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御刑》 第1章 《天子御刑》作者:张听劝【完结】 简介:【双男主】【无女主】【疯批攻】【隐忍受】【强取豪夺】【cp:皇帝x大理寺卿】 金榜题名时,他本以为过去的阴霾都已过去。 却不想,一路科考的终点,有人早已为他铺好了陷阱。 在甘泉宫,他再一次见到当年在青麓书院中折辱他的人。 再一次……沦为对方的玩物。 表面仁爱贤明的皇帝背地里却是个杀人取乐的反社会人格。 无意间撞破的清贫少年只因一念之差便就此被纠缠上。 原本可以平安顺遂的人生就这样被他一路拖进地狱里去。 标签:双男主,古代,纯爱 第1章 大理寺卿 “臣有本奏。” 在商讨完南方治水,北方固疆之类的大事后。朝会上乌压压的文官中,站出来一个笔直的身影。 那是刚入朝的新科状元,时任大理寺少卿的陆辰,出身江南书香世家的年轻人自带文人风骨,出列时声音清亮。 新科的状元,正值金榜题名,风头无两之时,在陛下面前急着表现,也是情理之中。 众官员对此并不意外,对一个刚入朝的年轻人接下来的发言也并没有非常关心。 高坐在龙椅上的天子冕旒后的面容看不清表情,抬手道: “讲。” “启禀陛下!臣要弹劾大理寺卿,颜知!” 此言一出,群臣侧目。 天下无人不知,大理寺卿颜知,深受陛下器重。 尽管他出身贫寒,当年科举不过堪堪二甲。 尽管他年纪轻轻,至今为官建树屈指可数。 当朝皇帝,九五至尊,仍是对他封赏不断,恩礼有加,视其为股肱之臣。 颜知有多受器重? 他入宫不下辇,面圣不解剑。他目中无人,从不与同僚有任何私交。可哪怕如此行径,在朝八年,却无一人敢置喙,弹劾他的奏章,无一例外的石沉大海。 个中原因,可想而知。 大殿鸦雀无声,齐齐看向这个大胆的年轻人。 唯独站在陆辰不远处的大理寺卿本人置若罔闻,低着头,垂着眼,仿佛这话与他彻底无关。 何等的傲慢。 陆辰瞥了他一眼,便愈发觉得怒火中烧。 “大理寺卿颜知,奉旨执掌重要司法之责,理应恪尽职守。然,自臣任职至今所见,颜知身居其职却不谋其政,无视刑狱责任,敷衍了事,要案堆积,滞留未决,放任恶徒于国都,以至雍城百姓人心惶惶,心惊胆战。”说完,陆辰从宽袖中取出一本奏折,高举双臂,义正言辞大声道,“这些事实可靠无疑,桩桩件件,臣都已尽数写下,恳请陛下过目!” 何谓初生牛犊不畏虎,这便是了。群臣不等听完这一番慷慨陈词,早已纷纷收回视线,继续盯着眼前的地板,等待退朝。 只有手执拂尘的小太监例行公事,匆忙碎步下来将陆少卿手中奏章接下,呈到皇帝面前。 皇帝接过奏章,打开读了几行,便轻轻合上放在手边。 “颜卿,你可有话辩解?” 分明是质问的话,语气却何其的温和。 当朝圣上仁明宽厚,励精图治,什么都好,可唯独就是对这大理寺卿颜知实在偏袒,几乎从不为难他。对此群臣早已习惯,也多装作看不见。 毕竟瑕不掩瑜,对比起先皇沉迷炼丹,荒废朝政,搞得民不聊生哀声载道,当今的圣上已然是一位难得的明君了。 被皇帝喊到名字,颜知方才好似回了魂一般,平移一步站出列来,手持玉笏折下腰去:“回陛下,臣于大理寺事事躬亲,夙兴夜寐,实不敢当如此罪名。” 虽然略显敷衍,但凭借圣上对他的信任恩宠,有这一句辩解大概也就够了。 果不其然,皇帝听完点了点头便道:“朕知颜卿一贯恪尽职守,其中想必是有什么误会。”说罢,便欲挥手终结这个议题。 陆辰不料自己拿仕途作赌,句句肺腑,一片赤诚,就这样被一句轻飘飘的辩解给驳回,惊诧之余正要再度进言。却被身前的人抢了先。 “不过。”颜知微微直起身来,“陆少卿所言,也并非全无道理。” 陆辰一脸戒备地看着上级的背影。 但颜知似乎并不像他所担心的那样打算伺机诋毁报复,只是语气平静道:“陆少卿所谓的要案堆积,滞留未决,指的应该是自丰平年间至今尚未破获的那起判官案吧。对于此事,臣无可辩解。” 他抖了抖袖子,再度深深一揖:“臣才疏学浅,能力有限,以至于此案沉积数年,自知有罪。恳请陛下,将此案委任能人,早日慰藉那上百条性命。” 陆辰心想:我没听错吧? 皇帝听完沉吟了片刻,似乎叹了口气,道:“朕能体谅。既然如此,颜卿认为,何人可担当这一重任?” “臣不敢定夺。” 话音未落,他身后便传来一声高喊:“陛下,臣愿接手,调查此案!” 陆辰情急之下喊出声来,然后便看到颜知侧过身来,看了他一眼。 入朝在大理寺卿手下办事已有两个多月,但这却好像是自己的顶头上司颜知第一次朝他投来目光。 那是一双湖水般平静,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睛。 不过,那人就像意识到什么似的,很快收回了视线,沉默地立在那。 第2章 “既然陆卿自告奋勇……颜爱卿以为如何?”皇帝问。 “臣没有异议,一切交由陛下明断。”颜知说道。 群臣退朝,朱衣紫绶的官员们三三两两的离开宣殿,忽然,只见一个小太监径直奔向人潮,拦住了大理寺卿颜知的去路。 “颜大人,圣上有请。” 颜知对此似乎习以为常,并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可跟在他身后几米开外的陆辰见了这一幕却心里开始打鼓。 这方下朝,天子便再度传诏,显然是朝会上有什么不便说的话,需得单独密会才行。 那…!自己刚刚冒死进谏才揽下的差事,不会突生变故吧? 陆辰心中忐忑,却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人的背影渐远。 颜知跟随领路的小太监一路行至甘泉宫。 立在殿外的内务府总管张礼远远见到他来,当即屏退了手边多余的宫人和带路的那个小太监,然后拾级而下,亲自相迎:“颜大人,请。” 甘泉宫原本只是历代天子处理政务、会见大臣的书房,可自皇帝赵珩登基以来,为了处理先皇囤积数十载的政务,他已将一切起居都移到了此处。 外殿仍作原来用途,赵珩在此处批阅奏折,会见内阁,而内殿则改为了寝殿。 按理说颜知作为臣子,应该在外殿候着,可张礼却将他一路往内殿领,直至走到天子所在的内殿书房。 颜知刚迈入内殿书房,身后的门便被识趣的合上了。 这间书房,赵珩不允许任何人入内,连侍茶的宫女都只能守在门外。唯独颜知是个例外,三天两头便被皇帝指名道姓的命人带来。 在外人看来,这是何等恩宠,何等礼遇。 而颜知早已对这一切见惯不怪,他绕过正对着门那绘制着雍城百景图的屏风,轻车熟路走到天子榻前,然后跪了下去。 他垂着头,长发顺服地披在身后,朝服的衣摆拖在地上,朝堂上的风光无限都被他身后那道屏风拦在了外头。 在这里,他不过是赵珩豢养的一条狗。 第2章 宣泄之用 赵珩正坐在长案后的软榻上提笔写着什么,听见有人进来,却头也未抬一下,只是没头没脑来了句:“陆少卿就如此值得你另眼相看么?” “……”颜知立刻领会了他的意思,知道赵珩心思深沉,解释也是无用,便只能认下,“不过是见人少年意气,一时有些感慨。” “下不为例。” “是。” 颜知松了口气,他知赵珩语气冷淡,便代表着并不在意、漫不经心,比起这个,他反而更害怕赵珩脸上露出点笑意来。 这几句简短对话后,内殿书房里便不再有任何声音,赵珩继续写着他的东西,浑然不顾颜知还跪在地上。 此时的赵珩已经换下了朝服和冕冠,露出了那张俊朗冠玉似的脸。他与颜知年纪相仿,脸上神情却不似颜知那般沉重,若是让旁人来看,那俊朗中似乎还透着几分天真,俨然便是一位养尊处优的天之骄子。 倒也难怪,天子自幼便得命运青睐,不仅为正宫岑皇后所出,更是先皇唯一的皇嗣,未及弱冠之年便已立为皇储。在先岑皇后的悉心照看下,他从小到大从未经历分毫磨难,素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在这种顺风顺水的环境中长大的君王,性格仁善宽厚之余,显得天真,似乎也不足为奇。 可是,只有颜知知道,仁善宽厚都不过是他的伪装,这副美丽的面皮下,藏着一个阴狠嗜血的恶鬼,而那几分骨子里透出的天真,才是赵珩性子里最恐怖的地方。 在颜知眼中,恐怕天底下没有比这张脸更加骇人的存在,他是雍城的梦魇,衡朝的活阎王,即便是比起地府那位,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半刻钟后,赵珩才放下了朱笔,随手将手头的奏折丢到一旁晾着,边饮茶边问:“这个月的名单呢?” “尚在筹备。”颜知答。 他知道这个答案赵珩必然不会满意,果然,听到这话,赵珩有些没耐心的皱了皱眉头:“你的标准也未免太高了吧?” 颜知没有辩驳。 赵珩放下茶盏,揉了揉眉心,然后仿佛大发慈悲一般说道:“罢了,朕再给你几天时间。” 事情不会就这样轻易结束,颜知很清楚,赵珩的暴虐得不到满足,总得要另寻发泄的出口,而这个“另外”,就是自己。 不出所料的,赵珩语气低沉的开了口:“……你过来。” 颜知起身上前,他麻木了神经,克制着所有情感和思绪,手指却仍旧不住发抖,无论发生了多少次,雌伏于人这件事,他还是无法习惯。 这种时候赵珩从不性急上手与他撕扯,反而喜欢他不得不配合的模样,或许是无路可逃的猎物乖乖就范的样子,能给无聊的床笫之欢平添一丝乐趣吧。 赵珩并不是一个耽于逸乐的君王,这一点从他那空无一人的后宫便能看得出来,他对颜知做这些事,绝非出自男欢女爱之类的人之常情,而是纯粹的折辱。 颜知知道自己的羞耻也好,痛苦也罢,对于赵珩而言,都不过是锦上添花的佐料,最好的应对方式就是任他予取予求。 可说来容易,这么多年,赵珩早已对他的身体了若指掌,无论他怎样防备,也能找到乐趣所在,将他的理智彻底击溃。 大衡的最高司法部门大理寺,坐落在皇宫的北边,雍城最繁华的庆荣街。正午时分,门口商贩往来络绎不绝,在大理寺内办公的陆辰时不时的就往街上瞥去一眼,却迟迟等不到想见到的人。 第3章 生怕早朝上的决议突生变故,他回到大理寺后就开始坐立难安,左等右等,直至过去一个多时辰,才看见一顶轿子停在大理寺正门外,大理寺卿颜知掀开帘子,从轿子里走了下来。 陆辰担心夜长梦多,草草收拾了书案上的卷宗,在心里组织了一下语言,便心急火燎的迎了出去。 “……颜大人。”他不自在的拱了拱手,“今日早朝上,多有得罪。” 他见颜知面若寒霜,没有看他,正欲再度开口,“下官不过是……” “你是来提卷宗的?”颜知打断了他。 “……正是。” “随我来吧。” 陆辰大喜过望,便也不去在意对方态度,匆匆跟了上去。 颜知将他领进自己的书房,指了指角落的一个方柜:“今年的都在那里。旧年的那些已入库,若有需要,你去问管库房的杨主簿吧。” “多谢颜大人!” 方柜上没有挂锁,陆辰打开柜门,便看到里面装着满满当当好几沓文书,顿时吞了口唾沫。 见颜知已经回到了书案前处理起了公务,丝毫没有帮忙的意思,陆辰只能硬着头皮开始动手,把里面的卷宗一沓一沓的搬出房门。 刚搬完最后一批,身后的书房门便被无情的关上了。 “……”陆辰的书房就在这条回廊的北边,离得并不远,但这一地的卷宗怎么也得搬个四五趟,着实令人感到腿软。正感到棘手时,一个人影从远处走了过来。 虽同为大理寺少卿,宋融宋大人年长他二十几岁,又是大理寺的老人,刚任职时,没少受对方关照,陆辰铭记在心,因此敬其为前辈。 宋大人走近一瞧,看了看房门紧闭的大理寺卿正书房,再联系起早朝上那一出,不必多问便明白了大概。 “这些全都是判官案的卷宗吧?”宋融发挥古道热肠的精神,立刻挽起袖子动手搬起一沓,“来吧,一道搬过去。” “多谢宋大人!” 两人一齐动手,走了两趟,便将那一地的卷宗全数搬到了陆辰的书案旁。 陆辰千恩万谢后便立刻开始给卷宗分类。宋融却在旁没有离去,他瞧了瞧窗外不见闲人,这才压低了声音道:“弹劾颜大人?陆大人,这么大的事,也不和我商量一下!你怎么想的?” 陆辰整理案上书卷的动作顿了一顿,尴尬一笑:“下官也是一时起意。” “真是糊涂。你可知颜大人是何许人也!陛下素来最为偏袒他!好在有惊无险……不过,这下烫手的山芋可是被丢到你手上了。” “下官不觉得这是颗烫手的山芋。此案既然到了下官手上,下官便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陆辰说着,忽然忍不住问道,“宋大人,陛下为何如此重用颜大人?他在位七年有余,这桩案子至今毫无进展,凶徒如今仍逍遥法外,连连行凶,根本不把司法刑典放在眼里。陛下如此英明,为何不早将颜知罢免,另寻能者?” 第3章 判官案 “嘘!你小点声!”宋融有些紧张的再度看向窗外,“还嫌没把颜大人得罪够吗?” “……” “早朝上你也瞧见了,陛下对颜大人何曾有半点苛责之意?你要想在大理寺待下去,还是早日上颜府登门道歉吧!” 见陆辰这个后辈脸上仍是一脸不服气,宋融又道,“算了。我和你直说了吧,陛下与颜大人并不仅仅是君臣之礼。” 陆辰一惊:“难道颜大人是什么皇亲国戚?” “那倒不是。”宋融摇头,“颜大人是庶民出身,家中也并不富裕,听说父亲早亡,从小只与母亲相依为命。但,早在他科举入朝之前,便已与陛下结识。” “这是怎么回事?” “朝中的老人才知道这些陈年旧事了。当年,陛下还是储君之时,曾在孝贤太后的安排下离开雍城,前往咸阳致仕官员的书院进学。而那,便是颜大人登科前求学的书院。” 陆辰会过意来:“也就是说,陛下与颜大人曾同窗共读?” “想必是如此!你想,陛下自幼便无兄弟,也没什么同龄朋友,对于同窗之谊可想而知会格外珍惜。” “原来是这样。”陆辰恍然大悟,“陛下真是重情重义。” 不过,作为一国之君,只重情义,任人唯亲,也难说是不是一件好事。 好在……这案子已经被他要到了。陆辰低头看了看手边的卷宗,将自己的手放上去后,总算略感心安。 送走宋融之后,陆辰便迫不及待的开始翻阅刚拿到手的卷宗。只不过,细读下来他颇有些意外,颜知清隽的字体详尽的记录着案件的各种细节,与印象中敷衍了事的形象大相径庭。 陆辰读到一半,忍不住抬头望了望书案边卷宗那惊人的数量,奇怪的感觉变得越来越强烈。 这桩骇人听闻的凶案,被世人统称为判官案。自丰平年间起至今,已有十余年,直至今日,那凶徒仍在行凶,有时间隔数月,有时不过两三天,拢共已犯下一百一十六起命案。 世人称之为判官案,原因有二。 一是凶徒的手法极其残忍,凌迟,剥皮,抽肠,也仅仅是其冰山一角。凶手就仿佛是从地府而来的阎王判官,拿各种不同的残酷花样去夺人的性命。 二是凶徒加害的大多本就是终日作奸犯科之人,百姓早已经不堪其扰,所以哪怕凶徒用极其残忍的手段对这种人处以私刑,百姓并不以为意,甚至拍手称快的人也不少。一生与人为善的平头百姓并不惧怕这个杀人如麻的凶手,他们称其为铁面判官,反而为称颂之意。 第4章 朝廷这边,虽然一直在调查,却也没有查出个所以然,自大理寺卿颜知上任后接手此案,至今已有七八载,案件仍旧毫无进展。 陆辰本以为颜知是仗着陛下恩宠,懒散无为,消极怠工,才令此案沉积数年,可看着手中一字一句的记录,看看身边满地的厚实卷宗,自己大抵真的是冤枉了颜大人。 再想到早朝上颜大人说自己才疏学浅,难道……那些都是肺腑之言,他是真的束手无策了吗? 难道……在这么多起案件中,颜大人,甚至是整个大理寺,都没有找到丝毫线索吗?那个凶徒,就真的手段如此高明吗?想到这,陆辰心情有些沉重,但立马又摇了摇头,默默地给自己打气。 他必须要查明当年的真相不可。 几日后,在雍城近郊的渝水县,又发现了一具尸体。接到消息的陆辰当即马不停蹄的赶了过去。 路上,传信的渝水县捕头和他介绍了大致的情况。死者是县衙门里当差的小吏,尸体被丢弃在田埂边的水渠里,是早起耕地的农民发现的。根据仵作初步的判断,死者死于失血。 “失血?”陆辰不解,“判官案的凶手手法素来穷凶极恶、骇人听闻,这次的死者只是死于失血,如何能断定此案是判官所为?” 传话的人深吸了一口气,拿衣袖擦了擦额头的汗:“陆大人,您亲自去看一眼就知道了。” 不多久,马车便到了渝水县,郊外的良田边杵着一大批围观的百姓,议论纷纷的,相当嘈杂。 陆辰刚跳下马车,便发现不远处还停着另一架马车,看起来也像是大理寺的装饰。他还来不及思索,便瞧见人群让开一条道来,大理寺卿颜知正带着几个手下的人从田边走来。 …… 居然来得比他还快。陆辰沉了沉气,上前作揖行礼:“颜大人。您怎么也来了。” “路过此地罢了。”颜知并未解释太多,说完便留下一句“告辞”,上了马车。 路过?有这么巧的事吗? 陆辰不敢追问。但仔细想想也不觉得奇怪,颜大人调查此案已有数年,突然被自己接手,必然会感到不习惯,甚至可能会有不甘心的情绪。 反正,只要他不作过多干涉,自己也没有什么可计较的。 目送颜大人离开后,陆辰立刻示意捕头带路,带着几个手下钻进了人群。 在看到田埂旁的尸体的瞬间,他就明白了那捕头的话是什么意思。 正是盛夏的季节,一具泡在脏水里的尸体,想必气味画面都会相当不堪,陆辰本以为自己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可是,在看到尸体的惨状之后,他只觉得一股恶寒从背脊窜到天灵盖,脸色发青地僵在那里不过片刻,便冲到一旁干呕起来。 他出身书香门第,家境优渥,因而并不清楚夏季的田埂水道里,藏着什么东西。 只见尸体仰面朝上躺在狭小的水渠里,浑身肌肤都是灰色的,眼睛,口鼻,四肢,躯干,所有暴露在外的肌肤都充斥着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黑色血洞。 罪魁祸首是蚂蟥,成百上千只蚂蟥或吃饱喝足的蜷在尸体边上,或仍然挂在尸体上,简直像一条条漆黑的铁环。 尸体的血已经被彻底吸干,让人不禁怀疑附近几里地的蚂蟥都闻讯赶来,在这里饱食人血,以至于附近的水都染成了浅粉色。 第4章 办案心切 当地的仵作哪里见过这样的光景,面色如纸,哆哆嗦嗦地将结果禀报给陆辰。 “死者手脚被捆绑,身上只有一处刀伤,避开了要害,出血量并不致死,但,但是,蚂蟥吸血,会留下一个环形的伤口,吸血之后,伤口会血流不止,几日都不会愈合,尸体身上,少说也有几百个血洞,他是被活生生吸血吸死的。” 陆辰满嘴酸苦味,肚子像被人打了几拳,仍在翻江倒海的搅动,他用衣袖捂着嘴,询问大理寺带来的陈主簿:“陈大人,依您之见,是判官所为吗?” 陈主簿是大理寺的老人了,经手过不少判官案,比这凶残的也多的是,因而显得平静许多。他点点头道:“凶手能刻意避开要害,方位,深浅,都恰到好处,且刀法利落,没有多年的杀人经验是做不到这一步的。而且……这样阴毒的折磨人的手段,也是极其少见的。因此下官认为,此案正是判官所为。” 陆辰采纳了陈主簿的意见,挥手吩咐渝水县的捕快道:“好了,你们将村民疏散开,然后把尸体收进义庄吧。”随后又转向带他过来的捕头,问,“你们知县现在何处?本官有话要问。” 捕头道:“张知县半年前母亲染病去世,因此回乡茹素三年,在朝廷安排新任知县之前,县内大小事务都交县吏朱义掌管。” “县吏?难道就是——” “对,死的那个就是朱义。” 话音刚落,边上的围观人群里便传来了几声怒骂。“死的好!”“活该!” 陆辰闻言看向人群,便看见几个老农一脸义愤填膺,嘴里骂骂咧咧的说着什么,他又看看捕头,见对方的表情似乎有些尴尬。 “怎么回事?”陆辰厉声问。 捕头道:“回大人。朱义虽只是个小吏,这半年来却代理着知县的公务,可能也是忽而得了权势,在县里胡作非为,强征税目……家中宽裕的乡绅们倒还能对付,可家中贫寒的佃户上哪里去筹这笔钱?若交不上,便连犁地的牛都被拖走宰杀……唉,百姓……苦不堪言啊。” 第5章 “……”陆辰面色凝重,心想难怪要让他被吸血而死,原来是这个说法……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倒确实是判官一贯的路数。 这时,捕快们已经捂着鼻子将尸体从水渠里拖了出来。 尸体被这么一翻动,愈发是臭气熏天,让围观的人都不由退避三舍,陆辰办案心切,只能忍着恶心在旁看着。 捕快们个个鼻歪眼斜,心里直呼倒霉,一群人畏手畏脚的将尸体翻了个身,正打算解开死者被束缚在身后的双臂,却忽然被陆辰制止。 “等等!” 陆辰几步上前,然后转向跟上来的陈主簿,问道:“陈主簿,我看这绳结有些特别,可有什么说法?” 陈主簿弓身看了看手腕上的绳结,又移到尸体脚边,看了看脚上的绳结,仔仔细细的看了好几遍,感慨道:“陆大人真是好眼力……我看这像是军队里拴马的绑法。我这便找人画下来,打听清楚之后,再来向大人禀明。” “那便劳烦您了。”陆辰道。 陆辰一回到大理寺,便径直前去求见颜知。 去了这一趟渝水县,他才意识到,自己要面对的是怎样一个恐怖的对手。 对比起陈主簿的沉稳老练,自己就像个初出茅庐的小子,以为凭借一腔热血便能解决一切。现在他想通了,想要破获这起案件,便应该整合一切能够帮忙的助力。 其中,前辈的经验,自然是最为宝贵的。颜大人虽然至今并没有查到真凶,却毕竟也与判官周旋了多年,卷宗上他平稳的笔迹,以及方才他亲临现场时平静的反应,都证明了他丰富的见识和经验。 陆辰不能浪费这样难得的经验,想要破这判官案,就不能仅凭意气用事。 大理寺卿的书房总是终日紧闭,陆辰端正了一下衣冠,恭敬的敲了敲门:“颜大人,下官陆辰求见。” 里面没有应答,但面前的房门没过多久便打开了。 对于他的到访,颜知似乎有些意外:“陆少卿,有事吗?” “颜大人。”陆辰高举起双手,躬下身去深深一揖,“下官已经在渝水县将案件初步调查过,想同大人汇报进展。若有什么疏漏的地方,还望大人不吝赐教。” “……”颜知沉着一张脸,许久才道,“不必如此,陛下既然已将此案交托于你,本官不便插手。请回吧。” 抢在颜知关门之前,陆辰按住了他的手,语气急切却诚恳道:“大人,下官自知那日早朝多有得罪,但是,下官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他见颜知仍不为所动,咬了咬牙,像做了什么决定似的,低声道,“实不相瞒,下官想要查明这起判官案,乃是为了下官的恩师。” “这跟本官有什么关系?”颜知反问道。 陆辰原本打算和盘托出,却被这一句话给堵了回去,脑子一时一片空白:“这……” 没等他想出下一句话来,颜知已经将自己的书房门关上了。 “需要朕帮忙吗?” 刚刚将书房门关上,颜知的身后便传来了赵珩的声音。 “……不必。”颜知垂眸道。 赵珩此时穿着出宫时常穿的黑色劲装,坐在书案后的软榻上。他顺手拿起手边的茶杯喝了起来,浑然不在意那是别人饮过的茶水:“当真不必?” “只是个愣头小子罢了,掀不起什么风浪。”颜知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轻蔑,然后转过身来,“陛下是不信任臣了?” 这话像是取悦到了赵珩,那张冷艳如白芙蓉似的脸上缓缓露出一个浅笑。 “怎么会呢。普天之下,朕也只有颜卿一个知心人。” 他说得温声细语,颜知却面若霜寒。 赵珩倒不计较颜知对他露出什么脸色:“颜卿可知,他所说的恩师是谁?” “不知。”颜知满脸漠然,全然一副不感兴趣的模样。 可赵珩还是把话说了下去:“就是在你刚入大理寺头几年,自绝于府邸的前大理寺卿……那个那个……朕记得,是姓徐吧。还是姓罗来着?” 八竿子也打不着。前大理寺卿名叫司马崇。颜知并不反驳,只是问:“那又如何?” “没什么,只是刚才陆少卿似乎很想告诉你的样子。朕不喜欢他那样,好像凭着几句肺腑之言,就能把朕的东西抢过去。” “……”颜知沉默。 赵珩养了一批专供他驱使的死士,加上他心思缜密,行事永远快人一步,想必在那日早朝之后就已将陆辰的身世背景摸的一清二楚。 初入朝堂的年轻人,又哪里知道自己面对的是怎样的对手?颜知在心底为他感到一丝悲哀。 “在想什么?” 不过走神的片刻,赵珩竟然已经走到了他的跟前。那人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紧盯着他,像是要钻进他的脑子里去,把他整个人都看穿。 第5章 青麓书院 颜知压下慌乱,定了定神道:“陛下深谋远虑,微臣自愧弗如。” 赵珩并不是一个好糊弄的人,他有一双比鹰还锐利的眼睛,哪怕是将自己所有情绪全副武装的颜知,也逃不出他那双眼。 正如颜知这一瞬间的出神,还有那日早朝的回眸,再细微的情绪,也无一例外的全部被他敏锐捕捉。 他心里但凡有了答案,任人怎样抵赖也是无济于事,所以通常也懒得去刨根问底,只是暗暗记下。 第6章 “朕要的名单呢?”赵珩转移了话题。 “……”颜知给出了和几日前一样的答案,“尚在筹备。” “颜卿啊,都这么多年了,怎么还不懂?朕并没有那么挑剔。”赵珩捞起颜知一只手,捏着他因为紧张而略显僵硬的手指,慢条斯理道,“明天早朝前,朕要看到名单。否则,朝会后,你就再来一趟甘泉宫吧,陪朕打发时间。” 听到甘泉宫三个字,颜知的眼神明显的动摇了一下。 八年前,春闱后,第一次踏入甘泉宫正殿书房的他还沉浸在登科及第的欣喜中。可当他看清了那个坐在软榻上的君王时,头顶的那片天,就仿佛被夺走了全部的日月星辰,再也没有亮起过。 那些在书院时留下的阴影,在好友的劝慰下,在时间的淡化下,才好不容易被驱散了一些,却又在那一天变本加厉的再度侵袭,将他吞噬。 他以为的苦尽甘来,不过是命运的玩笑,兜兜转转,他还是逃不开这个人,逃不过沦为对方的玩物。 那时的他才终于明白,当年那个人离开书院前,为什么能如此笃定地留下那一句—— “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那是一句诅咒,是一张密织的网。赵珩就像是一个熟练的猎户,守在猎物的必经之路,用那双戏谑的眼睛,看着它朝陷阱一步步走近,跌入万劫不复。 正如朝中盛传的那样,他与赵珩的初次见面,并不在朝堂,而是十年前,坐落在咸阳近郊的青麓书院。 十年前,青麓书院。 颜知脚步匆匆赶到山下的时候,那辆远道而来的黑色马车已经停在了驿站门口的官道上,比预定的时间早到了小半个时辰。 赶车的车夫大概是问路去了,只有一个衣着华贵的少年半蹲在马车边,正安静地逗弄着一只侧躺在地上,露出肚皮的大黑猫。 颜知莫名确定这就是先生让他下山来接的人。 “它叫玄墨儿。” 那少年闻言抬起头来,那张芙蓉花瓣似的脸上,长着一双黑白分明,清澈见底的眼睛。 明明是主动搭话的那一方,颜知却反而吃了一惊。 他从未见过长相如此出尘的少年,五官精雕玉琢的,若不是眉宇间还有几分英气,这副容貌简直堪称艳丽二字了。 “玄墨儿。”少年倒没多看他一眼,复又低下头去。 被唤到名字的大黑猫翻了个身,露出另一侧圆鼓鼓的肚皮让人抚摸。 “你就是岑玉行吧?我叫颜知。江先生知道你今日会到,让我下山来接。”颜知说着,看了看四周,问,“就你一个人?赶车的呢?” “去打听路了。”岑玉行随意指了指驿站里边。 颜知正准备去驿站里找人,恰逢一个车夫打扮的生面孔从里面走出来,于是他又将自己的来意报了一遍。那车夫正愁走偏了路,知道是书院来人,大喜过望,立刻回了马车的驭位。 岑玉行施施然起身,拍了拍下摆的灰尘,躺在他脚边的黑猫也很识趣的翻身起来,伸了个懒腰,然后钻进了一旁的草丛。 颜知看着黑猫离去笑了笑:“玄墨儿是书院散养的猫,却总不安分,爱往山下跑。” 岑玉行没理他,踩着脚凳走上马车,正准备进去,又突然回过头来看看站在一旁没动的颜知,问:“你不上来吗?” “不用了。”颜知摇了摇头,“书院离得不远,几步就到了,况且山路有些复杂,我在前面好给车夫大哥领路。”说着,便跑到马车前给车夫指路去了。 山路难行,车夫不敢颠着马车里的人,因而行的缓慢。 岑玉行已经坐了几日的马车,实在无聊,便掀起一侧的帘子,正好看见走在前方的那个同龄人,于是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 他一身青衫简朴却整洁,木簪固定着束发,且身形单薄,看似生活窘迫,但待人接物温文尔雅,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子书卷气,一眼看去就是个读书人。 “你也是青麓书院的学生?” 颜知意外地回头,对上马车上少年打量的眼神,神情透出一瞬的尴尬:“啊……算是吧。” 青麓书院毕竟是前丞相致仕后所创,求学的学子一个个非富即贵,颜知猜想是自己这身粗布青衫与青麓书院格格不入,才会引得对方有此一问,便解释道,“我家就在山下,原本在书院里做些勤杂。不过,江先生仁厚,见我有进学之心,讲学时也愿意带我一个。” 岑玉行听完,眨了眨眼:“你说你叫什么?” “颜知。”颜知看着眼前的路,笑着答道,“笑逐颜开的颜,乐天知命的知。” 岑玉行在心里默念了一遍,浅浅记了下来。 “岑小公子你呢?是从哪个书院转来的么?” 岑玉行白白净净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不是。先前家中给请了位西席先生。” 能在家里尊请一位先生,想必是相当富贵的人家了,颜知心想。 “那为何来此?是西席先生走了么?” “做了错事,母亲让我来的。”岑玉行说完,便将帘子放下了。 听到这个回答,颜知愣怔了一下,回头见岑玉行躲回了马车,便猜到是自己问错了话,于是不安的闭了嘴。 那马车将人送到了书院,车夫从马车上几大箱子行李,一箱箱的往岑玉行住的房间搬。颜知则负责将人领到江先生的书房,而后便去后厨帮忙去了。 第7章 忙活了大半个时辰,到了午膳时间,颜知正在大堂布菜,晚枫堂跑来了几个嬉皮笑脸的少年,是与颜知差不多年纪的学兄。 “颜师弟,快来帮我们断个是非曲直。” “什么?”颜知被挤在几人中间,急忙专心稳着手,免得打翻了食物,“断什么曲直?” “就是今日你下山接回来的那个小少爷,他究竟是什么来头?” 第6章 家境贫寒 “定是洛阳士族的公子吧?”“不对,我看着啊,像是将门之后。”几人七嘴八舌的议了半天,齐齐看向颜知,等着一个正确答案。 “我没问。”颜知苦笑,手里布菜的活计不停,“就是问了我也不懂啊。” 他出身不比这些世家公子,哪里知道什么侯府什么士族的。 “那你倒是问了什么?”“知道他年纪吗?”“家中可有在朝为官的?” 颜知并不是背后传人是非的性子,况且也确实是一知半解,便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光顾着给车夫指路了。” 几人齐齐哀叹。 “不过。”其中一人道,“那个小少爷定是来头不小。” 能来这书院求学的,好像就没有一个是来头小的。颜知心想。 “江先生前几日刚接到来信,便让人将南边那间最大的卧房收拾了出来,要知道,那可是江永师兄以前的房间。” 江永师兄是江先生的独子,科考中举后便在雍城留任,很少回咸阳,尽管如此,最南边的卧房江先生还是一直为他留着,如今却收拾了出来让新来的那个小少爷住了进去,难怪大家会觉得稀奇。 “是啊。”另一人也附和,“且书院里都是二人住一间房,那个小少爷却是独居一间。” “不过话说回来,他若真是家世显赫,怎么连个书童都没有带?” 颜知还是第一次看这群养尊处优的少爷公子哥你一句我一句的猜测着别人的身份地位有多高,不免觉得有趣,于是布完了菜,也没怎么参与讨论,只是在旁安静听着。 不一会儿,从晚枫堂过来的学生越来越多,各自入座准备用午膳。书院学风蔚然,恪守食不言寝不语,几人便也只好闭了嘴。 此时,后厨的李厨子走到大堂门口,朝颜知比了比手势,示意他过去,然后交给他一个食盒:“给新来的岑小公子送过去,江先生嘱咐的。” 这一下,颜知是真的有些吃惊了。在卧房独自用餐?自他来学院至今,江先生还从未开过此等先例。 不过吃惊归吃惊,他还是马上应承下来,并立刻提着那食盒朝学子们起居的栖梧院送去。 经过大堂时,被那几个同龄学兄瞧见了他手里的食盒,一个个也都是满脸惊讶,对着他疯狂挤眉弄眼。 颜知忍俊不禁。 他提着食盒来到栖梧院,找到江永师兄原来的房间,却有些不确定人是否在此,便轻轻敲了敲房门,试探着唤了声:“岑小公子?” 房门很快打开,开门的岑玉行认出他来:“是你。” “江先生派我来给你送饭。”颜知把手里的食盒递了过去,岑玉行却没接,只是掀开盖子瞧了一眼,然后又盖了回去,盯着他看。 颜知见状,料想对方八成是在家中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被伺候惯了。怕对方尴尬,他没有说破,而是径直进屋将食盒摆放在卧房中央的桌子上,一一取出里面的饭菜:“你用完了放着就好,一会儿我再来收。” “你吃过了么?”岑玉行在他身后问。 “还没有。” “那坐下一起。” 没想到这娇生惯养的小少爷人还挺和善,颜知虽有些稀奇,却还是微笑着回绝了好意:“不用了,我还要去后院帮会儿忙。” “……”岑玉行好像没料到会被拒绝,一时沉默。 但凡颜知听得仔细些,便能听出方才那句坐下一起吃,并不是同他商量的口气。 “那,你慢用。我一会儿再过来。”说罢,颜知便留下食盒和饭菜离开了岑玉行的房间。 颜知通常一般等半个时辰后学生们午睡时,才跟书童和帮厨们一块用餐。见时间还早,便去后院打了水,做一些浆洗的活,直到半个时辰差不多过去,才重新去往后厨,领了饭菜,坐在天井里一张小凳子上吃。 今日的例汤里有小块的鱼糜,颜知留了半份汤,又丢进去一小口饭,正搅和着,“嗷呜”一声,一道黑影从屋檐落下,玄墨儿似有灵性,也不上手扒拉抢食,只蜷着身子坐在一旁等候。 颜知将汤水倒进它的小碗,玄墨儿这才起身,走到碗边低下头,小口的舔食起来。 见猫儿吃食时那副有趣中透着文雅的模样,颜知忍不住露出一丝笑容,这时,忽然一片阴影落到了他的背后,他急忙回头,便看见岑玉行站在他的背后。 “岑小公子?你怎么过来了?”颜知低头,看见对方手里拎着的食盒,明白了对方的来意,“用完餐了?” 他本打算吃完饭便去收,实没想到这小少爷会亲自收拾了送过来。 岑玉行举了举手里的食盒:“这个,就放在这里吗?” “嗯,交给我就好。”颜知将食盒接过,放下手里的食物,小跑着进了后厨。 颜知回来的时候,岑玉行还未离去,正蹲在那歪着头饶有兴致地看着玄墨儿吃食。他长相俊秀,面容恬静,眼神里透着几分少年的天真,看着很是喜人,只是好像不怎么爱笑。 第8章 “你要不要去午睡一会儿?离下午的讲学还要两刻钟呢。”颜知上前善意地提醒道。 “不急。今日刚到,江先生让我四处转转,认认人。”岑玉行说着话,却头也不抬,一直盯着猫儿看,“你来这书院很久了吧?” “我十四岁来此,已四年有余。” “你既做勤杂,又与学生一同听学,对这里的人想必都很熟悉了?晚饭前,你就带我认认路,顺便介绍介绍吧。” “……下午?”颜知有些迟疑,且不说下午的讲学,晚膳前后厨若找不到他,怕是要被扣工钱。江先生为了让他听学,已免了他许多杂务,他深知受恩于先生,不可再得寸进尺,玩忽职守。 岑玉行像是看出他的顾虑,道:“江先生那边,我会去说,不用担心。” 颜知心里盘算了一下,青麓书院不大,学生也不过十几人,粗略介绍一下应该也用不了多久,这才点头答应。 一路上,岑玉行一边观察四周,一边抛出问题。只是有些问题细致的叫人心生困惑,他问了学生有几人,分别来自何处,又问了书童,勤杂,采买,护院,马夫,各有多少人,甚至还问了各个的日程和起居习惯。 一个四体不勤的小少爷竟然会关心这些,颜知虽觉得奇怪,但也尽量一一作答。 不消一会儿,未时的钟声敲响,颜知不自觉地朝晚枫堂的方向看了看。 “那是?” “晚枫堂的钟,江先生马上要开始讲学了。” 岑玉行似乎看出他的心思,问:“你想去听?” 颜知点点头道:“我家中贫寒,听学的机会来之不易……”他想了想,又道,“不如,我们一起过去吧?其实去听学也能熟悉人。不用担心,师兄们都很和善,待我这样的人尚且不分里外,更从不排挤新来的师兄弟。” “不分里外,你却坐在后厨吃饭?”这还是岑玉行第一次露出丝浅笑,却是略带讥讽之意。 颜知被他一句话臊红了脸,尽管他一直清楚自己在书院里身份尴尬,不上不下,只是从来无人去戳破他的窘境。 “罢了,想去你去便是。我自己再随便逛逛。” 颜知不是个钻牛角尖的人,一下子便从刚才的窘迫情绪里恢复了过来,惊讶地问:“可以吗?” 见岑玉行点了头,他连声致歉,然后便朝着晚枫堂一路小跑了过去。 第7章 不成了 这天短暂的相处,让颜知错以为岑玉行是一个有些怯生的少年,却不料没过几日,他便已经与同门师兄们熟识起来,也不再独自在房里用膳了。 江先生将他安排在晚枫堂最靠前的长案上,每当讲学结束,那张书案边总是围满了人。对于同门的热情,岑玉行一贯带着得体的微笑应对,只是每当被问及籍贯,家世之类的问题,他便推说不便透露。 因他回绝的直白,再加上江先生特殊的对待,众人也不是很敢追问。慢慢的,那众说纷纭的猜测也消失了,大家的口径变得统一起来,都说岑玉行的身份定是岑皇后的娘家人,是天子的外戚。 坐在角落的颜知只在戏曲里听过这种身份,即便隔着人群远远看着,也能感受到岑玉行举手投足间,那份从骨子里透出的贵胄气质。 不愧为皇亲国戚。 就这么过去了几个月,一天夜里,颜知清扫完了后厨院子,正洗手准备回家,忽然听见栖梧院传来一阵骚动。 青麓书院一向静雅,极少出现这样大的动静。 颜知担心出事,慌忙擦了手往栖梧院赶了过去。 一路上便嗅到一丝烟熏火燎的气味,颜知心道不好,莫不是走水?脚步越发加快。 穿过月洞门的瞬间,眼前的一幕将他惊呆了。 只见院子周围乌泱泱的站着手忙脚乱的同门师兄,一个个手里都提着桶,拿着盆。 一团火球,在院中上蹿下跳,一面发出凄厉的嚎叫,一面躲闪着靠近的人。 “玄墨儿!”大脑一片空白的颜知喊出声来。 今天午膳时便不见玄墨儿踪影,颜知喊了许久也没见它来吃食,不过以前它也会山下玩耍,跟行人乞食,所以颜知也并未多想。 可如今,透过那团火球,他分明看见了那双熟悉的金色的眼睛。 颜知立刻将身上的外袍脱下,朝着火球窜逃的方向疾步奔去,然后飞身一扑,将那火球罩进了外袍,死死的摁在身下。 因着惯性,他连人带猫跌出去半米,扬起一地灰尘,手臂也擦破,却顾不得,只是大喊:“水!!” 一桶救命的水当即迎头泼了下来,火舌烧穿了他的外套,遇了水也不平息,直至更多的水,一桶接着一桶,一盆接着一盆的倒下,火苗才彻底熄灭,烧破了洞的外套里冒出一股焦臭味来。 “颜知师弟!” 在旁的同门师兄们这才反应过来,慌忙拉开颜知,检查他的伤势。颜知此刻好不狼狈,浑身湿透,发髻也散了,脖子烫出了血泡,手臂也擦破了一大片,不停的冒着血珠子。可他再狼狈,也比不得那件外袍下的活物凄惨。 玄墨儿的眼耳口鼻都已几乎没了形状,那身油光铮亮的黑色毛发也烧了个干净,它像是瘦了一圈,身上焦黑一块灰白一块的,死了一样躺在地上,只是肚子还一息一息的喘着气。 颜知与在场所有人一样,瞬间红了眼眶,不忍再看。 第9章 唯有岑玉行面无表情站在人群后边的回廊上,双眼紧盯着那仍在喘息的小小身躯。 学生们小心翼翼地把玄墨儿放在一个铺了棉麻布的竹篮子里,找来后院的马夫过来帮忙。 马夫只看了一眼,就说:“不成了。” 就算已大概有了猜测,可真听到这一句,所有人还是心有戚戚。 “怎么会这样。” “早上还好好的。” “究竟是哪个禽兽干的?” 只有年纪最长的卢师兄安慰着围在竹篮边的师弟们:“要是玄墨儿能挨过今晚,明天一早,医馆开门,我去抓些药,也许也还有救。” 众人纷纷附和点头,只有颜知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拾起地上烧毁且湿透的外袍,安静地准备离开。 因为他很清楚,就算再不愿面对,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 玄墨儿是活不了了。 “颜知师弟,你受了伤,今夜不要下山了。”卢师兄道,“就住在我屋里吧,我那还有些伤药。” “……不了。我身上的伤不碍事。” 颜知每日早上上山,晚上下山,并不是因为书院里没有给杂役的住所,而是因为家中还有母亲在等候。父亲过世后,他与母亲相依为命,实在不忍留母亲一人在山下独自生活。 他谢绝了众人的挽留,向众师兄道别,然后便从来时的月洞门出去了。 回到家中,颜知那狼狈的样子吓了母亲林氏一跳,他怕母亲受惊,只是轻描淡写的讲了讲书院里发生的事,说自己救火时不小心跌了一跤,而后便去后院打水擦洗身体去了。 擦洗泥污容易,可要取出手臂伤口下尖利的石子实在疼痛,颜知借着月色,清理一会儿歇一会儿,最后又简单包扎了一下手臂,弄了大半个时辰才从后院回来。 “来。知儿,试试合不合身。” 一进门,母亲林氏便将一件灰蓝色的外袍罩到了他身上。 颜知将粗略包扎的手臂穿进袖子,然后低着头,盯着那灰蓝色的布料出神的看。 他记得这件外袍,是他过世的父亲留下的,母亲大概是怕他明日没有外袍会受凉,临时起意将它剪裁了一部分,改小了些。 颜知十二岁便没了父亲,正是最记事的年纪,他清清楚楚的记得前前后后的每一个细节。 那时,大夫也说了和今日马夫所说的话。 “不成了。” 然而父亲仍在强撑,邻居和远亲也帮忙找来不少古法偏方,母亲则日日强颜欢笑。 大家都告诉年幼的他,会好的,还有希望。 他信以为真,可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不过一个多月还是走了。 那时起他就知道,谎言和自我安慰不能阻止任何事,该来的总会来。 林氏见儿子走神,关切地握了儿子的手,看着那往外渗血的手臂,心疼道:“还疼吗?” “已不疼了。” “等明天医馆开门……” “娘,用不着。只是皮外伤,过几天就自己好了。”颜知将手臂收回了袖子,他知道家里拮据,自父亲过世之后,母亲没日没夜的织布绣花,眼睛都快做盲了,也只是勉强维持家中生计。 几年前有一回,他下山时淋了雨,当夜便突然高烧不退,为了给他看病,母亲把嫁妆都拿去典当了,头发也愁白了大半。 如何能病,如何敢病。 颜知甚至想,如果早知道救不回玄墨儿,当时他便不该如此冲动以至于负伤。 一时疼痛事小,让家中破费、让母亲忧虑事大。 “放心吧,娘。孩儿身体好着呢。” “还是小心为好……”林氏喟叹了一声,她又如何不知儿子在想什么,只是家里确实也没有那请大夫的银钱,她只能向现实低头,淡淡道,“那娘去给你煮碗鸡蛋糖水,喝了暖暖和和的睡上一觉,便不会受凉。” “好。” 第8章 世道艰辛 这天夜里,一贯睡眠很沉的颜知睡得不怎么踏实,似乎总有一团火在梦里攒动,从火里面隐隐约约透出一双金色的猫儿眼。 半夜,他迷迷糊糊醒来,听见屋外传来断断续续的人声,他撑起身子往房门方向看去,发现门扉半掩着,月光下依稀有两个人影在说话。 “他大伯,您就再宽限几日,我手头这几个样子就要做好了……” 林氏的声音被打断。 “宽限几日?我便是宽限几年,你就能填上了?” “到了月底,知儿的工钱也会结下来。到时候……” “弟媳,两年了!你年年就只还利息!?当初侄儿重病,不是看在你们母子俩可怜,又怕断了我二弟的香火,我就不该借出这二十两银子!” “他大伯,你就看在他爹的份上……”林氏苦苦哀求。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转移了话题,“侄儿还在那个什么劳什子书院打杂么?就这点工钱,怎么还非吊死在那了?我早跟你说过,侄儿毕竟上过几年学,识得几个字,去医馆做个学徒,等过几年当上了掌柜的,那银钱不比在书院做杂役多得多?” “大伯,知儿在书院打杂也是为了求学。您知道,知儿从小就聪慧,连青麓书院的江先生都夸他是有天分的。” “你省省吧!县里这么多读书人,四年又四年的科考,有几个中举的?你再看看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还指望着祖坟冒烟,一步登天不成?” 第10章 “大伯,你就可怜可怜我们孤儿寡母,看在过世的知儿他爹的份上……” “……”听着门外来来回回的车轱辘话反反复复的说,颜知有为母亲出头的冲动,却又压了下来,慢慢地躺了回去。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他拿不出钱来,又如何为母亲出这头,若激怒了对方,只是让母亲将来更加难做。 他只能攥着被子,紧闭着眼,不去想象向来温柔软弱的母亲被人为难的模样。 方才见玄墨儿惨状都不曾流下的泪水,此刻却在少年的眼眶里蓄不住了。 世道艰辛,众生皆苦。寻常人的生计,怎么就这么难呢…… 干完这个月,便依大伯说的,去医馆做学徒吧。他想。 +++ 自从打定了离开书院的主意,颜知便愈发卖力的干活了。便是先生讲学的时间,他也不再去晚枫堂听学,瘦小的身影总在后厨,后院,马房忙活。 他打心里感激这几年来江先生的赏识,也铭记同门师兄们的帮助,可人各有命,他颜知的命和同门师兄们天差地别,是他认清的太晚。 青麓书院给他的那些善意,他无以为报,只能在最后的时间里多做一些粗活重活当做偿还。 一日傍晚,他在后厨的灶台后分拣柴火,忽然听见有人推门走了进来。 他本以为是李厨子,也没多想,可来人却在门口停了一下,似乎是对这里不熟。 颜知这才探头看了一眼,然后便吃了一惊。 竟是岑玉行。 他怎么会来这种地方? 还来不及细想,却见他径直朝着储油的陶器走了过去,颜知瞪大了双眼也不敢相信,对方顺走了一大罐子的豆油后就悄悄离开了。 岑玉行要豆油何用? 颜知忽然感到不寒而栗。 近日,山下的人家频频丢了猫儿狗儿,等到找到的时候,那些猫儿狗儿都像玄墨儿一样,被人给点了火,烧死了。 须知若不是给猫儿狗儿的毛发浸了油,是很难用火将猫狗活活烧死的。因此县里都在议论,这些都是油铺那游手好闲的大少爷干的。 可议论归议论,没有真凭实据,再义愤填膺,人们也拿那二世祖毫无办法。 但此时颜知才忽然意识到,书院后厨的油总是一次性采买许多,也没有人负责每日清点,就算少了一罐两罐,恐怕也不会有人发觉。 而岑玉行入学第一天,就曾打听过后厨人员的日程安排,若不是自己最近突然发了疯的干活,今日他完全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取走那油罐子。 今日是如此,那之前呢? 难道是他…… 颜知不敢细想下去。 他放下手中的细柴禾,离开后厨,找到刚走不远的那个背影,悄悄的跟了上去。 岑玉行不急不缓,径直从后厨院子的偏门走了出去,从一条幽静小道离开了书院。 明明也才来书院没多久,他却似乎对复杂的山路很熟悉。 他身形出了奇的灵巧,崎岖山路完全难不倒他,而且,明明两侧杂草灌木枝繁叶茂,当他经过时,却仿佛连片叶子都不会动。 颜知好几回都差点跟丢,好在他对山上的岔路相当熟悉,最终还是在一棵歪脖子树下找到了岑玉行的身影。 只见他半蹲在树下,手里摆弄着一个硕大的麻布袋,麻布袋里显然装着什么活物,在地上不停的蛄蛹着。 岑玉行从怀里掏出一柄细长的短剑,割开了麻布袋口的系绳,当看清里面装的东西时,颜知发现,哪怕是自己最坏的揣测,也远远不及真相的万分之一恐怖。 那麻布袋里装的,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那人双手双脚都被捆着,嘴也被布条死死封着,发不出太大的声响,他年纪看上去有近三十岁,身形高大,可岑玉行将他从麻袋里弄出来却似乎毫不费力。 岑玉行用一根粗麻绳勒住他的脖子,将他堪堪脚尖着地的吊在歪脖子树上,然后割开了他嘴上的布条。 那人立刻踮起脚,抻着脖子大喊:“你,你是什么人,究、究竟想干什么!……救命啊——救——!”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岑玉行手里的刀抵上了他的喉咙。 “小点声,可以吗?” 那人急忙点头,他慌乱的眼神四下乱瞟,想找到什么能脱困的办法,却看到了一旁的油罐子,顿时脸色发青起来,把刚刚答应的事也瞬间抛到了脑后。 “我赔!……我赔你!是狗吗?还是猫儿?我赔你就是了!你别——你别——!” “嘘——” 岑玉行凑近了他,捂着他的嘴,手里的刀移到了他的右胸下两寸的位置,毫不犹豫的刺了进去。 第9章 它叫玄墨儿 “唔!!!!”哪怕是被捂着嘴,那人仍是发出了无比凄厉的惨叫,双眼倒翻了过去,而岑玉行并未停手,将刀子抽出,又对着他左胸下两寸的位置刺了进去。 颜知离得远,本未看清他做了什么,只看那人挣扎的厉害,过了一会儿,才看到鲜血顺着那人的身体淌下,洇湿了脚下的泥土。 他顿时吓得瘫坐在了地上。 那两刀并不会立刻致死,却刺破了肺,哪怕不再被捂着嘴,男人已发不出洪亮的声音了,只能气短地发出一声声告饶:“饶……饶命……我……银子……” 岑玉行撇下他,甩了甩短刀上的血,收回了袖中。 第11章 “不是狗。”他弯腰拾起一旁的油罐子,走到那男人跟前,打开罐子从男人的头顶浇了下去,“也不是猫儿。” 他倒的不徐不缓,就像怕浪费了一滴豆油似的,直到把罐底的几滴都尽数滴进男人的头发缝,才随手将罐子丢到一旁:“它叫玄墨儿。” “饶命……我……我……错了……饶命……” 事情到了这一步,对方的意图已经再明显不过,男人满眼都是绝望,哭得涕泗横流,上气不接下气,却仍不住的求饶。 但岑玉行就像听不见男人的声音似的,退开了几步,从怀中取出一个火折子,甩了几下,丢到了男人的脑袋上。 那瞬间,窜起的火光映进了颜知的眸子。 跳动的火焰中,男人发出凄厉非人的嘶喊,最先燃起的是浸了油的头发,烧断的发丝掉落下来,又点燃了男人身上滴了豆油的衣物,很快,原本男人的形状便被吞没在了火焰之中。 等火焰烧断了男人脖子上的粗麻绳时,“砰”的一声,掉落在地上的已是一具不会动弹的尸体,而尸体上那熊熊大火仍在燃烧。 岑玉行就像在看一场烟花表演似的负手立在一旁,表情平静,悠然自得,直到火苗渐息,才拾起一旁的油罐子,沿着来时的路离开。 他身上干干净净,滴血未沾,连烟火味都仿佛被那淡淡的熏香压了下去。 躲在草丛中的颜知死死的捂着自己的嘴,不知过了多久,才心有余悸的从草堆里爬了出来。 空气里烧焦了肉的味道令人作呕,他刚直起身,便又蹲了回去,跪在地上干呕起来。 报官!报官! 心里的这个念头,支撑着他艰难爬起身来,疯了似的往山下跑。可路上一回想到刚才的事,双腿便又一阵发软,导致疾奔中的他一个不稳,身子一歪跌出老远。 手臂上那还未愈合的伤口再次渗出血来,他挣扎了半天,也没能爬起来。 他年岁尚浅,又自小生活在民风淳朴的泾阳县,刚刚发生的事对他而言,实在是太残酷,太出格了。 可与他同龄的岑玉行,却可以做的那样得心应手,平心静气。 绝无可能是第一次。 他忽然想起见到岑玉行的第一天,对方说的来青麓书院的理由。 [做了错事,母亲让我来的。] 本以为岑玉行的意思是来此受罚,如今回想,却更好像是来此避避风头。 颜知甚至不敢去细想,那错事,究竟是什么? 他手上究竟有多少条人命? 自古杀人偿命,他却可以当做无事发生一般,在家人的安排下逃脱罪责,逍遥法外。 难道就因为……他是岑皇后的娘家人,天子的外戚,便可以如此无法无天吗? 颜知撑在泥里的双手忽然间握紧了,粗粝的泥沙刺痛了他的掌心,少年的眼神在这一刻变了。 这世道就没有公允过。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不过是一句话本里的迂腐话。 现实是——皇亲国戚可以欺市井百姓,油铺的少爷可以欺猫儿狗儿,正如伯父可以欺他母子软弱,在父亲过世后,侵吞他家的田产。 贫弱者注定长埋黄土,无冤可诉! 这一刻,他决定了,从此不再受欺哄。 他不愿再做贫弱的那一方,与其安守本分,期冀于上位者赏的公允,不如豁出去,在高高在上的权贵身上啃下一块肉来。 想到这一层,颜知忽然静了下来,报官的念头也不复存在,哪怕内心深处仍有着深深的恐惧,他也将之硬生生压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以思考接下来的对策。 *** 颜知回到书院时,天色已暗,李厨子正四处找他。 李厨子本想教训他地未扫水未打,见他脸色惨白,一头冷汗,又不忍心了:“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在林子里摔了一跤。”颜知道。 “你去林子里干嘛?也不怕遇到大虫?”李厨子闻言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见他受伤的手臂渗出血来,忙道,“罢了罢了,这交给我,你回家休息吧。” 颜知想了想,道:“李叔,我摔伤了腿,今夜没法回去了。能不能在您房间借宿一宿。” “可以啊。”李厨子爽快道,“这你就别管了,快去休息吧。” 颜知谢过李叔,然后径直去了栖梧院,他走到长廊的尽头,停在了最南边的卧房门口。 卧房里透出昏黄的光,显然,人在。 颜知站在门外许久,才下定那破釜沉舟的决心,叩响了跟前的房门。 他没说话,里面的人也没问,过了一会儿,岑玉行便将房门打开了。 此时的岑玉行已经换了一身就寝的衣裳,白色的缎子亮的晃眼,映得他愈发的两腮似雪,而门外的颜知,身上、脸上都满是泥污、血污,隔着一道门的两个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见来人是颜知,岑玉行好像并不奇怪,尽管这些时日两人其实并没有什么交集。 “我有话要和你说。”颜知道。 岑玉行略一思忖,道:“要进来吗?”说完,在门前让开一步。 颜知知道这一步进去之后生死难料,可也并未犹豫多久,大步迈了进去。 等他进屋,岑玉行便将房门紧紧的闭合上了,然后好整以暇的倚在门上,像是故意堵死了唯一的出口:“说罢,什么事?” 第12章 “我看见了。”颜知不说一句废话,开门见山道,“你杀了油铺家的大少爷。” 第10章 本也该死 “我看见了。”颜知不说一句废话,开门见山道,“你杀了油铺家的大少爷。” “真的?”岑玉行不仅完全不慌张,还似乎觉得有趣,“那你怎么不去报官?” “这人……本也该死。” 颜知这话倒不是违心的,书院里的人就没有一个不疼玄墨儿,更何况,那二世祖不止一次残害生灵,着实可恶至极。 听他这么说,岑玉行的眼睛里第一次闪过一丝意外的神色。 “我来是想给你一个机会。”颜知没有余力观察对方的表情,自顾自道,“只要你能满足我的条件。我就不会去报官,我说到做到。” “……”岑玉行眨了眨眼,微微回神后,问:“什么条件?你说说看。” “我要银子。”颜知一字一句道,“二十两银子。” 话音刚落,他便看见岑玉行眯起了眼,脸上带着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问:“你这是在威胁我吗?” “是又如何。你有的选吗?”颜知说道,“这个时间栖梧院里全是人。你要是敢轻举妄动,我便大喊。” “是吗?我还真有点想听听看你大喊呢。” 颜知虽然感到害怕,眼神却丝毫没有动摇,在迈入这扇门前,他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为了前程,他愿意去赌。 “对你而言,这只是一笔小钱吧?只要拿到那二十两,我便将今天看到的事永远埋在心里。” 听他说完这些,岑玉行垂着眼,好像在思考,过了一会儿方开口,语气爽快道:“没问题。” 颜知瞬间仿佛卸了全部力气,他着实也没料到事情会进展的如此顺利。 “只不过——” “……?” 颜知立刻恢复了戒备,他不知道自己这副样子,在对方看来就像一只警觉的兔子。 “我出门时,母亲怕我闯祸,并没有给我现银。问题倒是不大,我可以拿些物件去典当,要不这样吧……”岑玉行像在商量出游踏青一样,语气轻快地问,“你给我三天时间?三天后,同样的时间,你再来一趟,到时候,我一定准备好你要的东西。” “…………”颜知方才完全没考虑过这样的展开,一时拿不定主意。 三天后?再来一次? “不是你说的吗,这个时间的栖梧院里全是人。你想大喊,三天后也可以大喊,没什么问题吧?” 颜知一时想不出什么更好的主意,只能强装镇定:“好,那我就给你三天时间。” 谈成了条件,岑玉行便很大方的打开了房门。 颜知走出那间仿佛龙潭虎穴的卧房,脚底仿佛脚踩着棉花,一时竟不知方才那一切是不是真实发生的。 “哦,忘了提醒你一件事。”岑玉行忽然从背后凑近,在他耳边道,“这几天最好不要一个人待着哦,要是落单的时候被我杀掉的话,这二十两你可就拿不到了。” 颜知惊惧之下猛回头,岑玉行却已先行一步将房门关上了。 *** 颜知生活虽然艰苦,但人生过去的年岁里,即便再苦再累,他也从未过过如此心惊胆战的日子。 他怕牵连家中柔弱的母亲,便决定这几日都在书院里待着,直到拿到岑玉行的二十两为止。可即便他如此打算,做事时,还是难免心事重重,魂不守舍的。 而另一边,岑玉行却仿佛无事发生一般,照旧和同门聊天,吃饭,听先生讲学,完全不像是个正在受胁迫的人。 同时,县衙的火差已发现了山上的尸体,县里派了几个捕快来青麓书院例行问话,颜知有些忐忑地推说不知,捕快们也未多问,毕竟青麓书院的名号响亮,且油铺那位作恶多端结怨过不少人,这群年轻的世家子弟显而易见的并不是被怀疑的首要对象。 颜知发现,哪怕是自己和官差说话的时候,岑玉行也不曾露怯,依旧在人群中谈笑风生。 直到第三天的正午,颜知正在大堂布菜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回头看见是岑玉行,他险些打翻了手里的饭桶,瞬间退开一米远并四下找人。 “也不至于吓成这样吧?”岑玉行道,“我来是告诉你一声,我和江先生告了假,准备今天就下山,去一趟县里。” “……”颜知稳了稳心神,“这是你的事。我只关心明天夜里我要拿到那二十两。” “放心吧。”岑玉行还从未笑得如此灿烂过,“那我走啦?” “……” 颜知没有回话,他实在不懂对方为什么还要特地来跟自己知会一声,只是神情凝重的目送着那人离开了大堂。 岑玉行这一走,便三四个时辰没有回来。若只是典当物件,何须这么久?颜知十分不安,待到深夜,想去栖梧院看看,又想到他那夜的警告,不敢单独过去。 忐忑了一夜,第二天一早起来干活时,他才在大堂见到岑玉行和师兄们坐在一起用早膳,也不知昨夜何时回来的。 就这么魂不守舍的挨到了深夜,终于是等到了约定的时间,颜知告诉李厨子自己要去一趟栖梧院,然后便去赴三日前定下的约。 “你来了。”开门的岑玉行看起来相当的期待,“进来吧,我都为你准备好了。” 颜知沉默走进那房间,看见屏风旁的茶几上放着一个精美的小匣子,想来那便是自己要的东西了。果然,岑玉行关上房门后,将那匣子拿起,朝他递了过来。 第13章 颜知正准备伸手去接,却忽然听见他问:“有了这个,你便不用离开书院了吧?” “……什么?”颜知的动作顿了一顿。 “前几日……”岑玉行道,“我和师兄们打听了一下你的事。” “本来我就觉得奇怪,你写的一手好字,文章也作的极好,一定是从小便开始读书习字的。” “于是随便打听了一下,果然,你父亲还在世的时候,还算是个富农,那时,家里供你上私塾绰绰有余。” “我还听说,你父亲过世之后,伯父家要求重新分家,将原本属于你父亲的田产都占为己有了。真是个坏伯父呢,摆明了欺负你们孤儿寡母嘛。” 可能是因为过于紧张了,颜知只觉得岑玉行每一句话都令人毛骨悚然,哪怕语气和内容都很正常。 “你打听这些做什么?” 第11章 难得知己 “你打听这些做什么?” “因为你最近很反常嘛。”不同于颜知的一脸戒备,岑玉行的表情十分放松,带着一丝温和笑意, “我记得来这第一天的时候,你说过,自己能在这听学很不容易,所以格外珍惜。可是,最近先生讲学的时候,都不见你在角落旁听了。” “所以我想,你一定是遇到了什么难事吧。” “你到底想说什么?”颜知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洪亮,却反而藏不住音调里的微微发颤。 “没什么,只是想说我很高兴可以帮上你的忙。喏,拿去吧。”说着,满脸笑意的岑玉行又将那匣子往颜知的方向递了递。 颜知的心理防线几乎要被未知的恐惧感击垮,许久才鼓足勇气,夺也似的接下那个匣子,然后掉头就往屋外走。 “我劝你最好是当面清点一下。”岑玉行在背后叫住了他,“出了这间屋子,我可就不认账了。” 这提醒似乎也不无道理。于是颜知停下脚步,在岑玉行期待的目光中,低头将匣子打开来…… “?!” “啪嗒”一声脆响,匣子从颜知的手中脱落摔在了地上,从那滑盖的匣子里,滚出来一根戴着戒指的手指。 断指在地上翻滚至那银丝线修着纹路的下摆边,岑玉行弯腰拾起,就像只是拾起一个玉玩小物件般轻巧:“怎么了,是不喜欢吗?” 颜知双手攥着衣袖连退了几步,所有的虚张声势在这一刻彻底瓦解,他吓得通红了双眼,惊愕之下,竟是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颜知认得那个戒指,那是他伯父的……! “你……你……” “嗯,杀了。”岑玉行的话简直让颜知眼前发黑,“还大卸八块,丢到田埂里去了。” “他不是最爱那些田产了吗。” “生同衾,死同椁,才称得上最爱!” 颜知只觉得耳朵里嗡鸣作响。 到底在说些什么?这个疯子!! 他想喊出声,却立刻想到,死的人是自己的伯父,且与他家有田产纠纷。 岑玉行手眼通天,若是与官差沆瀣一气,将罪名反过来按在他头上也是轻而易举。 想到这,颜知浑身发抖。 “我伯父……究竟哪里开罪了你?” “开罪我?”岑玉行仿佛很困惑似的歪了下头,“颜知,我做这些全都是为了你啊。比起那二十两银子,你更想要的是这个,对吧?” “……我想要?”颜知还从未听过如此不可理喻的话。 “你很清楚吧?二十两银子根本解决不了你的问题,你这贪财的伯父才是你们母子捉襟见肘的原因,你在父亲过世后所遭受的一切苦难,根源都是他,不是吗?” “即便如此……即便如此……难道贪财,便是十恶不赦?便该死吗?!” “当然该死,不然我为什么要杀他呢?” 岑玉行说得理所当然,世界一切的道德、律法似乎都比不上他心里扭曲的准则。 “颜知,难道你就不曾在心里默默赌咒?” 是!在看到母亲的眼力日渐模糊的时候,在寒冬腊月自己浆洗到满手冻疮的时候,颜知的心底也曾冒出过“该死”的念头。 但寻常人并不会将一句赌咒的话,变成真切的刀子!! 油铺的少爷,自己的伯父,接下来呢?颜知根本不知道岑玉行下一个“该死”会安到什么人头上。 或许是自己吧? 颜知怎么想,下一个都是自己了。 至于罪名,想必是勒索吧? 受求生的本能驱使,颜知当下仅有的念头就是逃出这个房间。但岑玉行就像看穿了他的念头一般,挡住了他的去路。 “知道么?母亲让我孤身来此,本意是让我安生一阵子,少做这种事的。”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一步步,慢慢地把颜知逼到墙角, “可是,天底下该死的人到处都是,根本杀不尽。这怎么能算是我的错呢?” 颜知的后背已经顶到了墙面,再无路可退,只能眼睁睁看着岑玉行凑的越来越近,抓住了他的双肩。 “颜知,你应该懂我吧。你也说了,烧死玄墨儿的那个家伙,‘本就该死’,不是吗?” 颜知没想到,自己不过无心说的一句话,却被对方记住了。 岑玉行用那双漆黑的眸子直直的盯着他,眼底充斥着令人生畏的狂乱情绪:“从我八岁杀第一个人起,直到现在,只有你认可过我。你是我的知己。为了你,我做什么都愿意。” 第14章 他草菅人命,他杀了人,却将罪过推到别人身上。颜知几近要气晕过去:“你不是为了我!” “我是。我杀你伯父,是因为你想要伯父死。” “我没有!” “你有。” 岑玉行说着,抓住了他僵硬着的手。他语气平静,手劲却极大,在颜知拼命的抵抗下还是轻而易举的掰开了他的五指,将那截断指塞到了他的手里,又强迫他握住。 就像是要催眠他一样,岑玉行一遍遍的在他耳边重复着:“你有。颜知,你有。” 颜知拼死抵抗直至力气耗尽,这才感受到手心传来死者冰冷的温度,如泣如诉。 伯父的手也曾经是温暖的。在他年幼时,那只带着戒子的手也曾抚过他的头顶,牵着他走过田间的小道。 就算欲念让人心里生出了恶,人还是那个人,回忆也还是那段回忆。 在自己病重时,伯父还是动了恻隐之心的吧?那时的伯父,难道也该死吗? 在沉重的负荷之下,颜知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然后是大片的青灰,大脑也渐渐的停转了。 忽然,岑玉行感觉到自己控制住的人全身一松,然后便直直的朝一侧倒了过去。 岑玉行急忙扶住他瘫软下去的身体,让他倒在自己的肩上,然后将他小心搂起,放在内屋的软榻上。 岑玉行拍了拍他的脸,见他仍不见转醒,似乎也并不觉得失望。 他满心欢喜地想: 颜知一定是想通了。 转变难免会有阵痛,所以他才会晕过去。 等到他醒来…… 在这世上,自己便不再是一个人了。 第12章 包藏祸心 颜知做了个梦。 他在一条不见尽头的血路上气喘吁吁的奔跑着,脚下的每一步都溅起一朵血之花。 沿途倒着好多他熟识的面孔。 伯父,李叔,卢师兄,江先生,当看到道路尽头的景象时,他猛地停住了脚步。 他看见一个女人倒在血泊之中,有个少年立在一旁,他手里拿着一把细长短剑,血光与锋芒交相辉映。 少年转过脸来,容貌似白芙蓉一般的脸庞上挂着一抹天真又残忍的笑。 “颜知。”他说,“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不行。不要。千万……不要…… 颜知紧紧的盯着少年脚下的女尸,当他终于看清母亲的容貌时,只觉得胸口被人重重的捶了一下,叫喊,辩解,甚至呼吸,都被一一夺走。 他便这样在噩梦中惊醒,呼吸急促的攥紧了身下的床单,在漆黑一片的屋子里惊恐的瞪着双眼。 仿佛过去了很久,他的听觉才渐渐恢复,屋子里那震耳欲聋的呼噜声熟悉得让他顿觉心安,软弱的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 是梦啊。 可是没过多久,他便又想起来了。 不全是梦。 现在的他显然是在李叔的房间里,可他却不知自己是怎样回来的。 去找岑玉行之前,他为保险起见,把自己的去处告诉了李叔。 也许是自己久久不归,李叔去寻自己了吧。 若非如此,自己恐怕早已身首异处,被那人弃尸荒野了。 想到这,颜知吓出一身冷汗。 接下来该怎么办? 颜知不怕死,在决定勒索一个杀人犯的那一刻起,他便做好了以命作赌、引火自焚的最坏打算。 只是岑玉行的张狂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不仅是他自己,他身边的人,甚至他的母亲,都可能在下一秒便成了那人刀下亡魂。 他究竟该如何是好? 时间并不因为他束手无策而停留,很快,屋外天色渐晓,远远传来雄鸡司晨声。 李厨子的鼾声停了下来,他翻了个身,哼唧了一会儿,开始渐渐转醒。 颜知在一旁的矮榻起身,他掀开被子才忽然发现自己手臂的伤处被重新包扎过,且手法细致,不太像是李厨子做的。 正觉得奇怪,李厨子已从床上起来,见他也醒了,便问:“你醒了?感觉好些了?” “李叔,我怎么了。” “你在岑小公子的房里晕倒了。这几天总见你丢了魂似的,饭也没好好吃,可不得晕过去吗?可别再糟践自己的身体了。” “……那这个是……”颜知抬了抬自己受伤的手臂。 “那也是岑小公子帮你处理的。” “……”颜知闻言一时无语。 他低垂着脑袋,想破头,也想不通岑玉行究竟想干什么。唯有一点可以确认,他暂时并不打算取自己的性命,否则,拿重新包扎伤口的这段时间,恐怕都够他杀十个人了。 尽管如此,恐惧感依旧在心头萦绕,因为岑玉行不杀自己,代表着一个更为可怕的事实,那就是他根本不在乎事情败露。 颜知虽对朝堂一无所知,也不知道那位岑皇后究竟权势滔天到何种地步,但从岑玉行行事无所顾忌的程度来看,他必然是确定有人能为他摆平一切——这种事一定发生过,且不止一次,他才会有这样的底气。 也就是说,自己本以为可以用来要挟对方的把柄,从一开始就只是笑柄。 眼下,颜知唯一所求不过是一人做事一人当,希望岑玉行有什么都冲他来,而母亲不会受自己的连累。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他无处躲,且躲起来也不是办法,那倒还不如迎上去,死也死个痛快。于是他起身来,正常洗漱更衣,开始一天的活计。 第15章 学子们在大堂用早膳时,颜知在大堂外观察着在人群中的岑玉行,愈发觉得此人的伪装自然到可怕。 此时岑玉行也忽然朝他瞥了过来,颜知下意识回避了视线,却又立刻镇定下来,坦然与对方对视。 不料这一对视,引得岑玉行起身朝他走了过来。这次颜知一步未退,毕竟,当着大堂众同门的面,岑玉行还能做什么出格的事来? 岑玉行走近后,上来就欲抓他的手,颜知这才终于没忍住恐惧,把手往身后藏了一下。 一下抓了空,岑玉行也未恼,只是声音温和地问:“昨夜休息得好么?” “……”颜知已想了许多回答来应对,却唯独没想到对方会问这么一句。 “一会儿早课,你会来吧?” 又是一句接不住的话,颜知像看着一头怪物似的看着岑玉行。当着众人的面,他竟能惺惺作态至此么? “一会儿我们一起去晚枫堂,今后你不要待在角落了,坐到我的身边来。杂务也不要再做了,江先生那我去说。”岑玉行滔滔不绝道,“还有,我前日下山时买了一套上好的笔墨纸砚想送给你,一会儿……” “你究竟要做什么?”颜知终于忍不住开口打断了他。 “我想要帮你。” “帮我?” “你想要继续求学吧。这样才能考取功名,带你母亲一起脱离窘境。”岑玉行道,“可就算江先生允你在旁听讲学,如此被杂务所累,你又怎能潜心于学业?你如此机敏过人,在此打水砍柴,岂不是埋没了。” 如果是昨天之前,颜知搞不好还会为这番话所感动,可如今的他根本不相信岑玉行会有这样好心。自己不过向他要二十两银子,他便对伯父痛下杀手,谁知道他如今这些看似善意的举动下包藏着怎样的祸心? “我不是说过了吗?你是我的知己。”岑玉行见他无动于衷,愈发诚恳地说道,“我当然希望你早日登科。” “……”这人又开始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了。颜知想。 “难道你还记恨着那二十两银子么?”岑玉行从袖子里取出一个绣着金线的囊袋,强硬塞进颜知的手里,“这里大概有三百两,你都拿着。” 颜知哪里敢接?慌张之下只想要挣脱岑玉行的手,一来二去那钱袋便掉在了地上。 岑玉行弯腰拾起,拍了拍上面的灰,再次往颜知手里塞:“你拿着便是,不够我房里还有。我之前说没有现银,是和你开玩笑的,他们不可能在吃穿用度上苛待我。” “你到底想要我做什么?”颜知几近被逼疯了。如果岑玉行无视他,威胁他,甚至意图行凶,他都不会感到意外,可如今他却好像被对方拿软刀子架在脖子上,完全摸不透对方下一步要做什么。 岑玉行静静端详了颜知片刻,似乎明白了什么:“我懂了,你不敢平白无故的拿这些么?既然如此,你做我的伴读便是了。” 第13章 与我同住 “伴读?……书童么?” 岑玉行愣怔片刻,点了点头:“师兄们都有,我这不正缺一个吗?” 难道岑玉行仍顾忌自己,因而想要寻个由头盯着自己么?可若真是担心这个,为何不在昨夜直接…… 颜知还没想通透,岑玉行已在那自顾自的说了下去:“那就这样定了。”然后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颜知拉进大堂,带到了自己用膳位置,按着他坐下。 颜知的手指直发抖,但不想无谓的激怒岑玉行,便做出顺服的模样,没有同他过多拉扯。 “你还没用早膳吧。”大堂里寂静无声,岑玉行却浑然不在乎什么食不言寝不语之类的事,一边说一边将胡饼和肉粥推到他面前,“把这些都吃了。” 虽然全无胃口,颜知仍是照着他的意思,拿起匙子,安安静静低头用膳。 岑玉行见状,心情肉眼可见的变得愉悦起来,他坐在一旁托腮看了半天,忽然伸过来一只手,摸了摸颜知的头发。 这一刻,不知为何,浮现在颜知脑海里的,是对方初来书院的那天,在后厨院子里轻抚着进食中的玄墨儿的场景。 接着是早课,书院的江先生一进来就发觉了小半个月未曾出现的颜知回来了,还坐到了最靠前正中间的位子。 他看看如坐针毡、低眉顺目的颜知,又看了看他身旁怡然自得的岑玉行,在心里叹了口气,却没有多问,直至早课结束,才喊了岑玉行去他的书房一趟。 见此,颜知隐隐觉察到一丝脱困的希望,可岑玉行却并不慌张,只是嘱咐颜知留在晚枫堂等他,便起身去了江先生的书房。 年过半百的江琼原本正坐在书桌前深思着什么,见那少年推门走进书房,立刻起身抖抖袖子行礼道:“太子殿下。” 作为整个书院里唯一知道岑玉行真实身份的人,江琼这几月也并不好过,人前他是赵珩先生,人后却是臣下,礼数实在难以把握。 “嗯。”岑玉行倒是对自己的身份转换得心应手,抬手免了他的礼,只问,“有事吗?” “……”江琼迟疑了好一会儿,才道,“臣斗胆……确有一事……” “说罢。” 江琼满腹经纶,此刻却觉得口干舌燥,不知从哪里开始说起,半晌才开口:“殿下……何必,与一个贫农出身的小子过不去?” “您是说……颜知?”岑玉行的语气甚至并不像是明知故问,“本宫何曾与他过不去?” 第16章 江琼叹了口气,颜知从十二岁开始来书院打杂,他的个性,江琼自认还是了解的。那孩子务实而又上进,品性既坚毅又开朗,江琼还从未见过他方才那副如芒刺背、战战兢兢的模样。 先前半个多月不见他来听讲,江琼便已经觉得奇怪,这几日偶尔在大堂见着那孩子,只觉得他愈发的面色苍白,仿佛是三魂丢了七魄。 在太子来书院之前,这种事从未发生过,再加上今晨看见的那一幕,江琼因此可以断定,太子殿下与这些脱不了干系。 当初岑皇后一封书信,要将太子殿下隐姓埋名送来书院,虽未说明缘由,但江琼也能猜到一二,太子必然是有一些品行不端的地方。不过,过去几个月,他并没有发现任何端倪,直至现在。 “殿下,那颜知不过是个乡野中长大的孩子,自然不比您往日身边的人,举止难免粗鲁,有失了周到的地方。但殿下是何等身份,待出身低贱的人更应当心胸宽阔,须知,以大度兼容,则万物兼济。” 岑玉行耐心听完,又沉思片刻,道:“江先生,本宫从未觉得颜知出身低贱,举止不当。但本宫明白您的意思。” 江琼正松了口气,却听岑玉行接着道:“仔细想想,先前,本宫确有做的不对的地方。因他在书院里做勤杂,便忽视他,使唤他。不过现如今,本宫已当他是唯一的知己,只想帮助他,护佑他。说到这,本宫才想起来,正想要向您提这件事……本宫打算请他做伴读。白天他就坐在本宫身边听学,晚上他就住在本宫的房里。本宫会给他按太子伴读的俸禄开月给,今后书院里的勤杂他也不必再做了。” 江琼半开着口,像是没听明白这段话是什么意思,许久,才想起问上一句:“太子殿下,这事……您可问过他的意愿?” “他愿意。”岑玉行不假思索道。自己给的都是最好的,也是颜知最需要的,他是那么聪明的人,又怎会不愿意呢? 您确定吗?若不是太过不敬,江琼几乎就要把这句话问出口了。回想刚才早课时颜知的反应,可不是什么心甘情愿的神色。 “如此一来,本宫的书案要换大一些,房里也还缺张床,要花梨木的。总之,诸多事宜,劳烦江先生安排一下。” “……”事情的走向完全超出了江琼的预想,可他一时又挑不出什么错处来,只得应承下来,恭敬道,“是。” 岑玉行回到晚枫堂的时候,人已经几乎走空了,只有颜知独自呆坐那,那副无悲无喜的模样他越看越欢喜,于是疾步上前道:“我已经和江先生说过了。” “……” “江先生会找人给我换张大些的书案,再在我房间多摆一张床。往后你便与我同住。” 颜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连自己尊敬的江先生,青麓书院里最德高望重的存在,都放任他胡作非为么? “我……不便在书院久住。我家里母亲体弱……做不了挑水砍柴的重活。”颜知将语气放到最软,几乎像哀求一般说道,“我没法留她一人在山下。” “哦,那也无妨,我让江先生将你母亲也接上山来,不就好了?” “不行!”颜知一口回绝,他早已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母亲卷入这个事件中,于是脸色难看的沉默了很久,终于叹了口气,“你别去,我答应你就是了。” 原来他以为自己还有不答应的权力么?岑玉行觉着有些好笑,但因着心情好,便没被惹恼,大方道:“我也不用你打扫房间,端茶倒水,你只管先将身体养好,然后专心学业即可。” 颜知已不知对方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了,猜度岑玉行一言一行的目的让他无时无刻不感到头痛欲裂。 第14章 最贵重的 此时两人已错过了午膳时间,岑玉行只是将颜知带回了自己的房间,他甚至没有吩咐任何人做什么,不一会儿,后厨便自行另做了餐点差人送了过来。 自父亲过世之后,颜知再没有在餐桌上看到如此丰盛的食物了,可此时的他哪里有胃口?因为岑玉行在一旁催促他多吃一些,才麻木的往嘴里送。 午膳后,岑玉行道:“床还没有送来,你暂时和我一起午睡。” 颜知小声的拒绝:“我没有午睡的习惯。” “那是因为以往你要做杂务,今后就得有了。”岑玉行不由分说将他往床边推,“假寐片刻,下午才有精神听学。” 颜知看了看那悬着金银帐,铺着罗衾锦褥的拔步床,与自己这身粗布麻衣相去甚远,于是愈发拘谨的厉害了。他简直怀疑,岑玉行是不是在变着花样的羞辱他? 岑玉行已经自行躺下了,还在一侧让出了位置:“快上来啊。” 颜知踟蹰许久,走到一旁将破旧外衫脱下,才爬上了那张又软又暖和的床,他刚躺下,岑玉行便笑了一声,朝着他转过身来。 “不要如此拘谨,这些看似贵重的绫罗纱帐,都不过是物件罢了,我要多少就有多少。”岑玉行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在我眼里,天底下最贵重的东西在这里。”说着,用那骨节分明的食指点了点颜知的心口。 …… 颜知对着床幔顶部直直的瞪着两只眼睛,他这才终于觉察出空气中的暧昧气氛。 好在岑玉行将手收回去后便没再做什么,很快,耳边就只有他越来越趋于平稳的呼吸声。 第17章 颜知像块石头似的僵硬在那,许久,才将眼睛朝对方的方向转了一下,见岑玉行真的已经闭着眼睛睡着了,长长的睫毛刷子一样阖着,若只是看脸,恐怕谁也不会想到,他曾经做出过那么多可怕的事。 这半天下来,为了应对岑玉行,颜知的疲惫早已达到了顶峰,听着耳边那呼吸声,竟也觉得眼皮逐渐发沉,最终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岑玉行一向睡得浅,短短半个时辰的午睡醒了三四回,每一次醒来,看见颜知躺在眼前熟睡的模样,便又欢欢喜喜的睡了回去。 就这样一人浅睡一人昏睡,等到未时晚枫堂传来了敲钟声,两人才一齐醒来。 颜知刚一转醒便猛地坐起,不敢相信自己真的睡着了,在岑玉行身边睡着了!他立刻下床,趿上鞋子,重新穿上了自己的外衫。 “我从小睡觉浅,入睡时房间里不能有人。可奇怪的是,刚刚和你睡在一张床上,我反而觉得踏实。”岑玉行也慢悠悠下了床,“这床也够大。早知如此,便不麻烦江先生再准备一张床了。” 颜知握紧了双拳,他确实有听说有些读书人拿书童做床伴的,只是青麓书院里的世家子弟从来不屑这等龌龊行径。 可对方是岑玉行啊,他做出什么都不奇怪吧? 岑玉行没有觉察颜知在想什么,仍继续追问:“颜知,你觉得呢?” 颜知脸色惨白:“我不习惯和人同床。” “可我见你方才睡得很沉……” 被戳破的颜知当即涨红了一张脸,羞愤不已道:“侮辱人也要有限度吧?” “这就算侮辱?你的自尊心也太强了吧?”岑玉行先是意外,然后又浅浅一笑,“好吧,我和你道歉。我还不够了解你,难免有冒犯你的地方。来日方长,将来同吃同住,我会越来越了解你的。” 岑玉行一番话仿佛一桶冰水迎头浇下,非但浇灭了颜知心头腾起的那点怒火,还凉飕飕的钻到了他的骨髓里去,令他忍不住打了几个寒战。 岑玉行却迅速的翻了篇,摸着下巴在房中看了看,指着南窗边书架的位置问:“那么,就摆在这个位置怎么样?你喜欢么?” 颜知垂死挣扎般提出一个建议:“……其实……后厨李叔的房间有一张客塌,我偶尔会睡在那里。” “那可不行,我见过那个厨子。从面相就看得出来,他晚上睡觉动静不会小,定然会打搅你夜里休息的。罢了,一会儿再议吧,江先生就要开始讲学了。”岑玉行说罢,牵了他的手便出门往晚枫堂走。 颜知感觉自己就像一个物件似的,一整天尽被人带到这摆到那,虽然岑玉行今日并不曾对他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却还是令他感到浑身都不自在。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大约是怕他尴尬,同门师兄们不怎么问起他和岑玉行的关系,只还当原来那样对他。 到了下午,还真的有人从山下运来了一张加宽的书案和一张花梨木的床,两件东西一件送去了晚枫堂,一件送去了栖梧院岑玉行的房间。 岑玉行说的话,在这青麓书院就好像是什么真言律令一般,旁人也就罢了,连江先生都如此,着实令人百思不得其解。颜知正想着其中缘由,忽然见一个杂役从书院正门方向跑了过来:“颜知!你娘看你来了!” 这一句宛如五雷轰顶,颜知当即看向身边的岑玉行,岑玉行也在看他,显然同样听见了杂役的话。 “你母亲来了?我和你一起去。” “不行。”颜知略显生硬地拒绝。 “为什么?”岑玉行好歹还算有自知之明,问完之后便反应了过来,“我不会对你娘做什么的。” 这话一出口,反而提醒了颜知前几日伯父的遭遇,他的脸色瞬间更加难看了。 岑玉行敏锐的发现了这一点,想了想,道:“罢了。既然你如此防备,我便改日再和伯母问好吧。” 颜知见他松了口,试探着问:“今夜,我能下山一趟么?天色渐晚,我娘一个人下山不安全。我得送她下山……将家里安顿了,明日,我便带上换洗衣物上山,再……再不回去了。” “你怎么说得像是被我买了身契一样。”岑玉行忍俊不禁,“想去就去吧。对了……”他又低头掏出了那个绣着金线的囊袋,取出几张银票塞到颜知手里,“这些你拿着,就当是下个月的月给。你娘独自在家,手头宽裕,也能清闲一些。” 他就不怕自己带着母亲逃了么?颜知心里有些犯嘀咕,但嘴上称谢,然后便急急忙忙的往书院门口赶去。 第15章 无妄之灾 颜知来到书院门口,只见母亲林氏独自一人站在一棵大槐树下,几日不见脸上憔悴许多。 “娘!”颜知疾步迎了上去,他有些担心的往身后看了看,虽然不见有人跟上来,还是急着将母亲往远处带。 “知儿。”见颜知大致无恙,林氏脸上的担忧神色散去了一些,但并未全退,还添上了几分悲戚,“知儿,你大伯,你大伯他……” “……”颜知早已猜到母亲上山来无非是要告诉他这件大事,却不得不装傻,“伯父,怎么了?” 林氏悲戚中带着畏惧说道:“听官府说,你伯父被人给谋害了。至今,连尸首都未找齐全,听说,让野兽叼去许多,恐怕……也找不齐全了。” 颜知打了个寒战。从岑玉行口中得知的时候,他还抱有一丝侥幸,而如今,一切都从母亲口中得到了验证。 第18章 他竟真的能对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干出如此丧心病狂的事来。 “不过几日,怎么瘦了这么多?”林氏摸了摸儿子的脸,“娘听说你又摔着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近日县里总出人命官司,实在令人害怕,娘总也睡不好,生怕你有个什么三长两短。” 颜知曾经托下山采买的人给母亲带过话,只说自己下山路上跌了一跤,却连着四日未归,也难免母亲多想。 “孩儿无事,已好的差不多了。”颜知说着,又担心地往书院方向看了一眼,“娘,我送你下山吧,一会儿天黑了路上不安全。” “这个点,书院怕是还有活没干完?娘上山只是想告诉你,七日后,你伯父出殡,千万记得。娘没事,娘认得下山的路,你去忙吧。” “不忙!”颜知犹豫了一下,道,“这几日,书院里来了一个新同门,他缺个书童,便雇了我。我方才已经告了假了。” “竟有这种事?”林氏一脸茫然。 “那同门关照我,还将下个月的工钱都先给了我。”颜知将随手放进袖子里的银票取了出来,塞到母亲手里,“您看。” 林氏将两张银票打开来,只见一张面额为十两,另一张是二十两,当即吃了一惊:“知儿,这可是足足三十两银子啊!” 颜知也是吓了一跳,支吾道:“孩儿方才说错了,这是一年的工钱。” 林氏感慨道:“即便如此……也是好大一笔银钱啊……” 仅仅是对我们而言。颜知心想。 对岑玉行来说,别说三十两,就是三百两也不过拿去买一两件喜欢的物件吧。 可对于寻常人家,这三十两却足以支撑几年的花销了。 林氏的欣慰并未持续多久,忽然好像想起什么,眼神中再度浮现一些悲伤:“唉……终于……能将你伯父那二十两银子还上了。” 逝者为大,哪怕从前有再多的不愉快,此时也不必再提了。 更何况伯父的死,多少与自己有关,颜知压下心里的愧疚感,道:“母亲安排着便是。” 随后,颜知又和母亲提了今后要住在书院的事,两人一边聊着一边往山下走。 就在两人快到山脚时,忽然见到一大群衙役表情严峻,脚步匆匆的往山上走,颜知正准备扶着母亲让道,便听见一声高喊。 “就是他!” 颜知循声望去,只见他那个一年见不到几次面的堂兄颜光仲跟在衙役们身后,正指着自己大喊,“官爷,这人就是我堂弟,颜知!” 衙役们立刻围了上来,为首的那位捕头打扮,将母子二人上下打量了一遍,问:“你就是颜知?” 颜知没见过这种阵仗,难免有些畏缩:“……我是。” “跟我们去一趟县衙吧!” 林氏大骇,急忙将儿子护在怀里:“官爷?这是何故?我儿一向恪守本分,绝不是什么作奸犯科之人。” 官差早已对这种事见惯不怪,一群人轻而易举的将母子两人分开,并挟制了颜知的双臂。 “颜知,有人状告你为家产纠纷谋害亲伯父。胡知县正在公堂上审理此案。” “……我没有!”颜知虽有些心虚,却也急忙辩驳,并看向堂兄颜光仲,“堂兄,我真的没有!” “有没有……县太爷会给你公道!”颜光仲红着眼眶道,“我爹一辈子没得罪过什么人,除了你,还有谁能如此恨他!我打听了邻居,我爹失踪那几日,你便摔了腿,接连几日没有回家!哪有这样巧的事。你还不上两年前欠下的银子,又记恨着田产一事,便对我爹痛下杀手,是不是?” 堂兄所言句句在理,如果不是知道凶手是谁,恐怕连颜知自己也找不到比自己更为可疑的人。 知道在这多说无益,颜知很快冷静了下来,想到这几日他都在书院不曾下山,且很少独处,应该有许多人可以为他作证,他心里安定不少,便宽慰母亲道:“娘,不必担心。身正不怕影子斜,孩儿定不会遭人污蔑,蒙不白之冤。” “知儿……!”眼见衙役们欲强行将儿子带走,林氏死死拉着儿子的衣袖。 颜知不作无谓反抗,比起自身他更担心母亲,于是又转向颜光仲道:“堂兄,你疑我,我不怪你,只劳烦你帮我将母亲安全送回家中。” “……好。颜知,你若真没有做,为兄改日定然登门致歉,给你和婶婶磕三个响头!”颜光仲说完,便走到林氏身边,将她拉开,“婶婶,我送你回去。” “我不要你送!”向来柔柔弱弱的林氏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推开了五大三粗的颜光仲,流着泪追着衙役们去了,“知儿!” 颜知已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念想,唯一的盼望,如何能眼睁睁看着衙役将他带走? 林氏原本就体弱,哪里受得了这样的情绪起伏,她哭泣着一路跟随,不一会儿身子便软了下去,还好那颜光仲在旁搀了一把,才不至于跌下山去。 第16章 百口莫辩 颜知被衙役们押送到县衙,推搡进公堂,双膝着地跌在了地上。 抬眼望去,高坐堂上的是个胖知县,而跪在他身边的是他的伯母周氏,正哭着喊着要青天大老爷为她们一家做主。 胖知县拍了拍惊堂木,让公堂安静了些,道:“堂下之人可是颜知?” “草民正是。” 那位知县手里拿着一张状纸,说话间仍时不时的低头看几眼:“颜知,堂下颜周氏状告你为田产纠纷杀害亲伯父,还将尸体大卸八块,弃尸于田地,你可有话辩解?” 第19章 颜知冷静道:“请大人明查,加害伯父一事纯粹子虚乌有,草民这几日都待在山上的青麓书院,不曾下山,大人若是不信……” “即便你待在书院,难道有人时时刻刻盯紧了你?”周氏声泪俱下地打断了他,“我夫君失踪了一天一夜,第二日才被找到尸首,你若是趁着旁人熟睡,夜里行凶,谁又会知道?” 他虽没有杀伯父,但伯父的死多少也与他有关,出于心虚与愧疚,颜知并不去看身边的伯母,只是继续向公堂之上的知县陈述:“大人,若是如此,那谁都可能犯案。况且,草民只是一个书生,以草民的体格,如何能制服得了伯父?” “你伯父自小疼你,如何会提防?或许你假意接近,趁其不备,便将他害了,是也不是?” 颜知忍无可忍,转向周氏,“伯母口口声声诬告侄儿杀害伯父,可有什么凭据?” 周氏被他的眼神吓退了几分,这才看向堂上知县哭喊:“大人,您不要听他狡辩!我夫君极少与人结怨,唯有数年前分家,得罪过二弟一家。如今他竟遭人如此毒手,尸身也被毁,哪里是寻常人干得出来的。纵观全县,也只有他们一家能如此记恨我夫君了!” 胡知县捻了捻胡子,一副昏昏沉沉的样子道:“周氏说的在理啊,本县一向民风淳朴,若不是有仇怨,即便是杀人,又怎会要将尸身损毁成那般田地?” “知县大人,伯父与草民确有过田产纠纷。可那已是四年前的事,当初家父过世,草民年纪不过十二岁……难道仅仅因为这个原因,伯父出了什么事,哪怕是十年二十年后,便也都要算在草民头上吗?若是如此,伯父欺我母子软弱,草民却要余生为他焚香祝祷,祈求平安了。试问,世上哪有这样的公理?” “颜知,听说你读过几年书,果然能言善辩。那本官问你……”胡知县道,“听说你在青麓书院打杂,以往每日都下山回家,为何你伯父遇害前后几天,一次家都未回?” “……”颜知沉默了一会儿,道,“草民在下山的路上跌了一跤,这才寄宿在书院几日。书院里的学生,杂役,帮厨,都可以为草民佐证。” 见颜知愣怔了一下,胡知县愈发对自己的判断深信不疑,厉声追问:“我看你是事先在准备作案,事后又设法销毁罪证,试图逃脱罪责吧!” 说着,他将状纸往桌上一撇,腾出来的手竟已经径直朝着签筒去了。 “颜知,你还不速速从实招来,是想吃些苦头吗?” 颜知心一沉。 看来自己这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了。 颜知若真是青麓书院的学生,胡知县或许还会忌惮着几分,可他虽然在书院听学,名义上却不过是书院里一个打杂跑腿的,知县又怎会将他放在眼里。 “拖下去,杖二十!” 令签落地,颜知被衙役们拖出堂外。 三木之下,何求不得。 往日无论如何嘴硬的犯人,几板子下去没有一个不是满口告饶的。 可留在公堂的众人只听见十几下闷响,却听不见一声哀嚎。 众人不由心想:这小子难道是铁打的不成? 颜知显然不是铁打的。事实上,因为过去几年长身体的年纪却因家贫而吃不上什么好的东西,两年前又曾经大病过一场,他的身子比常人还要虚弱。 只是平日里肩上有重担,心中又有盼望,才不得不靠着那一口精神气散发出活力罢了。 还没打到二十个数,行刑的衙役便回来禀报,说人已经晕过去了。 “算了,剩下的板子免了,把他带回来。”胡知县道。 颜知被拖回公堂的时候,已全然没了最初挺直的腰板,腿上尽是一道一道的血痕,整个人伏在地上,静的好像死了。 直至好几桶凉水泼下来,那瘦小身躯才本能的缩了一下,浅粉色的血水在身下缓缓洇开。 “啊。”周氏毕竟只是个妇人,见了这种惨状,早已吓得说不出话来,跪在一旁抖如筛糠。 可公堂上的人,比这更惨烈的也见得多了,哪里会当回事。 “本官是见你年幼才手下留情。不然可不只是二十个板子那么简单了!”高坐堂上的知县道,“赶紧从实招来,不要逼本官上夹棍。” 颜知的额头顶着地板,眼帘抬了一抬,心想自己今日怕是要死在这了。 他听说过,夹棍一上,人便废了。到时即便是清白之身,也不过废人一个,如此活着也是拖累母亲。 他拖累母亲已经太久……为了抚养他长大,让他在书院听学,母亲背地里受了多少白眼,扛起了多少辛劳。 如果没有他,母亲改嫁他人,也不至于活得如今这般忍气吞声。 想到母亲那拿着针线,弓着身子,因为眼神不济,背也越来越驼的模样,颜知一瞬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 本以为自己是个多么铁骨铮铮的人,不料苦打成招竟是如此轻而易举的事。 “……草民认罪。” 胡知县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他对自己方才的准确判断感到无比自豪,便又开始突发奇想:“你是如何将伯父颜承杀害,又是怎样将尸身毁坏的?可有同伙一起犯案,赶紧全部交代了!” 同伙……? 颜知模模糊糊想起一个人,忽然间,心头便又一次窜起了怒火。 是啊,凭什么是他承受这一切,而真正的凶手逍遥法外。 第20章 他岑玉行天潢贵胄,天生坐拥一切,难道自己的命就真是草芥不如,任人践踏么? 他之前不敢说,不敢得罪那人,不过是担心自身和母亲的安危。 如今自己都要死了,何不拉着那人一起下地府呢? 就算最终奈何不了岑玉行,驱虎吞狼,对付了这个昏头知县,也算是为民除害。 想到这,颜知露出一丝虚弱的冷笑: “草民敢说,大人敢传么?” 第17章 天潢贵胄 傍晚时分,岑玉行正在房中端详着新添的床。 那床是按着他的要求购置的,虽然不大,但用料是上好的花梨木,床上被褥也已铺好了。 他左看看右看看,还是觉得少了些什么,直到又从自己床上拿了个玉枕摆了上去,才觉得满意。 此时,门外从远到近传来了一阵骚乱声。 岑玉行静听着院子里的动静,觉察那群闯进栖梧院的人少说有七八个,杂乱的脚步声中夹杂着佩刀碰击环饰与腰牌的清脆声响。 十有八九是官府的人。 不出所料,很快屋外便传来了杂役们的阻拦的声音:“官爷,莫要惊着学生们!容小的先去和江先生通禀一声也不迟。” “我等奉胡知县之命传唤犯事者,何须与人通禀?”领头的人三十来岁,是县衙的捕头,在偌大的栖梧院环顾了一圈,问,“哪一个是那岑玉行的房间?” 杂役一面给身边的人使眼色,一面继续陪着笑脸:“官爷,一路上山想必劳累,不如先移步大堂喝口茶。” “是不是听不懂人话?知县大人传唤你们书院的岑玉行,事关紧急,快快把人交出来!” 刚用完晚膳在屋内休息的学生们听见这些动静,一个接着一个的推开窗张望:“出什么事了?”“怎么来了官府的人?” 捕头站在院中高声问道:“你们谁叫岑玉行?!” 这几个月下来,谁不知岑小公子出身显赫,是天子外戚? 杂役们虽不知官府为何派人来拿岑玉行,却知道岑小公子是他们这些人得罪不起的,于是只能不住劝阻。 可官差们拿人心切,根本拦不住。 眼见他们要从最近的房间一间间搜过去,最南边的房门无声的打开了,身着白衣的少年迈出房门:“有人找我?” “你就是岑玉行?”捕头哪里知道对方来头,见对方只是个和颜知差不多年纪、半大不小的小子,便不客气的招了招手,“过来!” 一个杂役忙不迭跑到岑玉行身边,小声道:“已经找人去通知江先生了,岑小公子您就想办法拖延片刻。” “无妨。”岑玉行坦然走出回廊,走进院中,“找我何事?” “有桩案子和你有关,跟我们去一趟县衙吧。” 在场学生和杂役们都急坏了,岑玉行却显得极其无所谓,眨了眨眼,问也不问便答应道:“好。我们走吧。” 见他答得爽快,捕头困惑的眯了下眼睛,但还是点点手示意手下将人拿下。 可那些人刚上前几步,还没来得及动手,便听见远处传来咳嗽声和断喝声。 “住手!!” 满头花白的江琼被几个杂役带领着,匆匆从月洞门走了进来,急得直咳嗽,“你们谁敢动他!咳咳!咳!” 江琼虽已致仕,可儿子官至鸿胪寺,学生们更是布满朝堂,是当地有名的乡绅,因此,即便是官差往日里也敬畏着他几分,纷纷拱手行礼:“江老。” “江老。”为首的捕头上前,脸上堆满了歉意,“实在不好意思,我等也不是有意打扰您书院清静,实在是公务在身,奉命行事。” “刘捕头,跟我过来。” 江琼不同他拐弯抹角,径自走到院子里一个无人的角落,然后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来,小心地抖开。 捕头恭敬的跟上前去,双手从江琼手中接过那封书信,有些困惑的抬头看了看对方,似乎不明白对方的意思。 “你读便是。”江琼道。 捕头这才将书信捧到面前,低头读信,不过片刻,他便脸色煞白,出了一头的冷汗,当即哆哆嗦嗦拱手,将书信原样奉还:“谢江老指点……方才多有得罪了,知县大人也是听了奸人挑唆,并非有意冒犯,我这便回禀知县!” 说罢,对着不明所以的手下们摇了摇手,一群人便准备灰溜溜的逃走。 “等一下。”岑玉行出声喊住了他们,“我和你们一起回去。” 那捕头小鸡般站住,畏畏缩缩的回过身来,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岑,岑小公子……方才,是小的搞错了……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没猜错的话。颜知现在人就在你们县衙里,对吧?”岑玉行面无波澜道。 “我得去把他接回来才行呢。” *** 岑玉行赶到县衙公堂,一眼看到那倒在血泊之中的身影,视线便再也移不开了。 他的颜知,他花了那么多年时间才找到的唯一的那么一个知己,不过一个多时辰没有盯紧,怎么就成了这样? 颜知此时已再度没了意识,岑玉行上前蹲下,探了探他的颈动脉,确认了微弱但平稳的搏动。 胡知县见来人非但不跪,甚至连堂上的自己都不看一眼,一声“大胆”还没喊出口,带人过来的捕头已经抢先一步冲到堂上,对着他耳边低声说起了来龙去脉。 第21章 话还没听到最后,胡知县脸上便已吓得全无血色。 “岑,岑小公子。”他还从未觉得屁股下的这个位子如此扎得慌,可眼下已是骑虎难下,“臣……下…下官……不,本官……”他哪里还能说出整句话来,单一个自称就换了三四遍,“本本本……本县也是被这堂下刁民……” 他的话顿在了这里,因为他看见岑玉行正将身上外袍脱下,小心盖在了“堂下刁民”血迹斑斑的身躯上。 完了。彻底完了。胡知县半开着口,再没了一句话。 岑玉行一面用外袍将人裹住,一面淡淡开口:“事情我都已经听说了。颜知他这几日没有下过山,而且身边一直有人。我可以作证,书院里的其他人也可以。” 当初他那样故意吓唬颜知,为的就是让他留在山上,和其他人待在一块。这样一来,哪怕将来被人怀疑,但凡派人去书院打听一下,也能排除他的嫌疑。 可他忘记了,这前提是,断案的人得有正常的思维能力。 想到这,仿佛淬了毒似的,刀尖般冰冷的视线便移到了堂上知县的身上。 第18章 悉心照料 胡知县被盯得打了个哆嗦。他就是再傻,为官多年,察言观色的本事还是有的,听了这话忙道:“对,对对,颜知并没有犯案的时间,既如此,想必……想必是清白的了……”他眼珠子乱转了几圈,忽然停在了跪在一旁的颜周氏,喊道,“周氏!你无凭无据,诬告亲侄儿,是何居心?” 周氏到底心软,自从见到颜知被用刑后的惨状便被吓破了胆,在旁跪着懵到了现在,如今更未料知县会突然转了态度,慌忙申辩道:“知县大人,民妇丈夫死的蹊跷,除了颜知,再想不到别的可能……而且大人,您方才也……” “住口!”胡知县急忙将她打断,将手边的状纸卷了丢在堂下,伸手又去够签筒,“刁妇!按我大衡律法,诬告者抵罪反坐!给我拖下去——杖二十!” 周氏大骇,哭着连声告饶。 岑玉行垂眼看了看被摔到堂下的状纸,上前几步拾起,一面读一面道,“周氏亡夫,悲痛心切,难免忙中有失,这状纸里,似乎也没有凭空捏造不实之事,称不上诬告,最多,只能算告而不实吧?” 胡知县只觉得自己怎么做都不合太子心意,几乎要急哭出来,差点没说出口一句——[太子殿下,您想怎么判就怎么判吧!] 岑玉行已再度回到了颜知身边,将人揽入怀中:“念其新寡,情有可原,不追究其告不实之罪。” “诶。”胡知县如蒙大赦,转向周氏,却又立刻摆出威严嘴脸,“听见了吗,念你新寡,不追究你了。退堂!” 周氏早已看出情况不妙,听到这也是松了口气,嘴里谢了堂上知县,又谢身边的少年,然后起身便准备离开。 “慢着。” 岑玉行这一声不大,语气听上去也没有动怒,可还是让胡知县与周氏二人齐齐黑了脸,“既然人都来齐全了,还有一个官司,不如也顺便断了吧。” “还有……还有一个?”胡知县扶了扶头顶的乌纱帽,“您指的是……?” “我猜,你们方才也有提到过吧。”岑玉行道,“就是四年前,颜氏兄弟两家的田产纠纷。” *** 岑玉行已经是不知第几次在夜里醒来,他穿过漆黑一片的卧房走到颜知的床边,探了探床上人的鼻息。 他将颜知从县衙带回书院,又连夜找了大夫,为他处理伤口,煎药,喂药,可即便被这一番颠簸和折腾,颜知还是一次都未曾转醒。 这些天连日的忧虑,惊惧,本就早已让颜知身心俱疲,而县衙挨的那顿板子,更是直接把他往鬼门关踹了一脚。 岑玉行握了握颜知放在被子上的那只手,只觉得好轻,轻的仿佛下一秒就要从他手里散了似的。 颜知在书院四处忙碌奔波的身影,实在容易令人误以为他是个多么身强体健的少年。 直到那天夜里第一次抱起他时,岑玉行才发觉——颜知或许还没他平日里挑的两桶水那么重。 方才大夫处理伤口的时候,岑玉行就在旁看着,一边看一边想,等他醒来,定要逼他每顿多吃一些。 他太瘦了,身子骨也太弱了,这样可不行,太叫人担心了。 岑玉行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床,不想再这么来来回回的跑,便轻手轻脚的爬上床去,在颜知身边躺了下来,然后小心翼翼的将人抱住,这才踏踏实实的闭上了眼睛。 多年来养成的习惯,让颜知在第二日清晨公鸡打鸣时还是转醒了。 浑身骨头都仿佛开裂般的剧痛让他瞬间清醒,干涸的嗓子却让他喊都喊不出来,方转醒便出了一头冷汗。 此时侧边横出一只手,用袖子将他额头上的汗珠擦去,颜知艰难转过脸,便看见岑玉行几乎紧贴着躺着他身侧,用那对黑漆漆的眸子沉沉地凝视着他。 “……!”感觉到一条手臂在自己的后腰搂着,颜知本能的想起身,下肢却动弹不得,呼吸急促的挣扎半天,身体也没移动几分。 “大夫说了,这些天不要乱动。”岑玉行终于开口,“不然会落下病根。” 颜知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颤抖着唇道:“我……我渴……” 岑玉行闻言便立刻翻身下床,往外屋去了。 颜知隔着那道屏风听着倒水声,脑子飞速的转着,很快便回想起在昏迷前发生的所有事来。 第22章 驱虎吞狼的结果出来了,能对自己生杀予夺的胡知县,完全奈何不了岑玉行。 哪怕被自己供出,岑玉行也仍旧安然无恙,这一点看他健步如飞的样子就知道。 伯父的案子最终究竟做了怎样的定论呢?既然自己已认罪,又为何会在岑玉行的房间里醒来? 答案其实显而易见,必然是岑玉行带他回来的,至于原因—— 他越想越害怕,不知对方打算如何报复他。 岑玉行已经端了一杯水过来,放在床头,见颜知一动不动只是警惕的看着自己,好奇地问:“你不喝吗?” 颜知这才伸手去够那杯水。只是他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姿势实在古怪,不得要领。 岑玉行好像刚看出他行动不便似的,这才拿了水杯往他唇边送。 颜知刚觉察到唇被浸润,便觉察水杯里的水一股脑倒进了他的嘴里,一时吞咽不及呛咳起来,这一咳,牵扯到了伤处,便又痛得眼前一黑,再次昏迷了过去。 岑玉行并非故意,只是从未这样照顾过人,见呛到了颜知,早就撇了水杯,手忙脚乱的用袖子擦他的脸,擦完,见颜知又失去了意识,忙再次伸手去探他的鼻息。 确认人还活着,才松了口气,悻悻站在一旁,盯着脚边的水杯反思。 颜知再次醒来已又不知过去几个时辰,睁眼身边还是岑玉行,便不由得心想,自己恐怕迟早是要死在他手里。 “你醒了?要再喝点水吗?” 颜知不答,沉默将头扭向另一边,心想岑玉行八成故意在折磨他。 渴死和呛死二者选一,他觉得前者还舒坦些。 正赌气想着,一个凉凉的东西凑近了他的唇边,几滴水浸润了他干到开裂的嘴唇。 垂眼只看见一个小匙子从他嘴边被收回去,颜知有些不解的回过头,看着那个再次往他嘴边送来一匙子水的岑玉行。 这人究竟……想干什么呢?他不理解。 第19章 龙阳之癖 “我将你供述给了胡知县。”颜知索性直接问,“你还打算……留着我的性命么?” “嗯?”在颜知看来如此符合逻辑的一问,在岑玉行听来却觉得十分古怪,他护着颜知还来不及,颜知为什么觉得自己想杀他? 而且,别说供述给县衙,便是直接上报到父皇那,难道是一件很大的事吗? “我伯父的案子……” “已经没事了,不要胡思乱想。眼下,养好了伤才是最要紧的。”岑玉行说着,又送来一匙子水。 “……”没有什么能比未知的恐惧更令人无法承受,颜知几乎崩溃地问,“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想要你快点好起来。” 岑玉行说得温和,却把匙子强硬塞进了颜知的嘴里。 颜知不说话了。 他原本力量和体格就不敌岑玉行,如今更是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彻彻底底的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剥皮也好,抽筋也罢,现在岑玉行想对他做什么都行,还有什么可说的? 其实眼下他心里最担心的是母亲的身体,却唯独不敢问岑玉行,就怕提醒了他母亲的存在。 花了一刻钟才喂完了一小碗的水,岑玉行用指腹蹭了蹭颜知恢复了水润的唇,心里充满了成就感。 颜知对岑玉行这亲昵的举动感到不适,立即偏过头去,佯装朝一旁关着的窗看了看:“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午时已过去一会儿了。”岑玉行将水碗放在一旁,道,“一会儿大夫会再来一趟。对了,你饿吗?” “……”颜知从前一天中午至今粒米未进,早已饥肠辘辘,却实在没法松弛地开口对眼前的人说出“我饿了”这种话。 “那,我陪你再睡一会。”说着,岑玉行便掀开被角,准备挤进来。 颜知立时道:“我饿了。” “那你想吃点什么?”岑玉行看起来丝毫不觉扫兴。 “什么都行。” 岑玉行听完,竟真的扭头便离开了卧房,不一会儿,便带了一碟点心回来。 “大夫说要吃些清淡的,我让人去给你熬粥了,你先吃些点心垫垫肚子。” 颜知见他拿了一块糕点便要喂到自己嘴边,急忙别过头:“我自己来。”然后伸手将那点心接过。 吃了两块点心,颜知脸上才稍微恢复了一些血色,他看了看边上盯着自己许久却依旧兴致高昂的岑玉行,不禁问道:“你就打算一直这样盯着我吗?” “嗯。不行吗?” “……”颜知没想到他还真承认了,一时语塞,“你没有别的事要去做?” “有是有的,但不急于一时。”岑玉行道,“我不过让你离了视线几个时辰,便差点再也见不着你了。我不会让这种事再发生一次。” …… 比起被莫名其妙的话逼疯,还不如索性将窗户纸捅破。 颜知于是皱起眉头,壮着胆子问:“你总说这些暧昧的话做什么?难道真有龙阳之癖不成?” “龙阳之癖?我没有那些癖好。” 颜知刚在心里松了口气,便听见对方继续道:“我想要的,只你一个。” “……??”颜知刷的一下红了脸,半开着口,直直瞪着眼前的人,却见他面色如常,仿佛刚刚那话不是出自他口一般。 这人是天生不知怎么写羞耻二字,还是在这戏弄他呢? 第23章 “你这话什么意思?”颜知艰难的撑起身子,本能的做好了随时逃跑的准备。 “是我说得太委婉了吗?”岑玉行一只手摁上被褥,整个人覆了上来,“就是……想要亲你,想要抱你,想一醒来便看见你。” 颜知见他说着痴话越凑越近,吓得浑身哆嗦,花了仅剩的所有力气试图往床的里侧躲,却被一下子摁住了肩膀,仰面按在了床上。 “大夫说了,没事不要乱动。”岑玉行道,“来日方长,我也没说是现在就要。” 那什么时候要?!! 颜知总算是知道这几天岑玉行在想什么了。 他也听说过,富家子弟爱图个新鲜,脂粉堆里玩够了,便自然生出对小倌或是伶人的兴致来。 可他总以为,所谓好男风,归根结底好的是那种雌雄莫辨的模样。 而像自己这样的,如何也算不得阴柔吧?要说女相男生,唇红齿白的岑玉行自己才……! 想到对方曾那样真挚的说什么“你是我的知己”,颜知抱着最后一丝侥幸问:“那,我若不想呢?……难道,难道你要强逼我?” 岑玉行摸了摸他的头道:“我不想强逼你,所以你最好不要不想。” 这又是哪一国的语言? 这时,屋外传来了杂役敲门的声音:“岑小公子,您要的粥到了。” 岑玉行立刻起身,出去了一会儿,便端了一碗粥再度进屋来了。 如果说方才那种未知的不安所导致的恐惧感有十分的话,此时此刻,颜知看着对方朝自己走来,心里的恐惧已是数以百计了。 不敢再让岑玉行这样一匙子一匙子的喂他,颜知接过碗一口气把粥喝完,又往肚子里塞了几块糕点,他只盼身体能快些好起来,这样一来,即便打不过还能跑。 吃完了东西,县里医馆的刘大夫也到了。 因岑玉行在屋内,颜知涨红了一张脸,死活不肯让人检查伤处。 刘大夫看出他面子薄,便提醒道:“岑公子,您回避一下吧。” “无妨。这有什么?昨夜也看了。”岑玉行不以为意。 “……”颜知简直羞愤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大夫也有些无语,“那劳烦您去厨房催一下煎药的。” 岑玉行这才离开床边,去了屋外。 直至听见屏风后传来闭门声,颜知才放松下来。 刘大夫抓紧时间为他仔细检查了伤口,又给上了药。然后才问:“手臂要看一下吗?” “不必了。谢谢刘大夫。”颜知听到屋外还没有来人,想了想,忽然道,“大夫,您下山的时候,能不能……顺路去看看我娘,给她带句话?” “什么话?” “就说我无事,叫她在家养病,千万千万不要上山。” 刘大夫答应了下来。 第20章 真实意图 刘大夫走后没过多久,颜知便听见岑玉行的脚步声再度出现在了屋外回廊。 不知为何,那脚步声并未进屋,而是停在了门外,颜知正在困惑,便听见另一个人也朝这个房间的方向走了过来。 “岑师弟!听说颜师弟醒了,不知他好些么?” 屋外传来的是卢师兄的声音,“我给他拿了些外敷的伤药,是我家祖传的跌打药。” “大夫正在为他检查,师兄把东西给我就好。” “……那好吧。你转告他,等伤口结痂,这个拿去外敷,用量不可过多,每日一次即可。” “好。” 说完了这事,卢举真却并没有立即离开,而是停顿了片刻,再度开口:“岑师弟……有些话,我不知该不该说。” “师兄直说便是。” “颜师弟在青麓书院很多年了,虽然他很少主动提家里的事,但我们或多或少,其实也都知道他家境不太好。” “自然。家境好,便不会十二岁就来书院为你们打扫浆洗了。” 岑玉行说话有时锐利的可怕,卢举真愣怔了许久,叹了口气: “……你说得对,我等年长他许多,却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还要他帮忙分担杂务,确实惭愧。如今他能得岑师弟你如此照看,是他的福气,但……我想说的是……嗯……唉……” 卢师兄谈吐一贯得体,颜知还未听过他如此支支吾吾的说话,他就像在组织语言似的,许久,才再度开口:“我想说……颜师弟是一个极其要强的人,有些福气,以他的性子,是无法承受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岑师弟。” 卢师兄已然看出端倪了!颜知听得脸色煞白,呼吸都停滞了,可屋外的岑玉行却语气无辜的反问:“不太明白,师兄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 也不知是不是真没听懂还是装没听懂。 “我的意思是……”卢举真只能说的更加直白,“颜师弟他……自尊心极强。对他而言吃苦受累可能不算什么,但却是万万受不了被人侮辱的。” “我明白了。师兄是想说,对颜知而言,尊严比财物重要。” “嗯,正是如此。” “其实我也察觉到了,他的自尊心很强。不过,一无所有的人才愈发爱倔强的守着仅有的那一点自尊心。以他的处境,银子比自尊心重要得多。他年纪小,见识少,又身处困境,意识不到这一点很正常。可师兄既然意识到了,为何不告诉他,他不该被自尊心所累?吃不饱,穿不暖,并不是因为他好逸恶劳,所以没什么可耻的,遇到难处,和人求援,大大方方的接受人的帮助就好。” 第24章 “师兄们既然关心他,都是非富即贵的人家,指缝里漏些银子,举手之劳便能救他于水火。却因为要顾及他的颜面,便眼睁睁看着他在浅滩上挣扎,直至力竭,把自己溺毙么?” “……”卢举真被这一大长串话堵住了嘴,半晌才叹了口气,“岑师弟见解独到,师兄实在惭愧。” 为了缓解下气氛,他半开玩笑道: “看来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还以为岑师弟是见颜知师弟容貌清秀,便生出金屋藏娇的邪念呢。哈哈哈……” “我是这么想的喔。”岑玉行道,“虽然不是因为容貌。” “…………………………………………” 颜知气得两眼发黑,他甚至能想象笑容凝固在卢师兄脸上的画面了。 他恨死了岑玉行!恨他肆无忌惮的散播谣言,拿莫须有的事说嘴,败坏自己的名声!现在卢师兄八成以为自己真和他有什么不堪的事了! “你!你说什么?!” “不然呢?来书院第一天我就知道他是什么情况,过几个月才突然善心大发么?只是先前,我对他是死是活并不关心罢了。” “……”卢举真呆愣许久,他还从未听过如此明目张胆之事,青麓书院乃清流之地,这人究竟拿书院当做什么了? “我要将此事告知江先生,先生绝不会让你为所欲为!” “你想去就去吧。” 岑玉行说完,便推门进了屋。 门外传来卢师兄愤然离去的脚步声。 岑玉行端着一碗汤药绕过屏风,见颜知满脸惊惧神色坐在床角,笑了一笑,闲话家常一般说道:“你都听见了?卢师兄说要去告诉江先生。真是文人造反,三年不成。若换做是我,今日这道门怕是也保不住了。” 卢师兄是饱读诗书的儒士,出身名医世家的君子,自然比不上你岑玉行肆无忌惮。颜知心中腹诽。 为了尽快好起来,颜知十分配合的进食,喝药,但知道了岑玉行的真实意图之后,难免宛如一只惊弓之鸟。 断了翅的鸟,出于恐惧只会挣扎的更加厉害,正如他行动不便,于是岑玉行一动他便一惊。 哪怕他这样一惊一乍,岑玉行也并不放在心上,在屋里行事依旧我行我素。 好在岑玉行除了夜里会上他的床,搂着他睡,倒也并无其他逾矩之举。就这么几日过去,颜知的身体恢复了一些,神经也稍稍镇定了一些。 他想到了一个也许能够脱困的法子。 这法子关乎一个人,从他认识岑玉行至今,所见所闻中,似乎唯有这个人能够掣肘岑玉行。 那就是——岑玉行口中的母亲。 若能设法让岑母知道他在此地是如何肆意妄为,也许岑玉行就会被接回家中,严加管教。 和同门们一样,颜知并并不知岑玉行的母亲是何人,但在青麓书院,有一人一定知道。 江先生! 无论成与不成,他也只有那么一个法子,而眼下唯一需要的就是机会了。 这个机会很快就来了。 三日后的傍晚,用过晚膳后的岑玉行忽然道:“我准备今夜下山一趟。或许晚上回来,或许明早才会回来。” 颜知虽然一直盼着独处的时间,却立刻记起上一回他下山出了什么事,脸色因而变的极其难看:“你要去做什么?” 岑玉行看起来心情非常不错,道:“你这不是都猜到了吗?” 第21章 逐出书院 见岑玉行从柜子里取出一身黑色的劲装,然后宽衣准备换上,颜知吞了口唾沫,紧张道:“我伯父家还有三儿一女,最年长的大我五岁,最年幼的,今年才九岁。” “唔……”岑玉行摸了摸下巴,像是在思考,“人数确实有点多。你是想要我把他们都杀光吗?” “……”颜知感到无言,可又怕对方误解,只能干涩的蹦出两个字,“不是。” “你放过我伯母,和他们一家吧。”颜知说道。 “哦,我还以为你想要我帮忙呢。”岑玉行一边换衣,一边道,“放心好了,今日本来也不是冲他们去的。” “那你……”要是放在半个月前,颜知绝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在跟人讨论杀人的话题,“……你要去杀谁?” “自然是最该死的那个。” 颜知心里已模模糊糊的浮现出了一个人名,可他又记起自己的计划来,于是这次并未阻拦,只是问:“难道这也是为了我吗?” “你想要他死吗?”岑玉行反问。 想到那个昏头知县,颜知无法否认心里有恨,却也无法亲口承认,只怕被对方一语成谶,原来自己与这个满手鲜血的岑玉行不过一路货色。 岑玉行得不到回答也不甚在意,轻描淡写道:“如果你不想,那便不是了。” 这话反而让颜知愈发难堪了:扪心自问,他真的不想吗?如果他有手段……有办法……无后顾之患…… “他毕竟是朝廷命官,身边都是衙役和官差,你怎能得手?” “你是在担心我吗?”岑玉行像是被取悦到似的,眸子亮了一亮。 颜知方才只是有些许的好奇,听到这话便立刻放弃追问,扭过头去不再看他:“我一个自身难保的人,有什么可为你担心的?” 他再如何否认也无用了,因为岑玉行素来只信自己感受到的,原本只是兴致勃勃的脸上,一瞬间成了幸福满满的表情。 第25章 “你若是一个人在屋里无聊,可以出去走走。”岑玉行已大致穿戴齐整,一边系上腰带一边道,“大夫也说了,你可以下床多走动。” “……” “不过,不许出书院,更不许下山。” “为什么?” “你伤未好,山路危险。”岑玉行道。 这理由竟还说得过去。颜知原以为他是想要软禁自己,听他这么说,倒是稍稍松了口气。 “那,要等多久,我才能回家?”颜知追问。 “你想回,明日就可以,只不过我要和你一道回去。” “……” 这是什么意思?他还真的打算一辈子盯着自己么? “你是打算软禁我么?” “软禁……?”岑玉行好像从未往那个方面想似的,困惑的歪了歪头。 “即便是做你的仆人,也没有被你限制行动的道理。” “我没有限制你的行动。天南地北,你想去哪里都可以,只不过,我要跟着你。” 这算什么?!颜知气愤道:“那我问你,如果今天你走之后,我便独自下山,你待如何?” 岑玉行柔柔一笑,道:“你不会想要知道的。” 颜知瞬间毛骨悚然,再多的也问不出口了。 岑玉行临行前的这一番话愈发坚定了颜知放手一搏的决定。 以免那人忽然折返,他在屋里等了半个时辰,才推门出屋。 已是傍晚,用完晚膳的师兄们正陆陆续续的从大堂方向回来,颜知出门时,两个与颜知差不多年纪的师兄正从回廊走来,见到他出屋,齐齐朝他跑了过来。 “颜师弟!你可好些了?” “听说你差点染上官司,江先生不让我们打听,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陈师兄,林师兄。我晚些再和你们细说。”颜知心中着急,无瑕应答,只问,“你们知道江先生在哪吗?” “你找江先生做什么?江先生……”两位师兄对视了一眼,才继续说道,“江先生这几日心情不好,你还是不要去惹他的好……” “先生怎么了?” “前几日,不知为何,江先生与卢师兄在书房争执了很久,结果……卢师兄……被先生逐出了书院,回了凤阳。先生自己也气病了,这几日都在房里不愿见人。”林师兄道。 颜知瞬间便记起三日前听到的那番对话。 卢师兄去见江先生,定是为了他的事,而他却连卢师兄是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知道,连他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最为年长的卢师兄不仅是江先生最器重的学生,也是师兄弟里最为稳重的一个,加上他懂医术,书院里的人有什么小病小痛的都仰赖他,颜知也没少受他照顾。 没想到对所有人真心以待的卢师兄,却落得这样的结果。 颜知实在不敢相信,为了岑玉行,江先生竟能舍得把卢师兄逐出书院。 那么……他今日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吗? 告别了两位师兄,颜知仍是执意去见江先生。 此时此刻,这一趟已不仅仅是为了他自己。 为了被逐出师门的卢师兄,为了尸骨无存的伯父,他要替所有人讨要一个公道。 “笃、笃” 颜知敲了敲江先生卧房的门:“江先生,学生颜知。有事请教。” 原本昏暗的房内亮起了微弱的烛火,不消片刻,房门在颜知眼前打开,拿着油灯,披着外袍的江先生略显疲惫的看着他,叹了口气道:“进来吧。” 江先生看来确实是病了,眼窝黑了一圈,原本就花白的头发,愈发的不见一根青丝,颜知看着敬重的先生如此疲态,一下子红了眼眶,质询的话便又说不出口了:“先生,近来好么?” 江琼不答,走到桌边将油灯放下,然后缓缓坐下:“……颜知。你怪为师罢?” 颜知二话不说便跪下:“先生对我有重恩,何以说这样的话?” “玉行和你的事,为师已从举真那里听说了。可形势比人强,为师……也是束手无策,有苦难言啊。” 颜知虽不懂江先生的苦衷,但也能猜想一二。 在朝为官,就如帆船行在海上,定然有许多身不由己。 江先生虽已致仕,独子江永江师兄却仍在雍城任职,想必还是无法逃脱派系纷争。 既有纷争,便有利害,取舍之间,想必自己和卢师兄便是被舍弃的那一方了。 可江先生归根结底是秉正之人,颜知还是相信,在听自己说完接下来的话之后,他会改变主意。 第22章 看着你,搂着你 “住口!颜知!你可知自己在说些什么?”不等颜知把话完全说完,江琼已拍案而起,“无凭无据,便想将这种滔天罪行扣到同门头上吗?诬告本是重罪,更何况,那个人你得罪的起吗?” “得罪不起!”颜知跪地不起,道,“学生家贫位卑,但知道天理王法。方才所说桩桩件件,都是学生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住口!莫再提起!今日这些话,为师便当没有听过。”江琼抬手颤抖着指向门外,“出去!” 江先生如此激烈的反应,他早已料到,甚至说,他期望的就是这样的反应。 因为这说明江先生还并不知道岑玉行犯下的最大的恶行。 那样一来,他还能够赌一赌,赌江先生能否连如此大罪,都视若无睹,放任岑玉行他肆意妄为。 第26章 “如今学生确实没有证据。但先生还记不记得?学生伯父死的那天,岑玉行向先生告了半日的假,去了一趟县里。” 江琼怒不可遏:“别说县里几十万人,就是那日自书院下山的采买、杂役也不计其数,岑玉行他不过是其中一个。仅凭这些许巧合,你便要污蔑同门杀人么?” “一次或许是巧合!两次呢?岑玉行今日傍晚离开了书院,定又有人要遭毒手。先生若是怀疑学生撒谎,等明日便知!” “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说……”江琼一脸震惊的看向颜知,若非有十全把握,少年何以说得如此笃定? “他下山前……究竟和你说了什么?!谁要遭毒手?” “先生既然不信,又何必要问?” “休要胡闹!快说!玉行下山多久了?事情是否还有转圜?” 见江先生如此急切,颜知知道,自己今日赌对了。 江先生心里能舍一个颜知,也能舍一个卢举真,却还不能舍这大衡律例第一条——杀人者死,伤人者刑。 原本那两条人命,死无对证,还不一定能够说服江先生,可巧就巧在,今日岑玉行亲自给自己加了个码。两条人命,加一个朝廷命官,就不是被带回家教养的事了。 而事到如今,也唯有胡知县的死,才能引江先生入局。 那个昏头知县罪有应得。 想起自己被拖到堂外,打到身上的那二十杖,颜知把心一横:“学生只知岑玉行今日下山,其他一概不知。” +++ 半夜,岑玉行还没有回来,颜知在那张为他准备的花梨木床上难得安睡了一回。 半梦半醒间,只觉得有一条冰冷的蛇缠上了他的身体,冷的他一哆嗦,在梦里惊醒。 “把你闹醒了?”漆黑不见五指的房里,从他的背后传来岑玉行的声音,“看你睡得这么安稳,还想着小声一些的。” 岑玉行的体温本就比常人低,如今又是带月而归,搂着他的那双手冷得像冰块一样,冻得颜知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你……做成了吗?”颜知试探着。 “嗯?嗯,轻轻松松。我挖了他的眼,撅了他的舌,还将他的两只手……” “别说了。”那越来越兴奋的语气实在叫人听不下去,颜知忍不住打断了他,“我不想知道这些。” “明明是你问的。”岑玉行听上去有些委屈,可下一秒又故态复萌,“颜知,在我面前,你不必伪装什么,我们是知己,你理解我,我也理解你。” “我不理解你。”颜知问道,“你为何要杀胡知县?” “我想杀人,正巧,他该死。这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么?” 岑玉行是想杀“人”,而并不是特定的谁!听懂了这一点的颜知惊恐之余,又试探道:“难道……你不杀人,便不成吗?” “嗯。我不杀人,便不会感到快乐。至少,过去是这样的。” “……过去是?” “如今有些不同了。只是看着你,搂着你,我便很快乐。”岑玉行说着,将脸贴到了颜知的后颈。 “……”颜知僵住。如果这是一句示爱的话,天底下恐怕找不出第二句比这更令人害怕的告白了。 “我原本很不乐意来咸阳,如今却无比庆幸来了这里,否则,便不会遇到你。”岑玉行道,“……颜知……我想要你……” 颜知发觉岑玉行的手开始不安分,急忙摁住那两条游动的冰鱼:“不、不行……我伤未好。”他随口扯了个理由。 “……”岑玉行悻悻收手。 颜知一时竟有些感谢胡知县给他的二十杖,否则,或许在住进这间房的第一夜,岑玉行便会对他下手了。 他郑重其事的将岑玉行的双手从自己身上拿开,同时转移了话题:“你知道卢师兄的事吗?” “卢举真?他好像前几天被江先生赶走了吧。” “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很在乎他吗?” 颜知一时不敢回答,因为岑玉行的声音忽然变得刀尖般锐利而冰冷。 “说话。” “他是我的大师兄,往日照顾我许多……他走的时候,我都没有去送他,这合情理吗?” 岑玉行听完缓和了语气:“是我疏忽了。改日,我带你去趟他家,可好?” “……不必了。” 没有改日了。 颜知在心中想。 岑玉行,你的好日子马上就要到头了。 第二日,胡知县昨夜遇害,被弃尸城隍庙的事便传的沸沸扬扬,一石激起千层浪,就连远离世俗的青麓书院里,也都在议论此事。 采买,杂役,护院,帮厨,一个个都像亲眼所见一般描述着胡知县如何死状凄惨,且一个比一个说得更夸张。 江先生闭门不出,但颜知知道,满书院议论纷纷,江先生不可能听不见。 他既听见,便必有下一步行动。 而自己要做的就是等待。 话虽如此,却不知要等多久,也不知最终能等到什么。 日子一天天过去,泼天的大事也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而颜知仍在等。 这段时间岑玉行一刻不停的在守着他,倒是没再杀过人。 也许岑玉行家中的考虑是对的,在青麓书院这种地方,原就不会有什么坏人,便也不会激发他的杀戮欲望。 第27章 将他送到书院的母亲也算是用心良苦了。 第23章 偏要辱你 颜知这几日也是足不出户,在县衙落下的伤,如今是好全了也要没好全,才能一直拿来搪塞岑玉行。 颜知常想,以岑玉行的机敏,早该看出了端倪,却不知为何并不戳穿,意外的放足了耐心。 优秀的猎人擅长等待,无论如何的耐心,猎人还是猎人,猎物也还是猎物。 耐心不过一张是拉满的弓,弓上的箭……迟早还是要见血的。 几日后,江先生忽然叫人将岑玉行喊去书房说,颜知知道,他用一切押注作赌的结果就要出来了。 不过一刻钟,岑玉行便回来了。 颜知虽然不知道江先生和他说了什么,但还是可以确认两点,一是对话内容一定相当简短,二是……岑玉行就要发疯了。 岑玉行虽然少笑,但颜知还从未见过他脸上有过这种阴郁的表情,哪怕知道即将要面对风暴,颜知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畅快。 [岑玉行,你也有如此愁红惨绿的时候?] 岑玉行反手将房门关上,看着好整以暇坐在屋内书案边的颜知,收起了表情,朝他走了过去。 “江先生和你说了什么?” 本不该问,可颜知迫不及待的想知道结果。 “先关心一下自己的处境吧?” 岑玉行一把将书案上那套为颜知购置的笔墨纸砚拂落在地。 岑玉行的体格虽然比自己强些,却看似与寻常人无异,直到被他反剪双腕,摁在书案上动弹不得时,颜知才意识到,他的力气究竟有多大。 “有胆魄啊,我还以为要去山下追你。” “哪敢劳烦你多跑一趟。”颜知不顾形势地讥讽道,“横竖不过就是个死,死在哪里不都一样?” “死?你还是想的太天真了。我猜猜,你不下山,是怕连累山下的母亲吧?” 颜知立时闭了嘴。 “这些日子,你在我面前什么都问,什么都说,却一次也没提到过家中独居的母亲,是怕我想起你家里还有个亲人么?” “……” “哑巴了?说话!” “……岑玉行,杀人者死,你罪有应得,怪不得我,更怪不得其他人。”颜知平静回道,“你八岁开始杀人,便该在八岁偿命的。” “为什么……你分明懂我,你是我唯一的知己……” “我不是你的知己,天底下也根本不会有你的知己。”颜知镇定地继续说道,“你不是问我为什么不下山么?因为我做好把命赔给你的准备了。你放过其他人,以死谢罪吧。相信也好,不信也罢,我已经不憎恶你了。这一切也不是你的错,你的脑子有问题,本不该来这世上的。” “你说你愿意把命赔给我……?” “你是只听自己想听的部分吗?”颜知气结。 “不,我都听见了……你说的都对。要胆魄有胆魄,要谋略有谋略。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只一样……颜知,你没想明白。”岑玉行捞起颜知肩上的黑发,“我八岁没有偿命,今日又为何会偿命呢?” 颜知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再次问:“……江先生和你说了什么?” “母亲来信,要接我回家,仅此而已。” “……”颜知不是没有预料到这一点,这其实才是他最初的打算。 可他本以为,在两起死无对证的命案上,再加码一个朝廷命官,便可以叫岑玉行付出代价。 “既然你决定把命赔给我,我便带你回去,锁在屋里,供我取乐……” 颜知脸上的镇定自若终于挂不住了:“……你放开我!” “奇怪,你不怕死,却怕这个。这难道就是所谓的‘士可杀,不可辱?’。”岑玉行只笑了一声,下一瞬,声音便变得前所未有的阴狠。 “那我就偏要辱你。” 突然的剧痛让颜知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他的求救也在那一刻停止了,之后便再也没出过一声。 岑玉行怎么羞辱人怎么来。 颜知几次晕过去,都被摁住穴位,强行弄醒。 无间地狱,也不过如此。 …… “我要走了。” 意识朦胧之中,他好像听见岑玉行在他耳边说话,“我决定把你留在这儿。” “咸阳是个好地方,我家倒不如这儿,一千个人里也挑不出个会喘气的,更长不出你这样的人。” “颜知,养养你的心气儿吧。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 直到两年后,颜知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也才彻底明白江先生口中的“形势比人强”指的是什么。 为什么岑玉行敢如此肆意妄为,为什么当自己求救的时候,偌大的栖梧院空无一人。 一切都在那一天有了答案。 他醒来的时候,就躺在那张花梨木床上,身上的衣物整整齐齐,干干净净,要不是全身都疼的厉害,一切就好像没有发生过。 颜知离开青麓书院,回了家,自那天起便再也没有回过书院。 他没有和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包括母亲在内,但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他整个人变了。 家中拿回了父亲的田产,靠着租田,母子俩手头宽裕了些,可他却不再进学,而是去了个家附近的药铺,帮人记账。 母亲林氏本就是夫死从子的妇人,自然事事顺他,虽觉得遗憾,却也未加阻拦,由着他去。 第28章 好像哪里不对,又好像事事都顺遂,母子俩过了一段平静的生活,直到一年后,泾阳县来了个新到任的知县大人。 新知县名叫卢举真,在新皇登基这年恩科中了三甲进士,虽算不上名类前茅,却也很顺利的得了个知县的职位,而就职的地方,恰巧就在他曾经求学的泾阳县。 短短一年,还不至于物似人非。卢举真早已放下了嫌隙,去拜见了恩师,与同门再聚,自然而然,便也得知了颜知的近况。 旁人不知颜知经历了什么,根本无从劝解,他却不同。 岑玉行固然可恨,却有一件事说的对。那就是既然关心,便要有所行动。 于是,他在一日傍晚,带着一个小箱子,拜访了颜家。 第24章 一举高中 林氏见是青麓书院的同门来访,异常欢喜的迎入屋中。然后便将儿子从卧房里喊了出来。 一年未见,记忆里年幼而又瘦小的师弟完全变了个样子,虽然身量拔高了,人却萎靡得很,原本那些不知从何而来的生命力好像都已经消失了,郁郁寡欢的好像换了个人。 颜知在门边只露出大半个身子,见到来人是谁后便显露出逃避的神态来。 “颜师弟。”卢举真立刻追了过去,将他拉出卧房,带着他在桌边坐下。 颜知已不知多久未曾和同龄人往来了,林氏见两人能够坐下聊上天,相当欣慰:“你们师兄弟坐下好好聊,我去给你们准备些茶点。”说罢,便回避去了后厨。 母亲走后,颜知的眼神愈发闪躲:“卢师兄……你回来了。” “嗯。”卢举真道,“但我并不是回了书院。而是今年中了三甲进士,受朝廷调派,来泾阳就职知县。” 他见颜知一脸迷茫,继续道:“今年新皇登基,加开恩科,凡十八岁以上者都可参加……你,你没听说嘛?” “……我、我不怎么关心这些了。”颜知回道,“我近来在药铺帮忙记账,已快一年了。” 记忆里的颜知,虽然过得清贫却浑身充满了灵气,如今却成了这副枯槁模样,卢举真看得心一抽:“颜师弟,去年我离开书院时,本想怎么也要见你一面,但没能如愿。你怪师兄吗?” 只是“去年”二字,便让颜知不自觉的攥紧了膝上的衣料,他沉默许久道:“师兄离开时,我因病未能相送。是我的过失。” “我见过了江先生,也见过了林师弟他们……他们说你离开了书院,我便来找你了。”卢举真将手覆在颜知置于膝上的手背上,一脸关切地问,“颜师弟,十年寒窗,眼见科考在即,你为何说放弃,便放弃了?” 颜知不自在地抽出了手,垂头看着自己的足尖道:“我这样的人,本就没有资格在青麓书院。年幼时识几个字,如今够用便好。” “为何如此妄自菲薄呢?你我同窗数年,我怎能不知你天资聪慧?当初江先生也是见你年纪轻轻,便有过人学识,才起了惜才之心,留你在书院听学的,不是吗?” “……”颜知如今根本不想听见青麓书院、江先生之类的话,甚至不想见眼前的人,难免露出了痛苦的神色。 “颜师弟,师兄知道你不想听这些,但我还是必须要说。”卢举真道,“旁人不知你为何消沉,但师兄知道。你不想提,师兄可以今后都将这些事烂在心里。只是现在,师兄必须要为你挑破烂疮,挤出脓血来。” “为兄在雍城参加科举,等待放榜时,听闻了一些宫里的事。先皇沉迷修仙炼丹,不理朝政,以致于朝廷各方势力托大,民不聊生。但如今不同了,新皇英明,登基之后大刀阔斧的修整了朝中势力,连过世母妃孝贤太后背后的岑家也没有放过。” “……”颜知困惑地看向卢举真。 “没错,就是那个岑皇后。如今岑家大势已去,贪赃枉法,欺男霸女的,无一例外的一一清算了。你不必再担心。”卢举真道,“说到底,岑玉行能够如此肆意妄为,不过是仗着当初家族在前朝把持朝政,在后宫总理大权。国君昏庸,不理朝政,则必然小人专权,才会有那么多的世道不公。” “现如今新君智策高远,仁爱贤明,加开恩科,重用新进举子。扫除沉疴痼疾在此一举,颜师弟,治世就要来了,朝廷正是用人之际,如今正该是你我大展抱负的时候啊。” 卢举真说到这,将脚边带来的箱子提起,放在自己膝上打开:“师兄知道你不愿回青麓书院,便将科举前记下的策论和摘抄都带来了。” 他将里面堆满了的册子展示给颜知看了一眼,便又重新将箱子盖上:“若还有什么需要。随时来县衙找我。” “明年正科,颜师弟,以你的天资,定能一举高中。” 说完了正事,卢举真见颜知并没有叙旧的意思,便也没有逗留太久,饮了一杯茶水便离开了颜家。 人虽走了,话却留下了,颜知独自在卧房待到深夜。卢师兄的话,字字句句仿佛掷地有声,在他的脑海中不住盘旋。 油灯几次迸出灯花来,他几次回神。 终于,他缓缓起身,在床边蹲下,将放在床底的那个箱子拖了出来。 一年后,颜知顺利中举,前往雍城参加会试,又中贡士,最终在殿试中凭借策论,位及二甲。 他以为自己这一路是为了太平治世,为了世道公允,为了河清海晏,直至那日被传唤到甘泉宫。 第29章 颜知是春闱后才现学的宫中礼仪,用起来仍略显生疏。大太监张公公一边指点,一边将他领到甘泉宫深处一扇门前,为他打开门后,自己便不再往前了。 “颜大人请进。记得,进去后不要四处张望,见了陛下,便跪下行礼。” “谢公公指点。” 颜知有些拘谨地迈过门槛走进那道门,挡在眼前的巨大屏风上绘制着雍城百景图,将他整个视野都占满了,显得格外宏大、壮观。 画虽好,他却不敢驻足多看。 本以为众进士都受了传唤,绕过屏风却发觉里面安安静静的,没有旁人。 颜知茫然地在书房里环视,当余光扫到软榻上一个玄色身影时,便马上意识到这便是天子,他想起张公公的指点,于是立刻低头,端端正正地跪下行礼。 “新科进士颜知,拜见陛下。” “……” 未听见免礼平身,他不敢起身,伏在地上,只听得些许窸窣声,天子好像从软榻上起身,朝着他走了过来。 一对黑色重台履停在了颜知的跟前。 “你再不来……朕都准备去咸阳捆人了。” 两年过去了,颜知以为自己已释怀了,可当听见这个声线的时候,还是登时惊恐地睁大了双眼。 他瞪着眼前的地板,浑身都在发抖,却不敢抬头确认。 天子在他跟前蹲下身,用一根指头将他的下巴勾起。 那张白芙蓉般艳丽,与岑玉行几乎没有分别的脸,映入了颜知正不住颤动的漆黑眸子里。 “跪得真不错。”赵珩唇角露出一抹笑来,“往后,就这么跪。” 第25章 笼中雀 自那日起,回想起来,已有八载。 这八年来,赵珩不仅在颜知身上随意索求,还逼着他做自己的帮凶,帮着物色人选,帮着掩盖罪证。 目的显而易见,便是要他也满手鲜血,再清高不起来。 从大理寺少卿,到大理寺卿,八年来,颜知借着职务便利,不知帮赵珩做了多少龌龊事,以至于常常感觉到已经无法分辨是非对错。 这样的日子……竟然也能过去的飞快。 当年书院里不谙世事,满怀抱负的少年,早已被赵珩抹杀,变得面目全非了。 这些年来他经历过恐惧,经历过绝望,也曾不止一次的拼死抵抗,试图逃脱,到最后却发觉无计可施。 于是他只能把秉性、自尊这些东西统统都丢了,留下这一具空架子任凭赵珩摆弄。 本以为赵珩不过是图个龙阳之好的新鲜,等赵珩腻了,自己还有全身而退的可能,可事与愿违,走到如今,赵珩与他的命运已如灯芯般越缠越紧,想必终有一天,会互相拖着对方,堕到地府里去吧。 颜知在书房里待到深夜,时间已不知是几更,在翻阅了无数笔记之后,他的眼睛已经无比酸涩,背脊也不自觉的弓了下去,可每当眼皮沉重地垂了一垂,便会生生被一阵恶寒惊醒。 最后,他打开手边一张一丈见宽的的绢布,在里面密密麻麻的名字里,划去了两个名字,又取了一张宣纸,将两个名字誊抄了上去。 一支寻常的笔,便能定夺人的生死,他所做的事,可能与阴司判官还真没有什么差别。 而世人谁又能想到,“判官案”中的“判官”,与朝廷第一刑狱司,大理寺中的判官是同一人呢? 做完这些,颜知低头吹干墨迹,将之收入袖中,又将绢布收进带锁的柜子,然后熄了油灯,离开了书房。 虽然已是深夜,但屋外月明星稀,还能隐约看清脚下的路。 颜知没走几步,便看到一个人影忽然在回廊边立了起来,似乎想靠近又有些犹豫,踟蹰在原地。 颜知辨认着对方的身量体型,心里已经有了判断。 “颜大人。”人影终于开口,正如他预料,是陆辰的声音,“您竟忙到这么晚。” 颜知不同他寒暄,开门见山地问:“陆少卿是在等颜某吗?” “……是的!”陆辰走近了几步,可能是被夜风吹冻着了,他吸了吸鼻子,然后将一份文书双手呈上,“就今日渝水县的案子,下官草拟了一份笔记,特来交给颜大人。不着急的,颜大人何时有空再看便是。” 他真是低估了这年轻人的执着。颜知垂眼瞧了瞧那份笔记,为了对方不要再多纠缠,一言不发地伸手接过。 “若是看完……颜大人有什么指点,下官随时洗耳恭听。”陆辰道。 颜知不置可否,将文书收入袖中,却不自觉朝着陆辰睨了一眼。 前几日的早朝上刚闹了那么一出,这就能三番两次的来求教,想来,为了解决这起判官案,他实在是顾不得什么面子不面子的事了。 该说不说,这份决心,还有这拿得起放得下的态度,也挺令人钦佩。 这时,他忽然不合时宜的想起赵珩那句“另眼相看”,于是心微微一颤,当即收回了视线。 陆辰没察觉他的异样,接着问:“颜大人这是准备回府了?” 虽然颜知并不情愿与他有过多瓜葛,但这个时间点,确实也很难否认:“是。” “不知颜府是在哪个方位?” “不远。”颜知无意再逗留,一笔带过。 陆辰看出他的戒备,忙解释道:“下官没别的意思!不过记起前日早朝上出言不逊,冒犯了大人,改日愿往颜大人府上请罪。” 第30章 “不必了。”颜知冷冷回绝,“陆少卿,你我皆是大衡的臣子,又同在大理寺,行事中有摩擦也是在所难免。颜某并不是鼠腹鸡肠之人,也不喜与朝中同僚私下往来。颜某看得出来,陆少卿是心中有抱负的人,既然如此,那便只管做好本职,不必将些小事挂怀。” 陆辰一肚子话又是被堵了回去,只能讷讷点头道:“下官明白了。” 话或许说的重了些,但达到目的便是,见这年轻人愣神在原地,颜知便直接撇下他离去了。 虽然已是深夜,大理寺门外仍候着软轿子,颜知上了轿子,在回府路上摸黑从袖中取出陆辰交上来的那份文书,又掀开一侧的帘子,就着清冷的月光打开来读。 颜府离皇宫和大理寺都不远,轿子很快便到了颜府大门。 这府邸是当今天子亲赐,当初便是按王府的规格建的,碧瓦朱甍,无比奢华,但凡在雍城居住过一段时间的百姓就没有一个不知道的。 人人都感慨颜知得了天家何等的恩礼,唯有他本人明白,这不过是赵珩拿来关活宠的,一个美观又实用的笼子。 府门打开来,里面仍旧守着好些提着灯的下人,都是熟面孔,却也都是生人。 全府上上下下,除了颜知和他的母亲,就没有一个不是赵珩命人安排的。 男女老幼都有,负责府内各种勤杂,说共通之处,就是他们都很清楚自己真正的主人是谁。 从下人口中得知母亲已经睡下,颜知便没有去打搅,而是径直进了自己的卧房,屏退下人后,对着空无一人的暗处道:“出来吧。” 话音刚落,一道黑影不知从何处窜了出来,单膝跪在颜知脚下。 此人名叫思南,是赵珩授意下安插他在身边的影卫,说是影卫,大概也只是为了监视他罢了。 颜知并不知此人是从何时开始跟着自己身边的,也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个人的存在,直到后来有一次,赵珩将他叫出来,颜知吓了一跳,这才知道原来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赵珩的眼皮子底下。 现如今颜知早已见惯不怪,甚至还让这人为自己送信,好少见赵珩一面。 颜知将袖中的宣纸取出,思南已不是第一回做这种事,无需吩咐便立刻双手接过,然后便要退下。 “慢着。”颜知喊住他,“还有一件。”说着又取出一份文书来,正是陆辰方才交到他手中的那份。 思南将两件东西都仔细收好,然后便无声的离去。 颜知在原地静默了一会儿,估摸着人已走远,这才走到烛台边,取出一张绘着绳结图像的纸张,在跳动的火焰上点了,又丢进一旁的火盆。 凝视着它,直至确认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 第26章 杀一人救一城 第二日的早朝上,拿到了名单的赵珩显然心情不错,整个人都松快了许多,当他一脸微笑的与众大臣商议着民生大事时,心里大概正不知盘算着什么折磨人的阴毒法子。 满朝文武没有一个人看穿。 “不知情”,恐怕是天底下最大的福分了,颜知心想。 不过短短数日,雍城又出了两条人命案。 两人俱是工部派遣地方管理河堤修筑的御史官员,刚刚因南方决堤以致水灾一事被传唤至雍城问话,还未来得及面圣便死了。 因听到一些死状骇人的传闻,陆辰本想带人去调查,不料家眷却已将尸首早早火化,还口径一致都说是暴病去世。 至于原因,想也知道,尸首死状凄惨,若是真坐实为判官案,那便几乎等于定了贪赃枉法的罪名,到时候细查定罪,受了水灾的百姓千千万,一人一口唾沫也要淹死人。 陆辰吃了瘪,也不惯着他们,直接草拟了文书送到颜知手里,要立案彻查江南溃堤的缘由。 颜知接了文书,当场将宋融传来,将件案子下放给了他。 宋融接了文书,看了看,问道:“颜大人,这桩案子,是要大办,还是小办?” 陆辰愣神片刻,一头雾水看向一旁的同僚。 “此案可大可小,相信你能把握。我只有一点交代——”坐在案前的颜知搁笔,视线一直落在砚台,往里面添了些水,又取了墨块研着,“陆少卿手里的那两起案子,最后必须定为判官案。” 宋融思忖片刻,便立即会意:“下官明白了。” 离开颜知的书房后,陆辰便立刻拉住宋融,问道:“宋大人,颜大人这是何意?” 宋融将他带到一旁无人角落:“颜大人的意思还不明白吗?我这边如何定罪,定几人的罪,抄家,还是流放,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二人得是死在[判官]手中。我手上只要给这两个工部官员定了贪赃的罪,你便顺势将两起案子归入判官案。” 说到这,他摇着头笑道,“杀一人,救一城。颜大人这步棋妙啊。” 陆辰愈发不解了。 “我还是不懂……这一码归一码。无论这两起案子是不是判官所为,倘若江南筑堤的工程中有贪赃枉法之事,大理寺不理应调查清楚吗?” 宋融道:“还用得着调查吗?前年朝廷刚拨了二百万两于江南修筑堤坝,不说延续千秋万载吧,十年二十年应当不会出水患才是。今年也并非涝年,何以在梅雨季下了几天暴雨,便溃不成堤了?其中必有猫腻。” “既然如此,不更应该彻查到底,将涉事之人一一法办么?” 第31章 “法办了又如何?田淹了,人死了,堤也毁了,便是拔出萝卜带出泥,抄了工部上下的家,朝廷拨出的那二百万两能不能找回一半都难说。” 陆辰义愤填膺:“为了杜绝这种事再次发生,更该从上到下彻查到底,以儆效尤才是。” “那我问你,何以在雍城,三省六部的官员一个个都是公正廉明,可到了地方,这种事便层出不穷?无非是天高皇帝远,地方官吏们早已练成了地头蛇,老油条,派遣出去的官员见状,便上行下效,一来二去,不出事,皆大欢喜,出了事,受苦的便是当地的百姓了。” 想到受灾百姓流离失所,陆辰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 宋融接着道:“修筑堤坝是民生大计,连这种银子都敢贪,无非是每人都自觉无辜,想着面圣还能申辩,反正罪不责众,供出下面几个替死,自己便可以开脱。” “工部这两位官员,原本是被传唤至雍城问话的,可如今,两人却在面圣前便遭了毒手,还是[判官]所为。” “你想,[判官]杀人,哪管你是主谋还是共犯,既没有三司会审,更不会容人申辩。也就是说,一旦出事,涉事官员仅仅是被传唤到雍城,便等于死。这才叫杀鸡儆猴呢。” “水患已成事实,接下来朝廷必将发粮赈灾,若到时候地方官员还有这等行径,等饿死了百姓,激起了民变,事情可就麻烦了。所以,不如趁此机会……” 陆辰似乎明白了:“您是说,颜大人在利用判官案,敲山震虎,警告地方官员?” “这也不是第一回了。”宋融笑着拍拍他道,“不过,卷宗里是不会写这些的,你将来会懂。” +++ 三起案子一起来,大理寺上下忙的焦头烂额,颜知明面上手头没有事做,日子却也不好过,一面要应对陆辰隔三差五的述职和请教,一面还要给赵珩准备下一批名单,应对他无度的索求。 入夜时分,正在府中与母亲用晚膳的颜知听见下人来通传,得知圣上派了轿辇接他入宫。 真是得不了半日闲。 轿辇已停在府门外,让颜知有些意外的是,负责传唤的竟是赵珩身边的张礼公公。 “颜大人,请吧?” 颜知正想着其中缘由,刚掀起轿帘,便被里面藏着的人一把攥紧了手腕,整个人向前跌去。 双膝“咚”的一声磕在地上,腰间的短剑也当啷落地。 还没来得及挣扎起身,那人已经轻而易举地捏住了他的后颈,不费力的将他囫囵个的捉进了轿子里。 外面负责传唤的太监张礼听见动静,一偏头只瞥见一截衣摆被拖进轿子里。 作为皇帝唯一的贴身太监,内务府总管,张礼早对一些事习以为常,他没有声张,只是等了等,猜想里面的人大概已然坐稳,便摆了摆手,示意抬轿的起轿。 随着轿子起步,帘子摆动,街道两侧的万家灯火和市井笑语时不时的漏一些进来,提醒着颜知自己当下身在何处,他浑身僵硬着,一声也不敢出,就在这繁华的街市中央被赵珩肆意欺辱。 第27章 苏禄使臣 得到满足之后,赵珩恢复了平日里那副高高在上的贵胄形象:“侍奉朕都这么多年了,还以为你的身子早已习惯。今日这是怎么了?” 见跪在一旁低头整理衣衫的颜知没有反应,赵珩越说越离谱:“今日的反应,倒好像当年在青麓书院第一次强要了你的时候。” 在思考之前,颜知的眼刀已经先一步落到了赵珩身上。 只一瞬,当对上赵珩戏谑的眼,他便又立刻低垂下眼收了回去。 但凡刚刚有余力去理智的思考一下,他便知道自己真不该这样做的。 果不其然,被他恨恨的看上一眼,赵珩反而开心坏了,再次兴奋起来。 赵珩抓了颜知的下颌,迫他抬起脸来:“再看,朕就喜欢你那样。” “……”颜知任赵珩拿捏,早已将情绪生生咽了回去,刚刚一时莽撞杀出来的本性仿佛一下子就躲回到了平日里的伪装中。 经过八年时间的磨练,颜知早已明白,跟这人多说无益。 此人的心智从根上就有问题,即便辱骂他、顶撞他也伤不到他分毫,多费唇舌除了能让他更高兴之外,没有任何好处。 这八年时间,也不知是颜知寻到了在肆虐下的生存之道,还是赵珩特意给他留了个喘息的口子。 总之至少有其中一个人学聪明了些,若非如此,颜知根本熬不到现在,早已疯了。 赵珩这边半晌得不到他回应,也没流露出失望神色,反而仍旧沉浸在刚才的兴奋之中,将他从地上捞起来,箍紧了他的后腰,用力拥在怀里,再次往他身体里进。 他自幼习武,手劲极大,颜知觉得自己的身子都要被他摁碎了,却只能硬生生忍着。 轿子很快到了宫门口,张礼打出的是颜知的名号,守卫们谁人不知张公公是皇帝身边的人,对颜府的轿子也已见怪不怪,因此无人敢拦,也无人敢上前检查。 轿子一路畅通无阻,入宫后又走了一炷香时间,终于落地,颜知听见张礼在外头打发了抬轿的宫人,提醒他们管住嘴巴。 此时,赵珩也终于松开了他,等他收拾了衣衫,两人方一前一后从轿子里走了出来。 脚一落地,颜知便觉察不对劲,手探向自己的腰间,发觉空空如也,他匆忙回头,正对上赵珩拿着短剑弯着腰从轿子里下来。 第32章 赵珩个子高他许多,如此面贴面的直起身,像一座山迎面倒下来,颜知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却被赵珩拉住了手肘,重新拽到了身前。 赵珩将那柄短剑仔细悬在他腰间的系带上,道:“朕亲赐之物,别弄丢了。” 颜知垂眸:“是。” 张礼在旁一惊,众人皆知颜大人带剑面圣是陛下亲允,但就算是他这个把皇帝亲手伺候大的宫中老人,也是第一次听说,这把佩剑是陛下亲赐之物。 这把剑从何而来,此事又发生在何时何地?他作为从登基之日起便贴身侍奉陛下的内务总管,竟对此事浑然不知。 不过,这么一来,颜大人带剑面圣便多了一层暧昧的意味在了。 得陛下信任礼待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倒好像是陛下想拿一件东西放在颜大人身上,命他不许离身,以标记天子的所有权。 “带颜大人去偏殿换上礼服。” 赵珩的吩咐唤回了张礼的走神,他急忙给远处的宫人使眼色,待目送宫人们迎着赵珩进了未央宫正殿,才比了比偏殿的方向,恭敬道:“颜大人,这边请。” 颜知虽不知赵珩是何用意,但也无意为难宫人,对张公公点点头,示意他在前引路。 料想不到,偏殿还真的备好了一套玄色礼服。 颜知屏退宫人,换上那身繁复礼服之后,对着殿内的铜镜戴上礼冠,透过光滑镜面,只见那礼服剪裁严丝合缝,合身得像是量身定制一般。 赵珩这是唱的哪一出?颜知心中困惑,离开偏殿后终于对着身前引路的张礼发问:“陛下今夜在未央宫宴请何人?” 张礼略回头颔首道:“回大人。只听是番邦使臣,奴才位卑,着实不知是哪一位。” “礼部也来人了?” “是,礼部也来了几位大人。” 礼部众人既在,想必是专程接待使臣的宴席,可若只是接待使臣,何必要大理寺出面呢?颜知思忖片刻,虽心里有猜测也有疑惑,却只能暂时按下不表。 他行至正殿时,殿中宴会已经开始,远远便听得觥筹交错,莺歌燕舞,张公公将他带到离赵珩不远处的位子落座。 颜知朝殿上双手交叠平举行礼,赵珩朝他点了点头,君臣二人虽然没有发出一丝声响,但因位子显眼,他的加入还是立刻被众人所察觉。 席间落座的三位番邦使臣朝颜知投来视线,将他上下打量,其中一人眼尖看见他腰间短剑,开口道:“想必这位便是掌管大理寺的颜大人了,久仰大名。” 颜知已然落座,朝着发问的陌生使臣颔首道:“不敢当。” “有幸在此得见大人,小人臧派恩,有一事在心里沉积已久,今日非得向大人请教不可。”那人又道,“两年前,我苏禄曾派遣一位使臣前来大衡朝贡,却在雍城的驿馆内失踪,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听闻当时此案由大理寺颜大人全权受理,不知如今进展如何?” 颜知这才明白了赵珩找他来是何用意,脸色不改道:“颜某惭愧,大理寺上上下下用了半年时间遍寻雍城及周遭城县,至今未能寻得那位使臣大人。” 尽管大理寺卿答的不卑不亢,找不出错处,可苏禄国平白失了人,哪能轻易忍气吞声,那名叫臧派恩的使臣又道:“小人听闻雍城一带有个十恶不赦的凶徒,人称判官。不知当年的案件,是否有可能是这个判官所为?” “那就不得而知了。”颜知道,“若真是与判官案有关……使臣大人有所不知,只因颜某才疏学浅,资质平平,陛下已将此案交托给本朝的新科状元,使臣大人恐怕要换个人请教。” 总而言之,要问使臣案就是无进展,要问判官案那不归我管。 见他一下子将自己摘了个干净,臧派恩急忙看向高坐的天子,像在质问。 [就这??你们大衡的大理寺卿!就这??] 第28章 礼部尚书 沉默听着两人对话的赵珩见使臣看向自己,这才开口道:“两年前的那位使臣至今遍寻不得,确是本朝大理寺失职,不过颜卿为此事殚精竭虑,虽没功劳也有苦劳。” 怎么还夸上了?臧派恩听得愈发满脑子冒火。 此时,坐在一旁的礼部尚书江永也急忙出来打圆场:“臧使臣请放心,两年前之事虽未有定论,但大理寺并未放弃找寻,想必终有水落石出一日。陛下也是一直对我等臣子耳提命面,盼早日结案。” 听了这些,臧派恩面上虽仍忿忿不平,却也不好再说什么。 这事大衡朝做的不地道,可弱国无外交,苏禄不过是紧挨着大衡的小小番邦,为求安定,隔年便要向大衡朝贡,别说失踪了一个使臣,就是来一个杀一个,苏禄国又能如何呢? 大衡天子能和和气气的解释,已是给足台阶了。 臧派恩不情不愿地朝天子拱了拱手:“好吧。那小人只能盼大衡早日查清此事,给我苏禄国子民一个交代。” 赵珩微笑,抬手示意赐酒臧使臣,此事算是翻了一篇。 接着,他随手尝了尝眼前摆着的果品,手边有一小碟切成一寸见方的庵波罗,甚是软糯香甜,于是勾手招来张礼。 那庵波罗正是苏禄国进献的果品,在当地虽不是名贵之物,却是靠着快马与冰块,历经千辛才送来十枚新鲜的。 臧派恩见天子尝后面露悦色,本还有些自傲,下一秒却亲眼看着那老阉人从天子案上取走了那碟庵波罗,送到了大理寺卿的案上,顿时心里一口老血,气的酒也喝不下了。 第33章 大衡朝的人最会放屁,别说明眼人,就是瞎子都看出来了,天子何来苛责之意! 宴席结束,天子离席,礼部的官员们也都忙着安排将使臣们送回驿馆。 颜知也准备离席时,却见礼部尚书江永径直朝自己走来。 “颜知师弟。”江永拉了一把椅子在颜知身边坐了下来,带着温煦笑容开门见山道,“留你一步,我有事和你谈。” 颜知在朝中从不结交朋友,加上他受陛下无上恩宠,敢主动他随意攀谈的官员并不多,只怕没捞到好处,还落得个见风使舵、溜须拍马的话柄。 唯有这礼部尚书江永是唯一的例外。 颜知曾求学于咸阳青麓书院、前丞相江琼门下,而江永正是前丞相的独子。他年长颜知许多,当年年纪轻轻便中进士,早早的离开了咸阳,便很少回来。 年幼时,颜知与他只是在书院里打过几次照面。反而是科举入朝之后,江永看在颜知与他同乡,且是自己父亲的门生,才开始与他往来并慢慢熟识起来。 说是熟识,在旁人来看,可能也只是江永单方面的热络。 深知赵珩秉性的颜知并不敢对任何人流露出分毫热情,因此每次与江永交谈时,他总礼貌中带着几分局促:“江大人,有什么事?” “师兄有件事,可能……需要你帮个忙。”江永也不知是不是性子过于直率,对颜知的态度竟是从来毫无察觉,他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地凑近低声道,“事关陛下选妃。” 颜知立刻后倾拉开距离:“选妃?” “是啊,你也不是不知道,陛下已二十有六,后宫却是空空如也,历朝历代哪有这样的事?可每次礼部提及选妃之事,陛下总是以公事繁忙推脱。” 江永道,“若是刚登基的最初几年,大衡百业待兴,这还说得过去,可如今已不同了,国库充裕,太平盛世,陛下也该考虑这些事了。” “既然如此……”颜知顿了顿,“礼部何不直接拟定人选名单,再交由陛下首肯?” “怎么没有?我们都拟了有十回了!每一次都是仔仔细细,精挑细选的为陛下寻了不少美人,带着画像呈上去。可是陛下回回都不满意,一个都不肯收。” 颜知想了想。也真是难为礼部这群人了,赵珩看中的是什么,还真没人知道。就连被他纠缠了十年的颜知也并不认为自己了解。 他记得书院时赵珩曾经亲口说过自己没有龙阳之癖,可睡他这个大男人却一睡就是那么多年。 除了脑子有问题,颜知想不到别的解释。 “所以啊……我想问问……”江永又凑近了,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问,“颜师弟,你可见过薛王的母亲?” 一瞬间,颜知仿佛被回忆这只巨手一下子拉回了那个下着冬雨的深夜。 那泥泞的路,化雪的野地,冷得像要钻进袄子里的风,脸色惨白手足无措的自己,还有自己怀中婴儿那微弱的啼哭声,一切的一切,在记忆的深处藏了多年,却仍是那样清晰可辨。 “你果然见过!”江永从他的神色中看出了端倪,追问道,“你还记不记得她究竟长什么样?天下女子众多,要找些容貌相仿的,想必也不难。” “我……记不清了。”颜知有些心虚地低垂了眼帘。 “那她是哪里的人氏?姓什么名什么?”江永追问的愈发急切。 只要有些许信息,他便能派人去打听,但凡找到几个见过那女子的人,画出大致容貌,礼部便可以依此来找出陛下满意的美人了。 “……”颜知半天也没说出什么来,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江永见他沉默,冒着大不敬的风险,小心地问:“你实话告诉我,那女子,是不是烟花女子?” 七年前,皇帝只带了颜知离宫几日,便不知从哪抱回来一个刚出世的皇子。 皇帝亲自为他起名赵珏,将他丰衣足食的养在宫中,却从不曾提过孩子的母亲是何人,只是说她已死于生产。 去年,皇帝甚至不顾群臣反对,给那身世不明不白的皇子封了王。 颜知这才终于开口:“薛王的母亲并不是烟花女子,至于其他……我是真的没有什么印象了。” 江永似乎看出了他有难言之隐,终于不再追问,想了想,又道:“那,陛下选妃之事,你能不能想想办法?陛下可以与那女子情深义重,但将来,总不能立一个来路不明的孩子作储君吧?” 颜知有些不解的看向对方。他能想出什么办法? “陛下与你曾是同窗,情谊颇深,只要知你出面劝陛下一句,陛下定是会重新考虑的。” “……”颜知想到自己的真实处境,心里实在狼狈,巴不得立刻落荒而逃,为了脱身,只得应下,“好。我尽力而为。” 说罢便站起身来,匆匆离去。 江永看着他背影远去,得了他这一句应允,心里终于踏实了一些。 这时,他无意间一垂眼,才留意到案上那碟色泽金黄,香气扑鼻的庵波罗,竟是一颗也未动。 第29章 稚子无辜 走出未央宫的颜知正准备回府,却没走几步便被一个面熟的小太监拦了下来:“颜大人,陛下吩咐了,让您宴席后直接前往甘泉宫。” 看来赵珩还没有用够他。 当他跟着小太监走进甘泉宫内的寝殿时,赵珩已脱去礼制衣冠,梳洗完毕,坐在床边准备入寝。 第34章 赵珩的寝殿不同于书房,里里外外到处都是随侍的宫人,照料天子的饮食起居。 颜大人以色侍君之事,即便是在甘泉宫,也只有寥寥几个侍奉的宫人知情,因此张礼见到颜知来一时也犯了难,猜不到皇帝什么用意,只能例行通传: “陛下,颜大人来了。” “嗯,你们退下吧。” 张礼如蒙大赦,立刻张罗着宫人们以最快的速度往外撤。 “站那么远做什么,到朕跟前来说话。” 颜知上前几步,立在赵珩跟前。 “方才宴后,你和礼部那个在聊些什么?” “……”颜知有些困惑地偏了偏头。他身边终日跟着影卫思南,一言一行赵珩都了若指掌,何须有此一问? “别找了,朕睡觉浅,不许影卫进寝殿。朕要你亲口说,不可以么?” “江大人想打听薛王的母亲。” “薛王的母亲?”赵珩似乎不理解。 “陛下不肯纳妃,江大人误以为陛下是念及故剑情深,所以萌生这样的想法来。想找相貌相似的女子,给陛下做妃子。” “噢,原来如此。”赵珩恍然大悟,想了一想,忍俊不禁道,“故剑情深……亏他想得出来。” 或许这世上的人在他看来都愚蠢至极吧。颜知心想。所以他行事才会如此乖张。 赵珩将“私生子”带回宫,封王,尚且遭到言官们言辞激烈的反对。 若是哪天满朝文武百官得知实情,知道薛王身上压根就没有一滴皇家的血脉,一个个怕是都非要血溅盘龙柱不可。 [不过……]颜知心想。[哪怕真到那一步,以赵珩的性子,大约也并不在乎吧。] 赵珩饶有兴致地继续问:“你怎么回答的?” “……臣推说不知。”颜知说完,转念想到江大人所托,便问,“陛下又何必为难群臣?” “朕为难什么人了?” “陛下若是能从礼部所选的良家女子中择一二接到宫中,众臣又何须在这胡乱猜测。” “是礼部那人派你来做说客的吧。可笑,朕是一国之君,哪有被人胁迫的道理?今日顺了这个的意,封几个妃子,明日随了那个的愿,诞几个皇子,最后那些人的嘴迟早要议上立储之事,到时,朕的珏儿怎么办?” 赵珩说话从未如此恳切,这份思量显然并不是装出来的。 任谁听了这话,怕都会觉得赵珩是与自己的幼子血脉相连,满怀慈父之心。 根本不会有人想到,那个名叫赵珏的“皇子”从头到脚,也只有一个名字和他赵珩有关。 “……立储?”颜知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可薛王并不是陛下的……” 赵珩轻笑道:“难不成你也在乎这些吗?” 颜知本以为赵珩只是一时兴起,拿赵珏当个捡来的宠物喜爱,才好吃好穿的养在宫中,不想,竟已经打定了立储的主意。 这人的心性、行事……简直荒唐的让人摸不着头脑。 如果颜知不是那个七年前亲手将薛王从雪地里刨出来的人,恐怕也会和江永一样,以为薛王是哪个艳压群芳的烟花女子为赵珩所生的了。 “硬要说的话,朕自己都不一定有什么皇家血脉。” 这话要是被其他人听见,还不知会掀起怎样的风波,赵珩却随随便便的就说出了口。 历来皇室血脉的纯正都是不容出错的。 先帝后宫无数却子嗣稀薄,而赵珩是先皇唯一的皇子。 若不是有权势滔天的岑皇后在上面做他的“母妃”,他的身世,还不知要被说成什么野种。 “即便是有,这皇家血脉也不见得好在哪里。” 那倒是。颜知心道。 “况且,朕要后妃有何用?朕不是已经有颜卿你了吗?” “……” 赵珩一句话便把颜知拉回了不堪的现实中。 是啊,江师兄当他是赵珩的亲信,朝中的重臣,才会对他有不切实际的期待,以为他能够劝动赵珩。 可难道他自己不是最清楚,自己在赵珩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吗? “行了,此事不要再提。”此时的赵珩表情已经显得有些不耐烦,“近来大理寺的事有宋陆二人帮你担着,明日起,下了朝,你就不要出宫了。” “……为何?” “珏儿七岁了,也到了该正经上学的年纪。朕给珏儿找了些讲学士,如今只缺个太傅。想来想去,你最合适。” “合适在哪?”颜知问。 论才学,在满朝进士及第的才子里他并不突出,论资历,他也从未教过什么人。他实在不明白赵珩说的合适到底是指什么。 “朕说合适就合适。给朕兼着。”赵珩道,“你可以憎恶朕,但珏儿也是你的孩子,你怎么能对他一点感情都没有?” 他到底在说什么?颜知常常会在和赵珩的对话中产生这种连生气都谈不上的情绪。 纯粹的听不懂,不明白,理解不了,莫名其妙。 赵珩却好像真恼了,背朝颜知,在龙床上侧躺了下去:“朕乏了,退下吧。” 颜知心想:总归话已带到,也不算他敷衍了恩师之子。于是便没再说什么,告退后离去。 +++ 赵珩想一出是一出,颜知却不能不从,只得在第二日下朝后前往长乐宫。 长乐宫原是赵珩幼时居住的宫殿。 第35章 先皇四十岁才得了赵珩这一个独子,又有皇后的荫佑,早早的便立了储君,于是理所当然入主东宫。 可赵珏就不同了,虽然赵珩独宠这一个孩子,但他的身世几乎称得上来历不明,封王之后住进长乐宫,没少受前朝那些老臣的反对。 不过最后还是前朝管不了后宫事,赵珩说什么是什么。 赵珏性格还算是乖巧的,见到颜知进来,便立刻起身。 “赵珏见过先生。” 小小的皇子躬下身子,对他恭敬的行了揖礼。 赵珏是个虎头虎脑,浓眉大眼的孩子,与赵珩的长相完全是天差地别。 这些年,赵珩似乎总在想方设法的让他和颜知见面,可颜知却始终和这孩子亲近不起来。 颜知也知道,稚子无辜。 可他一看到赵珏,便不由会记起刚入朝的那一年。 而那一年,他心里除了恐惧,就再没有什么别的东西了。 第30章 采花案 那年春闱后,颜知被传召进甘泉宫,穿着新制的官服,怀着满腔的热血,却不料……再次遇到了噩梦里的那个人,再一次被他侮辱。 事后,赵珩告诉他,已派人去咸阳去接他母亲。 言下之意再明白不过。 没人能知道他当时心里是如何的恐惧,连八年后的他自己,都不敢去回想那段时间的心情。 得了大理寺少卿的官职时,他曾天真的以为,自己终于拥有可以制裁岑玉行的力量。 命运却给了他沉重的一击——非但不能,甚至连这官职都是“岑玉行”赏的。 原来一直以来他的反抗都是笑话,那个人是真的可以为所欲为。 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像失了魂似的,面对赵珩时,除了本能的挣扎和恐惧之外什么反应都做不了。 赵珩似乎也很喜欢他这样,每日乐此不疲的在他身上找花样,只为勾出他更多的屈辱和痛苦来。 那段时间赵珩还很喜欢往宫外跑,且不论去哪都要带着魂不守舍的颜知,就像在书院时那样。 带他去围猎,带他去温泉,春天去城南看桃花,夏天去城北看菡萏,就像失而复得一个爱不释手的玩具,一下子就想要玩个痛快,在玩腻之前一刻都不愿离手。 他乐此不疲,兴致勃勃,拉着颜知四处跑,哪怕颜知只是全程坐在马车的角落里发抖。 这种狂热持续了整整一年。 那年冬天,雍城一带下了大雪,赵珩照旧把颜知塞进马车,然后在官道上疾驰了好几个时辰,比以往的行程都要远。 颜知穿得很厚实,身上还披着赵珩的狐狸毛披风,却还是在马车里直哆嗦。 不是因为冷,而是赵珩在外面亲自赶车,皮鞭子呼呼的,“驾、驾”的喊着,一听就无比开心,甚至比往日还兴奋。 他不知道赵珩是不是又想出了什么新花样来折辱他,害怕到一度甚至想从马车上跳下去。 可他的母亲还住在雍城,她的身边全是赵珩安插的下人。 天黑后,马车才在一间客栈前停了下来。赵珩开了一间上房,又叫了些吃的,然后拽着颜知进了房间。 “你猜这是哪儿?”用膳时,赵珩忽然问。 “……不知。” “这儿是长丰县。”赵珩又问,“你猜,我为什么带你来这?” “……”颜知脸色惨白,说不出话来,这种被戏弄的感觉让他既惊惧又惶恐。 “你是想到什么了?”赵珩笑了。 颜知的大脑早已停止了运转,自然也无从作答。 “我最近得了件有趣的玩意儿。”赵珩从怀里摸出一个锦囊,松开系带,从里面倒出两个小小的银环来。 他取了其中一个,在颜知的胸前隔着衣物比对了一下:“是穿在这的。” 颜知当即吓得把筷子撇了,猛地站了起来,连人带椅子退了几步。 “先别慌么,我也没说一定要穿。”赵珩沉下脸,“坐下。” 颜知已经僵立在原地没法动弹了,见状,赵珩将银环收了回去,走到颜知身后,摁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然后笑脸盈盈地在他耳边问:“来玩一个游戏,如何?” “……” “给你三天时间,帮我找出一个人。找到了,我非但不给你穿那玩意,还有赏。” 赵珩要找的人,和近来发生在长丰县的一连串采花案有关。 颜知在大理寺曾翻阅过这起案子的卷宗。 若是普通狎亵良家女子的登徒浪子,通常当地府衙便能解决,也不至于传达圣听。 会递交至雍城大理寺处理的,必是各地凶残至极的重案,要案。 那采花贼在长丰县犯案已有近十起,他不仅只对怀胎十月的女子下手,且次次一尸两命,从不留活口。 自大衡开朝至今,民风淳朴的长丰县还从未有过如此令人发指的恶行。 一时间县里人心惶惶,尤其家中有妻子身怀六甲的,恨不得终日寸步不离在家守着家妇。 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贫寒人家,为生计不得不下地干活,只能留身子不便的妇人闩门守在家,或请近邻帮忙照看。 可即便如此,凶案还是频频发生。 赵珩要找的,就是犯案之人。 “我一会儿去隔壁再开一间房。这三天,我不碰你,你只管专心去找出那人来。”赵珩道。 第36章 长丰县十几万人,宛若茫茫大海中寻一根针。 而他只给了颜知三天时间,一块腰牌,和两个随从。 第二天一早,两人离开客栈,赵珩把一块大理寺腰牌塞进他手里,然后对着身后喊了声: “出来。” 一道黑影应声从客栈屋顶上一跃而下,轻巧落在赵珩身后,无声地单膝跪下。 赵珩抬手示意他起来,对颜知道:“他叫思南。” 颜知一直以为两人是单独来到长丰县,不想突然冒出了个随从,难免吃了一惊。 见他有些吓到,赵珩道:“你虽不认得他,他却暗中护卫你许久了。是知根知底的人,这三天你有跑不过来的事,可以吩咐他去办。” 颜知听了,脸色反而变得更加难看。 他听说过影卫这种职业,这群人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跟在人身边,排除可预测的安全隐患,不到情急之时绝不会现身。 那么,这一年来赵珩对他做的那些事,想必这人也都看见了? 想到自己那些情态落入旁人眼中,颜知感到无比难堪,只觉得自己原本便已所剩不多的尊严又被赵珩踩了几脚。 赵珩怎不知他在想什么,却不在乎。 那名叫思南的护卫也看出了颜知的难堪,这才开口:“请陛下和颜大人放心,属下能管住嘴。” 这话宽慰不了人,还默认了颜知的猜测。说了不如没说。 赵珩心里觉得好笑,饶有兴致地看着颜知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看了半天,才转移了话题道。 “好了,别再陛下长陛下短了,这几天颜大人才是你主子。” 思南应下:“是。” “颜知,这三日只当思南和我是你的部下差遣。”赵珩指了指自己,“叫我名字就行,岑玉行。” 时隔这么久再次听见这个名字,颜知才发现,经过赵珩一整年的折磨之后,他甚至已经不觉得那个名字可怕了。 第31章 卖花姑娘 赵珩与那个名叫思南的男人虽然年纪相差不少,但都穿着黑色的劲装,站在一起乍一看也并没有什么怪异之处。 而颜知穿的厚实许多,还披着赵珩的披风,素衣轻裘,倒的确像是带着两个部下的主人家。 颜知被昨夜的话吓得不轻,只想立刻动身,赵珩却不允,非把他摁在一个卖早点的茶楼坐下,还美其名曰:“磨刀不误砍柴工。” 这一年来,颜知一日三餐食不觉味,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便只是随便对付,整个人瘦了一圈。 赵珩起初并未发觉,直至最近才忽然觉察他抱起来瘦骨嶙峋的,不似春闱后那般趁手。 在国都雍京自己手边好吃好喝的豢养了一年,倒还不如书院时了,真是奇也怪哉。 如今的颜知虽一切被他拿捏在手里,让他在床上摆出什么姿势便摆出什么姿势,却也到底没法事无巨细地管到人一天三餐吃几粒米。 赵珩便只能在相处的时候逞逞威风,让他吃进去就吃进去,让他咽下去便咽下去。 这勉强算是他对颜知的一点关怀,但对方从不领情。这会儿也只是为了节约时间,不停的往肚子里塞东西,豆花还没上来,胡饼已经几下干口吃完。 赵珩托腮在旁看着他心急如焚的样子,觉得好笑:“不就是两个银环么,瞧把你给吓得。” “……”颜知不接话茬,清寒的眼神看着桌子,只专注吞咽下食物,反倒是三十来岁的思南在旁红了脸。 他其实脸皮挺薄的,虽然护卫过程中,早已看过赵珩在颜知身上用的各种花式,可每次听见看见都还是会觉得不好意思。 这一点上,他的主人皇帝可比他坦然多了。 茶楼的伙计分两趟拿了三大碗豆腐脑走了出来,摆在三人坐的桌上:“客官慢用,都上齐了。” 赵珩优雅拿起匙子,还没吃上两口,颜知已经将食物全部倒进了胃里。 吃完后,他坐在那想着什么,直至思南也用完早点,方回神道: “思南。劳烦你去一趟县城南边,我在卷宗里看到,那边有三四家的妇人遇害的,你今日便去走访那几户人家,找她们的家人去了解一下情况。” “是。”思南领命,立刻起身离开了茶楼。 紧接着,颜知也站起来准备离开,心中似乎有了打算。 “那我做什么?”赵珩一把拉住他的手,仰着头问,“主人?” 颜知的手抖了一下,想抽离却没能如愿,他仍是本能的畏惧赵珩,只怕有这人在身边,什么事也做不成。 赵珩知道他始终还是惧怕自己,却不甚在意,道:“有什么吩咐直说便是,我说过,这三日任你调遣。” 颜知见他说的信誓旦旦,这才开口:“……我不需你做什么,你想要三日内出结果,便离我远一些。” “……” “这三日不碰我。也是你说的。” 赵珩听完,当真松开了他的手,不再纠缠。 不让碰,却没说不让看。既然没得到任何差使,赵珩便索性远远的在街市的茶楼上坐着看。 不过一两盏茶的功夫,颜知便已从街市跑没影了。 赵珩知他不可能逃跑,只可能是一路问询去了别的地方,于是懒懒起身去找。 街市人潮涌动,叫卖声不绝于耳,赵珩朝着记忆中颜知消失的方向走去,却忽然听见街边传来几声稚气未脱的女孩的叫卖。 第37章 “买些梅枝吗?各位爷,要买些梅枝吗?” 只见那叫卖的小姑娘约莫十一二岁,细软的头发扎了两个小小的双丫髻,耳朵鼻尖都冻得通红。 她衣着单薄不说,袖子都短了一截,得拿手捏着袖口,才不至于漏风进去。 她站在街边,手里拎着一个小篮子,赵珩走过去垂眼看了看,篮子里面放着几支梅枝,红色白色的花苞都有。 “这些是做什么的?”赵珩有些好奇地问。 小姑娘见有贵客来问,显得很是积极:“是簪发的。” 她似乎有些着凉了,说话带着很重的鼻音,却立刻搓了搓冻僵的双手,拿起一支来,往自己头上比对了一下。 “很好看,您看,还是花苞,能用好久,香气也很宜人。若是送给心上人,定能讨到欢心。买一支吧,只要一文钱。” 赵珩面无表情从篮子里拿起一支带着白色花苞的枝条,捻在手里看了看。 黑色的枝条,上面有三四个白色的花苞,手里的和篮子里的每一枝都形状各异,有种别致的美感。 他又往小姑娘头上比对了一下,想象了片刻,道:“是挺好看的。” 眼见生意要成,小姑娘还没来得及高兴,便看见赵珩将梅枝轻轻丢回了篮子:“但我没有心上人啊。” “……”那姑娘一下子像被霜打了的茄子一般蔫了下去,她有些委屈的低着头,小心翼翼的将弄乱的梅枝在篮子里重新摆放好。 正摆着,却忽然看见一块碎银滚进了她的篮子里,她不由得愣了愣。 “刚刚我家大人从这儿过去,披着白色狐狸毛披风,大约这么高。”赵珩在自己眉毛处比了一下,“你有没有看见?” “看、看见了!”小姑娘激动抓了那碎银攥在手心,指了指南边的小巷子道,“我看见他朝那边去了!我带公子过去!”说着,便殷勤的把赵珩往那边领。 赵珩跟了上去,随着小丫头往巷子里走,果然不多久便看见了那个仿佛要融进雪里的素色身影。 “公子!看,就在那!” “多谢。” 收人钱财,做这点事也是应该的。 小姑娘红了张脸拼命摇头,还没来得及多说什么,赵珩却已不再看她,大步朝着那人走去。 颜知此时正站在一户府门前和一个管家打扮的人说话,听见动静回过头来,看见是他,又脸色不佳地转了回去。 “官爷,小的就知道这些了……我家夫人为人一向宽厚又仁善,真正是菩萨一样的心肠,眼见就要给府上添一个小少爷,却遇到这样的事。官爷,您一定要为我家夫人讨回公道啊。” “我会尽力。” 颜知容貌清雅,即便不笑也显得亲和,可赵珩不同,不知是否相由心生,那一副秀美的容貌,好似月季带刺,常常会让人觉得充满了攻击性。 那管家看见那一身黑衣的高挑青年走到颜知身后,似乎有些被那威压感吓到:“……那,官爷,小的先回去忙了?” 颜知也察觉到了身后来人,点点头道:“去吧。” 男人于是匆匆进了府,闩上了府门。 “问到什么了?”赵珩问。 “这家府上的夫人是第一个遇害的妇人。” 颜知本能的想离赵珩远一些,于是一边往回走,一边回答:“也只有这家夫人当时是带着一个丫鬟出门的。两人出城去寺庙上还愿香,只是回城时在集市走散了。找到时,已是一尸两命。” “发现什么线索了么?” 那凶犯犯案九起,这只是第一家,哪有那么容易。颜知摇了摇头,喃喃道:“还得多去几家。” 他一面想着心事一面走到巷口,忽然看见角落站着一个小姑娘。 第32章 至亲至爱 颜知一面想着心事一面走到巷口,忽然看见角落站着一个小姑娘。 她背靠墙躲着风口,不停跺着脚取暖,往掌心里哈气,时不时的往巷子里看,似乎正在等他们。 见到两人从巷子里走出来,小姑娘急急忙忙跑了过来,往赵珩和颜知手里各塞了一根梅枝:“二位公子,我没别的东西,这个你们收下,还望不要嫌弃。” 颜知垂头看着手里的红梅:“这是做什么的?” “是簪……” “是送心上人的。”赵珩在小姑娘开口前便抢先道,顺手将手里的白梅枝插进了自己的发髻,“大人拿着吧,属下已付过银子了。” “心领了,我不需要。” 颜知将梅枝小心放回了姑娘的篮子。 见那小姑娘显得有些失落,赵珩道:“我家大人脾气是这样的。” “……”颜知看了看小姑娘单薄的衣衫,没忍住问道,“你叫什么?父母呢?这么冷的天,怎么让你穿的这么单薄就出来?” “……我,我叫秀秀。”那小姑娘显得有些局促起来,“我、我娘几年前走了……家里只有我爹……他让我出来卖花,补贴家用。我、我不冷的。” 见颜知听完表情变得柔和了一些,赵珩忽然有些不悦,开口讥讽道:“嗯?颜大人,这样的家,听起来是不是有点熟悉?” 幼时丧亲,家中贫寒,与单亲相依为命…… 颜知知道赵珩在说自己,脸色一下子便又阴沉了下去。 他又看了看那年幼的女孩,本想做点什么,但又记起自己只有三天时间,想来想去,最终还是心事重重的走开了。 第38章 赵珩留在原地,等颜知走远,上前一把捋开小姑娘的袖子,果然见上面满是淤青、血痕,新旧都有。 方才小姑娘往自己头上比对的时候,他便已看到了。 他松开手,垂眼看着那小姑娘慌慌张张把自己的伤处遮掩好,问:“冬梅,你想不想跟我家大人去雍京?” “雍京?” 秀秀心想:冬梅是在叫我吗?却不敢真说出来。 “我家大人过几日便回雍城,你要是愿意去他府上做事,至少不会挨饿受冻,如何?” 没想到刚认识不久的客人忽然说了这样的话,秀秀吓了一跳,犹豫了许久,小声道:“可,可我爹还在这里。我也只有我爹这么一个亲人了……” “噢,那便罢了。” 赵珩说完,若有所思的走掉了。 走出巷弄时,颜知已走远,赵珩疾步追上那素色身影,问道:“颜知,亲人是什么?” 这实在是太显而易见的问题了。颜知正一脑门子官司,又怕不答他会纠缠上来,只能简单回道:“……父母妻儿、兄弟姊妹之类。” “这些人,和世上其他人有什么分别?” “……所谓至亲至爱,自然……是有分别的。” 赵珩套入自己身上想了想,反而愈发困惑。 “若有益处还好说,又无益处,要这种至亲至爱做什么?” “我方才问那春梅愿不愿意上雍城你府上做事,她却因父亲在这,不愿离去。宁可在这吃苦受罪。” “难道为至亲至爱,便雪地不觉冷,空腹不觉饥,浑身上下好似钢筋铁骨不知疼?” 颜知不知道他在那絮絮叨叨什么,只知道自己的思绪一直被打断,不打发了他自己便无法再思考下去。 “你究竟想问什么?” “这至亲至爱,人人都有,就我没有么?”赵珩问。 他遇到颜知时,对方又瘦又小,穷困潦倒,自己不知累也不知疼,连死也不怕,却凡事都念着家中母亲。 方才的卖花姑娘也是如此,明明有更好的路走,却因着至亲至爱,甘心留在这长丰县挨打受冻。 好像世人无论多贫多难,都有至亲至爱,而他赵珩一国之君,坐拥一切,却竟没有这种东西? 颜知回道:“至亲至爱从心而生,家中人丁稀薄幸福美满者有之,子孙满堂心若荒芜者也有之。” “至于你……虽无手足,却有父母,之所以体会不到,无非是你心中装不下人。” 赵珩听他说完,忽然察觉到已许久没听这人对自己说这么长的一段话了。 以至于,他几乎忘了颜知原本是多么牙尖嘴利的一个人。 在青麓书院时,颜知甚至说他“不该来这世上”。 这近一年来他自问已经把颜知里里外外都摸透了,却越来越触不到他那长满了刺的内核,只因颜知怕他,把自己囫囵个的藏了起来。 如今难得再次触到,虽然扎了一手的血,他却觉得无比怀念。 “那我真是要庆幸没有这种牵累了。”赵珩道,“你任我拿捏,不就是因为你有一个‘至亲至爱’的母亲么?” “……”颜知黯然垂下眼帘。 赵珩若是真不懂人情世故,还不会如此可怕,偏偏他懂人心,还擅长利用弱点。 早在书院时,自己就已被他看穿了软肋在何处。 颜知叹息道:“你说得对。既然你注定没有,便不要追问,不要强求。” 第33章 一家团聚 这一天时间,颜知全拿来走访了几个遇害人的家。 影卫思南也在傍晚回到了客栈,和颜知叙述了自己打听到的一些情报。 几个遇害人,有贫有富,身高、相貌各有不同,甚至有夫妻和睦和夫妻不睦的,除了都身怀六甲之外,似乎没有什么共同点。 颜知再次回想了一遍思南的情报,和自己一整天打听到的事,心想,共同点倒是有一个。 那就是在他们口中,所有遇害人,都是[心善]的。 可仅凭这么点线索,又有什么用呢?颜知感到头疼。 第二日,颜知决定从邻里口中再问出点线索来,便又回到昨天跑的县北那几个地方来来回回的跑。 正午时分,路过一个小巷子时,颜知看见一户人家门口三三两两的围着一些人。昨日来时还是一片冷静萧条的景象。 “啧啧……听说是生生冻死的……真可怜……” “可不是……很乖巧的姑娘。” “可惜了……母亲走后,便没过一天的好日子。” “造孽哟——” 颜知越听越不对劲,带着不好的预感,朝着那户前门大开的人家疾步过去。 透过大门,他只看见院子里一红一白两棵梅树,以及那皑皑白雪上的一卷小小的席子。 翻倒在一旁的小竹篮,和散落一地的梅树枝条,无一不是分外的眼熟。 颜知瞬间如坠冰窟,微微打着颤,有些难以置信的看向身后的赵珩。 赵珩也已缓步跟了上来,他朝着院子里望了望,然后才看向颜知,道:“不是我噢。” 赵珩虽是个疯子,在颜知面前却是一向敢做敢认的。 听他亲口否认后,颜知稍稍冷静了些,立在那听身边那些左邻右舍的议论。 “这个杀千刀的老酒鬼,三天两头的打孩子。昨日不知哪弄来了些银钱……喝的酩酊大醉,又给这姑娘一顿好打。” 第39章 “就是的,可怜见的,哭得好大声!后半夜才渐渐没声了……” ……若是昨日……他能留心一些……多想一想…… 颜知内心沉痛,却深知已于事无补,只问:“官府来人了吗?” 在旁一个老妇人道:“来过了。官府早上把人带走了。但听说仵作验了尸,说姑娘是不小心睡在了外边,冻死的。八成也就作罢了。” “……” 世上的苦难总往最贫弱的人身上倾泻,自古以来不都是如此吗? 自己虽也自幼丧父,家道中落,但至少有母亲荫佑,尽她所能的小心护着,这才磕磕绊绊的成人。 而秀秀的人生里,显然连这么一点点幸运都没有。 对一个孩子来说,世道已是艰险,若是至亲之人也要落井下石,天下之大,哪里还有生路呢? 颜知闭目片刻,定了定神,长叹一口气后,听见赵珩在他身后语气极淡地说道: “这才是亲人啊,颜知。” 他不想问赵珩这话是什么意思,也不关心他接下来要做什么。 只是心情复杂地继续调查手中这桩采花案,连身后跟着的赵珩何时消失了都不知道。 回到客栈,思南也带来了县南调查到的消息。 和预想中一样,邻居们都说事发时并没有见过什么可疑的陌生人。 每户受害人的房门都没有被破坏的痕迹。 这个凶徒若不是神仙,那就是长了一张人人都熟识的脸。可……这两种情况都是不现实的。 颜知与思南探讨许久,脑海中才模模糊糊的有了一丝好像是直觉,又好像是推论的念头。 直至深夜,消失了大半天的赵珩才孤身回了客栈,带着一阵寒风推门走进颜知的房间。 赵珩平日里一张脸冷得很,极少露出笑容,用他自己的话来解释就是只有杀人时才觉得快乐。 因此,光是看到他面上带着笑容回来,颜知便已在心里确定他一整天去做什么了,执笔的手开始略微发抖。 他不敢问也不想问,只是将头埋的更低,坐在书案前继续梳理今日问到的线索。 现在已是第二天夜里,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但能够称得上切实有用的线索,似乎还一条也没有。 如果明天找不出犯案之人,他便要受赵珩变本加厉的折辱。 一想起赵珩想拿那对银环要穿入如此受不得疼的地方来羞辱他,颜知便几乎害怕的无法思考。 然而赵珩既没有自知之明,也不管他时间紧迫,捋摆在他旁边坐下后,便自顾自开始说道:“颜知,你猜我今天去做什么了?” “……” “我弄了辆马车,去衙门门口接了那个老酒鬼。哈,我说要请他喝一杯,他便真的上了当。然后我把他带到县郊的冰湖,凿了个洞,把他丢了进去。他一爬上来,我便给他一棒子,敲了四五次,才终于让他喝了个够。你是没看见,他满脸冰碴子和血碴子,哆嗦个不停,哭着喊着求饶的样子……” 颜知被迫听着这些细节,手心涔涔冒汗。 不了解赵珩的人,或许会以为他杀人是为除恶扬善,但颜知明白,赵珩何曾怜悯过那个幼女? 自打见了秀秀的尸首起,那人脸上唯一的情绪就只有狂喜。 喜于又可以杀一个人。 赵珩沉浸在开心的情绪里许久,这才摘了发髻上的那枝白梅,捻在手中端详:“她不是不愿与至亲至爱的父亲分离么?那我便送她父亲过去。” “这样,她们一家三口终于可以在那边团聚了。” “你说,这是不是功德一件?” “……” 相识了这么久,对于赵珩各种奇怪的想法,颜知依旧无话可说。 他不予理睬,只是继续翻手里的记录。 “瞧我,都快忘了。你只剩下一天时间了。”赵珩似乎这才意识到他在忙,懒懒起身,“不打搅你了。” 他留下一句“明天可真叫人期待~”,便离开了房间。 第34章 子孙娘娘 第三天,颜知没有再将思南派往他处,而是领着两人径直去了城郊的清风山。 清风山上有个香火鼎盛的子孙娘娘庙,因庙里的送子观音灵验,县里的百姓常去进香求子,又在怀胎后前去还愿。 据他调查,受害的妇人生前都曾去过几回那间子孙娘娘庙。 这只是其一,二来,庙中僧侣常下山化缘,即便出现在邻里,百姓也不会觉得奇怪。 长风县百姓一向虔诚,若听门外是求口水喝的修佛之人,农妇也难免放下戒心,引狼入室。 颜知之所以会想到这一点,正是因为所有的遇害妇人都曾被旁人形容为仁善心软之人。 在如此人心惶惶人人自危的时候,恐怕也唯有礼佛参道之人,能让独自在家的孕妇放下防备之心了。 虽然没有十足的把握,但时限已到,颜知别无他法,唯有根据这几日走访的线索,凭着推测和直觉,放手一搏。 落满雪的清风山,唯有上山的台阶早已被香客们踏出了一条路来。 有人挽着怀有身孕的妻子,有人抱着襁褓中的婴儿,有些年轻夫妻正是新婚,携手走在一块,嘴贴着耳,温声细语,甚是和美,羡煞旁人。 领着两个黑衣随从的颜知一脸凝重,自是在里面格格不入。 他身后赵珩倒是一路赏花赏雪,踏青出游一般惬意。 第40章 昨日去忙其他事的赵珩,就像是缺了一天课的学生,已彻底不知调查进展到何处,但他似乎也并不是很在意。 颜知追的是真相,而他只不过是要凶徒的命。 更何况,便是今日要不到那条命,他也还能从颜知身上找到别的乐趣,怎么算都不亏。 送子观音庙坐落在清风山靠近山顶的地方,三人直到爬到山腰,赵珩才记起问一句:“咱们这是去哪?” 不仅没有缺课,昨日还和颜知探讨过一番的思南则没有那样状况外,在旁毕恭毕敬地答道:“颜大人是要去山顶的子孙娘娘庙。” “子孙娘娘?” “便是尊号为子孙圣母广嗣元君的菩萨,可庇佑家族有嗣,生养顺遂。” “……”赵珩了然地点了点头,心想难怪这一路这么多身怀六甲的妇人,“很有趣的思路。”他故意抬高音量,对思南道,“我们大人果然很英明,搞不好今日真能找到那个凶犯了。” 颜知走在前面,心知赵珩在点他,却充耳不闻。 到了山顶,颜知急于调查,很快便不知去向,赵珩和影卫思南面面相觑半天,便在檐下的台阶上坐着等待。 “这三座菩萨是什么来头?”赵珩闲着无聊,指着殿里的菩萨像问。 因周围没有别人,思南恢复了敬称,道:“回陛下,左手边这位拿着一只眼珠的叫眼光娘娘,能保佑人身体康健,无病无灾。中间这位拿着元宝的叫富财娘娘,能保佑家宅无恙,招财进宝,右边这个抱着婴孩的,便是方才属下提过的子孙娘娘了。” 赵珩随口一问,没想到自己的影卫对答如流,有些稀奇的看了他一眼:“你来过这儿?怎么这么了解?” “属下没有来过这,不过雍城也有一座子孙娘娘庙,供的也是这三位菩萨。属下曾携妻儿去过那里。” “……”赵珩忽然沉默,半晌才喃喃道,“连你都有。” “您说什么?” “……”赵珩本意不是同他说这话,自然没有义务重复一遍,只是冷漠看向了远处。 思南见他面露不悦神色,想了一想,道:“陛下难得来这些地方,既然来了,何不也顺便去进个香?” 大衡朝一向人丁稀薄,先皇更是直到四十岁后宫才诞下唯一的一位皇嗣。 如今新君虽然年轻,却也令人不得不担心会歩祖先的后尘。 因此思南才提出这个建议。 他跟着颜知很久了,自然知道两人的关系,但在他看来,断袖分桃不过是些风流逸事,赵珩毕竟是皇帝,子嗣延绵也是安邦定国之要务。 赵珩完全没听见影卫的话,只是看着远处出神,忽然记起前几日颜知的话。 他说他心里装不下人,说他此生注定不会有至亲至爱。 [不必追问,不必强求。] 赵珩的脸色莫名阴沉下来,顾左右而言他:“打听几个和尚而已,他怎么去了那么久,你去瞧瞧。” “是。”思南领命离开。 待影卫离开,便只剩赵珩独自坐在那,隔着香火缭绕,他看着人来人往的一对对佳偶,无关贫贱富贵,一个个都显得无比美满。 赵珩鬼使神差的起身,跟着人群走到了那子孙娘娘的雕像前。 他观察跟前的人,见他们都往雕像前的一个木箱里投了一文钱,然后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最后出去殿外上了三炷香,便也有样学样走到神龛前。 在身上摸了半天摸不出一文钱来,他便将发髻上的白梅枝拔下来,丢进了木箱里。 他双手合十,看着那被万人礼拜、抱着婴孩的菩萨像道:“菩萨,颜知口中的那个,我也想要。” 就算会被牵累,他也想要。只因他从未体会过,什么是亲人,什么是家。 他走出殿外,燃了三炷香,刚插上不过片刻,天上忽然阴云密布,下起了夹着冰碴子的细雨来。 赵珩微微皱着眉头茫然看天,不知道这到底是好寓意,还是坏兆头。 此时颜知带着思南从寺庙后头脚步匆匆走了过来。 “我们得立刻下山。”颜知急道。 经过他一番梳理,全部的疑点已都落到了一个名叫如觉的和尚身上。 那和尚半年前从淮南来此,而第一起案件正是发生在半年前,身怀六甲的妇人离开娘娘庙不久便与丫鬟走散,惨遭毒手。 而剩下的八起案件,虽然并没有发生在清风山附近,却也都发生在那和尚下山化缘的时间。 两相一结合,说是巧合,也未免太多了。 听主持说那和尚今日去了山下的村子化缘,颜知心里便有很不好的预感。 三人立刻往山下赶去。 颜知是三人里唯一一个不曾习武的,却也是最心急的。 赵珩见他提着衣摆疾速拾级而下,被雨水打湿的长发在背后一蹦一蹦的,那副充满了生命力的样子像极了在书院的时候,一时有些心驰神往的伸手去捞。 颜知一心赶路,哪里能察觉背后之人的小动作,走了几级台阶,长发便从赵珩手中滑落了。 赵珩莫名心里一空。 总觉得这个人一贯如此,他怎么抓也抓不住。 第35章 勇斗恶僧 “放开我!救命啊!” 颜知的直觉没有欺骗他,还未到山下,几人便听见自林中远远传来女子的喊声。 女子短促的叫了几声救命,便没了动静,山路错综复杂,林子又很密,一时间无法锁定位置。 第41章 “分头找。”颜知果断道,“思南,你去西边看看。”说着,他转向赵珩,“你去南边。”然后便自己一头扎向西南方向的山路。 还没跑开两歩,赵珩却从身后追了上来攥了他的手。 赵珩略带讥讽道:“你这身板,就是找着了那恶僧又能做什么?” 随后,一柄短剑被塞进了他的手中。 “自己当心点。”说完,赵珩才转身,往南边的另一条路去了。 颜知救人心切,来不及多想什么,握了那柄短剑便走。 山路上积雪未化,又下着细雨,无比难行,且走了一程便到了尽头。颜知只能咬咬牙,拨开枯枝钻进林子,一脚深一脚浅的往密林深处走去。 终于,在密林的边界处,他看见了一个穿着赤黄色袈裟的身影。 只见那个人面兽心的和尚正在树林中施暴,趴在他身下的农妇衣衫不整,小腹隆起,脖子上一条腰带勒得死死的,整个人一点动静都没有。 性命攸关,颜知不及细想,大声喝道:“快住手!” 和尚未料会来人,大骇之下急忙提起裤子,起身准备逃跑,可一抬头见来人那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瘦弱体格,眼神中遂闪过一道凶光。 就算这会儿逃掉了,自己已被那人看见了脸和装束,若是报到官府,迟早也会查到他头上。 横竖逃不过一死。 倒不如,一不做二不休—— “大理寺奉旨缉凶,还不快束手就擒!” 颜知厉声喊道,本想以大理寺名号镇住对方。却见那身形高大的和尚非但不惧怕,还像头发疯的野牛一般朝自己冲了过来。 他袖中短剑还未出鞘,便被对方一拳击中了脸颊。 那和尚臂力惊人,颜知瞬间意识模糊,整个人跌进了雪地中。 和尚乘胜追击,下一秒那魁梧的身躯便朝着地上的人压了下去,颜知脑子嗡嗡的,却下意识的往身侧翻滚了半圈,这才堪堪躲开。 力量过于悬殊了,颜知心知自己不是这武僧对手,试图起身逃命,却被抢先起身的和尚扑上来摁住了肩膀,掐住了脖子。 “咳……咳咳……” 他的头几乎完全陷入雪中,呼吸不畅,对着那只铁钳似的手拼命捶打,也未能将自己解救出来。 不过片刻,便感到颈骨都几乎要被捏碎了。 那恶僧正准备就这么结果了对方,却忽然感到腰间一记剧痛,低头看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攥着一把短刀,闪着寒光的刀刃已经直直插进了自己的腹部。 吃痛之下,和尚松开颜知的脖子想要夺刀,对方却仿佛猜到他准备做什么,毫不犹豫地手腕一转。 插在他腹部的短剑就这样扭转了半圈。 和尚一声哀嚎,急急往后退去,捂着血流不止的腹部,倒在一旁连声告饶:“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不过是个欺善怕恶,外强中干的废物,那和尚方才那股凶神恶煞已经是荡然无存。 颜知好半天才气喘吁吁的从地上爬起来,摇摇晃晃走到在雪地里满地打滚的和尚身边。 “我不杀人。自有别人收拾你。你一会儿,和那个人说去。” 说罢,对准了和尚的左脚再次手起刀落,挑断了他的脚筋。于是那和尚又是一阵鬼哭狼嚎。 确保那恶僧不再有还手之力,颜知才慌慌张张朝遇害妇人的方向小跑了过去。 那农妇一动不动的趴在雪地里,失了神采的双眼直直的瞪着空无一物的雪地。 颜知心中一凛,却还不死心,丢了那带血的短剑,单膝跪下探了探农妇的鼻息。 他什么也没有感觉到。 三日的追凶,好不容易有了结果,却只差那么一点点。他们还是晚了一步。 颜知沉痛地抬手,替农妇合上了未闭的双眼。 “啊,啊——” 不远处,那和尚腹部血流不止,却毕竟不致命,仍在哀嚎不断。 他哪里知道自己越喊死得更快,不一会儿,他听见有人朝他走了过来,睁眼只看见一双玄色的靴停在了他的身边。 和尚用力抬眼去看,只见个一袭玄色劲装的青年正满脸笑意地自上往下看着他。 “少,少侠……救命啊……”那如觉和尚也是死到临头,心存侥幸试着求救。 “我看看你伤势?” 赵珩用脚踩住了和尚的手臂,让他无法再捂住腹部的伤处,然后看了看那汩汩淌血的伤口,然后又转移视线到和尚的左脚踝。 最后,朝着颜知的背影抬了抬下巴,问那和尚:“这都是他一个人干的?” 和尚已疼的几乎要失去意识,本能的发出些呻吟:“……是、是……啊啊啊……” 整个查案过程中都死气沉沉的赵珩此时此刻才彻底的兴奋了起来。 他几下卸了那人的胳膊和腿骨,像拖一头野猪似的把人拖到了密林里,一时间,风声雨声都盖不过那秃驴的惨叫声。 颜知浑身无力的瘫坐在遇害的妇人身边,方才的搏斗中几乎耗掉了他全部的体力,没能救下人,更是让他倍感心力交瘁。 身后密林里的动静他听的清清楚楚,他知赵珩有的是折磨人的手段,那凶犯此时此刻肯定宁愿去大理寺挨一刀了事。 可赵珩所做的事,并不能挽回两条逝去的生命。 平心而论,这一连串采花案做的并不高明,如果长风县早些上报朝廷,大理寺早些派人来调查,或许凶犯早早的便落网了。 第42章 可近来,因为大理寺卿司马崇的突然离世,大理寺上下群龙无首,许多案件便堆积在那,无人过问…… 眼前这个可怜的农妇原本不必遇害的…… 身为大理寺少卿,颜知自知难辞其咎,心中满是愧疚。 这时,几声微弱似猫儿叫的婴儿啼哭唤回了他的思绪。 淅淅沥沥的冰雨中,颜知茫然的环顾了一圈四周,才发现那断断续续的嘤咛声来自趴在他身边的农妇。 准确的说,是妇人身下的雪中。 第36章 有求必应 颜知的手直打颤,不敢置信的将农妇的尸体翻了个身,便看见一条灰红色的带子连接着一块埋在雪中的、粉色的东西。 那块东西沾着血污,一动一动的,发出些呛了水似的、虚弱的哭声。 颜知冻得发红的手指几下扒开积雪,将那东西从雪地里拾了起来。 是个活胎。 他脑子嗡嗡的,想要站起,却被脐带牵了一下,于是拾起一旁那柄无比锋利的短剑,反手一用劲,便将脐带斩断了。 怎么办,怎么办。 手中的婴儿体温很低,可颜知却仿佛捧着一团火,手足无措的站在那。 他手上有一条活生生的性命,身后却有一个正在暴虐杀人的恶鬼。 这婴儿没办法丢在雪地里,否则必死无疑。 可是,也没法带走,不然,一路引人注目不说,若是官府调查到这犯案现场,发觉少了婴儿,顺藤摸瓜查到什么,必然是后患无穷。 以赵珩这种毫无同理心且草菅人命的性子,这个婴儿若是被他瞧见,必然就没命了! 手里的婴儿是那样无助,弱小,一副一碰就破、承受不住这世上任何一丝恶意的样子。 啼哭时,那细小的双臂像是想抓什么似的在空中偶尔摆动几下。 或许是想要抓住母亲,获得他本该在世上获得的第一丝温暖吧。 可他的母亲已冷冰冰的躺在雪地里,他小小的双手只抓到世间无情的风霜。 颜知想了很久也不知如何是好,只是本能的将逐渐失温的小东西圈在了怀里。 密林中,和尚的哀嚎早已停息。 赵珩一脸满足与惬意,弓着身钻出了林子,一如既往的,身上滴血未沾。 一出密林,便看见颜知背对着他哆哆嗦嗦立在雪地里,白狐狸毛的披风沾了血,也沾了冰雪和雨水。 颜知已不再是在书院里时,那瘦瘦小小的样子了。 他的身量拔高了,毫无疑问的,体能也变好了,仅凭一把短剑就可以击败体格如此强壮的武僧。 记得春闱后初见时,他清秀的脸上白白净净的,还长了几两肉。 只是这一年下来,又让自己给弄的憔悴许多。 赵珩心想,自己也许得收敛一些,不能将这团火早早的扑灭了,否则他在这世上就再没有可以照亮的火种了。 他想上去抱一抱那个背影,却忽然听见一些咿咿呀呀的奇怪声响。 颜知知道已瞒不住,绝望的转身看着赵珩。 他脸颊上红肿了一块,素色的衣裳也满是鲜血,但最为惹眼的,还属他怀中捧着的那个脏兮兮,皱巴巴的婴儿。 赵珩愣住。 他从小到大,从未明白过世人所谓的家是个什么东西,又有什么可追求可眷恋的。 可这一刻,当他看见颜知抱着婴儿哆哆嗦嗦站在雨里的样子,忽然之间,他好像明白了什么,也想抓住点什么。 “陛……陛下。我们可以找户人家,将他……” 赵珩没说话,只是几步上前,从有些抗拒的颜知手里将婴儿接了过来,然后抬头看了看天上不断飘落的雪和雨水。 他忽然记起方才在子孙娘娘庙上香时,头顶也有这样一大片灰蓝色的乌云。 子孙娘娘,果然灵验,有求必应。 “这是我的了。”赵珩道。 +++ 追凶不知追到哪去的思南也在不久之后闻声赶到。 赵珩让他去准备了马车,三人连带着一个婴儿,就这么好似山匪逃难似的,连夜赶回雍城。 这一回是思南负责赶马车。 颜知仍是坐在马车的角落,他沾了血污的外衫已被赵珩处理了,那白狐裘也被它主人毫不吝惜的割去了沾血的部分。 出发前思南给了他一袋雪,示意他往红肿的脸颊上敷,他便一路捧着脸。 赵珩则抱着婴儿四平八稳地坐在马车正中间。 颜知不知道他究竟打算把这婴儿带到哪里,只是见他一路上一直捧在心口,显然并无加害之意。 不仅如此,他那沉沉的目光还一直盯着怀中的孩子。 今日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颜知想。 赵珩,从来不拿人命当回事的赵珩,竟也会对一个初生婴孩产生怜爱之情。 寂静无声的马车中,赵珩眼底忽然好似有游鱼一动,道:“二玉相合为一珏。” 颜知虽然不懂他说什么,但与他共处马车便已足够紧张了,便没有搭腔多问。 大衡皇室,名从斜玉。颜知当时却根本没有往那方面去想,这不怪他,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不会往那方面去想。 即便他怎么猜,也不会猜到后面发生的事。 赵珩竟将婴儿抱回了宫中,起名赵珏,找了乳母,又安排内侍,悉心喂养长大。 他称其为自己在宫外私生的皇子。浑然不顾此事多损皇家颜面,也不顾毁了他一贯贤德知礼的形象。 第43章 他只顾全心全意的看护这个和他几乎毫无半点关系的婴儿。 六岁封薛王,入住长乐宫,如今,甚至已打算立为储君。 颜知知道赵珩是疯子,可有时看见朝堂上那个圣明仁厚的君王时,又觉得他其实也知是非,没那么疯。 如今看来,自己还是低估了他。 赵珩根本就疯得彻头彻尾。 不过,现在看来,这趟长风县办案之行,从某方面而言,也将勒在颜知脖子上的铁索松了松。 大概是得了新的玩具,分了心,自长丰县回来,赵珩对他的肆虐一下子收敛了许多,有时,甚至还会假模假样的给些关怀。 赐他府邸,赐他仆人,甚至派太医为他的母亲看眼疾。 赵珩不仅信守承诺,没有给他穿那一对银环,还将那柄短剑和那块大理寺腰牌一并赐给了他。 前者没什么可说的,不过是赵珩的贴身之物,不知沾了多少条人命的晦气东西。不知为何,赵珩命他时时刻刻随身携带,不得卸下。 而后者,则是朝廷最高刑狱司的调度腰牌,前大理寺卿司马崇之物。 颜知便是自那年起,成为了大衡最年轻的大理寺卿。 第37章 无牵无挂 颜知还是不明白赵珩为何总试图拉近他和薛王的关系。 只因这段过往,每当见到薛王,他便只能回想起那些战战兢兢的日日夜夜,还有那趴在雪地里死不瞑目的农妇尸体。 如此,又怎能心无芥蒂的面对孩子那纯真的双眼? 看着恭恭敬敬朝自己行礼,唤着“先生”的七岁孩子,颜知也躬下身,回了一句:“参见薛王殿下。微臣惶恐,难当先生二字。” 距离感一下子便拉远了。 薛王年纪虽小,却也感觉的出来这一点。 “父皇说……珏儿要敬太傅为先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终身为父]。颜知没空理赵珩这种文字游戏,只道:“殿下误会了,臣不过是暂时兼着太傅一职,将来,陛下会为您安排一位真正的太傅。” “……” “臣已问过宫中内侍,陛下已选定了五位讲学士以教习殿下文治,另选了两位将军教习骑射、武学。”颜知从袖中取出一本册子来,双手呈上,“臣才学浅薄,也不会武,能做的只是为殿下安排好文治课业。” 薛王接过册子,还没开口,颜知便又继续说道:“其余事项,臣可与众讲学士详谈,便不多占用殿下时间了。” “可是……先生……”薛王上前一步。 颜知感到自己的袖子被拉扯了一下,当即抬手挣开了。 薛王手心一空,七岁的孩子站在那愣神半天。 颜知习惯性的与人少往来,因此方才那一下不过是下意识的举动,见薛王愣在那,他又怕伤了孩子的心,一下子有些懊悔:“微臣失礼了。” 薛王摇摇头道:“是珏儿唐突了。” 颜知犹豫了片刻,还是狠下心来:“臣暂且告退了。” “怎么才来就告退?” 赵珩的声音的脚步声同时在背后响起。 “父皇!”薛王立刻对着殿门口走来的赵珩行礼。 颜知也立刻回身行礼:“参见陛下。” 赵珩脸色极冷地走近:“朕让你来,你便过来蜻蜓点个水么?” 颜知虽然理亏,却很快找出了说辞:“陛下知道的,臣年幼家贫,没正经的上过几年学,唯恐学业不精,误人子弟。” “朕也没让你去和翰林院那些学富五车的斗诗篇,好歹是个进士,教些论语总是够的。” “自中进士之后,臣便很少翻圣贤书。《论语》《中庸》之类,恐怕也已忘得差不多了。” 颜知自以为这下自己推的不能再干净了,谁料赵珩还是不肯罢休:“那就教珏儿练字吧,你写得一手好字,别浪费了。” 说着,赵珩走到书案前,捏了几张薛王的课业:“瞧瞧这字,狗爬的也比这好看些。” 薛王红了红脸:“父皇……” “还不求颜大人教教你。”赵珩冷声点他。 薛王立刻去沏了杯茶,双手呈到颜知跟前,躬下身:“珏儿愚笨,望先生不弃。” 一大一小,一唱一和,愣是让颜知用硬也不成,用软的也不成。 颜知叹了口气,接下茶盏:“殿下言重了。” 赵珩一早让张礼搬了些奏折过来,在长乐宫书房里批阅,偶有闲暇抬头看上一眼,见颜知在旁带着年幼的皇儿写一些铁画银钩的字,他难得从杀人以外的事上感到了一丝满足。 殊不知颜知却是如坐针毡,他煎熬中写了半个多时辰,便搁笔起身:“就练到这里吧。练字是个笨功夫,靠的是临池学书的毅力,不是一朝一夕便可一蹴而就的。” 说完,却也不敢说走就走,他能不能走,还是得看赵珩允不允。 “大理寺就这么忙?” “确实很忙,陛下若是希望微臣在长乐宫多尽心力,也可以将臣大理寺卿的官职罢免了。” 颜知知道这更不可能,赵珩还眼巴巴等着自己给他物色目标。 果不其然,赵珩听完既郁闷又无奈的看着他。 薛王这半个时辰学的认真,横平竖直已有些模样,自己也觉察出了差别,高兴的举着两张字帖,献宝似的跑到赵珩的书案边,道:“父皇,看。儿臣是不是进步了好些?” 第44章 赵珩收起了负面情绪,眼神中透出欣慰:“既知如此,还不谢过颜大人?” 薛王立刻跑回了颜知跟前,乖巧一揖:“珏儿谢先生教导。” 颜知对着薛王微微颔首,却立刻再度看向赵珩:“大理寺还有许多公务未处理,臣请告退。” 赵珩脸色一如既往清寒,这回倒是没再为难:“你去吧。” 颜知拢了拢官服的袖子,恭恭敬敬地与皇帝和薛王一一告退,正当准备离开,又听见赵珩道:“明日陪朕和珏儿去集市上逛逛。是你休沐之日,总不见得还忙了吧?” 颜知无言片刻,似乎想不出什么理由了。 于是只能应下,然后离开。 赵珩看着他的背影走出书房,缓缓露出一抹冷嗖嗖的笑来。 他如何不知颜知在想什么? 这么多年来,不成家,不与人亲近,连朋友也不交一个。 无非是怕身上再多个牵挂。 表面上看起来,比起最初几年,颜知变得平静许多,松弛许多,甚至在情事上也慢慢的能享受乐趣了。 他就像是想通了,接受了自己给他的锦衣玉食和富贵荣华,乖觉的做着一只听话的宠物,随便自己戏耍。 但那全不过是假象罢了,赵珩昨夜一试便知。 当年青麓书院里早慧又倨傲的少年仍躲藏在这副端作风平浪静的皮囊下面。 这或许是一种刻意的伪装,又或许只是出于自我保护的无意之举。 总之是,只见他人越来越瘦,话越来越少,脸上终年不见一丝情绪,早朝时也常常面无表情立在那神游天际。 赵珩为此翻阅过医书,上面说这是心病,如此郁郁寡欢,是对世间没有挂牵的迹象。 唯一庆幸的是颜知是个大孝子,母亲健在,他还不至于厌世求死。 但现在是,难保将来也是。 哪天颜母过身,自己还能拿什么把他留下来呢? 第38章 苏禄圣女 平日里庄严肃穆的大理寺,今日上午来了一群不速之客。 来的一行人都是眼眶深,肤色黝黑,衣着也不是衡朝的装束,显然是外邦人。 领头的进来也不自报名号,而是先扯着嗓子喊:“你们大理寺的少卿人呢?叫陆辰的那个!” “哎哎哎——”徐主簿上前问话,“你是何人?找陆少卿何事?” “我们是苏禄国来朝贡的使臣,我叫臧派恩。”那外邦人嗓门大,却还知道拱拱手,“有一桩案子要跟陆少卿请教。” 大理寺虽并非接待使臣的礼部,却也是代表大衡的司法机构,听闻来人是使臣,徐主簿不敢怠慢,立刻将人往会客大堂领。 接到消息,在外调查先前两起判官案的陆辰也忙不迭地赶回了大理寺中。 听臧派恩说完了来意后,陆辰有些莫名:“使臣大人为什么认为,两年前的苏禄使臣失踪与判官案有关?” 臧派恩坚定道:“绝对有关!” “不不,使臣大人您或许不了解。判官虽然是一直在雍京一带犯案,但不代表所有发生在雍城的案子都是判官案。判官案都有一个特点,那便是手法极其凶残,尸体死状骇人,且判官从不试图藏匿尸体。” 陆辰只当使臣不懂实情,耐心解释道,“但两年前的使臣大人是失踪,那期间既没有找到人,也并未发现身形类似的尸体。可见这起案件与判官案完全不相关。” “一定有关!” “使臣大人何以如此肯定?” 见苏禄使臣如此笃定,陆辰有些好奇起来,心道:难道他有什么大理寺没有掌握的线索? 臧派恩道:“这是我们大天师卜到的!” 陆辰无语。 这些边陲蛮荒之地,论正经的农业理学没有一样在行,专搞些神神道道的玩意儿。 像是看出了陆辰的轻视,臧派恩口吻愈发坚定:“我们大天师所言,从未落空!我不管,你们衡朝大理寺必须给我们苏禄一个交代。” 来人毕竟是使臣,陆辰不想顶撞冒犯,可这话实在荒唐,他这个讲理的文化人一时想不到该如何脱身。 忽然,身后一个人官袍带风,疾步而来: “既然如此,何不让你们大天师直接占出凶犯身份来?” “颜大人!”陆辰瞬间仿佛看到救兵,眼睛一亮。 臧派恩昨夜刚在宴会上吃过瘪,知道大理寺卿圣眷正浓,他为难不了,这才跑来找下面的人讨说法。 如今见颜知再次出面,他便知道自己讨不到什么便宜了。 于是,他立刻偃旗息鼓,一摆手:“算了!前使臣既找不到,我们苏禄想把圣女要回来,总可以了吧?” “苏禄圣女?” 陆辰是听说过的。 苏禄国历来有在庙宇中供奉圣女的传统,说是圣女,其实不过是些年幼少女。 由大天师每一年选一个孤女,自小养在神庙中斋戒修行,习琴乐礼仪,待长大至十六七岁,便安排给高官贵族们做妻妾。 听说苏禄圣女个个都美似天仙,色艺双绝,即便是在苏禄,也并不是寻常人能够染指的。 “对啊。两年前我们苏禄使臣带来一位圣女进献给天子,前使臣失踪后,圣女便没有回苏禄,想必是一直留在你们雍京了吧?” “哦……这个倒是可以去礼部查……” 陆辰还没有说完,却被身后的大理寺卿摁了下肩膀。 第45章 陆辰当即会过意来,改口道:“圣女既是写入进献清单、献给天子的礼物,哪有今日来要回去的道理?” 臧派恩气急:“那你告诉我,圣女去了哪里?” 陆辰被问住,半猜半蒙道:“圣女既是进献给陛下的,当然是留在了宫中。” “胡说八道,我打听过了,天子后宫分明无人!” 见陆辰已回应不上,颜知慢条斯理的接过话:“圣女如今是宫中一名乐师。” “岂有此理。可知圣女是我苏禄瑰宝,一年也仅有一位,王公贵族们抢着要。我王进献圣女,可不是让她做一个籍籍无名的乐师的!大衡如此暴殄天物,还不许我们将圣女带回去么?” 这下,连陆辰终于听不下去了,带着情绪忿忿开口道:“圣女擅琴乐,在宫中做乐师,正是能者在职。什么叫暴殄天物?在你们苏禄,女子不过是物件?” “你懂什么?苏禄圣女不比寻常女子,得了圣女的处子之身,死后便可羽化登仙。” 陆辰腾的一下红了脸,嘴上却没败下阵来:“大理寺重地,说什么下流话?!你们登的是什么腌臜仙?自身不修行,要靠一个女子。” “我懒得跟你多说!我管你们衡人信是不信,既然你们大衡皇帝不懂妙趣……” “铮”的一声,两人的争执停了下来,齐齐看向颜知腰间那柄半出了鞘的短剑。 那柄象征着恩宠与权势、仿若装饰品一般的短剑,此刻露出了一截冰冷的寒光。 颜知仍是那副垂着眼傲视苍生的表情,也没有说话,手指虚握着短剑剑柄,半晌,又用力将那一段锋芒收回了剑鞘。 剑鞘晃动,与那块可调度大理寺上下几千人的腰牌碰了几下。 大堂门外的大理寺守卫一瞬间齐齐手扶刀柄,蓄势待发。 “……!你这是什么意思!”臧派恩身后的随从刚要对着颜知抬起手指,便被自家大人摁了下去。 “臧大人……!” “算了。”臧派恩已冷静了下来,他不敢和这位大理寺卿硬碰硬,心不甘情不愿,却只得暂时罢休,“我们走。” 见这群无赖似的外邦人走远,陆辰终于松了口气:“颜大人。多亏您来了……!” “这件案子你不必插手。“颜知只是如此交代,而后回头吩咐左右,”往后他们再来,直接带来见我。” 大堂门卫的守卫立即听令:“是。” 陆辰看着那玄色身影离开大堂,又想起方才臧派恩的话。 办案不利,调查未果。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究竟是真的,还是…… 他莫名觉得,颜大人对这桩使臣案了如指掌,不像是真的毫无进展。 使臣案是如此…… 判官案呢? 第39章 风流才子 朝廷五日一休沐,恰逢雍城三日一集市。 赵珩一行人到时,街上已是人潮汹涌,路边各种摊子摆满了眼花缭乱的新奇玩意,且每走一段就有个杂耍的,戏猴的。 还价声,叫好声,此起彼伏,好一派盛世繁华的景象。 “牵紧了珏儿。弄丢了朕的皇嗣,你担待不起。” 赵珩也是仗着周围嘈杂,连自称都不改了。 颜知一脸无奈的握着薛王的手,看了看牵着另一只手的赵珩。 虽然街上人多,但他可不觉得身手过人的赵珩会管不过来一个孩子,况且,明里暗里谁知道这条街上有多少个护卫暗卫。 说这种话,无非是在找他的不痛快罢了。 赵珩本就是个从小喜欢往宫外跑的人,大抵从前也没少带薛王出来溜。 薛王对于民间的各种玩意儿相当了解,浑然不似一个宫里长大的皇子,反倒是颜知在人群中稍显局促。 与其说是他牵着薛王,不如说是薛王牵着他。 “先生是第一回逛雍京的集市么?”薛王问。 “并非第一次。”颜知回道。 “那先生怎么好像对地形很不熟悉的样子?” 颜知还没想好回答,赵珩那边先轻声笑了:“上一次是什么时候?不会是春闱前吧。” “……” 颜知垂下了眼。 被赵珩说中了,上一次来雍城的集市时,他还是个囊中羞涩、眼界浅薄的青年。 雍京的繁华让他叹为观止,他想要为母亲买一个礼物带回去,却捏着袖子里的钱袋,站在摊前踟蹰,不敢问价。 最后,还是在旁听见其他人问了价,才踏踏实实的拿赶考剩下的盘缠买了一把红木梳子。 那时的欢欣雀跃,现在回想起来恍如隔世。 如今比起那时,缺了什么呢? 薛王虽然年仅七岁,但见多了民间的东西,便不至于见什么就要买什么。 他与赵珩某方面来说还挺像,都对小吃点心,小摊上的玩意儿兴致缺缺,却总为杂耍卖艺驻足喝彩,打赏起来出手阔绰。 颜知则像两人的随从一般跟着,全程不知在想着什么,神游天际之外。 走了一段,孩子走累了,便找了个茶楼,三人在二楼坐下歇脚。 才刚坐下,茶还未上,便听见正中央的说书先生在拍板,字正腔圆的念出了定场诗,而后道: “今日要说的是啊,那城东红袖阁的花魁姑娘曲清清,以为遇上了个多情良人,谁曾想,风流才子诡计多端,一片痴心付水东流,十年积蓄换了个竹篮打水一场空。” 第46章 讲的无非是一个青楼女子被负心男子蛊惑,将自己多年积蓄交与对方,望对方为她赎身,却被辜负失约。 若是少着些笔墨在最初的风花雪月,窃玉偷香,这故事一句话便能概括讲完,也不算新鲜。 赵珩倒是一边喝茶剥着花生,一边竖着耳朵听得津津有味。 故事说完,便有在旁听着的起哄:“你既指名道姓的说了那花魁名字,怎的不说说那负心的风流才子叫什么?” “就是,就是。” 那说书的捻了捻八字胡,噙着笑,一脸高深莫测地拿乔起来:“青楼女子终日抛头露脸,一个名字想来也没什么可遮掩的。可男儿志在四方,若是我说了他名字,毁了他声名,他日影响了正途,他找来……我岂不是没事找事。况且,男子嘛……风流些,不算什么。” 赵珩擦了擦手,点点手叫来小二,送了两块碎银到说书人的跟前。 说书先生斜眼一看,喜上眉梢,接着说道:“那男子说来,也是个前途无量的人物。那便是雍京城近来炙手可热的填词人,秦衷是也。” 然后又仔仔细细的将那人哪里出身,写过什么,因何来雍京之类都说了个遍。 忽然,靠着窗栏的方向传来了个男子的声音:“某微末之才,先生实在过誉了。”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一人翘着腿坐在那,手里慢悠悠摇着一把滚金边的扇子,一双细长眼配着鹰钩鼻,脸上带着促狭的笑意。 他身边坐着一帮子笑得前仰后翻的狐朋狗友,其中一个道:“说书的先生,这就是您口中的风流大才子了。” 这话一出,茶楼里都沸腾了。 本就是男欢女爱、窃玉偷香的故事,如今主人公之一的出现愈发激发了看客们的窥私欲望。 只有那说书的先生没想到遇上了正主,撇了撇嘴,灰溜溜的拿了打赏的银钱便跑。 那一桌四个都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看起里衣着光鲜,显然是些富贵人家的公子哥,互相交谈时也完全不压低声音,张扬得很。 “哎,我说秦衷,你当真骗了红袖阁的曲清清?” “你方才不都听见了吗?”秦衷脸上的表情非但不觉难堪,甚至相当得意。 “可以啊,那女的可是红袖阁响当当的人物。平日里最是清高。” “可不是,往日总端着清倌的架子。我上回去,连面都没见着。” “给我们说说,她是怎么着了你的道?” 秦衷摇了摇扇子,装出一脸的深不可测:“那你们可得给我奉茶拜师了。我这套法子,从苏杭用到雍京,就没有一个花魁佳人能抵挡得住了。”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眼中都透出一股狂热来。 “当真如此神奇?!你快说说!” 秦衷将扇子一合,当真拿自己当私塾先生一般,开始滔滔不绝:“知不知道你为什么见不到曲清清?因为你盯着她去,心思太明显了!” “你想见她,便要让她先瞧见你。所以第一步就是,去红袖阁,去了只管同姑娘吟诗作对,谈天说地,切记不要一看见姑娘便流哈喇子。” “你们想,红袖阁是什么地方?往日姑娘们见的都是些什么臭男人?你如此吟风弄月,装模作样几天,保管将姑娘们迷的晕头转向,花魁就是没见着你,也会听过你的名字。” “过不了多久,花魁便会放下身段,主动来见你。这时,你便做出那未经世事的懵懂模样,说些姑娘宛若天上仙姑,小生不敢逼视之类的迂腐话。” 闻言,他那在座的三个朋友又是一阵拍桌子大笑。茶楼里的其他人也大多含笑不语。 薛王一直在专心喝着芝麻丸子汤,并未留意周围人,直至被远处的拍桌子声和笑声惊到,方懵懵懂懂的问:“父亲,大家在笑什么?” “笑……人心险恶。”赵珩声音难得如此温柔。 第40章 意外之喜 秦衷凭栏,继续说道:“花魁说到底也不过是娼妓,最是肮脏下贱。可越是如此,她们便越希望被夸纯净无暇,或是珠玉蒙尘。” “往日里听多了恶言相向,一旦有人端直相待,嘘寒问暖,便失了智了,觉得你与世间男人都不同,是千载难逢的良人。上赶着把身子给你,心也给你。” “这时你便是要花钱见她,她都会为你节约盘算,甚至为你能来,而主动贴补你。” 秦衷得意洋洋的拿扇子拍着手心:“到了这一步,事情也就八九不离十了!” 说到这,卖关子似的,放下折扇,拿起茶盏喝了起来。 现下茶楼里比方才说书还热闹,已经有人在起哄追问:“别停在这啊!接下来呢?” 颜知看到赵珩在慢悠悠地转左手拇指上的扳指,便知道这故事注定要有一个见血的结局了。 他却也没说什么,只当是没看见一般,将视线移回到自己杯底的茶叶末上。 这些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已经很疲惫了。 “接下来嘛,就讲究一个快字。有一点记住了,这时绝不能收她的恩惠,即便收了,也要加倍的还回去。切莫因小失大。可别被三瓜两枣打发了,教人看出抠搜来,前面的棋便全毁了。” “一个女人爱惨了你,是会写在脸上的。当她满心满眼都是你,见你便笑,离你便忧,便合该她出血的时候了。” “这时,你说你要走,在苏杭,你便说要去雍京赶考。在雍京,你便说要去苏州就职,杭州上任。你走了,她的天就塌了,这些时日的快乐早已令她深陷,如今要分开,是万万不能接受的。” 第47章 “于是,你就许她一些希冀。说高中会回来找她,说赚够了银子便来为她赎身。都是风月场厮混的人,说漂亮话这种事,不用我教你们吧?” “相信我,这个时候,为了这么一丝希望,听了这么几句漂亮话,那些女人平日里严防死守,省吃俭用存下的银票珠宝,都会拿来给你。” 窃玉偷香喜闻乐见,可夺人钱财却是如杀人父母。 终于,茶楼里有人开始回过味来了:“你骗了曲清清的赎身钱,她已这个年岁,往后如何生活?” “就是,一个大男人,靠青楼女子卖身卖笑的钱逍遥快活!这事我可做不出来。” 就连坐在同一桌的那三个朋友,也没给他撑腰,带着尴尬的笑相视无言。 可秦衷仍是自恃有理,摇着扇子冷笑:“笑话,这些婊子的银钱从哪来,不就是仗着一副好皮囊从我们男人身上骗的?” “既如此,我从她们身上取回来有何不可?” “秦某早已备下十里红妆,但明媒正娶的是完璧之身。若他日结缘清清白白的名门闺秀,某自会珍惜缘分,善待人家。” “而你们?既然爱怜香惜玉这群风尘女子,就继续去做那送钱的冤大头好了!” 说完,秦衷怡然自得哼着小曲儿,再不理睬旁人。 茶楼中人也不再招惹,只是三五成群窃窃私语,或议论着,或谴责着。 “真是意外之喜啊。”赵珩欣然道。 “……”颜知低头饮茶。 薛王好奇问:“父亲何喜之有?” 赵珩轻拍了拍他的脑袋,没有作答,只道:“既逛累了,一会儿便让思南送你回去,休息够了,下午练练骑射。” “好。” 颜知静静等待赵珩能顺带也开释了他,却没听见对方再说什么。 “走吧。”赵珩最后饮了口茶,起身。 思南早已接到指定,守在茶楼门口等待,赵珩将薛王托付给了他后,便转过来看颜知,突然问: “方才喝的是什么茶?” 颜知一怔:“……我……品不出来。” “是品不出来,还是没在品?” “……”颜知沉默。 “难得一起带珏儿逛个集市,你便只出个人,魂都丢在家里么?”赵珩口吻不满,原本就偏冷的眼神愈发不见温度。 颜知没有辩解,只是眼底再度流露出无尽的疲惫来。 每当看见他这样,赵珩便觉得心里有股抑制不住的焦躁感。 想把他活吞吃进肚子里。 “横竖你也不想逛了,那就陪我去趟城东。” 颜知知道自己没有拒绝的权力。 路上,赵珩在小摊贩那买了两顶皂纱帷帽,递给颜知一顶:“拿着。” 正值七月,日照毒辣,路上带着帷帽遮阳的人不少,两人如此穿戴倒是并不惹眼。 一路上颜知没想太多,直至发觉赵珩将他带到了一个刷着红漆的楼前。 他掀开皂纱,抬头去看牌匾,只见上面褐底金字,写着红袖阁三个大字。 “……” “遮好了,你不想被人看见来这种地方吧?”赵珩将他的皂纱放下,然后便拽着他走了进去。 还是午时,红袖阁内安静得很,就像一个清闲的酒楼或是客栈。既没有寻欢作乐的主顾,也没有曲意逢合的姑娘。 大堂内龟公睡眼惺忪打着哈欠,见来了客人,立刻打起精神迎上来:“哟,二位爷,来得早了些。实在抱歉,姑娘们都还在睡。” 赵珩道:“无妨,有空房就好。”说着,拿出锭银子赏了对方。 那人当即笑逐颜开,隔着皂纱打量了一下赵珩身后的男子,虽然看不清面容,却明显身形比起前面这位羸弱不少。 于是他立即会过意来,点头哈腰的将贵客往二楼雅间引。 房中有桌椅,有茶几,有书案,有琴,但最为惹眼的是那张巨大气派的拔步床。 “二位爷,瞧瞧,这间房可还满意?” “就这间吧。” “那,小的这就去给二位爷拿些酒来。” 赵珩像是想起什么高兴的事,语气愉悦道:“多拿几坛子过来。” 龟公连声应下,出去了。 屋内虽不闷热,但毕竟方才烈日下行走了许久,赵珩嫌热脱了外套,回头却见颜知还站在房外。 “还站在那里做什么?进来。” 颜知这才迈入房内,垂放在身体两侧的双手,五指握的紧紧的。 赵珩轻巧地将他的帷帽摘了,露出那张俊秀的脸来,果然见到他一副牙关紧咬,不堪受辱的模样。 第41章 金星雪浪 赵珩可不管他那么多,抬手就去解他的外袍。 如果只是外袍,或许还是出于怕他炎热,可脱了外袍,解下他的短剑之后,赵珩下一步便环过他的腰,试图解开他的衣带结。 颜知一时没控制住,摁住了他的手:“……” “怎么?” 颜知半天没说话。 能说什么呢?说[别在这]?说了也只会被拿来当情趣来取笑。 赵珩垂眼看了他片刻,还是松开了他的衣带,收回了手。 知道告饶没用,便不自取其辱,他只觉得颜知这副聪明的样子也是无比诱人,让他欢喜不已。 这样他才可以肆无忌惮的变得更加过分。 “既如此,自己动手吧。”赵珩道,“一件不剩的脱掉。” 第48章 颜知一震。 这些年,朝堂、政务方面都还好……但在情事上,赵珩对于他向来是半点不容情,哪怕是一点点反抗的念头,都会招来可怕的后果。 记得第一次在皇室温泉,颜知还不习惯天作被、地为席,在水中挣扎的厉害,赵珩便叫来两个太监,将他上身仰面死死按在岸边。 赵珩分明知道他就算拼尽全力也并非他的对手,不过是用这样的方式来羞辱他罢了。 如今,在这种地方,谁又知道他能想出什么新手段? 颜知的眼神放空了。 手指移到身后,松开了衣带结,那绣着金星雪浪的腰带便掉在了地上。 刚脱了一件中衣,赵珩忽然抓着他的肩膀,将他藏到了身后。 “二位爷,酒来了——”方才的龟公推门走了进来。 刚进门,他便眼尖的看到了掉在地上的中衣和腰封,一时不知该进该出。 “拿进来吧。”赵珩道。 龟公当真拿了满满两坛子的酒来,在桌上放下后,便识趣的退到屋外:“爷,还有别的吩咐吗?” 这个角度他已经完全看不到赵珩身后的人,眼睛却不住往地上那绣着金星雪浪的腰带上瞟。 白色的牡丹花瓣,叫人联想到方才无意瞥见的那一抹后颈的肤质。 他似乎开始理解世上为何会有断袖之癖了。 世间女子风情万种,正如牡丹姹紫嫣红,看多了也觉艳俗。 此时若见着一朵金星雪浪,百花丛中静谧得开,白的耀眼,谁又能不为此驻足呢? “将你们这有趣的玩意多拿些过来。” 主顾的说话声唤回了他的出神。 “另外,催情的药,你们这应当也有吧?” “有的有的。”龟公又是连声应承着退下,离去之前还贴心的帮忙关上了门。 听到赵珩要那些东西,颜知痛苦地闭了闭眼。 他开始回想最近自己又是哪里得罪了赵珩,以至于他的手段越来越下作。 见龟公关好了房门,赵珩才转过身来,不带感情的催促道: “继续。” *** 龟公回去整理了一会儿,终于带着一盒东西送去方才那两个男主顾的房里。 这回他学聪明了,恭恭敬敬敲了门:“爷,小的带东西来了。” 仍戴着帷帽的赵珩开了门,却将他堵在了门外,接过盒子掂量了一下:“就这些?” “爷,这种东西不在多,小而精。保管您满意。”龟公一边回,一边从袖子摸出一盒脂膏来,“噢,还有这个。” “上等货。”他拿自己的小指指尖比了一下,“一次一个指甲盖便成,用水匀开,内服、外用都成。” 赵珩满意地接过,然后拿到屋里,通通搁在桌子上。 龟公趁机眼神乱飘,这才发现拔步床的纱帐放了下来,里面隐隐约约透出一个肉色的人影,是双臂被绑起吊在床架上的姿态。 龟公口干舌燥,刚吞了口唾沫,便听见背对着他的男子开口道:“你下去吧。明日天亮前,不要来人打搅。” “那,晚饭……?” “我说了,别来打搅。” “是,是。” 龟公忙不迭退下,刚出门便听见里边闩门的声音。 好奇驱使之下,他退到一旁窗边趴着,听着屋内动静。 隔着窗纸,他依稀听见些水声。 “我还说呢,书案上怎么还摆些笔墨纸砚,原来是这个功用。” 是刚才男子的声音。 “往日里你总是锯嘴葫芦一般,但今日,我想听你叫出声来。越大声越好。” “所以我要了点东西帮帮你。念你身体弱,我少用了一些量。” “你若是还叫不出声,那还有满满一盒东西。” “我一件一件的用,用到你叫出来为止。” 颜知看着赵珩拿着笔墨从书案边朝着拔步床走来,握着笔的手撩开纱帐,走到了他身前。 他听见了刚才龟公介绍这脂膏,心底难免泛起一丝对于未知的恐惧来,便没忍住想要开口求饶:“陛……” “嘘……”赵珩低声打断了他,朝着书案边的小窗扫了一眼。 颜知的视线立刻跟着转了过去,隐隐约约看到一个轮廓落在窗户纸上,他一下子便抖得更厉害了。 逼自己冷静下来后,颜知轻声问:“你到底要干什么?” 赵珩道:“你不必管,听话便是。” 说着,那蘸满了化开脂膏的毛笔尖便落到了颜知的耳垂,颜知浑身一颤,紧紧皱着眉别过脸去。 仿佛墨在水中晕开一般,只见一抹嫣红瞬间自那精致的耳垂扩散开来。 当真是赏心悦目。 赵珩的眼神变得愈发深沉了。 龟公在窗边站了一会儿,便听见里面开始办起事来,男人的吟声听得他是面红耳赤。 他越听越怕自己往后也生出断袖念头来,急忙晃了晃头,一路小跑着下了楼。 *** 夜已过半,雍城他处夜深人静时,却是红袖阁最热闹的时候。 或者说,不单是红袖阁,这整条街都是不夜天。 客往迎来声,觥筹交错声,无论是大堂还是雅间都充斥着虚浮的欢声笑语。 不会有人留意到某个雅间里传来的,痛苦而急促的呼吸声。 颜知早已在古琴边的软榻上沉沉睡着,身上盖着两件外袍。 第49章 而赵珩还在拔步床里忙碌。 他拿着酒坛子往嘴里倒满,然后对着吊在床中央那血肉模糊的人喷出一大口酒液来。 第42章 剥皮之刑 床上吊着的男人被布条死死勒着嘴,舌根被压着的他连痛苦的嚎叫都做不到。 他的背上已经有一半被剥去了皮肤,被这一口酒激得弹跳起来,在那急促呼吸,扭曲着身体。 男人正是秦衷。 天知道。 半个时辰前,他还在隔壁凤燕楼坐着,哼着小曲儿,等着老鸨找些新到的姑娘来房里伺候。 老鸨前脚刚走,后脚他便听见窗格发出了点动静。 他懒懒回身,看见一个身着玄衣的年轻男子正翻窗进来,黑漆漆的眸子紧盯着他。 “……” 秦衷到底是见惯风月场的人,色胆包天,不仅不觉害怕,见青年生的明艳动人,喉咙还竟然有些发痒。 “哟,好俊俏的小贼。” “秦某今日真是艳福不浅啊。”他拿起桌上的折扇,走到青年跟前,“美人这是来自荐枕席?” 说着他便想拿折扇去挑来人的下巴。 却下一秒便被一下子击中了颈侧,晕了过去。 醒来时,他已被除去上衣,勒住嘴巴,吊在了这张有些熟悉的床上。 他认得这里的陈设,红袖阁! 难道是曲清清寻仇来了?! 他眼珠子不停的乱瞟,只模模糊糊看见古琴旁侧卧着一个人。 不是曲清清,体格看来是个男子,像是正在昏睡。 隔着距离远,看不清男子五官,也不知是不是掳自己来的人。 等到他完全清醒,才意识到从刚才开始,身后便一直传来金属刮擦的声音。 顺着声音,他努力往身后的方向看去,瞧见方才打晕自己的那玄衣青年坐在桌边。 手里拿着一柄短剑,在瓷杯的杯底上有一下没一下的磨着锋利的剑刃。 “看来终于是醒过来了。” 视线相交,那男人心情愉悦的站起身来,提着短剑便朝他走来。 “唔唔唔!”秦衷惊恐的想要大叫,却发现勒着自己嘴的布条死死的压着他的舌根。 对方显然不是第一次绑人,深谙此道。 到这一步,秦衷连求饶都做不到。只能哼哼着,身体被转过去,背对着那男子。 “别乱动哦,否则,就不完整了。” 这人皮肉细嫩,赵珩无须怎么用力,短剑瞬息之间便一路往下,破开了一道至腰的血口子。 赵珩自小用这把剑,用得格外顺手,动作也实在是太快了,男人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开始呜嗷大叫。 “不错。很齐整。” 接下来一刀划开的是左肩。 赵珩挑开颈部的皮肉,用力一撕,半片人皮就这样剥离了下来。 男人不住挣动,抽搐,然后翻着白眼晕死了过去。 赵珩见他昏过去,便起身去拿备好的酒坛子。一口酒喷上去,那个叫秦衷的人就又醒了。 他仿佛被滚油泼了一般不住弹跳,涕泗横流,只求一死。 可他说不出话来,真正是求生也不能,求死也不能。 他哪里知道,面对赵珩,哪怕能开口,求生求死,也是徒劳。 他的膝盖疯狂往床板上磕,动静越来越大,终于,古琴旁的青年身体动了动,悠悠转醒。 上一秒还一心想死的秦衷一下子仿佛看见了希望,因为他看见古琴旁的青年坐起身来,拢了拢披在身上的外袍。 他没有被绑着! 秦衷急忙唔唔嗷嗷地朝那人求援。 颜知闻声,撑起身体看了看拔步床的方向。 他对上了那人朝他投来的求救目光,无比绝望,无比热切,可他却只是低头回避了视线。 那仿佛人间炼狱的场景让他眼眶灼痛。 在此之前,这一整天……被赵珩以同样的姿势吊在床上的人是他。 为了让他叫出声来,赵珩在他身上无所不用其极,击溃了他最后的理智和防线,又如何不像是从他身上剥除了最后一层尊严呢? 听说猫儿在杀死猎物之前,会玩弄好一会儿,越是喜欢的猎物,便玩得越久。 迟早有一天,赵珩也会像那样,将他杀了吧。 应当觉得害怕才是,可颜知心底竟有一个声音,告诉他: 如此一来,便彻底解脱了。 *** 拔步床中的男人渐渐的没了反应。 赵珩将坛底的一些酒水倒在短剑染血的刀刃上,洗刷了上面斑驳的血迹,然后将短剑收回了剑鞘。 “竟然还有花柳病,真是脏了我的剑。” 最后,他去水盆边洗了洗手,这才提着短剑朝着颜知走来。 他把短剑挂回到颜知的腰间,然后单手扳正他的头,摸了摸他的脸:“还乏么?” 颜知摇头。 他也不知自己在那之后昏睡了多久,总归从方才看到那一幕开始,太阳穴便突突的跳动,已清醒的不能再清醒了。 “那就走吧。” 赵珩将一旁的帷帽递给他。 吹熄了房中的烛火,赵珩带着颜知翻窗离开了红袖阁。 他找了个僻静处,搂着颜知从屋顶一跃而下。 平稳落地后,便将他的帷帽摘了,跟着一包东西一并丢进了一旁的江水中。 汹涌的江水很快便为他隐藏了罪证。 第50章 颜知在岸边按着短剑,看着赵珩的背出神。 刚拿到这把剑的时候,他曾经试着像杀武僧那样,刺杀赤手空拳的赵珩。 显而易见的,他失败了,赵珩比他想象中还身手敏捷的多。 就算是一条狗,对主人亮出獠牙,也难免挨一顿打。 可制住他握剑的手腕之后,赵珩没有发火,只是就着他的手将短剑收回了鞘中。 仿佛无事发生,连收回这把武器都没提,就好像没有这个必要。 无非是觉得自己这个举动对他造成的威胁,还不如一条虚张声势的狗。 可见他对自己身手有何等的自信。 这份自信脚底下踩着的,是颜知想要反抗,想要从困局中挣脱出来的,最后的希望。 那之后,颜知便不再去碰他的锋芒,日复一日的,变得乖顺听话起来。 颜知曾想。是人,就总该会有一些弱点才是。 可足足八年过去,他仍没有找到赵珩的破绽,一丝一毫都没有。 到了今天,就算剑在手,就算赵珩毫无防备地背对着他,他也已经无动于衷了。 已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暗中蛰伏,还是已被对方彻底驯化了。 第43章 谦逊青年 陆辰最近真的是忙到头秃。 自打他接手了判官案,凶徒比以往犯案更加频繁,这个月竟然接连发生了足足四起。 前面三起还没摸出门路,第四起案件又送到了大理寺。 不幸中的万幸,听闻,这一次有人见到了“判官”的样子。 这可是从前都没有过的突破,陆辰当即振奋了精神,带着一队人马朝着案发之地出发。 赶到红袖阁时,那栋刷了红漆的楼里里外外已经围满了人。 花街柳巷,大白天的难得能这般热闹。 先遣的下属已经将二楼那间出事的客房封锁,见陆辰前来,方将房门打开:“陆大人。请。” 一进门,扑鼻而来的便是浓浓的一股鲜血干涸发臭的味道。 陆辰来时已听说受害人被剥了皮,可真正见着那血肉模糊的尸体还是背脊一寒。 这可能是陆辰第二次看到判官案中的尸体,比较上一回,愈发血腥,给他心里造成的冲击实在不小。 要知道,自大衡开国以来,就连刑典中都不再有剥皮揎草这种酷刑了。 仵作仍在忙碌,而陈主簿已初步勘验了现场。 “陆大人,死者名叫秦衷,是红袖阁常来的客人。死状……您也看见了,十有八九是判官所为。另外,死者手臂上绑着的绳结也和上一回一样,是军中栓马绳的绑法。” “听说有人看到了判官的长相?” “是的,目击者是红袖阁里一名杂役。” 陆辰迫不及待:“快带我去见他!” 陈主簿立刻将他往楼下大堂领。 两人还在台阶上,便看到大堂中一群人里三层外三层的围在一起,中间一个三十来岁的小个子男人正坐在桌子上侃侃而谈。 “别说你们不信,我现在想起来也觉得难以置信!” “我拿着酒进去时,那青年侠士已摘下帷帽。那模样……那身段……就是隔壁戏凤苑的头牌,也不及他万分之一。” “也难怪那姓秦的狗东西会迷了眼,送了命啊。” 陆辰冷着脸一挥手,身后护卫便将人群破开,让出一条道来。 他朝着人群中央的男人走近:“你当真看清了那凶犯的模样?” 见来的是官府的人,那龟公本有些露怯,可毕竟当着众人面刚夸下海口,他只能梗着脖子认下: “千真万确!” “他长什么样?” “他……丹凤眼,樱桃口,美若天仙。” “……”陆辰吩咐身后随从,“去请画师过来。” 然后他再度看向那龟公:“判官凶残至极,你竟叫他侠士?你和判官是什么关系?” 怕被牵连,那龟公终于怂了:“……小的、小的只是图一时口快。” “一时口快?你上楼去看看,有个人被吊起来活剥了皮!”陆辰的手指指向二楼出事的房间,“杀人不过头点地!他犯了什么滔天大罪?要受如此酷刑?” 龟公噤若寒蝉。 这时,人群中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 “那姓秦的就是罪有应得!” 陆辰回头,在人群中看见一个明眸皓齿,却满面怒容的少女。 “清清姐被他骗走了十年积蓄,还染上了病,每日以泪洗面,一病不起。” “难道他秦大才子的命是命,我等烟花女子便该死,合该让他祸害?” 出声少女身边的一群风尘女子不如她牙尖嘴利,却也在旁不停点头“就是”“就是”的以示赞同。 陆辰出身书香世家,家风蔚然,往日里几乎就没和姑娘说过话。 如今一上来就遇上个如此泼辣的,自然招架不住,语气一下子软了下来:“他骗财骗色,也罪不至死,你们可以去官府报官,让知府治他的罪啊。” “怎么没去?我们去雍城府衙报官,想讨回公道,却反而遭人奚落。” “说什么‘古往今来,从未听说娼妓告人骗色的’,说我们‘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滑天下之大稽’。” “清清姐想不开,几次套了脖子,差点丧命。” “既入风尘,低人一等,我们认了。” 第51章 “可如今有人愿为我们这些低等贱人讨回公道,我们不过叫他一声侠士,又伤了哪门子的天,害了哪门子的理?” 陆辰的神情凝重了起来。 他本就是个极具同理心的青年,听了少女一番陈词,便意识到自己所见实在狭隘。 他自出身起至今,一向得天独厚,又怎会明白世道待这些女子本是不公的? 陆辰立刻朝着少女的方向一揖:“……是在下想当然耳。不知内情,望姑娘原谅。” “但国有国法,若人人都因不平而付诸私刑,天下便要大乱了。因此,在下身为大理寺少卿,绝不认同这凶徒的所作所为。” 见他态度诚恳,刚刚还拿十句还嘴一句的少女这回不再说话了。 恰逢此时,大理寺的画师也已赶到,陆辰交代了画师和目击人几句,便重新上楼投入了调查之中。 少女远远看着他那副心无旁骛的忙碌模样,方才心头的怨怼才终于是散了。 *** 房门被敲响时,颜知正在大理寺书房中翻着宋融递交上来的结案文牍。 “颜大人!下官有要事禀告!” 门外是大理寺少卿之一的陆辰,声音听上去心急如焚。 “进来。” 陆辰推门而入,手里拿着一张人像,他就像是一路跑着来的,大口喘着粗气: “颜大人,请立刻下令,全城搜查判官凶犯!” “……”颜知抬头看他,“慢慢说。” 陆辰道:“昨日,红袖阁那件命案,有人目击到了判官的相貌!” 颜知不敢置信,面上却没有流露分毫。 “属下已让画师根据描述,绘出了判官的模样!”陆辰说着,便将画像打开放在颜知的面前。 颜知看了看画中人既陌生又妖异的长相,沉默了几秒。 他半天才缓缓开口:“目击之人是谁?可靠吗?” “绝对可靠。”陆辰道,“目击者是红袖阁的杂役,他亲眼看见判官和受害人一起进了房间。” 颜知梳理了一下前因后果,然后问:“……那人真的看清了长相吗?” 昨日赵珩买的两顶帷帽所带皂纱有半人身那么长。 颜知本来还担心薄薄的一层纱无法完全遮挡面部,但如今看来,这担心完全是多余的。 龟公竟然会将两人之一错认成曾经频繁光顾的秦衷,也难怪这指认画像画的驴唇不对马嘴。 在凶案调查中,有些人会编造未曾看见的东西来,只为了得到更多的关注。 这种事颜知见得太多了。 看着陆辰欢欣雀跃的模样,他有些不忍责备:“兹事体大,还是再调查仔细一些吧。” 陆辰虽心急,骨子里却仍是个谦逊的青年,见颜知不允也未恼火,只是立刻请教:“颜大人是觉得哪里不妥吗?” 颜知点点头,淡淡道:“判官一向行事谨慎,突然如此轻易便在人前暴露面容,听上去很蹊跷。” “……”陆辰一怔,“下官果真是……糊涂了。” 是啊,自己真是被高兴冲昏了头了,怎么竟忘了这么浅显的道理。 “你可去将那杂役提到大理寺来,进了衙门,嘴里就有实话了。”颜知提点道。 比起宋融,陆辰这个初入朝堂的年轻人实在是头脑一根筋,却胜在谦逊、好学,有自知之明,且知错能改。 颜知虽明面上不曾表现出来,心里,却还是对这年轻人抱着很高期望的。 第44章 上书进谏 颜知问:“陆少卿,此案的原委,你可调查清楚了?” 陆辰回想了一下,道:“实不相瞒,下官并未调查,只是稍微耳闻了一些因缘。” 然后,他便将方才红袖阁那位少女的话如数的转述了一遍。 颜知又问:“少卿怎么想?” “……下官……”陆辰沉默了片刻,道,“下官很无奈。” “下官本不明白,对这样一个手段残忍、杀人如麻的凶徒,世人为何并不憎恶,不惧怕,反倒对其称颂有加。” “如今想来,无非是见多了世间不平,见惯了受欺压者无处申冤,此时有人动用私刑,纵然手段过激,做法残忍,亦觉得痛快。” 说到这,陆辰再次陷入了沉默,一贯精神的他此时却变得愁眉苦脸起来。 “那,依陆少卿之见,判官所为是否正义之举,给了天下公允?” “下官并不这么认为。杀了一个无耻下流的人,或许能给雍城其他人一点警醒,可天下之大,处处都有这样的事发生,处处都有受骗受辱的女子。” 陆辰脑海中依稀浮现出方才与他争执的少女面容,在如此义愤填膺的情绪之下,怎不是一种物伤其类,狐兔之悲呢? “确实如此。”颜知只低声赞同,并未催促陆辰。 他看对方那一脸苦思冥想的表情,便知道对方一定会说下去。 “而无奈之处便在此,下官虽不赞同私刑,可竟也想不到什么法子,让天底下这样的事不再发生。” 颜知见他低头苦思,确实苦恼,却始终说不出什么所以然,这才开口:“若风尘女子可随时为自己赎身改籍,又何必执着于寻觅良人,依附主顾?” “……可律法在此。别说下官只是大理寺少卿,就算有朝一日做到刑部尚书、甚至丞相的位置……”陆辰忽然静了下来,他怔了一怔,抬头看向上司,“颜大人,您是说……?” 第52章 天底下唯有一人可以轻易修改律法,那便是天子。 陆辰当即捶打了一下手心,仿佛茅塞顿开。 他怎么连这都忘了,陛下自登基以来,曾不止一次的力排众议修改律法。 陛下平日里虽是一位宽厚仁善的皇帝,可一旦有事想推行,满朝文武是一个也劝不住的。 若能上书求请陛下…… 陆辰忽然有些犹豫:“只是……陛下日理万机,下官却拿这些风尘女子之事去叨扰……能得到想要的结果吗?” 颜知见他萌生退意,这才开口:“陛下虽日理万机,多阅一封奏折的时间还是有的。至于是否推行修订,圣意难测,臣子能做的唯有奏明上表。” “下官明白了。”陆辰点点头,看似已下定了决心,“谢大人提点。陛下一贯体恤臣民,实乃天下之福。” 颜知垂眸看着书案,不置可否。 陆辰见状,问:“大人不这么觉得吗?” 颜知摇了摇头:“并非如此,陆少卿所言极是。” 尽管如此,陆辰还是敏锐的察觉到了对方心底的一丝抗拒。 他虽没说出口,心中却不由生出一股异样的感受来。素闻颜大人与陛下幼时同窗,情谊深厚,那又为何会有这种抗拒的态度呢? *** 第二日的早朝后,颜知再度受召去了甘泉宫。 他照旧打算跪下,却听见赵珩道:“别跪了。”说着,便将厚厚一本奏疏直直丢进了他的怀中。 “你以为换个人上书,朕就看不出是你的手笔了?” 颜知打开奏疏看了看,果不其然,是陆辰的字迹。 这年轻人也是一腔热血,说干就干,奏疏上洋洋洒洒长篇大论,竟在一日之内便拟好、递交了上去。 不愧是状元之才,颜知读来通篇引经据典,行文流畅,或许唯一的缺点是他开篇对判官的行径口诛笔伐几千字,实在没有什么必要。 颜知草草读过一遍,合上了奏疏:“陛下明鉴,陆少卿如今才是判官案的负责人,这些也都是他的办案感悟。” 他将自己摘的干干净净。可赵珩认定的事根本不会听人狡辩,只是阴沉道:“如今,你是连这些迂腐话都不愿意和朕多说了。” “臣身体欠佳,近来又多了长乐宫的差使,实在是有些……心力不足……” 颜知没有撒谎,他确实已经倦了,才会指望这些进谏之事,也可以连着[判官案]一并交给陆少卿。 当年从长丰县回来,没过多久,便是正月二十,他的生辰。 也不知赵珩是从哪里打听来的日期,忽然就起了兴致要赏他一件生辰礼。 虽是好意,可颜知恨极了他,又怎会想要得到他的什么赏赐? 赵珩却将他留在了甘泉宫,叫他想到了再回去。 想不到,就把铺盖也带过来,在此住到想到为止。 茫然之际,颜知看着窗外飞雪,沉沉的积在红梅枝头,不禁想起长丰县那个简陋的庭院,想起红白梅树下那卷小小的席子。 [照顾不周,致十四岁以下儿女夭亡者,按杀人论处。] 这条七年前推行的律法,便是颜知要到的东西。 后来,他又陆续的提出了一些对律法的建议,赵珩都采纳了。 当初反对之声四起,耐不过赵珩一意孤行,可如今,民间却早已变了口风,都说天子圣明贤德,高瞻远瞩,利在万民,功在千秋。 颜知并不以此自傲,只是觉得悲哀。 如赵珩这样的身居高位者,若他真有心为百姓造福,黎民苍生何等万幸。 偏偏这位天子,除了杀人折磨人,脑子里便没有其他念头了。 “朕是看在你伺候朕多年无所求,才会几次三番对你有求必应。现在,连你手下一个少卿都来教朕做事了?” “……”颜知无动于衷地看着他。 看着这个最不适合做皇帝的人坐在天子之位。 赵珩见颜知沉默不语,冷笑着激他:“也好。既如此,朕也不必费心力,没事找事,去跟满朝文武激辩了。” 颜知这才开口:“陛下想要听,臣按着奏疏念一遍就是。” 他消极抵抗的心思没能逃过赵珩的眼睛,而赵珩向来是愿意花时间找他不痛快的:“好。你就站那念。陆少卿文采斐然,朕觉得听一遍太少,你先念十遍。” 颜知平静打开奏折:“开头这段也念?” 指的是开篇骂[判官]的那几千字。 “念!” 赵珩冷声道。 说完,颜知的声音便开始滔滔不绝的骂他了。 第45章 青年太医 颜知敢这样念,也是因自问有些了解赵珩。 虽然奏折里骂[判官]骂的难听,赵珩却并不会往心里去,更不会因此去为难写奏折的新科状元。 赵珩一门心思的,只是想折腾自己而已。 十遍念完,颜知已是口干舌燥,头昏眼花,抬头却发觉赵珩仍不觉疲倦地单手托腮看着他。 “陛下,臣念完了。”颜知合上奏折,双手举高呈回到书案,然后又垂着头后退了几步。 “渴了罢?”赵珩将自己的茶盏往前推了推,面无表情道,“过来喝口水。” 颜知从不敢信赵珩真会有什么好心,犹豫了一下,才上前接过茶盏。 低头便发现本该清澈的茶水里像是稀释开了什么,变成了淡淡的粉色。 第53章 他往书案上扫了一眼,赵珩也不遮掩,那一小罐从红袖阁里带回来的催情药就大喇喇的摆在笔山旁。 黑色的罐子上刻着深灰色的暗纹,仿佛一件精雕细琢的古玩摆件。 “……” 日前才受过那脂膏折磨的颜知顿时蹙眉,退却了。 见他不听话,赵珩挑眉:“怎么?爱卿这是嫌弃朕喝过的茶?” 颜知将茶盏举高,人却立刻跪下:“望陛下宽宥。” 赵珩冷笑着看他:“可以,喝掉它,朕就宽宥你。” “……” “看来颜卿是嫌朕的茶滋味浅淡了。朕再往里面加一些料,帮爱卿灌进去,如何?” 颜知心如死灰,他知道赵珩说的出来便做得出来,可一想起两天前的失控,他的手指便簌簌发抖起来。 他实在想不明白,自己究竟又如何触怒了对方? 赵珩失去耐心似的,伸手去够笔山旁那黑色的小罐子:“把杯子拿过来。” 颜知十指发白紧紧捏着那茶盏,却是既不肯喝,也不肯交出去。 赵珩只得从软榻上起身,走到跪着的颜知跟前:“你是越来越大胆了。” 眼见他伸手过来,颜知忙道:“臣喝……便是了……” “晚了。” 赵珩说着,硬生生从他手里夺走了茶盏。他将茶盏摆在书案一角,打开了手里那个黑色的小罐子。 颜知见里面的脂膏还满满当当,几乎好像没有用过,心中愈发惧怕。 他清楚记得,赵珩上回说他减少了用量。减少用量尚且如此,若赵珩有心狠狠罚他…… 颜知再顾不得许多,浑身发抖,以额贴地伏下身来。 “臣近来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望陛下垂怜。” 这一下,赵珩的动作当真停了下来。 垂怜?颜知从来没有说过这般服软的话。 赵珩莫名的心花怒放,只觉得眼前这人真的很懂如何取悦他。 上一次是“信任”,这一次是“垂怜”,这些平平无奇的词从那张嘴里说出来,怎么就那么动听呢? “好吧,就饶你这回。” 赵珩将那黑罐子合上,收回袖子里,端起书案上的茶盏,自己一滴不剩的喝了下去。 然后他冲书案抬了抬下巴,对一脸震惊的颜知声音暗哑道:“趴好。” *** 颜知再醒来的时候,人已到了太医院。 见他醒来,坐在一旁身着蓝衫的年轻太医站起身来,走到一旁的书案前,没好气道:“你们颜家母子也未免太矜贵了。” 颜知撑起身子坐起,靠着背影辨认出那人是常去颜府的那位太医,季立春。 这季太医自打进了太医院,便只在照顾颜母林氏和颜知,除此之外没干过别的事。 一身本事无处发挥,自然对此相当郁闷,满腹牢骚都写在脸上。 对着颜母一个体弱的老妇,他还能靠着医者仁心,勉强维持和善,可对着颜知,就一向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 颜知对此已习以为常了。 季立春抄了书案上一张方子,拿来递给颜知:“拿去吧。可服可不服。” 季立春也不是第一回负责照料颜知,早已知道他和天子的关系,也因此愈发为自己只能照顾一个面首而感到不甘。 “你身体本无恙,又是壮年,好好吃饭、睡觉便能强健起来,整日装出这羸弱模样是给谁看?” 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以色侍人者想要惹人怜爱的无聊把戏,可自己却要被陪着折腾。 自古以来有真才实学者都难免有傲骨,季立春也不例外,如何能咽下这口气。 “……”颜知身体酸痛,脑子有些发懵,垂眼看了看那方子,道,“既然无病,这就免了。” 他也知道自己身体无恙,方才不过是被赵珩折腾狠了,事后在他的书房里疲惫不堪的睡去罢了。 季立春听完也不客气,立刻将方子抓进手心,揉了一团。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颜知看了看窗外天色。 “快到午时了。” “多谢。那便……告辞了。” 颜知想起长乐宫还有事没办,艰难起身准备离开。 季立春看着他起身,道:“陛下今日吩咐了,今后每日都要为颜大人您请一次脉。我看我这太医院也别待了,直接去你颜府住下得了。” “我身体无恙,就不劳季太医费心了。”颜知一边穿上外袍一边回道,“陛下那边若问起来,就说是我没时间。不必担心。” 他不过为了求饶避祸才说自己身体欠佳,一日不如一日,赵珩竟还当真了。 他即便是有病,病根也在赵珩身上,若他能够带着母亲离开雍城,早就和从前一样活蹦乱跳了。 “我可不敢做阴奉阳违的事。陛下既这样吩咐了,我便这样行事。”季立春冷嘲热讽道,“每日请脉,颜大人不是怀了龙种吧?” 颜知没精力去接这带刺的话茬。 某方面来说,他是理解季立春的。 身为男子,却以色事他人,身居高位,却丝毫无建树。 名不副实,德不配位,连他自己都瞧不起自己,何况是一知半解的旁人? 从八年前入朝至今,发生的那些桩桩件件,如果都记在心里,反复回想,正常人怕是早已自寻短见。 而颜知能活到今天,靠的就是“不在意”了。 第54章 穿好外袍后,他便一脸漠然地离开了房间。 季立春盯着他背影走远,忿忿将手里的纸团丢进了一旁的竹篓,骂了句:“狗仗人势。” 第46章 薛王赵珏 颜知赶到长乐宫时已是正午,薛王已经听完了上午的讲学,正在内殿用午膳。 来得晚了些,但能避开薛王,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听闻他来,薛王派了宫人来邀他一同用膳,颜知谢绝了,然后便径自去了书房。 讲学士们一早留下了批注后的课业,他便坐在书案前一页一页的翻看着。 薛王年仅七岁,说天资聪颖也谈不上,但胜在刻苦,勤恳,这一点从课业便能看得出来。 笔迹稚嫩,内容稚嫩,却是一笔一划工工整整用心写下。 听闻赵珩从小天资卓绝,不论文治武功,还是骑马射箭,都是出类拔萃,远超同龄人。 别说先皇只有一个子嗣,就算有十几二十个皇子,赵珩或许也能凭过人的天资拔得头筹。 比起他来,薛王确是显得平庸了。 但薛王如此不像赵珩,反倒令颜知心中卸下几分防备来。 因为这提醒了颜知,薛王毕竟只是个寻常人家的孩子啊。 虽然赵珩将他自小养在身边,疯病却是不会传染的。有朝一日,若真的能取赵珩而代之,继承大统,或许是衡朝之幸也未可知。 只不过……赵珩真的想立薛王为储君吗…… 颜知仍是有些不敢置信。 “先生?” “……”一声唤叫回了颜知的思绪,他眨了眨眼看向走进书房的孩子,急忙起身行礼,“薛王殿下。” 赵珏急忙跑上来抬了抬颜知的手:“先生快不必多礼!” “殿下不是在内殿用膳么?怎么过来了?” “珏儿还未开始用膳。宫人说您来了,却请您不动。先生,既然来了,何不同珏儿一起用膳?” 颜知看着薛王的双眼,自小锦衣玉食养出来的孩子,深棕色的眼中没有半分阴霾。 只是他没法面对如此纯净质朴的眼神:“臣在大理寺还有事要处理,不叨扰殿下用膳了。” 颜知说完,转身收了收书案上的课业,准备带走再看。 “先生……”薛王见留他不住,便改口道,“那珏儿送先生出去吧。” “不敢劳烦殿下。” “不劳烦的,先生。” 薛王的语气软软的,像只小狗似的仰着头看他。 颜知不知这孩子是个性如此,还是听赵珩说了什么,总没来由的来亲近他。 他叹了口气:“那便……却之不恭了。” 那孩子的双眼立时笑成了一条缝。 薛王拉着他的袖子往书房外走,一溜太监鱼贯而出,紧随其后。 “先生今日上午怎么没有过来?” “……”颜知将忽然冒出的那些在甘泉宫中的情事片段甩出脑海,垂眸扯谎道,“与陛下商议政事,耽搁了。望殿下恕罪。” “自然不会!父皇那边的事才是紧要的。”薛王道,“先生没来,珏儿便照着您那日写的字学,写了半个时辰。改日先生再来,看看珏儿有无长进吧!” “是。” 薛王的书房在长乐宫的南偏殿,离开的路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边走边聊,大约一盏茶功夫,便到了长乐宫正门前。 不远处,两个站在树下拿着杆子敲打树干的小太监引起了两人的注意。 薛王在回廊中停下脚步,好奇的问身后的人:“他们在干什么?” 统管长乐宫事务的公公名叫季用,立刻回话道:“回殿下,他们是在拆乌鸦巢呢。” “乌鸦巢?” “是,有只不长眼的乌鸦悄咪咪在树上做了个窝,负责打扫的太监没看见,直到近日雏鸟都孵出来了,叽喳乱叫才发现。” 薛王抬头望树上看去,果然在高处看见一团黑黑的东西,隐约可见一些叽叽喳喳的小脑袋。 他不解地问:“鸟儿又不伤人,拆那个做什么?” “乌鸦是不祥之鸟,怎能容它在殿下的长乐宫筑巢呢?” 颜知从始至终没有说话,只是在旁静静看着薛王。 那孩子皱眉想了想,道:“你们不都说这长乐宫是福泽满溢之地?区区一窝乌鸦,就能坏了这洞天福地的风水不成?” 话音刚落,他便又听见几声击打树干的动静。 原来那两个小太监原本够不着树上的巢穴,尝试失败后索性垒起了人墙,这下终于可以用杆子够着鸟巢了。 在巢穴承受着一下下击打时,巢穴里的雏鸟们惊恐的伸长了脖子。 薛王急了:“快让他们停手!” 主子已这样发话,季用也不敢多说什么,急忙喊着“停手!停手!”的朝那两个小太监跑了过去。 可他还是晚了一步,树上早已摇摇欲坠的鸟巢再承受不住,顺着树干滑落下来,打翻在树杈上,随后翻滚着落了地。 “啊!” 薛王大惊,提着衣摆便小跑了过去,却只见那些羽翼未丰,透着粉色的雏鸟甩的一地都是,无一例外都摔死了。 薛王毕竟只有七岁,见了这一幕,霎时红了眼眶,眼泪哗哗的流。 见薛王簌簌掉泪,季用知道闯了大祸,却不敢自己顶罪,于是对着那几个惹祸的小太监就是一顿臭骂。 “你们是瞎了眼了?当着主子的面也敢造这种杀业!让你们停手,你们是聋了??” 第55章 那几个小太监只是听令行事,哪里知道会惹出这样的麻烦,在地上跪成一团,吓得直发抖,大声告饶。 这群人倒不是怕七岁的薛王,而是怕薛王上面那个疼爱幼子的皇帝赵珩。 此时,薛王忽然听见什么动静,他止了哭声,循着声音上前几步,蹲下身,将那个破破烂烂的鸟巢拾起,往里面看了一眼。 只见还有一只雏鸟没有被甩出来,正扑腾着没有羽毛的翅膀。 季用见状,连忙道喜:“薛王殿下果真是洪福齐天,这雏鸟逃出生天,也是受了殿下的庇佑啊。” 薛王擦了擦眼泪,将那雏鸟和巢穴都抱在怀里,对跪在地上的几个太监道:“你们起来吧。往后,不要再做这种事。” “本宫的长乐宫偌大,容得下这些鸟雀。” 他吸了吸鼻子,低头看了看那只雏鸟,难过道, “鸟儿筑巢也不过一夏。莫让它们……无枝可依。” 第47章 互不顺眼 颜知站在回廊里,看着薛王抱着鸟巢和幸存的雏鸟朝自己走了过来。 一瞬间,那粉色的雏鸟,和记忆中皱巴巴的婴儿重叠在了一起,雏鸟的叫声,也和记忆中婴儿的啼哭声混在了一起。 在薛王走近之后,颜知竟一时间没忍住,伸手摸了摸那孩子的脑袋。 薛王一怔,难以置信的抬头看向对方。 他自小便莫名的对眼前这人感到亲近。 毫无理由的,只觉得除了父皇之外,便最想待在这个人的身边。 可事与愿违,自打记事起,每一次见面,无论他怎样乖巧,怎样努力,这个人都不愿仔仔细细的看他一眼。 更别说主动来接触他了。 如今,这个人竟主动的摸了自己的头。薛王的眼泪一下子都收了回去:“先生……您还是第一次……这样子……” 颜知一顿,收回了手:“殿下打算如何处置这只雏鸟?” 薛王低头看了看怀中雏鸟,道:“……长乐宫对它不起。珏儿会尽力照料它,直至它羽翼渐丰,从这儿飞出去为止。” “殿下有心了。”颜知说道,“有朝一日,殿下所有会比这长乐宫更广袤千百倍。世间万物,一草一木,生死荣辱皆在殿下一念之间。” “希望将来,殿下也能像今日这般,爱怜眼见之处、眼见之外、这世间坎坷求生的千千万万生灵。” “……”薛王听得无比认真,一双小狗似的眼睛亮亮的看着他, “是,珏儿一定不负先生期望!” *** 大理寺少卿的奏折最终还是奏效了,赵珩在早朝上议了此事。 但凡牵涉到修改律法,哪怕是再小的改动,朝堂上总是不乏反对的声音。 但在陆辰的据理力争之下,刑部官员和其他年迈老臣显得畏首畏尾,似乎也没什么站得住脚的反对理由。 最终,只得感慨着长江后浪推前浪,纷纷败下阵来。 自那之后,陆辰便越发勤快的往颜知书房里跑了。 这天,他又来敲门,进门便说道: “多亏颜大人日前的提醒,不然,下官就要闹大笑话了!” 颜知问:“从何说起?” “下官按照您的指点,重新审问了那个杂役,果然……您是对的!他说判官戴的帷帽皂纱很长,所以看不清面容。先前那么说,只是因为想要吹牛,我打了他十棍子,小惩大诫!” 颜知不动声色地问:“他有说出什么别的线索吗?” “嗯!虽然没看清面部,但他还记得判官的体型,身高。您知道吗?判官竟然比下官还略矮一些。”陆辰比了比自己的眉上一寸处,“大约到这……对,就和大人您差不多!” 颜知沉默。 大约是因为赵珩的身形更接近高挑的秦衷,以至于杂役认为同行的自己是凶手了。 这人的线索可真是每一条都够误导人的。 “此人先前信口开河,证词不可尽信。”颜知劝说道。 “下官明白。”陆辰道,“对了,他还说,他看见了……” 此时,一阵突然的敲门声打断了他。 门外传来通报声:“颜大人,太医院的季太医来了。” 颜知了然,有些头疼道:“进来。” 季立春自那天之后便当真每日来大理寺为颜知请脉,虽然每回并不多逗留,可那张毒嘴却从不肯饶人,令颜知实在心生疲惫。 这么多年来,他身上但凡被赵珩弄伤了,都被季立春看过,只怕昏睡时,连私处都被他上过药。 在季立春面前,颜知自知是没有半分颜面留下来的。 他怎么想自己,颜知心里有数,他怎么说自己,也都是事实。颜知早已过了最难堪的阶段。 可即便如此,他内心深处还是下意识想要回避此人的。 偏偏事与愿违。 房门被侍卫打开。 “季太医,里边请。” 季立春提着药箱走了进来,依旧是一张臭脸。 陆辰终日在外头奔波,倒是第一次撞见太医向颜知问诊,当即关切问道:“颜大人您身体有何不适吗?” “并无不妥。只是例行公事。” 颜知说着走到书案边坐下,自行捋起衣袖,只想要速战速决。 “例行……公事……?”陆辰不解。 颜知不知还能怎么解释,正在纠结时,将药箱放在书案上的季立春开了口: 第56章 “这是圣上的旨意,如此,方能彰显对大理寺卿独此一份的疼爱不是?” “……?”陆辰一头雾水。 颜知未料季立春会当着别人的面说这些,眼神冰冷地看了他一眼:“季太医,慎言。” “卑职说错了。颜大人弱柳扶风,自是需要特殊照料的。” 陆辰虽然没太明白,却也听得出那太医的敌意,于是道:“颜大人为大理寺终日操劳,陛下体恤,有何不可?你既是遵圣上旨意,专心问诊便是!” “是了,颜大人自是劳苦功高,何止在大理寺终日操劳,甘泉宫里也……” “季立春。”颜知出声提醒,口吻听上去已是极其危险。 季立春住了口,从药箱里拿了个软垫子放在颜知的腕下:“颜大人当真谦逊,丰功伟绩,何须挂齿。”说完,把脉片刻,便将软垫收回了药箱。 “……”陆辰本就是个暴脾气,早已不能忍,“医者仁心,你有功夫在那阴阳怪气,却没力气好好为颜大人把个脉吗?” “陆少卿。”颜知出声制止。 天知道,他巴不得季立春敷衍完赶紧走。 却已晚了。 季立春向来只是骂人,突然挨了骂,抬头与陆辰对视了一眼。 “这位陆大人是在质疑卑职的切脉本事了。” 一时间火花四起,针尖对麦芒,大战一触即发。 陆辰率先出招:“望闻问切四字,诚为医之纲领。我虽不懂医术,却也知四诊相辅相成,缺一不可。季太医医术高明,便可敷衍行事?” “我敷衍行事?自卑职进太医院起便为颜大人看诊,别说望闻问切,颜大人身上有个小破口我都知晓。少卿大人不过在旁看了一次切脉,便妄自猜测,大理寺平日里就是这么断案的?” “我从未听说过望闻问切四诊可分期而行。若是病人昨日无恙,今日染了风寒,季太医也……” “好了,都别说了。”颜知出声打断了两人的激辩。 这两个人嘴都厉害,一个几天前刚在早朝上把一群老臣辩的七窍生烟,另一个每天光用嘴就能在颜知身上撕下一层皮来。 这两个要是真吵上了,只怕这一天都别想结束了。 陆辰仍是忿忿:“颜大人,此人对你如此不敬。何不去陛下面前参他一本,换个太医来问诊?” “呵呵……请去!卑职求之不得。” “你……!” “别吵了……”颜知揉着眉心道,“你俩都出去吧。” 陆辰见他皱眉的样子,当真以为自己聒噪吵到了对方,立刻抱着歉意道:“那,颜大人您好好静养,下官告退了。” 而另一边,季立春早已拎了药箱推门离去。 陆辰也出去后,两人在门外又互相上下打量了一眼,这才抖抖衣袍朝着不同的两个方向离开。 第48章 幸福美满 听闻近来颜知每日跑长乐宫,逗留许久,偶尔还留下用膳。赵珩深觉意外,于是将影卫思南找来询问原委。 思南便将颜知这几日在长乐宫的事都一五一十的如实禀报了上去。 这几天的事情里面,唯一值得注意的也只有那乌鸦巢事件了。 赵珩哭笑不得,想起过去自己那样一次次的安排两人相处,都是枉费心机,如今却竟阴差阳错的靠着一个乌鸦巢,得到了想要的结果。 颜知终于是心软了。 不管怎样,此时此刻赵珩有种苦尽甘来的欣慰感。 一日,又听说颜知留在长乐宫用午膳,赵珩将政务往下午推了推,摆驾长乐宫。 甫一进门,太监宫女们齐刷刷的跪了一地。 餐桌前的薛王和颜知也立刻起身行礼。 “儿臣见过父皇!” “臣,颜知,叩见陛下。” 赵珩见到他们方才挨着坐在一块,便心情大好,大手一挥:“都起来。” 宫人们起身,见皇帝径自挤进薛王和颜大人中间坐下,便急忙又在桌上添了一副碗筷。 “珏儿,坐。颜卿,你也坐。” 薛王毕竟是赵珩身边养大的,对这“父皇”极其亲近,挨得紧紧的。 “父皇,您今日怎么有空过来啦?” “听闻朕的珏儿学业精进,朕很欣慰。”赵珩摸了摸孩子的背脊,“珏儿可有什么想要的赏赐?” “儿臣不敢居功,这都是讲学先生们还有颜先生的功劳。”薛王说得诚恳。 “是了。”赵珩顺势看向颜知,“颜卿自是最大的功臣了。爱卿可有什么想要的赏赐?” 颜知低垂着眼帘淡淡道:“臣分内之事,不敢邀功。” 薛王见了他这般,忽然觉得有些意外,心想这几日先生分明对他变了态度,怎么父皇一来,先生又好像变回了那疏离的模样? 赵珩倒是早习惯了颜知这木头似的死人样子,自己琢磨了一下,道:“这样吧,朕把太医院里那个太医赐给你,让他往后直接住到你府上去,照顾你们母子。就那个号称赛华佗的……叫季什么来着。” 颜知立刻回绝:“陛下,臣府上不过臣与家母二人,臣身体无恙,家母的病也不是一天两天……季太医医术精湛,如此安排,未免大材小用了。” “怎么是大材小用?还有什么比卿的身体更重要?”赵珩执意如此,对门外的大太监道,“张礼,立刻传朕口谕,叫太医院的季太医搬去颜府。” 第57章 张礼立刻领命退下,传旨去了。 想到将来要成日面对季立春那张臭脸,颜知一脸苦闷,无声地叹了口气,一下子变得胃口全无。 见他放下筷子,赵珩往他碗里夹了一块鱼,凑近他耳边意味深长地压低声音道:“不是见了朕,便连饭都吃不下了吧?” “……” “长乐宫的饭菜若是不合卿口味,便改日来喝甘泉宫的茶吧?” 颜知脸色发白了一阵,他看了看赵珩,又往薛王的方向瞥去一眼,空无一物的眼中总算透出几分紧张感来。 薛王天真地歪头问:“父皇说的茶是什么茶?先生若是喜欢,长乐宫也可以备着些。” 赵珩随手抚上孩子的头,却仍看着颜知:“不然,下次朕带些过来,叫珏儿也看看他先生品茶的仪态?” “陛下说笑了。”颜知无奈重新拿起筷子,将赵珩夹到碗里的东西塞进嘴里。 赵珩看起来满意了一些,往他碗里又添了几筷子,然后给一旁的薛王也夹了菜。 如此看上去,坐在餐桌前的三人当真是和睦美满,连一旁的宫人们都看不出有什么问题来。 平日里面色偏冷的赵珩此时微笑着,一脸的怡然自得,似乎非常享受这难得的时刻。 哪怕揭开虚伪表象,底下藏着的只是权力做基底,靠着威胁构筑的恐怖内核。 他当然知道颜知厌恶他,惧怕他,甚至憎恨他。 可那又怎样? 拥有才是最重要的事。总归他想要的,都到手了。 吃完了赵珩为他添的食物后,颜知才放了筷子,起身道:“臣已用完,大理寺还有事务,臣求请先行告退。” 赵珩只觉得自己凳子都还没坐热,那边便起身要走,顿时一脸的扫兴。 只是如今毕竟是当着孩子的面,他不便发作,只能冷声道:“既然颜卿公事繁忙,朕就不留你了。” 颜知谢过皇帝,然后便倒退几步,转身离开了内殿。 留下父子俩坐在餐桌前,对着一桌菜大眼对小眼。 许久,薛王才讷讷开口:“父皇,先生一定是不喜欢季太医。” 赵珩一边吃一边道:“确实如此。” 他又不瞎。刚才听到自己下旨时,颜知脸上生无可恋的程度都翻了一番。 薛王不解的挠了挠头:“……父皇既然知道,为何不换一个太医去呢?” “这件事无关先生是否喜欢。”赵珩道,“朕安排的是太医院里最好的太医。” 赵珩再次抚上幼子的额顶,语重心长道:“珏儿只需知道,若不是那个‘赛华佗’,你先生恐怕早就弃朕而去了。” 薛王吃了一惊:“先生去哪里……?” 赵珩没回答。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颜知能去哪,想去哪,他再清楚不过。 只是有些话不能和一个七岁的天真孩童说。 “父皇说笑而已。放心好了,你先生对旁人大度着呢。”赵珩道。 他从思南口中听说过,那姓季的太医嘴毒,抱负施展不开,便成日的拿话羞辱颜知。 起初他还隐约期待着颜知有天会受不了,开口求他。 若是颜知开了口,他不介意动手摘个脑袋。 可颜知却是毫不在意,只字未提。 想来,他自始至终最憎恶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当年青麓书院的岑玉行、坐在天子位置上的赵珩。 哪有和最憎恶的人撒娇抱怨其他人的道理? 说样想着,赵珩脸上的表情却相当自得。 薛王定定看着他父皇,忽然脑子里冒出个奇怪的念头。 或许,一直渴望能与先生亲近的人,并不止自己一个吧。 第49章 大材小用 深夜颜知回府时,刚进门,下人便告知,季立春已经在客房中住下了。 在大理寺忙碌了一阵子,他都几乎快要忘了这件事了,这忽然一想起来,便又觉得头疼。 “夫人呢?睡了吗?” 下人道:“没有,季大夫正在为老夫人施针。想来应该快结束了。” 颜知想了想,最终脚步还是朝着母亲的卧房走去。 母亲的卧房安排在东院,这一路回廊都掌着灯,亮堂的仿佛白日,却反而显得空荡荡的,在夜里格外诡谲。 白日活的人不像人,夜里归的家不像家,颜知每天过得就是这样的日子。 到了母亲卧房,颜知轻轻叩门,里面的婢女开了门。 母亲林氏微微蹙眉,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季立春坐在床头,正一根一根的将长长的细针回收进针囊。 季立春一身蓝衫,为他人诊治时,脸上尚有几分医者的温润与从容,只是回头一见到他来,顿时一对白眼都快要翻到后脑勺。 颜知知他不快,也并不理睬,只上前问候母亲:“娘。” 林氏闻言立刻睁眼,虽然碍于面上针灸无法动弹,眉目间却已难得流露出喜色来:“知儿来了。” “娘今日可还安好?” “好。季大夫方才为娘施了针,头疼便好了许多。” 林氏素来并不知情季立春是宫中的太医,只当对方是个医术高明的年轻大夫。 颜知对季立春微微颔首:“有劳季大夫了。” “谈不上。”季立春冷淡道,收了最后的几根针,便拿着针囊一并去一旁火上烤。 林氏没察觉异样,只是坐起身来,拉了儿子的手:“知儿,娘给你找的那些姑娘的生辰八字,你可看了?” 第58章 颜知顺势在床沿坐下,平静道:“孩儿看了。” “怎么样?有满意的吗?”林氏异常关切。 颜知道:“都是些很好的姑娘。只是孩儿公务繁忙,现下仍是难以考虑嫁娶之事。” 用的是不知用了多少回的说辞。 “……”林氏的表情略显失望,但没有明说,只是笑笑,“罢了,想来缘分未到。回头娘再帮你物色些。” 颜家虽并非士族,但颜知作风清白又身居高位,放眼雍京,想要和颜府结亲的人家不少,找上门说亲的媒婆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而林氏心里也是有些期待的,毕竟颜知父亲早亡,只留下这一个血脉,颜知如今也二十有六,早该是时候成家了。 “娘,此事不急。您平日里多休息,不要为此事操劳。”颜知道。 “不操劳的。”林氏欣慰地笑笑,“终日在家里坐着也是无聊。” 季立春在旁越听越觉好笑。 别说一个脔宠婚娶是不是打了圣上的脸,就说颜知身上这三天两头被弄出来的勒痕,吻痕,他哪敢和身世清白的姑娘结亲? 八年前,那时的季立春刚进太医院,凭借着高超的医术稍崭露头角,人称赛华佗。 一日,甘泉宫的大太监亲自来传他,他本以为是天子抱恙,却不料被一路引到一间耳房前。 那是甘泉宫里为陪侍太监准备的休憩室,却是他第一次见到那个新科进士的地方。 昏睡在小床上的那个人浑身不着寸缕,身上遍布着被摧残蹂躏的痕迹。 细查一番更是凄惨骇人,下颌和双臂都脱了臼,腰背上满是撞击硬物留下的淤血,更不必提那难以启齿的红肿部位。 傻子也知道发生了什么,季立春非但不傻,甚至凭借着伤痕的形状,类型,脑海里便能复盘全部的过程。 不难看出,那些惨烈的反抗是如何遭受了力量悬殊的打压后,以失败告终。 而敢在甘泉宫对一个新科进士下如此毒手的人,想来也唯有当今圣上了。 既然是天子,做什么都由不得人置喙,季立春并不去多想,只当自己在照料普通的病患一般稀疏平常。 当他处理完伤势后,天子传召了他,询问了颜知的身体状况。 季立春如实答道:“颜大人身体根基尚可,虽有些瘦弱,但未见什么病灶,若是好好调养,活到百岁也不在话下。只是……再健康的人,如今日这般折腾几回,也难免要去半条命。” 天子垂着眼帘喝茶,似乎在凭借这番话权衡着什么,却没有把最终的决断说出来,只是转而告诉他,往后他不必做太医院的差事,只用照顾颜知母子两个人。 颜知的母亲有经年留下的头风病,因家境不好,以至于这病拖了很久,如今的确需要大夫帮忙调理。但头风既不是能治愈的病,也不需要大夫一天到晚盯着。 而颜知就更不需要大夫了,他根本就是一个健康的人。 那之后,颜知身上大伤没有,小伤却是不断,这儿掐出块青紫,那儿咬出个齿痕,都是再频繁不过的。 比起第一回,皇帝做事收敛了许多,留下最狰狞的痕迹也只是些捆缚的勒痕,伤不到筋骨。 可即便如此,那刚入朝的大理寺少卿还是迅速的瘦脱了相。 头几个月,有一次,颜知醒来后问他:“季太医,世上有什么药能让人神不知鬼不觉的死去么?” 季立春回道:“卑职只知治病救人,不懂害人的方子。” 他当然懂,可是他更清楚皇帝的脔宠绝不能死在自己手里。 当时,颜知用怀疑的眼神看着他,但却没有追问,也再没有问过类似的话。 日复一日,颜知的话变得越来越少,整个人仿佛麻木了,习惯了,又或者是学聪明了。 他表现出来的顺从很快得到了回报,官职,府邸,金银玉器,物质方面,皇帝没有亏待过他。 当天子的偏爱变得昭然若揭,人们才开始挖掘背后的原因,于是朝堂中便开始盛传什么同窗之谊了。 人前人后,是两种不同含义的“圣眷正浓”。 正因为季立春知道背后的那层含义,才觉得颜知人前的清高与庄重格外可笑。 分明是靠着色相坐上大理寺第一把交椅,竟也能得同僚的尊重,下属的维护,这世道还真是笑贫不笑娼。 如今,就连他的身体也渐渐习惯了雌伏人下,已很少有吃不消的时候。皇帝却还让自己继续照看,偶尔擦破个皮也要看一看,究竟是有多珍惜这副皮囊? 现下甚至让自己每日为他诊脉,还要搬入颜府,守着一个将死的老妇人。 当真是荒唐至极。 第50章 大衡秋祭 “颜大人,未免太记仇了吧?” 颜知从母亲房中出来时,发现那一袭蓝衫的季太医正双手抱胸站在门外等他。 季立春道:“卑职日前不过是一句调侃,陛下就真的让卑职搬进颜府了,颜大人真是好大的能耐啊。” 颜知早已猜到,季立春必然会将此事算到他的头上。 “不是我。”颜知开口澄清,却并不指望对方能信。 季立春看了看四周装饰华贵、灯火通明的颜府,有种身陷牢笼的无力感,叹气道:“事已至此,是不是的也无所谓了。” “……确实如此。”颜知认同了这一点,想了想,将自己的袖子捋起,道,“也不必去别处了,季太医就在这简单切一下脉吧。” 第59章 季立春看他一眼,如果说现在的颜知身上还有一个值得他欣赏的部分,那就是他的气量了。 季立春知道,自己如何自恃才高,却也不过是皇帝派来伺候颜家母子的。 往日他对颜知的那些唇枪舌剑,对方若是一一都往心里去,别说平日里刁难几分,就是吹两下枕边风,恐怕自己也早被皇帝拉去砍了十次脑袋。 他嘴不饶人是天生的,见颜知一味退缩忍让,反而变本加厉。 可他并不傻,内心深处,他知道颜知是大度待他的。 而无法回应这份气量,也是季立春难受的原因之一。 皇帝命他一切只能对自己回禀。作为一个大夫,他甚至没法告诉颜知,他的母亲林氏已经时日无多。 皇帝上个月便已得知林氏所剩时日不过半年,却显然并未转告颜知。 作为亲生儿子的颜知至今浑然不觉,只是一味信赖着身为太医的季立春会照顾好他的母亲。 夏夜里夜风微凉,季立春就依着颜知,在回廊下把了他的脉。这一回倒是没再挖苦了。 都是身不由己的人,相煎何太急? *** 不知是否沾了薛王的光,赵珩不再急着催要名单,颜知总算是过上了一阵清闲的日子。 大理寺的事务有宋、陆二人分担解忧,长乐宫听话懂事的薛王也并不令他烦心,甚至连搬进颜府的季立春都开始饶他几分了。 老实说,最后一位是最叫人意外的,颜知本以为季立春这次搬入颜府,别说搅得他家宅不宁,就是把他活撕了也不能解气的。 可恰恰相反,季立春非但嘴上收敛了,还愈发尽心的照料起他的母亲了。 听母亲说,季大夫每日早晚都为她施针一次,令她头痛眼花的毛病缓解了许多。 颜知不知他为何突然改了性子,想来想去,也只可能是赵珩吩咐了什么。 但不论怎么说,单凭母亲的身体日渐好转这一点,他对季立春还是十分感激的。 安逸的一个多月很快过去,八月到来。 立秋过后的第二日,八月初八,这一天,雍京例行举行天子的祭天仪式,以祈求秋天的丰收和国家的繁荣,是为“大衡秋祭”。 鸿胪寺和礼部的官员们早已在雍城城南的天坛准备好了一切祭祀器具和祭品。 庄重的黑绸装点着闻天鼓和高大的烛台,成千上万的都城护卫将天坛附近一带团团围起,以免闲杂人等入内,干扰了秋祭。 都城的百姓也都赶来,想要一睹王侯将相们的风采,却只能远远的看一眼那乌压压的朝臣列队。 一条花岗岩铺成的路直通几丈高的天坛,群臣分站两侧,中间让出一条十人宽的道。 身穿玄色龙袍,头戴十二旒冕冠的天子缓步走在中间,宫人在身后拿着华盖和雉扇。 赵珩的容貌放在民间会显的过于艳丽,可搭着庄重的礼制衣袍,却是秀美得恰到好处。 天子旒帘与玉瑱微摆,绣着三足乌的宽袖与衣摆拖在花岗岩的地面上,脚步四平八稳,威仪棣棣。 群臣跟随着天子上了天坛。 立秋尚未降温,颜知走在身着礼服的朝臣之中,玄色的衣料晒得滚烫,站在他身后的两位大理寺少卿也是一头的汗。 赵珩一年四季体温都低,炎炎夏日下穿着这样一身厚重繁复的礼服,却也相当从容。 众人上了天坛之后,待闻天鼓一响,天子开始为苍生祝祷。 祝祷文词句华美,立意悠长,一听就是当年的状元,如今的礼部尚书,江永的手笔。 与求仙问道的先皇完全相反,赵珩不敬鬼神,可但凡涉及到祭天祈福的惯例仪式,他也能把样子做到位,任谁都挑不出错来。 秋祭仪式结束,赵珩领着宫里的人先一步回了宫,礼部以天子之名在天坛下的清凉处设宴款待群臣。 佳宴美酒,丝竹管乐齐备。辛苦挨到祭天仪式结束的臣子们也总算可以歇歇腿脚,吃些凉爽的去去暑气。 颜知与大理寺的两位少卿坐在一块,正用汤匙舀着桂花冰粉,忽然听见坐在他左手边的年轻人感慨道: “圣上气宇轩昂,英姿不凡,真是大衡之福啊。” 颜知知道自己这位下属并不是溜须拍马的人,忽然说这些只可能是发自真心的赞叹。 想必是往日早朝隔得远,并不能看清皇帝面容,今日才算是第一回将那冕旒后的容颜看了个七七八八。 而赵珩那张脸多能唬人,颜知早在书院时就领教过了,因此,对陆少卿的感慨他并不觉得意外,只是敷衍的点了下头。 宋融也在旁附和:“可不是嘛!自圣上登基以来,大衡便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且圣上又正值壮年,大衡的百姓有福了。” 陆辰小心地瞄了颜知一眼,这下验证了心里的猜测:上一次他就没有看错,在旁人提及陛下的时候,颜大人的神色是充满了抗拒的。 如果真像盛传的那般,颜大人和圣上是同窗之谊,感情深厚,又为何会对偶尔提起都这般抗拒呢? 陆辰有些想不通。 这时,一阵优美琴乐声将他的思绪连同着视线一起牵走了。 第51章 量身定制 宴席中央抱琴弹奏的女子看上去不过二十岁,有着蜜色的肌肤和一双猫儿似的双眼,一看就并非是中原女子的面容,却有着别样的风情,艳丽的叫人移不开眼。 第60章 陆辰直愣愣的盯着看了半天,直至听见宋大人的一声轻笑才回了神。 “陆大人?眼睛都看直啦?现在是不是很庆幸,此等佳人没让那苏禄使臣要回去啊?” 陆辰这才忽然将眼前的这位美人乐师和先前那个外邦人口中的“苏禄圣女”联系到了一起。 自打上一回在大理寺闹的不愉快后,苏禄的使臣团就没再来过,上个月,一行人已离开了雍京,踏上了返乡的路。 “原来这位便是苏禄国的圣女。”陆辰惊叹道。 “不错。只不过如今她已不是苏禄圣女,而是我大衡的宫廷乐师伊纱。你入朝时间短,所以才见第一回,朝中每有大型宴会,都有她出场献乐的,往后还有机会见呢,哈哈哈。”宋融不带恶意地取笑着年轻气盛的后辈。 陆辰脸颊微微发热,低头喝了几口解暑的糖水,总算是冷静了下来,轻轻感慨道:“圣上竟然连这样的佳人都回绝么……” 宋融道:“要是这就能入圣上的眼,礼部那群人何至于成日唉声叹气?选妃选了多少年了,一个合圣上心意的都没选到。” “圣上定然是专心政事,所以无心风月。”陆辰道。 “难说。若真是如此,薛王又是哪里来的?”宋融说着,再次看向宴席中央色艺双绝的异国女子,“也不知薛王的母亲究竟是何等姿色,才让圣上动了情。” 陆辰紧张道:“宋大人……我们还是不要妄议宫闱之事的好。” “是了是了,瞧我这嘴,好在这又没有别人。”宋融圆滑的笑了笑,“是吧,颜大人?” 颜知一直在低头吃冰饮,仿佛一句也没听见一般,直至被唤到名字方抬眼看了看他,然后起身道:“时间不早,颜某先回府了。” 秋祭结束后的一日便作休沐,祭天仪式结束后,官员们可自行回府,颜知早已是归心似箭。 陆辰怕留下再被同僚取笑,便也急忙起身:“颜大人,下官与您一起。” 不远处,内务府贴心的准备了整理仪容的房间,好让官员们有个地方换下闷热厚重的礼服。 两人来到房前时,恰逢礼部的刘侍郎也捂着肚子匆匆跑了过来,一脸局促道:“颜大人,陆大人,让刘某先换吧。实在是勒得慌。” 比起闷热,刘侍郎更窘迫的地方在于那身礼服已装不下他日益发福、水球一般的肚子,勒得那张脸都涨红了。 “请。”颜知颔首,对着房门的方向比了比。 陆辰低头忍笑,看了一眼自家上司,却发现颜知非但没有笑,还垂着头似乎在思忖着什么。于是也顿时严肃了表情,心道自己实在不该因此取笑别人。 很快,刘侍郎便神清气爽的换了宽大又合体的常服出了房间,向两人道了谢后离开。 颜知与陆少卿稍稍谦让了一会儿,还是率先进了房。 房内有个尚衣监的小太监负责分发管理官员们换下的衣物,此时正在熟练的折叠着刘侍郎留下的礼服。 余光中见一人进来拿了一旁他刚折叠好的外袍信手抖开,小太监正要发作,抬头一见是颜知,立时赔上了笑脸。 “颜大人,您来了。奴才去找您的常服来。” 颜知没理跑到一旁翻找寄存常服的小太监,只是垂眼看着手里的外袍,依稀还能看见六年前刘大人初入朝堂时的身形。 那小太监很快找了颜知的衣裳跑了回来:“找着了。颜大人,这便是府上送来的常服”他见颜知出神没有回应,便有些疑惑的出声唤道,“……颜大人?” 颜知放下那身外袍,突然问:“你是尚衣监的吧?” “回颜大人的话,奴才是尚衣监的。” “听说你们尚衣监,最近做了一身我的礼制官袍?” 那小太监神色紧张了一瞬,还未回应,颜知便已验证了心里的猜测。 “做那个干什么?还做了什么别的么?” 颜知并未动怒,语气相当平和,可小太监却立刻跪下,仿佛闯了大祸般带着哭腔道:“奴才也不知,只是听张公公的吩咐。” 张礼。那就是赵珩的意思了。 颜知方才只是想起那天夜里未央宫宴请使臣,张礼从偏殿拿出了一身严丝合缝到像为他量身定制的礼服来。 那身礼服,比自己身上这一身还要合身,显然是近期新制的。 当时他虽觉奇怪,却并未多想,如今记起这件事来,竟感到后脊发冷。 宫里为什么会忽然开始准备他的衣物呢? 颜知看了看还跪在地上的小太监,道:“你起来吧,既然是上面的吩咐,与你有什么干系。” “是、是。”小太监着急忙慌的爬起来,却止不住直发抖。 若是张礼,定不会如此露怯。抖成这样,即便不开口,也等于已经透露了更多的信息。 颜知换上了府里送来的常服,出房间的时候,陆辰还等在外面。 “颜大人。”陆辰迎上来。 “让陆少卿久等了。”颜知心不在焉地拱了拱手,心里仍在思考那身礼制官袍的事。 “颜大人客气了。那下官先……”陆辰说话声忽然一顿。 颜知不解看向对方,这才发觉陆辰正盯着他的腰带看,他跟着低头,并未发觉自己的腰带上有什么异样。 此时,一种算得上是本能的直觉提醒了他——没有异样,才是最值得提防的时候。 第61章 陆辰看了许久,才抬头眨了眨眼,深深的凝视着他:“颜大人,您腰带上这个花纹,是一种牡丹吗?” “……”颜知又低头看了一眼,方道,“大约是吧。” 他很快想通了原因,没记错的话,那日在红袖阁他穿的便是这一身,虽然帷帽遮住了他的相貌,但那杂役可能还是看见了什么衣物的特征,一来二去被陆辰给审了出来。 陆辰又像确认似的仔细看了一遍,然后那年轻人的表情愈发的严肃起来:“颜大人,您这个图样,叫什么名字?” “不知。颜某并不在意这些图样。陆少卿对此有研究?” “颜大人是在哪里定制的?” “……”颜知怔住,差点一下子被问倒了,“许多年前的事了,已记不太清了。” 他确是不知这些,因为他身上每一件衣物,都是府里的管事依着赵珩的喜好选的。 初入朝时,他的衣物多是朴素的麻布,连一件丝缎的都没有,赵珩嫌那些衣物不趁手,便着人给他收走了,全换成了绫罗绸缎。 为了打消对方的疑虑,颜知主动询问:“陆少卿何以对颜某的腰带如此感兴趣?” 第52章 接近真相 陆辰摆了摆头,像是要把什么念头甩开一般,叹了口气道:“不瞒颜大人说,上一次红袖阁的命案,那杂役供出过一条线索,就是……”他指了指颜知的腰带,“这个图样。” 陆辰一边盯着自己的上司,一边试探一般地说了下去:“这个图样叫做金星雪浪,是雍京一家名为丝锦庄的布庄两年前所制。这家布庄只为达官显贵做衣,每一件出去的衣裳,都记录在册……” “而这个样式,一共只做了不到十件。确切的说,是九件。” 颜知淡淡道:“若那杂役所言非虚,岂不是可以按照名册,一个个调查,直至找出判官为止?” 陆辰茫然地看着他,像是想要看出个究竟来:“确实如此。” “那陆少卿可有什么收获?” 陆辰摇摇头:“……没有。那几人的嫌疑都被排除了,里头好些个是来雍京洽谈的富商名流,早已回了外地。剩下的,也不具备那日在红袖阁作案的时间。” 陆辰露出苦恼的表情,他似乎内心在经历挣扎,话便停在了这里。 颜知点了点头,替他把没说完的部分说了出来:“所以,便只剩下颜某了?” 陆辰迂回着说道:“颜大人的名字并不在那九人之中。可是……九件……原本就是一个奇怪的数字。常理来说,十件才算是凑整。” 颜知低头看了看腰带上的图样,轻声道:“这件衣衫何来,颜某确实不记得了。也许是哪位想走门路的赠礼,或许……是圣上赏的。不过,这些也不重要了吧?” 陆辰咬咬牙,直白地问了出来:“那颜大人当天在哪里?没记错的话,红袖阁命案那日,正值朝臣休沐。您那天在做什么呢?” 颜知装作回想了一番,然后看着他,坦然道:“记起来了。那日,圣上出游,本官一整日都陪同着。” “……圣、圣上?!”陆辰完全没料到对方会有如此坚不可摧的证人。 “嗯。”颜知仍旧在看着他,眼神中甚至透出些许的期待来。 不是说为了恩师,一定要查明判官案吗? 那就接着问,接着查,别质疑自己的方向,别相信任何人。 哪怕是圣上。 若是学不会质疑圣上,便一辈子也不可能摸到[判官案]的真相。 可令他有些失望的是,陆辰似乎立刻退缩了,嘴里嘟哝道:“那杂役……嘴里果然没一句靠谱的……” 他虽然没法直接去和皇帝求证,但若是有心问询宫中内侍,圣上那日是否出宫还是能查出来的。若圣上没有出宫,谎言便不攻自破了,颜大人又怎么会撒这种谎呢? 况且,这些时日,他早已对颜知一改先前的态度,敬他,爱他。 颜大人如此温润清雅的人,怎会出入红袖阁这种地方?又怎会是杀人不眨眼的凶犯? 他方才才真是昏了头了,才信了那满口胡话的杂役,疑上了几次三番帮助他提点他的人。 连颜知一时难掩失望神色,也被当成受了冒犯所致,令陆辰愈发自责方才不该如此唐突责问的。 “颜大人……多有得罪了,下官方才实在是……” “无妨,你办案心切罢了,成大事者,不要挂怀这些小事。” 颜知说完,作了一揖,便先行离去了。 *** 比起陆少卿的怀疑,颜知心里更惦记的是那日未央宫的礼制官袍,回到府中便开始在柜子里找。 他清楚记得自己那日夜里穿了回来,可如今全是整间屋子都找不到那身礼服了。 颜知找来下人问,下人支支吾吾,穷追不舍下最后才说是被宫里的人要回去了。 不知为何,这明明是一件小事,可颜知却无法将它放下,总觉得……有什么不寻常的事要发生了。 他屏退下人,坐在那沉思许久,忽然起身:“思南。” 话音未落,便有人在他身后的窗外出声:“属下在。” 颜知回头看着男人:“方才陆少卿的话,你都听见了吧?” “属下听见了。” “你去找陛下,将此事告诉他。” “现在?” “事关紧急,快去。”颜知沉声道。 第62章 “是。”思南领命,身形很快消失在窗前。 颜知原地静候了片刻,又喊了一声“思南?”,见无人回应,才放心离开房间,朝着季立春所在的厢房走去。 厢房的窗大开着,透过窗便看见房里蓝衫的男子正伏在案前写着什么,神情无比专注。 颜知本不愿打扰,可如今实在是不知还能做什么,于是只能敲了敲窗。 季立春抬头,见来人是他,便搁笔,拢了拢书案上晾干了墨迹的纸张:“颜大人有事?” 颜知认真想了想,方开口:“季太医,我都听陛下说了……” 季立春的神色立时变得紧张起来,细看眼神中还有几分愧疚与歉意。 见他这副表情,颜知便已猜到七八,瞬间面如死灰:“我娘的病……究竟如何了?” 季立春反应了过来,瞬间暴跳如雷:“你诈我?!” 颜知不否认,反正他已经试出了方向,便索性固执追问下去:“季太医若是不肯说,我便去寻雍京的大夫来为我娘诊治。” “……”季立春沉默着开了房门,示意颜知进去,然后将大开的窗合上,这才绕到书案前,隔着很远表情凝重地问他,“你先告诉我,你是从哪里知晓的?张公公?还是……” 他竟想不到第二种可能,如果不是皇帝,那便只可能是那个叫张礼的老太监了。 “有什么差别?”颜知不解。 “当然有,若陛下以为是我这先泄了密,我总得有个为自己开脱的说辞吧?” “……”颜知在脑海里可选的人名中搜罗了一圈,却也不愿害人,于是如实道,“无人泄密,是我自己猜到的。” “猜到?怎么猜到?” “具体的,你就别问了。”颜知露出痛苦神色,他对母亲的病情心急如焚,实在无心作答,“你先告诉我,我娘的身体究竟如何了?” “无可奉告。”季立春忿忿道,“你既然要从我口中问出事来,总得给我条活路吧?” 第53章 都得认命 颜知见他神色坚定,便知他绝不会轻易开口。 季立春奉皇命行事,自然不敢随意违背,颜知对此倒并不是不能理解。 为了问出自己想要知道的事,他努力平复了些许心情,解释道:“是前些日子……我发现宫里备了我的衣物。” “……?那又如何?”季立春差点脱口而出:你不是皇帝的男宠? 既然如此,扯坏几件衣衫,备着几件用来更换不是很正常? 颜知心知对方没说出口的台词是什么,难堪极了,却只能压抑下那些无用的情绪,继续说道:“不是常服,而是一件礼制的官服。我府里有一身,是七八年前的,基本上我每年也仅仅穿两三回。而宫里的礼服,比府上这一身更合身,也就是说,是近来新制的。” 季立春想了想,道:“我还是不懂。” “宫里从没有备过我的衣物。即便要备,也不该是这种款式繁复,又不常穿的……”颜知深吸了口气,继续说了下去,“我猜宫里近来开始准备我的衣物,且不止我看见的这一身。而究其原因……大概是为了将我软禁在宫中做的准备吧。” 这些年来,颜知曾反反复复的回想过一件事—— 七年前,长丰县,若他没有找出凶犯,等待着他的会是什么。 那对银环绝不仅仅是赵珩一时兴起而临时用在他身上的小玩意。 以他的性子,一旦穿上,便一定不会再取下。 穿上那种东西,便是穿着衣物也很难掩饰,几乎是要把颜知仅剩不多的体面也完全剥夺了。 届时他将无法再人前做什么新科进士,大理寺少卿,剩下的唯一一条路就是进宫,全天候的做赵珩的禁脔。 也就是说,赵珩那时便起了软禁他的心思,反倒是提出三日之约,才不过是他一时起了玩心。 只是不料颜知真的在三日之内找到了凶犯,他才不得已,只得信守承诺。 接下来赏赐的府邸也好,下人也好,若颜知七年前就被关进宫中,原都不是必要的。 细想来,早在青麓书院,赵珩便曾经限制过他的行动。 至今未动手,才是叫人惊奇。 而这身礼服之所以会让颜知后脊发寒,正是因为它是新制的。 赵珩让尚衣监为他定制了衣衫,颜知看见的只是一身,未见的更不知几数。 有什么事让赵珩重新起了当年的念头,在皇宫中,为他准备的牢笼已经神不知鬼不觉的搭建了起来。 可颜知想来想去,自己近来都没有违逆赵珩,甚至近来因为亲近薛王的原因,赵珩正心情大好,又何至于忽然在七年后再次动了软禁他的念头呢? 唯一的可能性就是,赵珩知道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而凭借着自己对赵珩的了解,和心底的直觉,颜知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自己母亲,因此,才直接找上了季立春。 没想到稍一诈,就诈出了真相。 “你是说,圣上准备幽禁你?”季立春像听懂又像没听懂,“可这和你母亲的病有什么关系?” “具体的,我解释不清。不过是与那人互相提防了那么多年,累积下的一些经验,培养出的一些直觉罢了。那都不重要……季太医,求你告诉我,我娘的病……” 季立春不安的看了看已经紧闭的窗,压低声音道:“可是颜大人,即便知道真相,您又能做什么呢?” 第63章 “那都是后话。”颜知平静道,“我作为人子,必须知道母亲的病情……望季太医成全。” 是啊,这怎么不算是一种人之常情呢?季立春毕竟是一个医者,终于是心软了:“头风病本就是顽疾,令堂的头风病,我已经尽力拖延了许多年,如今……最好的情况,恐怕也不过三四个月了。” 尽管有了最坏的猜测,当真正听季立春说出口时,颜知还是脑子嗡的一声,随即大脑一片空白。 许久,他才缓过神,只觉得忽然之间一切都说得通了:“……是赵珩不让你告诉我,对吗?” 上个月赵珩突然安排一个太医搬入颜府的举动,就已经十分不可理喻了。只是因为他行事一向乖张,反倒叫人不易察觉他的居心何在。 现在想来,恐怕赵珩早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季立春不敢再透露更多,想了一下,转移了话题,“颜大人……有句话,季某一直想说。人活一世,安身立命本就是一种奢侈,天下人多是稀里糊涂、潦草活着,即是如此,就得多往好处想。” “往好处想?” “圣上是君,你是臣民,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您这一辈子,确实很倒霉,但事已至此,您除了想开点,又能做什么呢?” “我从八年前开始为您看诊,我最清楚,比起八年前,您眼下的日子很是安逸了。如今陛下朱楼碧瓦、锦衣玉食,像当块宝似的待您,您又何苦还记着过往恩怨,郁结在心?” “就说现在吧,您说陛下要幽禁您……换句话说,陛下只是想要接您进宫,好更常见到您,不是吗?” “想开一些,日子就会好过得多……” “您看我,我进太医院,虽是为了谋一份稳定差事,却也想着能发挥些用处,治病救人。可圣上一句话,便将我拴在你们颜家母子身上足足八年。” “一身本领无用武之地,除了头风这一个毛病,别的都日渐生疏了。现下在您的颜府,我便读读古籍,试着整理本千金方出来,也算对得起学医数年。” 说到这,季立春顿了顿,半晌,才无奈道:“颜大人,人都得认命啊。” 颜知垂着眼帘静静听着,直到他说完,才抬眼看向他,声音平和,气息却极稳,一字一句道:“这个命,我不认。” 说罢,便转身离开了厢房。 季立春看着回廊远去的身影,轻轻叹了口气。 也是,若颜知是那种逆来顺受的性子,当年在甘泉宫便不至于以卵击石,搏斗的如此惨烈。 他以为颜知早已学聪明了,如今看来,却是一直没有。 何其的愚蠢。 面对那样一位国力强盛的一国之君,他实在是太弱小,太孤立无援了。 别说只是幽禁,便是要将他杀头,腰斩,搓圆捏扁,那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又能做什么呢? 季立春看看手边的笔记,回想起自己年少时的壮志在胸,心头竟也难免泛起一股辛酸来。 第54章 舐犊情深 一路心事重重,等再次回神,颜知才发觉自己已不知不觉来到了母亲的卧房外。 天气炎热,房门与窗都开着通风,卧病的林氏远远的便瞧见儿子从回廊过来,一脸惊喜地坐起身来,靠在床头望着他走近。 “知儿来了。” 颜知看着母亲那望眼欲穿的模样,一时鼻酸,急忙低头遮掩:“娘。孩儿来问您安。” 说罢,便进屋走到母亲榻前坐下。 林氏拾起手边的扇子,轻轻地为儿子扇风: “今日怎回府的这样早?” 往常颜知常常在大理寺待到半夜才回来,鲜少在府中用晚膳,林氏故有此一问。 “今日清晨圣上在天坛作秋至祭天,除了礼部的官员,都可提早回府。”颜知简单解释了一下,然后问,“娘今日身体如何?” “好。一日比一日好。”林氏就像往常那样笑着回答,“季大夫的医术高明,照料的又悉心,你就放心吧。” “……”颜知眼眶红了,他急忙背过脸去,却还是没能逃过母亲的眼睛。 他日日问母亲安,母亲便日日都说好,可他怎忘了,在父亲病逝前的那段日子里,他们俩也是像如今这样,对着那年才十二岁的自己一遍遍的说着这些谎话。 “知儿……”林氏发觉了儿子的异样,两条细眉失落的低垂下来,她开了开口似乎想再说些什么,却最终没有说出口,打着扇子的手也停了下来。 自己的身体,自己怎会不知?她早已猜到自己时日无多,可比起悲伤,她更多的却是担心——担心她的孩子从此在世上再无亲人了。 颜知缓和了情绪,方重新转头看向母亲,再度开口:“娘,这些年,您在雍京,过得开心么?” “自然。”林氏展开了欣慰的笑颜,点头道,“我儿官居三品,又如此孝顺,娘有什么可不开心的?” “……” “倒是知儿你,朝中大事好似总也忙不完,人一日比一日瘦。”林氏叹了口气,伸手抚上儿子的手背,“知儿,你在雍京,过得开心么?若太劳累,咱们便回咸阳。回到从前平平淡淡的日子,靠着家里几亩薄田,虽过不上如今这般富贵的日子,却也是够用度的。” 颜知觉察到,母亲或许早已想问这句话了,所以她的语气才会如此的小心。 第64章 知子莫若母,自己这些年的低落情绪,掩饰得再好,也不可能完全瞒过母亲。她虽不知道缘由,却知道一切都是从来到雍京开始的。 “母亲就不要为孩儿担心了。”颜知岔开了话题,“眼见就要到重阳了,母亲可有什么想要的,或是什么心愿?” “心愿……倒确实是有一个。”林氏笑了笑。 颜知也是关心则乱,竟一时犯傻地问出了口:“是什么?” 林氏佯装埋怨:“是什么,当然是盼你早日成家啊。” “……”这下,颜知连自嘲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想必是母亲离世前唯一的心愿,可他竟然无可奈何。 “娘知道,我儿心软,自己忙的足不沾地,便不想委屈怠慢了妻子。”林氏道,“可成家、立业都是要紧的事,若是见到你娶妻生子,你爹九泉之下也会倍感欣慰的。” “……” 说过千百次的推拒的借口,此时却怎么也说不出口,颜知沉默坐在那,肩膀伛偻着,整个人像被无形的东西压着,显得无比疲惫。 林氏看出了儿子的异常,急忙道:“娘不提便是了。”随后转移了话题,“对了,昨日,你堂兄来信了。” “堂兄?” “是啊。光仲说是想来雍京一趟,商议一下你在咸阳那几亩田的事。” 颜知母子俩离开咸阳时,颜家两家已关系已缓和了许多,于是颜母便将家中那点田产交给了颜光仲打理。 因为伯父的事,颜知对他们一家始终感觉亏欠,所以从未讨要过田租。可堂兄为人正直,每年都按时将田租托人送到雍城,从不拖欠。 “不知是出了什么事,信上也没说。”林氏有些忧心。 “娘,放心吧,天大的事左不过是几亩田,如今咱们也不指着那田租过日子。” 林氏点头道:“确是如此。你伯父没了之后,你伯母一人带着四个孩子,实属不易。咱们家如今境况见好,能帮衬的便帮衬些。” “孩儿明白。” 母子俩像往常似的,慢悠悠的聊了几句闲话,没多久,母亲便渐渐睡去了。 颜知坐在母亲床前,看着她睡时也微微蹙眉的模样,想到季立春方才的话,眼眶渐渐地湿润了。 自颜知记事起,母亲便是那副温婉柔弱的模样,可自从十二岁那年父亲离世,伯父又落井下石之后,母亲却白天绣花,夜里织布,硬生生的替他抗下了风雨。 那些年,家徒四壁,饥寒交迫,可日子再难,母亲都从不曾弃他而去。 他知道县里有个鳏夫商贩托人来说过亲,希望母亲去他家续弦,那商贩与亡妻无儿无女,自然不愿要一个十来岁的拖油瓶。 来说亲的媒婆劝母亲,十二岁已可以自立维生,实在不成,托付给孩子伯父也行,但母亲仍旧是回绝了这门亲事。 母子俩相依为命十多年来,回想起来,无论颜知做什么,母亲都只是在他背后默默支持着。 颜知本以为考上进士,又被安插在了雍京,能从此让母亲少辛劳几分,多享些清福。 可事实上,这八年在雍京,他自己一半多时间都过得浑浑噩噩,另一半时间又被杂事所累,回想起来,实在忽略了母亲太多,以至于连母亲早已病重至此都毫无察觉。 这八年来,母亲跟在他身边,真的过得快乐吗? 府中这些阴奉阳违的下人们,待自己尚且冷淡,想必也不会与母亲亲近、交心。 论孤独,足不出户的母亲感受到的绝不会比他少。 母亲从不推拒说媒的人,一是真心希望他能成家,二来,或许也只是想有人能和她说说话吧。 颜知想起方才母亲再度提起的成家一事,眼神不自觉渐渐的黯了。 如今,他竟然连这个心愿,都无法满足母亲…… 颜知在旁坐了许久,才轻声起身,离开了母亲的卧房。此时他才发现,卧房外躲着一个仆人。 不知人待在这听了多久,颜知心里一咯噔,可那人却仿佛无事一般道:“老爷,贵客来了。” 贵客是颜府下人都知道的说法,在季立春之前,颜知的府上从来没有其他客人。 唯一的贵客,就是赐下这座宅子的赵珩。 第55章 徐徐图之 颜知一进卧房,便看见正中的桌子上摆放着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精美的四方笼子,用的是上好的红酸枝木,里面有只白色的鸟,上下跳着,歪头左看右看。 坐在一旁的赵珩道:“左丞相送的,说这鸟叫玄凤,会说吉祥如意,稀奇得很。送给你了。” 颜知隔着那道道监牢似的木条看向里面的鸟儿,只觉得没有比这更讽刺的礼物了。 赵珩从没指望能讨到颜知的好,却也没想到颜知的脸色会愈发阴郁,不解地问:“你不是喜欢鸟?” “……”颜知也不解。 他究竟何时和赵珩说过自己喜欢鸟? 飞禽走兽,谈不上讨厌,但颜知也没有特别喜欢的。 “……罢了。不喜欢,你就让下人拿去炖个鸽子汤吧。” 那玄凤突然直喊:“吉祥如意,吉祥如意!” 屋外的下人都被逗得笑出声来,可屋内的两人闻声却只是静默着看了鸟儿一眼,然后又先后移开了视线。 “我听思南说了。”赵珩道,“也不是什么紧急的事,为何如此紧张,急着让思南来通知朕?” 第65章 颜知听着他的口吻像是起了疑心,还没想好如何开口,屋外便传来一声:“陛下,小人有事容禀。” 颜知回头一看,正是方才来通传的那个下人。 在赵珩的默许之下,那人走入屋内,伏在他耳边低声说着什么。 颜知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只是站在那,觉得浑身发冷。 一个下人竟敢当着主人的面出卖他以邀功,这世上荒唐的事算是全让他给遇上了。 这所谓的颜府,又何尝不是一个鸟笼子呢? 赵珩听完,满意道:“去账房讨十两赏吧。” 待那人离开房间,赵珩起身,将僵立在门前的颜知牵到屋内。 “就说今日怎么脸色不好,是为了这?” “……”颜知不确定那人说了些什么,便一时没有回话。 赵珩摸着他的脸道:“这也不难,娶妻不过是赐个婚的事儿。至于生子,你正值当年,想来也容易。” 在听到后半句的时候,颜知脸上都不免流露出震惊的表情。 几个月前他不过回头看了一眼大理寺少卿,赵珩便和打翻了醋坛子似的对着他发疯,这会儿居然一本正经的和他说去找个女子生子。 赵珩似乎是看穿了他的想法,道:“朕盼你有妻儿,真心的。” 颜知不解,但还是回绝道:“不必了。” “为何?” “女子嫁人本就是一生一次的豪赌,既非良人,何必耽误人家?” “话虽如此,可颜卿又哪里不是良人?想嫁给卿的女子只怕满雍京都是。不说别的,苏禄进献的那个美人,她一定愿意嫁给你。” 颜知不想回答,只是沉默。 “难道你心系朕,想学女子,为朕守节?”一向少笑的赵珩这次被自己逗笑了。 而颜知却是实实在在被刺痛了。 如果不是当年在青麓书院遇见这个人,他原本也许会有一段平静顺遂,幸福美满的人生。 如今他过得颠三倒四,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每天都浑浑噩噩的,可毁掉他人生的人却只当这是一个笑话。 他不想娶妻,哪怕是为了母亲的遗愿,他也不愿去做,正是因为他不想让一个无辜的女子卷入他这一团糟的处境中。 陪着他,受赵珩阴晴不定的摆布。 “陛下怎么想都行。”颜知冷淡道,“臣不愿娶妻,言尽至此。” “哪怕你娘这般望着?” “不错。” “这可不像是大孝子会说的话。” “臣并非孝子。况且,孝字在自身,何必牵扯到他人?”颜知已经快按捺不住不耐烦的情绪了,“陛下究竟来颜府做什么?” 颜知烦他烦的甚至想立刻去床上,好歹能免去与他周旋的力气。 赵珩却抬杠似的问道:“朕不能来?” “……”颜知的视线飘远。 赵珩的脸色忽的跟着阴沉了下来,半晌,才重新开口道:“说回到刚才吧。思南说的……就是这个吧?”他伸手抚上颜知腰间的绣样,“要不……杀了?” “不需要。”颜知方才不过是为了支开思南,才临时想出个名目来,现在却是一阵后怕。 怕自己一时恍惚没想周全,害了那年轻人的一条性命。 “臣是想说,陛下近来还是不要私自行动为好。” 赵珩道:“朕已经快一个月没有杀人了。” “这不是什么很了不起的成就。” 赵珩又道:“朕可以多忍忍的,只要你……”他望着颜知,话却只说了半截,愣住。 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方才是想说什么。 他想要颜知的什么呢? 在青麓书院的时候,刚离开雍城和皇宫的他自小见惯了跪在脚边的奴才,于是也自然而然的轻视了颜知,以为自己想要的,便理所当然是自己的。 他像个小孩似的心安理得的伸手去捉自己喜欢的东西,却没想到颜知反咬他一口。 他喜欢的人,为了摆脱他,甚至做好了死的准备。 那时起,他孩童般天真的“喜欢”与“想要”便消失殆尽了,余下的只有说不清道不明的阴暗情绪。 既然得不到,那就想办法得到。 那时他还受制于人,无法完全掌控颜知,只得徐徐图之。 回宫后,他便立刻实施了计划,弑君杀后,登上皇位,排除一切可能的障碍,然后便迫不及待的布下陷阱,等待颜知的自投罗网。 新皇登基,恩科加试。 却没成想颜知只是嘴上厉害,原来一碰就碎,早在咸阳碎成了一片片的了。 恩科考场里没有他,赵珩失落之余,已经准备筹划直接绑人了。此时,他在落榜的举人里看见了一个熟人。 卢举真,那颜知嘴里千好万好的大师兄。 他把那个人派去咸阳,为他修补颜知,那人也不负所望,到任一年后,如愿的将人带到了他的陷阱中。 看到颜知手无寸铁的走进了他的甘泉宫,赵珩只觉得自己像一条春日里苏醒的蛇,一寸寸的活了起来。 他知道,这一次,没有任何可以阻止他的人和事了。 第56章 赤子之心 和颜知“重逢”在甘泉宫的那一天,赵珩下手确实很重,得到的快乐也是难以言喻的。 颜知的反抗其实不是他那样下毒手的理由,真正的原因是他沉迷勾出颜知的绝望,享受那人在他手里,灵魂一点点断裂的感觉。 第66章 如果不是季立春提醒他人被杀就会死,他恨不得每天都那样折腾颜知几回。 于是他想,既然身体上承受不住,那就退而求其次,折腾颜知的精神吧。 颜知的精神也有过人之处,令他着迷,哪怕被彻底击碎,也能自己拼拼凑凑恢复个大概。 只是时日越久,颜知似乎越来越疲于应对,似乎已经渐渐的修补不好了。 所以赵珩需要更多的卢举真,需要颜母,如果妻儿可以给予颜知重生,他也愿意一试。 其实他也觉得奇怪,明明从八年前甘泉宫那一天开始,颜知便已经完完全全属于他了,可他的心为何还是不知餍足? 难道内心深处,他还留着当年孩童般,天真的“喜欢”么? 在青麓书院时,他曾经搂着颜知像搂着至宝,说他是自己心中最贵重的东西。也曾经和那位江先生说,他想只要护佑颜知,帮助颜知。 那些话都是真心的。 是颜知傲慢地亲手将他送上的真心摔碎了。 可是,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那颗真心会慢慢的恢复么? 赵珩对此竟有些惧怕。因为如果是那样,他就实在太悲惨了,当初都不肯接受的颜知,在遭受了自己多年凌辱之后的今天,就更不可能接受。 他太了解颜知了。 若有机会再次拿到他的真心,颜知一定还会摔了它,只不过,这一次,他会用尽全力,摔得更狠。 …… “朕可以多忍忍的,只要你……” 听赵珩这话说到一半,颜知满脸戒备的等着他的后半句,却不知赵珩在那想到了什么,忽然面露愠色。 下一秒,对方那两只冰冷的手掐上了他的脖子。 颜知本能的想挣脱,双手抬起到一半,动作便停了下来。 不为别的,只是这种徒劳的事他已不想再做了。要是赵珩现在掐死他,反倒是一种解脱。 赵珩手上并没有用劲。 折断颜知的脖子对他而言易如反掌,他在犹豫着、盘算着。 最后,也只是就着这样怪异的姿势,低头吻了下来。 一吻结束,颜知眼神平静,静得好像一尊石像,若不是手心还能感受到那平稳跳动的脉搏,简直叫人怀疑他是不是还活着。 赵珩心想,眼前这个人……大概是世上最无情的人了。 爱上这个人的痛楚,他不想再承受一次了。 所以现在这样也挺好。 他的手松开了颜知的脖子,下移到对方的后腰,用力的环紧,搂了一会儿,又将人打横抱起,往屏风后的床走去。 *** 另一头的陆辰没有回住处,而是直直杀向了红袖阁。 若不是今日衙门休沐,他简直想立刻把那杂役捉回大理寺重新审他一天。 问问他嘴里到底有没有半句实话! 红袖阁白日里总是门庭罗雀,安静的像个冷清的客栈,陆辰一进门便发现坐在里面打哈欠的杂役是个新面孔。 那人没见过大理寺的人,更不认得什么大理寺少卿,只以为是来了客人,急忙打起精神招呼:“客官,您这来的也忒早了!姑娘们都还没起呢!” “我来办案。”陆辰不多废话,直接亮出大理寺腰牌,“你们这儿的朱大呢?” 那人见来人是官府的,急忙赔上笑脸,可听见问话却是一怔:“朱、朱大?他早不在这儿干了!” “什么!”陆辰急了,“他去了哪里?” “这……小的是那人走后才被雇来的,小的哪能知道?” “那我要见你们东家!” “东家?”那男的反应了一下,才明白对方指的是老鸨,于是道,“张妈妈去了苏州。” “去苏州?!去那么远的地方做什么?” “那儿前阵子不是遭了水患吗?张妈妈当然是去那‘进货’的了。”男人促狭地笑。 “去遭灾的地方进货?进什么货?” 陆辰隐约觉得对方意有所指,刚问完,便听见身后一个熟悉的清亮声音响起:“遭灾的百姓为了口吃的不得已卖儿卖女,您说进什么货?” 陆辰回头便看到之前那个与他有过几句争辩的少女走出房间。 在对方的提醒下他才听懂杂役的意思,一时无言。 他先前竟从未想过这红袖阁里的女子都是哪里来的。 这些被家人们舍弃的女子齐聚在此,早已将彼此当做了亲人,也难怪她们会为那个叫曲清清的花魁如此抱不平。 因上回的事,少女对他仍有些许敌意,继续话中带刺道:“陆大人怎么又来了,是见红袖阁近来生意好不容易有了起色,又想着来生些事端么?” 陆辰收起腰牌:“并非如此,本官只是想来找朱大问话。” “谁受得了被您这般三天两头的往大理寺请?那朱大早就跑了。” “姑娘可知他去了哪里?”陆辰问。 “……”少女无言,对方不卑不亢的态度总是让她觉得一拳打在棉花上。 “朱大对案件关系重大,如果姑娘知道他在哪,请一定要告诉我。” 见他问得诚恳,少女终于松了口:“我只知道他兄弟的住址,不知他是否在那。” 陆辰眼睛一亮,几步跑到少女跟前:“烦请姑娘为我带路!” 那少女上下打量了眼前的青年一番,只觉得对方从头到脚都透着一股子不沾世俗的纯净。 第67章 这种纯净像晶石一般,叫人映出自身的污秽来,某种程度上……是相当伤人的。 “也不是不行。”少女道,“只是我有一件事要先问。” “姑娘请问。” 少女有些不自在地别开视线:“上个月,衙门颁布了一条律令,允许奴籍为自己赎身改籍。雍城里都传是大理寺一个姓陆的官员上书,才有了这条律令。这人,是你吗?” “是我。”陆辰道。 少女的眼神微微动摇了,先后闪过质疑,不可置信,最后,隐隐要浮现出几分敬佩来。 陆辰又道:“不过,这其实是我们大理寺卿颜大人的主意,我只是上书之人,不敢邀功。” 少女的脸突然一热,掩饰一般忿忿道:“哼……我就说,就凭你这榆木一样的脑袋,能生出这种想法来?” “……”陆辰莫名白挨一顿骂,困惑地眨了眨眼。 “等着吧。”少女大发慈悲般,道,“我去换身衣裳,便带你去找朱大。” “多谢姑娘!”陆辰大喜过望,“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苏茵茵。” 少女说完,一脸骄傲地转身进了房间。 第57章 怀缅恩师 苏茵茵很快便换了一身浅粉色的外出衣裳,带着陆辰离开了红袖阁。 她心直口快,又相当健谈,一路上一直在说话。 她说姐妹们为清清姐筹了治病的钱,病情日渐好转。 说近来好些姐姐筹够了买身契的钱,红袖阁快跑空了,张妈妈才急的跑去了苏州。 她还说她也快要筹够银子了,等改了籍,她想回豫州老家去做点小买卖。 陆辰是待近了才发觉少女长得标致可人,孤男寡女这么走在一块,他一路都红着脸。 最后,苏茵茵说:“陆大人,谢谢你。” 不等陆辰反应,她便立刻接着道,“如果可以见到本人,我也想谢谢颜大人,还想谢谢皇上。虽然像我这样的人,这辈子也不可能见到他们俩,但我,苏茵茵,这一生都记住你们的。” 陆辰惶恐道:“姑娘言重了。” 他忽然想起颜知来。这么多年,判官案虽毫无进展,可颜大人却并不是什么都没有做。 颜大人做的事救万民于水火,远比找出一个凶犯更有意义…… 想起自己先前竟还误解颜大人不作为,当着百官的面弹劾颜大人,陆辰实在是惭愧至极。 “陆大人,您是个好官,虽然有点笨头笨脑的,但是我相信,你一定可以解决这个案子。” 听见这句,陆辰当即回神:“谢谢,但是苏姑娘你为什么总说我笨?是我办案时遗漏了什么?还是做错了什么?” “唔……就是这一点很笨呢。”苏茵茵肯定地点了点头。 “……?” “可是陆大人做事很认真,所谓勤能补拙,所以我才说一定没问题。” 陆辰闷闷道:“那就……借你吉言了。”他就像是受了苏茵茵的影响,也变得健谈起来,“实不相瞒,我有必须要解决判官案的理由。” “是什么理由?” 陆辰苦笑,他原本只想将这件事告诉颜大人,却几番被对方打断,最后居然对着一个萍水相逢的姑娘诉苦:“是为了我的恩师。” 苏茵茵竖起了耳朵,相当的捧场:“嗯?是怎么一回事?” 陆辰道:“我幼时有一位先生,是家父的好友,也是我老家的知府大人。后来,他调任至雍城,任大理寺卿。” “就是您口中的颜大人?!”苏茵茵问。 “啊。不是颜大人。我的恩师现今已经过世了。”陆辰道,“不过先生他,就和颜大人一样,既聪明又内敛,有一颗济世救民,宽大博爱之心。” 陆辰的声音变得低落:“……所以我实在无法想象,这样的先生……会自戕于府中。” “……啊……”苏茵茵一惊,“自戕?” “嗯……有一天夜里,他在自己的书房,悬梁自尽了。” “为什么?” “先生没有留下只言片语。”陆辰黯然道,“但是,听师娘说,那时先生一直在追查判官案,且似乎已经找到了真凶。可蹊跷的是,在发现先生尸体的时候,他那些关于判官案的笔记,也全部都在书房的一个火盆里燃尽了。” “难道是被那凶犯灭了口?” “一定是这样!即便不是,先生的死也一定和判官案有关!”陆辰道,“所以我要查明判官案!我有预感,查出真相的那天,先生之死的真相也会随之浮出水面。” “……可、可是!这样一来,一旦接近真相,陆大人您自己不是很危险吗?” “嗯?”陆辰反应了一会儿,这才明白对方是担心自己的安危,笑道,“我才不怕呢!我年轻,体格健壮的很,而且办案时身边还有大理寺的侍卫。” “……还是很危险。”苏茵茵急道,“我听说那秦衷是会些武艺的,可还是被[判官]逮住剥了皮,况且,如果大理寺的那些侍卫们有用,您的恩师也不会被灭了口。” “嗯……我知道危险是有的。可我还是得破这个案子,如今,已不仅仅是为了过世的恩师了。还为了圣上。” “为了圣上?” 陆辰点点头:“当今圣上贤明宽厚,自继位以来,一改先皇懒政之风,让大衡的百姓安居乐业。而这个遗留下来的[判官案]迟迟不破,作案手段又如此凶残,在雍京,天子脚下为所欲为,实在是有辱圣上的颜面。” 第68章 苏茵茵看着走在身侧的这个人,觉得他不仅仅是纯净而已,甚至还微微发亮起来。 他分明走在她身侧,与她肩膀都快要碰着,却莫名有一种咫尺天涯的感觉。 他好像离她很远……离周边的人潮也很远…… 她忽然有些心悸低下头,缓和了片刻,才赞同道:“是呢……圣上竟愿意为我们这些奴籍的人修订律法,真是一位爱民如子、难得的好皇帝……” 有些牛头不对马嘴的附和了这一句之后,她便忽然哑巴了似的,不再说话了。 又走了一会儿,两人才总算到了那个朱大的家门口。 应门的就是朱大本人,看到陆辰的脸,他便一副如丧考妣的表情。 “大人,我该说的都说了。您就放过我吧!” 陆辰逮住他一通盘问,可不论怎么问,他都一口咬定当日看到的绣样就是那日招供出来,又让画师画下,反复修改核对的那一个样式。 陆辰着实不解,又问了那人的其他体貌特征。 问到这,朱大又一下子来了劲:“我真的没看清长相,不过那人羸弱,肌肤玉润,身高……大概这么高。相当瘦……” 也不知是不是有先入为主的因素,陆辰越听,脑海里的形象就愈发清晰,最终浮现在脑海中的身影正是颜大人。 陆辰发怒道:“你还要信口开河,肆意攀诬人!是不是要我再逮你去一趟大理寺?!” 朱大急忙喊冤:“大人,小的真的没有说谎啊!” 陆辰越想越不对劲,他便是说谎,也得是歪打正着才能全往颜大人身上靠啊。 “那姓秦的定然是知道红袖阁会轰他出去,才戴个帷帽鬼鬼祟祟的。”苏茵茵气愤道,“你也是,眼珠子是摆设么?戴个帷帽就认不出来了。要是我当时在,非拿大棒子将他打出去不可。” 朱大也满腹委屈:“我哪知道那姓秦的还敢来?……唉,我也记不得了,总觉得那时声音听着也不是很像……” “等等。”陆辰忽然反应了过来,问那朱大,“你连秦衷的脸也没有看清吗?” “啊,是啊。两人都带着帷帽。闩门前,那姓秦的都不曾摘下帷帽来。” 陆辰愣怔了一下:“那你如何确定另一个人就是死者秦衷?” “这……身高体型是差不多。而且……两个人进了屋,一个是凶手,另一个不就是死者了?”朱大摸着后脑勺道。 “!”苏茵茵忽然想到了什么,瞪大了一双杏眼,“难道说……” 她看向陆辰,见对方也一脸的严峻表情,显然和她想到了一处去。 “除非……[判官]是两个人。”陆辰道。 第58章 求来的太傅 错了。错了。全错了…… 派人查访烟花巷的时候,其实有一个叫秀烟阁的青楼女子提过,当晚秦衷曾经在那出现过,又凭空消失了。 可因为尸体发现的地方是红袖阁,再加上有朱大这个目击证人,陆辰和办案的主簿们都并没有将那青楼女子的话当一回事。 现在想来,死者秦衷完全可能是在秀烟阁被掳到红袖阁的。 陆辰立刻调转方向去了秀烟阁,稍一打听,果然,有不少姑娘都看见了秦大公子走进秀烟阁,甚至还有一个姑娘说她送秦大公子进了房间,去暖个酒的功夫,回来人就不见了。 不告而别对那里的客人而言本就不算是个事,临时有事,被家里的母老虎发现了,想起了其他姑娘的约,都是有可能的。所以那女子便也没多在意,骂了几句便招揽其他客人去了。 分明是验证了自己的猜测,陆辰的脸色却是越来越差,连一路跟着他的苏茵茵也看出来了,在旁不停地问他怎么了。 陆辰的脑浆好像都在沸腾,一遍遍的回想着方才颜大人的那一句答复。 [那日,圣上出游,本官一整日都陪同着。] 如果进屋的人其中一个真的是颜大人……那另一个就是…… 陆辰竟不敢细想下去。 这实在太荒唐了…… 怎么、怎么可能呢? [判官]是两个人。 一个是颜大人……他敬仰爱戴,救民于水火的大理寺卿,另一个……是贤明宽厚,爱民如子的当今天子? 只是往这方面猜测,便是大大的不敬! 可除此之外,又不知该怎么想下去。 陆辰面如死灰。 “陆大人?” “没什么。我准备回一趟大理寺……”陆辰道,“茵茵姑娘,今日多谢了。” *** 第二日一早,颜知照旧在长乐宫辅导薛王练字。小孩子心性安定又纯净,这一个月来认认真真的学,最初歪歪扭扭的字早已不见踪影,如今写的字工整之余,既有了自己的笔迹,也沾染了一些颜知运笔的习惯。 “就练到这吧。”见薛王抄完了两幅字帖,颜知叫停道。 薛王抬头,虽极力克制着,却仍难掩满脸依赖神色:“先生要去大理寺了?” “臣在这坐会儿,看看讲学先生们留下的课业,殿下可自行温书。” 薛王露出笑容来,点了点头:“好。” 一旁的太监们立刻上来麻利的收拾了练字的笔墨,又从书架上拿了几本《史记》、《吴子》之类的书,连读到哪一页都为薛王翻好了,摆在书案上。 薛王的书房总是这般挤满了人,不像赵珩的书房,总是空荡荡的。 第69章 颜知坐在一旁翻看薛王前几日的课业。 薛王恰似一张白纸,长成一个怎样的君王,便全看幼时如何教导。 不得不说,赵珩选的五位讲学士各有本事,面面俱到,从文学修养到权谋兵法,几乎涵盖了一个帝王需要学的所有领域。 历朝历代对于储君的培养一向是重中之重。 长乐宫从吃穿用度到奴才宫婢,就像一个专为培养未来的帝王而存在的器皿。 听说赵珩自幼便在长乐宫长大,按说他成长的环境和现在的薛王是一样的,却也不知是怎么被养成了那个样子。 不对。颜知忽然想到,赵珩在人前也是温煦和善又触不可及的一国之君,说明在长乐宫他也好好的给自己刷了一层伪装的漆,可漆终归只是表象,难改他出生时便带出来的恶。 那些翰林与学士们一定教会了他善恶,所以赵珩知善恶,却不改骨子里冷漠嗜杀的本性。 如果说薛王殿下是一张白纸,那赵珩他……只怕出生时就是从里黑透到外的一块墨了。 什么也改不了他,谁碰到他谁倒霉。 近墨者黑…… 颜知静静看向一边低着头努力温书的薛王,心想,趁还来得及,趁还有时间,自己得尽快为这位小殿下找一个真正的太傅了。 这时,薛王抬头偷瞄了他一眼,两道视线就这么撞上。 薛王隐隐觉得,今日的先生看上去很悲伤,比往日更显得疲惫,所以才多打量了几回。 如此视线相交,也不尴尬,只索性拿孩童脆生生的嗓音问:“先生在想什么?” 颜知并不隐瞒,道:“……在想殿下需要一位怎样的太傅。” 薛王着急了,将书一合:“先生是不愿意继续来长乐宫了?是珏儿做错了什么,让先生不高兴了?” “并非如此,实在是微臣才疏学浅,难当大任。殿下需要的太傅,应当是……” “没有什么应当是!”薛王打断道,他对颜知还没有如此失礼过,可见是焦急透了,“珏儿只想要您,先生可是珏儿找父皇求来的!” 颜知有些意外,他原本以为这又是赵珩在那想一出是一出的折腾自己罢了,却不想源头在这。 “承蒙殿下厚爱……”颜知严肃了表情,说道,“可是文武百官也好,贩夫走卒也罢,都是各有所长,各司其职。太傅一职,臣并不是合适的人选,殿下图一时欢喜,便向陛下索要,哪里是想要一个太傅,只是拿微臣当一个物件了。” 薛王只是想同他亲近,从没想到过这一层,急忙摇头想要辩驳:“不是的……珏儿从没有当先生是物件……” 太监们看薛王急得红了眼眶,却也不敢呵斥颜知,在旁进退两难。为首的李用更是双眼干瞪着颜知,指望他少说两句。 颜知倒不是要在这问责这个孩子。 皇宫中的成长环境如此,七岁的孩子习惯了对宫女奴才们呼来唤去,哪里会当人是人? 所以,他才会仅凭个人好恶,拿人当摆件,想要就去要。 其实掌权者有这样的想法再正常不过,颜知只是不想薛王将来也成为那样的国君。 薛王毕竟只是个孩子,见解释不清,自家先生的表情又冷若霜寒,眼眶里泛起了泪花:“珏、珏儿知错了,先生,对不起。可是那样不敬的想法是从来没有过的。珏儿发誓!” 颜知见他哭泣起来,冷硬的心正要变软,却听见赵珩的声音自窗外传来: “朕的皇儿哪有错了?” 第59章 贴身之物 书房门打开,季用领着太监们齐齐下跪,高呼万岁。 颜知跟着起身行礼,薛王也急忙拿袖子抹了眼泪,生怕被看见似的埋着头行礼。 穿着玄色宽袖衣袍的赵珩大步径直走向孩子,拿白玉一般的手指揉了揉薛王带着潮气的眼角:“别哭了,珏儿无错。” “……父皇。” “想与人亲近也算是错么?颜卿也未免太铁石心肠了吧!”赵珩护着鸡崽子似的圈着孩子说道,“况且,当物件又如何,得到便是了。若得不到,当神仙跪拜也没用。” 当着这么多宫人的面,颜知没法顶撞,只能在旁沉默,心里再一次默默地想起那一句: 近墨者黑。 “也没有哪个物件在屋子里教训主人的。颜卿既爱当物件,就出去跪几天。” 赵珩待宫人百官一向宽厚,哪怕犯了错,最多也不过是由张公公出面罚些月给,从未有人见过这位年轻的帝王发这么大的火,长乐宫的宫人们都吓了一大跳。 而颜知却很习惯了,领了命,静静往外走。 薛王急了,从赵珩跟前跑开,几步上前抓着颜知的袖子拖住了他,拼命摇头道:“父皇,不要罚先生!” “是他自己不肯做太傅,非要做什么物件的。”赵珩冷冷道。 在他看来,颜知向来如此,敬酒不吃吃罚酒。 再赤诚的感情给他,但凡有一丝不顺心意的地方,也逃不开被他肆意践踏。 薛王想了想,道:“不,颜大人说的没错。是儿臣任性,想着颜大人成了太傅便能每日见到他,全然没有考虑颜大人在大理寺公事繁忙。” “……”颜知低头看向拉住自己的那两只小手,用力的握了握,指节都发白了,最后却松开了。 忍痛割爱,对一个孩子而言谈何容易?可薛王扁了扁嘴,还是说了下去:“父皇还是……为儿臣……另寻一位太傅吧。” 第70章 对于七岁孩子的割舍,赵珩似乎完全不理解:“当真?不要你的颜先生了?” “……”薛王恋恋不舍地想抬头看颜知,却抬到一半便忍住了,坚定道,“请父皇为儿臣另选一位太傅。” 听到这,颜知心中似有什么坚固的冰霜壁垒化开了。 他不愿做东宫的太傅,并非故意推脱,而是真力不能及。 如果薛王不嫌弃,他倒是愿意常来陪陪这个孩子的。 只不过,毕竟身份上不合礼数,这事八成也只是想想,不了了之。 更何况,留给他的时间也不多了……想到母亲的病,颜知只觉得心中疲惫,多余的什么也想不了了。 赵珩抬手招了薛王过去,抚着孩子带着小冠的脑袋,再次确认:“父皇再问珏儿一次,当真不要了?” 薛王轻轻地摇了摇头。 赵珩有些郁闷的收回手,看着颜知,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已寻不到理由发作了。 “好吧。那父皇便帮你另找一位。”赵珩对着孩子语气尚且还算温和,可抬头脸上却笑意全无,“找个更好的。……回宫了。” 薛王退开行礼:“儿臣恭送父皇。” 赵珩从颜知身侧擦肩而过,站定片刻:“既然这没别的事了,颜卿也跟朕去一趟甘泉宫吧。”说罢,径自走出书房。 书房外抱着成堆奏折的太监累的一头汗,不想刚到又要回去,一脸苦闷的高喊起驾。 颜知本转身要走,忽然犹豫了片刻,回头看了看身后安静立在那的薛王。 此时那孩子也终于不再掩饰,依依不舍地看着他。 他已七岁,课业排的满满当当,不再是从前成日无事,可以在甘泉宫外闲玩,等待着颜大人出来的小皇子了。 如此分别之后,和颜大人再见面……会是什么时候,什么场合,他竟想不到。往后想来聚少离多,全凭天意了。 颜知原以为这孩子只是个性粘人,倒没想过自己有多么特殊,也是今日才感觉到薛王这莫名的偏爱。他想不通薛王何以如此,却也感怀孩子至纯的真心。 颜知想了想,朝薛王走近了几步,从发髻上拔下一根竹节样式的木簪。这木簪很旧,他用了十多年,桃木的,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却是他全身上下所剩不多的属于他自己的东西。 当年赵珩的人收走了他的衣裳和物件,却唯独漏了这件东西,他便一直固执地带着,像做着无声、也无用的反抗。 他将那木簪交到薛王手中:“殿下不嫌弃的话,便将这件东西收着,留作纪念吧。” 若是以往,他定然不会做这种出格的事,可自从知道母亲的病之后,他已经开始在掐着日子活了。谁曾想,多年亲朋无一字,最后的日子里却能得如此一份赤诚之心。 薛王低头愣愣地看了看手里的木簪,他先前虽觉得不舍,却并不认为这是最后一面。 毕竟,日子还长,分别再久远,还能比人的一生更长吗? 可此时,握着那支木簪,他心里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只觉得眼前的人似乎准备要去很远的地方。 他想道别,想感谢,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惜别够了?” 颜知回头,见赵珩居然还面色不善地等在门外,于是急忙转身走出书房。 一行人浩浩荡荡往长乐宫门口走去,走到半途,赵珩忽然放慢脚步,跟在身后的颜知和宫女太监便也放慢了脚步。 赵珩不满,一把拽住颜知的手肘,让他与自己并肩行,用仅他们两人能听清的声音道: “原来颜卿吃这一套啊。这招叫,欲擒故纵么?” 颜知不带感情地看他一眼,他完全不指望赵珩会理解人世间的“人之常情”,更别说什么叫“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了。 薛王至诚至善,哪里用了计策,这人实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陛下要试试这招么?” 若是赵珩来什么“欲擒故纵”,颜知会立刻教他什么叫“将计就计”,什么叫“纵虎归山”。 赵珩没想到颜知会如此尖锐,有些措手不及,仿佛被将了一军,气焰熄了下来。 “弱者才工于心计。”赵珩缓缓道,“况且,算来算去,不过只得一支木簪。一支木簪怎么够,朕得到的可远远不止……” 话虽这么说,赵珩看着他发髻上原本插着木簪的地方,还是觉得那地方空得他有点嫉妒。 第60章 无关对错 赵珩当然认得那木簪。这么多年来,每次看到颜知发间那支木簪,他都会记起初见的那一天,和那段过往。所以当初明知下面的人遗漏了这木簪,赵珩也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 初到青麓书院山脚下那一天,他在马车上往外看,便看见那支竹节木簪缠着少年的乌发,走路的时候,松松的发髻一跳一跳的,山野中的小鹿一样灵动。 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自己的名字是笑逐颜开的颜,是乐天知命的知。 赵珩只知道自己最初对颜知并未上心,但现在想来,颜知一定从最开始就对他毫无好感。 所以哪怕是与他同坐一辆马车,一块吃顿饭都不愿意。 他一直深信两人走到现在这一步,全都是颜知性格上有缺陷造成的,他以为颜知对于感情不懂从容接受,也不会给予正面的回馈。 可方才见到的一幕却打破了他的深信不疑。 第71章 原来不是所有情谊颜知都嗤之以鼻,他也会感怀,也会珍惜。 原来一文不值的仅仅是“岑玉行”的感情而已。 赵珩相当庆幸自己已早早将那个自作多情的傻瓜在心里杀死了,而属于他的颜知就垂着头跟在他的御辇后面。 只要他想,随时可以像这样带颜知回自己的宫殿,叫他脱了衣衫,摆出承欢的姿势来。 这才叫做得到,这才叫做拥有。 颜知的身体已里里外外都打上了他的烙印,他熟悉这具身体的每一寸肌肤,和每一个能勾出他细碎呼吸声的地方。甘泉宫内殿书房的软榻上,椅子上,书案上,屏风上,甚至门窗上,都留下过他与颜知欢好的轮廓。 他见惯了颜知玄色朝服下苍白消瘦的身躯被情动染红的模样,尝过颜知身体失控时流下的屈辱泪水。 才不怀念书院中守着颜知,盼着他回应的日子。 在甘泉宫中颠鸾倒凤了几回,两人汗津津陷在软榻里,赵珩搂着暖烘烘的人,餍足地汲取着对方身上的温度。 他心想:颜知的心这般冷硬,身体却是柔软又温暖的,真是稀奇。殊不知自己在颜知眼里里里外外都是冷血动物。 这么搂了一会儿,颜知稍稍恢复了气力,掰开他环在腰上的手,去够地上的衣物。 赵珩睨着他,忽然道:“听说你手下那个少卿最近在宫里打听朕的行程。” 颜知动作一顿,解释道:“大概是在求证臣那日所说是否属实。” “颜卿最近变得有些小瞧人了。”赵珩问,“是轻敌,还是有意放水?” 颜知低头整理衣衫:“轻敌?与陛下相比,哪个[敌人]不是轻如鸿毛?” 说的既像是恭维,又像是讥讽。 赵珩将扯落在枕边的玉带递了过去,道:“皇宫上下铁桶一个,朕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倒是你,再这般掉以轻心,就等着被下面的人捉尾巴吧。” 颜知觉得这话可笑,自己比他还没什么可担心的,他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东窗事发么? 赵珩好似看出他的想法了,突然不再拿腔作调,直呼他的名字道,“颜知,你的头脑这样好,本不该总出这种纰漏的。” 颜知系上中衣衣带,默然不语,既不承认,也不解释。 “你早不想活了,走在路上也盼着被马车撞死,是不是?” 颜知垂下眼帘:“没有。” “嗯,你最好是没有。”赵珩捞起他肩上的一缕发丝,将它从颜知刚穿上的中衣里抽离出来,“你要是不在了,我便除了杀人,再没旁的乐趣了。你不知道……遇到你之前,我过得一点也不好。” 没有遇上你,我却能过得很好呢。颜知心想。却没有将这种激怒对方的话说出来。 赵珩忽然伸手捏住他的下颌扳正他的脸:“朕不会允许任何马车撞向你,世上所有的刀口都不能对准你,你知道这一点就够了。” 颜知当然听出对方说的既不是马车也不是什么刀子,反问:“陆少卿是奉陛下谕旨查案,难道也有错?” 赵珩没回答他这一句,只是风轻云淡道:“必要的时候,朕会帮你除了他。” 无关对错。 赵珩当年可以为一只能取悦他的猫儿杀人,为了脔宠杀人便也不足为奇,颜知表情变得严肃起来,沉默许久,道:“让他去翰林院吧。” “这倒是个好主意。”赵珩道,“你舍得?” 颜知从他手中偏开脸,继续整理衣衫,起身穿上外袍,系好玉带,并不打算回答这种无聊的问题。 被略过这一问的赵珩有些不满,想了想,又道:“既然你决定不再去长乐宫,想必会空闲不少,尽快筹备这个月的名单。” “……是。” 颜知应下,然后便告退,离开了赵珩的内殿书房。 *** 陆辰一脸沉重地坐在大理寺的书房里,等待着他的上级。 大理寺卿颜知经常在早朝后逗留在宫中,常常接近午时才会坐着轿子抵达大理寺。 陆辰原本听信了宋融的话,认为颜大人因与皇帝有同窗之谊,才格外受陛下器重,总被留下商议政务。如今却不得不重新思考,这二人背地里究竟是什么关系。 是同窗?还是同伙? 如果他的推测是正确的,那搞不好这二人时常聚在一起商量的是怎么杀人。 这些天,陆辰托了宫中的人好几层关系,也没法打听到皇帝确切的行程。 想方设法的塞了好些银子,才有长乐宫的宫人隐晦地提了一嘴,说皇帝经常不在宫中,带着薛王殿下一起消失也是常有的事。 如此一来便愈发加深了他的怀疑。他又找御马监的太监询问了先前案子里的绳结,得知皇帝骑射师承朝中顾老将军。既然是顾老将军,用的自然是军中拴马的绳结。 方方面面的证据,虽然不算实质性的,却都指向同一个怀疑的方向。 所以,今日他做了一个局,请君入瓮,请的是那位他曾打心底敬仰的人。 第61章 期许 午时,颜知的轿子停在了大理寺的门口,陆辰透过窗看见了,便起身走出书房,朝着刚迈入大理寺的颜知迎了上去。 “颜大人,下官有事请教。” 陆辰的眼睛干净得藏不住事,颜知一眼看出他心中有盘算,却不道破,只道:“少卿请说。” 第72章 “下官准备再度提审红袖阁的朱大。”陆辰说出了腹中打了几百遍草稿的话,“只是下官实在欠缺经验,先前几次总被他糊弄,所以,这一次,下官想请颜大人陪同审理。” 这是找人来指认他了。颜知心想。 “好。何时开始?” “下官已叫人去将朱大传来大理寺衙门,只等着颜大人了。” 颜知点头:“那就走吧。” 见他答应的爽快,陆辰双眼亮亮地看着他,心底似乎又燃起一丝希望来:“颜大人……下官来大理寺这些时日,冒犯您许多,却仍得了您不少受教……实在不知该如何感谢您。” “忽然说这些客气话做什么?”颜知心知肚明,却佯作不知。 “没什么。”陆辰摇了摇头,朝审讯堂比了个手势,“请。” 到了审讯堂,陆辰恭敬地请颜知在一旁落座旁听,然后便叫了一个衙役将那朱大带来。 等待之时,陆辰悄悄观察着他,想看出些端倪,却只见颜知坐在那喝着茶,气定神闲。 其实要是早几日,颜知或许还会在意几分,可如今的他已觉得什么都与他无关了。 就算被人当着众人面指认出来,又怎样呢? 无非身败名裂,认罪伏诛,哪怕判个秋后问斩,凌迟车裂,也无所谓了。 可他在那静坐许久,也不见要接受审讯的人被带来。 看陆辰那焦急又狐疑的反应,这不像是他计划的一环,颜知饮了口茶,心下大概已了然。 年轻人仅凭一腔热血,如何与那个人斗? 又等待了一会儿,还是不见人来,陆辰情急之下甚至离开了审讯堂,亲自带人去找。 半个时辰后,靠坐在椅背上假寐的颜知被脚步声吵醒,睁眼瞧见审讯堂已无人,只有陆少卿站在他的跟前。 “……颜大人,朱大今日来不了了。” “为何?” “他不见了。”陆辰顿了顿,“红袖阁有一位名叫苏茵茵的姑娘也不见了。” “出什么事了?” “下官不知……” “总之,今日的陪审暂且作罢了吧。”颜知施施然起身,准备离开。 “颜大人。”陆辰在背后叫住他, “以您多年的经验……您觉得,朱大和那个姑娘突然去了哪?” 朱大受过大理寺衙门十记脊杖,大概是吓跑了。至于红袖阁的姑娘,攒够了银子,改了奴籍,自然想要去谁也不认识她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 颜知早习惯了说些自己也不信的鬼话,可当他回头看见陆少卿满脸的绝望时,却陷入了沉默,半晌才道:“不知道。” 一言一行都受人监视的他也只能说到这里了。 年轻的少卿眉眼低垂:“颜大人……那姑娘是无辜的。她只是为我带路,不该她知道的事,她什么也不知道。” 颜知淡淡道:“既然如此,少卿大人在担心什么?” “……”陆辰茫然地站在那,“她没事吗?那……朱大呢?” 颜知隔着远远的距离无奈地看着他,看来自己束手就擒的态度反而被陆少卿看成了运筹帷幄,手眼通天。 以为自己在大理寺审讯堂一坐,便有成千上万的鹰犬在外干那些扫除障碍的脏活。 这样的人倒确实有一个,却不是他颜知。而颜知甚至不知道对方口中的“她”是哪一个。 “陆少卿不准备再查下去了吗?”颜知双手入袖,站在那问,“怕了?” 陆辰袖中的双手骤然握拳,眼圈微微泛红的瞪着他:“我要查!” “那就行了。”颜知说道,“这些事在你查明一切的时候,都会有答案的。” *** 而陆辰终究是低估了自己的对手,第二日,吏部传来调令,他被踢出了大理寺,插进了翰林院。 翰林院历来为养才储望之所,众学士负责的事务从修书撰史到科考判卷,涵盖万千,陆辰是新科状元,作的一手锦绣文章,入翰林院是极合适的。 如今看来,这样的人物最初去了大理寺才叫人意外。 大理寺接到消息,宋少卿、各位主簿,主事都纷纷恭贺他升迁,唯有他感到恐怖,手脚发凉。一腔热血仿佛结了冰,凝固在他的身体里。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挑战天地,触怒了天龙,于是皇权如大山一般朝他倾塌了下来。 大理寺卿颜知的房门依旧紧闭,一只手推开窗来,一对沉静的眸子在窗缝中静静看着人群中脸色惨淡的前少卿大人。 陆辰很快发现了这道视线,与大理寺卿隔着窗遥遥相望。 他的眼神就像是要在颜知身上哀求一个答案,可颜知给不了他,这个答案他只能自己去找。 共事半载,颜知一直在做的事就是尽可能地保护着他,而他永远不会知道这一份苦心。 陆辰看着窗缝中的玄色身影,分明整个人笼在阴影之下,清瘦的脸上那双眼底却仿佛有一道光。那道光锐利地像针尖,穿过人群,破开他的胸膛,刺进他的心里。 让他想起昨日,那人远远地立在那,问他: “怕了?” 那声音,现在想起来,竟是带着期许的。 陆辰茫然,过往一切忽然涌入脑海,重新回味一遍,颜大人原来根本不似记忆中那般清风霁月,气定神闲,他望向自己的眼神,一向是充满了复杂情绪的。 第73章 他再次记起那一天,当他在百官面前弹劾颜大人时,高声揽下判官案时,颜大人像是被他的声音叫醒了一般,回头看了他一眼。 那双眼睛看似像湖水一般平静,可湖底却是一群游鱼呼啸而过。 像担忧,像期待。 像……求救。 陆辰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颜大人在向他求救?在他如此莽莽撞撞自己都一头雾水找不到北的时候? 一股莫名的意气在他胸口激荡,须臾之间,陆辰的眼神忽变,他不再诉求什么了。 他用恢复坚定的眼神告诉颜知,无论去哪里,他都会查下去。 第62章 死字怎么写 自打把真相告诉颜知之后,季立春在颜府活生生忐忑了好几天。 不管消息最初是不是他这出去的,只要皇帝发觉颜母的病情没有瞒住颜知,最后多少还是要算到他这个大夫的头上。 他知道颜知不会傻到直接去质问赵珩,可但凡颜知做出什么举动,引起了赵珩的怀疑,兜兜转转都还得绕回到前面的问题。 不过,几天过去,颜知的行动和以往无异,每日早出晚归,偶尔去母亲屋里坐坐,就和不知情时一样。 见他如此,季立春也稍微安下心来。 殊不知,比起为他处境考量的颜知,还有另一个人正在想方设法的找他的麻烦。 这日,当他出门购买纸张的时候,一个年轻人将他堵在了颜府门外。 青年面如冠玉,目如朗星,眉宇间透着一股固执,是大理寺曾打过一次照面的那个少卿大人。 “季太医。” 季立春从对方脸上的表情便感觉到来者不善:“少卿大人,有何贵干?” 陆辰脸上尴尬了一下,道:“我已不是大理寺少卿了,前阵子吏部下了调令,将我调去了翰林院。” “唔。”季立春显得并不意外,心想这事八成也跟颜知有关。 他上下打量了眼前的人一番,新科状元郎相貌不凡,英气而俊朗,再想起他先前这般维护颜知…… 搞不好正是因为和颜知走得太近了,才会被调离大理寺的。 陆辰道:“季太医,我去太医院找您,他们说您虽仍在职,却已不去太医院了,如今全天候待在颜府,所以便找来了这里。” “……” 陆辰继续道:“虽然太医院也会受命为臣子看病,可颜大人正值青年,根本无须太医天天诊脉。陛下为何让季太医住进颜府?” “圣心难测。我还想问呢?”季立春没好气道,当即失去了耐心,“翰林大人找卑职有事么?” “我在调查一些事。想起先前您说,您很久之前就为颜大人诊治,便特意来找您了解一些情况……” “什么事?” “那我直接问了。”陆辰深吸一口气,单刀直入,“在季太医看来,颜大人与圣上,究竟是什么关系?” 季立春倒吸一口凉气,旋即讥笑道:“你是真不知道‘死’字怎么写啊。” 作为一个臣子,就这么大剌剌的来探问皇帝的私事,真是憨直到他都甚至有些佩服了。 “……?”陆辰不解,“此话何解?” 季立春冷声道:“天子的事,是下面的人可以胡乱打听的?劝你趁早断了这种念头,免得触怒龙颜,牵连家族。” 陆辰愣怔在那,似乎是被他的话给震到了,但很快便恢复了过来,继续探问:“您说断了这种念头,是指什么念头?” “陆翰林心知肚明。” “我心知肚明?” “色字当头一把刀。”季立春言尽至此。 不要觊觎皇帝的人,懂了吗?蠢货。 季立春其实年纪比颜知还稍大几岁,年近而立,却仍未娶妻,正是因为他不爱红颜,偏爱男色。 那位大理寺卿虽然性情乏善可陈,却容貌清俊,身段风流——既然能迷住天子,可想而知有几分姿色。 可尽管如此,哪怕那人衣不蔽体地躺在季立春的面前,他也绝不会去肖想什么。 他自己是一个医者,处世之道又是明哲保身,危险的东西他绝不会沾染分毫。 天下何处无芳草,和皇帝抢人,是话本看得太多,还是嫌活得太长? 陆辰紧皱着眉头,满脸困惑的看着眼前的人。 ……他在说什么? 季立春见说到这份上他这都不懂,在心里骂道:蠢出世的家伙。难怪被踢出大理寺,这脑子怎么查案子。 “既然你已不在大理寺,从此离颜大人远些便是了。蠢东西。”季立春讥讽完便要绕开他,却被对方拉扯住了蓝衫的衣袖。 “为什么?”陆辰甚至已顾不上被骂了,急着问,“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季立春想扯开衣袖也不得如愿,万没想到对方竟然纠缠至此,发怒道:“你松手!” “我不!”陆辰理直气壮,他已不是大理寺的人了,也不再有衙门的人可调动,唯一能使用的就是自己这双手了,“除非季太医把话说清楚。” 季立春气结,他嘴上再毒,却不过是个大夫的体格,被陆辰这文人发疯拿住竟也毫无办法。 “色字当头一把刀你都听不明白??亏你还是状元,什么悟性?” “我当然知道这话什么意思,但这跟颜大人有什么关系,你说清楚!” 季立春看着对方那一头雾水的模样,渐渐停下了反抗,这才猜到自己大约真是误解了什么。 第74章 原是自己好男色,才以己度人了。 可若不是自己想的那样……对方又为什么想要调查颜知和皇帝的关系呢? 这时,颜府大门忽然打开,匆匆跑出来了一个管事和几个家仆,脸上都是一副天塌了的表情。 见门口拉扯的两人,那管事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大声喊道:“谢天谢地,季太医您还在这!老夫人她厥过去了!” 老夫人?那不就是颜大人的……! 陆辰刚一愣神,手中的袖子便溜走了。此时那季立春的表情像变了一个人,一脸严峻地往府里跑。 几个家仆原是准备分头去找季立春的,便也立刻跟着回了府。 “你,将我房间的针囊取来。你,去厨房将今日下午的药直接熬上。”季立春一边往东院疾奔,一边有条不紊的吩咐着家仆。 颜府那些家仆也是训练有素,领了命便立刻四散开来各自办事去了。 只是这群人走的太急,竟顾不上浑水摸鱼跟进来的陆辰,任由他一路跟着。 陆辰出于担心,想着帮忙才一路跟了进来,随着季立春一同跑进了东边的院落。 东院的主卧房里早已乱成了一锅粥,有人快跑着迎出来:“季大夫,快!” 季立春脸色极差,几乎是擦着那人的肩膀冲进了卧房,陆辰犹豫片刻,也跟了上去。 卧房里的曲尺罗汉榻上,一个略上了年纪却容貌端庄的妇人软趴趴被几个仆人支着身体,季立春正一边把脉一边翻开她的眼睑查看。 想必这就是颜大人的母亲了。 陆辰心急如焚,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可以做什么了,自告奋勇道:“我去大理寺通知颜大人!”说罢,提腿便往外走。 “拿住他!” 出声的是领路的一位颜府管事,陆辰还没反应过来,便冲出来几个护院将他摁在了地上。 “?!你们干嘛?” 季立春听见响动抬头,见状,抽空出声:“别伤着他,他是翰林院的人。” 陆辰心想这人虽然总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这回倒是说了句人话:“听到了吗,快放开我!” “先扔进柴房。”季立春沉声道,“等待发落。” “姓季的你!”陆辰气结。他是个出身世家的公子,自小养尊处优,那里受过这样的对待? 可到了颜府,一切已不容他分说,那管事的挥了挥手,那几个护卫便拿住他,堵上嘴一通五花大绑之后就往后院提溜了过去。 第63章 唯一的亲人 一通忙活之后,颜母仍未转醒,只是气息平和了一些,被下人安置在了床上。 管事在床边站着,小心地问床头坐着的蓝衫太医:“季太医……您看……?” “通知宫里了吗?” “已派人进宫找过张公公了,宫里说要您给个确切的话。” “本也没多少时日了……”季立春摇了摇头道,“若是这两天能转醒,往后靠参汤吊着命,兴许还能延几个月。” “那小的再找人去宫里传话。” “去吧。” 季立春垂头看着病榻上他照顾了多年的妇人,深深叹了口气。 医者不是能起死回生的神仙,难免是要经历这些的,他只是在想自己的事。如果林氏过世了,自己想必也不必再待在颜府了,可接下来呢?那位大理寺卿会有什么反应? 他说他不认命,却不知准备做什么? 又等了小半个时辰,管事的来传话,说宫里来了人。一行人不是大张旗鼓来的,备了一个马车在颜府的后院,要接走颜母,却不知要接去哪里。 季立春知道自己没有插嘴的权利,眼看着那群宫里来的人将病榻上的妇人带走了,此时,他才后知后觉记起柴房里还关押着个小少爷。 来到柴房,便看到里头一片狼藉,被绑成麻花的陆辰在地上不停地蛄蛹,搞得自己满身满脸灰不说,还将堆积的柴禾都打乱了,散了一地。 “唔唔唔!!”见到季立春来,陆辰发出急促的声音,在那蛄蛹的更厉害了。 虽然被堵着嘴,季立春却还是听出他应该是骂的挺脏的,眼眶都骂红了,无奈地上前蹲下身,在那满身麻绳里找了半天,才找到一个绳结来。 陆辰见他要给自己松绑,这才停下了动作来,不一会儿便感到绑在身后的双臂一松,急忙活动了几下将身上的粗麻绳都抖落松散开。 接着,恢复了行动的他便一把将塞在自己嘴里的布团去了。 “姓季的!你找死!” 一边骂着一边就扑了过去,跟季立春扭打了起来。 两人都不会武,扭打也不过菜鸡互啄,最后还是季立春仗着早有防备和一点年长者的体格优势,才将早已蛄蛹到精疲力尽的陆辰压制在了地上,骂道:“蠢东西,你能长个脑子吗?我是来放你走的!” “不是你,我怎会被关在这?” “不是我,那些颜府的护院就会对你客气了?”季立春反剪着身下不停反抗的人的双手,道,“你以为他们把你这么摁地上是打算请你去大堂喝茶么?嗯?” 陆辰道:“他们不过以为我是私闯进颜府的人,但凡你和他们说清楚。” “嗯,我就该说得再清楚点,让你家里人去诏狱给你收尸。”季立春讥讽道。 陆辰停下了挣动,稍稍冷静了下来,回想方才季立春确实已经说过他是翰林院的人,可即便如此,颜府这群护院也没有对他客气。 第75章 这群人哪里像是护院,根本是拿自己当官差了! 他知道颜大人得陛下宠信,可再宠信,也不至于连他府上的护院都如此跋扈吧? “你们为什么抓我?” “你最好别问了,颜府的下人不是一般的下人。”季立春道,“你今日遇上我算是捡了条命,赶紧滚。” 陆辰想不明白,但也知道眼下形势,于是咬牙服了软:“好,那你放开我。” 季立春松开了他的双腕,他便坐起身来活动了几下手腕,一贯风度翩翩的状元郎此时灰头土脸,玉冠都歪了,看着真是狼狈又好笑。 “颜大人的母亲怎么样了?” 这种情形下,他居然还在关心别人。 季立春站起身来,傲慢俯视着他:“这不是该你管的事。” “颜大人母亲病重,你们非但不找人去通知他,还拦着我去找,是何用意?” 陆辰终于回过味来了,刚刚他一路跟进颜府都未曾受到阻拦,却因为一句要去通知颜大人便当贼一样的逮了起来,实在蹊跷。 季立春不答,却忽然问:“你跟颜知是什么关系?” 陆辰觉得这话问的实在奇怪:“什么关系?颜大人是大理寺卿,我原是他手下的少卿。不过如今已不是了。” “就这样?”季立春冷笑,“无缘无故调查颜大人,可知自己已一只脚踩在阎王脸上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颜大人查不得么?” 说话间陆辰从地上爬了起来,用力掸了掸衣袍,顿时一屋子的飞尘,激得他自己和季立春都掩着鼻子咳了半天。 “咳、咳咳……蠢东西。”季立春骂道。 “你再骂?” 陆辰竖起眉毛,眼见又要扑上来了,季立春急忙后退到柴房门边:“趁着这里没人追究你,赶紧滚吧。” “颜大人呢?他回来了吗?” 陆辰问完,见季立春不理他,便决定先从柴房出去再从长计议。 季立春一路将他领到颜府的后院,为他打开一个小偏门,催促道:“快走吧。” 陆辰道:“你不怕我去大理寺找颜大人了?” “你去吧。”季立春道,“如今已无所谓了。”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点不点,这个炮仗都会炸。”季立春冷漠道。 先前不能让颜知知道,是因为不知宫里那位有什么打算,如今林氏已被皇帝派人带走,颜知迟早会发觉,最晚也拖不过今晚。 陆辰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抖了抖袖子,从偏门离开了。 一出颜府,陆辰便心急火燎的往大理寺跑。 刚调离大理寺没几天,守卫都是认得他的,进去的相当容易。他轻车熟路,跑到颜知的书房门外敲了敲门:“颜大人!” “……”颜知正在书案前对着锦帛上的名字沉思,听见响动,便将东西收进上锁的柜子,“进来。” “颜大人!”陆辰走进房中,轻喘着,“您,您快回府看看吧。令堂、令堂厥过去了。” 颜知脸色大变,“蹭”的一声站了起来,梨木围榻椅在地上发出拖地的巨响。 没等陆辰反应过来,那人已经头也不回的跑远了。 第64章 下落不明 颜知赶回府中时,府里相当平静,无论是开门的下人还是迎接的管事都镇定自若,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可颜知还是一眼便从家仆们的眼神中察觉出了异样。 他强压着心中慌乱,镇定发问:“母亲呢?” 管事和家仆交换了一下眼神,道:“回老爷,老夫人被接去养病了。” “接去了哪里?”颜知的声音有些微微发抖。 无人回答他。 眼前这些人虽是颜府的下人,却既不惧怕他,也并不听令于他。 颜知的视线从这些人的脸上一个一个的扫过去,知道不会有人敢告诉他实情,于是不再浪费时间,转身便往外走去。 他径直入了宫,无须皇帝传唤,悬在他腰间的短剑就是整个皇宫护卫队和羽林军们都认识的通行令牌。 甘泉宫似乎早已预料到他的到来,无关人等都已遣散去了他处,连在外洒扫的宫人都不知躲去了哪里,显得极为肃穆,透着一股暴风雨前的平静。 张礼亲自候在宫门外,远远便看见那杀气腾腾而来的身影,吞了口唾沫,只身迎了上去:“颜大人。” “我要见赵珩。” 张礼心中犯怵,心想好在陛下提前叫他遣散了宫人,不然,单单这句话传出去,明日早朝颜大人便不知要被参多少本的不敬之罪。 “陛下吩咐了,大人可以随时进内殿书房。” 颜知见张礼不拦他,便往去过不知多少回的内殿书房走去。 在那个地方赵珩不知拿多少花样折腾过他,原是他最惧怕与厌恶的所在,可如今,却顾不得这许多了。 张礼紧跟在他身后,就像生怕他做出什么刺君大罪似的。事实上,颜知就是想刺君,也不是赵珩的对手,如此莽撞前来,并没有什么计划,只是心乱了。 张礼跟到了内殿书房门外,也不敢再跟了。 赵珩好整以暇喝着茶,隔着茶盏和水雾看向朝他走近的消瘦身影。 这好像还是颜知第一次主动来找他。 自八年前第一次进走这内殿书房,颜知便次次都要伏地下跪,可这一次他没有跪,甚至也没有任何君臣之礼,开口便问:“我娘在哪?” 第76章 赵珩难得理亏一回,温声道:“朕将她安顿一个地方,有的是太医在照看她,你不用担心。” 颜知从来不是好糊弄的人:“我要见她。” 赵珩不悦道:“你这是求朕的态度?” “陛下想要臣怎样求?”颜知立在那,白净的脸因激动而充血泛红,眼睛里也布满了血丝,他已经许久不曾露出这样激动的模样了。 “这么多年来,你让我站我便站,让我跪我便跪。你要的名单,我没做吗?你的罪证,我没帮你掩盖?这把剑!”颜知将腰间的剑扯落,“当啷”一声丢在地上,“我没有天天带着吗?” “还是说,我没让你睡够?没让你尽兴?” 听颜知用如此粗鄙的话来说两人的关系,赵珩的脸色渐冷,他垂眼看着滑到自己脚边的短剑,出言提醒:“颜知,你娘还活着。但你要是再闹下去,朕可就不保证了。” 颜知浑身一震。 即便知道母亲病重,他也从没想到赵珩能将事情做得这样绝。 好毒的计策,只要将母亲藏起来,从此他便不会知道母亲究竟是死是活了。 赵珩想摆布他多久,便摆布多久。世上的一切他都不惜拿来利用,连[希望]这种虚无缥缈,不值一提的东西,都能被他用来操控人。 颜知的脸色已变得很差了,后退一步的脚步都有些虚浮。 赵珩弯腰拾起脚边的短剑,收进了自己的袖子。 “体谅你的孝心,方才的话朕就当没听过。”他显得极为大度道,“这几日,你就留在府中休养吧,大理寺不用去,没事也不要外出了。” 颜知立在那,仿佛卸去了所有的气力,他望着赵珩,只觉得这世上的任何人,但凡有寻常人的感情,都不会是这个人的对手。 只有地府中嗜杀成性、六亲不认的恶鬼,才有可能与这个人一较高下。 而赵珩绰有余裕,用他方才的话揶揄他。 “你是现在回府,还是让朕尽兴再回府?” *** 另一头,陆辰追到颜府,却吃了个闭门羹,转来转去找到了离开时的小偏门,也已锁了。 他只好在正门蹲着,等了一个时辰,终于看见一顶绛红色的软轿停在了颜府门外。 陆辰不知轿子里坐的是谁,在旁观望片刻,发觉走在轿子边上的男人体格瘦小,面白无须,竟是宫里的人。 “颜大人,到了。”身着便服的太监用尖细的声音对着软轿里的人说道。 软轿里寂静无声,太监不敢造次,毕恭毕敬又说了一遍:“颜大人,到府了。” 仍是没有应答,那太监又等了半天,觉得不对,伸手掀了轿帘子,当即大惊失色:“快,快搭把手!” 陆辰见状,终于按捺不住,几步冲向软轿,将那太监挤开,掀开了轿帘。 当他的目光透过那四方的小窗,心情瞬间沉重了下来。颜知瘫坐在轿子里,面容苍白,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嘴唇微微颤抖,意识模糊。 “颜、颜大人……!” 忽然,陆辰被一股巨力撞了一下,几乎要摔倒在地。 好容易站稳,抬头只见一个身材高大,一身玄色的中年男人钻进了轿子,几乎没花什么气力就将里面的人抱了出来。 抬轿子的一行人也反应了过来,前簇后拥的围着那个中年男人,一齐将人往府里送。 陆辰心急之下,又一次无意识地浑水摸鱼跟进了颜府。 被下人急吼吼喊来的季立春一进主院便又看见了他。 上午才把这人从后院送走,怎么不到两个时辰又回来了,季立春心里嘀咕了一句怪事,却没余力多想,急忙去看被安置在床上的颜知。 还没看上两眼,一旁的太监便沉不住气地问:“季太医,如何?小的该怎么和圣——” 季立春瞪了他一眼,往站在屏风后探看的陆辰扫了一眼,那太监立刻会意,下意识捂了嘴。 “我是大夫,不是神仙。”季立春一边从被子下将床上之人的手腕翻开,一边骂道,“闭上嘴,边上站着去。” 太监急忙后退,让开几丈远。 陆辰躲在屏风后面,将自己的存在降到最低,担忧地看着床上的人。 他发觉那季立春对待病人倒是一丝不苟,不仅把了脉,还将颜大人眼耳口鼻都仔仔细细的查看了一番,动作迅速却不失轻柔。 他在太医院打听的时候听说,季立春的外号是“赛华佗”。 就算颜大人的情况再凶险,想来也再没有比“赛华佗”就在府里更好的情况了。 季立春诊治一番,勾手叫来太监,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太监立刻千恩万谢,疾步走出了这间主院卧房。 第65章 都是报应 那太监走后,房里的下人也被季立春一一派遣,抓药的抓药,烧水的烧水。 连最初那个背着颜知进屋的中年男人也不见了踪影。 屋子里一空下来,陆辰的存在就好像光头上的虱子一般明显了。 季立春无法再忽视,叹了口气,回头看向他:“你怎么前脚才走,后脚又来了?” “我,我担心颜大人……”陆辰有些理亏,又有些害怕再被摁倒,抓到柴房关几个时辰,声音比往日弱气了一些。 “我没和你说明白么,别蹚这浑水。”季立春没好气道。 陆辰沉默了片刻,道:“我不知道什么是浑水,我只知道我在调查一个案子,你瞒着我什么,颜大人也瞒着我什么。” 第77章 “案子?” 这话倒是有些出乎季立春的意料了,可陆辰紧闭着嘴,显然是不肯再透露更多了。 陆辰不傻,这一天下来乱七八糟的事虽然他看得莫名其妙,却也隐隐察觉到了一些微妙的东西。 虽然这么想有些坏颜大人的清誉声名……可他感觉颜大人和皇帝之间的关系,已经远远超出了宋大人口中的所谓同窗之谊了。 季立春一定是知情的,所以才会如此讳莫如深。 对于这个结果,陆辰其实是有些泄气的,毕竟他的本意并不是要窥探颜大人的私事,而是要查明判官案,而如今调查的方向完全背离了他的初衷。 陆辰决定暂且甩开多余的想法,关切问道:“先不说那些了……颜大人的身体怎么样了?” “一时半会死不了。”季立春道。 “……” 怕这人再次多想,季立春只得补充道:“只是一时气急攻心,安心休息几天就没事了。” 前提是他真能安下心的话…… 唯一的亲人生死未卜,下落不明,可想而知,“安心”是何等奢侈的一个词。 季立春之所以还守在这里,就是怕这人想不开,万一一醒来就拿腰间的短剑抹了脖子,皇帝来追究他这个大夫的过错可就不好了。 陆辰不知季立春藏了后半句话,长长松了口气,他放轻脚步往那张花梨木的拔步床走了几步,伸长了脖子看向床上的人。 见他眼神透着十成十的关切,季立春忽然问,“你和颜大人只是同僚,何以如此关心?” 陆辰静默片刻,仍是由心道:“颜大人很像我的恩师,让我心生敬佩。” 扪心自问,哪怕如今线索已指向颜大人身上,他心中的敬佩与仰慕却仍旧不减。 季立春闻言讥笑道:“你懂什么?” “……”陆辰冷淡地扫了他一眼,“你仅以私事评判人,也算不得什么君子。” 季立春怔住,他没想到原来这个蠢蛋世家小少爷已经察觉到了。 “放心好了,我不会四处说嘴。这也并不是我想要调查的东西。”陆辰望着床上陷入昏迷中的人,道,“颜大人胸襟广阔,忧国爱民,在大理寺令我受教许多,是以,我敬佩颜大人。这无关他与谁有私。” 季立春别开视线,也看向床上的人,眸色深沉。 这么多年来,自己就像一只猫被拴在颜知身上,因不得自由而发了疯,肆无忌惮地对他宣泄着愤懑的情绪,次次不说得他无地自容便不肯罢休。 想来颜知也是实在不愿见到自己,态度也变得越来越冷淡。 但差别在于,颜知的恨始终朝着始作俑者,自己却因惧怕手握生杀大权的皇帝,而将这份仇恨转移到了对方身上。 陆辰这个年轻人干净的像一面镜子,对着他照一下,身上的污秽丑恶变全部都无所遁形。 他说得对,自己算不得君子,和颜知的坦荡比起来,自己不过是个夹缝中求生的宵小之徒。 做人甘于平凡、明哲保身都是无错的。 却也实在没什么值得骄傲。 *** 傍晚时分,床上的颜知转醒了,季立春见他翻了个身,对着拔步床的里侧一言不发,上前道:“起来把药喝了,温了三回了。” “倒了吧。”颜知背对着他,声音低沉嘶哑。 “这回不是可用可不用的药。”季立春道,“思虑过度伤神损脾,严重会死人的。” 颜知没有回他。 季立春把语气放和缓许多,不仅不挖苦他,还道:“你想骂就骂吧,是我做的不地道。” “不怪你,这都是报应。”颜知终于开口,“是我造业太多,全算到了我娘头上。” “生老病死人皆有之,你别这么想。”季立春这话说得心虚。 生老病死确是寻常,可父母病逝前无法在榻前尽孝,却是皇帝造成的。 “季太医,我娘还有多少时日?”颜知问。 “……我没法说。” “……” 季立春回味了一下,察觉自己刚刚的话有歧义,忙道:“你别误会,不是因为圣上不让,而是如今,我看不到病人,真说不好。长则三四个月,短则……” 他的话断在了这。 颜知听懂了言下之意,轻轻道:“我娘可能已经不在了。” 季立春还想着如何宽慰,颜知却仿佛自行平复了心情,撑着床坐了起来,拿起摆放在床头的那碗药,仰头一滴不剩的饮尽了。 “这几日你就告假在家休养吧。” 颜知道:“嗯。” 他心想赵珩还真是算无遗策,他连告假都免了。 “其实你的身子骨不弱,只是总不爱惜身体,要想恢复的快,得食补。”季立春绕到书案前,准备再写张进食补的方子,正在研墨,却见书案上摆放着一本《履巉岩本草》,封皮缺了一个角,眼熟得很。 季立春拿起那本书翻了翻,里面的注释也是自己的笔迹,确是自己房中丢失的那一本:“这不是我的书么?怎么在你这?” 颜知瞥了他一眼,神色如常:“前几日拿的,算我借的。” 这叫偷。 若是以前,季立春怎么也得得理不饶人的骂颜知十句先,可如今,他却像打湿的灯芯似的发不出火。 可想而知,颜知在这节骨眼上突然翻医书,定是想为母亲的病找一个良方。 第78章 孝道乃是人之常情,他又如何发作。 季立春只好撇撇嘴:“你又没有药理基础,上来就看《履巉岩本草》这么偏的,如何看得懂?回头我拿《伤寒杂病论》,《英公本草》来。” 而他不知,颜知曾在药铺做过学徒,是懂基础药理的。 第66章 陛下不想要? 季立春写好了食疗方子,便出屋打算让人给厨房送去。 刚一出门便有两个家仆迎来:“季太医,颜大人可是醒了?宫里说了,颜大人一醒便派人去传个话。” “人已醒了。”季立春道,“这方子你们拿厨房去,叫他们一日三餐按着做。” 其中一个仆人接了方子,然后便一人朝厨房去,一人朝着府门去了。 季立春自己又去房里拿了几本浅显的入门医书,回到颜知卧房,摆在书案上。 这一来回,床上的颜知似乎已再次睡去了,他便没再多逗留,离开房间,轻轻闭了门。 *** 夕阳透过窗纸,将卧房镀上一层昏黄,颜知也不知自己在梦还是在醒。 他又看见了年少时那场噩梦里的场景。 梦里岑玉行拿着染血的短剑,在他脚下,躺在血泊中的,是自己在这世上最后的依靠。 半梦半醒间,好像有一条冰冷的蛇从颜知身后无声的贴了上来,缠绕栖息在他的腰上。 温热的肌肤上瞬间起了一片的鸡皮疙瘩,与梦中截然不同的真实感受让他顿时清醒。 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赵珩来了。 赵珩将耳朵贴在颜知的后背,听着颜知胸腔里有力的心跳声,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收到颜知昏迷的消息,他再如何告诉自己无需在意也好,却是连晚饭也吃不下。 归根结底,是内心深处,他始终认为颜知相当脆弱。 那好似小草般的生命力,虽有韧性,但真上过马场就知道,草芥只是以数量取胜,单一株的花花草草,马儿一踏便彻底折了。 听到这心跳声他才感觉到安心,他想就这么静静地搂着颜知睡一会儿,却发觉怀里的人动了动,显然已被他弄醒了。 颜知支撑起身子,回头看了他一眼,赵珩难得自知理亏,猜想颜知定然不会给他好脸,心里已经做好了反击和打压对方的准备。 却不料那个人忽然俯下身来。 看着颜知的脸忽然放大,感受到一片湿润柔软落在自己的唇上,赵珩的瞳孔瞬间紧缩。 他几乎是本能的翻身将人压倒在身下,那一吻从断断续续到深入绵长,气息紊乱中,偶尔的眼神交汇,颜知眼中的氤氲令他的心跳愈发急促。 两个人之间从来没有过如此温柔而又热烈的接触,赵珩仿佛被人在脑子里点燃了一团火焰,那火焰蔓延至全身,连他常年冰冷的指尖也变暖了。 时间仿佛凝固,世界静止,只有他们之间的交融,赵珩紧紧拥着身下的人,交织中,是他迫不及待的想要向对方诉说。 诉说他从年少时,便一直扑灭不了的渴望与期盼。 可随着那深吻结束,理智便立刻回到了他的大脑。 颜知这出格举动背后的理由,是那样的显而易见。 赵珩的心忽然一抽。 一切都晚了,哪怕知道颜知的真实意图,他也已经无法回头了。 他已经彻底意识到,他仍想要颜知,仍想要与之亲近。 方才感受到的那种指间都发热的温暖,只怕他是从此再也离不开了。 感觉到颜知在主动解他的衣衫,赵珩轻轻握住他的手:“朕今日没想……” 颜知轻喘着,素净的脸上沾着几缕汗湿的头发,微微仰着头问:“陛下不想要?” “……”赵珩的心乱了,诚实道,“……现在想了。” 颜知露出一个带了几分自暴自弃的笑容,落入赵珩眼中,却只觉那眉眼间充满了堕落的媚态,好似烂熟的果实一般散发着异香诱人。 感觉到赵珩松开了他的手,颜知便顺势扯落了他的腰带。 两人各怀心事,身体却契合无比,水乳交融,共赴巫山云雨。 赵珩方才没说谎,今日来时,他真是心里清清白白,没想着来做这档子事。因为颜知身体还病着,根本禁不起折腾,想来做也做不痛快。 果不其然,虽然颜知最初相当主动,半盏茶功夫后,他整个人便软成了一滩水,只剩半模糊的意识了。 赵珩见状,匆匆解决了一次,辛苦忍着,没忍心再继续折腾他。 “先别睡。”赵珩拨开他脸上散乱的发丝,道,“下人说一会儿有照食疗方子做的晚膳,你吃了再睡。” 颜知睡眼朦胧,偏了偏头躲赵珩的手,他从年少至今,一贯都是谨言慎行的模样,难得见到这般猫儿似的懒懒的样子。 赵珩看得心里发痒,回过头去:“思南。” “……”像是没料到会在这种时候被唤出,过了好久,思南才从梁上一跃而下,单膝跪地,“属下在。” 他嘴角的胡茬似乎还沾着点食物残渣。 “去传膳。” 影卫一向是躲在暗处,不到危急时刻都不会出马的角色,此时却得了这样一道指令。 思南是个不会想太多的人,当真一愣一愣的出了房间传膳去了。 赵珩并不是不能亲自出去传膳,只是情意正浓,不愿离开颜知半步。 第79章 他替颜知拢上中衣,然后将耳朵贴在他的胸前,隔着单薄的衣料听着里面鼓动的声响。 “颜知。”他无意识地开口叫出了对方的名字,像在喊里面那颗跳动的心似的。 听见自己的名字,颜知眨了眨眼,眼神似乎清明了一些。 赵珩见他回神,撑起身看他,心里竟有些不安。 他不知为何颜知还没开口提要求,这却也正中他下怀,因为他也尽可能想要延长这种虚假的温存。 可与此同时,他也很清楚,虚假的东西迟早会破灭。 颜知终于开口了,却是误解了他的意思:“哦……陛下还没尽兴吧。” 颜知会这样想,也是经验之谈。往日哪一次不是弄上两三回,没半个时辰不肯罢休? 赵珩见他又在解自己中衣,急忙摁住他的手:“可以了,今日就到这吧。” 颜知再这般诱惑下去,他可能真的会忍不住。 赵珩最终决定主动问了。 毕竟,做好心理准备主动撞上他的刀口,总好过像十六岁那年一样,在含情脉脉、飘飘欲仙时,被他从背后刺上一刀。 “你有话和朕说么?” 第67章 想通了 听到赵珩这么一问,颜知又一次笑了,那是和方才一样的笑容。 “陛下想听么?” “说罢。” 赵珩早已大概猜到他想说什么了。 他知道颜知所求的无非是想要见到自己的母亲,等他开口了,拒绝便是。 很小的时候,他便听那老迈的皇帝说过,一国之君不与人做交易,因为天底下的一切本就是他的。 颜知开口,却并没有提及此事:“臣终于想明白了。” “想明白了什么?”赵珩被勾起了兴趣。 颜知的视线越过赵珩,仰面望着床顶:“臣文不成,武不就,本不过世上一个碌碌无为的普通人。遍寻浑身上下也没有什么过人之处,实在乏善可陈,也只有这身皮囊……” 听到他这样贬低自己,赵珩皱了眉,颜知却又误会了,视线闪躲了一下,道,“臣无意吹嘘,其实也不太会分辨容貌美丑……但想着能入陛下的眼,想必自己还是有几分姿色……” 赵珩才知道,颜知原是自视这样低的一个人。 而事实根本不是他所说的那样,他是实实在在寒门里走科考出的进士,十二岁能行云流水地做文章,二十岁便能一路考进殿试。 前丞相江琼见过多少名门才子,受他赏识的人,岂会平庸? 远的不说,就说七年前,如果不是看中他心思敏捷,有真才实学,赵珩早将他收入后宫。何必放他行走在外,夜长梦多。 赵珩不想逐字逐句的驳他,只是耐心听着他继续说下去。 “……臣与陛下结识于少年,如今已有十年,容颜迟早老去。世人说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驰……那或许……最多还有一个十年。” 赵珩脸色渐冷,只觉得颜知的话既在侮辱自己,也是在侮辱他。 天底下姿色艳丽者何止千万,赵珩甚至很清楚自己便是其中翘楚。 可天底下只有一个人,能让他感到快乐与痛苦,就是他身下这个说着浑话的人。 “你到底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臣想通了,臣愿侍奉陛下,直至陛下厌弃。”颜知道。 没有后面的话,没有“只求陛下……”。 赵珩愣愣看着他:“当真?” 这一问简直冒着傻气,一点也不像他了,他明明知道答案的。 颜知不过在同他虚与委蛇。 可只是因为颜知没有明说,他心底便产生了期待,问出“当真”这种傻话。 “嗯。”颜知回道,“千真万确。” “……”赵珩发现颜知真的很不擅长撒谎。 “其实从第一次见面开始,臣就心悦陛下。”颜知风轻云淡道。 颜知也真是铁了心要骗他了。赵珩心想。 可笑的是,他却不讨厌这种感觉。 他一生都秉持唯结果论,只要得到了想要的,内核是什么并不重要。 颜知想骗他就骗吧,至少他感受到的快乐是真的。 至少颜知亲口说了心悦他。 没必要在乎真相。 赵珩勾起了唇角,俯身吻他:“第一次见面就心悦?颜卿当真轻浮。只是,为何呢?” “那是因为……那时的臣没有见过比陛下更美的少年,当然,如今也是一样。” “你不是不会分辨美丑吗?” 颜知淡淡道:“臣只是不会分辨寻常人大抵无差的容貌,而陛下是天人之姿,万里无一。鹤立鸡群,自然显而易见。” 赵珩笑了,只觉颜知说了几句谎,便越来越得心应手了。 可颜知那些话却其实是半真半假。 至少,关于赵珩容貌的那些话,都是他的肺腑之言。 当年青麓书院的山下,那蹲在地上的少年一抬眼,颜知瞬间觉得人生过往十余载,遇到的所有人都黯淡无光。 美丽的事物会吸走人的视线。 颜知确实曾坐在晚枫堂的角落,视线几次三番从讲学的江先生身上偷跑,落在那个坐在最中央位置的少年身上,看着他芙蓉一般冷艳秀美的侧脸,看着他高贵的举止、自信的谈吐,出了那么一时半刻的神。 如果不是后来发生的那一切,他平凡的余生恐怕都会怀念着这个短暂同窗过的少年。 第80章 感慨自己年少时,遇见了太惊艳的人。 *** 思南走了不久,下人便将晚膳送到了房里。 颜知披着单衣坐在桌前,在赵珩的注视下,将那煨了几个时辰的药膳海参汤一口口的喝下了肚子。 而赵珩仿佛又回到了在青麓书院的时候,一手托腮,一手摸着颜知垂顺在后背的黑发。 “颜知,你方才那些话,若都是真心的就好了。” “是真心的。”颜知回答得面不改色。 赵珩自顾自喃喃道:“若真是那样……朕会一世待你好。” “别说十年、二十年,就是六十年,七十年,朕也觉得远远不够。” “朕要与你生同衾,死同椁,与你一生一世、生生世世在一起。” 颜知静静听完,露出一丝没有什么温度的笑容。 这时,一道白色的残影从灯火通明的屋外飞了进来,一只白鸟停在桌子上收了翅膀,它头上有浅黄色的冠毛,两腮有红色斑点,长得十分讨喜,一边蹦跳着,一边侧着头用乌溜溜的小眼睛四处看。 颜知像是已习惯了,将桌上的浆果拿到白鸟跟前,那鸟儿便低头衔住,一颗接着一颗的吃了起来。 赵珩认出那是先前他带来的鸟,左丞相当初献宝一般的送进宫里,颜知倒好,直接放养。 他确实说过任由颜知处理,便也不好多问,只是好奇看着:“他不飞走么?莫非剪了飞羽。” 颜知道:“它被养在笼子里太久,已不知去哪找吃食了,只能留在这。” 事实上,他当日就把笼子打开了,可那白鸟却只会在笼子边蹦蹦跳跳,不敢展翅高飞。过了几天,它总算开始四处飞了,可每到傍晚还是会回来找吃食。 赵珩看着那白鸟低头吃食的乖顺模样,心想:这倒是个好主意,鸟笼子,又何必非得是竹编的铁打的呢? 可惜的是这一招对颜知不管用,世上的飞禽走兽总是求生,颜知若也是如此,一切反倒好办了。 第68章 孤独的鸟 赵珩伸手去逗趣,那白鸟也不畏人,反而往他伸出的手上蹭了蹭。 “朕忘了,他叫什么?白凤?” “陛下上次来,说它叫玄凤。”颜知回答,又道,“陛下可知,玄凤并不是它的名字,而是这种禽鸟的名字。它不是大衡的鸟儿,是南方出海的客商带回来的品类。” 颜知之所以会知道这一点,只是为了了解这种鸟儿寻常吃什么,而让人打听到的。 赵珩并不是很在意颜知纠正了他,只觉得听颜知对他说话便觉得很开心:“原是如此,那是朕误会了。” 他盼颜知能一直这样和他多说说话。 颜知继续道:“这外来的品类固然稀少,在贵族商贾里却也是寻常玩意,可谭相却拿这鸟献给陛下,陛下可知,它的名贵之处在哪?” “在哪?” “吉祥如意。” “吉祥如意?” “这类鸟,原是很少说话的。”颜知双眼沉沉看着白鸟,“要教会它学舌,需得将自幼将它关在笼子里,拿不透光的厚棉布罩在笼子外,让它独自在笼子里生活一两年,期间周遭不能有鸟声,也不能有人声犬吠,终日只能听见驯鸟人口中那么一句或是两句讨趣的话。就这样,十只里头,才会有那么一两只能学的惟妙惟肖。” “为了让他觉得,只有学会这一句,才能告别孤独么?”赵珩了然,由衷道:“真是个好法子。” 颜知疲惫地垂下眼,他又忘了赵珩没有常人的心智,与他说这些简直是对牛弹琴,自己也实在是自讨没趣了。 只是他不知道,赵珩虽没有体会到他的言外之意,却是最懂孤独的。他从幼时起便常常觉得自己被困在笼子里,笼罩在黑幕中,所以他非常理解玄凤这种鸟。 如果有能让他从这种孤独中挣脱出来的希望,他绝对会紧紧抓住,从此再也不会松手。 是夜,他时隔多年再一次搂着颜知入睡。 他一贯睡觉浅,夜里入睡时,身边一个侍奉的人都不能留,无论那是伺候着他长大的张礼,还是常年随身的影卫。 去青麓书院时,先岑皇后书信里也提了这事,所以江琼才会特地给他腾出一个大房间单独住着。 可是后来,他却亲自把颜知接去与他同住。 回到雍京后,他恢复了独自入睡的习惯,每次传颜知来也不过白日宣淫,完事便让他走,从不会留他在甘泉宫过夜。 而如今,却又一次为同一个人打破了这个习惯。 赵珩还记得在书院时,平时一惊一乍的颜知夜里睡起来却沉稳得很。 而他不同,睡觉总是断断续续。 每次睁开眼,借着月色看到眼前颜知那张睡颜像婴儿一样毫无防备,安心的笑意便不自觉的溢满了他的双眼。 可这一夜,他几次转醒,却看见颜知睁着眼睛,失眠到凌晨。 那纤长睫毛的阴影中,一双眼淡漠而无神,望着除了床幔之外,空无一物的床顶。 他还从没有这般清晰的察觉过——颜知已完全变了一个人。 *** 接下来,颜知当真在府中好好的休养了数日。 与先皇不同,赵珩相当勤政,雍京三日一小朝,半月一大朝。接连两次早朝都不见大理寺卿的踪影,官员中自少不了有些微词,可看见皇帝并无怪罪意思,也不敢贸然在殿上直言。 第81章 颜知白天在府中翻翻医书,晚上陪出宫的赵珩睡觉,不用忙大理寺的事,也不用给赵珩筹备名单,清闲得很。 皇帝把颜母藏起来之后,两人的关系反而变得亲密了。同住在颜府的季立春总觉得有哪里怪怪的,却又说不上具体是哪里。 更怪的是那个翰林院的年轻人,颜知昏迷时那般关切,第二天还跑来打听,可得知颜知无恙之后,却就此消失了,从未上门探望。 一个两个,都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天傍晚,颜知照旧在卧房中看书,只等着入夜后赵珩过来。 他最近成日待在府里,天气又热,便日日只在中衣外着一件开襟的单衣。 按理说,身为臣子这样迎接圣驾无异于给皇帝当面一耳光,不过赵珩私下对这些繁文缛节从来是不在意的。 暮色西沉时,门外忽然传来一个下人的通传: “老爷,门外来了个人,说叫颜光仲,是您在咸阳的亲戚。” 颜知记起母亲先前的话来,合上书,一时无言,看看窗外天色渐晚,心道来得不是时候。 门外没得到回话,催促了一声:“老爷?” “知道了,请客人去前厅吧。”颜知吩咐道。 他立刻起身,找了一件见客的燕居服换上,带好发冠,脚步匆忙赶往前厅。 他赶到时,他的堂兄颜光仲已经在前厅等候。 颜府的下人虽不听令于颜知,礼数上却是周到的,前厅茶几上已摆了热茶水,堂兄却因为局促没有坐下,而是在前厅门口徘徊。 堂兄已三十有余,八年未见,身形早已变得厚实很多,背影越来越像过世的伯父。 颜知看着,愈发心生愧疚,只是脚步不曾缓下来。 “堂兄。” 颜光仲循声回头,差点没认出颜知来。 八年前一身麻布粗衣前往雍京赶考的堂弟,如今却一身华美锦缎朝他走过来。他身量拔高了一些,只是体格仍旧单薄。 更重要的是,那少年人才有的冲劲似乎在这雍京被完全磨灭了,曾经心气极高的眼神不再,就好像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压在他的肩上。 颜光仲倒没有想太多,只是感慨为官不易:“堂弟!多年未见,你都好吗?叔母呢?身体可还好?” 颜知沉默片刻,道:“都好。” “对了!”颜光仲想起什么,跑到茶几旁,将两个麻袋拖了出来,“堂兄给你带了收成的新麦,还有一包蓼花糖。堂兄知道,你在雍京做了大官,我拿不出别的,这些粗鄙的东西,你别嫌弃。” “……”看到来自家乡的土产,颜知微微动容,却很快将情绪收了回去,“堂兄此次前来,可是有什么事?” 按说远亲到来,怎么也得先洗尘接风,吃过便饭见过高堂,里里外外的寒暄一番再问正事。 颜知这么直接问,实在是心急了。 第69章 戏假情真 颜光仲见他不打算叙旧,笑容收了一些,神色尴尬的抓了下耳朵。 他记忆里的堂弟并不是捧高踩低的人,于是只当颜知是公务繁忙,叹了口气,直入正题道:“是这样……去年一冬咸阳都未下雪,今年收成实在是糟糕。咱们泾阳县那几个租户,别说交上田租,就是田税都快交不齐了。今年也不知该如何过年……堂兄想和你商量一下,今年的田租多少减一些,明年收成好,再他们补上。协议我都叫人拟好了,你看……” 颜光仲做事还是那样一板一眼。 颜知看了看对方抖开递过来的几张纸,问道:“既然泾阳县的租户的收成不好,堂兄一家那么多口人,想必也很难挨吧?” 颜光仲怔了一怔:“瘦死的骆驼总比马大。比起那些人家,我们家还好。” 颜知知道,他口中的还好,也就是谈不上“好”。 因母亲常把咸阳的伯母一家挂在嘴边,颜知听了不少堂兄一家的近况。 父亲亡故,长兄如父。这些年来,颜光仲赡养母亲,抚养弟妹,先后帮着两个弟弟成家,如今又要置办小妹的嫁妆,家境早已不如伯父在时殷实。 只是颜光仲夫妻俩都忠厚,即便日子紧巴也不曾打过颜知家那几亩薄田的主意。 思及此,颜知转身叫来下人:“来人。” 有个门外等着奉茶的婢女立刻迈入厅内:“老爷有什么吩咐。” “去账房,把全部的现银都拿来。” “……”婢女虽觉得奇怪,却还是听话的去了。 颜光仲臊得慌,一张脸涨得通红:“堂弟,你这是干什么?我又不是来打秋风的!” 颜知:“堂兄不要与我客气,账房的现银不过是维持府中近期开支的。用完了会有人去钱庄取,不会损这颜府的根基。” 非要说的话,这颜府和他也没多大关系。 包括母亲在内的人都以为他在雍京做了大官,其实他的俸禄是支撑不住这么大的府邸和那么多下人开支的。 整个颜府,说起来不过是赵珩的行宫罢了。 婢女很快带着账房先生赶了过来。 账房先生虽然带了现银,原本却是将信将疑的,直至见到颜知才信了婢女的话。 “老爷……是您要全部的现银?” “我不能要么?” 账房先生忙将一包沉甸甸的银两如数呈上:“老爷说笑了。府上现银都在这了,老爷若是不够,小的再去支。” 第82章 颜知接了那沉甸甸的包裹,也不打开看,便直接拎着到颜光仲跟前:“堂兄,拿去。” “颜知!你这是干嘛?!”颜光仲不肯接。 “拿着,堂兄。” 颜知一字一顿道:“拿上这些,再也不要来雍京。” *** 他没留堂兄,打发叫花子似的将他和他带来的土产都请出了颜府。 他知道他们颜家的人多少都有脾性,所以确信堂兄这辈子都不会再来找他了。 本想在赵珩来之前解决这件事,可等他回到卧房的时候,发现赵珩已到了。 赵珩想必已听下人说了前厅发生的事,坐在那哑然失笑:“颜知,你伯父再坏也已死了,又何必这般羞辱他的儿子?” 颜知只庆幸他未多想:“当初臣父亲亡故,伯父落井下石,难道真没有他的份么?” “那朕杀了他去。”赵珩说着便起身开始活动筋骨。 “……”颜知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拉住赵珩的手,“如此就可以了,小事一桩,陛下无需为此烦心。” “颜卿素来是最大度的。”赵珩意味深长道。 其实他很清楚,这十年来颜知对伯父一家唯有愧疚,哪里还有恨意? 今日如此做法,不过是与颜光仲一家撇清关系,免得这些朴实了一辈子的人也被他牵累,卷入奇怪的境地中去。 就像他的母亲一样。 那天之后,颜知一次也没提过他的母亲,赵珩却知道,他没有一天不念着。 他从前就是这样,习惯性的在自己面前隐藏真正最在意最珍视的事物,相当沉得住气。 作为计策而言,这无疑是成功的,赵珩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哪怕他没有求,赵珩也已准备给他一些甜头,作为这阵子他听话的奖赏。 借着被拉住的手,赵珩反握了他的腕,顺势将人带入怀中,颜知非但没有丝毫抗拒,反而从容地仰着头吻上他。 卑躬屈膝,奴颜媚上,他也可以做的很得心应手了。 何况赵珩也并不是一个难以讨好的人。 颜知常想,别说作为一国之君,以赵珩的出身和经历,身为唯一的皇储,早在幼时的东宫他一定就见多了阿谀谄媚的嘴脸。 那为什么,几句顺耳的话,一些亲密的举动,便可以让他流露出那样深受触动的眼神呢? 相识十年,他发现自己还是一点也不懂赵珩。 *** 这阵子陆辰在翰林院干着些修撰史书的文职,却也没停下调查,只是担心加重颜知的病情,暂时把方向从他身上移开了。 却万没想到,颜知病情好转后会主动来找他。 听到人通传时他还不信,直至走出翰林院,看到那李树下立着的玄色身影时,他的心才一下子悬了起来,上前行礼时几乎是提心吊胆的:“颜大人,您找下官?” 颜知点点头:“陆翰林,能否借一步说话?” “当然。” 陆辰其实心中忐忑,不知颜知要带他去哪。 他直觉颜知要对他说的话事关紧要,必然会带他去一个僻静处,可出乎意料的是,颜知没走多远,只是带着他走到一个空旷的湖边。 卵石丛生,草木稀疏的湖岸边,连个遮蔽的树荫都没有。 颜知背对着他,负手看着湖面:“日前,长乐宫有一位讲学士父亲过世,回乡丁忧了。薛王的讲学士缺了一位,颜某便向陛下举荐了陆翰林。” 陆辰怔怔看着他的背影:“为何?” 对其他人而言,在翰林院修史定是一个消磨人意气的职位,可对陆辰而言却是恰好。这般清闲的职位,才能让他有足够的时间扑在调查判官案这件事上,所以他也并不觉得烦闷。 突然之间要让他去给薛王讲学,他从没想过这种可能性…… 薛王殿下是如今唯一的皇嗣,为殿下讲学自然是美差,翰林院的人可以为这个位子抢破头。 可陆辰却一时不知作何感想。 第70章 君影草 颜知没有回答陆辰的那一句“为何?”,而是忽然问起其他:“陆翰林,您在调查的案子可有什么眉目了?” 陆辰吞了口唾沫,站在跟前的人是他目前怀疑的首要对象之一,他自是不可能和盘托出的。 其实这阵子也着实是进展缓慢,没了大理寺的官衔,他连以前那些随时可以看到的卷宗也接触不到了,只能凭借着记忆,自己将有用的线索一点点的记录下来里。 “在大理寺沉积的案子不止这一桩。”颜知叹道,“这世上有许多案子,是不会大白于天下的。” 七年前的采花案,两年前的使臣案,有多少卷宗沉积在大理寺,谁又数得清呢。 陆辰个性倔强,哪里听得进去:“颜大人,您想说什么?” “我想说,人生在世,不应以有尽求无尽,不应陷入执念而不惜自损。” 颜知微微侧身,看着他道,“陆大人,您还年轻,年轻是您最大的利器。判官案已在雍京这一带肆虐了十余年,终会有结束的一天。而陆大人是新科状元,仕途才刚刚开始,未来还很长。” “当年孔明多智而近妖,却熬不过司马懿的坚守不战,星落五丈原,蜀汉自此再无胜算。” 颜知继续道,“很多时候,一个人只要活下去,便已经赢了。” “……”陆辰茫然望着对方,胸中鼓噪,却不知如何反应。 第83章 他这一次才是真真切切感受到了,颜大人将什么寄托在了自己的肩上,可他却连那东西是什么都看不真切。 他闷闷地想,或许旁人骂的都不错,自己真的是很蠢。 *** 九月初九重阳佳节,朝廷休沐,颜知从颜府出发,驾车出城,前去雍京城郊的灵山登高。 颜府的马车停在灵山山脚下,颜知下了马车,让下人候在山下,准备自行上山。 车夫顿时有些为难:“颜大人,今日登高的人多,难免杂乱,要是您出了什么事,小的没法交代。” “用不着你担心。”颜知回道,然后绕到马车后头,果然看见思南坐在马车后面的横栏上,“他跟我一起去。” “……”没想到会被发现行踪,思南愣怔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慌忙下车抱拳,“颜大人!” 颜知让他起身,然后对着车夫问:“你要不要和他试试身手?” “大人说笑了。”车夫虽是第一次见思南,却一直知道颜知身边有安插影卫,他又哪敢和皇帝的护卫比划手脚,“既然颜大人有护卫跟随,那小的便放心在这等候大人了。” 颜知点点头,示意思南跟上来,然后两人便往灵山山脚下去了。 九九重阳,又叫登高节。雍城一带山岳不少,但论山高水美还是灵山最佳,因此吸引了不少今日来此登高的百姓。 雍城百姓富足,一个个头上或簪菊花,或插茱萸,携家带口的出游一般,山道上热闹非常。 思南手握佩剑,一路跟着颜知,却发现他并不随着人潮往山顶去,而是在僻静的山脚下信步闲逛。 “颜大人,您不去山顶吗?” “去干嘛呢?”颜知反问。 “今日是重阳嘛。重阳,不就是登高,赏菊,佩茱萸。” “是啊,还要敬谢父母呢。”颜知顺着他道。 “啊这……” 思南被噎的说不出话来。 他终日跟着颜知,哪能不知道颜府发生了什么?颜母至今下落不明,颜知当着陛下的面不曾提过,却不想会在今日提起。 思南的身手没话说,脑子却常常转不过弯来,颜知无意为难老实人,于是一边继续走一边道:“我不是来登高的,只是来散散心。” “……”思南无言,默默跟上。 颜知越走越僻静,在山脚绕着石壁,专往那些背光阴凉处走,正值夏末秋初,山花野草郁郁葱葱,谷底草木幽静雅致,风景一点也不比高岳山顶差。 颜知一路走一路看,兴起时还伸手去抚等身高的蒲苇,蹲下来摆弄花草,当真宛若踏青一般惬意。 “思南,你今年多大了?” “回颜大人,属下已三十有四。” “家中几口人?父母俱在么?” 听颜知又提及父母,思南有些警惕,小心答道:“属下是孤儿,家中只有妻女,一共三口人。” 不过颜知并没有执着于父母这件事上,转而问:“影卫这份差事相当辛苦吧,吃不上饭,又顾不上家……你打算做到什么时候?” 思南正色道:“属下为报陛下大恩,万死不辞。” 颜知没再问什么大恩,他知道问了也未必能得到答案,于是只是点头道:“原来你和我一样,只等着油尽灯枯,被舍被弃。只不过你是自愿的,而我……” 他没说下去,只觉得说的不妥,可如今想要把前面那句收回来也不能够了。 “颜大人,其实……” 颜知看出他想说什么,抬手打断了他:“若是为赵珩说话,就不要开口。” 他知道赵珩有的是愿意为他卖命的人,当初的东宫太子,如今的一国之君,他拥有的太多了,随便施舍给人一点恩惠,便足以让人为他舍命报答。 而与之相对的,赵珩的一丝恶意,落在一个人身上,也足以让他万劫不复。 很不幸的是,他是后者。 所以他可以听同为后者的季立春劝他看开,却不想听前者说一些自以为理解的话。 思南讪讪住了口。 他脑子虽不灵光,却毕竟跟随了颜知足足八年。 都说旁观者清,他就是亲眼看着颜知一步步走到今天的旁观者,可他却也说不出对方究竟在哪一步行差踏错,才落得今天这田地。 不过,自从上个月病了一场之后,颜知仿佛有所转变了,与此同时,圣上的态度也变了,一切都在朝着和缓的方向发展。 颜大人整个人松弛许多,如今甚至可以出游散心了,对此,思南还是相当欣慰的。 “思南,你知道我在找什么吗?”颜知一边信步一边问道。 “属下不知。” “我在找君影草。” “君影草?” 颜知说道:“它又叫风铃草,开白色的一串小花,听说它花形奇特,好似风铃。平时不常见,因它总长在僻静的深山、谷底,与兰草相伴。世人只知空谷有幽兰是君子高洁,却不知伴兰而生的君影草也不入俗流,甘得寂寞。” “……”思南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文人墨客总爱托物言志,他是个武夫,不太懂颜知的意思。只觉得伴兰而生,听上去倒是相当美好的。 颜知又道:“不觉得君影这个名字很好听吗?若兰草是君子,它便是君子的影子。” 思南道:“是很好听。属下没有见过风铃似的花,也想看一看。” 第84章 颜知忽然停下脚步,视线轻飘飘落在不远处的一从绿色的植株上。 颜知露出一抹笑来:“今日我们怕是见不到了。” “为何?”思南不解。 “因为,现在是九月了。” 君影草的花期已过,九月,正是结果的季节。 第71章 等了许久 九九重阳,朝臣休沐,皇帝却是没有空闲的,每天各地呈送的奏本络绎不绝的往甘泉宫外殿的书房里送,饶是赵珩一目数行、一挥而就,也得宵衣旰食才能批完。 而赵珩近来为入夜后出宫腾出空来,白天手上的朱笔更是舞的飞起。 时近傍晚,总算是得了些空,赵珩正搁笔舒展肩膀手臂,便听见窗边传来思南的声音。 “陛下,颜大人让属下来传话,说今日重阳,盼您早些过去用晚膳,共饮菊花酒。” 赵珩冷声道:“思南,颜府那么多人,这话何必你来传。你再叫颜知这般戏耍,朕就要换个影卫了。” 如果是牵涉到[判官案]的事,动用到思南也算合情合理。可分明只是请他去用晚膳,颜府哪一个不能传? 思南一时没想那么多,愣怔片刻。 赵珩知道颜知心思活络,思南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日前他去翰林院见陆翰林,挑了个藏不住人的湖边聊了半晌,思南却一个字也没听见。 傻子也知道,颜知是故意选的那种地方。表面上,是思南日以夜继的盯了颜知八年,而实际上,恐怕反而是颜知摸透了思南的一切。 不过术业有专攻,赵珩还不至于要求一介武夫去和颜知斗智斗勇:“罢了。说说吧,今日他做了些什么?” “颜大人上午去了一趟灵山,回府之后便一直在屋内休息,没做什么。” 重阳节去灵山登高?放在雍京任何人身上都没什么问题,可赵珩隐隐觉得这不像是颜知会做的事。 颜知近来转了性,做的事都不太像从前,赵珩也渐渐摸不准他在想什么了。 他会主动索吻,主动宽衣,主动和自己说长长一整段的话,甚至,像今日这般,主动邀请他去府上用膳。 先帝后宫妃子众多,赵珩幼时住在先岑皇后身边,听多了后妃争风吃醋,谄媚固宠的手段,今日这个贵妃,明日那个淑妃,轮番着请皇帝去自己宫中用膳小酌更是常有的事。 可赵珩知道,颜知做这一切并不是什么持禄固宠,他的目的从一开始就相当的明确,那就是取悦自己,换母亲回来。 不过,无论目的是什么,光是想到他做这一切是为了取悦自己,赵珩便觉得很开心了。 既然颜知都来请了,哪有不去的道理。赵珩让思南先行回府,自己传张礼进来,换上了出宫惯穿的玄色劲装,轻车熟路的只身出了宫。 去颜府的路上他才感受到佳节的氛围,为辟除恶气,家家户户随处可见装饰着菊花枝条,行人头戴色彩艳丽的山茱萸,空气里也满是吴茱萸的辛烈气味。 一路走来,唯一一户没有任何装饰的府邸,牌匾上就写着“颜府”二字。 府邸内灯火通明,碧瓦朱檐,奢华有余却毫无烟火气,难怪颜知住在里面不开心,赵珩皱了皱眉。 知道皇帝要来,颜府府门大开着,里头的迎出来的管事接待惯了皇帝,说话也格外的讨喜与中听:“陛下,颜大人在主院等了您许久了。” 只这一句,面若霜寒的赵珩眼底便浮现出微微的笑意了。 “往后,逢年过节,你们也上心些。”赵珩指指门,“一点不喜庆。” 管事忙不迭道:“是。小的这就差人上街买一些山茱萸和菊花枝来。”说完,便给手边的下人使了使眼色。 赵珩跟着下人走进主院,一眼便看见颜知坐在长廊中的美人靠上抬头望着天。他只着一件单薄的白色丝缎单衣,月光倾泻下泛着莹莹的微光,黑色的长发顺服地贴在背上,好似银装素裹的梅花枝条。 听见脚步声,颜知回头看向他,嘴角扬起一抹笑,带着些月光清辉般的凉意。 真正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赵珩上前去轻柔地搂住他:“等许久了吧?” “是啊。”颜知轻声道,“真是等了许久了。” 颜知语气真诚,他极少有这般坦率的时候,因此显得格外可爱。赵珩一下下顺着他的头发:“朕和你赔不是。今日是重阳佳节,每逢佳节倍思亲,你却孤身在雍京,朕本该早些来陪你的。” “无妨。陛下既来了,臣便如愿了。”颜知起身道,“时间不早了,先用膳吧。” 颜知的卧房里已摆了一桌珍馐美味,两人甫一落座,一群人便围了上来。 颜府的管事和下人都是宫里训练出来的人,要入皇帝口的食物自然不敢怠慢,拿银针在那一碟一碟的试。 赵珩对这些早已习惯了,颜知也只是垂眼看着他们忙碌,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 试完了菜品,一个下人拿起酒壶,掀开壶盖,用银针浸润片刻,取出不见变色,便盖上盖准备放回去。 一旁的管事心细,斜插进一只手,探了探酒壶外壁,皱起眉头,吩咐道:“酒都凉了,去换一壶温的来。” “留下吧,天气炎热,想喝凉的。”颜知忽然开口,“你们再给陛下另上一壶温酒便是。” “不用了。”赵珩倒从不在意这些,“都别忙活了,出去。” 第85章 多余的人都走了,屋内总算静了下来,只留他和颜知两个人独处。 颜知倒了两杯酒,酒液是淡淡的琥珀色,泛着菊花的清香,倒在玉瓷杯里,暖玉一般好看。 他拿起一杯,仰头喝了,微笑亮出杯底:“臣先饮为敬。” 颜知出身贫寒,入朝后又不怎么与人应酬,往日是很少喝酒的。 赵珩原来只知他冷冽,不知他也可以这般风雅。 气氛绝佳,酒却泛着苦味,赵珩跟着饮下,眉毛扭曲了片刻,放下杯子苦笑:“什么地方买的,这么苦,也不怕砸了招牌。” 颜知又续了两杯。 “这酒不好吗?臣怎么品不出来?”说着,便要再喝一杯。 赵珩拦住了他举杯的手:“别喝了,这酒实在难喝。” 颜知举杯的手从他手里挣开,再次仰面倒进嘴里,然后忽然扑上来亲吻了他。赵珩拒绝不了他这样的情态,狠狠掐着他的腰与他拥吻。 苦酒入喉,反将这份情痴狂乱衬得愈发刺激了。 第72章 慈悲 一吻结束,赵珩强忍着将人扔上床的冲动,拉开距离,起身压着他在桌边坐下:“好了,别发浪,先把晚饭吃了。” 这些天,颜知次次主动撩拨,却不代表他能坚持到最后,常常不到半途就“不行、不行”的哀声告饶,或就直接昏迷过去。 这体质实在是令人担忧。 可府里那太医却总说他身体无恙,归根结底还是这些年不好好吃饭,以至于精力才越来越差。 如果赵珩所求的是一时欢愉,便任颜知怎么糟践自己的身体了。 偏偏他还贪恋缱绻,想与颜知长相厮守。 两杯酒下肚,颜知似乎有了些醉态,脸上挂着平日里都不曾有的愉悦笑容。 他在桌边也不肯好好坐,反身抱住身后没来得及走开的赵珩,噙着笑,懒洋洋地仰面问道:“陛下,您杀人时,是什么样的感觉?” “怎么突然对这感兴趣了?” 赵珩有些意外,因为这么多年来,颜知虽然没少替他物色,遮掩,甚至参与,但事后却总是闭口不愿谈的。 “因为陛下说过,只有杀人时才会感到快乐。那么,想必感觉是很畅快的了?” “嗯……很快乐。” “只是这样么?”颜知脸上的笑意不知何时已不见了踪影,抬着一双微微湿润的眼看他,仿佛当真承受着什么痛楚,“陛下杀人的时候,不害怕,不痛苦,也没有负罪感么?” “为什么会那样?”赵珩很认真的反问。 颜知用一种从所未见的眼神看着他,就好像佛堂中俯瞰着苍生的菩萨,一定要找一个词来形容的话,便是“慈悲”了。 菩萨的眼睛总是半睁半闭,据说是代表了佛祖既不舍天下苍生,又不忍看世间残酷。 半睁半闭,是因为无法不在意,却又不能太在意,若太在意,反而会乱了心神,阻了修行。 这么想来,慈悲的眼神中,其实包含了一种心意已定的坚决。 那颜知的眼神是在不舍什么,不忍什么,又决定了什么呢? “颜知……”赵珩神色温柔地伸手去抚颜知的脸,“你只是被世间的法则束缚住了,内心深处,你应当是理解我的。” 颜知没有回应,而是闭了眼,将脸往他的怀里轻轻一靠。 “算啦。” 他说,“赵珩……我不恨你了。” 这一瞬,幸福感自赵珩的心中满溢。 他隐隐记得,很久以前,颜知也说过同样的话,他说“我已经不憎恶你了。”“这一切不是你的错”,还说“我把命赔给你”…… ……却也说“我不是你的知己”“你不该来这世上。” 那天他说了最动听的话和最残酷的话,可今天只有一句不恨了。 他好像真的完全属于自己了。 赵珩不自觉的开了口,说起他从不曾与外人道的那些事。 众人只知他自幼养尊处优,不知他从没有亲人,没有玩伴,像玄凤一样,被罩在黑色的幕布里好多年,孤独地等待着有人能够理解。 也正是因为如此,当这个人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才会表现的太过于热切,太志在必得,以至于吓到了对方。 如果还能再来一次的话,他一定会像个熟练的猎手,小心翼翼,慢慢地靠近,拿不易察觉的网去套住颜知的。 年少时他曾想过,颜知的名字真是玄妙。 红颜的颜,知己的知,取了红颜知己中的二字,分明就是老天精心造好了,只为赐给他的人。 若不是前大理寺卿追查到了宫中,先岑皇后便不会送他去咸阳避避风头,若他不去咸阳,就会错过颜知。 而命运就是这样有趣,看似杂乱的桩桩件件却是环环相扣,失之毫厘便差之千里。 他诉了半天情衷,颜知除了开始哼哼了几声,便没有给过任何回应,可即便是这样,他仍觉得欢喜。 这段感情从一开始便不公平,因为他比颜知更渴望爱。 给予其实是一种索取,没有人不希望得到回报,他往颜知身上倾泻的感情越来越浓烈滚烫,是因为他的需要从来得不到回馈。 不论颜知的身体如何备受摧残,那颗心始终又冷又硬,置身事外、冷眼旁观,任他在那发疯。 就像现在,颜知一句不恨了,便又勾得他心中激荡,他诉他的情衷,而颜知却一言不发,好像睡在了他的怀里似的一动不动,到最后,连拥着他的双臂也垂落了下来。 第86章 “颜知……如果你真的愿意陪着我一辈子,我会和你道歉的。” “你想要的一切,我都可以给你。而我想要的由始至终只有一个,就是你。” “这样的交换,不公平吗?不好吗?颜知?” 颜知大概又想要逃避了,所以才一声不吭。 可赵珩实在太想要听他的答案了,于是去捞他的下巴,抬起他低垂的头颅。 而就是这一下,他心口一窒。 只见那人面色苍白,唇色发青,早已没了意识。 “颜知……”他无措地拍打对方的脸,想要叫醒对方,可颜知的脖子却好像没了支撑的力气,整个脑袋往另一个方向偏了过去。 赵珩的目光瞬间移向桌上那两杯见了底的玉瓷杯。 “来人!” 这一声嘶吼仿佛是从灵魂深处,循着本能发出来的,赵珩将绵软无力的颜知打横抱起,夺门而出,往西院的厢房飞奔而去。 主院里的仆人们闻声都着急忙慌的跑了过来,却只看见他抱着一个人飞也似的跑出了月洞门。 别说他们望尘莫及,就连影卫思南都几乎追不上他的脚步。 赵珩恨自己,不该赐这样大的宅子给颜知。 那些雕栏画栋,亭台楼阁,此时此刻都成了划在他和颜知之间的阻碍。 他望山跑死马,怎么也跑不到西厢房。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颜知在他怀里,随着他的疾奔上下颠簸,却气息全无,真正像极了一个物件。 他似乎能感觉到颜知的温度在逐渐离他而去,甚至将他身上仅剩不多的体温也一并带走了。 颜知曾说他冷得像蛇,可是颜知不知道…… 蛇也并不想那样冷。 蛇也喜欢在暖烘烘的太阳底下汲取温暖。 而他的太阳从来吝于给予他温暖,如今更是在无情地西沉。 这一去就不会再回来,等待着他的将是无穷无尽的长夜。 第73章 玉石俱焚 被人破门而入的时候,季立春还正在书案前啃着笔头想着一味药材的名字。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那名字就在自己嘴边了,却不料恰在此时,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吓得魂飞魄散。 当认清闯进屋内的两个人之中其中一个是九五之尊时,季立春急忙起身跪地迎接。 赵珩无暇顾及其他,疾步走近,将怀中的人放在屋内的床上:“赶紧过来!” 以往接见他时,皇帝一向离得很远,声音也平和。 这一声却几乎吓破了季立春的胆,跪在地上直哆嗦,他还在地上挣扎着想起身,后领已被另一个黑衣男人揪住。 思南嘴上说着“得罪了”,手上却毫不含糊,半拖半拽的将他丢到了床边。 季立春扶着床沿定睛一看,床上躺着的人除了颜知还有谁。 见他唇色发青,气息全无,季立春的心当下凉了一截。 季立春活得清醒,向来都知道,负责照看皇帝的男宠,平日里确实是清闲的差事,可却也是万万不能出差错的。 他看多了话本,深知这种时候,稍有不慎,他季立春就是给颜知陪葬的命。 坐在床尾的赵珩脸色发青,声音微微发颤,道:“救活他,你就是太医院提点。” 得知自己不必陪葬,还有可能升迁,季立春稍稍松了口气,镇定下来,从颜知的袖子里翻出手腕,小心探脉片刻:“怎,怎么回事?” 季立春今日下午还给颜知请过脉,颜知身体虽虚,却并没有疾病,理应不会在几个时辰之后就成了这死人模样才对。 “中毒。”赵珩回道,然后回头吩咐思南,“去主院把那壶酒拿来。再着人进宫,把太医院当值的,不当值的,都叫过来。” 感受到指间微弱到几乎已难以察觉的脉搏,季立春心道:这太医院提点还真是不好当。 好在他这赛华佗就在颜府,不然再拖两盏茶功夫,就是神仙来了也没用。 他立刻起身,取来针囊,先后在双内关下针,然后去针,又敞开颜知的中衣,针中脘,提插补泻。 他急得后背的汗都出来了,却不见床上的人有任何反应,便又问:“方才他吃过东西没有?” 赵珩黑漆漆的眼中一点光也没有了,他单手撑着床,勉强答道:“没有。只喝了两杯酒。” 季立春回头在屋内扫了一圈,拿了桌上的茶壶,将颜知从床上拉起来,抵着他的喉咙就往下灌。 被刺激到喉咙,方才死了一般的人本能的呛咳挣动了几下,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血色。 赵珩立刻翻身上床,从身后扣住他的身体,方便季立春的动作。 很快,颜府的下人们也已跑到西厢房,一个个手足无措的看着屋子里,听候太医差遣。 一壶茶水灌完,季立春将空茶壶往床边随手一丢,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下针,同时头也不抬对外头喊了句:“去多拿几壶水过来!要凉的!” 这一声令下,立刻便有人跑去拿了好些水壶来。 下人们帮着季立春一起摁住颜知,往他肚子里灌了三壶水,这才感觉他有了些许反应。 季立春再度在中脘下针,同时用四指从腰腹两侧推挤胃部,见有清水自颜知嘴角溢出,忙喊人调换了姿势,让他面朝下趴着。 没多久,颜知便在昏迷中吐出了许多清水来,哗啦啦地淌了一地。 第87章 见状,季立春才长吁了一口气。 可他知道事情还远远没完,这样催吐只能让人将还未来得及效用的毒物吐出,真要解毒仍需以草药方子对症下药。 他一边探脉,一边在人群里找到了方才那个被使唤去拿酒壶的黑衣男人:“把那酒壶拿过来。” 思南不敢迟疑,急忙将酒壶呈上。 季立春打开壶盖闻了闻,凝神回想了一会儿,又倒了一些在手背细闻片刻,心下已有了判断。 皇帝落座的席间出现毒物,管事的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已经提前开始叫冤:“季太医,您可要明查啊!酒水菜品我等都已一一用银针试过,银针当时是没有变色的。” “银针自然试不出这种毒。” 要知道,银针仅能测出煅烧炼制的毒物,譬如人尽皆知的砒霜。事实上,砒霜之毒性,若分量不足,是远不足以在顷刻间毒死一个人的。 当年颜知向他请教的时候,他曾说自己并不懂害人的方子,但实际上,草木之毒,远胜于砒霜。譬如柳叶桃,譬如佛手莲…… 季立春盖上酒壶,脸色阴沉道:“这是君影草的果实。” “君影草?” “君影草!”在一片困惑议论声中,思南的一声惊呼格外突出。 季立春见他那副惊疑的表情,便验证了心中的猜测。 除了颜知,谁有机会下毒,谁又会在酒里下毒? 颜知从他房里拿走的那本书,他本以为颜知是为了救母,如今想来……恐怕是为了这个。 也许那天,他留下一句“不认命”后,便已经开始筹划这场复仇了。 却把自己搞成这样…… 那天说的话,颜知是一句也没听进去!他一贯如此。以卵击石,何其愚蠢! 毕竟事关紧要,在得到皇帝准许前,季立春暂时不想声张,只是轻声感慨:“还好……万幸陛下没喝。” “可……陛下喝了。”思南愣愣道。 季立春呆若木鸡,与那影卫思南对视片刻,两人突然齐齐看向床尾。 只见人群后,那位大衡的皇帝,九五之尊,早已不知在何时栽倒在了床上。 *** 重阳佳节,雍京的大街小巷都热热闹闹的,每个百姓脸上都洋溢着丰衣足食且生活安定才有的笑容。 人们似乎都已经淡忘了,大衡水深火热,民不聊生的日子,也才过去不到十年。 次日早朝,宫中传出消息,正当盛年的皇帝罹患重病,难以朝政。 举朝哗然。 第74章 走马灯 春日的田野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带着青草味的微风拂过麦田,秧苗摇曳,绿浪起伏。 颜知走在田野间,他穿着青色的麻布衫,手里抓着路上随手拔的狗尾巴草把玩。 他一向知足常乐,爱偷闲躲静。太阳就要西沉,他却走得不紧不慢。 忽然,有人从背后握住了他的双腕,将他整个人提溜了起来。 “——!” 颜知一阵慌乱,那根毛绒绒的狗尾巴草也脱了手。 可当小小的蓝色布鞋踩在了同样颜色的两只布鞋上,颜知的惊恐消失了,仰面朝身后的人看去,顿时笑出了声来。 “爹爹!” “知儿,昨日私塾教的那首诗,怎么念来着?”背对着西沉的夕阳,男人的面容模糊,却熟悉而亲切。 “山村咏怀?” “对,那首数数的诗。” “一去二三里!”颜知朗声起头。 背后的父亲跟着他念,“一、去二、三、里。”他一字一顿,跟着数字迈开步子。 “烟村四五家!” “山村四、五、六——” “不是不是,是四五家!”颜知笑得直不起腰来,眼角都泛起了泪花,“然后是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 “好好,六、七座亭台,八、九、十枝花~” 父子俩在田埂边嘻嘻哈哈玩了个够,父亲才牵着他的手,走上了回家的路。 一进院门,在院子里布菜的母亲便一眼看见父亲脏兮兮的鞋子,苦笑埋怨着父亲瞎闹。 趁这功夫,颜知跑到饭桌旁探头一看,三个菜,清炒的丝瓜,葱爆的鸡蛋和白灼的小河虾,都是他最爱吃的家常。 母亲拍完了父亲鞋子上的灰,又在后头催促他去洗手。 颜知吞了口唾沫,一蹦一跳跑进后院,一转眼却发觉自己到了青麓书院。 窗外的日光照在乌木书案上泛着白光,映得书案前的老者浑身发亮。 老者抚须微笑,手里拿着几页纸,问他:“这些都是你作的文章?” “回江先生的话,是学生作的。”发觉自己手中拿着一个茶盏,颜知当即上前两步,捋摆跪下,毕恭毕敬的将茶奉上:“学生颜知,拜敬江先生。” 老者点着头接了他的茶盏。 颜知心潮澎湃,可以正式拜入江先生的名下,入青麓书院,原是他做梦都不敢想的事。 他激动万分,当即行了三叩首之礼。 再抬头时,眼前已是礼部南院的东墙之下。 雍京二月,新雪下了一地,皇榜贴满了一面长长的围墙,上头密密麻麻的都是不认识的名字。 冬日的天光太亮,让红纸上的一个个黑字都变得难以辨认了。 “颜师弟!我看到你了!”卢师兄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一只手越过他的肩指着那面围墙,“你也中了!” 第88章 颜知有些茫然地在墙上的皇榜上寻找:“在哪?” “在那!你看啊,位及二甲!”卢师兄没忍住搡了他一下,语气中是由衷的喜悦,“太好了,颜师弟!” …… 雍京同门齐聚,推杯换盏,颜知饮得迷迷糊糊,意识涣散时,听见父亲的声音在门外喊着他的乳名,于是急忙起身告退,往酒楼外走去。 屋外下着雪,整个世界白茫茫的,闪着细碎的银光。 父亲打着伞在雪中。 风雪和伞檐了父亲的容颜,只见他从伞下伸出一只手来。 “知儿,我们走吧。” 颜知提着衣摆,轻快跑下酒楼那几级台阶。他正要抓住父亲的手,忽而不知哪里窜出一条蛇,横在了两人之间。 颜知吓了一跳,本能想要绕开那条蛇,那蛇变得粗大,朝他冲了过来,一瞬间,便从脚踝开始攀附上来,将他整个人都缠绕的死死的。 那条蛇冰冷得如霜如雪,让他无法呼吸、逐渐失温。 他回头去看蛇行的方向,只见那个方向黑漆漆的一片,宛如修罗深渊,什么也看不见。 颜知心生恐惧,拼命挣扎,在巨蛇缠绕的间隙中,朝着父亲伸出一只手。 他快要窒息了,根本喊不出声,只能在心中大喊。 请救救我…… 请带我走…… 却眼见父亲安静地转身而去了,他怎么够,也够不到那一截衣袖。 一场美梦就这样成了噩梦,当身体被拖进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时,颜知浑身一震,惊醒了过来。 四周是太医院的摆设,却是一个全然陌生的房间。 脑子还混混沌沌的,他堪堪恢复听觉的耳边便传来一声大喊。 “颜大人醒了!快去通知薛王殿下!” 没多久,便感觉一群人乌压压地围了上来,有切脉的,有擦脸的,有喂水的。 颜知意识还很模糊,茫然的任人摆弄。 没过一会儿,薛王已带着长乐宫一行人匆匆赶来,紧随在薛王身后的,是长乐宫新来的讲学士陆翰林。 薛王是径自从甘泉宫赶来的,在父皇榻前守了三日,那种略带稚气的脸瘦了一圈,戴着小冠的脑袋也毛毛躁躁的。 颜知昏沉躺在那,只依稀听见人声在讨论着什么医药方子,什么诏狱里那位太医。 可他只关心一件事—— 赵珩死了没有。 “……”七岁的薛王落座在颜知床侧,小心探了两下,方握住了他的手,声音极低地唤道,“先生……” 颜知沙哑回了一声:“嗯。”那孩子疲惫的双眼中便开始掉泪珠子了。 对自幼长在蜜罐里的薛王而言,这三日有多难熬,恐怕没有人能理解。 他虽然还年幼,不懂朝局上的险象环生,却知道父皇,先生,都是是他心里数一数二的人。 而这两人却在三日前的重阳佳节,一夕之间,双双遭人毒害。 薛王抽泣了片刻,终于情绪崩溃,扑在颜知身上:“先生,父皇,父皇他……” 死了。 颜知在心里盼着这一句。 他需要听见有人切切实实的告诉他,赵珩死了。 饮下毒酒那刻起便完全没想过自己还能活下来,而今日醒来,他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便是——用的量还不够。 如果连自己这样的体质都可以生还,那就更别提自幼习武,身强体健的赵珩了。 第75章 认罪担责 薛王没哭一会儿,便急匆匆的擦了泪,道:“万幸先生如今醒了。可见那位叫季立春的太医果真是有真才实学的赛华佗。父皇以前就说过,他是太医院最好的太医。” 也是最倒霉的太医吧。颜知心想。 薛王对身后的人道,“快传本王口谕,去诏狱请季太医,甘泉宫今日正午的会诊必须有他。” 季用道:“殿下,此案涉及重大,殿下还是避嫌为好。” 薛王心意已决:“顾不得了。再避下去,父皇何时能醒?” 季用还是试图拦阻:“可,恐怕诏狱那边……刑部和大理寺也不会放人。” “臣愿前往。” 开口的是跟随薛王而来的陆辰,“殿下,臣曾是大理寺少卿,与宋大人熟识。” 薛王点头,从腰间取了一块珏玉递了过去:“那便劳烦陆先生走一趟了!拿这个传本宫口谕。” 陆辰恭敬双手接下,随后往颜知身上看了一眼:“颜大人,珍重,下官之后再来探望您。” “……”颜知没有回应,垂眼回避了视线。 从这些只言片语中,他能听出来,季立春救下了他,也救下了赵珩。 他本意要与赵珩鱼死网破,都说人死如灯灭,一了百了,他本无须再去想身后之事。 可如今他偏偏被救醒,睁开眼的那一刻起,他便又要为眼前的棘手境况而忧心。 赵珩若是死了,事情会简单许多。比起真相,人们会更关注皇储继位之事。 薛王是唯一的皇嗣,朝政大权或许会旁落,但薛王殿下仁厚,人心向背,自有公断,只要朝中有江永,陆辰这些年轻有为的直臣,皇权最终还是会归于薛王,定然不会教生灵涂炭。 可偏偏赵珩并没有死。 却也仍未转醒。 这倒是令颜知有些意外的,赵珩饮下去的毒酒量比他更少,往日里身体又极为康健,按理说不该比他还严重才是。 第89章 如今赵珩不死,也不知何时转醒,这不确定性才是最棘手的。 就说现下,毒害皇帝一事放在朝堂上大举调查起来,别说颜府的下人,思南,季太医,甚至是薛王殿下都可能受此事牵累。 思及此,待陆辰走远,颜知才开口道:“殿下,臣有话想单独与您说。” 薛王听了,不由分说,立刻扭头对屋子里的太医和自己带来的宫人道:“都出去。” 等屋内的人一个都走尽了,薛王便急问:“他们都下去了。先生想说什么?” “殿下……臣向您请罪。” “请罪?” “毒害国君之举,是臣所为。” 颜知的表情平静的就像在山间的一汪清泉,可说出的话却在薛王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定定看着颜知,满脸不可置信,甚至惊愕之后想要一笑带过:“先生,这事开不得玩笑。” “不是玩笑,确是臣所为。” 薛王觉察到颜知语气认真,眼眶忽的红了,他呆愣在那半天,才记得问一句:“……为、为什么?” “……”颜知答不上来。 “父皇平日里待先生不好么?他们不都说,先生是父皇最宠信的人么?……父皇赐了那么多东西给先生,让太医时时照看先生。父皇还和珏儿说过,若不是遇到了先生,他不会这般快乐。难道就……就因为那一次责罚?可那一次……珏儿不是拦住了吗?” 颜知知道,薛王所说的都是真的,赵珩给他的好处,对他的宽厚,是这个孩子亲眼看见,满朝文武都亲眼看见的。 他们看到的,是朱楼碧瓦,锦衣玉食,是无上恩宠,是圣君贤臣。 更何况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别说一叶障目的他们了,就是全盘知情的季立春都劝他认命。 他其实明白季立春的意思,如果他真的认命,或许可以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安逸生活吧。 在决定杀了赵珩的这段时间,面对他作伪的乖顺,一贯看透人心赵珩都愿意欣然接受,与他戏假情真的你来我往。 赵珩不停的告诉他,只要他顺服,便会一世待他好。只要他放下心里那份自矜,便有无尽的荣华富贵。 可是颜知忘不了。他忘不了自己在青麓书院被夺去的尊严,忘不了这些年来承受的折辱。 他无法忽视有那么一个人压在他的头顶,随时可以将他打入万劫不复的地狱。 每个人身上都有些东西是与生俱来的,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正是源于此。而颜知身上的这样东西,或许就是记仇。 思绪万千,可颜知不打算将更多脏污事在这七岁的孩子面前铺开,只是答道:“殿下不必追问,臣只是为了了结个人恩怨罢了。” “……” 这句话,恐怕比薛王这辈子遇到的事都要复杂许多,那七岁的孩子红着眼眶惊疑不定看着颜知,迟迟没有开口。 颜知道:“臣自知有罪。请殿下赐臣一死,尽快了结了这桩案件。” 薛王起身,胸口起伏了半天才顺了气。 “先生所言,恕珏儿一个字也不信。待父皇醒来,再请父皇做决断。” 说完,再看他一眼也不敢似的,转身便往屋外去了。 *** “宋大人!” 领着长乐宫护卫的陆辰出声叫住了正要走进诏狱的宋融,后者正一副焦头烂额的模样。 宋融站住脚步,见了旧时同僚,顿时苦笑道:“陆翰林怎么来这种晦气地方。” 虽然宫里对外宣称皇帝罹患重病,朝廷内部却早已都知晓,陛下并非染病,而是在颜府遭人毒害。 原本空荡荡的诏狱如今关满了颜府的下人,要挨个审问便足够劳心劳力,更何况大理寺卿颜知也同样遭到毒害,现在还在太医院里躺着,如今偌大个大理寺,竟是靠他一个少卿独自支撑了。 “我奉薛王殿下之命,来诏狱传一个人。”陆辰说着,将薛王的玉珏作为信物呈上。 “哪一个?” “季立春。” “哦,颜府里那个太医。”宋融立刻回想起来,接过玉珏看了一眼,确认无误后递还陆辰,“那也是个怪人,问他什么都不说,只是不停反问圣上醒了没有。” 说到这,他又忙问,“对了,陆大人是从宫里来的吧?圣上情况如何?” 第76章 神医出手 宋融的担忧并不是毫无理由的。 圣上虽仁爱宽厚,却擅帝王权术,自登基后便收拢了皇权,淡化了丞相与内阁的作用,让那群老臣手上的权力越来越少。 而今,圣上昏迷不醒已有数日,薛王殿下既非东宫储君,又尚且年幼,自是无法挑起大梁,于是朝政便再度交由左丞相与内阁把持。 若只是暂时如此倒还好,可仔细想想,薛王殿下来历不明,年仅七岁,既无母族仰赖,也无前朝亲信,若朝中老臣见有机可乘,伺机而动,恐怕迟早大权旁落,动摇大衡根基。 这样的事古来便屡见不鲜。 遥想当年周世宗柴荣也算贤明,可英年早逝,在位不过六年,七岁的幼子继位没多久,赵匡胤便起陈桥兵变,黄袍加身。 没有实权在手,皇嗣还算是皇嗣么? 而朝局一旦更迭,难免数十年动荡,宋融一向圆滑世故,不想掺和这些,自是打心底希望圣上早些康复,世上少些纷争。 第90章 “圣上……”陆辰叹息一声,摇了摇头,“太医院中午要再次会诊,所以薛王殿下让我来传季立春,希望他也参与这场会诊。” “既然是为了圣上的龙体,大理寺自当全力配合。”宋融道,“对了,那颜大人呢?见到颜大人了么?” “颜大人今日醒了。” “啊,那就好。”这么说着,宋融却又叹了口气,“好在有薛王殿下干预,不然连颜大人恐怕也得下诏狱。唉,这都什么事啊……” 两人一边聊着,一边往诏狱里走去。诏狱阴暗潮湿,外头的天光再好都阻拦在了门口,一丝一毫都进不来,远远近近的传来些哀嚎叫屈声,显得分外恐怖。 陆辰问:“这几日盘问颜府下人,宋大人可有查出什么眉目来?” “颜府那群下人都是张礼的人,我区区一个少卿,连刑都不敢用重了。哪能查出什么眉目?”宋融平时不会乱说话,是见了陆辰这个旧同僚才忍不住埋怨起来,“真是莫名其妙,颜府的下人为什么会和宫里有关系。” 陆辰心道:难怪季立春那日说,颜府的下人不是普通人。 宋融抱怨了半天,不解道:“我真是想不通,圣上当真是被毒害的么?到底谁会想要对圣上下手?” 衡朝早已不是内忧外患的时期了,雍京的百姓无一不对陛下称颂有加,他真是想破头也想不出谁会想要加害当今圣上。 陆辰没吭声。只是这几天总是会忽然想起那日湖边,颜大人说的那句话—— “很多时候,一个人只要活下去,便已经赢了。” 当时的颜大人,究竟想告诉他什么呢? 宋融将来人领到一个单独的监牢前,吩咐狱卒打开铁链上锁的牢门:“陆大人,太医院会诊结束后,您可要记得将人带回来。” “宋大人放心。”陆辰点点头,然后提心吊胆地往监牢里探看了一眼,好在季立春在里头还算全须全尾,除了衣裳脏了些,没受什么苦头。 季立春站起身来,他不知自己要被提去哪里,一贯不可一世的脸上总算略带紧张神色。 陆辰让人给他下了镣铐,道:“太医院的人今日要为圣上会诊,薛王殿下听闻你在颜府救了颜大人一回,开恩特允你也去甘泉宫会诊。” “圣上现今如何了?”季立春问。 “圣上还未转醒。” “我写的方子呢?圣上有在服用吗?” “你一会儿问问太医院的人吧。我不清楚。”陆辰转身道,“走吧。” 要是陆辰还在大理寺,这季立春落到他手里,早让他提审了三百回了。 可如今,好不容易见着了,将人从诏狱里拉出来,却碍于身后那一堆长乐宫的侍卫,只能忍着不问,让本就急性子的陆辰浑身难受。 季立春是个聪明人,又本就知道不少内情,早已猜出事实真相,之所以至今不肯说出口,也是因他如今还看不清时局,生怕引火烧身。 毒杀国君是诛九族的大罪,若皇帝真咽了气,哪怕为了撇清干系,他也一定第一时间跳出来告发颜知。 可如今皇帝没有死,也没有醒,他实不知自己该如何做才能自保。 在季立春看来,皇帝对颜知或许称不上情深似海,却怎么说也是相当偏执的情感。 要是皇帝醒来,发现颜知已被千刀万剐,季立春还真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受迁怒。 可能祸及自身的事季立春是坚决不会做的,所以他决定静观其变。 退一万步说,他虽猜测此事八成是颜知所为,却也没有切实的证据。连那个跟着颜知的影卫都不曾开口举发,他事不关己,又何必出去做现眼包? 两人走在一块,各自心怀鬼胎,一路无言,没多久就到了甘泉宫。 甘泉宫里从未有过这般拥挤的时候。太医院的人都在自不必说,长乐宫的薛王殿下也带了人在寝殿内守着病榻。除此之外,吏部,刑部,内阁,都分别派了人在外殿等着消息。 季立春去了一趟寝殿,回来便和太医院的人吵得不可开交。 陆辰这才算见识了这家伙嘴有多厉害,既不尊老也不爱幼,眼看着一群鹤发童颜的老太医快要被他气断了气,陪在薛王身侧的大太监季用走了出来,一句话终结了会诊。 “薛王殿下说了,颜大人已转醒,说明季太医的草药方子确有奇效。望太医院上下大局为重,今日起,全员听候季太医的调遣。” 其他人都闭了嘴,唯太医院提点大人仗着身为太医院之首,仍不满道:“季公公有所不知。此人当年虽有赛华佗的美名,可这些年来在太医院终日做着闲职,医术恐怕早已生疏,况且,他如今毕竟还是嫌犯……” “这可不是咱家的意思。”季用抬高声音打断了对方,“提点大人是要请薛王殿下出来听您的高见?” 谁人不知薛王是圣上现今唯一的皇嗣,现在圣上命悬一线,这七岁小儿搞不好明天就登基上位,太医院提点不敢造次,这才收了声。 季用又道:“季太医。殿下请您再去一趟内殿。” 季立春早看这些食古不化的老家伙不顺眼,哼了一声,便抖抖袖子绕过这群人径自走进内殿。 陆辰虽是长乐宫这边的人,在旁看了也觉得他这态度真真是傲慢极了,不由又在心中腹诽了几句小人得志之类的话。 季立春再度进内殿,对着床边的薛王恭敬行礼:“卑职拜见殿下。” 第91章 “季太医请起。” 这天是季立春第一次见到薛王,这孩子浓眉大眼,完全不似皇帝那般清秀俊朗,但若说他继承的是母亲的长相,又着实令人不解他的母亲长得该是如何雄武。 薛王不知季立春心里在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口吻礼貌地开口:“季太医。本宫听说,您近来一直住在颜府。” 自从在太医院见了颜知后,七岁的孩子显得更加消沉了,他问, “在您看来,颜府中,究竟谁会对父皇做出这样的事?” 第77章 兴师问罪 “在您看来,颜府中,究竟谁会对父皇做出这样的事?” 季立春心中警觉起来,小心道:“卑职虽入住颜府,但通常都待在西院的厢房内,每日只是为颜大人请脉,对于颜府的其他事一概不知。” “……”薛王垂着眼,疲惫道,“罢了。季太医,父皇曾对本宫说过,您是太医院最好的太医。本宫已将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您身上了。” “卑职必当全力以赴!”季立春对于自己的医术还是有把握的,说话时立时有了底气,“殿下请放心,卑职在事发那日已做过施救,若继续按先前的草药方子一日三贴的服用,加以每日施针,卑职有把握,陛下会在半个月内有所好转。” 倒不是他真有这样笃定,只是如今他要不这么说,出了这甘泉宫便得回诏狱待着。 他没得选。 “听季太医这么说,本宫安心不少。诏狱那边,本宫已着人前去打点,季太医不必担心。”薛王的眉头终于舒展了些许,“噢对了,还有一事。” “殿下请讲。” “颜大人尚在太医院躺着,他今日已转醒了,只是身体还未完全恢复。”提及颜知,薛王的眼神有些闪避,道,“劳烦您,在这忙完后,也去太医院看看颜大人的病情。” 季立春领命。 就算没有薛王的嘱托,季立春也会抽空去见转醒的颜知一面,好把心中的疑惑都一次性问完。 他只是没想到会在太医院再次撞见陆辰。 陆辰也是来探望颜知的。他心中对颜大人的关心是真切的,只是因为隔着一层隐瞒与怀疑的关系,问候的话便听起来虚得很。 已走到了这一步,颜知并不想将他牵涉进来,因而半闭着眼靠坐在床头,显得极为冷淡。 趁着季立春来,颜知便立刻开口送客:“陆翰林请回吧,颜某有话要单独与季太医说。” 陆辰自知讨了没趣,便只好起身离开了房间。 而与陆辰不同,季立春当然不是来给颜知嘘寒问暖的。 他一生恪守本分,却平白无故在诏狱待了三天,都亏了眼前这人,因此一开口就是兴师问罪的语气。 “颜大人,你的颜府真是龙潭虎穴,进了就九死无生啊。” “……抱歉。牵累你了。” 颜知倒是道歉道的爽快,却也等于间接承认了此事是他所为。季立春气结,压低声音道:“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 颜知看了他一眼,季立春才发觉自己问了句蠢话。 那毒酒颜知可是自己也喝了两杯,这哪是想活的人干出来的事? 其实季立春并不意外颜知会寻死,真正叫季立春吃惊的是,他竟想要刺君。 “你……你……实在胆大包天,异想天开。竟敢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 颜知垂着头坐在床上的样子看起来是那样弱不经风,可说出来的话却堪比闯王:“死都不怕了,还怕大逆不道么?” “犯下如此谋逆之罪,你难道不怕挨千刀万剐?” “季太医若没有救我,我便不至挨千刀万剐。” “那太对不起了,我非但救了你,可能马上还要为你调配汤药,为你吊命,教你挨够三天活剐。”季立春咬牙切齿道。 “赵珩会醒吗?”颜知终于问出了他最关心的事。 “……不好说。即便是我,也只有五成的把握。”季立春心想,颜知如今是希望他醒,还是希望他死? “颜大人,当时圣上为了救你,只字未提自己也饮了毒酒,这才耽误了救治。否则,圣上的体魄远胜于您,只会恢复的比您更快。” 季立春也不懂自己为何要为皇帝说话,只是隐隐盼望颜知感恩戴德,低下头做人,这样对他,对圣上,对所有人都好。 可颜知听了,非但没有动容,反问:“若不是他,我何至于寻死?他将一个人逼到如此绝境时,可曾想过哪一天会遭到报复!” “……”季立春震惊地倒吸了一口凉气,认识颜知八年,他好像还是第一次感受到对方压抑在心中的恨。 这就是他的“不认命”!愚蠢至极的“不认命”! “那日我的话,你真是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啊。”季立春的语气急切,甚至已有些许痛心,“你不认命,又能如何?陛下如今在甘泉宫,里里外外全是带刀侍卫,你还能做什么?” “我确实已没有机会了。可是,如果再给我机会,我还是会做。一千次,一万次,我都要杀了他。”颜知语气克制,手却攥紧了被褥,以至于指节都发白了,“从古至今,事在人为。何况,若不是季太医医术高明,重阳日我便已得手了。” 季立春浑身汗毛直立,他感觉得到,颜知已变成了一把为复仇而生的利刃,而他似乎很不巧地站在了那把利刃所指的方向上。 第92章 这一想法把他吓坏了!他虽忠君,却不想为皇帝垫刀挡刀。 他太过于害怕,以至于忘记了,颜知的刀口一向都只会对着唯一的目标。 “罢了。季太医,我不怪你。”颜知的声音渐渐地冷静了下来,然后便恢复成往日疲惫不堪的语气,“……认赌服输我还是懂的。你去举发我,了结此事吧……” 此事带着风险,所以不能由陆辰来做,长乐宫的陆翰林身上有更为紧要的事,关系着衡朝未来百年的命运。 而季立春来做这件事却是刚刚好。 可季立春比陆辰更想好好活着,他心有余悸,道:“颜大人,我只是个大夫。不想牵涉这种事。眼下我的要务就是救治陛下,其他事……与我全无关系。” 颜知似乎听出他的惧怕了,之后便没再勉强。 季立春是今天才知道一个向死而生的人有多么厉害,他本是打算来质询颜知的,最后却紧闭着嘴,生怕颜知和他搭话。 好容易干完了大夫该干的事,他几乎是逃也似的走出了太医院。 果不其然,陆辰阴魂不散的守在外头:“颜大人和你说了什么?” 季立春脚步没有片刻停留,绕开他便继续往甘泉宫去。 陆辰哪会善罢甘休,小跑着跟上他继续盘问:“颜府重阳节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你知不知道什么内情?” 这里有个上赶着送死的,颜知却偏不告诉他,分明是护着他,却把自己推出去。 季立春心力交瘁,扭头便吼:“别跟着我!” 陆辰呆愣了一秒:“没跟着你,我也去甘泉宫。” 然后便又继续盘问,“颜大人方才是否透露了什么?……” 季立春算是明白什么叫生无可恋了。 第78章 爱别离 颜知身体本就虚弱,在太医院躺了半个多月,仍没有完全恢复。 这半个多月太医院总是空荡荡的,薛王没有再来过,季立春也一言不发来去匆匆。 陆翰林倒是常来,却总是想从他这问出点什么,颜知只能继续消极应对。 颜知抱病卧床,每天都在等赵珩的死讯,一盏茶、一刻钟的数着过日子。 季立春说过他只有五成把握,那就说明,他至少还有五成的胜算。 只要赵珩死了,他自己会怎样都值得。枭首示众,五马分尸,哪怕就如季立春所言,汤药续命,活剐三日,他也愿瞑目。 可如果赵珩醒了,他恐怕就再也没有下手的机会了,只能认赌服输。 其实季立春误解了他,他并不是不能[认命]的人,相反,他幼时就体会过命运的摆布,比任何人都早明白何谓定数难逃。 他做不到的,是放任自流,是束手就擒。 他不甘做蝼蚁,如果一定要做一只虫子,也要做一只带着毒刺的蜂。哪怕功败垂成,也好过窝窝囊囊的被人一脚踩死。 可惜的是,连老天都站在赵珩那边。 半个月后的一天,太医院的氛围忽的变了,送药的宫人虽然没说什么,脸上的表情却变得松快许多。 颜知知道,赵珩醒了。 这也意味着,该到他认赌服输的时候了。 送药的人离开房间之后,颜知便将准备好的东西从床下取了出来。 那是他醒来之后,花了一整天时间,悄悄扯碎了床帐做的半丈长的绳子。 若是赵珩给的那把短剑还在,本不必如此麻烦。 当他正将绳子缠绕在床头时,忽然听见门外传来一串脚步声。 颜知慌忙将绳子从床头取下,随手塞到了被子里。 走进屋里的人是自从那日离宫后便再没有见过的内务府总管,张礼。 虽然对方来得不是时候,可对他的到来颜知其实并不意外,便只是镇定坐在床上。 “颜大人。”张礼先行了礼。 天底下只有一个能差遣得动这位公公,颜知见到他来,便愈发确认赵珩已转醒了。 可他也实在没什么可害怕的,赵珩还能怎么样他呢?横竖是一死,无非比繯首凶残一些,痛苦一些罢了。 张礼道:“老奴奉陛下旨意,带颜大人去景阳宫,接您的母亲。” 只这一句,颜知的镇定自若便被瞬间击碎了。 景阳宫…… 母亲还在世吗?颜知几乎要脱口而出这一句问话,可恐惧感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赵珩本就是杀人不眨眼,又行事不顾后果的人,如今被自己毒害,死里逃生……他会发怎样的怒,颜知根本无法想象。 他先前之所以可以如此从容,是因为已没什么可失去,无所顾忌,自然无所畏惧。 而如今,忽然得知母亲仍在世。 赵珩是如此恶毒又洞察人心,早知道自己软肋在哪的他,谁知道会对母亲做出什么事来? 母亲病重的身躯,又如何承受得住那个人残忍的手段。 颜知忽然想到,赵珩若是今日才醒,或许……还来得及拦阻! 他立时从床上起身,红着眼眶,声音发颤道:“赵珩在哪?” “圣上仍在甘泉宫静养。可……”张礼说着,忽然转身抹了两下泪,许久才平复了心情,道:“此事事关紧要,还望大人不要四处张扬,以免引起朝臣恐慌。” 颜知不明白张礼的意思:“何事?” “圣上他……”张礼缓了缓,继续道,“……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第93章 “……”颜知怔住。 赵珩在耍什么花招?颜知的第一反应就是怀疑。 “季太医说,陛下救治太晚,才得了这离魂症。” 颜知质疑道:“他什么都记不得,却记得自己藏起了我的母亲?” 张礼解释道:“先前陛下授意,着令堂颜林氏在景阳宫休养,虽靠着汤药续命至今,令堂身体却仍是每况愈下。所以方才陛下转醒后不久,老奴赶紧去问了如何处置此事,陛下听了来龙去脉后,便下了旨意,让颜大人将母亲接回府中尽孝。” 听完这话,颜知的眼神中透着几分茫然。赵珩前面将他母亲藏起来,如今又让他接回去,究竟是什么用意? 难道他真的忘记了一切。 颜知按捺下将信将疑,知道如今最要紧的还是母亲的事,于是赶紧道:“那便劳烦张公公带路了。” *** 直至真将母亲带回府中,颜知人都坐在母亲病榻前了,还仍在发懵,不敢置信。 颜府的下人们一个也不见了,偌大的府邸只有母子两人。 着人从城东请来的大夫看了林氏的病况,查看半天只是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颜大人,真要拖下去,也能靠参汤续十天半个月的命。您看……” 颜知已料到这些,摇了摇头,轻声道:“不必如此,一切顺其自然。” “既然如此,也就这几日的事了……节哀顺变。” 颜知点了点头,将大夫送至院外,然后便回到床边坐下,看向床上的母亲。 虽然关于赵珩的一切都实在蹊跷,处处透露着可疑,眼下,颜知心里却有更紧要的事,便是照顾母亲过身。 接下来几日,颜知寸步不离地一直守在母亲床边。他自己身体也尚未完全好转,心情却非常安乐。 幼时发烧病重的时候,母亲也是这样坐在床边,带着倦容为他擦去额上的汗。 如今身份倒置,母亲卧在病榻上,他伏在床沿。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值得庆幸的是,这几天没有任何人来打搅他,显得时间过得极为缓慢。 天地之间,仿佛再没有其他人了似的,让他觉得自己像回到了母子俩相依为命的日子。 那些一起吃苦的日子,现在回头去看,竟是那样弥足珍贵,遥不可及。 往事一幕幕,像温柔的臂膀将他圈住,颜知回想着这些过往,抓着母亲的手,趴在床沿睡着了,当再次醒来时,那只手已没了温度。 生老病死,是世间最不可战胜的铁律。 佛说,每个人都是来世上受苦的。 人有八苦。那其中最残酷的一桩,就一定是爱别离。 每一个人都入过这个圈套。让一个孩子在连生死都不懂的时候,对父母产生依恋,然后才告诉他,生离死别都是难免的。 让他感受过舐犊情深再夺去,让那些温情的回忆,变成酸楚,日后每每回想起来,便不禁潸然泪下。 颜知将脸轻轻贴在那苍白的手背上,还想再感受一下母亲的温柔,泪水却从眼眶中垂落,滑入鬓发。 他十二岁失去父亲,如今,又失去了母亲。 第79章 将来的打算 颜知并没有为母亲举办盛大的丧事,只在城外佛寺为母亲做了一场小小的法事,由住持超度,随后火化了母亲的尸骨。 冲天的火光仿佛映得树上的秋叶都红了几分,滴着血似的悬在树上。 焚烧后的骨灰装在一个榉木匣子里,颜知抱着那匣子,坐在回府的马车里,此时此刻,他的心好像沉入了海底一般,既冰冷,又平静。 回来的时候,季立春正在府门外等他,见他从马车上下来,手里抱着一个匣子,便当即明白了大概。 “节哀顺变。”他摸了摸鼻子,顾左右而言他,“我不知道,老夫人原来信佛么?” 佛教推崇火葬,如若不是信佛,寻常人家还是寻求入土为安的。 “信过。”颜知淡淡道,他知道季立春救了国君的性命,想来往后前途无量,于是问,“季太医为何来此?” “哦……本来听说令堂回府了,就想着来看看。” 季立春虽然嘴毒,却仍是医者仁心,颜知听到他的来意后,脸色缓和了一些:“我替母亲谢过季太医了。” 母亲提起“季大夫”时脸上总挂着微笑,因而颜知心中对季立春一向感激,任他如何嘴毒,也从不回以恶言。 “……”季立春的神色有些不太自然,沉默了片刻,他看了看四周,确认无人后,道,“我来还想和你通通口风……[那件事]已有定论。多亏了跟着你的那个影卫出面作证,说你和陛下只是误食了君影草果实。” 颜知抬眼看向他:“思南说是误食?” 要知道,自重阳日后,他便再没见过思南了。被盯梢了八年,他早已能轻松又熟练的找到这个所谓的“影卫”,可自醒来之后,他确实没有再察觉到思南的存在了。 想来也是,思南这样的武学造诣,本该有更好的前程。赵珩既已不在了,想必他也无须再做这种无聊的事了。 重阳日那日,马夫是看着思南与自己同行上了灵山的。此时若是将毒害国君的事闹大,思南自身也可能受到牵累,只怕是越描越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总之,陛下已不记得事情经过,也接受了这个说法,大理寺已经准备结案了。要是有人问,你便一口咬定误食,否则,我们都得完蛋。” 第94章 “……”颜知静了静,问,“季太医,皇帝当真什么也不记得了么?” “是真的。”季立春道,“连自己名字都不记得了,宫里和内阁知情的人都乱成一团了。你可真是捅破了天了。” 尽管如此,颜知的眼神中仍是透着怀疑。 不过,赵珩若不是真把事情都忘了,死里逃生之后,又怎会轻易放过自己和母亲呢? 可如果赵珩真的忘记了…… 颜知隐隐觉察出一丝逃脱的希望来,却又太害怕这是另一个陷阱,心情矛盾。 人总是倾向于相信希望的存在,况且颜知也实在想不到赵珩到底有什么理由演这一出戏来。他如今分明有一万个理由将自己千刀万剐的。 “颜大人,我往后不会再来颜府了。”季立春道,“因这回救驾有功,如今我已是太医院提点。” “那便恭喜提点大人了。” “这张方子,你拿着,调养身体的,早晚各一帖。”末了,季立春还恶狠狠的补了一句,“一定要喝!我写了一整夜!” “……好。” 颜知只好将方子收下。 季立春仍不放心似的,问:“颜大人今后有什么打算?” “……”颜知垂下眼,他并不是交浅言深的人,想了想,点到为止道,“我想回咸阳。” “丁忧?” “致仕。” 凡逢父母大丧,衡朝官员皆可回乡丁忧居丧三年,三年后官复原职。可致仕,就是彻底辞去官职了。 季立春看着他的眼神有些复杂。 “好不容易中的功名,就这么放弃了?” “功名……” 颜知忽的记起,很多年前,卢师兄带着一箱书找到他,问他“十年寒窗,为何说放弃,就放弃了?” 当时他若没有那样傻傻地被鼓动,也许就不会遭遇到后来的一切了。 “我只想离开这里,回乡安葬母亲……叶落归根。” “可……”季立春不知为何还不肯放弃,继续劝道,“你留在雍京,将来可以施展抱负,定国安邦,做许多利在当代,功在千秋的事。” “提点大人何时有了这般情怀?”颜知问。 季立春似乎有些心虚,被一句话堵得蔫了下来。 颜知不再开他玩笑,云淡风轻道:“季大人。老实说,我从不认为凭借单个人的力量可以撼动一个世代。” “我年轻时也想做一个百姓口中称颂的能臣、贤臣。可如今想来,只有时局造英雄,何来英雄造时势?” “先帝昏庸,沉迷炼丹之术,二三十年不曾上朝,衡朝几度内忧外患,却也都过来了,究竟是能臣生逢其时,挽救万民于水火,还是说……不过是衡朝气数未尽呢?” “堂堂大衡朝,国土几万里,若要仰赖我一个小小的二甲进士,才能定国安邦,那它可能原本也该亡了。” 季立春脸色铁青的看着他:“颜大人,慎言。” “嗯,是我说远了。其实说白了……”颜知轻轻道,“季大人,我累啦。” 季立春长久地看着他,神色越来越复杂,最终也没再说什么,告辞离开了,临走又催了几遍药一定得喝。 告别了季立春后,颜知回到了空无一人的颜府,在书房安置好了母亲的骨灰,他便开始提笔书写致仕的奏疏。 想到这奏疏是要给赵珩看的,颜知心里还是有些心悸,用词也尽可能的简短。 书写到最末,他盖上方印,吹干墨迹,将奏疏合上,打算明日早朝告假,着人替他递交。 转眼,十几天过去。 或许是因为身体还未康复,接下来小半个月,赵珩都不曾上朝,颜知递交上去的致仕奏疏也石沉大海。 颜知连日告假,忐忑不安,找了礼部尚书打听朝中之事,从江永师兄那得知,赵珩非但不上朝,连奏疏也很少处理。 而他递交上去的致仕奏疏,只怕还排在陛下昏迷时堆积的公文奏折后头。 得知这个情况后,颜知才稍稍安心了一些。 反正如今他也是接连告假,只要能回咸阳安葬母亲,多少耐心他都给得起,等多久,也都是值得的。 可几日后的一道传旨,却彻底打破了他的高枕无忧。 让他从等待回乡回归山林的闲云野鹤,一瞬又再一次变回了惊弓之鸟。 赵珩宣他入宫。 第80章 粉饰真相 从前,颜知也没少被赵珩召入宫,却很少是由宫中的太监正儿八经来宣召的。 颜知告诉自己,尽量保持镇定。 自生还后,赵珩的行事风格确实与先前大有不同了。不上朝,不理政,甚至,自醒来后过去了半个多月,赵珩既没有来找他的麻烦,雍城也不曾出什么恶性杀人案件。 更何况,连季立春都确认过,赵珩已什么都不记得了,那便不会有错。 此次传召,或许只是他终于批阅到了自己的致仕奏疏,觉得过于简短,有什么想要确认的。 再说。颜知心想。自己本就没有什么可畏惧的。 他跟着传召的太监入了宫,来到甘泉宫的外殿后,那太监示意他在此等候,便进去通传。 得知赵珩正在外殿处理政务,颜知心里便愈发放心了。 外殿书房与内殿的不同,是赵珩常用来接见内阁大臣的,因此入门并没有那张巨大的屏风。 颜知走进书房,一眼便看到撑着头坐在书案前的赵珩。 第95章 黄昏夕阳斜照进窗,那人坐在光里。 他不过冷着脸垂着眼看着书案上的文书,颜知便骨寒毛竖,产生一种落荒而逃的冲动。 或许他骗过了季立春。有这样的可能。 因为眼前的君王怎么看都仍旧是那个折磨了他十年的人。 颜知没有行礼,反而下意识的往进来的方向退了一步,这时,站在书案旁的张礼出声道:“陛下,大理寺卿,颜大人到了。” 赵珩懒懒抬起眼来,目光落到了站在门口正往后退一步的颜知身上,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 “这位就是大理寺卿?”赵珩对着张礼微微侧头,目光却仍停留在颜知身上,“颜什么?” “颜知。”张礼提醒道。 他真不记得了。颜知讷讷站定了脚步,很快恢复了镇定,任他将自己上下打量,然后行了礼:“微臣叩见陛下。” “平身吧。颜卿。” 赵珩温声道。 颜知起身,低垂着头,等待赵珩发话。 他只庆幸甘泉宫的外殿书房比内殿那一间宽敞得多,他才不至于离赵珩太近。 此时,他听见一声清脆的短剑出鞘声,一道寒光落在了他低垂的眼睫上。 颜知下意识抬眼,便看见了赵珩手中把玩的那柄短剑,当即又是心尖一颤。 这是母亲被带走那日,自己扯落下来,丢到赵珩脚边的短剑。 “朕在寝殿发现了这柄短剑。听张礼说,这是颜卿的东西?” “……”举朝皆知他这柄短剑,颜知没法否认,只得稳住声线,“回陛下,确是臣的短剑。” “真是一把好剑。”赵珩看着锋利的剑身,由衷地夸赞了一句。 “陛下若是喜欢,可将它留下。”颜知说道,他是一点也不希望要回这柄沾过无数条人命的短剑。 “朕不缺这些。”赵珩语气柔和地谢绝了,然后便将短剑收回剑鞘,放在书案上,又朝着颜知的方向推了一段距离,“物归原主。” 赵珩一张脸生得俊美出尘,一举一动都散发着贵胄之气,当他以天子面目示人时,是极其能唬人的。 颜知才知道,群臣眼中的赵珩原是这种端庄持重的模样。难怪陆辰先前会左一个陛下右一个圣上的赞不绝口。 颜知看了一眼张礼,见他忙着斟茶倒水,没想要为自己递物,只得硬着头皮走到书案前。 他动作小幅度,速度却极快地拿了书案上的短剑,正准备退回远处时,赵珩忽道:“颜卿身体如何了?” 如此近距离的听见赵珩的声音,便叫颜知肝胆俱裂,一个不稳,手里的短剑“当啷”一声落了地。 颜知慌忙拾起地上短剑,起身道:“臣已无恙。谢陛下关怀。” 赵珩微微笑了一下。 “颜卿可能已听说了,朕记不起来许多事了。张礼说,朕与颜卿曾在民间同窗共读,真是如此吗?” “……”颜知抬眼看了对方一眼,怀疑的眼神在对上对方真诚的注视后,慢慢消散了。 “回陛下,那不过是朝中以讹传讹罢了。臣从未入学过青麓书院,更不曾与陛下同窗。” “是这样吗?”赵珩似乎有些吃惊,看向张礼。 “老奴也是从人口中听来的。”张礼解释道,“加上陛下曾求学咸阳,颜大人的祖籍就是咸阳的泾阳县,老奴便以为传言是真的。” 赵珩摇了摇头,苦笑道:“原是空穴来风。” 颜知的心慢慢的落了地。 方才那一句是他小心丢出去的试探,而赵珩的反应看起来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颜知庆幸之余,又觉得讽刺。 那个折磨了他十年的人,算不算是最终死在了他的手里呢? 还是说,他其实活得好好的,只是忘了一切,便轻松的,彻底的洗脱了所有的罪。只留下身心俱疲的受害人,满腹怨怼,无门可诉。 “不过……”赵珩又道,“既然重阳佳节,朕会出宫找颜卿对酌,想必朕与卿确是关系匪浅的。若非如此,卿的短剑怎会在朕的寝殿呢?” 他说的意味深长。 “……”颜知说不出什么回应来,只是带着短剑后退到几丈开外。 赵珩看着退到远处的颜知,轻轻叹了口气:“颜卿是怪朕么?” 颜知未料这么一句,警惕地抬眼朝对方看去,只见赵珩的眼睛如山色净明,如秋水澄澈,不见分毫狠厉阴霾。 “颜卿是怪朕忘了情誓?” “……什么?” “听张礼说,朕专宠了颜卿八年,为了颜卿甚至不纳后妃。那把剑便是朕赐予颜卿的信物。以剑定情,想来是取了故剑情深的寓意吧。” 这一瞬,颜知只觉得自己再一次被当众剥去了尊严。 他看向张礼,眼神发出无言地质询。 专宠?定情?故剑情深? 过往十年他遭受的一切,到了张礼嘴里,就被粉饰成了这些形容? 可很快,颜知便又意识到,张公公也没有什么其他法子。 如果赵珩率先意识到了什么,层层追问,难道要张礼告诉失忆的赵珩,作为九五至尊、一国之君的他,是怎样在内殿书房里强暴折辱一个臣子的吗? 张礼作为侍奉赵珩的大太监,只能尽可能的粉饰赵珩那些行为的正当性。 想明白了这一层,颜知于是决定不再责怪旁人,转而手握成拳,冷冷看着那个罪魁祸首。 第96章 若有必要,他不介意揭开自己的伤疤,露出那些血淋淋的伤口给这个“无辜”的赵珩看。 告诉他根本没有专宠,没有定情,没有故剑情深。 他给予自己的,从来都只有折磨,羞辱,蹂躏,践踏。 第81章 人死债消 “没有什么情誓。”颜知袖子里的拳头握得紧紧的,指甲都几乎要刺破掌心,颤抖着开口了,“臣这些年……” 揭开伤疤,谈何容易。 何况那始作俑者就坐在他面前,如清风如霁月,好像看客般,等着听着他说出伤痛来。 他不过片刻犹豫,赵珩那厢便好似误解更深了:“颜卿若不是生朕的气,为何这半个月不来见朕,与朕说说过往呢?” “朕虽然不记得了,却并不是寡恩的人。这些日子,朕也问了许多关于颜卿的事,希望可以回想起来。” “颜卿,给朕一些时间。” 再次对上那双无辜又陌生的双眼,颜知忽然意识到——赵珩可能真的走了,被他亲手杀了。 人死债消,他又何必将过往那些不堪再取出来翻看,讨要不可能得到的公道。值得么? 何况,眼下他还有全身而退的可能性,如果说多了话,让赵珩回忆起了什么,反而是得不偿失。 权衡过后,颜知改变了主意。 “陛下,往事已矣,臣并非拘泥于过去,作茧自缚的人。”他低垂眼帘,轻声说道,“比起这些无足轻重的风月之事,陛下更应将精力放在家国大事上。” “颜卿真是顾全大局,心胸豁达。”赵珩道。 颜知不接这话,而是转移了话题:“陛下,臣有一事相求。” “颜卿请说。” “上月,微臣母亲病逝,臣想带着母亲的遗骨归乡下葬。加之臣身体也大不如前,因而生出了致仕归乡的念头。望陛下恩准。” 颜知说完,低头屈膝,伏跪在地上。 “有这回事?”赵珩再次朝着张礼侧头。 “陛下,确有此事。” 赵珩点点头,道:“颜卿节哀。朕明白了。一片孝心,实属难得。起身吧,回去后将奏疏写上来便是。” 颜知从地上起身,低着头道:“陛下,臣的奏疏已在半月之前呈交内阁。” “原来如此。”赵珩温煦一笑,对着书案边那好几沓奏疏和公文抬了抬下巴,“叫颜卿见笑了。朕大病初愈,精力有限,加之对处理这些还不是很上手,堆积了好些。这里也只是冰山一角。” 赵珩说得温和而亲近,只是颜知心存芥蒂,没法去搭这些话,便只是沉默站着。 他不知道赵珩会如何理解他的沉默,只是听见对方也跟着沉默了片刻,道:“言归正传,朕已知晓了,待见到那本奏疏,便批颜卿回乡。” “……”颜知听对方口风愿意放人,这才稍稍松了口气,“谢陛下。” 颜知告退,倒退几步后,转身离开了书房。 赵珩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眼中的暖意一点点的散尽了,撤下伪装后,余下的只有霜雪一般的冰冷。 “叫季立春来见朕。” 张礼急忙出屋去传人。 太医院离甘泉宫不远,不多久季立春便到了。 这阵子他没少被传来甘泉宫,对外都是宣称陛下大病初愈,仍需要他诊治看护,可实际上,圣上的体魄好的惊人,转醒后仅用了三天时间就恢复如初。 众人都以为他借着救治有功一飞冲天,如今风光无限,却不知他次次面圣都提心吊胆,愁红惨绿。 看着季立春走进书房,张礼便不由记起半个月前,陛下醒来的那个深夜。 那夜,他守在殿外,往里边探看,见床边的薛王殿下身上的毯子落了下来,便轻声走进寝殿,想为熟睡的小殿下重新披好毯子。 走近几步时,龙床上被褥下竟不知何时伸出一只手来,轻轻地抚上孩子的头顶。 “……陛……” 他尖细颤抖的声音突然中断,因为皇帝扫了他一眼,眼神清明,作了个噤声的动作。 皇帝沉声问:“颜知呢?” “回陛下,薛王殿下将颜大人安置在太医院。” “乖珏儿。”赵珩夸了一句,又问,“他醒了么?” “是,颜大人早已醒了。”张礼猜度皇帝心思,问,“陛下,要传颜大人来么?” 虽是深夜,皇帝若想见,又有何难? “不必。你去把季立春传来。”赵珩道。 在太医院过夜的季立春很快就到了,他显然是跑着来的,进寝殿时上气不接下气,一头的汗。 一眼看见床上的赵珩,季立春便是一惊,寻常人遭这一劫,即便能转醒,也难免虚弱个半年。 可眼前的君王神色清明,表情冷静,哪里像是一个方转醒的病人? 若季立春没有亲自为皇帝日夜诊治,几乎都要怀疑皇帝根本没中过毒了。 “卑职叩见陛下。” 赵珩开门见山道:“朕有话要问你。你轻声答,不要吵。” 顾及到床沿边睡得香甜的小殿下,赵珩的声音放得很低。 季立春只求澄清与自保,此事还哪里敢怠慢,以额贴地跪在地上,立刻将一切和盘托出:“颜知以君影草果实毒害陛下,罪大恶极,此事与臣没有一点关系,臣虽熟知药理,却从不害人。望陛下明查。” “没问你这个。”赵珩道,“朕知你本分,借你个胆子你也不敢。” 第97章 季立春刚松了口气,却被对方下面的一句话吓得魂飞魄散。 “你既熟知药理,可知有什么药方子,能将人神智毁了。” 季立春愕然抬头。 他才刚说完从不害人! 季立春心存一丝侥幸,心道绝不会是自己想的那样,这八年来皇上对颜知如何宠爱有加他都看在眼里,总不至于忽然之间绝情至此。 “有是有的……可陛……陛下……是要……” “朕要毁了颜知的神智。” 赵珩淡淡一句便破除了他的全部侥幸。 季立春:“……” 此时此刻,他才明白,原来颜知才是最了解眼前这个君王的人。 原来他一直都是对的。 第82章 医者的准则 在季立春看来,颜知犯下这种滔天大罪死不足惜,让大理寺断罪,让三法司会审,让刽子手活剐他三日,怎么都行。 可他只是一个医者,不是大理寺的刑狱官,怎能用那些为治病救人而学到的药理残害他人? 孙思邈曾言,善行医者,智欲圆而行欲方,胆欲大而心欲小。 意指,作为医者,应当大胆挑战,细心做事,遇事应当随机应变,却也要恪守本心。 季立春并不是一个善人,毕生心愿只想做一个“良医”。 胆大心细,几乎已是他与生俱来的本性,而论智圆,他也是其中翘楚…… 偏偏是行方——! 他自问品德有亏,需要时刻警醒,死守的行方——! 他这双手若是脏污了,往后余生又要如何用这双手去治病救人,还有什么脸面留下什么药理千金方,还谈什么我为医者,提壶济世? …… 见季立春迟迟没有回应,赵珩渐渐没了耐心:“说话。” “陛下……”季立春终于从震惊中回神,吞了口唾沫道,“颜知毒害圣上,本就罪该万死。陛下想要报复颜知,判他凌迟车裂诛九族也便解气了,何须如此?” “报复?”赵珩不满地皱了皱眉头,“为何要报复?” 季立春顿了顿,怀疑自己方才是不是漏说了一句,于是再次重复道:“……是颜知下毒,险些害了陛下的性命。” 赵珩仍旧不懂。 在他看来,他可以杀人,其他人有能力自然也可以杀他,因而并不觉得颜知刺君就是犯下了什么滔天大罪。 颜知只是想杀他而已,又不是什么新鲜事。 在他将短剑送给颜知之后没多久,颜知就曾经试图从背后杀掉他。赵珩那时都不觉意外,今日就更加觉得平常。 “颜知一直想要摆脱朕,可除非杀了朕,他又没有其他办法,他有什么错?再说,他在世间唯一的牵挂便是母亲,颜林氏病重垂危,朕怕他知晓,便自行做主将他母亲安置在宫中……想来,是朕逼他太甚了。” 赵珩维护的话说得稀疏平常,季立春听完却愣怔了好一会儿。 不是,那到底是谁要毁人神智?刚才是他听错了吗? 季立春看向一旁的张礼,似乎在求第二个正常人的认同,张礼却只是眼观鼻鼻观心站在那,宛如不存在。 他只得硬着头皮,自行细问下去:“陛下为何要那种方子?” “朕说了,为了毁颜知的神智。” 若不是为了报复,惩戒,又是为了什么?季立春懵半晌,才又问:“那陛下为何要毁颜大人的神智……?” “朕要救他。”赵珩一脸认真道,“朕很久之前便翻过古医籍,颜知郁郁寡欢,对世间无依恋,是心病。若不那样,朕留不住他。还是说,你有法子救颜林氏?” 一言以概之,毁了颜知的心智,是为了救颜知。 季立春再次愣怔许久,对方的结论好像在开玩笑,思考过程却又似乎可以自洽,实在令他困惑不已。 他唯唯诺诺道:“颜林氏的头风病已病入膏肓,恐怕……” “那就是了,你去写方子吧。” 赵珩这话一说完,张礼便好似活了回来,立刻走到书案边开始为季立春研墨。 眼见话题又绕了回来,季立春急道:“可是,陛下,一个人的神智若是毁了,便也不算是活着了!神智被毁,人便会忘了自己是谁,性情大变,那真的还是同一个人吗?” 他这一声喊的大声了些,以至于吵到了被赵珩抱到床上的薛王,只见小殿下身体动了动,一副将醒未醒的模样。 赵珩见状,将孩子身上的被子压了压,轻轻拍着他的背脊哄他入睡,此时的他看上去不过是世间再普通不过的慈父,可他心中盘算的事却如此偏激毒辣。 “朕如何不知?”他垂眼看着七岁幼子,眸色深沉,“可朕别无他法。” 此时张礼已研好了墨,放下那松烟墨块,催促道:“季太医,笔墨都准备好了。” 季立春跪在原地一动不动,彻彻底底的陷入两难。 一方面,他不敢忤逆皇帝,另一方面却又不愿以草药方子害人。 其实,即便是他不给,那些阴邪的方子在偏门古籍里也是比比皆是,皇帝若真想要,再找几个太医来问,还是唾手可得。 他若只是不愿脏污自己的手,推给别人便是了。 只是他心中仍旧不忍。 颜知那般清高又固执的人,就像被踩进尘灰中依旧不肯谢败的兰草。杀人也不过头点地,自己真的要为了皇帝这点占为己有的私欲,便眼看他将这样一个人的人格也毁了吗? 第98章 他和颜知打了那么多年的交道,深知他的脾性。 颜知这种读书人,八成奉行[舍生取义][士可杀不可辱]之类的准则。 而季立春是医者……医者,也有自己的准则。 [善行医者——] 季立春伏在地上,默默念着自小铭记在心的这句话。 [智欲圆而行欲方——] 智圆,才能遇事灵活,触类旁通。 行方,才能恪守本心,品行端正。 [心欲小而胆欲大——] 心细,是为考虑周到,百无一疏, 而胆大,是无所畏惧,敢为天下先! 季立春的眼神忽的变了,他抬起头道:“陛下若只是想救颜大人,卑职或许有个更好的办法。” “……”赵珩察觉到了他的变化,端正了坐姿,眼神中透出一丝希望来,“什么方法,你说。” “卑职认识颜大人八年,深知他并非一心求死之人,郁郁寡欢,只是因无法摆脱过往的阴影……” 季立春道:“卑职愿毛遂自荐,为颜大人治好心病。” 从古至今,只有解铃还须系铃人,只有心病还需心药医。 还从未有一个大夫敢站出来,拍着胸脯说,他定能够医治好一个人的心病。 直至这一刻,有一个叫季立春的太医决定,就由他……来做这古往今来的第一人。 第83章 深夜到访 如果说先前颜知还对赵珩失去记忆这件事抱着些许狐疑,在安然无恙从甘泉宫里出来之后,他已尽信了。 若是从前的赵珩,便是将他全身的骨头一寸寸的拆了也是轻的,怎么可能如此有礼有节的待他,还允他回乡呢? 走出甘泉宫的这一刻,似乎有什么重量从他的心口上移去了,红色宫墙西侧那渐渐下沉的夕照暖暖地照了进来。 皇帝重病后忘了事,这件事根本是不可能瞒天过海的,没过多久,便已是朝野皆知。 这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 把文武百官都忘了个精光听上去相当严重,可赵珩这个人,举朝皆知,经常对着张三喊李四,对着王五喊赵六,除了几个常见的近身大臣,名字姓氏一个都喊不对,百官早已习惯了他忘性大。 至于家国大事,还有内阁那群老臣在抢着发光发热,再说,比起前面那个一个二三十年不上朝的皇帝,当今圣上还愿意上个朝批个奏折,再糟还能糟到什么地步? 举朝都愿陪着皇帝复健以表忠心,甚至想趁着这波机会好好刷一波存在感。 毕竟,如今圣上心里,所有人都是陌生人,哪知他将来会更亲近哪一个呢? 若能得陛下眼缘,一跃成为陛下眼中的新贵,那当年颜知得的恩宠和封赏,就不再是可望不可及的了。 那季立春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自打圣上醒来之后,季立春借着诊治的由头三天两头的甘泉宫面圣,早已一跃而成陛下眼中最重视的亲信,非但成了太医院提点,更是日日封赏不断。一言蔽之,红得发紫。 对比之下,昔日大理寺卿的风头已不再,无事不受传召,他推脱身体不适,不上早朝,也极少抛头露面。有眼尖的甚至发现,颜大人如今出入连那柄短剑也不带了。 说来也是,所谓的同窗之谊,在圣上忘记了一切之后,又有什么份量呢? 众人感慨着君王寡恩。却不知颜知这些日子难得过得像个人。 他就像才来雍京一样,发现了许多从前都没有留意到的东西。 譬如大理寺正对着一家点心铺,譬如东华门外有个馄饨摊,譬如雍京的街道犬牙交错,譬如眼下的时节正是秋高气爽。 过了几日,颜知甚至回了一趟大理寺,将手头在办的案子和公务都和宋融等人一一交接了。 宋融表面圆滑私底下却爱八卦,颜府这次刺君案闹的那么大,最后却成了无头公案,自是满肚子的狐疑。 只是他对颜知还有几分敬畏,才忍住没瞎打听。 若是换了是陆辰在这,定是做不到的。想起那个冒进莽撞的青年,颜知脸上偶尔会露出一丝笑意。 不知是因为季立春那张草药方子有奇效,还是因为赵珩离开了他的世界,他只觉得身体日益好转,尤甚于重阳日服毒前。 从大理寺出来,走在回府路上的时候,他的眼里终于有了过路的行人和沿途的景色。 形形色色的路人,还有他们口中喜怒哀乐的对白,无一不充满了市井的烟火气,令颜知孤身走在其中,也不觉冷寂。 现如今,颜知的家虽是空的,心中却是满的。 不知翰林院的陆辰是否还一根筋的扑在判官案上。太医院的季立春还有没有继续撰写着他的千金方。 长乐宫的小殿下如今字练的如何。那本枯燥的《吴子》,磕磕绊绊地啃完没有。 颜知终于也敢像常人一般这样牵挂起其他人了。 人心就像房子,是不能长时间空置的。 它会因无人而失修,因失修而腐朽,渐渐地便只余下荒凉和破败。 相反,往里面放越多的人和事,便会越踏实,坚固,安心。 颜知的心空了那么多年,如今还能继续住人,说明“房子”还没坏。 他盼着回乡,和卢师兄再聚,与江先生和解,向堂长兄赔罪,然后将母亲的遗骨葬在父亲的身边。 等一切都再无遗憾,他就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随便用个不见血的法子,结束自己肮脏而罪恶的一生。 第99章 在造下那么多的杀业后,他竟还能得此善终,原是想都不敢想的。 没成想,在人生的最后,老天终于垂怜了他一回。 *** 一天夜里,颜知在卧房正准备歇息,忽然听见远远的传来拍门的声音。 那声音不大,断断续续的,好似很急切,又好似拘谨得很。 若不是夜深人静,颜知绝不可能听见那么小的动静。 颜知拿着一盏油灯,走过黑漆漆的长廊,来到正院,确认了有人在拍颜府的大门。 他上前去,隔着门问:“是谁?” “……”外面沉默了一会儿,拍门的动静也停了,许久,才有一个略显稚嫩的声线自门缝传了进来,“先生……是珏儿。” 颜知震惊,急忙将颜府的侧门打开,迎了出去。 只见月光清辉下,小殿下孤身一人站在高大的颜府大门前。 他个子小小的,踮着脚才能够着门上的椒图衔环,长乐宫中的衣服也没换,也不知是如何只身来到这里。 当看见从侧门出来的火光时,那七岁的孩子好像扁了扁嘴,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 “薛王殿下,您怎么来了?” 薛王没吭声,只是跑到他身边抓着他的衣袖,一副想靠近又不敢太近的模样。 颜知顺着握住孩子的手,察觉那小手冻得冰凉,便索性蹲下身,将油灯放在一旁石墩上,然后取下披在自己肩上的外袍,将孩子严实裹了起来。 在他做这些的时候,薛王只是拿那双黑到发亮的眼睛,一动不动看着颜知因半蹲下来而与之平对的眼睛。 “臣送殿下回宫吧?” “先生……珏儿好不容易……才独自跑出宫来的。”薛王终于闷闷开口了。 “殿下不该如此,此举极危险。” “珏儿知道……可是,可是……”薛王抽了抽冻得没知觉的鼻子,“日前,珏儿听父皇说,先生的母亲过世了,珏儿觉得,先生一定很难受吧。” 薛王自己并没有关于母亲的回忆,却不代表他不知什么是母亲。 就算光听季用形容他也知道,母亲是每个人都有的至亲。 是初生时的第一个怀抱,第一丝温暖。 而薛王却从很久以前便莫名觉得,眼前的人身上,有着很熟悉的温度。 如果他不在了,自己一定会非常、非常难受的…… 第84章 哄小孩的把戏 颜知拿上灯油直立起身,抚上小殿下的额顶。母亲过世的事,他没有告诉旁人,加上他朝中没有什么朋友,便不曾有人前来吊唁。 想不到,第一个听到消息,主动跑来宽慰他的人是一个七岁的孩子。 “殿下有心了。母亲离世,微臣虽然悲伤,却并不难受。”颜知说道,“或许庄子说得不错,死亡,不过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 薛王睁着那双大眼睛问:“那是什么意思?” “便是说,所谓离世,不是有什么真正的离开了人世。” “世间所有人都从虚无中来,生老病死,只是从一个无,到另一个无的过程。就像春夏秋冬,四季更迭。” “臣只是悲伤于再无法见到母亲,再同她说话。可臣母并没有消失,四季更迭看似无影无踪,却会留下春华秋实,人也是一样的。” 不知为何,薛王听得愈发难过了:“先生不要骗人了。珏儿不信,离世就是离世,就是消失了才会再也见不到。珏儿也不想只能看着春华秋实追忆先生……” 说到最后,他竟抱着颜知,埋在他的腰间哭了起来。 颜知对这孩子的敏锐感到惊讶,连他自己也没反应过来,方才脱口而出的这些话不仅仅是在说离世的母亲,也是在说将来的自己。 他一心只是想宽慰孩子,却不想反而弄巧成拙了。 趴在他身上的七岁孩子哭起来一抖一抖的,连带着颜知的手也不稳了,灯影在地上摇曳不止。 颜知绞尽脑汁,却想不出自己能说什么,才能既不撒谎,又止住孩子的哭声。于是灵机一动,再次将油灯放在一旁的石墩上,在灯前用双手做了一个手势。 “殿下看,有只大黑狗,在吃殿下掉的金豆豆。” 薛王松开他的衣摆,顺着他眼神示意的方向看去,只见红墙上落着自己的影子,一个大狗的黑影在他的脸上一下下蹭着。 “……呼呼。不愧是殿下的金豆豆,真好吃。”颜知的双手又换了一个姿势,“那么多金豆豆,大黑狗吃饱了,小兔子也想来吃几颗。” 看见那大黑狗变成了一只活灵活现站起身来的兔儿,用前爪一下下的摸着自己影子的脸,薛王一边破涕为笑,一边又觉得丢脸似的,生气起来:“先生!不要拿本宫当小孩子。” “那好吧,小兔子也吃饱了,要走了。” 颜知说着便要收手,薛王却拉住他道:“先生是怎么做的?珏儿也想学。” 毕竟还是孩子心性,颜知笑着将孩子带到墙边,帮着他摆好双手的位置,孩子的手小,一只惟妙惟肖的幼兔跃然出现于墙上。 薛王歪着头盯着墙面,泪中带笑,无师自通的自己试着活动起小兔子的耳朵和前肢来。 颜知也做了同样的手势,于是一大一小两只兔子便在墙上面对面的玩耍起来。 这些手影都是他小时候从父亲那学来的,许久不做,他已很生疏了,父亲那些绝技,什么小狐狸,牛儿,大马,梅花鹿,他都已经忘记怎么做了,只还记得一些简单的、哄哄小孩子的把戏。 第100章 看着墙上的大兔子和小兔子,他不禁也回想起幼时的时光。 在咸阳城泾阳县的家中,也曾有三只老鹰排着队翱翔在白墙上。 一盏油灯,便足以支撑起一家三口一夜的欢声笑语。 颜知随口编了个兔儿爹爹和兔儿乖乖找不着洞口回不了家的傻故事,薛王便笑的停不下来,墙上的小兔子扭曲到几乎散了架。 玩闹了半天,颜知见孩子兴奋劲过去了,眼睛发直,显然是困了,才再次道:“微臣送殿下回宫吧。” 薛王忽然像从梦中惊醒一般看向他,犹豫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夜已深了,颜知想拦一顶轿子都难,好在颜府离皇宫不远,便索性牵着薛王走一程。 薛王披着他的外袍,一手拢着那宽大外衣的前襟,一手抓着他的手,眼见宫门口就在眼前,孩子才怯怯将压在心头许久的话问出口来: “先生,您真的要回乡吗?” “……”颜知沉默片刻,回道,“嗯。” “您什么时候回来呢?珏儿还想和先生玩手影……” 颜知脚步不停,他答不上来,索性转移了话题:“殿下将来会有更好的先生,还会有很多同龄的侍读,他们都可以陪殿下玩这些。” “先生。颜大人……”薛王轻声说着,“您记不记得,在我三岁的时候。有一回,父皇送了我一匹红色的小马驹,带我去马场玩。” “臣记得。” “颜大人当时也在,是您抱我上马。” “嗯。”颜知回想起来了,那时是赵珩非要他一个自己也不懂骑马的人教小皇子骑马。结果显而易见,自然是没有教成。 一旦追忆陈年旧事,赵珩便立在那里,绕也绕不开。 颜知的眼神悄悄地黯淡了几分。 “那时的我……在颜大人怀里听见了。” “听见什么?” “心跳声。”薛王道,“无端让我感到很温暖,很舒服的心跳声。” “……”有什么区别?说得颜知也想听一听自己的心跳声了。 薛王道:“只有父皇抱着我的时候,我才有同样的感觉。” 薛王不敢说出口的是[所以,你们不要吵架了,好不好?] 他只能把话说得很虚:“颜大人……我不知怎么形容,我……我只知道,如果这辈子再也见不到颜大人,我会非常难受的。” 颜知因不愿回想起赵珩的事,从方才开始,便习惯性地漫不经心起来,并未将孩子的话往心里去。 颜知知道,一个小孩子的心永远是真诚的,可他的一生还太短了,所以才会总将眼前一方小小的天地当做头等大事,觉得和任何人的分离都撕心裂肺。 而人生不是这样子的,它复杂许多,遇见与别离会重复成百上千回。等孩子长大后,便知道那根本不是[别离],而是[路过],于是便不会再回忆起那些沿路的景色了。 他将薛王殿下送到宫门外,守门羽林军没听说薛王离宫,却认得颜知,听说了来龙去脉,便急忙要将薛王带回长乐宫。 “颜大人!” 薛王用力挣开羽林军的手,转身看着宫门外的颜知,高声地问, “兔儿爹爹和兔儿乖乖……后来找到家没有?” …… “找到了。” 颜知也朗声回道。 “家里还有兔儿阿娘,摆了一桌子的青草和莓果呢。” 第85章 病情好转 数九寒天转眼即至,颜知却仍旧没等到他回乡的奏疏获准。 从冬至之后,颜知索性回了大理寺继续接手案子。 这事无人逼他,只是大理寺已少了一位少卿,宋融虽是得力的,却也分身无术,撑不住三个人的差事。 若他身为大理寺卿继续身居其位却不谋其职,大理寺公务如此繁重,却无帮手,无异于是将宋融架在火上烤。 作为大理寺卿,颜知深知大理寺作为掌管刑狱的,衡朝最高的审理衙门,有着何等不可忽视的重要性。 它的存在,它的正常运作,便足以威慑警醒宵小之徒。 当年司马大人自绝于府邸,作为大理寺少卿的颜知未能担起责任,以致采花案肆虐长丰县足足半年。无数妇人婴孩遇害,其中便包括了薛王一生素未谋面的母亲。 也是因为这,颜知心里始终对薛王有愧。 而世上不平,人间冤屈,何止一桩两件,大理寺停摆一刻,平凡百姓所需要付出的代价便可能带着血。 是以,颜知主动回了大理寺。 收到消息的赵珩正在书房会见内阁大臣,听完传话的太监说了这个消息,赵珩便又着人去太医院传季立春。 估摸着季立春该到了,他便故技重施,又开始身体不适,把一众老臣从书房请了出去,在外头候着季立春诊治完毕。 “颜大人回大理寺办公……”季立春沉思片刻,笃定道,“这是极好的。” “好在哪?他不在府里好好养病,倒去沾染那些糟心案子。”赵珩皱眉,“干脆撤了他职,禁足在府里。” “…………”季立春有些无语,“万万不可。” 不得不承认,眼前的皇帝有时会生出许多可怕的念头。 跟毁人神智这种绝妙的“高招”比起来,禁足府中已算是非常温和了。 可季立春仍记得,皇帝苏醒过来的那天夜里,他回到太医院一挥而就,将能想到的法子全部都写了下来。等写完厚厚一沓,回头再看,心中又再次犯了难。 第101章 颜知的心病症结在哪?桩桩件件,都直指着同一个人,那便是当今圣上。 这一沓方子交上去,皇帝看了,龙颜大怒,扔回来摔他一脸都是轻的。 季立春为人还是小心,不似陆辰那般刚硬,难免怯于将这种东西交上去,于是又修修改改,把词句改的非常委婉,才赶在天亮前,带着不知改了多少回的方子回到甘泉宫。 这一次,为了方便说话,皇帝没有留在寝殿,而是在外殿书房接待了他。 季立春猜皇帝看完十有八九还是嫌麻烦,心里仍不住盘算该如何举证,如何说服。 可那位天子坐在书案前,垂着头一页页看到最后,只是问:“这样,便能留住颜知么?” “……” 那一刻,季立春忽然觉得,这天下的九五至尊也不过是个普通的病患家属。 他掏出真心摆在了自己面前,只求一个能与至亲续写未来的机会。 所以季立春才决定,往后都不再评判什么,自己只做身为医者该做的部分。 思绪回到当下,季立春道:“陛下,臣翻阅了无数古籍,医典,无论是《黄帝内经》中记载的郁病,还是《金匮要略》中的百合病,都与颜大人的病症极其贴切。” “食而无味,夜间失寝,寡言少笑,体力不济。除此之外,颜大人还自我贬低,容易失神,甚至产生轻生的念头。” “卑职认为,颜大人的郁病已伤至五脏,因此已着颜大人按时服用草药方子。如今颜大人愿意回大理寺,是病情好转的征兆。” 听见“好转”二字,赵珩的眼睛亮了亮。 季立春继续道:“在大理寺办公,不仅能令颜大人分心,还能让颜大人意识到自己的价值,激发他的使命感,令他心生满足。” “眼下,陛下非但不该将颜大人禁足,还要想方设法的让颜大人与人往来。” “当然,若能让颜大人交些知己朋友,声泪俱下的诉一番苦,把苦闷都宣泄出来,便更好了。” 季立春说完才发现赵珩瞪着他,那目光令他胆寒。 “知己朋友?向朕诉,不可以吗?” “…………也、也可以。”季立春感到心悸,于是声音越来越小。“卑职觉得不太可能就是。” 赵珩焦躁的拿指节敲击着玉案,在心里过了一遍人选。 而最终结论是,自己的知己只有颜知,颜知的知己也只有自己。 他们心里有着同样的秘密,不说别的,便是[判官]一案,颜知也绝对无法与外人倾诉。 因此,也只有自己可以担任这个角色。 可问题是,季立春让他装失忆,且不能再强逼,没有正当的理由,他如今连见一面颜知都难。 …… “你先前说过。”赵珩忽然缓缓道,“去野外踏青也是有益于病况的……” “……” “那么,骑马围猎呢?” *** 一群内阁学士、肱股之臣在甘泉宫书房外吹了半天冷风,好容易才等到那太医院提点离开,皇帝却还是没有叫他们进去复议,反而派出张礼,单独传了礼部尚书江永进去。 江永初入内阁,排次最末,顶着前辈们的惊疑目光跟着张礼进殿,又不知自己为何单独受召,心中叫苦不迭。 一进书房,他便瞧见皇帝若有所思的负手看着窗外,于是心里更加忐忑,赶紧规规矩矩地抖抖衣袍行礼:“微臣参见陛下。” 赵珩转过身来,对着江永直接了当道:“就这几日,朕要前去围猎。礼部准备一下。” “……??”江永意外的抬头看了一眼座上的天子。 众人皆知,天子自幼习武,擅骑射,却素来不喜围猎。 自登基以来,近十年,衡朝还从未有过举办过一场狩猎大会。 那偌大的皇家林场,皇帝不用,旁人也不敢去,都快成了小动物们繁衍生息的极乐之地了。 无论朝中还是民间,人人都称颂当今天子是慈悲心肠,不喜杀生。 而今,圣上这才苏醒不久,身体都还没有康复,三天两头的请太医,居然就先急着要去打猎了? 陛下失忆之后,还真是性情大变。 第86章 狩猎 在礼部加紧的操持下,不出几日,雍城城郊的皇家猎林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冬日狩猎大会。 朝阳初升,照亮了广袤的狩猎场。临时搭建的华丽帐篷点缀其中,彩旗飘扬,分外招摇。 帐篷外的围场入口,所有文官武将和羽林军列队整齐,会骑马的都上了马,不会骑的也都牵着,浩浩荡荡的马队威武而肃穆,等待着皇帝的到来。 颜知牵着马在人群里站着,他并不会骑射,也不喜这种猎捕场面,原不愿来,却挨不过江师兄的软磨硬泡。 因着江先生这层关系,他总拿江师兄没办法。哪怕他找了许多理由,对方一句“来吧,就当散散心。就这么说定了。”他便感到没法回绝。 这种时候,武将们才摩拳擦掌想着打猎,文人聚众,便定是争做直臣。 他站在人群里,远远便听见为首的几位内阁在议论着皇帝如今性情大变,想一出是一出,上朝批红都不似从前,还轻慢老臣,耽于逸乐之类。 “颜大人”站在他身旁的宋融见他听得专注,会错了意,道,“您莫往心里去。” 颜知淡然道:“不会。” 第102章 他知宋融忠君,听了那些心中难免不忿。说来惭愧,他听了那些,心里虽然也有些忧国忧民的情怀,可那情怀中却夹杂着一丝私情——听说赵珩不似从前,他心里才踏实。 不多会儿,人群静了下来,只见一小队骑兵远远向着猎场赶来。 为首的正是身着玄色劲装的皇帝,腰间悬着牛皮鞭子,绣着五爪金龙的黑披风在身后高高扬起,宛如一位威严的战神。 他骑着一匹通体纯黑的高头大马,马鞍上镶嵌着金丝珠宝,耀眼而夺目,可最让人移不开眼睛的,当属他背后那张宝弓。 那把弓由珍贵的桧木制成,工艺精湛、无与伦比。弓身呈漆黑,其上雕刻着繁复精致的暗纹,修长而柔韧,如同一只黑鹰展翅欲飞。 在他身后跟着一队近卫羽林军,颜知一眼扫过,思南赫然在列。 自从那日离开甘泉宫,颜知又有许久未见赵珩,远远看见他的身影还是惴惴难安,待这一队人马走近他便全程低着头,跟着群臣行礼。 赵珩的目光扫过人群,在他身上停留片刻后便不露神色的策马而去。 其实传闻都没错,赵珩确实不爱围猎,在他看来,这活动就像一群人突然冲进其乐融融的美满人家里大开杀戒。 他可干不出这种事。 在这世上繁衍生息的生灵何止千万,却似乎还没有一类,比人更该死。 只不过当他回到猎林外,看见牵着马走在溪涧旁的颜知,便觉得这一番大动干戈也是值了。 颜知与宋融都不会骑马,原本是一同牵着御马监配给的马儿在猎林外随便闲逛。 朝中官员里,唯有宋融知他等着回乡奏疏,一路走一路劝,他又无法将实情和盘托出,着实有些难以应对,于是便找了个借口脱身,带着马儿来溪涧旁喝水。 马儿刷子一般的睫毛优雅地覆盖着温柔的大眼睛,喝了几口清冽的河水,便甩甩头,开心的发出了些咴儿、咴儿的叫声,颜知看着觉得有趣,笑着伸手拍了拍马脖子。 那马儿似有灵性,得了便宜卖起乖来,调转方向,低着头将脑袋不停往他怀里拱,像是在催促他骑上来。 颜知退开几步,它便往前几步,咴咴叫着,步步紧逼,动作和缓并不粗鲁,看得出没有恶意。 颜知哭笑不得,拉了缰绳便将那颗大脑袋推到一旁,牵着马儿从溪涧旁离开。 赵珩骑在马上远远看着,面带笑容的颜知对他而言无比陌生,入朝之后,就再没见颜知笑过。他几乎都忘记了,颜知笑起来是那般神性的。 如今他记起来了,那笑容他分明是见过的。 当年他刚到青麓书院,找颜知归还食盒时,便看见他坐在院子里,将自己的饭喂了猫儿。看着猫儿吃食时,少年清秀的侧脸上露出了一抹温和笑意。 恰如此时此刻。 十年时间原来不曾改变他分毫。 喂养多年的猫也可以,刚刚结识的马也可以,颜知的温柔可以给任何事物,那为什么就不能分他一些呢? 赵珩再难以忍耐,示意跟随在后的思南原地等待,便独自策马朝着河边的一人一马而去。 马蹄声惊动了颜知,他回头看见来人,脸色当即变了,稳稳站住脚跟,拉着马儿,恭顺地低下头。 “吁——”赵珩在他跟前勒停。 马儿见人奔袭而来有些躁动,颜知赶紧拉稳了缰绳,然后一揖:“微臣参见陛下。” “免礼。”赵珩高坐马背上,只能看见颜知低着头的颅顶,看不见他的脸,于是便翻身下了马,朝他走近了几步,“颜爱卿,许久不见。” “回陛下,臣身体尚未康复,故而早朝告假……” 同样是后退几步,颜知脸上的神情却不似方才对待马儿那般,眼神已维持不了镇定了。 他牵着的马儿似乎也通人性,看出他的异样来,在原地不安的踏着马步。 赵珩却假装看不见他慌乱,牵着马越走越近。 颜知见他朝着自己抬手,整个人僵住,好在赵珩只是摸了摸他侧后方马儿的鼻梁。 他倒是擅长安抚马,只是摸了几下,马儿便不再不安踏步,顺服地垂下了大脑袋。 “颜爱卿是不会骑马么?” “回陛下,臣不曾学过。” “朕教爱卿?简单得很。” 颜知颤颤道:“臣、臣……尚未康复,身体虚弱……” “诶,那又何妨。骑马耗不了多少体力。” 赵珩再次抬手,这一次他不再回避,稳稳的抓住了颜知的手肘,将他拉到了自己的马侧。 颜知脚下抗拒,却再一次感受到赵珩那惊人的手劲,自己那几分不情愿根本敌不过他的执着,被生生拽到赵珩那黑色的马左侧。 赵珩的马儿也莫名有种压人的气势,垂眼看着身侧的人,那眼神沉稳又深邃,和寻常马驹的亲和感完全不同。 颜知脸还绷着,里面却已是魂飞魄散,赵珩却安之若素地在他身后指导:“抬脚,踏上马镫。” 颜知知道赵珩对两人关系误解极深,如今看来,恐怕还有再续前缘的天真打算,这一脚踏上去,事情便不会简单结束了。 第87章 在意极了 颜知知道赵珩对两人关系误解极深,如今看来,只怕还有再续前缘的天真打算,这一脚踏上去,事情便不会简单结束了。 于是他挣开手肘,转身面朝赵珩,低着头道:“陛下不必在臣身上耗费心力。” 第103章 他这句说的模棱两可,既可以是说教学骑马,也可以是其他的意思。 为免尴尬,他便又补充了一句:“将士们都在猎林中狩猎,陛下何不也去一展身手。” “朕不忍呢。”赵珩道,“飞禽走兽在春季繁衍,这一年忙于生计,耗费不少心力,才将幼崽抚养成年。到头来,被朕一箭穿心,于心何忍?” “……” 这番话确是至善,可出自赵珩的口,实在令颜知感到割裂。 说到底,这狩猎大会不就是他一拍脑门便要举办的吗? 颜知心下困惑,只是还没来得及生疑,赵珩忽然自行翻身上马,然后抓住他的手臂,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他也一把拉上了马。 “……陛下!” “坐稳了。” 赵珩垂眼叮嘱,轻轻一踢马腹,那大黑马便疾奔起来。 马儿在野地里越跑越快,颜知斜坐在颠簸的马背上,背朝着前方,只感到风速极快,吓得面色如纸。 他这一身就不是骑马的劲装,官服的宽袖和衣摆在风中拉扯得猎猎作响,原本顺服在背后的乌发也凌乱扬在空中。 比起跌下马的恐惧,挡在他视野前的胸膛更加令他心悸,颜知一心翻身下马,试了一回,便被赵珩手持缰绳和马鞭的手紧紧地圈在中间。 仅凭着直觉,颜知便再次认出了他。 不是什么误解了关系,也根本没有失去记忆,赵珩不过是和八年前一样,设下埋伏,等待着观赏自己愚蠢落入陷阱的模样。 赵珩哪想那么多,抱着颜知开开心心地在野地里跑了两圈,只觉得江山如画,美人在怀,春风得意马蹄疾。 “颜爱卿……” 纵马飞奔,心驰荡漾,赵珩忽然想要亲一下怀里的人,低头却才发觉对方早已双眼通红,长长的睫毛上沾着泪。 赵珩当即心里一咯噔,讪讪的勒了缰绳,将马的速度降了下来。 “吓到爱卿了?” 颜知不说话只是挣扎着想下马,他已认定赵珩在装模作样,虽然不知对方的目的,却已是吓得失魂落魄。 赵珩的陷阱里铺了什么,八年前的甘泉宫他便已试过一回了。根据颜知的经验,他即便用最坏的恶意去揣摩赵珩,也不会有赵珩本人那样疯狂而不可理喻。 可如今他连这马背也逃不开,赵珩将他摁在马上,一边擦拭他的眼角,一边继续着表演:“颜卿这是还在怨朕吧?” 看着他惺惺作态的模样,颜知的眼神渐冷:“陛下多虑了。” “……”赵珩怔住,看着颜知这个样子,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 “臣与陛下之间从不曾两情相悦。”颜知说道,“陛下忘了,臣却一生都忘不了,那就让臣来提醒陛下发生过什么吧……” 颜知几乎是用一种自虐的方式将过往铺开。 第一次,在青麓书院做杂役的他,因为向江先生举发了“岑玉行”的罪行,在栖梧院被对方摁在书案上强暴。从此意志消磨,几乎断送了前程。 第二次,高中进士,初入甘泉宫的他不自量力,仗着身量高了几分,便以为可以和赵珩一较高下,抵死反抗,却反遭对方变本加厉地打压,几个时辰里被折磨得几乎去了半条命。 那次,赵珩不得不找了太医来善后。可他不过养了几日的伤,接下来便又是三天两头的折辱。但凡抵抗,他便被捆缚成各种姿势,吊在各种地方,赵珩甚至曾经找太监来压着他,当着旁人的面侮辱他。 从第一次、第二次,到第十次、第二十次,再到一百次,一千次,在哪里,发生过什么,颜知每一次都记得清清楚楚。 多年来,所谓的“不在意”只是他蒙蔽自己的话。 他在意极了。 “别说了。”赵珩在他说到第六次的时候打断了他。 不是因为他听不下去,而是颜知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脸色越来越苍白,他知道颜知的身体支撑不下去了。 颜知的眼眶里蓄着泪,脸色已是那般难看,嘴上却还是不饶人:“陛下不是想要记起来么?这就听不下去了?” 赵珩道:“颜卿,你乖顺一些,朕将来绝对不会再那样对你。” 颜知几乎哑然失笑。 他的直觉果然是对的,赵珩能装失忆,也能装明君,却独独没法装作一个有正常心智的人。 这是赵珩天生缺失的部分,注定异于常人的地方。 全天下只有赵珩,会在听了如此声泪俱下的控诉后仍不知悔改,无动于衷,甚至还说“你何不乖顺些”。 可赵珩却自觉说得认真,他自认已经很多年都没有强逼颜知了。 现在颜知情事上已不再反抗,每一回光靠着后面就能到好几次,明明也是喜欢与他欢好的。 他们俩就这么厮混下去,为什么不可以呢?颜知为什么不愿意? 赵珩没得到颜知的回复,却从他的表情中读出了恨意,于是再次干巴巴道:“从前的事,朕向你道歉……我们重头开始,好么?” 赵珩的道歉,任谁来,也听不出丝毫的歉意。他就像在模仿着世上的人,做出“道歉”这一行为,因为他知道,人心肉长,“道歉”通常会得到“原谅”。 有时颜知觉得,眼前这个皇帝,像错投生了人道的一只牲畜。 颜知缓了缓,气息平稳了下来,过去这一个月他心情平复许多,如果赵珩愿意继续演下去,管他是真是假。 第104章 赵珩不杀他,也不放他,那么他再找机会下手便是。 无非再屠一回龙罢了。 但是……如果赵珩愿意放他走,颜知想,那就互相放过吧,他也累了。 “陛下若真有歉意,便允臣回乡吧。” “……”赵珩沉默了很久,始终没有回答。 颜知挣动了几下,赵珩这次倒没再拦阻,翻身下马后,伸手去扶颜知。 颜知却不握他的手,从黑马的另一侧跃下,略显狼狈的摔了下来,他踉跄了几步,稳住脚步后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赵珩看着他的身影远走越远,眼神也越来越黯。 他曾不止一次地想过,颜知若是不在了,他反正活着也没劲,不如随颜知一起去了。 只是眼下,他私心还想和颜知多缱绻几年。 且不论有没有下辈子,就是有,他自知杀孽重,下辈子他投生猪狗都难说。 而颜知和他不同,颜知的双手太干净了,他的眼睛,他的心,他整个人都太干净了。 自己每次杀完人后,别说血,连血腥味都不会沾染,颜知则没有那样的本事,每次出现在现场,没动手,却总把自己搞的很狼狈。 可他们若一同死去,一同站在地府判官的面前,保管颜知才是那个身上一滴血都没有的人。 赵珩很清楚,这一生纠缠结束之后,他便会撇下自己,去更好的地方了。 死后如何他也顾不到,人生在世,横竖就这么几十年,既然如此,他自然一刻都不能浪费。 都是那季立春的馊主意,说什么“要想治好颜知的心疾,原来的陛下就必须死。”,害他一个多月见不着颜知。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季立春是大夫,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治病,赵珩也差点被绕进去了,忘了自己只是想要留住颜知。 仔细想想,哪有那么麻烦?如果他要逃,就把他锁在深宫中,找几百个人盯死了;如果他想寻死,便挑断他的手筋脚筋,或毁了他的神智,让他变成一个傻子。 只是颜知永远不会对他露出那种笑容罢了。 但那是更奢侈的追求。 一个温饱都不能满足的人,如何敢肖想更多呢? 第88章 追寻真相 “陆大人!” 陆辰回头,见到昔日同僚宋融向他走来:“真是许久未见!” 他俩上一次见还是在大理寺,傍晚刚离开长乐宫的陆辰,来找宋融打听[判官案]近况。 得知判官已有数月不曾作案,陆辰喃喃说了一句:“或许将来……都不再有判官案了。” 他这么说是因为听说皇帝虽然醒了,却把一切都忘了干净,如果[判官]真的是当今圣上,那么将来不会再有判官案也是合理的推测。 这本是好事,只是这样一来,判官案恐怕再无真相大白的一天,恩师的死也不再有定论,他难免感到遗憾。 不过宋融听完就笑了:“这才三个月不到,这才哪跟哪?” 陆辰一怔,当即反应过来对方言下之意:“怎么?判官案先前也停过么?” “你接手此案不过几月就调去了翰林院,只怕连卷宗都还没翻完吧。”宋融抱着手故作高深道,“那[判官]那可是在我们雍京为祸十余年,我记得很久之前,就我刚入朝那会儿,案件也曾中断过三个月。” 陆辰急忙追问是何时,宋融也记不清了,于是带着陆辰去找了管理库房的杨主簿,两人在堆积如山的卷宗里翻找了一晚上,终于,宋融那边出了声。 “呐,找着了。丰平二十八年……八月至……”宋融一边翻一边道,“十月。” “丰平年间……”陆辰探头去看,同时在心中略微算了算,“也就是,大约十年前么?” “是啊。还是先皇在位的时期呢。”宋融摸了摸下巴,陷入回忆的同时,眼神中流露出一丝伤感。 他忆起了曾经的大理寺卿。 当年他还是一个小小的寺丞,有幸跟着足智多谋的司马大人,着实受教不少。他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司马大人没有出事,判官案会不会早有定论了? 颜大人虽然也是恪尽职守,心细如尘,各种疑难案件都难不倒他,唯独这桩判官案,好似天生来克他似的。 时间过得真快啊,转眼间已经十年了,那么多人来来去去,如今,听说颜大人也要走了,他却还在大理寺坚守。 宋融如何不唏嘘呢? 陆辰完全没有意识到身边的人陷入了情绪,只是低着头在卷宗上翻来覆去的看,又自己在那反反复复地想。 突然他好像想到了什么,站起来就往外走,留下旧同僚坐在一地要收拾的卷宗里目瞪口呆。 那日一别,便有半月未见。 宋融只听说陆辰连日告假,既不去翰林院,也不去长乐宫,整个人消失的无影无踪,再见面,便已是今日的狩猎大会。 陆辰回身,脸色有些不太自然:“宋大人。” 宋融见他有些魂不守舍,将马拴好,走近了几步,关切地问:“陆大人这是……病了?” 陆辰揉了揉自己的脸,强打起精神一般露出一丝笑来:“没有。只是近来没有睡好罢了。” “那这半个多月……” “哦,我没在雍京。”陆辰道,“去了一趟外地。” “外地?” 陆辰像是想了想,随口说了句:“呃……回了一趟老家。” 第105章 “这趟老家回的真是够快的啊。” 他知陆辰出身江南,离雍京遥远,车马劳顿一来一回也要大半个月。 陆辰被拆穿,却也不打算解释:“是挺赶的。”然后便朝着无人的马棚后去了。 宋融见他脚步虚浮,回话也是有气无力的,仿佛变了个人似的,难免有些担心。可方才的对话又令他觉得,陆辰并不想被自己追问,于是只能任由他去。 陆辰是方才见皇帝骑马回来,才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在马棚闲逛。 只是皇帝一下马,立刻有御马监的人前簇后拥的上前带走了御驾马匹,陆辰的那点指望便也落了空。 其实现如今,他也不知自己还要证实些什么…… 这半个月,他并不是回了老家,而是去了一趟下属咸阳城的泾阳县。 在那里,他得到了一切答案,可新的问题却又随之而来。 …… 陆辰在马棚后躲着,一个人想着心事,忽然听见一旁的帐篷外几个太医在那大声议论着什么。 “一个七岁的孩子,他懂什么?当初若不是薛王殿下插手,继续按照我们的方子治疗,陛下可能也不会得这离魂症!” “要我看,就是那季立春医术不精!否则,以陛下的体魄,早该恢复如初了,怎会这般频繁的身体不适,宣人问诊?” “毕竟还是年轻……”附和声四起。 “若只是年轻,医术不精,倒也就算了。就怕他是……” “是什么?” “嗐!还能是什么,无非怕陛下康复如初,他便不能日日面圣,得封赏,进谗言了!” “你是说?!他是故意——” 陆辰实在听不下去他们对一个医者如此诛心,季立春虽然不算君子,可自己亲眼见过,对方照顾病患时的专注,那绝对是全心全意的。 他几步走出马棚,刚要冲向人堆,便被一个人拉住手肘,拽进了帐篷里。 忽然暗下来的环境让陆辰一时视线发黑,适应了半天,才看清拉住自己的人也是一身太医院的蓝衫,不是季立春还能有谁。 “你拉我干嘛?” 看到对方从茫然一瞬转为暴怒的表情,季立春觉得好笑:“你要去干嘛呢?” “他们这样信口开河,你没听见?我是去……!”陆辰突然结巴了,“……我、我……” 季立春见他卡住,明知故问:“不会是……要去帮我说话吧?” 陆辰被猜中心思,却差点吐出来,心中直喊晦气。 “他们说的不对,我去驳他们罢了!” “管那些多嘴的做什么?”季立春轻笑一声,走到书案前盘腿坐下,自傲道,“我年纪轻轻便已是太医院提点,陛下眼中的第一红人,难免招人非议。你知不知道这叫什么?” 陆辰:“德不配位?” “叫树大招风。”季立春道。 说完他便不再理睬陆辰,继续翻着古籍做起笔记来。 陆辰本想离开帐篷,可掀开帘子便看见那群太医还在七嘴八舌的议论着,话说得实在难听,让人听着光火。 回头看看那身穿蓝衫的太医专注伏在案上奋笔疾书的模样,他想了想,此地也算僻静,便索性也找了个毯子坐了下来,继续想自己的心事。 第89章 舍命陪君子 季立春摘抄完一整本古籍的笔记,正活动肩膀打算闭目养神片刻,便听见坐在远处的人喊了一声。 “嗳。” 帐篷里就他们俩,季立春知道对方在喊他,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说。” “陛下当真得了什么离魂症么?”陆辰问。 “……”季立春终于抬眼看了他,“和你有什么关系么?” 陆辰又仿佛蔫了似得沉默下来。 这阵子,他每天日不能食,夜不能寐,似乎终于理解了自绝于府的老师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中承受了什么。 压在他心头的事几乎要将他逼疯了,可他又实在不知能和谁说这些,说了……又有什么后果? 季立春终于看出他的反常了,换做平时,这年轻人想知道什么,只会追在他屁股后头问个不停,哪可能被这么一句就打发了? 他起身走到陆辰跟前,翻出他的手腕,神游天际外的陆辰方回神,猛一缩手:“做什么?” “我看你气色不好。随便诊一下。”季立春说着,又将手指摁上他的脉搏。 陆辰听他这么说,便没再抵抗。 季立春安静切脉片刻,收回手:“没什么大问题,只是最近作息不好,怎么,有心事?” “……”陆辰视线有些闪躲。 不知为何,季立春觉得眼前这个年轻人现下的状态和曾经的颜知很像,可惜这八年里他都没有及时发现,直至问题越来越明显。 作为大夫,本应防范于未然,因此回想起来,他是心中有愧的。 于是,季立春比往常耐心了一些:“和我说说吧。我在著书,或许会用到也不一定。” 陆辰顾左右而言他:“你在著什么书?” “季立春传。”季立春道,“开玩笑的。书名暂定《心境澄明金鉴》。” “是说什么的?” “某种病症的治疗方法,这个病古籍上有很多说法,郁病,百合病,相思病,不过,大多数人统称它为心病。” “……”陆辰愣愣看着对方,他忽然羡慕季立春,羡慕他的才华和能力,羡慕他可以在喜欢的领域执着下去,甚至连他的追求也令自己望尘莫及。 第106章 他从未听说过有关于心病的医典,如果季立春真的著成了,那绝对是开天辟地的壮举。 “你真厉害。”陆辰由衷道,“外面那群太医,和你比真的是差的太远了。” “……”季立春这人经得起骂,却经不起夸,耳朵一下子发烫起来。 好在帐篷里光线暗,才没叫人瞧出来。 陆辰却是明白了季立春为何会突然对自己感兴趣了,如果不是对方提醒,他几乎意识不到自己心里正在承受超出负荷的事。 老师当年……是否就是这样一步步走向消亡的呢? 陆辰忽然感到不寒而栗,他害怕自己也变成那样,他家中还有父母长辈,有兄长,有姐妹,他是家中骄傲,族谱中的状元,未来还要成家立业,光耀门楣。 想了好久,陆辰才换了个坐姿,抱着膝盖坐着,缓缓道:“先前,我不是和你说过,我在查一个案子么?” 见他终于肯开口,季立春也顺势在毯子上坐了下来:“嗯。我记得。然后呢?” “前些日子,我去了一趟外地,查出一些眉目了,可是……可是现在的结果……我……” “听着。”季立春打断了他的支支吾吾,“你要倾诉,便尽可能的都说出来,不要遮遮掩掩。否则效果甚微。” 陆辰道:“可我不敢说!我怕会牵累人。” “我敢听。”季立春道,“如果你是担心这个,那我告诉你,别人我不知道,但我季立春敢听。” 陆辰定定看着对方,许久才回神,他环顾了一圈帐篷四周,道:“季大人,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如果你真的想听……今夜,我去你府上拜访,如何?” 陆辰一贯给季立春一种初生牛犊不怕虎,乱拳打死老师傅的印象,如今却竟也如此谨慎。 季立春这下确定,这个年轻人是真的卷进相当大的麻烦里了。 可一向明哲保身的他,这一次却决心要舍命陪君子。 “好,今夜子时,你来找我。” *** 得知颜知称病提前回了府,赵珩便也顿觉乏味,反正整个猎场没有了他感兴趣的东西,便独自早早回到营帐里休息去了。 说是休息,却也只是斜躺着,一手支着下巴,脑子里全是些狂乱的念头。 要关,就关在甘泉宫里。 在内殿书房里弄一张床。 仔细想想,倒也不需要到断手断脚的地步。 颜知身体羸弱,一根软绳应该就能捆他一辈子。 他若是绝食,便插软管喂流食进去。 每天带他逛逛御花园,晒会儿太阳对身体好。 若是珏儿也想他了,便牵着他去长乐宫。 等他俩百年后,便让珏儿找一块风水宝地,将他们葬到一块。这一生才算是圆满。 时近傍晚,武将和羽林军们打猎归来,赵珩便也乘坐御辇,摆驾回宫。 这一日武将和羽林军们倒是玩的痛快,每个人的马上都拖着猎物,只有思南马鞍上空空如也。 赵珩坐在御辇中,听见外面依稀传来对话声。有人问:“杨侍卫,不是说要给女儿弄一条漂亮的狐狸围脖么?怎么空手而返。” 思南的声音憨直笑着,回道:“我女儿想要一条白色的。可这个季节,大部分雪狐都有些毛色还未全转白。有浅棕色灰色的斑点。” “这么大的猎场,一只纯白的雪狐也未见么?” 思南道:“快傍晚的时候,倒是在河对岸见了一只。通体纯白,没有一点灰斑。只可惜一时失手,便跑了。” “那真是可惜了。” “是有一些可惜。” 思南应着,忽然看见御辇中的赵珩伸手出来对着他示意了两下,于是赶紧和同僚道了别,策马朝着御辇而去。 “陛下。” 赵珩掀开帘子,却没有露出脸,整个人坐在阴影中:“你告诉安插在颜府的暗钉,今夜便将人带到甘泉宫。” “……”思南一惊,可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见皇帝已放下了帘子。 第90章 两枚弃子 杨思南年轻时本是长秋宫的一位带刀侍卫。 论武艺,论骑射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只是长秋宫毕竟是先岑皇后的居所,岑家在前朝后宫都掌着滔天的权势,手底下不乏能人异士,长秋宫更是盘根错节,卧虎藏龙之地。 所以,年仅十八岁,头脑简单的他与张礼一样,不过是长秋宫中最最不起眼的几颗棋子之一。 当掌权的手按到这样两颗棋子上时,通常就意味着那两颗棋子即将要赴往一场死局。 那时的张礼虽然也是个小人物,却毕竟比他年长几十岁,深知宫中险恶。 那夜他端着一壶酒,脸上的表情从所未见的严峻:“这是赐给冷宫那位的酒。皇后娘娘吩咐你我二人送去。” 思南那时虽然年轻,毕竟在宫中当差,也会读人眼色:“张公公,一壶酒罢了,为什么要我护送?” 张礼道:“皇后娘娘说,若她愿意喝倒省事,若是不愿意,便要劳烦杨侍卫帮她喝下去了。” 思南面如死灰。十八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他愿上战场杀敌,却没想手上沾的第一条人命将会是一个柔弱的大衡女子。 好在那一日终究没轮到他动手,他持刀站在宫墙外,只听见里面传来非人的凄厉叫骂打破了那一夜的夜深人静。 “岑朝华!!你杀母夺子!不得好死!!” 第107章 没过多久,张礼便从里面走了出来,在他的怀中,蜷卧着一个熟睡的婴儿。 方才的哭喊似乎没有惊动到那婴儿分毫,初生的婴儿顶着一张皱巴巴的小脸睡得香甜。 思南瞬间明白,就是为了这个婴儿,为了他的将来,里面的女人才在一番哭骂之后,无奈赴死。 “杨侍卫。”张礼看着怀中的婴儿,叹息道,“今日的事情如若败露……你我都知道,会是什么下场。” 自那一日开始,他便再无睡过一个安稳觉。 一直到十年前,一场大火焚毁了长秋宫,将纠缠着他的噩梦也焚烧殆尽了。在那之前,他从没想过,自己此生还能安安心心的娶妻生子,过上寻常人的美满生活。 只是因为站在大火废墟中、不染纤尘的年轻帝王那一句——“朕宽宥你”。他的一生,便在三十六岁那年重新开始了。 所以,论忠心,他和张礼一样,一定不会输给宫中的任何人,自那之后,皇帝叫他做什么,他便全数照做。他全心全意的信任、爱戴、敬仰着这个年轻的帝王,尽他所能的执行着皇帝的每一个决策。 只是这一次,他有些犹豫。 “陛下……”思南跟在御辇旁,思虑再三,才终于开口,“三思而后行啊。” 这话在旁人听来,恐怕是为了颜知求情,可思南却很清楚,他忠诚的方向永不会改变。他说这话,并不是因为那位大理寺卿,恰恰是一心为了圣上。 从长秋宫,到长乐宫,再到甘泉宫,他几乎是亲眼看着当初熟睡在张礼怀中的婴儿是如何长成幼童,少年,青年,一步步走向至高无上的皇位。 之后,他又有足足八年时间奉皇命跟在颜知身边,作为旁观者,他清楚的看见了那年轻君王前后的差别。 八年前,皇帝让他去颜大人身边做影卫,命令只有一条,就是不能让那个人出一点事。 起初,他也只当颜大人是天子一时兴起的玩具,可后来,随着时间一年又一年的过去,空置的后宫,封王的小殿下,甚至圣上醒来后,明知真相却吩咐他去大理寺以“误食”为结论将案件了结。 一切的一切都证明,圣上对于颜大人的情感早已超出了“玩物”的范畴。 圣上对颜大人,或许并没有世人之间的情爱,可是,圣上却将他荒芜心中,最像“情爱”的部分交了出去。 就像一个囊中羞涩的少年,拿不出珠宝首饰,便在河边捡了块亮亮的石头,献宝似的交给心上人。 那遭人唾弃的,却是他心中仅有的,能给出去的感情了。 圣上的心性特殊,思南早已察觉,若不是圣上的“异于常人”,他或许早已身首异处。 毕竟,除了圣上,谁能容忍一个,不,两个俯首认罪的杀母仇人活在世上,且心中毫无芥蒂,将他们留在身边,视作亲信。 可是,在颜大人的事上,思南看到了圣上身上最像“人”的部分。 如果说有什么能改变圣上的异常,思南隐隐觉得,颜大人便是唯一可能的破局关键。 只是颜大人太累了,圣上对他的步步紧逼令他疲于应对,疲于思考,自身难保,便不可能会去帮助圣上。 就在前不久,思南还以为颜大人终于想通了,以为他愿舍身饲虎,陪伴陛下走下去。 现在想来,他还是看轻了颜大人,颜大人需要的从不是富贵权势,那些收买不了他,他要的是身为人的尊严,如若不然,他宁愿玉石俱焚。 思南知道。如果陛下就此将颜大人囚禁起来,那么他们两人最终一定会走进再无法回头的残酷局面。 思南等了很久,御辇中仍没有回应,皇帝显然并没有理会侍卫长的劝说。 杨思南并不认为自己在圣上心中有任何分量,可他毕竟是看着圣上长大的人,说一句了解,并不为过。 “陛下……”思南再度开口,“属下的女儿已快九岁了,下个月便是她的生辰。听说属下要陪陛下来狩猎大会,她说想要一条白狐狸毛围脖,作为九岁的生辰礼。” “属下今日找到傍晚才遇到一条白狐狸,通体纯白,皮毛非常油亮好看。” “看到的时候,它在对岸的溪石间喝水,若是策马追过去,一定会惊动白狐,所以属下只能隔着河水瞄准。” “可是,它的脑袋藏在溪石间,属下换了好几个方位,都无法瞄准它的脑袋。最终只能放弃了。” “陛下知道,属下箭术还算过得去,想射中倒也不难,只是若射中其他部位,那皮毛成了次等。属下的女儿必然不会喜欢。” 御辇中,赵珩默默听着,不知这个跟了自己二十多年的侍卫长究竟要和他说什么,只是最终,还是有些被勾起了好奇,探出头来,问道:“为何成了次等?” “陛下不爱捕猎,所以不知道,猎人想要得到上好的皮毛,便一定要一击击中猎物的脑袋。” “否则,皮毛上便难免破损,即便是猎到了,也不是原本想要的。” “陛下……”说到这,思南终于图穷匕见,“……人,也是一样的。” “只不过……” 他握拳,用虎口敲了敲自己偏左侧的胸膛。 “人,要猎这儿。” 第91章 父与子 御辇在入夜前回了甘泉宫,赵珩独自走进内殿书房,从手边成堆的奏折最底下抽出了那本奏疏来。 第108章 他其实早已读到了这本奏疏,却随手把它放回到最下边,颇有几分镇压住颜知这个念头的意思。只是,别说小山高的奏折压不住颜知,就连至高无上的皇权也压不住颜知。 颜知想离开他的念头,就像爬藤植物,无论被怎样拴住,怎样折断,它只是固执的一次次抽出纤细的藤蔓,朝着有光的方向延伸,背离阴暗漆黑的角落。 打开奏疏,字迹清隽,却一笔一划好像刀锋,无多赘述,只求致仕、回乡。 透过笔迹,赵珩仿佛能看见那个人方才在猎场中一去不回的背影。 颜知走得那样决绝,正如过往十年,从不肯将他的温暖分自己分毫,就连重阳日前那唯一一段温存,也不过是他用来裹藏杀意的蜜糖。 如果不曾体会过那种缱绻,或许赵珩至今也听不懂思南在说什么。 猎心?有什么必要? 只有在对比过一张完美的白狐皮毛后,他才发觉,自己手中握住的,原来真的是最次等的皮毛,上面刀枪剑戟、千疮百孔,早已不是最初的模样。 也许就像思南说的,他机关算尽,最终只猎到一个次等的货色。 最好的颜知,他从不曾得到,也许他早已经死在了当年的青麓书院,也许他还藏在残旧的身体里,等待着复苏的一天。 只是不论如何,他都不会属于自己这种差劲的猎手。 如果真像思南所说,猎人要猎心,那自己究竟是何时错过了猎心的机会? 还是说,有些事就是命中注定,不能强求。 可他想要!他就是放不了手! 朱笔被丢出老远,笔尖在地上溅出一溜血珠子似的红痕,翻滚着在屏风前停下。 赵珩两眼发红捶打了两下玉案,压抑在喉咙里的低吼声像极了呜咽。 那本奏疏却连震动都不曾震一下,静静地躺在他阵阵发痛的双拳中间。 此时此刻盘踞在他心头的,是他从不曾有过的负面感受,复杂得没法用单一个词来形容,只是有愤怒,有痛苦,有压抑,有不甘。让他心焚如火,却找不到地方发泄。 不过转瞬之间,这点情绪也消失不见。 他的身体一直都有着过于优秀的自我调节能力,它太擅长四两拨千斤,以至于自己都察觉不到那些被遮掩的情绪。 赵珩起身,茫然走出内殿书房,张礼见状,急忙来为他披上披风。他目无旁视地来到殿外,甘泉宫是皇宫里地势最高、视野最好的地方,这也是他喜欢这个宫殿的理由。 他坐在丹陛前,看着远处几座宫殿发呆。 “陛下,石阶上凉……”张礼从不曾见他如此,无比心酸地小声道。 赵珩置若罔闻,只是在默默地想,哪怕是这样高的宫殿,他竟然也望不到宫墙外的颜府。 月光倾泻下来,温柔清辉一视同仁,照在了丹陛石上头雕刻的盘龙之上,大概也已透过窗,照到了他朱笔批完的那本奏疏上了吧。 颜知回到泾阳县会做些什么呢?靠收田租过小日子么?将来哪家的姑娘会嫁给他?他会有几个孩子? 未来几十年里,他的心里一定还会住进更多的人,总会有一天,他会彻底将“岑玉行”、将“赵珩”,都从心里清扫出去吧。 可岑玉行和赵珩的将来该怎么办呢?他们硬挤颜知的心里,将里面弄得乱七八糟才腾出一寸地界来,一心想要赖着不走。 颜知将他们赶出去后,他们又该何去何从呢?难道变回孤魂野鬼,重新在世间漫无目的的游荡,旁观着那些从没理解过的喜怒哀乐吗。 不知静坐多久,有颗小小的脑袋靠在了他的肩上。 薛王是张礼差人喊来的。赵珩在丹陛前一坐就是半个时辰,说什么都仿佛没听见,除了这位小殿下,张礼已想不到还有什么人可以将圣上的魂给喊回来了。 “父皇。”孩子稚嫩的声线说,“不要哭了。” 赵珩果然回神,低头,抬手抚上带着小冠的幼子颅顶,一下下的顺着他的头发丝。 “乖珏儿,父皇没有。” 薛王摇头,将脑袋往他怀里贴,耳朵贴着他的前襟:“父皇这里,不是从前的样子了。” 他说:“一抽一抽的,好像在哭一样。” *** 子时一刻,在院子里煮茶的季立春终于等到了预料中的敲门声。 打开门,外头的人兜帽加披风,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的,只有那双固执的眼睛露在外头。 “……有这么冷吗?”季立春问。 “嘘!”陆辰鬼鬼祟祟地四处张望了半天,蹑手蹑脚的走进门来,活像个第一次犯案的蹩脚的贼。 季立春在他进门后关上院门,“吱呀——”的一声贯穿了夜深人静的巷子,让刚刚轻手轻脚进门的人听上去像个笑话。 “你小声些!”陆辰气急败坏。 “你正常点。”季立春不客气道,“还有,你迟到了。” 他不过随口一句的得理不饶人,陆辰却当真了,解释道:“抱歉。我怕被人跟着,多绕了几圈。” 季立春觉得好笑:如果真有什么有心人要跟踪他,他这点三脚猫的本事也不够对抗的。 不过说到底对方也是怕牵累自己,于是季立春不再挖苦,指了指院子里的小桌子和小凳子:“坐吧。” 陆辰一边脱下兜帽披风,一边在桌子一侧坐下。 第109章 季立春给他沏了茶:“我煮的药茶。安神的。” 陆辰双手揣着暖和的茶碗,四下打量着院子。他披风下的衣着素雅却不失华贵,一看便是出身极高的世家子弟,与这不过二进的小宅子有些格格不入。 “你怎么住在这种地方?”陆辰不解,季立春不像是出身不好的人,而且就算是出身不好,他最近得了那么多封赏,不说和当年的颜府比,却怎么也该有个大宅,若干家仆吧? “我看中这后头有一小块地,可以种点药草。” “你父母呢?” “在开封老家。我年轻时和父母闹得不太愉快,一个人来的雍京。” 季立春不愿多说,只浅淡提了一下。 “那你妻儿呢?” “行了,别调查我族谱了。”季立春忍无可忍,将话题引了回来,“说说吧,那个案子的事。” 第92章 管中窥豹 被提醒了来意后,陆辰小心翼翼的看了对方一眼。 是否要和对方和盘托出,关系到两点,第一,是会不会牵连到对方。好在,季立春已经替他打消了顾虑。 第二点则是对方是否可以信任,关于这一点,陆辰也已在家中犹豫够了。 如果答案是否定的,他便不会出现在这个小小的院子里了。 陆辰打定了主意,这才一脸沉重地缓缓开口:“你听说过[判官案]吗?” “没听过,我今天才来雍京。”季立春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陆辰这回听出是玩笑了,皱着眉头说了下去:“我先前在调查的就是这个案子!” “等一下。”季立春反应了过来,“你先前一直往颜府跑,还调查颜大人和陛下的关系,是为了什么判官案?” “对!” 陆辰还愁不知从何说起,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心。这口子一开,他便将自己前期的调查一股脑的倒了出来。 “……”季立春听到一半,察觉出苗头来时,便已有些后悔了。 他知道陆辰胆子大,却没想到能这样大。 朝廷让他查案子,没让他查天王老子。 季立春问:“你有什么凭据?我听说第一起判官案距离现在已有十五年,那时颜大人和陛下才多大?十岁?十一?” “我知道,我也想过这个问题。可是你听我说,前不久,我去了一趟咸阳城,在青麓书院找人打听,还去泾阳县翻了当地的县志。” “据当地知县的回忆,当时还是太子的皇帝在泾阳县求学的几个月里,当地便出了三桩命案,除了一桩案件以山匪流寇结案之外,其余两件至今也没有定论。” “而且,三起案件都是手段异常凶残,我旁敲侧击的询问过大理寺陈主簿的意见,他也认为和判官案性质相似。”陆辰道,“而恰巧就是这几个月,雍京一带没有发生过一起[判官案],你说,这怎么可能是巧合?” 季立春面色严峻,他终于明白陆辰今日为何是这种魂不守舍的反应了。这样的事实真相,若换了别人,哪怕深埋心底绝口不谈,也只怕早已承受不住,陆辰这般表现,已实属难得。 “那颜大人呢……?” 陆辰道:“根据我的查访,颜大人十八岁之前一次都没有离开过家乡,所以,雍京先前的[判官案]不可能与他有关。但是,咸阳那三起案件,或多或少都与颜大人和青麓书院有关联,其中有一个受害人,甚至是颜大人的亲伯父。” “你怀疑颜大人从那时开始便已经是共犯?” “我没有这么说。”陆辰道,“颜大人当时也被县衙怀疑与伯父之死有关,经过查证才判定无罪,既然已到过公堂,如果不是有特别清晰的人证物证,想必很难洗脱罪名。所以,我不认为颜大人是共犯,我也相信颜大人的为人。” “那你的意思是……” “我认为颜大人是受了胁迫。”陆辰的眼中灼灼闪着光,可见他对于自己口中出来的每一句话都无比坚信,“大理寺的宋少卿大人告诉我,颜府的下人无一不是宫中张公公的人,如果不是为了监视,胁迫颜大人,宫里那位何至于在颜府放满眼线?” 季立春看着那年轻人滔滔不绝、意气风发的模样,忽然心生敬佩之情。 他年轻,迟钝,又莽撞,作为不知情的局外之人,能看见的东西非常有限,但那颗寻求真相的心却好似有着无尽的力量,在那种执着的追求下,世上的一切真相都最终会在他的眼前铺开。 “当然,这些,都只是我的推测,没有任何真凭实据。而且,总觉得还是不对,还差一点点……所以,我需要季太医你的帮忙。” “我?” “季太医,我想知道重阳日颜府发生了什么。”陆辰将目光移向季立春,一字一顿地问,“那日,颜大人究竟……做了什么?” 直至那灼灼目光落到自己的身上,季立春才明白,陆辰的来意绝对不仅仅是为了倾诉,自己这小宅子,只是他继续寻求真相的一个站点。 可这条路最终会通向哪里呢?他难道看不到这条路的崎岖和路尽头的九死无生吗? 季立春有些胆寒:“你先告诉我,如果这就是真相,你又能怎么办?皇帝是万民的君父,生杀予夺,都只是一句话的事,难道你觉得圣上杀几个人,也得受三法司会审吗?” 这一句仿佛一桶冷水浇下,将方才那个短暂复活、精神奕奕的年轻人打蔫了,陆辰明亮的双眼重新被茫然所占据。 第110章 这个道理,他如何不懂?季太医懂,颜大人懂,他的先生……必然也懂。 “我,我不知道……”陆辰消沉地低了头。 季立春见他这样,心中不忍,宽慰道:“其实,判官案在平头百姓中是什么口碑,你应该也知道。被判官杀死的人,恐怕早已在人心中被杀了千百遍了。” “可那是因为,百姓以为判官是一个游侠。” “是游侠,是皇上,做得不都是同样的事吗?区别在哪?” 陆辰想起当初在大理寺与颜大人的对话,忽然重新抬起头来:“区别在于,游侠只是个普通人,凭一己之力,路见不平,仗义出手,自是美谈!可而圣上不同,真龙天子,翻云覆雨手,本是可以造福万民的,可[判官]却宁可拘泥于一时杀戮快意,细想便知,这哪是为民谋福的举动?” 陆辰继续道:“在大理寺的时候,颜大人就曾点拨过我,而我当时却只听懂一半,如今回味,才明白他的真意。” 提到颜知,季立春回想起这八年来他的种种表现,喟叹道:“原来他心中一直装着这些事。难怪……” 他自以为观察了颜知八年,对颜知的心路历程了若指掌,却原来也只是管中窥豹,只知其一。 颜知日渐消沉,寡言,轻生,原来不单单是因为他心高气傲,不愿做人的脔宠。而是他身体和自尊都备受折磨的同时,心上还背负了上百条人命…… 那些血淋淋的真相压在他的心头,连方才查明的陆辰都几近承受不住了,颜知那样的心性,是如何隐忍支撑了八年的呢? 第93章 君子之交 “陆大人。”身着蓝衫的太医终于开了口,“你说的这些,替我解开了不少疑惑,帮了我很大的忙。作为交换,我愿意告诉你重阳日发生的事。” 季立春为人翛然,说出口的话总显得随随便便。陆辰还从未见过他态度如此严肃过的样子,于是也莫名紧张了起来,正襟危坐,洗耳恭听。 季立春见他碗中的茶几欲见底,拎起火炉上的茶壶为他续满。 听着水入茶碗那淅淅沥沥的声响,陆辰心想,对方要说的故事,一定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说完的。 季立春道:“说是重阳日的事,事情,却要从八年前开始说起……” 一张桌子,一壶药茶,一段纠缠了足足八年的秘辛。 时间总会麻痹人的神经,若不是这样铺开来说,季立春都还没察觉颜知原来变了许多。 当年的二甲进士和如今的大理寺卿,已全然不像是同一个人了。 季立春知道颜知必然不会愿意自己那些事被带到人前,而他也从来不是多嘴多舌,搬弄是非的人。 可陆辰不一样,这个年轻人视颜知为师长,哪怕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也定然不会轻视他分毫。 他和自己一样,长久以来,都只看见了颜知的其中一面,他看见的是颜知的智慧与强韧,而自己只看见了颜知的阴郁与挣扎。 可这两者都并不是完整的颜知,颜知遗世独立,总习惯背对着所有人,不想让人看见自己的难为之处。季立春知道,如果不能将完整的颜知复原,他既没有办法救治颜知,也没有办法著成那本《心境澄明》。 之前放下豪言壮语的自己实在是太天真了,光凭那些草药方子,怎么可能足以挽救一个早已踩在悬崖边的人? 别说皇帝步步紧逼,就算他愿放手。颜知这样的脾性,即便顺利回乡,安葬完母亲之后,难道可以背负着那么多条人命,心安理得的成家立业,从此一生无忧吗? 听着颜大人从初入朝堂至今遭受的一切,陆辰的眼眶渐渐泛红,捧着茶碗的手指节发白。 而那故事峰回路转,百川入海,最终回到了数月之前的重阳日。所谓“误食”的真相,不过是一个人被逼到绝境之后的孤注一掷。 直至这一刻,陆辰才终于听懂,那日湖边颜大人留下的话了。 他也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从大理寺去了翰林院,又从翰林院去了长乐宫。 原来从那时起,颜大人便已经决定用性命亲自给这一场罪恶画上句点了。而他托付到自己身上的,是长乐宫的小殿下,亦是大衡的未来。 说来惭愧,他虽去了长乐宫做讲学,却因为一心扑在判官案上,鲜少花时间在薛王殿下身上。可即便是那样短暂的相处,他也能察觉到小殿下的仁善、知礼。 颜大人已决心于重阳日赴死,却放心不下小殿下,也放心不下大衡万千生民,他既怕宫墙会压垮这株善良的幼苗,又怕天子凶手这种荒唐的事会重演。 所以颜大人才说—— [人生在世,不应以有尽求无尽,陷入执念而不惜自损。] 颜大人一定是料到了他会在查明真相后陷入茫然,心灰意冷,担心他步上自绝身亡的前大理寺卿和自己的后尘。 所以颜大人在他身上背负了更重的使命。并试图告诉他,比起判官案的真相大白,还有更为紧要的事。告诉他——[只要活下去,便已经赢了。] “我想,我知道该怎么做了。”陆辰道。 季立春道:“我也一样。” 他们隔着小桌子长久地对视了一眼,人生际遇是如此奇妙,相识不过数月,他们却同坐在月下分享会杀头的秘密,然后完整了彼此的理想。 陆辰道:“你的《心境澄明金鉴》一定会是很了不起的医典。” 第111章 季立春感受到了对方的真诚,他下午不过随口一提,对方却将自己的书名记得那样清楚。 这一次,他没有再面红耳赤,而是淡淡回道:“嗯,你也会成为一个国之良才。” “错了。我不要做辅国之才……”陆辰道,“我要成为薛王殿下最好的老师。用尽我的一切荫护他,掏出我的全部教导他,这是颜大人为我开辟的新生之路。” 在他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天上的新月仿佛落入了他的眼底,年轻人深灰色的虹膜上映着一弯亮亮的弧光。 季立春怔忡了一瞬,收回视线,冷淡道:“希望你的能力有嘴巴这么厉害。” “……”陆辰终于知道脸红了,想来也自知说了大话,不敢回嘴。 他只是将碗底的茶喝了干净,然后站起身,拿起椅背上的披风和兜帽:“谢谢你的茶,我好多了。还有……” …… “请你一定要救救颜大人,他那样的人,不该就这么冰解云散的……” *** 第二日,自甘泉宫一下发出两道圣旨。 一道是年及大理寺卿丧母忧思,积劳成疾,难以为继,力有不逮,允其致仕回乡。 大理寺卿自重阳日刺君案之后便极少在人前出现了。 他和皇帝的内情,除了常侍奉在甘泉宫内殿的宫人,便几乎没有其他宫女太监知晓,更别提朝中的文臣武将们。 尽管先前皇帝对颜大人额外礼待恩宠,众人也只当陛下是出于同门情谊,就算有人心里犯一些嘀咕,猜测终归只是猜测,无凭无据,又涉及天子闺中密私,谁敢多加非议? 当初入宫不下辇,面圣不解剑。是那等风光无限。 而如今不过经历一场祸患,便年纪轻轻,又丧母又多病,怜乞骸骨,病归乡里。 可见世事无常,风云变幻,谁能参破? 实在是令人唏嘘不已,感慨万千。 但文武百官甚至没有功夫为他唏嘘感慨。 因为第二道圣旨,是即日起,册立长乐宫薛王为东宫太子。 第94章 医者仁心 接到圣旨的那一刻,颜知的心情像极了重阳日的那一夜。 心里只有一句话。便是——算了。 这些年在赵珩身边,习惯他的暴虐,更见惯了各种鲜血淋漓,血肉模糊。自己也曾坐在大理寺,铁笔一划,便判了无数条人命死罪。颜知原以为,杀人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可事实上,他从未亲手杀过人,如果没有季立春,赵珩便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他亲手杀掉的人。 赵珩该死,毋庸置疑。 可当他真的将毒酒灌给赵珩的那一刻时,或许真是因为人死债消吧,他的恨意散了。 在亲手杀了赵珩之后,他忽然觉得,对方其实是个很可怜的家伙。 这个人仿佛生来便缺了什么,他的脑袋里有一部分是空的,无论旁人如何教导灌输也是徒劳。 当年在长丰县,他连番追问“什么是至亲至爱?”“为什么人人都有,我有吗?” 颜知那时只当他是故意搅乱自己思绪已达成目的,现在想来,他恐怕是真的不明白。 人之常情四个字,叫人软弱,自私,也叫人坚强,善良。是这人世间最好、也是最坏的东西。 可是赵珩理解不了,也感受不到。他只能有样学样,照着目的行事,宛如瞎子买画,聋子听戏,在这世上随便找了两个人,玩起家家酒的游戏。 任谁看了都觉得可笑。 所以,算了。 如果赵珩当真愿意放过他,那他也放过赵珩吧。 这人就像神明对人间降下的天罚,凡人如何对抗?安分守己,不要被卷入其中,便已是万幸。 要怪只怪自己当年一念之间,行差踏错。 说到底,赵珩此举是真心放过,还是又一次包藏祸心,颜知还不得而知。 管他三七二十一,他当天便去吏部办完了手续,并且拿到了朝廷下发的路引。 刚回到家中,又一次看见了那个身着蓝衫的太医立在门前。 “颜大人。”季立春见到他,立刻迎了一步,“您终于回来了。” 颜知站在五步外,恭敬地抬手行了个揖礼:“提点大人,有何贵干?” 季立春隐约察觉颜知的态度有变化,却还是从袖中取出一张方子来:“这个你拿着。先前那张方子,我写的匆忙,这些日子我日思夜想,在先前那张草药方子的基础上,多加了两味中药。应当会有更好的药效。” “不必了。”颜知没有接,“提点大人不为圣上的[离魂症]奔忙,反倒为我一个庶民劳心劳力。颜某担不起。” 季立春这下听出颜知的敌意来了,毕竟对方以往从不这样和他夹枪带棒的说话。 听到离魂症三个字,季立春略一思忖,便隐隐猜到了颜知态度变化的理由。 多半是暴露了。 在太医院时,颜知那番大逆不道的发言,让季立春明白,要让对方平心静气的开始复原,他口中的“赵珩”就必须死。 所以,他才与皇帝商议之下,出了这昏招。 皇帝得什么离魂症实在干系重大,稍有不慎,便可能动摇皇位和国本,所以才叫它昏招。 尽管叫昏招,它效果却很好,确实一度稳住了颜知的心神。 可他毕竟只是一个太医,虽然每时每刻千叮咛万嘱咐,九五至尊的身份摆在那,他又不能对皇帝耳提命面。 第112章 天子生生熬了一个多月,早已按捺不住,一心只想要见到人,最好再上手把玩一番。 这一见面,颜知在大理寺判过那么多罪案,一双眼睛铜墙铁壁都能看穿,如何瞒得住? 但天子积压的欲望好似洪水猛兽,爆发起来,季立春就是想拦也拦不住。 狩猎大会,皇帝十有八九在颜知跟前露了馅。 唉,丢人现眼。 即便是猜到大概,季立春也不敢多说,生怕颜知又是在诈他。 他只是个看病的大夫,论阴阳谋,他可斗不过颜知。 于是他只能干笑了几下:“颜大人说笑了,什么天子庶民,在我眼里病人就是病人。” 颜知见诈不出他实话,索性阴谋转阳谋,单刀直入,目光灼灼地看向他:“季大人,一个多月前,我问过一个问题。今日,我想再问您一回——陛下是否真的得了离魂症?” 季立春吞了口唾沫,颜知这一次是直接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了,但凡他说错一句话,就是一个恩断义绝的下场。 可他还是不能说。 戏台子是他搭的,皇帝是他赶上台的,戏唱崩了,他也不敢先拆皇帝的台啊。 “这种事我哪敢造假……” 颜知瞬间收回了视线,垂眸了然道:“提点大人请回吧。”说罢,便要绕过季立春回府。 “颜大人!”季立春情急之下,紧跟了几步,将他拦在门前,“我知道你不信我,但不管怎样,这方子你得收下,我写这方子真的花费了许多心力,我保证,对你只有益处。” “不劳提点大人费心,我的身体已然无恙。”颜知回答。 这一个月来他确实好转了许多。况且,明日他便启程回乡,剩下要做的事已不多了,自然觉得身体这种东西,够用就行。 季立春用一种非常急切的眼神看着他,却半天说不出什么来。 颜知正觉奇怪,对方忽然将他带进偏门,在一个暗处朝他凑得很近,声音极低道:“我昨日见了陆大人,他已知道那个案子的真相。” 颜知一惊,便一时没有退开,只是听见季立春在他耳边继续说道:“我也将我所知道的事都告诉了陆大人。” “你……!”颜知当然知道他所说的事是什么,愤怒之下却也什么也没说出口。 季立春这举动,显然是在防着隔墙有耳,他如今是赵珩的心腹,颜府虽没了思南,有没有“思东”“思北”,他想必最清楚。 “颜大人……你知道陆大人知道这一切之后,和我说什么了?” 颜知不想再听,此时此刻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他想推开季立春,季立春却用力地摁住他。 “他说,像您这样的人,不该就这么冰解云散的……颜大人,他很担心你。而我也是。” 颜知怔住,惊疑不定的看着季立春。 这么多年来,他觉得自己活像一只阴沟里见不得光的臭老鼠,在远离人群的地方活得遮遮掩掩的。 而他身边的人,不论是季立春,江师兄,还是陆辰,都是胸中有抱负,眼中有光的人。他只有藏好自己的肮脏秘密,才配和那些人稍有些往来。 他不敢想,当东窗事发,他的真面目被暴露在人前时,自己会遭受怎样的唾弃和辱骂。 可是陆辰在认清他的真面目之后,却没有鄙夷,也没有反目,只是担心。 那个年轻人真是心思纯净,仁善又心软。 “我承认,我是个贪生怕死,卑躬屈膝的人,在颜大人您身边八年,却一直都只是为陛下效力。” 说到这,季立春话头一转,言之凿凿,“只这一次,不是为了圣上,颜大人,相信我,我真的是为了你好。” 颜知静静看着对方,眼前这个人曾经为赵珩说过那么多歪理,却从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语气深切。 他认识季立春八年,因此知道,这是季太医面对病患时才有的神情。 第95章 展翅高飞 说完了那个案子的事后,季立春恢复了正常的音量,叹气道:“先前种种,是我一叶障目,以至于未能及时察觉,颜大人已病重至此。” “病重?我?”颜知有些不明白他在说什么,这八年来季立春一直都在他身边为他调理身体,他的身体除了羸弱些,并没有什么大问题。 “颜大人,您听说过郁症吗?”季立春道,“我翻阅了许多医典,也只找到很少的记录。但这种病症确实是从古至今都存在的。患病人会终日感到疲惫,空虚,郁郁寡欢,白日少食,夜里失眠。还有许多,比如,自视过低,过度愧疚,甚至产生轻生的念头。” 不是重阳日这场变故,加上圣上的提醒,季立春或许至今也不会往这个方向去想。 而如今想来,桩桩件件,都在颜知身上一一显现。他的病症就这样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变得越来越重,而他竟毫无察觉。 实在是枉为医者。 季立春道:“颜大人,请您给我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也给您自己一个机会吧。” “季太医……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这不是什么郁症。”颜知淡淡道,“这是我和赵珩之间的恩怨,我不希望任何人介入。” “那冒昧问一句。离开雍京,回到咸阳后,颜大人打算做什么营生呢?” 话题突然跳到这,颜知没有准备,一时被季立春问住了:“……” 第113章 季立春看他表情,便知道自己果然没有猜错,颜知并没有回乡重新开始,好好生活的打算。 当初颜母病重,颜知都能把事情往“报应”上想,可见他内心中有多么煎熬。那些人命压在他心上,若无人开导,他最终只会在内疚中引咎自戕。 “季大人,此事与你本无干系,又何必如此苦苦相逼?”暴露了心事的颜知恼羞成怒。 季立春道:“颜大人……您相信来世吗?” “……我……我不知道。”颜知如实道,占据他脑子的事实在太多了,他确实从未想过这种虚无缥缈的问题。 “我不信。”季立春道,“若真有来世,万事都可以寄托于来世,我又为何要一心扑在岐黄之术呢?” “人活一世,所以性命才可贵,躺在我面前的每一个病人,若不能活下去,总会留下没做完的事和许多遗憾。” “我便是抱着这样的信念,成为一个医者的。颜大人问我为什么要苦苦相逼,这就是我的理由。” 颜知微微动容,恍惚间才发觉站在他眼前的人和陆大人是那样的相似,他们都一心追寻着自己的“道”。 颜知仍旧不想旁人来干涉他的事,可听完这番话后,还是主动接过了对方手中的方子。 “我会按时服药的。” 哪怕为了这位医者的心血,颜知也再没有拒绝的理由。可即便如此,他也仅能做出这样的保证。 “季大人,请回吧。” *** 府里要带走的东西大多早已经收好了,但为了这张调整过的方子,颜知又上了一趟药铺,回来的时候,时间已临近傍晚,于是不得不延迟一日出发。 第二日一早,颜知拿着一小碟的浆果,在天井旁的雕栏上轻轻敲了敲。 “笃笃”两声,那只白鸟便在屋檐上探了头下来。颜知抬头看见它,便将手里的小碟子放在了雕栏上。 白鸟从屋檐飞了下来,停在小碟子旁收起翅膀,衔起一颗浆果,伸长了脖子往肚子里咽。 颜知环着双臂靠在一旁看它。 府邸里安安静静的没有一个人,许久无人清扫,茶几,书案,花瓶,古玩,甚至盆景上都积了一层灰。 他的行囊就放在不远处的窗栏上,除了路上的药便只装了些细软和换洗的衣衫。行囊旁,放着一个皂色布帛包裹着的四方盒子。 而白鸟没察觉这地方和从前不一样了,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一颗颗的吞食着果子。 快吃完的时候,白鸟一时失手,尖喙中滑落一颗小浆果,掉在了地上,滚了几圈。 颜知弯腰拾起那颗浆果,见上面沾了几粒灰,浑不在意地在雪白昂贵的衣袖上擦了擦,然后重新放回到那小碟子里。 “我要走了。” 本没打算和任何人道别,却竟是一时没忍住,对着一只连名字都没有的鸟雀开了口。 颜知看了半天白鸟,直至它吃完最后一颗浆果,也抬头侧着脸与他对视,方道:“你往后好自为之。” 说完,他转身去取放在窗框上的行囊,抱上母亲,径直往月洞门外去了。 他穿过花园,走进主院的回廊,来到颜府大门,正准备推开偏门时,听见身后传来羽翼扑棱声,回头便看见那白鸟朝他飞了过来,停在了他的肩膀上。 大概是察觉了最后一个人也即将永远离开这曾经金碧辉煌的地方,它有些无措了。 颜知将装着母亲骨灰的盒子放在一旁的石墩上,又将拎在手中的行囊往肩上一挑,腾出手来抓住那只白鸟。 白鸟的身体在冬日里显得很暖和,手心能感觉它比人更快的心跳。 “去吧!!” 颜知将他朝着天空一丢,那白鸟便扑腾着翅膀飞出了这四方的天井。 旋即,他也带上东西,转身推门离开了颜府。 第96章 立储 雍城前一夜下了雨,日出时街上都雾蒙蒙的,颇有几分“渭城朝雨浥轻尘”的感觉。可是无人为他设离筵饯行,也无人劝他更尽一杯酒,因为颜知谁也没通知,便直接出发去了东市车马行。 咸阳与雍京不远,马车行官道是五日,颜知有朝廷下发的路引,手续齐全,也不讲价,一切自然顺利非常。 市集上的百姓南来北往,未必互相都认识,却也能三五成群的聚在一块,讨论起昨日下发的圣旨。 “听说了吗?昨日圣上下诏书,册立薛王殿下为太子,册立大典就定在来年开春。” “薛王殿下才多大?如此急着立储,难不成圣上的身体……” “可不敢说。” 大衡朝皇室人丁稀薄,迄今为止,说是三代单传也不为过。上一次国本之争已经是很久远的事了。 只是当今圣上身强体健,年仅十九岁便喜得一子,害众人原本还以为皇室从此必将开枝散叶,人丁兴旺起来。 谁料七年过去,非但皇嗣就这么一个,圣上龙体也开始抱恙了。 皇嗣稀薄,国君体弱,加上这七年来,圣上对独子肉眼可见的重视与疼爱,当初那些口若悬河,犯颜进谏,就差指着小皇子鼻子骂他野种的言官也收敛了许多。 大衡朝正值国力雄厚,因此皇室做什么都有的夸,哪怕是人丁稀薄这种明摆着不利于安定的事实,也被百姓当做笑谈,街头巷尾的都说什么“龙生一子定乾坤,猪生一窝拱墙根”。 第114章 颜知在旁听了一会儿,便知道这一次册立太子,赵珩在朝堂上受到的阻力,或许还远不如去年封王来得大。 如此一来,他在走之前也多少心安了些。 找了马车,雇了车夫,很快,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自东城门而出,颜知如愿踏上了回乡的路。 赶车的马夫叫徐力,四十来岁,健谈得很,一路上说这聊那,却也知分寸,颜知答的含糊的地方,他便绝不多问。 他赶车的技术也是极好的,马车不快不慢地在官道上驶着,马蹄声稳定地像打着节拍,车轱辘在坚实的路面上滚动,哪怕偶尔碰到几个小石头,车身也不过轻轻一震。 只有带着几丝寒意的微风漏进厚实的帘子,令靠坐在马车里的颜知有一种正在离开雍京的真实感。 “客人您也是不赶巧,若是早几个月或晚几个月,车马费起码能省上多半。临到年关,回乡的客商多,便会贵上不少。” 徐力见颜知衣装不菲,回乡却置办了他这种朴素的马车,猜想他出自什么没落家族,祖上阔绰过,如今却手头拮据,才起了这一话头,“这一两个月流寇也是最多的,不过,客人您放心,咱们走的都是大路,白天赶路,不太可能遇到。我徐力跑这条官道几十年了,载过人,也运过货,从来没出过事。” “……” 不说还好,这一说,颜知倒是开始担心了。 他将四方的盒子往身后藏了藏,有点后悔没把短剑带上。不过转念一想,流寇作案应该只是图财,便又稳住了心神。 “唉——” 徐力忽然骂了一声,颜知感觉马车忽然朝左偏了一下,眼疾手快地扶住马车壁稳住身体,问:“怎么了?” “没、没什么。”徐力道,“您呢?没摔着吧?” “无妨。” 颜知掀开右侧的帘子往外看,并不见什么异常,他又往来路看去,隐隐约约在官道上看见一小滩暗色。方才马夫那一下,想来就是为了避开那滩东西。 不过片刻,那一抹暗色已在车轮带起的尘烟中消失不见。 颜知默然放下帘子。 连血迹都认不出来的话,就别说是大理寺的人了。 血迹已变黑,显然已不是才发生的,在这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可能是野兽捕猎留下的痕迹。 颜知劝自己别多想,可心里还是难免忐忑:“徐大哥,离前面城镇还有多远?” 徐力道:“前面最近的城镇就是眉城了。再一个多时辰便到。” 此次回乡,颜知不求速达,只求稳妥,算算再过一个多时辰便已是傍晚,于是道:“那咱们便在眉城过了夜再走吧。正好我也要煎服方子。” “好嘞。”徐力爽快应下。 第二日重新上路,颜知一路掀着帘子看,看了一上午,也没看见什么可疑的人,且路上也不再有血迹,他这才稍微松了口气。 想来官道上都是南来北往的马车,轧死只田鼠也是有的。 正放下心来,忽然感觉马车的速度降了一些,徐力似乎在调整方向。 “怎么了?”颜知又去马车的另一侧掀开来往后看,仍未见什么可疑迹象。 “有、有辆马车停在官道中央。” 颜知心里一个咯噔,立刻弓身掀开前方的布帘,果然见一辆华贵马车停在前方。车夫不见踪影,马车里也安静的不像有人,只有四匹拉车的马在前面焦躁不安的原地踏步。 荒郊野岭,一辆如此华贵的空马车停在官道上,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遭了流寇! 至于车上的人,恐怕已是凶多吉少。 徐力当然也知道这个道理,准备加速绕过那辆马车,颜知却依稀听见一旁的密林里传来呼救声,当即道:“停车!” “客人!可不敢在这种地方……!” “停车。”颜知又命令了一次,徐力才不情不愿的停下马车。 “好像有活人声。”颜知看了看四周,试图辨别声音的方向,“你带了家伙没有?” “有是有。”徐力从驭位下拿出把柴刀,那是他们这些车夫都会准备的防身家伙,可他却从未真正用过,还没见着流寇便已自己吓的满头大汗,“可是,我,我不敢!” “无妨。”颜知钻回马车,在行囊里摸出钱袋放进怀里,然后接过车夫那把笨重柴刀,跳下了马车,“徐大哥,劳烦你去前方城镇报官。” 徐力大惊,他一直以为自己载着一个病公子,哪料对方胆量竟是堪比绿林好汉。 “客人!还不知流寇有几人,你双拳难敌四手,况且还有病在身,如何能敌那些悍匪?” “我会小心行事。你快去快回。”颜知简略回道,想了想,又嘱咐道,“若我出事,劳您将我车上的东西送到咸阳城泾阳县,打听一户叫颜光仲的人家。那是我堂兄,他必有重谢。” 说完,颜知便转身跑下官道,挤进了一旁齐人身那么高的灌木林中。 颜知并不是一个自不量力的人,只是已无法对绝境中求生的人视而不见,因他至今难以忘却那年冬天红白梅树下的那一卷小席子。 世道艰险,一时的视而不见,便可能又是一条无辜的性命。 手里的兵器并不趁手,若是人多,硬拼肯定是不行,只能随机应变。 如果那些流寇只是求财,并非穷凶极恶之徒,他身上银两是他为官八载的积蓄,不是小数额,或许能换几条命回来。 第115章 可不管怎么说,在那之前,他得先找到求救的人。 第97章 狭路相逢 茂密的树林里依稀听见男人的惊恐求救声。 颜知追随着呼救声的指引,找到一些新折断的枯枝,于是便顺着那痕迹一路往密林里去。 林子里树木高耸,枝叶交织,形成了一片看似无尽的迷宫。颜知时而躲避着低垂的树枝,时而跨过茂密的灌木。 阳光透过稀疏的枯叶洒下,投下斑驳的光影,林子里影影绰绰,视野极差。 “唉哟——救命啊——唉——” 听见那求救声越来越近,颜知加快了脚步,不一会儿,便看到远处的一棵树下趴着个挣扎中的男人,鼻青眼肿的,像是被人痛打过一顿,手脚都被捆缚着,四周并没有看见其他人。 颜知不知山匪去了哪里,只想着救人要紧,便抓紧时间,悄悄的上前。 男人无意间抬头看见了他,立时大喊了起来:“少侠!少侠救命!” “嘘。”颜知示意他小声些,上前用手里的柴刀斩断了他手腕上的捆缚。 “贼人走了?” “对对。”男人趴在地上慌忙点头,“对。拿了财物便走了,已有一会儿了。” 颜知绕到男人脚边,正要解开他脚上的捆缚,却看着那熟悉的绳结呆了一下。 那是军中拴马的绳结。 颜知对这个绳结太熟悉了,甚至连自己也被这个绳结捆缚过无数次,陆辰调查时便曾经找画师记录过,是赵珩捆人的惯用法子。 “少侠,快,快帮我解开。” 颜知这一迟疑,再看地上的男人,只见对方穿着的衣物布料上带有陈年的污渍,头发也是臭烘烘乱蓬蓬的,哪里是富贵人家的打扮? 富贵人家尤其讲门面,便是赶车的马夫,也应该是衣着体面,不至于如此蓬头垢面。 颜知心生疑窦,于是抛出个问题:“你的车夫呢?” “……我的车夫被强盗!……”男人刚要撒谎,忽然意识到颜知在试探,而他着急忙慌中已然露馅。 他这身装束打扮,装个下人还行,哪可能是坐的起那种马车的主人家? 男人恼羞成怒,撑起身体就朝颜知猛扑了过来,想要夺他手中兵器。 只可惜男人双脚仍被绳子死死缚着,扑到一半便失去平衡,颜知轻松地躲开了他的袭击。 男人于是急忙去解自己脚上的绳结,谁料那绳结也是没见过的难缠,叫他一时脱困不开。 寻常拴马讲究易结易解,但在军中,马匹是重中之重,将士会在链马结上多穿一个活扣。 而赵珩有时会再加一个死扣——当他认定自己捆的是个死人的时候。 颜知知道男人必然短时间脱困不开,于是二话不说绕到他身后,抡起柴刀刀背就往那后脑勺来了一下。 男人闷哼一声,魁梧的身体直挺挺地轰然倒地。 颜知踢了踢地上的男人,确认他已失去意识,看向一旁自己割断的绳索,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此时,有窸窣声音自一侧的密林传来。 有人回来了。 颜知几乎是下意识的躲进了芦苇丛中,努力控制住自己的心跳声和呼吸声。 不一会儿,便看见一个白衣青年哼着小曲回来了,声音听起来心情格外舒畅,他手里拎着两颗头颅,鲜血滴落在地,溅起了点点红花。 就算看不清对方的脸,颜知也清楚的知道他是谁。 天底下没有第二个人能如此愉悦的干出这样的事。 赵珩走近晕倒在地的匪徒,他似乎发现了什么,脚步在半途停了一下,然后将那两颗头颅丢在地上,蹲下来拾起断掉的绳子,看了一眼整齐的切口。 颜知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他不敢动弹,生怕自己的存在被赵珩察觉。 赵珩只想了片刻,便丢了绳子,拽着那晕倒的匪徒头发,将人拖行到那两颗头颅前,不知从哪取出一把脏兮兮的弯刀,一刀下去,将那人的左手手背钉死在了泥地。 男人顿时从昏迷中痛醒,撕心裂肺地哀嚎出声。 恢复神智的下一秒,男人显然认出了赵珩带来的那两颗头颅,声音从单纯的痛苦转为了极度的恐惧,不住哭叫着好汉饶命。 赵珩踩住男人的背,弯腰抓住那人长满刀茧的右手,用的力道几乎像要掰断对方的手臂:“原来你还有第三个拜把子兄弟啊?说出来吧,我送你们四个一起走。” 那山匪涕泗横流,答非所问道:“好汉饶命!小的也是走投无路,才干上这行。” 赵珩宛如没听见,“嘎嘣”一声反折了那人的食指。 山匪又是干嚎了半天,急道:“——没有兄弟了!真的没有了!”却察觉赵珩开始挑选第二根手指,显然是没有相信。 于是山匪又倒豆子似得大喊:“真的!真的!我们兄弟只有三人!!刚刚路过了个公子哥……被吓跑了!他这会儿肯定已经去报官了。官府的人肯定马上就来!小的死罪难逃,您不必脏自己的手!” 赵珩安静了片刻,忽然好像没了兴致,松开了男人的手,将钉着男人左手的那把弯刀也拔出泥地。 山匪痛哭流涕,错以为对方要放过自己,下一秒却被人从身后拎起头发,一抹寒意划过脖颈,眼前的景象便被喷溅而出的血花染成了殷红的一片,然后迅速因为失血而陷入一片漆黑。 第116章 赵珩将三颗人头丢到一处,然后随手扔了那把脏兮兮的山匪弯刀,离开了现场。 颜知屏息坐在芦苇丛中,此情此景像极了当年泾阳县山上他第一次见赵珩行凶的时候。 唯一不同的是,如今他已不是当初未经世事的少年,鲜血淋漓的尸首已吓不到他,真正可怕的是那个滴血不沾的人。 赵珩怎会在此? 颜知不是没想过赵珩会反悔追来,可官道上的如果是他的马车,那他甚至来得比自己还早一步。 这里已不属于雍京一带,赵珩便是重操旧业出去杀人,也不该到这么远的地方。 他这是要去哪里? 颜知心中隐隐感到不妙,头痛欲裂。 忽然,一片阴影悄悄地落到了他的后背,与此同时,赵珩的声音也在他身后响起。 “我就猜到是你。” 第98章 退位诏书 赵珩在野地里走路时,就像猫一样没有一点动静,把颜知吓出一个激灵。 见他被自己吓到,赵珩立刻抱着膝蹲下,道:“别怕,我不打算捉你回去。” 颜知很快冷静下来,回头看他,却不说话,只是思忖着对策。赵珩显然已经不打算再演下去了,别说抓他回去,就是做出更加疯狂过激的事也不奇怪。 赵珩继续道:“那日准了你的奏疏,我就已经决定往后不会再强逼你做任何事了。既然你选择了离开雍京,那我尊重你的决定。” 赵珩嘴里的话是那样直白且真诚,颜知却是一个字也不信:“那陛下是来……?” “我跟你一起走。” “……” “放心,今早出发前我写了退位诏书。这会儿,张礼应该已经看见了吧。” “…………” 见赵珩的脸上甚至有种自认为深思熟虑的沾沾自喜,除了“不可理喻”之外,颜知甚至找不出更贴切的形容。 昨日自己离开时,雍京集市还是一片太平景象,今日却不知该成何等光景了。 而赵珩仿佛完全没想到这些,只是道:“从今往后,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 这是哪门子的不强逼呢? 颜知再度被激起愤怒来:“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我想远离的不是雍京,也不是朝堂,而是你赵珩。” 自从母亲过世,他便已无后顾之忧,说话的方式自然变得锐利无比。 赵珩像是对于他的直白不习惯,吃了一惊,眼底闪过一丝恼怒,却又立刻消散了,露出伤心的表情来。 “那就没办法了。”最后,他平静道,“既然我尊重你的自由,那你也管不到我去哪。你自己想办法习惯一下吧。” 这人的歪理总是在荒谬中保持自圆其说,颜知几乎咬碎了牙,却是毫无办法。 半晌,颜知努力冷静下来,换了个角度试图说理:“薛王殿下怎么办?你留他一人在雍京,他一个孩子,如何能应对内阁的争权夺势和言官的口诛笔伐?” 薛王殿下年仅七岁,身世又是那般不正统,即便是赵珩身死,皇室血脉独他一个,他都未必能稳坐皇位。 如今赵珩正当壮年就退位,薛王殿下如何名正言顺的继位?满朝文武的唾沫星子都能把那七岁的孩子淹死了。 “嗯。确实。苦了他了。”赵珩道,“可是我顾不上这些了,颜知。人不都得先紧着自己吗?” 颜知不知要如何解释,世人不总是只紧着自己的,无论他怎么遣词用句,赵珩都不可能理解。 他只能试图唤醒赵珩那好似办家家酒的父爱和作为万民君父的责任心:“薛王殿下如此年幼,难免皇权旁落,受人挟持,甚至可能遭宫变身亡。到时候,天下大乱,多少生民要受难?” 赵珩道:“难道我就一定要为了天下人,自己忍受百年苦楚么?” “苦楚?”颜知气结,“你有什么苦楚?” 赵珩这种出身,从小到大,恐怕也只有他欺辱伤害旁人,不会有人敢对他造次。在书院时,栖梧院紧着他,后厨紧着他,官差,县衙,甚至连江先生都对他俯首称臣。 而卢师兄不过无意间进犯了他,便惨遭逐出师门;颜知自己,也因一时不自量力,食了十年的恶果。 他的存在就是对人的迫害,又有什么资格说苦楚? 赵珩没说话,只是定定看着他。 这一刻,他看起来好像什么都不懂,又好像什么都懂。 最终他只是说:“颜知,我说过的。在遇到你之前,我过得一点也不好……我不想,再回到那个时候了。” 在颜知看来,赵珩无非是想通过示弱换取自己的心软与善意,若换做旁人这般,颜知或许会得饶人处且饶人,可赵珩却是天底下最没有资格说苦楚的人。 “赵珩,自小到大,你就从未过过一天缩衣紧食的日子吧?皇帝是你的父亲,皇后是你的母亲,你住在金碧辉煌的宫殿里,长乐宫少说有几百个宫人照顾你的衣食住行。没有勾心斗角,没有兄弟阋墙,你连手都不用伸,皇位和玉玺就已是你的命中之物。你可知道,寻常百姓家的孩子,多的是十来岁便要下地干农活的,好些姑娘七八岁便被父母卖进青楼,除去这些,还有饿死的,病死的,枚不胜举。你深居宫中,看不见那些便也罢了,却还口口声声念着自己的苦楚,着实可笑。” “那些经历,我确实从没有过。”赵珩一声不吭地听他说完,眼中没有分毫情绪,只反问,“可是这八年来,我也不曾苛待你吃穿用度,府邸按王府的规格为你建,上百个仆人贴身伺候你,你又为何终日郁郁寡欢,一心只想离开?” 第117章 颜知陷入沉默。 他几乎怀疑赵珩这八年来的“封赏”,并不是为了做礼贤下士的样子给无关紧要的旁人看,只是为了等着这一刻的反击,想要他明白自己口中那种人上人的[苦楚]。 赵珩仍蹲坐在那里,双手抱着膝盖,可他的眼神却已经像毒蛇一般缠绕了上来:“颜知,你为什么心里总是惦着那些素味平生的人,却看不见我?明明我比世上任何人都需要你。” “你这样聪明通透,若能把那些挂念分我一点点,就一定会理解我,你却不肯,从书院初遇起就这样,唯独待我苛刻。” 赵珩发起的控诉着实令颜知费解。 他待赵珩苛刻?那时整个书院从上到下把“岑玉行”伺候的舒舒服服,自己不过一个小小的杂役,只配跟着大伙给赵珩端茶倒水,哪里敢开罪分毫? 即便是后来他一念之差去勒索了对方,却也不过只是二十两银子罢了。东宫太子,真会在乎区区二十两银子么? 那之后岑玉行步步紧逼,他也是频频忍让,直至退无可退。 如果说他找江先生告发罪行便是“苛刻”,那之后岑玉行对他做的事,岂不是“虐待”?难道那一天在栖梧院发生的事,还不够报复吗? 赵珩却那之后折磨了他整整十年,到如今,他已一无所有,对方还仍不肯善罢甘休。 “当年换了青麓书院的任何人撞见你杀人,都会和我一样,设法告发你。这叫天道公理自在人心,没有人苛待你,赵珩。” 颜知实在无法忍受赵珩将莫须有的罪加到他头上,终于撑着泥地站起身来,拾起地上的柴刀准备离开。 赵珩没有阻止他,只是在他身后也跟着直起身来,问道:“那撞见那个苏禄女人杀人的时候呢?” “……”颜知脚步一顿。 “你又为什么,要替她遮掩一切?”赵珩问。 第99章 上贼船 “赵珩,你拿自己和一个身不由己的弱女子比么?”颜知对他的厚颜无耻感到震惊。 “弱女子杀人,便是天经地义?” “我替她遮掩,是因为她不下手,死的人就是她。大衡律法中并未考虑这样特殊的情况,我认为依律判罚有失公允,这才出此下策。” “你瞧,都是动用私刑,你能体谅旁人,却唯独不想理解我。” “理解你什么?!你不杀人,也会死吗?” “我和你说过的。我不杀人,便没法感到快乐。”赵珩道。这一次,他硬生生吞下了后半句不再提。 这种事让人怎么理解?!颜知不想再和他多费唇舌了,他再次认定赵珩的脑子听不进任何常人的逻辑,于是掉头就走。 赵珩也当真不拦他,只是阴魂一般跟在他后头,甩也甩不掉。 这时,思南从前方的灌木里钻了出来,他背上还背着一个蓝衫的青年,看见两人走在一起,讶异了一下。 “颜大人。” 颜知看了看思南背上陷入昏迷的太医,不安地回头看了一眼赵珩:“季太医为何在此?” “他俩都是跟着我一起来的。”赵珩答道。 思南看出了颜知担心的表情,忙解释道:“颜大人莫慌,季太医不过是方才见血吓晕过去了,属下正准备带他回马车上。” 提到马车,颜知才记起自己雇的车夫已经去前方城镇报官了,一来一回也不知要花多少时间。 颜知深深叹了口气。 最终他还是不得不上了赵珩的贼船,思南负责赶车,季立春负责昏迷,而他攥着一把柴刀在马车里和赵珩大眼瞪小眼。 赵珩的脑子里不知装的是什么,视线就没有从颜知身上移开过,似乎完全不觉得尴尬,一路面无表情。 颜知一开始还犹有余力与他冷漠对视,可没过多久便败下阵来。 顶着这样的视线,别说思考对策,便是想休憩片刻也难。 过了大约半个多时辰,趴在一旁的季立春浑身一震,终于从昏迷中惊醒过来。 “陛……陛下!”刚一转醒,季立春便看见了马车里的赵珩,顿时前额冒出一头冷汗来,他下意识的想往马车角落躲,后背却贴上了本不存在的另一个人。 “颜大人?” 颜知见他这惊恐反应,便猜他方才大约是目睹了相当血腥的场面,不免动了恻隐之心,于是放下刀子,从袖中掏出张帕子递了过去:“季大人,没事了。” 赵珩的目光短暂地落在那张帕子上,只一瞬,便又回到了颜知的脸上。 尽管心有余悸,季立春毕竟还是很擅长察言观色的,于是非常自觉的没有去接,反而自己从袖中取出了帕子擦了擦脸:“这、这车里……好闷啊。我出去去陪杨将军吧……” 说罢他便急着往马车外钻,却被赵珩一把拽住了后领:“诊脉。” “诊。诊。”季立春急忙将帕子往怀里一揣,转向颜知。 颜知一向不为难旁人,此时却坐在那无动于衷,反问:“有什么必要?我看上去像抱病么?” 有人干出这般荒唐的事,真难讲这里需要诊脉的人是谁。 “颜大人……”季立春苦着一张脸,哀求颜知配合一下,他好快点完事出去躲躲。 颜知瞥了他一眼,想起先前受骗的事,心中仍有芥蒂:“季大人还在给人看病?不是早转行做起军师来了?编出个什么离魂症,搞得朝堂一团乱,烽火戏诸侯也不过如此了吧?” 第118章 颜知先前差点真相信赵珩得了什么离魂症,一是因为赵珩的性子一向直来直往不拐弯抹角,二则是心中对季太医有几分信任。 谁曾想罪魁祸首就是季立春。 季立春知道泼天大谎已瞒不住,顿时哭笑不得,脸红一阵白一阵的难堪极了。以往他这般挖苦嘲弄颜知,颜知也从不回嘴,他哪知道颜知也可以三言两语便让人下不来台。 此时赵珩终于开口:“我若是烽火戏诸侯的周幽王,那褒姒是谁?” 还能是谁?颜知看向季立春。 季立春急忙正色,摆手道:“……这、这可当不起。” 怎么不算是一种贼喊捉贼呢。季立春腹诽。 颜知依旧面若霜寒:“难不成今日的‘退位’也是季大人出的锦囊妙计?” 细想了片刻之后,他对赵珩的一面之词还是抱着几分怀疑的。也许见[离魂症]这场戏演砸了,季立春便又想出了什么新把式。 这群人变着花样的在他身边耍戏法,不知抱着什么目的,着实令他心生厌烦。 “退位?”季立春茫然,“什么退位?” 颜知看他表情,便知他这一次是真的不知情。如果这一次并不是他撺掇的,又会是谁呢?总不会赵珩真的脑子一热便真写了什么退位诏书吧? 而赵珩默不作声,显然也不打算解释,只是重复了两个字:“诊脉” “是。是。”季立春连声应下,然后不好意思地看向颜知,“……颜大人?” 颜知回避了他的视线,余怒未消,却也终于不再为难,捋起袖子,配合了季立春。 一旦开始号脉诊治,季立春便好似换了个人。 他在颜知身边坐下,轻轻握住对方的手腕,手指细腻而准确的落在脉搏跳动之处。 马车驶得再平稳也难免有细微震动,并不是适合号脉的场所,于是他只能闭上眼睛,全神贯注的倾听和感受着脉象中传递来的信息。 花了比平常更多一倍的时间,季立春才松开颜知的腕。 “怎么样?”赵珩比颜知更关心结果。 “颜大人的脉象平稳有力,身体状况是略有好转的。” 闻言,赵珩露出些许温柔的神色,颜知却立刻问:“这么说,那张方子我可以停了?” “那不成。”季立春道,“关于这郁病,医典上并未记载脉象上的变化,所以,我猜它并不会以某种特定的脉象出现。” 其实他先前就是太依赖自己这切脉的本事了,谁知一叶障目,反倒忽略了更紧要的变化。 “不介意的话,颜大人,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吗?希望你可以如实回答。” 颜知没回,只是戒备地看了一眼赵珩,后者竟然立刻自觉站起身来,一声不吭地走出了马车。 第100章 谁的主意 马车里,季立春详细地询问起颜知幼时的家庭背景和成长经历。说是为了诊治,他却也是带着几分好奇与私心的,毕竟他对于郁病还是一知半解,颜知的回答对他的医典自是有很大益处的。 颜知诚实地回答着每一个问题,只是遣词用词总是非常简短,就像守着心城,生怕被人突破他的防备一般。 季立春理解他的戒备,这马车实在不是个好的诊治场合,看似是个私密空间,可一张帘子哪里挡得住隔墙有耳。 里面的诊治并不顺利,外边盘腿坐在驭位的赵珩却听得开开心心。凭借着颜知的只言片语他便已在心中捏出了一个幼年颜知的形象来。 他聪明,率性,每天都过得无忧无虑,比珏儿还要可爱。 即便是后来父亲过世,在自己遇到他的那年,他也已经从亲人离世之痛走了出来,还是从前那般模样。 赵珩确信,终有一天,躲在颜知内心深处的那个少年还是会回来的。 思南看着坐在身侧的年轻皇帝那一脸的怡然自得,难得见他不杀人时也这般欢欣,不免跟着露出一抹欣慰的笑来。 扬起马鞭,马蹄声疾,眼前是康庄大道,身后是漫天尘埃。 马车又在官道上行了一段时间,赵珩远远的看见另一辆古朴的马车在前方跑得卖力,示意思南驱车赶上。 那辆马车只有一匹瘦马拉车,哪能比思南这四匹高头大马,不消片刻便被思南追上。 赵珩掀开车帘子,看向里面的颜知:“来认认,前面的那辆是你雇的那辆马车吗?” 颜知闻言,当即掀开一侧的帘子往前方看去,果然是徐力的马车。 “徐大哥!” 徐力正在卖力赶车,听见这一声唤,茫然的探出头往后头看,便看见了在另一辆马车里对他招手的颜知。 于是很快,两辆马车都缓缓降速,一前一后的在官道上停了下来。 颜知拾起身边的柴刀,跳下赵珩的马车,回到车夫徐力身边,将柴刀递了回去:“终于赶上了,辛苦您了。” 徐力认出颜知跳下的马车正是方才停在官道上那辆,忙问:“客人,这是怎么一回事?” 颜知一边上马车一边回答:“无事,只是虚惊一场。” “哦哦。那就好……真是吓死我了。”徐力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将自己那把从未用过的防身刀具好好的收了回去。 “颜大人!”季立春如今哪还敢单独在杀人不眨眼的皇帝身边待着,着急忙慌的也想跟颜知的马车走,“……卑职也想!……” 第119章 话音断在半途,季立春被赵珩安静地盯了一眼,便夹着尾巴,讪讪退回了马车里。 而赵珩自己却从驭位一跃而下,毫不犹豫的跳了前方颜知的马车,弓身钻进狭小的车篷下。 颜知看着那人不请自来并若无其事的坐下,当即双眼看天,此时此刻他真是深刻感受到自己言语的匮乏。 “客人,你们这是……认识么?”徐力也是一脸懵。 就算是认识,也该是两人都去坐大马车啊,挤在他这小小马车里不难受吗?这么折腾他的宝贝大花儿合适吗? 正发愁,身后那辆马车的车夫贴心的牵来了两匹健硕的大黑马,系在了徐力的大花马前作为牵引。 “我家主人与你的客人有要事相商。”思南道,“劳烦了。” “哦哦。好、好说。” 待马车再次启程,赶了一辈子马车的徐力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强烈的推背感。 他的小马车瞬间飞奔而去,颠得几乎要散了架。 颜知雇的马车不比赵珩那辆,空间狭小许多,两人对坐时,随着马车的轻微颠簸,膝盖都恨不得碰到一块。 颜知下意识的往角落挤:“你准备跟着我到何时?” “这话问的奇怪,我又没有其他事要做。”赵珩道。 颜知脸色越来越阴沉,他不禁回想起在书院的时候,岑玉行也说过类似的话。 [天南地北,你想去哪里都可以,只不过,我要跟着你。] 说这话的岑玉行还只是个少年,言行乖张便也算了,如今他已是一国之君,却一如当年幼稚。 什么叫没有其他事要做?他分明身负重任,却为了心里这点欲念,便不顾身后洪水滔天了,颜知简直想要请教对方是怎么做到这样不管不顾的。 自己若是能学到一分,这辈子便不至于落到对方手里,任他拿捏了。 而颜知就是无法不瞻前顾后,即便是重阳日那天被逼到绝境的反击,他也尽了最大的努力为身后之事安排筹谋。 赵珩看着他脸色越来越差,忙道:“没事的,颜知。我说过,我不会强逼你做任何事了。你就当我不存在,过自己想过的日子就好。” 颜知甚至听不懂对方在说些什么。 赵珩此时此刻整个人就挤在这小小的马车里,占去了大半的空间,到底要怎么才能当他不存在? “这到底又是谁给你出的主意?” “这是我自己想了一夜,想出来的法子。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离开你,既然留不住你,那便只能这样。你在泾阳县过一辈子,我便也在泾阳县过一辈。你若娶妻生子,我便来喝你的喜酒,闹你的洞房……你若是……”赵珩顿了顿,继续道,“你若是真不想活了,我便也和你一起走。我会让思南把我葬到你家的祖坟里,死后也要和你躺在一起。” “……”此时此刻颜知才明白,赵珩所谓的跟着他,不是说说而已。 这就是他理解的“在一起”。 他对于爱的理解一如既往,就是常挂在嘴边的“生同衾,死同椁”,只是这话在颜知耳中,那并不是什么动听的情话,倒更好像一种阴魂不散。 赵珩是让他死也死不清白,永远摆脱不掉他的纠缠。 但不知为何,这一次听完他这番话,颜知反倒逐渐平静了下来。 或许是因为,如果这就是赵珩的目的,那他早就已经达到目的了。颜知自问从很久以前便已与清白二字没有任何关系了。 又或许是因为,他和赵珩终于在一件事上达成了共识,殊途而同归。 那就是他们俩应该一起去死。 第101章 心智不全 不与那杀人魔皇帝共处,马车上的季立春紧绷的神经也放松了下来。 他掀着帘子坐在赶车的思南身后,瞧着前面疾奔颠簸的小马车,那张嘴便又开始不知死活的孟浪起来:“杨将军,您说里面现在是什么情况?” “什么?”思南没听懂。 季立春朝着前面的马车抬了抬下巴:“圣上与颜大人。恕我直言,圣上要是再做什么出格的事,颜大人恐怕是要跳马车了。” 思南显得很松弛,道:“这您放心,陛下很会捆人。不会教颜大人跳下来。” “……” 这话可真让人放心啊。 “不过。”思南又道,“若是想捆,早在颜府便捆了,不是么?” 季立春心想也是,这才把心放进了肚子。 “还有,我并不是将军,只是甘泉宫的侍卫长。” 季立春闻言端详了对方一番,以往并未仔细查看,如今才发觉这人其实有些上年纪:“杨侍卫在圣上身边多久了?” “挺多年了。”思南含糊其辞的答。 “那您一直知道,圣上经常……经常像、像、像……”季立春忽然结巴。 思南了然:“像方才那样杀人?” “……”想到刚才树林中看到的一幕,季立春后脊一凉,可更叫人胆寒的是杨侍卫宛若无事发生的表情。 “也不是常常这样。”思南道,“通常一次也就杀一个。” “……” 没想到陆辰查到的真相,竟被自己亲眼证实了。季立春摸了摸脖子,不知自己的脑袋还能在上面安生多久。 思南看了看他的反应,道:“季大人不用惊慌,陛下也不是谁都杀。” “……万一我把这事泄露出去……” 第120章 “季大人就不要开我玩笑了,那事情会很棘手的。”思南道。 对方嘴上说着棘手,神情却轻松得很,季立春见状便决定不再追问,乖觉一些做个太医就好。 两辆马车在入夜前赶到了城镇,季立春一路都在担心颜知的马车里发生了什么,于是立刻跳下马车伸长了脖子等在一旁。 不消片刻,便看见颜知与赵珩先后下了马车,衣衫规整,神色自若,看来这一路几个时辰里无事发生。 便是他最为担心的颜知也是情绪稳定,一副见惯了大风大浪的模样。 颜大人真是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季立春不禁感慨,这一行五人里,恐怕只有自己和那位车夫是正常人吧? 颜知放下行李,便照旧去客栈的后厨借炉子煎药。 他从前在药铺干过一年,且已不是第一回煎这方子,自然非常熟练,洗手挽袖,分拣药材,在瓦罐中浸泡片刻后,生火开始煎药。 赵珩跟在他屁股后面看他忙碌,有些好奇地问:“你每日都按时服?” “嗯。”颜知往瓦罐里加了三碗水,合上了盖,然后在旁坐下等待。 他答的随意,赵珩眼底却忽然好像变亮了几分,他也拉了个小板凳在药炉子边坐下,问:“服药之后,你有没有感觉身体状况变好了许多?” 颜知冷漠道:“我坚持服药只是不想辜负季太医的一番心血。我从来没有生病,有病的人是你。” 赵珩:“……” 颜知一句话便堵住了对方的口,换来了片刻难得的宁静。 半刻钟过后,瓦罐里的水开始沸腾,噗得盖子咯噔作响。 此时,赵珩才终于开口道:“我小的时候,也有人这么说过。后来他就死掉了。” 颜知误以为这是一句威胁,冷冷道:“你随时可以动手把我也杀了。” “那次,不是我干的哦。”赵珩道,“那时我才五岁,刚开始听学,长乐宫来了位老迈的讲学士,好像姓郑?还是姓邓?总之,他说我心智不全,异于常人,先皇便叫人拖他出去庭杖了五十。” “血流了一地,骨头都打散架了。我远远数着呢,十几下的时候,人就断气了。后来有人来清理尸体,想把他抬走,却发现人已经从背脊处断成了两截。一群人七手八脚的折腾了很久。” 即便说着如此极端残酷的事时,赵珩也是一脸事不关己的漠然。 “……” 颜知想,那位讲学士想必既不姓郑也不姓邓,但他说的却一定是事实。 赵珩的心智想必自小便有问题,任何与他真正接触过的人都会立刻发觉这一点,而只因他是唯一的皇嗣,皇室便对此选择视而不见。 如果说前面十几下是在打那位讲学士,后面三十多下便是在敲打长乐宫的其他人了。 见说了实话的人落得这样一个下场,于是所有人便开始装聋作哑,视若无睹,最终让这样一个怪物安稳地坐上了皇位。 颜知为那个不知名的直臣感到痛心,语气有些激动道:“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 “不知道。”赵珩道,“我从没和其他人说过,单就是想告诉你。” “……” “你若不想听,我往后不说便是。”赵珩又道,口吻稀松平常,似乎早已经习惯了颜知对他的漠不关心。 颜知能听出赵珩的话里有几分委屈,可他自己心里还愤懑,断没有照顾赵珩心情的道理。 或许这就是赵珩眼中的唯独待他苛刻吧。 颜知沉默看着药炉子,他能感受到赵珩的视线一刻没停的在旁看着自己,却执意置若罔闻。 待三碗水熬成了一碗,空气中淡淡的药草香便变得刺鼻浓烈起来。 煎煮出来的中药便没有好闻的,两人却都好像都没了嗅觉似的,眉也不曾皱一皱。 颜知用打湿的麻布掀开盖子看了看里头,然后熄了药炉子,将煎好的药倒入准备好的陶碗中,晾凉片刻后便仰头一口气喝了。 “苦么?”赵珩若无其事的问,仿佛刚才就没有过什么不愉快的对话。 颜知却做不到他这种翻篇的速度,心中仍想着那老者的冤屈,没好气道:“别和我说话。” 说完便起身径自开始清理瓦罐与陶碗。 哪怕赵珩又跟到他边上巴巴的看,他也已决心当这人不存在。 说到底,也是赵珩自己要求的,“就当他不存在”。 趁赵珩还没改变心意之前,尽快做完自己想做的事才是当务之急。 第102章 安神香囊 洗刷干净借来的瓦罐器皿,颜知便回了客房,而赵珩也心安理得的跟了进来。 煎了一个时辰的药,天色已晚,颜知转头对赵珩道:“我准备睡了。” “你还没吃晚饭。”赵珩道。 “我不饿,我要睡了。” “你睡。”赵珩说着,却没有离开房间的意思。 “……” 好。好。好。颜知被对方激起了胜负心,当真一咬牙在床上躺了下来,面朝里侧,用力闭上了眼睛。 赵珩走到桌边坐下,问:“你睡觉不脱衣裳?” 分明像是明知故问,语气却那般无辜。 颜知对这种事过分敏锐,因而只觉得被对方一句话便剥去了尊严。 他到底做不到对方那般厚颜无耻,盛怒之下,一把扯了被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第121章 他也是一时置气,如此闷在被子里,自然是睡不着的。 在被子里躲了一盏茶功夫,他忽然听见赵珩起身往他的床边走了几步,瞬间不安的屏住了呼吸。 感觉赵珩那带着寒气的手从被角钻了进来,颜知浑身僵硬,身体忍不住发抖起来。 他嘴上再厉害,心里仍旧是惧怕赵珩的。 赵珩就是个外表看似常人的武疯子,别说他自幼习武,即便没有武艺在身,发起疯来那股可怕的蛮力也是不容小觑的。 颜知永远忘不了当年在甘泉宫,赵珩就像拆一个布玩偶似的,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他的双臂脱了臼。 如今骨头接回去了,伤口也已养好了,可比起疼痛,那种被绝对的权势与力量压制住无法反抗的绝望感,才是刻入骨髓,叫人一生都难以忘却的。 虽然赵珩说过不再强逼他,可谁能为皇帝的信用担保?如果赵珩忽然想在这里对他做什么,谁也阻拦不了。别说这儿没有旁人,就是今日在那马车里,当着别人的面,谁能救他?胆小怕事的季立春?还是忠心耿耿的思南? 赵珩就是做的人尽皆知,也不过让史官写他一句荒淫无度,而颜知遭受的羞耻和痛苦,除了他自己,不会有人在意。 …… 然而赵珩这回却没做什么,他那只冰手摸到颜知的手后,往里面塞了个小东西,便立刻原路退出了温暖的被窝。 颜知的五指不易察觉地虚握了一下,感觉手中被塞进了一个丝质的小袋子,里面装着什么干燥的东西,轻轻一碰便沙沙作响。 是个香袋。 “这是我自小随身带的安神香,助眠的。”赵珩道,“我自小睡眠浅,这香是太医院为我调配的。” 颜知这才后知后觉一股熟悉的香味在被子里若隐若现的弥漫开来,正是赵珩身上的气息。赵珩就连杀完人后也不会沾染分毫血腥味,身上总是一股淡淡的熏香,原来是自幼随身佩戴香囊的缘故。 原本是很好闻的气味,却因为叫人忍不住联系起那些血案现场,令颜知瞬间头皮发麻。 手心顿时仿佛火灼一般,颜知想把香袋丢出去,可被赵珩方才这样一吓之后,他又不太敢再激怒对方了,便只能硬生生在被子里煎熬。 …… 季立春的方子本就有助眠的功效,加上那安神香真有奇效,没过多久,颜知当真维持着蒙着头的古怪睡姿昏睡了过去。 赵珩察觉他的呼吸平稳了,去一旁吹了灯,回到床边压了压被子,让颜知露出口鼻来。 然后他便借着透进窗的微弱月光,美滋滋地坐在床边,歪着头看着颜知睡去的脸,眼底亮亮的。 他记起那年在青麓书院,颜知跑到他的房间里勒索钱财,他虚张声势的样子像只炸毛的猫儿,看着又弱小又可爱,最后甚至晕倒在他的房间里。 那年颜知的个子和他差不多,骨架却那么瘦小,他轻轻松松便将人抱上了内屋的软榻上。 他拆开颜知手臂上渗血的纱布,小心擦洗了伤口,重新为他包扎,做完了这些之后,他托着腮在旁看着对方,满心欢喜。 麻布青衫,眉清目秀的少年,昏睡在绣着忍冬纹的彩锦薄被上,宛如一颗明珠卧在铺着丝缎的盒子里。 最贵重的东西,理应摆放在这里。 而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一想到往后余生都能像今日这样快乐,赵珩唇角便露出了一丝笑意来。 *** 陆辰在半夜接到长乐宫的密令,当他赶到宫中的时候,发觉今日的长乐宫出奇的安静。 召见他的是薛王殿下,书房里一个宫人都没留,甚至包括长乐宫的总管太监季用,唯一一个站在薛王身边的太监,是内务总管张礼。 陆辰不明所以,却隐隐觉得有什么大事即将发生。 “参见薛王殿下。” “免礼。” 那七岁的孩子仿佛在一夕之间长大了,脸上的稚气褪去许多,被与年龄不符的沉稳所代替。 他开门见山道:“陆先生,本宫有一个不情之请。” “殿下请讲。” “请您看一看这个。”薛王将书案上一个精致的长盒推了出来。 陆辰还没想明白什么,一旁的张礼却已面露慌张神色:“殿下!使不得!” 张公公是何许人也,在宫中四五十多年的老人,从前长秋宫的内侍,如今侍奉在甘泉宫天子身侧的内务府总管。 陆辰没见过他几回,印象中他却总是不动声色的,如今他竟也慌了。 反倒是七岁的薛王显得很平静:“无妨。陆先生是颜大人推举到长乐宫的人,本宫信得过他。” 陆辰心口一热,虽然还不知道自己是为何受传召,却已坚定了为薛王殿下赴汤蹈火的决心。 张礼脸上虽然仍旧不安,却没再说什么。 陆辰接到薛王的眼神鼓励,急忙上前双手接过盒子,打开盒盖,只见一张折叠整齐的明黄色绢帛静静地躺在里面。 这看上去好像是传位诏书,陆辰心里浮现出一个古怪的念头,却立刻打消了这种无端的想法。 皇帝二十有八,正值盛年,更何况,哪有昨日才立储君,今日便禅让帝位的。 陆辰低头小心抖开绢帛,退位二字瞬间映入眼帘,他只想回到一秒钟前,给自己那张乌鸦嘴来俩耳刮子。 第103章 事关机密 第122章 那诏书,陆辰是一边读一边直摇头。 薛王静静等待他看完放下后,才问:“陆先生怎么想?” “荒……!”陆辰差点脱口而出,可面对的是皇帝唯一的子嗣,还是收回了不礼貌的话,道,“着实……出人意料。” 薛王道:“这里没有别个人。陆先生想说什么,便直言吧。” “…………” 张礼道:“看来陆大人无话可说。” “……”薛王垂下眼帘,道,“也难怪陆先生如此。” “敢问……圣上如今在何处……?”陆辰问。 “父皇今早便不知去向。”薛王道,“张公公今日凌晨在寝殿发现了这诏书。一同消失的还有甘泉宫的侍卫长和太医院提点季大人。” “殿下若是真不介意,臣便直言不讳了。”陆辰道,“这传位诏书实在让人匪夷所思。皇帝陛下才刚刚立您为储君,册立大典都还未成,就突然宣布退位,全然不顾朝局会有怎样的动荡。简直……简直荒唐至极!这哪里是一国之君应当有的担当!” 听到这,张礼终于忍不住声音尖利的断喝出声:“大胆!” 薛王不置可否,只道:“父皇一定是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又问,“依陆先生之见,本宫当如何行事?” 陆辰看看张礼又看看薛王,心情有些矛盾,道:“当务之急,应当赶紧找到圣上。” 他虽知道皇帝的真面目,可眼下并没有更好的办法,薛王殿下毕竟年幼,在朝中根基不稳。皇帝即便真是要退位,也当以太上皇的身份在薛王殿下背后坐镇,直至殿下可独当一面。 薛王似乎对这个答案表示赞同,与张礼对视了一眼后,口吻终于轻松了一些:“太好了,本宫与张公公也是这样想。” “此事事关机密,本宫不敢告诉旁人,身边也没有信得过的人。张公公需得留在宫中,稳住内阁大臣们。因此想劳烦陆先生,随本宫出京一趟。” 陆辰被托以如此重任,内心早已澎湃,当即道:“微臣愿为薛王殿下效劳!只是,不知圣上去了何处?” 薛王看向张礼,示意他来回答。 张礼道:“依咱家看,颜大人前脚才离开雍京,陛下第二日便也不告而辞。圣上想必是去了颜大人的家乡,咸阳城下的泾阳县。” 简直是胡搅蛮缠,纠缠不休。 陆辰心中暗暗为颜大人捏了一把汗,然后道:“实不相瞒,下官刚从泾阳县回来。” 薛王闻言有些意外:“竟如此巧合,陆大人去泾阳县做什么?” “……只是办一些私事。”陆辰含糊其辞,转而道,“只是回来的路上,下官在驿馆听到一些传言。听说近来有一伙山匪在去往咸阳的官道上作恶,劫财不算,还绑人勒索,若家人给不出足量银钱的,那些贼人便将苦主的手脚剁下来,趁夜丢进他们的府宅里。手段实在穷凶极恶,上个月已出了好几条人命。” 薛王毕竟只是个孩子,闻言顿时睁大了双眼道:“太平盛世,雍京竟有如此丧心病狂之事?!” ……雍京的丧心病狂之事还少?陆辰暗自腹诽。 张礼想了想道:“这倒无妨,甘泉宫有一支精锐,咱家可差遣他们全数跟着薛王殿下。” 薛王道:“一切听由张公公的安排。” 张礼转向陆辰,道:“如今陛下下落不明,断不能让薛王殿下也出事,望陆大人随行时一路多加小心。” 即便他不说这些,陆辰也早已在前夜决心用尽一切辅佐薛王殿下,于是立刻答应下来:“张公公放心,本官自当尽心竭力,哪怕豁出命去,也定会护殿下周全。” 张礼点点头道:“那么……老奴这就去召集精锐部队和几个可信的宫人随侍,明日一早……” “张公公……”薛王打断了张礼,声音极低道,“本宫想要今夜便出发。” “今夜?”陆辰颇感意外,可当他看向那孩子的脸,透过那双大眼睛看出了几分委屈时,便大概明白了对方为何如此着急了。 原是自己一直都误解了,今日,并不只是一个东宫太子要去寻找不称职的皇帝来把持朝政,而是一个被抛弃的孩子,要去找回他的父亲。 张礼沉思片刻,咬牙道:“也罢,殿下给老奴一些时间去筹备。半个时辰后,老奴让马车停在长乐宫侧门外接驾,请殿下与陆大人在此休憩片刻。”说罢,便动身离开了。 陆辰目送张公公脚步匆匆的离开,然后将目光移向书案前坐着的小殿下,想要宽慰几句,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听闻先生曾经在大理寺任职。”薛王主动开了口,语气带着几分羡慕,“后来是在颜大人的推举下才来了长乐宫……先生与颜大人一定关系匪浅吧?” 陆辰摇了摇头,如实道:“回殿下,下官在大理寺任职不过半年,期间颜大人对下官指教许多,因而下官视颜大人为师。但这只是下官单方面的想法,颜大人一贯公私分明,与下官并无私交。” “……”听到这,薛王显得有些闷闷不乐,“那陆先生,你说颜大人为什么要致仕回乡呢?” “这……”陆辰想起那一夜与季太医的长谈,心头一痛,却只能含糊其辞,“下官猜……世上纷扰太多,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颜大人……他遇到了许多事,身心俱疲,所以才希望回乡。” “身心俱疲。”薛王喃喃地重复了这四个字,宛如自言自语般轻叹道,“颜大人确总是一副疲惫的模样,而本宫从前只当是大理寺公务繁重……” 第123章 “……”陆辰惊讶看向那孩子。[从前只当]?……那如今,薛王殿下究竟知道哪些事呢? 薛王静默无语,眼周微微泛红。 他曾经亲耳听到颜大人认下毒害父皇的重罪。 也曾无意间听见父皇要毁了颜大人的神智。 第104章 独当一面 薛王静默无言。 一个是自己自幼最亲近的父皇,宽大的手掌曾牵着他蹒跚学步,那伟岸的胸膛和温暖的怀抱自小到大任他欢笑嬉闹,说是他心中最伟大的人也不为过。 而另一个…… 哪怕拒人于千里之外,那人依旧让自己莫名感到亲切,每一次与他近距离相处,那熟悉的心跳声都让自己觉得分外心安。 比起对父皇的孺慕之思,薛王更难以解释自己对颜大人究竟是一种什么感情,或许也只有缘分二字可以解释得通。 世上各色各样的人何止千百万,茫茫人海,唯独这个人谁也取代不了,怎不算是一种缘分呢? 他曾以为父皇和颜大人关系很好。因为他时常在父皇的甘泉宫外看见颜大人从里面出来,每一回父皇带他骑马,出游,也都会携颜大人一道。 而他每次只会因为又见到颜大人而感到欢欣,又哪里看得透那双眼睛中的隐忍与无奈? 那人从不主动与他亲近,尽管如此,他以为只要自己乖巧,努力,那人便会对自己改观。而近来的种种迹象,让他也本以为事情都在往好的一面发展。 可他忘记了,他与颜大人从来没有任何直接的关系。对颜大人而言,他至多也仅仅是[友人的孩子]。 这就代表着,如果颜大人与父皇反目,自己便什么都不是了。 自重阳日之后,一切都变了。 那一夜,从父皇口中听闻颜大人要致仕回乡,从此便不会回来,他再也无法忍受,趁夜偷偷地跑出了宫去。 没有什么特殊的目的,只是单纯想要再见见那个人。 他只有七岁,第一次清晰的明白什么叫生离死别,一时间如何接受?于是他就这样毫无计划的逃出宫去,意外的,一路畅通无阻,顺利到了那个没有些微灯火的府邸前。 他踮着脚叩了很久那门环,衔环的神兽椒图龇牙咧嘴、面目狰狞,像不欢迎人来访的样子,他贸然前来,自然也怕颜大人会对他露出这样的表情。 可他更怕将来再也见不到那个人。 不知过去多久,自那黑漆漆的府邸里走出来一个带着光的人。 颜大人从未这样温柔的待他,悉心为他披了衣裳,耐心和他说了许多话,还教他玩手影的游戏,可那温柔的背后却藏着会刺伤人的坚决。 他可以那样温煦的与自己嬉闹,却唯独对自己的挽留回以冰冷的沉默。 那一刻,赵珏似乎明白了父皇口中的“留不住他”是什么意思。 他的离去不为任何人停留,父皇身为一国之君都做不到,更何况是一个七岁的孩子? 那一夜,赵珏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小兔子,父皇与颜大人也都变成了兔子,前爪贴着前爪,耳朵碰着耳朵,相亲相爱地环绕在他的身边。 醒来之后,他拉着被子,蒙着半张脸,静静地想:如果有一天,他长成比父皇更有能力的人,这样的美满会实现吗? 他从枕头下边摸出那支竹节样式的木簪,手指描摹着那一节节的突起,数着数计算。 七岁,离长大还需要多久呢? 将情绪从回忆中抽离出来,薛王看着书案上的诏书,双眼透出几分茫然,轻声问道:“陆先生,本宫何时才能像父皇那样独当一面呢?” “……殿下的意思是?” “这份诏书,本宫何时才能安稳接下?” “……”陆辰肃然,东宫太子最该学会的便是藏好野心,眼前这个七岁的孩子显然还不懂,好在张礼不在场,否则或许又难免一场风波。 薛王哪里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出格的话,只是继续道:“背地里,宫人们都在议论,说本宫与父皇并不相像。” “这……龙生九子各有不同,殿下不必介怀这种小事。” 陆辰看着那孩子浓眉大眼的模样,与大衡秋祭日看见的陛下容貌确实完全没有相似之处,他向来不以貌取人,所以在长乐宫许久才发觉这一点。 “陆先生也这么想么?本宫与父皇不像?” “殿下不需要与人相像。” 陆辰暗自心想:殿下心性善良,还是不要和那个判官皇帝相像来得好。 薛王沉默片刻,有些不高兴的样子,道:“可是本宫觉得,自己与父皇是很像的。” “本宫自幼便养在甘泉宫,父皇身边,看着父皇的一言一行长大,如何能不与他相像呢?” “父皇他物欲极低,对金银宝器之类的东西不感兴趣,却唯独喜欢有生命的东西。他待人温煦,从不重罚宫人,爱才且怜弱。连待花草鸟兽,也是一视同仁的温柔,有一次,父皇带本宫在御花园赏花,回去的路上被一根横出的桃花枝拦了路,父皇都低下头绕过,不忍宫人将它折去。” “本宫一直想,长大后,一定要成为像父皇那样仁厚,如神明一般的人。” “……” 陆辰听得有些懵。他是一个既固执,又不固执的人。固执在他常认定一个目标就不放手,而他不固执的一面则体现在,他不质疑他人的观点,哪怕那只是一个七岁的孩子,他也愿意倾听并接受对方言语中的信息,收录进自己的脑海里。 第124章 再说,当今皇帝是一个怎样的人,他本就不甚了解,又哪有质疑从小在皇帝身边长大的薛王殿下的资格? 薛王殿下这番话说得真诚,也没有必要作伪。而且,皇帝的贤明仁善,这十年来百姓是有口皆碑,甚至连自己,在没有调查深入的时候,也听过好些传闻,并对此深信不疑。 比如圣上于政事上一丝不苟,宵衣旰食。又比如圣上自己打扫书房,许多事都亲力亲为,待宫人宽厚,生活简朴…… 这些声音并不是出自一个人的口,想来也是有几分依据的。 “殿下定会成为如圣上一般贤明仁厚的人。”陆辰不再多想,道,“只是往后这样的话不要再说了,这份诏书……来得时机不好。待时机成熟,下官必然首当其冲,为殿下披荆斩棘,排除万难。” “……”薛王惊了一惊,因为从没有人和他说过这样的话。 从这一刻开始,他才终于拥有了朝中的第一位亲信。 第105章 不期而遇 寅时,张礼准备的马车静候在了长乐宫的侧门,不一会儿便从偏殿疾步走出一高一矮两个裹着披风的人影。 赶车的车夫和马车里随侍的宫女立刻下车低头向二人行礼。 “殿下,陆大人。”张礼收了拂尘,行礼道,“老奴已安排精锐部队在西华门外等待汇合。这一路请务必多加小心。” “有劳张公公了。”陆辰恳切道。 听见他的声音,宫女抬起了头来,那双杏眼立刻瞪大了,眼底像有什么在夜色中微微发亮:“……” 感受到那灼热视线的陆辰回望过去,也是愣怔当场,与那少女四目相对,默然无言。 张礼安静地瞧了瞧两人,没说什么,只道:“殿下,陆大人,事不宜迟,快出发吧。” “茵茵姑娘。” 一上马车,陆辰便憋不住了,激动的眼眶都热了,“你怎么在这?” “是陆先生认识的人?”薛王好奇地端详着一旁的宫女。 陆辰点点头:“是下官在大理寺调查一桩案子的时候认识的。” “薛王殿下,奴婢茵茵。”苏茵茵对着小殿下尚且还算恭敬,转过头来面对陆辰,便恢复了一如既往的骄傲,“我怎么不能在这?离了那种地方,也总得找个新差事养活自己吧。” 尽管说得洒脱,她心中对自己流落风尘的经历显然还是颇为在意的,又是在小殿下面前,于是只是用“那种地方”粗略带过。 “我以为,我以为你……”陆辰道,“你不辞而别,又不来找我,我还以为……” 苏茵茵竟被这榆木脑袋说得脸一热:“我……我找你做什么?” 两人身份有云泥之别,她即便是有过一丝憧憬,如今也早已清醒过来。 仰慕是一种很好的感情,不该让它跌进污泥,变成双方的痛苦与困扰的。 事实上,她那时赎身的银子还差一些,也发愁离了红袖阁,身无分文,不知能做什么营生。谁料恰巧遇上宫中招擅舞乐的女官,还能提前支取三个月的月给,两个难题瞬间迎刃而解,实属幸运到家了。 陆辰听完她的叙述后呆愣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这种“巧事”只有身为内务总管的张公公可以实现。 而更“巧”的是,如今将茵茵姑娘带到他跟前的人,也是张公公。 除非那位大太监脑子锈了,否则便不可能忘记他与茵茵姑娘相识,张礼在这种时机将苏茵茵带到他面前,显然是有意为之。 想必此次出行,选择自己的人是薛王殿下,张礼无法干预,所以便只能这样安排。 他是要自己为圣上,为大衡,暂时放下心中的成见。 看来皇帝待宫人确实宽厚,或者说,御下有方…… 而天子身侧忠心耿耿的能人异士又何止张礼一人,只怕是数不胜数。 陆辰有些佩服,又觉得有些可怕。 *** 第二日一早,颜知在窗外鸟鸣声中缓缓睁开了惺忪睡眼,他已很久没有睡过这么长的一觉,简直像过去了百年似的,半天都没能回神。 待他反应过来,彻底回神,才意识到自己在赵珩眼皮子底下睡过去了,于是猛地坐起身来,掀开被子低头看向自己身上。 他分明记得自己和衣而睡,可如今身上的外袍已被脱去了,只穿着一件单衣。颜知在房中环视了一圈,房里没有其他人,赵珩已不知去向,他看见自己的外袍挂在椸架上,立刻从床上起来,将自己穿戴整齐。 他瞥了一眼床上,那个宝蓝色的香囊被遗弃在被褥间,颜知不禁回想起昨夜没理由的沉睡,简直怀疑赵珩是不是在这香囊里加了蒙汗药。 但那香囊闻上去确是赵珩身上的气味,且应当是从不离身的,以至于他满身满袖都有着淡淡的熏香。 虽然不知赵珩这会儿去了哪里,颜知却也不甚在意。 任赵珩耍什么把戏,只要他不阻拦自己,自己只做要做的事便成。 他从行囊里拿上一包药草,推门出屋,准备去厨房借药炉子,才到后院,便见到天井里坐着三个大男人,一人一个板凳,打马吊似的围了一圈,个个埋着头好似正专心致志的在研究什么。 “时间差不多了,就不必再填柴火了。” 三人行必有师焉,季立春就像是三人行里的老师,耐心指导着,“现在,陛下您可以打开盖子看看。” 第125章 见赵珩撇了细柴,伸手就去够盖子,季立春急忙把一张湿布盖了上去:“陛下,小心烫手。” 赵珩隔着湿布掀开盖子,顿时一股刺鼻浓烈的苦药味在院子里弥漫开来,他垂眼往里头看了一眼:“这样,便成了么?” 季立春也往里头看了一眼,道:“陛下您看。这会儿水位到了最初的一半,待火熄了,水位会更低。再过半盏茶功夫,便差不多了。” 赵珩闻言,便又仔细看了看水位,像是要仔细记住。 “可以了,陛下,把盖子盖回去吧。”季立春道。 思南问:“季大夫,如果这时候火太旺,要减柴火么?” “要,只留一根细柴,煨汤似的慢慢燃尽了,将药草中的成分尽可能的煎出来。” 赵珩和思南仿佛受教一般,齐齐点了点头。 虽然清楚自己和对方的身份,见皇帝的表情如此尊敬,季立春还是禁不住对自己的本事洋洋得意起来。 他细心将瓦罐盖子上的湿布移向把手,道:“差不多了,离火吧。晾凉片刻便可以给颜大人送去了。” 赵珩膝上放着个陶碗,闻言便抓着瓦罐从里头倒出来一小碗黑色的汤药来。他身形高挑,坐在小凳子上本就显得局促,做这个动作就更加怪异了。 颜知站在院门外看着,觉得这一幕实在荒唐,正要离开,赵珩却已抬头,不错眼的看向他:“来得正是时候。药已煎好了。” 说罢,便将瓦罐往炉子上一撇,端着那碗药起身走了过来,往颜知眼前一递:“来,趁热喝下去吧。” 第106章 一路同行 “颜大人……”季立春见颜知一动不动站在那,也跟着惴惴不安的站起身来。 他早知道这招不行,按颜知那软硬不吃的性子,把药碗掀了都是轻的。 可颜知若真这样做了,引得龙颜震怒,到时会是谁遭殃? 季立春自昨日起便反复想起皇帝在他面前割下山匪头颅的画面。杀人这种事被他做的如宰杀牲畜一般,让季立春每次回忆起来都浑身发寒,仿佛有刀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一直以来他真是小看了颜知,颜知一直在和这样的人打交道,竟然没疯,实在叫人佩服至极。 颜知垂眼看着递到他眼前的陶碗,深棕色的汤药散发着苦涩的气味,琥珀似的表面亮得能映出他的脸来。 赵珩身边宫人无数,太医院养了一群御医药童,出趟门都能捎上太医院提点,他从不缺煎药的人,却要亲手来做这件事,是做给谁看? 颜知觉得可笑,却懒得与他多说什么,伸手接过药碗,仰头饮尽了。 季立春稀奇地看着他服软的模样,只觉得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没想到下一秒便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季立春的方子开得好,不枉我这般封赏。看你昨夜睡得这样好,我觉得很开心。”赵珩见颜知喝完了药,只当他接受了自己的心意,接过空碗,笑吟吟道,“所以我方才学了煎药,要点也都记住了,往后,我早晚为你煎药,可好?” 颜知没答,只转身道:“出发吧。” 赵珩将陶碗随手丢在地上,匆匆跟了上去:“你用了早饭没有?” “我带了干粮。” “那我叫思南去备些汤水。” “……” 看着两人有商有量的渐渐走远,思南满意的抱着手,季立春却是看得瞠目结舌。 不对劲,绝对不对劲。 “杨侍卫,你有没有觉得颜大人自打离开雍京之后,就好像变了个人似的?”季立春试图寻求一点认同。 “觉得。”思南一脸欣慰模样,“季太医果真是神医,开的药方竟有如此奇效。” 那当然…… 不、不对!什么药能把人的心性都变了啊? 这究竟是不是药方的原因,开方子的季立春最清楚。他是大夫,不是巫师。颜知这前后态度的反常已经像是被夺舍了。这里难道只有他一个人看得出来这一点吗? 皇帝煎个药,锅碗瓢盆满地乱撇,季立春骂骂咧咧的收拾了后院的残局,赶到客栈门口时,颜知正在和他雇来的车夫说话。 只见颜知交给对方一些银两后,车夫便点点头,催着他的小瘦马,驾着他的小马车走了。 而后,颜知便径自上了皇帝的马车。 经过昨天的事后,季立春都不太敢和皇帝坐在一块,颜知一向憎恶皇帝,如今却主动退了自己的马车。 实在是……奇也怪哉。 别说他感到惊讶,连赵珩也觉得意外,却仍是欢喜的,看着颜知在角落坐下,道:“那辆马车的确逼仄了些。” 颜知没理会他若无其事的搭话,他只是想早日回到家乡。 安葬了母亲,他才有余力与赵珩清算这十年的孽缘。 “思南。”颜知掀开马车的帘子,询问正拿着羊皮地图看路的思南,“每日赶路五个时辰,我们几日能到泾阳县?” 思南道:“颜大人,我们的马快,走坦途大路是最好的,绕开山路,途径乾县,今夜在礼泉县住下,便能把剩下的路程缩短到两日。” “好,那便走乾县吧。” 听到这,赵珩才终于发觉颜知的心急。 可他先前并不那么急着赶路,否则也不至于被晚出发一日的自己赶超了。 “早一日,晚一日,有什么关系?”他好奇问。 第126章 颜知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季立春头皮发麻,皇帝实在是脸皮够厚,颜知三句不搭理一句,换了一般人早就自讨没趣闭嘴了,他却依旧可以安然自若地想问就问,想说就说。 这脑子里大概是少根筋的。 “对了。”赵珩从怀里掏出一个宝蓝色的香袋,道,“这个,你忘在客栈了。” 颜知无动于衷:“你留着吧。我不需要。” “收着吧。”赵珩将香袋往颜知手里塞,“这个对我没用,对你却很有好处。你看你昨夜睡得那样好,衣裳被人脱了都不知道。” 真是大大的好处啊。只不过,对谁而言?季立春在旁憋着,只怕自己这张嘴乱说出什么,惹来杀身之祸。 颜知胸膛起伏了两下,显然是被气得不轻,碍于旁人在场,闭了闭眼,没有发作。 “别生气,我没做什么。只是觉得你那样穿着衣裳睡得不会舒服,就帮你脱掉了外袍。” 赵珩前半句话还算无辜纯良,后面便开始故态复萌,“其实,许久没与你欢好,脱到一半时,是想要做点什么的……但我怕你病情加重……” “我再说一遍。”见他开始乱说话,颜知出声打断了他,“我没有病。” “那今晚我们……” “不是那个意思!”颜知终于发出火来,将那香袋扔回赵珩的怀里。 季立春脸上快要挂不住了,他一定要坐在这里听这种虎狼之词吗? 如果是陆辰那个呆瓜脑子坐在这听,可能还不会如此敏锐。可他毕竟是个好男色的人啊……这画面感也太强了吧。 “……陛下,卑职先出去吧。”季立春弱声道。话音刚落,便感觉颜知的目光在他身上戳了两个窟窿。 季立春这才想到,原来颜知送走车夫,是不愿和圣上单独在那小马车里挤挤挨挨。 既然圣上必然要跟他同车,他便索性找第三个人横在他和皇帝中间。 饶是被拿来挡枪,季立春都忍不住要给他竖个大拇指。 高招。真是高招。 天地良心,他真是因为担心颜知,加上想写完那本医典,才甘愿踏上这趟泾阳县之行的。 可出发时,没人告诉他这一路会看见皇帝割人头这种画面,更不要说圣上临幸宠臣可能需要拿自己当垫背这种事了。 季立春讪讪坐了回去,一路看天,叫苦不迭。 第107章 白塔村 思南一边赶车一边看天,越看越觉得不对。 果然,马车刚过乾县,天上便忽然下起鹅毛大雪。虽然天色还没暗,但路上白茫茫一片,车马难行。 瑞雪兆丰年,本是吉兆。可不管来年地里什么收成,反正眼下赶路是赶不了了。 思南看了看地图上有个小村落,于是小心驱车前行,在入夜前赶到了那个名叫白塔村的地方。 那村子看上去还挺富庶的,官道旁是大片的良田,村民的屋子都依山而建,一眼望过去鳞次栉比,起码有上百户人。 尽管如此,那毕竟只是个小村落,里面没有像模像样的客栈,只有村口一个农户家留着几间客房,给逗留的旅人商客充作半个驿馆。 思南将马车赶到农户院子前,说明了来意又给了银钱,主人见这一行人出手阔绰,不似普通贩夫走卒,急忙去后厨杀鸡煮食用来招待。 这户农家在前院搭了个避风的暖棚,以供打尖的客人坐着用餐。里面已经坐了两个商贩模样的男人。 刚安顿下来,思南和季立春便又在那鞍前马后的伺候赵珩煮药。 颜知独自在暖棚里坐着发呆,忽然,在他背后一左一右地探出了两颗小脑袋。 两个扎着小髻的女孩好奇的看着这个不寻常的客人,大一些的六七岁,小一些的只有三四岁,两人都不大,却看出颜知身上的衣衫素净却好看,与寻常客人不同。 年纪较小的那个女孩还在吃着手指,看了一会儿,忍不住伸出黏糊糊的手摸了摸颜知衣袖上绣的流水曲纹。 “厚厚看。” 她年纪小,说话还有些含糊,另一侧年长些的小姑娘却已经懂事许多,托腮笑眯眯的,声音清脆:“嗯,真好看!” 颜知垂眼看着两个小姑娘亮亮的眼睛,心生怜爱,拿出袖中的手帕,确认了上面绣着同样的流水曲纹,才递给女孩们:“送给你们,拿去吧。” 姐姐露怯不敢接,颜知便给了一旁的妹妹。 妹妹捏在手里看不够,还要盖在自己脸上,姐妹俩正笑得开心,一个农妇从后院端了两盆菜过来:“阿云,阿雪,别烦着客人。” 农妇走近,将两盆菜摆在颜知面前的桌上,拿了妹妹手里的帕子放在颜知面前,然后不好意思的在围裙上搓着手:“客人,实在不好意思,孩子小,不懂事。” “无妨,这是我送给她们的。”颜知温声道,重新将帕子给了年幼的女孩。 说话间,他留意到农妇的围裙下小腹隆起,看上去已快要临盆。 农妇推辞不过,只能道:“阿雪,还不谢谢客人。” 失而复得,名叫阿雪的女孩非常高兴:“谢谢。”她身后的姐姐阿云也跟着道了谢。 远处药炉子前的赵珩在人堆里伸长了脖子。 颜知全身上上下下的行头都是他命人置办的,这衣衫这帕子都不例外是属于他的东西,可见颜知拿去送人,他竟然有些嫉妒。 第127章 “老爷,该加火了。”季立春提醒道。 赵珩这才重新将视线移回眼前的药炉子。 颜知看着两个姑娘嬉闹,她们的父母,那对农家夫妇又进出了几回后院,给隔壁那桌也上了几个菜和一壶暖身酒。 两个商贩的其中一个问:“荣嫂,肚子里的,找人看过了吧?” “看过了。”农妇道,“稳婆说肚子尖,一定是男孩。” “那就好,可别生出个镇塔明珠来啊。哈哈哈。” 农妇的脸色瞬间垮了下来,沉默地走进后院去了,她的丈夫也立刻放下手里的东西,脚步匆忙地追了过去。 在旁听见这番对话的思南面露不悦神色,抬高声音道:“男孩,女孩,有什么分别?”他自身便只有一个独女,当掌上明珠般宠着,自是看不惯这些乡野不入流的想法。 两个商贩见说话的人身材挺拔高大,一看就不好惹,当即噤若寒蝉,闭了嘴。 季立春还从没见过这位侍卫生气,急忙小声劝着:“消消气。此地偏僻,想来民风如此……” 赵珩却好奇问:“什么是镇塔明珠?” 季立春与思南对视了一眼,谁也没听过这个说法,答不上来。 这时,在旁沉默的颜知也出言问道:“敢问两位,镇塔明珠是什么说法?” 其中一个商贩见颜知目光柔和,不露凶相,这才开口:“你们几位是外来的吧,不知此地传统。”他指了指背后山坡顶上一座小小的沙塔,“看见那座塔没有?那是这个村子的转生塔,不止村里,附近十里八乡的都有跑来把初生女婴弃在那塔里的,叫她们重新投生好人家。” “……”这下,四人都沉默了。 初生的婴儿,最是脆弱需要悉心喂养照料的,这样扔在山上,便是不让野狼叼去,也难免死于饥寒。 什么转生塔,分明是杀人塔。 “但是想来,毕竟是死了好多婴孩,这村里总闹鬼,闹荒,蹊跷的事频发,实在瘆得慌。后来,村里的人找了大仙看,才知道要找镇塔明珠,镇住这些女婴魂。” “大仙说。既然是为了镇女婴,镇塔明珠便需得是极阴之身,大仙说,若有人家中连生三胎女婴的,第三胎女婴便是那极阴之身。要将那女婴封死在棺木里,放在塔顶镇塔十年,十年后,再将棺木从塔上抬下来,找群道士来做法,焚烧干净,便可消灾除秽了。” 都得了报应还不思悔过,只想着镇住那些亡魂,却想不到那些亡魂为何有这样大的怨气?实在荒唐。 季立春绷不住了:“这大仙法力这样厉害,我看该把他拿去镇塔。” 而他身边的杨思南甚至已经需要靠深呼吸来稳定心神了。 他这才明白方才荣嫂为何是那种反应了。 家中已有两个女儿,她又有了身孕,若是再生一个女婴,便要被村里的人拿去活活封死在棺木里了。 这户人家将两个女孩生养的如此可爱,并未弃在塔里自生自灭,应当是不在意生男生女的,但村中这个愚昧无知的“传统”,却让她除了期盼男孩之外便再无他法。 颜知垂眸,问道:“这大仙叫什么?师出何门?是哪里人?” “这就不得而知了,只知不是本地的,是一个云游四海的神仙,况且这已经是近百年前的事了。” 也就是说,这老匹夫自己可能都已经入土了。可他留下的话,却要为祸苍生千百年,一代又一代的谋害无辜婴儿的性命。 颜知将目光移向赵珩,心想:他会做什么呢? 赵珩低着头专心致志看着药炉子,确认火熄了,便将瓦罐里面的汤药倒进碗里,端着走到他的身边,道:“看,我把药煎好了,快,趁热喝了吧。” “……” 颜知闷闷移开视线,赵珩的目的从来只是杀人,并不是救人。 自己也真是昏了头了,才竟在一瞬对他产生一丝期待。 第108章 何谓共情 那一夜,颜知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沉稳。 赵珩坐在一旁干着急,又从怀里取出香袋:“你再闻闻这个吧。” 他几次想往颜知手里塞,颜知却不接,固执将它推出被子外。 赵珩又问:“是这床不舒服吗?” 颜知不是富贵人家出身,更硬的床也睡过,和床有什么关系?只是被这样一个人在旁盯着,睡得着才有古怪。 他反问赵珩:“你就没有其他事要做?” “没有。” 颜知无言片刻,问:“那你整夜也不用睡觉?” “不妨事,我一向睡得少,坐着眯一下就好。”赵珩道,“难道你让我上床……” 颜知撑起上半身,一把拉上了床边的帘子,阻隔了那道灼热的视线,也打断了对方的胡言乱语。 外头的赵珩总算闭了嘴,他沉默了很久,才再度开口:“颜知,你想让我做什么?” “……” 颜知翻来覆去,无非也是在想这件事。 能做什么? 衡朝在七年前便已有律法,致十四岁以下儿女夭亡者,按杀人论处,可有的是像白塔村这样官府顾及不到的小山村。 就算赵珩下旨,立刻叫停这里的事。拆了转生塔,废除镇塔习俗。没有转生塔,也会有其他地方可以弃女婴。 丢进水中溺,丢进火盆烧,心狠的人……无恶不作。 第128章 杀人的地方,并不是一座塔,一个村落,而在人心。 人,真该死啊。 越识人心,越畏人世,颜知攥紧了枕巾,他的心脏仿佛也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攥紧了。 许久,他终于开口:“我七岁的时候,伯父家添了个女孩,爹娘带我去看新出生的堂妹。那时,我娘告诉我,婴孩出生时,只会啼哭,要长至两三个月,才会知道快乐,露出笑容来。” “那些女婴,来人世一遭,还未学会笑,没有一刻的欢欣,便要遭受这些……早知如此,这人世……有什么可来的呢?” 赵珩静静听着,只觉得一种奇怪的感觉将他围绕了起来,他整个人好像置身水中,全身微微发麻。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好像心里面有个裂口,有什么在流淌出来,让他从来与这个世界没有关联的人格,渐渐的与身边的一切融合到了一块。 或许是因为,[不快乐]的感觉他太清楚了,他太了解那种茫然和虚无的感觉,以至于颜知那番话,令他轻而易举的代入了那些在塔下只知啼哭的女婴身上。 赵珩茫然的看着自己的指尖,他的身体明明什么变化都没有,可他的灵魂似乎跑到了其他人的身上。仿佛自己就是那些什么也不知道,只知啼哭,直至声嘶力竭,最终在饥寒中离世的女婴。 这可真是一种新奇的感受。 体验到的感觉明明应该是痛苦的,可他却因为这种新鲜感而感到出奇的兴奋:“颜知,你再多说一些,我喜欢听你说话。” “……” 隔着床帘也能听出对方语气的亢奋,颜知对自己屡次三番的对牛弹琴懊恼不已,再次用被子蒙住了脸,不再说话了。 赵珩满脸失望坐在那道帘子后头,感觉自己眼前紧闭的大门才打开一条缝,他才刚看到一丝天光,那道门便又无情的对他关上了。 于是他重新回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而那点微弱的感受,就像几片白茫茫的雪落在漆黑的夜里,跌入尘埃,融入黑暗。 第二日一早,一行人离开白塔村时,各自都有些沉默。 季立春像是打散沉重的气氛,又像是为了宽慰自己而自言自语道:“稳婆阅人无数,都是有经验的。她们说是男孩,那十有八九就是男孩。” 他自己是大夫,又如何不知,民间那些依靠脉象,肚子形状,吃酸吃辣断定男婴女婴的,都是根本不可信的。 可他就像世上的寻常人一样,总是寄希望于老天不要做出这么残酷的事来。 “这个鬼地方我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赶车的思南一边骂一边扬着马鞭。 所有人都试图回避这个地方,颜知却掀着帘子长久地看着山上的转生塔,直至树林遮挡了他的视线。 马车在林间新雪上拉出两道长长的车辙,绝尘而去。 远离之后,这个小村子,这个五重塔,便仿佛不再存在于世上了。若真是如此,多好? 昨日耽搁的行程今日补上,思南多赶了两个时辰的马车,终于在深夜抵达了泾阳县。 在颜知的引路下,马车停在山脚下的一个小院子前。 颜知走下马车,推了下院门,那门便“吱呀”一声打开来,一股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 月光下依稀可见,院子里积了薄薄一层细雪,一片荒芜。 野草从砖缝中顽强地生长出来,藤蔓攀附在墙壁上,木质的廊柱上早已腐朽,斑驳的墙面上留下了岁月的痕迹,连院子里那口井旁边的石头也破裂了几分。 院子的角落里,母亲种的花草早已凋零,竹子却茂密的长了一大捧,颜知见晾晒衣物的绳子从中间断成了两节,上前拾起,却也接不回去,只能重新放下。 季立春看了一会儿颜知的表情,往思南身边凑了凑,轻声道:“我觉得这趟回来对颜大人很有帮助。” 思南没说话,只是将准备好的灯笼点亮,递到皇帝手里,朝着颜知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赵珩会意,将灯笼送了过去。 颜知从他手中接过灯笼,转身推开自己的家门,这门太久没开过,里面的暗尘激得他咳嗽了起来,他却用袖子挡住了口鼻,继续往里面进。 不多久,他便从里边将屋子的几扇窗都打开了。又找出了油灯,从灯笼里渡了一些灯油过去,亮了灯后,屋子里便透出暖暖的光来。 见颜知又去院子里的水井里打了半桶冰冷的井水拎进屋子,俨然要连夜开始打扫。 故地重游倒是没什么,可这屋子太冷了,难以过夜啊。 季立春站在院子里吹着冷风,没多久,见皇帝也跟进了屋子,才讪讪地问:“颜大人,不然,今夜还是暂住客栈吧?” “你们去吧。”颜知回道,“我到家了。” 第109章 带我走 屋子本就不大,赵珩便让思南和季立春去县里找地方投宿,自己留下来陪颜知。 他平时也自己打扫内殿书房,扫除还算会一些,两人忙活了半个时辰,屋子里也总算能落个脚了。 颜知将黑布包裹着的四方盒子放在母亲的床上,背对着赵珩道:“我的床在另一边,你累了可以上去睡一会儿。” “我不累。”赵珩说完,仍固执的站在他身后。 颜知回头看他,平心静气道:“赵珩,我已到家了。你明日带着季太医他们,回雍京去吧。” 第129章 “我会让他们回去,但我不走。”赵珩道,“我已经说过了,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颜知看着他:“哪怕我要去死么?” 赵珩一震:“你……”他不知所措,忽然开始四下找东西,“你家有药炉子么?我去给你煎药。” “别找了。”颜知施施然起身,“这不是药的事。” 他走到行囊前,将剩下的药包都抖落了出来,数了数,也只剩下三帖:“看,季太医的方子,我已经服很久了。确实是有效的,我近来夜里睡得安稳许多,心情也平静了不少。” “那……” “但是……这不是药的事。”颜知轻声道,“赵珩,我们造了太多杀孽。你没有感觉,可我有……我没办法这样活下去。” 赵珩不懂颜知说的没办法是什么意思。 季立春不是说,颜知是因为病了,才想要寻死的么?那为什么病有好转,颜知还说他没有办法活下去? 倘若他了解颜知的性格,便应该知道,从他让颜知为自己择选名单的那一刻起,颜知的眼前便只有以死谢罪这一条路了。 说着自己要去死的颜知,脸上的表情却非常释然:“我回到这,是因为我还有事情要做,我想将母亲葬到父亲身边。再去见一见堂兄,还有江先生和卢师兄。做这些事,最多也就一两天时间,之后,我便……” “那我和你一起走。”赵珩打断了他。 颜知沉默看着他,似乎在认真考虑这个提案,最终,他叹气道:“老实说,我确实曾经想要带你走。留你这种人在世上,为祸苍生,后患无穷。” 赵珩:“……” “但是……” “你带我走。”赵珩不允许他说[但是]后面的话,“颜知……我不想被留在这里。” 颜知冷笑出声:“带你走?……你以为我要去什么好地方?你知道人死了会去哪里吗?” 赵珩问:“去哪里?” “你觉得,被你杀死的人去了哪里?你杀他们,难道是为了他们去更好的地方吗?夺去生命是惩罚,是大理寺最高的刑罚之一。你不要将[带你走]想的太美好。我就算带你走,也是因为恨你,恨到想要用最严厉的刑罚来处置你。” 赵珩定定看着他,问:“那你是……用这个最严厉的刑罚来处置自己吗?” “……” 赵珩从来抓不住他的重点,令颜知不禁有些泄气,道:“……我做的恶事,确实足以杀头几十回了。” “那我……” “你当然更多。”颜知不与他客气,“死一百次也不够,我是一笔笔都给你记着的。” 赵珩静默了片刻,道:“好吧,带我走,惩罚,处置,不过换个说法罢了。你别留我一个。” “你以为我不想杀了你?我做梦都想。重阳日我险些就得手。” 赵珩立刻接话道:“这次会成功,我明日就让思南和季立春回去。然后颜知,你我二人找个山清水秀,渺无人烟的地方……就我们两个。对了,你喜欢什么法子?” 颜知没想到赵珩竟然开始和他商量起这件事的细节来,他可是要杀了赵珩啊,赵珩到底当自己要干什么?带他去郊游踏青吗? 赵珩道:“其实重阳日那次你与我殉情,我后来回想起来,挺受宠若惊的。” “赵珩。”颜知无奈看着他,“你管那次叫殉情吗?” “……?” “那不是殉情,那日我没有办法,若非如此,我根本无法给你下毒。” “那就是殉情。”赵珩满不在乎,“总归是生在一起,死在一起了。” 颜知扶着额头,他不知该说什么了,面对这个人他总是感到言语匮乏。 “重阳日那天,为什么你说不恨我了?”赵珩又问。 颜知回想起那日的情形。 在意识即将消散的时候,他问了赵珩一个藏在心里很久的问题。 因为他实在好奇,为什么赵珩可以毫无心理负担的犯下这么多凶残的血案,又为什么要这样折磨他,难道赵珩真的感受不到愧疚,也从来没有负罪感? 他清楚记得,那一天赵珩的回答是[为什么会那样?]。 在思考“有没有这种东西”之前,他甚至不懂那是什么。 那一瞬,颜知觉得自己并不是被一个[人]加害到这个地步的。他只是运气不好,就像在野林子里走,被鸟兽给伤了,除了怪自己不小心之外,谁也怨不了。 “我说不恨你,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我自己。”颜知轻轻道,“我不想满腹怨怼的离开人世,所以……只能算了。” “那现在呢,你还怨我吗?”赵珩问,“你不想惩罚我吗?” “不怨了。”颜知顿了顿,补充道,“犯不着。” “因为我[改过自新]了?” 赵珩忽然冒出个念头,或许他在这再折辱颜知几回,颜知就会愿意[惩罚]他了吧? “你改过自新在哪里呢?”颜知忽然笑了,“赵珩,你是永远不会变的。这一路要不是太赶,你一路游山玩水,怕是能杀十几二十个山匪吧。” “该死的人,我自然见一个杀一个。”赵珩解释道,“我是说,我待你……季立春和思南的话我都听得懂,我知道,我过去做错了。现在我愿意好好待你……” “赵珩,骗骗别人可以,你自己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思么?”颜知看向他的眼神清醒到几乎有些悲哀了,“你回想一下,你是从何时开始,开始[改过自新]。” 第130章 “从我苏醒过来。”赵珩道,“最初,只是想要留住你,后来……又想要完整的你。” “你看,之所以做这些,并不是你的本质改变,而是在不同的情况下,为了不同的目的而做出的调整。你从来没变过,为了达到目的,你可以厚着脸皮献殷勤,装离魂症戏弄百官,甚至说退位就退位,什么都不管不顾。” “就像当初,你杀死我的伯父,设计折辱我,绑走我的母亲……为达目的,你做任何事都不会有心理负担。” “所以,赵珩,你何曾[改过自新]?” 说到这,颜知声音有些发颤,凭借一个正常人的思维,他甚至想象不到,这样一个没有底线的人,将来又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你实在……太可怕了。” 第110章 过家家酒 听完颜知那番话后,赵珩坐在那思考了很久,可能是找不到什么辩驳的话,他最终什么也没说。 颜知赶了一天的路,到了家又做了扫除,已很疲惫,便吹了灯,在母亲的床上躺下了。 他看见赵珩轻声走到他床边,猫儿似的安静,看向他的漆黑眼睛亮亮的。 颜知看得生出几分害怕,才终于主动开口:“你说你不会再强逼我,我才和你说了这些,希望你能守信。” “好。我不拦你……但我还是那句话……”赵珩道,“我做什么,也是我的自由。” “确实。你随意吧。”颜知淡淡道,“我睡了。”说罢,便翻了个身,面朝墙面闭上了眼睛。 第二日一早,颜知起床,桌上照旧摆放了一碗气味难闻的汤药。 颜知不知为什么觉得好笑,将药喝了,放下碗走出屋去,天刚微微亮,院子里的雪已化的七七八八,一袭白衣的赵珩背对着他,蹲在院子中间。 颜知对他说:“喝完剩下的两帖,我便不喝了。其实挺难喝的。” 赵珩蹲在地上不知在张罗什么,头也没抬道:“嗯。” 颜知有些好奇朝他走过去:“你在干什么?” 赵珩站起来,将手里的东西抖开,原来是根绳子,他用随身带捆人用的细绳修好了院子里那根晾衣绳。 “做这个干什么?”颜知问道,“用不上的。” “不成……哪怕就住一两天,这是我和你的家。它不能是破破烂烂的。” “……”颜知心情复杂,眼角微微泛酸。 赵珩并不理解什么是家,颜知却不同,这一生他的幸福感大半都来自于“家”,可也正因为如此,在失去之后重新提起这个字,不免令他心痛。 但不管怎么说,他也是体会过了,赵珩这一生没有体会过,也是蛮可怜的。颜知忽然有些心软。 赵珩捆人的绳结如今系在了他家的晾衣杆子上,链马结上加了两个死扣。他大功告成的拍了拍手上的灰,然后又去修吱呀作响的院门。 杀人都滴血不沾的家伙,修个晾衣绳反倒弄脏了衣袖,颜知不自觉上前去,拍了拍他袖子上沾的泥。 赵珩似乎震了一震,回头看向主动贴近他的颜知,一脸的不可置信。 “算了,我就陪你玩两天家家酒吧。”颜知笑着对他说。 在他看来,赵珩一生都热衷于玩家家酒,而他这两天……也恰巧很想玩。 “什么是家家酒?” “你不知道?在民间的小姑娘们都很喜欢玩的,就是几个同龄人假装是一家人,有爹爹,有阿娘,有小宝宝。” “我们不是扮家家酒。”赵珩立刻反应过来,认真道,“我不许你这么说。” “那不玩吗?”颜知仰着头自下而上地看着他。 “……”赵珩沉默了一会儿,没出息道,“玩。” 颜知顺手又理了理赵珩的领口:“我一会儿要把母亲带到山上去,你要同我一起去么?” 颜知还从没这样和他说过话,赵珩的眼睛瞬间像小狗似的亮了亮,立刻忘了什么家家酒不家家酒的。 “好。” 赵珩一向心思敏捷,很快学会游戏精髓,举一反三地问,“那你是不是要叫我相公?” “我叫你大爷吧。”颜知嗤笑,甩手进了屋。 一股从未有过的、别样的幸福感萦绕在心头,赵珩忍不住低头笑了笑,正要继续修门,回头却看见院子门口站着两个人。 “……” “……” 思南和季立春一大早从客栈赶来便听见这一番有关叫不叫相公的对话,又世俗又亲昵,仿佛老夫老妻之间的调笑。 昨晚发生了什么啊? 在这种漏风的小破屋子里?床头打架床尾和? 季立春陷入无限遐想,头都快炸了。 “来了。”皇帝那边倒是镇定自若,一边摆弄吱呀作响的院门一边道,“你们可以回雍京了,今日便返程吧。” “啊?”季立春愣住。 自己不是来陪同颜知,为他治病的吗? 连一向唯命是从的思南也有些迟疑,摸了摸下巴的胡茬,道:“陛下,属下可以留下,以暗卫的身份跟随,随时听候差遣。总归将来您也需要个赶车的人。” 赵珩道:“用不着。我不打算回去啦。” “啊?”季立春又是一怔。 思南也陷入了沉默。他了解皇帝那孩子脾性的那一面,知道劝说也是无用,于是道:“是。属下遵命。” 季立春无言看向杨侍卫,他已经不想再说第三个“啊?”了。 第131章 到底怎么回事啊?一国之君,当今天子,不回雍京了吗? 也不等他再有别的反应,年迈的侍卫长已将他连根拔起,捂着嘴强行带走。 颜知已经带上母亲的遗骨盒子重新来到院子,见赵珩三言两语打发了两人,便大概猜到赵珩是真的已做好了与他一起走的准备了。 虽然赵珩这么做一定会引起很大的朝局动荡,但颜知自认只是天底下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 这一生为自己筹措尚且蹩脚,又如何能周全身后之事呢? 赵珩已信守诺言不阻拦他,那他也确实管不着赵珩。 将死之人,他是该少管一点闲事了。 于是颜知什么也没问,只是在那两人走远后,若无其事道:“这几天,我还是叫你岑玉行吧?方便一些。” 赵珩:“嗯。好。” 于是他带着赵珩上了山,上山的大路没走多久,他便轻车熟路地从支路钻进了一片茂密的树林之中。 下过雪的冬日,山上风清气爽,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地面上,形成斑驳的光影。 他的父亲葬在一个安宁的地方,前面不远处便是一个溪涧,当初选址时,母亲也是找过风水先生相看过的。 当年造墓时一室两穴,已经预留了母亲的位置,立的墓碑也是两人的,上面一侧写着颜父的名字,另一侧还是空的。 颜知带了笔墨,捋起衣袖露出一截腕,照着另一侧的内容,亲手在上面题写: “慈母 颜林氏 咸阳城泾阳县人” 赵珩一向觉得他的字迹好看,在旁歪着头看他题字,忽然发现两侧的字迹几乎没有分别。也就是说,当初颜父的墓碑是十二岁的颜知亲笔题的字。 再看墓碑的一侧,果然写着一行小字:孝子颜知叩立。 第111章 安葬颜母 题完字后,颜知上前去推封口的石板,石板很沉,他推不开,这时赵珩从他背后伸出一只手来,轻易将那沉重的石板推到了一旁。 那墓穴里本是预留来放置棺木的,足有两米长一米宽,颜知却只带回来一个四方盒子,摆放在墓穴里也依旧显得空空的。 那对温柔的眼睛,那双温暖的手,那样鲜活的记忆,最终竟都装进了这一个死气沉沉的盒子里。 生命是轮回,迭代,循环往复。 如果他将来还能携着妻儿回到这里,母亲九泉之下,想必也会非常欣慰吧。 可是…… 颜知盯着那黑色布帛包裹的盒子看了一会儿,眼眶忽然红了。 赵珩见他异样,正要开口说什么,却见他别过脸遮掩,声音暗哑道:“帮我把石板移回去吧。” 身后传来石板移动的声音,颜知本应去帮忙的,却实在没有余裕,尽管强忍着泪,眼窝却针扎似的灼痛着。 他幼时也是大声哭大声笑的孩子,只是父亲走后,母亲总是一个人背着他偷偷的落泪,他便也渐渐学了母亲的性格,再也没法大大方方的哭出来了。 挪完石板的赵珩走到他身边,指了指一旁的空地:“这里,你觉得好吗?” 颜知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更靠近溪涧的地方有一棵大槐树,槐树下有块被芦苇覆盖的平地。 他明白赵珩在问什么,点点头道:“还不错。” “那我便留一封信,安排人把我们葬在这里。还有,我喜欢你的字,想要你来题写我们的碑。”赵珩语气轻快,仿佛在说什么很高兴的事。 “……” 颜知望着眼前的山景,心中涌起千百般情绪。 他忽然很羡慕赵珩对生死的态度,羡慕他什么都感受不到,像这山林间的飞禽走兽,不被往事牵累,也不为前程担忧。 胸腔里空无一物,自然也不会痛了。 颜知口吻羡慕地问:“你的性子是随了你爹,还是你娘?” 赵珩愣了愣,这么多年来,他鲜少和颜知说过自己的事,颜知也从不对他的事感兴趣,就算他偶尔开口,颜知也会立刻制止他,直白的告诉他“我不想听”。 如今颜知主动询问,他自然很想说点什么,可开了开口,却答不上这个问题来,讷讷道:“不知道。没人和我说过。” 见颜知像是在思考什么,赵珩便反问:“我是什么性子?” “狠戾。残暴。不道德。还有点虚伪。”一个个贬义词从颜知口中蹦出来,语气却不是辱骂,他就像在叙述什么似的平心静气,最后道,“总的来说……不像个正常人。” 赵珩回想了一下自己对颜知做的事,便也不难理解对方得出这样的结论了,于是无所谓的点了点头,一一认下。 “不过。”颜知见他那安之若素的表情,笑了笑,总算说出个好词来,“气量还不错。” 当初被陆辰那奏折骂了十几页,赵珩倒是完全没往心里去。每次颜知口出讥讽时,他的反应也是相当平静的。他一直是个情绪很稳定的皇帝,哪怕言官和内阁在朝堂对他无理取闹。 所以,颜知常常想,为什么偏偏是他要承受赵珩的真面目呢? 如果当初没有在青麓书院招惹赵珩,或许他会像其他朝臣一样,视赵珩为千年难遇的仁明君主,安心的在这太平盛世做着一官半职,娶妻生子,一生幸福美满,顺心遂意。 颜知不想把这些疑问带入土,于是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口:“如果当年我没有心生邪念,行差踏错,你会怎么做?” 第132章 赵珩道:“你何时行差踏错?” 颜知道:“当时我家里很难,我们母子俩只能勉强支撑生计,根本还不上伯父家的债。伯父劝我放弃科考,去医馆做学徒,可我……自命不凡,不愿就此泯然众人。这时恰巧撞见你杀人,我便因这一念之差,去勒索了你。我常想……那时我若没有去……” “那便不是你了。”赵珩断然道。 ……谁知道呢?颜知想。 他一向是瞻前顾后的,从年少时便常常做出自己事后感到后悔的事来。 就像那次,他因为救玄墨儿而受伤,却最终没能救下猫儿,他便感到后悔,想了一夜自己实在不该冲动。 可是眼见玄墨儿在嘶叫,那团火球在眼底灼烧,他心痛得没法思考,那一瞬如此紧迫,行动全依着身体的本能,他又如何能预料最后的结果呢? 当年招惹岑玉行也是一样,为了母亲,为了他自己,他太需要那笔银子,像溺水中的人抓住一根藤蔓,哪知道上面长满了毒刺,这一生都要搭进去。 “你来找我,恰是因为你觉得那人该死,他的命不值得你为之主持公义。”赵珩道,“而我也是这么想的。这些渣滓,也配让三法司审理?审理半天,或许不过赔点银两罢了,与其浪费那时间,不如我顺手杀了了事。” 颜知叹道:“所以你才觉得……我是你的知己。” 痛思了十年,颜知却在这一刻才终于听懂“岑玉行”的那句话。 赵珩道:“颜知,你一直都是。” “你可以说我暴戾,我杀人,但你自己呢?你也对我下过两回死手了,难道你还要否认,我们是一样的人吗?可见我们都有动用私刑的冲动,充其量,你心中标准比我高一些罢了。” 颜知愣愣看着他,心想:原来他也知道自己是恶人之首,是最该死的人。 “颜知,我不会看错。你就是我的知己,你只是假装不懂我,你怕承认,其实在你心里住着一个和我一样的人。” 放在以前,颜知是绝不会承认自己是赵珩的同类人的,可这一刻,他认了。 他只是不懂,为什么老天给他心里安放了和赵珩一样的暴戾,又要给他过高的道德感,如果他能完全像赵珩,便不至于痛苦这么多年了。 第112章 念及恩师 “行了,我们下山吧。”颜知对赵珩道。 他回到墓碑前,伸出手指小心擦了一下上面的题字的一角,确认了墨迹已干,这才着手收拾了笔墨。 上山时还不觉得,下山时才发觉山路陡峭,颜知虽对路熟,但不如赵珩身形灵巧脚程快,于是渐渐走在了后头。 两人一前一后,颜知在后头指路,遇到难走的路,却没少要赵珩伸手帮扶一把。 若被旁人看见,哪里会想到他俩是断人生死、索人性命的[铁面判官],不过两个相依相靠,互相扶持的人罢了。 在经过一条岔路时,颜知忽然停了下来,望了望那条曲径幽深的小路。 听见他脚步停下,走在前面的赵珩转过身来,重新回到他身边。 “要去吗?”赵珩问他,他也认出那是去青麓书院的路。 颜知犹豫再三,道:“去看一眼吧。” 那毕竟是他求学四年的地方。 当年,与他素不相识的江先生,赏识他,教导他,以堂堂一朝宰辅的博学多闻,开阔了一个清贫少年的眼界,教会了他“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是何等的恩情。 靠着这四年积累的学识,他这个寒门之子才得以在春闱中金榜题名。 然而,自从离开青麓书院,这十年来,他便没有去过哪怕一封信。 狼心狗肺,无情无义,想来已伤透了老师的心。 于是眼见要到书院门口,颜知平生近乡情怯,不肯再往前了。 “算了。还是走吧。” 赵珩问:“为什么?” “你不会懂。”颜知直白道。 赵珩似乎也习惯了他的直白,没继续问下去。 两人正要离开,却听见书院的钟声响起,钟声在山谷中回荡,仿佛在召唤着学子回到那个名叫晚枫堂的课堂,回到那朗朗读书声中。 颜知微微动容,回头望了一眼书院的方向,可站在那许久,最终,他的脚步仍旧往山下去了。 回到山下已接近午时,颜知问赵珩:“饿了吗?县里有一家面馆,是我小时候爱吃的。” 这一问,赵珩才知道原来肚子里的翻腾就是人们说的“饿”。他确实自小没有缺衣短食过,只是今晨出发的匆忙,漏吃了一顿早饭,如今接近正午便觉得难受起来。 “饿了。”他如实道。 颜知:“那你跟我来。” 他们去的那家面馆离颜知的家并不远,只隔了两条街,店面上悬挂的已是四五十年的老招牌,经历了岁月的洗礼,却依然是当年的模样。 颜知带着赵珩找了一张空桌坐下,对店小二道:“来两碗阳春面。” “诶!两碗阳春面!”店小二吆喝着回应,回头去看下单的客人,却忍不住多停留了一会儿。 面馆里都是些常来光顾的老主顾,店小二是见两人面生,衣着又如此华贵,于是心生好奇,回到后头和面馆老板嘀咕了几句。 赵珩坐在那,从容地看着面馆里的市井样貌,他虽然是皇帝,却早已不是第一次来到这样的地方,毕竟他也常在宫外走动。他自幼便喜欢观察人,形形色色的人。 第133章 很快有人端来了两碗热腾腾的阳春面,面条白嫩透亮,汤汁鲜美诱人,一点青葱漾在汤面上,散发着香气。 送面来的不是方才的店小二,而是那三十岁左右的店老板。 他盯着颜知的脸几乎有些失礼,可盯了没一会儿,他便露出了虎牙大笑起来:“颜知!你是颜知吧?” 颜知的视线从阳春面移向那人,也认出了对方,露出笑容来:“李著?你已接了家里的面馆么?” “害,接不接的,我爹现在还偶尔过来管我呢。”李著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感觉都快十年没见你了。” “我昨日才到。”颜知答道,然后朝赵珩身上比了一下,“对了,这位是我的朋友,岑玉行。” 然后他又看向赵珩,道,“这是我小时候私塾里的同学。他叫李著。” 赵珩对那人点了点头。 “诶、诶。”李著只一眼便立刻察觉赵珩的相貌气度不凡,回头又看了看颜知如今的衣着,早已不是当年那麻布青衫的邻家少年郎。 他这才回想起来,颜知当年可是中了进士,在雍京做了大官的,早已和自己,还有当年私塾里的大伙不是一类人了。 老话说三岁定八十,真是没错的,在这一带街坊邻居的小孩里,颜知从小便显得与众不同,长得明眸皓齿不说,还聪明上进,口齿伶俐。 私塾先生,邻里乡亲无一不是赞不绝口。 当年他老爹就没少念叨“你哪怕有颜家那小子的一半机灵”“人比人,气死人”之类的话。 果不其然,后来颜知年纪轻轻便高中了进士,从此就仿佛消失在了泾阳县,在他们这群人仰头看都看不到的高空展翅高飞。 连他老爹也认命似的,再不拿自己与对方相较了,大概是想通了,生来就不是一类人,何必自取其辱? 想到这,李著拘谨了起来,敛了笑:“那我不打搅了,您,你们慢用。”说罢,便退开很远。 赵珩发觉颜知脸上的惬意笑容也散了,正要唤人回来,手刚抬起来便被颜知摁下。 “别胡闹。”颜知低声道。 “……” 颜知拿起筷子,夹起一筷面条尝了尝,不及吞咽下去便点了点头。待完全吞下,立刻催促道:“你也尝尝。” 赵珩拿起筷子,夹了面条放入嘴中。 “好吃。”赵珩轻声说道。 “是吧。”颜知对着他笑。 颜知笑起来双眉舒展,眼睛里有点点星光,黑漆漆的地方能映出自己的倒影来。 不知怎的,看到这一幕,赵珩的眼神变得深邃起来。 他有些不甘。这样的颜知他怎么没早得到。而如今好不容易见着,他们俩却只剩那么一点时日了。 他多想一辈子和这样的颜知在那小破屋子里住着,白天出来吃好吃的面条,晚上在家做快活的事。 两人静静地吃着面条,食物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颜知回忆起他小时候常常来这里吃面的场景,也许是因为回忆,他的嘴角微微上扬。 “这家面馆的汤头是鸡骨熬的,鲜美得很,我从小便喜欢。”颜知忽然说道,“我爹走后,家里困难,这里我便很少来了。不过每年生辰,我娘还是会带我来吃一碗长寿面。” 赵珩不知道他为什么说这些,总归颜知是在和他说话,便觉得很开心。 “她知道我爱吃这里的面,所以日子再紧巴,也从没有少了我这碗长寿面。”颜知眼睛亮亮的,他告诉赵珩,“我爹娘一直很疼我。” 赵珩突然意识到,颜知是在和他分享自己珍惜的回忆,他茫然的看着颜知,不知道自己应该做出什么反应才好。 颜知此刻显得格外平和,似乎不再有过往的烦恼和负担:“那时我一直想,将来我有了妻儿,也一定要带她们来这家面馆。不过,这是不可能的事了,如今我带你过来,勉强凑合一下吧。” 听到这,赵珩的眼底也开始微微发亮:“因为我们是家人吗?” “不,因为我们在玩扮家家酒。” 赵珩忽然没了胃口。 他从未真正体验过来自至亲的温暖,对于“家”这个字,他抱着一种模糊的期待。 颜知是切实拥有过的,却只肯对着他炫耀,不肯与他共享。 第113章 转让田产 从面馆出来,颜知对赵珩说:“接下来,我得去堂兄家一趟。” 其他地方可以因近乡情怯而回避,唯独堂兄家不行,再怎么说都是颜家的人,单家宅和田产也有必须要交代的地方。 “好。”赵珩一切依他,“走吧。” “……”颜知却没有迈开脚步,他想了想,道,“那里,你别去了。” “为什么?” “你不配啊。”颜知直白道,“你难道忘了,我伯父是怎么死的?” “没忘。”赵珩道,“是从手指开始一块块剁……” 颜知表情严肃地打断了他:“别说了。”然后拂袖背过身去。 “我想和你一起去。时日不多,我一刻也不想虚度,颜知。”说到最后,赵珩的口吻中竟有几分哀求。 颜知却仍旧摇了摇头:“不行,你不能去。带你去堂兄家,让堂兄给你这个杀父仇人行待客之道?我做不到。” 赵珩心想:颜知实在是铁石心肠。他的拒绝每一次都这么坚决,这么刺耳。 拒绝的理由也着实令他无法理解。 第134章 为了什么堂兄,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 他就不怕自己取出袖中的绳索,把他捆回他们的屋子里去,再不放他出来么? 赵珩袖中的右手已握住了那卷捆人的软绳。 可一想到颜知从此又会像从前那样,脸上只有惊恐和淡漠相互轮替,再也不会对他露出方才那样的笑容,他袖中的五指又无奈地松开了。 颜知哪里能料到对方脑袋里的想法能那样瞬息万变、丰富多彩,他嘱咐赵珩回家等候,便独自前去拜访堂兄的家了。 应门的是颜光仲的妻子陶氏,她和颜知只在年轻时见过,却也拢共没见过几面,看着门外素衣玉带的俊朗青年,面露迟疑神色:“您找谁?” 因雍京那次不欢而散,颜知不知堂兄是否仍在生气,略显局促道:“嫂嫂,我是颜知。我来找堂兄。” 听见这个名字,陶氏便立刻反应了过来,毕竟他们夫妻俩一直都在打理着颜知的田租事宜:“小叔!你从雍京回来了?瞧我,竟没认出来!快进来坐!” 待颜知进屋,陶氏便笑吟吟请他坐下:“来,喝杯茶。你堂兄去衙门纳粮了,很快就回来。”说罢,又去到里屋喊人,“小文,阿武,快来。” 里屋出来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女,和一个三四岁左右的男孩。 在雍京总觉得时间过去的很慢,而实际上,时光飞逝如白驹过隙,稍不留心便会错过很多东西。 “颜知哥哥。”少女喊着许久未见的堂兄。 “小文都长这么大了。” 颜知离开雍城那年,最小的堂妹颜小文不过十来岁的小丫头,如今一个已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颜知又看向他那个素未谋面的侄儿。只记得前几年母亲曾和他提过一回,颜光仲堂兄为了照顾弟妹,没能顾上要孩子,一直到三十,才生了这么一个小侄儿,起名叫颜武。 颜武躲在门框后,又调皮又怯生的唤他“小堂叔~”。 “这就是阿武吧……”颜知略带歉意道,“我这趟回来的匆忙,也没有给你带见面礼……” “小叔,你这说的是哪里话。”陶氏道,“前阵子,为了今年秋收的事,阿武他爹上雍京,本来只想和小叔说宽限田租的事,谁知竟得了你这样大的助力,我们都不知如何感谢好了。” “……那次,我……”颜知愈发愧疚了,那日他做好与赵珩鱼死网破的准备,所以几乎是赶人似的将堂兄请出了府,甚至连一顿晚饭都没留。 “听光仲说,你在雍京做了大官,为国为民,忙得足不点地,可如此忙碌之下,仍旧抽空盛情款待了他,听了秋收的难处,非但同意了田租减免,还二话不说拿出府里全部的银两救急泾阳县的租户。”陶氏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要不是腾不开身,该是来年我们带礼物去拜望你的。” 看来自雍京回来之后,堂兄没有埋怨他的怠慢,反而在家人面前为他说了许多好话。 颜知感到无地自容。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是堂兄颜光仲回来了。 颜知转头看去,只见年近不惑的堂兄精神焕发,一副笑逐颜开的模样。 “颜知!你回来了!”颜光仲急忙迈步进屋,毫无嫌隙,高兴地拍着颜知的肩膀,“怎么这次回来也没通知一声?你都多久没回来了!我去杀只鸡,晚上留下来吃完饭再走!”说罢,他便挽了袖子要往后院去。 “堂兄!我这次回来是有些急事。”颜知拉住他,诚恳地道歉,“晚饭就不吃了,我说完事便要走。” “你还是这么忙!”颜光仲担忧道,“好不容易回来泾阳一趟,本该多待一阵子才是!” “明天我便启程了,晚上还得做出发前的准备,抽不开空。”颜知直入主题,“我这趟来,主要是来商量田产的事。” 颜光仲道:“你说。” 颜知看了一眼堂兄的妻子陶氏和堂妹小文,确认他们都在房间内听着,说道:“堂兄,我想将泾阳的田产全部转给你们。” 第114章 无赖讼棍 堂兄颜光仲误以为他想要转卖田产,疑惑地看着颜知:“怎么了?是手头紧么?上回你借的银子,一共八十六两四贯,我这还留了大半,你先拿回去用!剩下的我来年便能还上。” “不,不是银子的事。”颜知道。 颜光仲更困惑了,他虽然眼界窄,却也知道颜知这种雍京的大官必然是不差这几亩薄田的。 放着收收田租,又有自己在帮忙打理,也是完全省心的,颜知何以要转卖田产呢? 颜知解释道:“我不准备再回泾阳了,也不想再劳堂兄每年往雍京捎田租。索性想将这些都处理了。” “再不回来了?”颜光仲忽的脸色惆怅,“数十年后,告老还乡,落叶归根,也不想了?婶婶她也这么想吗?” “我娘已经过世了。”颜知平静道,“在雍京的佛寺办过了葬礼,今晨我将她送上了山。” 颜光仲愣怔了半天,忽然愠怒起来:“你就为这事回来的?这样大的事,你也不告诉堂兄吗?” 堂妹颜小文也跟着抹起眼泪来:“婶婶……” 颜知解释道:“这没什么。伯母过世时,堂兄来信,我和母亲也没有赶回来。堂兄,分住两地,同姓家人也是难免越走越远。” 颜光仲安静了下来,他看了颜知一会儿,忽然问:“颜知,你是不是遇上什么事了?” 第135章 “没有,堂兄。”颜知沉默了一下,道,“这些田产说是转卖,却也没多少银子,我想过了。便都当折了现,然后,我还带了一些银两。把这些平分成两份。一份给小文做嫁妆,一份给阿武将来成家用。” 颜光仲见他从怀中掏出了钱袋,急忙回绝:“你快别掏了。先前在雍京你给我塞的银子,我连借条都没给你打,哪里能再拿你的银子!” 颜知知道堂兄个性,便也不再和他客套来客套去:“也好。那堂兄,这些田产我签个字据吧。免得将来麻烦。” 当年两家人的恩怨情仇,无非因这几亩田地,剪不断理还乱。 颜光仲脸皮薄,还在犹豫,陶氏在旁听到这却又吃惊又高兴,双手合十道:“谢天谢地,我们小文命好,摊上了及时雨似的堂哥。不然,只怕真要被那隔壁老泼皮害的,成嫁不出去的姑娘了。” “你说这些干嘛!”颜光仲怒道。 “嫂嫂!”颜小文急急跑到陶氏身后,扯了扯她的衣衫,一张脸臊得通红。 颜知看向小文,见她一张娇俏的小脸又气又恼的模样,沉声问:“怎么回事?” 陶氏看了看自家丈夫,见他忠厚老实,说不出一句话来,便顾不得许多,将小文的手拂开,道:“小堂叔有所不知。我们隔壁住了个三十来岁的鳏夫,叫申子游,年轻时考了个秀才,却因为游手好闲,又好赌,败光了所有家产,气死了爹娘,前几年,老婆也投井死了。现如今,靠给人写写状纸,做做讼棍过活。” “本来两家人,井水不犯河水,我一个妇道人家,也没想指教旁人怎么过日子,可……可是,近些年,他竟无端四处说嘴,败坏我们小文的名声。” “一会儿说小文在后院私会外男被他撞见过,一会儿说小文在家悄悄生过娃儿,说得是越来越离谱,越来越难听!” “原本,这儿的街坊邻居,谁不知道小文是个勤快又本分的姑娘?听他说了那些,如今也将信将疑。更别提泾阳县里住的远的那些人家,好些就真的把那些胡诌的话信以为真!小文几次说亲,都因为这事被他给搅黄了。”陶氏越说越气,最后红了眼眶擦起泪来,“实在可恨,空口白牙,两片嘴,就耽误我们小文这样好的姑娘。” 颜知看向颜光仲:“堂兄,那申子游为何如此,他和咱们家有什么积怨?” 颜光仲一边摇头一边深深叹气:“我也不知道,回想起来是真没招惹过他。” 陶氏喊着气话:“要我说!就去报官!告得他流放三千里地,还小文个公道!” 颜光仲也抬高了声音,怒道:“报官报官,他犯哪条法!人家就是干讼师的!比我们这些大老粗懂的多多了。我们这些嘴笨的,就算上了公堂,又哪争得过那人三寸不烂之舌?” 当年他母亲周氏无凭无据,贸然上堂状告颜知,险些抵罪反坐,回来之后吓得魂不守舍,悔不当初,他永不会忘。 “堂叔是进士,在雍京都是掌刑狱的,难道辩不过这泼皮无赖?”陶氏不晓得颜知如今已辞去大理寺的职务,说着说着,期待的目光便转向了颜知。 颜知在大理寺任职八年,对于大衡律法一清二楚,确是没有能套用的律法,若那申子游继续胡搅蛮缠,造成了颜家可见的损失,才能勉强按照结果来定罪。 若他真只是动动嘴皮,那便真的毫无办法。 若是在雍京,胆敢这般胡作非为的人还要思量思量会不会被[判官]给盯上,可泾阳县百姓善良淳朴,偶尔出来一两个地痞无赖,混世魔王,便真就束手无策,任人肆无忌惮的使坏了。 “……”陶氏见颜知沉默不语,便大概知道叫自家丈夫说准了,大衡律法管不到申子游那张嘴。 失望之下,她也冷静了许多,道:“无论如何,小文能得堂叔这大恩惠,带着厚实的嫁妆,往后议亲想必能顺利许多。” 颜光仲道:“要我说,那些只知道听途说,人云亦云的人家,小文嫁过去也是吃苦。小文要嫁……也要嫁给明事理的人家。” “大哥说得对。”颜小文立刻跑到大哥身后,道,“干嘛拿嫁妆去贴补那些嫌弃我的人家。大不了,小文去山上做姑子。” “做什么姑子!”陶氏急道,“嫂嫂何时要赶你出门了?” 颜光仲也拍拍小文的手,劝慰:“咱们不做姑子。” 颜知沉默到这会儿,方才回神,在桌子前摊开自己带的纸笔,便开始写字据。很快将自家泾阳县的田产写进了两份字据,一份写给堂兄,一份写给小文。 他又将收在身上的地契也分成两份,然后将给堂妹的那份连带着字据一同交到颜小文手中:“小文。堂哥没别的能为你做,这些你收好,即便将来孤身一人,有一份收入傍身,不怕人欺。” “颜知哥哥……” “别与我推辞。”颜知低垂眼帘,遮住了眼眸深处的愧疚之情。 当年伯父之死,被官府以山匪作案不了了之,颜知作为知情人,却没法为伯父伸冤,所以,至今无论做什么,他始终觉得亏欠伯父一家许多。 颜小文感动之下,忽然跪了下来:“小文谢过颜知哥哥。” 颜知拉起小文,又对堂兄道:“堂兄,你也不要同我客气了。这些年我家田产本就都是你在打理,原是你应得的。” “你照顾小的,给小文也便罢了。哪有弟弟贴补哥哥这种道理。”颜光仲不善言辞,憋红了一张脸。 第136章 “我是给侄儿的,只是阿武年纪还太小了,才劳烦堂兄暂且替他收着。” 颜知走到那一脸好奇却安静在旁听着的阿武身边,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阿武,你将来去私塾好好念书,考取功名。做一个……为民谋福,千古流芳的人吧……” 那孩子年纪尚小,哪里听得懂他的寄愿呢?只是眨巴着眼睛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小堂叔。 而颜知自认遗臭万年,说这些也着实挺可笑的。 第115章 又有何妨 事情办完后,颜知推辞了盛情挽留的堂兄一家,刚离开没走出一条街,便听见背后有踩着石板路的脚步声跟了上来。 回头瞧见赵珩,他又意外又不意外。 “你还是跟来了?” “嗯。我没喝那口茶,不算做客,你便不在意了吧。”赵珩说。 “真要说起来,你应当去赔罪偿命的。”颜知摇摇头,回道,“伯父死后,伯母伤心过度,没多久也去了,之后,堂兄便不得不挑起家中大梁。长兄如父,简单四个字,却是能将人压垮的。堂兄比我大不了几岁,你瞧他两鬓……都有那么多白发了。” “他是无辜,但你伯父是该死的。” “你……”颜知还想继续谴责什么,却提不起力气,“算了,你从不知道,什么叫罪不至死。” 赵珩道:“在我小时候,长秋宫的宫人洗坏一件霓裳,打碎一个茶盏,遇上先岑皇后心情不好,也是要活活打死的。要说她们做错在哪,至多不过粗心罢了。比起她们,你伯父如此行径,实在死不足惜。” 他自小听的都是什么[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可看到的却完全相反,受万民敬仰的帝后,对身边宫婢无比苛刻,对天下万千生民更是冷漠至极。 或许颜知说的不错,他从来不懂什么是[罪不至死],但比起那对帝后,至少他知道什么才是[罪]。 至少他知道谁该死。 不是一时的粗心大意,也不是为求生的无奈之举,只有心中生出的恶念,才是[罪]。 一直以来,他也是以这个简单的原则在裁定是不是该死。 所以颜知的伯父,毫无疑问的该死。 颜知沉默了一会儿,拍了拍赵珩的背。 尽管他始终没法赞同赵珩的说法,却至少更了解了对方一些。 他与赵珩搞不好黄泉路上还要作伴,也实在疲于与他继续争辩了。 两人继续往家走,赵珩又道:“说起来,方才你们谈论的事,我都听见了。” “……”颜知脚步停了下来,“申子游的事?” “名字忘记了,总之是个鳏夫讼棍吧。”赵珩道,“颜知,你猜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颜知沉默片刻:“我不知道……堂兄说没有结过怨。我想两家住得近,几十年里或许有些小摩擦也不知情……” “不是那个原因。”赵珩的语气相当笃定,道,“那人是看上了你堂妹,想要她为自家续弦。” 颜知一愣:“……荒唐。小文怎么也不可能嫁给这种无赖。” “一个黄花闺女,经年累月叫人这样败坏名声,你当她真可以不受影响,独善其身么?年纪再拖大三四年,便越来越难议亲。到时候,你兄嫂若仁善,待她好,便罢,若嫂子心狠,逼她一下,那人便有机可乘了。” “只为这?你也说了,还得看堂兄嫂嫂人品,最多,小文留在兄嫂家一辈子,他也未必能得偿所愿的。” “颜知,动动嘴皮子罢了,又没有旁的损失,那人就连声誉也早就烂到底了。你没听过,[有枣没枣打三杆子]?” 颜知将信将疑:“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赵珩耸耸肩:“我一向知道该死的人在想什么。可能我天生便是做恶人的料吧。” 颜知听见他再度提到“该死”二字,忽然静了静。 这样的人。不该死吗?若堂兄嫂不是那样的人家,小文又该何去何从呢? 闺中女子,无缘无故名声被毁,便是闹出了人命也是常有的事。那无赖动动嘴,全然不顾将妙龄少女往死路上逼,着实天良丧尽。 颜知拉了赵珩,往来路折返回去,在堂兄的家隔壁转了转,找到个破落户,院子挺大,门前却极乱,仿佛许久无人打理。 赵珩与颜知牵着手便已心驰荡漾,一路表情温柔,顺从地跟着颜知在那户人家前院后院的转。 两人来到后院时,恰巧看见一个书生打扮的男子蹲在栅栏旁。 隔壁便是堂兄颜光仲的后院,隔着栅栏依稀可见搭了一个小木屋,栅栏和木屋上早已被男子凿开了一条小缝,那人正撅着个屁股在透着小缝往里头窥探。 似乎是没有看到什么,那男人嘟哝着,复又踮起脚伸长了脖子往院子里看,实在形容猥琐。 “你看吧。”赵珩对此毫不意外。 颜知唇角忽然扯开一个自暴自弃的笑,他们二人身上已背了一百多条人命,马上要下地府清算了。 多一条,又有何妨……? 他拂袖负手,转身看向赵珩:“你想不想?” “我想……不过……”赵珩显得有些犹豫,“会花点时间……比起杀人,我现在更想和你在一起。” “今晚,我和你一起。”颜知觉得自己也是疯了,说出来的话竟比赵珩更疯狂,“解决了他,我们便重新上山。我知道山上有处渺无人烟的深崖,赵珩……我带你一起走。” 第137章 听到这,赵珩像是被触动到了什么,眼眸深沉了一些。 下一秒,他就像再控制不住似的,忽然将颜知扯入怀中,低着头将脸埋进对方的颈窝,怀中的人没有挣扎,任他将自己细瘦的身子往怀里摁,哪怕两个人都几乎要喘不过气。 赵珩只觉得黑色的岩浆从自己的胸膛中迸发了出来,最终涌入了他的双眼,一股莫名未知的情绪让他的眼睛发烧了似的灼热滚烫。 他等了十年,盼了十年,颜知都被他逼得往死路去了。 他本以为再也没有机会了,只盼死后有魂灵,可以继续和颜知纠缠在一块。 不想在这最后一天,颜知终于,终于承认了…… 他们是知己。是天生一对。 被关在漆黑一片笼子里二十多年,那只孤独的鸟终于找到了比翼的爱侣。 在这世上,他终于不再是一个人了。 第116章 交汇 赶了半天的路,坐在马车中的季立春依旧满脸愁容。 他倒是希望自己可以和外面赶车的那个傻侍卫一样乐观,可据他对颜知的了解,事情绝不会这样简单。 这一路,他只是不停自我安慰着:好歹皇帝还留在泾阳,颜知要真做什么傻事,想必是会被皇帝阻拦下来的。 如今想到颜知,他便总会记起那天夜里,陆翰林临走前的那一句托付。 若颜知出事,这段时间的诊治便功亏一篑,季立春自己懊恼惋惜不提,那人也定会非常痛心吧? 眼见日薄西山,突然马车渐渐降下速度来,只听得外头的思南说了句:“咦?” 季立春立刻把脑袋探出马车:“怎么了?” 不等思南回答,他便看见前方官道浩浩荡荡一大队人马正迎面赶来,黄土飞扬,甚是惹眼。 “嗬!”季立春脱口而出,“哪家的车队,好大的排场,太子爷出游啊?” 思南凝神仔细看向远处渐渐靠近的车马,在认出几个熟面孔后,道:“你好像说对了。” “……” 杨思南立刻勒紧缰绳,驱车往官道边上靠了靠,然后自行下了马车,在官道中央,抱拳躬身。季立春见状,也急急忙忙下车,在一旁低着头。 车马在遇到他俩前停了下来,甘泉宫的精锐部队自然很快认出二人,为首的年轻侍卫翻身下马,抱拳:“季大人!”然后又转向杨思南,“头儿!我等奉张公公密令,寻圣上回宫。不知圣上现在何处?” “圣上还有事未成,安排我等先行回雍京……”杨思南回道,“其余不便透露。” 那年轻侍卫看向一旁的马车,心想,若皇帝在马车上,断没有为他们让道的道理,却仍旧说了句“冒犯了”,便走向那辆马车,掀开看了一眼。 见里面空无一人,他回到官道中央,正要追问,杨思南却已将目光放远,投向远处车队中央的红色马车,问,“不知丹辇中乘坐的是何人?” “是……”年轻侍卫压低了声音道:“是,薛王殿下。” 季立春浑身一颤,没想到自己随口一说也能说中,如此语气不敬,好在也只有杨侍卫听见。 思南沉稳道:“你向殿下通传一声,容我当面秉明。” 那年轻侍卫没有办法,立刻上马,策马奔回后头,停在那顶轿辇旁秉报: “薛王殿下,陆大人,前头遇上杨思南与提点大人了。” 因为大雪耽搁了半日行程,薛王从清晨出发起便命全队加速前行,如今前头部队却忽然停下,他正坐在马车里疑惑。闻言,大喜,忙探出头问:“父皇也在么?” “圣上并不在马车里。杨侍卫说,想要和殿下当面禀明。” 薛王一脸失望,回头看向马车里的陆辰。 陆辰立刻道:“圣上多半还在咸阳,叫这二人领路,可以节省不少时间。” 薛王点点头,对马车外的年轻侍卫道:“让杨侍卫和季大人来。” 不多久,车队前的两人便被请上了薛王的丹辇,不等两人行礼,薛王便焦急道:“两位不必多礼!本宫此番出宫,是为找到父皇,想必二位一定知道父皇现在何处吧!” 杨思南道:“薛王殿下,恕属下不能透露。陛下吩咐我等回宫,想必是不愿被人打搅。” “杨侍卫,事情紧急,本宫恳请您指明方向。” 陆辰也道:“我们知道陛下一定在泾阳县,最终找到圣上也只是时间问题!” 杨思南仍旧不动摇:“属下不能违抗圣命,殿下也还是请回吧。” 陆辰神色严峻,见杨思南不肯松口,便扫向他身后的人,见季立春讷讷站着,当即抬高声音喊道:“季大人!” 季立春从上马车起便看见了陆辰,心里嘀咕着怎么哪哪都是这人,忙着回避着视线,却突然被喊出名字来,莫名心一悸。 “出宫前,陛下留下了一件东西。你是否知情?”陆辰瞪着他问。 “什么东西?”季立春茫然,莫名看向思南,见对方也是不知情的模样,于是愈发困惑。 陆辰把视线移向杨思南,目光灼灼:“你们二人都不知情?” 薛王年幼冲动,再顾不得许多,直接道:“父皇在甘泉宫寝殿里留下了退位的诏书!” 毕竟事关机密,陆辰想拦薛王的口,却已是来不及了。 一直在角落安静坐着的苏茵茵也并不知情,瞬间惊讶的捂上了嘴。 第138章 思南也是大吃一惊,季立春却是愣住,“退位”二字,令他忽然记起那日马车里颜知曾提过这两个字…… 他说什么来着…… [难不成今日的‘退位’,也是季大人的锦囊妙计?] 他当时还没多想,以为是颜知的玩笑话,如今结合薛王殿下的话,才明白那日颜知的意思。 季立春愕然:“陛、陛下当真……” 杨思南道:“怎么可能?” 季立春早已知晓此人愚忠,再按捺不住,急道:“是真的!杨侍卫,遇到颜大人那日,他提过一回,不过我当时惊魂未定,未曾细想!” 杨思南的心脏扑通扑通的响,再次看向眼前的七岁孩子,当即明白了他何以如此心急。 在离开雍城前,陛下竟连皇位也交托了出去,这趟泾阳县之行,谁知陛下究竟是抱着什么样的决心? 若颜大人想开了,肯回雍京,什么都好说。 若颜大人不愿回雍京呢? 若颜大人……仍一心求死呢? “杨侍卫,季大人,本宫有很坏很坏的预感。”薛王望着二人,神情恳切道,“请二位务必为本宫引路。” 第117章 第一起 尽管天色已近黄昏,可薛王执意连夜赶路,于是浩浩荡荡的车队没有在城镇停留,而是径直朝着目的地泾阳县去了。 思南的态度已一百八十度转变,在前头策马为车队带路,换了个不打紧的人为季立春赶车。而陆辰从丹辇离开,坐进了季立春所在的马车里。 季立春知道他必然是有什么要说,果然,待车队行进平稳后,陆辰看着他开口了:“关于判官案,我这几日调查到了新的东西。” 季立春扯了扯嘴角,脸色难看:“你还在调查啊?” “嗯。” “我一定要听吗?” “我没别人可说。”陆辰非常直白。 季立春吞了口唾沫,他回想起官道上被三个山匪拦下的那一日,他从提心吊胆变成碎心裂胆前后也就一盏茶的功夫。 季立春虽不会武,同行二人却不同,一个甘泉宫的侍卫长加上武艺超群的皇帝,岂是几个山匪能欺到头上的? 见遇上了硬茬,三个山匪立刻四散开来,落荒而逃,皇帝和杨思南追进树林,当下就逮住了两个。 季立春看着第三个山匪逃离的方向,还在心想着[可恶,逃掉一个],[只能先将这两人带到前面城镇交给官府],一回头便看见皇帝已轻巧将摁在地上的山匪割喉放血,切下了脑袋。 皇帝嘴上说着“我赶时间,只能如此”,拎着那颗人头又去拽第二个山匪的头发。 一颗死人头和另一颗哭喊求饶的头被攥在同一只手中的画面实在是太冲击了,季立春大骇,只觉耳朵嗡鸣作响,后退一步,瞬间双眼倒翻晕了过去。 昏迷时,他莫名梦见皇帝在背后追着他砍,他跑的上气不接下气,抬头看路,却看见陆辰的脑袋满天在飞。 到底是被吓得精神错乱到一定程度了。 他比任何人都深知生命的可贵,也比任何人都想活下去,实在不想听。 可毕竟那日是他主动招惹了陆辰,说什么“我敢听”,如今,竟然拿陆辰一句“我没别人可说”没有办法。 季立春叹气道:“你说吧。” 车轱辘在官道上磕磕碰碰,倒是正好掩盖马车中两人交谈的声音,陆辰开口道:“我重新翻卷宗,发现最早的判官案,甚至可以追溯到十多年前丰平年间,算下来,当年的皇上不过……十来岁。” 季立春那身宽大的蓝衫掩盖了他的瑟瑟发抖:“十来岁的孩子,能做出这种事来。着实难以置信。” 陆辰没留意到他的恐惧,继续道:“我也觉得。但我由此开始细想,究竟第一起判官案发生在哪一年,又是否被收录进了卷宗?朝着宫中的方向调查,我找到一起先前未曾留心的案子。” “这案子发生在长乐宫。如今的皇帝那年只有八岁,以太子身份住在长乐宫。案子中死了两个人,一个是自幼照顾皇帝起居的付嬷嬷,另一个是住在另一个宫殿的宋淑妃。” “卷宗上说,宋淑妃刚刚滑了一胎,思虑过甚,竟发了疯,想要谋害皇嗣。那日她趁夜持刀潜入长乐宫中,不料中途遇见付嬷嬷。付嬷嬷为保护太子殿下,与之周旋,最终二人双双身亡。” 季立春道:“听上去合情合理,你为何起疑?” “因为从卷宗中看,凶器没有找着。”陆辰道,“若是二人搏斗中两败俱伤,凶器应当会遗落在现场才是。除非有第三个人在现场,拿走了凶器。” “那是一把什么凶器?” 陆辰想了想:“按卷宗上伤口的描述中,应当是一把短剑,或是长匕首。” 季立春脸色又白了几分。 “我甚至怀疑,宋淑妃和付嬷嬷并不是搏斗中同归于尽,而是……死在同一个人之手。”陆辰认真道。 他怀疑的对象不言而喻,就是彼时住在长乐宫中的太子殿下,如今的真龙天子。 季立春压低声音道:“你怀疑一个八岁的孩子……杀了两个成年人?” 陆辰点头:“听闻皇上五岁开始学武艺骑射,力大无穷,且天资极优。而宋淑妃彼时抱病卧床,身体虚弱,至于那付嬷嬷,毕竟上了些岁数,行动不便。又或许是从未提防过自己看护长大的太子殿下……谁知道呢?这起案子已过去了二十年,如今再想调查,已是不可能的事了。” 第139章 “……”季立春沉默了许久,什么也没说。 他非但不想告诉陆辰自己看见了什么,甚至希望陆辰也停止调查,可他知道自己说了也没用。 “我没来得及细查,这次就是来和你说这些……”陆辰自嘲笑笑,起身准备离开马车,道,“我没有别人可说。闷在心里怕出事,只能和你倒苦水了。好了,谢谢,我要回薛王殿下那边了。” 在他叫停马车前,季立春道:“陆大人,我以为你已有了新的抱负,怎还在这些陈年旧案中花费精力。你的调查,何时才算完呢?” “……”陆辰一怔,道,“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很想知道真相。” “知道真相的人,或许都活的不好。”季立春道。 “可是。若不能查明真相,我……”陆辰支吾了一下,为难道,“我又如何能确保,太子殿下不会成为第二个……[判官]?” 季立春听他这么说,反倒松了口气。 他只怕陆辰一门心思要撞南墙,提着脑袋挑战皇权,却原来是自己多虑,对方如今真将全部心力放在了长乐宫,所做的一切也都是为了如今的太子殿下,大衡将来的国君。 看来他也应该卸下恐惧,好好想想怎样动笔自己的医典了。 *** 山脚下,颜家经年无人的小破屋子里透着微微亮的光。房间里书案也没有一张,赵珩在吃饭的四方桌子上铺开一张宣纸,用一方小砚台研墨,全无九五至尊的架子。 “我们要去的崖有具体的名字么?”他问坐在窗边望月升起的颜知,“我写下来,好叫思南方便去找,把我们安葬在一块。” “云天崖。”颜知答道。 见赵珩伏下身写着书信,表情淡然,颜知对于对方的决定仍觉得难以置信。 如果说今日自己的决意赴死是因为除此之外无路可走,那赵珩坚持要陪同自己赴死又是为什么呢? “我都写好了。颜知,你呢?有什么话要留么?”赵珩抬头问他。 “没有。” 听颜知这样说,赵珩才搁了笔。 在他写好的书信旁,是他软磨硬泡让颜知写的墓碑题字,隽秀字体,按照他想要的规格,一侧写着颜知,一侧写着岑玉行,就好像颜知父母坟前的碑文一样。 他在信上特地提了,让思南去找工匠来,照着这字,在石碑上深深刻下。 往后,无论是六道轮回,还是风吹雨打,经年累月的风霜也不会改变,他还有那么一丝丝的东西,留在颜知的身边。 “出发吧。” 颜知起身,正要吹灯,忽然透过窗听见院门外传来人声。 “有人在家吗?” 颜知愣怔住,因为他听出了来人熟悉的声线。 院门外的人想必已经看见屋中的光,虽然不得应答,却也知道有人在家,迟疑片刻再度开口,拍了拍门,问:“颜知师弟,是你回来了吗?” 第118章 冰释前嫌 赵珩见颜知不去应门,望了望窗外,道:“怎么不去?这不是你的卢举真卢师兄吗?” 颜知的脸沉了沉:“你记这个名字倒是记得牢。” 赵珩道:“好在记住了。不然当年便不能利用他把你从咸阳骗到雍京。” 换做以往,颜知又要被他这番话气到,可如今人之将死,他看开许多。 “你不是本来就打算见他吗?”赵珩又问,他还记得颜知昨日说的计划里,就有去见卢师兄这一条。 “本来是想要问清一些事,死的明白些……如今……”颜知顿了顿,抬眼看赵珩,“如今似乎没有必要了,既然你在,我问你便是了。” “你想问什么?” “卢师兄知道吗?”颜知的脸紧绷着,似乎十分害怕听见答案。“你就是岑玉行的事。” 赵珩意外的扬了扬眉:“当然不知。若他知道,我如何设计?” 颜知的眼眶忽然红了,他像松了口气,又像是长叹了一声:“……这便够了。” 这便够了。 卢师兄并不是助纣为虐,有意坑害他的。 过去八年一直压在他心头的怀疑终于是消弭了。 这么多年,他一直反复回想卢师兄那日拜访时的脸上的每一种表情,嘴里的每一句话。 因为这份怀疑,他八年里从未给卢师兄回过一次信,直至泾阳县的书信再也没来。 而现在他才知道,他的信任从没有错付,当年,终究还是有人真心待他的。 那时换了任何其他人来开导,颜知或许都不会重新进学赴考。正因为是卢师兄,那样了解他,为他着想的卢师兄,关心他,鼓励他,才重新点燃了他的希望。 常言道,以善为饵,比恶更恶。 不过,那毕竟是赵珩,手段再恶劣也不令人意外了。 多年隔阂猜忌一朝解开,颜知自然还想再见卢师兄一面,于是对赵珩道:“我去应门。你待在屋里,不要露面。” 赵珩自问已与颜知心意相通,现如今连理由也不问了,只道:“都依你。” 颜知走出屋子,打开院门,看见卢师兄站在外面,身后带了一个打着灯笼的随从。 因灯火微弱,院门打开,卢师兄的视线一时仍看不太清眼前的人,又是多年未见,一时不敢相认。 于是颜知率先开口:“卢师兄,许久不见。” “颜知师弟,真的是你!” 第140章 一别多年,卢师兄比起当年显得老道许多,只是笑起来的模样仍是当年一般温煦亲切。 “我听有人传颜家的进士回县了,将信将疑,特地赶过来,不想你竟真的回来了。这趟打算回来多久?” 泾阳县毕竟是个小地方,一点点小事便能传的人尽皆知,今日颜知也仅仅在面馆遇到李著,又见了堂兄堂妹一眼,回县的消息竟然连县令都知道了。 颜知避重就轻:“我回来处理一些田产上的事。很快便走。” 他眼角微酸,心里有无数的道歉和倾诉想要告诉眼前的大师兄,却因屋里那个人,只能挡在院门前,连邀请人进屋的举动都不敢有。 “抱歉,卢师兄,屋子实在破败荒芜,不便请您进去坐。” “不碍事的。”卢举真笑道,“见着你我便放心了,我站着说几句话便回去。” 他知道颜知一向自尊心强,从小便这样,哪怕是衣裳破了个口,鞋袜开了个线,甚至是让柴禾刺了手,让火苗燎了水泡,也都喜欢藏着,总不愿被人看见自己难堪的一面。 因此,听见颜知为多年失修的屋子感到窘迫,他也并不觉得意外。 “你还是像从前那样……快十年未见了。”卢举真略有些感慨,道,“在雍京一切都好么?听说你在雍京官至大理寺卿,公务很是繁忙吧?” “都好。”颜知问,“卢师兄呢,这些年好么?” “哈哈……”卢举真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后颈,“师兄当时在进士里头排次最末,仕途自是不如颜师弟你通达。不过这么多年就职在泾阳县,好歹是个熟悉的地方,我经常上山找江先生下棋,日子过得还算舒心。” 他说的本是些自我安慰的话,却依稀看见颜知的眼神透出羡慕的神色来,回味了一下自己说的话,便误解了颜知的羡慕神色:“颜知师弟,去书院看了江先生没有?” “我……” 见颜知有些吞吞吐吐,卢举真想起当年的事来,忙改口道:“师兄不过随口一问罢了,不必勉强自己。”他笑笑,“来日方长,师兄相信,将来总会涣然冰释的。” 颜知垂眸:“借师兄吉言。” “啊,对了。前阵子,泾阳县来了一个雍京的官员,自称是大理寺的。我本以为是你派来的,可聊了几句又似乎不像。”卢举真道,“他来这走访调查了许多关于你的事,还来衙门查了你伯父的案子和同年发生的那几桩未果的血案。不知是怎么一回事?” 颜知动作一顿,忽然记起那日季太医说,陆辰已知道全部真相。 原来突破口在这里。 不知那年轻人是如何想到从泾阳县下手的,心思之敏锐通透,连颜知都不免感到有几分钦佩。 心里这般想着,颜知面上却只是稀疏平常的表情:“那想必是陆少卿了。” “对,确是姓陆!” “大理寺时不时会派人去盘查一些地方的陈年旧案,没什么特别。至于调查我,或许是出于好奇吧。”颜知说道。 “原来如此,那师兄就放心了。”卢举真道,“听江先生说,他还去青麓书院询问了当年新入学,只逗留了几个月的学子。我想来想去也只有那个人,还以为是朝中势力变幻更迭,又发生了什么事。既然无事,那就最好。” “……”听着卢师兄关切的话语,颜知的眼神黯了黯,“卢师兄,到雍京最初几年,我无暇回信,实在对你不起。” “别说这样的话。颜知师弟。我给你写信也不过问候你好罢了,你不回,我至多担心几分。如今见着了面,见你走出阴霾,师兄便真心为你高兴。”卢举真打趣道,“难道你以为师兄是想阿谀攀附你,你不回信,便自轻懊恼?” 颜知默不作声。 卢举真觉察出颜知比起在书院时沉默许多,可回想起九年前拜访颜家时,颜知的个性便似乎已是如此了。 在书院时,少年虽是清贫,却小鹿一般灵动,如今守得云开见月明,在雍京呼风唤雨,高官厚禄,可那乐天知命的性子,怎的就养回不来了呢? 卢举真只当颜知是因为当年的事仍旧抹不开面,于是叹了口气,不予深究:“好了,时间不早。你早些休息吧。” “师兄……慢走。” 卢举真点点头,正要转身,又道:“颜知师弟,临行前,若还有空,可以来县衙找我叙旧。若行程紧,不得空,就不用勉强啦。” 说完,才领着仆从,踏着积雪离开。 第119章 那一夜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 完事后,赵珩一面甩干匕首上的血,一面问:“要处理掉么?” 颜知有些畏寒地双手入袖,看着地上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尸体,男人用以觊觎的眼珠被挖出,赖以维生的舌头被拔掉,身体在积雪上慢慢凉了。 如此惨况,着实骇人,但若放在上百起判官案里,倒也不算多么凶残了。 颜知习以为常似的,只平静道:“不必。留着吧,卢师兄不会随意冤枉人。” 最后再看了一眼隔壁的灯火,颜知转身道:“我们走吧。” 两人于是披着月色,一前一后的往山上去了。 上山路上,颜知神情严肃,而赵珩表情悠然恬淡,不知是在回味方才残虐杀人的过程,还是在期待即将发生的事。 “没想到今夜是我最后一次杀人。” 第141章 “……” “八岁,我第一回杀人。”赵珩抬头看着天道,“也是在这样的一个夜晚。” 颜知记起当初在青麓书院,岑玉行亲口告诉过他,自己八岁开始杀人。 当时他根本不敢相信。 他的八岁,还在私塾念书,听完课回家的路上,在田埂旁揪一根毛绒绒的草来玩,回家后和父母淘气嬉闹。 八岁杀人,根本是他无法想象的事。 可是认识赵珩越久,便越觉得他是个怪物,如今颜知竟也不觉得他八岁杀人是什么奇怪的事了。 赵珩没和他说过细节,而如今却像是要在临行前把自己都掏空摆在他面前似的,从最记事开始说起。 *** 先帝为求长生,沉迷炼丹,反而早早的吃坏了身体,后宫佳丽三千却一无所出,直至四十岁才喜得一子。 这堪比带着玉玺,在长秋宫出生的皇子便是赵珩。 他记事起便住在先岑皇后的长秋宫里,或许是自幼生性淡漠,作为孩子,他脸上的表情却与天真烂漫丝毫不沾边,先岑皇后曾为亲近他努力过,但终究是有些怕他那漆黑仿佛能吸入一切光芒的眼神。 于是很快,先岑皇后便催促先帝将赵珩立为储君,入主长乐宫。先帝精力都耗在修行上,立储一事并不上心,百官怎么说他便怎么来,况且也就一位皇嗣,他也没得选。 从小到大,没人敢苛待他。吃穿用度自不必提,照顾他的宫人,教导他的学士,无一不是精挑细选,只为将他培养成大衡未来的君主。 赵珩也是不负众望,自幼天赋异禀,锋芒尽露,几次在朝宴中露脸,聪慧过人,举止不凡,百官早已能从他身上依稀看见一位将来文治武功的明君。 而他身上令人不安的地方,恐怕是只与他打过几次照面的百官所不能知晓的。 这个孩子从来不笑。 不是什么[不苟言笑],要知道,就是再规矩的人,私下也难免与宫人、玩伴开开玩笑。他从婴孩时期便不曾露出笑脸,似乎从没有值得开心的事。 关于他的心性异常,有讲学的翰林提过,然而下场凄惨,从此所有人都对此讳莫如深,甚至连先帝先后都佯装不知。 而说白了,那时的异常和现如今比算得了什么? 那时,他不过是总顶着一张孩童的小脸,却总凝神看着旁人,观察着,思考着,对其他孩子应该喜爱的拨浪鼓和小点心提不起兴趣罢了。 终究还是个小孩子,常看天上的社燕秋鸿,看树上的春华秋实,成日蹲在地上,看那些忙碌搬家的蚂蚁。 天上的鸿雁队列整齐,地上的蚂蚁也排成行,御花园的桃梨花交相辉映,长乐宫的宫人也成群结队,世上万物似乎都在按着自己的规律行事,与他没有什么关系。 本该与他有连接的两个人,一个在求仙问道,道还没修成,肉身却仿佛已然羽化登仙,无迹可寻;另一个终日在长秋宫躲着他,偶尔见面便露出极为勉强的假笑。 他不懂自己来这人世,究竟是干嘛来了,似乎每天进食饮水,睁眼闭眼,学这个那个,活着的目的就是活着。 直至八岁的一个夜里,他忽然间找到了答案。 那天夜里,他坐在御花园的亭子里看萤火虫,一个老宫女在假山边打着哈欠,等着他看够了回寝殿休息。 他的目光注视着漫天飞舞的萤火虫。 这些闪烁的小点点,在黑暗中看似漫无目的的起起落落,却也终能找到一只结伴的虫儿。 两点微弱光芒一熄一熄的盘旋在一块,宛如繁星点缀在夜空中一般。 忽然,他身后传来一声惊叫,回头便看见那个老宫女在假山边晃了几下,倒下,噗通一声闷响,好像沙包掉在了地上。 有什么湿润的东西从那个老宫女的身体下淌了出来,月夜下黑漆漆的看不清颜色,却反着光。 赵珩正看着出神,一只绣花鞋在那亮亮的液体上踩了上去,一个满脸病容的陌生女子朝着亭子走了过来。 直至走近,他才看见女人右手的袖子被什么染红了。 女人眼神阴狠,眼眶却通红,好像正在为什么感到伤心。 她鬼魅一般脚步虚浮走进亭子,说了一句“你也去死吧”,一道寒光便朝坐在亭子里的赵珩脖子上抹了过来。 赵珩那时八岁,已习武三年,自是轻松避开,他捏住那锋利刀刃,女人便再夺不开。 赵珩习武时,所用的刀枪剑戟都是未开刃的,他从未见过这样一柄短剑,剑身利落,月光下闪着锋芒,甚是好看。 “这是我的了。” 赵珩略一使劲,剑柄便从女人手中脱出,那短剑被高高抛起,剑锋寒芒在空中画了四五圈,直至剑柄被一只孩子的手稳稳接下。 女人完全没料到自己会被一个孩子夺刃,疯了似的扑上来。 赵珩便极为自然的将那寒芒对准了她,轻轻一送,想试试新到手的兵器有多么锋利。 那柄短剑当下便扎进了女人的腹部,女人“呃啊”一声痛呼,当即跪倒在地。 赵珩见红色在女人的衣物上洇开,怕剑柄沾上,抬脚踩在女人肩上,将女人从剑身上慢慢的蹬了下去。 那女人捂着肚子倒下,然后像方才的老宫女一样,有湿润的东西从她身下流淌了出来。 她挣扎着想要起身,伤处的血却喷涌而出,脸色唇色却都早已在瞬间变得煞白。 第142章 赵珩甩干剑身上的脏污,蹲下身,问她:“剑鞘呢?带来了没有?” 第120章 云天崖 “去死。”女人提起最后的力气,还想夺他手里的短剑,赵珩往身后一藏,她便扑了个空。 女人知道自己大限已至,伏在地上有气无力的哭泣咒骂着:“岑……朝华……岑朝华……” “你找母后,为何不去长秋宫?”赵珩问那意识模糊的女人。 女人像是完全听不见他的问题似的,只是不住抽泣:“害我腹中……腹中皇嗣……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谁害了你腹中皇嗣?”赵珩对着远处一动不动的老宫女抬了抬下巴,“是她吗?” 女人侧了侧头,虚弱抬起眼帘,终于看向月下的太子相貌,那孩子唇红齿白,粉雕玉琢,白芙蓉一般娇美可人,朦胧中看去,依稀有着记忆中某个后妃的模样。 “你不是……岑皇后所出……”女人用力吐出恶毒的字句来,像是想用最后的话来伤人,“我一直都知道……你的母妃是……” *** 赵珩不是岑皇后所出!那他的母妃是谁?! 不知不觉,两人已到半山腰,颜知头一次听赵珩说话听得入了神。 可正要到揭露答案时,赵珩的叙述却忽然在这里断了一下,他凝神思考许久,道:“我忘记她说了什么名字。好像姓甘,还是姓李……” 那就八成既不姓甘也不姓李了。颜知心想。 *** 总之,当听见那个如今已记不清的名字时,八岁的赵珩还是惊讶了一下。 那人是谁?他记事至今,竟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 可是女人却说,那人才是他的母亲。 “岑朝华……当年杀母夺子……设计鸩杀了你的母妃。其中内情,包括圣上在内,许多人都知晓……太子殿下一问……一问便知。”女人用尽最后气力说这些,自是有她的目的,“如今,她又谋害我腹中胎儿……她,坏事做尽……太子殿下……一定……要替、替您母妃报仇……” 赵珩越听越觉得奇怪,女人说长秋宫的岑皇后害了她腹中的孩子,她却跑到长乐宫,杀了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老宫女,简直南辕北辙。 “大衡律法,杀人者死,你本死不足惜。不过,看在你送我这把剑的份上,我答应你,帮你报仇。” 女人不知孩子说的话有几分认真,却茫然地说了句“谢、谢谢。” “但你得把剑鞘也给我。”赵珩再次问道,“剑鞘带了吗?” 女人闭上眼睛,挣扎了一下,抬了抬左手,咽了气。 赵珩看到了她左手袖中藏着的剑鞘,拾起来,往手中的短剑上一套,起身对着月光看了一下,剑鞘上镶着许多宝珠,最大是一颗绿柱石,月光下呈现通透漂亮的墨绿色。 赵珩越看越欢喜,满意的走了。 女人杀了人,而他杀了女人,那是他过往人生八年里最有意义的一夜。 他仿佛终于找到了自己来人世的本职,那就是杀人,否则,为什么那天夜里,他第一次杀人,便这样开心呢? 那桩案子最终被先帝先后一齐压了下来,女人判了满门抄斩,老宫女家里贴补了银子,而赵珩尝到了甜头,自那之后,便再没停过杀人的渴望。 听到这,颜知问道:“那女人说的事,你后来求证过吗?” “她说的是真的。思南和张礼就是当年被先岑皇后派去鸩杀我母亲的人。他们后来都向我承认了。” “思南和张礼?”颜知震惊。 赵珩竟然将杀母的二人留在自己身边。他虽知道赵珩气量好,却还是低估了这人。 与其说是气量好,不如说……到底还是异于常人。 颜知听完他的故事,已不知说什么好。虽然以他立场说这样的话有些奇怪,但赵珩确是个可怜人。 没有那天夜里发生的事,赵珩又会在几岁开始杀人呢?这一生似乎是他逃脱不了的罪孽。 或许,今夜带他离开这个从不理解的人世间,对他而言,也是一种解脱吧。 *** 云天崖之所以叫云天崖,是因为那里视野开阔,坐在崖边躺下,眼前便铺开大片的云,大片的天。 颜知小时候喜欢这里,是因为这里能看到最美的日出与日落。 如今虽是深夜,天上只有黑压压的云,却也能看见一轮极细的下弦月悬在深蓝色的天际。 颜知静静的站在崖边,听见底下的风呼呼得吹,身后的赵珩忽然道:“等一下。” 颜知当他后悔了,不管不顾一脚迈开,却被一股巨力拉扯回来。 他不敌那大力,一下子跌进对方怀里:“赵珩!事到如今你才出尔反尔,我一辈子瞧不起你!” 赵珩知道他误解,解释道:“底下风大,怕抓不住你。我用绳子把我们拴在一块。思南找起来容易些。” 说罢,便从袖中取出软绳来,先在自己右手腕上系紧了,然后便来抓颜知的左手手腕。 见赵珩想要捆缚自己,颜知出于恐惧下意识的躲了一下,可随后看了看赵珩手腕上那加了两个死扣的绳结,他复又冷静下来,重新将左手递了出去。 赵珩捆了他这么多次,没有一次这样轻柔。 动作和缓,可捆缚的照样很紧。 他一边捆一边问:“颜知,如果人死后有来世,你想做什么呢?” 第143章 颜知不答,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对他而言,死亡便是一了百了。 赵珩又问:“你为什么改变主意,愿意和我一起走了?” 颜知叹了口气,终于开口,答的却是上一个问题:“我要做一根绳子。” 赵珩微微一怔:“原来还可以投生成绳子?” 颜知:“我不再入轮回,从此做一根绳子拴着你,也不让你再来人世了。” 赵珩定定看着说着这番冷冽发言的颜知,半晌,甘之如饴道: “颜知,你待我真好。” “……” 赵珩忽然想:这么多年来,自己一直在找东西想要拴着颜知,如今回头一看,颜知饮鸩,他也跟着饮鸩,颜知坠崖,他便也跟着坠崖。 原来不知不觉,早已是颜知在拴着他。 说话间,他也已在颜知的手腕上完成了链马扣,和自己腕上的一样,加了两个死扣。 “要拴着我哦!说到做到!”赵珩的眼底满是狂乱的喜悦。 颜知无奈的再给了这冤孽最后一瞥,闭眼,转身决然朝崖边抬脚走去。 第121章 至亲,至爱 崖深不见底,狂风卷得衣袍猎猎作响,像要将人吸进去。 虽然颜知是临时起意,随便选的法子,但垂眼一看,这漆黑一片的崖底,给他们这两个极恶的罪人作归宿实在合适。 颜知不再多想,迈开脚步,一步一步,眼见就要一脚踏入那片黑暗,忽然听见背后传来一声大哭。 “父皇!!!” 赵珩当即回了头,颜知没有,可眼角却被风吹得涩涩生疼。 那一声呼喊,好似多年前的婴儿啼哭一般仿佛攥住了他的心,让他鼓起勇气迈出的那一步也停了下来。 身后出现了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多的人赶到,此起彼伏的惊呼着:“陛下!陛下!” 见皇帝和颜知站在悬崖边,一群甘泉宫的侍卫连带着杨思南都不敢轻举妄动。 可这时,一个锦衣华服的孩子却扒开了他们,众人没来得及拉住,他已不管不顾地径自朝着父亲奔去。 真正是乱拳打死老师傅,赵珩还没反应过来,便被那冲过来的孩子抱了满怀。 赵珩的眼底微微一亮:“珏儿,你怎会……” “父皇,您在这里做什么?”赵珏哭泣着,双臂用力的抱紧了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 颜知见孩子死死抱着赵珩的身子,便知今日的终幕已是一场闹剧。 七年前的风雪夜中,初生儿的双臂像是想要抓住什么似的,在空中摆动,可那双小小的手掌却只能抓住飘落的细雪。 如今七年过去,那小小的手掌已长大一圈,终于能切切实实的抓住了他在世间找到的温暖。 颜知为他感到高兴,又为自己感到惆怅,他能带着赵珩去死,却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带着一个无辜的孩童跳崖。 他后悔不该答应赵珩,让对方捆缚住自己。 但其实拴着他的又何止是这条软绳,自打离开雍京,赵珩便拿那奇怪又偏执的“感情”把他的性命和自己绑在一起。 才导致如今,牵一发而动全身。 他死,赵珩便死,而赵珩一死,文武百官,万千生民,无一不受牵累。 颜知不去想,才能做出任性的事来,可一旦真正看见,别说天下苍生,黎民百姓。 哪怕是一个七岁的孩子流下的眼泪…… 都叫他投鼠忌器,不得自由。 赵珏一行人先是去了颜知的家,在屋内找到了赵珩留下的书信后,便马不停蹄一路往山上疾奔而来。 好在,终于在这最后一刻赶上了。 “父皇。”赵珏抽泣得喘不上气来,却腾出一只手去拉颜知的袖子,“颜大人。” 他很快发现系在颜知腕上的软绳,顺着那条软绳看到父皇腕上,当即好似明白了什么,哭得更厉害了。 三人这样立在悬崖边,那群跟来的侍卫愈发不敢上前了。 此时此刻,三人里任何一人迈出一步,便可能是三条人命,其中两条还是当今皇帝和他唯一的皇嗣。 陆辰紧张的吞了口唾沫,对季立春低声道:“你快想想办法!” 想办法?季立春只想着自己这次会不会又担上莫须有的罪名,重回诏狱。 悬崖边,赵珩的脸上第一次有了为难的表情,抚着孩子的头什么也没说。 他这一生都过得不受限,临到头却竟然感受到被两个重要的人往两个方向拉扯。 前一刻,他还愿意赴死,这一刻,却又只想要好好抱紧怀里的温度。 他忽然意识到,原来这就是过往数年,颜知对于母亲林氏的感受。 原来这就是至亲至爱。 他左右为难,直至颜知开口说道:“陛下,今夜的月色……就赏到这吧。” *** 此时夜已深,一行人人数又多,不便下山叨扰百姓,于是便在山上找了块平坦点的地方生火扎营。 篝火旁,赵珏身上盖着一条毛毯子,依旧紧紧挨着父皇不敢睡,眼角时不时的渗出几滴后怕的泪珠。 赵珩并不太会哄孩子,从来只是拿真切的心意待幼子,如今自然显得像个不善言辞的笨父亲一般,说着些没什么用的话:“天都要亮了,快睡吧。” 赵珏自是不肯,削尖了脑袋往他怀里钻,像是听他的心跳声才能安心。 第144章 不知过了多久,孩子从袖子里取出一根东西来,递到赵珩的手中:“这个,送给父皇吧。” 赵珩接过一看,是颜知那一支竹节样式的木簪,那次之后他便再没见过,这孩子和他一样,是把喜欢的东西藏起来的类型。 “父皇,那日您难过,珏儿便想给的。只是一时……舍不得。”赵珏语气中带着并不高明的讨好,“这个送给父皇,父皇是不是能心情好一些,不要抛下珏儿?” 赵珩的目光移向另一个篝火旁,看见那坐在人群中的单薄背影。 如果自己八岁那年得到的宝贝,不是那柄短剑,而是这样一支木簪,或许一切便不会是现在这样了。 “珏儿还是自己留着吧。”他郑重将木簪交还给孩子,落在上面的目光却透着珍惜的神色。 “父皇还是不肯答应珏儿么?”赵珏紧紧抿着嘴,又是一副要哭的样子。 他已将自己最宝贵的东西拿来献宝,在长乐宫遍寻他所有,也实在已拿不出更多了,可依然留不住自己在世上唯一的亲人。 “……”赵珩道,“珏儿,你是我向上天求来的最好的宝贝。可是,两代人终究是没法双宿双栖。分离不是今日,也会是明日……在所难免。” 豆大的眼泪源源不停的从孩子深棕色的眼睛里淌出,赵珏不住摇头:“父皇您说什么……珏儿听不懂。” 说是不懂,却是不想懂。 那日偷溜出宫跑去找颜大人,颜大人已和他解释过。 颜大人那些高深的大道理,他其实只记住了一句“再无法见到”。 可七岁的孩子仍不明白,为什么人世要如此残酷?为什么至亲要分离,阴阳两界不能合二为一。 难道天底下有什么,是连他无所不能的父皇……都无法做到的吗? 赵珩只对着哭成了泪人的孩子道:“乖珏儿,你将来会懂。” 说话间,他看见坐在远处的颜知站起身来,顿时紧张的想跟着起身。 而颜知却朝他的方向走了过来,捋起衣摆,坐在了他和珏儿跟前。 篝火在跳动,火苗遮挡了他的眼神,却听见他声音温柔地说: “殿下,您不需要现在就懂,未来还长,没有七八十年,也还有五六十年呢。” 第122章 丧父之痛 失去亲人的痛苦,是每个人都注定要经历的。 颜知的爷爷奶奶过世的早,他还不大记事,可父亲却走在他最记事的年纪。 眼睁睁看着至亲病痛缠身离开人世,让十二岁的颜知一夕之间从父母膝下的孩子成长成人。 丧父之痛,痛彻心骨。 曾无忧无虑,以为至亲会永远陪伴在他身边的幼稚孩子心中,瞬间充满了对于造化的敬畏。 生命是何等脆弱,命运是何等难测,凡人之力根本无法对抗。 最珍视的,最心爱的,它说夺走便夺走,不留一丝余地。 颜知坐在篝火边,听着不远处孩子的哭声,恰如当年,他在父亲病榻前的悲哭。 一声声星陨如雨,重重砸在他的心上。 虽然这父子之情始于赵珩撒的弥天大谎,可七年过去,虚假的根却长出了真实的果。 心中空无一物的赵珩,竟然也可以拿心头血浇灌出真正的情感。如何不令人惊讶感慨呢? 就算颜知只是在旁听着,也觉得赵珩哄孩子的方式实在烂到家。 一直以来,颜知只是不愿与那孩子多亲近,他若是想做,绝不会像赵珩这样蹩脚。 可孩子却照旧依赖这个失格的父亲,非要往那没有心的怀中钻,哭求他的怜爱,只想留在他的身边。 事实清晰摆在颜知的眼前,赵珩早已是那孩子心中至亲至爱的父亲了。 即便身为人父,赵珩还是赵珩,无情到可恨,全然不曾为旁人考虑过。 竟对一个哽咽不止,渴慕父爱的孩子说“分离在所难免”。 颜知实在是听不下去了,这才起身坐到了两人跟前。 “颜大人。”赵珏湿润的眼睛看向他,生怕自己听错似的,小心地确认,“您是说……分离不是现在,还有至少……五六十年吗?” “自然。”颜知点头道,“陛下正当壮年,身体康健,且又有季大人为首的各位太医在旁调理,五六十年都是往少了说的。” 孩子泪湿的睫毛扑闪了几下,又掰了掰手指,像是在算五六十年是多少个七年,然后才将信将疑的看向父亲:“当真么?” 赵珩也跟着眨了眨眼,讷讷看着颜知:“……当,当真么?” “当然。”颜知没理会赵珩,只是看着孩子,“殿下,擦擦泪吧。再这样,大黑狗可又要来了啊。” 赵珏破涕为笑,难为情的拿衣袖抹了抹眼角和泪水打湿的脸,又羞又恼道:“颜大人又取笑珏儿。” “什么大黑狗?” 孩子仰面看向赵珩:“父皇不知道么?”说罢,拉了他的手,到一块篝火能照到的岩石前,将颜知教会他的手影比了出来。 岩石上瞬间蹦出一只活灵活现的小黑兔。 “这不是兔子吗?”赵珩问。 “珏儿只会这个。颜大人只教了这一个。” 赵珩对一切都学的很快,单单看了一眼孩子的手势,便轻松比出了同样的手势,然后他看着岩石上的大黑兔子,露出温柔笑意来。 赵珏看着岩石上的大黑兔,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蹭蹭跑到颜知身边,拉着他起身,也拽到岩石旁。 第145章 颜知不等孩子开口便会意,双手交叠一下子变出个大黑狗来。 “看!大黑狗来了!咿呀——”赵珏大喊,小兔子一蹦一蹦的在岩石上逃窜着。 颜知相当配合,吐着舌头的大黑狗活灵活现,嘴里还“呜嗷,呜嗷”的撵着小兔子,把孩子吓得“啊啊啊——”大叫起来。 兔飞狗跳,两人追赶玩闹,直至一只大黑兔子横空出世,拦住了大黑狗的去路。 “……”颜知无言,瞥了赵珩一眼。 赵珩一脸从容神色,完全不觉得自己破坏了气氛。 岩石上的大黑狗和大黑兔面对面站着,对峙了片刻,颜知看着躲在大黑兔后头的小兔子,心肠终于是一寸寸的软了下来。 “啊,竟然是一只有爹爹保护的小兔子。”他佯装懊恼,粗声粗气地说道,“看来今天大黑狗是占不到便宜了。” 说着,那大黑狗转了个方向,喘着粗气吐着舌头讪讪的离开了。 赵珏笑出了声来,得意洋洋的在岩石上蹦。 没错,他可是有爹爹保护的小兔子! 颜知见孩子心情转好,也忍不住跟着笑了笑,正准备撤开手,赵珏却又一次拉住了他的袖子:“颜大人。我们继续,上次的故事吧。” “……” “兔儿爹爹和兔儿乖乖……”赵珏强烈暗示。 颜知拒绝不了孩子童趣的邀约,只得应下。而赵珩好像死了一样,那只大黑兔子就在岩石上蹲着不肯下来。 “兔儿乖乖和兔儿爹爹在找回家的路。”孩子一板一眼的介绍着前情,又分派着角色,“父皇就做家里的兔儿阿娘吧。” 正好赵珩不会玩,只会傻愣愣站着,做在家里等待的那只刚刚好。 大黑兔站在角落,看着另一侧一前一后、一大一小,认真玩闹的二人。 颜知微微笑着,讲故事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柔和,就像那日在河边对待那只撒娇的马儿。 那故事简单却有趣,兔儿乖乖和兔儿爹爹的冒险,它们在森林里,一个洞一个洞的寻找着自己家。 有时遇到了冬眠的蛇,吓得它们落荒而逃,有时遇到气呼呼的螃蟹,摇着钳子把它们赶出来。 颜知绘声绘色地描绘着情节,心中不由得想起自己和父亲一起度过的幸福时光,内心涌起一股暖意。 赵珏咯咯咯的笑个不停,时不时发出一声兴奋的惊叫。 快活的气氛中,故事也渐渐迎来尾声。 颜知总结道:“兔儿乖乖和兔儿爹爹一起穿越了高山,跨过了流水,他们遇到了很多好心的小动物,也遇到了一些捣蛋的坏家伙。但他们始终坚定着找回家的信念,因为他们知道,家才是最温暖、最安全的地方。” “在旅途中,兔儿爹爹教会了兔儿乖乖许多生存的技巧,它们互相依靠,勇敢地面对一切困难。最后,终于,兔儿乖乖和兔儿爹爹找到了家的方向……” 赵珏的眼睛闪闪发光,热切看着另一侧的那只大黑兔子,仿佛已经提前看到了那个快乐团圆的场景。 “咦,这个像是我们的家?”颜知作出张望的模样。 “是的呀!是我们的家!”赵珏道。 颜知带着赵珏来到大黑兔跟前,伸出前爪。 “笃、笃笃!” 赵珏看向愣怔中的父皇:“阿娘,开开门呀。” 赵珩原本失神的目光渐渐恢复清明,看着孩子天真的笑容,心中涌起无尽的情绪。 “门……开了。”大黑兔子的前爪动了动,这一刻,他的语气与举止都竟好像变得无比笨拙,“你们终于回来了。” 他大着胆子,往前挪了挪身子,三只兔子的轮廓搭到了一块。 它们前爪贴着前爪,耳朵碰着耳朵,相亲相爱的融为一体。 看见这一幕,赵珏眼眶一热。 在这一刻,他的美梦,终于实现了。 第123章 十年的自由 孩子的心一旦安放,困意便迅速袭来,靠在父皇赵珩的怀中睡了过去。 赵珩将他抱回营帐,盖上厚厚的被子,然后又重新钻出了营帐,生怕一瞬没盯紧,颜知便消失了。 而颜知并未消失,他只是静静坐在篝火边,似乎完全没有想去休息的打算,只是等待着自己回来。 “乏了么?” 赵珩看得欢喜,想去摸他的脸,却被对方转头避开了。 原来方才的亲切都是一场幻梦,所有的温暖都是给别人的,他只是恰巧在旁沾了光,却误解颇深,还以为守得云开见月明。 赵珩伸出的手久久停在半空,没敢再进一步。 颜知却叹息一声,握了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膝上。 赵珩的手还是那样冰冷,颜知骨子里无法磨灭对这双手的恐惧,因而方才下意识的避开了。 可回过神来却不得不按捺住本能,去握那只冰冷的手,用商量的口吻同他说话。 “赵珩……我想和你说件事。” “你说。” “先前,你说你不会再强逼我,起初我不信,如今却已拿这话当真了”颜知语气略带小心地问,“……这话,还作数吧?” “当然。” “若是如此,那我想开了,往后的日子会好转的,我不想求死了。” “真的?”赵珩讶然,转而一脸欢喜,反手握了颜知的手,想把对方往自己怀里带。 颜知没有反抗,却只是在他肩上轻轻挨了一下,便迅速的退开了:“可是,我不想回雍城。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被迫在雍城待着,困在方寸之间。我想四处云游,去各地看看,这样,或许能开阔自己的心胸也未可知。” 第146章 “那有什么?不想回去,咱们便不回去了。你想去哪?我为你赶车,我们去看水,去看山,走遍河山。若将来你老迈走不动了,我便背你去。” “……”颜知怔怔看着说出这些话的赵珩,一直以来他只当赵珩特别擅长惺惺作态,可如今才终于明白,赵珩有时是真诚而纯粹的。 不然,赵珩何必陪他上云天崖呢?难道一个人可以虚情假意,捧场做戏到豁出命去吗? 颜知收回视线,不想再看构想展望着未来的赵珩,只是望着自己的足尖,道出了原意:“可是,无论去哪……我并不想和你在一起。” 赵珩一怔,立刻回道:“那不成。” “……不成?”话说到这份上,颜知也不再客气,语气渐冷,“赵珩,我们相逢于年少时,你折辱、强迫了我整整十年。我的心气,理想,最好的年华都挫折在你手中。如今你玩腻了强取豪夺,要和我鸾凤和鸣,我便要顺你的意不可吗?” 赵珩愁云惨淡地看着他,申辩道:“我没有硬要与你做什么鸾凤和鸣,只是想跟着你,看着你,都不成吗?” “……” 赵珩又道:“你也答应过我,我做什么都是我的自由,不是吗?” 颜知辩不过他,再次回避了他的目光,轻声道:“……赵珩,我有一个折中的法子。你想听吗?” “你说说看。” “你还我十年的自由。”颜知说道,“这十年,你回雍京,继续做你的事,不要来找我,也不许派人盯着我。你若能守信,十年之后,我便答应你,将过去十年的恩怨一笔勾销,好么?” 不知为何,赵珩忽然回忆起在青麓书院,颜知敲开他房门的那一夜。 他满身灰尘,手臂渗着血,看着好不狼狈,可说出口的话却好像强硬得什么也无法将他折断。 那一夜,颜知也是语气这样不容拒绝地说出了自己的条件。 那是赵珩第一次听人用这种语气和他说话,觉得好玩,问他: [你这是在威胁我吗?] 少年挑衅似的回了一句: [是又如何,你有的选吗?] 是啊,他有的选吗? 那一夜,被颜知摆在天平两端的,都是轻飘飘的小事。 一边是什么报官告发,无关痛痒,另一边更是无关紧要,只是区区二十两银子。 而今夜,天平的两端,没有一边是他能够轻易接下的。 是让颜知继续求死?还是……按捺住渴望,艰难忍受失去他的十年呢? 颜知坐在那里,表情平静,看似在等待着他的决定。而事实上,根本没有给他选择的余地。 人生果真是公平的。过去十年,他从颜知身上预支的所有快乐,都会在未来十年,以加倍的痛苦还回去。 “十年之后,你会来找我么?” 当赵珩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颜知知道,他心中已有了答案。 “嗯。到时,我来找你。” “真的会来吗?” “会来。”颜知道,“我说过,我要拴着你的。” 就算颜知回答的那样斩钉截铁,赵珩仍旧无法轻易相信。 如果颜知不来找他,如果颜知食言,十年后,他该何去何从呢? 颜知似乎看穿了他的犹豫,打破了沉默:“十年后,我若食言,你来找我便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是一国之君,还怕找不到我么?” 他想了想,又道,“对了,你给我一件信物吧,到时候,我带着信物去找你。” 赵珩沉默中轻挥衣袖,一柄短剑从袖中落入他的手中。 那是颜知离开雍京那天,安插在颜府的暗桩送到他手上的。 据那人说,颜知离开甘泉宫后,随手将这柄短剑放在前院的回廊上,那之后,他在这条回廊来来往往,却直至离开雍京,都再没有看过它一眼。 虽然颜知并不珍惜,这短剑却仍是他很喜欢的东西,尤其是剑鞘上那颗最大的绿柱石,碧绿到妖异,好像龙的眼睛,充满了生命力。 他和珏儿一样,爱把喜欢的东西藏起来,这柄短剑他从八岁藏到了二十多岁,然后交给了自己最喜欢的人。 颜知并不知晓,这柄短剑不仅仅是一把兵器,而是自己八岁那年找到的——活着的意义。 第一回,颜知盛怒之下,将它解下丢在他的脚下,第二回,又随手丢在走廊。 会不会有第三回呢? 想着这些,赵珩交出短剑的动作带着几分犹豫,可颜知这一次却十分郑重,双手接过了那柄短剑。 “这就是你八岁那年得到的那柄短剑吧。”颜知垂眼看着手中的短剑,道,“我会一直带着它的。” 赵珩定定看着他,心想。 谁又能不爱上这样温柔又通透的人呢。 第124章 判官案终 赵珩在篝火旁一夜未睡,颜知在一旁坐着陪他,坐到后半夜,自己倒是靠在他身上睡着了。 看着他安然的睡颜,赵珩在心中拆分,十年不过是五个两年。 当年他留颜知在泾阳县两年,颜知重新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便恢复如初,像一棵小树般生机勃勃。 可见这咸阳城下的泾阳县,是一个疗愈人的好地方。 如今,它一定也可以治愈颜知心中那道过不去的坎。 若是那样,做什么都值得。 只不过是十年不见。 第147章 只不过是未来十年,他都会无比期待着再相见的那一天。 第二日一早,天微微亮时,在山顶挨了一夜的一行人开始拔营准备回雍京。 无人知晓颜大人和圣上说了什么,前一夜还绑在一起站在云天崖边的两人,不过一夜过去,竟决定各奔东西。 颜知留在泾阳县,而圣上会和太子殿下一同返回雍京。 任谁来看都是皆大欢喜。 赵珏依依不舍,还想上前,却被陆辰拉到一旁。 陆辰严肃的对他摇了摇头,道:“殿下,这是颜大人的决意。情谊这种东西,不该一而再、再而三的用来捆缚人。” 赵珏被说破了心思,眼眶微微发红,最终却点了点头:“陆先生,本宫明白了。” 赵珩沉默牵着颜知的手下山,两人之间就像仍系着一条软绳。旁人看不见,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二人之间的联系,世上最精铸的兵器也无法斩断。 山脚下的驿站,一列车马早已等候在那,巧的是,那是赵珩第一次见到颜知的驿站。 至今他还记得颜知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它叫玄墨儿。” 他是很不擅长记名字的,可是,怎么回事呢,抬头看见颜知的那一瞬间,他竟一下子记住了那只猫儿的名字。 也许在那一瞬间,他便已经隐隐察觉到对方身上那同类的气息了。 如果时间能回到那一天,他究竟能不能做的比之前更好呢? 还是说,那时他若不强求,这段缘分就彻底没有了? 临别前,赵珩上丹辇,拿那双秋水澄澈的眼深深回望,问道:“颜爱卿,你有什么要和朕说的吗?” 颜知看着那张白芙蓉一般清俊的脸,赵珩的容貌仍是初见时那般风姿绰约。 只是当年那双眼里无情无欲,什么都进不去,好像一尊玉人,而如今,那一双黑漆漆的眼睛里,似乎多了些什么东西,变得像是血肉所铸的人了。 “没有了。”颜知说道,“该说的,昨夜臣都已说了。” 多情总比无情苦,这人实在铁石心肠,赵珩的心刚长出来,便已碎了,针扎似的刺痛着,可颜知却看上去那样释然。 十年…… 三千多天。 眼下甚至还未开始计算,这人还站在自己的面前,赵珩便已开始百蚁噬心,无法忍受。 他躲也似得进了丹辇,直至车队开始行进,也再没有出一声。 颜知在官道旁逆着车队行进的方向走,大批骑马的侍卫和马车从他身边经过,待车马几乎走尽了,才看到最末停着一辆马车。 马车旁站着两个人,陆辰与季立春。 “颜大人。”陆辰上前一步,行了揖礼。而季立春阴沉着脸站在一旁,什么也没说。 颜知并不意外,从容向两人点了点头:“陆大人,季大人。” 陆辰踟蹰了一下,鼓起勇气道:“晚辈有些话想要向您请教。” 颜知极为淡然道:“颜某也有事想要与陆大人交代。” 闻言,陆辰心头一热,不过咀嚼一番发觉颜知用的字眼是“交代”,于是立刻回头看向身旁的季某人:“那,请季大人回避一下。” “不必了。”颜知说道,“也没什么可瞒季大人的。况且,颜某也有几句话想同季大人说。” 沉默至今的季立春这才深深叹了口气:“我也是。” 若非有话要说,他又何必陪陆辰留下。 三人一道走到驿站不远处,无人的树林旁,不等陆辰询问,颜知便已先行开口。 “我知道陆大人想问什么,那也恰是我今日想要交代的事。所以,陆大人不必开口,听我说就好。” “从我入朝至今,雍京一带的判官案一共八十二起,卷宗中,在我入朝前,有判官案三十二起。除此之外,还有丰平二十六年发生在泾阳县的三起未收录进大理寺判官案卷宗,另,几日前官道上有三起,昨夜泾阳县又有一起……” “除去前朝遗漏的那些无法计数,我所知的,一共有一百二十五起判官案,皆是当今圣上所为。其中,有大约半数,是我提供的名单。他们中间,大多数以律判罚也都罪不至死,是我私心所致,擅自断了他们死罪。” “陆大人一直追查的判官,便是颜某与陛下二人。” 陆辰被这一连串数字惊得说不出话来,却立刻摇头道:“颜大人,这与您无关,我已知晓您是被胁迫的!且您只是知情不报,并不是……” 颜知看了他一眼,叹息道:“说是胁迫……我却没有因为什么而违心给过名单。每月挑挑拣拣,也选了不少我认为该杀的人,判了他们私刑。” “譬如,自陆大人您接手判官案后,那两起吏部管理河堤修筑的御史大臣,圣上就是依我提供的名单去犯的案。” “而渝水县县吏朱义,红袖阁词人秦衷,这两起血案,是陛下自行犯案,词人秦衷被害时,我也在现场,那个杂役看见的人,正是我与陛下。” “通常,若陛下自行犯案,我会提前赶去,销毁不利于陛下的证据。综上所述,我的所作所为,已不是一句[知情不报]便可囊括的。” “除此之外,我也私底下干过一些为人洗脱罪名的事。不过,比起涉足判官案来说,这些事倒显得无关痛痒,便不在此细说了。” 陆辰听到这,才知道颜知为何当时用的是“交代”二字,他并不是来为自己解惑的,而是来找自己认罪的。 第148章 说来奇怪,颜大人口中桩桩件件,将自身罪责说得罄竹难书,可在陆辰眼中,他仍旧是素衣玉冠,清风霁月一般,干净得不似凡尘中人。 第125章 有缘再见(oe结局) 颜知交代完了自己的事,想了想,重新开口:“哦,还有一件事。从前,陆大人和我提过,关于您恩师前大理寺卿司马崇……” 陆辰的眉因惊讶而抬高了几分:“原、原来您一直都知道么?我的恩师是司马大人。” “嗯。我与司马大人共事时间很短,但他同我提过自己在江南任知府时收过一个十分聪颖正直的学生。而陆大人是江南世家出身,且才华横溢,年纪轻轻便高中状元,因此,第一次见时,我便猜到那位学生可能是你。”颜知说道。 陆辰的眼眶泛红,他一直苦于没有机会与颜大人诉衷肠,却不知对方早已明白他的苦衷。 难怪,颜大人看似高高在上,不可攀附,回想起来却是处处提点,每每回护。 而自己却误解颜大人颇深,多次冒犯不说,还追着他调查,想必令颜大人一度无比困扰吧? 颜知不带什么情绪,只是继续说道:“司马大人自绝于府那件事,并不是陛下所为。当时的现场,我、宋大人、陈主簿三人都亲自勘验过,没有异常,确是自戕。至于原因……”颜知再次叹了口气,“最终症结还是判官案。我想,具体的你也已经猜到了吧。” “我原本并不相信老师会自戕。直至越来越接近这真相,连我都差点撞了南墙……好在颜大人提点,为我指明了新的道路。”陆辰说道,看了看身边静默的蓝衫青年,道,“也多亏有季太医为我开导。我才没有越陷越深,步老师的后尘。” 颜知听他这么说,便知道对方已明白自己在他身上的盼望,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欣慰神色。 他转向季立春微微躬身:“说到这,我也有要感谢季大人的地方。” “……感谢我,你便不该站到那悬崖边去。”季立春不屑地别开脸。 “……”颜知沉默,他知道昨夜“赏月”之事,这行人里半数都不信。 而其中最不可能相信的人,就是深知这八年来每一件事的季立春了。 陆辰也关切问道:“颜大人,昨夜究竟是怎么回事?” “别问了。都过去了。”颜知摇头一笑,仍旧看着不肯与他对视的季立春,“季大人,你给的药方子,我一直服着,确是有很大帮助。这阵子,我心神安定,不再胡思乱想,钻牛角尖,夜里也睡得安宁许多。” “是吗?”季立春口吻有些生硬,“颜大人,你当真不再胡思乱想了?” “千真万确,近来不被情绪烦扰,思绪反倒明朗许多。什么是主,什么是次,我原是混淆不明的。”颜知说道,“季大人先前在颜府门口说的话,我也想了许久,人活一世,人命确实是世上最珍贵的东西。” “……那你还!”季立春气结,这才转过脸来瞪着颜知。 过去八年,他一心自保,眼看着对方步入深渊,忽略了对方最初求助的讯号。 当发觉铸下大错时,自责之下,他是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也要将颜知治好的。 这段时间,他没日没夜,废寝忘食的翻看古籍,查阅医典,对比每一味药的药性,只为求一个完美无瑕的药方,求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可是昨夜,这个他倾尽心血想要救回来的病患,竟站在了悬崖边,他们若是晚来半步,他便会跌落谷底,粉身碎骨。 郁病的难缠,远远超过了他的认知。季立春看着颜知,眼神充满了痛苦和自责。 他留在这里,是想同颜知说什么呢?一向不饶人的嘴,此刻却仿佛哑了似的,只觉得气都要被对方给气死了。 颜知说道:“我知陛下心性狠毒。重阳日后,若不是季大人献计,我恐怕都见不到母亲的最后一面。也不能安然回到泾阳,将母亲安葬。” 季立春瞬间背后一寒。 他忽然意识到,这八年纠缠,令颜知对于圣上的了解何等清晰,准确,深入骨髓。 当初仅凭一件礼制官服,他便已预料到圣上的下一步行动。 那件事,他后来和甘泉宫的杨侍卫旁敲侧击的证实过。陛下早在八年前便在甘泉宫准备好了一个偏殿,随时准备将颜知幽禁起来。 当那微妙而平衡的局面一旦失去控制,杨思南便是负责将颜知全须全尾带进宫的人。 而何时才算是“失去控制”,事实上,全凭圣上判断。 或许是一次出逃,或许是一次寻死,或许,是最后一个亲人的病逝…… 颜知太了解皇宫中那个人的狠厉,多年来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做出乖觉的模样,才在缝隙中求得一丝算不得自由的自由。 直至母亲被带走,生死不明,才彻底将他逼到无路可退的绝境。 重阳日的放手一搏,不成功,便成仁。 若是失败,非死即伤,颜知早已有数。 而皇帝的做法之狠毒,事实上恐怕更远超他的想象,季立春每每回想起圣上说出“朕要毁了颜知的神智”时的淡漠,都不免后脊发凉。 “陛下原本打算做什么,我大概能猜到。季太医是如何劝服陛下的,我却不得而知。千言万语,唯有这么一句感谢,季大人,多谢。” “劝服……”季立春无比惭愧,“卑职哪能劝服陛下……不过是,不过是出了一些权宜之计。” 第149章 “无论如何,在季大人介入之后,陛下的心性似乎的确转变了许多。” 颜知并不知更多的事,在他看来,就是在重阳日之后,皇帝亲近了季太医,随后心性才发生了一些转变。 “昨夜,我与陛下长谈,陛下愿意放我十年自由,这原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十年……”陆辰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难怪陛下忽然愿意回雍京。” “十年之后呢?”季立春立刻问。 “……我没想好。不过……十年时间,也够我慢慢想了。我与他之间的事……恐怕的确要花十年时间琢磨吧。不过,好在有了这段时间的自由,我会仔细考虑清楚的。” 陆辰听他这么说,顿时放心许多,也打心底为颜知柳暗花明的境遇感到高兴。 季立春眼中却仍旧有隐隐的不安。 眼前的颜知,潇洒豁达,从一个受伤的少年,经历了巨大的磨难,蜕变成一个看透尘世的智者。 而他这等世俗庸人,又如何能揣度那历经风霜之人的想法呢? “好了。就说到这吧。”颜知理理衣袖,对着二人拱手道,“山高水长,恕不远送。” “我祝二位,前程似锦,壮志得酬。” “但愿来日,有缘再见。” 第126章 十年后 十年后,雍城。 衡朝的百姓在欢声笑语中迎来了又一年的除夕夜。 大衡正国力鼎盛之时,国都雍城自是彩灯高悬,灯火辉煌。繁华街道上,满是庆祝新春的祭典,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西直门外一座茶楼里熙熙攘攘,人声鼎沸,连里边最靠南的雅间中也避不开那些喧闹。 年过半百的杨思南为眼前的二人各沏了一杯茶。 “陆尚书,季神医,请用茶。” 坐在他对面的二人,一位是曾经的太子少傅,如今的吏部尚书,不到而立之年便入内阁,前途无量,地位清贵的陆辰陆大人;另一位,是早已辞去太医院官职,云游四海,颇有盛名的神医季立春。 季立春适才回到雍京,先前还未与陆辰见过面,今日来赴杨统领的约,倒没想到会在这里与对方不期而遇,一时恍惚。 自己年岁见长,两鬓已有白发,而对方仍是丰神俊朗,褪去了青涩样貌,却只见稳重,不见沧桑。 “季大夫是何时回来的,怎不去陆府通知一声?”陆辰道。 “这几日才到。也不准备久住,便不打算去叨扰了。” “说什么叨扰?”陆辰不知对方何以如此生疏,虽然六年未见,他仍当对方是交心之人,“你还不如就住我府上。小女五岁了,自幼便念叨要做女医,一直想见见赛华佗。我说,赛华佗是爹爹的朋友,她竟然说我吹牛不知羞。” “……”季立春喝了口茶,笑笑没有回答。 “咳咳。”杨思南打断了叙旧,点明了正题,“趁着今日休沐,特将二位请到这来的用意,想必二位也明白。” 季立春抬了抬眉毛,提起精神,顺水推舟地转移了话题:“是为了十年前大理寺卿的事?” “正是。”杨思南道,“我已老态龙钟,在卸任之前,唯愿替陛下完成这一件差事。两位若有什么线索,还望提点一二。” 他口中的陛下,便是前不久刚刚退位,当上了太上皇的赵珩。 十年之期还剩三个月的时候,那人便迫不及待的将皇位传给十七岁的太子赵珏,突然之间再不理会朝政。 好在太子殿下谦逊而宽厚,十年来又都以储君身份教养在长乐宫,顺利继位后,在百官的协理下,便慢慢的开始对朝政得心应手起来。 好好的皇帝说不当就不当了。赵珩存的什么心思,百姓不知,百官不知,在座的三人却都知道。 这十年来,赵珩度日如年,每天每夜都在盼着时间能快点过去,无非是等着十年之期一到,那人能守约到他跟前,从此一生一世,双宿双栖。 陆辰道:“爱莫能助。” 竟四个字把杨统领回绝了,也是不怕得罪人。 季立春汗颜看向他,还想替他润色几分,他竟又开口添了把火:“别说陆某毫无头绪,就是知道颜大人的去向,若非颜大人亲自现身,陆某也不会将他的去向透露出去。” 这句话真的有说的必要吗?啊? 季立春扶额,继而沉默苦笑,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哪怕在官场十余年,榆木脑袋还是那颗榆木脑袋。 思南直来直往,倒是没怎么往心里去,只看向另一人:“季大夫呢?” “我很想帮忙,可实在也是不知情。”季立春道,“这十年来,我也未曾收到过颜大人一封信。云游至咸阳时,我还去泾阳县打听过,据说颜大人早在十年前便已不在那里了。这些,杨统领应当也查到过了吧。” 思南点点头,又问:“那依二位之见,颜大人可能会去什么地方?再小的可能性都可以提一提,我可以派人一一排查过去。” 陆辰眼神有些黯淡,道:“十年前,我与颜大人私交有限,远观只觉得他像一叶扁舟,漂泊无依,实不知他的根系连在什么地方。” “何止是你……我与颜大人相识八年。也不知他除了泾阳县还有什么别的去处。”季立春说完,问道,“杨统领调查过整个咸阳了?除此之外,还调查过什么地方?” “调查了雍京,咸阳……”思南道,“还发了告示,重金悬赏,举国寻找一柄短剑,那柄短剑是十年之约的信物,颜大人曾答应陛下会随身携带。” 第150章 “他会守信?”季立春问。 “颜大人当然会守信。”陆辰声音突然抬高,仿佛还是十年前那个维护上司的年轻官员。 “现如今,也只能这样调查了。”思南无奈道,“十年前,张公公曾经私自派人前往泾阳县盯着颜大人,却不到三日便跟丢了。自那之后便再没有颜大人的音讯。直至过世前,张公公仍旧郁结于心,反复交代我在卸任前,一定要为陛下找到颜大人。” 季立春问:“如今告示已发出去多久了?” 杨思南略一回想,答:“一个月了。” “可有什么消息?” “还没有。” 陆辰道:“我见过那张告示中所绘制的短剑,剑鞘上镶满了宝石,大大小小,少说有二十颗,像那样珍贵的东西,若是遗落在什么地方,也一定会很快被人发现的。既然没有流落在外,便必然被颜大人好好收在身上。” 季立春垂下眼帘,不置可否。他知陆辰说得在理,可那从十年前开始便盘旋在心头的不安却始终无法散去:“颜大人若是守信,十年之期已到,为何仍不现身呢?” “颜大人若是现身,谁知道等待他的会是什么?”陆辰道,“留住雍京,继续以色侍人?在外自由了十年,突然之间要回这牢笼,谁会甘愿?” 杨思南不赞同,摇头道:“可陛下提前退位,广而告之天下,便是告诉颜大人,他不会受限于此。天南地北,他们可以一同去任何地方。” “即便如此。这也是太上皇的一厢情愿,难道颜大人便拒绝不得了?颜大人毕竟是男子,怎能甘愿屈居人下,或许他早已娶妻成家,膝下儿女成群,过上安稳太平的日子了。” “……”季立春低声一叹,“也是。” 杨思南沉默片刻,语气强硬道:“要是那样,恐怕我接下来便只能以画像举国通缉了。” 若真到那一步,不论颜大人守不守信,情不情愿,就算改头换面,隐姓埋名,也是在劫难逃。 陆辰竖起了眉毛,怒道:“这不是把颜大人往死里逼吗?既然如此,当初又何必多此一举,不如十年前云天崖跳了干净。” 季立春倒吸一口凉气,忽然觉得遍体生寒。陆辰能这样轻易说出这句话,就说明他根本没有想过这样的可能性。 颜知或许……早已…… 季立春云游四海多年,却在这十年之期回到雍城,无非是想知道颜大人的最终决定,好为自己的医典写下最后空缺的那一笔。 杨思南对陆辰的愤怒无动于衷,只是起身拱了拱手:“既然两位都没有什么线索。杨某便不多追问了。告辞。” 说罢,拿了佩刀便离开了雅间。 陆辰余怒未消,呼吸急促,喝了两杯茶水都压不下来。 他回头对季立春道:“难道心悦一个人,便要将人折去双翼,困入囫囵,从云端拉下,硬生生踩进尘埃么?” 满心以为季立春会认同他,却不料对方若有所思,淡淡回道:“如若不这样做,便得不到……又该如何取舍呢?” “你、你说什么?” “从前你问过我的家事。我和你说过,我年轻时和父母闹的不太愉快,少小离家。记得吗?” 陆辰想了想道:“嗯,是有这事。” “那是因为我不肯娶妻生子,我从小便知道,自己只可能心悦男子。”季立春道,“虽然对不住父母,这却是我本心,我不能为安定父母,就那样连累一个无辜女子。” “……”陆辰吃了一惊,这才明白对方为何至今没有妻儿,但很快他便冷静下来,道,“这也没什么。但凡两情相悦,都是寻常之事。 “后来,我也曾心悦一个男子。”季立春继续道,“那人出身优渥,家风蔚然,若是沾染龙阳之好,必然也同我一样,是被逐出家门的下场。” “他太好了……我不愿毁他一生,便藏好了心思,从未透露半分。如今,那人成家立业,幸福美满。我当日之举实属明智。” “回想起来……当时我若将他拖入泥沼,或许也能强求来几分缘分。可……是对是错,终究时过境迁,已成定局,反复回想,也不过只是想想罢了。” 季立春提起那人,恬淡眼中充满了柔情,是陆辰从未见过的模样。 陆辰被他那肉麻表情惹的想笑,揶揄道:“你说的那个人,总不会是我吧。哈哈哈。” 季立春也跟着笑笑,喝了面前的茶水,然后拿了披风,爽朗道了一声“告辞”,便走出了雅间。 不知不觉,茶楼外早已下起雪来,满街喜庆颜色,盖上了薄薄的寒霜。 第127章 一生一世 自打过了三十岁,赵珩的头发便白得特别快,如今还不到不惑之年,鬓角却已几乎快要半白了。 或许是因为,杀人已无法令他感到快乐,而能令他快乐的人也不在他身边。 自离开泾阳县之后,他又做了十年皇帝,在甘泉宫批了十年奏疏,在宣和殿上了十年早朝,在大衡秋祭上敲了十年的闻天鼓。 每年大衡秋祭他敲得起劲,只觉得抡起鼓槌的每一下浑厚的鼓声,都好像沙漏中的一粒沙子,将他往那人身边推了一小步。 百官只见他朝会上终日眉头紧锁,一日比一日寡言少笑,都当他是忧国劳心至此,也正因为如此,才在这壮年之时,便急着退位让贤。 可没人知道,自打退位之后,他便一改早朝时的严肃,每天开开心心在甘泉宫吃好睡好。 第151章 他这辈子没有睡过一个长觉,这阵子倒是能一睡好几个时辰,每天神清气爽。 他像个孩子等待过年似的,等待着十年之期一过,颜知飘然而至,出现在他的面前。 他们可以留在雍京,也可以去咸阳,白天看看景,晚上杀杀人。 若是颜知愿意,他还可以和颜知同榻而眠,像从前那样,把颜知搞的一塌糊涂。 掐着指头算到十年之期,那天一早,天还没亮,他便换上盛装,等待着颜知到来。 从日出等到日落,从日落等到月升,颜知却没有来。 第二天,颜知也没有来。 第三天,颜知仍没有来。 第四天,早已备好的寻剑告示便贴满了大衡朝各地的大街小巷。 一个月过去,颜知仍旧没有来,那柄短剑也没有寻着。赵珩的心从空中慢慢坠入冰窖。 不是没有想过颜知食言的可能性,可他以为……待天底下所有人都那般无微不至的颜知,总不至于如此冷酷对他。 他总是相信,颜知与他心意相通,对他也是有情的。 不然,颜知何必要提什么十年之约? 云天崖上让他摔的粉身碎骨不就好了? 难道那样还不够他出口恶气吗? 可是,颜知却偏偏没有守约。 赵珩的白发一日多过一日,每天坐在丹陛前盼望,一天天下来,白玉似的两腮都晒得发红。 两年前,张礼去世了,不再有人敢在他身后提醒他石阶上凉。新登基的国君也劝不动他,处理完政务,偶尔来陪他坐坐,父子俩一坐便是好几个时辰。 赵珏猜到在父皇等待什么。幼时多少个夜晚,他自己也曾那样盼望那人能带着一点烛光出现在他的面前。 可时间一天一天过去,那人仍旧没有来。 见赵珩终日在甘泉宫恍惚度日,杨思南心急如焚,又想出计策来,带来了画师绘制的人像,询问是否要直接寻人。 画师功底了得,打开那人像,看见那双眼睛时,赵珩仿佛站在了颜知跟前。 那画像太真切,他仿佛再一次听见那个人倔强的声音,对他说: [你要和我鸾凤和鸣,我便要顺你的意不可吗?] 那瞬间,他眼底游鱼一动,闭了闭眼,眼中便铺上了一层水雾。 画像被白玉般的手指轻轻卷起,老迈的侍卫统领跪在地上,几十年如一日的忠诚目光望着那位曾经的帝王,只等他一声令下,便举倾国之力,缉拿画像中人。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掘地三尺,还怕找不到一个人么? 可等了许久,却听见赵珩温柔低语道: “算啦。” 算啦。 就放他在天地之间遨游吧。 做一只自由的鸟儿。 如果他守信,真的带着自己的短剑,便也是自己的一部分在他的身边。 也算得一生一世吧? 第128章 和你一起 杨思南后半生为赵珩马首是瞻,如今赵珩退位,他也垂垂老矣,本打算完成最后一桩差事再乞骸骨回乡,也算完成张公公的临终心愿。 可既然赵珩说[算了],他有继续追查的心,也没有再追查下去的权力了。 然而,就在杨思南准备卸任的前夜,一队部下带着一个三四十岁的中年男人来到他的跟前。 那人的手中握着一把短剑。 二十五颗宝石,一颗不少,中央一颗硕大的绿柱石,和告示画像中一模一样。 杨思南的瞳孔瞬间紧缩,不等盘问,便带人冲进宫中。 赵珩仍坐在甘泉宫的丹陛前,远远见他白发苍苍的侍卫统领拽着一个陌生人一路急匆匆跑来,满脸的茫然。 “陛下!短剑!短剑找到了!” 赵珩仓皇起身,难以置信地看着对方。杨思南立刻将手边拽着的人往前推了一步。 那人一路跟着疾奔而来,上气不接下气,却也着急献宝讨赏,急忙取出短剑,跪在地上,双手呈上,气喘吁吁道:“陛、陛下,宝剑……在此……!” 赵珩上前一步,眼神阴沉的盯着他手中的短剑。 短剑在此,颜知却不在此。 杨思南急忙催促:“你从哪里得的这柄短剑!快说!” 男人这会儿便已缓过气来,当即声音洪亮道:“这短剑是天赐的宝物!是衡朝的大吉兆啊!陛下!” “少废话!”杨思南急得想踢他一脚,怒目而视,“如实说来!” 男人被这一吓,总算是声音低了几分:“草民没有说谎,这确是天赐的宝物。” 赵珩沉声问道:“这把剑,哪里来的?” “回陛下!草民来自礼泉县下,一个名叫白塔村的地方。” 听见这个地名,杨思南震惊得眼珠子都要跳出眼眶了。怎么是那个晦气地方! 那是送颜大人回乡时他们途经的一个小村落,因为雪大难以行路,他们才在那待了一夜。 只在那一夜,却听到了这辈子最令他恶心的事。 “在我们村,有一个百年来从不间断的祭祀。通常,十年一次。”男人对杨思南的反感并不知情,仍旧殷勤介绍,“今年举办祭祀之时,这把宝剑竟带着金光,从天而降。草民和其他举办祭祀的村民都不认识这等宝物,本以为不过一件凡物,谁料……” “……什么祭祀?”赵珩打断了他,声音有些发颤。 第152章 那男人犹豫了一下,但终究抵不过讨赏的心,道:“那是……呃……我们白塔村的传统……我们村有一座塔,曾有仙人指点,要放一口棺木在塔顶,每过十年,便将塔顶棺木抬下来。焚烧干净。” “!”连一向迟钝的杨思南都在这一瞬间明白了过来,心中暗叫不好。 可如今,他已没有机会捂上男人的嘴,将人拖出去了。 赵珩朝着男人上前一步,声音已不再颤抖,却显得更为冷漠:“你接着说。” “今年正月初五,正值那口棺木在塔上十年。于是我们一群举办祭祀的乡绅,便照旧将棺木抬下塔来。依照先人,生火祭天。眼见祭祀就要完成。突然天边来了一团红云,只见棺木中发出一道金光!这柄剑便横空出世!这真正是史无前例的吉兆啊!” 赵珩又上前一步,他走到跪在地上的男人跟前,伸手取了男人高举的短剑。 剑柄剑鞘都被精心擦拭过,只有缝隙间仍依稀见烈火焚烧的痕迹。 他的手越握越紧,那颗绿柱石好似龙的眼睛,竟在他越来越用力时,溅落了一滴晶莹的泪。 这时候,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轻轻覆在他握剑的手上,颜知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我和你一起。] 像分别前的那天一样,他说: [解决了他们……赵珩,我带你一起走。] “好。” 赵珩道。 他重新看向男人:“你们举办祭祀的乡绅都有谁,朕有重赏。” 男人大喜,忙道出一串家族名来,还不忘介绍,都是白塔村附近的乡绅,大家都聚在白塔村祠堂等候吉兆再临。 其实哪里是等什么吉兆再临,只不过男人负责来雍京讨赏,那群人怕被他一家占了便宜,约好了每日在祠堂候着,一同等待天子恩赏。 赵珩一字一字的记下,他这辈子没有那么认真的记过名字。 李中有,郑景茂,邓福成,黄全兴……他将这些人名,一字一字的铭刻在心里面。 等到男人再说不出名字来,赵珩弯腰问他:“就这些了?” 掺杂着银丝的长发自肩头滑落,低垂的眉眼温柔似水,如此近距离的见到真龙容颜,叫男人喜不自胜:“回陛下,这就是全部了!” 话音刚落,“铮”得一声,那柄沉寂多年的短剑寒芒再次出鞘,一道血溅在丹陛石的龙首之上。 丹陛石上,祥云缭绕中,五爪金龙嘴角一道朱红,看上去竟好像咳出了一口血来。 男人倒在地上,尸体刚滚下几级石阶,被杨思南一脚踩住。 杨思南脸色铁青,按着刀看了一眼赵珩身后,甘泉宫的那些宫人从未见过赵珩暴戾一面,早已吓得魂飞魄散。 “处理掉他。” 赵珩将血甩干,短剑插回剑鞘,转身回寝殿更衣去了。 半刻钟后,他一袭黑衣劲装,骑着一匹黑马冲出了宫门,如离弦的箭一般离开了雍城。 第129章 转生塔 十年过去,白塔村依旧是那个民舍依山而建,山清水美,田地富饶的小山村。 民房背后的山坡上矗立着一座小小的五重塔,十年前那一夜,大雪弥天,未能看清。如今正午,赵珩在疾奔的马背上看,是灰扑扑的白色。 甫一进村,已有村民在村口张望,见马饰华贵,还未问清,便已喜不自胜:“来人可是雍京来的官差?” 赵珩在那人跟前勒紧缰绳,停下马儿:“嗯,我从雍京皇宫里来,李中有,郑景茂,邓福成,黄全兴……在哪里?” 他将那串名字,一字不差的背了出来。 这一路上,好似有一截皓腕,挽袖提笔,将这些名字,一遍遍,一个个的书写在他的心中。 隽秀字体,断人生死。 这是颜知写给他的,最后的名单。 村民大喜过望:“唉哟!官差大老爷!您要找的人都在祠堂候着呢!您跟我来!!” 赵珩随手放了黑马的缰绳,便只身随着村民来到白塔村的祠堂,祠堂外,年龄不同的一群人早已在那焦急地等待。 其中,一个身材瘦小的中年人看到赵珩走近,连忙迎上前来:“官差大人!我是白塔村的胥吏,郑景茂,附近的胥吏,乡老,亭长,都在祠堂里等候官差大人多时了!” 说罢,男人便将赵珩往祠堂里领。 这时,站在祠堂门外的一对面色苍白的夫妇拉住了郑景茂,声泪俱下的恳求道:“郑老爷,我们夫妻俩中间是有过一个男婴的。只是夭折了。瑶儿并不是极阴之身啊。” “去去去,你单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就算我同意,你能劝服十里八乡的乡老们?” 女人哭得浑身发抖,再说不出话来,她的丈夫继续苦苦哀求:“郑老爷,您就行行好,与大老爷们说说……” 郑景茂急着带赵珩进祠堂,狠狠推开夫妇二人:“告诉你,没可能!怎能为了你一家,破坏村里百年的传统?转生塔上已经空了半个月了,要是出了什么事,你们担得起么?一个丫头片子,换十里八乡的安定,是她的福分!滚滚滚!” 转头便换了一张笑脸,对赵珩道:“叫官差见笑了,这边请。” 赵珩沉默跟随那人的引领,走进祠堂,眼神静悒地在那群人中间环视了一圈:“举办镇塔祭祀的人,都在这里了?” “一个不差!” 第153章 赵珩转身,当着众人面将祠堂门关上,闩了上门。 乡绅们拿热切目光看着他做这件事,竟也没往坏处想,一个个都等着来自雍京皇宫里来的赏赐。 直至赵珩从怀中取出那柄短剑来,才有人察觉到异样,方才自称郑景茂的男人也困惑起来,问道:“官差大人,您拿的……可是……” 寒芒一闪,他的话都没能说完,便被赵珩一剑割了喉,血喷在祠堂的大门上,人扶着门滑落在地,只见半扇门都是血污。 祠堂中瞬间仿佛炸了锅,一群往日人五人六的乡绅,什么架子也没了,一个个惊叫着往桌凳下,人堆里躲。 赵珩上前几步,一把掀开离他最近的桌子,垂眼看着那抱着头瑟瑟发抖的老叟:“你叫什么?” 老叟头也不敢抬,跪在地上喊道:“饶——饶命。” 赵珩失去耐心,一剑刺入一个瑟瑟发抖的老叟后背,锋利剑身从肋骨挑出,半颗人心就这样被剜了出来。 他又上前两步,有个躲在凳子后的男人撞见他的目光,转身要跑,却因为极度的惊惧而腿一软,跌在地上。 “救命——!”他匍匐在地,绝望看着躲在墙角的人群,伸手求援,“救——!救——呃啊——” 同样利落的手法,后背一剑,从第三根肋骨剜出半颗心。 那颗心最后的一跳,喷出黑色的血来,溅在了赵珩的脸上,他一向讨厌沾血,如今却仿佛没有察觉似的,转身走向下一个人。 第四个。第五个。 他记住的人名有十五个,在心里计着数字。 血溅上他纤长的睫毛,滴落到他眼眶,淌出血一样的泪来。 门外有人听见动静,不停地拍着门:“里面出什么事了?开门?开门啊?” 杀到第六个时,人群里终于有人开始鼓起勇气往大门跑。 趁着赵珩将短剑自血肉中拔出的功夫,那人已打开了门闩,跌跌撞撞跑出去。 “杀人了!!快!——快喊人啊!” 还没跑开几步,那人便被一把飞来的短剑扎进了后心,脸面朝下,重重跌在地上。 “啊!” 守在门外的那对夫妇吓了一跳,往祠堂里看去,隔着门一眼便看见了其中惨况,瞬间双双跌坐在地。 赵珩走出祠堂,从尸体身上拔出短剑,用冰冷得好似蛇一般的眼神看了两人一眼,复又回到祠堂内,重新关上了门。 转身关门的功夫,耳边忽然袭来一阵风,赵珩瞬间偏开头,一把柴刀没能劈中他后脑,却落在了他的右肩上。 玄色的劲装看不出渗血的痕迹,赵珩也并不觉得疼痛,伸出左手握住肩上的刀刃,转过身来看着奋起反抗的高大男人。 男人仗着身材魁梧,又手持兵器,才壮着胆子想要反抗。 可他明明一刀砍中了对方的肩膀,对方却好似没事人一般,脸上的表情都不曾变一变,这异于常人的反应,愈发吓得男人碎心裂胆。 眼前的哪里是一个人?分明是个怪物。 男人大骇之下松了刀柄,却没来得及逃跑,赵珩已经用夺下的刀刃割断了他的喉咙。 “呃——” 男人沉重身躯朝着赵珩倒了下来,赵珩往边上避开一步,又见有人拿一张石凳朝他扔了过来。 看来这群人里终于有人明白,赵珩不杀光他们不会离开,因此,除了搏命反抗再无他法。 赵珩欲伸手去挡,却发觉抬不起右臂,只能任那石凳砸在他的头上,顿时一道血痕从他额上淌下,顺着眉骨滴落到他的唇边。 而他却仍旧好似没有痛觉一样,随意将柴刀丢在地上,换左手持剑,再次冲进了大声惊叫的人群。 无效的反抗只需要被绝对的悬殊打败一次,人心中便只剩下了惧怕。 所有人都试图往其他人身后躲藏,却一个都没逃过,在墙角挨个被赵珩割喉掏心。 完成了屠杀的赵珩满身是血,打开祠堂大门,祠堂外头只伏着那一具背后中了一剑的尸体,其他村民早已跑的不知所踪。 他的右臂已彻底没了知觉,迈出祠堂时,鲜血淅淅沥沥的从黑色的衣袖滴下,落在门槛上。 赵珩半张脸都被血染红了,肩上的几缕银发也透着粉色,整个人好像血池里钻出来的恶鬼,一步一个血脚印,往山上的五重塔走去。 那些陡峭山壁,原本是根本难不倒他的,如今却好像刀山般横在他的面前。 “我是真的老了。”赵珩将短剑往下摆擦了擦,低头对那柄短剑说道。 那短剑和他一样,上面的宝石已被血污的看不清颜色了,用带血的衣袖擦也擦不干净。 “颜知,你看见了吗?我都累的爬不动山了。”赵珩一边喘一边往山上走。 他太难受了,他的心好像被什么东西碾碎了,竟然连杀人也不能再令他感到快乐,可说出来的声音却是暖暖的, “你怎么又去那么高的地方了?” 他用手臂拨开拦路的荆棘枝条,草木刺入皮肉也浑然不觉。 “是了是了,你还年轻,比我年轻了十岁呢。” 终于爬上那段最难走的峭壁,赵珩直起身来,一脚深一脚浅的往山顶走。 “说好了要带我走,你怎么骗我呀?” 直至拨开一从灌木,看到那近在眼前的五重塔,他才终于笑了笑,“那我只能……自己过来了。” 第154章 走到那五重塔下,发黑的血迹触目惊心,陈旧的腐臭令人作呕,赵珩却仿佛没看见也没闻见,扶着塔壁踩着石阶往塔顶走。 想到十年前,颜知也曾经踏上这些肮脏的石阶,他便觉得自己走在一条通向对方的路上。 爬到塔顶时,赵珩已精疲力尽,吃力的靠着塔壁坐了下来。 他左手扔握着短剑,单臂抱着膝盖,另一侧右臂不自然地垂着,不停涌出的鲜血沿着石阶,溪涧水似的,一点点往塔下流。 塔顶的景色很美,透过石洞能看见天际的云卷云舒,还有山下的大片水田。 颜知临去前,是否也看见了这样的景色? 想想真不甘心。 这十年里,自己做了那么多事,又改律法,又兴学堂,赈灾救民,平定叛乱,推行改革,安定民生。 这十年里,珏儿也褪去青涩,长成了那样英武的君王。 而颜知一件都没有看到。 他在这里睡了十年,睡过了头,都忘了要守约来找自己了。 难道从提出十年之约的最初,他便已经做好了失约的打算,自己期盼了十年的阔别重逢,从一开始便不可能发生么? 赵珩仰着头靠在冰冷的塔壁上,没有被血污染的那一侧黑色眸子,半睁着看着空无一物的塔顶。 眼帘越来越重,眼瞳渐渐涣散,恍惚间,他好像看见一个人影在眼前渐渐清晰起来。 那人穿着干干净净的麻布青衫,黑发拿一支木簪挽着,对着他躬下身,露出亲切的笑。 好像青麓书院山下,第一次见面的模样。 他就知道,颜知不会骗他。 他们是彼此的知己,颜知不会这样待他。 赵珩定定看着对方,忽然感觉全身又有力气了,自己好像也变回了少年时的模样,两腮赛雪,乌发玉冠,一袭白衣,滴血不沾。 “颜知……”赵珩手里的短剑“当啷”一声落地,“拴着我……” 他呢喃着说道, “别让我……再来人间了……” 这人间,太苦了。 第130章 那位客人 季用带着人走进书房时,少年天子立刻从成堆的奏疏中抬起头来。 他天生浓眉大眼,如今脸上虽稚气未脱,却已依稀可见将来剑眉星目的相貌。 “陛下……”季用道,“人带来了。” 在大太监身后,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举止局促地跪了下去。她身穿一袭绿色襦裙,是民间寻常人家的打扮,但看上去生活上还算比较富足。 少年天子端坐在宽大的御案前,注视着前来的少女。 “起来吧。” 他身穿玄色龙袍,帝王的威仪自然散发,但眼中却透露着几分好奇,几分悲伤。 “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起身抬头:“我叫荣——” “大胆——”季用声音尖利喝停了少女,“刚教过你怎么回话,都忘干净了?回陛下的话!” 少女吓了一跳,慌忙跪了回去,改口道:“回、回陛下的话!民女荣秀云。” “季用。”赵珏见少女惊骇不已,便朝大太监偏了偏头,温声道,“你先出去吧。” 大太监应声退下后,赵珏再次对少女开口:“荣秀云,起身吧。” “……”那个叫荣秀云的少女被方才那一吓,还没缓过神来,在地上瑟瑟发抖。 “你不要怕,朕传召你,只是想问一些事。你只管照实回答,无论答案是什么,朕都不会为难你。” 荣秀云这才从地上爬起来,却仍旧深深低着头。 “听说,你们家曾经是白塔村的一个农户。十年前,拿着礼泉县下发的路引,举家搬去了凤阳县?” 荣秀云仔仔细细的听清了问题,然后有些含糊地“嗯”了一声。 “能和朕说说么?”赵珏的句末有些发颤,“那个给你们家路引的人……” 白塔村的血案已过去了半年,皇考早已顺利下葬皇陵,尽管陆尚书已劝了他无数次,他却还是没法轻易放下这件事。 自那日之后,杨统领便百般自责没能追上先皇,颓然辞去了侍卫统领一职,且郁结于心,一病不起。 在杨思南临终前,赵珏才从他口中,得知了十年前的云天崖上发生了什么,得知了皇考与那个人的十年之约,以及皇考去往白塔村做出那些事的缘由。 陆尚书劝他放下,不要揭开这段尘封的事。可他如何做得到呢? 他的名字是珏,小时候,父皇和他说过,“双玉合一为一珏”。 那时他问,他继承的是父皇的斜玉,那另一个玉是谁?父皇神秘兮兮的告诉他,另一个玉,是颜如玉,也是君子如玉。 别说当时懵懵懂懂,就是如今也不太懂,可就像冥冥中早有注定,在他心中最重要的两人,偏偏也是这“双玉”。 他的双玉,先后玉碎在了那个叫白塔村的小村落,一个遍体鳞伤、声名尽毁,一个死因不明,尸骨无存。 要他如何克制追寻真相的冲动? 尽管有了杨思南的坦白,真正调查起来也并不容易,派出去的人费了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追寻到一条线索。 十年前,颜大人曾托同窗卢举真的关系,向隔壁的礼泉县县令,为白塔村的一户人家要过一道路引。 凭借这道路引,那户人家得以举家迁往了凤阳县。 抱着微茫的希望,赵珏派人找到了那户人家,证实了十年前有人给了他们一道路引。 第155章 那户人家的男主人不久前已染病离世,少女下面还有两个妹妹,做母亲的脱不开身,最终只得让这十七岁的少女前来面圣。 阿云来雍京前就已知道会被问到什么,母亲再三叮嘱,要她如实回答一切关于恩公的事,如找到了恩公本人,更是要为全家表达说不尽的谢意。 于是,面对天子的问话,阿云虽然紧张,却深吸了口气,定了定心神,将自己亲眼所见所闻,与后来父母反复提及的事,一一娓娓道来。 她仍旧记得,那一年她七岁,那一天下了很大的雪。 一辆很特别的马车,停在了她家的院子外。 她的家位处于村口,因而经常接待旅人商客,她见过来来往往多少驴车牛车马车,却没有一样是那样特别——特别大,特别贵,拉车的是四匹特别高的黑马。 家里常常有陌生旅客逗留,她和妹妹阿雪都不是怕生的人,相反的,她们喜欢客人,尤其是特别的客人。 这回,马车上的四人都有不寻常之处,她们俩在旁选了许久,瞄准落单的那个青年。 幼时模糊的记忆里,阿云已记不清那人的五官,只依稀记得那人温柔的笑容和绣着漂亮纹样的衣袖。 也是长大之后,她才知道那纹样叫做流水曲纹,因为那个人将绣着同样图样的一方帕子送给了她们姐妹二人。 那张帕子,后来被她们父母小心收着,常常翻出来看,念叨着当年的大恩大德。 所谓大恩大德,自然不是指一张帕子。 离开后没过几天,那位客人又住进了她们家。 她们家并不算是真正的驿馆,只在难以行路时才有人来投宿。 可奇怪的是,明明路上的积雪也化尽了,那位客人却一住就是小半个月,就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那段时间,她娘正怀着三妹,却时不时躲在屋子里哭泣,她爹安慰来安慰去,好像只是说“不会的”,“别多想”。 阿云并不知道父母在担忧什么,只是总带着妹妹阿雪去那位客人的屋子里玩。 那位客人也不厌其烦,总拿许多花生和蓼花糖出来招待她们。 那真是她见过最好看,心肠也最好的客人,四岁的妹妹阿雪也同意,可是他却总说:“你们要小心分辨,世上有许多坏人。” 阿云问:“哪里有坏人?” 他的目光忽然放空,自嘲道:“或许你们眼前就有一个。” 他常常不在房间里,总喜欢去山坡上转,村里的人都忌讳那个矗立着五重塔的山头,他却偏偏去那个山头,每天都要去几趟。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直至那日阿娘临盆,先是稳婆赶来,再是好多村里的人也来了。 那群人三五成群的坐在院子里,非但不帮忙,还要喊人倒茶来招待。 阿爹心不在焉的,只是在厨房进进出出,不停地烧水送到阿娘不住哀嚎的房外。 于是只能由年长一些的阿云去给客人们倒茶。 有个男人促狭地笑着,问她:“你叫阿云吧?你想要个弟弟,还是妹妹啊?” 她不知为何害怕那个笑容,仿佛男人在前面挖了个陷阱,等着她跳进去。于是她只是闷头倒水,什么也不说。 在天暗下来之前,阿娘生产的房间里终于传来了哭声。 婴儿的哭声,母亲的哭声,混在一起,令她感到错愕害怕。 第131章 姓甚名谁 院子里的那群人终于起身,却也全往哭声传来的房间去了。 阿云看见阿爹呆愣在房外,有人拍了拍她爹的肩膀:“老荣,别哭丧着个脸,福祸相依,来年一定是来个大胖小子。” 传来哭喊的屋子里,稳婆脸色难看的抱着一个初生的婴儿走了出来,嘴里直念:“作孽哟。” 那群人立刻将婴儿从稳婆手里抢去,七手八脚拆开襁褓看了一眼,然后似乎确认了什么,互相点了点头。 这时,阿爹突然伸手去抢婴儿,却被早有预谋的人墙阻隔开:“怎么?老荣?敬酒不吃吃罚酒啊?” 阿爹立刻朝着那群人跪下了:“求求你们,放过小女吧。”说着就往地上咚咚磕头,在那硬石板上没磕几下便流了一脸的血。 那群人里有人叫嚣:“不想镇塔可以,你再去找别家的闺女来啊!” 妹妹阿雪见爹爹流血,也开始哭起来,跑到爹爹跟前拦着不让他再磕。 阿云见那群人人多势众,阿爹却只有一个人,害怕地后退了两步,转身忙不迭的跑去了那位客人的房间,想要找帮手,却发现房中无人。 等她再回到生产的房外,只见阿娘跌在地上,哭得几乎要断了气。阿爹则抱着阿雪在一旁默默垂泪。 虽然已经过去了十年,说起这段过往,阿云仍心有余悸,她一说便入了神,眼眶也红了一圈。 只是这时,她忽然记起天子问的事是关于[那位客人],而不是关于她们家的事。 糟糕! 一时慌乱之下,她抬眼小心去看高高在上的年轻帝王,却对上同样一双眼眶微红的眼睛。 那一瞬,她忽然想,或许已被自己忘却容颜的那位客人,他温柔的眉眼就是长这样吧。 “朕已听闻白塔村的镇塔一事……天下竟会有如此残酷的事,实在灭绝人性。” 赵珏始终记得,那个人第一次亲近他,温柔抚摸他颅顶时,对他说的话。 第156章 [有朝一日,殿下所有,会比这长乐宫更广袤千百倍。] [世间万物,一草一木,生死荣辱皆在殿下一念之间。] [希望将来,殿下也能像今日这般。] [爱怜眼见之处、眼见之外、这世间坎坷求生的千千万万生灵。] 阿云按捺下无尽感触,低头忍下泪水,这才安下心来,继续叙述。 那天,直至深夜,爹娘都没有睡。阿娘泪都哭干了,让阿爹想想办法,阿爹却束手无策。 身边的妹妹阿雪睡了,阿云却躺在床上听着隔壁床上爹娘说话。从对话中她才知道,他们世代生活在白塔村,没有官府下发的路引,是只能居住在此的,若是离开,一家五口便要成失地的流民了。 所以,即便趁夜将小妹抱回来,也会很快被人发现,逃得了初一,逃不过十五。 阿云压抑着哭声,泪水不住的渗入枕巾,年幼的她忽然之间明白了那位客人说的话。 这世上有许多坏人。 一家正渐渐陷入绝望中时,那位客人竟披星戴月的回来了,他就像提前知晓了她们一家的难处似的,带来了县里下发的路引文书,和一个昏迷不醒的女婴。 没人知道这他是怎么做到的,也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甚至资助了一笔银子,让她们一家连夜逃出那个村子,举家迁往凤阳县。 她坐在驴车上,听见爹娘喊他恩公,跪拜他,询问他的姓名,祖籍,那位客人一个也不肯答,只是催促他们快走,以免生变。 那时,她的爹娘也极为害怕,毕竟怀中还有个随时可能放声哭泣的婴儿,于是只能匆匆别过。 临走前,阿娘哭着说:“恩公不愿留名,请给小女起一个名字吧。” 他站在那,想了想,说:“秀外慧中。就叫秀秀吧。” 趁着爹娘准备出发,阿云搂着年幼的妹妹阿雪坐在驴车里,依依不舍地问:“叔叔,你会来凤阳找我们吗?” “嗯。”那人答。 “真的会来吗?” “会来。” 明明得到了应允,她却高兴不起来,因为对方答的太快了,就好像已经很习惯这样敷衍人一样。 果然,从此,她便再没见过那位客人。 十年匆匆过去,那人的容颜已被忘却,也不曾留下过姓名,只是逐渐变成了爹娘口中的恩公,成了她们家时常提起的一个人。而她们姊妹三个,不单小妹叫秀秀,她和阿雪的名字也都多了一个秀字。 高坐殿上的天子听完,道:“这么说,你们也并不知道,那个人后来去了哪里?” “不知。不久前,阿爹染病临终前,还在念叨这件事……”阿云老实回答,说完,她顿了顿,“不过……” 她眼神飘忽,似乎在犹豫该不该说。 “你想到了什么?” 阿云道:“我总觉得……恩公他一直在白塔村。” 赵珏的眼中瞬间蒙上了一层水雾,声音微微发抖:“为什么?” 阿云道:“因为……恩公当初来得那样及时,又仿佛无所不能,好像天上的神仙一样。” “我听爹娘说,白塔村的镇塔传统,是一个什么骗人的假大仙搞出来的名堂。” “也许恩公才是天上的真神仙,他看不下去这样的事,才特地下凡来制止的。” “既然如此,他便不会只救秀秀一个。十年后,他一定会重新出现,救下下一个婴儿的。” 水雾凝结成珠,断了线似的,从赵珏的眼眶中滴落,打湿了玄色龙袍的衣襟。 “你说的对……他又怎会放任这种事再发生……所以才和父皇……”赵珏的声音越来越低,终于说不下去了,一时哽咽不能自持。 阿云愣愣看着突然哭泣起来的天子,竟一丝威严也不再,像个为了什么心碎而哭泣的普通少年。 但很快,赵珏便擦去了泪,变回了那个沉稳持重的年轻帝王。 “秀云姑娘,多谢。朕的话已问完,你可以回去了。” 阿云呆立片刻,大着胆子问道:“陛下,来时民女母亲千万嘱咐过,一定问清恩公的名字和下落。不知陛下可否告诉民女?恩公姓甚名谁?现在何处?” 赵珏道:“他姓颜,单名一个知字。已不在人世了。” 第132章 大结局 在离开甘泉宫之前,阿云犹豫许久,从怀中取出了一方绣着流水曲纹的手帕。 想着或许有用,母亲才舍得让她带来,临行前叮嘱她千万仔细看管,好好带回去。 可阿云此时却想把这方手帕交给方才见过面的皇帝。原因无他,只是她觉得那个少年,比她们一家更需要这个物件。 “怎么不走了?”季用催促道。 “那个,民女想劳烦公公……将这方帕子,转交陛下。” “这是什么东西?”季用皱眉,明显不想接。 少女手中的方帕虽然看上去用料贵重,绣样精美,针脚细致,但已经有了一些褪色和磨损的痕迹,略显陈旧。 这种东西,哪能拿到天子面前?不是要他讨嫌吗? 阿云有些退缩,却仍是说了下去:“这是圣上问的那位颜大人,当年送给民女姊妹的方帕。” 季用一听是当年那位大理寺卿的东西,立即端正了表情,双手将方帕接了过来:“既然如此,交给咱家吧。” 他毕竟从圣上年幼时便服侍在左右,哪能不知那位大理寺卿在圣上心中的份量? 第157章 虽然他一直觉得莫名其妙,但当年还是薛王的陛下对那位大人的依赖却是长乐宫有目共睹的。 这头刚将少女送走,季用扭头便忙不迭带着方帕来讨主子欢心。 “陛下,方才那位姑娘要奴才将此物转交给您。” 他将方帕呈到书案上,还没多做解释,便看见天子伸手取了案上的帕子,拿在手里静静地看。 “这是颜大人的。”赵珏道。 季用惊讶,忙道:“陛下好眼力。” 赵珏嘴角扯了扯,眼周却再度泛起红色,他之所以认出了上面的绣样,是因为十年前在泾阳县,颜大人的衣袖上有着同样的流水曲纹。 看着那绣样,他便记起那人袖口处伸出的两截手腕,和对着篝火光源比出小兔子手影的那双手。 当年颜大人送给他的木簪,被他放在皇考的尸身上一同入葬了。 那是颜大人送给他的唯一的一件东西,尽管不舍,可他实在没法看着皇考那样孤零零的躺在冰冷的石棺中,被送进封闭的皇陵。 皇考经常将“生同衾、死同椁”挂在嘴边,留那样一个物件在石棺中,也算是圆皇考一桩夙愿。 赵珏本以为自己从此再无一件能够念想的东西,不料如今,机缘巧合下,竟又得到了一件。 仿佛那个温柔的人在天有灵,见他难过,便送来了另一件东西。 隔着十年的岁月,那帕子上却似乎仍旧有那人的温度,叫他略感安慰。 赵珏将帕子小心收好,道:“赏她些银子,再替我谢谢她罢。” *** 雍城的茶楼中,说书的先生又有了新的故事。 “今日要说的是啊,那咸阳礼泉县的白塔村血案,村中坡上一座五重塔,百年来,塔下森森白骨,塔中亡魂无数,终于是一报还一报,惨遭血洗祠堂……” 真真假假的故事反反复复的说,最终逃不过是一句“善恶到头终有报,人间正道是沧桑”。 茶楼中坐着的人们议论纷纷: “怎么?那案子又有了新的说法?不是说江湖人士路见不平?” “什么江湖人士,能以一人之力斩杀十五人?大理寺放出了消息,是那位判官所为!” “判官?那是什么?”有人问。 众人朝发问的人投去视线,果然,光看穿着打扮就不是雍京本地的。 “判官你都不知道?犯案十多年,手段狠厉凶残,叫满雍城斯文败类,地痞无赖闻风丧胆的活阎王。手上一百多条人命,至今还逍遥法外,没有归案,那可算是我们大衡一等一传奇的人物了。” “可不是嘛,近十年来好久没听说判官案了,还以为金盆洗手了,原来是跑去咸阳了。” “保不齐,哪天还会回来雍京!” “你怕什么?难道你干了亏心事?” 哄堂大笑。 笑过之后,有个凭栏而坐的男人道:“江湖侠士也好,判官也好,再厉害,不过仇杀十五人。要我说,要说真正救世救民的,还要看当今圣上。” 说话的男人三四十岁,摇着扇子,在场没人认得。 男人继续高声道:“白塔村血案之后,圣上下旨,拆除民间所有转生塔,再有杀婴、弃婴,稳婆、邻里、一切知情人皆可直接上报官府。依罪论处。” “另外,再有举办生祭者,一经查处,视情节而定,杀头,抄家,流放三千里。大衡有如此明君,辅以江大人,陆大人这些内阁贤臣,才是真正的民生之幸啊。” 一番歌功颂德的激昂官腔打得众人一愣一愣的,一群人听完也接不上他这话,便又继续讨论起这两道旨意去了。 被点到名字的陆辰脸热了一热,低声对坐在身侧说话的男人道:“宋大人,你给我戴什么高帽?” “哈哈哈。”宋融拿扇子盖了下半张嘴,侧头同样低声道,“怎么说是高帽,如此好事,自然是要大声宣扬。” “……” “一道旨意下去,告示上也就贴一个月,要是百姓不知,难免继续犯事,当然还是叫越多人知道越好。”宋融语重心长道,“陆大人,你将来会懂。” “我已经听这话听了十年了。”陆辰道。 最初听宋大人为他解惑时,他们俩都是大理寺的少卿。如今对方已坐上大理寺的第一把交椅,而自己也已入朝十年,成了内阁的一员。 陆辰听着百姓的议论,没有一个人将白塔村的案子往先帝身上想,不由叹道:“这回,也真是难为你们大理寺了……” 陆辰没想到先帝赵珩安生了十年,临死前却捅了这么大的篓子。 那日,杨思南带着甘泉宫的精锐一路穷追,却仍旧晚到一步,待赶到时,白塔村已被害了十五条人命。 围在祠堂外的村民们一个个都被里面的惨状吓得脸色发白,纷纷指着一条通往山上的血路语无伦次的描述着各自看到的场面。 追随着血迹,杨思南在坡上的五重塔顶发现了先帝赵珩满身是血的尸体。 毕竟是十五条人命,如此凶案,大理寺终究是要给百姓个说法的。 可大理寺总不能说,那位治理大衡二十余年,仁爱贤明的皇帝,突然提刀去一个小山村杀了十五个人,搏斗中受重伤驾崩吧。 哪怕是事实,也不能这么说啊。要真这么说了,别说先帝声名尽毁,又要当今圣上情何以堪? 第158章 迫于无奈,宫中只得对外宣称先帝是急病去逝。而白塔村的案子,大理寺将它归到了那个沉寂多年的“判官”头上。 不过,在所有知情人里,可能也只有陆辰知道,误打误撞的,却竟然全对上了。 白塔村血案,还真是判官所为。 “别说啦,这样结案才好呢。”宋融道,“只要能威慑宵小,我管他是判官,还是阎王。这还是我当年跟颜大人学的招数。” 听见这个名字,陆辰眼神忽的一黯,沉默了。 颜大人已不在了,可又好像处处都在,总在不经意间,又忽然出现在自己的身边。 他有时觉得,自己确实蠢到家了。 如果十年前在泾阳县分别时,他能看出颜大人内心深处的决意,是不是一切就不再是如今的样子了。 可他非但没有看出蛛丝马迹,甚至还拦住了想要去挽留的小殿下。如今想来,只有无尽悔恨。 当他听说那柄短剑最终是在白塔村焚毁的棺木灰烬中被发现的时候,便已经明白,先帝赵珩忽然杀去白塔村,命丧五重塔的理由了。 只怕早在十年前,提出那“十年之约”之前,颜大人就已经决定这么做了吧。 颜大人那时便去意已决,他知道白塔村有十年一次的生祭,也知道那口棺木会在十年后被大火焚毁。 于是他选择沉睡在了那里,宁愿尸骨无存,以一柄短剑,赴十年之约。 只是,颜大人究竟料没料到,先帝会做出这样丧心病狂的事呢? 这桩白塔村血案,究竟是先帝一人的执念所致,还是颜大人的蓄意谋划? 这些,陆辰便不得而知了。 那日翰林院的湖边,颜大人曾和他说过,世上有许多真相是不会大白于天下的,人生在世,不应以有尽求无尽。 只能放下过去的一切,放眼未来,在朝为官,尽绵薄之力。 但愿这些残酷的事,不再发生在人世间。 【正文完】 tips: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