 他们新婚夫妻,怎么可能不做那种事。 “也还好。”南宫慕羽重新拿了张折子看,“行的不多发作就不会很快。” “你!”这要她如何回答。 钟书玉猜得没错,南宫慕羽就是故意的,他本人的恶趣味在此事上体现的淋漓尽致。若两人不行周公之礼,药效不会太快发作,若点到为止,发作也不会很严重。 唯独他们做了,还缠绵的极为激烈,药效发作的才会迅猛,直至,活不了几日。 明明目的已经达到,南宫慕羽却一点也笑不出来,他放下手中的折子,越过书案,站定在钟书玉面前:“你该拒绝他。” 他擅长,把错推到另一个人身上。 钟书玉冷笑,从袖间抽出匕首,抵在他的脖子上,道:“大不了大家一起死,有国师为我陪葬,我死的不亏。” 第58章 南宫慕羽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他很少面无表情,无论何时,他脸上都挂着温润得体的笑,好似春风拂过,有他在,这世间一切都不必担心。 此刻,他没再笑,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双漂亮的,曾吸引无数少女为之着迷的眼睛,静静地看着钟书玉,似在审视,又好像在观察。 过了许久,久到钟书玉快没耐心,他如花瓣一般的唇微动:“我不想你死。” 五个字,没什么起伏,却让钟书玉心中一荡。 她咬着牙,将匕首往前送了几分,直到他白晰的脖颈上出现一条红痕,有血珠低落:“要么救他,要么一起死,你不是爱选吗?选啊!” “呵,”他笑了,那张苍白的脸上终于染上些许颜色,“据说爱上一个人,会不自觉学他的习惯,你爱我吗?” 在匕首捅进他胸口之前,他话锋一转,“我带你进去。阿雪本体是凤凰,与妖同宗,我们得去妖族才能找到治愈她的办法,我可以带你一起去。” 钟书玉半信半疑地收回匕首,道:“你要什么?” 南宫慕羽勾起唇角:“越来越聪明了。放心,我不要你的命,我要你……嫁给我。” “不可能。”钟书玉想也没想拒绝道,“我已成婚,怎能另嫁他人。” “那又如何?”南宫慕羽不以为意,“京中妻妾成群者十有八九,你再嫁一个男人又何妨?我喊了韩云州十多年大哥,再多喊几十年又不介意。” “你,”钟书玉无言以对,“哪儿有女子嫁二男的道理。” “你何时变得这般庸俗?”南宫慕羽不解道,“男人可以娶妻妾,女人为何不可以?你放心,待我嫁进来不会和大哥抢主父之位,但我不能为妾,得是平夫,日后不许再娶别人。” 钟书玉被他说得一个头两个大,久久无法接受她从嫁人到娶“夫”,还娶两个。 “你是担心他不同意?”南宫慕羽循循善诱,“他不会怪你,大哥那般好,他知道你是为了救他才如此,以他那般性格,只会怪自己没保护好你。” 钟书玉沉默了。让她沉默的不是一女嫁二男,而是韩云州的命。临走时,她接了井水给韩云州降温,可这治标不治本,再不找到解决办法,他真的会死。 “我答应你。”钟书玉道,“但你也得答应我,一定要治好他。” “保证不了。”南宫慕羽抱臂靠在桌上,道,“万一他路上死了呢,万一到妖族之后,找不到他亲生父亲呢?万一他爹不愿意救他呢?” 他摊手,“我从不做无保证的买卖。” 他唯一能保证的,是带他们一起去妖族。 自二十年前那件事后,妖族始终笼罩着瘴气,人族进去必死无疑。这是一场豪赌,不赌,韩云州必死,赌了,他才有一线生机。 当初韩云州愿意摒弃一切陪她去间灵族,去妖族求情,为何她不行? 钟书玉道:“我答应你。”同样的话,她说了两次。 同样,达成目的的南宫慕羽一点也不开心,他该开心吗?为了一个男人,钟书玉甘愿付出自己的一切,却在考虑嫁给自己时,几经犹豫。 到底哪一点,他比不上韩云州? “我不信你。”南宫慕羽挥手,一道黄色的符纸出现在空中,“我是不是该感谢你提醒我命契的存在。” 很快,他用法术写下内容,确认没问题后,闪着金光的符纸化作星光点点,融入两人身体。钟书玉抬手,原本命契的旁边,多了一条红色的细线。 这只手,真就沉甸甸。 离开之前,南宫慕羽道:“明日晨起出发,先去间灵族,再到妖族,大约两三日的时间,提醒你一句,生死,我不保证。” 韩云州,真的能坚持到妖族吗? 第31章 人族有个传说,当你走投无路时,可以去神祠祈求上神,只要足够虔诚,上神会听到你的祈愿,救你出泥潭。 可惜,随着上神沉睡,得不到回应的人们逐渐失望,甚至供奉起新的并不存在的神,旧神没落,传说也无人再信。 门可罗雀的神祠里,一个身形纤细的女子跪在神像前,虔诚的许愿。 有人路过,注意到了她。不认识的好奇她在为谁许愿,竟如此虔诚,在神像前久跪不起;认识的,嘲笑她与那百年难得一见的煞星厮混,多半遭了报应。 只有一个老人家,带着孩子问她:“姑娘,可是遇到什么难事了?” 钟书玉摇摇头,谢过老人的好意,她的难事,唯有眼前这位神尊可救。 她不应该来的。 仗着“与一位故人相似”之情,一而再,再而三的麻烦人,不是件礼貌的事。可她没办法,人与妖的子嗣千年来只有一个,没有先例可以参考,她唯一能求的,只有灵榕。 钟书玉虔诚地叩拜,希望如当初在太极宫那样,一回头,灵榕就在眼前。 可惜没有。 直到夜幕降临,眼前冰冷的神像依旧面无表情的俯瞰大地,毫无声息。 不来……么? 意料之中的结果,为何要伤心。钟书玉眼角落下一滴泪,她闭了闭眼,拖着酸痛的双腿起身,她还得回去,用井水给韩云州擦洗。 院中有井,无需她去很远的地方打水,可提着水桶上楼,为他擦洗降温,也是个体力活。 先前,这些事皆由韩云州来做,她只需用膳时带着一张嘴上桌。现在事事亲历亲为,她才发觉,自己被惯得连这种做过无数遍的小事,都不擅长了。 第59章 冰冷的井水擦过皮肤,带走些许温度。擦洗过后,韩云州体温降了一些,表情不那么痛苦了。 手指被体温熨烫得发麻,钟书玉轻轻抚过他的脸颊、唇角,心底升起一抹悔意。 她知道,那是南宫慕羽让她陷入自我怀疑的把戏,可此刻,她不由地想,倘若昨夜忍住没做,或者第二次时,她义正言辞的拒绝,这一切是否尚有转机。 可惜没有倘若,她该想的,是如何保住韩云州的命,如何带他离开。 等下再看几本关于法术的书吧,教教怎么制作冰块也行。 钟书玉端起木盆转身,打算再换一盆冷水,一抬头,她愣在了原地。 灵榕不知何时出现在房中,静静看着。 他什么时候来的?完全没声音,他都看到了什么? 钟书玉低头,从木盆的水中看到了自己现在的模样,头发散乱,面容憔悴,眼眶通红,似乎,还挂着泪。 看了半晌,他终于开口:“我听到你唤我,就来了。”哪怕,是为了另一个男人。 “多谢。” 钟书玉不敢看他,一为她此刻不好看,二为她心中有愧。 灵榕道:“我自愿,不算欠。”心甘情愿的事,怎么能算欠呢。 “要我准备什么吗?”钟书玉忙问,“我去拿纸币,你写下来,我立刻去办。”药铺的门,无论如何她都要敲开。 “不必。”灵榕道,“你在外边等一下,过会儿就好。” “好……” 钟书玉下了楼,心神不宁地原地打转,过了会儿,又觉得不妥,把头发重新拢起,用常用的桃木簪挽起,又洗了把脸。 她站在楼梯下,无意识地掐着楼梯扶手,刷了桐油的把手上,被她扣出一道道凹痕。不知过了多久,几缕银色的发丝在楼梯口一晃而过,又迅速消失。 “灵榕。”钟书玉轻唤,无人应答。 她忐忑地上了楼,楼上静悄悄的,带起的风吹皱了桌上的烛火,待火光恢复,她看到,韩云州躺在床上,红晕褪去,好似睡着一般祥和。 灵榕坐在桌前,单手撑头,双眼紧闭,任由身后发丝疯长,弥漫了半个房间。 钟书玉小心翼翼地越过他的头发,走到他身边,轻声问:“你还好吗?”她记得灵榕说过,神与人不同,无需吃饭喝水睡觉。 所以他应该没睡着。 果然,灵榕缓缓睁开眼,轻笑:“我没事。” “那你的头发。” “哦。”他瞥了眼,不在意道,“我把内丹给了他,可保他不死。只是我失了灵力,再无力控制它们。” 他的头发很长,平日有灵力约束,才保持不拖地的长短,现在没了灵力,便如漫山遍野的野草一般,哪儿哪儿都是。 钟书玉的心,好似被揪了一下。她不是妖,却也知晓内丹对妖来说多重要。韩瑶能逆转血肉,怀上韩云州,便是靠九只妖的妖丹。 现在他把内丹给了韩云州,他岂不是…… “你会怎么样?还有别的办法吗?缺什么你只管说,我会想办法。” 见她如此紧张,灵榕失笑摇头:“不会死,只是灵力微弱,需在你这儿多待些时间。” 他是神,绝非寻常妖族可以比拟。内丹对他来说很重要,却不至于失了内丹会死,借给别人一段时日罢了,不会怎样。 但看到钟书玉担心他的模样,久不跳动的心忽觉一股暖意。能换到她一丝关心,就不算吃亏,至于别的,他瞥了眼床上人,何必在意。 钟书玉何止担心,她心疼的要命。她何时见过灵榕露出疲惫的神情,他就像神祠中高高在上的雕像,永远温和,永不疲倦。 可她太普通了,普通到感谢,都不知如何感谢。钟书玉拿过梳子,哑着嗓子道:“我帮你把头发梳起来吧,方便些。” “嗯。” 灵榕的头发很顺滑,似绸缎一样,又像剪了一段月光放在手心,梳子的作用不大,轻轻梳顺之后,钟书玉帮他编了起来。 他的头发太长了,盘起来会很累赘,于是钟书玉帮他编成辫子,发尾用她的发绳绑住。花花绿绿的颜色挂在他洁白的发尾,有些滑稽。 灵榕看了半晌,道:“好看。” 钟书玉失笑:“哪里好看了,都不如你的头发好看。可惜我这里只有这个颜色的发绳。”她突然意识到,灵榕不是夸发绳好看,他是想借由这种方式,让她开心点。 心底好不容易平息的潮水,再一次涌了上来,“谢谢。” 除此之外,她说不出任何话。 “自愿的事,算不上欠。不是你欠我,是我想帮你。”同样的话,他又说了一遍。 他那样温柔,温柔到,让人舍不得他难过,哪怕自认为的难过,也舍不得。钟书玉抱住他,头埋进他胸膛,闷声道:“我会记得的。” 记得他所做的一切。 “嗯。”轻飘飘的一声,胜过千言万语。 韩云州第二日早才醒,他揉着发昏的脑袋,坐在床边懵了半晌。 他需要时间消化,自己如何从天煞孤星,变成天底所不容的人妖之子;还得消化,他的身世,为何他最后一个才知晓。 等下了楼,见到楼下喝茶的南宫兄妹,他才仿佛大梦初醒般,一把拽住南宫慕羽的衣领,道:“你竟对我下毒!” 南宫慕羽一把甩开他。他甩不开名震天下的韩统领,却甩得开中毒刚醒的韩云州,他冷冷道:“要怪,就怪你挡了我的路。” 第60章 韩云州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始终无法将眼前人,与记忆中的弟弟重合在一起。他忽然意识到,人总是会变的,过去肆意妄为,却不会伤害至亲之人的南宫慕羽,早在不知不觉中成了另一副模样。 钟书玉挡在他面前,道:“国师大人,我们该启程了。” 这条路,算不上好走。 妖族领地常年被瘴气围绕,贸然入内必死无疑,他们只能先去间灵族的地盘,麻烦间灵族长向妖族传达消息,放他们进去。 间灵族,在一片无人涉足的密林之中。 人族有很多密林,钟书玉有时会去林中寻找一些不常见的草药,饶是她见多识广,也从未见过如此恐怖的密林。 抬头是接天蔽日的树冠,百年千年以上的树冠随处可见,藤蔓垂下,像一条条静候猎物的小蛇,躲在暗处静静看着他们。 树根从地底蔓延而出,草色与落叶掩盖住地面,每一脚,都不知会落在何处。这就罢了,重要的是,这里没有声音,没有鸟雀,也没有虫鸣。 只有风吹过树叶的哗哗声,和他们行走在树林间的脚步声。 钟书玉心有疑虑,道:“你确定走这条路?” 南宫慕羽没回答她,韩云州先道:“这是前往间灵族,最简单的一条路。” 钟书玉记得,他之前说他与间灵族长有过些许交情,只是她不太懂,间灵族常年避世,当年人妖魔三族大战,他们都不曾参与,为何和他有交情。 见她疑惑,韩云州解释道:“长生药有一味重要药材,来自间灵族。” “难怪。” 以前在神院时,钟书玉想过复刻长生药,毕竟一颗价值千金,一旦成功,她往后半辈子的束脩都不用愁了。可惜她研究数月,始终找不出最关键的一味药引,不得不放弃。 原来,来自间灵族。 长生药是南宫家独有,也是他们家最主要的财富来源,由此说来,他们与间灵族长有交情也算理所应当。 走了整整一日,他们终于在天黑之前到达间灵族。 底下悬空,由几根粗壮木柱支撑的房屋矗立在林间各处,见陌生人闯入,其中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纷纷放下手中的事,静静地看向他们。 钟书玉以为,间灵族应当与人不同,他们餐花饮露,不事生产,每日尽情玩闹,这回亲眼所见,才知除了通体碧绿外,与人没什么不同。 很快,有人认出了他们,邀请他们进了一间木屋。 木屋内,有一个身形佝偻的老头,老头个子不高,碧发碧眸,连胡子都是碧绿色,唯皮肤比外边那些人好一些,是人族的肤色。 他笑呵呵道:“国师大人,尚未到约定的交易之日,不知您此番前来有何要事。” 南宫慕羽开门见山:“冒昧打扰,实属抱歉,此番,是想麻烦族长帮一个小忙,还请长老通报。” “族长啊。”长老捋捋胡子,沉吟片刻,接着走向门外,随便抓住一片树叶煞有其事地聊了会儿,道:“我已告知间灵族其他人,若看到族长,第一时间告知此事。” 南宫慕羽点头:“劳烦了。” 钟书玉满脸疑惑,小声问:“怎么通知的?” 第32章 长老给他们安排了房间。人族在此暂住不算稀罕,故而间灵族的领地中,一直留有供外客居住的房间。 神的内丹不足以让韩云州恢复到以前,他时常脸色苍白,头晕目眩,不过他很能忍,一路上,没让钟书玉发现分毫。 好不容易可以休息,他还不忘烧水让钟书玉沐浴。 走了一天,出了一身臭汗,黏黏糊糊,难受极了。 钟书玉心疼他,不舍得他劳累,于是借口太累,简单洗漱了一番拖着他上床,匆忙睡去。 叩叩,叩叩。 没过一会儿,门外响起敲门声。 声音不大,不像人为,倒像树枝被风吹得时不时敲打门窗。 钟书玉从睡梦中惊醒,被这声音恼得睡不着,索性披衣下床去看看。吱呀一声开了门,门外果然有只树枝在敲门。 严格来说,是根藤蔓。 藤蔓手指粗细,攀着栏杆凑到门口,一下一下有规律地敲着房门,见房门突然打开,像没反应过来似的,呆愣在原地。 钟书玉诧异,她住进来的时候,可没有这样一根藤蔓。 藤蔓惊醒般,“唰”的一声缩了回去,飞速消失在路边的草丛里。 什么东西? 不等她细看,草丛里又冒出一个绿油油的小脑袋,它偏着头,一左一右地打量她,见她没动,整个身体都探了出来。 是一个通体碧绿的小人,头顶是软乎乎的小草,用树叶和花瓣做衣服,遮住了关键部位。 小人不怕她,奔奔跳跳地走到楼梯前,向她招手示意。 这是在,叫她跟上? 钟书玉猜到后,差点笑出来,巴掌似的小东西,竟与人一样。 这儿是间灵族的地盘,不会有什么危险,她实在好奇,小人的主人不去找南宫慕羽,找她一个凑数的做什么。 去了不就知道了。 钟书玉思量片刻,关上门,跟上小人。 小玩意儿跑得还挺快,它很熟悉这儿的一草一木,攀着树干,荡着藤蔓,一大一小两人很快离开间灵族的地盘,到达一处洞穴前。 这里林木丛生,很少见到石头,这洞穴,也有藤蔓搭建而成。苍翠的绿叶占尽了视野,像一只螺壳,等待来人的探索。 第61章 接天连日的树冠缝隙,很难落下月光,周围漆黑一片,唯独这里,飘散着碧色的粉尘,同萤火虫一般发着光,照亮了眼前的路。 小人跳进洞穴,三两下消失在拐角处,钟书玉回头看了看漆黑的来时路,往洞穴中走去。 哗啦。 有水声传来。 意料之中,只是不知找她的人是谁,什么目的。 拐过一个弯儿,眼前豁然开朗,满目碧绿之后是一汪池水,水中有一个身材纤细的美人,正背对着她撩水沐浴。 哗啦。 钟书玉躲进树叶里,隔着叶片,道:“抱歉,我不知你在……是一个绿色的小人引我来的。” 这小东西怎么带她偷窥啊! 哗啦啦。 那人从水中站起,一步一步,踩着柔软的树叶走了过来,停在她不远处:“我们这儿到处是绿色的人,你问哪个?” 声音清脆悦耳,如泉水叮咚,分不清男女。 间灵族的人绿发绿眸绿皮肤,确实“全是绿色的人”。 那人又走进了几步,余光中,出现一截藕断似的小腿,纤细有力,肌肉匀称。钟书玉急忙闭上眼,这人怎么不穿衣服。 他很快来到钟书玉面前,问:“你闭着眼,不怕我对你做什么吗?” “不怕。”钟书玉轻笑:“间灵族与国师往来已久,怎会因为一个普通人族破坏交易。我说的对吗?族长。” 间灵族都是绿皮肤,有人族肤色的她只见过长老,眼前人能操控藤曼,绿色小人,还有人族肤色,只能是间灵族长。 “扑哧,”他笑了,笑容爽朗灵动,如同世间最优美的乐声,“我族为国师提供秘药,他为我族提供食物、布料、工具。但你们人族有句话: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你为何觉得,我只能与他交易?” 钟书玉白了脸。 南宫慕羽虽贵为国师,但年纪小,又无建树,许多人都不服他。若有机会和间灵族合作,拿到长生药的药引,他们自然趋之若鹜。 略冰凉的手指贴上脸颊,慢慢下滑,族长慢悠悠道:“怕什么,我又不是魔族,不吃人。你叫我的名字就好,曦沐,你叫什么?小玉?” 他很早之前就知道他们来了。 钟书玉沉思片刻,道:“曦沐族长引我到这儿,是想重新找个交易人选吗?”那他选错人了。 “不是。”曦沐抓住她的手,贴在一个略冰凉的地方,说,“你不睁开眼看看吗?你不好奇我的身体吗?” 谁要好奇这个啊! 钟书玉猛得抽回手,抽不动,下意识睁开眼,愣在了原地。 间灵族人的身体,与人族不一样。二者看似相同,细节处却完全不一样,间灵族人没有性别特征,一眼望去白晃晃的一片,什么都没有。 钟书玉的眼睛不可控地下移,下面也没有,空荡荡的,像一块光滑的鹅暖石。 曦沐没说话,静静站着,任由她打量。 “可是……”钟书玉想不通,“我来时,分明见过有男有女,还有老人和孩子。” “哦,是他们变的。”曦沐道,“间灵族乃世间清气所化,出生时,只有一个混沌的人形,你看到的,是他们接触人族以后,按自己喜好变的?” “脸也是。” 他长得很好看,鹅蛋脸,桃花眼,碧色睫毛又长又密,如羽毛一般,鼻子秀而挺,唇薄厚适合,是花瓣一样的粉色。精致到极致的脸隐在茂密的碧色发丝中,美得让人挪不开眼。 “他们是。”曦沐仰着脸,颇为骄傲道,“我天生的。” “……” 他垂下眼,凑近几分,商量道:“我都给你看过我的了,你该给我看看你的了。” 说罢,手往钟书玉腰带处伸去。 “等等!”她差点跳起来,“我什么时候答应过你,是你让我看的好不好,你这是强买强卖!” 目的未达成,曦沐冷了脸。 他的个子很高,笑嘻嘻时察觉不出什么,一旦冷了脸,才惊觉,他可是间灵族族长,怎会温顺。 曦沐唇瓣轻启,凉凉道:“那你把眼珠子挖出来,我就恕你冒犯之罪。” “你……” 手腕被对方抓在手里,怎么也挣脱不开,周围传来窸窣声,似有无数藤曼朝这边赶来。 “扑哧。”曦沐又笑了,他弯着眉眼,道,“你怎么这么胆小,吓吓你而已,我才没那么恐怖。” 钟书玉松了口气,腿脚发软。她刚真信了。 曦沐松开她,道:“你们人族的话怎么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啧,想不起来。此处灵泉是我们间灵族日常沐浴之处,有自洁的功效,借给你了,就当刚才的赔罪。” 他迈着长腿,走到池边迈着长腿,目光坦荡地一件件仔细穿上。他的衣服与人族的差不多,有了衣物遮掩,不看绿发绿眸的话,活脱脱一个人族贵公子。 曦沐伸手,自掌心长出一个绿油油的小人,小人四处打量一番,跳下掌心,朝门口跑去。 他道:“晚上这儿没人来,你大可放心,洗好后,‘绿色小人’会带你回去。” 说罢,转身离开,很快消失在视野中。 钟书玉没那么傻,在别人的地盘,刚又发生了那样的事,她哪儿有胆子洗澡。身上粘腻不舒服忍忍就好了。 她离开洞穴,小人坐在藤蔓上,睁着绿豆大小的眼睛看她,就是不走。回去的路黑漆漆,又长得差不多,钟书玉仅凭自己,很难找到回去的路。 第62章 必须洗澡?这是什么奇怪的要求? 没办法,钟书玉又回到池水旁,犹豫片刻后,一件件解下衣服。想那么多干什么,这儿只有树叶,藤蔓,藏不下一个人,树叶总不能长了眼睛吧。 池水清澈见底,碧色尘光漂浮在水中,照亮了四周。水并不深,池底深浅不一,蔓延着许多条粗壮的藤蔓。 钟书玉小心淌进去,有点凉,身体很快适应了这种温度。细细密密的小泡泡浮在皮肤上,有点痒,像在呼吸。曦沐说的自洁是真的,随着泡沫消散,粘腻感也逐渐消失。 很是清爽。 她洗得开心,完全没注意到,洞穴中悄然发生了一些变化。 后背有些痒,钟书玉回头,才发觉自己靠在一根藤蔓上,藤蔓上新长出来的叶子鲜嫩翠绿,表面带着绒毛,擦过皮肤痒痒的。 奇怪,刚才有它吗? 脚趾也传来了痒意,一只极细小嫩芽勾着她的脚趾,水漫过来时动了动,像在蹭。腰侧被碰了一下,是根藤蔓,老老实实的躺在水底,好似什么也没发生。 这些东西,好像有自己的想法。 钟书玉立刻明白过来,这是个圈套。还不等她做什么,一件衣服兜头罩下,接着,有人捉住她的手腕,强行把人拉起:“谁让你来这儿的!” 是南宫慕羽。 哗啦啦的水声落下,溅起一片涟漪,幸好有衣物遮挡,才不至于太“坦诚相见”,可也没好到哪里去,湿透的衣服紧贴着皮肤,详细描绘出了曲线。 “啪!” 带着湿气的巴掌,狠狠落在他的脸上。 第33章 钟书玉怒道:“你又发什么疯!” 她伸手去够岸边的衣服,见南宫慕羽还直愣愣地看着,骂道,“看什么看!滚出去!” 南宫慕羽当然不会滚,他转过身,背对她。 脸真疼,她力气可真大。即便看不见,他也知道,脸肯定肿了。这对国师来说,不是什么大问题,随便掐个诀,脸颊就会恢复如初,但他舍不得。 身后窸窸窣窣,像一只小虫子勾得他心发痒,迫切地想做点什么缓解内心的躁动,一晃而过的一幕不断在脑海里重复,重复到他喉咙发痒。 他软下声音,道:“间灵族的一草一木都是他们的眼睛,你不该来这儿。” 钟书玉一愣,想起之前种种,怒道:“你怎么不早说!” 下午她问过,为什么间灵族长老和叶子说几句话,就说通知到了。韩云州回她,这是间灵族特殊的沟通方式。 她真以为是沟通方式! 南宫慕羽脸色很差。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连他也是推测得知,不曾想,一次疏忽,让曦沐这个狗东西得了逞。 不过,他很好奇,曦沐找钟书玉做什么? “他碰过你吗?”南宫慕羽问。 钟书玉沉思,抓她的手和那几株植物应该不算:“没有。” “勉强算好消息。” 钟书玉衣服已经穿好,他不必避嫌,于是祭出本命剑,挥向洞穴中的藤蔓。劈里啪啦,大小不一的藤曼纷纷落入水中,溅湿了两人衣服。 钟书玉往后退了几步,一边挡水,一边道:“你别乱来!” 求人办事先把人家澡堂子拆了,这不等着挨骂吗? 南宫慕羽冷笑:“我得让他知道,我带来的人,不是他能妄想的!” “你……”钟书玉试图阻止,却闻到空气中一股奇异的花香味。 乍闻有种植物青涩感,似雨中沉木,夺目又强势,仔细嗅闻,能闻到甜甜的花香,像由蜂蜜浇灌长大的茉莉花枝。 好闻归好闻,闻久了有点头晕目眩,还有点热……是□□!这香味中,带了合欢散的功效! 钟书玉大喊:“别呼吸,快走!” 说罢,顾不得南宫慕羽做何反应,拉住他就跑,直到跑出去许久,看不见洞穴中的盈盈尘光才作罢。 这个间灵族长到底要做什么?! 钟书玉一个头两个大。 密林中漆黑一片,有风吹过,树叶哗啦啦的响。钟书玉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害怕。间灵族地势复杂,她这一跑不知跑去了哪儿,四周一点声音都没有。 她见南宫慕羽腰间有个发光的物件,鼓鼓囊囊,摸索着掏出来,竟是一个夜明珠。夜明珠的光线不足以照亮四周,却能给她一点勇气。 “南宫,现在怎么办?”钟书玉捧着夜明珠去照他的脸,发现南宫慕羽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手中的珠子一晃,差点掉下去。 钟书玉有点后悔,早知道就不带他出来了,两个人各在一处,反而安全些。可不带,没有夜明珠,她会的法术又都是些废物,不足以带她离开这片密林。 怎么想,都是条死路。 她又看了眼南宫慕羽,对方一言不发,目光沉沉地看着她,不知在想什么。暴风雨前的宁静更让人害怕,她决定先观察下四周,再做打算。 刚转过身,她就听见南宫慕羽说:“我是不是不该来。” “……” 这会儿后悔恐怕晚了些。 南宫慕羽又道:“若我不来,沐浴后你们该洞房了吧,洞穴中的□□,正好派上用处。” “你乱说什么!”钟书玉喝住他。 他说的不无道理,深夜,空无一人的水池,不知何处而来的药,他若不来,事情很可能如他想的一般发展。 第63章 可这不能全怪钟书玉,谁能想到,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人,会对她有这种想法。 等一下! 钟书玉回到他面前,说:“间灵族乃天地灵气所化,没有性别之分,他对我做不了什么,我们也不会做什么,你别乱想。” 南宫慕羽挑眉笑了一下,低头道:“你怎么知道?你见过了?” “他说的。”这种时候不宜实话实说,钟书玉编道,“你就算吃醋也该有个限度,他都没长,有什么好怀疑。现在最要紧的,是想想怎么回去。” 南宫慕羽挑挑眉:“你真大方。” “……” “你何时也对我大方一下?”他一把拽过钟书玉的手腕,强迫她靠近,“你不肯嫁我,却与第一次见面的人了解到这种程度,你真就这么恨我?” 说到最后几个字,嗓音有些许颤抖。 “没有……唔!” 钟书玉来不及反应,被他一把捞了过去,抱在怀里亲吻。他的吻是炙热的,带着滚烫的湿意,嘴唇微微颤抖,不敢触碰,更不敢放开。 高高在上的国师大人吻技极烂,蹭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该做什么,好几次碰到牙齿,痛得钟书玉一声呜咽。 他和韩云州不同,若说韩云州是清甜的棉花糖,他就是一颗水蜜桃,带着水果的甜涩感,时间越久,越清透迷人。 夜明珠掉在地上,滚到凸出的树根处停下。 一点短暂的清明落入脑海,钟书玉意识到,他们不能这样下去。她奋力挣脱开桎梏,拔下头上的发簪,狠狠戳进南宫慕羽的背。 “啊!” 吃痛的人放开了她,捂着伤口往后退了几步。混沌的大脑逐渐清明,南宫慕羽回过神,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警惕的眼神,好似在看一头随时扑向她的恶狼。 现在靠近她的话,她会用手里的发簪,捅向他的咽喉吗?这个想法让南宫慕羽呼吸一滞,他快速垂下眼,完全忘了,黑暗中,无人会注意到他眼底的破碎: “命契,解了吧。” 这几个字极其陌生,陌生到,钟书玉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为什么?” 南宫慕羽:“因为我怕疼,我不想再受伤了。钟书玉,我放过你。” 早该如此了,强求来的,终不是真心。 钟书玉看向手中的发簪,她做错了吗?间灵族的一草一木都是他们的眼睛,在这儿岂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到。 重要的是,南宫慕羽是人族,实打实的人族,她会怀孕,就目前而言,她还不适合怀孕。 天太黑了,黑到什么也看不清,唯有脚底下的夜明珠,散发出幽幽的光。 看不清,钟书玉自然察觉不到南宫慕羽的情绪,她只当他从小金尊玉贵,别说木簪,桌角都没碰过,才说这种话。 无论如何,都是件好事。 不过还有件事,她得确认一下:“你会带我们去妖族吗?” 到了这一步,她不想放弃。 “会。” 黑暗中,南宫慕羽的声音显得轻飘飘。 钟书玉松了口气,捡起了夜明珠。拳头大小的珠子上沾了几片树叶,她轻轻擦掉,夜明珠又明亮了起来。 “过来。”南宫慕羽道,“解命契。” 钟书玉走了过去。 “伸手。” 两人十指相扣,片刻后,自相贴的掌心亮起红光,像绽放的烟花一样绚烂过后,缓缓停息。 钟书玉借着夜明珠的光去看,手腕上的红痕只剩一个。 这么简单吗? 她看来看去,差点没跟上南宫慕羽离开的步伐。 “走了。” 喊了一声,她才赶紧跟上。 南宫慕羽对间灵族的地盘很熟,一片漆黑的情况下,他也能从黑暗里找到来时的路。难怪他一点不着急回去。 至于为什么突然出现在洞穴,他没说,钟书玉大概猜的到,他想找的人,应该是曦沐。 屋内黑漆漆的,床上人呼吸绵长,钟书玉小心翼翼摸上去,刚躺下,一颗毛绒绒的脑袋就蹭了过来。 韩云州黏黏糊糊道:“去哪儿了。” 钟书玉有点心虚:“起夜,我吵醒你了吗?” 她怕韩云州多问,毕竟没人起夜这么长时间。 幸好,他没有,只是在她脸上蹭了蹭,抱住她,道:“你不在,我睡不好。” 撒娇一样。 钟书玉不知道的事,自韩云州中毒醒来,他的五感比以前好了太多,黑暗里,他看得到钟书玉红肿的唇,也闻得到她身上另一个男人的味道。 是他熟悉,却不敢分辩的那种。 要怪她吗?韩云州不清楚,他只知道,钟书玉回来了,回到了他的身边。也罢,这一切于他而言,是忽然降临的恩赐,有就好,他怎敢要求更多? 间灵族的族长,似乎不太着调。 曦沐回来后,长老怕他又跑没影,第二天一早就去拦人。南宫慕羽跟他说了,曦沐答应,会立即向妖族传达消息。 不过妖族内斗,此刻妖皇分身乏术,不见得那么快回应,他们得耐心等一等。 南宫慕羽没意见,有求于人,哪儿要求得了那么多。 紧接着,曦沐就来找钟书玉了。 “小玉,昨晚感受如何?” 钟书玉正在喝茶,听到这话差点被呛到,咳了好久。韩云州替她顺气,等她恢复好了,问:“昨晚。” 第64章 看来还有他不知道的故事。 钟书玉立刻道:“昨晚起夜时碰到过,不太熟。” “可我们……” “喂!”钟书玉打断他,朝韩云州笑了笑,“我找他有点事,等下回来。” 说完,把人拉到无人的角落。 见韩云州没追过来,她一脸严肃地对曦沐说:“昨晚的事不许说出来,知道吗?” “不知道。”曦沐眨巴着眼,问,“为什么。” “因为……”间灵族乃天地灵气所化,没有父母亲疏之别,也不理解何为夫妻,钟书玉沉默片刻,道,“我不想他难过。” 她不是个合格的妻子,起码,她不能让她的夫君难过。 “好吧。”曦沐很好说话,他应了,转而又问,“那我可以亲你吗?” “不能。” “为什么。” 钟书玉耐心解释:“只有夫妻之间才可以。” “可是你和南宫……” “啊!”钟书玉捂住他的嘴,“你别乱说!” 他果然看到了,藤蔓里的药是他故意放的。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钟书玉不解道,“你们又不靠这个繁衍后代,而且,你都没长。” “我说过的。”他凑近了几分,“间灵族可以任意改变身体容貌,你喜欢什么样,我就可以长成什么样。” 他抓住钟书玉的手,一点一点往下探,“我看过你画的秘戏图,别的部位也可以,你懂的那么多,教教我好不好?” 第34章 “你们在干什么?!” 南宫问雪突然出现,打断两人不合时宜的行为,她怒道:“钟书玉,你一个有夫之妇,怎么能做出这种事?” “你是谁?”曦沐不悦道,“这儿还轮不到你来教训。” 钟书玉伸手挡在曦沐面前,以此制止这场闹剧。南宫问雪质问道:“你还记不记得答应我的话,你怎么能出尔反尔?!” 钟书玉还真忘了。这不怪她,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多到她根本来不及回忆起一个多月前发生的事,直到南宫问雪提醒,她才恍然大悟。 钟书玉轻笑:“这就要问问你的好哥哥了,他不给我的夫君下毒,我又何必跟你们来此处,跟着去妖族?”更无需求灵榕,害他拿出自己的内丹。 南宫问雪抿着唇,一言不发。 她没法反驳,这件事确实怪不到钟书玉头上,可她的任务又不得不去做:“之前的事我既往不咎,之后,还望你记得自己的话。” “也麻烦你,管好你的哥哥。” “……” 其实南宫问雪也不明白,哥哥为何要这样做。 之前的事已经结束,他们和钟书玉再无瓜葛,人家都成婚了,彻底淡出他们的视野,为何他还不肯放过钟书玉,给她的新婚丈夫下毒。 以南宫问雪对她哥的了解,他绝不会因一己之私做这种事。在南宫慕羽心里,家族利益,永远放在第一位。 南宫家的人短命,她爹娘去世时,南宫慕羽才十二岁。偌大的家族只剩两个小辈,犹如两只肥美又弱小的羔羊,被丢进了恶狼群中。 南宫家上千年的家业,成了一块无主的肥肉,任何人都能横插一脚。 南宫问雪尚记得,那是她爹娘死后的第二日。大哥失踪,来吊唁的人上一刻还在嚎啕大哭,下一刻,拿出帕子擦掉眼泪,要她哥交出库房钥匙。 当时整个世界都乱糟糟的,有人在哭号,有人在商议葬礼,有人提议拿出千金为国师修建陵墓,有人说国师劳苦一生,需用极好的玉器做陪葬品。 作为真身后裔,幼年的南宫问雪尚有看破一切虚幻的能力,在她眼中,那是一个一个留着口水,长着绿眼睛的狐狸,他们搓着手,围着南宫慕羽,试图从他身上啃下一块肉。 有人唱黑脸,就有人唱红脸。 一个不认识的男人站出来,说两人年纪尚小,办不成这么大的事,不如将库房钥匙交给他,由他来主持公道。 其他和他一样的人点头附和,一齐在他们耳边说:“是啊是啊,给他吧给他吧。” 交出去,这一切就结束了。 那时的南宫问雪八岁,白天下人借口葬礼,不给她吃饱饭,晚上院子外吹吹打打,吵得她睡不好,整个人浑浑噩噩,脑子也不清楚。 这时有人跟她说,让她去劝她的哥哥不要固执,交出钥匙,她就能吃饱饭,睡好觉了。 她灵台尚不清明,搞不清别人在说什么,胡乱应了。接着,她被人带着跨过一个又一个门槛,走进一个全是陌生人的屋子,他们都坐着,像一尊尊雕像。 小问雪差点吓死,因为那些雕像背着光,眼神空洞,里面冒出绿油油的光,就好像,有无数恶狼藏匿其中,试图寻一个机会,吃掉他们。 有人退了她一把,说了什么,她小心上前,拉住南宫慕羽的衣袖,道:“哥哥,给他们吧。” 小小少年穿着丧服,站在众人中央,发带无风而起,像翠竹青绿的叶,昭示众人,无论多大的风雪,也压不跨他的脊梁。 可是,这根幼年翠竹,在听到妹妹的话后,落下了一滴泪。 昏暗的房间中,南宫问雪看不清他的表情,却感觉得到,他很难过。 很久很久以后,南宫问雪才明白,那些人要的,不止是库房钥匙,还有南宫家的权势、荣誉,以及——他们的命运。 第65章 只要南宫慕羽松口,他和妹妹,将永远沦为在他人手下祈食的猫狗,再无自由。 幸好,韩云州的好消息传来,那些人忌惮他们的便宜大哥,才暂缓了压在他们身上的大山。 这样的哥哥,又怎会为了儿女之情,害他们的大哥? 秘聊失去意义,几人回了暂住的院落,路上,南宫问雪道:“钟书玉,我请你,帮我一件事。” 钟书玉回头,不解的看着她。 犹豫片刻后,她让曦沐先回去,她则找了个地方,与南宫问雪细聊。 南宫问雪道:“曦沐很黏你,这样我难以攻略,你得帮我。” “理由。” “我是上古真神唯一后裔,我死了,魔神出世无人能敌,所有人都得死。” 钟书玉皱眉,道:“你当灵榕不存在吗?” “他是旧神。”南宫问雪解释,“旧神力量衰弱,根本无法打败魔神,所以我才会出现。同样的道理,一千年后,会有更新的神代替我,这就是轮回,这个世界的法则。” 钟书玉是这个世界上土生土长的原住民,可惜,她对这儿的了解,还不如南宫问雪这个外来客。 “好。”她答应了,“丑话说在前面,我顶多给你提供机会,具体,只能看你自己。” “成交。” 她们回去时,曦沐正依着栏杆,和韩云州聊天。韩云州脸色苍白,依着门,时不时咳一声。 钟书玉心疼坏了,生怕那位绿色的祖宗说了不该说的话,赶忙跑过去,揽住韩云州的胳膊,道:“这里风大,我们去里面坐。” 韩云州摇头:“没关系,出来走走也好。刚曦沐族长说,你是一个很好的老师。” “啊?” 他什么表情都没有,和往常一样,让人分不清他是在陈述事实,还是在反讽。 陈述事实吧,他说不出这么幽默的话。 “这是做什么?”曦沐好奇打量一番,挤进两人中间,学着钟书玉的样子揽住她的胳膊,道,“我也要来。” 韩云州表情没变,但看得出,他不开心。 钟书玉有点尴尬,急忙拉过南宫问雪挡在中间,揽住她的胳膊,道:“那就一起来。” 韩云州慢悠悠地挪过去,揽住她另一边胳膊。在钟书玉拼命使眼色下,南宫问雪神色尴尬地揽住曦沐。 高高在上的南宫大小姐,何时讨好过男人,这个攻略任务本就不适合她。 曦沐没什么反应,除了从背后戳了戳钟书玉的腰外。 南宫慕羽提着一个篮子回来,里面放着刚熬好的药。他们进来时没带下人,熬药这种事,便落在他头上。 正如昨夜所说,他放过了钟书玉,视线一刻都没往她身上停,只对南宫问雪道:“过来喝药。” “哦。” 深褐色的药汁光闻着就觉得苦,南宫问雪慢慢挪过去,不情不愿地端起药碗。 那日婚宴上,南宫问雪突然吐了一口血,钟书玉虽惊愕,却也没多想。一来两人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二来,她不想与两人有牵扯,就没多问。 这会儿,脑子里似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她问:“好端端的,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南宫慕羽没搭理她,南宫问雪道:“我自小身体不好,又被……”她瞥了眼曦沐,掠过那几个字,“伤了根本,原本能多活几年,现在,活不过半个月。” 一个可怕的念头盘旋在钟书玉心里,换身秘术上的字一行行飘在她眼前:换身如换命。 无论南宫问雪身体里的灵魂是谁,她都活不久。即便钟书玉离开了盛京,她还是阴差阳错,来到了她以为,她绝不会来的间灵族。 这一切,真的像她想当然的那样结束了吗? 南宫慕羽收好碗筷,状似不经意道:“曦沐族长,妖族可有回消息?” “没有。”曦沐不耐烦道。 “奇怪。”他走了过来,“按理说,大半天的时间过去,妖皇再忙,也不至于回个消息的时间都无,那就只好麻烦你,再传一次了。” “不……” “要”字尚未出口,一道寒光闪过,南宫慕羽的本命剑直指曦沐。 “你干什么?!”钟书玉惊道。 曦沐也不是吃素的,瞬间,破土而出无数藤蔓,直直朝南宫慕羽而去。南宫慕羽翻身,挽剑划向藤蔓,顿时,被砍断的藤蔓噼里啪啦落了一地。 他不停,再次朝曦沐刺去,在快要得逞时,一棵树倒下,挡在两人中间。 “住手!”韩云州怒喝,随手捡了根树枝去挡南宫慕羽。另一边,钟书玉去拦曦沐。 四个人,隔着倒下的树干相望。 “你做什么?!”韩云州怒道,“这儿是间灵族的地盘,你疯了吗?” 南宫慕羽冷哼,道:“你不妨问问曦沐族长,为何诓骗我们,让我们白白等了好几个时辰!” 此言一出,众人皆愣在原地。 妖族内斗再严重,也不可能不放他们进去。原因无他,边境之地的情形大家心里清楚,一旦魔族冲破封印,人族与妖族,便是唇亡齿寒的关系。 况且上古真神后裔乃封印魔族的唯一办法,南宫问雪死了,他们所有人跟着完蛋,妖族又怎敢坐视不理? 唯一的可能,是曦沐根本没传递过消息! 第35章 看似最无辜的人,骗他们最深。 第66章 钟书玉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为什么……” “不为什么,”曦沐道,“不想做,就不做。” 他向来随性散漫,族中事务常交给长老去做,而他,四处游玩,时常十天半个月不见踪影,干出这种事,不算奇怪。 可钟书玉没那么多时间耗下去,韩云州体内的毒随时都有可能喷发,多待一日,就多一日的危险。还有灵榕,内丹相当于人族的心脏,没了心,他能活几日。 南宫兄妹尚有半个月期限,她连半个月都没有。 钟书玉急道:“曦沐族长,此事事关重大,不仅关乎两条性命,更关乎整个人族与妖族的存亡,还请你,向妖族传达消息。” 曦沐怨道:“话说得这般好听,还不是为了那个男人。像他这种短命,又不解风情的男人配不上你,等他死了,我自会放你们离开。” 间灵族乃天地灵气所化,对世间万物感知极强,一族之长更是。当年韩云州初次踏入间灵族的地盘,他便感觉到,此人不一般。 这次更是,有灵力极强的内丹压制又如何,不是自己的东西,能力有限,死,只是世间问题,他等得起。 钟书玉诧异地愣在原地,她从未想过,曦沐竟会为她至此。 所谓的“万人迷体质”真有这么厉害?能让一个从未见过,要什么有什么的男人对她一见钟情,怎么也不肯放手。 早知今日,她就把身体换给南宫问雪了,她来做阮清和,照样能活。 “不必与他废话。”南宫慕羽冷冷道,“进来之前我已安排好,若七日后我们没能出去,太子会带人将长生药的秘密公布,到时,间灵族永无宁日。” 他笑了笑,语气残忍:“阿雪出事,你与你的族人,将全部陪葬!”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间灵族拥有长生药中最重要的一味药引,一旦被人族知晓,将会有无数亡命之徒来此处抢夺,灭族,只是时间问题。 他们当年的交易内容之一,便是:永远保守秘密。 曦沐沉下脸,道:“你想毁约吗?” 南宫慕羽挑眉:“不是你先毁约的吗?曦沐族长。” 这是一场博弈,双方都在赌,赌谁的胜算大。 钟书玉终于明白,为何已经归京的太子会再次回来,为何他带了那么多人,却一个都没带进间灵族。 原先她以为南宫慕羽嫌麻烦,合着早计划好了。 此刻天河河畔,恐怕驻扎了不少人,要么七日后接国师回京,要么,散播消息,踏平间灵族。 半晌,曦沐终于张口:“可以,但我要她留下。” 他拉过钟书玉,宣誓自己的主权。 “不行。”其余三人异口同声。 他们原因不同,南宫慕羽和韩云州不想钟书玉涉险,南宫问雪不想他们二人牵扯过多,影响攻略,目的却一致。 曦沐冷声道:“你们人族想要的不过是那些未成形的婴胎,大不了让给你们。间灵族的地盘很大,我大可带着族人另寻一处天地。” 无非从今以后,间灵族再无新生,他们与天地同寿,有何可怕?密林地势复杂,他们换了地方,再找到,恐怕得几百年后了。 韩云州以棍为剑,直指曦沐:“我敬你是一族之长,处处忍让,你却得寸进尺,抢我妻子,既如此,就别怪我不客气。” 这儿是间灵族的地盘没错,南宫慕羽在这儿打不过曦沐也没错,可多一个韩云州呢,二对一,曦沐还能像之前那样从容吗? 南宫慕羽冷哼:“杀了他,自有人为我们传消息。” 族长乃间灵族年岁最长,本事最强之人,并非天定。等曦沐死了,自有人顶替他的位置,新的人,不见得会为一个女人,陷族人于危险。 “等等。”钟书玉急忙拦住他们。 韩云州中了毒,随时可以毒发,若打起来,出了事,要她如何接受?钟书玉不解道:“你为何非要留下我。” “喜欢啊。”曦沐伸手轻抚她的脸,“你可是第一个,看过我……” “行了不要说了。”钟书玉问对面,“问雪的病,多久能好?” 南宫慕羽脸色极差,道:“三个月。” “好。”钟书玉对曦沐道,“你给我三个月时间,三个月后,我回来找你。” “小玉!”韩云州皱眉,“你不必如此,哪怕拼上这条性命,我也会护你周全。” “云州,我有我的考量。” 她之所以询问南宫问雪的事,是做了带她一起的考量。既然有些事注定会来,为何不多加利用呢。 南宫问雪,注定要攻略曦沐。 这话让曦沐开心极了,他难得露出笑脸,道:“好,定命契,你们人族最狡猾了。” 他不在乎多等几个月,他开心的是,钟书玉主动说,会回来找他。间灵族漫长的岁月里,他早已习惯了孤身一人,一年也好,十年也罢,他都等得起。 这一次,他的时间,终于有了意义。 片刻后,昨夜红线消失的地方,又出现了新的红线。 钟书玉叹气,她这条胳膊,可遭老罪了。 曦沐如答应的那般,向妖族传递了消息,不到半个时辰,那边回了信。到达约定地点,围绕妖族的瘴气破开一个口,几人走过去,一颗小树妖正等着他们。 妖族领地乍一看,和间灵族没什么区别。 第67章 钟书玉往前走了走,问:“我们该朝哪个方向走?” 三个方向长得都差不多。 话音刚落,旁边一颗百年柿子树可以收缩,脚底下的土不断崩塌,树枝互相摩擦,枝叶掉了一地。 钟书玉后退几步,眼睁睁看着柿子树缩成人形,它道:“几位便是间灵族长所说的人族贵客?” 柿子树浑身包裹着树皮,只有脑袋的位置有圆圆的眼睛和嘴巴。 “正是。”南宫慕羽见礼道,“劳烦您帮我们带路。” “好,妖皇陛下正在太极殿等候诸位。” 钟书玉小声问:“妖族也有太极殿?” 韩云州道:“早些年两族关系还没那么差时,经常互通有无。妖族觉得人有人皇,妖也该有妖皇,便推举了皇帝,还照人族皇宫的样式造了一座宫殿。太极殿的作用与人族差不多,是沟通上天的地方。” “哦。”钟书玉不敢多问。 先前她只告诉韩云州,他是人与妖后代这件事,但没细说韩瑶怎么怀上的他,若他知晓这件事的真相,恐怕得崩溃吧。 钟书玉突然有点担心,找到韩云州他爹之后的事了。 这里离妖族之城不远,没多久,众人便来到城中。城中与人族差不多,只是破旧了一些,摊主长相可怖了一些。 比如赤着上身打铁的野猪头铁匠,顶着鸡脑袋的卖饼摊主,与旁边卖新果的兔头摊主讲话时,时不时“咕咕”一声。 蛇妖干脆不变人身,光裹了件衣服,扭着长尾巴与几人路过时,嘶嘶的信子差点擦过钟书玉的脸。 “真像啊。”它们说。 当他们出现时,所有“人”都会停下手中的动作,再说一句:“真像啊。” 柿子树道:“几位莫怕,大家平日不需要见人,都变得随意了些。” 拐角跑出几个小狐狸,像人族小孩一样在闹市里追逐打闹。其中一只没看清路,一头撞在钟书玉小腿上,撞得它狐仰狐翻。 小狐狸提溜着大眼睛,天真道:“姐姐,你长得真像个人啊。” 钟书玉半蹲下身,戳了戳它的棕红狐狸毛,道:“姐姐本来就是人啊。” “人?” “是人啊!” “快跑!来人了!” 不知谁喊了一句,集市上的“人”纷纷变回原形逃窜,一会儿的功夫全没影了。 柿子树尴尬道:“二十多年前那件事后,大家对人族敬而远之,又几十年没见过人,所以才……诸位莫怪。” 钟书玉点点头,表示可以理解。忽得,她想到什么,道:“方便问一句,当年遭殃的是哪一族吗?不方便的话也没关系。” 韩瑶的日志中没有写明,秘术中却明确写道:所食之妖丹,需与妖同族。也就是说,她想怀上那个男人的孩子,需吃掉他九个族人的内丹。 或许,这是找到韩云州父亲的关键。 柿子树面露难色,道:“您还是别问了。” 看来不方便回答。 太极殿在一座高山上,一眼望去,好似用笔画了一条,直直地垂了下来。台阶一阶比一阶高,站在山下,甚至看不到殿门长什么样。 柿子树道:“上了这九百九十九层台阶,便到了。” 闻言,南宫问雪脸都白了,几人里,就她身体最差,但她想活,就必须爬。 往上爬的途中,几人碰见一个男人。 男人三十多岁,体型略富态,长了一张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脸。他穿了件破旧的长袍,二十多年前的样式,一步一叩首,姿态虔诚地往上爬。 钟书玉疑惑,问:“他是人吗?” “不是。”柿子树回忆了下,道,“具体什么妖我忘了,听说二十多年前他与一个人族女子相恋,妖族被瘴气笼罩后,他想出去,妖皇不让,他便这样叩拜了二十多年。” 韩云州顿住脚步,下意识看向男人,那是……他爹吗? 钟书玉拉了拉他的衣袖,示意他继续走。两人长得并不像,韩云州棱角分明,那个男人是毫无攻击力的圆脸。 等上了台阶,看到一层又一层,巍峨的宫殿,他们才知,九百九十九层台阶只是入口,想见到妖皇,还得走过三道宫门。 太极殿的设计与人族差不多,一环扣一环,每一宫的主殿,都供奉着一尊神像,柿子树说,这是历代妖皇的塑像,每一任妖皇去世后,他的神灵都会守护着妖族。 直到最后一宫,他们才见到妖皇。 正殿中,供奉着一尊尚未成型的雕像。雕像有头有尾,衣服纹样清晰可见,只是面孔处一片空白,好似还未想好如何雕刻。 奇怪,妖族只逝去过三任妖皇,第四任掌权不到三十年,怎会提前为自己塑像? 雕像下站了个男人,男人一袭白纱衣,领口和袖口处露出青绿色的内里。此刻,他正背对着几人,负手而站。 柿子树毕恭毕敬道:“陛下,人族贵客到了。” 男人转过身,一张与韩云州八分相似的脸出现在眼前。 直到此刻,几人才惊觉,城中“人”说的“太像了”,不是说他们像人,是说韩云州像他们的妖皇。 第36章 偌大的神殿,静得能听见针掉落。 柿子树左看看,右看看,不明所以。它看人,就跟人看树一样,大致能分清楚轮廓,具体一点就不在它的分辨范围内了。 第68章 所以,它并不理解几人的反应,还以为它没说清楚,道:“这位,便是我们妖族之皇。” 妖皇谦陌冷下脸,道:“人族的国师,这便是你送给本皇的贺礼?此礼太贵重,本皇收不起,请回吧!” 看得出,他非常厌恶这个不该出现在世上的儿子。 “陛下误会了。”南宫慕羽往旁边站了站,与两人拉开距离,道,“我们二人与他们并非同行,此次前来,是与陛下商议魔神即将出世一事,与他们无关。” 一句话,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谦陌表情缓和了些,道:“既如此,把他们拖下去杀了。” “不是……” “不行啊陛下。”柿子树抢在钟书玉面前开口,道,“这两位是人族,杀不得。” 妖族与人族有命契在先,杀人,于他们而言等同于自杀。 妖皇道:“那就关起来,饿死。” 反正必须得死呗。 “……”钟书玉一口气卡在喉咙,上不去也下不来。 说他们运气不好吧,进妖族不到半个时辰,就见到了韩云州的亲生父亲;说他们运气好吧,这位偏偏是妖皇。 韩瑶啊韩瑶,你真能给你儿媳制造难题。 当年的事对妖族来说,是一颗拔不出来的刺,时不时抽痛一番。谦陌的态度,已经说明了他的立场。 让他用自己的妖力,去救一个杀他同族之人的孩子,简直天方夜谭。 若不知道前尘往事,钟书玉还能游说一番,偏偏她知道了,那些道德绑架的话,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过了好半晌,她才喉头滚动,苍白道:“陛下,云州是无辜的,看在他不知情的份上,求您救他一命。” 孩子不能选择父母,又不是他非要投生在韩瑶腹中,凭什么韩瑶犯下的错,由他承担后果? 谦陌冷笑:“无辜之人何其多,谁来救她们的命?” 死掉的那几个妖族,就不无辜吗?她们满心以为,帮了一个爱上妖族的人族女子挽回心上人,却没想到,为此付出了生命。 这场贪欲造就的悲剧里,无人获利。 “可是……”钟书玉想辩解,却说不出任何话。 “陛下,”南宫慕羽打断她,“闲杂人等的事不急处理,不如我们先说点别的。”说罢,又对钟书玉道,“钟姑娘,劳烦您与您的夫君,在殿外等候片刻。” 眼下不是求人办事的好时候,钟书玉沉默着,与韩云州一同出去。 钟~姑~娘~还挺装。 殿内一侧放着书案,案上堆满了书册,好似这儿不是一座神殿,而是妖皇长久居住的地方。或许他们看不见的偏殿,还有床,以及其他生活的痕迹。 为何会住在神殿?妖族许多规矩由人族演化而来,不至于盖了皇宫,一族之皇却住在太极殿里。 南宫慕羽收回好奇的目光,道:“陛下,这位便是凤凰后裔。” 谦陌仔细打量着南宫问雪,从头到脚,从脚到头,怎么看,都是个极为普通的人族少女,顶多,长得漂亮了些。 南宫慕羽继续道:“当年我爹娘见到她时,她受魔气影响,提前出世,与人族未足月便出生的婴儿别无二致,故而她自小身体羸弱,如今更是命不久矣。边境之地的封印日渐松动,各地流窜而出的魔族也逐渐增多,魔神出世,恐怕,不过数月。” 谦陌表情凝重,下意识地看向殿中神像。那座各处精妙绝伦,唯独脸一片空白的神像矗立在神殿正中,像一口警钟,在预示着什么。 他道:“或许,她是人族。” 南宫慕羽诧异道:“您是说……” “你可听过涅槃重生?” 南宫慕羽点头:“凤凰涅槃,向死而生,您的意思是……” 谦陌道:“她身体羸弱并非因为提前出世,而是她人族的身体,承受不了凤凰的本体。” 每时每刻被凤凰烈火焚烧,身体怎会变好。 南宫问雪白了脸,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系统并不是万能,它只会告知基础问题,比如她的攻略对象,它只会告知性命,身份,基础的背景故事,更深入的内容,则需要自己挖掘。 包括她自身。南宫问雪只知,她是上古真身凤凰的唯一后裔,因魔气影响提前出世,被老国师夫妇碰到并领养,至于其他,她从未细想过。 缓了下心神,南宫问雪问:“那我……要先死吗?” 真神哪儿有那么简单能成,不经历艰难险阻,不痛彻心扉,如何脱胎换骨,怎配拿到至高无上的荣耀。 因为系统,她省去了不少力气,占尽便宜,但不能一点苦都不吃,这对别人来说不公平。 “是。”谦陌道:“按常理来说,你会经历许多事,终有一件会激发你体内的凤凰血脉,烈火会焚尽你的血肉之躯,到时,你自会重生,但……” 他面露疑惑,“你的血脉,丝毫没有激发过。” 南宫问雪低头不语。 她的一生,一直活在庇佑之下。父母在时,她是南宫家捧在手心里的小公主,连皇室都要让几分薄面;父母去世后,她活在哥哥的庇佑下,是盛京人人艳羡的南宫大小姐。 非要说的话,她这辈子唯一吃过的苦,是那一碗碗为她身体好的汤药。 每次喝完,还会用上等的绿茶漱口,再吃一颗蜜饯果子压一压苦味。 第69章 按系统的规划,她和钟书玉换身之后,会利用对方的万人迷体质,在五个攻略对象中任选其三,虐身虐心,痛彻心扉,最后达成激发血脉,涅槃重生的结局。 现在,因为那一次的误差,她不仅无力攻略,甚至命不久矣。 南宫慕羽问:“那您有办法吗?” 谦陌沉思片刻,道:“有。内部无法激发,就从外部来。” 他的办法听起来有些残忍。凤凰烈火实则为三昧真火,以三昧真火灼烧之,亦可以激发。至于她的身体,可以让桃树妖为她结珀,以此确保她的性命。 “但是,”谦陌道,“凡事都有风险,桃树妖的珀可以暂缓你的病,让你多活一段时日,却不能替你承担烈火焚烧之痛,亦不能激发你的血脉。倘若你承受不住,亦或到时间没能涅槃重生,保护你的琥珀,便成了你的棺椁,你可要想清楚。” 南宫问雪绞着手帕,同以往无数次那样看向哥哥,试图从他那儿得到答案。 南宫慕羽摇头:“这一次,由你自己做决定。 南宫问雪看向门外。那两人在说什么,钟书玉一脸严肃,在争辩,又像在劝。 她突然明白,钟书玉的“万人迷”特质从何而来。 这件事,与她一点关系都没有。她完全可以不参与,眼睁睁看着韩云州死也好,在间灵族时,为了自由妥协也好,这一路上,她有无数机会退出。 但她没有。无论多少压力,她都扛着走了过来,什么样的境况,她都能冷静思考,迅速找出最有力的办法。 南宫问雪想,若她是韩云州,有人为她做到这种地步,她也会不可救药的爱上对方。 她与钟书玉,到底差在哪里。 她一直习惯性依赖别人,按照系统的规划做任务,系统让她打开黑匣子,她就打开了,导致肉身被毁,南宫慕羽不得不帮她换身。 唯一一次拥有自己的想法,还是别院凉亭时,告诉钟书玉她不需要所谓的“万人迷”体质,靠她自己,依旧能攻略成功。 然后,她又照着系统安排,陷害长姐,在攻略对象面前刷脸。 可是,系统一定对吗?她轻敲手腕,系统亮出面板,它检测到即将发生的剧情,亮出红色大字:警告,当前的剧情危险性较高,已为您重新规划剧情,请等候…… 南宫问雪不由地想,倘若是钟书玉,她会怎么做。 她没有系统,依旧度过一个又一个难关,她靠自己,也能解决一个又一个麻烦,南宫问雪自问,她自诩主角,为何一个炮灰能做到的事,她做不到? 系统真的对吗?她真的需要攻略吗? 她又想起钟书玉的话,如果拯救苍生需要勾引几个男人,那真就太可笑了。 南宫问雪忽视掉系统的警告,关掉屏幕,道:“我想清楚了,劳烦您安排人帮我结珀。” “阿雪。”南宫慕羽轻声唤她,“若你不愿,我可以找新的办法。” 他亲手养大的妹妹,他怎会不了解,南宫问雪何时吃过这种苦。 南宫问雪轻笑着摇头:“哥哥,你别忘了,我可是凤凰后裔,怎会一点挫折都受不了。” 她抿着唇,无端想起十年前那个夜晚,少年站在堂下,如伫立的青竹般支撑她走完剩下的路,这一回,也该由她为她在意的人遮挡风雨了。 谁说,女子只能做被保护的那个,她亦可以保护别人。 谦陌眼底闪过一抹赞许,看似柔弱的人族女子,竟有如此风骨,不愧是凤凰后裔。倘若他的几个侄子有这份心境,他也不必为妖族的未来担忧了。 谦陌走到案前,提笔写下一封信,待墨迹干透,他指尖轻点,信折成千纸鹤的模样,朝外飞去: “你们跟着它,它会带你们找到结珀的桃树妖。待事情办完,你们来此处寻我,我送你们出去。” 道完谢,两人跟着千纸鹤离开了太极殿。 不久之前,门外的韩云州问:“你早就知道了?” 他向来聪慧,仅凭三言两语,就推断出了事情始末。钟书玉一定有事瞒着他,这件事,一定与他的身世有关。 或许韩瑶与谦陌之间的故事,不像外人认为的那么简单。人与妖不可能有后代,他却出生了,二十多年前韩瑶到底做了什么? 钟书玉低头,不敢看他的眼睛:“给我点时间,等这件事结束,我一定一五一十地告诉你。” 果然。韩云州苦笑,他的身世,他竟最后一个知晓。 这世上,还有比他更愚钝的人吗? “小玉。”他痛苦道,“你不该瞒着我。” 这是他的身世,他的来时路,他不该被剥夺知情权。 钟书玉怎会不明白,但她不敢说,很久之前,她就决定把这个秘密深埋在心底,发生了这场意外,她也是祈祷着,真相大白的那一日来的慢一点,再慢一点。 直到真正发生,她还是试图隐瞒:“云州,你别问了,你不会想知道。” 这个答案,太令人痛苦。 韩云州隐约猜到,这不是个好故事,否则钟书玉不会千方百计瞒着自己。再结合谦陌之前的话,二十多年前的那件秘闻,他心中逐渐有了怀疑。 这个想法让韩云州脑子一阵阵发晕,几乎站不住,他没办法想象,记忆中温柔的母亲,会是那样一个人。 他急需一个迫切的答案,让心里那颗不断挣扎,满是棱角的石头停下:“小玉,告诉我!” 第70章 钟书玉深吸一口气,闭眼道:“人若想怀上妖的孩子,需吃下九个妖同族的妖丹,逆转血肉,由人化妖。” 轰隆一声,韩云州大脑一片空白,什么也听不到了。 过去的记忆逐渐复苏,他好像明白了韩瑶的疯症。周围人以为韩瑶被骗身骗心,先入为主以为她疯了,可她是护城军之首,怎会因为男人疯。 妖丹乃妖族神灵聚集之处,若不能完全消化,神灵会占据肉身,形成双魂一体的情况。韩瑶不是疯了,是她无法压制那些妖族的魂魄,才会时不时变成另一个人的样子,说一些别人听不懂的话。 韩云州忽然理解,谦陌恨他,似乎情有可原。 他突然累了,过去一直坚信的信念突然崩塌。幼时他常常恨起从未出现过的父亲,恨他抛妻弃子,恨他对他们不管不问,他想有朝一日,见了名义上的亲生父亲定要暴打他一顿,为韩瑶报仇。 现在却告诉他,是他娘做错了事,他的出生,是一个错误。 好像被抽调脊梁般,韩云州失去了所有力气,他怔怔道:“小玉,我们回去吧。” 他没脸要求谦陌救他。 “回去?”钟书玉气笑了,她费了这么多功夫,失去自由与曦沐定下命契,好不容易临门一脚,跟她说回去? “韩云州,”她道,“你还是不是个男人?我都没放弃,你凭什么先放弃?” 韩云州嗫嚅道:“……对不起。” 他对不起为他付出的钟书玉,对不起借他内丹的灵榕,曾经为养父母只身闯入魔族老巢的韩统领,唯独在自己的事情上,率先失去了勇气。 “收起你的对不起。”钟书玉生硬道:“现在后悔晚了,你娶了我,你的命就不再属于你,它还属于我,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许死!听到没有韩云州!” 她拽着他的肩膀,强迫他抬头望向她的眼睛,“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许放弃!” 那双失了焦的眼,逐渐凝聚视线。韩云州依旧怔怔的,没什么表情,嘴巴却说:“……好。” 他的命,有了新的主人。 作者有话要说: 霸道女主强制爱;小娇夫,哪里跑。 嘿嘿有人猜出男主本体是什么吗? 第37章 南宫兄妹离开后,大殿变得空荡荡的。 钟书玉搀着韩云州走进殿内,道:“陛下,过去的事我无权劝您放下,现在我以一个妻子的身份,恳求您,救救我的夫君。” 他们怎配要求谦陌为他们做什么,那九条妖命是一条跨不过的鸿沟,阻隔了人族与妖族,也阻隔了他们与妖皇。 可他们不能放弃,钟书玉唯一能做的,只有恳求。 谦陌认真看着,没有说话。 他无端想起那位故人。 韩云州长得不像韩瑶。韩瑶个子不高,是个圆脸,经常风吹日晒的脸颊上能看到点点雀斑,不明显。她很爱笑,露出洁白的牙齿,热烘烘地到处问:打架吗?我超厉害! 若用一种花来形容她,谦陌最先想到的是向日葵。 算不上漂亮,也没有宜人的香气,胜在好养活,一把种子撒下去,到了时间自己就能长成一片,观赏性不高,实用性很强。 可惜人族狡猾多变,欲念太重,表面开得灿烂的向日葵,内里,早已腐烂不堪。 这样的人生的儿子,是烂掉的向日葵,还是一颗崭新的花?他不知道,他也不想用族人的命来赌。 但他身边的小姑娘,有点意思。 谦陌问:“你可知他是谁?” “我知道。”钟书玉眼神坚定,“他是我的夫君,只有您能救他的命。” “可他活了之后,会是妖。” “我知道。” “妖与人不能长久地在一起,你们永远不会有自己的孩子。” “我知道。”钟书玉眼神未变,“在决定嫁给他的那一天,我就知道了。” 谦陌眨了眨眼,很快明白她的意思。 在明知韩云州身世的情况下,她依旧选择与他在一起。难怪,从一开始,她就知晓一切真相,所以才对谦陌的话对答如流。 谦陌不自觉地勾起唇角,或许他的儿子复刻了他的命运,与人相恋;眼前的女子却不是韩瑶,她通晓一切,并做好了准备,不会为了一己之私残害他人。 他动容了。 天底下,有几人能做到如此? 谦陌看向无脸神像,道:“此乃庇佑妖族恒寿永昌的神像,若你能一步一叩首,从山脚跪求至此处,惹神像落泪,我便答应你。” 木骨泥胎的神像,又怎会落下累,这分明是刁难。 韩云州强撑往前:“我知你恨我,该打该罚冲我来便好,何必欺辱无辜之人。” 谦陌拂袖:“该说的我已说尽,做不做,随意。” 说罢转身化作一缕青烟离去。 “你!”韩云州一句话堵在喉咙,拼命咳了起来。 “云州!”钟书玉去扶他,心疼道,“我会去的。” “别。”韩云州握住她的手,“这分明是刁难,九百九十九层台阶,等叩完还有命吗?我去吧,不用法术,我体内的毒影响不大。” “也许,不是刁难。”钟书玉想起了上山时见到的妖。 九百九十九层台阶,从山上望下去,如同一条白玉带铺设在苍翠的碧绿中。此刻,一个青灰色小点,正在其中一起一伏。 第71章 男人实在不像妖。 他长得太普通了,圆脸,单眼皮,鼻子不算塌也不够挺,唇有点厚,说话时总笑着,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瞧着很是憨厚。 若在人族,钟书玉大概会以为他是个夫子。 但这里是妖族。男人穿着二十年前的旧款式,衣服洗得发白,看不出原本的颜色,领口衣摆起了毛球,修剪过,看得出,他是个很爱干净的人。 钟书玉站在旁边看了好一会儿,才出言打扰,道:“冒昧问一下,您见过神像落泪吗?” 她记得柿子树说过,这个男人在这儿跪了二十几年。 听到这话,男人跪拜的动作停了下来,他缓缓抬起头看向钟书玉,道:“不曾。” 妖族的太阳与人族一样,炙热地落在大地上,熏烤着一切生灵。男人脸色发白,被晒得头晕眼花,依旧机械似的跪拜。 “你有没有想过,妖皇或许在骗你,他根本不想帮,才找了这么一个理由,让你知难而退。”这话不好听,尤其对一个叩首二十多年的人来说。 可她必须问,她急切地想要知道答案,一个,可以重新给她希望的答案。 男人缓缓站起身。长久的劳累让他没办法像年轻人一样利索,他是寿命比人族长出许多的妖,此刻,却如一个真正老态龙钟的人一般,缓缓起身,撑着台阶坐下: “你是人族吧。” 钟书玉点点头。 男人又说:“妖皇不会骗人,早在几百年前,妖族便有了这一传说。” 妖族与人族如同一面镜子的内外,人族有的,妖族也有,只是细节不同。人族有供奉千年的神,妖族也有,但妖族的神,不是具体的某个人,而是妖皇。 自推举成皇的那一刻起,他便成了妖族的神,不仅掌管妖族大大小小的事务,还守护着整个妖族。而权力的代价,是终生不得离开太极殿。 钟书玉恍然大悟,难怪神殿里放了一张书案。 殿内神像是上天赐予妖皇的化身,待妖皇死后,他的神魂会进入神像继续守护妖族。传言中的神像落泪,不是妖皇同意,而是上天告诉妖皇,此事可做。 男人笑了笑:“我在此叩拜了二十六年,从未见过神像落泪,或许上天也觉得,我不该去见她吧。” 去见谁? 钟书玉沉默片刻,道:“若不介意,可否与我讲讲。我是人族,终有一日会离开这儿,或许能帮你传信。” 男人一愣,笑道:“多谢。” 上天不允他离开妖族,却派了使者帮他。 男人叫竹青,是一个竹妖。二十六年前,人族与妖族尚能和睦相处,两族经常互通有无。竹青没钱,便托妖找了一个木匠,跟他学些手艺。 人与妖终究不同。竹青什么都不懂,话也不会讲,天天挨骂饿肚子,伺候师傅一家老小三年,连斧子都没摸到。 木匠家的小女儿可怜他,天天攒窝窝头给他,一来二去,两人熟悉了起来。竹青不会人言,不懂常识,不明白人情世故,小女儿也不介意,一点一点教他。 一晃许多年过去,木匠认可了他,教了他许多东西,竹青手艺渐好,十里八乡人人夸赞,小女儿也渐渐长大,到了嫁人的年纪。 她心里早有了人,媒婆来了好几次,都被她挡了回去,直到某一日,她实在受不了内心的折磨,问竹青怎么想。 他一个中通外直的竹妖,连心都没有,能怎么想。见竹青迟疑,小女儿以为他不喜欢自己,难过离开,依父母之命与一个隔壁村的后生定了亲。 竹青不懂人的感情,也不懂什么是难过。他只觉得空荡惯了的胸口憋闷难受,非要做点什么不可。于是他告别老木匠,回到妖族,想为小女儿做一个特殊的新婚贺礼。 等他贺礼做好,妖族被瘴气笼罩,人族进不来,妖族出不去, 钟书玉心中惊讶,她以为会是一段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不曾想,他为了一个承诺,叩拜了二十六年。 “值得吗?”她问。 竹青怔怔看向太极殿,轻声道:“重要吗?我只是一根竹子。” 他没有复杂的感情,性格与他的本体一样直,他不懂那些弯弯绕绕,他只知道,他想参加她的喜宴,想把亲手做的贺礼送给她。 竹青从衣襟里拿出一样东西,是一截手指长的竹子,通体莹润,像玉,又不像玉。他道:“这是我本体做的,没什么用,也不值钱,希望它能代替我,一直陪着她。” 已化形的妖,有了情绪和痛觉,再截断本体就像断手断脚一样,难怪他得回妖族再做。 竹青把本体吊坠递给她,道:“她叫王翠翠,家住天河边王家坳,嫁去了陈家坡,你若要找,可以去陈家坡找她。” “好。”钟书玉郑重接过。 竹青笑了笑,继续叩拜。钟书玉忙问:“你还要跪吗?” 他道:“妖嘛,总要有个念想。” 他的念想从不是吊坠,而是王翠翠,即便此生没了机会,也要为了这个念想,继续做着不可能成功的事。 下山容易上山难。 跨下最后一层台阶,钟书玉回头,望向玉带似的台阶,九百九十九层,等叩拜完,天都黑了吧。 韩云州又问:“真的要吗?” 钟书玉眼神坚定:“要。” 竹青的念想是王翠翠,她的念想是韩云州,他们都是为了心中所念。 第72章 “好。”韩云州同样坚定:“我与你一起。” 说罢,跪了下去。 “你做什么?”钟书玉赶忙扶他,“我一个人可以。” 韩云州摇头:“你求他救我,我求上天保佑你平安。小玉,我不能把事情推到你一个人身上,要跪,一起跪。” 他那样坚定,没有丝毫犹豫地跪了下去。 某种程度来说,两人一样固执,认定了的事,死也不会悔改。钟书玉不再劝他,而是和他一起,一步一叩首,一步一步,往太极殿上去。 这件事比想象中累,膝盖跪到破皮,叩首的次数太多,额头逐渐青紫一片,每一次低头,都是钻心的疼。 人和妖天差地别,看别人一步一叩首简单,到了她这儿,血肉之躯根本扛不住。 韩云州心疼她,脱了衣服给她垫膝盖。刚开始还好,后来垫不垫没了区别,拿来拿去的反而麻烦。 下午的太阳晒得人头晕眼花,钟书玉自诩身体好,上山下山别人气喘吁吁,她跟没事人一样,到了此刻,她也生出几分疲惫,劳累的要命。 好在天气很快凉了,身边有人陪着,不算无聊。 太阳落山,月亮升起,如瀑的月光落下,与人族没什么区别。本就如此,人与妖除了构造,能有多少差剧? 住在同样的土地上,吃着差不多的食物,晒着同样的阳光,沐着同样的月光,在魔族的威胁下,同样脆弱。 是偏见,让他们天差地别。 快结束了,月上中天时,他们终于到了最后一个神殿之前。 神殿内火光明灭,谦陌上未就寝。最后一个头磕下后,钟书玉挣扎着站起,几乎跑着去叩门,然后,她听到有人说: “你都活不了几日了,不如尽早把妖皇之位让给我,狼族在我手里才能壮大。” 第38章 偌大的神殿里,只有几盏烛火忽明忽暗。 谦陌站在神像下,看着与自己别无二致,唯有脸部空白的雕像沉思。 他快死了。 妖族有一个秘密,自妖皇继任之日开始,属于他的神殿之中,会日渐“长”出一个雕像。雕像穿着华贵的服饰,从底座开始,一年长一点,一年长一点,直到妖皇薨世那刻,雕像长成。 他继位那天,在属于他的神殿之中,也“长”了雕像,不过他的雕像长得比其他人快一些。别的妖皇在位数百年才长成,而他,二十六年便长得只差一张脸。 他没几日可活了。 天降的神罚,不止落在韩云州身上,也落在了他身上。 这应该吗?他不知道,妖族寿数绵长,很少有人只活几十年,历任妖皇中,寿数最短的,也在位两百年之久,为何他只有短短二十六年。 刚开始的几年,谦陌也不解过,痛苦过,后来,情绪逐渐平息之后,他只想笑,韩瑶满手鲜血,他何尝不是? 天道从不偏向任何人,在这一点上,公平公正。 身后传来脚步声,人还未走近,声音先一步传来:“五叔,听闻今日有几个人族来找你,这么大的事,你为何不通知我?” 是他大哥的儿子,孟阳。 老妖皇在位三百年,子嗣众多,其中修炼成人的有五位。妖族尚武,以强者为尊,下一任妖皇的选择不靠才能,靠厮杀。 二十六年前的天河河畔,年龄最小,却最有天分的谦陌成了众矢之的,刚一落地,便成了四位哥哥针对的对象。 一切,正如他预料的那般。 谦陌准备假死脱身,为演得真一些,他受伤极重,直挺挺落入天河之中。幸好他的四位哥哥不够聪明,又狂妄自大,竟真没探查,就此放过了他。 计划里,他打算醒来后寻一处山洞疗伤,不曾想,被半路杀出来的韩瑶所救。 任谁也想不到,他会藏身在人族家中。谦陌以疗伤的名义,堂而皇之地住了下来,一边养伤,一边暗中谋划,给这场极精彩的戏,再添一把火。 在他的挑拨之下,四位哥哥互相残杀,死伤无数,最后,只剩他大哥。大哥情况不算好,中了毒,断了一条腿,身上伤口遍布,血流不止,比当日天河河畔的谦陌还惨。 不过,没死就好,再重的伤,也能救回来。 如果他当初谨慎一点,没有狂妄自大的话。 那是一个下雨天。谦陌过了一个多月人的日子,真把自己当成了人,撑着一把油纸伞走到大哥面前,轻声道:“我一直不明白,统领全族应该靠脑子,为何要以武力定胜负。” 大哥刚死里逃生,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疗伤,闻言惊恐地转过身,喉头滚动,死活说不出一个字。 谦陌自问自答:“现在我明白了,脑子,是最强的武力。” 说罢,他祭出本命剑,一剑捅进大哥的心脏,破了他的妖丹。顷刻间,妖气死溢,金色流光从他胸口漫出,像一支璀璨的烟火,于他心口处绽放。 雨中,美得近乎诡异。 谦陌面露惊讶,他收回剑,轻轻叹息:“简单的……有点过头了。” 还不如那日四人围剿他困难,甚至,他的衣摆上没沾到一滴雨水。 噗通。 妖皇最得意的大儿子,狼族最优秀的大皇子,在一场夜雨中,化作一匹巨狼,跌入泥坑。 谦陌收回剑,静静看着,任由雨水落下,将血迹冲散。他站了许久,久到鞋袜被漫过来的雨水浸湿,手脚冰凉。 第73章 他仍不明白,为何每一任妖皇的继任,都伴随着杀戮。 但他赢了。 此刻,当年手下败将的儿子站在他的神殿之中,靠在柱子上,用他爹一般无二的轻佻语气道:“五叔,狼族已不复当年辉煌,再不想想办法,你要如何面对先皇?” 当年狼族死了太多人,一下元气大伤,再难恢复。若他在位数百年还好,倾尽妖族之力,怎么也能养回来。偏偏,他活不久了。 人有氏族,妖有种族,妖与妖之间的争斗,并不比人少。如今狼族凋零,其他各族虎视眈眈,都想借此机会,抢到妖皇之位,壮大自己,打压别人。 谦陌叹了口气,道:“他们来,是商议魔族出世一事。” 魔族封印在十万大山,与妖族只隔了一个天河,他们杀人族,也会杀妖族,在这件事上,他们一样危险。 “所以呢?”孟阳站直身体,“几十年前就在说了,封印还不是抗到了现在。五叔,你再不把妖皇之位让给我,魔族出世之前我们先灭门了!” 谦陌默不作声。 不是他死守着位置不放,是他不能让。孟阳行事与他爹一样,愚蠢激进,一旦妖皇之位落入他手,天河两岸的百姓必不堪其扰。 当年……他真的赢了吗? 谦陌抬头,看向雕像那张苍白混沌的脸,再等一天吧,多一天也好,至少,等他找到合适的人选。 孟阳“啧”了一声,每次聊到这个话题,他五叔都避而不谈,静静看着那个破雕像发呆。他不耐烦的很,道:“你都活不了几日了,不如尽早把妖皇之位让给我,狼族在我手里才能壮大。” 忽然,他眼神警惕,鼻尖耸动,“有人的气味。” 殿门被猛得打开,钟书玉站在门外,手还保持着叩门的姿势,神情复杂的看着两人。 “人?”孟阳挑了挑眉。 他只知道有人来了妖族,却从未见过。 眼前的女子状态很不好,额头青紫红肿,渗出的血流到了眼尾,她浑然不觉般。膝盖几乎站立不住,颤颤巍巍地立在门槛外,鲜血黏着衣料,让她每走一步,都痛到脸色发白。 他几乎下意识猜到,眼前人做了什么:“真有意思,不去求人族的神,跑来求妖族的。” 下一刻,他看到了韩云州。 韩云州情况不比钟书玉好多少,他身体虚弱,动作也慢,直到彻底走进孟阳视野,才抬起那张,与谦陌极其相似的脸。 “这是……”孟阳呆立原地。 “你的提议我会考虑。”身后,谦陌道,“夜深了,回去吧,明日再商议。” 妖皇终于松口,孟阳开心到来不及多想,道:“您好好休息,明日我再来拜访。” 说罢,又看了眼韩云州,转身离去。 他的身上,只有人的气味,不是妖。巧合吧,孟阳想。 不速之客离开,神殿重新陷入安静。 顿了顿,钟书玉道:“你不愿帮我们,是会死吗?” 会的话……她也不知道怎么办了。这一路走来,她付出了太多,欠了太多,她做不到轻描淡写的放弃,或许……她道:“或许我们可以想一个折中的办法。” “呵。”谦陌嗤笑一声,不知在笑她天真,还是笑她事到临头,还在考虑另一个人的死活,“还轮不到你来考虑。” 啪嗒。 话音刚落,一滴水掉在神座上,清脆的声响在深夜格外清晰。 众人齐齐抬头,只见早上还空白的脸上浮现出五官轮廓,眼角的位置,落下一行清泪水来。 雕像,真的落泪了。 谦陌脸色苍白,这昭示着,他短暂的生命,将在不久之后迎来结局。他猛得转身,看向烛火照应之下,与自己八分相似的脸。 那是他的儿子,他的血脉相承者,那个不该存在于世的人。 谦陌紧绷的心突然怅然,他似乎明白了。 钟书玉扶着门框,道:“或许我们可以想一个折中的办法,比如,把你的妖力少给他一点?” “不必。”谦陌拒绝道,“这点事,还伤不了我的性命,去偏殿等我。” 钟书玉怔愣一瞬,她不了解这些,也不知道此话是真是假。只要能救韩云州就好,她点头应下,扶着人去了偏殿。 谦陌重新看向那张熟悉的,即将破土而出的面孔。他明白了,将不该存在于世的人带到这世上,就得付出相应的代价。 他与韩瑶,都算不上无辜。 谦陌没撒谎,这件事于他而言,不算什么。韩云州体内有两种不相容的气息,二者互相打架,各不相让,这才导致他活不过三十岁。 只需增强其中一方之力,助他凝成内丹,两股气息有了强弱之分,自会分出输赢。这一过程并不轻松,无异于凤凰涅槃,剩下的,看他造化。 结束后,谦陌把灵榕的内丹还给钟书玉,道:“他运气不错,有人费心尽力救他。” 钟书玉收下,迟疑道:“您没事吧。” 他摇头:“死不了,会虚弱一阵。”妖力耗尽,他需要一段时间修养。 “多谢。” 谦陌没再说话,而是静静看着床上的人。 韩云州在发烧。他情况看起来很不好,烧得浑身通红,眉心皱在一起,似在忍耐极大的痛苦。他的身上,属于人的东西,正在一点一点消失。 先是冒出狼毫,再是耳朵、尾巴,再过一段时间,他会彻底变成狼形,成为一只妖。 第74章 谦陌又想起从前,那日他杀了大哥,撑着伞,又回到那座边郊小院。 韩瑶不在,他上了楼,打算在楼上等她。 他极少上楼,那场无需他出面的战役夺走了他所有注意力,他从未想过韩瑶在做什么,她在想什么,她为什么要留下他。 然后,他看到了角落的幽兰花。 谦陌是妖族少有的读书人,在别的妖思考如何让自己更强壮,动作更迅猛时,他在读书。他读过很多书,也了解许多不为人知的秘术。 所以,当他看到整整九枝,只存在于妖族领地的幽兰花时,他瞬间明白了过来。 在他围猎他的兄弟时,韩瑶,在围猎他的族人。 “谦陌?” 看到他,韩瑶慌到差点踩空楼梯掉下去,她冲过去,把幽兰花挡在身后。 她什么也没说,谦陌什么也没问,先前的猜测,在她的表情里得到了证实。 死了九个同族换来的孩子,正躺在他面前,痛苦挣扎。 谦陌很难形容此刻的心情,二十六年时间,足够抹平许多痛苦,何况,他早已为死去的族人报了仇。 第39章 吱呀—— 殿门推开,南宫慕羽走了进来:“陛下,事情办完了。” “嗯。”谦陌轻轻嗯了一声,“明日一早我送你们出去,妖族甚少来客,还辛苦国师在此处将就一夜。” “是。” 谦陌抽身,离开了此处。 烛火摇曳,尚清醒的,只有两人。 南宫慕羽一个人回来的,钟书玉在殿外,什么也没听到。应该没问题吧,她太累了,懒得询问,孤寂地坐在床边,看着痛苦的韩云州。 妖皇说了,明日天亮若能醒来,就是成了,醒不来,他也没办法。 南宫慕羽也没看她,已经决定放手,何必一而再,再而三的牵挂,她又不喜欢。 空气里飘着淡淡的血腥味,南宫慕羽坐在软榻上小憩,余光不听使唤地瞥向钟书玉,然后,他看到了她额头上的伤:“你受伤了?” 语气里微不可察的担心,出卖了他的心。 “哦。”钟书玉下意识摸上去,“磕的,不妨事,看起来吓人了点……” 话没说完,手被人捉住了,南宫慕羽快步走来,拦住她:“别碰,会留疤。” 脖子上都有一个了,还怕多一个吗? 南宫慕羽轻叹一声,道:“等着,我去打水。” 妖族的皇宫只套了人族的壳子,偌大的太极殿内,半个伺候的人都没有,事事要亲历亲为。 宫殿坐落在高山之上,附近有河流,南宫慕羽出去打了水,弄湿手帕,一点一点帮她把额头上的脏污和血渍擦干净。 这条路她走得太狼狈,九百九十九层台阶,也不知她怎么爬上来的。 等脸擦干净,南宫慕羽手指轻轻划过她的伤口,瞬间,伤口愈合,青紫褪去,只剩下淡淡的红痕,明日一早,估计就看不出了。 “还有哪里痛?”他问。 周围太安静了,安静到,只能听见蝉鸣。钟书玉眼神躲闪,道:“我自己来吧。” 是个不太方便的位置。 “膝盖?” 南宫慕羽蹲下身,不由分说地握住她的脚踝,把裤子一点一点掀上去,到膝盖处时,钟书玉“嘶”了一声。 膝盖承载着整个身体的重量,比额头惨烈许多,鲜血漫出,粘在裤子上,血痂与布料融为一体,一动痛得要命。 痛麻木了还好,这会儿歇下,痛觉也醒了,排山倒海似的报复她。 南宫慕羽低垂着眼,把湿帕子盖在她的膝盖上,等血痂软化后,慢慢掀开。 膝盖比想象中更惨不忍睹,血肉模糊的一大片,刚掀开布料,渗出的血就流到了大腿。 钟书玉有点心虚,怕南宫慕羽责备她。 小时候一受伤,阿娘就扯着她的胳膊说:“疼疼疼,怎么不疼死你,明知道危险,还要往那儿去,什么时候才能长点记性。” 阿爹路过时,还会加一句:“活该,就该让她多疼一疼。” 钟书玉鹌鹑似的看着南宫慕羽,生怕他说出同样的话,幸好,他没说。长而密的睫毛低垂着,目光温柔又认真。 与记忆里的南宫慕羽很不一样。 高高在上的国师大人,何时干过伺候人的活。他应该运筹帷幄,修长的指握着笔,写下一个又一个,关乎万千人性命的字句。 这会儿,这双手在替她疗伤。 “疼吗?”钟书玉问。 “嗯?”南宫慕羽抬头,轻笑道,“脑子磕坏了?” “我是说,那天晚上。”钟书玉抿了抿唇,“肩膀还好吗?” 当时一切发生的太快,她来不及反应,所以才…… 南宫慕羽问:“现在说这个,有意义吗?” 命契已解,他们之间,不必再有牵扯。 钟书玉张了张嘴,最后,什么也没说。有时她觉得自己不是个好人,明明有了韩云州,却还和南宫慕羽纠缠不清,当初,她不该答应那场交易。 及时止损也好。 这一夜睡得极不安稳。床只有一张,南宫慕羽自己寻了个软榻小憩,辗转反侧许多回。钟书玉也没睡好,旁边躺了个大火炉,她时不时爬起来看一眼,睡着又起,起了又睡,没睡过囫囵觉。 后半夜韩云州彻底化作狼形,不算尾巴身长九尺。钟书玉没见过别的狼妖,只记得他做人时个子就高,这会儿成了妖,大概比以前还要高一些。 第75章 他清醒了点,伸出厚厚的肉垫去碰钟书玉。指甲隔得她有些疼,闷哼一声,他才注意到自己的变化,灰色瞳孔中透露出些许迷茫。 他闭上眼,收回了爪子。 钟书玉小时候,隔壁养过一只狼犬。它长得端正,是狗中贵公子。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每次碰见钟书玉,都用那双大爪子勾她的裙摆。 动物的爪子怎么能那么大,跟人手一样,握在手中沉甸甸的,带着些许泥土的芬芳。可惜好景不长,没两年,它就被隔壁阿叔送人了。 迷迷糊糊间,钟书玉抓住他的爪子,狼爪比狗爪大多了,她一只手握不住。肉垫有些烫,没经过泥土的洗礼,软得不可思议。 钟书玉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手指探进肉垫缝隙,十指相握般抓住他,完全没注意到对面一闪而过的惊愕。 天亮了。 阳光从窗棂落进来,挂在床纱上,带着清晨独有的凉意。钟书玉睁开眼,恍惚之间,还以为自己在钟宅属于她的小屋里,等钟母叫她起床。 直到软榻处传来声响,钟书玉才恍然大悟,不是了。 身侧的韩云州恢复如常,人形的他好像有哪儿不一样,仔细瞧去,又说不上来。额头与膝盖处的伤已好全,完全看不出痕迹,只是体温,比寻常人略高一些。 钟书玉放下心,见他还在睡,便蹑手蹑脚地跟在南宫慕羽身后出了门。简单洗漱过后,两人来到神殿。谦陌仍站在雕像下,不知一夜未睡,还是醒得早。 “陛下。” 谦陌回过神,垂眼隐去眼底的恍惚,道:“嗯,你们随我去天河河岸。” 妖族的妖皇与人族的上神一样,名义上都不能出太极宫,偶尔离开一下,不多逗留无伤大雅。 “好,我去叫云州。” 钟书玉刚转过身,便瞧见一行色匆匆的身影闯入神殿,孟阳兴奋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他是谁了!” 昨夜他就觉得不对,世间巧合之事常有,这么巧不常有,怎么就偏巧与妖皇长相相似,偏巧二十多岁,偏巧在这个节骨眼找来。 孟阳算不上聪明,却也没蠢得无可救药,当年族中连续死了九人,皆被掏空妖丹而死,有族人猜到,有人想逆转血肉,由人化妖。 可惜他们猜到的太迟,妖已经死了。过了几年,谦陌带回一颗妖丹,说是九位族人的,此事就此了解,再无人提出。 孟阳想了一晚上,翻了一晚上秘术,直到天明才恍然大悟。他说呢,这位五叔当年藏身何处,让他爹和其他几位叔叔从未察觉。 合着给人当上门女婿了! 得知真相后,孟阳兴奋极了,马不停蹄地赶来太极殿,想以此要挟谦陌,把妖皇之位让给他。 他顾不得还有别人,咧嘴笑道:“真不愧是妖皇,一个多月时间,竟在外边搞出一个孩子。若族中长老得知,死去的那九位同族,是你的情人所杀,不知作何感想。” “孟阳!”谦陌沉下脸,这个节骨眼,他这个蠢侄子又要做什么,还嫌妖族的名声不够臭吗? “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 孟阳不可能依,好不容易逮到机会,他怎么可能放过:“我已经向族中长老传讯,等会儿他们就会过来,到时,看你怎么争辩。” 见两人争论不休,真正的外人适时告退。离开之际,钟书玉听到谦陌说:“你喊来他们又如何,身为妖皇我尽职尽责,九位族人大仇已报,我问心无愧。” 脑内轰隆一声,钟书玉愣在原地。 什么叫大仇已报,他杀了……韩瑶? 理智上,钟书玉告诉自己该离开,不该偷听别人的家事,可她的脚完全不听她使唤,跟栽在地上一样,死活挪动不了分毫。 孟阳道:“什么时候?我想起来了,你刚继位时,总时不时离开妖族,是那时?” 谦陌离开了天梁,心却没离开,一直观察着韩瑶的动向。 他知道韩瑶消化不了妖丹,被妖丹内的神魂折磨,状若疯癫。知道城中人说她被男人抛弃,又怀了孕,疯了。知道她被父母接回了韩家照顾,直到临盆。 韩瑶生产那天,他在。 他站在一棵大槐树下,静静看着石头垒起来的墙壁,墙壁那头,是韩瑶。 雷声一阵接一阵,他动了杀心,不惜一切代价,他都要杀掉那个不该存在的孩子,哪怕被命契反噬。 孩子呱呱坠地之时,他掌心蓄力,顷刻间,一道天雷劈下,砸中他身边的树,他下意识抬掌打偏,粗壮的槐树砸向灶房,石头劈里啪啦地落地,砸死了正在烧水的韩小妹。 想象中的反噬并没有到来,谦陌忽然明白,人为制造的意外,不会反噬到他身上。 他改变了主意,轻而易举的死亡不会让韩瑶后悔,只有亲人一个接一个离去,她才能体验到,曾发生在别人身上的痛苦。 接下来的几年,他假借意外之名,先后害死了韩瑶的家人,后来她家又来了旁人,他一一应对,一如当年挑拨四位哥哥那般,让他们互相残杀,再也不敢出现。 他看着母子二人被当作怪物,看着他们离群索居,看着韩瑶被人叫半妖,心底的痛意,终于畅快了一些。 直到八年后,一个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雨夜,他唤出韩瑶,面带笑意,亲手掏出了她心脏里,不应该属于她的妖丹。 回忆起往昔,谦陌道:“我杀她,无需付出任何代价,她成了妖,命契于她而言毫无意义。” 第76章 作者有话要说: 雷雨天不要站在树下,容易挨劈 第40章 一言毕,全场皆震惊。 韩家人的意外,竟是谦陌一手造成的。 钟书玉眨了眨眼,满目不可置信。她是这里唯一一个知晓全部真相的人,过去,她与韩云州,与南宫慕羽一样,都以为韩云州命格特殊,是老国师占卜过的天煞孤星之命。 现在她才得知,所谓天煞孤星,不过是人为制造的一场报复。 针对韩瑶的报复。 所以命运,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是先有的命,还是一切发生后的总结。 孟阳哑口无言,诧异道:“你竟知道是谁?” 他实在不理解,谦陌既知晓凶手是谁,为何不说出来,反而亲自报复,思来想去,他只想到一种可能,“你不想让人知道你有一个儿子,你想保护他!” 谦陌冷笑:“蠢货,事到如今,还在担心你那妖皇之位。” 他负手而立,在看不见的地方,掌心悄悄聚力,“一旦说出,以你们的蠢脑子,两族还有好日子吗?” 妖不杀人,是因为善良吗?若不是命契拦着,瘴气挡着,让他们知晓有漏洞可以钻,天河河岸的城镇村庄,只会沦为这些蠢货的后花园。 到时两族战事四起,魔神出世,他们洗干净脖子,等着狗头落地吗? 谦陌是妖皇,这些事他必须考虑,“要怪,就怪你这张嘴非要说出来!” 说罢,掌风袭去,孟阳躲闪不及,一掌被打至殿外,接着,一道剑光闪过,妖皇的本命剑随即而来。 孟阳忙唤出自己的本命武器双头斧抵挡,剑尖擦过,留下一片火光。作为年轻一辈的佼佼者,孟阳算得上厉害,可他面对的毕竟是妖皇。 失去妖力的妖皇,也略胜他一筹。 “怎么办?”钟书玉顾不得自己行踪暴露,趴在栏杆上着急道,“他妖力尚未恢复,抵挡不了多久。” 南宫慕羽抱臂站在一旁,冷漠道:“与我何干?” 妖皇,亦或者孟阳,死不死跟他有什么关系,他目的已经达成,不管死的是谁他都能安然离开,何必搅进这趟浑水。 谦陌也知自己抗不久,所以招招要人性命,他上过真正的战场,与孟阳这种只会纸上谈兵的毛头小子不同。 孟阳眼见抵挡不住,额头渐渐冒出细汗,忙道:“你敢杀我?狼族眼下人才凋零,你要毁了整个族群吗?!” 谦陌根本不搭理,知晓这一秘密的妖,必须死! 孟阳节节败退,斧头挥得越来越慢,突然,他灵光一现,冲看热闹的两人道: “杀父仇人就在你眼前,你就站那儿看着?!” 南宫慕羽眸色一沉,只听“铮——”的一声,他出现在两人中间,收回本命剑,语气中透露着危险:“你最好给我解释清楚。” 孟阳喉结滚动。 其实他也不知道,他瞎猜的。比起南宫慕羽,他多知晓一件事,十年前,老国师夫妇死讯传来前夕,谦陌不在妖族。 妖皇与人族的上神一样,非必要不得离开太极殿,所以他甚少离开。上一回长久地呆在人族,是为了报复韩瑶。 结合那件事,他自然而然的猜到,老国师夫妇的死,与谦陌有关。 “你不奇怪吗?”孟阳道,“他们绝非愚钝之人,走南闯北多年,在魔族频出的边境之地都没事,偏偏死在了自己的地盘。” 他看向谦陌,道,“而他,正巧在你爹娘出事的那段日子,不在妖族。” 谦陌脸色阴沉,一言不发。 还真让他给猜中了。 当年杀了韩瑶,他本想顺手把韩云州也杀了,可是,他心软了。谦陌本不是嗜杀成性之人,事实上,若非被逼无奈,他一个人都不想杀。 没人问过他的意愿。他一生喜好读书,不想与哥哥们争夺皇位,可他的话没人听,老妖皇一意孤行地把他丢进自相残杀的战场里。 他只想活着。 妖没有人族的伦理纲常,有没有孩子,对他们来说并不重要,而且,他也不想要孩子,重复他曾经历过的悲惨人生。 可韩瑶没问过他,或者说,没在意过他是否想要,一意孤行地残害他的同族,生下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世上的孩子。 所以,当他进到房间,看到那张稚嫩的脸时,他犹豫的。 他的一生,从未自由过,或许这个孩子,可以代替他自由的活在这个世界上,哪怕,寿命只有短暂的三十年。 那时的谦陌绝没想过,他的一时心软,害了两条人命。 他道:“多管闲事之人,该死。” 如果老国师夫妇没有收养韩云州,没有察觉到韩家的事另有蹊跷,并着手调查,他完全不必这样做。 他是谦陌,更是妖皇,一旦把身份牵扯进去,就不止是他的个人恩怨,而是人妖两族的恩怨。他会为族人报仇,杀韩家一族,南宫夫妇会不会为韩瑶报仇,杀他一族? 谦陌不敢赌,他的选择只有一个——假借魔族奸细之手,除掉后患。 与此同时,南宫慕羽的本命剑朝他而去,直取要害。趁此机会,孟阳拿起斧头加入其中,眼中闪烁着贪婪的光。 谦陌一死,妖皇之位就能属于他了。 钟书玉急道:“慕羽!收手!你冷静一点!” 毫无用处。 第77章 他怎么冷静,杀父杀母之仇就在眼前,南宫慕羽如何当一切不曾发生过。可他是人,杀了谦陌他也会死。 南宫问雪还在等他,太子还在等他,黎明百姓还在等他,他不能出事! 钟书玉狠下心,不顾危险冲进去,拦腰抱住南宫慕羽。 一切发生的太快,谁也没反应过来,等意识到时,谦陌的剑朝钟书玉飞来,来不及停下。 噗嗤。 停在她后背一寸的位置。 谦陌低头,在他的剑刺中钟书玉前,一把剑,直捅他的心脏,破了他的妖丹。 身后,韩云州苍白着一张脸,表情痛苦。他尚未从昏厥中彻底醒来,头晕脑胀中,听到收养自己的老国师夫妇,被眼前人所杀。 气血翻涌之际,他顾不得其他,如南宫慕羽那般,一心只想为他们报仇。 剑尖捅入谦陌心脏后,他的意识渐渐回笼,他仓皇着收回手,看向掌心。刚刚,他用这双手,杀了他名义上的爹。 “你不该、你不该杀他们。”韩云州抬起头,眼睛通红,“舅舅和芸姨是无辜的。” 他们是实打实的好人,心地善良,一心为民,这样好的人,不该早死。 谦陌轰然倒地。 用他九成妖力换来的生命,一剑,终止了他的生命。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 他忽然想起了韩瑶。 她死后,也如自己这般,张了张嘴,一句话也未说出。他想了很久,想知道连绵的大雨中,掩盖了怎样的真相。 此刻,谦陌终于想起,她说的是:对不起。 为什么。 为什么明知是错,还要那样做。谦陌有二十六年的时间去想为什么,那段回忆翻来覆去无数遍,最终只剩一句:阴差阳错,万般皆是命。 一个以为自己不被爱,心慌意乱,一念之差酿成大错;一个不懂爱,在无力负担感情的时候,收下了感情。 妖力四溢,如璀璨的烟火一般,转瞬即逝。谦陌挣扎着,看向殿内那尊雕像。 属于他的神像在不知不觉中补全,祂盘腿而坐,笑意温和,慈祥地俯瞰着这一闹剧,好似等待贪玩的孩子归家的长辈。 像他,又不是他。 闭上眼的那一刻,谦陌心道:真轻易啊,轻易的……像他大哥那般。 他的一生,终以如此潦草的方式落下句号。 “你杀了他!是你们杀了他!”妖族忌讳同类相残,若让人知晓孟阳杀了妖皇,别说妖皇之位与他无缘,他还得落得牢狱之灾。 可眼下不一样,他大可把所有错推到韩云州身上,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捆仙索应声而出,把孟阳捆得动弹不得。 南宫慕羽抓起两人,道:“快走!先离开这儿!” 一旦妖族的人赶来,他们就逃不掉了。 天河河岸,巡逻的士兵注意到笼罩妖族的瘴气在逐步消散,立刻报告给了太子。 太子来到河边,心中游移不定。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更不懂韩云州与妖族的秘密,但他能猜到,这不是一个好兆头:“派人设阵,封起结界,随时做好妖族攻进来的打算。另外,疏散岸边村落的百姓,不许任何人靠近天河。” “是。” 太子看向对岸,逐渐消散的瘴气中,有未知的危险在逐步逼近,他沉思片刻,又道:“找几个厉害的人,随我在岸边守着,一个时辰后,若还不见国师踪影,与我一起渡河要人。”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男主对老国师夫妇的称呼。一开始父母线没明确的时候,写的是“舅舅,舅母”,后面随着父母线不断完善,感觉这个称呼不太适合,改成了“舅舅,芸姨”。国师夫人秦芸之前一直以南宫夫人的身份出现,是参照文中大众视角,但在男主母亲的视角,秦芸不是谁的附属,她是独立的某个人。在韩瑶的视角里,南宫是哥哥,秦芸是姐姐,所以男主对两人的称呼是分开的。 第41章 妖族地势复杂,幸好有以前的旧路指引,一个时辰后,几人顺利到达河岸边。南宫慕羽对此早有准备,当即从袖中掏出法器,刚一落水便化作一艘船,载着几人往对岸而去。 太子等人等得心焦气燥,有人忍不住先把船下进水里,时间一到立刻登船,不知谁喊了一声:“殿下,对面有动静。” 众人齐齐朝对岸看去,只见几个小点朝这边而来,等近了,才发现是他们,马上迎了过去。 刚一落地,太子便问:“如何。” 南宫慕羽脚还没站稳,话先脱口而出:“先封结界。” 妖族的瘴气由妖皇的妖力而生,能阻挡妖族进入人族领地,也能阻挡人族来到妖族。一旦瘴气消散,妖族群龙无首,动乱之下,难免会有东西跑到人族这边。 受命契所累,杀,肯定不会杀,可没说不能别的。 二十六年前韩瑶那件事是个引子,她让所有人知道,命契有漏洞可以钻。不杀人,不代表不可以抢,不可以烧,不可以制造意外。 他们随手丢一只棕熊进到村子,有几人可以阻挡?就算护城军的人来打退,毒蛇呢?老虎呢?鬣狗呢? 办法多的是。 太子道:“封了,人手不够,还得一个时辰,你们可以吗?” 南宫慕羽点头,看向韩云州。 身份不同,立场自然也不同。之前他是人,至少在人族的事情上,南宫慕羽可以无条件信任他,现在身份改变,他还会站在人族这边吗? 第78章 韩云州头疼的很,他身体还未恢复,又经历了那样的事,精神卡在崩溃边缘。可惜,没人给他缓和的时间,他缓缓道:“我从未变过。” 过去他是谁,现在依旧是。 十几年的相处,太子自然懂他,立即道:“可以就走,别磨蹭。”战场瞬息万变,哪儿有那么多时间供他们考虑,还能动就得上。 钟书玉被留了下来。 她没闲着,找人问了哪里需要帮忙,跟着士兵一起去疏散村民。天河两岸有不少村庄,村民以捕鱼为生,世世代代生活在这儿。 倘若不快些把人带到安全的地方,妖族反应过来后,他们会是第一目标。 这件事做起来,要比想象中难一些。对老人来说,这儿是他们活了一辈子的地方,充满了回忆,宁愿死也不离开。 对于早年经历过两族和平共处的人来说,妖没他们印象中那么可怕,反而怪太子的人把事情说得太过头,不愿意离开。 无论他们如何苦口婆心的劝导,都有人不愿配合。 “他们是不敢杀人,但没说不敢抢劫,到时丢一条毒蛇进来,你们又该如何?”熟悉的声音响起,钟书玉下意识看过去。 只见一中年男子道:“他们不敢。” 穿着斗篷的女人道:“你如何认为他们不敢。” 部分中年男人总有一种莫名的自信,虽然他无权无势,又不够强大,却总觉得别人不敢对他怎么样。钟父也是其中之一。 当年赌场老板找来时,他说对方不敢怎样,结果散尽家产才保住女儿;后来换身一事,他也觉得国师不敢这么做,最后…… 钟书玉叹了口气,走过去道:“妖族不敢,魔族也不敢吗?你瞧那瘴气,莫名消散还不够说明问题?妖族都抵御不了,你可以?“ 男人警惕地看着她,在他的认知里,一个年轻小姑娘不值得相信:“你是谁?“ 旁边有人帮她回答:“这位是国师大人的朋友,刚与国师一起刚从妖族回来。“ 此言一出,男人立马变了态度,不犟了,跟着士兵一起离开了村庄。 “小玉?“女人把帽子摘下,露出那张极为熟悉的脸,嘴唇颤抖道,”你、你还……“ 是周荪。 两个月前,她刚参加完钟书玉的葬礼。 钟书玉莫名尴尬。 她尴尬不是因为突然“死而复生“,而是她一直瞒着周荪。 在神院时,周荪待她极好,其中虽说有点同病相怜的意味在,但也是唯一真心待她之人。周荪一生未婚,说把她当亲女儿对待也不过分。 而她,假死这么大的事都瞒着,直到对方发现。 实在,太不应该了。 周荪看着她,话到嘴边又几经咽下,最后,道:“听别人说起时,我还在想是谁这般厉害,能随国师大人去妖族,原来是你。“ 人活着就好,其他不重要。 钟书玉笑了笑,问:“您怎么来这儿了?“ 周荪叹道:“听闻魔族蠢蠢欲动,我担心封印冲破后,这里的人缺衣少食无人医治,便提前过来,好随时应对。“ 有人想尽办法逃离,也有人为多救人,赶来是非之地。 还有一点,周荪没明说。 自老国师夫妇死后,神院那批平民学子要么依附世家,做世家的走狗,要么离开神院,去别处谋生。 唯独周荪,既不依附世家,也不离开神院,自然而然成了被排挤的对象。她本人无所谓,她性格孤僻,除了帮人看病,甚少与他人产生交集,对她影响不大。 后来遇见钟书玉,她在这个小姑娘身上看到了自己过去的影子,于是决定好好栽培她。再后来,钟书玉假死,她没了继续留下来的必要,这才离开。 不过这些,她没必要告诉钟书玉。 钟书玉在盛京时,常去鬼市买卖草药,练就一身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有她帮忙,事情顺利许多,不一会儿整个村子的人都走了。 直到下午,附近几个村子的人聚在了一处,由衙门派人清点,她才得空歇息片刻。 这里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人闲聊,有人害怕,有人紧张地到处问。钟书玉安抚了几个人,注意到一个四十多岁的女子,抱着孙子往天河的方向张望。 身后热闹的人群,似乎与她无关。 钟书玉走过去,问:“你在看什么。“ 女子一愣,惊慌回神,似乎没想到有人注意到她:”听说魔神去了妖族,他们,会死吗?“ 撒过的慌太多,再经过无数张嘴的改变,钟书玉早忘了自己一开始说过什么,她应道:“妖族有自己的应对之法,你不必担心。” 忽得,她想到什么。 竹青离开妖族时,王翠翠大约十六,如今过了二十六年,她恐怕有四十二了,儿子仅比韩云州小几岁,瞧她怀中孙子的年纪,应该差不多。 “你……” 话刚起了个头,便听见远处有人喊道:“陈王氏,陈王氏,陈家坡的陈王氏在吗?” “我在。”女子抱着孩子匆匆赶去。 清点人数的士兵不耐烦道:“什么时候了还乱跑,死了算谁的。“ “哎哎。”女子点头哈腰的应了。 “王翠翠。”钟书玉不死心地喊了一句,没看到想象中的回应。 也是,哪儿有这么巧,等人数清点完问问别人吧。 第79章 坐了没一会儿,那女子又回来了,这次,她没抱孙子。她坐到钟书玉身边,小心问:“你刚刚是不是喊我了?“ 她把头发捋到耳后,不好意思道:“许多年没人叫我闺名了,刚刚没反应过来。你是王家坳人吗?你爹是谁?我好多年没回去了,人都不认识,你知道姓王的那家木匠吗?他们可还好?“ 说起过去,她絮絮叨叨,讲了一长串。 钟书玉看着眼前枯瘦干瘪的女子,实在无法将她与竹青口中肆意活泼,敢于向心上人表达心意的女子画上等号。 自从她嫁人,她便从王翠翠成了陈家媳妇、孩子他娘、娃儿奶奶,至于她的自己,早随着大红喜帕落下,一起埋葬在了过去。 钟书玉道:“不是,我为了一个承诺而来。“ 时过境迁,曾经的承诺还有意义吗? 钟书玉不知道,她把吊坠拿出来后,王翠翠立即红了眼眶。她不是个话多的人,起码少女时期不是,二十多年的磋磨,把她变成了另一个人。 无人记得她姓名,也无人在意她是谁,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生儿育女的女人,可以干活,可以照顾家庭的工具。 直到今日,看到吊坠,属于王翠翠的灵魂才归位,刚还絮絮叨叨的她泣不成声,颤着声音道:“我到现在还在做梦,梦见他答应我,带我离开这儿。“ 倘若竹青看到现在的她,是否会后悔当初的决定。 他不愿承诺,是碍于自己妖的身份,觉得自己给不了王翠翠未来,可王翠翠的现在,真的是她当初想要的未来吗? 钟书玉问:“人与妖不会有孩子,妖族寿数绵长,你老了,他还是年轻时的模样,你能接受吗?“ “我不在乎。”她大声道,说完,又放低了声音,“生了孩子又如何,看着孩子生了孩子,孩子的孩子再生孩子吗?一代一代,不照样重复我的人生,重复我过去的痛苦。” 钟书玉心中一惊,好似脚底一空,突然失重。 爹娘的教导,俗世的要求真的对吗?她在众人的要求下成婚生子,完成人生中“必须”要完成的一步,最后呢? 生下孩子,孩子再生孩子,孩子的孩子再生孩子,成为黎民百姓中的黎民,边境之地数万人中的数万。 有意义吗? 或许过去的王翠翠在意,她想像俗世要求的那样,成婚,生一个孩子,但现在的王翠翠不在意了,她经历过了,明白了,她现在,只想做自己。 没机会了。 钟书玉还有机会。 当初她偷学法术,不止是想活得像个人,更是不愿雷同七十二坊其他女子的命运,嫁一个适合的人,过万千个如一日的日子,生一个重复自己人生的孩子。 如果当年的韩瑶能想明白,这一切,是否不会发生? 钟书玉是“逃出来”的人,回头再看时,她只觉得韩瑶可怜。 第42章 与太子设想的一样,妖族果然渡了河,带着族中几只未修炼过的同族进了村子后,惊讶发现里面一个人都没有,他们还被一道看不见的结界挡在了外边。 暴怒之下,他们一连损毁好几个村庄,没来记得带走的猪牛羊一只也没放过。 边境之地有太子坐镇,损失不大。妖族没占到便宜不甘心,干脆驻扎到结界外等待时机。 新的瘴气一直没升起,想来,孟阳没拿到梦寐以求的妖皇之位。 事情暂时告一段落,他们该回盛京办自己的事了。 送别的路上,太子嘱咐道:“云州,现在正是缺人手的时候,你的辞呈父皇认了,我不认,待事情办完立刻回来,知道了吗?” 韩云州“嗯”了一声。 太子又瞧向南宫慕羽。 自打知晓钟书玉就是当初的南宫问雪后,他隐约猜到了什么。南宫此人从不做多余之事,南宫问雪肉身被毁,无论魔气是否消散,她都活不久,换身是最好的办法。 他竟同意换回来了,不仅如此,换身之后还用大价钱养着钟书玉,要知道,长生药珍贵无比,饶是皇室也很难短时间集齐那么多。 这说明,他根本没想过让钟书玉死。 那就奇怪了,从不做多余之事的人,却做了多余之事。他想了想,对钟书玉道:“书玉,你也来,周夫子跟我提过你,边境之地正好缺你这样的人才。” “她来做什么?”南宫慕羽瞥他了一眼,“一个尚未出师的学子,你缺大夫,我回京以后多叫些人过来。” 太子当然不需要,他只是觉得,钟书玉来,南宫慕羽就会跟着来:“你管她呢?她跟你有关系?” “……”南宫慕羽无言以对。 钟书玉:“殿下放心,我会来。”她看向韩云州,“我跟我的夫君一起。” 她在意的人都在这儿,她有什么理由不来?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太子道:“我就送你们到这儿吧,老熟人了,客气的话不必多说,尽快回来。对了,你们一起走吗?” “不。”南宫慕羽和钟书玉异口同声。 几乎同时,两人捂住心口,呕出一口鲜血来。 “小玉!” 钟书玉拉开衣袖,早已消失的第二条命契,又出现了。她抬头,南宫慕羽同样震惊地望向她。 不是他干的,那是谁搞得鬼? 韩云州冷下脸:“国师大人,你是不是该解释一下,为何我娘子手腕上,又多了一条命契。” 第80章 南宫慕羽擦掉唇角的血渍,道:“不知道。” 此事从未有过先例。 钟书玉道:“回盛京再商量。” 腕间的命契无其他动作,看来只要认可成婚就好。 他们没一起走。 钟书玉急着赶路,与韩云州先走。韩云州化作狼型,背着钟书玉一路狂奔,不到两日便到了盛京。 太极宫冷冷清清,连打扫的人都没有。 钟书玉进了门,一时间不知该去哪儿找,她喊了两声,见没回应,又瞧见九鹿台的门开着,便走了上去。 白日的景象与夜晚不同,瞧着比想象中还要破败。坏掉的楼梯与藤蔓纠缠在一起,石头缝隙也有,开出许多白色的小花,风一吹花瓣摇曳。 上了顶,灵榕果然在这儿。 他搬了张躺椅在这儿,坐着俯瞰整个盛京。 钟书玉还了内丹,不由看向那座活了十八年的城市。自重生开始,有多久了?两三个月吧,初夏走到初秋,与以往的无数岁月一样。 却比过往的无数岁月都要漫长。 回头想想,她感觉跟做梦一样,梦中死于南宫兄妹之手,梦醒之后,凭借梦中记忆绝处逢生,一切,真实又好像不真实。 钟书玉后知后觉,她一个配角也能重生?这种难得一见的奇观,怎么看也该是南宫问雪的配置。 她问:“你有没有见过,有人突然预知到了未来,知晓自己几日后会死的?” “就像,死后重生回了几日前?” 钟书玉猛得转头看向他,神无所不知,无所不晓,难道灵榕一开始就知道…… “没有。”灵榕道,“该发生的,一定会发生。” 那她的重生算什么。 放在以前,她根本不会考虑这件事,可经历过妖族一遭后,她不由心生怀疑,她以为改变了命运,真的改变了吗? 若按换身秘术中所说,换身如换命,前世拥有她身体的南宫问雪会攻略书中几位男主,而她,到目前为止,已和所有攻略对象见过面。 她嫁给了韩云州,又要二嫁南宫慕羽,曦沐对她态度暧昧,不惜牺牲全族也要留下她;魔神赠予她一只意义不明的镯子。 唯一和她没什么关系的只有太子,待去了边境之地,日日相见之下,谁又能保证不会发生什么。 最让她担心的是,按前世的进度,她爹娘也会早死。 她心中一团乱麻,甚至忘了细究,为何灵榕如此直观的说出重生一词。 远处传来狼嚎声。 自韩云州妖化以后,他变得格外黏人,钟书玉离开一会儿便吵着要见她,这会儿又叫了起来。 太极宫是人族的太极宫,他是妖,只能在外边等着。 钟书玉告别灵榕,匆匆离开。南宫慕羽还没回来,他们只能在客栈里等着。 趁着这一间隙,钟书玉把命契的事说了一遍,韩云州当时没说什么,夜里趁她睡着悄悄爬窗户要走。 幸亏钟书玉留了个心眼,把他抓了回来,细问之下才知道,他打算趁着夜色把南宫慕羽杀了,这样,命契便不复存在。 钟书玉气不打一处来,他如今成了妖族,杀了人自己也会死,况且如今这时机,天下苍生还等着南宫慕羽来救,他死了,百姓怎么办。 刚妖化的脑子想不到那么远,韩云州乖乖挨训。八尺有余的个头,在钟书玉面前如同犯了错的孩子一般。 两日后,南宫慕羽回来了。 经商量,两人按约定成婚,一个月后和离,这样不违反命契,又不违背他们本人意愿。 钟书玉道:“婚事一切从简,六天后,如何?” 她打着速战速决的主意。 “我们南宫家的婚事,没有从简。”南宫慕羽打着算盘,片刻后,道,“至少需要半个月的时间准备。” 钟书玉劝道:“做做样子罢了,何必这么认真。” 南宫慕羽垂首,看不出表情:“我来做,你不必费心。”说罢,转身离开。 他速度很快,第二日请帖送到所有达官贵人手中;红绸一车一车地运进国师府;盛京最出名的绣娘上门给钟书玉量尺寸。 打探消息的人一波接一波,两人深受其扰,不得不住进国师府躲清静。 韩云州本就是国师府的人,住回了小时候的院子;钟书玉住回以前住过的院子,身边伺候的也都是熟人。 当初她想离开,却被看管着无法离开;如今她任意离去,却没了闲逛的心思。 国师府热闹极了,南宫慕羽好几天不见人影,闲着也是闲着,钟书玉没事就去看看进度,顺便听听下人们如何编排她。 那些人说,钟书玉好手段,也不知给国师大人灌了什么迷魂汤,竟真让她嫁进了国师府。他们还开了赌局,有人赌她受宠不到一个月,有人赌三天。 钟书玉没什么感觉,她不在意,这些话伤不了她,听着聊当解闷,可惜上午听的墙角,下午再去就没人聊了。 开设赌局的人一并赶出了国师府,换来一波新人。 不用想也知道谁干的。 管家来找钟书玉,让她写信请她的家人来参加婚事。钟书玉刚提起笔,又想起九鹿台上一闪而过的念头。 倘若命运无法改变,她爹娘来盛京的路上,一定会出事。 钟书玉思虑再三,决定隐下她再婚的消息,只说最近心神不宁,让哥哥好好照顾爹娘。她不确定这封信南宫慕羽会不会看,她不敢明说,希望哥哥能懂吧。 第81章 半个月的日子一晃而过。 大婚前一日,钟书玉提前住进客栈,等第二天喜婆与丫鬟来为她梳妆。时间紧,该准备的,南宫慕羽一点没落,他真找了个德高望重的老人家为她梳头。 老人据说是某个尚书的娘,年轻时嫁给青梅竹马,夫君一生未纳妾,与她一世一双人。 年少时,谁都想过一生一世一双人,可经过岁月磋磨,到了这般年纪,又有几个人能真正做到? 老人家一边梳头,一边向她传授婚姻之道,翻来覆去总结出一句:难得糊涂。活到这般年岁,大抵明白什么叫做天命不可违,比起费尽心思,倒不如自己想开点。 钟书玉惊讶问她:“我以为你会和我阿娘一样,让我勤快些,嘴巴甜点,多哄着点夫君。” 小孩子也有分水岭,十二岁前她是小孩,可以任意做自己;十二岁后,她成了女子,不许大跨步地走路,不许爬上爬下,要矜持,要勤快,要眼里有活。 规矩比家里的铜板还多。 老人家笑盈盈问她:“你会听吗?” 只是一眼,她就看出,钟书玉不是那种逆来顺受的女子。 这场婚事比想象中浩大,街上人头攒动,百花铺路,队伍绕着路回了国师府。按盛京的习俗,女子出嫁脚不能沾地,该由兄长背进喜堂。 钟书玉兄长不在,走到这一步她才担心起,南宫慕羽不会偷偷把她哥叫来了吧。 掀开轿帘,她尚未看清四周,便被人打横抱在怀里。 四周一片惊呼,有人调侃:“国师大人这就等不及了?” 南宫慕羽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好歹叫了我几日哥哥,我抱你进去,合理吧。” “你!”钟书玉羞红了脸。 哪儿有他这样的。 眼睛看不清,感受也不真切。钟书玉顶着红盖头,在喧闹声中拜堂成亲。与韩云州未完善的仪式,与南宫慕羽完成了。 钟书玉家里人没来,七十二坊的邻居与三省神院的好友来了。有人羡慕有人嫉妒,众人纷纷望着那个熟悉的背影,感受这一刻。 等回到房间,四周静下来,钟书玉重新找回了自己的脑子。 奇怪,明知走个过场,她为何会欣喜? 半个月的时间仓促,并未影响这场婚事的盛大,甚至一国之皇也亲临现场,为他们主持婚事,方眼历代,几人有如此荣耀。 不知韩云州作何感想。 当初她说一切从简,就真的从简,除了她的家人,哥哥的朋友,几乎无人知晓他们成婚。现在,南宫慕羽用行动告诉所有人,钟书玉是他的妻。 韩云州一个正室,硬生生成了不为人知的外室。 她掀开盖头,仔细打量着室内。 身上这套婚服是南宫慕羽亲自挑的,上面绣着凤凰,头上的簪子,也是韩云州想给她戴,却没戴成的凤凰。 这是他的屋子,钟书玉从未来过。 很干净,没什么多余的东西,六角窗外是一株腊梅,倒像南宫慕羽的风格。床上摆着枣、花生、桂圆、莲子,寓意不言而喻。 钟书玉抓了一把,又散开手,任由东西一个个掉落,砸在床上,凹进去一个个浅坑。被子上也绣着凤凰。 门外脚步声渐近,钟书玉重生盖上盖头。她听着门打开,人走来,站在她面前待了会儿,又坐到她身边。 南宫慕羽道:“我找过一些古籍,上面说,命契开解,需至诚之心。” 简单点说,他们中的某一个,不是发自内心的想要解开命契。 他顿了顿,试探着看向钟书玉:“你在意我,对吗?” 第43章 南宫慕羽换了比较好接受的说法,他问:你在意吗? 在意他这个人吗?这场感情是他一个人一厢情愿吗? 钟书玉不知道,刚才的消息让她猝不及防,不愿解开命契的人是谁?南宫慕羽,亦或是她? 她不愿解开命契? 怎么可能,她刚与韩云州成婚,新婚夫君被下毒命悬一线,她被威胁嫁人,又怎会对威胁自己的人动心。 可是、可是,她清白吗? 她的心里,真的没有一丝触动吗? 她怎么可以这样,爱着一个,又爱着另一个,现在又来一个。她对灵榕动心情有可原,他长得好,对她也好,为了让她不难过,甚至借出自己的内丹,去救另一个男人。 南宫慕羽做了什么?强迫她将健康的身体换给另一个人,威胁她的爹娘,给她的新婚夫君下毒,利用命契强迫她嫁给她。 她不应该,她不应该啊。 钟书玉脑子一团乱麻,比起答案本身,这个想法更让她痛苦。她闭了闭眼,道:“倘若经历一些的是你,你会吗?” 这个问题,似乎出现过。 换身之前,钟书玉问过,倘若被迫换身的人是他,他会恨吗? 换一个说法,倘若经历这一切的人是他,他会爱上一个处处利用自己的人吗? 南宫慕羽收回目光,在钟书玉看不见的地方,低低笑着。他没有出声,坐在一旁的钟书玉,只听到隔了几个院子的喧闹酒席。 一瞬间,南宫慕羽收敛笑容,他抬起头,眼神清澈,刚才的脆弱,小心翼翼消失不见,他好似又变回了记忆中的国师大人。 他起身,往系着红绳的两个瓢瓜里倒了酒,语气凉薄:“该走的过场,还得走一走。” 第82章 他用秤杆挑起钟书玉的盖头,把酒杯递过去。 是合卺酒。 上一段婚事一切从简,没买葫芦,往酒杯上系了根红绳便算喝了合卺酒,这一回按规矩准备了一体两份的瓢瓜,却是走过场。 钟书玉苦笑,接过瓢瓜,与他一饮而尽。 “喝了这杯酒,便是同甘共苦,永不分离。”南宫慕羽笑了一下,把瓢瓜放在一切,问,“要走吗?” “啊?” “等宾客走完了再走吧,”他道,“我可不想明日国师新婚夜被新娘抛下,一个人独守空房的消息传遍大街小巷。” 是不太好。钟书玉道:“那我再坐一会儿。” 屋内静得很,□□凤花烛的火光足以照亮整个房间。放在床上的小拇指被碰了碰,钟书玉没动,随即,手被握住。 南宫慕羽问:“要亲吗?” “啊?” “我忙了半个月,都没睡过一个整觉,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他靠近了一点,“反正也亲过了,再亲一次,不算过分。” 钟书玉吓了一跳,忙挣脱开他站起,道:“你别乱说,当时是你强迫我的。” “哦?”南宫慕羽回忆片刻,“可我记得,你挺喜……” “够了!”钟书玉可以否认自己的感情,却否认不了自己身体的反应,她深吸一口气,道,“你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南宫慕羽抬手,轻轻擦过唇,笑道:“我做不到,怎么办,那是我的第一次,原来亲吻,还要伸舌头。” 他垂手,笑意盈盈,“你会的真多。” 烛火下,钟书玉羞红的脸不太明显,她别开眼,道:“我又不是未经人事的小丫头,我成过婚了。” 南宫慕羽脸色一沉,他不可控制的想到,钟书玉曾与他做过的事,也与韩云州做过,甚至做的更多。 妒火烧得他心神不宁,他一把将钟书玉拽到怀里,按着她威胁:“亲我,不然告诉你夫君。” “你!”钟书玉气结,“你无耻!” 南宫慕羽搂着她的肩,压下她所有挣扎,轻笑:“你第一天认识我?我什么人,你不是早就清楚?” 他不是好心人,花大价钱,大精力办的婚事,只能看不能吃,未免太高看他了。 但他不喜欢强迫,威胁的话说出口后,他静静看着,等钟书玉主动。 钟书玉挣扎了会儿,意识到她所有动作都毫无意义后,停了下来:“只亲,不许做别的。” 南宫慕羽问:“理由。” 她顿了顿,咬唇道:“我不想怀孕。” 魔神出世在即,两个多月后她还得去间灵族,尚未解决的事情太多太多,不适合多一个小生命。 更重要的是,她才十八,在荣朝,这个年纪的女子大都早已嫁人,孩子都生了好几个,可她不行,她没做好做母亲的准备,她对自己的印象,也是一个孩子。 “呵,”南宫慕羽笑了两声,“别告诉我,你选韩云州,是因为他生不了孩子。” 以前生不了,现在能了,但只能和妖生。 钟书玉点头:“也有这个原因。” 她对生孩子没什么执念,尤其三省神院待了三年后,穷人拼命生孩子,待孩子长大,上位者一个不如意便随意打杀。 她不是不喜欢孩子,相反,她很喜欢,正因如此,她才舍不得将其不负责任的带到这个世上。 “好,我答应你。”南宫慕羽问,“可以开始了。” 钟书玉闭上眼,吻了上去。 南宫慕羽的唇和韩云州很不一样,韩云州是薄唇,和棉花一样柔软,亲起来像陷入云朵一般,飘忽忽的。 南宫慕羽唇比他厚一些,唇型饱满,像一颗熟透的水蜜桃。他衣料熏了香,闻起来很舒服,带着花香,亲起来也像在啃水蜜桃。 亲吻这件事上,他严重经验不足,钟书玉碰到他唇时,甚至能感受到他微微颤抖的唇。只懂亲,舌头也不懂伸,还得钟书玉撬开他的齿,才体验到几分。 这个人啊,偏偏在这种事上老实的让人惊讶。 他说不做多余的事,就真的不做。情动时,他会亲钟书玉的脸颊、脖颈,但脖子以下坚决不碰;手箍着她的肩,在她背上游走,正面一点不碰。 亲半天,衣襟和之前一样整齐。 还是钟书玉先受不了,去扯他的衣领。 南宫慕羽抓住她作乱的手,轻喘道:“不可以。” 他俩不愧是兄弟,一个说“不行”,一个说“不可以”。 钟书玉问:“你忍得了吗?” 她分明感觉得到,他在硌她。 正在亲她手指的南宫慕羽一顿,道:“韩云州呢?” 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钟书玉瞬间冷静。他们之前说好,只走过场,当真有了夫妻之实,韩云州该如何想? 他不会说什么,钟书玉清楚,他性格如此,只要钟书玉不同意,他只会把一切想法埋藏在心里,绝不透露半分。 可他不说,不代表不会难过,妖化以后他比以前更脆弱,这场婚事,于他而言无异于一场折磨。 “宾客走完了。”院外的喧闹声不知何时停歇,只余下人们收拾东西时的碰撞声,南宫慕羽问,“要走吗?” 话说到这种地步,她有何理由留下。 钟书玉逃似的离开婚房。 她第一次来南宫慕羽的院子,对这里不太熟悉。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灯笼挂得也不多,想来特意叮嘱过,免得让人瞧见,被人闲话。 第83章 她看不清,又不熟悉路,走下走廊台阶时被绊了一脚,险些摔倒,紧接着,她听到熟悉的声音道:“小玉?” 她回头,韩云州穿着平日常穿的玄色衣衫,坐在廊下一角,尽可能缩小自己庞大的身形。若非他出声,钟书玉大概发现不了他。 “你怎么坐在这儿?”钟书玉问。 “我……”韩云州把东西往身后藏了藏,结结巴巴说不出一句话。 “你在藏什么?” “没有。” “我看看。”钟书玉生怕他又生出什么不好的想法,拽着他的胳膊把东西抢过来,是一本书,她打开一看,脸腾一下红了。 是秘戏图,她画的。 这回轮到钟书玉结巴,“你、你、你看这个做什么?” 韩云州垂首,像一个犯错的孩子般,小声道:“我想着多学一点,你会多喜欢我一些。” 他还是在意自己不如南宫慕羽讨小姑娘喜欢,他性子冷,他知晓,先前北衙的同僚开玩笑,说他这样的一辈子都讨不到娘子,他没在意过。 现在他在意了。他不如南宫慕羽会讨小姑娘欢心,长得也不如南宫慕羽温柔,钱没他多,地位也没他高,还有那样不堪的身世。 唯一拿得出手的,恐怕比南宫慕羽高一点吧。 可高有什么用。 钟书玉也是小姑娘,她也如其他小姑娘那样,喜欢南宫慕羽更多一点吧。 所以他才找来钟书玉曾画过的秘戏图,想着学一些她喜欢的招式,用在床榻之上,好歹,能让他在钟书玉心中留得一席之地。 钟书玉心底软化成水,她拉起韩云州,道:“傻子,无论你什么样,我都喜欢你。” “我信你。”韩云州看着她,眼睛湿漉漉的,像某种犬类。 这一夜,钟书玉去了韩云州房里。 可能出于内疚,也可能单纯因为她想,今夜,她愿意满足韩云州所有想法。 这件事上,他实在没什么经验,照着秘戏图学了半晌,真正忙碌起来,就什么都忘了,什么技巧啊,姿势的,全抛到九霄云外,只顾埋头干活。 他血液里属于妖族的部分未完全消化,没折腾多久便彻底失了控,钟书玉不得不分出一部分精力,免得累死在床上。 然后,她发现手中毛绒绒的。 她抓着韩云州的头发,忽然,发间冒出来一个纤薄脆肉,仔细一摸,竟是他的耳朵。他耳朵的手感很好,带着些凉意,揉起来一甩一甩,擦过她掌心痒痒的。 韩云州不耐地呜咽,在她颈间胸口蹭来蹭去,小动物的耳朵最是敏感,她还故意似的乱来,完全在欺负人。 瞧见他的反应,钟书玉心情大好,两只手一齐上阵揉他的耳朵,再摸摸头发,撸小猫似地揉捏,但很快,她笑不出来了。 韩云州让她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作者有话要说: 犬科动物好像会成结,韩云州是狼妖,所以他也会……咳咳,小玉身体好,扛得住。 第44章 第二天睡醒时,身侧已经没人了。 钟书玉揉了揉酸胀的腰,有点为自己的未来担心。作人时,韩云州便是男人中的佼佼者,眼下成了狼妖,更是佼佼者中的佼佼者。 还好她年轻,身体比一般女子强壮许多,不然真受不了。 床铺已经收拾过,睡着时,韩云州抱着她沐浴过,身上清清爽爽,没有恼人的粘腻感。常穿的衣服放在一旁,是韩云州为她准备的,好让她不用下床就能拿到衣服。 钟书玉忍着酸胀感穿好衣服,五脏庙又开始唱起空城计。 昨夜她好像吃了点,半夜肚子饿,韩云州偷偷溜去灶房帮她拿了几样糕点,就着温热的茶水吃了一些,现在又饿了。 太阳偏西,她不会睡到了下午吧。 钟书玉避着人,小心翼翼跨出门去,生怕被人瞧见。新婚夜新娘不宿在婚房,反而在小叔子屋子睡到日上三竿,这叫什么事。 一旦被人知晓,南宫慕羽怕会被全天下的人耻笑。 幸好,一路上没遇见什么人。 下人们都在收拾昨日的残局,没人注意到这个七十二坊出来的国师夫人何时起床,从谁的院子出来。 到了正厅,还没走进便听见有人说:“向主父敬茶得跪下,堂堂国师,怎么连这点规矩都不懂?” 另一清朗的声音冷哼:“少敬酒不吃吃罚酒。我还得多谢你办了场无人问津的婚礼,如今天下人认定的书玉夫君,只有我。” “那又如何?”韩云州道,“小玉认定的人,是我。” “哦。”南宫慕羽轻笑,“别人说起时,只会谈论昨日的大婚,说起钟书玉,也只会记得她是国师夫人,韩云州是谁?有几人认识?” “你!”韩云州气道,“果然没安好心。” 难怪他要花那么多钱和精力,将一场走过场的婚事办得如此盛大,原来存了那样的心思,相比天梁那场低调的婚事,别人只会觉得钟书玉与南宫慕羽是一对。 “现在知道不算晚。”南宫慕羽重新把茶递过去,道,“趁我心情好,喝了这杯茶你还是主父,我仍叫你一声大哥,若不喝,日后书玉的夫君,只有我。” 钟书玉站在门外,不知该进该走。 谁能想到,成婚第二天后院就起火了。七十二坊大多一夫一妻。穷人家别说三妻四妾,能娶上媳妇就不错了,所以,她没有先例可以参考。 第84章 要不走了算了。 “小玉。”韩云州嗅到她的气味,慌张地跑出来,他有点担心,刚才的话不会被她听到了吧。 韩云州对自己不是很自信,在感情这件事上,他一直小心翼翼,生怕钟书玉觉得他容不下人,从而不喜欢他。 幸好,钟书玉没这方面的想法,她尴尬笑笑:“你们吃饭了吗?” 他们没吃,一直在等钟书玉,她醒后,南宫慕羽才通知下人布菜。 国师府不比小门小户,一桌极普通的餐食,也比寻常人家过年的饭桌要好。桌上全是钟书玉爱吃的菜,龙井虾仁,松鼠桂鱼,红烧肉,吃起来好吃,做起来极其麻烦。 韩云州为她做过,只是又要炸,又要炖的,灶房就那么大点,太麻烦,后来慢慢的也就很少做了。 国师府那般有钱,灶房给他们整间屋子都大,若是常住,必然想吃什么就能吃什么。 南宫慕羽一点不藏着掖着,大大方方的展示,他才是最适合的夫君人选。 饭后,南宫慕羽说有要事相商,不许韩云州跟着。钟书玉没多想,跟着去了书房。去了才知道,他说的要事,是一进门把她搂在怀里亲。 不愧是国师,学起东西来比一般人要快,第一次什么也不懂,第二次起码知道伸舌头了,第三次,隐隐品味出些许技巧,偶尔会碰到牙齿,磕得她呜咽一声。 只有那双手,一如既往的老实。 半晌后,钟书玉面色绯红地推开他,埋怨道:“白日宣淫,国师大人,这合适吗?” “不知道,改天问问上神。”南宫慕羽握着她的手,对她的指又亲又啃。 “你敢!” 南宫慕羽停下动作,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你挺厉害啊,我突然觉得给你做小没什么,毕竟还有个进不来门的。” 他笑着,眼神却像在讽刺。 何止一个。 “不是,”钟书玉恼道,“与他没关系,你别乱说。” “哦。”南宫慕羽推开她,好似刚刚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一副矜贵的翩翩公子模样,道:“明日记得过来走过场,避开你的大夫君。” 大字上,加重了语气。 钟书玉道:“这个也得走。” “嗯。”他瞧过来,唇角微微勾起,“你不想走也可以。” 钟书玉眼睛亮了亮:“当真?” “嗯,来真的。” “……” 韩云州没走远,他等在外边,钟书玉一出门,他就迎了上来。 一股内疚感涌了上来,如昨夜一般,钟书玉抿着红肿的唇,问:“你一直在这儿等着吗?” 韩云州轻轻应了一声。 他什么都知道。得益于狼族优秀的听觉和嗅觉,无论昨夜,还是今日,发生在屋内的一切他都知晓,钟书玉身上还能闻到别的男人的气息。 他不怨钟书玉,他只恨南宫慕羽,利用他逼迫他的娘子做这种事;他更恨自己,没能力保护想要保护的人。 钟书玉抱住他,柔声道:“以后在房中等我,好吗?别过来了。” “为什么?” “我不想你难过。”她靠在他的胸膛,听着他澎湃有力的心跳声,道,“云州,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好不好?” 结束以后,这一个月从他们的记忆里截掉,就当没经历过,好不好? 钟书玉做不到理所应当地享受两个夫君,她只能借这种方式骗自己,这样没错。 “好。”韩云州答应了。 日子逐渐以这种离谱的方式过了下去。钟书玉睡到日上三竿起床,吃过饭,去南宫慕羽书房走过场,走完过场,又去韩云州房里弥补亏欠。 一直弥补到后半夜,再继续过头一天的日子。 一个月下来,她只觉得头晕眼花,需要吃点药来补补。 估摸着日子差不多了,钟书玉来到南宫慕羽书房,斟酌着怎么开口询问和离的事。不曾想,南宫慕羽先一步开口。 他支退全部下人,关上门,扭动博古架上一个不起眼的摆件,轰隆声后,一侧的墙壁开了个门洞,是个暗室。 两人进到暗室,他道:“你我做夫妻这么久,有些事,也该告诉你了。” 暗室地上用朱砂画了一个法阵,没画完,还欠缺一部分。钟书玉认不出来,印象里好似不是换身法阵。 她跟着南宫慕羽,绕过法阵,坐在墙边的椅子上。他倒了杯茶,坐下问:“你对五大家族了解多少?” 为何说起这个? 钟书玉心有疑虑,老实答道:“不多,只知剩你们一支。” 五大家族指的是一千多年前,随上神一起封印魔神的五个氏族。一千年的时间太长,经过岁月磋磨,剩下仍为人得知的,仅有南宫家和秦家一脉。 秦家主脉已失,只余一个支脉,百年前搬迁至天阙,现在只剩一个寡妇秦夫人守着家产。 钟书玉知晓这些,是因为她的亲哥哥,在给这位秦夫人当男宠。 南宫慕羽道:“我娘是秦氏人。” 大家族中常有通婚,竹门对竹门,朱门对朱门,饶是丞相尚书这样的家底,也只在同级中寻找儿媳女婿,极少遇见下嫁下娶的情况。 这回南宫慕羽突然成婚,消息短短半个月时间传遍大江南北,正是因为下娶。堂堂国师大人,竟娶了一个平民女子,简直匪夷所思。 南宫慕羽又道:“五大家族的人活不长,这是我们的诅咒。” 第85章 “什么?” 一千年前,上神封印魔族之后,为让人族有自保的能力,将一半神力化作甘霖,落入人间。甘霖完全随机,身份高贵者可得,平民百姓亦可得。 可是,当时的五大家族不愿意了。平民百姓也能获得神力,他们要如何维持统治?这世上的资源就这么多,只有大部分掌握在他们手里,他们才能继续高枕无忧。 于是,他们研究出了秘法——换身。 以教导为名,在民间寻找有天分的平民百姓,让族中无天分的子孙与之换身,以此维护家族统治。 至于那些换身后的平民,刀光一过抹了脖子,绝不会让他们瞧见第二天的太阳。 钟书玉久久不能回神。 她从未想过五大家族为何湮灭,不止她,这世上大部分人都不曾想过。因为一千年实在太长了,什么东西都有可能消失,不值得额外注意。 直到此刻,她才意识到,这一切没她想的那样简单。那本记录各种秘法的册子,之所以出现在秦家藏书阁,多半是因为,他们的先祖用过。 钟书玉缓了缓神,道:“所以,云州不是唯一的人与妖之子,对吗?” 南宫慕羽轻笑一声:“还算聪明,他若是唯一,我那杯针对他的毒酒从何而来,又如何得知,他的亲生父亲可以救他。” “为什么?”钟书玉不理解。 “因为他们不止想要掌控人族。” 还有妖族,乃至全天下。 “所以因为这个,人族与妖族决裂?” “不,”韩云州摇摇头,“妖族,也参与其中。” 妖,根本不似想象中单纯。一旦化形,外貌变得与人一样,心也会与人一样。人有善恶,妖也有善恶,人有贪嗔痴,妖也有贪嗔痴。 有的妖,与人一样贪心不足,想要借机一统天下。不然仅凭一些人族,从哪儿找愿意与人生子的妖,和九个与妖同族的妖丹。 他们需要韩云州这样的人,又或者说,这样的妖,身上既流淌着人族的血,也流淌着妖族的血,无需修炼便能化作人形,一出生就传承了父母留下来的妖力。 直到上神发现,才停止这场残忍的闹剧。 钟书玉沉默良久,问:“这就是你要说的事?” 五大家族的秘辛? 南宫慕羽摇摇头,道:“不止,我活不长了。简单点说,上天降下神罚,五大家族的人,注定活不长久。” 第45章 秦夫人的夫君活不长,成婚没几年就死了,享年不到二十。 秦芸十六嫁入南宫家,十七生的孩子,死时年仅二十九,她的夫君比她大半岁,被害死时,还未到三十岁生辰。 这是一个诅咒,只流传在他们之间的诅咒,五大家族之人,无人能活到三十岁。 钟书玉一阵头疼,上次成婚,第二日新婚夫君高烧不醒,差点死了,这一次,刚过了一个月,府中红绸还未全部撤完,她的新婚夫君又快死了。 她比韩云州还厉害,嫁给谁克谁。 南宫慕羽道:“自作孽,不可活,可这与我爹娘有什么关系?他们害过谁的命?凭什么先祖犯下的错,要由他们来承担?!” 他越说越激动,声音都有些大。 可他说错了吗?老国师夫妇做错过什么吗? 他们选择不了出生,至少在拥有特权时,他们选择了一心为民。京中那么多酒囊饭袋,鱼肉百姓,平日只想着如何搜刮民脂民膏。 只有他们,担负起国师之责,不畏辛苦,四处游走教人们抵御魔族。 丞相任由女儿横行霸道,死在她手底下的婢女不计其数。国师与夫人收留灾民,以自身为担保,力挺平民入学,让穷苦百姓也有了改变命运的机会。 可前者长命百岁,子嗣众多,后者年纪轻轻死于非命,唯一的儿子,也摆脱不了家族宿命。 这是什么道理?这可有道理? 钟书玉突然发现,上天好像没有针对她,它是针对所有人。 “那你呢?”她问,“也一样吗?” 她的水杯空了,南宫慕羽又给她倒了一杯热茶。密室有点冷,听着故事,冷意更甚,钟书玉端起杯子,借由那一点温度取暖。 南宫慕羽道,“阿雪,是破局之法。” 他说的应该是南宫问雪凤凰的血脉。 “是因为她是上古真神的后裔?”钟书玉恍然大悟,“也对,她是神,等她涅槃重生,神力回归,一定有办法帮你破除诅咒。” “没用的。”南宫慕羽盯着阵法,道,“上天降下的惩罚,哪怕是神,也无能为力。” 神是上天的使者,不是上天本身,祂们力量有限,所以才需一代一代更迭,从不知姓名的上古真神,到灵榕,再到南宫问雪。 钟书玉问:“那要怎么办。” 南宫慕羽道:“凤凰重生之际的业火可燃尽一切,或许有用。” “那你,”钟书玉问,“要我做什么吗?” 她当然不会天真的认为,南宫慕羽喊她来,只为给她讲个故事。 说来有趣,她一个配角,竟在书中担任如此重要的角色,要她把身体换给主角就罢了,怎么主角重生还得用到她。 南宫慕羽轻笑:“你会答应吗?” “那是自然。”钟书玉可算体会到了不被信任的感觉。她心中是有怨,这份怨让她无法心安理得地接受这场婚事,可不代表,她希望南宫慕羽死。 第86章 南宫慕羽摇头:“话别说得太早。” “什么意思?” 很快,钟书玉明白了他的意思。 手指突然失去力气,杯子落地,发出清脆一声咚响,钟书玉浑身瘫软,趴在桌子上,道:“你要做什么?” 南宫慕羽从柜中拿出朱砂,补齐剩下的法阵,边补边道:“我不想你恨我,只是世事无常,许多事不是我想如何,就能如何的。” 画完后,他又取出一个巴掌大的黄色琥珀放在阵法中央,经阵法催化,琥珀浮在半空中逐渐变大,形成一个包裹人形的金黄色蛹。 钟书玉认得出,那是南宫问雪。 “你恨我吧。”南宫慕羽走来,抱起钟书玉,轻轻把她放在阵法一角,自己去了另一处,默念咒语,瞬间,满地朱砂同燃起来般发出耀眼的光。 透过火光,南宫慕羽看向心心念念的人。 小时候他爹说过,人生在世最该学的是放手二字,偏巧他忘了,一而再,再而三追寻不属于自己的感情,落得被痛恨的下场,是他活该。 他太孤独了,父母早逝,他不得不背负起新神诞生的使命,与千年来的家族诅咒缓慢行走,太多太多事身不由已。 他需要一道光,它不需要多温暖,多炙热,它只要站在那儿,灿烂地燃烧着,让他知晓,这世上尚有光明,他不是在做一件毫无意义的事就行。 钟书玉便是这道光,她出生贫苦,却像根野草一样,永远追寻光明,落在她身上的石头无论多大,她都能寻到一丝缝隙,茁壮成长。 他怎么舍得自己的光死,早在决定换身之时,他就备好了足量的长生丹,只要再找到一个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女子,他的光就能以另一种形势再生。 可他忘了,这件事一开始便错了。 钟书玉被他说得头疼,她是什么小肚鸡肠的人吗?南宫问雪是骗过她的感情,但那已经过去了,她不至于因此不顾天下苍生。 还是说,他有别的意思? 钟书玉想了又想,终于想到一种可能:他要对韩云州下手! 这个法阵需要三个人才能完成,正好对应了南宫问雪所说的三个攻略对象,而他们只有两人,第三个,多半是韩云州。 他会死吗?所以南宫慕羽才说,恨他吧? “住手!”钟书玉拼命想要爬起身,可她中了软骨散,根本动不了,“不要伤害云州,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命也可以,求你,求你不要……” 一道泪从她脸颊落下,打湿了地板。她很少哭,十年前被赌坊的人压着,要卖进青楼她没哭,三年前被阿苑的人压着,要将她乱棍打死她也没哭。 可苦难,没有因她坚韧对她网开一面,直到尝到无能为力的滋味,她才发现,她好像没有想象中那样无所不能。 她就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人族女子。 她需得接受自己的不足。 南宫慕羽闭着眼,好似什么都没听见一样。 不知过去多久,只听“咔哒”一声,琥珀裂了一条缝。朱砂法阵的光芒逐渐散去,直至彻底消散。 “噗”,南宫慕羽呕出一大口鲜血,染红了他苍白的唇。 钟书玉没什么感觉,反而软骨散的药效因此消失。她顾不上其他,忙爬起身,往密室外跑去,想要看看韩云州。 短暂的轰隆声后,密室门打开,从外透入一缕光,一个熟悉的人影猛扑进来,扶住她的胳膊,关心道:“你有没有事。” 韩云州像往常一样,在房间等着,他心中酸涩极了。对任何一个男人来说,都无法接受娘子在别的男人房里“走过场”。 可他什么也做不了。名义上,他们已经成婚,是与他一样的夫妻关系,另外,又有命契在其中威胁,不得不如此。 他只能像个鸵鸟一样,把头埋进被子里,疯狂嗅着钟书玉的气息,以此慰藉心中不安,直到,他嗅到了阵法的味道。 很难形容那种感觉,灵力流转间散发出的焦糊味,说明府中有人动用了法阵。国师府的地盘,谁敢放肆?唯一的可能,是这座府邸的主人——南宫慕羽。 他立刻冲进了南宫慕羽书房,他记得,博古架上有一个不起眼的摆件,扭动它,就可以打开密室的大门。 他扭了,无事发生。 他试了博古架上所有的摆件,无事发生。 他把所有东西丢在地上,唯有一个不起眼的小装饰牢固地嵌在里面,动弹不得,他又扭了一次,无事发生。 这意味着,法阵一旦开启,除非结束,外力无论如何都无法进入。 他在外边等待了许久,直到天空出现异像,血红的火光染尽天空,将所有云彩染成霞色,法阵的气味才逐渐消失。 他第一时间扭动摆件,门开了,他冲了进去,见到了心心念念的人。 她没事就好。 钟书玉仔细打量着韩云州,面色红润,身上也没有血腥味,除了神色焦急,没受到任何伤。 奇怪,那南宫慕羽的话什么意思? 她不信邪,扒开韩云州的衣服左看右看,见他真的没受伤,才稍稍放下一点心。 她回过头,见南宫慕羽脸色苍白,几次强撑着想要站起,又因无力摔倒在地,问:“你怎么了?会死吗?” 站不起来,南宫慕羽索性坐在地上。 高高在上的国师大人,何曾有过如此狼狈的时候,他向来一丝不苟,每日沐浴焚香,每一道褶皱,都要仔细抚平才会出门。 第87章 此刻,他坐在朱砂法阵上,任由衣摆被弄脏,鲜血沾在衣领,袖口,他来不及清理干净,抬头问:“你希望呢。” “南宫慕羽,”钟书玉无奈道,“我不是恶毒的人,无论过去如何,我都希望你活着。” “话别说的太早。”又是那句话,“我现在脆弱的很,一点点伤都会要了我的命,你要是骗我,我就死给你看。” “幼稚。” 他笑了笑,扯动伤口,用力的咳,直到气息缓和,他才道:“这是一个献祭阵法,献祭阵法中所有人的灵力,才能让凤凰重新孵化。” 钟书玉看向自己,她一点感觉都没有,反倒南宫慕羽一副快死的模样。 南宫慕羽问:“你有灵力吗?” 钟书玉:“……” 南宫慕羽又道:“此阵法按灵力高低不同,献祭的灵力不同,越强者,献祭的越多。” 越离死不远。 韩云州皱眉:“你的灵力不够,还有一个人,是谁?” 南宫慕羽笑了笑:“自然是比我厉害的存在。” 他是国师,这世上很难找到第二个与之匹敌的人,怎会有比他还厉害的存在,难道—— 脑内白光一闪,钟书玉惊慌道:“云州,快带我去太极宫!” 第46章 太极宫安静极了。 往常也这般安静,今日安静的让人心慌。 钟书玉冲进太极宫,推开九鹿台的门,以为自己走错了。她上一次来,九鹿台虽破败,石头缝隙却长着藤蔓,残破的楼梯也被藤蔓缠绕其中,方便行走。 一副生机盎然之景。 今天,藤蔓枯萎了,一碰化作齑粉,消散在空中,石头缝隙的小白花耷拉着,风吹过消失不见,好似从未存在过。 属于灵榕的一切,正在逐渐消失。 “不要!”钟书玉呢喃着,不要命似的往上冲,岁月腐蚀下的木楼梯经不住这般折腾,一一断裂在她身后,木屑飞起,扎进她的小腿,钟书玉浑然不觉。 她想见到灵榕!立刻! 九鹿台上,银白色发丝铺了满地。钟书玉心惊胆战地绕过去,还好,灵榕还在。 接着,他抬起手,露出逐渐消散的手掌。 他的指尖冒出点点白光,随着白光消散在空气中,他的手指,正在一点点消失。他声音很轻,轻到即将隐入云烟:“本想多守你几年,没机会了。” 钟书玉泣不成声,眼泪跌落在她手背,弄湿她的手掌,她觉得,自己在和灵榕一起消散。 她引以为傲的舌头,此刻说不出半句话。 “别难过。”灵榕抬手,指尖消散了,他用手掌帮她擦掉眼泪,“生死离别,再寻常不过的事,你别怪他,一切早已注定,他恰巧,做了那个引路人罢了。” 这种时候,他想的,竟是为害死他的人开脱。 眼泪一滴接一滴的掉落,钟书玉忍不住,扑进他的怀里,用最后的时间感受他的温度:“我不想你死。” 为什么不能留下来,她不想任何人离开。 手掌消散了,灵榕就用手臂轻拍她的背,哄孩子似的柔声道:“总要经历这些。” 没有他,还会有其他人。 人生这条道路上,总会遇见一些人,离开一些人,聚聚散散,从开始陪伴到最后的,唯有自己,她总要习惯有人离去。 教她这堂课的第一位夫子,是灵榕。 他很心疼钟书玉,可他不能把她关起来,关在一个人为制造的美梦中永远不离开。钟书玉是向阳而生的植物,她永远会为自己而活。 他不能以爱之名,剥夺她的自由。 手臂也消散了,他连简单的回抱都做不到,在最后的时刻,他轻轻勾起唇角,满意地笑道:“至少,我等到了你,足够了。” 这一千年的等待,有它的意义。 “不、不要!”怀里的身体正在消失,一点一点,直至彻底失去依仗。她扑了个空,最后,连剩下那件白衣也没留下。 风吹过,带着些许秋日的冷清,钟书玉坐在躺椅上,久久不能回神。刚刚,这儿还坐了一个人,现在,他彻底消失了,连一根头发丝也没留下。 灵榕真的存在吗?他存在于世的痕迹,与他一齐消散了。九鹿台空空荡荡,破败不堪,一如上百年无人问津的空屋。 大概用不了多久,这座失了人气的露台会塌吧,到时盖了新的,最后一点与灵榕有关的东西,也会彻底消失。 他真的存在过吗?还是她的妄想? 韩云州来到九鹿台时,这里只剩钟书玉一个人。她坐在一张躺椅上,双眼无神,脸上是尚未干涸的泪水。 她在为另一个男人哭。 钟书玉很少流泪,除了生理性眼泪外,她从未哭过。现在,她为了另一个男人,泣不成声。 而那个男人,一个月前为救他一命,借出了自己的内丹。 韩云州心情复杂,爱应该伴随着占有,可他半点嫉恨不起来,比起莫名其妙的占有欲,他更希望钟书玉开心。 他嘴巴笨,不会说安慰人的话,能做的,只有陪在钟书玉身边,用行动告诉她,她未来要走的路不孤单,至少,还有他。 过去许久许久,久到暮色渐深,树影西斜,钟书玉终于回过神。 秋日的夜很冷,钟书玉穿得单薄,披上韩云州的外衣才暖和几分,她搓搓胳膊,试图用这种方式让自己暖一些:“我们回去吧,收拾好东西,今夜搬去客栈住。” 第88章 灵榕说,不要恨,她答应了,她可以不恨,但她没办法接受,日日面对那个害死灵榕的人,却当什么都不曾发生。 所以,她决定拿到和离书,永远离开这儿。 如一早决定好的那样,再也不回来。 没东西可收拾,他们来时什么都没带,吃的用的穿的,都属于国师府。钟书玉回去洗了把脸,换上来时的旧衣服,与韩云州一起去了南宫慕羽院子。 他似乎伤得很重,大夫一个接一个进去,汤药一碗接一碗往房里送。 南宫问雪守在门口,见到她,唇角忍不住讥讽:“你来做什么?看他什么时候死吗?你现在满意了吧,把他害成这副模样,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韩云州皱眉道:“你冷静一点!这跟小玉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南宫问雪维持不了南宫家大小姐的仪态,她崩溃道,“若不是她,献祭的反噬怎会如此严重!如若哥哥出事,我定让她血债血偿!” 钟书玉白了脸,什么反噬?难道南宫慕羽……活不长了? “阿雪。”一道清冷的声线,止住了她的刁难。 南宫慕羽走出门来,脸色苍白,精神尚可。他客气道:“关心则乱,阿雪的话不必放在心上。” 他递出一样东西,钟书玉接过,听他道:“这是和离书,从此刻起,你与国师府再无瓜葛,从今往后,我们不必再见。” 就这样,恩断义绝了? 钟书玉握着和离书,一时间,不知该做何反应。她缓缓抬起头,叫住南宫慕羽,道:“你的诅咒,解除了吗?” 南宫慕羽没想到她会问这个,他以为她会责备,会谩骂,会诉说如何如何恨他,却没想到,她最先问出口的是这个。 愣了好一会儿,他回答:“解除了。” “好。”钟书玉收好和离书,道,“再也不见。” 自此,转身离去。 此生,不复相见。 南宫慕羽会后悔吗?他站在原地,直至脚步声彻底消失,他才敢回头,看向她离开的方向。 就算再来一次,他还是会做出同样的事,因为,他没得选。 第二天是个难得的大晴天,万里无云,天空干净的像一块琉璃。 晨起离开客栈,两人去集市上买了些干粮,又买了两匹马,踏着第一缕晨光朝边境的方向而去。 回城的路不着急,他们慢悠悠走着,一路欣赏沿途的风景。 上次说好不回来了,结果阴差阳错,又回到这片是非之地,这次钟书玉决定不说话。 韩云州道:“我们搬去天阙吧,我还有些积蓄,到时开个学堂,你教他们医术,我教他们如果抵御魔族,真有一天魔神出世,也不至于束手无策。” “好。” 韩云州又道:“若那一天真的到来,我们在天阙,也与他们有个照应。” 钟书玉心慌意乱。早上起床时她就觉得难受,还以为昨日太过伤心,才害得她心里难过,现在她终于察觉点不对,道: “我爹娘都是普通人,做不了什么,还是把他们送到安全些的地方吧。” 韩云州点头:“好,到了天梁我就安排。” 钟书玉点点头,手掌放在心口上,那抹难以言喻的慌乱感依旧挥之不去。 她总觉得,会出什么事。 可哥哥在,应该不会,一个月前她在信中特意交代过,边境之地形势紧张,钟文宣不至于不当一回事。 想了又想,钟书玉道:“不然我们快些回去吧。” “好。” 咚!咚!咚! 话音刚落,远处盛京城内传来三声钟响。 此钟名为和合钟,每年大年初一晨起连响九声,代表新一年的开始。除此以外,再无动静。非固定时间连响三声,则代表着——给予它灵力的人死了。 国师死了。 十年前,前任国师死在城外,和合钟连响三次,又猛又烈,北衙派出所有人寻找,才知他们死在了盛京郊外。 这次钟响,死的又是谁呢? 不言而喻。 钟书玉大脑一片空白,她喃喃道:“不、不会的,诅咒分明已经解了……” 都说祸害遗千年,南宫慕羽这样的,怎么着也能活到一百岁,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死了? “我倒要看看。”钟书玉抓起缰绳往回赶,道,“他又在搞什么把戏!” 红绸尚未完全撤下,又换上了白幡。一个月的时间,国师府办了喜事,又办起了丧事。 钟书玉到时,漫天纸钱洒满石板路,门口的嚎丧人一个接着一个,吵得耳膜生疼。于她而言,却像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屏障,一切与她无关,,好似幻想。 她怔怔地走进去,府中人认得她,知晓她是国师大人新婚一个月的娘子,也知道昨日他们刚刚和离。 无人拦她。 她一路走到正厅,硕大的金丝楠木棺椁直挺挺地摆在其中,供桌上是南宫慕羽的牌位,牌位前,放了几碟她爱吃的糕点。 南宫慕羽问过她,家里开的糕点铺子,这么多年还没吃腻吗?钟书玉说,家里的糕点是拿来卖钱的,不是给她吃的,只有卖不掉的残渣才能进她的嘴。 她不爱吃那些油腻腻的,偏爱绿豆糕,豌豆黄这些,可这些别人也喜欢,每次她阿娘做了,她都只能眼巴巴看着,等晚上打烊了,才敢失落地看向空荡荡的盘子。 第89章 以至于长大后,口味改变不怎么噬甜,她依旧对年少时爱而不得的点心。 她还记得,说完这些后,南宫慕羽拿起一块豌豆黄尝了一口,道:味道不多,以后让厨房常做。 他不爱吃甜,堂堂国师,怎会在饮食上欠缺?他是知道钟书玉不好意思开口,特意给她递了台阶。 人真的很奇怪,活着的时候怨他恨他,此生不复相见,死了,反而想起他的好,开始怀念起来,想再见上他一面。 果真莫名其妙。 “你不是走了吗?怎么又来了?”跪在堂前的人注意到她,怒气冲冲地站起身,气愤道:“你现在满意了吧!哥哥死了,你害死的!最好连我一块死了,再也不会有人烦你!” 韩云州挡在她面前,把钟书玉护在身后:“我知道你很难过,可这件事和小玉无关,她同样不想阿羽死。” 南宫问雪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竟然帮她说话。” 与她从小一起长大,护了她十几年的大哥,如今站在她的对立面,护着另一个女人,而且那个女人,还是害死她哥哥的凶手。 眼泪一颗接一颗的滚落,她以为自己哭不出来了。自昨日破开琥珀出来后,她看着从小爱护自己的哥哥受伤严重,进气少出气多时就开始哭。 可她长大了,不是以前那个只会躲在哥哥身后的小孩了,十年前哥哥守护她,这回轮到她守护哥哥。她请了大夫,汤药一碗接一碗的送进房中。 大夫说,他受伤虽重,却未伤及要害,精心养几年,恢复到以前不是问题。 她都放心了,谁知第二日找哥哥吃早膳时,他一口血涌出,那双漂亮的,始终温和的眼失去光彩,不甘地合上眼皮。 怎么可以这样,她才刚醒来,对一切尚未熟悉,她最亲近的亲人,当着她的面,彻底离开了人世。 思及此,她心中怨恨更甚,她一把拉过钟书玉,将她拽至棺前,道:“你好好看看,是你害了他!若不是你非要弄那劳什子的命契!他就不会死!是你害死的他,是你杀了他!” 钟书玉别开脸,根本不敢看向棺内。 哪怕亲眼所见,她仍无法相信南宫慕羽已经死了,她只能自欺欺人的偏过头,没看到他的尸身,就可以当一切不曾发生。 直到南宫问雪的话脱口而出,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问:“你说什么。” 南宫问雪冷静了几分,讥讽道:“纵使之前有种种错,也不该让他随你爹娘一起死,他才二十二,钟书玉,你好狠的心!” 钟书玉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扣1番外复活,扣2抢走南宫慕羽的复活甲并丢进岩浆。 第47章 灵榕说,一切早已注定,不必为他的死难过。钟书玉不信,她觉得人定胜天,与其把性命交给捉摸不透的命运,她更喜欢攥到自己手里。 现在,她开始怀疑,她认为的对,真的对吗? 几个月前的天梁,她担心南宫慕羽对她爹娘不利,强迫他签下命契,一旦她爹娘出事,南宫慕羽必遭反噬。 几个月后的今天,那道命契,反而要了他的命。 若是寻常,自不会有问题,可他刚献祭掉自己灵力,没了大半条命。 南宫家的诅咒,还是应在了他的身上。 钟书玉醒来时,已被韩云州抱到厢房休息,她迷茫地看着眼前,轻声道:“天阙发生了什么。” 韩云州迟疑片刻,把刚得知的消息说了出来:“魔神,出来了。” 与他一起出来的,还有数以千计的魔族大军。晨起时,他们从十万大山汹涌而来,如同黑色的恐怖潮水一般,席卷沿途的村落。 天阙不是第一个遭殃的,魔族大军席卷三城,天阙是最后一个。 韩云州顿了顿,又道:“你先别担心,太子已派人探查,天阙有不少幸存之人,或许爹娘还在。” 完全在自欺欺人。 钟书玉苦笑一声,没看到尸身,就可以当他们还在吗?真奇怪,她竟还笑得出来。 或许真如灵榕认为的那般,她总要经历这些,第一个是灵榕,第二个是南宫慕羽,第三个是她爹娘。 同样的痛苦,经历的多了,反而麻木。钟书玉已经感觉不到难过了,更多的,是一种迷茫感,她好像活在一场梦里,这场噩梦接二连三的吓唬她,等有朝一日梦醒,大家都还在。 韩云州心疼的要命,他从钟书玉身上看到了过去的自己。 他尚记得,那是一个下晴天,前一天夜晚下了场暴雨,把天空洗得澄澈,他起床做好早饭,如何也等不到韩瑶下楼。 韩瑶说,男女授受不亲,母子也不行,所以他从不上楼,直到日上三竿,他喊了好几声都不见动静,才小心翼翼走上去。 楼上没人,被褥掀开,好似主人下楼如厕,很快就会回来。韩云州摸了摸,被褥没有任何温度。 他换好衣服,准备出门去找,一开门,看到熟悉的身影穿着寝衣,头朝下趴在地上。 韩瑶是个疯子,她时不时会说一些奇怪的话,看着别人怪笑,没人敢靠近这里。她也是个干净的疯子,无论什么境况,都会把自己收拾干净,为了打水,还在院子里挖了口井。 然后,她死在了泥水地里。 被南宫夫妇收养后,韩云州以为有家了,他不善言辞,只能尽己可能的对芸姨好,对舅舅好。 第90章 芸姨与韩瑶很不一样,她很温柔,也很聪慧,她总能第一时间发现韩云州的难过,然后摸着他的头发安慰:阿瑶只是去了另一个世界,她会在天上看着你,等你长成真正的大人,她会很欣慰。 十五岁那年,南宫夫妇也死了。 当时的他与如今的钟书玉一样,他没有哭,也没有感觉很难过,他离开了国师府,偷偷溜进魔族奸细的老巢,潜伏一段时间后,手刃凶手。 那一刻,他好像明白了芸姨的话,他成了一个真正的大人。 他担得起责任,也有足够的能力,担起责任。 韩云州握住钟书玉的手,将掌心的热度传递给她,道:“我会陪着你,永远。” 就像当初钟书玉承诺他的一样,他需要一个人,无论何种境地都陪着他,以此暖化他冰冷的过去,钟书玉同样需要。 人生这条路孤独又冰冷,幸好他们有彼此。 边境之地正是缺人的时候,他们不敢耽搁,打算尽快过去,临走之前,钟书玉去到她和南宫慕羽的婚房,从妆奁中拿出一根白玉簪子。 成婚后,她的东西全从客房搬进了南宫慕羽房间,只是她常宿在韩云州房里,并未在意。今日,她才发觉国师大人的衣柜中,竟有一大半是为她准备的新裙装。 妆奁里满满当当,都是照她喜好,精挑细选的配饰。 钟书玉心中钝疼,挑了件素净的衣裳换上,又用白玉簪重新盘上发髻。他们已经和离,她没资格为南宫慕羽戴孝,也不配跪在他的灵前。 只能用这种方式缅怀。 韩云州没说什么。 时间等不及他们慢悠悠过去,韩云州化作狼形,驮着钟书玉一路狂奔,直到夜幕降临才赶到边境之地。 太子见到两人终于松了口气,一个月不见,他像换了个人,之前是太子,现在更像乞丐。 各种事情累加在他身上,连洗漱换衣服的时间都没有,胡子拉碴,衣襟上沾着血,眼下一片青紫,唇瓣甚至起了个水泡。 无任何开场白,他带来一个极坏的消息:“妖族与魔族勾结上了。” 印象中,魔族没什么脑子,他们嗜杀成性,平日除了睡觉就是在捕猎。不会思考,更不懂交流。 这种也好对付,躲着走,或者用阵法克制,就能保证性命无忧。 谁曾想在无界之地待了一千多年,竟让他们长出了脑子,甚至会和妖族勾结。 那道防妖族的结界,恐怕支撑不了多久。 在结界破碎之前,他们需想到新的解决办法。韩云州跟太子走了,钟书玉去找周荪,一天的时间,医馆人满为患,临时搭了个棚子出来。 现在正是缺人手的时候,见她来,红肿着一双眼,穿着与寻常不同风格的衣裳,周荪没多问,只握了握她的手,道:“你还可以吗?” 干涸的眼泪再次涌出,钟书玉点点头。 周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知道,此刻不适合细问,比起好奇心,她更希望钟书玉从伤痛中走出来:“受伤的人太多,你去熬药吧,其他人我不放心。” 熬药没想象中简单,不同的药有不同的特性,下进药罐的时机也不同,最好由熟知药理的人来干。 钟书玉领了命赶紧去。 可用的人真的很少,能动的都去巡逻了,会法术的都去加固结界的,会点医术的都去看护病患了,熬药的,只有她。 一忙起来,没时间去想那些令人痛苦的事,心情反而能好些。只是偶得闲暇时,想起那些已经逝去的人,她不禁想,他还活着就好了。 天气逐渐变冷,井水冰冷刺骨,每次打水弄湿鞋袜,她都得穿着湿袜子辗转在各个炉子之间,等不及干透,再打水,再弄湿。 炉子不曾熄过,她也没时间休息,直到夜深,周荪来换她,她才得以短暂的睡一会儿。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两三日,她打水回来后,周荪兴冲冲地说,给她找了一个帮手。 帮手在草药堆里抬起头,额间的金色印记流光溢彩,竟是南宫问雪。 她一袭白衣,与临时搭建的破败茅草屋格格不入,发间一朵白绢花,代表了她此刻的身份。 周荪把人送到就走了,留下两人,相顾无言。 钟书玉最先反应过来,她把水桶放下,抓了新的药放进药罐,开始煮新一轮的药。 受伤的人大都被魔气所累,不同等阶的魔物,魔气浓度也不同,之前她们遇到的那种来自魔神,中之必死无疑,普通魔物的魔气则可以靠药物延缓,受伤较轻的可以治愈。 所以这里煮的药,全是同一种。 有几炉药好了,在钟书玉行动之前,南宫问雪先一步把药倒出来,问:“要放哪些药?” 钟书玉不太想说话,可人家是来帮忙的,她不可能死守着嘴巴一言不发,于是道:“我抓给你看吧。” 她按药方,一一讲解给南宫问雪看,又说了一些注意事项,问:“都记住了吗?有什么不明白的再问我。” 南宫问雪回答:“你恨我吗?” 这四个字,成功让钟书玉沉默。 南宫问雪又问:“几个月前,我差点害死你。” 她是说,一开始换身的事。 钟书玉几番张口,又几番闭嘴,最后道:“都过去了。” 不是恨,也不是原谅,是都过去了。 她不可能永远活在过去,在脑海里反复回忆如何被背叛,如何被欺骗来折磨自己,她又不能原谅,原谅伤害自己的人,如同给敌人递刀子,让对方再捅自己一刀。 第91章 她只能说,都过去了。 南宫问雪没说话,她把新的草药放进药罐里,架在火上煮着,她看着炉中跳跃的火苗,幽幽道:“我也不想害你,但那是系统为我选的最优解。” 南宫问雪是胎穿到这个世界的,她从有意识起,便知晓了自己的命运。 一开始,她特别自傲,觉得她穿越而来,又有系统,绝对能把那群原住民耍得团团转,直到八岁时,她的养父母去世,她才明白,多了一世记忆,不是让她多了一个脑子。 自以为大人的她甚至不如一个十二岁的孩子。 她靠着两个实际年龄比她小的人,继续稳坐在南宫小姐的位置。 自那以后,南宫问雪低调了许多。 十六岁时,她按系统的指示救下钟书玉,并与之成为朋友。一开始她有些抗拒,她自以为与众不同,是这个世界的主角,为何要利用炮灰配角的身体攻略别人。 系统说,这是算法计算出的最优解。她妥协了,并且照做,直到几个月前钟书玉逃走,她重生在另一个人身上,她才明白,她和系统没自己想象的那般厉害,一切,都有改变的可能。 这也是她头一回,有了自己的主见,她决定靠自己攻略男主们。 但这份主见只存在了一瞬,很快,她又听从系统的安排,陷害长姐,在南宫慕羽面前展现自己。 更让她惊讶的是,没过多久钟书玉带了个陌生男人来,把她们换了回来,后来她才得知,男人是几百年未出世的上神。 南宫问雪当时满脑子:她是怎么做到的? 她是怎么不依靠任何外界的东西,靠自己活下来的?她抓着系统翻来覆去问了许多遍,也没找到答案。 在琥珀里的日子孤独又无聊,她把过往十八年的记忆走马观灯似的过了一遍,然后,她发现,自己似乎一直在依赖别人。 小时候依赖养父母,长大后依赖哥哥,背地里依赖系统,心理上依赖自己穿越而来的身份,未来,甚至打算依赖攻略对象。 她的傲慢如同她房中的云母屏风,漂亮华贵一触即溃。她所谓的高贵,竟需男人的宠爱来保持。 完全像一场笑话。 她开始羡慕钟书玉,她的人生,永远在她的掌控之下,若说南宫问雪必须获得一个人的满好感值才能成功,她选钟书玉。 “对不起。”南宫问雪突然道歉,“那日我醒来后,对你那么凶,是因为我害怕。” 第48章 话题回到最初。 与钟书玉换身,用她的身体攻略书中男主们,确实是系统给她的最优解。 在系统的规划中,魔神至少一年后才出世,这一年里,她攻略成三个男主就行,然后依靠三个男主的力量重生,再在他们的帮助下封印魔神。 献祭法阵献祭的是灵力,三个灵力相当的人,献祭的灵力也差不多,南宫慕羽不会死,顶多失去半条命。 可计划被打乱了,原本定好的太子、曦沐、南宫慕羽换成了几乎没有灵力的钟书玉,其他两人献祭出的灵力必然比计划中多。 南宫问雪才考虑清楚,她完全没有靠自己的经验,见唯一可以依靠的哥哥半死不活,她下意识迁怒于钟书玉。 “对不起。”她又说了一句,“我自诩比你们高贵,是来自另一世界的功略者,到头来,甚至不如你那般冷静。” 仔细想想,她由衷佩服钟书玉,在那样的情境之下,竟能立刻判断出危险,找到解决办法。若她有这般本事,哥哥就不必死。 沉默良久,钟书玉问:“他为何选我?若选韩云州,他或许死不了。” “献祭法阵需要一个阵眼。”南宫问雪道,“三昧真火需以贪嗔痴为引,阵法中人得关系匪浅。” 也就是说,得不清不楚。 南宫问雪瞥了她一眼,又飞快收回目光,“若我攻略成功,我便是阵眼。” 少了那一段故事,阵眼,便成了钟书玉。 南宫问雪犹豫良久,终于决定把那句话说出口:“上神的事……你别怪他,新神出世,旧神注定湮灭,一千年后新神降生,我也会死,这是注定,他只是择了最佳的人选。” 钟书玉苦笑,表情又像在哭。 他都知道了吧,所以才在婚宴上给韩云州下毒,逼她签下命契。间灵族那夜他或许是良心发现,又或者想到了新的办法,决定放弃她。 总之,他动了恻隐之心。 是钟书玉不肯放手,她太贪心了,这也想要,那也想要,最后才落得这样的结果,她怪得了谁呢? 见她又哭又笑,南宫问雪吓了一跳,生怕她突然疯了:“你先冷静!发生这种事谁也不想,你要实在接受不了可以去睡会儿,休息休息,这儿有我。” 钟书玉更想笑了。 等笑够了,她在南宫问雪担忧的眼神中,问:“你都是神了,不应该一掌把魔神打进无界之地吗?怎么还来这儿熬药?” 南宫问雪垂首:“我自小身体不好,没学过多少法术,也不会武功,让我去和魔神对打,跟送死没区别。” 按计划,她只需在几位男主的帮助下,照系统指示去做就行,何需亲自动手。所以,她此前从未想过靠自己。 钟书玉揉了揉眉心,什么都没说,继续熬药。 多了一个帮手后,时间自由了许多,钟书玉也有了时间去做别的事。医馆的药材没了,周荪带着她一起去采买药材。 第92章 边境之地的药材空了,这批是盛京来的商人,两人看过后没问题,准备付钱,却被掌柜挡住,对方说:“周夫子,最近行情长了,每份药贵两成,你这些钱可不够。” “什么?”周荪气愤道,“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这个节骨眼儿涨价,你良心何安!” 这不是发灾难财吗? 掌柜捋了捋胡子,道:“您也知道情况特殊,这些药材能抵御魔气,京中贵人们超出五成收药,我放着家门口的买卖不做,大老远运过来只收两成,够意思了吧。” 比起边境之地过了今天没明天的百姓,盛京的贵人们命更之前,哪怕魔神刚刚出世,尚未打到盛京,他们照样“未雨绸缪”大量采买药材。 即使这些药材一辈子都用不到,放在库房里发霉落灰,他们也不愿意拿出来分给灾民。 就像几乎每年都有的水灾旱灾,他们一个个吃得脑满肠肥,宁愿把钱花在数千里外运来的石砖上,也不愿分一粒粮食给灾民。 本就如此,花自家的银子,何需旁人置喙。 他们如是说着,理所应当踩着他人尸骨存活。 上天的神罚只降在五大家族身上,实在太亏了。 周荪不擅长吵架,她也不敢吵,掌柜说得很明确,她不买,自有人出五成高价去买,只要放出消息,这批药材不出天阙就会被买空。 周荪掂量着手中的银子,面露难色。她没钱,不止她,太子也没太多钱。 皇帝不允许太子来边境之地,这儿危险,而他是皇储,将来要继承大统,怎么能时时刻刻待在危险之地。 所以他不给钱。 其他人也不给钱,九五至尊的位置只有一个,太子死了,其他人才有兵不血刃坐上的机会,比起帮忙,他们更想太子死在魔族手里。 是的,如此危急时刻,他们想的不是击退魔族,而是为自己筹谋。 钟书玉道:“掌柜,可以给我两个时辰。” 掌柜摸了摸胡子,他不是自私歹毒之人,不然不会大老远把药材运到此处,但他是个商人,他不能做赔本的买卖,两成,已经是他能给出的最低价了。 “一个时辰。”掌柜道,“若你们买不起,我还得找新买家。这样,看在你们为民的份上,我多给你半个时辰,一个半时辰后还见不到你,别怪我狠心。” “好。”钟书玉应下,又问了周荪差多少,朝外走去。 她去了秦府。 自上次在秦府找到记录秘术的册子后,她再没来过,这一回,是她时隔数月后的首次来访。 秦夫人在书房,因为她是钟文宣的妹妹,这条路走得还算顺畅。 钟书玉进去时,秦夫人正在作画。 有钱人就是好,无论外界多么纷扰,这里依旧如世外桃源般安宁。 秦夫人估计早猜到了她的目的,直言道:“借钱可以,给我一个合理的理由。” 能在家族争斗中活下来的女人,又怎会是善茬。 钟书玉道:“为救人。” “不够,”她笔都未抬,拒绝道,“我从不救无用之人。” 在她眼中,灾民是毫无价值的,只要她想,尘埃落定后她可以买很多,而不是花钱去救那些不知道能不能活的命。 钟书玉想了想,又道:“百姓会记得您的恩情,将来……” “太虚幻,”秦夫人打断她,“再想。” “太子会记得您的付出……” “太遥远。” “为了我哥哥……” “他不配。” 钟书玉一连说了好几个,全部被秦夫人否定,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时间一点点过去,秦夫人很有耐心道:“你可以慢慢想,在我这幅画画完之前,我都有耐心。” 换言之,画完还没想到让她满意的理由,这场对话也不必继续了。 凉爽的秋日,钟书玉愣是出了一身的汗。 她思前想后,实在找不出新的理由。秦夫人不在乎灾民的死活,更不在乎她哥的死活,用道德来压她,只是得到相反的效果。 可她能给什么?钱她没有,权她更没有,名声又太遥远。 她能给什么?她本就一无所有。 突然,抬起手擦汗的钟书玉注意到手腕上的红镯。 为何不利用一回他呢? 钟书玉道:“如果我承诺,可以让你在魔族之中安然无恙呢?” 秦夫人笔尖停滞,抬头道:“我让你找理由,不是编理由。” 钟书玉抬起手,拔下红玉镯子狠狠摔在地上。意料之中的脆响并没有出现,秦夫人重新看向她的手腕,本该出现在地上四分五裂的镯子,完好地戴在她的腕间。 “怎么做到的?”秦夫人问,“障眼法。” “时不时障眼法,你亲自试试不就知道了。”钟书玉走过去,摘下镯子,递给秦夫人。 秦夫人疑惑接过,试探似的丢向地面,与刚才一样,镯子松手的瞬间重新出现在钟书玉的手腕上。 “这是魔神亲自给我戴的,以我们的关系,保一个人族不成问题。”钟书玉道。 “哦?”秦夫人道,“既然如此,你为何不找他借钱?” “底牌,自然要留在关键的时候。” 秦夫人拽下腰间的玉佩递给她,道:“拿着这个去找管家,让他给你拿钱。” 钟书玉欣喜接过:“多谢。” 第93章 “先别谢,”她道,“别忘了你的承诺。” 钟书玉拿着钱回去,心里忐忑不安。镯子不会碎这件事她清楚,与灵榕解决了命契之后,她试了很多遍,无论摔碎,还是藏在衣柜里,一眨眼的功夫又会重新出现在她手腕上。 因此,她才敢和秦夫人承诺。 可如何兑现呢?她总不能真的举着镯子去找魔神吧。 不兑现,岂不是骗了人,以后找秦夫人借钱借不到另说,秦夫人那般有权有势,不会暗杀她吧。 钟书玉思前想后,走路没看清,不小心撞到一个人。 那人结实的像块墙壁一样,纹丝不动,钟书玉立刻道歉,接着,鼻尖嗅到一股熏香味。不是熏衣料的那种香,是庙宇里燃得那种香。 钟书玉抬头,男人穿着斗篷,整张脸埋在宽大的帽檐之中,看不真切,唯有一缕红色的发丝,在刚才的碰撞下显现出来。 是魔神! 手臂被抓住,如铁钳一般挣脱不开,钟书玉下意识道:“等一下!让我把钱送去!” 话音刚落,魔神松开了桎梏。 钟书玉松了口气,不敢停顿,立刻跑了。 赶在一个时辰之前,钟书玉回到了药材铺。掌柜信守承诺,交了钱,让他们把药材带走。 临走时,他道:“周夫子,有些话我不得不说,药材长成需要时间,制成也要时间,魔族不除,这些药材总有一天会用完,与其盲目滥用,不如仔细想想给谁用的好。” 周荪陷入沉思,出于礼貌,她还是道了谢。 钟书玉担心魔神找上来,四处查看,幸好,没有那个熟悉的黑斗篷,刚才的一切,好似一场幻觉。 第49章 回去之后,医馆发生了动乱。 不知谁说了药材涨价的事,医馆内人心惶惶,都担心这份药材用不到他们身上。 一个抱孩子的女人说:“我烂命一条不值钱,我只希望他们能救救我的孩子。” 一个老人说:“我活了这么多年,早活够了,把药留给年轻人吧。” 一个小孩说:“我不喝,我要把药留给巡防的叔叔姨姨,他们辛苦,他们喝。” 有人大方,也有人不大方。 一个年轻男人在同伴的议论声中越来越焦急,他大喊一声,站到临时搭建的床板上,道:“诸位听我说,这帮当官的每年收我们这么多税,就该为我们着想,这药,应该先紧着我们用!” “就是!”立刻有人响应他,“没我们,他们算个屁!我们死了他们去给谁当爷!” “绝不能让那帮狗官占了便宜!” “信他们,连什么时候死都不知道!” “眼下最要紧的是把药抢回来,等他们反应过来,能有我们什么事!” 吵吵嚷嚷中,有人提了一嘴,顿时一呼百应,先前那些言论淹没在人群中,再也听不见。 暴起的灾民冲进药炉,把里面残余的草药抢得一干二净,连炉子里的炭火都没放过。 老人和小孩被推搡在地,那些口口声声说为了贫苦百姓的人,贪婪地抓起药材往外跑,有人靠近,则恶狠狠的瞪向他们,像一条贪婪的恶犬。 场面极为混乱,抱着孩子的女人失踪了,剩下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在人群中慌乱大哭。躲在暗处的南宫问雪悄悄吸引她注意,把孩子引过来抱在怀中,保护她不被人群踩死。 周夫子和钟书玉回来时,正好撞见这一幕。 她们的出现,好似烈火烹油,人群立刻有了新目标,钟书玉见势不对,赶紧拉着周夫子离开。 刚采买的药材被哄抢一空,那些人不会珍惜,平白得来的东西糟蹋了也不会心疼。踩在脚下的比抢走的还多。 可周荪心疼,这些药用一些少一些,在他们手里根本发挥不出药效。钟书玉借钱买来的东西,被如此对待,她心疼的简直滴血。 周荪不顾钟书玉的阻拦,一个劲地想冲进人群,用身体阻挡那群疯子:“不要抢了!你们不要抢!药熬好了大家都会有!” 没人搭理她。 幸好钟书玉力气大,箍着她的腰牢牢把人锁在原地,一旦冲进去,她活不过一盏茶。 哐! 一声脆响,钟书玉回头,瞧见南宫问雪一脚把一个男人踹了几米远,男人手中的棍子滚落在地。 她一阵后怕,刚刚,竟有人想把她打晕! 这样动乱的时刻,把一个女人打晕带走能有什么好事? 南宫问雪惊讶一瞬,神化后她力气大了许多。来不及多想,她一掌打晕周荪,道:“快走,这儿不安全。” 两人一个抱着孩子,一个扛着周荪,带着其他尚清醒的人来到一处山坡。药炉被踢倒,火苗顺势染上临时搭建的帐篷,顿时火光一片。 一开始便有人去找太子了,上坡的功夫,已经有人来镇压。那帮白长了体格的窝囊废,惯会欺软怕硬,话喊得群情激昂,遇上真正的刀剑后,立刻怂了。 “小玉!” 钟书玉未来得及回头,猛得被人抱在怀中,他抱得那样紧,生怕眼前人消失不见似的。韩云州把脸埋在她的发间,喃喃道:“你没事就好。” 心底莫名生出一抹暖意,钟书玉轻抚他的背安慰道:“好啦,我哪儿有那么脆弱,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她可是钟书玉,什么场面没见过。 韩云州一阵后怕,生怕那群暴乱的灾民对钟书玉做点什么。现在不在盛京,他也不是北衙统领,不可控的因素太多太多,他不敢赌。 第94章 思考了许久,他还是问出那句不该问的话:“小玉,跟我走吧,别呆在这儿了。” 钟书玉摇摇头,意料之中的答案。 她从来不是活在别人庇佑下的娇花,她是盛放在野外的玫瑰。 动乱头子被抓,他们损失惨重,花大价钱买来的药毁了大半,医馆也得重新搭,死了几个人,都是老人和女人,他们挖了个坑匆匆掩埋。 没人记得他们叫什么,更没人为他们立碑。 他们是万千百姓中的万千,死伤无数中的无数,一如一千多年前的那场浩劫,被人记住的,只有寥寥数句。 韩云州还是不放心,硬是从手里扣出一些人保护他们。钟书玉一开始没在意,等人到了才发现是钟文宣。 钟文宣尴尬挠头,道:“我、那个,人手不够、所以……” 钟书玉“嗯”了一声。 她冷淡的反应一下让钟文宣泄了气,他道:“对不起。当时太子缺人手,我想表现表现,就没在意。爹娘他们不愿意走,幸苦了大半辈子,闲不下来,所以我就……” 如果他当时不逞强,听妹妹的留在天阙,守在爹娘身边,或许这一切不会发生。 钟书玉垂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放在以前,她一定会发怒质问,问他十年前的教训还不够吗?为什么还这么冲动,你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十五岁的孩子了。 她经历过太多,多到难以用两三句话解释“命中注定”。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需要用无数血和泪写就。 钟文宣太了解他的妹妹了,钟书玉越不说话,他越内疚,他跪在钟书玉面前,握住她的手腕扇自己,哭道:“你打我吧,骂我也行,是我的错,我不是东西,是我害了他们……” 眼泪落在手心,湿润一片。 钟书玉怔怔看着,突然,她抽出手,拢了拢他的衣领,道:“秋日天凉,穿好衣服,莫要受了风寒。” 语气,与他们的娘八分相似。 钟文宣这几日没睡好,胡子拉碴,眼中满是红血丝,头发也乱糟糟的,像刚从乞丐窝爬出来。 也不知秦夫人当年怎么看上他的。 听到这话,钟文宣没再哭,也没再扇自己巴掌,他拢了拢特意做宽的衣领,垂下眸,道:“知道了,你也是。” 他是一个极普通的人,与城中万千普通人一样,他不像南宫慕羽十二岁便能当上国师,也不像韩云州十五岁入魔族奸细老巢手刃仇人。 他的成长晚一些,十五岁时不负责任,二十五岁时的逞强,每一次的不成熟都深刻在他的骨子里,慢慢形成他成长路上的符号。 这一刻,他终于长大。 钟文宣收拾好情绪,去了帐外巡逻。被打晕的周荪悠悠转醒,了解发生什么后,哭道:“你为什么不拦着他们!你知道那些草药花了多少钱吗?!” 她指责的是南宫问雪。 南宫问雪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洁白的衣裙纤尘不染,一如记忆中那朵圣洁昙花。钟书玉为她辩解:“她一个女子,如何对付得了那么多人。” 周荪知道,她心疼那些药,心疼钱,也心疼钟书玉。秦夫人她打过交道,不是个好对付的主,她不知道钟书玉与秦夫人做过什么交易,但用脚趾头想想也不简单。 如此换来的草药,却被人踩到脚底下肆意践踏,她如何甘心? 南宫问雪道:“我打不过魔神,不代表打不过几个暴民,只是,没必要。” 她甚至不需要亲自动手,挥一挥衣袖,那些人顷刻间飞出,砸在地上动弹不得。 然后呢,抢回一些残缺的药材,继续这场毫无意义的救治? 她不是周荪,她没那么善良。南宫家的小女儿从小娇生惯养,纵使不如哥哥聪慧,却也不蠢。 魔族不会只待几天,药材总有消耗完的时候,接着呢,等死吗?她需要筛选,筛掉那些不值得被救的人。 太子恐怕也有这样的念头,所以,才根本没设防备。 “什么叫没必要?”周荪不可置信,“你也太冷漠了,那是一条条活生生的命!” “夫子。”钟书玉拦住她,道,“别激动,如今您是我们的主心骨,您若是倒下,我们该如何应对?您先休息,训人的活交给我就好。” 她这样一说,周荪反倒说不出职责的话,她无奈道:“不必休息,我出去看看,你们尽快调整好出来。” 说罢,她瞥了南宫问雪一眼,离开了帐篷。 与外边的嘈杂不同,隔着一层帘子,这里静得像两个世界。 南宫问雪道:“你想说什么,尽快说吧。” 钟书玉道:“我觉得,你做的对。” 南宫问雪眼底闪过惊讶。 若是以前,钟书玉绝不会这么说,她大概会和周荪一样,怪他们草菅人命。现在,她学会了站在南宫慕羽的角度看问题。 对所有人实施无差别的拯救,一定对吗? 摆在他们面前的问题太明确,越来越少的药材,不知何时打过来的魔族。隐藏在他们中间的问题也很明确,有手有脚却好吃懒做的闲汉,看似正常不知何时在后背打她们一闷棍的男人。 狼与羊同处一窝,是对羊的不公平。 钟书玉道:“善恶之分,比当年灵榕降下的一半神力还随机,哪里都有好人和坏人,善待坏人,与残害好人没区别。” 第95章 她出生在底层,对这一切太了解,偷奸耍滑,小偷小摸也就罢了,对未嫁的姑娘开不要脸的玩笑,偷看女子洗澡,这种事屡见不鲜。 钟书玉不愿盲目婚嫁,便是因为此。 只是这些人大都无权无势,像臭水沟的苍蝇一般惹人厌烦,不如那些有权有势的恶人害人匪浅。再者钟书玉也来自穷苦之地,恶人有,好人也有,所以她下意识地护起短。 她要保护的,从来是那些好人。 南宫问雪伸手捏她的脸颊,道:“明白的这么快,我要嫉妒了。” 说完,两人都愣了一下。 过去的三年里,这样的场景发生了许多次。 一开始是钟书玉在说。南宫问雪貌美,聪慧,身份尊贵,好似这世上所有美好的词语都为她量身打造。至少在那个时候,她确如小说女主般美好。 钟书玉是自卑的。她不够漂亮,没有拿得出手的家世,与南宫问雪相比,她粗糙的像没来得及上色的泥塑,而南宫问雪是精雕细琢的玉摆件。 南宫问雪看出了她的自卑,便学着她的样子夸她:我要嫉妒了。 时间一长,这反倒成了她们之间的默契。 这段感情充满了欺骗,可它带给钟书玉的温暖不假。 回不去了,那个决定出现的那刻,她们再也回不去。 南宫问雪自觉尴尬,她收回手,道:“我们出去吧,别让周夫子等急了。” 说罢,转身离开。 钟书玉应了一声,抬脚跟上,余光却瞥到一片衣角,好似那儿站了一个人。她定睛看去,那儿果然站了一个穿黑斗篷的人。他不知何时出现,在那儿站了多久,竟无人注意到。 “魔……” 话刚起头,魔神伸手揽过,捂住她的嘴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在空中。 “什么?”南宫问雪回头,刚还站了个人的帐篷,如今空空荡荡。 第50章 几千里外的盛京皇宫。 朝堂之上吵得不可开交,一拨人说必须打,得让魔族知晓他们的厉害,才能谈接下来的条件。 一拨人说魔族破除封印的时间比国师占卜的早,在意料之外,应该先筑起高墙,等做好充分准备后再战。 还有一拨,接到边境之地传来的消息,说今时不同往日,既然魔族能和妖族讲和,为何与他们不可?应该先商量一番再做打算。 三拨人吵的唾沫横飞,脸红脖子粗,皇帝扶着额,头疼地听着。 太子在就好了。 他不需要太子做什么,朝中有他坐镇,太子只需要安静待着,等到合适的时机,他自会为他谋划,结识世家,稳固地位,最终坐上这九五至尊的宝座。 偏偏那个蠢货,放着盛京的好日子不过,非要跑去边境之地那样的危险之地,若送了命,这皇位由谁来继承。 召回令发了好几封,太子都当没看见,他得找个合适的人选,亲自去把人带回来。 “你是谁?你怎么进来了?!” 突如其来的一声厉呵,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众人这才注意到,朝堂之上站了一个身着斗篷的奇怪男人。 男人身量很高,周身气压低沉,戴着帽子,看不见面容,只能从帽檐下窥见几缕鲜血一般的红发。 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又在这儿站了多久,等注意到时,他已经站在哪儿了。 面对这个突然出现的人,大太监一甩拂尘,挡在皇帝身前,大喊道:“羽林军呢?快来人!护驾!” “慢着,”丞相拦住他,走到男人身前,温声道:“不知阁下所为何事,该如何称呼?” 男人还未回答,大太监先一步道:“丞相大人,此为何意啊?这人难不成是你带进来的?” 他自然看得出男人有问题,可他要维护皇室尊严,不然事后第一个问责他。 他说出口的话,也是皇帝的意思。 丞相呵呵笑了两声,道:“别着急,至少先问清楚。” 危险来临之际,规则会变得模糊,边境之地的灾民会暴起,盛京的官员,也不会像之前那样听他们君主的话。 守在殿外的羽林军终于来了。荣朝有规矩,上朝时不得携带兵刃,连羽林军也远远的守护在殿外。 此刻,七八柄刀尖对准男人,只需一声令下,便会朝他挥去。 大太监不敢下令,回头看了眼皇帝,读过他的眼神,才狠了狠心,道:“动手。” 他们在试探,试探魔族到底有多大本事,试探他敢不敢在大殿上动手。 一声令下,众侍卫齐齐举刀,朝男人劈去。 下一刻,所有人的动作停在原地,连脸上的表情都无分毫变化,风一吹,化作一滩血雾,消散在原地。 包括他们手里的刀。 “啊!”有胆小的,立刻软了腿坐在地上,腿间一片湿润。 他怎么做到的?人不曾动过,手都不曾抬起,七八个人竟一眨眼的功夫……消失了。 不等众人想清楚,男人动了,他抬起脚,一步一步走上台阶,往那九五至尊的宝座而去。 “你、你要做什么?”皇帝仓惶起身,顾不上皇室威仪。 “汝,滚。” 男人的声音很年轻,听起来只有二十出头,他的话不带任何感情,只有实打实的羞辱。 “你!你怎敢如此对朕说话!来人!护驾!” 第96章 皇帝下意识朝高台下望去,往日对他殷勤备至的臣子们,如今站在台下静静看着,如同,在看一场与他们无关的戏剧。 有人在害怕,有人在狐疑,还有人,在笑。 如此时机,他们想的不是人族如何生存下去,将魔族封回无界之地,而是皇帝被魔神杀死之后,这个九五至尊的位置,可以轮到谁。 这一刻,皇帝终于理解太子的话。 十年前,年仅十五岁的太子说,盛京的人太假,每个人都戴着面具活着,那张面具又过于逼真,他实在难以分辨自己看到的是真是假。 他问,这世上有真情存在吗? 当时皇帝如何回答的?他傲慢道,权利就是最大的真情。 只要权势在手,想要什么得不到? 太子笑了一下,说:父皇,你也没有真情。 皇帝怒极了,他是父亲,更是皇帝,太子是儿子,也是臣子,他如何敢如此对父亲说话。他将太子幽禁在宫中,让他什么时候想清楚,什么时候再出来。 没几日,太子自请去边境之地。 他以为小孩在闹脾气,任由他去了,想着正好趁此机会治治他的毛病,不曾想,他这一去待了十年。 不是太子蠢,是他太蠢,蠢到以为有了极致的权势,就有了这世上任何东西。直到此刻他才明白,一切,不过虚妄幻想。 思及此,他怒道:“魔族宵小,莫要以为人族无血性之人!” 说罢,祭出自己的本命剑一剑刺去。 皇帝的位置坐了太久,久到他差点忘了,年少时他也曾是意气风发的修行天才,只是人生这条路上诱惑太多,越走,他越忘了自己一开始最想要什么。 男人偏头,躲过这一剑,他指尖轻点,从剑尖开始,一寸寸断裂,化作齑粉,皇帝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切,他无法相信,自己在对方手底下撑不过一瞬。 不过很快,他不会惊讶了,因为他和他手中的剑一样,化作一抹血雾,消散在空气中,仿若从未出现过。 大殿上很静,几乎落针可闻。 男人摘下帽子,露出那一头璀璨的红发,他转过身,朝向众人,坐上那座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的宝座,安静看着。 丞相率先反应过来,他跪下,如以往无数次般,朗声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人族中最优秀的臣子们,正朝着刚杀死他们君主的魔神下跪。 钟书玉被虏来时,已经过去三日。 远在盛京的皇宫,比边境之地还要适应魔族的存在,他们理所应当地把魔神当作新帝,每次朝拜,见他时,还会尊称一句陛下。 但这位“新帝”不太适应人族的存在,他的寝宫很空,宫内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 钟书玉被压到床上时,她只瞧见头顶华贵无比的帷帐。 上等丝绸上绣着龙凤,是她在国师府都不曾见过的华贵,难道这里是……皇宫? 这个念头一出现,钟书玉吓了一跳。 马车从边境之地到盛京需要五六日,骑马要三四日,韩云州化作狼行需一个白天,而魔神,只需一眨眼的功夫。 他人眼中杀人不眨眼的魔神此刻正拥着她,手指从她的脸颊滑到嘴唇,又从嘴唇滑到下巴。 突然,他起身半跪在钟书玉面前,掀开她的裙子,手放在她膝盖上。 “住手!”感受到腿上的力量,她吓了一跳,急忙拉住腰带,“你要做什么?” “快乐,”他脸上看不出表情,“汝、你,不。” 魔神说话颠三倒四,好一会儿钟书玉才弄清他的意思,他在说:你不快乐。 她怎么会快乐呢,父母逝世,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离开,哪怕她再装得若无其事,也掩盖不了心底的悲伤。 眼前的男人长了一张极好看的脸,皮肤瓷白,眼眸是暗沉的红,睫毛纤长,如小刷子一般。鼻梁高挺,唇色鲜亮,难辩雌雄。 可他的脸颊是消瘦的,线条锋利,自带冷峻,即使他容貌长得再漂亮,也让人生不出觊觎之心。 他是魔神,一千年前横空出世,被灵榕封印的魔神,是她爹娘死亡的始作俑者。 钟书玉不恨,她伸出手,轻轻描摹着他的五官。 边境之地她去过,那是个极可怕的地方,她的眼睛明明看得见,却对不上视线,看起来模模糊糊,什么都不真切。 几息之间的存在,她至少连做了一个月噩梦,她不敢想,在那儿待一千年什么感受。 她应该恨吗? 魔族排山倒海而来,听的谁的命令,是他亲手杀的吗?命运早已写下的字句,真的要怪在一个确切的人头上吗? 钟书玉不知道。放在以前,她会恨,可她经历过这些事后,连“恨”,都成了疑问。 韩云州生下来便被打上天煞孤星的命格,可导致他孤独一生的,是他的亲生父亲;五大家族世代活不过三十岁,在三十岁之前害死老国师和秦芸的,是谦陌。 他们所有人活在命运的操控之下,自以为是的改变,最终什么都没改变,南宫问雪是,灵榕是,魔神呢?也是吗? 红发男人蹲在她身前,静静看着她,道:“汝、你,难过。” 他好像刚学会这个词,还不太擅长使用,讲起话来磕磕绊绊。 钟书玉问:“你不会说话?” 第97章 那张漂亮的脸微怔,转而垂眸浅浅应了声。 很丢人吧,活了一千多年了,连话都不会讲,寥寥几句词语,还是被封印前偷偷学的。 “我来教你吧。”钟书玉拉他起来,从寝宫内的东西开始认,“这是花瓶,这是屏风,这是铜镜……” 魔神眼睛亮晶晶的,她每说一个词,他都乖巧地念一遍。传说中的魔神大人,在钟书玉面前乖巧的像个孩子。 钟书玉不会教小孩,只能回忆着小时候的样子勉强教他。魔神学得很快,一下午的时间已能说出一个完整的长句子。不太熟练,却也足够。 休息片刻后,钟书玉问:“你有名字吗?” 总不能一直叫“喂”吧。 魔神摇摇头。 他没被养过,无父无母,无亲朋好友,自然没人为他取名。 钟书玉好奇:“那别人怎么叫你。” 魔神想了想,认真道:“怪物。” 第51章 长着人类的面孔,却红发红眸,不吃不喝也能存活,哪里有恶念,哪里就有他,这样的“人”,不是怪物是什么? 刚诞生的那几年,他总被人们以这样的词语称呼,直到他率领魔族大军攻入人族阵营,才换了一个称呼,被称之为“魔神”。 无论哪一个,都不属于他。 钟书玉不知他的过去,莫名的,她想起了自己。过往三年里,她在三省神院也如“怪物”一般,是众人眼中十足的异类。 没人想和她说话,他们都把她当作腌臜之物,即便她每日收拾干净,无任何异味,也挡不住那些人路过她时捂住鼻子,来一句:臭死了。 哪里臭?她每日沐浴,没钱买熏香,就去郊外采来花瓣,连爹娘都说她自从进了神院,身上比店里的糕点还香。 为此,她自我怀疑了很久,直到某一天,她突然明白,是她身上的穷酸味。闻到臭味的不是他们的鼻子,是偏见。 跟她有没有每日沐浴有关系吗?跟她有没有熏香有关系吗?偏见改变了他们的嗅觉,不存在的东西,也会突然存在。 面对同族如此,异族更是。 魔神少年时期的日子,必然比她更难过。 人之所以区别于牲畜草木,源于他们拥有同理性。对与自己有过相同境地之人,抱有怜悯之意。 钟书玉问:“晏华,这个名字你喜欢吗?晏,明也,华,有光彩之意。过往种种已经过去,希望以后的日子里,你能一直活在光明里。” “晏华……”魔神细细揣摩着这个名字,笑道。“钟晏华。” 他还给自己加了个姓。 有了新名字的魔神大人很开心,时时刻刻黏着钟书玉,她去那儿都跟着,如厕也跟着,见她生气,才勉勉强强出去,站在几米远的地方等着。 钟书玉不知道这是哪儿,以为他造了个跟皇宫差不多的地方,宫人也是魔族变的。在医馆忙了好几日,连沐浴的功夫都没有,好不容易能休息,她也不客气,立刻让人烧了热水来。 沐浴之前,先把晏华赶走。 沐浴不比如厕,一会儿功夫就好。钟书玉刚脱掉衣服坐进浴池里,就察觉到一抹灼人的视线,透过屏风越过来。 “晏华,”钟书玉拉下脸来,“我说过,不要进来。” 屏风外的人没动,隔了一会儿,他才缓缓张口:“你不开心。” 汹涌的情绪暗藏在平静的外表之下,她自以为是的伪装,没能逃过另一个人的眼睛。 钟书玉突然有些恼怒:“别说了。” 不开心又怎样,普天之下,不开心的又何止她一个。 脚步声缓缓逼近,晏华从屏风外走进,道,“我想,你开心。” 悲伤是苦涩的,那股苦涩始终萦绕在钟书玉身上,无论她再装得若无其事,它都像狗皮膏药一样扒着她,死也不放手。 晏华鼓起勇气走近,拿起水瓢,将水淋在她身上。他要帮她洗澡,洗去这几日的尘埃,或许那股苦涩能淡一点。 钟书玉很生气,很快她又发现,晏华眼中没有情欲,他很认真。自出生起就甚少与人打交道的魔神,何时做过伺候人的事,每一个动作都极其小心,生怕弄疼她。 钟书玉没了言语,他又不是人,哪儿懂人族的男女之别,是她想多了:“你帮我洗头发吧。” 晏华没应声,伸手取下她头上的白玉发簪,长发散落,被水汽蒸得湿漉漉的。他用水瓢一点一点把长发弄湿,又淋上木槿叶汁,慢慢揉搓出泡沫。 皇宫里供皇帝沐浴的浴池是活水,泡沫刚落下,就被流水带走,无论何时,池水都是干净的。 好几日没好好合眼,被揉搓着头皮,钟书玉竟慢慢睡着,恍惚中,她好似看到了韩云州,他满脸心疼地坐在她身边,长长的睫毛垂下,说:怎么累成这样,睡吧,有我在。 说罢,把她抱在怀里哄睡。 隐约间,她又看见南宫慕羽,他轻轻笑了一声,说出极欠揍的话:没了我,就让你这么难过? 钟书玉有些厌烦,刚想推开他,又见他垂首,在她耳边问:想亲吗? 这家伙……身体比脑子反应快,等她反应过来时,已经搂住他的脖子压了上去。 今日的南宫慕羽与往常不一样,他是呆涩的。如同第一次亲吻般,愣在原地等待钟书玉指引,他一动不敢动,过了好一会儿,才学着她的样子亲吻。 第98章 他又很大胆,平日不敢触碰的地方一一触碰,他大概不了解男女身体的区别,碰到柔软之处时瑟缩了一下,被钟书玉抓着手腕按回才大胆一些。 他懂,又不懂,好似看惯了秘戏图的雏儿,新婚夜害羞又彷徨地亲自尝试。 直到手指渐渐往下滑去,钟书玉猛然意识到不对,南宫慕羽从未碰到过这里。 她惊醒,看到晏华双颊绯红,轻喘道:“你……打开一点,我进不去。” 手指还停在她大腿上。 “啊!”钟书玉尖叫一声,推开他,扯过岸边的衣服罩住自己的身体,道,“你干什么?!” 晏华不明所以,他不理解,刚刚还好好的,为何突然变了卦:“你、喜欢。” 她分明很喜欢。 钟书玉冷静了下来,记忆没错的话,主动的人应该是她。该死,她不该同意他进来,这样一个时刻,不适合一男一女单独相处。 她抱着浸湿的衣服,道:“你先出去。” “不。”对面的人拒绝了,“为什么。” “因为……”钟书玉道,“我们不能这样,只有夫妻之间才能如此。” “可是,你和……”晏华抿唇,他不知那个男人的名字怎么说,“也这样过,在成婚之前,我们成婚。” 钟书玉变了脸色:“你怎么知道的?” 晏华偏过头,不看她。 细思极恐,连韩云州都不知道的事,他怎么知道的?钟书玉顾不上其他,凑过去抓住他的手腕质问:“你为什么知道这些。” 晏华没回答,眼神瞥向她手腕间的镯子。 “是它?”钟书玉恍然大悟,难怪灵榕探查不出命契的存在,只因那不是命契,而是魔神监视她的手段。 “所以,你根本没和我定过命契?” 这回晏华应了:“嗯。” “哈…”钟书玉苦笑,她被一个破镯子耍了那么久!她用力拔下镯子,狠狠往一旁摔去,下一刻,飞出去的镯子化作一抹烟雾,重新回到她的手腕。 “拿着你的破镯子滚!”钟书玉怒道。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个脾气很好的人,因为穷,因为无权无势,她谁也不敢惹。这回她真的忍不住了,任谁被莫名其妙监视那么久都会生气,尤其,那种事也被他看到。 晏华不懂这些,一千年前他只懂杀戮,被关进无界之地后他浑浑噩噩,连过去多久都不知道,冲破封印出来后,才从别人的嘴里得知过去了一千年。 他只知道,钟书玉很生气,他不想钟书玉生气。 “有它,魔族、不敢伤你。” 镯子不仅能感受到她经历过什么,也能告诉其他魔,有一个比他们都强大的魔,护着她。 这样的回答,让钟书玉的心冷了又冷。她不该自以为是的怜悯对方,魔就是魔,始终不会是人,就像阿苑,像赌场老板,永远不会共情别人。 钟书玉披上衣服,头也不回的走了。 晏华急道:“冷!” 入了秋,夜晚比往常要冷许多,又没到需要炭火的时候,她浑身湿透离开,第二天必然照亮。 钟书玉冷冷道:“滚!” 床上,钟书玉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身体很困,脑子很活泛。她总忍不住想,晏华到底看了些什么。 忽然,她激动坐起,难怪刚进寝宫时他要掀她裙子,原是她和韩云州做过的事都被他看见了。 她又躺下去,脑袋蒙在被子里发疯,镯子撞到额头,她又想到,她现在所做的一切晏华都能看到。 到底怎么样,才能去掉这个镯子? 所有能想到的办法她都想过了,连灵榕也探究不出它的本体,难不成,要她砍掉手腕才行? 思及此,她冷静了下来,借着月光紧盯着镯子,它看起来和寻常镯子没有不同,倘若真找不到办法,她可以试试。 第二日一早,钟书玉被晏华吵醒,说要去上朝。 魔神没当过人,他对人族的了解来源于模仿,一千年前,他模仿人族排除异己,打得把自己打进了无界之地。一千年后,他决定换个方式。 在魔族中,他是最厉害的那个,千百年来被称为魔神,对应人族,他也该是人族之首,所以他大老远来了盛京,坐上了皇位。 皇帝要批奏折,他不识字,只会胡乱画圈,上朝还可以,他不需要说话,坐在那儿看着就行,所以他上朝比人皇还勤快。 早上被宫人簇拥着洗漱过后,钟书玉陪着晏华,坐着步辇,一路到朝堂。 殿中,已站满了人。 钟书玉忐忑着走进,以为都是魔族,中间穿插着几个妖族,不曾想进来后第一眼看到的是人,而且是有点眼熟的人。 众人看到魔神身后跟了一个女人,纷纷露出惊讶之色,但很快,他们又恢复如常,激烈讨论起如何恩施全国。 这里有妖,是只不擅长化形的蛇妖,他没穿里衣,只罩了件外袍一扭一扭地和旁边人说话。也有魔,化形比较成功的魔,只是他头上的角,漆黑的唇暴露了他的身份。 更多的是人,穿着朝服的人,年纪有些大,手里拿着笏板,有的在讨论,有的在闭眼撞死,好似看不到,眼前的牛鬼蛇神就不存在。 钟书玉终于想起为何眼熟,其中有几个她见过,分明是朝中官员,这儿不是晏华模仿人族建立的皇宫,而是真正的皇宫。 第99章 她不可置信地看向晏华:“真正的皇帝,去了哪儿?” 第52章 说句比较冷漠的话,钟书玉在意的不是皇帝去了哪儿。他们不曾见过面,也不曾有过交集,地位天差地别。 九五至尊的皇帝去了哪儿,是死是活,与她这个平民关系没有半分钱关系,轮不到她在意。 她只是不想晏华滥杀无辜,不想一心为民的太子回来后,发现自己的父亲一早死在了魔神手里。 挡在中间的钟书玉,哪一种场面都不想看到。 台下人不知在讲什么,争来争去,这一堆唾沫横飞,那一堆撸起袖子,还有一堆凑在一起,一会儿看看高台之上的男女,一会儿看看同僚,叹气摇头。 晏华之前还觉得有意思,他见过的人不多,如此和谐相处的人更不多,他像在欣赏一场戏剧,即使这场戏没有半点意思,他也看得兴致盎然,甚至想与钟书玉分享有趣之处。 直到,他听见这句话。 台下戏顿时没了趣味,他委屈道:“你在意的人,太多。” 韩云州算一个,后来的南宫慕羽算一个。这俩都是她的夫君,他不计较,后来又来个什么周荪,钟文宣,太子什么的。 她的心比这大殿还大,能装下那么多人,为何不能装个他? 手腕上的镯子被她的体温浸润,不特意感受,几乎察觉不到,那个不属于她的东西,几乎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钟书玉摸着镯子冷笑:“魔神大人自然不懂我们人族的感情。” 晏华皱眉:“叫我名字。” 从无界之地出来后,他再也没自称过“吾”,也没唤过她“汝”,他一直用人族的方式对待她,最后换来一句“自然不懂我们人族的感情。” 晏华舌尖苦涩,是这殿里谁在难过? “那个名字不适合你。”钟书玉道,“它应该用在一个光明磊落的人身上,而不是一个躲在暗处偷窥别人的人身上。” 她的语气带了点冷意,像寒冰,“我收回。” 舌尖的苦涩更甚,并有一股浓烈的辣味聚集在舌根,辣得晏华双目通红,浑身发燥。那是怒气。 魔族诞生于欲望,与情绪为食,每种不同的情绪,在他们的舌尖都有具体的味道。 苦涩是难过,从他见到钟书玉开始,她身上就有一股挥之不散的苦味,他想让她快乐,因为快乐是甜的。 愤怒是辣的,他极少品尝到这种味道,这世上,还没谁敢在他面前暴怒。 晏华环视一周,最终视线落在他的手指上,在钟书玉那句话脱口而出时,他下意识抓紧了衣料,他在生气。 他竟然在生气。 魔族,是不会产生感情的。很多时候,他们就像一把会自己动的刀,被食欲驱动着,脑子里只有杀戮。 现在他有了感情? 意识到后,舌根的辣感骤然消失,只留下发麻的余韵,有点像昨晚那个吻。 晏华看向钟书玉,她嘴唇嫣红,晨起宫人们用最好的胭脂为她上妆,她坐在身侧,隐约间能闻到胭脂里的花香味。 又有一股味道弥漫在舌尖,黏糊糊,很甜。 她的唇很甜。 晏华没有犹豫,亲了上去。这个姿势不太方便,他索性把人抱在怀里,专心沉沦。 他不是人,怎懂人族的礼义廉耻?他大胆的行为惊呆了所有人,台下人不演了,纷纷瞪大眼睛看着。 有些老人家受不住这刺激,用胳膊捂眼,嘴里嘟囔着世风不古。 钟书玉奋力挣扎,从昨日到今日,种种叠加在她心里,她怒不可遏,气愤地甩了他一巴掌。 “啪!” 清脆的巴掌声,在大殿里格外清晰。 有人唏嘘,有人不忍地闭上眼,也有人,兴致盎然地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暴风雨。 皇座上的人,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啊。 大殿上安静极了,连呼吸声都能听得真切。 钟书玉放下手,心乱如麻。 她是疯了吗? 眼前的人可是魔神,她凭什么认为对方不会杀她? 这世上的女人千千万,比她漂亮,比她温柔,比她顺从的人更是多如牛毛,只要晏华想,立刻会有人送上无数绝世美人。 她能凭借什么活着?过往几个月被监视的生活吗? 钟书玉闭上眼,眼角滑下一滴泪来。 谁不想好好活着呢?况且,她为了她这条命努力了这么久,却轻而易举的,死在别人弹指一挥间,甚至,临死之前,她的夫君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韩云州知道她失踪的事吗?昨天一夜,他有入眠吗? 她真的不希望,自己爱的人,好不容易找到她的踪迹,下一刻,听到的是她的死讯。 人有了牵绊,就有了恐惧的点。 温热的指轻轻抚上她的脸颊,擦去她的泪水,晏华问:“你在怕我?” 他声音很轻,轻的像一阵风,听起来有些酸涩。 恐惧的味道是酸的,曾经,他品尝过无数次,但没有一次,像今日这般让他难过。又酸又苦的味道弥漫在他的口腔,让他难受的想哭。 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想让钟书玉别害怕,于是说:“他还活着,在另一个地方,你想见他吗?” 他撒谎了。 人皇在他出现在这儿的第一天就死了。 一个族群不能有两个首领,一座山不能有两个大王,他想坐上至高无上的皇位,就必须杀了上一任人皇帝。 第100章 这是权力更迭的规则,就像妖族上一任妖皇死后,下一任才能继任;人族新神诞生,意味着旧神灭亡一样,亘古不变。 晏华不觉得自己有错,但他不想钟书玉怕他。 “不必。”钟书玉推开他,重新坐了回去。 “为什么?”晏华不明所以,“你不想见他吗?” 反正钟书玉没见过,他随便找个年纪差不多的,应该行吧。 钟书玉当然不想,她现在满脑子都是如何离开这儿。至少,得先让韩云州和哥哥知道,她没事。 晏华嗅不出她身上复杂的情绪,但他感觉得到,钟书玉想离开他。 她不喜欢这儿。 这儿有天底下最华贵的衣料,有最珍贵的食材,有无数人伺候着,要什么有什么,但她不喜欢,为什么? 晏华空荡荡的大脑想不出所以然,他自顾自以为钟书玉不喜欢闹哄哄的人群,便把所有人赶走,商量起他们的婚事。 “皇后册封典,你有什么要求吗?”晏华握着她的手,冰凉的手握在手心反复揉捻,似乎就能把她留在身边,“我想快点,想热闹点,他们说不行。” 他说的应该是礼部。 宫中许久没有大型仪式,又是皇后册封大典,万般马虎不得,不说布置,礼服赶制也得时间,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成的。 钟书玉苦笑,真让韩云州说着了,当初在天梁说的玩笑话,如今成了真,如今她真的要成一国之母。 “不……”刚吐露出一个字,钟书玉又后悔了,她刚想着如何传递消息,机会便送上了门,她话音一转,道,“我嫁过人,按我们人族的规矩,你该给我第一任丈夫敬茶。” “主父?”他连这个也知道。 钟书玉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的愤怒,道:“是。” “好。”他答应的很快,立马召来身侧的大太监,道,“去请。” “是。”之前的大太监死了,新换上这个年轻些,人情世故没那么精通,他求救似地看向钟书玉,“不知这位姑娘、不,皇后娘娘的夫…夫君,如何称呼,身处何方。” 钟书玉道:“韩云州,曾经的北衙首领,如今在天阙。” “……是、是。” 大太监领了命,赶紧退了出去,走出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谁,震惊地回头看了眼。他没记错的话,国师大人上个月娶的新夫人也是这位。 被忽悠着认了规矩,晏华心里不认,他没旁人那般大方,愿意与人分享娘子,哪怕碍于规矩不得不这样做,他也得做晚上那个。 想了想,他道:“夜里,你得睡在我房里,不能去找他。” 钟书玉道:“他是我夫君,为何不能找。” “白天可以,晚上不行。”他隐约记得,白天她和那个谁只亲过。想了想,他又为自己加上一个砝码,“我比他好,不会欺负你,你不喜欢可以停。” 那个狼族太坏了,每次说的好听,说什么由着钟书玉来,到最后全凭自己开心,钟书玉流了泪也不管,求他停下也不管。 他不会,他很听话。 钟书玉“唰”得一下起身:“你、你、你都看了些什么?!” 她实在没办法接受,自己做过的事全被他看到了。 晏华不明所以,她不喜欢吗?还是说,她就喜欢那样? 他低下头,毛绒绒的红狐狸耳从他发顶冒出,还带着白色的耳廓毛,他小心翼翼抬头,不确定道:“这样,可以吗?” 狼族他没见过,狐族见过,都是耳朵,应该差不多吧。 “啊!”钟书玉尖叫一声,崩溃离去。 她要疯了,这个男人为什么能堂而皇之地把这种事摊开了讲!这是可以讨论的内容吗?! 她知道,魔族与人族不同,他们没有礼义廉耻,也不懂男女情事,但她有,她实在没办法接受和另一个男人讨论她和她夫君在床榻上的喜好! 人在情绪崩溃之时,往往喜欢逃去内心觉得安全的地方。可偌大的皇宫,钟书玉连个熟悉的地方都找不到,无处可去的她选择回了寝宫。 晏华跟着她进去。 一瞬可行千里的魔神,亦步亦趋地跟着,直到进到殿内。他不敢离太近,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不知所措,隔了好一会儿才问:“你不喜欢这个耳朵,我可以换别的。” 他懂得不多,不知道哪些动物有耳朵,之后让妖族的人送来几只他学一学。听说有一种叫兔子的动物耳朵很可爱,钟书玉应该喜欢,不行的话,找几只狼族也行。 这点上,魔神底线很底。 “这是耳朵的事吗?!”钟书玉坐在椅上,手捂被气疼的肚子。 犹豫许久,晏华走过来,蹲在钟书玉面前,伏在她的膝上,软声道:“你喜欢什么,我都可以变,别生气了,好不好?” 至少他此刻,真心希望钟书玉开心。 “你……”身下一股暖流涌出,钟书玉心感不妙。 晏华表情从疑惑到紧张,他抱起钟书玉往床上赶,忙道:“太医!快去请太医!她受伤了!” 第53章 钟书玉活了十八年,头一回想死。 她望着头顶的帷帐,心想,若重生前她提早看到这样的场景,或许她就随了南宫慕羽的意,死在了那间无人问津的偏院。 何必遭此磨难。 听了太医的解释,晏华才知何为女子葵水。 第101章 她这几日没休息好,情绪又大起大落,打水熬药弄湿鞋袜没及时换上干净的,种种叠加在一起,害得她原本健康的身体,也不得不受葵水之痛侵扰。 晏华了解之后又问了几个宫人,不一会儿,拿了两个汤婆子进来,一个塞到她怀中,一个塞到她脚底下。 他看着面色苍白,有气无力的钟书玉,心中莫名一紧,问:“很痛吗?” 刚打他的时候那般有劲儿,这会儿却如抽干力气般,这葵水比他们魔族还要可恶。 钟书玉偏过头,不想回答。 见她没那么抗拒,晏华干脆掀开被子钻进去,道,“我抱着你,暖和。” 钟书玉皱了眉,不等推开,又听他道,“你的脚好凉。” 汤婆子踩在脚底下能暖和一些,却终究有限。晏华把她抱在怀里,用身体暖着,比那汤婆子要好一些。 “别……”钟书玉惊呼一声,小腹的钝痛突然袭来,刀子剜肉般凌迟在她腹部,疼得她皱了眉。 她医术不错,怎会不知为何,只是事事不由人罢了。 直到此刻,她才真正共情那些穷苦女子,先前只觉她们花诊费来看,不到治好又骤然停药,反复来去的何苦。 现在亲自尝了苦楚,才知何为无可奈何,她觉得简单,是她站在她的位置来看,一如为她看诊的太医,让她莫受凉,莫悲伤。 一个寒气如体,一个寒气入心,可她又如何做到不难过,不顾边境之地的百姓。 “很痛?”晏华把手放在她的小腹,用了些魔气,让他体温高于常人。他的手温暖干燥,熨在钟书玉腹部,果然让她的痛楚缓解了一些。 见她舒缓了眉心,晏华松了口气,有用就好。他抱她抱得更紧了一些,感叹道:“你们人族真脆弱。” 身体缓和了些,嘴也缓好了,钟书玉反问:“你们魔族女子不来葵水?” 晏华道:“魔族没有女子。”顿了顿,他又解释,“魔族生来如此,没有男女之分。” 晏华说的“没有男女之分”,是没有男女这个概念。他们诞生于欲望,无需像人一样□□生产,自身又不会产生情绪,自然无需分男女。 钟书玉一愣,她理解的“没有男女之分”,是和间灵族一样,没长那东西。但她怎么隐约记得有长,是她记错了? 宫人端来的姜枣红糖水,生姜味道辛辣,钟书玉平日不喜欢,今日倒觉得好下口。晏华抱着她,用一碟青白釉的吸杯喂她,耐心的模样,如同在哄一个孩子。 喝完糖水,身体暖了一些,肚子也没那么痛了。钟书玉脑子回来了一点,她问:“你为何对我这般好?” “你是唯一一个,夸我好看的人。”晏华放下杯子,拥着她窝回床上,纵使说话磕巴,他还是一句一句,说出他的过去。 魔族长得都不怎么样。 诞生于欲望的东西,大都扭曲可怖。魔族中,唯有魔气强盛者,会根据人族的审美,变化出一些堪堪入眼的模样,除此之外的大部分,都很奇怪。 唯晏华不同,他生下来就长这副模样。 妖族以强者为尊,魔族同样,像他这种细胳膊细腿,长得和人一样的小玩意儿没魔族喜欢,于是,他就成了众魔欺凌的对象。 那时的晏华不似现在这般强大,他如一条丧家之犬般,在各个魔尊的地盘间游走,无人肯收留他。 后来,他听说他长得与人族相似,于是逃了出来,想在人族的地盘生活。 魔与人,始终不同。 他的红发红眸,在第一眼,就昭示了他的不同。 但他长得漂亮,人族中极难找到比他更美的男子,也找不到比他更美的女子。他的红发红眸,让他看起来像一颗璀璨的红宝石一般耀眼夺目。 然后,他就被人套麻袋掳走了。 对人族来说,这是噩梦,但对魔族来说,这是时机。 那人把他卖去了青楼,二十两银子的极品货,贪婪刚从那人身上冒出,他就迫不及待地舔食干净。 他往前,从未吃饱过。 魔族地盘鲜少有人类,没有欲望,他饿得饥肠辘辘,只有在这个地方才能吃饱。 那些人见他不会说话,又听不懂人话,像个傻子一般,恶念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他呆在青楼专门“管教”新人的房间,手上的麻绳都没来得及解,便靠恶念迅速壮大,顺便,杀了两个想对他不轨的小厮。 那天,他吃的很饱。 初出茅庐的魔神不懂藏拙,他看那些人朝他扑来,嘴里叽里呱啦说些听不懂的东西,便抬手全杀了,杀了以后呢,他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有人放了把火,把青楼烧了,想顺便烧死他,但魔没那么轻易死,他坐在一堆灰烬中不知所措,直到过了好几日,有个人喊他,把他带回了家。 那是个二十多岁的妇人,有两个孩子,大的五岁能满地乱跑,小的两岁背在她身上。晏华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他跟在妇人身后,跟她回了家。 妇人的夫君在大户人家家里做夫子,一个月回来一次,平日只有她一个女人拉扯着两个孩子。妇人给他做了饭,带孩子与他一起吃,晏华吃了一口,吐了。 不是难吃,是他们魔族,无法吃人类的食物。 妇人知晓了他的身份,没说什么,吃完饭,开始教孩子读书写字。妇人也识字,她认识的不比夫君少,但她是个女子,又有两个孩子,无人要她。 第102章 晏华坐旁边听着,听着听着,也学会了一些,于是他渐渐能听懂人类的语言,还会说一些结构简单的话。 好景不长,一个月的时间一晃而过。妇人的夫君回来了,他一回来,就甩了妇人一耳光。他听信了街坊邻居的嚼舌根,认定妇人做了对不起他的事。 妇人拼命解释,苦苦哀求,依旧没得到男人的怜悯。 晏华没动。 他听不懂,两人语速太快,又都是陌生词汇,他一个字都听不懂,他只能感觉到男人身上的辣味,女人和孩子身上的酸味。 不是杀意。 很长时间,他判断一个人该不该杀的标准,是杀意。杀意是一股很冷的味道,哪怕很淡,也让人记忆犹新。 大多数魔,都不喜欢滥杀无辜,毕竟没谁会和食物过不去,除非必要,他不会动手。 但那天,他后悔了。 妇人在夫君的愤怒下,渐渐没了声息,情绪麻木、寡淡无味,直至完全消融,她死了。漫长的欺辱中,她竟没想过一次反抗。 哪怕一丝丝,晏华也会帮她杀了男人。 男人身上的辣味变成酸味,他在恐惧,恐惧什么呢?杀了一个人?还是两个幼小的孩子无人教养?还是回家以后,再也没有热腾腾的饭菜? 很快,男人身上的酸转变成了辣,他叫嚣着,把一切罪责推到晏华身上,说是他这个魔族造成了一切。 很长时间,晏华都在想,是魔引发了恶念,还是恶念,吸引了魔神。 男人朝他冲了过去,“嘭”的一声,他化作一滩血雾,消散在空气中。妇人躺在地上,头破血流,幼小的孩子蹲在她身侧,痛哭流涕,一声一声唤着“阿娘”。 为什么呢? 晏华看了很久,他不明白人类的感情,为何那种境地,她都没生出一丝杀意。 人类,太脆弱了。 晏华握着钟书玉的手腕,指尖轻轻摩挲红玉镯,突然,他指尖一用力,镯子化作一缕红光,落入他的发间,他道:“你答应过的事,我已替你办好,镯子,取了。” 本想砍手取下的镯子,这么轻易便没了?钟书玉惊讶一瞬,又问:“什么。” “天阙,秦夫人。” 钟书玉抿唇,她之前还在担心如何兑现,不曾想,他一直记得。 “答应我件事。”晏华道,“嫁与我。” 钟书玉道:“我答应过了。” 主父都派人去请了。 “你不真心。”晏华垂眸,似在思考措辞,隔了好一会儿他才说,“你很好吃。” “啊?”钟书玉猛得坐起,晏华要吃她? “魔族不止吃恶念,”他道,“也食善念。” 每一种情绪,都对应不同的味道,难过苦涩,愤怒辛辣,恐惧酸涩。其他情绪,也有它对应的味道。 他喜欢钟书玉快乐的时候,像一颗糖,如人族描述的那般甜美。她为活命不断挣扎时,是清爽的草木香,如同随手折下一支春日青草放进口中。 她在共情别人时,是麦草香;在帮人看诊时,是果香;在为救人,一步一叩首时,是玫瑰花的花香…… 魔族吃不了人类的食物,他在钟书玉身上,体会到了人世间的诸般滋味。 他怀里的钟书玉直接愣住,她一直以为,魔诞生于恶念,以恶念为食……不,应该说所有人,包括灵榕也这样认为。 他们诞生于恶念,以恶念为食,又回馈以恶念。从未有人以善念滋养他们,这才无人发觉,魔族,也可以善念为食。 第54章 钟书玉一直搞不懂,这个世界的规则是什么。恶念滋养长大的魔,贪嗔痴催生的神,好人难活,恶人在沉沉欲海中如鱼得水…… 一个人的力量实在渺小,饶是他们加起来,斗得多晏华,斗得过丞相,斗得过雨后春笋般的恶人吗? 死了一个阿苑,会有另一个阿苑,死了一个晏华,不会再出现另一个晏华吗? 钟书玉相信,一千年前的灵榕与当时的人们肯定想到了办法,正如现在的他们一样,待将魔族封印,后来,并未像戏文中说的一般,迎来幸福快乐的结局。 他们好像陷入一个死循环,周而复始,周而复始,周而复始,一次又一次重复。对了,南宫问雪说过,新生诞生,预示着旧神的死亡。 一千年后有新神出现,她也会和灵榕一样,消逝在人世间。 所以,他们所经历的,是一场又一场逃脱不了的轮回吗? 这场轮回里,永远有人追名逐利,永远有人贪得无厌,永远有人狂妄自大,永远有人……像她、像南宫慕羽,像韩云州,像太子一般吗? 脑海里闪过几个名字,又闪过几个面孔。钟书玉迷茫,困惑,最终下定决心。 她怎能忘记,她是实实在在的例子,她能从既定的命运中逃脱,在夹缝中找寻出另一种活法,人族为何不可? 这场轮回,不见得像她想象的那般绝望。 恶念永在,希望也永在,钟书玉永远不会服输。 她很快想到办法,既然无人以善意滋养魔,那她来做第一人。下定决心后,她道:“我教你。” 晏华以为她要教自己亲吻,喜滋滋凑过去,却听见她说,“你先放开过,我去书房拿几本书。” 钟书玉不是个好夫子,严格来说,她仅在三省神院修习过三年,是个尚未出师的学子。她教起人来磕磕绊绊,先从圣人先贤的文章讲起,讲着讲真又有了新理解,思考一会儿后又开始讲。 第103章 一开始晏华很认真的盯着她,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钟书玉,全身心透入在书册中,好似周遭的一切与她无关。过了会儿,又恍然大悟般找他说话。 晏华很喜欢,“回神后第一时间想到的人是他”这一认知让他很开心,心底冒出许多甜滋滋的情绪,滋养着他,连脑子都比以往清晰了不少。 不动脑的话。 从前他不擅长讲话,也不常说话,偶尔“吾”一下,“汝”一下不觉得什么,一旦那些晦涩难懂的字连成句子,他就像回到诞生之初,脑子一片浆糊。 兴致勃勃地听了几天,晏华扛不住,自学成才起堂上开小差的技巧,瞅准时机脑袋一歪,睡了过去。 魔族不食五谷杂粮,自然也无需睡觉,钟书玉推开他靠过来的脑袋,无情地揭穿了他。 传言中活了上千年的魔神,真正活着的日子不过几年,他对人族的一切一无所知,同一个孩子般,听夫子讲课打瞌睡也情有可原。 钟书玉决定给他一点甜头,答应他一件事。 听闻此言,刚还困倦的晏华立刻来了精神,他想要的,从来只有一个。小孩子嘛,爱吃点甜不算什么大事。 钟书玉思考片刻,应了。 晏华没有亲吻的经验,需钟书玉引导着,才隐约摸到一点门道。他的学习能力与南宫慕羽相比,不逞多让,几日下来不仅学有所成,还融会贯通,自己研究出一些学问来。 钟书玉感叹:“你能把这股劲儿用在学问上就好了。” 活了上千年的魔神头一回体验到什么叫羞愧难当,低着头跑了。 其实也不算全无用处,最起码他们从一开始的形影不离,如厕都要跟着的程度,进步到现在一提起看书,晏华就找借口溜走,一天十二个时辰里起码有六个时辰不见踪影。 钟书玉乐得清闲。 日子一天天过去,恍惚之中,让人忘却了流逝的存在,只在许久过后,惊叹一声,原来已经过去那么久了。 在寝殿中看到韩云州时,钟书玉差点以为自己在做梦。 他们太久没见面了,久到那些回忆,好似来自于前世,只存在于午夜梦回的美梦里。 钟书玉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如梦初醒般扑进他的怀里,紧紧拥着他,呼吸着有他的空气。奇怪,明明没受什么委屈,他出现的那一刻,委屈用上心痛,未说话,泪先落了下来。 韩云州同样拥着她。他是个不善言辞的人,不会安慰人,更不会说情话,连最简单的喜欢啊,爱啊,都难以说出口。 他更擅长用行动表达,比如遇见危险时,毫不犹豫地挡在钟书玉面前;当钟书玉与人发生争执时,毫不犹豫地相信她,站在她这一边。 此刻,他依旧用行动表达思念,他拥着钟书玉,恨不得把她揉进骨血,直到浑身上下全是她的气味,她的温度,才依依不舍道:“我好想你。” 声音沙哑,充满了委屈。 一个月的时间一晃而过。在韩云州的视角里,他刚安顿好动乱的灾民,与娘子短暂相见后又分离,忙碌的他还没来得及坐下歇一歇,便听别人道,他娘子失踪了。 失踪了? 一股气涌上心头,韩云州差点晕过去,他立即找来南宫问雪,问清事情始末。 很难让人相信,这世上竟有人当着新神的面掳走人,并不让她察觉。除非,是与她力量相当,甚至远胜于她的人。 而这世上,仅有一人能做到。 韩云州不愿相信,一边让南宫问雪用占卜术占卜,一边四处打探消息。很快,他找到一条线索,钟书玉曾找秦夫人借过钱,担保是,她手上的玉镯。 那只玉镯韩云州见过,普普通通,没什么要紧,盛京大部分女子手腕上都有一个,南宫问雪手腕上是上好的翡翠,阿苑手腕上是和田玉,一个红玉,实在引起不了别人注意。 直至秦夫人说起,韩云州才意识到,事情没他想的那么简单。更要命的是,一如钟书玉承诺的那般,在魔神授意下,魔族果然绕开了秦家产业,不冲他们动手。 明晃晃的事实摆在眼前,让他不得不相信。 但另一个问题是,他们如何得知魔神身在何处。 很快,他们知道了。 魔神杀了皇帝,入主皇宫的事传遍大街小巷。让人惊讶的是,这位“新帝”登基的第一件事,不是登基大典,而是皇后的册封典礼。 因着太子这层关系,礼部的人很快找来,“诚邀”他这位“主父”参加皇后的册封典礼。 陷阱?鸿门宴? 没人知晓这位魔神在想什么。 韩云州以身入局,亲自试探,才稍微窥见几分真相。他的娘子真的在皇宫,几个月后的封后大典,封的正是他新婚不到三个月的娘子。 他被礼部安置在宫外,坐上了冷板凳,无论他如何要求见一眼钟书玉,都得不到回应。 肯定,是“那位”的授意。 皇宫戒备森严,韩云州有闯入的心,无闯入的力,莫说带钟书玉出来,他自己恐怕也做不到安然无恙。 幸好,他不是人。 他是妖,隐藏自己的气息几乎融于血肉,他一点点试探,终于知晓,钟书玉住在皇帝寝宫。 一个月的时间,足够他做好计划,他按下心底的急切,忍着思念,终于,可以站在她的面前。 韩云州拥着她,喃喃道:“我好想你。” 第104章 过往的一切辛苦,全部隐在轻描淡写的四个字中。 情意浓浓时,钟书玉忽得想起什么,忙推开他,道:“快走,在他发现你之前赶紧离开,别回来了。” 晏华是魔,亦是魔族中的神。 他与灵榕,谦陌一样,对神殿中的一切无所不知,自他住进皇宫之后,这儿就成了他的神殿。 钟书玉不知道韩云州如何瞒过魔神,但她知道,用不了多久,魔神会发现他的存在。 晏华对钟书玉以外的其他人,没什么耐心。 韩云州一把抓住她,压低声音道:“要走一起走!你放心,路我摸清了,离开皇宫之后,我们立刻去间灵族,不停。” 间灵族?钟书玉后知后觉的想起,自己还有条命契未达成。 她其实,已做好了牺牲自己的准备。 魔神力量强大,对这个世界的了解,却不如一个有父母教养的孩子。魔生的前一千年里,他在杀戮中诞生,于杀戮中成长,印刻在他血液里的,只有弱肉强食,适者生存。 那是自然界的法则,不是人性的法则。 他需要一个引导,像母亲一样,教他如何做一个人,教他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教他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恰巧,他对钟书玉有种别样的依恋,这份感情让他愿意放下过往的一切听她说话,给予她不曾有过的耐心。 或许,钟书玉就是解谜的关键,或许只有她,才能终止这场末日。 所以,钟书玉在没和任何人商议的情况下,擅自做了决定。 之前还好,没遇见韩云州,她完全可以沉浸在救世的氛围中,如今见了,把她从飘忽的云层拽到地面,她才恍然发觉,她没那么伟大,她是一个普通人,她有夫君,她做不到完全不顾对方感受,擅自自我牺牲。 拒绝的话卡在牙关,一个字也跳不出来。 叮铃铃…… 檐下的风铃轻响,像某种预告。 韩云州握住她的手,道:“跟我走,不管发生什么,我们一起面对。” 他们是夫妻,夫妻本就一体,不是吗? 钟书玉深深看着他,犹豫片刻后,迟缓而认真地点下头。 第55章 两月未见,间灵族比印象中热闹许多。 南宫问雪,太子等人都在,除此之外,还有几个妖族的人,比如孟阳。 离开皇宫后,韩云州带着钟书玉一路往西,在第一缕阳光落在大地时,到了边境之地。路上,他将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皇帝死了,朝中分为三派,一派抵死不从,被魔族与叛变的妖族杀了一部分,一部分逃了出来,赶到边境之地。一派以丞相为首,成了辅助魔族的怅鬼,一边揽权,一边残害同胞。 剩下一派,不屑与魔族为伍,又不甘放弃一切,卡在中间不上不下,做了墙头草。 隔了一千年,人族仍没学会抵御魔族,现在的情况,不比一千多年前好多少。 两人到时,其他人正坐在一张大桌上商议对策,其中钟文宣和孟阳讨论得十分激烈,南宫问雪看着两人,神色认真,反而太子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见来了新人,才扬起一丝笑脸。 他脸上看不出什么,父皇死了,母后不知所踪,他的太子之位形同虚设,以前的旧部还会喊他一声太子殿下,别的人,大都冷哼一声,嗤笑道:他算什么太子 这些,于他而言好似没什么影响。见到钟书玉时,他仍如往常一样,挂起闲散的笑,道:“当初见你便觉得你不一般,如今看来真是,竟能得魔神青睐。” 钟书玉有点不舒服,她莫名想起初见时的场景,他那般毫不在意,轻描淡写地取走一人性命,甚至连口正经的棺木都不曾留下。 这话也引起了别人的不满,钟文宣不悦道:“什么叫青睐?魔族是什么好东西?被他们盯上叫倒霉!” 孟阳也道:“太子殿下,您这话说的,让我们如何放心把身家性命交给你?” 太子不慎在意地扣着手指:“我说不说这话,也没人把身家性命交给我,既然各自筹谋,就别往我头上戴高帽,万一败了,岂不是由我背黑锅?” “你!”钟文宣气道,“你如此心态,如何与我们一起抵御魔族。” “呵,”太子冷笑,“眼下境况各位心里清楚,远在盛京的朝堂之上各有各的谋划,我们边境之地的小朝堂何尝不是,既心从未齐过,又何来的一起?不如早早降了,一了百了。” “你!无耻!” “这种话也说得出口,枉费百姓信任!” “我就说,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怎会在意他人死活。” “他爹白死了,生了这样一个东西!” 正厅内,左一言右一语,魔族还未如何,矛头先对准了自己人。 钟书玉心惊,魔族刚冲破封印时人手不够,她与周荪在医馆治病救人,不曾了解过什么,隐约记得,那时由太子主持大局,一切井然有序,怎么一个月不见,事情发展成了这样? 她不愿相信那些人评价太子的话,若他真不在意百姓死活,又怎会放下盛京的荣华富贵,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一待就是几年。 魔神出世,但凡有点钱,有点人脉,全举家搬迁至盛京,远离此处,唯独他带着人,带着私库来了此处,又怎能算得上枉费信任? 其他人不知晓便罢了,正厅内的众人一路走来亲眼看着,还不够清楚吗? 第105章 钟书玉往前一步,正欲说些什么,被一个翠绿的人影挡住视线。 许久未见的曦沐道:“走吧,这儿乌烟瘴气的,烦人的很,我带你出去,正巧看看你身体可有异常。” “等下,我先……” 曦沐不顾她的反对,与韩云州一左一右,把人带了出去。 她刚从魔神身边离开,确实该好好检查检查,免得遗漏了什么来不及救治。至于太子,不着急,今日之情景,已经上演过无数次。 皇帝薨世,皇室不复存在的消息刚一传来,原本坚不可摧的墙,便生出了裂缝。这儿终究不是他们的地盘,在他们到来之前,早有了盘根错节的巨大根系。 之前因他是太子,众人听命于他,现在他的太子之名形同虚设,大胆一点想,魔族的事了结,他们这里任何人都有机会成为新的皇室,新的帝王。 巨大的权力摆在面前,谁能不动心? 与其扶持前朝太子,不如扶持一个自己的王,待有一天他荣登皇位,他们这些旧部便是开国元勋,荣华富贵信手拈来。 不出十天,太子的权力被架空,由几个面和心不和的人分走。太子带来的人很多,早在一开始化作燃料,阻挡了魔族,这才害得他孤立无援,成了这般模样。 有时他也后悔当初太过尽心尽力,可谁又能透过时光,预知到以后的事。这一切他不曾经历过,没有任何先例可寻,在迷雾中摸索着前进,不摔死就不错了,怎可能一点错都不犯。 幸好,太子想得开。 不多时,几人来到间灵族禁地。 此处不允许外人入内,韩云州只好在外边等着,任由曦沐这个族长,带着被族长认可的人族进去。 这儿比起间灵族其他地方,要更原始一些。接天蔽日的茂盛植物,形成一个极大的山洞,若不抬头看,走在其中很难发现天空早已被无数藤蔓遮挡住。 这里很安静,脚踩在树枝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走了许久,钟书玉惊觉,角落里似乎有“人”在看她,仔细观察一番,她意识到是间灵族人,他们没穿衣服,一模一样的年岁,外貌,瞧不出性别,连五官,都几乎一模一样。 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他们……怎么了?”钟书玉问。 魔族出世,间灵族也遭殃了吗? 曦沐道:“那是我未长成的族人。” 长成?钟书玉细品着这两个字,他们间灵族是从地里长出来的? “到了。” 他们停在一棵树前。那树大成一座山,直到走近,钟书玉才注意到那不是山石,而是树皮。 树周飘着一颗又一颗绿色的小光点,光点照亮了这一片,显得周遭的植物翠绿可爱。 曦沐道:“我们间灵族便是在这片土地降生,起初是一颗拳头大小的果子,一点点长大,长成人形,生出灵智,就成了你看到的模样。” 钟书玉看向四周:“他们也是?” “现在还不是。”曦沐道,“从植物到人,需生出灵智。”说罢,他又问,“你可知长生药最关键的一味药材是什么?” 钟书玉摇头。 曦沐道:“我尚未长成的族人。” 钟书玉脸色一白,见他没开玩笑的意思后,扶着墙干呕起来,她以前没少吃。 曦沐贴心地拍了拍她的背,道:“在生出灵智之前,与果子没什么区别。” 其实他有点开心,钟书玉的反应,恰恰说明她把间灵族的人当作人看待,而非物。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这是人族常说的话,于间灵族而言,同样适用。他与南宫慕羽关系不错,但不错归不归,他心里清楚,在人族眼里,他们不外乎一颗果子。 生了灵智的,便是有灵智的果子。 而非人。 可他们是人。除了和人长得不一样,没有父母亲人之外,有何不同?他们同样有情感,同样想好好活着,同样,想活得像一个人。 他们在间灵族待了上万年,过着日复一日的生活,终于有一天,他忍不住,想出去看看,见见外边的世界。 大概两天时间,他被人发现了。 国师一早预料到天河边有事发生,几乎第一时间压下了消息,让间灵族成为了仅有少数人知晓的秘密。 很快,他们达成交易,曦沐提供长生药的原料,而南宫慕羽,提供他们族人作为“人”所需要的一切。 几年时间,他们从未开化的野人,成为与人几乎无二的“间灵族人”。曦沐觉得不够,他想要更多,于是时不时前往人族领地,学习他们的所有。 三省神院是他的首选,他变化了形貌融入其中,成为其中一个不起眼的学子。 三年前,他站在众人身后,见到了那个身若蒲草,却意外坚韧的女子。 钟书玉吐了半天,待缓和一点后说:“未成形的族人也是人,你怎能如此?” “生出灵智才算,生不出,它们与这藤蔓树叶没什么区别,反倒占了别人的位置。”曦沐笑了笑,“放心,我还没残忍到用未出世的族人换钱。” 天地灵气所化之物本就难得,不然上万年的时间,怎会只生出几百个间灵族人。未生出灵智的,未化形成功的,长歪的比比皆是,与其埋进土里等待腐烂,不如拿来换钱。 不过以后,不需要了。 第106章 允许外族人进到间灵族的之前,他将族人转移到更安全的地方,这世上不会有任何东西找到他们,除非整片大陆化作火海,无一处安生之地。 至于他,一个担名的族长,用处不大。 其实他无需留下,他完全可以和族人一样离开,自此不再出现,可他想再看一眼钟书玉,为了这份牵绊,他愿意牺牲任何东西。 犹记得,几年前刚了解他目的的南宫慕羽浅笑一声,道:无情之物有了情,不见得是件好事。 一语成谶,他终会为当初的一时好奇,献出一切。 “过来。”曦沐牵起钟书玉的手,与她十指相扣,“别忘了正事。” 钟书玉疑惑道:“检查而已,需要这样吗?” 曦沐没说话,他闭上眼,心中默念咒语,片刻后,自两人相交的手心亮起阵阵绿光,如同一个绿色的太阳,一闪而过。 直至光亮彻底熄灭,他才缓缓睁开眼,望向手指上翠绿色的纹样。 一式两份,他与钟书玉各有一个。 钟书玉也注意到了,她看向无名指根部绿色藤蔓样式的纹样,奇怪道:“这是?和魔气有关吗?” “无关,”曦沐道,“这是我们间灵族的契约,结契者可共享寿元,从今以后你将长生不老,开心吗?” 钟书玉:“?” 第56章 牵了个手就共享寿元了? 钟书玉看了看手,又看了看曦沐,道:“你正经点,这种时候还逗我。” “我没逗你。”曦沐嘴角噙着笑意,眼神温柔的让人心慌,“间灵族与天地同寿,只要指环还在,你就能永远保持现在这副模样,不会老去,就算我死了,也不会影响你。” “谁要你这样啊?!”钟书玉气得原地打转,“你做决定之前能不能先问过我?我只是个普通人,也只想做个普通人,要那么长的寿命做什么?你赶快收回去。” 曦沐摇头:“你们人族的婚约可以和离,间灵族的不行,一旦定下,便是永生永世。” 钟书玉无言以对,她大概明白了,所谓的结契,便是间灵族的成婚。可她早就成过婚,夫君还在外边守着。 为何一个个非要和她成婚? 钟书玉舔了舔嘴唇,换了个问题:“我能问问你,为何要和我结契吗?” 曦沐道:“想。” 一个字的回答,没有理由。这样想就这样做了,哪儿有那么多为什么。 “可我给不了你任何东西。” “我知道。”曦沐不在意。 钟书玉静静看着他,一时间搞不清他到底在想什么。结契被他说得轻松,至于真相如何,恐怕没那么简单。 她搞不明白,曦沐到底在想什么,一个几面之缘的女人,至于他做到如此吗? 钟书玉想了想,决定说出真相:“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我身上有个东西,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它可以让特定的人爱上我,你对我的感情多半是它在作祟,不是真的。” 曦沐眨了眨眼,露出疑惑的表情。 钟书玉继续道:“很奇怪是吧,我也觉得很奇怪,因为它,我才和云州、南宫家扯上关系,我真的很普通,你弄错了,我不值得你这么做。” “不。”曦沐出声制止,“你值得。” 钟书玉抬眼望着他,心情复杂。 她很普通,普通的家世,普通的样貌,没有任何一个点值得拿出来说。当她知晓这个世界是一本小说,而她是其中的炮灰女配时,她甚至露出了然的神色: 原来我是个配角啊,难怪这么普通。 万人迷的特质按在她身上,她与南宫问雪一样产生疑问:写书人弄错了吧,为何会把这么重要的一个特质放在她一个小配角身上。 难道是为了给南宫问雪一个,合情合理与养兄相爱的身份?如此的话,阮清和更适合吧,至少她长得漂亮。 后来,那些男人对她的喜欢,她都归结于“万人迷特质”,因为有了这个特质,这些男人才对她。 她不知道怎么解释,只能重复道:“不,你误会了,你不是真的喜欢我。” 曦沐问:“你还记得,当初为何进三省神院吗?” 钟书玉愣住。 因为什么?因为她不想一辈子受制于人,过一眼望到头的日子,因为她不想钟父再像以前一样,因别人一句话下跪求人,付出自己半辈子的心血。 她很普通,但她不甘于普通。 这世上的小草有成千上万个,唯独她,是最坚韧的那个,无论对手再强大,她也能找到空隙长出去,长在阳光下,长在微风里。 曦沐伸手,将她散落的发丝捋到耳后,道:“我永远记得,那日你被人压着,狼狈不堪,却仍挺着脊梁不肯服输;后来有了国师府撑腰,你不骄不躁,照旧做好每一件事,靠自己在神院中立足;人人都佩服你,他们不说,背地里却感叹,一个七十二坊出生的平民,竟能在遍地贵胄的神院中混得风生水起,钟书玉,你比你认为的厉害得多。” 生得普通,活得不普通,这世上,有几人能做到她这般? 曦沐又道:“我不知道你说的东西是什么,但我清楚,我对你的感情每一分每一毫,都发自内心。” 不是因为万人迷特质,是她本身足够引人注目。 钟书玉心被触动,过往围绕在她身边的迷雾瞬间消失不见。其实仔细想想可以想通,太子是攻略对象之一,但他对钟书玉没什么感觉。 第107章 灵榕不属于攻略对象,但不影响他对钟书玉的喜欢。 所谓万人迷,真有那么厉害吗?当真如此的话,南宫问雪的系统应该想法设法除掉她才对,怎会同意南宫问雪用阮清和的身体继续攻略? 唯一的解释是,他们爱上的,是钟书玉本身。 她值得被爱。 “谢谢你。”钟书玉由衷道。 间灵族议事大厅内,激烈的讨论早就演化为针对太子一人的单向攻击。太子懒得和他们掰扯,转身走了。 他一句话没说,厅内人照样气得不轻,你一言我一语地抱怨,表达对他的失望。 瞧瞧,他什么都没做,什么也没说,只是不愿妥协,不愿如那些人希望的那样低下头,沦为他人附庸,便成了众矢之的,受尽屈辱。 原来被人厌恶这般轻易。 南宫问雪制止后,那些细碎的闲言碎语才渐渐停止。 有人问:“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他们在这儿讨论了半天,并没有讨论出一个切实可行的办法。以前是如何的?太子不需要与人讨论,他只需一眼,便能找出问题所在,给出何时的方法。 就像南宫慕羽,当他知晓新神诞生,需旧神覆灭后,立刻在脑海中构想出计划,一步步实行,不需要和任何人讨论。 那些人没这般本事,又不愿放下身价问一句太子,翻来覆去的讨论只想出一个暗杀的计谋,暗杀对象是京中几位大官,听着唬人,实则对现今的形势没有半点帮助。 钟文宣沉吟片刻,道:“按刚才商议的做吧。” 嘭! 话音刚落,便听见一声尖叫,外边乱糟糟的,有人被甩飞出去,狠狠砸在正厅门前的楼梯上。 众人一惊,纷纷跑出来查看,只见一黑衣红发的高挑少年站在青翠的绿意中,周身萦绕着危险的黑雾,他目光沉沉,眼神冰冷,道:“钟书玉,在哪儿?” 众人面面相觑,很快有人意识到,黑衣红发,是远在盛京的魔神本人。 这片大陆最后一方净土,也被他找到了? “孽障!今日我要为死去的亲人报仇!”一个粗糙大汉举起手中的兵刃冲了出去。 他是天梁人,魔族冲破封印之后,他的父母妻儿甚至没等到看他最后一眼,便彻底离开了人世,连尸体都不曾留下。 钟文宣同样眼眶泛红,这里的人大部分来自边境之地的城镇,与大汉有着同样的仇敌。 呼~ 魔神抬手,随手一指,看都不曾看一眼,那大汉连带他手中的兵刃一齐化作一道血雾,消散在空气中。 目睹这一切的人脸色发白,所有蠢蠢欲动的心,此刻都如同被冰封一般。 差剧太大了。 他们以为,只要人够多,唾沫星子都足以淹死一个人,但他们忘了,这仅限于和他们一样血肉之躯的人。 魔神,是神。 冲上去的人再多,于他而言,不过苍蝇蚊虫,抬抬手便消灭干净。蚂蚁可以撼动大象,蜉蝣呢? 他们太渺小了。 晏华失了耐心,又问道:“钟书玉,在哪儿?” 没人敢说话,有些胆小的看向南宫问雪,她苍白着一张脸,同样一言不发。相比于上一个神,她的力量实在渺小,现在,还不是对打的时候。 钟文宣下了楼梯,道:“小玉不在这儿,请回罢。” 他也害怕,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他双腿打颤,但必须有人站出来,他要保护他们,更要保护妹妹。 十年前没做到的事,今日,他不能再退缩。 “撒谎!”晏华抬手,隔空掐住钟文宣的脖子,将他缓缓抬起,直至悬空,“她在这儿。” 他能闻到,只不过,有什么东西隐匿了她的气息。 “她、不、在!”钟文宣挣扎着,费力说出这几个字,咬牙道,“我不会让你带走她!不会!” 手指一寸寸收紧,站在正厅门口的几人,几乎可以听见气管被捏得咯吱作响。 钟文宣脸色涨红,挣扎的力度越来越小,晏华道:“钟书玉,在哪儿?” 等他死了,下一个,不知会是谁。 “住手!” 钟书玉刚从禁地出来,便瞧见这样一副场景,她忙跑过去,大喊道:“放开他!” 哐当一声,钟文宣掉了下来,砸在楼梯上,同一只溺水的鱼般大口呼吸着。 “哥!”钟书玉冲过去,查看他的伤势。还好,脖子被勒出血痕,嗓子说不出话,骨头没断,三四日便可恢复。 听到那个称呼,还在质问的晏华吓了一跳,他知道钟书玉有个哥哥,但不知道哥哥长什么样,差点,差点他就杀了这个男人,到时候,钟书玉一定会恨死他吧。 晏华后怕道:“对、对不起,我不知道他是你哥。” 大庭广众之下,无人敢惹的魔神竟道了歉。众人纷纷看向钟书玉,好奇眼前的女子什么来路,竟有如此本事。 不知谁嘟囔一句:她好像是韩统领带来的人。 一语惊起千层浪,众人了然,原来她是韩统领的娘子,未来的皇后啊。 比起眼前的场景,显然这一八卦感兴趣的人更多。 钟书玉气道:“不管是你,你都不能……”她闭了闭眼,换了更温和的说法,“你答应过我,会改变的。” “对不起。”晏华知道错了,他只是太心急。 第108章 偌大的寝宫全是她的气息,却死活找不到她的人。晏华慌了,他以为钟书玉和过去那些人一样,表面恭维着他,背地里只想逃离,他太害怕了,一千年的孤独,他连可以回忆的过去都没有,好不容易尝到点甜头,他如何舍得放手。 等冷静下来,他一路跟着来到此处,又陷入怎么找也找不到的慌乱。他没有为自己辩解,他走过去,轻轻扯动钟书玉的衣角,道:“以后不会了。” 他会照着钟书玉希望的那样,活成一个好人。 “和我回去吧。”晏华试探道,“还有他,你想的话,可以带回去,请最好的医师,丞相,大将军,都可以。” 他一着急,讲话颠三倒四,大概意思是只要钟书玉想,可以带哥哥回去,朝中任何官职任他挑选,想要什么他都可以给。 朝中那些人整日为了这些蝇头小利争来争去,吵来吵去,人族应该都很喜欢这些吧。 忽得,他闻到一股不属于钟书玉的气息,似乎来自某种植物,与这片土地中蕴藏的气息相差不大。他不确定,把人拉近了点仔细闻了闻,然后,看到她手指上的纹样。 晏华皱眉道:“这是什么?” “这是我们间灵族的婚契。”曦沐站出来,笑道,“抱歉啊魔神陛下,在她被册封为后前,先成了我的娘子。” 第57章 浓烈的辣意从喉咙口冒出,几乎要烫掉他的舌头。晏华不可思议地看向钟书玉,又转向曦沐。 不会的,她答应过,怎会出尔反尔,一定是受人蒙骗! 手掌聚气,下一刻,抬手一掌打向曦沐,曦沐躲开,带有魔气的掌风落在他身后的树木上,碗口粗的树应声倒地,同被腐蚀过一般,冒着黑气。 无数藤蔓自地面长出,齐齐飞向晏华,直取他的心口。 神仙打架,凡人遭罪。南宫问雪立刻安排所有人躲起来,还不忘把受伤的钟文宣带走。 钟书玉心中焦急万分,无论哪一个她都放不下,忙喊道:“住手!晏华你快停下!” 晏华很听她的话,她说停就停,可曦沐不停,他瞅准时机近身,袖间伸出一根藤蔓,如剑一般捅进晏华的心口。 那是心脏的位置。 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困扰他们上千年的魔神,就这样死了? 钟书玉惊叫一声,下意识捂住唇,震惊地看着两人。 晏华顿了顿,转头看向曦沐,一掌打向他的额头。 距离太近了,近到根本来不及反应。曦沐飞了出去,砸到树上,重重倒地。而晏华,心口被戳出的洞慢慢愈合,消失,好似不曾出现过。 他都不是人,哪儿来的心脏?曦沐从一开始就错了。 “曦沐!”钟书玉刚放下的心再次高高抛起,她跑过去,扶起重伤倒底的曦沐。 他好重,瞧着极漂亮一个人,抱在怀里竟那么重。他有点坚持不住人形,皮肤透出盈盈绿色光点,快要变回间灵族原本的模样。 他缓缓抬手,一滴温热的泪跌在指尖,又缓缓滑到掌心,他认真看着,久久不能回神,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为他落泪。 间灵族的人没有眼泪,他们像人又不是人,他们会模仿,却搞不懂人类的情感。曦沐怔怔看着,问:“为什么哭,是因为、爱我?” 他明确地知道自己爱钟书玉,所以舍不得她走,想用尽一切办法留下她,让她余生都念着他,陪在他身边。 钟书玉为什么哭?是因为舍不得他吗?舍不得,是因为爱吗? 人真的好奇怪,有了人的感情,曦沐也变得奇怪,当初不惜一切代价想要留下的人,此刻他却希望钟书玉忘记他,他颤抖着手,用最后的力气擦掉她的眼泪,道:“别哭。” 他没有遗言,他没有任何想留下的话,他仅剩的念头,是让钟书玉别哭。 “不……” 他的手落了下去,脑袋后仰,露出脆弱的脖颈。他身上的光彩消失了,属于人的东西在一瞬间消散,像火柴的最后一缕火光,燃尽后,只剩苍白的木棍。 如间灵族禁地未生出灵智的果子一样,紧闭双眼,通体碧绿,他还是曦沐吗?怀里的人形物,瞧不出半点与人有关的模样。 他果然是一颗果子。 “这样好的药材,可别浪费。”清朗的嗓音出现在林间,恍若隔世,“魔神陛下,把他带回去吧,您的皇后凡人之躯,受不了您身上的贵气,有了他,能减缓些影响。” 钟书玉缓缓抬头,见到太子姿态谄媚地向魔神建议。 “你、你怎么……”钟书玉一时间找不到措辞,她无法相信,过去那个一心为民的太子,竟成了这副模样。 “良禽择木而栖,我只是想换一个更适合我的枝头,有什么错?”说罢,他又朝魔神跪下,道,“陛下,臣愿追随于您,千秋万代,万死不辞。” 魔神带着药材和他的新犬回到了盛京。 一切好像又回到了开始,南宫慕羽死后,她又迎来父母逝世的噩耗,那时她也像现在这样,瞧不出多痛苦,只是不想说话,不想吃东西,不想睡觉。 那时她在药炉日日熬药,起码有件事做,皇宫里又无需她熬药,她整日枯坐着,不说话,不吃饭,不睡觉,只发呆。 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脑海里的画面不经允许,一幕幕掠过,像一场戏,自己在哪儿唱着,热闹非凡。 第109章 偶尔手心冰凉一片,她才知落了泪。 她又落了泪,眼睛像一口旺盛的井,时不时漫出井水。她在哭谁呢,连她自己也分不清。 她的夫君呢?那日相见后,再也没见过。也好,待在这个地方,总比盛京安全些。 晏华时不时过来一趟,与她说说话,见她没什么反应,又独自坐在不远处陪着她。 太苦了,寝宫里的苦涩几乎漫出殿门。 晏华不喜欢,他嗜甜,可那股甜味他再没品尝过,有的只有无穷无尽的苦涩,比黄连还苦,他受不了,坐一会儿,便得出去缓一段时间才行。 不知过去多久,晏华提着食盒进来,将钟书玉喜欢的菜肴一一摆在桌子上。她还是没什么反应,枯坐在床边,眼睛无神地望向别处,像一尊雕像。 他放下筷子,道:“杨洛锦出了一个主意,他说你一餐不吃,我便杀一个宫人,两餐不吃,就杀两个,在宫内宫人杀空之前,你肯定会吃饭。” 这话,让钟书玉那双无波无澜的眼,首次有了聚焦。 晏华又道:“我拒绝了,因为,你不喜欢。”他看向钟书玉,“我不会强迫你,我只想你开心。” 从一开始,他的目的从未变过。 钟书玉拿起筷子,开始吃饭。 她自己都忘了几餐没吃,手脚发慌,筷子都拿不稳,一道鱼肉夹了几次才夹到碗里。她不能死,她得活着,她活着才有希望,她还得教晏华,教他做一个好人。 “你怪我吗?”晏华问,“他要杀我,我做了反击。” 他没说过,魔族内自相残杀盛行,他们与未生出灵智的牲畜没什么区别,脑子里只有杀戮,无论异族还是同族,都不放过。 晏华刚诞生那几年,需极其小心,才不会被路过的同族杀死,因此,他练就了下意识反击的能力,身体会先脑子一步做出反应。 他本来,没想杀曦沐。 没当过人,晏华也不懂人族的推卸责任,他只知做了便是做了,寻任何理由,都改变不了已发生的事实,钟书玉的怨恨,他认。 钟书玉嘴里塞的都是饭,隔了好一会儿,才把嘴巴里的饭菜咽下去,道:“杨洛锦是谁?” 听起来不是个好人。 意料之中的叱责没到,反而是一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晏华道:“太子,他说他如今已不是太子,不该以旧称呼叫他,叫他名字就好。” 钟书玉点头,倒像他能说出来的话。接着,她又道:“明日上朝,我与你一起。” “好。” 间灵族发生的事,对这里毫无影响,朝堂之上依旧一副其乐融融之象。 回到这儿,太子…不,杨洛锦好似回到家乡,他身着朝服,一点没有太子落入凡尘的颓靡之色,反而神采奕奕地大谈特谈: “陛下,臣认为当下该停止争斗,减少税收,大兴农业水利。人族寿数短暂,若以如今情形继续,不出百年人数会少一半。贵人们以人族为食,若没了人,岂不是要饿肚子。故而,让人族休养生息,多多生育才是正事,这样,人族才能千秋万代供奉于您。” 此话,连朝中几个一开始便倒戈魔族的人都不忍听。他说得话乍一听为人族好,仔细想想,这不是把活生生的人,当作粮食来评判了吗? 在他眼中,人与地里的稻谷,圈中的牛羊几乎没了区别。 妖族的人调侃:“太子殿下不愧是人中翘楚,想出来的主意都如此与众不同。” 杨洛锦浅笑,应道:“不敢不敢,我哪儿敢自称太子,大人莫要折煞我了。” 钟书玉听得头疼,去了偏殿等他们下朝。她特意嘱咐过,下了朝,让杨洛锦过来找她。这是她身为皇后的权力。 她不在,晏华没兴趣听他们废话,匆匆散了朝,坐在龙椅上等她。他无聊地支着脑袋,在想钟书玉会和这个人族聊什么。 只要他想,他完全可以知道偏殿内发生的一切,可钟书玉不愿意,她会生气。 让钟书玉生气的事,他一件都不会做。 偏殿内,屏退了所有宫人让这里看起来有点冷清。 杨洛锦刚一进门,便瞧见钟书玉坐在榻上,端着茶杯轻抿了一口。 她瘦了许多,脸颊陷进去,比初见时更添几分清冷沉闷,印象里,这似乎是一个极活泼的少女,臂膀浑圆,小腿结实,一夜可行十几里。 现在的她身着华服,更像京中贵女。 这不像她。 杨洛锦苦笑,何止是她,他们,都改变了许多。 “参见皇后娘娘。” “跪下。”钟书玉面无表情道,“你还不配站着与我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 写大纲的时候图方便,写了个【太子谈人族可持续发展】,写正文的时候思索半天,这玩意儿咋写 第58章 今日之前,钟书玉一直在想,或许太子和南宫慕羽一样,有自己的谋划,在事成之前不宜告诉任何人。 可随着一个个骇人听闻的字句说出口,她实在难以自我欺骗,这是人能说出来的话吗?但凡有一点良知,也想不到把人当牲口一般养起来吧。 是她想多了,自小被特权滋养长大的人,怎会在意普通百姓的生死,魔族再怎么吃,也吃不到他们头上。 “呵呵。”杨洛锦笑了一声,朝四处看道,“我只跪我的主子。” 第110章 “太子殿下对当狗这般有天分,真让人惊讶。” “皇后娘娘莫要说笑了,我一条狗,算什么太子……您若愿意当我娘,这个称呼,也算得上合适。” “滚!”钟书玉发现,不管她说什么,杨洛锦都照单全收,他没脸没皮的样子简直令人不齿,所有语言攻击,对他都失去了意义。 钟书玉冷笑,“我是真的蠢,竟以为你有不得已的苦衷,特意来问你一句,现在看来,那些人说的对。” 杨洛锦笑了一下,对此不置可否,他兴致缺缺,没有和她聊家常的兴趣,又或者说,类似的话他听过太多太多,耳朵都起了茧,懒得再听这些没新意的东西: “您不如好好劝劝陛下,多吃点药,魔气伤身,时间长了,难免会对您的身体造成损伤,就算为了您的玉体,您也该多费点心。” 钟书玉冷冷道:“我不像你,做不到这么冷血。” 杨洛锦没什么表情:“死都死了,别浪费。” “滚!”钟书玉把手边的茶杯砸过去,茶水泼了他满身,红色的朝服上洇出一片暗痕。 杨洛锦不生气,他轻轻拂去衣襟上的茶叶,行了一礼:“臣告退。” 临出门时,他忽然回头,又道:“你从未出过皇宫吧,有时间出去走走,现在的盛京,与以前很不一样。另外,别浪费。” 钟书玉气得咬牙切齿。 但他说的对,钟书玉已经很长很长时间,没上过街了。上一次,好像是她当街抢马,一路跑到寒山。 人走了,晏华找来,钟书玉想了想,问:“你的头发能不能变成黑色?” 晏华略一思索:“可以。” 话音刚落,他的长发从发根开始一寸寸变黑,直至整副面孔看起来与人族无异,他捻起微卷的长发,问,“这样可以吗?” 这张脸,很难不引人注目。 钟书玉沉思片刻:“你还是戴个帷帽吧。” 两人回寝宫换了套朴素点的衣服,没带任何宫人,悄无声息地上了街。 盛京一幅萧条之景。 许久未出门,街上的乞丐比以前多了许多,这两三个,那三四个地凑在一起,瞧见生面孔,一双双漆黑的面孔透过脏乱的头发,紧紧盯着他们。 钟书玉感到害怕。 街上几乎没什么人,有也是些男子,看不见女人和小孩。竟有几家铺子开着,门口站了好几个手拿棍棒的壮汉,其中赌坊和青楼最为热闹,大白天也能听见其中的喧嚣声。 钟书玉认得这几间铺子的主人,是她三省神院的一位同窗家的产业,当初将她掳走,关进地下室做合欢散的正是这位。 特殊时期,唯有手段狠辣之人,才能混得风生水起。 晏华不喜欢这儿,这样的场景一千年前他看够了,没什么意思,不如待在寝宫与钟书玉窝在床榻上,可钟书玉喜欢,他只能勉为其难跟着。 再往前走了走,钟书玉听到一阵阵哭声,她循声看去,是一个与她爹年纪差不多的男人,男人一边痛哭,一边敲一扇木门,嗓音沙哑,听不出他在说什么。 钟书玉连忙走去,问:“大叔,您这是做什么。” 分明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句话,男人却如见鬼一样伸手来挡,哭道:“别打我,求您别打我,放了我女儿吧,我做什么都愿意……” 他神志不清,说话也语无伦次,钟书玉注意到,他手腕,小腿上有很多棍伤,深秋的季节衣着单薄,指尖冻得发紫。 这人疯了,在这样的环境里,活不久。 迟疑的功夫,有脚步声传来,木门吱呀一声打开。几个男子抬着一个麻袋出来。疯子眼睛一亮,扑上去抓住那人的腿,大喊:“把我女儿还给我!” “去你的!”为首的男子一脚踹出,正中疯子心口,疯子人都僵了,慢慢往后退,躺倒在地上。踹人的看都没看,继续抬着东西往外走。 麻袋里装的,似乎是一个人,一个瘦小的,死去多时的人。 有人在旁边看着,他们仍肆无忌惮,恐怕这种事没少做。麻袋没丢远,随便找了个巷子口一丢,几人便回去了。 恶心粘腻的眼神在钟书玉身上稍一停留,一股巨大的恐慌感瞬间席卷而来,几个男人这才注意到她身边的高挑少年,似乎,是惹不起的货色。 几人立刻跑回去关上门。 晏华想杀人。 他以情绪为食,自然知晓几人对钟书玉什么想法,魔气在指尖聚集,一想到曾答应钟书玉的话,他又硬生生忍了下去。 钟书玉去看疯子,他瘦骨嶙峋,那一脚踹断了他的肋骨,伤了他的内脏,这会儿已经进气少,出气多了。那双灰败的眸子盯着天空,嘴里呢喃道:把我……女儿……还给…… 那扇门后,是盛京最大的青楼。 魔吃人,人亦吃人,被魔吃,和被人吃,有本质上的区别吗? 周围传来细细簌簌的响声,钟书玉朝声音来处看去,是几个乞丐,解开了麻袋,将里面遍体鳞伤,死去多时的女子掏出来,一点点往巷子深处拖去。 “站住!” 听见她的声音,几人动作更快,下一刻,一道黑气袭去,几人狠狠摔在墙上,“哎呦”叫唤起来。 “别过去。”晏华抬手,女子的尸体飞了过来,落在两人面前。 巷子里的场景,不适合让她看见。 第111章 女子年纪很小,比钟书玉还小,她浑身是伤,额头有一道凹痕,把骨头都砸进去了。钟书玉不忍看,那里面磋磨人的手段成百上千,死的,又何止这一个。 “要怎么办?”晏华问。 钟书玉想了想,若埋在郊外,她的尸身还是会被挖出来,留在这儿,恐怕下场更惨。考虑来,考虑去,都寻不到一个妥帖的办法。 她讪笑一声:“毁了吧,起码走得干净。” 这世道,还不如从未活过。 “好。” 女子残破的身躯顿时化作一阵血雾,消散在空气中。 远处传来喧闹声。 车马开道,十几个家仆手拿棍棒立在一边,护着一辆马车停在珍宝阁前。马车里,走下一个衣着华贵的女子。 女子用绣着兰花的手帕捂着口鼻,厌弃地在丫鬟搀扶下下了马车。原本,她不该亲自来,放在以前,她要什么,只需写一个单子,自有人亲自送上门。 今时不同往日,盛京什么东西都贵得要命,一个小小的珍珠,能让无数人不要命去抢。店家赔不起,不愿送上门,除非府中有养私兵,由私兵上门来拿。 她家一个小小尚书府,还养不起。 尚书之女刚一走近店内,掌柜便迎了上来,道:“您预定的金海棠珍珠步摇已定好,小的这就去给您拿,不过价格嘛,要加二十两。” “二十两?”尚书之女冷哼一声,“一个二百两的簪子一个月内涨价三次,如今还要涨,可是看不上我们尚书府?” “怎敢?”掌柜赔笑道,“这都是东家定的,我哪儿敢作主。您也知道,眼下如此形势,粮食一天一个价,说不定哪天什么都买不到了,总要多做打算。” “哼,谁饿肚子你家主子都不会饿肚子。行了,二十两就二十两,莫非过几日宴会要用,我非要亲自问问你家主子。” 说罢,将一袋钱丢下,转身离开。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大街小巷,多得是粮价虚高,吃不起饭的平民百姓在沿街乞讨,而世家小姐,为一支宴会上戴一次的步摇付出足以拯救数十人的银两。 二十两,在以前,足够七十二坊一个三口之家过一整年。四百两,在现在,可以买上百石粮食,救活无数人。 忽然,钟书玉说:“我有点理解你了。” “嗯?” 钟书玉:“我想杀人。” 晏华轻笑:“好。” 他会答应钟书玉任何事,她想杀人,他就做她的刀,绝不弄脏她一片裙摆。 他们去了那间青楼。 前院歌舞升平,一副繁荣之景,后院逼仄寒冷,到处是凶神恶煞的首位,还有无数逼迫良家女子就范的手段。 两人从那间小木门进去,堂而皇之地闯入,里面的人迅速反应过来,手拿棍棒朝他们袭来。有了钟书玉的承诺,晏华不必收敛,手指都不需要抬,一进入他设立的范围,那些人就会立刻化作血雾,消失不见。 “魔神!是魔神!” 有人猜到,几人丢下棍棒,纷纷跪倒在地求饶,涕泗横流的模样,看不出半点之前的嚣张。 “那些女子在何处?”钟书玉问。 其中一人颤颤巍巍地抬手,指向其中一个屋子。钟书玉闯了进去,里面的稻草堆里躺了好几个女子,她们如受惊的兔子般缩在一起,恐惧地望向门口。 年纪大的,与钟书玉一样年岁,年纪小的,只有七八岁,还是个孩子。 “还有吗?” 这不应该是个疑问句,歌舞升平的前院是盛京最大的花楼,它共有五层,房间加起来比三省神院还大,怎会只有十几个? 钟书玉没犹豫,随手拿了一把刀,闯入了青楼。 脂粉香浓郁到呛鼻子。 钟书玉完全忘了自己做了什么,她只记得血腥味让人想吐,有人上来拦她,接着是一片血红。到处是奔跑尖叫的人,美酒佳肴撒了满地,被人踩得到处都是。 她好累,她好像砍了很多东西,獐头鼠目,满脸刻薄的东西;脑满肠肥,姿态猥琐的东西。是的,东西,钟书玉很难把它们和人相提并论。 毕竟是人的话,又怎么会残害人呢?比魔、比妖还残忍,它们一定不是人。 砍累了,她丢掉卷刃的刀,在正厅里挑了个位置坐下,看满地乱跑的“东西”。她为了看真切一点,拂去桌上的残羹冷炙,把椅子摆上去,坐在椅上看,欣赏着这一场声势浩大的戏。 钟书玉突然觉得,有晏华在身边也不错。 人会累,魔不会,她累了只管休息,晏华会为她解决掉剩下的。 等钟书玉回神时,楼内血流成河,她救下的女子在脚边站成一排,一些胆小吓晕的,也被身边的人搀扶着,立在一旁。 这些人里,一部分被家里人卖进来换粮食,一部分被人套麻袋拐进青楼,还有一部分,和十年前的钟书玉一样,被人以各种各样的方式送进来抵债。 楼外虎视眈眈,饥肠辘辘的乞丐透过窗棂,紧紧盯着里面的人,如鬣狗一般,只等狮子放松警惕,迅速冲进来咬一口肉离开。 这些女子,绝不能放走。 钟书玉道:“晏华,麻烦你带她们回宫安置,若有人起心思,格杀勿论。” “好。”晏华听出她话里另一层意思,问,“那你呢?” “我……”钟书玉垂眼,“去找一个答案。” 第112章 第59章 杨洛锦看到钟书玉时,吓了一跳。 她浑身是血,有些血已经干涸,凝固在她身上,像一个腥臭的盔甲。她面无表情地走进书房,坐在榻上,道:“让你的人走远一点。” 杨洛锦没说话,他挥挥手,让伺候的下人们离开。 门窗被关上,确认人走远后,他放下手中的书,道:“你出过门了。” 是陈述,不是疑问。 她这副模样,应当想明白了杨洛锦的话。 “嗯。”钟书玉轻轻应了一声。 其实他没错,人与人之间,早就形成了吃与被吃的关系。十年前,钟文宣只因帮一个苦命女子说了句话,便被赌坊老板记恨上,从此与亲人分离,再未归家。 钟家什么都没做,只因赌坊老板一面之词,年仅八岁的钟书玉差点被人掳走卖进青楼,钟父掏出多年积蓄才留下女儿。 千年前,因得了修行天分,被五大家族哄骗换身惨死的人;当今,只因得罪贵人,便被残忍杀害暴尸荒野的人;这些人何其多。 魔族以情绪为食,杀人取乐,人以五谷杂粮为食,压榨起同族来,与魔族不逞多让。 杨洛锦的提议没错,他只是拂去了表面那层漂亮的空壳,把内里肮脏虚伪的本质说出来了而已,他有什么错? 钟书玉问:“你的谋划是什么?和我说那些,总不能是想让我看看现今的盛京百姓有多苦吧。” 杨洛锦笑了笑:“皇后娘娘说笑了,我能有什么谋划?” “他不在。”钟书玉知道他在担心什么,道,“他很听我的话,我不让他来,他就不会跟来。” “真好。”杨洛锦道,“曦沐是自杀。” 什么? 钟书玉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杨洛锦解释:“你应该清楚,魔神是神,与我们有本质的区别。南宫问雪神力不足以封印他,所以,我们得想别的办法。” 这个办法,便是下毒。 魔以情绪为食,不吃五谷杂粮,想给他下毒简直难如登天。杨洛锦一筹莫展之际,正好听到钟书玉即将册立为后的消息。 人与魔不相合,长期相处,必然会被魔气侵蚀,从五脏六腑开始腐烂,神仙难救。间灵族乃天地灵气所化,他们的身体,可以驱除世间一切浊气,包括魔气。 只要魔神吃下间灵族人做成的药,就能暂时驱除体内魔气,与普通人无异。杨洛锦当即想出一个计谋。 他们无法短时间内提升南宫问雪的功力,但他们可以削弱魔神的力量,无需太多,只要以南宫问雪的力量足以封印他就够了。 按计划,曦沐服了毒,在魔神找来时故意激怒他自杀,由杨洛锦想办法劝魔神带他回盛京。计划中唯一的纰漏是,魔神没吃。 或许,关键在于钟书玉。 杨洛锦故意在朝堂上大放厥词,不是为了当魔族的狗,而是想让钟书玉注意到他,主动来找他。 他赌对了,以钟书玉的性格,她绝不会坐视不理。 软榻上,浑身是血的钟书玉下意识抚上指根,那儿有一个碧绿色的纹样,所以,他早知道自己会死,故意和她结的婚契? 为什么呢?为了把自己无穷无尽的寿命送给她吗?这是他唯一能为钟书玉做的事? “你别怪他。”杨洛锦道。 钟书玉缓缓摇头:“不会。” 他们都在为一个目标前行,她又怎么会怪。 “云州也很痛苦,可我们没有其他办法了。” 这件事里的牺牲者何止一个。 钟书玉心口一阵钝痛,那是她的夫君,只听到他的名字,心中就升起暖意的人,他们好像很久没见面了。 “要我做什么?”钟书玉问,“哄他吃药?” “是,但不着急。”杨洛锦道,“我还有另一个计划。” 朝中世家林立,大部分财富掌握在极少数人手里。此次魔神出世,他们更是拼命敛财,以往没什么人注意的药材,被炒成天价,一石粮食从刚开始的十余两,逐渐涨成二十两,三十两,四十两。 吃不起饭的百姓遍布大街小巷,父亲卖女儿,丈夫卖妻子,只为一口温饱。而世家大族,这样的时节宴会不断,粮食堆了满仓,吃剩的酒肉随意丢弃腐烂。 田里无人劳作,赌坊和青楼倒人满为患。 只要最顶上那些人多活一天,他们的天,就不会晴。 杨洛锦道:“威胁人族的,从不是封印里的魔。” 钟书玉离开时,天已经黑了。 晏华在门口等她,手里提着一盏灯,没其他人。他长得很好看,一头璀璨的红发,如宝石一般绚烂,他肤色极白,好似从未见过太阳般,黑暗中如牛奶一般。 五官精致,身材高挑,美得不像人。 钟书玉觉得,自己真占便宜。她嫁……呃,说娶比较合适吧,她娶过的几个男人,长得都很不错,身份高贵,万中无一。 其中最最普通的人族,也是人中龙凤,盛京万千少女想嫁的梦中情郎。 放在以前,钟书玉睡前幻想都不敢这么想,现在竟然发生了。 可她开心不起来。 钟书玉揽住晏华的胳膊,亲昵地像一对寻常夫妻,两人走在回宫的路上,她说:“曦沐是间灵族族长,由他做成的药效果想必更好一些,晏华,我怕死的很,你给我拿一颗,我也要。” 第113章 晏华微怔,静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没那么多药,还是留给我吧。” “嗯。” 回到寝宫,先烧水沐浴。钟书玉身上很多血,大部分已经干涸,洗不下来,晏华用温热的湿毛巾敷着,等软化了才一点点擦干净。 钟书玉累极了,这一个月发生了太多事,她身体大不如前,如今连南宫问雪都比不过。她躺在水里,任由晏华帮她清理。 弹指便能杀一人的魔神,此刻神色认真。血迹很难清理,幸好,他有的是耐心。他很温柔,生怕弄疼钟书玉,血迹一点一点褪去,露出她本来的皮肤。原本一刻可做好的事,他做了半个时辰。 钟书玉瘦了很多,原本圆润的胳膊变得干瘦,整个人轻飘飘的,抱在怀里几乎没什么重量。 奇怪,她今日十分黏人,洗澡的时候窝在晏华怀里,像只受惊的小猫,哼哼唧唧求主人安慰。印象里的钟书玉很坚强,像一颗坚韧的小草,从未露出如此脆弱的神色。 晏华胸腔暖暖的,似包了一汪温水,他没有心,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手不自觉地抱得更紧。 洗完澡,他帮钟书玉擦干,抱着她去了床上。秋风萧瑟,窗外满是恐怖的风声,晏华摸了摸她的脸,温柔道:“睡吧,我陪着你。” “进来。”钟书玉把被子掀开一角。 她今天,主动的不像她。 晏华略一迟疑,应了。 刚躺下,温热又柔软的身体钻进怀里,属于少女的馨香扑了满怀,钟书玉搂着他的脖子,眼睛如春水一般柔亮:“要做吗?” “嗯?”他还不太了解人族的语言。 钟书玉没再问,直接亲了上去。 他看起来傻傻的,亲吻也傻傻的,明明任他索取,却僵在那儿不敢动。钟书玉只好自己主动,在被子中摸索到他的手按在胸前的柔软上。 他后撤半寸,收回手,轻轻抚上她的脸颊:“别这样。” 他从前不懂情爱,以为情爱是肮脏的□□欢愉,直到认识钟书玉,才晓得相爱的两个人在一起如此甜蜜。等轮到他,他却尝到苦涩。 苦味从舌根一直蔓延到心口,原本空荡荡的躯壳内,好似生出了血肉,这种感觉不太舒服,他却,舍不得拒绝。 “为什么?”钟书玉靠近了几分,轻喘道,“你不是很早就想吗?我接受了。” “你在内疚吗?”晏华很不想提起这个词,他隐约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东西,“书玉,我想你开心,不是内疚。” 他希望的是,有一天她可以像接受韩云州一样接受他,不是因为内疚,或者别的原因,不得不这么做。 压在钟书玉身上的重担太多了,他不想自己是其中之一。 一滴泪从眼角滑落,钟书玉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最后凝结成两个字:“傻瓜。” 真是傻,她都要杀他,他还在说:我想你开心。 钟书玉恨恨的想,他为什么不能像外界传言的一样残忍,如果他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她就可以毫无心理负担的伤害他。 可惜他不是。 懵懂的魔神首次学会的,竟是如何去爱一个人。 他注定受伤。 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让他停下就停下,让他别跟来就不跟来,完完全全的信任,给钟书玉带来的是完完全全的痛苦。 她不够狠,她做不到。 眼泪一颗接着一颗,很快打湿了枕头,晏华心疼地伸手去接,以为这样,就能让她止住泪水。人的眼泪怎么能这么多,像一条小溪,永不干涸。 坚韧的蒲草也会被霜雪打焉,她终究是个凡人,没那么无所不能。 晏华不会哄人,但他见过妇人哄孩子,抱在怀中轻拍,一会儿婴儿就会停止哭闹。他学着记忆里的样子,把钟书玉抱在怀中轻哄,颈侧的湿意越来越重。 心痛的几乎窒息,他不禁问:“要怎样你才能开心,我离开吗?” 以情绪为食的魔神,怎会不知道自己不受欢迎? 害怕他的人很多,对他这张脸产生贪念的人很多,厌恶他,恨不得他死的人也很多。唯独没有喜欢他的,爱他的。 所以初见时,他会因为钟书玉那句“很漂亮”乱了阵脚。 别人都说他是魔物,是怪胎,唯独她,说他好看,头发很漂亮。 他一直小心翼翼,生怕钟书玉会像上一个对他抱有善意的人一样死于非命,也怕她和其他人一样,害怕他,厌恶他。 钟书玉,也想他死吗? “别乱说。”话音刚落,怀里的钟书玉止住了眼泪,她抬起头,一双眼哭的红肿,“我只是……只是想起一些旧事。” 她在说谎。 晏华垂下眼,轻轻“嗯”了一声。 杨洛锦这几日很忙,因着和钟书玉的关系,他极受魔族信任,是百姓眼中魔族最忠诚的一条狗。 每日,他都带着晏华亲自用魔气炼化的药,来到朝中大臣家中,亲眼盯着他们吃下。一来,是为标记,身上沾染了魔神的魔气,其他魔族识得,不会伤害他们。 二来,是考验他们对魔神的忠心程度,若连一颗蕴含魔气的小小药丸都不敢吃,何谈对魔神忠心耿耿。 这事让他办得大张旗鼓,甚至扬言,只要对魔神忠心耿耿,吃下这药丸,和他一样成为魔族的狗,哪怕目不识丁,也可在朝中封得一官半职。 第114章 一时间,盛京车马密,大批大批的人往这里赶。 一部分为了他承诺的官职,一部分,为了杀他。 钟书玉再次见到杨洛锦时,他刚从外边回来,头上是烂菜叶,衣服上被泼了泔水,整个人狼狈不堪。 钟书玉无语道:“你这狗当的好没尊严。” 杨洛锦轻笑:“当狗要什么尊严。” 第60章 “其实我挺开心,至少说明,这世上不全是贪婪虚伪之人。”杨洛锦摘掉头上的烂菜叶,拂去身上的萝卜缨,道,“还有没有?” 钟书玉取下他脑袋后的豆芽菜,说:“没了,你不介意吗?” 他以前,可以人人敬仰的太子殿下。 杨洛锦眨了眨眼:“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说明我本人品行高雅,不介意一时的不如意。”说到这儿,他神色一僵,“其实,我更担心你。” 外界对钟书玉的传闻,更不好。 她是个女子,又是平民出生,外界对她极尽诋毁,什么行为放荡,以色侍人已经算文雅好听的话了,前段时间她烧了青楼,被传成有人进献美人给魔神,她心生嫉妒才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钟书玉苦笑:“听不到我耳朵里,就当不存在。” 晏华对她保护的很好,那些言论传不进宫,是她救下的女子们心中不忿,嚷嚷着为她解释她才晓得有这回事。 说来,她也成长了不少,重生前她被人诋毁,气得当场复活,如今那些刺耳的话听到耳朵里,她只觉得好笑。 “那就好。”杨洛锦松了口气,“你被我无故牵扯进来,还要遭此横祸,此事即便成了,我也难还你的人情。” “说什么胡话,救世又不看身份贵贱。” “哈哈,你说的对,是我狭隘了。” 钟书玉今日前来,不是为了说这些,她严肃道:“魔神,必须封印吗?” 无界之地她去过,那是个极恐怖的地方,她不想晏华在里面继续待第二个一千年。 杨洛锦道:“与人族一样。魔族大部分力量来自于魔神,魔神被封印,其他魔物会被一齐封印。不封印他,其他魔族被封印了也没用,很快会有新的魔物出现。” 一千年来魔物滋生从未停止过,之所以不成气候,是因为魔神被封印着。 魔族兴衰的节点,竟在唯一一个能听懂人话,能思考,不会滥杀无辜的魔神身上,真可笑,和南宫问雪的系统一样可笑。 “你心软了?”杨洛锦问。 钟书玉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心软了,她不想晏华被封印,但她还没蠢到因为一时心软,放任魔族肆虐:“药他开始吃了,每日一粒,你们尽快。” 杨洛锦勾起唇角:“好。” 她回到了皇宫。 今日是难得的艳阳天。快要入冬了吧,风比寻常更冷一些,钟书玉搓了搓胳膊,想着晒会儿太阳再回寝宫。 她几乎没在御花园逛过。 皇帝死后,后宫空置,原本的嫔妃宫人极少出来,免得招惹那位魔神陛下不开心,一眨眼化作一阵血雾,彻底消失。 御花园娇贵的花朵们无人看护,死的死,枯的枯,杂草丛生,唯有角落里的野玫瑰开得娇艳。 她最喜欢玫瑰,艳丽,多刺,无需专门养护,就能开出一丛又一丛。贵人们不喜欢,他们觉得玫瑰俗气,不如牡丹华贵,兰花高洁,更重要的是,它不够稀有。 比起外表,他们更喜欢矜贵、稀有的花,像南宫问雪,高高在上,精心养护,受人景仰。 钟书玉是玫瑰,好活,有水有土就能开花,有刺,会扎进每一个觊觎她的人的血肉。 远处传来嬉笑声,这样的声音,很少在宫中听见。 钟书玉走过去,发现是他们前段时间带回来的小姑娘。这里安全,有吃有喝,她们都喜欢待在这儿。晏华和钟书玉都不喜人伺候,在这儿,她们过得比过去十数年都自由。 宫中的日子有点无聊,她们不知在哪儿找到一只纸鸢,正聚集在一起放。这不是放纸鸢的季节,也不是放纸鸢的地方,不出意外,没玩多久,纸鸢挂树上了。 这里的姑娘年纪都不大,自小乖顺,没做过反叛的举动,一个个都不会爬树。几人站在树下面面相觑,唯一个年纪大的说:“我去拿梯子。” “我和你一起。” “等一下。”钟书玉撸起袖子,道,“我去拿。” 爬树对她来说小意思。 宫里的衣服累赘,她把裙摆抓起拢在臂弯处,三下五除二地爬上去,摘下树上的纸鸢丢了下去。 树下顿时欢呼一片,被“皇宫娘娘好厉害”,“娘娘还会爬树”,“娘娘人真好”填满。 钟书玉被夸得开心,正想跳下来,一低头犯了难。 爬树容易下树难,她如今身体大不如前,这样跳下去,恐怕会崴脚。 “来我这儿。”人群后,不知何时出现的晏华来到树下,他伸出手,道,“我接着你。” 宫人们纷纷让出一条道。 钟书玉有点害羞,转念又想,晚上都不知在一张床上睡过多少回了,这会儿害羞什么?她松开手,朝他跳了下去。 晏华接得稳稳当当。 不知谁说了一句:“我看陛下也不像外界传言的那般恐怖。” 年纪尚小的姑娘不懂收敛,自以为小的声音,正好让两人听到。 第115章 “好一副郎情妾意的美好画面,真让人羡慕。” “陛下长得这般好看,娘娘每日都是笑醒的吧。” “我倒觉得娘娘更好,我还是头一回见爬树那般利索的人。” “怎么抱着不放了,我们是不是该避一避?” 最后一句刚落,晏华急忙把钟书玉放下来。两人装作什么都没听见,朝书房走去。路上,晏华牵住她的手,问:“她们是在夸我吗?” 钟书玉点头:“嗯。” “为什么?” “大概是因为……你救了她们吧。” “是你救了她们。”晏华纠正道。 钟书玉:“是我们。” 她救的,可没有晏华在旁相护,靠她一人无法安然把她们带回来,更没办法把她们安置在皇宫里。 晏华若有所思:“救人,会被夸吗?” “会。” “那我明日还要救人。”晏华笑得腼腆,一双暗红色的眸子熠熠生辉,钟书玉从未见过如此的他,看着,像个真正的人族。 心里无端刺痛,钟书玉想,如果多给她一点时间就好了,她一定,一定可以把晏华教成一个善良正值的人。 晏华说到做到,第二日起每日出门几个时辰,做好人好事。钟书玉一开始陪着她,但她身体变差了许多,没那么多经历,便让他自己去,回来后,晏华会跟她讲述每日的所见所闻。 第一日,他送了些粮食给穷苦人家,那家人对他千恩万谢,直夸他是个好人。 第二日,一个老妇人被人欺负,他出面制止,妇人夸他菩萨心肠。 第三日,他遇见几个小孩竹蜻蜓掉进水里,他帮忙捡起,小孩说谢谢大哥哥。 …… 钟书玉心有疑虑,那日她上街,并未看到老人和孩子。不过晏华是魔神,转瞬可到达千里之外,在别处遇见的也可能。 她也没闲着,没事就在书房背书,她想多背一点,多学一点,等到了无界之地,她至少可以多教晏华一些。 对,她做好了决定。 既然无法留晏华在人间,她就去无界之地陪他。那儿没有天空,没有树木,没有水流,只有无边无际的白雾,和无尽孤独,如若有人陪着,那份孤独或许不难熬。 她唯一对不起的,只有韩云州。 钟书玉闭上眼,在心底默默道歉,此生欠他的,她只能来世再还。 时光如白驹过隙,一晃而过,该来的,总会到来。 在钟书玉日渐紧张的心情中,杨洛锦传来消息,一切准备就绪,今夜子时,把人带到太极宫。 钟书玉脑袋一阵阵发晕,像死刑犯一觉睡醒,发现到了行刑日。 一大早,钟书玉便差人备水沐浴,为晚上的封印做准备。她自己洗还不算,非拉着晏华一起,水里撒了不少花瓣,香气扑鼻,可见她对此事的看重。 进了无界之地一千年洗不了澡,她可不得好好洗洗。 晏华笑着问她:“你是不是知道了?” “什么?” “册封典礼的婚服做好了。”晏华轻笑,“沐浴完我让人拿过来试试。” 钟书玉心里的大石头落地,她还以为晏华知道了晚上的计划,笑道:“好啊。” 这个澡洗了很久,从头发丝到指甲盖,每一处都力求完美。洗好后,擦干头发,婚服又送来了。 皇后的婚服繁琐的很,比她当初嫁给南宫慕羽还繁琐。虽说是试衣,却与典礼那日差不多,头发,妆容,都要弄整齐看看是否协调。 这一弄,弄到了晚上。 打扮妥当后,宫人为她盖上盖头,道:“奴婢这就去请陛下过来。” 钟书玉心中隐约觉得哪里不对,试衣服用得着这么庄重吗?宫中规矩多,难道这也是规矩之一? 宫人们纷纷退下,殿内一时寂静无声,不多时,脚步声传来,直到停在钟书玉面前。 眼前人蹲下身,用秤杆挑开她的盖头,露出那张精致漂亮的脸。 晏华长得真好看,他穿红色的婚服,比穿黑色更艳丽几分,简直像一个摄人心魄的妖精。 他抿唇,脸颊微红,道:“她们说,用这个挑起盖头,往后的日子会称心如意。” “这是大婚时才有的习俗。” 晏华撇撇嘴,没管。他从衣襟中掏出一个血红色的镯子,道:“这是真的玉,不是我的魔气所化,与我无任何关联。” 说罢,见钟书玉没拒绝,戴在她的手上。 “这只镯子我很早就备好了,怕你不喜欢,一直没拿出来。”他握着钟书玉的手,轻轻摩挲,“你真瘦,要多吃一点,不然镯子容易丢。” 丢了,就真的没了,不会回到她的手上。 钟书玉被他的话逗笑,捏了捏他的脸颊,说:“还说我呢,你看你,长这么高还这么瘦,要多吃一点,知道吗?” 晏华轻轻抬眼,道:“我自出生起便如此,没得选。” 若有的选,他也不想做魔。 世间如此不公平,有人出生高贵,有人出生卑微,有人事事顺心,有人事事倒霉,如果有的选,这世上就不会有穷苦之人,愚钝之人,悲惨之人。 更不会有人问,他们愿不愿意如此。 第61章 听说人族相爱的夫妻中,夫君会为娘子描眉。 晏华不知从哪儿听说,非要给钟书玉画眉。她拗不过,只好应了,取了妆奁里的青雀头黛给他。 第116章 晏华画的很认真,画好后,奇怪地笑了笑。 钟书玉心生好奇,转过头瞧见铜镜,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刚就觉得奇怪,他怎么画了那么久,如今一看,如同两片叶子盖在她眼睛上方,用了半只青雀头黛,可不画得久。 让她顶着这样的眉毛去无界之地,不如让她去死。钟书玉赶紧找来毛巾擦掉,重新敷粉描眉。 皇后礼服繁琐沉重,压得人头疼,钟书玉摘下凤冠,只余几根样式简单的簪钗,又脱去了身上累赘的衣饰,余一袭绣着凤凰的锦绣长裙。 镜子礼的少女纤细瘦弱,陌生到几乎认不出,苍白的脸色在一袭红衣的衬托下,才显出几分血色。 其实这样也好,钟书玉如是想。 皇后册封大典太过隆重,她不喜欢,换上婚服,与心爱之人坐在一起,聊一些有的没的,想到什么说什么,比又累又废人的典礼有趣。 她看向窗外,月明星稀,距离子时越来越近。 钟书玉道:“晏华,我不想睡,你可否陪我出去走走。” “好。” 今夜难得的好天气,月光盈盈,照亮了脚下的路。 他们没带宫人,只他们自己,手牵着手,走在石板铺就的小路上,两边是开得灿烂的花。 钟书玉叹道:“时间过得可真快,头一回见你,还是国师府的客房。” 多久了?有小半年了吧。那时她恨南宫兄妹恨得牙痒痒,现在却心疼起南宫慕羽的命,也能与南宫问雪心平气和的相处。 半年里,她嫁过两次,和离一次,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离去,现在,她也要离开了。 她转头看向晏华,想问的话没能问出口。 她想说:你会恨我吗? 那样信任她,却被她诓骗着,重新送回万劫不复之地,恨,是应该的。 可她必须这样做,她没得选,恨的话,只能用无界之地的一千年赎罪了。 钟书玉苦笑,若曦沐知晓,共享给她的寿元被她用在此处,不知作何感想。 “我不喜欢人间。”曦沐道,“这儿不好,他们总排挤我,我弱时欺负我,我强时惧怕我,我不会说话,就哄骗利用,我反抗,就有一堆人高喊着要杀我。书玉,只有你是好人。” 她善良却不懦弱,她会报复伤害她的人,对与她有同等遭遇的人报以同理心。她是一颗蒲草,是这世上最坚韧的蒲草,再庞大的磐石,也挡不住她向上的路。 无论钟书玉如何觉得自己普通,在晏华眼中,她永远闪着光,是独一无二的太阳。 钟书玉笑他:“你在人族待的日子不长,理解的倒是透彻。” 月色下,两人并肩走着,沉默了好一会儿,晏华问:“若我骗了你,你会怨我吗?” 钟书玉心中一紧,以为他知道了什么,在试探她,道:“不会,我想你有你的理由。” “没有理由。”他回答的干脆,“没有人喜欢我,书玉,没人喜欢我。我送了粮食给他们,他们很感谢我,可当看到我的头发,又变了脸。” 那日,他答应钟书玉要做好人,他想了很久,要如何做一个好人。 对了,盛京不是很多穷苦人家吃不起饭吗?他拿了一袋粮食,随机去了一户人家,把东西送给他们。 他们警惕的看着他,眼中全是怀疑,他们出于礼貌,下跪磕头感谢他,一抬眼,却瞧见他兜帽下的红色发丝。 之前的怀疑立刻成了他残害人族的证据,那些人变了脸色,崩溃大喊,跪地求饶,让他放过他们。 真奇怪,他明明什么都没做,还拿来了他们最需要的粮食,他们却跪在地上,求他放过他。 第二日,晏华救了一个老妇人。 当时她被一伙地痞流氓欺负,要抓她回去煲肉粥,她大声哭喊,用手中的拐杖反抗,只是杯水车薪。 晏华现身,打跑那些想杀她吃肉的人,一转头,老妇人瘫跪在地上,眼睛浑浊,她被自己想象中的魔神吓死了。 第三日,几个小孩在路边捡了木棍,互相打来打去学“武功”。 其中一个孩子手中的木棍没拿稳,掉进水中。正值深秋,河水冰冷刺骨,晏华路过,帮他把木棍捡了上来。 很小的一件事,他不在乎有没有人道谢,可下一瞬,那些孩子手持木棍冲了过来,雨点似地打在他身上。 他答应过钟书玉,不会轻易杀人,尤其,几个小孩子。 他正打算离开,小孩的叫声喊来几个大人,他们看见晏华,眼中迸发出贪婪的光。 谁都知道,魔神红发红眸,但不是所有人都知道,他之所以被称之为魔神,是因为他是神。 他们还在用对付人族的旧方式思考他,以为他落了单,他们又那么多人,实打实的对上,绝对他们占便宜,毕竟,双拳难敌四手。 然后,血雾染红了河水。 周遭很静,远处原来犬吠,紧接着又是一声呜咽,不再出声。用脚趾头也能想到它遭遇了什么,盛京每天都在发生类似的事,发生在人身上,动物身上。 …… 他可以变化容貌,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普通人族,但他不想,他厌恶虚假,他想要的,是有人爱他最真实的样貌。 “书玉,我真的不喜欢这儿。”晏华仰头看着那轮明月,又重复了一遍。 他是一个漫无目的的灵魂,出生起,便被赋予了恶意,他的存在会招惹出很多祸事,即使他本人什么也没做,即使,他什么也不懂。 第117章 钟书玉不知如何回答,她握紧晏华的手,试图通过这种方式,让他好受一些。 “所以,”他又道,“让我回去吧,我一个人呆着也不错。” “啊?” 他轻叹道:“子时到了,我们该走了。” “晏华……” 不等钟书玉反应,她被搂进怀里,一阵天旋地转后,两人出现在一处空旷之所。 钟书玉回想了好一会儿,惊讶发觉,这里竟然是——太极宫。 “你都知道了?” 他们的谋略,有毒的丹药,还有……彻头彻尾的欺骗。 “嗯。”晏华没看她,径直走向阵法中央。 他一直很听话,钟书玉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让他停下,他就任由那把剑捅进他的心口,让他别跟过来,他就在外边等着,任由她和另一个男人商议,如何封印他。 自始至终,他的目的都只有一个,那就是让钟书玉开心。 “晏华!”钟书玉冲进阵法,下一刻,阵法四周燃起大火,将两人包围其中。 那是凤凰业火,能燃尽世间一切,触之即死,她出不去了。 钟书玉抱住他,哭道:“对不起,我不该骗你,你那么相信我,我却哄你吃下毒药,对不去……” 她语无伦次,乱七八糟地说了一堆,最后才道,“我陪你一起,再可怕的地方,有我陪着,至少不会难熬。” 她背了很多书,她可以花一千年的时间教他,一千年,足够了吧,下次出来,他就不用再被封印了。 “你!”晏华无奈摇头,“你那么聪明,为何今日犯了傻。” 隐藏起来的阵法,在启动后逐渐显现出本来面貌。晏华很熟悉,他早就经历过一次,甚至能轻而易举找到阵眼所在。 还有时间。 他抱起钟书玉,火光之下,她哭红的眼如桃花一般美丽,他认真看着,似要把这一幕永远刻在心里。 赶在最后一颗,他仰头,轻轻碰了碰她的唇。最后一次了,他想永远记住这滋味,不带任何情欲,只是喜欢,想记住她的柔软:“我有回忆,就够了。” 她不适合那儿,她适合待在外边,自由快乐地过完一生。 封印外,看见许久未见爱人的韩云州没高兴多久,便见钟书玉冲进阵法,下一刻,火光冲天,遮掩住了她的身影。 “小玉!”他大喊,可惜阵法内的钟书玉什么都听不到。 别无他法,韩云州只好对一旁的南宫问雪道:“小玉还在里面,把业火撤掉。” “不行。”南宫问雪道,“我们好不容易把魔神骗进来,一旦撤掉业火,他逃出来,让谁去骗他第二次?” 阵法需新神以全部神力开启,南宫问雪脱不开身。 冲天的火光之后,少女纤细的身影若影若现,与记忆中相差巨大。她瘦了许多,气质沉稳许多。不知身而为神,还是她也成长了许多,南宫问雪同样不希望钟书玉死。 可她又能如何? 在她的视角里,她不知道钟书玉与魔神的关系,她只知道,机会难等,她要对天下苍生负责。 南宫问雪闭了闭眼,道:“我会记得她的付出。” 天下苍生,都会记得。 “小玉……”韩云州眸光一沉,既然钟书玉出不来,那他就进去。他们早已约定好,夫妻同心,无论如何都要在一起,哪怕是死,也要死在一起。 “韩云州!” 正当他用妖力包裹全身,准备闯进去时,听见有人叫他,声音,来自阵法之中。 明灭的火光之中,魔神道:“你欠我一个人情,接住她!” 他把钟书玉送了出来。 凤凰业火可燃尽一切,钟书玉血肉之躯无法抵挡,中了毒,魔力大不如前的魔神用尽最后的法力,把自己心心念念的心上人,送到另一个男人怀里。 这一回,他是真的逃不了了。 阵法最后一丝缝隙被神力填满,晏华半跪在地上,看着隔了一层火光,遥遥相望的钟书玉,在最后一刻,道:“记住我的名字。” ——钟晏华。 不是魔神,是钟晏华,有名有姓,不是一个代称。 至少,他在这世上留下了他的名字。 呼~ 一阵风吹过,弹指可杀一人的魔神,化作一片血雾,彻底消散在空气中。 结束了,真正的尘埃落定。 钟书玉什么也没做,眼泪干涸在脸上,与胭脂形成一道道浅沟,她寻了个台阶,怔怔坐着,看向晏华消失的地方。 早就预料到的结局,有什么好难过的,不是她亲手做的吗? 韩云州坐到她身边,脱下外衣,披在她身上。说来诡异,他竟坐在他的娘子身边,看着他的娘子穿着与另一个男人的婚服,念着另一个男人。 一开始他还有些醋,恨不得杀了那些男人,经历的多了,反而心平气和,甚至为钟书玉感到难过。 说到底,她才十八,尚未出师的年纪,却要遭受这么多苦难。 他心疼地揽住钟书玉的肩,用脸贴她的脸,以此温暖她冰凉的身体。快要入冬了,下了雪,过去的一切都将被掩埋。 今夜注定忙碌。 魔神被封印,其他魔族魔气消散大半,任人鱼肉,剩下些小喽啰不足为惧。那些吃了魔气所凝丹药的人,开始被反噬,大概用不了多久,就如前世的钟书玉一样,化作一滩血水,痛苦死去。 第118章 将化作血水的还有太子杨洛锦,真相大白后,他又恢复了太子的名号,这一次,大家真心实意。 眼球被魔气腐蚀,一只看不见,一只开始模糊,一小段路他摔了三次,爬起来又继续走。 走到两人面前,他伸脚踢了踢韩云州,眼睛看不清,他踢到了石墩上,龇牙咧嘴道:“这个给你,这是我拟定的可用之人名单,你照着用,应该差不了。” 韩云州接过,问:“你的身体。” “活不了两日,我打算找个清静点的地方死了得了,嘶……”他倒吸一口凉气,另一只眼睛也看不见了,“麻烦你给我找个清静点的地方。” 钟书玉回了神,道:“你没给自己留后路吗?” 她以为太子没吃。 杨洛锦轻笑:“那帮人鬼精鬼精,我若不吃,他们怎会甘心吃下,我的计划又如何成功。你不必担心我,我这人啊,最不怕死,我怕死得窝囊。” 他以身为饵,从一开始,就没想过活。 “正是用人的时候,你死了,谁来干活?”南宫问雪突然出现,指尖轻点,触及杨洛锦的眉心时,如一阵清风拂过,所有痛苦消散干净。 他摇了摇头,眯眼看向手指,发现自己又能看见了。 “哎……我还说休息两天。”杨洛锦看起来不算开心,唇角却笑着。 “忙完再休息。” 钟书玉恍然大悟:“我当初便是灵榕帮我祛除魔气的,我还以为……” “我的神力虽不如旧神,却也是正儿八经的神,你未免太看不起我了。”南宫问雪眼中没有责备,她道,“如今国师一职空缺,还劳烦钟姑娘代为担任。” 钟书玉:“……” 南宫问雪看起来变了许多,她不再是南宫家大小姐,不再是未来的太子妃,她是人人敬仰的上神,是她自己。 她足以独当一面,隐约间,能在她身上看到些许南宫慕羽的影子。 五十年后。 重新建立秩序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他们用了五十年。 五十年后,登基为帝的杨洛锦已经年迈,直到这时,他才理解父皇当年的良苦用心。 新培养的国师继任之后,钟书玉和韩云州辞官,一起回到那座老旧的石头屋。他们将在这儿度过余生,与一开始计划的那般,两人三餐四季,平淡如水。 钟书玉仍保持着十八岁的样貌,夕阳西下,她躺在韩云州怀里,计划着在天梁再开一个神院,有教无类,不分身份高低,任何人都可以入学。 他们不知道一千年后如何,至少他们在的几百年间,不会出现第二个三省神院。 打定主意后,他们第二日就开始准备。 韩云州找地皮建神院,钟书玉广撒网招夫子,两人一起努力,很快新神院初具雏形。 这天,钟书玉等来一个奇怪的人。 那是一个少年,年纪不大,绝对不超过十八。钟书玉以为他来入学,告诉他神院尚未建成,要再等两个月,少年却说他来应聘夫子。 接着,少年看到钟书玉手指上的纹样,激动道:“我找了你五十年!终于找到你了!” 经过询问,她才知少年是间灵族人,是她头一回去间灵族瞧见的那位长大。自曦沐死后,他便离开了族群,四处寻找与曦沐结契之人。 间灵族人擅长变化,这些年他变男变女,变老变少,找了很多地方,都没找到这个人,直到今日,他才晓得这个人是钟书玉,上一任国师。 再次提及这个名字,钟书玉心中一阵钝痛,她打起精神,问:“你找我有何要事?” “复活族长。” 曦沐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 间灵族人是从地里面长出来的,像一颗果子,大部分长得一模一样,只在高矮与容貌处有些许差别。想成为真正的间灵族“人”,它们还需生出灵智。 用人族的话来说,是灵魂。 结婚契不止共享寿元,也相当于把自己一般灵魂存起来,一旦身死,可用婚契重新长成,但条件是,无法共享寿元。 少年掐着手指,试探道:“没了契约,你会像普通人一样生老病死,不过你放心,只要靠间灵族近一点,常常去看他,活个几百年没问题。” 钟书玉轻笑:“你在人族几十年,怎么还没学会留个心眼,你把什么都说了,万一我介意,不愿意给怎么办?” 少年瞪大眼睛:“你……不会吧,我相信族长的眼光。” 他不会看错人。 钟书玉点头:“我答应你。” 作者有话要说: 【已完结】 谢谢每一位看到这里的朋友,本文正文完结,vb不定时掉落小剧场or剧情售后。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这一故事将停在这里,他们的生活尚且在继续,在另一个平行时空继续相爱,走完未走完的路。 第62章 番外-南宫慕羽篇 魔神封印,魔族覆灭,被魔族与浑水摸鱼的妖族搅乱的人族得以喘息,百废待兴之际,人才凋零,旧朝太子杨洛锦被推举为新帝,他任人唯贤,在他的治理下,人族仅用了五年时间,便恢复至旧日风光。 一大早,钟书玉便收到了太极宫的消息。 自南宫慕羽死后,国师一职无人敢担责,钟书玉自告奋勇,兢兢业业做了五年,在韩云州的帮助下逐渐步入正轨。 妖族也有一堆事。 第119章 旧妖皇薨世,新皇未定,妖族内部动荡不安,魔族覆灭后,新仇旧恨摞在一起,几乎灭亡。无法,妖族长老求到韩云州面前,希望他这个前妖皇唯一血脉能回去主持大局。 人妖之子虽不为天地所容,却占了几分便宜,普通妖族之子,需与寻常动物一般,经过百年修炼方可化为人形。人妖之子生来便是人形,继承了父母部分妖力,比普通人族、妖族多几分天分。 若韩云州是普通人,年仅十五岁的他也不可能深入魔族奸细老巢活着回来。 韩云州本不想去,他生来是人,母亲族人被前妖皇杀了个干净,待他极好的养父养母也死与前妖皇的阴谋诡计,别说帮,不背地里下黑手算他心地善良。 是钟书玉出言劝了几句,他才面前同意。 钟书玉不是好事之人,她之所以同意,是存了别样的心思。 魔神在时,人族死了不少人,眼下出不了任何差错。若不管妖族,一旦打起来,不难不波及至天河岸的百姓。 而他们,又很难分出人手顾及。 思来想去,不如让放得下心的人去。在大义面前,些许儿女情长算得了什么?况且,谦陌干的那些事与妖族其他人无关,不该把这份罪过分摊到其他人头上。 韩云州不情不愿的应了,约法三章后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其实没什么可约的,无非让她小心后院起火,免得一年之期后,他回来发现多了不少“弟弟”,还有“妹妹”。 经过钟书玉一事后,朝廷不再看重身份地位乃至性别,只看重本领,朝中不少女子为官,作为敢为天下先的钟书玉,自然成了众多女子的榜样。 国师府门口,时常看到面若桃花的女子对她暗送秋波,钟书玉对她们不设防备,总说大家对她并非男女之情,让他不要多想。 以前韩云州只用防男人,现在还得防女人,心中焦急的很。 他走后,身边少了个人的钟书玉用了大半个月才适应。某个闲暇的晨曦,她收到来自太极宫的秘信。 是南宫问雪。 这几年来,她甚少传讯,只在某年某月某日某地有洪涝,亦或旱灾、雪灾,蝗灾时提前告知,好让百姓做好准备。 今日传讯,钟书玉也以为是类似的事,早膳都来不及用,匆匆去了。 到了后,钟书玉瞧见南宫问雪站在新建的露台上,眺望她们从小长大的盛京城。 莫名,她想到一个人,问:“你成日在这儿看着,有那么好看吗?” “好看啊,”南宫问雪声音很轻,“看众生蝇营狗苟,为一点小利争得头破血流,极有意思。” “你莫是忘了,你也从众生中来。” 南宫问雪一愣,继而笑道:“仔细想想,那时我也极蠢,自以为异世而来,又有系统傍身,自比你们这些原住民厉害,不曾想,一路上我都靠哥哥庇佑,好不容易靠起自己,却发现什么也做不了,还需靠你们这些原住民才能完成任务,分外可笑。” 曾经的南宫家大小姐不可一世,装得遗世独立,骨子里傲慢张狂,偏偏这样的她,一次又一次输给她向来瞧不起的原住民——那个身份卑微,样样比不上她的钟书玉。 现在的南宫问雪是另一个极端,她意识到,自己曾经的高贵并非靠自己,而是靠家族,靠哥哥,靠别的男人。除去这些,她什么也不是,她甚至保护不了她想保护的人。 南宫慕羽死后,她之所以对钟书玉那样凶,不是在怪钟书玉,是在怪她自己,她怪自己太废物,靠哥哥才能做到涅槃重生,若她强一点,厉害一点,南宫慕羽不必死。 明明是高高在上的神明,她站在露台上的身影,却如一个被欺凌的孩子,孤单地站在那儿,不知该往何处。 钟书玉觉得,她该说些什么安慰一下,想了想,又凑不成字句,说她并没有那么差?还是说,至少你完成了任务? 说什么都苍白。 她又想到了故事的开始,她以为摆脱了命运,命运却以另一种形势,继续达成了命定的结局。或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别人插手不了她,她也插手不了别人。 南宫问雪不是蠢货,她自小聪慧,哪怕一开始走了弯路,也能自己修正回来,想必有朝一日,她会自己想明白。 定了定神,钟书玉转移了话题:“你今日叫我来,是测算到新的天灾吗?” “不是。”南宫问雪收回情绪,重新变成清冷自持的神明,“我唤你来,是为见一个人。” 脚步声逐渐靠近,不多时,一个男人从柱子后走了出来。 男人风姿绰约,眉目清朗,身着一袭淡紫色长袍,如紫罗兰一般优雅美丽。脸颊瘦削,睫毛纤长,唇透着淡淡的粉,一如刚成熟的水蜜桃,饱满可人。 是南宫慕羽。 钟书玉瞪大眼睛:“这……这是?” “我哥。”南宫问雪有些失落,“我的神力不如前任上神,做不到生死人骨肉,勉强复活了他,却害他失了所有记忆。” “啊?”惊讶过后,钟书玉叹道,“这是好事,少了那些负累,或许他能过得开心一点。” 无需背负家族罪孽,无需将自己做棋子谋划,少了记忆的南宫慕羽,或许能过得自在一些。 不远处,静静看着她们的南宫慕羽道:“她是谁?” “你的妻子。” 第120章 “哎?”钟书玉忙小声说:“你别啊,我还想着回去好好教他,让他娶妻生子呢。” 南宫问雪小声回她:“他都二十五了,普通人族的寿命撑死七八十岁,他少了记忆,又不是变成傻子,你不必有心里负担,另外……” 她抬头看了眼哥哥,又小声说,“他长这样,我交给别人也不放心。” “呃……”有道理。 南宫慕羽那张脸,全人族难以找到第二张。先前韩云州尚为人族时,勉强与他分庭而争,如今韩云州成了妖族,恐怕再难有人在容貌上比得过他。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留在国师府更安全些。 说话间,南宫慕羽走了过来,他微笑着牵起钟书玉的手,道:“娘子,我们回家吧。” 钟书玉:“……” 南宫问雪道:“我这儿冷清,不适合住人。” 一个人单枪匹马的来,走时,马背上又多了一个人。 失忆后的南宫慕羽极为乖巧,从身后抱着她不言不语,头靠在她肩上轻嗅,像一只刚聘到家,尚不熟悉环境,只想钻进主人怀里的小猫。 钟书玉心里有些介意。 她被南宫慕羽坑过太多回,实在难以做到坦荡待他,若他没失忆,钟书玉大可卸任,把国师一职让给他,她正好可以去妖族找韩云州。 偏偏他失忆了。 纵使过去种种让她无法坦然面对此人,钟书玉却做不到丢下他不管,最终在纠结中,把人带回国师府养着。 盛京一切照旧。一来难以增派人手新建一座国师府,二来众人已喜欢,贸然换地方不方便,在旧太子——新帝的劝说下,钟书玉勉为其难住进了国师府。 府中一切一如数年前那般,南宫慕羽的院子尚在。 老管家时不时派人打扫一番,他瞧着南宫家两兄妹长大,早就把他们当亲生孩子一般对待,人死了,他舍不得清掉东西,照旧做着过去的事,仿若有朝一日,院子主人还会回来。 南宫慕羽真的回来了,又住进了那间独属于他的房间。 入夜,钟书玉洗去一身疲惫,躺在床上入睡。半梦半醒中,她隐约听见一阵哭声。 那哭声极隐忍,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不敢表露,只得在深夜时悄悄呜咽两声。就像雨夜中受伤的小猫,又冷又饿,浑身是伤,用尽最后的力气叫出声,隔着雨幕,垂死挣扎。 钟书玉辗转反侧,直至惊醒,那声音更加清晰明了,好似就在门口。 不是梦? 她下床打开门,瞧见南宫慕羽坐在廊下,呜咽出声。 “你在干什么?”钟书玉难以置信地走过去,南宫慕羽抬头,脸上泪痕未干,似珍珠般晶莹的泪珠跌落,晕湿了一片衣摆。 他啜泣着,小声说:“我吵醒你了。” 他低垂着眉眼,为自己的不懂事感到自责。 钟书玉抿了抿唇,说不出责备的话:“你不睡觉,来这儿做什么?” 南宫慕羽抬头看了她一眼,又飞速别开目光,小声道:“他们说…他们说,我们是夫妻,夫妻该宿在一处,你不来,是我做了什么,惹你生气了吧。” 钟书玉张了张唇,无话可说。 他们早就和离了,她应该一早说清楚,而不是先以夫妻之名把人带回来。她解释道:“我们先前是夫妻,后来和离了,现在我是旁人的娘子。” 南宫慕羽没说话,他固执地看着她,眼泪汪汪。过了片刻,他似乎想通,惨然一笑:“是因为…讨厌我吗?” 那两个字,他说的很艰难,话音刚落,又掉下两颗珍珠泪来。 他吸了吸鼻子,强撑笑道:“我以前很坏,对么。我感觉的到,你厌恶我,不愿同我说话,不愿看我,不愿和我待在一处……我是不是,不该回来?” 失去记忆的南宫慕羽如同一张白纸,他明明满怀期待来到此处,以为会遇到真心待他的家人,却不曾想,唯一与他有关系的娘子处处躲着他,借口忙政事,一整日不见踪影。 他是失忆,又不是失了脑子,当然猜得到为什么。 月光下,他本就白晰的脸越发惨白:“明日一早我会离开,自此,不会打扰你的生活。” “你要去哪儿?” 换句话说,他能去哪儿。 失去记忆,连自己是谁都需他人告知的人,离开这儿,处处都是危险。 “去……我该去的地方。”他声音飘忽,不大真切。 死去的人,还是永远死去的好,何必又活过来碍人眼。南宫慕羽不愿接受这一现实,毕竟,谁不想活着。 可他不得不接受,无人欢迎他的事实。 “别……”钟书玉垂眼,“抱歉,我应该一开始说清楚,我们确实是夫妻,不过很早之前和离了。现在太晚了,明日我把和离书找出来你看看,我没骗你。” “无妨,不重要了。”他转身,同失去所有力气般,踉跄着往前走,没走两步,他又突然顿住,不甘心道, “我没了过往的记忆,但有过往的感情,见你第一眼,我便知你是我的心之所向,除非死,我不会同你和离,不必编这些话诳我,我不是纠缠不清之人,明日,我会走。” 他猜对了,若非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他怎会甘心放钟书玉离开。 钟书玉早就想通了,数年时间,足够她将那些回忆反复咀嚼,直到弄清其中的牵绊。 第121章 南宫慕羽撒了谎,南宫家的诅咒未解,他注定会死。灵榕逝世,以他神力铸成的封印消散,魔族出世天阙注定沦为地狱。他一开始问过,问钟书玉要不要请她爹娘过来。 是她拒绝了。 命运如期而至,重生前那场针对她的浩劫里该死的人一个都没活,只是阴差阳错,她成了那个推手罢了。 想起过去,钟书玉心中一阵钝痛,看着南宫慕羽决绝的背影,她好似又回到记忆中的那天。她刚从太极宫回来,应了灵榕的请求,她没怪南宫慕羽,拿了和离书就走。 不曾想过,那会是他们最后一面。 “别…走……”那日未说出口的话,时隔无数岁月,终于从钟书玉口中溢出。 她喉咙干涸,似沙漠中行走数日,被晒得几乎脱水的旅人,挣扎着说出了那两个字。 她……也算不得好人。 她太贪心了,有了一个,又想着另一个,放不下这个,又放不下那个。她的心如国师府一般,庞大的想装下每一个人。 死去的人太多,她做不到,再看着南宫慕羽死一遍。 “别走。”钟书玉提起裙摆,追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打算写成平行世界,但男主不好安排,就按正文时间线写了。 暂定南宫慕羽篇和灵榕篇,其他人有灵感再写。 第63章 番外-南宫慕篇 南宫慕羽的卧房她很少进去,严格来说,这些年她从未进过一切。这里一切如昨,她又想起南宫慕羽死后,她来到卧房拿了一根白玉簪,以自己的方式为他戴孝。 她尚记得,衣柜里有许多衣裳,是南宫慕羽专门为她定做的,可惜除了新婚夜,她从未来过,也不曾见过。 钟书玉进来时,南宫慕羽已经躺在床上。他双手交叠放在胸口,望着床顶的素色帷帐,道:“解释的话不必再说,以前的我如何我不清楚,但现在的我,不会纠缠你。” 像是已经做好入棺木的准备。 当初葬礼上没忍心看的一幕,如今明晃晃展现在眼前,钟书玉错开眼,道:“我不讨厌你。以前讨厌过,那是因为你想要我的命,后来……后来也不知何时起,不讨厌了。” 这中间发生了太多事,多到,她开始怀疑自己是否重生过,还是做了一场自以为的梦?其中疑点重重,比如南宫慕羽真定了要她命的心思,为何备了那么多长生丹。 他一开始就打算放弃她的话,南宫问雪早该死在等月圆之日的那一个月里。 全是阴差阳错。 “站那么远做什么?”床上人嗔怪道,“还说不讨厌。” 钟书玉无奈,走到床边。 他哭了不知道多久,一双眼睛又红又肿,鼻头也染了几分绯色,比平日多了几分颜色,让他瞧着更好看了。 “夫妻……不该躺在一张床上吗?”他闭着眼,似询问般呢喃道。 钟书玉在他身边躺下。 是不是该说点什么,抱怨的话,解释的话,钟书玉张了张嘴,脑袋空落落的,蹦不出一个字。 是了,她又能说什么呢?我不需要你?这里没有你的位置?她不想失去南宫慕羽,南宫慕羽又不愿不清不楚的待着,能留下他的唯一理由,便是夫妻名分。 半个多月前,韩云州才说莫要后院起火,这就来了一个,也罢也罢,他若气,让他去找南宫问雪,总之这事是她干的。 身侧飘来若有若无的香气,勾得人心痒痒。钟书玉闭着眼,怎么也睡不着。 旁边的人动了动,兰花般的香气飘来:“你不盖被子,不冷吗?” 说罢,有什么东西动了动,钟书玉睁眼,发现是南宫慕羽在帮她盖被子,修长的指堪堪擦过她的肩头。 他就拿了一床被子,需靠得很近才盖得住两人。 南宫慕羽侧着身,小声问她:“我们以前也这样吗?” “啊?”钟书玉心跳错了一拍。 过往的回忆在脑海里重现,饱满如水蜜桃般的唇近在咫尺,钟书玉红了脸。 身旁不安分的手指悄悄攀过来,抚上她的肩,脸颊,唇角。钟书玉忙抓住他的手:“你做什么?” “多年不见,你不想我吗?” “你真失忆了?”钟书玉突然觉得这事不太对。 “嗯,”他应了一声,“我忘记了过去发生的所有事,不是忘记了所有,话我会说,字我认得,也晓得夫妻是怎么回事。” 他的指渐渐上移,触到她的唇,“失望了吗?骗不了我了。” 钟书玉松了口气,若他真对世间一切一无所知,她反倒有负罪感:“朝中事情繁多,我不宜怀孕,睡吧,明日我还得上朝。” 唇上作乱的指,悄悄收了回去。 钟书玉愿意长期与韩云州住在一处,很大程度上因为,人妖不会有后代,他们无论怎么折腾,只要她不吞下九颗妖丹,就不会折腾出孩子。 子嗣这件事上,钟书玉看得很开。生了又如何,若护不住,便是魔族作乱,死伤无数中的无数,护得住,数百年后也会逐渐凋零。所谓血脉,一如水滴入海,渺小到无需在意。 不如,一切交给天意。 这夜过后,南宫慕羽变得乖巧极了。 除了上朝,他整日跟在钟书玉身边,她在书房看各地送来的折子,他就坐在一旁看书,不哭不闹,也不说要走的话。 第122章 偶尔他会请教钟书玉一些书中的问题,睁着一双纯洁无辜的眼,认真好学。钟书玉莫名想到,老国师夫妇逝世前,他或许就是这副样子。 若他的爹娘没有早死,或许南宫慕羽不会变成那副模样,他大概会是盛京最矜贵的贵公子。 与她,此生不再有交集。 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整日躺在一起什么都不做也是个事。尤其钟书玉,早已习惯身边有个可以摸的男人,乍一换成不能摸的,夜里睡觉都提心吊胆,生怕做出什么不合时宜的事。 南宫慕羽先忍不住。某日临睡前,他悄悄拿出一个册子,道:“我找到一个不用你怀孕的秘法。” “不行。”听到这两个字钟书玉就头疼,所谓秘法,在达成目的的同时,也会付出更多的代价,无异于饮鸩止渴。 “你先看看。”南宫慕羽打开册子,借着烛火道,“在行、行……之前,往男子小腹处画上阵法,孕胎便可落入男子腹中,由男子怀孕生子。你不想生,由我来,可好?” 男生子从未听过,不过这秘法册子里换身、人妖生子都有,有个男生子也不算稀奇。 钟书玉摇头:“你可知这要付出何等代价?慕羽,我不想你出事。” 被拒绝的南宫慕羽抿着唇,一言不发。就当钟书玉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乖巧应下时,他突然抬头:“女子生子,不也要付出代价。” 册子中记载的代价,与女子生子几乎无二。 他道:“我倒庆幸有这一秘法,至少,不会让你辛苦。” 南宫慕羽凑近几分,祈求般看着她,道:“书玉,我想要一个孩子,给我一个孩子吧,我在这世上……没有亲人了。” 自父母死后,他便是孤身一人,既背负着家族诅咒,又要为了天下苍生复活上古真神后裔。这条仅有他一人的路他走了太久太久,就连钟书玉,也不完完全全属于他。 他想要一个孩子,一个与他血脉相连的孩子,作为他留在这世上的牵绊。 蜡烛灭了。 它从床上掉下去,滚了几圈,被不知何处而来的风熄灭。 窗外月光盈盈,落在不断晃动的帷帐上,似荡起阵阵涟漪。 床上的人不知哪个瞬间交缠在了一起,像无人居住的破败院落,杂草和藤曼融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分不清彼此。 正式开始之前,南宫慕羽没忘从妆奁中拿出胭脂,由钟书玉蘸着,照着册子中的阵法,用指腹细致地描在他的小腹。 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他的身体。 与韩云州不同,南宫慕羽皮肤很好,细腻的娇贵,与他相比,钟书玉粗糙的像个男人。 正值盛夏,天气炎热,窗户未关。 月光倾泻而下,散在他的皮肤上,如珍珠一般。受情愫影响,他的皮肤透着淡淡的粉,更像待采摘的水蜜桃。 他轻喘着,期待又紧张地看着钟书玉:“我不太会,你……” “我教你。”钟书玉放下胭脂,轻柔地把他拉进怀里。 未经人事的年轻人鲁莽莽撞,稍微尝到点甜头,便迫不及待地想要吃干抹净。钟书玉伸手推他:“阿羽,慢……慢一点。” 月色下,帷帐如涟漪般渐渐荡开。忽得,她的手腕被人抓住,南宫慕羽自她颈间抬头,脸上瞧不出半点紧张懵懂,反倒像在审问。 “你……”钟书玉隐约察觉到不对。 果然,南宫慕羽唇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你宁愿睡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子,也不愿与我有夫妻之实,钟书玉,你好凉薄的心。” 他……恢复记忆了? 为什么在这种时候? 钟书玉用力推他:“南宫慕羽,你先出去!” “我不!”南宫慕羽抓住她作乱的手按在床榻上,冷声道:“叫他是阿羽,叫我是南宫慕羽?你早说喜欢傻的,我自会喝药,何苦白等这几年。” “你、你先停下……” 南宫慕羽不答,他寄出本命剑,将其变化成一把匕首塞进钟书玉手中,覆上她的手,用剑尖抵在胸口: “我不是什么好人,此生上穷碧落下黄泉,我绝不会放过你,这,是你唯一的机会。” 他说的很明了,要么杀了他,尘归尘,土归土,一切如昨;要么和离书作废,只要他活一日,他们便一日是夫妻,她想要自由,与他人双宿双飞,绝无可能。 钟书玉指尖微颤,这场无声的僵持下,她成了败者。冰冷的剑柄从她手心滑落,剑尖在南宫慕羽胸口落下一道白痕。 她轻声道:“我早就做过了决定。” 失去记忆的南宫慕羽,拥有记忆的南宫慕羽都是他,在她心中,本就无甚区别。 本命剑消散在空气中,南宫慕羽低头,在她唇上落下一吻:“后悔,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