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汉灿烂同人] 弗盈》 第1章 [bg同人] 《(星汉灿烂同人)[星汉灿烂]弗盈》作者:梓伊【完结】 简介: 文帝养女,曾为定鼎天下立下大功的隐士之徒,十数年在外征战安民,与凌不疑齐名的年轻名将。 方弗盈是在听闻便宜弟弟定亲才赶回京城的,回得虽匆忙,准备却充分。正事没耽误,然一不小心,成了行走的“教导主任”。 “不违己心,不误夙愿,顺着你想走的路前行,大约,才能算不枉走这人间一遭。” “阿姊……有旁的想法,更希望在这波谲云诡之中,你不是茫然无措的,到底要怎么做怎么选,如何行事如何抉择,要你自己来选。” “求亲前你问过人家女娘的意愿么?你可是在人家点头之后才去陛下那儿求的?你没尊重人家,让陛下的强权强压了人家,便活该这会儿不被人家待见。” “她是你所求相伴余生的爱侣,不是令行禁止的兵丁。想要让她注意什么躲避什么,想要与她说道理,那就说清楚。” …… 料理多年不见的弟弟,让方弗盈操碎了心,可也总算围观了一对爱侣的圆满。 只是这围观着围观着,就把因为落慢了一子而被挤出来的另一个围观者,不小心圈到自己饭碗里了。 不拆官配,cp袁慎 内容标签: 正剧 主角视角 方弗盈 袁慎 配角程少商 霍无伤 一句话简介:一个爱护嫋嫋料理霍无伤的阿姊 立意:一个爱护嫋嫋料理霍无伤的阿姊 第1章安国公主 楼何两家大婚。 在凌不疑一把推倒男女分席的屏风,教训了王姈和搂缡,端起程少商桌上的酒敬在场宾客的时候,外面传来楼家侍从的高声通报: “安国公主到!” 这一声传来,屋内男客女客,两边所有的人都一齐朝门口看过去。 程少商注意到,前一刻还板着脸紧皱眉头,生生聚起一身杀气镇住场上所有人的凌不疑,听到这声通报后先是一惊,而后肉眼可见地提起嘴角露出了带着惊喜的笑容来,甚至朝着门边走了过去,似是急急地就要去迎接。 她还是头一回瞧见凌不疑这尊煞神这样,也忍不住对即将进门的安国公主生出好奇来。 当先跨入门槛的是个身形高挑的女子。 她并未着女娘们惯常的曲裾,是与凌不疑等武将一般的武将常服,高束起长发,不用发冠用细长发带扎着,一根簪子都未戴。 只是她虽这般打扮,可即便乍眼一看也不会将她错认成男子。 比起京城的女娘们普遍白皙的模样,她的肤色略深,像是浅浅的麦色,五官却是清秀姝丽,在程少商见过的女娘中也能算数的着的出色。 她虽为武人常服,腰背笔挺英姿勃勃,面上却挂着温和的笑意,一眼看过去,只令人觉得亲切。 “阿姊。”在程少商和许多人的好奇打量目光中,凌不疑凑了过去,开口说话的声音都透着两分惊喜:“阿姊何时回来的?我竟不知,不曾去迎……” 在程少商惊讶的目光中,走进来的女子脸上温和笑意半点没变,却是直接从凌不疑身侧走了过去,根本没有停留,没有理会凌不疑的意思。 她身后跟着两个与她打扮类似的女娘,目不斜视地紧跟在她身后走进来,其中一个手里捧着一个不小的木匣子。程少商看过去,只觉得有点儿像是凌不疑身后的梁邱起梁邱飞。 这位安国公主走进来,在先前被凌不疑按倒的屏风前停了一下,目光滑过在场的年轻女娘们,愣愣地被有点儿激动的万萋萋拖起来的程少商只觉得这位公主的眼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留了一个加深些的笑意给她。 充满善意的笑意,看得她一愣。 只是还不等她有所回应,那目光便又转开了。 “诸位不必多礼。”安国公主很快免了屋内众人行到一半的礼,弯了眉眼笑道:“今日是我失礼,不曾收到请帖还来叨扰,甚至还来迟了,实在惭愧,诸位不要因我扰了兴致才好。” 众人纷纷道不敢,而作为主家的楼太傅走过来,分外客套地与她寒暄起来。 凌不疑回头看了一眼程少商,而后也凑了过去,却只是站在楼太傅和安国公主身边,并不插话。 倒是梁邱飞,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悄悄凑到安国公主带来的女子之一身边,压低了声音好似想要打探什么。 只是人家微仰着头压根没理他。 程少商眨了眨眼睛,忍不住轻轻拉了一下万萋萋的衣袖,半侧过脸低声问道:“萋萋阿姊,这位安国公主,是什么人啊?” “什么?”万萋萋瞪大眼睛震惊:“你居然不知道安国公主殿下?” “嘘!”程少商瞥了一眼周围,见无人注意才松了一口气:“以前……没人跟我说这些,后来我在骅县时听那些伤兵说话时提起过两句安国公主,但他们没有多说,那时候要做的事情太多,我虽然好奇,但忙起来就忘了。” 于是,万萋萋也压低着声音跟程少商说起这位安国公主,凑过来的程姎替她们“把风”时也偶尔补充上几句。 安国公主,方弗盈,是陛下的义女,与凌不疑一样,孩童时便被带入宫中教养。方弗盈无父无母,却有个很了不起的师父,在陛下平定乱世定鼎天下的路上,贡献极大。他并非霍翀将军那样杀敌的武将,而是运筹帷幄智计百出的谋士,曾被陛下盛赞有留侯之能。 第2章 然而在胜局将定之前,这位虽擅医理却偏偏不能自医的方先生撒手人寰,未能亲眼见陛下荣登九五。在这位方先生离世后不过一年,孤城城破,霍翀将军也战死城中,陛下先后失去左膀右臂,挚友至亲,悲痛不已。许多人言说,若当年方先生还在,有他筹谋出计,孤城的惨事也许便不会发生。 这位方先生孑然一身,无亲无故,身死后只留下了一个他自小教养长大的徒弟,托付于陛下。 这个徒弟,便是方弗盈。 陛下感念方先生功劳与嘱托,将方弗盈收为义女,她又是无父无母与凌不疑父母双双在世的情形不同,便干脆封了她公主。 据说当年陛下本是想让方弗盈入公主排行,按年龄排在二公主之后三公主之前的,可当年还只是个女童的方弗盈自己跪在殿前拒绝了,且没有改姓文,而仍旧从师父姓方。 京城许多世家便是在那时候第一次记住了这位公主,有不少人曾暗暗感慨不愧是那位方先生唯一的徒弟,即便只是个孩童,眼界心性也不可小觑。 于是最终,方弗盈没有改姓没有入皇家排行,却得了一个独一份的“安国”封号。 那时候,大家都还只是说,这“安国”的封号给的不是方弗盈,而是她的师父。 后来,这位安国公主沉寂数年,在深宫之中与后来也被接入宫墙的凌不疑一起被教养长大,却在尚未及笄的年岁又做了一件震撼整个京城的大事。 她离开了皇宫,离开了京城,单枪匹马奔赴边境从军了。她与后来的凌不疑不同,是独自离开以女子之身,生生靠自己的能力手段从无到有地拉出了一支军队投效朝廷的。 数年下来,捷报频传,东南一带乃至整个南部与外族接壤的土地,几乎再无来犯之敌,亦少流寇匪类,朝中参她恣意妄为的人越来越少。 而在她于战事上能耐过人的同时,经营建设的手段能力也极为突出。 南边多湿热,蚊虫颇多疫病不少,并不是适宜定居发展的地方,但她扎根东南一带近十年,生生将那原本的溽热蛮荒之地打造成了沃土。 有保境之能,又有安民之才。 后来的人们常说,方弗盈不愧是方先生的徒弟。 这一回,“安国”二字却是名副其实起来。 与程少商说起安国公主事迹的万萋萋,眼里都在冒光。 若说本朝有谁是她万萋萋最为敬佩的人,那必是同为女子甚至只比她年长一岁而已的安国公主,方弗盈。 万萋萋这边强压着激动总算说完的时候,那一边方弗盈已经将那个不小的木匣子递给了楼垚。东西是送给何昭君的,因为方弗盈与何将军一家也算有旧,加之感念何将军一家英勇之义,特地赶来参加何昭君的大婚之礼,也特地准备了这么一份礼物。 这时还没有几个人知道,方弗盈装在匣子里送给何昭君的是她准备的一些兵书,与战场排兵布阵,以及管理军中下属的经验。何昭君嫁楼垚是为保存何家,等待何昭君的幼弟成长到能再次接过何家的武将担子,因而此时比起什么珠宝金银,字画笔墨,这些才是对何家真的最有用处的东西。 方弗盈此时没有多解释,递给楼垚说这是一份心意之后便又转向了一旁的楼犇: “我回京之前便有听闻,楼大公子周游天下,对各地情状颇有了解,我甚感兴趣,希望若有闲暇能与楼大公子一叙,也聊一聊那些我并不曾见的山川景色。这次平定叛乱,楼大公子绘下冯翊郡舆图,立有大功,想来日后……当是更加不凡。” 楼犇此前从未见过方弗盈,只是听说过她的事,对她这样直接找上自己的事也有些惊讶。而她话中的意思……就在她来之前没一会儿,凌不疑也曾说过类似的话,比她更直白干脆,只是…… 果然,楼太傅又一次接口插话:“承蒙安国公主夸赞,是我楼家的幸事。只是我这侄儿素来散漫惯了,也并不曾有什么伟业宏愿,他……” “楼太傅。”方弗盈开口,却并不曾转身,仍旧看着对面的楼犇:“我没有在与你说话。” 方弗盈脸上温和的笑意也没有半点变化,甚至语调也并不显得严厉,如她先前与人寒暄时一样平和。只是她这话一出,不只是楼太傅,在场的大部分都是一愣。 而,方弗盈看到楼犇眼底极快滑过的情绪,嘴角的弧度又微微深了一点儿,。 这点变化几乎没有人察觉。 但也只是几乎。 坐在不远处的袁慎轻摇的羽扇微微一顿,眉头微微挑了一下。 安国公主方弗盈,他听过许多次,却是第一次见到本人。 近十年呆在东南一带鲜少回京,只偶尔在其他地方有战事时听从调令带人前去支援,朝中也只有武将们对她还算熟悉,袁慎以前从来没有这般直观地感受到,这位安国公主的,不简单。 近十年极少回京的安国公主今日来此,寒暄时不曾认错任何一个今日到来的宾客,更有甚者,她对楼犇或者说楼家,甚至也许还有楼太傅等太子一党的了解…… 袁慎难得因这件“新鲜事”缓解了一些今日心中的焦躁情绪,忍不住微勾嘴角: “有趣。” 第2章阿姊 众人注意力都在被这一边吸引住的时候,女客这半边,跟着方弗盈进来的两人之一,悄无声息地来到了程少商面前。 第3章 “敢问,可是程四娘子?”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只是气音,程少商虽是被她突然出现在眼前弄得一惊,却也在她明显做出善意的模样弄得放松了一点儿,干脆地点头应下。 “属下没药,安国公主麾下,不知是否可以冒昧,请程四娘子附耳过来?” 程少商左右看看,在程姎担忧万萋萋好奇的目光中,探出身子伸长了脖子把脑袋凑了过去。 没药的声音这一次更低了一些,紧贴着程少商的耳朵,连离得最近的程姎和万萋萋都没有听到一点儿:“少主让我来问程四娘子一句,稍后她能否在程四娘子身边加一张桌案坐在这儿?” 程少商微微一顿,还没等反应过来开口说什么,便听没药继续说了下去: “少主特地让我悄悄来问,便是不想让旁人知道,不想让程四娘子为难。程四娘子尽可放心,若是不便也不要紧,程四娘子不应,就不会有人晓得没药来问过的。而少主,楼家自然会为她安排很好的座位,程四娘子不必担心。” 程少商眨了眨眼,抬眼看向那边仍被众人围着的方弗盈。 此时的程少商还说不清惹得自己心头方才动了一动的情绪是什么由来,只是在没药的这几声轻问之后,对方弗盈这个安国公主的认知似乎更清晰了一点儿。 她不再犹豫地点头:“好,我愿意的!” 方弗盈说完那句让楼太傅下不来台的话,后并未改口也未再客套什么,仍旧看着楼犇,态度依旧很是温和:“瞧我,楼大公子的前程,自然用不着我上心,楼大公子自己才能为自己的人生负责的。我,原也只是对楼大公子这些年游历各地的见闻感兴趣罢了。这些年一直在南边,没怎么去过其他地方瞧瞧如今这大好河山,实在有些遗憾,若能听上一听,也是极好的。” 楼犇拱手低头,掩下眼中所有情绪:“公主过誉了。” 方弗盈没再等楼犇多说什么,转过了身,一眼便瞧见已经退回原处的没药。 没药冲她点了下头,然后程少商便见方弗盈的眼光与她对上,朝她露出一个愉悦欣然的笑来。 她也没忍住回了一个大大的笑。 跟着方弗盈一道转身的凌不疑瞧见,抿了抿嘴,而后—— 狠狠瞪了一眼正站在那个方向上的梁邱飞。 先前捧着匣子,与没药一道的姜黄亲自搬了一张桌案过来,放在了程少商的桌案旁边。程少商见着这板着脸过来一句话也没说的姜黄吓了一跳,下一刻,方弗盈就已经走了过来。 目不转睛地走过了上前一步试图跟她搭话的楼大夫人,却在经过程侯夫人萧元漪的时候微笑着点了点头。 愣了一下的萧元漪眼睁睁地看着方弗盈坐到了程少商身边。 眼睁睁看着的不只是萧元漪。 凌不疑跟着方弗盈才走了两步,就被放完桌案的姜黄给挡住了去路,停了一停,在其他大多数人大气不敢喘的情况下,有那么两分不甘心地回了男客那边自己的位置上。 袁慎瞥了一眼凌不疑,自己也不自觉地坐正了一些,紧盯起那边的动静。 程少商先前答应的时候很是干脆,可等方弗盈真的在自己身边跪坐下来之后,她又很快紧张起来。只是这时候,她一边的程姎比她还紧张,另一边的万萋萋已经只顾得上盯着方弗盈瞧,压根察觉不到她这会儿的不自在。 先开口的是方弗盈:“程四娘子。” 程少商一僵:“公主。” 方弗盈摇头:“不必这样客气,是我冒昧过来,若惹得你不舒坦,倒是我的不是了。” 程少商摇头:“没有没有,我……” 方弗盈笑了笑:“我很喜欢你。” 程少商:“……啊?” 方弗盈笑道:“骅县的事我听说了不少,这次回京路上有事要办,正巧经过骅县附近,便特地去瞧了瞧。程四娘子当日在骅县为百姓亲手所制的机关工具,还有那些按程四娘子的图建成的房屋,为骅县的百姓带来的好处言说不尽,看得我既感慨又羡慕。” 程少商不解:“羡慕?” 方弗盈点头,语气很是真诚:“是啊,若我当年去东南边时,能有带着程四娘子这样的大才,该能省下多少力气啊!” 程少商愣住了。 方弗盈的声音虽然不高,但在她们成为女客这边众人焦点的时候,在其他女娘才被凌不疑震慑过不敢插口多言的时候,她的一字一句都能被周围的女娘甚至一旁的夫人们听得一清二楚。 这还是程少商第一次,听到有人,在这么多人的面前,如此真心实意地夸赞她有大才。 程少商忍不住低下头,很快得眨了眨眼,掩饰着一瞬间涌上的涩意,状若毫不在意地开口:“公主是多年不曾回京,这回也是刚刚回来,怕是对我并不了解。我自小缺少教养,顽劣不堪,京城女娘们会的东西,什么诗词礼仪的,我通通不会,实在不是什么好女娘的模样。等公主多呆些日子,多听些旁人言语,也就知道了。” 方弗盈微挑了一下眉头,目光转开很快地滑过在场的其他年轻女娘,其中有那么两个下意识地躲闪开了她,又在下一瞬像是找到什么底气又挺直了腰板,只是在张口之前瞥了一眼另一边没有屏风遮挡能看得清楚的凌不疑,又怯怯地缩了回去,到底没有出声。 只这一眼,方弗盈便也明白了。 第4章 程少商旁边的万萋萋听到程少商对着她最敬佩的安国公主这样贬低自己,心中一急,一下子坐正了就要替自己好姊妹分辨几句,却不想安国公主方弗盈的话比她更快了一步:“那些……你都不会。” 程少商心中一叹,也说不清是坦然还是失望,仍微垂着头。 方弗盈一声轻笑:“这些年我在南边,没写过词做过赋,没料理过家宅内务,没折腾过人情往来,那些什么插花烹茶,弹琴吹笛,我样样不曾精通。” 不只是程少商,连程姎万萋萋,和其他竖着耳朵的女娘们都睁大眼睛朝她看过来。 方弗盈看着程少商的眼睛,眼里不只有温和的笑意,还有带着善意的鼓励: “我不擅这些,可我懂得别的,排兵布阵,安民经营,不管有些人怎么说,我自己很清楚,这些能用来做成的,是不只利于我一人的大善之事,是许许多多其他人兴许根本做不到的。他们有他们擅长的,我也有我擅长的,我所擅之事半点儿不比他们的差,既如此,我又哪有理由因为这个自觉惭愧呢?” 程少商怔怔地看着方弗盈,只觉她的一字一句敲在自己心头,像是在那一层桎梏之外敲敲打打,要将自己独自在里面奋力许久不曾打破的牢笼捅开。 “程四娘子也是一样,你所擅的机工之事,在骅县这一遭的御敌重建之中作用甚大,若骅县当初没有你在,也许到了今日仍不能恢复过来,仍会有许多百姓连居所都未能重新建好。这是你能做到,而旁人做不到的事,你该深深为之自豪的事啊!” 程少商:“我……” “你先前说的那些,在这京城如你所言,大部分的女娘都会,你不会。机工之技你懂,京城遍数过去却没有多少能胜过你的。你自己算算,到底是哪个,更显得难得一些?哪一个,更值得自豪一些?” 方弗盈温柔笑着:“我方才说我喜欢你,可是再真不过的,因为我眼光独到,比你早一步看出来了这一点,你这样难得,有这样好的天赋,又有愿以此造福百姓的善心,如何不珍贵呢?” 男客这边,凌不疑和袁慎都是清清楚楚地看到—— 方弗盈身边的程少商,那一双微微泛起淡红的眼睛,随着方弗盈的话音,越来越亮。 矫若灿阳。 其他宾客将这些话听在耳中,心思各异。 程少商却是顾不上他们如何作想的,既没有去想凌不疑,也没有去看萧元漪。她只是笑得极为灿烂地,在王姈楼璃等人愤恨不已却又不敢多言的瞪视之下,对方弗盈道谢: “多谢公主,我明白了!” 方弗盈柔声道:“我痴长你几岁,若你愿意,也可唤我一声‘阿姊’,可好?” 袁慎暗抚桌角的手指一僵。 程少商这会儿正激动着怕是顾不上,他可是记得清清楚楚的—— 方才方弗盈进门,那凌不疑凑上去叫的就是“阿姊”! 如今她又让程少商也改口…… 据袁慎所知,宫中的诸位年龄比方弗盈小的皇子公主们,可从来都不是称她“阿姊”的。 然而此时的程少商并没有多想,很干脆地点了头:“好的,阿姊!阿姊以后也可以叫我‘嫋嫋’。” 程少商说得很是愉快,连萧元漪的轻咳声都没在意。 方弗盈一怔,而后笑着点头。 她本来以为会能成功以后改口为“少商”,不想已经更进一步了。 第3章霍无伤 从楼家出来,眼瞧着凌不疑打算亲自送程少商回程府,方弗盈深吸一口气,几步上前一把拉住了凌不疑。 “阿姊?” “阿姊?” 先前还不觉得,这会儿两声“阿姊”一同响起,倒仿佛带了些旁的意味了。 方弗盈咬牙瞪了凌不疑一眼,又挂上温柔的笑意对程少商和一旁的萧元漪拱手笑道:“今日程侯夫人与嫋嫋想是都乏了,便早些回府歇息吧。我刚回京城还有些事要处理,估摸要忙上几日,等过几日空闲了,定去府上拜访。” 萧元漪瞥了一眼凌不疑,而后拉着程少商: “多谢安国公主记挂,我等恭候公主,那臣妇便与小女先行离开了。” 凌不疑脚下一动:“在下的马车……” “你闭嘴。” “阿姊……” 见萧元漪与程少商已经上了自家马车,方弗盈便侧过头狠狠白了凌不疑一眼: “有些时候不见,子晟你还真是能耐了!” 虽然语调并不高,可凌不疑却是清楚知道他阿姊这是气狠了。 不过他倒也不是现在才有感觉,从她突然回京城竟并未提前通知他,甚至大约费了番力气还联合了陛下一道有意瞒着他,到了楼家也一直没正眼看过他那会儿,他就已经有感觉了,只是……没想明白是因为什么。 这厢,袁家的马车离得也不远,袁慎过来瞧见了全程,想了一想,竟是干脆站在马车边上并不进去,只朝着他们这边看过来。 完全忽视了那边黑甲卫中梁邱起和梁邱飞两人的瞪视。 他俩本来也想做点儿什么拦一拦赶一赶的,只是方弗盈虽未带亲兵过来,没药和姜黄两人却是板着脸站在不远处,方弗盈还似乎正生着他们少主公的气,一时间,这两人也不敢做什么了。 凌不疑:“阿姊,我只是想……” “你想与人家女娘多说几句话,多些相处,这是你想。你问过人家的意愿了么?” 第5章 凌不疑皱眉:“少商是与我一道过来的,我早些时候亲自上门去接她,她也愿意与我……” 方弗盈只觉得一股热气冲上脑门:“带着黑甲卫杵在人家家门口这不叫请不叫问,这叫逼!” “阿姊!我并无逼迫少商之意,我……” “你逼迫的事儿难道只此一件?还有更大的,我还没与你算账!” “我——” 方弗盈抬手按了按眉心,闭上眼睛叹了口气:“行了,我不想此刻在这儿与你分辨。我不让你去送,也是有要紧的事要与你说,先随我一道回我的公主府。” 凌不疑看方弗盈脸色,也知她虽应是的确仍然有气,但那“要紧事”也是认真的,而且怕是事并不小,便也干脆点头应下,只是一转身刚要吩咐,便瞧见了不远处的袁慎,朝他拱手一笑。 凌不疑额头的青筋跳了一跳。 只是他没来得及说什么,就有一人匆匆来报信,梁邱起又很快不敢耽误地凑了过来,凌不疑只得先听梁邱起的禀报。 西村处的消息。 方弗盈也瞧见了袁慎,朝他点点头,勾起嘴角微微一笑,并没有再多说多做什么,便转回头朝凌不疑那边过去。 袁慎在自家的马车前又停了一下,而后什么也没多做得转身上了马车。 马车上,袁慎微眯了眯眼睛。 这位安国公主果然也是认得他的,而她对他所知,也许…… “有趣。” 她今日在楼府对程少商说的话,方才对凌不疑说的话…… 安国公主方弗盈,不仅仅是不简单。 方弗盈走过去的时候,梁邱起压低了声音的速速禀报方才结束。阿起一句凌不疑明日还该去程家下聘,凌不疑只留一句他自有安排就要走,迎面撞上紧皱眉头的方弗盈:“阿姊,我这里有些急事,还望阿姊见谅,待我归来再上门给阿姊赔不是。” 方弗盈一把攥住凌不疑的手臂,硬生生把人按住动弹不得:“你随我回去。” 凌不疑心急:“阿姊!我……” 方弗盈看着凌不疑的眼睛:“我知道是什么事,知道你要做什么,所以我更要拦你。” 凌不疑心中一震,十分意外,心中计量着方弗盈到底知道了些什么。 方弗盈神色郑重:“西村,打探消息,到底惹了动静,有人派了不少人过去,约莫是想灭口,是也不是?” 这回不只是凌不疑,一旁刚才才报信的梁邱起也瞪大了眼睛,两人对视一眼,凌不疑神色分在凝重,而梁邱起差点就想认错,因为自己这消息没有瞒住。 方弗盈此时不好细说,却也不能不解释由着这俩多想,自去做了些什么,便凑近了两步低声道:“连我一个今日才回京的都察觉动静了,你该知道这其中凶险。盯着你的眼睛太多了,你有动作格外惹人注意,反倒容易坏事。今日这事既让我知道了,我如何会不管?你放心,丹参早就过去了,她自会随机应变的。” 方弗盈把“丹参”这个名字说出口,凌不疑身边的梁邱起梁邱飞兄弟两个都是一凛,梁邱飞更夸张一些,甚至没忍住哆嗦了一下。 梁邱飞:“有丹参姑娘在,韩武应该就没……” 话没说完,被凌不疑狠狠瞪了一眼。 方弗盈笑:“哦,只身去打探消息那人原来叫韩武。” 梁邱飞:“……” 梁邱起:“……” 梁邱飞被兄长用手肘狠狠捅了一下之后,反应极快:“少主公我错了。” 方弗盈又扯了凌不疑一下:“咱们在街上站了好一会儿了,这儿不是适合说话的地方,跟我走,去我的公主府。” 方弗盈的安国公主府,与凌不疑的府邸在两条不同的街上,算起来相距其实不远。 方弗盈此前常年驻在东南边,极少回京,便是偶尔回京也多会被留在宫中。但这府邸是按照方弗盈亲自找人绘制的图纸建造的,建造时她还特地找了一队亲信从东南回京详细安排各处格局,建成后也留下了几人在京中看管,因而虽然这安国公主府建成十年间,作为主人的方弗盈几乎没有怎么停留过,但她对这里却一点儿都不陌生。 进了正殿,方弗盈却没有让人送上吃食甜浆,反倒打发了其他人离开正殿到外面守着,最终殿上除了她和凌不疑,只留下了没药姜黄,梁邱起梁邱飞,一共六人而已。 “子晟。”方弗盈知道凌不疑虽然跟她一道过来了,可心中仍然惦记着西村那边的事情,脸色一直没有好看过,便也并不耽搁,直接开口:“你可还记得,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只称呼你‘子晟’,再不叫名字的?” 凌不疑没想到方弗盈开口问的是这个问题,可她态度这样郑重,又是在不久前才说她心知韩武那边的事情之后,他很难不多想。 仔细回忆了一番,凌不疑心中也有些惊讶:“是我在阿姊之后,执意从军征战的第二年。” 方弗盈点头:“不错,那时我作为援军与你在战场相遇,你才上战场不久经验不足被人偷袭受了伤,伤在腰背,是我亲手给你包扎上药的。” 凌不疑记得这件事,但却一时想不出这件事背后的意义,只得顺口说道:“阿姊在东南边收了于医药一途极有天赋的三七,时常备着她特制的伤药,那时多亏阿姊带着,我用了好得很快,这才不曾贻误战机。” 第6章 方弗盈轻叹了一声:“我是说……我是那时确切知道的,你不是凌不疑。” 方弗盈对面的人猛地站了起来,梁邱起和梁邱飞两人也惊得说不出话来。 方弗盈继续道:“你是霍无伤。” 凌不疑,或者说霍无伤,在方弗盈说完这句之后,整个人僵在原地,像是一瞬间变成了一尊石像。 梁邱起梁邱飞兄弟两个去看他们的少主公,一时间完全失去了主意。 方弗盈闭了闭眼:“我没有见过小时候的你,可我当年跟着师父的时候,与霍将军相处过一段日子。难得清闲的时候,霍叔叔想念别处的妻子儿女,与我说起过一些你们的趣事,这其中……便提过阿狰的胎记。三耳虎头,霍叔叔说得很详细,我便记了下来,印象深刻,一直没有忘记。” 当年他们一起在宫中长大,关系虽然亲近但有皇后有越妃等人看着,总要讲皇家的规矩,方弗盈没有什么机会瞧见不穿上衣的霍无伤。 直到那一次。 从那之后,方弗盈再也没有叫过他“凌不疑”,不论什么时候,不论什么场合,从她口中所出的关于他的代指,从来只有“子晟”二字。 霍无伤张了张嘴,眼眶慢慢泛红,却觉着万千情绪皆堵在喉间,发不出声音。 “你有你的顾虑你的苦衷,我愿意尊重你的想法,也试着去理解你隐瞒陛下他们的用意。”方弗盈也站在原地,并没有轻易上前:“从你的行事态度便知,孤城之事必有隐情,你想查到实证,让相关之人皆付出代价,以慰霍家满门和孤城全城百姓在天之灵,这是应该的,阿姊愿意帮你。” 霍无伤的双手在身侧攥紧成拳,声音嘶哑:“阿姊……” 方弗盈并没有等霍无伤的情绪继续发酵,既说清楚了前因后果,便不再停留直接进入主题: “阿姊这次回京,是因着听闻你定亲的契机,可却并不全是因为这个。更多的是因为……阿姊查到了东西,捏住了证据。” 霍无伤:“!” 第4章人证 带着梁邱起和梁邱飞兄弟两个,跟在方弗盈身后走在公主府的暗道里的时候,霍无伤心中思绪颇为复杂。 倒是梁邱飞,虽也震惊于方才方弗盈居然直到真相的事实,这会儿却很快回过神来忍不住感慨这公主府内竟有这样完备的密道密室了。难得这一回,他的兄长梁邱起没有拦他说他,实在是他自己也颇为惊叹。 走在前面的方弗盈却没多解释有关这密道之事: “当初,我知道你身份的时候,已在东南边开始做事了,轻易不得离开。那时我手下势力还不太成气候,远离京城对朝中之事所知不多所能做的也不多,想从此入手在当时几乎不可能。可我又不想等着那几年,什么也不做。所幸,你虽也入了军伍却和驻在边境的我不同,从未远离京城,我想……从朝上众人可能有的破绽和线索入手的事,你自己定也不会落下,既如此,我便想,试着从另一方向入手,碰碰运气。” 这一条密道不长,只是通向了一个大些的密室之内,在方弗盈说话的时候,姜黄已经走快了几步到尽头动手先打开了密室的门。 一股带着淡淡的混杂了血腥的药香气味扑面而来。 方弗盈没有停顿地引着霍无伤走了进去,一边走一边与他继续说道: “当年孤城一役,毕竟是有交战两方的。城破一事背后有隐情,这些年你一直顺着咱们这边的线索追查,先是之前的军械一事,如今又查到了援军上面。我这几年却是想从你并未入手的方向尝试,从这战役的另一方,戾帝的余孽之上入手。” 霍无伤心中一动。 他也许是这个世上最清楚孤城一事的几人之一了。他知道孤城城破,军械有问题,援军到达不及时,都只是推动的因素,而最关键的或者说最为致命的,是有人里通外敌,做了戾帝大军的内应。 而这最关键的部分,的的确确…… 当年得了内应的戾帝那边,也该是有些痕迹线索的。 只是……戾帝兵败后,跟随他的人死的死逃的逃,与当年孤城有关的人几乎已经再找不到了,想要从茫茫人海中摸到这些人的踪迹,再从他们身上查出与孤城有关的线索,何其困难。 他没有想到,没有做成的事,如今看来…… 心中转过这些念头的时候,他们一行人已经全走进了不算小的密室里。 要梁邱飞说,这里乍一看去更像是一间刑讯的屋子。 就说此时此刻,略有些昏暗的空间内,还捆着三个昏迷中的人呢。 而在这三人旁边,还有个穿了一身素白身量有些娇小的女娘,正在整理药箱。 听到动静转过头来,眼睛一亮地马上放下手头的事朝着方弗盈快步走去: “少主来啦!这三个我刚追了用药不久,昏着醒不过来呢,少主现在需要问话的话,我马上把他们扎起来!” 方弗盈笑着伸手摸了摸面前的三七的发顶,往身后瞥了一眼霍无伤,而后摇头:“先等会儿。” 方弗盈对着霍无伤,挨个指着三个昏迷的人: “这一个,是当年戾帝手下一支大军中,掌管军需之人,当年攻破孤城的那支军队便由他负责。他清楚地记得戾帝军队到达孤城城外两日后,他便收到可以暂缓调配攻城器械的消息,称他们已不会再在这上面花费更多力气。” 第7章 这是从侧面证明,孤城之中有人通敌,早早便与戾帝的人马通了信,约好了助他们打开城门进入,不必再费力强攻。 “这一个,是围攻孤城大军中的一个文书,曾机缘巧合亲眼见过一封密信,便是孤城中递出来交到戾帝这边领兵大将手中的,信中是投诚之意,愿助戾帝省力些地夺取孤城,助他们……杀死霍翀霍将军,断陛下一条臂膀。” 霍无伤的眼睛猩红一片,死死得瞪着眼前昏迷不醒的陌生男人,在方弗盈说到此处的时候,眼里积蓄起的疯狂,看着分外骇人。 方弗盈继续说完:“可惜这密信他只是巧合才得以一看,今时今日已不可寻,不知当年是否有被毁掉。但……这人记性好,能把当年那密信的内容一字不漏地复述出来,我已记下了一份,这东西只要使用得当,当是能钓出大鱼来的。” “最后,这一个。”方弗盈指着最后一个,眼瞧着就比其他两个当是多受了些苦的人:“是当年围攻孤城大军中的一个裨将,是曾冲入城中参与屠城的人之一。比起前面那两个算是留在后方没有真的进入孤城的人,他能活下来更为侥幸。是在援军抵达孤城之前因闹了些事情,被主将一时气愤惩罚,没让他继续呆在‘大胜’的孤城,给赶出了城去查探旁的消息去了,这才没有死在我方援军手上,也没有……在后来被灭口。” 霍无伤几乎是咬着牙用全部的理智去压住自己上前砍杀了这人的欲望。 “他当年得了上面的令,入城之后其他人不留活口,但有那么几个人是不能动的。” 方弗盈转身面对霍无伤:“关键人物,他记得名字。” 方弗盈也是在捉到了这个人,从他口中得到这些消息后才彻底地确信,霍无伤最大的仇人,他最大的报复对象。 …… 从密室出来,再次回到看起来寻常的正殿之内时,梁邱起和梁邱飞两兄弟还总是忍不住颇为担心地去看他们的少主公。 霍无伤坐在那里,浑身都绷得紧紧的,微低着头让人看不清脸上的神情。 ‘这三人都能算是人证,可若真算下来,也只是人证,关键他们还是戾帝那边的人,他们所说的话又并没有能留下什么实在的东西佐证,若是想用着他们来……怕是不行的。莫不说朝上总有那么些个人,有事没事便总想着把黑说成白,就说……凌家发展至今,姻亲遍布朝堂,这些姻亲就算为了自保为了不被这种骇人大案卷进去,也必定想尽办法帮凌家脱罪。所以只靠这些,还不行。’ 想到方弗盈在密室中对他说的这些,霍无伤将自己的手攥紧到手背青筋都露了出来。 方弗盈也好一会儿没再说话,眼瞧着霍无伤沉默许久,情绪终于定了下来一些,才无声地松了一口气。 “我方才在密室里与你说的那些,也只是想让你冷静,告诉你不可急迫。但,子晟,我们既已好不容易有了这样的进展,往后便可有相应安排了。”见霍无伤抬头看过来,方弗盈继续道:“不管我今日有没有给你看这三个人,你都有你的方向,恰如先前的军械一案,恰如今日所提的韩武,是吧?你继续你想要做的,至少先肃清了通敌的罪魁祸首外,其他所有曾与孤城一事有瓜葛的人。” 霍无伤深吸了一口气,慢慢点头:“阿姊说的是,不论如何我都不会放弃,所有与孤城有关的人,都必须付出代价!一个,也不能少!” 方弗盈:“至于凌家,凌益。如今我们手中没有实证,不要紧,我们可以用我们已经捏在手里的东西,引他自己……暴露出来。” 霍无伤猛地抬头。 “如果凌益听到了什么风声,知道他当年所做的事竟还可能留有证据,你觉得他会不会,就像今时今日有人想要围杀你那边那位叫韩武的人一样,想尽办法毁灭证据?” “阿姊的意思是……”霍无伤猛地想起方才在密室,方弗盈特地说,那曾是军中文书的人记忆极好,能将当初瞧见的密信一字不漏得复述出来。 方弗盈微挑嘴角:“这种事,做的越多,动静越大,可能的破绽便越多。既眼下我们没有实证,那就想办法,让他自己给我们送来实证。” 霍无伤沉默了一下,突然起身,上前两步,朝着主位上的方弗盈,干脆地跪下,行了一个大礼。 在场其他人都被惊了一下,跟着一起出了密室的三七甚至没忍住跳了起来,而后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巴不惊叫出声。 “多谢阿姊,如此大恩,霍无伤,永志不忘。” 方弗盈倒是平静,并没有惊讶,也没有阻拦霍无伤,在他行完全礼之后站起身过去,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看着如今已经比自己高了不少的弟弟的眼睛,郑重而又诚恳:“阿姊受你这个大礼,必竭尽所能助你。” “阿姊……” “好了,谢这一次就够了。关于钓凌益这件事,阿姊有些安排,这里面还有很重要的一件,还未与你说。” “阿姊请讲。” “这几年为了找与当年事有关的证据,我一直关注与戾帝有关的人,一来二去地,发现了不少戾帝溃败之后四散各处的人马,原还没有太过在意,谁知无意中发现一件了不得的事,我琢磨过几回,觉得可以与钓凌益的事,放在一起,一并解决。” “什么?” “戾帝余孽尚在,还想为主子报仇雪恨,挑起我朝内乱,动摇社稷根基。这里便有个我如今还不确认是否便是最大的那个首领的人,恰恰好,正在京城呢。” 第8章 第5章进宫 进宫的马车里,霍无伤看着上了自己的马车,坐在自己对面闭目养神的方弗盈,想了想开口: “阿姊。” “嗯?” “明日是我去程家下聘的日子,不知阿姊……” 方弗盈睁开眼睛,似笑非笑:“怎么?请我去?” 霍无伤抿了抿嘴:“少商很喜欢阿姊,阿姊若去,她必会高兴的。” 方弗盈深深地看了霍无伤一眼,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霍无伤被方弗盈这口气叹得有些惴惴:“阿姊?” 方弗盈往后一靠倚在马车壁上:“说你不在意嫋嫋吧,这些事你倒很上心,愿意下功夫。可若说你在意……你偏偏又……” 霍无伤心头一紧:“阿姊?子晟可是有什么不妥之处?” 他想起之前在阻拦他送程少商回家时,方弗盈一提起这事儿就气得瞪眼的模样。 方弗盈挑眉:“子晟,今日事情太多,阿姊本来没有打算在今日教训你,不过既然你开口问了,那我也便不拖着了。” 霍无伤神情一肃:“请阿姊指教。” “子晟,我今日便真心实意问你一句,你想要的到底是依附于你顺从于你,料理好家宅便可的新妇,还是一个与你并肩前行相伴余生,彼此理解的爱侣?” 霍无伤有些心急:“自然是后者!” “那这一切的前提,该是平等,不论外人眼中如何,至少在你眼中,在你们彼此眼中,你们二人是平等的,没有谁必须服从于谁,也没有谁必须委屈了自己,要能够互相尊重,你懂么?” 霍无伤甚至有些坐不住了:“我没有想要少商服从于我,我没有想要不尊重她,我……” “你尊重个屁!”方弗盈甚至没忍住直接打断他爆了粗口,声音也没忍住提高了不少。 马车外的梁邱起梁邱飞两个都是被这一声惊了一下,兄弟俩对视一眼,各自缩了缩脖子一言不发地转头,专心致志地骑马前行。 并不敢管。 方弗盈看着被自己一声镇住了的霍无伤,深吸一口气:“你与嫋嫋定亲前与定亲后,是否有些不同了?定了亲后她反而不待见你了吧?” 霍无伤动了动嘴,紧皱眉头。 方弗盈冷笑一声:“求亲前你问过人家女娘的意愿么?你可是在人家点头之后才去陛下那儿求的?你没尊重人家,让陛下的强权强压了人家,便活该这会儿不被人家待见。” “我……” “事先不问人家意愿,不去了解人家想法,一意孤行,选了个她根本没办法拒绝的场合,硬生生用皇权强压着成全了你的愿望。不论你初衷是好是坏,这般行事,也叫尊重?” 马车内一时沉默下来。 “子晟,将心比心,你为何不多想想你自己?譬如陛下,真心疼爱你,行事桩桩件件的初衷都是希望你好,这慈心不用多说。可你觉着如何?陛下早几年怕你危险想拦着你上战场,你愿意听么?陛下希望你早早成婚生子,为你相看全都城的女娘,你愿意做么?陛下不知真相只以为凌益真是……为了你的名声劝你去见他缓和关系,你心中又痛快么?” “……” “你自己都不愿不喜的事,怎么就这么理所当然地用在旁人身上?你的心是真的,人家就应该高高兴兴接着?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我以为你应该很懂得的,强权之下,难有真心。” 凌不疑这一次沉默了很久,而后突然抬手,在不算多宽敞的马车空间内,对方弗盈拱手深深低下头:“谢阿姊提点,还请阿姊教我。” 方弗盈也没去扶他:“教你?我最能教你的已然告诉你了,端看你自己能不能做到。嫋嫋幼年过得不好,如今也……她被放弃太多次,总是怀疑看低自己,你最该让她体会到的是将她放在平等位置上的尊重,最不该让她感受到的便是如她过去所遇那般从上而下的俯视压迫。” “……是。” “……我先前说我喜欢她,还真不是因为你。就算不是与你定了亲,换了其他地方遇到这样的女娘我一样会如今日一般喜欢。她很特别,很耀眼,是个不愿做笼中鸟,而愿为天上鹰的女娘。子晟,不论如何,我不想看到这样难得的女娘被人折了翅膀,即便是你,也不行。” “子晟明白了。” …… 进了宫,文帝宣后越妃三人都在等着,倒是并未见其他皇子公主在场。 文帝没等方弗盈和霍无伤行完礼就大步走过来一手一个把人扶了起来。 其他时候必定更得文帝目光的霍无伤此时却是“失宠”了,文帝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几年不见的方弗盈,又是心疼又是埋怨: “你啊你啊,还知道回来!”文帝忍不住地瞪着方弗盈:“朕顺了你的心愿,帮你瞒着子晟你要回京的消息,今日你回来了,先去了人家婚宴,又带着子晟回了你那冷冷清清的公主府,就是不知道进宫来看看朕!” 方弗盈跟总是板着脸的霍无伤不同,寻常时候脸上总是挂着笑,既温和又亲切:“陛下您可冤枉我了,我这着急赶回来蓬头垢面的还不曾好好收拾,去楼家那是恰好进城时听说了,也感念曾与何将军相识一场便去瞧了一瞧。弗盈本就预备明日一早,把自己收拾干净妥当了,就进宫来给陛下皇后和越妃请安,好让陛下瞧见我精神抖擞的模样,那瞧着不是更加舒心些?” 第9章 宣后抬袖拭了拭眼角:“你啊,自小便是这般,最有主意了。” 越妃也笑道:“可不是,几年不见你这张嘴还是这样能说会道,惯会哄人的。” 方弗盈做出一副委屈模样:“弗盈可是字字真心的!” 众人都笑了起来。 笑过之后,文帝拍了拍方弗盈的手:“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这些年你一个人在外面,非说什么东南一日不安稳下来便一日不能离开,那臭脾气犟得跟子晟一样一样的!如今可算是愿意回来了,这就好啊!不然你在外面一个人吃苦,朕这心里实在不是滋味……总觉得对不住方贤弟。” 方弗盈笑着微微点头。 文帝这时瞥了一眼方弗盈身边的人,便顺势开口:“如今子晟也定亲了,眼瞧着便要娶新妇了,可算了了朕一桩心事。现下便是你了!你比子晟还年长几岁,还孤孤单单一个人。先前离得远朕管不着你,哼,如今可算是到朕眼皮子底下了!” 方弗盈后退一步,做出一副受惊模样:“呀,陛下您要做什么呀?” 文帝一指她:“还能做什么?你呀你呀,自然是给你选个好郎婿……” “陛下!这事儿急不得。” “什么急不得!朕急得很!” “那您也不能随随便便就把弗盈安排了呀!” “什么随随便便?你就这么看朕?” “您看啊,子晟这是找到一眼万年心甚悦之的女娘,才动了成婚的心思,那我也得如此啊,怎么也要是个我看得上,觉着喜欢的人吧?” “那朕便给你找个最优秀的儿郎!” “陛下,我得先说一句,这可真不能怪我的。您瞧,子晟是我阿弟,我这眼里瞧见的标准都得是这个档次的,这满都城,这个标准……” 文帝一噎。 在这位老父亲眼里,他的子晟就是这世间最好的儿郎,自己的那些个儿子都是个个比不上的,他是无论如何都不觉得满都城看过去还能找得见比自家子晟还好的儿郎。 顿了一顿,默了一默,文帝看了看方弗盈,又看了看一旁的子晟,最后猛地回头看还坐着的宣后和越妃。 一后一妃被文帝突然盯上,越妃直接扭头不预备帮着解围,倒是宣后琢磨了一会儿,想出来个人选: “陛下,予倒是想起一个人来。” 这话一出,不只是文帝眼睛一亮,连方弗盈和霍无伤都看了过去。 宣后瞧了一眼看着她,满眼皆是好奇趣味,却不见半点儿羞涩或是旁的情绪的方弗盈,顶着文帝满怀期待的目光开口: “予听闻,京中有一名声斐然的白鹿山才子,出身胶东袁氏,斯文清贵,才华横溢,十八岁便代师辩经,名满天下,是与子晟齐名的儿郎。” 越妃在旁也想了起来:“原来是他,这袁慎妾也听说过,确是个有才的翩翩公子。” 文帝微微皱眉:“袁慎……哦,原来是他。此子才得了举荐入朝,如今已是廷尉府侍郎了……过两日朕亲自见见,与子晟齐名,哼,可别是名不副实的花架子。” 越妃隐晦地翻了个白眼:“陛下,这八字都没一撇呢!您在那儿嫌弃个什么?” 文帝一顿,转头看方弗盈。 方弗盈还是先前那般模样,并没有半点不自在。 文帝犹豫了一下:“弗盈啊,这袁慎……” 方弗盈:“胶东袁氏袁善见,我以前也听说过这位才子的名头,今日回京,在楼府见过一面。” 文帝一激动:“你觉着怎么样?” 方弗盈无奈一笑:“陛下!” 第6章忠告 第二日,该到程家下聘的日子。 方弗盈知道霍无伤特地请了他们义父文帝继续代行父母之职,也知道文帝安排了汝阳王去程家,霍无伤会与汝阳王一道,便自己先出了门。 骑马前行,眼瞧着快要到曲陵侯府的时候,瞧见路边一个有点儿眼熟的马车。 从后面看过去,马车车窗被撑开些许,正对着曲陵侯府的方向。 没药凑过来对方弗盈轻声: “少主,前面是袁家的马车。” 方弗盈想了想,一夹马腹,来到了马车边上。 这边听到马蹄响动,那撑开的窗已经又落下了,而马车边上的侍从瞧见她正要开口向车内的主人通报,她却是已经先一步伸手,手指轻叩了叩马车壁。 马车内的袁慎惊了一下,而后便听到外面自家侍从的一声“见过安国公主”。略犹豫了一下,他没伸手再推开车窗,而干脆起身推开车门,踩着侍从非常有眼色当即递过来的踏凳走了下来,而后才对着仍在马背上的方弗盈拱手: “公主。” “袁公子。” 袁慎摇了摇羽扇:“看样子,公主是要去曲陵侯府?” 方弗盈在马背上点头:“是要去的,袁公子,是与我同路么?” 袁慎笑了两声:“在下只是出来透透气,碰巧在此处停留片刻罢了。” 方弗盈也笑:“碰巧,此处?” 袁慎摇着的羽扇未停:“公主才回京城,这人认得齐全,却不知这街巷之景可还熟悉?前面不远有家三年前才开的书肆,偶尔能有几卷不常见的游记,瞧着倒很有趣,在下有了闲暇便会来看看。” 方弗盈笑了笑,身形一动稳稳当当下了马,身后与她一并下马的姜黄快一步凑过来接过缰绳,方弗盈便朝着袁慎走了过来。 第10章 袁慎略有点儿惊讶,羽扇都停了一瞬。 方弗盈停在袁慎面前:“袁公子说的是,这些个,我的确不太熟悉。” 袁慎:“公主这是?” “我今日出门得早,这会儿功夫老王爷和子晟该是都还没出门呢,还有很多时间。既这会儿碰巧遇到了,我便也冒昧问一句,不知袁公子可愿陪我走走,瞧瞧这我不熟的京中街景?” 袁慎深深看了方弗盈一眼,而后挑眉一笑:“荣幸之至。” 虽说是瞧瞧街景,可两人却并没有走远,只转了一个角便进了一间食肆。 这会儿没有什么人,两人到角落落座,其他人都并未跟进来。店家送来了一点儿小点酪浆后便也直接出了门。 不大的一间食肆内只剩下了方弗盈和袁慎。 袁慎一边动手给方弗盈盛了一盏,一边开门见山: “不知公主想与袁某说些什么?” “哦?有么?”方弗盈一笑:“今日之事碰巧遇到,又碰巧相约,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袁慎听方弗盈连说两个“碰巧”,神色却是一点儿也没变:“当真?那倒是在下想多了。” 方弗盈顿了顿,笑出了声,而后上下多瞧了袁慎几眼:“若一定要说,那便是我想多瞧瞧袁公子吧。” 这个回答可是真的出乎袁慎意料,他眉头没忍住抖了一下,便听方弗盈继续道: “袁公子风姿出众才华过人,满都城的女娘,没有几个不心生爱慕。以前我都是只闻名,不曾亲见,实在有几分好奇。昨日也不甚方便,今日恰好遇到,便借着这个机会,多瞧几眼。” 袁慎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方弗盈虽姿态随意,却坦坦荡荡未见一丝羞涩的模样,笑了一下: “公主过誉了,旁人先不说,至少如今公主回京,这数字必定是又加了一个的。” “咦?袁公子这是……” “安国公主稚龄之时便孤身领兵,数年镇守东南,保边境安稳,立民生繁华,是何等人物?与公主相比,善见这点儿虚名又算得了什么?” 方弗盈顿了一下,微微摇头笑道:“我一直以为,袁公子是个极自信的人的。” 袁慎耸了耸肩:“在下,是自知。今日若非公主而换了旁人,善见必不会客气。” 方弗盈笑得眼睛微眯了起来:“不错不错,听袁公子这样的人出口的夸赞,就是比听旁人的,更有成就感些。” 袁慎摇了摇羽扇:“公主当真不打算说正事了?” “正事?”方弗盈顿了一顿,才继续道:“袁公子莫不是觉着,我会与你说,想让你……离子晟和嫋……和少商远些?” 袁慎面色微微一变,又很快笑开:“不是?” “不是啊!”方弗盈认真地看着袁慎:“我相信,少商若遇麻烦袁公子会出手相助,可也会恪守界限不会给少商带来任何麻烦。我也觉着,遇到子晟袁公子也许会讨些口头上的便宜找他不痛快,可却定然不会真做什么。” 袁慎沉默了一瞬,“呵”了一声:“公主竟是这样想?” “我是信得过你的为人。” “为人?善见与公主,昨日方才第一次见。” 方弗盈笑得更开:“袁公子先前不是还说了?这京城里的人,我认得齐全,我便再补上一句,有些事,我也略知一二。况且,昨日第一次见,可今日,我们不是又聊了这好一会儿么?够用了。” “是么?”袁慎手指微微捏紧了扇柄:“可我觉着可能不是很够,公主怕是有些误会。” “哦?” “公主觉得我定会帮……程四娘子的忙?那可真是误会了,我只是想要看看一个满肚子坏水的女娘……往后的热闹而已。一个看戏的,不落井下石便罢了,帮什么忙,动什么手啊?” “哈!”方弗盈笑了一声,而后身子微微前倾,将手肘放到桌案上用手掌托着下巴,凑近了一些盯着袁慎。 袁慎叫她盯得有那么点儿不甚自在:“公主?” 方弗盈微笑着认真道:“袁善见,我今日托大,给你个忠告。” “洗耳恭听。” “这人啊,有时候还是要诚实一点儿的,有些情况下,别,嘴,硬。” 袁慎听完这句马上就想要反驳,却不想对面的方弗盈站起了身。 “不过……虽然日后之事是有许多可能,可我至少眼下还是看好他们的。所以,虽然这话从我嘴里说出来好似有些……我却还是真心希望,若能早日放下,也好,哪怕是真如你方才自己说的那样,看热闹呢?” “……” “今日多谢袁公子款待。”方弗盈对着还坐着的袁慎道:“有劳袁公子付账,我先走了,来日再见。” 话音一落,方弗盈便不再耽搁,直接往外走去。 袁慎回头看着她踏出大门的背影,抿了抿嘴,一时心绪分外复杂。 …… 方弗盈来到曲陵侯程府时,汝阳王和霍无伤果然还没到。程府的人对她态度很恭敬,她也显得随和亲切,与程母,程始和萧元漪寒暄了几句,便去了后院寻程少商。 她没让人特地过来通报,亲自带着没药和姜黄过来,来的也算巧,过来的时候正瞧见程少商提着锤子叮叮咣咣地做着木工活。 而等霍无伤来与汝阳王一道全了下聘的礼节,又在萧元漪有些防备,程母却分外亲近的目光里得到同意来到后院寻程少商说话时,看见的便是—— 第11章 他未来的新妇和他的阿姊两个人,正有说有笑地一起动手做木工。 霍无伤:“……” 莲房被程少商吩咐去准备冰梅汁,这会儿除了方弗盈和程少商,只有跟着方弗盈来的没药和姜黄在。这两人倒是都看见霍无伤过来了,只是她们对视一眼,谁都没开口通报打扰正说笑得高兴的两人。 因是来的后院没有带上梁邱起梁邱飞兄弟二人的霍无伤,只得亲自开口: “少商,阿姊。” 做木工的两人动作都是一停。 程少商动作略有些僵硬地站直,脸上先前的笑容褪去一些,对着霍无伤行了个礼,有些生疏地只是一声“凌将军。” 而方弗盈站起身,自然随意地拍了拍手,看向霍无伤时挑眉微笑:“只是下聘,在前院全了礼便成了,你这是特地过来,有事?” 霍无伤见程少商如此,不自觉地攥了攥拳头,而后转开眼看向方弗盈。 方弗盈见此微挑了一下眉头,而后叹了口气,转头问身边的程少商: “嫋嫋,他看起来有话想与你说,你要听么?” 程少商看方弗盈:“阿姊……” 方弗盈笑:“没事,你不想听,阿姊就帮你把他打发走。” “阿姊。”这一回忍不住出声的是霍无伤。 只是方弗盈没回头看他。 程少商视线落在霍无伤身上,只觉得这位煞星今日有些不同,竟好似有几分紧张的模样,心中也升起一些好奇来,微微琢磨了一下,便点了头:“好,那我便与凌将军……聊聊?” 方弗盈微笑:“没药,姜黄,来,随我去那边瞧瞧。” 三人走开,可后院毕竟不算太大,隐隐约约地,那边霍无伤和程少商说话的声音,也能传来一点儿。 虽并不算清晰,可方弗盈还是听出来了。 真难得,他在为不曾提前知会询问的御前求亲,给程少商道歉。 这小子不错,已会借这个颇能打动程少商的机会表露心迹了。 第7章谋划 丹参不负众望,安全地带回了韩武。 而且带回的不只是韩武,还有个被人砍了一刀脸色煞白,倒是因为救治及时没有性命之忧的陌生人。 按照韩武的说法,这是个解甲归田隐姓埋名的医士。 比起这个算是被好生扛回来的医士,那韩武就是被嘟着嘴捆回来的,秘密进了公主府被带到正殿,瞧见霍无伤时激动的呜呜直挣扎。 霍无伤带着梁邱起梁邱飞连忙上前给人解绑,丹参便也顺手丢了绳索两步来到方弗盈面前,露出个大大的灿烂笑容:“少主,丹参完成任务,把人给带回来了!” 方弗盈身边,只看样貌,没药清秀,姜黄冷硬,三七仍余天真稚气,而丹参瞧着活泼开朗,见人便笑。 只是离得近的梁邱飞即便手上正忙着给韩武松绑,也没忍住缩了一下脖子。 那边丹参理都没理他们这边看到霍无伤激动不已的韩武,只对着方弗盈继续汇报: “这人过于谨慎了,丹参身上也没他少主公的信物,我虽找到他还救了他们一命,但他根本不信我。解释起来麻烦,又有人追杀,我就干脆把人捆回来了。路上是饿了几顿,叫我打晕三回,但这身板儿完全挺得住,少主您瞧,还活蹦乱跳呢!” 这边韩武一个趔趄:“你!” 霍无伤:“……” 梁邱起:“……” 梁邱飞:“……兄弟,苦了你了。” 不管怎么样,丹参把韩武和韩武特地寻到的军中医士活着带了回来。 医士被带下去养伤,这会儿公主府内虽三七不在,可这等程度的伤势也有旁人能够照料妥当。而韩武虽一路奔波躲藏有些憔悴,见到霍无伤之后精神还算不错,便赶忙将自己查到的事都说了出来。 当年小越侯派去查探瘴气的士兵都死于刀伤。 小越侯当年派人查探瘴气之后快马告知老乾安王,劝他与自己一起暂缓救援。可如今,那拖延了救援孤城脚步的所谓杀人瘴气,是真是假已能一目了然。 而有人追杀韩武,也便证明了小越侯已知晓如今尚有人在查此事,心急灭口遮掩。 方弗盈等了好一会儿,直到听闻真相的霍无伤情绪有所平复,把憔悴的韩武送下去歇息,殿内只剩下霍无伤梁邱起梁邱飞,方弗盈和没药丹参六人。 “只有一个医士的证言,扳不倒小越侯。”方弗盈平静道:“况且,眼下他的牵扯……也不能直接扳倒他。” 霍无伤咬紧牙关,额头青筋都绷了出来。 梁邱飞忍不住:“难道我们就这么放着他?” 一旁的没药看了一眼方弗盈,而后开口解释:“少主说的是不能扳倒,而没说不能去动他。” 梁邱飞:“……啊?” 方弗盈:“小越侯与那田家酒楼牵扯颇深,眼下动作太大难免……加之现在证据本就不足,我们倒不如借势敲打敲打从中利用一番,等计成了……数罪并罚,一起清算,小越侯也好,其他人也好,一个都跑不了。” “阿姊。”霍无伤转过来:“阿姊先前说,这一层谋划之中,你要等个关键的人物。” 方弗盈勾起嘴角:“是,应是快了,你也认识。” “是谁?” 恰在此时,外面殿门敲响几声。 能在这个时候靠近正殿并能敲响门扉的,除了殿内已经在的人外,这会儿也只有一个了。 第12章 门外人推门进来,果然,正是先前不在此处的姜黄。 姜黄进来,径直走到方弗盈面前,双手奉上一封信。 方弗盈接过竹简,几眼看完,抬头对霍无伤笑: “瞧,真巧,成了。” 霍无伤走过来将竹简接了过去,一眼看去这字迹很是熟悉: “是楼犇。” “丹参。”方弗盈想了想,转向一旁站着精神奕奕的丹参:“去西村这一趟,你的脸应当没有露过是吧?” 丹参笑得极灿烂:“少主放心,我都蒙着,除了被我绑回来那个,躺着过来那个都没瞧见过我的脸的!而且,追杀那些人里曾近过我身的,这会儿都没活口了,严实着呢!” 方弗盈点点头,看了看姜黄又看了看丹参:“往后楼犇那边的联络需慎之又慎,不能露半点儿行迹,最好是所有与那田家酒楼有关的人都没见过的生面孔。既你回来了,这事儿还是交给你去做,自去挑人手帮忙。姜黄,明日你亲自带丹参去见楼犇,带上我的亲笔信,以后便由她跟着楼犇这边的线。” 不管是接任务的丹参还是交任务的姜黄,都应得很是干脆利落。 吩咐完姜黄和丹参,方弗盈又看向霍无伤: “韩武和那医士都先留在我这儿,你只做不知模样,该派人出去找就派人出去找,权当你还不知他们下落仍在查询。而韩武……我提前与你说这一句,他养上几日,我得让他再冒个险。我能许诺必尽全力护他性命,只我不能确保全无意外。这件事,等下你去看他的时候与他说吧,他若愿意我便按计划安排,若不愿意,也不要紧,我会想旁的办法。” “阿姊是想……继续引小越侯动手?” “嗯,这一块你最好不要插手,趁着我这边能做局引住他心力的时候,你试试看别的地方能否查到其他事,好来佐证那医士的证言。咱们是想要数罪并罚,这其中每一条罪,都得充分坐实才最好。” 霍无伤深吸一口气,也知目前这是最好的办法。 他深深对着方弗盈拱手拜了下去:“多谢阿姊。” 方弗盈笑着白了他一眼:“行了,你叫我一声阿姊,我也当你是亲弟,谢个一回两回还是个新鲜,说多了就烦了啊,还想谢什么,今日一次谢完,以后别再矫情了。” 霍无伤也终于露出个笑来:“还有,阿姊把三七送去别院那边,虽才三日功夫,可……姑母的气色却已有了些好转,崔侯也与我说,这两日姑母午睡时,都少有惊醒了。” 方弗盈:“也是崔侯照顾得精心细致,三七只管下针开药。只是心病仍需心药,你我合力,早日把凌益的人头送给她,才是最管用的。” 霍无伤眼光一厉,分外坚定:“一定!” …… 袁慎成为廷尉侍郎,上朝的第一日,就眼瞧了一出热闹。 今日并非只是他第一次上朝,也是安国公主方弗盈回京之后,第一次上朝。 袁慎在大殿上瞧见方弗盈的时候也是有一瞬的惊讶的,不过比起其他惊讶过后窃窃私语议论纷纷的朝臣同僚,他在惊讶过这么一瞬之后就很快平静下来。 袁慎倒是并不觉得这不合理,以方弗盈的功绩,她在这里再合理不过。 只是其他人…… “成何体统,这成何体统?” “安国公主莫不是走错地方了吧?” 陛下这会儿还没来,这议论声越来越大,那边自动让出自己位置往下手挪了一些的霍无伤转头看过去,微眯着眼睛显得杀气十足的目光,愣是瞪得不少人怯怯闭了嘴。 但也有几个胆子大些没闭嘴的,比如御史中丞左大人。 “安国公主,您怕是走错了地方,这是前朝并非后宫,趁着陛下还未到,公主现在速速退下,臣还可以少参您一本,这儿可不是您一个女娘该来的地方。” 方弗盈目不斜视,像是一个字也没听到,脸上的表情变也没变。 她身后的霍无伤身子微动就要上前,却被方弗盈微微抬手制止。 左大人见此自觉压过了气势,更有几分得意: “看来安国公主自己也知道在此不妥了,看来您在外边蛮荒之地待了这些年,这礼数已有些疏漏了。我朝这么多位公主,还没出过您这样……不自量力的。” 方弗盈仍旧微微笑着仰头直视前方没什么反应,霍无伤的眼神已利如尖刀,下一刻就想让左大人血溅当场了。 便是武将这边,过去与方弗盈有过些接触,甚至得过她带兵支援的不少人都气愤不已,撸起袖子就是一副想要干架的模样。 而文臣这边,突然冒出一个声音来: “瞧左大人这话说得,以功劳实绩来看,安国公主安定东南,平定匪乱,养护民生,于国于朝有颇有助益,若她尚且不配留在这大殿上,难不成那些只知动嘴皮子攀扯的有资格?” “你!”左大人猛地转身,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出声的新任廷尉侍郎:“你这是什么意思?” 袁慎也是挂着一幅“亲切”的笑容,对着左大人一拱手:“哦,左大人切莫多想,善见实在并无指摘大人您的意思,善见是觉与公主相比,自惭形秽罢了。” 左大人瞪圆了眼睛,气愤不已:“袁大人!你乃是廷尉侍郎,自管你的刑狱断案,旁人的事你少插嘴!” 袁慎做出一副惊讶模样略掩了嘴:“哦?原来朝中诸位,凡非官职所含是不能轻易开口说话的?” 第13章 左大人哼了一声:“你今日知道了,以后便记住!” 袁慎笑道:“善见受教,只是善见不知,若当真如此,左大人这是……” 左大人挺了挺身子:“本官乃御史中丞,参奏上本,广谏君臣,职责所在!” 袁慎恍然大悟状:“原来如此,原来左大人的指责是具本上奏,而非……在这大殿上如在市井一般长舌论人是非啊!” “你!” 第8章朝会后 这一日的朝会,后来文帝的到来终结了大殿上的吵闹,十分坚定地肯定了安国公主方弗盈站在朝臣之中的合理性。 虽然,左大人为首的御使们并不甘心,还在坚持。 于是这一日朝会的重心全落在了朝堂上唯一的女娘身上。 所有人的言辞都围绕着她,可她自己却只是微笑着站在那里,身姿挺拔,如同一棵凌霜傲雪的松柏。 袁慎在文帝到来后没有再插嘴后来的君臣“交锋”,他看着对面武将那列站在最前方的方弗盈,只觉得—— 她不是无话可说,不是无力去说,却大约只是…… 不屑于多说。 袁慎微垂下眼,沉默片刻自顾自地轻笑了一声。 方弗盈不说,却并不怕,也不担心,是有底气在的。 她很清楚在朝上只要陛下下定了决心,如左大人之流说得多义正言辞也都不会更改结果。换句话说,能做主的,从不是这些说她坏话的人。 但这尚不是她最大的底气。 她最大的底气,是她自己的本事。 以前数年,她可以凭着一己之力安定东南,以后数年,只要给她机会她也有本事做出更大的成就。 只要陛下是明君,只要朝上存在有眼光的大臣。 …… 下了朝,众人往外走,方弗盈和霍无伤走在一处,出了大殿看着气急败坏走在最前面的御史中丞左大人的背影,方弗盈轻笑一声,侧过头低声对霍无伤道: “瞧,理由到手,可以去打去砸了。” 霍无伤连忙道:“阿姊不必出手,子晟去。” 方弗盈挑眉看他:“你……你可千万手下留情,别太狠了。” 霍无伤冷笑一声:“左大人今日敢这样非议阿姊,该是早就做好了准备才是,子晟必不能让他失望。” “他正是今日这样过分才好呢!我巴不得他更使劲儿点儿。”方弗盈眯了眯眼睛:“他不这样我还没那么大把握,怕冤枉了人呢!” “阿姊……” 袁慎落后了一些听纪大人对他忠告了几句,此时走出大殿,一眼便瞧见另外一边长长的石阶上正低声说着什么的两人。 那两人穿着类似,只是方弗盈束发没有那般规整,散了一些下来。阳光之下她微眯着眼睛,脸上还带着笑,却透出几分跟她往日那般亲切温和不同的模样。 像是只正在算计着的狐狸。 这时方弗盈说完了话,一偏头,瞧见了袁慎。 她笑起来,逆着阳光慢慢走过来,对着他道谢: “方才殿上,多谢袁公……袁大人,替我说话。” 袁慎轻笑一声:“是善见自己觉着不吐不快,说了些人尽皆知的实话罢了,再说,也并未真有什么作用。公主……可根本用不上善见这几句口舌之争。” 方弗盈倒也没有否认,只是仍真诚道:“用不用得上是一回事,感不感念袁大人的相助之情,是另一回事。之前就说过,听袁大人夸我,我格外有成就感,便是冲着这个,也值得道谢的。” 霍无伤在方弗盈身后走过来,皱着眉头看袁慎,却不想眼光一扫,瞧见了不知什么时候也来到了大殿门口附近的文帝。 文帝并没有靠得太近,隔着一段距离,微微伸长了脖子朝着这边张望。 具体说是朝着正在说话的方弗盈和袁慎张望,见霍无伤看过去,还示意他不要作声,又摆了摆手远远地,示意他走开——离正在说话的两人远点儿。 霍无伤:“……” …… 霍无伤动作很快。 下了朝不久就带着黑甲卫打上了御史台。 而后当晚御史中丞左大人就拖着一条被打断的腿哭爹喊娘地进宫告状。 许是自己也气左大人先前在朝堂上对方弗盈的贬低之语,文帝虽赐了左大人不少伤药又吩咐了医官为他治伤,可对打人的霍无伤,却是只罚了二十军棍意思了一下,又命他亲自去修复被他砸了的御史台。 霍无伤跪着挨完打,自己没事儿人似的骑马回了府,脸色都没变,更是把被抬回去上了药之后疼得更厉害了的左大人气得差点儿吐了血。 但除了挨打的左大人本人和一些其他御史台的御使外,揪着霍无伤打人这件事儿的朝臣并不多,尤其是先前在朝会上没帮上什么忙的武将们。 在霍无伤趁着这个机会搬回了当年小越侯的军报查找证据,而方弗盈正安排着下一步“打草惊蛇”的时候,这件事的后续扯到了程少商身上。 文帝特招了程少商进宫,消息灵通的霍无伤赶忙跟了过去,等后来就是两人一起出了宫。 而在程少商之前,文帝还曾派人送了些赏赐去袁府。 消息传来时,是没药在方弗盈身边,看着自家正微拧着眉头查看消息竹简的少主,动了动嘴,踌躇半晌,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前一日程少商跟霍无伤出宫时,已定下了每日入长秋宫接受皇后教导的事,方弗盈是在第二日一早,霍无伤亲自接程少商入宫的路上等着他们的。 第14章 程少商在马车里本还昏昏欲睡,马车停下后正有些疑惑,听到外面的动静,当即伸出手撑开窗子,瞧见已来到马车边上,马背上的方弗盈时,扯出大大一个笑脸:“阿姊!” 方弗盈温和笑道:“以后都要入宫接受教导,要像今日这般起早,一时不习惯吧?” 被方弗盈说到这儿,程少商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方弗盈笑了笑,掏出一个香囊递了过去:“喏。” 程少商好奇接过,凑近一闻,当即呛得咳了一声,只觉得这味儿虽显清凉可却冲得很,但下一刻,又觉神清气爽,马上就不再困倦了。 “提神醒脑的药囊,我以前常用,觉得不错,劲儿虽大了些,起效却也快,眼下给你用正好。过段日子气味淡了,再来我府上取就是。你若不便,让子晟来取给你也是一样的。” “谢谢阿姊!”程少商高高兴兴地把药囊收了起来,趴在车窗边上朝着方弗盈笑。 “皇后是极好的人,温和娴静,最能体恤旁人,你在她那里必会过得极好,这点我从不担心,只是……” “只是?” “只是这宫墙之中,并不是所有人,都像皇后一样好性情。以势压人,阴险算计,也并没有少过。” 程少商见方弗盈虽仍是微笑着的,眼神却淡了许多,怔了一下,看了看方弗盈又转头看了一旁的霍无伤,见他与方弗盈一般有些淡了的神色,心中略略有些酸涩。 在前一日与皇后说了那一会儿话,听到皇后所言的怜惜偏爱之前,她在京中所见所接触的最是温和亲切,又明言喜欢她的人,就是方弗盈。 她们相见几回,方弗盈从来没有让她感受到任何压抑为难,她让她叫她阿姊,她也确实已经当她是真正的阿姊。 直到今日,直到此刻,听到她这样平淡地说出“以势压人,阴险算计”这轻飘飘的八个字时,程少商才意识到,方弗盈,还有一旁的凌不疑,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并不是真的过得一帆风顺的。 程少商因这突然意识到的事有些出神,而方弗盈却已让今日唯一跟着她出来的姜黄上前了一些,对马车里的程少商道: “嫋嫋,阿姊想借给你一个人,特地来与你商量,看你愿意不愿意。” 程少商回过神:“啊?” “姜黄,你先前见过几回了。她跟我许多年,在东南的时候随我一道出生入死,是绝对信得过的人。姜黄武艺最佳,有时遇事切磋连我都打不过她。” “啊……”程少商还有点儿愣愣的:“阿姊要……把姜黄阿姊……借给我?可是我……” “不只是在宫里跟在你身边护着你而已。”方弗盈伸出一只手指,戳了戳程少商探出车窗的额头:“你若愿意,能带着她回家才是最好。你在宫中学习的空闲时候留给姜黄,让她教你一些防身的技巧。这些东西,还是自己多少会一点儿,才最靠得住的。” 程少商一听这话音,竟还要上“武”课,当即觉得脑袋有点儿发晕,试图逃避:“那个……阿姊,姜黄阿姊这么厉害,还是要留在阿姊身边才好呢,在我这儿,就浪费了!实在是……” “只借你一段日子而已。”方弗盈笑道:“等你不用日日入宫受教,或是……你自己熟悉了情况完全能自己应付之后,姜黄可就要还我的,我可舍不得她呢!” “啊……” “阿姊知道,有些事儿啊嫋嫋自己也能做到,就算事前躲不过,事后你也有本事把账讨回来,要硬说这也能算是磨练,也不是不行。只是阿姊呢,私心觉着,再是事后报复回去,当时的亏到底还是吃了,疼也还是疼过了。若能避免这些,还能学上这些课,便是比亲历疼过一回那样的,慢了一些,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时霍无伤忍不住插嘴:“我定能护少商周全,成为她的依靠,只要我……” “你闭嘴。”方弗盈头都没回:“你应该最是清楚,若不能时时刻刻陪在她身边,你就根本不可能完全防得住宫里那些恶意伤害。不然,你小时候……” 方弗盈话没有说完,霍无伤已经气势弱了下去闭上了嘴。 程少商在马车里,看看方弗盈,看看姜黄,眼睛竟有些酸涩,她吸了吸鼻子,这一回却是干脆地点头应了下来:“好!谢谢阿姊!也谢谢姜黄阿姊了!” 方弗盈侧过脸对姜黄笑:“姜黄,教嫋嫋武艺的时候,记得要循序渐进,慢慢来,底子打好最重要。” 程少商:“……”突然想反悔。 第9章夜巷 入夜,便是京城,外围也有空寂少人的冷清地界。 昏暗长巷,两侧都没有民居亮着烛火,今夜阴沉,天上的月亮被遮掩大半,往日可见的满天星辰也都影影绰绰,难见分明,更显得这夜色暗沉。 马车行在这并不算宽敞的巷道中,牵马向前的侍从时不时转头往身后车上瞧过去,开口说话的声音分明并不高,但在这今夜显得分外寂静的偏僻街巷之中显得格外清晰,甚至像带上了回声: “公子,要不以后像郭大人这样晚间饮酒的邀约咱们就推了吧,他这住得也着实太偏了些,从他那儿出来晚了些,这路上冷清得都觉瘆人了。” 马车里并没有回应的动静。 虽然如此,侍从也没有就此停下,实在是走在这空空荡荡又显得漆黑冷清的地方,不说些什么便觉得冷气儿直往心里扎,越走越觉怕人。 第15章 “公子,以前这样的应酬你都不乐意去的,刚入仕那会儿也没见你上心这些,最近这几日倒是乐意应人家喝酒的约了,回回喝得不少,回府后都得头疼好一会儿。” “……” “公子可是不舒服了?也是,今晚喝得尤其不少,偏在人前还要硬撑着像没事儿一样,我看你上马车时候脸色都有些白了。公子再忍忍,咱们很快回府,那醒酒汤定是已经备上了的。” “……” 突然一声轻响从远处传来,像是有什么东西被碰倒了。 随后窸窸窣窣的声响隐约传来,似乎不只是从斜前方的某一处,还有些……就在这条路的两边,在他们附近。 袁家侍从还没反应过来,马车里却传来低低的一声: “坐上来,加快些,快走!” 声音一落,侍从当即跳了上来,一甩缰绳,让原本一直缓慢却分外平稳地拉马车前行的马儿跑动起来加快速度。 马车才跑动起来,有什么破空的动静传来,他们原先呆的地方地上竟插着数支箭! 马车越跑越快,却又有箭矢紧随而来,“笃笃”地扎在马车车厢上。 而这时,前边的动静也因为离得越来越近而越来越清晰。 那是刀剑兵器碰撞的声响,风中隐约传来血腥气。 侍从不敢停下,不断加快速度,车厢离颠簸得厉害,门都被颠得大敞,原本就十分不适有些晕眩的袁慎紧抓着车壁,眼前一片混乱,脑中刺痛得厉害。 突然前方驾车的马一声嘶鸣,竟向侧面倒去,一时间天旋地转,直到侍从很快扑过来把他从倾倒在地上有些散了架的车厢里拖出来,袁慎才开始觉着浑身钝疼。 这时空气中的血腥气更浓了一些,不远处,似有一个灰色衣裳的人正被一群黑衣人围攻,虽看上去身手还算不错,但眼瞧着已落入下风,很快就要不能自保。 不论前方打斗的是谁又因为什么事,只瞧这些黑衣人连只是碰巧路过的他们都不想放过,便知今日…… 袁慎顶着又晕又疼的脑袋很快想明白这一层后,努力睁开眼睛观察周围动静,盘算起脱身的可能和方法。 这时先前扑过来一刀砍杀了他们的马,又被侍从当机立断一脚踹开的黑衣人已又带了两个同伙,朝他们靠过来。有那么点儿身手的侍从从地上捡起一根车厢残骸的木板就顶了上去。 只是袁慎很清楚,他有一点儿身手,也只是一点儿。 短暂拖延几息尚可,真的指望他对付这些看起来训练有素的黑衣人,是不可能的。 他必须想到别的办法。 又一破空声响,眼前发黑的袁慎踉跄了一下,下一刻便觉有什么从他颈侧擦过,很快便火辣辣地疼了起来。 又有黑衣人绕过了侍从来到他面前,手脚有些使不上力气的他强撑了两下就要扛不住的时候,眼前的黑衣人突然停下了动作,直直地扑倒在地。袁慎大口喘息着去看,黑衣人的背上插着一支箭。 等他再顺着这箭射来的方向看过去,有一队人,骑着马极快地奔来,间或有人朝着黑衣人的方向射箭。 而那最前方,一匹速度极快的神骏白马上,那个他见过几次的女娘手提着长刀,并未完全束起的长发在风中飞动。 侍从脱身后马上来到袁慎身边扶住他,略有些惊惶担忧地看着他的脖颈。 袁慎却一时顾不上这些。 他眼看着那极快来到的人在几步之外勒马,极具灵性的白马抬起前蹄狠踢了面前举刀向自己主人的黑衣人,而马背上的方弗盈手中长刀毫不犹豫地砍下,兵器入肉的钝响伴随着刺鼻的血腥气,袁慎感觉到身边的侍从扶着自己的手不自觉地一紧。 此时是顾不得说话的,方弗盈只是看了他一眼,袁慎觉着这一眼情绪略有些复杂,其中有些他此时此刻尚且不解的愧疚。 也只是这么一眼,提着刀的方弗盈很快将心思投入在场的黑衣人。 她从马背上借力跃下,那白马就留在了他们面前不远,不断地踏动阻拦其他人靠近。方弗盈本人却落在了不远处,提着刀便从黑衣人包围那灰衣人的边缘处,一路杀了进去。 这是袁慎第一次见方弗盈动武。 第一次见她,杀人。 她挥动长刀,不断收割着这些训练有素的黑衣人的性命,金铁交戈的脆响和惨叫声此起彼伏。乌云这时有片刻的退散,终于洒落下来的月光映亮了她的脸。她的脸上此时没有半点笑意,带着十足的冷意肃然,狠意凌厉。 她现在,正如她手上那柄沾满了血的长刀,带着慑人的锋芒。 袁慎看着不远处的方弗盈杀入包围圈,慢她一步赶到的其他人纷纷动手,几乎只在顷刻之间,扭转了战局,再次将那灰衣男子围了起来,只是这一回是为了保护他。 而方弗盈转头朝袁慎这边看过来,微眯了一下眼睛,而后将手中长刀用力掷了过来—— 身边侍从的惊叫还没出口,又一声利刃入肉的响声从他头顶方向传来,下一瞬,“噗通”的重物坠落,是个被方弗盈的长刀穿身而过的黑衣人。 战斗很快结束,黑衣人只逃了两个,剩下的所有都成了今夜这巷中的尸体。 夜色中站在满地尸体中央的方弗盈,是京中许多人,包括袁慎,从未见过的模样。 …… 巷口一处空置的院落内,袁慎正坐在廊下靠着廊柱闭目歇息。 第16章 安全下来之后,头脑的晕眩疼痛更甚了些,脖颈处的疼痛也被衬得并不如何难捱。 有脚步声传来,他睁开眼睛看过去,却是端了一些水过来的方弗盈。 侍从被他打发去散毁了的马车残骸里寻东西去了,方弗盈带来的人又有许多去安置那些黑衣人的尸首,剩下的去守着那被救下的灰衣人,这会儿这里,正正只有他们两个人。 方弗盈见袁慎睁眼看过来,朝他笑了笑继续上前。 此时她已全没了片刻前在巷子里大杀四方时的凌厉模样,又是她回京城之后最为人熟悉的始终带笑的温和模样。 “今夜跟我出来的这些人里可没有医官,数来数去粗浅懂些医术的也只有我了。如何?袁公子,让我看看你的伤?” 袁慎眨了眨眼,强撑着坐起身朝方弗盈笑着拱手:“那便有劳公主了。” “应该的。”方弗盈一边过来跪坐到袁慎身边,用清水沾湿了帕子,一边轻轻叹了一声:“算是我欠你的。” 袁慎眉心一动。 虽是头疼得厉害,晕眩得难受,可他脑子这会儿仍能动得不慢。 他联想起先前巷子里,抬头瞧见骑马赶过来的方弗盈那会儿,他一时不甚理解的,她看他第一眼时眼里流出的愧疚之意。 “原来……今日这一遭是局。” 方弗盈手上动作微微一顿,又很快继续,用那沾湿了的帕子去擦拭袁慎那沾着干掉的血迹的脖颈: “……还好,只是擦伤,并不深。”方弗盈擦拭的动作轻柔却很快,擦拭干净伤口和周围,又掏出一个小药瓶,一边往另一块新的干净帕子上撒药粉,一边叹息:“未想到,连累你了。” “嘶!” 本来被擦了伤口也一声没出的袁慎,在方弗盈的药粉沾上来的时候,根本忍不住地浑身一抖。 方弗盈却是抬起另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肩,这只手将沾着药粉的帕子贴在他脖颈侧面并不松开,耐心道:“这箭头上看起来没涂毒,是万幸,你放心。我这药粉是以前特地配着,常带着的,外伤敷上,可以解毒也可以清洁伤处,之后伤势好得更快些。唯一的缺点就是……用药的时候有点儿刺激,你忍一下,很快过去了。” 袁慎忍不住“嘶嘶”声不断,一时间都觉得头没有那么疼了。 好一会儿之后方弗盈才收了手,松开帕子又低头去瞧了瞧那一道伤处,很自然地轻轻吹了一吹。 袁慎侧过眼看着近在咫尺的方弗盈。 他见过她最常露于人前浅笑着的温和亲切模样,见过她开解夸赞程少商时的诚恳勉励模样,也见过她训斥那凌不疑时板着脸教训苦口婆心的模样,还有那日食肆与他“闲聊”时坦荡直爽又狡黠的模样。 然后是今夜……如同暗夜修罗一样的狠厉模样。 他想,方弗盈,当是他所见过的,最为复杂也最为特别的女娘了。 第10章自在? “公主。” “嗯?” “在下……一时有些好奇。” 方弗盈低头收拾起沾着药染了血的帕子:“好奇什么?” “公主今夜的模样……当真是与在这京中平日相见时,截然不同。” 方弗盈又拿了一卷干净布带,凑过来上手给袁慎包扎,手上动作稳稳当当一刻不停,嘴上随意道: “我是武将,这些年来在战场上杀敌,手上染满贼寇鲜血,这不是,人尽皆知的么?” 袁慎半眯着眼睛:“原先只是听闻,终究不如亲见。” 方弗盈动作很轻地给布带打最后的结:“怎么?今晚,我吓着你了?” 袁慎轻笑:“善见,倒还不至于那般胆小。” “是么?”方弗盈低声一句,打完结的手慢慢移动,正虚虚落在袁慎喉前,捏住了他的脖颈。 袁慎微微挑眉,却没动也没说话。 方弗盈微垂下眼,长长的眼睫投下阴影,遮住她的眼睛,挡下所有情绪。 她嘴角微挑,仍是那轻缓的语调,可却似乎带着一丝刺骨的凉意: “袁公子可知,便是并无兵刃在身,我的这只手,也是足以掐断敌人的脖子,送人归西的。” 袁慎脸上仍挂着笑,方弗盈抬眼看过去,只觉得这会儿也就是他的羽扇不在手,不然这会儿怕是还能优哉游哉地摇两下。 她笑了一声收回手,眼里盈满带着愉悦的光亮:“真不怕呀?不错。” 脖颈伤口的疼痛弱下去之后,头脑的晕眩胀痛感又凸显了出来,袁慎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方弗盈拉过他一只手,搭上了脉,几息之后叹了口气: “喝了不少,今夜又折腾了这么一回,现在难受得紧吧?身上酒气这么重……借酒消愁?” 袁慎笑:“我方才入仕,正是要一展身手的时候,万般顺遂,愁什么呢?” 方弗盈轻笑了一下,叹道:“别总是嘴硬,就像你……方才分明那么不适,偏要强撑着做出一副没事儿模样,最终难受是你自己。” 袁慎抬眼看她。 方弗盈微微耸肩:“我也只是顺口一说,随意一劝。我这个身份……约莫你就算是想说也不好对我说,我明白,不会多问,你放心就是。” 袁慎抿了抿嘴。 即便并没有说出口说明白,可他们彼此都明白,方弗盈说她身份不合适的缘故……是在她是那凌不疑的阿姊,是在努力护着程少商教导凌不疑的人,是想要凌不疑与程少商好好在一起的人。 第17章 而此时此刻,方弗盈觉得她这样的立场,袁慎是断断不会考虑与她说某些事的。 “你的马被杀了车也坏了,不能驾车回去了,我倒是能让人给袁公子匀出两匹马来,只是你现下……不宜骑马,不如在这儿多待会儿再缓缓,感觉好些了再上马回府?” 袁慎用手撑着廊柱试图站起身,才用上一点儿力气便觉得眼前发黑晕得很,强撑不起来,便又原样坐了回去,侧头对方弗盈一笑:“公主思虑周全,善见多谢了。” 方弗盈点了点头,也没有再说什么,只也在旁边坐了下来,微仰着头看向天上乌云之间露出一点儿来的月亮。 两人便这样沉默了好一会儿,直到方弗盈听到身旁的袁慎长长得吐出一口气来。 “善见一直看不大明白公主,也不知公主如何作想。不过,若公主还忧心,怕在下坏事,如今倒是,也可不必了。” 方弗盈转头,深深地看着袁慎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朗声一笑:“好吧我承认,我虽的确信得过袁公子的人品,觉得你并不会坏事害人,实在不需防备,但我也的确还有一点儿忧心。胶东袁氏的善见公子,风姿翩翩才华过人,我偏心自幼一起长大的阿弟的时候,当然会有点儿担心,善见公子会给子晟抱得美人归的道路凭添阻碍。” “呵。”袁慎眯着眼睛笑:“公主原来这般看得起在下。” 方弗盈也没在意他语调,只笑着睁大了眼睛盯着他瞧: “善见公子说‘不必了’,可是……放下了?” “放?”袁慎撑着身体坐直了一点儿:“呵……在下不过是,已没有兴趣再看了。” “哦?”方弗盈收起腿环抱住自己的膝盖,这会儿也没再说某人嘴硬的事儿,只目光灼灼地看着,等他继续。 袁慎被她盯得有那么点儿不自在,深吸了一口气,却是觉着酒气充盈之下好似神思也不那么清明了,这才会在这时候,因这酒劲儿的冲动,说些换了旁的时候断不会出口的话来。 “善见不才,也算做过程四娘子的师父,见她不思进取,懒于思虑,择婿上实在没有章法,先才吃过楼家的亏,随后却又屈从权势更盛者……也是不忍见她来日受今日所择之事的苦果,方想规劝一二。” “如今不想劝了?” 袁慎微闭上眼:“若是没有公主,在下许是还会想劝上一劝的。” “我?”方弗盈微微睁大眼睛,是真的有些惊讶:“我还以为,是前几日你被陛下召入宫中,碰到少商和子晟,见他们相处……而后才……” 袁慎睁开眼,轻笑了一声:“公主还真是消息灵通。” 方弗盈摇头:“我在宫中并无耳目,那日的事我会知道,也是因为姜黄在少商身边,碰巧罢了。” 袁慎觉得还浸在酒意里的自己疲乏得很,后仰靠在廊柱上闭上眼睛,叹息道: “无趣,又是落入痴傻之局的人罢了,无趣得紧,不必再看。” “那你觉着,什么才是聪明?” 袁慎微勾嘴角:“这世间,无情无爱,方得自在。” 方弗盈顿了一顿,轻笑出声。 袁慎撑开眼睛看过来:“公主不赞同?” 方弗盈想了想:“这情爱一事,的确与饮食之类大有不同,没有它,人也能活。而有了它,也许能过得更好,也许,反倒误了一生。个中滋味,诸般情由,旁人其实难以说清。” “这听起来,可像是公主也认同善见之言。” 方弗盈摇了摇头:“我只是觉着,无情无爱未必不能过好这一生,而为情爱所困却也不一定便可惜可叹。算起来,也不过是这人生路上的一个选择,我所在意的,只是顺从心意,落子无悔罢了。” “落子……无悔?” “譬如……”方弗盈深深看了一眼袁慎,而后转开目光仰头看天:“我不喜欢吃甜,那让糖饵果干一类吃食远离我眼前,便是让我舒服自在。可若我本是喜欢吃甜的,却偏要做出一副讨厌的模样,远远看着别人吃糖饵,却逼着自己不许动手,那这便是折磨我自己了。也许过上些时候,等我再也吃不到糖饵,我便会因为曾经故意远离的举动,后悔遗憾。” “……” 方弗盈没有回头,所以没有瞧见袁慎此时看着她分外复杂幽邃的目光。 她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地吐了出来,在这昏暗的夜色之中,语气有些轻,像是下一瞬就能飘远一样: “我见过好多的造化弄人,好多的身不由己,便越发觉得,圆满二字何其难得。人生短短数十载,若是可以,我自然会想走能让我真正开心喜悦的路,哪怕它会走得艰难些,心之所向,又有何惧?比起担忧未来种种枷锁困境,我更愿意相信自己,会有能力拼出一个结果。就算最终不能完满,我尝试过我努力过,我曾为之竭尽全力,那无论最终如何,心中必能再无所憾。” 袁慎不知是不是这酒意时候越长反而越重,他睁着眼睛看着她的侧脸,却是脑中一片空白。 方弗盈却是转过头,迎上了袁慎有些失焦的眼睛,笑着开口轻问: “却是不知善见公子,是当真不爱吃糖饵,还是,只是自己告诉自己并不爱吃而已。” 方弗盈的话音才落,袁慎甚至根本没有能回过神,院落门边便传来脚步声。 顺着看过去,是捧着从马车残骸里找到的一些东西的袁家侍从,还有方弗盈先前派出去的人。 第18章 方弗盈见自己人回来,便知事已办妥,当即站了起来,转头对仍靠坐着廊柱的袁慎笑道:“善见公子,我让人就近去寻的马车到了,可以让你乘车回府歇息了。” 先前还在愣神的袁慎下意识地脱口问道:“你不是说等我醒酒些让我骑马回去?” 方弗盈怔了一下,而后笑开,对着袁慎道: “哦,那是……我蒙你的呀!” “……” 回了袁府,又是一阵忙碌。 袁慎一直沉默着,沉默着喝了醒酒汤,沉默着沐浴更衣,沉默着……在这夜半时分,来寻一个人。 烛火摇曳,屋内仍明亮得很,他熟悉的那个人背对着他抄写着经文。 袁慎在她身后不远处跪坐下来。 屋内安静了许久,最终还是袁慎忍不住先开了口。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有有些……彷徨和无措。 “阿母。” 梁夫人停下笔,慢慢地转过身,看向今日这个表现得极为不同的儿子。 袁慎垂眼笑了笑:“儿只是……突然,想来问阿母一个问题。” “……” “阿母,可曾后悔过?” 第11章人情 方弗盈在自己的公主府中,正凝神看着丹参亲自送来的楼犇的亲笔信,心中一遍一遍地琢磨着眼下的情形,思虑以后的安排。 她的手指在桌面一下一下无意识地轻叩着,手边放着的茶已经凉了,一旁站着的丹参顺着她的手瞧见茶,伸手拿过来就泼掉,抬手去拎起一旁小炉上的茶壶,又给重新斟满了一杯热茶,再次摆回方弗盈手边,瞧见在这微冷的时节冒着热气的茶水,忍不住自觉满意地笑了笑。 方弗盈的心思都在楼犇传来的消息上,一时间并未察觉到丹参这边的动作。丹参虽特地给方弗盈斟了热茶,却也没有打扰她,先前的动作也是轻巧无声,等换完了茶就又安静地站在方弗盈身边,只时不时瞧一眼那才倒好的茶,似是想在它再不见热气的时候继续替换。 方弗盈琢磨了半晌,终于深吸口气,拿过一旁的笔给楼犇写了一封回信。 才收了笔正吹干墨迹,预备交给丹参让她带着离开的时候,没药从门外走进来: “少主。” 方弗盈抬头:“怎么?” “袁大人来访,带了不少礼物,此时便在府门外。” “袁大人……袁慎?” 方弗盈开口提到这个名字与没药确认时,方弗盈身后站着的丹参也是心中一动,紧盯着没药等她回答。 “正是。” 方弗盈略有疑惑:“他?他这突然……来做什么?” 没药:“少主……可要回绝?” 方弗盈摇头:“不,还是……请他进来吧,我去正殿见他。” 没药应下,转身便出门去迎这位公主府难得的客人了。 方弗盈把手上吹干墨迹的信递给丹参,正要起身,而这时接过了这给楼犇回信的丹参却突然开口: “少主,这位袁大人,便是咱们回京前查到过的那个吧?” “嗯,胶东袁氏袁善见,白鹿山第一才子,是个……不负盛名的人物。” 丹参眼光闪了闪:“少主,丹参还听说……” “嗯?” 丹参动了动嘴唇,把那半句话咽了回去。 她听说,他们少主的养父,那位陛下有意,撮合他们少主跟这位袁氏的公子。 “能得少主夸赞的,必是不寻常的人物。丹参来京城后还不曾见过,有些好奇。所以……”丹参笑嘻嘻地,“不规矩”地伸手扯住了方弗盈的一边袖子:“少主,丹参能不能晚一些再走,也去正殿,瞧瞧这位白鹿山第一才子?” 不等方弗盈说什么,丹参马上竖起一只手保证道:“少主放心,丹参不露面,丹参就在角落里藏着,那架屏风后面就不错,一定不让那袁公子发现,绝不露脸!” 方弗盈笑着叹息道:“你都把话说到这儿了,我能不允么?” “多谢少主!” 等袁慎在没药的引路之下来到正殿的时候,一眼便瞧见并未端坐上座,而是站在中央面朝着门口的方向,正等着他的方弗盈。 而方弗盈在一眼瞧见熟悉的长裳羽扇之后,也注意到了他身后跟着的数个手里捧着盒子的侍从。 “善见公子,你这是……” 袁慎脸上挂着笑,拱手朝着方弗盈行了一礼,而后侧过身看了一眼,对方弗盈解释道:“谢礼。” “……谢礼?” 袁慎轻摇着羽扇,上前几步走到方弗盈面前,眯着眼睛笑: “昨日,陛下特地召在下入宫,好生数落训斥了一番。” 方弗盈一惊,凝神去看袁慎,却是从他脸上看不出一点儿懊恼或是惶恐,就好像那“数落训斥”四个字并未出口过一样。 袁慎只顿了一顿,便继续解释:“陛下听闻公主三日前的夜里,救过在下的性命,可偏偏在下,竟一直没有上门与公主好生道谢,实在是不知分寸不懂礼数。救命之恩,怎可轻视?故而……” 方弗盈的视线在袁慎身后好些人捧着的谢礼盒子,和袁慎本人的脸上来回游移,微微叹了口气:“陛下也是……也罢,你既来过了,也算顺了陛下的意思,这就行了。至于这些谢礼,实在不必。毕竟……” 方弗盈话没有说完,但在这之后去看袁慎的眼神,是带着深意的。 第19章 他们两个彼此都清楚,事情发生的当晚,袁慎就已经猜到了。 当夜的那些危险,是方弗盈有意做的局,而他袁慎,却是运气不佳不小心踏入这局里被波及的池鱼。 袁慎笑道:“这些都是在下特地命人挑选的,还望公主能收下。” 方弗盈看着袁慎:“你……” “这谢礼,公主当得。” “……好,那我厚颜收下了。没药,你带他们去安置一下吧。” 没药领命,带着一串儿捧着东西的袁家侍从离开,那袁家的一串儿人却是走得干脆利落,并未停留,像是提前得过吩咐一样。 “这些谢礼之外,善见还想尽己所能助公主一二,算是还上公主的人情。” 此时方弗盈并未觉察到,袁慎说的是“人情”,而非“恩情”。 只是一字的微小差异,可其中所指所代,却截然不同。 “人情?”方弗盈眨了眨眼,轻笑了起来:“善见公子欠我什么人情啊?难道不是我欠你的?” 袁慎闻言一挑眉头:“公主若觉得欠了在下的,善见也并不推辞。能得安国公主一句‘相欠’何其难得?只是,公主觉得自己欠了我的,我亦是要坚持还公主一份人情的。” “你这人……我以前竟没发觉,是个非要自己给自己找事儿的。” “是找事做没错,只是这事就算不是为了公主,善见自己也是想要弄清楚,有个结果的。不然……” 袁慎一抬手,羽扇的扇尖儿指向他仍包扎着的脖颈一侧:“实在觉得对不住自己受的这丁点儿的苦头。” 方弗盈眉心一动,眼神深了下来。 她后退了半步,神色有些严肃起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 袁慎却没正面回答:“那夜之事,陛下交给了凌将军去查,令我们廷尉府从旁协助。哦,说到这个,我觉得凌将军许是应该向在下道个谢的,他虽算是小心了,骗过大部分人没什么问题,可遇到那么几个聪明的,还是有点儿破绽不妥。不过公主放心,善见已顺手遮掩过去了。” 方弗盈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你……” “这几日凌将军看起来查得认真,各处都有些动静,可……还是让善见确信了一件事,凌将军与公主一般,是清清楚楚地知道这背后之人究竟是谁的。先有公主有意设局,后有凌将军假意一时查不到结果,想是公主和凌将军对这人已有了打算,还想利用一番,最后再给其致命一击的。” 方弗盈脸上没了笑意,有些凝重和担忧。 袁慎摇着羽扇继续道:“那夜那些个人,便是善见这样的文官也看得出,训练有素,极可能与军中有牵扯。而以凌将军的本事和手段,在军中的地位人脉,加上公主的,却仍‘一时查不出’,就算只是做个样子,也得是不能让人尤其是那人,轻易察觉不合理而怀疑二位用意。若那人只是普通军中将领,早该被凌将军翻出来了,唯有位高权重又根基深厚者,才会相信自己有本事藏得隐秘,是真的能让凌将军查不到自己身上的。” 方弗盈垂在身侧的手指颤了一颤。 “原本,善见也只是猜测推断,可依的根据不多。只是,顺着确切的线索断出那人身份不太容易,可在可能的人选中稍作试探,看看反应判断却是极容易的。这事善见做起来很是容易,毕竟闹到如今,那人也早就知道当晚我也在场,还被牵连受了伤。当我站在那人面前,言语间稍作……” “袁善见,你疯了!” 方弗盈再也忍不住出声打断了袁慎的话,因带着焦急,声音都提高了几分。 袁慎却是一笑,想了想道:“若善见不曾记错,这还是公主第一次这般称呼在下。” 方弗盈这会儿却是无心与他“玩笑”:“我以为善见公子这样的聪明人,应该更懂得自保才是。这事原就与你无关,当夜牵连到你已是我的疏忽过错,你就此摘出来不再管这些才是最安全的做法。” 袁慎一点儿紧张都不见,端得是一副怡然自得的自在模样:“公主也应十分清楚,就算……可是,不到不得已时,他不会轻易动我,与胶东袁氏为敌。” 方弗盈都给气笑了:“所以,你这是要用自己的安危赌他的胆量?” 袁慎笑得似更开怀了两分:“公主,未有准备便罢,既已有所防备……善见便不至于那般无用。” “你!” “今日与公主言及这些,也是想让公主知晓,我已不能算是局外人了,便是为自保,为先前的事给自己报仇,我也是与公主站在一方的,当协力而为。这件事中,公主但有所需,善见必当竭力相助。为人,亦是为己,还望公主不要客气。” “……” “此事过后,善见便也能觉着结清公主的这份人情了。” “……那你就不想想,这般下来,会不会让我觉得欠你更多?” 袁慎朗笑几声,手中羽扇轻点了点:“那……就是公主的事了,善见如何管?” 第12章风起 离开公主府时,丹参有没药相送。 见丹参走在后面,有些出神若有所思的模样,没药忍不住开口问: “我原先以为躲在少主屏风后面玩闹的事儿,只有三七会做,不想,你今日也这般有童趣?” 丹参回过神来听到这话,笑了一声:“你可别瞎说,我可没闹少主。” 第20章 没药:“那你是……” “就是好奇。”丹参耸了耸肩:“我听说陛下有意撮合咱们少主和那个袁慎,我知道少主自有主意不会都听陛下的,但……还是好奇。虽说跟少主回京前是查了些事儿,可这个人,我毕竟是从来没亲眼见过的。” 没药笑:“那你见过了,觉得如何?” 丹参撇撇嘴:“也就那样,确实有几分聪明,但我也没觉得多好。再说了,他先前不是还对那程四娘……” “丹参!”没药提高了两分音量打断了她,对着她不甚赞同地摇了摇头:“这样的话,以后不要再说了。况且,这……已是过去了,不必再提。” 丹参挑眉:“真过去了?” 没药点点头:“应该吧,少主亲口说的。” 丹参闻言,眨了眨眼又低声嘟囔了几句,最终还是因为身上背着要紧的任务有正事要做,很快避开其他人的视线离开了公主府。 …… 田家酒楼雅间。 “那方弗盈到底是什么意思?” 小越侯今日特地在酒楼约了几位朝中同僚饮酒,其中便有廷尉府的纪大人,想从他们那里旁敲侧击这几日霍无伤查案的进展,以及方弗盈这两日的动作。 等他再次确认霍无伤确实并未查到什么实际的东西,而方弗盈这几日却大多呆在自己的公主府中并未见霍无伤之后……心虽暂时放了一放,可却更觉得焦躁了。 小越侯知道他先前发现的那人查到了西村接触了一个当年自己军中的医士,连忙派人截杀,那医士虽被带走可却受了重伤,这人再出现之后,他特地让人跟踪了两日不见那医士,觉着确信这只顾逃命躲避追杀的人最终没能救活那医士后,才放了心让人动手将这人灭口。 他虽不觉那医士死了之后,这人能再能查到什么证据,可哪怕他只晓得一点儿不妥,对自己也是威胁。 谁知,这人逃入京城之内,他的人围困住对方眼瞧着就要得手的时候,被带人出城狩猎晚归的方弗盈给撞上,把人硬生生给救走了! 从小越侯知道这人落到方弗盈手里之后,便觉自己头上的冷汗就没有停过。 只是…… 他那两个好容易死里逃生的属下实在无法说得再明白清晰些,小越侯并不知道那晚的具体情形,那他想杀的人受伤多重。直到眼下了小越侯也不知方弗盈那边没有动静,是因为那人被救回去之后伤重没活过来或没醒过来,所以并未给出什么对他不利的线索,还是…… 还有那一夜自己倒霉撞上那事的袁慎,前日还在下朝后特地过来与他闲聊几句,言辞间还对当夜遇险的事多有提及。小越侯本以为这袁慎知道了什么,可这小子的态度却一直恭敬有礼,加上袁慎也并非只与他如此闲聊,旁人亦是听过那些话的,小越侯便又将提起的心压了回去一些。 想想也是,袁慎一个才入朝堂的文官,哪里有那个本事呢? 可便是如此,这人总在自己眼前晃悠,也实在让小越侯心烦得很。 越想越烦躁,越想越觉坐不住。 方弗盈如何暂且不说,方弗盈那个“阿弟”小越侯可是看得清楚的,绝不是个善罢甘休的性子,小越侯实在不敢赌让他知道什么风声的后果。 因这些年方弗盈不肯放松,东南那边渐繁华起来的地界,他几次想插手都被她给顶了回来,还有几次很是折损了一些人手。 还有她虽坐镇东南,可除了实在偏远的西北,其他地方若有战事她时常带兵支援,几次坏了他原本的谋划,削了他的功劳。 还有…… 方弗盈这个安国公主,过去这些年不知坏了他多少好事,便是以前提起来也能让他恨得牙根痒痒,眼下更是…… 这时雅间的门被敲响,自己踱步了许久的小越侯喊了声“进来”,便瞧见熟人田掌柜特地给他送来酒楼新制的小点。 …… “大人。”一个长相平凡并无特色的小厮打扮的人在屋里等了许久,见田朔进来连忙起身,恭敬地递出一份书信竹简:“城阳侯府那边终于有动静了。” 田朔此时全无片刻前在小越侯面前恭敬讨好的模样,透出一股子狠意来,一言不发地接过属下递过来的书信,几眼看完,先是轻笑了一下有些得意,可随后想起方才小越侯的那些反应,脸色又黑了下来。 “大人?城阳侯府那边终于被吓住有了反应了,当是好事,您怎么还……” “哼!”田朔忍不住狠狠一拍桌子:“那沉不住气的无能废物!我们才在京中得了个人,承天庇佑竟让他给咱们带来了这么重要的消息,捏住了那凌益和彭坤的把柄。彭坤远在西南一时半会儿用不上,可这凌益,堂堂城阳侯,凌不疑的生父,凌家姻亲遍布关联极广,若能将这人捏在手心,在这京城搅动朝局,何愁大业不成!正是关键时候不能轻举妄动,不能让人攀扯查到我们身上!小越侯那废物!惹了祸事惹了方弗盈那个贱人,收不好尾沉不住气,眼瞧着便要有大动作了!到时……以那方弗盈的性子,必不会放过深查小越侯!” 这下属也身子一僵,脸色跟着凝重了起来:“大人,这几年咱们在南边好容易安插下来以供来日的人手,都叫那方弗盈给拔了干净,不只是南边,其他各州也有被她……在这京中比起那凌不疑,这方弗盈才是咱们最大的祸患!她追着咱们查了这么长时间,捉了咱们那么多人,也不知审出了多少了解了多少,若是她觉着酒楼有问题真查下来,咱们怕是必定再藏不住了!” 第21章 田朔气得眼睛通红:“你说的这些我不知道么!可那小越侯……废物,真是废物!” 下属低下头,也实在不知还能说些什么了。 田朔剧烈地喘息了一会儿勉强回复平静,低头又看了看手上才送来的这封书信,想了一会儿,对下属吩咐道: “你去找人,给楼家那个楼犇传信,明日见上一面。”田朔眯了眯眼睛:“虽这事不能说全话不能说透,但我倒还真是想听听这位楼大公子能有什么好主意。” …… 楼犇收到这暗地传来的明日约见的消息时,已经很晚了。 他的书房里亮着烛火,楼犇随手从拿起一支笔,倒转过来用笔杆一下一下地拨动起紧贴着窗边蜡烛的烛芯,火光跳动了几下,他便又收回了手,离了窗边坐回自己的桌案后,端起茶杯慢慢喝了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窗棂被扣响几下,声音虽轻,却有特殊的节奏。 楼犇站起身走过去,亲手推开了窗子,下一刻,一个黑影顺着敞开的窗户窜进了屋内,十分谨慎地没有任何耽搁便往墙后面站,不让自己的影子有机会被映出来。 楼犇也算是已习惯了这人这番举动,也不多言,坐回桌案后看着墙边站着的黑衣人笑道:“公主料事如神,让人佩服,果然,那位田掌柜再次联系在下了。” 一身黑衣的丹参贴着墙站着,声音也有意放轻:“楼大公子放心,我们必会全力保护你的安危。” 楼犇微微摇头:“在下倒并不担心到了眼下那位田掌柜仍有灭口之心,最危险的时候已经过了。在下自认还是有点儿本事,便是不能得他十分信任,暂消他杀心以自保还是足够的。话说回来,在下若没有这样的能力,公主也不会来寻我合作。” 楼犇所说的“最危险的时候”,便是刚与那田家酒楼的田朔接触,作出一副被田朔挑拨动了歪心思的模样后,又主动送上消息自证价值,“立功”的时候。 他以自己游历山水时候遇到过戾帝旧部为引,与田朔说起他曾听到一些事儿,有关当年孤城之事的一封军中传递过的密信。楼犇说那信约莫原件已毁,可自己却记住了那旧部所说的信件的内容,尽数复述给了田朔。 田朔能成功“吓”到凌益,便是因为透出了一些信中内容,令骤然再次见那与当年信件部分内容一字不差的文字的凌益,极为震撼。 这信,自是方弗盈捉到正压在公主府密室里的三人之一,所记下的内容。方弗盈为楼犇所设的碰见戾帝旧部的地方,与他曾有过的一些交流,附近的邻人关系,一切皆是真的,只是对象换成了楼犇。 田朔知道之后紧急令人去查,并未查出纰漏,这才算信了楼犇。 也是在这个过程中,楼犇几次有意无意地透露试探,其中想要出人头地的野心是真,对楼家那位太傅大人的恨意也是真,这些加上他有意显露的才华手段,总算,让田朔的利用之心胜过了灭口之心。 丹参只平静道:“我的任务,只是带人尽力保你安全,与你传递消息,其余该做什么该怎么做,你自己决定安排便是。” 楼犇看向丹参,勾唇笑了笑。 自应下与安国公主方弗盈合作,从方弗盈那边得到计划和这计划中必不可缺一环的消息起,楼犇便知道这些人除了保护他与他暗地传递消息外,自然也有监视他的用意。这计划中涉及戾帝余孽,涉及当年孤城城破真相,罪魁祸首又是凌不疑的生父,哪一个都是了不得的大事,泄露一点儿都可能引起难以预料的结果,方弗盈若真一点儿都不防着他,他倒反而不敢与之合作了。 楼犇拿起桌上写完的竹简对丹参递了过去:“明日田朔与我见过后怕是会着意多盯着我几分,怕我这有所不妥,谨慎起见,这消息便不等明日,今日便递了吧。” 丹参看着楼犇:“眼下递了,待到明日,不会生变么?” 楼犇自信一笑:“还请公主,相信在下的手段。” 第13章意思 “少主,袁大人来访。” 没药过来禀报的时候,方弗盈正在练剑,听到这通报便停了下来,挑眉问道: “大人?他穿着官服来的?” “是。” 方弗盈想了想,略有疑惑:“他这又是……做什么来的?” 没药抬头:“少主,可要见他?” 方弗盈点头:“请他直接过来吧。” 于是这一回袁慎被引着,到的不是正殿,而是一个演武场,宽敞的空地边上立着厚重的木架子,上面摆了不少兵器。 方弗盈微负着双手站在演武场之中间,仍是那副武人打扮,微微笑着,脸色较以前见的时候略显红润些。 袁慎过来见礼之后笑道:“在下来得不巧,打扰公主练武了。” 方弗盈笑问:“袁大人,又是陛下提点你来的?” 袁慎:“公主猜错了,今日是善见自己要来。” 方弗盈挑眉:“哦?” 袁慎:“有一物,送予公主。” 今日袁慎是自己过来的,身后并没有像上次一般跟着捧了东西的侍从,因而方弗盈听了袁慎的话后,只有多在他身上打量了两下。 袁慎也不再耽搁,从袖中掏出一份竹简。 方弗盈没有去接,而是抬眼对上袁慎笑眯眯的眼睛:“这是何物?” 没药将袁慎引来之以后便退下了,先前方弗盈也没有让人等在演武场附近伺候,这会儿这院落这方天地中,只有他们两个。 第22章 袁慎表情变也不变,手上还托着竹简:“有关小越侯,参与寿春一地私铸□□的证据。” 方弗盈眼睛猛地瞪大了一些。 袁慎继续道:“虽则,此事上,有矿山的是寿春,铸币的是那文修君的弟弟小乾安王,跟小越侯扯不上多深的关系。只是……也有赖于公主先前动作,小越侯近来怕是心神不宁,注意都在这京中,在公主与凌将军身上,先前做的事的扫尾,便不那么谨慎仔细,这才让善见寻到了他买通文修君那边经手人,低价买入□□,令其流入三公主封地,从中获益的证据。” 方弗盈目光落在袁慎伸出的手上托着的竹简,眉心却是蹙起。 袁慎微微一笑,放下手将竹简攥在手里,走开几步一边在方弗盈面前悠悠然踱步,一边继续将话说明: “善见知晓,来日若事发便是没有这些,也会有人想到小越侯在其中必有手脚,只是既无实证,这些□□又是流通在三公主的封地,明面上小越侯撇的干干净净,到时便是无法真的责罚于他,届时这□□一事怕只有寿春那边会被处置而已。” 方弗盈轻笑一声:“用这些,若真能令陛下责罚小越侯的话,也算给你出完那一口气了?” 袁慎挑眉:“公主说笑了。私自铸币是大罪,但便是有善见手上这些,小越侯也至多是知情不报又从中违律获利。而越氏一族与陛下情分不浅,陛下也会多有顾及从轻处理,如此,这一遭又不能罚死他,我这算什么出气?” “哦?既如此,你今日要把它给我,又想如何呢?让我亲手把它递给陛下?” 方弗盈的意思倒不是说,这些证据交给她亲手递给陛下,她就有足够的分量能让小越侯得到绝对的严惩。她先前动手做局,算计的是小越侯,却也不只是小越侯,而在小越侯这边她有意挑起他的情绪,的确是想逼他有所动作,届时好顺藤摸瓜将他们真正最要揭开的那条线给完完整整扯出来。 在这种情况下,逼迫小越侯无法冷静沉寂便是关键的一环。 方弗盈在东南这么多年本来就算是与小越侯有怨,回京之后又有韩武一事让小越侯愤恨的同时也生出忌惮。小越侯一边安慰自己方弗盈并未得到什么线索,一边又不得不去怕那韩武还活着已经把消息告知了方弗盈,眼下方弗盈还未动作只是因她一贯谨慎,需得查出什么佐证才会动手。 越是这样想,小越侯便越会觉着不能放过…… 但韩武这边的文章方弗盈却不好再做太多,太过凸显与孤城有关担心会惊了刚刚上钩还未稳妥的凌益,这时候有旁的事能再激那小越侯几下…… 方弗盈知道,袁慎早就把她的计划想得七七八八,知道她计成之后小越侯必不可能再脱身,而袁慎自己先前就说过,帮方弗盈这一局也是在帮他自己出气解恨,为他自己绝了小越侯可能存在的灭口的威胁。 因而方弗盈此时便以为,袁慎将这些小越侯的证据交给她,让她出面给小越侯这一击,是在加速她的计划进度,更早些送小越侯去“找死”。 她这话里的意思,袁慎自然也是听明白了。 只是他却摇了头:“善见确是想让公主将它递给别人,却并非陛下。” 方弗盈有点儿意外:“那是谁?” 袁善见微微笑道:“三皇子。” 方弗盈眼睛微微一缩,而后又笑着继续问:“为何是他?” 袁慎:“公主多年不回京,少有参与这京中风云,可公主与凌将军交好,凌将军的态度倾向,想来便是他并不曾说与公主,公主自己也能察觉得出的。” 方弗盈没有说话。 袁慎便继续道:“如今太子觉着凌将军是自己左膀右臂,朝中也有不少人以为如此,只是……当真如此么?” 方弗盈微皱起眉,深深地看着袁慎。 袁慎并未停下:“善见虽初入朝堂,可胶东袁氏的消息却并不闭塞,许多事自然知晓一二。凌将军与三皇子明面上看来并无深交,可细数他们这些年偶尔一起办的差,在朝上对许多事的看法,还有安排,若不细究还好,存了心思深想,便觉不甚一般。太子……是个好人,只是并非合适的储君人选,只看凌将军性子也知两人并合不来,想来,三皇子才是凌将军真正看中的人。” 袁慎说了这好一会儿,终于要说到今日的“真正用意”:“公主不比凌将军,数年在外对三皇子如今心性想来不够了解。此番公主与凌将军这般谋算下来,小越侯必是要倒的。三皇子以往看来却是公正禀直,从不徇私之人,可眼下他毕竟尚不是太子,他仍要争,而小越侯,既是他最亲近的母族,亦是他身边明面上最为得力势大的那一个。毁了小越侯,对如今的三皇子而言,如断一臂。” 方弗盈先前虽皱着眉,但脸色却不算多难看,直到袁慎说到这里,几乎言明三皇子的夺嫡之意,她的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下去。 袁慎顶着方弗盈颇为不赞同的难看脸色,仍是把剩下的话说完了: “为防之后的计划中因三皇子有变,也是为免将来……公主和凌将军与三皇子离心,虽然对付小越侯已是势在必行,但此时若能以此事试探一番三皇子的态度,也是让人心安的好事。三皇子若仍能秉公办理,甚至大义灭亲,一如既往地尊法度而行,公主行事,便可少些顾虑,少些担忧了。” 第23章 方弗盈深深地看着袁慎,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 “袁善见,我原以为,世家出身的子弟,当是会更懂明哲保身的。” 袁善见笑:“公主觉得善见不够珍重自己么?” “这些事你本不该参与,这些话你也本不该说出口。” 袁慎笑:“公主放心,除了公主,善见并不曾与第二人说过今日这些话。” 方弗盈一挑眉:“你这么信得过我?” 袁慎:“公主不也信得过我么?公主所要行的计划,我知晓了,可公主也没防着我怕我乱说坏事不是?公主对善见这般坦诚,善见自当同等回报才是。” “……因为我除了相信善见公子的人品,也信你是个聪明人。” 袁慎知道方弗盈的意思,却偏做出一副没有听懂深意的模样,一手抓着那好一会儿都没放下的竹简将一头对准自己胸口指了指: “公主这是觉得善见不聪明?” 方弗盈迎着对面这人看着像是全不在意模样的笑眼,深吸了一口气,又狠狠地叹了出来,有些无奈地一边点头一边道 “聪明,聪明,当然聪明。袁善见,我觉着你还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袁慎闻言微一拱手:“不敢当公主夸赞,善见倒是觉着,公主才是真有意思的人,在做……很有意思的事儿。” 方弗盈觉着自己有点儿要被气笑了:“只有我自己在做?难道袁侍郎,袁大人,袁公子,不是也在做有意思的事儿么?” “公主说得不错。” 袁慎很干脆地点头,一边点头一边握着手里的卷起的竹简,点了点方弗盈又转回来点了点自己:“公主,与在下,都是有意思的人,在做有意思的事儿。” 方弗盈又叹了口气,没忍住白了袁慎一眼,也不想再跟他口头上掰扯什么了,这一回干脆利落地伸出手,把袁慎手中那握了许久的竹简给抽了过来。 袁慎手上一空,怔了一下,而后却又笑得更开怀了一些。 方弗盈一边展开竹简打算瞧一下,一边抬眼又看了袁慎一眼,只觉得…… 这会儿这人笑得真像是个得逞了的狐狸。 第14章嘱咐 方弗盈展开竹简低头看的时候,袁慎左右瞧了瞧这演武场。 演武场两侧只摆了兵器架子,并没有什么桌案,附近也没建什么亭子,看起来很是简单,并没有刻意做什么特别的景致,显得有些单调,便越发显得这宽敞的演武场两边的兵器架子显眼。 袁慎几眼扫过去,再回头见方弗盈已瞧完了竹简上的内容,正在自己动手把那竹简再慢慢卷回去,便开口随意问了一句: “方才公主是在练剑?” 方弗盈闻言,朝放剑的方向看了一眼,果见比起其他在架子上摆放整齐的兵器,那她不久前收了随手一放的长剑是有那么点儿不算太明显的歪斜。 “怎么?奇怪?” “那倒没有。只是那晚见公主用的是刀。” 方弗盈一笑:“马背上,用刀砍杀起来比剑顺手。我自己其实倒没有什么特别的偏好,有时候真上了战场也顾不上那许多,自己带着的兵器未必能一直在手,那会儿便是手边有什么就用什么了,所以我多多少少,都会一些。至于这剑,偶尔切磋时候用用。” “切磋?” 方弗盈见袁慎似是有些好奇的模样,挑了挑眉: “听闻善见公子除了辩才过人外,也是精通君子六艺的。如何,我这儿兵器算是齐全,你瞧,长弓我这儿也有,善见公子可要试试?” 袁慎微微睁大眼,笑了一声: “试……难不成还试着与公主切磋不成?公主还是莫要打趣善见了。” 袁慎倒是猜到,这是方弗盈无伤大雅地回敬一下,片刻之前他装傻把她堵得无话可说的事儿。 “打趣?”方弗盈挑眉:“我可是真心相邀。” 袁慎摆了摆手:“我如何能与公主切磋?怕是过不了几招,公主也并不能尽兴。” 方弗盈:“于我所知,善见公子可一直是个自信的人。” 袁慎笑了笑:“先前与公主说过一回的,善见,那是自知。先不说我一文官,如何要与武将硬碰,只说公主,也并非寻常武将。非只这身手一处,这满都城放眼望去,又能有几个胜过公主之人?公主这般不寻常,善见自愧不如,又不丢人。” “不寻常。”方弗盈微微低垂下眼,而后轻笑了一声,半侧过身将拿着竹简的手背在身后,目光落在摆得满满当当的兵器架子上:“嗯……前日进宫时陛下也说过这样的话,满都城,就再找不出比我还‘强’的女娘了。” 当然,文帝是指着她“埋怨”她主意太正,跟曾经的霍无伤一样倔的时候说的这话。 袁慎眨了眨眼,看着方弗盈的侧脸,低笑一声: “公主,这可就不对了。” 方弗盈并未回头:“嗯?” “善见方才是说,满都城,没有几个胜过公主的‘人’。” 他在“人”这一字上,加重了语气。 方弗盈猛地侧过头看他,眼里带着些惊讶,又带着些许复杂。 袁慎端正站在原地,迎着她的目光仍是露着笑脸,抬手朝她微微行了一礼。 方弗盈深深地看着行过礼又站直了身的袁慎,眼光波动,无声半晌,突然朗笑出声,甚是开怀,笑着笑着还弯下了腰。 第24章 袁慎上前半步又停住:“……公主?” 方弗盈直起身来,看向袁慎。 袁慎被她看得一怔。 他已是见过方弗盈最常的温和浅笑模样,见过她凌厉逼人的肃杀模样,见过她严肃凝重的劝诫模样,也见过她兴致上来调笑逗趣几句的狡黠模样。但他觉得,今日这一刻,她这样开怀的模样,与先前的任何一个印象都不能重合。 方弗盈直起身子,脸上带着大大的笑意,分外认真而又愉悦地直视着袁慎: “袁善见,你这话,我很喜欢,真的,极好。” 袁慎还没有完全回神。 方弗盈这边确是已经回神了,深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来,看向袁慎,姿态似又随意了许多:“善见公子今日突然过来,我这剑还未练完,你可介意……” 袁慎心思略转了一下想了明白,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笑道: “善见自然不介意,只是不知公主是否介意我在一旁。” 方弗盈挑眉一笑,把手上的竹简又给袁慎丢了过去,袁慎一个错神去接竹简的时候,方弗盈已经来到兵器架子边上,又提起了那柄先前放下的长剑。 利刃破空的风声仿佛都透出一股锐意。 袁慎不是没有见过旁人使剑的,但方弗盈似又略有不同。她的剑招迅猛又直接,并没有什么花哨的招式,一挑一刺,又极有章法。 只是他的注意也没有多放在她的剑招上。 舞剑时,她的眼神与平日不同,虽无杀气,却似…… 坚定非常。 正如她这个人。 …… 方弗盈是跟霍无伤一道走出三皇子府的。 倒也不是相约好了,只是她上门的时候,霍无伤恰好在,这会儿要办的事办完了,就一起出来了。 出了三皇子的府邸,两人却都没急着上马,在宽敞少人的街上步行了一段。 霍无伤全程旁观了方弗盈今日突然上门送“东西”的过程,这会儿却不知该说什么。 “阿姊……” 方弗盈长出一口气:“不用多想。他说得是,我的确是需要个契机亲眼瞧瞧,好安心的。总要有把握,往后我们的筹谋,不至因这而起不必要的波澜。没有这一回,我也是要自己想办法找机会试一试的。” 霍无伤眉心一抖:“他?” “先上马,就回……你那儿吧,咱们再聊。”话音一落,方弗盈率先上了马,朝着霍无伤的府邸所在方向而去。霍无伤也压下疑问,上马跟上。 等到了霍无伤那里,两人对面落座,梁邱起和跟着方弗盈的没药都到了门外守着之后,方弗盈才开口。 只是她说的却不是霍无伤以为的话题: “对了,今日恰好见到,我便顺口问问你。你可有打算,什么时候与嫋嫋说么?” 霍无伤怔了怔,回想今日这个“恰好”便知是三皇子的事,眉头皱得更紧,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方弗盈眉头一挑,但神色倒是平静,并没有什么特别:“你没打算说?” 霍无伤微垂下眼:“如今……形势并未落定,此中藏着万般凶险,我不愿将少商也牵扯进来。等尘埃落定,局势安稳后,我会与少商解释的。” 方弗盈“呵”了一声:“她现在在宫里呢,风暴中心,平日与陛下,与皇后,与诸位皇子皆能时常相见,你觉得她没有牵扯进来?” 霍无伤:“我会保她安全,为她隔开这些风险,我……” 方弗盈吸了口气:“连姜黄都有一回被人调开嫋嫋身边,是你赶得及时在三公主动手前到了的是吧?我可是与姜黄说过,进了宫除了陛下皇后和越妃三人外,她只需听嫋嫋一人的,这样她都无法确保时时刻刻在她身边陪着护着,你又如何敢说能防得滴水不漏?你我二人最是清楚不是么?宫墙之内,若自己立不起来,心中没有计较,怎么只凭旁人的相助,抵挡无处不在的明枪暗箭?” 霍无伤:“我已嘱咐过少商,让她离东宫远些,也不要去管有关朝局之事。” 方弗盈闭了闭眼,缓了口气:“然后?” 霍无伤抬眼看过来。 方弗盈:“她可知道你为何让她远离东宫?” 霍无伤面色略显凝重:“少商她对朝局政事一无所知,我亦不想她过多烦恼这些无关之事。” 那就是没解释。 “……子晟,你若是今日与我说,你觉得嫋嫋从未接触过这些,也没有太深的防备之心,你担心与她多言这些她想不明白,还可能会因一时不谨不小心露于人前,不只给她自己平添危险,也容易坏了你的事……你要是用的这个理由,我今日便不再多言。” “并非如此……” “只是若是如此,那我便也先提醒你一句。”方弗盈打断霍无伤的话:“她不明白这些,你也不想与她说明这些,那来日她站在她的角度去行事,就算给你添了麻烦也不是她的错,你别怪她。” “……” 方弗盈叹气:“她是你所求相伴余生的爱侣,不是令行禁止的兵丁。想要让她注意什么躲避什么,想要与她说道理,那就说清楚。就算你有顾忌不能一切说透,也至少要告诉她有什么事你不希望她做,是因为做了她会有什么危险或者你会因此遇到什么麻烦,你不愿说原因那至少要告诉她需要警惕的后果。” “我……” 第25章 “嫋嫋是个有人待她好,她便愿意竭力回报的。这段日子皇后待她是真的极好,她们之间的感情也是越发深厚。爱屋及乌,你难道自己想不到么?来日若太子有了麻烦,她会不会看在皇后的面子上偏向太子两分?更不必说……太子他,便是性子确实不适合,可他却也真的从无害人之心,是个极和善的人。” 霍无伤沉默下来。 确是如此。 在他与程少商说起让她远离东宫,不要轻易插手的时候,她的第一反应便是…… “我原以为,你们感情越发好起来,已是能交心了,原来你还这样多的顾虑。子晟,阿姊并不是说你做的不对,我知道你背负的东西沉重危险,再如何谨慎也不为过,你不放心嫋嫋,不想坦白,自觉你有你的考量,这也不是错,只是我希望若是如此,你便能体谅一件事,既你做不到坦诚相待并无隐瞒,那就也要接受她对你有所保留,并不全然依靠。” 第15章忌辰 霍翀霍将军忌辰前两日,三皇子子端亲自呈上在三公主封地流通的□□,及小越侯有意买通人手低价收入□□,与三公主从中牟利的罪证。 证据确凿,又是三皇子亲自上告,朝中与三皇子有关的势力便皆不敢出言求情。 三公主被责了板子,斥令回府禁足反省。 而小越侯被狠罚了俸禄,也与三公主一样被责了几板,伤不重,罚也不重,面子却是丢了个狠的,回府便气急败坏起来。 尤其是听说,这牵扯到他身上的证据是方弗盈无意间得到,交给三皇子的。 小越侯一时怨三皇子竟丝毫不给遮掩维护,又对方弗盈恨得更是牙根痒痒。 至于这件事给在长秋宫的程少商带来的最大影响,就是好些日子不用见三公主在自己面前阴阳怪气讥讽奚落了。 姜黄被方弗盈派到程少商身边,虽日日盯着程少商锻炼体力,学习一些擒拿之术着实让程少商有些“痛不欲生”,但却的确少了好些麻烦。姜黄得过方弗盈的嘱咐,是一丝不打折扣得实行的,除了帝后妃三人,连太子都敢拦,文修君都敢挡,三五两位公主气不过想找程少商麻烦的时候姜黄一点儿面子也不给,把两位公主身边带着的人全给打了一遍。最主要是,便是闹到陛下面前,陛下也在听了来龙去脉之后并没有责罚姜黄。 自上一回被假借越妃名义调开险些令程少商遇险后,姜黄更是着紧,因而进宫这段日子,虽被拦了几回,但程少商着实没吃什么亏。如今日常不给她好脸子瞧,恶意颇深的人又少了一个,更觉日子畅快了。 唯一就是……那次之后虽然因为霍无伤赶得巧来得及时,程少商只是被压跪下了没真挨打,姜黄却颇为重视,之后的武课都加了力度。 这一日是霍翀将军忌辰,不只长秋宫安排了午宴,姜黄也干脆歇了一日说好今日不用上武课。 正往长秋宫走,要去给宣皇后打打下手的程少商带着姜黄,没走几步就瞧见前面熟悉的背影。 其中一个是霍无伤,另外一个…… 程少商没追上去,压低了声音对一旁的姜黄问: “姜黄阿姊,凌不疑旁边那个……是谁啊?我怎么觉得有一点点眼熟,可是又想不起来。” 姜黄一贯板着没有表情的脸上此时也露出一个微笑:“是少主。” “阿姊?!” 这一声提得高了些,前面走着的两人都听见了,转身看过来。 程少商瞪大眼睛,颇有些惊奇地看着方弗盈。 这是程少商第一次见方弗盈作女娘的打扮! 虽只是简简单单的素色曲裾,头上也没戴什么显眼的首饰,可…… 转身看过来的女娘,身形修长却不显得羸弱,双手轻放在身前,柔顺垂下的长发在半空中被风轻轻吹动发尾,又有那么一点儿碎发贴在额前,将她的眉眼衬得更柔和了一些。 在身边的姜黄抱拳低头称“少主”的时候,程少商已经眼睛亮晶晶地提着裙子小跑过去,完完全全忽略了一旁见到她过来眼睛一亮要说些什么的霍无伤,直直扑向方弗盈: “阿姊!真的是阿姊啊……阿姊真好看,原先的打扮英姿飒爽,眼下这女娘的模样也是端方佳人!” 方弗盈嘴角勾着笑,瞥了一眼抿着嘴的霍无伤,伸手摸了摸程少商的头发: “可见是这段日子嫋嫋学得用功,如今奉承阿姊都像模像样了。” 程少商瞪大眼睛作委屈状:“阿姊冤枉我,我这可是发自肺腑,真心实意的!” 方弗盈笑了笑,伸手轻轻拉住了程少商的手,说起另一件事: “我出门前听说,汝阳王府那边好似也在忙活着套车,只是汝阳王府啊,车上又要折腾熏香又要折腾软垫什么的,总是麻烦些,会慢上许多。” 一旁霍无伤眉头狠狠皱了起来,程少商倒是一时没有想到太多,方弗盈也不耽搁,继续说了下去: “裕昌郡主已在三才观了,那就只能是汝阳王妃了。她今日出门,多半就是要进宫来给子晟和你添堵的。” 程少商眨眨眼:“……阿姊放心,我不怕。” 霍无伤也道:“子晟定会护着少商。” 程少商转头对霍无伤一笑,霍无伤也对她勾起嘴角。 见两人这相视一笑气氛都好似甜腻起来,方弗盈撇了撇嘴,只得尽快把话说完:“我倒不是让你们两人准备什么。汝阳王妃是什么性子?虽说是找你们不痛快,可你们的婚事是陛下亲定,她这不痛快定是也要发到陛下身上的……早些年我还在宫里的时候,遇上汝阳王妃非要进宫,想从口舌上找陛下的不痛快,那必会被人给尽数撅回去,落干净自己的颜面的。只是不知,多年不见了,这一切,可还如初?” 第26章 程少商还没很理解,霍无伤已经侧过脸对方弗盈点了点头:“一如阿姊所知,并无更改。” …… 程少商不是第一次在宫里见到方弗盈,也不是第一次与陛下皇后一起跟方弗盈一道用膳,但这道真还是第一次,见方弗盈与除还在养伤的三公主外其余皇子公主同席。 而后…… 程少商发现,她阿姊表现平淡自然,落落大方,太子态度亲切,三皇子一如既往板着脸却也点头示意过算是客气,二公主也是浅笑回应十分平常,至于其他人…… 比如储妃,虽端坐在桌案后却一眼都往方弗盈的方向瞧,再比如五皇子,低着头只看自己眼前的菜色,偶尔偷瞥方弗盈一眼都忍不住身子一颤。就算是除了三公主外看程少商不顺眼恶意十足的五公主,真对上方弗盈的眼睛的时候也会下意识躲开,安静了不少。 程少商有些不解。 分明她阿姊什么都么没做,又这么温和亲切平易近人。 后排的五皇子听到程少商的嘟囔,瞪大了眼睛,趁着离得越远些的方弗盈正倾身跟太子聊着什么,便伸长了脖子凑过来压低了声音: “那是你不知道!你以为同是一起长大,为何她与凌不疑感情最好?她离京之前那几年在宫里,你不惹着她还好,真惹着她了,她比凌不疑还疯!两败俱伤都不松口,那真是豁出命去的狠!她跟凌不疑是一样的人,可不是你说的什么温和亲切!” 程少商眨眨眼,转头隔着凌不疑去看方弗盈,正巧方弗盈与太子说完两句话回头看过来,见是她朝她微微一笑,实在让人觉得舒服。 而方才说话的五皇子已经缩了回去,快要把头埋进自己眼前桌案底下了。 程少商倒并非完全不信五皇子的话。若只有五皇子表现异样也罢了,可那边还有储妃和五公主,再加上偶尔皇后甚至陛下偶尔透出的几句,她是相信的。 她阿姊方弗盈,在深宫长大的过程中并不是个任人搓圆捏扁的柔顺性子,其实并不好惹。 只是……她还是有点儿不太能想象。毕竟自从与她相见,方弗盈对她而言就一直是个稳重又温柔的阿姊,照顾她,也尊重她,始终温温柔柔地笑着,并不见露出过锋芒。 只是不等程少商多想,很快如方弗盈所料的汝阳王妃就到了。 虽然汝阳王妃对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态度很是惹人厌,但程少商此时心思大半都在琢磨方弗盈身上,并没如何在意。再说霍无伤接口接得快,也没说几句,就听到“越妃至”的通传。 再往后……再往后就没有他们插嘴的空间了。 越妃出马,一个顶得上一群,说得程少商都要忍不住拍手叫好了。 宴后到奉贤殿的路上,程少商见方弗盈在一处关着的殿门前停住脚步,脸色也淡了下去,忍不住想上前问问,又被身后的霍无伤一把拉住。 霍无伤抬头瞧了一眼,对程少商低声解释:“那是供奉阿姊的师父,方先生的大殿。方先生的忌辰,比……舅父,晚两月。” “那……” “如今日,舅父忌辰一般,到时,陛下也是要亲至祭拜的。阿姊离京数年,许久不曾……与方先生说话了。” 程少商看了看霍无伤,又转回头看了看殿门外立着的方弗盈。 只觉一种似乎难以言喻的压抑悲伤蔓延,连她也有些说不出话来了。 霍将军的祭典十分顺利,等结束出来,又帮皇后将一切收拾打理妥当之后,便见着方弗盈与太子两人,进了另一边的大殿。 就是先前霍无伤告诉她的那间,供奉着方先生的大殿。 方弗盈探头张望了一下,往那个方向行了几步,却被从旁边过来的姜黄挡下。 “姜黄阿姊,阿姊她……” 姜黄微微低下头:“少主与太子有话想说,又并不想去东宫,便寻了陛下的首肯暂开了这殿门。” 程少商微微皱眉有些好奇。 霍无伤曾让她远离东宫,她不明所以。 今日却见阿姊似与太子关系不错,这…… 姜黄见程少商如此,耐心地道:“少女君若有疑惑,自可去问少主的。虽说凌将军的事,少主不会代他开口说些什么,可少主自己的事,少女君想问便问就是。” 程少商眨眨眼,而后眯着眼睛笑起来点头:“嗯!我知道了!” 第16章太子 方弗盈进殿后,便径直来到画像前跪下叩首,太子看了看,也来到画像前大礼跪拜了一番。 方弗盈并未起身,却转头朝太子微微一笑:“太子阿兄。” 太子一愣,又笑了起来:“阿盈这次回京之后,再没这样称呼过吾了。” 方弗盈笑着:“阿兄的情分,弗盈从来不曾忘过。当年师父去后,陛下接我过来,陌生之地陌生之人,那时陛下正是焦头烂额之时顾不上我许多,我不过一个孤女,长出一身利刺自保之前,是皇后和太子阿兄,最常照拂于我。” 太子摆摆手:“吾幼时也是得过方先生教导的,虽并没有几日,也算有些师生之情。这么算来,阿盈也是吾的师妹,理应多照看些。再说……也是吾没什么用,并没有真能护阿盈周全,是阿盈自己厉害,没多久便变得厉害了许多,等后来子晟入宫,都能做人阿姊照拂子晟了。” 方弗盈垂下眼,转回身,仰着头看着师父的画像: 第27章 “太子阿兄,阿盈今日……是想说,对不起你的话的。” 太子一愣:“阿盈?” “阿兄定是不知道,其实师父……当年师父说,太子仁善宽厚,重情重义,是个不会行恶事的好人,但……不宜为储君。” 太子浑身一僵,几息过后脸上也不见愤恨怒意,反倒是脸色灰败了些,肩膀也垮了下去:“……吾……其实也有所知,吾的确不行,吾……” 方弗盈眼眶泛红:“阿盈那时候还不懂,明明师父是在夸太子是个好人,为什么又说不宜为储君呢?” 太子:“吾……” “离京去东南之前,阿盈想过,阿盈真的想过,待我闯出一番成就归来,便尽心辅佐太子阿兄的。”方弗盈眼里盈满了泪水,在一声叹息之后顺着眼角滑落下来:“可我如今,却说不出这样的话来了。” 太子紧皱眉头,带着些好奇,心中却没有什么不好的情绪。 “阿兄,天下初定,我离京那时比现在还有不如,南边更是……京城这般繁华安定,与其他地方,堪比两个天地。饿殍萦野,瘟疫四起,边贼扰乱,山匪劫掠……是与当年天下未定的乱世时候一样的人间炼狱。那些个匪贼,个个说自己是在乱世时迫害过不下去才入山为匪的,可若真放过他们,一个个砍杀起百姓抢夺财物的时候连眼睛都不眨。那些个地方豪族,个个称自己在乱世里稳定这一方天地时出了多少的力气,可在他们手下过日子的百姓一个个却拼了命地想往外逃。那时候,若不果断,若不决绝,莫谈救民于水火了,便是我亲领的军队都要折在他们手上。” “阿盈……” “太子阿兄,阿盈犯过大错。我当年在东南将将立住时,有个属官是抵御外贼时为救我战死的副将之弟,我感念这情分,明知那属官平庸无能,胆小怯懦,还是在他来求一职位时松了口,改了当初自己只是想给他个虚位荣养起来的初衷。可后来,不出几月,他所辖之地起了疫病,起初本只是小事而已,医治并不困难药材也不算难得,可他先是不甚重视拖延,后来又怕我降罪死死隐瞒,围了有染病之人的村庄,等我终于察觉赶到的时候,村中老幼,无一生还,那整个村庄都是刺鼻的腐臭,那一个个原本鲜活的村民,瞪大着眼睛,死不瞑目,就那么看着我……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见眼前跪着的方弗盈已满脸是泪,太子张了张嘴,却是一字也说不出。 方弗盈继续说了下去:“可便是到了那时,我手下仍有人为之求情,因着亲缘情分,似乎不管他犯了多大的错害死多少无辜之人,也值得宽宥。可是阿兄,那些枉死百姓的脸,阿盈根本忘不了!他们也是别人的阿父阿母,也是别人的孩儿亲眷,他们又有什么错呢?” “阿盈……” “是我的错,是我这个主官的错,是我这个主帅的错!是我识人不明,是我任人唯亲,是我优柔寡断,是我不曾明纪正法!这些人命,都是我的罪孽!” 太子神色一震,愣愣地望着方弗盈,心中震撼,难以言表。 他回想起,以前数年,子晟也曾多次劝谏,言及王淳父子,言及孙家孙胜,言及许多……他多有袒护的母族亲族之人。那时候子晟说,这些人无能昏庸,来日必成大错,可他…… 方弗盈转过头,看向神色有些茫然又有些慌乱,却又好像有些觉醒了的太子,泪水挂在脸上,眼里虽有歉意却更多的是坚定: “太子阿兄,便是在那之后,阿盈……明白师父当年的话了。太子是仁善之人,心中从无恶念,便是如我此时一般,这样放肆言辞,太子也不曾动气责怪,这的的确确是常人难有的宽厚心胸。太子是好人,可太子……重情而轻法,重亲而轻理,于太子看重的亲人朋友自然是好,可于这天下千千万万的该被太子看在眼中的臣民百姓而言,这不是好事!” 太子愣愣地,只觉有什么东西在心底碎开,还未来得及细细体会,便见方弗盈面对着自己,端正叩首请罪: “阿兄,弗盈愿永远当你是阿兄,盼你能平安喜乐,百事无忧。可弗盈却不希望您是太子,承天下之重担万民生计!今日字字句句,皆是弗盈肺腑之言,弗盈向太子告罪,还望太子能……三思!” 太子的手还向前伸着,维持着那个想扶方弗盈的动作,眼中也有清泪滑落,觉得心底碎开的那东西,在短暂的疼痛之后,似乎……带来的并非难过的窒息感,反而…… 太子上前一些,伸手将方弗盈扶了起来,从怀中掏出帕子细细地为她擦去脸上的泪,而后长出了口气笑了起来,郑重朝着方弗盈点头:“阿盈所言,阿兄明白了,阿兄……会好生想想的。” …… 这一夜方弗盈没有出宫,暂住在了长秋宫。 程少商也没有走,留下与方弗盈同住。 程少商在见方弗盈从殿中出来眼睛通红,明显是哭过之后,拉着她回了长秋宫收拾,也曾在见方弗盈这般后犹豫过,只是最后,她还是没有忍住将疑惑问出了口。 这一晚她与方弗盈抵足而眠,说的却不是寻常女娘的那些儿女心事。 程少商既问出了口,正如姜黄所说,方弗盈没有瞒着她。 她与她说起她师父说过的话,她与她说起她年幼受过皇后和太子的照顾,她与她说起她往东南去时的心境,她与她说起她在东南那边一点点站稳脚跟时的见闻……最终与她说起,为什么她觉着,太子虽是好人,却并不宜为储君。 第28章 程少商完全被方弗盈的话震撼住了。 这些,都是她不曾了解,也不曾想过的。 “阿姊……” “嫋嫋,如今的你,便如曾经的我。不知朝局,不明政事,对这些属官任命也没有概念,不晓得这样或者那样行事,会对其他人,对百姓,有什么样的影响,便只以你自己所感的好恶去评断一个人。” 程少商沉默下来,眉头紧锁不开,心里也有些乱乱的。 她入宫后受皇后照料,私以为皇后便是这世上最温柔体贴的人,皇后所出的太子她接触并不多,却也觉是纯良宽厚的性子,德仁心善,她便以为,日后太子继位,定能成为一个宽宏仁厚的明君。 “嫋嫋。” “……阿姊?” “这些,原是与你无关的。若非子晟……你也本不必来到这皇宫之中,卷入这些复杂又危险的是是非非里面。我知今日与你说的这些,会让你多思多想,平添负担,说不定……还会让你倍感难过。子晟不与你多言,便是不想你烦恼这些,希望你能在他庇护之下随性而为,便是无意捅了篓子也不要紧,他可以收拾。这是他的心意,只是阿姊……有旁的想法,更希望在这波谲云诡之中,你不是茫然无措的,到底要怎么做怎么选,如何行事如何抉择,要你自己来选。” 程少商伸手去握住了方弗盈的手,却觉她的手指竟是微微发凉,便把另一只手也伸了过来给她包住,轻轻搓揉着为她暖手,几息后才抬眼看着方弗盈,认真地点头:“多谢阿姊,我明白了,我……也更愿意如此,做个烦恼头疼的明白人。” 方弗盈也回握了握程少商的手,微微笑了起来。 程少商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开口问: “阿姊,子晟……是否与阿姊一般,对太子,也是……” 方弗盈这一次却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道: “是与不是,你可以去问子晟,让他亲口回答你。” 程少商却是有了些迟疑:“他……会告诉我么?” 方弗盈叹了口气,拉着她轻声说:“你们两个,是完完全全独立的两个人,想要在一起,成为夫妻,成为能够相伴余生的人,总有些习惯或是行事要改变,总有事事要沟通,要适应,你想要如何相处,你告诉他,让他看看能不能试着按你说的改变,他若对你有期待要求,你也可让他说清楚分明,也好让你有考量有分寸。你们两个的相处,最终是要你们两个自己衡量的,阿姊虽是希望你们能顺顺利利少些磋磨,可有时候也会反思自己……是不是管得太多了,容易让人生厌。” 程少商驳得很快:“才不会!” 第17章事成 方弗盈是为祭拜霍将军,着女装进宫的,在长秋宫留宿了一晚后,皇后却没让她原样地穿着出宫,而特地给她另准备了一身衣裙,颜色鲜亮了许多,瞧着却正是合身的模样。 方弗盈想了想,没有拒绝皇后的好意换上了,还由着程少商帮她挑了好一会儿首饰硬给打扮了一番才走出长秋宫。 程少商送方弗盈出宫,两人并肩走在从后宫出来的长廊上,姜黄就跟在她们身后不远处。 走到一处拐角之前,方弗盈停下了脚步,走到一边从这廊下向下俯瞰。 “阿姊?” 方弗盈笑了笑,转回头对程少商道:“我离京之前在宫里,喜欢跑来这样的地方,高高地远远地,张望外面的景色。离京之后就没怎么再穿过这般的衣裙了,今日穿了这一身又走到这里,突然觉着有些怀念。” 程少商闻言也凑了过来,顺着方弗盈的目光往下一看,也叹了一声:“果然很是不同,往日我都没注意过。” 另一边,同是得了陛下传召的霍无伤和袁慎在宫门口遇见,而后顺了一路竟是一起走到了附近了。两人之间气氛说不得好,却也说不得差,以往遇上还会口头交锋几句的两人,这一次却是谁都没说话,就这么一路沉默着走到了附近。 已能远远地瞧见那边长廊边上,面朝着外边的两个女娘的背影了。 霍无伤皱着眉看了一眼身边的袁慎,虽还是没说话,却加快了脚步。袁慎眉头一挑,也是一语不发,却很快跟了上去。 “阿姊,我听皇后说起过一些阿姊小时候的事,还有五皇子也说过,可我虽听了,也不是不信,却觉得……” “五皇子?他说我什么?逞凶斗狠,不留情面?” “嗯……” “他没说错,那时候我是有那样的一面的。” “啊……我有些难以想象。” 在程少商说“难以想象”的时候,正好走到近前了的袁慎听了却是眉头一动。 程少商难以想象的,他可是亲眼见过不少的。 霍无伤和袁慎都走到了附近只差一个拐角,却都顿了一下一时间怕直接上前惊到前面的两人。 只这么犹疑的几息功夫,那边的对话还在继续。 “其实有时候回想以前,我自己也会觉得某些变化难以想象,至少是那时的自己觉得难以想象的。” “是什么?” 方弗盈闭了闭眼,脸上带着怀念的笑: “师父还在的时候,我也是个……娇娇怯怯的小女娘,自来最是怕疼怕苦了,手上被擦破了一点儿皮都要举着去师父面前哭唧唧地撒娇,生病了嫌弃药太苦裹着被子打着滚儿地躲师父递过来的勺子。” 第29章 “啊……”程少商有些惊讶,眨了眨眼,只觉得这个模样的方弗盈,比那五皇子口中凶狠不要命的模样还要难以想象。 “到了如今,我已是能在战场上顶着利刃穿刺不退,没有条件时生嚼草药应急的人了,陛下都好些次与我说,我已一点儿没有当年他初见时的模样了。” 程少商看着方弗盈仍然带着笑的侧脸,却觉着有些心疼,又有些……恍惚。 “这不是坏事,至少于我而言不是。它只是……我在走我想走之路时,不得不付出的一点儿代价。” “阿姊觉得,很值得?” “是啊,我觉得值得。这一生,也许如何都是过,但若是有机会,能够不违己心,不误夙愿,顺着你想走的路前行,大约,才能算不枉走这人间一遭。” 霍无伤转头狠狠瞪了一眼听见方弗盈这些话后,微皱着眉头若有所思模样的袁慎,而后深吸一口气有意放重了些脚步,果然便见方弗盈先停下回了头,而程少商也跟着转过了身。 袁慎落后了霍无伤一步,此时抬眼去看,逆着光的两个并排站立的女娘,其中的一个……竟又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 这是他第一次见方弗盈这般打扮。 “子晟。”她先是对着霍无伤点了点头,而后转眼看向他,微微勾起唇角:“善见公子。” …… 文修君之子王隆坏了事,带人去剿匪,全军被困。 消息传来,太子心急不已,到底还是顾念了亲族情分前去陛下面前求情,只是……当日陛下在长秋宫,却是让曹成曹常侍带人守住了殿门,并严压下了一切消息。只有曹常侍以及陛下和太子三人知道,那日前来为王隆求情的太子,还与陛下说了些什么。 其他人只是知道,那日太子前去为王隆求情不知说了些什么之后,陛下大怒之下竟让太子回东宫禁足思过。 曹常侍有陛下的吩咐自然是一个字也不敢说,而陛下和太子父子两人难得有志一同地对谁都没有开口,不管是皇后还是储妃,谁都没有能从这父子二人口中得到半个字的消息。 程少商见皇后心焦难捱,却挺着不去多言求情,心里心疼皇后也忍不住去找霍无伤问过,但…… 这一回是真的,霍无伤也什么都不知道。 他也觉得诧异地不行,他自然是猜到了太子会为了不成器的王隆去跟陛下求情,却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严重的后果。他总觉着,这其中有些什么他不清楚的变故。 也是他没有想到问,程少商便也没有想要主动跟霍无伤说起那晚同住时跟方弗盈的闺中密话。 虽然这陛下突然发怒禁足太子事出突然,但有王隆这件事在朝中不少人便也没有再想太多,只以为是太子求情时一时不谨说错了话。 原本还因□□一事被捉住了小辫子处罚了一番,狠丢了面子好些日子没有出门的小越侯,这时也是忍不住顺着那些前来攀附的大臣的请见,又一次出现在田家酒楼会客了。 只是,小越侯的心始终是提着的,不敢真的放宽了心高兴。 因为方弗盈。 那一个晚上被方弗盈带走的人始终是他心里的一个刺,原本他就已经无法平静相待了,更何况…… □□之事。 小越侯虽知道他后来因为被分了心神扫尾不够彻底,可也有些自信,自觉若不是紧盯着他的人应该不会发现那些证据。而按他的想法,若是从一开始就紧盯着他的那些个对头,该是从他买通人手去引诱文修君开始就在的,可偏偏那份三皇子亲手呈上去,据说是出自方弗盈那边的证据,只是他后来跟三公主一起低价买入□□流通获利的证据。 只见后半段,未见前半截。 小越侯知道自己跟方弗盈是从来没有什么交情的,方弗盈可绝不是会“好心”帮他遮掩的人,□□的证据没有前半截,小越侯思来想去,大概只能是……方弗盈并不是从一开始就盯着他的。他后来仔细琢磨过那些证据涉及到的人和事,自己好生捋了几回,并不算太过意外地发现……那些东西,都正好是自那一夜的截杀事件发生之后,可以顺腾还能摸查到的东西。 那么最可能的就是……方弗盈是在那一夜之后,盯上了他。 所以他最担心的事恐怕还是发生了。 一旁的田朔在其他宾客离开之后对着小越侯奉承了几句,见他有些发愣脸色不算好地出神,略略一想便想到了小越侯现在最可能在愁的是什么。 田朔低着头,半张脸藏在阴影里,勾起嘴角一笑,再抬起的时候端得是一副恭敬又担心,分外为小越侯着想的模样: “如今正是大好的时候,更易太子已快要板上钉钉,越氏一族眼瞧着便要腾飞而起了,侯爷,还在愁些什么呢?” 小越侯回过神来,看了一眼田朔,“哼”了一声:“太子,平庸无能,那宣氏一族也没有几个有能耐的,这些人都不足为惧,只是……” 田朔微微压低声音:“侯爷觉着,还有人,可能会坏了您,坏了越氏一族的大事?” 小越侯眯了眯眼,却没说话。 田朔更凑近了几分:“侯爷,小的开着酒楼,虽是没什么大本事,可听得见得确是不算少了。譬如这生意,有时候便就是在那临到关头的时候没防得住有人捣乱,最终功亏一篑的。侯爷的事可比小的眼见的生意大得多,可万不能容会坏事儿的变故存在,当果断行事才好啊!” 第30章 小越侯眉头一动,侧过头看一脸讨好的田朔:“正是在紧要关头,才该谨慎行事,少沾惹祸端不是?” 田朔也算是与小越侯“相交”已久了,只见他此时这个表情反应便知小越侯心中并非不心动的,于是自然地给小越侯升起的念头又加了一把火: “小的见识浅,也只是随口一说,侯爷您也便是一听。小的只是觉着,这也得分,是个什么事儿,若只是些不甚要紧的,事情闹出来咱们的大事就算被耽误了一二也至多只是好事多磨,那也便罢了。可若这事儿闹出来能大到把这摊子给掀了……侯爷怕是就要好好衡量一番,可是能冒得起这个风险?” 小越侯眼神一厉。 田朔低下头不再说话,却也心知,此事成了。 当晚,公主府内的方弗盈听到消息。 楼府二房的大公子书房今夜走水,不过幸好只稍了两扇窗子一张桌案,不过是楼大公子楼犇来来回回让人从书房里抢出书简时动静稍大了些,并未有多大损失。 自上一次楼犇深夜让丹参传信回来后,丹参再也不曾亲见过楼犇,楼犇也不曾再往外递出一封书信。丹参所带人手,在另一队新藏过来的人马的眼皮子底下,潜伏在楼家二房附近,不再来往传信,只在旁观楼犇与“旁人”的传信的同时,观察动静。 今夜,动静来了。 方弗盈便也知道,此事成了。 第18章山洞 “公主近来倒显得清闲。” 今日没有朝会,袁慎没穿那一身官服,倒是方弗盈见得比较多的打扮,手里拿着他惯常带着的羽扇。 自那次将话说得挺透彻之后,或者说是自那一日有关于“人”和“女娘”并未出口讲明的区别的话题之后,袁慎再来公主府拜访,就算是有了不一般的待遇,不必在大门口等候通报,能直接被人引进来了。 这一日他又站在了来过几回的演武场边上,看场中方弗盈专心致志地练武。今日倒用的不是剑,拿了柄长刀,武得猎猎生风。 只是袁慎虽手上的羽扇一摇一摇地,看着场中已练了有些时候,脸色泛红汗珠已能从额上甩下的方弗盈,微微皱着眉。 他自觉得并非是他的错觉,这几日方弗盈练武似乎更努力了些。 就像是…… 直到方弗盈停了手,袁慎才开口说话,方弗盈散落的一点儿碎发被汗水粘在脸颊上,她微张着嘴喘息了几下,转过头看他: “没听说近来廷尉府有什么大案要查,你袁善见难道不觉清闲?” 袁慎轻笑一声:“这正事儿确实没有,可这几日朝中风起云涌,人心浮动,总没个清净。” “所以你是到我这儿来躲清净了?” “原该是的,可来了,却又觉着……公主这儿的气氛,似是也有些紧绷。” 方弗盈扯了帕子擦汗的动作一顿,侧过头看他。 袁慎此时连身前摇动的羽扇都停了下来,半眯着眼睛看着方弗盈: “公主所谋所划,善见原以为自己是猜到了一些了的。可今日见公主的模样,却又好像有些不在善见猜测之中的……” “袁善见。”方弗盈挑眉露出两分调笑之意:“你方才还说朝中同僚无事乱想,心思浮动,这话音还没落地呢,你自己这不也是一个模样?” 袁慎眨了眨眼:“公主的意思是,在下想多了?” 方弗盈动了动脖子伸展了一番:“我可没意思,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意思。” 袁慎站在原地皱紧眉头没有说话。 方弗盈笑着道:“昨日我回来时应了少商,亲自逮上一两只兔子送她,眼下天色渐完了该是兔子出来活动的时候,我是要收拾一番带人出城找找的,便不招待你了。” “……兔子?” 方弗盈冲他一笑:“挺好的,我出去逮东西前,多瞧两眼你这狐狸,说不准能有助益。” 方弗盈说完也没等袁慎有反应,摆了摆手转身便离开了演武场。 袁慎站在原地,手里捏着羽扇,看着方弗盈很快消失在眼前的背影,心头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只是很快,有他还算眼熟的公主府侍从过来,将他又客客气气地引了出去。 袁慎的马车离开公主府大门前时,已有几张熟面孔牵来了马,备着一些弓箭麻绳一类的物事,瞧着倒确是要去捕些什么的模样,虽只是一匹马,一套东西。袁慎深深地看了一圈这几个人的模样,眉头不解地上了自家的马车。 回袁府的马车上,袁慎右手握着羽扇一下一下地轻磕在左手手心里,眉头皱得死紧,只觉得方才见方弗盈转身离开之后心中升起不算很好的感觉越来越重,没有消散的意思。 “先不回府。” 马车外的侍从听到袁慎的吩咐,连忙追问了一句:“那公子想去何处?” 袁慎顿了顿,开口道:“在附近街上随意走走逛逛就是。” “啊?” “啊什么啊?” “是,公子。” 正如先前方弗盈说的,天色将晚,袁慎只觉在马车内没有呆多久,天色便暗了下来。他忍不住抬手捏了捏眉心,长叹了口气。 这时,马车外传来马匹疾驰而过,还有行人被惊动的动静,袁慎微微一顿,很快推开车窗探头看了出去,那往城门而去的马背上的数个人,下了马后与那守城的兵丁说了些什么,而后,城门附近混乱了一瞬,而后那马背上的一队人中有一半便替了守城的兵丁,剩下的一半从城门开始,似在大张旗鼓地盘查着什么…… 第31章 “不好!”袁慎神色一厉,一把推开车门对马车旁的两个侍从道:“你立刻去找凌不疑,让他马上带人出城!记得重新控制城门!你速速与我回府点齐部曲!” …… 城外孤山。 残阳如血,更衬出山林里的血腥气。 死去的马,死去的人,折断的箭矢,散落的刀剑。 在越来越暗的天色底下,充斥血腥气的林间有一队人透着几分狠厉和焦急地搜着:“快搜!今日绝不能放她走,不然你们一个都别想活!” 而在这一队人之外,山林稍外围的高处,另一队人同样透着狠意: “方才她跑的时候都撞到面前了,中了一箭居然还能让人逃了!还不快找!” “大人,咱们的人都围在外面,确未见任何人从山上跑下去,她定是还在这山上。可咱们再搜得动静大些,那里面那些人就该察觉到了,咱们……” “察觉便察觉!里面的那些,今日也不能放过!” “是!” 方弗盈靠在山洞中,虽不住地喘息着,却分外注意外面的动静。 天色已经黑了,山洞里只顶上的裂缝透下一些光来,也便是好在今夜无云,月光算得上明亮,透进来的这一点儿光线对她如今而言便已是足够。 她深吸了一口气侧靠在洞内石壁上,伸手从自己衣裳内袋里摸索出一些干净的布条和两个小巧的药瓶,才找了略干净的地方先放下,正要再拿旁的,突然听到外面的草叶枯枝被人踩到的轻响。 她小心翼翼地挪到洞口,被长得半人高的杂草遮掩住的洞口并不明显,她借着遮掩往外看去—— 月光底下,她瞧见了个让她分外意外的,眼熟的人。 而这人不偏不倚,看着方向正是往这洞口方向来的。 “……袁善见。” 袁慎见那隐蔽的山洞洞口杂草被拨开一点儿,露出一张熟悉的脸来,心头猛地一放差点儿一个踉跄。他急急走了过来,伸手轻拨开杂草闪身也躲进了山洞里来,还不忘转身将那杂草再遮掩得严密自然些。 方弗盈低低地只发出极轻的气音:“你这是……” 袁慎猛地回头,脸上难得不见半点儿笑意,正分外严肃地瞪着她。 方弗盈觉着,便是不小心卷入截杀险些丧命的那一晚,袁慎好像都没有显得有这样狼狈过。他还穿着先前在公主府她见到的那身衣裳,看起来是来不及换,只粗粗地绑住了袖子尽可能方便行动,衣摆上满是尘土泥泞。 自然……她更狼狈。 “凌不疑带着黑甲卫来了,满山都围了起来,应是很快便能解决那些人,快要安全了。”袁慎也压着声音,先把最紧要的事儿说了以后,便忍不住:“公主好大的主意,连凌不疑事先也不知你打算藏身何处不知该如何来接应你!我与他赶出城时才撞上你派去掐着时间给他送信的人!” 自然,只有一个送信的,没有给他送信的。 方弗盈眨了眨眼睛,见他这样气急的模样有那么点意外,又有点儿…… 袁慎说完深吸了口气,而后突然动了动鼻子,上前一步扶住她:“你受伤了?” 因为上前了一步,换了个角度他便又瞧见不远处靠着石壁的地面上的药瓶和布条。 “伤在何处?” 方弗盈看着他,突然笑了笑:“身手还是不够好,本想若伤在手臂上也好处理,没控制好,到我自己瞧不见的背上了。” 袁慎听完,马上绕到她身后,借着头顶透下来的月光,这才瞧见—— 她深色的衣料上濡湿的暗色血迹。 而在她肩头往下几寸,插着一支断箭,肩头没入血肉,只露出半指长来。从这一处箭伤往下直到腰际都染了未曾止住的血。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箭并不深,只是箭头没入。 袁慎扶她坐下,而方弗盈左手撑地,右手从小腿一侧一用力抽出一柄匕首,袁慎眼见着随着她这一用力又往外渗血的箭伤,还未来得及阻止,便有月光下的一道寒光递到自己眼前。 “正好你来了,可以帮我,把箭头挖出来么?” 袁慎一手接过匕首一手轻按着让她放下抬起的手臂,紧皱眉头看了看她的侧脸,又看了看手上的匕首,叹了口气也不多言,绕过她拿起地上摆着的药瓶放在面前,拔出匕首就着月光,先略略割开她伤处附近的衣料好方便一会儿用刀从血肉中挖出箭头。 方弗盈坐在地上,微侧着头,突然问道:“你如何知晓我在这儿的?” 袁慎手上动作并不停:“这孤山平日少人,只偶有人来登山清谈,此处山洞也十分隐秘,确实几乎无人知晓。只是……公主显然不知全貌,当初楼垚无意间发现此处时,正巧善见也在一旁。” 方弗盈倒确实不知这一遭。 不过……袁慎此时能把楼垚说出来,她想,凭着他的这个脑子,怕是也猜差不多了。串起她回京第一日便去楼府与楼犇说过话,串起她今日特地一人出门选在了这孤山…… “那你……” “公主放心,凌将军留人在城内捉人,此刻着力在外面围山。我有袁家部曲护送顺小路过来只遇到两人,已尽数斩杀,我吩咐他们带着尸首去别处弄些动静,吸引不在凌将军那边的人的注意,必保这附近安全。” 第19章倚靠 锋利的匕首在洞顶透下来的月光下,闪着寒光。 第32章 袁慎右手握着匕首,左手捏起方弗盈背上贴着伤口处的衣料轻轻割开,而尽力不让锋锐的刀尖儿触碰到她,只将将把那箭头没入血肉的伤口露出便停了手,露出的伤口附近的皮肤上满是沾染上的血污。 袁慎手里的匕首不自觉地又攥紧了两分,微微深吸了一口气,伸手去够旁边的药瓶。 两个药瓶一个略大些一个略小点儿,大的那一个袁慎瞧着有几分眼熟,便将它握在手里转头看了一眼方弗盈。 方弗盈见状也朝他点了点头:“没认错,是你用过那个,外敷的。另外那个暂不用了,我先前吃过两颗,够了。” 袁慎微皱了皱眉:“止血补气,还是……” 方弗盈默了一下,想了想也觉得到了这一步这一刻,对着袁慎实是也不用再藏着什么:“解毒的。” “你中毒了?” 方弗盈抬手指了指自己肩头,笑道:“今日这些人可是个个都必要置我于死地,自然想得周全。这箭上带毒,具体是什么我不晓得,不过应该毒性不浅,我上山之前吃了一颗解毒丸药,中箭后又吃了一颗,这才能平安无事。” 事实上若不是这箭上是有毒的,她也不至于只中一箭便这么狼狈虚弱。不过这些她便没打算与袁慎多说了。左右,她吃的三七亲制的解毒丸药的确很是出色,她没有性命之忧。 “你!”袁慎瞪大眼睛看着眼前仿佛并不在意中毒这件事的人,深吸了一口气却也知是眼下不是再多言此事的好时机,还是如她所说尽快处理伤口才是。既那箭上有毒,便是她说自己此时无事,也不能放松,的确需得尽快把箭头取出。 他重新跪坐回她身后,却是先掏出一块干净的帕子,倒了些瓶子里的药粉到帕子上,他记着那晚给他上药的时候方弗盈说过,这药粉便是外伤外敷用着,可以有清洁和解毒之效的。而后他暂且将撒了药粉准备好了的帕子放在一旁铺在地面上的一块还算干净的衣摆上。右手拿起匕首,刀尖靠近方弗盈背上的皮肤,在隔开两寸的时候又停了下来。 方弗盈此时知道外面一切顺利,倒也有了两分轻松: “善见公子,不敢下刀么?” 袁善见瞥了她一眼,却是咽下了到嘴边的话到底没有在这时候跟她拌嘴,想了一想,解开先前一路过来时为了行动方便简单绑上了的袖子,将左手宽大的袖子搭了一角到方弗盈的左肩肩头。 方弗盈微微一怔侧过头来,便听身后的袁慎道: “无甚可挑的,只有这了,公主将就点儿,咬着些吧。” 方弗盈眨了眨眼,倒也没拒绝,张开嘴将他搭过来的袖角咬在嘴里。 因为宽大得很,便是袖角被她侧头咬着,也并不影响他左手轻按在她右肩上的动作。 她才将袖角咬在口中,下一刻锋锐的刀尖便不再耽搁毫不犹豫地刺入血肉,紧贴着没入伤口的箭头。 方弗盈浑身一僵,虽是死死咬着袁慎的袖角却是一声也没有出。 袁慎顶着越发浓郁的血腥气和沾满了他左手的鲜血,完全不敢分神,尽可能加快手上的动作,牙关也咬得死紧。 并没有过多久,“叮当”一声金属落地的脆响,方弗盈才缓过来一点儿吸了口气,身后的袁慎很快放下了匕首,拿起地上撒过药粉的帕子,眼疾手快地微微用力覆在她流血的伤处。 “唔——” 这一回,她一时没有忍住呜咽出了声,颈侧猛地崩起青筋,袁慎一手轻按着她的肩扶着她的身体,一手按住那沾满药粉的帕子,只觉得隔着一层帕子,手掌下的触感不只有她温热的血。她虽死咬着牙关,可身体仍是几乎在痉挛一样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 他帮不上什么,也不知此时能说些什么。 他想起不久前在宫中碰到她的时候,那时方弗盈打扮得便如这京中的许多娇美女娘一样,耳下垂着的珠坠晃动着悦目的柔光。 她那时背对着他,对身边的程少商语调轻缓又带着点儿怀念地说,她是自来最怕疼最怕苦的。 那个说自己最怕疼的人,现在坐在山间石洞冰冷的地上,身上都是血。 那一晚遭遇截杀之后,他不过是颈侧被箭矢划出一道伤口,却是时至今日还能记起那会儿沾上这药粉时候的痛感。而此时,他手掌之下,便覆着她险被洞穿的创口。 在这一瞬,他看着面前人颤抖着却咬牙不肯出声的背影,觉着自己想了许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 过了一会儿,她停了颤抖,将口中咬着的衣角吐了出来,先前僵硬的身体缓缓放松下来,袁慎便知这药劲儿过了,也不敢耽搁连忙又去拿跟药瓶放在一处的布条,给她将伤处包扎起来。 他手上力气不重,动作间侧过眼去看她,方弗盈垂着头闭着眼,眉头紧锁不开,脸色较先前又显苍白一些,而额头上,脖颈间,露出来的皮肤上因方才剧烈的疼痛沁出汗珠。 寒夜山洞,石壁地面都透着冷意,方弗盈形容有些狼狈地躲在此处,披风大氅早就不知丢在何处,此时便显得穿着尤为单薄。 袁慎顿了一下,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包扎妥当,而后毫不犹豫地回手解开自己的衣带—— 方弗盈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还没等一时间有点儿木的脑子转上一转,便觉背上身上一暖,一股淡淡的熏香的气息染了过来,一时竟像冲淡了一点儿萦绕许久的血腥气。 第33章 她慢了一拍,垂眼看了看才反应过来,袁慎脱了自己的外裳,披在了她身上。 还没等她开口发问,袁慎又从她背后挪道她左侧,伸出手避开她的伤处揽住她的肩,在她愣神没有反应过来的档口,让人轻靠在他的肩头。 方弗盈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只觉得一时理解不过来: “袁善见……” 她的头顶传来一声轻叹:“公主有伤在身又奔波许久,眼下多半已不会有事,还有善见看着动静,便暂歇歇。” “我……” “挺着总是不舒服还耗力气,石壁还在三步之外要靠着还要起身挪过去,就是想另搬些石头过来给你靠着这洞里也没有大个儿的,里里外外瞧瞧,也便只有我了,总是比冷硬的石头强些。” 方弗盈动了动嘴。 他身上确实是暖和些的,与披在她身上的外裳一样带着淡淡的熏香气味,似是掺了些松针清香的沉香味道,清远绵长。 她刚张开嘴想要说什么,便觉他拉扯过自己一只手,摸索着摸上了手腕搭上脉来。 袁慎确是懂那么一点儿医理的,但也只是一点儿,勉勉强强摸个脉也只是大概有个底儿,感觉到方弗盈的脉象还算有力。 “我有分寸,三七所制的药向来是极好的,屡经检验。这箭上的毒奈何不得我,这我可说的都是实话的。” 袁慎没有说话,放下了她的手后,却又揽上她的肩,依旧轻按着她靠在他身上歇息。 方弗盈微微睁大眼,顿了又顿,还是轻笑了一声,试图微用点力气把自己撑起来:“你莫忘了,我可是战场上带兵杀敌的武将,这点儿……” 袁慎顾忌她的伤力气不大,却是不容拒绝地没有收回手: “善见知道,公主能做到在敌前刀斧加身而不退,能带领属下将士追击数日而不歇。” “所以……” “方弗盈能做到这些,可这不是说方弗盈便不知道疼,不晓得累了。” “……” “眼下,此处,没有你的敌人,没有你的下属,没有你的兵卒,也没有需要你保护庇佑,需要你立在前方鼓舞,做他们主心骨才行的人在。” “……” 他的声音很轻,可他说的每一个字,又都好似很重,落在她心头上,砸出一阵阵轻响。 “安国公主挡在那么多人面前,不动不摇地站了很久了,此刻,也该让会疼会累的方弗盈,歇上一歇了。” 方弗盈微微张大嘴,深吸了几口气,努力眨了眨眼想散去眼前莫名涌上的模糊水汽:“……我无事,我……” 袁慎轻笑了一声,叹息道: “你说过我好几次,让我不要太过嘴硬逞强。说人时,道理看起来颇通的模样,可你现下,又在强撑什么?” “……” “方弗盈,没有谁是不能软弱,不能歇息的,你也是。” 方弗盈觉得,经历过这惊心动魄,险象环生的一夜,她也许的确是有些累了的。 所以才这样迷迷糊糊地听了他的这些话,竟就这样真的安安静静地靠在他身上没有再挣扎起身,默默地听着耳边在骤然安静下来的山洞里慢慢清晰的心跳声,就这样轻易地,顺着他的话,慢慢地闭上了酸涩的眼睛。 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在她闭上眼睛的那一瞬,从她的眼角滑落,没入他胸前的衣料上,眨眼间消失不见。 第20章云涌 方弗盈再次睁开眼睛,已是第二日午后,她也人在自己的公主府内了。 除了丹参,先前被她有意派了出去的姜黄,三七,还有当日被遣出去的没药,都守在她身边,而等她醒来又换了一回药喝了一回药后,姜黄赶回了程少商身边,没药带着公主府密室里的人和东西去了这会儿正“忙”着的霍无伤那儿,只有三七,无论如何不肯再走,留在公主府内亲自从抓药到熬药不假他人。 她没有亲眼见到,却是听说,陛下皇后和越妃,包括禁足之中的太子,都特地过来探过她,虽未能等到她醒来,却是确认了她并无大碍才离开的。若非她身上有伤又是中了毒,并不宜轻易挪动,她身边的三七又的的确确医术过人,他们本是想把她带回宫中医治调养的。 至于他们没有留在公主府等她醒来,自是因为这一夜之间,发生的变故太多了。 在方弗盈呆在自己的公主府内,闭门谢客安心养伤的时候,京城乱成一团,朝堂也吵成一锅粥。 前一夜黑甲卫奔袭的动静不小,大半去了城外孤山,还有一半留在京城之内,围了好些地方,拿下了不少人。 当夜,京中很是有名却多灾多难的田家酒楼又一次起了大火。 当夜,越氏所在,小越侯的府邸被黑甲卫围了起来。 第二日一早,还未等以左大人为首的御使去状告霍无伤,被惊天消息震得又匆匆从方弗盈的公主府赶回的文帝,便先听闻了小越侯勾结潜伏在京中的戾帝余孽,刺杀安国公主方弗盈的消息,而原因,是方弗盈无意中掌握了对小越侯不利的,他当年有意拖延救援孤城的证据。 小越侯,孤城,戾帝余孽。 不论哪一个,都是能令朝局抖上三抖的消息。 小越侯自然喊冤,也称自己并不认得什么戾帝余孽,而这时霍无伤在拿出了当年军报,带上了韩武和当年军中医士,作为当年瘴气一事真相的人证之外,又指出在城外孤山刺杀方弗盈的两伙人中有一部分是小越侯暗中培养亲信所领。 第34章 而扯出戾帝余孽这一块的佐证,霍无伤却是带来了个让众人意外非常的人。 楼太傅的侄子,楼家二房的大公子,楼犇。 楼犇第一次面圣,却表现得十分得体。他从自己察觉那田家酒楼掌柜田朔与京中不少高官交好,言语间看似寻常却总有挑拨之意说起,言及他起先只是一时好奇凑近了几分,装作被那田朔几次暗示说动不甘情绪,而后慢慢获得田朔信任后,竟叫他发现了那田朔和田家酒楼的不少人,皆是戾帝余孽,潜在京城数年布局,便是为了收集情报,也为了搅乱朝堂。 有陛下看着,分外重视地追问楼犇的发现,楼太傅即便脸色分外难看也不能多言。 楼犇例举桩桩件件他发觉的有关田家酒楼的不妥,这其中就有好几件与小越侯有关,小越侯几次想要争辩都被霍无伤毫不客气地打断压下。 数完小越侯这个朝中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与田朔的接触,楼犇两三句,又牵扯了另一个了不得的人物。 城阳侯,凌益。 楼犇从袖中取出一块被燃毁了一小半的竹简双手托着递了出去。 那是他想尽办法从田朔的一个心腹那里偷拿出来的,田朔与那凌益联系的密信。 而这密信上,几次提及“孤城”。 两日过去,京城因戒严,多个重臣府邸被调兵把守起来,越氏小越侯一家被下了狱,城阳侯全府上下也下了牢狱,京中除了此时还仍被人以为是凌不疑的霍无伤外,所有凌氏族人都被羁押起来。 文帝另追派了万松柏亲自领兵去追当晚逃出城而去的戾帝余孽。 楼犇作为察觉到田家酒楼异常,发觉戾帝余孽存在,并拼死寻得证据的大功臣,此时被文帝先令其协助调查此事,根据他先前取得田朔信任时得到的线索和消息,寻找田家酒楼被田朔藏起来,事出突然未来得及带走的更多的证据。 事闹得极大,当年孤城真相,戾帝余孽作祟,由方弗盈在城外孤山遭遇刺杀险些丧命这件事引起的反应,如地震一般,从京城开始,迅速扩散开。 而在这个时候,身为这一切明面上的导火索的方弗盈,却是安安生生地在府内养伤,不论外界如何混乱,不论朝上如何争吵,不论左大人为首的御使如何跳脚说“凌不疑”也该与凌氏一族一样下狱,她都没有露过面。 “你这儿还真是清净。” 靠坐在榻边闭目养神的方弗盈睁开眼睛,瞧见的便是身着官服的袁慎。 他倒是衣冠整齐并不显得狼狈,可脸上却还是带着掩不住的疲惫之色。 方弗盈对上他的眼睛,停了一瞬又轻轻转开: “看来这几天你这是没少忙活。” 袁慎笑了笑:“那位楼大公子这一回可是出人头地了,这会儿除了风口浪尖上的凌不疑,满京城没有人比他更惹人注目了。他今日一早才从田家酒楼后院的地窖密室里,寻到了新的证据,挑了其中最紧要的,那田朔与凌益联系的书简和田朔自己查到的一些……凌益当年所为的线索,递给陛下了。” 方弗盈点了点头,而后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看向袁慎:“这等大案,你身为廷尉府侍郎……怎么却来了我这儿呢?” 袁慎挑了挑眉:“弗盈君这是不想见在下?” 方弗盈顿住,眼睛微微睁大了一些。 只是并未等她反应过来说些什么,袁慎便继续说了下去: “此事纪大人与楼大公子协力在办,他们那边的事想来这两日便是不去打听关心,弗盈君也知道得清楚,善见今日过来正是来说一个,你兴许一时半会儿不会晓得的好消息,此事成了,当可令这桩大案,越发稳妥了。” “哦?” “此事却并非楼大公子,并非凌将军,也并非善见所察,乃是程娘子。” “……少商?” 袁慎多瞧了两眼方弗盈的反应,顿了这么一下而后才继续解释: “那位姜黄姑娘实在厉害,程娘子带着她便是不来寻善见帮忙也一样进得去关押凌氏的牢狱。是程娘子去试探了那淳于氏后,寻了淳于氏准备的女娲像,从中拿到了当年凌益亲笔所书的密信,眼下当是已经亲自进宫,呈报给陛下了。” 方弗盈默了默,笑了起来:“还真是意外之喜,少商帮了大忙。” 袁慎勾起嘴角:“弗盈君倒是半点儿不担心‘凌’将军。” 方弗盈听出袁慎在“凌”字上加重了语气,觉得有两分意思正要问些什么,从门外进来一个人。 是端着她汤药的三七。 三七紧盯着托盘上的药碗,行动小心生怕洒了,集中了注意力在药碗上之后也只顾得上开口对榻上靠着的方弗盈说话,竟是一时没注意到屋里站着的袁慎: “喝药了少主,我亲手熬的,跟之前一样多加了好些黄连,三七就不信以后您还敢这么故意瞒着我们,不爱惜自己身子!” 这话说完,三七正好将托盘放在了塌边,便听身后一声轻笑,猛地回头看过去瞧见袁慎,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你是……谁啊?怎么在少主房里?” “咳。”方弗盈轻咳一声唤回三七的注意力:“三七,这位是廷尉府侍郎袁慎袁大人。” “袁慎……袁……啊!我知道了,他就是……” “三七!”方弗盈连忙叫断了三七差点儿脱口而出的话,眼疾手快地端起药碗仰头一饮而尽,咽下之后脸色都有些发绿了,忍了又忍没让脸色狰狞起来,把药碗放回去便道:“我喝完了,一滴不剩。我这边已无大碍,三七,你看看是不是该回……” 第35章 三七本来是睁大了眼睛盯着袁慎看的,听了方弗盈这话一脸委屈地扭头回来看着方弗盈:“少主又赶我走!霍夫人那边还没动静呢,三七这会儿不用去守着吧,等到时候我再去就成了……” “霍夫人……的确,想要证明凌不疑不是凌不疑,只要霍夫人不再有疯癫之态,哪有比她更合适的人呢?” 三七猛地回过头,抬起手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睁大了眼睛无措地看了看袁慎,又看了看方弗盈,一脸自己做错了事的愧疚。 方弗盈叹了口气,斜了一旁的袁慎一眼,对三七安抚地笑了笑: “没事儿,不是你说漏的,他怕是来之前就猜到了。这样的狐狸,露出一点儿痕迹给他,他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了,不是你的错。” 三七才舒了口气,那边袁慎便反驳了: “这一回你可是说错了,这件事,还真不是我先猜出来的。” 先前袁慎张口就说出“凌不疑”不是凌不疑的时候,方弗盈还没有怎么惊讶,可现在他说这件事并不是他先猜出来的时候,她才是真的惊讶了。 “猜到这件事的,还是,程娘子。” 袁慎说完笑眯眯地看着还愣着神没反应过来的三七:“这位……三七姑娘,你们少主看重的程娘子这会儿进宫应当是会连这件事一起说给陛下听的,想来陛下听后定会要见霍夫人,所以……” “所以,三七。”方弗盈接过袁慎的话头,对着刚给她送过苦药的三七轻笑道:“时候提前到了,你真该去了。” 第21章念诵 凌不疑不是凌不疑,而是霍无伤,霍翀将军幼子,霍夫人霍君华的侄子。 凌益当年勾结戾帝,亲手杀死霍翀将军,自己充作内应破了孤城致使孤城被屠的事,在楼犇从那田家酒楼陆陆续续找出越来越多的线索,又很快被廷尉府的纪遵纪大人从侧面核实了许多后,已经难以逃脱了。 而与“凌不疑”定了婚,与他一样在这个关头陷入乱局之中的程少商,却是手捧着木盒进了宫,除了送上给凌益定罪的最后一击之外,还送上了这样一个惊天的消息。 霍君华被文帝匆匆忙忙召入宫中时,扶着她就算进了殿都没放手的崔佑崔侯满脸都是泪,一声一声地不住哽咽着,都显得在他们两人身后跟着的一个小女娘丝毫不显眼了。 令许多人意外的是,霍君华一声素服,眼睛通红,却是没有一丝疯癫之态,进殿后端端正正地给文帝行了大礼。而后提高了声音,说的每一句都清晰有理,条理分明,却也字字泣血,声声哀嚎。 “求陛下严惩凌益,严惩凌氏一族,严惩寿春彭坤,以告霍家满门英灵,以慰孤城全城枉死百姓!”霍君华的眼睛亮得惊人,脸色涨红不已,本是端正跪着的她突然猛地低头叩了下去,在大殿的石砖地面上磕出一声钝响。 一旁的崔侯下意识想去扶,却又很快反应过来,也面朝着文帝狠狠地磕头:“求陛下严惩凌益,严惩凌氏一族!严惩寿春彭坤!” 在霍君华来之前已说过当年自己亲眼所见之事的霍无伤原是一直跪在一旁的,此时也膝行过来,在霍君华另一侧跪下,重重叩首:“求陛下严惩!不放过任何一个与孤城一案有关的罪人!” 三皇子,纪大人,赶进宫的袁慎,一旁的程少商等人,纷纷上前…… 公主府内,方弗盈靠在门边,仰头看着被如血的夕阳染红的天际,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由刺杀安国公主方弗盈引起的孤城大案,终于有了结果。 小越侯数罪并罚被押入天牢等待处死,却到底没有牵连其他越氏族人。 而可称得上是罪魁祸首的凌益,除了他后娶的淳于氏在最后揭发有功免于一死外,凌氏谋反叛国罪名落实,凌氏全族伏诛,却也下令凌氏姻亲者未有罪行者可绝婚离去,不予追究。 而霍君华跪在文帝面前,不顾自己激动之下已磕出了血的额头,只哭求陛下,能允许她早就死在孤城的亲子阿狸凌不疑,不再做罪人凌氏子孙,可从母姓,从今往后转为霍家人,受霍家香火祭拜。 陛下自然应允了。 从今往后,霍君华的死在孤城的儿子便是霍不疑。 而做了许多年“凌不疑”的人,终于能改回自己真正的名字,霍无伤。 凌益的死刑却是很快,就在定下他罪名的第二日,由恢复了本名的霍无伤和崔侯两人伴着来到了刑场,霍君华的脸色从来没有这样好过,只是她病了多年便是眼下也没有足够力气拔刀砍断凌益的头颅。 她接过刀,在手里握了好一会儿,而后郑重地递给了霍无伤。 霍无伤持刀上前,手起刀落,血溅了他一脸,也溅了近前看凌益下场的霍君华一身。 这几日一直陪在霍君华身边的三七这时候上前,接住了仰着头笑了好一会儿后突然软倒下来的霍君华,眼疾手快地扎了好几针下去,又往她嘴里塞了好几颗药丸,才交给一旁急得不行的崔侯。 霍无伤放下刀,几步走过来,看了一眼三七见她点头,松了口气之后对崔侯拱手瞎拜,托他照顾姑母霍君华,而霍无伤自己,今日手刃杀父仇人之后马上要快马加鞭出城,跟上大部队前往寿春,捉拿孤城一案仅剩的漏网之鱼,彭坤。 才拜完崔侯转身要走,便惊讶地瞧见另外一边,在曲陵侯夫妇,程始和萧元漪两人陪同下,就站在那里看着满脸是血的他的程少商。 第36章 …… 方弗盈侧靠在榻上,左手搭在软枕上侧撑着头,右手大半贴在自己身上,探出小臂手腕微翻,抓着一卷竹简慢慢地看着。 门没有关,听到有脚步声进来她也没抬头。 只是还没等她开口说什么,手里的竹简便被利索地抽走了,她抬起头,瞧见的正是皱着眉微低着头看她的袁慎。 “你……” “伤在右侧肩背,又沾了毒肌理受损,正是该少用右手好生休息调养的时候,尤其不能长时间用力,扯着未好的伤处。还是,这手不想要了?伤不想好了?” “……我已经少用力了啊,你瞧。”方弗盈将脑袋微微抬起一些,先前撑着头的左手手腕扭转转了两下:“我这般侧躺着用的是左手撑着身体,右手只捏个竹简罢了,能有多费力?再说我也没一直拿着看……这几日来你们忙忙叨叨的,独我一个奉旨养伤,不许多操心其他事儿,剑也练不得门也出不得,还不能瞧瞧这些解个闷儿么?” 袁慎顿了顿,手里还握着那从方弗盈手里抽走的竹简:“当真觉着闷了?” 方弗盈眨了眨眼,看着浅青长裳头戴白玉束冠的袁慎正看着自己勾唇浅笑的模样,抿了抿嘴,转开话题问道:“子晟去寿春了,霍夫人待在别苑有崔侯照顾,所以是陛下这会儿又想起我这个奉命养伤的,遣你过来的?” 袁慎轻笑了一声,抬手展开了竹简:“善见不才,也称得上精通这些诗赋文字,弗盈君需要,善见可念与你听。” “……其实……” “鹤赋?”袁慎低头瞧了一眼微微挑眉,而后抬眼定定地看了看方弗盈,随即笑起,干脆把竹简重新卷了起来背在身后,抬脚在屋中踱步而行:“白鸟朱冠,鼓翼池干。举修距而跃跃,奋皓翅之??……白鸟朱冠一句,乃一笔画成之妙,寓其形于眼前……” 方弗盈在袁慎刚提出要给她念来听的时候,是下意识想要拒绝的,可等他真的缓声念出来,她又是不由得放松了下来,卸了右手的力气搭在身上,依旧用左手撑着,侧着头看着他慢慢地在屋内绕着,一声声一字字音调很是和缓,并不只是单纯诵读,每每停顿之处,都特地点出其中某处精彩或是有趣之处细说,到让这本并不长的短赋变得更加生动有趣了。 袁慎的聪明和细致方弗盈是早就见识过的,而今日听他这样念着说着,她好像又对这位白鹿山的第一才子多了些了解。 说完了这一篇,袁慎也没停下。 他顺着这,干脆与方弗盈说起许多其他写了些有趣的花鸟景物的诗赋。 方弗盈在袁慎来之前才喝过药,有些安神之效,本就是想瞧上几眼便略略歇息一会儿的,这会儿袁慎说了一会儿了,药劲儿上来方弗盈便不自觉地,在他和缓却很悦耳的声音里闭上了眼睛。 袁慎眼瞧着方弗盈闭上眼睛,又放低了声音念了一会儿才停下来,见她却是睡了过去,才勾了勾嘴角,无声地呼出一口气。 只是…… 袁慎瞧了一眼方弗盈搭在身上却落了小半下来的薄被,抿了抿嘴,略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上前去,随手将那竹简轻轻放在一旁,用左手扯住右边的袖子免得碍事惊醒她,右手慢慢靠近她,捏起那薄被的一角,往上缓缓拉起,而后分外小心又轻柔地,直盖到她肩头。 方弗盈的头动了动,袁慎微微一惊,却见她并不是被他已放得很轻的动作惊动,而是睡着了之后撑着脑袋的左手慢慢显得不稳。 他在她的头从撑着的手上滑落下来时赶忙凑过去托住了,手心正贴着她温热的侧脸。手掌虎口之处,正贴着她的唇角。 他无声地猛吸了一口气,微咬住牙关,紧盯着她的脸,见她虽微皱了皱眉,却并没有睁开眼睛醒过来的意思,心中松了口气,而后又缓又轻地将她的头放到了枕头上,细心地帮她微调了个舒适些的姿势,又将那薄被拉紧了些,这才收手,低头看她闭着眼睛沉睡的模样。 这个模样他先前算是见过一回。 那一晚山洞里,她与他比此刻离得更近些,她在他怀里闭上眼睛,放心地昏睡过去。那时她的眉头并未能完全松开,甚至眼角还挂着晶莹,脸上身上都是血污。 而此刻…… 袁慎默了默,放轻了声音站起身,瞥了一眼先前被他随意放在一旁地上的竹简,想了想捡起来握在手里,又瞧了一眼方弗盈安稳睡着的模样,转身便朝门边走去,打算离开了。 谁知这才没走几步,就在门外瞧见了…… 一二三四,四个人影。 文帝,皇后,越妃,还有一个扶着皇后一边胳膊探着脑袋往屋里张望的程少商。 袁慎连忙俯身拱手便要行礼,被陛下先一步摆手压低了声音拦住。 等他抬头,抬眼便见陛下看着他的目光,一时间很是复杂…… 似乎有那么些欢喜欣慰,可也有那么点儿挑剔不快。 第22章三皇子 “阿姊!”程少商亲手拎着个食盒进门,脸上笑容极灿烂,朝着靠坐的方弗盈就小跑了过去。 倒是跟着程少商进来的姜黄,板着一张脸在门外瞧了瞧,而后又一语不发地退了下去。 方弗盈见状叹了口气。 程少商也看在眼里,却是忍不住笑道:“阿姊,这一回姜黄阿姊可真是生气了,那日突然知道你遇险,姜黄阿姊什么都顾不得了一个人就往城外闯,后来瞧见你被那袁善见抱着回来人事不醒的时候脸都吓白了,认识这么久,我第一次见姜黄阿姊这样。还有没药阿姊也是……听说她们都被阿姊吓坏了,阿姊只身出城犯险,却是有意提前支开她们,她们可都窝着火,如今看来,这气儿还没消呢!” 第37章 方弗盈无奈道:“是啊……没药倒是已经回来了,这两日帮我打点府中上下之事,好歹算是被我哄回来些,不再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了,但就是……还不肯帮我一起哄姜黄和三七,还有丹参……” 见方弗盈虽然说着说着叹着气,但眼里还是隐隐带着一点儿笑意的,便也放下心来。事实上要不是眼瞧着姜黄没药她们反应那么激烈,让当时还有伤在身颇显虚弱的方弗盈那样“头疼”,程少商后来每每听人说起那一晚的惊险,也是拍着胸脯想气一气的。 自然,程少商不清楚,这伤势虽说叠加了毒素不算轻,可对三七又回到了身边的方弗盈而言还真不算什么,以前在东南边的时候这样的伤势她两日就可再提枪上马了。眼下还这样“虚弱”地养着,一是那边陛下的意思心疼她让她好生调养,二来也有借此示弱去哄她们几个的小心,这不,一连几日的苦药汁子毫不犹豫地灌下去,连三七现在加黄连下手都轻了起来了。 没药已经哄好了,三七也渐渐软和了下来,而仍陪着程少商的姜黄这些天也没少陪程少商回来走动,脸色虽然还板着其实态度已经松动,唯有丹参…… 这几日丹参仍在外面忙碌着暗中帮楼犇做收尾之事,只回来过一次,还是在方弗盈吃了药睡下之后,方弗盈到现在还没再见过丹参。 倒是没药跟方弗盈说,收尾的事已经不多了,丹参这两日在外面还忙叨查别的…… 比如,查袁慎。 听得方弗盈当时就忍不住觉得头疼。 “听说阿姊近来喝得药都苦得很,你瞧我带来了什么?”程少商笑着打开盒子:“这是我自己做的蜜饯果干,酸酸甜甜的味道极好,皇后也特地夸赞过呢!我都给阿姊拿来了,喝过苦药吃上几口,定能舒服许多。” 方弗盈当即伸手捏了一颗塞进嘴里,微微睁大眼睛点头赞叹:“真的味道不错,不想嫋嫋还有这等手艺?” “那可不?” “只是做这个还做了这么多样儿的,怕费了不少心思吧?近来事多动荡,正是该要安定人心的时候,正好皇后的寿辰快到了,我已听说了,陛下早前就指了你负责筹备寿宴,有了近日这些事儿之后多了一层安定人心的需要,你该更是忙碌了。” 程少商闻言也是肩膀一垮:“可不是么,陛下非要让我来筹办,可我哪儿做过这些啊?这些日子要不是有储妃帮忙,我怕是要连睡觉的时间都没了。虽出了前些天的事情,可幸好也算准备妥当了许多了,剩下要改动的并不算大……这几日我来看阿姊,不只是储妃多帮我分担了些去,还有皇后……比起自己的寿宴皇后也是更担心阿姊的伤势,只是她出宫不便,皇后说,有我替她常常来看看阿姊回去与她说,也可让她放心,比筹备那些杂事还让她心安。等我看过阿姊,回去再找储妃一起做事,并不耽误的。” 方弗盈微微低垂下眼:“储妃……” 程少商进宫起就随身带着姜黄,所有人都知道她与方弗盈关系很不错,储妃就算偶尔与程少商提起方弗盈,也从来没说过什么不好,至多只是对方弗盈久久不定的婚事表示一番担忧罢了。 但是程少商还记得,霍将军忌辰那日,储妃在与方弗盈同席时多有不自在,不像太子那样亲近,也不如二公主那样随和,还比不过三皇子自然。 “阿姊,你……可是不喜欢储妃?” 方弗盈抬眼,微微笑着问:“那嫋嫋呢?喜欢她?” 程少商想了想:“储妃出身贫寒,没有架子,人也随和,有姜黄阿姊在我没吃过什么亏,只听过几回不好听的话,储妃也开口帮过我。我……” 方弗盈笑:“嫋嫋,我喜不喜欢她,跟你喜不喜欢她,并不是非要有关系的。 “可是……” “你瞧,你与我性子不同,经历的事不同,看待事的方向不同,那么喜欢的东西喜欢的人又何必定要相同?你如何看待她,用你自己的眼睛去看,用你自己的心去想,不必遵从旁人。只是……阿姊唯一希望你记得的,就是多听多看多思,而后再下定论。” “储妃有我所不知道的不妥之事?” 程少商反应很快,她皱着眉想了想:“我原来其实也不觉着什么,我只是觉得,有人对我好,我就对她好就是,其他都可以不要紧的。只是后来,听阿姊说过一些话,还有这几日这些事……突然觉得,好像有些事,不是我想的那么简单。如今回想,我也觉着,有些事上储妃是有些局限,是有些……可这也许也只是她眼光所致,她没有很高的出身,难有周全的眼光看得那么深那么远,所以……也不是不能理解和原谅的。更多的,阿姊,我不知道……” 方弗盈眉心动了动,还是微微摇头:“阿姊回京有些匆忙,提前做了些调查准备,重点却从不在这些事上,对储妃我没太关注,只隐隐查到了一点儿似是而非的东西,并未落实是真,也许也与很多我其他查到的事一样只是谣言而已。没有实际的证据线索前,诚如嫋嫋所言,她只是行为不甚妥当,又不是罪过,更何况……阿姊不想多言。待这些日子风声过去了,正事大事做完了,我们再查查看看吧。” 方弗盈倒没有全说明白。 她回京之前将有限的人手和精力都投在了其他地方,尤其是与戾帝,与孤城有关的人事之上,剩下的便是尽可能了解朝堂动态京中风声而已,对于储妃这个看来实在没有那个动机和本事短期内挑起大事儿来的人,她没有细查。 第38章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是……方弗盈从来没有将她一直看为“储妃”,更不可能是来日的皇后。 倒未必是废了她,而是太子…… “说到大事……阿姊,我听说,前日晚间,等候行刑的小越侯在狱中自裁了。” 方弗盈微微点头:“小越侯不是好人,可到了这般绝境也算是有几分傲气的人,比起被行刑处置,他自己了结了,反倒保住最后一点儿尊严。这事,霍夫人不在意了,还在外面的子晟也不会在意的,我就更是无所谓了,这身后的体面,陛下会给他的。” “阿姊,你不担心么?” “嗯?” “小越侯是三皇子的舅舅,也是他最大的助力。可这一回……小越侯因刺杀阿姊被捉,又因为子晟列出的证据被定罪处置,三皇子……” 方弗盈见程少商这样说,便知她是已猜透了她和霍无伤都不支持太子,而真正属意的是三皇子了。 方弗盈笑着抬手拍了拍程少商的头:“你放心,三皇子是真正论法理而不论亲疏,论能力功绩而不论亲缘关系的。小越侯所为桩桩件件并不冤枉,三皇子不会介意明法正典处置了他。” 更何况,三皇子真正最大的助益…… “那还要多谢弗盈信任了。” 三皇子的声音猛地从门边传来,方弗盈和程少商回头望去,瞧见了三皇子和落后三皇子一步的袁慎。 程少商下意识地挡在了方弗盈面前,倒看得方弗盈好笑同时心中也是一暖。 那边正要挪步过来便是不合礼仪也要往三皇子面前挡的袁慎动作落后了一拍,嘴巴却不慢: “在下失礼了,未得允许偷听了两位女娘私下里的话,实在惭愧,这厢与程娘子和弗盈君赔礼了。” 三皇子侧过头看了一眼拱手行礼,动作行云流水的袁慎。 这话只差明说他也是一样擅自偷听行为失礼又丢人,若还当真计较起来,更该自觉羞愧了。 方弗盈比起程少商和袁慎都要随意些:“三皇子来,怎么也不让人通报一声?” 三皇子轻笑一声:“我也不曾想到,偌大一个安国公主府,竟能让人如入无人之境一样,走到这儿来。” 方弗盈也挑眉:“三皇子放心,你今日若是自己过来而不是正好碰见了谁一道入府,我保证,你根本进不了我这院子。” 袁慎能不经通报入府,也是先前筹谋算计小越侯和田朔以及凌益最关键那会儿开始的,至少那会儿,还真的只是出于对合作对象的信任。 只是这话听在三皇子耳中,让他忍不住一怔,又侧过头看了一眼袁慎。 只见袁慎微微眯起眼睛笑,竟显得有两分得意。 三皇子沉默下来,看了看屋里的程少商,又看了看身旁的袁慎。 他最看好的两个极有能力的人,一个霍将军之子如今恢复了身份的霍无伤,一个方先生的徒弟名震东南的方弗盈,怎的就都…… 第23章琴曲 三皇子来看方弗盈,也的确是来表个态度的,更多的此时倒也不必多言。他自来不是个脾气软和的人,原先也一直以为女娘就该是温良贤淑的模样,若不是方弗盈是个真做出了成绩的异类,他也不会多放心思,况且这其中还有他更看重交好的霍无伤的关系。只是即便如此,他也着实说不出什么软和的话,结果今日来这一趟最大的收获反而是…… 三皇子文子端难得来探望方弗盈,没坐一会儿就走了,走之前倒是又多看了两眼袁慎。 三皇子一走,袁慎便往前两步,却又比前几日来时离得稍远了些,微微垂眼瞧了一眼那边程少商带来的盛满了蜜饯的盒子,抿了抿嘴,一只手背在身后忍不住搓了搓指尖,面上却是维持着浅笑,十分自然地道: “昨日才与弗盈君念过子虚赋,今日正好,该说上林赋了……” 方弗盈还没什么反应,程少商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袁善见,你这是当人夫子当上瘾了?阿姊这是在养伤呢最忌劳心劳神了,你还……” 程少商是亲耳听到过好几次陛下和皇后他们念叨,想撮合方弗盈和袁慎的。尤其是这一次的事情之后,袁慎不顾自身安危带着部曲去救方弗盈,两人山洞里独处许久,等陛下来这安国公主府听说袁慎早些日子起来这公主府便不必特地通报之后,更觉这事儿已是成了大半,这些日子来大起大落的心绪难得因这喜事欢欣上了不少,在知道程少商如今忙碌筹备皇后寿宴时还要时常抽时间去见方弗盈的时候,还特地叮嘱过让她遇见袁慎去见方弗盈的话,记得回来与他细说二人相处情景…… 程少商本是觉得阿姊这样好,那嘴毒的袁慎……可几日下来她听多了陛下和皇后念叨,竟也有几分上心。 程少商本是做着想好好瞧瞧方弗盈的态度,也想好好看看那袁慎是否真的上心的,毕竟她还记得以前听这人说过无意成婚,崇尚无情无爱的人生什么的…… 谁知,她还没想试探捣乱,便瞧见这人这一番她理解不得的操作。 即便程少商的“经验”不多,很长一段时间内也没开窍,可她也知道这儿郎女娘谈情说爱的时候,不兴这样“当面授课”的。就是霍无伤那样的,也知道送她她喜欢的东西,也知道说好听话,这平日看着挺聪明的袁慎怎么就…… 袁慎深吸口气,特地多看了一眼微微笑着没说话的方弗盈,挺着胸为自己辩解:“程娘子怕是不晓得,弗盈君成日歇着养伤实在无趣,便瞧瞧这些词赋解闷。只是这竹简沉重,拿在手里时间长了总是容易疲劳,拉扯到伤处就更不好了。善见念诵这些,也省了弗盈君费自己的力气了。” 第39章 这一层程少商还真是不知道,毕竟那日她和陛下他们来到门前的时候,方弗盈已经睡熟了,他们甚至没听到袁慎念什么赋,只见他去给方弗盈盖好被子的举动了。加上程少商与方弗盈第一次见时,方弗盈便坦然说过自己不善诗词歌赋,因而她便以为…… 程少商被噎住,转头去看方弗盈。 方弗盈勾起嘴角,轻拉着程少商的手,又瞧了一眼另一边的袁慎,见袁慎的目光只是与自己相对,微顿了一下转开眼,突然道: “夫子……说来我也听过,善见公子曾到曲陵侯府家学任教,只是不知,那时袁夫子都教些什么?” 程少商眼睛一转,瞥了眼袁慎,笑得不怀好意:“这个我记得,阿姊,当初袁夫子来的第一日便与我们说故事来着,说的是……金屋藏娇和长门赋,还有凤求凰和白头吟的故事呢……” 袁慎忍不住:“咳咳!” 方弗盈若有所思,意味深长地朝他看过去:“原来如此,善见公子,是这么想的……” “我……” “阿姊,时候不算早了我得赶紧进宫去了,总不好把所有事儿都丢储妃。我这便去寻姜黄阿姊,今日先走了,明日再来看阿姊!” 得了方弗盈点头的程少商高高兴兴地起身离开,经过袁慎身边的时候一摊手一耸肩,看到对方瞪大了眼睛吸了口气,却偏偏不能拿自己怎么样的模样,心中甚是舒畅。 这一刻,程少商觉得,自己当是掌握了能克住袁善见那张嘴的迂回的办法了。 程少商离开后,屋内一时沉默下来。 方弗盈脸上还噙着笑,与往日似乎并没有多大差别,可站在原地的袁慎却觉着有些许坐立难安: “弗盈君……今日可是不想听赋了?” 方弗盈挑了挑眉,略一思索:“长林赋不甚感兴趣了,若是换了长门赋……倒也不错。” “咳。”袁慎转开眼,下一瞬便扯开了话题:“记得先前听弗盈君说过,陛下曾赏赐过一把好琴。” 方弗盈继续笑问:“不错,不过因为我不通音律,因而在公主府只是摆设,从未用过。善见公子感兴趣?” 袁善见上前一步摇扇笑道:“善见于音律上也算精通,若弗盈君有这般兴致,听听琴曲亦是好的,清心凝神,当于养伤,更有助益。” 方弗盈听后轻笑了一下:“却不知善见公子打算弹奏什么琴曲?难不成,是凤求凰?” 袁慎摇着扇子的手猛然一僵,略带两分讶然地抬眼看方弗盈。 方弗盈本只是接着“长门赋”顺口说出了“凤求凰”,仍是调笑之意并没有其他意思,可眼下见他这般模样,也是很快回过神来,觉着不妥: “我只是随口一说,其实……” “……弗盈君若真是想听,善见,正好会弹这曲。” 方弗盈呼吸停了一瞬,而后吸了口气,起身慢慢往门边走,一边走一边随意说道:“我是真的不通音律,知道的曲名实在有限,也不清楚善见公子方才提到的,什么清心凝神有益养伤的都有些什么曲子,便随你的主意挑上一曲就是了,不必太麻烦。我这边找人给你拿琴。” 袁慎看着方弗盈从他身侧经过,到了门口召远处洒扫之人来到近前,去取库房里的琴,这一路这一会儿,一直没再看他。 …… 袁慎离开时,在公主府的大门正遇上一个人。 是个打扮的十分利落的年轻女娘,脸上自带三分笑意显得爽朗,可他一照面就觉着这人眼神很是特别。 “……袁氏的善见公子?” 袁慎顿了顿,笑道:“丹参姑娘。” 丹参怔了一下:“见过袁公子,只是……公子认得我?” 袁慎摇头:“在下不曾见过姑娘,但此时此处遇见,姑娘身份并不难猜。” 丹参眼神一动,脸上还是看来很单纯的笑容: “早听说公子聪慧机敏,只是一直未能得见。” “未必吧?”袁慎笑:“在下不曾见过姑娘,姑娘却当是见过在下不止一次的。” 丹参眉心一动,正要开口继续说些什么,门内传来没药的声音: “袁公子。” 袁慎与丹参一齐看去,却是没药亲自捧着一个长长的盒子走过来。 没药看了一眼丹参,用眼神微微示意,而后转向袁慎,客气地道: “袁公子,少主说,她本人不通音律,这公主府上下也并无善于此道的,这琴留在府中却是蒙尘了,不如今日便赠与公子,公子若能偶尔弹奏,也算不辜负了这把好琴。” 袁慎瞧了一眼琴匣子,又往公主府深处方向瞧了一眼,笑了起来: “果真赠与在下,随我处置?” “自然。” “那便还是留在这儿吧。”袁慎认真地道:“左右,日后在下也是要来这儿弹奏这把琴的。” 丹参微微睁大了眼睛,没药倒是没什么惊讶的反应,点头便应下了: “如此,我便回去与少主这样说,留下这把琴,待公子再来,再做打算。” 袁慎点了点头,脸上带笑的转身出了大门,上了自家马车。 丹参看着袁家的马车渐行渐远,眯着眼睛若有所思。 “你可算回来了,这么长时间不见你,少主一直惦念呢。” 丹参闻言皱了皱鼻子,却没说任何赌气的话,只是转回头后,盯着那琴匣子问没药:“这又是怎么一回事?我虽有段日子任务在身没有回来了,可怎么也不算长吧?这怎么就……” 第40章 没药轻笑:“也足够发生很多事了。” 丹参想了想:“那个袁慎……少主如今的态度……” 没药想了想,沉默了一下看着丹参,最后也没给她一个准话,只是补上了一些:“这位袁公子这段日子来得很是勤快,他如今进咱们这公主府早就不必特地通报了,你既终于肯回来了,便在府上陪少主呆着,很快就能再碰上他来的。到时候,你自己看着听着,自己衡量判断吧。” 丹参一怔,然后抿起了嘴巴。 没药虽并没有明说,可她们四个跟随少主这么多年,是极为了解彼此的。没药现下这个态度,至少已经能说明她眼里少主的态度了。 这还真是…… 第24章闲聊 大军压去,寿春的彭坤不堪一击,因得了陛下的令,彭坤已证据确凿,霍无伤甚至根本没押他回京,直接将他斩杀在阵前。 寿春平定,霍无伤班师回京,距离皇后的寿宴还有些日子,却是正赶上了在原本定下的,与程少商定亲宴的前三日。 霍无伤来公主府的时候,程少商正巧在。 瞧见霍无伤平安归来,程少商先是一喜,放下心来,又很快转过头去只跟方弗盈说话。 “阿姊……嫋嫋,我回来了。” 程少商仍背对着没看他,倒是方弗盈上上下下打量了霍无伤一会儿: “子晟,今日再见你,觉着与以前,大有不同了。” 大仇得报,又是亲手手刃杀父仇人,一个个与孤城相关的罪人都付出了性命的代价,当霍无伤从寿春归来,先去了杏花别苑与霍君华一起,对着那一片的牌位叩首跪拜之后,这十数年的艰辛和隐忍,仇恨与血光,终于成了他人生的上一页。 他轻松了许多,眉眼间都又生了几分少年意气。 霍无伤笑了笑,对方弗盈拱手郑重一拜:“这些年,有劳阿姊照料相助。” 方弗盈白了他一眼:“我以前说过了,要谢我,那一次够了,以后不必再提。” 霍无伤笑着站起身,而后目光不自觉地就往仍背对着他不肯转身过来的程少商身上飘过去。 “嫋嫋,我……” “阿姊,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过两日再来看阿姊。” 程少商说完也不多待,转身就走,硬是从霍无伤身边跑掉了。 霍无伤本想捉住她的手拦住她,却是在最后一刻又顿住了,眼睁睁地看着她跑远,脸上的笑也淡了下来。 “……咳咳。” 霍无伤转头看笑着的方弗盈,忍不住问道:“阿姊,嫋嫋她,有多生我的气?” 方弗盈想了想:“我倒是觉得,生气不至于,知道一切真相,她不是不能理解你的苦衷,她只是……有几分别扭,差点儿做了个连未来郎婿到底是什么人都不知道的傻子。” “我……” “我说了,她能理解,她不怪你,她也心疼你,能明白你不想牵连她的初衷。只是若能让她选,她更希望早些知道早些陪伴,也多尽一份自己的力,与你一同承担。” “……嫋嫋已经帮了很大的忙了,她……” “行了行了!”方弗盈摆了摆手,有些嫌弃地看着霍无伤:“你若有歉意,便自己去与她说,你若有疑惑,也自己去与她问,老跟我打听什么?这是你们夫妻二人的事,自己解决去!没几日就是你们二人的定婚之礼了,怎么在那之前把人哄回来,你自己去想办法。” 霍无伤笑着应下:“阿姊说的是,子晟明白,一会儿便去曲陵侯府拜访。说到定婚之礼,阿姊,到时……” 方弗盈点头:“你放心,我是必去的。” 霍无伤笑:“原先……我便禀过陛下,这宴便办在曲陵侯程府就好,陛下也准了。如今……这倒是更合理了,到时我也好试着,请姑母去见证。” 的确,如今这凌氏已伏诛,没有了城阳侯府,霍无伤也恢复了本来的身份,再也不会有任何人能借着所谓的名分来惹他们不快了。 方弗盈忍不住叹息:“如此……真好。” 霍无伤也点头感慨:“是,真好。” …… 霍无伤离开公主府的时候,还走在院子里就迎面遇上了袁慎。 他猛地停下了脚步,原本轻松含笑的脸也一下子板了起来,变得有那么两分难看。 刚回京,先去了杏花别苑又进了宫,而后又匆忙来公主府,这还没有功夫了解他领兵去寿春的这段日子京中都发生了些什么,因而也并不知道这段日子袁慎已是公主府常客。 他只是至今仍清楚地记得那个晚上,袁慎怀里抱着裹着他的外裳的方弗盈走出山洞时的模样。那会儿出城拿人匆忙并未准备马车的霍无伤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袁慎将昏迷的方弗盈抱上了袁家的马车,一路送回了公主府…… “袁大人。” 袁慎也停下脚步回礼:“霍将军,还未恭喜霍将军凯旋而归。” “多谢。只是袁大人今日来这公主府,不知是否有正事在身。” 袁慎微挑了下眉头,看着霍无伤面无表情的脸,很快便觉明白了点儿什么,笑着答道:“霍将军亲往寿春讨伐逆贼,有些日子不在,自是不知。弗盈……弗盈君,这些日子在府上养伤不能外出,又不好劳神,许多事做不得自然无趣,善见特来为弗盈君诵读诗书弹琴奏曲,以作消遣。” 霍无伤的脸色更难看了。 第41章 一是为袁慎此时对方弗盈的称呼,二是……这袁慎所提及经常上门的事,他还真是一无所知。 “……想来袁大人是奉陛下之命,不得不为,子晟在此替阿姊谢过了。不过这些事,子晟既回来了,自然可以代劳,以后便可不必劳烦袁大人了。” 袁慎笑道:“霍将军这可便是说错了,虽然在下觉着陛下当是乐见我前来公主府探望,但也的的确确并未下令于我,所谓奉陛下之命,倒并不属实。” “……” “哦,还有,霍将军不比在下,可是忙碌得很,旁的不说,只说……过两日不就是将军的定亲之宴了么?将军怕是要多费心力在此事之上,并无暇顾及将军阿姊这边。将军自己得了喜事顾不上,却又挡着旁人来为弗盈君消愁解闷,这可不好啊!” 霍无伤眯了眯眼睛:“子晟只是觉着,让袁大人这般,实在大材小用了。” “怎会?”袁慎做出一副惊讶模样:“此是善见之幸,乐意至极。” “……” “哦,瞧我,方才既提到了霍将军的定亲宴,竟是忘了多恭喜将军一句了。” 霍无伤深深地看着袁慎,眼里满是探究之意:“多谢袁大人,只是……子晟不知,袁大人可是真心恭喜。” 袁慎十分真诚:“自是真心实意。” “可我还依稀记得,袁大人过去可是最无心这些婚姻之事,最看不上个这些情爱纠葛。” 袁慎顿了顿,洒然笑道:“过去,的确如此。” 霍无伤:“哦?如今竟变了么?” 袁慎眉眼间笑意更深了两分,脸上也带上些许感慨之意: “这便……要感谢弗盈君了。” “我阿姊?” “正是,啊,原来霍将军并不知道啊,过去善见是有些……想法,只是弗盈君与在下深谈了几次,多有劝说,着实令人醍醐灌顶,恍然大悟。世事自有道理,一味躲着避着反倒显得懦弱了,不如直面其中,坦然而为,也好求得一个落子无悔。” “……” 霍无伤只听这话,便知道袁慎这说法怕还真不是有意在蒙骗于他。 这些话,的的确确是他阿姊方弗盈会说的话。 只是…… 他阿姊是什么时候与这袁慎有了这么深入的交往,还这样耐心地劝说点醒袁慎? 尤其是他不在京城的这段时间里,到底都发生了些什么…… 一时间,已经在往公主府外走的霍无伤竟很想掉头转回去,去方弗盈面前问问她对眼前这个袁慎到底是何态度。 只是眼下嘛…… 霍无伤分外认真地看着袁慎:“袁大人,我希望你能明白,我阿姊不是寻常人,不是这京中的寻常女娘。” 袁慎微笑点头:“自然。” 霍无伤眉头皱得更紧:“陛下那边,我自会去劝,袁大人也可不必太过受此拘束。” 袁慎也微微皱起眉:“哦?” “子晟心中,阿姊值得最好的男儿。” 袁慎闻言却是一笑,手中拿着羽扇,摇了摇,又轻轻朝着自己点了一点: “霍将军说的是,只是……善见厚颜一问,这满京城看过去,霍将军可还能提出一个,胜过在下的人选?” 霍无伤着实没有想到这人当着自己的面,在这个时候也能这样“不要脸”,当即微微睁大了眼睛,但却…… 噎住了。 他不得不承认……在过去,他与袁慎并列为这京城中最受女娘欢迎的两大郎婿人选时,他的“人气”其实还略落后了这袁慎一点儿。 不论他此时是如何“看不上”眼前这人,霍无伤也不得不承认,胶东袁氏袁善见,确是不负才名,入仕之前作为白鹿山第一才子名扬天下,入仕之后在廷尉府办事也极为出色,甚至那几日来廷尉府配合楼犇和他深挖线索,坐实小越侯和凌益罪名的时候,他袁慎也是出力颇多甚至胜过纪大人的那个。 可是…… 霍无伤这“不甘心”的沉默之态看得袁慎分外得意,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拱手对脸色越来越“精彩”的霍无伤真心实意地行了一礼:“如此,便多谢霍将军了。” 霍无伤眉头一抖:“谢我什么?” 袁慎直起身握着羽扇悠闲地摇了起来:“自然是谢霍将军,承认善见是最好的人选。” “你!” “来的路上瞧见程娘子了,没进宫看马车方向倒是回曲陵侯府了,霍将军,不急着追过去瞧瞧?” “……告辞。” “霍将军慢走。” 袁慎站在原地瞧着霍无伤大步离开的背影,笑得十分开怀。 第25章心意 霍无伤和程少商的定婚之礼十分盛大而顺遂。 陛下与皇后亲至,自报仇后被众人得知已然清醒却守在杏花别苑几乎不出门的霍君华也出现了,这一日的曲陵侯府极为热闹。 这一日陛下与皇后同来,越妃却没到场,也是为了免于与多半会出现的霍君华相见尴尬。 霍君华身边自是跟着崔侯的,原本霍君华还疯疯癫癫的时候崔侯就几乎不离地守在身边,如今她清醒过来又大仇得报卸了心头那口气,几次险些因为没了执念撒手人寰又被三七联合宫中御医拉回来后,崔侯就跟得更紧了。 霍君华的脸色苍白,但精神算得上不错,看着一身红衣的霍无伤也颇有感慨。 第42章 不论这些年来她看着这个假作自己的阿狸活下来的侄子的感情如何复杂,可总有一个事实改不了—— 她与他,是这世上仅剩的霍家血脉了。 比起陛下皇后,以及如今在京城里堪称“传奇”的霍君华,方弗盈自然就没有那么引人注目了,即便这是她自那夜刺杀受伤之后,第一次踏出公主府的大门,出现在人前。 方弗盈这一趟带着的是没药和三七,三七一来被崔侯瞧见,就被请过去再瞧瞧霍君华的身体了,一时只有没药陪在身边。 方弗盈在陛下和皇后来到,行过礼后便躲到了角落里,却是没等清净多会儿,便有个人来到了身边。 “善见还以为,今日能有幸再见一回弗盈君的女装打扮。” 方弗盈转头看过去,果然正是摇着羽扇笑眯眯靠近的袁慎。 方弗盈瞧了一眼不远处本是帮她挡着这处难得清静角落的没药,又将目光远远落在最为耀眼之处的程少商身上,硬是没再去看今日一袭藏蓝色长裳分外精神的袁慎:“今日主角又不是我,打扮来作甚?骤然一换,反倒引人注目了,麻烦得很。” 袁慎笑叹一声:“如此,善见却是不知下次能得见,得是什么时候了。” 方弗盈挑了挑眉头:“看我作什么,今日主角可是少商,多好看。” 袁慎头也不回,对着方弗盈点了点头:“弗盈君说的是,善见认识程娘子也算久了,今日这般人逢喜事,确实格外不同。” 这话说完,盯着方弗盈的他便果然瞧见方弗盈忍不住测过脸瞧了他一眼。 一个坦然微笑回望,一个顿了顿又转开头。 默了一会儿,两人都没再说话,倒是周围其他人的交谈恭贺之声不断,尤其是上首的陛下分外爽朗的笑声,显得格外清晰。 “陛下一双养子养女,如今霍将军已得了心仪的新妇,成婚之日可期,接下来……” 袁慎说的这些方弗盈自然清楚。 甚至她就是因为知道这些,在陛下来了之后才往角落里面躲的。 “接下来,陛下就该琢磨子晟和少商的婚礼了。” 袁慎看着方弗盈,突然轻笑了一声。 方弗盈:“你笑什么?” “善见一直觉着,弗盈君果断干脆,行事不惧不畏,从不怯懦后退。却不想……” 方弗盈一噎。 他的意思她当然听明白了,只是…… 既话已至此,想到近来的确并不稳当有些纷乱的心境,方弗盈便觉得,不如趁此说个明白。 她转过身,正面面对着袁慎,在这个少人注意的角落里,认真地直视着他: “袁善见。” 袁慎见此,也将手上摇动的羽扇停了下来。 “我与京城中的许多女娘不同,时至今日我也已不可能变成她们那般的模样。” 袁慎脸色也正了起来:“弗盈君自是弗盈君,无需与旁人相同。” 方弗盈深吸一口气,说得更透彻:“我绝不会是甘于将一生悬挂于另一人身上的,这一点我不愿意也绝不会去改。袁善见,我希望你认清一件事,我方弗盈,不可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宗妇。” 袁慎慢慢笑了起来。 他脸上此时的笑意似与方才很有些不同,将这些干脆又透彻的话逼了出来之后,他竟像是显出了两分轻松来: “袁家情状,想来弗盈君身边那位丹参姑娘已查了不少了。既如此,弗盈君应是知道的,这些年来善见自己,家中,宗族,诸多事宜皆是善见自己打理,从未有过纰漏,这做熟了之后也没觉得多麻烦,游刃有余。” 方弗盈眉头微微一动。 她当然不会觉得他说这话只为了夸赞自己,只是这其中的意思…… 袁慎此时也坦然非常:“善见的确,年少时也琢磨过这宗妇人选,家世门第,姻亲势力,品行才学,到头来却也觉似可有可无,无甚意趣。后来也曾想过,这一生也许不必非得娶妻成婚,无情无爱,不入那网箩,也不必强自凑合,那时我便细细算过,觉着只看这些杂事俗务的话,如此也并无不可,我自己便能尽数料理妥当,并非定要有个宗妇存在。” 方弗盈微抿着嘴看着他,并没有说话,只是呼吸不自觉地轻了一轻。 袁慎笑眯眯地:“如今善见又翻来覆去琢磨过,越发觉着自己这儿是个极好的选择,诸般俗务人情,做个样子便可,我来料理就是,而若论无人管束的自由,这京中谁又能自由过我?自小我便是自己的事尽皆自己做主,不论大小,日后我,与我新妇之事,也会如此,全不必在意旁人约束。” 方弗盈仍是没有说话,微抿着嘴,皱起眉心,只是静静看着他。 袁慎忍不住将捏着羽扇的手背到身后,手指不自觉地在扇柄上摩挲,只尽力维持了面上的平静自信模样: “至于其他……便是那般关心弗盈君的霍将军也是承认,善见可称得上京中儿郎中数一数二的好郎婿人选。弗盈君若要择婿,我便是最好的选择。” 方弗盈呼吸一顿,而后微低垂下眼避开他的目光: “摆出条件,权衡利弊,倒显得周全。” “世事多变又无常,许多事并非有心即可,现实终究是现实,自然不得不思量。若能合心合意,不是皆大欢喜?” 方弗盈低垂着眼没有看她,却是自己深吸了一口气: 第43章 “我从不觉着自己必要嫁人才可,所以这般利益瓜葛,俗事人情,断不会是引我决定的起因,我不会为了这些而决定是否婚配。” 袁慎脸上再无轻松之态,呼吸也停了下来,心头被高高提起。 “我若择婿,无论之后考量如何决断如何,这开头,必是因情。” 袁慎背在身后的手握紧,手背甚至因为用力崩出青筋,几乎要将羽扇的扇柄捏断。他仍定定地看着方弗盈,默了两息之后突然轻笑了一声,在方弗盈抬头朝他看过来的时候,认真地道: “弗盈君选我,不能是因为情有,利也合么?” “少主!” 正在方弗盈心里乱糟糟地有些发愣地看着袁慎的时候,早前被崔侯请走又去给霍君华瞧身体,被崔侯拉着又留了一长串的医嘱的三七,好容易脱了身高高兴兴地跑了回来,还是在这宴上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躲在堂外角落里的没药,顺着她瞧见的方弗盈。 虽然见方弗盈似乎正在跟那眼熟的袁慎说着什么,但三七没想那么多,一回来便越过了欲言又止的没药,要往方弗盈身边凑。 方弗盈听到三七的声音猛地转回身看她,还特地走前了两步去迎她,心中也觉大松了一口气。拉着三七便道: “先前忘了说了,我自回京还没去见过霍夫人,今日终于有空,霍夫人也在场,合该去见个礼的,正好,你带我过去吧。” 三七虽然才摆脱了一遇到她这个“神医”就话痨的崔侯,可眼下既是少主吩咐她也没有推辞,便引着方弗盈朝霍君华所在的方向去了。 没药多看了一眼什么异样气氛都没察觉出来的三七,默默跟在了两人后面,走的时候还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站在原地的袁慎。 三七一边给方弗盈引路,一边忍不住皱眉问她们身后跟着的没药: “少主这是趁我不在饮酒了么?这脸色突然这么红还有点儿热,没药阿姊,你没拦着少主么?她还有伤在身呢,就算今日是大好的日子也不能让她随意饮酒啊!” 没药迎着三七带点儿不满的眼神,抬眼去看了看微转开头一点儿解释意思都没有的方弗盈,也便不多说什么方弗盈身上一丝酒气都没有的话,默默地背上了这口锅。 袁慎眼睁睁地看着方弗盈拉着三七走远,心中本是一急,却又很快在隐约听到了她们离开方向上传来的三七的说话声后,又站住了脚步,觉着心中略安了点儿。 眼见着那主仆三人越走越远,袁慎微微伸长了脖子探头去看,虽瞧不见方弗盈此时的脸色,却也觉着她的耳朵似乎比平常时候红上了那么一点儿,于是便忍不住露出了笑来。 躲在一旁很久了的袁家侍从终于凑了过来,看了一眼方弗盈离去的方向,又看了一眼自家公子,忍不住道: “公子,陛下早有撮合您和安国公主的意思,若您拜托老爷和夫人去与陛下提亲……” 袁慎侧过头:“别瞎出馊主意,她不点头,我绝不能擅动,你也莫出去乱说话。” “是。” 第26章舞 既是伤已经养好,可以出门走动了,入宫请安便不能再漏下了。 方弗盈带着没药,托着一个不算小的匣子入宫,在往长秋宫去的路上,遇见了多日不见的太子。 方弗盈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她遇刺当晚,太子也曾不顾禁足特地去瞧过她,只是那时她昏迷未醒,并未能见。如今再见太子,只觉得太子比先前消瘦了许多,可却又好似精神了不少,整个人都显得朗阔起来。 “吾听子晟新妇说,阿盈今日入宫是要提前送母后生辰之礼,也有些好奇想来瞧瞧。算着该是你入宫的时候,特地来迎一迎你。” 方弗盈身后拿着匣子的没药瞧了瞧,无声地往后多退了几步,给太子和方弗盈留下了不少的空间。 方弗盈今日见太子,也是有些感慨:“谢太子阿兄。” 两人一路同行,轻声聊了起来。 “阿盈伤可都好了?” “已大好了,太子阿兄让人送来的补品我也用了不少,正是精力充沛的时候,若不是陛下还不让,我都已经能上马拉弓去了。” 太子一笑:“那就好,父皇也是心疼阿盈。” 方弗盈点点头:“弗盈明白的,这些日子可听话了,再没动武。” “阿盈。” “太子阿兄。” “先前王隆剿匪被擒时,吾去与父皇求情,大约也是……那时一时情绪上来,向父皇请求废吾太子之位。” 方弗盈一惊。 太子舒了口气,继续说了下去:“父皇气坏了,让吾回东宫禁足思过,那时候,吾心中也生了悔意惧怕,颇为惴惴。随后……你出了事,京中动荡,牵出了孤城大案,一时间乱的很,王淳和王隆两父子连同文修君,都被处罚了,王家父子两个被撤了职,文修君也……如今不能称文修君了,她也被革了封号。吾那时还在被禁足,什么也说不上,加上那会儿孤城一事在前,也无人有心关心王家,就这么尘埃落定了。” “太子阿兄……” “吾也愧疚难安过,觉着自己没有能帮上他们,可事后却竟也……觉着松了一口气。” “……” “孤城一事有了结果,子晟也寻回了自己的身份,父皇解了吾的禁足后,吾……特地多去注意了几分。原来朝堂上没了王家父子,全无影响,甚至武将那边竟还有不少人觉着欢欣,说是……总算少了占着位置却拖后腿的人了。吾也不知该如何形容那时心境,既觉羞愧,亦觉庆幸。” 第44章 方弗盈侧过头看着走在自己身侧的太子,觉得他眉眼间再没了她回京后总能瞧见的郁郁,心中也是一叹。 “禁足东宫这些日子,因逢这些大事引了大家注意,倒是少有人去打搅吾,说些扰乱心绪的事了,正好容吾细细想过这些年的这些日子。吾确是曾为这太子之位得意过,也曾踌躇满志过,可这一路走到如今,却越发觉着困难沉重,觉着心里难安,觉着……不痛快。吾自知自己不是大才,以前也想也许勉力为之也能支撑,可在阿盈与吾说过那些后,吾总忍不住反复问自己……若吾一句话一个字,一个吩咐一个举动,便能左右千万人的命运生死……这样大的责任,吾是否真能扛得起来。吾想了好几个日夜,越想,便越觉得……肩上沉重地令吾喘不上气。吾……果然不宜居此高位,是个没什么用的太子。” “……太子阿兄,肯用心去想这些,便已胜过许多人了。” 太子侧过头对方弗盈笑了笑,眉眼间带着几分轻松和愉悦:“吾想好了,阿盈说的对,以前子晟与吾所说的那些也是对的,放任无能之辈忝居高位,终将酿成祸事,不是长久之法。于王家父子是如此,于吾这个太子,亦是如此。” “阿兄!” 太子忍不住点了点头:“看破这些后,吾于太子之位断了留念,反倒觉着……多年不曾再有过的轻松。早便该如此了,吾这一生一直优柔寡断,也该是时候果决一回了。” 弗盈眼眶微酸,朝着太子勾起了嘴角。 “只是……吾仍是想留这最后一点儿私心。”太子叹了口气:“再过两日便是母后寿辰了,吾想着,等过了母后的寿宴,再行此事。吾不孝,这些年连累母后忧心难安,到如今,不想让母后连寿辰都过得不能踏实快意。” 方弗盈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阿兄对不起,弗盈……没能一直支持阿兄,我……” 太子摆手笑道:“阿盈切莫如此,是吾要感谢阿盈点醒才是。等……不再做这太子了,也许吾便能过上更舒心快意的清闲日子了,到时吾若是再遇什么困难要去麻烦阿盈,阿盈可千万别撵吾。” 方弗盈笑了起来,郑重点头:“阿兄放心。” …… 太子和方弗盈到长秋宫的时候,皇后在程少商在,这自是应该,陛下越妃和霍无伤也在,倒不意外,意外的是…… “袁善见?你怎么……” 文帝眼光在方弗盈和袁慎身上转了一转,清了清嗓子道:“朕听说你要提前送皇后生辰贺礼,这可万不能错过。只是想着,这难得之景需得有人细细记下来。这不,袁卿可是皇甫大儒的弟子,名满天下,朕便想着让他同来,也好为今日之事作上一诗,以供来日回味。” 方弗盈抿了抿嘴,一时有些踌躇。 霍无伤在自己的座位上瞪了对面的袁慎一眼,而后对上首的文帝道:“陛下,此事实不需要劳烦袁大人,子晟也可代劳。” 文帝一摆手:“你别捣乱!” 霍无伤一噎。 一旁坐下的太子笑着问道:“说来阿盈今日要送的礼,儿臣亦是好奇得很。” 文帝于是笑着道:“可不是,弗盈,我看你身后这女娘抱着的盒子就是了吧?现在能看了么?” 弗盈顿了顿,低头拱手道:“劳烦陛下皇后和越妃再等等,弗盈还需去准备一二。” 等方弗盈带着没药抱着盒子暂且离开去“准备”的时候,众人尤其是文帝便看向了他们今日原本的消息来源程少商,只见程少商也拿起了一旁放着的笛子,便开口问道: “你这是……” 程少商笑眯眯地回答:“陛下,阿姊早前特地给我一份曲谱,让我抽空多练练,后来特地与我说过,需要我依此谱伴奏,这份寿礼就算是阿姊与我,一同送给皇后的了。” “哦?伴奏?”文帝来了兴趣:“弗盈难不成还想抚琴?可朕记得,她好像是不会啊……那……” 程少商眨眨眼:“这我就不知道了,阿姊连我也没有告诉。” 文帝看向霍无伤:“子晟,你这未来新妇都提前得了消息要为弗盈伴奏了,你怎么什么都不晓得?” 霍无伤看了程少商一眼,轻轻笑道:“陛下,如今阿姊最放在心上的早便不是子晟,已是少商了。” 程少商闻言又是一笑,颇为开怀得意。 很快,方弗盈便准备妥当回来了。 可她出现在殿内时,众人都愣住了,包括提前知道一点儿的程少商。 殿内的所有人都是见过方弗盈的女娘打扮的,可却是第一次见她今日这般打扮。 她穿得并非普通的曲裾裙装,而是一件专门缝制样式很有些特别的舞衣。 浅青色的上衣,双袖垂下至地,柔顺非常。碧色长裙层层叠叠,如收拢的花瓣一般。 “弗盈,这是……” 方弗盈又行了一礼,对皇后道:“弗盈这些年在东南,那边民俗与京中很有些不同,这歌舞也有不少特别之处。皇后久居宫中,少见这些外面的新鲜事物,弗盈便愿以此一曲一舞,让皇后也能窥见一丝千万里之外的特别风光。” 皇后颇有些意外而惊喜,闻言也是笑开:“弗盈真是有心了,曲还未奏舞还未看,予便已觉着分外欣悦了。” 方弗盈也没再说什么,看了一眼程少商,示意可以开始,有意避开了侧面某人的灼灼目光。 第45章 笛声起,却是与他们寻常听到的曲调很有不同,拍子都显得欢快。 而方弗盈的舞步亦是众人以往不曾见的模样,长袖随着曲调甩开,因她多年习武十分有力量,在半空停滞后缓缓落下,伴着她旋转开的步子,裙裾飘飞便如一慢慢绽开了的花朵。 旋转腾挪,身轻如燕,一动一步间却又极有力量,甩开的长袖和扬起的裙摆,都配合着笛音在半空中震出清亮的回响。 似如花蝶穿梭,竹林风影,溪水清灵流淌,林间小鹿纵跃奔跳。 一股充斥着自由与生机的气息,仿佛从这笛音和舞姿之中被显露出来,令听到看到的人,忍不住露出向往的笑意来。 待一曲终了,舞步停歇,文帝眨了眨眼回过神来,一转眼便瞧见了特地被他怀着小心思拽过来的袁慎。 这位袁侍郎坐在那里,一手还攥着竹简,另一手握着毛笔,却是一字也没有写成。他端坐在那里有些出神地看着身着舞衣的方弗盈,舞步停下了都没回神。 文帝忍不住抬手摸了摸下巴上的胡须,笑得分外开怀。 真是忍不住想要夸赞自己,这事儿办的真是漂亮! 第27章寿宴事 皇后寿宴至,宫中难得如此热闹。 程少商将一切都办得既妥当又有新意,还说动了霍无伤抚琴相贺,更有寻得的宣太公旧物,皇后很是欣喜。 大约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太子与储妃献礼时不会说话的储妃,几句话弄得合场都极尴尬,还是程少商见皇后也不安不忍心出来救场才缓和回来。方弗盈有意多看了看太子的脸色,见他虽有些愧疚,却并不慌张,对上她目光之后还洒然一笑。与之相比,五公主领人跳舞一时失手摔了一地,都只能算是无关痛痒的笑料。 不过…… 方弗盈见程少商出去醒酒后,五公主那边有了“动静”。方弗盈眉心皱了皱,想着虽然姜黄也跟了出去,但也许兼顾不过来,便回头示意今日跟她一起进宫的没药和丹参,让她们二人跟着五公主的人出去,见机行事。 丹参虽是第一次进宫,但行事妥当仔细,又有没药这个已经摸清了宫中情形的人在,哪怕出去后并不能很快跟姜黄碰头,也必能把事办好。 方弗盈端起桌案上的酒卮抿了一口,确实清甜,滋味算得上不错了,但她还是抿了抿就放下了。 此后寿宴风平浪静,皇后脸上的笑轻松又真实,一直心情不错。 倒是五公主那边,频频看向殿门口,时间过得越久越坐立不安,直到程少商又回到殿内在霍无伤身边再次坐下,五公主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猛地站了起来。 上首的文帝疑惑:“小五,怎么了?” 五公主看了看程少商,又看了看再没人出现的殿门口,一时梗住。方弗盈笑了笑,对着上面的文帝笑道:“我回京时便听说过,五公主这两年甚好美酒,也多有品鉴,寻常酒水都是喝惯了喝腻了没什么趣味了,今日喝到这般滋味特别的,想来定是觉得新鲜。陛下也不惦念着点儿给五公主多留上一些带回去收着,反而让我们这么多人敞开了喝,万一都给喝光了……” 皇后微有些不赞同地看了五公主一眼,可脸上却还是带着宠溺的笑意,并无责怪之意,文帝听后也哈哈一笑,连忙去问刚回来的程少商可还有多的能装盛上一些的,五公主一急就想辩驳,还没等她开口,殿上许多大臣尤其是武将便都开始凑趣地与陛下讨要起今日酒水了,一时间,殿上的气氛更热闹了两分,便是皇后也忍不住笑得抬起袖子遮住了嘴。 倒是一旁的越妃瞧出了一点儿端倪,看了方弗盈一眼,对着她微微点了点头,也便没有多言。 五公主失了这个先机,已然是说不出什么来了,只能又狠狠瞪了程少商一眼,气呼呼地坐了回去。 宴后众朝臣陆续出宫,方弗盈却难得决定留宿宫中。 注意到直到宴席散去方弗盈带来的两个女娘都没有再回殿中的人并不多,袁慎是其一,霍无伤便是其二。 袁慎琢磨了一番,没多停留径直出了宫,却没有回府而直接去了廷尉府,翻找东西“查案”,霍无伤倒是想留想问,可是没逮住方弗盈,只问程少商程少商也不是很清楚。 留宿当晚,方弗盈却趁夜先走了一趟永乐宫,见了越妃。 倒也没有多说,只是方弗盈向越妃提了个明日一早想在永乐宫折腾一番的请求,提前为可能吵到越妃告了个罪。越妃甚至都没有细问便将事情猜了个七七八八,明白方弗盈这是打算教训五公主,也没有多问,直接行了这个方便。 于是第二日一早,五公主和她带入宫中伴舞的女娘们被吵醒出来后,一打眼瞧见的便是直直站在那里的方弗盈,而方弗盈身后,丹参没药均在,丹参脚边还捆着一个瑟瑟发抖的宫女春笤。 另一边的角落里,一晚上没敢睡天没亮就听话地跑出来乖乖等着的五皇子,困得不行也不敢张嘴打呵欠。 五公主和八个女娘出来一见这架势,还没等反应过来,其中一个被五皇子连忙指出的女娘就被毫不客气的丹参上前,在众人眼花之时直接就给扯着扑倒在了那被捆着的春笤身边,疼得哎呦哎呦叫唤,却被丹参按着就是不给起身。 “方弗盈!”原本在一刹那升起的心虚很快被气愤替代,五公主指着方弗盈怒气冲冲:“你在做什么!平白无故也敢动我的人!” 第46章 方弗盈今日脸上一点儿没有了昨日皇后寿宴时的温和笑意,冷硬非常,让一个激动之后和她对视上的五公主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方弗盈身后角落里的“工具人”完成了指证人物本来想溜,此时感觉到方弗盈身上气势一遍,嗖得就收回了迈出去的腿,又往角落里缩了缩。 “敢?五公主,这么多年不见你大约是忘了,我方弗盈,有什么不敢的?” 五公主吞了吞口水,猛地便回想起了童年旧事。 “……你……你放肆,你……” “而且,是不是平白无故,你心里不清楚?便是一时间还没睡醒脑子还没想起来,见我捆来的这个和刚扯下来的这个,这么明显的提示了你还装糊涂?” 五公主深吸了两口气,冷哼了一声:“呵,我道是什么,你也跟那霍无伤一样,被个武官之女耍得团团转,这是想为她出头啊!区区一个程少商,莫说我本不过是与她开个‘玩笑’,我便是弄死了她又能如何!” 方弗盈的眼神一厉,一时一身煞气。 身后的五皇子猛地一噎,捂着自己的嘴不敢出声,地上先前还在挣扎的女娘也吓得没了声音不敢再动弹,而直面她这煞气的五公主也没忍住后退了一步。 “……你是个什么德行的人,我很清楚。你看不惯少商,若非我令姜黄一直陪在她身边我也相信你什么手都下得下去。只是……我曾以为你虽心狠跋扈视人命如草芥,恶习满身,可至少,还能算是个人!” “方弗盈!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方弗盈气笑了:“昨日你安排了人想在百官及家眷面前毁少商名声,心思恶毒不顾大局暂且不说,昨日是什么时候,昨日那是什么场合?是皇后的寿宴!是你亲生母后的寿宴!为了想给你自己出一口根本没有道理的气,而要毁了你自己母后的寿宴!你可真是个孝顺的好女儿!” 五公主一时气势一弱:“我……” “陛下钦定少商筹办皇后寿宴,想要尽可能办得热闹周全,以稳才出过动荡的朝局安定人心,这早就不仅仅是一场宴席而已。身为皇室公主,是,我知道你没有这等眼光心胸,可我以为你至少能有点眼色!把这被给予厚望的寿宴毁了,变成满朝满城的笑柄,你便满意了?” “你别随便污蔑于我!她程少商何德何能,不过一个武官家眷,小小女娘,哪里配得上这么大的影响?再说了,我是母后亲生女儿,嫡亲公主,母后便是一时不满于我,也不会……” “所以你就仗着皇后的疼爱包容,肆无忌惮作践这份母女之情?你看不惯皇后待少商好,就像你当年看不惯皇后疼爱我一样。可是被你看不惯的少商劳心劳力把皇后寿宴办得整齐漂亮,作为皇后亲女的你却心心念念想让皇后寿宴成为满城笑柄!到了现在我已将厉害分说清楚,你也仍旧毫不悔改!” “方弗盈,你……” “也罢,指望你悔改?呵,倒是我做梦了。”方弗盈冷冷地丢下一句,而后看了一眼丹参,丹参马上会意,一手把地上的女娘提了起来,往嘴里塞了一块帕子而后扭着手站了起来,没药凑过来两步把地上捆着的春笤也提了起来,跟着方弗盈就要走。 “方弗盈,你想把人带去哪儿!” “即便今日少商并未真的吃了你们这个亏受到伤害,可是事儿既然已做了,就得付出代价。她们,自然是该去的地方。” “你给我站住!” 五公主在身后叫喊试图阻止却又不敢真上前跟方弗盈动手,而方弗盈这边转过头才走了两步,便瞧见了不远处站在院外的人。 程少商,以及霍无伤。 霍无伤脸色难看得紧,本来快走了两步想赶紧跑的五皇子正巧被夹在了中间,前面是霍无伤,后面是方弗盈,差一点儿就要直接蹲下抱头哭唧唧了。 程少商本来是有些生气的,她倒没有太多为自己生气,毕竟她并未真的被算计到,甚至到了此时其实还没清楚五公主到底打算怎么算计坏她名声,她最气的事与方弗盈说的一样,是五公主身为皇后的女儿,不顾皇后的脸面和心情想要扰乱皇后寿宴。 “阿姊。”霍无伤上前两步,锐利的目光紧盯着没药和丹参分别制住的人:“可以把人交给我么?” 方弗盈挑了挑眉,看了一眼程少商,而后侧过头对丹参和没药示意,两人也果断地把人又交了出去。 “也好,想怎么处置,嫋嫋你自己拿主意。” 方弗盈把人交给了霍无伤,便没在宫里多待。等出了宫回了自己的公主府,没过一会儿袁家的侍从便来送东西。 方弗盈打开一看,也明白了袁慎没有亲自过来的原因。 他送来的这些,就是这么巧,正好是跟在五公主身边的八个女娘,包括御史台左大人家中人过往的错处罪行,甚至…… 方弗盈展开了最后一卷,正巧是有关五公主府几个幕僚借五公主势所行的不法之事。 这些东西应当都是他连夜搜罗的,稍显杂乱零碎毕竟事出匆忙,而他本人没来……应该是在廷尉府,等着由头被送过去之后,继续追查下去定案的。 把所有竹简都看完,方弗盈将这些重新收好,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真是只狐狸。” 第28章曲泠君 皇后寿宴第二日,霍无伤与廷尉府一道,奉上了朝中几位大臣过往行为不检,甚至违律行恶的证据,在这些朝臣的“衬托”下,五公主府的几个幕僚的罪证,就显得不那么起眼了。 第47章 先前的孤城大案,小越侯被定罪身死,越氏其他人包括小越侯亲子,也都并未被牵连,但因此事毕竟势弱了许多。虽然陛下不肯解除小越侯之子与五公主的婚约一事仍让五公主恼火非常,但如今那越氏那边在这桩婚事上便更没有了说话的余地,就算她做得再过分,那边也只能忍耐,没过几日,五公主倒也体会出这般情状的好处来了。 大约也是因为这一层,知道未来的驸马那边也已全没了管束五公主的底气,有那么几个幕僚便渐渐“抖”了起来,近来在京中闹出了不少事端,加之他们比那些朝臣要不谨得多,这小辫子倒是一抓一个准儿。袁慎当时最费力气的反而是……查清这些没什么声名本事的幕僚都是谁。 廷尉府结案很快,霍无伤动作更快,带着黑甲卫“协助”廷尉府拿人,声势颇为浩大地从五公主府内,当着五公主的面拖着几个幕僚出了门。 而宫中常侍曹成还在这个纷乱的当口送了陛下令五公主禁足自省其御下不严,行事不谨的过错。 不得不说,有霍无伤的黑甲卫在旁,这事儿办得的确是干脆利落,快上不少。 出了这最后一家的五公主府,袁慎长出一口气,心情很是不错。 “袁大人。” 袁慎转身,正是皱着眉头一脸正色的霍无伤。 “这番,还要多谢袁大人相助了。” 袁慎挑挑眉:“霍将军哪里的话?在下不过按章办事,尽责而已。” 霍无伤微眯了眯眼:“还是要谢的,待我与少商成婚,必请袁大人来喝一杯酒。” 袁慎点头笑道:“好说,在下必定不会客气。” 霍无伤见袁慎如此,心头一放继而又是一提:“……不过袁大人辛苦收集的那些东西,其实直接给我便好,不必非要麻烦我阿姊。我霍府的大门,定不会阻拦袁大人来访。” 袁慎顿了一顿,笑意更深:“程娘子和霍将军都唤弗盈君一声阿姊,她自来最是担心你们,此事毕竟牵扯程娘子,这一开始又是弗盈君亲手拦下的,往后的发展,她必是万分关心的,善见也是想早些送了消息过去,好令她安心。” 霍无伤眉头皱得更紧:“我记得,袁大人以前称呼我阿姊,都是‘公主’二字。” “啊,这个……”袁慎笑眯眯:“在下与弗盈君,也算共同经历过生死,往后……也觉或许可以称得熟稔些。” 霍无伤微微咬牙:“袁大人,你大可不必……” “少主公!”梁邱飞高高兴兴地跑过来:“人都拖走了,咱们还帮忙封了五公主的大门,您看……呃……” 袁慎见霍无伤已转头去瞪正好这时候过来打断了他的话的梁邱飞,趁着这大好的机会也后退了两步一个拱手:“这人都拉出来了,在下也该回廷尉府处理后续,就不打扰霍将军了。” 霍无伤咬着牙看着袁慎离开的背影,深吸了一口气对一旁心头惴惴的梁邱飞丢了一句:“十军棍!” “啊?等下,少主公,我……” …… 因五公主“坏事”,太子借着这件事又去私下里见了文帝,父子两人又“吵”了起来,太子本来又要被禁足,是文帝见皇后拖着因五公主的事生气不适的身体,分外担忧地赶来,才只是呵斥了太子让他不许再胡思乱想,没有加其他处罚。 可即便如此,朝上也不太安稳,尤其是近来只觉诸事不顺的楼太傅。楼犇察觉戾帝余孽阴谋,对查出孤城真相立有大功,理所当然地入了仕,正正好被放在了三皇子那边。这便更是让楼太傅整日没个好脸色,心烦意乱之下也多少有些疏忽了太子,作为太傅竟并未能察觉到太子已有让位之意。 而就在这个气氛紧张不已的时候,出了另一桩事。 方弗盈入宫预备去见太子时,在宫门口正遇到了与皇后辞行过后的梁尚夫妇,以及……来送东宫辞别礼的小黄门。 方弗盈下了马,没理会一旁行礼的梁尚,只扶起了幼时相处过的曲泠君:“泠君阿姊,多年不见……是我疏忽了,若能早些察觉……” 曲泠君见方弗盈这样说,又见方弗盈看也不看梁尚的举动,几乎是一瞬间便明白方弗盈定是查到了什么事,心中一紧,一股羞愧蔓延而后,又带了些含着希冀的盼望,一时竟有些红了眼眶。 方弗盈握了握曲泠君的手,两步走到见自己出现明显畏缩起来的小黄门面前,毫不顾忌地拿起那盒子,紧盯着那小黄门:“来,你再说一次,这是谁让你送来的。” “这……这是……这是太子殿下……送给梁夫人……以解……以解……” 方弗盈一把将盒子摔在地上,盒子摔得四碎,帕子掉落出来,那小黄门吓得猛地跪到地上不停磕头。 “你既说是太子送的,正好,我在太子阿兄面前也有几分脸面,现下就跟你去面见太子当面问问,到底是不是他送的东西?” “公主饶命!公主饶命!小的只是……小的……” 方弗盈转过身,瞥了一眼脸色涨红的梁尚,拉着曲泠君往一旁走了两步: “泠君阿姊,此事我先前未能上心不能早些发觉,是我的疏忽,你受苦了。如今弗盈想问你一句,你如何打算?” 方弗盈的声音很低,一旁又有丹参和没药两人隔着想上前的梁尚和小黄门,这话只有她们二人听了个清楚。 第48章 曲泠君一时心中纷乱,紧紧握着方弗盈的手:“弗盈妹妹,我……” 方弗盈深吸一口气,拍了拍她的手:“事出突然,也许泠君阿姊还需些时间考量,好,你先回去,我让丹参暂先跟着你,这两日泠君阿姊也可细细思量,不论你做何种决定,弗盈都帮你。” 有丹参跟着,梁尚敢怒不敢言,憋着怒气上了马车,回去的这一路倒难得安生。 而原本站在城墙上等着看“好戏”的储妃从远远见着方弗盈正好骑马过来的时候,便觉不好,匆忙地下了城楼回去,心中惴惴难安。 在“逃”回东宫的路上,碰到了程少商。 “储妃?” 有些慌张的储妃见程少商出现,登时眼前一亮:“少商妹妹!” 程少商有些疑惑:“储妃这是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事儿了?” 储妃心中着急,此时也顾不上铺垫:“少商妹妹,我,我方才一时不慎,无心犯错,怕是惹了安国公主了,她回京以来最是疼爱你了,不知少商妹妹能否看在往日相处的情分上,帮我与公主,说和一番?” “阿姊?”程少商一愣:“储妃所说是何事?阿姊向来最是讲道理的,储妃若真只是无心之失,阿姊定不会怪罪,何至于让你慌张成这般模样?” “我……安国公主自来是看不起我这等出身,在她眼里我做什么都不妥当,我……” “储妃!”程少商后退了一步狠狠皱起眉头:“储妃慎言,阿姊她从来不曾因出身看不起任何人,会让她看不过眼的,只有心思不纯的作恶之人!” “你!”储妃先是一怒,而后又很快回过神来,知道这时是不能惹恼程少商的,便连忙解释:“少商妹妹,我……我只是一时失言,实在是太急太怕了,安国公主……她……她严厉惯了,我实在害怕……我真的只是无心的,我……” “无心?”方弗盈的声音从储妃身后传来,又冷又厉,带着浓浓的嘲讽之意:“那储妃这无心可真是无心得够久的,十余年过去,就是寻不回来!” 听到方弗盈的声音,储妃便是浑身一僵,等一回头瞧见方弗盈是扯着领子把那早已吓得腿软的小黄门一路拖过来的时候,更是双腿一颤,没忍住摔在了地上。 离她最近的程少商虽惊了一下,顿了顿之后却没伸手扶她,而后退了两步,看着方弗盈没有说话打扰。一直跟着程少商的姜黄从方才储妃说方弗盈的时候脸色就变得极为难看,此时见程少商如此干脆利落没去搭理储妃,便也没有多言,只是上前一步挡在程少商面前,免得地上的储妃挣扎起来碰撞过来。 方弗盈来到跪坐在地上的储妃面前,送开那小黄门,另一手将一张帕子丢在储妃面前,低着头俯视她: “人在这儿,东西也在这儿,我今日便想听储妃好好说说,什么叫做‘无心之失’!” “我……”储妃瑟瑟发抖:“我真的……只是好意……好意……念着殿下牵挂,这才替殿下多关怀一二,仅此而已……” 方弗盈轻笑了一声,慢慢地俯身朝着储妃靠近,一片阴影随着笼罩在储妃身上,带走她脸上最后一丝血色: “无妨,我又不怕你跑,便再给你两日时间……好好琢磨去吧。” 第29章试探 “公子。”侍从上前,将一块竹简对书案后的袁慎递了过去:“有人送来一封书信,特交代是给公子的。” 袁慎挑眉,并未急着接过来,而先问道:“什么人?” “门房并不认得,只是那人说与安国公主府有关,所以……” 袁慎直接伸手拿了过来打开。 字并不多,几下就看完,可这上面的意思…… 袁慎拧起眉头沉思。 侍从等了一会儿不见他有反应,便开口轻声问道:“公子?” 袁慎收了书信,深吸了一口气:“此事,却非我一个能解决得了的,怕是要劳烦阿母了。” “公子?” 袁慎从书案后起身,整了整衣衫便往外走。 袁慎与自己阿母说完话,得了应允之后却也并未回去歇息,又前后琢磨了一番,竟是让侍从套上了马车,连夜又往廷尉府去了。 侍从忍不住嘟囔:“公子您近来也太过勤快了些,您这回又是奔着要熬几个晚上?可便是再有事,这总是这么熬着怕也不好。” 天色毕竟不早了,袁慎出门前特特用冷水洗了洗脸,也没多言利落地上了马车。 两日后,丹参那边传回曲泠君的信来,方弗盈收到也是心中一定,在收信的第二日便要带人前往梁家,谁知等到了梁家的大门外,却见两家大门紧闭,门外却有不少马车,可隔着院墙又不觉着里面是办什么宴会一类的热闹动静。 着人一打听才知……梁家那位嫁去了袁家的嫡女,今日出面召了家中族老,甚至还请了曲氏的人前来,在梁家大宅之中,闭门议事。 “梁家嫡女……”没药喃喃了一声,看向方弗盈:“那不正是袁公子的阿母?” 方弗盈怔了怔,看了一眼梁家紧闭的大门,终是没有上前,带人闪开一些在远处观望消息。 丹参毕竟还在,不论如何当能保曲泠君平安。 而且…… 大半日过去,方弗盈一直等到日落西山,夜幕四起,梁家的大门才敞开来。 方弗盈只带了没药凑近了些,听见似有两个男子咆哮争吵的声音,一个老妇哭嚎的声音,还有些人呵斥的动静。 第49章 而后过了不久…… 方弗盈见到曲泠君带着一双儿女满脸是泪地从梁家大门踏出,连忙上前:“泠君阿姊!你……” 曲泠君一时激动有些哽咽,紧紧搂着怀里两个孩儿,她身边的曲家人纷纷与方弗盈见过礼后却是没有多言,梁家的族老们倒是没有一个出来的,还在里面似仍有事要说,方弗盈瞥了一眼在大门重新关上之前只隐约瞧见了袁慎的背影。 丹参也跟着曲泠君一道出来了,此时见曲泠君如此,便上前一步跟方弗盈解释:“少主,曲夫人已在袁夫人主持,梁家众族老同意之下,与那梁尚绝婚了。梁家与曲家商议妥当,这一双孩儿仍是梁家子,只是念及年幼不好离开阿母,便交由曲夫人养育,成年后再回归梁家。” 方弗盈呼出一口气,上前握住曲泠君的手:“泠君阿姊,恭喜。” 曲泠君擦了擦泪:“谢谢妹妹,谢谢妹妹帮我。” 方弗盈顿了顿,叹了口气:“我并未能做什么,还是要谢袁夫人善心明理。” 曲泠君摇头:“我心中明白,若没有妹妹相助,我如何能这般得袁夫人相助?” 方弗盈动了动嘴,却没能说出否认的话来。 天色已经不早,曲家人要带曲泠君先行离开,看着她上了马车离开梁家时的轻松模样,方弗盈心中一松,而后转头看向一旁再度紧闭上的梁家大门。 “少主。”曲泠君已不需这暂时的回护,丹参便自然没有再跟着,而回到了方弗盈身边:“曲夫人绝婚一事能这般……顺利,也是托的里面梁家梁尚梁遐两位的服气,他们当着梁家族老和曲家人的面争执了起来,吵得不可开交,那位梁夫人也是……咳,实在不像样子,本来还有些不愿意见曲夫人带着孩儿离开的梁家族老,后来松口答应也是有些不想让人再多看笑话的心思在。自然,最主要是袁夫人,态度一直很是明确支持,多亏了她了。” 没药看了眼丹参又看了眼方弗盈:“这事能这样顺遂可真是极好的,少主,曲夫人已随家人离开了,梁家这边一时半会儿怕也出不来什么结果,天色不早,咱们要不先回府吧。” 方弗盈默了默,点了点头,带着没药和丹参转身上马,回了公主府去。 等回到公主府,离了方弗盈跟前,没药转头看丹参: “你还干了什么没说出来?” 丹参也没否认,耸了耸肩,而后笑起来:“我知道少主除了看不惯十几年来一直有心害人的储妃,却是更看不惯那虐打妻儿的梁尚。” 没药微睁大眼:“你……” “哎呀你放心我没对他动手,这个节骨眼儿,真下手了万一出了事,牵扯到少主就是我的罪过了。再说了,梁家那两兄弟,再加上那位梁夫人,哪儿还用别人下手啊,看着吧,他们今日能当着众人吵闹起来,就是已经撕破脸了,这往后,自己就得把自己往死里折腾,就算有那位梁州牧看顾,他们兄弟矛盾已到极致了,拉不回来,早晚要糟。” 没药看丹参:“厉害了你,才去那梁家两日,就有这般成果了。” “咳。”丹参清了清嗓子:“我可没干什么,你也说了,才两日,就算说了几句话,那也都是光明正大说的,句句没有毛病。” 没药也没揪着这件事,转而问起另一件:“少主虽没说,但你也别以为你瞒过少主了。那袁夫人是怎么突然知道梁家这边的事儿的?还帮曲夫人出头?” 丹参也果断承认:“嗯,是我给那袁公子送的信。我知道,近来他帮了少主不少的忙,是很尽心尽力,可……这回又略有不同,我就是想试试。” 没药笑:“那你试过了,满意了?” 丹参撇撇嘴:“嗯……还……不错吧。” …… 第二日一早,方弗盈便见到了特地前来的袁慎。 他衣冠整齐,眼中带笑,看着仍是十分从容的模样,只是…… 脸上的疲惫之色遮掩不住,甚至眼底还透着青黑。 “你这是……” 袁慎也不多啰嗦,又交给了方弗盈不少竹简: “这是储妃,孙氏一族这些年来大大小小的错处纰漏,我依着廷尉府的线索,用上了袁家人手去查探。孙家毕竟不是大族,朝中除了那孙胜也没有其他看得过去的官职在身,这样的人,廷尉府过去还真不怎么注意,能用的东西实在不多,我便用了不少其他人脉搜罗,总算赶得上拿到了这些勉强得用的。” 竹简不少,袁慎也没有直接递到方弗盈手上,只是越过她往前几步,放在了她的桌案之上,而后再站起身转头与她说话。 两人相对而立,他比她高出一些,离得近了她便需要微微仰头才能直视他的眼睛。 方弗盈没有说话,袁慎便继续主动解释:“我知你定是要惩处储妃的。此事,说与陛下知晓的,自然可以是这些真相,储妃心思狭隘不顾大局,从未想过她有意假作出这般太子惦念臣妻的假象,损害的绝不仅是曲泠君一人,但凡那梁尚冲动一些,事情闹大了必定牵扯到东宫,乃至皇家颜面。这些足以令陛下严惩,只是若要以曲泠君之事问罪,才如愿绝婚离去的曲泠君会受影响,梁家会因此牵扯其中损失声明,而太子也难免因此受非议,还是会损及皇家颜面。如此,既不能用这个名头与天下交代引人遐思,便得有别的交代的由头。这些东西放在过去那都是不足以定大罪的小事,但如今,用来给朝臣和百姓一个交代,却是勉强足够了。” 第50章 方弗盈抿了抿嘴。 “怎么?”袁慎见方弗盈半晌都不说话,忍不住笑着问道:“弗盈君看起来不太高兴?总不会是又被善见想到前头了,觉得自己输了一局,才心里不痛快?” 方弗盈叹了口气,只觉得心里情绪似极为复杂:“你这是……又熬了多久?” 袁慎顿了顿,又站直了些:“善见自认,这副形容还算齐整妥当?” “袁善见,这是你第几次,白日晚上地熬着,做这些事情?” 袁慎默了默,又笑了起来:“弗盈君放心,善见还年轻强健,并未受什么影响。” 方弗盈看着只隔着两步距离,分明尽是疲色却偏要笑得一副并无所谓模样的人,一时形容不出心中的感受。 她慢慢抬起了手,手指悬在他面前,在他略带惊讶的目光中,轻轻地落在了他还泛着青黑之色的眼底。 她温热的指腹触碰到他微凉的眼底,那一瞬间浅浅的触感却让一时有些愣神的两人都猛地惊醒。 四目相对,谁也没有说话。 一人心思纷乱,有什么东西正很快从水面浮出。 另一人心如擂鼓,觉着所求之物似乎已在靠近他的掌心。 第30章盖戳 储妃被贬斥定罪的第三日,发生了一件震动朝堂的大事。 借储妃之事,太子第三次与文帝父子二人论起废储一事,第三次,文帝比先前两次的惊怒已平静了许多,至少能耐着性子听太子将话说完。 而这一次谈完,文帝没有任何表示,既没有点头也没有再像先前那样让太子禁足思过,只是让太子去长秋宫寻皇后。 太子去找皇后时程少商正好在,给母子二人留了独处空间后又总觉得气氛不太对不敢走远,果然很快就在殿外听到里面传出的压抑的哽咽哭声。 程少商差点儿一个忍不住冲进去,心里乱糟糟地,从五公主想到储妃。 就在她耐心终于耗尽的时候,殿门打开,皇后和太子母子两人都是眼睛通红,明显哭过的模样,可程少商仔细看过去,却又觉得太子整个人都好像卸下什么枷锁一样,笑得格外轻松,并不见什么悲伤难过,而朝皇后看去,皇后也颇有些轻松模样,虽也有些感慨和担忧,但脸上也带着些笑。 而后…… 而后程少商就看着皇后和太子母子两人又一起去找陛下了。 当日,陛下,皇后,太子,这三人在殿内闭门谈了很久。 又过了两日,文帝在朝上宣布废储,降太子为临江王,为其在宫外修建府邸,并重新规划封地。 如冷水滴入油锅,朝堂一下子就炸了,可那父子二人,一个平静宣布,一个欣然接受,倒让其他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一日,方弗盈再次留宿长秋宫。 太子对其他人并未多言原因和经过,只说近来先是王淳父子后是一母同胞的妹妹五公主,再到枕边人储妃相继违律犯事,让他深觉自己并无管束之能,并不能与太子高位相匹。不管像楼太傅为首感觉晴天霹雳一样的人信或不信,卸下这重重负担的太子本人很是心宽,颇有几分让很多人不能理解的“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模样。 而皇后…… 方弗盈也是留宿长秋宫的这一晚被皇后拉着手叙话时才知,那日不只是太子,皇后也向陛下自请退位,但勉强同意了太子之求的陛下无论如何不肯将从未犯错的皇后“废位”。太子在一开始母子叙话知道皇后动了先废皇后再责太子的念头时,极为激烈地反对,最后也是母子抱头痛哭了好一阵儿才让皇后打消了这个会让太子寝食难安愧疚无比的决定。只是与太子一起的想法,也被陛下拒绝了。 第二日,方弗盈从宫中出来时,一时有些说不清心中是何心情。 前一晚,皇后与她说,太子已不是太子,她也已深思熟虑过,不想再做这个皇后了。她知道一时陛下不会答允,但她会过些时候待废储风头过去再提起。 ‘予这一辈子,不得自由,从来没自己做一回主,如今,见自己的孩儿如此勇敢果决,也好似被鼓舞了。予这两日总想起弗盈当日作贺礼的一曲一舞,回想这许是已走过大半的人生,确是不知有多少不一样的风景从未看过。快要走完之前,予也还想像自己孩儿那样,试上一试。’ 方弗盈这一次进宫谁也没带,皇后也早在当日跟太子与陛下深谈之后就让程少商回家去了。如今这刮起一阵阵凉风的长廊内石砖上,只有她一个人走着。 她觉得自己应是该觉得高兴的,事情朝着想要推向的方向前行,而她所在意的人也没有受到伤害。 该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果的。 在快走到宫门口的时候,方弗盈转头回望,巍峨宫城的衬托下,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无比渺小而孤独,周身皆是寒风,日已西落,暮色四起,像要将人吞噬一样。 方弗盈原是没有安排,决定留宿宫中时也吩咐过没药她们不必来接来等,但她走出宫门时,却抬眼就瞧见了一架停在不远处的马车。 马车旁站着一个人,披着一件大氅,手臂上还搭着另一件,看起来在寒风中站了不少时候了。 袁慎。 见她出来,他抬步便迎了上来,走到她面前时抖开手臂上搭着的大氅给她披上,又细细地系了带子。 她微仰着头看他低垂着眼认真为自己系大氅带子的模样,他也什么都没有多问,待系好,也只是抬头对她微微一笑:“我送你回府。” 第51章 方弗盈没有拒绝,袁慎便先一步走开引路。 他与她始终隔着一步的距离,并未显得亲近。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马车,门被关上,马车慢慢地拉动前行后,不远处的宫墙边上,先前有意躲在阴影里的另外两人才探出头来。 正是没药和丹参。 而这两人身后,就有一架安国公主府的马车。 虽然方弗盈留宿长秋宫时就与她们说过不必等她,她未必会留几日再出宫,也说明过到时候她会自己回府,但方弗盈虽这么说,府内的没药丹参包括三七在内,却也没有一个人打算真就这么不管她们少主了。没药和丹参早便想好了,以后每日午后都将马车驾来宫门口往角落处等着,等到宫门关闭再回府。如此,也好在方弗盈出宫的第一时间就能接到她。 只是今日她们第一次实行这个“计划”,就遇到了另外一个也来干同样的事情的人。 然后…… 然后她们就躲起来了。 袁慎有没有发现她们她们说不好,但今日出宫时多少显得有些魂不守舍模样的方弗盈确实没有注意到她们也在一边。 丹参见袁家的马车慢慢走远,忍不住皱了皱鼻子对身边的没药道:“少主要是发现咱们了,肯定就不能上那袁家的马车了。” 没药瞥了丹参一眼,并未附和,只是跳上马车招呼丹参:“好了别愣着了,咱们换条路赶得快些,得比少主早一步回去才好。” “切!”丹参虽也跟着跳上了马车,却还是忍不住:“你看着吧,袁家那马车肯定不着急,能走多慢就走多慢,咱们俩就算绕上一圈再回去也赶得上的。” 这一边,袁家的马车果然如丹参所说,行得并不快,倒是很平稳。 方弗盈上了马车后,一直低垂着眼挺着背脊坐着没有说话。 袁慎在一旁看着,也没有打扰。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方弗盈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袁慎才微勾着嘴角开口: “弗盈君回京后,大事一件接一件,京城难得这般‘热闹’。” 这话说得方才还有些沉浸在思绪里的方弗盈都没忍住抬头白了他一眼。 只是袁慎被白了这一眼之后,笑意反而更深了: “不过到了如今,弗盈君想做的大事,该是都做完了吧?” 方弗盈看着他,略有一点儿不甚自在地抿了抿嘴。 那日在公主府,在她不自觉地抬手去触碰他眼底又猛地回神收手,很快转身离去之后,她也是有几日没单独见过袁慎了。 眼下瞧着……他倒显得自在,似那日的事并未有什么影响。 “还能有什么大事儿?我若再有大事要做,先不说朝上的大人们还受不受得了,你袁善见可还能扛得住日夜不休?” 袁慎挑起眉头,轻笑出声:“先前不是就与弗盈君说过了?善见年轻体健,无需担心。” 方弗盈微侧着头,直直地看着袁慎:“所以你这是盼着我给你找事儿做?” 袁慎笑:“未尝不可?” “你这……还真是有胆量。” “胆量这事,却是不敢与弗盈君的相比的。” 方弗盈卸了力气往身后的车壁上一靠,姿态随意了许多,嘴角也噙起笑来: “袁善见,我突然……觉着一件事儿不错。” 察觉到方弗盈态度隐隐的变化,袁慎心头禁不住微微提起,竟显得有些紧张,可看方弗盈此时眉眼含笑却十分坦然的模样,又好像与那日霍无伤和程少商定亲时耳朵都红了的模样不同,也与那日触了一下他眼底就很快“逃”掉的模样不同。 这倒是让他心里既有些期待,又有些没底。 “弗盈君,觉得什么不错?” 方弗盈微微歪了歪脑袋:“就是,我在前面冲锋陷阵,你在后面帮我筹谋计算……我觉着不错,感觉甚是合拍。” 袁慎心头一动:“……所以,弗盈君的意思是……” 方弗盈微微仰头闭了闭眼,叹息着道:“换个称呼吧。” 袁慎第一次觉得脑子似乎有些僵了转不过来:“……什么?” 方弗盈嘴角勾起,一手撑着马车的座位微站起身,一手伸了过去搭在袁慎的肩头。 他就这样有些怔怔地看着脸色似乎突然有些泛起红晕的方弗盈,慢慢地朝他靠近,再靠近,而后—— 呼吸相闻,唇上微微一热。 一触即分,可那一瞬间的温软感觉却好像停留在唇上,透着一股子热意极快地扩散开。 他整个大了眼睛,看着这一下之后又微微撑起身,脸庞与他拉出一掌的距离的方弗盈。 她面色泛红,带着笑意的眼睛亮晶晶地—— “盖个戳儿,你袁善见,以后,就是我的了。” tips: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