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长女》 第1章 《幽冥长女》作者:颜昭晗【完结+番外】 文案 他捶胸顿足:“大陆和平了二百年,可是你来了之后,不到三年就爆发了世界大战。” 王既晏想:“不是因为你闷声作大死吗?” 他以头抢地:“遇到你之前,我四肢发达双q爆表;遇到你之后,我成了亡国之君。” 王既晏想:“不是因为你闷声作大死吗?” 他笑颜逐开:“所以我向你求婚。” 王既晏扶额:“陛下,你都亡国了,严肃一点行吗?” 这是个悲伤的故事,王既晏身为21世纪前程似锦爱生活控大叔的好青年,在异界本可以谱写一段传奇的五国演义,最后却眼睁睁看着它变成自家boss孜孜不倦的作死记。来不及介绍外挂的妙用,请先允我诚恳地用酱油瓶把他砸晕拖走。 生命不息作死不止。谨示后人。 注:关于“长女”,指的是“尊贵的,责任较大的女性”,非“大女儿” 异世中国家的设定参考了□□、霓虹、西欧、北欧等国家和地区,难免出现一些大杂烩一锅炖的情况。雷者请慎 内容标签: 魔法时刻 搜索关键字:主角:王既晏 ┃ 配角:fallen ┃ 其它:幽冥王国,康汀奈特大陆 幽冥长女 设定【可跳过】 康汀奈特大陆 世界观:独立于现实世界之外的另一个世界,但与现实世界,即“本”世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康汀奈特大陆形状呈倒三角形,一共分布五个国家:北国(north country),罗氏国(亦名萝卜国)(robb country),幽冥国(nether country),中华城(china town),花都(blooms town)。 大陆之外都是黑色的大海,名叫寂海,据说顺着海浪可以飘荡到地狱。 五个国家中历史最长的是北国,历史最短的是幽冥国。 每个国家有可开采的特有矿藏,由国家的中高等祭司转化为可维持国家运转的资源。 康汀奈特大陆上几乎每个人都曾经在“本”世界中存在过,有人定居在康汀奈特大陆,也有人在两个世界来回跑。 传送方法:携带大陆某一国家的通行证,在高速公路入口处通过etc车道即可被传送至该国家。国家之间有铁道和公路通行。 两百年前大陆上爆发资源战争,战争结束后,花都从中华城中分裂,萝卜国由原本是北国的附属国而独立,幽冥国建国。五国签订《大陆协约》,约定互不侵犯。 一个世纪以来因为“本”世界中先后两次世界大战爆发,致使康汀奈特大陆人口激增,被称为“战争人口不正常增长期”。二战结束后,五国在《大陆协约》中补充相互不得使用火药武器和生化武器,国家内部使用则根据各国国法进行处理。 日期计算方法:同“本”世界一样,使用公历公元纪年。在中华城公历农历通用。康汀奈特大陆的历史从公元1年开始。无时差。 五个国家中重化工业最发达的是萝卜国,轻工业最发达的是中华城,军事最发达的是北国,第三产业最发达的是花都。幽冥国一切垫底,但储备有秘密武器。 国名英文名资源属性现任皇帝图腾方位 北方帝国north country水晶矿火理查德五世十字架极北 罗氏王国robb country玫瑰泉水阿尔贝托一世矢车菊极西 幽冥王国nether country亡灵金法伦一世眼睛中西 中华城(帝国)china town玉石土秦丹华龙中东 花都(王国)blooms town花魂木青田川俊古寺极东 幽冥国官职设置:国王之下有五位高阶官员:大祭司、小祭司、幽冥祭禳、先知、幽冥长女。每人拥有若干封地,多为贫瘠或寸草不生的土地;五位高阶官员之下是五位中阶官员,由高阶官员领导;其下还有二十位低阶官员,分管各地事务。 第一卷 极北之歌 楔子 诅咒之章 普希金写过这样的一句诗:“我的名字对你有什么意义?它会死去,像大海拍击海堤。” 如果在很多年以后,王既晏还能记住西吉斯这个名字,她肯定会觉得在普希金的诗中,西吉斯的命运已经被一一谕示。 王既晏最后一次见到西吉斯是在2011年10月。之前发生了什么事,她并不知情。那时候她还是条苦逼大二狗,学院不知道犯了什么神经,强制要求学生每天必须上晚自习。有天晚上她正病怏怏地趴在自习室里打瞌睡,手机突然响了,来电显示为陌生号码。她从来不接陌生来电,啪的按了挂断键,不一会儿那个号码发来了短信:i’m thijs,waiting you at your school south gate. 王既晏愣了几秒钟,然后便匆匆忙忙把书本都扔进包里,也不管周围同学诧异的目光,拎起包一溜烟从教室中跑没影了。 王既晏跑到校门口,一辆黑色的无牌照别克悄无声息地开过来,停到她的身边。她四处看了看,来来往往的人群没有熟面孔,这才拉开车门钻了进去。 西吉斯就坐在驾驶座上抽着烟,整个车厢里云雾缭绕,衬得这厮一张俄罗斯毛子老脸充满传奇的沧桑感。王既晏讨厌烟味,但她坐到副驾驶座上时却什么都没说。西吉斯向来不抽烟,要是抽烟只能说明他的心情很差,或者相当差。目前来看是后者。 西吉斯是俄罗斯人,鼻梁高得让人看着就有一拳打断的欲望。所以王既晏观察对方脸色的时候,只能看到斑白的头发所遮住的侧脸,以及一个大鼻子。 第2章 在此之前,她和西吉斯说过的话加起来不超过cet-6听力中一个长对话。 打个比方,有一个公司,董事长之下有五位经理,王既晏是项目经理,西吉斯就是后勤经理。两个人的关系止于同事,工作范围交集不大,王既晏对他最多还带点“这货貌似说过我坏话,心里还是挺看不惯这货”的情绪,所以她也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能让西吉斯冒着危险私下联络自己。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上学?”王既晏问。 “幽冥国人事部有登记,这些都归我管。”西吉斯吸了一大口烟,然后喷到方向盘上。呛人的气味让王既晏压了下眉毛。 “你过来找我,陛下知道吗?”她又问道。 西吉斯掸了掸烟灰:“他不知道。” “有什么事情非要当面跟我说?”王既晏有点诧异。 “电话里说不安全,我必须亲自跑一趟。主要是想拜托你一些事情。”西吉斯沉郁地说。他将车窗摇下一个小缝,将烟蒂丢了出去,随即又关上车窗,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点燃,放在唇边。 “我猜不是什么好事情。”王既晏说,“陛下要是知道的话,对咱们俩都不好吧。” “我考虑过。”西吉斯有些不耐烦,“你听我说行不行。” 王既晏不说话了。西吉斯吐出烟圈后才说:“我活不了多久了。因为我发现了幽冥王国的一些秘密,陛下绝对不希望这些秘密被别人知道,尤其是被你知道。” “活不了多久?为什么?”她上下打量了西吉斯一番,虽然对方已经有白头发了,但怎么都不像病入膏肓的样子,难道他接下来会像电视剧里常演的那样拿出一张化验单,眼泪汪汪地说“我白血病晚期”? “因为幽冥王国的诅咒。”西吉斯在胸口画了个十字。他是天主教徒。 “嗯。” “另外,我死后,拜托你照顾一下奥列格。我是看着他长大的,我死了,不放心他。” “没记错的话,他现在人是在北国是吧,别说我,就是大祭司虞伯舜,也不一定能照顾到他。除非——” “除非国王接下来,想要在北国动点手脚。奥列格是关键,北国亲王贝尔伦也是关键。” “嗯。您刚才说的诅咒是怎么回事?” “发现秘密的人,会被灭口,包括你也包括我。”西吉斯手指夹着烟摆了摆,“这是幽冥王国的诅咒,秘密内容关乎你和陛下。至于具体内容,恕我不能告知你。知道的太多,反而是比死亡还要难耐的残忍。我因此招来杀身之祸,因为陛下不想让第二个人知道这些事情,在纸还能包得住火的时候,谁都会想要灭口。我不想害你。” 王既晏终于忍不住笑道:“先知大人故弄玄虚的特点,这么多年一点都没变。” 西吉斯也低下头笑了笑,斑白的头发掩住了鼻子之外的脸,看不清表情:“随便你怎么想。我就是拜托你尽量照顾一下奥列格,算我求你也行。康汀奈特大陆是个游戏,玩一玩,很刺激,但是陷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 “您这么信任我?” 西吉斯突然掐掉烟头,转过脸看她,表情凝重忧郁。 “王既晏,你我同为幽冥国五个高阶官员,我观察很长一段时间了。虞伯舜太阴险,林明思太固执,哈桑?莱菲布勒太狡诈,时间紧迫,相比较而言,你最值得我信任。” ……怎么都不像夸奖吧,好像是暗示自己智商需要充值了。 王既晏看着车厢里氤氲的烟雾晃了一下神,很爽快地说:“我会尽力。” “谢谢你,幽冥长女。” 她勉强笑着冲西吉斯道别,一言不发地拉开车门下车,车窗玻璃突然降了下去,西吉斯的声音传出来:“幽冥长女,你只需要记得两句话,第一,无论在哪里,都要好好地活下去;第二,与他的赌局,不要先认输!” 与此同时,汽车发动,转眼就驶入学校门前马路的车流中,追也追不上了。王既晏呆呆站在原地,目送那辆别克消失在城市的霓虹灯之下。 这是她最后一次见到先知西吉斯,在“本”世界之中。随后她就听说,西吉斯带着这些所谓秘密和诅咒被处死了。 第一章 幽冥国与王既晏 幽冥王国的先知西吉斯是在2012年1月初被处死的。那时还没有下雪,天气阴沉得如同魔鬼在沉思。头发已经斑白的先知被一把薄如蝉翼的镀银弯刀刺穿双腿动脉后,裹进黑色的麻布中投入冥王湖中。 冥王湖湖面静得像死者的眼睛,并不比裹尸布更澄澈的水面泛起大量红色的涟漪,随即连同惨叫或垂死的呻//吟都消融在夜色一般沉重的湖水中。 先知西吉斯在幽冥王国的地位并不低,甚至可以说非常之高,但幽冥国素来有残忍处死高官和贵族的传统。西吉斯的罪名是为一己之私欲蛊惑和煽动国王,象征他罪行和耻辱的白旗挂在湖边上足足有半个多月。 这天是1月下半旬了。两个手持樟木法杖,身披灰袍的幽冥低阶祭司走到湖边,简单的引魂仪式后,喃喃念颂祷告词,随后便把那面白旗收起,意味着先知西吉斯在幽冥帝国的存在完全被抹灭。 “他的确是个虚伪的老人,愧对他鬓角的白发。”年轻一些的祭司并不觉得这些话会对亡灵不敬,滔滔不绝地对死者品头论足,“他对我们这样的年轻人非常跋扈,甚至在私底下诋毁小祭司是卖唱的艺人,幽冥长女是卖笑的——对了,幽冥长女是不是快要回来了?” 第3章 年长的祭司表情始终凝重,似乎对年轻祭司的轻浮有些不满,但还是开口回答道:“你是说那个年轻姑娘,叫王……王既晏什么的?是的。处死先知后,幽冥长女向国王请了三个礼拜的假,算算时间应该差不多回来了。” “三个星期的假期啊,”年轻祭司喟叹,“国王对幽冥长女真是好得不一般。” “那又怎么样,等国君对她腻味了,她的下场能好到哪去?看看蒂娜的结局就知道了。”年长祭司把白旗卷好,拎在手里,转身向皇宫的方向走去。 年轻祭司追上他,喋喋不休:“蒂娜?三年前嫁到萝卜国的蒂娜公主?我记得国王让她嫁出去,她就疯了。可惜那样一个美人。对了,她和大祭司好像关系并不一般,据说……” “住口,本杰明!”年长的祭司厉声喝止,“不要私底下议论高阶官员。” 年轻人吐了吐舌头,却不以为忤:“我和威廉打赌,赌两年之内国王会娶幽冥长女为皇后,赌注是一个金币。” “那么恭喜你,你输定了。”年长祭司冷冷地说,“我昨天听说,国王正打算和北方帝国联姻,迎娶北国的德鲁伊公主,消息可靠。” 年轻祭司惨叫了一声。但他们这时候已经走到了皇宫前的花园中,年轻人只好压低了声音。 幽冥王国的皇宫是幽冥国最宏伟美丽也是最具代表性的建筑,附带大片的花园和森林,建成于一百年前,在一切幽冥国对外的宣传物上都少不了皇宫的外景。 整个皇宫为典型的哥特式城堡建筑,只要一进幽冥国的外城三途城,就能看到皇宫数个瘦长的尖顶,在蓝天刻印下格外醒目。然而比起其他哥特建筑中的经典之作,幽冥皇宫终究还是粗糙了些,但肋架拱顶和玻璃花窗一样都不少。柳叶窗和玫瑰窗在阳光下反射令人感觉到眩晕的蓝色,双层飞扶壁设计得美观大方,尖券和透视门如同蛇怪张开的嘴,走近看,这座皇宫没有太多的细节装饰,颇带些庄严的意味,却让整个建筑近看来有种奇异的刻板与阴森。 年长祭司对着皇宫做了一个致意的动作:双手按在心口微微欠身,同时念念有词:“伟大的路西法一世在上,幽冥国的一切由您缔造,也属于您。”年轻祭司学着他的动作。 路西法一世,不是《启示录》中的堕天使,而是幽冥帝国第一位皇帝的托名。 “但愿幽冥长女能够脱离‘本’世界,投身于康汀奈特大陆,以幽冥王国明日的辉煌为誓。”年轻祭司跟着念诵道。 “以后不用背这一句了,本杰明。”年长者纠正,“这一句是西吉斯所添加,但他已经被处死了,他的话自然也就无效。所以,幽冥长女究竟是‘本’世界的产品,还是康汀奈特大陆的子民,尚是未知数。” 此时此刻,被两位祭司所议论着的王既晏在学校停车场里刚找到爱车,一边骂任课老师出的题坑爹,一边低着头在包里翻车钥匙。她的视线范围之内突然出现了一双黑色高跟皮靴,茫然地顺着靴子抬头,只见田蝶樱穿着鲜艳无比的桃红色风衣,眉目如画唇色如滴,一副都市白领丽人的德性,笑盈盈地看着她,更衬托出她刚考完试灰头土脸疲惫如狗。王既晏脸色沉了下去。 “考完试了?”田蝶樱没有理会对方神色的变化,笑容可掬。 “你怎么会来?”王既晏不回答她的话,绷紧了神经问。她终于找到了车钥匙,犹豫着要不要解锁。 “我为什么不能来,我来看你还不行么?”田蝶樱的语气越发甜蜜,左手支在车窗上,似无意般拂了一下鬈发,风情万种。 王既晏整张脸都黑了。 两个美女在学校停车场一辆破旧的东风雪铁龙爱丽舍旁边对峙,一者春风得意一者苦大仇深,很像上位小三挑衅苦逼原配的戏码,路过的人不免都大惊小怪看上几眼。 王既晏叹了口气,忍住了一拳揍上去的冲动。在自己学校的停车场上公然殴打社会人员,好像并不怎么占理。她拉开车门,冷冷说:“上车。” 田蝶樱坐在副驾上,优雅地系上了安全带。 “我要去康汀奈特大陆。”王既晏双手握着方向盘,看都不看身旁妖娆的女人一眼,偏偏那个奇怪的名词被她咬得很重,似乎是在强调。 “我也去啊,这不是就搭个车嘛。”田蝶樱娇嗔,从手包中掏出小镜子开始补妆。 “你是花都的,但我的通行证是幽冥国的。”王既晏还在挣扎。 “你把我带去幽冥国,我再搭个顺风车就行了。”田蝶樱有点不耐烦,“我说你这小姑娘就是废话多,愣着干什么,开车啊。” 汽车沉闷地在堵车的高架桥上一步步挪着。既晏绷着脸一言不发,车载音响正播放广播,是郭德纲的相声。两人谁都不说话。既晏专心致志地开车,眼光好像要把堵在前面的那辆车都烧出个洞,蝶樱百无聊赖地拈起后视镜上挂着的平安符看。那个平安符是木雕,一个细长的眼睛图腾;她又看着王既晏的左手无名指上的银戒指,有个红宝石所镶的一模一样的图腾。 快出城时,田蝶樱突然说道:“既晏,我等着你打败我的那一天。” 王既晏看都不看她一眼,冷笑道:“我从来没想着去和你比,我想痛扁的只有你师父。” 田蝶樱噎住了。她想了片刻,笑道:“也好。” 爱丽舍出城到了高速公路入口收费站。此时正是2012年1月20日周五下午,万家灯火的时候,高速路入口处排成了长龙。既晏没有排队领卡,直接过etc专用车道。在通过收费站的瞬间,后视镜上挂着的眼睛平安符突然不自然地快速旋转起来,眼珠闪着强烈而诡异的蓝光,像是个led灯;既晏没有迟疑,一踩油门冲了过去,眼前景色刹那间变了,就像是乍通过一扇门,穿越到了另一个世界:本来高速公路两边都是农田,而现在她却在一条荒凉的山道上疾驰;道路一侧是万仞绝壁,另外一侧是无底深渊,天上飘着细碎的雪花,扑在挡风玻璃上;就着汽车大灯,路旁蓝色标牌上的字清清楚楚:“您已进入康汀奈特大陆,前方25公里幽冥国”;远处的山谷和山麓,能看到摊开的一片朦胧灯火。王既晏露出微笑,尽管车还在疾行,她却挂上了二档,轻轻舒了一口气。 第4章 王既晏,女,今年20岁,就读于某大学一个很不吃香的专业,现年大二,还有两年就可以卷铺盖滚回家待业。学习成绩尚可,不过还属于学渣范畴;长得不错,有点小姿色,但也算不上女神。爱好翘课和玩电脑。属性闷骚。 她和千千万万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一样,在名叫“本”的世界拥有这样的身份:庸庸碌碌的大学生,为着学分和绩点拼命,等混到毕业,拿一张学位证,考研工作嫁人,经历这世界所有的悲欢聚散,饮食男女。 当有一天,因为种种巧合,像她这样的普通人,突然发现了“本”世界通往另外一个世界的大门,出于好奇推开了那扇门,冒冒失失就闯了进去,从此无论是她的生活,还是她的三观,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王既晏怎么都想不到,自己会掉到这么个神奇的大陆中去,在一个君主专制国家里担任重臣,同时被唤起的,还有一段模糊而摇晃的记忆;当她回归正常生活的时候,却还是一个普通的学生。更为神奇的是,她竟然还没有精分。 她的王曾经告诉她,这个世界名叫“天堂”。 请相信,这里绝对不叫天堂,上天堂的时候不可能身边还要坐着一个讨厌的人,此人还有个玛丽苏的名字。在经过一块写着“幽冥国境内三途城,减速慢行”的路牌之后,王既晏把车开进了那片灯火。这里像是一个稍大的市镇,稀稀拉拉分布着一些房屋,街道两边的路灯昏黄,街上连个人影都没有,雾气四起,很像《寂静岭》的拍摄现场。 作为康汀奈特大陆五国之一,幽冥王国跟别的国家确实没法比,人口就是第一大硬伤。 “幽冥还真是荒凉啊。”田蝶樱叹息道,“我以为花都的人口已经够少,没想到还有幽冥垫底。” 既晏没有搭话,也没有减速,爱丽舍飚过三途城和内城,直到遇到“前方二百米火车站,直达中华城、花都,车票八折”的路牌,她才猛地一踩急刹车,停了下来,惯性把田蝶樱狠狠摇了一下。 “谢谢你了,小师妹。”田蝶樱知道她是故意的,却没说什么,理了理头发,拎着包拉开车门,高跟靴敲在石板路面上蹬蹬作响,“你的车技和两年前比真是没什么进步啊。” 王既晏看着桃红色的身影走远,无声地骂了一句bitch。她关掉郭德纲的相声,掉头向皇宫驶去。 第二章 国王与米琮 皇宫前有护城河,是当时随着皇宫一同挖掘的,直接从山上引来了山泉,绕着皇宫流淌,流入冥王湖,两百年来不曾停歇。如今的护城河作用等同于摆设,已经成为皇宫景观的一部分,吊桥也变成了坚固又美观的水泥桥,一次可供两辆小轿车驶过。 王既晏身份特殊,宫中的侍卫也都认得这辆破破烂烂的黑色爱丽舍是幽冥长女的坐骑,不会上前阻拦。因此既晏直接把车开进了皇宫花园,停在宫殿前的停车场里。 在夜色中,宏伟的宫殿倒更像是鬼屋,束柱旁照明的火把已经在几十年前换成了电灯,但是光线也不好,在走廊和墙壁投下阴森的影子;玫瑰窗后透来朦胧幽暗的光,好像吸血鬼在其中开番茄party,就差盘旋于城堡尖顶的蝙蝠了。既晏停下车后,对着汽车后视镜检查了下自己仪容仪表,然后才迈着紧张兼之激动的步子,走过蛇口一样的透视门。 宫殿的大厅装潢奢华,显得空荡荡的,比起皇宫,更像是一个教堂。悬吊拱顶玫瑰窗旁的水晶灯折射出梦幻而璀璨的光,照得墙上挂画《堕天使》中路西法的表情闪烁而狰狞。说实在的,既晏并不是很喜欢这里。在她看来,这就是教堂和皇宫的生硬结合,简直像把最好的东西和最糟糕的东西放在同一个房间中去。 一个三十岁上下的金发男子坐在宫殿大厅的壁炉前,戴着金丝边眼镜,手中随意翻阅着英文版波德莱尔诗集。男子是法国波旁王朝贵族的打扮,暗红色外套上有着骑兵金黄色肋纽状装饰,但是他没有戴三角帽或者王冠,金色长发打着卷披在肩上,蓝眼睛带着冰冷的笑意。事实上,他从正面看如好莱坞男星一样英俊潇洒,从侧面看却有一种令人心悸的疯狂和残忍,足以可见他是个复杂的人。他是这座宫殿的主人,也是这个国家的国王。 法伦一世留心着身后的动静。他听到皇宫门口的卫士说:“晚上好,幽冥长女,王上正在等您。”然后有人进来,那个人脚步轻软,像是怕惊扰了这里的亡灵一样,小心翼翼靠近他,在离他五米的地方单膝跪下行礼:“幽冥长女见过王上。” 他脸上笑意逐次刻深,却未转过头,只是淡淡说:“起来吧。我说过,你和我单独相处,不必这么拘礼。” “不敢儹越。” “你跟我请了两个星期的假回学校考试了,既然你现在回来了,那么你仍然是幽冥长女,做你该做的事。你明白吧?” “我明白。” “不必紧张。去给我弹一首曲子吧。” 既晏起身,向大厅一侧的三角钢琴走去。她识货,知道这架钢琴是施坦威o-180,市价80万人民币,比她摸过的所有钢琴加起来都要贵,即使放在这个装潢豪华空旷的客厅里也丝毫不显得突兀。 她掀开一尘不染的琴盖,弹起《山丹丹花开红艳艳》。 从外表上看,国王法伦应该有日耳曼的血统,金发蓝眼,很像她曾经对着yy的党卫军照片中某一位。据说在“本”世界中之中,他是美国籍但是多国混血,若干年前来到康汀奈特大陆后,承袭幽冥先王禅让而称王,总之设定很玛丽苏;虽然他中文说得十分流利,但为了让他更深入了解中国特色文化,既晏时常给他演奏这种极有乡土气息的曲目陶冶情操。 第5章 法伦听到琴声零落响起,他摘下眼镜小心地放在衣袋中,慢慢转过座椅,两手交叉放在下巴上,蓝眼睛含着笑,一动不动地盯着既晏。既晏余光瞧到了,心里不由有点发慌。她向来害怕法伦的目光,说不清楚是爱慕还是恐惧,但会本能回避着。 好不容易一曲终,既晏刚想扯个理由溜之大吉,就听到国王说:“既晏,我要与北国联姻,娶北国的德鲁伊公主,你觉得如何?” 她从琴凳上站起来,垂首恭敬答道:“能与康汀奈特大陆第一大帝国联姻,自然为陛下感到高兴。” 法伦好整以暇地走到她身边在琴凳上坐下,摘下镶着宝石的天鹅绒手套,修长的手指拂过琴键,如触摸既晏指尖的温度,然后他慢慢开始弹奏巴赫平均律钢琴曲集中的某一首,语气轻松:“你是我最为珍爱的幽冥长女,是否愿意效忠于我?” “我当日已经立誓,当然愿意。”既晏虽然奇怪他怎么会谈起这个话题,但还是本能地回答道。她盯着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那上面用红宝石镶出了眼睛的图案,在灯下灼灼闪耀。 “在往后的某一天,幽冥需要你征战伐敌,你要习惯见千人头颅万人热血,方能为幽冥建功立业。”法伦语气温软平和,听在耳中和闲扯家常一样。 “陛下,自从二百年年前康汀奈特大陆之战爆发又平息之后,国家之间已经互相约定不得相互侵犯。”她瞟了眼随着乐曲节奏摇晃的金色大脑袋,小心提醒道。 “你若秉持这样可笑的约定,大战依然会爆发。我们必须在那之前,做好万全的准备。幽冥国是新生的国家,也当是康汀奈特中最为辉煌的存在。”法伦虽然语气平和,然而看他的侧脸,既晏总担心他会突然扑过来掐死她。 “另外,西吉斯已死,关于新的先知人选,你有什么建议吗?”法伦问。 “一切听凭陛下安排。”既晏觉得今天自家国王实在有点奇怪,东拉西扯说些无关紧要的话题,而且这些话题之间一点联系都没有。国王平日里是有点神经质,但像现在这么脱线,还真罕见。 法伦回过头,手下依然演奏着练习曲,目光似直接看进她内心深处。 “我有事情想要交付给你,接下来的日子,你可能要辛苦一些。你可愿意?” “当然,我乐意之至。”既晏想都不想,冲口而出。 既晏满脸晦气地从皇宫出来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天色完全黑了下来,雪却越下越大,地上已经积了薄薄的一层。 她早就该有觉悟,一回来准没好事。 为什么她只要一面对法伦,智商和情商就会通通降为负呢?只会说“是的,明白,属下当尽力而为”,恐怕法伦对自己说“你去死一死”,她也会回答“yes my lord”吧。 难道那货会催眠? 她心里明白,自己她对法伦的感情很复杂,绝非单纯的“对老板的敬畏”,“对男神的yy”,或是“对精神病患者的同情”,好像兼而有之,也好像都不是。 如果有一个人在她最绝望的时候将她拉进了另一个世界,她总会对那个人有些特别的感觉吧。 既晏抹去爱驴挡风玻璃上的积雪,正准备拉开车门,突然敏锐地感觉到周遭气流不太对劲。朔风刮着,却在她面前五六步形成一个漩涡,雪花贴进地面打卷慢慢升腾起来,逐渐形成了堵白色的风墙。既晏双眼能辨视阴阳,她看到风眼之中阴气大盛,黑气成团,凝成一个人形。 既晏疑惑地想,八成是自己平时亏心事做了太多鬼找上门,但在皇宫里拦道,还真第一次见这么白目的鬼魂。 风墙渐散,立在其中的鬼魂身披黑色长毡衣,低头垂手,他离既晏只有三步之遥,既晏甚至能看到血从衣服下摆汩汩流下渗入雪地。 “原来是已故先知西吉斯,真是好久不见。”既晏笑出来,“这么晚,找我有事?” 先知不说话,只是慢慢抬头盯着既晏。他的头颅只剩覆盖毛发骷髅,在黑夜中更显可怖,深黑的眼眶如虚无之门,令人与其对视便觉深陷其中。她想起三个月前西吉斯曾经去学校找她,如今变成鬼还要找她,恐怕不会是来叙旧的吧。 “你是先知,我不想跟你动手。你交代我的事情我会尽力。”既晏心想两个人这样没效率对峙到天亮恐怕还在这大眼瞪小眼,“有事说事,没事让路。” 先知鬼魂发出一声低沉的悲鸣,染了他的血而发黑的雪花盘旋而起,寒风如雕刻者,瞬间雪变形成刀刃尖锐的形状,破空直刺既晏。 “非要动手。”既晏叹息一声,不慌不忙抬起左手,于身前空晃一下,如抓住一把从天而落隐形的剑。她无名指戒指上红色的眼睛猛地亮起,在黑夜中光芒大盛,雪刃在她身前猛地停滞,随即消散,黑色的雪纷纷扬扬落了一地。王既晏手微收,又蓄力欲向西吉斯鬼魂击去;对方向后疾退,随即消失黑夜之中,四周恢复沉寂。 “莫名其妙的。”王既晏掸了掸落到衣襟上的积雪,站在原地思忖了好一阵子,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发动汽车在夜色中七拐八绕,最后停在一栋破旧的二层小楼下。这里是她在幽冥国的家。 既晏在楼底下翻了一下信箱,空的;又径直上了楼,推开自己的寝室“狗宅”的门一看,房间里乱七八糟,衣服鞋子书本丢的满地都是,跟被贼翻过一样。她有轻微洁癖,看到此情此景就上火,偏偏墙上还贴着一张bl高h海报,画面中小攻正冲着她邪肆狷狂酷霸拽地笑。王既晏再踹开里间门,一瞧架子床的上铺,室友米琮那厮床帏紧闭,其后只闻噼里啪啦键盘敲击声。 第6章 “米虫,我期末考试的这几天不在狗宅,你看看,这都乱出翔了。”心情不好,开口也就不客气,既晏顿时开启唠叨加暴走buff。 米琮把床帏掀开一个角向外看了看:“期末考试结束了?” “结束了。”既晏痛苦不堪地说,“我们代课老师跟我说,同学你走错考场了吧,我这个学期从来没见过你。我明明去上过几次课的。” “目测你平时成绩要悲剧了,真是喜闻乐见!”米琮幸灾乐祸。 既晏不想再谈这个亲者痛仇者快的话题。她看到桌子上有份蓝头文件,《关于加强幽冥国与北国交流联系,做好两国政治联姻工作》,看看日期,昨天才发的。 “国王要娶北国的公主了。”既晏叹息了一声。 “看样子是。鲜嫩多汁的公主最有爱了~”即使横在既晏面前的只有米琮菊花色的床帏,王既晏也能想象得到米琮那菊花色的笑容。 “过上几天我要带着聘礼去北国,不知道能给我报销多少路费。”既晏抱怨,“才刚考完试回来累成死狗,就要去出差。” “出差啊。算了,我早就习惯独守空房的日子了,你个死没良心的就出去找相好吧,不用管我死活……”米琮的话虽然充满怨念,但听她语气,那真可叫一个高兴。 其实以既晏的身份,完全可以有一个更好的住处。据她所知,已故先知西吉斯利用职务之便给自己在三途城外的那落迦镇弄了栋日式二层小别墅——先知的地位还没有幽冥长女高呢。 可是既晏偏偏就和米琮王八绿豆对上眼,哪怕一个有洁癖一个爱邋遢,也非要住在一起。除了她们有大量的共同话题,比如两人都是大学狗,对耽美兴趣浓厚;此外米琮还拥有一种神奇的能力:她可以在王既晏想要翘课的时候,预测到老师会不会点名,准确率高达七成以上——对于翘课成癖的既晏来说,这绝对是外挂一般的存在。 第三章 联姻与北国 王既晏初来乍到康汀奈特大陆时,被这个新世界雷得不轻,甚至一度以为自己是在做大梦。事实上也是。这里的一切就是锅穿越大杂烩。自从她见到自家国王穿着波旁时代的贵族服饰,坐在巴洛克式椅子上玩着ipad,手边放了一个星巴克咖啡杯之后,她对于在这里所见的一切穿越情景都淡定了。 她也就不说在大陆第一强国中华城看到有穿汉服的妹子开着跑车狂飙,头顶还挂了副墨镜,或者在萝卜国看见一个cos莎士比亚的背着一把电吉他,在街道上边走边打电话,耳机线蜿蜒在皱领上,看得既晏很想勒死他。 这片大陆名叫康汀奈特大陆,据说在荷兰语中就是“大陆”的意思。大陆上一共有五个国家:除了幽冥国之外,还有在北方寒冷的北国,西方风景如画的萝卜国,东方中国人的聚集地中华城,极东之处四季皆春的花都。而大陆无法延伸而去的南边则是广袤阴森的寂海,海水被天空映衬成了黑色,海面上终年都是狂风巨浪,没有一个出海的勇士最后活着回来。在亡魂歌唱的史诗中记载,这片海域最终通往地狱。 整个大陆之中最不可或缺的就是每个国家的高级神官或是祭司。他们将自己国土内开采出来的矿藏用魔法转化为能源,维持着整个大陆的运转。幽冥的资源则是飘荡与山谷与湖泊之上,千百年不曾停歇绝望歌声的亡灵。 两个世纪前,康汀奈特大陆上还没有幽冥国的存在,为了争抢资源,其余四国爆发了一场席卷整个大陆的战争,一时间哀鸿遍野,流血漂杵。亡灵聚集到大陆中央鬼王山下,在闇色的鬼王湖畔和黑森林里终日恸哭哀歌,那便是幽冥国的伊始。第一位幽冥国王在康汀奈特大陆上赫赫有名的路西法一世,原名已不可考。他一手建立起幽冥国度,在其后漫长的岁月里,艰难而缓慢地扩张着。 康汀奈特大陆的格局因为资源之战而发生了剧变。起初这个大陆只有中华城和北国各据南北,相互对峙;大战之后除了幽冥一夜建国,花都从中华城分割了出去,罗氏王国(俗称萝卜国)以前是北国的附庸,也宣布从北国独立。五国并存,亦是开启了康汀奈特大陆之新纪元。 作为五国之中最弱小也是最神秘的幽冥国,一向积极攀附他国,其中最常用的手段便是联姻。 三年前,法伦一世将蒂娜公主嫁到了罗氏王国——天晓得蒂娜是哪门子的公主,法伦不曾娶妻,也没有兄弟姐妹。他随便找了一个平民女子,认作自己的妹妹,封为公主,就让她带着大笔的嫁妆嫁去了罗氏王国。 如今,皇室无人,法伦终于也要把自己给嫁出去了。 既晏颇有一点“嫁不出去的女儿终于有人要了心情好复杂又高兴又伤感为什么还有点小吃醋”的感慨。她此时正在寒风中奋力地擦洗自己那辆爱丽舍,黑色掉了漆的引擎盖在苍白的天空下像块大理石。要迎娶北国公主,车队要求是每辆车都干干净净,稍微沾点灰尘也会被认为是失礼的事情。 她一直都对自己的坐骑耿耿于怀。幽冥长女是幽冥国五大高阶官职之一,担任者有权要求国家提供一辆轿车“满足工作需要”。大祭司的配车是奔驰,小祭司的配车是萨博,祭禳的配车是雷诺,就连五人中地位最低的先知配车都是别克,偏偏到她就是一辆国产的东风雪铁龙爱丽舍,还是个手动挡的……这绝对是万恶封建制度反动势力所进行的阶级压迫…… 第7章 既晏擦完了车,长出一口气,使劲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指,靠在擦得锃亮的车门上,习惯性从大衣口袋里摸出手机开始刷微博。 微博名为“幽冥国中文每日快报”的加v用户新发表了一条消息: 北国兄弟俩大打出手,难得的团聚,国王理查德五世却将弟弟贝尔伦亲王打到卧床不起。皇族兄弟爱恨情仇扑朔迷离,众人三缄其口似有隐情,手足相残为哪般?点击查看兄弟俩过去那些激情燃烧的岁月。 “两兄弟俩搞内讧吗?信息量好大。”既晏想着,突然露出猥琐……不,愉悦的笑容。 法伦一世站在楼上,透过玻璃窗看到楼下皇宫停车场上既晏在忙活,当他看到既晏倚着车门笑起来的时候,他的脸上也掠过一丝温暖而残忍的笑意。 “大祭司,这次就全权拜托你了。希望你不会让我失望。”他的目光从既晏身上收回,对身后的人开口道。 “请陛下放心,虞伯舜绝对不辱使命。” 大祭司虞伯舜站在法伦的身后,半低着头,脸庞一半隐藏在刘海的阴影里。他半长的黑发梳理得整整齐齐,眉宇之间有种化不开的清癯和忧郁,猎装领深绿色符文法袍显得他身段消瘦而颀长。乍一看,谁都不相信这个文弱诗人一样的男子,会是幽冥帝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祭司。 “你要搞清楚,自始至终,我们幽冥需要的是什么。”法伦撩起耳边的金发,本来很娘的动作在他做来偏偏如暗夜贵族一般优雅,“另外,我知道你看不惯幽冥长女,莫非是因为她长得与蒂娜公主相像?” 虞伯舜像是被火烫了一下,猛地抬起头,瞪着金发国王的背影。然而当他开口辩解时,声音仍然是冷静:“陛下多想了。属下只是觉得幽冥长女年纪尚幼,恃宠而骄,需要多加磨砺而已。” “那便好。我信任你,去做你该做的事吧。”法伦恶作剧得逞似的笑起来,蓝眼睛里却冷得像结了冰。他也不多说,挥手让虞伯舜下去了。 虞伯舜下楼的时候一直都绷着脸,抿紧的唇线未曾泄露丝毫多余的情绪。直到在昏暗无人的楼梯拐角,他小心地从口袋中取出一个心形的项链吊坠打开,里面是一个黑发女人的照片,她脸色苍白,茫然地对着镜头微笑,大眼睛空洞而无措,如同一尊美丽的木偶。她五官长得有点像王既晏——顶多三分像,她是那么脆弱而精致,王既晏怎么能比得了呢?虞伯舜整个表情都柔和了下来,甚至伸手去抚摸相片中女人的脸庞,喃喃道:“小雅……” 从虞伯舜的指尖慢慢流溢出一股气流,绵密氤氲如同水蒸气,铺散在照片上,慢慢消失掉。女子的笑容,好像更加明晰了一些。 ----分割线---- 康汀奈特大陆的北国,亦名北方帝国,是这片大陆上最大的帝国,有广袤的土地和森林,血脉一般的河流,还有深埋冻土层之下丰富的水晶矿。 北方的黄昏通常是纯粹而半透明的橘色,尤其是在冬天,从午饭过后就开始延续,随后便是漫长的夜。 首都温特城皇宫。 理查德五世坐在窗前向外张望着,他只能看到城堡另一端的塔楼,还有楼顶尖角上立着的那个鲜红的十字架。他今年只有二十四岁——想当年他刚继承王位时才十六岁,还经常爬树掏鸟蛋呢。他有一头棕金色的头发,尽管每天都要抹上发胶一丝不苟地梳好,到下午时就还乱得像河边新生的野草,连皇冠都淹没在草尖里。他的表情夸张而丰富,这只是为了遮掩那对浅蓝色眼珠中时不时流露出慑人的戾气。偶尔他会静下来露出沉郁的神情,这时候的他通常会让人害怕,就像是一头潜在草丛之中的豹子。 仆人给他端上来热牛奶和点心,打断了他的沉思。他揪住那个仆人的袖子。 “我弟弟身体怎么样了?”今天已经是他第三次这么询问了。 对方恭敬地回答:“贝尔伦王爷还在房中休息,可能要天黑才能起来。” 理查德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他没有说什么吗?他吃东西了没?” 仆人被他摇晃得几乎端不住托盘,敷衍道:“您自己去看看他,就知道了。” 理查德闻言放开了那个仆人,跌坐回椅中冷哼道:“让我亲自去看他?真是做梦!”他恢复了一个皇帝应有的派头,命令道:“无论如何,现在叫他过来见我,哪怕拖也要给我把他拖到这里来!” 北方帝国的皇帝,理查德五世,亦名理查德林奈尔,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贝尔伦林奈尔。兄弟之间关系向来不好,小时候就没少打过架。他们的父亲在世时,赐给贝尔伦北国北边一片名叫“皇后森林”的封地,等到理查德继位,贝尔伦也就迁到封地生活,兄弟俩一年见不了几次面。 这一次,因为北国要与幽冥国联姻,理查德五世特意将贝尔伦召回首都。然而兄弟俩在叙旧时,贝尔伦无意说了句冒犯理查德的话,触了逆鳞。理查德大发雷霆,在皇宫之中当着众臣的面他竟然就对自己的弟弟大打出手;贝尔伦也不肯示弱,两人你一拳我一脚在宫殿上扭打起来,很快理查德便占了上风,将贝尔伦结结实实揍了一顿,直到仆人们拥上来把他俩分开。 说实在的,理查德是有点内疚,虽然他的腹部被弟弟打了两拳现在还在痛着,但他也拿着铁制的实心权杖往弟弟身上也招呼了不下二十下。他还记得弟弟疼得脸色苍白扭曲,却仍然狠狠瞪着他,好像在他眼前的不是哥哥,而是个不共戴天的仇人。本来理查德打算把贝尔伦直接投入大牢,但又考虑到德鲁伊公主出嫁在即,只得叫来几个仆人把重伤的贝尔伦抬回房间,草草结束了这场闹剧。 第8章 他一直顾忌弟弟在北方皇后森林所盘踞的势力,如今正好以此为借口,趁德鲁伊公主出嫁之际一并铲除。贝尔伦安安心心留在他身边不是很好吗?理查德五世也并不想做得太绝。 难以控制情绪的确是理查德致命的弱点,但他也绝非蠢人。他当时便下决定,软禁贝尔伦亲王,剥夺他领主资格和爵位,由他理查德五世直接管辖皇后森林,有不服从者一律镇压。他才是这片广袤土地的王。当然,贝尔伦的随侍多次和他提出“严正抗议”,他被搅得烦了,把那几个家伙统统扔进监狱,世界总算清净了。 一想到“皇后森林”现在是由自己直接管辖,那片土地出产的木材和水晶矿将源源不断为他所用,他就觉得心情好多了。突然,有个人敲了敲他的房门,这敲门声缓慢沉稳,他并不记得有哪个仆人是这样的敲门方式。 “进来。” 门开了,贝尔伦站在门口。他高大的身躯嵌在门框中,正好被夕阳镀上一层金色,尽管华丽繁复的衣饰掩盖住他的累累伤痕,却依然像刚下战场的战神,蓝绿色的眼珠如同冰封的湖水。理查德望着他,阴沉着脸。 “我想和你谈一谈,理查德。”贝尔伦冷静地说。 “哈,跟我谈你的独立计划?”理查德语带嘲讽。 “本来我这次来内城,是不想和你吵架,更不想打架。但是皇后森林是我的家,你不能夺走它。”贝尔伦似乎也不愿多说,他将眼睛瞟向窗外。天色慢慢暗了下去。 理查德气极反笑:“你的家?我的弟弟,我希望你搞清楚,整个北方帝国都是我的!整个!明白吗?包括你那点可怜的领地!” 两人都沉默了。贝尔伦本来就不是善谈的人,抑或是气得说不出话了;而理查德也在气头上,虽然没有人吭声,但房间里却像是贮藏了几十个火药桶,一触即发。 “陛下,幽冥国的使者来了。”有仆人敲门通告,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气氛。 理查德瞥了自己的弟弟一眼,一言不发地走出房门,两人擦肩而过时他还狠狠地挤了贝尔伦一下。 贝尔伦握紧了拳。但是跟着他哥哥出去了。 第四章 步枪与舞会 王既晏第一次走进童话城堡一样的北国皇宫。不比幽冥国皇宫的阴森与神秘,融合了拜占庭式和罗马式的建筑彩色圆形穹拱顶落了一层积雪,远看像是覆着糖霜的冰淇淋。 幽冥国这次派来了四位使者,开了足足十个小时的车,翻过两国交界的阿黛云尔山才抵达北方帝国的都城温特城。来使清一色都是幽冥国高阶官员。这是个很奇怪的排场:如果北国扣押这四位使者或者干脆将他们全部杀掉,幽冥王国差不多就完了;可是作为迎亲的队伍,四个人实在又太寒碜。 不过对此既晏已经习惯了,连疑惑都懒得疑惑。她的国王脱线成癖,要是哪天正常得不正常,她才应该担心世界末日是不是快要到了。 ----分割线---- 与幽冥国联姻,理查德五世早有这样的打算。北方帝国自从二百年前的大战结束后,越发式微,有日薄西山之态,如今多加与其余四国联系,联姻也好交易也罢,都是相互牵制,不至于太早撕破脸皮。德鲁伊公主是自己一个远房堂妹,嫁到哪去都一样,还不如让她作为北方帝国的一个筹码。正巧幽冥使者先找上门,面子上也算是赚到了。 他连礼服都没有换,直接走到金碧辉煌的皇宫主楼阿历克斯大厅里,看着阶下恭敬站立等待的四个幽冥国使者。这四个人身份都不一般,在幽冥帝国都有着至高的地位,其中一位更是尊崇的大祭司——幽冥的大祭司地位相当于北国的最高公爵。可见他们君主对这次的联姻倒是很看重。 理查德大大咧咧地往宝座上一坐,翘起了二郎腿。他知晓自己最终还会让他们带走德鲁伊公主,但就是非要端一端架子。 “幽冥使者们,抱歉让你们久等了。”语气毫无愧疚之意。 “国王之歉意,在下不敢担受。”虞伯舜说着,四人一同躬身行礼。 “贵国倒是诚意十足啊,这么大的排场。不过我呢,很舍不得我的德鲁伊公主。”理查德挑高声调,语带讽刺。 底下四个人面不改色,但内心中的吐槽无比一致:舍不得你妹。 虞伯舜不慌不忙说道:“我们国王完全配得上德鲁伊公主,她在幽冥国便是皇后,不会受一丝半点的委屈。另外,我们愿意给贵国提供十万亡灵,由我们将其转化为能源,供贵国所用。” 理查德冷笑:“十万亡灵的能源不过等于北国半年水晶矿,没什么稀奇。动动嘴皮子谁都会,重要的是你要说服我。” 王既晏站在北国皇宫的阿历克斯大厅中,听着虞伯舜和理查德五世一来一往的交谈,两只眼睛滴溜溜转着悄悄打量这里。 北国的王宫建筑之华美可与莫斯科克里姆林宫相媲美,在白雪映衬下越发像是个童话的城堡,唯美,但也荒凉。可是吊灯的光映衬穹顶十字架图案流光溢彩,壁炉里的火熊熊燃烧着,热情而炽烈,将一切都镀上金子般梦幻而温暖的颜色。 理查德五世斜倚在宝座上,以怠慢到近乎失礼的态度接见他们,她倒不是多反感。北国国王彰显着最纯粹的张扬,北方帝国几百年来的骄傲。她又看到王座旁边有一个侍立的高大男人,冷冷地站在阴影之中,板着脸散发压抑的气场。 第9章 她想那个应该就是贝尔伦亲王了。这个男人同他们一样,并不属于这里。 “我们国王此次诚意十足。”虞伯舜不慌不忙继续说着,“我们还带着厚礼。三位。”他半转过身示意,既晏匆忙回过神,从脚下随身携带的箱子中一件件捧出礼物,恭敬地举过头顶后,递给她身旁的小祭司林明思,林明思转而递给祭禳哈桑,一个人一个人传过去,最后被送到北方帝国张狂的国王面前。 镶满宝石华美的王冠,永不凋谢的花冠,还有一把短自动步枪。 随着枪支被既晏双手捧了出来,理查德的眼睛闪烁了一下。他懒懒地走下王位,随手翻看着那些礼物。侍立的男人依然如雕塑站在那里。既晏越发肯定她的猜测了。 “嘿,我可不缺这些,想必你们国王也不缺吧。”他随手拎起花冠看了看又放下,“不过对于这个,我感兴趣。”他突然直接从既晏的手中拿起步枪,熟练地摆弄起来。他拉开枪栓,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既晏的额头。 四个人都愣了一下。王既晏的双手悬在半空,仍然保持者捧着礼物的姿势,似乎僵住了。虞伯舜率先笑道:“陛下真是爱开玩笑。” 理查德的手指扣住扳机:“六十年前,五国之间相互约定相互不得使用火药武器,你们国王此举,是在暗示我吗?” “只是供陛下欣赏收藏罢了,没别的意思。”这回开口的是林明思。他颇为忧心地看着那把枪。 既晏一动不动立着,面不改色。《大陆协约》尚在,理查德不会贸然开枪,可她的呼吸却不由稍微急促了起来。枪口望着她,就像是死神的眼睛。她左手上佩戴的银戒指在发热,连同那红宝石的眼睛都像是活过来了似的。虞伯舜警告地看了王既晏一眼;既晏却依然望向贝尔伦,对方的眼光飘忽,不知落在何处。 理查德笑了一声,手指作势在扳机上一勾,却抬起了枪管,转身走向王座。 “很好,这个礼物我喜欢。我愿意把德鲁伊公主嫁给你们的国王,北方帝国和幽冥帝国缔亲,希望我们都不要食言。” 既晏轻轻松了一口气,她轻轻将左手放下来,手心完全被汗水浸湿了。 当晚,为庆祝德鲁伊公主订婚,北方帝国皇宫举办了盛大的舞会。大厅被布置得富丽堂皇,成桶成桶的香槟从地窖之中搬出来,所有的王公贵族都被邀请到了皇宫之中。北方帝国的舞会礼仪延续了文艺复兴时代,贵妇穿起华丽的长裙,挽起繁复的发髻;绅士们身着晚礼服或是制服。整个大厅放眼望去,金光闪闪一片土豪。 美丽的德鲁伊公主是今晚舞会的主角。她有一头棕色长发和明亮的灰眼睛,人如其名,就像是一棵秀美的橡树。尽管未婚夫缺席,但这并不妨碍一个又一个男士上前邀她共舞。连理查德五世也与她共舞了两曲。因为往后的日子,北国的贵族们再也没有机会同德鲁伊共舞了。 既晏不怎么会跳舞,所以她和哈桑一边勾肩搭背地在舞池里晃来晃去,一边留意着周围的情况。她看到虞伯舜邀请德鲁伊公主跳了一支舞。 踩着高跟鞋的德鲁伊公主比虞伯舜还高出了半个头,男女像颠了个似的,两个人居然还交谈得颇为愉快。既晏觉得好笑,忍不住露出笑容。哈桑一脸紧张地低声问她:“你笑什么,我没跳错啊?” 哈桑是幽冥国的祭禳,在“本”世界中是个法国小帅哥。如果他把胡子好好刮一刮,头发认真梳一梳,不要天天背心裤衩人字拖,的确是个帅哥。明明就是个好学上进彬彬有礼的好青年,非要把自己弄成一副电脑里存着400g苍老师教育片死宅男的样子。既晏说:“我是看到大祭司和公主跳舞,觉得好笑而已。” 正巧这时候曲子结束,哈桑说:“记着把握机会,但也不要太急,免得适得其反。” 既晏点点头,脸上笑意却更深了。 贝尔伦亲王其实开始并没有怎么注意那个小个子的女孩。 北国与幽冥国联姻,本来与他无关,他也不会去关心。他心中充满对哥哥的愤怒。即使当理查德胡闹一样用步枪对准了幽冥来使时,他也只是懒懒地抬了一下眼。 幽冥的女孩子站在那一动不动,也没有露出惊慌的表情,眼睛中反而还有点茫然,既不躲也不反抗,就像是假人任由别人拿枪指着脑袋,似乎还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这姑娘是真傻,还是城府太深? 舞会时,他站在角落里,没有邀请任何女士跳舞。虽然已经有几个贵妇小姐瞟着他不满地窃窃私语,他也毫不在意。他基本快和哥哥决裂了,何必给他的舞会卖面子? 这时候,他又看到了幽冥的那个姑娘。红色的礼服裙显得她腰肢纤细,身材曼妙,露在外面的手臂,脖颈,白得像是皇后森林里那些落在房顶的积雪。她的黑色长发随意绾起,已经落下来了几绺,但她却在放着酒水食品的长桌前徘徊,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吃东西。 本来不应该多看她一眼的,但是眼下他却突然有了种奇怪的冲动。 他推开挤在自己面前的人群,大步走了过去。 “这位小姐,我能有幸邀请你跳一支舞吗?”他这么说着,深深躬下身去。 当贝尔伦亲王突然邀请既晏跳舞的时候,她正在放着食物的长桌前徘徊咽口水,犹豫着“吃”还是“减肥”,贝尔伦径直向她走过来邀舞,虽然表情十分僵硬,好像不怎么情愿一样。 第10章 “当然可以,很乐意。”既晏挤出笑容,将手伸向对方,暗自祈祷一会儿跳舞时不要踩到他的脚,不然恐怕会被扭断脖子。 “谢谢。”两个人慢慢滑入舞池。贝尔伦脸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似乎他并不享受周围的这一切。 “您今天晚上看起来并不高兴。”既晏说。 “是吗。” “我注意到了,我很荣幸是今天晚上您第一个邀请的人。” “我并不喜欢这里。”贝尔伦说着,向理查德五世的方向看了一眼;对方举起手中的酒杯向他致意,“你知道,我和我哥哥素来不和。” “兄弟之间,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呢。”既晏仰着脸,黑色眼睛中闪着含义不明的光。 “和他,永远都没有这个可能。”贝尔伦说。其实他还想说,今天晚上他对一个陌生女子说的已经够多了,更何况她还是个外国人。 既晏没有搭话,一直到一曲结束,两个人都没再开口。然后贝尔伦亲王便提前退场了。既晏目送他高大挺拔的背影走出宫殿大门,四处看了看,并没有人注意到她,便也快步跟了上去。 贝尔伦沿着皇宫前冬青花园的小道慢慢走着。北方黑蒙蒙一片,看不清地平线,那里本来是他的土地,如今也被自己的哥哥夺走了。 深夜时,天空开始下雪。雪花纷纷扬扬落下,如神袛馈赠给这个世界的精灵。天空是比之幽冥的夜空更为纯粹的灰蓝色,像是寂海波涛之下的太古,涌动着死亡和阴谋的味道。 这里是个童话世界,华丽甜美,公主在将要嫁给异国国王,宫殿里举办盛大的舞会。在童话之中,一切都如此真实。唯独他的痛苦是真实的。失去了封地,失去了领土和军队……他现在,比之被哥哥控制的那些侍从和守卫,自己还会好多少呢?贝尔伦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肺都被冷得发痛。 身后有极轻的脚步声,每一步就像是落在地上的雪片。如果不是他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水味道,他不可得察觉到身后有人跟着。他回过头,看到既晏手中提着高跟鞋,赤脚穿着礼服站在寒风中仰头望着他,像是一株开在雪地上的玫瑰。 “不冷吗。”贝尔伦低低问道。 “不冷。”隔着纷飞的大雪,既晏的微笑都显得朦胧。 好像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就是为了与彼此相遇。 两个人并肩坐在花园中的长椅上,看着夜色中雪花飞舞,永无竟时。 “我出生在康汀奈特大陆上,永远隶属于这里。”贝尔伦语气低沉地说,“我从来没有去过‘本’世界,虽然我一直试图去了解那个世界。我常常在想,我沿着公路冲到尽头,会冲进‘本’世界的哪个角落。” 他侧过头看着既晏的侧脸。对方的眼睫毛在寒风中轻颤着,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我在‘本’世界活到十八岁,在那以前我并不知道康汀奈特大陆的存在。突然有一天,我遇到了我们国王。不然,那个时候,我就死了。” 第五章 沙漠与雪山 既晏声调平淡地讲述,贝尔伦静静听着,眼睛盯着飘落的雪片。 2010年冬天。两年前,既晏人生中最绝望的夜。她的师父去世了,尸骨未寒。那时候,也如现在这样下着大雪。 十八岁的她连夜赶到陕北榆林的毛乌素沙漠想要挽回这一切,却是在师父坟冢的红柳前痛哭失声。她以前从来不敢去面对的问题,如今却横亘在她的面前:直到师父死了,她才承认自己一直深爱着他。入夜后她在下着雪的沙漠中迷了路,跌跌撞撞踩着一尺厚的雪,眼泪流出来挂在下巴上,结成了冰。热泪复又涌出,淌过冰凉的脸颊。脚印踩了一圈又一圈。既晏走不出这片积雪的沙漠,正如她也走不出自己心里的雾霾。 就这样冻死在沙漠中,被沙尘和白雪覆盖,也是好的吧。既晏想。如果不能和那个人生同衾,至少也要死同穴。 幽冥王者在落雪的深夜里出现在她面前,他是个英俊挺拔的男人,金发即使在黑夜中也闪烁着阳光的颜色。那时他穿着白色长大衣,踩着风雪,从遥远的黑色地平线缓缓走到她的面前。他蹲下身温柔地凝视既晏,深蓝色天幕下棉絮一样的白雪纷扬而落,洋人说着流利的中文:“你迷失太久了,跟我回家吧。” 有没有一个人对你说出“跟我回家吧”,你就会流着眼泪,随他走入永夜。 雪花从彼此面庞的空隙之间急促飞过,洋人扶着既晏的肩膀,他的手大而温暖,直透过衣服传达到她的皮肤,蓝色的眼眸含着笑。王既晏想,如果那是路西法的引诱,她也甘心沉沦。 “你是谁?”既晏问。 “我是幽冥的国王。你的眼中有我喜欢的东西,被深埋的痛苦才有挖掘的乐趣。”他看着既晏, “来,我们做个游戏如何?” 既晏怔怔地问:“游戏规则是什么?” “我欣赏你的聪明。我可以给你能力,但你要用你的灵魂交换,成为我的幽冥长女。” “真是……俗套。”泪水再次从既晏的眼中涌出,她颤抖着嘴唇。她以为自己是冻疯了,所以看到幻觉也不觉得奇怪。 洋人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既晏莫名害怕。那一刻,他好像不是一个长相英俊的外国人,而是变成了毫无感情的机器。杀戮机器。他止住笑说:“俗套,但是永远都玩不腻。我想,就用谁最先的背叛来界定输赢吧。” 第11章 既晏害怕他蓝色的目光,于是垂下眼睛无声颔首,代表灵魂的出卖。并非别无选择,只是绝望之后的堕落而已。 那个洋人就是法伦,他的名字叫fallen,堕落的意思。法伦如同一把钥匙,开启了既晏与另一个世界的大门。 既晏突然笑了,笑得悲伤不已:“在那个时候,我真的是彻彻底底绝望了。我永远都不可能和我师父在一起。你也许不知道,他比我大了整整三十岁,比我父亲的年纪还大。当他死的时候,我也恨不得和他死在一起。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被他的师兄,也就是我师伯活活害死的,我却不能为他报仇。” “为什么?”贝尔伦问。 “因为我能力不够啊……”既晏低头盯着无名指上的银戒指,红宝石眼睛在雪中好像正流着血泪,“在‘本’世界中,师伯要人脉有人脉,要势力有势力。他的女徒弟,就是康汀奈特大陆中花都公主田蝶樱,我王既晏什么都没有,怎么同他们比?” “所以你就成为了幽冥长女。”贝尔伦淡淡地说。 “就算是出卖灵魂,我也愿意。”王既晏半仰起脸,让雪花飘落在脸颊上,“如果没有一点执念,无论是在康汀奈特大陆还是在本世界,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贝尔伦深深地叹息,呼出一团团白气:“是啊,执念总是要有的。” 既晏犹记得那时她坐在法伦的白色保时捷上,看着他冲过榆神高速公路收费站的etc通道,如同划破最深不可测的黑夜,忽然眼前一花,挡风玻璃外是一条从未见过的山路。 “这是哪里?”她蜷缩在副驾座位上,呆呆地看着窗外。 法伦侧过头对她微笑,正好把自己最完美的正面秀给她看个够,几缕金发落在面颊上,蓝眼睛里像是藏着一汪湖水:“这里是天堂。” 既晏第一个想法是,天堂你妹啊。 第二个想法是,国王亲自上阵色//诱,这个国家一定没人了。 法伦把车停下来说:“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只要再往前走一步,便是与这个大陆定下契约,永远隶属于此处,无论身在何方,都不可逃离。” 既晏叹息:“我不后悔。”连命都不怕会丢去,又怕什么契约呢。 其实说来也挺绝望的。康汀奈特大陆总是在缺人,然而其最神奇之处就是拥有“大陆契约”,将“本”世界的人以种种机缘拐到大陆中,从此以性命为忠诚之誓,永远不得逃离。 “这样的话,不就是集中营吗?”既晏坐在副驾上,失神地问。 “就算集中营,也是天堂一样的吧。我见过欲逃离大陆而自杀的人,魂魄最终沉入地狱,也未能逃离这里。”法伦笑眯眯道。 “好霸王的条款。”王既晏摇摇头,不再多想。 初次见到幽冥国全景,正巧是太阳初升之际。法伦将车开到了山腰,既晏俯瞰着山谷中这个宁静的小国,三面环山,山上是皑皑的积雪,一面是个深色的湖泊,竖在路边的红色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旗面上是眼睛的图腾。法伦在她的耳边说:“你所见的,就是我的国家,将来注定辉煌。” 既晏望着朝阳映照远处的雪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她想浮士德对着自己创建的海边王国大喊“请你停留一下”时,一定就是自己这样的心情。 “你喜欢雪山?”法伦问。 “嗯。”既晏点头。 “那好,那座最高的雪山名叫‘鬼王山’,就给你做领地了。” “诶?”既晏吃了一惊,随随便便就给了自己一座山,天下哪来这么大方的君主? 后来她才知道自己是被坑了。那座山上的白雪终年不化,特产为风雪和岩石,常居人口为零,可开采亡灵也少得可怜。所以说封给谁都一样,因为那块地除了在山下仰头欣赏外,基本没有别的作用……虽然既晏拥有了幽冥国一块最大的封地,贵为鬼王山领主,却不得不和别人在内城里合租了一套公寓,三不五时去自己的领地转悠一圈,然后在暴风雪来袭之前赶紧滚下山。 说到领地,既晏心知戳到了贝尔伦的痛处。她看着贝尔伦吐出的团团白气,但是她所呼出的气息却不会在寒冷的空气里凝结,就好像她是一座冰雕。 “没有领地,也许会活得更好。”对方的脸像是在黑暗之中冻僵了一样,只是轻轻应声,“从我十四岁开始,我就有了属于我自己的土地,可我苦心经营了皇后森林八年,还是,说没有就没有了。” “我知道……”既晏开口,却把后半句话咽了下去。贝尔伦不属于这个童话,所以他注定要被童话中的国王杀死。 “我知道您不甘心,我欣赏您的不甘心。”既晏轻轻说,“比起强者,我更爱执着而聪明的人。” 暗示,点到即止。 一个身影出现在他们身后不远的地方,盯着长椅上坐着的两个人,默不作声。 理查德五世披着一件毛皮大氅,看着自己的弟弟和幽冥国的使者并肩坐着,好像在低声交谈。女孩艳红的长裙如委顿长椅的花,他的弟弟还穿着蓝色的晚礼服,两人的背影看起来和谐极了。理查德阴沉着脸,如同凝着亘古的寒冰,连那双眼睛都似嵌入了生铁。 “你好像并不怕冷。”贝尔伦转移了话题。 “自从我戴上这枚戒指之后,我就成了这个样子。我得到的越多,失去的也越多,我的情感,我的记忆,我的感觉,慢慢都像是在退化,可我没有办法遏止。”既晏晃了晃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这是幽冥长女的戒玺。” 第12章 除了坑爹的封地,法伦给了她幽冥国五大高阶官职之一,“幽冥长女”,并授予金质纹章。幽冥长女虽然听起来很像是法伦的干女儿,但天地良心,这其实只是个官职。她同法伦是绝对清白的君臣关系。 幽冥长女是武职,必须由会魔法的女子来担任。在幽冥国图书馆里有第一任幽冥长女戎装的画像,一个面容模糊的黑发女子一手持剑一手持魔杖,在既晏看来她很像是在跳大神。一般来说,在康汀奈特的和平年代里,幽冥长女的工作基本等同于给国王打杂,比如说给每一位初来乍到的人介绍幽冥国的风土人情,偶尔给国王弹个琴解闷,或者动动嘴皮子讨论国家大事,再比如到北国充当礼仪小姐。既晏在心里补充道,还有亲自上阵色//诱他国亲王。 她犹记得那日法伦将幽冥长女的戒玺授给她。金发国王将她叫到宫中,只问她是否反悔,再既晏肯定回答“永不反悔”后,法伦突然牵起她纤细冰冷的手。既晏吓了一跳,本能地想要甩开。法伦温柔地斥责了一声:“别动!” 既晏不敢动了。法伦将一个发黑的银戒指戴到她的左手无名指上,戒指上镶着鲜红的宝石,是个眼睛图案。法伦说:“王既晏,我已把幽冥长女的戒玺赐给你,从此你开始掌握幽冥长女的力量,魔法与神力相容,智慧与勇敢并生。生生不息。” 既晏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指,上面镶着的红宝石组成一个眼睛的图案,让戒指看起来很像邪教的信物。起初她不觉得有异,几分钟之后,红眼睛突然像信号灯一样亮了起来。她感觉戒指之下的皮肤传来阵阵暖流,但这不是令人愉悦的温暖,而是一种带着刺痛的灼热。痛感瞬间便闯进了她的血管,似是水银薄皮的酷刑,遍布四肢百骸,每根神经都像是被电流击打,刀刃切削一样尖锐疼痛着,她惊叫一声,一幕幕痛苦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涌入了她的脑海。 ………… …… ……田蝶樱说:“王既晏,你就是很没用。你连你自己的师父都救不了。” ……师父说:“你走吧,既晏,就当我已经死了。” ……师伯说:“我没有杀你师父,他是我的师弟。你不要无理取闹了。” 既晏支撑不住了,她觉得自己的血管都要爆炸。她跪倒在皇宫美丽而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冷汗从额头滚落而下。她仿佛能听到血汩汩从体内流出的声音。她本来是刻意要遗忘掉的种种,却突然从记忆的最深处之中翻滚上来,如同最锋利的刀刃,一刀一刀,将她凌迟得体无完肤。 ……妈妈对着她咆哮:“我最后再管你一顿饭,你吃完就滚!” ……爸爸把她推倒在大街上,当着围观许多人的面,对她拳打脚踢…… ……老师把她写的作文撕个稀烂,吼道:“整天不好好学习就想些乱七八糟的事,一辈子都没出息!” 既晏沉痛地呻吟了一声,她看到自己年幼的哭泣的脸庞,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眼泪早就流干了,为什么在此时此刻她仍然想要流泪……原来幽冥长女的力量就是痛苦和绝望……她忍着浑身叫嚣的疼痛,右手摸索着摘下戒玺,从幻象之中挣脱出来,身体不住颤抖着,眼泪郁积在眼角,既晏咬着牙不肯落泪。 法伦说:“幽冥长女的戒玺在排斥你,你必须要忍受痛苦,用你的意志去征服它,才能获得其中的力量。” 既晏茫然地点头,眼神飘忽地望向她的国王。法伦的微笑近了一些,他凑近着既晏冷汗涔涔的脸,低声呢喃,如同蛇的诱惑:“幽冥长女的戒玺有两层封印。你自己打破一层,我为你打破另一层。如果你有成为幽冥长女的资格,你也有资格成为我的王后。” 既晏也曾问过法伦,绝望的人那么多,为何会选中她,而且她本来什么都没有,为什么突然之间,像是做梦一样,就成为了幽冥长女。法伦的回答是:“不是我选中你,而是幽冥长女选中你。” 这个回答她王既晏也就解读为废话,从此法伦zhungbility的形象在她心中根深蒂固。 “后来,我一次次忍受痛苦,感受着这枚戒指所带给我的,终于,我成功地打破了第一层封印,成为了幽冥长女……”既晏看着夜色,目光飘到背后北国皇宫最高的建筑物——皇宫钟楼顶端的十字架上,脸上倒没什么愉悦的神情,似乎对她而言这只是件很平淡的事情。 “那么第二层封印呢?” “第二层封印要我的国王来打破,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直没有这样做。因此直到现在,我所掌握的幽冥长女的力量,只有五成而已。” “你爱你的国王吗?”贝尔伦沉默了一下,然后问。 “爱?当然爱!”既晏说,“不然,我还能爱谁呢?我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给我的。”她似带暗示地望向贝尔伦,眼波流转,却在漫天的大雪中消融为茫然。 贝尔伦起身说:“我们聊了太久了,我累了。我送您回房间吧。” “贝尔伦亲王。”她叫道。 高大的身影停住脚步,站在路中央,像是最挺拔的一棵冬青树。 “幽冥国一直、一直都欢迎您。” “您也许猜到了,幽冥国储备有军火,还有秘密武器。” “我们彼此需要。” 既晏慢悠悠地说完这三句话,掸了掸落在头发上的雪。 贝尔伦一言不发,继续向皇宫走去。既晏在他的身后深深勾起唇角,微笑得如绽开的雪花。 第13章 第六章 表白与阴谋 天刚蒙蒙亮,既晏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套马杆的汉子你威!武!雄!壮!” 富有张力而荡涤心灵的歌声回荡在客房上空。既晏正梦着自己抢银行往麻袋里一把把装钱,被铃声吵醒,骂了一声,伸手从枕头下摸出手机,一看来电显示是“林明思”,没好气地接通。 “喂?” “既晏,还睡着呢?”林明思是幽冥小祭司,在“本”世界是音乐学院的高材生,据说会六种不同的乐器,其中一种便是他“宛若中提琴充满感情低诉的磁性的嗓音”,但此时此刻既晏听到他的声音只想掐死他。 “拜托,昨天我和亲王互诉衷肠到凌晨一点!” “凌晨一点就熬不住了,还好意思说自己是大学生?我就是跟你说一下,北国下大雪,公路都走不成了,我们可能要在北国多留几天。没事了你继续睡吧。”电话挂了。 “就这点小事还要给我打电话,真是……”既晏哼哼唧唧翻了个身继续睡。 林明思挂了电话,对早餐桌上正用纸巾细心擦着餐具的虞伯舜说:“王既晏做到了第一步,接下来是按计划行事吗?” 虞伯舜点了点头:“继续按计划走。” 幽冥国的联姻的确是心怀鬼胎。他们要做的不仅仅是迎娶德鲁伊公主——事实上,德鲁伊公主只是可有可无的一个道具。 素闻北国兄弟俩不和,他们所作的除了简单的挑拨离间,更是希望能在北国搞一场颠覆性的政变,以削弱北国势力。其实这一步的确是颇为冒险的:如果理查德五世并未褫夺贝尔伦的权力,或者兄弟俩也不像传言中那样闹得那么僵,幽冥国别说搞破坏了,恐怕还会弄得里外不是人。 就连所谓大雪阻路,也是为了争取到贝尔伦亲王的借口。 既晏一想起自己未来只要有机会见到这位亲王就要凑上去,还要用自己文艺伤感四十五度仰望天空一半明媚一半忧伤包装后的语言来进行“亲~加入幽冥国vip么~现在加入八折还包邮哦亲真的不考虑么~”的洗脑就莫名无力。 贝尔伦依然坐在冬青花园积了雪的长椅中看雪。他不想呆在房间中,那种压抑的气氛会让人想自杀。他知道既晏正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看着自己。她穿着一件毛呢的红色大衣,这个姑娘好像格外偏爱红色,那是他哥哥所喜欢的颜色,穿在她身上并不显得刺眼,反而像是雪中盛开的鲜花那样显得明亮而美丽。 “不要跟着我。”贝尔伦终于忍不住冷冷开口,蓝绿色的眼睛映着雪花的苍白。 “我只是在看雪。”既晏的脸被冻得通红,她却浑然未觉似的。 “在哪里都可以看雪。” “我喜欢雪里有你。”既晏说这话的语气真是专注又深情,不去表演话剧简直屈才了。如果是米琮此时此刻在这里听到她说出这句话不知道会不会直接拍桌笑死。如果法伦听到她的表白呢?她仰起脸扯起自嘲的笑容。他也会笑话她的吧。 贝尔伦冷哼了一声,转身沿着冬青小道继续走着。王既晏依然跟着他。 “不要跟着我。” “等雪停了,我自然就不会跟着您了。”既晏语带暗示。她相信贝尔伦是聪明人,不会听不懂。 贝尔伦回过头看着她。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只有十步,隔着大雪对视着,背后是童话世界一样的城堡庄园。既晏恍恍惚惚地想,多像琼瑶剧中的镜头啊,背景音乐一定要是“海可枯石可烂天可崩地可裂我们肩并着肩手牵着手手牵着手手牵着手”。 “我现在只是个废王。我没有土地,没有水晶矿,没有军队,甚至没有人身自由。” “有您就够了。您一人,足矣。” “我并不想把我自己逼迫到绝路上。北方帝国说到底还是我的家。” “我不会为难您,但我的大祭司就不一定了。” “你在威胁我吗,幽冥长女?”贝尔伦慢慢走近王既晏。 “不敢。” 贝尔伦停在离既晏只有一步的地方……没错就是只要一伸手就能掐死她的距离。 “你们会帮我的。”他的喉结上下动了动,终于有些艰涩地说。 “当然。”既晏笑了,贝尔伦看着她的笑容,也僵硬地扯起嘴角不自然地笑了一下。然后既晏便伸手拿起贝尔伦挂在颈上的十字架吊坠,仰头轻轻吻了上去。金属制的十字架缠绕藤蔓复杂的纹路,映着女孩形状美好的嘴唇,像是个不祥的符号。 尽管这是阴谋运作的环节之一,但场景还是挺唯美的,就像是童话里所应该有的情节。而且凑这么近来看,贝尔伦其实非常英俊,就算他寒冷的冬天冻掉了他的表情和柔情的眼神。 然而突如其来的不和谐的声音打断这如童话剧的一幕。 “套马杆的汉子你威!武!雄!壮!” ……如果有可能的话,既晏很想把自己的手机给砸了。她极为尴尬和抱歉地对贝尔伦笑了笑,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把电池抠了。 不远处城堡的楼上,理查德五世脸色难看地叫来了侍卫队长。 “给我多派些人看住亲王,不要让他和别人接触,尤其是幽冥国的人,明白吗?” “是,陛下。” 理查德五世盯着雪地中一红一蓝两个身影,冷冷笑道:“贝尼,真想不到你会注意到一个这么普通的女人。” 第14章 贝尔伦转身走在雪地中,手不自觉地摸着刚才被既晏所吻过的十字架。在十字架的背面站着一个小纸团。他见四下无人,便展开来看:五日之后半夜,宫中将有人制造混乱,您只要想办法跑出皇宫,有人接应。 贝尔伦默默将纸条揉成一团。 既晏回到客房,给手机装上电池后开机,想看到底刚才是谁这么没眼色给她打电话,一看未接来电是个陌生的号码。 该不会是学校里的什么烂摊子吧?上学期她加入了一个社团,一学期各种破事烂事差点把她烦成癫痫,寒假还不让人安生。她颇为不安地回拨了过去。 “喂~~”电话接通,那边是个娇媚慵懒的女声。 既晏第二度想把手机砸了。“田蝶樱?!” “啊~是我啊。我说王既晏,为什么我用上次的那个电话号码,每次给你打电话都是占线啊?” “因为我已经把你的号放进黑名单了。”既晏冷冷地说,“有什么事?” “呸,你怎么这么绝情啊?我就想问你,后天我师父六十大寿,你是他师侄女,来不来参加寿宴啊?” 既晏虽然很想呵呵两声挂掉电话,但她还是压住了火,跟读书机器一样平板地说:“抱歉我因公出差去了北国没有空去另外我师父已经去世我现在和你们神霄派没有一、星、半、点的关系,请不要联系我了谢谢。”不待田蝶樱回话,既晏便挂了电话,然后把这个号码也拖进黑名单。 本来好好的心情都被这个电话破坏了。两年前发生了那样的事情后,田蝶樱居然还有脸邀请她?不怕她师父折寿么?还是故意想要她难堪?既晏越想越生气,恨不得立时变身超级赛亚人扛起大刀杀进花都。 王既晏在楼下客房的偏厅里找到虞伯舜。堂堂幽冥国大祭司正窝在一张沙发中捧着高大上的外文杂志《playboy》装x,脸上掩不住深深的疲惫,特别有梨花带雨受的气质。既晏告诉他事情已经办完,他们分分钟就可以滚免得讨嫌。 虞伯舜大大方方把色情杂志放在膝上,抬起头意味颇为深长地说:“离间计第一步,还是要你这样的女孩子啊。” “对,像我这样厚脸皮的上阵最合适不过了。”赌气话让王既晏说得一脸平静,如同说“今天天气真好”一样。 “接下做好你自己的事,别多事,明白吗?”虞伯舜说这话的时候有种奇异的压迫感,好像这个房间突然冒出了一个巨大的背后灵在为他助阵一样。而且那个背后灵一定还是贞子的造型。 “难道在大祭司眼中我属于猪队友?”既晏冷笑一声,“放心吧。我明白。” “那就好。”虞伯舜点点头,又恢复了病怏怏的弱受样子,“北国冬天风景宜人,雪景很罕见。你不妨多走走看看,去吧。” 祭禳哈桑伏在书桌上一字一划地写信。 “林,你过来看看,我觉得我模仿这人的字迹还是很像的。” 林明思走过去拿起那张纸看了看。哈桑得意地说:“我在布雷斯特的事务所工作时,经常模仿别人的笔迹签名或者写通知,以前还有个英国人专程来找我干这事呢。” “是啊是啊,办假证中的高端人物。”林明思说,“字迹模仿得自然没得说,就是不知道口吻模仿得像不像,会不会让贝尔伦的副官起疑。” 哈桑想了想,说:“贝尔伦亲王不擅长与别人打交道,想必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口头禅,所以措辞得体就行了。” 那封信是这样写的: 我亲爱的副官埃里克: 我在温特城遇到了一些事情。希望你能在1月25号,即我写这封信的5天之后赶到皇宫接应我,派可信任的人代劳也行。另外请一定要保密,因为牵扯到“皇后森林”的独立事宜,等我们会面后再商榷。 您诚恳的 亲王贝尔伦 2012年1月20日 “找个机会悄悄把这封信寄出去。我想用不到两天就能送到皇后森林那位倒霉的副官手中了。好了,接下来我要造一张小纸条赝品了。”哈桑没心没肺地笑着,乱蓬蓬的卷发下,黑眼睛闪着单纯而快乐的光芒,好像根本没有意识到他是在做什么。林明思接过那封信小心地藏好,拍了拍哈桑的肩膀:“等这件事办成了,我的乐队也就要组建起来了!” 是夜雪霁。天空中出现几点淡星。既晏站在城堡顶楼吹着寒风夜观天象,得出结论那些确实是星星。这里的星座并不同于“本”世界,她什么都没看出来。但是她看到西边有一颗红色的星,很像是“本”世界中的荧惑星。 她想起师父对她说过“荧惑守心”,好像是不祥的征兆,可是在这康汀奈特大陆,谁又说得清呢? 师父。既晏心里沉甸甸地难过着。 那个女人死的时候,师父的头发几天之内就变成了花白的颜色…… 师父临死的时候并不想见自己…… 师父不想要自己给他报仇…… 她打不过害死师父的罪魁祸首…… 她眼前突然又浮现法伦的脸,还有贝尔伦走在雪地里的身影。她艰难地举起自己的左手,看着那枚戒指,脸上拧出一个很难看的微笑。 师父,我现在是幽冥长女了。王既晏做不到的事情,幽冥长女也要试一试。 城堡里晚饭已讫,弥漫着酒足饭饱的慵懒气氛。一位侍女端着锡盘,上面盛放着食物,准备端去亲王贝尔伦的房间。 第15章 本来,国王理查德五世对贝尔伦的看管还不是十分严格,只要他不出宫门就可以;但上次见他同幽冥国的使者交谈甚欢,便大为不快,现在他十米之内必有一个以上的侍卫监视着他。贝尔伦愤怒然而亦无奈,索性消极以待,平日里连房门都不出,饭菜一律由侍者端过来,倒弄得和真正的监禁没什么两样。 “抱歉,女士。我要检查一下。”在贝尔伦亲王的房间门口,侍卫队长拦住了侍女。 “请便,大人。”侍女很配合地将餐盘端到队长面前。侍卫队长仔细查看了一番,发现其中一个盘子里,面包下露出半张小纸片的角。他抽出那个纸片一瞧,只见上面写的是: 我是副官埃里克。五日后半夜,宫中会有人制造混乱,您趁乱从皇宫的后门跑出去,我会派人接应您。回到皇后森林,我们再商议独立的计划。 侍卫队长仔细看了看那张纸条,不动声色地又将纸条放回原处。他压低声音问那个侍女:“这个盘子都有谁碰过?” 侍女回答:“起初它是放在厨房临着走廊的窗台上,并没有人去管,谁都有可能碰到。” 队长不再问了。他挥挥手,让侍女将盘子端进去,就好像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气,命令手下们看好贝尔伦,便向走廊尽头理查德五世的寝宫走去。 侍卫队长服侍理查德五世十余年,除了锐利的眼睛和强健的体魄,更是拥有绝对忠诚和国王的万分信任。即使他没有拿走那个作为谋反凭证的纸条,比起自己的亲弟弟,理查德也会信任自己的侍卫。 第七章 婚礼与出逃 “感谢北国皇帝这两日的盛情款待。愿今后北方帝国同幽冥帝国多相往来。” 幽冥国的使者于翌日向理查德五世辞行,带着德鲁伊公主和少得可怜的嫁妆离开。 理查德又恢复了他那骄傲而散漫的样子。他似乎昨晚一夜都没有睡好,眼睛通红,头发也没有打理,乱得像只刺猬。他只把使者们送到宫殿的门口,目送三辆高档轿车和一辆轿车绝尘而去,在积了雪的街道上留下数行车辙。 国王这个样子送行远嫁的公主多少有些失礼,不过幽冥使者没有计较,他自然更不会在乎。他望着雪晴后白得发亮的天空,把本来就凌乱的头发抓得更乱,随后像受不了那光一样,闭上眼喃喃自语:“贝尼,原来你早就计划好了……既然如此,那么我就陪你玩到底吧。看一看,到底谁才是这个国家的王……” 尽管雪已经停了,但公路上的积雪还没有清理,汽车轮胎上上着雪链,道路非常难走。本来开车十个小时就能抵达幽冥国内城,结果他们活活开了一天一夜。等到了内城,已经是第二天上午。既晏看到晨曦勾勒出自家皇宫黑色的尖顶在天空中的轮廓,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倒在方向盘上睡一觉。 在接风宴上,既晏趴在盘子里睡得天昏地暗,一口饭都没有吃。等她迷迷糊糊醒过来的时候,看到皇宫大厅顶悬挂的水晶吊灯和高高的五彩玫瑰玻璃窗。自己正躺在皇宫大厅里一张长沙发上。她吓得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白色大衣从身上滑落下来。那是法伦的大衣。 “陛下!”她有些惊慌地擦掉嘴角的口水,看着背对她坐在壁炉前低头不动的法伦,不知道是先道歉还是先行礼。 “辛苦了,幽冥长女。”法伦头也不回地说,“休息得怎么样?” “抱歉,陛下,我……” “不必道歉。毋宁说,该道歉的是我。”法伦站起来,脸上挂着一贯温和的笑容走到她的面前, “你是否会不悦,因为我即将迎娶德鲁伊公主。” 既晏扯起嘴角干笑了一下,如果是别人这么跟她说,她肯定会顶一句你丫有病啊;但是自家boss面前也不好造次,她只能垂下眼睛,恭敬地说:“不敢。我应该恭贺陛下。” 法伦的眼中闪动奇异的光芒,就像是小孩发现了什么新鲜玩意儿那样的兴奋神采。 “你还愿意再为我弹奏一曲的,对不对,幽冥长女?”他的语气那么诚恳,就跟挂了科的学生央求任课老师多给点平时分一样。 既晏心情复杂地走到钢琴前,这次弹的是唯美忧伤版神曲《爱情买卖》。她觉得也许这样能唤回自己的神志。不该奢望的事情,最好就不要去想。 法伦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她身后,伸臂从背后轻轻环抱住她。既晏大惊之下,手指碰错了一个音,随即停了下来。 “别停,继续弹,我喜欢听……”热气喷洒在耳朵后的皮肤上,既晏觉得如果可以的话她一定会浑身哆嗦。她甚至感觉到法伦的脸凑近她的头发,也许轻轻吻了她的头发也说不定。他离她这么近,可是她却忍不住战栗。 说实在的,《爱情买卖》有什么好听的啊,就算是唯美忧伤版…… 恰好在这时,窗外炸开璀璨的烟花,灿烂热情,却转瞬消失在幽冥国度的夜空之中。 这一天是2012年1月22日,农历大年三十。没有团圆饭,没有和家人聚在一起,没有春晚可以看,只有冰冷的幽冥皇宫,颤抖着音符的钢琴,还有法伦的拥抱…… 既晏回狗宅的时候还晕晕乎乎的,走路时好几次撞到路边的墙。她在楼底下的信箱里看到有好几封寄给自己的新年贺卡,有田蝶樱寄来的,有中华城的司谏李昭落寄来的。她把李昭落的贺卡拿上楼,田蝶樱的贺卡直接扔垃圾箱。 第16章 她打开手机,想要给在“本”世界的父母打个电话拜年,犹豫片刻,还是发了短信过去。她总觉得,和他们说话有种奇怪的尴尬。 法伦一世和德鲁伊公主于公元2012年1月25日举办婚礼。婚礼评价大致可总结为三个字:冷,无聊。 这并非因为幽冥国的平民对于国王漠不关心,而是因为幽冥国人口实在太少了,从内城城门到皇宫之间的道路两旁,只稀稀拉拉站着一些看热闹的,想必在幽冥国婚礼相关报道的新闻稿配图上,围观群众还需要ps上去……林明思和哈桑全部被抓去充当壮丁,身穿轻骑兵制服,骑着高头大马走在婚车前面开道,既晏跟在车队后面压阵,甚至不用刻意去观察都知道德鲁伊公主的脸色有多难看。想来也是,德鲁伊是个贵族小姐,娇生惯养的,后半生却这样草草扔在个荒无人烟的犄角旮旯,能高兴才怪。 康汀奈特大陆的信仰各有不同,幽冥国信仰堕天使路西法,也是指当年幽冥国的开国皇帝路始皇。愿路西法保佑她…… ----分割线---- 贝尔伦亲王焦急地在软禁他的房间里踱步,又刻意装得如以往那般自然。 康汀奈特大陆遥远的北方,当黄昏如垂死的美人终于恋恋不舍地阖上她的双眸时,夜色便降临了。他暗自做好了打算:幽冥国的使者已经同他通气,自己的副官也会派人在今晚接应自己。只要他能够逃出去,逃回皇后森林,联合幽冥的势力,组件起一支军队,南下占领几个富有的郡县,然后宣告独立——等到时机成熟,他甚至可以篡权夺位,再也不用受到哥哥的牵制和压迫。 只要他先从这个鬼地方逃出去。 整个计划表面看起来的确万无一失。可是为什么他会如此不安,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呢?他一遍遍梳理着整个计划,脑海中一会儿是皇后森林皑皑的积雪,一会儿是自己副官埃里克纵马在雪地里狂奔,一会儿又是哥哥虚伪而跋扈的笑容。 到底哪里不对劲? 夜色越来越深了,天空中又开始飘起零星的雪花。天气并不好,但他也没有更多的选择了。远去报时的钟声敲响了十二下,世界逐渐陷入沉寂。 楼上突然传来一阵踢里哐啷的巨响,好像有几十个盘子摔碎在岩石上,深夜中几乎将整个城堡的人都惊醒了,骚乱声响了起来,有人踩着重重的脚步跑来跑去,还有交谈声“怎么回事?”“好像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情”之类的。守在贝尔伦房门前的侍卫匆匆跑到楼上去查看怎么回事,只留下一个坐在走廊中低头打瞌睡的年轻人。 就是现在! 贝尔伦推开房门趁着大家都上楼查看的混乱之中向宫殿外跑去,那个年轻侍卫被惊醒了,慌乱地想去阻拦他,贝尔伦对着他的脸一拳打了上去。他在皇后森林与严寒和饥饿的野兽们争斗了十几年,拥有强健的体魄,加之出其不意,竟然将那个年轻人打昏。 冬青花园的积雪上印下一行凌乱的脚印。 狂奔时吸进肺里的空气都感觉不到冷,反而是要爆炸了的热度。只要跑到皇宫之外,自己领土的人就会接应自己,然后他就自由了!跌跌撞撞的脚步,急促的呼吸回响在天穹和雪地之间。为什么今天冬青花园中这条路是这样的长…… 他看到了,在皇宫花园后雕花的拱形石门,外面好像停着一辆轿车。 埃里克果然派人来了!他稍稍松了一口气,大门越来越近了,一个小个子的男人站在车头那里,战战兢兢四处张望。 “贝尔伦亲王,我……我是卡尔,埃里克将军的近卫,他派我来……” “别废话,快上车。”贝尔伦低声道,暗自抱怨埃里克怎么派了这么一个蠢货过来。卡尔手忙脚乱地去帮贝尔伦拉开副驾驶座的车门,然而贝尔伦却僵住了。 砰。 贝尔伦感觉擦着他耳边好像高速掠过一阵炽热的风,就连那声巨响也被钝化了,他甚至没有反应过来,脸上就已经溅了温热带着腥味的液体。 北方帝国的亲王贝尔伦,头一次失去了冷静。他颤抖着看到卡尔倚着没有打开的车门滑到在地上,踩在被血染红的雪地里,他甚至没有抹去溅到脸上的血,慢慢回过头。自己的哥哥如同死神一般从雪地彼端向自己走过来,浅蓝色的眼睛中犹有嗜血的疯狂,脚印深深刻在雪地中,手中端着的那杆步枪在路灯的映照下,枪口还在冒着烟。 贝尔伦没有空再去想更多有的没的,但他还是在心里狠狠地埋怨幽冥使者:送什么不好,非要送步枪。 “贝尼……”理查德五世甚至是称呼他的昵称,但是他脸上所咧开的那个笑容,却让贝尔尼觉得这是他最为陌生的一个人,“你想去哪里?” 《大陆合约》规定国家之间不得使用火药武器,但并非国家内部不可使用。 不过现在计较这些,已经都没意义了吧。 幽冥国中文每日快报更新微博: #兄弟相爱相杀#昨日午夜,北国亲王贝尔伦策划谋反被镇压并发生流血事件,国王理查德五世拒绝采访,北国外交部发言人称北国已派遣军队前往皇后森林镇压反动势力,局面暂时得以控制。殴打事件为何会进一步升级,人伦悲剧,兄弟情深,该怎样挽救迷途的孩子? 既晏走在自己的领地鬼王山被白雪覆盖的山道上。天气很冷,她不由竖起了大衣的领子。这时候大约刚过零点,上一波暴风雪刚刚平息。白雪在夜色下泛着森蓝的光,而山下皇宫中,正在举办尽可能盛大的婚礼舞会。 第17章 既晏把手伸进大衣口袋中,戒指上红色的眼睛蠢蠢欲动,在黑夜之中闪着诡异的光芒。戒指与皮肤相贴合的部分,一股似水似气的暖意流入她的身体。起初,每戴上这枚戒指,便是一次难以忍受的折磨。伴随着身体的痛苦和纠缠不清的回忆,纷至沓来,如在火海冰山之间挣扎。王既晏硬是凭着那一股执着劲儿熬了过来。当她从幻境的荆棘中跋涉而出,以意志克服了这一切,她发现自己得到了多少,便失去了多少。 她素来倔强。大约是过分的自卑,总是在渴求一份不凡的力量,得到机会便不肯放手。越是痛苦,越要走下去。 为了得到幽冥长女的资格,王既晏一次次把戒指套进左手的无名指,在“本”世界中也是如此。有一次她在学校宿舍过夜,晚上戴上戒指后强抑的闷哼把她的室友们吓坏了,那次闹得差点拨打120。 到了2011年春天,这样的情况才有所好转,眼前浮现的画面不再是令她难过的往事,而是一些陌生的画面。黑发的女子,尸骸满地的战场,深色的湖面,山崩地裂。她曾询问过大祭司虞伯舜,虞伯舜回答她,那可能是以前某位幽冥长女向她传达的信息。 直到有一日,戒玺上红宝石所镶嵌的眼睛在黑夜中亮了起来,灼灼闪耀,长明不灭。幽冥长女的戒玺终于承认了王既晏,第一层封印被她所打破了。 然后,她慢慢地从中感受到了幽冥长女可怕的力量。陌生的记忆接踵而来,她莫名就学会了使用魔法和吟唱咒语,只要她控制得当体内流转的气息,她便可以轻易举起上百斤的重物……源起于戒玺中那种奇异的气流像是顺着血液抵经她四肢百骸,如被附身一样,在指尖洋溢着暖洋洋的气息。 这便是幽冥长女的力量,也是幽冥长女的可怕之处。她在黑夜之中打量着自己的掌纹,真想不到啊,两年前尚躲藏父母的殴打,众人都说她孤僻又可怜,还是爱上老男人的怪物,短短两年后,就站在了一个国家顶端。 在深夜中她模模糊糊地看到了一些片段,她好像看到自己被冻在一块冰中,惨白的脸在冰层之后流泪,有一个金发男子守在冰塑的前面,看不清楚脸上的表情。 她有点吃惊地睁大了眼睛。这是以前的幽冥长女想对她传递什么消息吗? “王既晏。” 她听见黑夜中有人沉沉地这么呼唤她,因为此时此刻是暴风雪来临前夕奇异的平静,因此她听到了这声呼唤,转过身,看到了黑夜中那个带着兜帽,像是个缩水版摄魂怪的身影。 “大祭司?”她奇怪地问道,“你怎么会来这里?” “舞会结束了。”虞伯舜淡淡地说,“国王说你不见了,我猜你是去了你的领地。” “大祭司是来找我的?” “不,我只是散步,恰好碰到你了。” 如果他不是虞伯舜,既晏一定会呵呵他一脸。半夜三更跑上雪山散步,闲得x疼? “快要刮暴风雪了,大祭司还是下山吧。”既晏说着往山下走去。与虞伯舜擦肩而过时,感觉他在兜帽下正认真地打量她。 “王既晏,你知不知道你和蒂娜公主有些相像?我是说长相。” “我听说过。”既晏的声音从前面的山道传过来。 “她并不叫蒂娜。她本来是中国人,中文名字叫秋雅。”虞伯舜低低地说着,“和你一样,国王将她带进了皇宫,养着她。” “口胡,国王没有养我好不好?我是自食其力的好不好?”既晏没好气地反驳道。 “别打断我。后来,国王却说,小雅她不是真正的幽冥长女,便将她送去萝卜国联姻了。” “大祭司请节哀……”既晏心里也是一阵无奈。三年前虽然既晏还不知道康汀奈特大陆的存在,也不知道虞伯舜和蒂娜之间发生了什么,但她从米琮她们的八卦中,不难猜出虞伯舜好像和蒂娜公主有一腿之类的。虞伯舜如今用这样文艺伤感的语调说出来此事,让她感觉很凌乱。 “哈,我有什么可悲哀的?”虞伯舜哂笑了一声,却终究没再说什么,同既晏一起下山了。 林明思在幽冥国呆的时间比较长,他以前跟既晏说过,以前国王是隔一两年就从“本”世界往幽冥国带一个女孩子,她们的共同点便是:年轻,长得相像。至于长得像谁,那可说不清了,反正都是黑头发的中国女孩。然而通常过上一段时间,国王就像是厌烦了她一样,或者降为平民或者远嫁出去,蒂娜公主想必就是其中之一了。既晏虽然表面平静,心里却泛起了嘀咕。国王控长成自己这个样子的女孩么?为什么要一个一个收集起来?如果最后国王也对自己厌烦了,那么她的下场会不会比蒂娜还要惨? 第八章 九歌剑与叶戈尔 据说皇宫下的地牢会比地面更暖和一些,即使在寒冬的北方帝国也是一样的。这是从地上那些华美漂亮童话建筑完全相异的另一个世界,对比鲜明得令人心寒。 贝尔伦坐在冰冷的石头地板上,默默地看着黑暗。他的左手边五步是一个朝上台阶,他就是从那里被推下来的。然后厚重的木制牢门锁上,连最后一点人造的光线都被挡在了外面。牢房里一片死寂。这让他感觉到很不舒服,有一种自己已经不知不觉间失明了的错觉。 他从来就不属于这个童话,就算硬是跻身其中,最后也落得这个童话最残酷的底层牢狱。 第18章 然而他现在却无暇去感慨这些。他在想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幽冥使者,自己的副官,还是哥哥。 他听到头顶好像有一阵骚乱的声音,听不太清楚。然而那扇木门忽然被推开了,光线一刹那照进来的他忍不住眯起了眼睛。有几个身强体壮的狱卒把他拖了出去。镣铐拖在地上叮当作响。然后他意识到这群人把他拖进了刑房,自己的哥哥正翘着二郎腿坐在一张舒适的椅子上,好像等待一场歌剧开幕那样悠然自在。 “贝尔伦,我的弟弟,我希望你能认清楚你现在的处境。”他甚至是玩味地看着贝尔伦被固定在刑房中央的十字架上。 十字架是北方帝国的象征和图腾,代表了神圣、贞洁与信念,也用来净化有罪之人的身体和心灵。 “自从我们的父亲去世后,这里的门就一直没有被打开过,你知道我是个仁慈的君主。”理查德五世语气的平静与眼中闪动的疯狂让贝尔伦莫名心惊不已,但他表面上依然是不为所动的冷酷。 “昨天晚上的事情,我们都看得很明白——你准备逃。你要逃回皇后森林,率领你的部下们推翻我。” “我并没有这样想。”贝尔伦沉着地说。即使双手被缚,他也保持着镇定。 年轻的侍卫递过来来一个托盘,里面有一封信。理查德不慌不忙地拿过信展开,在贝尔伦面前抖了抖:“很不幸,我们从那个被打死的杂种身上截获了一封信,是埃里克将军亲手写的,这里面提到你曾在几天前给他去信要求他派人救你。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把信寄出去的——我需要追查此事,但我现在至少知道,你和他商量逃出去,然后独立的事情。” 贝尔伦怔了怔,当他在晚餐的面包下面发现一张小纸条后,他认为那是幽冥国的使者同埃里克商议好将他救出。这个计划被哥哥识破时,他就有点起疑;如今哥哥提到了这封他根本就没有写过的信,他心头突然涌起一阵恶寒,如同被投入阳光永远照射不透水面的寂海之中:要么是哥哥蓄意陷害自己,要么是自己被幽冥使者狠狠摆了一道。 他宁愿相信后者。 他回想起幽冥国那个女孩红色的晚礼服和红大衣,夜色中她忧郁的笑容,温柔的语气,此时此刻都像是在嘲讽他的愚蠢和轻信一般。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么?我的弟弟?”理查德挑起眉峰。 “我们恐怕是中了幽冥国的圈套。”贝尔伦沉吟片刻。他本来应该身着威武闪亮的铠甲,以亲王、公爵的身份对理查德说出这番话,而不是像眼下这种情况,像个白痴一样被绑在十字架。 “少跟我谈政治,贝尼。你现在什么都不是,不是亲王,不是公爵,不是领主——最多,只算是我的弟弟。凭这一封信,我就可以把你送上断头台,你信不信?” 贝尔伦沉默着。说不害怕是假的,但他同时脑子快速地转着,想要理清现在所发生的这一切。自从他走进了温特城,就好像掉进了一个陷阱,成为砧板上的肉,处处都被算计。这在他看来,简直是不可忍受的事情。 “好啦,你不用这样瞪着我。”理查德五世深吸了一口气,稍微收敛了嚣张的神色,却更显骇人,“你是我的弟弟,我不会杀你,但我不会放过埃里克将军——在我看到他的头颅之前必须要委屈你。我要杜绝一切有可能的后患。” 贝尔伦奋力挣扎起来:“理查德,你不能这么做!埃里克为北国立过功,你要弄清楚情况再杀他!” 理查德怜悯地看了贝尔伦一眼,随即对狱卒们吩咐道:“十字架上的人是个十恶不赦的罪犯,但也是我的弟弟。你们只要不把他弄死了就行,至于别的不需要我教了吧?” ----分割线---- 既晏在“狗宅”的架子床下一箱箱往外搬着杂物,灰尘乱飞。米琮掀起床帏的一角,好奇地看着她。 “亲爱的,你找什么呢?” “啊,我要去拯救世界,所以要先找到我的宇宙无敌天马流星锤。”她随口应着。 “这样么……壮士,请干一杯翔,记得我永远在这里等你回来!” 王既晏没有搭话。她找到了在箱子底下压着的那个长形的布包。她慢慢地打开外面的塑料纸,再一层层摊开裹着的棉布,是一把三尺来长的剑,剑柄却有五寸长。剑鞘为桃花心木所制,呈红褐色,上有吉普赛镶的黑曜石装饰,阴刻三字:九歌剑。拔剑出鞘,剑刃锋利,剑身有云纹状血槽,不知淬了什么东西,也呈暗沉的红色。在靠近剑柄的地方,刻有一个小小的名字:丁释忧。 既晏盯着那个名字许久不语,指尖小心翼翼地抚摸着,突然,一滴泪落在了三个字上,就像天空骤降的雨一样。 丁释忧,丁释忧,就算念一百一千遍也不得释忧——那是她师父的名字。师父死了,给她留下了这个东西,就像楔在心中的一根刺,温暖而疼痛。 屈原《九歌·山鬼》中有这样一句: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谁华予。既晏为暮色已至的意思,也是她的名字。或许师父将这把剑命名为九歌剑,便有这样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思量。 而她如今,就要拿着这把剑去遥远的北方,但愿剑上不会因此而染血。 ----分割线---- 北方帝国皇宫下的地牢中,一个新来不久的年轻狱卒很懂规矩地正在给众狱卒分发香烟。 第19章 “长官,这是我从本世界带来的阿波罗联盟牌的香烟(coю3Апoллoh),没错,没错,我家是莫斯科的,从窗口就能看到美丽的克里姆林宫……还有这位老哥,您也来一根,来,我这有火……” 这个狱卒是上个星期才新来的,名叫叶戈尔,二十来岁的样子,长得倒挺讨人喜欢:棕褐色的头发紧贴头皮打着卷,斜带着鸭舌帽,总是在快乐地傻笑或哼着歌,看起来勤快又懂事。 然后他就像所有好奇心充沛的年轻人那样打听起关押在这座地下监牢里身份显赫的囚犯了。 “陛下授意我们,在皇家军队进驻皇后森林之前,那片土地以前的领主要老老实实呆在这个监狱里,但他又不能死——你明白我的意思吧?”一个络腮胡子的狱卒说道。他带着叶戈尔在牢房里巡视了一圈,特意用钥匙打开了那扇神秘而厚重的木门,让他看了看贝尔伦的惨状。 叶戈尔打着手电仔细看了看蜷在地上的人。贝尔伦穿得破破烂烂的,那头浅金色的头发也失去了光泽,变成了一种令人讨厌的褐色。高大的身躯倒卧在地上,紧贴冰冷黑暗的石墙,从高高的阶梯往下看去,倒像个小孩似的。地牢中太黑,看不清楚他哪里受了伤,但总之他的情况肯定不太好。 囚犯在昏睡之中似乎感觉到了手电的光,他不安地动了动,却没有抬起头看着阶梯上的刽子手们,好像已经没有力气,或者说,没有勇气了。 “真是奇妙。”叶戈尔啧啧赞叹,“监狱,果然聚集了这世界上的残忍,形成了一套严谨而美丽的,关乎折磨和死亡的艺术!您是怎么做到的?是怎么像魔鬼摧毁贤者,塞壬摧毁水手那样摧毁他的身体和意志,却留下他空洞的灵魂驻留躯壳之中!” 大胡子狱卒裂开嘴一笑:“小子,别跟我掉书袋,我听不懂。” 叶戈尔说:“我确信我看到他是不能动了,但为防止他是在迷惑我们而装出这样的可怜样,为何不直接挑断他的手筋脚筋这样来得快?” 狱卒摇了摇头:“挑断手脚筋的话,弄不好留下终身残疾,国王会不满意的。我们就连卸下他的关节都要格外小心。” 叶戈尔说:“如果及时地把断掉的手脚筋接起来,并不会造成残疾;在那之前,我想他是逃不出去的。” 狱卒嘲笑道:“老弟,你看起来像是精谙此道!” 叶戈尔稍微愣了一下,但很快便坦率承认了:“我之前在俄罗斯太阳帮中给一个头目当过小弟,然后我结识了一个家伙,能把这世界上所有的酷刑都如数家珍地讲出来。什么三千刀杀死一个人啦,把他身上的肉一片片刮掉;或者是德国纽伦堡的铁处女啦,不一而足。” “你对这很感兴趣吗,老弟?”那个狱卒转过头,认认真真地打量着叶戈尔。这个年轻人的容貌挺普通的,并不会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只有那双眼睛在深陷的眼窝里显得幽暗,好像没有一点光一样,在光线昏暗的地方乍看过去,让人觉得他的表情似笑非笑,捉摸不透。 “说不上感兴趣。”叶戈尔耸了耸肩,“有人把酷刑当做唯一的乐趣,但我认为这种看法是错误的。刑罚只是一种手段——不过对于这个贵族犯人,我倒想试一试。”他转身一边往外走一边说着:“鞭笞不需要用力就能让他感觉到疼痛,烙铁可以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却不留下疤痕,至于对付女巫的铁鞋,用在男人身上也有奇妙的效果。” 络腮胡子的狱卒没有说什么。等他回到脏乱无比的办公室时,他从乱七八糟的空酒瓶中找出一份监狱职工名单,新添加的那个名字叫叶戈尔·扎伊采夫,来自北方帝国第二大城镇斯诺城,职业为铁匠。但是这个年轻人,一点都不像铁匠。 贝尔伦陷入了昏昏沉沉的噩梦之中。他明白这群狱卒顾忌到他是国王的弟弟,并未给他动用酷刑,包括那个年轻人叶戈尔,虽然他总是把各种各样的酷刑经挂在嘴上。 叶戈尔是个很奇怪的人。他最喜欢做三件事情:第一是叼着烟在地牢里晃荡,第二是大段地背诵莎士比亚作品中的对白,第三是捏着嗓子唱怪腔怪调的歌曲。 当有一次别的狱卒喝醉了东倒西歪地在办公室睡大觉时,他偷偷拿着钥匙来找贝尔伦。 “贝尔伦·林奈尔。我没有叫错你的名字吧。” 贝尔伦抬头眯起眼睛,看着台阶上逆光而立的叶戈尔。 “希望你不要怪我们。”叶戈尔说道。贝尔伦感觉到他一身酒气,但叶戈尔却并不像喝醉了的样子。 “你的土地,到头来还会属于你。连带这个国家。国王罔顾手足之情,不遗余力地除掉你,我想你不会甘心。”叶戈尔索性在冰凉的石阶上坐了下来,低头看着贝尔伦憔悴的脸庞。 “……你想怎么样。”贝尔伦冷冷地问。 “我只是提前跟您打声招呼,别忘了,您本来是谁。”叶戈尔不再多说什么,站起身踩着沉重的步子离开了,留下贝尔伦在黑暗中若有所思。 叶戈尔的话别有深意,当然,贝尔伦不能排除这是年轻狱卒的醉话。但身处绝境之中,只要有救命的稻草,他都要拼命攥住。这是生活在北方寒冷地区人民的本能。 即使这样,叶戈尔只是个小狱卒,又能做什么呢?而他贝尔伦,在寒冬的暗无天日的地窖里一天天挨日子也真是够呛的。皇后森林怎么样了?埃里克又怎么样了?他亟欲知道,意志却在身体的疼痛和虚弱中逐渐消磨。 第20章 第九章 吻与封印 幽冥王国内城。 狗宅里,难得放假的王既晏正对着电脑屏幕上教务网后台成绩查询的页面怒拍桌子。 “有没有搞错!劳资英语才61分!卷面44!平时分90!我就算用脸滚卷子也不至于得这么点分吧!” “淡定吧。分不在高,及格就行,我这学期大物高数线代三门全挂了你信不信。”米琮坐在床上忧伤地叹了口气,“累感不爱啊。” “你不是具有预言功能吗?难道预测不到考试重点?”既晏半疑惑半挖苦问道。 “我是能预言,可是我连课本都看不懂,预言顶毛用。就跟我有汽油没汽车一样,难道指望我用汽油炒菜……”米琮痛苦地说。 既晏正想再笑话她几句,手机又响了。 “套马杆的汉子你威!武!雄!壮!” 既晏一看来电显示:虞老大,顿时头都大了。虞伯舜打过来电话,十有□□都没好事,要么是批评她最近工作懈怠,要么是让她收拾收拾滚去皇宫面圣。她一边在心中祈祷,一边按下了接听键。 “王既晏?陛下有事找你,你准备一下,二十分钟后出现在皇宫里。”啪,电话挂了,整个过程简单利索,通话时间十秒钟。 “我相信,虞伯舜他上辈子一定是一头欠了话费的折翼天使。”既晏咬着牙说,她合上电脑,随手从衣帽架上拿下大衣,“国王召我进宫,恐怕我又有得忙了。” 王既晏,女,二十岁,学生,兼职幽冥长女,害怕的事情之一,和她家国王单独相处。 就她的认知而言,法伦特别喜欢单独召见她,谈国家大事社会福利人民生计偶尔也可能会出现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的情况…… 既晏不相信法伦喜欢她,她当然更不可能承认她是有那么一点点喜欢法伦的。 比如说现在,法伦挂着慵懒而迷人的笑容坐在既晏面前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此时是下午两点一刻,可是透过王宫大厅玫瑰窗的光线却少得可怜,整个大厅都是靠头顶的水晶灯照明,显得室内的一切都带着淡淡金色阴影,光线不可企及的地方阴森森的,光线能照到的地方如画皮一般朦胧摇晃,恍如梦境。 暖黄的灯光柔柔铺洒下来,照得坐在既晏对面这厮眉眼英俊,棱角硬朗,身材美好,金发灿烂,简直让人不能直视、无法拒绝。既晏不敢跟他蓝色的眼睛对视,只好一直低着头盯着面前摊开的康汀奈特大陆地图,不规则的三角形大陆怎么看都像是条花裤衩,幽冥国恰好在裤裆的部位上。她恍恍惚惚地想,如果有人在幽冥国上狠狠踹一脚,整个康汀奈特大陆肯定都会很痛…… “你知道,我一直策划在北方帝国搞场政变,迎娶德鲁伊只是创造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法伦干净修长的手指指着裤衩北边的裤腰,声音慵懒,话语却很坦率,“理查德五世锋芒毕露,又不避讳恃强凌弱,是我幽冥国最大的威胁。幽冥国国力并不如北国,所以我要比理查德更先出手。” “贝尔伦亲王已经入狱。”既晏说,“陛下是打算再度挑拨北国国王和亲王,让国王杀死亲王吗?” “不,不。”法伦说,“正好相反,我要利用贝尔伦杀死理查德五世,然后由贝尔伦继位,成为新的北方帝国君主。” “这样做有什么好处?”既晏问道,“就算贝尔伦登基,北国也不太可能成为被幽冥所挟持的傀儡政权。” “在事情发生之前,不要贸然地说‘有可能’或是‘不太可能’。因为,我现在有四张牌,只要我合理地一一打出去,就算是双王也不能奈我何。”法伦慢慢地往桌子上放了四张扑克牌,三张是j,一张是q。他把黑桃q推到既晏面前:“这个代表的是你。” “黑桃q,上面的皇后是战争女神帕拉斯·雅典娜。”既晏看着那张牌,“四位皇后中唯一一位手持武器的。” “不错。黑桃j,丹麦人霍克拉,代表我的大祭司虞伯舜;红桃j,服侍查尔斯七世的拉海亚,代表小祭司林明思;梅花j,亚瑟王的骑士兰斯洛特,代表祭禳,法国人哈桑。” “您还缺一张方块j,对吗?” 法伦站起身,在桌子旁踱着步,似乎在思量着什么。 “西吉斯被我处死了,先知之位暂时空缺,但迟早都会有的。我暂时拟定让奥列格罗曼诺夫顶替。但更重要的是,我现在需要好好利用这几张牌。” 既晏心里涌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怪不是滋味的。她对于国王而言,不过就是一张牌而已,平时虽然被他收在手里,在合适的时候却会被毫不留情地打出去。雅典娜就算拥有智慧和力量,也只是印在硬纸片上的符号,牺牲了又何妨。 执迷不悟如她,早就该清醒了。她低着头偷偷看自己放在桌下的手,左手戒指上的红眼睛微微发亮,好像是个悲伤的眼神。她的眼前骤然又出现了那个幻觉的画面:她在冰层之下流着眼泪…… 她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准备说点什么打破这古怪而尴尬的局面。 一只手伸过来,轻轻抬起她的下巴。那手白净匀称,骨节修长有力,一看便知握惯了权杖与他人的生死;王既晏惊愕抬头望着法伦,头顶水晶吊灯的光芒瞬间刺痛了她的眼睛,让她有想流泪的冲动;但对方却敛了笑容,温柔而怜惜地看着她,就像是不得不面对两人的离别一样。那双蓝眼睛有如极北雪盖之下深蓝的冰层,在纯粹的冰冷中却令人忍不住沉沦其中,如同美丽的黑洞。 第21章 “幽冥长女……”法伦叹息了一声。既晏感觉他的脸突然间在眼前放大又缩小,她呆呆地看着眼前法伦形状优美的下颌和上下滑动的喉结,额头有一种奇异的触感,好像有个柔软而微凉的东西贴在上面,又离开了…… 以前既晏的母亲高兴的时候,也会吻她的额头。除此之外,二十年来,再没有人曾吻过她。 在西方,吻额头好像也是一种礼仪。 她却不知道国王亲吻自己额头的真实含义。她坐在那里,睁大眼睛望着法伦,像是中了定身术一样,一动也不能动,脑中一切思考都静止了。 两年前,冻得半死的王既晏被国王从下着雪的沙漠里捡回来;两年来,两人无数次单独相处过,国王调戏过她,拥抱过她,但这是第一次吻她。 这个吻意味着什么,她不知道。 法伦为什么要吻她,她也不知道。 她本来以为,自己这辈子只会爱一个男人,那就是她的师父丁释忧。金毛的外来品种,还是封建统治者压迫者神经病患者脑残者,她连看都不会多看一眼。 在她看来,下定决心的事情,就不会改变…… 既晏就像是被火烫到了一般,匆匆忙忙挪开眼睛,继续盯着放在桌子上裤衩地图,还有散落的几张扑克牌,雅典娜好像正在纸片中嘲笑着她,明明是美丽的智慧女神,此刻她却看到撒旦躲在雅典娜的裙裾后尖声诅咒。她的脸涨得通红,鬓角隐约渗出汗水,大约是室内太热了吧。 “幽冥长女,有时候面对你,我会想起一些往事。”法伦半眯着眼睛坐到她对面,攥着她的下巴,黑色和蓝色的眼睛隔着一层眼镜片对视着,一者探求,一者躲闪。两人之间是花裤衩般的地图。 “陛下想起了蒂娜公主?”既晏想都不想,掩饰般脱口而出。随即她就想抽自己一个巴掌。为什么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这么酸,语义听起来这么蠢,语境又是这样不合时宜! “不是蒂娜,是很早以前的事……”法伦的神色有些痛苦,然而他还是那样凝视着既晏,仿佛要将心中某个模糊的影子和眼前的人完全重合上,水晶灯轻轻摇曳着,折射出镜片后那双蓝色眼睛中钻石一般的碎光,“幽冥长女,这次终于没错了,你就是幽冥长女。我已将幽冥长女戒玺的第二层封印打破,从此你就是真正幽冥长女了……” 既晏疑惑而惶恐地看着他,法伦脸上再没有优雅的笑容,而是显出深深的疲态,那种忧郁而憔悴的表情倒有几分虞伯舜的风采。然而这样的表情很快就从他的脸上消失,一点痕迹都找不到了。 “抱歉,刚才我有点失态。现在我们继续谈北方帝国的事情吧。”他咳了两声,正襟危坐。 王既晏突然有点想笑,笑这样仓皇掩饰的法伦,也笑自己自作多情。不过也好,她恍惚地想,既然戒玺第二层封印被打破,她总算是从临时工熬成正式工,不知道可不可以申请更好的福利待遇呢。 两个人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若无其事地谈着,一直谈到下午四五点。法伦再没有其他逾矩行为,一副“我是正直廉洁好领导”公事公办的德性,让既晏莫名想要抽他。 这回,既晏从皇宫里出来,就不是满面晦气,而是满脸大便了。 法伦静静地看着既晏走出皇宫,他又蹬蹬跑到二楼,从楼上起居室的窗子中向下望,看着既晏独自走在皇宫的花园里,雪里留下一行脚印。穿着红色大衣的身影映在白雪上,如同扎在木头里的钉子。她从口袋里拿出手机贴在耳边,好像是在打电话。 法伦摘下眼镜,神经兮兮地扯自己的领巾,忽然仰面倒在地毯上,双手捂着脸,疯子一般笑着,可那声音听起来分明又是在哭;他又爬起来冲到楼下,坐在钢琴前毫无章法地弹起拉普兰《猫和老鼠》。 德鲁伊和一个侍女下楼查看的时候,琴声已经变成了款款的小奏鸣曲。 “陛下,你怎么了?”德鲁伊见法伦低头弹琴,看都不看她一眼,语气带着点不满。 法伦抬了下眼皮,目光越过三角琴支起的琴盖望向德鲁伊,嘴角深深勾起,十分秒杀苍生的一个微笑。 “我今天,碰到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呢。”法伦指尖下熟练地流淌一串琶音,“俄狄浦斯王一般的命运悲剧,每天都在上演。你说是不是,德鲁伊……” 德鲁伊灰色的眼睛迷茫地扑闪了一下,但也不以为意,她挥手遣退侍女,扭着纤细的腰肢走向法伦。 “陛下,我……”话未完,她双臂已经从后搂住法伦,玫瑰花瓣一样的双唇急不可耐地吻着对方,随即扬起形状优美的颈项,喉中溢出欲拒还迎的□□。 法伦的眼神黯了黯,马上恢复一贯优雅的微笑:“乖,德鲁伊,让我好好弹琴。” “陛下,您已经……”德鲁伊委屈地咬了咬嘴唇,“我知道您是和北国联姻才娶的我,可我们无论如何也已经是夫妻了。” 法伦弹琴的速度慢了下来,语气却带了些不耐烦:“既然知道是联姻,你也应当明白你的处境。上楼吧。” 德鲁伊不敢再说话,灰眼睛中含着泪。她并没有上楼,而是蹬蹬蹬径直地沿着走廊朝皇宫的中殿跑过去。然后她被坐在中殿沙发上无声看书的人影吓了一大跳。 虞伯舜抬起头,看着梨花带雨的德鲁伊公主站在中殿门口犹豫地看着他,似乎因为虞伯舜坐在中殿里,有点不敢走进去。 第22章 “为什么要犹豫呢?公主。”虞伯舜站起身温柔地说,张开双臂迎向德鲁伊,“何必让自己痛苦?” 德鲁伊愣愣地看着虞伯舜,又低下头。眼泪滴在地板上。她啜泣着,提起裙子扑进了虞伯舜的怀里。 ----分割线---- 幽冥长女戒玺的第二层封印被打破了。 既晏跌跌撞撞地走在内城的街道上,一直念叨着这一句。她扯下围巾,摘掉手套,随手从路边拢起积雪敷在自己的脸颊上。雪非常冷,简直要把手和脸皮一块都冻掉,她却浑然未觉。 从皇宫出来之后,既晏便开始察觉身体不对劲。随着情绪变动,体内好像有锅开水要沸腾了,她感到自己的血脉筋肉都慢慢凝结,非是僵硬,而是更为强韧。简而言之,她觉得一股新的不属于自己的力量源源不断窜入体内。而那力量的来源,正是不祥的戒玺。 幽冥长女的戒玺上的眼睛像快被打死的奥特曼一样拼命闪着红光,第二层封印解开之后,一如沉睡亿万年的凶兽被唤醒。她感觉到有种无法控制的气流和难以言说的情绪如狂潮涌进心房。血脉丹田间“气”四处乱窜,仿佛逼迫她接纳从戒指中流出的热,几乎要反噬她自身。她又攥起一把雪,稍一用力,雪全部化为水汽消失于掌心。她拼命默念于“本”世界所学得的神霄心法,调理呼吸,方觉得稍微平静了下来。心脏鼓动,眼前发黑,耳边有如钟磐嗡明。这一关总算是让她熬过去了。 她的国王法伦破除第二层封印,终于完全将幽冥长女之位完全赐予了她。既晏想着国王在她额头所印下的那个吻,无悲无喜,只觉得疲惫。 只是个吻而已,怕也就是个打破封印的仪式,没有别的含义。就像黑桃q雅典娜,一张纸牌,谁还会把她当做真正的女神。 在她每一次呼吸吐纳之间,她听见冥冥之中有人在对她说话:“永远都不要爱上他……” 既晏知道那声音来自于先代的幽冥长女。 如警告,如谶语。 永远、永远都不要爱上他…… 尽管未曾明说,既晏却清楚地知道,“他”指的是谁。 第十章 暴风雪与伏特加 北方帝国首都温特城皇宫的地下监牢。 贝尔伦已经算不清楚这是□□的第几天了。起初,他会根据吃饭的次数而收集稻草来计算日期,但是后来他放弃了这种记数方式。 □□的日子没日没夜过着。哥哥理查德五世来看过他几次,有时候会同他谈起两人小时候的事情(大多数是他们曾经相互厮打得有多激烈),有时候甚至亲手为他包扎被拷打出的伤口——绝对不是出于关心或是别的什么兄弟间崇高的情感,他看着他哥哥充满恶意地按压或是抚摸那些还渗着血的伤,就知道理查德只是为了确认他现在被折磨得有多惨。 他现在并不像计较这些——计较了也没用。 “你没有杀埃里克吧。”他最想确认的是这个问题。 “你好像很关心那个大胡子强盗?”理查德直接把酒精浇到他绽裂的皮肤上,疼得贝尔伦倒抽了一口凉气。如果不是因为镣铐加身,他会一拳就冲着哥哥招呼过去。 “他不是强盗,他是将军,我的副官。”贝尔伦压抑着火气,开口时语气依然平静。 理查德挑高了眉毛,用一种挑衅的目光看着贝尔伦,见对方眼睛里都蹿起了火苗,随时可能冲上来暴揍自己时,才懒懒开口。 “如果强盗够聪明的话,也不会被吊死在绞刑架上。”他这话似乎别有所指,浅蓝色的眼珠里却看不出什么端倪,只余一片平淡,如同讨论今天天气有多么的好。 贝尔伦的瞳孔猛地缩小:“你绞死了埃里克?你骗我!”他咬紧牙,声音仿佛是受伤的野兽从喉管中低吼出来的,锁链被他扯得哗啦响了一声。 理查德冷哼着松开手,站起身后退了几步,顺便掸了掸衣襟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仿佛贝尔伦是个什么脏兮兮的东西一样。 “总而言之,我知道你很坚强,我的弟弟。但我可以和你较量耐性,我手中的筹码可比你要多得多。” 贝尔伦扭过脸对着牢房里黑色的石壁,似乎再多看他哥哥一眼,就会由于极度的厌恶继而引发悲剧性事件。 理查德有些出神地望着他弟弟的后脑勺,对方浅金色的头发已经失去了光泽,显出一种不甚健康的颜色。小的时候,他们的父亲就总说贝尔伦比理查德长得好看,让理查德一下子记恨了十几年。如今,就算他不刻意去想,他也明白:英俊的相貌比起权力来,短暂且脆弱。回过神时,他竟然已经笑出声,顺手抹了抹因为太激动而又乱了的头发,带着猖狂的表情扬长而去。 理查德趾高气扬地走出地牢,马上换上一份郁闷的面孔。乌云在温特城上空迅速堆积,就像大军压城一样,风贴着地面卷过去,仿佛将一切都要卷到天上。暴风雪就要来了。 北方帝国的皇宫还是如同童话城堡一般。无论发生过多么残忍和血腥的事情,在音乐响起的前一秒,美丽的主人公便能在其中翩翩起舞。理查德命人将壁炉的火弄旺,正当他打算坐下来闭目养神的时候,有侍从进来说最高公爵巴尔德尔先生要见他。 “他来得正好,让他进来吧。”被打扰了休息,理查德没有表现出半分不悦。 “巴尔德尔见过陛下。”一个头戴水仙花冠,须发皆白的老者走进来对着他行礼。 第23章 巴尔德尔,在北欧神话中是光明之神的名字。他在北国威望很高。理查德的父亲在位时,巴尔德尔就尽心尽责地为北方帝国所操劳。即使上了年纪,腰板仍然挺得笔直。他总是惦记着国家所发生的种种事情,导致脸上过早布满了皱纹。 理查德并不太喜欢巴尔德尔仁慈宽厚的施政手段,他更偏向于雷厉风行,当断即断。然而作为北国元老级的人物,理查德还是非常尊重他的。 巴尔德尔和理查德寒暄了几句之后,假装不经意地问道:“陛下打算如何处置贝尔伦亲王?” 理查德说:“如您所见我们已经闹到这种地步,覆水难收。我的弟弟通敌、妄图造反,即使我的父亲在世,也不会宽恕他。我将他□□在皇宫监狱,没收他的封底,剥夺他的爵位,已经是最大的仁慈。” “光明之神、守护十字在上,愿你们兄弟俩得以护佑。”巴尔德尔声音颤巍巍的,就像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在教训不听话的小孩,“我看着你们俩长大,从小你们就天天打架闹别扭,没想到有一天会到手足相残的地步。我真有罪。” 如果不是对方是长辈,理查德一定会对他翻个白眼。他和贝尔伦兄弟俩的事情,轮得上巴尔德尔说“我有罪”吗? “兄弟之情比不上北方帝国的利益和荣光。”理查德生硬地说,“第一公爵为什么就不相信我的决定呢?” 老人像是被理查德的话吓了一跳,连连鞠躬解释自己不是那个意思。理查德看着对方满头的白发,有些于心不忍,只好安慰了他几句,承诺不会把事情弄得太糟,然后便盘算怎么把他打发走。 “陛下,我虽然从不以智者自居,但我好歹也在康汀奈特大陆活了几十年。”巴尔德尔似是劝告又似是警示,“北国已经不复三个世纪前的强大,每一个国家都在对北国虎视眈眈。在我看来,您最需要提防的是南方的幽冥王国。” “为什么?”理查德皱起了眉头。他才把德鲁伊公主嫁到幽冥国,举行婚礼的翌日他在报纸上看到了婚礼实况记录,其中有张发自幽冥国新闻社的照片,国王和公主的婚车开过幽冥国内城的干道,路两旁围了很多祝福的人群,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人群是处理上去的……婚礼在严寒的一月份举办,街道旁的民众却都穿着短袖衬衣和短裙,简直侮辱读者智商。 这样一个可怜的国家,能给他折腾出什么? “扮猪吃老虎,陛下。二百年前,花都就是这样从中华城中独立出去的,花都用了同样的伎俩。” “如果只是这个问题的话,那不必担忧。”理查德断然道,“幽冥国人员匮乏,连二十岁出头的小女孩都能当什么幽冥长女,一旦发生战争,她就得上战场。您能想象到吗?” “在‘本’世界中,法国的圣女贞德率兵打仗时也不到十八岁。”巴尔德尔忧郁地说。 “好啦,我明白了,我会多加留意幽冥国的动作。”理查德三言两语打发走了巴尔德尔,然后坐回壁炉前扶着头沉思。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头发乱乱地炸在头顶,比之炉中的火焰更显张扬。 他叫进来一个侍从:“去把提尔将军给我请过来。就说我有事要吩咐他。” 待侍从离开了,他慢慢踱到装饰的矮柜前,其中一格的玻璃后放着两个并肩而立的旧锡兵,一个穿着红色的军服,另一个穿着蓝色的军服。理查德打开柜子,将那两个锡兵拿在手里。他也说不清楚在这里怎么会出现这样两个小玩具,大概是哪国的使者赠给他的小礼物,或者是他们父亲小时候随手送他的,如今已经锡兵闪亮的军服已经发黑,一层层落着灰,就像在影射他和贝尔伦一样。 在号称北方帝国的战神,提尔将军走进来时,理查德将那个蓝色的锡兵扔进了火中。脸上犹带着笑容的锡兵被火焰所舔舐着,逐渐融化,成为灰烬的一部分。 “要坐稳皇位,我究竟还要干出多少残忍的事呢?”理查德五世看着跳跃的火苗想。 “喂,你真相信你哥哥杀了你的副官?”叶戈尔坐在地牢的台阶上问道,提灯放在他身边,自下而上照得他伟岸的身影有如西伯利亚地下矿工。他满身的酒气,手里还拿着不锈钢的伏特加酒壶,一口接一口灌,跟喝水似的,没有丝毫的醉态。 贝尔伦倚墙而坐,抱着膝盖不语。牢房里太冷,他已经确信自己中年之后一定会罹患关节炎。如果他能活到那个时候的话。 “喝一口驱寒。”叶戈尔把酒壶朝底下一抛,贝尔伦下意识地伸手接住,上面还残留着暖意,“苏联绿牌伏特加,掺了一点水,凑活吧。” 贝尔伦闷闷地喝了一口酒,感觉咽喉到食道都火辣辣烧着。 “别告诉我你是过来关心我的。”贝尔伦捏着酒壶,嘴上却并不领情,“我记得昨天是你提议用带倒刺的鞭子抽我。我不知道你他妈是哪来的主意。” “别这么说,兄弟。有时候我碰到喜欢的事情会变得比较容易失去控制,你知道男人都是这个样子:有人看见美女就匆忙脱裤子,有人看见金钱就两眼冒绿光,有人看见权力就化身为豺狼。” “你不应该呆在这里,你应该去做一个变态诗人。”贝尔伦说。 “哈,变态诗人?变态我是做到了;至于诗人,那是我十岁之前的梦想,我父亲因此赏了我一巴掌。”叶戈尔说,“我呢,这辈子就没做过一件让他满意的事情。我十四岁就离家出走,最后我索性就来康汀奈特大陆,把这里当成了家。除了偶尔回一趟莫斯科买点东西,我几乎都忘了‘本’世界的存在。” 第24章 “你刚才说我哥哥并没有杀埃里克?是这样吗?”贝尔伦又喝了一口酒,觉得身体似乎暖和了一点。 “据我得知的是,陛下派出了几名使者先到皇后森林要求埃里克将军交出兵权,尽量不动武。你哥哥脾气不好,但他也不是战争狂。” “不可能。埃里克不可能乖乖听他的话。”贝尔伦摇了摇头,语气悲哀。 “所以国王派了一万大军,估计这两天就要出发,踏平皇后森林。埃里克是你的副官,他迟早都要杀。” 贝尔伦把最后一口酒狠狠灌进嘴里。酒精灼得他胃痛,竟忍不住想要流泪。 “皇后森林有多少军队?”叶戈尔问道。 “常备军四千,加上一点外国雇佣兵和当地民兵,五千多吧。” 叶戈尔若有所思地说:“五千。不算太凄惨。” 贝尔伦拿着酒壶就朝叶戈尔砸过去,叶戈尔一伸手臂抓住了凌空飞来的金属酒壶:“别这么激动,我是想要帮你。我冒着生命危险来跟你通风报信:你的哥哥已经下令,让我们就在神不知鬼不觉杀掉你永绝后患,你信不信?” 贝尔伦猛地转过头去看叶戈尔。年轻人在昏暗的提灯映照下看着阴森森的,那双眼睛在压低的鸭舌帽帽檐下发亮,让贝尔伦莫名心生恐惧。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这么做我有好处啊。”叶戈尔的语气非常自然,听不出丝毫的言不由衷,“投资你比投资你哥哥划得来。” 贝尔伦挑了挑眉毛。叶戈尔就着提灯微弱的光打量着这位亲王,他和理查德其实长得颇为相像。叶戈尔想,不管结局如何,都是一个无限循环开始。 “当然,我需要一点外界的帮助和你的配合。”酒壶已经空了,叶戈尔索性抛起酒壶玩杂耍, “你确定你恨你哥哥,因为你想要自由,想要土地,想要权力,想要荣耀——别急着回答我,你只需诚实地回答你自己,你的哥哥这样对你,你应该怎样去回敬。” 牢房一时陷入寂静。只有贝尔伦的喘息声。他的后脑勺抵在墙壁上,闭紧眼睛想着许多久远的往事。叶戈尔静静瞧着他,似是在欣赏他的心理斗争。过了好几分钟,他才开口打破这平静:“另外,你是被幽冥国的使者算计,反过头来,他们也可以帮你,安心吧。” “我知道了,你是幽冥国的,潜伏在北国,对不对?”事已至此,贝尔伦马上反应过来。 “虽然我真不想承认,但我必须要给你肯定的答案。”叶戈尔摇了摇头,情绪却突然低落下去。 “何必这么不坦率,你是幽冥国人与否,我都不会对你不利。”贝尔伦嘲讽地说,“我明白,你要我怎么做?” 叶戈尔却不再理会他,也不说话,似是回忆起了不悦的往事。 从贝尔伦这个角度来看,叶戈尔正望着虚空的牢房出神,嘴巴半张着,眼睛灼灼映着提灯的光,好像在回忆着什么快要被忘却的往事。过了一会儿,叶戈尔在牢房之中轻轻唱起了一首俄文歌。贝尔伦听不懂俄文,他只觉得叶戈尔在唱歌的时候就像是换了一个人,喉咙中如呓语般哼唱出一个个听不懂的词汇,眼神捉摸不透,表情却专注而投入。 老旧的花园闪著金色的露珠 我不在的时候它在晨光中泣哭 终于回到你的身边 不想再去他乡异土 厌倦了身处异乡 那些误解和陌土 终于回到了我的家 还是家的感觉舒服 早晨的天空喷射出灿烂的朝霞 你是我的岸、我的俄罗斯是我的家 无论我在什么地方都相信叶落会归根 俄罗斯,你是我的岸,俄罗斯是我的家 贝尔伦在黑暗中所看不见的是,叶戈尔唱着唱着,一滴眼泪从他发亮的眼中滑下,滴在牢房冰冷的石阶上。 第十一章 决战前夕与动员大会 北方帝国的极北之地,前亲王贝尔伦曾经的封地,皇后森林。 据说被神所遗弃的地方,也是非常美丽的存在,而且因为有着魔鬼的出没,更添妖娆。 皇后森林,顾名思义,拥有很大一片山毛榉森林,还有深而广的湖泊和绵延的山脉。除了冷,这里没有更多的特产。但这并不代表这里的百姓就不能安居乐业。 夜色阴沉,天边卷起了乌云,正是暴风雪将要袭来之势。皇后森林自备军的军营前,寒风将金属铠甲吹得锃亮。北方帝国红底黄十字的旗子在风中鼓动,像拼命挥舞的手臂。 一个三十来岁身体壮实的大汉站在军营门口。他身穿发黑的环甲,系着深蓝色披风,棕褐色的头发和胡子纠结成了一团在寒风中飘着,发红的皮肤上,那双冷酷阴鸷的黑眼睛中没有一点表情,甚至对这样恶劣的天气也无动于衷,从远处乍一看,如同斯巴达克斯的塑像。在他身后的军营墙上,挂着几具被绞死的尸体。尸体像个骇人的冻鱼干,被风雪吹得硬邦邦转着,还穿着皇家使臣的制服。 “暴风雪就要来了。”他喃喃道,随即回过头看了看那几具发紫的尸体,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就算为了贝尔伦王爷战死,也不可能向这个残暴的国王投降!” 埃里克将军并没有真正上过战场,但这不代表他就缺乏厮杀的经验。在遇到贝尔伦之前,他和一群强盗在一起厮混,和着森林里的雪舔刀刃上冒着热气的鲜血,谙熟各种兵器的使用方法,甚至还在黑市上摸过枪支。十八岁那年,他纠集起一伙人杀死了旧的首领,成为了当时小有名气的“双刃斧埃里克”。后来,年轻的领主贝尔伦迁到了这里,第一件事便是召见了埃里克。 第25章 埃里克喜欢贝尔伦,他认为贝尔伦是个真正的贵族,有一种高贵与勇猛并存的气质:贝尔伦可以穿上华服戴上王冠坐在宝座上,也可以披上粗硬的毡衣拿着巨剑剪径。在埃里克看来,除了贝尔伦,别的亲王贵族都不过是些酒囊饭袋。埃里克忠心耿耿地在贝尔伦身边呆了八年,从侍卫一直到副官。 当他得知贝尔伦被理查德五世褫夺爵位和封地,关押在首都之后,他以一个强盗的直觉当机立断。他拔出斧子将面前的桌子劈成了两半,然后下令绞死前来收缴领地所有权的国王使者,宣布皇后森林独立。如果不是皇后森林的常备军和皇家卫队根本没法比,他一定会率领全部人马踏平首都温特城,将贝尔伦救回来。 他明白自己绞死皇家使者的后果。国王派出的一万大军即将压境,率领他们的正是号称北方帝国战神的提尔将军。皇后森林的常备军别无选择,只能背水一战。 埃里克将先后将三千精锐部队安排在山毛榉的森林和积雪覆盖的河边安营扎寨,准备在敌军来袭时搞伏击,而他则带着两百人的小分队驻留在军营中尽量地拖延时间:他早就有了牺牲的觉悟。借助寒冷和对地形的熟悉,以五千人对抗一万大军似乎并非不可能。然而偏偏在这节骨眼上,暴风雪要来了。 极端天气对于敌人的行军不利,对于他的游击队员们也没有好处。他只能祈祷自己的年轻人们能够扛过这样恶劣的天气。 “为贝尔伦亲王战死,光明的十字之神会为我感到骄傲的。”他握紧了拳头重复这一句。 幽冥国中文每日快报更新微博: #将军那份忠诚的爱#据悉,北方帝国皇后森林昨日宣告独立。领主贝尔伦亲王的副官埃里克将军目前只宣城将永远忠于贝尔伦亲王。北国国王理查德五世大发雷霆,派遣提尔将军前往交涉。内战一触即发。是什么,让皇后森林的将军这样深爱他的领主?他为了他,不惜翻脸得罪国王,身陷囹圄的亲王啊,一个破碎的我,怎样能为你撑起一片天? 幽冥国的皇宫靠近西侧钟楼的地方有一个会议室,是整个宫殿中采光相对较好的地方。幽冥国的官员们若有紧急事宜需要告知或者逢上一月一度的例会,都会选择在这里进行。 此时此刻,除去一个月前葬身冥王湖的先知西吉斯,四名幽冥国高阶官员都坐在了会议桌前。会议室就坐了这么几个人,空荡荡的。暴风雪将近,会议室就算采光再好,也显得阴沉。众人皆沉默不语,气氛非常诡异。 大祭司虞伯舜面前放了一个平板电脑,他皱紧眉头盯着屏幕,脸色并不比天气好看多少。小祭司林明思和幽冥长女王既晏偶尔交换个眼神,都是想笑又不敢笑的表情;只有祭禳法国人哈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目光非常天然呆地从三个人脸上溜来溜去。 “幽冥国中文每日快报,到底是谁负责每天的更新?”虞伯舜终于开口,“林明思,我记得新闻这边是你在管的。” “啊……是的。”林明思赶紧摆出一张公事公办的严肃表情,“中文新闻是内城的米琮每天更新。我回去会说她的。” “虽然说微博的新闻可以活泼一点,但也不能太活泼了。你看看这些微博,又是皇族兄弟爱恨情仇,又是将军的爱,别人以为我们在干什么呢?”虞伯舜慢悠悠地说,“中文播报的影响还是很大的。幽冥国的人民,在‘本’世界中是中国人的比例占百分之五十,仅次于中华城,连我在‘本’世界中也是中国人。所以中文新闻这块一定要弄好。” 林明思一迭声地说是。既晏仿佛都能看到他额头上冒出来的井字。 “闲话说完,咱们该说正事了。”虞伯舜咳嗽一声,一脸病容,从口袋里摸出张皱巴巴的a4演讲稿,抖抖索索打开,跟念遗嘱一样念起来,“这次会议是紧急情况下召开的,北国内战前夕的动员大会。所以我准备也比较仓促。没有问题我们就不废话了。幽冥国永远铭记二百年前的路西法一世。他为幽冥国设置了五名高阶官员,这五人宣誓永远效忠幽冥国。就算幽冥国人口凋敝,但谁说幽冥就是康汀奈特大陆上可有可无的存在?幽冥国五位高阶官员,随便拿出一个,哪个不是文能挥毫论韬略经纬,武能拔剑率千军万马?……后面废话太多,不念了。” 每次开会前大祭司都要花十分钟来念类似的废话,又是人生导师又是心灵鸡汤类似于认清你自己或者对前人心怀敬畏之类的,几人已经习惯了。 王既晏更为关心的是即将爆发的北国内战,表面上并不关幽冥国的事,然而其实他们几人才是这场战争的主力。幽冥国的决定直接关乎理查德和贝尔伦谁存谁亡。 虞伯舜说:“你们应该都知道将发生在皇后森林的北国内战,我们要做的就是把握机会,调虎离山,趁皇家精锐军队在皇后森林酣战之际,推翻理查德五世,让代表先进生产力的贝尔伦登基。” 林明思用英语翻译给哈桑:“就是趁火打劫,宰了北国现任皇帝。” 虞伯舜没有理会林明思,继续说:“我现在安排任务:小祭司,祭禳,幽冥长女听令。” 三个人从座位上站起,双手按着心口欠身行礼,然后才落座。 “祭禳哈桑·莱菲布勒,持祭禳之杖,率两千幽冥国皇家幽灵骑兵,赶赴北方帝国北部皇后森林地区驰援贝尔伦的部队。”虞伯舜念这话的时候,庄重严肃,尽管还是那小身板和病弱受的脸,周身却有种让人噤若寒蝉的气场。 第26章 林明思翻译给哈桑,他露出了“我真命苦”的神情。一个人带着两千幽灵军队跑去异国之极北打仗,确实很具有挑战性。 幽灵军队是幽冥帝国的秘密武器,一直存在于康汀奈特大陆的传说之中。据说这样的军队是由亡魂所组成,尚粘腐肉的白骨上披着铁甲,在战场哀嚎嘶吼,通常隐匿于黑夜之中,消弭在阳光之下。因为不被常人之肉眼所见,战场之上得尽先机;又因为军中皆非活人,官兵们不会感受到痛楚与恐惧,只有厮杀和嗜血的本能。但幽冥国曾公开否定幽灵军队的存在,故而只是传奇小说中一个浪漫元素。 “小祭司林明思,持祭司之剑,率两千幽冥国皇家幽灵步兵,赶赴温特城攻陷北国皇宫。” 林明思张大了嘴巴。 “大祭司,你看……我带两千幽灵步兵直接去闯皇宫真的大丈夫?” “我不管你大丈夫小老婆。”虞伯舜冷冷地说,“这次出战至关重要,你要敢掉链子,回来我扒了你的皮。” 王既晏打圆场:“大祭司,我是不是带两千幽灵飞行员?” 虞伯舜横了她一眼:“幽冥长女王既晏,持幽冥长女之戒玺,率二十精锐幽灵斗士,直接进北国皇宫的地牢,与奥列格罗曼诺夫汇合,救出贝尔伦。” “那么大祭司是留下来看家?”林明思不甘心地问。 “我留在幽冥国坐镇,然后在政变成功后前去交涉。”虞伯舜道,那语气分明是“你能把我怎么样”。 剩下三个人面面相觑。 “现在是2012年1月31号早上9点。你们该收拾的赶紧收拾,明天上午,也就是2月1号早上9点准时调兵出发,赶在明晚12点之前抵达温特城,暴风雪差不多也来了。你们占领温特城北国皇宫,营救贝尔伦亲王,刺杀理查德五世,一夜结束战斗。具体战斗流程我等一下再跟你们细讲。还有什么问题吗?” 三个人纷纷躬身表示没有问题,听从组织安排,虽然心里都在大骂坑爹。 虞伯舜打开会议室的投影仪,在幕布上展示一张北国皇宫平面地图,立即切换解说魔人模式,开始详讲作战计划。 既晏抬起脸看着会议室又瘦又长的那扇窗,她心里有种非常奇怪的感觉,介乎兴奋与恐慌,左手戒玺的红眼睛一跳一跳,像是与她的脉搏相系。 这是既晏初次真正意义地正面战斗。 她不止一次地想要用最简单直观的战斗来证明幽冥长女的能力,又时刻提醒自己在“本”世界中是个二十岁废柴一样的女孩。当如今战场就在眼前,她反而不会感到惶惑。 王既晏的骨子里有种执着与对强大病态般的向往。战场只是为了让她确认,王既晏就是幽冥长女。她有着这个国家至高至强的力量。 被憎恶所迷惑的哈姆雷特,还是哈姆雷特吗? 被爱欲所侵蚀的唐璜,还是唐璜吗? 当幽冥长女戒玺加诸于王既晏之身,她便不复从前。这是个谶言,也是既晏从中途生生改道的宿命。 既晏想起贝尔伦亲王那头金发和蓝绿色的眼睛,不由笑了笑,眼睛弯起来,像一对暗藏杀机的月牙。 第十二章 水晶球与飞行棋 王既晏一脸衰相地蹲在爱驴爱丽舍旁边,捏着鼻子往嘴里猛灌翔味黑咖啡。今晚奔赴北国皇宫来一场恶战,她要保证精神始终处于亢奋状态。 林明思走到既晏身边也蹲下来,从口袋里摸出一包速溶咖啡,撕开包装后直接把粉末倒进嘴里咽下去。看他那销魂的表情,好像吃的不是咖啡而是海洛因。 “我跟米琮说过了,她说她以后更新中文新闻微博时会注意措辞的。”林明思抹了抹嘴。 “她能注意才怪。”王既晏皱着眉咽下一大口咖啡。 “既晏。”林明思岔开话题,“我总觉得,咱们国王这次很作死。” 既晏拼命吞着唾沫想忽略掉嘴里的苦味。过了很久她才搭腔:“没错。前脚刚迎娶北国公主,后脚就帮着叛军篡位。说实在,这么效率的出尔反尔,我还是第一次见。” 林明思忧心地说:“就算杀了理查德,扶植贝尔伦,挟天子以令诸侯,又能怎么样?等到贝尔伦一旦大权在握,恐怕首先就拿幽冥开刀,弄死咱们岂不是分分钟的事。我总觉得我将来会死得很惨。” “我更担心的是这样动用幽灵军队会不会有问题。”既晏说,“又不是国家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搬出秘密武器,这一招是败笔中的败笔。而且万一被定性为生化武器,其他国家的制裁幽冥绝对承受不起。” “难道陛下另有所图?”林明思烦乱地抓着头发。 “国王大人他一定是在下一盘很大的棋。”既晏冷笑着又灌下一口黑咖啡,“以前他每做一件事情,我还猜测他的用意,后来我算是明白了,用意就是——他高兴。我连对他行事风格最基本的好奇心都没了。” “现在咱们完全骑虎难下。”林明思愤愤道,“理查德和贝尔伦两边我们谁都不讨好。损人不利己。” “你敢揪着陛下的衣领对他这么喊么?”既晏总算喝完了咖啡,脸上稍露霁色,“为人臣子,就该奉命行事,虽然这‘命’挺扯。淡定点吧。” 林明思摇着头,大概觉得孺子不可教,站起身离开了,他还赶着去南方临近寂海的秘密军营调取两千的幽灵步兵。既晏并不以为意,她准确无误将咖啡罐扔进停车场边垃圾箱里,拍拍手站起身,回头往宫殿楼上望着。玻璃窗反光,看不清其后内容,她猜法伦也许就躲在一扇窗之后,表情复杂地望着她。因为这种想象,她突然变得低落而拘谨了,索性坐到了车里。 第27章 既晏扶着方向盘,看着前方夜色中的山路。此时是晚上九点左右,雪在路面冻了硬邦邦一层,轮胎直打滑,开车格外辛苦。她和明思都把汽车的大灯和雾灯打开了,尽管如此,在黑魆魆的山里,两辆车微弱的灯光仿佛下一秒便会被山神一口吞没。 林明思和王既晏同行,哈桑比他们早出发一个小时,此时估计已经翻过了阿黛云尔山的垭口。既晏一直盯着自己前面那辆萨博轿车的尾灯,这让她感觉稍微安心,起码林明思是跟自己一道的。 她真佩服哈桑。法国佬独自一人开车,带着两千幽灵骑兵走在夜间暴风雪来袭的山道上,简直是生死之行。 临行前与明思的那番对话,让既晏心里不太舒服。既为幽冥国的未来担忧,又为自己担忧。明明大战在即,她却胡思乱想有的没的,难怪考试怎么都考不了高分。 她早就将自己代入“幽冥长女”这一角色中去,既然是重臣,她何尝不想成为魏征房玄龄之流。可是当她面对法伦时,她就莫名其妙成了战五渣,别说谏言,她连个“不”字都不敢说。窝囊得简直连自己都鄙视自己。 话说回来,她就算觉得国王对北国所做之事不妥,大祭司虞伯舜都没说什么,轮得上她幽冥长女说话吗? 她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既晏你怎么跟车的?我怎么从后视镜里看你开车路线跟挑山工一样?你是不是喝酒了?” 车载无线对讲机中传来林明思担忧的声音。 “我没事。”她闷闷地说。 “你要出事米琮能把鬼王山给你哭倒信不信。” “我信。”既晏勉强打起精神。阿黛云尔山山势虽然不算十分险峻,但是因为路不好走,出点意外也很要命。她跟着前面那辆萨博,不敢再分心。大半夜的,整条路就这两辆车,真出事都不知道上哪哭去。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客死他乡,连收尸的都没有。 风大了一些,雪花又飘了起来,在寒冷的路面上游走堆积。在两辆车轮胎印之后的雪地上,出现了恐怖的一幕:无数的脚印出现在了雪上,跟着汽车行驶的方向薄薄踏了一层,然而顺着汽车的光望去,只见山路雾色弥漫,雪粒飞舞,却不见一人。 米琮迟疑地按下了手机上的拨号键。既晏的手机关机。她交待过有时候因为工作需要她会关机,这次米琮却感觉到莫名的心慌。既晏中午打电话同她告别的时候说自己是“被国王召进皇宫侍寝”,当然她不会相信。 她有些担心起自己的室友。虽然王既晏唠叨起来很烦人而且还总要她预测老师点名与否考试重点什么的,可她总是任劳任怨打扫卫生给她带饭,更重要的是,她们俩房费是分摊的,要是既晏出了事,对于米琮是精神加钱包的双重打击。 她又鼓起勇气给林明思打了电话,也是关机。这俩都联系不上,排除掉私奔,恐怕不是巧合。 幽冥国的小祭司和幽冥长女均为武职。如果两人同时出动,很容易就会联想到上战场。尽管康汀奈特大陆已经和平多年,但米琮敏锐的直觉很少出错过。她联想起北国的内讧,幽冥国频繁的小动作,心中越发有不祥的预感。 她宁愿相信既晏真的是去侍寝了,最好林明思也去侍寝,大不了3p,也不至于会有生命危险。 米琮思前想后,还是找出了那颗水晶球。说是水晶球也许不太恰当,因为那是一个巴掌大小的扁圆形水晶,其内布有红色和白色的絮状物,成色并不好。米琮双手覆在上面,似是感受琉璃般的质感,然后她直接向着水晶内部望去。 红色白色的杂质慢慢旋转,搅成了一团,当这些混沌散去之时,米琮只看到一个人模糊的身影骑在高头大马之上,一受持剑向千军万马冲去;她急忙凑近水晶球想要再看清楚,那场景已经慢慢消散了。水晶球静止于掌心,杂质依然。 “果然是这样。”米琮深深叹了口气,“王既晏,林明思,你们俩这都是上辈子欠了他的吗。” 幽冥的皇宫里。因为冷清而愈发阴森,或者因为阴森而愈发冷清。这是个不解的循环式谜团。就像法伦眼中看不穿的无垠深蓝。 水晶骰子滚动,棋子在彩色的方格中一步步挪动。 “每走一步都是在绕圈,但还是要这样沿着圈绕下去。”法伦扶了扶眼镜,盯着在桌面转着的骰子,表情像个小孩一样。 虞伯舜坐在他的对面,挑了一下眉毛。 飞行棋真的有这么好玩吗?他怎么不觉得? “大祭司,你说我这一步棋走得好吗?” “陛下一语双关。”虞伯舜低头看着棋盘,“都是由骰子决定,无论北国的政变,还是眼前这盘飞行棋,又有什么差别?” 法伦拈起水晶的骰子,举到眼前,灯光折射映在他蓝色的瞳仁中,像是阳光投射的湖水:“要是能掌握每个人的骰子,岂不是就能掌握所有的命运?” 虞伯舜想了想,笑道:“也是。”他又问道:“北国政变之后,陛下有什么打算?” “按照计划一步一步来。还是说,因为我动到了蒂娜,你有所不满?”法伦的语气轻松,虞伯舜自然也轻松以对:“陛下何必拿我开玩笑?我只忠于陛下。” “我相信你的忠心,所以我赐予你最大的权力。”法伦摘下眼镜。没有了镜片柔化般的遮挡,蓝眼睛赫然如镀了一层刀锋之上的寒光,让虞伯舜莫名心惊。 第28章 “大祭司,请你稍微注意一点。现在不比二百年前,宫闱丑事很容易就被传出去。虽然我不会因此为难你,但难免不会对你和德鲁伊造成困扰。”法伦的语气很温和,他不再看虞伯舜一眼,起身离座。 虞伯舜默默地转动着那枚水晶骰子,若有所思。他的表情异常平静,仿佛刚才法伦的话没有对他产生任何影响。 他从口袋中取出吊坠盒打开,盯着其中秋雅的照片,唇角渐渐浮起苦涩的笑意。然后他整理了一下衣领,起身随手从衣帽架上取下大衣披上,走向宫殿大门外茫茫的黑夜。 第十三章 水晶球与飞行棋(续) 暴风雪之夜,不钻被窝睡觉简直是造孽。不幸在这个晚上守夜的北国皇宫侍卫都秉持这样的想法。前半夜他们拿着手电或提灯,顶着风雪骂着娘绕着北国的皇宫和冬青花园巡视了一番,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人或事。这样糟糕的天气,连魔鬼都忙着用热水袋暖和手脚呢。 过了晚上十二点,风越来越大,简直吹得人睁不开眼睛,混杂着飞雪,在面前交织成白茫茫一片。侍卫们捂紧了自己的帽子,跑回皇宫正门温特塔里,几个人挤在塔楼上的小房间里烤火取暖,一边抱怨着见鬼的天气。 温特塔的塔门也是皇宫的正门。他们在塔楼上可以一眼便看到意欲闯入皇宫的不速之客。 “我们还算好的,起码能躲在温特塔里取暖。”侍卫队长彼得说,“提尔将军可是在这种天气去北方的皇后森林清剿叛军。” “是啊,想想就真够呛的。”一名侍卫附和道。 “陛下和贝尔伦亲王这件事情弄得真是,”另外一名年轻的侍卫摇摇头,“白白给别的国家看了笑话。” “其实我倒觉得陛下不太可能会杀贝尔伦王爷。”有侍卫搭腔,“如果我是他,我会杀了贝尔伦,然后随便编个狱中自尽或染病身亡的托词就行了。但他并没有这样做。” “有道理,也许陛下还比较顾及手足之情。” 侍卫们你一言我一语开始议论,队长彼得不想参与他们的对话,便在房中踱着步取暖。他走过窗户旁时,随手抹去窗户玻璃上的水汽站向外张望。 “嘿,你瞧,那边是不是走过来一个人?”他突然打断众人的谈话,指着窗外说道。别的侍卫纷纷嘲笑他:“你眼花了,彼得队长,这个时候出现在皇宫外面的,不是幽灵就是魔鬼。” “真的,我确定,是一个人走了过来,穿着红衣服,可能是个女人。”彼得的鼻子都贴在了窗户玻璃上。如果不是外面的风雪太大,他一定会把窗子打开。 “女人?”有人依依不舍地离开炉火,走到窗前向下望去。果然从道路彼端一个人影孤零零地朝温特塔走过来,速度不算太快,就像是晚归的人一边往家走着一边还欣赏着夜景那样。风雪交织掩住了路灯灯光,那个身影看得不是很清楚。 “半夜三更单身出现在这里,会不会是国王的情妇?”有侍卫猜测。 “蠢货,你见过哪个国王情妇是顶着暴风雪独自走进皇宫?”彼得将佩刀挂在腰间,“挺可疑的,我下去看看。弓弩手们各自就位,待我一声令下后就放箭。” “是,队长。”其余的侍卫磨磨蹭蹭地戴上帽子,整理衣襟;彼得已经不耐三步并作两步跑下楼,拉紧披风抵御刺骨的暴风雪。不速之客越来越走近了,果然是个穿着红色大衣的年轻女人,腰间挂着一柄剑,没有戴帽子,黑色长发被风卷起,如索命的鬼魂那样在雪夜中张牙舞爪。不,他紧接着意识到,那女人穿的不是一般的红色大衣,而是幽冥国的军服。 “站住!”彼得拔出佩刀,指向不速之客,“你是幽冥国的,来干什么?” 女子顿住脚步,歪头看向彼得。被吹乱的黑发下,她苍白面颊上一双黑眼睛空洞洞的,好像把人的灵魂都要吸进去。 彼得突然有了极为不祥的预感。他看到女子身后慢慢浮现出一排高大的黑影,至少有十个以上,像是立在山脚的墓碑那样,呆板,模糊,了无生气。 彼得克制住自己转身就逃的想法,正想开口叱问以壮胆,女子却做了一个奇怪的手势:左手稍微举起向前挥去,好像是个前进命令。紧接着彼得便感觉一阵怪力掐住脖颈将自己从地面上拖起,然后脖子传来了非常令人难受的“咔”的一声,头颅刹那间和身体都分离了似的。他听到随后从温特塔上跑下来侍卫们大喊“彼得队长”,弥留之际他的面前出现一张非常恐怖的脸,那是死人的脸,而死人已经骨化的手正卡着自己的脖子……他想起方才不知是谁乌鸦嘴:“这个时候出现在皇宫外面的,不是幽灵就是魔鬼。” 果然是,一语成谶啊。 “幽灵军队。”死人将他甩落雪地时,他喃喃吐出这句话。温热的血泡从嘴角往下溢着,滴落在雪中化为冰渣。那个穿军服的女人走到他面前,在他生命最后的时刻,他看到女子扯下左手的手套,她白皙的手指上戴着一枚戒指,上面有只红眼睛如火焰般跳动,鲜活明晰。好像又有一个侍卫惨叫着倒了下去,他想要看清楚是谁,但雪花已经蒙蔽了他全部的视线和意识。 暴风雪愈发大了起来。 第十四章 幽灵斗士与祭司之剑 杀戮机器一旦启动,便不可逆转,非要将所有生灵气息扼死在白骨的绞架中。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温特塔中冲出的剑士们被黑色的幽灵斗士包围起来一个一个屠杀,连逃跑的机会也不曾有,便被钢铁般的骨化刽子手拧断脖子,温特塔顿时有如无悬念的狩猎场。 第29章 既晏绷紧了神经。在铺面而来的风雪中,有可能夹杂着夺命的毒箭。她将戒指放在眼前,红光灼烧着她的瞳孔。 封印全启的幽冥戒玺,她心中暗自惊叹。 师父曾说过,生死成败只取决于一刹。他至死都在印证这句话。 九歌剑铿然出鞘,红影映白雪,闪动的光影,铁器碰撞声与击出的火花转眼被风所吞噬。几支被斩断的羽箭掉落在地上。弓弩手射箭的同时,亦暴露了他们的位置。幽灵斗士得到命令,迅捷无伦扑过去,随即塔楼上便传来凄厉的惨叫,又戛然而止。 既晏轻舒了一口气,踩过横在脚边尚温热的尸体,直接走过敞开的塔门,将混战和惨叫的声音丢在身后。 幽灵斗士有破坏的本能,但他们并不懂得作战策略。侍卫们的惨叫声很可能已经惊动皇宫中的人。恶劣天气导致能见度很低,她必须快点找到奥列格,从皇宫地牢中救出贝尔伦。 风雪烈烈。 劲风夹杂着雪粒砸在脸上,积雪上踩过的脚印转眼便消失无踪,眼前皆是黑夜里被模糊朦胧了的世界。既晏左手握紧挂在腰间的九歌剑,仿佛那是雪夜里唯一的温暖。 其实杀人也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困难,就是有点紧张罢了。反正又不是她亲自动手,站着说话不腰疼感觉真不错。 既晏通过温特塔的塔门后,在冬青花园中稍作停顿,二十个幽灵斗士很快就赶了过来,敛起杀气紧随她身后,沉默如蛰伏的兽。既晏偏过头在黑夜里打量着自己这支先遣部队:二十个鬼魂都身材高大,垂着头,披头散发看不清面容。他们飘忽地跟着,双手随脚步不自然摆动着。 她仰头望了望北国美丽的主体宫殿阿历克斯宫,还有不远处建筑群中最高的皇宫钟楼,十字架指向天穹,沉默地对着她。有的窗口可以看到已经亮起了灯,不能再拖延了。 狂啸的厉风中,脚步声从身后纷沓而至。既晏便回过头,对率兵赶来的林明思说:“小祭司,这里交给你了。” 林明思彻底抛弃音乐才子的形象,开始走铁血路线。他全副武装,头戴下颚系带的方形军帽,身着白色作战军服,胸前挂着黄色绶带和深蓝的勋章,手持惨白如骨的祭司之剑。在他身后,黑压压的幽灵步兵安静立在暗黑的风雪之中,周遭没有丝毫生灵气息,只觉得死亡沉沉压境。此情此景,诡异得令人心寒。 “嗯。”林明思冷淡地一点头。既晏也不多言,径直离开。 “幽冥之威,赐我祭司之能。”林明思缓慢念诵着,双手将祭司之剑捧过头顶,拔剑出鞘,直直地指向身前虚空,“进攻!” 黑色的风暴从他身后涌出,一瞬间掩住大雪,吞没夜色,如最绝望的存在。幽冥帝国的秘密武器,嘶吼着冲向北方帝国的皇宫。 既晏加快脚步,小跑着绕过阿历克斯宫,幽灵斗士紧紧跟随。北国皇宫的地形早已在她的脑海中回放无数次。她径直跑向十字大教堂。在疾风飞雪之中,她看到有个人坐在教堂前门装饰华美的方形廊柱背风处,恶劣的天气和宫殿前的混乱丝毫没有对他产生影响。他手里拿着酒壶,嘴里哼着不知名的曲调,只是那声音才从嘴唇流泻而出,便被风吹散了。 “奥列格?”既晏停下来,手按住腰间剑柄。 这个年轻人莫名让她感觉到不祥和敌意,也许正是因为他看似轻松愉悦的笑容,也许是因为已故的西吉斯……自己与西吉斯最后一面,就是西吉斯拜托自己照顾奥列格…… “奥列格·罗曼诺夫,亦名叶戈尔·扎伊采夫,见过幽冥长女大人。”那人站起身,将酒壶揣回口袋,躬身对既晏行了个礼。他发亮的眼睛含着怀疑,藏在歪斜的帽檐和卷发下悄悄打量着既晏,又饶有兴趣地望向既晏身后的黑暗,“大人,我等您很久了,请跟我来。” 贝尔伦躺在地牢冰冷的地板上,心脏砰砰直跳。他听着近在耳边的滴水声,还有头顶很远的地方传来一阵阵如猛兽喉中低吼哀鸣的声响,他知道那是暴风雪的礼号。 他无法平静。正如狂风撼动巨木,在这个暴风雪的夜晚,也许关于他和哥哥之间的一切都会被翻盘。当太阳再次升起,谁也说不清这个帝国的主人是否还名叫理查德。 不知等了多久,他隐约听到十二点的钟声,然后在这声音中好像又掺杂了些噪音,似乎有个嗓门很粗的男人在凄厉大叫,还有兵刃相击的铿响。他猛地坐起身,在一片漆黑中望向石阶上方的牢门。 门后究竟在发生着什么? 他设想着门突然开了,然后一群漂亮的侍女手捧皇帝礼服把他拽上去簇拥他登上皇位,当然也有可能是自己的哥哥端着枪在门外对他狞笑。卡尔的死还历历在目,而贝尔伦就像是薛定谔的猫,在那扇门打开之前,他永远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当那扇门终于如愿以偿地打开,门轴转动发出刺耳的吱嘎声时,他不由屏住了呼吸。 “贝尔伦殿下,很高兴再次见到您。”似曾相识的女子的声音。 贝尔伦抬起头,年轻的幽冥长女正逆光而立,红衣服衬得她脸色苍白,却如出尘的鬼魅美人。她缓缓走下牢房石阶,深黑的眼睛一直凝望着狼狈不堪的他,周身冰霜般的戾气如河冰消融,望向贝尔伦的目光像是包涵了无限欲语还休的柔情。在她走近时,贝尔伦甚至闻得到她身上香水的味道。这股带着风雪气息的香水味不会出现在任何一位北国的贵妇身上,他只在雪中嗅到过。幽冥长女在走下最后一级台阶时,单膝跪在地上。 第30章 既晏发誓以后走路一定要低头看路,尤其是下楼梯的时候。幸亏她反应迅速,在一脚踩空差点摔在贝尔伦面前的时候,及时单膝跪地,然后装模作样地解开对方手腕和脚腕的枷锁。北方帝国是否有这样的礼节尚不可考,如此重礼似乎也过分煽情,但总比摔个四脚朝天要强。 ——谁他妈的想搞这么肉麻啊。 贝尔伦有些惊讶地弯腰搀扶她。既晏潇洒把铁制镣铐往旁边一甩,顺势站起来,用双手拢住他冰凉的掌心,直直望着对方蓝绿色湖水一样的眼睛说道:“今晚,殿下将取代北方帝国的辉煌。” 贝尔伦沉默不言,大概是承诺来得太过容易,就跟废话没什么区别。上回彼此相遇,一为被褫夺权力的亲王,一为心怀叵测的使者,这次再见,却早已变了重逢的味道。说白了,他不敢再相信眼前这个女孩了。两个人的关系,止于相互利用便可。 然而时间容不得他们再磨蹭。既晏说:“请您随我来。” 贝尔伦颔首,然后问道:“是叶戈尔带你过来的?” “是的。”她简短回答道。如果叶戈尔的接应,她不可能这么快就找到皇宫监牢的位置,然后救出贝尔伦。 “他现在在哪?”贝尔伦追问。 既晏愣了一下,那家伙正在围观幽灵斗士残杀狱卒顺便拍手叫好,不过实话实说恐怕会给贝尔伦造成不好的印象。虽然她不知道在贝尔伦心中叶戈尔的形象已经碎成渣渣了。 她想了想,装出高深莫测的样子,只是说:“他自有安排,多谢殿下关心。麻烦您先移步去换身衣服。北方帝国的新王,应该收拾齐整。” 既晏搀着贝尔伦走出牢房时,恰逢叶戈尔拎着一盏提灯向他们迎面走来,满脸幸福得像刚拿到女神的裸照:“幽冥长女大人,已经杀完了。感谢您让我一观如此美丽之死亡盛况,比之歌剧中的描述更壮观十倍。” “喜欢的话,等一下让你欣赏个够。”既晏说,十字大教堂地下近乎于与世隔绝,并不适合观察王宫周围的情况,这让她有点焦急。她看了看手表,凌晨十二点半,不知道皇宫之外是什么样的情况,也不知道一脸亢奋的叶戈尔会不会在这种时候给她掉链子。她又摸了摸九歌剑的剑柄,生怕会出点什么意外的状况,介时她别无选择。流血政变当前,她有先斩后奏的权力。 贝尔伦没有理会两个人的对话,当然也没管既晏复杂的心理活动,只是皱起了眉头。这条狭窄的走廊好像突然间挤来了很多人,四处都充斥着死亡与绝望的气息,头顶昏黄的日光灯轻轻摇曳,像是有穿堂风刮了进来。他觉得每走一步都会触碰到冰凉的东西;然而他却什么都看不到。 林明思冷眼瞧着北国皇宫的一派混乱。他心里非常平静,甚至平静得连他自己都有点诧异。他觉得眼前这些场景无非就是他玩过的那些暴力网络游戏的再现,甚至还比不上网游的画面精美,特效绚烂,鲜血四溅,头颅乱飞,然后还会掉装备。只是玩网游是敲击键盘,如今是敲击自己的生命。 皇宫的守卫们觉察到温特塔和冬青花园中异样的响动,顶着暴风雪手持武器纷纷冲出来,在林明思的一声令下,幽灵军队率先开始强势的进攻。 祭司之剑闪着阴冷的寒光。这把剑长一米二,宽十厘米,对他而言算是一把巨剑了。他将剑横在眼前,深深嗅着剑上的血腥之气。剑刃映出他的眼睛异常深邃,如勃拉姆斯的小提琴曲。 幽灵步兵的扑进毫无章法,逢人便杀,在走廊和花园之中蹿来蹿去,惊叫和哭泣混合在一起,被暴风雪吹散成无人听闻的呜咽。整个皇宫顿时上下乱成一团。生活在童话之中的人习惯了华美的舞会与缱绻的情歌,乍见死亡阴影逼近与铁刃的森寒,一时难以反抗。 林明思想到这里,竟微微有些兴奋。祭司之剑在他掌心,最后竟嗡鸣起来,像是个活物。林明思提着剑随着冲在前面的幽灵步兵直奔皇宫正殿,几个步兵从两翼配合跟随。北国皇宫的近卫军大多被调去血洗皇后森林,暴风雪之夜的突袭,剩下的部队猝不及防,很多人甚至还没有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便被幽灵的双手夺去性命。 小祭司林明思的面容始终平静和冷峻,并没有流露出丝毫厌恶或不屑;他的剑锋起落一气呵成,力重千钧,劈刺扫截,那双拿过小提琴弓,按过长笛键孔,拨过吉他弦的手杀起人亦来干脆利落,如演奏一首疯狂的乐曲。白虹破夜,杀意渐盛。 祭司之剑上冷光闪动,纷纷汇在握在剑柄上的手里,自手心传至全身,就像是一层铠甲,诞生的却是幽冥帝国的狂战兵器。昔日的童话城堡,此时此刻却如在暴风雪中做了一场最可怕的噩梦。血在雪中凝成冰,尸首横七竖八倒在美丽的石阶与廊柱下。 林明思冲到主体宫殿阿历克斯宫之前,发现所有的幽灵步兵都在正厅前止步,在有着金色十字架和冬青浮雕的门口疯狂地徘徊,却迟迟不敢进去,只能泄愤一般撕扯着堆在宫殿前的死尸。 “看来还真是这样。”林明思冷笑一声。他听说过阿历克斯宫大厅的穹顶之上藏有巧妙的十字架设计,与灯光和四角立柱相互呼应折射,当灯火全部亮起的时候,整个厅堂灿若白昼。幽灵军队是鬼魂所组成,惧怕这样的光华,自然会踟蹰不前。 此时要是来个电工把皇宫的总电闸给拉了那自然就完美了。但是配电室离这里有相当长一段距离,再说林明思也不是机电专业,此举尚不可行。 第31章 长靴迈过宫殿之前的阶梯,林明思微蹙着眉头,步伐却非常平稳,就像只是前去眼前的建筑物中参观交流一样。拥挤在殿门前的步兵尽管并无思维,却自动从中间为林明思让开了一条路。他们眼球早就腐烂化作乌有,但却认得林明思手中的祭司之剑。 林明思垂下滴血的剑尖拾级而上,走向那扇紧闭着金色大门。寒风撩动他的头发,溅上血滴的白色大衣上,与胸前深蓝的勋章沉沉相映。 此时远在幽冥帝国的皇宫之中,法伦一世倚在窗前,蓝色眼睛中含着笑,望向窗外深邃沉黑的天空,雪花在廊灯照射下纷纷铺洒飘散,凄冷而美丽。整个宫殿静得如深海之下的梦,虞伯舜已经向北国那个美丽寒冷又多舛的国度出发,大雪掩盖了所有阴谋的脚印。 他知道,无论计划是否成功,从今往后,幽冥国都将处在一个非常危险的境地。 法伦并不在乎这个。 “真是期待雪霁后的日出。”他轻笑, “更期待,一个新的幽冥长女。” 第十五章 枪声与歌声 理查德五世从睡梦中惊醒。他做了一个噩梦,自己只有十一二岁的样子,弟弟贝尔伦拿着步枪打他的脑袋,砰砰砰直响。等他惊醒,发现那敲击的声音原来是有人在拼了命的擂门。 “陛下,陛下!”门外的人几乎带着哭腔,“有敌军打进皇宫了!” 理查德扯落睡帽,头发乱得跟火焰一样。他跑到窗前,一把拽下窗帘擦掉玻璃上的水汽。窗户对着皇宫的后花园,也许敌人还没有攻占到这里,大雪纷飞,举着火把的人在雪地里四处乱跑着,女人张皇的尖叫声和乱糟糟的呼喝,混作一团。 “敢打进皇宫里?简直找死!”理查德暴跳如雷,但他立即想到提尔将军已经带着一万军队去踏平皇后森林,连近卫军队都被抽调了大半,如果敌人是有备而来,他根本无还手之力。 “中计了。”理查德的冷汗顺着额头淌下,他并没有着急换睡衣,而是阴郁地坐在窗前的椅子上,看着外面白雪纷纷。他低下头沉思了一会儿,再抬起头时。突然竟牵出冷酷而决断的笑容,那双浅蓝色眼珠中迸出丝毫未加掩饰的疯狂和凌厉,若是有近侍见到国王这般神色,恐怕会尖叫出来。 理查德打开卧室中的柜子,从里面掏出幽冥使者赠予他的那把步枪,掂了掂,脸上始终都保持着微笑。 这把枪是从“本”世界中来的,康汀奈特大陆并不公开生产枪械。他父亲以前曾千辛万苦搞来了一支旧手枪,他爱不释手地把玩过好长一段时间,最后由于内部严重生锈磨损而坏掉了。 这一把,却是全新的俄罗斯生产svt-40步枪,弹匣是装满的,正好十颗子弹。他用其中一颗打死了接应贝尔伦的那个小子,还剩下九颗。 理查德打开房门,叫进来一个仆人帮他更衣。他的目光在枪和窗户之间相互逡巡,眼中慢慢凝结成冰。 “很好,很好,贝尔伦·林奈尔。你一定要逼我,那也别怪我……”他整理妥当,从床头柜上拿起王冠,捧着那沉甸甸的东西,犹豫许久才抹平头发,郑重地将王冠戴了上去。然后他脸色铁青地提着枪走出寝宫,看着宫中当值的侍卫队长正贴着墙根哆哆嗦嗦地徘徊。 “伯恩!”理查德一声厉喝,“到底是哪帮混蛋打进来的?” 伯恩见国王走出来,吓得差点跪到地上。侍卫队长一米九的个头此时看起来像个做错事的小孩,低着头不敢看他:“回陛下,是幽冥国……幽灵军队,看来幽灵军队确实存在。” 理查德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控制着情绪。 幽冥王国……一个德鲁伊公主的筹码还不够,所以他们丧心病狂地想要争取贝尔伦。 还是因为轻敌,开始太过小看这个国家了;不是小看幽灵军队的战斗力,而是小看了他们国王的胆量和脸皮厚度。 “还剩多少个侍卫?”他一边问一边检查着手中的步枪,把弹匣拆了又安上,安上又拆下。 “回陛下,还有四十个人,但幽灵步兵粗略估算怎么都在一千以上,和他们硬碰硬的话……” “你他妈没长脑子啊!谁让你硬碰硬了!”像是被踩到尾巴的老虎,理查德大声斥骂,枪口猛地对准了伯恩的脑袋,作势要开火。好在走廊中刮来一阵提神醒脑的穿堂风,让他及时地冷静下来。他干巴巴地笑了一声,颓然将枪口垂下。 “四十个人,全部从皇宫后的秘道到阿历克斯宫,在大厅中埋伏。然后派一个人——不管是谁,去把巴尔德尔公爵请过来,记得走皇宫后花园的地道。” “我已经派人去请了。”伯恩战战兢兢地说,“我想最高公爵应该已经快过来了。” “很好。”冷风刮得人心里都像裂开了个口子一样,理查德出乎意料的镇定,只是脸上的狞笑暴露他强作平静之下的狰狞。他有条不紊安排道,“现在跟我去阿历克斯大厅。不管是幽灵还是鬼魂什么的,都迈不过大厅的门槛。” 阿历克斯大厅,ilex hall,是北国皇宫建筑群主体阿历克斯宫中灵魂所在,亦为“冬青大厅”。 这是北方帝国皇宫的御用厅堂。理查德五世八年前在这里接受加冕,戴上那顶王冠后,又在这里接见各国的使者。这个大厅装潢之华美,设计之精良,除了中华城,没有任何国家可与之匹敌。它也是北方帝国荣耀和财富的象征。 第32章 如今幽冥国的秘密武器在门前徘徊而不敢进入,小祭司林明思亦在大厅门前止步。 凌晨三点。林明思感觉到领口吹进的寒风混着雪的寒意,但一点都感觉不到冷。他甚至还有点微微的困倦。 “路西法、幽冥先王在上,幽冥祭司于前,唤游魂为军,驱厉鬼为用。祈佑禳灾。”他默默念诵着,右臂平举将祭司之剑横于身前,命令所有的幽灵步兵退后避让,然后蓄力于左手,独自推开了那扇饰有北国十字架传说图案金色华美的大门。 ----分割线---- 北方帝国的北方,皇后森林。 如果说温特城皇宫是陷入了刀光剑影的苦战,皇后森林虽然集结了大批部队,除了暴风雪咆哮之外,反而显得十分平静。 埃里克将军既然将皇家使者的尸体挂在军营外,也早有觉悟直面提尔将军率领的皇家铁骑。当然,两军对骂的情况根本不可能发生——没有人愿意因此冻坏肺叶。 暴风雪刮起的时候,他为埋伏在森林深处的年轻士兵们忧心;随即就猜测着自己能否看到明天的太阳。皇后森林能拖一秒是一秒,在失去所有挣扎机会和回转余地之后,便是全部灭亡。 他在黑夜中像是狩猎巨蟒的猎人一样静静等待。他的背后就是皇后森林空荡荡的城镇。他猜测提尔将军带来的部队经过在暴风雪中的长途跋涉后,一定会钻进城镇躲避风雪,到时候埋伏在四周森林中的士兵们就可以包围剿杀。如果他的战士们在那个时候还没有被冻死,还有力气拿起武器的话。 腰间别着的无线电对讲机响了。瞭望塔上的哨兵惶恐的声音夹杂寒风呼啸,变了调似的传过来: “将军,敌军来了!” “好,准备出战。”埃里克握紧了拳,站起身扛起双刃斧,突然哨兵的声音又从对讲机里传了出来:“奇怪,将军,不知道从哪儿冲出了一支骑兵队把敌军冲散了!” “怎么回事?难道是森林里埋伏的提前动手了?”埃里克皱起眉头,冲出军营攀到瞭望塔上。暴风雪中能见度极低,即使兵临城下,他也什么都看不见。但他却能听到厮杀声似要划开夜色的幕布一样,即使混杂在风中也能听得清楚。 “不对劲。”埃里克喃喃。瞭望塔顺风,他所听到的不是行军的脚步声,而是两军交战,人声嘶吼,战马哀鸣。雪稍微小了一点;在狂风吹开朦胧的雾霰时,他看到国王的军队已经溃不成军,一支黑色的骑兵部队像是楔子那样硬生生卡进来,又如噬骨的蚂蚁将国王军队一点点啃食。埃里克打了个哆嗦,他竟会想到“啃食”这个词语。 埃里克孤身一人骑着马,逆风飞奔向那个莫名其妙的战场。 黑色的骑兵部队到底是什么来头?看似强悍善战,然而远看却是在国王的部队中胡搅蛮缠,并未有明确的前进方向,也看不出什么战术,隐隐透出诡异的气息。 他甚至在想是不是由哪个国家的顶尖魔法师所制造出的幻影部队。但幻影部队不会造成实质性的伤害,一般只是两军对垒时增加士气。如果幻影部队也能如正规军队那样具有杀伤力,整个康汀奈特大陆现今恐怕没有一个人可以做得到。 埃里克拔出双刃斧,冲进了战场,风把斧刃刮得锃亮。当他看清楚战场的景象时,竟也目瞪口呆,怔在了当场。战马受了惊吓,长嘶着欲掉头就跑,埃里克急忙拉紧缰绳。 那些黑色的骑兵们,根本就不是人。 他们周身上下覆盖着黑色战甲,连同战马都被战甲所包裹。但是埃里克却看得到沉重的战盔下,都是一张张骷髅的脸。骷髅们不惧皇家军队的进攻,连刀剑劈到身上也毫无反应。 有几个骷髅骑兵发现了闯入战场的埃里克,乍觉察到鲜活而勇敢的生命,就像是嗅到了血腥的猎豹,纷纷围了上来。埃里克拔出巨斧,大吼一声,迎面一击将一个冲向他的骷髅战士头颅砍落。斧刃与骨骼相碰撞,竟撞出火花散在雪中。埃里克神色凝重。寒风影响了他的速度与力度,虎口被震得生疼。 当第二个骷髅战士挥舞锈迹斑斑的铁剑向他砍来时,他显然就力不从心了。筋肉腐烂殆尽的白骨,伴随着死亡的恶臭,怎么会有这样的怪力呢?还好他反应足够迅速,猛地弯下身体躲过横扫而来的剑风,同时斧子斜向上劈去,脖颈青筋暴起,硬生生将白骨的手臂斩断。 骷髅骑士似乎毫无影响,而是趁机近身,以另一只手臂捏住埃里克的肩胛,顿时钻心的疼痛涌上,埃里克睚眦尽裂,斧子差点脱手。他不愧是皇后森林最骁勇的战士,大喝一声,硬是凭借意志将斧子挥了出去。骷髅骑士顿了一顿,却并没有推开。与此同时第三个骷髅手提着锈蚀的长矛向他心口刺来,咣当一声,矛尖与他的铠甲相撞,火花四溅。埃里克觉得心脏就像被人狠狠打了一拳一样,忍不住弯下腰来咳嗽。 这时候他感觉到似有似无的一阵热流擦着自己的脸颊飞了过去,好像谁往这边扔了个火把一样。同时他听到有人在吟唱着听不懂的语言——应该是咒语。 骷髅骑士全部退离埃里克,似是致意一般对他点头行礼,如果那算是行礼的话。骨头吱嘎作响,令人毛骨悚然。 埃里克抬起头,看到众骷髅簇拥着一个骑在马上的人,手中擎魔杖的人,逆着风雪缓缓向他走来。埃里克挑了挑眉梢,对方是个活人,而且是个法师。 第33章 “幽冥王国祭禳哈桑·德·莱菲布勒,奉吾王之命支援阁下。初次见面,很荣幸。” 法师双手置于胸口躬身行礼。华丽的法杖顶端所镶嵌的水晶发出淡淡的紫色,像是一盏小小的灯,照得法师的面容充满神秘雍容的色彩。当他抬起头时,眼睛藏在乱蓬蓬的刘海和头巾下看不清楚,只能看得到高挺的鼻梁和线条俊美的下颌,还有拉碴的胡子。 哈桑打了个哈欠,冷风夹杂积雪像刀子一样争先恐后往他喉咙里扑。他赶紧用衣领捂住口鼻,表情痛苦地咳嗽起来,一手牵着缰绳,顺便骂了两句粗俗的法语。 他这时候格外羡慕林明思和王既晏。虽然三个人都领的是苦差事,但起码他们是在首都温特城攻打皇宫,而自己却是跑到康汀奈特大陆极北的皇后森林,入目尽是黑夜和风雪,跟鬼王山暴雪时有得一拼。风混着雪粒挂在脸上效果不啻于真的刀剑割划,他心疼地想自己的脸颊肯定已经被吹出无数细小的血口。 皇后森林的将军埃里克神色凝重地站在他身旁。显然他对于哈桑的身份和来意还有所怀疑,两千战力惊人的幽灵铁骑更是让他心生敌意。 哈桑裹着一件灰色的长袍,没戴帽子,围巾缠在头上,垂下来挡着脸,让他看起来不伦不类的,因为他的法帽已经被风所刮走了。他骑在一匹覆着黑色铁甲的高头大马之上,马的眼眶只剩两个空洞,暴露在外的部分皆是累累白骨。埃里克将军也骑着骏马跟在他身边,铠甲锃亮生寒,映衬其表情凝重沉稳,颇有海格力斯之风。两个人在山毛榉森林中并肩而行搜寻敌人踪迹。看到有身着皇家军队制服的游兵散将,或者由哈桑唱动咒语夺其性命,或者由埃里克挥舞双刃斧管杀不管埋。热血洒在被踏乱的雪地和树干上,很快就被冻硬了。 “没有找到提尔。”埃里克似是有些遗憾。 “不必赶尽杀绝,战神提尔将会为贝尔伦殿下效命,猎杀只是乐趣的一种。我们最好在天亮之前赶到都城,你知道我的军队见不得阳光。”哈桑温和地说,紧接面部表情就变得着异常狰狞:“阿嚏!” “国王的军队和我的军队呢?全部都扔在这里?”埃里克问道,“或者起码让我带几个亲兵?” “没有必要。”哈桑的遥望着南方,“有黑夜庇护的地方,就没有在幽灵骑兵铁骑下活着的生灵。至于皇家军队,未必然能征服这里。” 埃里克本来想要辩驳,可是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严寒的天气仿佛连他的思考和舌头都一起冻掉了。就着微弱的光源,他看到这个法师的眼睛都是紫色的,那是种深邃而骇人的色彩。 埃里克觉得自己别无选择,只能点头表示同意:“好吧,我听你的。” 两个人向南策马狂奔。辽远的天空中似乎传来一阵阵歌声,像是声音最为纯洁的伶童们在轻声合唱无词无调的颂歌,与风声的呜咽混合在一起,分辨不清。埃里克立即勒马停步,回首望去。 风雪茫茫。歌声像是流水渗过了疾风,听起来令人哀伤。 “那是什么?”哈桑偏过头去问埃里克。 埃里克没有立即回答他,而是冲着歌声传来的方向——北方,恭恭敬敬地低首,双手合十祈祷。然后他才回答哈桑:“传说那是北方女神祝福的歌声,会带给人们好运,往往会在暴风雪的夜里出现。” “如同‘本’世界中,北欧神话里的女武神?”哈桑这么想,看着埃里克虔诚的样子,似笑非笑地说:“是啊,幸运就要降临了。” 第十六章 黑骑士与符箓 林明思缓缓推开阿历克斯大厅的门。他的动作严肃而庄重,一点表情都没有,连抿着的唇也不曾泄露他丝毫的情绪。大厅内神圣的十字之光随着门扉启开流泻而出,照射到几个在门口徘徊躲闪不及的幽灵步兵,鬼魂惨叫着化作恶臭的黑烟消失在风中。 为防变数发生,林明思所有的神经都绷紧了,反应极快。他握紧祭司之剑,侧身一挑,抓住一个躲在身后的幽灵步兵,将其一脚踢进大厅,挡在自己身前。 骤起的枪响伴随着鬼魂在大厅光芒照耀下魂飞魄散的惨叫,不死的躯体在阿历克斯宫中化作灰烬。烟雾腾起刹那,林明思身体一矮躲过了子弹,全力冲向大厅的圆柱之后。又是一声枪响,子弹打进了地板,在林明思脚前炸开,大理石碎片伴随发亮的石屑四处乱飞。 “陛下何必这么急躁?”林明思从柱子后走出来,解开帽带,摘下帽子托在臂弯,冲着坐在御座之上的理查德五世道,“子弹很贵的,别浪费。” 理查德五世大大咧咧地站在宝座前,一脚踩在椅子上,双手端着步枪向林明思瞄准。林明思垂下剑尖时想,理查德仿佛从来不曾怀疑过这个王座会丢掉;尽管他的头发乱得连王冠都掩住了,浅蓝色的眼睛中布满血丝,看上去有点狼狈,也充满了暴戾。但此时此刻他仍然是北方帝国的王。 理查德将步枪支在宝座扶手上,吹了吹枪口冒出的烟。 “你是谁?”他的目光斜斜朝下瞟向林明思,不屑地问道。看那样的神色,好像面前不是一个穿着军服手拿利剑的人,只是一只才蹿出来的蝼蚁。 “我是幽冥国小祭司林明思。陛下记不住也没关系,我只是个小人物。”林明思倚着剑说道。 “也是。你不值得我动手。”理查德把枪丢到地上,坐回王座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几十个全副武装的侍卫从大厅四周一拥而上,将林明思团团围住。他们是这个皇宫里最后的死士了,对外敌皆严阵以待。 第34章 幽灵步兵在宫殿外徘徊,皇宫侍卫躲在宫殿里,两相对峙,悬殊而又滑稽。如果能捱到暴风雪结束,太阳出来,幽灵步兵就会在阳光的照射下全军覆没。林明思当然知道北国君王的这层考虑。 林明思唇角轻扬起。他左手捧着白色的军帽,右手挺起白森森的祭司之剑,遥遥指向理查德,逐渐凝神屏息,神情沉稳道:“得罪了,陛下。” 林明思玩游戏时最喜欢的职业是black knight,也就是黑骑士。他是文质彬彬充满艺术气质的音乐才子,他也是残忍与嗜杀的战士。这两种性格结合于林明思身上并不冲突,甚至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和谐。 他分不清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自己。游戏里战斗力极高的黑骑士,“本”世界中奉音乐为一切的准艺术家,或者是康汀奈特大陆的战士。 祭司之剑剑刃白得灼眼,带着晨曦照射冥王湖冰层的寒光,来自于千万亡魂的怨气如盖亚的力量源源不断传至持有者的手中。林明思使用的是“西河剑法”,据传为公孙大娘所创。他左手不动,右臂横扫出一个半圆,有如雷霆万钧,围在他面前的十几个侍卫被剑风伤到竟后退数步,面露惊恐。 林明思剑尖一抖,挽了个剑花就向正对着他的卫兵刺去,那人急忙举起手中的盾牌御击;却不料林明思手臂一动将剑甩到身后,刺中了身侧一个意欲偷袭的侍卫。还没等那人倒下,林明思足尖一挑,尸体向后飞去,与另外扑上来的士兵撞在一起。此时死者的血才如雪霰纷纷落下。祭司之剑染了红,更显诡异。林明思有一瞬间的恍惚,米琮好像说过,祭司之剑沾血就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真奇怪,生死关头怎么会想起米琮呢。 四十个人能把林明思拖上好一阵子。理查德五世冷眼观战,数度举枪瞄准了林明思,手又放了下来。 等巴尔德尔来了再说,胜算会更大一些。再说,林明思必定是有同党,到时候好一网打尽。 他看着大厅中舞剑的白影,心下也不免感叹。即使在众人围击之下,林明思毫无惧色,在包围之中横冲直撞,甚至只有一手持剑,另一手稳稳捧着军帽,似是游刃有余。幽冥王国竟有这样的战士,虽然国土只有一隅之地,能存在百年也自有道理。 林明思愈战愈勇。他觉得凯旋而归后一定要为自己谱一曲,名字就叫《英雄交响曲》或者《新世纪协奏曲》之类的。 阿历克斯大厅中突然灯光大亮,像同时亮起一百盏一千瓦的大灯泡,林明思本能地闭上眼睛,剑光随之顿住。他张开眼时看到祭司之剑的白光竟被削弱不少;同时大厅中气流如漩涡一般转起,他的头发和衣襟被风撩起,这风比起室外的暴风雪而言简直是和煦的微风,却带着刻印至灵魂般的力量冲他而来。 林明思抛开左手军帽,双手握剑改变剑路。他意识到,此时此刻他的敌人不再仅仅是那四十个血肉之躯的侍卫,而且还有一个高深莫测的魔法师。仅从让整个大厅光华倏盛这点来看,此人恐怕不逊于大祭司虞伯舜。 有个士兵惊喜地喊道:“巴尔德尔公爵!” 林明思心里一沉,抬头看到宝座旁不知什么时候站着个白胡子老头,手拿法杖,想必是方才酣战时被理查德召唤出来或者是从地底冒上来的。几十个卫兵与他缠斗,他近不了那个老头的身,而魔法师最擅长的便是远攻。形式骤然逆转,对他大为不利。林明思三步并作两步向王座冲过去,威力锐减的剑刃扫过两翼敌人,准备击杀巴尔德尔。他只见老人举起魔杖念念有词,空气好像猛地凝结成一把棘剑冲他心口而来,他甚至都能看到气流所形成的狰狞的形状。林明思提剑格挡,却不料将其击散之后,气团炸成无数细碎的小剑;他身形一转躲过去,仍被刺中左侧肩窝,伤处传来剧痛,腐蚀皮肉。 “妈的。”林明思疼得倒吸了口冷气,剑光凝滞一下。一个持盾护卫趁机从后突袭,林明思被击了个踉跄,肩窝血流不止,染湿了白色外衣。 就在他心焦之际,阿历克斯大厅的金色大门骤然开启,冷风混着积雪破空而来,掺杂着熟悉的气息,仿佛被撕碎成千丝万缕,每一股风都像是一把来自黑夜的利刃,构成一面尖啸着的刀网,蒙住整个大厅的光明,与巴尔德尔御风而成的棘剑碰撞,两两交锋碎成齑粉,发出巨大的爆裂声,扬起白雪般的烟尘,有如火山喷发。有躲闪不及的侍卫,瞬间被气流冲撞出数米之外。 林明思借力趁机纵身向后跃出战圈,左手捂着伤口,头也不回地笑道:“你来得还真是时候。” 王既晏持剑跑到林明思身边,两人背对而立,一白一红两把剑指向外围,防范着逐步逼近的几个卫兵。她对林明思独闯皇宫有些不满,但却丝毫没有表现出来。 “你受伤了。”她侧过脸担忧地看着林明思衣领上的血。 “小伤,没关系。”林明思在伤处抹了一把。血已经不再往外渗了。魔法造成的伤口虽然疼痛难当,却也容易愈合。 “你对付魔攻的老家伙,我负责物理输出。不过小心,”林明思冲着理查德的御座努了努下巴,“那家伙会放冷枪。” “贝尔伦在门外,速战速决。”王既晏低声说,率先挥剑向理查德冲过去。林明思见状,索性也不再顾虑什么,专心跟在后面当屠杀机器。肩膀上的伤口限制了他的行动,但是他杀红了眼,也不介意那么多。痛楚愈是强烈,越是刺激到他狂战的神经。祭司之剑白茫如雪,将欲刺杀王既晏的守卫们全部拦在身后。 第35章 理查德皱着眉头举枪,瞄准大厅中直朝着他冲过来的红影。王既晏似乎也意识到这一点,不断改变着路线。当她抬头与理查德目光相对时,眼中的寒意让这个帝国的皇帝愣了一下。 “陛下还记得,半个月前用这把枪指着我吗?”王既晏歪了下头,轻笑道,眼睛弯成了月牙,让人只感觉到彻骨的冷。 理查德哈哈大笑:“你和你家主子哭诉之后,他便派兵来犯北国?” “瞧您说的。”王既晏的笑容不减,右手指尖掠拂过暗红的剑刃,“礼尚往来而已。” 话音方落,笑容乍凝,九歌剑已如电掣般刺出,渲染出边界朦胧的一片红影,有如冰层下最冷的火。 冷火是直冲着巴尔德尔而去的。 北方帝国的最高公爵不慌不忙,双手合十交握魔杖念念有词。魔杖顶端的水晶闪耀出并不强烈的光芒,然而当它照亮一隅的空间时,既晏戒指上眼睛的红光弱了下去。 出产自北方帝国的水晶矿,除了转化成能源之外,亦用来制作魔杖,同时会克制幽冥帝国的能量来源,亡灵。 当面单挑,连虞伯舜都没有胜算,王既晏更不会占什么便宜。有巴尔德尔在阿历克斯大厅中坐镇,就算林明思和王既晏联手,也不见得能活着走出去。 她倏地收起剑势,光芒在她面前形成一堵看得见的光墙,气流急促涌动。看似和煦如阳光,却有着致命的攻击力。 “别硬扛,躲过去,不用管我!”林明思一转头,见王既晏竟然驱动自身幽冥长女之力将整个光墙拦在身前,皱眉喊道。 “没事。”王既晏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她强行运气硬是将巴尔德尔的攻势挡在身前,一层又一层如云团积压。魔法所造成的风撩起她两鬓头发,从光墙中窜出细小的气流割伤了她的皮肤,她身体甚至已经开始后倾,眼看就要支撑不住。 巴尔德尔叹道:“这是何苦?一旦你阻拦不了,亡灵的力量就会反噬你自身。”他轻轻挥动魔杖,王既晏觉得压力又增加了一倍。面前似乎有一座山朝她倾倒,而她拼命与之硬撑。血液朝脑袋上涌,心脏仿佛都要爆炸了似的。 她深吸了一口气,无暇去顾及巴尔德尔的话,汗水从额头上渗出。 高上神霄,去地百万。 九歌剑剑尖轻轻颤着,幅度很小,似是以剑代笔,在光墙上刻画什么。 神霄之境,碧空为徒。 她在心里默念着,剑刃舞动。 理查德举起枪,隔着那层光墙瞄准了既晏。尽管她的身影看起来飘渺而模糊,但因为距离近,所以以将对方打成筛子为原则的话,命中率还是会很高的。 林明思心急如焚,一边双手挥舞巨剑砍翻围上来的人,一边关心着王既晏会不会被撂倒。说白了,两人同事这么久,林明思从来就没相信过王既晏的能力。 不知碧空,是土所居。况此真土,无为无形。 血管都像是要爆裂开了一样,既晏紧皱着眉头。心里却慢慢平静,宛如度入一片虚空的世界。 师父说:“道门不收女子。但神霄凋敝,且你我有缘,就破例收你为俗家弟子。” 师父说:“神霄派中讲,天与我同体,此感必彼应。不论做什么,掌握符箓之术前,你首先要掌握好心法。” 王既晏猛地睁开眼睛。剑锋在光墙上已画出云篆符箓,她稍一凝气,左手戒指红光闪动,剑尖随之往前一刺。 “开!” 伴随一声巨响,好像是个炮弹在整个宫殿中爆裂开来。巴尔德尔所制造的光墙被符箓卷到上空,光化剑,像下雨一般纷纷落下。巴尔德尔急忙念动咒语将剑驱散,以免伤及自身;林明思眼疾手快,扯着既晏的胳膊将她拖到安全的地方。 理查德五世和巴尔德尔被符箓打散后爆炸气团冲击得有些狼狈。林明思和王既晏两人虽然未曾言语,但极有默契,只需眼神交汇,顾不上尖锐四散的气流,同时提剑刺向王座上的人。 就在此时,大厅的门口传来一声低喝。 “住手。” 声音虽然不大,却在爆炸之后鲜血遍地的童话皇宫阿历克斯大厅中回响不散。 从理查德五世这个角度来看,站在阶下的两个人,林明思和王既晏,一个有些诧异地回头去查看;另一个却闭上眼睛笑了,笑容痛苦。他恍惚地想,这一切,真像是一本被血所弄脏了的故事书。 第十七章 军刀与新王 贝尔伦。王既晏在心里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如果说半个月前,在童话一般舞会之外,积着雪的冬青花园里,他们有一秒钟同对方剖白了真心,那么从今往后,她和贝尔伦之间,只剩陌路。 虽然很狗血,很琼瑶,很玛丽苏,可是她不得不接受。 当她转过身面对来人时,脸上已经看不出丝毫的波澜。 贝尔伦走进阿历克斯大厅。昔日的囚徒已经收拾齐整,换了一身干净华丽的礼服,掩饰住遍体鳞伤和已无退路的怯懦。他脸颊瘦了一圈,犹有长期不见阳光的苍白,可他脊背挺得笔直,蓝绿色的眼睛依然有神,当他走进大厅时,本来欲与林明思厮杀的侍卫竟被贝尔伦的气势所慑,自动退向两边,为他让出一条路。叶戈尔跟在他身边,摘下帽子,眨了眨眼睛,被贝尔伦一衬托,看起来更像是个搬砖工了。 大厅里鸦雀无声,只有贝尔伦和叶戈尔朝着理查德五世走去的脚步声,一步一步,听在耳中,莫名的折磨。那些受了伤□□着的侍卫全都噤口,大气都不敢出。宫殿外暴风雪凄惨的呼啸声越发大起来,声音令人心头发寒。 第36章 理查德五世和巴尔德尔像是被咒术魇住了,默然看着贝尔伦慢慢走进来,走过阿历克斯大厅的地板,走过头顶十字的辉光,走过满地的鲜血和狼藉。 王既晏和林明思收剑入鞘,对贝尔伦躬身行礼:“殿下。”叶戈尔知趣地退到了一边,站在两人对面,眼睛盯着天花板。 贝尔伦走过王既晏和林明思的身边,顿住脚步,抬头与他的哥哥理查德对峙。兄弟俩不是第一次对峙,相互厌恶或冰冷或含义复杂地相互凝望——但却是第一次以这样的立场。 理查德突然爆发出一阵癫狂的大笑。他笑得前仰后合,几乎直不起腰,眼泪从眼角流下来。嘶哑凄厉的笑声回荡在阿历克斯大厅中,连照明的光芒都被这笑声震得惊恐战栗。 “贝尼,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理查德好不容易才止住笑,反手擦去笑出来的眼泪,端起了步枪。 贝尔伦站在阶下,只是轻轻皱起了眉头。巴尔德尔公爵刚想要开口说什么,理查德挥手打断了他:“您安静,这是我和我弟弟的事情。” 巴尔德尔有些尴尬地拄着魔杖僵在那里。理查德是第一次这样没有礼貌地同他说话。 “不,理查德,我不认为你把我当弟弟。”贝尔伦冷静开口,蓝绿色的眼睛望向对方,平静地映出对着他的乌黑的枪口,与理查德的疯狂做出鲜明而可怕的对比。 贝尔伦不擅言谈。即使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他也不会多说。 所以他没有说,兄弟俩走到今天这一步,已经断绝了一切退路。 他没有说,如果他不动手,理查德也会杀了他。 他没有说,北方帝国国王的宝座,人人都在觊觎,当然也包括他。 他没有说,幽冥国的怂恿和胁迫,让他别无选择。 理查德和贝尔伦从小打到大。为了争玩具而打架,为了争王位而打架。直到今天,被推到最为尖锐也是最平静的争斗尖端。暴风雪的风眼里,四处都是逃不出去的风墙。 理查德五世手指勾住了扳机。此时此刻,若是他开枪打死贝尔伦,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但他却迟迟未动。这个头发总是如火焰一样炸开,脾气暴躁,算计过自己弟弟的国王竟然在犹豫。他的枪口近乎微不可见地颤抖,脸上肌肉线条绷得紧紧的,一触即发。 贝尔伦从腰间拔出佩刀,沉默地指向理查德。因为王既晏和叶戈尔的时间仓促,来不及找贝尔伦的佩剑,叶戈尔便友情提供自己珍藏多年的恰克西骑兵军刀。 十几年过去了,兄弟俩终究免不了在这个王国象征了至高权力的大厅中,兵戈相向。 林明思偷偷看了眼手表,凌晨三点二十,冷气顺着地面直往他身上攀。王既晏站在他身边垂头闭着眼睛,呼吸有些紊乱。大概是因为使用神霄符箓对抗巴尔德尔的魔法非常消耗体力,连带她幽冥长女戒玺上的红眼睛也呈现黯淡的色泽。林明思生怕她真的就站在那睡着了,轻碰了她一下。却不料军服袖子上的金属钮扣挂到王既晏的剑上,叮的一声脆响。声音并不大,甚至比不上窗外暴风雪的呼啸,然而在这空气仿佛都凝结了的宫殿里,却不啻于炸开的闷雷。 理查德五世率先扣动扳机,速度快得几乎让人反应不上来。枪并没有响。 容不得在场的人诧异,林明思把祭司之剑丢开扑向贝尔伦,一把从他手中夺过军刀向着御座冲去;与此同时王既晏猛地旋身拔剑,身影飘忽如鬼魅一般,撞开了想要拦住林明思的巴尔德尔。 祭司之剑落地,砰的一声巨响,好像连整座皇宫都被震得颤了起来。短短两三秒之间,林明思提着军刀已经冲到了理查德面前,对方慌乱之中再次开枪,却根本阻挡不了林明思—— 贝尔伦霎时便意识到了怎么回事,他只来得及短促而尖锐地吐出一个“不”字,便将话语扼杀在喉舌之间。林明思硬是将发烫的步枪枪管格开,理查德的枪脱手,掉到王座底下,他也来不及去捡;而林明思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满脸杀气,双眼的深处似是又张开了一对赤红的眼睛。魔鬼之眼。理查德甚至没有来得及完全探寻清楚他狰狞的表情,便觉得胸口一凉。他低下头,看到半截发黑的刀刃。血汩汩地往外淌着。他张嘴想要说话,只尝到口中浓重的苦腥味。 这种时候,理查德竟然想笑。 想不到没有一兵一卒,被囚禁的弟弟都能打败自己…… 连皇后都没有,这辈子真的是太亏了。不,没有皇后也好,自己死之后,总不能再拖个寡妻孤子受苦吧…… 弟弟何必唆使幽冥国的人做到这么绝…… 他半阖上眼睛,想着很多年前,也是这样大的雪。他和弟弟在冬青花园中打雪仗。他们曾经一块乘车去皇后森林游玩,在那里听到了北方女神的歌声,极北之歌用古老的语言所吟唱出的歌词不是祝福,而是无尽的悲伤……冬天过去就是春天,可是寒风还在北国的土地上咆哮。他站在阿黛云尔山上向南望去,南边是温暖的萝卜国,神秘的幽冥国,还有古老的中华城……很久之后,他也不曾明白,不论“本”世界还是康汀奈特大陆,都不会有智者回答他,何为人类的原罪。 林明思抽出军刀,冷眼看着理查德倒在王位上抽搐,血从伤口中像泉水那样冒着,脚下很快就成了一片血泊。几滴溅到了林明思的军服上,如雪中盛开的梅花。 第37章 巴尔德尔见国王被杀,他出乎意料地竟没有过激反应,只是怔怔看着血顺着阶梯流下,他像是犯了帕金森综合征,从白发到脚尖,全身都在颤抖。 王既晏叹了口气,拾起林明思的祭司之剑。巨剑嗡嗡作响,似是感应主人的杀念。王既晏想,究竟是人控制剑,还是剑控制人呢? 在他们离开幽冥国之前,虞伯舜说:“当时赠给北国国王的步枪,里面填着十发子弹。三发没有问题,另有七发是哑弹。你们一定要注意了。” 林明思翻译给哈桑后,法国人犹犹豫豫地举手发言:“大祭司,枪支方面变数太多了。” 虞伯舜说:“我知道。但这就像是赌博,赌注这么大,总该放手试一试。” 其实他们的运气还不差,步枪果然在节骨眼上给理查德掉链子。虞伯舜应该会挺欣慰的吧。 王既晏心中倒不觉得送步枪这一举动有多高明,她只感到悲哀。 贝尔伦一步一步走到大理石的阶梯上,王位之前。装饰着亮闪闪十字图腾的靴子踩在血泊中,溅起粘稠的涟漪。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一如既往的苍白,似风扫过的雪山,只有从他握紧的拳和泛白的指尖,既晏知道他的内心——有如撒旦灼烧万年不灭的火焰。 他走到御座之前跪了下来,抱起他哥哥的肩膀,低头看着他。王既晏只看得到这个男人的后背轻轻颤抖,像是强抑着哭泣;而从林明思的角度,却看到果真有一行泪沿着他大理石雕刻一般的面颊滚落下来。 理查德急促的喘息,肌肉抽搐。他睁大了蓝色的眼睛,那蓝失了神,像是半阴的天空。失血过多让他的脸色惨白,灯光却依然给他火焰一样的金发镀上了耀目的光彩。死者的耀目。王冠落到地上的血泊里,一半都浸在血里。 理查德说着:“贝尼,贝尼……”听起来就像是破风箱在艰难地鼓动。 贝尔伦把手放到他的眼睛上。他有点害怕,他看到濒死的蓝眼睛和他带着绿色的眼睛相映,竟形成了一种可怕的颜色,好像死神站在北方的冰丘上奏响葬歌。他嘴唇轻轻翕动着,理查德只听到了:“哥哥……”然后北方帝国前任国王的手垂落到地上,断气了。 林明思将军刀轻轻放在贝尔伦身边,起身理了理衣襟走下台阶。他一点表情都没有,然而当他的眼神与正兀自颤抖的巴尔德尔相对时,须发皆白的老头都忍不住避开了他的目光。 贝尔伦将理查德的尸体放到一边。他一直背对着众人,谁都不知道他的表情是什么样子的,他又是怎么想的。过了很久之后,他从血泊中捧起了王冠,擦也不擦上面的血,就直接戴在头上。血从金发下渗出来,流到了他的额头上。他哥哥的血。 当他转过身时,王既晏脑海中霎时便想到了一个词:修罗。她的头突然尖锐地疼了一下,眼前贝尔伦的形象和似真似幻之间某个人影重叠交错。冰层下流着泪的脸。她眨了眨眼睛,幻觉又消失了。 林明思,王既晏和叶戈尔率先躬身行礼:“陛下。” 巴尔德尔将魔杖丢开,颤颤巍巍下跪道:“陛下。” 两声陛下像是唤醒了在场幸存的侍卫。他们纷乱地对他们的新国王下跪行礼,手中的武器丢了一地。北方帝国新的历史开始了。 天还兀自沉在夜里,闷闷的黑。风暴稍微小了一点,雪密密下着,如一层落下的帷幕。 北方帝国已经易主。已殁国王理查德无儿无女,只有一个弟弟,因而王位自然传予其弟。其余诸多,心照不宣。贝尔伦沉默坐在王座上,用左手支着脸颊一言不发。理查德的血从王冠上沿着额头、鼻梁留下来,渗进嘴里,冰凉苦涩。皇宫的钟楼敲响了四下。凌晨四点。 第一公爵巴尔德尔勉强恢复了冷静,指挥着幸存的人打扫现场一片狼藉。理查德的尸体被暂时停放在十字大教堂。贝尔伦任由别人抬走了哥哥的尸体,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幽冥国的两位大将,林明思和王既晏,还有幽冥国的一位奸细叶戈尔躲在阿历克斯大厅外的背风处,并排坐在雕花长凳上,叶戈尔精力过剩地继续喝酒,林明思和王既晏则直愣愣看着黑夜里被弄脏的雪和忙碌的内侍们。林明思肩膀上只是皮肉伤,叶戈尔翻出了些绷带帮他包扎好,三个人就开始进行最无意义的活动:等。有人从他们身边经过,总是要躲闪而含义复杂地瞥他们一眼,好像他们是什么珍贵而极其凶悍的动物。 “这次仇恨好像拉得有点大了。”林明思疲惫地叹口气,杀气全无,脑袋一歪倒在王既晏肩膀上,“我的梦想只是组建个乐团啊。” 王既晏揉着太阳穴:“我想睡觉。” “去叫贝尔伦给你安排个客房。” “开玩笑,你看他那个样子,我敢跟他提开房?”王既晏掏出手机,开机,看了看时间,凌晨四点五分,“祭禳什么时候过来?” “大概快了吧。”林明思伸出手去接檐下落雪,“最近我总是有不好的预感,有一天我会死得很惨……” 王既晏捂着嘴打了个哈欠,没注意听林明思在说什么。三个人之中只有叶戈尔精力旺盛,可能是杀戮的场面看得他异常兴奋。 “两位大人好像都很累了,我来唱个歌给大人们提神吧。”叶戈尔一仰头把酒壶里的东西倒在嘴里,提议道,“vitas的歌剧2怎么样?高音部分我也能唱上去哦。” 第38章 “妈的,闭嘴。”林明思有气无力地说。 王既晏又看了看时间,站起身向外走去。林明思没精打采地跟着站起来。 “你受伤了,先带着步兵撤退,我在这里接应哈桑。”王既晏说。 “不行。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发生变故怎么办。你要是在北国皇宫出了事,陛下会扒了我的皮。”林明思断然拒绝。 “两千步兵出了事咱们俩都要少层皮。”王既晏忧心忡忡地说,“你先撤吧,我和奥列格在这边,到时候和哈桑一块走,不会有事。” 林明思盯着她,犹豫了一下,把皱巴巴的帽子戴到头上,身体微微弓着躲避风雪,靴子踩进厚厚积雪之中艰难朝温特塔而行。既晏和叶戈尔并肩站在原地,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黑色风雪之中。 叶戈尔突然向后一倒,呈大字型瘫在雪地里,把既晏吓了一大跳,还以为他中风了。 “你怎么了?” “啊……没什么,太高兴了,我的任务终于完成了,西吉斯也会为我感到骄傲的……”叶戈尔把帽子揉成一团攥在手里,又胡乱往脸上抹了两把,絮絮叨叨念着含混的俄语。 “深井冰。”既晏低声骂了一句,却听见叶戈尔叫住她:“大人,以后不要再叫我叶戈尔了。叫我的真名,奥列格。” “深井冰。”既晏头也不回地拍去落在肩膀上的雪。风小了,方显出雪花的优雅轻盈,还有化不开的冰冷,细细密密积起来,一层一层。 第十八章 条约1与歌剧2 车驶过阿黛云尔山的垭口时,虞伯舜让司机停车。然后他拉开车门,迎风而立。再往前行就进入了北国境内。因为康汀奈特和平多年,国界之间互不设防,山脉浸在一片黑魆魆的夜里,雪在路上积得很厚,简直是寸步难行。南方罗氏王国和东方中华城的使者即使得知消息,应该也不会这么快就赶到。总而言之,他应该可以为现在滞留北国的那几个人以及四千来号幽灵军队争取到秘密撤退的时间。 “走吧。”他坐回车里吩咐道。顺便扳下遮光板,打开遮光板背面的镜子,打理了一下发型。 这次去北国,不是为了打仗,而是谈判。除了同贝尔伦谈判,也许还要和别的国家的使者进行交涉。 也许……还能见到秋雅。 虞伯舜轻轻叹了口气。他忆起秋雅临走前突然回过头看着他,那双眼睛里像是藏着无数的话,却再也没机会对他说出口。那时候秋雅已经有了新名字,叫蒂娜。 北国皇宫的正门温特塔前传来嘈杂的声音。哈桑和埃里克率先赶到了都城皇宫。训练有素的幽灵骑兵不待下令便自动散开包围了整个皇宫,以防止任何可能会发生的意外变数。两人下马后,徒步走进塔门。 皇宫中一片诡异的混乱。几乎所有的窗口都亮着灯,许多人在雪地上低头匆匆穿行忙碌,看似慌张,却又并不散乱,好像是有人在坐镇指挥。 埃里克脸色阴沉地仰头望着皇宫钟楼,胡子在寒风中颤动,看不清表情。哈桑扯下包在头上的围巾,他看到王既晏低着头,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向着他们走过来。 “晚上好。”哈桑温和地说,“这位是埃里克将军,贝尔伦亲王的副官;埃里克,她是幽冥王国的幽冥长女,名字叫‘既晏’。怎么不见小祭司?” “小祭司受了一点轻伤,先回去了。”王既晏撩了撩额前飞舞的乱发,“理查德五世驾崩,贝尔伦亲王已经加冕。” 哈桑没什么惊讶的表情;倒是埃里克猛地低下头望着王既晏,仿佛刚被迎头重击了一下似的。他张了张嘴,努力想要将蹿进口中的寒风挤压出成句的话语,却只发出了几声含义不明的咕哝。 “贝尔伦陛下是在哪里加冕的?”哈桑问道。 “阿历克斯大厅。”王既晏说,“埃里克将军想要见他的话,我可以带路。” 埃里克没有回答,也没有看两人。他缓缓抬头,望向不远处如巨兽蛰伏着的阿历克斯宫,嘴唇一直在哆嗦,眼中有种狂喜与震惊相交杂的情绪,好像燃在雪地里的火苗。哈桑正想再问,就见埃里克撇下两个人就朝着阿历克斯宫狂奔而去,留下两人站在风雪之中。 “这什么素质啊……”王既晏转脸看着埃里克的背影。速度真不错,参加运动会准能拿到名次。 “可以理解。”哈桑耸了耸肩,“不用管他。我们最好赶紧离开这里。” “不用和贝尔伦打声招呼?” “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王既晏轻轻叹了口气。她突然间感到无比的疲倦。这疲倦大概是因为一夜没睡,也可能是因为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做的事情很没意义……偷偷摸摸跑到别人家里搞完破坏偷偷摸摸跑路,貌似这么干的人通常有个不错的雅称,梁上君子…… 三个人借着风雪掩护悄悄从温特塔溜了出去。虽然也碰见巡逻的侍卫满脸戒备地目送他们,却没有一人阻拦。 “第一,贝尔伦蠢得没来得及下达禁令;第二,他聪明地没有下达禁令。”奥列格抛着手中的金属酒壶。 “我选一。”哈桑说。 既晏默默地掏出车钥匙解锁,从后备箱里拿出一个大鸡毛掸子,扫干净车身厚厚的积雪。奥列格蹭过来:“大人,让我来开车吧。” “不行!你喝酒了。” “你可以在后座上睡一觉,你看你眼睛都有血丝了。” 第39章 “呃……” “我是有十年开车经验的老司机了。” “可是……” “而且我一点都没有醉。我可以三秒钟之内推算出任何一个y=f的在点处的斜率。” “……好吧。” 既晏爬到副驾驶座上,系好安全带闭目养神。她想起了西吉斯,抱歉了前先知大人,貌似现在不是我照顾奥列格,而是他照顾我。 ----分割线---- 虞伯舜抵达北国皇宫时,刚好是凌晨五点半。 在北国新王甫登基之际,幽冥王国是第一个赶来道贺的。哪怕是外人,都能嗅出阴谋的味道。 虞伯舜甚至都能猜到明天中华城会发通稿,首先“热烈庆祝”北国迎来了新的纪元,然后“强烈谴责”幽冥国在其中上蹿下跳。 反正贝尔伦也不在乎那么多,虞伯舜就更不会在乎。他坐直身体,隔着挡风玻璃眺望积雪覆盖的皇宫,远远的皇宫钟楼矗立夜色之中,闪着橘黄色的混乱的灯火。这是童话即将倾颓的标志,也是从北而来的歌声悲伤的源头。 虞伯舜是幽冥国数一数二的法师,他能轻易捕捉到空气中涓流一般的歌声。似是神明又似是亡灵的呢喃,既非诅咒也非祝福,只有源源不断的叙述。 温特塔前,有北国的侍卫拦住了他们。虞伯舜坐在车里瞧着,几个侍卫都是一脸倦容,惊魂未定的样子,仿佛还没有从流血政变里回过神。 “北国就是不一样,恢复得挺快嘛。”他抹了抹头发,阻止正准备下车交涉的司机,慢悠悠地亲自拉开车门。 “我是幽冥王国大祭司虞伯舜,听闻贵国变故,特来拜会。” 虞伯舜眯起眼睛看着阿历克斯宫覆雪的华美穹顶,笑得一派诚恳得意。 2012年2月2号,这是一个很2的日子。暴风雪等极端天气袭击康汀奈特大陆,造成交通瘫痪,基础设施损坏等社会性问题,以及……北国首相更替等政治性问题。 所以才会轮到他虞伯舜出场。 虞伯舜坐在阿历克斯宫的偏殿会客厅里一直等到天色发亮。他喝了五杯咖啡吃了两人份的早餐跑了三趟厕所把自带的《playboy》从头到尾翻了四遍,估计林明思他们已经在回国的康庄大道了走了很远,才有内侍进来说,贝尔伦陛下来见他了。 踩着他哥哥尸骨,被幽灵推上去的贝尔伦一世。还有什么能洗去他的罪愆呢? 虞伯舜起身行礼。贝尔伦还穿着那身染血的礼服,脸上和王冠上的血却已经被擦干净了。虞伯舜毫无同情心地冷眼瞧着,对方这个样子倒挺像哥特王子,脸和嘴唇颜色青白吓人,黑眼圈却很重。 “恭喜陛下。”虞伯舜深深弯下腰。 贝尔伦看也不看虞伯舜一眼,径直拉开一把椅子坐下,几名带着武器的侍卫沿着桌子排开:“贵国真是殷勤。” “抢在其余<a href=https:///tags_nan/sanguo.html target=_blank >三国之前,是幽冥王国的生存之道。”虞伯舜不理会贝尔伦话中的讥诮,礼貌地回答。 “怎么不见贵国的战士们?”贝尔伦环顾了房间一番。 “方经过混战,仪容不雅,何必出来扰得陛下心烦?” 贝尔伦知道那几个人一定已经先行撤退了。小祭司林明思杀了他的哥哥,再说他们还带着幽灵军队,在北国多滞留一分钟就会有一分钟的危险。自己未曾下达命令,凶手如果真的要走,谁也拦不住。 “也是。”他长叹了一口气,“你又有何贵干?” “商议北国和幽冥国未来发展的事宜。”虞伯舜的笑容有几分邪佞,他周身气压骤降,仿佛窗外的暴风雪都涌了进来,在室内形成巨大的漩涡。 虞伯舜从口袋里取出一张摺叠好的纸,慢条斯理展开抻平,隔着桌子推到贝尔伦面前。 “巴纳关条约?嗯,我是应该想到,你们早就盯上了巴纳关。” 巴纳关隶属于北国,是阿黛云尔山之中的交通重镇,亦是幽冥国、北国和罗氏王国的交界处,对幽冥国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贝尔伦把条约从头到尾草草浏览了一遍,条约中未指明北国割地,只要求巴纳关水晶矿开采权,为期二十年。巴纳关盛产水晶矿,对于资源贫瘠的幽冥国而言,恐怕已经觊觎许久。 但巴纳关的地理位置特殊,被专注搞破坏二百年的幽冥国接手采矿,未必不会产生蝴蝶效应。贝尔伦眉头越锁越紧,迟迟未肯定夺。 “陛下何必犹豫?”虞伯舜拨了拨头发,两手交叉支着下巴,“或者说,陛下在害怕什么?” 害怕?贝尔伦抬起头。他盯着虞伯舜那双几乎反应不出任何令人温暖的光的黑眼睛。 他不能承认自己是在害怕,因为已经没有退路。太阳还没有升起来,可是北国已经变成了另外一副模样。 “奥列格,我求你,把声音弄小点。”王既晏坐在爱丽舍的副驾上打瞌睡。奥列格这厮不管能不能计算出斜率,都无法抹杀酒驾的事实,而且看他挂档换挡的架势,说是十年经验老司机,说不定是开拖拉机的经验。 奥列格把车载音响的声音开到最大,收听俄语节目。叽里呱啦的外语和信号不好的杂音吵得王既晏连做梦都是四六级考试现场。 奥列格听到王既晏迷迷糊糊地抱怨,看了她一眼,把音响给关了;但还不消停,嘴里唱起了歌。唱歌也就算了,他唱的是vitas的歌剧2,飙高音的时候生生又把王既晏给吓醒。 第40章 “不睡了?”奥列格唱完一曲,瞟到王既晏正苦大仇深地瞪着他。 “你喊得跟杀猪一样,让我怎么睡?” “我没有杀猪啊,我在开车。” “……”这货绝对是故意的。 天色蒙蒙亮了,雪越来越小,乌云还没有散,沉沉压在天空上。借了路面积雪的反光,哈桑的幽灵骑兵有序沿着路边前行,一点声音都没有。 “既然你不睡了,就陪我说说话吧。”奥列格声音快活地扬了起来,“我知道,我回幽冥之后,我就要当先知了对不对?” 王既晏心中一颤,睡意全无。法伦的确同她说过,想要让奥列格顶替先知之位。西吉斯和奥列格以前一同在莫斯科某黑社会混过,两人关系亦师亦友,西吉斯死前经法伦授意,将奥列格安排到北国的皇家监狱里以做内应,现在西吉斯死了,奥列格顶替西吉斯之位,似乎也没有什么异议。 “不出意外的话,是这样的。” “真是虚幻又飘渺的人生啊。让我秉承西吉斯的遗志,和贝尔伦踩着他兄长的鲜血登基一样,残酷的轮回。” “……”既晏懒得理他,又昏昏沉沉睡着了。她做了一个梦,在阳光灿烂的河边,法伦亲手将一个荆棘的花环戴到了她的头上。棘刺挂乱了她的头发,弄疼了她的额头。她想要摘掉花环,却愕然发现自己被封在一大块冰里,寒气入骨而动弹不得。猛地惊醒过来时才发现奥列格开着窗抽烟,冷风急速地涌了进来,车厢里冷得像是冰窖。 ……这家伙怎么这么讨厌啊。 第十九章 枯叶蝶与寒号鸟 虞伯舜把条约塞进了大衣的口袋中,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阿历克斯宫。他知道贝尔伦正盯着他的背影,目光怨恨而沉重。那又有什么用呢? 天已经放亮,一夜的雪掩盖住阴谋、死亡和鲜血。童话的城堡依然可以书写属于它的童话。只是这一回,换了一个悲伤的主人公。 强迫贝尔伦签下巴纳关条约,自己此行的任务就算是结束了。但是…… 他仰起头,感受雪花融化在眼皮之上的冰凉,脑海中转过无数女子的脸。春天时在冥王湖畔的花树下,他想要拦住秋雅单薄的肩,对方却生涩而笨拙地推开他,伴随一片花瓣从树上飘落,掠过秋雅的发饰,滑进他的掌心;冬天的黄昏,他在皇宫的中殿楼梯黑暗拐角处拥抱灰眼睛的德鲁伊公主,对方的唇燃着有魔力的火焰,让他觉得自己将灵魂都毁灭殆尽;他在鬼王山的黑夜里远远看着王既晏,她向山上走去,黑发垂落在背上,随着风轻轻拂动,像是绽放在积雪之上不祥的花,迟早会死,散落满地鲜红。 他同情秋雅,也同情德鲁伊。这两个女人都渴望着法伦的爱,却什么都得不到;他嫉妒王既晏,她什么都不用做,就得到了一切。所以他也哀怜自己。他觉得自己并不比那两个不幸的女人更幸运…… 虞伯舜抹了抹脸颊。想必上面的湿润,只是雪花亲吻留下的印记。然后他冷冷地转过头对身旁的亲信说:“不必等了。启程回国。” 手伸进大衣口袋,攥紧了沾着体温的吊坠盒。他坐上车时,已经恢复了一副疲惫的病怏怏样子。这是他伪装的常态,如蝴蝶敛翼,只余枯败的色彩。枯叶蝶,是他的写照,也是他的信条。 ----分割线---- 2012年2月3日下午五点,对于王既晏和米琮的爱巢“狗宅”而言,这是一个值得铭记的时刻:国家机器的代表林明思前来造访“狗宅”,并对当地老百姓的生活情况进行了一番亲切的慰问,由米琮负责接待林主任。 其实就是林明思四处联系不上王既晏不得不去大本营堵人,米琮开的门。 “王既晏在不在?我打她的电话一直在关机,在内城找了一圈都不见人。” 从北国一回来,林明思就跑去把头发理成了板寸,短得好像刚从监狱里放出来。不过板寸的确是检验帅哥之利器。米琮心里暗想,不管是音乐才子路线还是劳改犯路线,林明思都挺适合的。 “在,睡觉呢。从昨天回来一直在睡。听说你们这次跑业务很辛苦,大概是太累了吧。”米琮请林明思坐下,给对方倒水。一回头就看到客厅墙上高h海报,尴尬地咳了一声。 “还睡?这睡了24个小时内脏都快衰竭了吧。”林明思怒道,“陛下这头还想要见她,大祭司不在,我只能先帮她顶着,烦死了。刚才花都的公主又给我打电话,说怎么都联系不上王既晏,让我帮忙联系。我就奇怪了,我什么时候成她经纪人了?” “可能因为花都公主只能联系到你吧。”米琮想了想,“花都公主,是田蝶樱吗?她好像和既晏有点亲戚关系还是什么的,但既晏特别讨厌她,逢年过节田蝶樱寄过来的东西她看都不看就扔掉。” 林明思点点头:“‘本’世界里,花都公主在中国长大,但其实是日本国籍。她应该和王既晏不是亲戚,以前认识倒有可能。” “你先坐一会儿,我去把她叫起来。”米琮说。她推开里间门走进去。林明思正在幻想两个女生之间的日常互动,一个是怎样温柔地叫自己的小伙伴起床,想必那场景非常的治愈温馨……然后他就听见房间里“砰”传来一阵振聋发聩的巨响,吓了他一跳。以林明思音乐人的敏锐听觉,那应该是使出吃奶的劲用力一击大锣所造成的。想着米琮估计是贴着王既晏耳边狠敲铜锣,他在心里默默给王既晏点了一根蜡。 第41章 被敲醒之后,王既晏的脑袋里只盘旋着一句话:醒来即灾难;尤其是当林明思告诉她法伦和田蝶樱都急着在找她的时候,她只想呕出一口千年陈酿老狗血。 ----分割线---- 2012年2月6日,星期一,天气晴。 法伦黑色的长靴踩在皇宫花园厚厚的积雪之中,也显得那么干净。人帅果然就是穿什么都好看。既晏跟在他身后偷偷想。幽冥国现任国王穿着黑色军装制服,领口金质的纹章映衬白雪闪闪发亮,当他站在雪地里,仰头张望灰蒙蒙的天空时,就像是模特在出外景。 法伦回过头,见王既晏还站在原地发呆,便招呼道:“过来。” 既晏走过去,法伦大概还嫌她慢,自然而然弯腰拉住她的手,牵着她走在地毯一样平整铺开的雪地上。两行脚像一条延伸至远处的线。 在他们身后的皇宫城堡楼上,虞伯舜抱着双臂站在窗户后看着两人在雪中越走越远,手指无意识攥紧了衣袖。然后他低着头,心事重重地踱出了房间,在黑暗的走廊犹豫徘徊许久,敲响了其中的一扇门。 绕过皇宫哥特式的城堡,就是久未修葺的花园。夏天的时候此处还有及膝的荒草,盛开着带刺的野蔷薇和绣球花。如今一切都被白雪覆盖着,像是大地厚重的裹尸布。 穿过花园后是古老的槐树林,槐树林的正中央,在树叶落尽的苍天古木之中那里赫然是几个坟茔。法伦带着她走到正中一座坟前,亲自拭去墓碑上的雪,石刻发黑的碑上显出一行字。 lucifer1 1779-1831 这个名字下还有一个阴刻皇冠的图案,象征了他的身份。 既晏默默地算路西法一世活了多少岁,然后她发现自从高考后不用学数学以来,自己的心算已经烂成了渣渣。 法伦又擦拭掉另外一个墓碑上的积雪,出现只有一个拼写的名字: xin-huangfu。没有生卒年。 姓名下是阴刻戒指的图案,同既晏手上戴的一模一样,表明这是幽冥国第一代幽冥长女的坟墓。不过据说两座坟茔都是衣冠冢,他们的尸体确切葬在何处尚是未解之谜。既晏放弃了计算路西法享年多少岁,开始思索她到底叫什么名字,是“辛黄腐”这种豪放派的还是“皇甫新”这种小清新派的…… 随着幽冥王国第一代朝臣的墓碑都被整理干净了,法伦站到既晏身边,双手按住胸口,垂头闭目,做默哀状。 无论因为什么原因动用了幽冥国的秘密武器幽灵军队之后,国王要亲自前去先皇的坟前祈祷一番,有祈求庇护的含义。幽冥国对是康汀奈特五国中繁文缛节最少的,这一程序完全可以省略。法伦之所以今天跑过来扫墓,还非要拉着既晏作陪,原因只有一个:他,实在是太寂寞了,太想调戏他人取乐了…… 雪扑簌簌地从树枝上落下来。树林里近乎寂静无声,偶尔远远传来几声寒号鸟嘶哑的鸣叫,还有风掠过树梢时拨动雪花的轻颤。 “既晏。”法伦终于装模作样地祷告完毕,有意无意地提了一句,“你还爱着他么?” “……哪个他?” 法伦绕到既晏面前蹲下,抓住对方的双手,仰头望着她:“王既晏,你不要跟我装傻。丁释忧去世已经两年了,你还在爱着他。” 既晏吃惊地瞪大了眼睛。法伦没有戴眼镜,那双蓝色的瞳孔如同令人窒息的深海,让她慌乱地移开目光:“他是我的师父。” “那我呢?” “……您是我的王。” “你愿意效忠于我?用你的灵魂,你的一切?” “我愿……” 法伦尚沾着雪水的手指掩住了她的唇。冰凉的触感让她不由哆嗦了一下。 “当着已故国王和幽冥长女的面,对他们说,你永远效忠于我,你永远不会背叛我,你的灵魂和你的一切都是我的。”说罢他放开手指,含着温柔到欠抽的笑意望向既晏。 如果可以的话,王既晏只想仰天大吼……草泥马!中二病又犯了!何弃疗! “我永远效忠于王上,永远不会背叛王上,我的所有包括银行卡都是王上的。”王既晏说。 她觉得眼前好像暗了一下,是因为有一张大脸贴了过来,同时嘴唇上感觉到奇异的柔软和温热。她嗅到了法伦身上一种古旧家具和熏香混合的气味,他的气息扑在她被冻红的面颊上,他的头发蹭着她的额头……时间仿佛都在槐树林下静止,倒退,转回两个世纪之前……雪被风吹下来,扑簌簌落着,寒号鸟在叫,叫声像是呜咽,路西法一世和第一位幽冥长女的坟就在法伦的背后冷冷看着…… 王既晏其实是个极端固执的人,她十来岁的时候认定自己爱丁释忧,那就一直会爱下去,纵使阴阳两隔。她学会了自欺欺人,却不敢再让自己去试着爱别的男人。 她最多也只是被男人吻过额头而已。如果说吻额头还可以解释为“打破第二层封印必要仪式”或者“那只是礼仪性的祝福”,现在她无法再说服自己她和法伦是清白的君臣关系,即使在康汀奈特大陆都不会通过接吻来加强君臣感情的。也许法伦喜欢她,可是他已经娶了媳妇,难道要她当小三? 她感觉到有一个温热湿润的东西在舔舐她紧抿的嘴唇,好像是在邀请她张口,一遍又一遍,试图侵入。对方仿佛是有着可怕的耐心,满怀柔情款款,似是早就确定她不会反抗,只能沉沦……雪扑簌簌从树枝上落下,寒号鸟在啼叫…… 第42章 “草!”既晏终于把这个忍了很久的字骂了出来。她抓住法伦的肩头用力推开,向后跳了两步,满脸通红,不可置信地瞪着她亲爱的、敬爱的国王。 他竟然吻了她?在前辈们的坟头前? 为什么没有一道天雷下来把这个男人劈死! 她今天为什么忘了抹口红,为什么不在嘴唇上抹点毒药? 她为什么没有劈手一巴掌过去然后扯着嗓子大喊“非礼啊!” 不不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法伦为什么要吻她?因为爱她么?还是满意她的屈身臣服?她感觉到左手无名指开始发烫,不用看都知道戒指的红眼睛像信号灯一样又亮了起来。幽冥长女的戒玺在警告她,不要爱上眼前这个人! 法伦一言不发地站起身,理了理被既晏弄皱的衣服,然后淡淡说:“回去吧。等你想清楚了,我会给你答案。” ……去你妹的答案。 既晏低着头一声不吭跟在法伦后面。雪上的脚印像是凌乱的诗句。槐树林里只有寒号鸟的叫声,一声一声。 第二卷 繁花之梦 楔子 祝福之章 我的神灵,你在轻舞高飞, 就像陶醉于水中的游泳好手, 怀着不可名状的心情和男性的喜悦, 在无边的深水中畅游。 ——波德莱尔《高翔》 2010年冬天的一个黄昏,王既晏孤身坐上了从榆林到靖边的客车。当汽车快到靖边时,天已经全黑了。她戴着手套的手紧紧攥着怀里的包。陕北下起了雪,汽车在马路上颠簸,路灯孤零零地站在路边,连那点橘黄色的光晕都是冷的。既晏突然低下头哭了,眼泪滴到了手套上,洇湿了一片。昏暗的车厢,肮脏的座椅,疲惫的夜,这些混合成王既晏在靖边所有的记忆。 没有人知道她的毛线手套之下,那双手上满是累累的伤痕。之前她被师伯丁解忧用桃木剑抽了个结结实实,几乎把掌骨给打断。 但是她一直忍着眼泪,一滴眼泪都没有掉。不能在仇恨的人面前落泪。 直到汽车终于开进了靖边县,师父出生亦是葬身的地方。 那时榆林郊外的普化观尚有香火,但已经简陋破败,隐隐透出陈腐死亡之气。她是前一天下午赶到了榆林,一刻都没有耽误直奔普化观。观中只有师伯丁解忧和师姐田蝶樱两人。师父的遗像被摆在供桌上,黑白相片,师父的笑容模糊。 王既晏跪在师父的遗像前,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了。 师伯一些劝慰的或惋惜的话她一句都听不进去,她站起身,在空旷的大殿中来回踱步,三清的泥塑像一动不动看着她。她摸了摸怀中,那把弹簧刀藏在外套里面的口袋里。 她走到大殿门槛前,看着门外蓝天白云,黄土高原之上的晴天。然后她握紧刀柄,向站在供桌前师伯的背影一连串发问:“我师父怎么会死?好好的怎么就会死?是你杀了他吗?” 师伯丁解忧背对着他,一言不发。站在供桌旁的是他的女徒弟田蝶樱,喝止王既晏近乎于失控的质问。 王既晏心头的愤怒逐渐郁积。她只看得到遗像中师父的笑容,近得就在眼前小小的玻璃框中,远得隔着一条宽阔的三途河。 丁解忧终于转身,脸色阴沉地看着她:“我没有杀你师父,他是我的师弟。你不要无理取闹了。” 王既晏觉得脑中理智的那根弦被这句话用力一拨,砰地一声断了。她拔出匕首就刺向师伯。 有一瞬间,她确实是抱着杀死师伯然后自杀的想法。然而她也应该有觉悟,她根本就不是丁解忧的对手,贸然翻脸是最不明智的选择。只是她没有想到,师伯竟然下手那么狠,随手便从供桌上抄起桃木剑反击。第一招,刀具脱手;第二招,她倒在地上,挣扎着想爬起来,丁解忧踩住了她的手。 丁解忧用硬底皮鞋踩着她的手指用力地碾动,她咬紧牙关一言不发,也不求饶,只是瞪着丁解忧,如用眼神凝成利刃将对方一遍遍凌迟。丁解忧瞧见既晏的眼神,他停顿了一下,说:“释忧说过你会弹钢琴,手坏了,就没用了。” 田蝶樱冲过来揪着她的领子把她从地上拽起来,啪的一个耳光,打得她的脸撇到了一边,脑袋里嗡嗡作响,苍白的脸颊红了一大片。 田蝶樱堆起笑容,对丁解忧说:“师父,师妹不懂事,教训一下就算了。” 丁解忧愤怒地重重哼了一声走向内厢,不再看王既晏一眼。比之不屑,王既晏更愿相信那是心虚。她一直瞪着那个背影,直到收回目光时,看到田蝶樱来不及敛下的笑容。 其实田蝶樱是个挺漂亮的女孩子,尤其是笑起来,有点像小野恵令奈。可是从那之后,看到田蝶樱的笑容王既晏就从打心底里厌恶。田蝶樱几乎是拽着她把她拖出门去,拉上停在道观门口的一辆小轿车。田蝶樱附在她耳边低声说:“王既晏,你就是很没用,你连你自己的师父都救不了。”王既晏没有说话,她瞪着田蝶樱漂亮的脸蛋,恨得牙根发痒。 她没有挣扎,也没有大喊大叫。她只是默默看着眼前这一切,然后用力记在心里。不惜一切代价,也不惜所有时间。 田蝶樱开车带着她去榆林汽车站,然后问她:“你带钱了么?” 王既晏从肮脏的车窗玻璃中看到灰蒙蒙的天空,雪花从铅灰色的天空中纷纷扬扬飘落。她转过头出神地望着雪花,没有说话。田蝶樱以为她哭了,其实她一滴眼泪都没有。尽管手指疼痛地厉害,十指全部都肿了,手背上满是淤青和伤痕,五脏六腑都像是被移了位一样难受,她也不想哭。 第43章 田蝶樱叹口气,往既晏的大衣口袋里塞了一百块钱:“乖,去买张回西安的车票,早点回家。” 王既晏一言不发打开车门下车,顺手从口袋中掏出那张钞票扔在车座上,拎着包就走远了。田蝶樱目送她的背影。从背后看,王既晏脊背似乎绷着,却稍微有点躬身,说明她一定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田蝶樱没有下车。她就坐在驾驶座上,隔着蒙尘的车窗深深望着王既晏的背影,神情忧郁。她俯在方向盘上,将手伸到眼前,眼睛湿润地看着自己白皙的手指和漂亮的指甲。她突然想回自己在青森的故乡了…… 王既晏没有买去西安的车票,而是买了去靖边的票。靖边是她师父丁释忧的故乡,落叶归根,丁释忧最后也埋葬在那里。 只是她知道得太迟了,太迟了。 有的事情,自始至终也没有让死者知道。为时已晚。 她想起普化观的事情,冷静下来时又有点后怕。 王既晏坐在榆林汽车站候车室里,看着窗外飘飞着的大雪,冻得浑身发抖,眼眶都是红的。周围挤了很多人,扯着嗓子喊陕西话,各色大包小包铺了一地,熙熙攘攘的。那都是属于人间的一切,与她无关。她的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鬼门关。 她背了一个小包,坐在椅子上候车时就紧紧搂在怀里。她不能哭,不能在这么多陌生人面前哭,让别人看到自己内心最柔软最痛苦的角落。 王既晏相信,她师父的死,从里到外都透着蹊跷,仿佛每一环节都有阴谋在其中运作。 2010年秋天,师父心爱的女人苏荷因罹患鼻癌,才四十岁出头就去世了。师父倍受打击,头发一夜之间变得花白。她看得心疼,却也有些窃喜:师父只剩下自己了。比起苏荷,年轻漂亮的王既晏何止好了千倍万倍。 12月,神霄派原掌教羽化登仙,师父前往陕西榆林同师伯商议神霄派新任掌教的事情。王既晏本来也要跟随,但那时她正值高三,师父没有让她去。半个月后,有天她忽然接到了师父的电话。师父说:“你走吧,既晏,就当我已经死了。” 王既晏疑惑不已,想要再问,那边已经挂了电话;再拨打过去,怎么都打不通了。再仔细想着师父那半句话,不由大惊失色。于是她立即动身前往榆林,最后只来得及看到……破旧的道观供桌上,师父的遗像。师伯丁解忧说,师父是突发心脏病,抢救无效去世。 她只想骂人。 师父四十八岁,身体一直很好,怎么会说心脏病突发就心脏病突发呢?你怎么不说他难产?王既晏这样想着,铺天盖地的愤怒和悲哀率先拥挤着向她袭来,几乎令人窒息。 神霄派掌教人选本当是师伯丁解忧,当然师父也许有意与之竞夺,兄弟俩或许闹过什么不愉快,但是为什么要杀人?为什么要害死他? 她想起遗像里师父的笑,就觉得像有块大石头沉重地压在心里。 王既晏根本就不是丁解忧的对手。无论实力还是计谋。一个是德高望重的神霄派掌教,一个是只有十八岁的小女孩。 她承认,在这场博弈中,她输得一败涂地。 更为悲哀的是,直到师父死后,王既晏也没有让他知道,她一直都在爱他。 2010年的冬天,王既晏十八岁;丁释忧享年四十八岁。 那时王既晏想她会爱丁释忧一辈子。 那时王既晏恨丁解忧的残忍,恨田蝶樱的虚伪,恨到入骨。 那时她在夜色中走进毛乌素沙漠,和死去的红柳树擦肩而过。陕北下起了大雪,似凝结生寒的眼泪。 也是在那时王既晏第一次遇到法伦……然后来到康汀奈特大陆,成为幽冥长女。 如果自己人生一切浓墨重彩的转折都是因为她师父的死,那么当时在漫天纷扬的大雪之下,她是否会乞求上苍垂怜逆转,推开法伦对她伸出的手。 第一章 寒绯 康汀奈特大陆极东之处的花都,是大陆五国之中最为浓艳的一个国家。二月份,首都礼川城山上的寒绯樱方长出花苞,宫中的樱树已经开满了妃色的花朵。 花都公主青田蝶姬站在走廊中,隔着雕花的木制栏杆看着樱花如霞照映着整个庭院。今天有客人要来拜访,对她而言是很重要的人物。她没有换礼服,就穿着一身简简单单的休闲外套和牛仔裤,长发松松垮垮挽了一个髻。 若是叫她的兄长,花都的皇帝青田川俊知晓她这副模样去接待客人,一定会批评她的。不过今天这位客人比较特殊,蝶姬知晓她十分厌恶自己,不管穿什么都不可能改变她对自己的看法。她就是讨厌青田蝶姬,或者说田蝶樱这个人。 有个侍女垂首小碎步走来,用日语低声说说:“蝶公主,幽冥长女到了。” 青田蝶姬随手拈起一片飘落到扶栏上的花瓣,笑道:“准备茶水,让她进来吧。” 王既晏乘坐火车到花都的时候想起川端康成《雪国》的开头: 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夜空下一片白茫茫。 然而她到达花都的时候正是上午十点钟,看不到夜空,也没有山脚的信号所,白茫茫是道路两旁早春新绽的樱花。田蝶樱派了人在火车站接她,是个个子很高的女人,用不太熟练的中文和她打招呼。 王既晏这次拜访田蝶樱完全是私人性质的。幽冥国刚在北国搞完破坏,整个大陆都还处于政治敏感期。田蝶樱贵为花都公主,虽然不参政,也不可掉以轻心。王既晏本打算认真贯彻落实与这个女人老死不相往来的原则,但是她近来突然改变主意了。 第44章 两年前王既晏做不到的事情,如今幽冥长女也要试一试。 “难得你赏脸来花都,我还真是受宠若惊。”田蝶樱挽着王既晏的手臂,带她来茶室内榻榻米上坐下。她本来还有些担心,若是王既晏身穿礼服,她一身休闲装岂不失礼。好在她没有低估师妹对自己的厌恶,王既晏也是一身休闲到极点的衬衫牛仔。侍女得了暗示,打开音响,和风音乐飘荡出来,她为两人端上茶具后低声说了句“请慢用”就跪着退出去。茶室之中似乎点着熏香,有些令人沉醉的气息。王既晏一晃神,田蝶樱已经在她面前摆放精致的白瓷茶碗。 “我没有想到你们国家的小祭司出动,竟然真的就能把你请过来。”田蝶樱挑了挑精心画过的眉毛,“小师妹,你很重视他?” “你把电话打到了我同事那里找我,我丢不起这个人。”王既晏盯着田蝶樱熟练地用茶杓将抹茶舀出茶入,田蝶樱想着她在小祭司面前尴尬又压抑愤怒的脸色,不由笑起来。 “掌教要过六十大寿了,你毕竟是师叔的徒弟,我希望你也能去。虽然你在电话里拒绝过我一次,但我不想放弃。” 丁解忧害死丁释忧后,他就成了神霄派掌教。既晏敛了堆出来的假笑,正襟危坐。 “好啊。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 田蝶樱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颇为意外地抬头看着王既晏。对方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没想到你这么爽快就答应了。” “这不正是你想要的结果吗?”既晏端起茶碗,啜了一口。茶很苦,味道有些特殊,她不以为意。 “三月初九,那时候你应该已经开学了。我会在前一天去你们学校接你。”田蝶樱优雅地端起茶杯,“你不再怨恨师父的话,他会很高兴。过去的一切一笔勾销。” 既晏低头喝茶,掩饰住满脸的不屑。两人一时无话,只有音响中独弦琴的声音在茶室中飘荡,窗外粉红的寒绯樱静静开放。既晏觉得花都也是个很美丽的国家,幽冥国的积雪未融,这里就已经繁花似锦。 大概是因为这样的沉寂太过难熬,田蝶樱忽而笑着说:“小师妹,你现在倒是稳重了不少。我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才十四五岁,你师父还跟我师父夸你聪明呢。” 王既晏想了想,十四五岁时她还在上初中,那个时候她就认识田蝶樱了吗?她回忆了一下六七年前的事,跟蒙了一层雾似的,竟然什么都想不起来。她扶着额头认真地追忆,眼前只有年少时期一些模模糊糊的零散片段…… “发什么呆呢?”田蝶樱在她面前挥了挥手。纤细秀美的指甲上涂着艳红的指甲油。 既晏摇头:“没事,你继续说。” 田蝶樱又东拉西扯谈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她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她在想,为什么突然之间就想不起来以前的事情了?她记得自己在哪里上的小学、中学,记得自己家在哪,也能想起以前老师和同学的名字,甚至还记得自己老爹姓王。但是她的记忆只剩这些空泛的框架,其中的细枝末节像是被硬生生砍去了一样,什么都记不得了。 难道这是幽冥长女戒玺的副作用?好像自从第二层封印被法伦打破之后,才开始出现这种现象的。因为之前忙着北国的一摊子事,也顾不得回首过去放眼未来。现在经田蝶樱这么一提醒,她突然愕然地发觉很多事她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正当她惊疑不定的时候,茶室的推拉门之外突然传来一个侍女的声音,说的是日语,她没听懂。但田蝶樱蹙了一下眉,有些歉意站起身地对王既晏说:“我的兄长可能有事来找我,你不要介意。” 王既晏跟着站起身,来者好歹也是花都国王。只是有点奇怪,他为什么会挑这个时间过来? 茶室的门开了,一个穿着深蓝色和服的男人从屏风背后走了进来,中等身材,短发梳得整整齐齐,下垂眼,双眼皮很深,给人以文弱温和的感觉。他先注意到了既晏,笑着用日语问候了两句,接着目光在田蝶樱而王既晏的脸上转来转去,那种眼光虽然无丝毫的冒犯之意,但莫名让既晏感觉到不舒服。她惧怕法伦的目光,是因为担心自己会沉沦其中;面对青田川俊的凝视她亦会害怕,却是另外一重含义了。 田蝶樱也用日语答复了几句,然后转过头对既晏说道:“兄长祝您身体健康,在花都做客愉快。” 三个人寒暄一番,因为王既晏和青田川俊语言不通,他也没有多留,说了几句客套话就走了。 等两人送青田川俊走出庭院,又返回茶室,田蝶樱说:“兄长大概是闲来无事找我下棋谈话的,没想到我正在招待客人。不好意思。” “客气什么。”王既晏说,心里想的是:真装b。 田蝶樱欲开口继续谈话,王既晏的手机突然响了。 “套马杆的汉子你威!武!雄!壮!” “你就不能换个铃声?”豪放的歌声和室内播放幽幽的音乐画风不同,田蝶樱吓了一跳,皱着眉嘀咕。王既晏没来得及理她,她看着来电显示,冷汗瞬间从额头冒了出来。屏幕上,两个字闪闪发亮: 完了。 这个号码是法伦的……但是法伦基本没有用过,如果有什么事需要告知,通常都是虞伯舜代劳。法伦亲自给她打电话,一般来说是两件事,第一是大事,第二是打错了。因为后者可能性近乎为零,所以既晏才把他的号码存了个“完了”的名片。 第45章 她哆嗦着示意田蝶樱噤声,然后接了电话。 “既晏,你在哪里?”电话彼端传来法伦的声音,语调温柔愉快,又因为失真更显得磁性,简直甩青田川俊的声音十条街,不当cv真是可惜。 她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小声说:“回陛下,我……我在花都,拜访……一个朋友。” “你现在在哪里?礼川城吗?” “是的。” “到火车站这边来,立刻就动身,我在这里等你。”说罢法伦挂了电话,从他尾音轻微的上扬可以听出来,他的心情似乎并不好。 既晏挂了电话,脸色灰败的望向田蝶樱,嘴唇哆嗦:“师姐……你能……送我到火车站么……” “怎么了?” 因为我家深井冰居然追杀过来了…… “呃,是国君找我有点急事,让人来接我。”王既晏扯了个谎。不能让田蝶樱知道法伦亲自跑到花都,这成何体统。 送走王既晏后,田蝶樱在走廊里站了片刻。微风拂过,寒绯樱的花瓣又落了几片,铺在地上。她回到内室,换了一身蓝底碎花图案的和服,系上蓝白相交织的腰带,涂了指甲油的手指熟练地将头发绾了起来。 她走到兄长所居住的常御殿,未等门口侍卫通报便径直走进内室。推拉门没有关,兄长正和一个美貌姬妾嬉戏取乐。那名女子坐在川俊的大腿上,倚在他怀里,从放在案上的托盘里拈出鲜红的草莓送到他嘴里。 “兄长。”蝶樱站在屏风前,居高临下瞥了那个姬妾一眼,室内灯火昏暗,使她的脸看起来竟有杀气。那名女子吓了一跳,急忙从川俊怀里坐起来,跪在地上,低头嗫嚅道:“打扰了。”膝行退出去。 蝶樱走过去,自顾自倚着她兄长坐下,轻轻舒展下手臂,便向后仰靠在青田川俊怀中。 “难得蝶姬主动来找我。”青田川俊抚了抚她的头发,“我刚才还在抱怨,幽冥国的女人耽误时间,坏了你我的兴致。” “哈。”蝶樱望着兄长笑得一派甜蜜,眼波流转,手指刮了下对方的鼻梁,“不许这么说她,她可是我师妹。” “是吗?我可从未想着要打她的主意啊。” “她是幽冥长女,你打她的主意,幽冥国国王也不会放过你。不过言归正传,她是我师妹,这一次,她归我,你不准插手。” 青田川俊哈哈大笑,这笑声几乎让站在门外的武士都听见了。 “行,就归蝶姬了。我不插手,嗯?”他垂下头,吻了吻蝶樱的额角,手不老实地沿着她的肩膀向下摸索,被她一把抓住。 “要说到做到哦,兄长大人。”她这么说着,颇为风情地看了他一眼,推开他放在她腰上的手臂,起身便离开了。木屐声咯吱咯吱的走远,听得人心痒。 青田川俊坐直了身体,他忽然伸手从案上抓起一颗草莓在手中捏碎。鲜红的汁液淌在和服下摆中,室内弥漫着水果的甜香,掺了些死亡的压抑气息。 第二章 樱雪 法伦贵为一国之王,有一辆白色的保时捷帕纳马拉轿跑。既晏偷偷给这车起了个名字,叫马三保。 她坐上马三保的后座时脑袋还是蒙的。她没蠢到到处跟人说“我去花都找青田蝶姬了”,法伦怎么会这么效率地在她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赶到礼川城?他很闲吗?不用上班吗?还是他一直关注着她的动向? “坐我旁边。”法伦头也不回地说,语气冷淡。既晏心虚地看了眼后视镜中法伦那双蓝眼睛,乖乖地换到副驾驶位上。 法伦发动了汽车,马三保在两旁尽是花开如云的马路上疾驰。风卷起飘落的樱花瓣,如雪一样。这样场景很适合拍成偶像剧,如果导演能适当调剂一下车内气氛就更好了。法伦脸色有些阴沉,一言不发地握着方向盘,眼睛盯着前方;既晏坐在他身旁偷偷打量他,攥紧的手心里满是冷汗。虽然在这个政治敏感时期,她身为幽冥长女私自会晤花都公主不太妥当,可是田蝶樱是她师姐,再说她们根本就没有谈政治问题,她应该没有做错……吧…… 她也不知道法伦要把车开到哪里,反正绝对不是回幽冥国的方向。花瓣纷扬如雪,有的堆到挡风玻璃上,又被风扬开;这是在幽冥国难以见到的美丽景象。法伦的时速飙到了100以上,马三保冲出礼川城,沿着公路狂奔。 城外是连绵的樱花山,花都著名的景致之一,每值春季满山花开如云,整座山都被染成了粉白的颜色。二月中旬,虽然城里的樱花已经开了,山上的樱花还未大片地开放,游人也少得多。法伦沿着一条小道,将车开上了半山腰,停在一株大树下。尽管别的树上还带着花苞,这棵树上的花却已经完全开放,花是淡粉色的,从远处看像白的,好像树枝上积满了雪。 两个人下车,沿着小路并肩慢慢往前走。山里十分幽静。法伦说:“花都春天樱花开放很好看,我本来打算今天带你来赏花,但你却先来了。” “抱歉,陛下。” “有时候你实在让我担心。” 既晏心中疯狂吐槽。山上樱花都还没开你过来看什么?你不是结婚了么,不跟你老婆来看花跟我来看很合适?我天天呆在幽冥你不提赏花的事我今天一大早跑到花都你就追过来你是不是有病?是不是有病?有病?病? 法伦终于侧过头看着既晏,认真地说:“我承认,因为今天一早找不到你,我非常着急,也很生气。” 第46章 “……”既晏抬起头,正撞击他蓝色的眼睛里,刚才的吐槽早都忘到田蝶樱她奶奶家去了,不能思考,也没有反应的余地,心脏砰砰直跳。 “有一天晚上我梦到了你。你坐在花海之中一动不动,穿着红色的衣服,像是中国古代待嫁的新娘子。你被无数的花所包围着,玫瑰、杜鹃、彼岸花,所有的花都是红的。当我想要接近你时,那些花突然化为手拿武器的士兵,阻挡着我。我一个人在千军万马中横冲直撞,只是为了要带走你,我遍体鳞伤,你还是静静地躺在那儿一动不动……”法伦低声说着。他个子太高,说话声音一小,既晏就有点听不清楚。 “陛下?” 法伦停住脚步,转过身单膝跪下,抬头望着既晏。曾经两个人也是这样相互凝望,那时是风雪掠过他们脸庞的空隙,如今是偶尔飘落的花瓣。山上的花没有全开,这样看来,即使不是花团锦簇,也给既晏一种被包围住而将要窒息的感觉。 “幽冥长女,我爱你。” “……” “你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因为我让你感觉到可笑吗?”法伦歪了歪脖子,露出像小孩子向大人索要糖果被拒绝后受伤的神色。 “幽冥国的皇后是德鲁伊公主。”既晏冷冷开口。 “你知道我不爱她。”法伦柔情款款地说。 假如说丁释忧也曾经这样对她……她一定会开心得飞起来了吧…… 我爱的是师父。王既晏在心里把这句话念了三遍。我爱的是师父,我爱的是丁释忧。我害怕法伦的目光是因为他是我上司,他说我只是一张黑桃q时我难过是因为在他眼中我就是纸牌无视我做人的尊严。 我不会喜欢他。 “陛下。”王既晏叹了口气,跪在了地上,仰视着法伦,她的王,“君臣之间的关系,要是稍微有儿女私情,就会变质。” 法伦却轻轻笑了。他说:“幽冥长女,你只有我,此外连过去都没有了。” 既晏猛地睁大了眼睛。“连过去都没有了”,难道是在暗示她遗失了记忆?和田蝶樱谈话时,她就已经发现很多过去的事情她怎么都想不起来,会不会有一天,她真的失忆了,只记得法伦一个人,于是只能死心塌地地爱着他,写成小说就是《腹黑总裁失忆王妃》……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 法伦却也不勉强她,拉着她的手扶她站起来,说道:“虽然樱花还没有完全绽放,但是好歹陪我走完这段路吧。” “大祭司知道您跑到花都了吗?” “他不会管的。” 王既晏不说什么了。她脑袋里转着很奇怪又龌龊的念头,虞伯舜会不会抓紧这个时间给法伦戴绿帽呢,总感觉他看德鲁伊公主的眼神不太对劲。虽然眼下她应该更多关心自己一点吧。 “既晏,我爱你。”法伦低下头,轻声说。 “请陛下不要再拿我开玩笑了。”既晏正色道,“您当时从沙漠把我捡回来,我什么都没有,唯一只有对您的尊重。我只希望我一直能保持着这份尊重。” 法伦不再说话了。既晏紧张得手直哆嗦,也不敢去看他的脸色。 他们沿着樱花尚未完全绽放的山道上走着,这是一条很长的路,沿着山势盘旋而上。仿佛眨眼之间就能走完,也仿佛是一生一世。 西吉斯说过,康汀奈特大陆就是一场游戏,不要陷进去。既然是游戏,能不能让自己爱上他一秒钟,就一秒钟?毕竟,师父已经先走一步了呀…… 樱花瓣慢慢飘落着,这是吟唱死亡的雪。 ----分割线---- 在米琮眼里,王既晏变得越来越不正常了。 首先,她好像养成了写日记的习惯,每天做了什么吃了几碗饭说了什么话跑了几趟厕所事无巨细全部拿个小本子记下来。估计是害怕丢失,还要在电脑上备份一下;其次,因为和父母关系不好,王既晏能不回家就尽量不回家,可是最近她竟然三天两头往“本”世界的家中跑,而且一回来就捧着电脑噼里啪啦地打字,好像是在记录什么。 “你在写小说吗?”有一次米琮好奇地问。 “劳资在写回忆录。”王既晏对着电脑屏幕一脸痛苦。她发现自己确实是忘记了很多事情。她忘记了是什么时候结识丁释忧,又是什么时候拜他为师的,忘了他们几乎所有互动的细节。在稀薄的印象里,师父好像牵着她的手走过黑暗的坟场,也好像在寒冷的天气中脱下外套为她披上。这些温暖的场景不知因为什么竟然逐渐模糊模糊,能真切回忆起来的似乎也只剩下他逆光时低头对自己微笑,还有沙漠里锥心泣血的痛。 可是爱他的那种情感,既晏是怎样都不会忘的。她把所能想象到的,关于丁释忧的一切,哪怕是臆想出来的片段,都敲到了电脑中去了。幽冥长女的戒玺吞噬她的记忆,她只能尽可能地守住这一切。如果有一天,她真的丢盔弃甲什么都不剩,她还能攥住自己的记忆。 既晏在幽冥国图书馆里泡了整整两天,一方面是因为她亟欲想了解所有关于幽冥长女的历史,另一方面,她想借故来躲法伦。她翻阅了几乎一切和幽冥国历史以及幽冥长女有关的资料,资料大多是英文的,她硬着头皮看下去,不仅没有提高英文水平,还诱发了看见字母就犯恶心的条件反射。 虽然一本纪传体编史上讲到了幽冥长女的戒玺两层封印全部被打破后,幽冥长女战力陡增,但会损害记忆,但是究竟损害到什么程度,有什么办法可以缓解,却只字未提。 第47章 这本史书是用英语所写,关于第一任幽冥长女有一篇三百余词的传记。其中一句话特别煽情:“她的名字在中文里是黎明的意思,但她的眼睛却像是黑夜。”既晏马上就明白了,这位前辈不叫“辛黄腐”也不叫“皇甫新”,而是叫“皇甫昕”。 然而关于皇甫昕的生平介绍却很简单。她是清朝人,一直忠心辅佐路西法一世,是他的朋友和partner(不知道这个partner作何解释),为幽冥国立下赫赫战功不说,还能言善辩,斡旋于其余四国之间,使得新生之际的幽冥国在康汀奈特大陆上站稳脚跟。但是她生卒年不祥,最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她翻看了许多有关路西法一世记载,这货貌似在他四十岁,也就是1819年禅让皇位后独自隐居鬼王山。可能皇甫昕那时已经去世了。因为既晏认为,能隐居到鬼王山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十有八九已经万念俱灰,partner肯定也没了…… 第三章 野花 2012年2月14日,多云 下面讲一个励志故事。 从前有一个年轻人,名叫奥列格·罗曼诺夫,拥有一个高贵冷艳的名字和一个更加高贵冷艳的姓氏,可惜没能赶上高贵冷艳的好时代,出生在20世纪80年代末的俄罗斯莫斯科,现年21岁,性格温和,一大波不良嗜好正在袭来。曾经因为不好好学习,高中辍学,和莫斯科的老父亲断绝父子关系,混迹莫斯科的黑社会太阳帮,结识了一个叫西吉斯的大鼻子家伙。他和西吉斯是亦师亦友的关系,并且在西吉斯的引荐下来到康汀奈特大陆,为幽冥王国效力,2012年初,成功卧底配合幽冥小分队捣毁北国旧的统治窝点。此时西吉斯已死,他顺理成章接班,成为幽冥王国第十七位先知。任职那天是2012年2月14号,情人节。 好吧,恭喜他,祝他就任期间有所作为。 ps,西吉斯死前拜托过我照顾他,不要忘了。 王既晏合上她刚写完的日记,叹了口气。这都算是什么事嘛,失忆症这种高冷的病,看起来怎么都不适合她。不过今天的事情没有完,她还有很多事要做。三月初九,她一定会给师伯丁解忧六十大寿一个超级大的惊喜。师伯欠她师父的,欠她的,她会连本带利一一要回来。 丁解忧,神霄派掌门,享年六十岁。光想想就让人激动。 “亲爱的你怎么了,笑得好渗人……”米琮抱着电脑从架子床上铺跳下来,一眼就看到王既晏坐在客厅里傻笑。 “我没事。”王既晏哐当从椅子上站起来,“我去找大祭司一趟。” ----分割线---- “你是说,幽冥长女的戒玺第二层封印被打破后,以前的事情你就很多记不起来了?”虞伯舜坐在真皮沙发上,微微有些惊讶地抬头看着既晏。他的膝头上还是放着那本《playboy》,他是有多喜欢这杂志啊。 “嗯。”既晏点了点头,“准确地说,只要是有关一个人的记忆,我差不多忘了干净。” “那个人对你而言很重要?”虞伯舜坐着身体,把杂志丢在一边,目光灼灼地看着既晏。 “很重要。” 虞伯舜站起身,开始在客厅里缓慢踱步。这是大祭司的官邸,内部装潢十分朴素,水泥地板,白石灰墙壁上连一点装饰都没有,想必虞伯舜也不是喜欢奢华的人。他只喜欢花花公子和给国王戴绿帽…… “其实你遇到的这种情况,绝非仅有,也不限于幽冥长女。”虞伯舜说,“你完美地继承了幽冥长女戒玺之力,因为你和前代幽冥长女太为契合了,她寄托于戒玺的意识便想反噬你的记忆,等于说,变相地成为另一个她,完成她所没有完成的事情。” “幽冥国建国以来,算上我,一共有二十位幽冥长女,我所契合的又是哪位前辈的意识呢?” 虞伯舜沉吟了一番:“能够影响后辈,想必这位幽冥长女力量非常之大。那么只有可能是一个人,初代幽冥长女。” “皇甫昕……”王既晏回想起了那块发黑的石碑,点点头,因为之前私下里有过这样的猜测,倒不是很惊讶,“大祭司,据您所知,在初代幽冥长女之下,我之上,十八位幽冥长女中,谁还有类似于我的情况?” 虞伯舜居高临下地看她,眼睛被半长的刘海所隐藏着,让王既晏看不清其中的内容。他说:“据我所知,你是唯一一位。我想……你就是初代幽冥长女的转世。陛下选择你,没有错。” 史书记载,幽冥国第一位幽冥长女皇甫昕,为人聪颖能言善辩,更不用说强悍的魔法输出和物理输出了。如果自己真是她的转世,听起来倒是很厉害的样子。 她曾在恍惚间看过一个画面:自己在冰层之下流着泪,一个金发男子坐在冰的外面,看不清楚表情。皇甫昕死因和生卒年均不祥,莫非是被封在冰中冻死?康汀奈特大陆中确实存在这种“冰刑”,大冷天的把人放在石棺中,一层层浇水,直到水凝成冰,将人封在其中,这大概是唯美主义一种极端的体现,多用于身份高贵的未婚女子,皇甫昕若是犯下什么滔天的罪行,因此被处死也有可能。 想到这里,既晏又觉得浑身发寒。 虞伯舜说:“你最好能抽空找个安静的地方冥想,初代幽冥长女或许要告诉你更多的东西。” “然后我会失去更多的记忆,直到被另一个人代替?”王既晏低下头想了想,“也许有一天我会那么做,但我先要完成一件事。” 第48章 她如今已经继承了幽冥长女的能力,也该是秋后算账的时候了。在那之前她要做的是捍卫自己的记忆,而不是去跟皇甫昕搞什么跨越时空的契合。 虞伯舜没有注意到她的失神,兀自叹息:“要是秋雅有你这么幸运……那就好了。当时几乎是举国上下都知道她深爱陛下,且一心想要做幽冥长女,可是却始终无法打破戒玺的第一层封印。当陛下宣布要她嫁去罗氏王国的时候,她就疯了,不吃不喝也不说话,呆呆地任人摆布。” 虞伯舜越说越语气低沉,看得王既晏都有点于心不忍。如果他不是大祭司,说不定王既晏就会摸摸头来安慰他。 两年前,王既晏觉得“杀人”这个概念还是遥远而令人避讳的。然而在康汀奈特大陆见多了冷兵器和现代生活节奏交织之下的残酷,尤其是亲眼见林明思杀死理查德五世,对于死亡,她也看得平淡了。 不过要想杀丁解忧她还需要制定缜密的计划,师父怎么死的,就要丁解忧也怎么死,而且要做到滴水不漏。 一直到农历三月初九之前的这段日子,王既晏都在积极筹备着自己的计划。让她心情有些复杂的是,法伦没有再召见她, 她躲着法伦,法伦也躲着她。 至于么,不就是表白被她拒绝了,还不知道他真心还是假意呢,小心眼,一定会长不高。她暗自吐槽。其实法伦身高目测比既晏高出三十厘米。 林明思去驻守巴纳关了,哈桑返回他在法国布雷斯特的事务所忙活,奥列格躲在那落迦小镇西吉斯的故居里整天闭门不出,虞伯舜神龙见首不见尾,米琮提前跑到学校准备三门补考,剩下王既晏一个人乐得清静。 这时候已经到二月底了,幽冥国的春天尚没有来临,街上仍有堆在路边被冻得硬邦邦的积雪。既晏走在荒凉得跟寂静岭一样的内城街道,一边往冻得冰凉的手上哈着气。明天就要开学了,虽然心里千般不愿意,但最好还是跟法伦打声招呼。谅他也不敢在皇宫中就非礼自己……吧…… 走过护城河的水泥桥后,她看到皇宫停车场的角落里听着一辆宝马迷你。她从来没有在幽冥国里见过这辆车,莫非是今天有什么客人来拜访法伦?只开一辆车就过来,她和别人都不知情,难道是法伦的私交?原来他还有自己不知道的朋友。既晏心里怪不是滋味,她走到透视门前,隐约听见皇宫大厅里传来断续的钢琴声。门口有侍卫把守,非常客气地告诉她法伦正在接客……啊呸,是接待重要的客人,请她到偏殿里先稍等。 既晏勉强笑了笑,道:“不必,我在花园中走走就好。” 她绕过束柱,在侍卫看不到自己的地方,悄悄踩着靠近地板的墙面装饰,将脸凑近一扇柳叶窗,从玻璃向宫殿大厅里窥视着。如果这时候有人发现堂堂幽冥长女大人跟蝙蝠侠一样挂在宫殿窗户下面,她一世英名就完了。她安慰自己,就看一眼,知道那个神秘客人是谁就行了。 柳叶窗正好靠近宫殿的大钢琴,她看到法伦正坐在施坦威前弹一首很抒情的曲子,一个女子坐在他身边,跟牛皮糖一样粘着法伦。起初既晏以为那个女人是德鲁伊,但随即发现她身材没有德鲁伊那么高,头发也是黑色的。 王既晏悄无声息从窗子上跳下来。法伦这是在搞毛线啊,什么时候又祸害了一个女人?虞伯舜说自己是皇甫昕的转世,是最适合当幽冥长女的人,法伦他眼瞎了看不到?她气闷不已,抱着双臂站在束柱下,开始脑补和已故的师父各种温馨感人互动情节。 法伦修长的手指按下最后一个音符,轻轻消散在空旷的大厅之中。 秋雅叹了口气:“您弹的这曲子是《les fleurs sauvages》,野花。两年前我们分别时,我在这里度过的最后一个晚上,您就弹着《野花》,宣告我的命运。” 法伦笑了笑:“蒂娜,在我看来,野花是宣告着生生不息,而不是像你这样的悲伤。” “不要叫我蒂娜,陛下。”秋雅伸手去掩法伦的嘴唇,却被对方不着痕迹地偏头避开,“我讨厌蒂娜这个名字,那个蠢货就是这样叫我的。”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秋雅。”法伦改口,他站起身慢慢地朝着壁炉走过去,“不要管自己的丈夫叫‘蠢货’,他会不高兴的。” “您又何曾想过我会不会高兴?”秋雅的眼中含着泪,“我四处扯谎,一大早就开了七八个小时的车来到这里,只要看您一眼就好了……您是我的毒药,也是解药,即使您对我这么残酷……” 法伦轻轻地摘下眼镜,不置一词。他站在《堕天使》的油画前,背对着秋雅。长着恶魔骨翼的路西法在画面中笑容狰狞,魅惑天使切西亚□□着雪白的颈肩倚在一边。秋雅走过来,抽泣着从身后抱住法伦,将脸埋在他的大衣中,嗅着他身上的气味。这是幽冥国,这个国家,这座皇宫独有的气味,在罗氏王国任何一个角落都无法闻到。法伦并没有拒绝这个拥抱。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感觉到秋雅似乎不再哭泣,法伦才淡淡地说:“蒂娜,时间不早,你该回去了。我可以叫人送你。” 秋雅恋恋不舍地松开手,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她勉强恢复罗氏王国太子妃冷静稳重的样子,只是声音干涩得不成样子:“多谢陛下,但是不必了,我担心佩德罗会起疑。我……我告辞了。” 法伦歪着头想了想,突然带了些小孩子残忍的恶作剧一般的笑容说:“大祭司一直都很想念你,你想要见他吗?我把他叫过来。” 第49章 “不必。”秋雅转身向门口走去,脚步匆忙,像是在逃避。 王既晏倚着透视门前的束柱,百无聊赖地玩手机。自从上次大祭司勒令新闻微博整改后,“幽冥国中文每日快报”更新的内容就无聊了许多,而且大多数是关注于北国内部。贝尔伦一世下令严查国内私藏枪支的情况,贝尔伦一世下令严查国内牢房工作人员编制,贝尔伦一世严打国内水晶矿黑市交易……总而言之各种严查严打,搞得米琮好像成了贝尔伦脑残粉。 从皇宫里传出来一阵脚步声,王既晏一抬头,正巧看见牛皮糖女子提着华丽的裙子快步走出来,两人一照面,相互都吃了一惊。尽管牛皮糖女子化着妆,打扮也同王既晏迥然不同,然而走近看,她们的五官相似,气质略有几分相仿,像是姐妹一般。 牛皮糖……不,王既晏意识道,这就是虞伯舜口中可怜得跟带雨梨花一样的秋雅。 法伦慢悠悠跟出来,看到王既晏也只是挑了挑眉。王既晏的目光越过秋雅,直直地看着法伦。他没有穿波旁王朝的复古服饰,而是简单的羊毛衫和剪裁得体的西裤,金发在脑后束成马尾,站在拱形的透视门下,像是服装模特。王既晏先对法伦躬身行礼,再对秋雅行礼,然而秋雅却没有回礼的意思,只是近乎于无礼地盯着王既晏,好像要验证这个女孩究竟有什么地方胜过她,能让她得到法伦的青睐。 “蒂娜,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幽冥长女,王既晏。” “很荣幸见到您。久仰大名,蒂娜公主。”王既晏再次行礼,秋雅勉强点了下头算是回礼,便沉着脸与王既晏擦肩而过,径直走向停车场。王既晏回过头目送法伦把秋雅送到车上,秋雅又突然从驾驶室里钻出来抱住法伦的脖子热吻,车挡住了部分视线,王既晏也不知道他们俩有没有亲上,亲了多久。但她还是忍不住笑了。 这是多么苍白而徒劳的示威啊。可怜的秋雅。 第四章 空蝉 “这是八重樱,喜欢吗?”田蝶樱随手指着一树紫红色的樱花。 “嗯,挺漂亮。”王既晏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田蝶樱上前折了一根花枝递给王既晏说:“拿去插到花瓶里,可以开好几天。” “师姐,我……”王既晏正要说什么,田蝶樱善解人意道:“我师父只恨他人的无端猜疑,你好好同他道个歉,和解了也就没事了。” 王既晏立刻摆出一副傲娇脸。跟丁解忧道歉,在她看来就跟背叛师父差不多。田蝶樱看她的脸色,笑了起来,揽着她的肩说:“有我在,不会让你太难做。” 三月底,康汀奈特大陆包括极北的皇后森林之外,都染上了春意,大陆南方的某些地区甚至隐隐有了些初夏的气息。花都的樱花盛放如云,一时首都礼川城涌入了大量中华城赏花的游客。 开学后,王既晏偷偷翘课来花都找田蝶樱,只是为了同她商量共赴丁解忧六十寿宴的事情,赏花什么的,那是会议日程外安排。 田蝶樱还是穿着颜色浅淡的和服,卷发被规矩地挽成了髻,看起来完全就像是个朴素、不谙世事的日本公主。只有既晏知道她这副漂亮的皮囊下有多虚伪。 “师姐,如果我执意要调查当年我师父死亡的真相呢?”王既晏问。她看到前面走着一个中年男人牵着个十来岁的女孩,可能是他女儿,两个人亲亲密密依偎着赏花,打远处看就像是一幅画一样。既晏的鼻子有点发酸。 “师父的寿宴,你最好别搞什么乱子。”蝶樱凑过来掐了掐既晏的脸蛋,既晏用极大的意志力才克制住没把对方的手剁下来,“至于其他的,你尽管去做,我不拦你。” 王既晏闷闷地嗯了一声。田蝶樱是个挺奇怪的人,总对他人非常亲昵,亲昵到了动手动脚的地步。跟法伦的臭毛病一样。 田蝶樱发现王既晏正在出神,看眼神也不像是在看花,更像是在看眼前一片摸不到尽头的虚无。她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小师妹,你可以怀疑师父,但是你别怀疑师姐我呀。有一天幽冥国无法保护你的时候,你还可以退到花都来。” “幽冥国还不至于弱到这种地步。”王既晏哼了一声。 “我知道幽冥国不弱,能在北国搅起那么大的风浪,当然啦,小师妹也不弱。”田蝶樱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所以,别的国家都盯上了呢。” 王既晏沉吟了一下。田蝶樱很明显地暗示她,树大招风,法伦闷声作大死,别的国家不可能不知道,稍微有个什么导火索被点燃,就会发生一些不喜闻乐见的事情。不过这种事她暂时还不想去操心。 远处山坡上有几个女子弹着三弦唱着和歌,声音非常柔美,两个人都驻足倾听。淡粉色的樱花花瓣随风飘舞,在地上卷了薄薄一层。待她们离开时,蝶樱说,方才听得那支曲子叫《空蝉》。 “《源氏物语》中的人物,空蝉?”王既晏问。 “不,这里空蝉指的是肉身幻灭,灵魂虚无。过去的事情,逝去的人,不必计较。”蝶樱别有深意道。王既晏撇过脸,不屑一顾。 ----分割线---- 就在丁解忧六十大寿的头一天,王既晏坐在榆林郊外普化观肮脏破旧的蒲团上时,还在想着田蝶樱跟她说过的“空蝉”。肉体如空蝉,那么灵魂呢?假如说她能够抓住师父的灵魂,会不会飞蛾扑火一般也要攥住。 第50章 夕阳西下。道观大殿中的光线昏暗,散发着陈腐的味道,和两年前一点都没变。泥塑的三清像立在黑暗中,静静看着她。既晏厌恶地皱了皱鼻子,走到大殿外。几个帮忙干活的人正在院子里搭棚子和摆桌子,准备招待到时候为丁道长贺生的客人。这个排场被简化了,搞得倒像是乡下的喜宴一样。院中开着一株海棠,零零星星几朵花,颜色十分艳丽。 “既晏,你干什么呢?师父叫你过去。”田蝶樱走出来,看到王既晏正盯着海棠发呆,索性直接过来拉她,“你不用担心,他又不会为难你。” 空蝉。既晏想。隔着两年了,再度见到丁解忧,却觉得时光恍恍惚惚地倒退,似乎师父还活着,自己大片大片的记忆又都是空白。 丁解忧今年六十岁,看起来却只有四十来岁,头发还没有白,面目慈祥和蔼,像个颇有风度的学者。这两年他住在南京、徐州等地,只是这回要办寿宴,他却选择回到这个自己曾经呆了近二十年的普化观。此时此刻,老人正在道观后的厢房里打坐沉思,见蝶樱领着既晏过来,连忙起身叫两人坐下。 “神霄派我们这一支越来越凋敝。你们两个虽然是女子,也要齐心协力才是。”他看了眼既晏,语调添了些苍凉,“我老了,等我死了,这个世界会怎么样,我也无能为力了。” 你是无能为力了。既晏恶毒地想。她突然站起来,跪在丁解忧面前说:“师伯,对不起,两年前的事情,是我做错了,我不该怀疑您……” 她说不出话来了。因为她生怕自己再这样违心说下去会咬到舌头。她的身体绷得紧紧的。室内光线昏暗 ,可丁解忧脸上的笑容却刺伤她的眼睛。要不要脸?她心里暗想。 “过去的事我不计较了,你还年轻,也别太放在心上。”丁解忧虽是如此说,却没有要搀扶她起来的意思;反而是田蝶樱将王既晏扶起来。王既晏也不坚持,一脸平静地坐了下来。 丁解忧装模作样道:“其实释忧出事,我也很难过。这两年我也天天都在想,我并非全无责任,大概是因为当年我和释忧都轻信了一名洋人。” “洋人?”既晏疑惑地拧起眉头。她对“洋人”这个词有点过敏。 “是啊,两年前的事了,释忧出事前三天,一个戴眼镜的洋人独自来普化观中烧香。他自我介绍据说是个美国来的社会学者什么的,有二十来岁吧,在普化观里住了三天。我对他印象很深,因为他中文说得非常流利。我记得我留了一张他的名片,请稍等一下。” 王既晏心里沉了沉。洋人有很多,可是美国人、中文又说得非常流利的,再加上和她有点关系的,就那么一个。难道法伦早早就瞄上了自己,师父的死,自己和他偶遇都是他一手策划好的? 丁解忧站起身走到道观的大殿里,在神像侧摆放贡品的矮桌抽屉里翻翻找找,取出了一张发黄的名片,拿给既晏看。 海曼·爱德华兹(hyman edwards) 社会学者,任教于俄勒冈州波特兰大学 名片底端的联系方式,只有一个e-mail地址,既晏匆匆扫了一眼,地址前缀manafleil1982。既晏想,虽然她不知道法伦具体生日,但1982年出生现在是30岁,应该符合法伦的情况;法伦只是个化名,那货真名叫什么,恐怕幽冥国上下没有一个人知道。 法伦没有直接杀害师父的动机,不代表师父的死和他没关系。尤其是他出现的时机如此令人起疑。 她不由前倾身体:“师伯能否讲得更清楚一点?” “具体我忘得差不多啦。”丁解忧揉了揉太阳穴,“大致是探讨道法,包括神霄符箓和雷法之类的。小伙子懂得挺多,也有自己的见地。释忧和他谈得很投机,还跟我说洋人教了他一种什么方法,能够驭鬼什么的,他打算抽空试一试。我当时还觉得释忧是开玩笑,没想到洋鬼子前脚刚走,师弟就……” 丁解忧说得痛心,然而既晏静静地听着,没有更多的反应。她的眼神深邃如不可探寻之海底,连无声坐在一边的田蝶樱瞧见,心里也有些隐忧。 等到两个人退出房间后,田蝶樱悄悄问王既晏:“你觉得师叔的死会和你们国王有关吗?” “我不清楚。但是多少会有一点关系。”王既晏回答。她弄不清楚丁解忧是否在撒谎,或者撒谎的成分占了多少。田蝶樱是丁解忧的徒弟,所以他不一定不知道法伦的存在,不过想要嫁祸法伦,并非是多么聪明的做法。 她拿出手机搜索波特兰大学的教职工名单,在一大堆字母中看得头昏脑胀,都没有找到那个叫海曼·爱德华兹的人。难道这是师伯策划挑拨离间的烟雾弹? 挑拨她和法伦的关系,受益者倒是有一人,田蝶樱。然而据她对师姐的了解,田蝶樱又不会这么蠢。难道师伯说的是真话,师父确实是被法伦直接或间接害死的?这么一来于情于理说得通,因为法伦发现了她就是真正的幽冥长女,师父又是她最重要的人,杀人以割断她与“本”世界的联系,倒是小说中最常出现的情节。王既晏侧头看着一脸关切的田蝶樱,或者说,花都公主青田蝶姬,觉得心寒发慌。空蝉。只有躯壳,灵魂是什么样的,谁都看不清。 2012年农历三月九日,神霄派符箓宗掌教丁解忧道长六十大寿,榆林普化观从全国各地来了许多道长为其祝寿。解忧道长和他已故的师弟释忧道长素来是道门中特立独行的存在,因为他们俩分别各收了一个女徒弟。如今两名女徒弟都过了二十岁,大徒弟田蝶樱娇柔甜美,小徒弟王既晏恬静深邃,吸引了不少年轻道士的目光。 第51章 王既晏烦透了这种场合。等到下午三四点寿宴结束后,田蝶樱就发现她小师妹不见了;打电话也打不通,她急匆匆地跑到普化观外一看,好极了,王既晏开过来的那辆黑色爱丽舍也不翼而飞了。田蝶樱相当纳闷,王既晏是怎么做到在人多眼杂的情况下遁地消失的。 当然,这也绝对不是单纯的不辞而别。 晚上,待到祝寿的人渐渐散去,丁解忧回房打坐时,田蝶樱将此事告知丁解忧。他听后,倒未露出太过惊讶的神情,只是低头思忖了半晌,才慢悠悠道:“由她去。明天你我一同去给释忧扫墓,把我所有做法的东西都拿上。尤其是,能够制住死人的东西。另外,不要让第三个人知道此事。” “师父……”田蝶樱突然敛了笑容,跪倒在丁解忧面前,恭恭敬敬叩了一个头,“请不要和王既晏硬碰硬。” 丁解忧哼了一声,却没有要搀扶田蝶樱的意思:“我不想同她硬碰硬,她非要揪住释忧的死不放,我奉陪到底。”话至最后,眼中闪着狠辣的神色,偏偏在语落的刹那,倍增凄凉。 “师父,蝶樱有句话不吐不快。”田蝶樱从地上站起来说,“王既晏她迟早会死,您何必搭上自己?” “蝶樱,你还不够了解她?她若认定当年是我杀了丁释忧,我连躲都没有意义。再说,我怎么会怕她?”丁解忧说这话时背过了身,没有让田蝶樱瞧见他脸上的狠戾之色。 “您不后悔吗?”田蝶樱低着头问。 “我做过的事情,从来不后悔。”丁解忧说道。田蝶樱端详着她师父良久不语,最终沉沉叹息一声,转身离开。上弦月照着颓败的庭院,树影沙沙,空气已经有些暖了,却如空蝉一般虚无而飘渺。 第五章 埙音 黑色爱丽舍停在路边,时间正好是晚上十一点。靖边是小县城,到了这个时候,街上基本没人了,只有路灯孤单地亮着。王既晏熄火下车,坐在靖边县城半夜空无一人街道边的马路牙子上,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却不知道该把电话打给谁。师父的坟冢就近在咫尺,只要她找对方向,走半个小时就能到;可是她突然却在这里犹豫了。 法伦……师父的死是不是跟法伦有关系呢…… 她看着通讯录里的“完了”,按下拨号键,又急忙挂断。她再回想师父死前种种细节,却怎么都无法回想清楚,法伦很少过问她的往事,她自然也乐得不讲,然而法伦是怎么准确无误从下着雪的沙漠里捡到她,而且一捡一个准,绝对也不可能是偶然;幽冥长女的戒玺红光长明不灭,似是她已经下定了的决心。 她站起来,打开汽车后备箱,取出九歌剑藏在外套下面,然后慢慢朝北边沙漠的方向走去。剑鞘仿佛是料峭春寒所凝成,冰得她心里都是凉的。 夜间沙漠里温度非常低,而且视野茫茫一片,很容易迷路。既晏跟随着亡灵的脚步,一步一步朝沙漠深处走去。鞋里进了沙,她就脱下鞋子,赤脚走在冰冷的沙子里,如赤脚走在北国皇宫的雪上。 师父的坟墓在几棵不知是死是活的红柳树之间。当她找到那里时,只发现了被风吹平的沙地,坟头已经没有了。 “师父。”她的眼里含着泪,喃喃地念着。 沙漠中飘荡着亡灵,在夜色中既晏看得格外清楚。然而所有的亡灵似乎都不敢接近那几株红柳,只在周围盘旋,哀哀发出沉痛可怖的声音。 既晏沉吟了一下,走上前查看。她从口袋中拿出准备好的袖珍手电筒,绕着红柳树走了一圈,然后她发现了几个埋在沙土中的石桩,因为坟头已经被风移平,所以这些石桩的头部显露出来。既晏数了数,一共是八根。她用手电筒对着北边的一根石桩照,上面刻着三道横线,果不其然,是“乾”之卦。 “我去年买了个表。”既晏低骂。这是茅山术中的一个阵,将鬼魂困在阵法中不得离开,亦不得转世超生。能这么做的人,用扁桃体都能想出来是谁。 丁解忧和田蝶樱天不亮从榆林出发,赶到靖边时,才早上八点多。 “师父,您下定决心了?”田蝶樱找了个停车的地方,一边熄火一边问丁解忧。 “少废话。”丁解忧推门下车。蝶樱望见他刻意挺直的脊背,手搭着方向盘思虑再三,神情颇为悲伤。两个人随便在县城里吃了一点东西,便直奔沙漠而去。 “假如王既晏不在那里呢……”田蝶樱想。 田蝶樱喜欢花都繁花似锦的景色,因而她本能惧怕沙漠。她害怕沙漠上被风吹出弯曲的纹路,如同见到裸露于外的血管一样,触目惊心。天气是阴的,红柳的尸骸散在黄沙中,这些都是在花都,在礼川城里不曾见过的景象。 他们在沙漠中沿着红柳做下的记号走了一段路后,听到前方不远处传来呜呜咽咽的埙声,在空旷无人的沙漠之中,如泣如诉,又透着诡异之气。 丁解忧止步。他侧耳倾听着乐声,眉头越蹙越紧。 “师妹是在用乐声招魂?”蝶樱问道。在花都,确实有乐声招魂这样一种方式,由巫师是吹奏尺八,将飘曳着的鬼魂从寂海黑色的海面之上呼唤而来,厅堂正中悬着白布,当鬼魂现身时,白布上就会出现人形的轮廓阴影,跟皮影戏一样。 “不,她吹的不是招魂曲,而是《长相思》。”丁解忧听着风中传来的埙声,淡淡说。 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第52章 王既晏只是在寄托哀思,或者追悼亡者。丁解忧不敢掉以轻心。他们走过一段沙丘,在几棵红柳之间,有一个沙子新堆出来的坟冢。王既晏坐在倒卧的树干上,低头吹着埙。埙声低沉,像是哭一样。 “释忧以前的坟头被沙漠里的风吹平了。”丁解忧叹息,“难为你还能找到这里。” 王既晏放下埙,说话时声音沙哑,像是吹了一整夜的风:“坟头找不到,魂好不容易招到了又散了,世界都快要抹煞他的存在了。” 丁解忧踩着沙子走到王既晏身旁,田蝶樱远远站着。两个人对着新堆出来的坟头沉默了一阵,丁解忧心知她在这里守了一夜,却不知她是否发现了什么。王既晏开口:“师伯,你听见了吗,师父的声音。”她望向沙漠深处风吹过来的方向。大白天的,却让丁解忧有些心悸。他看见自己师侄手指上戴着一枚戒指,本来不甚起眼,但现在戒指正闪烁着奇异的红光,好像一只盯着他的红眼睛。 “师伯,我没有想到你会这么狠心。”王既晏抬头看着丁解忧,“你用茅山阵法镇住师父的魂魄,让他的魂魄困在这样一个阵法中,所以两年来我没有一次招到师父的魂……” 丁解忧依然定定望着王既晏为她师父新堆出来的坟头,一言不发。 王既晏站起身,拍了拍衣襟上的沙土。 “昨晚我破了你所设的阵。然而在我想要招师父的魂魄时,却有一股怪力将他的魂魄拉走,他只来得及告知我——”王既晏拉长了语调。她将埙放在沙土中,旋身抽出九歌剑,剑尚未出鞘,只是斜斜指着地面。 “他说,是你杀死他的。” 话音甫落,寒光铿然,九歌剑已出鞘,暗红的剑刃距丁解忧的咽喉未及一尺,却未再向前移动。 田蝶樱不知什么时候冲到王既晏的身边,两指夹住了薄薄的剑刃。她的力气并不是很大,然而王既晏也没有要推开田蝶樱的意思。 “王既晏,你冷静一点,你要清楚你拔剑意味着什么!”田蝶樱强作镇定,眸子里却透出不安。 “我清楚得很。两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再盼着这一天。”王既晏盯着丁解忧,似是要从他的脸上看出一丝的恐慌、懊悔或愧疚。她轻轻地将剑刃从田蝶樱手中抽出来,剑尖下垂了些。 丁解忧负手而立,风吹着他耳旁新理的短发。他倒不甚惊慌,因为他感受得出,王既晏周身上下毫无杀气,只有驱散不开的悲伤。他微笑着开口时,语气有赞赏之意:“这个阵法我布下时,借鉴了茅山之阵和清微之局。你能发现,而且破了阵法,说明这两年来你进步不小。” 王既晏问:“你为什么要一定杀他?你为什么又要困住他的魂魄?怕他找你,还是怕让别人知道?” “他挡着我的道了。”丁解忧脸上的笑意消失了,连同和蔼可亲的神色也荡然无存,他望着既晏时,表情变得狰狞,“神霄派的掌教,什么时候轮到他跟我抢!竟然还想勾结个不明不白的洋鬼子来跟我争!那个洋鬼子算他运气好,跑得快,你师父只能说他命不好!” 丁解忧说得愤怒,伸手指着王既晏:“连你这个窝囊废的徒弟也一样!我饶了你的命,你非要没完没了,我奉陪到底!我现在就可以送你去见你师父!” “师父要和你争掌教之位?”王既晏听了,点点头,“这事真是奇怪。” “有什么好奇怪的!从小他就和我在争,什么都和我争,我一直让着他!但是他却和外人回来算计我!我清理门户又怎么了!”丁解忧怒道。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年轻了,当他脸上的肌肉都因为愤怒纠结在一起时,着着实实像是个六十岁的老人。 田蝶樱不知所措地站在一边,看到王既晏依然一脸平静地垂着头,好像是在想着什么,仿佛丁解忧的话与她无关。她心想,这个所谓的师妹脑回路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怎么这种情况都能走神。 既晏其实是在想,在她仅有的印象里,师父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师父比她大三十岁,笑起来很好看,有成熟男人的魅力,她在师父身旁就像是和父亲在一起一样,她亦从不回避自己的厄勒克特拉情结。但是师父究竟是个急功近利的人,还是温和忍让的人呢?她想不起来了。既然师伯说师父事事都要跟他争,也许就是前者吧。 都无所谓,那是她的师父,她记着她爱他就行了。 然后王既晏笑了:“师伯,两年不见,你真是越来越帅了。”她却并未出剑,而是将剑收在身边,后退了两步,说道:“师伯,我一直想知道神霄派真正的雷法威能,你敢与我斗法么?” 当丁解忧承认是自己杀了丁释忧时,王既晏着实松了一口气。太好了,师父的死和法伦没有关系。真是太好了。 田蝶樱凝望着王既晏的笑容,一时失神。这位东瀛公主无论是习惯还是思维方式实际上更偏向于中国人,却常常有些带着和歌与樱花的情怀。她觉得王既晏早就成竹在胸,只是挖了个故弄玄虚的坑让丁解忧来跳而已。她思绪忽然飘得很远,她想起自己的童年,或者是在日本的父亲,还有同父异母的兄长青田川俊,樱花遍野的花都。 在“本”世界,两人的关系是一重含义,在康汀奈特大陆,那又是另外一码事了。 兄长青田川俊的提议,也许自己应该好好考虑一下…… 丁解忧朗声大笑:“只要你不后悔!” 第53章 神霄派之中雷法最为有名,即五雷正法。虽然丁解忧这一支为符箓支,但修习雷法,依然是不可或缺的。 丁解忧修炼了几十年的内丹,王既晏修炼只有区区几年,成为幽冥长女后,受戒玺的影响,“道体法用”也几乎等于废了。再说,雷法一般需阳气充沛的男子来施行。就这一点而言,丁解忧可以秒杀十个王既晏;因为自踏入幽冥国国土之后,王既晏身上仅有的阳气也所剩无几。丁解忧用肉眼都能看得到,王既晏的身畔有阴魂缭绕相随,在阳光下她的影子都淡得快要消失了。他不无惋惜地想,王既晏也许是以性命为引,练了什么歪门邪道,恐怕就算自己不动手收拾她,她也活不了多久。 可是她却那么自信地跟自己说要斗法。 “蝶樱,”丁解忧唤他的徒弟,“拿东西,设法案。” 沙漠中似乎连风都停下了脚步,一时间静得听得见沙子在迁徙。苍白的太阳拉长三个人的影子,像是一场颇有古典和悲壮意义的决斗。 第六章 怒雷 条件所限,法事一切从简。 丁解忧将枣木的仙都滋摄印小心翼翼放在沙土之中,抬头望着站在对面的王既晏,她蹲在地上,在沙子上画着什么符号。 “大白天的想要召鬼?”丁解忧睨了一眼那些符号,冷笑道。符箓忌讳画在沙土地上,因为做法时难免狂风大起,吹得一干二净。他观测天气,双手掐出妖雷诀,丁步而立,凝神闭目。 王既晏将埙和剑放在身旁倒卧的红柳木上,亦掐起手诀,低头默诵。田蝶樱退到数米之外,看着王既晏都感觉为她着急,连印都没有,召哪门子的雷啊? 天色暗了一些,太阳掩在云后,南边竟隐隐响起雷声。王既晏却还是呆呆站在那里,毫无反应。 “师父,你一直和我在一起好不好。”她轻声自语。 “师父,不管你的魂魄去了哪里,都不要躲着我,让我找到你,好不好。”雷声似乎又近了一些,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沉闷的异味。云层滚滚掩来,大有黑云压城城欲摧之势。再看丁解忧,似是沉气入定,见雷已被引过来,以左手掐煞纹,口中念真言。 风忽然又起了。沙尘被扬起来,没过王既晏所画符箓,没过她放置在地上的埙,没过暗红色的九歌剑,没过丁解忧的仙都滋摄印。 王既晏抱着双臂,依然毫无动作,唯有无名指上的戒玺亮着红光,被衣袖遮挡着,看不出来。田蝶樱撩起衣袖遮挡沙尘,只见丁解忧念诵之声越来越大,身体摇摆,大有将雷引来之势;王既晏却依旧在那站桩,田蝶樱甚至都怀疑她是不是睡着了。 “既晏,画五雷总摄符!你阳气有损,会被直接劈死的!”田蝶樱看着着急,对着王既晏大喊,随即便被沙尘呛得咳嗽。 丁解忧不理会田蝶樱,他面向雷响之方向而立,头发被吹得乱七八糟。 “上天赐我威震万灵,地降震雷入吾腹盛,鬼闻脑裂,出语惊神……” 雷声越来越近了,天色昏暗,蛇形闪电已然闪起。沙子纷纷被卷起来,如风暴一般,田蝶樱不得不也掐诀念咒以免站立不稳。在这样的情况下,唯一清明的只有丁解忧的颂咒之声。丁解忧瞑目存想,长吸伴随沙尘之雷电之气,真言即将念完,待到念完之时,闪电便会被引来,丁解忧的修为田蝶樱最清楚不过,全力所召之怒雷,恐怕能将王既晏打得魂飞魄散,尸骨无存。 可是王既晏怎么就能这样死呢?两年前,大冬天,下着雪的沙漠都没有把她冻死,如今又怎么会死在神霄派之雷法之下?再说,康汀奈特大陆之中,她那个国王,也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幽冥长女被雷死吧…… 王既晏却依然毫无反应站立着,未免不让丁解忧心生疑窦,只是事已至此,担心会有什么变故。然而雷电将至,若是贸然停止做法,先天一气紊乱反噬,定然损伤内丹。 “急急如律令!” “急急如律——” 两声暴喝同时想起,一者来自丁解忧,另一声则来自一直沉默不动的王既晏。王既晏却是先行出手,快了一步,将丁解忧未念完之真言于尾音截断。 田蝶樱已经捂住耳朵,预感着雷电将在沙漠中炸开巨响。然而她只听到一声破风尖锐的怪鸣。那是风以高速吹过孔洞的声音。王既晏在话语声落下之前脚尖一动,踢起地上的九歌剑,剑尖同时带起埙抛起至半空中;左手上戒玺红光大闪,她握住剑柄,剑鞘尚未拔去便刺向丁解忧。一串动作一气呵成,在雷法将成之前硬是打断了丁解忧,神霄派正统雷法功亏一篑。 欲伤人的不是剑刃,而是缭绕剑身之气。王既晏在皇宫中击散西吉斯怨灵便也是用的这一招,亡魂开路,幽冥长女之力为媒,以气代刃。 普希金和法国人丹特士决斗时,普希金中枪而亡,因为丹特士先开了枪。王既晏在此扮演的角色,和丹特士差不多。只是抢先一步出手,根本同斗法无关。田蝶樱在一旁看得清楚,但她只是神色沉郁,若有所思,未有丝毫指责不满或惊慌之色。 雷法中断,加之忽如其来气剑重击,罡煞之气逆行而上,丁解忧踉跄后退数步方才站稳,五脏六腑仿佛都被击碎一样,欲说话,觉得满口都是血腥味。 风又小了。团团积压于头顶的云散开,天色渐亮,沙尘落地,三个人都是灰头土脸颇为狼狈的样子。王既晏收剑至身后。她的虎口被震出了血,心脏也因方才雷电震慑难受不已,她只能极力板着脸,一言不发。她垂下眼睛,见埙掉在沙土之中,被掩了一半,让她有点莫名自哀的情绪。王既晏向前走了两步,蹲下身欲将掉落沙土中的埙捡起来,却忽觉五内痛楚,站不起来。 第54章 丁解忧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去。因为气流反噬之故,他的内伤实际上更为严重,虽勉力而站,嘴角已经溢出血丝。田蝶樱犹豫了一下,匆忙上前扶住她师父。 “你用的不是神霄雷法。你究竟修习了什么歪门邪道!”丁解忧沉喝,只是声音轻了很多。 “罔顾师门之情,杀死师弟的您,师伯,又有什么资格问我。”王既晏以剑拄地缓缓站起身,咬牙忍着眼前一阵阵苍白的晕眩感。 “我去找师父的魂魄了,从今往后,神霄派不存王既晏之名。”王既晏将埙放回口袋中,转身对着红柳树之间丁释忧的坟墓跪下,磕了一个头。血从手上滴下来,在黄沙之间凝成黑色的泪。 真的记不起来了……师父的过去在被慢慢抹去,他只活在自己的记忆中,如果连记忆都消失,那么重新开始的余地也就没有了。王既晏需要遗忘来纾解痛苦,却不想在这痛苦的回忆中也失去曾经拥有温暖的甘醇。师父、师父、丁释忧啊,念一千遍一万遍也不得释忧的名字。 只是这一秒,只停留这一瞬,让我记得他,就算阴阳两隔,也让我们相爱一秒钟,好不好,好不好…… 田蝶樱皱眉,开口唤道:“既晏。” 王既晏起身拍去裤子上的沙土,转过身望着搀扶的两个人:“师姐,从今往后,我们之间的立场只剩花都公主和幽冥长女。”说罢不再看两人一眼,便朝着南边靖边县的方向走去。正午的太阳虽是热烈,在四月的沙漠中,却让人感觉不到温暖。 田蝶樱欲追,丁解忧已表情痛苦地拦住她:“别追,别追,没用的……”田蝶樱见他脸色苍白,急忙去探他的脉搏,良久后神色凝重地叹口气。 “蝶樱,这都是报应,报应啊。”血仍自丁解忧唇角溢出,他显出了无比的颓败与疲惫,他的确是一个花甲老人了。田蝶樱看着他,想起两年前王既晏独自走向汽车站的背影,心里酸酸的,什么都说不上来。她眼前仍是黄沙万里,心里却想着花都那些飘落的樱花,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最后在春雨中和泥土都搅和在一起。 既晏走到靖边县城,找到自己停的车。她一直到上车,关门,系好安全带,打火时都没有任何的表情,直到汽车的引擎转起来,发出嗡嗡的噪音时,她扑到方向盘上嚎啕大哭。 她没有亲手杀丁解忧,“本”世界中杀人免不了不少麻烦,她总不能因为故意杀人罪在康汀奈特大陆躲一辈子……而且她知道,此次重伤师伯丁解忧后,他也活不了多久了。因为伤他的是幽冥长女之力,含着百年前皇甫昕的怨怼,挟如今王既晏刻骨的恨,还有失落的曾经,如同毒一般渐次入骨,无法驱散,无法消弭,直到死亡,亡灵跌落于幽冥国度。再说,丁解忧确实已经是个老人了。 既晏的手上的伤口火辣辣疼着,或许是伤到了稍微大的血管,血止不住地往外流,蜿蜒在苍白的手腕上,像是做蛊的蜈蚣,又被她抹到方向盘上。在沙漠中,丁解忧呼雷引电时,幽冥之力蓄势待发不留余地,亦不顾及自身,因而她受了内伤,初不觉得有异,但越来越难受,尤其是心绪激动时,只觉得好像内脏都要错位了一般。 她咬着唇忍耐,又想,就这样报了仇,那么,自己的以后呢……既晏反手抹掉眼泪,发动汽车,直奔高速公路而去。以后会是什么样子,她只感觉到无比迷茫。不仅身体疼痛,而且也累。她在沙漠里吹了一晚上的风,破阵,招魂,悼念。哭也哭过,打架也打了,该说的话也说了,她现在只感觉到累,想在一个温暖的被窝里大哭一场,然后睡过去再也不用醒来。醒来即灾难。 汽车闯过etc,通行证将她送到了康汀奈特大陆上。依然是熟悉的蓝色路牌,“前方25公里幽冥国”,五脏六腑越发疼痛难忍,她弯下腰,一手捂着腹部,另一手勉强控制方向盘。从入口到幽冥国境这段路都是弯曲的山路,车开得歪歪扭扭,好几次差点掀到悬崖下。 她想起祭禳哈桑是住在三途城的,不知道在不在家。像自己现在这个情况估计车还没开进内城就要出车祸。她不想让法伦看到这样的幽冥长女,狼狈又无助。 哈桑的家就在三途城里,是一幢田园风格的平房,窗台上摆放着花盆,爬墙虎沿着木制外墙生长,房檐下挂着许多风铃和玻璃手工艺品。这个法国人虽然平时不修边幅,但住处还是被他打理得干净漂亮,在“本”世界西欧的乡下,随处都能看到这样的小屋。 既晏看到小屋的烟囱里正往外冒着烟。太好了,哈桑在家。 她把车停下来,跌跌撞撞穿过小院子。五内俱焚,丹田内气息紊乱,眼前一阵阵发黑,连心跳似乎都不是自己的了。按了两下房门上精致的门铃,感觉声音太小,索性砰砰砰锤门。 “谁呀,别锤门啦!我这就开门。是林吗?”哈桑围着条三色围裙,手里拿着咖啡壶就匆匆过来开门,“幽冥长女,是你……你怎么了?” 且不说王既晏灰头土脸的,身上都是沙土,脸色苍白,一副疲惫至极神色,哈桑便知道她跟人打架了,没等他再详细问,王既晏就扑通一声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哈桑目瞪口呆。 第七章 梦魇 哈桑·莱菲布勒,幽冥王国祭禳,擅长处理各类高智商问题,但现在他碰到了一件棘手的事情。 他看着被自己搬到客厅沙发上躺着的幽冥长女王既晏,叹了口气,不知所措地抓了抓乱蓬蓬的头发。他大致观察了一下王既晏的情况,魔法攻击导致内伤,不是很严重,但需要静养。如果这是奥列格或者林明思还好,直接把人扔到这睡一觉,醒过来把他轰走就成。可是王既晏……国王和王既晏的关系不一般,然而王既晏跑到自己这里来,会不会是不想让国王知道自己她受了伤呢?哈桑有点犯难,不过就是在自己这里休息一下吃个晚餐的话,还是由着她吧。他去卧室拿了条毯子盖到王既晏身上,然后开始忙自己的事情,一边喝咖啡一边打开电脑视频自修哈佛大学moocs课程。 第55章 过了一两个小时,他摘下耳机,走到客厅一看,王既晏抱着毯子哆嗦成一团,嘴里絮絮叨叨重复念着什么,他听不懂中文,但看王既晏神志还是很不清醒的样子,可能是在做噩梦。他暗叫不好,一摸对方额头,热得烫手。 幽冥长女体质特殊,对于寒热忍耐力比一般人要强很多,发起烧来也是病来如山倒,哈桑想自己那半杯凉了的咖啡放在她身上估计一会儿就沸腾了,简直像燃烧着生命之火,等退烧了也便油尽灯枯。哈桑用法语抱怨了两句,急忙给大祭司虞伯舜打电话。 王既晏昏昏沉沉做着噩梦。大雪飘落,她赤脚站在雪地上,在夜色中与贝尔伦对视。那个时候贝尔伦还是北国的亲王,贝尔伦的脸越来越模糊不清,那确实是一个模糊的微笑。 “师父!”她惊叫着想要扑上去抓住飘忽的人影,抓到了一手暗沉的血迹。她看着自己的手,又惊愕抬头,法伦拿着九歌剑,剑尖刺进了她的心脏。 “师父、师父……师父。”她闭着眼睛喃喃,浑身发抖,像是躺在冰凉的血泊之中一样,彼岸花开满山野,像是沙漠一样,除了沉沉的红,再不曾有其他出路。在痛苦的昏迷中似乎有气息扑到自己的面颊上,混合了古旧的家具和熏香的味道,莫名让她感觉到不安,仿佛自己是被无边无际的黑暗所席卷了,唯有擎一盏小小的灯笼惊慌奔走,无处可逃。 神志似乎是清醒了过来,身体却一动也不能动,好像被重物压住了。面前出现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趴在自己的身上。她的头发很长,湿漉漉地落在自己身上。有点像《咒怨》中的镜头。 “皇甫昕?”她在心里问。女子看着她,目光颇为复杂,最后又似乎流露出怜惜,她用冰凉的手抚着既晏的脸。 既晏猛地惊醒,出了一身冷汗。然后她就和陌生的床帐大眼瞪小眼,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也不知道身处何处。这里不是狗宅,因为头顶不是米琮的床板,也不是宿舍,也不是在“本”世界那个冰凉的家里。自己躺在一张很舒服的king size双人床上。 ……穿越了?王既晏费力地坐起身,撩开床帏赤脚下床。她的头疼得像被敲了一顿,眼睛也酸胀难忍。她弯下腰,看到床头柜上有着幽冥国眼睛的图腾装潢,还放着一个小小的相框,里面是法伦和德鲁伊结婚那天的合影。房间很暗,王既晏拉开墨蓝的天鹅绒窗帘,已经是黄昏了,从这个窗口可以俯瞰到幽冥内城,甚至能看得到城外冥王湖,晚霞在水面镀出金色的波光。再环顾室内,她突然意识到不得了的事情,这里不是法伦的卧室吗! 发烧的脑袋一时半刻还转不过来,王既晏记得自己是跑到了哈桑家,怎么会出现到法伦的卧室,躺在法伦和德鲁伊滚过的床单上?莫非自己魂穿成了德鲁伊?她走到梳妆台前对着巴洛克式镜子照了照,苍白的脸色,眼睛茫然大睁着,黑色长发,是她王既晏无误。或者是自己突然发烧,哈桑便告知法伦,这倒有可能,但是法伦为什么让她躺在他和皇后的卧室中?乱来也要有限度吧? 乱来?不是吧……她慌忙低下头检查自己的衣物,还好,连外套都在,没有被非礼的痕迹。她坐在梳妆台前,手支着额头,如果让别人知道她躺在国王的卧室里,她浑身是嘴都说不清楚了。 法伦脑袋进水了,不,进水都无法造成这样脑残的效果,起码也要是进翔。 头还是昏昏沉沉的,嗓子很疼,好像还没有退烧。她转过脸,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如同华丽典雅的画框中却是一副苍白的病容,怎么看都不甚相配。想必在哈桑家的时候,自己的样子只会更难看,身上都是沙子,手上还流着血。她干笑起来,法伦并没有嫌弃她那副德性嘛。 她思来想去,实在弄不明白现在是什么情况,又不敢不辞而别,索性爬回床上继续躺着挺尸,以不变应万变。 天色一点点暗了下来。王既晏在枕上侧过头,从床帏和窗帘的缝隙里盯着天空。幽冥国的晚霞在她看来是一种很有悲凉色彩的红色,衬着恍如中世纪哥特式幽暗阴沉的建筑,像是张爱玲写的那样是一种“参差的对照。” 卧室的门开了,一个人踩着轻快而柔软的脚步走进来。王既晏绝望地发现自己对法伦的脚步竟然是这样的熟悉。她听到法伦好像在搬动什么东西,当她感觉到那脚步是往床这边走来的时候,心里有种古怪的紧张。完了没救了。 “既晏?”她听见法伦这样叫她。闭着眼睛,周遭都是一片黑暗,其余的感官却是灵敏无比。她从未听到过有人用这样温柔的语调唤她的名字,所以她听话地睁开眼睛,对上法伦那双蓝眼睛,卧室里光线朦胧,聚焦不到清明,也拉扯不会理智,唯有在地狱火海深渊之中沉沦。 法伦的手自然而然抚上她的额头:“你感觉还好吗?” “还……还好……”王既晏的智商在这种凝视中完全降为负数。 “你怎么会受伤?”法伦收回手,坐到床边的椅子上,不知道从哪取出一支红酒和一个高脚杯,开始往杯中斟酒。水流声让王既晏有点失神。 “我去跟师伯斗法。”既晏的眼睛望着头顶的床帐,不再去看法伦。 “嗯,结果如何呢?”法伦端起酒杯,既晏忍不住侧目隔着床帐看他。法伦今天穿着有花边装饰的复古白衬衫,标准男神打扮,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时,仿佛是吸血鬼公爵诱惑的邀约。 第56章 既晏深深叹了一口气:“我耍赖了,然后我赢了。” 法伦失笑,他将酒杯放到床头柜上,笑得深深弯下了腰,乐不可支的样子好像既晏刚讲了多么有趣的事情。王既晏皱起眉头,考虑要不要拿起那半杯酒泼到法伦脸上。 事情的发展确实是让人感到有些失控。法伦笑起来没完没了,竟然就顺势扑到了她的被子上;她吓得连忙往旁边挪,法伦双手捧住了她的脸。 他的手很大,手心温度有些低,抚在她发热的脸颊上,说不出来的感觉。既晏慌慌张张挣扎,脑袋疼得快要炸开了,法伦几乎整个人都倒在她身上,既晏不合时宜地想到了《咒怨》中伽椰子趴在被子上的情景,想要躲避,又推不开身上这个身高近一米九体重一百八的金毛大畜生,她急得冷汗都往外冒。 “幽冥长女,王既晏……我真的爱你……”法伦盯着王既晏,口中呢喃着令她深陷而桎梏的咒言,“你不太会照顾自己,我真是太担心你了。我这样爱你,是不是因为上辈子我欠了你的呢?不要再去想别的了,不要伤害你自己,不要伤害我,我爱你,我爱你……” “陛下……请自重!”王既晏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句话。她撇开脸不去看法伦,但法伦却深深勾起笑容,王既晏白皙的耳边都炸开了红晕,眼里尽是强作冷静的惊慌之色。他硬是挤进了被子,伸手揽过不断往一旁躲的身体,王既晏扑腾得很厉害,眼睛睁大,似是升起一层氤氲的雾气。比起法伦的身材,王既晏简直就像是一个小孩。 法伦想,也许真的不能太着急了,她在害怕。 可是他又担心会再没有时间了。 法伦支起手肘,撑着头。金发已经散开,随意地披在肩膀上,白衬衫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解开了两个扣子(王既晏发誓绝对跟她没关系),□□着一小半胸膛,男神亲自上阵色//诱,如果是对着电脑屏幕或海报她会和米琮一起尖叫“总攻大人好帅”,可是现在王既晏只感觉到恐惧和惊慌。 因为师父的缘故,她本能一般拒绝来自于男人的爱意,哪怕此人是她的深井冰男神。男神可以用来yy,膜拜和跪舔,却绝对不能让心陷进去。 王既晏一得着机会,以光速撤离的速度溜到床的另一侧翻身下床整理衣服立正站稳所有动作一气呵成,随后隔着床帐义正词严道:“陛下,我们这样影响不好,再说让皇后知道,也很麻烦。” “过来。”法伦招呼她,衬衫好像又解开了一个扣子,蓝眼睛即使隔了一层床帐,也让王既晏看得清清楚楚,仿佛能把她的魂魄勾走。 王既晏第一次忤逆法伦。她连鞋都没穿,转身撒腿就跑。卧室的房门是锁着的,王既晏深吸一口气,幽冥长女戒玺红光闪起,砰的一声,硬是把球形门锁给拧坏,随即就听见踢里哐啷慌张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中。 法伦有些哑然,紧接着呈大字型倒在床上,笑得气喘吁吁毫无形象。他抹掉眼角狂笑出来的眼泪,爬起来端起床头柜上的那杯红酒一饮而尽。 既晏赤着脚一路往狗宅狂奔。她还发着烧,头疼欲裂,心脏也难受,双腿灌了铅一样,耳畔尽是嗡嗡的轰鸣。幽冥国四月的夜晚有点冷,她顾不了那么多,仿佛在那座哥特城堡中多呆一秒钟,她都会被拉下深渊。 皇甫昕警告过她,永远、永远都不要爱上他…… 法伦就像是堕落天使路西法那样的恶魔,引诱她,然后将她拉进泥沼。唯一能许给她的,只有那副英俊的皮囊和几句不知真假的情话,她不稀罕。所谓爱,不过是沉沦的借口。 王既晏强拖病躯冲了个澡,洗掉从法伦的卧室中沾上的一切味道,抬起胳膊嗅了嗅,不太放心,又随手拿起香水瓶对着身上一通乱喷。 狗宅里冷冷清清的,米琮不在,她回学校补考了。王既晏躺在熟悉的床铺上,用被子捂着头,本想大哭一场,却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能折腾出这样一出,果然自己病得还不够重,还有得治啊,不能放弃治疗……梦里她这么想。 第八章 昭落 从幽冥国首都内城到花都首都礼川城的火车每小时整点发一趟,约三个小时到达目的地,途径中华城第二大城市旬应城,停靠十分钟。 王既晏坐在座位上百无聊赖地翻着《英语六级词汇》,火车上人很少,她对面的座椅上全都是空的。 病愈已经是两天之后的事了,让她感到悲哀的不是法伦再未过问她的情况,也不是没有令她赔偿门锁,而是她生了这样一场病,居然还没瘦。 米琮观察过水晶球后说:“我占卜得知,你现在往自己肚子上捅三刀,伤愈后,可以瘦十斤。” 王既晏大怒:“滚!” 身在花都的田蝶樱不知从何渠道获悉她病愈,主动同她联络,说丁解忧病危,邀她到花都商议此事。 她本来想要拒绝:“我和神霄派毫无关系了,有什么好商议的?” 田蝶樱说:“就当我邀请你来赏花,花都山上的河津樱、江户彼岸、御医黄和松月都开放了,包括珍贵的雏菊樱也开了。” 王既晏想了想,也好。反正她既不想上课,也不想呆在幽冥国因为法伦担惊受怕,去花都散散心倒不错。正好她知道礼川城外有非常有名的招魂师,可以向他们询问关于师父的魂魄为何被怪力所吞噬的原因。 第57章 火车停靠在旬应城,陆陆续续上来不少乘客。两个年轻女人拎着小包坐到王既晏的对面,其中一人忽然惊喜道:“王既晏?你怎么会在这里?” 王既晏茫然地抬起头。面前两人中稍年轻者穿着风衣,丝巾上全是水仙花的图案,面容英气中带些傲然;年长一些则穿着男式西服套装,模样豪爽。 王既晏认出穿风衣的那位,怔了一下才笑着打招呼:“原来是中华城的李司谏,你不穿汉服我都差点没认出来。”她看着年长一些的女子问:“这位是?” 那人笑道:“我是在中华城做小酒店生意的,名叫曹书凌,你叫我曹经理就好。这次陪阿落去花都赏花散心,见阁下身骨奇佳风华绝代,想必就是阿落跟我提过多次的幽冥长女王既晏。” 李昭落是中华城皇帝身边一个小司谏,与王既晏是旧识,私交甚笃。虽然不太常见面,但逢年过节总会相互问候寄贺卡什么的,平时在网上碰见了也不免相互吐吐槽。不过在王既晏印象里,李昭落要是做赏花这种风雅事,一定会开着她的国产酷宝跑车——此跑车号称最便宜的跑车。难道最近中华城倡议节能减排,连李昭落都坐火车了? 她又看着曹书凌,这货虽然一直笑眯眯的,眼神倒是无比犀利,身份绝对不会只是小酒店老板那么简单。 火车开动,李昭落打断曹书凌的自我介绍道:“曹经理先少坐,我去如厕一番,幽冥长女也一块儿吧?”不待王既晏反应,人已被对方拖起来往车厢尽头的洗手间拽过去。 “阿落是要带我去捡肥皂?”既晏心情大好,开起玩笑。李昭落顿了一下,说:“你家boss倒是快要捡肥皂了。” 车厢厕所里臭气熏天,不过幽静无人,挺适合谈一些见不得人的事。 李昭落先开口:“既晏,你们国王到底在搞毛线?两个月前北国那档子事是唱哪一出?” “啊?” “你别装傻,据说2月2号凌晨有幽灵军队出现在北国是个什么情况?你们国王才娶的北国公主,北国就换了国王,理查德死得不明不白,巴纳关的水晶矿现在归幽冥国管,随便是个人都能想明白跟幽冥国关系不浅吧。” 王既晏叹了口气:“阿落,你知道我只是奉命行事而已。” 李昭落说:“中华城皇帝多疑而且刚愎自用,他已经认为幽冥国锋芒太露,对他构成威胁了。如果幽冥国再有作死的行为,难保他不会下狠手,联合北国给你家国王盖布袋。” “这么严重……” “实话跟你说吧,其实我这次去花都,就是商议此事。进攻是最好的防御。”李昭落看着王既晏的眼睛,她比王既晏高出一头,居高临下的视线让王既晏有种压迫感,“为了不引人注意,我们全部都坐火车前往。另外陛下也往萝卜国、北国派了几个人密谈,一旦谈妥,再发生点什么导火索事件,北国可能会率先派兵进攻幽冥,其余国家趁火打劫。” “现在就进攻幽冥国倒不至于。”王既晏说,“时机不合适,贝尔伦的皇位还没坐稳呢。” “按照你们国王这不作不死趋势,迟早会玩大。”李昭落摇摇头,“倒是你,没有话语权也不能左右他的决定……走一步看一步吧,真要是发生点什么事,我只能尽力帮你。” “多谢你,阿落。”王既晏笑起来,“你违规向我透露这些我很感激,别的我也不好意思再麻烦你。” 李昭落不说话,转身拉开厕所门就走出去。门口站着几个排队等候如厕的民众,看见厕所里走出来俩女的,顿行诡异注目礼。李昭落丝毫不受影响,昂首挺胸大大方方走过去,颇有坦克碾压而过的气势。 ----分割线---- 四月的花都胭脂气更重,连河里都飘着粉白的花瓣,从火车站至蝶姬住所,入眼尽是热热闹闹的花团锦簇和衣着鲜亮赏花的人,十分有梦幻味道。 田蝶樱请王既晏到茶室中坐下,依然是燃起香,然后泡茶。王既晏虽然强作一脸zhuangbility,但想着刚痛揍了丁解忧,又被李昭落说的其余四国可能联合起来进攻幽冥的话给吓到,心里十分忐忑。这里是田蝶樱的地盘,若她真想要在此处整死自己,连法伦亲自出马都没办法翻盘。 “师父现在住在医院里,慢性肾功能衰竭引发心脏并发症,又因为受了刺激,两个神霄派旁支的弟子在医院中照顾他,昨天给我打了电话,说是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让我做好心理准备。” 田蝶樱说得非常平静,也没有指责王既晏的意思,反而让王既晏不自在。 “他杀了我的师父,我报仇;我杀了你的师父,你也可以向我报仇,我乐意奉陪。”王既晏说。 田蝶樱掩口而笑:“我不会找你寻仇。” “为什么?” “冤冤相报,我觉得没意思。再说,我只是同丁解忧学神霄雷法而已,又不曾爱她。”田蝶樱最后一句意味深长,王既晏差点手抖把茶水泼到她脸上。 “你今后打算如何呢?”田蝶樱低下头摆弄茶杯。 “我要找到师父的魂魄,想办法再见他。”既晏说,“用什么方法都好,该付出的代价我也不会吝惜。”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会拜访礼川城最有名的咒术师,请求她的帮助,对吗?”田蝶樱的语气有些促狭。 “这么说,蝶公主是有合适的人选推荐?”王既晏虽然不明白田蝶樱为什么会这样问,但也顺势接话。 第58章 “等一下我带你去。”田蝶樱说,笑容极尽温柔,“这人的名字,写成汉字应当是‘冬苒’,但她的脾气稍微有些怪异,还请幽冥长女多多包涵。” “冬苒。”王既晏沉吟,“没有听说过。” 田蝶樱左手按住和服的袖子,右手提起茶壶,将新茶倒进王既晏的杯中。她的手指瘦削秀气,指甲染成了水润的桃红色,有如樱花一般,给人美丽却脆弱的感觉。 “她本姓长谷川。以前,她是嫁给花都皇室的次郎殿下为妻,辈分上应是我的二婶。次郎殿下不幸去世后,就隐居礼川城外,靠兄长接济为生,偶尔给乡民招魂,却不以此为业。然而只要魂魄仍然徜徉天地之间,哪怕是在本世界最为黑暗的角落,她也能找到。我可以向你保证。” “那就劳烦蝶公主安排了。”既晏坐直身体行礼。蝶樱按住王既晏的手腕:“神霄派祖师爷未发话将你逐出师门,你还是叫我师姐比较好。” “多谢师姐。”王既晏懒得跟她计较称呼问题。 她坐在田蝶樱的车上,看着窗外道旁的樱花树,花瓣如雪飘落。此情此景像是法伦那天带着她上山,但是意味却又完全不同。王既晏只抱着很小的希望,但愿那个长谷川真有点本事,可以把师父的魂魄招来,她能同他说几句话,问出他死亡的真相,告别,送他再入轮回……就足够了。 只是这样,她就满足了。 田蝶樱一声不吭地开着车,王既晏也不做声。车程过于沉闷无聊,王既晏忍不住手贱给李昭落发了个微信问:你同花都国王谈得结果如何,可以告诉我吗? 李昭落过了一会儿回复:分分钟戳爆尿点。 李昭落这么说,恐怕对于幽冥王国而言,不是什么好消息。 她没来得及细问,田蝶樱已经将车停在了山麓一处小路前。路两边也种满了花树。王既晏下车时仔细观察了一下,花朵单生重瓣,颜色素雅;不是樱花,而是桃花。 “这里车开不进去,劳烦小师妹移步了。” 田蝶樱穿着和服木屐走在泥泞的路上速度一点都不慢,王既晏简直要小跑才能跟得上。 “冬苒会说中文,你可以同她直接交流。要是你紧张,我也可以代你传达。她是寡妇,脾气怪了一些,但你只要不乱说乱问,她也不会故意为难你。” ……这么温柔体贴的蝶樱,真是不太习惯。 两个人走了十来分钟后,在山间相对平坦的地方看到一幢简陋的小屋。小屋前的院子里不知道种了什么花,还没有开放,篱笆上挂满了紫色的牵牛,房后有一棵高大的杨树,叶子才新长出来不久。 蝶樱站在房门前恭敬地用日语说了几句,房门里传出来一个甜美的声音用日语回答了什么,语调很软。那个声音年轻稚嫩,像是个只有十来岁的女孩子。 “进去吧。”田蝶樱说着,率先推门进去。 一跨过门槛,既晏感觉自己是走进了怪兽的肚子里,室内又黑又闷,眼睛过了很久才适应黑暗。玄关处摆着一尊像,黑漆漆的也看不清是谁,满是熏香的味道让她脑袋发胀,直觉想要转身走人,但田蝶樱又用力拉着她的手,带着她到正厅内的屏风前跪坐下来。 屏风两侧各放着一盏小红灯,映着屏风上一个玲珑高挑的古寺图案。王既晏知道古寺是花都王国的图腾,出现在此处也不奇怪。 田蝶樱和那个软妹的声音交谈几句后,软妹声音忽然换成了腔调古怪的中文:“王既晏,你是否愿意与我交谈?” 王既晏说:“是的。” “你想要招魂?” “没错。” “天地阴阳徜徉一线,幽魂渺渺忘川之上,你是道门弟子,焉得不知此理?” “师父的魂魄曾被困于坟墓之中,我破阵之后虽然找到其魂魄,但只来得及同他谈一句话,他的魂魄就被一股怪力拖走。我现在想知道,他的魂魄究竟在哪里?” 屏风两侧的红灯颜色慢慢转淡,变成瘆人的青黄之色,屏风后的冬苒却沉默了。 第九章 魂生 室内的pm2.5值实在不容乐观。冬苒大概是用平安时代流行的落叶悠远之香把这房子熏了百八十年,王既晏呆了一会儿就觉得昏昏沉沉,无法集中注意力,胡思乱想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 当冬苒终于又开口时,既晏被吓了一跳。她用日语对田蝶樱说了些什么,田蝶樱躬身答应,然后附在既晏耳边说:“她让我先出门回避,你要是有什么事,直接到玄关处喊我就行了。我一直在门外等着。”说罢就站起身低头退出去了。 冬苒用中文说:“你要招什么人的魂,告知我他的姓名,生辰和籍贯。” “丁镇,道号释忧,祖籍江苏南京,1962年10月17日生。” “‘本’世界的人,按理说不应该出现你所说的情况。这事有蹊跷,我试试看吧。”冬苒说。屏风后只闻窸窸窣窣的声音,可能是冬苒正在做法。忽然她又唱起歌来,声音不复甜美,不仅沙哑刺耳而且还跑调,完全像是个老头的声音了。 屏风两侧的灯再度转暗,渐渐室内沉入一片黑暗之中。歌声停止,尺八之音又悠悠扬起。尺八的音色和洞箫略微相近,在如此境况吹奏起来,有些空灵哀婉的意味。王既晏张大了眼睛,长谷川冬苒所奏之曲绝非一般引魂歌,而带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既晏感觉到整个房间所有的阴气突然都向地板沉沉压过来,随着曲调流转室内,就像是她曾在幽冥宫中遇到西吉斯鬼魂时的情况。屏风在黑暗中发出淡淡的白色光晕,像是云母石的磷光一般,上面的古寺图案模糊不清,却逐渐浮现一个男人瘦削的身影,盘腿而坐,背对着她。影子晃动如劣质皮影,既晏的眼睛无法聚焦。 第59章 “师父?”王既晏试探地唤了一声。想要再说点什么,眼泪忽然扑簌簌掉下来。 尽管她的记忆损失了很多,可是师父的样子,师父的音容笑貌都烙印在了灵魂之中,就算孟婆汤饮下,也会在投胎转世之时握紧曾有的执念。然而她知道,屏风上这个影子,并不是师父的魂魄,只是师父临终时怨气所凝成的影像。 她用袖子擦干净眼泪,继续静静地等着冬苒将师父的魂魄找来。 尺八的声音越来越急促,像是遍寻不得而慌张。既晏闭上眼睛感受着阴阳之气的流向,抬起左手,轻握成拳平放在眼前,幽冥长女戒玺红光微亮,阴气如雪融之水汩汩流出,以助冬苒一臂之力。 “王既晏,多谢你。但我招魂自有我的方法,你贸然相助只会帮倒忙。”脑海中突然响起这样的声音。 王既晏说:“打扰了,抱歉。”她停手,却若有所思。 待到室内所有气息都平稳下来之后,屏风上师父打坐的身影亦慢慢淡化消失,两侧小灯亮起,依然是古寺的图案。王既晏叹了口气,招魂失败。 “抱歉,王既晏。我寻得到此人之怨气,却寻不得他之魂魄。”冬苒的声音十分疲惫,显出了老态。 “阁下招魂之术称得上康汀奈特大陆数一数二的,连您都无能为力。”王既晏深深叹气,“您四十九个魂魄,上穷碧落下黄泉,都没能找到他……” 屏风后的声音突然变得刺耳:“王既晏,你说什么?” 王既晏说:“难道不是吗?不瞒您说,我是幽冥国的幽冥长女,我看得出,真正的长谷川冬苒早就死亡,屏风后只是枯骨一具。您不过是七七四十九个怨灵游魂聚集而已。所以您从不以真面目示人,说日语和中文时,声音又不一样。也只有这样,您招魂时方有极大的优势。” 冬苒哈哈大笑,这回声音变成了一个尖嗓子的中年妇人:“小姑娘,锋芒毕露,当心最后灭亡的结局!” 王既晏:“我只是想对您这种专业的招魂设备表达一下崇敬……” 冬苒道:“我未能招到他的魂魄,有两种可能,第一是他的魂魄被镇压在某一处,但据你所说,你已经招到了他的魂魄,却被怪力所拖走,所以这种可能性排除。” 王既晏不由自主坐直了身子,握紧双拳,指甲掐进肉里。 冬苒说:“那就只可能,有康汀奈特大陆中的人作梗,将他的魂魄打进地狱。” “地狱?” “对,寂海延伸之外的地狱,传说是一片幽冥火海,康汀奈特之外最为神秘的存在,也是生灵不得踏入,魂灵永生受苦的禁地。” 王既晏听得“永生受苦”四个字,身体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她勉强冷静地问道:“此人与大陆实际并无关系,他的魂魄怎么会在寂海之下?还是说,大陆与本世界……” 冬苒说:“大陆契约本身是个阴谋,但毫无疑问,大陆同本世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只要踏入大陆一步,就再也无法割断与大陆的关系,就算躲在本世界之中,最终也会回到大陆。所以这个人一定是到过康汀奈特大陆的。” 王既晏不语。 冬苒放轻了声音:“王既晏,此人怕是得罪了康汀奈特中什么了不得的人物,所以被用狠招打入寂海之中。这是个死局,没有破解的方法。康汀奈特能人很多,但做到这么狠的人,用一个手都可以数过来。” 不用一个手数,用一根手指就可以数了。王既晏想,法伦的确是在下一盘很大的棋,目标明确:整死丁释忧,再踏上一万只脚;让王既晏心中从此不再有这个人存在。拙劣又残忍的手段,却让王既晏看到了一个她不曾见过的法伦。 既晏脸色苍白,嘴唇颤抖。她敛下心绪,声音仍旧沉稳:“真的没有破解的方法了吗?” 冬苒反问:“此人对你有多重要?你可愿为他追寂海而去,下地狱沐火海?” 既晏答:“我愿意。” 冬苒说:“那就手持引魂之灯,以命火为生,以信执为誓,亲自下地狱,将他从寂海地狱之中引出来,因为他的魂魄饱受烈火折磨之苦,很容易魂飞魄散,所以只有送他入轮回,从此阴阳相隔,永断前缘。当然我这是说说罢了,康汀奈特似乎从未有人从寂海之上活着回来过。” 既晏牙齿咬得咯咯直响,眼泪从脸颊上淌下来,却毫无知觉。当她终于平静下来时,只直起身淡淡道谢:“多谢长谷川夫人,我铭感五内。” 铭感五内。 王既晏呆呆地坐在田蝶樱寝殿的石阶上,看着夜空中的繁星,飘落的花瓣在廊下白灯笼照应下有种冷清的感觉。她想着“天阶夜色凉如水”的意境,又想到寂海之上黑色的微澜,还有和师父那些一一模糊的往事。 田蝶樱走出来说:“小师妹,外面冷,跟我进屋吧。” 王既晏乖乖站起身,同田蝶樱走进内室。她随手拔下正在充电的手机,开机,打开微信,一大堆李昭落的未读信息扑面而来。 分分钟戳爆尿点。 青田川俊是个老狐狸。 看他的意思,真要打仗的话,不会站在有利幽冥国的立场。 不过大陆协约还有效,就看谁先撕破脸皮了。 我还是比较喜欢说话犀利直接的人,跟青田川俊打交道太没意思。 我也不知道萝卜国和北国那边情况如何,你做好心理准备,可能不太乐观。 第60章 喂喂喂你在吗? 王既晏苦笑了一下,没有回复。她从通讯录里找到了一个叫刘稚斌的学长。此学长是技术宅,也是她所认识的唯一一名黑客。她拜托学长破解一个邮箱的密码,就是那个manafleil1982的邮箱。 刘稚斌过了不久给她回复:这是一个foxmail邮箱,理论上破解密码不是很难,我试试account.stg的安全漏洞,不过稍微需要一点时间,可能明后天给你答复。你不要着急。 王既晏把手机丢在一边,往后一倒躺在榻榻米上,茫然地盯着天花板。她不愿再去想师父在寂海地狱中受苦,不愿再去想法伦在幕后做的这一切,不愿再去想丁解忧、田蝶樱、长谷川冬苒这些人,也不愿想李昭落的警告。她就想这么躺着,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最好一直躺到海枯石烂,挂掉算了。 王既晏,女,幽冥王国幽冥长女,1992-2012,享年20岁。死因,睡死。 然而第二天王既晏还是心事重重地活着坐上了从花都回幽冥国的火车。丁解忧的事情尚未解决,又多出了一大摊子的闹心事。西吉斯死前说过,康汀奈特大陆是个游戏,玩一玩,很刺激,但不能陷进去。可是现在她王既晏已经陷入其中了,有个人用各种阴谋诡计将她推到这个黑洞里,让她怎样都无法脱身。 王既晏倍感绝望,她觉得自己好像是被一层细密的网所包住,无论逃到哪里都无法脱身。拿着利刃的猎人站在一边,蓝眼睛里闪烁着残忍的笑意。 她掏出手机翻看和刘稚斌的聊天记录,准确地说,是盯着manafleil1982这行字母数字。她想起《达芬奇密码》中的情节,又想起《哈利波特与密室》中,汤姆·里德尔用魔杖调换自己的姓名字母…… 她几乎从火车的座位上跳了起来。manafleil看似没有一点规律,也不是有意义的词语,然而将几个字母调换顺序后,就是一句话: i am fallen。我是法伦。 我去年买了个登山包! 王既晏差点就把这句话嘶吼出来。法伦你这王八蛋!我千方百计希望证明你和师父的死没关系,结果你却总是让我找到你和他有关系的蛛丝马迹!你他妈在逗我?! 王既晏稍微冷静了一下,开始仔细思考这件事情的始末。师父应该是师伯丁解忧所杀,他都如此承认了,不过很可能也是因为法伦从中作梗;待自己破了师伯所设之阵后,法伦却将师父的魂魄拖入寂海地狱。而且在此之前,法伦可能将师父骗进了大陆,缔结下莫名其妙的大陆契约,即使大陆和本世界是两个次元,师父的命却始终掌控在法伦的手中。 闹了半天,这个所谓的金发男神才是幕后的大boss,腹黑的渣男!既晏想着他曾经说过的“我爱你”,浑身都忍不住发颤。这个男人就像是路西法魔王一样,以深情的面纱蒙住邪恶,堕落的天使有着真假虚实千般变化,让她看不清楚。 当年她爱上水中月,如今又爱上镜中花。 或许这就是王既晏的宿命。 她低下头看到自己的戒指,忽然就僵住了。 是啊……自己的本事,幽冥长女的力量,都是法伦给的。没有法伦,她什么都不是;有法伦,她就是高高在上的幽冥长女。 王既晏有了种奇怪的类似于“小三想要独立自强却舍不得金主”的无力感。她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第一次萌生了“退出”的念头。 第十章 暗涌 刘稚斌效率果然很高,第二天就把密码发给了王既晏。他说:“这人密码设置很简单,所以破解得快,对我来说就是日常练手的水平。” 王既晏看着密码数字:101209,2010年12月9号晚上,自己在毛乌素沙漠中同法伦初遇。 他还真是个念旧的人。 这个邮箱可能是法伦在波特兰大学任教时的工作邮箱,塞满了学生们发来的各种作业和关于教学任务的询问。既晏硬着头皮读这些密密麻麻的英文,收件箱最近的信件弥漫着感伤色彩,学生们对敬爱的“爱德华兹教授”离职表示遗憾,并期待他能够继续任教。有个学生说“你会六种语言,简直太酷了!”;还有人说“你关于一个异世界的构思简直让我折服,你应该去写小说,我会第一个去书店买”;有个女生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成为你的女朋友”。既晏翻到发件箱,法伦给这个女生是这样回复的: 感谢你美丽的语言。你是个天使,可我已经有女朋友了。她是个很可爱的中国女孩,我确信我会和她结婚。 竟然还有男生直截了当地问:你是gay吗?我想约你去酒吧。 法伦回复:谢谢你的邀请,但我的中国女友那里有更醉人的美酒。 既晏一脸羊驼。他还能再肉麻点吗?再不要脸一点?她随手又点开发件箱中一个日期最近的信件,是法伦给华盛顿州西雅图市某个country club发的,里面谈到他大概会在2014年初在那里举办婚礼。 2014年初,还有两年啊。王既晏当然不会认为法伦是想要跟自己结婚。 她用自由门代理翻墙上脸书,搜索“海曼·爱德华兹”这个名字,找出一堆人,其中有一个出生在美国华盛顿州,一看那个头像,学生模样,没有戴眼镜,理得整整齐齐的短发,还有点少年青涩的感觉,但那双蓝眼睛,王既晏不可能认错。 脸书里什么都没有,连个人基本资料都是空白。她正猜测法伦有没有什么隐藏日志之类的,砰的一声,狗宅的大门被推开了,米琮一阵风一样卷了进来。王既晏吓了一跳,诧异地问:“你不是去学校补考么?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第61章 米琮说:“我考完了,所以回来了啊。” 王既晏看了看屏幕右下角的时间,不知不觉已经是晚上七点了,天也快黑了。她合上电脑,抓起外套穿上,然后直奔卫生间梳妆打扮。 “你要去哪里?”米琮问。 “我……我去进宫跟陛下商量点事儿。”王既晏含混不清地说。 她本来还想加一句“我要是十点之前没回来你就报警”,后来觉得还是算了吧。她真有可能十点之前都回不来。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她坐在皇宫大厅的沙发上听法伦弹琴,她知道法伦弹的是高贵冷艳的贝多芬奏鸣曲,但她脑袋里转来转去都是“不复还啊不复还,嘿巴扎嘿”的调子。 法伦终于弹完琴,款款向她走过来,眼睛笑得弯了起来:“你找我有什么事?是要为你前几天的事情做出解释?” “抱歉,那天我不是故意弄坏陛下的门锁……”王既晏支吾着,又觉得不太对劲。她这一回明明不是来赔礼道歉,而是过来兴师问罪的。 “然后,我就是想问陛下有关丁释忧的事情。”王既晏直起腰,努力拿出气势,“他的死。” 法伦走到既晏面前,直接在茶几上坐下,直直地望着她,没有一点不自然的神色。他们挨的这么近,王既晏想着冬苒家屏风上师父的剪影,想着沙漠里呼啸的风,她觉得自己可以做到不受法伦的蛊惑。 “2010年12月,师伯曾说您去过普化观,而且留下了名片,您离开后不久师父就去世了。”既晏不敢去看法伦的眼睛,目光在他的额头和脸颊上飘来飘去,“海曼·爱德华兹,那个名片这样写着。还有底下的邮箱。” 王既晏说到这里停顿了,法伦一言不发。她终于忍不住看了法伦的眼睛一眼,蓝眼珠在光线昏暗的地方像是寂海黑色的波澜,其下是无尽火海地狱。 “我知道师父并不是您直接害死的。但是,恕我冒昧,您却跟他的死有直接关系。还有,”既晏平复了一下激动的心情,“丁释忧和您有什么深仇大恨,您要把他的魂魄拉进寂海地狱?” 法伦盯着她,王既晏手心里满是汗,距离这么近,她不敢看法伦的眼睛。明明是来讨要说法的,她却觉得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她不敢停下来,仿佛只有说话才能维系心脏的跳动。她说她本来已经招到了师父的魂魄,却突然眼睁睁看着魂魄消失;她说她在花都请异人长谷川夫人招魂,这位怨灵集聚的奇人是如何答复她的;康汀奈特大陆中,唯一与丁释忧有联系,丁释忧的烟消云散对其又有好处的,只有法伦一人。法伦一直都静静听着,没有反应,也不打断;当她说到没话找话口干舌燥肺活量透支时,终于颓然闭上了嘴。 法伦依然沉默地看着她。 王既晏一瞬间转了很多念头。她想手上那个戒指保不住了,爱驴爱丽舍也要没收,估计还要被净身轰出康汀奈特大陆……不对,大陆契约在身,她不可能与大陆割断联系,所以只会被整得很惨。她又脑补金馆长罗罗布扛着炸弹的表情“哥几个同归于尽吧”。当法伦开口说话时,王既晏吓得差点从沙发上蹦起来。 “你知道,西吉斯是因为什么而被处死的?”法伦又凑近了一些,几乎是贴在王既晏的耳朵上轻声说。他说话时浊音本身就重,语调一旦低沉,听起来就像蛇的嘶语。 “是因为他发现您和丁释忧的死有关系吗?”既晏轻轻叹口气。她现在明白为什么去年十月份西吉斯过来找她,说是得知了什么秘密,却又模棱两可不肯直说,“那您何必杀他?您杀了他,最后这些事情我还是知道了。” “我杀西吉斯,因为他是不听话的棋子,不应该出现在棋盘上。”法伦微笑,他偏过头,伸手抚弄王既晏耳畔垂落的头发。既晏想躲又不敢动,“我杀丁释忧,是因为你太爱他了,爱到超出了我的掌控。就算戒玺将你的记忆渐渐洗去,你还是忘不了他。这对我而言,多么危险啊。” “你要为了他而背叛我吗,幽冥长女?”法伦收回手,依然歪着脖子,看着既晏,笑容和煦,如同一个慈祥的父亲在诱导小女儿说出“我爱爸爸”。 “我在先王墓前发过誓,我愿忠于陛下。但丁释忧是我至亲至爱之人,我不可能就这么让他死后还不得安宁。”既晏腾地一声站起来,她觉得自己不能再在这座阴沉的皇宫里呆下去了,“恕幽冥长女无礼,先告辞!” 既晏的脚步刚绕过法伦,她听到冷冷的一声低喝:“站住。” 那短短两个字似有难以描述的震慑力,王既晏乖乖地站住,极力压抑着不让自己颤抖,心脏砰砰直跳。法伦的声音听起来好像真的有点火气了,不再如以往那样温柔和蔼;这是她第一次在法伦面前这样无礼。此事可大可小,如果自己装个呆卖个萌也许就过去了,可是她想着师父一生这么多舛心里就难过到不行。除了自己,还有谁能去救他? 她第一次这样无礼,也是第一次这样恨法伦,恨这个摸不透的男人。 “王既晏,你真的是……越来越让我惊喜了。”法伦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有点吓人。既晏想,这大概就是那双蓝眼睛背后的真实了。不过他真的知道“惊喜”这个词语在中文里的意思吗? 法伦慢慢绕到王既晏的面前,蹲下身双手抓紧她的手臂与她平视着:“幽冥长女,不要忘了我们之间的游戏规则。” 第62章 当初法伦说过,两个人之间是一场游戏,用背叛来界定输赢,谁先背叛谁先负出。游戏输了的结果,她不敢再想下去。先知西吉斯已经用命为她做出注解。这是一场不公平的角逐,可是王既晏无力逆转。比之两年前对丁解忧刻骨的恨,如今她只觉得绝望。 她说:“我要去寂海中救丁释忧,求陛下成全。” 法伦用看疯子的目光打量了她许久,他的双手越来越用力,既晏觉得胳膊都快被掐断了。法伦问:“你知道,没有一个人活着从寂海上回来?” 既晏答:“我知道。” 法伦问:“你知道,我有多么珍爱你?我费了多大的功夫才让你留到我身边?” 既晏抬起眼睛,看着皇宫的玫瑰窗,红红蓝蓝的图案在泪光里闪烁成混沌的万花筒,话冲口而出时根本就没有经过大脑:“陛下的功夫用得还不够多啊……不然也不会让我知道这些,西吉斯死得真是不值得……”她说不下去了,眼泪在眼眶中打转。 法伦不可置信地看着王既晏。他很少用这样惊讶的目光看她,即使是这样的惊讶也是转瞬即逝,变成如隔水雾的讥诮。 “王既晏,你是我见过最蠢的人,理查德或西吉斯都比你聪明一百倍。”法伦的声音不再带温度,有如宣判她罪行的米迦勒,“谁会去执着地爱一个死人?谁会在生前对你的感情视而不见?你永远都抓不住你所有的,你永远都在追寻虚幻的!” 当法伦终于撕下他那张温柔的面具时,王既晏竟然忍不住笑了,眼泪伴随笑容落下来。这才是真正的法伦,阴沉又恶劣,不可捉摸。 “那么您呢?我的陛下,您玩弄人心,把每个人都当成是棋子。”王既晏低下头,眼泪掉在法伦的金发上,顺着发梢滚落,像是水晶珠子,“我愿成为您最听话的棋子,可是您何必这么残忍,难道杀了他还不够吗?” 她听见法伦叹息了一声,然后自己就被对方紧紧地抱在了怀里,无从挣扎,无谓反抗。她的脸紧贴着对方的羊毛衫,压在后背上的手臂像是铁箍一样,她怀疑连肋骨都会被压断。那个人的叹息就在耳边,连气流都扑在了她的耳廓上,可是又仿佛远得相隔整个世界。这是掌握了她的命运的王。 王既晏的手僵硬垂下,鼻尖萦绕尽是法伦身上的气味,两年前,这气味像是神秘的新大陆对□□;如今,这气味又掺杂了不信任与抉择的犹豫。 “王既晏。”法伦这么说,声音模模糊糊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一样,“我是间接杀死了丁释忧,为了割断你一切念想,让他永远都不得轮回,但是我爱你,我容不得你的心里还有别人啊……” 王既晏心里绝望如暗潮逐渐汹涌,似两年前沙漠中的雪夜。 第十一章 水晶 张中晓在《无梦楼随笔》中写:统治者的妙法:对于于己不利者,最好剥夺他的一切力量,使他仅仅成为奴隶,即除了卖力之外,一无所能。 套用到王既晏的情况来说就是,敢对亲爱的女王大人……不,国王大人法伦不敬,等着惩罚play吧。 王既晏被法伦在皇宫一个小客房里关了三天禁闭。这个房间在皇宫城堡的北面,从窗口里就能看到皇宫后芳草萋萋的花园,还有那片藏着先祖坟墓的槐树林。由于背阴,房间里总是又暗又潮,散发着令人不快的气味,她的活动区域只有十几平方米,一日三餐由人送过来。最让她忍受不了的是,这里居然没电也没wifi。 禁闭第一天,她手机电量充足,于是烧流量上网,跟李昭落讨论这件事的始末。 李昭落说:那个什么花都公主明摆着有问题,带你又去找什么招魂师,好巧不巧在这个时候让你知道这件事,绝对用心险恶。她要么是想挑拨你和国王的关系,要么想让你下寂海去救你师父。 这个王既晏当然也想过。她早就猜疑过田蝶樱居心叵测,可那缺德事偏偏也都是法伦做的,田蝶樱只是推波助澜而已。 李昭落警告她:不管怎样,你都别想着闯寂海,妥妥送死的节奏。 王既晏回了个笑脸的表情,却趴在地毯上哭得一塌糊涂。 禁闭第二天,流量用完了。她拿着手机玩了一天俄罗斯方块。期间收到学委的一条短信:你最近翘课次数太多了,再这样下去,我就要上报导员了。 王既晏心烦不已。 禁闭第三天,手机没电了。王既晏躺在地板上思索了一整天的人生。有时候她爬起来走来走去,站在窗前看着皇宫后花园的景色,她看到一天之中德鲁伊皇后有好几次独自在后花园中散步,脚步踯躅,郁郁寡欢。 王既晏心想,就算法伦说一万遍“我爱你”,他名义上的妻子也是德鲁伊。这是承袭两个国家的利益,以政治为媒缔结的婚姻;她又想起学委说要把她翘课的事上报导员,心情不是一般的差。 这已经是禁闭第三天的黄昏,王既晏觉得自己已经离疯不远了。她叹口气,正准备进行对哲学话题“灵魂与肉体吸引嬗变过程中非肢体直接接触产生的交集进而升华成思想互通认可”更深一步的思索,突然感觉到一阵莫名的心慌,心脏倏然跳得厉害。 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被沉闷冰冷的悲哀所窒息,黑暗之中的灭顶之灾。有一瞬间,她丧失五感,只感觉到周身都是冷,肺像是要爆炸了。 王既晏猛地回过神,本能望向左手上的戒指,红光长明不灭。她正惊疑不定时,只见一滴水从红眼睛里滚落出来,啪嗒落在地上。 第63章 戒指上的眼睛……流泪了? 王既晏右手捂住胸口,倚靠在墙上大口大口喘气,心脏狂跳,好像刚跑完五千米一样。暮色笼罩下来,她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感受到似乎有冰冷潮湿的风掠过脸颊。 冥冥之中,有个女人说:“下辈子,换你来做幽冥长女,欠我的统统还我。”她伸手想要抓住声音的来源,却只扯到一把湿漉漉的长发。随着话音落,戒指上的眼睛渐消黯淡,房间里只有王既晏的呼吸声。她躺在地板上,看着窗外的繁星。 ----分割线---- 与此同时,北国边陲重镇巴纳关郊外岩洞里的水晶矿里也发生了不小的骚乱。 水晶矿洞并不在巴纳关市镇中,而是在山里,距离最近的村庄步行需要十五分钟。夜□□临时,在此巡查水晶矿开采已逾一个月的小祭司林明思正在村口拉着小提琴陶冶情操,忽然见矿工工头向他狂奔而来。 “小祭司!”他边跑边喊,满头大汗,“挖到了!我们挖到了!” 林明思停下手中弓弦,却没有直接去看工头,只是淡淡复述:“挖到了吗?”路灯投下鼻翼的阴影,遮盖了他眼中的内容。 自从北国皇位更迭,巴纳关条约签订后,幽冥国便接手开采巴纳关的水晶矿。没有什么比矿洞里发生的事情更加隐蔽,地面之上的阳光永远都照不到的暗河水下,枝叶纵横,是否藏着鬼魅冷笑的脸。 大概只有村子里的村民发现,自从幽冥国的人开始管理水晶矿后,就再也没有见过水晶从矿洞里拉出来。每天矿工走出来时都是灰头土脸的,问起矿下发生的事情,却都缄口不言。当地传言幽冥国并非是为开采水晶矿,而是进行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基地建设。 林明思是承包商总代理,对这一切自然再清楚不过。他握住琴颈说道:“我去把小提琴放好,然后和你去看看。” 他走进临时栖身的平房,将琴小心翼翼放在盒子里,看了一眼琴上所刻“crystal”的字样,然后从桌子上拎起风灯。门槛之外等待他的,只有不安的工头和沉默的星空。 水晶矿洞里十分狭窄,最多只能容许两个人并肩通过。这里绝非如童话里的秘密通道那样充满浪漫色彩,而是藏匿着被尘封数百年关乎死亡的咒文。四处都是一片黑暗,岩石上零零星星的水晶柱在提灯的照射下发出微微剔透的色彩。脚下尽是碎石,走起来磕磕绊绊的。林明思属于高输出型战士,对于气流感受不算很敏锐;尽管如此,他也觉得空气中弥漫着死亡、怨恨与不舍的味道。难怪身边的工头一直在发抖。 “具体情况是怎么回事?”林明思问。 “是5号坑道突然塌方,还好没有人员伤亡。我们把那里大致清理一下后,发现地面陷下去一块,地下能听到水流的声音。我们下去查看,是一条结冰的暗河,但是在冰下面,水还是流动的。那具石棺就放在冰中,周围都被冻住了。” “石棺是什么样子?” “上面刻着文字,中文、英文都有,所以我才会比较确定,棺中的人就是幽冥国第一位幽冥长女。中文写,她叫皇甫昕。” “复姓皇甫?哪个xin?”林明思挑了一下眉毛。 “日斤昕。” 林明思不再说话。他们走到5号坑道的塌陷处,林明思蹲下来,用提灯向坑洞里照了照,一大片暗黄凄冷的反光,在光晕边界呈阴沉的白色,看来底下全是冰。水声隐隐约约,像是竖琴的鸣响。 “你帮我拿着灯照着,我下去看看。”林明思把手电筒放在口袋里,挽起袖子,轻轻地从洞口跳下去。 “wtf!”工头听见林明思大声抱怨。本来这样的高度跳下去一点事都没有,但是因为脚下全都是冰,他的着陆姿势正好供他滑一跤摔个四脚朝天。他疼得龇牙咧嘴,扶着腰从冰上爬起来,打开手电。那具石棺就在离他不到三米的地方,如同冰上蛰伏的巨兽,表面凝结的薄冰基本已被先前的矿工们清理干净,白森森像是骨骼,又像是巨大的水晶原矿。林明思直起身,手电筒的光照过去,光圈在石棺盖上轻轻晃动。不知怎么回事,林明思突然有点害怕。 幽冥国中文每日快报更新微博: #考古开采两不误##没有法伦一世就没有新幽冥#昨日在巴纳关水晶矿中开采出石棺一具,据有关部门调查称棺中之人为幽冥国开国以来第一位幽冥长女,至于她为何会安葬于北国领土巴纳关,尚有待专家论证。但这次发现无疑填补了幽冥国空白的考古史,证明我们在伟大的国王法伦一世的带领下,逐步走向幽冥特色的发展道路,迎接新的辉煌。 “手里呀捧着窝窝头,菜里没有一滴油。二尺八的牌子我脖子上挂呀,大街小巷把我游。”王既晏一边哼着《愁啊愁》一边迈着愉快的步伐离开了皇宫。 这是禁闭第四天大清早,有内侍过来礼貌地告诉她禁闭解除,她可以离开了。 “我需要和陛下打个招呼吗?”王既晏开心地问。 “陛下一大早就开车外出了,也没有说去哪里。皇后自作主张让大人先行离开,等陛下回来再说。”那名侍女解释。 法伦一早就走了?太好了,不用跟他尴尬地打照面了。王既晏揣着没电关机的手机高高兴兴地回到狗宅,米琮一大早就坐在小客厅里捣鼓电脑,见王既晏回来,抬头随口问道:“亲爱的你这三天跑哪儿去了?” 第64章 “我……我回本世界了。”王既晏不好意思说她被关禁闭,随口问,“有什么新闻吗?” “你自己看微博更新吧。”米琮说,“过上几个小时可能就要被删了。” 王既晏给手机充电开机,看完微博后脸色铁青。 光一个传承皇甫昕意志的戒指都能把她搞成慢性失忆,皇甫昕本尊都被刨出来了那还得了?会不会直接就鬼魂上身鸠占鹊巢? 不过巴纳关水晶矿挖了那么多年,偏偏幽冥国一接手就发现了皇甫昕的墓葬地,再联想法伦的作风,这不是巧合吧。 ----分割线---- 从幽冥国内城到北国巴纳关开车不超速的话需要四个小时。法伦开着白色保时捷一路把油门踩到底,时速几乎达到了一百八。巴纳关在阿黛云尔山西边余脉之中,公路沿着山谷倒算是平坦。这个交通重镇虽然隶属北国领土,气候却是罗氏王国那边的温带海洋性气候,终年温和湿润,山谷风光秀美。然而法伦却无心欣赏。 此前说过,法伦的正面如好莱坞男星一般英俊潇洒,侧面却有一种奇怪的清癯和忧郁。当他独自一人,不必再挂上温柔而残忍的微笑做伪装时,那种阴沉之色便会暴露无遗。 他从扶手箱里翻出一根烟叼在嘴上,一只手握住方向盘,另一只手摸出打火机点燃。法伦并不抽烟,因为他知道王既晏讨厌烟味。在某一次高阶官员例行会议时他也到场了,那次讨论的问题包括将奥列格安排到北国,前先知西吉斯可能因此心情不好,在会议室抽起了烟。法伦注意到王既晏轻轻皱了皱眉头,却什么都没有说。 他知道王既晏讨厌烟味。他们在某些地方总是非常相似。过分强烈的情感相互碰撞,终究会彼此毁灭。他想起三天前王既晏来质问他丁释忧的事情明明害怕得发抖,却努力鼓起勇气去看他的眼睛,她害怕听到答案。可是为什么还要问他呢? 法伦许久没有抽过烟,强烈的烟草气息呛得他有点想咳嗽。他捂住嘴无声地笑。他不应该爱上王既晏的。 天蒙蒙亮时,巴纳关的黎明颜色非常美丽,天空如高浓度的硫酸铜溶液。木星挂在西边,法伦只用了两个小时就抵达了这里。林明思孤身一人迎接他,音乐才子一瘸一拐地走在晨光熹微的镇子里。 “小祭司,你的腿怎么了?”法伦关切地问。 “回陛下,昨晚不小心在矿洞里摔了一跤,没关系。”林明思扶着腰,“我已经把所有的矿工都打发走了。石棺底部是被冻在冰里,就没有搬出来。” “冻在冰里,像是块水晶吗?”法伦轻声说,蓝眼睛里翻动着复杂的情绪,久久不息。 第十二章 前尘 法伦一个人轻跃下塌陷的洞口,他的腿很长,却是稳稳落在冰上又站起身,白色大衣潇洒地扬起一个弧度。蹲在洞口举灯想看陛下摔姿的林明思失望地叹口气。 即使是在梦中,这具石棺也经常出现。法伦走过去用手电照着棺盖。上面挂着的一层薄冰已经被清理干净,简简单单两段文字在冷光手电下像是石头上的花纹,可见当时雕刻之潦草匆忙。 夫幽冥之国初代幽冥长女,皇甫氏,小字昕,是以触逆鳞诛于此棺,年二十有二。冰封棺椁,永眠暗流,不为后人所知也。 英文内容大同小异,只是未提皇甫昕的名字,大概是因为那个时候尚不会音译她的名字。不过法伦知道有的英文典籍管皇甫昕叫“莉莉丝”,夜魔女。铭文只有寥寥两行,极尽敷衍,连同皇甫昕的罪行也未指明。 法伦流露出怜惜的神色。皮靴踏过冰面,冰屑在脚下发出咯吱的声响,像是玉碎之音。他走到石棺旁跪下来,双手合十抵在额头。静默的空间,只有水流从深深的冰下流过,呜咽的微小气流从暗河深处吹过来,撩动法伦金色的长发,像是温柔纤细的手指。 林明思蹲在洞口,他手中的探照灯照不到石棺,只能在一大片白色不透明的冰面上反射出一个大光圈,法伦在干什么他无从知晓。但林明思感觉到地下空间里起了风,一个黑色的人影从探照灯的光圈中一掠而过,速度很快,在他欲抽剑时已经了无踪迹,不禁让林明思怀疑刚才那是错觉。 孤零零地呆在坑道里举着探照灯,林明思觉得脊背有点发冷。早知道再叫个人来陪他了。 “皇甫昕,是你醒过来了吗。”法伦抬起头,蓝色的眼睛中无波无澜,似是疲惫万分,“抱歉,让你等了这么久。” 灯光边缘阴暗的视域,棺材后面不知何时出现一个女子,静静站在冰上,倚着石棺。从远处看,她和王既晏长得一模一样,穿着红色的礼服,脸色惨白,头发很长,浑身都湿漉漉的,好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她的身影不是很清楚,在手电筒反射冰层的微光之下像是黑白红对比强烈的一团雾所凝成。两个人隔着水晶一般的石棺对视着。 “我已经等了二百年,再等也无妨。”皇甫昕低下头微笑,顺手撩起一把湿了的黑发,又厌恶地甩到背上去,她说话的声音不似王既晏的语调柔和,反而有种鲜明的尖锐意味,“可是现在看来,你还是和我一样,两个世纪了,一点都没有变。” “我不想重蹈覆辙。”法伦站起身,温和地望着皇甫昕,“命运悲剧也许可以避免……性格悲剧呢?赫拉克利特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第65章 皇甫昕掩口而笑,模样十分文雅:“我没有猜错,你一定是爱上她了。可是对你而言,何尝不是好事呢?起码,茫茫尘世,你找到了她呀。不可更改的宿命,就像二百年前的我一样,多么疯狂的事情都会做出来。” 法伦的蓝眼睛有一瞬间失神,然而当他和皇甫昕相视而笑的时候,两人表情几乎像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温柔而残忍。皇甫昕和王既晏长得一样,但王既晏的笑容纯粹,不似皇甫昕这般阴沉。 说起来,皇甫昕和王既晏除了长相一样,简直没有一点相似之处。 她们的存在,似乎都是为了给彼此做出比照。昕意味黎明、破晓;既晏却是天黑、迟暮。 法伦沉默了许久,脑中念头转了几遍,才微笑开口说:“我又何尝不是,总是陷入疯狂的心境呢。初代的幽冥长女皇甫昕,夜魔女之名的莉莉丝,你就是我的前世啊。” 若蹲在洞口的林明思听到这句话,一定会惊讶地把探照灯扔下来;王既晏在此听到这句话,说不定会愣上几秒钟后哈哈大笑。 哈哈哈,虞伯舜他打脸响亮! 哈哈哈,法伦他上辈子居然是个御姐! 虞伯舜说过皇甫昕应当就是王既晏的前世,所以才肯定她是幽冥长女的最佳人选。两人如果得知法伦的前世才是皇甫昕,不知该作何感想。 皇甫昕将潮湿贴在脸颊的头发撩到耳后,抬起头仔细打量着法伦。 “啊……你和他长得真像啊,眼睛的颜色简直一样,可是这眼神不一样……这种眼神和我一样。”皇甫昕的面容有些笑意,只是略显僵硬,大约是冻得太久了,“我们第一次见面,可是我已经这么了解你了,就像了解我自己一样。” 法伦任由她打量,问:“你还在怨恨他吗?” 皇甫昕笑盈盈答:“这个答案,你心中不是早就清楚了吗。”她提起不断滴着水的裙子,绕过石棺走到法伦面前,伸出如葱却毫无血色的手指,点点法伦胸口,“我死前同陛下约定,来世我们调换身份,我为君,他为臣,但是……” “但是在我之前,他,或者王既晏,依然爱上了别人。”法伦打断了皇甫昕。他的蓝眼睛折射冰上反光,有些皇甫昕所看不清的失落,“我还是像你,可是王既晏,她到底像谁呢……” 皇甫昕掩口呵呵地笑,媚眼如丝,说不出来的万种风情:“那是你的事情,我的来生。我感受得到她对另一个男人的爱意,就像大海里的狂潮,来不可遏去不可止;她对你的感情,却是开满黄泉路的曼珠沙华,相逢相失,纠缠至死。” 皇甫昕说话咬文嚼字,法伦却未曾因为这些话语而流露出困惑的神情。也许对于这两个人而言,所说出来的话已经没有什么意义,心灵之上已经沟通。 法伦未再提起这个话题,而是笑着言他:“皇甫昕,幽冥国有外患之虞,如果可以的话,你愿助我吗?” 皇甫昕却敛了笑容,黯然摇头:“虽说我忠于陛下的国家,但我现在只是孤魂,被束缚在这条冰河里,二百年前的辉煌,如今一文不值,毫无力量。你何不好好利用王既晏,我的戒玺两层封印全部被打破,力量不可小觑……不,不要反驳,我知道,你看不得她受到伤害。” “彼此太透彻,交谈也就没意义了。不过也好,现在大陆协约还不算一纸空文。只是希望国家生死攸关之际你也不要推辞。”法伦似是知晓皇甫昕一定会拒绝,倒没有露出太过失望的表情,他突然问道:“莉莉丝,告诉我,路西法一世的真名是什么?” 皇甫昕讶异地看了他一眼,低下头回答:“海曼。” “hyman。”法伦念了一遍,“果然连名字也和我一样啊……” 皇甫昕抚摸着石棺上的字,语气感慨:“若知前世因,今生受果是。请你多多保重。”话音落,人影忽然消失,整个洞穴之中只有静静停放的棺材和晃动的人造光源。 法伦大概也是累了,他慢慢地坐下来,后背倚着石棺,眼睛茫然地投向洞穴深处的黑暗,暗河在冰面下所流淌的方向。直到洞口上方传来林明思不放心地声音:“陛下?需要帮忙吗?” 法伦恢复了一贯礼貌的笑容。他应声道:“不用,我想我们该回去了。” ----分割线---- 黑色的爱丽舍在山谷间公路上狂飙,“距巴纳关还有50公里”的路牌一闪而过。 在听说巴纳关水晶矿发现皇甫昕的墓葬地后,王既晏心里突然有了一个很大胆的想法,尽管这个想法还只是个雏形,但她也要抢占先机。 如果说有两个男人的存在能让王既晏智商变低行事冲动宛若中二杀马特,那一定是法伦和丁释忧了。 王既晏把车开进巴纳关的市镇,随便找了个汽车旅馆,将车停放在不显眼的地方。从市镇到水晶矿之间通公交车。王既晏为了最大程度避免路上可能撞上法伦,她是乘坐公交车去水晶矿的。 她暗自祈祷,千万不要碰上法伦或者林明思,不然自己的计划恐怕就全要泡汤了。 好在一路十分顺利,直到在水晶矿洞之前,她都没有碰到什么意外情况。矿洞前只有两个矿工蹲在地上抽烟聊天,可能是暂时看守。王既晏想了想,索性大大方方走上前去。 “等一下,小姐。现在水晶矿里不能进去。”有矿工匆忙站起来拦住她,“陛下刚刚下令封锁这里。” 第66章 “嗯,我知道。”王既晏点点头,“我是幽冥长女王既晏,陛下命我在封锁之前入内检查一番。小祭司人呢?” 两名矿工都是幽冥国之人,在国家各种重大活动中也认得王既晏,于是不疑有他,很客气地说:“大人方才没有见小祭司吗?他同陛下查看完幽冥长女的石棺后就离开了,可能正在返回的途中吧。” “因为通知匆忙,我刚从内城赶过来,没有和保持他们联系。”王既晏淡淡地说,“麻烦两位给我引一下路,我最后确定其中没有问题。” 矿工虽然有些怀疑幽冥长女的动机,然而其中一位仍然起身拎起矿灯向里面走去。 幽冥国的幽冥长女王既晏,为人低调善良,任劳任怨,深得国王喜爱,加之在五位高阶官员中存在感很低,比起之前那位弄得满城风雨的秋雅,尽管派遣幽冥长女巡查水晶矿一事有些蹊跷,他们还是照办了。 王既晏压抑住内心的激动,即使是当她真正看到那个塌陷的洞口后,也没有流露太多的情绪。 “我下去看看,您请自便吧。要是陛下或者小祭司返还,麻烦您提前跟我通报一声。”王既晏嘱咐。 “那我把灯给您放到这里?”那名矿工有点疑惑地打量着王既晏。对方的脸色不太对劲,可能是光线的原因,额上似乎还冒出了汗珠。 “有劳了。”王既晏不再多说,轻轻巧巧跳进去,身形有如鬼魅,落在冰面上时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带路的矿工脚步声在头顶的坑道里逐渐远去,王既晏呆呆地望着眼前石棺。她想,自己的前世就葬身在这里吗?年轻美丽的身体被雪水一点点没过,最后整个冻成了一块冰,藏在不见天日的暗室里,如同被封存的标本。 她听说林明思和法伦之前也来过,这两个人面对这具石棺时,又会想什么呢? 王既晏不再胡思乱想。她要做的事情还很多,幽冥长女的戒玺一明一暗,连带她体内气流紊乱,她闭上眼睛感受阴阳之气,觉得周身都是冷飕飕的阴魂,充塞在整个墓室之中。林明思和法伦没有接触过道术,觉得这是一条地下暗河所形成的溶洞,然而在王既晏看来,这里却是一个天然墓室,天圆地方,石棺没有椁,停放在墓室东侧“坎”位之上。可能由于皇甫昕年命数火,故以坎水之位镇压。只是墓室两头都是一片漆黑,不知暗河水流往何处。 想至此处,她也不再磨蹭,从口袋中取出一把匕首开始在冰面上画出禳野鬼入宅侵扰符,她相信,皇甫昕既然能以戒玺为媒介传承其意志,甚至反噬王既晏,那么在皇甫昕的葬身之处,她就能召到皇甫昕的魂魄,与其交流。 没想到的是,符箓尚未画完,做法也未开始,墓室中传来一声嗤笑。王既晏抬起头,她感觉到从墓室深处好像涌入一股非常强大的阴气,掠过她身边的时候让她连汗毛都立了起来。那股阴气盘旋在石棺上方,王既晏从地上举起灯正打算走过去看个明白,脸色微变。 棺材旁边站着一个穿着红色长裙的女人,静静看着她。无需试探,也不用自我介绍,这个女人在恍惚的幻境中出现了那么多次,如同符号一般蛰居在王既晏的手指上,与她的意志逐渐融为一体。千真万确,这个鬼魂就是皇甫昕。 王既晏走近两步,直到她看得清楚皇甫昕周身上下所缭绕的阴气,与她衣服和头发上永远干不透的水珠凝成这个虚幻的身体。王既晏将灯放下一旁的地上,双手按在心口深深躬身下去。 “幸见前辈,初代幽冥长女大人,我是王既晏。” “已死之人何必客气。”皇甫昕走近,扶住了王既晏的手臂,手上沾着水,即使隔着两件衣服,也冻得王既晏不由咬紧牙关。 皇甫昕认真打量着王既晏,犹在滴水的黑发几乎就挂在王既晏的眼前。她感觉到冰冷的风扑面而来,掺着一种说不清楚的味道。王既晏皱了皱眉头,她竟然有种在法伦面前才会有的压迫感,她多少感觉有点不可思议。 “是法伦让你来的?”皇甫昕问。她的声音带着飘渺的回音,听起来却很舒服。 “不,是我私自前来见幽冥长女大人。”王既晏深吸了一口气。 “为什么?总不会因为好奇吧?”皇甫昕后退数步,转身背对着王既晏。 “ 因为……我有一事相求。”明知皇甫昕是背对着她的,王既晏却依然恭敬行礼。 暗河水声淙淙。 第十三章 寂海 法伦从巴纳关的水晶矿中出来之后,恰好是正午,林明思便挽留国王吃饭。 “不必了。”法伦拉开白色保时捷的车门,金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我还有事情要去做。” 他垂眼望了望林明思,温柔的笑容在阳光下蒸发,显出了奔波的疲态。 “需要封锁消息吗?”林明思站在车旁边问道。 “不用。消息恐怕早就已经传出去,封锁也晚了。”法伦将被风吹乱的头发拂到耳后,“但是水晶矿洞还是封了比较好,初代幽冥长女不喜欢被打扰。” 林明思还想说点什么,但车窗玻璃升了上去,随着引擎发动,跑车已绝尘而去。林明思摇摇头,随即走回村里叫来了工头,安排矿工轮流看守矿洞入口。 林明思对于大陆历史什么的不太关心,但自从北国之役后,他觉察出王既晏能为不凡,恐怕也不是一般的传承者。皇甫昕葬身之处被发掘出来,对她以及幽冥王国的未来不知道会有怎样的影响。 第67章 林明思不知道的是,就在他又拿起crystal小提琴练习的时候,王既晏已经骗过看守的矿工,来到皇甫昕的石棺之前。这张一睡就是二百年的床榻。 皇甫昕未曾谈及自己是为什么被路西法一世所杀。合该夜魔女莉莉丝没有好下场,直到棺盖合上,她也只剩在冰层之下流泪。 在那之前她对路西法一世说:来世我们交换身份,我为君主你为臣子,你臣服我,我守护你。其余的,皆由命数。 路西法默许。于是雪水开始泼到皇甫昕的身上,在寒冷的冬天里,水如刀刃,慢慢凝成冰塑,凝成标本,凝成暗河之上驻留不散的魂。命运转轮以时间为轴,旋转出两个世界,阴阳之间的交集,再无逆转。 然而世间大多数人却会错了意,包括王既晏。他们皆以为王既晏的前世是皇甫昕,因而与其样貌相同,且完美继承幽冥长女之力。王既晏在得知皇甫昕墓葬之地被发现后,她来不及去想法伦从一个月月前就开始安排的这一切因果是怎么回事,却突然形成了大胆的想法。 “您一定知晓这条暗河通往何处吧。”王既晏望着脚下的冰层,淙淙水流之中似有亡灵的哀哭。 皇甫昕转过身,眼睛却不是看着王既晏,而是一片茫然的空无。 “同幽冥国内三途河一样,从东向西,日夜不停,流入寂海。” “您去过寂海?”王既晏声调倏然拔高,露出惊喜的表情。从来没有人活着从寂海上回来,但鬼魂却可以。他们本来就是属于地狱的,只有像皇甫昕这样有着强烈执念和能力的鬼魂可以回来,甚至可以穿梭其中。 王既晏一个人去闯寂海,如李昭落所言是妥妥送死的节奏,但是皇甫昕不一样。皇甫昕是两百年不灭的鬼魂,而且更重要的是,亦为她的前世,应该会乐意帮她的吧……只要皇甫昕愿意带着她到寂海,愿意在路上帮助,也许就能将师父的魂魄找到,王既晏是这么想的。把师父从寂海里救出来,送他去轮回转世,皇甫昕想要什么代价都行,哪怕是要王既晏变成第二个皇甫昕。 想到此处,王既晏觉得她对法伦恨得咬牙切齿,又觉得自家师父实在是一朵命运多舛的白莲花,非贬义。 但她不会去求法伦。她宁愿求皇甫昕。 “如果您前辈可以出入寂海,那真是太好了。”王既晏再次躬身行礼,“您可否带我前往地狱,我想要救一人,大恩大德结草衔环也必当报答。” 皇甫昕袅袅婷婷坐到棺盖上,意外地问:“你要去地狱中救人?救谁?” 王既晏简单地将师父的事情讲给对方听。她想皇甫昕是自己的前世,对于受当权统治者而生别离的痛苦想必也感同身受。苦情牌在醋坛子法伦那里打不通,在皇甫昕这里或许可行。 她说:“我爱师父,他对我而言就是父亲那样,或许也超过了父亲。他出生年代不好,赶着一辈子的苦都吃过,偏偏死后又碰上这种事……” 她说:“如今我的记忆越发不行了,有关师父很多事情都忘了。我怕有一天会忘了还有他这个人的存在。” 王既晏一口气说了很多。她对贝尔伦说过,对皇甫昕也说过。再这样下去,大概真有一天会变成祥林嫂吧。我真傻,真的。我单以为压抑情感,让他留在回忆中就行了,却不知道即使这样命运也一刻不停地捉弄我。 皇甫昕静静听着王既晏的讲述。岁月荏苒,时过境迁,有的事情皇甫昕不太理解,但她却听得明明白白,王既晏爱着那个寂海地狱中的鬼魂。二百年前的事,自她的葬身之处被发现,便一刻都不停地上演着。皇甫昕幽幽叹了口气。鬼魂无所谓脸色好不好看,但王既晏却感觉到对方十分低落。 皇甫昕拢着潮湿披散的黑发,轻轻吟道:“前尘往事断肠诗,侬为君痴君不知。” 真像是一句谶语啊。 王既晏不说话。她的心脏跳得厉害,皇甫昕并没有拒绝她,也没有否认她可以出入寂海。她仿佛看见了一线希望。事情还不算不可挽回。 “你为何要来找我。”皇甫昕美丽的手指卷起犹在滴水的发梢,青白的脚踝从礼服裙下露出来,“你的国王是你当忠于的主人,而我只是没有能力的游魂。” “前辈过谦了。”王既晏说,“三叔说过,比鬼魂更可怕的是人心。活人未曾涉足寂海,但心里已死,而我的陛下居心过于叵测。” “三叔?”皇甫昕困惑地问。 “抱歉,是当下这个时代一名文人。”王既晏懒得多解释,她再度躬身行礼。皇甫昕用衣袖掩着唇笑出声来。因为她的面部肌肉僵硬不动,笑声却不断由她毫无血色的唇中溢出,莫名带着凄凉。那种感觉就像是看霹雳布袋戏中的人物狂笑一样,说不出的诡异。 “他若是知道此事,想必非常有趣吧。”皇甫昕止住笑,走到王既晏面前,细细打量着她,“啊,细水浮花归别涧,断云含雨入孤村。可是你的眼睛和我不像,眼神也不像……” 探照灯在冰面上闪了一下,王既晏在光暗交错的刹那,惊恐地感觉到皇甫昕的眼睛是蓝色的。然而再凝神细看,又变成深不见底的黑,仿佛吸纳所有的光,所有的希望。王既晏不由屏住呼吸。 “你走吧。”皇甫昕叹道,“让我想想,要不要帮你。我会答复你的。” “前辈……”王既晏的眼神有些哀求。皇甫昕摇头:“就算我愿意带你去,你也要有九死一生、甚至魂飞魄散的觉悟。幽冥长女。”她稍微拉开了和王既晏的距离。红色的衣裙和惨白的皮肤映在蒙着冰的墓室之中,王既晏觉得这样的场景并不陌生。 第68章 “请回吧。”皇甫昕说着,身影慢慢退到墙壁,然后便不见了。王既晏欲张口挽留,墓室内却又恢复静寂,只有脚下深深冰层底,暗河水流之声。王既晏提起灯走近石棺,辨认着中英两行文字,若有所思。 下午四点,林明思练完小提琴后,打开笔记本电脑打lol,但是由于网速太差掉线三次,“猪队友”骂声刷屏铺天盖地,林明思怒而关机。就在这时,他听见水晶矿那边似乎传来了什么骚乱。 他疑惑地跑出房间,隐约看到从水晶矿那个方向冲天而起的滚滚浓烟,似乎还伴着零星的火光。林明思叹了口气:“又来了。”他随手抓起件外套披上,快步走到水晶矿。 巴纳关水晶矿为喀斯特地貌,附近山上几乎寸草不生,能着起火来才怪。除非有人故意纵火。 “又来了。”林明思骂了一句。 矿洞前,几个戴着黑色兜帽、举着十字形火把(动作幅度稍微大一些伸出去的两翼就会砸到旁人的脑袋)年轻人正在将一个稻草绑成,浇了汽油的眼睛图腾点燃。(林明思费了好大劲才猜出来那种丑的像一坨翔的东西应该是幽冥国的象征,眼睛),同时焚烧绘有幽冥标志的旗帜,群情激奋地举着标语大喊大叫,英语俄语北欧语言混成一团,林明思甚至还听见个“干巴爹”。 在驻留巴纳关的近两个月来,这种情况林明思没少见过。巴纳关条约生效后,北国的愤青们时常在镇子上或矿洞附近游行抗议幽冥国侵占他国资源,起初简直是日经事件,大约一个月后,见抗议无效,这类活动才逐渐销声匿迹。林明思对此的态度比较宽容,只要不闹大,不影响他的工作,其余爱怎样怎样。不过今天大概是在水晶矿中发现幽冥长女之棺一事已经不胫而走,传遍整个康汀奈特大陆,引发北国人民的反感,才会再度发生纵火示威。 林明思见火势也不大,估计这群人闹完就没事了,于是又抱着手臂往回走。他听见在乱糟糟的人群中有人叫他:“小祭司。” 回过头,王既晏正匆匆地朝他走过来。林明思好奇王既晏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随即又注意到她穿着一件白色的猎装领短外套,上面蹭脏了几处,对于有洁癖的王既晏而言,不太正常。 “你怎么来了?”林明思问。 “我听说先代幽冥长女的棺材被找到了……感觉应该过来看看。”王既晏垂下眼睛,“正巧又碰到北国在这里闹事的。你巡查的这些日子,每天都这样吗?” “经常。但还不到每天的地步。”林明思和她并肩走着,将稻草燃烧的声音和吵杂抛在身后。 “我怀疑这些示威抗议不是民众自发,而是北国皇帝贝尔伦有意指使。”王既晏注意到了衣服上的污渍,开始拍打,“带头的那个人,冬天我们在北国皇宫的时候,我见过他。” “嗯?”林明思回头打量着那几个依然举着十字火把的人。两个多月前的事情,他只记得仿佛要窒息的暴风雪,华丽炫目的阿历克斯宫的灯光,还有染血的恰克西军刀。至于人的脸,他倒真还没有注意过。不过既然王既晏这么说,那就真是这样吧。 “贝尔伦一直在反击呢。”王既晏说,“现在的行为大概只是警告。” 林明思耸耸肩。真要爆发战争的话,也不会因为他的意志而改变。 “对了,你来巴纳关总不会是来旅游的吧?虽然陛下下令暂封矿洞,但我可以利用一下职权之便,带你去看看幽冥长女的棺材。”林明思说。 “不必了。”王既晏不好意思说自己刚从矿里爬出来。两个人走到村里,王既晏便要告辞。 “等一下,帮我把这个带给米琮。”林明思从口袋中取出一个手帕包着的东西,有鸡蛋那么大,形状不太规则。 “这是水晶矿里的水晶。”林明思的表情有点不太自然,“米琮能用水晶占卜,这个可能对她有用吧。” “我明白了。”王既晏笑笑。下午的太阳晒得她眼前发晕,不远处稻草眼睛正轰轰烈烈燃烧着。 第十四章 缘起 王既晏回到学校,在导员办公室里不断赔笑脸说好话卖萌央求无所不用其极,最后终于从臭脸的辅导员那里补了请假条,伴随着“下不为例”的怒吼下楼。她在学校里面闲逛着,桃花、樱花都开了,但是没有花都的花美丽;她又到学校附近的小吃街商业街都晃了一圈;回宿舍看看,自己的床铺上积了一层灰,同寝的女生惊讶道“王既晏,我以为你都退学了”。 她就这样在“本”世界里流连着,不想回去。王既晏明白这不过是逃避,可是此时此刻她不知道要怎样面对法伦。 林明思交给自己的水晶还沉甸甸压在衣服口袋里。她取出来,拆开手绢打量。品质很好的粉水晶,被简单抛过光,晶莹剔透,内部有少量云絮一样的杂质和色带,在夕阳下显得很可爱,倒是挺衬米琮的气质。 夜幕在城市中渐渐沉下。王既晏独自一人登上学校最高的教学大楼楼顶,张望不远处繁华二环路上的灯河,春夜的风掺着万家灯火的暖意,有一种人间的味道。在幽冥国呆了太久,见惯了寂静岭一样的城镇街道,阴森的皇宫古堡,还有凄冷的四季,那是幽冥,不似人间。王既晏呆呆站着,想起很多事情。曾几何时她也和师父并肩站在夜晚城市的天桥上看城市的夜,很多是回忆,很少是憧憬。 第69章 也是春天的夜晚,他在城市公园里说,这样的夜色很美。那是王既晏也认为春夜很美,河边柳枝轻轻摆动,而且师父就在身边,只是他的灵魂不可能陪伴她。他一定是想起了秦淮河畔染上胭脂的柳条,还有在树下款款而行的苏荷。 苏荷温柔倔强,柔情脉脉,是狂风吹不断的青翠柳枝;王既晏则是挺直了腰立在漫天风雪中的花,直到被冰霜无情湮没。 王既晏想,和师父缘到尽时,所有的挣扎,不过是加快自己死亡。人生好像是一场窒息的游戏,每个人都在生存和感情之间挣扎沉浮。丁释忧和法伦,如同两个符号,一个代表过去,一个代表未来。 天渐渐黑了。她准备下楼吃饭,走在没有感应灯楼梯上,左手无名指突然一阵钝痛。戒指的红眼睛亮起来了,是因为附近有危险,还是……她来不及诧异,脚下一软,眼前被重重黑雾包裹,踢里哐啷就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脑袋里闪过最后一个念头是:皇甫昕,我跟你丫没完。 然而当她恢复意识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还是站在水晶矿里皇甫昕简陋的墓室中,冰面在脚下闪着凛冽的微光。难道自己一直都呆在这里没有离开吗?在巴纳关见到示威的北国愤青,同林明思交谈,回学校补了请假条,原来都是幻觉。她抚着胸口顺了顺气,一侧头看见皇甫昕正费力地推开石棺棺盖,里面是一大块白色不透明的冰。 “前辈?”她疑惑地问。皇甫昕身上的水珠都干了,长发被绾起来,脸上有了血色,是活人的样子,而且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间,分明一个铅华弗御的绝代美女。 “我想好了。”皇甫昕终于推开棺盖,抚着棺中冰面,“你若真想去救那人,我也就算卖个人情给你。反正,是我欠你的。” 虽然皇甫昕似话中有话,但王既晏听到“卖个人情给你”,还是露出了霁色。 “我带你去寂海中救人。”皇甫昕慢悠悠地说,“能不能救得出,看那人的造化;我所能做的,只是带你而去,保你无虞。” “多谢前辈!”王既晏大喜过望,急忙躬身行礼。一时间竟也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好。 “别高兴太早。”皇甫昕叹气,“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做不到,其余免谈。” “请讲。”王既晏心情激动,她想,就算皇甫昕要她上刀山下火海都可以接受。只要能见到师父。 只要能再见到师父。 皇甫昕一甩礼服的衣袖:“王既晏,我不管你过去怎样,爱过谁,谁爱你,我没必要知道;但从寂海回来之后,你只能爱一人,就是你的国王法伦,不得再有二心。” 王既晏愣了一下,这算是什么条件? “前辈,可是、如果、万一……” “我只要你一个答案,能做到,还是做不到?” “能做到。” “好。”皇甫昕轻轻拍手而笑,尽管王既晏感觉不到对方有一丝一毫的喜悦之情,“我只说一遍,你听清楚了。” “寂海之水乃是怨魂所凝,承载大陆难以叙说之力,在其深处翻滚黑色巨浪,有无数白骨之手欲将生灵拖入其中,且海水腐蚀血肉,因而没有活人出海之后再返还。”皇甫昕说,“但是魂魄不同。魂魄可顺暗河至寂海之下,虽然地狱之火伤害魂魄更甚,但却不至令肉体受创。我将你的魂引导出肉体,从寂海返回后再重引回肉体。” “让我灵魂出窍吗?”王既晏蹙起眉头问。 “没错。在此期间,你需要寻得一人为你肉体护法,以免遭受不测。此人必当能处变不惊,善于处理各种突发事件,而且本领高超。最重要的是,他不会有害你之心。” 王既晏点点头。皇甫昕说:“另外,你需要一盏引魂青灯,将那人生辰八字写在灯笼上,到了地狱,点燃你自己的命火,青灯便自然引导你。此举会折寿,但如果你很快就能找到人的话,也不会影响太大。无论你是否找到了人,十二个时辰后,都务必要返回,否则灵魂无法归窍。” 王既晏沉默不语。皇甫昕又道:“你要是有锋利一些的武器,最好也带上。虽说将那人的魂魄引导出寂海海面,送其轮回最好不过,但碰上其余恶魂拦路阻挡,免不了要动武。” 皇甫昕有条不紊地说着,王既晏却觉得心跳越来越快。她真的可以去寂海里救师父了。死生契阔,希望不会让她等太久。 “你什么时候准备好了,什么时候来这里找我。我都在此恭候。”皇甫昕款款走到打开棺盖的棺材旁,招呼王既晏过去:“你来看,这里是什么?” 王既晏好奇地走过去看,棺材里面是冻成一片的冰,呈现浑浊的白色,像是质地不好的水晶。然而在隐隐绰绰的光影之下,好像里面封着什么东西,仿佛挟带绝望而凝成,只让人看一眼就心生退却之意。王既晏正想说什么,不料皇甫昕握住她的手腕,静脉处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还不待她反抗,就被从身后用力一推,猝不及防栽倒在棺材中。 左手无名指一阵剧痛,王既晏猛地坐起来,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她躺在黑暗冰冷的教学大楼顶层走廊里,被楼梯磕碰的地方火辣辣疼着,再看左手手腕,有半个发青的指印,证明方才并非南柯一梦。 王既晏费力地从地上爬起来。还好现在是晚上,这里很少有学生来上自习,不然让别人看到自己方才躺在地板上不省人事,丢人就丢大了。她看了看表,原来自己昏迷的时间只有短短的几分钟,可是却像是过了很长一段时间。 第70章 推人狂魔皇甫昕的竟然如此轻易就答应她了,不愧是她的前世,果然还是人情社会好办事啊。她喜滋滋地想。只要万事俱备,她就可以见到师父了。虽然要冒很大的险,但无论如何都值得一试。 王既晏一边拟定足以信任的人名单,一边慢慢地走下黑暗的楼梯。 说起来,此时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王既晏还没有吃饭,肚子里空空如也。她独自在街道上走着,路灯拉长了她的影子,直到一个电话把她从神游中惊醒。 看着屏幕上闪烁的“田蝶樱”三个字,王既晏心情颇为复杂。 因为尝试与田蝶樱打交道的契机,自己才得知了师父在寂海之下的事情,尽管田蝶樱的居心难以揣测,但相互利用的话,也并无不可。王既晏想着,还是接了电话。 “小师妹,师父他快不行了,想见你。”电话那头,田蝶樱的声音有些沙哑。 “我在学校,他现在在哪?我过去。”王既晏犹豫了一会儿,如是回答。 “你在学校南门等我,我去接你。”田蝶樱说着挂了电话。 自从上次斗法,丁解忧被既晏打伤后,身体情况每况日下,期间转了两次院,从榆林市第一医院转到省会西安的西京医院,一直都是神霄派旁支的弟子们在照料他。如今病危通知书下了三次,眼看着人就快不行了。 大致的情况,在赶往医院的路上,田蝶樱已经跟王既晏说了。王既晏从后视镜里看着田蝶樱的眼睛,她黑眼圈很重,像是好几天没睡过好觉了,卷发乱蓬蓬绑成马尾,一点妩媚的姿态都没有,甚至打眼一看像个大妈。这样的师姐,又让她觉得有点可怜。 “神霄派旁支很多,弟子也不止你我两个。”她们走进医院住院部时,田蝶樱附在王既晏耳边小声道,“有人怀疑掌教之死和你有关系,可能会出言不逊,你不要介意。” “没关系的。”王既晏说。既然做了就要有正面质疑的觉悟,谁跟丁解忧或者法伦一样躲躲闪闪,非要她拿刀架到脖子上才肯说。 丁解忧躺在普通的单人病房里,他晚上刚从icu病房转出来,然而情况却不是非常稳定。一个高个子的年轻人正在看护。田蝶樱介绍那是神霄派雷法支的一位弟子,道号“寻凤”。 三人在病房门口打过招呼后,寻凤走进去,过了大概两分钟出来,对王既晏说:“王师妹,丁师叔现在神志清楚,听说你来了,想要见你。拜托你别说刺激他的话。” “多谢寻凤师兄,我明白。”王既晏颔首。寻凤长得浓眉大眼,尤其是那双眼睛锐利得像针,锋芒毕露,似乎只看一眼,就能扎进她内心最深处。 丁解忧躺在病床上,打着点滴,床头接着监护仪。斗法罡煞之气反噬,致使他出现中风半身不遂的症状,脑子还算灵光,但常陷入昏迷。他见到王既晏走进来时也只是稍微偏了一下头,示意她坐到病床旁边。 王既晏冷眼看着,师伯的头发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灰白色,眼睛中也只剩下浑浊的微光。她叹息了一声。看到师伯这样日薄西山、气息奄奄样子,两年前刻骨铭心的恨现在竟也只剩下深深的悲凉。 “师伯。”她这样叫着,坐到丁解忧病床旁的椅子上。 “晏晏……”师伯的嘴唇轻轻动了动,叫着王既晏的小名。王既晏猛地绷紧身体,不可置信般望向病床上的老人。 好久没有人叫她小名了……相熟的人叫她既晏,田蝶樱叫她小师妹,米琮叫她亲爱的,法伦叫她幽冥长女……可是晏晏这个名字,似乎很多年不再有人叫过…… 师伯断断续续说着:“我是有罪,我把他打伤了,可是我没有杀他……他受伤就在房里躺着,我每隔一会儿都去看他,没想到过了一天就不行了……之前好好的,能说话,还给你打电话……突然就不行了,我其实不想要杀他的……” 王既晏双手放在膝头抓住衣物,听着丁解忧半昏迷间似是自白又似是忏悔的语段,脸色沉郁,一言不发。 “我要死了……我有愧疚,下去给他赔罪也无妨……但是……你要小心那个洋人……他是冲着你来的,你要小心啊……” 丁解忧絮絮说着,目光似是看着王既晏,却又飘散在整个病房里,最后回光返照落成弥漫整个夜色的精灵。一直到丁解忧说累了再度昏睡过去,王既晏都保持着那样的姿势坐在病床前沉默。 第十五章 离魂 王既晏躲在医院走廊的卫生间里,用冷水冲了把脸。她打量着镜中的自己:脸色发白,眼睛里尽是连她自己也看不懂的内容。比之两年前,王既晏变了太多,连她如今都弄不清楚自己究竟是谁了。 师父的死和法伦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换个人也许就要孜孜不倦去探寻真相,反正真相只有一个。可是王既晏没这个兴趣,就算是法伦利用了丁解忧害死师父,那又怎么样?她难道还能抄起家伙端了幽冥王国不成? 或许寂海之下的师父能给她更确切的答案吧。 王既晏从口袋里摸出纸巾擦干净脸上的水,田蝶樱走了进来。 “师父刚才跟你说了什么吗?”田蝶樱对着镜子照了照,解开绑头发的皮筋,从包里摸出一把梳子慢慢地梳头。 “他说不是他杀的师父,他只是打伤了师父。”王既晏说,田蝶樱梳头的动作慢条斯理,让人不禁想到半夜对着镜子梳头会召鬼的说法。 第71章 “这样啊。”田蝶樱轻轻扯着纠缠在一起的发梢,“师父师叔的事情,我向来不爱多管,事实究竟是什么样子,我不想知道,也懒得知道。如今这样,也算是种解脱吧。” “师姐倒是想得开。上次长谷川夫人招魂的事情,我很感谢你。”王既晏不无讽刺地说。她呆不下去了,跟田蝶樱相处每一分每一秒,都如有阴谋恶臭的暗潮在身边涌动。她说:“抱歉我还有事,先失陪了。”转身便走出洗手间。 田蝶樱追上前攥住她的袖子:“师妹,你要回幽冥国吗?” “嗯。怎么了?” “没什么。路上小心。”田蝶樱似要阻拦,但又垂下了眼睛,话中有话,“你有什么困难,可以去花都找我。无论是现在,还是以后……” 王既晏疑惑地偏了偏头,正巧田蝶樱抬起眼睛,两人目光交汇,田蝶樱的眼神中全是王既晏所读不懂的内容。 这个人,是她所完全陌生的青田蝶姬。田蝶樱此人,或许随着丁解忧的死,也就湮没了。 王既晏赶回学校的时候,心里一直都在盘算着有谁可以胜任为自己护法的角色。 因为随皇甫昕闯寂海之事必须要瞒着法伦,所以首先排除虞伯舜和林明思这两头忠犬。她最信任的是米琮,但米琮能力不足,遇到突发情况恐怕把她也要搭进去;能力足够的哈桑和李昭落,王既晏与他们交情有限,未必肯帮助自己,她更不愿欠他们人情……思前想后,王既晏只有一个人可以选。 她之所以相信这个人,倒不是出于她对此人的人品有多了解,也不是因为两人私交有多好,而是对形势稍加分析的话,她会发现这个人实际和她站在同一战线上。他时常以众人皆醒我独醉为伪装,却能审时度势,城府颇深。最重要的是,在幽冥国这个漩涡之中,他们的利益是一致的。 王既晏脸上浮现出笑容。她从口袋中摸出手机,拨打了一个号码:“奥列格,你忙吗?我有点事找你。” 黑色爱丽舍在从高速公路入口至那落迦小镇的公路上一路疾驰。 那落迦,梵语地狱之意,三途城外宁静荒凉的小镇,离罗氏王国不远,住着几十户人家。远离了首都内城哥特式建筑风格和眼睛的图腾,有如怀旧电影中常见的二十世纪初小镇的风情。每到夏天六七月间,郊外山谷里绽放成片成片鲜红的彼岸花,三途河从其中流淌而过,远看像是地狱中的水火。 前任先知西吉斯格外会享受田园生活,在这里建了座两层的日式小楼,自从他被处死后,小楼就荒弃了,甚至一度传出过闹鬼的传说;直到奥列格成为新的先知,继承前先知的遗产,才搬到那里去住。 王既晏把车停在了楼下。褐色的斜顶,白墙外被爬墙虎包裹着,也许奥列格并不喜欢去清理它们,但从夜色中看好像整个房子都是黑色的,很适合于鬼片拍摄现场。不知道西吉斯是怎么想的,也不知道奥列格是怎么心安理得住在里面的。 奥列格站在院门前等待既晏。一盏橘黄色的小灯挂在门前的树上,在春天夜晚的熏风里摇摇晃晃,奥列格穿着薄毛衣和休闲裤,一只手里仍然拿着金属酒壶。王既晏感觉心底涌出一股温暖之情。起码这家伙是愿意信任自己的。 “晚上好,大人。”奥列格捧着酒壶鞠了个躬,“愿圣母保佑您美丽的容颜永驻。请进。” 脚下踩着吱嘎作响的木地板,看到乱成猪窝的客厅,四处蒙尘的家具和昏黄的日光灯,王既晏估计奥列格这辈子都别想讨不到老婆。 “抱歉我平时生活比较随性,请坐。”奥列格把沙发上的臭袜子扫开,邀请王既晏坐下。 “不好意思,奥列格,贸然来访。”王既晏懒得废话也懒得吐槽,直截了当说,“我有一件事情想请你帮忙。” “只要我能帮上大人的,我肯定都会帮。”奥列格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也如宝石般发亮,像是个被大人所称赞的小孩,“您有一颗诗人般的赤子心,我相信你。” “我也相信你。”王既晏挑起笑容。她开始讲述事情原委,奥列格一直在喝酒,王既晏含糊带过的地方他也不打断,只是那双亮闪闪的眼睛始终盯着王既晏。王既晏莫名想起小时候曾经做过的一个梦,有一条蛇跟着她,她害怕地四处躲藏,那条蛇最终只是吐出信子舔舐她的手心,然后就爬上树,挂在树枝上,眼睛看着她。 奥列格耐心地听她讲完后,有些困惑地眨眨眼睛。他问道:“我所要做的全部,就是保护大人您离魂的肉身?” “是的,如果您不愿意,也无所谓。” “不,大人这样信任我,我很荣幸。”奥列格坐着行了个礼,“我对中国人之间的争斗和规矩不太懂,也不想懂。但我有一句话想问,希望您不要生气:既然出于戒指的影响,他的存在迟早会在您的记忆中被抹煞,您为什么还要冒如此大的危险去救他?” “我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他就这样被忘掉。”既晏笑了,她站起身,“你肯答应,那就太好了。我希望这两天我们就去水晶矿,以免变数太多。” “您这就要告辞?”奥列格问。 “等有空,我们再慢慢聊。说得太多,信任也变成怀疑;交换也变成施舍。” “不论大人是信任我,还是将此当做交换,我都乐意之至。”奥列格将酒壶塞在裤子口袋里,起身送她出门。 第72章 王既晏走出小院子时,眼角余光瞧见在爬墙虎深处的黑暗中,似乎站着一个阴气所凝的人形。西吉斯一直徘徊在幽冥国里,也许方才她和奥列格谈话的内容,西吉斯都在暗中窥视着。 这样想来,西吉斯简直像个奶爸。 夜色里幽冥国的崇山峻岭在繁星银河映照之下,充满了危险神秘的气息。不知道真正的地狱景象,和夜里的幽冥之国,是否也有所相似。 告别奥列格后,王既晏坐在车里,望着挡风玻璃上所挂的幽冥国通行证良久,又拿出手机,拨打了林明思的号码。 第七天。 法伦坐在宫殿的大厅钢琴前,看着自己的手指。骨骼有力,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指尖圆润,微微泛着粉红色。 已经是第七天没有见着王既晏了,当然法伦不会把这种心情写在脸上。头三天王既晏就在城堡里关禁闭,第四天他去水晶矿,回来的时候得知皇后已经自作主张让她走了。他觉得也好,让她好好冷静一下。 明明想见她,却找不到任何理由把她叫过来,像以往那样谈点无关紧要的事,然后动手动脚调戏一番。但如今他们的隔阂,何止一个丁释忧,还有茫茫寂海。王既晏含着眼泪看他的目光,即使在想象之中,也让他几乎窒息。 王既晏对他是又怕又恨。 法伦开始弹奏钢琴,斯卡拉蒂的曲子被他放慢速度弹下来,曲调轻柔略带悲伤。 北国已经被他弄了个天翻地覆。 他已经派人把那封信送去给花都国王青田川俊了。 他相信秋雅已经按照他的话去做了。 唯一未曾下手的是中华城,可是他想也不必等太久。 法伦突然笑了。他不是阴谋家,他只是在玩游戏时,因为毫无退路而开始用尽浑身解数推翻曾经如履薄冰所经营的一切。 反正也是一场游戏而已。 然而他的幽冥长女王既晏,却在所有的计划之外,跳出了游戏应有的剧情。既然如此,那么最终难免卷挟她走向不可逆转的毁灭,法伦不由叹息。究竟是什么时候就爱上她了呢?大概二百年前轮回时就已经在魂魄里刻画出她的样子,即使在这一世,也执着在人海茫茫中寻找她。当找到了真正的她之后,未来如何,却是法伦难以掌握的。 恍恍惚惚走在雪里的王既晏。 捧着手机时不经意流露笑容的王既晏。 小心翼翼弹着琴一边观察他脸色的王既晏。 冷汗涔涔却又咬牙忍受痛苦的王既晏。 倒在盘子里睡得不省人事的王既晏。 近距离望着他的王既晏,分明害怕,却不敢逃。黑色的眼睛深得像冥王湖,却反射深夜稀微的星光。 法伦终于弹不下去了,他抿着嘴,砰地一声从琴凳上站起身,大步朝宫殿外走去,甚至连眼镜都没有摘。 第十六章 冥河 巴纳关的水晶矿洞得法伦一世授意,被林明思暂时封了起来。王既晏看着洞口挂着随风飘荡的封条,颇为无语。 洞里闹鬼,小心缠你。 中英日法德西俄意韩泰十语,都表达这个意思。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措施。果然符合林明思“黑骑士”人格简单粗暴的作风。 “直接进吧。”王既晏把封条拨到一边,对奥列格说道。 “小祭司大人没有做任何措施……除了,挂这样一张纸?”奥列格好奇地问。 “呃,他大概想不到还有人想要进去吧。”王既晏叹了口气,真快被林明思蠢哭了。 远处巴纳关的报时钟楼敲响了十二下,已经是午夜了。 他们走进矿洞里,王既晏凭借记忆找到了五号矿坑。奥列格不停地惊叹着,这里的环境让他想起了曾经任职的北国皇宫监狱,因而感觉到亲切。 皇甫昕墓室的洞口被盖了一大块预制板,王既晏和奥列格吭哧吭哧抬开。王既晏率先跳下去,轮到奥列格时,他却有点犹豫。 “大人,我感觉这里面的气息很恐怖。”奥列格眨着星星一样发亮的眼睛,小声说。 “下来吧,没事。”王既晏暗想,这么大的人了,卖萌给谁看。奥列格这才不情不愿地跳下来。 “前辈?”王既晏举起矿灯,照着白森森的石棺,轻轻叫道。墓室内寂然无声,连个鬼影都没有,站在她身后的奥列格屏住呼吸。王既晏有点心焦,她向石棺又走了几步,准备动用符箓强行招魂,却听见奥列格哇哇怪叫起来,叫声跟vitas海豚音有一拼,王既晏一哆嗦,差点把手中的矿灯给扔出去。 红衣服而且浑身湿漉漉的皇甫昕就低垂着头站在奥列格面前,两个人几乎脸贴着脸,难怪把奥列格都吓到了。 “你打算让这个洋鬼子为你护法?”皇甫昕径自绕过奥列格,轻盈地飘到王既晏面前。水珠从她的刘海上滴下来,落在王既晏的鞋尖上。 “我相信他。”王既晏瞟了奥列格一眼,他又从口袋里掏出酒壶灌酒压惊。奥列格总是在喝酒,但王既晏从来没有见他喝醉过。她解下背在背后,用棉布包着的九歌剑,轻轻放在地上。 “是好剑。”皇甫昕赞赏了一句,“看来你当真是下定了决心。” “求前辈成全。”王既晏深深行礼。 “也罢。”皇甫昕露出哀戚的神情,身上浮现淡淡的雾气,“你的魂魄离体后,便进入假死的状态。这个洋鬼子要时刻提防其他邪魔恶鬼侵入你的身体。” 第73章 “他可以做到。” 皇甫昕冷淡地应了一声,她把披散的头发撩到背后,与其同时她身上的水珠似乎都蒸腾起来,成为缭绕眼前的雾气。王既晏忍不住伸手揉了揉眼睛。 “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皇甫昕抬起左手,同时王既晏感觉到莫名的压迫感,戒玺红光大盛,心脏像是被狠狠捏住了。她的眼前升起一片雾气,隔着雾,诡异的红光几乎照亮整个墓室,在冰面上反射汇集到皇甫昕的身上,让她看起来是在烈火之间一样。皇甫昕伸出冰凉削瘦的手指,按在王既晏额头上,“不然你的魂魄就随我出来了。” “我不后悔……啊!”王既晏短促的惊叫一声,墓室中升腾起大量的雾气,好像被扔了烟雾弹。王既晏觉得有什么凉飕飕的东西从眉心蹿出去,仿佛电流击打太阳穴,一时之间疼痛难当。她的身体周围散出淡淡的光晕,随即便失去意识,软软瘫倒在地上。 “大人?”奥列格喊道,将手电举过头顶,却不敢贸然闯进浓雾之中。墓室中雾气逐渐散去,只有王既晏躺在地面上,脸色发青。奥列格一个箭步冲过去将她抱在怀里。墓室里一片死寂,只有他惊魂未定的呼吸声。皇甫昕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奥列格颇为戒备地看着四周,一片寂静,连皇甫昕身上滴下来的水落在冰面上都没有留下丝毫痕迹。他慢慢退到石棺前坐下,王既晏的头歪在他胸前。他忍不住伸手探了探,她没有呼吸了。奥列格突然意识到自己是抱着一个死人的时候,他微微笑了,然后低声背诵起《福音书》。 啊,想必西吉斯死的时候,天空也有亡灵为他祷告着吧。 王既晏的眼前只有一片黑。起初她看不清楚任何东西,只感觉冷冽的风从耳畔刮过。过了一会儿,她看清楚自己脚下是汩汩流动的黑色的河水。她的速度很快,后来她才意识到是皇甫昕在牵着她,两个人并排走在暗黑的河水之上,岸边隐约可以看到是巍峨的高山,黑魆魆一片向她压过来,山上似有什么活物,却又看不清,天空不见一颗星。这里好像是个峡谷。王既晏非常害怕,低下头,却发现水中有许多被泡得惨白浮肿的尸体,已经没有眼珠的眼眶对着她。有的死人发白的手伸出水面,似乎要来抓她。王既晏急忙躲闪,带起一阵散发腐臭味的风。 “害怕了?”皇甫昕的声音从一旁冷冷地传过来。她不再是浑身滴着水,惨白飘渺的游魂,在微弱的光线中,皇甫昕肌肤如雪,长发如墨,眼角微微挑起,含着傲然睥睨的神气,却偏偏在流转之间风情万种。王既晏恍然想,大概因为她们俱是阴魂之故,所以看皇甫昕是这幅模样。这才是真正的幽冥长女啊。 “不害怕,只是有点惊讶罢了。”王既晏低声说。她从口袋中摸出一个折叠起来的白灯笼,上面写着师父的生辰八字。当她把灯笼打开时,灯笼竟然亮了起来,幽幽红光闪烁。这便是引魂灯了,当遇上八字与灯上所写契合之人,命火与鬼火相重,灯笼将发出无与伦比的华光。 “你的命火果真是红色的。”皇甫昕啧了一声。 “可能是我补铁比较多。”王既晏随口应道,“我们到寂海了吗?” 灯笼亮起来时,她看得更清楚了,四周游荡着很多面目不清的鬼魂,它们哀哀嚎叫着,想要靠近两人,却又踯躅不前,似是惧怕命火照亮的灯笼。然而两人还是走在河面之上,两侧的山似乎向她们压下来。 “没有。我们还在冥河之上。”皇甫昕扯着王既晏继续走着。也许作为鬼魂也是有好处的,王既晏一点都不觉得行走费力,亦不觉寒暑,只是耳畔刮过的风让她稍微有些心悸。 然而这样赶路也有些枯燥,王既晏莫名想起了《神庙逃亡》的游戏,一直往前跑,没有尽头……她和皇甫昕脚下像是生了风,在飘着浮尸的河上不知道走了多久,两侧的高山变矮,视野逐渐开阔。天色亮了一点,因为天空中出现很多星星一样的光点,再仔细看,却像是无数含冤带忿紧盯着她的眼睛,王既晏连忙把目光移开。她向山上望去,上面似乎有很多歪斜倾颓的建筑,其中一座很高的楼好像是圆顶,在黑暗中如巨大的阴影,只是上面的十字架歪倒了。王既晏越看越眼熟,那不是北国的皇宫吗? 王既晏还想再看,又一座熟悉的城堡进入眼帘,是幽冥国的皇宫。只有主楼基本完好地矗立着,附属建筑全部倒塌,在黑夜里来看也是破败的模样。 “难道所谓地狱其实是大陆的折射?就像寂静岭中的白天和黑夜一样?”王既晏暗想。 “王既晏,护好引魂灯,寂海将至。”皇甫昕厉声说。王既晏还未来得及反应,眼前豁然开朗,两侧高山不知何时消失,河水开阔无垠,延伸至极黑之处,想必这里便是寂海入海之处。她明明没有旷野恐惧症,却也不由心生退意,只想找个幽暗的角落躲藏起来。 “茫茫一片,怎么找。”王既晏喃喃自语。引魂灯在手中忽明忽暗。 “继续往前走。”皇甫昕生硬地说,她拉着王既晏的手,踏进了黑色海域之中。没有高山遮挡,这里明亮一些。她们踩在一个白骨累累的水畔之上,黑色的海水扑在脚下,泛起血红的沫子。尽管已经身为魂魄,王既晏还是感觉到一阵反胃。 “我究竟是在干什么……为什么来到这个地方,就是为了救那个人……救出他后,他也不可能复生……”王既晏莫名其妙陷入了沉思。 第74章 皇甫昕已经踩进了海水里。她露出痛苦的神情,却执着地牵着王既晏的手腕,拉着她。王既晏机械地往前走,直到她也踏进海水,一阵剧痛让她差点把灯笼掉进海里。 “我擦他奶奶的,这是海水还是硫酸……”不想被皇甫昕看不起,王既晏强行压抑住一切情绪的表达。她感觉自己从脚底正在被海水所腐蚀,直入骨髓,为了不让意志崩溃,她绷紧了浑身的神经一言不发。寂海的海水仿佛是由恶毒的怨灵所凝成,除了让魂魄颤栗不已的疼痛,更让人倍感凄冷与绝望。这样空寂、沉闷、恐怖的地方,灵魂可以存在吗?师父又在这里受了多少苦?她已经不愿去想。 皇甫昕拉着王既晏艰难地在浅水中走着,许许多多手掌——腐烂的、未烂的、骨化的从水中伸出来,去拉她们的脚踝,想要将她们拖下去。 皇甫昕身体颤抖起来,她也感觉到了难以承受的痛苦。当她开口说话时,依然是冰冷的命令口吻:“王既晏,你承袭了幽冥长女之力。这种力量便是来自于阴间,你在寂海之下,召唤幽冥长女之能开路!。” 海上突然起了浪,黑色的水浪卷着残缺不堪的尸骸,泛出浓浓的恶臭。皇甫昕沉下心观察,海浪似是形成一个漩涡,直逼两人而来,欲将她们卷入水底。 王既晏将引魂灯换到被皇甫昕牵着的手里,本能抬起左手欲牵动戒玺之力,然而当她看到左手无名指时,也不由吓了一大跳。她的手指根部竟然不知何时自血肉皮肤之上长出了一只狭长的红眼睛,微微睁着,似是很痛苦的样子,嵌在白皙的皮肤之上,有如裂口一般,除了触目惊心的狰狞,更有种似比寂海还令人难受的诡异。 “我x,幽冥长女戒玺的本体果然是眼睛吗。”王既晏连剁手的心都有了。只是形势危急,她也顾不得厌恶感,心念一动,手指上的眼睛竟然睁开了。红眼睛中满是怒意,连灵魂似乎都要被吸进去。皇甫昕攥紧王既晏的手鼓励道:“不要害怕,想象你带着的那把剑,然后把它握在手中,把面前的浪劈开……” 王既晏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反手握住寂海虚空的死亡之气,手掌之中似乎流淌着暖洋洋的气流,无名指上的眼珠转动起来,似是从天际一道锐利的煞气破空而来,王既晏再睁开眼睛时,手中已经多出一把暗红色的剑。这把剑不是实体,只是剑气蕴灵所化,然而却能被她轻易握住。 与此同时,巴纳关水晶矿之下的奥列格,突然看到王既晏放在地上的剑嗡嗡颤动起来,他吓了一大跳,警觉地望了望四周。那把剑平静下来之后就再无动静,他心有余悸地站起身,抱着王既晏挪得离那把剑远了一点,想来想去还是不放心,又起身从口袋里掏出匕首在地上画了个不成样子的六芒星阵,坐在其中。 他伸手摸了摸王既晏的手臂,越来越冷。他知道王既晏只是魂魄离体,并不是真的死了。可是奥列格还是有一种恐慌感,父亲,西吉斯,这些人一一离他而去,莫斯科冬天大雪纷纷扬扬,而他怀里最后抱着的只剩一具尸体。他从口袋中摸出酒壶继续灌着酒壮胆。酒精从来未曾让他沉沦,却令他更加清醒。 第十七章 地狱 “寂海有多深?”王既晏问皇甫昕。 “大概有十八层地狱那么深吧。” 海浪又卷了起来,王既晏看到水中泡着半张死人的脸,牙齿露在外面,狰狞得可以本色出演生化危机。她剑风横扫而去,红色的气流有如烈焰破冰,又如红莲开放在黑色的潭水之上,在凝滞死亡气息的风中铺排开来,生生不息,硬是将海浪劈成了两半。 天空中布满了黑云。然而皇甫昕说,头顶不是天空,而是真正意义上的寂海海面。黑色的云团扭曲挤压,光是看着就让人十分不舒服。脚底踩在涌着浪的水面上,似乎已经麻木了。 “真是完美的传承。”皇甫昕赞叹道。她们在黑色的水面上疾行,灯笼挂在两人交握的手上,红色光晕只有黄豆大小,随时都可能在冰冷的浪潮中湮灭。 一大堆交缠的未腐烂殆尽的尸体堆成了一堵墙,拦在二人面前,王既晏咬牙挥剑劈开这面墙。一想起幽冥国的秘密武器幽灵军队就是这么来的,她止不住的反胃。 海面茫茫,引魂灯忽明忽暗。王既晏的心越发往下沉,她问皇甫昕:“我要找的人,是不是不在这里?” 皇甫昕表情凝重。她说:“寂海之下就是地狱,也许真的应该……” 王既晏咬紧了嘴唇,仅是在海面,就已经让她痛苦得难以忍受,海面之下的世界,又会是什么样的? “我要怎么做?”王既晏问。 皇甫昕转过身看着她,轻轻将引魂灯的带子绑在王既晏右手手腕上,又伸手帮她理了理皱了的外套领子,面露哀戚不舍之色。王既晏心里忽然涌出一种奇怪的感情,皇甫昕之于她而言,像是长辈,也像是可以依靠的人。 “王既晏,地狱之下的路,需要你自己去走了。拿着你的剑,一直朝前走。不要回头,也不要走岔道。凡是拦你的,就用剑劈开一条路。引魂灯会指示你,那个人在哪。”皇甫昕柔声细气地说。 “前辈,为什么你不跟我……”王既晏有点慌。她对寂海之下的世界一无所知,独自去闯,不是等同于送死吗? 皇甫昕露出一丝微笑说:“你是幽冥长女啊,既然以幽冥为名,又怎能害怕独入幽冥?” 第75章 王既晏低下头不语,海面稍微平静了一些,黑色的水面倒映她的影子,有些失真,不像是她,更像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皇甫昕显然也注意到了,她亦出神望着王既晏的倒影。 “寂海之水有如生死之镜,能映出你之前世模样。”皇甫昕只是在心里想着这话,却未说出来。 “王既晏,你听我说。”皇甫昕再度开口时,语气有不容违抗的威严,她站在黑色的海面上,脚下尸骨堆积,像是阴间的王者,“我非是抛弃你而不顾,只是我要守在此地为你引路,万一你在地狱中有三长两短,我也好想办法。你拿好灯便可,无论地狱中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万不可回头,只管往前走。否则,黄泉路上一旦回头,便出不来了。” 王既晏点头。皇甫昕见她强做镇定的模样,有些动恻隐之心。明明就是普普通通的女孩,非要不撞南墙不回头,直到斩断一切退路和挽留之机,这种骨子里的执着,太像是皇甫昕曾经深爱的男人了…… “不要怕,幽冥长女。” 皇甫昕安抚一般地轻声呢喃,双手拂过王既晏的脸颊,然后捂住她的眼睛。皇甫昕的能力尽数渡给戒指,自身唯一剩下的治疗之力了。随着被皇甫昕的双手遮住视线,王既晏感觉到自己陷落温柔的黑暗,脚下海水哗哗涌动。忽然,肩膀被人用力一推,猝不及防仰面倒在海水中,视线在沉入水面所见便是皇甫昕面无表情的脸。 皇甫昕的推人狂魔模式再度启动。王既晏想骂,全身却都已经沉入海水中,不断向下沉着。四肢所触及尽是冰冷漂浮的尸体,海水腐蚀着她的灵魂,让她有如在极寒的冰窟里,又如在滚烫的油锅中。水逐渐没顶,王既晏在水中睁大了眼睛也看不见任何东西,反而让眼睛感觉到一阵难过的刺痛。王既晏在水下不能呼吸,却不敢闭上眼睛,生怕一闭眼睛就会永远沉睡在这里,做着痛苦的噩梦,成为那些腐臭尸体中的一员。 眼睛疼痛得厉害,她试着催动戒指的力量,毫无反应,是因为瞎了吗?肺部仿佛都要炸开了,她双手胡乱抓着拼命想要将头探出水面,却只能不断地往下坠……在一片恍若鸿蒙之初的黑暗中,她看到半点幽幽红光闪烁起来,那是她用命火燃起的引魂灯。 “我竟然还活着?”灵魂似乎并不会被水淹死,但是寂海的海水却让她无比难受。王既晏稍微阖上了眼睛,默默念诵神霄心法,以求能缓解周身爬攀而上,瞬间传至四肢百骸的痛苦。 只有那点命火是亮着的。王既晏失神地看着引魂灯,像是流离黑夜之中,在凄迷的路上所点燃的烛火。师父不在这片黑色的水域里。王既晏想,也好,这样师父就不用受灵魂腐蚀之痛楚。 时间似乎凝结停止了,王既晏不知道自己沉了有多久,她浑身上下都在痛着。耳边传来呼啸的风声,这种痛似乎增加了另外一种意味……冷。 王既晏吃惊地爬起来。她现在是站在实实在在的地面上。冰挂和雾凇布满了视野,除了一条狭窄的通道,两侧全是高耸入云的冰棱,也有可能那是被冰雪所封存起来的树。天气阴沉,眼前尽是白雾蒙蒙。王既晏使劲揉了揉眼睛,她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只感觉到冷。 除了两年前在沙漠的冬天,她很少如此深刻而痛苦地感觉到寒冷。她可以赤脚走在雪地上,也可以在暴风雪的夜晚战斗,但此时此刻,似乎这一切都已经无效。她抱紧双臂,直入灵魂深处的冷。连同引魂灯的火光也凝滞成为可怜的一小点。 王既晏想起“八寒地狱”的传说,整个世界都是狂风暴雪,地上是雪山,天上是冰川,堕入其中的人身体被冻得满是疮包,甚至裂成一块一块的,地狱中弥漫生灵痛苦的呼号之声。然而这里却只听得到似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风声。 她不再犹豫,拼命往前走着。这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脚下牵绊着,她怎么都不能像在水面那样“飘”起来,只能一步步往前走。脚底板仿佛都被冻硬了,起初每落一步脚跟都是生疼的,后来连这样的疼痛都没有了。 据说冻死的人会逐渐感觉不到冷,甚至濒死之时错觉越来越热,把衣服一件一件地脱掉……王既晏现在是魂魄,并不会干出裸奔的事情,但这种寒冷让她觉得几乎超生都无所希望。头发结了霜,挂在眼前;睫毛结了霜,眼前一片白蒙蒙的,灯笼上落了雪,厚厚一层,命火却执着地亮着,白色世界里唯一温暖的红。她只知道埋头向前走着,绝对不能回头。 “幽冥长女,到壁炉边暖和一下吧。”身后传来法伦的声音,几乎就是贴着她的耳畔。王既晏低着头毫无反应。 “王既晏,我已经寻到了你师父,现在带你回去。”皇甫昕的声音又从身后传来。王既晏顿了一秒钟,继续朝前走着。 “晏晏。”有人这么温和地叫她,那个声音熟悉得像是心脏,又陌生得如同梦境。王既晏猛地停住脚步,她看向引魂灯,红色的火苗映着白雪,越发羸弱。眼泪被冻成了冰,根本流不下来,她继续往前走。 脚步越发踉跄。视野稍微清明了一点,小路两侧的冰挂中,封存着许多尸体。她看到有具尸体从腰部被巨大的兵刃锯成了两截,血没有流出来就凝成了一块红色的冰,触目惊心。她以为此人已经死了,却不料上半截身体忽然蠕动吟慎起来,就连发出的声音都像是风吹过破洞的麻袋,既晏急忙捂住耳朵向前跑去。那人依然在受苦,伴随着只有一半被冻在冰中的身体。更多的人连惨叫都发不出来了,只有风声一般的喘息。大概这便是“裂如大红莲地狱”。 第76章 皇甫昕是被冰封而死,或许她曾经便经历过这样的地狱折磨。 王既晏又想,还好,没有找到师父,师父没有在这里受苦。 她走上了一座雪山,路上横七竖八尽是被冻硬的尸块,把她绊倒了好几次。所幸引魂灯中命火的红光还幽幽闪烁。王既晏抱紧双臂,缩着脖子抓紧往山上走着,直到一种奇怪的声音让她睁开眼睛。 那不是风声,更像是一种啃噬的声音。 她看到前面的路上有一种活物,是巨大的虫子,每一条都有她的手臂那么大,在混着冰的尸堆中蠕动,咬着受难的苍生,虫子的样子像是蜈蚣,当它们张开嘴时,可见密密麻麻的铁齿,令人不寒而栗。 王既晏站定。她僵硬地抬起左手,不需害怕,不需犹豫,也不需思考。无名指上的红眼睛猛地睁开,九歌剑幻化握在手中,她尽力催动被冻得几乎动弹不得的躯体,向前冲刺的同时剑影纷落。虽然挥剑的速度和力度都大打折扣,好在这些虫子也不是想象中那样强悍,王既晏在冰霜之中为自己开出一条路,一刻也不停地走着。似乎只要挥起剑来,那些身后的幻听也就消失不见了。但是这条路什么时候才到头呢?她望着前方茫茫的一片白色,看不到尽头,也找不到那个人。 师父、师父、丁释忧…… 你究竟吃了多少的苦头…… 从雪山上走下来之时,忽然起了风,漫天暴雪卷起有如白色的巨龙,呼啸而至,把王既晏吹得东倒西歪。雪一层层积起来,初至脚背,复至膝头,再后来,举步维艰。 王既晏机械地挥剑拨开挡在面前的雪,劈开,雪又合上……风太大了,连她的灵魂都要被吹散一样。唯独命火摇曳,硬撑着不肯熄灭。 “师父。”仿佛天地和整个思想都只剩下这两个字,王既晏轻声念着,至于其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似是在遥远的地方还有冰层下流泪的脸,又仿佛在最深的朦胧幻觉里,一个金发的男子蹲下身对她微笑,他的头发那样灿烂,风雪从两人脸庞的间隙急速掠过。所有这些记忆混杂凌乱,最后形成了太古之时无尽的黑暗,混沌未开,天地未分。 “啊。”王既晏几近无声地低呼了一声。无名指上红眼睛闭上,九歌剑消失。她的脚踝好像被什么东西扯住了,再动弹不得。王既晏仅仅是摇晃了一下,便倒在地上,雪花一层层覆盖她的躯体上,转瞬便成一个微微隆起的坟头。 水晶矿墓室之中,奥列格觉得怀中躯体越发冰冷。初时他还更用力地去拥抱她,然而几分钟后,他感觉自己就像是抱了个大冰块一样,他再也受不了那种寒冷,轻轻把王既晏放到地上,退到一边。然后他目瞪口呆地看到,王既晏的脸颊上蒙了薄薄的霜,她的头发上也结了霜。 奥列格跪在六芒星阵外,双手交握。他眼睁睁看着王既晏的身上霜雪渐厚,简直要把她整个人都盖住一样。他往嘴里灌了一口酒后将金属酒壶放在一边,用俄语轻声说:“斯维特拉娜,你不要害怕。我将唱歌给你听。” 斯维特拉娜,俄语中意为明亮。这是奥列格偷偷为王既晏所起的俄文名,但从来不曾让她知晓。他不知道“既晏”此名的含义是入夜,却固执地认为她应该叫斯维特拉娜。 奥列格低声唱起了《俄罗斯海岸》。他在贝尔伦的牢房里唱过,也在王既晏失了灵魂的躯体旁唱。 伴随着歌声,暗河水从冰层之下流过,汩汩不息。 第十八章 烈焰 王既晏慢慢苏醒了过来。入眼先是无止境的黑,然后目光渐明,变成了刺眼的白。她想,自己可能是已被大雪彻底掩埋住。 将她唤醒的是一阵歌声。这歌声就像是从她自己的心里传出来的一样,本不当存在与地狱的任何一个角落。她扒开堆积在身上的雪。雪霁天却未晴,视野所见均是白茫茫的。她站在原地倾听了一会儿,不是曾经在北国的北方女神带有魔力的歌声,就是普通的流行歌曲《俄罗斯海岸》,歌声有些颤抖甚至还跑了调,但每一个吐字都努力从嘴唇中流泻出来,盈在她胸臆之间。系在袖子上的引魂灯一点红光闪烁。 “奥列格……”王既晏叹了口气,几乎有种想哭的冲动。 “不行,我要快点……”她咬着牙,步履僵硬,继续踩着厚厚积雪艰难地往前走。 翻过雪山之后,远处可见一座黑色陡峻的山,像是座高塔,在一片苍白的世界中分外显眼。既晏加快脚步往那里走去。尽管知道并不可能,却还希望那里的路能更好走一些。 还未至山前,她便感觉到一股炽热的气流扑面而来,遍身霜雪刹那之间尽数消融。但这并未让王既晏感觉到丝毫的舒适,她觉得像是走进一边火海,浑身都像是烧着了一样。 王既晏不怕冷,却怕热怕得厉害。当她仰头望见黑色的塔山上烈火四起的时候,几乎转身就要逃离这里。引魂灯中的命火不再凝滞不动,而是闪烁起来,像是在大风之中的烛苗,随时都有可能熄灭。 “这里恐怕就是八热地狱或是炼狱了。”王既晏习惯性地伸手到额头拭汗,手背却很干燥。灵魂并不会出汗。 山前立着块巨石,上面镶嵌有一面铜镜。王既晏想,既然不可以回头看,那么对着镜子看自己身后也不算回头吧? 她走到镜子之前,里面映出自己身影模糊的轮廓,后面好像还跟了一个人。她吓了一跳,差点就回过头去了。 第77章 这个人无声无息地跟着自己,难道是个不长眼的鬼魂?她观察着那个身影,比自己高出一头还多,至少有一米八几的个头,虽然面容看不清楚,但金发却在火焰的映照下十分显眼。这样的特征,已经很明显了。 他到底是不是法伦?王既晏转过这个念头。如果法伦知晓自己闯寂海地狱,不可能就这样老老实实跟着自己吧。她真想回头看一看是谁悄无声息地跟着自己,但终究只是长叹了一声,蹙着眉继续往前走。也许这只是个诱人回头的伎俩。她所不知道的是,这面镜子所映是其人与她前世,王既晏显然会错了意。烈火在脚下焚烧,她却想,那面镜子是不是暗示着她,所有一切皆因法伦而起。 法伦救过她的命。但是救命之恩,原本便在他的设计中。 王既晏每走一步脚下都有火焰炸出来,吞噬着她的灵魂,仿佛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上一般。她紧闭眼睛,鼻端似乎嗅到焦糊味,鸡肉味嘎嘣脆的。然而睁开眼睛时又发现自己魂魄完好无损,连衣物都没有灼烧的痕迹。这里只是令她受苦而已。 她听到山上有人惨叫,简直撕心裂肺。睁开眼睛时,看到道路两侧烈火熊熊,再细看,火焰之中有许多痛苦挣扎的脸。被焚烧的魂魄拼命地挣动被烧黑的肢体想往外爬,火旁有面目狰狞的小鬼挥动棍棒等又将他们推进火海。王既晏低下头不敢再看,捂紧耳朵,却仍挡不住让人浑身发抖的凄厉嚎叫。虽是在无间烈焰中,命灯依然只有一小点,而且映着末劫火之焰,竟透出幽幽绿色。王既晏一下子也搞不懂自己命火究竟是什么颜色了。然而正是在这时,她感觉到从五脏六腑之内透出一股森凉寒意,中和烈火灼热,有如兜头盖脸浇了她一身水,顿时舒适了很多,连脚下步履也轻快起来。 她茫然地抬起头,天地一片赤红,这种清凉从何处而来不得而知,然而当她再看左手的眼睛时,恍然大悟:一定是皇甫昕在助她。皇甫昕冻在冰中而死,身体凝聚两百年的冰寒,或许能抵八热地狱之中的烈焰。果然还是自己的前世靠谱…… 命火仍只有一星半点,王既晏看着烈火之中惨叫的鬼魂,心想,还好师父不在这里受苦。那么接下来的地狱又将是什么样子呢?泪水早就流不出来了,连带心中爱恨情思都仿佛付之一炬,什么都不愿想起来,只能机械地匆忙赶路。 忽然她感觉到耳边一阵厉风扫过,她顺势一矮身体,好在魂魄体轻,不然非倒落火海不可,再一看,是个青面獠牙的小鬼,手持画戟,欲将她赶进火海之中。见王既晏竟然避开了,顿时从火中冲出数个张牙舞爪的怪物,要将她拖入火焰。 王既晏不再犹豫,左手驱动自身力量,化九歌剑于掌,横冲直撞而去。剑气卷挟黑暗的力量,剑风将拦路的小鬼扫开。见它们不依不饶要追上来,王既晏反手干脆利落一个斜挑,将离她最近的小鬼击飞。她不能回头,亦没有退路。 动静似乎大了一些,越来越多的小鬼似是听到动静,纷纷从火焰中奔出,王既晏暗叫不好,一层又一层的怪物将她团团围住。她不能回头,只能向前冲去。九歌剑越舞越狂,体力逐渐透支。可是汗水落不下来,泪水也落不下来,唯有不断地向前冲……拼命地格开每一个袭击而来的武器。以一敌众最为危险,也最悲壮。烈焰灼烧,命灯缠在右手袖子上,时明时暗。这些在王既晏的脑海中都逐渐模糊,最后只剩血红的一团。 手臂挥舞着,身体仍然往前冲。武器击打到身上,直透灵魂,眼前渐渐模糊,什么都看不清了,浑身都疼,仿佛所有的神经都是用来感受痛楚,她拼命地挥动手中的剑,招式凌乱,毫无章法。她不知道伤口是否淌下血,一攥皆是满手火焰。王既晏忘了自己是在哪里,也忘了自己是谁,为了什么,只觉得天地所有都如烈火一般,燃烧殆尽,也包括她自己。 再无退路,只能往前走,往前走……王既晏的双眼逐渐变成赤红之色,魂魄受伤后流出的血,滴溅在地面,转眼就被火焰舔舐得一干二净。命灯之上的火却慢慢地黯淡。魂魄痛苦,意识也渐渐流失。 从后背传来钻心的痛楚。王既晏低头,看到一截燃着火焰的剑刃穿胸膛而过。她踉跄了一步,双膝跪倒在地上。腥甜的液体从口中不断涌出,滴落地上,燃起一团团火焰。手中引魂灯的命火突然跳跃一下,慢慢熄灭。 在墓室之中,王既晏身下冰层渐渐融化,连同她的身体都如被火烧着,头发轻轻扬起来,明明附近没有火源,她的脸却像是映着火光焚风一般,显出橙色来。奥列格摸了摸她的手,像是块烙铁般,急忙把手缩了回来。 地上的冰化为水,又蒸腾成汽,在墓室里弥漫开来。王既晏的情况似乎越来越严重,仿佛下一秒钟就会从身体内着起火来,烧得干干净净。奥列格着急不已,他瞥到那具石棺,突然有了一个主意。他跑到石棺前,用力推着盖子。然而其内有冰冻结,且棺盖沉重,奥列格使劲推了推,纹丝不动。他喘了口气,从口袋中掏出酒壶灌了一口酒,沉下身体,双手紧紧抵住棺盖边沿,额头上青筋暴起。 奥列格不愧是战斗民族露西亚的优秀后裔,在拼尽全力后,棺盖竟然被缓慢地退开了。里面是一大块白色、不透明的冰。冰面光滑。奥列格回头望了眼王既晏,冲到她身边,小心地抱起烫得跟刚出锅一样的王既晏,放到石棺中的冰上。 第78章 王既晏恍恍惚惚睁开眼睛。这是第二次晕倒了吧……真是身娇体弱易推倒。但是她并没有感觉到烈焰焚身之苦,反而是趴在一个人宽阔的后背上,那个人背着自己往前走。右手衣袖上缠着的引魂灯在眼前晃呀晃的,里面的火苗只有可怜的黄豆那么大。 这个人是谁?莫名的熟悉与恐惧,就像照镜子看到另外一个自己从镜中走出来一样。 她眨了眨眼睛,看到这人一头熟悉的金色长卷发,心里顿生恶寒。 “陛下?” 那个人头也不回,也不答腔。王既晏伏在他的背上,又觉得他不像是法伦,法伦也不大可能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思前想后,试探性地问了一句:“您是路西法一世?” 那人冲口而出:“法克!叫我陛下!” 王既晏颇为无语,这人一点都不修口业吗? 她想了想,换了个委婉的问题:“是皇甫昕前辈让陛下来的吗?” “嗯。”那人闷闷不乐地说,“虽然我对你也挺失望的,但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困在地狱里,太丢我的脸了。” 王既晏再次无语。他有什么可丢脸的?她抬头打量着四周,这才注意到他们好像已经走出了火海地狱,此时正穿行在一边无尽的黑夜之中。那个人手里也提着灯,照亮一隅空间。路旁边可能是条河,因为王既晏听到哗哗水声,极目所望,身旁都是黑暗。 “这里是哪?”她问。 “此处名孤独地狱。”那人叹息,“你连寂海之下的地图都没有弄清楚,就以身犯险。我是该说你愚蠢呢,还是该说你愚蠢?” “随意。”王既晏也懒得计较,她看着手中引魂灯,颇为心急。 师父到底在哪里?地狱的路已经走了这么多,却怎么都没有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长谷川冬苒会不会骗了她? 她甚至想,如果谁能现在把师父带到她眼前,就以身相许算了。 手中的引魂灯慢慢亮起来,红光幽幽,甚至照亮了背着她的人之侧脸。随着那人的脚步,越来越亮,最后几乎可以在灯笼上写个“恭贺新禧”就挂到家门口了。王既晏瞪大了眼睛,几乎要失声叫起来。 命火长明,黄泉引路。师父一定就在这里,也许已经离他们很近了。 男人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他微微侧过脸来。王既晏觉得从侧脸来看,他和法伦一点都不像。法伦的侧脸有些狰狞疯狂之意,此人的侧脸却总像是无能为力地讥讽他人,简而言之就是欠揍。 “余下的路,你自己走吧。”他叹息一声,停住脚步,把王既晏放下来,却没有转身看她。黄泉路上的魂魄是不可回头的。王既晏又惊又喜地望着手中引魂灯,又看了看那个男人。 “您到底是谁?” “不是都说了吗,我是你陛下。”背对着她的男人不耐烦地大步流星往前走去,王既晏赶紧追上。才迈步就觉得双腿沉重酸痛,可能是在火海地狱中受了伤,“我是幽冥王国开国皇帝路西法一世,啊呸,这名字真tmd蠢爆了。你叫我陛下就行。” 第十九章 宿命 王既晏想要追问他更多的事情,但是男人就这样消失在重重浓雾中,连他手中的灯光也无声无息便熄灭了,现在王既晏只有命火照明,亦不敢回头,什么都看不清。她咬了一下嘴唇,继续往前走着。 路西法一世说这里是孤独地狱,然而王既晏却能听得到流水之声。她提起引魂灯四处张望,待看清楚周遭事物后,大吃一惊。两边竟然全是人俑一般的东西,排列得整整齐齐。那是被禁锢在此的魂魄,不得动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得动弹,不得解救,痛苦不可想象。 王既晏想着师父在此遭罪,心如刀绞,连眼泪都流不下来;她看着红光忽然闪起来,有种不可名状的力量牵引着她一直往前走。眼睛酸胀难忍,腿上也沉重得像是系了铁链,她却一瞬都不敢耽搁,师父离她不远了……她马上就要见到死生契阔阴阳两隔,心心念念这么久的人了…… 她不知道走了很久,耳畔只有河水之声。她极目想要看清楚那些被禁锢的灵魂时,却什么都看不清楚。 “师父,师父,你到底在哪儿呢?”她念叨着。 “晏晏。”突然一个声音响起来,与此同时,引魂灯红光骤亮,几乎要灼伤王既晏的眼睛。那个声音是从她心底所传来的,震得她浑身都颤抖起来。时间好像在这一刻停止了。引魂灯照亮的前方一隅,她看到了一棵树冠很大的树,在树下站着一个身影,望着她。 就算是很多年后,在梦里,在灵魂的呓语里,这个人的身影好像是卡在回忆的一根刺,总会弄得心里发疼,无法拔除,而这段的影象却如此单薄。 ……曾经深深爱过、永远都不会忘记的人啊。就像是王既晏此时此刻眼前的情景,师父站在一棵树下,微笑着看着她。引魂灯命火红光灼灼,就像是在繁花之中做着一场梦,梦醒后,一切就全都枯萎了。 “师父。”王既晏犹犹豫豫地说,她小心地往前走去,离那个人越来越近。两年的思念,两年的梦魇,死去的王既晏,新生的幽冥长女,出卖的灵魂,荆棘的花环…… “师父。”她念着,眼泪滚落下来,落在引魂灯上,明火摇曳。凄迷冰冷的红色,如冰下埋藏深深的火。 “师父。”她丢开灯笼,几乎是扑着报到那个人身上,在灵魂接触的瞬间,火苗从两人身上蹿开,她不管,依然紧紧抱着,似乎永远都不欲放手。火势蔓延,将两个人包围其中,火光映亮彼此的脸,王既晏抬起头,双手捧住丁释忧的脸,她爱了这个人那么多年,她为了这个人甘愿下地狱。 第79章 火势渐渐灭了下去。王既晏感觉到有一双手也慢慢抱住了她,冰凉的液体滴到她脸上。初时她以为是地狱中的天落雨了,当她抬脸时才看到丁解忧脸颊上的泪痕。 “晏晏。你辛苦了。”丁解忧的声音十分苍老。阔别了两年,乍听在耳中,有些陌生。 王既晏将脸埋在丁释忧的胸口,流着眼泪。她哽咽得什么都说不出来。眼泪流尽,血从眼眶里淌出来。眼睛很疼,像是要瞎了一样,她只是拼命睁大了眼睛,想要把丁释忧的样子永远都印在自己的脑海之中。 “对不住了,晏晏。”丁释忧低沉地说着,“我魂飞魄散也就罢了,只是对不住你,也对不住苏荷……”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王既晏突然大声喊出来,声音嘶哑,喊到最后已经破音。她宁愿丁释忧不说话,也不想听到从他嘴里说出别的女人的名字。 “……无论投胎转世还是魂飞魄散,这些本来都不应该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丁释忧心疼地抱紧了王既晏,“时间不多了,晏晏,你一定要坚强。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一定要坚强啊。” 王既晏闭上眼睛,绝望地苦笑。是啊,她就算找到了师父的魂魄,也只是带他走出寂海,轮回转生而已,两人再不可能长相厮守了。想来真是不公平啊,他们都吃了这么多苦,却只落得在地狱之中永别。 “那个美国来的洋人是冲着你而去的,你要小心。”丁释忧大约还是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怕时间太短,絮絮说着,也不管王既晏有没有在听,“我在这里不知道过了有多长时间,你从沙漠中招到我的魂魄已经是很久以前了吧。师兄虽然是凶手,却也是被那个洋人利用而已。” 王既晏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眼睛疼痛难忍,什么都看不清,眼前一片昏暗模糊。丁释忧拿起她的手说:“这样的手指,是该去弹钢琴,去写字,不应该沾血,也不应该拿剑。”他突然顿住话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王既晏想,他应该是看到自己手指上的红眼睛了。 她用右手抹着眼睛,终于笑了出来,笑得比哭还要难看:“师父,您对我这么没有信心吗。” 丁释忧的身体哆嗦,他明白了所有的事情。就算不完全了解也不要紧,至少他是知道,他和王既晏永远都没有退路了……王既晏,已经不是两年前的王既晏…… 鬼魂落泪,或为血泪,落地成焰。过了半晌,丁释忧才说:“晏晏……是我对不起你。” 王既晏轻轻退出丁释忧的怀抱,蹲下身捡起了引魂灯。她用袖子拢住已经破损的灯笼,红光在指间流泻。那是她永远都抓不住的东西。 她看了看前面黑暗无尽的路,说道:“师父,其实我……我一直都爱你。” 丁释忧低头,他们之间隔着一小段距离,就像是划开的阴阳之界。他说:“晏晏,师父欠你的,来生再提。只是,你的来生早就许给别人,一切只能随缘……”他慢慢屈膝跪到地上,仰脸看着王既晏。 曾经有两个男人都是以这样角度看着她。一者的目光让她感觉慌乱,一者的目光让她只想笑,多可笑的讽刺啊。 王既晏明明弯起嘴角露出笑容了,可是眼泪还是止不住地往下流着。她深深看了丁释忧一眼,欲将他的模样深深印在心里,就算戒指作祟令记忆渐消,年华老去目盲失明,也永远不会忘记。 鬼魂不可回头,王既晏与丁释忧为面对,擦身而过时便只有背靠背了。王既晏走过丁释忧,两人后背相抵,然后王既晏便搀住丁释忧的胳膊,将他倒背起来往前走。鬼魂无什么重量,她不觉得疲乏。 “师父,你看我的背后有什么?”王既晏问。 “有一个金发的洋人跟着你。”丁释忧说。 王既晏叹气,何苦呢?幽冥路,黄泉路,翘望千年,渴望千年,最后一步一步地走过去,耳中只能听闻诡异的流水声,看不见前路,也没有光。 “既晏,我听说过,在孤独地狱黄泉路上,跟在你身后的是你的前世。” 王既晏想了想,她不难猜到,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她的前世当是路西法一世,而非皇甫昕。那么皇甫昕为何又要帮她? 若路西法一世为她前世,皇甫昕为法伦前世,皇甫昕对她所提的要求,便不难理解;师父所说“来生都许给别人”,她也明白了。幽冥长女,仿佛就是她的宿命,挣脱不出来。 “哈哈哈哈。”王既晏低着头笑出声音来,笑得跟喉咙被人割了似的,眼泪一颗颗落在地面,烧成小小焰花。 “既晏,你的前方有什么人吗?”丁释忧自她身后轻声问道。 “什么都没有。” “这样啊。原来我连前世都没有。”丁释忧对着虚空的黑暗轻叹一口气。 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 神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开了。 王既晏迷迷糊糊地往前走,她看到地平线处有一线光亮,就朝着那里走。她穿过密密麻麻站在那里不动的鬼魂,踩着满地尸骸,三途河潸潸流淌,她仿佛是受到什么牵引一样,一刻都不曾停步。 然而她心里却在想,拜托,让时间走得慢一点,停留一下,就停留一下,让我和师父多待一会儿,哪怕我们见不到面,也是背靠着背的。 王既晏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个鬼故事,《背靠背真温暖》,她不觉得恐惧,不觉得温暖,只觉得悲哀。 第80章 靠近那点光时,她看到的一切情景都是模模糊糊的,一个红衣人拿着法杖,光线就是自法杖上之上而发出的。无需看清楚,王既晏也知道那是皇甫昕在迎接她。 “你迷失太久了,随我回去吧。”皇甫昕说出了两年前同法伦一样的台词。这便是她王既晏的宿命,轮回往复,周而复始。 王既晏轻轻折起破损的引魂灯,命火熄灭。她也许是还在流泪,所以眼前景物朦胧,皇甫昕走上前扶住她的手臂,她怜悯地看了王既晏背着的丁释忧,淡淡道:“结束了。王既晏不存,幽冥长女长生。” 奥列格焦急地看着时间。早晨八点。一夜没有睡,他感觉到有些疲倦,然而在全是冰的墓室中却无论如何都睡不着。王既晏已经被他从满是冰的石棺中挪了下来,石棺中只留下了一个浅淡的人形印痕。王既晏的身体不再发烫,渐渐随着寒冷的空气而逐渐失温。奥列格将她抱在怀里,担忧地望着王既晏越发青白的脸。 似乎人死后一天就会开始腐烂了吧。那个时候,王既晏就算魂回来了,会不会也因为身躯的消弭而死亡? 就在这时,奥列格听到了自头顶坑道中似乎传来了脚步声,还有几个人在说话,声音带着回音,听得不甚清楚。奥列格神色大变,那些人说的是中文,他听不懂,却觉得语气都很冲,好像带着火气,而且其中一人的声音他很熟悉,小祭司林明思。他把身旁放着的探照灯关掉,在一片黑暗之中悄无声息挪到皇甫昕的石棺后猫腰躲着。他轻轻地摇晃着王既晏的身体,醒醒啊,幽冥长女,斯维特拉娜,醒醒啊,他们就要发现被搬开的预制板,也许还要下来查看。 如果被林明思发现了,后果是什么,奥列格想都不敢去想。王既晏同林明思关系不错,或许还能逃过一劫,而他这个抓来的壮丁完全就是被坑的节奏。 第二十章 目夷 奥列格咬着牙躲在石棺后,他感觉到有人从上面跳了下来,然后手电的光跟机关枪一样四处乱扫。奥列格绝望地想,上帝,圣母,耶稣。完了。林明思肯定注意到了地上的脚印和奇丑的六芒星阵,他很快就会被发现抱着王既晏躲在棺材后面……虽然他什么都没干,但是谁信…… “奥列格。”他听见小祭司的声音从墓室另一头传过来,带着点回声,让他有种正被审判的错觉,“你别躲了,我知道你在这里。赶紧出来跟我走,找个地方躲起来,等会儿陛下来了咱们都会有大麻烦。” 奥列格犹犹豫豫地从石棺上探出半个头,睁大眼睛看着他。 “磨蹭什么啊,赶紧过来。把王既晏放那儿,放心她死不了,赶紧跟我撤,不然咱们就全部完蛋。”林明思不耐烦地催促,随后对着洞口上面喊了句什么,不一会儿从上面丢下来一个拖把,林明思开始打扫战场,把地上的脚印和六芒星阵都拿拖把蹭掉。 奥列格站起身,轻手轻脚让王既晏倚着石棺坐下。他注意到王既晏的睫毛好像轻轻颤了一下,上面挂着水珠,也许是水汽在上面凝结了吧。林明思招呼他:“快点快点,她死不了。” “我……”奥列格回头看了王既晏一眼,她坐在那里垂着头,头发盖住侧脸,好像只是睡着了一样。不知是不是错觉,奥列格看到她的手指好像轻轻动了一下。 “赶紧!”林明思一手抡着拖把,一手扯着奥列格就往走。 皇甫昕唱起歌来,王既晏和丁释忧都静静听着,歌词似是在引渡。然而他们却觉得身体在慢慢升起来,像是一朵将要飘出地狱的云。 “忘川汤汤,彼处蒙蒙,冥渡何处,脱尘哪边? 苍水玄尘,澄宇莹栏,一思渺然,俶乎不可寻。 吾身为何,当往何处?胡为吾劫,孰为吾路? 俗人之心,久困红尘。凡人之意,非问鬼之由。” 皇甫昕的声音很好听,仿佛含着两个世纪时光流逝的超脱与佛心,一时间竟让王既晏想要流泪。她听到身后传来很多声音,似是要引诱她回头,然而皇甫昕的歌声像阳光驱散雾气一样将这些声音驱散开来。王既晏仰起头,浑浑噩噩之间什么都看不清,只觉得眼前像是以往一幕幕流过,沙漠,大雪,皇宫,火焰。所有的东西都如隔了一层毛玻璃,她努力去看也看不清,只有耳边风声流曳,灵魂在宁静和暴躁两极间备受折磨,疲惫不堪。 王既晏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也不知道地狱之上的世界怎么样,她将来又会怎么样。人生如大梦一场,地狱之行只是让她在这场痛苦的梦中突来半刻清醒。 与其在悬崖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怀里痛哭一晚…… 她的眼前出现不甚清晰的图像。似乎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金发的男人站在幽冥皇宫的花园中,王既晏感受得到她悲痛欲绝的心情。下一个场景就是金发男人走在雪山上,就像是那个满是风雪的地狱,入目白茫。王既晏却知道那里是皑皑的鬼王山。 “再见了,晏晏。”她听见师父在她的身后这么说,同时左手无名指传来一阵剧痛,身体周遭烈火顿起,有如朵朵红莲绽开,入心成魔障,浴火为涅槃。 “师父!师父!”她焦急地大叫,不管不顾想要回头再看丁释忧最后一眼,脖子却被人紧紧掐住,动弹不得。 “王既晏,不要回头!”她听到皇甫昕的声音,也就是一瞬间的功夫,她徒劳地伸出手去想要抓住师父最后、最终的影像,然而火焰四起,她睁大眼睛,也只看到红莲便开成心魔,最终永别,此生此世不相逢,不知何年何月长相思。 第81章 “他已经放下一切,投胎转世,你冷静一点!”王既晏失去知觉前最后听到的便是皇甫昕这句话。她看到了皇甫昕的墓室,另一个自己正倚着石棺,了无生机。皇甫昕推着她拥抱自己的躯体,就像被推进了冰冷的水池子,浑身上下都是冷的。 世界霎那间变为一片漆黑,耳朵里嗡嗡直响,头尖锐地疼痛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王既晏似是听到周围有人说话,一个熟悉的声音不停地用英语说:“快点,快点。”但是遥远得就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来的……不久所有声音都消失了,她紧闭双眼,全身想要发抖却动弹不得。时间似乎凝固住了,直到血液慢慢开始流,心脏实实在在在胸腔里跳动,空气被吸进肺里又吐出来,身体稍微能动弹了,她试着弯了弯手指。 王既晏听到了很轻的脚步声,向她这边走过来,不紧不慢,不疾不徐,像是胸有成竹的猎人,正缓慢靠近她。那个人的脚步莫名令她感觉到熟悉,他到底是谁,快醒来啊,睁开眼睛看一看。王既晏在心中催着自己,眼睛却怎么都睁不开,肩膀微微颤抖着。 她僵硬地抬起手往前碰了一下,这个动作几乎耗尽了她全身的力量,她感觉指尖碰到了什么东西,皮肤恢复体温时感觉到布料的触感,她想,有个人正站在自己面前,而且他穿的裤子估计还是涤纶的。 是奥列格吗……她想着,终于睁开眼睛,入目只有无尽的黑暗,仿佛是永无止境的孤独地狱。奥列格这家伙,怎么把灯关上了呢?她努力抬起脸,蠕动着嘴唇,突然感觉到一阵风从耳边刮过,随着清脆的一声,她的脸颊上火辣辣的,因为才苏醒的缘故,倒不是特别疼,只是头被震得难受。而她也因为这一巴掌歪倒到地上,嘴里似乎尝到了铁锈的味道。 突然想到了什么,王既晏伏在冰面上,不可遏制地发起抖来。 林明思扯着奥列格走出矿洞,低声对身旁人交待了几句,奥列格虽然听不懂中文,但他听得出林明思威胁的语气,估计是让他们保守秘密。 他们并肩走在巴纳关小镇的街道上,照着上午的阳光,奥列格觉得昨晚的事情好像是做了一场梦。林明思带着他来到镇上一家比较大的西餐厅,因为还不到早上的九点,餐厅里人很少。林明思径直上了二楼,推开一扇雅间的门,把奥列格扯进去。 “到底是怎么回事?”奥列格问林明思。 林明思坐到窗台上,点燃了一支烟,抽了一口就夹在手中,望着窗外的树梢和蓝天,然后平静地说:“我英文不好,没法跟你拐弯抹角。”他转过脸坐正身子,直直地看着奥列格:“你知道王既晏这次是干了什么吗?” “我知道。你别拿审问犯人的语气来问我。”奥列格不悦地撇过脸。 “我是想要帮你。”林明思的语气冷冷的,“王既晏这件事可大可小,小到她和陛下两个人就能解决,大的话……你的下场参考西吉斯。” 奥列格从口袋里掏出酒壶,开始闷头灌酒。 “我们中国人有一个词语,叫做‘站队’。毫无疑问,西吉斯站错了队。我们都是发誓为陛下效力的,当依附大祭司,西吉斯仗着资历老,想和大祭司对着干。听说你在俄罗斯黑帮混过,个中道理,不会不懂吧?” 奥列格咕哝了句俄语的骂人话,眼睛看向一边。林明思假装没有听见,继续说:“你是聪明人,怎么选,在你放下王既晏的时候应该就已经明白了。” “那么王既晏呢?就让她在死人旁边躺着?”奥列格问道。 “那是陛下操心的事情。”林明思的表情有点奇怪,“你该关心你自己。” “我知道按照你奇怪的站队理论,王既晏是站在你们那一队的。我信任王既晏,所以不打算让她为难。”说罢,奥列格拉开雅间的门就走了出去。林明思听着沉重的脚步声在走廊逐渐远去,继续若有所思地抽着烟。不一会儿自言自语道:“王既晏,你这回真玩儿大了……” 他掐灭了烟,耸起鼻子闻了闻自己身上,好像还留着股淡淡的烟味儿,便从口袋中掏出古龙水一通猛喷。 天气真好。天蓝得就像是法伦的眼睛,太阳暖洋洋地照着,道路两侧的杨树和法国梧桐新长出的绿色在风中沙沙摇曳,远处是在阳光下发白的青山。这些都是人间的场景。 林明思手踹进口袋里走在路边,远远看到法伦的白色保时捷飞驰而来时。等到法伦下车,他才发现,好像从来没有见过自家陛下这么臭的脸色。 王既晏伏在地上哆嗦着。她什么都看不见,眼前是一片绝对的黑。然而她的头脑却还保持着异样清醒,甚至连一秒钟都没有浪费在怀念才刚刚生离死别的丁释忧。 皇甫昕的墓室不小,这个人能准确无误地找到她,站到她面前给了她一巴掌,说明他肯定不是摸黑的。然而王既晏现在睁大了眼睛却什么都看不见,一点点光亮都没有……她的眼睛瞎了。 想到自己的眼睛看不见了,王既晏觉得身体冷得像是一直被浸在冰水中一样,连方才的那一巴掌都微不足道了。成了瞎子,她就什么都不能干了。这样的王既晏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皇甫昕从来没有告诉过她从地狱中出来后会失明啊! 她摸索到身旁的石棺,勉力用手臂支撑自己站起来。然而还没待她站稳,又一个巴掌砸到她另外半边脸上。她闷哼了声,跪倒石棺旁,肩膀撞到了棺盖上,钻心疼痛,让她忍不住低下头艰难地喘息。 第82章 妈蛋,打脸的人一生黑! “王既晏。”她终于听到头顶传来的声音了。就算早就猜到,乍闻法伦熟悉低沉的声音时,王既晏还是忍不住抖了一下。那个声音此时此地听起来太可怕了,比她在地狱中所见的情景还要可怕,“你看不见了吗?” 王既晏茫然地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一片无止境的黑暗,好像是在最深的寂海之下,连神赐之光都无法穿透水面。 她自嘲地扯起嘴角。其实她本没有刻意隐瞒独闯地狱之事,甚至提前将此事告知了林明思。 因为她也未曾考虑从地狱中出来后会怎样。孤注一掷的想法,便是早就不再考虑生死的决绝。只是她没有想到,法伦竟然亲自来到了皇甫昕的墓室。 但愿他不会为难奥列格吧…… “回答我的话啊!你的眼睛瞎了,不会连耳朵也聋了吗?”头皮一阵钝痛,法伦揪起她的头发,另一只手钳住她的下颌。她明明已经是浑身冰冷,却觉得触摸她皮肤的手更冷,像块冰一样。眼睛看不见,其余的感官却敏锐起来,她听到法伦的语气失控……听起来就像是在哭或者在大笑一样。 “……陛下。”王既晏的嘴唇哆嗦,嗓音嘶哑,“我确实,已经看不见了。” 法伦把她推倒在地上,胳膊肘撞到冰面上,疼痛让王既晏的恐惧开始攀升,她感觉到法伦整个都压到自己身上来,他的身体冷得像冰,可是他呼出来的气却是炽热的。两张脸挨得很近,王既晏觉得呼吸之间盈满了他的气息,甚至感觉的到对方的鼻尖抵着自己的额头。 法伦的喘息声越发粗重,喷洒在她的脸上,她却一点反抗的力气都没有。王既晏吓得差点咬舌自尽,他想干什么?她现在就是个残疾人,法伦难道还要在先代幽冥长女的墓室里对残疾人做点禽兽行径吗?虐恋小说里似乎经常会这么写,可是王既晏现在一点儿都不希望自己是虐恋小说里的女主人公啊! 她看不清楚法伦的表情,也不知道法伦按着自己究竟是怀了怎样的考量。时间仿佛都停在了这小小的墓室中一样,王既晏的眼前只有一片漆黑。她却恍惚之间走神,冰天雪地,烈火,还有随着烈火而逝的师父。那是另外一重世界,眼前又是一重世界,两者都是地狱,没有分别。 “幽冥长女,你太让我失望了。” 法伦轻轻吐出这句话后,王既晏感觉到身上一轻,法伦好像站起来了。然后从头顶传来他毫无感情又尖锐的声音,像把刀一样落到了她的身上: “幽冥长女,你承袭先祖之名,身负幽冥之光,却践踏我所赐予你的荣耀和你自己的生命,惦念旧情,怂恿先知,私下寂海,你认罪吗?” 一般来说,幽冥国高官审判的任务是交给大祭司虞伯舜的,但法伦亲自代劳,王既晏不知道是该感到荣幸还是感到恐慌。 不过,这个罪名,还真是……蛋疼。 “我认罪。”王既晏费劲地站起来,让自己“看”向法伦声音所发出来的方向,轻轻说。 既然做了,该付出的代价,她不吝付出。大不了就是去陪师父,想到最决绝的可能,她连恐惧都没有了,只是感到无比的疲惫。 第二十一章 囹圄 从巴纳关返回幽冥国内城,王既晏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走一步路。法伦把她抱出矿洞,把她抱到车上。众目睽睽之下的公主抱,眼睛又看不见,只能感觉到阳光照在身上,王既晏囧得想死。而且因为实在太疲惫,她没出息地在车上睡着了,等到醒来时,感觉自己是躺在一块木板上面,而这个房间十分安静。 想必又是法伦把她从车上抱到这里的。 从一个墙角走到另外一个墙角,需要六步。这是一个正方形的房间,面积约十平米。房间里没有窗户,靠墙的地方摆放了一张木板床,靠近门的地方还有一个洗手池。每当王既晏摸索着拧开自来水龙头时,水管总会发出巨大的咆哮声。房门是铁制的,像是个防盗门,仅凭手感,便知道她无法从里面将房门打开。她外套口袋里空空如也,手机、钥匙、饭卡全都不翼而飞,可能是被法伦拿走了;最丧心病狂的是,连她揣着的几块零钱都不见了。 房间角落的地板放着一台破旧的键盘式手风琴。王既晏本来还想试试它有没有坏,无奈手上系着的锁链限制了行动,让她连琴都没办法抱起来。 这里可能是皇宫的某个废弃的房间,比起真正的牢狱,当然要好得太多。 王既晏还是挺知足的。这个地方太过安静,除了自来水管的声音,她甚至连风声、脚步声都听不到。眼前一片黑暗,身体所触及,又都是封闭的坚硬。她总是恍恍惚惚就陷入沉思冥想,想人生意义,前世今生,无缘的爱人。 她不知道在这个囚笼里被关了多久,但她非常非常饿,饿到后来胃里已经没有感觉,只是心里发慌,手指止不住地颤抖。也许法伦真的是想把她活活饿死呢。他总是有千奇百怪的杀人创意。但是这说不通啊。王既晏是先皇转世,此乃吊炸天的设定,比她爸是x刚要好用多了,法伦绝非蠢辈,就因为这种事情草率地杀了她,对幽冥国造成的损失,他不可能没有估计。 王既晏抱着膝坐在地上苦笑。手指下意识地摸上了左手的无名指,光秃秃的,倒一下子让她很不习惯。法伦拿走了她的幽冥长女戒玺。不过此举意义大于实用,正如她在地狱之中所见,红眼睛已经长到她的血肉之中,戒指存在与否,都只是个摆设了。她现在可以轻易地挣断身上枷锁,但是在失明脱力的前提下,还是小心为妙。 第83章 寂海地狱伤了她的魂魄,最后反映至肉体,便是眼睛出问题。王既晏本来担心是永久失明,好在过了一段时间后,她的眼前出现了模模糊糊的光影,慢慢的,世界像是被揭开了蒙在其上的黑纱,显现在她的眼前;在她饿得快要哭出来的时候,她基本已经能看清楚了自己的处境:正如她所估算,是一个十平米左右的小屋,洗手池和手风琴看起来都非常破旧了,床上只有肮脏的木板。房间里其实是有一扇窗的,只是在很高的地方,快要挨到天花板了。以王既晏的身高是摸不到那里。天光隔着肮脏的窗户玻璃洒进来。 看着这间小屋的景物,王既晏心里一沉,虽然失明不是永久性的,但她的视力下降至少二三百度,恐怕以后不得不戴眼镜了。 窗外从白天沉入黑夜,黑夜过去,天又亮了。王既晏听到熟悉的钟鸣报时,根据声音估算出这个房间大概在皇宫的顶层,可能是个阁楼。最接近幽冥国天空的地方,也是被所有人都遗忘之处。没有人送饭,没有人来探望,甚至连个审讯的都没有。 王既晏起先以为法伦再生气、再吃醋都不会杀自己,但她现在心里这个想法也开始动摇了。管她上辈子是谁以前是谁以后是谁,她现在饿得连哭都没力气了。 在有水喝没饭吃的情况下,一般人能坚持七天。然而这七天却是一个极度漫长而痛苦的过程,何况王既晏一点都不想死。 本来越狱潜逃对她而言不算难事,但想起答应皇甫昕的事情,王既晏又开始犹豫。皇甫昕曾警告过她不要爱上法伦,却又要求她爱上法伦不得有二心。此事大概有两种解释,第一,皇甫昕有分裂性人格障碍;第二,事情有变化。王既晏发过誓不得背叛法伦,她答应皇甫昕此后会爱法伦,至少装着爱法伦。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她也不想失去自己这个强有力的后盾。法伦是想用饥饿作为刑罚,或者是用饥饿让她丧失尊严不得而知,她更不愿意去想。 这种时候,王既晏更愿意去咀嚼她和丁释忧仅有的回忆。 人生中的残酷有时候在于误会,因为这个往往会导致蝴蝶效应。 法伦这两天确实是忙得焦头烂额。他往巴纳关跑了三趟,一趟为了把王既晏拎回来,一趟和皇甫昕密谈,一趟以玩忽职守为由收拾林明思并亲自监督水晶矿被封锁;回国后和外国使臣会见十余次,同高等官员密谋十余次;很多事情本该交给大祭司虞伯舜处理的,他也全部揽过来。当然可以理解为中央集权的高度体现,但是明眼人一看便知,那只是他又无聊了而已。 这位年仅三十,风华正茂,玉树临风的国王确实已经厌倦了这场大陆之中兜兜转转的游戏。就像看多了□□的宅男硬盘里突然只剩下了喜羊羊,总觉得无味。 法伦将飞行棋的棋子摊在大陆地图上,蓝眼睛像蒙着冰,定定地打量着印在纸上的五色花裤衩。北国的行事风格估计是先礼后兵,但一旦从阿黛云尔山上进攻,西方的罗氏王国会在几天之内占领巴纳关,东边的中华城按兵不动,难免花都不会插上一脚。 很好,就是要这样的效果。 看着先辈们苦心经营的一切像被推倒的香槟塔一样崩塌破碎,碎片在灯光下熠熠生辉,绝对是常人此生未曾所见的景象。 唯一不在游戏可控范围之内的,便是王既晏。法伦为了她头疼了几个小时,黑咖啡像水一样往嘴里灌着,最后他终于露出惯有的微笑,温柔而又残忍的笑容。 花都礼川城皇宫常御殿之内,青田蝶姬跪坐于其兄青田川俊之前,低眉顺眼,面无波澜。 “国事纷杂,不与太政商议,同蝶姬讲,我也不懂。”青田蝶姬率先开口,语气自有娇媚之意,简直让人酥到了骨子里。 青田川俊却只是微笑了一下:“蝶姬不要开玩笑。” 田蝶樱抬起眼,手刻意放缓拂过鬓角,因为她知道这个动作有多妩媚。 “兄长何不作壁上观?幽冥国可以挑衅,花都地势不利,贸然出击会受制于中华城。然而幽冥四处试探各国之底线,迟早会引得众国群起而攻之,到时候,花都若不分上一杯羹,也算吃亏了。” 青田蝶姬分析得头头是道。毕竟说起来也算是简单的道理,青田川俊点头,问道:“小妹来看,应该怎样安排兵力?” 田蝶樱说:“兵力不急,只是将军队留一少部分布置在边界防守,其余秘密调到首都来,一旦有什么事情,也好即刻出击。我们更需要的是间谍,搞清楚其余国家的情况。” 青田川俊不语,只是慢慢地端起茶碗喝茶,那双本来温润的下垂眼从碗沿上方打量田蝶樱,似在打量一件美观又实用的工具。花都女子参政是为传统,至国王青田川俊而言尤甚,他自封大陆光源氏,整日与三教九流各色女子厮混。前阵兄长不知道收到了一封什么信,一时间竟疏远了太政官、左右大臣和大纳言这些老头,只与女子论政,朝野上下颇有微词,青田川俊却置之不理。 田蝶樱想,要是自己兄长这路货色都能比肩光源氏的话,世界文学就没救了。 “说到间谍,最近不见蝶姬同幽冥长女联系了?”青田川俊不经意地提了一句,却让田蝶樱蹙起了眉头。 她的确给王既晏打了几个电话,刚开始没有人接,后来是关机。王既晏虽与田蝶樱又间隙,但自从丁解忧病危之后,王既晏对她也不是如临大敌的态度了。再说按着王既晏的性子,不想见她就直接把电话号码拉黑名单,也不会闹不接电话或关机这一出。她派了人在幽冥国暗加查探,然而毕竟混不到皇宫内部,只知道王既晏在内城是有一阵子没出现了。 第84章 幽冥国高官的去处田蝶樱自然无从查问,但前一阵子巴纳关水晶矿内发现先代幽冥长女墓葬的事情却引起了她的兴趣。二者一定有什么神秘的联系,但她又理不出个所以然。在她胡乱猜测之间,兄长已经伸手过来,修长的手指,指甲比之一般男子略长,这也是为了演奏三味线之便。指尖带着茶碗透过来的烫,轻轻落在田蝶樱和服领内的颈项上。 这个时候已经快要到五月了。田蝶樱偏过头,看着屏风之上绘着的古寺积雪图,心不在焉。 王既晏哆哆嗦嗦地从地上爬起来,然后走到铁门之前开始认真研究门锁。目测是个弹子锁,被人为改装过,从里面打不开。不过用蛮劲的话,王既晏应该可以把锁一脚踹坏,但前提是她要吃饱喝足。想到这里,王既晏忍不住叹了口气,连呼出来的二氧化碳都写满了“饿”字。 房门猛地开了,王既晏由于惊吓向后退了一步,腿脚无力就要坐到地上,一只手伸过来稳稳地拉住了她。 “大祭司……”王既晏望着满脸沉郁的虞伯舜,惊疑不定。 “有人要见你,跟我来。”虞伯舜看着王既晏,两三天就饿瘦了一圈,脸色白得都快透明了,眼眶发黑,衬着手脚锁链更显可怜。虞伯舜想了想,索性扯着她的手臂往外走。锁链拖在地板上,叮当作响。 虞伯舜没有带随从,而且要见她的这个人想必很有来头,连正在□□的犯人都是说见就见。到底会是谁呢? 番外 秋雅 佩德罗对我说:“蒂娜,我知道嫁到这里也许是委屈了你,但也谈何不是委屈了我。” 我从绣满矢车菊图案的窗帘前转过身,瞅着他冷笑:“一起演一场戏,我都没抱怨,你bb什么?” “bb?”他费力地皱起眉头,试图理解这个词汇。尽管我的英语已经说得很好了,但我还是喜欢生造一些词语,以此提醒我和这个地方是不同的。我哼了一声,径自绕过佩德罗走了出去。小的时候我时常幻想住在欧洲的城堡里,如今也算是得偿夙愿,我却没有丝毫的喜悦。 佩德罗叫住我:“蒂娜。” 我回过头看他,掩饰不住眼里的厌恶。他看到我这样的神情,张大嘴巴,愣愣地对着我,看起来更蠢了。大概是我的厌恶感刺伤了他,以至于他连想要说的话都说不出来。这种事情发生了不止一次,这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我提起裙摆头也不回地离开,高跟鞋在走廊中敲出叩叩的声响。 佩德罗很瘦,眼睛卷发和皮肤都是深棕色的,像个印度人。我本来是没有理由厌恶他的,或者说,我必须要转移某一类情感,以对佩德罗的恨意来掩盖。 不错,我对一个王八蛋既爱得刻骨,又恨得铭心。 我说过,他是我的毒药,也是我的解药。我只不过是身处一场饮鸩止渴的游戏之中。 我读的书不多。准确地说,就读过一本,杜拉斯的《情人》。这书还是虞伯舜塞给我的,中文版,王道乾翻译。书的结尾写道,他对她说,和过去一样,他依然爱她,他根本不能不爱她,他说他爱她将一直爱到他死。 或许这便是倾尽我一生所追求的东西。偶尔想想,还是挺悲哀的。 六七年前的事情我记不太清了。大约在我十七岁的时候,还上高中。那时候我是个不折不扣小太妹,因为打了别的同学被学校开除。具体什么理由去动手我已经忘了。我只记得一件事,据说我是建校二十年来第一个因为打架斗殴而被开除的女生。 我很荣幸。 当时我父母离婚两年了,我跟我父亲过日子。他说,既然读不成书就找人嫁了吧。我嫌烦,天天跑到街上闲逛,无所事事。 我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在街头遇到法伦的。他开着一辆很漂亮的白色跑车,将头伸出车窗对我吹口哨打响指,像个王子一样。素昧平生,而且我们隔了老远,有一条马路呢,可是我却觉得我把那双蓝眼睛看得那么清楚。仿佛整个天空都映在他的眼睛里。他让我莫名的熟悉感。加上在电影中看多了类似的桥段,于是我毫不犹豫就穿过马路。 他为我拉开车门,我坐上了他的车。 如今的我若是能重新选择,是绝对没有这个胆量的。 他连简单的寒暄都让我如沐春风:“你好。我是法伦。” 就是为了这简单的六个字,我几乎把我余下的生命全部都扔了进去。这个洋鬼子的似乎有种特殊的气息,凡是与他有关的事物,都带了魔幻的味道,所有的事情也就顺理成章。 他带我去城外兜风,我却被他挂在后视镜上一个小东西吸引了目光。那是一个金属制的眼睛图腾,让我看着心里有点不安。 眼睛,眼睛。噩梦里也是眼睛,美梦里也是眼睛。 法伦没有带我去过酒吧也没有带我去宾馆。如今想来,那时候的他只是单纯地想要“认识”我而已。然后我们就时常约会。他开车拉着我到城外的臭水河边,一坐就是两三个小时,他给我讲故事。一个虚幻的国家君主杀死他的女臣子,将那个女人封在棺材中用冰冻死。 他不曾提起他的来历,亦不会问我的过往。他说他叫法伦,我就信了,我甚至以为法伦是外国人常见的姓名。没文化真可怕。那时候我竟然还认为这些都是缘分。 去xxx的缘分。 也不是没人警告过我。我的一个朋友,小混混阿方对我说:“小雅,我觉得那个洋鬼子不像人,我看着他就觉得渗得慌。你离他远点。”我的回答是当场捣了他一拳。 第85章 阿方喜欢我,我知道。如果没有法伦,大概最后我会和他结婚,生一个小杀马特贵族。 现在我的脾气收敛了很多。我要是有以前一半的暴戾,在幽冥皇宫门口见到王既晏的时候就会冲上去扯头发打耳光。可是最后我什么都没做。 不,我要是真有那个勇气,两年前与法伦分离时就应该一刀捅死他。 从辍学的高中女生到一个莫名其妙的罗氏王国太子妃,我想这是个不详的过程。 我爱法伦,这理所当然。他高大英俊,温和博学,风度翩翩,是我见过的最完美的男人。他将车停到etc通道前问我是否愿意订立一个莫名其妙的大陆契约,将性命与某个大陆联系在一起时,我毫不犹豫地点头。只要能和他在一起,把我身上的肉割掉我都愿意。 于是在春天的冥王湖边,海棠花和桃花绽放一树繁华,他坐在湖边摆放的长椅上给我讲幽冥长女的故事,讲幽冥国的历史。我第一次像个淑女那样穿起满是花边和褶皱的长裙,静静听他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午夜梦回,我依然靠着咀嚼这些回忆过活;面对我的丈夫佩德罗时,我也始终回想这些话,好让自己有面对明天的勇气。 那时我和法伦坐在湖边的黑色铁椅上,椅子扶手凝着擦拭不掉的锈迹,这把椅子的放置不是为了观景,而是为了观看湖边行刑。冥王湖畔实际上是一个刑场。 幽冥国是个表面上平和空旷的国家,其实内里充满了恐怖和腐臭的气味。比如说那个大祭司虞伯舜,就是这里一切丑恶的代表。他曾经在冥王湖边的花树下揽着我的肩膀。我本不欲拒绝,可是他身上的气息让我慌张发抖,我推开他时正好一片花瓣落入他手心里,一瞬间,那花瓣就枯萎变黑了。 法伦给我拿来幽冥长女的戒玺时,我心里还有几分不屑。就是一枚戒指,能有那么大的力量吗?我尝试着戴上,什么变化都没有,就像是不被识别的usb插口;我取下,又戴上,重复好几次,戒指还是普通的戒指,发黑的银上面镶着红宝石的眼睛图腾。 我看着法伦的脸色沉下去,我的心也就沉了下去。 我拉开车门下车,抬头看着幽冥王宫城堡。上个月我曾经悄悄来过一次,法伦在大厅中为我而弹奏《野花》。我没出息地哭了。我真的变了好多呀,为了这个男人,曾经的秋雅已经死了,只剩下一个行尸走肉的蒂娜。 这次依然是瞒着佩德罗偷偷来的。然而现在来造访幽冥国王似乎不是那么明智。这段时间幽冥国内一直很乱,牵扯北方王位更迭和理查德五世的死,巴纳关水晶矿又起了风波,听说前不久幽冥长女王既晏失踪了……最好死了算了,我恶毒地想。总而言之现在来访幽冥国的各国使者络绎不绝,法伦□□无术,也许连见我一面的时间都抽不出来。 而且人多眼杂,难保明天整个大陆不会流传罗氏王国太子妃私会幽冥国王的流言。我不在乎,我想佩德罗也不会在乎,但是他的叔叔,也就是罗氏王国现任国王阿尔贝托一世也许会非常生气。 我懒得再去想。我总是活在当下,所以难免愚蠢。 果然,正厅门口的侍卫礼貌地告诉我,法伦正在会晤北国国王。我叹气,沿着走廊心事重重地散步。一般人或许会迷路,我对此处却再熟悉不过。 我从皇宫外侧边一到隐蔽的楼梯走上二楼,又绕过漆黑的中殿走廊,沿着主楼梯一层一层地上楼,一直走到五层。 这里的走廊一边是窗户,因此采光相对比较好,所以我一眼就看到了守在其中某扇门前的人影。相互照面,彼此都吃了一惊。 我不曾想过阔别已久,会在这里遇上虞伯舜。 “有人要见王既晏,我陪同在这里等候而已。”虞伯舜淡淡说,他躲着我的目光,看着窗外景色。 “王既晏?”我笑了笑,“她若落在我手里,我绝对不会让她好过。” 我和虞伯舜之间,从来没有所谓爱情。我知道他总是把爱我挂在嘴边,但他不一定爱我,他只是借此作为一层冠冕堂皇又惹人同情的掩饰。 可是在我最疯狂的那段时间里,能依靠的也只有虞伯舜了。我跪在冰冷的地板上,伏在他膝头哭泣,求他动用一切的力量,只要让我成为幽冥长女,只要能让我留在法伦的身边。 起初他是叹息着抚摸我的头发,而后那双手沿着我的脸颊耳朵和脖颈游移。虞伯舜是法师,他的手柔软细腻,像是女人的手。说不上来喜不喜欢,但我已经沉沦。我脸上的泪都顾不得擦,却主动抬起脸微笑,自己解开了衣扣。 虞伯舜是个绵里藏针的人,在床上尤其如此。我躺在他的床上,看着窗外冷冷的月光。情至深处虞伯舜的喘息就像是猫在叫一样。 佩德罗有一次酩酊大醉,语无伦次地说着些乱七八糟的话,指责我是下贱的女人。我只是望着夜空微笑。他说得一点都没错。 我上过佩德罗的床,上过虞伯舜的床,上过我丈夫的叔叔阿尔贝托的床,唯独不曾上过法伦的床。我最爱的人,我最恨的人啊。你在离别时,只为我演奏一曲《野花》,重逢时,依然如此。 “如今你名为蒂娜,做我的妹妹,是这幽冥国的公主。蒂娜公主。” “我以幽冥国之王的身份,令你嫁予罗氏王国太子佩德罗为妻。为的是两国的和平着想,希望你能识大体。” 第86章 这些话语,如今想来仍让我想要垂泪。为了留在法伦身边,我曾经做过那么多努力……结果还是都没有用。后来,法伦又有了新的幽冥长女,那个名叫王既晏的女孩。他们都说王既晏才是真正的幽冥长女。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呢?幽冥长女是个被诅咒的身份呀。每一个成为幽冥长女的女人,永远都是不幸的。 佩德罗再次叫我的名字:“蒂娜。” 这次我站住了,却没有回头。 于是他终于可以尽量平和地说话了。 “我想要对幽冥国出兵,你看……” “你为什么要告知我?”我冷冷地问。 “因为你是我的妻子。”佩德罗的语气带了点笑意,却只是让我叹息而已。 “你同皇叔去商量吧。商量好了,就去做,不必管我的感受。”我说,“而且,我恨那个男人。” 我知道法伦在利用我,可是我接受了。 在已经模糊的记忆里,我还是在街头游荡无所事事的小太妹,阿方跟在我的身后,笑嘻嘻地搭我的肩膀。 下定决心其实也没有想象得那么困难。就像是爱恨总如同一根细细的丝线,轻轻一拨便断了,爱成恨恨成爱,人人都小心翼翼地守护那根线,现在想想,我总是在做着愚蠢的决定。可怜的我,可憎的我。法伦。我忍不住又想着他那种笑容——温柔而残忍的笑,有人将他比作路西法,可是路西法是什么样子的没有人知道。我所知道的,只有法伦而已。 “你这次来是为了什么?”虞伯舜站在走廊中问我,眼中似乎依然含着一些缱绻柔情。 我冷笑道:“为了看你们幽冥国的灭亡。” 第三卷 幽冥之光 楔子 暌违之章 法伦本名是叫海曼·爱德华兹的,前世却是个中国女人,皇甫昕。二者倒是有一点共同之处,一旦陷入漩涡,便容易疯狂。 要是以王既晏来总结的话,两个人都是一刻不停地作死。皇甫昕得罪路西法一世,作死把自己作进了棺材,而法伦不顾国家军队和储备情况,贸然在大陆最为强大的国家中发动政变,妄图扶植傀儡政权,属于作死把国家作惨的行为。 皇甫昕对这个自封为路西法的男人是又爱又恨。即使死后,她也在一刻不停地编纂着复仇与续情的罗网。 “我要你将他辛苦建造的国度毁于一旦。”皇甫昕说。 “然后我要他的转世,王既晏,死心塌地地爱着你。”皇甫昕又说。 “代价太大。”法伦只是如此表态,多余的字,什么都说不出来。 德鲁伊茫然地看着法伦,低声问他:“寂海那边都有什么?” 这里是他们的卧房。挺大的房间,有着双人床和床头柜上摆放的合影,但他们俩却从来都不曾同床过。因而这里,也只是个讽刺之地而已。 法伦温柔地理了理德鲁伊的头发,笑着说:“那边是天堂。满地开放的红莲花像是火焰一样。” 德鲁伊的眼球不自然跳了两下。她脱掉高跟鞋,走到卧房窗前向外凝望。 “陛下,您……唉。”德鲁伊叹了一口气,她望着地下内城的街道,还有远处冥王湖,慢慢地攀上了窗沿。 “幽冥国的景色有时候和北国很接近,但我还是比较喜欢在北国的时光。”德鲁伊站在窗台上,推开了玻璃窗,一手抓着窗帘,就像是被镶嵌在窗框中的一个人形素描。她回过头,用灰色的眼睛望着法伦。 “我听说过,女人临死之前的诅咒是会生效的。那么,我诅咒您,我的陛下,有一天你会亲手杀死你所真正爱着的女人。” “我宁愿如此。因为我永远都杀死不了她。”法伦笑了,笑意从玻璃镜片后荡漾出来,那双眼睛如极地冰盖下蓝色的永冻层,只有亘古寒冷。 德鲁伊还是想挣扎,但却无法与虞伯舜施加于她身上的咒术相抗衡。她攥着窗帘,指甲甚至在天鹅绒上都折断了;双脚却还是不受控制地往前迈,身体往前倾,她的脸扭曲成狰狞的怪相,流露出嫁过来这半年所有的委屈、痛苦和绝望。 “为什么?”伴随着德鲁伊还有自主意志时最后一声质问,她的身体就像一只断了翅膀的蝴蝶一样从楼上坠落下去。没有尖叫,只有沉闷的坠地声。法伦慢慢退到卧房的门口,在椅子上坐下来,脸上没什么表情。过了一会儿有人敲门,他起身开门,虞伯舜满头大汗站在门口。 “成了,陛下。” “你哭了?”法伦瞧见虞伯舜眼睛有点发红。 “控制这些女人心绪需要与其交欢,肉身交缠方知其身。我也非无欲无情,难免动情。” “每个女人你都要动情,一个蒂娜,一个德鲁伊,再多几个你岂不是要憔悴死?”法伦语气很沉,“那个东西你愿意留着就留着,不愿留就给我处理。” 虞伯舜从口袋摸出一个吊坠盒,和镶嵌着秋雅照片的吊坠一模一样。他打开,里面却是德鲁伊的照片,只是斯人笑靥已经变成了黑白的。 “还是我留着吧。”虞伯舜轻声说。法却已经从他身边走过了。他还要给自己名义上的妻子德鲁伊公主收尸,接踵而至的事情,会让他更加忙碌。 “陛下。”虞伯舜突然叫住了法伦,“我感觉,我越来越控制不住蒂娜的思想了。” “没关系。她也活不了多久了。”法伦站在走廊之中,高大的身躯像一片阴影,他说出这话时,甚至连头都没有回。 第87章 “我很荣幸,您竟然能亲自来访幽冥国。”法伦手指交叉放在膝头,眼镜片反着光,看不清眼神。 “我认为冲突爆发之前,我来一趟总是必要的。我哥哥的事,德鲁伊公主的事。毫无疑问,幽冥国是元凶,而且是在挑衅北国。” 坐在他对面的人金色短发,绿眼睛像是浸了湖水的颜色,脸色僵硬,对比法伦温暖的笑容,显得像块冰一般不近人情。 “那么,伟大的北国国王,贝尔伦陛下,您的打算说来看看?”法伦丝毫不以为意,甚至脸上的笑意又多了一些。 “大陆协约不是一纸空文,但必要情况下,我会出兵动武。”贝尔伦的目光像是刺一样,“如果将幽灵军队定性为生化武器,这个结论恐怕质疑的人并不会太多。去年你们在北国做的事情若是捅出来,北国也不算师出无名。” “我很期待。”法伦依然是笑眯眯的,似乎对于即将爆发的战争也只视若儿戏,一点都不在意。 贝尔伦也没什么可说的,他站起身正准备离开,突然回过头,冷冷地看向法伦:“我想见幽冥长女。” 法伦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掉了。 “你真的想要见她?为什么?”法伦轻轻问,最后那个“why”声音小得甚至连他自己都听不见了。 贝尔伦沉默地看着法伦。 “你喜欢她吗?”法伦问。 “和你对德鲁伊的感情相同。” 法伦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却没有丝毫的快乐。他说:“如你所愿。” 等到虞伯舜带着贝尔伦离开后,法伦坐回椅子,愣愣地看着眼前的桌面。 “真的要打仗了啊……”他用手支着下颌,笑得开心,却突然揪着自己的头发,脸倒在桌面上,好像被割断了气管似的。 关于幽冥国的战事,其实自二百年前幽冥国建立便已在酝酿。幽冥国地处特殊,可说丰饶也可说贫瘠,而且在大陆的正中间,就像卡在所有国家边境的一颗钉子,战略意义不言而喻。 几个月前在北国发生的事情,事实上已经激怒了贝尔伦,只是因为他初历政变,还没有回过神;烛影斧声的事情,同时亦令罗氏王国感觉到严重的威胁;中华城虽未曾表态,花都那边反而还蠢蠢欲动。这就像是个连锁反应,只要有一个人有了动作,其余人都会有所反应。 林明思愤怒地把手中一个易拉罐扔进垃圾箱,咣当一声,很大的动静。他们在幽冥国三途城哈桑的院子草坪上喝着酒,顺便相互发牢骚。 “林,你不要喝了。”哈桑劈手把还没有打开的啤酒都挪到一边。这货酒量酒品一样差劲,稍微喝多点就开始发酒疯。 “要打仗了,可是我真讨厌打仗。”林明思扯着哈桑就伏在他的肩上痛哭,鼻涕眼泪全都蹭在法国人的ck衬衫上。 “可是如果是命令,我也没有办法。”哈桑看着幽冥国沉沉的夜空,叹了口气,也从地上捡起一罐啤酒,拉开拉环。 “以前陛下说好的带领幽冥共同走向辉煌呢?这下把一圈邻居都得罪了,人家马上就要打进来了。”林明思抹干净眼泪,脸颊和眼睛红得跟西红柿一样,“骗子,一样都是骗子。” “呃……想不到你会这么说。”哈桑摇了摇头。 “我不怕查水表。”林明思眼看喝得糊涂,舌头都大了。 “也许结果不会那么惨。大不了打输了,换个地方继续工作。”哈桑抚着下巴的胡茬,勉强笑笑。 “不会的,不会的。”林明思摇头,望着夜空银河,眼中水汽氤氲,“我能感觉到,有一天我会死得非常凄惨……” chapter1 虞伯舜牵着王既晏的手臂,从走廊的楼梯走下去。整个皇宫安静得像一座巨大地坟墓,只有锁链哗哗的声音,让人心里发寒。或许这里比地狱更像地狱。因为真实。 虞伯舜大概也因为这样的气氛而感觉到古怪,他似笑非笑地对王既晏说:“幽冥长女,你还真是……”话音才落,却见他低声吟道:“月可沉,天可瘦,泉台可瞑,獠牙判发可狎而处,而梅柳二字,一灵咬住,必不肯使劫灰烧失。” “杜丽娘。”王既晏眼皮动了动,“大祭司未免太抬举我。” 他们走到五层。这里的走廊采光很好,因此王既晏也越发能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处境。虞伯舜带着王既晏停在其中一扇门前,从口袋中拿出小镜子和梳子递给王既晏,让她稍加打理一番。 “到底是谁要见我?”王既晏缓缓将头发扎起来。腹中饥饿,她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 “北国皇帝,贝尔伦一世。”虞伯舜说。 王既晏只是点了点头。抖了一下手上的铁链,便推开门走了进去。 曾经王既晏单膝跪下为贝尔伦解开手腕和脚腕的锁链。虽然她是因为滑了一跤,但的确是跪下了,膝盖挨着地。 如今两人的身份却是颠倒了过来,正如命运最为残酷的轮回。 贝尔伦看见王既晏拖着铁链对他行礼,然后坐到他对面的椅子中,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王既晏视力下降得厉害,也看不清对方表情,饿得心里发慌,连理智都要没了似的。于是轻声问:“陛下有吃的吗?我已经饿了三天。” 贝尔伦低垂下眼睛笑了,不知道是笑些什么。他点了点头,在口袋里摸摸,掏出一袋北国生产的饼干隔着桌子推给王既晏。蓝色的小包装从光可鉴人的桌面上滑了过去,就像贝尔伦居然还随身带零食一样耐人寻味。 第88章 “非常感谢。”王既晏撕开包装就吃了起来,一小口一小口,近乎没有声音。贝尔伦见她吃得着急,便亲自端起桌上的茶壶给她倒水,递了过去:“慢点吃,我不催你。” “多谢陛□□贴。”王既晏喝了口水,勉强觉得胃里有了些东西,不再是马上就要挂掉的德性了。 “王既晏,我……”贝尔伦说到这里的时候迟疑了一下,手交叠放在下巴下面,隔着一张桌子之远,他那样的动作有些像法伦。王既晏视力又不行,看在眼里,心里难过。 “陛下有话直言便好。” “其实我过来看你,没什么重要的事情。我就想看看你。自从上次见面,好几个月没有见到你了。”贝尔伦的绿眸子里漾着笑容,隔了一张桌子,王既晏却看不清楚。他话锋一转,“我是希望你能认清形势。大陆未来发展会如何,是谁会胜利。你是聪明人,但是你未免有局限。” 王既晏稍微一愣,心中有了颇为复杂的感受,混合着饥饿和疲惫,让她顿时迷茫了。英语和汉语不同,说起话来很少拐弯抹角,贝尔伦说得很明白了,北国将凌驾幽冥之上,恐怕他要发动战争。 “可是,陛下,我不能……你也不能……” “我不急着要你的答复,王既晏。你对我好,我都会报答你。北国曾经发生的,我记得很清楚,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也会很清楚。”贝尔伦说罢,便不再看既晏,站起身来走出门去。王既晏手里攥着空了的饼干包装袋,愣在椅子上。趁虞伯舜还没有进来的空当,她把包装袋塞进衣服口袋中。 王既晏和贝尔伦打的交道并不多,可是她还算是了解贝尔伦的,他心意已决,就算别扭,最终也会达到目的。 终于,还是要打仗了。毕竟,一国之君不能忍受是别国操纵他登上这王位的,更何况,北国还是大陆第一大国。 虞伯舜走进来,看见王既晏还坐在椅子上,便走过去帮她解下手上铁链,语气也温和了许多:“你可以走了。” “走……去哪?” “去哪我不管。只要陛下要见你的时候能找到你就行。我知道你饿坏了,去吃点东西吧。”虞伯舜站起身,抖了抖袖子,“对了,皇后去世了,这两天如果没有特别重要的事情,你就不要进宫。” 法伦终究是放了她,但是法伦不愿见她。不知道是生着她的气,还是有怎样的打算。她看不清的法伦,攀不上的法伦。 王既晏不知涌上来一股什么样的感觉,总之挺难受的,连起身离开此处的时候都要扶着桌子,连步子都迈不利索了。后来她才想明白这是什么感受——饿。 “一副眼镜三百五,还是最烂的树脂镜片……抢劫啊……”眼镜店里,王既晏戴着新配的眼镜,看着手中打印出来的单子,心里直滴血。左眼三百五十度,右眼四百度。眼睛这算是毁了,以后要是打仗可怎么办,虽然她有能辨阴阳气流变化的“第三只眼”,但也没听说过瞎子能上战场打仗的啊。算了,还是等攒够钱去做手术吧…… 她想着此时回去应该并不合适,便老老实实在“本”世界中呆了一个星期,同时和几个在幽冥国中的小伙伴密切保持着联系。 林明思身份特殊,王既晏和他不论是用何种渠道交谈都有可能被监视,她不敢多问;而米琮知道的又太少。就连幽冥国的中文快报官微,最近也不知何故关闭了评论功能,德鲁伊皇后的死只以一则不能再简单的讣告一笔带过。 米琮告诉王既晏:如果不是小祭司告诉我,我连皇后死的事情都不知道。听说是不小心从楼上掉下去的,但是微博不让我提这一点。 王既晏问:连传言之类的都没有吗? 米琮回复:亲爱的,我好久都没有在内城中见到活人了,哪来什么传言。 王既晏放下手机,疑窦重重。她从寂海中出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法伦涉嫌想要将她饿死,德鲁伊也是在这个期间莫名其妙从楼上摔下去死亡,然后贝尔伦就来了,还要见她。在这一大团纷繁的错综中,似乎贯着一根线,串着所有的事情,王既晏却觉得,她怎样都抓不稳这根线。 究竟是怎样的事情,法伦又做着怎样的打算呢。德鲁伊是他的妻子,娶了又杀,是怎样的心态? 她想去联络李昭落,却发现一切联系方式都找不到她,最后让王既晏在微博上堵到了李昭落本尊。李昭落先是装死,等到王既晏把她的微博私信刷了一遍屏后她才回复:现在这时候特别敏感,过了这一阵子再说。 怎么就敏感了呢? 王既晏顾不得多想,田蝶樱却悄悄用网络电话给她来电了。 “有什么事吗?” “师父去世了。尸体现在停放在医院的太平间里,等明天就拉到火葬场去。”田蝶樱那头声音十分平静,也听不出多少悲伤来,好像她已经完全看透了眼前这一切。 “要我去看看吗?”王既晏问。 “不用了。你不要过来,最近也不要跟我联系。”田蝶樱欲言又止的,“对了……既晏,你开车几年了?” “三年。怎么了?” “那就是说你开车水平还可以,对不对?” “凑合吧。”田蝶樱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个问题,难道她怀疑王既晏的驾照是买的? “没事了,你开车上路时一定多加小心。我不能再多说了,再见。”话音落,电话挂了,王既晏连追问的机会都没有。 第89章 她气得想捏碎手机。这什么人啊,说话也吞吞吐吐只说一半,明显是欠打。 此时是五月份,天气越发热了。王既晏经常在晚上的时候穿个裙子在学校里晃荡,顺便跟变态一样盯梢小树林中约会的情侣们。她觉得跟大陆扯不上一点关系的日子其实过得还真是挺滋润的。 当时差不多把自己卖给法伦,是为了师父;如今师父一切存在过的痕迹都被抹去了,她留在那里,除了因为契约,还有什么意义? 王既晏想起法伦灿烂的金色头发,还有他和煦的笑容,觉得心里沉甸甸的,五味杂陈。她不止是第一次想到了“退出”。离开大陆,或许她会复归平凡,但她也许更加快乐。 电话又响了,豪迈的套马杆铃声把她正在偷偷观察的一对狗男女吓了一大跳。王既晏自觉尴尬,接起来,竟然是虞伯舜打过来的。王既晏又忐忑又有种莫名的期待。难道是法伦叫她回去了吗? “王既晏,你现在就动身回来准备练兵。” “练兵?” “准备打仗,你的任务也重。练一下,比较好。” “可是现在是晚上九点,我回去起码也十点了。” “幽灵军队见不得阳光,只能半夜去调兵。” “嗯,我尽快赶回去。”王既晏挂了电话。大步走向停车场。就知道她根本不可能闲下来,法伦跟她生气的时候惊天动地,等气消了就跟没事人一样,只是这公事公办的态度多少还让她有些不爽。 chapter2 王既晏发动汽车,因为晚上九点,路上的车已经少多了,她很快就出了城,过了高速公路etc通道。 车上的通行证转起来,王既晏顺利到了幽冥国,依然是一侧是山一侧悬崖的景象,山上的草木茂盛,夜间看来,有些阴森。 这一段路是王既晏最为放松的时候。这条路上空空荡荡,而她所作的是只需调整一下心情,切换到面对法伦的zhuangbility模式即可。 然而这次,不知道怎么回事,却有些怪异。王既晏听到了大车开过来是轰隆隆的声音,而且还开得不慢,从身后追过来,时速起码也到100了。 “哪里来的大车,开这么快?”王既晏还暗自嘀咕,眼看那大车要从她左侧超车道过来超车,她特意往右边变道让那辆大车。从后视镜来看,后面是辆大货车,既没有开大灯也没有打转向灯,驾驶室里黑洞洞的看不清楚。这车是怎么回事? 王既晏脸色一沉,心里暗道不妙,却搞不清楚是怎样的情况,也不敢贸然停车。她一边往右边避让一边将脚放在刹车上,左手紧张得弓起来,几乎连方向盘都要握不住了。 没想到从后方突然又冲出来一辆皮卡车,速度极快,几乎飙上了一百五。皮卡车怎么会跑这么快?王既晏大惊,连忙向左猛打方向盘闪避。事故就发生在一秒钟之内,右边的车紧贴着王既晏的车,因为王既晏猛向左打方向盘,左边的大车已经开了过来,闪避不及,王既晏的车被夹在中间,她手刹脚刹齐用,紧急刹车,却还是眼睁睁看着车头撞上身旁的大车。 哐当一声,车身狠狠一摇。还好有安全带,王既晏只是晃了一下而已。幸亏刹车及时,估计车头损坏可能稍微有些严重,万幸的是人没有事,王既晏稍微松了口气,才发现满头都是冷汗,手心都被汗湿透了。 身边的两辆车也停了下来。王既晏正准备拉开车门出去看车的受损情况,顺便好好骂骂这两个不要命的司机。她的手刚放在门把手上,突然顿住了。 不对劲。今天晚上这整件事情都透出不对劲来。怎么会莫名其妙就冲出来两辆超速行驶的车,还都是大车?她悄悄看了眼夹在两边的车,驾驶室都是一片黑暗,也没有司机下来查看情况。 王既晏冷静下来。打开手机拨通了虞伯舜的电话。 “大祭司,我在高速路到幽冥国这段路上出了车祸。” 虞伯舜的声音听起来惊讶无比:“那条路上基本就没什么车,怎么会出车祸?” “所以这事有古怪。我怀疑是有人故意冲着我来的。大祭司,麻烦你叫人开辆拖车过来。” 虞伯舜沉默了几秒,冷静地说:“王既晏,你先不要贸然行动,我马上让林明思过去接你。”王既晏听到虞伯舜电话那头有个人用英语问“她出了什么事情?” 那是法伦的声音。 王既晏心中也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样的感觉,好像胸口被塞了团棉花,许多的话在嗓子眼里噎着,想要说话,却不知道说什么,也什么都说不出来。她摇摇头,不就是个男人,至于这样么? 虞伯舜挂了电话。王既晏在座位上呆了一秒,才发现原来今晚这场车祸完全是冲着她来的阴谋。 地面上起了风,伴随着风,腾起一层黑色的薄雾,好像有什么东西从贴近地面的黑雾中慢慢鼓了起来,就像是烧开的水面上鼓起的气泡。气温骤降,汽车的窗户玻璃上凝起了寒霜。两辆卡车的车厢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涌出来,如爬虫猛兽一般潜伏在地上,慢慢向她这个方向爬过来。 九歌剑放在后备箱里,想要拿剑,必须下车。王既晏将左手放在眼前,戒指上红色的眼睛在夜色里灼灼发亮。她感觉到有温暖的红光握在手里,就像握着利刃一般。 左边车头损坏最为严重,且外面有大车堵着。王既晏挪到副驾驶上,左手揣在口袋里,右手拉开车门。她看到了伏在地上爬向她的东西,像是个四肢着地长发女鬼,黑压压的也看不清楚。王既晏皱了皱眉。 第90章 “哪来的恶心东西……”话音未落,女鬼已经察觉到她下了车,猛地朝王既晏扑过来,速度惊人。王既晏的车门还没有关,身体踩着车门内扶手,猛地腾起身体,跳上了车顶。她探头看了眼损毁的车头,心里暗暗叫苦。 她这辆车没有买保险啊……而且,就算买了保险,在这种地方出了事,保险公司能认才怪。 女鬼似乎一时还跳不起来,只在地面伏着,一动不动,乍看像是个灰黑色的大蜘蛛。但是两辆卡车上还有女鬼源源不断涌下来,粗略一算,竟有上百之多。 王既晏从车顶跑到后备箱,伸长胳膊把后备箱拉开,探手取出九歌剑来。她旋即拔剑出鞘,握在左手中。戒玺红光大盛,王既晏挥剑斩向一个欲往车上爬的女鬼,将其斩做两截。 她跑到车顶中间,女鬼在其下开始撼摇车子,王既晏几乎站立不稳。她四处看看,两辆大车还停在一旁,驾驶室里也看不清楚是什么情况。一咬牙,她索性跳上右侧的皮卡车上,同时手起剑落,将一个想要跳起来的女鬼砍倒在车轮下。 风沙大了起来,温度降至零下,地面开始结了层白色的厚霜。王既晏只穿着单衣,冻得发抖。她敲碎皮卡车驾驶室的车窗玻璃,往里一看,司机歪倒方向盘上,脸色发绿,一股恶臭扑面而来,想是死亡多时。 “死人开车?”王既晏冷冷哼了一声。她跑到皮卡车尾部,女鬼感觉到她的存在,又拼命朝着皮卡车上爬,密密麻麻的。王既晏挥动剑锋,砍倒一排,又爬上来一排。 这种女鬼虽然速度快,但好像攻击力一般,也不像是要取王既晏的命。不知道目的是为了挑衅,或者是调虎离山之计。如果是挑衅,定然会留下什么信息。但是王既晏未曾听说过哪个国家能够操纵死人,这被划分于生化武器,在大陆协约中是被严厉禁止的。 王既晏又从轿车顶跳到大卡车中,看了看驾驶室,也是同样的情况,司机应该死去很久了。 她站在车顶,随手又砍翻几个想要偷袭她的女鬼,红光闪烁,映亮一隅的空间。王既晏的头发向上撩动着,神色冷峻看着周遭蠢蠢欲动的女鬼。她想到了当时请长谷川冬苒招魂时的发现,心下大致明了。 难怪前两天田蝶樱打电话,突然莫名其妙地就问她“你开车技术怎么样”。只是田蝶樱这样做,真不怕她哥骂她吗? 王既晏一矮身,剑风横扫而去。她一个人解决掉这些女鬼并非问题,但是需要一些时间,而且不知道在此期间会不会发生什么意外。 道路远方出现车的大灯灯光,王既晏眯起眼睛,猜想是林明思开着拖车终于到了,稍微松了口气。 她一会儿定要亲眼看着林明思怎么跟一群蜘蛛一样的女鬼纠缠,那样的画面绝对喜感。 然而她没有想到的是,随着拖车越来越靠近,大灯的光越来越亮,几乎照亮了整条道路。那灯光不太寻常,王既晏被光线笼罩时,有种转身就逃的本能,被她极力压抑住了。同样,大灯灯光将伏在地上的女鬼军队尽数笼罩。那些女鬼见了光,忽然浑身被僵住了,接着化作黑烟,在夜晚的道路上灰飞烟灭,散入夜空,地上的冰霜随即跟着融化。 “不对劲。”王既晏咕哝了一声。林明思擅长物攻,隔这么老远秒杀掉所有女鬼,不太可能啊,难道虞伯舜也跟过来了?理论上来说,虞伯舜是不会干这种无聊的事情,王既晏遭遇点不测什么的,对他而言,还求之不得呢。 拖车在离王既晏五米的地方停了下来。王既晏从轿车顶上跳下来,看到拖车的副驾那一侧门开了,林明思一脸严肃地从车上跳下来。他公事公办地对王既晏点了个头,就绕过车头去驾驶室那边了。 不是林明思开的车?那会是谁在开车?而且他还是这样一副道貌岸然的德性。王既晏来不及猜测,忽然心中已经有了答案。顿时她觉得呼吸都困难了起来,心砰砰直跳。 林明思绕到驾驶室那一边,拉开车门。一双修长的腿先迈了出来,然后是整个人从里面走出来,姿态优雅,金发在汽车大灯的光下面发亮,那个人转过来面对她,隔着这么远,他的蓝眼睛看在王既晏那双戴着眼镜的眼睛里也跟宝石一般。王既晏吃力地吞了一口唾沫。 法伦竟然亲自来接她了。出于什么样的目的尚且不论,但法伦的确亲自开着车过来,出现在她的面前…… 她百感交集,也说不出什么来,更想不到什么花哨的形容,只是微微一躬身,行了个礼,唤道:“吾王、小祭司,晚上好。” chapter3 “我没事,真的,不劳陛下关心……” 夜空美丽,夜风带着夏初微醺的暖意。 林明思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车厢里开着拖车,王既晏和法伦坐在车斗里,靠着车头损坏的爱丽舍。法伦从刚才开始就对她动手动脚,王既晏欲哭无泪,她甚至怀疑,刚才这场车祸是不是法伦策划好的,就是为了看她这副狼狈的样子。 “那两辆大车留在那里就好了吗?”王既晏看了看,整条路没有路灯,显得特别可怕。 “明天我找人把它们拖走吧,幽冥国物资急缺,多两辆卡车也算赚了。” “……”王既晏神情有些忧郁地望着路的尽头,半晌不说话。 “对了,你知道今天晚上是谁埋伏在这里偷袭你的吗?”法伦问道。 第91章 “应该是花都的人。死人开车,还有那样的女鬼。”王既晏说,更让她确定的是,之前田蝶樱所给她的警告,但她不会告诉法伦这个警告。 “花都出来掺和什么?”法伦蹙着眉头,眼中却是含有笑意的,温柔而残忍的笑意。 “因为他们知道,北国和他们是一条线的。”王既晏叹了口气,“有了共同的敌人,不就是朋友么。” “这也是我召你回来,紧急练兵的原因。不,准确地说不是练兵,是出战。”法伦的面容有了难得的严肃,他抚着爱丽舍被撞碎的车灯,轻声道,“我们的敌人,不止是北国。” “我明白。”嘴上说明白,王既晏其实挺郁闷的,如果不是法伦当初贸然发动北国政变,又怎会有如今的结果。真是……不知道这货的脑回路是长什么样子的,做一步是一步,从来不会想下一步怎么办。 可是事到如今,她也没有办法。贝尔伦一口咬定了要打仗,花都也跟着掺和。 “幽冥国现在还有多少兵力?算上幽灵军队。”王既晏直截了当地问。法伦既然打算迎战,想必也有相应的准备。但是幽冥国是出了名的人烟稀少,人口凋敝,幽灵军队属于生化武器,虽然是严重违背了大陆协约,但仗都打起来了,谁还管这个?不过就算幽冥国打赢了,未来如何,尚是未知数。王既晏心里觉得茫然,又有些怨恨法伦,让你当初作死。 “大约五万。活人不到一万。”法伦耸了耸肩。 王既晏冷笑一声:“相当于北国军队的零头,更不用说还有罗氏王国和花都。” 她以前是绝对不敢这么跟法伦说话的。可是今天晚上大概被车祸给刺激到了,她觉得自己就跟一个火药桶一样,带着火药星子的话跟不要钱一样开始往外冒。 法伦也不说话,他们两个人看着沉浸在黑夜里道路两侧的风景向后退去,彼此的长发在夜风中飘扬,因为两个人站得近,有时候法伦无意扭一下头,黑色的长发和金色的长发就好像纠缠到了一起似的。 车快到三途城的时候,法伦忽然拉住了王既晏的手,把她吓得差点跳车。 “陛下……” “王既晏,其实,”法伦顿了顿,“你知道,我们是幽冥国……所谓幽冥,与阴间相通,所以寂海之下,也有我们的军队。你下过寂海。”法伦的眼神突然变得犀利,刀一样刺向王既晏,“你应该知道。” 王既晏想起八寒地狱中啃噬死人的虫子,还有八热地狱中的小鬼,孤独地狱中一排排一层层站着不动有如兵马俑的人,不由打了个寒噤。 “需要人下去,将这些军队带上来对吗?” “没错。” “要派谁下去?”王既晏问,顿了顿,“我,还是皇甫昕?” 法伦又笑了,眼睛里漾着冰冷:“你们都是幽冥长女,不是幽冥的王,幽灵军队不会听令于你们。恐怕我需要亲自去一趟寂海。当然,非必要情况我也不会这样做。” 说话间,拖车开过了三途城和外城,林明思缓缓停下了车。 已经有许多人聚在了内城城门之前的广场内,灯火通明,平时从来都不亮的路灯都亮了起来,照得路面发白,连荒凉无比的城门被这样一照,都有了凯旋门的意味。乍一看幽冥国冒出来了这么多人,还令人稍微吃了一惊。大祭司虞伯舜站在高处的台子上,右手拄着魔杖,魔杖头散着幽幽绿光,照得他面容高深莫测。哈桑和奥列格侍立一旁,两人都换了戎装,帅气指数加分不少。 台下站了几十个人,王既晏都认识,但基本都没打过交道。这些人是幽冥国的中阶和低阶官员,王既晏粗略扫了一下,米琮居然也在其中。怎么连她这种文职工作的也调过来了?王既晏心里不太是滋味。 法伦跳下车斗后,又伸手将王既晏扶了下来。广场中有人轻轻呼了一声:“陛下来了!”顿时鸦雀无声,只有夜风掠过树梢的声音。 法伦大步流星走向广场高台,林明思和王既晏跟在身后。所有人给三个人让开一条路,等他们走过之后,转脸看着他们。 王既晏忽然觉得悲哀,这就是她的国家,也只有这些而已,这些人,这些力量。 法伦腿长,轻松一弯腰就跳上了高台,王既晏和林明思无奈地对视了一眼,从两边的台阶上走上去。法伦站在台子的正中间,虞伯舜率先单膝跪下行礼,接着,台上五名高阶官员也跪了下来,台下的人纷纷跪下,给法伦行礼。 他才是这个国家的王,今夜站在这里,低头俯视他忠诚的、仅有的臣民。 法伦扬着下巴,金发在路灯的灯光下越发灿烂,却比不上他蓝眼睛中的光。他扬了扬手臂,道:“各位都起来吧。” 他环视着所有臣服于他的人,沉声说道:“晚上好,各位。废话不多说,如今的情况,大家都看到了,北国公然威胁出兵,不排除还有别的国家趁火打劫。幽冥的战力如何,北国的战力如何,大家心里都有数。” 没有人说话,每一个人都听着。他的声音不大,可是每个人都听到心里去。 法伦停顿了一下,继续说:“现在,我们能做的,要么是被北国士兵杀死,要么是调集所有兵力,背水一战。值得高兴的是,我们并不是绝无胜算,我们有丰沛的幽灵军队的资源。” 王既晏想,她的国王骗了这些人。那所谓的资源,所谓强大的、无坚不摧的幽灵军队,其实都在寂海底下埋着呢。 第92章 明明是战前动员大会,气氛却有些肃穆。法伦只讲了一会儿就不再说了,他后退一步,示意虞伯舜代理他来说。 虞伯舜就简单干脆多了。非是命令,他向来懒得做战前动员,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皱皱巴巴的a4纸,干巴巴地开始念调兵计划。他细致地安排了布兵情况,光念人名就念了将近五分钟。虞伯舜本尊留在内城中镇守幽冥首都,奥列格调两万兵驻扎西边同北国交界的阿黛云尔山,哈桑领一万兵驻扎巴纳关;东边则由王既晏和林明思各领五千兵守着,以防中华城或者花都突然的发难。 王既晏算了算人数,幽冥绝对没四万活人,这四万的军队一大半估计都是幽灵军队,难怪要晚上把人召集起来,幽灵是见不得阳光的。 剩下的中低阶官员也是各带少量部队去幽冥国边境关卡守着,或者被派去给高阶官员当助手,全部严防起来。王既晏想着起码自己还能和林明思同行,稍微松了口气。至少在这个幽冥国之中,林明思是自己能信任、依赖的人。 安排完之后,得法伦首肯,中低阶官员先行离开了,眨眼之间广场上几十个人走得一个不剩,看起来倒有点恐怖的感觉。法伦依然站在台上,负着手,背对五人道:“行了,你们去兵营调兵吧。” 五人鞠躬后便准备离开。王既晏是最后一个走的,在她同法伦擦身而过时被他拉住了袖子,她诧异抬头,看到法伦的脸在她面前扩大又缩小,她来不及感到震惊,只觉得唇上有种温软的触感。 法伦吻了她…… “保重。”法伦拍了拍她的肩膀,低低说道。 王既晏走下台子时还觉得如坠云里雾里,踩在地上都上踩在棉花上一样。她深吸了几口气,冷静。如果她因为这种事都会方寸大乱,上战场打仗岂不是被人虐的份。 “你要怎么到东边去?开车还是骑马?”王既晏追上林明思,问他。 所谓的“骑马”,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骑马,因为“马”也不是活的。冬天在皇后森林作战时,哈桑就是骑着这样的一匹马。 “骑马吧。”林明思同情地看了王既晏一眼,“骑马比较有气势,而且你不是都没有车了么。” 王既晏叹口气:“而且我们还没有副官,对吧?” 林明思耸耸肩,走在前面:“我建议你先回去换身衣服,收拾东西。我等你。”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现在是晚上十点半,十一点半,准时出发,天亮之前赶到地方,好吧?” chapter4 晚风猎猎吹着。初夏了,风竟然还是这么冷,王既晏感觉到有点不可思议。 她看到林明思骑着一匹白骨化、覆着铠甲的战马走在前面,再回头看,薄雾迷蒙,乌泱泱的一片人头在雾里攒动,训练有素地跟在她身后,尤其是她走在地势高一些的山坡上往下看的时候,简直密集恐惧症都要犯了。 王既晏驱马无需肢体动作,因为马早就死了。她左手戒玺红光微闪,马便如轿车那般的工具能够领会她的意图,加快行进速度,很快两人便林明思并肩而行。 “真冷啊。”王既晏说,“感觉比那时候下暴风雪的北国还要冷。” “因为身后跟着一万头鬼。”林明思淡淡道,他侧过头看了眼王既晏戴着的眼睛,问,“你的眼睛多少度?” “左眼三百五右眼四百。早知道我就配一副隐形了。”王既晏叹了口气。 林明思开始不说话,忽然没头没脑问了一句:“值得么?” “什么?” “你为一个死去的男人付出这么多,还是什么都得不到。” 王既晏开始不说话,过了会儿才说:“现在我连值不值得都不愿意去想。很多时候,有的事情,自己也知道不值得,但还是要做,好像不去做的话,才对不起自己。” 林明思摇头:“咱们的思维模式不一样。如果是我,我会仔细权衡,就算违心,也要争取到最大的利益。包括感情。”他顿了顿,又看着王既晏,眼神有些莫名的灼热:“你知道,我喜欢米琮。将来能和她在一起再好不过了。” 王既晏说:“我知道。” 两个人又沉默了。过了会儿,林明思不知道从哪里竟然取出来了一个小提琴,骑在马上开始演奏。乐声伤悲,随风而逝。幽灵乌压压地走过山脉、河流和森林,终于在凌晨四点的时候,到达一处横亘的山脉之前,山下有小河蜿蜒流过,是从中华城之中流出来的。 “这里就是幽冥和中华城的交界处,清江。”林明思抬头望了望东边,太阳还没有出来,黎明前却是像墨汁一般的黑,“往南是寂海,兵营在那边。我们先把幽灵军队安顿好,免得让他们晒日光浴。” 所谓兵营,是将山掏空一部分,里面像是个大厂房,门和《盗墓笔记》中的青铜门有异曲同工之妙。两个人把幽灵军队引进去,再出来扎起帐篷和幽冥国旗帜,守在门口。 “天快亮了。”王既晏望着东边,如小学课文中所言,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你睡一会儿吧,我上山去看着东边的情况。一个小时后过来跟我换班。” 王既晏一颔首,钻进帐篷里。她真的是累极了,晚上先是发生了车祸,被一群女鬼堵在路上,又赶了整整一夜的路,睡着后竟然还做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梦。醒过来后,她听见小提琴声,曲声哀怨缠绵。她走上山顶一看,林明思正站在山顶拉着琴,眼神忧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第93章 “明思,你去睡吧,我守着。”王既晏打着哈欠道。 “反正我现在也睡不着,我们说会儿话吧。”林明思收起小提琴,随便找了块石头坐下来,往东边看着绚烂的朝霞,还有朝霞之下连绵不断的山脉,“朝霞不出门,这两天可能要下雨。” “说什么?” “我有时候会想过退出这里,退出整个大陆,过正常人的生活。” “我也这么想过。尤其是……尤其是现在。”王既晏说。 “但是陛下也许是真的爱你。”林明思拨着手中小提琴的弦,“他爱你的模样,你没有见过,所以你总认为他在伤害你。” “我没有认为他在伤害我。”王既晏忽然冷笑了一声,“他不屑于去伤害任何人,因为任何人在他的眼里都不值得一提,都是游戏的棋子。你难道觉得他都把我们当成‘人’?” 林明思张了张嘴巴,正想说话,忽然两个人都听见从东边传来一阵诡异的声音,忽近忽远,好像是金属之间相互刮擦,让人心里发毛。两个人几乎同时站起来,握紧了手中的剑。 这里是绵延的山脉,怎么会出现这样的声音?两个人互相一看,彼此的脸上都有些严峻。 “是来偷袭的,不知道是什么来头。看这样子,不会是善茬。” “他们怎么会知道我们守在这里?”林明思望了望东边,“天亮了,幽灵军队不能出来。” “恐怕是消息走漏,毕竟调几万人的兵,不管是不是活人,别的国家都不可能毫无察觉。只是没想到东边会率先发难……” 王既晏握紧了手中的剑。没了幽灵军队,她和林明思的战斗力都有限,对方如果只有小分队的话,还可以解决,要是上百人的队伍,两个人还不如转身撒丫子跑路,好歹还能保命。 太阳越升越高,王既晏可以隐约看到从东边的山路上有一队兵马向这边而来,浩浩荡荡,虽然看得不是十分清楚,粗略估计大约有上千人。直奔山顶上幽冥国的旗帜,摆明了是冲着两人而来的。 “居高临下,我们的地形很有利。” “但是我们的人数被完全碾压。” “中华城怎么会出兵?”王既晏开始还在疑惑,后来看到为首的人军服是黑色的,忽然了悟。 这不是中华城的军队,这是花都的军队。 北国都还没有动作,花都竟然抢在了前头。他们果真如此自信?王既晏想起田蝶樱虚伪的笑脸,恨得把牙都要咬碎了。 林明思右手举起祭司之剑,剑上白光凛冽,欲与朝阳一争高低,他额上青筋暴起,似乎已经做好了冲下山去拼死一搏的打算。 “快下山!”王既晏扯了他一把,“不要硬拼,不然是送死!” “你有办法?”林明思转过头,对着王既晏吼道。 “有办法!跟我下来!”王既晏见林明思吼,也跟他对吼。 两个人玩命儿似地往山下跑,红色的春夏军装下摆在风中飘着。花都军队走到这里可能还需要一刻钟,他们还有时间。 “晨为少阳。还好他们选择在一大早偷袭,而且今天还是阴天。”王既晏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如果他们是正午过来,我们俩就完蛋了。” 她看了看四周,寻了一处平整的地方,约有十平方米,她跑过去用手中九歌剑将地面的杂草石块统统扫到一边。 “你要做什么?”林明思不解其意,还是冲过去帮着她一块清理地面。 王既晏咬着牙道:“做法,召来乌云蔽日,将幽灵军队放出来!” 没有仙都滋摄印,王既晏自身没有阳气,正如她所用的也不是纯正的神霄雷法,而是邪法。她的师父要是知道如今王既晏沦落到了这种地步,肯定会一个巴掌给她甩过去。 可是,师父,为了你,我才到今天这地步的啊…… 准备间,花都的军队已经到了山顶。两个人抬头,都能看到白色的旗帜,上面印有黑色古寺图案,沉沉压在两人的头顶。 王既晏的剑尖已经在地面画好了符箓,混乱难辨,打眼一看,还以为是风在地面沙土上所刮出来乱七八糟的痕迹。她咬了一下嘴唇,站在阵法之外,伸出右手,九歌剑剑光一扇,手腕中淌下血来,汇入地面的图案中。王既晏沿着阵圈开始走起来,似乎有黑气从地面飘起,吞噬了刚刚滴落的血。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空气中温度却降了下来。 “需要多少血?”林明思沉声问,他看着鲜红的血从王既晏白皙纤细的手腕上淌下来,滴滴答答汇入地面沙土,触目惊心。他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便也伸出了手腕,准备一刀划下去。 “你的血没有用。”王既晏道。林明思为纯阳之身,王既晏是纯阴之血,他的血只能适得其反。 林明思抬头看了眼头顶山上越发逼近的花都军队,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转身直奔兵营而去,祭司之剑上的白光越发森冷,不像是来自人间的光。咬着牙,将青铜大门打开。 他是黑骑士,也是勇者。在紧张的时候,他感觉不到疲惫,也没有恐惧,只有从每一个毛孔所散发出去的杀意。必要的时候,他还需要学会牺牲和取舍。 林明思的表情十分冷静,他走进兵营,以剑驱赶着幽灵军队列队走出去,哪怕在天光之下消融殆尽。随后,他骑上幽灵的战马,也冲了出去。 天气阴了下来,刚升起的太阳被乌云遮蔽。林明思暗自叫好,他往王既晏的方向看了一眼,只见她似乎支撑不住了一般,已经跪在了地上,以剑支撑着身体,地上的图腾一片血红,闪烁着来自地下幽冥的微光。林明思耳边传来一阵嗡明咆哮,如同南边永无波澜的寂海起了浪的声音,不祥的水鸣。 第94章 天色越来越暗,好像有黑压压的乌云已经盘旋在清江的上空。山坡上的花都士兵也察觉到了这一点,行进的速度放慢了下来。 chapter5 乌云滚滚涌上山头,越积越厚,天光渐暗,大有黑云压城之势。云团相互撞击,甚或有沉闷的雷声,有如野兽的低吼。林明思驱出兵营的幽灵军队纷纷在天光下灰飞烟灭,伴随凄惨暗哑的叫声,半空中满是腥臭的黑烟。 林明思抬着剑,连眉头都不皱一下,继续往外驱赶着军队往山坡上去,后来,天空像是被抹了墨汁一般,走出去的幽灵军队如在暗夜之中复活,不再消亡。它们的骨节嘎嘎直响,冲上了山坡,围住见势不妙,准备撤退的花都军队。 林明思随即驱着白骨战马迎上。在幽灵之间,所向披靡,他恍惚间又想到了在北国的暴风雪之夜。 王既晏还守在阵法旁,狂风吹得她头发都散了,四处飞舞,地上的符箓散发出诡异的红光。林明思知道她并不能撑多久,好在需要解决的敌人也不是很多。因为是偷袭,对方有千人左右,有了幽灵军队,并不难解决。甚至不需要林明思动手,天生本能的杀人武器也能将一切地方变成血海地狱。除了只一小队人马突围而出,跑到乌云之外,他也无意去追之外,其余人悉数消灭。林明思本来还想生擒对方的领头者回去审问,却不想对方见大势已去,拔剑自刎。 眨眼之间,山坡上满是横七竖八的尸首,还有折断的花都旗子。林明思再驱幽灵军队回营,霎时间,头顶乌云散去,天光复明。林明思丢在手中祭司之剑,巨剑落地,咣当一声巨响。 他走出兵营,看到王既晏正朝着他这边走过来。她脸色苍白,步履虚弱,看起来方才作法耗掉了很大的力气。她手上的伤已经被草草包扎,血还是从布条上一滴滴落到地上丛生的野草中。 “你包扎的方法不对。”林明思也不知道说什么,只好故作轻松地笑笑,“我给你重新包扎一下,不然止不住血的。” 王既晏点点头:“谢谢你。”她忧虑地抬头看看满山的尸体:“万幸现在是清早,所以还能将太阳遮蔽住。可是他们中午再派人过来,我们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林明思勉强笑着,安慰道:“这事不知道是怎么跟花都牵扯到一起的。他们应该不会孜孜不倦地往这边派人。再怎么说,这也是中华城和幽冥的交界啊。他们动作太大,会被中华城察觉的。” 他清点了一下幽灵军队,叹了口气:“大约损失了三百。” 王既晏说:“对方有上千人,我们只损失三百,算是大胜了。” 林明思摇摇头:“要是在半夜三更的时候,一个都不会损失。” 两个人走进搭起来的帐篷里坐下来休息。林明思给王既晏重新包扎了手腕后,正巧水壶里的热水也烧开了。他拿出手机,开始给虞伯舜打电话报信。 王既晏累得靠在椅子背上打瞌睡,林明思平稳叙述情况的声音听在她耳中就像是催眠曲。她阖着眼睛,却怎样都睡不着。她脑海中转过和田蝶樱在礼川城外看花的景象,田蝶樱带着她去拜访长谷川冬苒,她坐在开往花都的火车上……往事一一从脑海中掠过,走马观花一般。 花都到底在搞什么?这事也许和田蝶樱关系不大,跟她那个哥恐怕关系不小。 她的手机响了,嗡嗡震动两声,是短信。她从挂在椅背上的外套里摸出手机,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你还好吧? 这货谁啊,开口就问你还好吧,跟她很熟么……王既晏不想理。她疲劳、失血、又受了惊吓,最想干的事情就是找一张床好好睡一觉。眼看林明思也歪在桌子上打瞌睡,她更不管那么多,咣当一声倒在桌子上,跟着去会周公了。 法伦低头望着飞行棋盘,不时推一下滑落鼻尖的眼镜;虞伯舜坐在他对面,神色阴郁。 “大祭司,打起仗来,怎样才能让损失降到最低?”法伦摇着水晶骰子,含笑着问。 “立即缴械投降。”虞伯舜毫不犹豫地回答。 法伦笑意更深,抬起头轻声道:“大祭司原来并不喜欢打仗。” 虞伯舜正打算说话,放在桌案的手机却突然响了。他看向法伦;对方微笑着示意他接电话。虞伯舜接起电话,说了几句话,神色焦灼起来。他挂了电话,看向法伦:“陛下,林明思和王既晏在清江遭遇花都的军队偷袭。两个人倒没受什么伤,就是损失三百幽灵战士。” 法伦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一秒钟,表情反倒因为狰狞而显得真实。然而仅仅是一秒钟,笑容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脸上,让虞伯舜几乎以为方才他看到的都是幻觉。 “幽灵军队寂海之下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几百算什么。”法伦耸了耸肩,咬着牙齿道,蓝眼睛里竟然还神奇地带着笑意,“但是为什么会是花都?还嫌不够乱吗?” 虞伯舜伸手理了理额前的头发,忧郁道:“这是迟早的事情。陛下,你执政这几年来,树敌太多了。西边的罗氏王国……东边的中华城,更不用说去年在北国的事情。” “但是你看着这一切发生了。”法伦说道,站起身离开,走了两步,忽然顿住,头也不回道:“把王既晏调回内城,另外派人再守清江。” 太阳越升越高,乌云散去了,盘旋在清江上空的黑云也渐渐散去。 第95章 林明思醒来的时候看了看手表,下午一点,王既晏趴在他对面的桌子上睡得正香。他摇了摇头,走出帐篷查看情况。山坡上还是横七竖八的尸体,连位置都没变化过。看来他们睡着的这两三个小时里,这里还是风平浪静的,什么都没有发生。 林明思出去之后,王既晏迷迷糊糊从桌子上抬起头来,手机嗡嗡想个不停,她连趴着睡个觉都睡不好。 她边骂着边把手机掏出来,十几条未读短信,都是那个陌生号码发过来的。 我听说了,你没有事。 那就好。 我是想帮你的,可惜立场。 以后好自为之吧。 诸如此类的内容,弄得王既晏莫名其妙。这发信人有病吧?还是发错了?王既晏将手机往口袋里一塞,跟着走出去,和林明思并肩站着,看满山坡的尸体。 “过不了多久,花都会派人过来清理尸体吧?总在这堆着,不太好。” “他们要是再不过来,到了晚上我就派幽灵军队来清理。”林明思叹气道,揉着眼睛。他挂了两个大大的黑眼圈,跟熊猫一样。 林明思的手机又响了。他接起来,说了几句,挂掉电话后,一脸无奈地对王既晏说:“大祭司让你返回内城,这里由祭禳和我一同驻守。” “大祭司。”王既晏咬牙切齿地冷笑道,“我看是陛下的主意。” 她叹口气,抬头看着被掩在云后的太阳:“不过法国小帅哥过来也好,他应该是带着活人过来的。万一有偷袭,也不至于像今天这样狼狈。” 林明思蹙眉摇头:“我有种感觉,这些都是没用的。” 天气不好,阴沉沉的,下午时,林明思站在山岗上拉小提琴,拉的又都是些《泰伊斯冥想曲》《美丽的夕阳》之类的,可能是此处阴气太重,满地又都是尸体,听的人心里难受。王既晏好几次探头喊他,想点些《喜洋洋》《好日子》《伤不起》能让人振奋精神充满斗志的曲子,都被林明思鄙视回去了。 而此时,在花都的首都礼川城常御殿之内,花都之王青田川俊和他妹妹面对面跪坐着,气氛古怪。 “所以说,是全军覆没了,对吗?”田蝶樱率先开口问,语气慵懒。她倒好茶后,将茶杯隔着桌子推给青田川俊,格外多看了对方一眼。 “没错。也不对,大约逃出来有几十人。”青田川俊端起茶杯,也不管烫不烫就喝了一口。他环视整间茶室,手指轻轻在桌面上敲着,不知道在思量些什么:“按理说,白天的话,从寂海地下爬出来的东西断不可能暴露在外的,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我记得你学的那个什么法术似乎有能让白天变成黑夜的把戏?” “有。就算没有,幽冥长女也能做到。”田蝶樱有一瞬间失神,喃喃道,“接下来,兄长打算怎么做?” “第一次,在路上安排车祸,是为试探;第二次,派兵偷袭,是为警告。第三次,直接打进幽冥国的内城吧。”青田川俊说着,从桌子旁拿来地图于桌上摊开:“从寂海边绕过去,可以避过守在清江的军队。悄悄摸过去。我们已经暴露在整个大陆之下,不必再藏着掖着了。” 田蝶樱点点头,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无论兄长做什么,蝶姬都会尽力帮助你。” 青田川俊不再说话,只是笑了一下,起身走出了茶室。 chapter6 暮色四合之际,山岗上起了淡淡的雾。王既晏站在帐篷外,翘首往西边望着,冻得裹紧了外套,还是直发抖。 哈桑就是在这个时候赶来的。他刮干净了络腮胡子,乱蓬蓬的卷发藏在军帽里,眼窝深陷,有一种浪漫的严肃之感。重要的是,大约带过来了五百个活人的军队,小伙子们穿着红色的春夏作战服,看起来都非常精神。一到清江,甚至不需要哈桑去指挥,就迅速安营扎寨。王既晏在一边看着,心里挺不是滋味的。 她手下一兵半卒都没有,也就是说,她等同于没有兵权。有封地,也是荒无人烟的雪山。她在法伦心中算是个什么分量,她自己也清楚。 王既晏同哈桑打了招呼,就准备去兵营中牵一匹马返还内城,哈桑却拦住了她。他颇为揶揄地看着王既晏,随后摘下帽子,挑了挑眉。 “怎么?”王既晏问。 哈桑从口袋里摸出车钥匙,丢给王既晏:“骑马太慢了,你开我的车回去吧。” “你不是还需要吗?你的那辆雷诺。”王既晏低头看了眼手中的钥匙,歪着头问。 哈桑却只是对王既晏微笑了一下,便与她擦肩而过,只挥了下手,好像只是普通的告别。随后哈桑看到了林明思,满脸惊喜,大叫着“林”就扑了上去。 王既晏开着车,这车可能被哈桑改装过了,且不说霸气的排气管,车灯好像也被换成了氙气灯。灯光划破幽冥国的黑暗和静寂的河山,王既晏独自在公路上开着车,心里却一点都没有战事的紧张,反而冒出了不少小清新的伤感来。 右手手腕还在隐隐作痛,伤口还没有愈合。 车开到鬼王山脚下的时候,王既晏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鬼使神差地熄火,下车。 她走上了鬼王山。 已经是夏天了,从山麓往上就已经不生植物,却也没有积雪,只有暴露在外的岩石,日日被风吹着。山脚下偶有些绿色的植物,也稀少得可怜。即使是在夜间,山顶的积雪也清晰可见,微微闪着光,好像是一面蒙尘的镜子。 第96章 王既晏当然没有那个闲情逸致去爬山,因此她只是在山脚站了一小会儿。就是在这个时间里,她敏锐地感觉到身遭气流有了变化,一团巨大的阴气从山坡上而下,正慢慢靠近她。那种气息她并不陌生,在寂海之下,她曾伏在对方的背上。 王既晏看着夜雾之中,从树丛灌木中慢慢走下来的高大的黑影,两人之间好像隔了层雾一般,看不清对方的面目,只隐约能看出此人身材高大。王既晏知道他是谁,幽冥国开国皇帝,王既晏的前世,路西法一世,真名亦为海曼。 “陛下。”王既晏欠了欠身。 “你过来干什么?”海曼的语气相当不客气。 “这里是我的封地,我只是过来看看。陛下你……” “我曾经隐居在这里,最后也死在这里,为什么我就不能呆在这里了?难道因为是你的领地,我还需要向你上税吗?幽冥长女!” 海曼跟吃了火药一样,说话都带着气。王既晏想,大概他个性就是如此,皇甫昕却依然如故地追随他,爱慕他,哪怕是他死后二百年。皇甫昕是个抖m无疑。 “我走了。”王既晏不想跟自己的前世过不去,转身就走。风沙骤起,刮得她几乎站不住脚,她努力想要催动起幽冥戒玺之力,手却不听使唤,怎么都抬不起来。她慌乱地后退一步,感觉自己倚住了什么;等到风平息下来的时候,王既晏发现海曼从身后抱着自己。 “陛下?”王既晏皱了皱眉。她明明和这个人互为前世来世,却搞不清楚他都在想些什么。 “王既晏,我问你。”海曼凑在她的耳边说话,王既晏只感觉一阵冷风吹得她面颊发痛:“你到底爱谁?爱那个困在地狱里的男人,还是爱你的国王?如果你爱你的国王,你为什么又要下地狱?如果你爱地狱里的人,你为什么还要忠于你的国王?” 王既晏被他这样一问,觉得莫名其妙。她奋力挣了一下,海曼还是抓着她不放。这个问题,事实上,王既晏不是没有想过——爱法伦,还是爱她师父。 一者为她的过去,一者为她的将来。 她为了师父,将灵魂出卖给了法伦。 她为了法伦,最终选择与师父此生此世不相逢。 她冷静下来,声音平稳:“请陛下放开我。现在在打仗,我要赶着回内城。” 海曼忽然捂住了她的嘴。王既晏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大块冰封住了口鼻,难受得要死,一瞬间差点化身马教主疯狂咆哮。 “你别出声,王既晏。你仔细听听。” 风静了下来,树梢沙沙摇摆的声音也没有了。只有一团黑色的冷气包裹着王既晏,让她想要打哆嗦。她侧耳去听,好像有汽车从山下开过去,声音沉重,是大车。因为周围太过寂静了,她才能听到这些声音。而且,不止一两辆车,是许多车列队而行,粗略估算也有十几辆。王既晏太清楚大车的声音了,甚至她连提到大车时都会皱一下眉。 是军队。但是因为被树木遮挡着视线,而且天又太黑,她也不知道是哪里的车队,也许是临时调回内城的军队和物资,也许是…… 如果是被中华城或者花都派过来偷袭,用大车运着的军队,他们当然有办法能避开驻守在清江的林明思的耳目。而王既晏的车还停在山脚之下,不知道会不会被他们发现。 大车的声音逐渐远去了,王既晏心中估算,十几辆车,能拉一千人以上,物资几十吨。林明思和哈桑显然没有这么大的活人军队,所以不是被调回内城的,只可能是中华城或花都过来偷袭的。不知道这么大的一支军队,他们是怎样偷偷潜进来。 海曼放开了王既晏,却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我们都一样的,让他们去难过,又伤害着自己。”随后,王既晏感觉到被一阵冷风和一阵暖风交替吹过,转头去看时,海曼已经不知所踪。 她顾不上去找对方,急忙往山下跑去。她跑到山下的公路上,哈桑的雷诺车孤零零停在路边,天太黑,路面上看不出什么端倪。王既晏打开车头大灯,照着空荡荡的路面。的确有大车轮胎压过的痕迹,只是因为尘土少,也看不甚清楚,没办法确定她刚才所听到的都不是幻觉。 王既晏急匆匆拉开车门,一踩油门,雷诺轿车绝尘而去。 内城皇宫里灯火通明,幽灵军队在皇宫花园里转悠,跟《行尸走肉》拍摄现场差不多。王既晏把车停在皇宫停车场中,皱眉绕过那些枯骨和死人,大步流星走过束柱和透视门,在大厅里环顾一圈,不见法伦的人。 王既晏有点焦急,走出大厅在走廊和花园里四处找了找,连个活人都见不着,楼上的窗子也没有一个是亮着灯的。不会吧?法伦他已经睡了? 她轻声叫了几声:“陛下?大祭司?”也没有人去应。王既晏摸出手机,想要给虞伯舜打电话,想了想还是把电话放了下来。她一转头,看到在大厅角落放着的那架施坦威钢琴,像是不受控制一般走过去,双手搭在钢琴盖子上,轻轻叹了口气,闭上眼睛。 她真的很累,好像有好几天都没有好好休息了,经历了那么多事情,连注意力都集中不起来,整个世界都恍惚了一般。而且她的右手还有伤。 因为这样,她没有注意到身后的人过于平静的接近。 因为这样,当被那个人轻轻抱住的时候,她还怔愣了一秒,随后她猛地回过头去看,脑袋撞在那个人的胸口上,把他撞了个趔趄。 第97章 四双眼睛(两对眼镜)对视了数秒,法伦的眼里含着笑意,金发松散垂在肩头,穿着件学生的格子衬衫装嫩,一点都不像要打仗的样子。 凝视的时间,每一秒好像都被无限地拉长。然后王既晏说:“陛下我从清江赶过来的时候在路上听到有很多大车开过来的声音可能是偷袭的但是没有亲眼看见也不是很确定如果是偷袭的请现在务必派出幽灵军队以免天亮之后后患无穷。”一口气说完,连标点符号都没有。 法伦收敛起一些笑意,点点头:“我通知让大祭司派兵去处理,这件事你不用管了。还好他现在没有赶去巴纳关。” “陛下把大祭司调走了?” “是的。让他去巴纳关守着,换你来守内城。” 王既晏内心默默翻了个白眼。法伦总是想要把她留在身边,不知道什么心态。 法伦大步走到中殿,王既晏快步跟在他身后;法伦拿起桌子上的电话,用英语急促地说了几句就挂上电话,然后转身冲王既晏摊开双手:“好了,已经安排了。接下来,这么好的晚上,幽冥长女,你觉得我们是不是要做点什么呢?” chapter7 这么好的晚上,确实应该做一些事情。比如说睡觉,狭义的,只是指一种休息方式。 王既晏的确累得半死,她近两天的时间里只睡了一个小时。所以当法伦温柔地把她按在中殿的沙发上时,她心头些微掠过的不安也被倦意给覆盖了。她枕在沙发的扶手上,眼神朦胧地盯着殿顶的水晶吊灯。沙发很大,因此法伦还能坐在她的身边,手轻轻地搭在她的小臂上。 他的身上有股熏香和古旧的家具相混合的气味。当他就在王既晏的身边时,王既晏觉得有种莫名的安心。哪怕是一起坠入黑暗之中,因为有法伦在身边,她也不曾彷徨过。 “睡吧,幽冥长女。只有这一个晚上,好好睡一觉。”法伦低沉的说话声音就像是一首催眠曲,“你无需担心,也不用忧心什么。明天才正式开始,今天晚上,你却是我的幽冥长女。” 王既晏沉沉进入梦乡。即使在很久之后,异乡里难以成眠的夜晚,她也会记得这个晚上,在沙发上也睡得很香。法伦似乎倾身下来吻了吻她的面颊,她不知道,也不确定,但她却隐隐地有一种感觉:她和法伦一直都是相爱着的,因为种种原因曾经分开过,但两人再度重逢时,依然会爱着彼此。因为这种近乎于错觉的祈盼,让她这一晚上睡得格外沉。 当她醒过来的时候,看到自己身上盖着法伦的大衣,而这个国家的国王倚坐在沙发的一边,枕着她的大腿也睡着了。王既晏想要坐起来,发现自己腿麻了,而且法伦还压着她的腿,她只能勉强直起腰来。她小心翼翼、吃力地挪动身体,法伦一动不动,好像睡得正香。金色的毛茸茸的大脑袋伏在她腿上,这样的场景自然是罕见的,却莫名让王既晏觉得似曾相识。 从中殿的窗子望出去,天已经蒙蒙亮了。 她应该会惊讶,会惶恐,会矛盾。可是此时此刻却出奇的平静。因为心里已经想过太多,承载过太多,她除了叹息,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王既晏的动作把法伦弄醒了。他揉着眼睛,打着哈欠坐起身来:“啊,早上好,幽冥长女。”他满头金毛乱飘着,一脸困倦,迷迷糊糊的,一点都不像是一个国家的国王,掌握着她生死的那个人。 法伦从沙发边的矮柜上拿起眼镜戴上,又顺手抚了抚乱糟糟的长发,叹道:“好久没有这样睡个好觉了。” 他伸了个懒腰,从沙发上站起身来,回过头温柔地冲着王既晏微笑:“你去洗漱一下,然后我们一起吃早饭,好吗?” 当然,王既晏所脑补的温馨早餐情景并没有出现。他们确实是一同坐在皇宫里餐桌旁,没错,就是国王和王后用餐的位置。但王既晏显然还没有自己就是王后的觉悟。 而且从开饭一分钟之后,法伦的手机就响个不停。边关告急,北国已经发兵。他们选择在昨天晚上彻夜行进,此时此刻已经到达了巴纳关,双方从黎明前就开始对峙,一直到现在。谁也不敢贸然出动,因为无法估量到后果。 但是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天渐渐亮了。夏天的白天长,对于幽冥国而言,这是极为不利的消息。 天亮了,注定幽冥军队无法出战。 “北国如果派出大军,一天就能打到内城来。”王既晏说。 法伦看起来有点烦躁地抓了抓金色头发,蓝眼睛中的笑意却更深了,让王既晏在一旁看着有点害怕。 “幽冥长女,你带着巡逻兵去内城周围巡视,防止间谍混进来。”法伦公事公办地说完就站起身离席。这顿饭吃得王既晏索然无味……不过确实也是因为饭很难吃。 她无比地期待夜晚到来。不是因为渴望杀戮,而是夜能给她更多的安全感。为什么偏偏要打仗呢?她不明白。 王既晏草草吃完了早餐,把自己打理得勉强有一点能上战场的样子,就走出皇宫,把内城中巡逻的侍卫队长叫了过来,询问昨晚开着大车来偷袭的军队情况。 幸亏内城还有幽灵军队,昨天晚上接到命令后在城门处堵截,干脆利落地全部处理完毕,甚至连个活口都没有留下来。 “好极了。”王既晏咕哝了一声,她真想知道田蝶樱脸上现在是个什么表情。她的手机又响了起来,这回是条短信,发信人还是上次那个未知号码。措辞内容这回却变得严厉了许多: 第98章 请你务必小心。必要的时候投降。 “这是在威胁么?”王既晏冷笑了一声,恶狠狠合上了手机。她相当厌恶打仗,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就会轻易投降。 而发出这么欠揍的短信的发件人,她也不难猜出来了。王既晏脸上的表情变了几变,终于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将那个号码发来的短信,尽数删掉。 虞伯舜一直坐在巴纳关营地的指挥中心里,眼睛望着办公桌后窗外的蓝天,保持着沉默。前线传来的消息都是由奥列格来接听、处理。当他试探着,或是出于礼貌地汇报给虞伯舜,并询问他的意见时,他都只冷冷地“嗯”了一声。 一直没有什么好消息,当然也没有坏消息。始终是对峙,双方都按兵不动,等待最好的时机。奥列格看起来有点不太冷静,大概有半个小时的时间都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像上了发条一样,烦得虞伯舜想开口骂人。当然他压抑住了这种渴望,他可是幽冥国的大祭司,随随便便辱骂下属不太像是他所能干出来的事情。后来奥列格大概也意识到了他很烦人,说了句“我出去抽根烟”就溜了出去。 这个时候,虞伯舜才稍稍舒了一口气。他闭上眼睛,将手放在额头上。他昨天晚上被临时从内城抽调过来,用膝盖想都能想明白是因为他们亲爱的国王偏袒幽冥长女……好吧,他认了;守在巴纳关这个鬼地方,北国的军队人数是己方军队的三倍,他甚至都能想到自己失败时的样子。然而他还没有来得及思索出什么结论,奥列格突然急匆匆跑了进来:“大祭司,有人要见你。” 虞伯舜有点惊讶。是谁要在这个时候见他?难道是陛下又派人过来了? 奥列格说:“是罗氏王国的太子妃。” 虞伯舜沉默了半晌,眼睛挡在刘海之下,看不清楚。然后他说:“让她进来吧。” 秋雅。嫁到了罗氏王国的秋雅,不知道对她是爱是恨的秋雅,竟然在这种局势紧张的情况下,来一触即发的战场要见他。 虞伯舜突然有点害怕见她。但他不能害怕,他是这里的总指挥官,他是幽冥国的大祭司,而秋雅是一个太子妃,甚至在褫夺了太子妃这个称号之后,她只是个一无所有的女人。 秋雅就坐在桌子对面,仪态万方,可是虞伯舜却能从她那双棕色的眸子里看出来不安和恨意。她的脸颊比之十来岁的时候丰满了一些,显出妇人的风韵来。然而在虞伯舜以审视和悲哀的眼光看来,其实秋雅从来都没有改变过。这个一心要成为幽冥长女的女人,最后成为了罗氏王国的太子妃,将来甚至有可能成为皇后,对于她而言,不啻于酷刑。 她隔着桌子微笑着:“大祭司,打仗很辛苦吧?” “还没有开打,谈什么辛苦。”虞伯舜淡淡地说。 秋雅的笑容消失了一些,神情看起来有些落寞:“幽冥国打不过北国的。更何况,罗氏王国也要出兵。” 虞伯舜挑了挑眉毛:“你的丈夫也要出兵?” 秋雅说:“是。” 虞伯舜没有说话,因为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北国和花都蠢蠢欲动,罗氏王国也要派兵过来掺和,雪上加霜,落井下石,真的是……太棒了。 秋雅又说:“大祭司,如果你投降的话,我以罗氏王国太子妃的名义向你保证,你、和你的下属,他们不会有一点事。罗氏王国会保护你们。” 虞伯舜先是一怔,忽然了然地笑了起来。 原来是这么回事。秋雅过来看他,就是为了做罗氏王国,做她那个丈夫的说客。要幽冥国投降。虞伯舜脑子乱糟糟的,甚至搞不明白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是怎样的。他一晃神,却没有注意到,不知何时秋雅已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绕过桌子,走到他面前。 “大祭司。”秋雅念了一声,眼神茫然,做梦一般。她踮起脚尖,轻柔、虔诚,近乎于小心翼翼地,在虞伯舜的嘴唇上吻了一下。 虞伯舜只是稍微睁大了眼睛,没有其他的反应。于是秋雅推开了两步,低头对虞伯舜笑着说,笑容中有些忧愁:“再见了,大祭司。”她离开办公室时,甚至连头都没有回。 虞伯舜从窗口看着秋雅走近她的宝马迷你车里,开车离开。然后他喃喃自语道:“陛下,这一回,你闯了多大的祸啊。” chapter8 秋雅走后大概一个小时,上午十一点左右,北国先动兵了。一小路军队直接攻击巴纳关外驻守的幽冥国军队,蓝色的十字旗从山坡上冲下去时气势惊人,伴随着弓箭手的箭矢密密麻麻从山丘上倾下。幽冥国的前线随即陷入了混乱之中,紧急从阿黛云尔山调过来调来的弓兵骑兵半个小时后才赶到;然而此时身体强壮的勇者率先冲进幽冥国驻扎在巴纳关的步兵中去。 大概十分钟之后,幽冥国第一个阵地失守。 与此同时,北国派出骑兵也进入巴纳关的城镇之中驻扎,随即又控制了兵力薄弱的水晶矿,战斗猝不及防地就打响了。 虞伯舜和奥列格因为一直都在阵地驻守,而且对敌我的战力心里都有着估量,听到消息后倒没有太过惊讶。奥列格只是叹了口气,将恰克西军刀挂在腰上走出了办公室,亲自迎战。失去阵地倒不怕,晚上派出幽灵军队还能再扳回来。 他在走出去之前回头看了虞伯舜一眼,那种眼神让虞伯舜莫名有点心慌。他突然想起了死去很久的西吉斯——前任先知死了那么久,虞伯舜几乎都要忘了还有这个人,如今奥列格的眼神却让他想了起来,好像亡灵回来报仇一样。 第99章 虞伯舜不怕亡灵,可是他害怕莫名又无端的恨意。他此时此刻才发现,整个大陆之中,原来有太多他无法掌握的东西。贵为幽冥国的大祭司,也与普通人无异。 “指挥官是埃里克将军,很好。北国的政变,同他还算是有点交情的。”虞伯舜沉吟了片刻,手放在电话机上,然后拿了起来,按下了内城的电话号码。 内城在上午巡逻完之后换班,由一名中阶官员替代王既晏,她换下长军衣之后就返回了“狗宅”。她打算抓紧中午的时间好好睡一会儿,下午虽然不是她巡逻,但是如果碰到突发情况的话,她要保证第一时间到场。 狗宅里比狗窝还乱,王既晏离开的这两三天米琮貌似根本就没有打扫过宿舍,她看着满室狼藉,连脾气都懒得发了。 “亲爱的。”米琮坐在床上懒懒地唤她,不多时,床围里拱出来一个大脑袋,头发乱得跟疯子一样。王既晏真恨不得把米琮的这幅德行给拍下来,然后发给林明思好好观赏一下。 “怎么了?”王既晏把自己整个给摔到床上。 “我看过了水晶球,这次打仗,幽冥国会完败。” “哦,我早就知道了。”王既晏叹了口气,兵力悬殊,结果也近乎于没有悬念,只是能苟延残喘罢了。除非法伦手中还有什么王牌可以逆袭。 王既晏大概只睡了半个小时就被电话铃声《套马杆》给吵醒了。她迷迷糊糊地接起电话,是虞伯舜打来的,他说巴纳关的阵地失守了;这还算了,东边的花都也大举进兵打了进来,清江的阵地亦失守。现在幽冥国被两方夹攻,进退维谷,可以说几个小时之内就到了存亡之秋的地步。 “什么?”王既晏腾地一声从床上爬起来,一手仍握着电话,另一手抓起挂在椅背上的衣服匆匆忙忙套上,连头都没有梳,就冲了出去。 她知道北国迟早都会要打进来,别的国家也会趁火打劫,但是没有想到竟然这么快。才下午两点,也就四个小时。 按照时间计算,天黑之前,北国和花都就能打到内城来,幽灵军队出动虽然能解决掉一部分敌兵,但如果被对方掌握的兵营,幽冥国绝对全灭。 “为什么不把幽灵军队全放出来……就算是白天,也可以试着一搏,总不能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们打进来。”挂掉电话时,王既晏一直在嘀咕。 然而她却无权去问,更无权去指挥边境战场上的这些事情,她甚至连真正意义的兵权都没有。王既晏还没来得及去想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电话又一次响了。 这回来电人是千年等一回的“完了”。 王既晏接起电话,法伦的声音有点沙哑,但依然保持着不疾不徐的语速:“幽冥长女,你现在到皇宫来,我有事情和你商量。” 她叹口气,然后往皇宫走去。内城街道上一个人都没有,明明是夏天的下午了,阳光却让她感觉不到一点热度。现在内城之中的高阶官员只有她一个了,法伦纵然偏爱她,总不能让她一直躲在这里吧。王既晏觉得,她迟早都要上战场。也许很快,她也要被调到巴纳关或者是阿黛云尔山,真正意义上去直接面对战争,面对鲜血和死亡。 她竟然会感到有点害怕。也许是因为心里有了牵挂,所以再也拿不出那种二愣子豁出去的狠劲了。 王既晏走到皇宫的前殿里,有些意外地看到法伦正在弹琴。他弹的是斯卡拉蒂的奏鸣曲,只是速度被放缓了许多,听起来有点伤感。 “你来了,幽冥长女。”法伦从琴凳上站起身来,高大的身形倏然拔起,不见一点前线不断传来不好的消息的局促,甚至王既晏觉得他心情可以称得上是愉悦的,“过来。” 王既晏走过去。法伦打开琴凳的盖子,从里面拿出一个东西,递给王既晏。乍看到那个东西,王既晏一愣,抬起头疑惑地望向法伦,目光有着不解和惊慌。 那是一把左轮手枪。 “我要离开了。”法伦看着王既晏不肯接,就把枪放在一旁的琴键上,低下头温柔地说。 “离开?”王既晏问,“去哪里?” “到寂海之下,将我们的军队带上了。不惧怕阳光的幽灵、永远不灭的幽灵。” 王既晏的表情就好像她面前是个疯子。法伦想,他确实已经疯了。在爱上王既晏之后就疯了,所以他必须做一个称职的疯子,直到故事的终幕。 “可是现在在打仗,陛下是国王,在这种时候……却要下寂海!”王既晏的语气有点激动。法伦不无得意地想,她还是在意他的国家的,尽管只是因为那份愚蠢的所谓忠诚吧。 法伦单膝跪下来,抓着王既晏的双臂,温柔地看着她。果然,王既晏开始显得有点不自然起来,眼光向别处瞟了过去。 “我很快就会回来的,我可以带上来不计其数的军队,因为死人要比活人多得多……许许多多的幽灵军队,足够碾平周围所有的国家。”法伦说着,根本就不给王既晏说话的机会,然后轻声道,“幽冥国全权暂由大祭司接替,我很快就会回来。等一下我将会通知其他人,让他们都做好相应的安排。” 王既晏后退了一步,挣开了法伦,然后,缓慢却不犹豫地,她看着法伦,也慢慢单膝跪下来:“陛下,请你不要这样做。” 法伦挑了挑眉毛。他和王既晏对视着,蓝色的眼珠,黑色的眼珠,之间好像是隔了许多年的岁月,隔了无数次的错过和相互的伤害…… 第100章 他站起身来,一言不发绕过还跪在地上的王既晏,往中殿走去了。王既晏见他的身影消失,慢慢从地上站起来,神色阴郁。他这是玩脱了就想要跑路吗?幽冥国还有几万人又该怎么办?身为一国之君怎么能干出这种事? 王既晏看到琴键上放着的左轮手枪,她轻轻伸手拿了起来,拆开弹匣看,里面有两颗子弹。她犹豫了半天,将手枪放到军衣的口袋里,口袋很大,从外面看不出痕迹来。她定了定心神,才走出了皇宫去。 在空无一人的内城街道上还没走几步,手机响了,这回是短信。 may 23th 2013 我将要下寂海,初步估计一个星期后回来,并带来取之不尽,不畏日光的幽灵军队。勿念。幽冥国暂由大祭司全权负责,战事紧迫,请各位务必不要懈怠,听从指令。fallen 看这个格式,估计是群发。王既晏站在原地盯着这条短信,就像是考试的时候看着一条连题目都读不懂的数学题一样,然后她反应了过来,转身冲进了皇宫。手机不停地响着,有林明思他们打过来的电话,可能是想要问她这个留在内城的具体是怎么回事,他们亲爱的国王到底在搞什么飞机;还有许许多多的短信,她一概不去理,任由《套马杆》一遍又一遍地唱着。 王既晏冲进宫殿,大殿、中殿都没有人影,她狂奔上楼,在整个宫殿里找了一圈,不见法伦;她又冲到花园里,没有见法伦。就是一小会儿的功夫,法伦竟然不见了,他竟然跑得这么快? 王既晏从口袋里摸出哈桑那辆雷诺车的钥匙,跑到停车场将车开出来,她要赶到寂海边上,也许还有时间能够阻止法伦去干这种玩忽职守的事情。前线还在打仗,而且已经沦陷了,法伦这种行为也太不负责任了好吗? 她刚拉开车门,手机再次响起来了。王既晏不耐烦地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准备关机,却惊讶地发现,这回电话是“完了”打过来的。 chapter9 为什么要给她打电话? 王既晏努力压制住心里各种翻腾的心绪,勉强冷静了一下,接起了电话。 “陛下,我是王既晏。”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只能听见呼啸的风声和沙沙的杂音。王既晏疑心是信号不好,却犹豫着不敢挂电话。过了足足有半分钟,那边才传来声音。 “幽冥长女,我听见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你准备去哪里?” “去寂海边找你。”王既晏想也不想冲口而出,“我已经打好了一篇阻止你下寂海的陈情表的腹稿。” 法伦在电话那头低沉地笑了两声,然后说道:“你沿着公路往南边开,我就在最靠近公路的寂海边上,过来就能看到我,快过来吧。” 电话挂了,王既晏在驾驶座上愣了好久才想起来挂档。法伦为什么让她去寂海边?他改变主意了,不打算下寂海,让她接他回去?还是打算拉着她一起跳寂海殉葬?一路上王既晏都在胡思乱想着。 幽冥国最南端,临寂海之畔有一条路,存在已久,大概在幽冥国初建国时就有了。但是后来因为人口凋敝,故而常年失修,甚至还隐约从中可见中世纪时的风貌。王既晏害怕坑坑洼洼的路面把哈桑的雷诺轮胎弄爆,索性停下车来沿着路和海岸线跑过去。 在寂海边奔跑,并不是一件特别浪漫的事情。 天蓝的异常,远处就是黑色的、毫无波澜和生气的寂海,北边是无尽的绿色山峦,视野无限开阔,如同被废弃失落的世界。王既晏跑了没几步,就看到法伦正站在海边一堆礁石上,从远处看来很明显。他的长风衣被风卷起来,好像是电影演员在取景。 王既晏气喘吁吁地跑到礁石底下,抬起头看着他:“陛下!”风太大了,她的头发都被吹乱了,眼睛也被吹得发痛。 法伦低下头,似乎轻轻笑了一下,然后他弯腰对她伸出手:“幽冥长女,上来。” 王既晏抓住了他的手,踩着底下的石块跳上去。礁石上地方很小,她和法伦都站在上面的时候,几乎只能挤在一起。黑色的寂海就在他们的脚下,如同柏油一般浓稠,平整地铺开,一直铺到天边去了,连波澜都看不见。 “你恐高吗,幽冥长女?”法伦问道,他的语气亲切得简直可恨,金发随着风拂动。 王既晏摇了摇头。法伦笑着说:“那就好。” 然后他侧转过身,抱住了王既晏,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他的双臂箍着王既晏的后背,他的体温让王既晏有点心跳加速的感觉。但是她的脸整个埋在法伦的胸前,什么都说不出来。 “幽冥长女……王既晏。”法伦的声音从她的头顶响起来,“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一定要阻止我下寂海。我通常会迁就你,但是这一次,我不会改变决定。” 王既晏想,你明明知道我为什么要阻止你……而且不止我一个人要阻止你,全国人民都想阻止你好吗,你这个国王当得真的大丈夫吗…… “我有些话要跟你说,但是我已经说了太多次了,”法伦叹了口气,“你未必会信。我说我爱你,你就从来都不信。你知道我们的前世都是谁,很多事情都是注定好的,而不随着你的想法而更改。好吧,我知道这个时候说这个并不合适,北国已经打了进来。” 王既晏抬起头来看着他,但她的目光在躲闪。法伦只是笑了笑,并不说什么。 第101章 “我这次跟你只是暂时分别,我还会回来的。很快,也许只有两三天,国内的事情先交给大祭司,我想他会处理好的。”法伦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把王既晏被风吹乱的头发拢起来。王既晏不合时宜地想起来灰太狼那句“我还会再回来的”。 “但是有件事情我要跟你交待,如果我让你投降——不论你是怎么接受到这样的指令,只要你能确定这条指令是我亲自对你发出的,你就无条件投降,对谁投降都行——北国,或者是花都。明白吗?” “为什么?”王既晏睁大了眼睛。投降是她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她本来抱着最乐观的打算,打仗打累了,大家就停下来何谈,相互做出点让步,这事就算过去了。可是法伦竟然说要她投降? 投降之后又是个怎么样的情况,王既晏从来都不曾考虑过。对于她而言,“战败国”“亡国奴”之类的字眼只出现于历史书之中,离她的生活太远了,如今突然就这样被法伦像揭开伤口一样撕了出来,她不由震惊。 “我是为了你,王既晏。”法伦叫出了她的名字,爱怜地低头看着她,“这个国家怎样,我可以不去在意,但我不能不在意你。我说过,我爱你。” “陛下,你疯了。”王既晏摇着头,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她低下头,想要挣出法伦的拥抱,但是法伦抱得很紧,如果她动作太大的话,可能带着两人都一头栽进寂海中去。 她低头望着两人的鞋尖,忽然感觉到有一颗冰冷的水滴落在她的头发里,弄得她浑身都冷。下雨了吗?她茫然地抬头,看到法伦脸上的泪痕。 他竟然哭了……这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吗……莫非是传说中的沙子进了眼睛…… “王既晏,”法伦见王既晏抬头看着她,嘴角轻轻牵出一丝微笑,“相信我好吗?一切都相信我,交给我,不会有事的,真的,不会有事的。” 他低下头,把吻印在王既晏发凉的额头上:“既晏,叫我的名字。” “法伦……” “不是这个名字,这不是我的真名。”法伦急切地说,他的吻在她面颊上流连,“叫我的真名,你知道的。” 王既晏愣了几秒。她的目光掠过法伦的肩膀,看向他身后蓝色的天空,天空和海水的交界,蓝色和黑色,看起来却和谐得让人挑不出一点瑕疵。 “海曼……爱德华兹……”声音仿佛都不是她自己的了,她这样喃喃着。 “再叫一遍,乖,再叫一遍。”法伦附在她的耳边引导、蛊惑着,犹如恶魔危险而动人的声音。 “海曼。” 法伦紧紧抱住了她,手指攥着她的衣服,他蹲下来,将脸埋在她的肩膀上。过了好一会儿,法伦才抬起头,和王既晏对视着。 “我爱你。” “我知道。” “你愿意接受吗?”法伦拂开被风吹着挡在王既晏脸上的头发。 她垂下眼睛,想了一会儿,然后老实地回答:“我没有想好。” 法伦是她的男神,一直都是,就像喜欢、爱慕一个电影明星那样,带着点崇拜偶像的性质。但是她却不曾想过和法伦真的在一起了,又会怎样。 法伦无奈地笑了笑:“你知道吗,你这样回答我,我要用多大的克制力,才能克制自己不抱着你一起跳下去……” 他松手放开了王既晏,然后后退一步,低着头冲王既晏笑。他笑起来其实挺好看的,哪怕时那种皮笑肉不笑的,眼睛里闪着温柔而残忍的光;之前他也经常对王既晏笑,但是没有哪一次像这样,让王既晏记忆深刻。也许是以蔚蓝的天空作为背景容易让人铭记,也可能是黑色的寂海太过阴森,让她不由自主就留恋法伦温暖的笑容。 然后法伦又后退了一步,忽然仰面向上,向后栽倒,直落到礁石之下黑色的寂海之中。 “陛下!”情急之下,王既晏叫道,往前追了两步,徒然地伸出手去,却根本拉不住法伦,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落在海面上,没有水花,没有波澜,他就像是被黑洞吞噬的,陷入其中,什么都看不到了。黑色的海面依然平静。 王既晏带着惊愕的表情站在礁石上,风吹得她发冷,让她忍不住裹紧了身上的外套。她的脸上似乎还残存着法伦吻过她时,嘴唇的温度,可是现在她的四周空空荡荡,似乎刚才和法伦的一切,都只是幻觉。一个人站在这里的时候,才觉得衣服的口袋沉甸甸的,她这才意识到,那是法伦给她的左轮手枪。 为什么要给她枪?她将那把枪从口袋里拿出来把玩着,打开保险,对着黑色的海面按动了扳机,是空枪。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当她意识到这样做的确很傻时,也只能深深叹口气了。 她开车返还内城的时候,一路上都心事重重的。好极了,现在皇宫里没人了……王后跳楼了,国王跳海了……这都算是什么事啊…… 王既晏觉得这件事比战争本身更让她感觉到头疼。思忖了一会儿,她给还留在前线的虞伯舜打了个电话。 “陛下已经下了寂海?”虞伯舜非常冷静地问她。 “是的,我亲眼所见。” “他说什么了吗?” “他说他还会再回来的。” 王既晏听见虞伯舜在电话那头叹了一口幽长幽长又寂寥的气,然后说道:“今天晚上,高阶官员召开视频会议,到时候都给我在线。” 第102章 chapter10 王既晏有的时候也挺佩服虞伯舜的,他是怎么在打仗的时候想到“视频会议”这个点子。 黄昏已至,王既晏仍然赖在内城的皇宫大厅里,把自己破旧的笔记本放在茶几上,电话放在一旁,这样一旦有情况她能马上做出反应。然后她熟练地开机,联网,登陆msn。几个人几天没见,战事都让彼此憔悴了不少。林明思的头发梳成了大背,油光闪亮;哈桑和奥列格都成了络腮胡子,只有虞伯舜看起来形象尚佳,只是满脸疲色。 “现在情况怎么样?”虞伯舜问道。 “每天白天花都就过来把清江打过来,晚上我们再派幽灵军队把阵地抢回去。这样折腾下去,还是对我们不利。现在阵地也是不断地往后退着。”林明思说。 “巴纳关和阿黛云尔山这边情况更糟糕一些。”虞伯舜沉吟道,“我们开始也采取的是白天他们打过来,晚上我们打回去的战略,但是北国的军队太多了,而且他们的魔法相对能克制住幽灵,我们的军队也经不起这样消耗。我们的阵地每天往后退四五十公里,这样下去,不久就退回内城了。” “花都自从派出病偷袭内城未遂之后,再也没有动作。目前内城是安全的。”王既晏说。 哈桑和奥列格都沉默。于是虞伯舜继续说:“昨天我和北国的将军埃里克谈了一番,有了一个初步的计划……” 视频前其余四人都睁大了眼睛,认真去听着,就连奥列格都讶异地挑了挑眉毛,他整天跟虞伯舜呆在一块,从来没听他说拟定了一个什么作战计划。 “陛下现在在寂海之下,全权交给我。咱们也不兴什么民主公投那一套,我说什么,你们照着做就是了。”虞伯舜咳了两声,他的身体周遭好像产生了一股巨大的压力,哪怕视频当中,都让人喘不过气来。 林明思小窗私敲王既晏道:“我怎么觉得不会是什么好计划,大祭司向来只会出馊主意。” 王既晏还没来得及回复,虞伯舜已经说道:“我们全部投降。幽冥长女在内城之中,为表诚意,先带还留在内城中的官员到西边来,向北国投降;之后巴纳关向北国投降,清江那边的向花都投降。” 林明思发送过来一串字母,他可能本来是想发送给王既晏的,结果手一抖发到了五人会议的聊天室里面:wqnmlgb。 虞伯舜装没看见,继续安排投降的事情,甚至连投降时去找谁,如何着装,怎样的阵仗都说得有条不紊,让人怀疑这几天他是不是一直都在琢磨着这件事。 “不可能。”王既晏语气生硬地打断了虞伯舜,“胜负未定,为什么要投降?” “幽冥长女,陛下不在,我现在全权掌管幽冥国的事务,我一句话,就可以革了你的职,甚至杀了你,你相信吗?” 王既晏当然相信,虞伯舜手里有兵权,她手里除了幽冥长女的戒玺之外什么都没有,甚至连一个直属她管的中低阶官员都没有。 她毫不服软,针锋相对道:“陛下亲口承认我是真正的幽冥长女,幽冥长女的戒玺两层封印都已经打破,试问大祭司哪来的勇气杀我?” 西吉斯还在时,王既晏审时度势后,还是比较偏向于虞伯舜;西吉斯死后,可以说再没有与虞伯舜作对的,王既晏的态度如何也不那么重要了。但是直接顶撞虞伯舜,王既晏这倒是第一次。她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也许是因为法伦离开了,她也变得无所顾忌了起来。 虞伯舜冷笑道:“王既晏,你是仰仗着陛下喜欢你对吗?你真以为他喜欢你?” 王既晏也冷笑着反击回去:“大祭司,你是仰仗着陛下信任你对吗?你真以为他信任你?” 虞伯舜的脸色铁青,王既晏心想她恐怕也好不到哪去,平时在这些同僚面前温和稳重,韬光养晦的形象估计全都碎成渣渣了。 林明思出来打圆场:“大祭司和幽冥长女请不要争吵,搞得跟吃醋一样……抱歉,失言。我也不赞成投降,如果此时投降,之前打过的仗又算是什么?而且如果我们背水一战,结果也未必会那么坏。” 林明思又小窗私敲王既晏:冷静,什么都别说。 王既晏回复道:你有更好的办法吗? 林明思久久没有回复,倒是哈桑磕磕绊绊地表态,他的观点是不太想投降,但是如果大祭司坚持要投降的话他也没有意见,希望他能有发言的余地,只是不会太做坚持……总而言之就是废话连篇,不听也罢。 在这个时间段里,林明思终于给王既晏回复了一大段文字:如果大祭司坚持要投降,我不会交出兵权,我会带着幽灵军队造反,先控制住大祭司,然后调兵一直对外。如果真的走到这一步,我需要你的帮助,接下来我会努力说服哈桑。 哈桑说完了,虞伯舜问道:“先知,你有什么意见吗?” 王既晏这时候才注意到奥列格,他无精打采地守在摄像头前,似乎对正在讨论的事情丝毫不感兴趣。王既晏觉得不对劲,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似乎奥列格的这样的反应并不正常。 “我听大祭司的。”他那边的视频影像突然黑屏了,只能听见他调试和点击鼠标的声音,然后奥列格用俄语骂了一句,说道:“大祭司,我坐到你旁边好不好,我的电脑好像坏了。” 虞伯舜说:“我在总指挥办公室里,你过来吧。”之后就看见奥列格那边的头像变灰,他下线了。 第103章 王既晏私敲林明思:我以为奥列格会站在我们这一边的,毕竟他和西吉斯的私人关系不错,针对虞伯舜的机会他总不会错过。 林明思回复:我不知道奥列格是怎么回事。 私聊间,虞伯舜的影像旁边冒出了奥列格的半张脸,他凑到虞伯舜的旁边,无精打采地对着摄像头。 “好了,我再问一遍:小祭司和幽冥长女不肯投降对吗?” 王既晏和林明思都回答是,虞伯舜干脆利落地说:“很好,我现在宣布,小祭司和幽冥长女现在被革职,没收兵权和领土,我将马上派人去办理此事,并派人对你们的行为进行监视。林明思和王既晏,你们不用说话,抗议无效。” 林明思和王既晏隔着摄像头对视了一眼,彼此都闭上了嘴,连一点表情都没有。王既晏皱着眉盯着虞伯舜的影像,奥列格的脑袋偏到一边消失了,以至于王既晏也不知道奥列格现在又是以怎样的表情看着这一切。虞伯舜又问:“我现在再问一遍祭禳的意见。” 哈桑还没来得及说话,忽然,奥列格的脑袋又蹿进了虞伯舜那边的影像里,同是闯进视频的还有一把军刀,没有刀鞘,只有刀刃的寒光。 林明思、王既晏和哈桑三个人全都愣住了。虞伯舜根本就不曾防备,被奥列格从身后勒住了脖子,军刀刀尖向上,刺入了虞伯舜对于男人而言有些白皙纤细的脖颈。王既晏握着鼠标的手指紧紧地蜷起来,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滑。她看不到奥列格的表情,只能看到虞伯舜脸上的惊愕被永远定格住了。血喷出来然后了摄像头,视频中血红一片,哈桑和林明思都倒抽了一口冷气。 原来奥列格一直都是在恨着虞伯舜的,恨他借刀杀了西吉斯,也许还有更多的事情,但是从表面上一点都看不出来,直到几秒钟之前,他们都还被奥列格欺骗着。奥列格·罗曼诺夫,竟然才是五人中城府最深的那个。 幽冥王国的大祭司虞伯舜,竟然就这样被先知奥列格杀死了。照应他以前坑死西吉斯,也许是一种残酷的轮回。 过了会儿,摄像头上的血被一块手帕渐渐擦去,奥列格的脸出现在视频中,他的身上、脸上都是血,却还是带着有点傻的微笑,好像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嗨,大家晚上好。” “天哪,先知,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吗?”哈桑问道。 “我当然知道。”奥列格收起脸上的笑容,“我不想要一个在打仗正紧张的时候说要投降的大祭司,我想你们也不需要。是吧,小祭司和幽冥长女?” 林明思和王既晏隔着视频再度对视一眼,然后林明思说道:“杀了大祭司,你想过接下来怎么办吗?谁来掌管幽冥国的这一切,陛下回来后,又怎么交代大祭司的死?” 奥列格耸了耸肩:“随便编个理由,被冷箭射死,过度劳累猝死,下楼梯摔死,都一样。至于幽冥国的事情……”他抹了抹脸上的血,支着下巴装模作样地思考了一会儿,王既晏觉得奥列格这种表情非常可怕,好像换了个人,根本就不是她认识的那个奥列格。 奥列格浅棕色的眼珠隔着视频看过来,王既晏觉得他是在牢牢盯着自己,逃无可逃,她忍不住掩饰地装做端起茶杯,躲避着奥列格的目光。 “我希望暂时由幽冥长女来接管幽冥国一切事宜,几位看如何呢?”奥列格缓缓开口说道。 王既晏差点把茶杯摔到笔记本键盘上。 chapter11 奥列格微笑着把玩手中沾着血的恰克西军刀,笑容憨厚,除过军刀还在灯下闪着寒光。这真是王既晏所见过的最不祥的一把刀了,它上面沾过理查德的血,也沾着虞伯舜的血。 王既晏迅速地冷静了下来,她选择什么都不说。她知道奥列格为什么要让她来暂担大局,因为她没有兵权,没有实际权力,就算推到国王的位子,也只是个摆设,被这几个同僚所操纵着;而且,将她推为大权执掌者,无异于将她推向风口浪尖。就大陆的角度来说,她是个小女孩,更能博得其他国家的同情;国王垂青于她,杀死大祭司的事情,也许就不会再追究下去。 王既晏知道奥列格的考量,她一直觉得这露西亚小伙子二兮兮的,却从来没有想过,奥列格的城府竟然有这么深。 当然,奥列格这样做,也有保护王既晏的意思在里面,她于中间牵制着林明思和哈桑,就算没有兵权,也不会被欺负得太惨;但此时此刻,她却难以接受这份好意,只觉得彻骨的冰冷。 在几个人的博弈中,王既晏也是被利用的对象,该成为棋子的时候,谁也不会给她半分面子。 “我同意。”随后,林明思也表态。 奥列格和林明思几乎是同时私敲了王既晏。林明思说:你留在内城里,只需要操控大局以及进行外交,没有冒犯的意思,但打仗不应该让女人上场。 奥列格则说:svetlana,请你相信我。 斯维特拉娜,奥列格为什么这样称呼她? 见奥列格和林明思都做了肯定的回答,哈桑也点了点头,说:“我也同意。” 王既晏叹口气,木已成舟,她竟然稀里糊涂就被推到了这个位置上,倒是她从来都没有想到过的;过分谦让,只怕会适得其反。她低头沉吟了一下,随后清了清嗓子,那三个男人都聚精会神地听她说话。 王既晏说:“我就不拐弯抹角了,我没有兵权,就算暂时掌管大局,也只是个空架子,就算明天一大早公布我暂掌权的消息,恐怕也没有多少人肯服我。有些事情,我要和大家商量,愿意听我的就罢,不愿意我也不勉强。” 第104章 林明思噗嗤一声笑了:“幽冥长女,你还真不适合当领导。” 王既晏道:“我没有大祭司那种能hold住全场的气场,也没资本。总之我不打算投降,我的意思是调集全部兵力守住内城,一直坚守,北国或者花都要是打进来,就死战到底,直到有和谈的契机为止。” “既然幽冥长女这么说了,那我也没什么好反驳的,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林明思耸了耸肩。 奥列格又一次私敲王既晏,给她发来了信息:请你相信我。 确认王既晏看了那条信息后,奥列格将手按在心口低头行了个礼说道:“听幽冥长女安排。”随后哈桑也做出了一切听王既晏的表态。王既晏也不敢过官瘾,生怕玩太过火又被这几个昔日的同僚从摇摇欲坠的所谓王位上给拖下来。她询问了另外三人的意见之后,重新调兵安排,前线后移向内城,内城中发兵调往边关,以背水一战。之后她结束了视频会议,独自一个人坐在空空荡荡的内城皇宫里发呆。看了看电脑屏幕下方的时间,已经是晚上十点了。 她把候在外面轮班的低阶官员叫进来,如今她肩膀上的担子何止沉重了一点,她总要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才行。那个低阶官员走进来,倒是让她吃了一惊,竟然是米琮。 “你怎么在这里?”王既晏问道。 米琮说:“能打一点的全部都调去前线了,只留下我们这些没事只能刷刷微博的守在内城。” 王既晏叹口气,揉了揉太阳穴,将刚才视频会议的内容转达给了米琮,让她帮忙起草蓝头文件和制造舆论。王既晏一向不曾因公事而使唤米琮,此时多少也觉得有些不自然。米琮倒未表现得过分惊讶,应了一声就打开手机开始忙碌。王既晏又说:“我现在身边最信任的就是你,你愿意帮我吗?” 米琮抬起头看了王既晏一眼,眼神有点陌生,随即就语气恭敬地回答:“当然愿意,幽冥长女。”说罢,甚至还对王既晏行了个礼。身份悬殊,所以她们俩也没有办法好好玩耍了。 王既晏不想再在宫里呆下去,她起身正准备往外走,米琮忽然叫住了她:“我看过水晶球……陛下很快就会回来的,幽冥长女。” 她也管王既晏叫幽冥长女了。这个称呼让王既晏觉得无比陌生。她没有应声,走到了花园里。银河在天空中闪着美丽的辉光,她觉得此刻法伦或许就在银河之上遥望着他,只可惜他叫fallen,因此只能下坠到寂海之中。 她穿过花园中的树林,来到先代幽冥国国君的衣冠冢之处。参天大树早已枝繁叶茂,夜枭偶尔鸣叫几声,星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下来,墓地里阴森森的。王既晏站在路西法一世的墓碑前站了一会儿,又走到皇甫昕的碑前。 “师父,我很害怕……”她小声说着,觉得鼻子发酸。她仰起头看着头顶在夜风里沙沙摇摆的槐树枝叶,深深叹了一口气,“我很害怕,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不知道怎么做才好,也不知道该去问谁,我该怎么办……” 皇甫昕的墓碑静静对着她,王既晏站了一会儿,蹲下身来,后来索性整个躺在地上,也不管尘土弄脏了衣服,仰望着繁星密布的苍穹,眼泪直往耳朵里滑。她也不知道躺了多久,后来觉得累了,才爬起身来,慢慢朝皇宫里走去。 从明天起,一切都会大不一样了。 第二天,果然如王既晏所料,大祭司虞伯舜昨晚从楼梯上摔下去不幸摔死,幽冥国大权暂落幽冥长女王既晏之手的消息在整个大陆都掀起了轩然大波。原因无他,最近在幽冥国发生的这些事情,实在太奇葩了。 王既晏一大早手机来电和短信就响个不停,《套马杆》根本就没停过,均为八卦询问质疑指责猜测,她的微博粉丝一夜暴涨数千,各种各样的阴谋论猜测,连她多年之前一条高中时抱怨作业太多的微博都被翻了出来,认为这是她指使杀死大祭司虞伯舜的证据之一,王既晏气得都快乐了。 她刷着别人给自己的留言和来信,觉得头都大了。 “请问幽冥长女,你们的国王去了哪里?” “请问幽冥长女,你和你们国王除了工作关系就没有其他关系了吗?前皇后德鲁伊坠楼自杀,你是否知晓内情?” “王小姐,请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大祭司会从楼梯上滚下去身亡?” 王既晏一边在心里暗骂奥列格编出来的烂理由,一边高贵冷艳地统一回复:“幽冥国的态度很清楚,至少在这段时间里是一致对外,除非北国和花都愿意做出让步,彼此何谈,不然我们也必定和他们硬碰硬。” 然而在这一片混乱的信息爆炸之中,她发现大陆之中其余四国的官方都毫无反应。这倒真不是什么好消息,因为如此意味着,仗很有可能还要继续打下去。 王既晏对外的态度明确强硬,绝非法伦在任时的模棱两可,态度暧昧。暂掌权声明发出后,她立刻向北国和花都以幽冥国国家的名义提出交涉,要求两国立即退兵,撤出边境线之外;同时接见各国使者,制造声势。 不出她所料的是,除了中华城未做表态,持观望态度之外,北国、花都连同西边的罗氏王国一律反对退兵,指责幽冥国率先使用生化武器幽灵军队,并认定其防卫行为并不合乎大陆协约。 王既晏在内城皇宫里被北国和花都的回复恨得血压飙升,充满了砸电话机的渴望,外面却还有一大堆好奇的记者希望能拍到她因为战事而焦头烂额的模样。王既晏有点好奇,法伦坐在这个位子的时候,又是怎样一件件处理他所面对的事情,而且脸上始终保持着温和的微笑。 第105章 她打开手机,一大堆未读短信中,有一条吸引了她的注意,是那个给她发过好几条莫名其妙短信的陌生号码发过来的:王既晏,这么多年来,你真的是一点都没变。 王既晏坐到梳妆台前,收敛起面上怒色,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显得平静且捉摸不透,又慢慢拿起一只没有拆封过的雅诗兰黛口红(估计是德鲁伊皇后的)开始在嘴唇上涂抹。然而她却悲哀地发现,这样的自己,变得如此陌生,甚至有些衰老。差不多整理好仪容后,王既晏顺手给那个号码回复:人总是会变的。 她打开房门,走到了皇宫的大厅里,开始和前线的其他人联系,顺便等待第一拨受邀接见的他国使者。王既晏心里其实很慌,连故作镇定地端起茶杯时,手都僵硬得差点把茶水泼一身,但她必须要冷静、甚至要优雅,因为她知道有很多来自大陆各个国家的长焦镜头正往皇宫里偷拍着,希望能拍到她的一言一行。 chapter12 晚上九点,王既晏打开电脑登陆msn,与自己的同僚们会面。 “你的眼线是谁帮你画的?”林明思盯着摄像头问。 “米琮。”王既晏有气无力地说,“我不会画眼线。” “看这架势,她也不会画。”林明思死盯着王既晏的眼皮不妨,王既晏心头火起,怒道:“别看了,你知道我今天有多么辛苦吗?你造吗?四个国家的来使!我一个一个地见,车轱辘话一个一个地说,跟被轮了一样!” 奥列格笑嘻嘻道:“幽冥长女,你在和平方面的作用好像并不大,罗氏王国也出兵了。” 王既晏皱起了眉头:“罗氏王国也出兵了?什么时候?” 奥列格耸耸肩:“现在。十秒钟前才有人禀报我,还好有幽灵军队足以抵挡,就是不知道天亮之后该怎么办。” 王既晏叹了口气。她就不说今天萝卜国派过来的使者是秋雅了,当时她和秋雅坐在皇宫里谈话,秋雅基本没怎么说话,就一直跟神经病一样瞅着王既晏。她的目光简直都快要凝怨念成实体,恨不得把王既晏活活拆了一样。 “祭禳请迅速到西边支援,趁着现在天黑,请立即出发。”王既晏说道,哈桑行了一个礼,msn头像变灰,他离线了。东边的战事没有西边这样紧张,今天同中华城的使者通气,至少花都的进攻不会太猖獗;林明思一个人倒也守得住。 值得一提的是,中华城派过来的使者是李昭落。大概是各国都把和王既晏有点交情的人给派过去了,除了花都派过来了一个中英文都说不利索的老头,王既晏本来以为她还能见到田蝶樱呢。 “明天天亮之前请先知务必回复我战场的情况。”王既晏说道,“必要的话,我会去立即赶到前线支援。” “我希望不会那样。”林明思阴郁地说,“内城总要有人坐镇指挥,但是幽冥长女又是幽冥国的重要战斗力。” “到时候还要拜托你,小祭司。另外国内的事情我会安排中低阶官员做好的。”王既晏叹了口气,显出疲惫的神色。林明思看着不忍,道:“不如今天就视频到这里吧,你还是赶紧把你的眼线给洗干净,以后别让米琮给你画了。” 王既晏下线后,摘下了眼睛,揉着太阳穴将自己蜷在沙发上,盯着皇宫天花板上华丽璀璨的水晶吊灯,脑子里胡思乱想着。在寂海之下地狱的所见所闻,她以为会让自己做好几个月的噩梦,却没有想到那些事情根本就没有给她造成心理阴影;她以为自己会爱师父一辈子,不论生死,然而她发现,随着时间的流逝,许多曾经占据她身心的信念都在慢慢被淡化;原来曾经在意了那么多事情,现在想来,也不过如此。 人总是会变的。希望眼前这一难关,自己能捱过去。 王既晏还以为在沙发上睡觉会失眠,但是她几乎是一闭眼睛就睡了过去。醒来时觉得浑身发冷,午夜幽冥国发凉的风从敞开的透视门那边飘了进来。王既晏随手抓起搭在沙发扶手上的外衣穿上,看了看手机,凌晨四点十分。 她走出透视门,天地寂静,风从树梢吹过,远远的沙沙之声,带来股泥土的气味,好像不是这个世界的声音。束柱上的路灯洒下昏黄的光,即使在夏天的夜晚看起来也十分冷凄,王既晏看见在离她最远的那根束柱下站着一个人,个子不高,瘦瘦的,穿着袍子一样的衣服,看不清脸,只觉得正静静看着她。 “大祭司。”王既晏心想那应该就是虞伯舜的魂魄了,莫名其妙被奥列格杀了,所以心有不甘,游荡回皇宫,却不知为何只徘徊于走廊的束柱之下。 王既晏懒得理他,深吸了一口凌晨皇宫之前的空气,天很黑,看不到星星和月亮,估计是要下雨。这个结论让王既晏振奋了起来,只要太阳的光被乌云遮住,即使是白天,幽灵军队也就能够出兵。她走到停车场里,摸出了手机给奥列格和哈桑打电话,手机统统关机;她把电话打去了前线指挥部的座机,是一个声音听起来有点陌生的小伙子接的。 “我是先知大人的副官。”那个小伙子用不是很熟练的英语说,“先知大人和祭禳大人在前线,战事很紧张,北国和罗氏王国都派出了许多魔法师。” 王既晏二话不说挂了电话,拉开哈桑的雷诺的车门,向西边战场上绝尘而去。 她宁愿亲自上战场厮杀,也不愿焦灼地守在内城中等待结果,或胜或败,在那之前她都不会有所估计。因此王既晏实际上并不具有领袖才能,大概奥列格也是看重了她这一点,才硬要赶鸭子上架。 第106章 以往到巴纳关的镇子上需要开车四个小时,但是因为战线被严重后移,而且凌晨路上也没有车,王既晏把汽车当飞机开,一个多小时之后就到了前线,是在一处山谷里,幽冥国的幽灵军队守着垭口狭窄处,以至于罗氏王国和北国的军队都攻打不进来;但是一旦他们打进来了,接下来的一马平川几乎就没有可以阻挡得住西北两国攻势的天然屏障了,到那时候,他们几个真可以遂了虞伯舜的意思,拾掇拾掇滚出去投降。 距离大陆的第一缕阳光照到最东边花都的国土上还有两个小时,但是因为阴天、骤雨将至的缘故,天亮的时间恐怕要再拖延一个多小时。 然而西北两国联军显然也早有准备,魔法师黑压压地在垭口下排了一片,简直都可以充一个营。 “他们的人怎么那么多?”哈桑拿着法杖,法杖顶端的紫色水晶石发出的光颜色越来越深,隐约呈现出了红色,仔细观察的话,还会发现由于高温而在夜色中隐隐冒着烟。 奥列格不说话,深深仰头吸了一口气,然后从靴子上抽出了军刀握在右手上,驱马冲下山坡。他理解哈桑的辛苦,大半夜从东边边境赶到西边去,却又撞上西北联军来袭,就算他年富力强,也未必能经得起这样折腾,奥列格很自觉地打了头阵。 奥列格擅长于物攻,所以采用近身作战,哈桑则远远地在远处配合,两人一远一近,再加上源源不断涌下山坡的幽灵军队,虽然不足以击退联军,但却也不落下风。 奥列格并非喜爱杀戮的场景,但无疑,在这种情况下,黎明之前,山坡之上,杀戮时鲜血溅出,白骨马蹄踏过尘土的感觉却莫名让他兴奋。他的冲锋陷阵不似林明思那样讲究无端的美感,比如说右手持剑左手还要托着军帽;只要将军刀刺下去,对他而言已经足够。 幽灵密密麻麻踏过最后的黑暗,没有振臂之呼,惨叫却无法让人忽视;整个垭口和山坡魔法师吟唱咒语的声音盖过可风声。 纵然哈桑和奥列格都是幽冥国之中最为优秀的战斗力之一,却不抵成百上千的魔法师同时唱动咒语,呼唤狂风驱散头上乌云。时近日出,天光渐明,哈桑一个人根本无法抵挡这些所谓来自光明,受到神祗祝福的力量。光束从各式各样的魔法杖顶端升腾而起,在半空中汇聚,有躲闪不及的幽灵战士因为被光束笼罩而化为黑宴。风越来越大,几乎吹散了垭口头顶乌云。 奥列格咬紧牙,额上蹦出青筋,表情狰狞,顺手把一个凑近他的魔法师砍倒在地上。有个骑着白马的魔法师用俄语对他在喊:“请你住手!你会对着俄国人下手吗?我的家就在莫斯科!” “闭嘴!”奥列格怒吼道,驱马上前,以幽灵军队为翼,欲将那名魔法师斩杀。 忽然间,天空又暗了下来,好像是刚被联军驱散了的乌云又重新汇聚,狂风从东边挂了过来,与联军制造的风相互抗衡,僵持不下;奥列格感受到了一种奇异的压迫感,似是不尽的怨灵从地底爬出,将整个战场隔绝成了不为人知的世界。他的帽子被风吹掉了,短发被狂风吹得乱七八糟,有如整个世界都在一个巨大的风眼之中。 他诧异地回过头,抬头往上看,见一匹高大的、裸|露着白骨、披着铠甲的马从山坡上冲下来,骑在马上的人长发和衣摆在风中飞扬,身影比较起铁甲的战马显得格外纤弱,却不容忽视;她手中的剑闪着不祥的红光,幽冥之光,在夜色里格外显眼,就像是一面旗帜,或者是无冕的至高荣耀。 “斯维特拉娜!”奥列格喊道,他望着王既晏驱马而来,来不及去想她为什么不守在内城,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个笑容,但这个笑容也是一闪而逝,他又转过了头去,挥舞起了军刀,就像是挥着驱鞭西进的资本。他的嘴角不自觉如风中扬起,却带着苦涩,冲杀之间,已足够他将一句话喊了出来,让身后的王既晏听到:“俄罗斯大地辽阔,但是我们没有退路,后面就是莫斯科!” 这句在苏联卫国战争时被广为传颂的话,时隔七十年,依然能让奥列格、甚至让王既晏觉得血液都沸腾了开来。 chapter13 王既晏纵马跃到奥列格的身边,一边拉着挂在脖子上的帽带,将帽子扶稳戴好,一边挥剑将向两人逼近的联军砍倒在马下。她挥剑时的动作幅度很大,像是每一个动作都要耗尽全身的力气,奥列格暗想,她恐怕并不能久战。 “分两路,沿着山坡过去,先解决掉魔法师。”奥列格按着军刀,冷冷地说。 “明白。”王既晏拉起并无实际作用的马缰绳,调转方向向着北边的垭口冲过去,幽灵军队紧随其后,长剑红光在人群中闪耀,在黎明之际的山谷中像是一支火把。 紧接其后调过来的弓兵开始放箭。幽冥军队占尽地理优势,埋伏在山坡之后,箭矢有如飞蝗一般倾泻而下;西北联军在箭头上涂抹了易燃的磷之类的东西,飞向山坡时,漫天都是蓝的绿的蹿过去的火苗,倒煞是好看;磷火对于幽灵军队绝非没有的杀伤力,但是从山坡之上,越来越多的幽灵蹿了下来,魔法师们的咒语吟唱之声逐渐松散微弱。 早上七点钟,天依然没有亮,乌云积压在山谷上方,风虽然小了一些,却带着泥土湿润的气息,夏天的暴雨快要到来了。 奥列格和王既晏从山坡侧面冲下来汇合,两人骑在马上,并肩前行,面对着西方,已经被夺去的阵地;奥列格的军服下摆被撕裂了,王既晏的左臂好像受了伤,血浸出了军服,在红色的布料上有染深了一层,像是染过色的玫瑰落在积水里散开的晕。 第107章 “你还好吧?”奥列格问道。他看见王既晏用衣带将长剑绑在左手上,挑了挑眉毛,“伤口很痛?” “我害怕剑脱手。”王既晏说,山坡上满是横七竖八的尸体,一片狼藉,连掠过两人头发的风都带着血腥的气息,她闭上眼睛,“这一场战役,我们算是胜利了。” “你可以不用过来的。”奥列格说。 “我放心不下。”王既晏也拿不定主意的样子,“内城我已经安排了人守着,应该不会出差错。” 早晨八点钟,天色稍微亮了一些,西北联军撤军,这个山谷算是被幽冥国守了下来,这也是开战以来,幽冥国所取得的最大胜利。 雨终于落了下来,冲刷着整个山谷,似乎也是要把整个山中战争的气息都洗去。王既晏解开系在下巴的帽带,让长发披散下来,在雨中被淋透,披在肩膀上。黑色的发吸了水,贴在王既晏的脸侧,越发显得她脸色苍白。 她和奥列格退回山坡,与候在那里的哈桑分别拥抱,以庆贺战役的胜利。 “这个山谷没有名字,”哈桑说,眼睛闪闪发亮,可惜很重的黑眼圈将这种神采打了折扣,“不如我们就将它命名为‘胜利谷’如何?” 他和王既晏再次拥抱,对她行贴面礼,王既晏稍微有点不习惯,但是由于疲惫,她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自然来。 山谷中除了雨声,再没有别的声音了。王既晏躺在指挥部临时搭建的帐篷单人隔间里休息,手臂上的伤口已经被包扎好。这个伤口是被从山坡上飞下来的箭镞弄伤的,而且还是自己人的箭。好在伤口并不深,不必太担心感染的问题。她刷了会儿微博,上面一片指责幽冥国动用生化武器之声,北国官方明确指出要“给予幽冥国以严厉制裁”,花都和罗氏王国紧接着转发;而唯一保持沉默和中立态度的就是中华城了。王既晏琢磨了一会儿,倒下身沉沉睡着了。 她只睡了一个小时就醒了过来,爬起来,走到帐篷外,雨依然是下个不停,声音潺潺。她转身走回帐篷,见哈桑和奥列格都趴在桌旁打瞌睡,桌子上摊着大陆地图,其中很多地方被用红笔着重描绘过。 “我们和北国还有和谈的可能吗?”奥列格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过来,用手支着下巴问王既晏。 王既晏摇摇头,神情郁闷:“我希望陛下能赶快回来,我觉得我处理不了这么多事。” “你什么时候返回内城?”奥列格问,“你在这里不安全,要知道你现在是掌权者。” 王既晏笑了:“先知大人,当着我的面,你还能把我是掌权者这句话说出口吗?” “有什么说不出口的。”奥列格不以为然道,“陛下现在在寂海之下,大祭司又死了,所以你就是掌权者。”他说这话的语气非常平淡,好像虞伯舜不是他杀的那样。 哈桑也醒了过来,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我真讨厌打仗,我宁愿还在布雷斯特的事务所里帮人打字。” 三个人聊了一会儿,手机同时响了起来,是短信。王既晏开始还想,三个人的手机这么同步,不会是10086发过来的短信吧,但奥列格和哈桑的手机不可能也是中国移动的……她拿起手机一看,发件人:完了。 “陛下回来了?”哈桑率先问道,显然他也收到了法伦的短信。 王既晏点开短信一看:我已经回来。现在不管发生了什么,情况怎样,所有高阶官员立即返回内城,立即。fallen 而且这条短信还用中英法俄四语都翻译了一遍,法伦的意思非常明确,让他们抛下战场,回到内城。哈桑和奥列格查看短信后,也都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 王既晏并没有对法伦突然回来感到有多么惊喜,反而因为他的这条短信和这个命令而十分恼火。 “怎么回事?”王既晏有些焦急地问道,“现在第一场战役打赢了,他却要我们回去,他到底知不知道现在是个情况?” 她拨打了林明思的电话,很显然,林明思也收到了这条短信,而且对于国王的命令大惑不解。挂了电话后,王既晏又给守在内城的米琮打了电话,米琮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沮丧:“是的,陛下回来了,看起来就跟被打了一顿一样,刚才把宫里所有的人都赶到花园里去,现在正把自己关在皇宫里叠衣服,我是从门口看到的。” “叠衣服?”王既晏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难道是他下寂海去逛商场了?” 王既晏挂掉电话,看着桌前正殷切望着她的奥列格和哈桑,犹豫地说:“我要不要给陛下打个电话劝说一下,你看现在这情况,回内城很不合适……” 哈桑对她竖起了大拇指,奥列格说:“你打电话给他,他一定会听你的。” 王既晏默默看了两人,拿着电话走出了帐篷,站在个能挡雨的地方。她这时候才觉得外套口袋里沉甸甸的,是法伦给她的那把左轮手枪压在里面。即使在战场上,这把枪的存在感也没有现在这么强。 王既晏鼓足勇气,拨通了“完了”那个号码。法伦的手机彩铃竟然也是《套马杆》,王既晏憋笑差点憋出内伤。电话几乎是立即就被接通了,她听见法伦温柔低沉的声音隔着手机,隔着几百公里的空间传了过来。 “上午好,幽冥长女。你没有看懂我的短信的意思吗?还有,你现在在哪里?” “那个,咳,”王既晏清了一下嗓子,“陛下,我现在西边这边前线,昨晚刚结束战斗,守住了对我方来说很重要的一个山谷,所以这里必须要留人,不能全部都回内城去,请陛下三思。” 第108章 “我知道。”法伦说,语气中有不容置疑的坚决,“我知道你们打仗很辛苦,局势紧张,但是你们必须回来,听明白了吗,必须,立即,回来。”法伦一字一字说出来,随后电话挂了,王既晏看着漫天雨幕,有一种骂娘的冲动。 雷诺轿车开在大雨中,三个人的表情都不怎么高兴。 “不知道陛下有没有从寂海之下搬上来救兵。”哈桑一边开车一边问。 “我猜没有,不仅如此,他还神经错乱不正常了,可能是在寂海下受了不小的刺激。”王既晏低头摆弄着手机,把收件箱清空,“这几天我收到的短信比以往收到的加起来还多。” “我也是。”奥列格说,“而且还有很多求爱的短信,那些姑娘说我穿着军装很帅。” 王既晏默默瞟了眼奥列格跟被狗啃了一样破破烂烂的军装下摆和肩膀上歪了的流苏,没有说话。车开到内城时大概是中午十二点,雨小了很多。 “不太好,雨可能要停。”哈桑将车停在皇宫的停车场上,拉开车门喃喃自语,“不知道守在那里的人行不行。” 王既晏恶狠狠地想,如果因为法伦紧急将他们调回导致好不容易打下来的阵地失守,就扒了他的皮。 三个人从停车场跑到皇宫大厅里,只有林明思正坐在沙发上津津有味地翻阅着《playboy》杂志,见他们进来,不太自然地咳嗽一声,把杂志合上。 “这是大祭司的遗物。”他解释道。 四个人坐在沙发上,面面相觑。林明思把杂志放到茶几上,跟法伦经常看的波德莱尔的诗集搁在一起。他们四人形象都不怎么好看,不是衣服破破烂烂,就是头发乱糟糟,三个男的下巴上都是胡茬。 chapter14 他们坐在沙发上,足足等待了十几分钟,法伦才从中殿那边走过来。四个人起身,欲单膝跪下行礼,法伦说:“不必了。” 王既晏这才抬起头来打量着她的国王。法伦头戴黄金王冠,却没有穿礼服,就像是个没有换好服装的演员,他身后跟着一名侍卫,手中的托盘里是厚厚一摞衣服,应该都是礼服之类的。 她把目光移到法伦的脸上,这才明白米琮所说的“陛下好像被打了一顿”是怎么回事:法伦脸上有些青色的瘀伤,好像被人在他俊美无双的脸上揍了好几拳。王既晏大觉痛快,心想有机会一定要和能把他揍成这样的人友好切磋一下。 法伦走到他们的对面,也没有坐下,而是让侍从将衣服放在桌子上,然后抱着双臂低头在他们面前踱步。过了几分钟,他抬起头看着面前这四个人,轻声问道:“大祭司是怎么死的?” 奥列格不慌不忙地开始讲他那一套编造出来的说辞。他说大祭司是登上巴纳关的瞭望塔时,不慎从楼梯上滚下来的,当场摔死。也不知道他怎么编出这么奇葩的理由。但法伦却认真听着,目光似有意又似无意飘向王既晏这个方向。王既晏猜,其实法伦早就知道真相,可他并不想追究。也许是为顾全大局,不对,他这种人哪有什么大局观念可言。 法伦听完之后,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你看,现在大祭司不幸去世了,我也没办法,只能做了这样一个决定,把你们都叫回来……” 他将垂在面颊一侧的金发撩到耳后去,动作优雅:“小祭司现在命令驻守清江的全部退兵,同理先知也将巴纳关的军队撤退回内城。我命令你们四个人,现在全部无条件对北国投降。” 王既晏以为自己听错了。她看了看其余三人,都是一脸莫名的惊诧。哈桑干笑道:“今天不是愚人节,陛下。” “当然,我当然知道不是愚人节。”法伦不耐烦地摆摆手,“给你们一个小时回去收拾一下仪容,投降时穿得礼服在这里,领子里面写了你们的名字,一个小时之后来皇宫里。如果你们要趁这个时间自杀或叛逃也随便。”说完之后,他格外意味深长地看了王既晏一眼,那个眼神让王既晏浑身发冷,不止为了法伦脑抽的决定,也是为了她的以后。 王既晏想起初见法伦时,他所说:“游戏用谁最先的背叛来界定输赢。” 她也想起最后一次见到西吉斯时,前先知对他说:“和他的游戏,不要先认输。” 虞伯舜让她投降的时候她本能感到愤怒和抗拒,但是法伦要求她投降的时候她竟然再也没有想要反驳的冲动了,也许是她累了,对战争厌倦了,对这个游戏厌倦了。她不知道是因为爱上了法伦,还是对他有种特殊的感情,像是斯德哥尔摩症候群那种不情愿、不得已的依赖。 王既晏叹了口气,先走到了桌边,去拿自己的衣服。其实根本不用她去找,女式的礼服明显要比其他三件小很多,而且衣袖上点缀着玫瑰花。见王既晏先动作了,剩下三个人也慢慢挪到桌子旁去取自己的衣服。 “很好。请幽冥长女留一下,其他人自便,一个小时之后给我出现在这里。”法伦说道。三个人踩着沉重的脚步走了,皇宫大厅里只有她和法伦两个人对视着;王既晏觉得很尴尬,法伦却是一派自然。 “为什么?”王既晏终于开口问道,“陛下,为什么要投降?” “这场战争的结果我想你是能预料到的,早点投降,可以减少无谓的伤亡,我不希望你受到伤害。”法伦看了眼她受伤的左臂,“我并没有从寂海之下搬上来救兵。” 第109章 “陛下活着爬上来就已经是万幸了。”王既晏讽刺地说。然而法伦却笑了:“既晏,你服从于我,你已经爱上我了,难道你没有发现吗?” “陛下,你是个混蛋,难道你没有发现吗?”王既晏说完这句话,转过头,大步地从敞开的透视门走了出去,没有伞,索性就在雨里淋着。反正现在这个情况,她觉得法伦就是欠骂。然而她并不知道是,法伦的目光一直在追随她,走过停车场时,她的身影看不见了,法伦就走上楼梯,从楼上的窗子里看她从下着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跑过去。 王既晏一路冒雨狂奔回狗宅,米琮不在。她从军服的口袋里拿出那支左轮手枪,在手里掂了一会儿,然后将它放在床下的箱子里,和九歌剑放在一起。 一个小时之后,王既晏出现在皇宫中时,已经收拾齐整,除了面色憔悴;另外三人陆续过来,也一个个人模狗样得能直接去参加婚礼。 “我的兵权全都没了。”林明思哭丧着脸盯着手机,“刚才发现,陛下已经全部把兵权收在他的手里,尤其是幽灵军队……现在无论哪个国家到内城来,都是一路畅通无阻……” “陛下呢?”奥列格四处望了望,“我想北国派来的人应该很快就会过来了。他应该还是在换礼服?” 王既晏摸出手机,显示新收到一条来自“完了”的短信:再见。 王既晏默默地关了机,力道之大,让她几乎要捏碎手机,因为她突然意识到“再见”这简单两个字其中的深意,自己完全是被坑了。 法伦说得没错,这是一场游戏,但是她王既晏并不是玩家,只是被玩|弄的对象……无论她怎样努力,怎样挣扎,最后的赢家都不会是她。想必法伦就是看她,还有她的这些同僚们困惑、绝望、疲惫的样子来取乐吧,为此他不惜演戏,不惜毁灭一个国家,不惜将她的师父推进地狱,甚至将他们一个一个杀死……这才是真正的法伦,冷酷残忍。她竟然会相信法伦真的爱她。 或许没有战死沙场,却窝窝囊囊地死在皇宫里,才是法伦想要看到的结果。他设计杀死的理查德五世不也是死在皇宫里的么…… 王既晏闭上眼睛冷静了一下,再睁开时,眼底依然一片迷茫,看不出情绪起伏。她对另外三人说:“陛下可能不在宫里。”说罢她抬头看着大厅的拱顶,看着墙上的挂画,看着这宫里华丽而脆弱的一切,就像是王既晏对自己的质疑一样,她喃喃道:“他会去哪里呢?” 大厅前传来喧嚣之声,汽车的引擎声在雨中格外刺耳,四个人心头俱是一惊,站在原地,怔怔看着透视门,彼此没有说话,但是心里却明白,北国的人过来了。王既晏突然有点后悔没有把那支左轮手枪带在身上,起码此时此刻还能对自己来一枪。 北国的埃里克将军大步迈过拱形门,眼神凶狠地瞪着大厅中四个人,他一挥手,一群士兵从门外冲进来,将四人包围起来,刀剑之锋全部对着他们,包围圈逐渐缩小。 埃里克踱到四人面前,一一打量着他们,黑白分明的眼珠中流露出明显的怀疑和嫌恶,只在与哈桑对视时轻轻点了点头,然后他望向王既晏道:“你们国王呢?” “不知道。”王既晏老老实实地回答,“突然之间就不见了。您可以下令搜一下,如果从哪个抽水马桶中解救出被困在其中的陛下,我们都会十分感激您的。顺便,我们投降不做任何抵抗,并不希望被用兵器指着。” 埃里克摆摆手道:“搜。”侍卫们撤了刀剑,转身向着中殿跑过去了。然后他看向四个人,语气缓和了一些:“这几天只能委屈你们了,等到军事法庭审判结束后,再决定你们以后。” 王既晏差点笑出来,一个生产水平极其低下的大陆,依靠居民从本世界中带回来生产资料,五个国家全都是君主专制,居然还敢设立军事法庭这种高大上的东西?但是一想要被审判的是她,王既晏又郁闷得笑不出来了。 “陪审团会尽量对你们公正。”埃里克又说,这回王既晏是真笑出来了,还有陪审团,搞得跟真格的一样。不过是想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杀四个人,何必还要弄这一套?结合法伦给她发的那条短信,王既晏现在真有整个世界都是满满的恶意的感觉。 不多时,有侍卫跑下楼梯,对埃里克说:“将军,搜遍了整个皇宫,都没有找到幽冥国国王。” “马桶里也搜了吗?”埃列克问。 “搜过了,都没有。” 王既晏对这样的结果并不意外,但是其他人显然不这么想。埃里克逼近王既晏,咬牙切齿道:“发了电报过来说要投降,结果国王却不见了,这到底是投降,还是陷阱?” 王既晏回答:“我不知道,事实上,我们获悉要投降的时间,比贵国知道得还要晚。” 埃里克显然不相信她,伸手就要来抓王既晏的衣领;但是这件礼服是低胸设计,埃里克只好转而扯着站在王既晏身边的哈桑的衣领,吼道:“怎么回事?说!” “我也不知道。”哈桑耸了耸肩膀,身体被埃里克的大脑袋逼得向后仰着;他低头看着被扯皱的衬衫,表情多少也有点恼火。 “国王找不到了也没有关系。”忽然有人这么说着,大步迈过透视门,走了进来,蓝绿色的眼睛环视一圈后,停留在王既晏的身上。 chapter15 第110章 “陛下!”埃里克和宫中众北国士兵行礼,贝尔伦金色的短发梳成了大背,双手背在身后,神情冰冷地盯着王既晏,过了一会儿,他说:“幽冥长女,如今,我们的身份,算是完全反了过来。” 王既晏颔首:“陛下亲自来到幽冥国,想必是欲来处理我们投降的事情,但是现在我们国王给跑路了……”说到这里,她回头恨恨看了一眼中殿和走廊。 贝尔伦冷冷道:“军事法庭会给你们以公正的处理。” “陛下,我想你学过近代史,你知道在这种生产力和社会条件之下弄一个法庭还要公正简直是笑话,”王既晏加快了语速,因为贝尔伦已经转身往门外走去了,“如果筹码足够,难道我们就不能坐下来谈谈吗?” 林明思拨开一边的士兵架在他脖子上的剑,拉了拉王既晏的袖子,用中文小声道:“既晏,别说了,唉。”最后那一声叹息百转千折,让王既晏心头顿生惶恐。 贝尔伦停住脚步,侧过身来看着王既晏,分明是逆光的,王既晏却看到他牵起一抹嘲弄的笑容:“你认为,幽冥国除了没有用的亡灵,还有什么值得他国觊觎?” 四个将领相互之间低声商议了一下。没有法伦赐予的权力,他们无法调兵,无法驱使幽灵军队;在将他们骗回来的这个过程中,他早已把所有的权力都收了回去。也就是说,现在,他们四个人都是孑然一身,没有任何反抗或者还击的余地。除了无条件投降,也许只剩下当场自杀一条路了。 “投降?”王既晏问其余三人,她看了奥列格一眼,心中突然有种渴望,希望他把她杀了,就像他杀虞伯舜那个样子。但是他却点了点头,他说:“既然成这样了,那就投降吧。” 法伦当真把事情做到了绝处,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因为恨这个国家,还是恨他自己? 雨又大了一些,从透视门吹进来凉风,王既晏忽然觉得有点冷。这件礼服没有领子,还是个半袖。 半个小时后,罗氏王国的太子携太子妃抵达内城皇宫。萝卜国太子是个瘦瘦的年轻人,皮肤发黑,名字叫佩德罗,太子妃是秋雅。王既晏一见秋雅就烦,好在林明思和秋雅算是熟稔,场面也没有弄得太尴尬。 秋雅化着精致的妆,她用小扇子遮挡住红唇时,风情万种,随后她微笑着低声对王既晏说:“我现在不会再厌恶你了,因为你也被他所抛弃。我同情被他所抛弃的人。” 王既晏反唇相讥:“整个国家都被他抛弃了,太子妃殿下的同情心未免太泛滥。” 说罢,她也不去看秋雅,径自走向中殿,打开了放在桌子上法伦的笔记本电脑,开始草拟投降公告,用中文写好了,用英文译了出来。译好后,她把林明思叫过来,让他帮忙检查有没有错误。林明思一边浏览,一边问:“不知道陛下的电脑里会不会藏着什么少儿不宜的东西。” 王既晏无力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想这些。” “苦中作乐嘛。”林明思冲她眨了眨眼睛,然后退回桌面点开了我的电脑,但是几个盘里的文件都被清得差不多了,看来法伦的跑路也是早有准备。 “电脑归我了。”王既晏说,“我回去想办法恢复被删除的文件。” 投降公告写好后,王既晏又叫哈桑和奥列格过来分别将其译成法语和俄语。在此期间,另外两国也分别派人过来,内城之中一时间热闹非凡,有如联合国开大会,林明思只得先回大厅中应付这些人。 过一会儿,林明思拿回一张纸条给王既晏,打开一看,落款是花都国王,但是看笔迹又像是田蝶樱的:花都会给你以最后的庇护。 王既晏低声骂了一句,把那团纸扔到垃圾桶里,然后对林明思说:“再有纸条给我的,除了表白的之外,麻烦你帮我处理掉。” 等到四人确认公告没有问题之后,王既晏扛着笔记本走到大厅里,头一次有了当明星的感觉。大厅中全都是人,闪光灯不断,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的身上,哈桑和奥列格像两个保镖一左一右跟着她。 王既晏忽然想笑,法伦会不会就是想让她体验这样万众瞩目的感觉?她低下头,声音平静地将公告念了出来。 因国内非常情况,边境战事。幽冥国国王法伦一世不知所踪,故由幽冥长女暂代之,特此公告,宣告大陆。 大陆协约本禁止战争,北国入侵已然无理,追溯去年,又是幽冥国过分干预北国王位更迭之事。交战以来,力量悬殊,于幽冥国大为不利,法伦一世萌生投降之意,我为臣,遵从陛下之意,为国内民众着想,为大陆着想,故而投降,以此为公告。 虽投降,但大陆犹不可缺幽冥之国,大陆存则幽冥存,百般起落,总有复兴之时。 念罢落款和日期时,大厅中竟然还有二货在鼓掌,却掩不住细细的抽泣声,大多是幽冥国的中低阶官员,又是女孩子,碰上这样感伤的情景,未免流泪。王既晏合上笔记本,任无数镜头对着她,无数人在看着她,面无表情。混着雨水的风从透视门吹进来,确实有点冷。 念完之后,王既晏合上笔记本,大步朝中殿走去,却偏偏看见有人坐在中殿沙发上。她看了那人一眼,叹口气。是贝尔伦在中殿的走廊里候着她,蓝绿的眼睛直直望向王既晏走过来的方向,他的金色短发有一瞬间让她想起了法伦。 第111章 “陛下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王既晏问道,往贝尔伦对面的沙发上一坐,将笔记本放在膝盖上。 “我也许可以试着保你。”贝尔伦认真地说,声音低沉,“起码保证你的人身安全,在大陆上过得不错,不愁吃穿。” “陛下打算怎样做?”王既晏低头抚摸着笔记本黑色的外壳,问道。 “北国皇帝的妃嫔,可以不受法庭审判,如何处置全凭我,哪怕你手上沾了许多北国人的血。”贝尔伦的声音依然没有起伏,就像是在和她讨论今天的天气如何一样。 王既晏抬眼看他,笑了笑:“陛下是北国的皇帝,让我生还是让我死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幽冥长女心领你的好意,但正如你所说,我手上沾了许多北国人的血,陛下此时这样做难免会引人非议,这也是幽冥长女万万不想看到的。” 贝尔伦没有说话,他只是定定看着王既晏,过了很久,他咕哝了一句“好自为之”,从沙发上站起来,忽然又回头,冷冷地说:“今天你们就动身前去北国首都,等待军事法庭开庭。在开庭之前,你什么时候想明白了,都可以找我。” 王既晏微笑,几乎用尽全身的力量微笑着,仿佛她除了微笑已经丧失了一切的功能:“感谢陛下美意。” 贝尔伦不再说话,大步走出了中殿,没有看她一眼。就像他说出那句话的时候,王既晏就明白,她不会去找贝尔伦的,也不会寻求贝尔伦的庇护。 她当然明白投降意味着什么,就像她也知道自己接下来会面对什么一样,但是她在听到“军事法庭”这四个字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想笑,虽然她明白当她真的站在军事法庭被告席上的时候,她绝对是笑不出来了。 当天下午,她的戒玺被收缴,左手无名指上空空荡荡,只留下一个戒痕,让她觉得心里也少了一块似的。随后,王既晏同幽冥国其余三名高阶官员乘坐火车赶赴北国首都温特城,她临走之前把九歌剑和法伦给她的手枪全部都在狗宅中藏好了。 她看着被米琮弄得乱七八糟的宿舍,还有墙上贴着的高h海报,闭上眼睛冷笑,这个地方,她一定还会再回来的,就如同法伦欠着她的,她也会要回来。 关于审理此次北国与幽冥国战事的军事法庭是在投降公告发出后三天在北国首都温特城开庭的。 下过雨后是晴天,北国的首都非常美,天空蓝得像整块的蓝宝石,远处青翠的山峦上有着白云的影子,一切都被冲洗得十分干净。 法伦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这三天里其余四国几乎把整个大陆翻遍了,都没有找到他的影子,所以一般比较靠谱的说法是他躲到了“本世界”,或者是跳了寂海。前者的说法比较靠谱,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他迟早还会出现在大陆中的。到时候不用别的人收拾他,王既晏估计就先把她家国王分尸了。 但是王既晏和她的三个小伙伴站在法庭上的时候并没有想法伦,她想北国真是个美丽的好地方,如果不是过来被审判的话,到这里长住也是不错的选择。 陪审团一共有三十个人(王既晏听说居然还有陪审团的时候又忍不住笑了),其中成员只有两人是幽冥国的人,剩下大多数是北国的,所以王既晏也清楚,这一回,她真是在劫难逃。所谓审判,不过是个处置她的幌子。 chapter16 “王既晏,幽冥国中五位高阶官员之末,但是在国王和大祭司都不在的时候,幽冥国暂由你代权……是吗?”法官扶了一下鼻梁上的树脂眼镜,从镜片之后打量着她。 “是的。”王既晏回答,她很想提醒一句法官,他的假发套歪了。 她和站在法庭的被告席上,林明思、哈桑和奥列格在观众席之后等待着即将轮到他们的审判,陪审团乌泱泱坐在王既晏身后。王既晏的脸色苍白,这几天她一直被羁押,吃饭睡觉都有人盯着,生怕她跑路或者造反;休息不好,憔悴了不少。另外三个人也差不多,都是憔悴的神色,倒是很有败将的风采。王既晏虽然机械地回答着,思绪却早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接下来你有五分钟的时间为自己申辩,认为你无罪,或者认为你有罪,但是希望能从轻发落,给你五分钟来说明你的请求。” 王既晏深深吸了一口气,法庭上一片寂静。阳光从离地很高的窗子里照射进来,灰尘在其中起舞。王既晏想起她曾在寂海之下见识的黑暗和窒息,法伦给她所有的伤害,又想起北国青色的山,温暖的阳光,亚麻色头发的小孩。 她说:“我一切服从我的陛下,他命令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为人臣子,这是我应当做的。所以去年冬天北国发生的政变,我与之并非毫无干系;我是幽冥长女,也是幽冥国的战斗力,所以发生战争时我也要以幽冥国的立场走上战场,去杀人。战场上难免杀人,如果我们不先行动,花都就会偷袭到内城,北国就会从巴纳关打进来;这块地是二百年前路西法一世所打下来的,我们不能就这样看着它被拱手让出去。投降是陛下的命令,我只是执行;至于他为什么又会消失不见,也是我不能过问的。我有罪与否,在这个场合,如何判定,权力并不在我,我只是在做我应该做的事情。” 法官点头,低头看了看放在桌上的材料,说道:“在你们所谓的国王暂时离开后,由大祭司接替国内事务,但是大祭司意外身亡,所以由你来掌管大权,对吗?” 第112章 王既晏说:“是。”她越发不耐烦,只希望这场所谓的审判能快点结束,她的耐心早就被消磨殆尽,却不知道是什么使之被消磨的。 法官问:“虽然你接管政权只有短短两天时间,这期间,你并没有下与北国相抵抗的命令,对吗?” 王既晏笑了:“不下于北国相抵抗的命令,怎么可能?在巴纳关往东的山谷,幽冥国取得第一场战役的胜利,就是因为我下令进攻,并且带着幽灵军队前去增援。” 法庭之上一片哗然。法官只得敲了敲法锤要求庭上安静,然后他扶了扶眼睛,问道:“你承认你使用了生化武器,以前只在传说中存在的幽灵军队?” 王既晏说:“是的,而且不止一次。” 书记员低下头去奋笔疾书;法官又摆弄了一下手中的材料,同身旁的检察官交谈了几句,然后清了一下嗓子,大声说道:“陪审团的各位,幽冥国高阶官员之一,幽冥长女,王既晏,被控告擅自使用大陆禁止的生化武器,参与战争,在战场之上杀害北国、罗氏王国、花都的士兵,请陪审团对其进行商议后提出裁决方案,现在休庭。” “为什么连这种事情都要这样拖拖拉拉的。”王既晏低声抱怨。押送她的法警咧嘴一笑:“小姑娘,这是为你好。” 王既晏知道李昭落和田蝶樱也是陪审团的成员,但是这应该对她的命运并无裨益,只不过是走形式而已。二十分钟后再度开庭,陪审团给出了意见:判处王既晏有罪,但是她尚年轻,又是受法伦所蛊惑。她可以选择在北国做三年苦役或者是五年监|禁,剥夺幽冥长女之衔,戒玺予以没收。 王既晏对这样的结果倒稍微有些惊讶,她以为自己会被绞死,或者起码判处终身监|禁;她忍不住回头往陪审团上看了一眼,只见贝尔伦坐在最后一排,目光阴沉地打量着她。 为什么还让她依然有这样的希望?贝尔伦是想让她或者,见证眼前这残酷的一切吗? “我选择苦役。”王既晏扬起了下巴,“幽冥长女不存,幽冥国亦存,不因我亡而亡。” “我敬佩你的精神,但是你的演讲可以留在以后,我想会有人邀请你的。”法官如此给这场荒谬的审判做了定论。 接下来依次是审判奥列格、哈桑和林明思。因为有了王既晏的前车之鉴,余下的审判速度就快了很多,宣读罪名,自我辩护,陪审团裁决。奥列格被判在花都监|禁十年,哈桑被流放中华城最南端寂海畔做工。等审到林明思的时候,天色已经擦黑。王既晏坐在陪审团后方,有点疲惫地打着哈欠,内心倒是稍稍松了一口气,估计他也和奥列格或哈桑差不多,监|禁,或者流放。 贝尔伦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了王既晏的身边,他的身材高大,并不亚于法伦,给王既晏造成一种难受的压迫感。 “你选择了苦役,而不是监|禁。”贝尔伦淡淡开口,声音低沉,“你的身体能受得了?” “时间短一点。”法警站在王既晏的身后,她并不想对贝尔伦多说什么,更不可能去恳求他。然而她的心头却有越来越浓郁的不祥之感,贝尔伦绝不可能无缘无故就这样坐在她身旁,似乎还想要跟她套近乎。 恰在此时,陪审团(表面上)一致通过了对林明思的判决:判其有罪,其罪当诛,推入寂海之中处死。 陪审团中有人鼓起了掌,脸上带着残忍的笑意——比之一切残忍更为明晰和可怕。 王既晏起初还没反应过来,待她突然意识到是怎么回事的时候,腾地一声从椅子上蹦起来,又被法警压了下去。她大口喘着气,转过头对贝尔伦低声吼出来:“怎么回事?为什么要让他死?为什么?” 贝尔伦面无表情,只是耸了耸肩,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却的确传到王既晏的耳中去:“他亲手杀了我的哥哥。”法警使劲按着王既晏的肩膀,生怕她有什么过激举动;坐席前的许多人也回过头去看王既晏,包括站在被告席上的林明思。王既晏在惊愕、愤怒还未平息的恍惚中,却看到林明思依然平静。 那时候,他们还在北国,夜色将尽,林明思用手去接北国皇宫房檐下的雪花,轻声说:“我有种感觉,总有一天,我会死得非常惨……” 他是知道的,这一切,有关乎他的命运,米琮也知道。王既晏隔着那么多人的眼光看着林明思,林明思回望过去,眼神让她读不懂;然后他又回过头去不看王既晏,身体挺得笔直。 为什么?为什么不杀其他人,要杀三人中和王既晏最为要好的林明思?她想不明白;或者,她想明白了,也从心底里先否认了。 贝尔伦冷淡地下令道:“她有些受刺激,不太冷静,你们带她下去先休息一下吧。” 王既晏糊里糊涂地被人拖起来,拽到外面去。她不知道自己的脚步是怎么走过那些走廊的,脸上水涔涔的,可是屋子里不会下雨,一抹,才知道是冷汗。 有人把她按到椅子上,给她披上毯子,往她的手里塞热水,有慈祥的北国大妈在用英语安慰她。她需要的不是这些,她只是无法相信,这些友好笑着的人,他们竟然会选择处死了林明思。 小祭司,黑骑士,音乐才子,米琮的男朋友,她的好朋友。米琮一定已经知道这些事情了,她能占卜…… 胳膊上一阵刺痛,一个女人将什么东西注射了进去。随后,王既晏觉得天旋地转,世界陷入了一片黑暗,她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113章 王既晏看见林明思站在山岗上拉小提琴,她看到林明思手中拿着剑,白色的寒光凝于其上;她看见自己的师父站在孤独地狱里一棵树下面,树上挂满了人头,其中有一颗头有着蓝眼睛和金色长发,是法伦笑着在凝视她……王既晏从黑暗的梦境中醒来,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好像是在一间牢房里,四处都是黑暗的墙壁。 “林明思。”她难过了低唤了一声,声音几乎连她自己也听不到,王既晏努力地坐起身来,镇定剂的药劲还没有过去,她浑身都是软的,几乎是完全撑着墙壁才站起来。她听见墙外好像隐约有风声,可是一切都太黑了,她什么都看不见。王既晏长叹一口气,倒落在地上,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身上慢慢恢复了力气,疼痛的感觉全都回来了,她才慢慢支着墙,站了起来。 头顶忽然沉重地响了一声,一扇厚重的木门被推开了,随即有光线从上方流泻下来。王既晏用手遮住光源,原来这里是个地牢,有一段向上延伸的阶梯,门就在那里。王既晏想了想才回过神,这就是当时羁押贝尔伦亲王的地牢。但是现在从台阶上缓缓走下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头戴冠冕的贝尔伦一世陛下。 两个人的身份完全掉了个,对于王既晏而言,绝对是莫大的讽刺。 chapter17 贝尔伦低头看向王既晏,神情严肃,脊背挺得笔直,带着冰冷的疏离;而王既晏无比狼狈,甚至连站起来都要依靠着冰冷的墙。 “林明思在哪?”王既晏先开口问道,她的眼睛在门外流下来的一点点光里闪着让人无法忽视的火苗,麻醉剂让她的意识涣散,四肢麻痹,但是不曾摧毁她的心智。她想要见林明思,也许还有办法能够救他…… “他死了。已经沉入了寂海之下。”贝尔伦的话不带丝毫的感情,只是平淡叙说这个事实,而且他并不退缩地看着王既晏,咄咄逼人的目光让王既晏都从心里生出一点惧意。 王既晏抬头瞪着他,努力鼓起勇气往前迈了一步,向贝尔伦走过去。贝尔伦说:“他亲手杀了我的哥哥,你我都是见到的,所以他必须要死,必须。” “我想要见他。”王既晏的身体轻轻晃了一下,却依然如此坚持,语气甚至比贝尔伦还要平静,“我要去寂海边见他。” 她重复着,失去了墙壁的依靠,身体摇晃不稳,忽然,像是再也无法支撑一般,她单膝跪在了地上,像是在哀求。贝尔伦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地轻叹了一声。 “以前你给我讲过你和你的师父的故事……他大你三十岁,他死了,你依旧爱他;林明思死了,你也会怀念,我明白。”贝尔伦的话有些语无伦次,他转过身去,似乎是不愿再看王既晏了。 凌晨一点,轿车在公路上疾驰,从北国首都温特城向北国西部的寂海边驶去。贝尔伦并没有随王既晏同去寂海,而是派了两名侍卫陪同。王既晏明白,贝尔伦已经算是给足了她面子。可是他为什么要给她面子,把她杀了,像杀死林明思那样杀了不是更省事吗? 为什么还要让她活着? 自从从寂海中出来之后,王既晏就时常会想到“死”这个字眼,想到死后的世界。她本来就是幽冥长女,也难怪会对幽冥有种莫名的渴望,想要抛开眼下的这一切,到一个完全寂静黑暗,无边无际的世界中去。 “到了。”司机打着哈欠说。 风从遥远的海面上吹过来,没有一丝温暖湿润的意味,反而冷得像是冬天的北风。 水腥味混合着血腥,在午夜的北国里格外刺鼻。被冷风一吹,王既晏倒觉得脑袋清醒了很多,就是头疼得像是被鬼打了一样。她裹紧身上的衣服,跌跌撞撞地往海边走过去,两个男人紧随其后,生怕她做出什么过激举动。 天地旷远,海面漆黑,毫无波澜,也没有丝毫生气和温情。就是这里,吞噬了林明思的全部,他就像当时法伦仰面向上,跌入海中一样,一点痕迹都没有。但是法伦还是回来了,林明思却再也不会回来了…… 王既晏并不想哭,她没有多少泪水,在师父死后已经已经流尽了无用的眼泪,此时她却希望自己能哭,能哭出来,起码心里不会这样压抑,好像随时都会垮掉一样。 “姑娘,前面就是寂海,请你不要再往前走了。”有侍卫拉住了她,礼貌地说道。 王既晏的眼神空洞,喃喃道:“是谁站在海岸上?” 这话半夜听来让人毛骨悚然,海岸线处都是一片昏黑,但是王既晏可以分辨出细微的气息变化,她“看”到海滩上有一个活人站在那里,久久不动。 两名侍卫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人从口袋里掏出手电筒打开,往海边照去,光晕所及,有一个穿着白色长裙的女人站在黑色的海滩上,背对着他们。女人的脚下就是漆黑的寂海海水。 “那是谁?”一个侍卫失声喊道,手电筒落在地上。女人回头望了他们一眼,在手电筒微弱的光中,似乎笑了一下。 “米琮!米琮!”王既晏突然叫了起来,声音并不大,却凄厉得让人心底发寒,她向那个女人冲过去,两个侍卫连忙扯着她,反扭住她的手臂。 王既晏挣扎不开,只能对那个白衣女人喊道:“米琮!求求你不要这样!明思也不希望这样!别这样!” 米琮转过头去,向寂海之中走去,走向黑色的深处,最深的黑。白色的裙子转眼之间就看不见了,天地之间只剩下黑暗,还有凌晨之时的绝望。王既晏不再挣扎,她只是跌坐在地上,像是失了魂魄一般。 第114章 她的手摸到地上一个冰冷圆润的东西,捡起来一看,是一颗粉色的水晶,林明思曾经托她把这块水晶转交给米琮。这块水晶对二人意味什么,王既晏不可能完全明白,也会猜出一二。 她低下头,在手电筒的光中凝视着水晶的内部,她看到一座很漂亮的山,天空湛蓝,山顶有白雪,山下是郁郁葱葱的灌木,绿得像是翡翠。然而这样的景象一闪即逝,她也不确定自己看到的是不是幻觉。水晶冰冷,硌得她手心疼痛,一直疼到四肢百骸那般。 两名侍卫把她扶起来,搀着她回到车上,返回温特城。一路上王既晏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哭,她只是呆呆望着车窗之外,北国无穷无尽的夜晚。 从第二天天亮开始,王既晏在北国的“苦役”生活算是开始了。可能是有贝尔伦的特意关照,她的工作其实很轻松,就是每天去擦阿历克斯大厅里的地板。她算过,将整个地板擦一遍需要三个小时,每天早晚各一遍,中间的时间她可以自由安排。 王既晏换上宫内低等侍女的服装,站在楼梯下时,看起来就像是个没有灵魂的娃娃。 她想起一句话,出来混总是要还的,当年和林明思在这里造次,如今就天天在这里擦地。与她一同工作的宫女对她虽然算不上不友善,却都不怎么搭理她。王既晏擦完地之后就会坐在阿历克斯宫后面的廊柱下面的阴影里,望着阳光下北国远处的青山,一言不发,眼珠子动也不动,因为近视,神态看起来就像个盲人一般。 但是从王既晏开始擦地板以来,贝尔伦来“视察”阿历克斯宫卫生打扫工作的频率倒是大大增加了,王既晏从来不和贝尔伦多说一句话,整日里失魂落魄的,眼睛如同冰封的湖面,里面看不出一点外露的情绪,丝毫寻不到当时幽冥长女的神采。 “德鲁伊就是这样死的。”有一次,贝尔伦冷冷地对王既晏说出了这句话,“也许你也会步她的后尘。” 王既晏抬起头淡淡看了贝尔伦一眼,然后低垂下眼睛,一点反应都没有。贝尔伦凑近王既晏,作势一嗅,带了些冷冷地笑意道:“初见你时,你身上有股香水的气味;现在已经没有了。” 王既晏躬身行礼,回答:“陛下,我从来不用香水。” 贝尔伦不屑再多言,拂袖离开之后,她回到自己和好几个宫女共住的房间,从床下拿出了好几个盒子出来。她和米琮的住处已经被北国搜查了数次,翻了个底朝天,她的电脑和法伦的电脑统统都被没收,所以恢复法伦电脑中被删除文件的事情也暂时被搁置了。还好王既晏先前给米琮打过招呼,将床下藏着的九歌剑和手枪提前转移,交给中华城的司谏李昭落保管。 至于手机,当然也被没收了(王既晏希望没有很多人知道她的手机里存了800mb的耽美小说文件)。好在王既晏早有准备,将一个备用的功能机拆成了零件,分别藏在自己的物品中,比如吹风机里,大衣的内衬里。等到无人的时候,她就把手机重新组装,便于同外界相联系。 她安上sim卡后,开机,蹦出来几条短信,都是来自于李昭落的朋友曹书凌。因为李昭落是中华城的官员,不能和她太明目张胆地联络,所以两人都是通过曹书凌进行交流。由此,王既晏越发肯定,曹书凌绝对不只是个小酒店的老板。 曹书凌在短信中说:请你节哀。近日中华城国王可能会派人去访北国,阿落也有可能混在其中,到时候你和她联系。无论如何,你是阿落的朋友,我也会想办法助你逃出来。 王既晏回复:多谢你。短信发送出去之后,她又觉得不妥,曹书凌为何说“请你节哀”?因为米琮和林明思的事情吗? 她回想起林明思站在水晶矿前和暮色山岗上拉小提琴的样子,还有米琮笑着和她互相斗嘴的往事,手哆嗦着,几乎拿不住手中拼凑起的手机。 半天之后,王既晏就明白曹书凌所说的“节哀”是怎么回事了。在下午擦完地板坐在大厅廊柱下休息的时候,有两三个宫女凑在一起读报纸,声音很大,似乎是故意要念给坐在一边的王既晏听的。 “幽冥国战犯奥列格·罗曼诺夫在被押送往罗氏王国监|禁的途中,突然杀死十名警卫,最后被赶来的魔法师合力杀死,遗体已经运回巴纳关,等待处理……” 王既晏一言不发站起身,走到大厅里,她抬头看了看大厅穹顶据说能模拟日光的灯光,觉得那光刺得她眼睛发痛,痛到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chapter18 林明思死了,米琮死了,奥列格也死了。这三个人对于王既晏而言何其重要,她却眼睁睁看着他们一个一个离开,无法扭转,亦无法阻止。 她甚至不惜下地狱,却连最爱的师父都救不回来。原来果真如法伦所说,幽冥长女只是一张黑桃q的纸牌,除非在人手中,不然没有任何的用处。 她几乎什么都不剩了,失去了一切。法伦就是要这样的结果吗?看这样落魄的王既晏,最后落到和德鲁伊差不多的结局,这才是真正的法伦,性格恶劣残忍。王既晏早就看清楚,却不愿去接受。她现在唯一所能做的,就是现在从这里逃出去。王既晏被关在北国皇宫里,这是贝尔伦的地盘,天空中飘荡的是北方女神的歌声,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翻腾不起来。 虽然幽冥国才沦陷不久,王既晏也算是焦点人物,但逃出去并非不容易。大陆的局势可以说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表面上只是幽冥国对北国交出了主权,实际上,也是其余四国重新洗牌、相互制衡的契机。四个国家每天都要进行一场一场会谈,接管幽冥国国内事宜,都派出人入驻内城,与各方斡旋着。 第115章 也就是说,稍微能干一点的人,都在积极关心政事,为自己国家谋取更大的利益,而不是天天闲得没事盯着王既晏不放。 贝尔伦因此也没有太多的空闲去找王既晏的开心,监视王既晏的人也无法从她状似抑郁症的行为表现中察觉她心里所揣的真正想法是什么。 王既晏权衡了大陆之上的几处势力后,她已经拟出了一个简略的计划。她是幽冥长女,承袭幽冥之光,不可能屈居为仆,她一定要从北国逃出去。虽不可东山再起,亦要寻得她要知道的所有。 法伦为什么要抛弃整个国家,抛弃口口声声说他爱的王既晏。 目前来看,整个大陆中,她只能从中华城来寻求帮助。因为在战事中,中华城态度中立,而且始终没有参与其中;因而在现在大陆势力重组的过程中,纵然中华城私下里积极地搅混水,谋取利益,却始终没有能搬上台面的理由。王既晏是筹码,中华城自然不可能放着这一个筹码给北国。 所以王既晏用拼起来的手机给李昭落发去信息的时候,她料定对方不会拒绝。 曹书凌对王既晏说:过几天中华城将会派人到北国首都洽谈,阿落也去。你见机行事。 王既晏犹豫了一下,回复道:哈桑·莱菲布勒还好吗? 曹书凌过了几分钟回复:他很好,希望你能多关心你自己。 王既晏默默地删除了手机里所有的短信,看向窗外北国湛蓝的天空,对于逃出去之后的事情,她却更添些迷茫。然而她确定的是,没有什么时候会像她现在这样,无比想要割裂大陆契约,从此离开这片大陆。 三天之后,中华城果真派来使者前来北国,最高公爵巴尔特尔亲自接见。两拨人在会客厅谈了一上午,王既晏就坐在阿历克斯宫走廊的方柱下发愣。不一会儿,听到有高跟鞋蹬蹬走过来的声音,王既晏侧过头一看,竟然是李昭落。 她个子高挑,有一米七,穿上高跟鞋,简直跟站在大厅门口的侍卫差不多高;而且她是逆着阳光向王既晏走过来,水仙花图案的真丝围巾在风里飘啊飘,极具电影女主角的效果。王既晏噗嗤一声就笑了。 李昭落走到王既晏身边,很礼貌地问道:“姑娘,请问洗手间在哪里?” 王既晏站起身,又恢复神情呆滞冷淡地模样。她说:“我带你去吧。” 走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王既晏问道:“你是怎么走到这里的?” 李昭落回答:“装着四处看风景还不行吗。” 她们走进卫生间里,然后把门反锁上。李昭落拉开随身背着的包,哗啦啦把里面的东西都倒出来:中华城来访人员的制服,胸牌,还有一堆化妆品。 “还好你是中国人,说是中华城的也顺理成章。”李昭落抬头看了看王既晏,“你打扮成这次一起过来的来访人员,混出宫去就好办了,有人会接你。记得妆化浓一点,让人看不出来。” “阿落,谢谢你。”王既晏感激地说道。 “不谢,各取所需,再说朋友一场,帮你是应该的。”李昭落捡起地上扔着的衣服,抖了抖扔给她,“快点吧,不然等会儿外面上厕所的就要排队了。” 王既晏忽然想起她在火车上和李昭落相遇的时候,也是被她扯到了车厢的厕所里面说话。 半个小时后,浓妆艳抹画得跟鬼一样的王既晏跟着李昭落从卫生间里面走出来。可能是看两个人都是中华城的客人,一路上竟也没有拦着两人的。然后她们大摇大摆走出宫门后,一辆黑色的奥迪轿车适时地滑了过来,停在两人身前,开车的人她并不认识。 “你先走,我还不能走。”李昭落推着王既晏坐到车上,又嘱咐司机,“小心点开车。” 轿车发动,司机一直从后视镜里打量着王既晏,然后小心翼翼地问:“您和曹大人是朋友?” 曹大人……王既晏一阵无力,有一种曹书凌其实是个总裁的感觉。 车刚开出去十分钟,司机的手机响了,他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接起电话,说了几句后,挂掉电话,用力一踩油门,时速飚上了一百二。 “宫里的人已经发现了。看来他们还是挺重视你的嘛……”那个司机说,“李大人得知消息可能会稍微晚一点,北国看来已经开始找你了,好在动静不会太大,起码不会兴师动众,我们出北国还是没有问题的。” 李大人……李昭落和曹书凌这俩货到底是在搞什么鬼……王既晏咳了一声,道:“多谢你了。” 这名司机十分健谈,与他交谈中,王既晏得知曹书凌的真实工作性质大概跟黑|社|会老大差不太多,却并未在中华城担任一官半职,属于民间组织的小头目。这次帮王既晏这么大的忙,不排除曹书凌想要拉拢她,或者将她纳入麾下的可能。 汽车开上了阿黛云尔山,再过两个小时就要出北国国境,王既晏觉得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王既晏问司机道:“北国不会在边境设立关卡吧?” 司机笑道:“就算设立了也不用怕,这辆车是曹大人的,没有人敢拦。” 王既晏顿时产生一种深深的穿越进总裁文里的感觉。司机所说不错,他们果然顺利地离开北国,轿车驶入幽冥国。王既晏长长叹了口气,恍惚得像是在做梦。依然是熟悉的山峦、道路、荒凉的城镇,一切都好像从来没有变过。王既晏想让司机停下车来,在幽冥国的土地上站一会儿,但她还是没有开口。 第116章 八个小时之后,汽车停在了幽冥国内城外的鬼王山脚下。这里的道路相对比较荒凉。王既晏走下车,在山脚的河边把脸上的浓妆洗掉,河水是融化的雪山水,冰得她整张脸到心里都是冷的。河水刺激了眼睛,她觉得眼前一切都模糊不清,好像有什么热热的东西从眼里往外涌,鼻尖发酸。连米琮死的时候她都没哭,为什么此时此刻她的眼泪却和冰凉的河水一起,拼命地往下掉? 王既晏努力抑制着抽泣的欲望,抬头向山上望去,天色已经黑了,她却觉得自己好像看到在绿色的灌木中一闪而逝的金色,她眨了眨眼睛,再看过去,什么都不见了。 晚上十点的时候,司机将车开到了中华城内第二大城市旬应城,汽车左拐右拐,进了条巷子,停在一座门面低调的黑漆院门前,有人将王既晏引了进去。她走进去时才发现,这院子表面看着不起眼,里面实际别有洞天,池塘里荷花绽放,不乏饶有情趣的假山怪石,亭台楼阁掩映绿木之间,大有苏州园林之风味。王既晏暗叹,原来曹书凌是个土豪啊。 那人将王既晏引到一处祠堂之前,门敞着,他垂下手,对门内恭敬地说:“曹大人,人带到了。” 里面传来曹书凌的声音:“请王既晏进来。” 王既晏跨过门槛走进去,曹书凌正在烧香,将香烛放在牌位之前。 “你既然能走进这里,想来也是想通了?”曹书凌淡淡问道,并不去看王既晏。祠堂内光线昏暗,让她的剪影看起来就像个男人一样。 “是的。”王既晏犹豫了一下,才回答道。 “我不介意养一个吃闲饭的,当然更高兴你能帮我做点事情。”曹书凌说道,转身走出了祠堂,“你的枪和剑我叫人送去给你。顺便你还有什么需要的吗?” “我……”王既晏开口,却沉吟了一下,睫毛在她的面颊上投下阴影,曹书凌侧转过身去看王既晏,忽然为她流露出这样的表情而心惊。 “我想去鬼王山看一看。”王既晏说道,话语间没什么起伏。 曹书凌短暂愣了一下,随即干脆地说:“我叫人去安排车,你先休息,明天再去。” chapter19 王既晏让曹书凌的司机在山下等待,她自己则沿着山路慢慢往鬼王山上走去。这里是她的领地,法伦亲自赐给她的,当然现在不是了。时值暮夏,山上的风已经冷得有些刺骨。 路西法一世晚年据说就是万念俱灰住在这山上,最后死在这里。还真是难为他了。王既晏抬头往雪线之上望去,白雪皑皑,映着日光,只看一会儿就觉得眼前发花,她急忙眨了眨眼,就是这空闲的功夫,她看到雪上有两个人,好像是一男一女,男人的金发在白雪阳光下格外显眼。 “皇甫昕!前辈!陛下!”她喊道,拔腿就朝山上跑过去,两个人又不见了,王既晏四处张望,一个人影都没有。 “你有本事秀恩爱,你有本事显灵啊。”王既晏坐在山路旁的石头上,低头叹着气,“幽冥国成了什么样子,你们也看到了……” 天色渐渐阴了下来,她走在山路上,看着天空,在山麓一处稍微开阔的地方站定。风吹着,吹过山上的白雪和风化的石滩,从山顶轻柔地涌下来,把王既晏的头发撩着,在风中飞舞。耳边听不到什么声音,却又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声音……林明思的小提琴曲,米琮在她上铺哼哼唧唧说着废话,奥列格轻声唱着《俄罗斯海岸》,北国冬天的风雪,法伦在她耳边低沉的呢喃……她伸手到口袋中,轻轻拿出了那把左轮手枪。 曹书凌归还了她的剑和枪;离开中华城时,王既晏本来是想要拿着剑的,毕竟那是她师父留给她的遗物,但是剑太招眼了,她只好将枪藏在口袋里,走上鬼王山。她握住枪,打量着枪管和扳机,想了想,对准自己的太阳穴,又将枪管含在口中。 王既晏以前看过很多二战片,里面有不少举枪自尽的镜头,王既晏的眼泪粘在睫毛上,颤了颤,还是没有落下。 直到此刻,王既晏才忽然察觉,原来自己早就想这样做了。从师父离开自己的时候,她就想要这么做了。她早就想过自杀,却说不明白是什么让她坚持到现在。 王既晏推开手枪的保险,盯着黑洞洞的枪口。 她听见身后有人叫她,声音低沉温柔:“既晏。”她想那是幻觉,不理,依然盯着手中的枪。 那个声音叹口气,又叫道:“幽冥长女。” 王既晏慢慢转过身去,看着站在路中间的法伦,觉得突然之间,自己好像是在做梦。她的眼神平静,表情木然,哪怕看着法伦,也像看一个陌生人那样。 法伦憔悴了许多,金发没有一点光泽,乱糟糟披在肩头,金丝边眼镜碎了一半,在鼻梁上摇摇欲坠,白色的大衣上也有许多脏污,搞得他这几天是被卖到煤窑里去挖煤了一样。 “你在这里干什么?”王既晏觉得自己好像张口说话了,语气没有丝毫的起伏。 “我不想失去你。”他扬起笑容,低声地说。极尽温柔。 王既晏瞪着法伦。就是这个人……他一点一点夺走王既晏的希望,在她绝望的时候,又给她施舍一点希望…… 王既晏忽然很希望自己能化身《元首的愤怒》中的元首,她可以骂人,用最脏最恶毒的话去诅咒他。幽冥国投降的时候他去哪了?他们被法庭审判的时候他去哪了?林明思和奥列格死的时候他又去哪了? 第117章 法伦温柔地对她说:“既晏,你回来了。”他伸开左手臂向王既晏走过去,好像是要给她一个温暖的拥抱,右手却一直放在大衣的口袋中;然而他才走了两步,就顿住了,因为王既晏已经举起了手中的枪,对准了他。 “别过来。”王既晏说,“离我远点。” “里面有两颗子弹。”法伦有些无奈地笑了,“你一颗,我一颗吗?” 王既晏冷冷地说:“杀了你,我也不会自杀。” 法伦的笑容敛了一半:“你恨我?” 王既晏怒了,她以前跟法伦说话从来都不敢高声,现在她却毫无顾忌,跟泼妇骂街一样:“我就是恨你,我最恨的人就是你了,你是国王,你的国家灭亡了,你却躲起来,让别人去陪葬!你知不知道林明思死了,奥列格死了,米琮也死了!”她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但是她的眼中却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泪水干了,早就流不出来一滴,她依然举着枪,指向法伦。 法伦脸上的笑容一点都看不见了,藏在碎裂的眼镜片之后的蓝眼睛,就像是未打磨通透的宝石。他的表情让王既晏感到陌生,尽管他对于王既晏而言早就是一个陌生人了,此时此刻他的表情还是不免让她心惊。 他说道:“王既晏,我爱你。所以我以整个幽冥国为工具,让你一个一个失去身边的人,直到只剩下我。既晏,你现在还不明白吗?你只剩下我了,你哪里都不能去,你谁也不能爱,因为你只剩下我,你只有我。” 王既晏觉得脑袋有点发晕,她盯着法伦一张一合的嘴唇,搞不懂他在说什么,搞不懂眼前这人究竟是谁。 法伦露出悲哀的神色:“我的前世是皇甫昕,她爱着你的前世,也恨他恨到入骨。所以她死时,只为了看这个国家灭亡,直到成为我,直到我遇见你……王既晏,你不明白吗?从来都没有什么大陆契约,也从来不分什么游戏的胜负,我和你的游戏,在我遇到你之前,我就已经输了。” 王既晏咬着牙,手指勾到了扳机上道:“你少跟我说有的没的。如今这个局面,全都是因为你,你知不知道多少人死了,都是因为你,他们才死的。” 法伦看见王既晏的表情,稍微怔了一下。他笑了起来,但是笑容冷得像是山上的积雪:“你是要杀我吗?幽冥长女。” 王既晏的手勾紧了扳机:“是。” 法伦一直放在大衣口袋中的右手伸了出来,手上也拿着一把手枪,枪口指向了王既晏。 “听说过决斗吗?既晏。”法伦温柔地说,温柔得让人不寒而栗,“各退十步,转身向对方开枪。” “我从来没听说过男人和女人决斗的,你也不嫌丢人。”王既晏冷冷道,“现在就开枪。” “既晏……” “开枪啊!你到底是不是男人!是男人你就开枪啊!你毁了一个国家你眉头都不皱一下,你为什么不敢开枪!”王既晏突然喊出了声来,声音尖利,将周围稀薄的空气都要划开一个口子。 说话之间,她的另一只手扶上握着枪的手,双手用力,扣动了扳机。 砰的巨响。没有被惊起的飞鸟,鬼王山上没有鸟,只有白雪静静伏在山坡上。 法伦的手颤抖着,脸色灰败,嘴唇也失去了血色,手中的枪掉在地上,枪口还冒出青烟。王既晏的枪里根本就没有子弹……但是他却在看到王既晏扣动扳机时开枪了…… 血落在道路上,渗进泥土中去。王既晏低头看了看胸前的伤口。她身体前倾,跪倒在了鬼王山山顶的白雪之下,跪倒在法伦的面前,跪倒在这片曾经属于她的土地上。她想要说话,血从口中溢了出来,满口的血腥味。她不想流泪,但是眼泪却实实在在挂在她的脸上。 子弹击穿了她的肺叶,在体内爆开时伤了内脏,大量的血从伤口涌出来,喷泉一般,无论如何都止不住。 “既晏!”法伦吼道,他冲过去将王既晏抱在怀里。王既晏的头靠在他肩膀上,滑腻的血黏了他满手都是。他扳过王既晏的惨白的脸看着她的瞳孔慢慢散开,几乎要覆盖住虹膜,光落入其中,也反射不出来了。 法伦抢过王既晏手中的枪,弹匣里的两颗子弹都在,王既晏开枪的时候,却将它转到了空弹的那一格。她只是为了逼法伦亲手杀死她,因为她早就有死的决心,却用了最恶毒的报复方式,留下法伦一个人在世上。 “你是在用你自己来惩罚我吗,王既晏……”法伦轻轻问,沾满血的手颤抖着抚上王既晏的头发,“我所做的这些,都是因为你,我爱你,我不想看到你还会爱别人,不想看到你还有别人……” 王既晏皱起了眉头,脸上的肌肉抽搐,嘴唇做出了一个嘴型,不知说出了什么。法伦觉得那个字可能是“滚”,也可能是别的什么;他端详着王既晏,眼泪落下来,从碎裂的镜片间落到王既晏的脸上。 “我爱你,既晏,我爱你……”法伦的眼泪与王既晏的泪痕混作一团。 王既晏的嘴唇轻轻哆嗦着,她用尽所有的力气抬起手,放在法伦抱着她的手上,她说:“陛下……从此……你再也不会爱上别人……”话至最后,已经微弱得只剩出气的声音,什么都听不清楚了。 法伦将额头贴在她逐渐冰冷的脸上,他闭上眼睛,眼泪还是从眼皮下钻出来:“王既晏,我爱你,前世我就爱你,现在我依然会爱你。你就是这样回答我的吗?王既晏,难道这就是你的决心?即使是现在,你也不爱我?你失去了一切,所以你宁愿死,也不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第118章 他一个又一个问题问着,语气哀切。但是王既晏却没有回答,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已经冷了的血滴滴答答洒在路上,王既晏的头歪在法伦的肩膀上,手垂落到地面上,双眼紧闭,微微皱着眉头,好像小孩子受了气,带着委屈入眠。法伦所说的一切,她听不到,也无法回答了。法伦攥紧她冰冷的指尖,任从她胸前伤口中涌出来的血染了他一身,他将王既晏横抱起来,慢慢朝山上走去。 风掠过雪线,迎面吹向法伦时,除了血腥,似乎带着些自由的气味。王既晏的前世死在这里,如今她依然死在这里。这就是轮回。 chapter20 候在鬼王山下的司机等了很久,仍然不见王既晏下山,便上山去查看,却在路上看到扔着两把手枪,满地都是血;血滴又向山上延伸,再走几步,消失在乱石巉岩中不见了,他慌忙拿出手机给曹书凌打电话,再举目四望,在雪线之上好像有人影,定睛去看却又看不清楚。他知道王既晏八成是遭到了不测,但不敢上山确认,只得先给曹书凌复命。 曹书凌的效率快得惊人,仅仅三两个小时之后,她派出的人已经登上了鬼王山,再过不久,王既晏在鬼王山被枪杀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大陆。处理战犯不当、无论何种原因致其逃出并且失踪,而且已经死亡的可能性非常大,北国一时被中华城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指责得连还嘴之力都没有了。李昭落在北国给曹书凌发来信息,说贝尔伦砸了好几个茶杯。 在花都礼川城之中,田蝶樱得知这个消息后,不动声色,退回到茶室之中,把门关上。她取出手机,最后给王既晏发了一条短信:你咎由自取。 她知道王既晏看不到。 因为战事紧张,田蝶樱的手机号码受到监控,她之前就用这个号码警告过王既晏,劝过王既晏投降。王既晏从来没有正面回复过她。如今王既晏依然无法回复。 夜色渐深,各国派出搜救人员把鬼王山雪线以下的地方翻了个遍,除了发现的两把枪和血迹之外,并没有别的痕迹。血迹与王既晏的血型相符,而且地上有大量喷溅性和甩蹭性血迹,大概判断失血至少有六百毫升,加上地上的血滴,说明她受伤后还曾经移动过,基本上可以认定她已经死亡了。 初秋的夜里,月光冷冷地洒下来。大陆上的人还没有搜到雪线以上,然而就在终年积着雪的山巅漂砾堆中,法伦静静跪在地上,王既晏平躺在他身前的稍微平整的石头上,脸色发青,两人的衣服上满是大片暗色的血迹。王既晏的尸体已经出现尸僵了,关节扭曲成不甚自然的形状,月亮当空,一点暖意都没有。 皇甫昕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她从法伦身后的大石块上走过来,站在王既晏的身边,低头看着她的尸体;不一会儿,路西法一世也从山下慢慢地走上来,站在法伦的身后,久久不动,几乎就要凝成了雕塑,忽然路西法一世伸手往法伦后脑勺呼了一巴掌,又对着他后背踹了一脚。 “老子的转世就这么叫你打死了!法克!” 皇甫昕背转过身去,望着西边的幽冥国内城,还有在夜色里也闪着波光的湖水,淡淡开口:“别动手。陛下,你还是问问清楚,他是不是真的想好了。” 法伦从地上站起来,他没有看路西法一世,却望着皇甫昕道:“大陆契约可以割断?” 皇甫昕说:“想要割断,自然可以割断。只可惜并非每个人都能看得开,比如说我。” 法伦轻轻叹了口气,低头看着身上沾的血迹,王既晏的血:“因为你在这里有牵绊,所以你无法离开,哪怕是游魂。” 路西法一世没有说话,只是怜悯地看着两个人。然后他沿着山脊逐渐走远。皇甫昕和法伦都看着他的背影,皇甫昕说道:“我们之间的牵绊永无竟时,你们也是。” 法伦苦笑:“不恨我亲手将幽冥国变成这个样子?” 皇甫昕冷笑一声:“我死时,便要毁掉他的国家,你只是这样做了而已。我不恨你,是他恨你,王既晏恨你。” “她没有机会再恨我了。”法伦抬起头,让月光洒在他的脸和头发上,“她不会死的。” 皇甫昕歪了歪头,突然说出了圣经中的一句话:“吃我肉喝我血的就有永生;在末日我会叫他们复活。” 法伦和皇甫昕并肩站着,月色洒在他们身上,王既晏躺在石头上,一点生气都没有。法伦想,王既晏临死的时候,甚至看不到她的师父来接她。因为她的师父早就投胎转世,这样想来,原来她也真够可怜的。 “二百年前,他为什么要杀你?”法伦沉默许久,终于问道。 皇甫昕笑了笑,身上的水气氤氲,水珠从衣服上滴落下来,却又消散于稀薄寒冷的空气之中,无迹可求。 “那时候他要建宫殿,我劝他不要建;他要设立小祭司和先知之位,我也劝他不要设立。大概是因为太在乎,他做什么我都要拦着,然后就是争吵,把他惹火了,就杀了我。大冬天,躺在石棺里,冰水一点一点浇到身上,最后凝结成一块冰,永远被封在里面。”皇甫昕脸上带着奇异的微笑,据说冻死的人脸上会出现微笑,“我诅咒他的国家有朝一日会毁灭,但是我还是爱他。他后悔过,痛苦过,最后死在这里。我们错过了一世,你们这一世,却依然在错过。” “这回不会了。”法伦斩钉截铁地说,“不会错过的。她才二十二岁。” 第119章 “这是你和她的事情,你好自为之。”皇甫昕说道,又抬头看了看月亮,“这样的月色,看了上百年,依然不会感到厌烦。” 法伦走到王既晏身边,跪在地上,轻轻地将她抱起来,从漂砾和积雪之间走下了山。夜色沉寂,天空中飘着若有若无的鬼魂的歌声。 2013年,这一年的冬天眨眼间就过去了。幽冥王国暂时由几名幽冥国的前中低阶官员来代理事务,近乎于名存实亡。虽然说也有能够胜任国王的人才,但是在其余四国的打压下,加上过于薄弱的群众力量,幽冥国要翻身也许还要走很长的一段路。 李昭落在王既晏死后不久离开了大陆,继续读书,据说混得还挺不错的,曹书凌依然当她的民间组织总裁;花都公主田蝶樱不久之后嫁给了北国国王贝尔伦,北国和花都,在大陆极东和极北的两个国家因为婚姻而被联系到了一起。被政治缔结的姻缘,冷暖自知。 罗氏王国的王储佩德罗登基后,和秋雅离婚了。或者说,在幽冥王国不复存在之时,这场政治婚姻也就走到了尽头。不久后,秋雅在鬼王山上吞枪自尽,模仿了王既晏的死法。也许她是希望用这种方式,让法伦无论在哪里都会寝食难安,因为这是法伦所欠她的。 哈桑·莱菲布勒在罗氏王国被关了一段时间后放出来,隐居在巴纳关附近,成了一名画家。他没有自己的作品,终日模仿大家之作,尤爱模仿毕加索,画作中充斥着大片大片蓝色。 然而这一切,王既晏并不知道。从她有印象开始,她就已经揣着护照坐在飞机上,看着窗外云海。之前的种种,像是一个冗长的梦。她忍不住又翻看了一遍护照,还有那页签证。cr1结婚签证,丈夫名字时海曼·爱德华兹,就是法伦的真名。她在美国呆一段时间,估计就能拿到绿卡了吧。 飞机广播里传来甜美的声音:尊敬的乘客,还有一个小时,飞机就要在西雅图机场降落了…… 事实很清楚了,她是坐在飞机上去美国嫁人的,对方还是法伦。或者说不完全是法伦,而是换了一层皮的法伦。 可是关于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王既晏始终糊里糊涂,什么都想不起来。她高大上的失忆症总会在合适的时候给她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王既晏身体靠近心口的地方有个伤疤,这个她记得,是子弹打进来的地方。她没有死,却再也无法走进那片大陆了。她的手机里还有几条未读短信,全都是“完了”发过来的。“完了”告诉她,下了飞机后在机场等他,他会过去接她的。 一个小时后,飞机在西雅图机场着陆。 王既晏走在机场里,茫然地四处张望。她从来没有来过这个地方,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周围的人都说着英语,没有一张熟悉的面孔。她只随身带了一个小包,里面装着她的护照和手机,甚至连多余的行李都没有拿。正当她在取托运行李的传送带附近徘徊时,忽然被人从身后抱住了。 也许时隔了许久,她忘记了很多,但她依然熟悉这个拥抱的温度。 她也清楚记得这个人身上的气味,熏香混合着古旧的家具。 她转过头,看着站在身后这个人。依然是蓝眼睛,戴着眼镜,金发束成马尾。西雅图的春天还有点冷,他穿的是白色的长风衣,站在机场接机的人群里,格外醒目。 王既晏一时半会儿反应不上来,过了很久,才讷讷叫了声“陛下”。声音很轻,几乎让人听不见。 他对着王既晏笑,说道:“我叫海曼·爱德华兹。你可以叫我海曼,当然我不介意你叫我一声亲爱的。”他挽起王既晏的手臂:“坐飞机累吗?走吧。” 王既晏摇头道:“不累。”她是真不累,不知道睡了多久,跟睡了几百年一样,醒过来时,就已经在飞机上。身边所发生的一切对于她而言未免太过玄幻。 海曼带着王既晏走出机场,停车场中停着一辆白色的保时捷轿跑,就是王既晏起外号马三保的那辆车。王既晏问:“我们去哪里?” 海曼拉开车门,侧过头对她微笑:“我们回家。” 结局 保时捷轿跑车在公路上飞驰着,远处的山谷铺开一片春天郁郁青青的新绿,让王既晏想到幽冥国西边的阿黛云尔山。她又偷偷打量着驾驶座上的海曼,试图从他的身上找到曾经幽冥国国王“法伦”的影子。她想她是找到了,这个人既是海曼,也是法伦;但是她却又说不出来,两人有什么相同,有什么不同。 汽车开进了一个乡村,远处是海,近处有山,一座座式样别致的小别墅错落在山坡绿荫和草坪之间。海曼把车停在其中一幢很不起眼的别墅之前。相当典型的美式别墅,外墙刷成了白色,矮矮的爬墙虎刚攀住墙角。 “到家了。”他说。 法伦下车,王既晏刚拉开车门,正准备下车,海曼已经快步绕过车头,先一步把王既晏按在副驾座位上。 “欢迎回家。”海曼低下头,微笑道,然后倾身轻轻在她的嘴唇上吻了一下,双臂将她抱了起来,“这一段路,我抱你走过去。” 美式别墅的采光往往都非常好,但是这一幢别墅不知道为什么,走进大门时,阳光就好像被切断了一般,只余室内昏暗,还有股熏香混合古旧家具的气味,突然让王既晏释怀了。是的,海曼就是法伦,幽冥国曾经的国王,她的陛下,未曾改变。她等了两三年,等来了这一天;隐隐的,她觉得其实自己已经等了两百年,从皇甫昕死去的时候,她就一直在等。 第120章 “喜欢这里吗?”海曼领着王既晏走进别墅里,四处参观。就像是个普通温馨的家庭,每一处的布置都用着心,“现在这里是我们的家。” “喜欢。”王既晏迷迷糊糊地点头,这一切来得太快,就好像做梦一样,她张口想说话,刚叫了一声“陛下”,马上又改口,“海曼?” “为什么直到现在你还要叫得这么生疏?”海曼回过头望着她微笑,“你不试着叫声亲爱的吗?” “亲爱的。”王既晏轻轻说,海曼也就笑着应她:“你真可爱,亲爱的爱德华兹夫人。” 王既晏有点不好意思,将头转到了一遍,看着窗外。阳光好像经过玻璃窗就被阻隔了,以至于屋里一片昏暗。她问道:“这里是哪?西雅图的乡下吗?我并没有看见有路标什么的。” 海曼眨眨眼睛,笑容狡黠:“我不会让你知道这是哪里的,我害怕你会再次跑掉。” 王既晏也笑了:“你不告诉我,我也会知道的,我又不是不会英语。” 海曼劈手把她随身拎着的小包抢过来,抱在怀里:“你没有护照没有手机没有钱,我看你能跑到哪。” “说得我好想真要跑一样。”王既晏撇撇嘴,不说话。海曼从身后抱住她,小声说:“我们的婚礼还有半个月。” 王既晏没有说话,而是敛了一下长长的睫毛。她当年拜托学长破解了海曼的工作邮箱,发件箱里有一封邮件是发给西雅图一个乡村club的,预约2014年在那里举办婚礼。她未曾想过,新娘原来真的是她。 “我需要准备什么吗?”她回头问道。 “你只需要试穿婚纱,然后其余的都交给我。”海曼微笑道,温暖如和煦的春风,一如他以往,带着些意味不明的残忍。 王既晏想,眼前这一切都像是梦境一样,她感觉到幸福,可是其中分明又有不可探测的黑洞,她搞不明白,分不清楚,索性也不再去想。曾经她就是非要所有的真相,不惜下地狱,或者让法伦对她开枪,如今,她已非往日。 美国西北部的黄昏很长,等到最后一抹落日余辉融入黑暗中时,海曼从柜子里拿出了一瓶酒,不知道是红酒,上面的标签在室内昏暗的灯光之下看不清楚,血红的酒倒在玻璃杯里,海曼递给她。 “我知道你不喝酒,但是今晚喝一点,也许会更好过。”他支着下巴对她微笑,笑容似乎能够催眠,让王既晏觉得他让她做什么都可以。虽然内心抗拒,但是她还是接过了那杯酒,一饮而尽。 她突然间明白,自己早就无法回头了。她一心想要让自己的内心世界变得强大起来,原来不过是个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患者自恃仅有的依靠。这一场游戏中,最后的赢家还是法伦,他让王既晏的身边从此只剩下他,再无退路。 她知道“今晚会更好过”的含义,但是她不曾想到原来是这样的不好过。拥抱,接吻,倒在床上时,明明都陌生,却在眼前这个男人的引导下做得轻车熟路。然后仿佛是整个夜晚的序幕被拉开,海曼的喘息声让她感到陌生,就如缠绵的吻让她第一次体会;冷汗从她的额头上冒出来,她又觉得身上抱着她的那个人好像是炭火一般炽热,在这之间交织仿佛是深深不见底的寂海,让王既晏忘了身在何方,却不曾享受其中。 “陛下……”她忽然这样叫出了一声,海曼大喜,低下头连连吻她,咕哝着含混不清的英文,就像是嘉奖一般。也许有些快|感,却不明晰;后来她感觉到疼,绝非愉悦的疼,而是纯粹的被撕裂,被占领,将身体剖成许多块,沾上这个男人的气味,再黏合回去……王既晏已非王既晏,幽冥长女和大陆随着理智一同远去。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哭了,更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哭,大概是因为疼,她想到自己在八寒地狱和八热地狱中奔跑,脑子里只念着一个名字,一个词语,她的师父,她是为了她的师父才下地狱的…… 也许过了很久,海曼终于喘着粗气伏倒在她身上。她望着天花板,不知道是谁所驱使,也许是因为什么都没有去想,理智也不再是樊笼,她轻轻地呻|吟了一声:“师父。” 海曼被激怒了,他本来已经躺到了一边,抚摸着王既晏的头发安抚她,骤然听她半昏迷间小声叫出了“师父”,他忽然收紧了手,抓住她的头发,抬起她的头。王既晏不耐烦地睁开眼睛,海曼的脸在昏黄的壁灯下有点狰狞,金发垂在她的肩膀上。 “你在惩罚我?还是在激怒我?”他喃喃着,低头一口咬在她脖子上,王既晏皱起眉头,想要伸手推他,却被他堵住了唇舌,再无力反抗。 她好像听见窗外有风雨之声。这里的夏天并不会有很多大风雨,但是她却听见了,也许她就是处于天旋地转的雷雨之中,一次一次,分分秒秒…… 后来两个人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浑身都是汗水。海曼伸手揽过她,问道:“以前的事情,也就是2012年之前的事,你还能想起来多少?” 王既晏半合着眼,小声说:“几乎都想不起来了。” 海曼用鼻尖蹭了蹭她的额头:“那你还恨我吗?” 王既晏睁开眼睛,看着他的蓝眼睛,在卧室里一盏小小的壁灯下,却像蓝宝石一样剔透:“我恨你。” 海曼笑了,他垂下头来吻王既晏的面颊,金色长发落下来,好像沉在暗夜里的阳光:“你恨我,我就用我这一辈子剩下来的时间,让你爱上我,一点一点爱上我,直到再也无法恨我……” 第121章 王既晏笑着闭上眼睛,不再说话。两个人相拥而眠,窗外雨声阵阵。 海曼对她很好,开车带她去兜风,带她去划船,带她去游乐场玩,带她去商场买漂亮的新衣服,对每一个人解释王既晏是他的wife。但是他始终不肯把王既晏的护照还给她,好像王既晏拿到了护照就会跑掉一样。王既晏身上有种忧郁的气质,就像海曼被掩饰起来的阴沉一样,两个人在一起彼此无比契合,却都有种被深埋于心的不安。 四月份,在西雅图某个乡村club,海曼·爱德华兹和王既晏举行了草地婚礼。天气很好,白云在蓝天上摇曳,不远处就是海滩。草地和大树一样都是碧绿新鲜的。来宾全都是新郎以前的同事和学生,没有一个人是新娘的朋友,就连伴娘都是新郎邻居家的姑娘。 众宾客都打量着身穿婚纱,笑容有些拘谨的异国新娘,窃窃私语。没人知道她的过去,她从哪里来的,就像是突然从地下冒出来的一个女孩子,然后嫁给了海曼。说到底,这些人扪心自问,和海曼也不是那么熟悉。 婚礼在这样奇怪而热烈的气氛中结束了,气球和彩带依然鲜艳,香槟还是熟悉的味道,蛋糕也不曾失了香甜。当来宾离开的时候,海曼回过头,轻轻抱住王既晏。踩着十厘米高跟鞋的王既晏刚到他脖子下面,他一低头就能吻上她的嘴唇。唇膏中带些甜味。他说:“叫我陛下。” 王既晏乖乖地说:“陛下。” 海曼微笑:“好了,从此忘掉这个称呼。” 他们回到家的时候,星星正在天上闪烁。国王半蹲下来,抱起了他的女臣子,走进了他们的家里,那里不是他的王国,而是两个人的王国。 番外 番外 李昭落 李昭落的人生,说完整也完整,说不完整也残缺得很。 她听说过,女孩子的名字里有落字不好,但究竟会怎样不好,她年轻,也想不清楚。曹书凌说,大约是不断地失落吧。 李昭落爱水仙花,只是爱其花形与芬芳,倒与自恋无关。在她的心里,水仙似与一个男人的身影相契合,化作深埋脑海的符号。以前她比他小一岁,几年过去,她却比他大了好几岁;记忆里的男人依然是只有十八岁。死人的年龄不会增长,她却在慢慢长大,老去。 王既晏死后不久,她告病辞职。她的皇帝,秦丹华,并没有质疑为什么她年纪轻轻就会患上不能工作的病。他当时只是站在廊下,侧过头对李昭落说:“李司谏想必更愿意效忠我的兄长。果真如此,强留你在身边也没什么用。你走吧。” 李昭落不由心惊。她本来以为秦丹华连她是谁都记不住,原来他什么都记得,他记得他死去的哥哥秦丹凰,也记得李昭落。 她坐到酷宝跑车里的时候,依然心事重重。王既晏的死对她而言其实是个提示,该离开了。这片大陆是个游戏,总有game over的时候。四年了,二十岁左右的四年是多么珍贵,她一直都用这四年去记着秦丹凰这个男人。他活着,她爱他;他死了,她怀念他。 中华城的王位本来是让秦丹凰去坐的,所有人都这么以为,因为他是长子。于是在秦丹凰的父亲还没去世,秦丹凰还是太子的时候,他踏实努力地去学习怎样治理国家,怎样让人民安居乐业。秦丹凰是李昭落见过的最谦逊好学的男孩子。那时李昭落是太子身边的小司谏,比秦丹凰小一岁,只有十七岁。 秦丹凰曾经说过,十七岁的李昭落像向日葵,李昭落却想,她爱的是水仙。但秦丹凰何尝不爱向日葵呢? 李昭落每天恨不得给秦丹凰谏言一百次,大到国家事务,小到服装打扮,事无巨细。开始她只是很单纯地希望秦丹凰能变得更好,做一个好皇帝,后来她希望秦丹凰能多看她一眼。 其实李昭落是个很不屑于谈爱的人。她做事雷厉风行,“爱”这个牵绊会让她有了拖泥带水的可能。就如她对王既晏下寂海救她心爱的师父颇不以为然,更觉得法伦逼迫王既晏的种种纯属逗比。 但是直到现在,几乎完全以冷冽包装自己的李昭落,却也无法否认,她爱秦丹凰。 身为太子身边的司谏,通常也充当助理和保镖。李昭落起初练的是弯刀,后来秦丹凰建议她换成双手剑,李昭落同意了。两手都有武器有种能将自身威力发挥到最大的感觉,而且双手剑是秦丹凰送给她的,据说是黑市上买到的德国双手剑,价值不菲。 因此,李昭落觉得,秦丹凰或许也喜欢她。但是,两个都不能说出来。秦丹凰是太子,将要成为中华城的明君,励精图治的皇帝,李昭落只是司谏,她不能,也不想让自己成为秦丹凰任何的瑕疵。 秦丹凰的弟弟秦丹华比他小一岁,和李昭落同龄,等到他们长大了,他们的父亲衰老卧病在床,如同所有的宫斗剧所演,开始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夺位大戏。明面上兄友弟恭,背后暗潮汹涌。 那段时间里李昭落见了很多,也了解了很多。什么是人心险恶,什么是世态炎凉,什么是勾心斗角。她却觉得很容易就挺了过来,大概是因为秦丹凰一直在她身边,她不害怕,也未曾迷茫。 秦丹凰在这场血雨腥风的争斗中变了,李昭落看得清楚。她亲眼看着为了剪除弟弟秦丹华的羽翼,秦丹凰怎样设计将背叛他的,威胁到他坐稳这个王位的人全部除去,这些人里甚至有他的朋友和亲人。一旦手上沾了血,就再难洗去。他不再是曾经单纯好学的太子,而是一个王者,中华城唯一的皇帝。 第122章 也许是他长大了吧。李昭落想。 如果他不心狠手辣,最后会殃及他自己。李昭落又想。 从来不存在和他的距离越来越远这一说,他离自己远了,自己追上去就是了。李昭落这样想。 他永远是秦丹凰,李昭落的凰儿;就像李昭落也是他的阿落一样。是主仆,是朋友,也是似乎错过千年,依然重复错过的恋人。 秦丹凰曾经对李昭落复述过一句台词,大概是“王者是一条无情的不归路”。李昭落初闻这句话时,几乎就要脱口而出:那我呢? 我呢?是不是当有一天,你认为我不值得信任了,你也除掉我,就像杀死别人一样,也杀死我? 秦丹凰对李昭落许下了第一个诺言,或许这不是诺言,而是请求:“阿落,我希望你一直在我身边,我也会一直在你身边。” 李昭落说:“殿下即使不说,我也会这样做。” 然后秦丹凰拥抱了她。李昭落至今仍记得这个拥抱,她不明白为什么秦丹凰要拥抱她,也许是感动,也许是种类似拉勾的仪式,但她的确是被秦丹凰抱在了怀中,他的手臂交叠在她的后背,他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脖颈边,他身上的气味很干净,就像是一株花,迎着阳光开放…… 秦丹凰说:“阿落,感谢你。” 这场宫斗大戏戛然而止,是因为秦丹凰的猝死。也许是他过于操心劳累,也许是秦丹华神不知鬼不觉下的毒手。李昭落动用一切力量去查秦丹凰的死,就是在这个过程中她认识的曹书凌,号称可以和皇室力量制衡的民间组织总裁。然而最终的结果,都告知了李昭落最难堪的事实:秦丹凰确实是因为身体欠佳,加上过度疲劳而猝死。 当真是天意。 秦丹凰死,王位自然落在他弟弟头上,他们的父亲一驾崩,中华城便成了秦丹华的天下了。江山易主,可惜不是斯人所许下的。 李昭落没有哭,她觉得自己已经不会哭了。她记得有天深晚上下着大雨,她淋在雨里,跟游魂一样在城里晃荡。经过一家酒馆时,一个穿黑衣服,脸覆黑色面具的男人坐在酒馆的屋檐下,拿着酒瓶子往嘴里灌酒。看见李昭落,他伸手招呼:“过来。” 李昭落走过去,雨水顺着面颊往下淌,头发黏在脸侧。男人的声音很年轻,他让了一点地方,对李昭落说:“坐下来避避雨。喝点酒,小心着凉。” 她接过男人递过来的酒瓶,热辣辣的液体从食道流下去,胃里被灼得发痛,她却觉得还不够疼。为什么?为什么秦丹凰要先背弃他的诺言? 男人问她:“你是受了天大的冤屈?” 李昭落摇头。 男人又问:“你是失去所有的好友和亲人?” 李昭落想了想,摇头。 男人再问:“你是被世间所有人误会?” 李昭落又摇头。男人便说:“那你不必如此难过。雨停,便好。” 他摘下了面具,非常年轻而俊美的一个人,眼睛狭长,眼尾上挑,带些促狭的意味。李昭落纵使十分低落,也为这样好看的男人所震惊。见雨势渐小,男人起身往雨里走去,李昭落问他:“你是谁?” 男人回头,想了想,说道:“我的名字叫寻。”说罢,走入茫茫雨夜,不见人影。 李昭落不知道这个男人是姓寻还是名寻,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他。然而她在雨夜里,手中拿着空了的酒瓶细细思量,寻说得也没错。除了秦丹凰,她至少还有她自己。 纵然她爱秦丹凰,比她所想象的更为爱她。 被天降馅饼砸中的秦丹华登基后,不知出于什么心态,任李昭落为御前司谏。曹书凌建议李昭落接受这个职位,因为她的组织需要在皇帝身边也安插人员。于是李昭落接受了,只是很少再进谏,专心地贯彻落实尸位素餐精神。当初一天谏上一百回的事情,已经太过遥远。 她慢慢长大,二十岁到了,二十岁过了,她认识了很多朋友,比如幽冥国位高无权,不过是被国君养的玩偶一样的幽冥长女王既晏。 李昭落回忆完往事,叹了口气,解下脖子上印着水仙图案的丝巾,拿出手机,给曹书凌打了个电话,她说:“我想离开这里。” 曹书凌问:“想好了?” 李昭落说:“想好了。” 曹书凌很干脆地说:“照顾好自己,再见。不对,永别。” 李昭落挂掉电话后,坐在跑车驾驶座上闭上眼睛想了一会儿。王既晏的死对她而言只是个契机,她突然明白,原来她今年已经二十三岁了,也许不再是留在这片大陆的时候。 所谓大陆契约,缘尽心决时,自然而断。 李昭落发动了汽车,酷宝跑车沿着大陆的公路疾驰而去。 半年后,李昭落申请了美国的一所高校,继续读书深造。她的导师是个华人,中文名姓卫,为人极为固执死板,无比坚持原则,几乎成了学校里著名的鬼见愁。李昭落却挺喜欢这个导师的,说不清楚为什么,也许是他身上那种凛然的正直之气,总让她想起十来岁时干净而模糊的向往。 mr.卫虽然多少有些死脑筋,但明显流露出对李昭落的喜爱,表白估计也是分分钟的事情了。他明明和秦丹凰完全不同,但李昭落却喜欢他,说不清楚为什么,大概是人都会变的吧。 李昭落有时候和mr.卫去唐人街吃饭,中国餐馆有的摆放盆养的水仙做装饰,看到水仙花,她总会想起秦丹凰。十八岁少年的笑脸,中华城雨后的天空,她和秦丹凰并肩站在皇宫最高的楼上,向西能够望见幽冥国鬼王山上的积雪。 第123章 番外 林明思 林明思脚踝浸在寂海冰冷黑色的海水中时,他打了一个哆嗦,寒冷,绝望,痛苦,几乎让他拿不住手中crystal的小提琴。林明思回过头,看着站在岸边的北国皇帝,贝尔伦一世。 天色越来越晚,没有晚霞,明天不会是好天气。 “幽冥长女不会过来的,对吗?”他的声音有点颤,因为他整个身体都在缓慢地向下陷落,就像过沼泽时一不留神踩错了,整个人都陷进泥窝子,无论如何都挣扎不出来,伴随着蚀骨的剧痛。 “她不愿为你送行,这对于她而言太残酷了。”贝尔伦的声音平静。海水漫上林明思挺拔的身体,漫过脚踝,膝盖,腰,他就像被一点点摧折着,落入地狱。 林明思稍微移动了一下身体,面朝西边,幽冥国所在的方向。右手扣紧了琴弓。如果时间充裕,他可以拉很多曲子,他是音乐才子,小提琴独奏上一两个小时自然不在话下。但他却选择了一首简单的曲子《明月千里寄相思》。 至死之时,不忘初心。 那时候他还没有从音乐学院毕业,每周末会坐公交车三四站路去附近的理工大学,在大学的琴房里和那所大学里一个学钢琴的女孩合奏《明月千里寄相思》。 一转眼三年过去了。如今他只依稀记得那个女孩名字叫古静,古静暗恋他,私底下偷偷管他叫“男神”,他却一直没有给她以回应,不是不喜欢她,而是林明思觉得,他们不一样,两个人走在一对平行线上,就连极其偶尔的相交都是罪恶的,应当被禁止的。 他不能向古静解释什么是大陆契约,他想古静也不会接受他放下小提琴的弓弦就提起剑杀人,他也无法告诉古静,自己内心里极力隐藏的压抑和绝望。 林明思第一次见到法伦时,是他深夜独自在音乐学院的琴房里练习小提琴。法伦推开门,坐在琴房的角落里,静静地听他演奏,在他演奏完一曲后开口:“你的琴声已经注定了你一生的不幸。你敢与我打赌吗?” 林明思皱着眉头望向法伦。如果这个人不是个外国友人,也许他已经抡着琴凳把他打出去了。 法伦站起身,走到钢琴旁坐下,随手拿了本曲谱放在琴键旁,弹了首小品。琴技精湛,无可挑剔。林明思是主修小提琴,辅修钢琴的,也觉得此人应该是受过钢琴演奏的专业训练。曲至末尾,法伦轻松弹下一串琶音后以重音作结。砰的一声,放在一边的曲谱应声碎裂,碎成朵朵雪花,飘在整个琴房当中,又缓缓飘落,犹如杨絮垂肩。 林明思目瞪口呆。然后他忍不住冲上去打了法伦两拳,黑着脸命令他把琴房满地的纸屑扫干净。这是他唯一一次命令法伦,之后他把命都卖给了法伦,直到被法伦坑到死。 毕业后,林明思和古静再无联系。他留在法伦身边当小祭司,在大祭司面前装孙子,跟祭禳狼狈为奸,那时候幽冥长女的备选人还是秋雅,他天天围观秋雅和大祭司高级的感情虐心剧,活得像是在游戏中,又像是在梦中。 《明月千里寄相思》结束,海水已近林明思胸口,这让他觉得呼吸困难。他努力抬高着手肘,如果手臂被海水所腐蚀,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还能再拿得住小提琴。 他又换了另外一首曲子,一部老电影的插曲《雪千寻》。贝尔伦站在岸上怜悯地看他,他微笑,泪水滚落琴弦上,又落入黑色的海面,了无痕迹。 贝尔伦叹了口气,阴沉地说:“现在把你捞出来,你也活不了多久了。但是我可以满足你这个愿望,你会有时间和你的朋友告别。” 回答他的只有颤抖着的琴声。 2011年开春,幽冥长女换了人,换成了长相和秋雅相似的王既晏。说是相似,也是见仁见智的事情。虞伯舜和林明思都认为其实秋雅和王既晏一点都不像,但哈桑却认为两人十分相像。 林明思在王既晏身上感觉到了两个人的相似,就像同类那样,当王既晏戴上幽冥长女的戒玺时,林明思就意识到,他和王既晏有种强烈的cp的味道。 林明思比王既晏大了两岁,两个人合作时总是非常愉快,私底下关系也很好。他们一同风光地站在幽冥国的顶端,拿着武器,手上沾血,头上戴着冠冕,但是却有洗都洗不去的不幸的味道。 说起友谊,他和王既晏并肩战斗过,一同完成国王给他们的每一个命令,两个人站在一起时,彼此只要只言片语,甚至一个眼神示意,就能明白对方的意图。林明思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没有法伦,他和王既晏在一起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皇甫昕的棺椁被发现后,他一度以为那就是王既晏的前世,忽然就有了无比的苍凉之感,王既晏至少能知道她的归宿,他却只能预感到,有一天,他将会死得很惨…… 如果没有法伦,也许他真的会爱上王既晏,王既晏一定也会爱上他。 林明思尊敬法伦,对法伦有种说不清楚的畏惧,他和王既晏一样,本能地感觉法伦就连微笑都戴着残忍的意味。林明思不敢跟法伦去抢东西。于是他放弃了王既晏,他心想,还好,还没有爱上她。 如今浸泡在寂海中沉向地狱,《雪千寻》越来越不成曲调,他流着泪想,真的还没有爱上王既晏吗?但是,恨法伦是肯定的。法伦出卖了他,同样辜负了王既晏。只是他不愿再计较这么多。 黑色的海水终于没过了他的手肘,他再也拿不住小提琴了,《雪千寻》尚没有结束,水晶的小提琴落入海水里,他苍白的手掌还在海面上发着抖,小提琴不成调的曲子终究成了绝响。 第124章 贝尔伦对林明思伸出了手,黑色的手套上镶着蓝宝石:“这是你最后的机会,抓着我的手,你还能上来。” 林明思徒然地将手伸向了贝尔伦。他被捞出来估计也就只剩下一个脑袋了,但他还是将手伸向贝尔伦。米琮,他在心里默念,米琮。至少最后见米琮一面。 贝尔伦的手和他的手还有一段距离。于是有侍从解下佩剑伸进海水中,将林明思往岸边拨过来。金光熠熠的剑浸入海水,转眼就生锈发黑了。 身体早就化为乌有,故而失去了感觉,他却拼尽所有的力气往前挪着。米琮,米琮。贝尔伦伸出的手在已经模糊的视线中,变成了米琮的手。 米琮…… 他一开始就知道,米琮是王既晏的室友,两人在内城合租了房子。他去找王既晏时,时常遇到米琮。后来前先知西吉斯被处死,人事变动,米琮成了他直系下属,负责管理幽冥国的官方微博。 在幽冥国发生什么事都不奇怪,发生什么事却都奇怪。林明思不能去爱王既晏,就转而去爱米琮。 米琮的身上没有不幸的气息,他却感觉,因为和他有了牵绊,这个女孩依然会不幸。米琮却很坦然,她有预知未来的能力,对于一切灾难和不幸早已有了准备。 她是一个很直率的女孩子,把屋子里弄得一团糟,bl海报大模大样贴在墙上,叫王既晏起床时在她耳边敲铜锣,把幽冥国的中文官方微博活活写成知音体……林明思是先了解她再喜欢她的,还是先喜欢她再了解她的,他也分不清楚,也许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一瞬间,就爱上了一个人。 没有轰轰烈烈感动人心的表白。有天晚上,林明思从皇宫里出来,在内城空无一人的街道上遇到了米琮。他主动提出送米琮回去,然后在路上,他说:“我喜欢你,我们在一起吧。” 林明思是用闽南语说的:“我噶意你。”米琮是南方人,她能听懂。然后过了两三秒,米琮点了点头。所有这一切,法伦不知道,王既晏不知道,只有内城寂静的街道知道。他去牵米琮的手,米琮躲了一下,但是顺从了。 彼此还没有开始,却在此结束。一切都一语成谶,林明思果然死得很惨,连带他身边的人都会有不幸的结局。 米琮对他说:“上来吧,拉着我的手。” 林明思的手哆嗦,就快要碰到米琮的手了……贝尔伦前倾着身体,努力想要握住林明思伸过来惨白修长的手指。 贝尔伦想,对于林明思而言,这样更为残忍……在他只剩一口气的时候,拖上来,再痛苦一段时间,含着无限的遗憾死去。他低下头看着林明思的手,手指细长,是拿着琴弓的手,为什么也能拿起那么大的剑去杀人……他永远无法忘记林明思将军刀刺入哥哥胸膛的场景。 就在林明思的指尖触到贝尔伦手套上的蓝宝石时,他突然向后一仰,随即整个身体都沉入了海水中,那双眼睛和英俊的脸庞消失在黑色的海面下,一点痕迹都没有了。 贝尔伦站起身,叹了口气。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随后厌恶地把手套摘下来,丢进寂海中,冷冷说道:“他死了。回去吧。” 林明思沉入海水中,他并不知道,几个小时后,米琮也沉入了这里,沉入他的拥抱,两个人一同堕入了地狱。 番外 田蝶樱 作者有话要说:……有点百合向,请慎  田蝶樱第一次得知自己的师妹王既晏的名字时,她想,这个名字好怪。 她也知道,王既晏得知自己的名字时在想,这名字好玛丽苏。 一眨眼好几年就这样过去了。王既晏变得让田蝶樱越来越看不懂,摸不透了,直到她莫名其妙死在了鬼王山上。当时田蝶樱正独自坐在茶室里,听见有人禀报王既晏的死讯,她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十分缓慢地整理和服的下摆,然后站起身,走到院子里,看着没有花,只有即将飘落叶子的八重樱树,半仰起脸。 她的哥哥匆匆地走过来,木屐噼噼啪啪敲在走廊上。这个面相温和,有一双下垂眼的男人有些紧张,连问了两遍“怎么办”,田蝶樱手扶上八重樱的树枝,声音平淡,毫无波澜:“此事于我们无关,幽冥长女对大陆而言,没有什么影响了。” 青田川俊说:“蝶姬,她死了,不是你一直所期待的么?” 田蝶樱出神地望着远处的山,目光没什么焦距,喃喃道:“我所期待的啊……” 王既晏对大陆而言,的确没有什么影响了。但是对于田蝶樱她自己呢…… 田蝶樱并不姓田。她的姓氏用汉字写出来是青田,所以她给自己起的中文名字就叫田蝶樱。桜,她十分喜爱樱花,因为她爱看樱花飘落的样子,被风一吹,如雪如絮,不知去往何处。 田蝶樱的母亲是中国人,父亲是日本人。青田川俊名义上是她同父异母的兄长,后来他告诉她,原来他们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 其实对于这些事情,田蝶樱一点兴趣都没有,她的父亲是谁母亲是谁哥哥是谁,她并不会去在意。她在中国生活了十七年,每年在日本住一个月,和所谓的父兄住在一起。田蝶樱的母亲非常美丽,却有着喜怒无常,无法捉摸的性格。 很小的时候,田蝶樱就能独自坐上长途汽车,不知道车开向哪,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归宿是哪里。十五岁的时候,她有了一个师父,是神霄传人,也有了师叔和师妹。 第125章 仿佛有了一个家。用假象极力维持的家,稍有不稳定的火苗被引爆了,一切就全部分崩离析。 说起来,她和这个世界也并非是没有羁绊的,但她时常觉得自己是流浪着的,就像是樱花的花瓣被风吹下来,不知道要飞到哪里,最终还是难免沉于泥土。 田蝶樱用情淡漠,她通常都会做出妖娆妩媚的样子,却对谁都不会付出太多感情。这与王既晏就格外不同。 青田川俊离开后,田蝶樱从院子踱回茶室之中,又从茶室中走出来,无法平静。王既晏竟然就这样死了,多少次的打击,多少次的痛苦,多少次的算计,她都没有死,为什么却在这个时候,一句轻飘飘的“幽冥长女已死”,她就算死了。 田蝶樱无比了解王既晏,她明白,王既晏恐怕早就是有了寻死的念头。 似乎有人在弹着三弦在唱和歌。田蝶樱抬头望了望八重樱树,回想这棵树繁花盛开的模样。 一年前,王既晏在这里做客的时候,她总有一种冲动,将王既晏杀死,埋在樱花树下,来年的樱花一定会开得更为红艳。在毛乌素沙漠里,她看到王既晏的血从手上的伤口流出来,就像是玫瑰垂死的花瓣落入黄沙之中。 那时,她扶着丁解忧,却有一种几乎要压抑不住的冲动,她想要杀死王既晏,用利刃划开她的喉咙,看她的血洒出来,染红田蝶樱的眼睛。这种冲动不是出于恨意,她并不恨王既晏;当然也不是爱。 仿佛是一种奇怪的占有欲,又像是潜意识里王既晏所欠下她的。田蝶樱想要把这个女孩的所有都攥在手心里,慢慢毁灭。 田蝶樱不会为任何人而付出全部,但王既晏对她而言无疑有些不一般的意味。她想,王既晏像是这世界上另外一个她,又像是一个与她完全不同的所在。 所以她想把王既晏留在身边,留她的尸体也好,留她的魂魄也罢。但她没有留住。 两年前,她的哥哥在樱花树下,从背后抱住她,轻生告诉她,他们并不是亲生的兄妹。田蝶樱没有废话,她微笑着,转过身,抱住了她的哥哥,樱花从树上飘落,别的已经记不清,田蝶樱只记得,她始终微笑,一直微笑。 青田川俊是个很阴柔的男人,带着些可笑的残佞。田蝶樱依偎在他的身边时会觉得放松,因为她相信这个男人不会是她的对手。两个人有共同的目的,虽然各有私心,但起码不会冲突。对于田蝶樱而言,这样很好,足够了。 北国和幽冥国交火时,她设计让王既晏在路上出车祸,又提议派出偷袭幽冥国的军队,青田川俊采纳了她的建议,只是都未奏效,幽冥国的军力虽不足与北国交锋,但足以击退花都远道派来的小分队。 事实上,花都中的人心知肚明,田蝶樱安排的种种,都是冲着王既晏而去的。田蝶樱想要杀死王既晏,可是当她真的有机会杀王既晏时,她又不肯动手。 她用一张新手机卡给王既晏发了无数短信,让她投降,让她小心。田蝶樱也说不清楚,在那个时候,她是否还会希望杀死王既晏。 答案却早已明晰。田蝶樱并不希望王既晏死。 如今,王既晏真的死了。田蝶樱看了鬼王山的现场照片,满山路的血,手枪被扔在一边。这么多血,人肯定没得活了,尸体也不知道在哪里。田蝶樱拿着平板电脑,出神地盯着这张不甚清楚的现场照片,手在轻轻地抖。 她想要杀了王既晏,但只能由她来动手,谁都不可以替代自己杀死她,哪怕是王既晏她自己。 田蝶樱有些心烦地丢下手中的平板,向后一倒,躺在榻榻米上,望着门外的八重樱树。她折下过一枝樱花送给王既晏,那花恐怕早就枯萎了。 三年前的春天,因为田蝶樱的师叔,王既晏的师父丁释忧的死,王既晏恨她入骨。 她知道师叔的死是幽冥国国王和自己的师父一手促成的,这是一个针对王既晏的圈套。她享受王既晏的恨意,也欣赏王既晏在圈套中挣扎时痛苦和绝望。 四年年的春天,她和王既晏彼此的关系还是普普通通,连朋友都算不上。当她见到王既晏时就有种强烈的预感,这个女孩子,只有在绝望之中,才会无比美丽。 五年前的春天……田蝶樱不愿再想下去了,她把盘起来的头发解开,卷发散在榻榻米上,她想象着王既晏死时的模样。血流了很多,脸色苍白,不知道子弹击中了她身体哪一个部位。如果是头,也许还有白色的脑浆流出来。 她临死的表情恐怕并不好看,眉头锁着,嘴角向下撇去。王既晏是哪来的勇气,将枪口对着自己呢? 估算一下时间,王既晏死亡的时间应该超过二十四小时了,尸僵已经消失……不知道她失血那么多,是否还能形成尸僵。田蝶樱想象了一下王既晏尸体青白的脸色,好像也并不是那么具有美感,因为她再也不会似笑非笑地望着田蝶樱,在稍微低头时,流露嘲讽的神色了。 田蝶樱从来不想去了解王既晏的故事,也不愿揣测王既晏的心情,但她却在琢磨,王既晏死后是什么样子。这些想象忽然让田蝶樱兴奋了起来,兴奋之后,又倍觉凄凉。 所谓红颜枯骨,生前再美,死后都会慢慢腐烂,慢慢消逝。 是谁带走了她的尸体?田蝶樱突然又想起这个问题,想来想去,答案恐怕只有幽冥国跑路的国王,他爱王既晏,所以又偷偷回来带走了王既晏,不知道上哪去了,肯定会让人找不到。这让田蝶樱觉得有些气闷,因为在这场近乎变态的博弈中,最后她还是输了。 第126章 手机从和服的口袋里滑落出来。田蝶樱拿起手机,想来想去,给王既晏发去了一条短信:你咎由自取。 明知道王既晏不会看到,田蝶樱还是按下了发送键,就像是失败者最后的挣扎。在田蝶樱和王既晏不知不觉的这么多次交手中,每一次王既晏都是失败者,但最后一次,王既晏却胜利了,因此成了定局。 田蝶樱不得不承认,在她的心中,王既晏占有特殊而重要的一席之地。 只是从此以后,幽冥长女与她无关。 不久后,田蝶樱嫁给了北国皇帝贝尔伦一世,借由婚姻,北国和花都将联系得更为紧密。婚礼是在春天举行的,北国的樱花树很少,即使开放也没有花都的樱花美丽。 谈不上幸不幸福,有吃有穿就能过得去。因为田蝶樱是个感情淡漠的人,她不会太过咀嚼自己关于爱情和男人的感受。只是当田蝶樱望着自己的丈夫,贝尔伦蓝绿色的眼睛时,常常会想,这双眼睛,是不是也镌刻过王既晏的身影。 番外 奥列格 奥列格出生在冬天,莫斯科大雪纷飞。那时他的父亲踩着厚厚的积雪走过克里姆林宫前的街道,怀里揣着金属瓶的伏特加。 在他的印象里,是有一张这样的照片,他的父亲站在克里姆林宫之前,一手拿着伏特加,另外一手挽着他的母亲,母亲怀里抱着只有一岁大的奥列格。不知道是光线还是什么的问题,他父亲看起来鼻子大得出奇。但是现在奥列格是无论如何都找不到这张照片了。 他父亲在莫斯科一家配件厂当工人,脾气很坏。每天下了班就酗酒,然后发脾气。奥列格小时候没少挨过打,长大后,他在有一次和父亲大打出手之后,离家出走了。 算起来,他也有十年没有回家了。他刚上高中不久就辍学了,只记得他和父亲都喝醉了,然后打了一架,母亲的尖叫声伴随着家里所有的家具器物被砸碎的声音,后来邻居报了警,奥列格在警察赶来之前从家里跑了出去。也是冬天,刮着风,没有下雪。街道被寒风吹得发亮,这比积满了雪还要冷得多。他一直在跑,好像是坐上了冰雪皇后的雪橇,感觉不到冷。 后来他跑累了,推门走进了一家酒吧。一个鼻子很大的男人看见了十六岁的奥列格推门走进来,头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脸上带着好几块伤,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点上,衔在唇间,迎过去,揽着奥列格的肩膀,问道:“你去哪里了?” 你去哪里了,这个问题好像是由父亲问出口的,奥列格讷讷地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是在朦胧的视线间,他感觉面前这男人的鼻子特别大,大得让人想要一拳打断他的鼻梁,奥列格想起了父亲,想起了克里姆林宫前的那张照片。 这个男人名叫西吉斯,之后奥列格就再也没有回过家。他和西吉斯挤在莫斯科狭窄黑暗的地下室里,并肩躺在凌乱到几乎不成样子的床铺上,抽烟,喝酒,聊天。他们在太阳帮混过一段时间,街头混混会做的事情,他们几乎都做过。 那时候,每天清晨,有一个亚裔女孩会骑着单车路过奥列格栖身的地下室前的街道上,他站在昏暗散发着臭味的走廊里可以看到她的身影,长发飘在身后。她经常穿红色的外套,单车也是红色的,侧脸非常完美。他猜测这个女孩的来历,中国人,日本人,或者韩国人。他没有和这个女孩说过话,只有一次,偶然听到这个女孩的同伴管她叫“斯维特拉娜”。 附近的音像店在播放俄罗斯著名歌手vitas的歌曲。奥列格把烟夹在指尖,跟着歌在哼,听到海豚高音时,也跟着嚎上去。西吉斯从屋里把伏特加酒瓶扔出来,玻璃的瓶子在墙上砸得粉碎:“别喊叫了!房东都要报警了!” 斯维特拉娜,那不可能是骑自行车女孩的真名,但奥列格却认真地记下了这个名字。从此之后,穿着红衣服的亚裔女孩,在他的心中,一律都叫斯维特拉娜,都应该叫这个名字。 然而他一直都没有机会去认识骑着自行车穿过莫斯科一条陋巷的斯维特拉娜一世,也许很久之后,他会忘记这个骑着自行车的身影。 后来怎么辗转到了大陆,奥列格记得并不是很清楚。好像他和西吉斯还在莫斯科的街头无所事事地游荡,在暗巷里抢劫行人,躲避着警察的追捕,眨眼之间,两个人就站在内城外的湖畔,仰头远望着幽冥国的鬼王山。 “这里比莫斯科漂亮多了,不是吗?”西吉斯问道。 “也比莫斯科丑陋多了。”奥列格点了一根烟,放在嘴边,却尝不出什么味道来。 西吉斯绝对不是个值得尊敬的人,即使连他最亲近的奥列格都说不出西吉斯多少优点来。甚至,连西吉斯被残忍地处死,奥列格都觉得没什么可惜的。大祭司虞伯舜说过,西吉斯这样的人渣迟早要被消灭掉。西吉斯凶狠、好斗、刚愎自用,还喜欢说别人的坏话。他对街上走过的每一个漂亮女人吹口哨,如果对方没有理他,他就会高声对奥列格抱怨那个女人是个婊|子,即使对于同事王既晏,他显然也不会留什么口德。奥列格不明白,这种人是怎么坐上幽冥国先知的宝座的。 西吉斯对奥列格很好,这个奥列格忠实于他最为直观的一个理由。西吉斯当上幽冥国的先知之后两三年之久,得罪了大祭司虞伯舜。西吉斯觉察到了不妙,于是他将奥列格送去了北国,改了名字当做埋在那里的暗桩,甚至不惜偷偷去见王既晏,要求她对奥列格多加照顾。后来西吉斯被处死了,奥列格理所当然成了先知,他觉得没什么可惜的,也没有为西吉斯感到多少悲伤。 第127章 可是有的时候,他会想起西吉斯,这个人就像是自己的父亲一样,但显然不是个合格的父亲。 然而,将奥列格安排在北国,却是西吉斯下得相当漂亮的一招棋。恐怕这个大鼻子一辈子,也就做的这件事情最有意义。他死了,奥列格接替了他,说是意志的传承,奥列格又嗤之以鼻。 在北国的时候,奥列格有了一个新名字,叶戈尔·扎伊采夫。他整日里无所事事,在北国第二大城市斯诺城里整日游荡,后来认识了城里图书馆的管理员,斯维特拉娜三世。他不知道那个整天坐在书架下,穿着红色毛衣,黑色短发的女孩叫什么名字,索性统称斯维特拉娜。 他没有和斯维特拉娜三世搭讪,而是天天坐在图书馆里,开始偷偷注意着这个女孩,后来他开始看书,而且,令人惊奇的,他迷上了莎士比亚。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连说话都像是十四行诗一样,带着哈姆雷特的腔调,有着李尔王一般的感慨,最后却成为麦克白的悲痛。这种怪毛病直到他重新返回幽冥国,接替西吉斯成为先知之后才改了过来。 然而当奥列格将军刀划过虞伯舜的喉咙时,他却一直在想着西吉斯。他想着西吉斯对他喋喋不休的抱怨,想着他和西吉斯坐在一起抽烟,想着西吉斯说过的粗俗的脏话,想着莫斯科冬天的大雪。他在摄像头前看到王既晏着急的表情,这是斯维特拉娜二世,斯维特拉娜一世的样子他已经忘得差不多了。红色的血液喷溅出来,像是那些斯维特拉娜们的红衣服。 他早就想要杀死虞伯舜了,就像是西吉斯一直想要做的那样。但是奥列格比西吉斯聪明,也更能沉得住气一点。他并需要谁来授意,在他认为时机到了的时候,他便杀了西吉斯。法伦希望奥列格这么做,因为法伦早就打算弄垮这个国家;王既晏和林明思希望奥列格这么做,因为他们和虞伯舜产生了正面冲突;西吉斯也希望奥列格这样做,因为西吉斯和虞伯舜有仇。 尽管虞伯舜并不该死,奥列格还是杀了他。 就像当年间接地杀死理查德五世一样。凶手是林明思,可是提供凶器的却是奥列格,而且奥列格还是间谍。最后,在这个国家覆灭后,贝尔伦绝对不可能给他留下生机。所谓押送是假,在途中将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掉才是真。 他不明白,为什么贝尔伦可以正大光敏地处决林明思,就要这样偷偷摸摸地杀死他? 在路上,他从裤管里摸出藏在那里的匕首,向身边的人捅过去。匕首小得可怜,大概就十厘米长,然后他反手将匕首抹向自己最为脆弱的脖颈。 那时在北国的斯诺城里,他看了那么多书,可是很多问题,他还是想不明白。也许也并不需要想明白,就像是穿着红衣服的斯维特拉娜骑着自行车穿过莫斯科的街道时,他不用知道她的名字,但是红色的身影,他却记了很多年。 即将死去,他却仍然不甘。他觉得自己不该这样死去,可是又想一想西吉斯,奥列格又觉得自己似乎也并不是很差劲。 莫斯科飞着大雪,他的父亲揣着金属瓶的伏特加,从克里姆林宫之前走过。 北国的首都温特城里飞着大学,他和林明思还有王既晏坐在阿历克斯宫殿外面,看着大雪飞舞,各自无言。 血喷出来时,红色的花朵离自己那么近。他闭上眼睛,眼前还是红色的一片。 恍如大梦醒来,奥列格迷茫地看着四周一片白色,脖子被一层有一层的纱布包裹着,几乎窒息。他看到床边坐着一个红衣黑发的女孩,在他醒过来时,对着他笑:“你还记得我吗?在斯诺城的图书馆。” 奥列格没有说话,因为他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样的情况。这个女孩是斯维特拉娜三世,但是她不应该和自己一起出现在地狱里。斯维特拉娜似乎猜到了他在想什么,倾下身微笑道:“你没有死,从此你也不再是奥列格,幽冥国与你无关了。” tips: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