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同人] 红楼之斐玉》 第1章 [bl同人] 《(红楼同人)红楼之斐玉》作者:宴楚【完结】 文案: 从一代剑客穿成被炮灰的林家长子,林斐玉的新生从离开林家开始。 当他誉满士林,回到林家,看到的是生父的老泪,嫡母的牌位, 还有个怯生生的小妹妹。 一句话简介:一手书,一手剑,黛玉的哥哥会杀人。 1乱世军阀·亦军亦匪瑚大爷 x 一代剑客·文武兼臻林哥哥 内容标签:红楼梦 重生 古典名著 朝堂 正剧 主角:林斐玉,贾瑚 ┃ 配角:林黛玉、贾宝玉 ┃ 其它:红楼梦 一句话简介:一手书一手剑,黛玉的哥哥会杀人 第1章 第一回 复叠江山壮,平铺井邑宽,京城本来是富贵之地,此时又正值初春化暖,自寒冬以来略有萧条的市井便一日日喧嚣繁华起来,上至官宦名士,下到农人商贾,无一不满面春风,唇噙笑意。 唯独翰林院修撰林大人在这大好春日里,一连数天都不曾展颜,与往日里可谓是大相径庭。 这林大人姓林名海,表字如海,他是姑苏人士,祖上曾袭过列侯,到了他父亲那一代便已出了爵,因着这林家一家数代子弟兢兢业业,功勋过人,圣上念此,又额外加恩,让林海之父又袭了一代。 其父不过三十出头便去了,独留了一个还未及冠的嫡子,便是林海。 林海自小聪慧,才识过人,且林家既是鼎钟之家,又是书香之族,他幼时受父启蒙,后又拜了江南大儒为师,苦读数载之久,却恰逢父亲病故,悲痛难已,大病一场。 病好了后林海只在家中侍奉母亲,为父守孝,待出了孝便下场,当下便场场皆中,到了金銮殿上,因林海品貌非凡,文彩风流,圣上甚喜,直接点了他做探花。 如此年纪便高中探花,这在本朝尚且独此一例,且林海深受圣宠,常常随伺左右,可谓是天子近臣,前途无量。 更妙的是这林海尚未婚配,林海之母亦有相看之意,一时间,京城林宅既有前庭同窗故友来往如云,又有后院女眷奉承连连,可谓是门庭若市,热闹非凡。 一番千挑万选后,终是定下了荣国公贾代善的嫡女,欢欢喜喜的将她娶进了门。 这贾氏不愧是高门贵女,进门没多久便执掌了中馈,她行事从容有度,御下赏罚分明,将内宅庶务理的清清白白,从不叫林海为此费心劳力,且又时时与林海同僚女眷往来唱和,或登门赴约,或下帖设宴,倒让林海得了一二益处。 他本就才德兼备,善治善能,如今又有了贤妻相助,自然愈发的如鱼得水,仕途顺畅,故而鲜露不愉之色,连日里这样面沉如水,阴阴郁郁,倒让人有些异讶了。 今日散值,林海与同僚一一拜别,匆匆回了林府,待进了内院便有一粗使婆子迎了上来,口中念道:“老爷,您可是回来了,奶奶正候着呢。” 林海扫一眼那婆子,并不言语,只是大步流星的走着,待过了回廊穿堂,那婆子早已退下,跟在他身后的换成三四个衣着体面的年轻媳妇。 等到进了内室堂屋,便有几个稚气未脱的小丫鬟又是为他打帘子,又是进正室递消息,不过一会儿,便有一明眸皓齿,亭亭玉立的丫鬟迎了上来。 她道了声安,低眉顺眼的将林海请了进去。 “琼琚,你们奶奶今日里如何,可好些了?”林海一边向里间走去,一边低声问道。 “回老爷的话,因用了药,奶奶已无大碍了。”琼琚迟疑片刻,又道:“只因着前日的事,奶奶心中有愧,一时间怕是回转不过来。” 听了这话,林海颦眉,声音也冷了下来,“你等好生伺候着,你们奶奶若是仍有一丝不爽的,休怪我将你们尽数打杀了。” 琼琚被这话惊得脸色发白,冷汗淋淋。 琼琚是贾氏的陪嫁丫鬟,往日里在几位主子面前极有体面,今日突然听到林海这两句冷冰冰的话,一时竟心跳如鼓,待林海进去好一会儿后,方才慢慢平息下来。 她守着门,侧耳听着林海与贾氏说话,恍惚分辨出“笞五十”“卖身契”“贾府”几个词,原本就不是很好的面色愈发苍白起来。 约摸半柱香后,琼琚听到贾氏唤了声自己的名字,便赶忙打了帘子进去,见林海与贾氏皆端坐在椅上,一旁立着个样貌平平的丫鬟正伺候茶水。 “琼玖,你去吧。”贾氏淡淡的吩咐了声,那丫鬟听了,便将手中的点彩团花瓷壶放下,躬身倒退着出去了。 琼琚不敢多言,只默默地的替换上去为二人添茶续杯。 林海并不将琼琚放在心上,他看着贾氏低低地道:“我知道你难做,可他到底是我林家的孩子,无论如何,待他大了,也要恭恭敬敬的侍奉你,叫你一声‘母亲’的——” “老爷这话说的,当真以为是我做的?”贾氏顿时红了眼圈,声音哽咽:“在老爷心中,我便是那种容不下庶子的毒妇?” 林海一时没了言语。 琼琚将两人的对话听在耳中,不由得打了个激灵,连忙跪下,匍匐于地,惊惶道:“求老爷明察,奶奶绝无此意!” 说着咬咬牙,猛地一磕头:“说句大不敬的,哪家的主母竟会蠢到派贴身婢女去谋害庶出子?又有哪家主母谋害了庶出子再又费尽心思将他救活的!求老爷明察,万不可为了那些个昏了头的误会了奶奶啊!” 第2章 听了她这一串话,贾氏越发心痛,忍不住流下泪水,又唯恐在林海面前失了颜色,便强忍着,只拿出帕子一点点拭着眼角。 “你这个丫鬟,倒也是个忠心的。”片刻之后,林海才缓缓开口道,俊雅的脸上有些许动容,“罢了,此事我就不再深究,只是请夫人好好整治府中下人,还有那起子不安分的,都一律打发了罢。” 说罢,他起身便出去了。 琼琚匐在地上,听着室内再无一丝声响,哆哆嗦嗦的抬起头来,便看到贾氏正怔怔的看着门帘处,泪水止不住的淌落,竟将衣裳晕湿了一大片。 琼琚一惊,顾不上自己痛狠了的额头与膝盖,忙跪爬几步,攀住贾氏的腿脚,哀哀的求道:“奶奶!奶奶您可多想想自己的身子啊!您因为这事本就病了一场,白吃了三碗汤药,今日才堪堪好些了,倘若病情加重可怎么办呀。” “你听着他说的那话没有?”贾氏恍然不觉,只一味喃喃道:“他到底还是疑我!” “奶奶,老爷只是一时没想过来,便是这会儿心有疑虑,待时间久了,定会明白奶奶的心意——奶奶可别多想,乱了分寸!” 琼琚见贾氏犹自落泪,忙从地上爬起来,拿着白绸软帕一边为贾氏拭泪,一边不住的劝慰。 好一会后,贾氏才慢慢平息下来,她闭上眼,以手扶额,深深的吸了口气,又朝着琼琚挥了挥手。 知道她这是要整理容仪了,琼琚忙出了外间,唤来几个本就守在门口出的丫鬟,吩咐她们夫人需净脸沐浴。 好一番折腾之后,贾氏换了一身衣服,脸色也红润了些,已没有刚才那样花容失色,只是看着精神仍不好,面有倦意。 琼琚仍旧守在面前,不知去做了些什么的琼玖也回了正房,两人一左一右的立着,垂着头等着贾氏开口。 “事情可是办妥了?”贾氏坐在上首,看着自己最得力的两个大丫鬟。 “回奶奶的话,都按着老爷和您的吩咐,处置妥当了。”琼玖道:“明日里赖大家的就要回府,我已将您的话同她说了,想必有人照料,她定能活着见到家里人。” 一旁站着的琼琚心神一恍,知道方才琼玖是去将那人“笞五十”了。 贾氏黛眉微颦,又问道:“你可遣人给她上了药?” 琼玖点点头道:“奶奶若是放心不下,我这便亲自去看她一眼,只是……” “只是如何?” 琼玖看贾氏一眼,复又低下头:“只是婢子为奶奶不值……奶奶慈悲心肠,可这回是那丫头莽撞,犯了天大的错,她便是去了一条命又如何,竟敢做出那样大胆的事,连累了奶奶,好在老天开眼,到底没让她如意。” 贾氏沉默片刻,叹息道:“到底是我的陪嫁,闺中便伺候我的,我又如何狠的下心呢。” 二人口中说的“那丫头”乃贾氏的陪嫁丫鬟,贴身伺候的一等婢女。 当初贾氏嫁入林府,带了四个陪嫁丫鬟,一个于去年开脸,如今已是姨娘;一个唤作琼玖,虽面容平平,却最为机敏,颇得贾氏重用;一个唤作琼琚,亦是忠心耿耿,尽心服侍。 唯独那个被罚了笞刑的,不知怎的被猪油蒙了心窍,竟然意图谋害阖府唯一的子嗣,好在被奶娘发觉,报于贾氏,贾氏又急忙请了位哑科圣手,才堪堪将那还未满月的孩子救回来。 林家一贯来子嗣不丰,哪怕仅仅是个庶出子,都极为贵重,为着此事,贾氏不仅自己受了惊,大病了一场,还在林老夫人面前吃了挂落,如今又让林海心里存了个疙瘩,可谓是飞来横祸,无妄之灾。 只是贾氏心善,不忍伺候了自己近十年的婢女香消玉损,因这婢子是她娘家贾家的家生子,父母皆在贾府伺候,且正巧娘家遣了几个婆子送些物件礼仪,索性依林府的规矩将她严罚一番后,就将卖身契交还于她,让她随着贾家仆从一路还家。 如今只盼着那日后要喊她一声“嫡母”的庶出子早日大安,好让婆母放心,夫君满意。 想到此处,贾氏有些抑郁,她叹息一声,起身道:“随我去看看那孩子吧,如今可不能再出什么事了。” 贾氏带着两个婢女,身后又跟着四个嬷嬷,一行人浩浩荡荡去了安置庶子的厢房,亲眼瞧了瞧小儿的样子,又对伺候庶子的下人一番耳提面命,这才安心的走了。 她又哪里知道,让她遭了婆母责备,夫婿不满的庶子早已魂飞魄散,而她辛辛苦苦救回来的,竟然是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游魂罢了! 第2章 第二回 这天外游魂,本是武林世家斐家的嫡子,行七。因斐家家大业大,且他又是晚来子,故自幼受宠,无忧无虑。 待到十三、四,他心生“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之意,带着两个小厮游历江湖,看一宗二教风云纷争,五门六派粉墨登场,结识了至交好友,树了生死仇敌,闯出了不小的名气。 不过到他底是年轻,不慎卷入了一场堪称武林浩劫的事件里,一时不察便被歹人所害,寿元不久,便是斐家如何寻医问药,也不过二十五便去了。 斐七见多识广,本性纯良,即使历经生死,也能从容以对,但不知为何,他虽身死,却未魂消,不知怎得,竟然附到了林家幼子的身上,懵懵懂懂之中,听着房内丫鬟乳母窃窃私语,听着贾氏一干人呼啦啦的来了,又呼啦啦的走了,只觉得十分莫名。 第3章 “奶奶?什么奶奶?”斐七暗自犹疑:“那夫人看起来也就二十上下,怎么就成奶奶了?” 此时的他还不知道,自己竟然神游到了异世,在这里,所谓的“奶奶”指的是已婚妇人。 见到如此情景,斐七自知有异,有心观察,却因为他“投胎”的身躯大病初愈,一日里往往要睡上九、十个时辰,他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了几日,还未等斐七观察出什么,林府便出了大事,这事儿还与他息息相关。 ——林老夫人要把林家独子送走! 知情人无不目瞪口呆,林母这是疯魔了不曾? 林家支庶不盛,子孙单薄,到了林海这一代,虽有几门堂族,但早已疏远,因此阖府上下,将林海这个庶子看的极重,不敢怠慢。 当初林母为子选媳,不仅择其门第,观其品貌,亦要琢磨这女子是否能为林家传宗接代,开枝散叶。 等到贾氏进门了后,林母便盼着儿子儿媳恩恩爱爱,早日有后,好全了亡夫的遗愿。 只可惜两年前贾氏好好的一胎,因年轻不知事,糊里糊涂的便没了,知道了这消息,林母当真是又气又恨。 但她见着儿媳日日泪流不止,儿子也是一脸悔色,倒是一句重话也说不出口,只是悄悄问了大夫,大夫说贾氏的身子稍有亏损,若是趁着小产后把病根慢慢拔了,好生调理,于子嗣上也是无碍。 可直到如今,也不见贾氏梦熊有兆。 好在林海疼惜妻子,林母也不欲做那恶婆婆,然而林府主子们心中惦记着此事,到底是意难平。 一些嘴碎的丫鬟婆子不知从何处听了一词半句的,拿着此事悄悄的议论。其中又有一个二等丫鬟唤作浣纱的,本在外书房伺候笔墨,因见林海玉树临风,温文尔雅,暗暗生了思慕之意。 一番处心积虑下竟趁着林海酒醉之时成了好事,只等林海醒后求个名分,哪想着被贾氏遣来寻人的丫鬟撞个正着! 贾氏知道了此事,真是又惊又怒,当下就要收拾浣纱,谁知浣纱是家生子,她早亡的老爹生前为林家出过大力气,她妈仗着往日的恩情求到了林母跟前,哭着喊求贾氏高抬贵手。 心高气傲的贾氏哪里肯依,还是醒来的林海皱眉发话,命可以留着,但既做了背主之事,就别妄想着还能继续呆在府里,要浣纱的妈直径带浣纱回家。 本以为此事已了,可谁想到没过两月,贾氏不得不把浣纱给迎回来,还拨了两个小丫鬟伺候她。 浣纱有孕了! 这位浣纱姑娘也不知是好运还是厄运,她怀胎十月,一举得男,却又落红难除,产后第二日就香消玉损了。 贾氏对着个婢生子,悲也不好,喜也不好,一时又恨林母与林海不给自己脸面,一时又想着母亲暗暗教授的阴私手段,正犹犹豫豫,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自己的陪嫁丫鬟竟然一碗药下去,直接把庶子弄得半死不活,奄奄一息。 真是个蠢婢! 好不容易把他救活来,眼看着已经大好,再在林母面前做低服小几日,林海面前温柔小意几日,这事儿也就翻篇了,可现在是什么一回事? 贾氏震惊的看着传此消息的琼玖。 “你当真听清楚了?”贾氏愕然道。 琼玖面上也有些惊疑不定,道:“奶奶,此事千真万确,我本不信,远远地瞧了眼大爷那边,果真有一群丫鬟婆子过去了,领头正是林谷家里的。” 林谷是林府大管家,他媳妇也得林老夫人重用,她既出面,此事已是八九不离十。 但即便琼玖这么说,贾氏还有些不信,忽又见琼琚慌慌张张的进了屋,嘴里喊着:“奶奶,外头来了个癞头和尚,疯疯癫癫、颠三倒四的,说是来化大爷出家呢!” 贾氏一惊,再也坐不住了,忙让琼玖去阻一阻林谷家的,又打发人去寻林海,最后亲自去了林母处,被丫鬟领到了佛堂之中。 老夫人笃信佛,一日中有一二个时辰念佛拾豆,但此时却不是她往日里礼佛的时辰,见此,贾氏心中已有一丝预感。 “母亲——”贾氏跪在林母身后的蒲团上,低低的叫了一声,待到她跪的双膝有些发疼了,林母才停下口中的佛偈。 林母对着面目慈祥的金塑佛像拜了三拜,正欲起身,贾氏见了忙站起来搀扶林母,一婆一媳慢慢出了佛堂。 “你可是为大哥儿而来?” 贾氏听着她略有些沙哑的声音,不知道为何眼中一涩,她低声道:“母亲,媳妇恍惚听着……听着有个癞头和尚……” 说着,她到不知道怎么开口了,暗中着急,心中恨着林海为何还不回来,如果真让那劳什子和尚把庶子带走了,等林海知道此事,她可怎么和夫君解释? “你可遣人去请如海了?”林母又问。 贾氏点点头,踌躇着道:“母亲,此事……若母亲怪儿媳照顾不好大哥儿,儿媳愿意受罚,可……” “你莫要心慌。”林母摇摇头,叹道:“只是我意已决,将大哥儿送出府去,才是为了我们林府好,也是为了那孩子好。” 听了这话,贾氏越发的心神不宁,只觉得林母老糊涂了。大户人家,哪有把自家的孩子送走的道理,哪怕真有什么事,也只是远远地送到自家庄子上,着乳母丫鬟看着养大,怎么会送去给和尚度化出家? 第4章 不仅贾氏这么想,抱着襁褓的林谷家的也这么想,就连被惊醒的斐七,也觉得林府上下古怪至极。 斐七睁着眼睛,瞧着个陌生妇人的双下巴和闭闭合合的嘴,听着对峙中的两批人马你来我往,听了好大一会儿,才有些明白前因后果。 想他出生富贵大家,长于父兄教诲,学于巨儒之师,游历五湖四海,经过病苦死难,竟从未见过这种场面。 当祖母的想要把孙儿送走,当嫡母的又苦留庶子。要送人的,被人一阻就如同黏在地上一动不动,要留人的,虽领命相劝,说出来的话却句句暗含催促。 这林谷家的,虽奉林母命,却也知道此事不妥,如果事后主子有悔有愧,首先发落的就是她这一干下人,所以一见当家主母遣人来拦,就马上停下不走。 而琼玖作为贾氏心腹,虽奉命拦人,却恨不得斐七这个庶子早日滚蛋,好不教他日后长大拦了贾氏亲子的路,所以似拦实放,暗中鼓动。 当真是两个忠仆! 斐七暗暗苦笑,小小的打了个哈欠,半眯着眼,已是有了困意,他知道等自己一觉醒来,便知结果,因此也不大抵抗身体的本能。 人有四恩,生恩养恩师恩救命之恩,生恩难报,如今贾氏对他有了救命之恩,只是不知道与他有养育之恩的,又是谁呢? 迷迷糊糊中,斐七已有预感,恐怕自己不会在这里久留了。 正在他昏昏入睡,阖上双眼之时,林海回来了。 林海面沉如水,大步跨来,挟着一身怒意将林谷家的呵斥一番,勒令她将斐七抱回房里,然后匆匆去了林母处。 林谷家的同琼玖对视一眼,她受了骂,面带喜色,琼玖受了夸,却有些怏怏不乐,不过两人倒是不约而同的指了小丫鬟跟上林海身后,等着主子们对这孩子的处置。 “母亲!”林海一见林母,便道:“母亲,家中到底出了什么急事,要在我当值之时把我唤回来?” 林海对林母向来孝顺,礼数周道,今日这样可见是气急了,他见林母默然不语,又将目光转向妻子,见妻子眼中茫然,便知道妻子也是不知,只能按下烦闷,静静等待林母回答。 林母面色憔悴,叹声道:“我儿,你可知道,我这些天夜夜梦到何人?” 林海浑身一震,贾氏也睁大了眼睛。 “自大哥儿被救回来那日夜里起,我便难以好睡,日日夜里梦见你父亲。”林母哑声道:“你父亲对我道:‘此子于林家有碍’——” “怎么可能!”林海难以置信:“大哥儿是我的孩子,怎么会对林家有碍?!” “何止是对林家有碍!”林母喝道:“我也不信,可你父亲又与我道:‘此子非吾之孙’!” 林海听了这话,已气的说不出话来了,只浑身发抖。 贾氏亦是惊愕,忍不住道:“母亲,当初浣纱有孕一事,儿媳是千般查证了的,绝不可能出错,若不然,儿媳又怎会容忍她生下孩子!” 贾氏虽不喜浣纱,亦不喜庶子,但如果说这孩子不是林海的,她是怎么也不会相信,这不是明晃晃地质疑她掌家的能力吗? 林母见夫妻二人这样,心中也不知是喜是悲,只能又道:“此时我仍然不信,他便又道:‘若此子长于林家,恐林家无嫡’!” “无嫡——”林海忍不住重复,他看一眼贾氏,贾氏已惊的红了眼眶。 林母点点头,叹道:“我儿,我便是再不信,也不得不信,因为你父亲还有一言:‘明日一癞头僧欲化此子,可允。’我可问你,你方才回府,可见到那个癞头和尚了?” “我没——”林海刚想说没有,忽然想到自己刚刚满心怒意,回府时根本没有留意是否有来客,但此时想起来,仿佛是有人在门外候着。 贾氏却已落下泪来,那句“无嫡”已将她吓的神魂颠倒,她抓住林海的手臂,颤声道:“老爷,咱们家……咱们家确实来了个癞头和尚呀……” 林母面如金纸,声音沙哑,浑浊的双眼里既有疑虑,又有恐惧: “我儿,恐断子嗣,是故弃之啊!” 第3章 第三回 斐七再次醒来后,发现自己正被人抱着,晃晃荡荡,微风拂面,好不舒服。 他抬眼瞧去,便看到一个叠了不知道多少层的大下巴。 大下巴似有所知,低下头看了看斐七。 “醒了?”大下巴一开口,斐七便看到他那两排深浅不一的浊黄破牙,大下巴低头,斐七又看到他那满是癞痫的光头。 斐七忍不住眨了眨眼睛。 奇怪——这人看起来十分糟蹋,自己却能从他身上闻到一股似兰非兰,似麝非麝的味道。 斐七心下诧异,闭上眼假做再度入睡,果然没过多久,又听得抱着自己的癞头和尚哼道: “不过一小儿罢了,警幻过虑了。” 斐七更是讶异,他闭着眼装睡,暗地里却竖着耳朵听着周遭动响。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陌生声音道:“咦,你倒是把人给度了出来。” “不错,我入梦后如此这般,那家人便知道此子来历不凡,忙送了出来。”癞头和尚道。 “唉,我去了贾家,那家人真是顽固不化,把好心当作驴肝肺,将我乱棍打了出来,当真可恨!”陌生声音叹道:“不知警幻会如何怪我。” “且莫放在心上,劫数已定,那一干风流孽鬼皆挂了号,便是一二异数,也无甚干系。”癞头和尚道。 第5章 听到这里,斐七模模糊糊,不明不白,待要再听,忽觉困倦,只能暗道一声“要命”,不情不愿地陷入黑暗之中。 那癞头和尚瞧怀中小儿沉睡着,鼻翼轻动,小口微张,烦道:“现在才睡沉了,倒是会装!这小子应如何是好?” 与他相伴的,是个头发乱蓬,灰衣跛足的道士,听到癞头和尚的埋怨,道士不由笑道: “虽是异数,却是个聪颖的,只是你我二人不可随意处置下界之人……既然度化,何不送佛送到西?我观两千里外有一破庙,名为‘智通寺’,庙里尚有一老僧,不如将他置于庙中,若此子皈依佛祖,也是一番造化。” “此法妙极。”癞头和尚也笑,两人脚下生风,缩地成寸,不过几个呼吸间,便到了那破烂寺庙。 癞头和尚将怀中襁褓放于院中,又同那跛足道士嬉笑而去,竟再也不管沉沉睡着的斐七。 如果问二人为什么如此行事,都是因为数日前,太虚幻境里那警幻仙姑忽然间心有所感,她掐指一算,方知下界出了两个异数,不由大惊失色。 此方世界是她座下数位仙姝下凡造历之处,生死轮回,皆有命数,而这两个异数,不知其从何而来,亦不知其归往何处。 警幻仙姑忧心两人在那劫数里胡乱搅动,坏了她的大事,因为她受天道所限,不能下凡,便托友人茫茫大士与渺渺真人入世,将那两个异数化去。 茫茫大士与渺渺真人使了神通,前者托梦于林母,假林海之父之口,告诫林府上下异数来历,又化作癞头和尚,将林府异数接走,如此一来,便不怕劫数有变。 渺渺真人如法炮制,却没能化去另一异数,不过他也不将此事放在心上,须知一切事宜,皆应顺意天道,不可刻意雕琢,焉知此二人是否也是应劫而来? 故茫茫大士与渺渺真人不去管斐七这个被他们丢在破庙中的“异数”是死是活,也不去想另外那个在贾府落地生根的“异数”未来如何,更不会知道大虚幻境那一干“风流孽鬼”会被这两个“异数”搅弄成什么样,嬉笑着坦然离去了。 天道无情,生死有命,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恍惚一瞬,十载已过。 被遗弃在破庙里的襁褓婴儿,如今也长成为小小少年了! 只见那郁林深处,石阶之上,有一龙钟老人,身披僧衣,脚步蹒跚,又有一布衣少年,肩背包袱,眼含泪意,一老一少,相携而下。 这少年,便是斐七,而这老人,便是那智通寺老僧。 当初那一僧一道将斐七抛于智通寺院中,斐七愈睡愈冷,终于被冻醒了,左右一看,才发现自己被丢在一个破落院中,无奈之下只能大声哭啼,想要引人来救。 好在庙中老僧闻声而来,见到襁褓之中的斐七,也不嫌弃,辛辛苦苦的把斐七给拉扯长大,个中艰辛茹苦,不可说尽。 如今斐七已经十岁,老僧也愈发苍老,因担忧自己日日老去,再难看护斐七,而且斐七本应当在几年前就启蒙,却古于无人教导。 数月前,思前想后的老僧最终还是修书一封,请旧时好友代为教养照顾,因山隔水阻,直到今天才有人来接。 老僧待斐七有如亲孙,斐七同样将老僧视为亲人,相伴十载,一朝分别,此间种种离别情怀,一言难以盖之。 斐七扶着老僧,回头望去,只见那茂林深竹之后,隐隐约约有一座颓败庙宇,只看一眼,他又转回头来,低头将眼泪抹去。 “且住,莫做此小儿形态。”老僧忽然出声,声音沙哑寡淡。 斐七含泪笑道:“我本是小儿,如何做不得小儿形态了?”说罢,又流下眼泪,亦哭亦笑,形容滑稽。 “你自幼早慧,生而知之,如何‘本是小儿’?”老僧淡淡道。 “就算不是小儿,也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斐七道,又哀求:“师傅,我能不去那什么书院吗?” 他前世虽然只活了二十五载,但也读过几年书,又用了近十年尽情游历,见识了人间百态,自觉认识不浅,因此老僧让他去那岱殊书院,他是不乐意的。 倒不是因为不想去书院读书,而是老僧已老,虽身体健康,精神矍铄,但孤身一人,形影单吊。 斐七盼着能陪伴老僧安度晚年,好全了自己的一片孝心,还了老僧的养育之恩。 可哪知老僧当真心如磐石一般,任斐七如何撒娇,都毫无动摇。 “不可。”老僧见斐七一脸不舍,不由淡淡一笑,伸手拍了拍他单薄的肩膀,“你自小颖悟绝伦,这些道理并不用我教你,若实在放心不下,隔个三五载就回来一趟,也未必不可。” 听了这一席话,斐七权衡一二,到底展颜,笑道:“如此,我便读上两年,就回来陪伴师傅。” “你这孩子……”老僧长叹一声,一向古井无波的心到底还是生出了几分不舍。 当初收留这孩子,不过是看他出生不过月余便被抛弃在庙里,心有不忍罢了。 智通寺地处淮扬远郊,香火不旺,环境艰苦,便是老僧自己也没想到,这小孩竟靠着米浆菜糊硬生生活了下来。 不足一年,他便口吐人言,待到二三岁时,就能把自己照顾周全,又过一二年,行事已十分妥帖,不仅揽下了寺庙半成庶务,还反过来对他人细心照顾、体贴入微。 看一眼堪堪到自己腰间的少年,老僧暗自摇头。 第6章 此子生而知之,聪颖异常,又心如赤子,温良俭让,小小年纪,已出落不凡,通身的气度哪里像一个大家弃子、破庙小儿? 此等资质,他哪里舍得让这孩子在荒郊野岭里长大?不若送到他那远在姑苏教书的老友处好生教养,搏一番前程,若是有幸,未尝不可与亲人再度重逢。 这么想着,蜿蜒的山路走到了尽头,远处的官道可见停着车马仆从,老僧停下脚步,低声道:“送行千里,终有一别,言语道断,心行处灭,就此别过吧,孩子。” 说罢,他便转身离去。 斐七一怔,想拔腿追上,可此时双腿却如灌了铅似的抬不起来,他站在原地看着抚育自己十年之久的老人愈行愈远,最终掩于一片遒木劲草、怪石崎林之后。 直到耳边隐隐有人唤着“公子、公子?”,他才恍若了悟般回过神来,用手背抹了抹眼角、脸颊。 斐七稍稍掩饰一二,转身看向叫他的人,眼瞧着是个三十出头的朴素汉子。 “见笑了。”斐七歉然一笑,涩声道:“劳你久等。” “多情自古伤离别,公子之情,发自肺腑,何来见笑之说?”汉子摇摇头,憨厚一笑。 斐七听此,不由心生敬意,暗道:“不愧是鼎鼎有名的岱殊书院,便是侍从也能出口成章。” 想到这里,原本心绪不平的斐七对此行到有了一丝期待,倒将他的离愁化解了两分,开口问道:“请教这位先生尊姓?” 那汉子忙作了个揖:“不敢,小的是岱殊书院一管事,公子唤我穆勉便可。”又说躬身指向一旁的马车:“山长派小的来接您,此行山远水长,车轻行简,望公子见谅。” 斐七忙道不敢,又和穆勉闲絮几句,上车前最后向破庙方向看了眼,终究按下心思,与这位言语不凡的书院管事一同上路。 历经百年,弦歌不绝的岱殊书院位于姑苏寒山,距淮扬甚远。 因此直到大半月后,风尘仆仆的一行人才到达姑苏,当晚,众人歇于寒山山脚下的村镇中,待稍作休整后,第二日才登山拜见。 斐七抬头望去,只见白墙青瓦,威仪大方的大门建于十二级台阶之上,门前一对游龙戏珠雕花云纹方形柱,门额上写着“岱殊书院”四个峻宕雄伟、刚健质朴的大字,大门两旁悬有“惟此有材,于斯为盛”八字,同样是圆浑流畅、气势磅礴。 见此,斐七不由心下暗叹。 前世他虽然有大儒教授,却从来没想过要为官做宰,也没有与一干老师、同窗求学问道的经历。 岱殊书院却是这一世里的书院之首,它历经两朝,曾多次重建,培养了众多官宦名士,如今也是名师才子云集之地。 这样想着,斐七理了理衣襟,跟在穆勉身后进了书院,一行人又走了约二刻钟,才到了二门里。 斐七被引入客堂稍作歇息,就看到几个童子小厮簇拥着一位秋鬓霜眉、身瘦频减的老人进来。 斐七瞧见了,连忙起身相迎,正琢磨着此人来历,便见老人一边大步走来,一边大笑道: “可把你盼来了!且让老夫瞧瞧,你这小子是怎么给我那老友灌的迷魂药?把他迷得为你说了一箩筐的好话?” 话音落下之时,来人已看清楚斐七容貌,不由一怔,暗道:“怪哉!这孩子怎看起来如此面善?” 第4章 第四回 听了这话,斐七不由一愣,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倒是一旁的管事穆勉恭敬道:“山长来了。” 斐七恍然,连忙上前几步,作揖道:“晚辈眼拙,见过山长大人。” 原来此人正是岱殊书院的山长,穆寻。 穆寻乃前科进士出身,累官至礼部侍郎,历官二十余年,以清廉刚直着称。 后来他因遇父丧归乡,守孝三年后却辞谢朝廷之召,拒不起复,又因“恐世风日降,考道论德无闻”,故入岱殊书院施教。 穆寻精通《礼》《易》,学问赅博,而且他以身先人,寒暑不辍,以至于自他入岱殊后,从远方赶来求学的学子们甚多。 便是当今圣上听闻他受聘山长一职,也赞了一句“盖不朽之业”,甚至赐了御书“岱殊书院”四字,以彰显穆寻之名。 而穆寻,就是智通寺老僧那位故交旧友。 穆寻与老僧相交多年,深知对方脾气古怪,绝不是个好相与的人。 当初他游历江南时曾在姑苏盘桓数日,在城外闲逛时不知怎么的瞧见了个门巷倾颓,墙垣朽败的破庙,他看见门额上题着“智通寺”三字,门旁又有一副旧破的对联,写着:“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 当下穆寻便觉得这破庙有两分意思,琢磨着里面是否有个得道高僧,等他走进去,只看到一个衣着褴褛的僧人佝偻着背在熬粥,不由问了两句。 可这个看起来和他一般大的僧人却齿落舌钝,无论问他什么都所答非所问,但看僧人的神态,却完全不像表现出的那么愚钝。 那时穆寻已在宦海里沉浮数年,早已不再年轻气盛,自然耐的下性子与僧人问询,饶是如此,也几乎被对方不理不睬的样子气个倒仰,几乎拂袖而去。 可他转念一想,更觉得对方行为奇异,索性留宿破庙,好好的与僧人纠缠了数天,这才有了两人之后数十年的交情。 相交愈深,穆寻愈是为老僧惊叹,世人皆夸他学识渊博、汗牛充栋,却不知道还有这样一个博学多才,满腹经纶的智者藏于深山老林之中。 第7章 眼看着随着时间的流逝,对方虽然年少三岁,却因为长年寡居破庙而看起来好像比自己苍老十岁。 穆寻不由心生焦虑,劝了几次,希望他能收个弟子,不求摔盆执幡,好歹也能有个料理身后事的晚辈,哪知这番好心倒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没想到越老脾气越差的老友如今却对一黄口小儿青睐有加,近些年来的信里屡屡提及这孩子,显然是极喜爱的,这让一直担心对方孤寡一生的穆寻在欣慰的同时,也不禁对斐玉有了两分期待。 此时穆寻定眼一看,见眼前的孩子虽衣着简陋,却自有一番气度,又见他不骄不躁,谦虚有礼,心下也些喜欢,且乍一见面便觉得面善,怕是与自己本就有着师生缘份。 况且穆寻心里已经认定,这孩子以后便是为老友养老送终的人,自给儿自然得尽心尽力。 想到这里,穆寻抚须含笑,灼灼的瞧着斐七: “不错——你不必多礼,我已允诺我那老友,将你收入门下,你便称我一声老师罢!再挑个吉日设宴,拜师观礼,也好让大伙儿见见你。” “这……”哪怕是斐七心中有数,突然听到穆寻这么说,也不由吃惊。 动身前,老僧已经告诉斐七,岱殊书院的山长是他的知交旧友,会对斐七多加照顾,可他没想到的是,这位山长大人竟然这么直接,初次见面还没有半柱香的时间就允诺收自己为徒。 自古以来,拜师收徒皆是大事,天地君亲师,一旦成为了师徒,两人日后便紧紧的联系在一起,老师品德有污,学生遭人质疑,学生学识不佳,便是老师一生的耻辱。 因此哪怕是因家中拮据的落魄举人为了束修招揽学生,也要前思后想,对前来拜师的学生好生考教一番,更不用说像穆寻这样的海内名儒,在挑选弟子的时候必然会考量的更多。 而现在,自己能够得穆寻青睐,全都是沾了老僧的光,不然的话,以自己的身份怕是连穆寻的面都见不了,又何谈拜师求学呢? 斐七回过神来,心中不知道是喜是悲,可此时不由得他多想,他立刻拜下身道:“弟子今日得拜讫师尊,实深惶悚,日后定博学慎思、明辨笃行,以求奉报先生殷殷之谊。” 穆寻见斐七恭顺,不由愈发喜爱这位新弟子,笑着问:“你可有大名?”他早知斐七本是弃婴,老友也未与斐七起名,故而有此一问。 “未有。”斐七以额触地,语调平缓:“昔日弟子翻阅古籍,见《周易》有言:‘君子豹变,其文斐也。’心下甚喜,便为自己择了个‘斐’字。” 不知出于何种原因,这么多年来,老僧只“小子”“小儿”地混叫着,不曾有为他取名的意思,而破庙里只有老小两人相依为命,偶尔来了几个香客,也只是唤他“小师傅”。 取名取字这向来被世人看得极其重要的事,反而在智通寺里被忽视的彻底。 但既然到了岱殊书院,可不能再胡来了,而穆寻的话问出来,他心中到底还是念着那一个“斐”字。 “不错,所谓‘有斐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此字极好……”穆寻略一思索,又道:“君子比德于玉焉,温润而泽,如此,你便以‘斐玉’二字为名,可好?” “谢恩师赐名!”斐七大喜,他直起上身,以手切眉,再次拜下。 只有他自己知道,斐,并非“其文斐然”之“斐”,亦非“有斐君子”之“斐”,而是代表着曾经的江南斐家,曾经的斐家七童。 身死人手,与亲人阴阳相隔,不料竟借尸还魂,重活一遭,世上却再无斐家。然而破庙十年,洗涤了他的愤懑不甘,亦令他的心境再次沉淀。 以斐为姓,他是江南斐七,如今,他将以斐为名,便是君子斐然,温润如玉。 “师尊之恩,斐玉铭记在心,一刻不敢或忘。”斐玉郑重非常,三次拜下。 穆寻瞧着斐玉匍伏拜首,更显的身躯单薄,再想到他被抛弃在智通寺,长于清贫破庙,却仍有如此心性,愈发怜惜,亲自起身将他扶起,叹道: “我那好友所言非虚,你小小年纪,果真持重谦和,不似一般小儿……” “是师父溺爱我,才将我几乎夸上天去。”斐玉微微一笑,面上带了一丝懵懂少年独有的羞怯。 “哈哈,你倒会说。”穆寻被“溺爱”二字逗乐,脑中不由浮现出那古井无波的老僧脉脉温情的模样,不知为何,背后升起一股凉意。 他摇摇头,转口道:“罢了,不说他——你既然已拜我为师,自然该见见你那五师兄,我平日里忙,一切事物,多由他前后打点,你若有什么事,只管找他便是。” 说罢,他挥挥手,叫来一书童吩咐道:“你去把行简唤来。” 书童得了令,却并没有立刻领命离去,反而拿眼觑着穆寻,一副有话要说,却又不敢说的样子。倒是被派去接斐玉来书院的穆勉出声道:“山长,昨日萧公子下山去了。” 斐玉暗暗思忖,看来这位五师兄就叫萧行简了,只是不知道自己行几呢? 第5章 第五回 斐玉正胡思乱想着,忽然看到穆寻神情有异,不似刚才那样和蔼松快,他心中微惊,连忙垂眸屏息,静静地听主仆二人的对话。 “下山去了?”穆寻语调平缓,话里也只是寻常的关心:“近三个月里,行简下山几回了?” 第8章 “昨日是第七回了,可需遣人将行简公子寻回来?” 穆勉一板一眼,毫不迟疑地回话让斐玉又是一讶,这些日子以来,斐玉对他的印象很好。 他虽然只自称管事,可为人不卑不亢,行事有理有度,外粗内细、憨中有敏,斐玉见他与岱殊书院山长穆寻同姓,猜测他很有可能是穆寻倚重的家仆,现在一看,果然如此。 但让他奇怪的是,连月里穆勉一直与他同行,应该对书院人事庶务都没那么熟悉,怎么还对那位五师兄的行踪这么清楚? 便是刚刚引他入山门,穆勉也不过是离开了一会儿而已,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他就把事情理清楚了么? “不了。”穆寻淡淡道:“他若事了,自会回来。”说罢话锋一转,又对一旁默然不语的斐玉笑道:“你师兄这个混小子,不知野到哪里去了,等他回来,你再去见他罢,这几日呢,就让穆勉先伺候着。” 听到这儿斐玉连忙出声:“老师,平日我自己打理惯了,且有手有脚的,哪里又需要人伺候?” 一来他初来乍到,怎么能让书院管事“伺候”,二来也确实像所说的那样,他早就不是那个被父母兄长捧在手心的富贵公子,多年游历与这一世十年的清贫生活让他成为一个真正的多面手。 更何况……他也有些不希望被外人知晓的事情,如果穆勉火眼金睛,察觉出来就不好了。 对斐玉的婉拒,穆寻沉吟片刻后抬手,按下斐玉话语: “不过是让他带着你熟悉书院事务、讲学日程,对了,等今日安顿好了,明日就在书院里挑一二个伶俐小子充作书童用。” 说罢,他挥挥手:“在路上这么久,也不知你这小身板撑不撑的住,今日你便好生休息休息吧。” 老人虽然面色平常,但斐玉却从他眼中窥见一丝无奈,他把疑惑记在心间,道了谢转身出了客堂,穆勉也跟在他身后出来。 自从听了五师兄萧行简的消息后,老师穆寻的神态便略有了不同,斐玉隐隐觉得,自己这位师兄下山一事,也许干系不小。 穆勉领着斐玉往书院斋舍走去,此时已是傍晚,暮日垂垂,晚风和煦,两人沿着书院中轴大道走着,一路走过修葺端庄,品格大气的讲堂、祭堂和藏书楼,每到一处,穆勉便为斐玉指点讲解,直到到了位于书院后部的斋舍。 岱殊书院斋舍分为东西斋,各有九斋,每斋又有九舍,每一舍可住两人,前后房各两间,前为书房,后为寝室。斋舍附近又有其他小屋舍,多用来做库房、沐浴、如厕等,十分方便。 就在斐玉为书院的各种建筑的完善所惊叹的时候,穆勉又笑着说: “书院建斋舍是为了让从各地而来的学生们有个上遮风雨,下避湿潮的地方,都是些门窗俱全的单层廊房,但若说长久的住着,就又有些简陋了。 公子既拜了师,一应待遇都与普通学子不同,公子看,那边便是您的院舍,山长一接到信儿,就吩咐小的给您收拾出来了。” 斐玉顺着穆勉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在不远处有个掩映在古木叠石后的小院落,斐玉顺着曲径走去,直到院前才看清这个倚着老樟石涧而立的院落全貌。 这个是个上挂“宁静致远”匾额的二进庭院,粉墙黛瓦,布局精致,有厢房有书房,亦有前庭后院,可谓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最让斐玉喜欢的是天井里的那一缸春游雕花太平缸,缸中养了三株含苞欲放的粉黛,水下隐约有几尾红鲤,摆尾游动间划起层层波纹。 这院子果然比斋舍好上许多。 “这……”斐玉心里虽喜欢,但更多的还是犹豫,他正准备开口拒绝的时候,穆勉又说:“公子可是觉得不太妥当?这致远斋原是山长四弟子所居,因为他早已中举入仕,这院子也就空了下来。 不远处的明志斋的是行简公子的住所,这之外还有七个大小一般,格局仿佛的独院斋舍,是为了书院里最出色的学子们准备的,如今也是快要住满了。” 听了穆勉的解释,斐玉顿时了悟,不论年龄或学识是否能够服众,既然成了山长穆勉的弟子,他在书院里的地位必然超然,不可与普通学生们一并而论,与之相应的是这个身份带来更多的蜚语与压力。 直到这时候,斐玉才回想起来,为什么这一路上,偶然遇到几个学生,都远远避开了自己。 穆勉作为书院的得力管事,自然是受人尊敬的,他离开书院几个月去做了什么,也会有有心人打探一二,既然这院子早就收拾出来,山长穆寻收新徒的消息也早就不是秘密。 正如斐玉所想,近十年没有人住的致远斋开始进出仆从小厮的动静瞒不了众人,不过堪堪两日,山长穆寻欲收新徒一事便已传遍书院。 只是大多数人以为穆寻是要在众学子中挑一个才德兼备、品貌风流的人收入门下,没想到过去几个月都不见动静,这事也就渐渐平静下来,但随着管事穆勉带着一个小孩回来的消息传开,想必又会再起波澜。 斐玉在心里暗暗苦笑一声,脸上却没透露出什么,笑着道:“老师对我真是极好,不瞒您说,我确实没见过这样好的住所,竟有些诚惶诚恐了。” “都说静以修身,俭以养德,公子您是以另一个方式历练了。”穆勉由衷的说。 他是穆家家生子,父亲原是穆寻身边的小厮,后来是穆家的大总管,待父亲老后他子承父业,穆寻致仕来到岱殊书院,他也放下穆家琐事专管书院的人情庶务。 第9章 这十几年里,穆勉见了形形色色的读书人与求学者,也练出一双识人的眼睛。 听老太爷穆寻说要把一个未曾谋面的小儿收做嫡传弟子时,他还担心不知道对方品行如何,如果是个不好的,岂不给他家老太爷抹黑? 原本不用他亲自前去扬州接人,但一是老太爷格外重视这事,二呢也抱着为老太爷掌眼的想法,若是有什么不妥,他也有劝阻的理由。 这回穆勉远赴淮扬,一看到人就知道是自己多虑了,这孩子一身衣裳十分朴素,搭护都浆洗地掉了色,看起来还不如他这个仆从穿的好,但他搀扶着的老僧一身衲衣禅杖倒是十分整齐。 更难得的是,他与老僧离别时也不是假作姿态,可见是个孝顺的孩子。 而经过这么多日的相处,初见的好感慢慢变成喜爱与赞叹,有时候穆勉都忍不住想,老太爷的故交到底是怎么把这孩子调/教的自重守礼,懂事通透的?竟比穆家几位小主子都强了。 也正是因为有这样的感概,刚刚斐玉拜见穆寻前,穆勉便把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挑了几件简单的说了,才让穆寻未见斐玉,就对他有了极好的印象,也促使他最终做出尽快举行拜师礼的决定。 这些斐玉自然是不知情的,但穆勉这样说,倒是让他有些不好意思,连忙转开了话题,问了自己心里一直惦记的事儿: “方才说到不远处还有些住所,莫非是处五师兄外还有其他师兄们在此,若如此,我该一一拜访才好。” 穆寻今年五十又七,任岱殊书院山长已有数十年的时间,门下弟子应该众多,但刚刚他只提到五弟子萧行简,不知道自己作为刚入门的最小学生,行几呢? “公子心意极好,只是如今寒山上只有行简公子常住,若要见他只能等他回来啦。”穆勉回答道:“山长前后共收了七位嫡传弟子,您便是第七位。” 他笑着指了指远处影影绰绰的几个院落,又说道: “那几处除了行简公子的明志斋外,其他又有厚生、至善、正心等七斋,如今住进去了五人,他们虽然不是山长的弟子,但也是岱殊书院这一辈里最出众,都是天乾堂的学生,亦是公子您以后的同窗。” 第6章 第六回 因秉持“因材施教”的训今,岱殊书院将众学子划为天乾、地坤、玄震、黄巽四个学堂分别授课,讲课的老师是同一个,但讲授的内容、要义却各不相同。 黄巽学子,皆是入学三五载的学生,仍在苦读十三经。 玄震堂则教授前三史、《古文观止》《资治通鉴》等书,如果想要进入这二堂读书,只要通过半年一次的入院试选与升堂试选就可以了。 比这二堂更高一阶的地坤堂的门栏只有一个,即过了院试,而且要求是名列前茅,诸生之首的廪生。 增生、附生只能留玄震堂,再经岁科两试成绩优异,升为廪生后,才能进入地坤堂学习。 这些已有了功名的秀才们不伦年龄,一同讲论经义、草拟试策、熟记帖括、习练论说,为了通过乡试与会试,最终高中而废寝忘食,勤学不辍。 天地玄黄,乾坤震巽,天乾堂是岱殊书院的核心,也是众多学子们心中的至高学堂。 入学天乾堂,仅需五位教谕联名举荐,并通过山长穆寻的应辩与答策即可。 天乾堂三年一开,一次至多接纳三人,每到这时,书院里便会风起云涌,从哪些学生递交申请,哪位授师划下举荐要旨,到最终谁能获得书院半数以上的教谕的青睐,能够站到山长面前,在前后长达三个月的时间里都是万众瞩目的焦点。 最后的高潮是持续七日的应辩答策,由山长穆寻亲自出题考校,选题不拘泥于帖经、经义、策论、诗赋这些常规的应试内容,还有旧注义疏、算经演段、天文占经、水经域图等等。 但凡能走到这一步的,无一不是才华横溢、卓尔不群的天之骄子,他们的才学也罢,人品也罢,都是书院上下最拔尖的。 但即便是这样,面对穆寻的考校,十有八九也会落选,甚至于有些学生们已经中了举却仍留在岱殊书院,就是为了受穆寻一试,搏一搏那向往的位置。 考核愈难,应辩愈精彩,常常有惊艳绝才之人与山长穆寻侃侃而谈,坐而论道。 无论最后是否入选,这期间迸发出的崇论宏议可堪精粹,常常让聚而旁听的学子们如痴如醉,有所收获,甚至还有人专门以笔记录,整理成册后珍而藏之,又通过学生口口相传,被外人所知晓。 因此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本是一院的选试渐渐传出极大的名声,逐渐演变为学界大事。 每当天乾开堂,都会有读书人慕名前来观摩学习,他们宿于寒山脚下的村子里,天光微白便徒步上山,因为书院不许外人入内,这些人就带着干粮水壶坐在山门前等着,好在最新的稿子传出时先睹为快。 看到刁钻之问不由自言自语,沉心思索,看到精辟之答不由击掌赞叹,相竟抄阅。 他们大发议论,畅所欲言,或有见解不同者你来我往,唇枪舌剑,仿佛与院内答策一样,竟把山门堵得水泄不通,热闹非凡,成为一时之盛况。 听到这里,斐玉已是对这书院浓学厚道的氛围所打动,他满面赞叹的追问道:“既然是三年一开,不知道天乾堂下一次开堂选试是什么时候?” 第10章 滔滔不绝的穆勉一顿,神情有些微妙,略带些歉意的说:“这……公子可能等上两年了,恰好去岁已开过,选纳了一位新进学子。” “啊,原来如此。”斐玉不由得遗憾。 斐玉前世里,皇权旁落,门阀当道,选拔官吏往往是察举征辟,重家世胜过才学,以至于上下不通,士庶相峙,而授业解惑的太学则只对士族开放,地方州县设立的乡学也束修昂贵,一般的家庭难以负担。 正由于上升通道的关闭,虽然在各大世家的掌权之下,当时的朝政还算平稳,也无外族侵犯的困扰,但远离权阀的民间崇武之声不绝,越来越多的人投身行武。 长期以来,自有那登峰造极的高手宗师开山立派,小子后生们相继扣山求师,将那些刀枪剑戟,斧钺钩叉等兵器兵法发扬光大,迁风移俗下形成了朝廷管不了江湖,江湖也乱不了朝纲的局面。 因此,像这样对普罗大众系统的教授知识与好学、求学的世俗传统是斐玉从来没有见过的,但见识到了岱殊书院这样井然有序,竞争激烈的浓厚氛围,他本能的产生了一种向往之情。 这辈子前十年里,他在破庙里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日子,与外界的交流最多是下山采买时,听村口的老头儿讲古,看繁华的村镇里的市井人烟。 更多的时候是与老僧一起观佛打坐,养鸡摸蛋,撒种定苗,唯一能和经纶沾上边的,应该是堆在库房角落里那几匣子老书被斐玉给翻了个遍。 这三、四十册书也不知道是老僧从哪里捡来的,《周易》《春秋》也便罢了,《金匮要略》《太白阴符》《画禅室随笔》之类的杂书也有许多,到便宜了斐玉,让他简单至极的生活不至于太过枯乏。 此时的斐玉就像菩萨点精,大开眼界,对一切事物都好奇的不得了,尚在兴奋的他并没有察觉穆勉话里的未尽之意。 穆勉知道眼前的少年虽然已经十岁了,但这放在任何一个学生身上都早已入学的年龄,这位斐玉公子却还未正式开蒙。 如果是别人,肯定要先去念书写大字,怎么也得先将《千家诗》《弟子规》《诗三百》等背熟了,再好好把一手字练的有些样子,才有资格参加书院半年一次的入学诗选。 可现在看山长的意思,恐怕是想要斐玉公子直接进天乾堂的,这可如何服众呢? 他闭着眼睛都能想象出未来这几年斐玉公子在书院里处境。 更让穆勉感到忧心忡忡的是,即便是此时斐玉公子以一个山长嫡传弟子的身份在天乾堂听课,可按照规矩,每隔一段时间,各堂都会举行大大小小的考试。 若是学识不足的斐玉公子参加,那肯定是贻笑大方,若是不参加,那本就盯着这事儿的学生们肯定会更加不满。 何况两年之后天乾堂再度开堂选拔诸生的时候,斐玉公子肯定会被要求参加选试。 短短两年的时间,如何能与其他已在书院潜读了数年,甚至更久的学生们一较长短呢?一个不好,怕是连出题的山长和举荐的教谕都会被连累。 穆勉看着稚气未脱的斐玉,此刻他很是不能理解自家老太爷为什么要把收徒这事放在明面上,纵使学如逆水行舟,但这对少年的要求也太高,太难实现了……他还是应该劝上两句! 又细细的与斐玉讲了许久的穆勉自忖再没有什么疏漏后忧心忡忡的走了。 送走了穆勉,斐玉经过连月里的路程,已很有些疲惫,他简单收拾了自己为数不多的物件行李,囫囵用了晚饭,然后把书房里摆好了的文房四宝一一检查,摊开竹纸。研磨书信。 “元拙师父函丈,自违庭训,已逾数月,不知师父是否安好……” 他絮絮叨叨的将近日里的所见所闻一一写下,因为笔墨昂贵,这辈子他极少铺卷磨砚,老僧教他写字时,他还要遮遮掩掩的蘸着清水在石板上假装练习。 这会儿多年之后再拿起笔来,果然是一手字写的歪歪扭扭,毫无风骨可言。 等到写好后再看,斐玉自己就忍不住先红了脸,连忙又拿出新纸誊写,废了不少纸后终于渐渐回忆起当初的手感与触笔,这书信才看着整齐了些。 斐玉强撑着困意等信纸晾干,把厚厚一沓书信塞进竹管做的邮筒里,用蜡油封好后放到枕边,这才安心的洗漱休息。 这一觉他睡得极为香甜,他梦见了自己父母兄长,梦见了至交好友,他们仿佛知道自己投胎传世后过的极好似的,一张张面庞都似含泪微笑。 他还梦到了智通寺老僧站在庙前遥望天边的大雁,沧桑的双眼里透着欣慰与期盼。 活着,当真是幸福呢! 第7章 第七回 一夜好梦后,醒来时已经是平旦寅时了,斐玉眯着眼睛看着会儿木窗外的天空,愣怔了好久才抹了抹微湿的眼角,起身伸手弹灭烧了一夜的蜡烛。 他穿上长衫,洗脸漱口,然后摸出昨夜就放在枕头底下的一把木剑,持剑往后院里去。 在一个欲乱不乱,宗派林立的崇武世界里,习武人之间往往摩擦不断,时有伤亡。 但凡家中还算殷实的,都会让族中子弟学一二武艺,即是为了强身壮体,也是为了防身自卫。 斐家作为一个上接朝廷,下通百姓的门阀世家,对子嗣当然十分重视,文请大儒教授,武亦请来剑客指点,上一世的斐玉正是在这种环境中长大。 第11章 他在十四岁文武皆有所造诣时,就出门游历去了,而在游历途中,又奇遇连连,于剑术一道愈发精通。 只是伴随着奇遇,自然也有那眼红妒忌的想要强取豪夺,斐玉与他们斗智斗勇,败少胜多,但还是有所疏忽,遭到暗算,身中剧毒。 家人千辛万苦地请来神医救治,也只堪堪保住了性命,缠绵病榻一年之久后,还是死了。 谁也没想到,他竟能重生异世,而这一身的武艺,到底还是被他捡了回来。 这辈子自从能够站立行走起,他就有意识的锻炼这身躯体,从最基本的压腿俯腰等腿、腰、肩功起,到空挥空刺、拆单喂招,这六七年来,可谓是朝乾夕惕、寒暑不辍。 幸运的是,因为他心智成熟,早有经验,因此练起功来可以说是事半功倍,只是因为筋骨还没有长成,现在只达到前世鼎盛时期的三分力度,但继续练下去,肯定会超过上世所得。 昨日他一看到这个后院依着假山,前庭傍着涧水的幽僻院落,便喜欢上了,很大原因就是因为这里很适合练剑。 他拒绝于穆勉,不愿被他发现的也是这点——这一身的剑术,最好不要暴露出来,也许在某些时候这是他保命的底牌。 斐玉站在院子里空落落的草坪上,手指抚过粗糙的木剑剑身,而后含胸收腹,调息运气,待到入境意守之时,忽身形一变,持剑而起,或点或刺,或穿或绞,足如毚兔,身如疾风,招式变幻,昀穆无穷。 待将十二式剑招全走一遍,斐玉额前已沁出了薄汗,他收势,颠了颠手中不算重的木剑,感觉自己徒有架势,出手依旧还是那样软绵,不由轻轻一叹。 上一世他四岁开始练剑,花了十年的功夫才让斐家供养的剑客满意,而现在他的剑式精练三分,剑意也堪为圆满,按理说应该是早已超过当初十四岁的自己,可这个身子骨…… 果然还是因为当初自己投胎的时候,这身体被毒过一遭,死过一回的原因吗? 斐玉摇摇头,举起剑来又要再练,忽然后颈一凉,汗毛倒竖,他想也不想就将手中木剑掷出,口中低喝道:“是谁?” 木剑本是斐玉在山林里劈的一截古树树干,请普通木匠打磨雕刻而成,净重不过一斤七两,除了平时淬炼剑招外没有其他用处。 可此时被他单手掷出,却成为去势凶猛的利器,直直地朝院角石墙射去。 斐玉身体紧绷,盯着被绿荫遮挡的七七八八的石墙墙头,只见须臾之间木剑便消失在树叶缝隙里,原本平静的树杈忽然一阵乱颤,紧接着是重物落地的动静与迭声的“哎唷”之声。 “果然有人——”斐玉心中一跳,随即快跑两步,纳息吐气间一下窜上半丈高的石墙,稳稳地站在上面低头向墙外看去。 只见一个小厮打扮,年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郎歪歪扭扭地瘫在乱草地上,正龇牙咧嘴地扶着腰坐起来。 他竟然也十分的耳目清晰,斐玉才上来不到三息,就有所察觉似地抬头,一双黝黑明亮的眼眸直直的看过来,与斐玉的视线撞个正着。 斐玉注视着对方的眼睛,才发觉这人长了一对桃花目,睫毛翘起,眼角微挑,下睑带粉,双瞳剪水,端的是脉脉含情,摄人心魄。 只是,在少年这双可以轻易使人沉迷的眼睛里,斐玉看到了与衣着年纪毫不相符的轻佻与无畏。 这个人绝对不是书院里普通的小厮,他乔装打扮,行踪鬼祟,不知道在书院里偷偷摸摸地做些什么,也不知道方才自己练剑时到底被他瞧去了多少。 “你是谁?”斐玉居高临下,沉声问道。 “我?”偷窥的少年一跃而起,站在墙外毫不害怕地与斐玉对峙,“我还想问问你是谁呢?” 他摸了一把脸上的草渣泥巴,笑嘻嘻地说:“听说咱们书院的大管事带了个小朋友上山,还特意把他安排到致远斋住着,我这才好奇过来瞧一瞧,没想到竟然看在你在这儿……” 说到这里,少年停下来,扭头看一眼落在远处的木剑。 “好厉害,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使出这么精彩的剑招,还有——” 他故意拖长了声音,桃花目中闪烁着异色,显得流光溢彩,少年气十足,“这么高的院墙,你不会是凭空跳上来的吧?” 这种情况里,这人不仅毫不心虚,还能反问一通,且句句直指红心,让斐玉不好回答。 然而,斐玉到底不是容易被唬住的人,他也换了张脸色,轻轻一笑:“精彩?你若是行家,就知道我这不过是耍花枪罢了!” 说着,他纵身一跳,稳稳站在少年面前。此时斐玉才发现对方比自己高出两个头,身躯也壮硕许多,四肢修长矫健,下盘稳当扎实。 “你到底是什么人?你这么肆无忌惮,可不要看我年纪小,就哄我说你是书院的学生!” 斐玉一边睁着眼睛疑惑地问说,一边漫不经心扫过的少年似有似无扶着腰间的手,“难不成,你妒忌我住了这个我好地方?还是说这里藏着什么宝贝,才让你偷偷的过来找寻?” “非也,非也。”少年忙摆手摇头,故作惶恐道: “公子与小的,那就是云泥之分,哪里敢觊觎嫉妒呢?小的不过是好奇了点,就和他们几个打赌,偷偷溜过来瞧瞧公子是个什么品貌人才, 可不是惦记公子的钱财,您可千万不要冤枉了我呀,若是被管事知道,一定要把我赶下山去的!公子大人大量,就饶我这么一回吧,下次再也不敢了~” 第12章 他唱念作打,好似那戏文里演的,最后居然软泥似的把双膝一软,啪唧一下跪趴在地上,那样颀长健硕的身体怂成一团,看起来荒唐又滑稽,可怜又可笑。 斐玉看他这样,不由一时无语,他瞧着少年乌黑的发髻上插着的一根乌木发簪,便弯腰伸手把它拔了下来。 他上下端详这个吉祥云纹簪片刻,半响笑道:“这看起来是个好东西,我就笑纳了,多谢你啦。”说罢把发簪塞进衣襟里,不在多话,捡起掉在地上的木剑直径离开了。 好一会后,听不到动静声响的少年才抬起头来,脸上的泥灰被衣袖蹭掉了不少,露出一双既狡黠又痞气的面庞。 他扭头张望,看到四周已无人迹,哼笑一声翻身躺在草地上,没了簪子固定的发髻松散开来,乱七八糟的落在颊边颈下,更显得形骸不羁,放荡驰纵。 你若问这个叉着双腿以手枕头,蓬头散发灰头土脸的少年郎是谁? 原来竟是渺渺真人没能度化的那个天外游魂,搅动诸位仙姝下凡历劫的异数。 这一世里,正是那京城荣国府贾家的长子嫡孙,大名唤作贾瑚的公子哥儿! 第8章 第八回 与斐玉无二,这异世游魂也是死后迷迷蒙蒙地到了这一方世界,投生于京城贾府,成了那荣国公贾代善的孙子,名唤贾瑚。 贾瑚是荣国府世子贾赦的正妻贾张氏所出,长到四岁时,因一场小小的风寒,不过三五日便性命垂危。 正在此时,那异世游魂机缘巧合,糊里糊涂地代替了贾家这个本该早夭的孩童活了下来。 只不过没有几日,渺渺真人就应警幻仙姑所托,前来化解变数。 他摇身一变化做贾代善的模样托梦给他的寡妻贾史氏,梦中痛斥她愚昧蠢钝,竟把不知道哪里来的妖魔鬼怪充作贾家的亲孙,唬得贾史氏醒来后恼羞成怒,气急败坏,定要使出雷霆手段问罪于正在孕中的儿媳张氏。 因为信佛慕道,这祖宗预兆,梦中诫言人们往往是深信不疑,更何况史氏本就不喜欢自己这个长子媳妇,自然要拿此事作筏子。 可渺渺真人却算漏了一点,自荣国公贾代善逝世,贾赦袭爵后成了当家老爷,他的母亲史氏虽然在府中权势更炙,可在她之上却还有一个老祖宗,而巧的是,这事不知怎么被史氏那高寿的婆婆给知道了。 这位贾府老祖宗也是个厉害的,她丈夫是荣国公贾源,夫荣妇贵得了一品夫人的诰命,贾源死后她儿子贾代善不降等承了国公的爵位,无形之中身份又上一层。 如今老祖宗虽已是耄耋之龄,需要长年静养,但只要这位开国功勋的内眷还活着,就是一种无形的荣耀,连帝后也是时常关切,逢年过节定有赏赐。 老祖宗虽然早已将掌管中馈的权力交给了史氏,对贾家的事物不再过问,但史氏要发作孙媳,赶走重孙,若是遇到这等荒唐的事还不阻止,那才是奇怪。 因此史氏如何闹腾都是无用,不仅如此,渺渺真人所化的跛足道士上贾家门来,也被守着老祖宗吩咐的大管事派人给乱棍打出去了。 于是,贾瑚就这样幸运的留下来,如寄子般攀附着贾家这颗苍天大树日日长大。 只是好景不长,因这一闹腾,本就大小病不断的贾家老祖宗,很快就抱病不起,到底没熬过那一年的冬天。 至此,贾史氏开始了她在贾家作威作福的日子,她对如同眼中钉肉中刺的贾瑚会如何,可想而知。 同样是莫名奇妙转世在这一世界,贾瑚看似比斐玉幸运,他是世家嫡长,天然高人一等,亦是承爵之人,衣食富贵无忧。 可他受困于贾府的日子远不如斐玉在智通寺里那样轻松愉快,实际上,若不是他有前一世的记忆与经验,能否活下来都未曾可知。 明明是故家子弟,豪门贵胄,现在却作小厮打扮,混迹在书院奴仆之中,也不过是为了找个出路罢了。 贾瑚也不管自己现在有多狼狈,悠闲地躺在草地上翘起了二郎腿,眼睛望着愈来愈亮堂的青天,脑中却不断地回想着刚才看到的少年那娴熟细腻,复柔委从的剑术与身姿。 乔装打扮是行事的便宜之计,潜入致远斋也不过是例行排查,贾瑚不关心这个得到奴仆们极大关注的小孩到底是谁,他在乎的是这孩子的住入,会不会影响他连日里的搜查。 这几日里贾瑚扮作书院小厮,从山长穆寻的住所起翻摸了七八个院子,一直不曾被人发觉。 因昨日这院子新住了人,虽然早看过一回,但贾瑚不知怎么心里一直隐隐不安,似有预兆,因此他又折回来,打算再细细搜查一番。 斐玉睡的极沉,贾瑚又谨慎地避开了厢房,因此竟是没有被发觉,可没想到的是,正在贾瑚看着天要亮了,准备翻墙而出的时候,早早起来的斐玉就拿着剑到后院来了。 刚刚爬上石墙的贾瑚听到身后传来的动静,回头一看,一眼看到斐玉手里握着的那把两尺长的木剑,顿时起了兴致。 上一世里,贾瑚生于皇权崩溃,帝国瓦解,外域入侵之时,列强以火器战舰之利,叩开了闭锁了百年的国门。 伴随着国耻国难,各种闻所未闻的事物与思潮涌入华夏,为以夷攻夷,以夷款夷,当时的朝廷不得不新建陆军。 而自小被父母遗弃,混迹在帮会里长大的贾瑚趁着近畿扩军的机会投身行伍。 第13章 他从一普通下等兵做起,因机敏能干又善于察言观色而受到上司器重,又在数场大小战役里得了功绩,升叙加衔。 不仅如此,贾瑚还因为善于笼络人心而得了一干士兵的簇拥,奠定了他成长为战乱年代中搅风弄雨,回天转日的大军阀的基石。 一个过了近十年权势滔天的生活的人,随性起来任何人都挡不住,贾瑚看到拿着剑出来的斐玉,真是好奇极了,索性也不走了,直接坐在墙头看了起来。 纵观贾瑚两世,无论是年少时在帮会混战里学了一身的拳脚刀匕功夫,还是后来入伍得了正规的操练,以他的经验来看,任何武功身法都与“剑”这种只存在于通俗话本里的兵器无关。 春秋战国时期是起士大夫就好配剑,可真正到了战场上冲锋陷阵时,比起刀、矛等武器,不长不短,不能劈不能砍的剑就成了鸡肋。 长久以来,剑成了文人骚客眼中君子的象征,几近神话,但却不见有谁真正用剑炼剑的,所谓的剑术剑招,也早已失传了。 再生后,贾瑚长于功勋起家的贾府,也有幸见过两代荣国公留下的内外功法与兵谱,但看遍贾家旧臣、共事同僚,乃至寇仇敌人,都没有见过谁会一式半招剑术的, 倒是在京城的锣锅桥上看过到过杂耍,一把戏班子里的道具剑被杂耍人舞的哐哐作响,围观的百姓们便轰然鼓掌,热闹非凡。 因此,贾瑚早就把“剑”“剑术”“剑客”等玩意放到诗奴贾阆仙“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诗仙李太白“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的臆想里去了。 谁知道今日偶然一眼,看到个拿着剑的小孩冒出来,当然奇怪。 若说在玩耍,这小孩的表情也太严肃了,若说是靠练剑来强身健体,也说不通是不是? 他本来只是抱着有意思的心态随便看看,谁能想到,随着院中笔直而立的小小少年舞动长剑,不仅打破他原本“剑非凶器”固有的观念,而且愈看到后面,贾瑚愈是震惊。 以他的眼力,自然看得出来斐玉所炼剑式,绝不是空架子,而是实打实可以运用在实际战斗里的招数。 看到后四招时,贾瑚已经不由自主地随着剑招而不断在脑海中演练应当如何应对。 看到最后一招时,他已经是脑中空白一片,唯有眼前人矫若游龙,翩如惊鸿的身姿。 而待到斐玉收招守剑之时,贾瑚已是呼吸沉重,心脏狂跳,冷汗淋漓,几欲立刻跳墙而走! 也正是因为心神被摄,贾瑚才不慎弄出了些动静,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就是这一点点动静,自己便会被发现,顷刻间那把木剑就直问脸面而来! 第9章 第九回 贾瑚见一把木剑又急又快地朝自己射来,不敢用手去硬接,只能去侧身躲避。 他坐着的石墙做工不算精致,墙头薄且凹凸不平,躲闪之下一时不慎,半个屁股落空,保持不了平衡直接跌了下去。 这下反而因祸得福,原本摄于剑招的心魂因疼痛回转来,贾瑚龇牙咧嘴地正要起身逃走,忽然心有所感,抬头看去,这一看之下没把他刚收回来的魂又给吓出去。 明明刚刚还在院内的孩子不知什么时候就站上了墙头,正抿着唇,瞪着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此时贾瑚回忆起这个画面,不知不觉地低声笑了起来。 “有趣,真是有趣——” 不提突然颠笑的贾瑚,却说这厢拿了发簪,直接回房的斐玉。 他举起木剑仔细看了看,取了块棉布把剑身剑柄上蹭到的泥土草屑仔细搽干净,又把木剑重新塞到枕下,然后走进书房,掏出衣襟里的乌木簪子随手搁在案面上。 说到底是他疏忽了,连周围有人都没有察觉,如果放在从前出入江湖的时候,这样粗心大意,只怕是早就死了几回。 斐玉摇摇头,自嘲地一笑,看来他是安逸的日子过久了,竟没想到一出来就被人察觉了剑术,如今也只能尽量回旋。 今天遇上的这个人,斐玉能肯定他不仅不是书院小厮,还是一个出身富贵的习武之人,一是他几处漏出破绽的衣着,二是因为他的体质神态。 比如他那双在虎口处长了老茧双手和下盘稳重的身躯。 又比如这个无论从用料、雕工、品相来看都是上上品的乌木吉祥云纹簪。 簪尾处上刻着一圈暗纹,隐约能辨认出一个篆体的“张”字,且看此簪光泽润滑,无一划痕,可知不是倒手多次,不知来历的东西。 能用得起这种档次的发簪,出身自然不低,既然这上面刻了个张”字,不知那人是不是姓张? 无论如何,这到底是一条极好的线索。 “算了,他行事不正,就算是看了什么,也是不敢到处乱说,船到桥头自然直,其他的以后再仔细留意罢了。” 斐玉收拾好糟心的情绪,拆开书案上那厚厚的几摞新书。 书应该是新印还未晒过的,翻开几页便有袅袅地清香从鼻尖拂。 等把这些为防止蠹虫咬食而插了诸葛草的书全都摊开后,书房里就溢满了墨味混合着芸香的味道。 瞧着从《弟子规》到《昭明文选》应有尽有,层层叠叠占据了满满一书案的书,刚才还只是有些儿糟心的斐玉开始头痛起来。 他不知道应该夸奖穆勉准备的精心,还是该懊恼自己学得太少。 第14章 这些教本里,有近一半的书斐玉听都没听过,什么《四书章句集注》《书集传》《四书五经性理大全》等等,甚至连某些着书人的名号他都闻所未闻。 野生野长,没有见识过何谓科举取士的斐玉愣愣地拿起这本《书集传》翻开,读了着书的蔡沉滔滔数百字的序,看他有言云: “《书》岂易言哉!二帝三王治天下之大经大法,皆载此书,而浅见薄识,岂足以尽发蕴奥?” 才明白过来这本书原是为了诠释《尚书》的,也可说是这个宋人“求圣贤之心”,论证“文以时异,治以道同”的着作。 斐玉又拿起《伊川易传》,粗略看完易传序,才知道这本是北宋理学家程颐为《周易》做的注。 又翻开《春秋集注》《左氏》《公羊传》《谷梁传》《本义》等书。 这些通通都是后代理学家为《大学》《中庸》《论语》《孟子》等四书,《诗经》《尚书》《礼记》《周易》《春秋》等五经做的注文和疏解。 从而诠释先秦儒学经典,抒发着作人自己的道学理论。 放下书,斐玉眨了眨眼睛。 当初他弄武习文,习的可不是这些呀…… 实际上,对于一个朝廷来说,它继承的是前两百年的文化传统,风俗人情,维护的是后两百年的王位皇权,统治地位,它需要什么样的人,往往就决定了百姓间会形成什么样的风气。 斐玉前世没有科举一说,掌权天下的人不需要从庶族取士,有权有钱的士族也无须通过进学读书才能入仕。 文人间追捧的是雅集清谈,名士风范,百家争鸣,超然绝俗,这么一来,自然不会有什么义理成风,规矩长存。 而这个世界,虽有世家制衡,但权力高度集中在皇帝一人手上,代代帝王为了遏制门阀,选择从寒门取士,普通人只要能读书,就再不用效穷途之哭。 与之相对的,是百家罢黜,儒术独尊,正是所谓的经世致用,匡政理务,读当权人需要你读的书,争破头皮货与帝王家而已。 而这些书么,简单来说是经过一代代帝王的筛选,挑出来帮助天下读书人理解圣贤书的。 毕竟儒家源于春秋战国时期,四书五经这些典籍文献也存在了千年。 而由于语言的发展,文字的变迁,史料的缺遗和分散,不过到了汉朝,就已经成了大部分人都看不懂的古文了,因此一些汉人专门为这些古书做注解,便是斐玉现在看到的传、章句等等。 而再往后到了隋唐,连这些传、章句也不宜看懂了,于是又有文人对前人所着进行注解,注解者既注解正文,也注解前人的注解,同时加以疏通概述,这便是“疏”。 随着科举制的不断发展与完善,千年来浩瀚书海被一朝一代的统治阶层挑选,最终将一部分注疏选择并确定成了官学的教材,科举考试的标准注本,也就是有幸出现在斐玉面前的十几本薄厚不一的书本。 现在的斐玉还不能理解这些书成书的故事,流传的原因,他懵懂地坐在案前,翻书的动作也愈来愈快,几乎是机械化的一目十行,也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忽然听到屋外传来一声声呼唤。 “……公子,斐玉公子?” 斐玉猛地晃了晃头,扶着书案起了身,这才发现自己看书看得都有些头胀眼花,揉着太阳穴走了出去,一边高声应道:“穆管事,我在呢!” 原来站在垂花门边的正是书院管事穆勉,他本是为了再仔细安排斐玉住宿衣食而来。 因为体贴斐玉休息,所以直到巳时才来,没想到带了一干小厮到了致远斋后叫了两嗓子都不见斐玉出现,还思忖着莫不是对方年少贪睡? 穆勉只能让小厮们在外院候着,他自己进了二院,因不好直接寻到厢房,只能站在二门处又唤了数声,好在没过多久就听到了回应。 等见了斐玉的面,穆勉有些吃惊,对方衣裳整整齐齐的,不像是刚起来的模样,反倒是脸色有些不好,唇色也是苍白的。 见此,穆连忙急道:“公子这是怎么了?可是哪里不适?我这便去把山里的大夫唤过来——” “管事莫急,我没有不适,只是有些……” 斐玉连忙阻止,话至一半又有些羞愧:“只是学识太差,竟十有七八的书都看不懂” 穆勉闻言愕然,他被斐玉请进书房,一眼看到书案堆叠的许多书本,见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自家主子新收的这个徒弟,绝不是怠懒之徒,穆勉到因着之前的猜疑有些惭愧。 “这倒是在下的过错了!”穆勉一边上前麻利地把书册收拾整理好,一边歉意的说: “便是那些考上茂才的书生,也有许多读不懂的呢!这些圣贤书是书院里给学子们列出来参选经目里的,我本想着用这些书填补藏书架也是极好。” 斐玉看着他的动作,有些狐疑:“不是吧?我怎么觉得这就是书院里要学的呢?” 穆勉哈哈一笑,道:“是这样也不错,但如果公子您无师自通就能把这荟萃聚集的千古文章看明白,又何必求学问道呢,公子这般,可是着相了。” 听了这话,斐玉醒悟过来,刚才自己还真是魔障了,正如穆勉所言,他虽然有一世的学识记忆,可世间之大无奇不有,自己又不是那全知全能的神仙,怎么能因一时的无知而妄自菲薄,惹的他人担心? 第15章 斐玉回转过来,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头,然后对穆勉感激地深深一揖,唬得穆勉赶紧把他给架起来。 看着斐玉神情好多了,穆勉打趣道:“我竟不知道公子这般好学,总不是一起来便潜心问学,连早膳都来不及用吧?” 穆勉只是玩笑,哪想到斐玉竟然真的不好意思的笑了,羞涩的点了点头。 “……”穆勉无话,略带责备的看一眼斐玉,忙打发身后跟着的小厮去弄一餐热乎的吃食来,然后又絮絮叨叨地和斐玉讲养生之道,说的斐玉连连发誓再也不会如此了才满意。 守着斐玉用了餐,穆勉又指挥着一水儿的仆役,又添了许多古玩瓶罐等摆饰把致远斋布置一番,又把连夜赶制的院制学生衣裳与刻了信息的木质铭牌交给斐玉,。 又把书院里的规矩,如“每日五时头鼓,五时半二鼓,六时三鼓上课”,院内不得留闲人”、“请假须报明监院,禀明监督,准假给牌,外出时间不能超出半天,而且不准经常请假,不准越期不归,假满不回院者开除”等规章制度细细讲解一番,如此一番折腾下来,已经是申时了。 最后,穆勉又道:“公子这里得需两个机警的小子服侍,我挑了十个家身清白,伶俐懂事的,公子还看看哪个合眼缘。” 说罢又让小厮去传话,不过一会,就有十个衣裳整齐,低头敛目的十三、四岁的仆役排成两排进来,皆跪下行礼,口中道安。 斐玉定眼一看,一眼看到个眼熟的,一时惊愕后顿时来了气。 第二排右边最高的,不就是早上那个偷偷摸摸,被他抓包的家伙吗? 第10章 第十回 看到贾瑚,斐玉本来温和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僵硬。 “好啊,不过我这儿不需要太多人伺候,有个耳聪目明的就可以啦。” 他虽然是对穆勉说话,但眼睛不住地扫过看着站在后排的贾瑚。 穆勉察颜观色,以为斐玉这是看中了贾瑚与贾瑚身边的那个小厮,直接说道:“后排最右边那个两个,嗯,就是你们两,上前来。” 贾瑚混进这里,本来就是想再和斐玉见上一面,他听穆勉叫他,自然乐颠颠的上前,假装恭顺地垂头站在两人面前。 因他本就比斐玉高两个头,此时低头,正好视线与斐玉对个正着。 他见斐玉如星子般璀璨明亮的眼眸里流露出有些愤愤然的神色,便也忍不住偷偷谑笑起来。 穆勉不曾注意到这点,他正低头翻着名录册,嘴里问着:“……嗯,你是张成?籍贯襄阳的?” “是!”贾瑚收敛起来,恭敬地应到。 “你是胡二饼?原籍是寒山村的?”穆勉又问另一人。 胡二饼是个又憨又壮的十二岁的少年,听到管事问他,话还未说出口,便先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一脸傻气地大声回答道: “回管事,我家原来就在山脚下,我娘生我的时候发蝗灾,家里穷得揭不开锅,爹就做主把我卖到书院啦!” “喔喔喔,”穆勉点头。 书院很少从人牙子手里采买奴隶,奴仆多是由教谕们的家仆、学生们的书童和荒年里走投无路,自卖自身的人组成。 像胡二饼这样家里养不了,卖与书院的也不少见。 这些仆从往往是小时候就被家人送上了山,之后的吃穿嚼用一应由书院负责,因此这些人往往更为忠心。 当然啦,少不了有本名录册,上面记录着一干仆役的姓名籍贯,何年何月以何途径被书院买下来,隶属何人银米何数等等信息。 穆勉一一问完,请示地向斐玉看去。 斐玉收回扫视贾瑚的视线,他笑一笑,平静的说: “我本来看着两人身高体壮的,想来做起事来也会利落,不过这个叫张成的——你叫张成是吧?” 贾瑚挑眉,又闪电般变回顺从的样子,唯唯诺诺的说:“回公子的话,小的是叫张成。” “喔。”斐玉笑眯眯地看向穆勉,“这两个都是极好的,只是我这儿实在用不了那么多人,不如就让他留下吧!” 说完,他手一指,指向的正是胡二饼。 于是乎贾瑚就眼睁睁看着那儿都不如自己的小厮二饼欢天喜地跪下道谢,看着穆勉手一挥,自己与其他八人便如尘埃般被他挥出了书房。 而这期间,斐玉连个眼神儿都没给他。 “不然呢?莫非还以为自己很招人喜欢?”斐玉暗想,先是偷偷摸摸,现在又不知道怎么顶替了那个叫张成的小厮出现在自己眼前。 如果自己身边留了个这样的人,那才放不下心呢。 斐玉一边和穆勉谈笑,一边分神暗忖,那人没达到目的,肯定还会再来,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又听穆勉提到拜师一事,连忙把这事儿抛在脑后,郑重聆教起来。 “斐玉公子,明日午正二刻,乃吉时,山长说了,那时行收徒之礼应当是最好。” 穆勉一边说,一边引着斐玉到了厅房,原来刚才增添摆设的时候他已经让人把许多物什一一摆好了。 他指着案几上整整齐齐的木盘,笑道:“脡、芹、枣、莲子、龙眼、红豆,此为束修之礼,除此之外,还有青衿常服、四方平定巾等以备行礼之用。” 穆勉一样样说与斐玉听,末了又道:“拜师礼设在了文庙,公子今日可得好好休息,虽然吉时在午正二刻,但也是要先早早起来的。” 第16章 斐玉一怔,不由道:“这么快?” 其实他想问的,并不是“这么快?”,而是“这么急?”。 虽然自从斐玉第一次面见穆寻后,便再也没见过自己这位新得的老师,对这位山长的性格不甚了解。 但他看书院一盖事宜都是井井有条,上下沟通,十分迅捷,因此斐玉揣测,自己的老师的性子应也是如此,虽不至循规蹈矩,但也应该是个大明法度,进退应礼的人。 虽然他不知道正常的拜师之礼是什么样的,本能地觉得这样未免也太过匆忙了些。 穆勉倒是面色如常,笑道: “公子也许还不知道,自从山长收姑苏来的信起,就一刻不能安心,先是督促我早早上路,早早接到公子您,等公子在途上了,山长又是三日一篇的信牍,只恨不得公子您日行千里,好马上得见,连这吉时都是您还未到扬州就定好了的。” 斐玉不由愣住,他的视线扫过那红的黑的各色束修,怔怔地说:“这些东西本来应该由我这个做学生的亲自准备,如今却要麻烦老师……” 说到这儿,他鼻尖一酸,说不下去了。 他想着穆寻一腔殷殷爱徒之情,亦想着远在淮扬远郊的智通老僧。又想到不知道将他从何处掳至淮扬的癞头和尚,想到与他有着一命之恩的大家主母。 他这一世,受到的恩情愈发的多了,可不知为什么,自己心中既有感激,又有苦涩呢。 斐玉神情有些恍惚地把穆勉送走,却不知道此刻自己在学生们之间,已经引发了滔天海浪! 经历了百年风雨历程与不断发展,如今岱殊书院学子共计二百四十人。 其中黄巽堂一百三十九人,玄震堂六十四人,地坤学子不过三十余人,而天乾堂学子,则仅有六位。 这六人,以山长穆寻之徒萧行简为首,无一不是才华横溢、卓尔不群。 他们之间有功名在身却拒不为官、潜心问学的举人老爷,亦有的天资不凡、家学渊源的豪门贵胄,便是放眼各省,此六人亦称的上众里挑一、凤毛麟角。 除去萧行简不见踪影外,其余五人或多或少都对近日里流传于众学生之间的消息有所耳闻。 但对他们来说,自然是不能与普通学生那般嗜传蜚语,而且不约而同的都认为如果山长要收徒,必定是在他们五人之间挑选。 ——谁会放着好的不要,要那歹的呢? 但是正所谓无风不起浪,山长四弟子住过的致远斋重新修缮,极受倚重的大管事穆勉下山一去便是数月,跟着他回来的孩子濮进山门便直接由穆勉带着往山长住所而去,出来后又直接住进了致远斋。 难不成流传了几个月的戏言是真的吗?难不成山长穆寻真的要收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小鬼当徒弟吗? 天乾诸子在书院里本就地位特殊、颇有势力,稍一打听,便知穆勉早已安排人手,购置物什,如今这些东西也在今天大张旗鼓的送进致远斋了。 众人再下两分功夫,所需物单便漏了部分出来,几人一看,自然大惊,这些东西,皆为吉礼所用,而能在岱殊书院举行的吉礼,除了拜师之礼,还有什么? 于是乎再如何不愿相信的,终究是不得不承认了。 承认己不如人,承认败给了一个比自己小十多岁的孩子,承认自己一直期盼着的机缘就这样如雾般散去,承认自己长久以来的努力,揣摩,乃至于各种手段,都仿佛一个笑话。 ——穆寻,收一个十岁孩童为徒,就是断了这些年岁已长的天乾诸子的希望啊。 试想,穆寻怎么可能让序齿排在后面的弟子比先入门的师兄年龄还大的情况出现? 依他以往收徒的惯例,至少在最小弟子春闱之前都不会另收他人,因此至少十年,都不会在有机会拜入穆寻门下了。 因此,不过一个时辰,就在穆勉与斐玉在致远斋里折腾的时候,这个消息便从上至下,忽然在四大学堂炸开,不啻惊雷! 第11章 第十一回 不知自己引起轩然大波的斐玉还在书房仔细地读者穆勉留下的拜师仪程,直到新收的小厮胡二饼进来问他是不是要用晚膳。 斐玉这才放下手里的线本册子,看了看已染上一层薄薄金红地天空,恍然道:“原来已经是这个时辰了。” “敢问公子,您是要让小厨房送膳呢,还是亲自去食舍?”胡二饼大声问道。 “食舍?”斐玉来的兴趣,好奇问他:“食舍是何处?” 原来穆勉交代他,一日三餐不用催促,七斋小食堂自然会按点打发人来问,然后按照各人的喜好做食,这还是斐玉第一次听说“食舍”的名字。 胡二饼伸手摸了摸后脑勺,有些呆气地回答: “食舍就是食舍啊,大伙儿吃饭的地方……啊呸,是各位学生们一起吃饭的地方,我们那可不能叫食舍,应该叫食舍后院的棚子……” 听到胡二饼的话,斐玉忍俊不禁,胡二饼虽然说的有些颠三倒四,但他倒也大概明白了“食舍”是个什么东西。 这对斐玉来说又是一个新鲜的事物,索性去见识见识。 “咱们今天就不麻烦小厨房了,直接去食舍吧。”斐玉拍板,带着胡二饼便出了致远斋。 两人沿着石子铺着的小道向外走着,一路可见树下泉边,桥上亭中,书院学子三三两两,或踱或坐,或议或笑,伴着苍松翠柏,郁郁葱葱,虎斑霞绮,林籁泉韵,大有笙磬同音之风。 第17章 斐玉将这些看在眼里,压在心底里的因明日典礼而产生的一丝忐忑渐渐消散,忍不住惬意一笑道: “虽然不过来了两日,我倒一下子喜欢上了这里。” 胡二饼也憨笑道:“那是,咱们岱殊书院可是极好的!景致也好,教谕也好,学子也好,再没有比这寒山更好的了!” 胡二饼没什么学识,只会说个“好”字,但这一连五个好,说尽了他对的岱殊书院这个安身之所的喜爱与忠诚。 听了这朴实却充满情感的话,斐玉的心情越发轻快他一边与胡二饼谈笑,一边欣赏着四周的景色。 却不知他看人,人亦看他。 正是在方才斐玉一扫而过的竹亭内,两个二十出头,一人衣玄服,一人着青衫的及冠青年正席地而坐,举杯对饮。 一杯既了,玄服男子又伸手拿起筵上小食佳肴边的白釉剔花倒流壶,手腕微动,却只把自己面前的酒杯满上,也不顾对面坐着的那人,自顾自的喝了起来。 青衫男子也不在意朱灸的失礼,唇边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他一边为二人酌酒,一边随意道: “瞧你往下看了好几眼,怎么,看到熟人了?” 玄服男子正夹了一箸子蜜酒鲥鱼往口里送,听了这话便冷嗤一声。 “这山头上的,只要是个人,就都与我相熟,你问的是哪一个?” 说罢,便把那白嫩透亮的鲥鱼肉吃了下去,略一咀嚼,寒潭般的眼中的露出满意之情。 “真乃珍馐,”他叹道:“以卢橘叶裹蒸去刺,再辅以蜜酒蒸用,味甜鲜美,入口即化,果真不愧于历代骚客的美誉,回味无穷啊!” 他口中念着“回味无穷”,手却又伸向了那碟子鲥鱼,这架势,只怕是要等着将鲥鱼都吃光,再停下来慢慢“回味”。 哪想到手中的木箸才探出一半,便被人架住,换了个方向,又被挡着。 “秦讳儒,”玄服男子抬头冷笑道:“你莫不是忘了,今日儿可是你把我请过来的。” 被唤为“秦讳儒”的青衫男子似笑非笑,仍然用木箸架着玄服男子的,眼睛盯着对方道: “这汇珍清宴虽好,恐怕好不过刚才走过的那个小孩子吧?你我皆心知肚明的事情,又何必遮遮掩掩,不如咱们今天都痛快些,别浪费了我这壶千金难买的流香酒!” 玄服男子一愣,眯眼打量起头戴玉冠,着天青竹纹袍衫,斜领宽袖的秦讳儒。 那如寒风凌冽的视线似乎要在秦讳儒一直带着儒雅笑意的脸庞上穿个窟窿出来。 两人这样对峙许久,到底还是玄服男子败下阵,他把木箸往席上一丢,扭头看向极远处斐玉离开的方向。 “哼,你等着罢,用不着多久就有热闹可看了。” 对这一幕无知无觉的斐玉仍在去往食舍的路上,他一边走着,一边兴致满满的与胡二饼闲聊。 “胡二饼,听你说你是被家人卖进书院的,如今你可还与他们有联系?” 谈到这个,一路兴致盎然的胡二饼也不沮丧,声音依然高亢爽快。 “早没啦,头写年还有,我娘舍不得我,经常揣着一兜袋鸡卵偷偷上山看我,抹着眼泪说亏欠我,还要塞给我银钱。” 他摇摇头,似乎回想起当时的对话,不解地说:“怎么会亏欠我呢?若不是爹娘,就没我胡二饼,而且我在山上只要干活就有饭吃,每个月还额外给我五十钱呢,嘿嘿,如今跟了公子,听他们说,月钱要涨到一串钱哩。” 说着说着,胡二饼的话就歪了,还傻傻的笑了起来。 “……嗯,你娘这样疼你,那后来怎么就断了联系呢?”斐玉又问道。 “喔,我也不知道。” 胡二饼挠了挠头发,“就是突然有几个月,都没看到我娘上山,我向管事告假下山了几回,一直都找不到他们呢,我家原来那个破房子也空了,我奇怪了好久噫。” “你就没问问家里那些亲戚?”斐玉奇怪。 “没亲戚,我爹本籍不是淮扬的,我娘不知道是哪的,也不见有什么别的亲戚啊——也许是我从小被卖了不知道,可是我问过村正,他老人家也不知道哩,他们都说我爹娘弟弟被妖怪抓走了呢。” “妖怪?” “啊,公子不知道吗?咱们这山上有妖怪呢——” 斐玉有些哭笑不得,他见胡二饼一说起这个眼睛就亮了,连忙打断,提了个新话头。 “二饼啊,你这名字——你有没有想过换个字?” “啊!公子您要给我取个新名吗?”胡二饼惊喜地喊出声,说完又黯然道: “我不怎么喜欢吃饼,就因为这名字,弄的大家都以为我喜欢呢,还专门把饼子留下给我……” “噗!”斐玉一时没忍住喷笑了出来,“那就换个字,秉字如何?胡二秉!” “啥饼?”胡二饼疑惑的问。 “秉,十斗曰斛,十六斗曰籔,十籔曰秉,二秉就是数不清的禾束粮草了。” 斐玉细细地给胡二秉讲他的新名字,主仆二人你问我答,很快就到了食舍。 斐玉抬头一看,只见不远处一个三边围起,一边敞开的简易院子,正中间是个青瓦的一层通房,从房檐处衍至院内以避水的黑油毡作顶,顶下摆了许多长条桌椅,用来坐落置物。 几个伙夫正站在通房大敞的门前,他们面前各摆了个半人高的大缸,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菜饭,斐玉远远看去只见又邈邈白烟从缸口处飘散,倒惹的他感觉到腹处传来的饥饿。 第18章 此时亦是众学子进食用膳的时辰,食舍里外熙熙攘攘的。 斐玉环顾四周,见到许多学生正三两成群,相携着从各方向往食舍走去,等进到院子里面便自动走向已经成型的几排队列,一溜儿排在伙夫面前,因此虽然舍院里的人多,却依然是次序井然。 “岱殊书院果然不愧于第一书院的名声。”斐玉将这景象收入眼中,一边暗忖道: “所谓‘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看来书院注意的不仅仅是传道授业解惑,还有这种微末琐屑、小事大意呐。” 正这般想着,忽然从身后传来一个讥讽的声音。 “唷,这眼生的小子是谁啊?” 斐玉转过头看去,三个书院学子正站在不远处聊天,一边说话,一边不住地打量他,他们说话的声音不低,好像是想要斐玉听到一样,说出来的话也很是失礼。 “不知道,看他穿着院服,应该是书院的学生吧?” “学生?这玄震堂里的哪一个我不认识的,怎么不记得还有这样小的一个同窗?” 先头说斐玉眼生的那人又道:“书院最近又没有加开选试,他从那儿冒出来的?” “说的是耶,好奇怪啊,这个小孩到底是谁?”另外两人纷纷附和,露出困惑的表情瞟着斐玉。 这三人声音不高不低,但顶不住食舍人多,不少人听了他们的话就转过头来看着斐玉,奇怪地低声嚼起了舌根。 斐玉有些无语,难道自己看起来很愚钝吗? 这样僵硬的表情和没有由头的质疑,还当自己发现不了这几人明明就是故意堵在这里做戏吗? 他摇了摇头,阻止了胡二秉上前争口气的动作,示意他说:“二秉,你去帮我排队,看看有什么菜随便盛点来。” 胡二秉犹豫了一会,还是听斐玉的话,松开了拳头,老老实实的快步走进食舍。 斐玉没有理会那三人,踱步至院内角落上的一个无人的长凳上坐下,欣赏起食舍里的众生之项。 他初来乍到的,遇上了还是避着点走好,谁知道这几人是什么意思,无冤无仇的为什么要这样呢? 可让斐玉没想到的是,他想躲着麻烦,麻烦却早就缠上身了,那三人簇拥着走过来,除此之外,又跟了几个或好奇,或不善的学子。 领头的那个人正是说斐玉眼生的,他一屁股坐在斐玉对面,其他的人就围在他身后。 这人也不说话,就直勾勾地上下打量斐玉,想无声无息的以气势压人,可斐玉是什么人呐,依然面带笑意的看着别处,好似对面那些人不过是空气。 很快对面的就坐不住了,在一干好友面前落了面子让他有些羞恼,意识这样对斐玉不奏效后轻咳两下,出声道:“这位面生的小哥,可是在这里等人?那我们在这儿落座应是不挤地吧?” “啊,”斐玉这才将视线投射在对面人的脸上,一副刚刚看到的样子惊奇的答了一句: “应当是不挤的吧?你看这个桌它又宽又长,这个凳它又大又稳,坐几个人当是无碍的吧!” 第12章 第十二回 领头那人先是一愣,随即一张脸瞬时拉了下来,他和同伴交换了眼神,强忍下怒意,皮笑肉不笑地说: “你可真会开玩笑,其实呢,我就是看你是个生面孔,想要提醒提醒你,不知道你是哪位高才的朋友,他怎么能随便把外人带进院里来,还把院服也给你穿呢?”。 斐玉沉默地看着他。 他忽然想起穆勉所说,早在自己还未到岱殊的时候,致远斋就被收拾出来了等待新人入住。 直到这两日里进出的仆从众多,致远斋虽然离书院斋舍不近,但因为之前的动静已经引起了人们的注意,连带着他也收到了关注。 今天冒出来的那个小厮张成原话是什么来着,“小的不过是好奇了点,就和他们几个打赌,偷偷溜过来瞧瞧公子是个什么品貌人才。” 虽然这话大抵是托词,但透露出的意思不太可能是凭空捏造的,那就是下人们大多都知道自己了,甚至还引起了热议。 他一个无父无母的小孩有什么好议论的? 肯定是即将拜入山长师门的事情也传了出去,也只有穆寻弟子这个身份才能让大家好奇,才能让下人们告诉胡二秉,做了他的仆人,月钱可以涨到一串钱。 下人们知道了,学生们知道,也就不奇怪了。 看来现在已经不是躲不躲麻烦的问题了,这些人就是故意堵住他找茬的。 拜师礼在明日,现在他的身份不尴不尬,虽然不久前穆勉将可以证明学籍的铭牌一齐交给了他。 但拿出铭牌,对方肯定也会想其他的方子怪罪。 毕竟,这人说的可不是“你是谁”,而是直接给斐玉戴了一个“外人”的帽子呢。 对书院学生们来说,他这个没考过试,没上过课的,可不就“外人”么。 只怕一个不好牵扯到老师穆寻身上,引了众怒。 斐玉扫一眼站着的五六人,他们的年龄都在十七八岁的模样,围成一圈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有的面带疑惑,有的却忍不住露出了讥讽嘲笑之情。 忽然他从几人缝隙中瞧到胡二秉正捧着个什么东西,一脸焦急的四处张望着。 原来斐玉本就坐在角落,再被这几人一挡,身形就完全被遮住了,难怪胡二秉找不到他。 第19章 斐玉连忙起身,可他身量不住,站起来依然比这些人矮上许多,可他们却丝毫没有挪动的意思,只是冷冷地奚落地看着斐玉。 直到此刻,斐玉才生出一丝怒意。 他抿抿嘴,看向依然做着的领头的,淡淡道:“这位兄台,你不是好奇谁把院服给了我的吗?你看他这不就来了吗?” 说罢,斐玉伸手,以食指点了点胡二秉所在的方向。 一干人听此不由一愣,这话也不过是随口一说,大管事穆勉亲自带着人,如流水般的往致远斋里送东西这都是大家知道的,难不成是穆勉来了? 站着的人连忙向后看去,扫视半天不见穆勉的身影,跑来的却是个看着憨里憨气,满头大汗的小厮。 胡二秉本来就担心斐玉被人欺负了,结果等他打了饭出来就找不到新主人的影子,不由大急,把一双眼睛瞪的大大的四顾寻找。 忽然看到食舍角落有很多人聚在一起,正狐疑地想要走过去时就见几个人回头看自己,和露出了半张脸的斐玉,连忙快跑过去。 等走近了,他也不管有没有人拦路,高高举着手上精致的鸡翅木捧盒,嘴里念着“借光,借光。” 竟然凭着一幅壮实的身体和蛮横的举动将这些学生们挤散了,歪七竖八不由自主的给他让出了一条路。 斐玉看了不觉有些好笑,原本心中生出的怒火也被胡二秉的打岔给弄没了,他看着胡二秉把一直小心护着的鸡翅木捧盒放在桌上,又变戏法地拿出一个长条绣袋,从里面取出一对鸡翅木木箸递给斐玉。 他这一系列动作流畅自然,就像在家中伺候主子吃饭,周围没有任何一样,倒把一干学子们看呆了。 斐玉更是觉得有趣,他眼眸含笑地坐下,对坐在对面的青年歉然颔首,极礼貌地说: “让兄台笑话了,长者赐不敢辞,我这书童才收下不久,还未调/教出来,不过他身上这样天然一股淳朴之意,也是不可多得,还请兄台不要介意我先一步用膳食了。” 说完就从容的掀开捧盒的盖子,浓浓的菜香便四散开来。 只见盒分数栏,一栏中是香气醇厚的杂粮饭,一栏是浓油赤酱的烩肉,还有几栏是茼蒿翠梗等等,让人看了不由胃口大好。 斐玉赞一声,然后视众人为无物,自顾自的吃了起来,待将这些吃净了后才收了木箸,示意胡二秉把捧盒等物收好,又拿出绢帕仔细擦拭唇边。 他将这些做完了,才重新把目光投向众人。 按理来说,众学子不可能在被无视个彻底之后依然无动于衷,呆呆的看着斐玉的进食,可从胡二秉的无礼举止开始后一切发生的太突兀了,以至于到现在他们每一个人都产生了一种疑惑: 难道自己就这样傻傻的看着一个小孩吃饭看了一盏茶的时间吗? 直到看到斐玉温和的目光,他们才集体回过神来,却因为刚刚发生的事情太过荒谬而说不出话来。 站着的也罢,坐着的也好,都忍不住狐疑地互相看向同伴,看到他人脸上如出一辙的表情后才发现不是自己一人“着魔”,又一个个瞪向斐玉不说话。 斐玉微笑,彬彬有礼地站起来道:“某知道众位学长在好奇什么,实不相瞒,明日某便会正式拜入山长大人名下。” 他站在众人面前,神情自若,语气谦逊,小小的身板无形中散发出一种气势。 “幸得恩师怜惜,将我纳于门下,虽不敢以才德自居,却必兢业奋进,以报老师厚爱。 求学之路道阻且长,某年幼,届时师成,还请各位学长不吝教诲,此深情厚谊,吾必铭感五内,感激涕零。” 说罢,他双手抱拳,躬身一拜。 此番言语,这等形容,若是放在任何一个身形单薄,声音稚嫩的十岁少年身上,大抵是邯郸学步,滑稽非常。 但不知为何,众人心中却恍惚升起一个念头,便是“年少老成”一词也难以全然描述自己所看到的这一幕,这人不拘于外貌年纪,仿佛本该就是这般翩翩模样。 领头那人霍然起身,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呐呐说不出话来,斐玉见了又是一笑,他朝胡二秉点点头道:“二秉,走了。” 一直躬身站在一旁的胡二秉立刻拨开众人,给斐玉开出了一条路,主仆两人就这样离开。 回致远斋的路上,胡二秉时不时就觑两眼斐玉,一副想问问题却得强忍的模样,开始斐玉还不想理他,可看胡二秉那抓耳挠腮的样子,斐玉都怕自己在不开口,他都要憋炸了。 “你可是有什么想问的?” “哎!!”胡二秉立刻又急又快,咋咋唬唬的问:“公子,刚刚他们好奇怪啊,怎么一个个像看呆了一样呢!二秉不明白!” “你呢?”斐玉反问。 “我?喔公子问我为什么也看呆了,因为公子好看啊!吃饭的时候那个筷子使的……唉,我是一辈子都学不来了!” “……”斐玉一时无语,只能淡淡地说:“可能他们和你一样吧!” 本是敷衍的话,可神奇的是胡二秉居然恍然大悟般不住点头,信了。 斐玉算是对自己这位新仆从的天真浪漫有了更深的了解…… 哪是什么“看呆了呢”,那些书生们不过是中了他的散魂之法罢了。 他走在石子路上,一边眺目坐落在高势处的竹亭,一边思忖着。 第20章 散魂是他上世偶然从西域大月得来的功法,从他伸出手指转移众人注意力起,书生们就陷入了精神涣散,魂失魄散的心境里。 所谓散魂,是辅以迷香,饰物等手段让敌人悄悄心智松散,在配合功法技巧让对方在无知无觉中随人摆布。 修炼到一定程度之后,也许连外物都不用,仅仅一句话,一个动作,都可以让心志不坚或稍有松懈的人精神恍惚。 而当初的斐玉,恰恰是将此术修炼至大成之人,只是因为散魂大法控人心神的招式过于玄妙邪门,为江湖人所忌讳,他极少施展,今日小试牛刀,也是不得已为之。 来者不善,又不能让这事的影响扩散,羞辱了他作为穆寻之徒的尊严,一时间也只能这么做了。 庆幸的是自己还有些本事,不然今日之事如果任由发展下去,最后肯定会牵扯到穆寻身上,可能会是他的长时的耻辱。 今日的挑衅被他使手段强行按了下去,只希望明天也不要出什么波折才好。 斐玉摇摇头,加快了步子往回走去,却不知一直在暗中注视、观察他的两个日后同窗是如何失望,又是如何的暴躁,刚才围堵他的众位书生又是如何的不甘,如何的计划一定要让他在岱殊书院里狠狠的落面子。 第13章 第十三回 第二日,斐玉早早便起来了,他穿好青衿,对镜正冠,再三检查无误后捧着六礼束修走出门去。 院子里穆勉已带着一干书童仆从候着,见了斐玉,忙跟在他身后,一行人不疾不缓地行至文庙之外。 一路上有学子见到了围上来,他们紧跟着队伍,在几十步外窃窃私语,指指点点。 昨日食舍之事虽然没有引起什么骚动,但消息却传了出去,此事犹如巨石落水,激起一片片激浪,众人竟想不到这两日的流言居然是真的! 一时间嗤言诽语四起,有人说斐玉肯定是京城哪个豪门大家的孩子,远远的送过来拜于山长门下。 甚至还有人说斐玉本是山长穆寻流落在外的亲孙子,不然怎么就看上了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 这些暗地里的话愈说愈难听,到最后已经传的十分荒诞,因此众人都面色有些古怪。 他们看见了这个架势,顿时明白过来这是要行吉礼了,待礼成之后,这个新来的小家伙就被要被书院的学生们恭敬的称一声“小师兄”。 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大部分学生们都知道了,纷纷赶来围观 对此,斐玉置若罔闻,他面色平静,双目直视,缓缓踏入文庙大成门。 至此,有执事者来引。斐玉随着来者,拾级而上,顺着石砌甬道走至主庙。 主庙正殿之中,两日不见的山长穆寻肃然相候,他身后站着一众书院教谕,皆正容亢色,面带审视。 斐玉行至穆寻身前五步远处停下来,双手将束修举过头顶,缓缓跪下。 执事取过束修立于一旁,高声唱道:“今有一子名曰斐玉,欲拜岱殊书院穆寻为师,今行礼以示众。” 唱罢,执事者奉酒、修案置于斐玉面前。 “师之道,大矣哉,今有斐玉情愿拜于尊师穆寻门下,承蒙先生允纳,愿执弟子之礼,秉承师训,团结同道,矢志不懈,没齿不忘,愿终身追随杖履,以求奉报先生殷殷之谊。” 斐玉跪于蒲团之上,敛容屏气,怡声下气,俯首拜讫。 穆寻接过执事递来的束修,抚须微笑,满意点头,道:“可也。” “善哉!”执事道:“请行大礼!” 斐玉起身,拱手稽拜,额垂至席,九叩首拜至圣先师孔子神位,然后退后再前,再三叩,以拜先生。 “今你拜我门下,且记四点,为学应博学之、审问之、谨思之、明辨之、笃行之。 修身当言忠信、行笃敬、惩忿窒欲,迁善改过。处事需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接物必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行有不得,反求诸己。此四点也,汝能乎?” 穆寻双目炯炯,朗声问道。 “吾定当不负先生厚望!” “大善!即此,礼成!” 观礼的学子们看着少年礼成起身,又与穆寻身后一众老师拜见,皆沉默不语,不发一言,便是有那些原本心存不满的,也不敢在这种场面下狂妄出声。 直到穆寻含笑抚须带着斐玉与众位教谕相见,大伙儿才慢慢的有所动作,低声交流起来。 “听说昨日冯演带人堵他,反而被好好教训了一通。” “今日一看,他小小年纪,居然也气度不菲。” “不错,我这么小的时候,怕是比不过的。” “山长大人愿意收他为徒,一定是有他老人家的道理,礼成事必,已成定局啦,你我就不要妄想了!” 众人暗暗议论,忽然此时人群裂开,一人穿出重围,高声笑道:“抱歉抱歉,我来晚了!还请师弟莫要怪罪!” 斐玉听到声音,与穆寻一同看向人群,只见一风流倜傥,英俊潇洒的锦衣男子疾步走来。 他眉如墨画,目若秋波,青丝以玉簪半束,散落下的发丝随风而动,更奇的是他腰上挂了一串儿的玉珏配坠、香囊络子,色彩缤纷,叮叮作响。 见到此人,原本还满面红光,兴致极佳的穆寻忽然面色一变,低喝出声:“行简!” 原来这人就是他的五师兄萧行简,可他的形象却与斐玉想象中的出入很大,他还以为自己这位师兄是个温和儒雅,潜心问学的人物。 第21章 可现在看来,“多情风流,富贵公子”用来形容萧行简却再也恰当不过了,这给斐玉带来了极大的维和之感。 “师尊您近日里可还好?”萧行简仿佛没有察觉穆寻的不满,他笑着向穆寻行礼,随后目光灼灼地盯着斐玉瞧,忽而笑道: “这个小师弟好眼熟,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斐玉一怔,看向老师穆寻。 穆寻脸色不佳,方才还充满慈爱地一双眼睛变得极为犀利。 斐玉不由回忆起初见穆寻时,他欲叫五徒弟萧行简来与自己见面认识,却被仆从告知对方下山办事去了,找不到人。 那个时候,穆寻面色平静的淡淡道: “他若事了,自会回来。” 那时斐玉就隐隐察觉了穆寻平静表面之下的不快与无奈,现在看来,萧行简虽然回来了,也没让穆寻开颜。 斐玉记得书院里的规矩有这么一条,如果请假,必须向书院监院和斋舍监督报备,准假给牌了才行,而且请假外出的时间不能超过半天,经常请假、越期不归、假满不回都会被书院开除出去。 这么一看,近三个月里萧行简都下山七回了,也没告诉山长穆寻,现在堂而皇之的冒出来,穆寻能不生气吗? 也不知道这对师徒间到底有什么故事,斐玉暗道,如今拜师礼成,他已经是穆寻的徒弟,萧行简的师弟了,但凡有什么事儿,他也必须力所能及的帮衬。 只是此时斐玉不好多嘴,老老实实的对萧行简躬身行礼,道:“斐玉拜见师兄,初次见面,失礼之处,还望师兄海涵。” “哎,师弟太客气了,你别怪我太忙,连这等大事都迟到一步,师兄心满意足了。” 萧行简挑眉一笑,他向前一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伸手捏了捏斐玉的脸蛋,高高兴兴道: “这么多年来师傅都不肯收徒,我也不能摆摆师兄的谱,现在好了,终于有个贴心的小师弟了。” 说到这里,他放下不规矩的手,向穆寻问道:“老师,行简给您贺喜啦,这关门弟子终于给您千挑万选地选了出来啦!” 语不惊人死不休说的就是萧行简,他这话一出来,在座的教谕学生,各个都露出震惊之色!——哈?关门弟子? 第14章 第十四回 所谓关门弟子,指的是传道受业解惑的老师所收的最后一名弟子,在这之后便收山不再收嫡传弟子了。 作为最后的弟子,相较于之前所收,老师往往会对他倾其所有,将毕生的本事都交与于他 因此,关门弟子大多都会成为老师的衣钵传人,不仅是老师最为疼爱重视,关爱照顾,在众位弟子中地位也最为特殊。 自穆寻执掌岱殊起所曾教授过的学生难以计数,可以说,只要是曾在书院读过书,听过穆寻的课的,都是他的学道弟子,在外称呼穆寻一声“老师”也不会被嘲笑。 而曾入学天乾堂的学子们,因受穆寻指教最多,按学界的传统,便可称自己为穆寻的入门弟子。 当今仕林还有两位名士与岱殊齐名,这二人尊崇“达则兼济天下”,追求“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他们广招学生,传授本道,收徒也严守规矩,但凡收徒便要行拜师礼广而告之,再从这些拜了师的入门弟子选人收为入室弟子,进而再择嫡传。 一年年累积下来,他们的弟子门生可以说是遍布朝廷上下,而被有些人戏称一句“某党”。 但人人皆知,穆寻与他人最大的不同有两点,一是穆寻不在官场,二是穆寻只收嫡传。 不在官场,“穆党”就成不了气候,只收嫡传,如今的“穆党”便仅有六人。 也许便是这少才稀贵,读书人提到穆寻的弟子们,往往会不由自主的叹上一句,难怪呢,他毕竟是穆寻的嫡传弟子啊,可见这一身份是多么的受人追捧。 可现在,萧行简却说,今日这个小孩子不仅成功拜入穆寻门下,还成为了他的关门弟子? 所有人都紧张地把目光投向穆寻,等待他的回答,毕竟身份的不同决定了他们今后要如何对待斐玉。 那心存奢望的人更是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 萧行简根本刚刚回来没多久,甚至很可能是一入山门就朝文庙里赶过来,怎么就知道穆寻的想法呢,就算是之前师徒间有谈及这个问题,说不准最近穆寻的想法就变了呢? 穆寻好像没想到萧行简会突然这么说,眼中闪过一丝讶异,而同样吃惊于这个消息的斐玉敏锐的发现,比起刚才,穆寻的脸色居然缓和了许多。 就在斐玉满脑子问号的时候,穆寻缓缓开口了。 “行简说的不错,”他伸出一只枯瘦的手按住站在他身边的斐玉的肩膀,视线扫视过在场的每一个学生,又对众位教谕颔首。 “老朽如今已五十又七,早就过了知天命的年纪,近些年来总觉神劳形瘁,精力不佳,虽无大病,却小病不断,早有关门的打算啦,如今机缘巧合,能得这一璞玉雕琢打磨,以传我道,当真是幸甚快哉!” 众人又是惊愕。 怎么听穆寻话里的意思,他可能连讲学也不举行了呢? 这下,尚能保持平静的教谕们也纷纷端不住了,他们不由自主的就上前一步,却被穆寻伸手拦住。 穆寻转而向萧行简道:“行简,这这几天我就把你师弟交到你手上了,带着他好好熟悉,莫要与斐玉这孩子随意玩笑了。” 第22章 再摸摸斐玉的脑袋,低声道:“莫要害怕,你师兄是个好的,他会护着你的,为师还有些急事,先走一步了。” 说罢冲书院教谕点点头,带上一干执事,一行人疾步走出去。 萧行简立刻弓腰行送礼,斐玉也跟着他有样学样,在场的学生们同样如此。 山长与众位教谕陆续踏出门栏后,斐玉敏感的察觉到人们间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不知为何,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他居然也有些紧张,斐玉偷偷抬头看一眼仍然拱手垂头的萧行简,顿时一愣。 萧行简的脸上流淌着斐玉难以描述的悲哀之色。 然而在一刹之后,萧行简站直了身子,他看着斐玉,勾唇一笑,面若桃李,俊美逼人。 “哎,看来老师是真心喜爱小师弟,你看看他对我,哎呀呀,师兄忽然有些伤心呢。”说着,又伸出手要捏斐玉的脸蛋。 斐玉本能地后退半步躲过了。 见斐玉沉默的抗拒,萧行简摸了摸鼻子,冲着斐玉满不在乎的笑了笑,一双琉璃般的眼睛里闪烁着熠熠光辉。 “行啦,不为难你了。”他摇摇头,忽而拔高声音,对周围的书院学生们大声道: “看到没有,今后这孩子就是我萧行简罩着的人,谁要是再来找茬,小心紧着皮肉!” 萧行简肆意地指了指混迹在人群之中几个的人,斐玉顺着看去,才发现原来是昨日围堵他的那几个学生。 如今萧行简这么一指,他们个个面露慌张后悔之色。 看到萧行简这样给自己出气,斐玉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摇摇头低声说:“算啦……师兄……” “哼,你倒是心善。”萧行简顺势牵起斐玉的手,笑着换了话: “罢了,我就听你的,不斤斤计较啦。不过大礼已行,晚上少不得要设流水宴,既然斐玉你已经在大伙儿面前露了脸,受贺受礼之类的事便留在晚上,今日恰逢书院沐休,希望大家都来捧捧场,今个儿我一定来者不拒!” 他这般一说,众人换上一幅欣喜的笑容,叫好连连,喝彩不断,那些心里慌乱的也一齐放下心来。 斐玉被萧行简牵着,目光有些复杂地看着正殿里一张张面孔。 萧行简俊美风流,说话轻佻,看起来很不正经,但这番话,足以说明他嬉笑怒骂里的转变又迅速又自然,对人情世道手到拈来,而且给人一种热忱直率的感官。 这样的萧行简就如同他腰间佩戴着那些铃铃铛铛的饰品一样,艳丽,醒目,张扬,而这种张扬恰好在一个线上,不多不少的不让人讨厌与烦躁。 斐玉垂眸。 然而萧行简的手,与他的人却相差甚远,萧行简的手极冰,他握着,像是握着块寒玉。 ——这种感觉,他太熟悉了,前世自己身中剧毒,缠绵病榻的时候,自己的双手便是这般冰冷,这般寒冷。 第15章 第十五回 斐玉按下疑窦,亦步亦趋地跟在萧行简身后。 一路上他们不断地和其他人点头示意,直到只剩下他们两人时,萧行简再一次很诚恳地又向斐玉郑重道歉: “小师弟,是师兄的不是,山下事物繁多,待我收到音信时再赶回来便已经迟了。” 斐玉摇头,轻声道:“师兄不必将此事放在心上,只是……只是我看老师他,好似有些生气了。” 萧行简一怔,似乎没想到斐玉竟会发现这些。 他眯眼,不由以审视的目光看向斐玉。 眼前的孩子虽然十岁了,但比同龄小子略显瘦弱,五官也应没长成的原因,看起来只是俊秀,远逊于萧行简曾见过的那些世家后辈们。 可奇妙的是,斐玉却有一双温润醇厚的双眼,再加上他略微上挑的嘴唇,显得永远带着一丝暖和的笑意。 “看着师弟你,我突然想到一个人。”萧行简突然说,“怪了,不仔细看还不知道,你和他居然有三成相似。” 斐玉眨了眨眼睛,不知道自己这个师兄为什么突然这么说,他好奇道:“师兄所说之人,可是谁呢?” “他叫秦讳儒,是我的同窗。”萧行简领着斐玉向书院后部走去,一边与斐玉说: “想必师弟已经知道,如今我们岱殊书院分上下四大学堂,你可有想过自己会去哪个学堂读书?” “自然是黄巽堂呀,”斐玉想也不想道:“实不相瞒,直到来了岱殊,我才知道世上还有一种叫‘经纶’的东西。” “所以你想先进玄震堂,以得入门?”萧行简道。 斐玉点点头,人贵在有自知之明,他知道以自己的水平,肯定是听不懂深奥的学问的,还不如从一开始,沉下心来,扎扎实实的把基础功打好。 这也是他多年学武以来的学到最有用的东西。 看着斐玉点头,萧行简面露满意之色,可他却开口道: “想法是好的,可现实不许你这样做,从明天开始,你便是我天乾堂的学生了,听课下学,作息都应一致。” 斐玉瞪大眼睛猛地看向萧行简。 “为什么?这不是拔——”说到一半,斐玉忽然醒神,面露不可思议,喃喃自语道:“难不成这也是规矩不成?” 萧行简听了不由抚掌,叹道:“我还奇怪,没见过老师对谁这么好,你果然不同寻常,难怪他老人家将你视为璞玉呢。” 说罢,他正色道:“确实是规矩,一来你既是老师的嫡传弟子,又是被视为承道者的关门弟子,因此绝不可能让你去那下下的黄巽堂,这既是面子,也是里子。 第23章 黄巽堂的教谕讲授知识的浅显易懂,他们教的应题法子也极好,但这在学道里其实是舍本逐末,学到的东西不过皮毛而已。 这便罢了,最怕的是时间久了逐渐养成了一味为了科举的性子,走了歪路。” 听到这里,斐玉才有些明白,可摆在他面前的问题实在是很现实啊,倘若教谕在上口若悬河,自己在下昏昏欲睡,那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将面子里子都丢个精光吗? “我不过是堪堪入学,之前也未曾启蒙过,黄巽居的进度恰好适合,若是再深些,听不懂便算了,只怕到时候贻笑大方,丢了老师与师兄的脸。” 至今他都忘不了自己看《伊川易传》《四书章句集注》等书时的迷茫。 萧行简看出斐玉眼中的迟疑,他笑嘻嘻道: “哎,师弟这就怕了?这可不行,你可是咱们师门的未来啊,没点儿拼劲怎么行? 你别担心,我早就想好了,这三月呢,由我来手把手给你启蒙,三月后便由老师亲自教你,以他老人家的水平,你肯定能突飞猛涨, 哎呦,说的我自给儿都要妒忌了,我当初可没你这个待遇呢!” 斐玉咋一听他这么说,心中是极高兴的,要知道他并不是真的十岁小儿,如果真的进了黄巽堂从“天地玄黄,宇宙<a href=https:///tuijian/honghuang/ target=_blank >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起诵读、写大字,只会让他苦笑不已。 自重生以来,斐玉不曾在与谁面前吐露自己的奇异来历,虽然曾日夜相处十年之久的老僧已有所察觉,却也只视他为“生而知之”,并不联想到什么轮回转世、邪魔歪道上。 老僧便是与老友穆寻通信,也只是夸他自幼早慧、行事妥帖,因而穆寻见他稳重不似小儿,也不觉奇怪。 可他在如何早慧,那也是上一世的才学,面对自己从来没有接触过的经纶理学,如何能够立刻登堂入室?但有萧行简与他启蒙便极好了。 于是斐玉又问道:“但师兄你刚才不是说,要我明日就要按照天乾堂的作息上学吗?” 萧行简笑了笑,满不在乎的道: “不错,但是师弟你莫误会啦,哪里就非要你听懂呢?不过是在内室里再放个蒲团,教谕们在台上授课,你便在那儿坐着玩手指罢了,便是偶尔犯困,打打瞌睡也是无碍的。” 斐玉睁大的眼睛,道:“哪有这样的?” “就有这样的。”萧行简摊了摊手,耸耸肩膀,“刚刚老师不是带着教谕们走了吗,肯定与他们说了这事,大家都会看在老师的面子上先放你一马。 不过我先提醒你,给咱们天乾堂上课的教谕一共有三位,其中有一个特别难伺候,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抓你当靶子啦。” 他笑嘻嘻的,假装没看到斐玉轻轻的倒吸了口气,指着不远前的一个湖对岸廊腰缦回,檐牙高啄的水榭,道: “可算是到了,刚刚我不是说有个人像你么,我估摸着他也是在的,正巧让你自给儿来评判一番。” 斐玉这还是第一次到这里来,远远望去,不由惊叹道:“好轻盈精致的亭榭!” 萧行简愕然地看了看斐玉,叹道:“你……当真是好眼光,‘轻盈’二字说道点子上了! 这湖叫镜湖,是寒山里难得聚起的一个活水潭,前朝一名士喜这潭水如镜,取了个这么个名字,又斥资建了水榭书台,名曰披风榭,披风二字,道尽了这水榭之灵巧轻盈。” 斐玉亦是赞叹不已。 “如今这披风榭是我们天乾堂学子们雅聚证道的地方,我看今个儿拜师礼,他们一个都没来,哼——我倒要看看这几个家伙还有什么意难平的!” 第16章 第十六回 萧行简领着斐玉穿过假山,越过潭水,又走了足足一盏茶的功夫才走到回廊上。 期间他一路眉飞色舞,兴致勃勃地把自己的五位同窗说了个遍,虽然有评头论足,嚼人舌根的嫌疑,但却也最快的让斐玉对这五人有了一定的了解。 特别是对那个被萧行简说像自己的秦讳儒,以萧行简的话来讲,此人是儒雅温和,风度翩翩,但也善于计算人心,城府颇深,是斐玉头一个需要注意的人。 当然,萧行简的原话是“生性狡,能以谲计诳人。”,可见他对秦讳儒是很看不上,却又十分讳忌的。 斐玉一边听着萧行简滔滔不绝,一边在心中暗暗为这些人描绘人像,不多时,他就看到了青纱掩映的书台上或坐或倚了四个人。 “还差了个谁?”萧行简眯着眼睛打量。 “呵,又是隋家那小子?算了,他这人孤僻的很,平日除了应卵竟是半步不出他那厚生斋的,从来岱殊起就板着个死人脸的家伙不来就不来吧。” 斐玉听萧行简嘟嘟囔囔的,差点忍不住笑起来,这会儿他才发现自己这位白得的师兄多么嗜好唠叨,而且他说起话来又毒辣又有趣,竟比那些个说书的还要吸引人。 “秦讳儒、屠苏、章频、商以道,这几人果然都躲在这儿,” 萧行简一边念,一边把几人指给斐玉看,此时书台里的几人也都看到两人,纷纷站来了起来,唯独一个一身玄衣的男子仍坐着。 萧行简一把捞开随着柔风微微飘动的青纱,牵着斐玉的手踏上书台。 “怎么?你们如今可厉害,竟要我带着你们的小师兄亲自上门拜访不成?” 说罢,他扫一眼倚着凭栏歪坐着的玄衣男子,讥讽道:“咱们章频公子这事怎么啦,几日不见,腿断了?” 第24章 那章频抱着手,也不说话,也不起身,冷哼一身扭头看向镜湖,但因为他眉锋似剑,鼻高唇薄,这等小气的动作在他身上却一点也不难看,反而有几分少年意气。 此时站在最右一人上前两步,他一袭青衫,手持一把白骨折扇,眼眸带笑。 他虽然不如章频看起来五官深邃,英俊逼人,几可算的上平凡了,但他胜就胜在通身气度不菲,端的是温文儒雅,彬彬有礼。 斐玉立刻断定,这人就是那个秦讳儒了。 果不其然,青衫人率先开口,握着扇子向萧行简拱手道:“萧兄,多日不见,别来无恙啊!” 又看向斐玉,含笑道:“若我没猜错的话,这位便是斐玉公子了吧?在下江南人士,姓秦,上讳下儒,这三位是屠苏、章频、商以道,我们四人皆是行简公子的同窗,天乾堂的学生。” 另外两人也纷纷上前,一人高大魁梧,面蓄美髯,腰间挂着一镶金青釉酒壶,便是那“春风送暖入屠苏”的屠苏。 斐玉闻到他身上传来的酒气,自然而然地想到萧行简对屠苏的评价:“这人纯粹是个酒疯子,连那些新进的学生们都不好意思叫他一句‘公子’!” 一人名唤商以道,他不似萧行简俊美,亦不及秦讳儒温醇,只能算的上面目周正罢了,但他却有一双令人印象深刻的双眼。 那双眼睛深邃敏锐,当他看过来的时候,斐玉居然有了一种被对方完全看透的错觉。 斐玉忙回一一礼道:“斐玉见过三位公子。”说罢,又转向扭着头看风景的章频,“也见过这位公子。” 章频冷哼一声,道:“当不起山长大徒的礼。” 见此,萧行简高眉一立,便要发怒,秦讳儒连忙垫话道: “担不起斐玉公子这般多礼,说来惭愧,方才斐玉公子拜师吉礼,我与以道本是想要去关礼的,可谁知道竟错过了这么重要的事情,我们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向斐玉公子赔罪了,还请见谅!” 说罢,他苦笑一下,瞧一眼章频,又对萧行简劝道:“他的性子,你与他同窗了一年还不清楚吗,正心里赌着气呢,我竟是拿他没法子。” 原来天乾堂每三年开堂选生,上一次正巧在一年前,当时从众多才华洋溢,学富五车的学生之中脱颖而出的正是章频,如今已在天乾堂就读一年有余了。 章频还未及冠,是天乾堂六人中年岁最小的,他出生于岳州府书香世家,其祖其父皆是有名的理学家。 自小便有得天独厚的资源与条件,再加上他确实天资聪颖,年幼时受亲人启蒙入学,十二岁下场初次参加县试,便独得县、府、院三案首,连中小三元,震惊了两湖考生。 当众人以为他会再接再厉,一鼓作气再下秋闱时,他却独身一人来到岱殊书院,拜入山门。 因为多年的揽人招才,岱殊书院已云集了一大批优秀学子,其中不乏年纪轻轻就得了功名的人,但即使是这样,章频一来就成了最引人注目的那一类学生。 他先入黄巽,因已是院试案首,半年后直接升入地坤堂,此时不过十四岁而已,又一年恰逢天乾开堂,他铩羽而归后潜读三年后,成为那六年里唯一一个成功进入天乾堂的学生。 可以说他的学道生涯顺风顺水,但凡立下了目标皆能实现,从来都是受着周围人追捧着长大,因此有着普通人难以理解的自尊与自信。 实际上,章频早就把穆寻徒弟的位置视作自己的囊中之物,可想而知,他会有多么不待见后来居上的斐玉。 此时听到秦讳儒劝和,章频仍不领情,他霍然起身,怒视萧行简道: “你萧行简在岱殊里横行霸道,屡屡不守院训,仍敢口出诳语,无非就是占着有个山长徒弟的便利罢了!今日我有三问,你若能回答,我便老实道歉,再不招惹。 我一问谁允许你便宜行事,出入山门,二问你我同为岱殊学生,天乾子弟,何来三六九等?三问这小孩——” 他咬牙切齿,愤愤不平,手指向斐玉层层发难: “不知学籍便放入山门,不仅通融应试,甚至与他连升四堂,敢问一句,岱殊书院自开山以来,可有前例?” 第17章 第十七回 “不好!”斐玉一听章频的第一问,就在心中暗道不好,可他也无法阻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随着章频的振振有词,萧行简的脸上愈来愈沉,直到最后,几乎阴沉地要滴水。 等章频说完,斐玉看着他指向自己的手指,心中亦是沉甸甸的,他上前一步,正要开口,却被萧行简坚定的拦住。 斐玉抬头一看,只见萧行简一张俊美的脸庞上早已不复初见时的面目含情,轻佻风流,反而严肃的令人害怕。 看着萧行简紧绷的下颚,斐玉顿时有些后颈发麻——这是斐玉作为习武之人,某种敏感的直觉发作了。 “章频,你且好好听着,我萧行简是怎么回答你的。” 萧行简声音不高,但足以让披风榭里的五人听清他话中的怒意,“第一,你说我私下山门,违法院训,这确实不错,今日你便是不说,我也需亲自向山长、监院领罚。 “第二,你扪心自问,你是问岱殊弟子何来三六九等,还是问你何须被我压制?若是前者,荀子云‘君子养心莫善于诚。’ 但凡求大道者必当心虔志诚,心若自诚,便无它事,自不会有童生举子之分,亦无三九之别,既然如此,天乾何以压地坤,玄震何以欺黄巽,你我何以端居高台坐而相辩?” 第25章 “若是后者——”说到这里,萧行简嘴角微挑,露出一个极具嘲讽的笑容: “你可在人上,不可人在你上?论资历,我比你早入岱殊十余年,是你的学长,论地位,我是山长穆寻五徒,是如今的岱殊大师兄,论学识,哪次院试堂试我不如你? 你唯一比我强的,不过是你不用‘济弱扶倾’罢了!” 萧行简不顾章频的脸已经涨的通红,继续以讥讽的口气说道: “你今天这三问,归根结底不过是为了第三问罢了,我在寒山上横行霸道,已不是一日两日,对此,你既不如以道总会劝诫于我,也不像讳儒隔三差五的关心,为何今日突然心血来潮,责备于我? 若说早看我不顺眼便罢,可你以三六九来说事,不觉得荒唐可笑吗?今日斐玉已经拜师,是铁板钉钉的山长徒弟,也是你们未来的师兄。 你既然拜入岱殊,学于恩师,自然要循尊师重道之义,守入孝出悌之礼,今日你不仅连表面功夫都不愿意做一做,还敢如此狂妄。 难道这就是你所谓的一视同仁,平等以对?” 他一口气说完这么多话,依然是面不改色,倒是章频的一张脸已经是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了,连本来置身事外的商以道、屠苏和秦讳儒都面露不愉。 “其实,说来说去你不就是想问一句这孩子凭什么能受到老师青睐吗?” 萧行简冷冷一笑,毫不留情地说:“那我只能给你一句‘无可奉告’! 不仅如此,我还要告诉你们四人,以后斐玉会与我一同出入天乾,受老师亲自教诲,你们如果愿意,也可教他一两句,如果不愿,也无妨,但如果还像今天这样,就莫怪我不讲理揉搓于你了!” 这最后一句话竟然是直接指着章频说的,萧行简撂下这句话,直接扯着斐玉便反身离开披风榭。 他迈着长腿,健步如飞,乌黑长发迎风飘荡,为了跟上他的步伐,斐玉只能小跑起来。 “……师兄?师兄!”斐玉叫了几声萧行简都没有反应,直到他高着嗓子喊了一声,萧行简才停下身低头看过来。 一和萧行简那琥珀色的眼睛对上,斐玉心里不由一惊。 本以为萧行简因当是十分生气,可看到了他那双没有任何波澜,透露不出任何情绪的眼睛,斐玉才发现自己想错了。 “也许师兄并没有他表现出的那样容易被激怒。”斐玉暗道。 他看着萧行简,轻声说:“……师兄,我也有两句话想和他们说说,可以么。” 萧行简的脸上没有什么能被分辨出来的表情,他点点头,抱着双臂站在路旁,示意斐玉快去快回。 斐玉又走向披风榭,路上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便见萧行简双手抱臂,长身而立,一身斑斓锦衣被风卷起衣角,他正抬头看向天空,澄亮的光线正巧穿过云层照射在他的侧脸上,让他看起来整个人都在发光似的,高大而明亮。 斐玉回头,看向近在眼前的书台,暗暗握了握拳头。 方才萧行简句句皆是出于对他的维护,如果不是因为他,想必萧行简也不会面对被众位同窗质疑的局面。 虽然挑起事来的是章频,但另外三人的沉默不言的表现已经相当是站在了章频那一边了。 也许他们不能完全认同章频的做法和态度,或者是不想惹事上身所以冷眼旁观。 但对于斐玉而言,没有出言制止,或者提前告之萧行简避免把事情直接摊开来,这就表明他们其实也是对萧行简不满的。 归根结底,这一切的起因还是他,因此,没道理自己这个罪魁祸首躲在后面,让才得的师兄顶着全部的不满与诘责。 更何况,今日是他第一次见这些未来将会一起学习、竞争的天骄之子们,作为一个曾争锋武林,一览纵山的人,他不愿,也不会让自己低人一头。 一步步走上书台,斐玉看到商以道正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屠苏正把玩着腰间的酒壶,章频正脸红脖子粗地咆哮,秦讳儒正一边抚着他的后背一边低声劝慰。 斐玉没有刻意放轻脚步,因而除了章频,另外三人都发现了去而复返的他,三人面露愕然之色,不约而同的看向章频,但章频却因为过于“亢奋”,压根没注意众人的目光。 斐玉摇摇头,正要再次向几人行礼,面蓄短须,神色严肃的商以道忽然先向他颔首道:“小师兄。” 被叫做“小师兄”的斐玉蓦然张大了眼睛,虽然他两世加起来的年龄已是三十有五,绝对担得起商以道一声“师兄”。 然而现实却是,从外貌来看,他是个货真价实的十岁少年,而商以道看起来都快三十了,冲着自己喊出一句“小师兄”,这也太奇怪了。 “礼不可废。”商以道却面不改色,格外冷静。 “刚才行简师兄说的不错,既然斐玉公子已拜入山长门下,我等自然应遵称斐玉公子为师兄,之前是我误了,请公子勿要怪罪我才好。” 正如商以道所说,书院是个辈分特殊的地方,但凡是一山之长的嫡传弟子,无论年纪,书院其他学生都应称其为师兄,以示尊敬。 萧行简今年不过二十有二,书院里多的是比他大的,也要尊尊敬敬的喊一声“大师兄”,又因为大家不是穆寻真正的弟子,这敬称也只局限于在书院里,于是按理斐玉也水涨船高成了众位学生们的“小师兄”。 第26章 但刚才萧行简提到这点,斐玉也以为这事儿会因为自己年纪太小,资历太少,不会落到实处,萧行简也不过是借口发作章频,但没想到不过是一去一返的功夫,商以道这就改口了? 第18章 第十八回 斐玉心下诧异,面上却不显露分毫,商以道既然以师兄之礼尊他,他便大大方方的回礼,如果畏畏缩缩,推三拒四,才会真正让人看低。 回了礼,斐玉又看向秦讳儒与屠苏,秦讳儒一脸为难地冲着斐玉摊摊手。 屠苏倒爽快一笑,雄厚的声音在榭中回荡,他笑着说:“别看我,我只是个浑人,若不是秦讳儒哄我今日有好酒,我也是不会来的。” 言下之意,便是还要保持中立了。 此时章频已经回过神来,他怒视斐玉,挥开秦讳儒阻挡的手,大步走到斐玉面前,居高临下地冷笑道:“你这个臭小子居然还敢出现在我面前?”说罢便挥拳直直地往斐玉门面打来。 不想章频居然是个这样暴躁的脾气,说动手就动手,斐玉暗道,他一扭一闪,极轻巧地躲过章频这个突如其来的拳头。 章频见斐玉还敢躲开,不由更加生气,抬手又是一拳,这一拳比刚刚力道更盛更快,呼呼的拳风听着甚是煞人。 然而无论章频用了几分力气,看在斐玉眼里都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他前世虽然以剑术闻名天下,但拳脚功夫是习武的基础,也是苦练过的。 因此章频凭着一时的怒火,却毫无章法的拳头在斐玉看来处处皆是破绽,他躲起来轻松,反击起来自然也必定轻松。 可其他人不知道这些,秦讳儒与商以道两人都是大惊失色,秦讳儒高喊:“住手!”,商以道则快步上前从背后抓住章频的双臂,用手牢牢地把他给锁了起来。 只有屠苏仍站在远处,目露精光,一眼不眨,饶有兴致地瞧着斐玉,配合着他那把大胡子和院服都遮盖不了的魁梧肌肉,不像个学生,倒像个盯上肥羊的打手。 章频被商以道抓着,仍在剧烈的挣扎,他指着斐玉怒吼:“臭小子,你给我过来!躲在后面算什么好汉?爷爷我今天不好好把你教训一顿我就不姓章——” 好整以暇地站在他几步开外的斐玉眨了眨眼睛,询问地看向秦讳儒。 这几个人里,秦讳儒温和有礼,平易近人,看起来也和章频的关系挺好的,不知道他要怎么为章频解释现在这幅癫狂的样子? 秦讳儒见斐玉看向自己,一时头大,不由苦笑地摇摇头,他强打精神,把章频直翘翘地伸着的食指的右手握住,硬给他放了下来,一边好声好气地说:“章频,你冷静一下,先看看斐玉公子有什么话要与你说。” “我与他没什么好说的!”章频又是一怒,奈何此刻是两个大男人把他给牢牢地抓住,他便是想动也动不了。 “可在下却有话想说。”斐玉忽然出声,他看着眼前闹剧一般的场景,想到萧行简已经等着他有一会儿了,忽然有些不耐烦起来,此刻的章频在他的眼里已经可以与不懂事的小孩子划等号,对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斐玉又何须在他身上浪费时间? 于是乎,斐玉笑着对几人说,他虽然在笑,但也只是礼节性的笑,话里也没什么温度。 “这话昨日我也对几位书院学子们说过,斐玉今生有幸,得恩师怜惜才将我纳于门下,我虽年幼,虽惶恐,但也知道‘春无再至,花无再开;人无再少,时无再来。’。 若易地而处,谁也不会把这样的好机会拱手让人,既然得此机缘,我必定会朝乾夕惕,兢业奋进,以此报答老师厚爱,兄长怜惜。 正如章频公子所说,我初入岱殊,无名无望亦无考察核实,若有不服也是寻常,不如今日你我一诺,约定于天乾堂再开选试时比试一番。 一来若我无能,则难免无法通过各位教谕与山长大人的考察,二来若我侥幸通过,而章频公子仍然不满,届时如果你愿意,你我可以再三交流。 求学之路道阻且长,斐玉年幼,还请各位学长不吝赐教,此深情厚谊,斐玉必将蝼蛄铭记,结草衔环。” 抛出这番话,斐玉躬身稽首,转身走了出去。 众人看着斐玉小小一个人的背影,披风榭里瞬间沉默下来,连一直试图挣脱控制的章频也安静下来。 好一会儿,商以道才开口道:“不可小觑、不可小觑啊,都说‘长江后浪推前浪,浮事新人换旧人’,今日我算是感受到了。”他摇摇头,也不再理会其他人,竟直跟在斐玉后面走了。 “嘿,有点意思。”屠苏嘿嘿一笑,拿下酒壶猛地灌一口,酒水溢出淌在了下巴上也是随手拿袖口一擦,连喝了两三口才爽朗的笑道:“痛快啊!” 秦讳儒问他:“晚时肯定会开宴,你可要去?” “去,当然要去!”屠苏想也不想便理所应当的说:“怎么,你不去?萧行简这回要给他这位小师弟做面子,肯定会把宴席开的极大,如此定会上最好的酒,我自然要去了!” 说了他摸摸酒壶,一脸遗憾的说:“唉,我在寒山上呆了这么多年,什么脾气都给磨没了,但就是这酒啊——你说读书便读书吧,怎么能让人不喝酒呢?幸好这天乾堂管的不宽,教谕还能睁一只眼闭一眼,不然啊,我早就下山去咯。” 这般说着,他大笑着阔步走了。 第27章 秦讳儒凝视着屠苏宽阔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水廊假山之后,这才对静静地站在一边的章频叹道:“看吧,你当真应该听我的,这样闹有什么用呢?” 章频甩开秦讳儒仍握着自己的手,走到一旁的飞来椅坐下,他脸上不复刚才的暴躁,反而如枯潭一般的死寂。 秦讳儒看着他,低低叹口气,又捡了个章频旁边的位置坐了,劝道:“何必把自己弄的个跳梁小丑似的,你今年不过十八、九,离及冠尚有两年光景,如何非要赌气争到那个位置呢?” “行了!”章频低喝着打断秦讳儒的话,寒潭似的眼中又渐渐涌起怒意,“若我得不到,那我在岱殊这几年浪费的时间岂不成了一个笑话?我费尽心思逃离章家,难不成最后还是要回到那令人恶心的地方去?” 听了这话,秦讳儒的脸也沉了下来,他似笑非笑的睨着章频道:“你忘了你已经不姓章了?” 章频一愣,继而回过神来秦讳儒这是讽刺自己刚刚撂下的狠话,他刚才被两人拦着连斐玉的头发丝都没碰到,岂不正应了自己那句“不姓章”的狂言? 秦讳儒又是微笑,但配着冷冰冰的语气,倒是愈发显出微妙的可怕,他把玩着指尖的白骨折扇,柔声道: “我已说过,穆寻之徒不过是个空名,你以后是要出仕的,又不是做那修书立传的名士,何必执着于此? 我劝你不要为与你那嫡出的哥哥争高下,一味地想左了,你既已得三元,不如一鼓作气,闯出个六元及第的头筹,不论此时章颐、萧行简之流如何嚣张,届时必将被你踩到脚下。” 说到这里,秦讳儒的声音愈来愈低,隐隐有一丝悔恨,两分悲怆。 “如若是我,我宁可忍一时之气,也要争长久之意,做那流芳千古,名传百世的第一人——” 章频瞪着秦讳儒不语,许久后才垂下眸,低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倒是秦讳儒很快收拾好难得外露的情绪,依旧儒雅蹁跹,风光霁月,“晚上必举盛宴,看在穆寻的面子上,你也很该走一趟,那个斐玉的事已成定局,无论如何他都是你我以后得日日相对的人,又还是个孩子,你就不要与他计较了,拿出点气度来吧。” “哼……”提到斐玉,章频又是一阵不爽,“那家伙哪里来的自信与我比较?给他两年时间又如何,到时候还不是伸出脸来给我打?” “他年纪虽小,但你看他那周身气度,那番话,是一般的小孩能有能讲的出来吗?” 秦讳儒不赞同的摇头:“何况这事传出去,不会有人说他不自量力,只会说你以大欺小,和比自己小一轮的孩子计较,倒跌了身份!” 章频根本听不进去,他冷哼一声,倔强地说:“我偏要与他计较,你管我呢?” “……”饶是秦讳儒的好脾气,也在总时不时冒出一团孩子气的章频面前被气的全无。 他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亲切”地说:“既然如此,你想做什么做什么吧,我建议呢,你就一个人好好在这披风榭里静上一静,我就先回去了。”说完,他果然起身就走,不带任何留恋。 于是这重檐歇山,雕梁画栋的披风榭便只留了章频孤零零一个人,看起来好不可怜。 但章频从来不是自怜自艾的性格,他一人独坐飞来椅,坐了许久,终于想出个满意的法子,惹出个惊动岱殊众人的大事。 此事按下不提,却说斐玉出了披风榭,小跑着赶到与萧行简分别的地方,却没看到对方的身影。 找了一圈,斐玉才发现在离湖边不远处有一个青石蹬,青石蹬上正有一人斜歪着,他一看,这不正是他那五师兄萧行简吗? 萧行简曲着腿半躺半倚在石蹬子上,乌发披肩,双眼紧闭,既翘且挺的鼻梁下是两瓣微微张开的浅粉唇片,唇边粘着一片小巧椭圆的叶片。 斐玉抬起头,发现这青石蹬正巧在一株三人合抱的参天古槐之下。 此时正值春意渐浓的时节,槐树上已挂起了一串串暖白珠润的槐蕊,正巧又是一阵熏风传来,沉甸甸的花蕊迎风摇曳,小片小片的槐树叶片脱落枝头,一些随风飘散,一些洒落在发梢人肩。 “师兄?”斐玉弯下腰,一边用手轻轻地拂着萧行简肩膀上的落叶,一边低声唤他的名字,连叫了几声都不见萧行简醒来。 斐玉忽然想起,今日萧行简应该是一路从外赶回寒山,才能在典礼不就出现在文庙。 “若是困了,怎么不先回去呢。”斐玉自言自语道,伸手探向了萧行简搁在膝盖上的小臂与手腕。 正当斐玉的手指触碰并按在萧行简腕后的时候,忽然那只纤长冰凉的手一个翻转,抓住了斐玉的手腕。 “干什么呢,小师弟?” 第19章 第十九回 萧行简那双流光四溢的浅色眼眸直直地看着斐玉。 “师兄,你怎么在这儿睡着了?” 斐玉自然的收回手,扶住萧行简的胳膊想要把他拉起来,萧行简却拍拍身边的位置,“坐。” 他从善如流地坐在萧行简身边。 “你去和他们说什么了?”萧行简捻起唇瓣边那片槐叶问。 “也没说什么。”斐玉摇摇头,笑着说:“我看那位章频公子不是个肯随便罢休的,于是与他做了个小小的约定。”他看向萧行简,面色平静的继续说道: “我曾听穆管事说,两年之后天乾堂会再度开堂选拔诸生,我想我应该一并参加才好,既如此,不如就借此机会与章频公子比较一番,但凡能有不败不胜的结果,我便算赢了。” 第28章 听此,萧行简不由朗声大笑,一边笑一边说:“原来你竟是个这般有志气的,两年?你可知章频在岱殊书院潜读了多久,来岱殊之前又学了几年?” 他笑着笑着,渐渐严肃起来,“斐玉,你要知道,他的那个‘小三元’可不是贿赂考官得来的,那是实打实的凿壁偷光,寒窗苦读,你便是不存侥幸,也绝不可能赢的过他。” 对萧行简的怀疑,斐玉不置可否,转而说了另一件事。 “师兄可能不知道,我虽然长于古庙之中,得不到儒家的教诲,但时常得背诵般若禅法,因此竟把字词学的七七八八,而庙里的经、律、论这些古籍,因为年岁太久,保存不当,纸薄如蝶翼,书线如土麻。 我总是担心这些典籍再损坏了,让它们缺页少册,撕裂磨损,所以每每拿出来的时候都小心翼翼,只有背熟了前一页,才会翻到后一页,从来不多加翻阅,也不能再次查证。” “大抵是从小这样强迫自己死记硬背,长期以来,竟然养出了过目不忘的能力,如今看到书,虽然一览,却犹能识之,如果不是这样,我也不敢在学富五车的众位天乾学子面前出口狂言了。” 萧行简震惊地扭头看着斐玉,许久说不出话来。 斐玉见他还是不肯全信,张口便背诵起来。 “上古圣人始画八卦,三才之道备矣。因而重之,以尽天下之变,故六画而成卦。重乾为《乾》。乾,天也。天者天之形体,乾者天之性情。乾,健也,健而无息之谓乾——” 斐玉不带停地把《伊川易传》从开篇程氏对天道性乾的释义起背诵,至初九,至九五,直到背到“乾始能以美利利天下,不言所利,大矣哉!”时,忽然见到眼前有手掌在晃动 他才停下来,回神看向正把手收回去的萧行简。 “我刚刚叫你,你听不到吗?”萧行简扶着额头,无奈的问。 斐玉一愣,反问萧行简:“刚才师兄叫我了吗?” “……”萧行简一时无语,他一边用手揉着耳朵,一边叹道: “行,我信了,你确实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你刚才背的《伊川易传》是人家玄震堂的功课,而且就算是我,也很难做到从头到尾一字不落的背出来,你这本事真的是……” 斐玉注视着萧行简,等着他好好夸奖自己一番,说实话,上一世他虽然也是记忆超群,一点就通,无论是在诗赋一道还是在剑术一道上都进步神速,但即便如此,也没有现在这番本事。 不知道这是转世重生带来的天赋,还是真的像刚才他自己揣测的那样,是背诵经卷时日积月累的练出来的。 或许二者皆有之,不管怎么说,这对他未来要走的路来说都是万益无弊的。 说来惭愧,当日他第一眼看到书案上那一摞摞时,第一反应居然便是“万幸!如果自己是个普通人,这要读到什么时候去!”。 也正是如此,他即庆幸又后怕,想着快点把这些书看完记完,才差点走了左路钻了牛角尖,幸而有穆寻与他开解,不然落下了妄念就不好了。 此时斐玉把这件事说出来,是希望萧行简放下担心,也不乏希翼眼前的师兄夸奖的原因——虽然两人不过今日初见,但萧行简接二连三的维护与自然而然地亲昵态度,让斐玉对他平添了几分亲近之意。 斐玉便像那做了好事想要奖赏的孩子,眼巴巴的看着萧行简。 萧行简看着斐玉那期待的目光,虽然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却不露分毫,他拍了拍斐玉的肩膀,“呵呵”干笑两声。 “师弟,你可知道你背书的时候,像极了那念经的老和尚?” “……” “不是师兄我打击你,你这个也……”萧行简索性站起身,伸手去拉突然呆滞的斐玉,嘴巴里吧啦吧啦毫不留情地叨念着: “从来背诵都是要求学生抑扬顿挫、朗朗上口,你这没了委婉之情、洒落之韵便算了,怎么能连个轻重缓急也不分呢,如果你在教谕面前这样你背书,说你一句平铺直叙都是在夸你了! 你这个经念的自己痛快了,我听得可是头大,这样怎么能到老师面前去折磨他的耳朵呢?不行不行,我必须督促你把这些坏毛病尽快都给改了,可不能丢了我萧行简的脸面!” 萧行简一路碎碎地念叨着嫌弃着,一路几乎是把久久回不过神来的斐玉拖着扯着走回去,正式开启了他友爱师弟,关切幼小的炼狱似的“萧式蒙学”。 直到日暮西垂,鎏金染霞,他才把斐玉给放了出来,要斐玉回致远斋“理发正冠,换身衣裳”。 斐玉头昏脑涨的踏出宁静斋,就看到正与守门的仆从聊的正欢的胡二秉。 也不知道胡二秉在说什么,正高兴地比手画脚,远远看上去就像那戏台子上的丑角,肢体表意生动而形象。 “胡二秉!”斐玉捏着额头,唤了一声。 “哎!!”胡二秉回头,看到斐玉后更开心了,他嘴里念着“公子”,一溜儿小跑到斐玉跟前,与他说话的仆从见了也忙不迭的向斐玉行礼。 斐玉冲那仆从点点头,领着胡二秉往自己的居所走去,路上随口问道:“聊什么呢这么开心。” “嘿嘿,还能聊啥。”胡二秉用手提着着斐玉的书匣,喜滋滋地说:“还不是说公子您天资不凡,气度超然,小的虽没能亲眼看到典仪时公子的英资,但大伙儿都传您是天上的文曲星点化的灵童下凡呢!” 第29章 斐玉听了越发头胀,他苦笑道:“越说越荒唐了,你成天与他们厮混,就没听到些什么有用的?” 胡二秉一呆,直愣愣的说:“听到了,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们都对我很好,有什么事都喜欢和我说呢。” 复又疑惑的看向斐玉,“公子,啥是有用的,啥事没有用的?” “你便说说,有哪些关于天乾堂几位公子的小道儿罢。”斐玉暗中摇头,这胡二秉好就好在憨厚朴质,有颗赤子之心,其他的嘛,还是要自己来慢慢教导。 如此这般,主仆二人又是一个说,一个听,等斐玉回到致远斋,换好衣裳没多久,又听到萧行简那熟悉的,欢快的,轻佻的声音。 “小师弟,你可收拾妥当了?再过小半时辰,老师肯定要遣人来问了!” 斐玉寻声望去,只见萧行简同样换了一身衣服,不如白日里穿的那样华丽,但仔细一看,袖口领襟处皆密密地绣了暗纹,再加上他腰间那些琳琳的挂饰,越发显得英俊潇洒,风流不羁。 “师兄,你这些配饰……好像换了些?”斐玉的目光被那些漂亮精致的小玩意吸引,不由问道。 “嗯哼。”萧行简懒洋洋的说,“这些东西我多的很,若只让几个见光,岂不委屈了其他的精品?”他嬉笑着说,“不说这个,咱们先去瞧瞧这让我费尽心思的曲水流觞布置的怎么样了。” “曲水流觞”斐玉不由睁大了眼睛,惊奇地说:“可是那‘流水以泛酒,随波以流觞’的雅事?” “正是,”萧行简点点头,笑道:“师弟拜师是我门多年来都不曾有过的大事,自然要郑重以对,而如今正巧又在寒山岱殊这一等一的雅地。 我琢磨着,不学一番古人,行一次雅事未免也太可惜了,正巧值此桃落鹂鸣的节气,寒山里潭清涧澈的,羽觞顺水而下也是漂亮,我便秉明老师,让他小小地开了个方便之门。” “方便之门?”斐玉更加惊奇,“师兄不是今日才赶回来的,如何能早早的把这些事宜都吩咐下去安排妥当的呢?” 听斐玉发问,萧行简得意一笑,指了指不远处一处茂林修竹,清流激湍,槿茂槐香的九曲映水,道: “哪里是早早安排的呢?你瞧瞧这里,是不是诗酒唱酬的绝佳地方?我早就心痒了,许久前便吩咐下去购置漆器器皿,屯埋老酒好水,今日看在你的面子上,老师才肯松口!” 忽然两人身后传来一阵豪爽的笑声与高语。 “不错,不错,我就说今晚是好宴好酒,萧行简啊萧行简,还是你有本事,我这回儿可真的服气啦!” 第20章 第二十回 斐玉与萧行简双双回头,循声望去,便看到喜形于色的屠苏提着酒壶大步走来。 “何时开宴?何时上酒?”屠苏朗声问道,他铜铃般的眼睛里盛满了贪婪与急切,“萧行简,你手下这些人怎么这么慢,你得催一下啊。” 说罢,他指了指不远处小石子路上那些个端着铜盘、抬着木机,穿梭如云的仆从们,道:“你看他们小胳膊小腿,怕是连酒缸都抬不动。” 说着又凑到萧行简面前,覥着脸问:“大师兄,酒都给你搁哪了?我怎么瞧了一圈都没看到?” 萧行简翻了个白眼,推开他道:“酒?什么酒?今日没酒!” “嘿,你可甭哄我,”屠苏笑道:“我可是老早就闻到酒味儿了,这酒啊,再如何严实密封,那酒香都会溢出来,顺着风儿传来到我这里。” 屠苏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继续向萧行简讨酒:“我以酒起誓,绝不贪心,只要把这小小的酒壶灌满了就停手!” 他摇了摇手里的镶金青釉酒壶,里面传出极响亮的水声,显然这壶酒又被他喝得差不多了。 “你那酒壶明明是个无底洞,又哪里灌的满?”忽然又有一柔和的声音从左侧传来,斐玉扭头一看,原来是秦讳儒与商以道携手走来。 商以道还是之前那一身蓝衫,秦讳儒却换了一套衣服,虽然还是以竹青色为主,但制式却多了几分随性与闲适,显得不那么正式。 “行简公子,斐玉公子。”两人一齐问好,斐玉连忙回礼,萧行简却懒洋洋的抬了抬手,敷衍了事,完了还要损上一句: “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好来礼去的不累吗?你们两人就不能学学屠苏,瞧瞧人家多狂放,多洒脱?” 他用手背敲敲屠苏硬邦邦的胸膛,“就是心大,才吃的好,长的壮。” 也不知道他这是在讽刺秦讳儒、商以道二人对斐玉前倨后恭,还是在暗指屠苏狂妄无礼。 在场的都是聪明人,当然不会继续接这个茬。 特别是秦讳儒,连脸色变都不变一下,依旧是一副温润如玉,无懈可击的模样,他唇边含笑,目光从萧行简腰间扫过。 斐玉察觉他的目光,也不由将视线投向萧行简的腰侧。 与上午无二,萧行简腰上挂着一串儿的配饰,有玉佩有坠子,有香馕有络子,有的是龙纹风饰的,有的绘了花开牡丹,有绛红的,也有墨绿的,花花绿绿,样式极多。 这种配饰,平日挂上一个,稍作装饰就好,便是有要求,也是对玉质、做工上的,没有谁以多为美的。 便是那好打扮的女子,也不会像萧行简这般,五颜六色杂七杂八的挂上一堆。 其实刚刚斐玉看到自家师兄腰间的这些小玩意时,就觉得奇怪了,斐玉又是个心思慎密的,随口一问后见对方并不直接回答,自然是把这些林林种种的疑惑按在心里。 第30章 不过现在秦讳儒这一眼扫过,那意思再也清楚不过。 他肯定是要故意在斐玉面前揭萧行简的底了。 果然,只见秦讳儒笑着问道:“萧兄,看来你这下山一趟,又得了不少姑娘的青眼啊——” 听此,斐玉一怔,不由睁大眼睛望向萧行简。 怎么听秦讳儒这话的意思,这些玩意儿都是些姑娘送的不成? 虽有个还是孩子的师弟看着,萧行简也没有被揭翻老底的羞愧,反而神情自若,面有自得。 “不错,到底是那些娇娇俏俏的女孩子们的一番心意,我辜负了她们的情谊,却不忍拒绝她们的好意,只能收下这些小物什,好不叫佳人们黯然神伤,闷闷不乐。” 说罢,他一手抚过那些坠子玉佩,略带着些怅然的叹道:“美人卷珠帘,深坐颦蛾眉,萧某却不能回报这等殷殷情思,苦了佳人,枉费相思,着实是我之罪过啊……” 斐玉目瞪口呆的听着。 感情自己这位师兄还当真是个风流才子,他无所谓的“山下事务繁多”是为了这个? 他屡屡下山是为了与佳人相见,见的还不只一个佳人,而是很多佳人? 斐玉不信,但看其他几人要么颦眉不语,要么一脸揶揄,显然是对萧行简的性格与行径心知肚明。 瞅了瞅正淡淡微笑的秦讳儒,又瞅了瞅冲着自己挤眉弄眼的屠苏,再看向还夸张地沉醉在陶醉与臆想里的萧行简,斐玉在心里干巴巴的笑了两声。 ……都是在演戏吧? 如果他没记错,岱殊书院是号称三大书院之首的崇高学府,天乾堂又是岱殊书院中所有学子们都向往着的至高殿堂? 可现在来看,天乾堂里都是些什么人?一个逃学幽会的萧行简,一个不怀好意的秦讳儒,一个嗜酒如命的屠苏,一个脾气暴躁的章频,一个刻板守礼的商以道,再加上一个面都不露的,一个没读过几本书的自己。 斐玉忽然有些疑心。 这当真是穆寻口中那个深稽博考,蔚然成风的天乾堂吗? 斐玉不由暗中嘀咕,萧行简似乎一眼看破他的所思所想,曲起双指敲在斐玉的脑袋上,不满道:“你在乱想什么呢!” 说着,扯着斐玉,扭头对几人笑道:“走罢,前头才是主位,不多时老师与教谕们便会来了。” 于是一行人便沿着曲径向上走去,没走几步便看到清澈见底涧水顺着石渠从略高处蜿蜒而来。 涧水两边的已错落有致地摆好了木案与竹席蒲团,木案上又摆着碟碟的瓜果小食,越往上,布置的东西越为精致昂贵。 一路上有鱼贯不息捧着物什的下人们,见了他们纷纷停下问礼,萧行简与屠苏是一概不理的,只有秦讳儒会一一含笑点头。 几人沿着弯曲的涧水走了约一盏茶的功夫,才看到前方木案竹席的规格明显的与之前不同,四周还布置起了盆花假石,呼应着郁郁葱葱的古木,清澈甘甜的溪流,时时婉转吟鸣的雀鸟,当真是山清水秀,景致绝佳。 “这处果然是个好地方。”秦讳儒赞道:“犹记得数年前我初入岱殊,趁着沐休游览寒山看到这蜿蜒曲折的溪水时,便觉得如果能在这里流水以泛酒,那该是多么的舒服。 没想到时隔多年,这一畅想竟然实现了,我可是要好好谢谢萧兄。”说罢,他果真拱手向萧行简一揖。 萧行简坦然地受了他一礼,拍着斐玉的肩膀笑嘻嘻的说: “你要是这么多礼的话,不如也拜一拜我们的斐玉公子?若不是看在他的面子上,老师肯定是不允许我这般兴师动众的。” 萧行简这话一说,秦讳儒还真得向斐玉道谢。 可商以道却接过了话头,给秦讳儒递了台阶。 自看到这规模布置极大的曲水宴席后,商以道便一声不吭,此时他突然出声,脸上似有责备之意: “看来行简公子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确实过于兴师动众了。” 商以道说:“我向来心直口快,还望行简公子公子不要放心里去,这一路上我数了数,仅席位便有近百座,未免也太过铺张浪费了。” 萧行简瞥他一眼,笑道:“以道总是这般严苛,我看书院上下,再没有一个人比你更加遵纪守本了。” 说罢,萧行简又对斐玉道: “虽然你师兄我最讨厌他人说教,但像以道公子这样以身作则、身先力行的人说的话,我还是听的进一二的。”他转向商以道,讨饶似作了一揖:“只这一次,下不为例。” 见此,商以道严肃的面庞这才稍有松动,他抚了抚短须,叹道: “罢了,山长收徒,这是多少年未有的大事,好生庆贺一番也是应该——” 他话锋一转,面露回忆。 “当初行简你一层层考进天乾堂后,我们才知道原来你还未进岱殊前就已经拜师了,因此也没有在岱殊行礼举宴,大家原来只把你当做后辈,谁能想到你转身一变,成了我们的二师兄呢?” “我与屠苏只当你是后起之秀,没想到却大有来历,偏偏那时大师兄又把你疼到骨子里去了,任你调皮捣蛋都百般维护,便是连闫教谕都拿你没办法。” 走在最边上的屠苏哈哈一笑道:“正是,你十五六岁那会儿是最喜欢闹的,成天把咱们折腾的鸡飞狗跳,直到大师兄出师了你才肯稍微安分点,现在想来还真的让人怀念啊。” 第31章 说到这里,两人都不由面露笑容。 斐玉却听得如芒在背。 原来自己那位四师兄与商以道、屠苏都是同辈,而五师兄萧行简启蒙之时就已经是老师的弟子。 不仅如此,他还是凭着自己的本事考进天乾堂的。 这如何不让斐玉不多想呢? 忽然这时,一只冰冷的手捏住了他的脸颊,那手一拉,斐玉便被扯的不由自主的咧开了嘴。 “你们瞧瞧,这小子是不是比当初的我讨喜十分?” 萧行简捏着斐玉圆嘟嘟的脸蛋,眯着眼睛笑道:“那时候我总是不明白,四师兄怎么就能对一个面都不曾见过的师弟那么好呢?” 他的目光一一扫过几人,意味深长的说:“现在我倒是明白了,有的人啊,就是天生投缘!” 萧行简揉了揉斐玉的脸,又摸摸他的脑袋,笑眯眯的丢下一句话,似承若,似警告。 “就像四师兄与我投缘一样,我一看斐玉就喜欢,大抵是我们师门天生护短,他当初如何护着我,我也该如何护着斐玉啦!” 第21章 第二十一回 这已经是师兄第三次说这样的话了。斐玉默默地想,心中一片柔软。 他牵着萧行简的手,亦步亦趋地跟在对方的走到上座坐下。 此时曲水边已聚集了许多学生,这些人交谈阔论,嬉笑调侃时总是时不时看坐在上座的天乾众人,眼中露出掩饰不了的羡艳与向往。 斐玉却对此视而不见,他正思忖着,渐渐颦起眉头。 ——萧行简的手掌仍是没有任何的温度,渗骨地寒意从肌肤里传来,他掌心的脉络若有若无地跳动着,方才斐玉暗暗数着,竟是常人的二分之都不到。 早在萧行简第一次牵斐玉的手的时候,斐玉就发现对方的手掌冰的不正常。 青石墩边,他想要趁着萧行简睡着时,为对方把一把脉,但没想到那时候萧行简根本没睡。 现在,一直惦记着这事的斐玉又试着参详,可人的手心里的脉往往太浅,他又是在非常之时把的,很难说明问题。 正在斐玉思忖的时候,一群教谕簇拥着穆寻来了。 本已依次落座的众学生们纷纷站起,齐声向教谕们行礼。 “行啦,不必多礼,”穆寻乐呵呵地捋着长须,他扫视四周,尔后满意地向左右同僚点点头道,“行简这回布置的,还算有点意思。” “尚可。”穆寻左手边一衣着朴素的男子淡淡道,他面不蓄须,身形消瘦,看起来不过三九之岁,在一众年纪颇大的教谕里格外显眼。 斐玉咋了眨眼睛,对这人有了几分好奇。 行拜师礼时斐玉便见过此人,老师穆寻引着他拜见各位教谕,其他人或多或少都会说一句夸奖、期盼的喜气话,唯独只有这位,清冽的目光是毫不掩饰的审视与质疑,见斐玉问好,也只是冷淡的颔首,再无二话。 听说萧行简说,这位姓闫的教谕很不好惹,虽然年轻,但却是岱殊书院里仅次于老师穆寻的人物。 此时穆寻这样一番话,换做是任何人都会接上夸奖,可闫教谕却依然神情冷淡。 见了身边人冷淡的反应,穆寻也不恼怒,依然是那般慈和愉悦,一挥手道:“孩子们怕是都等急了,行简,开宴吧。” “哎!”萧行简也是满面笑容,他冲着几步开外候着的下人点点头,又躬身请众位教谕一一落座,待到各人面前的肴镶瓜果等都上齐了,他才也在离教谕席位最近的一处位置坐下。 随着萧行简的落坐,斐玉等一众学生才依次坐下,斐玉自然是紧紧靠着萧行简的,商以道、屠苏、秦讳儒依次按资历坐在他们的对面与右手,在他们之后又是地坤、玄震堂的学生,曲水最末端则坐了十数位黄巽学子。 如今岱殊书院共计二百四十一位学子,今日竟是来了近四成,因来的稍晚了些,位置尚且不够的学生们便纷纷找了相熟的人挤在一起坐下,一时间着原本寂静的深林涧水变得繁闹起来。 待众人皆坐下,萧行简又探头看向坐在主座上的穆寻,见他点头,才直起身,高举手中的青玉酒盅,高声道:“今日大吉,数喜并有,三春昭节,大道不灭,师尊得此高徒,壮我师门,幸甚快哉,兴起此宴,山肴野蔌,杂然前陈,酿泉为酒,当浮以白!” 萧行简音色悦耳,气息悠长,这抑扬顿挫的赞词顺风而下,便是最远处的学子,也能听清楚。 “第一杯,行简先敬众位教谕,若不是岱殊名师谆谆教导,诲人不倦,今日我等亦难以由此盛景!”他双手高举酒盅,却对着上位深深伏下身,恭敬地几乎将额头磕到木几才直起身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以穆寻为首的岱殊教谕皆面露欣慰之色,纷纷回酒,便是一直冷淡的闫教谕,也露出一抹极淡的微笑。 “第二杯,我敬各位岱殊同窗,求学问道,本是道阻且长,这一路上,唯有你我相互扶持,才有今日欣欣向荣,行则将至,做则必成,盼你我不辜寒窗,皆有所得!” 萧行简这番话一说,原本还有些停滞的气氛一下子热闹起来,众学子一阵叫好,亦回了酒。 此时萧行简的声音略略低了下来,他重新蘸满了酒,转向一旁的斐玉。 “第三杯,我替师弟敬大家,”他微微一笑,冲着教谕与同窗们歉意一笑,“斐玉与我同拜一门,本应该同敬,可他年小,喝不得这酒,我这做师兄的便代为一敬。”说罢便痛痛快快的一饮而尽。 第32章 连喝三杯,萧行简的脸颊染了一抹绯红,越发显得俊美夺目。 “师兄!”斐玉低低唤了他一声。 “如此,好宴开席——”萧行简不理会斐玉,笑着高啸道:“今日咱们岱殊师生,便好好热闹一番!”他打个响指,候在不远处的下人们便鱼贯地将手里捧着的羽殇从曲水上游一一放下。 不多时,这些木漆羽殇便顺着涧水,摇摇晃晃地漂流而下。 因水道十曲九转,下头又有天然的顽石,不多时便有羽殇搁浅停下,停到谁面前,那人就要从涧中取出羽殇,将里头的美酒一饮而尽,饮完后立刻赋一首好诗出来,若情急想不出来,便要再痛饮三杯。 有羽殇在穆寻面前停下,他不推辞,取出羽殇后还未抬手到嘴边,忽然停下,笑道:“看来老夫是不用自罚了。” 说着,便缓缓念出一首韵脚齐全,意境深远的七绝诗,众人听了纷纷叫好,几位教谕也是面露惊叹,拍案叫绝。 又有羽殇在屠苏面前悠悠停下,屠苏虽不如穆寻才高意快,却也做了一首赞酒好诗。 随着宴到佳处,越来越多的学生们受到眷顾,他们或者一展诗才,引人侧目,或者高声笑谈,尽抒己见,也有人起身离开坐席到教谕处敬酒的,也有人相互间斗诗唱酬的,前者呼,后者应,觥筹交错,宴酣喧哗,好不热闹。 斐玉拿着甜果子水儿与穆寻、教谕们敬了酒便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吃着木几上的点心,一边侧耳倾听着萧行简与商以道几人高谈阔论,一边又是不是被其他唱和的学子们引去视线,亦是身心愉快,怡然自得。 便是此时,有几位学子簇拥着走近,斐玉只当他们也是要向教谕敬酒的,变没去管,谁道忽然听到一声“斐玉公子”,才抬起头来看向几人。 这一看过去,便觉得几人有些眼熟,斐玉不由一番回忆,才想起来这几人便是那天在食舍里堵着他惹事的。 “喔?这是怎么?”斐玉心下暗道,不动声色的想:“是来一洗前耻的吗?” 他见几人已走到面前,微笑着慢慢站了起来。 一旁本来在与屠苏玩笑斗酒了萧行简以余光扫到这一场景,不由扬了扬眉,虽然没有表露出什么,但也留了几分注意在斐玉身上。 “斐玉公子。”几人站住,先拱手向斐玉行礼,为首的那人拿着一个酒盅,身后的人为他执着酒壶。 “公子切莫这样警惕。”那人开道:“这回儿我们几人是向斐玉公子道歉的,之前那事是我们唐突了,不知斐玉公子可还计较?” 说罢,他坦然一笑,倒有些风光霁月的意思在里面了,其余几人亦纷纷称是。 “唉,都是我们不是,一时情急,不知道公子竟然是这样的来历,若早知道,必不会那般无礼,公子可能不认识我。 在下姓冯名演,乃金陵人氏,如今恰好二八,上山已有两年了,虽夜夜挑灯苦读,却太过愚钝,至今还留在玄震堂,唉。” 他言之有理、条理清晰,即使自言道歉,亦是晏然自若。 斐玉却不由皱眉。 第22章 第二十二回 这个叫冯演的虽然态度诚恳,语含歉意,但斐玉却难以从他充斥了嫉妒与恶意的双眼里感受到真诚。 他扫一眼前几座正抚须谈笑的山长穆寻与教谕们,顿时心中了然。 看来冯演是来为前日的举动描补的了,这一番话说出来,只要有只言片语传入众位教谕耳中,便能给他挣下个知错就改,不耻自罪的好印象。 更何论,他是“不知者无罪”呢? 这倒逼的斐玉不能计较。 斐玉虽然心下不喜,但也不准备为难于对方,因此只抬抬手,礼貌性微笑道:“哪里,不过是一个小误会。” 他扫过眼前这些人隐隐含着窃喜的脸,声音稍稍重了些,“几位师弟何必放在心上?” “师弟”二字一出,除冯演外,其他几人的脸便僵住了,几乎维持不住表情。 斐玉又道:“冯演师弟这是要做什么?本来是小事一桩,大张旗鼓的赔罪,倒扫了大伙儿的兴致,不如借此机会你我共饮一杯,这不虞之隙也可一笑而过!” 尚且神情自若的冯演听了这句,还是没忍住显露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他绷着僵硬的微笑,下颚的肌肉一上一下,显然是在咬牙切齿地克制情绪。 斐玉也不理会冯演,直接取了自己的酒蛊,将杯中酸酸甜甜的果酒喝下,喝完后还翻转蛊口,以示自己饮净了。 此时的冯演便是再如何生气,也要强忍着,不然他这一花招岂不不攻而破?因此他只得按住愤恨,假笑着喝下手里的酒。 当他的双眼从杯与手的遮掩下露出,射向斐玉的目光如淬了毒的刀子般狠辣锋利。 如果是普通孩子看到这样毫不掩饰恶意的目光,只怕是要吓得当场失态。 斐玉垂下眼,不欲对冯演的挑衅多加理会,却忽然听到对方好似惊喜又好似讥笑地一叹。 “好巧,你们看,那儿是不是有羽殇停下来了,”他击掌高声笑道:“这便是天意了,连这羽殇都知道大伙儿的愿望,要品一品斐玉公子的高作!” 斐玉挑眉,回头一看,果然看到一椭圆浅腹的木漆羽殇斜歪着停在自己与师兄萧行简两人坐席之间的曲水上。 他再转头,就看到冯演一脸迫不及待想要看好戏的兴奋与蔑视。 第33章 见此,斐玉不由冷冷一笑。 当真是以为他斐七是“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么? “哟,该是我的了。” 正在此时,一直与屠苏、商以道谈笑的萧行简伸了个懒腰,拿起一根七竹杆将那滴溜溜的羽殇勾到了自己面前,探手取了出来。 “才说今个儿运气好,不用费神,没想到转眼就来了。” 萧行简明明听到了刚刚冯演的话,却只嗤嗤一笑,仰头将那羽殇里的美酒喝净后,摇摇晃晃,一幅诗兴大发的模样念了首五绝,引得屠苏、秦讳儒抚掌叫好。 连个眼神儿都没给冯演。 冯演脸上的得意的笑容顿时挂不住,一阵青一阵白的带着犬爪落荒而逃。 斐玉冷哼一声,转身坐下,低低地对萧行简道谢,“多谢师兄相助。” “这种人,你与他费心做什么。”萧行简夹了块肉脯递进嘴里慢慢咀嚼,待吞了下去才慢条斯理地说: “上心了计较了,就会拉下了自己的水平,若再来挑衅,你就当看不见,量他也没那个脸面与你再三纠缠。” 看着萧行简俊美的侧脸,斐玉心里暖洋洋的——有这样的一位师兄一直关切着,回护着,感觉真好。 他忽然觉得自己便是那上天眷顾之人,不然为何前世有父母兄长宠溺,后世又有恩师同门呵护? “师兄……”斐玉还要再唤萧行简,萧行简面色却略露了些不耐烦,他曲起手指敲在斐玉脑袋上,皱着眉道:“你哪来的那么多废话,吃你的果汁儿去。” “……”斐玉捂着被打痛的地方,水亮剔透的眼眸不由自主地溢出了一丝委屈。 将这一串儿事情都看在眼里的屠苏、秦讳儒都不由笑了。 “哈哈哈哈,斐玉小兄弟你可别看他这样,咱们的行简公子是不好意思啦。”坐在两人对面的屠苏猛地灌下一壶酒,畅快的大笑出声。 秦讳儒也笑,微微眯起的眼睛下勾上挑,像只什么都知道的狡狐, “正是,都说岱殊萧行简天不怕地不怕,最怕的就是他人诚心诚意的道谢,不过即便是我们这些同窗,也难得看到萧兄像今天这样呢。” 斐玉再看向萧行简,果然看到他几乎是恼羞成怒的喝止打趣的两人,倒惹地本来默不作声,自酌自饮的商以道也加入了进来。 看到这一幕,斐玉也忍不住浅浅的笑了。 这是在这笑闹里,忽然一向沉稳,直到此时才稍微松快了些的商以道双目一凝,看向斐玉的身后。 秦讳儒儒雅的脸上也上也露出惊愕之情。 “又来了什么,这样好的气氛为何总是时时有人打乱?”斐玉心下暗叹,烦不胜烦地顺着他们的目光转头看去。 却见一劲衣短袍的男子溯水而来,他一路经过之处皆有学生纷纷起身倒好,没多久这动静就传到玄震学子这边,继而被商以道与秦讳儒看到。 斐玉遥遥看去,原来又是个熟人。 章频。 斐玉转回身,抓了颗青裸子吃了,打定主意依着师兄刚才教授的方法——不去理会。 他用脚都能想得到章频是来干什么的了。 但也不知道是天意,还是巧合,正在此时,又有一羽殇从上流曲水处流下,顺着清澈见底的涧水打着转儿晃悠悠的漂浮着过来了。 “不会吧?当真这么巧?”斐玉盯着那羽殇,心暗道:“怎么看这游水,怕是正好要停在我面前呢?” 果然没一会儿,羽殇掠过萧行简,掠过商以道,因为水涡又溜溜地转了两圈,恰好卡在一颗青花卵石上,稳稳地在斐玉面前停住了。 同一时候,章频也走到了斐玉身后,他见了那羽殇,立刻起性大笑起来。 “看来真是来的早不如来的好啊,”他高声道:“山长大人,各位教谕,章频今个儿来晚啦!” 看来章频很得几位教谕的喜爱,不仅几人各个点头示意,还有一个胖胖的教谕指着他道:“章频你小子,应当自罚三杯!” “是是是,王教谕说的是,”章频一脸惭愧,连连称是,只不过话锋一转,指着斐玉道: “但是王教谕,这回儿正是我们斐玉公子一展才华的时候呀,斐玉公子初入岱殊,我们都不曾听过他的名字,不借此机会好好表现,向大伙儿介绍介绍自己,免得徒惹事端呐。” 章频与冯演可不一样,一来他本来就是天乾堂的学生,是书院里头数得上名号的人物。 他如今未及弱冠,却天赋惊人,年纪轻轻已是学亘古今,才华横溢,可以说是深受学生们的追捧,一举一动都会引动学子间的潮流。 二来他在各位教谕面前也极有脸面,刚才冯演与斐玉说话,仅有萧行简、秦讳儒等人知道前后,或有耳通目明的教谕虽然瞧了几眼,却也没放在心上。 可章频不同,他一路走来,已经惊动了所有学生,高声道歉,也引起了教谕们的注意,此时这一番话说出来,教谕们还相继点头呢。 便是山长穆寻,也不曾多想,只是摇头与身边的闫教谕叹道:“心意难平,少年意气,章频还需要多磨炼磨炼。” 知道两人官司的商以道、屠苏、秦讳儒注视着此景,虽然他们知道章频心思,预感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个个面露不安之色,却仍坐在原处,只是密切的关注着事情发展。 只有萧行简霍然起身,冷冷地瞧着洋洋自得的章频。 第34章 “师兄!”斐玉没有站起来,他再一次的叫住萧行简,语气却是不容忽视的坚定。 萧行简低头看向他,吃惊的睁大了眼睛。 因为他看到小师弟斐玉正双手捏着羽殇的半月双耳缓缓站起,而原本停在曲水上的羽殇则不见踪影。 看到这,萧行简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自己这位小师弟,竟然是要把酒喝下—— 所有人都看到了斐玉的举动,不仅是萧行简,商以道、屠苏几人,甚至连教谕们与山长穆寻,都是满脸的意想不到。 章频也是吃了一惊。 以他的身份和本事,这时候早就已经打听出来了斐玉的出身——一个由书院大管事穆勉从四五百里外的淮扬接过来的小孩,既无家人相送也无仆从服侍,一身的衣服还不如书院的院服。 这种穷人家的小孩,恐怕连书都没读过,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福气拜到了当今三大儒之一的穆寻门下! 因此比起冯演纯粹是看不得斐玉好的误打误撞,章频是笃定斐玉不敢接茬的。 可现在??? 萧行简来不及阻止,眼睁睁的看着斐玉仰头将酒水一饮而尽 这酒不同于刚才斐玉喝的果酒,是实打实的陈年老酿,连酒疯子屠苏都止不住叫好。 辛辣醇厚的老酒匍一入肚,斐玉白嫩的脸蛋上刹那染上殷红,他顿了顿忍了酒意,嫣然笑道:“斐玉不才,见了今日的盛况也有几分诗意,还请各位老师、兄长们指教。” 说罢,便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下缓缓吟道: 霁雨夕阳寺,春风红蓼滩。推窗看月卧,挂席破烟行。 神散宇宙内,形浪曲水间。寄畅须臾欢,尚想慰前人! 一时间,曲水上座处一片寂静,唯有远处听不到斐玉赋诗的学生们焦急的探身耳语。 “他说什么了?” “莫非当真能三息成诗?他才十岁吧?” 第23章 第二十三回 “啪、啪啪啪——” 率先打破沉寂的是章频的掌声。 他歪着头,唇边含着一抹兴致盎然的微笑,深潭般的眼眸里闪烁着奇异的光彩。 “唐有李贺七岁能辞章,今有公子十岁可赋诗——”章频一下下鼓掌,声调有些亢奋。 “当初我被人夸奖为神童,现在看来,斐玉公子也不差我什么,当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斐玉公子的将来的成就一定惊人啊!” 如果他挖苦讽刺,斐玉不会觉得奇怪。可此时章频却像是真心实意的在称赞感叹,倒让他心中警惕。 章频是怎么一回事? 斐玉心中不解,但不妨碍众人被章频的掌声唤醒回神,一张张脸上渐渐浮起惊讶与欣赏。 所谓诗无达诂,品鉴诗词歌赋的高下往往因人而异,但基础是相通的。对于律诗绝句,主要看字句、平仄、声韵、对仗,以及表意表境、兴观群怨。 这首诗,虽然对仗并不完全工整,但意境隽永恬静,语言清丽洗练,由景至情,言简意深,可称的上是佳作了。 何况这首诗还是一个十岁小孩在顷刻之间作出来的呢? 诗中景色写的是水路所见与流觞之乐,定是这孩子亲眼所见,既不可能是代笔,也不可能提前准备。 如此之才,可谓一鸣惊人。 “山长,您对我们说的可是实话?”那位身宽体胖的王教谕忍不住倾身向穆寻问:“这孩子果真刚刚启蒙?” 另外一个唇方口正,额阔顶平,四十岁出头的教谕也连连摇头,叹道:“果真如此的话,当真是年少天才了。” 穆寻也是不敢相信,他看着斐玉笑道:“你这孩子,难不成在老师面前也藏了私?” 斐玉听了,一时头脑发麻,顿时后悔起来。 因为世俗不同的缘故,前世斐玉没有研究经纶,科举苦读的经历,但在诗词曲赋一道上却下过狠功夫,在文采、学识、历练都不缺的情况下,写一首小诗对他来说是信手沾来。 故而,无论是冯演也好,章频也罢,他们这种小小的挑衅,斐玉都是不怯的。 可他却忘了一点,现在自己的年龄,自己的经历,难以支撑起这样的慧才,便是含糊的以“神童”做缘由,只怕会给未来的自己引来无数的麻烦。 比如这首诗,他自忖只是中下之作,没想到竟然会让大家这么惊愕。 意识到不妥的斐玉急中生智,笑着回答道: “哪里是藏私,几年前我看《诗三百》,师傅随口一句‘非高声朗诵,则不能得其雄伟之概,非密咏恬吟,则不能采其深远之韵’被我记下,才知道诗词是要常常咏诵的,久而久之也混混沌沌地明白了一二。” “说起来老师您可别笑话我,我从淮扬到姑苏,一路上这么久,苦思冥想才得了这两句,没想到今日受到大家的引导而茅塞顿开,才有了后两句,此刻我还有些后怕呢,若不是机缘巧合,再罚酒,我恐怕便要直接倒下啦。” “妙啊,他这句‘高声朗诵得其雄伟之概,密咏恬吟采其深远之韵’当真是说道点子上了”穆寻囔囔重复着斐玉的话,又对同僚们炫耀道: “便是我那远在姑苏的老友说的了,喏,这孩子就是他调/教出来了,虽然欠了些当学的,但大体是极好的,怎么样,我运气不错吧?” “哈哈,不错不错,不过我怎么听说山长虽收了新徒,却把摊子都丢到行简身上,好自己偷懒躲清闲呢?”王教谕打趣道。 第35章 “嗯?听谁说的?”穆寻顿时作出一幅吹胡子瞪眼睛的样子瞪向萧行简,嗔怪道:“莫不是你这小子告的状?” 萧行简知乖,见穆寻高兴到有心情打趣,立刻配合的讨饶道:“我错了师父,那时候我不是不知道新来的师弟又乖巧又听话,教起来十分轻松呀!” “既然是这样,我就更不用担心了。” 忽然一个声音插了进来,原来是站在一边的章频,刚才山长穆寻与教谕们说话他不好插嘴,此时立刻结过了话头。 章频一边说,一边把手伸进衣襟里,抽出个窄窄的烫金箔纸,弯腰递给斐玉。 斐玉接过来,看到扉页上写着“比试帖”三字,打开后只见三折的箔纸上从右到左写着云行流水,风骨洒落的数行字,仔细一读,原来写的是岱殊天乾章频与某人相约于某年某月某日比试诗赋、策论、杂学三项。 某人处空着,看来是要填写斐玉的名字。 斐玉抬头看向章频。 章频正目不转睛的注意着斐玉的表情,见斐玉看向自己,立刻勾唇一笑,道:“怎么样?我这手字写的还算可以?” 一旁的萧行简伸手夺过比试帖,看了两眼冷笑着说:“章频公子,你这是何意?” 旁边还坐着山长教谕等人,萧行简不能太过嚣张无礼,可他那副面层如水的样子已惹得穆寻注意,问道:“怎么?” “学生向行简公子递了比试帖呢!”章频抢着说道,“斐玉公子的诗才,竟激起了学生的好胜之心,况且我们又有了约定,便乘此机会向各位老师们禀告。” “喔?”穆寻抚须,锐利的目光从章频、斐玉、萧行简及秦讳儒等人脸上一一扫过,心里对事情的缘由经过有了些猜测,他点点头,问章频:“约定了几年?” “老师——!” “不多不少,正是四年!” 萧行简与章频同时开口,也同时听到了对方所说的话。 他愕然地看向章频。 章频却一心一意的瞧着斐玉,面如冠玉的脸上隐隐约约的流露出好战与兴奋,此时的他犹如一个被坚执锐的好斗战士,等待着敌人日益强大后与之一试高低。 “行简公子何必这样看我?”章频冷笑,又对穆寻道: “山长不知,原本我二人定的是天乾再度开堂时比试,可方才我听了斐玉公子的诗,忽然好奇,不知假以时日,这小小神童又会成长到何种地步,届时再行切磋,岂不更加刺激,因此心中一动,改了时间,不知山长意下如何呢?” 穆寻听了,沉思片刻,颔首道:“许了,比试帖一人一贴,倒是没想到你会在此时拿出来用了,五年之期,不短不长,正可补阙拾遗,更进一步,届时比试,想必更有所得。” 说了,又询问地看向斐玉。 斐玉面露茫然,萧行简立刻言简意赅,又急又快地与他说了。 原来在岱殊书院里,除了山长执掌的院试,教谕选题的堂试外,还有一种是学生之间自发组织的,后来系统的归纳到书院竞试之中,即为院内大比,目的是为证道辩论,博采众长,以求获得更高的学识。 院内大比四年一举,而比试帖便是准入院内大比的门票。 因而此时章频定下的是四年后的院内大比里,与斐玉堂堂正正的同台竞争。 斐玉听完后,定定地看了章频一眼,向穆寻拱手道:“谊不敢辞,学生愿尔” 见斐玉果然答应,章频喜形于色,又道:“还有一时,学生想一并禀告山长。” “学生已做了决定,参加今年的秋闱,即刻便要闭斋苦读,以求独占鳌头!” 第24章 第二十四回 月明星稀,万籁俱寂,斐玉扶着萧行简抄着小路往明志斋走去,另有几个小厮在前后举灯照路,一行人慢慢地走着。 小宴追凉散,平桥步月回,萧行简开席时连喝三杯,宴中两次受流觞眷顾,又喝两杯,再加上他与山长穆寻、众位教谕一一敬酒,又与嗜酒如命的屠苏玩笑斗酒,待章频走后心情好了起来,又听到佳句一时兴起,再多喝几杯,两个时辰下来,任他的酒量再大,现在也几近半醉。 毕竟宴上的美酒可是他自己精心挑选,是最最喜欢的那一口味道,两厢之下,不醉才怪。 斐玉拜别了老师穆寻与众位教谕,又与商以道、屠苏、秦讳儒三人打了声招呼,便扶着萧行简出来往他的住所去。 萧行简体态匀称,身材高挑,斐玉还以这是个麻烦事情,没想到真正扶着对方,才发现自己这位师兄竟轻的惊人。 醉酒了的萧行简不仅体量不重,还很乖觉,斐玉指向哪里,他便半眯着眼睛往哪里踏步,斐玉说停下,他便立刻止住不发,立在远处一动不动。 不料他平日性格炙烈,喜爱玩笑,醉了之后却酒品极佳,温顺如羊。 斐玉见他这样大的反差,不由心中起了戏弄的心思,他瞥一眼那两个看起来和他们主子一样机灵的小厮,伸着脖子把嘴凑到萧行简耳边,低声委屈道:“师兄,我怎么老是被人欺负啊?” 话还未说完,他自给儿先笑了,暗道:“斐七啊斐七,你怎么越活越不知道害臊了?” 糊里糊涂的萧行简哪里知道斐玉在逗自己玩儿,混混沌沌里听到自己的师弟这么说,一下子安静不了了,含糊地嘟囔起来。 “好、好你个秦学究,又怂恿别人欺压小辈,天天满肚子坏水,满脑子诡计,不走正道,难怪糟了报应,活该! 第36章 师弟我和你说啊,这家伙就是个黑心肠的,你以后最好离他远点,省的什么时候被卖了,都还不知情地为他数钱。 这回啊,那傻乎乎的章频三番两次找你的麻烦,若不是秦学究这个鬼东西在后头忽悠,我萧行简的名字倒过来写! 你、你等着哈,师兄我总有一天一定给你报、报复回去……” 这肯定是在说秦讳儒了,斐玉抽了抽嘴角。 秦讳儒到底让师兄吃过什么亏啊,引得师兄这样怨怼,即便是醉了,第一反应还是要先拿他泄怒? “——臭小子,叫你嘴硬,叫你倨傲,还不是成日里被人玩弄股掌?六元及第?哼,你就是六元及第又怎么啦?我若不是被老师压着,早他娘的六元及第了——” 这个嘴硬的臭小子,说的应该是章频了。 六元及第是个什么? 斐玉暗暗想,听说章频是小三元,难不成六元及第是要把大/三/元一起拿下? “委屈啊,委屈啊!”萧行简嘟囔着嘟囔着,声音越来越低,低到几近耳语,斐玉也要费心才能听清,“穆寻!你凭啥不让我下场!小爷我还能等个几次大比?” “……”斐玉听到这里,有些心惊,他忽然指着几步开外一株老树,开口喝道:“师兄小心!前头有棵树!” 萧行简顿时停下软绵绵的步子,站在原地,迷迷糊糊地问:“左?右?” “……右,往右,再走个小半功夫就到明志斋了,”斐玉抬手擦擦并不存在的冷汗,继续扶着萧行简往前走,再也不敢逗弄于他。 不为别的,他是怕萧行简一个秃噜,把该说的不该说的全说了,谁知道这些东西自己听不听的得? 就是刚刚他露出的那一句话,也足够斐玉多心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原来师兄至今没有应试,竟然是老师穆寻的意思吗?看这情况,还是老师强迫的。 难不成这就是师兄他频频下山找乐子,惹的穆寻虽然不快,却也不怎么说他的原因吗? 一阵儿阴冷的妖风吹过,吹得斐玉忽然头痛起来。 从不知深浅的秦讳儒,看似鲁莽贪杯实则精明市侩的屠苏,到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的章频,现在连萧行简都变得这样复杂起来,这岱殊书院天乾堂的学子们当真是一个比一个不好招惹。 斐玉在心里暗暗叨咕,殊不知他才是这几人当中最神秘莫测,讳莫如深的。 毫无自知之明的斐玉把乖巧的萧行简带回明志斋,瞧着伺候萧行简的下人把他收拾好搬上床了,才由明志斋一小厮跟着,自己提着灯笼回致远斋。 因为今日情况特殊,胡二秉便被斐玉留在致远斋中打扫,斐玉安安静静地走在月色之下,听着路边草丛里的声声虫鸣,倒也有几分寂寥的滋味。 不多时,斐玉就回到了自己的住所,他吩咐那小厮快快回去,才转身进了院子里。 因为主人不在家的原因,致远斋里一片寂静,只有厢房处的窗盈透出时浅时深的暖光,斐玉看着那亮堂,不由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本来也有些疲乏的身体,不知为何忽然轻松起来了呢。 察觉到自己的想法,斐玉先是一震,继而不由有些感慨。 所谓“人心各自是”,如今他的心,便是岱殊良在兹了。 他这般想着,不由又想起了远在淮扬的老僧元拙,心中一动,便转动脚尖,往书房里去。 ——初到姑苏所写的那封信已经寄出去了,可这短短两日,他又有许多所见所得想要与老僧一诉,不如趁着这醉人月色,一并写来。 斐玉打定了注意,准备稍稍晚些再去休息,然而就在他踏进书房的一瞬间,忽然察觉到房内有种异样的气氛。 ——房内有人! 他立刻屏住呼吸,以背靠墙,一手护于胸前,一手却慢慢伸向门边墙上。 就在他右手指尖堪堪触到一圆润木柄之时,忽然感到脖子上有凛然的凉意,渗渗地几乎要冻到他的骨子里去。 “别动,再动我把你这根右臂砍了,我的刀子可没长眼睛。” 有人在斐玉耳边放肆嗤笑。 第25章 第二十五回 “别动,再动我把你这根右臂砍了,我的刀子可没长眼睛。” 漫不经心里混着一丝杀意的声音在斐玉头顶响起,脖子上的一点凛冽凉意瞬时传遍全身,激的他汗毛竖立。 斐玉不敢有所动作,僵在原地。 “这就对了。”闯入者满意于少年的识相,压低声音道:“给我把手慢慢举起来,对,别动小心思——否则你那个小厮可就没现在的好待遇了。” 斐玉心下一沉,到底还是按照对方的要求缓缓将手臂抬起,几乎是在他抬手的一瞬间,双腕就被人狠狠扣住,然后被缠上了什么东西。 那玩意十分粗糙,似乎是绳索,斐玉暗暗使劲,却难以挣脱。 “你是什么人——”斐玉见挣不开绳索,索性停下来,沉下声问道。 那人自绑了斐玉后,窸窸窣窣的不知道在做什么,听到了这声含着淡淡怒意的质疑,似想起了什么,手中一顿,尔后讥笑道:“又是这句,我真是听腻了。” 又? 斐玉听到对方的嘲笑,惊下一心。 这个人,只怕干了不少挟人强取的勾当,只是不知,胡二秉到底怎么样了。 更重要的是,他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这般鬼祟的潜入书院,挟持自己? 第37章 斐玉脑中飞快梳理着近些天的记忆,穆寻、萧行简、章频、秦讳儒等人的脸依次从眼前闪过,最终画面停留在一双双瞳剪水,脉脉含情的桃花目上。 上次那个自称张成的家伙被自己驱走后,便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难道他这会终于软的不来来硬的吗? 斐玉睁着双眼努力看向闯入者,因他五感敏觉,又已适应了黑暗,倒是能看清对方的轮廓。 这人比斐玉高出近两个头,身形不胖不瘦,正低着头在怀中摸索着什么。 见他注意力没有放在自己身上,斐玉放轻呼吸,悄悄地挪动脚步。 可就在此时,对方不知动了什么东西,发出“刺啦”一声,忽然间,斐玉眼前一片白光,刺的他不由紧紧闭上眼睛。 好一会后,斐玉才试探着张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倒映着跳跃烛火的熠熠黑眸。 他一惊,不由身子后仰,倒退两步拉开距离,等到站稳之后,才看向对方。 那人一身黑衣,头戴帽子,面覆黑巾,只露出一双眼睛,正举着火折子弯腰看着斐玉。 一看到这双眼睛,斐玉就明白自己的猜测没有错。 他果然就是当初那个窥视自己练剑、又假扮小厮混入致远斋的家伙! “咦?”遮裹的严严实实的贾瑚眯了眯眼,啧啧道:“你这是什么目光?”他直起身,目光移向墙壁上挂着的木剑,“瞧这剑糙的——” 剑自然是简陋粗糙的,因为这是还只是个刚做出来的剑胚,之前使的那把还放在厢房头枕下面呢。 斐玉并不辩解,一声不吭的站着,被缚在身前的双手不动声色的动作。 贾瑚见他没有反应,耸耸肩,走到桌边用火折子点燃桌上的蜡烛,一时间,屋内明敞起来。他顺势靠着桌边,懒洋洋道:“小朋友,你知道我是谁吗?” “不。”斐玉忍住心里的怒火,淡淡道:“你遮遮掩掩的,不就是不想让他人察觉你的身份吗?如此可算如愿了。” “不错!”贾瑚抚掌笑道:“你既然是用剑的,想必对刀也不会陌生,你瞧瞧我手里的这把,怎么样?” 只见他手腕翻转,速度快的连身负武功的斐玉都只能堪堪看清,眨眼后,他手上便已握着一柄短刀。 那把短刀刃如秋霜,在烛火的照射下散发出幽幽青光,自刀柄往下有几道血槽,隐隐透着森然冷意。 刀是好刀,是饱饮鲜血的杀人刀。 想到就在刚才,这柄杀人的刀还紧紧的贴着自己的脖子,斐玉心中微动,如果方才自己真的有所挣扎,此时恐怕早已身首异地了。 这人到底是什么来历,掩息偷袭的功夫竟然这样好? 贾瑚以手指微摩刀柄,忽然抬手一挥,一线流光闪过,他轻轻松松的一砍,书房内木质的八仙桌一角就应声而断,“咚咚”的几声摔在地上,四散着滚到斐玉脚边。 斐玉低下头,看着那块桌角被劈成八块,每一块都边缘整齐,大小仿佛,心中更加惊愕。 看这人的身高体型,以身形骨骼来看不过比自己大上一些,满打满算也不会超过十八,如此年轻,却有着这么大的力气与这样厉害的刀法—— 即便是在他前世,凭借这两样,这个人的本事也足以立足于江湖。 见斐玉低头沉默不语,贾瑚终于满意的笑了,他拉开椅子施施然坐下,冲着斐玉勾了勾食指,道:“你给我过来。” 斐玉无法,只能慢慢走上前去,在离对方三步远时停下。 却不想贾瑚向前一探,伸手一抓,就抓着斐玉的领口,把他拖到了面前。 斐玉挣扎起来,贾瑚却在火光电石中钳住了他的脖子,让他被迫张口。贾瑚抬掌一推一按,便有什么圆圆的东西顺着斐玉的喉咙一路滚下,落入腹中。 “你给我吃了什么!” 斐玉挣扎地更加激烈,贾瑚手一松,他便顺势挣脱,双腕翻转扭动,原本捆住他的绳索彻底松开,掉在了地上。 他抬手用以手指抠着喉咙,想以此刺激,将那东西吐出来,但折腾许久却不见作效,只能瞪向贾瑚。 这些动作到底还是刺激到了感官,此时的斐玉唇瓣如脂,双颊染上了绯色,眼中隐隐有泪光流动,如此模样,瞪起人来不觉凶横,倒显的生机勃勃,惹人怜爱。 贾瑚将他看在眼里,心中一动,暗道:这个小孩,果然是有些邪乎。 看着不过十岁出头的样子,却有着与年纪不相符的沉稳慎重,遇到现在这种事没有有多害怕,反而还知道寻机待动,竟在自己完全没有察觉的情况下把手上绑着的绳子给挣开了。 这套捆绳的手法,一般人难以挣脱,如有所动,只会越挣越紧,最终绳入肉里,一动也不能动。 但他竟然悄悄的解开了。 想到对方舞剑时昀穆无穷、翩如惊鸿的身姿,一跃半丈的轻盈身手、在一进门就察觉到自己存在的敏锐感知…… 贾瑚几乎可以笃定,这孩子就是那武侠志怪小说里的习武之人,就算是不能身轻如燕,飞檐走壁,却也远超寻常之人。 今日,他扮作侍从下人,悄悄地将拜师之礼与曲水流觞时的情景看在眼里,愈发觉得眼前这个叫斐玉的孩子不可小觑。 ——不仅是他那一身神秘莫测的武功,还有他的谈吐言语与气质举止,都远超普罗大众。 第38章 是的,不仅是年纪小的孩子,而是不分岁数的所有人。 接连试探后,贾瑚绝不会小瞧斐玉,便是今晚的交锋,哪怕是使出最狡诈的法子,他也要做到有备无患。 见自己的准备一一奏效,贾瑚略松了口气,他靠着椅背,抖着二郎腿,笑嘻嘻道:“给你吃了剧毒,不出三日,你就要七窍流血而死了,怕不怕?” 听他这样说,斐玉倒是镇定下来,他右手按住左腕,冷冷道:“如果我死了,你岂不是白费功夫?” 他嘴上说话,手却在衣袖的掩饰之下,暗暗探着自己的脉象,却只感觉脉象平稳有率,与往常无异,不像是中了剧毒的模样。 “不错——”贾瑚拉长了声音,右手一翻,一个白色小瓷瓶出现在他手上,“所以,在下非常贴心的为你准备了解药。” 斐玉扯了扯嘴角,道:“蒙承关心,但你也看到了,我这么小,怕是没什么能‘帮’到你的——” “错了!”贾瑚摇了摇食指,再一翻手,装着解药的瓷瓶就不知道被他收到什么地方了,“我听说穆寻新收了个徒弟,这不就找上门来了?” “是吗?”斐玉眯了眯眼睛,冷淡道:“你要是想用我来威胁老师,可就失策了,我与老师认识不过几日,今日才行的拜师礼,便是成了他的学生,情谊也不算深厚,老师也不会为了区区一小儿费心劳力。” 斐玉虽不信贾瑚的鬼话,但不妨碍他顺着话端揣合逢迎。 “又错了!”贾瑚起身来到斐玉面前,伸手勾起斐玉的下巴,让他不得不抬头与自己对视,“我可不是为了穆寻那老头子,我是来找你的,小朋友。” 斐玉微愕,他不由注视着对方的眼睛,才发觉这人的一双似醉非醉的桃花目当真是勾人的厉害。 看久了,竟会让人忍不住沉醉在这汪多情的眼眸里。 似乎察觉到斐玉的想法,贾瑚忽而一笑,隐藏在覆面之下的嘴唇微动: “刚才你吃的东西,外面是腊,里面是食腐虫,三天之后,蜡会化掉,如果不服下解药,食腐虫就会把你咬得肠穿肚烂,七窍流血而亡——你乖乖听话,我就给你解药,不听话,神仙也救不了你。” “所以,你是选择三日后去死呢?还是乖乖听我的话呢?” 第26章 第二十六回 食腐虫? 斐玉心中起了疑,面上却滴水不漏,他冷着脸低声道:“……要我做什么,直接说便是了,但你要先告诉我,你把胡二秉怎么了。” “他?”贾瑚听斐玉提到胡二秉,眼中的笑意愈深,“你放心,没把他怎么样,迷晕了捆起来而已。” 说完还得意的眨了眨眼睛。 斐玉放下心来,他审视地看着贾瑚,冷冷的道:“说罢,你三番两次潜入我致远斋,到底有什么目的?” 贾瑚挑眉,低声笑了出来。 “果然被你看出来了。” 他耸耸肩,索性一把扯下覆盖在脸上的黑巾,露出那张任性恣情、挺鼻薄唇的脸。 “锵锵!”贾瑚比划了下自己的俊脸,咧出一个大大的微笑,“怎么样?惊不惊喜,意不意外?没想到我又来了吧!” “……哎你瞪着我干什么。”贾瑚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要是再凶我,我就不给你解药喔。” 斐玉没想到这人的脸皮这般厚,忍不住“呵呵”冷笑两声。 “行吧,看出来你不待见我了。”贾瑚委屈的瞧着斐玉。 “公子好生霸道,一言不发便抢了小的家中传家之宝,心爱之物,真是让人日思夜想,不得安眠。今日小的便是上门讨要那簪子,求公子把它还回来吧~” 他忽然一口戏腔,话尾拖的极长,婉转哀切的语调配着磁性低沉的声音,让斐玉听了不由心里发麻,打了个颤栗。 “这个人,长年习武,出身不低,其父或其母姓张,有戏瘾。”斐玉在心中暗道,“若以他那口唱词的西皮腔调来看,应当是常年生活在长江以北的中土之地。” 斐玉心中有了些猜想,脸上却不露分毫,仍冷冷地看着贾瑚:“你既然将我这致远斋视若无人之地,直接搜找便是了,何必来问我?” 贾瑚叹了口气,他见斐玉果然不吃软的,只能来硬的。 “不怕斐玉公子笑话,我确实是找了,却没找到。”他收起嬉皮笑脸,眼尾上挑的桃花眼微微一眯,顿时给人以漫不经心却不可小觑的危险感觉。“所以我这不是来向公子请教了嘛。” “还请斐玉公子不吝珠玉,”他一字一顿地缓缓说道:“否则在下亦不能保证公子那新收的小厮,是否还能与公子主仆相逢。” 贾瑚平静地与斐玉对视,在也没了刚才耍无赖时的痞气与轻浮,整个人沉了下来,肃然而紧绷。 就这样对峙半响后,斐玉磨牙,一句话也不想多说,拧身抬手,指了指头顶的屋脊三架梁。 这三架梁贯穿书屋进深,承托着屋顶的檩条,离地有足足近丈的距离,贾瑚抬头一看,脱口而出,愕然问道:“在房梁上面?” 斐玉不理他,右脚一踏,整个如鹞鹰般拔地而起,跃至粱前时一手闪电般伸出,取到一木盒后又轻盈地落下。 他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握着木盒,伸到贾瑚面前。 贾瑚愣愣地看着斐玉,久久回不过神来。 虽然历经两世,看遍人世间千奇百怪,奇观异景,但方才那一幕,仍惊艳了贾瑚。 第39章 他的心,仿若苍鹞掠水而过,留下一抹碧影,两道水痕,又仿若雁羽落入湖面,将如镜面般平静的湖面打碎,荡开千波万澜。 “……你——” “你要的东西在里面。”斐玉淡淡地打断贾瑚的话,见他迟迟不肯接下,便把装着吉祥云纹乌木簪的木盒放在桌上,退后几步与他拉开距离,抱着双臂问:“如此,可满意了吗?” 贾瑚凝视着斐玉,沉默半响,才道:“满意,很满意。” 他伸手拿起木盒,也不打开查验,直径从怀里摸出白色瓷瓶抛向斐玉。 “——解药给你,你那小厮被我捆在院角,现在大概哭着鼻子等你去救他吧。”贾瑚见斐玉伸手接住瓷瓶,勾了勾唇角。 “公子身手不凡,真是让我大开眼界,若不是我尚有要事在身,说不得还想与公子切磋一二。” 他一边说,一边站起来往屋外走,走到门盈处又停下来,背着身子侧脸道:“只是不知道,你那好老师,知不知道自己竟然收了个异数呢?” 说罢,几大步出了院子,等到斐玉走至窗边看时,已不见贾瑚的身影。 贾瑚往屋外走去,斐玉本不打算阻止,可忽然听到“异数”二字,斐玉心里咯噔一下,但一迟疑,就放跑了对方。 总觉得这人……仿佛意有所指? 斐玉颦眉,摇摇头往外院走去。 现在要紧的是把胡二秉找到,希望事实如对方所说,胡二秉只是被捆起来了,没有受到伤害。 因为致远斋不大,斐玉略转了半圈,便听到不远一处有呜呜咽咽的声音,他连忙赶去,果然看到被五花大绑的胡二秉正缩在墙角处,低着头拼命地挣扎着。 “胡二秉!”斐玉忙道:“你没事吧?” 听到声音,胡二秉立刻抬起头,一张红肿乌青的脸把斐玉吓得一跳。 胡二秉看到斐玉,顿时眼前一亮,一双眼睛立刻红了,他既愤怒又委屈地与斐玉告状:“公子!幸好公子没事!呜,那天那个叫张成的家伙嫉妒我抢了好差事,把我打了一顿呜呜……” 斐玉暗暗叹了口气,伸手为胡二秉解绑,又把他拉起来,他看胡二秉好似被人冲着门面狠狠的揍了几下,只是脸上有乌青,身上倒是没什么大碍,总算放下心来。 他见胡二秉仍是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不由安慰道:“行了,他比你年纪大比你力气大,你拿他没办法也正常,我已经‘教训’过他了,你就不要难过了。” “真的吗,谢谢公子!”胡二秉先是高兴,瞬间后又沮丧的塔拉脑袋:“都是二秉没用,帮不上公子的忙不说,还反过来要公子给二秉出头……” 斐玉一怔,不由笑道:“这哪里怪你呢?”思忖半响又道:“不过你说的也有点道理,这样吧,改日我教授你一套简单拳法,若你能坚持练下去,想必不会出现这种受制于人的情况了。” 一来,斐玉看胡二秉赤子忠心,二来,也是存了若再出现这种事情,自己不被拖累的考量,不如先教他学习拳脚,练练基本功。 他脑中记着有数十本拳脚功夫,任何一个拿出来,胡二秉学上几年都能够受益匪浅。 胡二秉又惊又喜,正欲连跪带拜再表忠心,斐玉连忙道:“明天我便要上学,你这一脸伤的怎么好带出去?你先去上药吧!” 这话一出,果然胡二秉慌慌的告罪,捂着一颗猪头般的脸跑了。 打发走胡二秉,斐玉又回到书房,他反关上木门,走至案边拿出那个圆润白皙的小瓷瓶。 斐玉把瓷瓶翻转,那颗“解药”便落在手心,只见这药丸呈杏色,散发着一股幽幽香气。 他以两指碾了碾,放至舌尖一尝,果然尝出六分甘甜,三分参味,一分蜜意。 斐玉再为自己切脉,忍不住低声自语道:“哼,好一个食腐丸,好一味甘草丸解药!” 上世里他出入江湖,学得了基础的药理,后期因身重剧毒,被神医守着,虽然到底没有治好,但耳濡目染之下久病成医,对何为毒药,何为解药都有着极深的了解。 刚才,斐玉还不能肯定这世界是不是真的有这么一种类似于蛊虫的奇异毒药,但现在看了这个“解药”,他倒是肯定自己应当是被骗了,吃下的不过是一枚普通的药丸罢了。 这一局,是他输了! 此时此刻,斐玉心中倒是生出一股羞恼,他把那瓷瓶丢到案面上,伸手抽开案屉,却没想到刹那间白光一闪,照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 再定眼一看,原本只置放了沓宣纸的案屉里竟然放着一把出鞘的精练长剑,浃以清漳,光似流星的剑刃上覆盖着一截宣纸,纸上写着狂放潦草、连绵回绕的十六大字。 ——见猎心喜,长铗相赠。 ——何时赴京,以约刀剑? 第27章 第二十七回 第二日,斐玉从极不安稳的浅眠里醒来。 自重生以来,一贯的成熟稳重的斐玉极少有睡不安稳的时候,但昨晚的遭遇,让他心绪不平了起来。 尤其是一想到如今放在塌下暗格里的那把剑,愈发地神思恍惚。 那把剑长二尺九寸,剑身从收窄处分上八下九雕刻九对虎纹,硬而有韧,削铁无声,剑鞘以鲨鱼皮制成,剑格正反面各嵌助水绿,剑柄处刻有二字鸟篆铭文“首阳”二字。 据《史记》所载,商末孤竹君有二子名为伯夷、叔齐,孤竹君死后,遗命立叔齐为君,叔齐让位给伯夷,伯夷不受;然而叔齐不愿打乱嫡长即位的社会规则,也未继位。 第40章 后周武王伐纣,伯夷、叔齐扣马谏阻,武王灭商后,他们耻食周粟,采薇而食,双双饿死于首阳山上。 孔子曾先后多次赞扬伯夷、叔齐,称二人是“求仁得仁”,至此,饿死首阳的夷齐二人成为千年来士族仁义礼智,抱节守志的典范。 此剑以“首阳”为名,吹影镂尘,立志高远,不可谓不慷慨,不可谓不峥嵘,即便是斐玉两辈子加起来所见过的好剑中,也可排进前三。 不,应该是说上辈子,这辈子的斐玉连一柄真正的剑都没有见过、摸过。 这对一个剑客来说,是多么难以忍耐的事情呢? 因此昨日一见,斐玉震惊之下便立刻对它爱不释手,即刻取了绢帕擦拭剑身,品鉴武练,直折腾到半夜三更,才强迫自己勉强睡了一小会儿。 但即便是睡梦中,斐玉也难以安稳,一会儿是首阳剑陵劲淬砺的样子,一会儿是贾瑚神秘莫测的俊脸,仅躺了小半个时辰便醒了,再难以入睡。 于是这日清晨,萧行简就见到了一个恍恍惚惚,精神不佳的师弟。 “唷,小师弟,你这是怎么啦!”萧行简以为斐玉还在为着自己昨日醉酒的行为不高兴,忙笑嘻嘻的作了个揖,道:“师兄这厢给斐玉公子赔礼了哈,真应该听你的话,少喝几杯。” 斐玉沉沉的看他一眼,扯了扯嘴角道:“师兄,别拿我开玩笑了。” “那你这是这么了?” 萧行简接过斐玉手里的东西,面对着他倒退行走,“看着一副没睡好的样子,怎么,还在琢磨和章频的四年之约,惦记的连觉都睡不着了?” 斐玉摇摇头,道:“不是,也许是刚得了新住所,睡不安稳罢” 萧行简理解地点点头,笑道:“是呢,我当初刚上寒山,也是好久才适应这里的环境。”说罢,他顿了顿,又道:“今日便是你上学的第一天,笔墨纸砚等都收拾好了吧?” 斐玉点头,指了指跟在身后,抱着书箱的胡二秉,道:“都在那里头呢。” “咦,”萧行简目光扫过胡二秉,奇怪道:“你这书童怎么的,和人打架啦?” 听了这话,斐玉不由苦笑,胡二秉亦羞愧地低下头。 “……嗯”,萧行简不好说什么,清咳两声,话锋一转,道:“书院里的规矩你该是知道的,六日一沐休,进学时午前由教谕授课,午后是学生们自行讨论、辩证的时候。” “岱殊另开辟了些礼、乐、射、御、书、数等课,也都在午后,都是可去可不去的,皆由你自己把握,你如愿意,可以去听课,如不愿,便可安排这时候与你启蒙。” “先前我与你说,因你还在蒙学,所以虽然在天乾堂里听讲,八成也是听不懂的,便是发呆打盹,只要不惹教谕的眼也是没什么。” 萧行简一边领着斐玉往天乾堂走去,一边耐心的与斐玉讲着: “但师弟,你得知道,书院的教谕都是真正的有才之人,他们在天乾堂讲的,绝不只拘泥于四书五经,你若有心,听上一两句,便是现在听不懂,囫囵记下了,对以后也大有益处。” 斐玉心中通透,并不抗拒,立即谢道:“斐玉惭愧,让师兄费心了。” 见斐玉这样积极的反应,萧行简反而有些诧异,他侧头眯眼看了看斐玉粉嫩十足的小脸,一时间倒有些思忖。 半响,才试探性的道:“其实还有一点,老师看着你年纪小,不愿吓着你,但是我瞧着你却是个老成的,如此我便偷偷告诉你,你须把我的话记在心上,时刻谨慎。” “近几年来,江南时局一直不是很安稳,便是我们岱殊书院,也出了不少怪事,不少学生无缘无故的退了学,不止如此……” 说到这里,萧行简的声音低了下来,脸色也变得不是很好:“还有教谕牵扯到一些风波里,应朝廷之诏下山,却再也没有回来——” “怎会如此?”斐玉听此,以他的阅历,自然明白萧行简言下之意,忍不住低呼出声。 萧行简见到斐玉的反应,便知斐玉已经明白自己话中的未尽之意。 他果然没看走眼,这个师弟年纪虽小,见识却不小,虽然老师收其为徒是为破局,但这孩子天资非凡,成长起来后说不得还能助他们一臂之力。 萧行简定下主意,悠悠道:“这些事,本应是我这个做师兄的操心的,师弟你若能把精力都放在学习上便是最好的,你可知道,我不怕你揠苗助长,却怕你大器晚成?” 斐玉一怔,心里的疑惑越大,但他也知道,正如萧行简所说,此时的自己最应该做的就是提高学识,尽快在岱殊站稳脚跟,因此颔首道是。 此时两人已到了学堂,只见堂前上挂形体方正,笔画平直的“天乾堂”三字匾额,堂内依次是讲台、学案、墙面悬挂孔子像、“学养完粹”匾、及一幅“万卷古今消永日,一窗昏晓送流年”对联。 此时教谕尚且没来,学堂内只坐着秦讳儒一人,萧行简与他打个招呼,便坐到了首座上。 斐玉不知道自己坐哪里,正想发问,秦讳儒便含笑道:“今日起章频他便不来书堂了,不如斐玉公子便坐那儿吧。” 他抬手一指,指向最末的学案。 萧行简却截住了他的话,缓缓道: “我看不妥,师弟理应在我身边落座,便麻烦你们挪一挪罢。” 第28章 第二十八回 第41章 # 28-29 若说之前,萧行简只是口头上为斐玉撑腰,那么现在,就是要把事情落实到实处了。 对萧行简来说,他可以接受这些人不对小师弟尊称行礼,但绝不接受在尊卑定次上,有人打他们师兄弟的面子。 因此这一步,他是决计不肯退让的。 小师弟年幼资浅,那就由他这个做师兄的出头! 听了萧行简的话,饶是一向以温和儒雅示人的秦讳儒,都不禁变了脸色,因为按照对方话,不仅是他,学堂里所有人的座次都要挪一挪。 如今天乾堂按资排序,首座是山长之徒萧行简,随后的商以道、屠苏、秦讳儒、隋逸、章频都是按进入天乾堂的年岁排列,依次就坐。 现在萧行简却告诉他,今日起这个毛头小子就要后来居上,一跃至商以道之前?他何德何能能坐那个位置? 一时间秦讳儒心中钝闷——直到此事他才明白过来,他能够劝解章频,不是自己不在乎,而是事情还未发生在眼前,他尚可以忍,但此时时刻,他却觉得自己忍不下去了! 斐玉把两人的对峙看在眼里,顿时明白萧行简之前与他说过“不过是在内室里再放个蒲团,教谕们在台上授课,你便在那儿坐着玩手指。”全都是忽悠自己的。 不说刚才告诫自己要用心听讲,哪怕是拔苗助长也不能大器晚成,就说这位置,既然都做到次座了,谁还敢在教谕眼皮子底下打盹? 斐玉再一次深刻认识到自己师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活生生就是个大忽悠啊。 正在斐玉思绪跑偏,暗暗腹诽的时候,学堂里又来了人,一下子吸引的斐玉的目光。 这个人,斐玉没有见过。 来人是个看起来二十出头的披发男子,比秦讳儒略小,比章频稍大,却不同于二人一人儒雅,一人傲气,他长了一张极其阴柔姣好的脸,虽穿着与大家一样的宽大院服,但仍遮掩不住他纤细窈窕的身姿。 若不是那人一双极黑的眼睛里渗出抑郁与冷漠,宛若淑女的脸上也笼罩着一层阴沉死寂,斐玉当真要以为他是哪个调皮的女子假扮男装混进来的了。 斐玉立刻想起萧行简对同窗的评价,其中有个姓隋名逸的被他评为“棺材里爬出来个鬼”,自己一直不曾见过隋逸,还很好奇。 今日见了,才知道萧行简所言非虚。 这大白天的,隋逸一进来,学堂里便好似冷了七度,暗了三分,连萧行简与秦讳儒都不暗暗较劲了。 “你来了啊。”萧行简转向隋逸,懒懒道:“这是你小师兄斐玉,以后就座我旁边了。” 隋逸停下脚步,转头定定地看向斐玉,他那阴冷的视线扫过来,竟还是把做好了准备的斐玉唬了一跳。 看到了斐玉,隋逸也不吭声,两息后就又抬步往前走,就在斐玉以为他也要对自己视若无睹的时候,却发现对方转了方向,直径走到刚才秦讳儒所座的位置坐下。 那个位置,原本是章频的。 斐玉不由看向秦讳儒,果然见他的脸愈发阴沉了。 “行罢。”秦讳儒冷了半响,霍然起身,往后挪了一个位置,“既然是简行公子所愿,必可得偿,我等还是不要自取其辱了。” 这话说的有些重了,萧行简却只轻松的耸耸肩,冷笑道:“本应如此的事情,也不知道为何总有些人要倒施逆行,垂死挣扎?” 说完不去理会秦讳儒更加难看的脸色,直径要斐玉坐下。 事已至此,斐玉也不再矫情,直接坐在了次座,不多时,商以道、屠苏一前一后的来了,看了座次都是一愣,但两人都没说什么,也换了位置。 唯有秦讳儒看着两人的行为,心下微冷,正欲开口说话,却被一清清冷冷的声音打断。 “你们在干什么?” 这声音不大,却如钉子般锤进了众人的耳朵里,震的人心慌。 斐玉望过去,只见一男子一手扶着门,一手拿着书卷,正站在门口冷冷的看着这边。 这人此人看起来不到三十,两眉如鬓,双目淬冰,虽衣着朴素气势十足,正是岱殊书院里仅次于山长穆寻的闫教谕。 闫教谕全名闫方域,他年纪虽小,学识却比那些橘皮脸长胡子的老学究们高的多。 而且他行文老辣,极擅应试,对学子门交上来的策论,往往扫一眼便能抓住脉络,稍一点拨就可让人醍醐灌脑、恍然大悟,如果下场前能受他点拨调/教,至少平添两分把握。 有这样才能的老师,必是被一众学生们捧的高高的,然而此人不苟言笑,生性孤僻,又极为记仇,若谁惹事惹到他面前,决计讨不了好。 “现在什么时辰了?”闫方域走进来,将手中的书掷在讲桌之上,书卷与木头相撞的声音又沉又闷。 半响,商以道沉声回答:“辰初一刻了。” “喔?辰时一刻。”闫方域重复了一遍,他语气寡淡,说起话来有种微妙的感觉。 像是把一句话在口中嚼了嚼,又吐了出来,再配着他那清冽的声音,听起来无端有些瘆人,“所以……你们现在都在干什么?” 斐玉眨眨眼睛,不由把头低了下去,书院规矩,卯正二刻起晨读,辰初时授业,便是老师未来,也得老老实实的看书写字,便不算晨读,只算授课时间,都已经是迟了一刻。 大抵是因为昨晚的盛宴,大家都起晚了一会,再加上他们轮番换座,一不留神就耽误了。 第42章 “这回便抄《昭明文选》卷一罢。”闫方域扫视众人,缓缓道:“其他人,三遍,萧行简,你抄个五遍交上来。” 斐玉一听,立刻领教到闫方域的严厉与苛刻。 《昭明文选》他才翻过一遍,里面收录了近七百余篇诗词文赋,卷一收录大家之赋,字数甚多,仅仅一篇《西都赋》就有上千字,抄三遍,要抄多久? 何况是要把卷一抄写五遍的萧行简? 第29章 第二十九回 萧行简苦着脸站起来,哀求道:“老师便饶了学生一回吧!” 闫方域抬手指了指学堂朱门,淡淡道:“不想抄,就给我滚。” 萧行简当然是不敢滚的,只得怏怏的坐下,这还是这么久以来斐玉第一次见他如打了霜的茄子般掉头兜脑,平日里什么时候不是气势嚣张的,可见天乾堂里闫方域“淫威”之盛。 斐玉默默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心中对这位闫教谕有了更高的评价。 “七日后把东西呈上来。”闫方域扫了眼平日再如何尊贵受宠,此时也得老老实实、安静乖巧的六人,声音里含了一丝令人毛骨悚然的恶意: “年与时驰,意与日去,遂成枯落,多不接世,悲守穷庐,将复何及!” 说罢,他冷冷一笑,抓起桌上的书,便大步走出了学舍,竟再也不管天乾堂一干学生们了。 斐玉听了,却不由心中震动。 来书院求学的人,无论如何争强好胜,所为的不过是谋一个光明远大的未来,可闫方域短短句话,却勾画出了一个极其凄惨悲凉的前景 ——悲守穷庐,何其可怕! 一时间,学堂里静得只能听到窗外的鸟鸣。 斐玉沉思许久,心中有所感悟,他看向商以道、秦讳儒等人,发现大家都受了不小的震撼,满眼触动。 唯独萧行简,低垂的脸上流露出一股难以名状的悲哀。 斐玉瞪大了眼睛,又想起初见萧行简时对方眼中也是同样的的一闪而过的情绪。 联想到他那低的不正常的体温,消瘦的身躯,不齐的心率,斐玉心中有了个极不好的猜想。 这猜想直到许多天后,他在听萧行简讲课时,被穆勉叫走,第一次单独拜见了穆寻后得到了证实。 “老师……” 进了内院的斐玉正欲行礼,却在看到穆寻后停了下来。 眼前的穆寻正扶着院内的一颗歪树仰头看天,不同于昨晚的慈祥愉悦,此时他的脸色极差,沟壑般的皱纹在夕阳的照射下显得更加明显,身子如同枯萎秋叶,微微颤动着。 斐玉忙上前两步扶着穆寻,惊愕道:“老师,您……你这是怎么了?”,他咬了咬下唇,道:“便是有什么,老师您也得保重自己呀。” 穆寻没有作声,身体仍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着,他望着天边许久,才低头看向斐玉。 见自己这个最小的徒弟正仰着头,睁着一双饱含忧心的双眼关切的看着自己,穆寻不由深深一叹,他摇摇头,转身向正厅走去。 斐玉依旧扶着他。 一老一少的两个背影,忽而与那相携走过智通破寺下,通幽曲径上的老僧少年的背影重合了。 两人进了正厅,斐玉扶穆寻坐下,又接过服侍在厅内的书童手中的茶壶,为老师泡上一盏蒙顶石花。 一团团白雾由茶盏腾空而起,斐玉在穆寻对面坐下,一时间视线被那邈邈的茶雾所遮,竟看不清老师的表情,只听到老人苍老的声音幽幽传来。 “斐玉,这话我本不应该和你说的,只是现在——罢了,你可知道我为何要执意收你为关门弟子?” 斐玉摇了摇头。 “老师,我不知道。”斐玉挥手散开那些白雾,关切的看着穆寻,低低道:“斐玉虽然年幼,但看事观事,心中已有了疑惑,却不能像这白烟一般,挥之即散。” 穆寻闭上眼,沉默半响,才涩然道:“如此,你便问吧。” 斐玉亦是沉默,似乎在思忖应该如何开口,好一会儿,才看着穆寻道:“老师,我只问两个问题……您不许师兄下场科举,急忙收我为徒,是否都与他有关。” 穆寻骤然睁眼,见斐玉面色平静,一手抬起,四指拳握,食指指天,不由大骇。 “听师兄他说漏过……”斐玉收回手,垂眸道:“只是如今,斐玉不知道自己又能做什么呢。” 穆寻脸上的震惊之色转瞬即逝,他挥挥手,示意厅中静静站着的书童们退下,待只余师徒二人之后,他才沉沉开口道: “我竟不知道,这些你都猜出来了。也罢,我那老友早与我说过,你不似一般的小孩,却不曾想,你居然如此早慧……既然如此,有些事情告诉你也是无碍的。” 斐玉静静地听着,也不欲说自己的猜测大部分都是由萧行简一番“不怕你揠苗助长,却怕你大器晚成”的话,与行踪诡谲的黑衣人闯入院落一事所得来的。 岱殊书院看似只是个教书的地方,但因其名气之大,培育高才之多,早已与朝廷形成了一种极其微妙的联系。若是有人心存远大,欲搅风弄雨,插手宦海的话,最好的选择,一为翰林院,二为国子监,三便是各大书院了。 而现存私学书院,以岱殊、稷章,姚中最为出名,岱殊书院乃三大书院之首,每三年皆有入仕为官者,如此三年又三年,岱殊学子已在当今朝廷形成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 第43章 萧行简说江南局势混乱,斐玉不知混乱到了何种地步,但他隐隐觉得,自己的老师穆寻,以及师兄萧行简,那莫名出现又莫名消失的黑衣人,皆为局中之人。 穆寻并不知道自己这个看似十岁,实际年纪却有三十多岁的徒弟将零碎的线索拼拼凑凑,连蒙带猜的形成了一个似是而非的猜测,他缓缓道: “……今上有五子,为社稷安稳,早早立了先皇后嫡子为太子。按祖制,储君应立嫡立长,太子虽非长子,却是唯一的嫡子,地位稳固,然而先皇后于十二年前去了,太子丧母,且如今太子诸兄皆已长成,大皇子、四皇子大婚封王,出宫开府,二王势大,东宫不稳……” 斐玉听着,不由心惊。 若如穆寻所讲,则夺嫡犄角之势已成。 说到此处,穆寻苦笑出声:“你老师我,曾任太子少傅。” 斐玉一怔,道:“老师所任太子少傅,可是实职?” 东宫三师乃太子太师、太子太傅、太子太保,东宫三少乃太子少师、太子少傅、太子少保的通称,为东宫三师之辅官,此六者,均负责辅导教谕太子,以朝臣兼任。 但大多数情况下,三师三少不满,更有甚者,三世三少成为虚职,以示圣上恩宠而无实职,并不一定辅导教谕太子太子上过课,故斐玉有此一问。 穆寻喟叹,感概于自家徒弟的敏锐,点头道:“我此一生,收有七徒,斐玉你行七,行简行五,而太子殿下,行二。” 如此,这已不是普通的老师与学生之间的关系了。 所谓“弟子事师,敬同於父,习其道也,学其言语。”可以说,穆寻此举,已与太子紧紧的绑在一起了。 “那时太子年幼,却勤敏好学,尊师重道,我极喜爱,且帝明后贤,海宴河清,谁能想到今日竟然会变成这样?太子拜我为师后,潜心问学,孜孜不倦,我欢欣于储君才德,友人却道我有心为太子造势,言二十年后必成夺嫡之势,我心中隐隐不安。又数年,父丧丁忧,索性辞谢朝廷之召,入岱殊书院施教。” “今上明睿,知我有避世之意,太子聪颖,却将门下世家之子送至我身边,因缘差错之下,我竟将此人收于门下,数年之后,才得知这人是太子一党。” 第30章 第三十回 穆寻的脸上混杂欣慰与苦涩。 “斐玉你应该猜到了,这个人就是你的五师兄,萧行简。” “原来师兄是太子门下……”斐玉愕然:“难怪……难怪老师您压制于他。” “正是。”穆寻颔首,道:“行简一为求学入仕,二为太子笼络人才,待我发觉后,他已经陆陆续续为太子寻到了不少门人。 这些人有的以科举入仕,或入翰林,或外放地方,星星点点,只等风起火烧,有的直接进了各大世家,以幕僚之身发言谏策,沟通上下……如此种种,多不胜数。” “既然太子有此等手腕,想必也不只师兄一人助他,为何储君之位仍旧不稳呢?”斐玉疑惑。 穆寻摇摇头,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继续道: “你的师兄,暗中为太子做事,犹如行走钢丝,极为危险,我虽劝过,他却不改,直到有一天他终于向我吐露实情,原来他元寿不长,又受了太子的大恩惠,早存了报君的死志。” 斐玉不能置信,喃喃道:“怎么会!” “你师兄是个固执的,一心向着太子殿下,可如今上皇正值壮年,如何能忍的了太子在他眼皮子底下弄权? 再加上两位不怀好意的皇子意图夺嫡,近几年来朝廷的局势愈来愈乱,占尽了大半赋税的江南早已在风雨飘摇之中,便是我们岱殊书院,因曾经的渊源,也不得安生。” 穆寻面露颓然,声音沙哑:“行简屡屡下山,不过是充当太子掮客,织罗江南人事,以呼应远在京城的太子行端。 之前我不严管,一是不忍行简抑郁,二是太子登基顺应天理,可今日我却收到消息,今上已动了废立之心,再放纵行简,不仅会要了他的命,也会要了我们岱殊上下数百人的命!” “什么?”斐玉大惊,骇然道:“怎会如此?” 穆寻见斐玉反映剧烈,苦笑更甚。 “其实这事不能怪行简,追本溯源,到底还是因为我曾与太子有过一段师生之谊,乃至于这之后的十几年里我因怜惜太子,或多或少施以了援手,可如今眼看不好,我却不能不顾岱殊书院多年经营起的名声,也不能不顾从书院里走出的学子们的前程,若万一此事被今上上心,牵连的可不只是我‘穆党’数人。” “孩子,今天这番话我本不打算与你说,但眼看着接下来情势不明,我不敢再贯纵行简,必将把他牢牢地拘在寒山之上,且不多时我便要亲自下山一趟,寻一寻故交旧友,也是想看是否能把你师兄的病根治好,我虽然吩咐了穆勉要牢牢盯住他,可未免疏漏,便要托付与你,切记要守住行简,不要让他伤身伤心!” 斐玉震惊于这一连串的密事,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许久之后,他才回神,向穆寻俯首称是。 等出了院子,天色早就半黑了,斐玉左右四顾,眼中露出一丝茫然。 斐玉是从萧行简的明志斋被叫出来的,此时时辰未到,按理说他应该再返回明志斋继续听萧行简讲课。 但听了这段隐事,斐玉心中如梗了截横木,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第44章 难道这段时日以来,萧行简对自己的疼爱有加,也都只是为了给太子培养士子吗? 索性也不想再去面对萧行简,然而不去,他又不知该去何处,该做何事。 正在此时,一颗黑色石子从天而降,正砸落在斐玉脚前的地面上,而后咕噜咕噜的滚远了。 斐玉抬头望去,不由一惊。 坐在庭院外墙的白墙青瓦之上丢掷石子的,赫然是萧行简,正冷冷的俯视几步开外的斐玉。 斐玉愕然,脱口道:“师兄!” 萧行简丢下手中剩下的石子,从近六尺高的外墙一跃而下,安然落地后抬步便走。 斐玉连忙跟上,萧行简步子跨的又快又长,斐玉不得不小跑跟在他身后。 “师兄,你等我很久了吗?”斐玉犹不死心的追问,可萧行简一声不吭,不做理会,只一味的往前走,斐玉跟在他屁。股后面,再定眼看向周围,才发觉已被萧行简带到了一个极为偏僻的地方。 斐玉停住脚步,哪想萧行简好似背后长了眼睛,也停了下来。 “师兄,你这是怎么了……”见萧行简不似往日可亲,斐玉心中有了预感。 萧行简转身,他那张原本俊美非常,引人夺目的脸上没有了往日里时时刻刻挂着的慵懒散漫的笑容,身体也不似原本那样软趴趴随时想找个地方靠着,而是站的极为笔挺,仿佛直入云霄的古树,那双原本宛若水波流转的眼眸微微眯着,眼眸深不见底,隐隐流淌着慑人的光芒。 “师弟。”萧行简慢慢念出斐玉的名字。“老师找你说了什么?” 斐玉默然。 对这个问题,他当然不能说,唯有沉默以对。 萧行简见他不回答,亦是沉默。 许久之后,他才出声道:“你可记得你到天乾堂第一节课时,闫教谕说的那句话?” 斐玉微微点头,低声道:“记得,他警告我们,莫虚度要年华岁月,日渐意志消沉……” “年与时驰,意与日去,遂成枯落,多不接世,悲守穷庐,将复何及啊。”萧行简叹道,“可闫教谕却想不到,若意志被打压,苦学而不得出头,理想一天天远去,却比悲守穷庐更为可怕。” 斐玉抬头看他,迟疑片刻,还是说道:“师兄,你当真因太子……” “……老师果然与你说了。”萧行简打断斐玉的话,怅然一笑道:“看来我与老师再如何吵闹不合,这看人的准则还是与他同出一脉——短短时日,就对你信赖有佳,这等密事也愿意对你说。” “不错,事到如今,师兄也不瞒你什么,我确实是所谓的‘太子党’,且到此时……是了,老师即刻要下山,又把事情与你托盘而出,应当是京城发生了什么大事吧。” “罢了,我此时找你,只是想与你说,不要因为这些事就动摇你求学的决心,这些事,是老师与我的事,你便是知道再多,想的再多,也莫要插手进来,你不要忘记了与章频的四年之约,亦不要忘记了你进岱殊以来的初衷。” “我只希望,待你长成后,一切尘埃落定,你能替你师兄,多多孝敬老师罢了!” 第31章 第三十一回 山色溪声留宿雨,菊香竹韵喜新晴,坐落于姑苏寒山的岱殊书院一往如昔,此时散学不久,衣着蓝白院服的学子们三两成群,相携着往自己住着的斋舍走去,一张张年轻的面庞朝气勃勃,一声声言语皆是高谈学问。 忽然有一眼尖的,推了推身边的同伴,惊呼道:“你瞧,那是不是斐玉师兄?” “天!”那同伴远远看去,果然见一一身月牙长袍,身形高挑的男子正缓缓走来,一时竟激动地满脸通红:“没想到你我运气这么好,竟能见到一贯深居简出、潜心治学的斐玉师兄!” 他扯着对方的手臂,尽力压抑声音里的惊喜之情,急道:“不如我们快走几步,与师兄他叨一声好,如此也能亲近一二。” 他同伴亦是伸着脖子远远地瞧着那男子,脸上不由自主露出向往的神情,可听了这话,虽是极渴望,仍有些犹豫的道:“我何尝不愿?只是……若贸然上前问好,扰了师兄的清净,却是不好。” 说到这里,两人对视一眼,皆踌躇起来,环顾四周,已不只他们两人发现了男子的身影,几乎这路上所有的学生们都伸着脑袋,互相窃语推搡,人人跃跃欲试,却无一人敢向前。 最先发现男子的学子见此不由长叹一声,道:“众人与我等无二,虽憧憬崇敬之情难以言表,却仿佛对着世外仙葩,只敢远观,而不敢切近呐。” “自然是的,”他同伴亦是叹息,“斐玉师兄他代山长大人执掌岱殊,数年来竟无一缺漏,反而令书院蒸蒸日上;他背负岱殊第一人之名,三院逐鹿中独斗稷章书院、姚中书院众人,竟无一败落,誉满士林;他不及及冠,已将正心诚意、格物致知之学学尽了,直让众教谕教无可教,授无可授,而此等境地下斐玉师兄竟能内视宇宙,集大成而自立一派——” “当初我不信世上竟有这样的天才,可入了岱殊,我才知道是我见识短浅,只仍想不明白,莫非斐玉师兄真的是文曲转世,天定文正?” “嘘!”学子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道:“你可千万莫说什么文正的胡话,没听山长大人说么,斐玉师兄必不会出仕!” 经纬天地曰文,内外宾服曰正,文正是谥之极美,是文人道德的极至,是所有文人梦寐思服的身后名。 第45章 可若不出仕,自然不会被皇帝赐谥。 “是我糊涂了,”那人亦面露悔意,继而又有些愤愤,“所以我竟不懂,难道斐玉师兄要被这一山一院所拘束,不能往那天高海阔里施展一身才华么?今上初立,正是用人的时候……” “慎言!”正在那人讲得极痛快的时候,几忽然一声饱含威严的告诫在耳边炸响,如重鼓般捶进他的心里,他脸色一白,缓慢抬头,却见他们崇拜谈论的人正在几步开外,颦眉摇头。 正是斐玉。 那两个学子见斐玉竟不知何时已走到了自己面前,又听到了他们对话,极度心慌之下,一下子变得面无血色,冷汗淋淋。 斐玉见了,倒不由心生怜惜,他顿了顿,到底还是展颜,轻声道:“莫要以讹传讹,我本就无入仕的想法,面歧路者有行迷之虑,仰高山者有飞天之志,人活一世,流年须臾,唯心无旁骛,皓首穷心尔!” 一番话语调虽平淡,却遮掩不了其中步月登云的浩瀚志气,两个学生竟一时听呆了,久久回不过神来。 斐玉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因近日书院学子们纷纷生了类似的想法,倒让他有人一丝不愉,他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叹息着走了。 即便经过了数年的努力,寒山上的学子们“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观念到底还是深根蒂固。 到底,皇权有何等魅力,直让他的老师断送了学道生涯,让他的师兄失去了明媚青春。 斐玉唇含笑意,眼眸却沉沉如深潭,一路走来,无人愿近前打扰,唯有到了山长住所前,才有岱殊书院大管事穆勉远远地前来相迎。 穆勉对斐玉的态度,早已不是当初初见时的喜爱与担忧,而是变成了彻底的信服与敬佩,他一脸止不住的欣喜,恭声道:“斐玉公子来了,老太爷他可盼了许久。” 斐玉颔首,一边随着穆勉往内室走,一边关切问道:“老师他这两日怎么样,身子还算舒适?” “自然是极好!”穆勉笑道,“多亏了公子亲自施针,才缓解了老太爷连日的腿寒骨痛。” 斐玉摇摇头,低声道:“艾叶做灸,祛湿除寒,都是常用的温和法子,到底不能治根治本,只盼着老师少一些苦楚罢。” 穆勉听了,亦是面露沉默,这些年来自家老太爷多苦于病痛,老爷少爷们或有上山伺疾,一年里统共加起来也凑不出两个月的时间,唯有老太爷这个关门子弟,长年侍奉病榻,为此还苦钻岐黄,或两日,或三日必亲自扶脉问诊,便是亲子,也比不上他的孝敬。 他不由看着眼前人的背影,当初那个纤瘦青涩的孩子已长成为高挑蹁跹的青年,他便如长遍寒山的金镶玉竹,坚韧挺拔,典则俊雅。 这些年来发生的各种事情一一从穆勉脑中闪过,他偷偷拭了拭眼角,弯腰将斐玉引进内室。 岱殊书院山长穆寻正站在案前挥笔泼墨,听到了动静,转身笑道:“斐玉,你来了。” “老师,您现在如何能旧站呢。”斐玉责怪道,上前两步扶住穆寻的手臂,目光自然地看向了案面,铺陈开的宣纸上写着轻转重按、体势骏迈的八字。 叶落归根,来时无口。 “您这是……”斐玉一怔。 “哈哈,只是一时有感而发。”穆寻摇摇头,在斐玉的搀扶下缓缓坐进八仙椅,他抬头看着已成长为翩翩儿郎的七弟子,布满皱纹的苍老脸上露出由衷的欣慰与自豪。“今日把你叫出来,是为师件私事要托付于你。” “我有一世交旧友,他英年早逝,独留一子,这孩子早年入京为官,后又调至淮扬,我也数年未见他了,前些天得他雁书相问,才知道他因嫡妻病故,郁郁寡欢,肝肠寸断,我虽然有心慰藉,然纸上的字句终究浮浅,可我这身子骨大不如从前,难以远行,只能托付与你,替我转交此书,代我好生宽抚慰” 恩师所求,无感不应,斐玉自然满口答应,又因为不日便要启程,细细的为穆寻看脉后才放心离开。 看着他消失在门后的背影,原本还算精神地穆寻忽然垮身泄气,他瞧着空荡荡的内室,幽幽一叹。 “不论是巧合,还是必然,冥冥之中,这血脉亲缘到底断不了啊。” 第32章 第三十二回 “老太爷既然舍不得,为何又要故意引斐玉公子与其父相见呢” 穆寻见自家主子这样,十分心疼,他搀着已是老态龙钟的穆勉来到榻上,如此劝慰。 穆勉摇了摇头,苦笑道:“当初我初见斐玉,便觉得他有些眼熟,还只当师生缘分,谁想着斐玉越长越大,倒是越来越像我那英年早逝的好友,与他儿子林如海更是活脱脱是一个模子里生出来的,此时我还不敢笃定,就着长辈的名义去信聊了几句家事,果然如海曾有一子被拐子拐走了,他如今只有一幼女,我如何忍心让老友断嗣,又如何忍心让斐玉没了依靠?” “我也老啦,能苟活至今已是老天眷顾,上皇开恩,若不出意外,待我死后,皇上就要另外派人接手岱殊,我多活一时,便能为斐玉多争取一日,但究其根本,还是要他更进一步,才能心想事成啊,如此,林如海的支持不可或缺!” 穆寻这番呕心沥血的安排,斐玉一概被蒙在鼓里,他回了自己的致远斋,极快的处理了手头上的庶务,并吩咐下去今后半年书院运转的各项事宜,又与岱殊众位教谕一一拜别。 第46章 不过五日,依依惜别恩师后,便带着已长成得力下属的胡二秉并两个书童下了寒山。 斐玉一行数人取道里运河,溯流而上,这几年里他为了探望抚育自己长大的老僧,已将这段水路走的极熟了,这次再返淮扬,轻舟随浪,一路无事,不及一旬,便到了淮扬。 长的憨憨壮壮,人高马大的胡二秉早已被斐玉教导得如臂使指,匍一下船,便打发书童先去巡盐御史林家报信奉帖,自己则为斐玉叫了马车要往那扬州城远郊驶去。 他知道,在这世上,唯有三人被自己的主子放在心上,事关这三人,其他事情一概要往后放。 因此这次到淮扬,必要先去看望智通寺主持的。 车毂不停,主仆二人很快就到了远郊,两人下了马车,沿着小路徒步至一山环水漩、茂林修竹的地方,遒木劲草、怪石崎林后隐隐有座庙宇,便是当初斐玉长大的智通寺了。 智通寺一如往昔,只是因常年无人打理显得越发的破败了,斐玉仰头看那脱了色的匾额,暗道等拜见盐政林大人后,必要再回来把寺庙好好修整一番。 然而等他一踏进寺中,便发觉不对。 前院草木肆生,石井覆叶,殿前香炉灰潮,殿门紧闭,不像是有人久住打理的样子。 原本轻松期盼的心情顿时全无,斐玉俊脸凝重,向胡二秉伸手道:“把剑给我。” 胡二秉忙把身上一直背着的剑匣取下递给斐玉,斐玉打开,取出匣中静卧的首阳剑,一手持剑,一手轻轻推开殿门,却见宝殿内供奉的大佛上落满尘埃,朱案上的贡品也被虫鼠啃食殆尽,想来庙中已久久无人打扫功课。 斐玉暗道奇怪,心已经悬了起来,以老僧的性子,绝不可能放任宝殿不管,他脚步急促的来到东侧殿,一一打开紧闭的斋堂、茶堂、静室,都不见老僧的影子。 又到了卧寝,发现房内简单的几个物色都没被动过,衲衣也叠的整整齐齐的放在褥被之上,除了一层细细的灰尘能够证明此地的主人早已离开很久外,其他的一切都十分正常。 见此,斐玉判断老僧虽不见踪迹,但应当是自愿离开的,只是好好的,他为何要离开挂单了几十年的智通寺呢? 到底是谁的出现,打破了老僧的平静生活,让他不能给自己留下只言片语,就这样离开? 他心中仍是担忧,两年前他曾经回来过一次,那时候并无异兆,只能说,若老僧离开,也是在这两年里,但看房内尘土的厚度,也至少有一年有余了。 回忆着往日与老僧相处的每一个细节,斐玉把剑挂在腰间缓缓往外走去,胡二秉则背着包袱,抱着剑匣,大气不敢喘一声的默默跟在斐玉身后。 他虽性格憨钝,但却天然有着敏锐的直觉,本能地感受到从主人身上流露出的淡淡冷意。 此时斐玉已无心继续在智通寺盘桓,正准备离开此地,忽然察觉远处有人。 他停下脚步,按住剑柄,静静等对方到来,半盏茶后,院外石阶上才露出一人的身影。 来人是个腰圆背厚,面阔口方,蓄着短须的中年人,他一身绸缎长袍,正双手负背,仰头看着门旁“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的对联。 “这两句文虽甚浅,但含义却深,想我也曾游历许多名山大刹,倒不曾见过这话头,说不得庙里有个翻过筋斗的,不如进去一访。”这人一番品鉴,便抬步往寺里走来,忽然看到斐玉二人,不由一惊。 他见斐玉很有些脸熟,却想不起与谁相似,又见他身着茶百交领曳撒,腰挂螭纹鸡心佩,玉树临风,闲雅俊逸,不由心生相识之意,忙上前施礼,笑道: “这位公子可也是前来游玩的?在下姓贾名化、表字时飞、别号雨村,看这智通寺大隐于世,故而前来,没想到却恰好遇上公子,可见是缘分了。” 斐玉看贾雨村相貌周正,态度谦虚,亦含笑行礼道:“兄台客气,我在家里行七,朋友皆称我为斐七,今日才到的淮扬,不知兄台可知道这智通寺的事情?” 贾雨村目光扫过斐玉腰间的首阳剑,探头看了看紧闭的宝殿,摇摇头道:“不知,我也是今日偶然信步于此,方才还以为这寺庙里有世外高人隐居,没想到里头竟空空无人吗?” 斐玉摊摊手,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他本是碰碰运气,看看这个突然出现的贾雨村知不知道老僧的下落,看这情况,贾雨村也只是一个游客罢了。 贾雨村面露遗憾,转而问道:“既如此,不知斐兄接下来要去哪里?我虽然不是淮扬本籍的,但来此地已一载有余,也认得几个得用的人,若斐兄有什么不明的,皆可问我。” 斐玉含笑听着,却在心中皱眉。 事出反常必有妖,这个人对作为陌生人的自己,也太过于热心了! 第33章 第三十三回 若问贾雨村为何这般热情,原来他本是一父母官,遭贬官革职后,虽担风袖月,游览天下胜迹,但却时时想要重踏仕途,故而喜爱结交他人,寻找契机。 他见眼前的青年气质斐然,腰间佩剑品相不凡,身后跟着的侍从也不寻常,便笃定对方是哪个豪门世家的公子哥儿出来游历,因此决心结个善缘,好待以后攀附,这才对个比自己小的许多的后辈“礼贤下士”。 斐玉正要摇头,忽然一顿,想到不如通过贾雨村了解一下这主政两淮盐务的巡盐御史林海,便笑道:“在下奉家师之命,欲往那巡盐御史林大人家祭奠先夫人。” 第47章 “这果真是缘分了!”贾雨村先是一讶,继而狂喜,抚掌笑道:“斐兄遇上我,倒是赚了,不瞒您说,愚兄我不巧,正是扬州盐御史林如海林大人独女的西席夫子。” 他说到这里,忽然一个惊雷在心里砸向,眼露愕然,直直地往斐玉脸上看去。 方才自己总觉得这个斐七面熟,可不是吗,他竟然和东家老爷林如海长的有七成相像! 贾雨村惊讶极了,东家老爷只有一女,坊间盛传林家怕是要绝后,也从不曾听说他与哪房堂亲往频繁,便是这人是他哪个长的像的远亲,为何话中又这样生疏? 难不成世上果真有这样虽非血亲,却样貌相似的两个人? 贾雨村暗中嘀咕,殷切的与斐玉主仆带路。 一路上,他不断的引着话头想要打听斐玉的身世,若是别人,恐怕三言两语间便被工于心计的贾雨村看透彻摸清楚,可他如今面对是滴水不漏的斐玉,到底没能得逞,因此更加坚信斐玉来历不凡、大有可为。 林府宅邸位于扬州城南官河塔湾行宫不远处的东关街,斐玉主仆并贾雨村三人车马代步,不多时便来到林府大门。 一下车,便看到斐玉带来的那两个名唤亦书、亦剑的双生书童正守在门口,一个正与林家门子闲聊,一个正百无聊赖的踢着石子儿。 两人见到斐玉,争先恐后地迎上来,一人一句,把林家如何欢迎,二人又是如何谢绝进去坐着,执意要在门口等候主人的事儿说完了,竟让想要自作引荐的贾雨村差不得一句嘴。 斐玉点点头,笑着对一旁的贾雨村说道:“让兄台笑话了,这两个孩子古灵机怪的很。” 贾雨村亦笑,顺着斐玉的话头夸了两句,待想引着斐玉进府,忽然看到林府大管事林谷脚步匆匆的出来了。 林谷先看到的是贾雨村,便问候:“贾先生回来了。”然后视线一转,未看到斐玉就先在脸上堆满了笑,恭恭敬敬道:“不想竟是穆先生高徒亲自——” 林谷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直勾勾地看着斐玉的脸,一双精明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不敢置信到了极点。 这、这斐玉公子与老爷长的也太像了!!! 林谷先是震惊,尔后立刻被狂喜所充斥,便是极力压抑,他激动地手都在发颤,一张脸也胀地通红,比起之前的表面恭谨,更从心里由衷的欢迎道:“斐、斐玉公子,您随小的来,老爷、老爷他已经久候多时了呀!” 便再也顾不上府中的西席贾雨村,一幅生怕对方斐玉跑了的急切模样,托住斐玉的手臂就直接把他往府里推。 斐玉愕然,方才贾雨村看着他忽然像想起什么来似的十分吃惊就已经让他觉得奇怪了,但林家这位管事的反应举止却更奇怪百倍。 贾雨村也愕然,没想到这青年竟然是大名鼎鼎的“斐玉公子”! 自己今日果真撞大运,遇到这么个贵人,以岱殊书院斐玉公子的人缘声望,若他引荐,何愁自己不能复起?只是缘何林管事这番作态,难不成这位斐玉公子果然与东家老爷有什么渊源? 贾雨村腆脸要想跟上去,林家的下人们却极有眼力,他们没去拦跟在斐玉身后一起进去的胡二秉与亦书、亦剑,反而拦住了贾雨村,笑着说小姐有些诗句想要请教,请他回往日授课的书舍,贾雨村只能悻悻地走了。 却说斐玉被急切的林谷以非同寻常的炙热态度带到了会客堂屋落座,得了杯浓而不腻,清而不扬的浓郁普茶,正满心疑惑的时候,忽然厅外传来一串虚虚实实地却又急促的脚步声。 来人大抵是身子虚弱才会步伐不稳,显然应该是老师要他探慰的林如海林大人了,可这林大人却又走的这样急…… 斐玉放下茶杯站起来,准备上前相迎,不料来人一个大步跨过门坎儿,双腿寒颤里打了个趔趄,眼看着就要往前栽倒。 火光电石之间,斐玉三步并两步伸手扶住了来人的双臂,对方包裹在厚厚几层衣料下的手臂几乎可以用瘦骨嶙峋来形容,让斐玉不由又惊讶又钦佩。 果然如贾雨村一路所言,这林大人是个情深义重的人,发妻病逝所带来的痛苦竟将他折磨的这般凄惨,这在朝廷官员中是极少见的了。 斐玉心里这般想着,手上用力,稳稳当当的扶起来人,不一会儿,似乎是身子缓过来了站稳了脚跟,这人才慢慢抬起头看向斐玉。 四目相对,两人双双愣住,一少一老的两张面庞上皆慢慢浮起震撼的表情。 斐玉看林海,犹如看三十年后的自己,虽骨瘦形销,鸠形鹄面,却仍不掩饰周身的道骨仙风的不凡样貌与沉渐刚克的成熟气质。 林海看斐玉,也仿佛在看二十年前的自己,那时候他风流独占探花筵,花烛报得美人归,正是一生中最为意气风发,风华正茂的年岁,对未来有无限期许,对生活有无限热情。 可如今,他膝下荒凉,未老先衰,一颗立志报国,立志守家的心也越发的死寂,只有每当夜里被痛苦与悔恨咬噬地辗转反侧,不得入睡时,才能察觉自己尚且苟活于世。 林海看着眼鼻嘴无一不与自己相似的斐玉,干涩的双眼渐渐湿润,浑浊的老泪渐渐顺着眼边沟壑般的皱纹流淌而下。 他反手抓住斐玉的双臂,枯瘦如柴的双手却爆发出十倍的力气,哽咽地、悔恨地、凄凉地嘶声道: 第48章 “上苍待林家不薄,十七年了,熬了十七年,我终于见到你了——” 第34章 第三十四回 此时,斐玉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原来十七年前,他转世所投大户人家就是林家! 斐玉后退一步,挣开了林海桎梏,定定地看着这具身体生父。 论理,林海应该还不到四十,正是壮年,可此时他却看起来像个五旬老人,脸颊凹陷,颧骨突出,瘦的几乎连皮也挂不住,他本身形高挑,此时却微微佝偻着背,一身厚厚衣服空荡荡的,颇为可怖。 斐玉举动似乎刺激到了林海,大喜大悲之下,他本就有些眼前晕眩,此时心中更是波涛骇浪,正要哀声开口,蹒跚的身体却支撑不下去,眼一黑,便斜歪着倒下。 斐玉忙伸手驾住他,一旁偷偷垂泪林谷见了也慌慌忙忙的来扶,两人合力把林海搀到堂屋侧室里用来休息小憩矮榻上。 林谷瞧着榻上几乎油枯灯尽主子,越发悲痛,他一边擦拭着热泪,一边低声道:“小的这就去打发人去请郎中来,还请斐玉公子略施薄面,代为照看我家老爷一二。” 这话说的十分卑微。 林谷是林家大管事,是林海最为倚重家仆,他对林家种种不能对外启齿的密事都烂若披掌,很明白眼前青年重要。 他见斐玉似乎毫无重见生父,认祖归宗喜悦,一颗心也渐渐冷了下来,只能以放低姿态央浼来挽留对方,至少在林海醒来之前,不能让他出林府。 以斐玉聪颖,又如何不知道林谷想法呢?可看着榻上呼吸微弱,昏迷不醒的林海,他到底是不忍心,低低叹口气后对垂脸立在门边的胡二秉道: “胡二秉,你去。” 胡二秉即刻离开了,斐玉在林谷疑惑的目光里从衣襟内摸出一个鹿皮卷裹,摊开来露出里面粗细长短皆不相同的银针,向林谷示意道: “在下略通岐黄与针法,不知这位管事是否愿意让我为林大人把把脉?我看林大人气虚体衰,骨弱肌退,想必平日忙于案牍,又寝不安席,食不甘味,略一加被微风,或汗冷渗骨,便会血痹虚劳,骨痛阴痹,是否如此?” 林谷一句句听着,眼睛越睁越大。 他先头还想,不管老爷这位儿子要干什么,只要他愿意留下,自己无论如何都得答应,何况以老爷反应来看,他便是要星星要月亮,老爷也会为这个失散多年,一朝重逢的亲身骨肉给弄来。 可听到后头,林谷才知道是自己想多了,少爷他根本不是信口开河,而是早有把握,何况这见面了才不久,就能把老爷病情说的这样准,医术几可称神! 因此,林谷还能说什么,自然连连点头,他还亲自搬了个海棠圆杌到榻边,方便斐玉落座。 斐玉先把林海衣袖撸起为其扶脉,再以烛火淬针,左手按住林海头顶穴位,右手用针,连下三针之后便迅速出针,再不下手。 “人之百脉皆归于头,而头却不可多灸。”他一边用素帕擦拭银针,一边与林谷说道: “我这三针下去,林大人必昏睡三日,待他醒后,以流食用之,不可入口辛辣油腻之物,如此再三天,待腹中饥饿渴食,再慢慢循序渐进地吃些肉羹,鱼肴等清淡之菜。” “我再与你开个黄芪桂枝五物汤方,以水六升,煮取二升,每日三次温服七合,连服七天即可。”斐玉一边说,一边写了方子递给林谷,忽而心中一动,眼眸微动,视线扫过门帘。 林谷察言观色,因斐玉愿意为林海施针涌起的希翼一下子被浇灭了,看少爷这模样,简直是一刻都不想再留,不过是在等他属下回来,便要立刻离开林府。 这对服侍了林家两代忠仆林谷来说,可是要命大事。 林家上下三代,皆为当初愚蠢的决定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老夫人死不瞑目,夫人不治身亡,老爷心如死灰,小姐茕独无依,眼看着林家这一脉便要断了,如今峰回路转,柳暗花明,本以为这一世都找不到少爷就这样从天而降! 他林谷便是死,也要为老爷把少爷留在林家! “老爷已为此悔恨十几年,少爷您亲奶奶,林府老太太也因为此事,不过半年便含恨而终,先夫人也是日日垂泪,自责没能拦住,如今林家眼看着就要垮了,您当真忍心吗?” 原来十七年前,那茫茫大士应警幻仙姑所托,前往凡世渡化斐玉这一异数,他变作林海父亲的模样,连续七日托梦给林母,告诉她被救活的长孙根本不是林家的孩子。 林母起初不信,可每日一闭眼,就做此梦,直到第六日,林母已半信半疑,但就算这孩子真不是林家的种,充作庶子养着也无甚所谓。 谁知到第七日,她那亡夫又信誓旦旦地说,若这孩子生长在林家,必会夺取林家的运势,鸠夺鹊巢,不仅攫取权势财富为己所用,还会让林家这一代再无嫡子,彻底让林家变更门庭。 听到这里,林母再无所谓,也要吓死了,又加上亡夫梦里预告事也验证,第二日果然有个癞头和尚上门渡化长孙,当机立断,不顾林海和贾氏阻止,把长孙交给了那个癞头和尚。 待心神震动的林海清醒过来,要去抢回长子,却发现那癞头和尚早已无影无踪,当下气得大发雷霆,后悔莫及,倒惹得林母生生昏厥,一病不起。 至此,林家再无一人敢在三个主子面前提及此事,可无形之中,所有人都深受影响。 第49章 林母难以承受亲手送走孙子事实,日日叨念着这是为了儿子好,为了林家好,偏执地几近痴癫。 不过半年,老人的生机便迅速湮灭,可直到临死都不见儿媳贾氏有孕,不见林家有嫡承续香火,可谓是死不瞑目,含恨而终。 庶子因为这样荒唐的原因被林家抛弃,主母贾氏先还有些窃喜,觉得是婆婆疼爱自己,也觉得自己运气极好,不废吹灰之力就除掉了碍眼的庶子。 可随着林母久病近疯,林海因寻人日日不安,生子的压力像那不断增大衡器逐渐压在她身上。 为了怀孕生子,她不知求了多少方子,喝了多少苦药,却无一奏效,她前后抬举三房妾室,不仅无用,反而导致她与丈夫时有争吵,日渐疏远。 至于林海,就更不用说了,他是三人之中最为痛苦——只因一时的迟疑,一瞬的愚孝,一丝的侥幸,就让他后半生,让他的家庭翻天覆地,不得安宁。 这样痛苦地熬到第十年,贾氏忽有身孕,夫妻二人喜极而泣,长期以来愧疚与压力终于可以减轻一些,可不想,十月怀胎后贾氏生下的是个女儿。 两人不由灰心,不过他们虽然灰心,却没意冷,尚且存了一丝希望,又因为女儿原因,夫妻两人倒冰释前嫌,感情一日日好了起来,第二年贾氏又怀了胎,而这次终于生了个儿子。 林海与贾氏狂喜,两个孩子被似若掌上明珠,又因贾氏当初身子不好,怀像不稳,这一对儿女天生体弱多病,着不得凉见不了风,故而更加小心翼翼,可即便如此,女儿抱着药罐子病歪歪的长大,小儿子却不到三周岁便病逝了。 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贾氏也随之病倒,不久也追着亲子去了,这才有斐玉代老师穆寻前来慰问,探望。 林谷把事情的经过从头到尾一一讲述,说道最后,他已经是声音嘶哑,泪流满面。 斐玉沉默地听着。 “少爷,不是老爷不要您,他这十几年都是悔恨里苦苦熬着啊……”林谷想着自己亲眼看着当初意气风发主人一步错,步步错,错成今天这般模样,就止不住的心酸。 他又垂泪说道:“便是太太,也是后悔莫及,她甚至主动与老爷商议,若有幸能把少爷找回,必视为亲子,充作嫡长……” “这事已在去岁有定论,老爷亲自开了宗祠,将少爷您记在了太太名下,如今您是堂堂正正的嫡长子,是姑苏林家一脉继承人——” 听了这话,斐玉一直平静地脸上也起了波澜,他有些愕然地看了看榻上脸色渐渐变得红润的林海。 却没想到林海居然会这么做,也没想到他的妻子贾氏也一并愿意。 毕竟在这一世里,人们格外看重嫡庶尊卑,他同窗章频,隋逸二人,不就因为是庶子,才在家族中郁郁不得志,不得不另辟蹊径,到岱殊来一搏前程吗? 斐玉叹了口气。 这么说来,他除了当初投胎时被林贾氏救了回来,现在又承了这位大家主母恩情吗? 斐玉站起身,俯视林谷半响,才淡淡地道:“你说的这些,先夫人独女,知道吗?” 林谷怔怔抬头,却看到斐玉指指门外,他转头看去,正看到门后一只小小攒珠绫鞋鞋尖缩了回去。 三息后,一似蹙非蹙,两靥轻愁的娇窕女孩儿走了进来,她用手帕掩着唇,走一步喘三分,虽然年幼,却依稀可见将来弱柳扶风,柔肠百转绝佳气质。 正是林海独女,林黛玉。 第35章 第三十五回 林谷见小姐黛玉进来,不由大惊,一咕噜起来拦道:“小姐,您——” 黛玉以帕掩脸,露出一双莹莹含露双眸,轻声细语道:“我是为爹爹来的……” 她向站在一旁的斐玉微微点头,走到塌边,俯身去看林海脸色,忧道:“我听琼玖姑姑说,爹爹又病了,这才急急忙忙地过来了,冒然失礼,还请大管事不要怪我。” 说着,她忍不住落下两滴清泪,“爹爹这样好好歹歹地,什么时候才能大好呢?原本强撑着不肯按医嘱修养,现在昏睡着,倒显得气色好了三分。” 林海虽昏睡着,脸色却比往常红润了些,长年被忧愁笼罩的眉心也舒展开了。 黛玉早慧,又是从知事起就吃药长大的,久病成医,对望闻问切也有粗浅的解,她把父亲的情形看在眼里,倒稍稍放下心来。 再转身,便向斐玉盈盈拜下。 “多谢公子愿为家父看脉,黛玉代爹爹谢谢您。”她虽然没看到眼前人施针的过程,却知道如今自己的父亲能有所好转,决计与对方脱不了关系。 林谷看到黛玉反应,却不由焦急起来。 刚才他细数林府往事,仿佛小姐她是从头听到了尾,那也必然知道斐玉其实是自己异母哥哥,怎么还会以对待陌生人的态度,对待斐玉少爷呢? 斐玉也觉得小姑娘的反应有意思,以他敏锐的感知,这孩子确实是在自己收针没多久后,就偷偷躲在了门后,为何假装自己仍不知道呢。 难道,真的与刚才揣度一样,她是对父母瞒着她为其找了个嫡兄而不忿? 这一想法出来后,即刻被斐玉打消了,所谓相由心生,他看这小姑娘虽然弱不胜衣,但清秀娇娴,小小年纪就口齿清晰,进退有礼,显然是在大家礼数教育下长大,又如何会有这种想法呢? 如若不是,却又为何呢? 第50章 斐玉微笑颔首,静静等女孩继续的话。 “说来惭愧,请您便看在我年纪小,莫要生气……”黛玉又邈邈地行了一礼,垂头道:“听说爹爹病越发的重了,我便顾不得礼数,直径闯了进来,又恰遇上一陌生人拦住,一惊一恍之下,竟吩咐人把那人捆了出去,现在想来,只怕那人是公子手下的人……” “……”斐玉听了这话,倒有些吃惊,难怪这么久了,都没看到胡二秉回来回话呢。 他摇摇头,安抚地笑道:“无事,我那小厮一贯有股傻气,在别人家拦主人,确实缺了点教训,他皮粗肉糙倒也无事。” 胡二秉早就把当初斐玉教授那套拳法学地扎实贯通了,这回没在林家闹起来,估计也是发现自己闯了祸。 这林家小姐,遇上憨傻耿直胡二秉,还能临危不乱,拿的出主事人姿态,非同于一般大家闺秀,也算难得。 仅此短短时间,斐玉便能从黛玉身上看出,林海与妻子贾氏对子女教诲确实不凡。 话说到这里,该铺垫也都铺垫,黛玉拿下一直掩面的双手,慢慢仰头看向斐玉,轻声道: “方才林管家的话,黛玉确实是一字不落的都听清,此时心中仍有些震惊,可现在看着公子您样貌,便感到十分亲切,也明白了爹爹为何竟会激动至此…… 黛玉是晚辈,亦是女子,本不该出面,可爹爹一病倒,林家没了主事之人,只能不顾礼数亲自操持,黛玉恳请公子在林家歇脚几日,一是公子迢迢而来,必有要事,二是路上疲乏,也可稍作休整,三呢……三是黛玉私心,公子温柔敦厚,可否再看看家父病情,好教爹爹平复如故,焕发神思——” 说罢,她又深深拜下,久不起身。 斐玉听罢,不由长叹出声,他躬身扶起黛玉,低声道:“小姐一片孝心,难得可贵,我又如何忍心责备呢?” 他看黛玉巴掌大的脸上流露出一股娇怯病意,不由道:“小姐气弱血亏,忧郁担怯,长期以往,恐生劳怯之症。” 黛玉一怔。 “如若寻常,我自当应承小姐所请,可到扬州城,忽遇上了个大事,得快些回姑苏禀告恩师,即刻着手查验。”斐玉又道。 这话并不是托词。 按今日所见,自己与林海有七成想象,便是只有一面之缘贾雨村也看得出来,又因为自己的年纪吻合,所以林谷并林海一见之下,就认定了自己是十七年前被那癞头和尚“拐”孩子。 这么一来,想必老师早就知道了,甚至亲自吩咐自己来扬州林府慰问巡盐御史林海,祭奠先夫人贾氏。 无论老师穆寻抱着什么样的心态,指引自己到扬州来,其目的也许只有一个,那就是让自己与林海父子相认,归宗祭祖。 老师用心良苦,可他却不愿接受,更何况此时他还要更要紧事情不得耽误。 黛玉听斐玉这般说,自然地看向林谷。 林谷知机,连忙问斐玉,“不知斐玉少爷可是遇上了什么大事?我家老爷主政两淮盐物,消息也算灵通,手下也有几个能使能人,不知道可能为少爷解忧。” 斐玉略略迟疑,到底不想放过任何一个机会,问道:“不知道林管事可知道,扬州城远郊有个小庙?” 林谷思索半响,才犹豫地回答:“嗯……可是,可是那位元拙大师挂单‘智通寺’?” “正是。”斐玉颔首道。 “啊……这个,”林谷看一眼榻上安睡的林海,“这个只有老爷知道,小的只知,去岁老爷曾亲自前往智通寺拜访过元拙大师一回,可具体说了何事,小的也不知道。” “不若公子便稍稍停歇,待爹爹醒来,再做详谈?”黛玉立刻接过话,诚恳地挽留斐玉。 斐玉深深看了眼不及自己胸口女孩儿,叹息一声,到底还是允了。 比起一味哭诉的林谷,年幼林家小姐黛玉却更加善解人意,她虽然知道斐玉是自己的哥哥,却依然以“公子”相称,是知道斐玉并不如世人那般重视血肉亲骨,她不提父子关系,只以一孱弱女儿身份为病倒父亲请求,又了解并愿意为斐玉解决最急迫问题,偏偏这事也许还真的与林海有关,事已至此,斐玉为何拒绝呢? 比起这,他倒是由衷的生出感慨。 林海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能把女儿教导得这般好呢? 第36章 第三十六回 因地处富饶江南,手掌天下盐事,两淮盐政官邸修缮极大,前头是御史,主薄等官员们办公的衙门,后头是内眷生活起居的住所,斐玉主仆便在其中几间客房住下了。 身处他乡,到底不便,斐玉除一日一次为林海扶脉外,其他时间只端坐客房内一遍遍擦拭着首阳剑,三番两次有林家仆从奉命前来探望,都被胡二秉出面打发了。 直到第三日清晨,斐玉这才出门,试图抒发愈发焦躁的心绪。 他一人沿着客房外地庭院青石子小径踱步,此时朝露未晒,晨雾靡靡,他随性漫步,一路走过兰畹,柳堤,东廊,烟波亭等构思巧妙,建构清俊亭台楼榭,至一片波光粼粼的浚治池边,有一个二层八角小亭,上书“慎独”二字,是为慎独亭。 斐玉遥遥看见,决定登亭一观。 慎独亭以纯木修葺,又临池观水,木阶上覆了一层潮潮湿气,有些地方还长了青苔,若是一个不小心,很可能会因湿滑不稳而跌倒。 第51章 斐玉稳稳当当地一步步踏上去,不急不缓,很快到了二层,他身依亭柱,以手扶栏,眺而远望,才看到这片浚治池与南官河,仪扬河相通,远处即是雍容大气塔湾行宫与威严高耸的天旻塔。 天旻塔创建于隋代,屡兴屡废,且数易其名,至本朝尚不得显赫,直到先帝晚年笃行佛道,欲颁内帑修葺天旻塔,为天下祈福。时任江宁织造,苏州织造倡议以两淮盐商捐资报效,才得以不以皇帝内帑便可大加修缮并扩建天旻塔庙。 至此,天旻塔一跃成众塔之塔,众寺之寺,名僧辈出,臻于鼎盛。 斐玉遥遥看着朝阳从塔后缓缓升起,心却渐渐蒙上阴翳。 他闭上眼,脑中勾勒出近五年里皇权迭更,两淮动荡,朝政大事,官员升贬,所有的人与事连成一线,从帝京起,至金陵,至淮扬,至姑苏。 待睁眼时,斐玉已拿定了注意,他正要直身往出口走去,忽然听到亭下传来几声低语。 “你当真看到那人往这里来了?”一婉转女声疑道。 “奶奶还不信我吗?”回答的是一个声音沙哑猥琐男人,他淫/笑两声,又道:“还是奶奶怀疑我本事?” “行了行了,我一上去就知道是不是了。”那女子似乎对男人又厌恶,又忌惮,不敢说什么,反而斥道:“花琥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给我开路?” 又有一个稍显稚嫩的声音懦懦称是。 斐玉把几人的对话听在耳里,不由皱起了眉头。 因常年锻体,他五觉比常人更为敏锐,这三人绝对想不到这些话已被自己听见,暗处阴谋还未织罗,便被发现。 斐玉无心牵扯进林家的后院官司,他以手撑栏,腰一拧,便翻身直接从慎独亭二层跳下,如轻盈的燕雀翩然落地。 他挑了相反一条路,巧妙地避开了那个被称为“奶奶”女子。 主母贾氏已去,林府内眷里还有谁能称为奶奶,不过是林海几房妾室姨奶奶罢了。 斐玉摇摇头,慢慢往前走着。 不多时,又迎面看到一行人急急地走来,领头的正是林家小姐林黛玉,她身后半步跟着一个虽做了妇女打扮,面容却贞贤宛若处/子姑嬷。 黛玉神情有些焦灼,见到斐玉只一人在此,她环顾四周,不见他人后,却似松了口气。 “难得您今日有兴致。”黛玉向斐玉行礼,笑道:“我听林管事说,明日爹爹便会醒来了,届时还要向您致谢呢。” 斐玉颔首,他看一眼四散开守着路口的林家仆从,直言道:“小姐为何而来?” 黛玉眨了眨眼睛,看向一旁躬身姑嬷,轻声道:“公子见谅,其实是琼玖姑姑有要事想向您说,琼玖姑姑本是伺候黛玉娘亲的,如今是我身边管事姑姑。” 那姑嬷上前一步,恭恭敬敬的与斐玉道:“问公子安,奴婢琼玖,是先夫人陪嫁,公子幼时在林家时,曾照料过公子两三日。” 斐玉看向她,明白这个叫琼玖是的未嫁自梳了,淡淡道:“你果然对先夫人一片忠心,我倒是不曾料到,还能再见故人。” 琼玖听了这话,一直不卑不亢的脸上忍不住露出两分惊愕。 连黛玉也是满眼疑惑。 “琼玖姑姑难道忘了吗,我却隐隐约约有些印象,当初正是您与林管事妻子相峙,你来我往地很是唱了台莫成替主的好戏。” 听到这,琼玖脸彻底白了。 这说的,不就是当初老太太派林谷家把长孙送走,奶奶要自己前去阻拦的事吗? 她竟没想到,十七年前事他竟然记得这样清楚,要知道,那时候他还未满周岁! 原本极其笃定琼玖一时间心乱如麻。 到底是贾氏最得力陪嫁,琼玖心虽乱了,脸上却还能强撑着不叫黛玉看出实情,她强笑道:“公子这样说,就是折煞我,奴婢此生已无其他的念想,只要小姐好好的,我便放心了,为此哪怕是刀山火海,奴婢也愿意闯一闯。” “今日不为别的,正是想问公子,方才是否遇到了什么人,听到了什么话?” 斐玉自然摇头。 琼玖见了,思忖片刻,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她虽面貌平平,却最得贾氏宠爱,自然是因为她的眼力,手段皆为一流,且又有自知之明,知道什么时候能借势压人,什么时候只能乖巧服软。 短短数日,她已判断出,如今斐玉,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孱弱无依婴孩,亦不是那些她曾见过,鄙夷的,被大家主母打压着长大,唯唯诺诺,一事无成的普通庶子。 此刻她虽恨,为何斐玉没有彻底被毒死,反而如鱼入海,有充裕的成长时间与广阔天地,而最终成鲲成鹏? 如今为了小姐黛玉,她却只能曲膝低头,彻底臣服。 “公子高洁,想必不曾听过大家族里龌龊之事,奴婢斗胆,本来此事是林家家丑,可公子身份特殊,便是因此不愉,也改变不了天定的血缘,这件事又与公子您生母息息相关,今日奴婢哀求小姐,匆匆赶来,也是害怕公子听了谗言,心中埋了刺。” “姑姑!”黛玉睁大了眼睛,不能置信看向埋着头跪在地上的琼玖,明亮清澈的双眸染上一薄薄的怒意:“这话该是你说的吗?若早知道是这样,我必不会听你——” “黛玉。”斐玉低低打断黛玉怒极斥责,眯眼道:“且听这位琼玖姑姑到底要说什么罢。” 第52章 黛玉生气,是因为琼玖口中的事,一是没有与自己提前告之,二是这事本就不该由她这个仆从当面锣对面鼓说出来,不仅是对林家不敬,更是对斐玉不尊,可忽然听到斐玉第一次这样喊自己的乳名,先是一怔,尔后一股羞涩喜悦之情让她忍不住红了耳朵。 要知道,她还是个五岁孩子,正是无忧无虑的年纪,可她却受了弟弟,母亲相继病逝,父亲缠绵病榻连番打击,好不容易有一见就心生亲近大哥哥,对方却一直冷淡以对,自己拘于此,也只能“公子,公子”疏远的称呼。 可现在,他的态度却渐渐有些软化。 黛玉心中怦然,不禁幻想斐玉是不是愿意留在林家,做父亲的儿子,自己的哥哥。 斐玉却不知道自己一句因顾忌黛玉情绪起伏太大,而影响她娇弱病体安抚,竟会让敏感多思黛玉想这么多,他盯着琼玖,等着看这忠心耿耿奴仆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密事要说。 “公子明鉴,此事在奴婢心中沉埋近二十年,今日说出,实在是怕那起子小人会以此做局,陷公子于不义。”琼玖抬头看了看面上仍带着薄怒黛玉,幽幽叹息,缓缓讲述起上一辈往事。 这是一个后宅里常见的故事。 当初林海嫡妻贾氏久不怀孕,被书房伺笔婢子浣纱钻了空子,浣纱怀孕后,贾氏抬举身边陪嫁,琼玖同期一个一等丫鬟做了妾室,是为陈氏。 此事本是寻常,可斐玉被送离林家后,琼玖无意间发现,浣纱虽然难产死了,可陈氏却与浣纱家里人有着千丝万缕关系,不仅如此,陈氏还与贾氏娘家——京城贾家有书信来往。 琼玖证据不足,有因此事牵扯到主子娘家,不好告诉贾氏,只能暗中提防,可随着时间的流逝,贾氏嫡子病逝,贾氏亦亡故,这中间或多或少都有陈氏,或者说,有京城贾家的影子。 而到今日,她听说陈氏行踪鬼祟,正巧斐玉又往慎独亭去了,担心出事,这才急急忙忙地赶来。 斐玉早已听不下去,他见黛玉已是摇摇欲坠中惨白着一张脸,心里亦起了薄怒,冷斥道: “这等事,你若当真忠心于主,自然应该早早的与先夫人说出实情,便是顾忌,为何不与林大人说?当真不是你一味蛰伏,以求一鸣惊人,让主子重视,满足弄权之欲?” 琼玖呆住了。 斐玉又与黛玉说:“世间许多事,本来很简单,只是人心各异,才将事情变得复杂起来,我问你,若黛玉你发现了有人偷偷窃取你心爱的珠宝首饰,你会如何?” 黛玉一呆,倒没心思多想,怔怔道:“当然是向爹爹,娘亲告状,他们会给黛玉做主的!” “是了。”斐玉颔首,他看向琼玖,温文俊雅的脸上难得浮现出一丝讥讽:“五岁稚童都明白事情,你却瞒了二十年,你当真以为,在黛玉面前把这事说出来,就能让她疏远母家,全心全意的信任于你?” 琼玖面色空白,眼露不信,眼底却深藏了恐慌。 正在此时,忽然林谷匆匆跑来,他一边跑,一边气喘吁吁的高喊:“小姐,少爷,老爷醒啦——此时正吵着要起来找你们呢!!” 第37章 第三十七回 却说林谷急急忙忙地寻人而来,看清双双薄怒少爷小姐与跪在地上又羞又怒的琼玖,心感诧异,不知道为何后者竟然一下子怒触了两人。 自琼玖自梳,发誓一生服侍贾氏,贾氏对她的信任就超过了所有人,琼玖也一跃而上成为林家仆从中仅次于林谷夫妇管事姑姑,在内院中,她比林谷家还能说上话,甚至于贾氏临死时把独女黛玉一切琐碎事宜都托付给了琼玖,因这一点,关心爱女林海也会时时听琼玖建议与意见。 林谷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琼玖这样狼狈。 他俯首候着斐玉黛玉二人动身。 林谷自然没那个好心为压制了他妻子许久的琼玖出头。 黛玉看一眼斐玉,见他不欲施令,便对身边的两个丫鬟道:“先把琼玖姑姑请下去罢,待我们看望了父亲,再做处理。” 她的声音仍是稚子清清脆脆,无形之中却有了三分威严。 林谷听了,又欣慰又心疼——家逢大难,小姐亦不得不长大。 斐玉看在眼里,也暗中点头。 这孩子聪明懂事,若是男孩,未来必有大造化,只可惜投胎成了女儿,一生将被礼教束缚,任有再多的才华和本事,最终也得束之高阁。 想到这,斐玉不由一哂。 自己这是怎么了?为何还为黛玉担忧起来呢? 他一边沉思,一边被林谷引着向林海住所走去,落后他半步的黛玉为了不被他落下太远,蹬蹬地踩着小碎步,不过略走一盏茶时间,便忍不住气喘起来。 斐玉瞥一眼女孩圆溜溜乌压压发顶,暗暗放慢的脚步。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林海寝室,看到他正闭着眼睛半靠半躺倚着床榻。 听到动静,林海张开眼睛,见来人是一双儿女,原本还没什么精神的脸上立刻荣光换发。 尤其是看向斐玉的时候,那目光里希翼与慈爱,让人不忍心拒绝。 许久没看到父亲这样精神的黛玉很是开心,她快走两步,趴在了林海榻边,终于露出与年纪相符的娇憨与天真,歪着头嗔道:“爹爹,你可算醒了!” 斐玉其实也很惊讶,寻常人受了他三针,必会昏睡三日,只有意志坚强,求生之心极大的人才能挣扎着从睡梦里清醒。 第53章 前日看林海已是心死之相,怎么现在却…… “是爹爹的不是,让玉儿担心啦。”林海慈爱地摸了摸黛玉发髻,关切的反问:“爹爹睡着的这几日,你可有听你琼玖姑姑的话,好好的饮食休息?” 黛玉听了不由一僵,隔着锦被把头埋进林海怀里,不肯说话。 林海见了,疑惑地看向斐玉与林谷。 斐玉轻声道:“那位琼玖姑姑说了些不好的话,被黛玉吩咐管束起来,这中间隐情,还要林大人再做决计。” 林海虽然在意黛玉反应,却不在乎琼玖的死活,反倒是斐玉一声“林大人”,让他心里难受。 他拍拍黛玉背,低声道:“我与你哥哥有些事要说,玉儿,贾先生刚刚遣人说得了起复消息,怕是不久便要离开我们家,他教了你一载有余,此刻离去,你也需敬一敬弟子孝心。” 黛玉看了看林海,又看了看斐玉,犹豫一会儿,虽然不愿此时离开,但到底还是咬着嘴唇乖巧地应了。 斐玉瞧着黛玉慢吞吞离开的样,唇角不自不觉勾了起来,等他转过头来却见林海正灼灼瞧着自己,不由一怔,索性大大方方笑道: “林大人把令爱教得极好。” “不怕你笑话,我亦以玉儿为豪,”林海笑容还有些虚弱,双眼却极有神采。 “本来是见玉儿生得聪明俊秀,林家教女也没有女德女戒的说法,因此一开始教她识几个字,不料这孩子当真是个好苗子,渐渐地我也就假充玉儿以子,一解膝下荒凉之叹。” “既然得女如此,缘何又要贪心求子呢?”斐玉淡淡地说:“林大人痛失妻子,黛玉何尝不是丧母失弟,林大人一味哀痛,想必没有考虑过女儿感受吧?” 林海一愣。 “这几日我虽没有刻意打探大人的家事,可林家仆从中的风言风语却传到了我耳边,都说林大人要把女儿送往妻族贾家去,可我看黛玉这孩子,大抵是不愿。”斐玉又道,声音平和,话里却带着刺。 林海不由皱眉。 “我本无续室之意,玉儿年小多病,上无亲母教养,下无兄弟扶持,想让玉儿依傍她外祖母与两个舅母,这样安排,有何不好呢?” 林海与斐玉解释:“且贾家又是个礼教尊贵齐全的大家族,岳母又只有夫人一女,必视玉儿为掌上明珠,娇宠着长大,又有一干同龄姐妹嬉笑玩乐,肯定比在这儿孤零零地陪着我要好罢。” 斐玉垂眸,他见林海已拿定了注意,便不再为与他纠缠,之后林海如果知道琼玖的话,改变注意也说不定,他作为外人,劝上一句已是极限。 林海见斐玉关心黛玉,心里快慰,又问:“我欲在大好之后,开祠堂,宴众客,把你回来的消息广而告之,你看如何?” 斐玉沉默片刻,知道林海还未死心,明知道自己态度,却仍在自欺欺人。 “林大人,老师当时命我下山代他慰问大人,却没想到事情还有这样的波折,几日前大人情绪激动,斐玉不好直言。我自小被师父抚养长大,后又受老师教诲至今,已将他二人视为亲人,林大人与我父子缘分浅薄,有子且勿喜,无子固勿叹,大人为何不珍爱眼前之人呢?” 林海面色发白,薄唇微抖,不过到底已有了心理准备,他缓了缓,回答道:“血浓于水,这种情感是割舍不的,我很感激他们把你养成今日模样,亦很感激上苍能给我弥补的机会。” “你若不愿意,我便打消广而告之念想罢,只是这宗法律条,却万万不能省的,我已吩咐林谷去衙门为你上了户帖,也预备往世交姻亲等处送信,好要大家知道你林斐玉即是我姑苏林氏第六代承宗嫡传,待我百年后执掌林家。” 林海态度坚决,不是在和斐玉商量,而像早就想好了若找到失踪的儿子后应该如何处理,此时不过是把想法一一落实。 斐玉面露无奈,他斟酌一会儿,低低道:“只怕此事传出,大人在上皇与当今面前两面不得好,更难在两淮周旋立足。” 林海吃惊地坐直了身子,急促问道:“你为何知道这事?难道……难道连穆世伯也被牵扯进来?” 斐玉颔首,叹道:“早淌这趟浊水,近些年来,老师不得不避世以求保全岱殊,又为了不堕多年的名望,才会有作为弟子的我屡屡出头。” “难怪近十年来,士林三大书院之首的岱殊行事这般不同。”林海呐呐道,他凝视着斐玉清俊侧脸,语气里有淡淡的自豪: “若不是穆世伯来信,我却不知道原来深受年轻举子们追捧,鼎鼎有名的后起天才斐玉公子竟然就是当初林家的那个孩子——当真是有眼无珠,我问你,这么多年来,你可有怨过我们?若不是我们蠢钝,你便不会吃这样多苦……” 斐玉摇头。 “我并不觉得这是吃苦,直到今日,我仍极喜寒山上一草一木,仍怀念在智通寺里度过的每时每刻,我对您没有怨恨,只有些感叹罢了。” 林海听了,忍不住幽幽一叹。 “也不知道穆世伯是如何教育你的,你这样大气通透,为父远不及矣。”忽而,他神情一变,愕然道:“你方才说‘智通寺’,怎么,你与元拙大师竟有很深的渊源吗?” 原来林谷只告诉他,斐玉在打听智通寺元拙消息,却不知道正是老僧元拙抚养了斐玉十年。 斐玉定定看着林海黝黑的双眼,问道:“可是元拙师父有什么特别之处?” 第54章 “……”林海闭了闭眼,沉默半响后才道:“上皇曾有一异母胞兄,出生时天降祥瑞,金光普照,时任司天监正言其为转世佛子,承载一国气运,后奉太皇太后之命往扬州天旻塔寺修行祈福,又二十年,佛子消失于塔中,有僧人称,佛子功德圆满,已超轮回。” “难道您要说,元拙师父便是那位佛子吗?”斐玉淡淡道,柔和的声音里已蕴含了无限的冷意。 林海摇头,苦笑道:“我也不知,我只知道去岁时上皇与今上双双派人南下,便是要把元拙大师接往京城,我也是为了此事,才前去智通寺拜访。” “……那么,您是领着哪位旨意去的呢?”斐玉轻声道:“今上登基堪堪一年,您却也是这时候得了两淮盐政任命,江南是天下钱袋子,握不了钱,如何坐得稳皇位,想必是上皇遗命罢。” 林海俞听,俞感震惊,他睁着眼睛,磕磕道:“这,斐玉,你竟这样胆大不敬——” 深承皇恩,谨遵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林如海想不到自己的儿子竟然会说出这番赤/裸/裸的话。 “难不成在林家也隔墙有耳吗?” 斐玉轻笑,“您恐怕不知道,我天生就有不敬皇权逆骨,我一直不明白,为何读书要为了孝君,习武要为了守国?也一直不能理解,皇帝不屑不顾于下臣,下臣为何又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我师兄是这样,老师是这样,眼看着您未来也必会这样。” “您不过是太上皇落在江南的一枚棋子,太上皇用您,不过是贪恋皇权,您为何还对他忠心耿耿呢?与正值壮年的新皇作对,能有什么好下场?想必您不是勘不破的,可为何一介仆从都有的私心,你们这种人却宁愿身边人伤心,也要为个外人肝脑涂地呢?” “我已决定了,即刻便往京城去,元拙师父养我十年,若没有他,世上也没有甚么‘斐玉公子’。您若还想已死报主,便继续吧,黛玉这孩子比您通透,她的未来也不应受您连累,贾家,亦不是养尊处优的好去处,我言尽于此,您不赞同,便过耳即散罢!”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斐玉进京,黛玉进贾府 第38章 第三十八回 千里长河一旦开,亡隋波浪九天来。 斐玉扶着船栏,远眺宽阔河道上百舸争流,不由心生心旷神怡之情,他笑着对胡二秉道:“都说隋为此河而亡,可炀帝不过是将只是将自先秦以来若干河道与旧沟连城一气罢了,此壮举惠及千秋,若不是李唐以臣克上,今日称呼他为明帝也未曾可知。” 胡二秉是不明白这些的,对这些主子时不时说些他听不懂的东西,不过是按惯例傻傻地一笑。 斐玉也不恼,依旧笑盈盈地看着西垂运河硕红夕阳,任甲板随波起伏,也依旧站的稳稳的。 这已是他们在船上的第五日了。 大运河由南直北联通两淮与京畿,此时斐玉一行人已过宿豫,彭城等地,进入了鲁地临清,再过两旬,便可抵达京城了。 林海拗不过斐玉,只能眼睁睁看着新得儿子铁石心肠地抛弃他的病父,头也不回地直奔老僧元拙而去。 心塞之下,林海终于认清了自己在儿子心中的地位,他退而求其次,以人脉与留守在京城林府的人手为条件,换取了斐玉同意捎带黛玉上京,并照顾一二的承诺。 与两人一同上路还有贾雨村,贾雨村得了朝廷奏准起复旧员消息,便四下钻研,还是林海看在他到底尽心教授黛玉份上为他写了封荐书,托二内兄荣国府贾政代为周全。 斐玉与黛玉一人一舟,贾雨村另有船只,依附两人船队而行,此时他也站在船头上背手远视,看得不是夕阳,而是前头大船。 自从他得知当初在智通寺偶遇青年正是声名远播的斐玉公子后,便想法设法想要再次接近斐玉,可却没想到,这家伙摇身一变,成了巡盐御史林如海亲子,不由暗中嘀咕起来。 林如海这是要做什么呐,他这个前探花自己得了重用不说,还要为其子入仕造势吗,甚至于不惜藏了这么久,好让林斐玉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有些人不甘寂寞,利欲熏心,便会把周围的人也视为自己攀附权力的跳板或对手,贾雨村便是这样的小人一个,此时他凝视着前方的船尾,不由又妒忌,又忌惮。 另一艘船上黛玉心境又不同了。 她正站在船舱窗边,偷偷用手拨开潇湘竹帘,趁着那一道窄窄的缝隙,悄悄窥视着闺阁之外世界。 一旁伺候的两个丫头,一个略大些看着十二,三岁模样,正一脸为难的瞧着黛玉,柔声劝道:“小姐已看了许久,不若略坐着歇歇罢。” 黛玉听了,不乐意的撅起了嘴。 另一个丫鬟和黛玉一般大,还是一团孩气,笑嘻嘻道:“青雉姐姐,你也叨好久啦,也歇歇罢!” 青雉脸颊染上一抹淡淡的绯色,可她最为温柔敦厚,瞪向小丫鬟眼神还似缠绵,无甚震慑之意,反倒让小丫鬟窃笑。 “好,好你个雪雁,最最调皮的家伙,看等会儿朱鹮回来怎么收拾你。” 青雉薄怒,拿着手上的软帕打向雪雁脸以作惩罚,又喋喋不休的劝黛玉道:“小姐您的身子骨哪能久站呢,自登舟起就守着这百叶帘,外头除了些风景,还有许多浑浊穷苦之人,有甚么好看的呢?” 黛玉一怔,不料伺候了自己多年的大丫鬟竟然会说出样的话,她见青雉脸上关切疼爱的神情不似作假,才舒了心,嗔道:“瞎说什么呢——爹爹常教我要尊重百态人事,‘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若不是他们辛苦劳作,你我的吃穿的都是从哪里来的!” 第55章 青雉含笑道:“是是是,小姐说的是,只是小姐是不是休息休息呢?” 黛玉一看她这反应,便知道其实青雉对自己的话是不以为然的,她皱了皱鼻子,还是听话地走到桌边坐下。 “斐玉哥哥都说,我虽然气体虚弱,却不能一味静养,若不想法子强身健体,迟早会成风吹就倒病秧子,现在我不过是站地久些,你就开始唠唠叨叨,好讨厌啊。”她踢了踢悬空小脚,不满道。 雪雁拍着巴掌笑道:“青雉姐姐最啰嗦最讨厌啦!” 见自家小姐嘟嘟囔囔地使起小性,青稚不由笑了:“先让奴婢给您捏捏腿,您再爱站多久,奴婢绝无二话。”说完又瞪向雪雁,“还是这样没大没小的,再不收敛的话到了贾家岂不是给小姐丢脸吗。” “正是,我看这一路上小姐您可要好好管束这妮子,不能再放纵她胡乱吃玩了。”忽而一个清脆利爽的女声响起,原来是一个与青稚年龄仿佛红衣婢女,并一个拎着食盒的沉静老成的小丫鬟走了进来。 原来黛玉身边伺候的,除了管事姑姑琼玖,乳母王嬷嬷外,还有两个领着大丫鬟月钱,一个名唤朱鹮,一个名唤青雉,两个领着二等丫鬟月钱,一个是雪雁,一个是绾雀。 朱鹮青雉二人是自幼伺候黛玉,雪雁与绾雀充作黛玉陪读,这四人里,雪雁天真活泼,又年龄相仿,最得黛玉喜欢,也唯有雪雁,敢在黛玉面前发痴撒泼,胡言乱语,朱鹮青雉两个每每要教训,都被她给躲了过去。 此时朱鹮旧话重提,雪雁当下就要闹起来,却觑到主子黛玉神情不像往日那般喜欢看自己热闹,便也如个鹌鹑似的乖乖听朱鹮训。 倒是朱鹮青稚两个看黛玉神色不好,不急着去管教雪雁,反而劝起了黛玉。 “小姐,老爷不是说了吗,琼玖那些话三分真七分假,她就是心怀不轨,存心要离间小姐与外家的关系。” “再说了,不是还有斐玉少爷吗。” 两个婢子你一言我一语的极力打消黛玉忧疑与忐忑,连雪雁也乖巧地发誓,哄得黛玉展颜一时船舱里又欢快起来,时不时便有一两声嬉笑流淌而出。 直到入了夜,船队窗梗里烛光一个个熄灭,随着沉寂的大运河一齐入睡。 不知过了多久,黛玉忽然惊醒,她伸手摸了摸被冷汗沁湿鬓角,挣扎着坐了起来。 因为身体不好,她睡眠极浅,周遭有些动静就会清醒,这几日在船上,从未睡过一个囫囵觉。 可像今晚这样心慌冷汗的,却不曾有过。 船舱外风声很大,黛玉坐在榻上静静听了一会儿,愈发的不安。 她见榻边守夜的青雉也靠着榻歪着脖子睡熟了,便悄悄的披了衣服起来,扶着船璧走到窗前,又悄悄拨动潇湘竹帘往外看。 却不想,正对上一双极黑,黑到映着眼白都有些泛蓝的眼睛! 这一眼,几乎要把黛玉给骇到背过气去! 第39章 第三十九回 # 39 黛玉惊愕到了极点,本能地要张嘴尖叫。 忽而那双眼睛眨了眨,闪电间一只骨节分明手就拨开竹帘伸了进来,硬生生的捂住了黛玉嘴。 “唔——”手主人一声闷哼,原来是黛玉惊慌失措里下意识就狠狠地咬了下去。 五岁女童能有多大力气,那人却作出一幅龇牙咧嘴怪象,这时黛玉才看清楚了,原来对方不是凶神恶煞的歹人,而是个英俊漂亮的小哥哥。 “嘘——”小哥哥把食指放在唇边,又急又轻的低声道:“我不是坏人,我受了伤,你能帮帮我吗?” 黛玉被他堵住了嘴说不出话,大大睁着眼眸却盛满了不信任。 少年无法,只能又哄道:“我本来就有伤,你又咬了我一口,真的好痛啊。” “……”黛玉看着他的黑眼睛,心软了,她点点头,后退了一步,少年也就感激一笑,顺势放开了捂着黛玉手,又翻手伸给黛玉看,果然上面有个红到发紫整齐牙印。 黛玉有些心虚扭过头,不去管少年做什么了,只一味盯着摇曳不定微弱烛火发呆,心中还有些后悔。 后悔咬了别人,也后悔答应了别人。 要是斐玉哥哥知道,怎么办呢? 这厢里黛玉暗暗担心,那厢里少年抹黑一阵摸索,终于窸窸窣窣弯腰进了船舱。 这时黛玉这才看清楚对方,他看起来才十二,三岁,穿着一身黑色劲服,正搀着另一个比他高出许多的黑衣人慢慢往里走。 两人身上传来一股浓郁的血腥味,黛玉不由捂住了鼻子。 少年苦笑一声,几乎气声道:“这是我师傅,他为了保护我受伤了——你,你那几个丫头闻了我迷魂香都睡着,能不能劳驾小姐您看看有没有干净帕子……” 忽然他神情一变,扶着同伴手骤然收紧,让对方吃痛溢出一丝沙哑的呻/吟。 “偷上我的船,还要主人许你们疗伤?”一个极其温和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瞬间后便有人进来,唬黛玉又是一跳,定眼一看,才发现来了正是她的斐玉哥哥。 斐玉手持首阳剑,挟着一身冷意踱步进来。 “斐玉哥哥……”黛玉心里七上八下,埋着头小步小步挪到斐玉身边,耳垂都羞愧地红了,“黛玉知道错了……” 斐玉低头看看黛玉小脑袋,抬手摸摸,叹道:“下次不要随便放陌生人进来了。”他抬起头,唇边含笑,却无端危险:“特别是这样,身份不明,麻烦一堆的家伙。” 第56章 待看清楚少年血迹斑斑脸,斐玉不由愣住。 那少年犹自警戒,他是打探清楚才寻上这艘船,林家送女上京,前后两艘都是男人,只有被护在中间这个上头都是女眷,主子又是个几岁的小丫头,好哄易骗才不会警示他人,为他们师徒两人在添事端。 只要能悄悄藏上两个时辰疗伤,天亮前师傅就能好转离开,本来计划好好的,可怎会不到片刻就被这个男人发现? 他到底是谁?少年的目光紧紧盯着眼前男子手上的宝剑,心知活命的机会渺茫,渐渐涌起绝望——难道自兄长死后,他萧家就一蹶不振,注定没落吗??? 而斐玉此时,也在心中问自己。 他到底是谁? 看着眼前少年一双熟悉的浅色琉璃目,一向意志坚定的斐玉也有些恍惚了。 太像了,太像他的师兄萧行简,特别是这双眼睛,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套出来似的。 “你是谁?”斐玉再也无法冷静自持,他掠上前,眨眼间伸手掐住少年脖子,哑声喝道:“你到底是谁?和行简师兄有什么关系?” 那少年反应不及,又被斐玉用力掐住命脉,渐渐喘不过气来,涨红着脸挣扎出声: “本少爷行不改姓坐不改名,京城萧居敬,你,你又是什么人,为什么叫我哥哥师兄?” 斐玉一怔,慢慢松开手。 那名唤萧居敬的少年立刻弯腰咳嗽起来,他一松手,本来扶着同伴就歪着往斐玉身上倒过去。 斐玉本能的伸手去扶,一个温热潮湿的高大身躯就跌落到他的怀里,再低头一看,自己洁白的双手尽染上了猩红的血液。 这人竟然流了一身的血! 斐玉心惊,立刻就要为他把脉疗伤。 忽而这人从斐玉颈窝处缓缓抬起头,迷离的双眼渐渐聚焦,好容易聚起视线落在斐玉的脸上,嘴唇微微颤抖着,想要勾起一个挑衅的微笑,却早就控制不了自己的表情。 这个人有着何等的意志力,直到这时还能维持清醒,他浑浑地看着斐玉,几乎是耳语道: “这……个人我见过,这不是……斐玉……公子吗?” 强撑着说完,他头一垂,彻底昏迷在斐玉的身上。 斐玉一手仍紧紧握着首阳剑,一手则僵硬伸手抱着这个浑身是血黑衣人,犹自不敢相信。 这双眼角微挑,双瞳剪水的多情桃花目也是他这一辈子都忘不的! 这双眼睛的主人,正是多年前那个潜入岱殊书院,哄骗自己吃下食腐丸,夺走吉祥云纹乌木簪,又赠与自己宝剑首阳“张成”! ——见猎心喜,长铗相赠。 ——何时赴京,以约刀剑? 正如首阳日夜伴随身畔,这十六字邀约斐玉时刻记在心上,此时他朔水而上,横渡千里,是为了元拙老僧,也是为了赴京与“张成”相见。 可如今,这个人,还能活下去……吗? 斐玉心中慌乱,也顾不得一旁一脸疑惑萧居敬,冷声喝道:“还在傻站着做什么?快给我拿些暖和的褥子来!” 黛玉也慌了,她虽然不知道事情前后的原因,可现在看斐玉哥哥神色……她咬了咬下唇,忙赶去寝榻把被子褥子卷起,伸出手臂吃力的想要把这些东西都搬起来。 很快萧居敬也进来,他虽然摸不着头脑,但好歹会看人眼色,直到最危险的斐玉态度彻底变了,也尽心地帮助对方救治起自己师傅。 他帮黛玉抱起褥子,又看到仍死睡着的青稚等人,恍然回神地对黛玉说:“快点摸摸我衣襟,里头有解药,把你的丫鬟们都叫醒,还能帮忙呢!” 这比刚刚捂住黛玉嘴还要无理。 黛玉羞恼的看他一眼,但事关人命,萧居敬又一幅可怜兮兮的样子,到底还是伸出小手摸了进去,果然找到了一个小瓷瓶,一个个把解药喂了下去。 悠悠转醒青稚等人不由大惊,问了两句倒也知晓本分,一个个如陀螺般忙了起来,递纱布端血水,众人皆为斐玉打下手,船舱里的蜡烛烧了一夜,直到天光微亮时“张成”才有所好转。 第二日,斐玉让黛玉主仆移到自己的船上稍作休息,打发了贾雨村前来询问小厮,要胡二秉再去购船问药,又守着昏睡的“张成”时时扶脉换药,撑了近两日没有睡觉他终于支撑不住,趴在塌边沉沉睡去。 而也就在此时,贾瑚醒了。 第40章 第四十回 贾瑚吃力的睁开眼睛,仍觉得眼前猩红一片。 血与刀光,渗骨寒冷河水,敌人桀桀嘲笑与徒弟焦急呼唤。 这些碎片般的记忆尚停留在他的脑海里,胸口大腿突突地疼痛,让他渐渐清醒过来。 贾瑚头动不了,只能转动眼珠,看到自己胸前被包扎的白花花一片,看到一只如玉般温润手搁在上面。 他张了张嘴,干涸的喉咙里只能发出“嘶嘶”气声。 那只手微微一颤,在贾瑚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立刻缩了回去,不知为何,贾瑚心中也空落落。 忽而一张放大的脸凑到贾瑚眼前。 贾瑚凝视着这张脸,不由遗憾。 凌乱的发丝,乌青的眼下,毫无血色唇瓣与冒出胡渣下巴。 ……一点也不像这些年来,由点点滴滴的情报组成的,公子世无双形象。 心里遗憾,可他因伤疼而黯淡的桃花目顿时溢满笑意。 第57章 ——倒惹斐玉面露不愉。 “你倒是个命大。”斐玉噙着冷笑,微微抬手为贾瑚喂水,“肺腑都伤透了——” 贾瑚一点点咽下温热的白灼水,干燥两瓣唇被打湿舒展,他清了清嗓子,却仍觉得疼的厉害,索性什么话也不说,就直勾勾的看着斐玉。 不论面对任何大场面都自若矜如斐玉忽然觉得有些不自在,他避开贾瑚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一边查看贾瑚身上的伤口,一边冷冷道:“你身上这些伤,若再晚半时辰便是连大罗金仙都救不了你,虽不知道你为什么怎么快能醒来,但是我作为医者,还是建议你——” 贾瑚忽然虚虚地握住斐玉手。 斐玉看了看贾瑚那只被倒刺划满小伤口大手,不解的挑眉。 贾瑚按着他手,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轻轻的摇了摇头。 奇怪的是,他明明什么也没说,斐玉却像是明白他想表达意思,心里有些酸涩,又有些羞恼。 “哼……”斐玉磨磨牙,到底没有继续教训下去,他抽出手站起你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贾瑚,又冷笑一声道:“可惜了,我却想乘人之危,倒喂你一味‘食腐丸’!” 说罢,甩着袖子走,留下贾瑚一人无声微笑。 不过没一会儿,这空置出来的船舱里又来了一个人,正是那个叫萧居敬的少年。 “师傅!”萧居敬一上来就抓住贾瑚露在被褥外头的手臂,被贾瑚嫌弃打开,他也不觉得受伤,仍一脸阳光傻笑道:“师傅!你终于醒了!” 贾瑚不想说话,只拿眼睛斜他。 “徒弟已经和靖御卫张大人接上头了,他们马上就派人来护送我们回京。”萧居敬压低声音说正式,极快的把这两日发生的事情一一回报给贾瑚,末了又问:“师傅,甄家账簿,您要亲自呈给皇帝吗?” 贾瑚眼眸沉了下来,半响后,他才缓缓摇头。 萧居敬不解。 这次他们师徒两被一路追杀,说白了就是窃取了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甄应嘉私账,又不慎漏了行踪,才惹来了甄应嘉畜养的死士。 甄应嘉是太上皇钉在江南的一颗钉子,这私账上又清晰记载了他贪赃枉法,卖官鬻爵,横征暴敛,腐烂奢靡等一系列行为,若泄露出去,甄应嘉必死无疑,这才不断派人追杀贾瑚,萧居敬二人。 他师傅贾瑚,作为今上唯一信任的几人之一,掌权关系着天下种种机密稽察台,从百忙之中孤身赴金陵,正是得了今上密诏为釜底抽薪打掉盘踞江南,吸附民膏甄应嘉,继而一步步瓦解上皇残存的势力。 可为何现在取了铁板钉钉的证据,却又不准备交给当今呢? 他去看贾瑚的眼睛,可对方深沉莫测双眼透不出任何情绪。 萧居敬无法,只能摸着鼻子悻悻地退了出去。 “到底是怎么回事?” 跨出门槛,忽然一个平淡温和的声音在他左边响起,让他不由吓了一跳,转头看去,却见斐玉正抱着双臂倚着船舱的木壁。 “……哈哈”萧居敬干笑两声,“您大概是听错了。” 他打着哈哈就要离开,这两日他总算是知道,原来这个叫林斐玉是的林家长子,还是这么多年来自己师傅一直假公济私关注着那个斐玉公子。 哪怕是不算这两个身份,他那身难判深浅的武艺与一手出神入化的医术,都得让萧居敬提着十二分小心。 哪怕是好奇林斐玉与自己哥哥间的关系,萧居敬也不敢随意接近他询问。 惹是惹不起的,那就只能躲着走了。 “你哥哥是我入殓盖棺。”斐玉犹自看着天边,语气平淡的吐出这句话。 萧居敬浑身一震。 “他教了我五年,如兄如父,病了五年,我却束手无策。”斐玉看天角有一小如芝麻鸟影缓缓略过青云,“你若怨我多管闲事,我也只能说一句爱屋及乌。” 待视线里彻底没那只鸟影子后,斐玉转头看向萧居敬,唇边依旧挂着一抹以不远不近,礼貌矜持的笑。 “萧家,到底怎么了?” 萧居敬凝视着斐玉脸,他忽然有些困惑。 假若这个人真的如方才所说,那应该对兄长感情极深,可为什么自己看到的,却是一个克制的,温和,仿佛对任何事都能保持冷静男人呢? 父亲每每见到自己,都要面露苦涩,母亲更会恍然出神,泪流不止。 可这位名震江南的斐玉公子,却持重理智地令人怀疑。 萧居敬扭过头,不去看斐玉,他不自不觉挺直了身子,也不露声色,神情平静。 唯有微微颤抖的指尖透露了真实情绪。 “萧家没落了。”萧居敬说,“虽然先太子义忠亲王老千岁谋逆一案皆为罪人水濑栽赃诬告,可作为先太子党萧家早已被牵连,皇帝亦不会怜悯下臣,自父亲告仕,兄长病逝后,萧家一蹶不起,再无往日辉煌。” “所以要你出来卖命?”斐玉问,“你这样,令尊也愿首肯?” 萧居敬英俊的脸上极快的闪过一丝悲痛,沉默了一会儿,他才重新咧出一个生气勃勃微笑。 “父亲自然是不同意,可不这样做,我如何撑起这个家,如何算得上是一个堂堂正正,顶天立地的男子呢?” “虽然这般,是走捷径,也脏了双手,可只要能保全亲人,我萧居敬,在所不惜!” 第41章 第四十一回 第58章 斐玉看着萧居敬,依稀看到多少年前也有一个人在自己面前慷慨陈词,自诉豪心壮志。 他点点头,笑了。 “皇权之下,天子一怒,倾覆之巢无安卵。”斐玉道:“要么退隐于世,做逆来顺受的浮萍,要么举足轻重,成盖世之人。” “好好想一想,也许你就能明白你师傅的意思了。”他说,取下腰间挂着的首阳剑掷给萧居敬,道:“这是你师傅的东西,待我还给他。” “你们所需的东西,皆已放在后舱,今夜之前,你们的人应该便会找上来,就不必同行了。” 说完,他毫不迟疑地转身离开,轻巧几处借力后便从船栏处跳向几丈开外另一艘船。 萧居敬捧着首阳剑,看着斐玉轻盈的背影消失在视线内,不由面露惊叹与羡艳。 好一会后他才回到贾瑚处,便看到贾瑚已沉沉地睡熟了,萧居敬把首阳剑放在他枕边,然后悄悄退出去。 第二日,船队里果然少了一只船。 黛玉好奇问斐玉,斐玉只淡淡回答:“另有要事。”惹来黛玉一个不满意的嗔视。 斐玉不愿意告诉小女孩实情。 哪怕是在这短短几日里,夜夜都有水贼前来骚扰,直到前夜,他以首阳剑连斩十二人,才肃清河道,让宵小不敢上前,这也是他为什么不愿意与两人同行的原因。 “张成”伤势已无大碍,船队上又有黛玉等女眷,贾雨村似乎也嗅到了不妥的味道。 尽快与两人分开才是正事。 果然,自贾瑚与萧居敬与斐玉不再同行后,便再无人来扰,船队恢复了日行百里的平静,很快就到了京都。 船队靠岸后,贾雨村先行下了船,他整好衣冠,与斐玉短促匆忙的拜别两句,便带着童仆逃也是地匆匆离开。 斐玉负手站在甲板上,沉静地看他离开的背影。 “哥哥,先生他这是……”黛玉披着斗篷,由朱鹮扶着走出来,她瞧自己的老师几乎是无礼的逃走,不由奇怪。 “贾先生大抵是去寻你二舅舅罢。”斐玉淡淡笑道,“有你父亲致意,想必贾二老爷应当会优待贾先生,不出两个月,便会谋上复职,如此便可春风得意。” 黛玉虽听不懂,却仍把斐玉这些话暗暗记在心中。 只要关于父亲,她都要事事解才好。 斐玉瞧她一脸认真的模样,眼里浮起暖意,他看一眼朱鹮,示意她扶着黛玉上岸。 等黛玉站稳了身子后,他才一跃而起,稳稳落在黛玉身边。 这些时日,因斐玉没有刻意遮掩,黛玉已经对斐玉身手有一定的了解,看到斐玉这样,亮晶晶的双眼溢满崇拜之情。 斐玉见了,不由一笑,道:“若黛玉你能把我教你的那个吐气吸纳的法子背熟了练会,有朝一日,也可试试再进一步。” 黛玉兴奋的点点头,小脸蛋染上一层健康的绯红。 她还未学会走路,便学会了吃药,从记事起,就不知道吃了多少药汤,可却迟迟没有好转,便是风和日暖的时候好些了,可天一转凉,便会体虚气喘,下不得床见不了风。 自弟弟母亲相继逝世,她前后守了两重孝,又把还未养好身子拖得半垮,也是直到斐玉来到淮扬之前几日里,才堪堪好了些。 后来斐玉见了黛玉的样子,多说了两句,建议她换了平日里用药,以食进补,再配合着白日在后院子里多转两圈,黛玉把这些听进去了,一味遵循,奇怪的是这样做下来,果然纾解许多。 黛玉乖巧听话,斐玉也有些欣慰,便又教了她一个吐气吸纳的门法,以做舒心健体之用,虽没什么奇效,但如果能长久这样调养下去,黛玉身子也许能恢复与常人无二。 且说斐玉与黛玉二人弃舟登岸不久,便有一个陌生的仆妇探头探脑的向一行人望过来,不一会儿,便一脸犹疑地走过来询问。 “请问……请问这位小姐可是林家表小姐?”那婆子左右打量着几人,浑然不觉自己的行为已是极为无礼了。 黛玉年龄年纪小,她母亲生前常说外祖母家与别人家不同,是富贵世家,又见眼前这个前来接人三等仆妇一身用度不凡,心中便生怯意,惟恐失礼,被人耻笑,便笑道:“正是,不知你是……?” 那婆子脸上立刻堆起笑,哈腰道:“小的是您二舅母,荣国府掌家夫人遣来接表小姐。”说完又疑惑瞟向斐玉,拉长了声音问:“这位——” 黛玉顿时收了笑。 “这位妈妈,怎么贵府没收到消息?”朱鹮向前一步,吊着双美目爽爽利利地说,“这可是我们林家大少爷,” “???”婆子睁大了眼睛,看看斐玉,又看看黛玉,又看看斐玉。 另外三四个贾府仆妇聚在不远处正说些什么,见了不对也纷纷围上来问三问四,其中一个嘴一秃噜,低低冒出一句“不是说孤女傍外祖,怎么又冒出个劳什子少爷?” 她以为自己低声自言自语,没想到却被耳聪目明斐玉听个正着,黛玉几人虽没听清,但看这对方着样子,也知道这是被小瞧了,心中渐渐升起怒意。 斐玉按了按她的肩膀,转而向一旁的胡二秉道:“二秉,你先去林府瞧瞧,怎么早去消息,今天却不曾有人来接?” 胡二秉立刻明白斐玉未竟的话,嘱咐亦书,亦剑两句,便先行离开了。 那几个婆子见了不由去拦,却哪里拦的住胡二秉?又纷纷看向黛玉,嘴里叨念:“几日前老太太便盼着外孙女吩咐我们几个在码头上守着,不想今日才到,小姐快随我们上轿,老太太怕是等急了呢。” 第59章 斐玉不料几人竟然会无礼至此,他看黛玉被这句话挤兑一下子红了眼圈,心中怒极,冷道: “我听说京城贾家是一等将军贾恩候袭先荣国公爵位,却不知这贾将军不好了,如今已当不了家。林家人身上都带着重孝,怕是不好冲撞了贵府,你们且去自去禀告罢。” 说完,又低声安慰黛玉两句,此时恰好亦书引来了驻守码头做车马生意的,几人便上了马车往林府去。 那几个婆子知自办坏了事,拍着大腿连连大呼不好,又互相推搡着回了贾府,推出个倒霉的白着脸兢兢业业与守着正房大院的小丫鬟们说了此事,其中不乏各种添油加醋,说娇娇弱弱表小姐被陌生人哄骗了,还咒骂大老爷贾赦云云。 消息传到正端坐府中正堂荣禧堂贾家老祖宗贾史氏处,一时间,正心巧嘴甜恭维着贾母女儿与外孙女贾家女眷们不由个个面面相觑,大惊失色。 第42章 第四十二回 原来斐玉动身之前,林海曾前后共写了三封信。 第一封信寄出时,斐玉还未到林家,林海自然不知道自己竟然会有个儿子喜从天降,因此只悲恸地叙述了发妻既逝,托孤妻族事宜。 贾母接到此信后自然正中下怀,满心高兴。 尔后斐玉归来,林海大喜大悲之下病倒了,病醒后才与斐玉敲定上京事宜,此时林海又书了一封家信,此信中大书特书独子归来如何不易,请内兄贾存周代为照顾一二,只对黛玉上京一事添了寥寥数语,直言万事由独子做主。 因这封信是呈给贾家二老爷贾政,又正逢要与林家西席贾雨村写份荐书,便托付给贾雨村一同带给贾政。 贾雨村带着书童先行离开码头,拿了宗侄名帖至荣府门上投了,直径被贾家仆从引进贾府,贾政先看妹丈林海荐书,连忙请贾雨村入内相会,两人一见如故,好一阵高谈阔,惹得贾雨村意满志酬,洋洋得意,到最后要拜别时,才一摸脑袋想起林海还有另一封信要给贾政。 贾政看了信,震惊之下不由大喜,一是为妹丈林海终于找到当初被拐孩子,妹妹贾氏也有了嫡传子嗣,好不叫以后得不到祭祀,二是为这孩子竟然是名震士林,师系穆寻岱殊斐玉。 贾政顿时如打了鸡血似容光焕发,满面通红,他无心再去管贾雨村,捧着信再三研读后抬步就走,一边走还一边问身边的下人:“我那双侄子,侄女儿可到?” 下人们不由互相使者眼色打量,还是有一个诺诺回道:“小的们也不知道,但听说太太早早的就安排人去码头上守着的。” 贾政抚须点头,快速地向正房大厅走去,他笑道:“本以为只是妹妹那女儿过来,不料这回我那侄子斐玉也到京城来了,这如海也是的,这么大的事情也不早点遣两个下人来说。” 忽然他一顿,似乎想起什么事来,指了个小厮道:“我恍惚听着今日宝玉去庙里还愿去了?这个糊涂,家里来了连着血贵客他也好躲出去玩耍,你去把那混账小子给我叫回来!” 小厮领命去了,贾政这才满意。 以内侄斐玉才学,点拨宝玉两句当时应有之义,何况自己那小儿子,虽然平日荒唐偷懒了些,可他那生来天赋与聪颖,也是人人夸赞欢喜的。 想着自家儿子衔玉而生,是个有大造化,又琢磨着以妹妹之子林斐玉声望与名气,且又是紧密相连血亲,若他提一句请林斐玉与宝玉授课讲学,应当是不难的,如此宝玉还百得了个老师,若能够直接拜入大儒穆寻门下,那才是好呢! 贾政心里算盘打哗哗响,走起路来都浑身带风,说不出的得意欢心,当他直接跨进正房大厅,喜气洋洋的与母亲贾史氏问好,才发现厅上女眷们个个神色不好。 “大喜啊母亲,您可知道岱殊书院那斐玉公子——诶?这是怎么了?可是发生什么事情了?”贾政疑惑的目光扫过厅内几位管家的女眷,不由转口问道。 因为众人得了信,知道贾家姑奶奶家女儿今日抵京,便都在正房大厅里聚着说嘴儿,一边打发无聊的后宅时间,一边也是整暇以待,因此贾府里算的上名号的都来了。 而此时二老爷猝不及防的到来,倒让几个后辈先行躲到后厢里回避了,于是乎此时正房大厅只有老太太贾史氏,大房夫人贾邢氏,二房夫人贾王氏,大房长媳贾张氏等四个主子并一堆丫鬟婆子。 从来都是慈祥满面的贾母难得的沉着脸,没有搭理一向疼爱的小儿子贾政。 大夫人邢氏是贾政嫂嫂,拘着礼数不好应答,她那张小气市侩的脸上透着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也不是个好心的人。 张氏又是晚辈,她是一等将军,贾府大老爷贾赦嫡次子贾琏嫡妻,又是刚进门没多久的新媳妇,刚才若不是婆婆邢氏强拉住了她,她决计是要与其他几位小姐们一齐躲进后厢房的,此时又如何会回答贾政问话? 于情于理,是贾政夫人王氏为丈夫解惑:“老爷,老太太这是为了林家的事儿生气呢。”她语气有些焦急,又有些埋怨,轻飘飘两句话便把斐玉与黛玉二人踩进沟里。 “也不知道这消息怎么传,老太太自听说林大姑娘不肯来咱们贾家,放到和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年轻公子去了什么林府,便动了怒。” 邢夫人兴致勃勃地瞧着弟媳抹黑外嫁姑奶奶独留女儿名声,张氏却把头埋地深深地,心中对王夫人行径极为不齿。 第60章 她本是贾赦发妻张氏内侄女,是张家年轻一代里唯二女儿,因贾琏之兄,贾赦嫡长子贾瑚牵线做媒,要为自己的亲弟弟聘回母族张家的女儿,这才嫁给了贾琏。 当初贾张两家婚事,贾母不同意,二房太太王夫人又从中作梗,要把王家的女儿嫁给贾琏,使了不少手段,折腾出好几场风波。 还是贾琏之兄贾瑚手段高超,才没能使贾母与王夫人如愿,而张氏与这两位长辈梁子,也就在那时便早早结下了。 此时又看到王夫人在这里打嘴角官司蛊惑贾母,张氏不齿恶心的同时,也忍不住为那位素未谋面表妹而担忧起来。 贾母还未说什么,贾政却愕然的看着自己嫡妻,荒唐道:“你在说什么?什么年轻公子,那是如海的嫡子,岱殊书院的林斐玉!” 说完,他又忍不住反向王夫人质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听你这话,他是直接回了京城林家的宅子,不打算到我们贾府来住?” 此时贾政已经反应过来,他与贾王氏结发数十载,还不懂自己妻子吗?无非就是曾与妹妹贾敏有过节,连着不待见她的女儿林黛玉罢了。 可黛玉一个女孩儿,老妻不待见就不待见,也不影响什么,她作为晚辈还敢二话吗?但现在情况却大不相同,不论林斐玉是从哪儿冒出来,林海既然承认这人是自己嫡子,那就是林家后继有人,况且这林斐玉在士林里地位极其特殊,便是那些个比他贾政官大权威的,也会视林斐玉为座上宾,可现在怎么一回事? 贾政幻想落空,愈想愈气,也不顾及王夫人的面子,批头骂道: “你这接人接人,人没给我接到,反而还给我赶跑了,你就是这样辜负母亲与我信任,就是这样当家管事???” 第43章 第四十三回 贾政劈头盖脸几句话直接把王夫人说蒙了,她双手紧紧地攥着佛串站在厅里,仿佛听到从四面八方传来嘲弄眼神与奚言笑语,尤其以邢夫人婆媳为甚。 “老爷,你,你这是——”她强作镇定,忍辱开口道,却被贾政不留情面打断。 贾政转向贾母,还有些愤愤然:“母亲,您看这愚妇办的好事,肯定是派去的奴仆不中用,惹怒了我那侄儿,才没能顺利把他接回府中,您看是不是再遣个能说会道去接,京城里头那林宅久无人住,便是有下人看门,想必也要好好收拾一番,哪有咱们府里住的舒服呢?” “等等。”自贾政进门,贾母倒是看着他这一连串发作糊涂,她皱着眉问:“怎么回事?如海他哪里来的嫡子,还是那个什么,什么书院的公子?” 贾政一拍脑袋,笑道:“瞧我这急,竟没给您说清楚。”索性拿出林海信呈给贾母,一边道:“这是咱们贾家同宗一个举人老爷捎给儿子,他得了如海的引荐,又一路护送斐玉黛玉二人上京,方才我与他聊了聊,是个大有前程的。” 贾母颔首,她伸手,一旁候着大丫鬟鸳鸯便把贾母平日里常用折式水晶昏眼镜取出来递给她。 仔细地读完林海信,贾母的脸上依旧不见好转,比起刚刚只是浮于皮面恼怒,反而更加凝重与深思,她沉默半响,才抬眼看向贾政。 “如海那个儿子,不是早年便被拐子拐了,找了许多年都找不见,怎么堪堪这个时候便回来?” 她是在质疑林斐玉身份的真实。 贾政一拍手,“嗨呀”一声短叹道:“母亲,天下事总是无巧不成书,难不成他林如海那样机敏精明的一个人,还会为他人做嫁衣?当初敏大妹妹动了过继的心思,都被他拦了下来,如今这个林斐玉啊,肯定有能证明自己是如海亲子的东西,才让如海这般掏心掏肺。” 听了儿子分析,贾母仍是心思沉重。 贾政见她这样,又苦口婆心劝道:“母亲,退一步说,哪怕林斐玉不是林海儿子,可这对我们贾家来说又没什么,不过是多了个亲眷罢了。” 他这话一出,贾母便动了动捏着信的手,王夫人也不安的晃了晃裙摆,贾政却没注意,仍说道:“但这个林斐玉可不是一般人啊,母亲您久居深宅,恐怕不知道江南的事情,这个林斐玉在江南读书人里名声可是很大啊。 他是前礼部侍郎,岱殊书院的山长穆寻关门弟子,是这些年来飞速成长起来后起之秀,力压稷章,姚中一众学子,这些年来与他一代的先后都入仕,他却因为年纪小,被穆寻压了下去,如今众人都等着看他何时下场科考,甚至有传言,便是今上,都等着他点将取仕呢。” 贾政说这些话,简直是神色飞扬,满脸推崇,不像是夸外人,倒像是夸自己的儿子一般。 贾母看着自己这个从小喜欢读书,却屡不中弟小子儿,虽仍不相信,但也不由受了感染,叹息道:“还有这样的年轻俊才?怎么没听我那些老姐妹谈起过?” “嗨!”贾政连连摇头,道:“咱们贾家往来的亲姻,哪个不是功勋之族,这一代里还没谁家的后辈走科举一路,怎么会把心思放在读书人事情上?何况岱殊,稷章,姚中这三大书院,都远在豫中,江南等地,离咱们京城远着呢,这种消息传不到您耳边也是正常。” “不过其他的不说,您前几日还提起的通政使司右参议章大人可是与此人渊源颇深啊。” “喔?”贾母顿时感兴趣了,她歪了歪身子,问道:“前日南安太妃还与我说,章大人发妻去了一年,如今章家正与他求一门续弦,问我有没有认识适龄孩子,我还与她说,若不是迎春年纪小些,这倒是门极好的姻缘呢。” 第61章 一旁深深低着头的张氏握紧了手里的帕子。 贾迎春是他们大房女儿,是贾琏庶妹,性子温良乖巧,如今不过十一,二岁,正到说亲的年纪,细细寻摸,小定大定走上两年,待及笄便可出闺,这才是大家嫁女的规矩。 可那通政使司右参议章频是续弦,显然等不了这么久,因此几日前贾母便叹息迎春生晚了,年纪不合适。 大房邢夫人是个只进不出万事不管饕餮性子,顶门庭嫡长子贾瑚又是个长年不在家,不敬人伦不肯婚娶,小姑子迎春事情只有张氏这个新嫂嫂来操持。 幸而自嫁进贾家后,迎春安安静静,温温柔柔,从不给她惹是生非,还时常为她做些贴身手工,可以说是张氏在贾家里唯一看得上眼,交的心人,因此她对自己这位小姑子婚事还算上心。 然而日前贾母态度着实让她心冷——那章大人再如何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也是个死了发妻,还嫡子庶子俱全人,又比迎春大上十六,七岁,如今也近三十,为迎春挑个这么样丈夫,这便是平日里口口声声疼爱孙女儿祖母吗? 张氏这刚刚为了表妹放下的心,又生生提了起来。 贾政可不知道侄媳心里担忧,他兴致高涨的对贾母说道:“您是知道这位章大人,他是有史以来六元及第第一人,当初上皇点他做状元的盛况仍是历历在目啊,难得的是这人不仅年少才高,入了仕途更是如鱼得水,升迁的速度可堪惊人,前阵子不是传,这次吏部考核,这位章大人可能又要再进一步呢。” “这我当然知道,不然怎么会起了联姻的心呢,可惜了。”贾母叹息一声,又道:“这和那个林斐玉又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贾政笑道:“这章大人当初求学的时候,就是拜入岱殊,可他不是穆寻嫡传弟子,还要称林斐玉一声‘师兄’,不仅如此,当初上皇点章大人做状元的时候,我便听同僚说过两人恩怨,说是章频秋闱的当口与林斐玉比试,却大大不如呢!” “你这意思是,六元及第章频,还不如个比他年纪小的?”贾母讶然的坐直了身子。“这林斐玉当真这么厉害?” “正是,若不是这样,我也不会关心起一个远在姑苏后辈小子,不想后来几年他名气愈来愈大,众大儒都交口称赞,夸他是学界新秀第一人,他一些注疏闫集我也看了,确实是个大有才学的。”贾政一脸推崇道:“母亲,您想想,这样的人,就算不是林如海亲儿子又怎么样呢?我看林海他白得这样的晚辈,那是他林海修了多少世福气!” 说到最后,语气里已变成酸溜溜的嫉妒了。 贾母同样正色,心中立刻有成算,她转向微微白着脸王夫人肃然道:“老二家,你也都听到了,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是请也好是求也罢,都得给我把这个林斐玉带回咱们家来。” 她一双浑浊的老眼精光熠熠,一张老脸志在必得:“哎呀,我那可怜玉儿,舍得我这亲外祖母一个人在林家,还不知道有多委屈哟——” 第44章 第四十四回 果然不过小半个时辰,京城林宅门前便来了几个衣着体面的管事随从。 领头的那人被簇拥着上前,走到守门门子面前,脸上堆着笑讲明了来意,他是荣国府管事,王夫人身边最得力下人周瑞,为人精明强干,八面圆通,很得贾府主子们信任。 为着借接黛玉由头,王夫人本欲派他媳妇来,还是贾政提点她要在林斐玉面前走上一遭,她这才吩咐了周瑞。 周瑞知机,知道这次自己无论如何都要把事情办成了,因此对这个平日瞧都不会瞧上一眼的门子“礼贤下士”,自忖态度已经是极好,不可能不顺利。 可林家那门子听了来人是煊赫一时的荣国府管事,仍是一副“你是谁?”狐疑表情,他上下瞧着周瑞,直把周瑞惹笑容僵硬,心里冒火,才松口道:“劳您等等,我这就去给咱们家主子报信。” 说罢,手一伸,自己进去了,却把大门给紧紧关上。 林家的大门在周瑞鼻子前猛地阖上,倒把他吓得后退一步,一旁几个随从愤愤道:“这林家怎么回事?哪有这样待客的?” 周瑞气急,想他便是去王公贵族家访门办事,便是等消息,也都是被好生请进去在偏院里坐着喝茶,从来没遇到过这样被关在门外的怠慢。 但他想到贾政与王夫人吩咐,只能强按着恼怒,自给儿给自给儿找台阶下:“想必林家这回儿正兵荒马乱呢,这门子木木也不好计较,还是老爷夫人想的周到,你们瞧瞧这样子,哪里是能住人地方?” 几个随从自然纷纷点头,一齐恭维起周瑞起来,倒让他气消了些。 但是那门子迟迟不出来,周瑞心中的火气又蹭蹭往上涨,就在他回过味来,自觉这事儿肯定是林家的下马威时,林家的大门突然开了,一个魁梧雄壮的年轻汉子走了出来,门子则拘谨地跟在他后面,与周瑞介绍道:“这是咱们家的大管事,胡二秉,周管事您有什么事就直说罢。” 周瑞仰头看着比自己高出一个头还多,身躯是自己两倍壮胡二秉,不由心里打鼓,他又往后退一步,皮笑肉不笑把缘由一说。 胡二秉皱着眉听完,想都不想的说:“小姐要守孝,怎么能随意串门子?” 他这大白话让周瑞一噎,缓了一会儿才道:“这哪是串门子呢?姑奶奶病时便与咱家老祖宗递了信,林姑爷也是如此,将表小姐托付给我们贾府,养在老太太膝下,怎么在胡管事口里,就成了串门子?” 第62章 “还有这事?”胡二秉疑道:“我怎么听老爷的话,小姐上京后一切事宜都由少爷做主呢?我听说你们家老太太年岁已高,重幼疏长,怕是没那个精力教养咱们小姐,再说了,林家重孝,你们贾家却披红戴绿的,只怕小姐去了反而触景伤情,心思更重,因此我家少爷说了,一切待出孝后再说。” 周瑞一时无话可说,他瞧瞧自己,果然是一身繁锦,再瞧瞧胡二秉,重孝素服。 更不用说今日贾府各位主子,还如往日那般花红酒绿,一点儿白礼都不守。 周瑞知道对方抓到了一个再正确不过把柄,却不肯认输,依旧以三寸不烂之舌缠迭不休,呵斥胡二秉无权处理此事,一定要见斐玉一面。 胡二秉听着听着烦了,也不管周瑞说些什么,直接挥刀斩乱麻,对门子吩咐关门掩户。 周瑞见了大急,连忙上前去拦,手还没碰到胡二秉呢,便被他推了个趔趄。 “怎么?还动起手来?”胡二秉瞪着他,“难怪少爷不肯小姐去你们贾家呢,这种德行,也好意思在我们公子面前说‘教养’二字?”说罢,甩着袖子就进去了。 林家的大门再次在周瑞鼻子面前关上。 不说周瑞如何又羞又恼的回去禀告贾政与王夫人,却说胡二秉把此事一一与斐玉说了,主仆二人的对话没有回避黛玉,反而让她从头到尾听了个一清二楚。 待胡二秉退下后,斐玉踱步到屏风后面,看到黛玉正怔怔发呆,问道:“黛玉,你想去见你外祖母吗?” 黛玉张了张嘴,似乎想摇头,又似乎想点头。 斐玉笑了,他温和瞧着黛玉脸上的困惑与纠结,轻轻道:“是不是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这次黛玉不迟疑,立刻小鸡啄米似地点起了头,她看向斐玉,眼中满是犹豫:“母亲生前常常与我说外祖母家的事,常常说她未出阁前外祖母对她疼爱与教诲,可……” “可你却听到琼玖那样说,觉得贾家没有想象中那样好是吗?”斐玉含笑道。 黛玉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垂着头溢出一声轻轻的“嗯。” “琼玖说的话,只可听三分,”斐玉在黛玉不远处坐下,与她慢慢道:“但今日情况,你是亲眼所见,贾家作为八公之首,声势赫赫,刚才我们来时路过宁荣二府府邸,其建筑之华美,排场之壮大你也是看到了。” 听到这黛玉有些害羞,才知道原来自己偷偷掀帘子瞧街景事情尽被斐玉知道。 “贾家看似权柄富贵,可黛玉你曾想过,一个大家族生息数代,又何以立足,何以为继?”斐玉继续道: “从大里来看,如今贾府是二房掌家,次子稳坐正房荣禧堂,掌管家里一切事宜,这次在码头接人,刚刚到林家来的这两拨人应该都是二房人,长子呢?袭爵将军贾赦偏居荣府东大院,进荣府还要先过仪门,如此长幼不分,是贾老太太老糊涂了吗?其中的古怪太多。” “……可黛玉怎么记得,母亲说旧时曾提到自己与大舅舅关系更好。”黛玉喃喃道。 斐玉颔首,“这是其一,往小里看,贾家的小辈,听说贾老太太最最疼爱二房的孙子贾宝玉,这个贾宝玉衔玉而生,是个有大造化,有什么造化,我们姑且不论,可据我所知,贾家大房嫡子贾瑚才是如今贾府里官职最高的,他却常年在外,还未成婚,反倒是他弟弟贾瑚一家住进了荣府,这又很不寻常。” “如今贾家长不似长,幼不合幼,上下两代都很是古怪,追根到底,恐怕还是因为贾老太太罢,以管窥豹,我如何能放心让黛玉你久住贾府呢?”斐玉停顿片刻,到底没把林海有意将黛玉嫁与贾宝玉想法说出来。 他又继续道:“只是我估量着,三日之内必有诏书下来,我应是要往皇城里走上一遭,不能留你一人在家,况且现在林家也确实有些乱,二秉他们收拾起来也要些时日,想必这次之后贾家会再派人来请,届时来的就应该不是什么下人了,你便要跟着她去贾府。” “黛玉,你只记住一点,快则三日,慢则一旬,我便会亲自上门接你回家,因此你在贾家,不必有所顾忌,万不可听到什么‘孤女’‘傍附’之内的话就伤心难过。你外祖母对你好,你便为母尽孝,你外祖母心在其他人身上,你也不要在意,林大人自小把你做小子教养,因此,无论是学识,还是心态,你自当有一番不同于寻常闺阁女子大度与气概!” 第45章 第四十五回 “无论是学识,还是心态,你自当有一番不同于寻常闺阁女子大度与气概!” 当黛玉坐在摇摇晃晃轿子上时,脑中仍不断重复着这句掷地有声的话。 从淮扬到京城,她远离了自小长大的故土,远离了慈爱有加的父亲,她本以为自己会怕风惧雨,怯弱彷徨,可这一路上她却是雀跃的,开心的。 从前,林家的后院是她的全世界,而现在,她看到的,听到的,遇到的,都是新鲜的,世界大远远地超乎了她的想象。 运河上船役劳苦,京城市井繁华,忠仆诡秘私心,亲人隐晦的思量,这些曾经被父亲母亲瞒着拦着不让她知道的事情,新得哥哥却一个个与她知晓,与她细说。 与她说,她不应该是寻常女子,她的天地更广阔,她的前程更坦荡。 黛玉一边看着纱窗外鳞次栉比的景色,一边暗暗定了心思,心中萦绕的那些愁云渐渐消弭,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亮畅与通透。 第63章 对主子情绪最为敏感的朱鹮将黛玉转变看在眼里,喜在心里。 以朱鹮青雉为首的几个丫鬟是先夫人贾敏还在时亲自为女儿挑的,自然是一心向着小主子黛玉。 林斐玉初入林家时,这两个丫鬟还暗自警惕着,担忧这个人会对黛玉有所不利,虽说林海对外称斐玉是自己嫡子,可从小在林家伺候着朱鹮青雉还不知道除却小姐黛玉与病逝小少爷,夫人贾氏再无所出的事实吗?谁知道这个被记做嫡出,又多年在外大少爷对林家是不是有什么怨怼,是不是对小姐有什么迁怒呢? 见多了贾氏与林海妾室争斗的朱鹮青雉不得不为小主子多想。 可事实却像个耳光子甩在两人多疑的脸上,林斐玉不仅是被唬着到林家的,还不愿意做回林海儿子,直到启程前往京城,都没松口叫林海一句“父亲”。 与之相反是的,他对黛玉态度却好得不得了,虽然不至于说是寻常兄长对妹妹宠溺疼爱,可从行为言语中都透着出一股子淡淡的照顾与怜惜。 朱鹮青雉两个嘀咕几日,也就放下心来——谁让她们小姐天生惹人爱呢!便是自己,伺候没两日,便喜欢上了又聪明又体贴又乖巧的小姐,发誓要对她肝脑涂地呢。 两人不错眼观察着新少爷与小姐的相处情行,从一开始的怀疑满满,到现在的欣慰安心,也不过就是几月功夫,可见斐玉待黛玉之诚,得到了两个大丫鬟认可。 ——明摆着,自从大少爷回来,小姐心情一日日开心起来,身子一日日松快起来了嘛! 此时朱鹮见黛玉蛾眉间淡淡愁绪一扫而空,心里暗暗欣喜,面上却假作不知,话到了嘴边反而说起刚才见到的贾家二奶奶张氏。 “小姐,我看这位二奶奶,倒是个极好相处的呢。”朱鹮一边为黛玉整理衣饰,一边笑道。 黛玉唇边也含着一抹淡淡的笑容,她语气里带了一丝欣赏,“知书达礼,秀外慧中,不外乎此,我虽然才与她初见,却不由觉得这二嫂嫂是个极其聪慧贤淑。” “常听夫人说,贾家的女儿个个都是极好的,不想最先得小姐眼缘却是这位新嫁娘,”朱鹮估量下时间,见黛玉还时不时偷偷瞧着轿子外头,不由劝道,“小姐,车子已走这么久,奴婢料想怕是马上要到贾府,可不能被人瞧见了。” 黛玉点点头,放下了拨着纱窗手,果然没多久,透过纱窗隐隐看到轿子过了一上书“勅造宁国府”五个大字的府邸。 黛玉想道:“这就是外祖母一家长房宁国府。”轿队又往西行不远,忽然看到两个大石狮子守着三间兽头大门,这就是荣国府,便与朱鹮道:“咱们到。” 朱鹮正准备待停稳了扶黛玉下去,不料轿子却没有从正门进去,反而摇摇晃晃去了西角门。 朱鹮娇艳的脸蛋立刻沉了沉,她瞧着尚且没有察觉出不妥的黛玉,思忖片刻还是把此事按下去。 贾家的轿夫把轿子从西角门抬进去,走一射之地后才停下退出去了,又换了三四个衣帽周全十七八岁的小厮上来,复抬起轿,直到走到一个垂花门前,众小厮才落下轿子退了出去。 此时走在前头二奶奶张氏已下了轿,她一示意,便有垂花门前守着的几个婆子殷勤地上来打起轿帘。 朱鹮扶着黛玉慢慢下了轿,坐在后头马车上的青稚也早早下了车,指挥好几个婆子小心衣箱行李后也上前来扶起黛玉手,一行人在张氏引领下进了垂花门。 张氏一边领着黛玉主仆,一边巧言笑语地为黛玉介绍起荣府的精致,又是抄手游廊,又是穿堂插屏,雕梁画栋,穿山游廊,直到一个挂着各色鹦鹉画眉等鸟雀厢房前台阶。 几个衣着素雅小丫鬟们一见黛玉几人来了,便忙都笑迎上来,嘴里叨念着:“老太太都等急了,刚才还念着呢,总算是等到林姑娘来啦。”三四人争着打起帘栊,向里头回道:“林姑娘到!” 黛玉被朱鹮青稚二人扶着进了正房大厅,抬眼看去,便见两个三四十岁,养尊处优,襟别白绢贵夫人正一左一右地搀扶着一位鬓发如银老太太迎上来。 黛玉一看三人,便知道中间老太太就是她那外祖母,她挣脱了朱鹮青稚手,正准备屈膝拜见时,便被外祖母贾老太太一把搂入怀中,大声哭起来。 “这可怜见的心肝儿肉,便是黛玉吧?我那苦命的女儿啊,竟等不得她老母亲最后一面,只留了你一个在世间,偏偏想要见你一面,却这般的难——竟然我等了一整日!” “老太婆我这一辈子这么些个儿女,最疼爱的就是你母亲,今日却狠心舍我而去,如今好容易见了你,却叫我怎么能不伤心!” 说着,搂了黛玉在怀,又呜咽起来。 第46章 第四十六回 黛玉被贾母搂在怀里,心中微凉。 外祖母寥寥几句话,表面是疼惜怜爱自己,实际上却是责备斐玉哥哥,暗指他不孝不敬,若自己不是通过这些时日的相处,解到斐玉哥哥当真是位风光霁月翩翩君子,也许就会顺着外祖母的话,心里起了怨怼。 黛玉心里难过,一时想到母亲生前对自己宠溺与对外祖母信任,一时又想到临行前父亲谆谆教诲与早时哥哥悉心点拨,不由悲从心起,也低低地啜泣起来。 那两个贵夫人连忙劝慰起来,一个嘴拙,只干巴巴说着些寻常的话,另一个嘴就巧了,怜惜道:“林姑娘瞧着弱不胜衣,恐是有不足之症,又是远路才来,只怕在哭下去,母亲也不好受,林姑娘也不好受。” 第64章 朱鹮与青稚两人齐齐望去,便见那夫人似劝似讽,心中生怒,却又因此时不能发作,只强忍着。 贾母听了这话,才方略略止住,她上下打量黛玉,问道:“玉儿常服何药为何不治好?” 黛玉拿着帕子拭泪,柔声把自己情况说了,只说自己自小体弱多病,不提因在斐玉帮助下,渐渐日好起来。 贾母又怜又爱地地吩咐众人,要好生照顾黛玉,方才指了指两位夫人道:“这是你大舅母。这是二舅母。这是你先前珠大哥的媳妇珠大嫂子,这你早见过了,是你琏二嫂子。” 黛玉一一拜见邢夫人,王夫人,李纨,张霁安等人,各位夫人奶奶皆准备了见面礼,十分郑重,随后贾母又把贾家一众女儿们叫来,引着黛玉见了贾迎春,探春,惜春三姐妹,黛玉亦与她们互相见礼,一时间正厅里头燕语莺声,好不热闹。 谈笑半日,贾母又让两个老嬷嬷带黛玉去见两个舅舅,邢夫人忙起身笑道:“我带外甥女儿过去,到底便宜些。”贾母笑道:“如此更好,你也去罢,不必过来了。” 黛玉见了,心中疑惑,怎么去看一趟大舅舅,就要大舅母不必再回来?她按下疑虑与邢夫人一同出穿堂,这才看到垂花门早停了一辆翠幄清油车,方才醒悟过来,正如斐玉哥哥所说,这大舅舅一家果真不住在荣府里。 果然,待邢夫人携黛玉坐上车,马车便被小厮们抬起,出西角门往东,过了荣府正门后又进入一个黑油漆大门内,到仪门前,邢夫人便挽着黛玉手方下了车,走进院中。 黛玉一路看着,发现这院子肯定是从荣国府花园处隔断出来的,因地方不大,故而正房,厢房,游廊等等皆做小巧别致,不似荣府轩峻壮丽。 “果真是古怪。”黛玉边瞧边想,不明白为何袭爵大舅舅竟然不住在荣国府里,住所格局又这样简单,她瞧了瞧邢夫人一脸平静,想必是长久习惯了这样的环境,因而也不会不忿,不由更加奇怪。 邢夫人让朱鹮青稚留在外头,单独把黛玉引进正室,让她先坐着,一边令人到外书房中去请贾赦,不多时便有一个面色蜡黄,眼下乌青的瘦高蓄须中年男子进来。 黛玉知道这就是大舅舅贾赦,忙起身拜见,礼不至一半,便被领了意邢夫人驾住,黛玉抬眼望去,便见贾赦一脸复杂看着自己。 “唉。”贾赦指了指桌椅,要黛玉坐下说话,他自己也挑了主位坐下,“本不想见姑娘,怕见了面彼此伤心,可今日贾家三请才把姑娘请来,我若不来,倒是不好。” 黛玉不料贾赦这般直白,微白了脸就要告罪,邢夫人也是一脸无措,不知道自家老爷竟会冒出这样的话来。 贾赦却挥挥手,道:“我是个俗人,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不像那边的一句话弯弯绕绕拐弯抹角,外甥女可莫要多想。” 黛玉微怔,拿不住注意他是在说二舅母,还是在说外祖母。 “你那个哥哥,是叫林斐玉的吧?刚刚打发人来,让我好生招待你。”贾赦冷笑一声道:“你哥哥倒是个厉害,拿着瑚儿来威胁我,难不成我贾赦还要对敏妹妹独女儿冷眼不曾?” 黛玉听着糊涂,怎么事情又和斐玉哥哥扯上关系呢?他不是已领了上皇旨意进宫去了吗? 原来斐玉与黛玉彻谈后的第二天,林家便来了几位面无长须的内侍来传太上皇口谕,要斐玉即刻入宫,当日午时,便有贾府琏二奶奶张霁安登门,因斐玉事前有话,黛玉与她一番见礼后便与她一齐到贾府,并不知道斐玉还先一步遣亦书亦剑两个给贾赦递了封信。 信中别无他物,一张纸上只画着个发簪图样,右下角临着一个篆体“张”字 其他人不知道,贾赦怎么会不知道,这簪子,正是亡妻张氏留下遗物之一,长子贾瑚常年戴在头上乌木吉祥云纹簪! 贾瑚身负皇命,自下江南后已大半年没了音讯。 虽然自发妻难产病逝后,贾赦就一蹶不振,又在生身母亲打压之下一日日颓废潦倒起来,一味沉迷金石古玩与被翻红浪,以此逃避现实与愧疚,但他对两个嫡子关切之情还未彻底消灼,尤其是自小老持成熟,深不可测的大儿子——贾瑚承载了他不能明言深切追求,亦是他这潦倒一生尚且可期最后希望。 如此,他怎么能不在乎贾瑚行踪与安全?林斐玉一信,让他即狐疑又心焦,可见到与妹妹贾敏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林黛玉,他却又无法,只能说两句气话。 黛玉虽不知道缘由,听了这话还是忍不住道:“舅舅,哥哥他不是那样的人,这中间……可是有什么误会?” 贾赦又是冷笑一声,挑剔道:“这才多久,外甥女便‘哥哥’‘哥哥’叫,你难道不知道,他就算是你哥哥,也不是从敏妹妹肚子里出来的?你叫亲热,却不知道你母亲若是泉下有知,该如何心痛!” 第47章 第四十七回 邢夫人一听这话不对,忙急道:“老爷这是说什么瞎话呢!”她拉住眼眶微红的黛玉,劝道:“你舅舅今个儿气不顺,说出的话也不好听,他本意却是好的,玉儿可不要和你舅舅计较呀。” “我知道舅舅是为黛玉好,才会这样说。”黛玉红着眼睛沉默半响,才低着头道:“可舅舅还未见过哥哥,怎知他的为人呢?若不是父亲与母亲一意孤行,他当是不会理会我们家这些事儿。” 第65章 贾赦瞧黛玉这样,心里也是不好受,这几十年来他虽面上糊涂,声誉不好,但心里却门清,对母亲史太君,对二房,对林家事儿都清清楚楚,妹妹贾敏自小儿子去后便疯了魔,执意要把先头那个被拐孩子记在自己名下也是为了女儿黛玉作想,当初贾家众人都对此不放在心上,谁也没想到正巧在黛玉上京关口,那孩子忽然就出现了。 如此一来,贾母与二房打主意不就彻底打了水漂?又因着林斐玉如今身份,不仅谋划林家家产想法行不通了,还要腆着脸上前攀附——贾赦冷眼旁观着,好笑之余亦不由阵阵心酸。 这就是他母亲,他的弟弟! 贾赦长叹一声,一边起身,一边与黛玉道:“行啦,我也就一时不忿,随口抱怨罢了,你哥哥怕是放心不下你,你也在贾家待不了多久,你若是愿意,便让你舅母收拾个房间住下,与你迎春姐姐一起好生在大房呆着,有事无事,别去二房那边凑,若是受了委屈,我可不会为你出头。” 黛玉忙站起身来,面带茫然的一一答应了,贾赦见她乖觉,这才满意,甩了袖子走。 又坐了一刻,邢夫人问道:“黛玉,你可还要去拜见你二舅舅?” 黛玉心里仍在琢磨贾赦那一番话,听了便回:“理应是要去,可……” 邢夫人便掩嘴干笑了两声,道:“无事,我带你去,去了再回来便可以,正巧还要接迎春呢。” 黛玉颔首,便只带着朱鹮,与邢夫人一起用方才坐来的车进了荣府,下了车,邢夫人与她告劳,说自己要先去与迎春说话,指了自己陪房王善保家跟着,去往二房居所。 众嬷嬷引着黛玉去到一个与各处相比更为轩昂壮丽堂屋,抬头迎面先见一个赤金九龙青地大匾,匾上写着斗大三个字,是“荣禧堂”,便知道这是荣国府正堂荣禧堂,又因二夫人王氏时常居坐宴息都在正室东边耳房内,于是嬷嬷们又引黛玉进到东房门来。 东房虽不似正室那般雕墙峻宇,富丽堂皇,却也是贴金摆玉,从猩红洋毯,到汝窑美人觚,皆比方才黛玉在大房里看到要奢靡三倍。 黛玉心知二房贾政一家才是荣府实际的掌权人,其夫人掌家太太王夫人还是个面慈心歹,因此没听引着她进来的老嬷嬷请她上坑的话,便只在东边椅上坐了,朱鹮也静静站在她身后,王善保家更是低着头大气不敢喘一声。 又一会儿,有个丫鬟进来笑道,“太太请林姑娘到小正房坐罢。” 黛玉清楚的听到身后王善保家不耐烦的咂嘴声,不由心里好笑,她从善如流跟着去了位于东南小正房,便见刚才看到过的王夫人正端坐在里头。 那王夫人一见黛玉便笑道:“你舅舅今日斋戒去了,改日再见罢。”,正准备还要说什么,忽看到黛玉身后的王善保家,话到嘴边便变了:“你怎么跟着林姑娘?” 王善保家立刻曲膝向前,跪在王夫人面前一一说了,末了道:“因此太太让我跟着林姑娘,一会儿请了老太太安,便回大房去。” 王夫人听了,她那张慈爱的脸顿时就沉了下去,冷声道:“你莫不是犯浑,林姑娘来咱们贾家,是要在老太太膝下共享天伦的,当然是要住在荣府里头,昨日老太太已吩咐了人将碧纱橱收拾出来,便不用你家太太操心了,你退下回她去罢。” 王善保家一个哆嗦,却又想着自家老爷太太嘱咐,只能硬着头皮为难道:“可,这是我家老爷安排的,也派人去把院里的冬暖阁收拾妥当了,正好与大姑娘,林姑娘住的舒服。” “怎么?他是要逆许不成?”王夫人不顾黛玉仍在场,当下发作,狠狠的拍了下桌子,“你这大胆的婆子,有本事便直接到老太太那去说,若老太太同意了——” “——老祖宗同意什么?” 忽然一个清澈天真声音截住王夫人冰冷诘责,黛玉抬起头看去,便见一个项上带着金螭缨络,又以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的少年走进来,他一身红红绿绿,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正是个翩翩浊世佳公子。 黛玉先瞧他有些面熟,再看他衣饰,全身上下无一素色,不由想到自进贾府来,除外祖母外,众位主子仆从都换下锦衣,连王夫人也别着一白绢以示哀思。 原本黛玉还有些感动,以为众人是为外嫁姑奶奶守孝,也是体谅自己,可现在看到这人一幅披红戴绿富贵公子模样,黛玉顿时明白,恐怕贾府这样做,怕还是为着昨日胡二秉那番话匆匆改的。 改,改不到史太君身上,也改不到衔玉而生的宝二爷身上。 黛玉曾听母亲说过,她有个内侄是衔玉而生,顽劣异常,不喜读书,最喜在内帏厮混,外祖母又溺爱,因此无人敢管,因此这一见面,便知道是这位表兄。 贾宝玉一进来,便看到自己母亲下首坐着个袅袅婷婷黛玉,见她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顿时痴了,呆呆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 王夫人的怒火没有发泄出来便被打断了,因来人是自己亲儿子,也不好说什么,可见了宝玉这痴态,暗怒道:“果真是个妖妖娆娆!”她咬牙强笑:“你这个混世魔王,又在浑说什么,怎么早早便回来,可去与你祖母请安了没有?” “还未呢。”宝玉敷衍道,他走到黛玉身边坐下,仔仔细细打量一番,连番问道:“妹妹可曾读书?”“妹妹尊名?”“妹妹表字?”,直问得黛玉心中生烦,又听他说“不若我送妹妹一字——” 第66章 他话完未说还,黛玉心头一跳,手臂轻轻一推,紧紧挨着她的朱鹮便出声笑道:“表公子不知,我家老爷早说过,幸而小姐如今还年幼,离及笄还有许多年,否者他千挑万选都难挑出一个满意表字呢。” 言下之意,黛玉字要等及笄时父亲林海赐予,哪有贾宝玉这个外祖家公子哥儿置喙的道理? 贾宝玉被朱鹮顶了一句,不由呆了呆,而此时王夫人怒意已到了极点,她一是气愤黛玉狐媚勾引了自己的宝贝儿子,而是气愤宝贝儿子不给自己的脸面。 一时间,贾母好说歹说才让她赞同的方法顿时被她抛在脑后,初时她还觉得一个孤女极好对付,可知儿莫若母,此时看到自己儿子这个态度,她就知道一定不能把这个林黛玉放在儿子身边。 王夫人正准备开口撵走黛玉,贾宝玉便追问黛玉道:“妹妹有玉没有?” 此时黛玉已在忖度,自己这位表兄可能是天生不知礼纨绔,脑子大概也不太好使,需得离他远远,因而道到:“听外祖母说,你那玉是件稀罕物儿,岂能人人皆有?” 不料贾宝玉听了,俊脸抽搐,立刻发作起狂病来,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一边哭一边骂道:“什么稀罕物件,家里姐妹没有,如今来了这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可见根本不是灵,我也不要这劳什子玩意了!” 事发突然,黛玉被他痴狂的样子吓呆了,又见王夫人惊惶不已的去搂贾宝玉,又见满屋的丫鬟婆子都纷纷去弯腰去找那块美玉,又见王善保家虽然也面色发白,但正在不听朝自己使眼色。 黛玉立刻以手帕掩面,呜呜的哭起来,一时间宝玉也哭,黛玉也哭,婆子也哭,丫鬟也哭,惹王夫人耳边嗡嗡作响,太阳穴突突疼,她又管不了那么多,只能按住宝玉不住的劝解:“你妹妹有玉,你姑姑——” “我没有!”黛玉抬高嗓子哭道:“母亲,母亲你甚么时间给玉儿留了快玉呀……”虽是假哭,可听到王夫人以母亲为托词哄贾宝玉,也悲从心起,倒在朱鹮身上不住的啜泣,忽听到王善保家又急又低道:“林姑娘,林姑娘!夫人来了!” 黛玉红着眼睛往外头一看,果然见邢夫人正一脸怒意地推开拦人丫鬟正要进来,她脑中思绪飞转,不过一瞬便拿定了主意,由朱鹮扶着往外快步走去,一边走一边泣道: “大舅母,你可将玉儿接走罢!玉儿无礼,不知怎么的惹怒了贾家哥哥,再没脸面在这儿呆下去了!” 第48章 第四十八回 待斐玉知道此事时,已是三日之后。 是的,他足足在皇城里呆了三日。 太上皇召他,今上亦召他,前者因老师穆寻想与他叙旧,后者问他何时下场何时入仕。 斐玉心知肚明,这对天地间至尊的父子不过是拿着自己做筏子相互打官司,难为两人会将他这个渺小新秀看在眼里,也不过是为师父元拙罢了。 淮扬远郊智通寺挂单主持元拙,果然是当初上皇那个走失“佛子”哥哥。 先帝曾有一子,出生时天降祥瑞,金光普照,先帝大喜,其母亦母凭子贵,一跃至贵妃尊位。 皇子周岁时,时任司天监正谏言,皇子为转世佛子,承载一国气运,必一生护国祈福,先帝不愿,不料贵妃即刻病倒,先帝无法,只能奉太皇太后之命,令尚在襁褓之中皇子前往扬州天旻塔寺修行祈福,为此先帝大兴土木,不断修缮扩建天旻塔庙。 又二十年,上皇登基,佛子消失于塔中,直到今日都不知去向,知道此事人皆以为天下太平,佛子功成圆寂。 因而无人知道,佛子是如何从层层看守中逃出,在智通破庙里安身,甘于困顿一生潦倒一世。 便连斐玉,坐在元拙身边,听他苍老的声音徐徐讲述他的一生,亦不由唏嘘难过。 元拙却笑了,他虽然身披佛门奇宝走金朱褚锦襕袈裟,手持鎏金迎真身银金花四股十二环锡杖,端坐宝座,伺僧千人,早已不是斐玉记忆里那个禅衣褴褛,孤苦伶仃的破庙老僧,可他睿智双眼与浅淡微笑仍一往如昔。 “多年前,我与你说,言语之道断而不可言说,心念之处灭而不可思念。”元拙笑道,“斐玉,你命里有一段佛缘,却注定牵连红尘,无法悟,你我的缘分理应为止。” 斐玉凝视着元拙洞察一切慧眼,忍不住问道:“师父,若佛塑金身仅仅是为震慑信徒,本心却困于金箔之中,缘何可逃却不逃?” 太上皇接回佛子,乃是收拢民心,震动天下大事,凭借此事,太上皇要再度临朝问政也无不可能。 今上当然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父子二人围绕大师元拙已争斗多时,而以元拙皇叔,佛子身份,也再难逃离重重宫阙,便是尘埃落定,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移居皇寺,永生在皇帝眼线下生活。 现在元拙说出“缘分已了”的话,无非意味要再不问,也不能问世事。 斐玉认为他师父是为皇权所逼,不得不如此罢了。 元拙却颔首道:“若佛塑金身为教化百姓,想必佛也是愿意的。” 他略转头,看向宽广大殿里整齐跪坐在木案前奋笔疾书百名僧人,淡淡道:“智通寺里独我一人,则自渡本我,今日佛兼权临,则普渡众生,我心自在,随波而不逐流,这便是佛教谕我应修行。” 斐玉心神震动,徒然明白了师父元拙的心意。 第67章 同时,经过这场仿若点拨对话,他也看清了自己前路。 再受召觐见今上时,他亦可笑语晏晏,平静以对,辞谢美意,誓不入仕。 “草民心意已定,愿承阙师志,生亦有尽,学海无涯,若能扶持岱殊,重振学风,此生亦无悔矣。”斐玉直身跪在青石板上,声音柔和却坚定。 年轻帝王高坐在龙椅之上,一身常服却掩盖不了天子威严,他俯视眼前不及弱冠的少年,沉吟许久,才道: “你年少有为,朕早有耳闻,前日太子少保闫方域提起你,对你很是推崇,你若不愿入仕,恐寒了你老师心,亦寒你父亲的心。” 话没说尽是的,是不是也寒了皇帝心? 斐玉抬头,直视天颜,温润俊脸给人一种毫无威慑之意平和感觉,他笑道:“草民受两位师父,老师二人影响最大,他二人,一位诚心于佛,一位诚心育人,皆与远离这世事争分,草民受其影响,也养成了闲云野鹤性子,无心无力于庙堂之高,还望陛下成全。” 皇帝表情依旧没有任何变化。 此时,南书房里另一个人动了动,他看了看斐玉,又看了看斐玉,转而疲懒地对皇帝说:“皇上,您既要与这位岱殊公子说话,何必要臣干站着听呢,臣伤还疼着呢。” 此话一出,顿时打破了书房内凝实的气氛。 皇帝看向那人,声音里带了一丝责备: “贾卿,你若是伤还未好,不若把靖御卫与稽察台都交给副手,你回去好好养伤罢。” “那不行,”贾瑚歪倚着八宝架,在天子面前依然是一幅痞里痞气地样子,“好不容易皇上把靖御军交到我手里了,我不把那些个软骨头为您训好了怎么行?若是又让张大人笼回去护着,臣这回吃的苦可不就白吃了?” “哼——”皇帝冷哼一下,也不知道他是在嗤笑贾瑚,还是在嗤笑失职了原京营禁军统领张大人。 他的思绪被打断了,心绪也没有刚才那般深沉,顾及到身份特殊皇叔,还是决定宽待林斐玉,松口道:“你先退下吧,岱殊书院执掌一事,且叫穆寻按规矩奏折与朕。” 斐玉暗暗吐出一口浊气,再行拜礼,中途他以余光瞟视贾瑚一眼,却见对方正笑意灼灼地盯着自己,不由心里一跳,但到底安然退了出去。 殿外有内侍引斐玉离宫,他一路沉默着跟着对方行走在金瓦朱墙宫殿里,知道自己恐怕不会再次踏入此地了。 这般走小半个时辰,行至宫门口处,忽然身后有一个人喊着他的名字。 “斐玉公子且慢——” 斐玉转过头,却见一个身形高挑,英俊狂狷男子慢慢走近,正是刚才见到的贾瑚。 他走到斐玉面前停下,指了指领着斐玉内侍,笑道:“恰好我也要出宫,一并把这位贵客带出,你且先去领命吧。” 那内侍级别不低,一路上不苟言笑,此时却对贾瑚极为恭谨,嘴里似花一样说了几句漂亮话,顺从的走。 斐玉把贾瑚滔天威势看在眼里,一边施礼,一边淡淡道:“贾大人高升,还未与您庆贺,林某失礼了。” “林某?”贾瑚把这两个字含在口中玩味,“斐玉公子这是承认自己是林海儿子?多日不见,却这样疏远,倒让我好生伤心呐。” 第49章 第四十九回 斐玉扫视一眼守驻禁宫禁军侍卫,唇边溢出一丝冷笑:“多日不见,不料贾大人接连耀拔,如今已是简在帝心,大权在握,草民怕是高攀不起,告辞!” “哎?”贾瑚见斐玉甩手要走,立刻抬手按住他的肩膀,嗤嗤笑道:“斐玉公子这是怎么了,避我如毒蛇?如此,缘何还要与我父亲递信?” 斐玉一顿,挑眉看向贾瑚,虽然还是那张温文尔雅的脸,可气质却徒然发生了翻天变化,让贾瑚立刻感受到一种多年不觉的威胁之感。 “稽察台果真名不虚传,贾大人当真是手眼通天,连这点小事也了如指掌。” 斐玉握住贾瑚搭在自己肩膀上手,“假以时日,若稽察,靖御二处裁并,贾大人可就一人之下,心圆意满了。” 贾瑚怔住。 斐玉趁此机会掀开贾瑚,拍了拍自己肩膀上并不存在尘埃,冷哼一声,绕开贾瑚走。 若问斐玉为何知晓贾瑚就是多年前潜入自己读书时的院子的黑衣人,又为何知道贾瑚隐藏在帝王亲信表面下的一系列不得见人勾当,都要从数月前准备从林府启程,离开淮扬时说起。 彼时林海求而不得,只能退而其次,倾其所有来换斐玉一声承诺。 而斐玉深知,自己虽然在岱殊多年经营,但人脉手段却仅局限于江南一带,纵然在士林里声望显赫,受人追捧。 但到一块招牌掉下来都能砸到三个五品官皇城,若无人相助,只怕稍有不慎就会折损,因此他再三思量,终于决定接手林海馈赠。 除却林家几代累积下来的巨额财富外,林海还将为官多年来积攒与发展的各种信息与人手一并交给斐玉,而后者,正是初入京城的斐玉最为急需的东西。 有这些,再兼之多年学道生涯里对各大书院里世家子弟的解,他便有了管中窥豹,以小博大机会。 若不然,今上也不可能误判岱殊书院的发展势态,纵虎归山。 而在这些星罗棋布,恒河沙数般的信息里,一个同样暗中聚拢权势,可堪抗衡皇权人跃然纸上,映入斐玉眼帘。 第68章 荣国府嫡长子,稽察台令史贾瑚。 贾瑚此人仕途如有神助,他的名字最初出现在吏部对外公开官碟上,只是一萌荫侍卫,平日只领月禄,不得当值,只是个虚衔而已。 而这样的虚衔在京城里太多太多,在数十年来风云变幻中,渺小的连尘埃都不如。 上皇育有五子,大皇子平郡王,先太子,三皇子早夭,今上,五皇子顺郡王,先太子卷入谋逆一案被废为郡王。 上皇禅让于今上,今上登基后分封各兄弟,先太子追封为义忠亲王,平郡王晋平亲王,顺郡王晋忠顺亲王。 先太子谋逆一事,虽在事后被证实是冤枉了义忠亲王,但诸如穆家,萧家,张家等老牌世家在当时被卷入后,就再无翻身的机会。 四王八公,贾史王薛等旧京势力因坚定的簇拥上皇左右,而得到极大的荣耀。 尔后,随着皇权再次更迭,豪门没落,新贵升起,以京城荣国府贾家,金陵体仁院甄家为代表的上皇势力, 今上登基后所笼络的,以太子少保闫方域为首,包括通政使司右参议章频在内的士族新贵, 以及以师从稷章,姚中两大书院的清流一派,三方势力在朝野上下争斗不休,暗流涌动。 但这些廷争爆发原因,官员升迁的轨迹都有迹可循,甚至其中有些,还是斐玉暗中做了推手。 唯独贾瑚此人,仿佛横空出世一般,至今上登基后,就立刻受到重用,在极短的时间一步步登上高位,引得朝野上下一片质疑,偏生他还一一巧妙化解了,令人无可奈何。 自古帝王患得失,在一众皇子最不起眼,却侥幸受禅今上更是多疑,但他为什么如此信任于贾瑚? 斐玉笃定,贾瑚必定是还在前朝时就投靠了还是四皇子的当今,并且身具从龙拥立之功,为后来步步高升铺平的道路。 稽察台为兰台寺与按察司拆分合并而成,夺取了部分监察百官权力,同时兼具军政情报搜集,与整合一寺一司剩余职责的都察院一起,成为当朝一暗一明两大最高监察权柄。 都察院有十三道监察御史巡按天下,林海即为专司盐政巡盐御史坐镇两淮。 而稽察台对外却仅在京畿设防,看似不如都察院管辖区域大,但其专纠劾京官,不计手段模糊界限让稽察台掌握了数不清的阴私隐事,成为最彻底最纯粹的天子耳目。 这一招恰好打乱了上皇对百官监察与控制,又聚拢了御史,科道互纠,将文史百官都纳入监察之体中,看似为了公正大道,但究其根本还是加强了今上皇权。 对此上皇甚至都说不出二话,只能堪堪将自己几个心腹塞往各处,以确保其在官员中威严。 而最初执掌百官最为避之不及的稽察台,正是贾瑚。 斐玉甚至有理由相信,兰台寺与按察司合并拆分,也许正是这位贾大人手笔。 基于这些初步判断,斐玉再翻看贾瑚血亲姻缘,其母族张家跃入他眼中。 张家与穆家,萧家一样,是曾经煊赫一时的大家族,张氏女能够聘与太子,嫁进荣国公贾代善还健在时贾府作嫡媳,可见其势。 但随着先太子被上皇打压,张家作为太子妻族卷入谋逆案而没落下去,如今张家年轻一辈无一人出仕,仅存的一位长辈亦早早告老还乡,曾经出太子妃张家,彻底沦为连普通宦官都不如的小家庭。 巧的是,张家族徽正是一个篆体“张”字,与“张成”那根乌木吉祥云纹簪上一模一样。 困扰了他多年的事情终于水落石出,而这事便如串珠子丝线,把所有的事情都串了起来。 七年前,贾瑚只身出现在岱殊书院,正是为四皇子办事,也就是说,今上谋策,至少从多年前就开始了,筹谋多年,此时正到关键时刻,故而才有贾瑚再次下江南,受到甄应嘉追杀。 这其中惊心动魄,斐玉也只窥视到一角,但从贾瑚再兼掌作为皇帝亲兵,京畿禁军靖御军,可见不多时,雄踞江南多年的甄家就要垮台了。 而贾瑚本人,也会成为百官中权柄最盛,威慑最高的第一人。 如果,他果真如自己所猜测的那样,要以同样的手段,像成功整合兰台寺与按察司一样兼并稽察台与靖御军,假以时日,必会出现君弱臣强的局面…… 想到此处,斐玉不由轻笑出声。 皇帝处境与他有什么关系呢,便是自己,不也是妄图迷惑君王,反噬皇权吗? 未免是自己想多了,也许人贾瑚当真也如老师,师兄,林海一般,忠心耿耿,肝脑涂地呢? 所幸自己不过多时便要离开京城这浑浊之地,贾瑚如何,也与他无关了。 斐玉出了宫门,上了官道边上停着,由亦书亲自驾驭马车,一直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下来。 他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亦剑则坐在车头上,掀起帘子一角,又轻又快向他汇报这三日来,宫外发生的事情。 贾家大房与二房之间的争端便夹叙在里面。 斐玉听到黛玉受了委屈,睁开眼,一双温润的眸子定定地看向亦剑。 “黛玉她现在如何了?”他问。 亦剑摸了摸脑袋,小心翼翼地答道:“小姐如今客居贾家长房,仅每日去荣府老太太处请一次安,出入都有长房太太亲自领着,倒是十分安全。” 说完,他又瞅了眼斐玉,面带犹豫,吞吞吐吐。 第69章 “说。”斐玉才微微松快些的脸沉下来,“是不是史太君那儿出了什么岔子?” 亦剑措辞更加谨慎:“倒也不是,只是这宁荣二府下人惯来最喜欢说嘴,这两日,荣府无端有人抱怨,说:‘不孝不悌,娇里娇气,没宝姑娘大方有礼。’” “‘宝姑娘’?”斐玉终于皱眉,不满道:“女子闺名你也放在嘴巴上,回去找你二秉哥受罚。” “冤枉啊公子!”亦剑委屈,“这是那些下人原话,小姐被接进贾府后,贾家二房太太亲姊妹薛王氏携儿女上京投奔贾府 听说这个薛王氏女儿与小姐年纪相仿,偏偏又是二房太太亲侄女,可不就有嘴碎拿她与小姐比较?” “四王八公,贾史王薛,这丰年好大“雪”薛家的一进京,可就齐活……”斐玉沉吟片刻,又问亦剑,“贾赦一房可有什么动静?” 亦剑迷茫地道:“没有什么动静啊,我听小姐身边的侍女说,除了贾大姑娘身边有个难缠的老仆犯到小姐面前被指了大板,没啥其他的。” “黛玉长进了,”斐玉摇了摇头,一直沉着的脸上终于带出一丝笑容,如雨过天晴,阴卷云散,“莫非你不知道,贾赦大儿子贾瑚回京?” “啥?”亦剑瞪大了眼睛,他至今记得自己与哥哥亦书一齐扣门递信时贾赦表情——那表情仿佛是他们公子以贾瑚性命威胁他一般,愤怒而无力。 斐玉见亦剑这般表情,心里有了数,他淡淡道:“你去与你哥哥说,先去贾府把小姐接回来。” 亦剑领命,很快马车拐了一个弯儿,直径往贾府而去,不多时便到了,斐玉下车,亦书亦剑两个便机灵往门子处告之。 因是为了接黛玉,马车没有去美轮美奂的荣府,而是直接到了贾赦所在东大院。 斐玉一眼看去,却看到一个已经十分眼熟的男子正抱着手臂站在大院前仰头看着这个黑油漆大门,守门门子却跪在他脚下瑟瑟发抖。 听到动静,男子转过头来,一看到斐玉,他便笑了,一双深邃的桃花眼眼波递出,含情脉脉,格外动人。 “好巧啊,今天是什么好日子,竟又见到斐玉公子。”贾瑚笑盈盈道,明明是纯良甜蜜的模样,却无端令亦书亦剑后颈发麻。 斐玉也笑了,他与贾瑚隔着一条青石路对视,笑的温柔隽永,君子翩翩。 “当真是好巧,贾大人既然肯露面,我便不用再为这事操心了。”他道:“我还未拜见令尊及贵府史太君,贾大人若不嫌弃,不如领着在下,全礼仪?” 第50章 第五十回 贾瑚见不过小半个时辰,斐玉对自己的态度就发生了这样大改变,心知他肯定对自己有所图,不过无妨,对于林斐玉,他最怕的莫过于对方无所图。 有所图,他才能有所予,才能从眼前如璧如玉般人身上得偿所愿,不是吗? 对这个让他牵肠挂肚,丧魄销魂数年的人,贾瑚志在必得。 贾瑚从未有这样的满心欢欣,他大步上前,磁性低沉的声音如沾了蜜酒一样醉人:“斐玉公子还唤我贾大人?方才在宫门处谨慎些便罢了,怎么私下里还这般生疏?” 他站到斐玉面前,拱手相迎:“细论起来,斐玉当称我一声瑚大哥哥呢。” 斐玉一梗,他没料到如今身居高位,权柄滔天的贾瑚,还似多年前那般打蛇上棍,给点好态度就立刻可以紧紧的缠上来。 莫说斐玉,就连那跪在地上的门子也吓的不轻。 瑚大爷极少回府,便是回来,也永远是冷着一张脸。 这便罢了,最可怕的是但凡他回来,院中便要折损一批奴仆,虽然这些奴仆大多是中饱私囊,偷懒耍滑之徒,可好歹是活生生的人命,偏瑚大爷却能面不改色的尽数打杀发卖。 怨不得老太太骂他暴厉恣睢,不仁不义。 贾瑚残暴不仁形象已深入宁荣两府上下主仆的心中,因此这门子忽然听到贾瑚这样柔和的脸色,这样缱绻声音,不觉松气,反而越发惊恐起来,以为贾瑚要用什么更狠毒法子折磨自己。 门子奇怪的反应自然引得斐玉一眼,贾瑚见斐玉注意力又不在自己身上,暗暗咬牙,面上却仍主动解释道:“这家伙明明当值,却跑去看其他人打吊牌,我才罚他跪上一跪。” 他极力撇清自己,生怕斐玉误会。 斐玉颔首,淡笑道:“贾兄治家颇严啊。” 贾瑚松口气,虽不满意斐玉对自己称呼还是疏远,但比之之前的“贾大人”,已经是大大进步了。 他伸手引斐玉进门,一边殷切道:“没想到斐玉还记得我,当初我真是有要事在身,冒犯了你,你可不能为着一些旧事生气。” 斐玉一顿,反而起了心气,他虽笑着,语气里却有了一丝别样微妙,“原来在贾兄心中,我便是这样的人?” “不不不——”贾瑚迭声道:“我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啊,你怎么会小气,若不是你,我这条命都要丢在运河上。” “过誉了。”斐玉瞥一眼贾瑚,无声哂笑。 贾瑚耸耸肩,引他进了府,两人并肩穿过庭院,游廊,一路上遇到的小厮婆子见了贾瑚,无一不惊慌失措,瑟瑟行礼,规矩地挑不出一丝毛病。 不多时,听到下人禀告的贾赦匆匆走了出来,这青天白日的,他还衣冠不整汲着软鞋,只怕又是刚刚从床上起来的。 第70章 贾瑚见了,脸一下子沉了下来。 贾赦这个做老子,却搓着手,一脸惊喜的迎上来:“瑚儿,你可算回来,没受什么伤吧?” “没。”贾瑚挑眉,他与贾赦引荐斐玉,“父亲,这位是斐玉公子,林斐玉。” “贾将军。”斐玉上前揖礼。 贾赦这才把目光落在斐玉脸上,一看之下,不由一惊。 ——这林斐玉与他探花妹丈长的也太像。 “亏得老太太还叨念妹丈被不知道哪里来的小子给冒充身份骗了,”贾赦讽刺一笑,不计场合不计对象的开始浑说,“等她老人家见了你,嘴巴就能闭上了。” 贾瑚也不阻止他在斐玉这个外人面前卖家丑,反而也是冷冷一笑道,“今日巧了,儿子已大半年没与老太太请安了,正准备带着斐玉去见一见她老人家,父亲可有什么要嘱咐的?” 斐玉瞧着这一对父子,明明一个年老身竭,厮混颓废,一个年轻势盛,英俊狂狷,可偏偏对待贾母态度如出一辙,一齐讥讽冷笑着,反而有三分相似。 看来外头盛传,贾瑚不敬祖母是真的,贾赦一味愚孝倒不准了。 “让外甥看笑话了,”贾赦呵呵笑道,一边令人与斐玉上茶,一边道:“我却不知道瑚儿与你本就认识,既知道他的消息,怎么不早日告诉你舅舅,反而唬我一跳?” 斐玉歉意微笑,“这几日黛玉她借居贵府,扰您清闲了。” “哈,”贾赦干笑两声,瞅一眼贾瑚脸色,尴尬摆了摆手,“外甥女是个好的,她在这儿,反而更热闹些,哪里能扰到我这?” 三人又坐着闲叙半时,贾瑚问道:“父亲,此番斐玉是要接林姑娘回府,她人可在家中?” 本来贾赦这个做舅舅,对黛玉也不过是表面情,一概事宜都由邢夫人在打理,可见他儿子亲自垂问,他立刻上了心,遣心腹大管家去后院走一趟,三人这才知道黛玉,迎春二人由邢夫人领着去宁国府做客了。 贾赦这才回想起来,与贾瑚道:“仿佛是有这么回事,东边珍儿似递了请帖,被我随手推了呢。” 贾瑚笑意不入眼,并不避讳斐玉,直白道:“父亲这样做才是对,宁府从根子上烂了,还糊涂扯上先太子义忠亲王的事,迟早要被我撸下来,此时分割,总好过日后刮骨疗伤。” 此番初见,贾赦已知道自己的儿子对林斐玉并不寻常,心中惊奇的同时,也不对斐玉隐瞒什么: “我虽极力回避,可府上老太太与我那弟弟贾存周却不同,只恨不得与宁府紧紧抱成一团,若我猜的没错,这次应是荣府上下皆去了。” 恰好这时候管事又上来回话,说是因东边宁府花园内百花盛开,贾珍嫡妻尤氏布置了酒具,请贾母,邢夫人,王夫人,薛姨妈等西府女眷去赏花,此时贾母等人都在会芳园里头游玩。 贾瑚听了抚掌笑道:“便先让下头人先收拾,你我直接去宁府接人,顺便拜一拜老太太,你看如何?” “极好。”斐玉颔首,“还请贾兄带我走上一趟。” 两人双双起身,与贾赦拜别,便往东边宁国府去了,这回出门,再不如之前仪杖简单,贾瑚带了十二个气势骇人亲兵,不像是寻常走亲戚,倒像是上门寻仇。 斐玉见了不由轻笑出声:“贾兄官威赫赫,好大的阵仗。” “对某些人,可不就要露点杀气,才能让他们老实听话?”贾瑚勾唇痞气一笑,“我是行伍里混大,喜欢直来直去,不像这些个精致拘礼的亲戚,满口仁义道德,却尽干些男盗女娼勾当!” 说罢,贾瑚挥挥手,亲兵便双手捧上一把宝剑,他拿过来递给斐玉。 斐玉一看,正是自己日夜佩戴了七年之久的首阳剑,他抬头对上贾瑚桃花眼,面带询问。 “好剑配英雄,”贾瑚向斐玉比了比自己腰间价值连城的短刀,俯身在他耳边低笑:“拿着吧,我可知道,会芳园里头有个比划的好地方,莫非你忘,你我的刀剑前盟?” 第51章 第五十一回 斐玉听了,不由一怔。 他想起当初贾瑚为了唬吓自己,喂了自己一枚凭空捏造出来的“食腐丸”,又把一味用来寻常调理的甘草丸作为解药,好叫自己“安心听话。 哪想贾瑚走后,他竟然在案屉看到一把浃以清漳,光似流星的宝剑——首阳剑。 并十六字:见猎心喜,长铗相赠。何时赴京,以约刀剑? 可斐玉并没有把此事放在心上,纵使再喜爱首阳剑,但他所想的,也不过是找到赠剑人,将其交还罢了,因此运河之上,他一见贾瑚就是那人,便托付萧居敬将首阳剑还给他。 不料,此时贾瑚却旧事重提,仍把首阳剑交到自己手里。 斐玉心中一动,对上贾瑚殷切的双眼。 不同于数年前的少年模样,眼前的男子早已加冠,久居高位经历与复杂隐晦的过往让他侵染一身铮铮骇势,微微上挑桃花目不经意间流露出摄人的恣情与戾气。 仿佛一把饱饮鲜/血杀/人/刀,虽静静地摆在案上,可仍时时散发着让人心寒胆颤的杀伐之气。 可此刻贾瑚深邃的眼中,却氤氲着两团脉脉情意,越显得靡靡诱人,捉摸不定。 斐玉两世为人,对男子情动时神态并不陌生,他定了定神,平常以对,温声道: “贾兄,我只当你是少时玩笑,这首阳剑奇珍无比,我虽喜爱,却不曾动过占为己有的心思,你还是莫要与我玩笑了,好生珍藏起来罢。” 第71章 贾瑚却摇头:“寒山初见,偶然撞见你使剑,剑法之精妙却是我平生未曾见过,这首阳虽好,落在我手上却是埋没了。” 见对方仍这样固执,斐玉心中一叹,知道自己怕是惹上了个大麻烦,正要说些什么,恰在此时车座停了下来。 贾瑚掀开帘子看了看,嗤笑道:“这贾珍当真是个乖觉,竟由着我们直接进了二门。” 原来摄于贾瑚官职,与他平日里的霸道作风,宁府如今的当家人贾珍不敢怠慢,一接信便让宁府大总管赖升开了正门,直接放贾瑚一行到二门。 待贾瑚与斐玉一前一后下车,便看到贾珍正站在一旁,蜡黄的脸上笑出满脸褶子,笑容可掬迎上来,高赞道:“贵客,真是贵客啊,晨起我听粱上有喜鹊叫,还以为是为着老太太等人,不想现在一看,竟是堂弟来了。” 贾瑚哼了一声,推开贾珍过于热情的手。 贾珍也不觉尴尬,又转向斐玉,好一番寒暄:“这便是敏姑姑儿子罢,当初敏姑姑出嫁还赏了我个大红包呢,没想到一去多年,表弟也这般玉树临风,我比你稍大,便唤我一声珍大哥哥罢。” 贾瑚又是冷哼一声,讥道:“珍大哥哥?你倒是热情。” 贾珍听了本能一抖,连忙赔笑道:“这不亲戚上门,一家子热热闹闹的,老哥哥我开心吗?” 贾瑚从四岁那年得了一场差点要命风寒后,就不如小时乖巧可人,再也不曾叫过贾珍一声“珍大哥哥”。 开始贾珍还心中有气,可被贾瑚下狠手整治过两次后就再也不敢招惹这个厉害堂弟,见了他只有老鼠躲猫份,哪里敢扯兄长的大旗? 都说二房贾宝玉是“混世魔王”,可大房贾瑚却是人人寒兢阎罗爷! 要知道,西府里头荒唐的赦叔唯儿子是从,满口仁义道德的政叔也对贾瑚无可奈何,就连权威赫赫老祖宗也在他面前讨不了好,贾珍何必要给自己找麻烦,去惹贾家阎罗爷眼? 此时的贾珍只求把贾瑚哄高兴了,免得他在宁府里头闹起来,这日不仅是尤氏请了西府女眷,他也请了一班子功勋王孙寻欢作乐,若扫了大伙儿的兴,却是大大不好。 不料贾瑚开口便道:“老太太在何处?我与斐玉去给她老人家请安。” 贾珍一噎,心下腹诽:请安?您老一年里只有年底开祠时才会安分,平时与老祖宗见上,哪次不是把她气倒三日,这回来了还带着凶神恶煞的亲兵,您是请安,还是索命呐? “这……老祖宗并几位夫人在会芳园赏茶酒之乐呢。” 贾珍吞吐几息,不情不愿说了,完了又迟疑着瞧着贾瑚脸色,巴巴地:“都是些女眷,堂弟你直径去了,怕是不妥呢。” 贾瑚冷冷瞥他一眼,他便住了嘴,悻悻地指了赖升引二人过去,又唤了个机灵小厮,要他赶紧去与贾母报信。 “呵呵,带着敏姑姑儿子,应该是不会怎么样吧?”贾珍喃喃自语,魂不守舍的看着贾瑚斐玉两人和十几个大摇大摆的亲兵远去的背影。 忽然想到什么,一拍脑袋,“坏了,应叫可卿去看着,有她在,贾瑚不会不要脸面地闹起来。”想到此处,立刻要人与儿媳秦氏一番嘱咐。 那秦氏是贾珍长子贾蓉嫡妻,往日里行事温柔妥当,乃重孙媳中最得老祖宗史太君眼人。 又因为她身世奇特,是在今上处挂了号的人物,贾瑚作为今上心腹亦是知情,因此贾珍自忖若有她在,贾瑚也好,贾母也好,皆不会过于激怒,作出让他这个主人没脸的事来。 因上午宴好,众女眷笑闹一场,饭后贾母见宝贝乖孙贾宝玉面有倦色,便要他先去睡个中觉。 秦氏体贴,安排叔叔宝玉在自己闺房里睡下了,此时她正亲自守在房外,嘱咐小丫鬟好生看着猫儿狗儿打架扰了叔叔美觉。 忽听得公公传来的话,秦氏面露不解,不知道贾珍为何要专门点她的名字去伺候贾母。不过她性子最为平和柔顺,长辈既吩咐了,她便要尽心做到,因此便与贾宝玉几个丫鬟说清楚缘故,自己又往贾母处去了。 秦氏扶着丫鬟手慢慢往会芳园走去,忽然看到远处梅林里有两个男子身影。 她立刻停下,眯着眼瞧了片刻,才发现是两个身资矫健的年轻公子,一人持剑一人握刀,正你来我往的打斗,满树梅花被刀剑金戈之气震落枝干,落英缤纷,恍若仙境。 秦氏怔怔看了一会才回过神来,低声吩咐丫鬟瑞珠: “你去问问,前面可是父亲哪两位好友?此处虽然景色极佳,可到底是宁府后花园,园里头还有女眷,好生请他们回避一二。” 瑞珠清脆的应声去了,秦氏仍在原地与丫鬟婆子等着,却远看着瑞珠被两个突然冒出的汉子拦住。 “少奶奶,这……”那些丫鬟婆子也看到了,便有人气愤起来——在别人家园子里头瞎转,还拦住主人人,岂不是不把他们宁府看在眼里? 秦氏抬手拦住下人的话,柔声道:“且再等等罢。” 果然没一会儿,瑞珠就领着两人往回走来,三人走近后,秦氏才看清那汉子明明穿着一身戎服。 却在这时,又有个小厮一溜烟的从后头冒出来,慌张不已的喊着:“大少奶奶,大事不好!宝二爷那头出事!” 秦氏悚然一惊,立刻想到要把此事掩盖下去,可那两个士卒已走近了,也听到小厮慌张的喊话。 第72章 其中一个士卒半途折了回去,另一个走到秦氏面前无表情回话:“在下是贾瑚贾大人亲兵,贾大人一时兴起,还望夫人见谅。” 顿了顿,又道:“府上三少爷怎么了?” 秦氏一听贾瑚名字,当下就慌了神,她虽从未见过这位东府叔叔,可听夫君贾蓉描述,此人就是个六亲不认无恶不作的权臣,心中早早存了敬畏,这下一头是阖府惧怕的贾瑚,一头是老祖宗心头肉贾宝玉,她要如何处置呢? 正在秦氏六神无主的时候,贾瑚已得了亲兵的回禀,他收了刀,笑着叹息道:“我还道这里是个安静的好地方,没想到那个凤凰蛋又出幺蛾子。” 斐玉亦收剑,淡淡道:“贾兄好刀法。” 他是拗不过贾瑚——此生他的剑术已至顶峰,可以说,举国上下无一人可在他剑下过上三招,与谁比试都对剑法精进无用。 可贾瑚却不顾赖升与亲兵古怪的眼神,一路碎碎念不停念叨,为了堵住他的嘴,斐玉才不得不与他在梅林里“比划”。 贾瑚仍沉浸在与前世只存在于武侠志怪小说里的绝世高手交手的兴奋当中,他脉脉地瞧着斐玉,赞叹道:“这样精妙,当真是此剑只因天上有!——我何其有幸,能与斐玉你共处一地!” 斐玉听了,只觉得贾瑚这马屁拍他浑身不舒服,一时间却难以明白自己为何觉得古怪。 “斐玉,你老实告诉我,” 贾瑚忽然掠到斐玉身边,声音压得极低,因距离近,他滚烫的吐息喷在斐玉耳垂上,暧昧又危险:“你当真是这一世界里人?” 如烈火灼烧软雾,惊雷击倒古木,斐玉瞳孔缩紧,心中卷起滔天骇浪—— “好巧,我也不是。” 贾瑚再往前靠,薄唇微张,利齿轻咬,在斐玉绯红的耳垂上留下一个浅浅齿痕,又在他反应过来前迅速后掠,在片片落梅里灼热肆意的盯着斐玉,低声谑笑。 “莫怪我瞧上你,这世上只有你我是异端,最孤独——” 第52章 第五十二回 一时间,斐玉没了言语,怔怔地站在原地,一向冷静自持的脸上难得出现了三分呆滞,七分茫然。 一片片绯红似火的梅花花瓣落在他的肩膀与衣襟上。 斐玉目光空虚地看着贾瑚,半响才扯了扯嘴角,溢出一声复杂叹息。 “你……” 贾瑚却冲他眨了眨眼,伸出一根食指放在嘴边,做出噤声的手势。 “嘘——这不是说话好地方,我们先去解决那凤凰蛋事情。” 他扯过斐玉手臂,大步向前走去,身后跟着十多个亲兵,一行人浩浩荡荡,气势惊人的向秦氏走去。 秦氏正不知如何是好,却见两个年轻男子并肩走来,领头的那个英俊狂狷,一双黑眸深不见底,唇边含着冰冷微笑,让人不由心生恐惧。另一人虽比他稍矮一些,却也是温润如玉,玉树临风,一见之下便忍不住心生亲近之意。 两人虽气质截然不同,但此刻相携走来却十分和谐,便如那画中的仙君踏云而来,皆有种高居九霄,俯瞰世人的疏离之感。 秦氏以手帕遮着脸,知道前头这个必然是贾瑚,她强自把惊惶压下,懦懦曲膝请道:“瑚大叔叔安。” 贾瑚冷淡点了点头,直接问道:“宝玉怎么了?” 秦氏暗道不好,只能强笑道:“倒也没怎么,宝叔午困,怕是一时被魇住了,才有些不好吧。” 贾宝玉是西府众位主子含在嘴里怕化心肝宝贝,但凡有个小小的头痛脑热,就要将阖府闹的天翻地覆,被梦魇了下人们惊慌,也是有过,秦氏这般遮掩起来,倒也能糊弄过去。 贾瑚却不信,他冷哼一声,嗤道:“魇住了?”他指着那个传话的小厮,“你来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小厮早见到了贾瑚,已吓得瑟瑟发抖,有心为主子描补遮掩一二,却实在害怕贾瑚严刑逼供,只能颤颤巍巍的回答道:“是,是宝二爷在睡觉,西府的薛大姑娘却闯了进去,宝,宝二爷便被吓了一大跳……” 斐玉被贾瑚握着手臂,仍有些似踩在云里恍惚,突然听到“薛大姑娘”几个字,倒渐渐回过神来。 他想起亦剑与他回禀——荣国府里头的下人拿薛家的女儿说嘴,明里暗里说黛玉不好,可不就是这位薛大姑娘吗? 斐玉知事这事绝不如这个小厮所说,有一丝探究的兴致,他瞥向贾瑚。 贾瑚瞬间便明白了斐玉想法,他挑眉,轻轻颔首,又对秦氏笑道:“不论怎样,宝玉都是我的堂弟,他受惊了,咱们应当去慰问一下。——蓉儿媳妇,你且为我们带路吧!” 秦氏惴惴不安,可贾湖既然这么说了,她也没有什么办法,只能将两人引去自己的院子,她慢慢走着,想要拖延时间,可贾瑚却早已发现了这路竟是要往后院里头去,再走两步,先一步斥候亲兵回来,附在贾瑚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 “好一个诗礼簪缨之族啊,”贾瑚听了,冰冰嘲讽道:“隔房叔叔往侄儿媳妇院子里头睡午觉,当真是好规矩!” 直说得秦氏羞愧难以,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这才深深后悔没听嬷嬷劝,觉着宝玉尚小,就让他进了自己的闺房。 无论秦氏如何拖延,路就这么长,不多时,一群人便到了秦氏院落跟前,远远地就听到里头一片闹哄哄的声音,有丫鬟哭喊啜泣声,有婆子责骂怒斥声,还有棍子打在人身上啪啪声,乱七八糟,好不热闹。 第73章 秦氏看到这动静,小脸煞白,几欲羞昏过去。 因动静实在是太大,一堆儿宁府婆子小厮围绕在院子外头,探头探脑的想知道里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忽然瞧到大少奶奶带着两个男子过来,还是觉得奇怪,有些消息灵通的确认贾瑚这张脸,立刻战战兢兢地溜了,其他人见了也跟着跑了,不多时围在外头的下人们就作如鸟兽散。 此时秦氏已被打击的麻木了,她被瑞珠搀扶着,木木进了院子。 贾瑚跟在后头,想了想还是指了四个亲兵,让他们去把刚刚那些个下人全都捉来发卖,又笑着对斐玉说:“莫用这眼神瞅着我,这事儿我都做惯了,只怕正主儿不领我的好心,骂我狼心狗肺呢。” “你的方式也太直白了。”斐玉摇摇头,“到底是别人家。” 贾瑚见斐玉并不拦着,还隐隐为自己说话,顿时心花怒放,暗道果然如自己琢磨了几年得想法一般,唯有坦白敞开,这人才不会把那种看似温和实则疏离态度放在自己身上。 他抚掌低笑道:“我从来都是一孤儿,何来的家?不过是没有根脚浮萍,妄图与玩弄世人的老天争命!” 斐玉垂眸,静了片刻,才缓缓道:“罢了,过后再说吧,眼前的事要紧。” 贾瑚见他这样,只能叹道:“这才几日,你就对林家那个小姑娘上了心,罢罢罢,好歹她也是我救命恩人,我那傻徒儿还时时念两句。”他笑一笑,也不管要回避女眷规矩,直接抬脚跨进院子,斐玉自然是跟着他,倒是那些亲兵守在了外头,不许人靠近。 两人走近了,一眼看到一个衣冠不整,柔媚姣俏丫鬟正趴在地上气弱犹丝默默流泪,白绫细折裙隐隐渗出了血迹,几个执着长棍婆子面目凶煞围着她,想必已是行了棍刑,斐玉两世习武,一眼就看出这丫鬟怕是不好了,侥幸留命也会一辈子不良于行。 再进室宇精美,铺陈华丽的上房内间,一个鬓发如银老太太坐在上首,几个养尊处优的贵夫人坐在下头,一个个脸色发白,神情诡异,又有个娇小姐伏在一位满脸悔色贵妇怀里嘤嘤啜泣,秦氏也木木地站在另一贵妇身边。 为首的贾母最先看到两人,不敢置信的直直地瞪着贾瑚。 贾瑚环视一周,笑的阴测测:“哎哟哟,好大的阵势哟。” 邢夫人,王夫人,珍大奶奶,薛姨妈等几位夫人这才这是才看到了贾瑚,也看到了斐玉,那小姐忽然听到陌生男子声音,惊叫一声,如鸵鸟般埋进母亲薛姨妈怀里。 见到自己嫡长孙,贾母脸上不见欣喜,反而混杂了震怒与恐惧,颤声喝道:“你,你怎么回来了?” 第53章 第五十三回 贾瑚身子笔挺地站在厅内,任由贾母,王夫人等人用愤恨的眼光打量,他笑道:“怎么,老太太见我去如见到鬼似的,以为我死在运河上了吗?” 斐玉一怔,不由看向贾瑚,见他神情莫测,虽是笑着,却眼底冰凉,再看向贾母,虽勉强镇定,可一张老脸上仍然透着股心虚慌张。 他顿时明白了,原来当初贾瑚被追杀一事,也有贾母这个亲祖母一份子。 否则贾瑚不会无端端说废话。 对此,贾母并不会承认,反而不由分说,色厉内荏斥责道:“你怎么在这个档口回来?” 说着也不慌张,反而心中起了疑,自忖如今荣宁二府皆屈就于贾瑚淫/威之下,唯有生在大年初一元春与衔玉而生的宝玉兄妹两必然有大造化,是她将来翻身的指望。 元春远在禁宫,贾瑚手伸不了那么远,可宝玉却不同,尚且天真稚嫩,被贾瑚时时盯着下黑手也无不可能。 一动了这个念头,贾母就越发笃定,连带着王夫人也理会了贾母意思,飞向贾瑚眼刀越发怨恨。 “唷,您老人家意思,难不成这还成我贾瑚设的局咯!”贾瑚哂笑道:“我这设局人可是到现在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呢!” 说罢,他转向邢夫人,笑道:“太太,你与我说说罢,咱们老太太命根子到底怎么了?” 贾母脸愈发的黑,气得直抖:“邢氏!” 贾瑚对邢夫人态度根本不像是一个继子对待继母该有态度,可邢夫人却恍然不觉自己被怠慢了,反而不顾平日里小心谨慎伺候着婆婆喝止,如竹筒倒豆子般乐颠颠把事情全都说了出来。 原来是贾宝玉在秦氏闺房里睡觉,睡着睡着,不知怎得和他的丫鬟花袭人成了好事,恰这时候,薛王氏女儿薛宝钗奉母命前来探望贾宝玉,正巧撞见,一声尖叫引来了外院子里丫鬟婆子,事情便闹大了。 随着邢夫人快言快语把这事儿前后因果说清楚,贾母,王夫人,薛姨妈三人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秦氏也羞得落下了泪,更不用说在众目昭彰下被扯开遮羞布薛宝钗,更是恨几欲要亲自杀了那让她丢脸的花袭人。 ——她本是为应选公主选读才上京,自抱着青云志,可现在却只得嫁给这个绣花枕头内草包贾宝玉! 贾瑚惊奇的啧啧嘴,与斐玉冷笑道:“一一这便是姑父看好的姻缘,你还是速速与他递信,叫姑父尽早断了念想才好,免得误了林姑娘闺名。” 贾母与王夫人一见到斐玉,见他长得与林海一模一样,心下吃惊,可贾瑚出现,更让她们慌神,因此变并没有把注意力放在斐玉身上,此时听贾瑚这么一说,这才想起还有这么一回事,立刻回过神来,暗道不好。 第74章 一直以来,贾母对宝玉与黛玉婚事都是志在必得,可万万没有想到竟然发生了今日这样的事情,且恰好又被这个林斐玉知道,心急之下,竟不知当如何是好。 她一手捂着额头,一手颤巍巍地指着贾瑚,恨恨骂道:“你,你这不肖子孙,要把我老太婆气死哟——” 这般骂着,她便要双眼一番,软软向后倒在椅子上。 恰在此时,从内间出来一个粉面朱唇,衣裳不齐少年公子,他抓着衣领,双目含泪扑到贾母身上,哀哀求道:“祖母,你可要为我做主啊,仙姑与我说,林妹妹是为了我才来这世间走一遭——” “铮——” 一声剑鸣打断了贾宝玉胡言乱语,还把他吓得一个哆嗦,贾母也不装晕做病了,搂住乖孙心肝儿似的疼起来,她怒视斐玉,才见他手握长狭,剑指宝玉。 “祸从口出,贾三公子还是莫要浑说。”斐玉唇边噙着一抹冰渣子似的笑,“这张嘴若惹到不该惹的人,还不如不要。” “贾大人误会,林家从来没有在京城里头寻亲意思,我此番来京,林大人便起了致仕的心思,递了折子与今上,想必不用多时便会有结果,届时我们便要动身回乡。” “喔?”贾瑚倒一脸的意外——按着日子算,林海密折应当已经递到了今上案前,可这些日子来不曾听皇帝提上一句,当真是奇怪。 他见斐玉眯着眼瞧了自己一眼,脑中一个转弯,又看到贾母一脸愕然的样子,便知道这话是斐玉信手捏来的,他即刻计上心来,笑道: “我还当今上久久不曾下旨是想要姑父回京荣养呢,不过这样也好,到底还是姑苏山清水秀,气候宜人,不比这里人心叵测,乌烟瘴气的。” 指桑骂魁,不过如此。 那贾宝玉平时糊涂,此刻脑子却清楚,你当今日到底是怎么回事?原来是贾宝玉在榻上睡得迷迷糊糊时进了一名为“太虚幻境”仙境,遇到一位自称“警幻仙姑”神仙。 那警幻仙姑先带他游览仙境,饮酒听曲,又叫了其妹兼美教授他云雨之事,又告诫他身边有两个夜叉海鬼似的异端,妄图破坏他与林家妹妹前世的姻缘,要他时刻警惕着,莫要身边人被这两个狡诈异端骗了去。 贾宝玉懵懂的记住这事,不料醒来后解怀整衣时,却见大丫鬟花袭人含羞娇俏,想起梦里与那兼美仙子云雨私情,一时没忍住,便强拉着袭人共赴警幻所训之事,两人便急吼吼的在秦氏闺房里成了好事,事成后正想偷偷的收拾遮掩一二,却被突如其来的薛宝钗看了个正着。 袭人早被人拖出去,贾宝玉却畏畏缩缩躲在内屋不肯出来,直到听到贾瑚声音,顿时想起警幻仙姑告诫,认为贾瑚便是那夜叉海鬼似的异端。 对于贾瑚这个隔房堂兄,贾宝玉是从小怕到大的,因为每次见到他,不是看他把自己最怕的父亲讥讽的面红耳赤,就是看他把阖府地位最高祖母气的捶胸顿首,时间一久,贾宝玉便知乖觉——惹到谁都不能惹瑚大哥哥! 可这回一听他要坏了自己与林妹妹姻缘,贾宝玉心中来了勇气冲了出来,不想话完没说还,便被一个眼生的公子并发杀气吓破了胆子,混混沌沌里意识到当真是金玉姻成,木石缘断。 他胃中翻滚,张口就是一口黑血喷到贾母身上,头一歪,昏死过去。 第54章 第五十四回 这场闹剧最终以贾宝玉吐血,贾母晕倒为结局收尾了。 贾瑚见这回二人倒不是装出来的,好心拿着自己的名帖请了太医来东府为祖孙俩看病。 王夫人哭天喊地咒骂贾瑚,说贾瑚果然命里带煞,不忠不孝,故意想要把贾母气死。 贾瑚冷眼瞧着她哭闹,待到她声音沙哑不堪,嘴里翻来覆去只有那么几个词时,笑嘻嘻地丢下几个字,正打在王夫人挪用荣府中馈,与娘家侄女儿一同放高利贷的七寸上,王夫人这才如被放了气的皮囊,一下子奄,这才能让贾瑚得上两份安静。 就在贾瑚不得不为荣府众人收拾这烂摊子的时候,斐玉已直径去接了黛玉回来。 彼时黛玉正与张氏迎春二人在会芳园里玩的正好,倒有些不舍,斐玉挑着捡着把那厢里发生的事情与黛玉说了。 又笑道:“黛玉你若愿意,大可在林府设宴,请新交朋友来家里做客,客居别处总是不方便。” 黛玉沉默了,她想到近日来每每去到贾母处请安问好,外祖母明里暗里的想要把她与贾宝玉凑成一对,那贾宝玉又是个没脸没皮老是喜欢往上凑,若不是顾及孝道,黛玉是不喜欢出现在贾母与贾宝玉面前的。 黛玉刻意回避是贾家上下都看得出来事情,唯独王夫人却不这么想,反而认为黛玉耍着欲擒故纵招数,越发恼怒。 功勋贵族最不缺什么?最不缺的是各种揣摩上意奴仆,这几日来,贾府丫鬟婆子们嚼着舌根,捧着那薛家的薛宝钗便罢了,偏偏非得明里暗里踩黛玉一脚,什么林姑娘身子弱必当不得宝二奶奶啊,什么气性高傲不如薛姑娘大方温和啊,背地里坏话说尽了。 若说黛玉年纪还小,分辨不出来,可她平素里是最为心思敏感纤细的,他人是否真诚以对,那是一照面便知道。 而且她身边跟着两个大丫鬟也不是吃素,两人虽从不说贾府上下的不好,却也劝她早早离开贾府这个富贵之地。 第75章 若是个好去处,护主忠心大丫鬟为何要劝黛玉离开? 因此斐玉这样一说,黛玉虽然有些舍不得温柔和顺迎春与善解人意的琏二奶奶张氏,但到底还是点头答应了。 斐玉见黛玉听话,欣慰的摸了摸她的脑袋,又带着她去拜别贾赦与邢夫人二人,略略客套的聊了两句,正要走时,贾瑚恰好回来。 黛玉一见贾瑚,不由瞪大了水灵灵的眼睛,她瞧瞧贾瑚,又瞧瞧贾赦,小小的脸蛋上透着疑惑,却又忍不住往贾瑚身后看,想找一找上京途中见到的那个即阳光又漂亮小哥哥。 刚从一堆子乌烟瘴气的人和事里脱身的贾瑚一看到黛玉这天真可爱模样便笑了。 “怎么表妹见了我也不问好,这眼巴巴的小模样,找谁呢!”他一挑眉,笑嘻嘻的揶揄道。 黛玉双颊顿时“腾”地涨红了,她又嗔又羞抓住斐玉袖子躲在他的身后,声如蚊呐地说一句“瑚大哥哥”,便再也不肯出来。 斐玉责备地看了眼贾瑚,俯身与贾赦等别行。 贾赦自然是乐呵呵的应了,他抚着须看着兄妹两离开的背影,与儿子道:“你听见没,这林斐玉还叫我贾将军呢。” 斐玉一走,贾瑚脸色便不如他在时那般好了,听贾赦这样嘟囔,嗤笑道:“你以为他乐意当林家的儿子?从林家到贾家,哪个不是烂摊子?若是我在外头野生野长了十几年,徒然要我接收两个烂摊子,我也不愿意。” 听他这么说,贾赦沉默半响,长叹一声道:“你是不是还在怪我,当初没拦住老太太?” “怪你?”贾瑚轻笑一声,暗道若不是你糊涂,护不住妻儿,也没他借尸还魂奇遇,更不可能在这一世界里遇上想要携手终生人,此时他见贾赦一脸唏嘘,满眼痛苦,倒不好再打击他什么,只平平的劝了两句: “若不是为我风寒重病,老太太诛伐,怀着琏儿却得为曾祖母守重孝,母亲也不会怀像愈来愈不好,拿命挣着生琏儿玉碎珠沉了。” 贾瑚每说一句,贾赦就痛苦一份,听到最后,已是站立不稳,跌坐在八仙椅上。 邢夫人站在一边又是担心,又是恐慌——虽然这些事儿贾赦贾瑚父子两从不瞒着她,可她到宁愿不知道这些! “先太子事败,外祖父病逝,张家彻底没落,老太太可不就可劲儿搓揉她一直不喜欢的母亲?那时父亲又有什么办法呢。” 贾瑚淡淡道,他作为后来人,旁观者清,倒也明白贾母缘何这般不喜欢张氏,无非是在名门闺秀儿媳面前总觉得抬不起头来罢了。 许久之前,当他怀疑斐玉不是这世间之人时,已把当初贾母以自己并非贾家后代为由要休弃身母张氏事情, 与林家虽明面上号称斐玉是被拐子拐走,实际上也是被亲祖母主动送走的过往联系在一起,得出了个匪夷所思的结论。 ——那就是那时候贾母所谓丈夫托梦的话并不是大家以为的借口,而是真实发生的,同样的事情,也许也出现在了林家。 这疑惑隐隐约约地横在他心间,而这一次,他终于知道是谁在背后装神弄鬼了。 不,说装神弄鬼不准确,也许对方确实是个仙名“幻境”神仙,可这神仙最大的能耐,也不过是托梦罢了。 她想做的是,不过是将贾宝玉那个衔玉而生的大造化与林家的姑娘牵扯在一起,而他如今,偏偏要把这路子给堵死了。 既是异端,天便允许他与神相争! “那时没法子,不代表现在还是没法子,”贾瑚唇边含着一丝薄凉笑,他冷冷地睨着以手捂脸贾赦,“我已向今上呈请,恳请却爵。” 贾赦不敢置信的瞪向贾瑚。 “哼,你别这样看我。”贾瑚冷笑道:“他们这般处心积虑,不就是为了公中的金银与这荣国府爵位吗?” “可却不想一想,从上皇到今上,无论皇室如何同室操戈,可对待开国以来功勋贵族态度却一脉相承,” 贾瑚见贾赦仍心存幻想,又道:“父亲,你却没想过,缘何你表字恩候,却袭个一等将军的爵位,东府贾珍却是三等将军, 再看其他六公,哪个是等次降爵?怕是等到我,也不过和贾珍一般混个三等将军当当,三等将军?哼!” 他一脸不屑道:“父亲,这笔账闭着眼睛都能算出来,荣国府若还有爵位,我恐怕便止步于此,若自请却爵,既能换我高升,又能要老太太等人死心,又何不好?” 邢夫人在一旁听着贾瑚大言不惭的暗示天子之事,几乎都要昏过去,越发把自己缩成一团,再次告诫自己,千万不得惹到这个狼子野心继子。 贾赦想的更多,他痛苦道:“可这爵位是父亲传下来的,若他九泉下有知,只怕要骂我不孝!” 贾瑚闭了闭眼,强按下心中的暴戾之情,又把今日东府后头发生的事情说了,贾赦听贾母为宝玉晕倒,醒来后又如此辱骂自己儿子,不由愤然道: “我倒是真的不明白了,就算瑚儿你千般不好,可如今你是皇帝面前的大红人,官居高位,那贾宝玉算个什么?小小年纪就知道和女人厮混,哪里比的上你一根手指道?她却把他当眼珠子护着,这算个什么事???” 贾瑚淡淡道:“就因为他是衔玉而生,他姐姐又进了宫。” 贾赦一愣,呆呆的看着贾瑚。 “咱们这位老祖宗,心可大着呢。”贾瑚笑了。 第76章 “父亲,我今天与你说这样详细,也是尊敬你,你若是愿意,我便不用那么麻烦叫人把你双腿打折,只把琏儿一家接回来便可,你若是不愿意,可莫怪儿子我心狠手辣,六亲不认。” * 黛玉自回了林家,惊讶的发现比之初时来京,除了干净整齐了外,家中的陈设并未有多少变化,仆从也并无增加,仅当初留守京城林家的一房家生子仍伺候着,不比淮扬林家丫鬟婆子齐全,更不用与贾家那一百来个奴仆相比了。 更有甚者,也没见哥哥斐玉与她曾想过那样,安排一两个教养嬷嬷来管教自己,她仍如在父亲身边时那样自由自在。 黛玉不禁有些疑惑。 ——这模样,不像是要在京城久住呢。 她想起临行前父亲谆谆讲述他顾盼之忧,不过是因为她失了亲母教养,担忧她将来找不到一个双全的婆家,这才忍痛送她去外祖母处代为教养。 外祖母是史侯家千金,是荣国公嫡妻,在她膝下长大的母亲又是那般优秀,因此父亲才动了这样的心思。 可自从上京以来,她才知道外祖母心早就歪了,贾家也不是个好去处。 如今哥哥把自己接回来,却只叫自己一味玩闹,又是什么意思呢? 黛玉抱着这样的疑惑,却也不好和外人诉说,闷闷不解了两日,便把此事抛下,琢磨起宴请贾家姑娘的事情,一会儿研究用什么样纸下帖,一会儿摸扒玩耍的条目,倒也自得自其乐。 待一切定下后,她终于向迎春与张氏递了帖子,得了答复后满心欢喜的等了几日,却见除两人外,还有几人不请而来。 是探春,惜春并薛宝钗三人。 对黛玉来说,她与探春不过是点头之交,探春精明果干,为着日后极力攀附嫡母,寻常总是远黛近钗,而惜春仍是个一团孩子气娃娃,在黛玉面前颇为乖巧,因此她对这个宁国府嫡女倒很喜欢。 可薛宝钗,那便是点头之交都不如的关系了。 她来做什么? 黛玉是主,便端着主人体贴与周到领着几个女孩子玩九连环,拆房子等戏耍,赏鉴从江南带来的古籍刺绣等等,虽不如与迎春张氏在一起时轻松自在,却也算得上心情愉悦,唯独薛宝钗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特别是在逛园子的时候,时时左顾右盼,魂不守舍。 黛玉瞧她的模样,不像是过来做客,反而是想见什么人。 不过不管她是冲着谁贴过来,此行必然是失望了。 黛玉言笑宴宴的将客人们送走,转身轻轻松口气,却见四个丫鬟也如自己一般齐齐松气,不由气笑了,挠起为首的朱鹮痒痒儿。 朱鹮一边咯咯地笑,一边护着自己,大声喊冤道:“小姐偏心!奴婢哪里做错了要这样罚我!” “哼!”黛玉轻轻拧着朱鹮粉腮,“还说你没做错,你那样子,是送客呐还是送瘟神呐?” 朱鹮虽不服气,却被黛玉闹的只能求饶,倒是雪雁天不怕地不怕的笑:“咱们家还有谁!那样子,谁还敢说她是宝二奶奶呢!” 话中意有所指。 黛玉扬了扬眉毛,放开朱鹮,又去挠雪雁,雪雁可不如朱鹮老实,小脚一蹬便轻巧的躲开,惹得黛玉又指着喊着在后头追,主仆嬉笑里,让一惯宁静的林宅分外热闹。 事后斐玉从亦书亦剑处听说了此事,只是一笑而过罢了。 贾薛两家婚事已成定局,薛家姑娘找上林家来要见他,又是何必呢?莫非她当真以为出身皇商女孩能够成功选为公主伴读吗? 不过,贾家的人还不死心,如苍蝇般嗡嗡的贴上来,倒是不好,他倒是听贾瑚递了消息:若不是史太君并贾宝玉仍在养病,这次只怕也是要来的。 同样的话,张氏也悄悄地与黛玉说了。 因此自贾宝钗等一干人走后,她便如临大敌,时时紧张着外祖母上门,结果等来等去,没等到外祖母,却等来了哥哥斐玉一句话。 “黛玉,吩咐下去开始收拾东西,咱们准备启程,回江南了。” * 这日大朝散去,贾瑚迎着众官员怜悯钦佩的目光进了御书房,普一进门,一张折子就迎面甩来,贾瑚本能的顺手一捞,才看到皇帝正冲着自己怒目而视,不由笑道:“唉哟,陛下这是怎么了,这么大的火气非要冲着微臣发泄?” 他乖觉上前为皇帝整理案机,伺候笔墨,好说歹说才哄地他面色稍有好转。 “不冲你还冲谁?贾瑚啊贾瑚,你倒是长进了哈?贾恩侯腿上落了疾,不良于行,请封你这个嫡长子做世子,你呢?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儿扯起大旗,说自己无功于国家,有愧于百姓,让朕收回你的世子爵位?” 皇帝冷笑道:“怎么,你这是要朕亏待功勋,好给那些人攻奸与朕的机会吗?” “哎唷,怎么会呢?”贾瑚忙道:“我与我们家老太太官司谁不知道?近几日这事儿闹得满城风雨,连上皇都问了一嘴,谁能怪到您身上呢。” 说了,他狡黠坏笑,只得道:“您还别说,这主意好,今个儿下朝时丞相还拍了拍我的肩,宽慰了我一句呢。” 皇帝见贾瑚这样嘚瑟,终究是打消了心底里那一丝疑虑,依旧冷笑道:“如你意,甄家倒在你手里,朕便看看你是否真能大义灭亲——” “我哪舍得大义灭亲呢?”贾瑚摇摇头,勾唇道: 第77章 “您看我父亲,好歹能做一辈子的富家翁,我弟弟,若争气的话也能自己挣得个功名,这样总好过被那些心思深花样多的血亲们一齐拉进泥潭里,若不是为了这,为了回报您的恩情,我何必如此拼命?” 这一番话倒把皇帝说的格外舒坦,他松了眉头,指了指刚刚打在贾瑚身上,又被他捡回来折子,笑道: “贾卿知情知趣,你那姑丈倒也是个知情知趣的,瞧瞧,刚刚送来的密折,说自个儿身子不好,辜负了君恩,请奏辞去巡盐御史一职,你那个表弟林斐玉,也启程回岱殊书院。” 贾瑚愣在原地。 * 待贾瑚摆脱了皇帝交与琐碎事物,匆匆赶到码头上时,斐玉一行租赁商船已经拔锚起航,贾瑚只远远看到一个负手站在船头挺拔身影。 他站在人声鼎沸码头上,眯着眼瞧着那身影越来越小,直到被其他船只所遮挡不见时,心中的荒谬之感仍未消退。 这……就走了? 贾瑚难得地有些恍惚。 他浑浑沌沌地意识到,林斐玉在京城里事情已经全满的解决,自然而然地就要离开——这其中,无论是大师元拙,还是幼女黛玉,都有他贾瑚在后头做推手,这才一件件如此顺利。 所以……他便走了? 贾瑚摇了摇头,干笑两声,转头要回去,却见码头上还有一人,也是如呆鹅般站着一动不动,痴痴的看着河道。 “臭小子——”贾瑚立刻气不打一处来,快步上前,抬手曲指便是一个榔头敲在那少年头上。 “哎唷!”萧居敬捂着自己的脑袋,愤怒的向“敌袭”看去,一见对方竟然是自己如兄如父师傅,凶狠的目光顿时变得软绵。 他揉着被贾瑚打红的额头,心虚气短地小声道:“师傅,我可没逃职,和当值兄弟换了班呢!” 贾瑚瞧着他可怜兮兮的求饶模样,冷道:“你在这干什么?” “哈哈,没什么没什么……”萧居敬一开始还不想说,可看到贾瑚脸色愈来愈阴沉,沉的几乎要滴下水来,连忙老老实实的交代: “林妹妹递了口信与我,说今日要动身回去了,我这不是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能再见,便急着与她告别嘛……” “呵,这么说你早来了?”贾瑚双目淬冰,声音阴冷,“你倒是个招人喜欢的,林妹妹?” “嘿嘿……”萧居敬摸了摸后脑勺,想到这,不可抑制地露出个大大傻笑,喜滋滋地说: “我听林妹妹说,这次她可能要和斐玉公子一起去姑苏寒山呢,师傅,那岱殊书院的教谕可能带着家眷一齐住山上?林大人致仕说不准就要去岱殊教书,那林姑娘可不也就进书院成了位女公子呢?” “师傅——哎你不要走这么快嘛,斐玉公子还托我带句话给——哎哟我的耳朵!痛痛痛!!!” “说!” “哎哟——他说,说很喜欢首阳剑,等你什么时候空了到岱殊做客,再还给你……师傅别揪要掉啦qwq” 第55章 第五十五回 正如萧居敬猜测的那样,斐玉一行到达扬州后,并没有下船前往位于扬州城东关街巡盐御史官邸,反而指了仆从去送信。 小半时辰后,两个轿夫肩扛着一顶齐头黑漆,皂布围幔朴素小轿到码头,见要接的人来了,斐玉亲自迎了上去。 一只苍骨遒劲手拨开帷幔,探出一张脸颊消瘦,精神矍铄脸,那人一见到斐玉便慈祥笑道:“如何就要你亲自来接了,自在船上候着便好了。” 正是数月不见的林海。 比起初见时一脸的病容,此时的林海看起来健康许多,他此时微微含笑,倒显出一份探花郎儒雅气态。 “斐玉是晚辈,如何胆敢高居不下?”斐玉亦含笑以对,郑重施礼,谢道:“多谢先生高义,岱殊得先生援手,集采博闻,吐故纳新,未必不能再前一步。” 林海抬手扶起他,他凝视着斐玉温和却坚定的双眼许久,不由摇了摇头长叹一声,转开话题: “自接到你的信后,我便吩咐林谷一一转手林家在扬州置办的家产奴仆,我林家子嗣凋零,内眷几无,清点打理起来也算便宜,如今都收拾好,若再无他事,便可启程了。” 斐玉引着林海往首船甲板上走去,颔首道:“应先生所托,林家在京城里庶务晚辈也尽打点好了,晚时二秉去寻林管事对对名册,一切就交接妥当了。” 他见林海面露不愉,又笑道:“林家数代倾世之财,尽半数皆交到了皇帝私库之中,既不得名,又不得利,先生可是失望了?” 林海挑了挑眉头,诧异于斐玉竟然还会说出这样打趣的话逗弄自己,一时有些糊涂。 眼前的青年分明依然是不承认身份,从前身并数职时他叫自己“林大人”,如今致仕后,他喊自己“林先生”,这显然是不以自己的儿子自居嘛。 可这样亲近态度,却比初见时要好的多,既然有了改观,为何还不肯认祖归宗呢? 殊不知,如今斐玉,只是把林海当做岱殊书院即将上任教谕罢了,亦或者说,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辈,再多的,就没有。 斐玉把林海疑惑看在眼里,也并不打算浪费口舌去解释,也没有与对方推心置腹的意愿。 ——世间的事大多不圆满,不懂得知足常乐,便是毫无自知之明,只有不偏颇,不憎怨,才可堪称明事理,知得失,方为智者。 第78章 林如海此时不明,之后却一定会明白,因为他亦是智者。 斐玉领着林海在船上走一遭,与他谈起黛玉:“黛玉她在后头,前时已遣人去说了,以她性子,只怕忍不住要过来。” 林海一听,立刻道:“这怎么行,码头上人杂事乱,她一个闺阁女子,身子又不好,如何能在睽睽下横跨二船?”便要起身亲自到黛玉船上去。 斐玉负手悠闲地跟在他身后。 一出了船舱,林海便呆在了原地,只见不知何时,两艘船紧紧并在了一起,而他日夜担忧的幼女正提着裙角小心的跨过两船中间搭着那一截不粗也不细木板,看到他还兴奋挥起手来。 林海心都要提了起来,他张口就要制止,可黛玉却以出乎他意料的速度扑了上来,一下子把林海抱地紧紧的,倒让他不由往后退了几步才堪堪站稳。 “玉儿!”林海责备的喝了一声,话完未说还,就被黛玉嘤嘤哭声打断。 小姑娘双手牢牢的抱住林海的腰,脸蛋埋进他的衣服里,哭的好不伤心,简直让林海一颗慈父的心都要被哭碎了,手忙脚乱的抱起来安慰都不够,哪里还记得要责怪刚才她那危险的行为? 斐玉在一旁看着,也忍不住笑了。 也不知道黛玉这是从哪里学来的,自去往京城走上一遭后,她便愈来愈活泼机灵了。 只是再看到木板后头那两个面露焦急之色丫鬟,他脸上的笑意便淡了下去。 伺候黛玉这四人,怕是还得好好调/教一二。 斐玉瞧着仍在林海怀里插科打诨黛玉,暗暗思忖。 经过了这么多天日调养,黛玉身子已是大好,心境也与之前大不相同,并不再小心谨慎,悲春伤秋,与寻常健康孩子已无异,斐玉在欣慰的同时,也在考量小姑娘的前途。 寻常女子生活是怎么样的呢?幼时娇养在父母手心上,豆蔻时往往就便由长辈做主定下姻缘,待到及笄过后便一顶雕花轿便嫁为人妇,操持一生。 不过是从一个深宅,去往另一个深宅罢了。 对这世界里礼数教义,斐玉并不鄙夷,反而他也许是芸芸众生中最为费心研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一拨人之一。 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探究里,他深刻意思到了这些条条框框存在的意义与作用,也清晰地解了,为何高居金銮殿皇帝要孵育出这样一套礼教的人伦秩序。 他只是叹息,如上世那些行侠仗义,执剑江湖的铿锵倩影风采再也看不到了。 便是有,也被拘禁在青瓦朱墙内,传出来的也是“贤惠”“温柔”“持家有方”贤名罢了。 而正处于这礼教束缚里黛玉,也是如此。 若不是他的存在,不是贾瑚帮手,失母黛玉寄居贾府,外祖慈爱可亲,远在江南的父亲前途未卜,与表哥又是青梅竹马,黛玉一生的归属显而易见,她悲凉的结局亦显而易见。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斐玉不可能坐看黛玉进了贾府这个岌岌可危巢穴,因此他态度配合地与贾瑚做戏给贾母一干人看,把贾家丑态翻出与林海知道,打消他将黛玉嫁给贾家二房少爷的念头,并想办法与他父女二人找了个不算差的落脚之初。 然而,从一个火坑里跳出来,何尝不是去往另一个火坑途中? 斐玉心里早有了主意,只是这事情始终绕不开黛玉父亲,林如海。 “甲板风大,且船队不久便要启程前往姑苏,二位还是进船舱再说罢。”斐玉轻笑道,阻止了黛玉愈来愈夸张的撒娇与林海不知节制宠溺。 此时黛玉才仿佛看到还有另一个人在似的,一下子脸便羞的通红,紧紧搂着林海脖子不敢去看斐玉。 林海看到黛玉反应,反而朗声大笑起来,笑得黛玉越发的不好意思。 几人进了船舱坐下,伺候黛玉丫鬟也绕路上了船,手里拿着外衫要给她披上。 林海便慈爱的拍拍黛玉背,弯腰放她下来,黛玉乖乖穿好了坐在椅子上由着丫鬟们伺候糖水果子吃。 林海慈爱的看了她一回儿才转脸与斐玉笑道:“不想这才不到一年,黛玉气色就变得这样好,我还未向斐玉你道谢。” “黛玉聪颖灵敏,平日里很是听话,我却没怎么管她,”斐玉摇头道:“应是先生与先夫人教好,这孩子往日的病,大多是憋出来的,因此只是拔除心病,身子自然而然就会好转起来。” 林海听了不由沉默。 贾家的事情从京城传到江南,让他一怒之下反而升起一股生气。 他渐渐醒悟过来,爱女黛玉是决计不可托付给这样外表光鲜,内里糜烂的贾家的,而儿子林斐玉却一直态度暧昧,从未正面允若过要充作黛玉娘家兄长,万一发生什么事即可为妹出头。 林海放不下心来怎么办呢,只能依着斐玉临走前留下方子好生调养,大抵是这一丝生意志,让他虚弱多病的身体渐渐好了起来。 随后京城传来的消息,却是斐玉洋洋洒洒数千字的文章,表面上是叙述京城之见闻,实际上却暗中提及政事,劝他主动致仕与今上投诚,以半数家产换取半生性命。 甄家倒台震动江南,更让林海吃惊的是主导此事居然是他那大舅兄长子贾瑚,这意味着曾经是上皇中坚力量贾府彻底倒向今上,四王八公看似坚不可摧的联合迟早有一日会被贾瑚这个“蛀虫”由内而外地侵蚀倒塌。 第79章 此时若不彻底退下来,那他林海今后连“祈骸骨”机会都不可能有——而这还要看在他有递交投名状的路子,而今上也愿意放他一马前提上。 他不知道林斐玉在波云诡谲京城里是如何运作,也没有想到今上当真高抬贵手,让他从两淮盐政位置上退了下来。 林海想起作为今上心腹继任者那同情的眼光,不由面露苦笑。 局外人还以为他这个上任两年不到的巡盐御史是败走麦城,被皇帝不留情面撸了个精光,却不知道这几月来他是如何心焦,担心今上必要得个好名声,让他林如海死在任上,再来接手摘果子! 他看着眼前一年温和青年,喟叹道:“何止是黛玉的心病,你便是连我的心病也治好了!” 斐玉扫一眼好奇听着大人对话黛玉,莞尔一笑道:“先生可当晚辈是医者仁心,心善纯良?若这样想,可就错。” “先生自答应去往岱殊,没个十年八年,怕是下不了寒山,若在山上看见什么不顺眼事情,还恳请先生莫要惊惶,届时您责备晚辈,虽无妨,却也无用。” 第56章 第五十六回 自从听到斐玉这一番似打趣又似威胁的言论,林海心便悬了起来。 他不是新出茅庐,眼空心大毛头小子,多年的宦海沉浮让他本能形成了一种敏锐的政治嗅觉。 脱离了对失而复得亲子慈父之情,林海以一种全然审视的态度再去观察斐玉,这才惊觉这个文质彬彬,温文儒雅的少年背后也许有着更令人惊讶的追求与筹谋。 林海回忆起林斐玉唯一一次在他面前表露强烈的情绪,还是在他初到淮扬不久时,二人谈及元拙一事,斐玉质问他受命于今上还是上皇,态度十分不敬,不仅如此,还大言不惭地说: “我天生就有不敬皇权逆骨,我一直不明白,为何读书要为了孝君,习武要为了守国?” 当初林海还以为他是因养父元拙之事心绪激烈,一时里妄言便脱口而出,年少轻狂时日谁都曾经历过,而他观斐玉志向,也不是要走科举的路子,因而虽然担忧,却也并不多想。 ——当朝不以秦律为依,既不入官场,何以以“妄言”定罪? 可如今细细想来,林海却惊出一声冷汗。 便是在林海这般坐立不安里,船队很快到了姑苏。 姑苏是林家祖籍所在,林家人支凋零,除林海这一支早早迁到了京城外,其有几房堂族便一直留在姑苏一代。 因此船队到姑苏,斐玉便问林海,是否要带着黛玉回林家宗族祭祀撒礼。 这本因是斐玉作为晚辈应尽体贴,他知道林海自夫人病逝,为其扶柩回籍后就因公务缠身而再也没回到姑苏,故而有此一问。 林海却要斐玉与他一同回去,正可入祖祠而正身份。 斐玉听了便笑道:“先生,您可知当初那癞头和尚把我抱走,说了句什么话?他说我是‘异端’。” 他瞧着林海那张徒然垮下的脸,继续道:“先生为何到今天仍心存念想呢?要我说来,林老太太或许没有错,我确实不是林家的孩子,只是神游九天里无端便进这句肉身孤魂野鬼罢了。” “您若不将我当做普通晚辈看待,只怕心中是好受不了,先前您将黛玉托付给我,是担心她在京中孤苦无依,可如今她也回到先生身边了,您当真舍得再把这孩子随随便便交给别人?” “须知亲外祖母都有自己思量,何况是我这个外人呢?” 一番话说得林海掩面而去。 斐玉注视着他步伐不稳的背影,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以他的猜测,林海之妻贾氏死大有蹊跷,无论是上位者为了林海经那把盐政椅子,还是他妻族为了林家引人觊觎的丰厚家资,真追究起来,既伤情面又损寿数。 而林海此人聪颖重情,正所谓情深不寿,慧极必伤,他的病倒,未必不是察觉到了真相后心存了死志。 只是这人对自己亲女也过于潦草塞责,一时要托付给贾母,一时要托付给斐玉,却不想若黛玉先失母而后丧父,此生会如何凄凉悲惨? 如今林海肩不扛其责,若自己再答应他照看黛玉一生,只怕他刚起来的那口生气很快又散了。 何况……他也并不想认什么祖归什么宗。 一时间,贾瑚那恣意狂狷脸又出现在斐玉眼前。 “你当真是这一世界里人?” “好巧,我也不是。” “莫怪我瞧上你,这世上只有你我是异端,最孤独——” “呵……”想到此处,斐玉不自觉的溢出一声轻笑。 贾瑚说的很对,他对这世界来说,是异端,这世界对他来说,何尝不也是拘束? 只是,看最后他是打破这拘束,还是飞蛾扑火,螳臂当车? 林海与黛玉父女两人带着一众奴仆回了林家,斐玉仍领着胡二秉,亦书亦剑三人自登寒山。 正如去时轻车行简,回时也并没有惊动岱殊众人,只独独到老师穆寻处扣门,反而把他老人家吓了一跳,责备斐玉为何没有及时遣人送信回来说明行程。 “老师,我下山是为了私事,如今耽搁这么久才回来已是不妥,何必弄的兴师动众的呢?” 斐玉握着穆寻枯木般手,关切问道:“学生一去便是这么久,您的身子可还好,腿疾可又犯了?” 穆寻迭声道:“都好,都好,有穆勉照顾着,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第80章 说完又急着问起这些日子以来斐玉经历事情。 师徒二人虽有信件往来,可顾忌着安全,有些事情不好直言,因而穆寻倒是看得云里雾里的,此时爱徒归来,哪有不问的。 斐玉便细细的与他说了,只隐去与贾瑚私下往来的事情。 听完后,穆寻不由长叹出声,摇头道:“不想还有这样的事。”说罢他沉思半响,才道:“我那老友身份特殊,想必皇帝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斐玉早知老师最先要谈老僧元拙一事,此时却也笑道:“我观师父的言行,只怕不仅是皇帝怯他,便是太上皇,也要敬着。” 穆寻却道:“他那性子,哪里忍的皇室的规矩!” “老师莫忘了,师父已剃度出家,自然不受宗室拘束,何况他还顶着一个‘佛子’大帽子。” 斐玉笑着安慰道,他顿了顿,又道:“而且我看,师父他不久之后便要回到天旻塔寺,以彰佛法,他身边那千数僧人,也要一并待去。” 穆寻面露吃惊之色,他与斐玉对视许久,见斐玉坚定颔首,不由泄气道:“他要干什么?他能干什么?天下百姓虽求佛久已,可是他教化地来的?与皇帝交易,不过以身饲虎罢了。” “焉知他不是养虎为患?”斐玉淡淡道:“佛子普渡众生,是应有之义,皇帝顺水推舟,得此天大祥瑞,太上皇连番受伏,蜗居宁寿,再过不久,这场二龙相争大戏亦要落下帷幕,一旦鹬蚌不争,渔翁则无以获利,趁着水浑摸鱼,才能为之后积蓄实力。” “也罢。”穆寻叹道,“为师不曾赞成你的想法,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本是顺应天理,可你却执意逆天而行,妄图实现春秋之时诸子百家盛况,难,实在是太难了!” “老师,这天下学问本就应该如此,求学者不论高低贵贱皆可所学,施教者不论孔孟法道皆能所授,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才是正道。 可若一味革尽人欲,复尽天理,天长日久之下,皇帝热衷于稳固朝政,终究彻底收回教谕权责,士族便如渐冰的流水,只知应试,再无长进,‘学问’二字岂不就是为了八股取士,何人格物,谁能致知?” 斐玉不赞同的摇头。 “书院里头近来气象您也看到了,一些学生们观事多思,品学皆优,能沉的下心来钻研他学,另一些学生却仍执着于为官做宰,有些意得志满,有些却饱受打击,这些都是在正常不过。” 斐玉又道,“可那些最终进了官场的人又如何呢?章频高升后将他异母哥哥毒杀,秦讳儒转而做了忠顺亲王的幕僚,您能说他们走的是正道吗?” 说道此处,斐玉笑了,“虽不是正道,却也是人之常情罢?可我想的却是,如果这世上有能匹敌皇权存在,有比朝廷更好的去处,他们还会走上这条路吗? 自秦以来,各朝各代为政虽然有着宽苛之异,秦因暴政而亡,汉则无为而治,隋因门阀生变,唐则科举去士,说来说去,皆为稳固正统,可无政法何其宽仁,终究还是以奴虏待百姓,以天理灭人欲,使民愚,使民钝罢了。” “可书院育人,是为何故?”斐玉神情温和,唇边含笑:“老师,您看我说的可有道理?” 第57章 第五十七回 穆寻久久不能言语。 “老师,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是为圣人,学生不是圣人,却也知道,人活一世,若无所求,才是白走一遭。” 斐玉声音犹如山间飘渺的霁雾,又如野旷迷离的雁啼,“我只是觉得这样,不会后悔罢了。” “不会后悔,好一个不会后悔……”穆寻喃喃道,想起自己一生,想起他白首送黑发的两个徒弟,想起初见斐玉时他朴素知礼模样,终究闭眼叹道:“罢,罢,罢,你要去做什么尽去做吧,为师老啦,就在这山上种种花,逗逗鸟啦。” “这才是闲惬轻松呢,”斐玉笑道:“可这书院里一概教谕还需要您把把把关,方才还想与老师您说,不要半月,咱们岱殊就要多来一位教谕。” “喔?”穆寻顿时来了兴致,身子微微前倾,笑道:“自方域走后,书院的教谕便陆续有数人下山,虽然你这几年来又从稷章,姚中挑了不少有学之士,但教书育人能才,总是只求多不求少的。” 他赞一句斐玉多年来为书院所作所为,又问道:“不想你这次去京回来,竟还有意外之喜?” “也不是什么意外之喜。”斐玉温文答道:“前朝探花郎,先巡盐御史林如海林先生,他与我一同返回姑苏,现今他与林家姑娘先去了祖宅,我估计,不多林先生便会递帖叩山了。” “竟然是如海?”穆寻吃了一惊,他沉吟片刻,才道:“以如海的学识渊博,要他做一个小小的教书匠,反而是屈才了。” 穆寻顿了顿,又探究地看向斐玉,睿智双眼里浮现几许隐忧,“怎么经历了这些事,你仍是不愿认他为父呢?” 斐玉一怔。 他到没想到,老师还会这么直白问出来,原以为老人家只会旁击侧敲的劝告两句。 看到垂垂老人自然而然地流淌的关切之情,斐玉如饮了一壶醇酒,暖浓浓的从心间弥漫自四肢百脉,他紧紧握住穆寻手,温声道: “老师,您切莫为我担忧了,林先生虽好,可他与我并无父子缘分,我亦只以长辈待他,只是他那小女儿黛玉,虽是个五六岁的小丫头,却十分可人,天资聪颖,我有意好生教导她,用功上心,本朝本代未必不可出个女学士。” 第81章 普一听斐玉这么说,穆寻还有些着急,不知道为何自己这徒弟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执拗,找上门来的父亲都不愿意认,可听到后头,他便渐渐放下心来。 林海就这一个独女,从来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对其极为重视,斐玉若能与那孩子亲近,便不开口称林海为父,那实际上也是一家子人。 一个称呼而已,不想叫就不想叫呗,穆寻自然不会再多说什么。 “行啦,你与我这老头子也说够久,回致远斋好生休息一番,在与屠苏见一见,他因着书院里的事情来找人我几次了,都被穆勉那家伙打出去了,说什么我得静养不能劳神,” 穆寻自嘲一笑,摇摇头道:“对了斐玉,你可知你那同窗,名唤商以道,自你下山不久后,也收拾行囊离开了。” “嗯。”斐玉颔首道:“事前他已与我道了别,说是要去游学博闻,拜访名山大川,没有数年,怕是回不来。” 他想了想,又笑道:“以道独尊儒术,崇尚孔孟,素来与我理念不同,他能在离开岱殊前还与我说一声,也算是给我面子了,老师,您对我们是最了解的,不如与我打个赌罢?” “打个赌?打个什么样的赌?”穆寻呵呵一笑,一眼看穿了爱徒温柔笑容下的谑意:“难道你要与我赌几年之后,商以道游学归来,还会不会回到岱殊,对你心悦诚服,顶礼膜拜?” “诶,老师这是在夸我还是在讽我,未免也太过夸张了,”斐玉忙道:“我只是觉得,以以道那耿直性子,虽看不惯如今岱殊一些变化,恐怕更看不上外头那些儿乱糟糟的事情,若他想通了,必定还是会回来的。” 穆寻抚着胡须不住点头:“你说的有道理啊,那便这样,我就赌他会回来,你赌不会好了。” “诶?——” “哈哈哈哈哈……” * 因斐玉公子归来,岱殊书院里气氛顿时变得火热起来,便是学子们寻常上下课穿廊过桥步伐都快了不少,越显得朝气勃勃,氛围浓厚。 连一惯粗犷,不把这些琐事放在心上的屠苏都发现了,他拍着斐玉肩膀抱怨:“你瞧瞧,你瞧瞧,我为这些个小崽子们劳心劳力几个月,他们从不领情,你一回来,还什么都没干,这脸便得,啧啧……” 斐玉甩开他的大手,自地势最高的披风榭俯视着熙熙攘攘的学生,淡淡道:“若不是我许你那五岗雕花酒,你可愿意为我劳心劳力?大家伙儿都知道的事情,谁还会打心里尊重于你?” “我要那劳什子尊重做什么,是拿来吃啊,还是拿来喝啊?”屠苏无所谓的摇摇头,“倒是你,这回去京城里走一趟,可见着咱们那飞上梧桐做凤凰老同窗没有?” “见着了,不怎么开心。”斐玉想起那位又清减了许多的故人,低声道:“到底是他自己选择,割舍不的父子亲缘,还不是平亲王说什么,便是什么?” “哼。”屠苏冷嗤一声,讥讽道:“好一个父子亲缘,用不上时放任王妃随意揉搓,任由他被流放岱殊多年也不理不问,用得上时便是幡然醒悟父子情深,大动干戈的接走,亏得隋逸也愿意相信他惺惺作态!” “可不能再这般随意,”斐玉道,“他如今是上了宗谱的平亲王世子,你再称他化名,那便是僭越了。” “行行行,是世子世子世子。”屠苏翻了个白眼,掀开酒壶盖儿猛地抬头灌了几口,浓厚的酒气顿时从他身上散开。 “……”斐玉瞥了他一眼,往前走几步临湖而望,悠然道:“我看你还不如先为自己担心吧,前几日穆管事还抱怨了,说仓库里总是有只只知道偷酒馋鼠,要等那些陈年佳酿都喝完后,再也不采买。” “啥??”屠苏瞪大了双眼就要吼出声,恰在此时,胡二秉匆匆赶到披风榭,打断了他质问。 “公子!”早已成熟的胡二秉已许久没有像这样激动,他高高兴兴地与斐玉说出自己听到的好消息。 “前来齎诏宣召天使到山脚了,山长大人要你整装去迎呢!” 斐玉微怔,不料自己前脚刚回来没多久,后脚圣旨便追了上来。 屠苏亦是一愣,很快回过神来,大喜道:“极好,极好,我就先向咱们岱殊书院新任山长大人见礼了!” 斐玉微微一笑,并不伸手去拦屠苏,只待屠苏起身后,才按住他的肩膀道:“与我一起去吧,且去瞧瞧这天使模样,当然,更重要是让他瞧一瞧我们岱殊书院的,是否坠了这百年来盛名!” 第58章 第五十八回 天子使臣代表皇帝巡视属臣,下降旨意是固有之事,可这年皇帝派往两淮一带的天使,却是不屑一顾去,怒气匆匆的回。 这位三朝老臣跪在皇帝脚下,顶着一张如老树皮般沧桑的脸嚎啕顿首道:“陛下,岱殊书院如今已成尾掉不大之势,两淮两广尽收旗下,再放纵他林斐玉宣扬新学异端,蛊惑天下学子,只怕水家江山不稳啊!” 这话说得可就诛心。 冰冷皇座上的年轻帝王听了,微微一顿,他慢慢抬起手来,掀开旒珠,露出一张虽然俊美,却过于阴柔的脸,他俯下身定定地注视着脚边跪地仰头老臣,毫无血色苍白嘴唇一张一合,低低吐出几个字来,倒惊得那老臣往后跌坐。 “爱卿,你莫非忘,”皇帝说:“朕,也是岱殊出来的?” 第82章 一声嗤笑从另一人喉咙里发出来。 “李老怕还是真的忘,”贾瑚勾唇一笑,他挥了挥手,便有两个禁军打扮的士兵无声无息的上前把那瘫软在地的老臣从南书房里拖出去。 冷眼瞧着那老臣被毫无尊严拖走,他又笑嘻嘻道:“这帮子清流,嘴里喊着为国为民,眼睛里却和糊了屎似的,看不清脚下的路通向哪里,陛下不给他们面子,是好事。” 皇帝不吭声。 气氛顿时冷了下来,贾瑚却不怎么放在心上,他仍倚着百珍架,嬉皮笑脸与皇帝打岔: “陛下,你说这两淮岱殊到底是有什么古怪,不如臣代陛下再走一趟吧,也好亲自去会会咱们这位众望所归,影响科举岱殊山长,林大学士,斐玉先生?” “……”皇帝清瘦手无意识地抚摸着龙椅握手,他沉默片刻,才清清冷冷道:“贾瑚,你何必在我面前做戏,你真当我不知道你和林斐玉私下里那些勾当吗?” “哟,”贾瑚依然邪气地笑着,既有些肆无忌惮,又有些傲慢狂霸,活生生一幅“狭天子而令诸侯”奸臣模样。 “皇帝既然耳目聪明,就应该知道,有些事,我说出来,不是像你征询,而只是告诉你罢了,”他毫无顾忌的说着,而南书房里伺候着内侍宫婢各个如锯嘴的葫芦老实低头,从不敢将这些话传出一分半句。 因为,连皇帝听了,脸上都没有半分动容,也无半分受辱之意。 “我有时候会想,”他语调平缓,几乎没有起伏,因此听起来有些渗地慌,“如果是父王,或是先帝仍在,可受得了你这摄政大臣挟持?可受得了你这不敬天子侮辱?” “不能。”贾瑚低头玩弄起自己修长指节,一句一句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所以庶人水沥谋反丢了忠顺亲王的王爵,先皇中毒早逝,你父王平亲王却倒在王妃阴私手段上面,反倒是你水溢,一亲王庶子,得了莫大的机缘,黄袍加身,天命所归。” “他们不是受不了我侮辱,是自己心比天高罢了。”贾瑚冷冷一笑,“或者说,他们倒霉,偏偏遇上我这个脑子不清楚的,既不想让他们当皇帝,又不想自己当皇帝,折腾来折腾去,可不就你还算识相?” “以身饲虎,不过如此。”水溢叹道,不知是哀悼他那些得不到好下场的父辈,还是在叹息自己才是老虎最后圈养食物。 贾瑚眯起了眼睛。 他想起自己所在的时代里,那是个列强掠夺,皇权倒塌,军阀混战,民不聊生地方,而恰好,这一世界里,权力达到顶峰皇权还未有跌损,虎视眈眈的列强尚在积蓄变革力量。 “前往欧罗巴商贾船队早已回来,陛下你也审阅了那些奇技淫巧,战舰火器,乃至民风民气,政治体貌。” 贾瑚忽然变得彬彬有礼,“英吉利亚乔治二世皇帝虽受制于内阁,可仍执掌众多权力,其朝野清明,民生优渥,不可谓不好,我朝多则百年,少亦需数十年才能达到此等地步,这中间陛下主导不可或缺,臣恳请陛下,想一想咱们这片令人觊觎的肥沃土地。咱们这些四亿亿尚且吃不饱穿不暖百姓。” 水溢仍坐在龙椅上,他略微抬头,注视着南书房珠帘外宽阔殿堂,那是内奏事处,再往外走,是月华门,懋勤殿,乾清宫。 乾清宫以南,是保和,中和,太和三殿,再往南走,过了太和门,午门,便出皇城。 水溢从京城,到江南,再从江南,回京城,不到两年,就一步登天,住进了这雕梁画栋,琼楼玉宇皇城,至此,便再也没有踏出此地一步。 “你去罢。”水溢靠在纯金打造的坚硬椅背上,慢慢阖上双眸,“你带我的话给斐玉,要他取下‘岱殊书院’牌匾……” 贾瑚微怔,身子不由自主的站直,低着头注视着皇位上的年轻帝王。 “朕赐二字,泰殊。” 泰,安也,天地交融谓之泰,万物遂生谓之泰,循礼安舒谓之泰,大而极谓之泰。 岱殊书院易名为泰殊,是繁缨棨戟,无上耀拔尊赏。 水溢此举,已是默许了林斐玉在江南一系列“欺师灭祖”“殆乱正道”行为。 不,这不是默许,甚至是旗帜鲜明支持于他。 贾瑚略感吃惊的笑了。 “臣竟不知陛下这般开明。”他顿了顿,又道:“臣还有一事想求陛下,萧居敬那小子痴恋林家那位才震天下女学士,腆着脸求到臣这里来,想要陛下赐他个天大荣耀。” “呵。”水溢凉凉轻笑,“你这是要朕给你们脸上贴金啊,行罢,什么时候林公有这心了,什么时候朕再来做这锦上添花的美事。” 贾瑚悻悻地摸了摸鼻子,水溢这样说,就是存心要看他师徒两笑话。 他知道在这种事上,是在水溢身上讨不了什么好,又归心似箭,索性也不再纠缠什么,直接走了。 贾瑚骑着汗血马一路疾驰至码头,此时已有快船在岸边等候,他弃马登舟,一刻不曾等待,立即要求船夫拔锚启程。 近些年来,贾瑚做主从西域引进各种奇技淫巧,他这艘轻巧快船便是结合西洋技术,在能工巧匠锻造中制作出来的。 再兼之一路顺风顺水,虽不至于“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却也不过是数日,便到了姑苏。 贾瑚直奔寒山而去。 自上次相别于码头后,贾瑚便再也没见斐玉一面,两人偶或以雁信相通,大多也是谈论正事,他虽执着地在信里夹带情诗,斐玉却从来没有回应过一字半句。 第83章 思念如割不尽烧不去的蔓草莽莽,连绵横肆。 此时寒山上正是授课布道大好春光,众学子们都聚在学堂里头,这外头一路上竟安安静静,贾瑚拾级而上,避开为着什么拗口文章争辩的耳红脖粗的三两小厮,径直往书院里处斋舍去。 致远斋一如既往静谧恬静,贾瑚也亦如多年前所做的那样,悄然从后院院墙处翻进。 “意犹未尽,故地重游?” 刚刚转身松开按在墙上手,贾瑚便被身前不远处突然想起柔和平静的声音吓了一跳。 他一抬头,却个清隽温和男子拎着一把出鞘利剑站在三步开外,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贾瑚的心脏立刻如擂鼓般跳动起来。 “不。”他眼波似醉,氤氲缭绕,唇丰如脂,波光粼粼。 倚着墙,贾瑚伸出长臂将斐玉按入自己怀中,哑声喟叹: “我无故地,唯有故人尔。” “只是这故人借我宝剑,夺我心魄,我却不知拿他如何是好?” 斐玉莞尔而笑,附在他耳边轻声道: “违契不偿,官为理索,你自是官,何不直取?”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可爱们给我灌溉! 喵星人,落玥沧海,红豆馅团子,元淑里,叫花鸡叶沐! 再大吼一声,完结了!!! 《斐玉》一文比较坎坷,蠢作者码起来也很辛苦,出来的样子也比较尴尬。。费心又伤神 你们骂我吧!蠢作者会好好总结吸取教训orz 休息十天半月的养养内伤就会开甜宠新文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