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妹替嫁》 第1章 [古装迷情] 《妻妹替嫁》作者:暮云熔金【完结】 简介: 心怀鬼胎小娘x心狠手辣武将,求收藏! (一) 岑阮两家联姻前夕,新娘出逃,阮音被迫顶长姐之名嫁给姐夫鹤辞。 后,姐夫那温润澄澈的眼神时常凝睇着她,让她渐渐忘了自己的身份。 可她一直明白他爱的人是长姐,每当云雨过后,他温柔替她拨开凌乱的发,唤的是长姐的名,“妤娘。” 她心头苍凉,却只能告诉自己,她已经得到荣华富贵,又怎敢妄求其它? 辰光飞逝,一年后,她诊出喜脉,满怀期待等他归家。 没想到,等来的却是与长姐并肩归来的他,东窗事发,闹剧到此为止。 她见他眸里浮现出一丝厌嫌,心头像被戳了刺,故意冷下脸:“给我三千两,我马上远走高飞。” (二) 鹤辞久闻未婚妻美名,是以婚后夫妻生活,顺理成章。 没想到真相大白当天,她只开口向他讨钱。 他自嘲一笑,原来他还比不过三千两。 既然她贪财,他又怎能不成全她?递出银票的瞬间,他的心好像跟着丢失了。 当他幡然醒悟的时候,他却怎么也找不到她。 多年后,他打听到她的消息,前往她所在的村庄,她一袭荆钗布裙,牵着面容与他神似的幼子,眉目慈和。 他央请她和幼子回府。 她摇头,“世子,我只是个乡野村妇。” 阅读指南: 1.女主不聪明,由于缺爱导致性格现实,但骨子善良,有成长线。 2.男主也不幸福,是女主救赎了他,也改变了他。 3.男主一开始爱的是女主精心营造的形象,后面就打脸真香了。 4.男主和女配没有感情线。 内容标签: 豪门世家 天作之合 正剧 先婚后爱 日久生情 主角 视角阮音、岑鹤辞|配角许承文 一句话简介:引诱世子后她带球跑了 立意:勇敢追求爱 第1章 失踪 阮音就是这么成了“阮妤”。 盛春的青源,满城烟柳,繁花锦绣。几场绵绵的春雨洗刷了万里晴空,婚期这日亦是久违的艳阳天。 给新娘子梳头的是知州夫人,天刚蒙蒙亮就乘着轿子过来,怎知到了阮家,新娘子还没露脸,就被阮家的祖母周老夫人拉着唠家常。 眼看着旭日悄然爬上了树梢,茶也喝过了两盏,周老夫人却还是悠哉悠哉地喝着茶,让她心生疑惑。 知州夫人搁下茗碗道,“老太君,这会子新娘子该梳头了,我先过去免得误了时辰,待会再陪您喝茶吧。” “倒还早,不急,”周老夫人那双眼皮皱出了三道褶,看上去有些疲倦。 她朝外头扫了一眼,见匆匆赶过来的婆子悄然对她点头,这才抽出手绢掖了掖干涩的眼角道,“你不知道,妤丫头是我亲眼看着长大的,这冷不丁地嫁到建京去,我还怪舍不得的……” 知州夫人劝道,“老太君何必伤怀,大娘子是去享福了,您应该替她感到开心才是,再说了,青源离建京也不算远,大娘子又是个孝顺的,定会常回来看您的。” “说得也是,大好的日子,是我糊涂了……”周老夫人说完,这才扯起嘴角笑起来,不知怎么,那眼神看上去有些焦灼,却唯独看不到分毫水汽。 知州夫人虽有疑惑,但也没往心里去,跟着丫鬟往娘子的闺房走去。 甫一入内,暖香扑鼻,妆奁前坐着一道纤侬合度的身影,穿的是端庄隆重的霞帔,一头鸦发又黑又亮,直直地垂在腰际。 走近了些,小娘子也转过身来,脸上有红扑扑的羞态,翦水般的眸子轻轻地扫了她一眼便敛下眼皮去,欠身朝她行了礼道,“知州夫人万福。” 知州夫人目光在她脸上流连了一圈,又听她温婉的声音响起,心头连连暗叹:不愧是青源第一美人,不单说她花容月貌的脸和窈窕有致的身段,就说这举手投足间,都透露出一股知书达礼的大家风范,这样的美人儿,别说是青源,就是建京也寻不出几个。 她忙虚扶住她的手道,“大娘子多礼了,今日是你的正日子,新娘最大,我又怎敢受你的礼?” 说着亲亲热热地拉着她的手坐下了,一面拿起梳子为她梳头,一面从铜镜中观察她的脸。 只见她柳眉微蹙,眼皮也始终半垂着,不见大婚的喜色,反倒心事重重。 知州夫人见过不少新娘子,当然也明白她们不舍离家的心,于是出言安慰,“大娘子是不舍离家吧?前头老太君刚留了我喝了两盏茶,说她是看着你长大的,也不忍你远嫁,看来你们祖孙俩真是想到一块去了……” 听到知州夫人这么一说,阮音才抬起头来,提起嘴角勉强笑着。 她是阮家的二娘子,一个亲爹不爱,嫡母不慈的庶出娘子。 若非长姐不知所踪,她又怎会坐在她的闺房里,熏着她的香,穿着她的凤冠霞帔? 事情还要从一个时辰前开始说起。 天未亮,丫鬟便掌灯过来侍奉新娘子梳洗,然而推开屋门,里头早已空无一人。 活生生的人,在她们眼皮子底下消失不见,丫鬟们骇得脸色苍白,不敢往上报,只一径在园中苦找,可纸包不住火,没过多久,就把家主主母都惊动了。 第2章 家主叫阮昌友,是个六品通判,年轻的时候不成器,人到中年也是碌碌无为,虽说是一家之主,可真正管事的却是他的正头娘子,姓曾,此人能言善辩,也颇有治家之术,不仅令府里上下信服,就连阮昌友也对她服服帖帖。 至于周老夫人,年轻时虽也是个极擅交锋的厉害人物,可如今老了只顾礼佛,也就对她玩弄权术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曾夫人竖起眉,把侍奉妤娘的丫鬟婆子们都叫了过来,薄薄的嘴皮子快得像刀子,“你们是干什么吃的,四五个人看不住一个小娘子,看我不扒了你们的皮!” 丫鬟婆子齐刷刷跪了一地,垂着头冷汗直流。 曾夫人的目光在她们身上掠过,最终定在绮萝身上,寒飕飕的音调响起,“绮萝,你自幼跟着妤丫头,我这丫头待你也不薄,你当真连她何时失踪也不省的?” 绮萝缩了缩瘦弱的肩膀,这才战战兢兢回道,“夫人息怒,奴婢是真的不 知……” 曾夫人吐出一口浊气道,“不知?那就是玩忽职守,来人,快把这蹄子拖下去,给我重重地打,打到肯说实话为止!” 说话间便有两个妈妈过来拿人,钳子一般的手刚箍住她的手,便听一声寒厉的声音传来。 “住手!” 众人一看,周老夫人拄着凤头拐在丫鬟的搀扶下箭步走了过来,脸上的沟壑森森的,嘴角微微下捺,有种不怒自威的气魄。 那两个婆子赶紧松开了手。 曾夫人也不禁心头一突,赶紧朝她施礼道,“母亲怎么来了?” “我不过来,怎么知道你又在升堂?”周老夫人凌厉的眸光扫了她一眼,见她低眉顺眼地垂下眼皮去,胸前的浊气才消散了些,“今日是妤儿的大好日子,你一大早的就闹出这阵仗,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你闺女失踪了吗?” “是儿媳一时乱了心神,这就派人往外头找……”说完一顿,又补充道,“暗中寻找。” 周老夫人不留情面道,“再过几个时辰迎亲队伍就要过来,你确定你能赶在这之前找到?” “儿媳不确定……我会多派些人手……” “你不妨看看这个……”周老夫人使了使眼色,旁边的丫鬟这才上前递上一张信笺。 曾夫人接过信笺一看,身子一晃,差点没晕了过去。 “这……这……”曾夫人眼珠子都快掉出眼眶来,喘了几口粗气才道,“母亲怎么会有这封书信?” 周老夫人淡淡地朝跪在地上的绮萝瞥了一眼,“方才绮萝发现了这个,第一时间便给了我……” 话音刚落,曾夫人的眸光又转向了绮萝。 绮萝哭道,“回夫人,昨晚没有轮到奴婢守夜,早上奴婢进去的时候便找不到人了,原先我们想定还在府里,可没想到……找了一圈还是没有找着,后来……奴婢在姑娘的枕头下发现了这个……于是就……” 这封信正是妤娘的亲笔信。 信上也不过短短两行:祖母、爹娘,请恕妤儿不孝,妤儿已心有所属,亦不肯攀附高门,既然你们不愿成全,我只好出此下策,等安顿下来再报平安。阮妤谨书。 曾夫人看完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一个身娇体弱的小娘子,如何能在大半夜里溜出府?定是有人出手相助,而这个人,曾夫人也见过,正是褚家二郎褚少游。 因那褚少游家境贫寒,只空有点才学成了举人,可也仅仅只是如此,没有人脉关系,即便成了举人,依旧入不了仕途。 所以在这段感情开始的时候,便受到百般阻挠,没想到她含辛茹苦养了十九年的小娘子,会被一个男人勾了魂。 想到这,曾夫人登时双手发颤,既是替她感到羞臊,又是对褚家生了恨,恨不得插了翅飞到褚家,迫他们招出她的下落。 可再怎么着,她也明白,一时半会是难以找回了。 思忖片刻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厉声吩咐:“你们都听着,今日之事,谁要是敢泄露出去,我绞了她的舌头,都明白了吗?” 众人向来惧于她的威严,点头如捣蒜,“奴婢们明白。” 这时,一个小厮穿过月洞门走了进来,拱手道,“老夫人、夫人,知州夫人到了。” 这句话令所有人瞳孔骤然一缩。 周老夫人只忖了一刹便率先道,“我看到了这份上,婚仪只能照旧,万万不能让岑家下不来台,得罪了岑家,你们哪个都别想有指望了。” 曾夫人悟出周老夫人的意思,眉心拧起道,“可是……” 周老夫人缓声道,“音丫头和妤丫头模样身段都相差无几,我看当务之急,只有让她顶替妤丫头先过了礼,妤丫头那边也要找,找到了再想办法换回来就是。” 曾夫人也知道当下只有这个法子能蒙混过关,可毕竟阮音并非她亲生,这样的便宜被她占去了,她又怎能甘心? 周老夫人见她犹豫不决,凤头拐戳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你如何考虑我不管,现在我先去拖住知州夫人,剩下的你来处理。” 阮音就是这么被推了上来,成了“阮妤”。 虽然这事令人始料未及,可当她看见曾夫人扭曲的面孔,强扯起唇僵笑,就好像向来只会横行霸道的螃蟹,突然收敛了性子,简直令她忍俊不禁。 她是府里的边缘人,习惯装得唯唯诺诺以求自保,可不代表她是个无欲无求之人。 第3章 相反,比起长姐的天真,她更懂得钱财傍身的好处,穷得叮当响的书生再好又如何,情话又不能饱腹。 所以,要她来选,她宁愿嫁入高门当世子妃,即便夫妻感情淡薄,可衣食无忧也是一种享受。 可现实很残酷,即便她换上长姐的凤冠霞帔,她也不是妤娘,只要她一回来,她一手的荣华富贵,也终究变成指缝流沙。 一切都太过突然,不由得她多想,梳完头拜别父母,抬起眸来,目光却是越过众人,往旁边那个身着岱赭的长袄的女人望去。 她的身材偏瘦,是一张瓜子脸,薄薄的眼皮看上去没有棱角,无论穿什么袄子,襻扣都必须全扣紧,好在她的脖子修长,穿什么衣服都有自己的韵味。 那是梁姨娘,也就是她的亲生母亲。 人多的场合,她就时常站在右侧,衣服也大多是淡雅的,像是要融入背景里去。 因为今日大喜,她穿得鲜亮了些,阮音不禁朝她弯唇一笑,即便心头有万般不舍,也不能唤她一声娘了。 吉时到,迎亲的队伍也来了,她在丫鬟的提点下,持起却扇障住了脸,眼前是红彤彤的一片。 被哥哥背着登上宽敞的篷车时,她已被凝聚的泪花模糊了视线。 担忧、不舍、迷茫还有一丝隐隐的期待,如一波又一波的浪潮拍打在她的心头。等回过神来,火龙般的队伍已走出了老远…… 第2章 洞房 “我叫鹤辞。” 阮音活了十七年,这还是第一次来到建京。 听说建京盛景,譬如彻夜灯火通明的瓦市,那里有数不清的小食、精致的小物,还有露出肚子跳胡旋舞的胡姬…… 这是她从妤娘的口中得知的,妤娘从小看过的书比她多,走过的路也比她多,身为青源第一美人,靠的不仅是那张倾国倾城的脸。 而她除了这张脸与她肖似外,却只有一副上不得台面的灵魂。 所以,就算她们并肩站在一起,众人也能一眼看出谁尊谁卑。 好在岑家也有十几年没见过长姐了,说不定真能瞒天过海呢? 说起来,岑阮两家除了亲家,还有另一层关系,祖母和世子的母亲睿王妃乃是相差十五岁的堂姐妹,换而言之,她的“夫君”和她爹才是同辈关系。 但不管怎样,阮家自从祖父被夺爵后日渐式微,能与岑家结为亲家,已经是妥妥高攀了。 一大早起来梳妆,身上着深青的翟衣,衣上绣着翚翟纹,领口则滚了一圈黼纹,头戴点翠珍珠翟凤冠,又是坐了一晌的车,骨头都快压散了。 好在车内没有旁人,她便抱住了双臂,靠在车围上昏昏欲睡,一直到黄昏,才抵达睿王府。 她掀开沉重的眼皮直起身来,可脖子却像是抻到筋般,怎么动弹都不舒服。 容妈妈托着她的臂膀下了车,甫一落地,手臂便传来一阵钝痛,令她登时清醒了过来。 容妈妈薄唇凑近她的耳,压低声线警告,“记住夫人说的话,谨言慎行,要敢有什么歪念头,梁姨娘也不会好过。” 这容妈妈便是曾夫人的左膀右臂,特特来监察她的一举一动的。 她心里啐了她一口,脸上却不动声色,只悄然拂开她的手道,“容妈妈放心,我几斤几两心中有数,自是不敢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得到她的保证,容妈妈嘴角绽放,这才装模作样地引她往前走,将红绸的一端塞入她手中。 此时的她还不知红绸的另一侧被另一个人的手牵着,见容妈妈撤回了手,眼前又被却扇障住了,一紧张之下,竟同手同脚起来。 滑稽的样子落入容妈妈眼中,只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 跨过门槛时,舄鞋绊住下裳,身子趔趄了一下,又腾不出手来扶稳。 可慌乱间,只感觉手中的红绸被扯紧了,就像一双大手牢牢托住了她,使得她不至于当众出丑。 她迅速 站稳,额头却冒出了薄汗。 余光瞟过去,原来左侧隔着一臂有余的位置还有一道身影,穿的是一袭朱袍。 她脑子噌的一下,仿佛有一把火从脖子窜了上来,烧得她脸颊火辣辣的。 “多、多谢。”她习惯性地呢喃。 然而细如蚊呐的声音淹没在嘈杂的背景里,鹤辞侧眼望过来时,见却扇底下的朱唇似乎翕动了一下,怯怯的。 他唇角跟着牵动。 接着拜过天地高堂,送入洞房。 前头的宴席高朋满座,新房里却冷清得多。 容妈妈将一只白玉瓶子递给了她,正言厉色地叮嘱,“娘子要谨记自己的身份,这里面是鸡血,随便你用什么法子,只要明日的落红帕上有了交代,便能蒙混过去。” 因为替嫁仓促,她甚至来不及看什么避火图,只知道夫妻同床共枕,却只是一知半解。 她嗫嚅了一下,问:“那今晚如何就寝?” 她说的就寝便是真的就寝,毕竟也没有别的概念,可话说出口,还是遭来容妈妈的一记白眼。 “你要牢记,夫妻之间需得行夫妻之礼,可世子并非你夫君,而是你姐夫,所以世子要对你做什么,你就推脱身子抱恙就行了,千万不能赤·身·裸·体的抱在一起,这是僭越,更是不知廉耻,你可省的?” 阮音点了点头,虽说她读书少,可男女授受不亲她还是懂的。 第4章 容妈妈交代完,便将绮萝留在她身边道,“绮萝跟在大娘子身侧也有些年头了,有什么不明白的,尽管问她,千万别逞能,丢了大娘子的脸。” 话里话外对她的才能十分不屑,当然,她也承认,自己就不是读书的那块料,所以被贬多了,就多了股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精神。 绮萝她也是晓得的,姐姐上学时,她便随侍其中,日子久了,肚里也有几两墨水,就连祖母都夸赞她伶俐。 有这么个人做她的军师,的确可以做到万无一失了。 于是也答应了下来。 这厢正谋划时,门外隐隐传来脚步声,众人忙噤声,各归各位。 也就在这时,门已被推开。 鹤辞缓缓走了进来,大约因吃了酒,双颧有隐隐的酡红,可一双墨色的眸,却仿佛蕴含着一泓清泉,温润明澈。 容妈妈暗暗打量了他一眼,嘴角也抑制不住地往上翘。 颀长的身形配上这一袭大红的官袍,乌纱帽边还簪着一朵石榴绢花,更衬得他面如白玉,眉似春山。 气度从容,内敛斯文,就是抛去了世子的身份,也绝对甩了褚少游几条街。 有如此优秀的郎君在,想必要大娘子移情别恋也不难,只要她回来,那还是一段金童玉女的佳话。 鹤辞谢客喝了几杯酒,他虽时常与知己小酌,酒量却不行,一过三杯便上脸,是以他倒时刻警醒,从不贪杯。 回到新房,还有剩下的礼未成。 挪至床前,他的娘子还端坐在那里,安静地举着却扇。 身上的翟衣和头上的翟凤冠,就连他看着也发沉,更何况是个娇弱的小娘? 为了让她提前解放,他有意简化流程,在她跟前站定后,温声道,“请娘子却扇。” 阮音怔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娘子,指的是自己。 她莫名紧张了起来,心扑通扑通跳得极乱,握住扇柄的手心潮腻一片,差点滑得连扇柄都握不住。 好在她定了定神,想起妤娘的言行举止,装得落落大方地将却扇落下,轻轻搁在双膝上。 接着是喝合卺酒、撒帐子,也都一一行过,后面的同房礼众人不便参观,便鱼贯地退了出去。 最后关门的是容妈妈,阮音抬眼时,正好见她朝她抛来一个锋利的眼刀,警告的意味显而易见。 吓得她一个激灵,又缓缓敛下眼皮。 屋里静得落针可闻,他借着微醺的酒意,悄然扭过头来,目光一寸寸地在她的脸上端详。 只见那张脸上勾勒着精致的妆容,大大的杏仁眼,眼尾却有些妩媚地上翘着,娇粉面上的绒毛清晰可辨,虽说有青源第一美人之称,五官清丽脱俗自是不必赘言,可模样竟比自己记忆中的稚嫩些。 没错,他是见过她的。 他的婚姻是父母之命,原本自己也不大上心,只因友人相劝,他才在不久前动身青源,远远地见识了她的风采。 那日正是花朝节,她与几个手帕交的姐妹行飞花令。 她一袭藕荷色的交领短袄,白色的马面裙上用金线织出鲤鱼纹,端端坐在那里便是一副娴静优雅的模样。 可一开口,却是惊艳满座,也就是那时起,他突然觉得,这段未知的关系尚可期待。 他自幼游离在王府的边缘,不过是个徒有虚名的世子,从来没想过自己的姻缘,可在那一刻,他却对开始对不抱任何期待的联姻有了一点改观。 直到眼下,俏生生的娘子就在他咫尺之间,只要他伸手,便能够着。 他才真切地反应过来,他成家了。他再也不是孑然一身,他的两肩又多了分责任。 这世上,丈夫体恤妻子,是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 因而他开口,先是朝她自我介绍,“我叫鹤辞,往后我就是你夫君了。” 他的声音是清润的,像晨间的溪涧,一下又一下地叩击在她的耳畔里。 她闻言只是抿了抿唇,头埋得更低了。 见她没有回应,他倒也不恼,反而体贴问,“头上的凤冠沉不沉?要不摘下来说话吧。” 说道便抬臂要帮她摘下,阮音心头一阵惶恐,忙自己扶了凤冠道,“不劳烦姐……世子了,我自己来。” 说完便摘了凤冠,小心翼翼地搁在床头的矮几上。 摘了冠,又拆了髻,那张脸显得更小了,明眸善睐,幽静恬雅,唯一不相衬的反而是过于浓艳的妆容和厚重的翟衣。 他踅身端来温水,拧好帕子递给她。 阮音愣了一瞬,乖乖地接过帕子擦洗,又怕容妈妈躲在门外偷听,怪她没有规矩,于是匆匆挽起袖子,掬起水往脸上泼,下手也搓得极狠,等用帕子搵干脸时,嫩·白的肤色已被她蹂·躏出了淡淡的红痕。 他被她略显鲁莽的动作惊呆了,愣在那里不说话。 她这才小声道,“世子不该侍奉我,是我要侍奉世子才是。” 这是临出门前,曾夫人特地交代的,诚然她内心并不愿给男人当牛做马,可毕竟凭她的能力,不足以和巧于心计的嫡母抗衡,人要懂得审时度势,当得了缩头乌龟,才能有柳暗花明的一天。 鹤辞眉心紧了一下,这才和声道,“你我是夫妻,关起门来,哪有那么多规矩?” “世子说得是。” “妤娘。”他猝不及防地转过头来,上半身也略朝她倾斜,炯炯的目光像一张无形的网凝住了她,令她呼吸暂歇。 第5章 她抬起乌黑的瞳仁,也定定地打量着他,真是个俊朗的男子,一双狭长的丹凤眼里仿佛含着暖玉,眸光柔和而专注,即便是这般近的距离,也不显冒犯。 半晌,她咽了咽口水。 古人说的食色性也,在这一刻真是格外贴切。 但她清楚,他是自己的姐夫,倘若被一点美色而动摇了意志,那可真是恬不知耻了。 想到此处,她的身子缓缓后仰,试图拉开一点距离。 她对他的抗拒简直就是印在脑门上,他的眸色黯了下来,也直起身道,“以后直呼我表字君拂或叫我夫君吧,天色已晚,早些歇息。” 阮音礼尚往来地往床上一比,“那您先请。” 他错愕地看了她一眼,见她绷着身子坐得笔直,毫无要躺下的意思。 “娘子先躺进里侧吧。” 阮音身姿更板正了些,嗫嚅道,“还是您先吧。” 他无奈,只能褪了靴子,和衣躺在床外侧,外间的龙凤烛还明晃晃的,映得眼皮刺痛,他随意抬了臂掩住了视线,整个人直挺挺地躺在那里,连呼吸都浅得几乎看不出起伏。 她紧张地吸了口气,望着他的身影踌躇起来。 见他的胳膊横在眼皮上,猜测屋里太过亮堂而睡得不舒服,于是蹑手蹑脚地走到外间去,鼓足了气凑近那对龙凤烛,正要吹灭时,只听他慵懒的声线飘来,“别熄,不吉利。” 吓得她把那口气吸回腹中,烛光被紊乱的气息狠狠一晃,好 在不过刹那又重新燃了起来…… 第3章 共枕 水红的颜色阒然而动。 阮音只好掩上隔扇,折了回来,坐在床尾磨蹭了一会,这才咬咬牙放下帐子,褪去鞋袜,屏息静气地绕过他的腿,挨着墙角躺下。 床还算宽敞,两人平躺着,中间还可塞下一人,有隔扇和帐子滤去了通亮的灯火,只剩下一点水红的颜色阒然而动。 她脑子里盘算着,沉吟了少顷才嗫嚅着唤了他的字,“君、君拂……” 鹤辞闻言,身子僵了一下,缓缓垂下手臂,扭过头来看她。 她怯怯地对上他的眼神,眸光在柔光下分外潋滟,“你……喝醉了吗?” 他霎时软和下来,唇边含着几不可查的笑,“我没有醉。” 阮音舒了口气,也朝他绽开灿烂的笑颜。 无心的遭惹,却仿佛最纯真的邀约。 她脸上的笑意还未散去,身上便猛然多了道人影,正是他翻身过来,撑着身子,眸色晦暗地盯着她。 她笑不出来了,笑容凝在脸上,渐渐凝成僵硬的壳。 他的唇也抿住了,浓密的睫毛垂下来,在眼底投下一片淡淡的影。 她只好绞尽脑汁,最终决定先装可怜哄住他。 “君拂……”她柳眉微蹙,作出一副痛楚的样子,哆嗦的手扯住他的袖子,哀声叹了口气,“我疼……” “哪里疼?”他目光在她身上扫了一圈道。 这样温柔的语气,令她鼻子陡然泛了酸,她谨小慎微活了这么多年,除了她的姨娘,又有谁真正关心过她? 见她眼眶洇红,他瞳仁微颤,更加关切地问,“要不要叫郎中?” 她红着脸,支支吾吾道,“不用……只是来了月信,小腹坠得慌,我休息一下就没事了。” 头一回有女孩子在他面前提起月信这个词,他不通医术,只听过女子二七天癸至,任脉通,太冲脉盛,月事以时下,故有子1,所以每逢信期,都是这般难熬吗? 他束手无策,怔了一瞬还是起身道,“我倒杯温水给你暖暖胃。” 阮音转眸过来时,他已经挑开帐子走出去了,那一袭朱红的身影影影绰绰的在她眼皮子底下晃了过去,令人莫名心安。 怎么又服侍起她来了?这回她没有开口,她也享受这样私·密的关照。 可想到自己没病装病,就连拜堂成亲都在骗他,心头不禁浮起一丝歉意。 未几,他已经端了温水折返,她只好撑着“沉重”的身子坐了起来,从他手中接过杯子。 她也真是渴极了,咕嘟咕嘟地往下咽,喝完水,又自然地把空杯子递给了他。 他随手将杯子搁下,又钻进帐幔。 她还维持着坐姿,见他头顶的乌纱帽还未摘,心想着自己也要尽点“妻子”的责任。 她咬咬下唇道,“我替你宽衣吧。” 见他没有反对,于是抬起微颤的双臂,先是取下他的乌纱帽放在脚边,接着又凑近了些,双手在他身上一阵摸索。 她的力道虽轻,却也带出了细微的痒意,勾得胸腹薄·欲的火渐旺。 他不自然地支起一只腿,握住她纤细的手腕道,“你身子不适,还是先躺着吧,我自己来就好。” 她抿抿唇,复躺了下来,余光见他别过了身子,窸窸窣窣地褪去外头的官袍,里面着了一身雪白的道袍,她只瞥了一眼便羞赧地撇开了头。 再度躺下时,各自的身子好像不自觉拉近了些,她只感到右手边些许压迫感,一切都是陌生的体验。 目前为止,也还算得上融洽。 “睡不着吗?还很痛?”见她睁着大眼睛,懵懵地盯着头顶的帐子发呆,他不禁问道。 “有一点……”她作势捂了捂肚子,“不要紧,已经好多了。” “那便好。”他狐疑地盯着她平躺的小腹道。 第6章 她默了一会,终于小声地问出心中所想,“说起来,这还是我头一回离开青源,听说建京繁荣,到底是怎样的一副盛景呢……” 他沉吟道,“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2。” 她闻眼转过眸来,漆黑的瞳仁里有雪亮的光,承载着她的向往和希冀。 他笑了笑,“下回带你去逛逛。” 她长睫颤了颤,明知道不应该,犹豫过后还是感性占据了上风,遂点头道好。 很显然,她的回应让他心情大好,她看到他眼尾的笑意加深,像含了一缕春风,不凉不燥地侵入她毛孔里,也熨软了她的心。 她没想到讨好他的欢心竟然这般轻易。 帐子里又安静了下来,他又壮起胆子翻身面对着她,睇着她局促的睡姿和额头冒出的薄汗,忽地抬袖轻揩她的额角,似笑非笑道,“不热嚒?” 满袖的迦南香待着一缕清风扑鼻而来,严严实实地网住了她,令她不由得屏住呼吸,缩着脖子警惕地看着他。 他倒也没再动作,只是收回了手道,“当心捂出了痱子。” 她将领口拨开了些许,余光见他已转过身去,动作才大了起来,迅速褪下翟衣叠整齐,再搁在床上置物的架子上,里层穿的是天青的素纱长袄和织金马面,料子轻盈,微微透出银红的主腰。 不能再往下脱了,她躺下去,拉高被子,将自己裹了起来。 “妤娘。” 他没有转身,声音却传了过来。 她还是不习惯这称呼,愣了一瞬才她才结巴道,“您说。” “我知道你还不习惯我这个丈夫,不过我们既然成了夫妻,总要慢慢了解,”他说完一顿,为了主动拉近距离,他吐露了不久前去过青源的事,“其实我见过你,就在花朝节那日。” 她脑里嗡嗡的,原来他见过妤娘。 怪不得他会对她这般体贴。 她的心轻皱了一下,很快又敛为平静。 妤娘是何等蕙质兰心的人?与她比较,不过是自讨苦吃罢了。 她很快便接了腔,“是吗……我倒没什么印象了。” “我没靠近,你当然对我没印象,”他似乎笑了一下,畅想起那日所见之景来,“那日在宜园,我见到你和小姐妹们坐在桃树的石桌底下喝酒,你当时作了一首七言绝句,让我印象颇深。” 她头皮发紧,只模棱两可道,“不过是随口一说,让你见笑了。” “哪里,”他又辗转过来,凝着她的脸,便将那首诗吟了出来,“春芳新雨叠翠微,小园初霁醉琼筵,白日笙歌方外去,自谓心田有丹丘。” 她迎着他幽深的眼神,心头涌上一丝暖流。 只是遥遥一见,便能记住她吟的诗,大概没有谁会无动于衷,即便他看着她的脸,心里念的却是另一个人。 她并不失落,毕竟败给妤娘实属平常,她又何须自苦? 她只以袖掩面,转移重点道,“不过是排遣时间作的拙作,你竟记了那么久,还要当我的面念出来,真要羞煞我也……” “娘子自谦了,我倒觉得这诗应时应景,不落俗套,特别是后两句,更是妙极!” 他的头靠得有些近,温热的气息扑在她脸上,声音也低低的,在她头顶汇成共鸣。 这一晚,她被迫和他讨论了许久的诗,她警惕心神,沉着应对,把平生所学都榨得一滴不剩。 聊到最后也困了,脑子懵懵的,舌头也打结,连她前些年作的一首狗屁不通的打油诗也吟了出来,他是怎么想的呢,她也没有多大印象了。 只记得她阖上眼皮时,他唇边似乎还挂着一抹浅笑。 翌日,天还未亮她便醒了,一扭头,脖子上的筋便被扯动了,扯得她半边脑袋又灼又麻。 她缓缓支起身子,刚坐起身的时候他也便醒了过来。 他一向睡眠浅,耳边察觉到窸窣的轻响便睁开了眼,见她歪着脑袋而坐,青丝如云垂在胸前,仿佛能闻到发梢传来淡雅的清香。 “怎么了?” 甫一听到他开口,阮音转过头来,然而才转了一半,便听咔嚓一声响,火辣辣的痛感从脖根蔓延到头皮,令她倒抽了一口凉气。 她僵住不动,看不清他的面容,瓮声瓮气道,“有些落枕。” “你先别动,我看看。” 说完他便挪到她身侧来,盘腿而坐的膝盖挨着她的腿,身子也俯了过来,目光在她白·皙的脖子上定了一瞬,这才觑着她的脸色道,“ 我给你按按,可以吗?” 她被他盯得脸颊一热,只好点头答应。 他抬臂,先替她把碎发拨到另一侧,这才慢悠悠地将搓热的大掌贴在那细嫩的皮肉上。 她的脖子纤细,甚至能摸出颈椎凸起的骨,他不敢使劲,只用两分巧劲轻轻揉按着。 甫一被男人的手碰到肌肤,她立马局促地绷紧了身子,可他心无旁骛,手心也分寸有礼,下一刹,酸痛确实缓解了不少。 她舒服地闭上了眼睛,檀口翕动,“再使劲些……” “那我再用点劲,你受不了就说。” 说着手上的动作渐促,酸痛和舒爽一同灌入了她脑海,她几乎无意识地发出了一声浅吟。 也就在声音刚落,门外已传来容妈妈的嗓音,“打扰世子,老奴来给世子妃洗漱了。” 容妈妈没有给两人回应的时间,话音刚落便端着盆子推门而入,更是直直地朝着寝室走了过来。 第7章 阮音吓得脸色煞白,缩起肩膀避开他的手,声音轻颤,“已经好多了,多谢你帮忙。” 鹤辞瞥向隔扇外移动的身影,眉心微蹙。 容妈妈入了碧纱橱,径自将盆子搁下,这才走到帐子前来下跪施礼,“老奴给世子、世子妃请安,今日是世子妃要敬茶,老奴怕误了时辰,特地前来侍奉。” 鹤辞没叫起,她便悄然抬起眼,往帐内瞟去。 只见红帐后的那对身影,衣裳尚还齐整,这才略略松了口气。 然而下一刻,只听他薄冷的声线破开帐子传了过来,将容妈妈钉在原地,“阮家之前都是这么侍候主子的?” 第4章 交锋 附庸风雅,轻易拢住夫君的心?…… 容妈妈是曾夫人房里的老人,平素里作威作福惯了,这还是头一回被冷斥,登时觉得一张老脸没处放,更偷摸地瞟了阮音一眼,这才低下了头。 看着她吃瘪,阮音幸灾乐祸,也不开口帮她说话,只听鹤辞又道,“我向来不惯丫鬟婆子们近身,你下回进来前要先敲门,不得应允时只能在外间侍候。” 他的声音很温和,可毕竟身份摆在那里,自有摄人的气魄。 容妈妈只好连声道歉。 阮音像是刚反应过来一般,这才扯了扯他的袖子道,“君拂,容妈妈是我奶母,在家一向这样的,大概忘了这是王府,还请你饶了她这回吧。” 听说是奶母,鹤辞脸色和缓地点了点头。 洗漱毕,阮音换上浅紫的竖领大襟长袄,外罩宝蓝唐草纹比甲,下半身则着了朱红宝相花织金马面,头发梳成?髻,饰以凤凰挑心、玉兰花钿和珍珠红珊瑚掩鬓。 新妇的妆扮和闺阁的大为不同,颜色更为鲜亮,珠光宝气在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她是个俗人,一上身便喜欢得不得了。 心情一好,笑容自然浮在脸上,就连鹤辞都看出来了,他也换了身雀梅的道袍,头上则扎了漆纱的唐巾,从屏风后走出来还在问:“什么事这么开怀?” 她压下嘴角,乌溜溜的眼仁转开了,“没什么……” 口中虽是“没什么”,可见她一张粉面含娇带怯的,他的心头也熨贴,故意不去戳破。 从屋里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全亮了,新婚的夫妻走在回廊上便是一道亮丽的风景线,丫鬟们不敢近身,全都隔得老远,只有容妈妈,仗着是世子妃“奶母”的身份,堂而皇之地走在落在他们两步之后的距离。 她略微佝着背,掖着两手,冒着精光的眼神从他们相隔的罅隙里射了过去,只要袖子挨到了,肩膀靠近了,她的后槽牙便暗暗咬得咔咔作响。 阮音只觉得如芒在背,耳边听着他向她说明每一处景观,她虽心不在焉,却也觉得耳畔痒斯斯的,是清澈动听的语调。 又拐过一重院门,她的手心忽地一暖,等醒过神来才发觉手被他握住了。 她的恐惧在一瞬间被抛到了顶点,背上沁出了汗,挣了一下竟没挣脱。 她下意识回头瞟了一眼,在见到容妈妈恨不得把她千刀万剐的眼神时,她的脸色白了白,不敢迟疑片刻,卯足劲便将手抽了出来。 其实他不过虚虚一握,被她这么一甩,便弄出了不小的动静。 他侧眸望了过来,漆瞳里有错愕一闪而逝。 她僵了僵,不敢对上他的眼神,嘴皮子动了半晌也没发出声音。 “走吧。”他的声音听起来没什么波澜,改而将手负在身后,缓缓踱着步子。 她跟上他的步伐,到了花厅,睿王和睿王妃已经端坐在那了,睿王与鹤辞是截然相反的气质,棱角分明的五官略显刚硬,身材甚至比鹤辞都魁梧了不少。 睿王妃也就是祖母的堂妹,按关系算是阮音的姨祖母,可她也不过四十上下的年纪,再加上王府的水滋养人,虽说眼角已有了几缕细纹,可脸色看上去还算红润,这一声姨祖母她是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的。 当然,既然入了王府,眼前的这个人,就是妤娘的婆母,她便先替她唤一声母亲吧。 就在鹤辞请安后,她也跟着朝上首的长辈福下身去,“儿媳给父亲、母亲请安。” 睿王叫了声起,反倒是睿王妃没有说话。 “世子妃不愧是青源第一美人,这通身的气质,就连建京的世家女子也要甘拜下风呢。”一声倦懒的声调轻飘了过来,是立在睿王妃身侧的妇人开了口。 阮音顺着声音望了过去,只见妇人大约三十来岁,穿金戴银,长了张大气的圆脸,眉峰凌厉,眼尾飞扬。 鹤辞对她说,“这是郑姨娘。” 她顺势道,“给郑姨娘请安,郑姨娘谬赞,我愧不敢当。” 说完便一齐落座,俄而,小姑明雪也搀着老夫人姗姗来迟,众人忙起身施礼,这才重新坐了下来。 明雪年纪和阮音相差不大,银盘脸,杏儿眸,唇上还有饱满的唇珠,笑起来,颊边还有两颗浅浅的笑靥。 敬完茶便开始传饭,丫鬟们捧着食盒鱼贯而入。 她便笑吟吟地盯着她道,“嫂嫂,听说你诗做得极好,连祖母都忍不住夸赞,要不你先即兴做一首绝句,让我也开开眼。” 阮音心头一骇,寒毛都竖了起来,下意识将目光扫向了侍立一旁的绮萝。 绮萝垂眼沉吟,余光见一个丫鬟端来蟹黄灌浆馒头,想起妤娘往日里做过的一首诗,咏的正是蟹黄灌浆馒头。 第8章 于是趁着众人不注意,对她使了使眼神。 阮音一时没琢磨出她的意思,绮萝又暗暗扯了她的袖子,悄然抽出藏在袖口的镜子,透过日光的折射,在她裙摆上写下了几个字。 阮音虽愚钝,可急中生智,看了一遍,竟也悟出她的意思,脑中迅速飞转,嘴里却懂得逢迎,“这在场的,哪一个不是学富五车,我不过是读过几年书,认了几个字,实在不敢班门弄斧。” “嗳,嫂嫂这是谦虚了,还是……”她的眼里雪亮雪亮的,看似天真烂漫,可阮音却能读出她另一层意思,语气里隐隐的矜傲,大约是看不起她的出身,嫌她高攀了。 这也得益于她在家的经历,每每要看人的脸色行事,揣度别人的意思,久而久之,她也比常人更懂得揣摩人心。 当然,她的下马威其他人未必看不出来,可她目光睃了一圈,见到众人百态的脸,心中也有略略有了数。 见她沉默,鹤辞缓声开口,“妤娘初来乍到,妹妹又何必为难她,你们两个一般的年纪,日后也算多了个姐姐关照,如此不好嚒?” 没想到他一出声,所有人的目光都朝他望了过去,眸中浮现出讶然。 他端起茗碗,气定神闲地呷起茶来。 明雪哟了一声打趣道,“没想到大哥哥也懂得怜香惜玉,我又没有为难她什么,这就护得跟心肝肉似的,可不像认识的大哥哥了。” 秦老夫人挑起眉道,“雪丫头,这就是你不对了,他们新婚夫妻琴瑟和鸣正是好事,怎么到你口中反倒酸溜溜的,哪有妹子吃嫂嫂的醋的?” 郑姨娘赶紧附和,“正是,就是要考量新妇,在场那么多长辈,也轮不上你,你算哪根葱?” 明雪气呼呼道,“姨娘何必对我冷嘲热讽,我不过是随口一说,嫂嫂若是不愿我也不会强求,就我小肚鸡肠是吧?” 秦老夫人向来溺爱明雪,听到郑姨娘这么说,立即挑起眉锋道,“ 一家人聚在一处,莫非连一句玩笑话都说不得?雪丫头不过是贪玩的年纪,哪有那么深的心思,你这个为娘的,怎么也不分青红皂白?” 郑姨娘赶紧低头道歉,睿王也跟着道,“母亲息怒。” 场面一度凝住,睿王妃这才慢吞吞开了口,却是向着秦老夫人说的,“妤娘,你就随便做一首来,老太君可是最喜满腹才华的娘子,你做好了,定能得到她老人家的欢心。” 所有人目光又转向阮音。 鹤辞压低声线安慰,“别紧张。” 有了他这句话,她心头更有了底,默默挺直了腰板,朝着王妃道,“媳妇有一个不情之请。” “你说。” 阮音徐徐道,“我虽读过几本书,但论才华自然比不过在座的各位,既然小姑说了,那我先抛砖引玉一回,等我做完一首,也想见识一下小姑的文采。” 虽在青源长大,可她一口官话字正腔圆,声如玉鸣,甫一开口,秦老夫人便不自觉露出笑容。 鹤辞也悄然朝她投去眸光,见她竟化被动为主动,不禁暗自佩服。 睿王妃当然也乐见其成,便道,“这有什么,就当玩玩就是了。” 明雪脸上僵了一瞬,秦老夫人看出她的难堪,便主动降低难度,“既是玩玩,也不拘什么对仗押韵了,只要吟得出口,我这里通通有赏。” 睿王抚着短平的胡须道,“好好好,那就开始吧。” 阮音起身,学着妤娘的姿态莲步轻移,“请容我借这屋里的东西一用。” 得到应允,她也不立马开口,目光在屋内睃了一遍,佯装思考道,“雪峦纵好金膏溢,瑶池暖玉满鼻香,白玉松香社雨时,梦觉寻味度清欢。” 话音落,众人皆拊掌道好。 她敛裙落回原座,猛然对上他流露出惊喜的眸光,眼神黑沉沉的,竟这么旁若无人地凝睇着她。 盯得她双颊飞红,悄然别开了眼。 轮到明雪时,她试图撒娇混过去,然而睿王妃却隐隐得意道,“明雪,这回该你来了。” 明雪的书是没少读,可她的心思只在吃喝玩乐上,夫子的话左耳进右耳出,学了几年也还是半吊子。 这回被架到这份上,只好绞尽脑汁想了一首,比起阮音的,自然逊色许多。 好在她是府里最小的孩子,做完诗满脸羞红地往秦老夫人怀里扑去,倒也令众人开怀大笑。 睿王叹息道,“简直把你老子的脸丢尽了!” 秦老夫人护犊子似的把她圈住,又转头将了他一军,“老子快别说了,你又强到哪里去,我都替你臊得慌。” 睿王嗫嚅道,“儿子建功立业靠的是真刀实枪,又不靠嘴上功夫……” 阮音见他对秦老夫人恭恭敬敬的模样,心头也明白了,秦老夫人才是王府里的权威。 只是没想到睿王竟也是个草莽,她偷觑了眼身侧的鹤辞,见他眉宇虽与睿王一般深邃,气质却略显清瘦文弱,父子俩简直迥异。 秦老夫人公正道,“我也不能偏袒孙女,这回是孙媳妇更胜一筹,来……快来我这领赏吧。” 明雪努了努嘴,有些不服。 “妹妹今日做的也还算工整,值得鼓励,”鹤辞说着解下扇坠道,“这个扇坠就奖给你吧。” 明雪瞳孔晃了晃。 这个哥哥总是疏离得不像一家人,怎么今日突然改了性子要奖赏她? 第9章 忖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是替妤娘善后呢,毕竟这主意是妤娘所出,怕她记恨此事,日后再刁难于她,这才破天荒地奖了她扇坠。 “多谢大哥哥。”她双手接过扇坠,心头却对阮妤颇为不屑。 出身低微的娘子,为了攀高枝真是不择手段,知道世子喜好诗词歌赋,她便附庸风雅,这可不就轻易拢住夫君的心吗? 下回,她偏要在众人面前撕破她的伪装。 第5章 莼菜 有些痒。 吃罢朝食,众人散去。 睿王妃才招手唤阮音过来,“来,陪我走走消消食。” 阮音只好挪至她身侧,硬着头皮挽着她的臂弯道,“儿媳遵命。” 两人便沿着甬道慢慢走着,沿路的景致虽美,阮音却无心欣赏,反而打起十二分精神聆听着睿王妃的话。 方才席间她观察到,秦老夫人与她的关系似乎并不融洽,秦老夫人强势,而身为当家主母的她存在感甚至比郑姨娘还弱些。 内宅里有争锋,实在是太过平常了,她虽暗暗怜悯她,却也不想插入她们的内斗去,毕竟她不过是个冒牌的“媳妇”,等妤娘回来,她便功德圆满了。 虽说是婆媳,可两人毕竟是头一回打交道,彼此都还生疏,维系在两人之间的,便只有周老夫人了。 于是睿王妃问,“你祖母在家可还好?” 阮音温声道,“祖母老人家身子健朗,只是近些年来只吃斋念佛,也不大管事了。” “那家里其他人如何?” “都还好。” 谈了一会,睿王妃又想起方才席间那场面来,可她吊着眉,语气却不冷不热的,“阮家出了一个你,日后也未必不能东山再起,真是伶俐的人儿,你没见到老太君今日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她老人家可是好久都没这般开怀了。” 阮音敏锐地察觉到她的言不由衷。 她以为,她与睿王妃多了层亲戚关系,总要比别人亲近一些,然而现实却好像截然相反。 她讶了一刹,旋即便道,“都是祖母宽厚才给了我台阶下,您再这么说,我怎么担得起?再说了,东山再起的我是不知道,我只求一家平安的也就是了。” 她自认应对还算适当,怎知话音刚落,却见睿王妃扭头朝她望了过来,那与祖母轮廓相似的五官里,透着一股淡淡的疏离。 乌眸在她脸上凝了须臾,薄薄的嘴皮像刀刃锋利,在一翕一动间刮过她的皮肉,“也是,人贵在有自知之明,你比你那爹娘聪明多了。” 阮音心头一突。 睿王妃笑了笑道,“你那母亲我也听说过,是个厉害人物,也不知出嫁前她有没有教过你如何侍奉翁婆、相夫教子?” 阮音嘴皮子刚动了动,话还没说出口,便听到她说,“不管你母亲怎么教的,既然成了岑家妇,今后便要事事以夫家为先,规矩我会慢慢教你,你要牢记于心,可还省的?” “儿媳省的。” 两人就这么边走边聊,不知不觉便踅至屋里,睿王妃教了半晌的规矩,最后还是鹤辞寻了过来,借着要带她熟悉一下建京为由,溜出王府。 阮音松了半口气,另一半却仍卡在喉咙里。 容妈妈无论如何也要跟着出门,起初倒还是恭恭敬敬跟在两人身后,后来干脆跟上他俩的脚步,就连他俩说话都能插一句嘴。 于是也只逛了片刻又折返。 到了暮食时分,二郎鹤山也归了家。 他是郑姨娘的儿子,比鹤辞小上三岁,却已经是正六品的整仪尉,别看官职不高,却是整天在圣人跟前打转的角色,连圣人都夸他锐不可当。 阮音打眼一瞧,见他穿着香色的贴里,胸前和通袖是缂丝的团花蟒,头带直檐大帽,帽沿底下的脸剑眉星目,气质承袭于睿王,小麦的肤色透出健康的色泽,身形也更加孔武。 看来这府里最为不同的,反倒是鹤辞。 鹤山是个爽朗的性子,甫入门便随手摘下帽子搁在桌上,朝大家行了礼,又向阮音也拱了拱手道,“鹤山见过嫂嫂。” 她也回了个半礼道,“二郎有礼。” 未几便传了饭,众人入座。 鹤山得意地说,“今日述职,得到吏部侍郎的首肯,我趁机打探了一下口风,大抵不日便要提拔我了。” 郑姨娘立刻睁大了眼,“真的?” 睿王用筷子轻叩了叩碗沿,严肃道,“朝堂的事,只要一日没有定下来,随时都可能变动,别一惊一乍的,踏踏实实才最要紧。” 秦老夫人说,“也不是这么说,咱们外头警醒些,自家关起门来说说也没什么,二郎才十八岁,就能在圣人跟前任职,可比那些镇日只知道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强太多了。” 睿王嗫嚅了一下道,“娘就是纵着他,他倒不游手好闲,可他外头做的事可比游手好闲混帐多了。” 说到此处,鹤山也讪讪道,“爹,我都洗心革面了,你就别再 提了吧。” 睿王鼻息轻哼一声,算是揭过了。 阮音觉察气氛不对,生怕战火蔓延到身上,只埋头挑着白饭吃,就在愣神的当口,猛然间到碗里多了片鹿脯肉。 “吃点肉。” 他的声音低低的,甚至没有抢走其他人的注意力,令她有种专属己有的亲昵感。 她转眸望了他一眼,他的眼仁黑漆漆的,像一面澄澈见底的镜子,眸心的深处盛的正是她小小的倒影。 第10章 她心头像是被羽毛轻拂了一下,接着挪开眼,低声回应,“我知道了,多谢……你。” 谁也没有发现他们曾在饭桌上这么“眉来眼去”。 他也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只要话题不引到他身上,他便慢条斯理地吃着他的饭。 更让她有些惊奇的是,其他人也似乎习惯了如此,无论话题怎么绕,说来说去,都是围绕着别人在谈。 在热热闹闹的家宴里,他们就像一对格格不入的局外人。 还好,她在家也习惯被漠视,现在孤僻的人也成了同盟,便算不上孤单了。 就在她思绪乱飞的当口,鹤山突然开口问她,“嫂嫂不要拘束,多吃些。” “多谢二郎,二郎辛苦,你也多吃些。”她说着便伸筷夹住了面前的莼菜笋。 怎知鹤山的筷子也不偏不倚地伸了过来,她赶紧缩回手道,“你先吧。” 鹤山还有些孩子气,笑吟吟地看着她道,“当季的莼菜笋最是鲜美,连肉都比不上,我也最好这一口呢。” 她也跟着莞尔,淡淡回应,“还真是巧了。” 鹤山眼梢又转向鹤辞,“不过大哥好像讨厌莼菜的味道,是吧?” 鹤辞垂着眼,脸上看不出情绪,少顷才伸臂夹起一箸放入碗中,缓缓道,“没有的事。” 鹤山眼见他将那箸莼菜送入嘴里细嚼慢咽着,眼里的笑意加深,“原来是我记错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二郎虽是快人快语,可兄弟俩却好像不大融洽。 当然,她的疑惑还没有持续多久,就已经得到印证。 吃罢饭撤下残羹又换上清茶和果盘,秦老夫人今儿兴致好,又有鹤山和明雪这对兄妹打趣献宝,拿出一副竹做的牌和棋子,陪秦老夫人玩起六博来。 阮音在家没见过这种,只默默盯着他们,从他们的欢声笑语中也能窥探出谁胜谁负。 秦老夫人连输了三把,丧气地拍起大腿,余光瞥见端坐在旁边观看战局的妤娘,于是招了招手道,“妤娘,你来帮我玩了这把,你是新媳妇,身上沾着喜,可要帮我挣回点面子。” 阮音挪身过去,嗫嚅道,“祖母,我还没怎么玩过这种呢,怕是要给你丢脸了……” 秦老夫人以为她是谦虚,只道,“这有什么要紧,你只管玩,输赢都算我的。” 她望了望绮萝,见她也耸了耸肩,便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兄妹二人已将棋盘恢复原状,接着轮流掷筹,按筹上的点数走棋。 轮到她时,她也学着他们的模样掷筹,掷的是六,秦老夫人立刻笑起来道,“果然新人的手气就是好!” 她便拈起一枚棋子,慎之又慎地走了六步。 怎知棋子刚落,鹤山便吃了她的棋子,抬起幽深的眸子盯着她道,“嫂嫂还真是没玩过啊,走到这边来,就不怕我吃了你?” 她似乎从他浓墨般的瞳孔里窥出一丝稍纵即逝的玩味。 她早就看出秦老夫人才是府里的主心骨,便四两拨千斤道,“二郎是骁勇善战的战将,怎么不能给我留条活路?让祖母晚上也好眠些。” 果然,见她搬出了秦老夫人,鹤山便收敛了不少,最后,竟让她也赢回两局。 结束战局时已经快到三更天了,众人这才各自回了房。 有了前一晚的经历,这回面对面脱·起衣服来也不算艰难了。 她很庆幸遇到这么一个正人君子,关上门来谁也不用侍候谁,只是各自背着身子褪去外层的衣裳。 她依旧留着素纱的长袄,里头的主腰换成雪白的,她低头检查了一遍,这才转过身来。 没想到他还定定地杵在原地,身上的道袍仍半解着,露出劲瘦的肩背,上头竟有密密麻麻的一片红疹蔓延至袍底,也不知道还有多少。 她瞳孔震颤,“你……你怎么了?” “没事,就是有些痒。”他边说边系上衣带。 “这么严重,还是涂点药吧……”她说完又想起暮食那幕,脑海里一道白光闪过,忽而问,“你是不是吃莼菜就会长红疹?” 他顿下手中的动作,回眸望了过来,半晌才颤着羽翼似的睫毛,缓缓应了声是。 第6章 上药 淡雅的清香缓缓钻入鼻息里来。…… 他明明知道自己不能吃莼菜,却要当着众人的面咽下,而在场那么多人,竟没有一个站出来阻止。 阮音不知为何,突然就想起自己幼时的经历来。 那时她还跟着妤娘一块上学,夫子布置了课业,要求写论语心得,她虽没多大体会,却也认认真真地写满了一页纸。 没想到第二天上交的时候,被学堂上的另一个小娘子给换走了。 夫子见署着她大名的宣纸上字迹潦草,毫不用心,不仅严厉训斥了她,甚至将卷面给了她爹,直言道此女不可教也。 她弱弱地反驳了一句,仰着头,满怀希冀地看着她的父亲,希望他能认出这并非自己的字迹。 可她只记得她爹气红了眼,不但骂她狡辩,丢人现眼,还勒令不许让她再去上学。 经过她爹的渲染,她在家里人面前也留下目无师长、偷懒耍滑的印象,最后也便退出了学堂。 她也还是犟着不肯低头,她还清晰地记得那种被冤枉的酸楚,但她什么都没再说。 那时她还很傻,企图用此事吸引他们的注意,博得他们的同情。 第11章 可最后才发现,不会有人替她说话,就连她的生母也令她心寒。 原本这件事已经封尘,可见他做出常人无法理解的事,她却在一瞬间意会过来,原来偌大的王府,无人在意他的感受。 他和她,何其相似? 想到这,她胸前闷闷的,轻声问,“你有没有药,我去给你拿来。” 他喉咙滚了滚,指着旁边那只掐丝竹影螺钿柜道,“那只螺钿柜最上层有个小匣子,里面有一盒药膏,红纸上写了‘瘾疹’二字。” 阮音赶紧寻了过来,将药膏递给了他。 “谢谢。” 他不敢在她面前露出丑陋的身·体,忖度了片刻便拿着药膏转到屏风后去了。 屏风后是一盏灯,将他的身影放大,她无意窥探他的隐私,可见他因够不到后背而笨拙地抬着手时,她到底生了一丝恻隐之心。 “还是我帮你吧。” 影子顿了一下,似在挣扎,过了一会肩膀才松了下来,踅回床边坐下,默默将圆盒交给了她。 阮音用手指轻擓了点漆黑的药泥,微冲的草药味一下子在空气中散开来。 而后抿紧了唇,将他的道袍微微挑开,目光在他背上的一片红疹停留了片刻,到底将指腹覆了上去。 在皮肉相触的刹那,她能感觉到指腹底下的肌肉紧张地绷起。 她也吓了一跳,原来男女·身·子摸起来大相径庭,男人的皮肤天生不似女子细嫩,而且骨架也高大了许多。 褪了外袍,他的身子并不像穿衣看着那般文弱,该有的肌肉都有,摸起来是硬·梆·梆的。 她的耳根子悄然灼热起来,咬白了唇,一点点顺着他肩头往下涂抹。 被她抚过的地方有药膏的凉意,可那点微薄的凉意镇不住隔靴搔痒,他暗暗攥紧双拳,声音也有些发沉,“你下手可以重一些。” 她颔首,逐渐加重了手中涂抹的动作。 就在她逐渐适应这个有些亲密的触碰时,也不知是痛楚还是舒坦,她突然听到他鼻间竟溢出了一声低·吟。 她怔了一跳,蜷着手指,试探问,“疼吗?” “不疼,舒服多了,”他也暗暗红了耳根,顿了顿又道,“再重一些……” 她的视线往下看,红疹已经快蔓延到腰际,有几片严重些的,甚至已被他抓得微微破了皮,于是道,“不能再重了,再重就要流血了。” 他倒听话,低头道好。 她加快了动作,想了想,还是语 重心长道,“你以后别再这样了,就算没人记得你的忌口,你也不要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好。” 肩背涂抹完,她也不知道其他的地方还会不会,于是将圆罐递给了他,“剩下的地方,你自己来吧……” 说完便起身躲了出去。 他一抬眼,便见她红着脸落荒而逃,素纱的长袄是夕阳下波光粼粼的湖,飘起的衣袂擦着他的袍子一晃而过,淡雅的清香缓缓钻入鼻息里来。 他稍顿刹那,唇角慢慢翘了起来。 她到外间盥了手,又磨磨蹭蹭了好久,生怕撞上了长针眼的场面。 直到耳边的脚步声渐近,见他穿戴完好地走出来,也盥了手,眄睐着她打趣,“怎么大晚上的不睡,还在这坐着?” 她垂着眼,抚着膝襕上经纬分明的纹路道,“午晌睡过了头,还不想睡……” 他走了过来,伸臂撑在她圈椅的扶手上,身形微微下倾,语气温存,“小腹还疼吗?” 她盯着逆光下他清隽的脸,蓦然地欺近放大着他看不出瑕疵的五官,浓密的睫毛半掩着那双深邃的凤眸,眸底有星河熠熠。 她目光躲闪道,“还有一点。” “改日还是寻个擅长女科的郎中看看吧,别讳疾忌医。” 能不能熬到那日还两说呢,她并不当回事,只是点头敷衍了下来。 接着双双踅回碧纱橱,她依旧躺回里侧,被子拉至胸前,睡得板板正正,犹如一块砖头。 他扫了一眼,忍俊不禁。 他虽没怎么和小娘子打过交道,可也知道在这种事上,女子向来比男人羞赧,因而他情愿主动些。 今晚终于可以熄灯就寝了,不像昨晚,明晃晃的烛光就这么杵在跟前,一闭眼都是朦胧的颜色,令他辗转难眠。 他走过去熄灭灯火,再摸黑回到床上躺下。 帐子里黑魆魆的,细微的动静都在黑暗里放大,他刚翻过身来,她便绷紧了身子,连呼吸也屏住了。 原以为他想对她做点什么,还暗忖若是他再越近一步,她该如何保全自己的,然而那根弦已经拉到了极限,他却还没进行下一步的动作。 “妤娘,”他声音有些低沉,“有些事,我该向你坦诚。” 她的身子这才软了下来,对于他未出口的话,也隐隐有了猜测。 对于和善的人,她始终硬不下心肠,“你说吧,我听着呢。” 他沉吟道,“其实,我并非表面看到的那么风光。” 虽然不必知道来龙去脉,她却能奇迹般的与他感同身受,于是轻声安慰,“我明白。” “我以前,独来独往,和弟妹处不好,也不得长辈欢心,可我既然成婚,为了我们的今后,我也会慢慢改正,委屈你,成了我的妻子。” 阮音虽是局外人,却也听过一些闲言闲语,说的都是阮家高攀王府的,唯独没人说,高嫁世子反而是委屈的。 第12章 可没想到,在他眼里,成了他的妻子才是委屈。 也就是这么短短的几句话,她已经窥探到他内心的柔软。 也许,就连这些话都是他鼓足勇气说出口,将自己从未向人展示过的那面脆弱,从鲜血淋漓的伤口捧了出来,毫无保留地递到她眼前。 他在讨好她,因为她不是任何人的同盟,他渴望她的信任,也想拉拢她夫妻一心。 她鼻间猛然一酸,看到他,便好像看到自己,那种吐息不得的憋屈,她又怎会忘? 可她并非他的妻,又怎可做他的同盟?况且由于她早早地看到母亲的经历,所以并不想向男人挥霍她的同情。 所以这段热忱,是注定要被她辜负的。 她沉思片刻道,“其实,就算你不说,我也能看出来,不爱就是不爱,你又何必用自己的身体去赌?你要是有了什么好歹,他们也只会当你傻。” 她的话虽然有些生硬,但他却能读懂她的关切,一阵暖流从心尖满溢出来,淌得整个胸前都暖烘烘的。 人的情绪波动,就很容易做出不受控的事来,他的头脑还未拐过弯,胳膊却已经伸了过去,将她单薄的身子揽入怀里。 “谢谢你。” 阮音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落入一个陌生的怀抱,他身上的迦南香有些清冽,却蛮横地渗透进她的鼻腔里,耳畔是他有力的心跳,像是鼓声,一下一下地跳动着,也击在她心口。 她凝滞须臾,这才不动声色地钻出他的臂弯,后背抵在雕花的床沿上,睁着眼,警惕地看着他。 他眸色黯了黯,自觉隔开距离。 “睡吧。”他的声音有些疲倦。 她嘴唇翕张,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最终只是翻身过去,闭上双眼。 眼皮一合拢,困意便袭来,未几便沉睡了过去。 翌日醒来,容妈妈照常检查了她手臂上的守宫砂,这才舒了口气。 今天是回门日,阮音虽不知道妤娘归家没有,但曾夫人的雷霆万钧的手段她是省的的,她倒宁愿妤娘归了家,也好人归原主,否则荣华富贵享不到,自己倒要被搓下一层皮。 而她毕竟自己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有了与曾夫人谈条件的底气,该她得的,她一样也不会落下。 吃过朝食,丫鬟已经将回门礼和行囊拾掇好,青源路远,免不了要歇一晚,因而丫鬟们还多准备了一套衣裳。 她淡淡地扫了一眼,指着件披风道:“香英,把这件也带上吧。” 香英是秦老夫人嫌她随侍的丫鬟少,指派给她的丫鬟。 这是件妃色大襟披风,云锦的提花面料,上面还有百蝶穿花的刺绣,不单面料金贵,就这绣花也是相当重工。 她记得去岁妤娘生辰时,也穿了件披风,让她艳羡不已。 显然,这件披风比她的那件好太多了,她已做好不再回来的打算,那她只要这么件披风,也不算大过吧。 香英道,“世子妃,今日气候暖和,怕是用不上。” 鹤辞见她眼里露出了遗憾,于是接口道,“带着吧,以防不时之需。” 说着两人便拜别众人,动身前往青源。 第7章 母女 干脆你勾了世子,如何? 入了阮府,阮音携着鹤辞向父母请安,甫入花厅,便见祖母、父亲和曾夫人皆端坐在太师椅上,唯独梁姨娘不在。 周老夫人见到他们俩,便率先笑出声来,可相比之下,曾夫人的神情便淡漠了许多,阮昌友则是像尊泥塑似的坐在那里,眼神空洞,寻不出喜色。 阮音便明白了,他们没有找到妤娘。 她有些消沉,却又不得不装做若无其事地跪了下去,“女儿带……夫君给祖母、父亲、母亲请安。” 鹤辞当然也是有些尴尬的,他还记得自己年幼时见过阮昌友,虽然年龄差了不少,可按辈分,他还是规规矩矩叫了他一声友兄。 而今身份一变,却也要跟着跪下请安,改口道,“鹤辞见过祖母、见过泰山大人、泰水大人。” 说道便亲手呈上见面礼。 毕竟是阮家高攀了这门亲事,即使事情的发展超出夫妻俩的设想,可也不敢怠慢了世子。 于是夫妻俩回了礼,便开口叫起。 周老夫人拄着凤头拐站起身来,慢悠悠地踱到鹤辞跟前,眼眶湿红,一边打量着他,一边夸赞道,“君拂,你竟长这么高了,真是一表人才,是我们妤娘高攀了。” 他不骄不躁道,“祖母谬赞,阮家教养的女儿知书识礼,阮岑二家也早有渊源,何来高攀?” 周老夫人有意与他拉近距离,便问起睿王妃道,“不知你母亲近来如何?我这个做老姐姐的,也想去看看她,奈何腿脚不便,有心无力。” “祖母是哪儿的话,按理是我母亲该来走动走动才是,只是王府人多事杂,母亲又主持着中馈,一时脱不开身,还请祖母见谅了。” 周老夫人心头有一杆秤,当然知道这只是他的托辞,人往高处走,像她这样的身份,哪用得着应付他们这些穷酸亲戚! 只是如今两家结了连理,就算她不想顾念姐妹旧情,那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就算她心里一百个不情愿,也不能落人口舌。 “好孩子,你说的这些我当然明白,况且馥凝当初性子便文静,这些年应该不常走动吧?” “是,母亲都待在建京。” 第13章 站着寒暄完 ,周老夫人才请他们俩坐。 鹤辞来时也向阮音打听过家人,见花厅里只有长辈,便随口问道:“舅兄和妻妹怎么不在?” 曾夫人嘴角抽搐了一下,这才道,“贤哥儿往值上去了,音娘……音娘上山修道,也不在家。” “修道?”他眉心微蹙,扭头看向阮音,“你怎么没和我提起过这桩?” 阮音也是刚刚得知自己“被修道”,又如何能未卜先知,于是觑了曾夫人一眼,这才柔声细语回道,“我忘了说,我妹妹有先天不足之症,那年来了个老道,说要让她上山修道才能化了她的病障,所以母亲就赶紧送她上山了。” “原来如此……” 阮音沉吟着补充道,“不过道长说,等音娘年满十八就可还俗归家,等你下回来,说不定就可以见到她了。” 他对她的话深信不疑。 曾夫人却对她自作主张添的话感到不满,修得极细的眉锋动了一下,自有威严从那双锐利的眸子里泄了出来。 阮音却不是平白无故多的嘴,她故意在众人面前替阮家圆了谎,曾夫人就算不悦也不能拿她怎样,而且有了时限,阮家人害怕事情败露,定会重新想辙,她也便能全身而退了。 到了傍晚,阮贤也从衙门里归了家,他才学平平,更没有什么上进心,还是阮昌友腆下脸来给他疏通了关系,才当了个八品教谕。 阮音立即起身道,“阿兄回来啦。” 阮贤淡淡瞥了她一眼,又将目光转向了她身侧的鹤辞,将他从头到尾端详了一遍道,“哦,妤娘,这位就是世子?” “是……” 鹤辞拱手道,“鹤辞见过舅兄,舅兄直接唤我君拂吧。” 很快便摆了饭,用了暮食后便各回各屋去了。 按俗回门夫妻俩是不能同居一室的,曾夫人刚好借着这个由头,将他们俩分别安排在相距最远的两个院落。 丫鬟上来引路,鹤辞回首看了阮音一眼,见曾夫人身旁的老妈妈上前来跟她讲话。 听不清她们喁喁低语,只见她点了点头,少顷便跟着老妈妈往曾夫人的院里走去。 他这才收回目光,由丫鬟引着往相反的方向走。 一路上,今日的每一幕在他脑海里滚过一遍,从他踏入阮家伊始,便总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古怪。 妤娘和父母之间似乎有什么隔阂,可却故作亲昵,好像在掩饰些什么。 他百思不得其解,只摇了摇头,默默地踏入浓稠的夜色里…… 而另一厢的阮音便没有那么幸运了,曾夫人特地唤了她过来,先是检查了她胳膊上的守宫砂,又问了她这两日在王府都做了什么。 她不敢隐瞒,问什么答什么,容妈妈杵在跟前,还时不时添上几句。 她睫羽轻颤,抽出帕子掖了掖眼角不存在的“泪”,缓声道,“母亲不必这般盘问我,我也知道自己不如妤娘聪明,像我这样的人,嫁入王府,恐怕被搓得连渣都不剩,就这两日,为了应付王府众人,都已经心力交瘁,今日回来,就是想辞了这个重担,我不会跟世子回建京了,还请母亲重新想辙应对吧。” 曾夫人听她竟然想拍拍屁股走人,不由得悬起心来,凌厉的眸光像箭射了过来,“你是不是对世子说了什么?” “哪能呢,”她的泪说掉就掉,却不去擦它了,只嗫嚅道,“母亲也见了世子,倘若他知道内情,会是这般和善的态度?王府岂能容忍阮家的偷梁换柱?” 曾夫人捏着眉心道,“既然戏已经开演,就没有中途走掉的,你且再扮演下去,等找回妤娘……” 阮音早料到会是这么个结果,也知道闹起来,非但对自己没有好处,反而会让日后更加如履薄冰,所以,她只能忍。 虽然结果不能改变,但是自己鼓足勇气说的这番话,也并非无用,至少等她穷途末路的时候,这个秘密,就是她与曾夫人谈判的利器。 曾夫人又趁机教导了她一番,这才放她回自己屋里。 她的住处仍是她原先所在的梧桐苑,比起其他人的院落,梧桐苑实在是小得可怜,好在她偶尔也种几株花花草草,还算清幽明净。 甫入院里,便见梁姨娘站在那株垂丝海棠下,月色如练从头顶密密匝匝的花枝筛了下来,照得她那张脸温婉慈和。 她脚心一顿。 梁姨娘闻声扭过头来,对上她的目光。 来了大半天,她还没有和姨娘说过话。 她的脸色很平静,一壁往屋里走一壁问,“娘怎么还不休息?” 梁姨娘跟上她的脚步道,“你这个死丫头,来了这么久也没找我说句话,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 她解释,“那不是没机会走开嘛,方才又被母亲叫到院里训了一顿,我以为这么晚娘应该睡了,就没去打扰。” 说话间两人已入了寝室,阮音把丫鬟都屏退出去,关上门,亲手给她泡了杯茶,“娘喝这个吧,这是桔普茶,少喝些,夜里才不会失眠。”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泡茶,那个老妖妇又跟你说了些什么?”梁姨娘的心思却不在茶上,只随手将茗碗搁在一旁道。 阮音转眸望向她的脸,半晌,突然轻叹了口气。 她娘不过三十来岁,这些年来,她的五官变得锋利许多,可还能看出一点花容月貌的痕迹。 第14章 她娘也是个苦命人,原先是官家小姐,后来家里落败,她也沦为风尘,就在这时,她遇到了父亲。 父亲年轻时高大俊朗,更重要的是,当年阮家还未曾落魄,他最喜流连于烟柳之地,风流倜傥,挥金如土。 那条街就没有花魁娘子不认他的,大家都叫他“庆王世子”,父亲为了娘,上演了一出救风尘,把她从那昏暗的地方拉出来,还许诺娶她为妻。 后来当然是没成事,他遵从祖父母的安排娶了曾夫人,娘便只能沦为妾室。 这些年,她不甘屈于人下,可她那不高明的手段,又碰上的精明异常的当家主母,常常落了个赔了夫人又折兵的惨状。 父亲又是副慈懦的性子,也不能指望他点什么,阮音是看着她那张冶艳的脸一点点枯槁起来的,所以,即便她们母女俩时常因观念不同而吵嘴,她也不忍狠下心对她。 “娘,你当心隔墙有耳,夫人知道了又要整治你。” 梁姨娘啐了一口道,“我怕了她不成!音儿,你年纪小,又是副无欲无求的懦性子,你不懂,你不去争,他们连一个子都不会给你,到时候你就悔着去吧。” 阮音倒不是她娘说的那般无欲无求,可能是她藏得太深,连她娘也摸不清她的性子,她觉得自己比她娘强的一点就是,她不会像她那么高调地以卵击石,对她来说,身在夹缝里,放低身段并不丢人。 她和声劝道,“我知道娘的用心,但我更知道这个家里,谁都靠不住,与其把希望寄托在父亲上,不如靠自己,我知道我现在的力量渺小,不足以让娘信任,可我们是打碎骨头连着筋的骨肉,只要他日我有能为了,定不会放着你不管的。” “你?你有什么能为?”梁姨娘怀疑地看着她,须臾才缓声道,“我知道你看不清起你父亲,他有时候也让我窝火,可是……我们是真心爱过的,他为我与家人对抗,只是不敌家人强势而已,但不管怎样,他也将我从那烟花柳巷里救出来了,不是吗?要是没有他,我现在都不知道死哪里去了,如今吃穿不愁,还有什么可求的,就是我争宠,也是为了你!” 她当然知道她娘对她的爱,可太沉重的爱,有时也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正如她不理解她娘为何还对她爹抱有期望,她娘也不明白她的“无能懦弱”,她的酸楚,一向无人倾诉,沉甸甸地积在心头,也不知何时就崩塌了。 她说不动她娘,只好嘴上敷衍,“我明白了……” “你能明白我就欣慰了,”梁姨娘呷了口茶,目光在她身上睃了一圈,越看越满意地笑了起来,“我儿,果然是人靠衣装马靠鞍,我打眼一瞧,你比妤娘差不了分毫,凭什么妤娘就是青源第一美人,你就什么也不是,我看,干脆你勾了世子,届时就算妤娘回来,只要世子不放你走,她又能怎样?” 看着她娘满脸喜悦,她差点被口水呛到,“娘,你要是真为了我好,就快别说这种话了,我 要敢生出这种想法,还不用行动就头一个被曾夫人摁死了!况且他家高门大户的,就算真拢落了世子的心,也要有命消受才是!” 梁姨娘恨铁不成钢道,“呸呸呸,别说丧气话,我看你就是这么畏畏缩缩的,活该连个丫鬟都敢骑到你头上来!” 阮音听到她骂活该,满腹的委屈一下子便从眼角溢了出来,她捂住了脸,羸弱的双肩随着她的哭泣一抽一抽的。 “好了……”梁姨娘的气势顿时弱了下来,只好安慰道,“你也知道,我就是这么个脾气,你是娘的心肝肉,娘怎会不向着你?这件事你既然不愿,我也不会强求你嚒……” 阮音抬起红通通的眼,又不确信地问了一次,“真的?” “当然是真的。”梁姨娘点头如捣蒜。 她回望过去,仿佛透过她温婉的眉眼,窥探出她尚在闺中的影子。 她也曾是无忧无虑的小娘子啊,是残忍的岁月把她变成如今的模样。 这一刻,她心里又默默地原谅了她。 第8章 回程 她仿佛被他温柔似水的眼神烫到了…… 回程的路上阮音还有些疲惫,小鸡啄米地靠着车围打盹,鹤辞就垂眸看着,也不打扰她,只在她的脑袋快要磕上旁边的窗棂时,才将她的头托回原位。 其实昨夜他也辗转难眠,一来是他认床,二来也是被白天里不符常理的微末小事困扰,是以直到四更天才浅浅眯了一会。 阮音是靠在他肩膀上醒来的。 甫一睁眼,她便弹了起来,却没想到他也在闭目养神,这一起身,头上的掩鬓猝不及防地撞上一个软物。 她吓得打了个激灵,瞳孔微颤地转过眸来。 不看不要紧,一看了不得,只见他惺忪着睡眼,似乎还没反应过来,那张白净的脸边上多了道一寸来长的红痕,因他肤色浅,看上去简直触目惊心。 她心头一突,小心翼翼地赔罪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睡懵了……” 他下意识要去摸脸,她的动作比他还要快了一瞬,掏出手绢便紧紧摁住他的伤口。 他刚回过神来,手心便摸到凝脂般滑腻的触感,霎时酥酥麻麻地蔓延上了臂膀。 她惊讶地抬起眸来,目光与同样吃惊的他撞到一起,仿佛被什么烫了一下,她迅速地别开眼,瓮声瓮气道,“要先涂点药,不然留下疤痕还怎么了得……” 第15章 他收回手,轻声安慰,“不要紧,我不疼,我向来磕碰一下便有痕迹,一会就好了。” 虽然他说不疼,她还是感到愧疚,当然更多的其实是恐惧。 神清骨秀的世子,跟她回了趟娘家就毁了容,王府的那些人又岂能饶过她? 似乎看出她的心事,他又温声道,“别担心,我就说是被猫挠到的,就算留了疤……只要你不嫌弃我就行。” 听到他的宽慰,她的心才落回腹中。 然而下半句话里流露出的亲昵,却让她有些无所适从,她脸颊微热,扭过身去旁边的箱笼里寻药油。 磨蹭半晌,她终于寻到药油,拔了塞子倒了点在指腹。 抬眸对上他的眸光时,她又仿佛被他温柔似水的眼神烫到了,脸颊也起了淡淡的一层红晕。 她结巴了一下,“我……我给你涂药吧……” “嗯。”他主动倾身凑近了几许,吓得她立马屏住呼吸,少顷,才颤着手,指腹轻覆了上去,细细地涂抹着。 这么近的距离,连他脸上的汗毛都清晰可见,她不由得再次感叹他得天独厚的条件,一个大男人,竟连毛孔都这般细腻。 指腹下的伤痕有微微的凸起,还好没有破皮流血,否则她更难辞其咎了。 他敛着眼皮,脸颊却能感受到她温热的目光,正在一寸一寸地将他打量。 他知道她有些胆怯,也不抬眼看她,只随口问道,“你和父母关系如何?” 她登时心头一突,迟疑了一刹道,“很好啊,你为何会这么问……” 他能觉察出她声音发虚,更印证了心头的想法——她和父母关系并不融洽。 “没什么,我只是想了解你的过去,不知母亲是什么样的人?” 她一面擦拭着手上残余的药油,一面斟酌道,“母亲虽强势,可她是一心为了我的。” “那你必然有压抑得喘不过来的时候吧?” “其实我们家和寻常人家并没有两样,”她顾左右而言他道,“上下排牙齿总有打架的时候,何况是人?只不过你让一寸,我让一尺,也没什么过不去的,我自己的母亲自己省的。那你呢,婆母对你的管束会很严厉吗?” 她并不想深谈自己,于是把话题引到他身上来,可未见得她对他有什么好奇之心。 他都明白,可也没有办法,毕竟是陌生的男女,骤然被一纸婚约绑在了一起,感情也要一点点建立起来。 “母亲倒是极少管我,是父亲对我严厉些,岑家世代是武将出身,偏我出生早产,身子骨比同龄的孩子弱,因此挨了许多骂,不过现在他也懒得说我了……”说到最后,他苦涩一笑。 她闻言脱口道,“你也是早产?” 他挑眉问,“也?” “噢……”她这才惊觉失言,忙掩住了唇,缓缓接道,“我不是说了嚒,我妹妹音娘出生时也早了一个月。” 也就是早了这么一月,祖父母怀疑她来历不明,况且她孩提时也没有承袭了阮家的美貌,父亲渐渐地也禁不住风言风语,便不大管她们了。 还好到了垂髫之际,她五官开始立挺起来,眉眼也和妤娘越长越像,谣言才不攻自破。 可她这些年来受的猜忌和鄙夷,就这么轻飘飘地揭过了。 轱辘滚动发出慢悠悠的声响,一路往北边而行,日头渐渐西沉,天边的云烧起来,是瑰丽绚烂的颜色。 抵达王府下车时,她又端量起他的脸,见上头的痕迹奇迹般消失了,这才放心下来。 回了园子,一家人用过暮食,众人正要散去,秦老夫人招手让阮音过去,“妤娘,你过来,我还有话要问问你。” 阮音回头看了鹤辞一眼,垂下眼睫道,“祖母叫我过去,你先回屋吧。” 他嗯了一声。 她便跟在秦老夫人身侧慢慢地走着,主动搀扶着她的胳膊,做出一副亲密的姿态。 秦老夫人问,“回娘家,你爹娘都高兴坏了吧?” 她恭敬地应是。 秦老夫人又说,“大郎这孩子向来独来独往,怕是不得长辈欢心,你是个蕙质兰心的,家里如何暂且不说,到了娘家是要替他多周全些。” 她没料到秦老夫人竟是要跟她说这些,不过她的态度不像睿王妃那么冷淡,她便松懈下来,从容应对道,“祖母放心,君拂也并非不懂人情世故之人,我家里人都很喜欢他。” 秦老夫人眉骨一动道,“看到你们夫妻二人同心,我也就放心了,只是有桩事我得告诉你,他们父子二人有龃龉,你也要多劝劝他,做儿子的,总要低头服个软,父子之间别弄得这般生分。” 阮音喏喏应是。 说话间,两人已穿过月洞门,拐入秦老夫人的住处——留墨斋。 入了里屋,丫鬟凌雁便奉上两盏茶来,秦老夫人才接着问,“前日你婆母唤你过去了?我也听了些风声,她为难你了?” 她抚着马面裙上的褶,滴水不漏地回答,“母亲没有为难我,是我初来乍到不识规矩,她教我规矩是为了我好。” “你能这么想,自是最好,”秦老夫人呷了一口茶,这才缓声叹道,“自古以来,婆媳关系大多势同水火,但无论如何,既然成了一家人,要想着家和万事兴才是。” “孙媳明白。” 又说了一会,秦老夫人精神便有些不济了,阮音见她眼皮耷拉着,插在髻上的步摇突然狠狠晃了一下,便赶紧起身道,“祖母还是早些休息吧,孙媳就不叨扰了。” 第16章 秦老夫人猛然睁开眼道,“唉,老了。” 她笑着恭维道,“祖母还年轻得很呐,是天晚了,都已经亥时啦。” “居然这么晚了……”她使劲眨了眨眼道,“罢了,那你也回去吧。” 阮音这才退了出来,自己沿着甬道往静思堂走去。 刚走上岔道,就与提着灯笼迎面走来的鹤辞碰到了一块。 他着一袭月魄的直裰,乌发 用网巾扎住,头顶束着白玉的莲花冠,在月色和灯火的映衬下,如芝兰玉树,似朗月入怀。 美的事物,是人都愿意多瞧几眼,阮音却不是轻易被美色所惑的人,只瞥了一眼,便收回眼神问,“你怎么来了?” “去了那么久,我怕你迷路了,就出来看看。” 阮音便走过去,自然地和他并肩同行。 月色溶溶,惠风和畅,在沉寂的夜里,两人边走边说,有小小的惬意。 鹤辞带她抄了近路,从抄手游廊绕过水榭,再穿过月洞门,沿着甬道往东走就到了静思堂。 院里挂着许多红灯笼,还是喜庆的颜色,明晃晃的。 阮音提着裙摆,刚迈上石阶,却没留神石阶上积了一滩水,身子趔趄了一下,慌乱中,手已伸出去,攥住了他的胳膊,这才稳住了身子。 这一攥,两人俱是一愣。 鹤辞颤着瞳仁转过头来,她却如火炙般缩回了手,指着地上嗫嚅着解释,“这里有水……” 他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了过去,还未开口,便听容妈妈的声音传来,一抬眼,她已经小跑了过来,肥胖的身姿上每一块肉都在抖动着。 “世子妃回来了,怎么那么晚?”容妈妈声音放得极软,还主动搀上了阮音的胳膊,一面说,一面却悄悄将她扯远了点,脸上还是笑着,后槽牙却紧了紧,压低声线警告她,“你可别忘了规矩,老奴这双眼可瞧得真真的呢。” 她也懊悔地咬了咬唇,却还是解释道,“是那个台阶上有水,我差点滑倒嚒,情急之下就、就……” “情急之下……”容妈妈冷哼了一下,眸光扫向石阶旁的抱柱道,“这么大的一根柱子你不去扶,偏攥着一条胳膊,你说是柱子稳当还是人稳当?” “我……一时没发现……”她唯唯诺诺道。 “算了,就信了你这回,要有下次,我必定要禀告夫人的。” 阮音松了口气。 她们都没发觉,就在她们低着头窃窃私语时,一双眼睛慢慢地转了过来,将她们细细打量了一遍。 不知为何,鹤辞总觉得妤娘在这个奶母跟前有些低三下四的意思,而那个奶母挺直着腰板,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又一层疑惑在他心头冒了起来…… 第9章 姑嫂 莫非是只绣花枕头? 过了两日,鹤辞结束休沐回到值上。白天就只剩下这一宅子的女眷了。 王府规矩甚严,早晚都要向长辈请安,朝食各院各有安排,暮食却是一定要聚在一起吃的。 阮音照例向秦老夫人晨昏定省,睿王妃也在那里,她走近了,便福身施礼道,“给祖母、母亲请安。” 秦老夫人和睿王妃还在商量着端阳事宜,便叫她坐下。 她点点头,敛裙坐在睿王妃下首。 说起端阳节,秦老夫人便问她,“妤娘,我听说你青源的母亲是主持中馈的好手,不知往年你们端阳是如何过的?” 她觑了睿王妃一眼,见她垂着眸子,看不出情绪,于是便字斟句酌道,“我们家里人口少,料理起来简单些,不过是祭祖这一桩,却要早早预备起来,除了祭祖,还有射角黍、看龙舟……都是些寻常的项目罢了。” 秦老夫人又说,“你母亲能干,想必也教了你掌家的要诀吧。” 阮音对答如流道,“母亲是教过一些,不过我毕竟没有她的魄力,和她比,还差得多呢。” 秦老夫人端起茗碗轻刮浮沫,眼神却剔向睿王妃,“这有什么要紧,谁不是从年轻走过来的,总要放手去做,才能越来越好。” 睿王妃暗暗攥紧了手绢,脸上的表情像是绷不住,她抬眼看了看阮音,跟着说道,“母亲说得对,难得她这么有兴致教你,你可要好好学。” 阮音敛下眼皮道,“媳妇明白。” 聊了一会闲话,明雪才姗姗来迟,她是爽朗的性子,还没进屋声音便先飘了进来,打破了这沉闷的氛围。 “祖母醒了吗?” 秦老夫人一听到她的声音便先笑起来,“你这丫头,都什么时辰了,也就你,老是睡到日上三竿才醒。” 明雪迈入屋里,见到睿王妃和阮音,便道,“母亲和嫂嫂也在呢,那是我来迟了。” 说着便给大家都请了安,这才自顾自地在秦老夫人身侧坐下道,“祖母今日的腿还酸吗?孙女给你捶一捶吧。” “也好,凌雁,取美人拳来给雪丫头。” 俄而,凌雁取来美人拳,明雪接过便缓缓捶了起来。 秦老夫人又重新接上方才的话题,睿王妃突然开口道,“以往各节都是我在操办,还好今年有了媳妇,也算是为我分了忧,母亲知道的,我这头疼的旧毛病老是不好,开夏以来暑气渐热,又是断断续续地疼。” 秦老夫人没有戳穿她的谎言,而是顺着她的话道,“既然如此,今年的端阳事宜就让妤丫头去办吧,你也是做婆婆的人了,该休息便休息会。” 第17章 冷不防的,一项重任落到阮音头上,她眼里浮起惊骇,知道自己最多只能演演戏,真要她去操办,凭她的能力,非露出马脚不可! 她又暗暗觑着睿王妃的脸色,见她嘴角几不可查地捺了一下,便明白她也不同意秦老夫人的安排。 可她竟没有反驳秦老夫人的意思,阮音只好开口道,“祖母,我知道母亲身体抱恙,我是该替母亲分忧,可我毕竟刚来王府,不明白府里的礼节,若是搞砸了,又怎担得起?我还是给母亲打下手吧……” “怕什么,你是新来的媳妇,这项重任迟早要交到你身上的,自己家里,只管大刀阔斧地干,你可是名正言顺的世子妃,还怕别人说你闲话不成?”秦老夫人说着,目光却飘到睿王妃脸上。 睿王妃脸上僵了一瞬,旋即笑着附和,“祖母说得是,既然她老人家看重你,你可要好好做,别让她老人家失望啊……” 明雪抬眼道,“嫂嫂还没过门时我就听过你的大名了,我倒是好奇,到底是多么出类拔萃的人物,就是主持中馈,对你来说也不在话下吧?” 阮音虽不知传言的内容,却也知道曾夫人为了让妤娘能顺利成为世子妃,早早便造势散播她的美言。 虽然妤娘在她心头确实符合一个才女的形象,她的美不单是那张脸,就连她的言谈举止,都有着大家闺秀的气度。 但只要是传言,就必然有弄虚作假的成分,倘若含糊其词,到时候遭罪的便是自己。 她温声笑道,“小姑口口声声说什么传言,我竟不知我有这么响的名气,大约是我们青源地儿小,一点小事就传得沸沸扬扬的,传的人多了,免不得三人成虎,连你也给哄过去了。” “那你是不承认传言,莫非是只绣花枕头?”明雪立马接口。 自从上回作诗,她估摸她的水平大抵与她半斤八两,便也不惧她的挑衅了,见她咄咄逼人,她反而更加不卑不亢道,“绣花枕头倒也不至于,只是寻常人而已,是爹娘疼爱,才送我去上了几年学,为的也是知明理懂是非罢了,又不是去考状元,也没必要跟人攀比。” 明雪翘起一边唇角,语气轻蔑,“是没必要,还是不敢攀比?” “够了,明雪!”秦老夫人皱起眉,“尖酸刻薄可不是大家闺秀的气度,你也十六了,你大嫂刚过门没遭惹过你,别一天天的想争来斗去,闲着没事干你去给你大嫂打下手,帮忙操持端阳祭祖之事,正好也提前学学如何掌家,等明年嫁了人才不会被婆家嫌弃。” 明雪瘪瘪嘴,气焰灭了下来,“祖母,是孙女的错,您能不能别让我给嫂嫂打下手?” 秦老夫人依旧板着脸,“怎么,给她打下手屈辱你了?” “孙女不敢这么认为,只是那……只是……”明雪说着,眸光游移地瞟向阮音。 阮音对上她的眼神,心头也叹了口气。 看秦老夫人的态度,这事是没有转圜的余地了,本来她就已经是个绣花枕头了,还要再来一个明雪,简直让她头疼不已。 她沉吟道,“祖母息怒,小姑还小,难免争强好胜了些,并非有什么歪心,我虽比她年长几岁,但论起来,府里诸事了解的还不如小姑多,不敢说教。” 秦老夫人说,“你就不必谦虚了,我说你当得就当得。我也知道这丫头没什么坏心,就是缺心眼, 也就你能包容她,换了别人,谁能这么体谅她?她这个性子要是不改,迟早是要吃亏的。” 睿王妃也跟着说,“明雪,你过了年也要开始说亲了,是该跟你嫂嫂学点规矩,日后嫁了人,哪还能像那如今这般,偌大的家都等着你操持呢。” 明雪嗫嚅道,“我省的了……” 又说了回话,阮音便和明雪一道辞了出来,两人走在回廊上,各自沉默着。 阮音知道她还不服气,忖度了一下率先开口道,“其实我也是头回做这事,未必有你做得好,既然祖母吩咐了,那就要认真行事,也当是为了讨她老人家欢心。” 明雪掀起眼帘,眸光似寒剑刺了过来,这回她连装也不想装了,冷嗤道,“你没有脾气的吗?明知道我看不起你,你还巴巴地贴上来让我羞辱,我最看不起你这种人了!” 阮音表情一僵,脸上火辣辣地燃了起来。 然而羞辱的话她听得多了,心里也麻木了,不过一瞬便恢复了平静的神情。 她骂得倒没错,她不就是这种人吗?她自嘲地想。 她的语气依旧平和,音调却沉了下来,“不知道我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明雪吊起眉梢道,“误会?阮家家道中落,便花尽心血栽培你,装腔作势地弄出个什么第一美人的称号,为的不正是攀附高门?莫非我说得有假?” 这话虽然难听,但也是事实。她后槽牙咬了又松,这才道,“你说得没错。” “哼,你终于承认了吧!” “阮家家世不比从前,要不是祖母和婆母此前定下婚约,我也不可能踏入王府,只是你说错了一点,”她顿了顿,毫不畏惧地对上她的眼,“嫁入王府非我本愿,倘若我能选,我今日就不可能站在这里跟你说话。” 明雪翻了个白眼道,“说得倒清高,漂亮话谁不会说?” “不管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做事无愧于心。” 明雪见她神色不变,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一般,只能忿忿地咽下气来。 第18章 到了雪竹苑,两人分道而行,阮音踌躇了一会道,“离端阳还有半个多月,虽不急于一时,可我们俩毕竟没有经验,明日我想请教一下母亲,要不要跟我一道去?” 明雪闻言扭过身来,讶然地看了她一眼。 阮音被她盯得发毛,正想开口的时候,却听她说,“行吧。” “那明日给祖母请安过后就去?” 明雪敷衍地嗯了一声,转身便回了自己的院子。 阮音这才叹了一口气。 今日跟在她身侧的是香英,方才她们姑嫂拌嘴她只是冷眼观望着,知道这时才问,“世子妃为何叹气?” 阮音对她还没有足够的信任,不敢在她面前露出马脚,便摇了摇头道,“没什么,我只是在想……究竟要如何做才能让人对我放下成见?” 香英问,“小娘子这般对你,你不生她的气吗?” 她平静地回,“她只是心直口快了些,可别人不说,难道就不这么想了吗?我决定不了出身,我只能安分守己,才能让她们对我改观。” “世子妃能这么想,便是我们这些人难以企及的了。”香英恭维了一句。 主仆俩又闲聊了几句,便已经回到了静思堂。 第10章 夜话 他只是尽了丈夫的本分罢了。…… 秦老夫人的决定,让阮音陷入一筹莫展的困境,不过,她才懒得在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事上瞎想。 绮萝和容妈妈也是只懂了个大概,然而毕竟兹事体大,她们都不敢妄自主张。 为了周全,阮音写了封信让容妈妈寄往青源,费神的事,让曾夫人去想吧。 看着这封信寄出去,她的心稍稍回落了些,只是想到明雪和睿王妃,她便止不住地头疼。 还好王府在物质方面从没有亏待过她,不像阮家,就连布匹器具都要分出个优劣来,她当然只能拣着妤娘挑剩的东西将就着用,日子久了,谁都觉得这是理所应当。 她和妤娘关系并不像寻常姐妹那般亲厚,虽然妤娘是她在府里感受到为数不多的善意,可她明白,她偶尔的关心仅仅是因为她良好的涵养,而非真正的感同身受。 就像她不明白褚少游那种一穷二白的人,到底有什么值得她私定终身一样,她们姐妹之间隔着天堑,所以注定不会交心。 说起来,妤娘和褚少游也私奔好几日了,也不知道过得如何,会不会后悔这个决定? 想到这里时,绮萝也小声叹了口气道,“也不知道大娘子怎样了,她要是回来,咱们也不用如此慌张了……” 阮音看了她一眼,虽然被她这么对比,心里不是滋味,可想到绮萝跟在妤娘身边那么多年,自己不过是个临时的假主子,又如何能在她心头越得过次序去? 这么想,倒也释怀。她向来不在这些小事上自苦,否则一天到晚只剩怄气,活着也没意思了。 “是啊,”她附和道,“倘若妤娘在,这种事在她眼里根本不成问题,我倒是希望她赶紧回来,趁端阳来临前我也好溜回家,免得做不好,到时还白遭一顿数落,也毁了她的名声。” “我是看出来了,”容妈妈压低声线道,“这府里,还是秦老夫人有话语权,咱们凡事先别往最坏的结果想,倘若能讨好了秦老夫人的欢心,就算别的地方有不足些,只要秦老夫人有心偏袒你,就不怕什么。” 话虽如此,可这也并非易事,最后也商量不出个结果,只好静下心来,等候曾夫人的回信了。 夜里,洗漱完毕,阮音照常在里侧躺下。有了前几次的经验,她现在也放松了警惕,不像一开始那般直挺挺地躺着了。 鹤辞走过去熄了灯,径自上床卧倒,随口问,“今日在家都做了什么?” 她现在撒起谎来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就是看了会书,还练了会字。” 他不疑有它,又说,“听祖母说今年端阳节要交给你来办?” “嗯……”她沉吟了下,又缓缓添了一句,“祖母还要小姑和我一块操办,她好像……不是很满意祖母这个决定。” 他听出她语气里淡淡的委屈,不禁翻过身来,盯着她的轮廓问,“明雪又刁难你了?” 她睫毛颤了颤,立马回道,“没有的事,小姑只是心直口快了些……” “你不用替她说话,她是怎样的性子我比你省的,她从小就养在祖母膝下,被宠坏了,性子难免娇纵些,先前的事我不管,不过她要胆敢给你穿小鞋,那就是眼里没有我这个哥哥,我明日会跟她说说的。” 阮音没料到他还有这般担当,心里不由得一暖。 其实这个人,抛却身份不谈,他的容貌品性,也是世间难得。 这样的人,换作别人早就动心了,可她不同,有父母的先例,她更相信人心易变。 “嗯……那就多……” “谢”字还没吐出口,却被生生堵在喉咙。 她睁大了双眼,看着撑在自己身·上的他,渐渐地感受到他身体传过来的温度,和轻微的压迫感。 她的背一下子汗湿了,里衣粘腻地贴在身上,连喘息都战战兢兢的,生怕触碰到了什么。 “多什么?”他的声音传了过来,尾调有些许玩笑的意味。 这样的亲昵对夫妻来说刚好,对他们而言显然是逾矩了。 她活了这么多年,哪曾见过这种阵仗,头脑都不灵光了,迟怔怔地想了许久,才瓮声瓮气地告饶,“你消消气,我只是一时嘴快了,既然你不爱听这个,那我以后不说就是了嘛……” 第19章 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低,鼻音也厚重起来,仿佛要哭了似的。 成婚到现在也有八日了,每次他试图亲近她一些,她就倒退三尺,起初他还以为是她羞赧,可渐渐地他也不自信了起来。 所以这回他非要打破沙锅问到底,他维持着姿势,甚至微微向下俯身,温热的气息就扑在她白嫩的颈边,“你就这么怕我?是我长得太凶了?” “你你怎么会这么想,你一点儿也不凶,非但不凶,还……”说到这,她突然咬住了下唇。 他捕捉到她的欲言又止,半是探究半是期待地重复,“还?” 阮音被他盯得没了法子,脸颊也悄悄红了 起来,幸好已经提前熄灯,自己的神情变化不会落入他眼里,于是梗着脖子,强装镇定道,“你……你就非要我夸你长得好看嚒,我就不信你照镜子没有察觉。” 他吃吃笑了起来,紊乱的气息像一阵阵的浪潮扑洒在她脖侧,弄得她痒斯斯的。 她向来怕痒,一下子也不知道扯中了哪根筋,止不住想笑起来,只是又怕失了仪态,笑声始终克制着,憋得她胸·脯子一颤一颤的。 这么一来,她感觉到身上的分量更沉了,扑在她颈边的呼吸愈发粗重了些。 吓得她绷紧了身子,一点都笑不出来了。 昏暗的帐内,他的眸底却一点点亮了起来,熠熠的眼神甚至变得有些灼烫。 “妤娘……” 她的声音都在轻颤,“什、什么事?” 他支吾了一下道,“你那个……还有吗?” 她一时摸不着头脑问,“哪个?” 他没有说,似乎在斟酌着什么,也就是这一瞬,她蓦然回过味来。 借口不能久用,否则就失去了可信度,她的脑里刹那间闪过千言万语,最终只能含糊道,“还有些不爽利……” 他虽也是一知半解,却还是疑惑地凝起眉,犹豫问,“你往常……都是几日?” 她断断续续道,“往常……往常也要五六日,这次大概是我贪凉喝了冰饮子,才会如此,你……你别担心,过几日应该就好了……” 他正要开口,袖口却被她掣住了,垂眸见她瞳仁泛着浅浅的涟漪,语气也说不出的温存,“君拂,我还有话问你。” 他重新躺下来,侧过身问她,“你说吧。” 她重新扯开话题道,“其实我没有主持过中馈,祖母把这项重任交给我,我总是担心做不好,王府毕竟和我娘家不同,人口繁杂,要如何做才能不落人口舌?你给我支支招好嚒?” 他听出她的彷徨,认真琢磨道,“我能跟你说的不多,倒是有些细节要顾及的,祖母是喜热闹的人,每年端阳都要听戏,最爱的曲目是《五花洞》和《混元盒》,母亲却是……” 他回忆着每个人的喜好和禁忌,娓娓道来。 翌日。 大抵是鹤辞说了明雪的缘故,这回她倒没怎么刻意刁难她,两人一起去请教睿王妃,谁知睿王妃以身体抱恙为由,不过三两句便将她俩打发了出来。 出师未捷身先死,阮音苦笑了起来,慢悠悠地往回走。 明雪觑了她一眼,沉吟道,“你一定很纳闷,为何母亲不爱搭理你吧?” 阮音对她仍有戒备心,不过既然她主动搭话,她也不能不回,于是睐着她问,“这是为何?” “当年阮家老夫人上门来攀亲,母亲随口应下了此事,”她边说边观察她的表情,半卖关子地顿了顿,才接着道,“原本只当是戏言,可没想到,阮家竟这般不厚道,提前放出风声将你和大哥绑在了一起,害得大哥说亲也受了阻。” 阮音眸里闪过一丝讶然。 她没想到,竟还有这样的前因。 明雪眯起眼,像是要洞穿她的表情,不轻不重道,“难道你并不知情?” 她当然明白阮家的用心,只是没想到为了能攀上高枝,阮家还使出了这样的手段,怪不得睿王妃对她的态度这般冷淡。 她刚想撇清,旋即一想,这时候急着撇清反而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嫌疑,于是改口道,“你说的这些,我并不否认,不过我也说过,高攀王府,非我本愿,只是奈何不了父母之命罢了,我虽管不了别人怎么想,可我无愧于心。” 明雪见她那张明媚娴静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起伏,浓密的睫毛半垂着,在眼下投下一片淡淡的影。 这般澹宁的气质,为她的话增添了几分可信度。 怪不得大哥会突然向着她说话。明雪暗暗地想。 她突然没头没尾道,“我原本以为大哥是被你的美色迷了心智,看来却不是……” 阮音立即挑起眉骨问,“你何出此言?” “就是嚒……母亲一开始并不同意这门亲事,祖母和父亲也都不满阮家行径,后来……是祖母让人打听了你,这才做主道,‘既然阮家大娘子品行端正,又是亲上加亲,虽然阮家是不大磊落,可要是你当初不答应了此事,他们也断然不敢放出这样的风声不是?我看这事便这么定下吧。’ 说得母亲不敢抬头,只好嗫嚅道是。后来祖母问了大哥,大哥也是澹泊的性子,对自己的亲事并不上心,只回道,‘但凭祖母做主。’便事不关己般回了自己院里了,这事就这么定了下来。”明雪一边回忆一边说道。 “那你说……君拂被……”她支吾了一下,赧然道,“这是怎么回事?” 第20章 “别急,这刚要说到呢,”明雪瞥了她一眼,才接着道,“你初来乍到当然觉察不出大哥的变化,我们这些人却是看得真真的,自和你成婚后,他变了许多,还会主动替你说话,岂不是太阳打西边升起吗?” 阮音没想到,他明明已经处在边缘了,在其他人眼里竟然变化很大,那他以前过的又是怎样的生活啊。 她沉吟道,“我与他,虽是奉父母之命成的婚,却也能发现他的体贴,做夫妻不就是这样的吗,不去维系夫妻之间的本分,难道盼点坏的?” 明雪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遍,终于淡淡地弯起嘴角,“你这么想,说明你真的与大哥没什么感情,不过你也是提醒我了,‘本分’这个词用得贴切,也许大哥对你,也只是尽了丈夫的‘本分’罢了。” 阮音听后倒是没什么反应,对她而言,她不需要他对她动了真心,只要能维持现在的状态就已经足够了。 第11章 两难 在下人面前立威。 阮音所料没错,虽然曾夫人平日里不待见自己,可毕竟她现在顶替的是妤娘之名,为了巩固名声,第二日便火急火燎地差人送了信来。 阮音屏去众人,展信一阅,便被写得满满当当的两页纸惊到了。曾夫人怕她毁了妤娘的清誉,自是不敢不上心,把掌家的要诀都倾囊相授了。 看完了信,她的心终于落回腹中。 这日,阮音在屋内核对账本,她实在没什么算学的头脑,账本又记得潦草杂乱,只能缓慢地拨着算盘,就这样算了一晌午,核对了两次数目都对不上,无奈之下,只能又重头算起。 香英给她端来了紫苏饮子和点心,见她额头冒出一层薄汗,不禁劝道,“世子妃还是休息会吧,您都算了一下午了。” 阮音盯着账目久了,脑袋发晕,见她相劝,便离座活动了一下身子,这才走到窗边坐了下来,端起紫苏饮子小口小口地抿着。 香英一面给她扇着风,一面试探性地问,“世子妃有看出什么眉目了吗?” 阮音的目光在她脸上掠过,见她眸底闪过一丝紧张,便知道她不过是替秦老夫人摸清她的底细罢了。 她也不是毫无缘故地怀疑她,只是秦老夫人对她的消息来得太快了,令她不得不起疑。 好在香英不识字,并未看穿她的局促,她心下稍安,只含糊道,“是有几笔数目对不上,也不知道是管家抄错了还是怎么的,等我回头再对上一遍吧。” “世子妃辛苦。”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绮萝打帘进来道,“世子妃,小娘子来了……” 话音未落,明雪就自顾自地走了进来,边走边道,“嫂嫂,刘大说角门送节货的到了,拿了这么一张单子让我看,我也看不出什么名堂,还是你看看吧。” 说着便将手中的纸条塞到阮音手里。 阮音将纸条攥在手中,却不去看她,而先问道,“那东西你都检查过没有,有没有偷工减料的,滥竽充数的?” 明雪讶然道,“什么,谁敢将这等心思放到我们王府,除非是不想活了!” “凡是高门大户的,底下的人越多,越是有机可乘,”阮音用曾夫人所教的话说,忖了忖,又补充道,“不说王府,就是皇宫大内,不也有冒着断头的风险做那些偷鸡摸狗的人吗?” 明雪瞪大双眼道,“那怎么办?送节货来的那人已经走了。” 阮音见她脸上浮起一丝慌乱,她愈发表现得从容不迫,当下便直起身道,“不要紧,我们先去核对一下数目,要是有什么次品再挑出来,让管家或拿去退,或 拿去换,也是让他警醒些,往后再不敢糊弄。” 明雪一听有道理,姑嫂二人便往东边的角门走去。 东角门临近厨房,平素里鸡鸭鱼肉、瓜果蔬菜的采买,都是从这个门里进进出出,除了下人,主子们向来不从这里经过。 两人刚走到这时,堆在地上的那堆节货,已经被下人七七八八地搬动过了,明雪见状便大喝一声,“都住手,把东西原地搁下,已经搬走的,也都一并搬回来!” 听到她开口,众人忙转过头来,见一对身形相当的女子站在那里。 小娘子着了一身珊瑚红的团花短袄,下系葱绿的马面裙,娇俏中带着盛气凌人的味道。 另一个人则有些眼生,长了张精致的巴掌脸,双眸清澈,唇红齿白,乌黑的头发齐齐整整地梳成珍珠围髻,一颗颗大小相等的珍珠串成一张珍珠网,映得那张脸雍容无匹。 视线接着往下,上身穿着木槿的长袄,领口处系四合柳叶云肩,云肩上绣着牡丹纹样,上头也坠着珍珠,下身穿了香炉紫烟的百褶裙,脚踩凤头履,气质端丽,有如壁画里的仙子。 众人不由得屏住呼吸,怔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恭敬行礼道,“奴婢给世子妃请安,给小娘子请安。” 阮音淡淡地瞥了一眼道,“不必多礼,都起来吧,管事的呢?” 听到她的声音,一个穿着灰蓝短打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拱手道,“世子妃,小的就是管事的,姓刘。” “噢……”阮音打量了他一眼道,“往常节货和采办的事务都是你负责吗?” 刘大点头说是。 阮音便拿出单子道,“那就由你来核对吧,我念一项,你检查一下有没有少发漏发的,有没有良莠不齐的,可省的?” 第21章 刘大见她竟然这般揪细,又是娇娇弱弱的小娘子,心里并不将她放在心上,只劝道,“核对这事不难,小的一个人也能做得来,天气热,世子妃还是回屋避暑吧,免得中暑了。” “也是,”厨房就是比其他地方要热一些,明雪听到他这么说,早就不耐烦地以手扇风道,“要不我们到那边坐会,等他点完了,再让他回禀就是了。” 阮音说不行,“往年都是母亲在操办此事,今年她身子抱恙,才将重任嘱托给我,要是我出了差错,到时也无颜向祖母和母亲复命了。” 刘大脸上僵了一下,很快恢复如常道,“那就依世子妃所言吧。” 于是阮音一项项念下来,待刘大检查无误了就提笔做了记号,直到落完最后一笔,刘大才舒了一口气道,“世子妃真是心细如发,不过您真是多虑了,咱们王府是什么门第,那些偷鸡摸狗的,又怎敢骗到这来,你尽管放心好了。” 查不出端倪,阮音只好作罢,声音也有些消沉,“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还是谨慎些为好。” “您说得是。” 明雪跟着道,“我就说不必这么麻烦,早知道方才就回屋坐会,等他来禀报就好了,站了这么久,热得我一身汗。” 说着便掉头往回走,阮音见状便跟上她的脚步,然而眼梢一转,却见刘大松了一口气,心下狐疑。 于是转头叮咛了明雪几句。 明雪闻言,难以置信得睁大了双眼。 下一刹,她立马踅了回去,亲自蹲在地上检查起那些节货来,不检查不要紧,这检查才发现茶叶缺了斤两,坛子里的酒也没有酒味,想来是掺了水的。 刘大忙上来阻止,“小娘子,这些都已经……” “好你个刘大!”她眼里的寒光射了过来,“你就是这么欺骗姑奶奶我的?单是端阳你便偷吃了多少,一年下来积攒了不少银子吧?你昧良心干下这种腌臜事,这是把王府上上下下当成傻子了?” 她的嘴快得劈里啪啦,说得刘大满脸惊骇,哆哆嗦嗦地跪了下来道,“小娘子饶命,是小的一时猪油蒙了心了,是我娘生了病没钱医治才铤而走险的……” 明雪却仍冷着脸道,“哼,你娘要是晓得治病的钱是你偷挪来的,就是一脚迈进棺材里都得跳出来打你!” “小的知错了,往常……我都是尽职尽责,不敢有贪念啊,这些……王妃也都省的的,求您念在小的难处的份上,别说出去,我这就把银子全数奉还,缺斤少两的东西也让他们赶紧补上……”刘大说着,一个劲地朝地上磕着头。 阮音故意让明雪说了一会才走过来,这才对他说,“家中有难处不是你偷鸡摸狗的理由,我是头回遇到这种事,不如实禀报那是不可能的,若你说的都是实情,那念着你往日的苦劳,也会酌情放宽处置的,若你是欺负我们没掌过家满口胡诌……” 明雪咬着牙道,“嫂嫂,我看这老积年撒谎不眨眼,必定不是头回干了,昧下的银子当然要让他吐出来,再拉下去打个四十大板,也好以儆效尤。” “四十大板!”刘大一听脸色都白了,“小娘子,小的身子不好,四十大板,这是要了我的命啊!世子妃……” 他一边哭得老泪纵横,一边膝行到阮音身前哭诉,“世子妃是个菩萨心肠的,小的愿意将功赎过,求您开开恩吧,小的今后再也不敢了!” 阮音一时犯了难。 然而重担压在肩上,再难也要保持从容,只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才能在下人面前立威。 于是沉吟了一会,对明雪说,“虽不能判断他说的是真是假,不过四十大板着实狠了些,要是大节下,闹出了人命反倒不好了。” 虽然共事几天,明雪对她也有了些信任,可毕竟两人谈不上真正交心,因此她对她的话也半信半疑。 “那你说怎么办?” 她并不想因为此事得罪了睿王妃,毕竟祖母只让她操办端阳事宜,彻查到底自是能赢得祖母的称赞,却也是当众扇了婆母的脸,定会让她日后更加举步维艰。 她缓声道,“依我看,咱们先把事禀报给祖母和母亲,暂时就给他个将功赎罪的机会,至于他有没有扯谎,祖母没有让我们查,我们要是贸贸然查了,恐怕惹母亲不快。” 明雪不同意了,“你倒是好性子,连这都能忍,我看不必先知会祖母了,不管他之前有没有犯过事,单说这回,昧下这么多银子,若不罚,其他人又如何信服?日后,大家有样学样,又该如何处置?” 这也并非毫无道理,阮音一对柳眉微蹙,她知道这一双双眼都盯着她,等着她发话,她是个临时抱佛脚的绣花枕头,怎顶得住这般考验?虽然脸上还强装镇定,可背脊早已被汗湿透了。 第12章 争权 他怎么也猜不透他的妻子。 阮音最终还是硬下心肠来,罚了二十大板,并将此事原原本本地禀报给秦老夫人和睿王妃。 秦老夫人笑得满脸是褶,“你果然谦虚了,才掌一回家便让你揪出条大虫,日后再多加历练,必然就是主持中馈的能手了。” 阮音余光见睿王妃脸上僵了一瞬,心头反而惴惴的,只低眉顺眼道,“是祖母抬举,我还有很多要向您和母亲学习的呢。” 明雪却没觉察出不对,还在甜甜地邀功道,“嫂嫂是个善性人,要不是我先说要小惩大诫,她还打算放过他呢,其实这种人就是欠敲打,要是饶过他,他非但不会感激,反而会变本加厉,祖母你说是吗?” 第22章 秦老夫人说是,也不是。 “怎么说呢?” 秦老夫人徐徐道,“凡事不能一概而论,倘若他家中确实有难处,不妨施以滴水之恩,若是撒谎成性,就该另当别论了。我这么说,你可明白?” 明雪嗫嚅道,“孙女明白了。” “不过这次你们姑嫂二人配合得不错,按你原先的想法,就算不死,下半辈子也要落得个半身不遂了,岂不是造孽?”秦老夫人说着眼梢又睐向阮音,“可按你的想法,又太过慈柔了些,不能起威慑作用,还好你们姑嫂有商有量的,最后定下了这个处罚,也算是功大于过了。” 阮音敛着眼皮道,“多谢祖母教导。” 秦老夫人道,“既然已经查到了这份上,断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我看,打铁还需趁热,趁这时,你们二人也把这近几年的账簿都查一查,王府已经多年没有整顿过了,浑水摸鱼的,又 岂止他刘大一个,若不再处置,就是有金山银山,也迟早叫这群积年给掏空了!” 明雪瞳孔微震,拔高音量道,“查账簿?这东西我真看不来,祖母快饶了我吧!” “你看不来,就跟你嫂子多学学,日后嫁了人,这些再没个底子,家产迟早被人瓜分了去,到时候你哭都没地哭去!”秦老夫人说。 她的话仿佛扼住了阮音的喉咙,她嘴角凝住了,却也明白,做孙女的能撒娇说不会,做孙媳妇的却不能,所以她只是抿了抿唇,悄悄看向了睿王妃。 睿王妃脸色还是淡淡的,回望了她一眼便把眼神撇开了,“母亲用心良苦,不过咱们府里一年的账簿查起来都是个大工程,这要查还要查几年,这俩孩子也没当过家,又如何做得来?是儿媳掌家不力,才让底下人出了这桩事情,请母亲让儿媳将功补过吧。” 秦老夫人却道,“府里上几十口人,都是繁文琐事,你掌家也不容易,再说了你头疼的毛病不是又犯了?难道她们年轻的做不了,你就做得来?还是多休息些日子,该放手的放手,人活得也松快些,是与不是?” 说到放手,睿王妃的嘴角微微下捺道,“儿媳今年也还不到四十,不是上了年纪老眼昏花了,母亲也知道咱们府里人口多,就算我放手,妤娘又是个年轻的新妇,又如何镇的住那帮老油条?” 阮音和明雪自是能闻到他们婆媳之间的硝烟味,登时吓得胆战心惊。 说来说去,便是睿王妃不肯放权的问题,阮音两头都不愿得罪,沉吟了下道,“祖母,母亲说得也没错,其实这事我本身也没什么底气,祖母把我抬得越高,我越是惶恐。请您三思。” 明雪也不想查什么账簿,这回出乎意料地向着她说话道,“是啊,祖母,我看这就算了吧。” 秦老夫人忖了忖,这才道,“罢了罢了,我就说一句,你们这么多人联合起来反驳我,既然都不愿意,那就当我没说吧。” 阮音立刻道,“是孙媳能力不足,不敢胜任,孙媳一定跟母亲多学习掌家要诀,不敢辜负祖母信任。” 睿王妃也说,“儿媳也只是为了这个家着想,并非贪恋什么,论关系,儿媳和妤娘可是最亲的,我难道还能害她不成?” “行了行了,”秦老夫人不耐地揉了揉太阳穴,“不管怎样,这回妤娘可是立了功的,至于账簿,当然也要查下去,那就有劳你吧。” 阮音便坐在一旁看她们虚以委蛇,腰板子却不敢松懈下来,免得战火什么时候便蔓延到自己身上来了。 过了一刻多钟,秦老夫人也没什么可说的了,便挥手让她们退下,“你们都下去,该干嘛干嘛吧,我也乏了,先躺一会。” 阮音这才退了出来,烈日炎炎的晌午,连一丝风也没有,方才绷着精神坐了许久,一松弛下来疲倦也后知后觉地席卷而来,回到静思堂时薄汗涔涔,绮萝拧帕子给她擦身,换上干爽的衣裳,她便歪在榻上晕晕欲睡了。 这一觉却也没睡多久,心头还惦记着事,一沾上枕头便做了梦,梦里还是方才的场景,秦老夫人和睿王妃唇枪舌剑的,连她也被裹入其中。 终于,龙钟一般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令她止不住打了个激灵,是秦老夫人的表情逐渐狰狞起来道,“妤娘,你身为未来的当家主母,又怎能推却?这些账本你就好好看着,三天内必要给我查个水落石出!” “我不是……我不是……” 香英刚拿着礼单迈入屋内,看到的就是她眉心深锁,额冒冷汗地躺在榻上喃喃自语,她听不清她说的是什么,只好走近了细瞧,这才发现她不断重复着“我不是”三个字。 不是什么?她狐疑地蹙起眉心来。 再仔细端量着眼前的她,只见她脸色微微苍白,鬓边的碎发黏在脸上,清丽白净的下颌骨流畅却分明,有一种娇弱的美感。 她略站了一会,打算听她接下来还会吐出什么话来。 阮音猛然从梦中惊醒,睁着双眼定定地看着眼前的香英。 梦里的余悸未消,心扑通扑通直跳着,再看她面露惊恐,也不知道站在那里看了多久,她不由得心虚了起来,避开她的视线坐了起来,尽量用平和的口吻道,“你怎么站在这?我说梦话了?” 香英见她神色如常,便把手中的礼单递了上来道,“没什么,奴婢刚进来您就醒了,正好,端阳要往各家亲戚世交送节礼,茴香把名单送来了,世子妃看看还需要采购什么吧。” 第23章 阮音接过手一看,上面是一个个陌生的名字和身份,登时令她头疼不已。 原是今晨秦老夫人便提了此事,她找睿王妃请教,然而她却推说身子不适将她打发了出来,没想到这会便让丫鬟送了张不知所谓的名单过来,只是为了令她下不来台。 她当然可以直接求秦老夫人做主,可如果这样,也就是主动站在她的对立面,可想而知,今后的处境只会愈发艰难而已。 她就是吃定了她不敢往外说,所以才这般肆无忌惮。 她愤懑地咬了咬后槽牙,强压下心头的火,带着一丝期望问,“那她可有带什么话?” “没有,我说您还没醒,她就说先放这,等您醒来再作定夺。” 阮音嗯了一声,攥着名单陷入沉默。 “世子妃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踌躇了片刻,她终于下定决心道,“我毕竟刚来不久,这名单上的好些人我也不认识,怕礼数不周全,让人笑话,母亲料理了这么多年,我还是去请教一下她吧。” 香英并非看不出她与睿王妃之间的龃龉,只是身为丫鬟,她更懂得明哲保身的道理。 阮音忖了忖,又叫上明雪一道去了瑞松院。 有明雪在场,睿王妃就算对她不满也不能表露在脸上,三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很快天色便擦了黑,男人们才陆续归了家,众人依旧聚在一起用完了暮食,又略坐了一会才各自回院。 硕大的月悬在浓墨般的夜幕上,周遭还点缀着三两颗星子。月光像揉碎的银子,静静地撒落在错落有致的山水长廊里,那是与白天不一样的风采。 起了风,不凉不燥的,连心头的郁结也随之吹散。 阮音便这么和鹤辞并肩往回走,夜风鼓起他们的衣袂,时不时缠在一起,就连各自袖里扑出来的暗香,都渐渐地在空气中融为一体。 阮音低头沉思着这怎么都算不完的账,鹤辞却悄然拿眼梢偷觑着她。 这个妻子,他仿佛怎么也猜不透。 虽是新婚夫妻,却不似一般的夫妻那么如漆似胶,比如走路时,两人总是隔开一点距离。 他起初还主动些,可渐渐地他也看出她的心意,便也不再强求了。 原本他对自己的姻缘便是不抱任何期待的,虽然初遇时她给他留下一个还算美好的印象,令他对未来多了一丝期许。 现在只是回归了原位而已,如果能这么相敬如宾直到白首,便已经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幸福了。 第13章 破绽 熟悉却又陌生的关系。 回到屋里,阮音还要对名单和账本,他便将书案让给了她,自己从书橱里抽出一本书,坐在不远处的圈椅上翻阅了起来。 阮音几乎刚坐下便冒出了新念头,抬眸见他在看书,嘴皮子动了动,到底不好意思打扰,便重新将目光放回礼单上。 “你有话问我?”他说着便掀起薄薄的眼皮,深不见底的乌眸直直望了过来。 冷不防对上他的眼,阮音心跳停了一瞬,脸色却如常道,“端阳要往各家送节礼,母亲给我拟了名单,上面都是些亲戚世交,不过我看了一眼,上面也没有你的朋友,不知道你还有没有交好的友人,我把名单再添一添吧。” 她的话就像在他心湖投下一颗小小的石子,令他不由得泛起一串浅浅的涟漪。 他唇角弯起一点弧度,搁下书走过来道,“我给你写。” 阮音还未反应过来,便见眼前的灯光一晃,是他高大的身影渐渐笼罩了下来,她呼吸微凛,目光不自觉随着他转。 他略俯下身,提笔蘸墨,一目十行地掠过那张名单,上面有熟悉的字体,他认出那是母亲的字。 另几行稍显娟秀的,想必就是她的字了。 她的字是簪花小楷,还算工整,却一板一眼的,缺了一点力 度和灵气。 他很难想象这样的字竟然出自她手中。 阮音也觉察到他的视线定在她的字上,这才后知后觉地想去捂,可刚抬臂,又觉得不妥,于是又默默地缩回手。 她和妤娘的字简直天差地别,就算容貌能骗得了他,难道其他地方不会令他起疑? 她越想,心头越是恐慌,怕谎言终有被戳穿之日,到时候,岑阮两家不仅会关系破裂,最难受的应该是他吧。 以为是得偿所愿娶了心仪的娘子,怎知同床同枕的却是一个赝品,换了谁不崩溃? 不管怎样,她在岑家受他照拂,她自是不想伤害他的。可纸包不住火,到那时又当如何? 想到这,她心头突然惘惘的。 “这是绮萝替我写的,我之前上学时,她跟在我身侧,也能识文断字。”她脱口而出道。 一句谎言需要无数的谎来圆,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她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骗下去。 “原来如此,那丫鬟跟在你身侧,耳濡目染的,字也写得不错。” 他并未将目光调转到她脸上,只盯着那娟秀的簪花小楷说。 如果他扭过头,也许能从她脸上窥出一丝心虚,可不管怎样,她又过了一关,她轻舒一口气。 他那双指节分明的手终于执起笔,蘸饱了浓墨的狼毫一笔一划地落在宣纸上。 他写的是王羲之的楷体,落笔天骨遒美,笔锋劲瘦,就像那双洁白有力的手。 阮音自己虽写不好字,可看别人写字却是一种享受,特别是执笔之人也长得清隽矜贵,便更是难得了。 第24章 于是便这么歪着头盯着他的笔尖,看得专注,连辰光的流逝都仿佛被她遗忘了。 他能感受到她明亮的星眸坦坦荡荡地盯着他,令他手上莫名发潮,顿了顿,这才重新握紧笔写了起来。 落完最后一笔,他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过眸时,她才如梦初醒地坐直了身子,圆碌碌的眼眨巴眨巴的,有种不符合气质的娇憨。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我写完了。” “你的字写得真好……”她避开他的眼,由衷地赞叹。 “不过是闲来多练而已。” 阮音并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纠缠,只看了一眼,又问,“这三位都是你朝中的好友?” “不完全是。”他指着其中一个人名道,“这是诗会上认识的,虽满腹才华,可至今仍是白身,还有……” 他又指着另一个名字道,“这个是酒后忤逆了圣人,被罢了官的。” 身为世子,交好的却并非权贵,而是真正德才兼备的人。阮音也终于明白了他为何会对妤娘一见倾心了。 想透了这点,她又有了新的觉悟,那就是无论妤娘会不会出现,他都不可能移情别恋爱上她。 她哂笑了一下,这才问,“那往年都是如何备礼的,朋友可有什么偏好?” 听她问起偏好,他又凝了她一眼,心头被她心细之举抚慰到了,暖烘烘的。 他搬了把鼓凳过来,在她身侧坐下,这才向她娓娓道来。 阮音又趁机把那张礼单交给他看,请教他还欠缺了什么,两人出乎意料地谈了许久,直到灯花噼啪爆了一下,焰苗萎靡地暗了下去。 她熟练地拔出簪子去挑灯花,不一会儿,屋内又恢复了明亮。 外面响起了梆子的声音,原来已经这么晚了。 她有些歉意道,“你先睡吧,我还要把账算一下。” “没事,那我再看会书。” 他说着便重新挪到圈椅落座,拿起那本没看完的书看了起来。 屋内静得落针可闻,只有偶尔翻动纸张传来细微的声响,静谧的夜里,只要有人陪伴,倒也不算孤单。 也不知过了多久,鹤辞翻完最后一页,抬起眼时,却见她已倒头趴在书案上睡着了。 他忍俊不禁地走过去,俯身端量着她,只见她闭着眼,乌浓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片淡淡的影,秀挺的鼻梁下,鲜艳欲滴的唇微敞着,呼吸匀停,带着一丝天真的味道。 他静静观察她许久,内心出奇的平静,其实他不知道自己对她的感情算不算爱,但对于她这个人,他总归是欣赏的。 忖度了片刻,他还是弯腰将她抱了起来,踅入碧纱橱,将她平放在床上。 甫一沾床,阮音的意识也拉了回来,刚撑着沉重的眼皮睁开眼,见到的,便是他近在咫尺的脸。 这样的动作着实暧昧,头顶又是熟悉的帐子,隔扇的菱花格筛入旖旎的一点光,朦朦胧胧地勾勒出他好看的眉眼。 正因看不清他的神情,眸心的那点晦暗不明尤为明显。 她心头咯噔一下,肩膀也不自觉往回缩,一双眼在昏暗中戒备地盯着他。 他嘴角一僵,慢慢收回手道,“累了就睡吧,不急于一时。” 阮音这才知道自己误会他了,于是抿了抿唇打算辩解一番,“我……” 没想到他的声音也同时响了起来,他边说边起身替她放下帐幔,“你先睡吧,我再看会书。” 他看上去并没有难受,她轻舒了口气道,“那你别太晚了。” “嗯。” 她目送他出去,脑子里还懵懵的,眼皮却已经耷拉了下来,不出一会,便重新梦会起周公了。 那厢的鹤辞回到书案前,忖了忖,拿起将才她一直在算的账本,目光掠过上面的字迹,工整、却缺少底蕴,与方才的字如出一辙。 看到这里,他眉心紧蹙,双手也不自觉颤抖。 一个荒唐的想法从他心底冒了出来。 所谓的清源第一美人,会不会只是阮家在造势?她到底还有多少事情瞒着他? 按着疑问,他又将目光挪回到纸上来,这回他看得仔细,连一丝蛛丝马迹都不放过,试图从中窥探出更多的真相。 当他发现一处错漏、又一处失误的时候,悬着的心终于一点点落入谷底。 她果然在骗他,甚至手段也不高明。 在得出结论的这刻,他心头不可谓不失落,可转念一想,世上诸事哪能两全?虽然心里仍有些震惊,但事已至此,似乎已经没有别的办法解决。夫妻之间以和为贵,这点小事倒是可以不提了。 他苦涩地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好像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于是埋起头,将那些出错的地方一一改正了,这才熄灯回到床上躺了下来…… 翌日,阮音才发现账本被他动过了,看到上面那圈改的痕迹,脸上登时火辣辣的,不由得心虚得偷瞄着他。 他站在镂花的屏风后,自顾自地给自己系好衣带,语气平淡道,“昨晚无意看到了,咱们府里的帐目多,头回碰上,是要费些心神的,你已经……做得挺好了。” “我……”她咬了咬唇,嗫嚅着找补道,“是昨晚我有些犯困,脑袋不清醒才犯下这等差错,今后一定警惕心神,多谢你帮我更正,否则我真要抬不起头来了……” 听到她这话,他忽然就明白了她的弄虚作假,因为门第差距,她必须以完美的形象来改变旁人的刻板印象,一旦超出了能力范围,便只能去捏造事实了。 第25章 辗转一夜,他已经完全认命,吟风弄月固然是美谈,却不是过日子的全部,只要兴趣相投,柴米油盐里或许也别有一番意趣。 最重要的,反而是敞开心怀,才能各自毫无芥蒂。 他在等她坦白,可她却还在扯谎。他不由得又叹息一声。 “慢慢来,没有人能一开始就做到最好。”他的眸光从镂空的格子投过去,恰好撞上她闪烁的眼神,视线交织上的刹那,她已心虚地垂下了眼。 他们虽成为夫妻,却没有培养出夫妻之间应有的默契,他们的想法一直南辕北辙,这令他有些颓丧,不知道今后该如何应对这一段熟悉却又陌生的关系。 “我先上值了。”他说着从屏风后走了出来,避开她的眼神走出院子,柔和的清风穿过他胸膛,那一点郁结被揉碎了,渐渐消失在空气里…… 第14章 端阳 好,好一对……如漆似胶(容妈妈…… 端阳将至,一切事宜都做得算圆满,原本只要向秦老夫人复命,她便算是卸下重担了,可阮音不愿得罪睿王妃,还是决定将此事先禀报给她。 事情与她所料的不差,睿 王妃对她的态度也还是不咸不淡的,只是碍于面子,才不得不敷衍一番。 阮音仍是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垂着头聆听睿王妃的教导。 睿王妃说了半晌,见她不敢还嘴的样子,心里终于解气了,挥了挥手道,“第一次掌家能这样已经不错了,都下去吧,我也乏了。” 阮音和明雪这才一道辞了出来,恭恭敬敬道,“那母亲休息吧,我们先退下了。” 两人便这么出了瑞松院,明雪才剔着她道,“我该说你什么好,有时候倒是真聪明,有时候也是真糊涂。” “何出此言?” 明雪目光睃了一圈,将随行的人屏远,这才压低声线道,“其实我们家的情况你也看出来了,祖母并不待见母亲,你不去祖母跟前讨好卖乖,反倒来这受她一晌的冷脸,要我说,何必呢?” 经过这么一遭共事,她们的关系也算是缓和了不少。 她们俩都是庶出,可地位却如此悬殊,阮音有时也忍不住去想,生在这样的府邸该有多好? 也正是因两人的经历不同,她并不打算将她当成可以倾吐心里话的朋友。 她弯了弯唇,无所谓地笑了笑,“你的意思我明白,不过我也有我自己的考量,你有祖母为你撑腰,我身为媳妇,倘若只会讨好卖乖,谁还容得下我?” 明雪摇了摇头道,“可这世上哪有面面俱到的事,退一万步想,就算你讨好了母亲,祖母那边,你就没想过后果吗?” “不管别人怎么想,我都要尽我的礼数。” 明雪叹息,“行吧,你自己要犯傻,别怪我没提醒你。” 阮音扭头看了她一眼,笑道,“多谢你好意,对了,我预备端阳多做几个香包驱蚊辟邪,不知你喜欢什么颜色款式?” 明雪讶然地睁大了眼,“你要做给我?” 她点头,她能拿得出手的,便只有还算精湛的绣工,端阳素来有佩戴香包的习惯,这会子闲下来便可以先预备起来了。 明雪板了板脸说,“先说好,我可不是你小恩小惠能收买的。” “我知道。”她见她故意板起的脸,知道她不过是大小姐的毛病犯了,拉不下脸来罢了。 难道她还能跟她计较? 明雪满意了,摸着下巴咂摸道,“那就鲜亮点的颜色吧,桃红或者杏黄的,绣朵牡丹正好,穗子也要好看些的,不要那些灰扑扑的颜色……” “好,我看穗子就用天水碧的吧,也不至于抢了色。” “那,也行……” 两人又说了一会,转过回廊,一个往东,一个往西,不在话下。 眨眼间端阳便到了,这日家里的男人们也都休了沐,一大早起来便焚香祭祖,阮音给大家绣的香包也都送出去了。 为了投其所好,她在款式颜色乃至纹样都下了不少功夫,每个人拿到的香包都不同,收礼人无不夸她用心。 明雪摸着杏黄香包上密密匝匝的针线,香包做成心形的,还滚了一层天水碧的边,下边是天水碧的穗子,用莲花坠压着,与她所要求的一致,却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好些,于是心里默默对她改观道,“没想到嫂嫂的手这么巧。” 秦老夫人趁机说,“你没事多跟你嫂子学学,就你那针线,真是狗都嫌。” 明雪嘟囔道,“怎么又要我学!” 睿王则因这个香包,难得主动招手叫鹤辞过去,“鹤辞,你跟我来。” “是,父亲。”鹤辞走了过去,亦步亦趋地跟在睿王身后,两人越走越远,走出花厅,往凉亭走去。 秦老夫人嘴角仰了仰,眸光转向了睿王妃,睿王妃只对上了一眼,便心虚地扯开话题道,“母亲尝尝这个青梅子酒。” 秦老夫人偏过头去,端起杯盏抿了起来,嘴角露出了笑,却是对阮音说的,“妤娘,你虽初次掌家,办事却妥帖,你别看你公爹嘴上不说,他那是嘴笨,你看见了没,他们父子俩,也不知道多少年没这么肩并着肩一起走了。” 阮音没想到自己阴差阳错还做下了这桩好事,如果他们父子真能冰释前嫌,那她自然也替他感到开心。 “孙媳不敢居功,之所以能顺利完成祖母交代的重任,也是因为有祖母和母亲的教导,另外,小姑也助我良多,我先敬大家一杯。”她说着,牵袖给大家斟酒。 第26章 轮到鹤山时,见他狡黠一笑道,“嫂嫂敬了满堂的人,怎单缺了我一个?” 阮音知道鹤山是朝堂新贵,圣人眼前的大红人,他的眼神也与其他人不同,像一头窥伺的豹子,黑沉沉的,有摄人的魄力。 虽然他此刻只是在玩笑,却让她心头一骇,略顿了一下,忙转了笑脸也往他的杯里斟了满满一盏,“也敬二叔一杯。” 鹤山盯着她,眼底笑意一寸寸加深。 她头皮发麻,别开眼,悄无声息地挪回原位,执盏咽下杯中的酒。 梅子酿的酒,入口先是微酸,待酒液滑入喉,便晓得其中的厉害了,灼烫的酒像刀子一般划过喉咙,再进入肺腑,一下子便烧了起来。 耳畔还传来武大的唱白:“叫你慢些走,你偏要跑,看把你大婶摔下来啦不是?”1 她的脑袋晕了起来,脚像踩在棉花上,只能频频望向绿意盎然的园子。 她从来不依赖别人,可此刻,她却破天荒地想寻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有他在,鹤山必定不敢再逾矩。 然而她并没有等到,却支着脑袋打起盹来。 容妈妈见状赶紧上前,暗暗掐了她一把,痛意猛地从手臂内侧传来,她疼得一个激灵,霎时清醒了过来。 她望望众人,这才发现大家的目光都定在她身上,想来刚才是出了丑,大家都在看热闹呢。 她迟怔怔的,一时没反应过来,容妈妈却已先扯了扯她的手道,“老奴先替世子妃向老太君、王妃赔罪了,世子妃向来不胜酒力,还是老奴带她下去休息吧。” 秦老夫人吃惊道,“这么大的人,当真一杯就倒?” 阮音眼前已出现了重影,双颊也浮现了酡红,却还坚定道,“祖母,我没醉……” 冷不丁的开口,令容妈妈煞白了脸色,唯恐她借酒装疯,于是唤绮萝过来,两人一左一右地搀着,对秦老夫人说,“老太君,世子妃真醉了。” 秦老夫人这才道,“那先扶她回去休息吧,熬碗醒酒汤给她喝,免得醒了觉闹头疼。” 容妈妈如逢大赦,忙不迭应了声是,便将阮音扶出花厅。 三人就这么沿着甬道疾行,刚过东院,却听身后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嫂嫂!” 阮音回头一看,见来人着青色道袍,不是鹤山是谁? 她甩了甩头,强装镇定道,“二叔还有事?” 鹤山沉吟道,“多谢嫂嫂送的香包,嫂嫂怎知我喜欢这个颜色花样?” “这没什么,都是小姑说的。” “噢……”他拖着长调,边观察她的脸色边没话找话道,“嫂嫂真是醉了?都怪我,要不是我讨你这杯酒,你也不会如此了……” 阮音道,“我没有怪你,你千万别这么想。” 容妈妈也看出他居心不纯,便主动挡在阮音身前道,“二郎,世子妃需要休息,您还是止步吧。” 鹤山睨了她一眼道,“容妈妈何必将我看成豺狼虎豹,我没有恶意,只是有些话,还想跟嫂嫂说,说完我就走。” 容妈妈没办法,只好让出身子道,“二郎有什么话就在这说吧,就算是叔嫂,也要避嫌才是。” “容妈妈考量周到,”他转着手中的玉扳指,朝阮音迈近一步道,“我只是好奇,不知道大哥和你说过没有,为何爹娘都不待见他?” 阮音怔了怔,鹤辞没有提过,她也不会主动去打听,所以并不知情。 也就是她怔了这么一下,鹤山已微哂道,“大哥果然不敢跟你说。” 阮音直觉他在下套,可脑子里仍是混沌的,她瞪大了眼,下意识反驳,“有什么不敢说的,我们夫妻之间,无话不谈,何须你一个外人来挑拨?” 话出口,她是畅快了,却没发现眼前的空气像是凝住了,男人眯起眼,兴致盎然地看着她。 容妈妈和绮萝也能觉察到他情绪的变化,正嗫嚅着要开口,他却抬手止住了。 他的目光仍锁在阮音脸上,压低了声线道,“既然他跟你提过,你还对他如此死心塌地?不怕他克妻?” 克妻?什么克妻? 阮音眸心闪烁了一下。 “嫂嫂喝醉了,还会骗人,真……” “二弟这是在做什么?”鹤辞中气十足的声音忽地从不远处的竹林里传来,一袭月魄的直裰像雪亮的一道剑影,大步流星地便走到他的跟前。 鹤山脸色一白,他从未见过气势如此慑人的兄长,甚至微拧的眉心上还蕴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寒意。 在他的印象里,兄长是文弱的,也是没有脾气的,可他没想到,这样的人一旦生起气来是这么可怕。 他舌头打了结,“大、大哥……父亲和您说完话了?” “嗯,”鹤辞说着已走到他面前,眼锋刮过他的脸,又径自走向阮音,伸手将她扶住,“你嫂嫂喝醉了,多谢你送她一程,不过往后这种事还是我来。” “是、是,大哥别误会,我只是感激嫂嫂送的香包,特地来道谢的,既然话已说完,那我现在就就走。” 话音刚落,他便脚底生风地溜走了。 那厢的阮音仰起一张熟醉的桃花面,在见到来人熟悉的眉眼时,唇边便绽开了笑颜。 “君拂,你回来了……”她左手一使劲,甩开容妈妈钳子一般的双手,主动攀上他的臂膀,还将沉重的脑袋歪在他的肩上,瓮声瓮气地撒娇,“我头好晕……” 第27章 左右搀扶的人都被挤出来,容妈妈难以置信地看着空空如也的手,又准备走过去搀她过来,然而手刚伸出去,便听到清冷的声线响起。 “今日过节,容妈妈也下去休息吧。”鹤辞说着,便伸手搂住她柳枝一般纤细柔韧的腰,任由她靠在自己身上,如漆似胶地往静思堂去了…… 第15章 离经 将理智推上了悬崖边缘。 阖拢的房门将耀眼的日光收束,寝室与外头的鸟语蝉鸣隔绝开来,形成私密的一方天地。 阮音不知何时已换了副姿势,不再是单纯挽着他的臂弯,而是勾着他的脖子,将脸埋在他肩窝里,鼻翼翕动,轻嗅他身上清冽的迦南香。 甘润的味道灌入肺腑里,像一记救命良药,头好像不那么疼了,眼前的一切也明晰了。 她眨了眨眼,看着眼前这张风姿特秀的脸,略显苍白的脸上,是珠玉一般暖润的光泽,而上头嵌着一对墨色的深眸。 这是她见过眸色最深的眼仁,一眼望不到底,盯久了,像是掉进了漩涡里,心跳都没规律地跳动起来。 看清眼前的一切,她骇得放大了瞳孔,双腿也在刹那间软了下来,身子下滑,只听砰的一声巨响,紫檀木的圆凳下倒,与地面撞击出好大的动静。 一连串的动作快得迅雷不及掩耳,他还没来得及伸手去扶,她已崴在了地上,一手撑着后腰,哎哎叫了声疼。 “撞到了?”他慌了神,忙蹲下来仔细查看,然而那地方实在隐秘,从衣裳外头看不出端倪来,他的手捂在上方揉了揉,语气温存,“我看看好嚒?” 阮音咬白了唇,双眸也疼出了两汪清澈的泪,就这么泪花闪闪地看着他。 他窒了一下,才结巴道,“我……只是怕里面沉积瘀血,要及时揉开。” 阮音耳后根一热,骨髓深处钻心的痛竟让她动摇起来。 他见她沉默,便将她从地上捞了起来,边搀着她边道,“慢点走,先去床上躺会。” 阮音实在没有力气,一动弹伤处就扯得生疼,只能在他的搀扶下缓缓趴了下去。 他跟着坐了下来,挽起袖子,手心也冒出了一层汗。见她着实痛楚,不得已,只能将手搁在她那件香云纱的短袄后摆上,犹豫不决地又问了一句,“可以嚒?” 阮音的理智被痛意夺走,脑袋也还没活络过来,抿紧了唇不吭声,算是间接默许了他的行为。 他屏住呼吸,手指攥住了衣裳边缘,一寸寸地往上掀,袄子里束着白色缎地花鸟马面裙,主腰的下沿又扎进裙腰里,光是掀开一层,还看不出什么,他伸手在腰上轻碰,“是这疼吗?” 阮音倒抽了一口凉气,咬着手帕道,“你轻些……” 他更加连气都不敢喘,小心翼翼地将手放在了裙带上。 时间仿佛被定住了,屋内安静得诡异。忽而,一阵急促的叩门声响起,打断了他的动作。 容妈妈的声音显得焦急,“世子,老奴给世子妃熬了醒酒汤。” 鹤辞看了看趴在床上不敢动弹的她,慢慢缩回手,将她的衣摆捋正,才道,“进来吧。” 容妈妈应了声是,便推门而入,一入内,那双冒着精光的眼便往隔扇后瞟,没注意地上倒下的圆凳,被狠狠绊了一脚,脚指头突突的痛意袭来,她哎哟叫了一声,手中的托盘也差点甩了出去。 阮音听到外头传来动静,也不知戳到了哪根筋,竟吃吃笑了起来,然而这一笑,难免又牵动伤处,简直是乐极生悲。 鹤辞鲜少见她这般孩子气的笑,不由得转过眸来,用怪诞的眼神瞧她,这一瞧,她唇边的笑容又敛去了,压抑着嘴角,期期艾艾地叫唤着疼。 他虽一头雾水,却感觉吃醉酒的妻子,仿佛褪去了那层伪装,一颦一笑都鲜活起来,他牵唇笑了笑,愉悦感慢慢充斥了他胸腔。 他问,“容妈妈没有大碍吧?” “不碍事的。”容妈妈隔着隔扇应着他的话,不敢擅自入内。 他沉吟道,“妤娘将才摔了一跤,后腰受了伤,还是烦你进来看看吧。” 得到他的应允,容妈妈三步并作两步闯了进来,见她直挺挺地趴在床上,身上的衣裳也还整齐,这才放下心,将托盘搁在小几上,便走过去问,“世子妃碰到了腰?你先别动,我去拿药油来。” 阮音心头发怵,就她那体魄,一巴掌揉下去,小伤都能让她磋磨成重伤了。 于是仗着酒意道,“您老人家手重,我可不敢劳烦你,还是让绮萝过来吧。” 容妈妈没料到她敢反了她,脸上仍堆着假笑的褶,音调也和气了许多,“世子妃喝醉了,绮萝是年轻的丫头,手法不得劲,哪有老奴揉得到位?” 她不耐烦道,“我没醉!谁说我醉了!” 容妈妈讪讪地摸了摸鼻子,起身道,“世子妃还是喝点醒酒汤吧。” 她伸手搡她,嘴里嘟嘟囔囔,“不喝不喝!你快出去!” 容妈妈脸色彻底僵了。 鹤辞原本只是啼笑皆非地看着她们唇枪舌剑,这会才淡然开了口,“妤娘喝醉了,容妈妈何必跟她较真?你先由着她,把醒酒汤放着,待会我哄她喝下就是了。” 容妈妈没办法,只好咬咬牙退下,换了绮萝过来。 绮萝是年轻的姑娘,不像容妈妈那般难缠,只略揉了会,便退了出去。 阮音的腰已舒坦了许多,自顾自地翻过身,喃喃道,“我醉了,头像要裂成两半……” 第28章 鹤辞只好端来醒酒汤,哭笑不得地睇着她道,“这会倒知醉了,方才不还口口声声说没醉吗?” 她吐吐舌头道,“我那是装的,懂不懂?不能让人知道我的酒量,谁知道有没有居心叵测的人窥伺?” 所以在他跟前便不必伪装了,这是一种绝无仅有的信任,他咧着嘴角,附和道,“你说得不错,把醒酒汤喝了吧,脑袋就不疼了。” “那你扶我……”她出乎意料地变得粘缠起来,舌头没捋正,声音也娇滴滴的,如果她此刻清醒,听到这样的声音也会激起一身鸡皮疙瘩。 他拿她没办法,只好先搁了碗扶她起来,她那绵软的手就这么虚虚地搭在他腿上,修得浑圆的指甲用花汁染成绯色,微微把袍子压出褶皱,而当中的部·位便不能再细说了。 他叹息一声,醉酒之人,他又何须与她较真?如果这次能成为两人亲近的契机,那倒好了。 阮音靠在他身上,小口小口地喝完一整碗醒酒汤,这才对他说,“其实我酒量也没那么差,是我没想到到这个青梅子酒那么烈……” “嗯。”他拥着她躺下来。 这会两人倒成连体婴般了,她靠在他颈侧听着他的心跳,而他一低头便能闻到属于她清透的甜香。 “二弟刚才跟你说了什么?”他有意打探道。 她像倒珠子似的,噼里啪啦向他倾吐,“他说谢我给他做的香包,其实我知道那不过是他的托辞而已 ,他那个人一看就不怀好意……” “怎么个不怀好意法?” “他说,父亲和母亲都不待见你,这个我知道的嘛,我又不是傻子,我当然也能看出来……可是,可他说你克妻!”她说到这,情绪突然激动起来,仰起头来看他,瞳仁清澈得只盛得下他的影子。 她眸光坚定道,“你怎么可能克妻,我看他就是嫉妒你。” 他蹙起眉,“嫉妒我?” “可不是嘛,嫉妒你娶了这么聪明能干的我呀……”谎话说久了,连酒后都能做到滴水不漏,阮音说着说着,又暗自傻笑起来,连她都有点佩服自己了。 鹤辞无奈地扯了扯嘴角,确定她醉得不轻。 他兀自陷入低落的情绪里,闭上眼,恐惧像暴风雨中的浪潮拍上他的脸,声音也沉了许多,“你就这么相信我,如果我真是不祥之身呢……” 他并不期望她能回答,他对自己的人生,一直是灰心丧气的,可他现在不再是孤身一人,理智告诉他不能再如此。 可万一……他真的给她带去灾祸,那他还能心安理得地活着吗?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脸颊突然传来一声脆响,是她轻拍他的脸,探着脑袋端详他,“你也醉了吗?” “我没醉。” “你没醉你听他瞎说,他那是挑拨离间,你难道没听出来吗?你怎么可能是不祥之身?只有心思阴鸷的人才不祥……”她说着,捂嘴打了个哈欠,眼皮也耷拉了下来,呢喃道,“我真困了,让我睡会……” 一闭眼,匀停的呼吸声便响了起来。 真是困极了,娇嫩嫩的唇还半张着,气息咻咻,像一头小兽。他并没有午寝的习惯,也就不曾在明朗的光线下,这么近距离,这么肆无忌惮地观察过她的脸。 这么细瞧,才发现她素净的脸上,眉眼秀挺,有令人忘却呼吸的美感。 他抬手拨开贴在她鬓边的绒毛,又摸摸她的头道,“睡吧。” 她对他的动作一无所知,他也就放下心来。 他并无睡意,望着帐顶未免无聊,更何况她就躺在他的身侧,一缕暗香总是若有似无地侵扰他的心神。 他重新翻身面对着她,目光在她脸上一寸寸地打量,最后落在她如白玉精巧的耳垂上,顿住了,抬手轻捏了一下。 他屏住呼吸偷觑她的表情,手中的力度加重,沿着耳垂慢慢揉捏着,软弹适中的触感,带着一丝冰凉,在他指腹悄然蔓延开来。 少女又香又软的,仿佛一颗熟透的果实。 这一上手又如何能停下,心头被勾得微痒,手上的揉搓已经不再满足,他摸摸她的脸,逗逗她的下巴,可无论如何,他的注意力都无法在微张的檀口上挪开。 那如兰的气息,扑得他又热又痒,他略顿了一下,这才捧住她的脸,将指腹印了上去。 一下,两下,细细沿着果实的轮廓描摹着,柔软的红润与在指尖接触后变了形状,也在瞬间将理智推上了悬崖边缘。 他们成婚已有一月,不要说行敦伦礼,就连一个蜻蜓点水的吻都没有过,他是个正常的男人,即便奉守克己复礼,也并非没有欲·望。 再这么下去,他都要怀疑自己是和尚了。 阮音眉间轻蹙,无意识地发出一声含糊的嘤·咛。 声音甫落,他猛地弹出了三尺远,心跳也在霎那间提上了嗓子眼。 他定定地观察她的神色,心头余悸未消,难以置信自己竟地做下如此轻·薄之举。 然而她只是皱皱鼻,便再无反应。他突然惆怅起来,也不知这算是幸还是不幸…… 第16章 茶会 “你为何如此惧怕殿下?” 端阳过后,鹤辞便忙起一桩大案,时常是白天上值,忙活到三更半夜才归家。波澜不惊的辰光静静流逝着,一眨眼,阮音也已经逐渐适应了王府里优渥的日子。 天气渐热,安国公的夫人办起了品茶会,邀了一众建京的贵夫人贵女们前往品茗一聚。 第29章 阮音亦收到帖子。 妤娘在家时偶尔也会办起诗社或是赏花宴,邀那些手帕交的姐妹上家来相聚,她当然也见过那样明媚的场景。 只是,她尚有自知之明,绝不往她们跟前凑,免得他人将她们姐妹二人放在一块比较,更衬出她的平庸无能。 这回没有妤娘。 她心窍微动,却仍是发怵。 明雪见她犹豫不决的样子,趁她不备抽走她手中的帖子,目光在白纸黑字上掠过一遍,乌眸一转道,“嫂嫂还在顾虑什么,为何不去?” 阮音也知跻身于高门,免不得要与那些贵女贵妇们打交道,若是一直推拒,反而会让人背后嚼舌根。 不过,她一个替身,又去凑什么热闹? “我……” “我看嫂嫂就应下吧,到时候你也带我开开眼界可好?” 阮音侧首,见她眸心雪亮,委屈巴巴地等着她的下文。这些日子,她们的关系有所缓和,她也才发觉,她虽娇惯了些,却也并非难缠。 她心头一软,点了点头。 明雪在她点头后,眉梢立即浮起一抹喜色,嘴皮子噼里啪啦蹦出了一串,“听闻小公爷谢宣长相俊美,风度翩翩,今年将将及冠,尚未婚配,国公夫人为此操碎了心,想来这次办起茶会,实则是暗中相看起未来的儿媳妇呢。” 阮音意味深长地睐了她一眼,看破不说破。 明雪讪讪摸了摸鼻子,嗫嚅道,“嫂嫂别笑话我嘛……你别看我虽生在王府里,可我毕竟是姨娘所出,父亲是不大管事的,母亲待我不冷不热,虽仗着祖母疼爱我,可她老人家毕竟年纪大了,总不能让她来操心我的亲事,既这么的,我还不如出去走动走动,说不定就有什么缘分掉到我身上呢……” 阮音默了一瞬,就在这短短的一瞬间里,她想起了自己。 她沉吟道,“带你去也不是不行,不过你要答应我,就算你要自己相看亲事,也别莽撞,祖母疼惜你,你若有相中的郎君,她不会不替你做主。” 明雪忙不迭应下,“好好好,嫂嫂,都听你的。” 两人又絮絮叨叨扯了一会,不在话下。 一晃眼便来到品茗会当日。 阮音换上木槿色折枝玉兰禙子,立领的霜色长袄,底下则穿了胭脂红的织金马面,乌黑浓密的长发堆成云髻,簪着八宝白玉嵌珠头面,小巧白净的耳垂上垂着一副花苞耳珰,衬得她愈发娇妍清丽。 她对镜瞧了一圈,总觉得脖子还空落落的,素手抚上脖颈,对香英道,“上回祖母给了我一条软璎珞,我看戴那条合适,你去帮我取来吧。” 香英应了声喏,踅身走入碧纱橱里。 她一离开,容妈妈立马走了上来,咬牙切齿地在她耳边道,“小娘子胡闹,你也由着她?要我说,你就不该去!还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你到底存了什么心思?” 阮音脸上的笑容凝住了,转过眸来横了她一眼。 这刁奴越来越讨厌了。 容妈妈被她盯得心头发凉,嘴上却依旧刻薄,“怎么?莫非我说得有错?你不安安生生地待在府里,跑外头去,也不怕露了马脚!” 阮音嘴角微捺,并不接腔。 就在这当口,香英也已经取完东西折返,容妈妈见状,也只能咽下后面的话。 阮音心情并未受到影响,接过那条软璎珞,对着镜子比对起来,一颗颗指甲盖大小的珍珠串成的链子,吊坠则是元宝状的红宝石,样式简约,却很有质感。 香英随口夸了一句,阮音又将璎珞递过来,让她帮自己戴上。 抬眸见镜子里容妈妈的身影,满脸的肉气得直抖,她便忍俊不禁。 穿戴完毕,明雪也寻了过来,姑嫂两人便登了车,直奔国公府而去。 难得多云的天气,棉絮一般的云翳裹住了烈日,微风拂面,不凉不燥。 不过一刻多钟,马车便在国公府前停了下来,两人在奴仆的引路下,穿过回廊,直入后宅的庭院里。 一入眼便是满庭的郁郁葱葱,中间的池塘里正是映日荷花别样红的时候,院中设石桌、凉亭,清贵中又透着华丽。 各家的贵女贵妇穿着鲜亮的衣裙,仿佛一朵朵娇艳欲滴的花,给这处庭院增添了不少颜色。 国公夫人刚招待完一个女客,一转眼便发现了她们俩,立马笑意盈盈地走了上来,热情道,“世子妃也来了?今日 府上人多,来不及招待,还请见谅。” 说道又将眸光调向明雪,讶然问,“这小娘子是?” 阮音说,“这是我们王府的小娘子,名唤明雪。” 国公夫人噢了一声,面色不改道,“小娘子看着细皮嫩肉的,是个讨喜的模样。” 明雪抿唇道,“国公夫人谬赞,您唤我明雪就行了。” “行,那我就随意些,免得你们不自在,”国公夫人说着,听说前面又来了女宾,她只好道,“二位请先坐会,我去去就来。” 说完,又唤了个小丫鬟给她们上茶,这才踅了出去。 两人甫一落座,便见远处传来一声喧哗,两人循声望了过去,见穿着一身赤红团花袄,头簪?髻的女子被人簇拥着,一众贵女们都朝她福下身子道,“参见殿下。” 两人被另外的贵女告知,这是当今圣人的幺女——襄城公主。 这才跟着众人施了礼。 第30章 “都免礼吧。”襄城说着便自顾自地走到茶桌前坐下,朝丫鬟讨了个空茶杯,便开始斟起茶来。 她抬起眉梢看向定在原地的众人,开口道,“都愣着做什么,该干嘛干嘛去,不必管我。” 众人这才散去。 明雪暗自掣掣她的袖子,小声道,“襄城公主怎么来了?真是晦气。” 阮音惶恐,朝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慎言。” 明雪点头。 过了一会,她又开始按耐不住,借着要解手开溜了。 阮音便独自在莲池边坐了下来,她初来乍到,认识的人不多,那些贵女们见了她,也不过寒暄几句,便没了后话。 池子里养了一池锦鲤,她便盯着它们游弋其中,金色的尾部在水面荡起了浅浅涟漪。 直到她眼前出现了一只握着茶杯的手。 她抬眸一看,红衣的姑娘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一双眼仁漆黑明亮,浓密的眉毛微微上扬,颇有几分英气的模样。 不是襄城公主又是谁? 她唤了声“殿下”,噌的一下欲直起身来。 宋心钰摁住她的肩膀,自己挨着她坐下道,“你是谁家的娘子,看着怪眼生的。” 阮音只好回,“回殿下,妾是睿王世子的内人。” “噢……听说你不是建京人,是哪儿人氏来着……”她挠了挠鬓角问。 “妾是青源人。” 宋心钰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遍,又问,“那边的世家女都在投壶,你怎么不去?” 阮音沉吟道,“妾不擅那个。” 宋心钰啧了一声,“怪不得落了单,方才与你同行的小娘子呢?” “她是妾的小姑,是解手去了。” “解手?”她皱眉,“她不是在那嘛!” 阮音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过去,见池对面几个小娘子聚在一块斗草,明雪赫然就在其中。 她眉心跳了一下,笑道,“我那小姑是贪玩的性子,必然是见了别人斗草便挪不动腿了。” 宋心钰呆呆看了她一眼道,“世子妃笑起来真好看,还是多这么笑笑为好。” 阮音脸颊一红,还欲恭维几句,话还没说出口,却听她罢手道,“别说,宫里女人成千上万,倾国倾城的也不是没有,但我说你好看就是好看,是那种令人舒坦的模样。” 她自是能看出公主的洒脱,于是也大方一笑,“多谢殿下夸奖,那妾就收下了。” “你也别开口一个殿下一个妾的,没意思得紧,我叫宋心钰,你叫什么名字,我见你倒有些投缘,以后我们以名字相称吧。” 那厢的明雪一时玩过了头,急忙捉裙跑了过来,却见自家的嫂子与襄城公主已经攀谈上了,两人各掰了块糕点,亲亲密密喂着锦鲤。 她登时头皮一阵发麻,脚心踯躅着走上去,叫了声殿下,又对阮音说,“嫂嫂,我方才头突然有些晕,要不我们先回去吧。” 阮音见她脸色苍白,不像有假,于是便起身告辞,“今日很高兴能结识殿……你,我小姑身子不适,还是先告辞了,下会有机会再聚。” 宋心钰点头,“妤娘,我也很高兴认识你,下回我定是要到你们府里玩的。” 阮音敛下眉,朝她施礼道,“我随时扫榻以待。” 宋心钰见旁边的明雪脸色越来越苍白,简直要成了一张白纸,于是更加起了恶作剧之心。 她摘下食指上的松花石戒指,塞入阮音手心里,“这只戒指就送给你,当我们的见面礼吧。” 阮音只觉得手心滚烫,仿佛揣了个烫手山芋,脸上也露出一丝惶恐,“这怎么好意……” 她霸道地打断了她,“怎么不行,本宫多的是戒指。” “那我就多谢你赠送了,只是我没什么可赠你的……” 她指着她腰间的香囊道,“本宫瞧着你这香囊绣得倒精致。” 阮音会意,利落地解下香囊道,“这是我绣的香囊,不值什么钱,你要是喜欢就收下吧。” “行。”宋心钰大方接过,将香囊系在自己腰上。 明雪她们有来有回的,忍不住暗暗掣紧了阮音的袖子。 阮音得到暗示,这才正式与宋心钰告了别。 直到两人上了车,车轮辘辘行了好一程子,明雪才不吐不快道,“嫂嫂,你以后还是跟襄城公主保持距离吧,我都要被你吓死了,你怎么招惹了那么一尊大佛!” 方才茶会上,阮音确实能觉察出宋心钰的出现,令所有人都绷紧了弦,贵女们集体对她敬而远之。 可在与她相处的过程中,她又能感觉到这是位性情洒脱,平易近人的公主,所以她才能不知不觉地与她畅聊了许久。 现在明雪一脸惊恐地看着她,搞得她也有些莫名其妙。 “你为何如此惧怕殿下?” 第17章 争执 “不必羞赧。” 明雪拨了拨刘海,支吾道,“我听说,襄城公主年方二十,却已经有过两段姻缘,每段亲事都没有维持多久便闹了和离,更过分的是第二次明明是她挑的驸马,和离后她还不解气,打了驸马三十大板,要我说,谁被她看上谁倒霉。” 阮音却与她想法不同,“你说她两次和离,那你可知为何和离?无冤无仇的,她又为何要打驸马板子?” 明雪翻了个白眼,“那还能怎么的,你说公主这个烈性的脾气,受不得一点点委屈,说嫁就嫁,说和离便和离,肆意妄为,谁懂?” 第31章 她不解呢喃,“可是婚姻若需要委曲求全,那为何要成亲呢?” “你说什么?” “没……没什么……”她的想法太惊世骇俗了,她并不觉得她能认同自己,所以也没必要与她解释。 明雪见她不以为意,忍不住又问:“你和大哥哥感情如何了?” “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明雪说完一顿,“念在你是从青源来的份上,我才好心告诉你这些,你知道大哥哥有多遭建京贵女们喜欢嚒?” 阮音眉心微蹙,“你的意思是……” “我可没别的意思,”明雪立马摇头,头上的步摇簌簌晃动,“你说国公夫人又没邀她,她又如何不请自来的,还不是把主意打到小公爷头上去了?但又和嫂嫂你走得近,她公主府里还养了好些面首,男女不忌,你不会不知道吧?” “啊?越说越玄乎了。” 阮音愣了愣,手中的戒指更烫手了,不过她转念一想,又觉得不该听明雪的一面之词。 反正她这辈子,应该不会再与她有什么交集了吧…… 傍晚,鹤辞刚归家,正在换衣裳时,阮音还没来得及与他说上话,便有丫鬟唤了他过去留墨斋。 阮音是迟了一步被凌雁给叫过去的,听说他们父子俩又起了争执。 “世子妃快去劝劝,王爷和世子又吵起来了。”凌雁边拉着她往外走边说。 阮音知道她是奉秦老夫人的令来的,她还是一头雾水,心底也被她脸上焦灼的表情搅得没着没落的。 秦老夫人都摆不定的事情,她还能怎么办? 她凝眉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先与我说道说道,我心里也有个底……” “奴婢也是听了个大概,好像世子最近在查一桩男童失踪案,不知怎的,竟然怀疑到……”凌雁说着突然压低了声线,目光睃了一圈才凑近她耳边低语,“李相头上了。” 阮音脚 心一软,趔趄道,“这……这事千真万确吗?” “别管是真是假,总之……世子想继续查,王爷不让,其实王爷说得也有理,世子妃想想,咱们王爷可是靠军功而封的爵,说到底,也不是真的皇亲国戚呢,可这个李相,却是实实在在的国舅爷,他的妹妹,是受尽荣宠的李贵妃!您说说,真查下去,保不齐李相倒是好好的,咱们府里的人头都给搭进去……” 听到人头,阮音的心跳在刹那间也冒到了嗓子眼,她只是个替嫁的假世子妃,难道连命也要兜进去?那显然不大值当。 但她脑海里又闪过他光风霁月的身影,心里也明白他坚守的儒家之道,倘若真是李相所为,却阻止他往下查,不若等同于要他摒弃这么多年的修为信仰嚒? 这桩男童失踪案,她此前也听说过一些,实在是太残忍、太离奇,从而引起人心惶惶。 鹤辞虽为大理寺丞,却也极少在家提起过他调查的案件。 这是桩连环·杀·童案,还是由京令报上来的。 就在年前,不断有男童失踪,可后面寻到时,无一不是被抛尸山野,死状也各不相同。 原本京令已捕到真凶,案件也暂时偃旗息鼓,可没想到,数月之后,又开始接到男童失踪的报案,而后续的发展,与年前的案件如出一辙。 事情终于惊动了三法司,后面便移交给大理寺侦查。 案件还在侦查阶段,鹤辞只点到为止地提醒她注意安全罢了,更多的传言,还是听丫鬟们从外头传来的。 阮音怎么也没想到,这件事还能跟李相扯上关系,去年,原本的宰相白晋柳年迈久病,身为国舅的李照广也因此上位,成了权倾朝野的李相,可以说,如今的李相正是风头正盛之时,他为何要做出这种授人以柄的事来? 这事并非她一个妇道人家猜得透的,况且她也刚来建京不久,在事情还没水落石出之时,也不敢妄自猜测。 她小心打探道,“那祖母和母亲有没有其他意思呢?” 凌雁回,“能有什么意思,事关人命,当然是劝世子别强出头,老夫人也是让您帮忙劝劝,毕竟您与世子新婚燕尔的,有您说话,指不定比王爷还管用呢。” 阮音不觉得自己有那个分量,况且劝架她也不在行,于是咬牙思忖起应对法子来。 正好两人刚跨入留墨斋的院子,大老远的便听到睿王那炮仗似的语气大吼,“快请家法来,今日我就处置了这个不孝子!” 凌雁掣掣她袖子小声道,“世子妃快别想了,王爷正在气头上,手劲没个轻重的,要是真打下去,世子哪还有口气啊?” 阮音这才醒过神来,睿王身形孔武,又是武将出身,鹤辞虽也高大,可与之相比还是清瘦不少,不怪凌雁这般焦急,任谁都会觉得,岑鹤辞接不住睿王的家法。 两人步履生风,紧赶慢赶终于赶在小厮将将要递上家法前入了屋。 阮音的目光扫过屋内乌泱泱的一群人,也来不及请安,便径自上前,双手牢牢将小厮手中的棍棒攥住,抬眸对着睿王道,“求父亲息怒,有什么事情好好说,君拂是明事理的人,他不会不明白的。” 话一出口,她能觉察到所有人的目光都朝她望了过来,她抿紧唇,继续说道,“恕媳妇直言,君拂肩负侦查要职,父亲若是把他给打了,案子结不了,圣人降罪起来,又该当如何?” 第32章 “妤娘是来帮他说话的?”睿王虽然气咻咻的,可对上她,气焰还是平息了不少。 阮音一面觑着他的神色,一面缓缓松手道,“媳妇没有这么想,只是……就事论事而已。” “好了,妤娘,你说得不无道理,不过君拂性子刚直不会转圜,你还是多劝劝,路走窄了,于大家都没有好处。”秦老夫人的话悠悠响起。 阮音暗暗瞥了鹤辞一眼,他脸上虽没有表情,挺拔如松地站在那里,却有一股执拗孤僻之态,她只好硬着头皮点头道是。 “传饭吧,骂了半晌都不饿嚒,板着个脸干什么,还没到刀架脖子的境地呢,你这个做老子的,怕成这样,亏你还是个武将!”秦老夫人睨着睿王道。 睿王习惯挨秦老夫人的训,反正他在外头威风凛凛,在家秦老夫人可不会给他留一点面子,稍有差错,照样骂得个狗血淋头,府里的下人也都见怪不怪了。 只是在儿媳面前挨训,睿王脸色也讪讪的,支吾道,“母亲给儿子留点脸面吧。” 秦老夫人轻哼道,“我给你留点脸面,你对你儿子喊打喊杀的,就不必给人家脸面了?” 秦老夫人倒也不是偏心鹤辞,只是这个家各有各的私心和算计,偶尔也要她来主持公道,这个家才不会乱成一锅粥。 有她这个定海神针,到了吃饭时,父子俩也各退一步,维持着一种诡异的融洽。 阮音只觉得如坐针毡,吃罢饭便挽过鹤辞的手,匆匆告退了。 夜风鼓起两人的衣袂,轻柔的布料交织到一起,像是代替她的手轻抚着鹤辞那颗望洋兴叹的心。 一低头,见她主动搭在自己臂弯上的手,嘴角便勾勒出浅浅的弧度。 也就是他这么一笑,阮音也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竟不知何时挽上他的手,而且走了一路也并未觉得不妥! 她脸颊一热,正要抽开手,手背却被他温热的掌心覆住了。 头一回,他几乎有些霸道地摁着她的手,黑沉沉的眸光也调转到她脸上,在见到她耳后那抹可疑的红痕后,他淡淡启口,“不必羞赧,夜色昏暗,没有多少人看到。” 他以为她是害羞,实际上她的恐惧远大于那点不值钱的儿女情长,只是看着他清亮的眸子,嗫嚅着没有开口。 欲言又止的姿态在男人眼里又是一番解读。 不管怎样,容妈妈没有跟来,她就纵他一回,应该……也不算什么吧。 大约是同床共枕久了,总会培养出一点默契来。 就如眼前,两人步调一致,也不急着回屋,只是不紧不慢地沿着廊桥散步消食,园内到处都有风灯,倒也不全然昏暗。 清风拂散白日里的燥意,也将方才那段不愉悦的小插曲给吹散。 只是落了夜,园里蚊虫甚多,阮音又细皮嫩肉的,很快修长腻白的后脖子便被咬了一个包。 正忍不住抬臂挠了一下,发现手腕处又痒了起来。 他睐了一眼道,“还是先回屋吧。” “嗯。” 于是两人加快了步伐,跟在身后的香英和小厮明泉也连忙跟上他们的脚步。 还没踏入静思堂,她的手也不知何时便松开了,他瞥了一眼,默默叹息。 容妈妈听到动静忙迎了出来,将阮音引到净室沐浴去了。 他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身影,终于收回了目光,独自入了书房。 明泉是跟在他身侧的小厮,自从成婚后也不让他入内院里来了,书房依旧黑黢黢的,他走过去,在熟悉的地方摸到了火折子,将银釭点亮,这才伏案琢磨起案件来。 不知不觉,夜已深。 隔着一堵墙,阮音已沐浴完回到寝室,顺手便将他搁在木施上的青袍给取下,青袍上绣的是鹭鸶的补子,正是六品官员的官袍。 今日他下值归家时袖口突然被刮蹭出一道小口,在换衣裳时,便被睿王给叫去了留墨斋。 现下想想官袍有损,的确不是好兆头。 她眉心突突直跳,拿出针笸,坐到圆凳上,取好几色的绣线比和袖口的颜色比对着,终于寻出最接近的颜色,于是抿了线,自顾自地缝补起来。 幸好豁口不大,位置也还算隐秘,否则官袍损毁,视同藐视圣躬,六品官员又不比那些朝廷大员,赐下的袍子都是有定数的,只能多加维护了。 她的眼力好,针线活也细致,一缝起来便心无旁骛,直到收了线,用剪子剪断余下的线头,抬起头才发觉夜已经如此深了。 他还没回屋。 她将青袍重新挂好,又耐着性子等了一会,才唤香英过来问明情况。 “世子还在书房没出来,好像在琢磨案子呢,世子妃也快去劝劝吧。” 这还能怎么劝?她不过是一个外人,只要祸不及自己,她也没有资格管他。 秦老夫人要她劝诫,她也不能置若罔闻,所以,劝不住那也不关她的事了。 第18章 初霁 冷白的皮肉上多 了鲜红的印记。…… 阮音来到书房门口,在瞧见映在窗户纸上那个端坐在书案前提笔疾书的影子时,脚心突然踯躅起来。 “世子妃?”香英压低着声线唤了她一声。 她这才回过神来,抬臂敲了敲门。 “何事?”他的声音听上去格外冷,影子也顿下手中的动作。 阮音犹豫地抿了抿唇,这才艰涩地开了口,“君拂,是我,我……方便进来嚒?” 第33章 他的语气和缓了些,“你进来吧。” 她推门入内,迈着小碎步挪到他跟前来。 眼前的一切都是陌生的,算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踏入他的书房。 虽然他并没有不让她进书房,但成婚以来,她对他私下都是能避则避,他又是格外喜欢在书房读书练字的人,她自然就不会踏足于此。 这会进了屋才发现,这书房比她想象的还要宽敞不少。 屋内布置清雅,除了有书案书橱多宝阁等陈设,落地罩后居然还有琴桌和矮榻,旁边的错金铜博山炉还氤氲着袅袅青烟,一股宁静致远的檀香慢慢将她笼罩。 她望着琴桌上的那架古琴,怔怔出了神。 妤娘也擅古琴,如果她不曾逃婚嫁给了他,吟风弄月、琴瑟和鸣,未必不是一段佳话。 “妤娘。” 他的声音一下子将她的思绪拉到眼前,让她记起自己此番前来的“任务”。 她挪开眼,嗫嚅道,“我是见你还未回房,心想提醒你一下,夜深了,你还是早些就寝吧……” 他见她局促地站在那里,那双交叠在身前的手指拧成了麻花,这才收拾起笔墨道,“一时忘了时辰,让你久等了,这就回。” 她踌躇着上前来,“可有需要我帮忙的?” “不必,我自己收拾,下回找起来也便宜,”他说完一顿,指着旁边的圈椅道,“你先坐会。” 阮音只好挺直了腰背坐了下来,目光在屋内缓缓巡睃。 他虽没回过头,背后却仿佛长了眼睛,就在她视线又无意落在那架古琴时,他淡然开了口,“妤娘在家时也弹古琴?” 她本能地摇头,忽地又想起自己的身份,于是凝滞了一下道,“弹过一些,弹得不好,实在是好久没弹了……指法都生疏了……” 说完她止不住去咬唇,饱满的唇瓣被皓齿咬得艳如滴血,一抬眼才发现他的目光不知何时已经落到她身上了。 她心头咯噔一下,心虚地舔了舔唇,命自己冷静下来。 他看了一眼,便敛下长睫,随口附和了一句,“我也是许久未弹,未必能记得几个调。” 话虽如此,心里却不禁遗憾,两个截然不同的人,连说话都说不到一块,日子久了,当真还能保持如今这般平和? 想到这样的平和不过出于谎言的堆砌,和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未免有些灰心了。 他知道自己不该这样想,可每当见她撒一次并不高明的谎,他的心便往下坠了一分,空虚的感觉,是他抑制不住的。 阮音暗自觑了他一眼,见他又重新收拾起东西来,不由得松了口气。 少顷,他熄了灯,两人并着肩往回走,他故意扯些轻松的话题,她却显得心不在焉,只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 走到寝室门口时,阮音这才睐着他,吞吞吐吐道,“方才暮食上,父亲说你在查的案子,我想知道你究竟是如何想的,你……你还要继续追查吗?” 鹤辞的胳膊凝了一瞬,这才抬臂推门入内道,“那妤娘是希望我查,还是不查呢?” “我……”阮音跟着迈入屋内,顺手阖上门道,“我一个妇道人家,朝堂的事也说不明白,家宅平安便是我最大的希望了。” “我明白了,”他的声音渐冷,脸上却还是一贯的云淡风轻,甚至还提起嘴角朝她浅笑,“你先睡吧,我先去洗漱了。” 说完便兀自寻了套寝衣,往旁边的净室而去了。 阮音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突然陷入沉思,她……是不是说错话了? 她也只是牢记秦老夫人的嘱托,这才提了一句,并非想左右他什么。但他很显然,并不愿多提。 不咸不淡地翻篇,大抵是他一贯的处事态度,可怜她的那口气还悬在丹田,却是无处抒发了。 胸口好像被堵住了什么,闷闷的,她一向喜欢当面锣对面鼓地对峙明白,遇上了他,满腹怨言只能暗自克化了。 幸好他们不是真夫妇,她并不想浪费自己的真感情,否则整天对着块木头,饶是块精美绝伦的紫檀木,那也要怄死了。 自我开解了一番,见他还未归,便拉过被子躺了下来。 寂静的夜里,辰光一点点流逝,起初她还绷着一根筋等他回来,心想要跟他说明白的,可人没等到,眼皮却已经沉重地耷拉下来。 鹤辞回到屋里时,屋内仅剩一灯如豆,薄薄的床幔像清晨的浓雾,轻拢着连绵的峰峦,平缓地起伏着。 他轻扯嘴角,熄了灯,缓缓走过去躺了下来。 枕边还有一缕淡淡花露清香,那是她身上的味道,这些日子,他们同床共枕,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味道。 清甜而澄澈的幽香冲淡了迦南香的冷冽,在空气中融为一体,令人浮想联翩。 可为何她不能体会他的心呢?是他太贪婪了吗? 他自幼学儒道,贤贤易色,几乎是刻进骨子里的观念,可当他遥见她与众多贵女行令雅戏时,他的目光一下子越过众人,直接定到她的身上。 仿佛是命定一般,其他人在他眼里都黯然失色。 他暗暗地想,既有贤名,若是连容貌都长到人心里去,也未为不可。 可如今,他日夜对着这张赏心悦目的脸,却又不再满足了。 他们是夫妻,自是比其他的关系要亲密些的,为何连她也不懂他? 第34章 罢了,多思无益,他闭上眼,一夜无梦。 翌日阮音起身时,他已经换上那袭青袍,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那青影已经来到她眼前。 她刚迷迷瞪瞪地抬起头,他已俯下身子,唇瓣落在她光洁的额上。 蜻蜓点水,一触即分。 噌的一下,仿佛有一股烈火从脚心窜了上来,直涌上她的脑门。 她脑海里一片空白,身体已经不像自己的,像是入了定般的呆在原地。 他见她雪腮后知后觉地渡上浅淡的红晕,那双清亮的眸子也多了一丝羞态。 桃花粉面,转眄流精,更胜新婚夜时。 他心头像是被她熨软了,语气也温存许多,他坐下来,指着袖口说,“还好有你替我缝补,否则今日可要丢人现眼了。” 明明他与她还隔了一臂之距,可当他坐下来时,她的心跳还是不自觉提到了嗓子眼,这会耳畔也痒斯斯的,好似他那张薄唇贴在自己炽热的耳廓上说话一般,磁性在耳骨成了共振。 “这……不过是顺手的事。”你有话好说,能不能别动手动脚。 她腹诽了一句。额上像是被戳上粘腻的印记,她想抬手去擦,又怕他误会什么,十指掐进掌心里,默默忍耐着。 “妤娘。” “嗯?” “你信不信我?” 他喑哑的声音如同蛊药,令她来不及深思便点了点头。 他满意地揉揉她的头道,“你放心,我并非一意孤行,可我也不惧他的权威,我会谨慎行事,我们府上也都会平安无虞的。” 她不知为何他突然变得这么这般粘腻,但她明白,他性情沉稳老成,并非莽撞人,所以他说的话,还是十分可信的。 她抿了抿唇,勉强寻回音调,“我……我明白。” 他缓声叮嘱,“这阵子我衙署里忙碌,未必能及时归家,辛苦你操持家里的事了,还有……父亲和祖母那边,还请你替我劝劝,特别是父亲行事冲动,别让他落了别人的圈套,有什么急事,就让去给我递条子,只要有空我都会回来。” 她点点头,听出他的言外之意,脱口问他,“那你今晚不回了吗?” 这话在他耳里有着意外的亲昵,他颔首回道,“嗯,父亲余怒未消,怕他见了我又要大动肝火,还是等过几天,等他心平气和了再说。” “也好,家里头的事你放心,我会劝劝父亲的,”她说完一顿,又生硬地转了话锋道,“那你……多注意身体。” “好,”他轻 拍她的手背,弯唇一笑,“那我先上值了,你再躺会,不必起身送我了。” 阮音突然觉得今日邪门得很,一大清早的,又是亲又是摸的,比过去几个月的肢体接触都多。 是什么让他一觉醒来变了性子? 她脑里还乱成一团浆糊,回过神时,才发现他已掩上房门离去。 老天爷,他竟然亲了她,这可是违天悖理,是要天打雷劈的! 一想到这,她浑身打了个激灵,立马起身唤来绮萝,“端盆水来,我要净脸。” 绮萝应了声喏,不一会儿便端着水盆入了内,正给她拧巾帕呢,手中蓦然一空,巾帕已经到了她手上。 “我自己来吧,不劳烦你。” 她说着倏地变了脸色,手中的巾帕对着脸上一顿猛搓,特别是额心的部分,更是差点被她搓下一层皮来,冷白的皮肉上多了鲜红的印记,看得绮萝直瞪眼,这是和自己的脸有仇? 阮音擦完脸,又将巾帕丢了回去,倒头埋进枕头里,瓮声瓮气道,“你先出去吧,我再躺会。” 心累。 绮萝一头雾水地出了屋,在廊庑底下走着,眉心依旧紧蹙。没想到拐角处,容妈妈摇着扇子迎面走来,她躲闪不及,一下子撞上了一座软山,盆里的水泼出去了一点,恰好溅在容妈妈衣襟上。 京红的比甲,从中心迅速蔓延出一片突兀的酱紫色。 容妈妈拧起眉,倒抽一口气道,“哎呀,一大清早的,丢魂了?我这新裁的比甲哟!” 绮萝醒过神来,忙搁下盆子,抽出手绢替她擦拭,一面擦一面道歉,“对不起,容妈妈,要不您脱下来,我给您拿去洗洗吧。” 容妈妈横了她一眼,这才解开襻扣道,“罢了罢了,你可仔细点,这可是苎麻的,容易起皱,洗完要熨好才给我送来。” 说着将褪下的比甲扔给了绮萝,这才想起方才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不禁问道,“才刚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绮萝沉吟片刻,到底将刚才所见的怪事说了。 容妈妈一听,瞳孔震颤,大叫,“不好!” 第19章 改念 她与他怎么就不是夫妻了? 容妈妈猝不及防地走了进来,将阮音那点天马行空的游丝给打断。 她抬起头,不明所以地看着居高临下的容妈妈。 她的唇不知何时已抿成一道直线,对容妈妈的不请自来有些不满,更何况,她还黑着个脸,活像人欠了她几吊钱。 “容妈妈这是何意?”她收回视线,懒懒地闭上眼假寐。 容妈妈见她如此,登时气血翻涌,先是蛮横地拉过她的手,查看她的守宫砂,又往手上沾了点唾沫使劲搓了搓道,“世子碰你哪了?你到底知不知廉耻?” 阮音被她一句不知廉耻给气笑了,也寒起脸抽出了手,掏出手绢擦了擦胳膊,掀开被子起身道,“原来容妈妈是来兴师问罪的?” 第35章 脚心刚要落地,却“不慎”踩了容妈妈一记窝心脚,这才装模作样地捂住了嘴道,“哎呀,您老人家怎么站这儿?实在是对不住,才刚起身,迷迷糊糊的,一时踩错了地。” 容妈妈被她踹得趔趄,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捂着胸口直喘气,“你……你这个狐妖媚子,我就说你不老实,这下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 阮音心头冷笑,脸上却做出抽抽搭搭的姿态来,一抽一泣道,“容妈妈好没道理,我在屋里睡得好好的,你冷不防地到我面前来,二话不说就扣了我一脸屎盆子,敢问我做了什么,何以当得你左一句不知廉耻,右一句狐妖媚子?” 容妈妈见她端得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心下已有了几分猜测,“你就是这样勾引世子的?” 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哪个男人能不动容? 阮音见她说话愈发不客气,心想也好,自己也不必在乎什么约法三章了。 成婚这些日子,她老实本分,却纵得这恶奴更加得寸进尺,退一万步讲,她才是与世子拜了堂的人,同床共枕也这么久了,除了名字,她与他怎么就不是夫妻了? 容妈妈不过是拿着鸡毛当令箭,曾夫人远在青源,又如何能威胁得了她? 既然如此,她还不如找个原由把她打发了,坐实了这段关系。反正是阮家欺瞒在先,又怎敢将此事闹大? 一念起,她只感觉到胸前有灼热的血液流过,浑身的寒毛都兴奋地竖起来。 她眼刀斜乜着容妈妈,一字一句道,“容妈妈说话实在难听,我是个娇弱女子,力气上又比不上男子,世子他一时兴起要对我做点什么,我还能以死明志不成?” 容妈妈自然也能听出她恃宠而骄的语气,忿忿地咬了咬牙道,“好,那你是承认了,他看了你的身子,还是摸了你哪儿?” “容妈妈不如直接问世子吧,”她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这才抬眸对上容妈妈的眼,佯装无辜道,“对了,不知妤娘可有下落?” 自然是没有,否则阮家早就有动静了。 容妈妈见她眼神还是一如往常清亮,却又多了一丝坚毅,她心湖微震,她竟然不怕她。 这么多年把唯唯诺诺装得毫无破绽,这该是有多深的心思啊。 她警惕地看着她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妤娘和那褚少游也私奔了好些日子,也不知道过得惯不惯……”又不知她可曾后悔? 容妈妈却品出她的另一层意思,她将清白的重点转移到大娘子身上,借此洗脱自己,何其歹毒。 “大娘子在家时,你若肯多关怀些,她也不会逃婚出走!她一个身娇体弱的大家闺秀,总不至于喜欢过上风餐露宿的苦日子,定是那褚少游胁迫她的,只求她平平安安的,快点回到夫人身边来。” 阮音叹息一声,容妈妈不愧是跟在曾夫人身侧多年的老奴,两人的嘴脸如出一辙。 她倒有些同情起妤娘来了。 逃离了这个家,她的日子有好过些吗,倘若褚少游真是个上进好学的,夫妻二人和和美美,白手起家,也未为不可,要是他并非良人,她也不过是逃出龙潭又入虎穴罢了。 不过同情归同情,她却不想再度忍让了,当初是曾夫人强摁着她上花轿,如今被羞辱成□□的也是她,她已经想明白了,与这些胡搅蛮缠的人在一起,就不能试图与她们讲道理。 反正世子又怎么不能够与她日久生情呢? 想到这层,她浑身鸡皮疙瘩凸起,她从小到大对“情”这个字没有过憧憬,然而她对世子妃的头衔却很满意,每次出门,建京的那些贵妇们争相结交,她再也不是那个只能躲在后宅的二娘子了。 她活成了妤娘,甚至比妤娘所拥有的还要多。 没有人想往回走,她也不想再回到那个令人窒息的家,做一具任人摆布的傀儡。 她并不道破,只敷衍道是。 容妈妈趁机又说了她一回,这才得意地踅了出去。 直到她壮硕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阮音眼前,她才闭上眼,暗暗拿定了主意,将绮萝唤到跟前来。 她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只淡淡地问,“方才你跟容妈妈说了什么?” 绮萝瞳孔一震,结结巴巴道,“奴婢……奴婢没有说什么,只是说您打水净了脸,又……又躺下了,也不知为何,她老人家一下子就变了脸色……我是真的……没……” 她的眼神悠然地从她脸上扫过,朱唇微翘,“既是无心,又为何抖成这样,我又不是老虎,吃不了你。” 话音刚落,绮萝便改口道,“奴婢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 “好,既然你已经知错,那我便原谅你,但是你得回答我一个问题。” “世子妃请说。” 她唇边依旧噙着笑意,眸色却晦暗不明,“在你心里,我究竟算不算你的主子?” 绮萝毫不犹豫道,“当然是。” “那么与妤娘相比呢?若妤娘回来,你是忠于旧主,还是认我这个新主?”她懒懒地抚着裙褶。 绮萝眼神闪烁了一下,嗫嚅着开口,“世子妃,为何……要这么问?” 阮音抬起眼梢看她,凌厉的眼神像是化成一支箭矢射到她心里去,半晌,才缓声道,“事到如今,你还以为妤娘能和我换回来吗?阮家人糊涂,莫非你也糊涂了?且不说外头风吹日晒 第36章 的,你如何能保证妤娘还是那副细皮嫩肉的模样?又或者……大了肚子回来,岑家也愿意认下这个不清不白的骨肉?” 她的声音依旧和风细雨,却又蕴藏了一丝锋芒。 绮萝没想到,她能剖析得如此透彻,再看她姿态优雅地端坐在那里,再也不是当初那个连背都挺不直的二娘子了。 王府对下人宽厚,谁又愿意在曾夫人手底下战战兢兢地侍奉主子?大娘子虽然与她有十年的主仆情谊,可…… 她咬咬牙,逼自己狠下心来做出决断,“世子妃,奴婢以后只认世子妃一个主子!” “好。”她知道她和妤娘情同姐妹,可毕竟自己在岑家也离不了她,只要妤娘不出现,她倒是不必担心她叛主。 “既然你已有了选择,我眼下有一项重任交给你,只要你尽心去办,事成之后必然少不了你好处。”她说着摸了摸鬓角,有了底气,腰杆子也更挺拔了。 绮萝垂眸道,“世子妃请吩咐。” “也不是什么难事,我先问你,你可省的容妈妈家里头的情况?” 绮萝想了想,仔细道来,“这个……容妈妈的丈夫原先也是在咱们府上的老余,因能算会写,得夫人器重,便将他调到城南的铺子做账房先生了,听说她还有个儿子,也是理帐的一把好手,如今也跟在他爹身边,虽是奴才的身份,可出门喝酒,一身衣裳都是新裁的,体面着呢……” 阮音一听她这么说,心里也有了个大概,账房管事可是油水多的位子,怪不得容妈妈到了王府,这新裁的衣裳可是越来越多,腰膀子也越来越圆了。 然而,这还远远不够作为她的把柄,要想名正言顺地将她赶走,她必须要寻一个合适的理由和时机。 想到此处,她转头又吩咐绮萝,“你近来多留意打听一下容妈妈和谁亲近,和谁积怨,注意别打草惊蛇。” 绮萝一听便知道她要动手除掉容妈妈了。 容妈妈那人目中无人,在其他人面前还装装样子,却把她当成小丫鬟使唤,不说别人,绮萝对她心头就颇有怨言,也只有避着她不在的时候跟其他小丫鬟牢骚几句罢了。 现下主仆俩一拍即合,她哪有不干的,当下便轻快地应了下来。 第20章 案情 指甲盖里有干涸的血迹。 鹤辞刚到大理寺,便听大理寺丞张屿和蒋令光吵得不可开交,他怔忡了一下,脚还未迈入里间,便被蒋令光给扯了过去。 “君拂,你来得正好,令狐尉昨夜在狱中自缢身亡,你说说这案还要如何查下去?” 令狐尉正是这桩案件的嫌疑人,三日前刚落狱,原本计划今日提审的,怎知在这当口竟出了岔子? 鹤辞眸光扫向张屿,问他,“你们方才在吵这个?” 张屿扯了扯嘴角道,“岂不是?我说既然嫌犯畏罪自杀,咱们如实上报,尽快将案子了结,堵住悠悠众口,这人非要跟我犟。” 蒋令光立马道,“诶,嫌犯死了,你倒轻省,也不管个前因后果,就想着结案?谁知道你是不是心虚,不敢往下查,才如此草率决定呢?” “蒋令光!”张屿细长的眸子迸出火来,指着他的咬牙切齿,“你身为大理丞,说话做事要讲证据,无凭无证的事往我身上泼脏水,在场这么多同僚在呢,污蔑朝廷命官,应当如何,不用我多说了吧?” 这两人向来便不大和睦,鹤辞已经习惯了他们针锋相对。 只是一点,嫌犯死得也太过巧合,再结合昨日父亲突然知悉了案件的发展,他几乎可以断定是有人故意泄露了机密。 不过这人是谁,却还未可知。 他只能调和道,“令光一贯心直口快,你又何必与他较真,你们都各退一步,等另外两位大理丞到了再商讨吧。” 两人只能偃旗息鼓,三人各自在案前坐下,一时无言。 鹤辞提笔写了几个字,倏尔抬起头来,目光在他们两人身上睃了一圈,这才道,“昨日父亲得知我近来查的此案,也嘱我不准再往下细查,连他一个局外人都已知晓此事,幕后之人难道会放任不管吗?” 蒋令光道,“你的意思是,有人想灭了令狐尉的口,阻止他抖落更多事情?” 鹤辞的视线淡淡地掠过张屿猛然握紧的手,又垂首蘸墨道,“我不敢笃定,一切还要等验过尸首再说。” 说着,三人便不再开口,各自低头做自己的事。 少顷,鹤辞才找了个由头把张屿叫到了偏堂。 他开门见山道,“我父亲不过是个武将,向来不过问我衙署里的事,况且此桩案件重大,除了我们几个,旁人也未必知晓,我父亲又是如何得知此事,并且再三叮嘱我别继续往下查的?” 张屿脸色一僵,拧着眉问他,“你为何单独找我说这个?莫非你怀疑我?” 他将他的神情变化纳入眼底,这才缓声道,“方才我还不确定,这会子我心里有数了。” 说道便转身往外走。 张屿忙追了上来道,“你什么意思,你这是定了我的罪了?你想去告发我?” “我并无此意,”鹤辞回首道,“不过我们共事多年,你也应当了解我的脾性,这个案子既然到了我手上,我是一定要查下去的,就算那人当真权势滔天,我们身为臣子,更有匡扶社稷的使命,岂能让别有居心之人颠倒朝纲?” 第37章 这话说得张屿脸上微讪,不禁开口,“你才高行洁,不过是因你家世好,我无权无势,自然不愿开罪那人,明哲保身,难道有错吗??” 鹤辞抬眸对上他飘忽的眼神,像一枚钉子将他钉在了原地,“你错了,包庇罪犯等同纵容,我知道你家境平庸,走到如今这步,比任何人都要艰辛,所以别忘了当初踏入仕途的本心。” 张屿嘴角抽搐了一下,脸上的表情也瞬间裂了壳。 “是我一时糊涂,也……多谢你,听你一言,令我醍醐灌醒,羞惭万分。” “不客气,你我同僚一场,我知道你并非恶意。” 他说完,便踅身出了门,青袍随着日影拂动,像一株傲立的青竹,孤高又倔犟。 验尸结果出来时,却与鹤辞所料不同,确实是自缢身亡。 他冥思苦想,一时不知自己错在了哪里,李照广凭借李贵妃的宠信而上位,可他本人锋芒太甚,并非藏得住心性之人,既然案件移交大理寺,他不信他还能毫无动作,况且令狐尉身上还有他的把柄。 令狐尉是个道士,被捕时他还握着匕首,威胁那个嚎啕大哭的幼儿。 令狐尉还想狡辩一番,说他只是威胁,并无杀机。 然而在证据面前,他只能承认。 ——抛尸的现场脚印与他的大小花纹一致,并且他是个瘸子,他的左脚比右脚长了一寸,所以右脚印总是虚的。 在审问的过程中,他说他是受人胁迫,才杀了那些幼童。 “那个人的名字,我不敢提。”这是他的原话。 然而在后续的调查中却发现,这个道士并不简单,他靠一张巧嘴结交了不少权贵,其中便包括李照广。 两年前,李照广与他甚至是结拜兄弟。 也就在这年,老丞相白晋柳久病在床,李照广这才顶替了他的位置,成了新宰相,白晋柳则在他上任不久后便与世长辞。 李照广这个宰相之位来得并不磊落,这已经是朝堂上心照不宣的秘密,碍于圣人的信任,众人不敢多言。 白宰相在世时还有个门生名叫高印,当时已是御史中丞,不出意外,白宰相去世后,宰相之位便会落到他头上。 而这时的李照广还只是挂着虚衔的闲痞。 高御史受其弟与太常寺卿发动刺杀白宰相的政变而牵连,以叛臣的罪名落狱处死。 事实上,白宰相年迈,很多事已交给了高御史,他没必要做出自毁前程的事。 白宰相自然也是不信他的背叛,从那以后便一病不起,李照广堂而皇之地接过了重任,成了新宰相。 巧的是,昔日抓捕高家兄弟和太常寺卿的,正是李照广。 李照广上位后,迅速笼络了一班拥趸,那些反对他上位的人,也很快被他以武力镇平。 再也无人敢言。 令狐尉被捕后,大理寺迎来了贵客。此人正是 太常寺卿的堂弟陆昆明。 陆昆明继承家业,是建京有名的富绅,他父亲这房也无人入仕。 他来的时候只指名要见鹤辞。 彼时众人忙得晕头转向,小吏正想把无关紧要之人请出去,怎知他脱口而出道,“我知道连环·杀·童案的内情。” 鹤辞将他请入内间,奉以热茶,这才问起他的身份。 “小人陆昆明,堂兄正是已故太常寺卿陆垚。” 陆昆明谈起这桩案件,他家是经营着好几间酒阁,正是这些达官贵人消遣的去处,“我曾偷听到李宰相与令狐尉交谈,李宰相说圣人的心思不定,近来偏宠宁妃,宁家父子官升三级,宁家又是他的死对头,蓦然与他平起平坐,他不甘心,也有了危机感。” 令狐尉跟他说了个偏方。 偏方便是以童男血炼成丹药,只要坚持服用便能青春永驻,恩宠不断。 李宰相起初不信,可后来还是被说动了,他让令狐尉帮他搞来丹药,事成之后以必有重赏。 令狐尉脑子活络,只推说风险太大,不敢做。 最后他们商议的结果便是李宰相亲自给他写了一张陈条,他收了陈条,这才答应了下来。 “令狐尉定是把这张陈条藏在了哪,只要找到陈条,便可揪出幕后之人。”陆昆明越说越有些激动,眼眶也湿润起来。 “堂兄虽与高尚书交好,可他绝对没有叛逆之心,他是被冤枉的……” 鹤辞脑里静静盘算了良久,这才宽慰他,“若真如此,我自会还陆卿清白,你先回去吧。” 令狐尉死得猝不及防,此案仍是一团乱麻。 其中一点,便是他身世问题。 从现有的资料看,他是陶坞人,父母早亡,亲戚疏离,所以早早便入了观。 观是正经观,人却非正经人,出师之后,他游历了许多地方,也结交了许多权贵,最后才兜兜转转来到建京,成了李照广的结拜兄弟。 在盘点他的人际关系时,又陷入了疑云,他结交的人太多了,不仅权贵,也有不少白丁,无疑给大家添了不少的工作量。 直到蒋令光盯着眼前的人物关系图,突然冒出了一句话,“李照广好像也是陶坞人吧?” 众人怔了片刻,另一个大理丞说,“没错,他是陶坞人,李贵妃入选后,他也任了京官,便携全家在京定居了下来。” 所以,他与令狐尉认识的时间,可能比大家想得还要早。 第38章 既然如此,那便只能从他陶坞那边的人际关系入手,才能明白令狐尉杀童的动机。 他为何甘愿背上这么多条人命,莫非真的别无私心? 李照广许诺他的是什么,又留下什么陈条,这又是个未知的谜。 几人合议了一下,决定向上司提出申请,由陶坞知县联合大理寺追踪调查。 申请的过程并不顺利,上峰们各有各的考量,好在最后还是松了口。 鹤辞没有外出,仍留在大理寺,他琢磨了半晌,决定亲眼看看令狐尉的尸首。 尸首已是尸·僵反应最严重的时候,推断死亡已超过六个时辰。 他又剥开他的衣物,观察他的皮肤和指甲,这才发现他指甲盖里有干涸的血迹。 可他身上并没有其他伤口,血迹只能是别人留下来的。 他又将目光转向他脖子,赫然一道紫色的勒痕,沿颈部环绕一圈,是他·杀的痕迹! 仵作经验丰富,绝不可能辨错,那是有人收买了仵作? 第21章 赴宴 鹤辞一忙起来,果然好几…… 鹤辞一忙起来,果然好几日没归家,另一厢的阮音在王府的日子却悠哉悠哉,十分惬意。 既已决心不再坐以待毙,她便开始主动走了出去。以往她面对那些贵妇的邀约,总是能避则避,不过是怕露怯,现在细细琢磨,既然身为世子妃,那些该有的交际自是不能缺的。 后宅的妇人多走动了,便成了一张网,于夫君仕途亦有助益。 夫君……提起这字,她脑海里便不自觉浮现出那一张清冷俊逸的脸,鼻梁高挺,薄唇在略显白皙的皮肉下显出淡淡的红,想着想着,她忍不住抿唇一笑。 她从未将他当作自己的夫君,即便是他在她额心落下一吻时,心头默念的依旧是,“姐夫不知内情,求神明宽恕。” 可今真有了取而代之的想法,回忆起这个吻,她的耳根子不自觉发起烫来。 “世子妃要穿哪件裳裙赴宴?” 绮萝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她顺着声音望过去,见她手里捧着两套衣服,一套是丁香紫的,另一套则是牙绯的。 既然是生辰宴,必是庄重些为好,她指着牙绯的缠枝暗花长袄道,“还是这件吧。” 喜庆的颜色衬得她气色红润,一身细腻的皮肉在阳光下白得发光。 下身系的是素白的织金马面,一双刺绣精细的镶履隐隐若现。 她并未缠足,一双天足说不上大,但比起那些细如笋尖的贵女来说,也已经算大了。 不过这些苛刻的陈规,到新生的一代已经渐渐淡去,女子的脚虽不能轻易外露,可即便被人发现了,也不会被戳着脊梁骨骂了。 她今日是受太师夫人相邀,赴她的生辰宴。 太师夫人不是与她一辈人,她的女儿都已经十三岁了,因此在场的夫人多是她眼生的。 太师夫人却是喜热闹之人,平素里最爱给那些年轻的男女牵桥搭线,生辰宴上自然也不能错过,于是不少年轻的贵女们也跟着自己的母亲前来赴宴。 阮音虽是已婚妇人,可坐在那一堆夫人面前总有些格格不入,夫人们一下子聊开来,后宅的话题无非就是抱怨自己夫君冷漠,婆母严苛,儿子气人诸如此类的话。 她留神记住每个人的脸,以及她们后宅里的八卦,一句话也插不上嘴。 坐在她身旁骆夫人一边摇着扇子,一边用将她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这才与她套近乎道,“世子妃才新婚燕尔,听我们讲这些很无趣吧?” 阮音扭头看向从方才便一直坐在她身侧的妇人,年纪大概也是三十上下,一袭杏色的长袄,外罩流云百福赤缇的刺绣比甲,圆润的脸上泛着珍珠般的光泽,雍容无匹。 她是初入建京贵妇的圈子,猛然间见了那么多陌生人,现下还不能及时将那一张张脸和名字对上号来。 于是怔忡须臾,这才挑了不出差错的话回道,“夫人哪儿的话,我年纪轻,到底不如你们行事周到,正好让我多取取经,我求之不得呢。” “世子妃果然性情敦厚,先不说这些了,谈谈你,世子待你如何?刚到建京可还习惯?”骆夫人的一句话让大家的目光齐刷刷地转到她身上来。 阮音赧然一笑,这才道,“世子待人亲和,初到建京,也承蒙他多关照,如今也没什么不适应的了。” “那就好,”骆夫人点点头,又疑惑道,“怎么还用官称呢,在家时不会也这么叫吧?” 太师夫人道,“人家小年轻脸皮薄,你偏要逗她,哪有夫妻之间用官称的,关了门,还不是卿卿,这你哪能告诉你呢?” 众人笑得前仰后合,上了年纪的妇人谈起私房事来,也不再像新妇那般羞答答的,开了荤,免不得再调笑几句。 阮音被说得满脸羞红,只小声解释,“在家称的是小字……” 然而她的声音淹没嘈杂的笑声里,没几个人注意到她说了什么。 还是骆夫人看出她的局促,主动替她解围道,“好了好了,你们这群不正经的,别吓着人。” 说着便唤来个穿红袄的小娘子,拉到她身侧比对道,“这是我小女李屏,今年十六,你们年纪相仿,想必谈得来,屏儿,不如你带世子妃去别处逛逛吧。” 阮音你也想喘口气,便辞了众人,跟李屏转了出去。 第39章 李屏笑意盈盈地打量了她一眼道,“世子妃长得真好看,不愧是青源第一美人。” “李娘子快别羞煞我了,我们青源是小地方,也不知谁胡乱传的,到了建京,我才知道世家的贵女们个个明艳端庄,岂是我这种小家子气的人能比拟的?” 不熟的人,第一句话总是恭维,李屏并没有把这话当真,只道,“世子妃谦虚了,你叫我屏儿便好。” 一晌午,阮音周旋于各家的贵妇贵女之间,也认下了不 少生面孔,待她最热情的,莫过于骆夫人母女俩。 母女俩都是健谈之人,能从天南地北扯到地北天南。 聊了一会,阮音也渐渐回过味来,这俩人的关注点着实奇怪,问起了那桩杀·童案,像是在打探些什么。 阮音也知道这事机密,口风严密,两人见问不出什么来,只好将话题移到别的地方去了。 一时宴散,宾客陆续离去,阮音刚登车落座,马车却依旧不动弹。 过了会,车夫的声音传了进来,“世子妃稍坐会,车轴出了问题,小人下去查看查看。” 这一查看便是许久,马车停在大太阳底下烘了老长的时候,又没有一丝风灌入车厢,阮音坐了一会便冒出一身薄汗。 一问还要费些功夫,便先下车踅到荫凉处透气了。 青瓦白墙在青石板的地面上投上一方阴影,院内还有株杏子树,此刻已到了成熟的季节,一颗颗金黄饱满的杏子压低了枝头,在微风中摇曳,忽而啪嗒一声,枝桠不堪重负,一颗黄杏直直坠了下来,骨碌碌地擦着她滚远了。 她一时玩性大发,追着那颗果子,一时到了一辆青篷的马车前。 杏子滚入了车底,她只好悻悻地调头。 “娘,世子妃口风这么紧,什么都打听不出来,怎么办?”马车里一个清脆的声音钻入她耳里。 她怔了一下,认出是李屏的声音。 她们果然是故意接近她打探,她回忆刚才的谈话,幸好自己没透露什么。 “先别自乱阵脚,李贵妃既然深得荣宠,圣人也不会轻易动了李家的根,令狐尉已死,就算查出点什么,无凭无据的,总不能严刑逼供吧。”骆夫人的语气相比于李屏,显得淡定许多。 李屏说,“这个令狐尉,平时总和爹称兄道弟的,关键时刻还要拽着爹的把柄,死了也不让人安生,我是怕……那东西一旦见了光……” 阮音正听得入神,车夫倏尔寻了过来,冷不丁开口道,“世子妃,车修好了,可以回府了。” 阮音心头咯噔一下,立马装做寻找东西的样子,目光在地上流连着,“等等,我的帕子丢了,我先找找。” 边说边壮着胆子往马车后走去。 车内的声音静了一瞬,李屏推开车窗探出头来,“世子妃。” 她扭过头来,脸上乍惊乍喜,“屏儿?” 李屏面色如霜,语气也不似方才那般亲昵,“世子妃在找什么?” 阮音佯装毫无察觉,反而主动走了过来,跟骆夫人也打了声招呼,才道,“没什么,只是丢了一方帕子,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刚好我的车坏了,就顺便找一找,没找到就算了。” “原来如此。”李屏眸光在她身上掠过,半信半疑。 阮音面露天真道,“你们也要回府吗,怎么不见车夫?要是有困难,不如先让我车夫送你们回去?” 李屏脸色稍缓,“没什么,车夫解手去了,一会就来了。” 阮音依旧笑得眉眼弯弯,口吻也一如妤娘温柔,“那既然这样,我就先告辞了,今日宴上承蒙夫人和屏儿照顾,改日定要邀你们一叙。” 说完又朝她们颔首,这才踅身离去。 身姿挺拔,步伐平稳,头上的步摇也只是以极小的幅度晃动着,她一刻不敢松懈,直到上了车,才感觉脚心一软,背上也出了一层潮腻的冷汗。 骆夫人既会主动向她打听情况,说明李家已经觉察出危在旦夕,这才会选了这么一条路。却没想到,竟让她偷听到不该听的,李家会不会因此灭了她的口? 车轮滚动起来,她脑子还急速转动着,苍白的脸上渐渐恢复出一丝血色,风随着驶动的车从窗缝里钻了进来,登时冷得她打了个寒颤。 绮萝见她脸色不对,问她,“世子妃怎么了?” 她嘴唇动了动,到底什么也没说,只说是乏了。 回到王府,她脑袋发沉,身子也提不起劲来,容妈妈见她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在她面前重重搁下茗碗,瞥了她一眼道,“老奴也劝世子妃别镇日往外跑了,你非不听劝,方才茴香过来,说王妃头疼的毛病犯了,叫你回来便过去。” 阮音知道容妈妈在置气,她这阵子三天两头赴宴,也刻意冷着她,她难免攒着怨念。 她惊魂未定,神志还未能集中,便不想与她计较,反正再过一阵子她也就嚣张不起来了。 她呷了一口茶,又让绮萝拧帕子来,仔仔细细擦过脸,这才恢复了精神,往瑞松院去了…… 第22章 探望 伸到她嘴边的手。 瑞松院。 阮音过来时,睿王妃还在喝着黑黢黢的汤药,一见她便捺下了嘴角。 阮音知道婆母不喜她,她倒也看得开,只要两厢能做到表面平和,不理解但尊重便是了。 睿王妃的头风是老毛病了,今早过来请安的时候还好好的呢,怎么一晌午就成这样了,若是知道她身体抱恙,她也不会掐着这个时候赴宴了。 第40章 于是挪了过去,主动接过茴香手上的八宝盒子,在她喝完药时递上一枚蜜饯道,“儿媳不知母亲身体抱恙,未能侍疾,实在是儿媳的错,您快吃颗蜜饯淡淡口吧。” 睿王妃看她一脸真挚的模样,积在胸口的郁气也无处抒发了。 身为长辈,自是不能落得个刁难儿媳的坏名声,既然她已认了错,她也便接过蜜饯含入口中。 抿了抿,清甜的蜜汁冲淡了满嘴的苦涩,沉郁的心底也总算拨开了一丝光,她装做毫无芥蒂问,“今日是赴太师夫人的生辰宴?宴上女宾有多少?” “是,统共五桌人,少说也有四十几吧。” “哦……”睿王妃点头,她自幼天资愚笨,不擅交际,年轻时倒也有不少贵夫人给她下帖子邀她赴宴,她每次都推却了,久而久之,便没有人给她下帖子了。 她贫瘠的想象力几乎无法想出那场面,便问她,“你来建京也还不到三个月,宴上可有处得来的女客?” 阮音便向她娓娓道来,只忽略了骆夫人和李屏不提。 见她游刃有余的样子,睿王妃不禁心头一酸。 没错,她嫉妒她。 说来可笑,她嫉妒这个侄孙女。 二十多年前,她嫁入王府时,周家已然式微,她不过是用了手段,才高攀了这门亲事。然而成了王妃,并不见得快活。 婆母精明,只要有她在,她便永远也出不了头,而她的夫婿,也一心系在别人身上,她只能咬碎了牙齿踽踽独行。 阮家费尽心思与王府结为连理,令她不由得想起当初的自己。 可阮妤终究不是她,甫入门,便俘获了婆母的心,她也是个人,又怎会忍受自己一次次在晚辈面前扫脸? 她积攒了多年的敢怒不敢言,终于像开闸的洪水般爆发。 阮音又说,“对了,太师夫人还让我代为问候母亲呢,她说她原本也想给您下帖子,只是想到您素来喜静,不敢叨扰,说下回再亲自拜访您呢。” 这话并没有给睿王妃带来宽慰,谁都知道这不过是一句场面话而已。 她点点头,笑却不达眼底,把话题引到别处来,“先不说这些了,鹤辞也多少日未归家了,不是我说你,你们可是新婚燕尔,你也没关心关心,莫非赴宴还来得重要些?” 这话说重了,阮音一阵惶恐,忙垂下头道,“儿媳知道夫君近来忙碌,他那日离开前便交代过,若发生了什么大事,尽可去衙门里找他,我想着家里一切平安,便不敢扰了他公干……” 后宅里能有什么大事,无非就是怕她们婆媳不睦,老娘欺负新妇罢了。 他在她膝下这么多年,她还不懂他的性情吗? 他就是块捂不热的臭石头! 她的心犹如掉入冰窟里,嘴唇一抽道,“那也不是如此,他不愿麻烦你,你却不能不关怀他,这是为人妻的本分。” 阮音更加低眉顺眼起来,“儿媳明白。” 睿王妃揉了揉太阳穴道,“你去看看他吧,天气暑热,刚好昨日有人送了筐荔枝来,你拿上一些给他送去。” “是,”阮音摸不透她的想法,她总以为她对她的儿子并不关心,如今看来,好像也并非如此,她沉吟着又续道,“母亲牵挂他,儿媳也会一并向他转达。” 睿王妃眉骨微动,不置可否,只吩咐道,“茴 香,给妤娘多装一些。” 从瑞松院出来时,影子在身后拉得老长,已快到申时,建京没有宵禁,一来一回也赶得上回来用暮食。 她回屋给他多拿了两套换洗的衣裳,一些熏蚊的艾条等等,这才登车前去。 一路上,她还想着骆夫人母女的谈话,思忖须臾,还是决定对他坦诚相告。 成婚数月以来,这还是她第一次来到他的衙署里,门外的衙役不认得她,问她找谁。 她抿抿唇道,“我来探望我夫君……鹤辞。” 衙役听她提起鹤辞的大名,瞳仁颤了颤,这才赶紧哈腰道,“原来是世子妃,是小的失礼了,您先稍等一会,小的这就跟世子说一声。” “劳烦你。” 衙役见她虽有天人之姿,性情却温和,忙道,“不劳烦什么,天气炎热,世子妃坐了一路车,才是辛苦。” 说道便拔腿往里跑了。 未几,却是鹤辞亲自出来了,他还是那袭青袍,肩背笔直,芝兰玉树。 “妤娘怎么来了?”他边说边走了过来,自然而然地朝她伸出手。 阮音甫一抬眼,便撞上他深如寒潭的眼神,心头霎时像被什么烫到似的,慌得她立马低下头,却是对上那双摊开在她眼前的手。 那双手修长如玉,骨节分明,是一双极好看的手。 她犹豫了下,到底将手放入他掌心。 他握住了她,温暖干燥的掌心将她包裹住,心头的彷徨也在这一刹安定了下来。 经过大门,方才那个衙役见他们携手同进,一时看得发怔。 “李辉,”鹤辞转过首,目光定在他脸上,顿了顿才道,“院子里的落叶,扫一扫。” 李辉一下子醒过神来,忙不迭拿起扫把踅了出去。 阮音见那个衙役溜得飞快,再望向他紧绷的腮帮,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 没想到他在衙署里又是另一番面孔。 他径自将她带到自己办公的偏房,请她落座。 第41章 偏房不大,格局却方正,只有简单的几样陈设,临窗的一面靠着一张书案,案上叠满了厚厚的两沓卷宗。 旁边有对太师椅和书橱,再后面便是一扇半人高的屏风,依稀还能见到屏风后的罗汉榻,仅此而已。 在见到屏风上还随意搭了件天青色的道袍,她这才意识到,原来这几日他一直是在那张罗汉塌上就寝的。 他那么高的人,腿能伸得直吗?她怔怔地想。 他生起炉子,正打算沏茶,她却让绮萝递上一小篮的荔枝道,“天气热,还是吃点荔枝吧,用冰湃过的,冰冰凉凉更解暑。” “好。”他的眼神像是黏在她身上。 新婚小别,他才知道自己已习惯闻着她的味道入眠,衙署里的罗汉塌硬梆梆的,只有梨花木的香气。 他几夜里都没睡好,加上近来的连轴转,筋骨都是酸乏的。 直到在这刻见到她,疲惫的精神也瞬间得到了缓解。 绮萝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流连了一会,知道自己这会不适合在他们跟前点眼了,便悄悄退了出去。 阮音被他看得脸颊一热,这才说,“是母亲让我拿些过来给你吃的,她是关心你。” 原来如此。 他的眼神登时黯了下来,卷起袖子洗净了手,这才剥起荔枝壳来。 阮音并未觉察到他情绪的变化,目光在屋内睃了一圈道,“夜里可有蚊子?我带了艾条,要是有蚊虫可以熏一熏,还有这两件换洗的衣物也给你拿来了,以备不时之需。” 她说着将手中的包袱解开了,捧着衣物和艾条道,“这些要放哪里?” “落了夜是有些蚊虫,”他腾不出手,便指着屏风道,“你先放屏风后那张榻上吧,晚些我再自己弄。” 她便走了过去,将衣物搁在榻沿上。 榻上拾掇得十分整洁,被子叠成方正的形状,上面叠着枕头。 奇怪的是,枕头底下露出了一抹丁香色,看那面料和颜色,应当是女子之物。 她脑中霎时嗡了一声。 她屏住呼吸,一点点抽出了那抹颜色。 直到那条手帕完完整整地呈现在她眼前,她却看傻了眼。 手帕的角落绣着一株紫藤,深浅不一的紫色密密匝匝地垂了下来,针脚精细,颇为巧思。 却不是她的帕子。 她的手轻颤了一下,回过头,他已站在屏风边上,白皙的脸上罕见地露出可疑的薄绯。 她抓住了帕子,脑子一片空白。 他开口解释道,“对不起,妤娘,我……我不该对你隐瞒。” 她只看见他翕动的嘴,却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你是欠我一句解释。”她不知不觉将手帕拧成了麻花。 他不知道她脸上为何凝了霜,只好老实交代,“那日我去青源,虽来不及与你说上话,却无意拣了你落下的帕子,原本该物归原主,可鬼使神差地,我留下了它。” 偷鸡摸狗,并非君子所为。他提起这些,脸上还有羞惭之色。 他又继续解释,“后来我便一直将它锁在衣箱,直到那日拿衣裳时,才发现了的。” 阮音面色稍缓,心头却仍是蒙着一层淡淡的灰。 她体贴地将帕子叠好,重新塞入他枕下,弯唇道,“原来如此,这也算不上什么事。” 妤娘就是有这种本事,即便是在人生命中匆匆留下一个剪影,也会让人欲罢不能。 而她虽日夜陪伴在他身侧,可他所有的温柔,却是趋于他对她美好的想象。 那可是妤娘啊,他对她一见钟情,有什么奇怪的呢? 她麻木地想。 两人回到太师椅上落座,他见她眉宇间还笼着一层阴翳,便将剥好壳的荔枝先递给了她,“你先尝尝。” 她正要伸手接过,他却抬高了臂道,“别脏了手,直接吃吧。” 她垂眸见到他已经伸到她嘴边的手,晶莹剔透的果肉便凑到她嘴边。 她无奈,只能低头咬了一口,丰盈的汁水一挤压便淌了他满手,她有些不好意思,只好囫囵将剩下的一半叼进嘴里,慢慢咀嚼着。 “甜不甜?” 她点点头,将果核吐出,这才道,“你也吃吧,衙署苦热,可不比家里,这些天你都吃的什么饭菜?” “午晌膳堂有开火,早上嚒,我通常去桥对面那家吃羊肉馎托,暮食……”他一面剥壳,一面向她娓娓道来。 两人坐了半晌,窗外的云翳渐涌,方才还碧蓝的天,不知怎的变得阴沉沉的了,她起身道,“看样子要下雨了,我得赶紧回去,你不忙了就回家里——” “来”字还没说出口,头顶便炸起一个惊雷,随着轰隆一声巨响,倾盆的大雨也瞬间而下。 “看来是老天留人。”他笑了笑,盥了手,才走过去掩上窗,再踅身掌起灯来。 第23章 失控 唇峰刮过她的鼻梁,继而往下。…… 外面滂沱的大雨隔绝了天地,恍惚间辨不清昼夜。 比起他的气定神闲,阮音显得有些焦灼,“也不知道这雨何时能停,我回晚了,怕是让大家都在等我开食,那就不好了。” 鹤辞随手收拾起茶几道,“这么大的雨,总不能要你这会子赶回去用饭吧,你看外头雷一个接一个的,我如何能放心你回?” 阮音心下稍安。 然而这雨,就像是天蓦然裂了一道口,一连下了许久,雨势也并无减弱的意思。 第42章 鹤辞只好让绮萝乘车回去报平安,打算晚些时候雨停了再与她一道回府。 到了暮食时分,下值的时辰没有人愿意在衙署里待着,大部分人还是趁着雨势稍弱的时候溜回了家,只有值夜的、家里路途遥远的那么几个留了下来。 蒋令光也没回,并且系上襻膊,钻入厨房当起大厨。 过了一会,才亲自端了饭菜过来道,“嫂嫂别客气,就当自己家一样的。” 说完便笑嘻嘻地退了出去。 阮音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又怔怔地将目光挪回眼前的六菜一汤来,登时瞠目道,“你们官衙的伙食这么好?” 鹤辞给她分了双筷子道,“平时只有五菜一汤,这一道绣吹鹅,是蒋大厨特地为你添的拿手菜。” 阮音抿了抿唇道,“没想到这雨一下起来便没完没了,给他添麻烦了。” 他一脸正色地宽慰,“不用不好意思,他还赊了我一顿饭。” 她扑哧一笑,总算放下心来。 窗外的雨哗哗作响,屋内反倒十分静谧 ,不大的偏房,连家具都挨在一起。 两人促膝而坐,茶几底的不同的布料安静地磨擦着,甚至夹个菜,都可能不小心碰到手。 阮音吃得耳根子都红了。 之前她为了藏拙,并不主动提起过往,即便是回应他的话,也只是点到为止。 更何况,他是博古通今的郎君,偶尔与他交谈到一些学术问题,她都略感吃力。 她知道,这还是他迁就的结果。 现下虽有了取而代之的想法,可她内心并不觉得自己真配得上他这样的栋梁之才。 固然对他有些歉意,但她处境都这般艰难,总要为自己的将来打算。 忖度片刻,她还是将骆夫人母女的谈话跟他坦白了。 她说完补充道,“李国舅果然与这件事脱不了干系,而且他的家人也都知情,并不无辜。” 鹤辞闻言陷入沉思。 阮音知道他又在琢磨案子了,她觑着他的脸色,嗫嚅道,“我只是怕……骆夫人为以防万一,而……” 杀·人灭口,这四个字还没冒出来,手背便被他摁住了,一抬眸,见他目光如炽,神情坚毅,“你放心,这件事与你无关,我定能保你无虞。只是既然知晓她们母女俩的身份,近来若她们邀约……” 她立马接口,“那我就装病推辞,我会与她们保持距离的。” 他嗯了一声,续道,“这几日案子已有了新的进展,李家才会如此自乱阵脚,你也不必太过忧虑,眼下多少只眼睛盯着他,料想他也不敢轻举妄动,这阵子我多派几个人护着你。” 有他这般宽慰,她的心也终于落回腹中。 吃罢饭撤下残羹,雨势也渐小些,剩下的人也走了不少,鹤辞走过去推开槛窗,凉爽的风拂了过来,一洗白日里的闷热,不寒不燥的温度令浑身的毛孔都舒坦起来。 他们也打算趁这时回府,只是皂隶突然来报,狱中的一个嫌犯旧病发作,已经危在旦夕。 这个嫌犯亦是与此桩案件有关。 令狐尉所杀的孩童,便是来自于他的手。 在这世间,各行有各自不为人知的诀窍,令狐尉是个道士,并不擅长拐孩子,如果孩子闹出了动静,反而容易暴露,因而他选择与人贩子合作,由人贩子迷晕了孩子再带上山来交易。 如今令狐尉已死,这个人贩子要是也出了问题,接下来受到的阻碍会更多。 他面色凝重,边套上蓑衣边对阮音说,“你先在这等我,我去去就回。” 她也知道形势严峻,作为妻子,似乎该关心点什么。 于是脚心踯躅了一下,主动走过去,接过皂隶手中的斗笠替他戴好,还柔声叮嘱道,“小心外头地滑。” 他点头嗯了一声,顾不上说什么,转身便踅了出去。 他留下一个衙役供她差遣,衙役尽职尽责,守在门外不敢离去。 阮音也是闲着,左右徘徊了半晌还不见他回,便将带来的艾条点上,将整个偏房的里里外外都熏了一遍。 桌上的蜡炬淌下了烛泪在烛台上渐次凝固,烛身也慢慢佝偻了下来。 她坐回那张太师椅,盯着烛光,眼前的画面开始变得模糊。 她强打起精神,可眼皮依旧睁不开,只小鸡啄米似的打盹。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只感觉到身子一轻,一睁眼,便是他清隽的面容。 “你回来了?都忙完了嚒?”她挣扎着要起来,他却加重了手上的力度。 “嗯,天色已晚,我已经让人向家里禀报今晚不归家了,你安心在这里歇一晚,明早再让人送你回去。” 阮音也不愿大晚上麻烦别人,便乖巧地点了点头。 他抱着她上榻时,她嗅到他颈边穿来一股皂角的香气,仔细看,身上的衣物也换过了。她脸上登时有些不自在,小声道,“我还未洗漱,身上脏。” 夏日炎热,她没有办法忍受黏腻了一天的衣物就这么裹上床睡觉。 不过衙署简陋,自然无法泡澡,她也只是随口这么一说而已,可他却当了真,“我烧点水给你擦擦身子吧。” 她嘴唇轻抿道,“麻烦你了。” “又客气什么。”他说着便出了房间,少顷,才端着一盆温水走了进来,又从箱笼里寻出一件湖水蓝的直裰来,莨纱的材质,柔软清透,正适合暑夏的天气。 第43章 “先换上我这件吧,凉快些。”他的神色敞亮,并未觉得不妥。 阮音望着他捧在手心上的衣物,脸上逐渐露出羞愤的酡色。 这还是今日她特地为他带过来的衣裳,她当然知道面料有多薄,怎知竟成了她的寝衣。 她踌躇了片刻,到底慢吞吞地接了过来,又见他还像根针似的杵在那里,默默咬紧了唇,迟迟没动作。 她已经做了与他成为真夫妻的准备,可真正被他凝视着的时候,她又觉得呼吸微紧,感觉自己还没准备好。 须臾,他别开眼道,“我先去看会书。” 看着他消失在屏风后的身影,她终于轻舒了口气,赶紧褪下衣物,匆匆擦洗了身子,再套上他准备好的直裰。 他的衣物宽大,袍角在她脚底堆成了一圈,她整理袍裾时,宽大的袖子又成了水袖,她一面系着绦带,还要防止绦带和袖子打架,一时间顾此失彼,穿得格外狼狈。 这屋里连块镜子都没有,整理衣冠全靠直觉。 穿了半晌,总算将衣物穿好,只是行动依旧不大便利,因而只是趴在屏风边上,探出半个脑袋,磕巴着唤他,“夫、夫君,我好了,袍子太长,恕我无法过去,你……你要睡了吗?” 鹤辞循声望了过来,见她赧红了一张桃花面,心头霎时融了半边。 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她唤他为夫君。 他的嘴角扬了起来,眸底更是如沐春风,随手将书搁下便道好。 屋内仅有这么一张罗汉塌,一个人都稍显逼仄,两人这么一躺,便只有皮肉相挨了。 好在下了雨,夜里并不热,阮音怕自己一翻身便会跌倒在地,只好靠紧他而睡。 他僵凝了一瞬,默默将手搭在她后腰上,免得她摔落。 阮音几乎本能地绷紧了身体,可旋即又很快适应过来,咬了咬下唇,伸过手去,也轻揽住他的腰。 原来想要拉近与一个人的距离,仅仅只是一伸手而已。 她也并不抗拒他的亲近,甚至在他的怀里,她能感到一种绵长的安定。 可这份安静的平衡却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她便发现耳畔的心跳变得越来越快,像密集的鼓点一般击在她耳边,搅得她心绪也开始不安起来。 贴在她身上的肌肤也变得有些烫手,连头顶的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 她不明所以,以为他生了病,手刚碰上他的额头,便被他擒住了。 她吸了口气,下一刹,只觉得眼前一片天旋地转,定过神来,才发现他已经·爬·到她身上去了。 黑黢黢的夜里,虽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可那双浓墨般的眼,此刻却仿佛燃着烈火,熠熠地发出了猩红的光。 仙姿玉质,高山仰止,这是他留给她的印象,她从未想过,这样的温润君子,还能露出类似于野兽般贪婪的一面。 “妤娘……方才唤我什么?”他的声音有些哑。 “君拂?”她脑子里卡了壳,用的是以往的称呼。 他冷硬道,“错了。” 阮音这才想起方才自己所说的话来,支支吾吾叫了一声,“夫、夫君……” “再叫。” “夫君。”一回生二回熟,第三回叫出口时,她已经确定了,他就是她的夫君,声音比前两次坚定了不少。 “妤娘,”他伸手揉了揉她头顶柔软的发丝,温凉的触感从指缝间溢出来,“好娘子,你终于认可我了……” 他俯下身子,在黑暗中探寻她的唇,唇峰刮过她的鼻梁,继而往下吻着,终于找到一处温润之地,他的呼吸愈发不稳,急躁地印了上去。 阮音脑海里空了一瞬,心跳被他拨乱了,扑通扑通的心脏像是要穿透皮肉跳了出来,酥·麻的感觉至指尖攀爬而起,一下子涌便全身。 亲吻这事,两人都是头一遭,只凭感觉胡乱嘬·吮,一旦开头,难免不知分寸。 阮音双唇被嘬·麻了,忍不住发出一声奶猫似的嘤·咛。 他顺势便缠住了她的舌,一向八方不动的自 制力,在这一刻几乎土崩瓦解。 “等等……夫、夫君……你先冷静一下……”阮音被他的骨头顶·住,瞬间理智归位,舌头打成了死结,“这、这里可是衙门啊……” 第24章 偶遇 怎么会是他? 被她这么一提醒, 鹤辞也猛然惊醒,意识到地点不对,自己着实孟浪了些。 然而苏醒的欲·望不由他所控, 理智虽慢慢收了笼, 身体里沸腾的血却还没平息下来。 他气息微乱,僵着身子从她身上滚落,忍不住道歉, “是我心急了。” 成婚到现在,满打满算也有两个半月了, 两人都没有同房。 心急自然是怪不了的。 只是眼下还有个容妈妈, 阮音虽有了处置她的想法, 可一时还寻不出机会, 在此之前, 她需得守住清白, 免得自己反倒成了她的把柄。 他一躺回去,她也臊得满脸通红, 只翻过身背对他, 细声细语道,“不怪你。” 默了一瞬, 总感觉后腰处有块硬骨亘在他们之间, 硌得她发疼, 她忍了一会, 到底皱起眉来, “你能把脚放下来点嚒?” 话音刚落,她便察出不对劲来,她的腿与他紧挨着,他哪来的第·三·只腿? 正要转过身查看究竟是藏了什么物事时, 却听他暗暗抽了口凉气,身子也被他摁住了。 第44章 “别……别看……”他的音调有些慌乱,“让我缓缓。” 听到他的话,她又不敢动弹了,沉吟片刻,又问,“是不是我挤到你了?” “没有。” 阮音仍有些歉意,若不是自己过来与他共挤一榻,他总不至于连身都翻不得,于是往外挪了挪,又腾出点空间来,体贴道,“你再躺过来些。” 他屹然不动。 她扭过头,看了他一眼,带了一丝催促的意味。 她身形娇小,占不了多宽,只是害怕睡着跌落而已,见他依旧犹豫不前,便主动拉起他的手,让它搭在自己的小腹上,嗫嚅道,“你抱着我,我就不会摔了。” “嗯。”他清磁般的声音随后在她耳边响起,微热的气息喷洒在她耳朵上,激起她脑中一阵嗡鸣。 折腾了半夜,她也累了,并没往深处想,不出一刻便沉睡了过去。 比起她的没心没肺,他便没有那么那么幸运了。 方才的浅尝即止已经将腹中之火勾了出来,从未失控过的欲·念,一旦苏醒又不满足,便化成了无休无尽酥痒。 怀里揽的是玉软花柔,鼻息间亦是她鸦发透过来的馨香,一闭眼,唇边好像又传来柔软的触感,耳畔则是唇·舌·交·缠的声音…… 光是这么一想,他的呼吸又紧促了起来。 不能再继续下去,他掐紧了掌心,默念起《清静经》。 清者浊之源,动者静之基。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 天才蒙蒙亮时,阮音已揉着惺忪的睡眼坐起身来,等回过神来,才发现屋内仅剩她一人。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半透的衣物,脸颊微烫,赶紧寻了自己的衣裙换了起来。 刚系好腰带时,门吱呀一声被推了开来。 她探着脑袋往屏风外瞧,四目交汇的那一刹,她便生硬地撇开了眼。 忆起昨夜,她脑海里只浮现出两个字:荒唐。 想了想,她又忍不住瞟了他一眼,见他穿着松蓝的道袍,乌发用网巾束起,整齐地簪进玉冠里。 身形颀秀,矜持不苟,带着一丝清冷禁·欲的气质,哪里还有昨夜放浪的影子? 鹤辞见她红唇微动,欲言又止,又见在日曦下逐渐肃穆冷硬的衙门,也臊得没脸,只抛下一句话又踅出了门,“我去端水给你洗漱。” 少顷,待他重新进来时,两人脸上的表情都已恢复了正常,也默契地绕过昨夜荒唐之事不提。 阮音用青盐擦完牙,又拧了帕子擦脸,见他眼底似有一片淡淡的青影,心怀愧疚道,“你是多早晚醒的?是不是没睡好?” “也刚醒不久,”他说完一顿,又有意宽慰她道,“昨晚你入睡后我也就睡了。” “那就好。”她搁下帕子,弯腰想把盆子端出去,怎知这么一动,腰间猛然像扎进一把锥子,疼得她僵在原地。 “怎么了,腰疼?”他见她扶着后腰,面露痛楚,不由得走过去,搦住她的腰,轻揉了起来。 她穿的是宽松的长袄,行动间扶风弱柳,这么轻轻一握,便更显得腰细了。 搂了一夜,他不会不知道,她的腰有多软。 指尖还在摁捏着,却兀自出了神。 阮音垂着头,并未发现他在发怔,有了昨夜的过招,眼下他的手落在她腰上,她也已经适应了许多,他指尖力度刚好,一下子便缓解了她的痛意。 只是摁久了,就发觉空气中安静得诡异。 她这才虚虚扭过腰身道,“已经好了。” 他收回手,问她,“桥头那边的早市开了,要不要一起去逛逛?” “好。” 日头才刚刚升起,外面的人并不多,阳光和煦地照在两人的身影上,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街道上,走出了一种天长地久的味道。 阮音在青源时,也极少外出,不是她不喜外头广阔的天地,而是曾夫人不允她出门,因她天生蠢笨,一旦出门出糗,便会令阮家颜面扫地。 她曾爬上她院中的那株桃树,眺望院子外的世界,也曾趴在花窗的墙边,偷听外头贵女们放纸鸢传来的嬉笑声。 更多的时候,她不过是支上绣花棚子,一边听着屋檐下滴落的水滴声,一边观桃花的开与落,再默默地绣完曾夫人要求她绣的女红。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最热闹的集市区。 左侧馒头店的蒸屉冒着袅袅白烟,一个个的馒头比拳头还大,右边的小摊则支着一口大锅,锅里滋啦滋啦炸着油炸桧,白色的面团扔进油锅里滚几圈,立刻变得金黄滚圆了起来。 还有西域传来的胡饼店,绿豆水饭,羊肉汤饼……每走一步,便能听到不同的吆喝声,在这喧嚣的市井里,能体味到最朴素的人间温暖。 对于阮音来说,实在是个新奇的体验,她漆黑的眼仁骨碌碌地转,脚步也不由得放缓。 鹤辞刚侧过头来,见到的便是她漆眸里泛着雪亮的光,柔软的晨曦下,年轻的脸庞比朝阳还要昳丽三分。 他看出她喜欢,便主动搭话,“青源的早市亦是如此吗?” 第45章 怎知她听完竟垂下浓密的长睫,声音也有些低落,“我未曾见过青源的早市。” 顿了顿,又补完下一句,“母亲总是拘着我,不让我出门。” 原先她极少提及家里情况,可不知为何,此时此刻,她就是想让他知道,她在家如履薄冰的处境。 撒了太久的谎,她也糊涂了,原本,她应该以妤娘的口吻去陈述她的过去,可她怔忡了须臾才醒过神来,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就是阮音。 他的话一字一句飘入她耳里,“岳父岳母的为人,我也有从别人口中了解一二,此前我问你,可曾有过怨怼,现在我再问你,你还是和当初一样的回答吗?” 他说着,幽深的眸光转到她脸上来,等她开口。 阮音长睫轻颤,这才自嘲一笑道,“怎能不怨呢,可若不能改变现状,光是怨念又有何用?我与他们感情淡薄,早不想回那个家。” 他的声音犹如石罄,给她喂下一颗定心丸,“我有数了,日后他们再敢纠缠,你若硬不下心肠,尽管告诉我,我来替你出面。” 她弯了弯唇,爽快答应。 低落的情绪没有持续多久,便被充盈的愉悦所取代,两人行至汤饼铺子,寻了张干净的桌子坐了下来。 鹤辞向她介绍这家老店,她便捧着脸听着,等汤饼出锅的过程,她的目光又被旁边那个小 孩手上的芝麻糖饼吸引住了。 饼皮是油炸过的,金黄酥脆,里头却不知是什么,咬开来还会拉丝,红的馅料像岩浆似的爆了开来,小孩双颊圆鼓鼓地动着,下巴糊成了小花猫。 他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问她,“想吃这个?” 阮音摇头,“我只是好奇,这饼里头包的是什么馅?” “尝尝不就解惑了。” 他说完便离开座位,走到隔壁小摊上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芝麻糖饼,用油纸裹好递到她眼前来。 刚出锅不久的糖饼,还隐隐冒着香喷喷的热气,阮音不过看了一眼,便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她抬眼问他,“你怎么才买一个?” 他一时错愕。 “那我只要一半就好,”她水眸怯怯地觑了他一眼,道,“我们一人一半……可以嚒?” “好。”他坐在板凳的另一侧,将饼掰成两半,一半交给了她。 阮音接过手,吹了吹热气,接着一咬,果然又香又酥,甜而不腻。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红糖的内陷容易吃得狼狈,她小口小口地咬着,不过一会便把它吞·吃入腹。 刚悉数咽下时,唇边却传来一阵柔软。 她一垂眸,便见他修长的手握着一块素帕,带着温度的指腹隔着薄薄一层帕子,贴在她的唇瓣上。 仿佛被火炙伤一般,她仓惶地侧过身子,避开他的触碰。 再一瞧他清和明朗的眼神,心头又浮起歉意,只好嗫嚅着解释,“街上好多人……” 他脸上并未露出不耐,而是转过身,握紧她的肩膀将她的身子掰正,眸光专注地定在她脸上,抬起手上的帕子,将她嘴角的红糖渍一点一点揩去。 “你我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吗?”他一边擦拭,一边问。 他眸底澄澈,宛如春涧,被他眸光浸润着,她心里浮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感觉,呆呆地回,“你是我夫君……” “对,你我乃明媒正娶,”他认真揩拭着,神色清明,“又何须畏惧别人的眼光?” 话音刚落,便有一道清亮的声线从远处传来,“君拂兄和嫂夫人感情深厚,实在令人艳羡不已。” 两人循声望了过去,见白衣男子摇着折扇走了过来,面容清秀,身姿如松,一双浓眉下嵌的是黑曜石似的眼,右眼下方还长了颗小小的泪痣。 阮音只看了一眼,浑身的血液便凝住了,脸上更是寻不出一丝血色。 褚少游?! 怎么会是他? 第25章 施计 妹妹温柔可人,我就喜欢你这样的…… 鹤辞循声望了过去, 少顷才蹙起眉心问,“兄台认识在下?” 褚少游款款走到他跟前,深深朝他揖了一礼道, “不敢当, 小人褚少游,上回随柳侍读赴了陆参议的宴,您可还有印象?” 他略忖片刻, 才想起确实有过这么一桩事,“想起来了, 少游兄弟。” 当日柳仕读还在席间极力夸赞他才华洋溢, 于是他也多看了他一眼。 两人并不算得上交集, 唯一的交情还是柳侍读。 “不知少游兄弟现如今在哪里就职?” “承蒙柳侍读提携, 如今在翰林院任侍诏。” 两人随意寒暄了几句, 阮音在一旁听着, 脸色越来越白。 褚少游掠过她一眼,唇边浮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 又重新抱拳道, “不叨扰君拂兄和嫂夫人了,小的这就告辞。” “慢走。”鹤辞也只坐着, 并未起身相送。 待他走远, 阮音却仍感觉寒渗渗的, 宽袖之下的手抖如筛糠。 “怎么了?”他也觉察出她脸色不对, 主动握住她的手, 怎知像握了块冰。 第46章 她提心吊胆地乜了他一眼,抽出手抹了额头上冒出的冷汗,道,“方才头突然有些晕, 现在已经好些了。” 他用手背探了探她额头,问,“会不会着了凉?” 她眼神闪烁,不着痕迹地避开他的触碰道,“不用担心,我真的好多了。” 恰好小二也端上了两碗热腾腾的羊肉汤饼,她接过手道,“快些吃吧,待会还要点卯,别迟了……” 说完便低下头,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仿佛有一根刺将她钉在了位子上,令她不得不抬起僵凝的手,一勺又一勺地往嘴里送,然而什么滋味都吃不出来,只剩舌尖烫得发麻。 “慢点吃,还早呢。” 阮音闻言,这才顿下手中的动作。 暖汤入腹,她也恢复了精神,鼻尖更是冒出了一层薄汗,她迟钝地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用手绢揾了揾鼻梁道,“方才那人是谁?你……与他是熟识吗?” “没什么交情,就之前见过一次面而已,”他说着便把上回宴席之上的事说了,“上回我见他的时候,他还只是一介白身,柳侍读说他有经世之才,不过家境苦寒,这才耽误了入仕的机会,没想到这回一见,他便入了翰林。” 阮音心头还乱糟糟的,听他这么一说,眉心不由得蹙了起来。 也就是说,褚少游是故意接近他的,他这么做,到底有何目的? “怎么了?” “没什么,”她藏在袖子底下的双手已紧握成拳,脸上却还强装镇定,只舔了舔干涩的唇道,“我见他一上来便与你称兄道弟,有故意攀交之嫌,你不是说他上回只是白身嚒,如何这么快便入了翰林,必是少不了钻营吧,这样急功近利的人,夫君还是少与他打交道为妙。” 说到这,她才稍微松了口气,幸好他入的是翰林,而不是大理寺。 但他居然也来了建京,妤娘必然也不会离得太远。他们肯定都知道了她替嫁的事,所以他们是想戳穿她这个赝品,还是想趁机敲诈一笔? 她不敢再往下细想。 “妤娘看人还挺有准头,上回他借酒意在席上洋洋洒洒地做了一篇策论,也因此得到不少人夸赞,只是……” 他回忆起那日的情形来,那日他腰上挂了个香囊,结果穗子散了,上面穿的那颗指甲盖大小的玉珠滚落在草丛里,却被他一下子拣了起来,双手呈到他面前。 玉珠与草色相仿,就是眼力极佳的人也不能一下子分辨,他一个醉酒之人,是如何能这么快便拣到这颗玉珠的? 他突然又怀疑起来,好端端的,他的穗子怎么会散? “只是什么?”阮音连忙追问。 “我发现他只是佯醉。” 阮音心头又是咯噔一下,柳眉也不自觉拧得更紧。 在青源时,她也远远见过他几回,在阮家人面前,他还算得上老实本分,可如今看来,这不过是他演技高超罢了,从方才他面不改色地走近她时,她便已意会到,此人心思深沉。 她与妤娘肖似,他又怎会认不出她来?可从头到尾,他只是淡淡瞥了她一眼,仿佛对于阮家的偷梁换柱一无所知。 他见她神色凝重,便开解道,“此人确实不简单,你放心,我和他算不上交情,也不在一个衙门,平素里并无见面的可能。” 有了他的保障,她才轻舒了口气,不过她明白,虽无交集,可只要有心接近,自然可制造机会。 不管怎样,他的出现终是像把悬在脖子的刀,令她不得不加快速度实施起她的计划了。 用罢朝食,王府的车也到了,两人就此分别。 阮音回到府里,便将绮萝叫到跟前来,问起容妈妈的近况,绮萝一一答过。 “容妈妈的儿子昨儿还给她买了对金镯子呢。” 这不是她想听的。 绮萝见她皱眉,给她递上一盏茶,这才压低声线,“奴婢听说……他是赢了赌钱,才买的这对镯子。” 她啜了口清茶,眉骨微动,“余曹染赌?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绮萝说,“容妈妈也瞒得紧,奴婢也是刚刚听李大说的,听说,前阵子他被狐朋狗友拉去了赌场,赌了整整一夜,把本都输光了,还是跟人借了贷子钱,这才得以翻身的。” 李大是她买通的阮家家仆。 “哦……即使如此,这倒好办了。”她忖了忖,障袂凑近她耳畔道,“你告诉李大,让他找几个人……” 绮萝听完不禁对她侧目,“还是世子妃想得周到。” “你先下去吧,这件事办得愈快愈好,以免出了差池。”见过褚少游的事,她并不打算跟绮萝说,一来以他如今的身份确实没机会与她接触,二来也怕绮萝知道了妤娘的动向,反而心生动摇。 绮萝应了声是,踅身离去。 阮音见她离去的身影,脑袋又突突地疼了起来。 她倒也没有多高的计谋,只是好赌之人,又怎可能赢了点钱就金盆洗手?人的欲望是无穷无尽的,只要稍做一局,输他个倾家荡产,还怕他不来跟容妈妈伸手要钱嚒? 此前可不止一次听容妈妈提过她这个宝贝儿子,正因为有她的纵容,他才会染上赌瘾,只要他来找容妈妈要钱,她也就有办法解决了这个障碍。 第47章 这一日虽总惶惶不安,可却也与往日没什么不同。 到了午晌,宋心钰蓦然拜访,甚至给她带了两条扇坠来。 翡翠雕成的金鱼,配上黄玉的珠子和天青色的穗子,岫玉的蝴蝶坠通透润泽,系的是紫藤的穗。 此前阮音从茶会上结识了她,没想到之后宋心钰还真主动约见了她,两人便这么保持着联络,几番下来,她也才发现那些针对她的传言,不过是无中生有罢了。 上回她只提了一句她的扇坠好看,不过才几天,她便送了两条来。 阮音打从心底喜欢这些稀奇的玩意儿,却抿唇道,“这怎么好意思?” 宋心钰摆手一笑,唇边酒窝浅浅,“这有什么,妹妹温柔可人,我就喜欢你这样的,莫说几个坠子,就是天上的月亮我也得给你摘来不是?” 阮音早知道她说话不着调,可正因如此,与她闲聊反而不必端什么架子,于是睨了她一眼,玩笑道,“行,那下回你给我摘个月亮。” 宋心钰哎了一声,“我就这么一说,你还真敢要,这东西……你让你家世子给你摘吧。” 她向来将男女关系大大方方地挂在嘴边,阮音却做不到如此,只红着脸忸怩道,“世子……并非像你这般摸不着调。” “夫妻之间打情骂俏岂不正常?”宋心钰讶然瞪圆了眼。 打情骂俏? 阮音摇了摇头,她实在想不出他那光风霁月的脸,会做出这种不像话的事来。 宋心钰见她摇头,心里更疑惑了,“不是吧,你们新婚燕尔,竟然不曾打情骂俏,那你们夫妻生活还和谐吗?” 她点头,“还算和谐。” 宋心钰见她懵懵懂懂,恨铁不成钢道,“我是说……那方面,总不能是木头打桩吧……” 她瞳仁震颤,“啊?” “瞧你一脸灵光的样子,怎么像块榆木疙瘩?”她神神秘秘地乜了她一眼,拿胳膊肘撞她,“我是说房·事啊,世子看模样清瘦,能力如何?” “你、你……”阮音脸颊一热,像个熟透的红柿子,因为太过震惊,险些咬了舌头,“怪不得你声名狼藉……” “这有什么,又没人听到,”宋心钰耸耸肩道,“我实话跟你说吧,我第一任驸马就是因为房术不佳,钝刀子杀猪似的,第二任嘛……” 她说着说着,突然赧笑了一声,“倒是厉害得很,不过……他竟嫌我干瘪,和那个丫鬟眉来眼去的,这种男人就像脏了的黄瓜,烂了就是烂了,岂能将就?” 说道唇边的笑意渐冷,鼻息里发出不屑地轻哼。 阮音听得瞠目结舌,耳根子还烫着,嘴也忘了合上。 她推了她一把道,“怎么,说完我的,也该你说了吧。” “说、说什么?” 宋心钰扶额道:“算了,我看世子也不像鲁莽人,你要不跟我说说,初次是何感受吧?” 她对她口中的房中术都只是迷迷糊糊的概念,哪里知道什么感受! 她头摇得像只拨浪鼓,“我不知道……说不上来……” “我可是什么都和你说了,你怎能这么敷衍我?” “可我又没问你……”阮音支吾道,“不是你自己说的嘛……” “你这蹄子是要反了呐,今日我要是不让你尝尝我厉害,我就不姓宋!”她说完便伸手,在她腰上咯吱了一把,边上手边问:“说不说,说不说!” 阮音最是怕痒,蹭的一下便跳了起来,扭身躲避她的魔爪。 不知不觉,两人竟滚到了贵妃榻上,阮音力气不敌她,被她欺·压在身上为非作歹,笑得鬓乱钗横,娇喘吁吁。 鹤辞甫入屋内,见到的便是这么一副“荒淫”的场景。 他愣了一下,眉心也不由得微蹙。 妻子性情向来婉柔端庄,又怎会做出这种不成体统的事来? 第26章 继续 觊觎有妇之夫。 两人也在迅速觉察出空气的凝固, 一转眸,三魂丢了七魄,忙不迭起身, 抚平了皱巴巴的衣褶。 鹤辞长身玉立地站在那里, 清隽疏冷的面容看不出情绪。 阮音心头一突,嗫嚅道,“夫、夫君……这位是……” “臣参见殿下。”他朝上首的人揖了一礼。 宋心钰尴尬一笑, 清了清嗓子,“世子免礼, 本宫与世子妃志趣相投……不是, 我将世子妃当做妹妹看待, 方才那幕, 也只是我们姐妹间玩闹, 世子不要误会。” 他挑起唇角道, “殿下不用解释,臣也没有误会什么。” “那行, 我也叨扰贵府一晌午了, 这便告辞。”宋心钰说着踱到门边,回首又睇了阮音一眼, 嘴唇动了动, 欲言又止。 阮音觑了他一眼, 这才走上来与她窃窃私语, “请见谅, 我们世子是沉默寡言的性子,并无对你不敬的意思。” 她摆手道,“你不用解释,我不至于因这点小事拿他做筏子, 只要他不迁怒你就好了。” 阮音立马接口,“夫君宽仁大度,他不会的。” 宋心钰摸了摸骤起的鸡皮疙瘩,摇了摇头,兀自离去。 阮音连她裙角都没摸到,只好吩咐香英跟上去,替自己送送她,交代完一切,她才捉着裙摆踅回屋里来。 鹤辞已在圈椅上落坐,褪下的乌纱帽就搁在手边,修长的手指在扶手上轻叩着,似乎在等她主动开口。 第48章 阮音摸不清他的心思,脚心踯躅了一下,这才缓缓挪至他跟前。 他抬起眸,与她四目交汇,漆眸古井无波,“妤娘何时与襄城公主走得这般近?” 她心跳漏了一拍,迟疑问,“有何不妥吗?” 他没有接口,而是起身朝她走来,从容的步履像是印在她心头,令她莫名紧张了起来。 终于,他在她身前站定,目光顺着她微乱的鬓发往下,最后才定在她紧紧交叠在腹前的手。 “妤娘大概没听过一些传言……”他一边说着,一边扶正她的簪子,“听说……” “夫君也听信这些谣言?”听他亦是搬出这套言论,她不由得抬起清亮的水眸,直面他的目光道,“我与殿下相处,我确信她并非传言那般可怕,只是行事洒脱了些,才会落下不好的名声,夫君不该人云亦云。” 鹤辞叹息一声,此前他差点被襄城公主挑中当驸马,吓得岑家草草应下与阮家的亲事。 如今她又堂而皇之地进入王府,与他娘子这般亲近,到底居心为何? “你为何叹息?” 他复看了她一眼,这才向她提起一年多前的那桩旧事。 他和她,准确来讲并无交集,只因那日他上街被她看了一眼,后来,圣人便召他入宫,向他说明一件事情。 襄城公主看中了他,欲择他为婿。 由于襄城公主实在名声不佳,令所有人避之不及,岑家人再三权衡,最终还是决定与阮家结为姻亲。 而她倒也不再纠缠,就在听说他有婚约后,转首便另择驸马,风光出降。 如今她又和了离…… 阮音怔怔地听完他一席话,这才想起那日茶会明雪见到她时那厌嫌的态度,似乎一 切都说得通了。 可在她一个公主,总不至于觊觎有妇之夫吧。 思忖片刻,她问,“那你是要我少与她往来吗?” “你若真觉得她尚可结交,那也无碍。”他说完一顿,薄唇又无声嚅动。 她却看出了他的欲言又止,于是低眉道,“多谢夫君提醒,我日后定会谨慎些。” 他眉间的愁雾这才散去,见她依旧是温婉娴雅的模样,这才发觉自己多虑了。 阮音见他唇边浮起笑意,心头却胀起酸意。 从小,她就是那个孤独的小孩。 宋心钰虽贵为公主,可她们处境相似,志同道合。 非要说不同的,反倒是她自己,虽有离经叛道之心,却不及她勇敢罢了。 他伸手将她小小的身子揽入怀里,而她手心却紧紧攥着宋心钰送给她的两条扇坠,五味杂陈。 未几,香英从屋外走了进来,冷不防见他们抱在一起,脚心磋磨了一下,正欲后退。 鹤辞却已放开了她,神色如常问,“何事?” 香英说,“世子,王爷叫你过去瑞松院一趟。” 他嗯了一声,对阮音说,“我先过去,待会要是晚了你便自己过去花厅吃饭。” 说着便离开了。 阮音回到妆奁前坐下,对着镜子摆弄那两条扇坠,无论颜色款式,她深得她心。 端详半晌,她终于狠下心来,将首饰匣子打开,随意翻动了一下琳琅满目的首饰,这才将这两条扇坠放了进去。 她的首饰匣子没什么分类,只有个装金饰的,另外一个则多是玉石翡翠的,若是多出来的珍珠珊瑚什么的,便随意丢进去算了。 于是这两条扇坠也有了不同的住处,一条被搁在放金饰的匣子,一条则丢进玉石的匣子。 吃罢暮食盥洗完毕,阮音习惯在庭院里漫步消食,而他则回了书房,埋首案牍。 直到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之时,书房窗屉里的暖光忽地灭了。 阮音还坐在屋外一前一后晃着秋千,见状忙敛平裙角停了下来。 就在这时,门吱呀一声,他迈出屋外,目光朝她扫来。 寒月如钩,碎银般的月色温柔地披在她肩上,更显得她气质娴雅莹润,皎若云中月。 这才是他的妻子,方才那个举止轻佻的女郎定是他的错觉。 还是襄城公主将她带偏了。 他走过来,眸心含着一汪春水,“你坐上去,我来给你打。” 阮音双脚刚落地,见他一脸真挚,只好又重新坐了上去。 他站在她身后,轻轻一推,秋千又晃荡起来。 “要高一点吗?” “……要。” 他加重了力度。 “再高一些?” 她抿唇,“可以。” 秋千高高荡起,像抛上云端,又轻轻落下,少女罗裙在夜风中猎猎飞扬,柔软的清香溢进他鼻间。 “停……停下……”荡了几回,她便受不住了,脑袋一阵阵的晕眩,心头也弼弼直跳了起来。 他没想到她这般娇弱,连忙收手稳住,扶她下来。 阮音双腿刚落地便一阵虚软,整个人栽入他怀里,甘冽的迦南香霎时扑了个满怀。 她撑着他胳膊正要站稳,身子蓦然腾空而起,竟是被他打横抱了起来。 她蹬着双腿小心翼翼反抗,“你快放我下来!” 第49章 他见她耳根泛起红痕,不由得轻笑,“天色已晚,无人看到。” 阮音见他清冷的脸上露出罕见的狎昵,方才还未缓下的心跳愈发砰砰跳动起来。 她总归不如他那般气定神闲,即使无人看到,在这偌大的庭院内搂搂抱抱,心也悬着,只好鸵鸟似的将头埋进他肩窝里,自我催眠。 他步履轻缓,轻而易举地掂了掂轻飘飘的重量,沿着甬道往屋里走去。 霜色的地上,将两人的身影拉得老长,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一人。 屋内只留了一盏昏黄的灯,甫进门,她便被他放在书案边上坐下,脚心挨不着地,令她整个人提心吊胆。 就在她屏息之际,身侧银釭里唯一的亮光也熄灭了,整个房间霎时被浓稠的夜色笼罩。 她错愕了一下,身前却已有沉甸甸的分量向她倾来,唇边也被另一张柔软的唇封住了,略显炽热的气息不紧不慢地喂进她嘴里。 昨晚的记忆像潮水般朝她席卷而来,脑袋里轻飘飘的,一时分不清虚实。 胸腔的空气被挤压去了,让她不得不将身上的人当成救命稻草,牢牢攥紧了他的掩襟。 她无意识“唔”了一下,却感觉后脑勺被他扣住了,他舌·探了进来,追得更紧,黑黢黢的夜里,甚至能听到羞·耻的咂·咂水声。 经过了昨夜,他以为两人的关系已水到渠成,自然也抛去了往日的矜谨,修长的手沿着她浑圆的肩膀往下,一寸寸将她丈量。 最终,指尖缠住了衣·带,停顿片刻,轻轻一扯,那衣结便松了开来。 就在此时,他的手忽然被紧紧摁住。 “不……不要……”她咬着唇乞求。 她理智渐渐回笼,慌不择言道,“我今日刚来了月信。” 话音刚落,空气霎时凝住了,方才的燎原之势也在一瞬间降到冰点。 她才想起,同样的理由,她在半个月前刚用过。 她嚅动着嘴,想解释什么,一张嘴,却已先带了哽咽。 “我知道了,”他语气平淡,一边替她重新系好衣·带,一边说,“你若不想,我也不会逼迫你,等你什么时候接受我了再说。” “我不是……” “妤娘心头可有别人?若有,也不妨告……” “没有!”她急忙打断他,“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来没喜欢过别人。” “那我呢?” 她滞了下,才缓声道,“我不讨厌与你相处。” “不讨厌便好,我们循序渐进着来,”他释怀一笑,沉吟道,“或许你可以试着抱抱我,亦或与我……牵……” 话音未落,他便陷入一个暖香四溢的怀抱。 一低眸,她已伸出双手揽住他的窄腰,小脸埋在他颈部侧,温热的气息一点点扑过来,烫得白皙的皮肉也渐渐变得薄红。 剩下的话,只能咽回腹中,他亦抬臂搂住了她,掌心贴在柔软的布料上,甚至能感受到那一截嶙峋的凸起。 这一切是如此真实而鲜活。 阮音从未试过这么抱着一个男人,即便她已熟悉了他身上清冷的气息,可自己动手却是头一遭。 原本她以为会很艰难,可她流畅的动作连她自己都怔了一跳。 她的脸烫得像刚煮熟的鸡蛋,声音也紧张得微颤,“我没有骗你。” 他轻抚她的背,语调柔和,“嗯。” 第27章 开窍 礼尚往来,该我来替娘子梳头了。…… 夜色如水, 风吹来一缕云,将屋檐的月牙遮住了,只留下浅浅的一点轮廓。 阮妤坐在桌前缝补着一件靛青的旧袍, 油灯的灯心矮下去了, 她便停下来,拔出头上的素银簪子拨了拨,接着再低下头飞针走线。 掉了漆的老屋门从外被推开, 木轴传来诡异的磨擦声。 阮妤已习以为常,连眼梢都不抬道, “你回来了?灶上还温着一盅汤, 你快趁热拿去喝了吧。” 褚少游走了过来, 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 边拆开来边道, “不吃那个了, 方才在刘侍郎家吃过了,现在还撑着呢, 你快看……” 他说着把东西呈到她眼前, “这是云楼的山楂饼,你上回不是说好吃吗, 我刚好路过就给你带了几个回来, 你快尝尝吧。” 阮妤瞥了一眼道, “先别吃了, 等下弄得一手油。” 他把纸包搁在桌上, 又挪到她身侧去,身子歪在她身上道,“这么晚就别缝了,没的把眼睛熬 坏了。” “不碍事, 也就这几针就缝完,你明日不是要赴李大人的宴吗,恰好可以穿。” “这件也好几年了,你看这颜色洗得靛青不像靛青,石青又不像石青,哪能穿这件去呢,我不是还有件月白的直裰吗,还是穿那个吧。” 阮妤有些生气地垂下手,他便趁机拿过去,熟练地缝完最后几针,并收了线道,“妤娘这双手是执笔的手,跟了我实在苦了你,不过你放心,我如今也已经有了一官半职,虽不是什么大官,好歹也有了在那些达官贵人跟前露脸的机会,再过几年,等我攒够了钱,就给你买个大宅子,再买几个丫鬟,你就享福吧。” 第50章 阮妤别开眼,兰花指捻起一个山楂饼,小口小口吃了起来,“我镇日在家闲着,做点活也没什么大不了,今日隔壁张婶说对面的绣楼收一些香包帕子什么的,我想回头我也去领些料子来做一些,也好减轻些负担。” 他沉吟,“你要实在无事,去领一些来打发时间倒是无妨,不过切记别累着自己,该闲着还是闲着吧。” 阮妤咽下最后一口,用帕子扫了扫手上的饼渣道,“我省的。” 褚少游剔了她一眼,又叹息道,“其实我也不知道当初这么做是对还是错,你想想,你要是不与我逃了婚,眼下已是世子妃了,侍候的奴仆都好几个,何须跟我过着这种紧巴巴的日子……” “别说了,我要是贪慕虚荣,当初也不会选了你……”她说着垂下头,心里却隐隐有了一丝动摇。 她从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娘子,自从当了家才知道柴米油盐贵,以前她看好他人品端正满腹经纶,可如今…… 她抿了抿唇,好在成婚这些日子,他对依旧她温柔小意,她明白,他已经把他的所有给了她,只要夫妻齐心,一切总会慢慢向好吧。 他将她揽入怀里,下巴搁在她头顶道,“妤娘,还好有你陪我度过这段艰难的日子,我知道委屈你了。” 他说着又想起点什么,放开了她,从腰间掏出个荷包来,塞入她手心道,“对了,今日发了俸禄,你拿着,天热了,也给自己裁身香云纱的衣裳穿。” 她抚弄着裙褶嘟哝,“香云纱的裙子又金贵,还容易抽丝,哪有这棉布的好?干起活来也便宜。” 他又睇了她一眼,迟疑道,“我今早……见到了二娘子。” 阮妤眉骨轻挑,“音娘?” “是,”他点头,“她和睿王世子在一块,气色比从前更红润了些……想来与世子感情甚笃。” 她闻言压下眉毛,静静思量一会道,“音娘在府里过得艰辛,现也算苦尽甘来了。” 他觑着她的脸色,这才将她的手牢牢握住,“妤娘,等下个月发了俸禄,我便买个粗使丫鬟给你担些重活吧。” 阮妤点了点头,又重新偎进他怀里,语气带了点鼻音道,“我送回去的家书,也不知道爹娘收到没有,他们有没有消气。” “不若我过几日想办法告假,我们回青源一趟吧,总也还是要拜见岳父岳母的。” 她立马摇头,眸里波光摇曳,“不行。” 她太了解母亲的手段,若这个时候回去,他又怎能不被搓下一层皮? 至于她已是名义上的世子妃,就算回去,她又当如何自处?从她私自决定逃婚起,就注定这条路不会很平坦。 一不做二不休,现下,只有等等她怀了骨肉再回去相认,这才能有一点胜算。 “还是等过阵子再说吧。” 褚少游也没再劝。 夜阑更深,静谧的辰光在寝息中流泻,第一缕曦光从窗外透进薄薄的窗户纸时,鹤辞已醒了过来。 刚要起身时,头皮被扯得一阵骤痛,他瞥眼一瞧,两人披散下来的长发不知何时已缠绕到了一起,且有一大截还被那个沉睡中的“罪魁祸首”压在背后。 他一动弹,阮音也便醒了。 她迷迷瞪瞪地睁眼,抬臂把身后的长发拨至胸前来,又重新阖眼,“什么时辰了?” “还早,不到卯时。” “嗯,今日休沐,你起这么早干嘛……”她嘴里咕哝着,人已翻身过去,只留下纤纤的一道背影。 他一向克己慎行,即便休沐日也一贯早起,再到院里打两套长拳,天就亮堂了,闻言不禁心笙摇曳,迟疑了一会又躺下来,“那我再躺会。” 这么一折腾,阮音也清醒了大半。 两人都已清醒,却也没有开口说话,过了一会,她又辗转回来,问他,“你不去打拳嚒?” 他望着头顶的帐子发呆,“也可以不去。” 她方才明明见他已经准备起身了,于是狐疑地剜了他一眼,“为何不去?” 他的眸光也扫了过来,两人的视线不期然交织到了一起,就在这半明半昧的床上,轻柔的纱与晨曦碰撞出粼粼波光,同样漆黑的瞳仁里,似乎也有暗潮涌动。 他沉默半晌,缓缓别开眼,“风拂纱影落,幽然鬓香缠。” 清磁般的音调不轻不重地拂过阮音的耳,令她心头浮起一阵陌生的颤栗,雪腮也渐渐染上一层云霞。 他觑了她一眼,似笑非笑。 她半嗔半恼地搡了他一把,将他下半句话摁回腹中,“你还是起吧,大男人起晚了,也不怕人说闲话?” 他被她半推着又坐了起来,凝眸看了她一眼,这才道,“好好好,我这就起。” 说着便起身更衣,着完乌舄,又挪身到铜镜前,取了梳子梳髻。 阮音便这么躺在床上,眸光被镜前的身影吸引了去。 少倾,才后知后觉想起些什么,掀开被子起身,赤足走到他跟前,怯声道,“夫君,我帮你……行吗?” 第51章 他转过身来,见她穿着香云纱的寝衣,一张小脸白净如玉,长发像缎子一般披散在微微峦起的胸前,着实乖巧可爱。 于是点头,将手中的梳子递给了她。 阮音握紧梳子,一下一下梳顺他的头发,他的头发乌黑浓密,又不像她的细软,略硬的触感在她指缝间刮过,带来一阵又一阵的酥麻。 她定了定神,心无旁骛地将乌发拢在手心,又倾身下来,仔细观察发髻的高度。 “这么的……可以吗?”她也不太确定。 说话间,她耳后一缕带着幽香的青丝垂了下来,落在他的肩上,偏她还浑然未觉,头仍歪着,勾出了一段痒意。 他一瞬不瞬地望着铜镜内那一双亲密无间的身影,一时忘了回应。 “这还是我第一次给……别人梳头呢。”她慢吞吞地说着,余光扫向铜镜,见他的目光直勾勾的,心头一烫,赶紧别过头去。 他这才敛下眼皮,淡淡道,“这样就很好。” 阮音抿了抿上翘的嘴唇,默不作声地将乌发缠绕了几圈,再取出玉簪簪好。 “好了。” 她说完便旋裙往回走,然而袖口却被他扯住了。 她回过头,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礼尚往来,该我来替娘子梳头了。”他起身转过来,摁着她的双肩让她坐下,眸心一瞥,这才发现她罗裙底下脆嫩小巧的脚。 阮音觉察到他的目光,连忙将脚缩进裙底,脸上又莫名滚烫。 他耐心将她的鸦发拨到身后,用梳子梳开,又一脸认真地问她,“今日要梳什么髻?” 她咯咯一笑,从镜中横了他一眼,揶揄道,“我说了,莫非你就会?” “我可以学。” “那我要梳……堕马髻。” 他俊雅的脸上裂了一道缝,眉心拧成川字,“堕马髻……是怎样的?” 她拊掌笑得更欢,眉眼弯弯的,像一对月牙。 “这都不知道,你怎么学?” 他脸上浮出一丝尬色,“请娘子不吝赐教。” 阮音只好手把手教他,他不错眼地瞧着,将步骤都一一记在心底,直到她素手一挑,将 最后一绺发绕了个圈,用花头簪簪好。 她斜了他一眼,笑眯眯调侃,“夫君可还学得来?” 他一脸正色,“步骤都记住了,下回让我试试。” “那你可要学好了,还有三绺髻、牡丹髻、盘龙髻……”见他越是正经,她那根顽劣的筋越被挑了出来,说着说着,不由得障袂吃吃笑出声来。 他这才意识到她的狡黠,见她笑得前仰后合,眸若星子,星河璀璨都揉碎在漆瞳里,那是他不曾见过的鲜活本色。 他亦弯唇一笑,“玉腕斜扶髻,比翼栖成双……日后还有的是时间,妤娘不该此时便嘲笑我。” 阮音见他态度真挚,也收起促狭的心思,飞速瞟了他一眼,又赧然地垂下眼皮。 那颗似乎总对男女之情不大开窍的心,也终于品咂出一点蜜意来,甜丝丝的,慢慢地浸润了五脏六腑。 第28章 破案 哪家媳妇像你起得这么晚?…… 暑夏以来, 一连的几场豪雨洗刷了空气中的燥意,天色放晴之际,案子也算是告破了。 令狐尉留下李照广的手书, 以及青源那边的发现, 终于捋出一条完整的证据链。 杀·童取宠不过是个幌子,真正的目的是以巫蛊术弑君,继而谋朝篡位。 令狐尉与李照广的渊源不浅, 二十多年前,令狐尉还不叫令狐尉, 而叫李尉。李家满门忠烈, 却因宫里那起巫蛊之案而获罪, 最终满门抄斩。 李尉不信父亲谋逆, 死里逃生, 隐姓埋名, 独自查清案情的真相。 这一查,便查到了当时还是三皇子的圣人身上, 他便是因调查巫蛊案而受到先皇器重, 从而顶替“幕后元凶”先太子成了新储君,李家满门则成了他夺嫡的替罪羊。 后来, 他又在逃难中染上瘟疫, 被李家搭救, 也因此结识了李照广。 两人志同道合, 结为兄弟。 然而随着李照广青云直上, 他俩的关系却疏离。 李照广只利用他的相助登上相位,一成了宰相反倒看不起他一个贫困道士了。 于是他心生恨意,想出了这出一石二鸟之计。 李照广野心勃勃,又未能藏得住锋芒, 就是东窗事发,众人也不会怀疑起他来。 在他的计划里,他本该是一枚“受人所迫”的棋子,没想到李照广会提前下手灭了他的口,才叫案子拖至现在。 如今真相大白,李家满门抄斩,连受尽荣宠的李贵妃也被褫夺封号,打入冷宫。 圣人心生后怕,一夜之间老了好几岁,身子也靡靡不振,病倒在床,监国担子则落在年轻的太子身上。 朝堂瞬息万变,就连平头百姓也众说纷纭,对于阮音来说,也就是平安地渡过一劫,除此之外,她日子过得还算平静,并没有什么不同。 这日睡到日上三竿起,这才懒洋洋地抻了个懒腰,挑开帐幔唤容妈妈进来,“今日起来胃口不好,想吃点清淡点的,听说对面巷子尽头那家荠菜馄饨味道不错,还请容妈妈替我买一碗来吧。” 第52章 容妈妈见她还披散着发,身上也只穿了素纱寝衣,拧起眉毛就骂,“世子妃也越来越不像话了,哪家媳妇像你起得这么晚?还有,侍候你的丫鬟好几个,像这种跑腿的事,何至于火急火燎把我这老婆子叫来?” 阮音倒也不恼,反而斜剔了她一眼道,“侍奉我的人是好几个不说,你瞧,哪个不是忙碌着,您是年纪大了不假,可我打眼瞧着你可在外头嗑了半晌的瓜子,平日里月钱我可是一分都没短了你,可你说说,你倒是做了什么?” “你……”容妈妈忿忿地瞪了她一眼,忽而改了口,“行,老奴就替世子妃跑一趟。” 阮音让绮萝取了一小块银锞子来,盈盈笑道,“但凡我有人差遣,也不敢劳烦你老人家,这块银锞子你拿去吧,我也对钱没个数,但应该是够用的了,剩下的,就当给你的赏银。” 容妈妈一见到金灿灿的银子,眼里也泛了光,收起了最后一丝不耐,爽快应下,“行,那我就替世子妃跑一趟。” 说着便旋裙往外走,身上的肥肉都止不住轻颤。 直到她拐过弯,背影消失在阮音眼帘,她才收回目光,问绮萝,“你说昨日余曹又来找容妈妈借钱了?” “可不是嘛,两人在角门争吵,不单是奴婢,就连守门的小厮也听得真真的呢。” 她轻嗤一声,理理裙摆到底,“这逆子,前几日容妈妈好歹也给他凑了不少吧,怎么还没个餍足的?” 绮萝抬臂将帐子挂上金钩,忍不住憋笑,“听说债主找上门来,要剁了他的手呢,容妈妈哪舍得,再大的窟窿也得往里填呐。” 阮音也挑唇轻笑,“要不怎么说因果报应呢,一家子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我也算是给母亲揪出条大虫了,就算他日东窗事发,她也不能反过来怪我。” 见她一副运筹帷幄的样子,绮萝不禁又多看了她一眼。 从前在阮家时,她唯唯诺诺,又不及妤娘聪颖,几乎无人去在意她这么一个人物。 可嫁入王府几个月来,她就像被蒙尘已久的珍珠,突然泛出莹润的光彩来,就连为人处世也变得落落大方,谁能想象,这竟然是当初那个木头疙瘩似的二娘子? 阮音见她还呆呆地杵在那里,便对她说,“近来我不少首饰不翼而飞,我怀疑和容妈妈有关,你让人跟紧她,再回来禀报我。” 绮萝应了声喏,转身退下。 另一厢,容妈妈揣着银锞子从角门出来,一路上还嘀嘀咕咕,“真是不经世事的大小姐,如今穿金戴银的,连钱银的好处都不认得……” 碎碎念叨了一路,却不是往馄饨摊子的方向走,反而摇摇摆摆拐进一家典当铺。 跟在她身后的小厮眉毛一皱,倒不急着跟进去,只不远不近地观望着,不一会儿,见她从里面出来,掂着鼓鼓囊囊的荷包啐道,“唉,不识货的东西,上好的和田玉,哪能值这么点?” 眼见着她边骂边往回走,小厮将身子一闪,躲在榕树的树冠之后。 容妈妈并无察觉,低头将荷包系在腰间,这才慢吞吞往馄饨摊子走去。 刚到馄饨摊子还未来得及坐下,便被旁边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给扯着袖子拉到一边。 小厮竖直耳朵听着,声音断断续续的,倒也能猜个七八分,“方才我去了王府,听说……我便寻过来……你怎么那么久……” 容妈妈见了青年,没好气地揪起他的耳朵,破口大骂,“你这个天杀的败家子,老娘就帮你再填这回窟窿,你若还想赌,下回给我死外边去,我就当没你这个逆子!” 青年忙应了几声是,伸手向她要钱。 “孽障啊!”容妈妈气得直捶胸口,只好把腰间的荷包解下,递给他道,“拿去吧,滚回青源去,你下回再敢来,我也不见你。” 青年拿了钱,眼里泛起光,连点头道,“娘放心,我真的金盆洗手了,上回是让人做了局……” “什么局?”容妈妈挑起眉骨。 “就是……”青年吞吞吐吐,“张三……他不满我赢了钱,让几个人非拉我过去再赌一把,我想他们定是合伙出千,就逼我把钱吐出来呢……” 容妈妈不耐烦听这些,边掏耳朵边插话,“行了行了,你别说了,拿了钱趁早把债还了就是了。” 两人结束了谈话,容妈妈这才坐下来,要了一碗荠菜馄饨,装在食盒里,又踅回了王府。 阮音吃完了馄饨,脸上并没有丝毫异样,直到晌午起来,打开首饰匣子才讶然道,“上回襄城公主送给我的扇坠怎么不见了!” 两个匣子都翻出来找了一遍,确实没见到扇坠的影子,便把侍候的丫鬟全都叫过来询问一番。 众人皆不知情,唯有香英提了一句,昨日是容妈妈整理的首饰匣子。 绮萝见状,剔了容妈妈一眼,嗫嚅着接口,“今早我还见容妈妈站在妆奁旁里好一会,也不知是……” 容妈妈眸光化做利刃,狠狠剜着她 ,“你这小丫头片子,这是怀疑到我头上来了?这屋里来来去去这么多人,就单我在那里站过,莫非你们都没有?” 绮萝缩紧脖子道,“奴婢对世子妃忠心耿耿,绝不敢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世子妃若是不信,大可让人去搜奴婢的屋子。” 第53章 阮音说不必,又让香英把登记入库的册子取来,一样一样清点。 不清点不要紧,这一清点下来,才发现不单扇坠,另有两双耳珰,一对镯子,一支花簪和一个翡翠戒指都不见了。 容妈妈如坐针毡,做贼心虚地往外头走去。 香英细长的眸子一扫,问道,“容妈妈往哪去?这还没清点完呢。” 她回首挤出勉强的笑,“我先解手去。” 就在她走出廊庑的当口,迎面与一个粗使婆子碰了头,那婆子也不搭理她,拎着裙摆便往里屋走去。 容妈妈狐疑地拧起眉。 没多久,又见婆子从里屋出来,走到外院把一个小厮给叫了进来。 小厮只站在屏风前回话,声音不轻不重,却清晰地钻入容妈妈耳里,“小的见过世子妃,听说静思堂好些首饰不见了,小的或许知道那些内情。” 阮音捧着茗碗,轻啜了一口清茶道,“你说吧。” 小厮道,“今日小的外出办事,刚好碰上了容妈妈,原本小的想与她打招呼来着,谁知她一头扎进了当铺里,我便没过去……可后来,也是巧了,小的刚走过桥头,又与她碰上了,还有个十七八岁的青年也在她身侧,容妈妈就给了他一大袋子钱,要他赶紧回青源……” 话没说完,容妈妈的脸已褪成一张白纸。 到了这份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原本还在想,她好几次的顺手牵羊都太顺利了,现下仔细琢磨,阮音那丫头未必不知道首饰消失,可却一直隐忍不发,非要等她拿了笔大的,再大动干戈地整治。 一想到这,她只感觉背上寒渗渗的。 这二娘子不哼不哈的,什么时候这般有心计了? 还未等她回过神来,却见绮萝已走到她跟前,面容冷静,“容妈妈,世子妃有请。” 第29章 整治 “我今日……好像做了错事。”…… 容妈妈僵着双腿迈入屋内时, 坐在上首的阮音敛着眼皮,久久不言语。 容妈妈摸不透她的心思,却还辩解道, “世子妃, 老奴不知道是谁要陷害我,你可别糊涂,听信了谗言啊。” 阮音这才抬起眼皮, 缓声屏退其他人,“你们都下去吧。” 其他人鱼贯退去, 最末的小丫鬟还将房门掩上了。 阮音指着对面的凳子, 和风细雨道, “容妈妈坐吧。” 容妈妈见她仍是毫无脾气的样子, 也暗暗松了口气, 敛裙坐了下来。 “我这些日子, 帮婆母打理家务,却忽略了身边人, 不知容妈妈家里可有什么难处, 你说出来,我也不会袖手旁观, 如何要做这种事, 让我心寒!” 她声音轻缓, 说到动情之处甚至带了丝细微的哽咽, 容妈妈抬眼一看, 见她眼角竟泛了红。 她舔了舔唇,为她不计前嫌而动摇,心忖这些时日里来自己处处针对她,着实不大地道了, 于是拿食指搓了搓鼻子道,“二娘子是个心善人,是我做错了,多谢你成全我的脸面,再不会有下回了。” 阮音漆黑的眼仁直视着她,弯唇道,“容妈妈这么说,是承认了?” 容妈妈见她游刃有余的模样,又睁大眼仔细探究她眸里蕴含的意味,半晌过后,她才回过味来。 这丫头哪里是不计前嫌,分明是攒着一股气,故意来个下马威呢! 于是脸色一变,也咬紧了后槽牙道,“这件事我确实有错,不过你可别忘了自己姓甚名谁,鸠占鹊巢久了,莫非连这点觉悟都没有?这屋里的东西,哪样是你阮音的?” 说到这里,见她脸上露出灰败之色,又开始洋洋得意地挑起嘴角,“我呢,是家里头一时有了难处,才不得已当了些东西,等日后有了钱,再赎回来便是了,我知道你气,可你也不过一个假主子,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事就算过去了吧。” 阮音被她的无耻气笑了,双手死死攥紧了扶头,白皙的手背青筋凸起。 “盗窃可不是小事,容妈妈可不要避重就轻,就算我饶了你这回,倘若母亲知道了你的事,她又当如何处置?” 听她提起曾夫人,容妈妈吓得面色苍白,身子也不由得打起了摆。 阮音哂笑一声,乘胜追击道,“我知道容妈妈家里有难处,倒也可以饶过你这回,那些首饰我也不找你要了,另外……” 她起身走入碧纱橱,从螺钿柜里取出一只匣子来,再慢慢踱到她跟前。 “这匣子里,也还有几样首饰,你都拿着,”她俯身,把匣子塞入她手里,一字一顿道,“你想往哪里去都行,王府再不能留你。” 容妈妈仰起头,迎着她的视线,也一字一顿回她,“我不走。” 阮音又欺近几分,红唇带笑,“不走也好,我也不过听了些小道消息,听说你丈夫老余,在母亲眼皮子底下挪用公账,若被母亲知道了,也不知应当如何……” 话音未落,容妈妈已双目眦红,眼神如刀地瞪着她,“你威胁我?” “不敢,我也不过实话实说罢了,想去想留,都是你的自由,你自己考量吧。”她边说边踅过身子,重新落座下来,纤长的手指抚摸着那只松花石的戒指。 容妈妈攥紧了手中的匣子,低头沉默了一会,这才松了口,“行,我走。” 第54章 阮音说好,“那你便收拾东西,自去吧。” 容妈妈踌躇了一会,这才捧着匣子退出来。 香英不知内情,待容妈妈出来后不由得过来询问。 甫入内便见阮音以手支颐,神情呆滞地坐在那里,仿佛遭受到沉重的打击。 她过去替她打扇,觑着她的脸色问,“世子妃查清真相了?” 阮音嗯了一声,又阖眼道,“我没想到……奶母会做出这种事情,她有难处,大可告诉我,我也算她半个女儿,定是能帮则帮,可……” 容妈妈的跋扈,静思堂谁人不知,只是碍于她是世子妃的奶母,只好敬她几分,如今她犯了事,众人喜闻乐见,只是不敢表露出来罢了。 香英抿了抿唇,劝道,“世子妃也不用太过伤怀,也是这容妈妈一时糊涂了,那您打算如何处置她呢?” 她叹息道,“按府里的规矩,盗窃是得挨板子的,可她年纪大了,怕是禁不起,可不罚又难以服众,更何况,她还是我从阮家带来的,我也不想让她毁了阮家的声誉……” 香英凝眉,“那……” “我让她出去了,以后……我就当没这个奶母吧。” 香英怔忡了一下,又重新睇了她一眼,见她耷拉着一双柳眉,连那双含水的秋瞳里也掩不住伤怀。 这才小声开口,“世子妃若是不舍……” “算了……”阮音抬手揾了揾眼角,说,“不是我不顾念旧情,也不是我小题大做,她也年纪大了,就让她出去享享福吧。” 香英只好附和道是。 容妈妈一走,静思堂又和谐起来,几个丫鬟干完活,便聚在一块,边闲聊边打着络子。 阮音练完字已是日头西斜的时候,推开窗,见到的便是这么一副安然惬意的场景。 她看了一会,勾唇笑了出来。 仿佛攒积在心头多年的云翳,在这一刻终于消散开来,那一缕金灿灿的夕阳,也照进了阴霾的角落。 她活动着筋骨,连呼吸都变得无比畅快。 就在她悠闲享受的一瞬间,远处的葱茏林荫下,突然多出了一道颀秀的身影。 瑰丽的霞光披散在他那袭青袍上,更衬出他昳丽的五官,玉冠博带随风摇曳,气质斐然。 她心跳莫名一滞。 脸上的笑意渐渐转为一种悲戚来。 鹤辞刚下值回家便遥遥见到了她的身影,怎知就在他渐行渐近时,那道身影却消失 了。 入了屋,里头还未掌灯,半明半昧的时辰,一展眼,屋子里空荡荡的,更安静得落针可闻。 他眉心轻蹙,莫非方才所见,只是他的幻觉? 又往里走了几步,才听到隔扇后传来细微的声响。 他提着袍角入内,不由得被眼前这一幕震撼到了。 只见妻子坐在床沿,身子斜倚在床柱上,似乎抬着手揩拭着什么,菱花窗漏下碎金的颜色,在她裙摆上间铺开来。 “妤娘?” 听到熟悉的嗓音响起,阮音你才抬起头来,水气氤氲的目光与他对视了一眼,又别过眼道,“你回来了?” “是啊,方才在见你站在窗口,你没见着我?”他一面说着,一面松开革带挂起来。 “哦……刚练了会字,想休息会。”她声音格外平淡。 “累着眼了?”他走过来,挨着她坐下,见她眼睛红红的,不禁凑过去端量。 阮音垂下纤长的羽睫,声音也多了一丝颤意,“我今日……好像做了错事。” “究竟发生了何事?” 她朝他瞟来一眼,慢吞吞地把容妈妈如何偷窃珠宝,她又如何惩处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 “怎么说……她也是我奶母,我这么的……也不知道会不会太过分了……” “原来是这么一桩事,”他轻拍她手背安慰,“你是她奶大的,心里舍不得倒也是人之常情,不过毕竟是她有错在先,你施以惩处也是应当。” 更何况,这个奶母平素里便没什么规矩,这回她敢做出严惩,他反而要敬佩起她来了。 他知道她仍在伤心处,剩下的半句话也便不说了。 听到他这么说,阮音差点要笑出声来,见他投过来的目光,忙抑下嘴角道,“真的?你不觉得我负恩昧良?毕竟她年老了,要到了我尽孝心的时候,我……我就把她赶走了。” 他见她依旧闷闷不乐,于是又说,“既是出了这桩事,想来她无颜再随侍你,你放她离开,也已经成全了她的体面,不必有愧。” 阮音这才挤出一个“勉强”的笑意,伸长了臂,默默歪进他怀里,“夫君说得是,我不该再自怨自艾,只是没料到我与她竟能走到这一步,总归是缘分不足吧。” 突如其来的投怀送抱令他心头一颤。 他怔了怔,亦探出手,揽住了那略显柔弱的肩膀,指腹隔着面料,一下一下地摩挲着。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你能这么想便好。” 阮音抿紧唇,慢慢品咂出一丝甘甜的味道,定了定神,才抬起那双雾蒙蒙的眼看他,“绮萝年纪也大了,香英又是祖母屋里出来的,我想再买个小丫鬟留在跟前,你说好嚒?” 他垂着眼皮看她,墨色的瞳仁里仿佛蕴藏着清柔的春水,薄唇微勾着,似笑非笑,“院里的事你可以自己决定,一个若是不够,多买两个来也无妨。” 第55章 阮音点头,朝他展颜一笑。 余晖下,她的身子像洒满了碎金,盈盈的笑意牵出一排整齐的贝齿,仿佛娴静端庄的外表下,又住着一个简单赤城的灵魂。 他一直猜不透,为何她偶尔会做出与气质大相径庭的举止来。 有些憨,有些傻。 可他在这一刻才发现,他并不讨厌与这样的她相处。 甚至在这治愈般的笑容里,还能感受到那一点不受陈规束缚的惬意。 第30章 将军 那个妇人与你长得一模一样!…… 翌日是阴天, 鹅毛似的云遮住了炽热的艳阳,倒也凉爽了不少。 北边的战事结束,挂帅的将军凯旋, 也就是在这一日。 身披甲胄的将士们一个个精神抖擞, 正接受着百姓的膜拜,为首的将军更是隔了老远都感受到他的英勇威严。 阮音身为已婚妇人,自是不想来凑这个热闹的, 奈何拗不住明雪,这才陪她过来瞻仰常胜将军的风采。 ——上回她自降身份接近小公爷, 怎知那小公爷美则美矣, 却是冷若冰霜, 因而她决定把眼光放长远点, 再给自己物色个优秀的夫婿。 路上都是乌泱泱的人群, 姑嫂两人都戴着帷帽跟着人群走着, 薄薄的轻纱挡不住视野,却无法让人窥探真容。 走到巷口, 前面便水泄不通了, 阮音扯了扯明雪的袖口,扬声道, “看个热闹就行了, 不可冒进, 不如这就回吧。” 明雪立马皱眉, “那怎么行, 小将军的脸我都没见过呢!” “只要见到他的脸,你就肯回去?” “那当然,我也知道,凡事都要循序渐进着来。” 阮音对她循序渐进尚且存疑, 若她真能如此,小公爷也不至于被她吓跑。 但知道自己若不答应,她也不会善罢甘休,于是点头道好,“我们从那边抄近路过去,在观音桥上的那个如意亭等着,小将军欲入宫述职,定会经过这条路。” 明雪一听,果真有理,于是两人便拐入了另一条小巷,朝观音桥走去。 如意亭位于高点,两岸杨柳低垂,随风伸展着柔软腰肢。 忽而,在一片翠色中,多了莫猎猎飞扬的赤色,是带着徽记的旗帜。 马蹄哒哒的声音也渐行渐近,两人趴在阑干上一瞬不瞬地注视着远方,一路上,阮音被迫听了明雪的介绍,对他也有了一丝好奇。 前面的士兵开完道,眼帘里忽而有一匹毛色油亮的枣红大马慢悠悠踱进主道,马上的将军一袭冷银盔甲,身姿挺拔,神采飞扬。 明雪紧张地掣住了她的袖口,连声音都止不住颤抖,“他往这边来了……” 阮音没有接口,藏在轻纱之下的眼睛随着马背上的少年而动,等他走近了些,才发现他剑眉星目,脸上的线条冷峻,的确可以说是个翩翩美少年。 只是久战沙场的人,眉宇间总挂着一丝凝肃,明明神情从容,却仍有些慑人。 “嫂嫂,你可看到了?”明雪干脆撩开帷帽,以便看得更清楚些。 “看到了。”她的声音不起波澜。 她对男人不大感兴趣,若真要比美,她觉得……睡在她枕边的男人虽清瘦了些,但也不见得会输。 比起她的淡定,明雪激动得浑身发抖,心跳更是跃到了嗓子眼,“你觉得他如何?” “英姿飒爽,意气风发。” 得到她的肯定,明雪点头如捣蒜,脸上也胀红了,“嫂嫂,我确信……他才是我心仪的郎君,没有人比他更好了,真的!” 阮音回想起她倒追小公爷的时候,也是这般心花怒放的模样,现在看着她喜上眉梢的样子,她陷入了沉思。 就在这时,人群中传来一阵喧哗,两人循声望了过去,见队伍停住了,百姓们争相挤着脑袋过去看热闹,被前面的人吆喝住了。 “都别挤了!” “有人晕倒了!” 马背上的将军似乎也见到了这一幕,竖掌让人疏散人群,于是士卒们纷纷斥退后面还不断往前挤的百姓们。 手中的长枪一横,便成了临时的屏障。 如意亭上的两人这才看清地上躺着个年轻的妇人,虽不过荆钗布裙,可身段却十分窈窕。 在她身旁还有一地的香包散落,一只小小的篮子还挂在她手边。 看来是卖香包的妇人,不知怎的被人挤倒了。 几个士兵上去搀起妇人,让她坐挨着旁边商铺的柱子坐下,又帮她拣起一地的香包,一个个放回篮里。 明雪见将军的目光落在妇人身上,眉头皱了起来,“怎么回事,现在的有夫之妇,也搞这套勾人?” 阮音并不附和她的话。 下一刹,歪在柱子上的妇人幽幽转醒,扶着鬓角朝马背上的将军望去,莹白的脸庞上一双杏眸黑如星子,苍白的嘴唇嚅动道,“民妇多谢将军搭救……” 说着便要下跪叩首。 年轻的将军翻身下马,赶在她要一头栽进地里之前托住她的手臂,清润的声线传来,“夫人身体有恙,不必多礼。” 妇人抬起头,漆眸撞上将军的视线,抿紧了唇又将头埋下。 也就是这刻,亭上的阮音浑身 的血液都凝住了,手脚也渐渐变得麻木。 第56章 明雪的瞳孔也震了一下,目光在她和妇人身上睃了几遍,亢奋地扯着她袖口道,“嫂嫂,这个妇人长得……像是与你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阮音怎么会认不出来,眼前的妇人长了张娇妍清丽的脸,虽一袭素衣,却更显得她犹如轻颤在风中的一支芙蓉,让人忍不住生怜。 妇人正是她的长姐,阮妤。 明雪见她毫无反应,不禁又拿手肘蹭了她一下,“真像啊,你看那个将军……” 阮音半晌才找回声音,“都看完了,我们回吧。” 说着她转过身,却对上直愣愣地盯着远处的绮萝,眼框已湿红一片。 她指甲深掐进掌心里,掐得骨节泛了白,鼻间也涌上酸涩,她轻吐出一口浊气道,“绮萝,我想起上回在银楼定下的镯子应当到了,你去帮我取了吧。” “好。”绮萝稍微恢复了神志,可脸色依旧有些苍白。 阮音不再理会她,自顾自地往回走,寻到自家的马车便钻了进去。 明雪紧跟其后坐了进来,摘下帷帽放在膝盖上,车身开始掉头往回走。 阮音没有摘下帷帽,她此刻甚至不知道该作何表情,只知道浑身的皮肉都是僵硬的,连扯起嘴角都格外艰难。 有这一层轻纱笼罩住脸,倒也替她掩去失魂落魄的脸色。 她垂着眼,一下一下地撕着指尖上的倒刺,以此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明雪并未看穿她的异样,还喋喋不休追问,“嫂嫂方才没见着吗,我真觉得那妇人与你挺相似的……” 她沉吟道,“世间之大,就算有两张脸一模一样,也算不上出奇。” 明雪还想问,阮音却摆手道,“我有些乏了,你让我休息一会吧。” 她咽了咽口水,这才按住不提。 回了府,阮音便瘫倒在床上,连暮食都提不起劲来吃。 直到浓稠的墨色彻底将天幕包围,绮萝也没有回来。 她的心随着辰光的消逝,一点点凉透了,醒过神来,又似乎渐渐地接受了这个残酷的事实。 她根本没在银楼定过什么手镯,绮萝也应当清楚。 十几年的主仆情谊,岂是她这短短几个月便可取代的? 鹤辞忙到这会才归家,错过暮食的时辰,干脆让人把饭菜用小几端上来。 香英却道,“世子妃也还未用暮食呢……” “怎么了?” 香英便把午晌她们姑嫂二人出门的事说了,最后又提了一句,“世子妃说让绮萝去给她取手镯,怎知那丫头到现在也没有回来,奴婢说让人去找,世子妃却说不用了……” 鹤辞闻言,眉心隆起。 他知道绮萝与她已有了十几年的主仆之谊,昨日已经走了一个容妈妈,为何今日连绮萝失踪她也不打算寻回,再联想起昨夜她说的话,似乎对她的离去也早有预料。 “我去看看,”他拔腿往里走,又转头吩咐香英,“你也给世子妃备一份,清淡些的。” 香英应了声是,很快退下。 他踅入屋里时,她仍恹恹地倚在引枕上,一张清丽的脸冷白冷白的,寻不出一丝血色。 见到他来,她才强撑着身子坐起来,唇边挂着僵硬的笑,“今日怎么回得这么晚?吃过了没?” “还没,”他挨着她落坐,手背在她额上轻碰了下,“你哪里不舒服?怎么也没吃?” 阮音见他浓墨般的瞳仁里,有深情的涟漪荡漾,不由得心虚地低下头,避开他的视线。 “没事,就是从外头回来有些累了,就先躺了一会,这会已经好多了。” 鹤辞见她从床上一弹而起,也不像身子不适的样子,只是整个人仍像霜打的茄子般,连瞳孔也没有了往日的神采。 “今日明雪又针对你了?”他随口一问。 “没有,如今我们关系尚可。” 他从她放松的肩膀和表情判断这是真话,于是又问,“我听说绮萝到现在还未归,还是派几个人找找,免得出什么意外吧。” “不必!”她情绪突然激动了些,忖了忖,眸光闪烁地解释,“其实……她今日有跟我说过,她有个姑妈就住在建京,近来身子不好,她想留下照顾她几日,我同意了。” 他眉心的皱褶半晌就没松开过,听了这话,知道她又在扯谎。 他以为他们关系已经有所进展,没想到到头来不过是他的幻觉而已。 一而再,再而三地受人欺骗,他已经失去了耐心。 恰好这时香英端着饭菜推门而入,他也便顺势叫她坐下一道吃。 两人在窗前的罗汉塌上一左一右落座,中间的小几摆着几碟热菜,都是清淡的小炒。 于是两人执筷默默吃了起来。 他不开口,她便一直停下筷子偷觑他,心头也惶惶不安的,连吃到嘴里的饭菜也尝不出滋味。 他沉吟片刻,还是缓声道,“妤娘还有话告诉我,不妨直说。” “我……”她咬白了下唇,默默将头埋进碗里。 她在想,若是向他坦诚一切,她会不会有胜算? 可她左思右想,最后只能得出个结论——不会。 见她沉默,他也停筷朝她望了过来,见她难以启齿的模样,到底心头一软,用愈加温软的话鼓励她,“我说过,我们可以缓着来,如果你实在说不出口的话,我不会逼你说,我看出你有些累了,今晚好好休息吧。” 第57章 她鼻间又涨起酸涩,细声细语道,“好……” “我还有公务要忙,就不打扰你了,晚上我会在书房就寝,你不用胡思乱想,好好睡一觉。”他撂下筷子,拿起一旁的手帕掖了掖嘴角。 第31章 上药 不管不顾地缠住了他的腰。 …… 沐浴毕, 阮音便独自熄灯上了床,屋内仅留着一盏夜灯,阑珊的灯火摇曳, 旁边莲瓣的博山炉里缭绕着清冽的沉水香, 她知道这是鹤辞离开时特地让人熏的安神香,然而她辗转半晌,毫无睡意。 阒寂的夜里, 一点动静都像扯中了她脆弱的心弦,一点点收紧, 压得她喘息困难。 良久, 她烦躁地掀开被衾, 下床倒水, 暖水壶里是香英灌满的温热水, 到了这会还有蓬蓬的热气扑了上来, 冰凉的双手焐住了杯壁,隔了好一会才渐次回暖。 她就静静坐着, 眸光不时扫向紧闭的房门, 一颗心像沸水里翻腾的饺子似的,时沉时浮。 忽而, 窸窣的声响自脚边传来, 酥麻麻地顺着她的脊椎涌上头顶, 她垂眸一瞧, 只见黢黑的桌底, 一只绿油油的蚱蜢骄傲地扬着触须,猛地一跳便跃上了裙摆。 她吓得一阵哆嗦,手忙脚乱跳上凳子,手中的杯盏咣啷一声掉到地上, 剩下的半杯水也泼了,顺着裙裾哗啦啦淌了下来。 蚱蜢身子一抖,也掉了下去。 她盯着一地狼藉,腿上火辣辣的痛意袭来,心里绷紧的那根弦也铮的一声断开,孤独的绝望淹没头顶,令她不知所措地大哭起来。 门很快被推开,她眼前却是朦胧的,耳边也只剩自己细细的抽泣声,并未看清眼前的人影。 站在门口的鹤辞,却将她的一举一动听得清清楚楚。 原本,他只是忙完经过此处,想确认她是否已经熟睡。 不曾想,他听到她烦躁地掀开被子,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最后,是一声尖锐的碎裂声打破了静谧。 他的心登时提到了嗓子眼,径自推门而入。 虽然早有预料是什么样的场景,可当见到眼前的这幕时,还是怔忡了片刻。 只见她捉着裙摆站在圆凳上,肩膀一耸一耸地哭着,仿佛整个人都要往后厥过去。 他心头抽动了一下,阔步走了过去,还未走近她,却被她叫住了,“别过来,当心脚下。” 他顿了顿,还是义无反顾地走了过去,这才看清打湿的素裙裹住双腿,甚至微微透出肉粉色。 “怎么了,烫伤了?” 她见他眸里裂开了一道缝,惶恐和担忧从罅隙里满溢了出来,眼里的泪更像是断了线的珍珠,簌簌往下直掉 ,那六分的疼痛委屈,也在一瞬间被拉高到极点。 “有……蚱蜢……”她颤声指着地上。 他顺着她所指的方向往下看,却见地上除了打碎的杯盏和水渍,再无其他。 阮音跟着低下头,却寻不到那绿色的踪迹,愈发委屈地瘪起嘴,“它跑了……” “别担心,先把腿上的伤处理了,待会我再看看。”他说着,将她抱下凳子,像抱小孩一样的姿势,步履稳健地入了碧纱橱,抱着她坐在床沿,接着扭头从旁边的螺钿柜里翻找了一会,寻出几样伤药和工具来。 这么一折腾,阮音的情绪安定不少,眼泪也止住了,她见他为自己忙前忙后,一向从容的他,却急得连一瓶药膏都拧不开,两鬓的发也散开了几缕,形容狼狈。 看到此处,她心里一阵暖流淌过,嘴角也扬起一丝浅笑。 “害你担忧了,其实也没有很痛。”她边觑着他额上的薄汗边说。 “不可大意,”他终于将盖子拧开,回过身扫了她一眼道,“这裙子不能再穿了……” 说着,他也不管她的回应,便拿出把剪子,对准裙摆,咔嚓咔嚓地将裙子剪开,再小心翼翼揭开黏在细嫩皮肤上的布料。 这么一拉扯,那灼得微红的皮肉也被连着带了起来,痛得她一阵抽搐。 然而她却抿紧了唇,一声不吭。 他见她泪迹斑斑的脸,又重新垂眸,手中的动作放得愈加轻缓,咔嚓最后一下,把整片残破的布料剪了下来,目不斜视道,“痛你可以出声的。” 双腿蓦然一凉,她的身子也不自觉绷紧了,比起疼痛,隐·秘·角落的暴露,更令她羞愧得抬不起头来,双手下意识便抓过了被子想去盖,却被他强悍地摁紧了手背。 “先别盖,包扎完再说。” 阮音听完他的话,再不敢乱动,只暗自攥紧了那身薄衫,试图遮住身·下的风光。 然而烟霞纱的面料,虽是亲肤透气,却也遮挡不住什么,反而多了层欲拒还迎的朦胧感。 阮音抿紧了唇,简直欲哭无泪。 他的眸光始终低垂着,只牢牢锁在被烫红的地方,食指挖出了一点药膏,轻覆在略炙热的皮肤,一点点抹开。 沾了药膏的指尖是冰凉的触感,很大程度缓解了她的痛意,然而他手法太过轻柔,灼意被冲淡了,另外一股如蚂蚁啃噬的痒意自伤处蔓延开来。 她咬紧下唇,身子颤了一下,忍得相当辛苦。 他停下动作,抬眸看她,满脸疑惑,“还很……痛?” 第58章 话未说完,他也迟疑了起来,只见她雪腮绯红,眸泛水光,红馥馥的唇被咬得变形,看不出多少不适,反倒…… 阮音被他盯得耳根子又热了几分,头也默默低了下去,声如蚊呐道,“不痛了……就是,就是有些痒……” 他舔了舔唇,方才的昙花一现从脑海里一闪而过,腮角紧绷道,“忍忍,我……很快便好。” 说完他加速将伤处涂完,再扯了棉布将伤口包扎得严严实实。 阮音盯着他的动作,觉得他还是小题大做了些,于是嘴皮子一动,打算说不用,他头顶却仿佛长了眼,抢在她开口前道,“虽没有起泡,也要保护好伤口,免得衣裙蹭上,倒添新伤。” 她只好点头道好。 他这才转身拾掇好剩下的药物和工具,又重新取了条碧色的百迭裙来,“抬脚。” “我能自己来……” 话音未落,猛地撞上他专注的眼神,登时羞得满脸通红,下半句话也梗在嗓子眼。 犹豫片刻,终于抬臂揽住他脖子,借力撑起下·身来。 他心无旁骛地替她系好了裙头,扶着她躺下。 刚要回身时,袖口倏尔被扯动了一下。 她瓮声瓮气的,“你能留下陪我吗?” 他凝住她那张娇怯怯的面庞,心头漾起春波。 她见他愣愣的,又嗫嚅道,“你不在,我……睡不着……” “好,”他揉揉她的头,说:“我先收拾完东西就来。” 阮音就这么侧过脸,看他踅出碧纱橱,他的身影清晰地映在窗户纸上慢慢踱向远处。 见他又引了一盏灯来,而后拿起笤帚,将那堆支离破碎拾掇干净,再拧了布,把水渍都擦干了。 最后,还拿把拂尘到处掸了掸,终于把藏在桌布下方的蚱蜢给掸落,他拿手一掬,支开窗放了出去。 阮音心头触动了下,那层铜墙铁壁般的心壁似乎被撬开了一角,也让她在刹那间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见他熄了灯,褪去靴袍躺下,她便自然地翻过身,把娇软的身躯贴了上去。 他本能地屏住呼吸,以为她怕,还想宽慰她,“我……蚱蜢……” 阮音横下心来,展开臂膀,不管不顾地缠住了他的腰。 她能感觉到掌下的躯体硬僵硬了几许。 她将脸贴紧了他的胸膛,听见耳畔如鼓击的心跳,不知是自己的,还是他的,却还是坚定地收紧了微颤的手,赧然道,“夫君,我们还未行完……敦伦礼,我觉得……我可以了……” “你……我……”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只觉得耳畔嗡嗡的,身子僵凝得不像自己的了。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他阖上眼,努力平复越来越紧促的呼吸。 阮音想起襄城说的钝刀子杀猪,心一横,索性闭上眼,一副英勇就义的模样,“我知道的,你别磨磨蹭蹭的,就赏我个痛快吧。” 他睁眸瞥了她一眼,不够,又拧起眉再瞧了一眼。 最后握拳掩嘴,清了清嗓子,“今日不宜……同·房。” 阮音闻言,蹭的一下松开手,拉高了被子,像乌龟缩回龟壳一般,慢悠悠地转过了身,顺带将面红耳赤的脸给盖住了。 他愣了愣,哭笑不得地追了上来,将她牢牢拢入怀里,薄唇凑近她滚烫的耳垂,说话间隐约贴上了。 “你腿伤不便,我怕伤了你。” 低沉的嗓音带着一丝粗砺,刮过她柔·嫩的耳畔,令她忍不住一阵颤栗,心头也像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再难平静下来。 她的脸更烫了,用仅有自己听到的声音呢喃,“我,我也不……” “不过,你若想……先观摩一番,也未为不可,如果你愿意的话。”踌躇半晌,他才接着上一句说道。 ?! 第二天,当晨曦穿过窗影投进屋里,在床尾落下一片菱花格时,阮音才揉着太阳穴醒了过来。 她摸不出枕侧的暖意,显然他已经走了好一会。 她眨了眨眼,神志渐渐清醒。 昨夜的画面犹如潮水在脑里涌现,目光一瞥,在手上定住了。 没想到,昨晚就是这双手,攥住了那一把利刃,初时她不明所以,五指一收拢便攥住了,痛得他倒抽一口凉气,冷白的脸上也渡上一层潮红。 回过神来,她默默将指头展开丈量,等看清那摊开的手指后,她眉心一突,被自己吓了一跳。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细碎的讲话声,过了一会,门被敲响,香英端着托盘走了进来,“世子妃醒了吗?” 她挑开帐子问,“何事?” 话音刚落,只见门外又有一道水红的身影迈了进来。 她的唇抿成一线。 绮萝径自走到床前跪下,对她态度恭敬,“奴婢昨晚彻夜未归,请世子妃恕罪。” 第32章 拉拢 柔软的唇瓣就这么印上他的脸。…… 阮音从床上坐起身来, 双脚刚要落地,绮萝便膝行过来,准备替她穿鞋, 然而她的双手还未碰到鞋子, 阮音已趿着软鞋走到妆奁前落座。 “世子妃……” 第59章 阮音从铜镜中清楚地见到她的局促,自顾自地拿起象牙梳,沿着柔顺的鸦发梳了下来, “不过是这点小事,何须如此?你起来吧。” 绮萝踌躇着起 了身。 “你姑妈身子可好些了?”她悠悠转过身来, 目光落在她身上, 平静得仿佛丝毫不介怀昨日之事。 绮萝心虚地对上她的眼神, 也霎时反应了过来, 她已经为自己寻了个借口, 于是颔首道, “是,她老人家已经好多了。” 阮音嗯了一声, 又垂下眸子, 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发,半晌才开口, 却是对香英说的, “香英, 这里无事了, 你先退下吧。” 香英疑惑地扫了绮萝一眼, 这才退了下去。 阮音余光瞥见她的身影已消失在庭院尽头,调向绮萝的眼神却已暗了几分,她不开口,气氛陡然凝肃起来。 绮萝被她微寒的目光盯得有些心慌, 扑通一声又往下跪,“昨日是奴婢做错了,只是……大娘子她身子虚弱,奴婢实在无法坐视不管……” “你不必解释,我省的,”她走过去扶起她,缓声问,“阿姐怎么样了?” 绮萝如实答道,“大娘子是中了暑气才晕倒的,已经请郎中看过了,没有大碍。” 阮音轻吐了一口气,又问,“那……她过得还好吗,褚少游对她可好?” 绮萝轻叹道,“奴婢瞧过她的住处,干净是干净,可也太小了些,不过一进一出,况且……家里头除了大娘子和……姑爷……也没有奴仆……就连烧水做饭……也要大娘子亲力亲为,奴婢瞧着……不大好。” 阮音早有所料,却没想到褚少游既已入翰林任职,却连雇一个奴仆给阿姐使唤都舍不得。 想到自己如今绫罗绸缎加身,出门也是好几个奴仆跟着,风光是风光了,可毕竟是顶着她的名才享受到的待遇。 两厢对比,不免心情沉重。 她缓了半晌,才咬紧后槽牙道,“阮家虽并非高门大户,可也将阿姐当做贵女教养的,她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他褚少游是怎么敢的。” 无媒无聘的,她并不承认他是她的姐夫。 这话一说,绮萝心头又涨起酸意。 这也是她一夜未归的原因,昨日她送她回了那个家徒四壁的家,看着她苍白着一张脸还强撑着要起来烧水,她又如何能坐得住? 于是便留下照顾了她一夜,直到今晨起来,她恢复了精神,便要她回来。 “褚……家二郎,人虽穷了些,可待大娘子倒是不错的,昨日下值归家听说大娘子当街晕倒之事,也还衣不解带地照顾着,只是……”说到最后,又重重叹了口气。 阮音闻言,却是冷嗤了一声,这褚少游演技如此精湛,怪不得妤娘到现在还蒙在鼓里。 忖了忖,她终究不落忍她继续受苦,于是踅入碧纱橱,从匣里取出几根金条来,用绢子包好了塞给绮萝,“这些你拿去给阿姐吧,你让你她藏好,别让褚少游知道,若你想留下侍奉她,那也……” 阮音腮帮子紧了紧,下半句话没有明说出来。 绮萝自是明白她的意思,她手里握着那几根沉得烫手的金条,脑里乱纷纷的,一时也不知如何抉择。 阮音想了一夜,从开始的绝望,到眼下却已冷静下来。 她若跟了妤娘,也是人之常情,没什么可责怪的。 绮萝却想起今早大娘子说过的话。 她说,“我身子已好全了,你快些回去向音娘赔罪,不必再来看我了。” 绮萝跪下来恳求她,“大娘子,你让奴婢跟着你吧,奴婢彻夜回归,就算回去了,二娘子也未必再能容下我……” 大娘子问她,“音娘可曾亏待过你?” 她回忆了半晌,摇头道不曾。 不仅不曾,她对手底下的人也一贯大方,只要做得好了,她从来不吝对下人们的赏赐。 大娘子柔声一笑,“那不就对了,音娘是个善性人,只要你承认错误,她不会不原谅你。 “至于我……眼下,我确实无法给你太多,跟着我,远不如跟着她来得好。” 绮萝被她说得声泪俱下,“大娘子,你难道没有后悔过吗,这一切,原本就是……” “不许胡言!”大娘子厉声打断她道,“既然我私自逃了婚,音娘也是受母亲所迫才嫁入王府,我自是不会怪她什么,虽然我现在日子比不上从前,可我们夫妻一心,只要共同努力,便没什么坎过不去的。” 所以,她是被大娘子劝回来的。 两人默了足有半刻钟,绮萝才眼眶泛红道,“世子妃宽厚,奴婢……还想跟着世子妃。” 阮音淡淡嗯了一声。 绮萝又接着啜泣道,“这次确实是奴婢做错了,再不敢有下回。” “好,你先把这些给阿姐送去,让她务必收下,还有……我虽身为妹妹,但也有几句话劝告她,知人知面不知心,即便对枕边人,也要多留个心眼。” 绮萝见她如此大度,不由得朝她欠下身子,感激道,“奴婢先替大娘子谢过世子妃了。” 阮音挥手叫了退,垂下长睫,眸底一片黯然。 第60章 她拿的,是她从阮家带来的嫁妆,那些嫁妆,原本就该是妤娘的。 绮萝抱着金条走出里屋,冷不防见到站在门口的世子,脸色登时刷的一下白了。 “世、世子。” 鹤辞看了他一眼,眸光又往屋内瞟去,总觉得那是一口黑森森的洞,令他琢磨不透。 方才,他走到半路才想起落了东西,于是便起身踅返,看到屋门紧闭,原以为她还没睡醒,怎知刚踏上廊庑便听到主仆二人低低的交谈声传来。 贴身的丫鬟莫名消失了一夜,如今又是避着人交谈,萦绕在他心头的疑惑就像墨团似的不断扩散,脚心也黏在地砖上一动不动。 起初声音并不清晰,只听能听到绮萝在抽泣,可最后一句却明明白白地落入他的耳。 替大娘子谢过世子妃,这话说的,不知道还以为她是大娘子的人呢! 如今见她双眼通红,神情慌张,便更印证了心中的猜想——主仆俩有事瞒着他。 若是探望姑妈,大可不必这般避着人,除非…… 就在他思绪游离时,她温软的声音将他的神智拉了回来,一抬眼,她已捉裙走了过来。 “夫君怎么这会回来了?” 她走得有些急,薄如蝉翼的素纱长裙犹如水波贴在白皙的皮肉上,娇·峦甚至颤巍巍的,像刚出炉的凝脂豆腐。 比起绮萝的花容失色,她的脸上倒不见窘迫,一双眸子乌溜溜的,像揉碎的银河。 “噢……”他回头向屋外扫了一眼,那里早没了人影,这才将目光重新转向她的脸,语气随意道,“把入宫觐见的牌子忘了,这就回来拿。” 她睨了他一眼,这才转身替他取来,“原来是这么个事啊。” 他接过手,一边将牌子系好一边问:“绮萝怎么刚回来又要出去了?” “她……她姑妈有些不大中用了,我就让她拿点银子去,看能补贴点什么,没想到她倒跟我客气起来,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欺负她呢!”她说完一顿,掀起眼皮偷觑了他一眼,试探道,“夫君不会也误会了吧?” 被她这么一打岔,他方才的疑惑全都打散了,只怜爱地揉揉她的头,“妤娘心善,我怎会误会?” 她笑眯眯瞪着他,还伸手搡了他一把道:“好了好了,你要进宫就快些去吧,有什么事等回来再说。” 他愣了愣才反应过来,点点头道好,说完就要离去,却不想,刚走开一步,袖口又被她拽住了。 “什么……”他回过头,只觉得眼前一晃,柔软的唇瓣就这么印上他的脸,那一双眸里水光潋滟,眸心深处只有他的倒影。 他怔了怔,耳后根也灼热起来。 阮音的脸也红扑扑的,只看了他一眼又收回眼神,低低道,“今晚早些回来,我还要擦药……” 说完欲语 还休地睐了他一眼,便转过身躲回碧纱橱里去了。 他只感到心隆隆直跳,身体也僵得仿佛不是自己的,须臾才弯起无法抑制的嘴角,点头道好。 直到他重新转出屋内,阮音整个人登时像抽去筋骨一般瘫软下来,背上寒浸浸的,整件衣裳都湿透了。 幸好,他并未怀疑。 她缓了片刻,又开始振作起来,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她便已经没了退路。 梳妆毕,照例得上留墨斋晨昏定省。 秦老夫人、睿王妃都已坐着聊了好一会,见她一来,双双将目光定到她脸上。 阮音忙上前请安,秦老夫人瞧着她眼底两片淡青的影,便问,“妤娘昨夜没睡好?” 她点头道是。 “是怎么回事,听说你那陪嫁丫鬟一整夜都没回来?” 阮音抬起眸,见秦老夫人眼底露着一点“关切”,但更多的,却是凝重。 她在等她坦白,若她敢露出破绽,那她日后的处境将会更为艰辛。 她又调眸转向睿王妃,只见她神情平淡,微弯的嘴角,却有一股暗中较劲的意味。 女子一夜未归,有损清誉,她身为主子,倘若包庇,自是要被当做门风败坏。 原本岑阮两家联姻,在他人眼里就是阮家强求来的,若是再落下个家风不正…… 只要她弃了绮萝,便可自证清白,可是…… 她脑里乱成了一团怎么都理不清的线团,可就在万分焦急间,她想起绮萝曾对她透露过一件小事。 香英与睿王跟前的小厮似乎关系匪浅,两人在后花园的假山后有过私会。 她当时,只觉得无凭无证的,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可现下她突然想起,也许她可以打一场翻身仗。 想到这,她抿紧唇道,“祖母怕是误会了,绮萝有个姑妈就在建京,听说病了有段时日了,昨日她与我说过,我便让她留下,今天……听说状况不佳,我又捎她带几样补品去。” “噢……原来是这样。”秦老夫人点了点头,凌厉的目光扫向香英,阮音余光见到香英轻微瑟缩了一下。 秦老夫人对下人素来严厉,绝不容忍丫鬟小厮们私相授受,所以……她倒可以帮她一把,让她彻底为自己所用。 第61章 回到静思堂,她便单独将香英唤了进来。 “昨日忘了跟你说,绮萝去看她姑妈了。”她平静的语气仿佛在说今日的天气不错。 香英却心头一突,嚅动着嘴皮子解释,“世子妃,我……奴婢……没……” “我知道身为奴婢,身不由己,”她手指轻叩着扶手,慢悠悠道,“自我入王府来,祖母对我静思堂了若指掌,可我行得正坐得端,也不惧什么,只是奇了,祖母说我与世子昨夜分房而睡,怀疑我们夫妻生了间隙,这我倒是不认的。” 她越说,香英脸色越来越难看,到最后都快哭出来了。 说到此处,她朝她瞥来一眼,见她觳觫着双肩,仿佛她是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她脾气好,即便施威,也未疾言厉色,这一点,与秦老夫人恰恰相反。 她踱至她跟前,拉着她的手让她坐下,“你来了这么久,我也还没好好跟你说过几回话,是我的不是。” 香英愣了愣。 “有一桩事,我一直没来得及问,你今年也二十了,此前在老夫人跟前,她老人家可有想过要帮做主一门亲事?”她理理裙摆,状似无意地将话题引到她身上来。 香英闻言,身子不由得绷成了一根弦,双手局促地撑在膝盖上,犹豫了须臾才支吾道,“奴婢还没有嫁人的想法,所以老夫人也不曾帮我做主过。” “还没?”阮音抬起眼梢看她,将她飘忽的眼神尽收眼底,顿了顿,语气愈发和缓,“你与我年纪相差不大,我自是能体会你的心情,是真的不想,还是……不好意思说?” 香英抿紧唇,摇头道,“奴婢是真没想过。” “你父母呢,他们二老又是什么态度?” “他们……”提起父母,她终于有些绷不住,她是王府的家生子,父母都在前院做粗使,为她的亲事操碎了心,他们相中管事刘应,此人都三十的年纪了,个头不高,脸上还长了颗花生大小的痦子,她又如何能接受? 踌躇良久,一颗晶莹剔透的泪珠缓缓从眼角滑落,她忙偏过头去,拿帕子掖去了泪道,“他们倒是有相中了一个人,可那人……奴婢不喜欢。” “他们想逼迫你嫁给不喜欢的人?那你……有自己喜欢的人吗?” 第33章 求子 这是那日刚从北方凯旋的将军!…… 香英忖度片刻, 终于点头,“有……有的。” 阮音佯装不知情,继续问道, “那他对你又是什么意思?” “我们……我们是两情相悦的。” 阮音闻言, 倒是笑出声来,“这样……不就好了吗,倘若男人有心, 自会向你爹妈提亲去。” 香英眉心愁云未散,抿紧唇道, “却不是他不去提亲, 是我父母看不上他, 嫌他出身低下, 我……” “噢……”阮音以手支颐, 若有所思地沉吟了一会, 才试探一问,“这也不难, 我做主帮你指了这门亲事如何?” 香英瞳仁一震, 旋即心头又浮起歉疚,“世子妃……是奴婢错了, 奴婢愧对您……” 说道嘴角一抽, 眼眶又悄然泛了红。 阮音见她如此, 知道她的心已偏向了自己, 于是拍拍她肩膀打趣, “哭什么,你先把那人的身份仔细与我说说,我听听看,他究竟是哪里好?” 香英便红着脸, 支支吾吾地说了。 阮音听完,评价道,“倒是个老实本分的人,既这么的,你这就把你父母和他都叫来吧。” “现、现在?” 阮音转眸看她满脸吃惊的模样,疑惑地问她,“你觉得快了吗?” 她的头立刻摇出了残影,脸上那也终于露出笑意,忙起身朝她叩首,“奴婢多谢世子妃做主,我这就叫他们过来。” 交谈的过程倒也顺利,毕竟是主子做主指婚,二老就算心里怨怼也不敢说什么,短短一晌,就把香英的亲事给提上了日程。 至于秦老夫人那里,毕竟是喜事,就算先斩后奏也无妨。 临近午食,绮萝也已回到静思堂,悄悄对她说道,“大娘子原本不肯收,奴婢劝了好久她才收下,您的话她也听了,还让奴婢跟你说一声多谢。” 直到这刻,阮音心头才松快了些,毕竟自己是鸠占鹊巢,不这么做,始终愧疚难安。 阮音又对她说香英的事,“婚期虽还未定,但左右也就是今年了,我这边除了你和她两个,都是外院打扫的小丫鬟,我想再添一个进来先教养着,你帮我上各处牙行看看,有没有十三四岁,口齿伶俐的,若能会些笔墨更好。” 她是说者无心,绮萝听到最后一句,心里却不禁竖起堤防。 口齿伶俐,又通文墨? 待她培养完新人,她这个曾经摇摆的旧人会不会被她抛之弃之? 她脸上僵凝了一瞬,很快低下头,抑平声音道,“奴婢这就去。” “急什么,”阮音意识到失言,于是亲昵地拍拍她手背道,“你刚从外头来,汗涔涔的,先下去喝盏茶休息会,我的事慢慢来,不着急。” 绮萝这才轻舒了口气道,“既然如此,奴婢就先退下了,世子妃交代的事,奴婢记在心上了,只是物色丫鬟也非易事,容奴婢慢慢找,定能找到符合您心意的。” 第62章 “是这么个理,你先掌掌眼,有合意的再带过来给我看看。”阮音随口附和,这才挥手叫退。 夜里,青帐之下,鹤辞又慢条斯理地替她的双腿上药、包扎,她虽还有些拘谨,可比起昨晚,已经自然了许多。 愈发静谧的时刻,尴尬便莫名滋长,她只好喋喋不休找些话题来说,他手上的动作丝毫未停,却也有来有回地回应着。 包扎完,他又取了百迭裙来,准备侍候她穿上,她嗔恼地搡了他一把,夺过裙子默默低头系紧。 他眸光掠过她的脸,只看到 她尖尖的一点下颚,浅霞从腮边蔓延至耳根,像一朵待折的芙蓉,楚楚可怜。 忆起昨晚,他下腹又微烫起来,他抬手揉了揉发热的耳垂,背过身去,将剩余的棉布条和药膏装进药箱里。 说起来,今日暮食之际,秦老夫人还提起一桩事,两人垂着头,不知怎么突然想到了一起。 秦老夫人眉露赞赏道,“骆国公府的媳妇新婚年第二月便诊出喜脉,全家人乐得喜上眉梢,恨不得马上摆席昭告天下,不过碍于头三个月胎像不稳,说不得,这不刚出了三月,骆国公夫人立马登门相告。” 话音刚落,目光却是定在阮音和鹤辞身上。 睿王妃也尴尬地摸了摸鼻子,灵光一现道,“对了,三日后便是观音圣诞,听说泰和寺的送子观音最为灵验,不若到时你们夫妻俩去烧香祈愿,心诚则灵嘛。” 秦老夫人朝她侧来一眼,难得与她站在同一条战线上,“你母亲说得没错,咱们王府多少年没听过小儿吵闹声了,家里总要有个孩子,也热闹些。” 阮音和鹤辞对视一眼,面露窘困。 他障袂清清嗓子,“此事不急。” 怎知他这淡然的回应反倒激怒了秦老夫人,“不急?怎能不急的?祖母我都一脚踏入棺材了,你们是想我死了之后还没机会抱上重孙子嚒?” 阮音见气氛不对,暗地里掣住他袖子,忙出声道:“祖母千万别动怒,这事……也要讲究个因缘,过几天我就与他上山祈愿去。” “还是妤娘懂事,”秦老夫人重新笑出了褶子,对阮音道:“你也知道大郎是个清心寡欲的,你身为妻子,自要多劝劝,传宗接代亦是人生大事。” 这话阮音并不苟同,却只能僵笑着点头。 他停箸,神色也凝肃了些,“祖母也知道我体虚,您还是多放宽心神,反正您还年轻,总会盼到的。” 总之,这顿饭从催生中开始,双方仿佛都较着一股劲,终于吃饱喝足,阮音再也坐不住,拉着他便溜回静思堂。 眼下一安静下来,这个问题又浮现在他们脑海。 “祖母……”两人异口同声道。 鹤辞转过身来,缓了缓道,“你先说吧。” 由于他的抗拒,阮音以为他并不喜欢小孩,于是偷觑着他的脸色,嗫嚅着开口,“我是想说,祖母年纪大了难免固执,你就算不愿,那也先顺着她的意说,别与她起争执。” 他轻轻嗯了一声,顿了顿,又道,“我并非不愿,只是你身子娇弱,我不想让你受苦。” 他的声音毫无波澜,可她却能透过那双幽黑的眼睛,看到他涌动的深情,只一眼,她的心仿佛咕咚一声掉进蜜罐,慢慢品咂出甜香来。 她眨了眨眼,试探道,“就算我一直不愿生也可以?” “这种事,你可以自己做主。” “噢……”她的确没想过这么快便怀胎生子,头几年里,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直到这会,她才褪去稚气,渐渐掌控起自己的人生,又岂能被一个小孩给绊住? 大概是与襄城相处太久,她也被激发得蠢蠢欲动,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这想法确实过于离经叛道了。 不过想起今早已经露了馅,再拖延下去,也未必对自己有利,于是踌躇片刻,装作不经意的视线朝他腿·心扫了过去,自以为天衣无缝,却不想,甫一抬眸,便撞上他深不见底的眸。 她心虚地往后缩了缩。 他忍俊不禁地倾下身子,黑影将她禁锢在他和墙壁之间,“妤娘在想什么?” “我……”她舔舔干涩的唇,怯怯地迎上他的目光,嘴里却十分诚实,“不知那把刀怎样了……” 他眸色暗了暗,声音也嘶哑起来,“你若好奇,不如来使使看。” 下一刹,滚烫的手心已扣上她的手。 她糯糯地抱怨,“手会酸。” “我今晚快些。” —— 三日后,两人还是规规矩矩来到泰和寺上香祈愿。 阮音求子愿望并不强烈,所以跪在蒲团上也是脑袋空空,眼睛往旁边偷偷瞟去,学年轻的夫人动着嘴皮子默念。 实际上念的什么,她自己也听不进去。 上完香,又添了香油钱,两人便顺着石拱桥往后殿走去。 因是圣日,来往的香客摩肩接踵,两人便这么慢悠悠地沿着后殿走了一圈,直到绕过后殿,来到后山才清静下来。 后山种了一大片的石榴,正逢花季,满树的榴花如焰,沉甸甸地压弯了枝桠。 看到榴花,阮音便想起每年中秋,她与阿娘拿石榴枝编手串,红艳艳的小石榴点缀在绿叶间,松松地挂在素白的手腕上,以祈求来年愈加红红火火。 第63章 于是走着走着便落后了脚步,悄然折了一支榴花,两手飞快地扭成一股,再绕成环状。 他不期然地回过眸来,愕然地盯着她翻着花环的玉手,愣了。 阮音后知后觉地察觉他的目光,下意识便将还未编好的花枝藏入袖里,凝顿片刻,又觉得此举太过失态,复又慢悠悠地拿出来,摸了摸鼻子道,“我们青源中秋戴石榴手串祈福,我……我给你编一个吧。” 鹤辞怔忡道,“这是泰和寺的榴花……来祈愿的香客通常会折一支带回家,寓意多子多福。” 阮音突然觉得手中的花枝烫手,丢也不是,不丢也不是。 他见她窘得胀红的脸,走到她跟前站定,将负在身后的手伸至她面前,低着头,放缓语气道,“来,量一下尺寸。” 阮音挣扎一番,这才小心翼翼扣住他手腕,中指和拇指这么一圈,中间还有一大半没圈拢,她抬高他手臂,将脸凑过去细瞧。 他一垂眸,便见她卷翘的鸦睫扇动了几下,像是拂在他手背上似的,细微的痒意勾得他不由得一颤。 感受到他突然的颤栗,她心头一慌,猛然便弹开手,以手扇风道,“我……我量好——” 话音未落,身后却传来一阵异常的骚动。 两人循声望了过去,见远处多了几个手持长矛的士兵,为首那人目光巡睃了下,底下的人便四处散了开来,每走一步,冷硬的甲胄都猎猎有声。 不一会,就有个士兵走过来,一脸凝肃地告诉他们,“这位郎君、夫人,收到消息,有反贼埋伏在寺里,目前寺庙已被封锁,还请二位移步宝殿,排查身份,方可离开。” 阮音被这阵仗吓得瞳仁一震,舌头也捋不直了,“什么反贼?” 身旁蓦然伸来一只手,将她紧紧握住,温暖干燥的手掌瞬间驱散她的惶恐,令她安定下来,“别怕。” 阮音抚着惊魂未定的胸口,跟着他脚步走向大殿。 到了门口,士兵朝阮音比了个手势,恭敬道,“夫人请进,郎君留步。” 阮音回头看了他一眼,见他颔首,便捉裙入了内殿。 甫一入殿,便听到吓得惊容失色的一众女眷,战战兢兢地缩在菩萨的金身后,小声讨论着什么。 她眸光扫了一圈,便已了然,这间关的都是女眷。 到了这会,她反倒镇定不少,寻了块干净的蒲团跽坐下来,回忆着方才量到的尺寸,慢条斯理地编着榴花手串。 少顷,绮萝也进了殿,与她跽坐到了一起。 也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叽叽喳喳的声音陡然消失,她回眸一看,只见一个身着玄甲的年轻男人阔步走了进来。 鬓发磊落,面容冷峻,强大的气场令所有人纷纷垂下眼。 “诸位夫人娘子,某奉圣御捉拿李相余党,还请诸位配合调查,这张脸……”他刷的一下展开手中的图纸,一字一顿道,“有谁见过,还请如实相告,倘若隐瞒,视同包庇。” 众人这才掀起眼帘,望向他手中的图纸。 这一细瞧,阮音不禁瞳孔微颤。 这是那日刚从北方凯旋的将军! 也就是这一刹,官锦城的目光也掠过众人,最后落在阮音脸上。 那双黑曜石般凌厉的眼突然柔和下来,唇线也松弛了不少。 第34章 吃醋 夸他雄风威武试试? 绮萝也瞳孔一缩, 下意识握住阮音的胳膊。 阮音拍拍她手背安抚,见他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如有实质,知道他认错了人, 忙颤着睫毛, 将头埋得低低的。 官锦城收回视线,用眼神示意属下上前盘问众人身份,自己撩袍而坐, 双手撑在膝盖上,不知想些什么。 阮音余光偷瞟了他一眼, 见他远远侧对着自己, 眸光似乎钉牢在地砖上。 地砖上莫非有花? 她不禁伸长脖子, 顺着他的视线往地砖看去。 庙宇铺的是相当豪奢的金砖, 被僧人擦得光可鉴人。 咦……他脚边那块砖还真和其他的不大一样, 她眯着眼端详片刻, 终于发现了这是朵宝相花。 还真有花。 她还未来得及收回视线,却见他猛然转过头来, 目光又沉甸甸地落回她身上。 吓得她如鹌鹑般又缩了回去, 顺便调转角度,只留下一个背影。 少顷, 背上灼热的视线终于消失, 她这才重新喘了口气。 她心不在焉地捣弄着手串, 精神却高度紧绷着, 盘问的过程着实漫长, 尿·意渐渐充盈了下腹。 她不自在地夹·紧·双腿,朱唇也抿成一线。 幸好这时中郎将的脚步也在她跟前停下,那人居高临下睨着她,绷着脸问:“请问夫人身份。” 阮音从蒲团起身, 双手交叠在身前,“我夫君是睿王世子岑鹤辞。” 中郎将睁大了眼,态度也恭敬许多,“原来是世子妃,请恕在下鲁莽,在下也只是秉公办事。” 她摆袖,“不打紧,你问吧。” “今日与世子妃同行的都有什么人?” “我家世子,一个丫鬟和小厮。” 中郎将目光在主仆俩身上转了一圈,点头又问:“那请问您有没有见过什么可疑人物……” 阮音定了定神,有问必答,中郎将排除完身份,便伸手往门上一比,敛眸道,“世子妃可以离开了。” 第64章 阮音略一颔首,急忙提起裙裾踅出大殿,甫一转出廊庑,便见鹤辞抱着双臂倚在檐柱底下,也不知等了多久,见她出来,便朝她伸出手,“走吧。” 她抬眸见他不染纤尘的脸,下腹一绞,难堪地咬紧唇。 正踌躇间,恰好绮萝也出了内殿,她两眼泛光,步履轻快走过去扣住她的手,回头对他盈盈一笑,“夫君在此稍等片刻,我帕子掉在后门了,我取完就来。” 说着,便拉过绮萝的手跑了起来。 鹤辞见她衣袂飘飞的身影,罗裙底下的翘头履踩在金砖上嗒嗒的,头上的钗环也琳琅轻响,轻灵得仿佛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他心头一漾,纳闷地挠起鬓角。 “世子妃怎么了……”绮萝也不明所以地跟着她跑起来。 “解手。”她压低声音道。 “噢噢……”她指着后边道,“奴婢方才有看到恭房,在这边……” 过了会,两人从恭房出来,顿时神清气爽,急急忙忙往回赶。 穿过竹林,绕过照壁,恰好有一人漫步而来,两人收不及脚步,差点迎面相撞,还是阮音先反应过来,急忙拽住了绮萝。 眼前男人身量很高,两人仰起头才能看清面容,这一眼,阮音又吓花容失色,忙拉紧绮萝连退两步。 她垂着眼,声音微颤,“将军……” 官锦城见她满脸惊骇,舌头顶顶腮角,极力抿出一抹笑来。 “没想到又见着夫人,不知夫人身子可大愈了?” 他这话说得极其温和,主仆俩脸色却愈发惨白,活像他是索命的阎王。 阮音紧张地咽下口水,沉吟道,“将军怕是认错人了,妾平素不出门,更是从未见过将军。” 绮萝立刻接口:“奴婢能为世子妃作证。” 官锦城见主仆俩额心冒了冷汗,更确定是那日晕倒的妇人。 没想到她竟还是睿王世子的妻。 他一对浓眉紧了又松,松了又紧,须臾才想出个合情合理的理由,今日她与世子一同来祈愿,大约不愿与他有什么牵扯,免得引发矛盾,才装作素未蒙面。 想到此处,他眉心终于舒展,改而安慰:“夫人不必害怕,反贼已悉数被捕。” 阮音无声颔首。 他默了几息,又道:“方才属下不恭,唐突了夫人,实乃某管束不力,夫人放心,待会自会惩处。” “倒也不……”她听见惩处,不禁脱口而出,话说到一半,又抿紧了唇。 空气中凝了一瞬。 好在他也没往心里去,咧着一口白牙道,“夫人是心善人,那就不罚了吧。” 阮音朝他欠身道,“那就好,妾先告辞了。” 说着也不顾他回应,便拽着绮萝调头,没想到刚走几步,便见一道水绿的身影踩着平稳的步伐,缓缓向她走来。 这身绿衬得他肤色愈加白皙,眉眼也更加清隽,若不是阮音出门前鼓励他换上这件,他断不可能穿如此鲜亮的绿色。 阮音一见到他,整个人终于松懈下来,眉心都带着一抹雀跃的春色,“夫君!” 若不是怕失仪,她都想小跑过去拉着他远离身后那尊大佛。 他嗯了一声,忽地加快脚步走过来,将她的手紧紧握住,问她,“手绢可找到了?” 阮音眸光闪烁了一瞬,旋即便点头道是。 两人便说说笑笑往回走,到了拐角处,鹤辞蓦然回首,凝着寒霜的眸光与远处那个还未来得及收回眼神的人交汇上了。 只一刹,那人便别开眼,摁紧腰间佩剑往反方向离去。 阮音未察觉他的回头,还将编好的手串献宝似的举到他眼前晃晃,眸光潋滟地睐他,“你看,手串已经编好了。” 她满脸的喜色成了一根刺,不上不下地梗在他心田。 方才,他见她久久未归,于是顺着主仆俩离去的方向寻了过来。 没想到,还未绕过拐角,便听到远处有男女窃窃私语。 他驻足少顷,才拔腿踅出拐角,目光所至,见矜贵出尘的少年将军局促地立在娉婷端庄的少女身前。 风微拂起她粉白的衣袖,就连些许凌乱的发丝都婉秀动人,不是妤娘又是谁? 他耳边嗡了一下,双腿也犹如灌了铅般凝在那里。 他们说了什么,他一个字也没有听清,却能清晰地见到将军在见到她后,明澈的双眸变得格外清亮。 方才,她眸光一闪,他便知道她又说了谎。 一个骗子,何以值得他一次又一次地耗费心神? 终究是他纵容过头,才使她变本加厉,她一直守身如玉,难道是为了…… “夫君?”见他失神,阮音又唤了一遍。 他转过眼,将目光定格在她脸上,只见她艳如朝阳的脸上,仿佛当真纯净无邪。 可她不是。 他掩下长睫,声音出奇冷漠:“我堂堂男儿,戴条榴花手串,岂不让人笑话?你还是自己戴吧。” 阮音不明他为何出尔反尔,自己编了这么久,就得到他这么淡淡的一句,心头不禁闷闷的。 手串被她攥得变形,踩着马凳上车时,她突然随手一抛,将发蔫的手串丢了出去,头也不回地钻入车里。 第65章 鹤辞落后一步,他撇过眼,只见红艳艳的榴花无声落在乱蓬蓬的杂草中,仅剩一点红,红得刺眼。 酸涩在心头翻涌,溢上喉咙,就连嘴里都泛着苦意。 回程的路上,两人都莫名憋着股闷气,各自靠着车围坐着,中间仿佛隔了堵无形的墙。 深夜。 阮音在灯下纳鞋,粗长的针泄愤似的扎进鞋垫里,再狠狠抽出来。 穿针引线的指头被磨狠了,娇·嫩的皮肉隐隐作痛。 豆大的泪倏尔落了下来,瞬间模糊了视线。 就在这时,门影一动,月魄的身影走了进来。 她扭过身子,抬袖抹去泪痕,又继续把针扎入鞋垫里,然而鞋垫厚重,针尖一偏,竟划脱了手。 就在她以为那针会扎进皮肉里,扎他个鲜血直流时,手腕蓦然被箍住,针头 在离指头只剩不到一寸的地方停住了。 一垂眸,见他屈膝跪在她脚边,漆眸里洇着猩红,却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仿佛要透过她的眼,望进她心里去,“为何哭?” 他一开口,轻微的酒气便从空气中蔓延开来。 手中的鞋垫也被他夺走丢回针笸里。 她甩开他的手,旋裙往里走。 没走两步,手又被攥住了,他不明所以,又问了一遍,“为何哭?” 她挣了一下,挣脱不开,于是扬起下巴,冷笑道,“你竟不知?是你糟践了我的心意!” 他怔了怔,终于回过味来,“所以你才丢了手串?” 阮音见他这才反应过来,不禁又苦笑出声。 泪眼朦胧间,她只感觉眼前仿佛有座大山倾倒,等回过神时,她的唇已经被堵住。 略冲的酒气哺入她嘴里,舌尖蛮横地撬·开牙关缠了进来,不过一瞬便搅·弄得她天旋地转,娇·喘浅浅。 “妤娘……” 阮音以前听惯了他叫自己妤娘,倒不觉有什么,可眼下这一声妤娘却仿佛兜头而下的一盆冷水,令她一下子清醒过来。 她发了狠力推开他,眼眶洇红,“你别这样叫我。” 他错愕地盯着她,见她抿紧双唇,脆弱的身子微微发抖,整个人都写满了抗拒。 明明几日前她还愿意亲近他的,为何今夜关系又回到了从前? “是因为他吗?” “什么?”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妤娘心里的人,是官将军?” 见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阮音这才明白过来,他的反常,是因为吃醋。 这人是锯嘴的葫芦,吃了醋也不肯说,这才引发了误会。 想到此处,她不禁破口大骂,“岑鹤辞,你混蛋!” 说着攥住他衣襟,将他拽近了些,再狠狠地朝他唇上咬了一口。 报复完毕,她扭过身子便走。 脚刚迈出去,下一刹身子便蓦然腾空,她垂眸一瞧,竟被他打横抱起。 他深如寒潭的漆眸凝着她,双颧还有些微醺的酡红,“今日确实是我的不是,我向你赔礼道歉。” 她的气也消了大半,却仍瞪着眼,半嗔半恼斜乜着他,“怎么赔法?” 他步履稳健地踅入碧纱橱,正色道,“求子观音也拜过了,是时候该圆房了。” 她脸颊一热,忸怩地绞着衣带,小声嘀咕:“这算什么赔礼……” 他将她平放在床上,转头熄灯放下帐幔,语气蛊惑:“你躺着享受,我来侍候你。” 然而到了箭在弦上的时刻,才知道享受是项痛楚的活,侍候也并非件易事,颠来倒去几番尝试下来,两个人都汗涔涔的,却还寻不到窍门。 看得阮音眉心隆起,搡着他嘟囔,“要不我试试?” 他羞惭地胀红了脸,男人莫名其妙的尊严不允许他说不行,只掩唇清清嗓子,掩饰尴尬道:“还是让我试最后一次吧,这次应该……可以了……” 阮音直到临睡前,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男人身上果然流着好战的血,即便是斯文儒雅的他,也禁不住在床上被人藐视。 下回,夸他雄风威武试试? 她天马行空地闪过一丝念头,翻过身,手脚并用地将人形的枕头紧紧缠住,这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很沉,直到绮萝进来不小心碰到凳子,凳腿在地上划拉出一声长响,她才猛然从梦中清醒。 这一醒,肚皮底下咕的一声便传了过来。 绮萝扶稳凳子便走过来,一边挂好帐子一边柔声细语道,“世子妃今日还未晨昏定省,这会已经快午时了。” 阮音一听,撑着身子便要起来,怎知腿心和后腰处竟像是被拆那了骨般绵软无力,更是隐隐酸痛着。 胳膊一吃力,又重新倒回床上,而后咬紧后槽牙腹诽了一声:什么享受,受刑还差不多! 乌发如云披散下来,素纱的比甲大敞着,露出里面碧色的主腰,修长的藕臂从松垮垮的比甲欹伸出来,一对红玉髓手镯就这么在腕上轻晃着,更衬得她白得发光。 白皙的皮肉被星星点点的红痕覆盖着,就连那张脸也比往常多了三分的妩媚,就像含苞待放的芙蓉,终于露出了国色天香的真面容。 第66章 看得绮萝面红耳赤,不禁别过眼去,收拾起堆在矮几上的几件衣裳,嗫嚅道,“世子妃若是身子不便,奴婢便向老夫人那边说一声吧。” 阮音嗯了一声,后知后觉地拉高被子,见她还在慢吞吞地折叠,不由得支吾道,“这些衣裳……是要洗的。” “噢……”绮萝手心一顿,淡淡的麝香气息从衣裳弥漫出来,令她浑身一僵。 听守夜的香英抱怨,昨晚,世子叫了两回水。 最后一次是叫水的时候已过了丑时。 她抿紧唇,暗道年轻人不知节制,抱起衣裳便踅出去。 阮音见她一离开,也不敢耽搁,拖着酸胀无力的双腿挪到衣橱边,挑了件立领的缠枝莲暗花长袄,领口的蝴蝶金扣一颗颗系紧了,坐在妆奁前,左右端详了一遍,这才拿起粉扑在耳后扑了厚厚一层粉。 粉末还在空气中缭绕,绮萝便又推门而入,见状,两人都尴尬了一瞬,阮音掩唇一咳,向她解释:“这是蚊虫叮咬的。” 绮萝噎了噎,才走到她身后,拿起象牙梳替她绾发,幽幽道了一句,“世子妃不用解释,男女之事,奴婢也略懂一些。” 阮音耳根子又热了起来,垂着眼睑,等她梳完。 绮萝一边梳着,一边扯开话题,“奴婢在牙行相中个小丫头,世子妃要不要见上一见?” “好,待会便叫过来吧。” - 日子过得很快,一晃眼便到了七月。 阮妤刚制完香露,就被褚少游给推搡入屋,“快换套衣裳,今日带你出门。” 阮妤拿起一套棉麻的青衫白裙比了比,他却拿起另外一套杏袄和花鸟裙道,“还是换上这套吧。” 阮妤秀眉微挑,疑惑问:“到底要去哪?” “待会你便知道了。” 出了门,他说天气炎热,雇了辆马车,两人有说有笑的便来到一处陌生的街巷。 褚少游心情愉悦,率先跳下马车就给车夫丢了块铜板,“在这等我片刻。” 这才扶着阮妤下了车。 “这是鹿鸣坊,建京的权贵多居住在此处,”他随处指着旁边一家高门大户道,“瞧,这是瑾国公府。” 阮妤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抬头一看,见飞檐青瓦的院墙内,几支姹紫嫣红欹伸了出来,大气又不失典雅。 她将被风吹乱的碎发别到耳后,眉心微蹙,“你带我来此处做甚?” 褚少游嗳了一声,握着她的肩膀往巷子深处走,“你再接着往下看吧。” 说着说着,便将她带到一处宅邸门前,宅子门口并不似国公府的气派,但门口的两只石狮子,却是彰显了主人旧日的辉煌。 门上没有牌匾,甚至还挂了把锁。 就在阮妤不解间,他竟从腰间掏出把钥匙,钥匙戳进钥匙孔里一转,咔嚓一声轻响,门便被推了开来。 她瞳仁一震,杏眸圆睁。 他激动地握紧她肩头,颤声道:“妤娘,以后我们的家就在这里了,还是二进的院子呢!” “我们的家……”她看着他满脸通红,脑袋里却仍懵懵的,又怔怔地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我说……我已经买下了这里,从今往后,我们就住在这里,再把父母接过来,好不好……”他说着说着,已忍不住放声笑出声来。 阮妤见他兴奋得抹泪,心头的疑惑却更深了。 就凭他每月这么点俸禄,他又如何能这么快买上宅子? 她嘴唇翕动了下,到底没开口说扫兴的话。 他引着她一间间参观过去,一会指着这处,一会指着 那处道,“到时候这里再打个柜子,这里再做张架子床,你看如何?” 阮妤脸上出奇的冷静,只淡淡开口:“你随意。” 到了晚上,她给他整理衣裳的时候,一张叠得方正的纸突然从袖笼里掉落。 她心头一惊,已有了几分猜测。 于是弯腰捡起地上的纸片,颤颤巍巍地展开了纸。 还没等她仔细研究,刚踏入屋内的他瞳仁一缩,几步便走到她跟前夺走了白纸,重新叠好放入袖笼里。 “这些东西至关重要,你别碰我的。” 阮妤方才已经瞥了一眼,见上头隐隐有瞅到几个字眼,一百两、年定行息……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她皱起眉质问,“你借了贷子钱?” 褚少游眼看被她戳穿,反而自顾自地坐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杯盏刚凑近嘴边,却被她一把夺了过去,重重搁在桌面上。 “你还有心思喝水?”杯里的水溅起,水落在旧木桌上迅速扩散,洇成了一滩比周围略深的颜色。 褚少游转过眸来,腮帮子紧了紧,才平复心情道,“妤娘,我不告诉你,是不想让你担忧,我知道倘若说了,你定不会同意的。” 阮妤气得胸口微微起伏,眼眶也泛了红,“所以你便瞒着我借了一百两银子,你打算用什么还?” 褚少游深深望了她一眼,才歪起一边嘴角道,“在你心里,我便是这么无能之人吗?我既然敢借了这一百两,自然有我的办法偿还,放心,若真到了穷途末路的时候,我会给你一纸放妻书,绝不会拖累你。” 第67章 “放妻书?”听到此处,阮妤两眼一黑,眼泪簌簌直往下掉,“你竟想得这般长远,连我下半生都安排好了?那你可知,我若回青源,将会面临怎样的处境?你又可曾将我放在眼里?” 在她看来,往日的生活虽清苦些,却是脚踏实地,可自从他当了官,便少不了逢场作戏,她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想着他毕竟毫无靠山,存下的俸禄也多数给他打点人情,没想到…… 这是他们成婚以来头一回争吵,却让她忍不住动摇起来,昔日这个老实本分的郎君,是否已经变了样,又或者……是她从未看透过他。 蓦然间,她想起音娘托绮萝给她捎来几根金条,眼下便藏在床底下的一块起翘的地砖里。 音娘果然有先见之明,反倒是她一叶障目了。 想到此处,又听说睿王世子与音娘琴瑟和鸣,倘若昔日她不逃婚,说不定…… 当她意识到自己竟做出这种假设时,愧疚感令她不得不咬白下唇,命自己不得再胡思乱想。 从头到尾,音娘没有对不住她。 褚少游见她哭得梨花带雨,不禁拉着她坐下,一手抚着她的背,软声低哄,“对不起,妤娘,我承认是我一时糊涂,我太想证明自己,反而越走越偏,好在有你规劝,今后我做什么事,只要你说一个不字,我绝不违逆你,你消消气,行不?” 阮妤哭得狠了,还一下一下抽泣着,可见他一脸诚挚,想骂也没有力气了,便抿唇不语,由着他自己去说。 他见她一声不吭,又絮絮叨叨道:“你看到的那份契约,年息才二厘,倒也便宜,我俸禄虽不高,却还能书会写,听说毓珍阁那边收些古迹字画,我又擅长临摹字帖,只要能卖出一副……” “你是想卖赝品?”阮妤闻言,抬起湿漉漉的双眸看他。 他眸光闪烁,摸了摸鼻梁道,“也不是这么说……我只是解一时燃眉之急。” 阮妤瞪了他一眼。 他心虚起来,低声道,“你别生气,我也只是提个意见,你不同意,我再另想法子便是,就是帮人代写书信,收些润笔费,倒也是个进项。” 阮妤心头盘旋了一阵,这才叹息道,“罢了,我就原谅你这次,你能走到今日不容易,还是踏踏实实的,别想着一步登天。” 他转忧为喜,一把将她揽入怀里,下巴抵在她头顶上,一迭声道歉,“你说得没错,是我太急功近利了,我读了那么多年的圣贤书,终究还是辜负了夫子的教诲。” 阮妤抿紧唇,默默蘸去眼角的泪,想了良久,到底不舍再多加苛责,只道,“我不要你与其他人攀比什么,既然你已经知错,今后改正便是了。” 刚出深闺的小娘子,总以善意估算人心,却不想人心复杂,即便日夜同床共枕,又怎知不是同床异梦? 这次一吵,她有容他改正的气量,然而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到最后争争吵吵,碎裂的镜子,再也难圆。 当然这是后话,这里暂且不提了。 第35章 沐浴 嗓子仍是哑的。 宋心钰最近相中了侯府的洛小侯爷, 这回两人也算是情投意合,男未婚女未嫁的,洛小侯爷也不在意名节, 就这么住到了公主府里。 阮音不敢上门叨扰, 怕撞上什么不该见的画面,怎知她不去,宋心钰却过来找她了。 想来是爱情滋养人, 一进门便见她容光焕发,比往日里更明艳几分。 “妹妹这阵子忙什么呢, 怎么不上我府里去了?”她边摇着扇子边走到圈椅上坐了下来。 阮音端了茶和果盘上来, 便跟着落座道:“听说姐姐最近和小侯爷打得火热, 我去岂不是打扰了你们恩爱?” 她拿扇柄杵了她一把, 笑道:“好啊你, 识别三日, 你也敢拿我打趣了。” “我岂敢呢,”阮音拍拍裙面的灰, 才睇了她一眼, 支着颐凑过来,一脸好奇道, “不过这回你们能好上这么久, 想必小侯爷也是个体贴人心的吧?” 提起小侯爷, 宋心钰的脸竟奇迹地渡上一层红云, 然而羞赧转瞬即逝, 她挠挠鬓角道:“你猜人倒是不错,小侯爷不仅身强体壮,却也是个心细的,嗯……和你家世子也有得一比, 不对……是各有千秋……反正,除了黏人些,别的倒还听话。” 阮音忍俊不禁地点头,“那就好。” 两人有一段时日不见,聊着聊着便忘了时辰。 不知不觉间,茶话过半,宋心钰才神秘兮兮地掏出一条坠子,红绳的中间悬着龙眼大小的金球,球被做成镂空的形状,底下垂着红穗子,“对了,这是我最近淘来的好玩意,送给你。” 阮音以为是熏香球,没想到一接过,手心便嗡的震了一下,她瞳孔一颤,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正想仔细探个究竟,掌心又酥酥麻麻地震了好几下。 吓得她差点脱手将东西甩了出去,语气也结巴起来,“这、这什么东西,怎么还会动?” 宋心钰才障唇一笑,“这啊……是能让你快乐的东西,放心,这可是全新的,刚从珍宝阁里淘来的。” 阮音就是再迟钝也反应过来了,虽说这公主不着调不是一日两日了,可怎会有人见面礼送这种肮脏玩意? 第68章 她脸上立刻浮现出惊恐,忙将坠子推了回去,仿佛这东西烫手一般,嘴皮子翕动得飞快,“你……你还是留着自己用吧,我我又用不着这些东西。” 宋心钰瞟了她一眼,懒懒道:“你都不知这是什么好东西,怎会知道这东西的妙处?” 见她不肯接手,阮音也微恼起来,只将坠子搁在她手边的茶几上,别过眼道:“我不想知道了。” “真不想知道?” “不想……” 宋心钰也没再勉强,只摇摇扇子道:“我以前也不喜欢用这些玩意,你想想,又冷又硬的死物,能比得过人嚒?不过近来小侯爷给我搜罗了不少……” 提起这个她脸上又多了一丝羞态,拿团扇遮住半边脸,缓缓续完上半句,“我现下才知道,是我肤浅了,古人能发明这些玩意, 自然有它的妙处……” 阮音还能说什么,只好含糊应付过去,结果等她拍拍屁股走人的时候,阮音才发现那金球她竟然忘了带走! 她没有办法,只好掏出手绢小心翼翼地包裹住金球,心想着暂时先替她收起来,准备等下回她来的时候再还给她。 当晚,夫妻俩吃罢饭散完步回来,浑身都热气腾腾的,身上的衣裳粘腻地贴着皮肉,阮音着实忍不了,便让人抬了水来沐浴。 隔着一道屏风,鹤辞在书案前坐定,抽出一卷书,慢慢地翻阅着。 他自幼深受儒家之道浸染,对于情事并不算热衷,就算有,也不过仅限于帐子内的那一方天地而已。 抛却理智,身体固然欢愉,然行动上却还克制,自从那日从泰和寺回来,一时放纵了些,此后频率倒也不算高。 所以,即便屏风之后潺潺水声勾得他心头微痒,他也极力摈去杂念,默默念起书来。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1” 身前的影子晃动了下,清脆的水滴声滴答落入浴桶里,在他耳畔发出阵阵回音,仿佛是他额角流下的汗,顺着下颌钻入衣领里,一点一点往下,淌过胸腹,最后…… 一想到这,他身上便成了蒸笼般滚烫起来。 他喉结动了动,拿起一旁的茶盅,仰头将冷茶喝得一干二净。 就在天人交战之际,忽听她的声音传来,“夫君……” “怎么了?”他合上书,身体紧绷得厉害,连声音也比平时沉了几分。 屏风后的声音犹豫了下,嗫嚅道:“我衣裳忘了拿进来,你帮我拿吧。” 他嗯了一声,起身从木施上取下一套寝衣来,松花色的水光纱,行动间波光粼粼,冷白的皮肉若隐若现,在这个大热天里,贴身穿着最为舒适。 没想到正要取下时,软纱勾到了螺钿柜,柜上折叠整齐的帕子就这么掉到了地上,微散开来。 他弯腰去拣,这才发现雪白的帕子里露出一截鲜红的颜色。 他不解地拧起眉,随手拣了起来,然而,小球落到掌心上的同时,那东西竟嗡的震颤起来,震感透过手心震得微麻,他定睛一看,这才认出这竟是件淫·物。 他原先以为,娶妻娶贤,家教严格的闺秀与那些庸脂俗粉当是不同,床笫之事不必太过主动,而他也最喜她双腮染粉,紧咬下唇,极力克制住自己情动的样子。 着实令他又爱又怜。 可当他发现她竟私藏这物什后,他心头不仅没有反感,反而有一股兴奋的血液从下腹翻涌了上来。 卸下恪守的规矩,释放天性的她,是不是另有一番情态? 等回过神来,他已拿着衣服,站在屏风处不知停驻了多久。 阮音回过头来,便见他目光灼灼地立在那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虽然他们已经同房数次,可毕竟都是在昏暗的帐子里,这么明晃晃的还是头一遭,她不由得往下缩了缩脖子,只探出一截藕臂来,“你给我吧——” 话音未落,手腕却被他紧紧扣住,她这才发现他掌心烫得吓人,炙热的温度透过皮肤渗到深处,令她不由得打了个颤栗。 一抬眸,却见他墨瞳里情·欲涌动,甚至凝上一层猩红色。 “我刚好也洗个澡。”他说完也不等她回应,长腿一迈便跟着挤进浴桶里来。 容纳一人刚好的浴桶,被他这么一番折腾,哗啦啦的水顺着桶壁涌了出来,淌了满地。 阮音瞠目结舌地看着他,莫名其妙地咽下口水,“你干什么……” “妤娘,我是不是冷落你了?” 逼仄的方寸之地,他一边褪去湿透的衣裳一边含着歉意说道。 阮音见他一脸愧疚的模样,更是一头雾水,两人相对而坐,几乎是抬臂就能挨着对方的肉,因此只睁大了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解下衣带,逐渐露出结实的胸膛来。 “你帮帮我……”他陡然又开了口。 自成婚以来,都是他侍奉她居多,他从来没有要她帮忙做什么的,何况是脱衣这种小事? 可浴桶里动作确实不便,加上衣服浸了水,紧紧黏在身上,想剥下来是不大容易了,她沉吟片刻,还是伸出手去,缓慢地剥开他的衣裳。 越往下剥,落在她头顶的眸色就越深,好不容易褪到最后,她的心跳也早已乱作一团,身上也潮乎乎的,不知是热水烫的,还是什么。 第69章 就在思绪乱飞的当口,头顶黑影一晃,下一刹,她的下巴竟被他用虎口托住了。 她心头一颤,敛下眼皮,等着他进一步动作。 他指尖微微收拢,迫她仰起头,旋即俯下身将她严严实实罩住,用他滚烫的唇舌,不断将她碾·压·嘬·吮,像是要把前几次未尽兴的部分,一次性补足。 阮音咽呜一声,微张着檀口去迎合他的不容抗拒的狂热,没一会,身子就软得不像自己的了,只能紧紧攀住他的脖子,防止自己往下坠,又循着本能,将自己一点一点贴了上去。 就在这时,水下突然传来熟悉的嗡鸣,酥麻的触感登时沿着脊椎蔓延至全身,令她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全身上下也渡上淡淡的粉色。 “妤娘果然还是更喜这物事吗?” 他从水下捞出那只金球,摊开手递到她眼前,偏这金球不耐热,一碰到热水就嗡嗡震颤起来,看得她面红耳赤,不知该作何解释。 “不是你想的这样……”她小声嘟囔了一句,想起他素来对宋心钰印象平平,倘若实话实说,岂不更要误会了?于是话到了嘴边只能咽了下去。 欲说还休的姿态在他眼里成了另一重意思,他从她眼里看到情动时潋滟的水光,身体里的血愈发嚣张地沸腾起来,他这才意识到,用感官去遵循身体上的欢愉,也是一种本真,既如此,又何必束缚于陈规? “我并无不敬重你的意思,我只是想……”他边说边觑着她的娇艳的脸,一边拨开黏在她颊边的湿发,一边哑着声续道,“想看看妤娘一个人时,是如何使玩意的?” 他说着已把金球递了过来。 阮音呆呆地看着他的手,迟疑半晌,才慢吞吞接过金球,在他的注视下,硬着头皮将手伸入水底。 白天她还对这东西的用法一知半解,经过刚才的接触,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不一会,水面便泛起细细的涟漪。 这澡洗得够久,直到桶里的水渐冷了下来,两人才回到榻上续完没做完的事。 陌生又刺激的体验,将她一次次抛上云端,又溺在深海,到了翌日起床时,一开口,嗓子仍是哑的。 今日正逢他休沐,两人约好要去避暑山庄游玩,没想到昨晚折腾了那么久,醒来的时候外头已经艳阳高照了。 阮音还懒洋洋地歪在他身上不想起,可又担心被说闲话,这才撑着疲软的身子坐了起来。 等两个人拾掇完毕吃罢朝食,刚想备车出发时,却见新来的丫鬟春枝捉着裙摆从门外进来,笑嘻嘻道:“世子妃,阮夫人来看您了!” 第36章 不速之客 要娶就只娶二妹妹。 阮音怔了一瞬, 握在手中的扇柄一滑,差点掉到地上,还是一旁的鹤辞眼疾手快又将它接住。 阮音扭头睇了他一眼, 抿抿唇道:“好久没见到娘了, 我激动的……” 可她脸上煞白煞白的,鹤辞又怎会看不懂?于是握住她的手道:“我陪你一起去见泰水大人。” 春枝是个没心没肺的丫头,歪着脑袋盯着她红红的眼眶, 眨了眨眼道:“世子妃好久没见着夫人,可是想家了?” 阮音轻轻抽出手, 少顷才问, “娘是一个人来的吗?” 春枝说不是, “您嫂子也来了。” 阮音听后更是一阵沉默, 她的嫂嫂虽也惧于曾夫人的权威, 可却也是个会来事的人, 猛然间两个人一齐出现,用脚趾头想也不会是好事。 可她身为儿女, 自是没有长辈到了家门口还避而不见的道理。 于是她理理裙摆, 和他一块迎了出去。 下人不敢让她们在门口等,早将她们请了进来, 阮音刚走到垂花门, 便见嫂子碧儿挽着曾夫人的胳膊从楼妈妈屋里出来。 几个月不见, 曾夫人依旧气势凌厉, 穿的是赤色暗花缎绣鸾凤袍, 圆溜的发髻上亦是一支赤金嵌珍珠的凤头钗,一双眉描得细细的,眉尾飞耸入鬓。 相比之下,嫂子便显得低调许多, 只一袭素面绿罗袍,梳着三绺头,用几支绒花点缀而已。 她忙欠身行礼,“妤儿见过娘和嫂嫂。” 鹤辞也跟着拱手道:“女婿给娘请安,不知您远道而来,有失远迎,快进屋里坐吧,兄嫂也是。” 碧儿见他长相清隽,举止斯文,心头不禁泛了酸,却只能扯了扯嘴角道是。 而另一边的曾夫人只拿眼梢瞄了他一眼,客气地笑笑,又转过头,将阮音细细打量了一遍,只见她锦衣华服,脸上也比在家丰腴些,可见王府的日子过得实在是滋润。 她嘴角抽了一下,“看来女婿把我女儿照顾得不错,我瞧着倒胖了一点。” 说完便招招手让她过来。 阮音只得挪到她身侧,忍着恶心挽起她的手。 曾夫人乜了她一眼,半开玩笑道:“自从回门那日,咱们娘俩匆匆别过,这都几个月过去了,怎么不见你回青源来走动走动?” 阮音怎会听不出她话里的机锋?只是众目睽睽之下,她只能忍。 她笑了下,连声道歉,“实在是女儿的不是,要不是府里杂事繁琐,一时抽不开身,理应是女儿去看望您才对,娘远道而来,辛不辛苦?要不我先领您到留墨斋见过祖母吧,婆母这会可能也在。” 第70章 曾夫人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她口中的祖母和婆母是谁。 这些原本就是妤儿的,凭什么她一个鸩占鹊巢的赝品,好处都让她占尽? 她咬了咬后槽牙,挤出一抹笑来,“是该如此。” 鹤辞引着她们往留墨斋走,后面的三人则慢慢踱着,碧儿一双眼左瞟瞟,右瞄瞄,最后定在阮音秀美的侧颜上,不冷不淡道,“妹妹看来日子过得不错,定是不知道娘和祖母在家多挂心你吧,唉,前些日子,祖母她老人家还滑了一跤,现在还躺在床上起不来呢。” 阮音眸心闪动了下,“祖母摔了?严不严重?” 鹤辞也转过身来问,“有这回事?怎么没早点差人递个消息来,郎中可有怎么说?” 碧儿扫了他们一眼说:“小腿骨折了,怎么着也得休养几个月才能下床。” 曾夫人接口道:“我来也是为这桩事,原本那天便打算让人递个消息,是你祖母不让说,我就想着,建京也不算远,不如亲自过来看看,一则来看看……你,二则,祖母这些天总念叨你,我想让你先回青源侍疾,也好尽点你的孝心。” 曾夫人并没有与她商量的意思,她一贯如此跋扈,阮音也已经习惯了。 她不动声色道,“既是祖母摔了腿,我自然应当回去看望,只是侍疾还要看婆母的意思。” 她其实并不留恋那个家,不过终究与她娘分别了有段时日,再怎么着也得回去一趟。 到了留墨斋,秦老夫人和睿王妃得知祖母摔了腿,便都开口让她回青源侍候祖母要紧。 虽然秦老夫人和睿王妃都不喜阮家这个亲家,可毕竟面子上的功夫要过得去。 比及暮色四合,不过敷衍了几句,便请曾夫人婆媳俩到偏院暂住一晚,明日再与阮音一起动身。 偏院不大,比起雕栏画栋的其它院落,显得空荡荡的,雪洞一般,可见王府并不将她们阮家放在眼里。 关上门,气得曾夫人狠摔了菩提手串,菩提珠子噼里啪啦滚了满地。 碧儿弯腰拣着珠子,嘴里却安慰道:“娘,您先息息怒,小心隔墙有耳。” 过了会,她用手绢包好珠子,拣张凳子边串起珠子边说,“今日一见,媳妇也算是开了眼了,王府这等高门大户,却没有容人的雅量……二妹妹也真是窝囊,就这么干看着,也不帮您说说好话,她也不想想,娘家被人看扁,她又能落着什么好处!” 几句话一出,将曾夫人的心头火越煽越旺了。 曾夫人怎又不知她的心思?好在她这个儿媳,虽有些不安本分,却是个蠢钝的,倒也不怕她翻出她手掌心里去。 她剜了她一眼,才扯起一边嘴角道,“我倒不觉得她窝囊,只怪她在家那时我看岔了眼,才让她嫁到岑家来,我要知道她这么有能耐,就是宁可当日毁了这门亲事,也不叫她得逞。” 说到这,她不免叹息一声,妤娘逃婚出走后,每隔大半个月才来上一封家书,却也只字不提她的下落,她不明白,那个褚少游真有那么好,好到她宁愿与家人断绝关系,也要跟着他过苦日子? 就在二人出逃后,她曾对褚家二老威逼利诱,可无论怎么说,褚家人都摇头称不知情,气得她一气之下差点报官,可这不过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下策,冷静想想,为了她的清誉,只能一忍再忍。 就在她收到她第二封家书的时候,她的心也已经麻木了,横竖她就当没这个女儿吧。 可她精心为妤娘铺的路,最后怎可成全了梁贱人的女儿! 碧儿偷觑着她的脸色,欲言又止道:“儿媳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有话直说。” “我看睿王世子倒是爱重二妹妹,他日只要他袭了爵,二妹妹就成了睿王妃,到时候,二妹妹想将她姨娘接过来享福,那也……” 曾夫人立刻打断她,“享福?享哪门子的福?” 碧儿被她唬了一跳,抚了抚胸口道:“依儿媳看,二妹妹却是个冷心冷肺的,也不知道咱们阮家,还能靠不靠得上她……” 碧儿说的也正是曾夫人的隐忧,好在她手里还攥着梁镜心的奴籍。 有了这张薄纸,也就如同扼住她的命脉,无论她飞多远,只要她扯一扯手中的线,不怕她不低头。 曾夫人心烦气躁地摇动团扇,“行了行了,你不用说什么,我心中有数。” 暑夏炎热,一想到刚才留墨斋和静思堂都放着冰鉴,这里什么都没有,顿时又热了几分。 碧儿赶紧放下手中的珠子,一下下替她打扇道,“其实二妹妹长得倒还过得去,娘可还记得我堂兄?” 曾夫人睨了她一眼,皱起眉头道,“好端端的,你提你堂兄做什么?” 碧儿慢悠悠道:“不瞒娘说,前年堂兄见了二妹妹一面,回去之后便茶饭不思的,我原以为,我堂兄也不过是个八品小吏,怕委屈了二妹妹,才没敢向您提起这桩……” “那你现在提起……” 碧儿掩下长睫,嘴角微僵道:“也没什么,就是前阵子回娘家时,听我娘说他还未婚配呢,我大伯大伯母急得不得了,偏他说……” 第71章 说到这,她突然嘴皮子翕动了下,欲言又止起来。 曾夫人眉心拧得可以夹死一只蚊子,“说什么,何必吞吞吐吐的。” “他说他谁都不想娶,要娶就只娶二妹妹。”碧儿说完,眼神心虚地闪烁了下,默默避开曾夫人如炬的视线。 经她这么一提,曾夫人才恍惚想起前年春闱赶考时,他曾因大雨在阮家借住一晚。 长什么模样她倒是不太记得了,只记得他形容清瘦,气质斯文。 若是阮音没有顶替妤娘之名嫁入王府,她这辈子的归宿大概也就这样了。 只是…… 她目光定在碧儿脸上,好半晌才冷哼道:“你倒是个热心肠的,身为妹妹,反操心起堂兄的婚事来,这倒也奇。” 碧儿心虚地眨了眨眼,头压得更低了,“儿媳没有,只是见着了二妹妹,突然想起这桩事来……” 曾夫人揉了揉太阳穴,挥手叫退,“行了行了,这天气热都热死了,还不如让我一个人消停会,你回屋去吧。” 碧儿这才欠身告退。 夜色寂静,只除了偶尔几声虫鸣,曾夫人褪去外袍躺在凉簟上,回想起今日发生的桩桩件件。 几个月 不见,阮音也不像在家里那般畏畏缩缩了,反而脱胎换骨,举手投足都落落大方。 她这是在扮演妤娘?还是在家里时便有意装疯卖傻? 这下,连她也猜不透了。 第37章 求助(新增漏掉的章节) 在场的人无一…… 同一时刻, 静思堂里。 绮萝和春枝在外间给阮音收拾行囊,因归期不定,免不了还要多带几身衣物。 阮音就坐在碧纱橱内, 拿着绣花棚飞针走线。 上回她答应鹤辞要给他做两条汗巾来着, 刚好也快收了尾,于是便趁着这会抓紧时间绣了起来。 鹤辞甫入隔扇,便见灯下坐着一道温婉的身影, 朦胧的暖色的映衬下,仿佛柔若无骨的柳枝, 弯弯地欹伸着。 今日岳母骤然而至, 他自是能察觉到她精神紧张, 就是这会做女红, 也显得格外仓促。 “妤娘。” 阮音下意识转过头, 便见他走过来, 亲昵地挨着她坐下,一手抚摸着细密的针脚, 嘴里却慢悠悠道:“这东西不急, 先放着吧,等你回来再慢慢弄。” 阮音拍开他的手道:“你懂什么, 我再缝个几针就好了, 下回重新穿针反倒麻烦。” 他也没再勉强, 只静静地看了她一会才开了口, “你若实在不愿回, 要不就称病不去吧。” “哪能这样的,”她旋裙坐到另一张椅子上道,“虽然我不喜欢我那个家,可毕竟她也是我祖母, 不管怎样,我总要回去看看。” “都依你的意思,若你觉得勉强,倒也不是非去不可。” “也没有勉强……” 两人正说话间,绮萝叩响隔扇,轻声开口,“世子妃,明日的行囊准备妥当了,您用不用再看一眼?” “不——” “用”字还没说出口,另一道声音已接了口,“我来看看吧。” 鹤辞说完便转了出去,蹲在地上检查起箱笼。 阮音迟了一步出来,见他一脸认真地蹲在那里,便也没再近前去,而是抱着双臂靠在隔扇边上,静静地看着他。 只见他翻了半晌,忽而抬起眸问:“月事带没有带?” 话一出口,在场的人无一不红了脸。 鹤辞也尴尬地咳了一声,起身吩咐,“那个……记得带上,还有,备些艾条和便药,银钱也多带点,以防万一。” 一转身便对上阮音熟透的脸,还未开口,她便像一条鱼儿似的,扭身踅了回去。 夜里撤去灯光,暖帐之下鳌波迭起,春色旖旎。 一想到要分别,鹤辞便忍不住多·要了两回。直到第二天清早,阮音登车离去时,腿心仍是酸胀的。 一辆马车,足足挤了三人,阮音一上车便觉得头皮僵硬,恨不得化成一缕空气。 曾夫人扫了她一眼,问她,“怎么不见容妈妈?” 阮音窒了一下,才缓声道:“还没来得及禀告娘,容妈妈手脚不干净,我放她出去了。” 曾夫人眉骨挑成一张弓,音量也不自觉拔高了些,“你说什么?” 阮音缩了缩肩膀,才嗫嚅道:“娘,你先别激动……听说容妈妈的丈夫管着铺子的账,那娘知不知道……她还有个儿子叫余曹的?” 曾夫人皱起眉,“你扯他做什么?” “听说他染了赌,容妈妈几次三番偷首饰变卖,也是为了填他那个窟窿,至于其他的,我也不太了解,不过还请娘留个心眼,铺子里的账目给了余叔,也不知道干不干净。” 短短的几句话让曾夫人的脸色变了又变,原本想斥责她的话到了嘴边便只剩下干巴巴的一句,“你现在倒是能耐了,就算容妈妈有一百个不是,你又有什么资格赶走她?” 阮音低眉顺眼道:“是女儿的错。” 碧儿凉凉的声音响了起来,“二妹妹这事做得确实欠妥,容妈妈好歹也跟在娘身边这么多年了,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哪能是你说赶就赶的?” 阮音的头埋得更低了,“嫂嫂说得是。” 第72章 这么多年的夹缝求生,她早已揣摩出一套为人处世之法。 譬如现在,她两边这么一附和,“认错”态度十足诚恳,曾夫人的气焰也只能渐渐熄灭了。 车子颠簸了大半天,终于赶在黄昏之前抵达阮家。 周老夫人的状况看上去不太好,人往床上一躺,脾气也变得古怪起来,就连曾夫人都不爱往身旁凑,不过做做样子罢了。 阮音到屋里的时候,她才睁开那双堆积着好几层褶子的双眼,木木地盯着她,一时像是没反应过来。 阮音没想到她一下子苍老了那么多,枯瘦到微微凹陷的双颊,混浊的瞳仁也看不出神采,不禁心头微动,嘴唇嚅动,“祖母,我回来了。” “你是……” 阮音走上前来,斜阳像跳动的火扑在她那张朝气的脸上,看得周老夫人眉心一动,“原来是音娘。” 她眸中一闪而过的失望落入阮音眼里,她知道,刚才周老夫人是把她错认成了妤娘。 她心头毫无波澜,只坐在床边的鼓凳上,目光扫向她被被子覆盖的双腿上,定了一会才问,“祖母,您的腿怎么样了?有没有好点?” 周老夫人听后摆摆手,“唉,老了,不中用了。” 阮音随口安慰,“您要放宽心,好好休息,过些日子就能下地了。” 说着又扭头望向紧闭的窗,又见她被子盖得严严实实,便好奇问,“您冷不冷,不冷的话,我给您开窗透透气吧。” 周老夫人眸心闪过一丝光,使劲点头,“好,你给我开扇窗吧。” 阮音便走过去,推开槛窗,让夕阳倾泻进来,跳跃的橘色一直铺到被面上,狠狠撞击了周老夫人的心房。 阮音回过身来才发现,周老夫人的目光近乎贪恋地凝住窗外盎然的一抹绿。 她满腹疑虑地走了回来,又重新将目光放在那隆起的被子上。 七月的天气,就算老人家畏寒,也不至于裹得这么严实才对。 就在她胡思乱想间,周老夫人老脸突然憋得通红,指着床边的恭桶道,“音娘,我想解手。” 阮音没有料理过骨折的老人,一时踌躇着不知怎么办,就在她端着恭桶进退两难时,只见周老夫人脸上的肌肉蓦然一松,一阵难闻的气味就这么在空气中蔓延开来。 阮音没想到周老夫人竟等不及尿了出来,不禁低声道歉,“对不起,是我慢了,我让萍儿姐进来帮您吧。” 周老夫人情绪激动起来,胸口起伏道:“萍儿让那姓曾的发卖出去了。” 萍儿侍奉了周老夫人许多年,没想到,竟还能让曾夫人给发卖了。 阮音瞳仁颤了颤,说:“那我叫房妈妈去。” 说着便踅出屋子,在小厨房里找到熬药的房妈妈,将她拉了过来。 两人忙得汗流浃背,这才换下了周老夫人尿湿的衣裙和被褥。 房妈妈一边忙着给周老夫人擦身,一边道:“二娘子,真是麻烦你了。” 阮音说掖了掖额头上的薄汗重新坐了下来,弯起嘴角道:“房妈妈是哪儿的话,我是祖母的亲孙女,本来就该尽点我的孝道。” 晚上,周老夫人一改常态,紧紧拉着阮音的手不放,直到喝了宁神的汤药,才沉沉睡了过去。 经过半日,阮音也算是看出了端倪。 祖母这么一摔倒,曾夫人也渐渐不将她放在眼里了。 对于祖母,她并没有多深刻的感情,那是因为在她孩提时期,她也常常受她冷眼相待。 如今这样,也算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吧。 房妈妈见她从房里出来,便忍不住唤她,“二娘子留步。” “怎么了,房妈妈?” 房妈妈往屋内瞟了一眼,这才压低声线道:“二娘子能否借一步说话?” 阮音点头。 房妈妈引她入了偏房,一面沏茶,一面与她话家常,“二娘子到了王府过得可还习惯?婆家好不好说话?” 阮音接过她的茶,缓声道:“王府虽然人多事杂,处处都 有机锋,可好在岑家祖母是通情达理的,有她在,倒也还算过得去。” “那就好,”房妈妈说完一顿,才犹豫道,“不过你是不知道,自从你走了之后,咱们府上真是……” 阮音见她欲言又止,心下也有了猜测,只用茶盖轻刮浮沫道:“真是什么,你不妨直说。” 房妈妈便把这几个月里大大小小的矛盾都说了出来。 一是曾夫人和梁姨娘的争执,二是阮贤和碧儿的夫妻矛盾,三是两对婆媳的交锋,总之,到处都是鸡毛蒜皮。 “老夫人这么一摔,夫人也就渐渐感到不耐烦,夏天出汗多,加上老夫人解手也不便,偶尔难免漏在床上,她便让人多盖上一层被子,以掩盖气味。”房妈妈说完叹了口气。 阮音眉心微蹙,“我看祖母背上有好些的褥疮,都是这样捂出来的?” “可不是嘛,咱们郎主你也知道,向来是惧内,大郎也是不成器的……”房妈妈边说边偷觑她的脸色,声音也越来越低了下来。 阮音睫毛动了动,淡淡回应,“母亲此举是过分了些。” 第73章 “是这样,可是现在整个府里都是她说了算,我们这些下人,在她眼里连牛马都不算,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好了。” 阮音眉心凝重,默默抿了口茶。 房妈妈犹豫了下,又问:“二娘子是不是还记恨老夫人?” “我……” 她的确无法做到心无芥蒂,可她既然来了,她的良心也无法忍受老人家就在她眼皮子底下受尽欺凌。 房妈妈见她眉心紧锁,不禁又道:“其实老夫人也已经后悔当初那么对你……” 无论是真心悔过,还是为了拉拢她的权宜之计,这些年她和她娘在府里受的欺凌,都不可能这么轻飘飘揭过。 她搁下手中的茗碗,拍拍裙摆起身道:“这件事明日我会跟母亲说,但我不能保证有用,只是辛苦你这阵子多费心些,等祖母身子好起来,她想必也就不敢这么嚣张了。” “多谢二娘子,你的宽容大量,奴婢会跟老夫人禀明的。” 阮音走到门边,回过头来,挑唇一笑,“我不是大量,而是我还有良知罢了。” 第38章 谈心(原37章内容) 她和妤娘越来越…… 阮音趁着夜色, 慢吞吞地往回走。 家里的庭院不及王府的宽敞,统共也没几盏灯笼,只是毕竟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 一砖一瓦都已了熟于心。 快到自己院子时, 脚下一块石砖不知怎的松动了,一脚踩上去,石砖一晃, 身子也跟着趔趄了下。 站定时,只感觉右脚一湿, 原来自己踩到一汪水上了。 她提起沉重的裙摆, 甩甩腿, 刚要往前走, 一抹暖色也点亮了她的周围。 是梁姨娘, 她挑着一盏灯笼寻了过来。 “娘……” 梁姨娘看看眼前容光四射的年轻贵妇, 衣裳首饰,无一不是簇新的, 只是白色的裙摆下缘多了圈格格不入的脏污。 乍一看, 她几乎不敢相信这是她的女儿,倒像是落入凡尘的凌波仙子。 “我忘了提醒你, 这里有块砖松动了, 没想到你已经踩上了。” 母女俩几个月不见, 那些横亘在二人心头的结也消散些, 只剩下脉脉的温情。 阮音瘪瘪嘴, 像鸭子般走了过去,亲亲热热地挽起她的手,“多谢娘还专门提着灯笼出来找我。” 梁姨娘心头受用,却还嘴硬道:“我是怕你不知道掉到哪个坑里了, 回头我还得捞你。” 阮音蹭过去,像小猫似的偎在她身上,声音也软糯得仿佛退了智,“好好好,如果我真掉进了坑里,那我知道,在这府里只有你会捞我起来。” 梁姨娘忍不住屈指敲了敲她的脑袋,“呸呸呸,什么捞不捞的,就不能说点吉利话?” 阮音委屈地揉揉头,撅着嘴嘟囔,“不是你先说的嚒!” 回到院里,舒舒服服泡了个澡,这才换上干爽的衣裳踅出屋来。 梁姨娘还躺在廊庑底下的摇椅上,半眯着眼,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风,阮音便走过去,撩起裙摆,大开大合坐到了一旁的矮凳上。 梁姨娘先是闻到一股桂花的馨香,一睁眼才发现她还洗了头,乌黑的长发湿漉漉的,被拨到胸前,用宽大的棉巾慢慢揾着。 她立马坐直了身子,拍拍她肩膀呵斥,“你这孩子,大晚上洗什么头,等下头发没干要落头风的呀。” 阮音睨了她一眼,不服道:“哪有这么严重,今日颠簸了一日,在祖母那里又忙活了半晌,身上黏黏腻腻的,不舒服。” “过来!” 她缩了缩脖子,警惕地看着她,“干嘛?” 气得梁姨娘一手夺过她手上的棉巾,一手攥住了她的领子,将她拉到身前,一面给她擦着头发,一面借机数落她,“你都多大的人了,做事还这么慢吞吞的,像你这么擦,天亮还擦不干……” 阮音背对着梁姨娘,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只觉得她手法粗暴,说出口的话也不大动听。 她喊了一声痛,头皮上的力道便轻了些。 一股久违的温暖就这么横冲直撞地窜上了胸膛,就连鼻子也悄然泛了酸。 曾夫人独揽霸道,就连祖母也已经倒下了,阿娘又怎会是她的对手? 这些日子以来,她又是怎么过的…… 还没等她开口,梁姨娘的声音又传了过来,“怎么样,在王府过得如何?世子待你可好?” “都挺好的,夫……世子为人宽厚,也细心体贴……没有什么不称心的。” “你和他同过房了?” 阮音犹豫了片刻,这才点点头,“我和他已经成了真夫妻,可是……他并不知道我的身份。” 梁姨娘听完,手中的动作一顿,“那你是怎么想的,总不能顶替妤娘的身份过一辈子吧?” 阮音还没想那么长远,这事一时半会,也并非她能解释得清的。 况且,她的知书识礼,她的端庄稳重,不过是她刻意伪装的表象。 真实的阮音非但不喜诗文,就连私下里卧坐行动都懒懒散散,正是他口中不够庄重的人。 与其这样,还不如…… 想到这里,她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向来不信感情的她,心头的那杆秤,已隐隐倾向了他。 第74章 她悄然按下浮动的心潮,扭过头,将眸光转向梁姨娘。 梁姨娘今年还不到四十,肤色生得雪白,眉眼也能辨出年轻时温婉的模样。 外祖家遭遇变故后,她的情绪不稳定,有时嘴利得像张刀片,有时又哭唧唧的,眉心和嘴角的细纹,是岁月烙下的痕迹。 只这么一眼,心绪也渐冷了下来。 也许他会是那个例外,可她绝不会做飞蛾扑火的人。 “怎么?” 梁姨娘狐疑地瞥了她一眼。 阮音心虚地别开眼,无聊地将裙带一圈圈往手指上缠绕。 梁姨娘见她如此,越发凑近细瞧起她的脸,想在她脸上窥探出什么,“你不敢说,怕他得知了真相而失望?你喜欢上他了?” “我没有,您别乱说,”她瞪了她一眼,夺回棉巾,自顾自往屋里走去,“外头风太大了,我进屋里呆着去。” 梁姨娘亦步亦趋跟了上来,喋喋不休道:“你跟娘害羞个什么劲,就是喜欢了也没什么,你都是大姑娘了,男女之间互相吸引很正常……” 阮音抿抿唇,稍稍松了口,“也不算特别喜欢,就是……” 话到嘴边,想想她娘未必懂得那种感受,便又不再说了。 喜欢是太飘渺的感觉,也没有哪把尺子可以用来衡量。 与其说她喜欢这个人,不如说是他的尊重和关怀,让她感到如沐春风的熨帖。 见梁姨娘目光灼灼地等着她的答案,她不由得捂住了脸,瓮声瓮气道:“嗳呀,你别问了,我也说不明白。” 这下子,梁姨娘算是彻底明白了,既然他们夫妻好好的,其他的也不算什么大 事了。 “好好好,我不问,你自己擦吧。”梁姨娘说着,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姿态优雅地喝了起来。 隔了一会,阮音才拿下手,缓缓擦着头发问:“听说你近来还老是跟曾夫人起争执?” 梁姨娘立马反驳道:“你当我喜欢呢,还不是她……你也看到了,娘一倒下,她连娘都不放在眼底,她想横着走,谁又阻止得了她?” 阮音后槽牙紧了紧,“她找你麻烦了?” “那倒也不至于,你娘我也不是白白受人欺负的傻子,不过就是郎主多照顾我些,她就眼热,她也不想想,就她那么张蜡黄脸,还是个母夜叉,谁愿意跟她说话!” 阮音扯扯她的袖子,压低声线道:“你还是小点声吧。” 梁姨娘不耐烦应了一句,“行了行了,我知道了。” 阮音搁下棉巾,思忖片刻道:“祖母卧床,曾夫人这般做法,确实不厚道,娘……你应该没有和——” 话音未落,胳膊便传来一阵骤痛,是梁姨娘拧了她一把。 “我的儿,你就是这么怀疑你娘的品性的?她曾雪是狼心狗肺的东西,我还不屑与她沆瀣一气!这些日子,要不是我给老太太喂药擦身,哪还能指望她呢?” 阮音轻舒了口气,这才找补道:“娘误会我了,我哪能怀疑你?我只是想起,今日陪祖母坐了半宿,老人家神志清明得很,曾夫人着实是糊涂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梁姨娘点头附和,“虽说老太太为人也一般,可这会子也可怜得很,我便想着能帮就帮点,等她老人家身子痊愈,总不见得恩将仇报吧。” 阮音说:“这段时间,娘还是先忍耐一下,等我有了能耐,定是要接你离开这里的。” 这回梁姨娘出乎意料没反对,只笑眯眯地摇着扇子说:“行啊,等你跟女婿坦白了真相,你们小夫妻建府开牙,我就跟你走,还帮你带外孙,怎么样?” 阮音诧异地睁圆了眼,“你舍得离开爹了?” 梁姨娘冷哼了一声道:“他?不过一个窝囊废,跟他站一块我都嫌丢人,有什么舍不得的?” 以前,无论她爹多么混账无能,她娘伤心之余,都还愿意给他找借口。 可现在提起他,她的眼里却再没半分情意,可见心已经伤透了,反而看开了。 阮音突然感到一阵欣慰。 “好,娘要说到做到,等我来接你去建京。” 翌日。 朝食时分,曾夫人自然而然地发号施令,“母亲现在床边离不了人看顾,碧儿和音娘,你们今日先轮流到跟前侍候吧。” 碧儿握着筷子,不满地睇了阮音一眼,呢喃道:“儿媳都侍奉好几天了,到现在腰还酸痛着呢,能不能今日先让二妹妹来……” 曾夫人还未开口,阮音便问:“嫂嫂侍奉好几天,那我就要问了,昨日我也在床前待了半晌,发现屋里总有一股潮味,祖母屋里明明有窗,可她却说,那扇窗已经很久没开了,只有我姨娘去的时候会开窗通会风,是不是有这回事?” 碧儿瞳孔骤缩了下,急忙解释,“二妹妹这么瞪着我做什么,祖母整天卧床,一天能睡好几个时辰,不是我没开窗,只是我开窗的时候她老人家刚好睡着了而已。” 阮音笑了笑,“这倒奇了,醒着的时候不开窗,睡着的时候反倒开了?” 碧儿还想解释,阮音却已将眸光转向曾夫人,“娘,不是我说嫂嫂的不是,只是这件事非同小可,娘一定要彻查清楚才行。” 第75章 曾夫人见昔日没二两胆子的阮音,如今说话竟然敢迎视她的目光,说话的声音也不疾不徐,便不悦地皱起眉头。 都是老太太头脑一热想出来替嫁的馊主意,从建京回来后,她和妤娘越来越像了。 表面温驯,内心却只想脱离她的掌控,话里看似无情绪,却暗含机锋。 这就是妤娘,也是如今的阮音。 第39章 反抗(原38章内容) 倘若妤娘回来了…… 曾夫人将眸光睃向碧儿, 看得碧儿打了个激灵,瞳孔震颤地看着她解释,“娘, 我真没有, 到底是谁一回来就挑唆,您要明察才是啊!” 阮音暗暗攥紧双拳,目光从碧儿的脸上划过, 声音依旧淡淡的,“嫂子既然问心无愧, 为何脸色这么苍白?” 碧儿心虚地拔高音量, “你胡说什么?二妹妹, 我没得罪你吧, 你为何要这么针对我?” 曾夫人啪的一声拍桌道:“都住嘴, 一大清早的, 吵得我脑仁子疼。” 说完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 这话一出,姑嫂两人也都吓得噤了声。 阮音还在踌躇该怎么提醒曾夫人时, 她的目光已转了过来。 “阮音, 祖母念叨了你那么久,今日就你先去。” 阮音点头道好。 吃罢饭, 碧儿找了个由头, 匆匆离去。 阮音却不紧不慢地杵在那里, 曾夫人也刚跨出门槛, 她便跟了上来。 “娘。” 曾夫人回过头来, 便见她提裙也跟着迈出门来,一双浓墨似的眼仁,就这么毫无畏惧地迎上她的视线。 阮音指甲深掐进掌心的皮肉里,清晰的痛意传来, 令她不得不绷紧心神,克服面对曾夫人的天然恐惧。 “我方才说的这件事,娘打算如何处置?” 曾夫人的目光犹如刀片,将她从上到下扫了一遍,最后,眸光落在她攥得指节泛白的手,挑唇一笑,“若果真有此事,我定严惩不贷,不过,若是你无事生非,那我也不可能就此放过你,你可明白?” 阮音被她盯得心头发怵,却仍追问道:“娘打算如何查起?” 曾夫人并不把她放在眼里,只淡淡回应,“我自有我的办法,你就别操这个心了,祖母那儿不能离了人,你快去吧。” 说道拔腿正要走,没想到刚走开两步,阮音平淡又疏离的声音又响起,“娘也是做婆母的人,方才我不说,是不好在众人面前落了您的脸面,您相信因果轮回吗?” 话音刚落,曾夫人脸色变得铁青无比,她拧紧眉心回过身来,步步逼近阮音,“音娘,我真是小看你了,敢这么和我含沙射影?” 阮音忙敛下眼皮,声音里也不自觉多了一丝轻颤,“女儿不敢。” 曾夫人得意地勾起嘴角,“是你姨娘又编排我不是了?” 阮音瞳仁一震,下意识掐紧双手,“姨娘没说过您半句不是,这些话,的确是祖母亲口所说,娘若不信,尽管——” 话还没说完,曾夫人便截断她的话道:“你如何能保证,她老人家说的就是真话?阮音,你也快十八岁的人了,连这点明辨是非的本事都没有吗?” 阮音怒极反笑,“按娘的意思,是祖母捏造事实污蔑您了?” “不瞒你说,自从妤娘失踪,你祖母她便患得患失的,偶尔说话颠三倒四,记性也不如从前,她真能记得住开没开窗?” 阮音心头一突。 旋即想起,若真是如此,不可能没人提起这桩事,会不会是她乱扣的帽子? 她心头忽地感到一阵后怕,差点就中了她的圈套。 她脚心往后轻蹭了一步,不动声色道:“可我昨天在的时候,她的神志还很清醒。” “这可不是我胡诌的,你心里恨我,所以下意识会偏向她,但我为媳这么多年,上侍奉翁婆,下教养儿女,为了这个家掏心掏肺,到头来我得到了什么?” 阮音见她目光坦荡,心里不禁想笑,原来她是如此定位自己的。 她丝毫不觉得她的嚣张跋扈是错,只因她是当家主母,所有人都得受她掌控。 到了这会,她才发现,自己面对她的时候还是那么无力,她的伪装起的硬壳,轻轻一击便碎了。 她抿紧唇,半晌才轻声道:“我知道你和祖母有过节,可不管怎样,你都不应该落井下石。” “过节?我和她能有什么过节?” 她看到她瞳孔震颤了下,便知道自己赌对了。 “你恨祖母将你常喝的汤药换成避子汤,导致你无法受孕,几年前 ,我经过你房间门口的时候,无意听你和爹抱怨过此事。” 她还记得她爹给她的回应,她都能想象出那张窝囊的脸,两片薄唇嗫嚅着,“行了,都多少年前的事了,能不能不要翻老黄历了?” 曾夫人脸色闪过一息的惨败,可不一会儿,又抖擞起精神,目露寒光道:“你想说我在报复?” 阮音垂下头,“我不敢。” “嘴上说不敢,心里句句在反抗,你是如此,我那不争气的妤娘也是如此!”曾夫人越说情绪越激动,将她逼得连连倒退,“行,你要查是吧,那我就查个水清石出给你看!” 说完狠狠振袖,扬长而去。 第76章 阮音被袖口抽中了腿,登时浑身僵凝地立在那里,回过神来,背后已被冷汗浸透。 几息之后,身上的血才渐渐活络过来,于是沿着墙头的阴凉处走着,穿过偏堂,便来到周老夫人所在的宁玉馆。 房妈妈刚提了一个桶从屋里出来,一见到她便说,“二娘子,你来得正好,方才老夫人喝完药,一咳起来吐了一身,奴婢刚给她换下衣裳被褥,您先进去看看她老人家吧。” 阮音眸光瞥向那只堆叠着衣物的桶,上面还有些黑色的污渍,心头不由得一松。 昨日那情形实在吓了她一跳,她实在没想好要怎么料理一个失禁的老人。 她点头道好,捉裙便要往里走,刚走出两步,房妈妈又叫住了她,“等等,二娘子。” “怎么了?” 她觑着她的脸色,犹豫道:“不知你有没有跟夫人提起……” 阮音见她支支吾吾,也驻足看了她一眼,“我跟娘说了此事,她说会彻查,没提到你,不过,她倒是与我提起另一桩事来,刚好我也要求证一下房妈妈——” 她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凝顿片刻才续道:“她说祖母这几个月来记性不如从前,说话也……不太通顺,这是真的吗?” 房妈妈迟疑了一瞬,才点头道是,“不过也只是偶尔,大多数时候都是清醒的。” 阮音垂眸深思了下,这才挥手叫退,“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忙吧。” 说着便兀自挑起帘子,踅进里屋。 “祖母。” 还没绕过屏风,她便朝里唤了一声。 里头有几声低低的咳嗽响起,过了一会,才匀下气来道:“是音娘来了。” “是我。”说话间,阮音已来到床前,顺手便将窗推开。 “今日外头艳阳高照,屋里倒凉快些,祖母可要喝点水?” “好。” 阮音便倒了杯温水踅回来,咬紧牙关抬高她的上半身,让她靠着自己一点点喝光杯中的水。 周老夫人喝完水,顺手将杯子搁下,眸光扫过她秀挺的鼻梁,定了一会才忍不住感叹,“你跟妤娘是越来越像了,也不知道妤娘现今去了哪里,过得好不好。” 阮音脸上的笑容渐渐凝住了,曾夫人这么说,连祖母也这么说。 看来,一个人伪装久了,连自己也不像了。 周老夫人见她宁静得近乎冷硬的脸,自觉失言,这才解释道:“祖母不是那个意思……” 阮音放平了她的身子,扯起一点嘴角,“祖母又何必解释,我还能误会你不成?” 她当然没误会,祖母就是偏爱着妤娘。 所以她并不打算告知妤娘的下落,也不会跟妤娘说明祖母骨折一事。 周老夫人见她唇边带笑,双眸也泛着天真的微芒,心里不由得松了口气,还好音娘自来不争不抢,换做其他人早就跳脚了。 她也开始认真回想起来,这些年,她给过她的关怀是不是太少了? 阮音将杯子放回原位,自己便拣了张凳子,不远不近地坐在那里打起络子来,“您有事再吩咐我。” 祖孙俩的感情实在淡薄,她想不出什么话来闲谈,也不耐烦去想些什么应对这段疏离的关系,还是手上的活更能消遣时光。 自从骨折以来,周老夫人每天躺在床上,除了吃就是睡,枯燥的日子确实很难熬。 她思忖片刻,终于想起来搭话,“你在王府过得如何?” 阮音当然听出她并非关心,而是想聊天解闷罢了。 她手上的动作扭得飞快,头也不抬地回应,“甚好。” 直接了当到周老夫人噎了噎,下半句话也没派得上用场。 凝思过后,她又缓声道,“上回见过君拂,他现在看起来倒是康健,小时候真是瘦瘦弱弱的……” 提起他,阮音的眉心终于闪过一丝波澜,暗自腹诽了一句,何止是康健,简直是精力太过旺盛! 想到此处,耳根子悄然浮起一朵红云来。 周老夫人也年轻过,一瞅她的模样又怎会不知她春心萌动? 她原来也觉得音娘不如妤娘聪慧,身份也没有妤娘尊贵,自是配不上睿王世子的。 可现在,她一袭锦衣华服,一举一动都与大家闺秀无异,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匹配的了。 “虽说你们成婚是桩意外,可现在……只要你们小俩口过得好好的,祖母我也就欣慰了。” 阮音眸心掠过一丝惊诧,抬起头看了看她,“祖母真这么觉得?倘若妤娘回来了呢?” 第40章 密谋(二更) 她永远是被漠视的那一个…… “妤娘……” 提起妤娘, 周老夫人那浑浊的双眼忽地闪过一丝泪光,少顷才掖了掖眼角道:“我知道你心里怪我偏心,可妤娘这孩子自小是我看着长大的, 也不知她为何心那么狠, 就这么抛下家人跑了。” 阮音虽不是妤娘,却也能明白她的处境,祖母也好, 曾夫人也罢,不过是打着为她好的名义压迫着她, 将她塑成一个漂亮的木偶。 所以, 妤娘之所以逃婚, 本质上不是她为爱冲昏了头脑, 是被逼得走投无路而做下的选择, 但专·制又封建的上位者, 又怎会觉得这是她们犯下的错? 阮音扯扯嘴角,并不搭话。 第77章 周老夫人觑着她的脸色, 又没话找话地说了一箩筐, 阮音也都有说有笑地回应着。 扮演乖乖女,她已经很有心得, 只是无论她多“乖”, 她永远是被漠视的那一个。 这厢祖孙俩闲谈着, 那厢的碧儿回去后越想越气, 忍不住又跑到曾夫人那里吐起口水。 她一面替曾夫人揉肩, 一面说道:“娘有没有觉得,二妹妹此番回来,和以前真的不一样了?” 提起阮音,曾夫人太阳穴突突直跳, “说的是,音娘往日里都是胆小怕事的那个,现在好像连我也不放在眼里了。” 碧儿见曾夫人赞同她的话,心头窃喜,又加了一把柴道:“她现在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眼里哪还有我们这个家?但凡有点孝心,也不能几个月了还对家里头不管不问的吧?” 曾夫人眯起眼,眸色凝霜。 碧儿见状,又续道:“说句实在的,就连她生母,也未见得她就有多热络,又如何能指望她来赡养您?” 曾夫人扯起嘴角,轻嗤一声,“不必说日后,就说现在,她要为婆母讨个公道,已然将我视同蛇蝎,就连她那个姨娘,母女俩没一个叫人省心的。” “所以啊,娘是心善人,对她还是太仁慈了些,才叫她吹鼻子瞪眼的,您要是肯多用那些手段,料想她也翻不出花来。” 曾夫人乜了她一眼,不冷不热道:“怎么,你又想歪招了?” 碧儿被她盯得浑身一个激灵,赶紧垂下眼道:“娘说的,媳妇一向本分做人,怎么会想什么歪招呢……” “行了行了,别揉了,”曾夫人扭扭脖子坐直了身子,凌厉的眸光将她从上到下扫了一遍,“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什么,你想要我做你的刀,那也得掂量掂量自己拿不拿得动才行。” 碧儿嚅动着嘴,刚要解释就被她竖掌止住,她只好重新抿紧了唇。 曾夫人嘴角轻抽,凝顿片刻才让她坐下。 碧儿敛平裙摆在下首坐了下来,双手拘谨地搁在膝盖上,有 一下没一下地抠着手指。 曾夫人也静静盯了她好一会,才开口问道:“对了,上回你说你堂兄,如今在哪高就?” 碧儿还未出声,门外便传来一道明亮的声线,阮贤穿着天青的袍子,一面转动着手中的折扇一面跨过门槛走了进来,“娘怎么提起堂舅哥了?他如今可是我们衙门的主簿。” 阮贤刚一走近,一阵脂粉浓香扑鼻而来,令碧儿忍不住皱起了鼻子,双手也暗暗紧攥成拳。 阮贤别了她一眼,得意地翘起唇角,撩起袍子便在她身侧坐下,支起一条腿道:“你们方才都说什么呢?” 曾夫人也被他的吊儿郎当气得眉心紧蹙,“你一大清早的又是从哪回来的?不用上值?” “要啊,我昨晚通宵办案,咱们知县又是个体恤人心的,特地叫我回家休息一会,午后再过去。” 碧儿忍不住用鼻息轻哼道:“通宵办案?跟谁办的案?哪个同僚这么擦脂抹粉的,简直比烟花柳巷的妓子还浓些。” 阮贤横来一眼,支起另一条腿道:“指桑骂槐的,你骂谁呢?我是不想同你争吵,你爱怎么想怎么想。” 碧儿眼泪簌簌直往下掉,脖子胀得通红,“随便我怎么想?你当初是怎么承诺我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这才过了多久,你就露出本性了,是与不是?” 阮贤最烦她多疑的性子,脾气又爆,简直是他第二个娘,可他不是他爹,自是不可能乖乖受她管束,于是也咬紧牙道:“谁把成亲前的戏言当真,分明是你傻!别说我现在不过是逢场作戏,就算日后有朝一日真抬了姨娘进门,你又能奈我何?” 碧儿气急反笑,“好哇,原来你早存了这样的心思,你何不早点告诉我,我给她腾位置!” “够了!”曾夫人拍桌喝道,“你们两个何时能给我消停一会,镇日吵个没完,要吵回屋里吵去!” 两人这才噤声,一个背过身哭得肩膀耸动,一个抱着双臂,别过脸冷笑,谁也不搭理谁。 “看看你们都是什么样子,丈夫没丈夫的样子,妻子也没妻子的模样,斗得跟乌嘴鸡似的,徒让别人看笑话,再这么下去,这个家迟早要完!” 曾夫人说完,见阮贤仍翘着腿,不禁气不打一处来,随手抄起手边的勿求人,照着他的小腿肚抽了过去,“坐没坐相,还不给我坐好。” 阮贤这才坐正了身子,抿着唇一言不发。 “怎么,说你几句你倒有脾气了?一个个都长大了,翅膀硬了就开始忤逆起老娘了是吧?你娘我还没死呢!” 阮贤这才问道:“还有谁敢惹娘生气,是不是碧儿?” 话音刚落,碧儿刚翕动着嘴皮子又要争辩,被曾夫人瞟来的眼刀吓得闭了嘴。 “哼,碧儿倒是不敢存这个心思,是你那好妹妹!” 阮贤一时没反应过来,眨了眨眼问:“谁?” “还能有谁,音娘呗。” “音娘……”阮贤眉心紧了紧,“音娘还能怎么惹您生气?” 提起音娘,曾夫人便忍不住握紧了扶手,手背青筋凸起,胸腔的怒火一阵又一阵地燎过心房。 她粗重地喘了几口气,“你当她还是那个乖巧懂事的妹妹?不说她一声不吭把我留在她身边当眼线的容妈妈送走一事,她一回来,便怀疑我们全家上下虐待你祖母,现在还要你娘我给她查明真相,你说说,哪个庶出的娘子敢这么跟嫡母说话!” 第78章 阮贤眉心拧得更紧,“这真是音娘说的?” 碧儿冷不防插了句嘴,“可不是?娘还能骗你不成?” 阮贤别了她一眼,才扭头对曾夫人说:“音娘一向胆小懦弱,怎么会做出那这种事来?” “胆小懦弱?”曾夫人冷嗤了一声,“也就你相信她胆小懦弱,不对,还有你那无能爹!” 阮贤见曾夫人又要发飙,赶紧用手肘戳了戳碧儿,小声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阵香风袭来,令碧儿忍不住捂了捂鼻子,这才压低声音跟他解释起前因后果来。 阮贤听完下巴都快掉到地上,愣了几息才反应过来,拍着扶手便起身道:“岂有此理,她不过一个小小庶女,竟敢这么目无尊长,我这就找她去,包管她以后不敢再犯。” 说完便起身要走,被曾夫人重新叫了回来,“去什么去,就你这个样子,去给人家看笑话?” 阮贤撩起袍子重新坐了下来,烦躁地捋了捋头道:“那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以后这个家,不会还要她说了算吧。” 曾夫人睨了他一眼,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你但凡肯多在家里多呆几个时辰,就知道她今时不同往日,还巴巴上去自找没趣?你算什么东西,她连我都不怕了,还怕你的威胁?” “她当真变得这般厉害,那……那怎么办?” 曾夫人沉思道:“有一件事,是我忽略了,当初是你祖母提议让她替嫁,才让她有了底气,如今她之所以敢跟你娘我唱反调,还当真把自己当成世子妃了。” 阮贤立刻忿忿不平道:“她算什么世子妃,就连婚书上写的都还是妤娘的名字呢,从头到尾跟她音娘有什么关系?还真是鸠占鹊巢久了,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了吧。” “你先坐好,这么一惊一乍的,还不如你媳妇稳重。” 提到碧儿,阮贤眼珠子往碧儿身上瞟去,恰好她的视线也撞了过来,四目交汇的一瞬间,刚才的气也仿佛消散了一点。 碧儿眨了眨眼,缓声道:“你还是听娘的吧。” 阮贤挪过去一点,将她看了又看,才问:“你又出了什么主意?” “我……”碧儿偷觑了曾夫人一眼,一双眼睛躲躲闪闪的,吞吞吐吐道,“哪有什么……” “娘刚才提起堂舅哥做什么?” 碧儿揣摩不出曾夫人的意思,因而只抿了抿唇不出声。 须臾过后,还是曾夫人开了口,“你说碧儿堂兄如今在你们衙门当主簿?你看着为人品行如何?” “噢,人倒正直,就是性子古板了些,也不算什么……”阮贤说着说着,突然想到了一件事,那日他刚到衙门赴任时,还特地向他问过音娘的近况,刚好那时音娘已替嫁入了王府,他便随口扯了几句谎,眼下这么结合起来,是有些古怪了。 “他当初来我们府上借住一晚,就对音娘念念不忘来着……娘是打算将音娘许配给他?” 问题是现在音娘已经是名义上的世子妃,又要如何才能重新将她许配给他人?王府倘若得知这段婚事至始至终只是一个骗局,又如何能善罢甘休? 第41章 禁锢 “女婿定不会对你坐视不管的。”…… 这个家有个神奇的地方, 虽说平素里老的少的没少有磨擦,可一提起东院的那对母女,所有人便又凝结起来, 将心头的不忿转化为一致对外的力量。 彻查的结果出来了, 曾夫人借机将随侍之人打压了一番,又装模作样的将“疏漏”之过推给了碧儿,自己把自己摘了个一干二净。 第二天, 房妈妈便找阮音诉了苦,说到激动之处, 忍不住转过身偷偷抹泪。 “夫人还是看在奴婢年纪大的份上才免了我一顿打, 秋娥和水仙她们被打了二十杖, 到现在还起不来呢……” 阮音只好给她偷偷塞了些银子道:“你也看到了, 我根本做不到, 这些你拿着吧, 一些给你补贴家用,一些给秋娥她们养伤。” 说完便起身要走, 还没走出两步, 便听身后扑通一声闷响,裙摆也被微微掣住了。 她回眸一看, 房妈妈跪倒在她身后, 饮泣道:“二娘子, 算奴婢求求你了, 奴婢不要您的银子, 我求您再跟夫人说去,天气慢慢转凉了,奴婢怕到时候她又找借口克扣这克扣那的,老夫人如何能熬得过?” 阮音只恨自己耳根子软, 无端给自己揽了一个大麻烦,踌躇了一会还是答应了。 “好,我就帮你最后一次,不过我依旧不能向你保证结果,以后你也别求我了,不如求求菩萨吧。” 就最后一次,无论结果如何,她也不想陷在这滩烂泥里了,她要回建京,只有待在他身边,她才能体会家的温暖。 至于祖 母,也算是她咎由自取吧。 心里已盘算好,这回,她又揣足了勇气主动找上曾夫人。 没想到这回出师不利,话还没说几句便来了几个婆子,不由分说将她死死摁住。 曾夫人一巴掌扇在她脸上,火辣辣的痛意登时伴随着耳朵的嗡鸣声传来。 这一切实在猝不及防,被打的一瞬她脑子里都是空白的,甚至连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本来你长大了,动手动脚不好看相,可你似乎忘了自己的身份,敢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出言不逊,我这就得好好管教你了。”曾夫人阴恻地笑着,看着她半边肿起的脸,上次落下的脸面也重新找了回来。 第79章 阮音捂住灼热的脸,沉默半晌,忽地笑出声来,“出言不逊?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难怪长姐要与褚家二郎私奔,都是你这个娘亲逼的!” 曾夫人牙齿磨得咔咔响,眼珠子快掉出了眼眶,“好,好一张伶牙俐齿的嘴,不敬尊长,颠倒是非,你这就给我回东院去好好反省,倘若还认识不到自己的过错,这辈子别想再踏出东院一步。” 阮音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不过是受房妈妈所托才再试着与她说一回,却把自己也折了进去。 回到东院,门口便被她派来看守的几个粗使婆子给堵住了,简直跟看守犯人没什么两样。 梁姨娘闻讯匆匆赶了过来,也被那几个身强力壮的婆子堵在门口,气得梁姨娘抄起一根木棍便作势要打,几个婆子躲闪不及,才让她钻了空溜了进去。 “我儿,你没事吧,听说那毒妇打了……”梁姨娘边说边往里走,在见到阮音隆起的半边脸颊时,惊得连下半句话都噎在喉咙里。 雪肤玉质的娇娘子,皮肉生得自然比寻常人要嫩些,这么一巴掌下去,五指红印挂在脸上清晰可辨,简直惨不忍睹。 “娘,你怎么跟外头那些婆子们吵上了?”阮音刚听到外头传来声响,也从屋里走出来。 梁姨娘的目光在她脸颊上定了一会,才道:“怎么打成这样了,我就说祖母的事你尽力就好,实在没必要与她杠上不是?” “我没有,”阮音说着掉头踅回屋里,坐在窗前拿起未描完的花样子慢慢描摹起来,“我也只是提了一句,是她做贼心虚,给我扣了一项目无尊长的罪名。” 梁姨娘紧跟着她走进来,在她对面坐下,盯着她的脸问:“有没有涂药,你这张脸可不能留疤的呀……” 阮音满不在意地说:“没事,已经涂过了。” 梁姨娘点头,“那就好,药记得按时涂,你放心,我这就找她说理去,没有她这样的专断的。” 阮音赶紧掣住她袖子,道:“你别去跟她吵,我还有件事要拜托你呢。” “什么事?” 阮音从针笸里拿出一封信,咬咬牙递给了梁姨娘,“你帮我把这封信送出去,不要让其他人知道。” 梁姨娘瞥见信封上写着“夫君鹤辞亲启”,心头也有了猜测,于是将信塞入袖笼里,拍拍她肩膀道:“别担心,我这就给你送,女婿定不会对你坐视不管的。” 梁姨娘这话让阮音心头一软,酸胀感慢慢充斥上心房。 孤身一人的时候,无论如何,咬咬牙都能忍过去,现在她只祈求他快点过来,将她拽出这个深不见底的泥潭。 可一想到他那光风霁月的身影,又自惭形秽地想,自己终究是拖累他了,他那片雪白的衣袖,又怎可沾上淤泥? 梁姨娘刚揣着信走到门口,便被婆子拦了下来,“二娘子做错了事,姨娘身为母亲,不加劝阻就罢了,夫人不过是让她反省己过,您还执意硬闯,夫人说了,既然你们母女情深,就请姨娘也在里头稍待上几日吧。” “什么?”梁姨娘立马拔高了音调,叉着腰道,“你们这群拿着鸡毛当令箭的狗东西,连我也不放在眼里,你即刻去传话,叫她过来见我,她没经过我同意就打了我女儿,我还没找她算账呢,她还想把我也禁了足?” 那婆子早习惯她刀子一般的嘴,倒也不当回事,只皮笑肉不笑道:“夫人想过来的时候自然会过来的,我们也只是奉命行事,姨娘何苦为难我们?” 梁姨娘的嘴不会放过任何人,站在那里从曾夫人开始骂,顺便将阮昌友阮贤等人都一并骂了进去。 最后还是阮音看不下去,把她拉了进来。 “娘别气坏了身子,还是先进来喝口茶润润嗓子,再好好想想对策吧。” 傍晚,阮昌友从衙门归来,暮食用得冷冷清清,一问才听说梁姨娘母女俩通通被禁足之事。 阮昌友心头咯噔一下,停下筷子问曾那夫人,“夫人如此处置是不是苛刻了些,音娘这孩子向来别人说一她不敢说二,这事……要不小惩大诫得了。” 话音未落,曾夫人眼刀便瞟了过来,“小惩大诫?你就总是这么优柔寡断,才会纵得她如此猖狂,还有梁镜心,你试问哪个家的姨娘敢这么跟主母说话,俩母女一个德性,一起反省也没什么不好,你说是与不是?” 阮昌友嗫嚅了一番,“不……其实镜心她性情不是这样的……” “你看你,你又为她找借口,敢情她就是你温柔乡,我就是那横刀夺爱的母夜叉?” 阮昌友抿了抿唇,“不说就不说了,你也没必要这般羞辱人,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曾夫人看着他埋头扒饭的样子,心头又烦躁起来。 她看似掌控全局,可她知道自己输得彻底。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枕边人再也不当她是他的妻,在她面前如履薄冰的,生怕自己会吃了他似的。 思索再三,她还是将梁姨娘放了回去。 翌日。 阮音睡到日上三竿才醒,一醒来也无所事事,便将院里的花花草草都修剪了一遍。 第80章 剪刀咔嚓一声,刚把一枝枯叶剪下时,门口陡然传来嘀嘀咕咕的交谈声,刚抬起眸,曾夫人便耀武扬威地踱了进来。 “你倒还有这个闲情逸致摆弄这些玩意。” 阮音这会也不装了,只回呛了一句,“那不然呢,娘以为我该如何?抱着被子以泪洗面,还是寻根白绫一了百了?” “你不必句句带刺,我今日来,是想给你个机会,放你自由的。”她说着走到石凳坐了下来,悠闲地翘起一条腿。 阮音见她不像昨日盛怒,也懂得给个台阶就下的道理,于是将花剪收起,走到她身前道,“女儿昨日也有不懂事的地方,辗转了一夜,已经有所顿悟。” “噢?”曾夫人见她将双手垂在身前,稍稍低着头,正如她以前那副窝囊样子,心头感到一阵快意,便抬臂摸向她昨日被扇耳光的脸。 怎知她刚动作,她便陡然一缩,乌溜溜的眼仁像受惊的兔子一般盯着她看。 曾夫人只好收起手,咂了咂嘴唇道:“既然你已经意识到自己有错,我也不会再对你做什么,我承认我昨日也冲动了些,伤处好些了没有?” 然而她的话在阮音耳里只是黄鼠狼给鸡拜年而已,她敛下情绪,缓声道:“已经好多了……” “那就好,”曾夫人拍拍裙面,又指着一旁的石凳道,“你坐吧。” 阮音只好坐了下来,却始终低着眉,一言不发。 “其实你我都知道,你替嫁王府,不过是你祖母一时冲动下的决定,当初你不是不愿去吗,现在我倒有个机会……”她说着给身后的丫鬟使了使眼色,丫鬟立马取来纸笔,在她面前摊开。 阮音盯着那空白的纸张,心头已有了猜测。 果然,曾夫人下半句话终于表明来意。 她说:“只要你写下这封和离书,从此你就不用戴着妤娘的面具生活,你依旧是阮家的二娘子,将来就是婚配,也不会有什么阻碍。” 阮音藏在衣袖下的双手早攥得骨节泛白,脸色也越来越青。 曾夫人见她 迟迟不动,不禁催促道:“怎么,不知道如何写?要不我说一句,你写一句?” 满腔的怒火猛烈燃烧起来,将嗓子眼烤得半干,她很想像昨日那样一巴掌打得她耳朵嗡鸣,可是她不敢。 从小到大,曾夫人就是座五指山,无论她怎么翻越,都无法逃脱她的桎梏。 就算她一走了之,可她娘还在府里呢,她不能让她娘陷入水深火热之地。 沉默半晌,她哑声开口,“倘若我不愿,你又打算如何?” 第42章 融珺 “他……他是我姐夫。”…… “你不愿写?”曾夫人立即拧起了眉。 阮音抿了抿唇, 点头重复了一遍,“既然事已至此,不如就将错就错, 你是我嫡母, 日后该轮到我尽孝的地方,我也能献出一片微薄之力。” “将错就错?”曾夫人瞪圆了眼,仿佛听到什么笑话一般, “可你用的是妤娘的名,你难道不清楚自己的身份?” 阮音不禁想笑, 当初她不愿替嫁, 是被生生摁着进了那顶花轿的, 可现在不过短短几个月, 又想逼她和离了。 “我是活生生的人, 不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工具, 这封和离书,恕我不能写。” “看来你还没有认识到自己的过错。” 阮音垂眸盯着纸面, 低声道:“你的意思是……只要我写下这封和离书, 我就自由了?” 曾夫人点头,“没错。” 阮音嘴唇翕动了下, 刚要开口, 一个想法突然在她脑中闪现。 她催她写下和离书, 其他人到底知不知情? 祖母一心想和王府攀亲, 定是不会同意和离, 所以这事对她来说迫在眉睫,她想趁祖母还没能下床的时候来个先斩后奏! 想明白这层,她终于松了口,“当初是祖母叫我替嫁王府的, 祖母之意我不敢违抗,如果她老人家也不同意我再继续扮演下去,那我自会写下这封和离书。” 曾夫人眸光泛冷,“你想用祖母来牵制我?” 阮音依旧低眉顺眼的,声音也和缓,“娘着实想多了,我怎敢如此,只是和离并非小事,我不敢擅作主张。” “这里就你我二人,你也别在我面前演戏了,”她说着翘起另一条腿,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裙褶道,“我不仅是妤娘的生母,还是你的嫡母,莫非我还没资格决定这事?你只管大胆写,就是出了事,也有我顶着,怕什么?” 阮音只想拖延时间,只要她的信送出去,事情便还有转圜,因而只道:“你给我点时间想想吧。” 曾夫人沉吟了一会,才开口道:“好,那就再给你一天的时间,明日这个时辰,我照样会过来,我希望你能想通。” “好。” 曾夫人也没想在这院内多待上一刻,谈完了话便拂袖离去。 阮音照样出不去,虽然面上还算镇定,可因为对外头的事一无所知,心里不免有些焦灼,只想等她娘过来时才问明情况。 就这么等啊等,等了半天也没见她娘的身影,反而来了位不速之客。 来人叫融珺,身穿一袭湖蓝的道袍,乌发一丝不苟地束进高髻里,发际处还扎了黑色网巾,长身玉立地站在门口,往院内扫了一眼,脚心却踯躅不前。 第81章 阮音刚还躲在树上乘凉,余光向下一瞄,见院外冷不丁来了个男子,吓得她差点从树上跌了下去。 然而当她眯起眼仔细瞅了一遍,才发现原来是嫂子的堂兄,此前曾来家里借住一夜时她也见过的。 她对他也算不上熟识,然而他斯文有礼,给她留下还不错的印象,踌躇片刻,她决定托他递一递消息。 虽然此举实在荒唐,可她现在也只能抓住一切机会自救,再拖下去,也不知道曾夫人那里又会出现什么变数。 想到这,她翻身从歪脖子树上坐起,拍拍身上的灰便跳了下来。 人一动,树叶跟着簌簌往下掉,简直令融珺看得眼都直了,不过下一刹,脑子才拐过弯来,忙敛下眼皮,远远朝着恍似仙女下凡的阮音作揖道:“融某见过二娘子。” 阮音端详了他一会,隔空道:“郎君怎么会在这?” 融珺依旧眼睛不敢直视她,只垂着眼眸恭恭敬敬回道:“昨日受启明相邀而来,又想起此前曾借住贵府一晚,如今考得功名却还未登门拜谢,实在是融某的错。” 阮音见他磕磕绊绊的,不禁笑了出来,“那倒不至于,不过就一晚上,况且你还是阿嫂的堂兄,刚好路过这里,怎么着也不能让亲戚淋着雨从门前过不是?” 他恍惚见到她笑,那盈盈的笑意一如他梦里那样,令他心神一荡,凝顿须臾才道:“不管怎样,滴水之恩,也当涌泉相报。” “你想找哥哥,他院子不在这处,”阮音说着伸手一指,“在南面,没下人给你引路吗?” 融珺只觉得那清脆的声音犹如仙乐,有意与她多交谈一会,便回她,“我正是从南面过来的。” “那你们就没见过?” “见过了。”融珺说着看了她一眼,耳后蓦然涨起红云。 阮音见他支支吾吾的模样,眉心不由得拧成个结,“我哥哥跟你说了什么?” “可能有些唐突,但我想……有些事应该向你坦白为好,你莫怕我,待我细细向你说来可好?” 阮音一时没有回应,她只回想起刚才曾夫人催她写和离书一事,同一天里,一个陌生男人突然路过她的院子,这一切是否太过巧合了些? “其实前年我见到二娘子,便一直对你……”说到此处,他掩唇咳了咳,才续道,“念念不忘,年初我刚到衙门那上任的时候,也与你哥哥说过此事,我家虽不是钟鸣鼎食之家,可也还算衣食无忧,原本是有意与贵府攀亲的,只是启明说,曾有道士卜卦,说你须得年满二十才能成婚,我心便想着,多等两年也无妨……” 阮音没料到有人能在见过她一面的情况下,便对她念念不忘了两年。 昔日他来她家借宿一事,她虽有点印象,可当时的她并没有与他有过多的接触,因此,也只当他是萍水相逢的人而已。 可就因此,他竟等了她两年。 她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受,从小,她便是妤娘身边不起眼的陪衬,没想到,还有人会对她一见钟情。 说不感动是假的,只是刹那之后,她又醒过神来,她如今已是鹤辞的妻,他们夫妻恩爱,旁人喜不喜欢,对她来说又有什么紧要的呢? “郎君的心意我省的了,只是我暂时还不想成亲,不好意思。” 融珺闻言一愣,明明是启明告知她,妹妹也对他有意,这才给他指明了方向要他寻过来的,可不知为何,她见了他竟这般从容,丝毫不像对他有心的样子。 启明在骗他,他为何要骗他呢? 事实上,他与他虽在一个衙门共事,私下交集却不深,可在昨日,却突然收到他相邀的帖子。 帖子说二妹妹阮音已到待字闺中的年纪,父母有意为她说亲,然而挑来挑去,都没找到合适的人选。 信里又夸他人品端正,还是近水楼台,一问妹妹,也对他颇有好感,于是特邀他来,打算为他俩牵桥搭线。 得知这个消息时,他兴奋得彻夜难眠,一大早起来便穿戴整齐,掖着两手等约定时辰的到来。既不能提前太久,免得太过轻浮,又不能迟到,叫人觉得诚意不足。 这会人是见到了,可她只穿着家常的裳裙,素着一张小脸,连头上的发髻都被树枝勾散了一缕也一无所知,如此悠然自得的姿态,倒不像是对他也有意了。 澎湃了许久的心神才渐次冷了下来,不知怎的,见她脸上的笑容越是纯真,他的心便越加落到了谷底。 是他太激动了,以至于没去深思其中的异常,如今细细想来……这的确太过古怪了些。 阮音见他沉默,犹豫了片刻,这才提裙走到门口,眸光睃了一圈,见守门的婆子已经那躲到外头的凉亭去了,更 加印证了心里的猜测。 曾夫人和她哥,都在算计着她,要她写下和离书,逼她改嫁给眼前之人。 她看了他一眼,犹豫片刻才压低声音道:“我们家的情况很复杂,郎君还是不要牵涉进来才好,其实我是顶撞了嫡母,才叫她禁足在这里的。” 融珺闻言,瞳仁震了震。 “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郎君愿不愿帮我个忙。” “二娘子但说无妨。” 第82章 “我想托郎君帮我送一封信。” “这没问题。” “那请郎君在此少待,我这就去写来。”她说着捉裙便踅回屋里,拿出纸笔,快速地写下一封信,待墨迹半干的时候,三两下折好信纸,塞入信封里,用蜡液封好口,再匆匆跑了出来。 借着他身形遮挡,她悄悄往他手里塞入信封,“外头在凉亭闲聊的婆子是专门来看守我的,你不要让她们看到。” 融珺被她弄得也紧张起来,只瞥见信封上写的“睿王世子亲启”,便赶紧把信塞入袖笼里,带着使命必达的决心对她说:“二娘子放心,我定帮你送达。” 阮音还是心头惴惴,觑见他额上冒出的薄汗,又歉意道:“实在麻烦郎君了,我知道郎君高山仰止,和我嫂嫂也连着亲,只是我不希望第三人知道这件事,郎君能答应我嚒?” 融珺见她眸里水光潋滟,心头自是又爱又怜,心想这会就是叫他上刀山下火海他眉心都不会皱一下,区区这点算什么要求呢?于是便一口答应下来。 得到他肯定的回复,阮音扑通直跳的心才落回腹中。 融珺踌躇了下,又问:“二娘子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开口,我虽是个外人,可也见不得欺凌弱小。” 阮音摇了摇头,“郎君只要尽快帮我把这封信送出去就是帮我了。” “行,”他说完一顿,又缓声开口,“只是不知……睿王世子是谁?” 阮音窒了下,才支吾道:“他……他是我姐夫。” 融珺心头仍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可即便如此,他又不甘错过这个与她接近的机会,于是也不再继续往下问,只揣紧了袖笼里的信便告辞离去。 第43章 信件 “老身担不起你这一声‘母亲’啊…… 建京, 王府。 鹤辞原本计划动身青源,一来阮家祖母骨折在床,作为孙女婿总不能不管不问, 二来也是为一解相思。 只是近来圣人龙体每况愈下, 年轻的太子又急于变革,朝廷之上风云变幻,压在大理寺的案件也多如牛毛, 实在难以抽身。 他不过是六品的大理寺丞,上峰嘴上轻飘飘一句, 他们底下的官员便得废寝忘食地干下去。 因而他便跟少卿申请, 等忙完手头这桩案子便告假几日, 少卿也已应允。 然而这日刚下值归家, 明泉便满脸喜色跑了过来, 挥舞着手中的信封道:“世子, 世子妃来信了!” 鹤辞有些纳罕,他的娘子一向对他不冷不淡的, 也就是近来才渐渐敞开心扉来, 可现在也不过离开了六日,怎么还给他写了信来? 他接过信, 眸光瞥见信封上的笔迹, 认出正是她的字迹。 刚要拆开时, 见明泉还一脸好奇地杵在那里, 不禁又揣进怀里, 径自朝屋里走去。 甫入书房,便端坐到书桌前拆起信来。 薄薄的信纸一展开,“和离书”这三个字就这么猝不及防地钻入他眼里。 他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想摈去眼前的幻象, 可接下来的每一个字都在告诉他,这并非幻觉。 他双手握得泛白,身上的血液也像是凝住了,胸前仿佛被什么压着,令他喘不过气来。 明泉缓了片刻才迈入书房,刚在落地罩前站定,便听到急促的呼吸声传了过来,咻咻的气息像是什么兽类一般。 他目光朝里望去,只见书案前青袍的男子面色苍白,一手攥着信纸,一手捂着心口不停地急喘着。 坏了!旧疾怎么发作了? 他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翻箱倒柜寻了药丸来,又倒了杯温水,侍候他吃了药。 鹤辞吃了药,就这么僵着靠在椅背上,闭目匀气。 过了会,呼吸终于通畅了些许,然而脸上却仍是惨白的,甚至比那身青色的官袍还要青些。 明泉急得团团转,他只知道,世子已经很多年不犯病了,这回无端发作,定是跟刚才的这封信有关,“世子,到底怎么了?世子妃信上可是说了什么事?” “她……她要……”他说着突然将话咽回腹中,把信纸重新叠好塞入信封里,脸色也恢复淡然道,“没事,不过是有些小摩擦,待我见了她再仔细问个明白。” 明泉见他已神色正常,不禁松了口气,说:“对,有什么事好好说,您也要保重身子才是。” 他揉揉太阳穴,嗯了一声。 忽而又坐直了身子,重新取了一张白纸用镇纸压好,明泉见他似乎要回信,便走过去替他研起墨来。 鹤辞提起狼毫,蘸饱浓墨,一眨眼的功夫便写下一封信来,写完信待墨迹干透,便装入信封封好蜡,将信封递给明泉道:“即刻帮我把这封信送往潘家桥东巷一号蒋府,请蒋理寺丞明日上值替我将此信交给少卿告假。” 明泉愣了一下,这才领命前去。 就在他刚揣着信走出府门时,一匹马突然哒哒小跑了过来,马背之人在他眼前勒马停下。 那人往府门的牌匾瞟了一眼,又翻身下马,看了看明泉,问:“请问可是王府小厮?” 明泉点头道是,“您有什么事吗?” “噢,我奉郎主之命来,给贵府世子送信,如此就烦请你将此信交给世子了。”此人说着便从马背上的行囊取出一封信来,双手递给明泉。 第83章 明泉接过信封扫了一眼,见上面写着“睿王世子亲启”,便随口问了一句,“不知你家郎主贵姓?” “我家郎主姓融,与贵府世子并不相识,不过,他是受阮家二娘子所托给世子传书的。” “阮二娘子?”明泉眉心轻蹙了下,“午晌世子妃才寄来一封,怎么阮二娘子也来了一封?” 那人也一头雾水地挠了挠头,“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郎主是这么说的,二娘子说事态紧急,还请世子速速阅信。” 到底发生了何事,连妻妹阮二娘子也修书送了过来? 一想到方才世子面色惨白的样子,便知道信上所书的,并非什么好事。 明泉沉吟了下,对那人说道:“我这会刚要出门办事,信交给我,晚些回来我自会呈给世子。” 那人颔首道:“有劳。” 说完便重新上马,勒转马头,催马离去。 明泉望着手中的信,一时陷入沉思。 世子久疾刚犯,经不起再刺激,要不……缓些时候再给? 不管怎样,世子交代的差事才要紧,他将信件塞入袖笼里,便匆匆往蒋府赶去。 夜里,明泉替世子整理行囊,才记起这桩事来,抬眸见他还在书案前提笔书写,面容也还算冷静,踌躇了下,才掏出信件递了上来,“对了,世子,刚才出门的时候,有个青源来的人,送了这封信来,他说他家郎主姓融。” “姓融?”鹤辞接过信封,眸光扫了一眼,见上面的字迹歪七扭八的,简直跟刚学字的孩童没什么两样,眉心不由得蹙了起来,“我在青源并无……” 话还没说完,明泉就接口道:“是阮二娘子托这姓融的送来的。” “阮……音?” 他只知道妻妹在山上修道,甚至连她的面都没见过,她修书给他又有何缘故? 联想到妤娘的和离书,他心里已隐隐有了不详的预感。 当他颤着手想拆开信封时,却发现信封上的蜡印,是一枝木樨花。 一股难以言喻的之感从心头浮起,妤娘最爱的也正是木樨花。 凝顿片刻,他终于拆了信。 一目十行地阅完信中的内容,脸上的神色变了又变。 明泉觑着他的脸色,见他还 算镇定,这才试探道:“世子,信上到底说了什么?” 鹤辞将信纸重新折叠起来,声音还算和缓,眸心却渐渐凝上薄霜,“无事,东西都收拾如何了?” “带了三套袍子、一件……” “等等,”鹤辞竖掌打断了他,“都不用带了,明日我一早动身,明晚回来应当还来得及。” 明泉怔了怔,“阮家祖母不是骨折在床吗?” 鹤辞心意已决,话里也带了一丝冷漠,“阮家也并非缺了一个就不转了,况且中秋在即,妤娘既已嫁入王府,自是要接她回来团圆的。” 第二天,晨曦才刚蒙蒙亮起,马车便已开始徐徐往青源的方向赶去,到了日头倾斜的时候,终于在阮家门口停了下来。 明泉上去叩门,不一会儿便有老管家出来应门,“是谁啊?” 门栓刚一抽开,就听明泉回道:“你们大娘子的姑爷。” 这么一来,老管家刚探出个脸,又慢慢地缩了回去,躲在门缝里道:“还请贵客稍等片刻,小的这就去禀告夫人。” 说完吱呀一声,门扉又在他们眼前合上了,细心的管家还不忘重新上了门栓,老旧的木门动一声响一声,无论他这边的手脚放得多轻缓,门外的人依旧能听出门内的动静。 明泉还不知主子莫名其妙就收到和离书,不禁瞠目结舌地回过头来,看看仍坐在马车上的主子。 鹤辞对上他的视线,便又重新掩上了帘子。 未几,木门又传来吱呀的长吟,鹤辞也下了车,握着折扇施施然地走到大门口,却不料,正是曾夫人亲自迎了出来。 鹤辞颔首行礼,“小婿见过母亲。” “原来是睿王世子大驾光临,只是您来得不巧,我们老太君喝完药已经歇下了。” 鹤辞见她就这么堵在门口分毫不让,便沉吟道:“母亲这是不打算让小婿进府了?” 曾夫人自鸣得意地笑道:“世子说的哪儿的话,想必你也收到妤娘寄回的和离书了,从今往后,阮家再不敢高攀王府,老身更担不起你这一声‘母亲’啊。” 明泉听到“和离书”三字,惊得差点掉了下巴,也终于知道,世子是为了何事才旧疾发作了。 比起他的震惊,鹤辞的面容相当冷静,只从袖笼里拿出信件,将信纸展开在曾夫人眼前,“母亲说的‘和离书’,可是这张?” “正……” 话音未落,曾夫人脸色一变,只见他慢条斯理地蹀躞带上解下一只火折子,然后当着她的面,一把火将信纸引燃了。 薄薄的纸瞬间被火焰吞噬,雪白的身姿在风中摇曳着,不出一会,便烧成了纸灰,被风卷起,越飞越远。 “娘不欢迎小婿进府也没有关系,我今日来正是为了带走妤娘,劳烦娘帮我叫她出来吧。” “带走妤娘?”曾夫人一听眉峰便竖了起来,“我的女儿,你说带走便带走?” 第84章 鹤辞从另一侧袖笼中取出一张折子来,乌沉沉的眸光对上她凌厉的视线,一字一顿道:“她是我岑鹤辞的妻,明媒正娶,婚书在此,莫非官印也有假?” 分明是一副文弱书生的样子,生起气来,不必疾言厉色,然而强大的气场仿佛浑然天成,竟连见多识广的曾夫人也不禁微微打了怵。 “昨日妤娘已经亲手写下和离书,从此这一纸婚书也该作废了,世子还是请回吧。” “我是要回,不过妤娘我必然是要带走的,”鹤辞说着轻挑嘴角哂笑,“看在你是妤娘生母的份上,我才称你这么一声娘,你若不认可,我也可不叫。” 两人的对峙僵持不下,须臾过后,曾夫人才捺下嘴角道:“世子是读四书五经的人,这么做不怕有辱斯文?” 鹤辞墨色的瞳仁里波澜不惊,只淡淡地扫了她一眼,“那要看我跟什么人打交道了。” 曾夫人被他气得脸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哆嗦,鼻孔翕动地喘着粗气,“你放肆,我还是你长辈!” “既然娘还认我这个晚辈,”他说着朝她深揖下去,声线温润,犹如玉鸣,“小婿也跟您道个歉,中秋快到了,还请娘让我们夫妻团聚吧。” 第44章 回府 “咱们也生两个小人儿?”…… 曾夫人忿忿地抿着唇, 须臾才吐出一口浊气道:“行,妤娘你带走吧。” 鹤辞赶紧又朝她揖了一礼,“多谢母亲成全。” 曾夫人乜着他, 牙缝里挤出不冷不热的一句, “没想到你们夫妻二人,感情倒是深厚得很呐。” “娘放心,妤娘是您的掌上明珠, 我自不敢慢待了她,”眼见场面终于平息下来, 他也问候起周老夫人道, “原本祖母受伤卧床, 我身为晚辈是该关照一二的, 只是近来衙门里俗事缠身, 一时也离不了人, 我这边带了几支老山参来,刚好给祖母补补身子。” 话音刚落, 明泉也已经从车上搬出一只长匣子来, 走到曾夫人眼前,啪的一下将匣子打开, 只见那几根参每一个都有儿臂粗, 色泽金黄, 还迸发出浓浓的药香, 一看就价值不菲。 然而这毕竟是给周老夫人的礼物, 曾夫人眸光定了一瞬,不冷不热道:“行。” 明泉将匣子递给老管家。 “明泉,你把其他礼物都拿过来吧。”鹤辞淡声吩咐。 过了一会,明泉从身后的马车上又搬了一座礼山下来, 颤颤巍巍地走到曾夫人跟前。 曾夫人眼睛越睁越大,瞳孔也不禁摇晃成一个铃铛。 “最上面那只匣子是给母亲的翡翠镯子和璎珞,第二只匣子是给父亲的……”他拿着折扇顺着匣子指点下来,一个个介绍着,扇子指到最下层的匣子道,“这是给音娘的,我虽还未见过她,可毕竟也还是她姐夫,我也不知她喜欢什么,就只挑了几枝绒花,希望她能喜欢。” 这一番转变,愈发让曾夫人觉得此人不一般。 人家态度摆在那了,只要表面上能维持和和气气的,那他自会当她是长辈看待,如果撕破脸皮,也就别想从他这拿到什么好处了。 想到这,她咬咬牙咽下涌上舌根的苦涩,双拳握得骨节泛白,僵硬地扯起嘴角道好。 未几,阮音也拾掇停当从院里出来了,刚一抬眸,便撞上他投过来的眼神。 那双眼深如寒潭,令她不由得心头一颤,睫毛轻颤了下,敛下眼皮,规规矩矩走到曾夫人旁边,欠身给她行了礼,“娘,既然夫君来接我,我就先跟他回去了,还请娘大人大量,不计较我这几日的鲁莽,祖母也是得劳烦您多看顾的,等过些天我们有空了再过来看您。” 曾夫人一张脸五光十色地变了又变,最后只能压下那点不甘道:“行。” 阮音便走过去,自然地朝他伸出手。 他大手一握,便将她的手牢牢握进掌心里,曾夫人盯着他们如胶似漆的模样,心头像是被梗了刺,也不想再多看他们一眼,转身便回了屋。 曾夫人一走,阮音便满腹委屈地瘪下嘴唇,“幸好我的信是送出去了,不然我还以为差点见不到你了……” 她也是刚才跟她娘告别的时候才得知,原来她让她娘送的信早就被曾夫人扣下,若不是她请融郎君帮了忙,这回怕是真要如了曾夫人的意了。 “你的信?”鹤辞眉心微蹙,“妤娘指的是那封和离书嚒?” 阮音这才自觉失言,然而听他说和离书,她不禁愣了愣,“什么和离书?我不曾写过什么和离书。” 鹤辞也终于恍然,应当是她写给他的信,被岳母替换了。还好事情有惊无险,人还是顺利接了回来,日后料想阮家也不敢再多加阻拦了吧。 只是还有一事未解,当初是阮家先执意要与岑家攀的亲,怎么现如今岳母又想强行拆散他们俩? 他拍拍她肩膀安慰,“没事了,你先上车,再慢慢将这几日的经过告诉我。” 于是两人相继上了车,少顷,车子便徐徐朝北面驶去。 阮音便这么将事情娓娓道来。 鹤辞聆听半晌,也终于解了心 头困惑,原来周老夫人和曾夫人还有这么一层旧怨,而她之所以要拆散他们,只不过她认为她成了世子妃,性情变得强悍,不再是那个事事顺从的女儿。 第85章 阮音见他垂眸沉思,眉心笼罩着一层愁雾,知道他对她的话毫不怀疑,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夫君也不必忧心,我现在已经不怕她了。” “嗯,”他抬眸看了她一眼,认真道,“其实这次还多亏了音娘,要不是她暗中托人给我送信,我也不能这么早就知道真相。” 这还是她第一次从他口中听见他唤自己的名字,她长睫颤了颤,忽地赧然地低下头。 鹤辞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看着桃花在她腮边绽放,心湖不由得泛起涟漪,又追问了一句,“你不是说她上山修道了?” “呃……”阮音窒了下才支吾道,“祖母不是骨折了嘛,观里的坤道就放她先回家侍疾了……” “原来如此,”鹤辞点点头,又好奇道,“你说你这个妹妹是姨娘所出,那她跟你长得像不像?” 阮音背脊都被冷汗濡湿了,只偏过脸咕哝,“有一点,也不十分相像吧……” 外头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明泉拍着马屁紧赶慢赶,到了建京也已经人定时分。 建京没有宵禁,到了这会瓦市上的人潮还不少,刚好这会也已经饿得饥肠辘辘了,便弃了车,沿着摆满各色小摊的街边慢慢走着。 临近中秋,头顶的月也比往日要大些,就这么高高地悬在头顶,像被咬了一口的饼,清冷的月色倾洒下来,而底下到处都挂着灯笼,明晃晃地映射出一副人间烟火的画卷。 阮音还真是头回见过这么热闹的夜市,方才长途跋涉被摇得快散架的骨头,这会又渐渐活泛起来,一双漆黑的眼仁也这么到处巡睃着。 见她兴致高涨,鹤辞唇边也噙着一抹浅笑,扭头问她,“想吃点什么?” 阮音的眸光落在那家堆叠着笼屉的馒头铺上,底下那口大锅还沸腾着,清甜的米面香伴随着袅袅轻烟扑了过来,她眨了眨眼问,“大晚上的,怎么还有吃馒头的?” 话音刚落,便忍不住抿紧了唇,他会不会觉得她没见过世面了? “这家卖的是灌汤馒头,刚出笼的时候最好吃,”鹤辞说,“要不要来一笼?” 隔着薄薄的肚皮,一声空荡荡的嗡鸣已经代替了她的回答,她觑了他一眼,脸上羞得滚烫。 于是俩人便坐了下来,要了一屉灌汤馒头,热情的店家见他们是生面孔,还专门给他们介绍,“二位客官是第一次来,容小人给你们介绍一下本店招牌,咱家的馒头用的都是后腿肉做馅,这个部位的肉嫩,再加上笋丁香菇丁,滋味更是爽口,只是刚出锅还很烫,要先小口咬开面皮,先吸汤再吃肉,免得烫伤,如果再沾点咱们店的香醋,味道就更上一层楼了。” 俩人便按店家的指引慢条斯理吃了起来,空了半天的肚子,在这一刻终于得到了充实。 这一笼馒头也就小儿拳头大小的六小个,不一会儿便都通通入了腹,然而这点还不足饱腹,更重要的是嘴馋的抵挡不住新鲜的诱惑。 于是又转战到了第二家、第三家,短短一瞬间三四样小食便都入了腹。 酒阁里还传来乐伎弹奏琵琶的声音,泠泠的琴声像流水一般流淌。 两人吃饱喝足,在酒阁临近的小食摊坐着没走,微风拂过脸庞,听着人来人往的喧嚣,有种宁静致远的安逸。 阮音以手支颐,认真看着远处卖酒酿丸子的一家人,男主人在掌勺,女主人在算账,还有一男一女两个小孩提着花灯围着他们团团转,时不时传来欢快的笑声。 这样朴实又温馨的场景,在她这里却是陌生的,原来这世上,当真有这么温柔有耐心的父母啊。 看了一会,她喃喃道:“其实能开一家小店,一家人和和美美地生活在一起,也挺好的。” 鹤辞见她目光落在那一家人身上,沉吟了一会才道:“他们有的,我们将来也会有,如果妤娘愿意,咱们也生两个小人儿?” 阮音脸颊一红,嗔恼地瞪了他一眼,“我不是这个意思!” 鹤辞也才反应过来,忍俊不禁道:“好好好,是我会错意了。” 坐了一会,两人便起身往回走,却不想对面酒阁门帘一动,几个醉醺醺的男子从里头出来,恰好迎面对上了。 为首的男子大腹便便,同行的其他人叫他“陆参议”。 陆参议眯着眼将鹤辞打量了一遍,恍惚见到他身侧还站着位绝色佳人,以为是酒阁的乐伎,便脱口而出道:“世子也在,真是不巧,早知道该请你喝一杯的。” 话音未落,他的手臂便被同行之人攥住了。 “陆参议,这位是世子妃。”攥住他的男子略显清瘦,神色也还十分清明。 阮音对上男子的眼,脸上再寻不出一丝血色。 鹤辞握着她的手,也能感觉到她指尖变得冰凉,不禁将她挡在身后,沉着脸道:“这么晚了,陆参议还有闲情逸致喝酒听曲?” 陆参议这才醒过神来,忙朝他揖礼认错道:“失敬失敬,是老夫一时眼花,绝无冒犯世子妃的意思,还请世子和世子妃宽宥。” “原不原谅,还要看我娘子的意思,”他说着转向阮音,见她还一副魂魄未归的样子,低头在她耳边轻唤了一声,“妤娘。” 第86章 阮音这才平复心神望向对面,沉声道:“既然陆参议是无心之过,我就不计较了。” 对面那人松了口气,又重新打拱道:“多谢世子妃大量。” 不愉快的插曲很快便过去了,上了车,阮音的手脚才渐渐恢复知觉。 她怕的当然不是陆参议,而是那个攥紧陆参议的青衣男子,褚少游。 第45章 小梨 “事在人为。” 清晨, 褚少游换上青袍,站在镜前理正衣冠,便要前往衙门上值。 阮妤也醒了个大早, 也算不上醒, 因为她昨晚一夜没睡。 昨日是她的生辰,然而他却到了三更半夜才一身酒气回了家,到了家也仿佛没想起她生辰这回事, 只匆匆洗漱了下便倒头就睡了。 借着从窗口泼进来的银色月光,她静静地将他打量, 见他睡得正香, 丝毫不为他的晚归而愧疚, 心头也慢慢荒芜起来, 眼前的这人, 是越来越让她感到陌生了。 她开始思考自己私奔是否就是一桩错事。 这还是她第一次鼓起勇气忤逆母亲和祖母的“圣意”, 可为何会是这般下场? 真是她看错了人吗?那她现在又当如何自处? 一个又一个的疑问从心底冒了出来,这一想, 便想到了天亮。 眼看着他又穿戴完毕正欲离去, 她终于忍不住从床上坐了起来,“二郎。” 褚少游这才回头看她, 见她眼底浮着淡淡的青影, 便走过来揉揉她的头, “怎么了, 妤娘, 你昨晚睡不好?” 见他这般温柔,阮妤心头摇晃了下,指甲暗暗掐进掌心的皮肉里,才道:“你还记得昨日是什么日子吗?” 半个月前, 他还主动提起等她生辰那日要带她去夜游瓦市,仅仅只是半月,他不会真忘了吧? “昨日是……”褚少游想了想,才一拍脑袋懊悔道,“昨日是你的生辰,唉,我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都怪昨晚陆参议邀我相聚,毕竟是上峰相邀,我也不能不给他面子……” 他的话几乎把她也说动了,虽然满腹委屈仍憋在心头,可似乎却找不到那个爆发的点了。 她默默掩下长睫毛,一声不吭。 他看穿她的心思,于是捏捏她的肩膀道:“今日我早些回来,你让王妈妈也别煮了,我带你去外面吃。” 阮妤并不是会被小恩小惠诱惑的人,她能听出他话里的歉疚,知道他在补过她的生辰,虽然看上去也已经没什么意义了,但她还 是说不出一个不字。 她觉得自己没用透了,明明只是一个字,可多年来的教养已经深深刻在她骨子里,让她潜意识里认为,拒绝别人是不够礼貌的。 可若别人冒犯她在先呢? 还在胡思乱想着,下巴却已轻点了点。 褚少游见她一副乖巧的样子,不禁怜爱地将她拥入怀里,低下头在她额心轻啄了下。 他喜欢她知书达理,举止端庄,每每跟她出门,他都能感受到周围人艳羡的目光。 最重要的是,她性子软,心肠也软,这样的人,他怎么可能不爱?他简直爱她爱到了骨子里。 阮妤轻轻推搡了他一下,脸上也无半分羞赧,只白着脸道:“你快上值去吧,别迟了。” 就在他扭身出了门后,她娟秀的眉心才轻蹙了起来。 不知怎的,她现在越来越反感他的接近了,只要他一接近,她便想起他浑身酒气的样子,那味道简直令人作呕。 他说他只是逢场作戏,为了前程,不得不赴各种各样的宴局。 为此,他们争吵了好几次,可每一回的争吵,都是无疾而终。 他刚走,她这边就想起音娘给她的护身符,忙从五斗柜上的一只花瓶里取了出来,看着沉甸甸的金条,不禁陷入沉思。 她承认当初一时冲动被他诱骗离府是错,但她也再不想回到她那个家去,再遭受旁人的指指点点,可她又能如何呢?她一个人背井离乡来到这里,除了他,也几乎没什么人脉,离了他,她又能往哪里去? 想到这,她不免又灰心丧气起来,只好将金条用手绢包好,再塞回花瓶里去,又重新取了一捧草木灰将花瓶底掩了个严严实实。 朝食是和王妈妈一块吃的,王妈妈是上个月才被买来的仆妇,还不到四十的年纪,身材高大,干活也利索。 小家子里没那么多规矩讲究,所以王妈妈一向是做完了饭,便跟着主子围坐下来。 “夫人没胃口?”王妈妈指着芝麻饼和豆腐脑说,“您昨日不是说想吃这个?奴婢一大早去桥南那家摊子排的老长一队了……” 王妈妈说她也有一个跟她一般大的女儿,因而也将她当成半个女儿看待,在她这里,阮妤也终于体会到了家常的温馨。 她不想在她面前露出萎靡的一面,便垂着头,随意舀了几口豆腐脑,才弯唇道:“好吃。” “夫人是不是还为郎主忘了您生辰伤怀?” 阮妤沉吟片刻,才勉强笑笑,“什么都瞒不过王妈妈你。” 第87章 她唉了一声,说:“我是过来人了,要我说,男人没几个好东西,咱们郎主又没有什么坏习性的,学识还高,已经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了,我也看得出来,夫人在娘家时定是养尊处优的,嫁给郎主这种一穷二白的人,还是便宜他了……” 阮妤娘咬了咬唇,犹豫道:“王妈妈也觉得我这段姻缘是错吗?” “这我可不敢说,郎主毕竟还年轻,将来也不是没有平步青云的机会,这种事,谁又说得准?最重要的还得看您。” “看我?” “是啊,”王妈妈点头,“我也不是念过什么大书的,讲不来好听的话,我只知道,这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过日子毕竟少不了柴米油盐,偶尔磕磕绊绊也是难免,不如静下心来想一想,您究竟还愿不愿这么继续过下去?” “我明白了,谢妈妈指点迷津,”她顿了顿,又呢喃,“其实我娘从未教过我这些……” 说完不由自主地哂笑,在这世上,怎么会有她那样的娘? 吃罢饭,王妈妈提着菜篮子出去买菜,阮妤便走到花墙边上喂鸟。 这一只玄凤鹦鹉还是两个月前,她和他上瓦市闲逛,从鸟贩子手上买来的。 当时这只鹦鹉还很小,还受了伤,鸟贩子便打算将它折价卖了,她见它嫩黄的一小坨,被鸟贩子冷落在一旁,可怜兮兮的。 褚少游见她的目光在它身上停驻,便问她喜不喜欢。 她点点头,于是他便将它买了下来,还买了一个精美的鸟笼用来养它。 可现在看着笼里的鸟,精心喂养了两个月,已长大了不少,可无论怎么上窜下跳,都只能待在小小的笼子里,再观自己,她又何尝不是一只挣脱不出牢笼的鸟? 这些日子里积攒的怨忿,突然沉甸甸地涌了上来。 今日隔壁瑾国公府似乎在办寿辰,一大早便来了不少的宾客,这会隔着花墙还能听到远处的院落传来戏曲声,唱的是五女拜寿,热闹非凡,再想起自己冷冷清清的一人,心头的委屈在这一刻突然决堤。 在家时,她从来不敢掉泪。 流泪在她娘那里是无能懦弱的体现,她已经记不清自己多少年没流过一滴泪了,她原以为,她已丧失了这个本能,可刚抬手才发现,自己脸上不知何时早爬满泪痕。 于是用手背去擦,可那些眼泪却像是淌不完似的,无论她怎么擦拭,最后却越来越多。 她抬起朦胧的泪眼,抬臂打开了鸟笼,把那只鹅黄的小鸟捧了出来。 “小梨,我放你走好不好?” 这只鹦鹉早就认了她为主,即便放它出来,也只乖乖伫立在她手指上,低头啄着身上的羽毛,毫无离去的意思。 “小梨……”她微恼地催促了一遍。 过了一会,小梨才似乎反应过来,展展翅膀,飞上高墙,然后……扑腾了一下,跌落到隔壁院子里。 她放心不过,又稍稍提高了音量唤它,“小梨……” 回应她的只有急切的啾啾鸟鸣声,她不清楚它摔伤了哪里,一颗心也提到了嗓子眼,瓮声瓮气道:“你、你还能不能飞,能不能让我再看看你……” 少顷,隔壁一个疏懒的音调清晰地传来,“这只小黄鸟,是夫人您的?” 男人冷不防的开口,吓得阮妤面色苍白,脚心也不由得倒退了两步。 见她没出声,男人又说:“夫人放心,小梨掉到某身上了,它没事。” 听到他叫它小梨,她的心跳又停了一刹,刚想沉下声来质问他,男人又解释,“某无意偷听夫人讲话,只是我方才在这凉亭底下偷懒小憩,迷迷糊糊间听到了一些,实在抱歉。” 阮妤警惕地盯着那堵墙,抿紧唇没接腔。 “我让丫鬟把小梨送过去吧,我们家的这堵墙太高,它好像飞不过去。” “不……不用了,既然它没事,就放它走吧……” 对方默了一瞬,才道:“夫人确定要放它走?这么小的鸟儿,一旦飞出这个院门,被不知什么人捡到了……不是所有人都像夫人那般良善。” 被他这么一提醒,她才意识到自己冲动了些,倘若它又落到鸟贩子手里,抑或那些施虐者的手里,那她岂不是害了它? 踌躇片刻,她开口道:“多谢郎君提醒,那我还是接它回来吧。” 对方爽快答应,没多久,院门被敲响,小丫鬟小心翼翼托着鸟给她送了过来。 她接过手道了谢,转身又回到院墙边上,将鸟儿放回鸟笼,还给它添了水。 看着它低头在水面轻啄着,她心里浮起一股异样的感受。 鸟儿没有生存能力,即便放生,也只能再度沦为别人的玩物。 她又应当如何呢? 就在她胡思乱想间,墙对面的声音乍然又响起,“夫人,您想过自立门户吗?” 她吓了一跳,半晌才醒过神来,应当是方才她与鸟儿自言自语被他无意听了去。 虽然这话说得直白,却也谈不上冒犯,甚至给她提供了一条她从未想过的道路。 第88章 可冷静想想,又觉得真要如此,道阻且长,她不敢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有这么能耐,“我不过一介妇人,又有什么能耐去自立门户呢?” “事在人为。 ” “事在人为……”她脸上转悲为喜,连忙朝墙面行了万福礼,“听君一言,令我醍醐灌顶,多谢指点。” 第46章 宫宴 哪个才是她的真实面孔? 回到建京的第三日, 正好碰上万国来朝,当日傍晚,圣人设宴给各国使者接风洗尘, 鹤辞和阮音也受邀入内。 阮音生在青源长在青源, 连大内宫门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乍然被邀请入宫,还是这么盛大的场合, 不免畏缩起来。 然而圣意难违,该去还得去, 好在她与宋心钰交好, 便临时抱佛脚地向她请教了宫规礼仪。 “妹妹也不必担心, 使臣百官和朝廷命妇分设宴席, 你到时就跟着我, 咱们也不必与他们有什么接触, 再说了,宴上那么多人, 也不会有谁专门盯着你不放, 对吧?” 有了她的安慰,阮音忐忑不安的心才稍稍回落了些。 傍晚, 阮音便跟着其他命妇们一道入宫了, 命妇们都有自己的朝服, 按品阶朝服颜色也略微不同, 她不过是六品敕命, 只在队伍最末处等候着。 一入宫门,宋心钰便风风火火跑了过来,将她拉到身边去了。 尽管宋心钰的风评不好,可在宫内, 谁和公主攀上关系,身价也得翻上几番,阮音见众人露出艳羡的表情,虚荣心也在这刻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宋心钰领着她进入大殿,殿内金碧辉煌,盘龙金柱每一根都得两人合抱那么粗,头顶的藻井更是犹如坠入了万花筒,简直令阮音大开眼界。 “这是坤宁殿,宫里的祭祀大多在这里,偶尔也做宫宴之用。”宋心钰一边向她介绍,一边拉着她坐落座。 命妇们也一一入座,各自掩着唇说起小话来。 少顷,掌礼仪的太监清清嗓子,对所有人说了一声肃静,众人赶紧噤声,一个尖细的声音喊道:“皇后娘娘驾到——” 阮音在听到声音后,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眼见着众人纷纷起身,便也跟着俯首下跪道:“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夫人们都平身吧。” “谢娘娘。”众人说着便都站起身来,双手端端正正地交叠在腹前。 阮音半抬起眼眸,只看到皇后被侍女簇拥着走了过来,她身着朱红云龙圆补鞠衣,外罩黄色直领大衫,身上的织金刺绣在日光照耀下,泛着粼粼的光。 这身行头该有多沉呐,更别说头上还戴着那个嵌满珍珠的燕居冠了。 她怔怔地想着,却见皇后突然朝她看了过来,吓得她头又低了几许,长睫掩去浓黑的眼仁,眼观鼻鼻观心。 皇后嘴皮翕动了下,径自走到凤座端坐下来,抬臂朝下首分列在左右的命妇们说,“都坐。” 众人又道了谢,这才重新坐了下来。 “今日万邦来朝,乃朝廷庆典,特邀诸位夫人过来同乐。”皇后简单说了几句开场白,接着,穿着宫服的女使便端着美酒佳肴鱼贯而入了。 阮音垂眸盯着琳琅满目的一桌酒菜,除了常见的一些菜式,有好几样她连见都没见过,她偷觑着宋心钰和其他夫人的一举一动,只怕自己稍不注意,不仅当众出丑,更是让自己小命不保。 好在就如宋心钰所说,在场那么多人,皇后不会盯着谁不放过,酒过两巡后,她也逐渐放松了心神。 前头举行的是国宴,这边规模稍小些,但也少不了歌舞,宫里的太乐局和吹鼓局便是专门负责这项的,平日里专攻其职,到了宴上便能发挥出长处了。 阮音还是头一回见到这种表演,目光不由得被挥舞着水袖的伶人们吸引了去,没料到上首的一双眼睛也落到她身上。 皇后观察了一会,才扭头问宫人,“这个安人怎么和襄城走得这般近?” 宋心钰并非皇后所出,而是已故惠德皇后的女儿,因她行为乖僻,皇后也并不怎么喜欢她,只是圣人念她从小失母,对她总是溺爱了些,这才导致她我行我素的性子。 所以能跟她走到一起的人,在皇后眼里都只能是臭味相投。 只是看那夫人年纪还极轻,又是新鲜的面孔,在一众女眷里,就像一支清水芙蓉,美则美矣,却不露锋芒,乍一看,倒像文静端庄的贵女出身,和宋心钰简直判若两人。 宫人说,“娘娘,这是睿王世子的夫人,姓阮。” 皇后噢了一声,眸光定在阮音脸上,忽地开了口,“阮安人。” 阮音专心致志看着歌舞,冷不防听到皇后开了口,不由得转过头来,却是迟了一瞬,才知道她唤的是自己。 她心跳如雷,赶紧垂下眼道:“臣妇在。” “上回大宴倒没见着你,不知你是哪里人?” “回娘娘,臣妇是青源人,家父是青源通判……阮昌友。”阮音说着,手心已微微泛了潮。 皇后眉心微动了下,她是见过睿王世子的,知他仪表堂堂,更是学富五车,却没料到,他最后竟娶了出身寒微的小吏之女。 第89章 她嘴角微勾,心忖或许她有什么过人之处呢,于是笑道:“青源离建京也有好一程子吧,不知你和世子又是如何定下的姻缘?” 阮音回:“臣妇祖母和婆母是堂亲的姐妹,具体的臣妇也不清楚,反正在臣妇儿时,两家已经定下婚约了。” “原来如此。”皇后也并非对她感兴趣,她只知道,此前宋心钰曾看上岑鹤辞,欲把他抢来当驸马,不过后面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便不了了之。 现在这两个人坐在一块,形同姐妹,叫她愈发看不明白了。 阮音见她微勾的唇角,琢磨不透她的意图,一根弦绷得紧紧的,直到看到她将目光重新落在乐师的身上,才轻吐出一口气。 宫宴结束时,已是暮色四合的时辰,两人便结伴往宫门走,一路上,宋心钰还喋喋不休得跟阮音说,“你见着方才吹笛子的乐师没有,长得可水灵。” 阮音点头附和,“还真是,小青竹似的,翠绿翠绿的。” “看着应该也有十八九岁,应该也通晓人事了。” 阮音闻言,差点被口水呛到,“殿下又想男人了?可他只是个宫廷乐师。” “宫廷乐师好啊,只要本公主想,还不是手到擒来?乖乖当个面首,没事还能让他唱唱小曲,要是厌烦了,就一脚踢开,岂不是正正好?” 阮音省的她满嘴不着调,便扯起嘴角道是,“再怎么着,摆在家里也是赏心悦目的。” 谁知话音刚落,一回眸便见鹤辞从她身后走上前来,她脸上的笑容敛住了,半晌,才恢复了得体的表情道:“夫君。” 他脸上看不出表情,只淡淡嗯了一声,又扭头向宋心钰行礼,“殿下,天色不早,臣先带内子回去了。” 宋心钰也撇撇唇,点头道好。 两人便先行告辞离去,上了车,鹤辞主动问,“头回入宫,感觉如何?” “也算是见识到了,不过宫殿虽辉煌,一言一行还要被多少只眼睛盯着,还不如家里头自在,”她伸出手给他看,小声抱怨,“我方才手都是木的,现在才好了点。” 鹤辞顺势握住,一点点捂热她微凉的手,又问:“那你吃饱了没?” “哪能呢,就连皇后娘娘用膳都慢悠悠的,谁敢敞开肚皮吃?还吃了两盅酒,我这会胃里头还有点烧……” 总之一切都是新鲜的,但要她来选,她宁可待在家里,最多赴赴其他贵妇的邀请,喝喝茶插插花就够了。 “还想吃什么,等下让明泉买点回去吧。” 她眼睛噌的一下就亮了,“想吃上回那个酒酿丸子,要多放点桂花蜜。” “好,”鹤辞说完扭头对赶车的明泉说,“等下到了瓦市,你去桥头那家杨记打包两份酒酿丸子来,其中一碗多淋些桂花蜜。” 明泉点头应喏,过了会,马车在瓦市边上停下,他便跳下车,将马拴在一棵老柳树下, 揣着荷包屁颠屁颠地朝闹市走去了。 车厢里安静了片刻,鹤辞突然开了口,“小青竹似的乐师,到底长得多好看?” 一听到小青竹,阮音刚松懈下的心神又紧绷起来。 他果然还是听到了,还不只听了零星半点。 她抿了抿唇,沉吟了片刻才支吾道:“我也没怎么注意……其实也就那么回事,不过就是清秀了点。”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又追问:“有多清秀?” “那还是不如夫君你的,不对,是差得远了。” 答案是令人满意了,可他看了看吓得脸色苍白的妻子,有一种说不出的异样感充斥在他心头。 在他面前,她言行举止都端庄大方,怎么在襄城公主跟前,却像变了个人一般?究竟哪个才是她的真实面孔? 从前他虽然不喜她和襄城走得太过亲近,可她既然当她是挚友,他也便没阻止她们来往,可现在,他发现她在她面前才能彻底放下心扉,这又让他搞不明白了。 “妤娘。” 话音刚落,车外便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过了会,一个清脆的声音在门帘外响起,“请问有人在吗?小女荷包被抢,脚踝还扭伤了,眼下天色已晚还归不了家,求好心人捎带我一程。” 鹤辞挑开门帘,见外头站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身上的衣裳半新不旧的,面容倒还有几分清秀,正沉吟间,一旁的阮音率先开了口,“夫君,还是让她上来吧,她一个女儿家,在外头也不安全。” 鹤辞回头看了她一眼,这才点了点头。 第47章 少女 没骨的柳枝。 少女满脸兴奋地道了谢, 这才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咬咬牙捉裙上车,“多谢郎君和夫人。” “不必客气。” 今日入宫, 两人都穿着朝服, 是以少女的目光只在他们身上扫过一遍,便只敛平了裙摆坐在靠近门边的下首处,抿紧了唇不说话。 过了一会, 明泉也拎着食盒回来了,还没靠近车门, 便听帘内传来谈话的声音。 他走过去, 试探道:“世子, 酒酿丸子买回来了。” “嗯, ”鹤辞一手挑起帘子, 一手伸出来将食盒接了过去, 又吩咐明泉道,“先送这个小娘子回去。” 第90章 明泉见到车内兀突突多了位小娘子, 不由得愣了下, 这才颔首道:“没问题,小娘子家住哪里, 小人这就送你回去。” 没想到对方竟掩下长睫, 一声不吭。 明泉只好将目光投向主子, 见主子也不发话, 他只好为难地挠了挠头。 阮音见状, 便问她,“小娘子别怕,你尽管说来。” 少女犹豫了下,支支吾吾道:“我的家……我家在东面, 门口有一棵老柳树。” 鹤辞瞥了她一眼,默了一瞬才道:“送她去白鹭观后的桐花巷,第二间。” 话音刚落,几双眼睛摇得跟铜铃似的,纷纷朝他望了过来。 他这才问少女,“你说门口有一棵老柳树,是不是这家?” 少女犹豫片刻,点头问:“郎君如何知道?” “上值时经过。”他只淡淡地回,而后便眯起眼小憩起来。 阮音在一旁看得真真切切的,从一开始,他对她的态度便出乎意料的冷漠,再说了,就凭少女口中的一棵老柳树,他如何能笃定她的住址?除非他在此前去过那里,而且还见到了小娘子。 可从小娘子的表情来看,她却不像是认识他一般,这倒是奇了。 心里想着事,回去的路上谁也没有说话,直到看着少女进了屋,阮音才回过头来,见他刚好也收回了目光,视线与她交汇的一瞬间,又心虚似的别开了眼。 车轮再次朝前滚动。 阮音觑着他的脸色,装作若无其事地扯起话题,“夫君认识这位小娘子吗?” “见过……”他对上她的眼,嘴唇翕动着又补充了一句,“也就见了两面。” 这话更勾起她的好奇心了,只是他也只说了这句,又重新抿上唇。 “什么时候见的两面,我看小娘子倒对你没什么印象。”她试探问。 “你知道桐花巷住的都是什么人吗?” 阮音摇头。 “寡妇,还有……外室。” “那……”她瞳仁颤了颤,“小娘子是……” “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 他毫无波澜的一句话,却像是一波三折的山道,短短一刹便让阮音的心潮变了又变。 她眨眨眼,怔了片刻才问:“你说她是你妹妹,那她怎么不认识你?” “她……可能没见过我,父亲这事做得隐秘,所以府里其他人应当也都不知情,总之,回去之后,别说漏了嘴。” 阮音迟怔怔地点了点头,却摸不清他的意思,公爹养了外室,他为何知情却替其隐瞒?莫非男人在这一桩事上都有着心照不宣的默契?即便是水火不容的父子,也会齐齐在这件事上站到了同一战线。 想到这,她心头慢慢爬过一股荒凉。 回到家,两人各怀心事,吃过夜宵洗漱完毕便各自睡了过去。 原本以为这件事只是段小插曲,却不想,几日过后,又与她碰到一处去了。 事情是这样的,阮音受祖母吩咐,前去香料铺里挑些香料,就在试香的时候,余光一扫,见门外有一道纤细的身影也走了进来,少女个头不高,素净的一张小脸,乍一看,那眉宇间还透着一股英气,和公爹还有几分的相似,不是她那个养在外头的小姑子又是谁? 从鹤辞的口中,她得知了她的名字,明素。 既然他已开口让她别说漏嘴,她也只当她是个陌生人罢了。 因而她只放下手中的香料,对她笑了笑,“这么巧。” “夫人!”明素见她认出自己,一双眼噌的一下亮了起来,也不像当日在车上那般拘束,挎着提篮就走到她跟前,恭恭敬敬朝她施礼,“没想到能在这见到夫人,那日还是多亏了夫人菩萨心肠,要不是您,我也回不了家了。” 阮音便随口应道:“举手之劳而已,不足挂齿。” 明素见她没了下文,主动攀谈道:“夫人也来买香料吗?” “嗯,”阮音看了她一眼,才问,“对了,你脚踝的伤怎么样了?” “没事了,不过一点小伤,幸好没有伤及筋骨,我娘给我涂了药油就好了。” 阮音长她几岁,便忍不住嘱咐她,“以后出门多加小心。” “我知道了,夫人。” 阮音颔首,又重新把注意力放到眼前的香料上来,她对香料研究并不深,只认得寻常的几个味道,于是拿起香饼子放到鼻间轻嗅起来。 闻了一会,才将香饼递给绮萝,问她:“你闻闻这个香味如何?” 绮萝刚凑到鼻子边上,明素便开了口,“夫人是想给自己用的还是家中的老人用的?” 阮音转过眸来,只听她又续道:“这是四时清味香,由甘松、龙脑和零陵香制成,味道温和醇厚,还有除秽祛病,安神助眠的功效,适合年纪稍大的人使用。” 阮音扯起嘴角,“你懂的倒不少。” “也没什么,我娘最喜欢研究香料,我们家的香料多是自己做的……”说到这里突然想起什么,赶紧抿住了唇。 阮音也听出了端倪,既然她家的香料都是自己做的,那她为何又会来香料铺子买香料? 明素沉吟片刻,又道:“夫人若想买香料,我可以帮您推荐几款,我也不会什么别的,只当是报答您的恩情了。” 第91章 阮音实则并不想与她有过多的交集,奈何她为人热情,便只好随口应道:“也好,那你给我推荐几款。” 明素眉梢抬了抬,满脸兴奋地说:“夫人气质淡雅,依我看……鹅梨帐中香用着倒相宜,此香是将香料置于梨子腹中蒸制而成,味道清新,细闻起来,还有股淡淡的梨子甜香,正适合夫人这种年轻女子。” “至于郎君,清冷矜贵,韩魏公浓梅香最能体现出清幽 雅致的意蕴,还有……” “多谢,我觉得这些已经足够了,”她说着又扭头对掌柜说,“劳烦掌柜将小娘子说的这几款给我包起来吧,对了,再加一款雪中春信。” 掌柜见她一口气买下这么多,细窄的小眼里泛着熠熠的光,“夫人稍等,小的这就替你包好。” 说完哈着药取了油纸来,将香饼分别用包好贴上红纸,再扯起一段麻线,刚要把几个包裹扎成一捆,却听眼前的贵人开了口,“雪中春信分开装吧。” 掌柜顿了一刹,一边重新扎了起来一边回道:“好嘞。” 掌柜的动作很麻利,三两下便把包裹捆好,阮音便走过去,拎起其中一只包裹转过身来,“小娘子,今日多谢你替我答疑解惑,这款雪中春信正适合小娘子,还请你不要嫌弃,收下它吧。” 明素瞳孔摇曳了下,不好意思地抿住唇,“你我不过萍水相逢,夫人也太好了,是我……受之有愧。” “你不要这么想,这也不值什么钱。” “好,如此就多谢夫人相赠了。”明素说着双手接了过来。 阮音说:“我还有别的事,就先走了。” “夫人慢走。” 上了车,绮萝才问:“世子妃和方才那小娘子怎么认识的?” “也就上回入宫赴宴,回程的时候,这小娘子被贼人抢了钱,还弄伤了腿,就捎带载了她一程。” “就只如此?”绮萝眉心蹙了下,“可她方才一直刻意与您攀谈……” “你也看出来了?” 就连绮萝也看出来了,可见并非她多心。 上回初见,她只看她是年纪尚小的姑娘,这才忽略了好几处古怪的地方。 当日他们出宫时,天色已是半明半昧的时候,她的家距离他们马车经过的地方也不算近,怎么就那么刚好,她绕了大半个建京跑了过来,刚好在这时被贼人抢了钱,又崴伤了脚,还那么巧就求助到她同父异母的哥哥那儿去。 怪不得当日鹤辞见过她之后,态度出奇的冷漠,或许他在那时便已觉察出不对劲了吧。 再说今日,她前脚刚进了香料铺,她后脚就跟了进来,她不会是一直跟踪她到这里的吧? 想到这,她心里登时浮起一阵毛骨悚然,后背也凉飕飕的。 回到家,她立即将这事告诉鹤辞,他闻言愣了下,揉着她的肩膀安慰,“不必担心,我想她的目的不过是想让岑家认了她而已,可能在爹那儿行不通,才想出了这么个法子。” 阮音见他脸上仍是云淡风轻,不由得睨了他一眼,咕哝道:“男人果然都一个德行,只想风流,不想要累赘。” “你说什么?” “我只是没想到爹在外的女儿都十四岁了,家里人竟还一概不知,真是……保密功夫做得好啊,”她扯起嘴角,不咸不淡道,“这不还是多亏了你,替他遮掩嚒?” 鹤辞怎会听不出她话里的讥讽? 成婚半年来,他们的意见极少相左,更没有过什么吵嘴争执,没想到她生起气来,嘴皮子也利得像刀刃一般。 “你误会了,不是我替他遮掩,而是我不想插手他的事,所以我只当不知情。” 这解释倒还符合他一贯的行事风格,阮音看了他一眼,淡淡回应了一声。 “妤娘,”他眉宇里攒着急切,伸手握住她的腰,掌心一点点施力将她按紧,目光如炬地凝着她,“我跟我爹不一样,我只要一个知我懂我的人就够了。” 阮音被他摁得没了力气,像没骨的柳枝似的歪在他身上,隔着薄薄的寝衣,还能感觉到胸前传来他炽热的温度。 她耳后根滚热,伸手推搡他坚硬的胸膛,虚弱的力量却像是在欲拒还迎,“有话说话,动手动脚有什么意思……” “当真没意思?”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阮音的身子紧跟着狠狠抽搐了一下,吓得她忍不住咬紧了唇,又狠狠瞪了他一眼。 他将修长的手指举到她眼前,昏黄的灯光下指尖还闪动着粼粼的光,“妤娘,你很……” 阮音不想再听他说话,于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搡倒在床,檀口紧跟着欺压而上,将他未说出口的话又堵了回去…… 第48章 鹿山 “我再看他几眼。” 中秋一过, 这个年就算是要过去了。 在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里,睿王妃边打开一只老旧的匣子,边对阮音说:“明日你陪我上山进香吧。” 这还是她头一回约她出门去, 往日里, 她总是躲在家里,就算偶尔出门,也会在短时间内回府。 阮音知她不喜自己, 几次邀她出门都被她拒了,也就识趣地夹起尾巴做人。 所以她冷不防的开口, 倒让她觉得太阳打西边升出来了。 第92章 “娘, 明日是寒衣节, 家里还要祭祖……” “祭祖完就去。”睿王妃说着从匣子里取出一对银镯, 一双手在镯子上细细抚摸着。 “好, ”阮音见她眉心笼着一层愁雾, 不明所以地问,“娘有什么心事, 也可以跟媳妇说说……” “心事?”这话不知怎的又戳到睿王妃的痛肋, 她一听脸色都变了,过了一会, 才讥诮地勾起唇角, “我能有什么心事?在这个府里, 能管好自己就不错了, 不该管的别管, 不该问的也别问。” 阮音只好讪讪闭了嘴。 翌日恰好是休沐日,祭完祖阮音便回到屋里,换了一身颜色淡雅的衣裙,再走到妆奁前, 弯腰取了发篦,沾了点刨花水,将两鬓的碎发抿了抿。 鹤辞刚进屋便见她已丢下发篦,拿起一支绒花簪子插入发髻中。 “要往哪里去?” 她转过身来,“娘约了我上庙里上香。” “上香?”鹤辞眉心微拧,沉吟了片刻才道,“其实,我有件事……” 话音未落,门外便传来春枝的声音,“世子妃好了吗,王妃已经在等了。” “好了!这就来。”她扯高了音量道,这才回过头来,对他浅浅一笑,“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吧,不能让娘久等了。” 说完刚迈出腿,他便跟了上来,“我刚好也没事,我跟你们一起去吧。” 于是三人便登车同行,甫一上车,阮音便感觉睿王妃面色不郁,心头咯噔一下,忙颔首道歉,“抱歉,是我来晚了。” 睿王妃的眸光越过她,直直往鹤辞脸上望去,嘴皮子刚嚅动了下,就听他说:“娘要上香,儿子怎能不陪同?您别怪她,是我临时决定要来,才延误了的。” 睿王妃那双瞪得滚圆的眼,眼尾突然一松,淡淡地笑了起来。 阮音坐在一旁都能闻到他们母子俩传来硝烟的气味,睿王妃平素性情就孤僻古怪,但不知怎的,今日尤甚,怕一不小心又惹她不快,一路上,她都绷紧了心神,小心应对着。 车上的氛围持续低落,直到车子一拐,进入一处未知名的山里。 阮音放下手中的帘子,问:“这是什么山?” “鹿山。”睿王妃语气甚至有些冷。 在听到鹿山后,鹤辞脸色微变。 车子到了半山腰便上不去了,所有人便下车改为步行,前面的道路崎岖非常,更有荆棘杂草丛生,几乎连下脚都困难,车夫拿着一把镰刀在前面开路,把半人高的杂草和荆棘割断,这才开辟出一条小道来。 睿王妃也在丫鬟的搀扶下,拄着竹拐缓缓往小路走去。 看得阮音瞳孔摇曳,压低声线问鹤辞,“这座山这么荒凉,真有寺庙吗?” 鹤辞从车上脸色便不对,这会更是有些许苍白,仿佛沉湎在往事无法自拔一般,迟了几息才醒过神来,“我没听清楚,你说什么?” 阮音正欲开口,便听密林中一声撕心裂肺的哭泣声传来,哭声把老巢里的乌鸦都惊动了,七八只乌鸦扑着翅膀从林中飞了出来,再仔细分辨,那哭声不是睿王妃的又是谁? 她心下一惊,忙拨开杂草,加快步伐跑了过去。 她循声来到睿王妃所在的去处,刚一 走近,便被眼前的一幕给惊到了,略一迟疑,才慢慢走过去,在墓碑前停驻下来。 没错,这是一座坟墓,并且由于无人看管,黑森森的杂草藤蔓沿着墓碑四周肆意攀爬着,简直要把那座墓给吞噬进去。 睿王妃就这么伏在墓碑前,双手死死扣住了墓碑上的雕刻,肩膀一抽一抽的。 阮音犹豫着蹲下身来,扫去她裙摆上的枯叶,同时将目光对上了墓碑上的名字。 由于风雨侵蚀了多年,上面的字迹已经辨不太清,加上被睿王妃这么抱着,因而只依稀能见到“岑……朗”的字样。 她心头沉了沉,这并非岑家祖坟,可这墓的主人也姓岑,莫非…… 再细瞧这墓的形制,坟茔隆成个圆,用石砖整齐堆砌成筒状,倒不像是成年人的墓,而是瓮葬。 能用此法埋葬的,除了是早夭的孩子也没别的可能了。 所以,睿王妃还有过另一个孩子,但因为种种原因夭折了,所以她的性情才变得这般古怪的吗? 想到这,她不禁对她又多了一丝同情,她将手心捂住她冰凉的手背,试图劝道:“娘,人死不能复生,您要节哀才是。” 话音刚落,睿王妃突然扭过头来,狠狠剜了她一眼,那眼神竟像是含着深仇大恨一般,令她不由得缩了缩脖子。 她眸底布满血丝,一字一顿道:“节哀?我如何能节哀!我的儿是被你丈夫给害死的!” 在看清站在她身后的鹤辞,她才明白了,这个充满恨意的眼神,原来是对着他的。 他就站在离她三步之距的身后,身上穿的是月魄的直裰,可他的脸,却比身上的衣袍还要更加苍白,一双唇紧紧抿着,双目也呆呆的,仿佛失去焦距。 他没有反驳。 她突然想起此前鹤山曾对她说说他是克星,而她也好像迷迷糊糊间听过,谁说了一句不详之身,只是她并没将此事放在心上。 第93章 “朗儿没的时候才四岁啊,被发现的时候就这么躺在冰冷的池子里,而他就站在岸上干看着,这么多年我就养了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鹤辞瞳孔摇曳了下,走到坟前蹲下,手刚要碰到墓碑上的名字,就被睿王妃一把挥开了,“你别碰他,你这个刽子手!” 他垂下眼,并不替自己分辩,“都是我的错。” 阮音虽不知内情,但凭她对他的了解,也知道他不可能做出伤害手足的事来,在她看来,是睿王妃把丧子的悲痛转化成对他的恨。 她需要一个出气口,而他就卑微地成了她发泄怨恨的口子。 “娘,您别激动,有事情我们好好说,我知道您痛苦,可人总要向前看,君拂难道不是您儿子?” 听到这话,睿王妃愣了下,这才惨笑着呢喃,“是啊,原来我……还有一个儿子,我也……只剩这么个儿子了。” 阮音并未听出她语气不对,心里还暗暗松了口气,只是下一刹,她又被她的喃喃自语惊得合不拢嘴,她说:“为何他还能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殊荣,为何当初死的不是他……” 阮音头皮一阵发麻,她没想到,这些年来,他都是这样过的。 看似并不心机的睿王妃,在用一种极为冷酷的方式,凌迟这个仅存于世的儿子,利用他的愧疚,将他牢牢钉在耻辱架上。 “夫君,你快解释啊。”她回过头,急切地望着他。 他看了她一眼,眼里慢慢有了温度,这才重新将目光转向睿王妃的脸,可脸上的表情却是麻木的,“娘,十五年了,我为这事解释了十五年,可你总是不相信我,朗弟……真不是我推下去的。” 睿王妃泪光闪烁,“证据确凿还需解释什么?你嫉妒我和你爹偏心你弟弟,故意带他去湖边玩,就算不是你推的又怎样,朗儿在水中挣扎的时候你在做什么,你就在岸上看着,你那时心里一定在想,等他不在了,我们的目光就会重新回到你身上了,是与不是?” 他脸色愈发苍白,语气却依旧无力,“不是,为何人人都觉得是一场意外,你却不能信我一回?” “别人又怎知我的痛,我生他的时候大出血,九死一生才生下他,他是我的骨肉,要不是你……” 阮音见她又要发作,而且这话就跟鬼打墙似的,绕来绕去也都在原点,便知道解释也没有什么意义了,于是吩咐睿王妃身边的丫鬟道:“茴香,娘久哭伤神,你还是扶她先回车上休息吧,这边我来料理。” 茴香上来搀起睿王妃的手,却被她甩开了,“我不走,我就留在这陪陪他,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就等着我来呢,我怎么可能离开?” 由此可见,无论什么年纪,人只要无赖起来,就跟难缠的小孩没什么两样。 阮音只好劝她,“娘,你就放心吧,我这边帮你料理得好好的,叔若泉下有知,也不舍得您这么伤怀不是?” 睿王妃还是情难自已地抽泣着,半晌才抬起麻木的脸朝她看了过来,嘴皮子翕动了几下,才用破碎的声音道:“我再看他几眼。” 阮音知道自己劝不动,见她情绪也渐渐平定下来,便不再劝了。 回去的路上,气氛依旧诡谲,好在方才的痛苦已经消磨了睿王妃的体力,现在她的双眼仍是红肿的,脸上却出现了疲态,两厢都不开口,反倒令阮音松快不少。 确定睿王妃安然无恙后,她才将目光重新落到他脸上。 被她盯了一会,他才抬起眼眸,无声地朝她扯起嘴角。 阮音很想知道当初到底发生了何事,想从他口中得知事情的来龙去脉,也许,会是和睿王妃眼里不一样的故事。 刚才被睿王妃猝不及防地发疯给惊到了,可脑子一冷静下来,她只看到一个崩溃得失智的女人,以至于当她说他是刽子手时,她并没被她的思路带偏,她只会觉得是她情绪失控下给他乱扣的罪名。 但,真相究竟是怎样的呢? 第49章 旧事 “你这个胆小鬼。” 回到王府, 睿王妃便独自回了瑞松院,留下阮音和鹤辞面面相觑。 几息之后,他终于开了口, “妤娘, 我有话跟你说。” 她见他的脸上仍有倦意,便点头道:“我们回屋里说吧。” 甫入里屋,阮音还没来得及掩上门, 身子就被他长臂一捞,踉跄着跌入他怀里, 后背撞上他胸膛的同时, 他整个人像座山一般倾倒下来, 脑袋靠在她肩膀上, 重得她忍不住屏住呼吸。 他慢悠悠将门合拢, 低沉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 “多谢你,妤娘。” 阮音扭过头, 他的脸就近在咫尺, 薄薄的眼皮掩住漆眸,长睫在眼下落下一片淡淡的影, 底下是高挺的鼻梁, 清和平允, 怎么看都不像是睿王妃口中的刽子手。 “你跟我……客气什么。” 这句话一出, 倒让他想起新婚那会了, 没想到这次情况却是颠倒了过来。 他勾起唇角,心头的阴翳也被拂散了些。 没想到在那么混乱的场景下,她还能如此坚定地信任他,独一份的信任, 就像在他快落下万丈深渊的时候,牢牢握住他的手。 第94章 那一刹,他心底油然生起一股感激,又酸又胀地充斥了整个心房。 “我没想到,在这件事上,你第一反应是相信我。” “你这话又是跟我见外了,我们夫妻一体同心,我怎么可能不了解你的为人?”她见他脸上的表情终于松弛下来,这才用轻松的口吻道,“刚才娘说的,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此事说来话长,其实我也没想过隐瞒你,只是我也始终没过我心里那关。”他拉着她坐下,一边端起暖水瓶子给她倒了杯水,一边娓娓道来。 “娘恨我也并非没有道理,毕竟朗弟早夭,和我也脱不了干系……”他说完凝顿片刻,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那日娘带我们去外祖家……” 虽然当时他只有六岁的光景,对于别的事未必记得清楚,可这件事,却始终刻在他心里,以至于每回母亲以此事拿捏他的时候,他就像被扼住七寸的蛇,他不敢动弹,也不能动弹,因为他对弟弟的确有愧。 朔光九年的一个夏天,母亲带他和弟弟回外祖家小住,舅父还有个长他三岁的表兄,到了那里,他们三个便迅速打成一片。 他还记得,表兄个子瘦瘦高高的,皮肤黝黑,外祖父叫他“猴子”。 他自启蒙起,学什么东西都很快,就算枯燥的书,也愿意去读,唯独缺了一点,因他体弱,荒废了父亲给他传授的拳术,从而被父亲骂“孬种”。 表兄和他是截然相反的性子,听舅父舅母说他自来不爱读书,对玩倒很有一手,这也让他见识到,原来书外的世界,也别有一番趣味。 表兄带他们捉蛐蛐,捞泥鳅,身手灵敏得仿佛真是一只深山中的猴子。 他和弟弟两个年纪小,跟在他身后屁颠屁颠的,也喜欢他给他们不断带来新鲜有趣的玩意儿。 那日他们在后院玩,弟弟突然指着院墙外的树说:“快看,有桃子!” 他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抬头一看,还真是,一棵桃树硕果累累地结了不少的果子,有些桃子表皮已经熟透了,红彤彤的,有些只有荔枝大小,还是青色的皮,仔细一闻,空气中似乎还能闻到一丝桃子的清香。 表兄见他们俩大惊小怪的模样,唉了叹了口气,“这有什么,这是邻居种的桃树,我都摘了好几次了。” “摘?”他一听就拧起眉,“用人物,须明求,倘不问,即为偷,你摘之前过问人家了吗?” 表兄不耐地掏掏耳朵,“行了行了,你这个药罐子,怎么跟老和尚似的?邻居家都搬走一个月了,现如今房子也是空着,就算我不摘,等日子久了,那桃掉到地上烂掉,还不是浪费了?” 这也并非没有道理,只是自幼的涵养让他犹豫了下,“可……” “算了,我也没逼你,你要就跟我去,不然,我就自己带朗弟摘。” 弟弟比他还小上两岁,哪里懂这些,一听表兄要带他摘桃,立马兴奋得手舞足蹈。 他内心挣扎一番,最终也敌不过诱惑,于是三人便商量要如何摘到树上的桃子。 说是商量,实则表兄独自指挥作战,毕竟这事数来数去,只有他最熟,况且桃树那么高,凭他和弟弟,那只能是望梅止渴。 在他看来,表兄还是可靠的,虽然也不胖,可力气却比他大许多,大约年纪小的天然就崇拜能力比自己大的人,于是那一刻,他把圣贤书给忘到了脑后,成了他的“副将”。 “咱们和邻居中间还隔了条窄巷,巷子深处堆了些杂物,从那里爬上去,刚好可以摘到桃子,等会我爬上去摘,你就在下面给我接着,明白了没?” 他点了点头。 于是表兄就像往日那般,央求守门的婆子给他们开了角门,这事毕竟不是头一回,那婆子也只嘱咐了他们一句,快去快回,便回到门房嗑瓜子去了。 门一开,他们几个就像放飞的鸟儿从院里出来,顺着表兄所指的方向跑去,然而到了巷子深处才发现,原来堆在这里的木头不知被什么人搬走了,那里空荡荡的,连块踮脚的石头都没有,而那株桃树,对于他们几个半大的孩子来说,还是太高了。 即便是比他高出一个头不止的表兄,站在那里都显得格外渺小,更别说他们俩了。 但来都来了,被勾起的玩心又怎可能在霎那间偃旗息鼓?他和弟弟是一筹莫展,表兄却有了别的法子,他一拍大腿道:“对了,我们去找根竹竿,我给它打下来,如何?” 可这箱子里连块小石子都见不着,更别说竹竿了。 表兄却说他有办法,勾勾手示意他们跟上他,于是带着他们绕出了小巷,又对他们说,“旁边有个小湖,那里有很多竹子,我们去那里找找看。” 一走出小巷,他就有些慌了,于是紧紧牵住弟弟的手,对他说:“要不还是算了吧,表兄。” 表兄回过头看了他一眼,露出轻蔑的笑容,“怕了?我以前还来这抓过鱼呢,你这个胆小鬼。” 这句话,不由得让他想起父亲在家时总是以他病弱为由,骂他孬种,每当这时,他只能默默咽下心头的苦涩,可表兄也这么说他,却让他心头涌起一股好强心来。 第95章 他抿紧唇,狠狠瞪了回去,“怕什么,去就去!” 到了湖边,他们沿着岸边寻找,好半晌才找到一根大小合适的竹竿,于是两人一前一后把竹竿拖了回来,弟弟太小,人落在最后,到最后走着走着,谁也没注意到身后的他了。 回到巷子,表兄指使他将竹竿立了起来,接着两人合力对准,准备将桃子打下来,然而当他习惯性地望向身后,却发现身后竟空无一人,登时慌了,忙唤表兄,“遭了,弟弟不见了。” 表兄还在用竹竿够桃子,听到他的声音也顿下手中的动作,“什么?” “弟弟会不会跑湖边去了,我们快回去找。”想到弟弟还那么小,若是被人拐走,或是走丢,对他来说都无异于晴天霹雳,况且是自己带着他偷跑出来的,万一真是如此,不说偏爱弟弟的父母会责怪他,连他也无法原谅自己。 说完,表兄脸色也白了一瞬,收起吊儿郎当的神情,丢下竹竿,和他一起往湖边跑。 那个湖离巷子并不远,大约也就二三十步的距离,可当时的他却感觉手脚麻痹了,每抬起一步都格外艰难,就这样,他们很快来到湖边,四处扫了一眼,依旧没见到弟弟的身影。 表兄说:“别担心,朗弟一个人跑不远,我们先分开寻找,你也别跑远了,一会无论找没找到,都先来这里会合。” 按理,都应该把这件事先禀告大人,让大人帮忙寻找才对,可他想起母亲可能会因此对他大发雷霆后,犹豫着点了点头。 分开寻找,的确是个好主意,他满怀期待地想,说不定他只是和他们开玩笑而已。 火烧眉毛的当口容不得他多想,就已经拔腿跑了出去。 他沿岸而走,一面叫着他的名字,一面用目光搜寻着每个角落,来到靠近对岸的地方,忽地听到一声细细的回应声,似乎是弟弟的声音,他循声抬眸一看,见他半个身子已经入了水,却对危险一无所知,“哥哥,这有——” 鱼字刚发出一个音节,一阵风刮来,眼前的身影立马被暗流绊倒,小小的身影在他眼前挣扎起来。 他浑身的血液都快凝住了,双手也不自觉发抖,“表兄!找到了表兄!” 他朝远处喊了一声,就准备下水救人。 虽然他也不会游,可那一瞬他根本想不了那么多,弟弟离他大概也就十几步的距离,他个子又比他高出半个头,还是很有机会能救下他的。 然而他刚迈出几步,就被匆匆赶来的表兄拦了下来,“你疯了,你也不会游水,下去干什么,还是我去把竹竿拿来,这样稳妥些。” 他被他这么一骂,也怔怔的,等回过神来,表兄已撒腿跑了回去。 周围草木稀疏,确实也寻不到别的浮木了,还好弟弟只是在浅水区,挣扎了几下还是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你再撑住,表兄回去拿竹竿了。” 他心急如焚地等待着,看着弟弟再度被暗潮卷倒,顺着水流往湖中心飘去,小小的身影挣扎着,再也无法开口回应他,这一刻,他也顾不上其他了,刚要下水,就听一声尖锐的声音传了过来,震得他耳膜发颤。 他一抬眼,不知为何不见表兄的身影,却是母亲面容失色地跑了过来。 第50章 龃龉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母亲的眼神就像一根锐刺, 几乎把他戳得满身窟窿,一时之间,他头脑只 剩一片空白, 神情呆滞地看着她游向湖心, 将弟弟打捞上来。 回到地上,弟弟整个人面色发紫,母亲给他摁压胸腹, 掐人中,可他也没能活过来。 即便是对生死界限还有些模糊的年纪, 在看到这一刻, 也意识到, 他弟弟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想到这, 他心里的愧疚更像潮水一般涌了上来, 双膝也不由得跪了下去,边抽泣边道:“都是我的错, 是我一时贪玩害死了弟弟……” 怎知听到“死”字, 母亲一下子缩起肩膀,抬起眸恨恨瞪着他, 半晌才从牙缝里恨恨地挤出几个字, “你心里很得意吧?” 他一下子愣住了, 嘴巴一张一合的, 却发不出声音来。 母亲抱紧了弟弟, 又说了一句他听不懂的话,“你害死了我儿子,我也不会让你如意的。” 由于他身体向来虚弱,父母一向是喜欢更健康活泼的弟弟, 可听到这话,却让他不由得诞生一个疑问,他会不会,真不是他们的儿子? 若不是,他又是从哪来的呢? 但这个念头也仅仅在脑海中闪现过一遍而已,因为他马上就得出了答案。 论身体论性格,他哪一项比得过弟弟?那他又凭什么要求父母多爱他一点呢? “娘,弟弟是我的手足,我也没想到他会这样……他、他死了我也很难过,但我绝不是故意的。”他磕磕绊绊地解释。 可母亲的脸上毫无波澜,只斩钉截铁道:“你就是个扫把星。” 这个词,在随后的十几年里,成了他摆脱不掉的标签。 后来他才知道,表兄和那守门的婆子为了推脱责任,将所有的过错推到他一个人身上,所以无论他如何解释,在母亲那里都只是狡辩而已。 第96章 为此,他解释了很多遍,从一开始倾尽全力,到最后渐渐也麻木了。 在睿王妃的视角里,鹤朗是她九死一生才诞下的宝贝,她也因此没了生育能力,而且在此之后,睿王也与她越来越疏远了,比起郑姨娘的心直口快,睿王妃实在木讷无趣,她看着自己失去幼子,丈夫也开始冷落起自己,脾气愈发阴阳不定起来,然而她的脾气又不敢对着别人,所以他就成了她的出气口。 鹤辞并非不能体会母亲的孤独和痛苦,如果她能在骂他的过程中找回一丝快意,那他也不介意当她的出气口。 “娘偶尔也会让我天冷加衣,在我晚归的时候给我留一碗热汤,我想她对我的感情是复杂的,但至少她愿意关心我,我当然也不能与她计较那些是非,该尽的责任,我都会去做。” 阮音又怎会不懂他的矛盾呢?她和她娘不也正是如此? 因为良知,让他们都无法抛去那个令他们又爱又怕的母亲,他们的要求也不高,只要一点点的嘘寒问暖,就足以让他们感动得心头泛酸了。 “我明白的,我只是不希望你太过内疚自责,在这件事上,你不过是那个替罪羊而已,那些躲在你身后逃过一劫的人,才应该良心不安,夜不能寐。”说到最后,她的唇已不自觉抿成一线,清冷的眸子也挂了一层霜。 他极少见到她这般倔强的一面,原来她性子也并非那般软,在某些问题上,她甚至比自己勇敢多了。 他看着她那冷玉似的脸,心头不可谓不感动,像是猛然间灌注了满满一钵水,轻轻一动便激起层层涟漪,咸涩的味道一直溢到了嗓子眼。 失子的痛苦缠绕在他母亲身上这么多年,也同时成了他心头不敢揭穿的疥疮,可没想到因为她的一句轻言软语,溃烂的伤口也开始慢慢愈合。 或许,他是应该放下了。 这一晚,两人相拥而眠,意外地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 第二天,阮音前往留墨斋请安后,便被秦老夫人留跟前。 昨日从鹿山回来,睿王妃就病倒了,秦老夫人自然也听说了这事,于是今日才特地留下她,向她打听昨日的情况。 阮音说:“昨日娘带我去了鹿山扫墓,我才知道我还有个二叔。” 秦老夫人也仰天叹了口气,“是啊,朗儿是个活泼的孩子,可惜和我们岑家有缘无分。” “我听说,二叔小时候很调皮,实在没想到……也怪不得娘那般伤怀,毕竟也是她肚子里掉下来的一块肉,哪能不疼的呢?只是……”说到这她不由得一顿,忍不住为鹤辞打抱不平,“斯人已逝,我也不愿让夫君就此蒙冤,我知道祖母也一心为着这个家,只有一家人和和美美的,才叫一个家不是嚒?” “君拂将这事告诉你了?” 阮音点了点头。 秦老夫人眼尾拖出几缕细纹,这才慢慢道来,“君拂这孩子,从小做事就一板一眼的,也不如他弟弟来得讨喜,可他性子我知道,他是读圣贤书的人,做不来残害手足的事,他说没有,我还是相信的,这件事,说到底就是个意外,只是你娘还没能从过去走出来罢了。” “是,我也是这么想的,”阮音还是那副温顺的样子,一边帮秦老夫人捏着腿一边道,“所以我才来请教祖母,不知还有什么转圜的方法?” 秦老夫人看了她一眼,眼里逐渐露出欣赏,一开始,她并不看好她,毕竟娘家跟睿王妃沾着亲,便自然而然将她们划为一类人了。 可相处这么久来,她才发现,这孩子性子不急不躁的,有眼色、不邀功,就像一杯白开水,初时只觉得寡淡,回味才品咂出甘甜来。 所以她也乐意多传授她经验,只拍拍她手背道:“我知道你夹在中间两头为难,不过她这般执拗,这也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你也多去劝劝,没事多陪她出去走走,别没病都憋出病来了。” 阮音点头应下。 她既然身为他的妻,自然也当为这个家做点什么,即便她也有些惧怕面对她这个婆母,但她也不会退怯。 然而就如秦老夫人说的那样,睿王妃心结未解,她又是个擅长作茧自缚的人,就在她端着汤药前去侍候时,毫不意外又遭到她的冷待,“如果你是为了替他说好话,那你也不必说了。” 阮音试图与她感同身受,声音也放得极缓,“娘,我明白您的痛苦,可事情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咱们为何不能试图放下过往,也让自己心头松快些呢?” 睿王妃苦笑了下,斩钉截铁道:“你根本不明白。” 阮音早做好被奚落的准备,听她这么说倒也不意外,只跟着点头道:“是,我知道痛苦无法用一句话轻飘飘带过,但我也是希望您能活得快活些,并没有别的意思。” 睿王妃这才转过眸来,认真看了她一眼,“快活?一具行尸走肉,又如何能快活?我的灵魂,早在十五年前就跟着去了……” 阮音还是不急不徐回道:“恕我斗胆,您还那么年轻,将来还有那么长的路要走,您当真愿意就这么过下去?这个世上新鲜有趣的人和事还那么多,您应该多出去走走,才不会胡思乱想不是嚒?” 第97章 睿王妃摇头叹息一声,“新鲜有趣……我倒是想知道,这世上到底有什么能让我觉得新鲜有趣的事。” 阮音只好将她认为新鲜有趣的事一一道来,谁知等她嘴皮子说破,睿王妃脸上还是古井无波,甚至还扯起嘴角嘲讽她一句,“这就是你说的新鲜有趣?可在我听来,也不过如此。” 阮音登时感到深深的挫败感,沉吟半晌,她还是忍不住道:“昨日夫君对我说了当年之事,这么多年,您一直活在过去的痛楚里,可他何尝不是?可这些苦,他也只能默默忍受,我不明白,您为何要折磨自己,也伤害他人?您为何能对他如此狠心?” “我狠心?”睿王妃听完笑得满眼泪光,“这就是你的心里话?在你心里,我就是那个狠心的娘,是我无理取闹,害得你们痛不欲生是吧?” 见她越说情绪越是激动,阮音心里哀声叹了口气,知道自己是无法叫醒一个不愿 清醒的人了,想到这,她不禁对未来感到迷茫。 她抿了抿唇,朝她行了个礼道:“您还是先休息会吧,我不打扰您了。” 刚走出里屋,便听到身后传来咣当一声,似乎杯盏摔碎的声音,她心头不由自主地皱了一下,脚步也越走越快,直到出了院子,呼吸才恢复正常。 原本她以为睿王妃好歹不是曾夫人,没想到亦是一个这般令人头疼的人物,想要修复他们母子关系大概是不可能了。 想到这她又摇头失笑,她怎么会认为自己有这个能力去改变他们的关系?毕竟连他们婆媳关系都没能处理好,充其量只是维持着表面和谐罢了。 说到底,王府的龃龉可不比他们家的浅,至少在他们家,就连争锋相对都是放到明面上的,不像王府,表面上还算融洽,实际早就是一潭死水了。 想到这,心情又沉重起来。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阮音也没想到,接下来她需要面对的,是更加如履薄冰的处境。 第51章 锦城 哪里才是她的容身之所? 再说回鹿鸣坊。 在这处建京贵人的居住地, 瑾国公府也是其中规模最为恢宏气派的一户人家,五进的院子,足足占用了一条街, 而在瑾国公府后面有个不起眼的院落, 便是阮妤所住的地方。 一晃眼,搬来这边也有两个月了,虽说自从来了这边, 他们夫妻的矛盾便越来越多,好在她最近也不再将全副身心都投在这个“家”里, 她开始走了出去, 并且交到新的朋友。 瑾国公府有三个小娘子待字闺中, 大娘子叫婉宜, 二娘子婉心, 三娘子则名婉微。 那日是大娘子纳征, 原本素来无交集的她突然让丫鬟送了包喜糖来,说是给邻居也沾沾喜气, 礼尚往来, 她也绣了只并蒂莲的荷包作为回礼,从此便收获了友谊。 瑾国公是文臣出身, 膝下的小娘子个个貌美如花, 更难得的是, 国公府家教良好, 姐妹之间和和睦睦的, 性情也都十分洒脱,多走了几遭,便跟三姐妹都混熟了。 两家的门第差别大,起初阮妤也不好意思往国公府走动, 拗不住三姐妹时常邀她品茗小聚,走了几次,才发现国公府上下并没有什么门第之见,有时褚少游归家晚了,国公夫妇还邀她过去用饭呢。 说来可笑,这么朴实温馨的场面,曾经在她脑里闪过千遍万遍,可最后,这点温暖还是邻居给的。 这日大娘子办了诗会,阮妤也受邀其中,不想宴散准备回家的时候,刚走到门边,年轻男子也恰好从门外大步跨了进来。 男子身着绯袍,走路生风,即便她余光已瞥见人影,急忙刹住脚步,鼻尖也还是碰到了他的胸膛,一股淡淡的麝香气息就这么猝不及防地闯入她鼻息里。 她登时像着了火,蹭的一下后退开来,一抬眼,在见到男子那张剑眉星目的脸时,一时竟愣住了。 官锦城看了她一眼,见她穿着天青的流云长袄,素白的花鸟马面裙,乌黑浓密的长发梳成三绺髻,只用几只银簪点缀着,明明是那么素净的打扮,可在瞧清那张脸时,他的心跳都不由得停了一刹。 “夫人,您怎么在这……” “将军。”阮妤欠身朝他行礼,并没正面回答他的话。 两厢沉默间,阮妤身后突然传来娇俏的声音:“三哥哥来啦?” 官锦城点头嗯了一声。 “午晌大姐姐办了诗会,刚结束呢,来,跟你介绍一下,站在你身前的就是本次诗会的‘榜眼’,妤娘。”婉微说着,已亲亲热热地挽上阮妤的手,笑道,“这位是我三哥哥,官锦城,你别看他这般不正经,倒还会点花拳绣腿,我看你跟他差不多大小,称他名字便好。” 官锦城不禁笑了起来,乌黑的瞳仁里熠熠的,像是揉碎的银河,“没想到夫人还是‘榜眼’呢,是我失敬了。” 阮妤尴尬地扯扯嘴角,“将军说笑了,是我叨扰多时,这就回去了,小娘子也别送了,这就回吧。” 说完便拍拍婉微的手,自顾自地捉起裙摆去了。 第98章 轻柔的衣袂被风拂起,带起一阵淡雅的香风,竟让他微微失了神。 婉微见他们方才的对话,才知道原来他们早已认识,这会见她若有所思的模样,便歪着脑袋问:“三哥哥认识阮夫人?” 他摸了摸鼻子道没,忖了忖又低声问婉微,“三妹妹,这夫人看着眼熟,这是哪家的?” 婉微指指院墙,“隔壁褚家的。” “隔壁?”他心头不由得泛起涟漪,想到那日叔父寿辰,他前来贺寿,就在躲闲的时候,莫名被一只鸟儿扑在怀里,原来竟是她? 从他迷迷糊糊间听到她与旁人诉苦来看,她的婚姻生活并不如意。 这一次两次的,就像冥冥之中注定要被他撞上一般,忆起方才一触即分的触碰,他的心又不可控地收缩了下,脸上倒还算淡定,只握紧拳头放唇边咳了一声,装做若无其事地打听,“噢……褚家,这褚家是做什么买卖的?” 婉微剜了他一眼,见他神情有些呆滞,便也有几分猜测,于是障袂一笑,轻飘飘道:“倒不是做买卖的,这褚家的家主在翰林院任职,听说有几分才华,只是我倒没怎么见过他的面,只那天远远见他们夫妻俩从外头回来,那倒还算是一对金童玉女般的人物。” 官锦城点了点头,心里却不以为然,过了几日,便设宴邀了一众同僚秋猎,还特地嘱托了翰林的学士,把他们衙门里姓褚的年轻后生给带了过去。 褚少游去的时候还一头雾水,毕竟要他吟诗作对尚可,骑马射箭却并非他强项,也不知上司为何一定要他去? 本来这种结识贵人的大好机会他不会错过,只是他连箭都握不好,怕去了反而遭到别人耻笑,这才答应得犹犹豫豫。 林学士安慰道:“会不会的又有什么打紧,我也不会,还不照样去了。” 褚少游点了点头,神情紧张得只差没拿笔写在脸上。 林学士又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你可知道这小将军是什么人物,今年才将将二十,就已经靠功勋成了四品大员,父亲是姚国公,叔父是瑾国公,对了,你不是还跟瑾国公是邻居吗,有这层关系还担忧什么?” 被林学士这么一说,褚少游的心才落回腹中。 林学士又说:“对了,这小将军素来最欣赏有才之人,你要是在他面前崭露头角,在场那么多贵人呢,日后还不是青云直上?” 几句话把褚少游说得晕陶陶的,于是低头理正衣袍,挺直了腰板跟着他来到约定的地点。 这处位于半山腰的草坪上,被提前支起一个大棚,棚内十分宽敞,可容纳二三十人,桌椅器具,一样都不少,此时已三三两两坐了好些人,而在最为亮眼的,当属坐在正中位置的青年。 青年穿着绯色的曳撒袍,织金的刺绣华丽无匹,又长了一张玉质金相的脸,举手投足都有种雍容的气度。 就在他打量他的当口,官锦城的眼也像鹰隼似的将他从头到尾扫了一遍。 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模样尚可,但远不及他。 “林学士来了?” 官锦城笑着迎了上去,恭恭敬敬朝他揖了一礼。 林学士也回了礼,这才向二人介绍道:“这是我们翰林的侍读,褚少游,朔光二十二年的进士,这是官锦城官将军,我们朝廷的悍将。” 褚少游立即拱手深揖下去,“下官久仰官将军大名,今日见了 您,才知道什么叫‘少年意气强不羁,虎胁插翼白日飞’1。” 官锦城眉骨动了动,随口应道:“不愧是进士出身的人才,这一出口就是不一般,看来当个小小侍读,还是屈就你了。” 褚少游见他竟无那些达官贵人的架子,话也不自觉多了些,“不敢,下官出身不高,一步一个脚印走到如今,遇到很多贵人提携,已经很是心存感激,再不敢有别的念想,再说了,既然入了仕途,不管官职大小,做好本职要务才是首要的。” “年轻人像你这般心平气和的人不多,”官锦城说着,又转头看向林学士,笑着夸奖,“林学士,看来翰林人才辈出,后继有人啊。” 林学士嘴角胡子抽了一下,才道:“官将军说得是,我老了,将来翰林的重担迟早要交到年轻人肩上的。” 几人寒暄了几句,又是喝酒,又是骑马射箭,到了黄昏才各自散去。 褚少游怎么也没有想到,自他赴宴归来,竟莫名被同僚冷落了起来,人一倒霉,连喝水都会塞牙,这不,刚写的文章因错了一个字,竟被捅到圣人跟前去了,圣人大怒,一气之下便停了他的职。 回到家,妤娘还在院里制香,女孩子的玩意,采摘了新鲜花瓣磨成细细的粉,再用乱七八糟的材料调起来,一双纤细的手在翻来覆去的,优雅得简直是高门里的贵妇人。 看到这一幕,他心头的自卑心作祟,三两步走过去,夺过她手里的研钵狠狠挄到了地上,瓷器碎裂的声音传来,将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第99章 看着这一地的狼藉,阮妤不由得窜起心火,拧起眉头剜着他,好脾气在这一刻消失殆尽,“大清早的,你在发什么疯!” 褚少游原本心头刚浮起的歉意,被她一吼又沉了下去,“天天鼓捣些没用的东西,这些东西能当饭吃?” “褚少游!”阮妤握紧双拳,气得浑身颤抖,“好,好得很,我想不到你竟是这种人,你既然这么想,我看这日子也没必要过了。” 说完提起裙摆就要走,褚少游这才慌了起来,赶忙擒住她手臂,语气也缓和下来,“对不起妤娘,都是我混账,我不该说这样的话,我只是有些不顺心……” 可阮妤并不买帐,只冷笑一声道:“你不顺心就可以摔我的东西,你自己想想,我不顺心的时候可曾摔过你的东西!” 说完也不再理会他的死缠烂打,推开他的手便跑了出去。 走出门口,眼泪就忍不住簌簌往下掉,晚秋的风拂过湿润的脸庞,竟冷得牙关战战。 偌大的建京,哪里才是她的容身之所? 走了半天,最后又绕了回来,轻轻叩响瑾国公府的角门。 不一会儿门便开了,守门的婆子一见是她,忙亲切地将她引进婉宜的院里,“阮夫人终于来了,我家大娘子可念叨你半天了。” 第52章 离家 “阮夫人也在这?” 婉宜和姐妹几个聚在一块打双陆, 见她一来,二娘子婉心忙拉过她的手道:“阮夫人快来,姐妹几个单欺负我一个, 你可要帮我狠狠打回去才是!” 另外两个也跟着转过眸来, 婉宜说:“本来是想叫你过来的,没想到说曹操曹操到,快坐吧。” 阮妤慢悠悠挪过去, 跟着坐在她们身旁,可又担心自己脸上风干的泪痕被人看出来, 因而比往日沉默了不少, 就连棋子也频频出错, 一局下来, 婉心不由得把大腿拍得啪啪响, “嗳呀嗳呀, 我怎么又输了。” 婉宜也觉察出不对,眸光落在阮妤脸上凝顿了下, 才道:“阮夫人, 你有心事?” 阮妤背过身去,欲盖弥彰地拿袖子掖了掖脸说没有。 这下姐妹三个都看出来了, 只暗暗交换了下眼色, 不知如何开口。 最后还是婉微拉过她的手道:“你有心事不妨直说, 只单我们姐妹几个不怕什么, 我们的嘴可严实了, 说出来心里也好受些不是?” 另外两个也跟着点头附和。 阮妤这才含糊说了一句,“不就是我家那些琐事,大娘子婚期在即,我是怕提起这些, 扫了你们的兴,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过会子我就回去了。” 婉宜直截了当问:“你和你夫君又吵架了?” 阮妤迟疑地点了点头。 “要我说啊,没本事的男人才会镇日跟家里的娘子吵架呢,在外头受了窝囊罪又不敢吭声,回了家对发妻倒颐指气使,好让他填补自卑心,这样的男人不要——” 婉心“也罢”二字还未说出口,胳膊就传来一阵骤痛,一低头正是婉宜悄无声息地拧了她一记,她只好撇撇唇,将剩下的话咽回腹中去了。 婉宜说:“阮夫人别胡思乱想,婉心说话不过脑子又不是一回两回了,但她也没有坏心。” “我明白,二娘子也不过是说出实情罢了。” 婉微说:“我看你就先别回家了,也好叫那个男人反省反省,我让厨房多加几个菜,中午你留下,吃完饭我们再来几局。” 还未等阮妤回应,婉宜便拍拍她手背安慰,“三妹妹说得没错,你就留下来吧,男人不吃点亏又如何能长记性?” 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的,她实在不好意思拒绝,再说了,方才出了那么一桩事,她又怎么可能这么灰溜溜跑回去,幸好有这三姐妹,不然她还真不知道该如何过了。 于是吃了饭,又玩了一晌,转眼就到了日头西斜的时候。 阮妤心知别人家再好也不是自己家,家里也还有一堆烂摊子要她处理,自然不好死乞白赖窝在别人家不走的,玩了半晌,倒真是一刻也没想起那个男人,可一想到回家又还要面对他的脸,她又沮丧起来。 没想到告辞的话还未说出口,就听下人来报,“三郎来了。” 官锦城的身影在话音刚落的时候,就迈进门槛走了过来,想来是刚下值便匆匆赶了过来,身上还穿着玄甲,长腿四平八稳地走着,身后朱红的披风也跟着鼓了起来。 真是个意气风发的人,无论走到何处,都仿佛是那簇耀眼的光。 但阮妤是已婚的妇人,自然当要避嫌,于是朝他行了礼便要走。 “阮夫人也在这?”他笑了笑,将手上用油纸包裹搁到桌上,“城东那儿开了家酒楼,听说他家的八宝鸭不错,我刚好路过便买了一只过来,你也坐下尝尝?” 说完也不等阮妤回应,便唤丫鬟拿碗筷过来。 “你们吃吧,我也该告辞了。” 婉心却走了过来,摁着她的肩膀,将她往官锦城旁边的座位一推道:“倒不急于这一时,来都来了,先尝了再走。” 阮妤不好拒绝,脸上却浮起尴尬的笑意。 一桌子好歹五个人,怎么偏偏让她坐这个位置? 第100章 好在官锦城的并没有停在她身上,他身上有习武之人飒爽的脾性,见丫鬟拿了碗筷来,也不等丫鬟动手,自己便拆了包裹,色泽油亮的鸭子伴随着卤香逐渐露出了真面目。 接着他又拿出匕首,随意在鸭腹划拉几刀,鸭身就像绽放的花儿似的开了出来,鸭骨已经被剔除了,腹中填了满满的八宝糯米饭,这一人一份下去,也就饱了。 他将切好的八宝鸭盛了一小碗出来,第一份便拨到她眼前,“阮夫人先尝尝。” 阮妤像捧着个烫手的山药,看了其他人一眼,才道:“叨扰了半天,又是吃又是喝的,实在太不好意思了。” 婉宜见她局促了不少,便拍拍她手背安慰,“这有什么,你就当他是你弟弟一般不就好了,我们三哥哥是从小行军打仗的人,倒不像旁人那般讲究,要是做错了什么,还请夫人别介怀。” 这话说得官锦城面色一讪。 他嘟囔道:“大妹妹,我今年也及冠了,怎被你说得像那什么都不懂的黄毛小儿似的?” 婉宜掩唇扑哧一笑,“说得也是,今 年也可以让伯父给你安排亲事了……” “大妹妹还真不愧是有了夫家的人,什么安排亲事,也不知脸红!” 这话把婉宜怼得脸颊通红,默了一会才道:“行,是我多管闲事。” 阮妤看他们兄妹你一言我一语的,心头也不由得浮起一种亲切的感觉。 后来他们说起一个远亲,因三年未出被丈夫休回娘家,怎知到了娘家,娘家人只嫌她丢脸,好在那姑娘烹得一手好菜,后来干脆离了家自立门户,还开了家酒楼。 官锦城说着便当起人生导师来,用手点了点桌面道:“所以啊,你们三个都给我记住了,咱们官家人就算出了阁,也休想让夫家拿捏,挺直了腰板,又何须在意别人的话?” 婉宜噎了下,才嗫嚅道:“大哥哥就不能判点好的,非要在这时说这种扫兴的话嚒?” “那你想听什么,无非时情啊爱啊那些不是?” 婉宜脸上红了一刹,恼羞成怒道:“你胡说什么!” “我又何曾胡说,正因为你们涉世未深,我才要告诫你们,在这个世上,有些男人就长了张花言巧语的嘴,专门忽悠你们,你信了,就落入他圈套了,”说完眼梢瞥向阮妤,“阮夫人,你是过来人,你说是与不是?” 这些话,简直句句都在打她的脸,说得她几乎抬不起头来,只垂下眼,支吾道了声是。 “好了好了,我也不是爱说教什么,就想告诉你们,就算一时走了岔路,也没什么,只要有离开的决断和勇气,就算身后是悬崖,兴许也有柳暗花明的时候呢?” 决断、勇气。 他的话就像一道闪电狠狠击中了她的心,离开青源是她与家割裂的决断与勇气,可为何到了如今却畏缩起来? 又坐了一会,便起身告了辞,谁知官锦城一听也跟着站起来,对三姐妹道,“我也该回家了。” “三哥哥不留下用饭吗?”婉微还一脸天真地追问了一句。 一旁的婉心却悄悄掣掣她的袖子,眸光在阮妤脸上扫了一圈,才笑意盈盈道:“想必伯父那边催他回家呢,你就让他走吧。” “对,”他立马接口道,“爹娘还不知我过来,不好让他们久等,下回吧,下回我再过来。” 阮妤再傻也能看出他存着什么心思,眼看着他也跟了过来,不由得头皮发麻。 人一抗拒,身体就不由自主地表现出疏离来,方才和三姐妹一起时,两人尚可坐一块交谈,眼下只剩两个人并行,中间便隔了一道银河。 官锦城也没有表现出过分的热络,只在两人刚要分道扬镳之际,才淡淡说了一句:“我方才的话,无意冒犯夫人,却是我的肺腑之言,还请夫人勿怪。” 阮妤立刻说没有,“还要多谢将军一语点醒梦中人才是。” 回到家,王妈妈一脸焦灼她迎了上来,“夫人去哪了,好半天的,郎主找你都快找疯了,这会还没回来呢。” 阮妤冷笑一声,“他找我了?” “是啊……郎主说这事是他做得不对,也不知他最近得罪了什么人,衙门里的事一直不顺,听说今早还因做错了点小事被圣人停了职,一时冲动才……” 听到他被停了职,她乌眸里终于有了波澜,“原来如此。” 王妈妈松了一口气,“夫人能体谅郎主最好,待会郎主回来,有什么话咱们说开,最重要的还是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其他的事情慢慢再说不是?” 阮妤笑了笑,没有回答。 褚少游从外头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暮食的时分也早过了,又赶了一天的路,这会衣服皱成一团,发鬓微散,形容狼狈。 屋里还亮着灯,饭菜的香味勾得他腹中咕咕直叫,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的胃竟有些隐隐作痛起来。 他拖着秤砣般的双脚走了过去,恰好王妈妈刚从里屋回来,满脸欣喜地告诉他,“郎主别担心,夫人已经回来了,刚才吃过饭沐浴完,现在还在屋里练字呢。” 听到她已回来,他死气沉沉的脸上才终于又恢复了神采,只是走到门边又踯躅起来,说到底,还是他有错在先,也不怪她要如此生气,既然她已有心情练字,想必心情已经好些了吧。 第101章 凝顿片刻,他终于推开房门走了进来。 阮妤就坐在灯下提笔写字,朦胧的灯给她渡上浅浅的金边,眉眼柔和,有如神女下凡。 她有多亮眼,就衬得他有多不堪。 犹豫片刻,他终于提起袍角跪了下来,“妤娘,是我忘恩负义,辜负你的真心,你骂我吧,我下回再也不敢了。” 阮妤这才抬眸望了他一眼,在这一霎,她脑子里浮现过很多画面,可当她醒过神来才发现,她心里竟然意外地平静。 她再也想不起自己当初是如何喜欢上这个人的了,又或者她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爱他。 总之,这接近一年来的日子里,诸多的琐事将她的热情一点点磨灭,到现在,她心里又浮现出一点快慰来。 她终于要解脱了。 她随手扔下刚刚写好的和离书,淡淡地说了一句,“你看看吧,看完摁个指印,从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第53章 出游 一点点勾勒出她的轮廓。…… 国库虚空已久, 成了悬在圣人心中的一桩头等大事。 圣人一皱眉,底下的大臣便得遭殃,又接奏折道, 祁州、幽都一带, 地方官员罔顾朝廷财政紧缩之策,依旧损公肥私、挥金如土,圣人一怒之下, 当下便派了钦差前往祁州查办贪污腐败一案。 鹤辞品阶虽不高,可平素里忠于职守, 深受圣人器重, 于是这差事, 最终便落到他头上。 祁州位于西南, 与建京相隔足有上千里, 此去一行, 归期未定,少则两三月, 多则大半年皆有可能。 自从鹿山回来后, 睿王妃的脾气愈发阴晴不定,他想, 或许只有他远离王府, 他们母子的僵局才会淡化。 妤娘必然是要跟他走的, 他们是夫妻, 他自然也不能将家里的烂摊子交给她一人面对。 出行那日, 天难得放晴,广阔的苍穹碧蓝如洗,气温也回暖起来,两人辞别众人, 轻车从简地出了门。 虽然这其中还费了一番功夫,不过已经不重要了。 直到车轮开始滚动,两人才彻底松懈下来,马车将那座错落有致的宅院远远抛到脑后,阮音放下帘子,不由得弯唇一笑,连周围的空气都仿佛清新了不少。 一抬眸,便撞上一双幽深的眼眸。 鹤辞嘴边噙着一抹笑,偏着脸问她:“笑什么?” 阮音收敛了笑意,这才觉得不对,不禁搡了他一把,“那你笑什……” 话音未落,手腕却被他钳住了,他轻轻一带,就将她揽入怀里,“我欢喜的,想在每一寸土地,都留下你我的足迹。” 她心头泛起蜜意,却从他怀里钻出来,故意别开脸道,“今儿是什么日子,怎么太阳从西边升起来了?” 鹤辞只是眼尾拖出一点笑褶,拿起密报翻阅起来,“我不耍嘴皮子功夫,只做我该做的事。” 阮音知道他这回是带着公务来的,按他务实的性子,不将案子查个水落石出,哪里吃得下睡得着? 只有她才是真正出来放松身心的,因而也不再烦他,只应了声好,便转头看着窗外景色发呆。 到了午晌,两人便下车吃了顿饭,又在附近买了些日用品,这才登船南下。 客船人多,鹤辞怕她不习惯,便提前包了条小船,船不大,船舱也有两层,下层主要置放货物,也是奴仆的住所,上层就清幽多了,只有四间舱房,麻雀虽小,里面家私寝具也一应俱全。 这还是阮音头一回坐船,一登上甲板便忍不住拉着绮萝噔噔上了楼,一会东看看,一会西瞅瞅,仿佛发现什么新大陆似的,乌黑的双眸都变得雪亮起来。 鹤辞落后她一小段距离,几乎跟不上她跳跃的想法和步伐,只看到她穿着薄柿的花鸟短袄,荼白的百迭裙在风中拂动着,浓密的发髻像云一般堆在脑后,坠上珍珠发饰,身影一动,在日光下踊跃着 淡淡的光辉,就像一只穿梭在花丛中的蝶,忙碌不已。 “绮萝,你快来看看,这里的湖水真蓝,都能看到底下的鱼!”绕了一圈,她又回到甲板,整个人趴在阑干上看着。 绮萝刚跟上她的步伐,气喘吁吁地过来,连看都懒得看了,只敷衍一笑道:“是啊,咱们王府后花园的池子里不也能看到嚒!” 她横了她一眼道:“养在池子里的鱼,和长在湖泊里的鱼能一样吗?” “的确不同,”鹤辞说着已走上来,挥手把绮萝叫退,这才跟着倚在阑干上,歪着头睇她,“喜欢这里?” “嗯……”她抿抿唇,恢复成那一副仪态端方的模样。 鹤辞盯着她许久,不知哪个才是真正的她,不可否认的是,他并不讨厌她活泼爽朗的一面,反而在这不那么循规蹈矩的时刻,他更能感受到身心的自由。 他伸手将她凌乱的发丝拨到耳后,又握住她的手道:“外头风大,看一会我们就回屋了,不然可是要落下头风的。” 阮音乖巧地点点头,反正船一开,没个六七日靠不了岸,倒不急着这会便将景色看完,留了一点慢慢发掘也是极好的。 回到舱房,两人便歇了一觉,无人打扰的时间最为惬意,这一睡,便到了落日熔金之际才醒。 绚烂的金光透过菱花格的窗投了进来,不大的屋里涌溢着粼粼的光,鹤辞眼皮微动,悠然转醒,这才发现她还靠着他睡得正酣。 第102章 她身上有着一种不符气质的憨气,只有在熟睡时才显露出来,就好比此时,夕阳的光扑洒在她脸上,透明的绒毛清晰可辨,长而浓密的睫毛掩盖住星子似的眸,淡红的唇随着呼吸翕动着,像是在呢喃着什么。 他心头一阵柔软,伸出食指,贴着她的额心往下,一点点勾勒出她的轮廓,最后,落入温软的唇瓣。 陷入唇心的手,又如何能抽开?就这么描摹了一会,把下腹的馋虫都勾了起来,却不想下一刹,指尖传来一阵刺痛。 当指尖落到阮音额心的那刻,她就醒了,没有睁开眼,不过是想看看他究竟要做什么,没想到他就这么把玩着自己,痒得她脸上的表情都挂不住,这才咬住了侵扰自己好梦的手指,以示惩罚。 “你还想玩多久!”她气鼓鼓地瞪着他,然而却没有多少威慑力。 被当场抓了个正着,鹤辞脸上讪讪的,指着窗口道:“我只是想叫醒你,睡这么久,当心夜里睡不着。” 阮音顺着他的手指往外远眺,见天边一轮硕大的红日挂在那里,不由得拍拍他的胸膛,“你看,是落日。” “嗯,是落日。”平素里这个时辰都躲在宅院里,哪里能见到如此盛景? 这么难得的时刻,没有道理错过,两人披衣起来,牵着手踅至甲板。 傍晚的天边是瑰丽的颜色,像打翻了的颜料盒子,又在湖面上洒下细碎的波光,远处峰峦迭起,若隐若现,毫无掩蔽的天暮下,人看上去如此渺小,可她的心,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开阔过。 无奈自己学艺不精,不然都得学诗人那般高歌三首了。 然而快乐总是短暂,到了夜里,阮音便高兴不起来了。 湖上景色虽美,却也令人晕眩,这晕起来不得了,连胃里都在翻江倒海,吐了两三回,把胆汁都快吐出来了,这回才捧着心口歪在床上嘟囔,“还是上岸好。” 鹤辞又拧了棉巾来,替她擦了把脸,又切了片生姜贴到她肚脐上,“早知道,就不走水路了。” “也不是这么说,既然是有要务在身,还是尽快完成要紧……” 正说着话,绮萝端了药进来,幸好登船前便备了药,这会刚好用上了。 阮音见绮萝将黑漆漆的汤药搁在小几上,热腾腾的白烟伴随着浓烈的药味冲入鼻腔里,适才刚好了一会的胃又忍不住泛起酸水来,她捏紧鼻子,往床里侧躲了躲,“你拿远点。” 绮萝不禁苦口婆心劝道:“世子妃,良药苦口,不吃怎么能好呢?” 阮音蹙紧眉头干呕了一声,“不喝。” 绮萝还想再劝,鹤辞说:“你先下去吧,我来。” 绮萝这才退了出去。 他重新坐了过来,伸手探向碗壁摸了一会,不由分说道:“凉一会就喝。” 阮音眉头紧了又紧,嗫嚅道:“已经好多了。” “那也得喝。”他神情淡淡的,语气甚至有些冷硬。 阮音见他这般严厉,不由得骑虎难下,嘴皮子已软了下来,只拉高被子将人埋了起来,只露出一个脑袋,水汪汪的眼眸就这么可怜巴巴地望着他,瓮声瓮气道:“这个药味,我闻了就想吐,你能不能去给我寻点果脯来啊……” “好,”他起身走到箱笼边,翻箱倒柜了一会,才捧了一只八宝匣子过来,掀开盖子递到她跟前,“想吃哪个?” 匣子里一格一格的蜜饯果子各不相同,各种颜色味道都有,她眸光亮了一瞬,才缓声问:“你怎么带了这么多?” 他沉沉的目光定在她脸上,须臾才回,“怕你嘴馋。” 阮音也想嘴馋,可没想到自己晕得这么厉害,她现在是想起食物下意识就怕,如何能悠然打起牙祭来? 纠结了半天,她才拈起一枚糖渍梅饼,刚要往嘴里送时,黑漆漆的药碗已递到她嘴边。 “捏着鼻子一口气喝下去,就不苦了。” 阮音眸心轻颤了下,心一横,从他手中接过药碗,屏了一口气便咕噜噜灌了下去,再将梅饼丢入嘴里一抿,酸甜的味道在苦涩面前微不足道,嗓子眼依旧泛上来一阵阵的苦涩,令她的脸皱了又皱。 “不许吐。”他强硬地要求道,手上却一下一下顺着她的背,也不知是被他吓的,还是他掌心有种魔力,那几乎又涌上喉咙的酸水在强忍之下,竟又压回了腹中。 嘴里也不那么苦涩了,她抿了抿口中的梅饼,气若游丝地指着桌上的暖水瓶,“我想喝口水。” 于是他又放下匣子去倒水,端了水过来,依旧将杯缘递到她嘴边,缓缓倾动杯子道:“慢慢来,先别喝太多,待会再喝一点。” 这晚,阮音又是吐了两次,直到天蒙蒙亮才沉沉睡去,而他也照顾了她一夜,直到天亮才阖了眼,好在又吃了一贴药,晕船的反应也消失了,就这么的漂泊了好几日,终于靠了岸。 接引他们的是祁州太守派来的长史,一大早便在码头上等候他们的到来,见他们一到,立马毕恭毕敬地将他们引进一座二进的宅院里。 宅院不大,可里头的东西价值却不菲,鹤辞推辞了一番,长史是热情周到的人,哪容他推辞,于是只能恭敬不如从命了。 当晚,王太守在酒阁大摆筵席替他接风洗尘,酒阁那地鹤辞不方便带阮音过去,便吩咐主家的厨子做了暮食,让她自己先吃不必等他了。 第103章 第54章 鹿酒 “哪来的醉鬼,大半夜才回来?”…… 春风阁是祁州赫赫有名的酒阁, 一来是掌柜酿的酒格外香醇,二来是乐姬的琵琶曲最为动人。 因此,无论是达官贵人, 还是平头百姓, 攒足了银子,就想喝春风阁的一盏酒,再听乐姬一展歌喉。 太守王治川祖籍在建京, 自从外放到此地也有十余载,起初上任时, 这里还只是一块一毛不拔之地, 到了如今, 简直成了一座黄金窟。 祁州盛产铜矿, 这黄金窟三字可并非虚言。 席上另外还有七八人, 都是祁州有头有脸的大人物, 除了太守底下的几个官员,还有手握兵权的都指挥使张锵以及布政使蒋余。 长史是太守底下的二把手, 在官场上摸爬打滚了十几年, 早练就了那一身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 加之方才先与鹤辞有过短暂交谈, 知他是个德才兼备的人, 因而便主动做起他的向导来。 “这春风阁在祁州盛名已久, 王太守得知你来, 老早就定下了雅阁,大人跟下官来……”他边说边比着手往里引,又贴心道,“当心, 这里有台阶。” 鹤辞为赴宴,穿了一袭珊瑚赫的直裰,又罩了件墨绿缂丝卷草纹褡护,给王太守的面子是够了,却将他清冷眉眼衬得几乎冶艳。 平素他并不穿这些,这一套衣裳还是几个月前,阮音给他裁的,他不好拂了她的面子便穿过一回,后来便成了压箱底,踏入酒阁才发现,妤娘可太有先见之明了,还好提前替他备下这身,否则倒与这声色犬马的地方割裂了。 长史默默打量着他,又问:“大人住得可还习惯,若缺了什么,尽管告诉下官,下官立即去安排。” 鹤辞嘴边噙着笑,手中折扇啪的一声展开道:“甚好。” “那就好,不知大人准备在此住多久,咱们祁州人杰地灵,下回还要请大人光临指导一番。” 说话间人已来到走廊尽头的雅间,这是间大的通间,里头足有两间厢房的大小,圆桌上的人见了他都起身朝他施了礼。 他也回了一揖,这才被众人拥上主位坐了下来。 王太守拍了拍手,便有几名乐姬鱼贯而入,或是抱着琵琶,或是抱着古筝,乐姬们年纪不大,个个身材窈窕,媚眼如丝。 甫一坐定,乐声便如山涧里的清泉那般泠泠流泻出来。 男人们显然是这里的熟客,不禁满意地点了点头。 长史还忙着替大家斟酒,又将其他人介绍给鹤辞,忙得脚不沾地。 倒了一圈酒,鹤辞指着旁边的空位道:“长史也坐下吧,不能光让您倒酒,否则我可过意不去了。” 长史这才跟着落坐,举起杯盏道:“我先敬你一杯,我先干了您随意。” 说着仰头一饮而尽,又将杯盏倒扣下来,果然一滴不剩。 “这春风阁的酒最是香醇,大人得尝尝。” 鹤辞修长的手指握在杯盏上轻叩着,嘴上却是温和一笑,“某酒量不佳,待会胃该烧得慌了。” 长史立即反应过来,一个劲给他夹菜道:“来,先吃点肉垫垫。” 酒菜一动,话头便开始了,长史睇了他一眼说:“大人和夫人感情深厚,下访也要夫唱妇随的,实在是令人艳羡啊。” 鹤辞也呷了口酒,却摆手道:“唉,还不是她硬要跟来的。” 王太守一听,立马会意道:“没想到大人还惧内……哦不,是大人屈高就下才对。” 鹤辞眉骨动了动,举起杯盏扯开话题,“家里的事就别提了,这什么酒,味道不错。” 布政使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说:“这酒啊,可是个好东西,没有大人莅临,掌柜可不轻易将私藏的好酒拿出来。” 都指挥使将杯盏凑到鼻间轻嗅,“我没猜错的话,这可是鹿茸酒?” 王太守抚须一笑道:“都指挥使果然行家,正是呢,在座的都是男人,不用我说,这玩意有多补吧。” 鹤辞嘴角轻抽了下,才跟着笑道:“那某得好好品尝一下了。” 说着将杯中物一饮而尽。 王太守一见,登时笑得见牙不见眼,指着一桌的佳肴道:“来,大人不必客气,多吃些菜。” 酒过三巡,鹤辞冷白的脸上也带了一丝酡红,男人谈话的声音也越来越洪亮起来,鹤辞便问起祁州发家致富的法子来。 一提到这个,王太守不禁得意起来来,一边用筷子敲击着杯盏,一边拍了拍滚圆的肚腩,滔滔不绝地吹嘘起自己的丰功伟绩。 鹤辞以手支颐,墨色的瞳仁定定地盯着桌上的菜,半晌才点头附和,“王太守真是难得的人才,听说你老家也在建京,外放了这么多年,实在是大材小用了。” 王太守见他神色微醺,更加口无遮拦地摆了摆手,“老弟错了,我刚来那会也不适应,可都十多年过去了,这才是我真正的家,京官虽然听着威风,可毕竟在天子脚下,哪里有我们这来得自由?” “说得也是,我们这些人,镇日忙忙碌碌,到头来也不过六十两俸禄而已,说出去风光,其实也只够养家糊口罢了,论发家致富的本事,依我看,王太守才是个中翘楚。” 第104章 这几句话把王太守给哄得心花怒放,他嘿嘿一笑道:“不敢当不敢当,没想到大人也是性情中人,今日相逢,实乃相见恨晚啊。” 说着便朝台上勾勾手指,把乐姬们叫了过来,“先停一停,给贵人们斟酒。” 乐姬们走了过来,往贵人们腿上一坐,又是斟酒又是夹菜的,把男人们侍奉得头脑发热起来。 单剩下鹤辞是生面孔,另外两名乐姬落了单,就垂着两手,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 王太守道:“都愣着做什么,这位是建京来的大人物,还不快过来斟酒。” 乐姬见他生得丰神俊朗,脸先红了半边,一个胆子稍稍大些,正要往他身上歪去,却见他握着折扇的手撑在膝盖上,慢悠悠转动着,一时不知如何。 鹤辞瞥了她一眼,将空杯盏递了过来。 她立马会意地走上前去,提起酒壶给他倒了满满一杯酒。 他望着她纤纤玉手,指尖泛着淡淡的粉色,脑海里不禁想起妤娘那双手,握进手心时,就好比握了一块凝脂豆腐一般。 “女乐学琵琶多久了?” 他眸光落在她脸上,沉吟问。 “回大人,奴家九岁入阁子,至今学了已有六年。” “怪不得,女乐琴艺高超,”他说着倾身过来,用折扇挑起她的下巴道,“女乐这胭脂颜色也好,这是哪家的胭脂,回头我给我家娘子也买一盒。” 狭长的凤眸微眯着,仿佛吃醉酒的纨绔子弟一般,动作言语虽轻佻,可比起在场其他人来说,又已是难得的疏离。 乐姬愣了一会,才道:“夫人是尊贵的人物,奴家怎配和她用一样的东西,大人若实在喜欢,待会奴家送你一盒,倒不是奴家不愿相告,这颜色也是售罄了,要等明年三月,牡丹花开之时,采那颜色最艳的花瓣鞣制而成。” “没想到小小胭脂竟也有这么多门道,那便罢了。” 他能罢了,王太守却罢不了,因又问:“丽娘,别卖关子,到底是哪家的?” 丽娘朝外头的祁水河瞟了一眼,“还不是河对面的百花阁嚜,我们酒阁里的姐妹都往那去买,东西便宜还好用。” “去去去,都是不值钱的玩意,”王太守不耐烦起来,转头面对鹤辞又换了副嘴脸,只笑眯眯道,“大人若想给夫人买胭脂首饰,还是去禧燕馆的好,内子平素都去那买,和掌柜也熟,要不改日让内子带夫人逛逛,如何?” “好是好,就怕给夫人添麻烦。” “这有什么,反正内子在家也没什么事,刚好也让她带夫人多你游玩一番,来都来了,也别拘在屋里,也不枉此行不是?” “说得也是。” 鹿茸酒后劲不浅,几轮过后,在场的几乎晕得找不着北,醉酒的男人们藏不住事,鹤辞耐心十足地试探着,不过一会便打听出致富的门道。 祁山盛产铜矿,王治川便让人大肆开矿采矿,走私铜矿,并且从中还得到了巨额的矿税。 怪不得来了就不想走。 宴散时已是月上中天的时刻,一行人酒酣耳熟地步出酒阁,深秋的风钻入领口,不由得激起一阵颤栗。 鹤辞虽有克制,可架不住鹿茸酒的威力,此刻只觉得浑身的血在沸腾,脑袋也晕晕的,眼前甚至飘着重影。 王太守立马叫了顶轿子来,又吩咐长史将他送回宅子里。 一炷香后,轿子在门前落下,鹤辞下了轿,对长史拱手道:“劳烦长史相送,天色已晚,就不多留你了。” 长史也笑嘻嘻地恭维了几句,这才转身离去。 鹤辞敲了门,一下、两下,门内竟无人回应。 他只好耐心地又叩了几下,头愈发沉重了,便抱着双臂倚在门框叩着。 少顷,门吱呀的一声打开来。 他一睁眸,见是她的脸,不禁冲她咧了咧嘴。 阮音耐着性子等了他许久,没想到他竟喝得醉醺醺的,不由得皱起眉头,捏紧鼻子怒道:“哪来的醉鬼,大半夜才回来,怎么不干脆在外头过夜算了!” 说道门砰的一声合上了。 鹤辞还没反应过来,眼前又是一黑。 她刚才 骂他来着? 成婚那么久,他们虽也有意见相左的时候,可好在他们都懂得谦让对方,从没有向对方发泄过自己的情绪,冷不丁地被骂了一遭,他错愕了一下,心头又冒起委屈的泡泡来。 然而这厢刚委屈上,下一刹,眼前又重新了光明。 在见到她冷肃的脸,他赶紧温声哄道:“妤娘……” 阮音鼻息哼了一声,这才过来搀住他,本想给他个台阶下的,谁知一股浓烈的脂粉香一下子窜入鼻腔里,令她忍不住又倒抽一口气,双手也撒开了,扭着身子便自顾自往屋里走去,只留下轻飘飘的一句,“你自己走吧。” 第55章 拜访 这人喝醉酒怎么跟无赖似的?…… 鹤辞见她的身影又消失在眼前, 再抬袖闻了闻,浓烈的酒味伴着脂粉香气扑鼻而来,这下犹如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 神智也清醒了不少。 窗屉里的亮堂堂的, 暖色的光一直铺到外头的地砖上,他脚心踯躅了下,却不敢再跟进去, 只叫明泉备了水,躲在隔壁将浑身上下洗刷干净, 确定没有异味了才回到正房。 第105章 虽然是以身入局, 可还是有些心虚, 于是站在屏风边上踌躇着, 心想该如何解释。 只见她站在书案前, 提着笔, 气鼓鼓地在宣纸上写着大字,浑身上下每根筋骨都绷着劲, 仿佛将那张宣纸当成他的脸。 他心头有些发怵, 却还是迟疑地走了过去,他很想看看她到底在写些什么。 人来到她身后, 轻轻一拢就将她圈入怀里, 眸光往纸上瞥了一眼, 见纸上赫然写着:夫人神好清, 而心扰之1…… 阮音身子僵硬了下, 又蹙起眉道:“你挡着我练字了。” 他只好松开手,靠在桌沿盯着她写,又慢吞吞解释,“我之所以赴宴, 也是为了早日查清案件,今夜酒桌之上,确实套出了不少话。” 阮音咬着后槽牙,又默默写下:人心好静,而欲牵之。 见她依旧无动于衷,他又继续道:“王治川那伙人,是酒阁的老常客了,我若不演得像一点,又哪里能瞒过他们的眼?” 阮音闻言,下颌骨的线条才松弛了些。 虽然知道他是以身入局,只是这满身的脂粉香,又怎知不是假戏真做?想到这,她心一狠,还是没接腔,只又力透纸背地写下:常能遣其欲,而心自静。 鹤辞猜不透她还在气什么,便盯着她的手看了一会,怔怔地说了句,“还是妤娘的手好看……” 阮音这下是气也不知何处发了,只抬眸横了他一眼,“你说什么?” 他这才自觉失言,于是又重新挪到她身后,将脑袋搁在她肩上,在她耳畔喃喃,“方才王治川叫来了几个乐姬,我只用折扇碰过她一下,那折扇在回来的路上也已经丢了。” 阮音回头看了他一眼,回忆起方才他回来时,确实没见到他的折扇,心头不由得被悄悄熨软,可转念一想,却又还沾着酸质问:“到底是丢了,还是送给乐姬了?乐姬歌喉好听吧?琴艺也娴熟吧?” 他被她连珠炮似的质问惊到了,字斟句酌地想了想,才嗫嚅道:“没有,不信你问明泉去,声音好不好听,琴艺娴不娴熟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已经没印象了……” 他喝醉酒的声音有些沙沙的,磨得耳朵微痒,又带了点讨好和委屈,阮音还能说什么,再作下去就成了她无理取闹了,因而只别过头嘟囔,“算了,再给你次机会……” 话音未落,头又被他掰了回去,他的动作有些强悍,呼吸灼烫,一下下扑在她脸上,将她的脸都烧透。 还好已闻不到酒味,取而代之的是他身上淡淡的皂角香。 这个味道直接将她拉回那些缠绵悱恻的夜晚,他将她摁在床上,紧紧的…… 她心头莫名一阵骤缩,刚抬起眸时,只见头顶的黑影已笼罩了下来,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将她未说完的话重新堵回腹部。 这个吻来得猝不及防,犹如狂风骤浪,而她是那一片被裹挟其中的轻舟,忽而被高高捧起,忽而被重重抛下。 胸口越来越稀薄的空气让她不自觉咽呜了下,身子也像秋风中的落叶一般轻颤起来,就在不知今夕何夕时,他却已拉开了距离。 她睁着雾蒙蒙的眼眸看他,只见他黑沉沉的眸里,似乎有一抹暗红在汹涌焚烧着,可他却仍定在原地,一边凝着她的眼,一边平缓下气息。 走了一半的路,一冷却下来,轮到她懵了。 她贴过来,手臂刚要攀上他的肩,却被他拉着又转过身去。 他依旧从背后抱着她,将头靠在她肩窝上,指着宣纸上的纸道:“最近字又进步了许多,就像这几个字,写得刚健有力,甚好。” 这时候还谈论什么书法? 阮音几乎忘了,她是怀着对他醉酒晚归的怨念才写下这段文字的,这不得刚健有力?看来以后生闷气时多写多练,书法定能更上一层楼。 “再写几个字给我看看,好不好?” 他喝醉的时候不像平时那般端方自持,说的话也拖了丝缠绵的尾调,实在令人难以拒绝。 她皱起鼻子,声音却有些发软,“你到底喝了多少酒?” “不多,也就四杯。” “那……” 话音未落,便察觉出不对,他的身体烫得有些炙手,像烧得逐渐通红的烙铁,牢牢地熨在她背上。 深秋的夜,她的后背都濡湿了。 见她愣神,他握在她腰侧的手又轻轻收拢,下半身也贴了上去,不容置疑道:“快写。” 她说不出哪里怪怪的,只咬紧了下唇,重新提笔蘸墨,一笔一划地写下:澄其心…… 身上传来衣物摩擦的窸窣声,就像一根细细的线磨着她的心弦,令她不由得提心吊胆,字也扭得厉害。 他歪着头品咂了一会,才道:“手打直,落笔不要抖。” 猛然一阵风灌入她衣裙里,她几乎抑制不住地颤了起来,声音也碎得不成调,只抠紧了桌面唤他,“夫君,你……你喝醉了……” “我没醉,我好得很。” “别在这里……”她小声央求。 “快写……”他抵住她的腰,又再次催促。 这人喝醉酒怎么跟无赖似的?阮音暗暗腹诽了一句。 若是往常,写就写了,只是眼下他细微的动作挑动着她的神经,她腿·心虚软,纸上的字在她眼前晃成残影,脑中也剩下一片空白,悬在半空中的手迟迟未动,笔峰的一滴浓墨就这么落到纸上,一点点洇了开来。 第106章 他眯着眼,看着她脸上绽放出绯色,好心道:“要我提醒你嚒?” “不、不需要。”她咬着牙,又断断续续地写下:神自清…… 最后一横落下,她再也克制不住地扔了笔,捞过他的胳膊狠狠一咬。 蓦然的刺痛令他理智回笼,在见到眼前淫·乱的一幕时,一股血登时涌上天灵盖,嗓子眼也溢上一股腥甜。 “妤娘,好娘子,我嗓子疼……” 他将她翻过来,伸手将桌上的东西扫落在地,又拉过她的手放在滚动的喉结上,哑声道:“我没骗你,烧得疼。” 阮音摸着那块硬硬的凸起,心头一动,慢慢凑了过去,印下一个细碎的吻。 喉结仿佛跟她捉迷藏一般,她一接近,它便滑动起来,听到他鼻息里闷哼了一声,她不禁掀起眼帘,偷觑了他一眼。 只见他闭着眼,双颧还泛着酡红,薄唇紧抿着,似乎有些痛楚,又似乎有些满足。 “你喝了什么酒?” 他睁开眼,深不见底的眸光落到她脸上,忽地俯下身来,将她轻轻平放在桌上,一边吻着她,一边回道:“鹿茸酒。” 难怪。 翌日 起床时,阮音的腰还是软的,刚吃罢朝食,就听绮萝进来道:“世子妃,太守夫人来访,您见吗?” 阮音扭头看了鹤辞一眼。 他搁下手中的书走过来,小声在她耳边嘱咐了几句,这才对绮萝道:“让她进来吧。” 说着便拿上他的书,慢条斯理地躲回里间去了。 阮音没办法,只好理正裙摆迎了出去。 太守夫人今年已有三十岁,见到她眼神都亮了起来,自来熟地拉过她的手,将她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嘴里不自觉地感叹,“我的天爷,夫人竟长得跟天仙一般,这叫我站在您面前都不好意思抬起头来。” 阮音扫了她一眼,知道她家丈夫就是昨夜设宴款之人,心里自然对她也没什么好感,只扶鬓淡淡一笑,“是嚒,赞美的话我都听腻了,不过夫人也风韵犹存,又何必妄自菲薄?” 太守夫人嘴角抽了抽,才僵笑道:“承蒙夫人夸奖,对了,不知夫人昨夜睡得可还好?” 昨夜? 昨夜她有阖过眼吗?她想了想,好像是天快亮时才睡的,那床垫得很软,这一觉几乎睡到了快中午才醒来。 她揉了揉太阳穴,露出疲惫的表情,“唉,都怪我从小没出过远门,去了别的地方认床,那床榻又硬得很,硌得我一宿没睡着,好在熬到天亮时才眯了一会,也就尚可。” 太守夫人听她抱怨,脸色变了又变,半晌才恢复得体的微笑道:“原来是这样,这事也好办,待会我让人给您再买一席床褥,包管您睡得舒舒服服的。” “再说吧,也不必麻烦,”阮音摆了摆手,又问,“不知夫人今日来此为何?” 太守夫人说:“我听我们家郎主说,大人昨夜想给夫人买胭脂水粉来着,我想,你们毕竟初来乍到,我们祁州的美景美食也都还未体会过,不如我给夫人当个向导,带您先逛逛,如何?” 阮音沉吟了片刻,才道:“好吧,那我先回屋换身衣裳,夫人先在此稍等一下。” 第56章 恶意 正身清心。 太守夫人喝完了一盏茶, 才见她姗姗来迟。 阮音换上胭脂的流云百蝠团花袍,下身是靛蓝的织金花鸟马面,鸦黑的头发整整齐齐地梳成三绺髻, 上头还插了山茶绒花, 一张娇妍独绝的脸,再施以淡妆,脸上蜿蜒着流畅的曲线, 仿佛是上苍独宠的娇儿。 太守夫人不由得看呆了,愣了一瞬才道:“夫人这气质果然不一般, 竟叫我也看呆了去!” 阮音障唇一笑, “夫人快别羞煞我了, 我们还是快去快回吧。” 两人登了车, 太守夫人又问:“怎么, 夫人如此赶时间, 是还有事?” 阮音叹了口气道:“也没什么,不过是我那夫君昨晚喝到三更半夜才回来, 听说今日又有人设宴款待, 午晌我得回去瞧瞧,要是还没有回来, 那我就让人把他给抓回来。” 太守夫人听得心惊肉跳的, 总觉得她在指桑骂槐, 犹豫了半晌才道:“他们男人有男人的战场, 我们妇道人家只管吃喝玩乐便罢了, 你看我,我就从未管过我家那位,管了又如何,若遇到个知冷知热的, 倒还好些,若是夫君不体谅,反而要闹别扭,何苦来呢?” “夫人还真是大量,”她顿了顿,又拿眼梢看她,“不知太守妾室几个?” 太守夫人噎了下,声音也低了下来,“男人嘛,多几个妾室无所谓,反正正房只有一个。” 阮音唇边挂笑,眸心却逐渐泛了冷,“我家夫君要是敢纳妾,我先打断他的腿,再与他和离。” 几句话下来,太守夫人也明白了,这不过是个仗着美貌性情娇纵的大小姐,谁家男人愿意供着这么一尊活菩萨?她都要同情她那个可怜的夫君了。 就这么逛了一上午,太守夫人也有些受不了了,于是问:“夫人这会要往哪去啊?” 阮音瞥了她一眼,也只她不耐烦,便笑了笑道:“今日还是麻烦你夫人你了,不过逛了这么久腿也酸了,不如先回家歇着吧,明日咱们再到城楼附近转转。” 第107章 “好好好,”太守夫人一颗心终于落了地,恭恭敬敬将她扶上车,车轮一动,两人这才分道扬镳。 俗话说得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王太守有贤内助帮忙接待贵宾,阮音便能跟着鹤辞演戏,演戏这事她演了十几年,那简直是炉火纯青,夫唱妇随之下,把王太守如何与他人勾结霸占田地,私自开矿一案摸索得一清二楚,案件查清,祁州之行也提前结束。 回程走的是陆路。 因不急着复命,于是走走停停,直到半个月后才抵达了建京。 甫一入府,便觉得气氛出奇的凝肃,一问之下才得知,就在他们远行的时候,睿王已将明素接了回来。 事情是这样的,明素的母亲在今年开春时便染了风寒,后来断断续续的一直没好,直到后来才诊出痨病,前不久便丢下她撒手人寰,明素没办法,只好想睿王求助。 睿王思来想去后,决定接她回来认祖归宗。 怎知这一接,便彻底点怒了睿王妃的心火,眼看着自己的丈夫左一个右一个的儿女,偏偏跟她毫无血缘关系,这让她一个刚走出丧子之痛的人如何受得了?于是夫妻俩便吵了起来,原本就淡薄的感情,因此闹得更加不可开交。 再加上郑姨娘也不是省油的灯,见他们感情彻底破裂,一方面是幸灾乐祸,一方面又是煽风点火,逼得睿王三天都不与睿王妃说一句话了。 放松了一个多月,回到府里又是面对这种死气沉沉的局面,这让阮音不由得怀念与他同行的那段自由时光来。 眼前的人和事她一个都不想面对,却又不得不去面对,因为那是他的家,既然她已经成了他的妻,那自然是逃避不了的。 翌日,阮音才见到了明素。 明素见着她很是高兴,毕竟在偌大的府里,只有她们俩之前还打过照面,再者,阮音也大不了她几岁,虽还是个嫂子,可倒把她当成姐姐一般亲近。 她笑着挽上阮音的臂弯,星子似的眸子眨巴眨巴的,一脸天真道:“没想到又见到了你,你还是我嫂嫂,还真是有缘分。” 阮音还未开口,余光便见门外来了一道红色的身影,明雪的声音冷冷地飘了进来,“谁跟你有缘分,别一上来就勾肩搭背的,懂不懂什么叫分寸?” 说话间人已走到阮音身侧,伸手拉过她的另一条手臂,乌黑的眼仁不服输地盯着她问:“嫂嫂,你说,我和她到底谁亲谁疏?” 明雪是不甘心屈居人后的性子,干什么事都要拔头筹,冷不丁来了个比她还小的妹妹,她的地位受到了威胁,自然对她没有好脸色。 阮音实在头疼不已,偏这人还是自己的小姑,再怎么着也只能徐徐应对。 “这要如何说,你们都是我小姑,我总不好厚此薄彼不是?” 明雪立刻撅起嘴嘟囔,“什么小姑,她还比我小了几个月,我不是家里最小那个了。” “那更好,这岂不是还升职了?” “你……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明雪皱起眉头,神情不悦道,“我娘可是良家子,她可是外室的女儿,一个私生女,又如何能跟我平起平坐?再说了,听说她娘还是……” 明素一听到她提起母亲,豆大的泪珠一滴一滴坠了下来,“姐姐不喜欢我,何必侮辱我阿娘,我娘头七刚过,你这么做不怕遭报应吗?” “唷,你倒会装可怜,这身本事是你娘教的吧?” 这话一出,明素更是别过脸,哭得肩膀一抽一抽的。 阮音也沉下脸道,“明雪,就算你们姐妹不合,也不要逝者拿说事,明素刚来,你又是姐姐,怎么连这点气量都没有?” 见她板起脸,明雪吓了一跳,气势也弱了下来,“不说就不说,我又不是有意的,你哭个什么劲!” 说完恨恨地看了她一眼,捉起裙摆扬长而去。 直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眼帘,明素 才掩面痛哭出声来。 阮音无奈,只好走了过去,将手帕递给她道:“你也别太过伤怀,明雪自幼养在祖母膝下,被惯得娇纵了些,你同她不是一路的人,日后见了她,井水不犯河水最好。” 明素一边擦着眼泪一边点头,“多谢嫂嫂,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你方才也看到了,我从来没想过要跟她争什么,是她先把我当成了假想敌,难道我就只能这么忍着?” 这种孤立无援的感觉,阮音可太熟悉了,当年她被怀疑来路不明,可不正是这般处境嚒,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境况也没有强上多少。 因为感同身受,所以不禁有些怜悯起她来。 “你初来乍到,明雪又是这般的性子,你有什么与她争的底气吗?” 明素愣了下,大大的眼睛上还湿漉漉的,楚楚可怜。 阮音垂下眼皮,呢喃道:“等你强大起来,就不必忍了,只是现在,不忍,又能如何呢?” 忍这个词,几乎伴随了她的大半生,在家是这样,如今虽比在家时强上一点,但毕竟身为媳妇,上头有老人在,亦无法做到随心所欲,人这一生,或许就是如此的吧。 明素倒是个乖巧的孩子,听她这么说便道:“我省的了,多谢嫂嫂,我实话说,这些年来,爹也不怎么管过我们娘俩,只是把我娘当成一处温柔乡,高兴了就去住上几回,不高兴了十天半月都见不着人影,我自知自己只是个私生女,不敢要求什么,只是没想到我娘会走得那么早……” 第108章 提起她娘,她眼里的水汽又渐渐充盈。 阮音见她又要失控,不由得拍拍她肩膀安慰,“斯人已逝,节哀顺便吧,只有你过得好了,才能告慰你娘的在天之灵不是?” “嗯……”她揉了揉红肿的眼,生生将水汽逼了回去。 阮音并未想过要在明雪和明素之间抉择,于她而言,自然是希望能平和地处理好她们的关系,奈何明雪和她真是水火不容,一个嚣张,一个懦弱,最后,每当场面快要收不住之时,她才站出来主持公道。 一回两回的,明素几乎将她当成了救命的稻草,而明雪见她维护起明素,也对她恨屋及乌起来。 明雪常对她说:“嫂嫂,你可别被她骗了,你以为她只会哭哭啼啼,没准在背后刺你一刀呢。” 阮音观察了她一阵子,知道她并非这种人,她也不想恶意揣测一个还未及笄的小孩,因此只是训诫明雪,“你若没有证据,就不该如此怀疑他人,再说了,善缘是自己修来的,只有自己先正身清心了,才会结下善缘。” 不想,当她念着“善缘”的时候,一个恶念,却再另一个人的心上悄然生成…… 第57章 陷害 “怎么连个人影都不出现?”…… 年关将至, 府里的事也渐渐多起来,在这等高门大户,逢年过节都有不少条条框框, 其中一桩便是谢神。 一年里, 大大小小的节日免不了祭拜神明,到了年末,便是要到各处庙宇还愿的, 就是自家里也要“送香船”,用来驱邪祈福。 秦老夫人对于家里每个节祭日都有自己一套章程, 要办就得办得风风光光的, 不能委屈了天上的各路神仙和祖先, 因而早在一个月前, 便已在小佛堂前抄了一整本的《妙法莲华经》, 就为了在谢神这一日与其他供奉的纸钱宝塔当成“香船”焚烧祈福。 当然, 抄完后还不忘拿出来给其他人传阅一遍。 每个人拿到手后自然是夸赞不迭,最后一棒落到阮音手里, 阮音也轻点下巴夸道:“祖母这一手的字颇有颜筋柳骨, 实在是令孙媳望尘莫及啊。” 秦老夫人乐意听人赞扬,听她这么一说, 也就笑着摆摆手, “老了, 不中用了, 想当年我在我们家那会, 父亲功课抓得严,我们姐妹几个,琴棋书画可样样都要学的,倘若学得不精了, 被父亲抓到,那可是一通好打,所以我倒也不敢怠慢。” “原来如此,祖母幼时也不曾偷过懒吗?”明雪偎在秦老夫人身边,抬起眸,一脸天真地问。 秦老夫人回忆道:“也偷过一次懒,我记得那年冬日格外的冷,我窝在被窝不肯醒来早读,最后被打了二十鞭,从此以后我就不敢了,倒是我那四妹妹,天生资质就有些平庸,更是贪玩的性子,没少挨他老人家的打。” 老人家一想起往事,不免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聊完时已过了午晌,大家才从留墨斋辞了出来。 阮音最后一个离开,甫出屋外,凌雁就追了出来,手上还捧着一只紫檀木匣子,里面装的正是秦老夫人手抄的《莲华经》,“世子妃等等。” 阮音回过头,眸光在匣子上扫了一眼,才问:“有什么事吗?” “回世子妃,方才老夫人查了黄历,说后天正日子刚好跟她的属相相冲,到时候她便不过去了,这卷经书就放您这儿,届时由您去送香船吧。” 自从上回睿王妃心疾复发后,秦老夫人对她也多了几分信任,甚至渐渐地也将管家的大权交给她,因而她并也没多想,便一口应了下来。 可没想到,到了祭祀取出那卷佛经的时候,却见纸张的边缘多了圈不规则的锯齿状,焦黑焦黑的蜷曲着,烧焦的痕迹约莫有成年人拳头的大小。 阮音心头咯噔一下,众目睽睽下,就是想遮掩一下都来不及了,明雪已走了过来,伸手翻了几页,见后面的几页也都如此,瞳孔微震道:“怎么会这样?” 阮音没有想到这种事会落到她身上,也都怪她没有事先检查,这才在重要的当口出了岔子。 秦老夫人抄了一个月才完成的心血,还没开始祭拜时就有了烧痕,不说是向来笃信神佛的秦老夫人,就连她都觉得不是好兆头。 她心乱如麻,只细细将那日从留墨斋回来后每件事都盘算了一遍,当时她接过匣子后还打开看了一眼,只粗略检查了下,那时应当还是完好的。 秦老夫人不至于拿这种事开玩笑,那么便只能是她回去之后保管不善,叫什么人点着了。 想到这,她背脊不由得攀起一阵寒意,就连捧着佛经的双手也觳觫着,几乎连捧都捧不住。 最后还是明雪扣紧她的手腕扶正她的手,“怎么会这样,嫂嫂?” 阮音抬眸时眼前突然一阵发眩,身子摇摇晃晃的,眼看就要倒了下来,明雪又撑住她的身子,喋喋不休的话犹如天外之音不断灌入她耳里,可她说了什么,她却一句也没有听清,只觉得耳边嗡嗡的,身子也虚浮得不像自己的。 周围的人也看出她脸色苍白得不对劲,身子像是一株杨柳,依偎在明雪身上几乎要往下栽倒,春枝和绮萝几个才一拥而上,将她从祠堂搀了出来。 回到屋里,阮音整个人还是木木的,几个丫鬟又是喂水又是给她揉按筋骨,身体里的血才慢慢活络过来。 第109章 看着眼前熟悉的帐顶,她才眨了眨眼问:“我怎么在这,香船已经送了吗?” 绮萝说:“世子妃不用惦记,王妃已经让人送了,方才你真是吓死奴婢了。” 阮音对她差点要晕眩的事并没有什么记忆,她只记得她拿到手时的佛经上被火燎了不小的洞,就在众目睽睽下,这么猝不及防地展露了出来。 消息应当已经传到秦老夫人那儿去了,再怎么着都是自己保管不好,就算不是她亲手损毁,只要秦老夫人追究起来,她也难逃干系。 她仔细将那日回来后的事捋了一遍,才想起那日傍晚,明素来她屋里还开过那只匣子,那时佛经还是完好无缺的,后来就让绮萝收进匣子里了,这两天,应当没有其他人动过才是。 “你还记得前日我让你收起来的时候,佛经还是完好的吗?”她突然开了口。 “奴婢也没有看得太仔细,不过当日若真出了这么大的洞,不可能注意不到,所以应当还是完好的。” 说到这春枝刚好从屋外进来,犹豫道:“ 奴婢……有事禀报,其实那日后来四娘子又来了一次,我怀疑就是她干的。” “究竟发生了什么,你还不快点说!” 春枝深吸了一口气才道:“那天晚上您和世子出了门,她刚好来过一次,她说簪子不见了,便过来找找,我并未多想,便帮她一块找了起来,倒也没过多久,就在桌子底下找到了,我看她当时神色突然有些古怪,像是很害怕什么,却也没往深处想,后来她便说,既然您不在,她也便不再逗留了,反正也没有别的要紧事,让我不必跟您提起,后来奴婢一忙真给忘了……” 阮音眉心拧起,沉思了一会才问:“在她走后,你们两个有再打开过那只匣子吗?” 两人都摇头道没有。 “那外头扫洒的妈妈有没有进来过?” “有……昨日李妈妈打扫过屋里。” “叫她进来。” 后来盘问了半晌,谁都没有动过那只匣子,她便让绮萝去唤她过来问明情况。 过了一会,余光见门外有人影一动,一抬眼,见银红的身影迈过门槛走了进来,却是明雪。 明雪捉着裙摆几步便来到阮音跟前,目光在她脸上流连了一会,说:“嫂嫂身子好些了没?” “好多了,多谢关心。” 明雪又睃了一圈,这才敛平裙子坐下,“明素没有来看你,她平日里不是最喜欢当你跟屁虫的吗,怎么这会你都快晕倒了,她还不管不问的?” 这话让阮音心头一窒,她暗暗攥紧了拳头,不动声色地打听,“不提她了,你是从祖母那儿过来的吗?” “是啊,祖母听说你都快晕倒了,让我过来看看你,顺便……”她说了一半,突然将下半句话咽回肚子里。 阮音也能揣测祖母叫她的来意,见她也欲言又止,不由得苦笑,“这么重要的祭祀,让我给搞砸了,祖母她老人家很生气吧?” “哪能不气呢,这可是她抄了整整一个月才完成的佛经,她老人家最是讲究这些东西的,反正……反正她老人家说这事她肯定要自己彻查清楚,管家的事也暂时不能给你了。” “这件事,我问过我身边所有人了,她们都说没有动过那只匣子,至于我……祖母将这么重要的事交给了我,我却没有事先检查过,也是我的失责,这件事我会向祖母请罪。” 明雪叹了口气道,“你真想把这事揽在自己身上啊,祖母动了怒,那可不是开开玩笑就能过去的,你可要好好想想,到底是谁……” 阮音默了一下,才道:“即便不是我身边人所做,我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这事我会向祖母请罪,至于是谁要嫁祸于我……” 她说完一顿,脑里闪现出明素的脸,没想到这回竟让明雪一语成谶了,想到这阵子她对她多番维护,结果反倒惹火上身,不禁对她恨得牙痒痒,她握紧双拳,默默平复了心神续道:“我也不会姑息。” 明雪见她下颌骨绷了绷,好奇问:“嫂嫂这是知道是谁了?” “只是有怀疑的人选,还得问过之后才能确定。” 明雪点头,“那就好,我看你先查清楚未必不是件坏事,要等祖母她老人家查出来了,可就连个辩解的机会都没有了。” 阮音的眸光在她脸上停了一瞬,才迟疑问:“你为何要帮我?” “我……”明雪突然窒了下,声音也缓了下来,“还不是看你早上怕得脸色苍白,差点当场晕倒,我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的人好嚒。” 阮音扯起嘴角笑笑,心里涌上一阵暖流,“谢谢你。” “怎么突然这样,”她搓了搓手臂浮起的鸡皮疙瘩,“我做这些也不是为你这一句谢,是要让你看清明素的真面目而已,你说说,平日里缠着你,见你出了事也不肯站出来帮你说几句,这便罢了,怎么连个人影都不出现?” 若是往日,阮音还得劝她一句得饶人处且饶人,可这回,她只提起嘴角,没再接口。 第58章 争吵 “我有些羡慕音娘。” 和明雪这厢也谈了一刻钟, 明素才提着裙子姗姗来迟。 “嫂嫂,你找我?”甫一入内,在看到明雪也翘着腿坐在那里时, 她眸色闪烁了下, 迟疑地刹住了脚步。 第110章 阮音当没看到,指了椅子叫她坐。 明素只好走过去,忐忑地坐了下来, 见她不发话,一颗心也悬到了嗓子眼, “三、三姐姐也在呢……” 明雪一边呷着茶, 一边懒懒地抬起眸来乜了她一眼, 语气轻蔑道:“我来看望嫂嫂, 怎么, 平日里你不是最黏着她嚒, 今日发生了意外,你倒是气定神闲。” “我……我没有, 我只是……”明素显然没料到她也在这, 只绞着手指,支吾了半晌却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来。 阮音静静观察了她须臾, 见她神情躲闪, 语气慌张, 心里已有了底。 “今日送香船的时候你不在吗?”她淡淡地开了口。 “在、在的……”她结巴了下, 才一口气续道, “我按规矩站在最末,并未瞧清前头,只远远看见你从场上退了下来,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我也不敢问,后来是娘上来主持场面,我才听闻你身子不适,不知你这会好点了没?” 阮音还未开口,明雪却已抢了白,“这倒奇了,既然得知嫂嫂身子不适,如何这会子才来?” 阮音轻推了她一把,这才道:“今早是有些晕眩,不过这会已经好多了,我找你来也不为别的,只是想问你一句,我放在匣子里未曾动过的佛经,为何会被火燎了个洞?” 话音刚落,就见明素瞳孔骤缩了一下,脸上更是刷的一下就白了,“没有,嫂嫂为何这么问?” 明雪再傻也反应过来,那个怀疑的人选就是眼前之人。 “原来是你陷害的嫂嫂?” “我没有!”明素立马反驳。 阮音看到她的反应,更印证了她的猜测,她心头一寒,声音也冷了下来,“你又何必在我面前弄虚作假,从一开始你蓄意接近我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并非外表看上去那般天真,我原以为,你没有坏心,这才三番两次地替你说话,没想到到头来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明素见她板起脸,心头一突,眼里也泛起泪光来,“嫂嫂是不是误会了什么,你帮了我这么多次,我怎么可能要陷害你?是不是……三姐姐对你说了什么?” 明雪立马冷笑着站起来,“笑话,还用得着我说什么?” 阮音并不被她左右,只按住明雪的手,定定地看向明素,语气悠闲,“现在是我在问你,你何必提起他人?春枝说你前晚来过,是与不是?” 明素睫毛颤了颤,才道了一声是,“原本也只是为了找我的簪子,既然簪子已找到,我也便没再提起这桩事了,别的我真的不知道了。” 阮音垂眸思考她话里的真实性。 明素见她沉默,又犹犹豫豫道:“昨日早上,从回廊处见三姐姐从你屋里出来,脸色似乎不太对劲……” 还没等明雪拍案而起,她又暗暗使了劲将她拽下,才道:“昨日她来替祖母传话,我与她全程在一起。” “三姐姐性情霸道,嫂嫂为何要替她遮掩,你们就是欺负我,生母早早去世,身后也没个做主的人吗……”她说着抽出手帕,哭得一抽一抽的。 “哭哭哭,我还真是小瞧了你,以为你只会哭哭啼啼,没想到手段如此肮脏,你这就跟我到祖母跟前去,把你刚才的话跟她老人家说道说道,我倒是要看看,她老人家是信我还是信你?”明雪不耐烦道,说完便要上前来拽她的手。 明素摆开她的手,“你们怀疑我,证据呢,凭什么就你们能揣测我,我不能怀疑你?” “你要证据,行,”明雪说完拍拍阮音的手背道,“这件事可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过去,既然做过的事,又岂会毫无痕迹,只要顺着这条线索往下追查,到时候可不能说别人冤枉你了。” “查就查,反正我没做过的事情我就不会承认。” “嘴还挺硬,那我倒要看看你能嘴硬到几时?” 这两人一碰上,说了几句又要吵起来,明雪尖锐的质问声伴随着明素的哭泣,一声声响在她耳畔,搅得她烦不胜烦,不止脑壳发晕,连下腹都好像痉挛起来。 不对,这并非她的错觉,疼痛是实实在在的,像被一双大手拧 过似的,疼得她几乎续不上气来。 “都别说了,”她不由得攥皱了裙子,脸上也渐渐失去了血色,“你们先让我静静,行吗?” 两人见她脸色苍白,这才住口。 “嫂嫂身子不适吗?” 阮音捂紧小腹,匀了匀气才道:“没事,大概是信期快到了。” 好在过了一会渐渐恢复了过来,然而秦老夫人余气未消,虽念在她身子不适的份上,对她网开一面,却只要她多加休养,家里的事不必她费心了。 阮音知道,这事不明不白揭过,明雪明素两姐妹的斗争不会结束,而她也费了好长功夫才取得秦老夫人的信任,恐怕也要功亏一篑了。 虽然这事她成了唯一的受害者,可她毕竟年长明素明雪几岁,她们可以胡闹,她却不能锱铢必较,想了想只能暂且忍耐,既然秦老夫人笃信佛经损毁视为不祥之兆,她便主动提出重抄一卷佛经向神明告罪,这才平息了秦老夫人的怒火。 鹤辞回家时有些晚了,甫入屋内,便见她坐在窗边提笔书写着什么,于是走过去看了一眼,才笑着问:“你怎么也抄起这东西来了?” 第111章 她抬头问他:“今日怎么这么晚,吃过了没?” “吃了,刚好衙门里有点事耽搁了,”他说着挨着她坐下来,揽过她肩膀问,“你还没告诉我,今日不是刚送了香船嚒,为何又抄起佛经来?” 阮音见他瞳仁清澈,便知晓他对此事还一无所知,于是抿了抿唇,嗫嚅道:“都怪我没有事先检查那只匣子,今日祭祀时,我一打开才发现,那卷佛经不知什么时候竟烧了一个洞。” “怎么会?” “算了,事情已经过去了,祖母原本是有些生气,我这才提出替她重新抄一卷佛经向神佛告罪。” 鹤辞握住她提笔的手,“先别写,可有查明是谁干的?” 提起这个,她满腹的酸水都翻涌起来,可思忖半晌却摇头道:“总归是我保管不好,其他的……事情都过去了,现在追查也没什么意义了。” “话不是这样讲,这原本也不算什么大事,是祖母她老人家虔心了些,我知道你近来执掌中馈,府里的事情又多,一时看顾不上倒也能理解,先放着吧,我明日跟祖母解释一下就好了。”他边说边牵起她的手,抽出她手中的笔,轻放在笔搁上。 阮音也没有非要写那卷经书的念头,毕竟她向来不信这些,只要能平息了秦老夫人的怒火,不写就不写吧。 到了夜间,两人洗漱完毕落了帐,她转过身将他牢牢抱住。 自从远行后,她也算是见识过场面的人了,所以回到王府,不免觉得这是一座牢笼。 压抑重重地度过每一日,只有这样私密的时刻能让她感受到一点快慰。 她踌躇了片刻才问,“我想搬离这里了,就我们俩人……” 就像那次祁州之行,她也能感受到他比平时放松了不少。 他闻言一顿,缓了缓才说:“我很久以前也想过,可转念一想,母亲只剩我这么一个儿子,平日里也没个陪她说真心话的人,我这么一走了之,实在太过不孝了,可如今……” 阮音听出他的纠结,心也一寸寸冷了下去,却只握住他的手,语气轻松道:“好了好了,我也不过随口一提,你还当真细想啊?” 鹤辞揉了揉她的头,细碎的吻落在她额心上,仿佛将她当成绝世的珍宝,“妤娘,你是个好妻子,是我亏欠你太多,我答应你,等日后我有能为了,便带你去一个新的地方,在那里,我们会有属于我们二人的小家。” 他是心细如发的人,所以她受的委屈他未必不知情,只是他也无力改变而已。 所以对他的承诺,她的心里波澜不兴。 “其实,我有些羡慕音娘。” “怎么突然又提起音娘?”他有些好奇,为何近来她时常在他面前提起那个素未谋面的妻妹。 她抬起头,在黢黑的夜色里寻他的眸子,想从他的眼里看出点什么来,须臾长吁一口气,“从小,我便被教导要端庄持重,在家时,我是个好女儿,嫁了人我便是个好妻子、好儿媳,只要有一点行差踏错,便要受人谴责,我有时候想,不如我就做一个像音娘那样普通的人,反倒松快些。” 听完她的话,他沉默了一会,才抚着她的背安慰,“我没有那个意思,你别多心,你只是有些累了,不如停下来休息一会。” “我真的可以停下来?” 见她仍有些怀疑,他不禁捏捏她的鼻子,“你说呢?家里那么多口人,未必什么事都要你亲自去做,该放手的时候,不妨多放手,培养个左膀右臂帮你岂不轻松些?” 说得也是,说到底,执掌这么大的家,对她来说还是吃力了,可她毕竟也抛不下那出类拔萃的美誉,就算时常力不从心,也要苦苦撑着,现在,她突然觉得,这一切已经没那么重要了,只想做回那个不那么聪明的阮音。 可这些日子,无论她如何试探,最终的答案都让她失望。 在他心里,住着一个像妤娘那样完美的影子,即便只是虚无的一道影子,对她来说却已是难以逾越的鸿沟。 是以每次只要看着他沉沉的眼神,到了嘴边的话便还是不由自主地咽了回去。 第59章 识破 “给我三千两,我马上远走高飞。…… 阮音也不知自己怎么了, 自从那日差点晕倒后,她的身子总是很容易疲倦,胃口也大不如前, 眼看着点刚长出来的肉又掉了回去, 鹤辞也终于发现了她的不对劲。 “你最近身子是不是不太舒服?”他站在屏风前,边系玉带边问。 阮音知他近来忙碌,自然是不愿让他挂心的, 况且只是身子懒惰了些,她也没当一回事, 便抿抿头道:“是有一点, 大概是有点风寒。” 他闻言不禁眉骨一动, 顿了顿才走过来, 手掌覆上她的额头, 眉心微蹙, “没有发热,也不见你咳嗽流涕, 怎会是风寒?” 这话把阮音都给说懵了, 她也不过是猜测,毕竟说是病嘛, 倒也没有其他症状, 倘若不是病, 那她为何近来如此嗜睡? 见她一脸呆滞的模样, 他只好俯下身来, 摸摸她的头道:“不可因为小病就大意,待会让郎中过来看看,听到没?” 她点点头,“我省的了, 你快去吧,别迟了。” 他嗯了一声,脚心却像黏在地上似的,黑沉沉的眸光也盯着她不放。 第112章 “怎、怎么了?”她被他盯得脸颊微烫,下意识伸手捂了捂脸。 “令光家的狸奴前些日子生了一窝崽儿,想不想聘只过来养?” 阮音一听,忽地便想起祁州主家留下的那只大胖猫来,临走时长史见她喜欢,还准备将猫当成人情送给她来着,虽然当时她是婉拒了,可毛茸茸的玩意谁不爱? 她眼里噌的一下亮了起来,点头道:“想!” 见她眸里重新见了光,他心头也舒朗了些,便重新走过去,在她额心印下一吻,“好,后日我休沐,到时候我们备上聘猫礼过府去吧。” 有了盼头,她一整天的心情都舒畅起来,午晌的胃口都好了几分,直到午睡迷迷糊糊起来,才想起他今早的交代,又想起信期好像也延宕了些许日子,还是找郎中看看妥当些吧。 一炷香后,绮萝引着擅长女科的老郎中进来。 老郎中朝她行了礼,这才搁下药箱,走上前来问明病情。 绮萝将一方帕子覆在她手腕上,一面对老郎中说,“世子妃近来身子易乏,胃口也不好,老郎中快看看,这是怎么了,要不要紧,用不用调理一下?” 老郎中坐下来,隔着帕子将三指摁在手腕处,探了一会,眉心动了动,“世子妃信期可还正常?” 阮音支吾道 ,“迟了六七日。” 老郎中闻言,眉心却是舒展开来,抚着胡子大笑,“恭喜世子妃,您这是有喜了!” 老郎中号脉无数,对这样的事情并不陌生,一摸到喜脉,便要神情夸张地道恭喜,主家一高兴,得到的赏钱自然不会少。没想到世子妃听完竟睁大了眼,木木地定在那里,脸上寻不出喜色,他不由得心头一突。 难道世子妃并不想有孕?虽然说这样的事比较少见,但毕竟也不是没有。 阮音只觉得耳畔嗡嗡的,过了会才反应过来,不敢置信地又追问了一遍,“什么?” 摸不清她的心思,老郎中脸色又敛了敛,摸摸眉毛道:“脉象虽不大明显,却如盘走珠,正是喜脉的特征,再加上您说信期迟迟不来,我看必是喜脉无疑了……” “我……”她不禁低头望向平坦的小腹,不敢相信,那里竟有了一条小小的生命,缓了一会,才问,“胎儿可还康健?” “现下月份尚小,行动都要格外注意,等三个月后胎儿才会稳定,世子妃有些气虚,还是得开几剂温和的补药调理一下才行。” “那劳烦了。”她说完对绮萝使使眼色,绮萝立马会意,踅入屋内取了赏银来。 “这是世子妃的一点心意,也给郎中沾沾喜。” 老郎中双手接过赏银,忙拱手道谢,这才铺开纸,边写药方边道,“世子妃客气了,我见世子妃有些肝气郁结,气血不畅,切记要放宽心怀,这样有利于养胎。” 阮音怔怔道是。 送走老郎中,绮萝才一脸春风地走了进来,“恭喜世子妃要当母亲了,奴婢这就给老夫人王妃报喜去。” “等等!”她一把扯住她的手道,“先别说。” 绮萝不解地拧起眉,敛平裙摆坐下,“怎么了,世子妃不高兴嚒?” “高兴……”也许是消息来得太过出其不意,令她还没反应过来,她现在的心情有些复杂,她虽不讨厌孩子的到来,可当自己真的怀了身孕,更多的却是茫然。 “世子妃不要多想,郎中都说了要放宽心怀,肚里的骨肉才会好好的不是?” 骨肉这个词实在是妙,把两个不同的生命紧紧拴到一起,既是自己的骨血,又怎会有不喜欢的道理? “骨肉……”她伸手覆上小腹,学着怀孕的妇人那般轻轻打圈,掌心之下,仿佛也有个小小的生灵给她回应一般,摸着摸着,甜津津的喜悦才从心田深处慢慢渗透了出来。 “我有孩子了……” 孩子会是像他,还是她呢? 还是像他的好,她的孩子,可要像爹一样聪明才是,将来还要做大官,让她享福呢。 想到这,嘴角终于挂起笑意来。 绮萝说:“这就对了,奴婢听说,当娘的可要开开心心的,将来生出来的娃儿才会漂亮呢。” “知道了,”她说完一顿,又道,“祖母和娘那里你去说一声吧,至于他那儿……你先别提,我想亲自告诉他。” “好,奴婢这就去。”绮萝说着又唤来春枝,让她好生照看着,这才转身往留墨斋去了。 —— 却说同一日,鹤辞刚下值走出衙门,打眼便瞧见衙门对面的柳树下熟悉的身影,呼啸的北风将她略显单薄的长袄吹得鼓起,只见她不停地搓手,像是已经等了许久。 他走了过去,“妤娘怎么来了,这么冷的天,怎不……” 话音未落,对面的身影转过身来,却是令他怔了一跳,脚心也不由得停了下来。 那是一张与妤娘别无二致的脸,妍丽的五官仿佛是画师笔下的丹青画卷,杏眸只淡淡飘过来一个眼神,便让他感到陌生。 妤娘不会用这种眼神看他。 那她又是谁? 待反应过来时才发现,妇人衣着朴素淡雅,和喜欢鲜亮衣裳的妻子截然相反,他这才退后一步,暗暗掐了掐大腿道歉,“实在抱歉,是我认错人了。” 第113章 阮妤朝他颔首,便挎着篮子往回走。 腿刚迈出两步,身后又传来他的声音,“夫人莫非是从青源来的?” 阮妤身子一僵,就在失神的当口,一抬眼,他已经来到她跟前。 “无意冒犯夫人,只是夫人能否回答我,方才我唤娘子闺名时,你为何转过头来?” 阮妤看了他一眼,敛下眼皮道:“妾身只是听到声音,下意识转过头,并无其他意思。” 听到她的声音,他心头的疑云更重了,原因无他,就算这世上当真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莫非声音也能如此相似?这一样是巧,加在一起就不那么巧了。 他知道妤娘只有一个妹妹音娘,可眼前的人眉眼看上去甚至比妤娘更稳重些。 “你是不是有个姐姐叫阮妤?” 话音一落,阮妤还算从容的脸上,突然绽开一道罅隙。 —— 午寝起来后,外头的风声越来越紧,天色也灰蒙蒙的,眼看便要下雪了。 今早鹤辞出门还没带上大氅,阮音担心他受冻,再加上迫不及待想跟他分享这个好消息,于是时候一到,便提前裹上银狐裘来到门边等候着。 然而她左等右等,都不见他的身影。 绮萝将手炉塞入她手里,勾头望了街角一眼,这才劝道:“世子定是有公务耽搁了,要不咱先回屋里等吧。” 阮音接过手炉,一点点焐热冻僵的手指,扭头问她:“你说,是不是得让人给他把大氅送去的好,我怕待会下雪了。” 绮萝拗不过她,只好答应,“好好好,奴婢这就叫明泉给他送去,这下您可以进来了吧……” 阮音点头,迈步往回走,却仍扭头往身后看了一眼,没想到这一看,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整个人也动弹不得地立在那里。 绮萝跟着回过头,身子也跟着僵住了。 比及已是日影西斜的时候,橘色的斜阳倾洒在远处街角的一对男女身上,落在身后那一道长长的身影,紧密得像是依偎在一起一般。 两人说说笑笑,就像一对恩爱多年的夫妻,就连迈出的步伐都出奇的一致。 她突然发现她站在此处就是一个笑话,方才一瞬间的欣喜,变成如坠冰窟的寒,冷得她牙关紧咬,才勉强抑制住上下排直打架的牙齿。 这一刻,她几乎找不到一个词来形容自己,只觉得胸口像被堵住一般,闷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下意识想往里走,躲开正面相遇的尴尬,可转念一想,这不正成了她做贼心虚了嚒? 于是重整了脸上的笑容,抚平袖子迎了出去,“好久不见了,妤娘。” 阮妤一见到她,瞳孔不由得颤了下,这才拉过她的手,将她细细打量了一遍,看着看着,眼眶也湿润了起来,“音娘,你胖了些,比以前更好看了。” 阮音看着她消瘦的脸庞,又见她衣裳单薄,又怎敢恨她回来?毕竟……她才是夺夫的那个。 “姐姐却消减不少……”她语气不知不觉带了些哽咽。 从头到尾,她的视线都没有落在旁边那个人的身上。 她不敢。 她也不配。 鹤辞的目光却始终定在她那张过分冷静的脸庞上,等她飘来一个眼神,等她开口再唤他一声夫君,可是……她再也吝于给他一眼。 方才,在他的追问之下,他才得知事情的真相,刚开始,他只觉得颜面扫地,又不禁对她感到失望,如鲠在喉的痛苦一寸一寸侵袭了他的心房,可后来,他又安慰自己,至少,他们的感情是真的。 可现在,他又不确定了。 “外头冷,妤娘你快进来吧,”她说着径自拉着她的手往里走,又试探性地问她,“天快黑了,褚二郎不来接你?” 阮妤唇边的笑意凝了一刹,才又笑起来,“音娘,我和离了。” 话音刚落,便觉察握住她的手突然紧了紧。 黯然只在阮音眼中一闪而过,她是擅长掩饰内心的人,不过须臾又笑起来,“和离了倒好,我就从前感觉褚二郎靠不住。” 鹤辞落在她们身后慢慢走着,见她们姐妹二人亲密无间地说着悄悄话,一颗心成了沸水里的饺子,没着没落的。 阮音将妤娘引到静思堂,将从家里抬来的嫁妆给她看,“嫁妆都在这了,这里的东西,我一分都未动的。” 说完,终于扭过身来, 将眸光转到他脸上。 见他脸色苍白,嘴唇翕动着,似乎想问什么。 她害怕自己会绷不住,不禁冷下脸来,抢在他之前率先开了口,“给我三千两,我马上远走高飞。” 第60章 出走 “二娘子……她有孕了。”…… 鹤辞脚心趔趄了下, 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冷漠的眼神,他不明白,明明昨晚他们还相拥而眠, 为何今日她看向自己的眼神竟如此陌生, 即便她的身份是假,可他们成婚接近一年以来,她对他的感情也是演出来的嚒? “三千两……”他忽地惨笑出声来, “除了钱,你难道就没有话对我说了?” 阮音暗暗掐紧手心, 将眼里的水汽逼了回去, 才沉声道:“是我欺骗了你, 我应该跟你说一声抱歉的, 不过……” 想到最近家里那些鸡飞狗跳的琐事, 她突然发现自己是真的不留恋这个地方了, “你放我走吧,我想走了。” 第114章 “音娘, ”阮妤见她态度坚决, 赶紧过来拉她坐下,“你不要激动, 有什么事好好说。” “我没有激动, 我有这个想法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只不过刚好今天撞上了日子而已, 既然如此, 还不索性说开算了,”她说完又转眸望向沉默的男人,“三千两,你给不给?” 鹤辞定定地看了她良久, 终究泄了气般耷拉下肩膀,“给。” 既然她眼里只有钱,他怎能不成全她? 阮妤没料到自己竟然见证了他们夫妻决裂,不禁两头劝着,可无论她怎么劝,这两个人都心意已决。 鹤辞将银票递给阮音。 阮音接过手仔细看了一遍,见数目无误便小心翼翼地叠好放入袖笼里,“我走了,这件事我不会往外说的,你放心。” 说完又朝阮妤看了一眼,脑里搜肠刮肚想了半晌,也想不出一句适合的话说,于是便转身往外走。 绮萝在身后叫了一声,她也没敢回头,妤娘回来了,绮萝也该还给她了。 刚走了两步,手腕却被钳住了,她挣了一下没挣开,于是回过头,狠狠剜了他一眼,“松手。” 他被她的眼神烫到了,下意识就松开手,“我有话跟你说,你跟我来。” “不用,我们缘分已尽。”说完不顾他的反应,叫上春枝,主仆俩便出了府,彼时已是暮色四合,天边的云就像浓稠的墨,一点一点地扩散开来。 到这一刻,她的心倒格外的平静。 终于,她不用提心吊胆地演戏。 终于,她做回了自己。 春枝被她叫出来的时候还云里雾里,只睁着大眼睛问,“天马上要黑了,世子妃要往哪里去?” 阮音的目标也很明确,北风像刀子一般刮过她的脸,冷得她有些僵硬,就连那颗心也仿佛被冻起来一般,木木的,感觉不到痛意了。 “去公主府。” 眼下天色将黑,她们两个弱质女流行走在外并不安全,她知道,只有宋心钰能帮她。 建京没有宵禁,可这天色将黑之际,路上的行人也不多,阮音上了车便吩咐车夫快些,即便是这样,到了公主府的时候也已经过了酉时。 宋心钰和小侯爷正在用饭,冷不丁见她失魂落魄地出现,不禁搁下碗筷跑过来,问她发生了何事。 “怎么,睿王世子也欺负人,让你大冷天的一个人跑了出来,这是怎么回事?” 见宋心钰头一句话就是为她打抱不平,她心头像被梗了一根刺般难受。 她欺骗的,又何止只是他一人? 她抬眸看了她一眼,又扫向小侯爷,过了须臾才闷闷道:“殿下误会了,不是世子欺负我,是我……是我做了不可原谅之事。” 她说完提裙跪了下来,“我今日来,是想向殿下请罪的,我不仅骗了世子,骗了很多人,也辜负殿下抬爱。” 宋心钰听得一头雾水,赶紧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你给我说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双目无神地定在地上,喃喃道:“妤娘回来了……” “什么妤娘,你不是……”宋心钰说了一半才反应过来,皱着眉头将她打量了一遍,这才倒退了两步,“你不是妤娘?” 阮音攒紧手指,深吸一口气,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道:“对,妤娘是我嫡亲的姐姐。” 宋心钰脑里捋了八百遍也没琢磨明白她这句话,最后只问:“那你叫什么名字?又是什么时候变成妤娘的?” 到了这刻,那些难以启齿的话也没有说不出口的了,阮音扯起嘴角,勉强笑了下,“我姓阮,单名一个音字,至于我什么时候变成妤娘……说来话长,总之,岑阮两家联姻,婚书上写的是我长姐的名字,而新娘,从头到尾都是我。” 同一时间,静思堂里。 阮妤劝不回八头牛都拉不回的阮音,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消失在眼帘,回过头,见鹤辞还在门边站着,仿佛一根木桩一般一动不动的,垂着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音娘是不是误会了什么?世子,你还不快去追?” 怎知他竟呆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却是抬腿往屋内走,嘴里喃喃道:“罢了,她只念着她的三千两罢了……” 阮妤只依稀听了一点,不由得握紧拳头道:“音娘才并非这种见钱眼开的人,你们夫妻同床共枕这么久,连这点都看不透吗?” 鹤辞看不得一个跟妻子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他回过头,刚想送客,却见夕阳的光温柔地披在她身上,给她原本就清丽娴静的眉眼渡上一层温柔的色彩,乍一看,就像海市蜃楼似的,美得不切实际,美得虚无缥缈。 他嘴唇嚅动了下,却局促地发现,他竟不知如何称呼眼前之人。 这个他名义上的妻子。 他口口声声唤着“妤娘”的人,也是当初在青源惊艳了他心神的人。 过了须臾才哂笑道:“我只知道,她是你的影子,把我骗得团团转,把我们全家上下都骗得团团转,就连梦里,她都不会露出破绽,你告诉我,音娘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我又该如何相信她?” 阮妤原本也想转身离去,见他佝偻着背影,踌躇了下,还是捉裙走了进来,“我知道你一时难以接受,其实这桩姻缘,并非我的本愿,音娘只是被无辜牵扯进来而已,我娘向来强悍,音娘又怎敢违抗她意愿?说到底,是我一时任性一走了之,才会发生这种荒谬的事,不管怎样,我先替阮家向你说一声抱歉。” 第115章 鹤辞垂眸默了半晌,才指了椅子叫她坐,“音娘是什么样的人,你跟我说说好嚒。” 阮妤只好将阮音的身世一一道来,“从小,我娘和祖母就不待见她们母女,我虽有心帮她们俩一把,可我也是泥菩萨过江,又如何能改变残局?” 她边说边觑他的脸色,见他脸色终于缓和了些,这才续道,“音娘……是大智若愚的人,虽然大家都拿我们姐妹相比,可论立身处世,我却自愧不如……” 说了半晌,鹤辞的回应都淡淡的,他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只有他知道,一开始得知真相的恼怒,已经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心疼,他不能细想,一想起来,整个心房止不住地抽搐。 痛到极处,痛感像细细的涓流,自心口蔓延至全身,就连脚趾头似乎都痛了起来。 他是为她而痛的。 她比他小了整整四岁,就算她一时赌气离开,他这个任由她离去的人,难道不用引咎自责? 想到这,他彻底坐不住了,连忙起身走到书案前写下放妻书,将放妻书交给阮妤,“岑鹤辞和阮妤的婚约就此结束,烦请你将此书带回青源。” 阮妤接过放妻书,那颗压在她胸口许多年的石头终于落下,可旋即又想起音娘来,“没问题,只是音娘……” “她应该走不远,我这就去找她回来。”他 边说边往外走,一直站在身后沉默不语的绮萝突然拔腿追了出来。 “世子……” 鹤辞回头看了她一眼,见她支支吾吾的,便不耐道:“说。” “世子妃……不对,二娘子……她有孕了。” 他眉心拧起,声音也不由得轻颤,“你说什么?” 绮萝只好把话又重复了一遍,话音未落,便见他就像一阵风似的,阔步出了屋,紧促的步伐在回廊上渐行渐远,一边唤明泉牵马过来,连留在屋内的阮妤都来不及招待了。 明泉急冲冲跑了过来,问他要到哪去,他一脸凝肃道:“去公主府。” 阮妤见他已出了门,自然也不好再多逗留,只是天色将黑,音娘一个重身子的人又能跑到哪里去呢,刚有孕的人,肚里的孩子哪里经得起折腾,想到这,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绮萝还想跟她多说几句话,她却摇头道:“世子给了我放妻书,我再待下去,恐怕会惹人非议,现下我住在金沙寺后的牌坊街二巷里,我这就先回去了,若是找到音娘,记得差人告诉我。” 绮萝只得点头道好,又给她寻了件阮音的披风,还在她手炉里塞了满满的炭,这才让人送她回了府。 外头的天已经黑透了,暮食总不见静思堂来人,一派人打听才得知两人都已不在府中。 管家这才干净过来将方才的事说了,只是毕竟也一知半解,说来说去,最后都成了他的猜测。 秦老夫人听完简直急火攻心,拍桌站了起来,“胡闹,这么大的事,你怎么现在才说?” “是……”管家战战兢兢地缩着肩膀,“世子妃……说只是去买点东西,也不让人备车……说一会就回……” 秦老夫人两眼一翻,眼看着就要厥了过去,郑姨娘赶紧走上前来,扶着她坐下,这才斥道:“你这个糊涂东西,世子妃如今是有双身子的人,老夫人盼了许久才盼来呢,若是出了差池,你十个脑袋都不够掉的!” 睿王妃也赶紧端了茶来,对秦老夫人说:“娘先别急,绮萝不是从小跟在妤娘身边的嚒,快传她来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吧。” 秦老夫人抿了口茶,脸色才恢复了些许,“对,快去。” 第61章 寻妻 “殿下不留男客。” 已过了暮时时分, 街上空空荡荡的,也不知什么时候天飘起了雪沫子,寒风在耳边呼啸着, 叩在青石板街上的马蹄声多了几分孤凉。 鹤辞扬鞭催马, 不顾上城坊内不得快马疾行的规定,只恨不得生了翅膀,立马抵达公主府。 雪沫子扑在他身上, 又化做刺骨的冰水,寒意渗透到骨头缝里来, 然而他却浑然未觉。 好不容易赶到公主府, 圣人溺爱襄城公主, 她的府邸比其他的公主府还要恢弘些, 在这浓稠的夜色里, 门口那一排的灯笼暖融融的, 仿佛一座巨大的暖炉。 他翻身下马,上前叩门。 不一会, 管家便开门出来, 举起灯笼将他打量了一遍,见来人是陌生的男子, 身上一袭被雪水浸得半湿, 浓密的眉毛上挂着的雪花刚刚消融, 雪水顺着脸上往下淌, 不禁问道:“请问阁下是?” 方才催马疾行的时候倒还没什么感觉, 这会一停下来,寒风一吹,冷得他身子直打摆,他缓了缓, 才呵出一口白气道,“在下大理寺丞岑鹤辞,有要事求见殿下,还请通传。” 管家犹豫了下,才道:“阁下会不会走错?天色已黑,殿下不留男客。” “无错,在下要找的正是襄城殿下,若不是事态紧急,在下不会上门叨扰,还请管家通融通融,替在下通传一声吧。” 管家没有办法,只好转身入内。 少顷,管家去而复返,只摆摆手道,“阁下回吧,殿下说不见。” 鹤辞闻言不由得趔趄了下,脸色也愈发苍白。 管家正要掩上大门,他这才醒过神来,抬臂抵住门板,一字一顿道:“还请管家再次通传一声,就说我岑鹤辞今日不见着殿下是不会走的。” 第116章 管家见他竟敢挡住门,不禁竖起眉毛道:“年轻人,你可知这里是什么地方,殿下的尊容,岂是随随便便就能看的,殿下都说了不见……” 话音未落,鹤辞已推门走了进来,“十万火急,待会在下自会向殿下请罪。” 说着便阔步朝正房走去,侍卫没想到竟有人敢夜闯公主府,纷纷亮出长矛喝道:“站住!再往里走一步,休怪我刀下无情。” 鹤辞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哪里听得到嘈杂之声,然而他毕竟身单力薄,又怎敌得过那孔武有力的侍卫,不过走了十几步便被冰冷的兵械禁锢住了身体,他挣了一下,贴在他身上的刀片却越陷越深。 “鹤辞求见殿下,请殿下移驾尊躯。” 浓墨般的夜幕下,扯絮般的雪越下越大,他被侍卫押着伫立在那里,那一身薄棉的青袍上早堆满雪,融化的雪水伴着雪花,在衣服表面凝成一层冰碴子。 他的身体已冻得没知觉,只剩胸口一点滚热的,只仰首望着沉甸甸的屋檐,一遍又一遍地喊道。 侍卫见他穿的是官服,也不敢将他怎样,两厢僵在那里,等将领将此事禀告给殿下后,过了会,才走了出来,竖掌示意其他人松开,这才皮笑肉不笑道:“原来是睿王世子,真是失敬,殿下让你进去。” 鹤辞这才拔腿往屋内走去。 屋内刷得金碧辉煌,符合他对这位公主一贯的印象,刚入门,便被暖气包裹住了身体,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这才往上首的宋心钰扫了过去。 上首的椅子上坐着两个人,准确的说,是宋心钰毫不避忌地当着他的面,就这么坐在男人的腿上。 她手里正剥着一颗炙烤过的橘子,纤细的手指将橘子皮剥开,又挑走细细的筋络,这才掰下一瓣橘肉放入嘴里细嚼慢咽起来。 鹤辞见屋内只有两人,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又觉得这公主着实荒唐,不禁又敛下眼皮,朝上首的人叩拜道:“臣参见殿下。” “哟,是世子啊,”宋心钰将橘子丢给小侯爷,起身踱到他跟前来,冷眼睥睨着他,“无事不登三宝殿,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听她的语气竟像毫不知情般,他的心一点点坠到谷底,却又不得不强打起精神回道:“殿下,臣是来接世子妃回家的。” 宋心钰装模做样地瞪大了眼睛,才道:“妤娘怎么了,她不在你们王府待着,是你把她气跑了?” 鹤辞只好点头道是,“都是我一时糊涂,这才将她气跑,她刚有了身孕经不起颠簸,殿下若见过她,还请请她出来吧。” “她竟有了身孕?”宋心钰喃喃重复了一遍,神情也变得凝重起来。 也就是她这一句话,令他窥探出端倪,她果然知道她的去处,又或者,她就躲在暗处看着他。 想到着,他的目光朝屋内睃去,声音也陡然拔高了些,“音娘,是我错了,你跟我回吧……” 话音刚落,却听一声刺耳的笑声传了过来,宋心钰扭身朝上首走去,又坐回小侯爷腿上,凤眸乜着他嘲讽,“倒是奇了,你将她气跑,不去将她寻回来,跑来本宫这撒泼,莫非你以为,本宫会收留她不成?” 鹤辞抬起乌眸,笃定道:“音娘来京也不过一年的时间,除了殿下一个交心的知己,和其他世家贵妇不过是点头之交,所以她不可能不来见你。” 宋心钰迟疑了一瞬,才道:“你说的是妤娘,本宫可不认识什么音娘。” “音娘就是妤娘。” “噢……”宋心钰恍然大悟地点点头,“音娘就是妤娘,没想到她竟敢欺骗本宫,本宫为何要收留一个骗子?” 鹤辞觉得浑身都在发烫,神智也有些模糊起来,他甚至没有办法分辨她的话是真是假,他暗暗攥紧双拳道:“倘若您未曾见过她,那臣请求殿 下派亲兵帮忙搜寻,眼下天色已黑,又下着大雪,臣害怕她会遇到危险,其他的,请容在下将她找回再慢慢解释。” 宋心钰没有开口,她只是冷冷打量着眼前这个形容狼狈的人。 风雪侵蚀了他清隽的容貌,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薄唇冻得青紫,只有那身姿还是挺拔的,像屹立于寒风的竹。 她这才想起,两年前,她似乎还看上他来着? 她倒也不是为报私仇,只不过想起方才妤娘……不,是音娘心如死灰的模样,她是该替她好好搓磨他一番。 只不过他身子骨似乎也弱了些,都不必她动手,看样子已经快撑不下去了。 想到这,她心头不由得感到快慰,只是玩归玩,闹出人命可就不好了。 “行吧,看在你寻妻心切的份上,本宫就不计较你无礼了,不过,你可记住,下回,可没有这么好运了。” 他一伏首,脑袋便重重栽到地上,“多谢殿下。” - 鹤辞一睁眼,他已经躺在自家床上了,屋里熏着银丝炭,暖烘烘的气息灌入肺腑里,与体内的寒激撞着,化做一阵痒意,从肺腔直冲喉咙,他一开口,嗓子哑得几乎发不出声,只有一声声咳嗽震得他心口疼。 他伸手抚上心口,只觉得那里空落落的,那曾被她一颦一笑填满的心,随着她的离去,也重新被掏空了。 门外的明泉听到声响,赶紧推门而入,倒了杯温水侍候他喝下。 第117章 他一口一口咽下温水,喉咙一动,嗓子眼就阵阵发疼,终于喝完水,他问:“音娘呢?” 明泉顿了下,才小心翼翼回道:“世子妃……尚没有消息。” “没有消息……”他掀开被子就要下床,脚刚落了地,就被明泉摁住了。 “世子,郎中说你寒气入骨,若不多加修养,将来恐要落下病根,你放心,王爷已经派人找了,一有消息,小的第一时间禀告于你。” 鹤辞甚至没有力气与他抗衡,只被他轻轻一推又重新倒回榻上。 绵软的枕头上还残留着她淡淡的幽香,只嗅了一下,眼里的泪便止不住落了下来。 明泉看在眼里,也忍不住鼻酸,“世子还是莫要伤神,保重好身体要紧。” “你先出去吧,我先静静。”他说着便翻过身,将自己蒙在被子里。 明泉只好摇摇头,退出里屋。 却不料,刚走上廊庑,迎面便见睿王妃走了过来。 他连忙拱手作揖道:“小的见过王妃。” 睿王妃眸光往屋内扫了一眼,才问:“醒了?” “是,”明泉说完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世子好像还……” 睿王妃想起昨日在众人逼问之下,绮萝才吞吞吐吐说出实情,秦老夫人当场气得快晕了过去,只是老人家又念着未出生的曾孙,一方面绝不可能让岑家的血脉流落在外,另一方面又对阮家的行径愤恨不已,老太太一怒,她这个娘家沾着亲的不免被牵连进去,再打上一层厚厚的耻辱印。 比起秦老夫人的“爱恨交织”,她反而觉得走了的好,她对她肚里的那两肉并不关心,她只知道,阮音比她更懂眼色,做什么事都能做到老太太心里去,她的出现,让她们僵了几十年的婆媳关系,愈发僵化了。 想到这,她嘴角向下捺,语气也多了一丝不耐,“这阮家简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依我看,走了倒好,横竖出了这桩事,咱们府也不可能与他们家有什么往来了,我进去看看他。” 第62章 定居 “你想跟乡野村妇一样不成?”…… 睿王妃推门进来的时候鹤辞就听到了, 预料到她要说什么,他便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装睡。 睿王妃瞥了他一眼,自顾自地拣了张椅子坐下来, 凉凉的声音也随之响起, “至于嘛,为了这么个见钱眼开的人,把自己搞成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鹤辞抿紧唇, 并不接腔。 “你也别装睡了,我知道你听得到。” 他这才转过身来, 寒潭似的眼就这么不错眼地凝着她。 睿王妃被他盯得心头一突, 转过眸, 拿帕子掸掸裙摆道:“不管怎样, 祖母的意思是, 咱们岑家的血脉不能流落在外, 所以你放心,人肯定是得找回来的, 不过……毕竟这事传出去于你名声有损, 就让她待在庄子里待产吧,到时候……” 话音未落, 却见他眸底不知何时已凝上薄霜。 睿王妃撞上他的目光, 又慢吞吞敛下眼皮道:“你也别怪我不讲情面, 昨日你不在家, 老太太升了堂, 把我也给绕了进去,我嫁入岑家这么多年,一直战战兢兢侍奉翁婆,可到头来也得不到她老人家青眼, 我算是想明白了,既然如此,还不如彻底跟阮家划清界限,毕竟是她们家戏弄我们在前,我们这么做也不能不算我们不讲仁义。” “你说够了没?”他的音量并不大,震慑力却不弱。 睿王妃瞳孔一震,不敢相信他竟然敢这么打断她的话。 一直以来,她总恨他害死自己的亲生骨肉,可不可否认的是,她对他的感情是复杂的,她知道自己的后半生只能倚靠他的赡养,可只要想起她的朗儿,她的心又硬了几分,可至少,他总是孝顺的,听话的,可如今…… 看着他眼里逐渐浮现出的不耐,她的心也一点点坠入冰窟里,“我知道你一时难以接受,不过,我也只是替你祖母传达她的意思,你别光恨我,这是我们所有人一致的意见。” 鹤辞没有想到,与他同一屋檐下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家人,竟出奇一致的冷血。 他惨笑了下,才缓声道:“我总算知道,当我不在家的时候,音娘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了。” 不,他倒并非一无所知,只是他能做的也有限,她又是善解人意的人,从不在他跟前诉苦,所以,他只能在她受伤的时候替她舔舐伤口,却不敢挡在她身前替她挨刀。 想到这,他不禁狠狠锤起自己的胸口,在他骂家人冷血的时候,难道他还能独善其身? 也怪不得她走的时候会这般绝决了。 “你这是干什么!”睿王妃见他伤害自己,不由得上前制住他的手。 他无力地垂下手臂,黑眸却依旧坚定,“弟弟早夭后,我一直对你无有不从,可这回,我只想遵循自己的本念活下去,倘若大家反对,大不了……我就搬离王……” “你闭嘴!”听到他动了离府的意念,睿王妃陡然双目猩红地炸了起来,“你敢再说一句试试!” 他的眸里也涌上波澜,一字一顿道:“我说——我要搬离这座牢笼,我受够了,不想再继续了。” 第118章 话还没说完,喉咙便狠狠一窒。 睿王妃面目狰狞地掐着他的脖子,“二十年的养育之恩,我们岑家没人对不起你,既然你想走,那还不如今日就死在这里……” 鹤辞只觉得自己就像濒死的鱼,原本就病重乏力的身体,哪里经得起她卯足力气地掐?很快脸色便胀得紫红,连身子也轻飘飘的,不知身在何处。 明泉听到里面争执的声音不小,这才赶紧推门进来,没想到映入眼帘的就是睿王妃双手掐住他脖子的画面。 “王妃,王妃息怒啊……”他赶紧跑过去将她拽开,又苦口婆心劝道,“世子现在神智还不太清醒,王妃怎可跟一个病人计较?等他过段时间,自己就会想通了。” 鹤辞匀了匀气,怔怔地想,想通了?究竟怎样才算想通了? - 阮音坐在前往襄城的马车上,与她同行的,还有她娘。 那日她只求宋心钰派人护送她离开,然而宋心钰还是放心不下,于是为她安排了去处。 回到青源,她开口向曾夫人索要她娘的身契,原以为会遭到诸多阻碍,却不想,曾夫人难得大方一回,二话不说就放了人,并且,还给了她一百两。 当然,她也提出了要求,让她们母女俩再不要出现在她面前,阮音拿了银子,终于松了口气。 窗外的天碧蓝碧蓝的,越往南走,天气越是暖和,看着窗外不断变换的景色,埋藏在她心头的那一丝阴霾, 也好像重新见了光。 那日,她满怀期待地等着他回来,却等来他与妤娘成双成对的双影,她当时第一的反应就竟也不是心痛,而是自行惭愧。 那个萦绕了她十几年的阴影,就这么黑压压地笼罩了下来。 她样样不如妤娘。 这是她从小从所有人口里听过最常见的一句话,也许是调侃,也许是趁机打压,总之,在年幼的她看来,几乎就要认定了这是个毋庸置疑的事实。 长大后,她试图自我开解,可真正让她得以喘息的,却是在嫁入王府之后。 没有了妤娘比对,她享受着她应当有的荣誉,她沉醉在这场美梦里,一度不愿醒来。 可如今她终于体会到妤娘的不易,又想重新做回自己。 只是割舍一段感情并不容易,那日她几乎不假思索地做了这个决定,可陪伴她的,却是梦里醒来发现枕边空无一人的空虚感。 她不敢在人前掉泪,可她也数不清自己夜里哭了几次。 每次哭到最后,想起她腹中的胎儿,这才止住了眼泪。 这个孩子她是一定要生下来的,她可不想将来孩子丑得没眼看。 这个年,她和梁镜心是在宋心钰为她安排好的住处过的,两进的宅院,对于她们母女俩来说,着实空旷了些,即便是她早早就备下了灯笼,窗花,把屋里装饰得华丽无匹,却更显得毫无人气。 因此,过完年后,她又动身南下,这次,没有宋心钰带来的侍卫,只有她们母女、春枝和在路上买来的林妈妈、双双和小厮齐安而已。 漫无目的的旅程,到了仙福洞时,已经是春暖花开的时候了。 仙福洞是一个小村庄的名字,依山傍水,人杰地灵,距离镇上也不远,不少村民一大清早便推着板车到镇上卖新鲜的瓜果蔬菜。 相传,在她们村庄后的仙福山上住着仙人,仙人会给人们带来福泽,所以这里的村名都不愿往外走,自给自足,在这片肥沃的土地上筑出一片世外桃源来。 到了这里,曾夫人给的盘缠已所剩无几,不能在如此挥霍下去了,况且腹中的胎儿一日日长大,将来养育一个孩子也要花费不少银子,思索再三,她给了双双和齐安一些钱,然她们另寻前程去,只留下春枝和林妈妈。 春枝跟在她身边好几个月了,感情自然更深些,而留下林妈妈却是她娘的主意。 梁镜心说,将来孩子落地,春枝毕竟年纪尚小没有经验,而林妈妈则是生育过的妇人,也就三十来岁的年纪,照料幼儿更有心得,阮音也觉得有理,于是便留下林妈妈。 说来也巧,她们刚来便听两个村妇坐在田埂里闲聊。 原来,其中一个村妇打算典掉家里的一亩地,然而过了大半年还没能出掉。 阮音一听,不由得来了兴趣,凑过去问:“阿婶,是你家的地吗?” 村妇循声抬起头来,见来人是个肤白貌美的年轻女子,身上穿着银红的团花短袄,下身系着葱绿的褶裙。 在她身后还跟着奴仆,就像隔壁镇上暴发户的女儿。 不对,暴发户里出来的闺女,哪有这种气质,这简直是仙女! 妇人看呆了眼,半晌才醒过神来道:“是啊,小娘子是从外地来的?” 阮音说是,说完,也敛平裙子跟着妇人一道坐了下来。 妇人瞠目结舌地看着她,忙脱下比甲道:“地上脏,小娘子还是把这个垫在身下坐吧。” 阮音摆摆手道没事,又问:“方才我听你说这块地卖不出去,难道是这块地不好嚒?” 第119章 “怎么可能,你看看……”妇人说着指着远处那块地道,“你看,这亩地里还种着红薯和花生,你看看秧苗长得多好多绿,哪里会不好。” 旁边的妇人也附和道:“是啊,许嫂子可是实诚人,要不是她家儿子打算考试去,多一个壮丁也不至于要卖地啊,许嫂子也只是想多攒点银子,将来儿子上京赶考了盘缠也得不老少哩。” “原来如此,”阮音点点头,又问,“那阿婶出价多少?” 许嫂子比了三根手指,“三十五两,活卖。” 阮音一听,倒也便宜,于是点头道:“行,我买了。” 梁镜心一听,赶紧过来拉她的手,“买什么买?你放着养尊处优的日子不过,跑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买地,你还想跟这些个乡野村妇一样不成?” 梁镜心原本期待她和女婿自立门户,把她接过去养老享受的,没想到,等来的,却是她一个人孤零零的身影。 那一刻,她很难不说毫无怨言,可听到她腹中还有小外孙,她又心软了。 梁镜心此话一出,立即引来两个村妇的侧目。 阮音赶紧赔笑道:“我娘不是那个意思。” 梁镜心也意识到自己嘴快,只好怏怏扯起嘴角,“我不是那个意思。” 第63章 告白 “我心仪娘子已久。” 在那两个村妇无言的扫视下, 梁镜心的脸色也挂不住,只好将阮音拉至远处小声道:“女婿不是给了你三千两银子?你买一座宅子,再雇几个丫鬟婆子侍候着都足够了, 这地方这么破落, 你怎么想的啊。” 从梁镜心口中听到“女婿”二字,阮音的心头不由得刺痛了一下,这才敛下眼皮, 面色冷静道:“娘,财不外露, 那些是保命的钱, 我并不打算用, 再说了, 我还年轻, 总不能一直坐吃山空不是?就是金山银山, 也终有吃完的一天。” 几句话把梁镜心说得动摇了些,只是一想到自己以后就在这穷乡僻野的地方, 又忍不住皱起眉头。 “采菊东篱下, 悠然见南山,我想在院里搭一个秋千, 再养条狗, 将来生了娃, 热热闹闹的不好嚒?”阮音环视着周遭的景色, 这里虽是乡野, 可并不像她娘说的那般破败,鸟语花香的地方,是她体会过荣华富贵的心酸后,最想体验的温暖。 曾经她也有爱慕虚荣的心, 喜欢往身上堆砌金灿灿的首饰,可后来才知道,自己的行为在世家贵女跟前有多可笑,所以,她渐渐化繁为简,可无论如何,只要她身处于那座宅院,就不可能获得真正的自由。 离开建京后她想了很多,终究是自己霸占了不该得的,才会如此心力交瘁,与其这样,还不如彻底放手。 梁镜心不禁将她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她这个女儿,在家时总是唯唯诺诺,与世无争,可自从她从建京回来后,似乎就变了,现在的她冷静独立,反倒是她这个当娘的一直在原地踏步了。 想到这,她心一横道:“行,那就随便你吧。” 就这样,阮音便拥有了一块地,又在附近买下个小院,简单修缮了下便开始入住了。 一开始,梁镜心总借机挑刺,什么蚊虫太多、床榻太硬、屋里有股霉味等等,阮音听后也只是笑笑,并不接腔。 一个月后,阮音的肚子也开始显怀,梁镜心也偃旗息鼓了,甚至还去集上买了一窝鸡崽,还在院子圈出一块地来养鸡。 阮音嫌养鸡太吵又难打理。 梁镜心说:“你不懂,等长大了可以天天吃新鲜的鸡蛋,还能炖汤,一举两得。” 阮音一听,好像也有道理,于是小鸡崽就这么留了下来。 又过了一个月,梁镜心抱来了一条小黄狗。 阮音种的葵菜也长大了,林妈妈掐了把嫩嫩的叶子,用猪油炒了一盘,又从鸡圈里掏了几个土鸡蛋,蛋液和上韭菜花,摊成几张韭菜蛋饼,再加上隔壁邻居秀才送的一条鱼,一个鸡汤,几人围在一起吃得干干净净。 邻居秀才叫许承文,也就是许嫂子的儿子,今年刚满十九,年纪不大,人也瘦长的一道,像是一阵风就能吹走一般。 阮音典了他家的地,两家又成了邻居,彼此有个照 应,倒也融洽。 只是近来许承文往阮家走的次数越来越勤了,勤得梁镜心都觉察出不对劲,悄悄问阮音,“你说,隔壁的书呆子不会看上你了吧?” 阮音也说不准,只摸了摸圆鼓鼓的肚子道:“不能吧……” “难不成,他是看上我了?” 春枝一听,不禁扑哧一笑,把口中的饭都喷了出来。 梁镜心捏了她一把,“笑什么笑,你这个大馋丫头,整天就知道吃。” 春枝含着饭支支吾吾,梁镜心只乜了她一眼,又抱着双臂踅回屋里去了。 阮音将剔下来的肉丢给大黄吃,一抬眸就见春枝瞪圆了双眼看她,便笑道:“你看我做什么,我娘那嘴你要习惯,再说了……” 她将眸光往下滑,落到她腰侧的赘肉上,“你也该减肥了。” 春枝正想辩驳,余光见篱笆墙外,青衣男子勾着头往里瞧,“阮娘子在吗?” 春枝忍俊不禁,朝门外扬嗓道:“在呢在呢,说曹操曹操到,我们夫人和娘子才刚还提起你呢。” 第120章 说着便过去开了门,阮音也趁机洗了把手,拿巾帕揾干水渍走了过来,热络地问他:“吃过饭没?” “吃过了,”他犹豫了下,又挠挠头道,“是这样,我刚好要去镇上买文房,我娘让我过来问问你……和夫人,看有什么需要买的,我晚点顺便给你们带来。” 由于两家关系好,平时不是借点锅碗瓢盆,有好东西也会一起分享,因而阮音并没多想,只大大方方道:“我倒没什么需要买的,你先坐着喝口茶,我问我娘去。” 梁镜心抱臂站在窗前,早将他们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虽说这男人无论身份模样,都与她前女婿差了不是一星半点,只是这人心底善良实诚,倒是难能可贵。 她们离开建京后,对外的身份就是被婆母虐待而逃回娘家的寡妇,和她那中年丧夫的娘。 一路上,自是听过不少流言蜚语,好在来到这里,遇到了许嫂子。 许嫂子也是早年丧夫,一个人拉扯儿子长大,对于她们母女俩也诸多关照,有了她庇佑,声音也渐渐平息了。 只是无论如何,音娘还大着肚子,即便乡下并不讲究男女大防,再这么下去,也难保村民们不会妄加揣测,怎么着,吃亏的都是女人。 刚摸着下巴沉思时,阮音已走了进来,倚在门边问她,“娘,隔壁许郎说要去镇上买东西,你有什么东西要捎他买的嚒?” 梁镜心扭头见她欹斜着身子,比起以前扶风细柳的腰肢,现在的她腰围整整粗了一圈,脸上也泛着珍珠般的柔泽。 她叹了口气,将她拉到窗台边上,朝窗外努努下巴道,“你到底怎么想的?这孩子倒也上进努力,若是愿意给你肚子里的娃做继父,那……” “娘,你能不能小点声,让人听到了笑话,邻里邻居的,你要让我抬不起头来嚒!” 梁镜心这才讪讪闭了嘴。 两人说完悄悄话,这才出了屋,与许承文闲聊了几句,由于家里头实在不缺什么,梁镜心便道:“承文实在有心了。” 说着拣了张凳子坐下来,又问起他功课一事,许承文一一答了。 年轻的后生,性子倒是沉稳,说起话来不紧不慢,让人说不出的熨贴,梁镜心问了一遍,心里默默又给他加了分。 傍晚,许承文从镇上回来的时候,不仅拎了只烧鸡回来,还买了虎头帽和拨浪鼓。 阮音怔怔看着眼前的东西,脑海里又想起她娘的话,好像……这许家郎的确殷勤了些? 可她并没有改嫁的打算,自从来到仙福洞,她似乎才能做回真正的自我,她不想再步入一段婚姻,以此困住自己。 在她心头,爱情不是割舍不断的东西,比起男女情爱,外头的世界更让她向往。昔日从他身边离去,的确费了不少功夫才适应,可如今,分别的疼痛已结成淡淡的疤,想起他的脸时,她也只是释然一笑。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也没什么不好,她能走出来,她相信他也能。 “许郎,我……” 似乎意识到她要说什么,他突然结结巴巴道:“阮娘子,大伯让我给他送饭去,我这就先去,免得天都黑了回来找不到路……” 说完一溜烟跑了。 阮音的话噎在喉咙里,顿了顿才对着他背影喊道:“我先替孩子多谢你,许郎。” 许承文扭过头来,夕阳肆意倾洒在他身上,给他脸上渡上一层淡淡的金边,青年一袭青色直裰,乌黑浓密的发束站在儒巾里,远远看去,气质温和,芝兰玉树。 恍惚之间,映在她眼前的竟是鹤辞的脸。 意识到自己认错人后,她愣了一下,刚想踅回屋里,却见他已朝她微微一笑,“阮娘子不必客气,那东西不值几个钱,只是刚好看到了,心想你总会用到的。” 阮音心头突然浮起一股异样的感觉,离开建京也有小半年了,倘若她没有离开,那他是否也会如此心细? 一定会的,他可是孩子的爹,怎么可能不爱自己的孩子呢? 可如今想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还不如不去想,心里反而舒坦些。 许承文远远瞧见她呆呆地站在那里,心窍一动,又重新折返,到了篱笆墙边,双手才局促地在袍角擦了擦,话还没说,耳朵先红了起来。 “阮娘子,从第一眼见到你那时,我便知道你跟我们不是同个世界的人,可我还是,还是……”说着说着,他突然支吾了起来。 阮音脸上没什表情,只淡淡接了口,“你喜欢我?” 他紧张地吐出一口气,才一鼓作气道:“是,我心仪娘子已久。” 阮音见他紧握在双侧的拳头还在微微颤抖,心头也不由得泛起一丝涟漪。 “我是个寡妇,我腹中还有孩子。” “我并不在乎,只要阮娘子看得上我,我愿意当孩子的爹,我一定将他视如己出……” 阮音看着他面红耳赤的样子,忽而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才哪跟哪,我还没答应你什么呢,你连孩子姓名都想好了,是不是想得太长远了。” 他见她脸上挂笑,看样子并不反感,这才暗暗松了口气道:“阮娘子别笑话我,我这个人不会说什么好听话,可我是真心想和你长长久久的。” 第121章 阮音这才收了笑容,沉吟道:“许郎,你听我说……我是不讨厌你,只是,我没有改嫁的打算。” 本以为这话足够让他打起退堂鼓,怎知他却释然地笑出声来,“没关系,你不讨厌我,我就很欢喜了,我知道,我现在还没有能力,可我会努力考取功名,无论多久,我都会等你。” 第64章 落水 “你不是英年早逝了吗?” 三年后。 自从和离后, 鹤辞也从家里头搬了出来,那个家是不怎么回了,只是逢年过节回去尽孝而已。 一个人守着偌大的宅邸, 每到夜深人静时, 总是孤零零的难受。 独来独往二十载,他以为他早已习以为常,却没想到, 仅仅只是一年,他便再也无法忍受这般孤寂的日子。 三年以来, 他从未放弃过找她。 他在宋心钰口中得知她的去向, 于是马不停蹄地赶往襄城, 可当他到那里时, 却听到她已离去的消息。 他又顺着路人指引的方向一直往南走, 可无论他走到哪里, 终究是慢了一步。 后来,线索彻底断了, 把他心头最后一点火星子也给掐灭。 直到最近, 他才又扫听到消息,即便是觉得希望不大, 但他还是不想错过每一个能与她重逢的机会, 寻了半天才找到这座小村庄上。 这座小村庄有天然的屏障, 村外的人甚至很难发现这么一处地方, 可当他抵达仙福洞的刹那, 便有一股隐隐的熟悉感,仿佛他上辈子来过这个地方似的,令他的心头又重新燃起希望的火苗。 仙福洞果然别有洞天,就像是一座世外桃源, 虽然偏僻,却生机勃勃。 初夏的日子不凉不燥,到处都盛开着粉白粉白的花,远远看 去,像天边的云霞一般明艳,他沿着田埂往深处走,带着斗笠的村妇的坐在田埂边闲聊,他顿下脚步,弯下腰来问:“阿婶,我从建京来,向你打听一个人。” 两名村妇齐刷刷转过头来,眸光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遍,扯起嗓子问:“你说什么?” 鹤辞自幼长在建京,一口官话字正腔圆,对于相差十万八千里的南方人来说,无异于另一个世界的语言。 鹤辞听见她们开口,眉心不由得拧了下,这才放缓语调道:“阿婶,我家娘子去岁走失了,不知你们村里有没有外地来的年轻女子,同行的,应当还有一个中年妇女。” 村妇面面相觑了一会,低声讨论着他听不懂的话。 “只要能找回我家娘子,我必重金酬谢。”他说完朝她们深深揖了一礼。 村妇才起身走了过来,又将他从头到尾扫了一遍,才道:“你家娘子叫什么名?” “娘子姓阮,单名一个音字。” “嗳呀!”村妇听完竟拍了一下大腿,和另外那人露出惊诧的脸色道,“你不是英年早逝了吗?” 鹤辞嘴角抽了抽,缓声又问:“阿婶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不会有错的,音娘亲口说的,说她夫君早逝,婆婆又刻薄,无奈之下,她只好逃回娘家,这才到我们这来的。” 从村民口中听到音娘二字,鹤辞只觉得浑身的血开始沸腾起来,身体也不由得发抖,“是……是,我家娘子正是音娘,烦请阿婶告诉我,她如今家住哪里?” 一人刚抬起手,却被另一个人压了下去,只见那人将她拉远了些,贴在她耳朵边上说了些什么,过了一会,那人才走过来,看向他的眸光多了丝鄙夷,“你说你是她夫君,为何她要逃?我看,定是你在外沾花惹草,对家里不管不问的,任由婆婆欺凌她,她才会跑的,不然,她怎么还咒你呢?” 鹤辞翕动着嘴唇,只觉得有口难辨。 这时,另外那人也走上前来,拿眼梢瞥了他一下道:“音娘跟她隔壁的秀才打得火热,说不定今年就要成亲了,你这会过来有什么用?” 鹤辞只觉得晴天霹雳一般,脚心趔趄了下,才颤着声问:“你说什么?” “隔壁秀才挺好的,虽然家世肯定比不过你,不过人倒是好的,我们都看着长大的,错不了。” 他脸上的血色在霎那间褪尽,双手也不自觉紧握成拳,“不可能……” 他不信音娘如此绝情,既然她们不想告知她的住处,那他就是挨家挨户地找,也要找到她。 他不顾身后的窃窃私语,转头就走,脑子里还木木的,双腿像绑了秤砣一般,步履维艰地走在乡野小道上,两侧的油菜花田金灿灿的,刺得他双眼发疼,有小孩追着蝴蝶跑,欢快的笑声传入他耳里,却仿佛是飘在天边似的。 也不知走了多久,小孩嬉戏打闹的声音也渐渐被他抛在身后。 突然,一道尖锐的哭声划破宁静,接是几个小孩扯着嗓子大喊,“救命!有人落水了!” 这几个字,仿佛是一根无形的箭矢,狠狠贯穿了他的胸膛,久远的记忆像潮水一般疯狂地涌了上来,几乎将他覆灭。 他怔愣了一会,身体才反应过来,于是调头循着声往回赶。 尽管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水成了他最惧怕的东西,可正因如此,他更能感受到小孩的无助,倘若他坐视不理,良心何安? 到了小池塘边,远远便见方才的幼童落在水中,双手在水上不断扑腾着,拍出巨大的水花,另两个孩童面色慌张,哆哆嗦嗦地拉着手,拿着竹竿迈入水里。 第122章 “别过去!我来。” 他说完纵身一跃,跳入池塘里,幸好小孩落的地方还不算远,水也不过刚刚没过他的胸口,即便如此,对于一个不善水性的人来说,每走一步,脚心就沉沉地陷入淤泥里,恐惧自脚心蔓延上来,渐渐成了一张网,将他紧紧缚住,仿佛迟一刹,就会被这无情的水给拖入池塘底。 他抿紧唇,终于到了小孩边上,伸手绕过他的臂膀,将他牢牢拽紧,小孩见了他,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小手攀在他脖子上,一声不吭。 他知道他怕,他又何尝不是?只是大人在小孩面前不能露了怯,便开口安慰他;“没事,我这就带你上岸。” “多谢……多谢大人……”小孩怯懦地说。 “不客气。”他边说边往回走,可还没走出多远,他的脚就被什么东西缠住了,他咬着牙挪动脚步,可越是挣扎,却陷得越深,胸口的水压得他气息不匀,随着时间流逝,身上也变得冰冷,溺水的恐惧再一次席卷而来。 就在这时,随着噗通一声巨响,一道身形矫健的身影正从岸边迅速游了过来,在他还来不及反应时,那身影已到了他跟前,男人一头扎入水底,潜到他脚边,拿出随声携带的小刀将缠到他脚上的水草割断。 随着脆裂的声响,脚也重新恢复了自由。 男人这才探出水面道:“多谢郎君仗义相救,这孩子你就交给我吧。” 说道伸出手想抱过幼童,鹤辞看了他一眼,问:“你是他什么人?” 话音刚落,就听肩上的小孩对他唤了一声爹,他这才松开手,将孩子交到他手上,“也多谢你就救了我,这么小的孩童,你身为爹的应当看好,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承文噎了下,还是恭敬地道了声是,“这孩子自小比别人贪玩,待会我带回去自会让他娘教育他。” 两人拖着沉重的衣裳回到岸上,承文这才将他端量了一遍,只见他一身月白江牙海水纹直裰,腰间挂着玉佩,衣衫湿漉漉地往下滴着水,即便是如此狼狈的情形下,也只有清隽的脸上略显苍白,挺直的腰背依旧透着从容优雅的气度。 他眉心微拧,不由得好奇道:“阁下是从哪来的?这衣裳打湿了可如何是好,不如随我家去,我寻一身干爽的衣裳给你换上吧。” 鹤辞脑里还迟怔怔的,双腿也仿佛生了锈,过了须臾才道:“也好。” 走了两步,才慢悠悠地回,“我从建京过来,我是听说我娘子的下落,这才寻到此处的,不知……” 话还没说完,承文脸色微变,又重新扭头,深深看了他一眼。 建京来的…… 他们村离建京十万八千里,又是不为人知的小村落,除了他隔壁的音娘,哪里还会有建京来的外地人? 再看他的形容气度,这才像活在与音娘同一世界的人。 不,倘若他真有那么好,音娘又何须逃到他们这小地方来?三年的时间,他一点点见证了重新堆到她脸上的笑容,也得到了一句她的慎重考虑。 他不敢说他已撬开她的心扉,最起码,她心头已能容许他的存在,剩下的,他会慢慢将她焐热。 “兄台会不会找错地了,我们村……” “承文!”一道清脆的声线从远处传了过来,紧接着,阮音哒哒跑了过来,在看到被他抗在肩膀上的阿牛,悬到嗓子眼的心才逐渐落回腹中,回过神来,她又是气又是心疼,只从他手中抱过阿牛,手一下下拍打着他的屁股道,“你胆子肥了,敢和小六他们出去玩?以后不许跟他们一起玩,听到没?” 阿牛方才还强忍着眼泪,这会被她一打,一下子便嚎啕大哭起来,抽泣着抹着泪求饶,“娘,我不敢了,我不敢了,你别打……” 承文也摁住她的手道:“先别气,孩子是有不对的地方,可眼下还是给他洗个热水澡换身衣裳要紧,别着凉了。” 阮音点了点头,又对他道:“多谢你,承文,要是没有你,我真不敢想象……” 承文说没事,不由得往身后看了一眼。 只见男人方才还挺直的背脊,突然像抽去筋骨一般耷拉了下来,那脸白得像一张纸,漆眸木然地盯着音娘的身影,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眸里翻涌着。 阮音这才注意到在他身后还站着一个人。 当她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的时候,一下子撞进一双幽深的眼眸,那一张熟悉的面容,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出现在她眼前。 第65章 修罗场 “世子,我只是个乡野村妇。”…… 阮音从没想过自己这辈子还能见到他, 并且还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见他发鬓微乱,脸色如纸,宽袍大袖吃了水, 沉甸甸得贴在身上, 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她脑子里仿佛有根弦,铮的一下就断了。 没有人比她知道他的恐惧,因幼年的经历, 就算离水近一些,都需要鼓起莫大的勇气, 那时祁州之行走的虽是水路, 他却时常躲在船舱里看书, 因为她的请求, 于是陪她到甲板看日出日落, 可后来她才发现, 只要靠近阑干,他的身体便不由自主地僵硬起来, 指尖也变得冰凉。 是她忽略了, 亲眼目睹幼弟溺水夭折时对他的创伤,即便没有睿王妃的怪罪, 以他道德心如此重之人, 这块疥疮, 也终是无法彻底痊愈了。 第123章 所以, 当她见到他这般狼狈的模样, 脑海里闪过他克服恐惧涉水救人的画面,她心头最柔软的深处像是被什么戳到似的,突突地疼。 “音娘……”鹤辞声线喑哑,见她的眸光落在他身上, 仿佛昔日他们不曾分开一般,脚心也不自觉往前迈进。 阮音见他靠近,又抱紧阿牛往后退了退,脸上的线条也绷紧了些,“多谢世子救下我儿,世子尊贵之躯,我们这里不过是乡下地方,您还是快些回去吧……” 说到这,又忍不住看向他身上的衣物,按说,就算是陌生人,也不应这么冷漠,更何况他还是她的前夫,并且还不顾自己的安危救下她的骨肉。 她这话说得确实太过绝情了。 见他眸色黯了下来,她这才放缓了语调道:“你怎么到这里来的,现在在哪里落脚?这身衣裳要尽快换下来的好……” “我是来找你的。” 他一句话将她噎得鼻间泛酸。 “我能抱抱我儿吗?” 他说着伸出手来,温柔地看着她怀中的阿牛。 阮音双手紧了紧,心口也随之抽搐了下。 三年了,阿牛也时常问她,“为什么别人都有爹爹,我没有?” 她总是逼自己狠下心来,只告诉他,“你爹爹在很远的地方,和我们走丢了,我们找不到他。” 阿牛虽是调皮捣蛋,可也看得懂大人的心事,大约是知道他爹爹不会回来,以至于后来都不在她跟前提起他了。 可如今…… 她独自带着孩子远走高飞已经够自私了,他又何错之有,她有什么理由不让他抱抱自己的亲生骨肉呢? 她忖了忖,正要把孩子交到他手里,怎知阿牛却抱着她的脖子往后缩了缩,“娘,这个郎君是谁?” “他……”阮音一时不知如何解释。 承文看了半晌,心头为他的身份而惊诧,想了想才对她道:“你先带阿牛洗个热水澡吧,我寻身衣裳给他换上。” “也好,”阮音说着又望了他一眼,见他脸上怔怔的,看不出情绪,便抿唇道,“待会再说。” 三人各怀心事地往回走,到了一处朴素却生机勃勃的农舍,那篱笆墙上密密匝匝开满了粉色的小花,从东家蔓延到西家,阮音抱着阿牛推开东家的门,承文则指着隔壁的院子对鹤辞说了句请。 跟在她身后的鹤辞顿了顿。 阮音一脚迈入院内,扭过头来看了他一眼,见他脸上闪过一丝局促,嘴唇翕动了下,却没发出音调来。 鹤辞没料到两家竟离得这么近,两家的院墙不高,又是篱笆做的围栏,虽然篱笆上攀满了花叶,可这样的隔断并隔不了秘密,没有相互信任到一定的程度,又如何能成为这么近的邻居? 承文见他仿佛要将那门盯出个窟窿来,也忍不住睇着他开口,“音娘在这住了三年了,她虽然不爱提她那段婚姻往事,可我知道她是伤心欲绝了才会如此,我看世子也是个体面人,既然已经分开,又何必纠缠?” 鹤辞回头看着眼前这个清瘦的男人,只见他着一袭品月的襕衫,眉目疏朗,气质温和,想起方才妇人们的话,他不由得拧起眉,眸里也凝了淡淡的霜,“兄台不知内情,就别插手我们夫妻之事了。” 承文脸色微僵,这才踅入屋内寻出一套干净的袍子来,递给他道:“先换上吧,舍下简陋,切勿介怀。” 在得知了这男人的身份,鹤辞心里像是多了一块疙瘩,即便知道他是善意,心头也忍不住涌起酸楚。 “多谢。”他面无表情地接过,睃了这一眼望得到底的房子,没有动作。 承文知他拉不下脸来,便主动道:“我先到外头去,你慢慢换。” 说完便出了屋,还将门掩了回去。 鹤辞愣了一会,这才剥下黏在身上的衣服,擦干了身上的水分,这才系上干爽的袍子。 棉布做的袍子,洗得微微泛白,看不出原本的颜色,穿在身上也硬挺挺的,说不出的别扭。 不过既然是别人的善意,他没有嫌弃人的道理,他咬咬牙,到底还是接受了。 承文在隔壁的屋里换了衣裳出来,见屋门还紧闭着,便走上前叩了叩门。 鹤辞这才开门走了出来,只颔首对他说了声谢,便道:“我去隔壁看看音娘。” 承文没办法,只好跟上他的脚步,一边走一边说:“我也去看看阿牛。” 鹤辞对上他的眼,感受到他黑眸里蕴含着无声的硝烟,脸色愈发冷硬了些,错开他半步走在前头。 到了隔壁,见篱笆门还紧闭着,他脚心不由得一顿。 承文瞥了他一眼,自顾自地走过去,将虚掩的篱笆门推开,熟门熟路走了进去,“音娘,阿牛怎么样了?” 院里传来水花喷溅的声音,只见露天的大院下放着一只木盆,林妈妈和阮音一左一右抓着阿牛的手,给他搓着胳肢窝里的泥。 阿牛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的孩子,澡也不好好洗,像条泥鳅似的,在澡盆里蹬来蹬去。 阮音胸前被他溅得半湿,藕荷色的衣裳晕开小小的一片深色,她转过头来,对承文说:“你瞧瞧,刚回来就忘了。” 第124章 说完擦干手站起身来,又望向换好袍子的鹤辞,他身上自有矜贵的气质,乍然间换上棉布的袍子,总有些格格不入的古怪,她只扫了一眼又敛下眼皮,搬出一把竹凳给他,“你坐吧,我们乡下地方没有好桌子好椅,你先将就。” “无妨。”他坐了下来,本以为可以好好聊聊,怎知见她仍心不在焉地站在那里,看着秀才发怔,小孩见秀才也是喜笑颜开,一口一句爹,叫得他十分刺耳,满心的苦涩也在翻江倒海。 阮音的心绪乱成一锅粥,还没想好如何面对他,见阿牛站在盆里踩水,溅出来的水湿了承文一袍子,当娘的心火噌的一下涌上天灵盖,忍不住训斥道:“阿牛!” 刚想跑过去教训人,手腕却被温热有力的手紧紧扣住。 一扭头,便掉入一对黑色的漩涡里。 鹤辞仰首看着她,像是虔诚的信徒。 “音娘,我悔了。”他压低了声音,可却还是清晰的传到她耳边。 她心头一颤,默默抽回手,“我先去教训阿牛,这孩子从小就皮,也不知道像谁……” 她丢下一句话,脚底抹油似的溜走了。 鹤辞的目光追随着她,她看上去是与当初不太一样了,一身粗布衣裳干净利落,乌黑浓密的发只绾成最普通的髻,用头巾包裹起来,可就算是这般朴素的打扮,她的身上依然散发着别样的光彩。 也难怪隔壁秀才对她有情了。 想到这里,刚压抑下的心火又浮上心头,这些年来,他无不在悔恨中度过,家里不是没催过他娶亲,然而却通通被他拒绝了。 他近乎执拗地想,倘若这辈子,他再寻不回她,那他宁愿这么度过余生,也不愿将就着娶妻生子。 看来是心诚则灵,这才让他俩重逢,既然如此,他怎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嫁与别人为妻? 那厢阿牛也已洗完澡,林妈妈给他重新换上干爽的衣裳,这才将他交到阮音手上。 阮音没有办法,只好牵着阿牛走到承文身前,压低声线道:“承文,我今日还有些事要处理,你 先回去吧。” 承文回头瞥了鹤辞一眼,脸色担忧道:“你一个人能解决吗?用不用我陪你一起?” 阮音摇了摇头,“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 “好,那我先回去,有事叫我,”他说完不情不愿地挪到门边,凝顿片刻,又心有不甘地踅了回来,拉过她的手将她抱入怀里,微颤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音娘,你答应要给我一个机会的,我求你……再看我一眼行不行?” 阮音猝不及防落入他的怀抱,身体本能的僵了僵,感受到背后突然变得炙热的眼神,她更加做贼心虚般,磕磕绊绊地推开他,“承、承文……” 见她脸上不见羞赧,反而十分苍白,他的心也跟着坠到谷底里,他松开手,摸着鼻子道:“我……我不是……” 阮音见他脸色尴尬,不禁轻拍他肩膀安慰,“我省的,你先给我点时间,让我跟他说清楚。” “我和音娘的事,外人的确无权置喙。”一道暗藏机锋的声线凉凉地在她背后响起。 阮音回头一看,却见鹤辞不知何时已经站在自己身后,漆黑的眸子阴沉得可怕,脸也像霜打的茄子般难看,垂在身侧的默默握成拳头,握得骨节都泛了白。 看着他额角上突突直跳的青筋,她心头也跟着一紧。 “这三年里,还要多谢兄台对我妻子一家诸多光照,不过……”他边说边自然地将手搭上她的肩,墨瞳对上他的视线,薄唇轻启,“接下来有我,我身为丈夫,照顾妻儿天经地义。” 阮音侧眼看着他脸上坚毅的线条,总觉得和记忆里的他有些不同了。 她心头颤了颤,可旋即又想起那些令她难以喘息的过往,下一刹,理智已占据了先锋。 她确信那种日子不是她想要的。 想到这,她脸色已冷却下来,拂开他的手倒退一步,敛着眼皮神情恭敬,“世子,我只是个乡野村妇,你我也从未有过婚约。” 第66章 撞破 拉拉扯扯的男女。 “音娘。”鹤辞几乎耗尽毕生修养, 才忿忿地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阮音长睫颤了颤,默默地又退开一步,这才迎上他那双猩红的眼。 她心跳停了一瞬, 才握紧阿牛的小手, 压抑住涌溢到嗓子眼的酸意,用最平淡的口吻说:“我说的不过是事实,你的婚书, 自始至终写的都是妤娘的名字。” “可与我有过婚姻之实的,只有你, 我心头认定的, 也只有你, ”他立马接口道, 长腿一迈又走到她眼前, 握住她的肩膀质问, “我们曾共同经历了那么多,可你如今告诉我, 你与我自始至终都不是夫妻, 音娘,究竟是你从没爱过我, 还是……” 他匀了匀气, 才放低了语调续道:“他才是你的选择。” 话音一落, 她含在眼眶中的泪再也控制不住, 啪嗒啪嗒直往下掉, 嘴里更是语无伦次,“我不知道,你别逼我……我在这里过得好好的,一点都不想你, 你为何还要出现,为何还要打乱我宁静的生活?” 阿牛见她哭,不觉将他当成坏人,一拳一脚地往他腿上招呼,一边打一边大喊,“你是坏人,你欺负我娘,我不喜欢你了!” 第125章 鹤辞看着眼前这一张小小的脸,眉毛鼻子简直与他毫无二致,他心头又爱又疼,一时不知该拿他怎么办,只能被他打得连连后退。 阮音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无暇顾及他们,只抱着双膝蹲下来,哭得一抽一抽的。 阿牛又朝承文喊了一句,“爹,你快帮我打跑他!” 承文还未开口,鹤辞先握住他的拳头蹲下身来,一脸正色地看着他道:“阿牛,我不知道是谁教你这么叫的,但你要记住,我才是你爹。” 阿牛惊愕地张大了嘴,半晌才道:“你……你说什么!” 为了安抚孩子的情绪,他又凝视着他,再次放缓了语调道:“你仔细看看我,我和你长得像不像?你若不相信,就问你阿娘。” 阿牛回头看向阮音,用眼神向她求助。 阮音也掖干眼泪走过来,嗫嚅道,“阿牛,他才是你亲爹。” 阿牛瞪圆了眼,一下子从阮音手中挣脱开来,噔噔地跑过去抱住承文的腿,神情戒备地盯着鹤辞道:“你胡说,承文才是我爹。” 承文感受到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沉甸甸的,心头窒了窒,才揉揉阿牛的头安慰,“阿牛,那个人说的没错,你们才是亲生的父子,但是承文永远爱你。” 阿牛一听,豆大的眼泪一下子落了下来,“我只要你做我爹……” 孩子的世界很单纯,只要给他多多的爱,他便会回报更多。 承文一开始被他叫爹的时候,心头还有些窃喜,可现在面对正主吃人的目光,不由得头皮发麻起来。 阮音见场面愈发难以收拾,便只好走过来牵住阿牛的手,充满歉意道:“对不起,承文,孩子还小,他不懂……” 承文勉强一笑,好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我知道,那你先跟他聊聊,我就先回去了。” 阮音点头,他又摸了摸阿牛的头,这才拖着沉重的步伐离开了。 阮音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却没有勇气回过头来面对另一张脸。 “音娘……”醇厚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也催着她转过身来。 阮音不得不转过身,抬起眸,迎向他含蓄又炽烈的目光。 “你怎会到这里来?”她选了一句折中的话开启话题,好让气氛不那么凝固。 “因为听说你在这里,我不愿放过每一个与你重逢的机会。”他说话间已走到她跟前,指腹刚摸到她眼角未干的泪,她一扭身便轻轻避开了。 “我娘出去了,你先进屋里来吧。”她淡淡地说完,自顾自牵着阿牛的手往屋里去了,请他落座之后,又踅至旁边的斗柜里取出一只陶罐来,再取了两只茶杯,一人冲了一杯酽茶来,将一杯递到他手边,“乡下地方没有好茶叶,你将就着喝。” 手还没缩回来,就被他握住了。 他握着她的手,指腹在她手背上摩挲着,那双手看上去虽与往昔没什么不同,可细细触摸,还是有几道小小的创口硌进他指腹里,也令他心头紧紧抽搐了下。 “这是怎么来的?”他盯着她的眼,语气温存。 阮音挣了挣,那双手却把她圈得更紧。 “鹤辞,你不能、不能不讲道理……你先放开,我们好好说。” 疏离的语气仿佛回到刚成婚时,他第一次牵住她手的样子,那时的她虽不情愿,可也不会像现在这般,把冷漠写在脸上,他不禁想起方才她与秀才相拥的画面,难道她真的移情别恋? 想到这,他只感到掌心一炙,噌的一下便松开手,“好,当年你走得匆忙,或许有什么话没来得及说,我也是,我希望你也能给我一个倾吐心声的机会。” “好……”她垂着眼,抱着阿牛坐在自己腿上,这才一点点说起这三年来的过往,说到最后她顿了顿,才问,“我离开建京多年,也不知大家都过得怎样?” 提起往日,不免唏嘘,他只淡淡地回,“祖母……过世了,娘身体不好,现如今一个人住瑞松院,爹也不怎么往那去了……” 虽然不过寥寥几句,阮音也能想象出那是怎样的一副场景,无忧无虑的日子过得久了,一想到那样的日子,便让她胆怯。 鹤辞说到最后,又偷觑了她一眼,希望能听到她询问他的近况,可她只是怔怔地盯着地上一块开裂的砖出神。 这不禁让他感到心灰意冷。 再看阿牛,也抿紧着唇发呆,母子俩冷冽的表情,竟出奇的一致。 他沉吟了下,解下腰间的玉佩 递了过去,在他眼前晃了晃,玉佩下坠的是一条葫芦络子,穗子的线早褪成灰扑扑的颜色。 “初次见面,阿牛,爹把这个送给你,希望你平安喜乐。” 阿牛的目光随着葫芦络子动了动,眼里重新泛起光来,刚伸出手想接过来,却听身后传来他娘的声音,吓得他把手又缩了回去。 阮音认出他这条络子,正是她亲手打给他的,心湖震了震,声音也和缓下来,“鹤辞,这东西太贵重了,小孩子不懂,会给你摔坏的,你还是收回吧。” 他把玉佩塞到阿牛手里,抬眸看了她一眼,声音不轻不重,“音娘,你一定要与我分得如此清楚吗?” 第126章 阮音鼻间酸酸的,没再接口。 阿牛拿着玉佩,屁股又开始坐不住,悄悄从她腿上滑了下来,目光在他们脸上睃了一圈,小心翼翼问:“娘,郎君给我的,我能收下吗?” 阮音看着他圆碌碌的大眼睛,心头一软,便松口道:“你爹给的,你就收着吧,这东西贵重,别拿出去跟小六他们玩,也别摔了。” “好,我保证不给小六哥他们看。”阿牛说完蹦蹦跳跳地跑了出去,春枝怕他又出了意外,赶紧也跟了出去。 屋内彻底安静下来。 阮音端起茶杯轻呷着茶,脑海里也飞速转动着。 鹤辞环视了一眼道:“你倒是把家里打理得很干净雅致,不过,我还不太明白,你为何会选这这么个地方定居,买座大宅子,再雇几个奴仆,享受着不好嚒?” 他不急不徐的语调勾起了她的记忆,也令她短暂忘却了两人的不平等,她叹息一声,像对待旧友那样坦然,“你以为我没试过吗?在襄城那会,我和阿娘住这宅子,可无论多少奴仆,还是冷冷清清,这里挺好的,简单纯粹的日子我很喜欢,我种了花果蔬菜,还养了一条大黄狗和几只鸡,邻居们互相串门,互相帮衬,热热闹闹的,可好了。” 阮音说完,心头又浮起歉意,她倒是逍遥快活了,可他呢? 她不敢细想当初在她走后,他会如何想,她也不在意在他心头留下的只是一个虚伪的形象,只有他忘了他们的过往,重新开启新的生活,她才能放下那压抑在她心头的负罪感。 可显然,这三年里,他并没有如她预想那般开启新的生活。 想到这,胸口又沉甸甸的,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深吸一口气道:“我没想到你会找到这里,我也不想再欺瞒你,我现在并不想跟你回去,你不必等我,是我对不住你,你给的三千两,我分文未动,我这就如数奉还。” 说完她旋裙便要去那拿银票,不料甫一起身,手又被他紧紧攥住。 “你不用拿,我来不是为了向你讨钱的,我是为了……我想要我们一家三口团团圆圆的。” 他的眸色深不见底,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专注而坚定。 阮音几乎要动摇起来,就在这时,门吱呀一声被推了开来,梁镜心跟桥头的张婶聊得热火朝天,一边进门一边扯着嗓子大喊,“大白天的关什么门,不通风的好不啦。” 两人进了门,视线齐刷刷地被眼前这一对拉拉扯扯的男女吸引了过去。 张婶知道她们母女都是寡妇,自己身为女人,当然也明白一个人孤单寂寞的道理,只是大白天的关着门,还拉着手,未免还是不成体统了些。 然而她想归想,嘴上却不敢说一句,恨不得没有看到,就想找个由头开溜,怎知梁镜心的嘴比她更快,只听她讶然地喊了起来,“女、女婿啊,你终于来了……” 第67章 留宿 “你先去我屋里洗吧。” 面对瞠目结舌的梁镜心和张婶, 阮音莫名心虚地缩回原位。 倒是鹤辞脸上一片从容,眸光在梁镜心脸上掠过,当初回门时他是见过她的, 只觉得她安静的立在角落里, 仿佛一只沉淀了岁月的美人觚,乍然间听她的大嗓门,还有些不适应, 但他还是恭恭敬敬地朝她拱手作揖道:“小婿见过母亲。” 一旁的张婶瞳仁又震了震,见他穿着一袭粗布衣裳, 可形容气度却透出一股养尊处优的淡然, 即便如此, 两人站在一处果真算得上男才女貌, 心头不禁好奇, 这夫妻怎的就喜欢到他们这里种田? 心里虽疑惑, 嘴上却不由得夸赞起来,胳膊肘杵了杵一旁的梁镜心道:“没想到你口风这么紧, 女婿一表人才的, 也不跟我们大伙说说。” 说完又转头问鹤辞,“不知如何称呼你?” 鹤辞依旧态度谦和, “吾小字君拂。” “不知家里做什么营生?” “在下不才, 也只是拿过几年朝廷俸禄而已。” 这下张婶的眼神又雪亮起来, 一边端量着他一边止不住地点头, 就像看到自己女婿一般乐开怀, “怪不得、怪不得……” 梁镜心见她看呆了眼,不禁清了清嗓子道:“玉儿啊,你也看到了,我家女婿来了, 家里头忙来不及招待你,要不改天我再过去你家吧。” 张婶点头道是,“你们一家团圆,我还是别杵这了,音娘,有空带君拂上我家去坐坐,别总待在家,省的伐?” 阮音只好硬着头皮道是。 送走了张婶,屋内又安静了一刹,梁镜心敛着裙子坐下来,目光在他脸上转了转,才开口道:“君拂啊,我也这么叫你行吗?” “娘随意。” 这一声娘叫得梁镜心心里乐开了花,转头见阮音坐在后面抠指甲,不禁叹了口气道:“你这孩子,坐那么远干什么,你自己的丈夫还害羞不成?” 阮音不知道他怎么又成了自己的丈夫了,只知道梁镜心的嘴快得像倒豆子,她噎了噎,辩驳的声音也很快被她掩盖了下去。 鹤辞睇向她的眸光里又染了一丝笑意。 阮音将头扭过去,一声不吭。 眼看着天色将黑,梁镜心自然要邀请他留下吃顿便饭。 第127章 菜是从菜地里刚拔出来的,新鲜水灵的很,老母鸡汤也是从鸡圈里抓了一只最肥的现宰的,当然宰鸡是个技术活,没个胆子万万下不去手,还是交给隔壁许嫂子,许嫂子二话不说,烧了一锅滚烫的水,再放血脱毛,干净利落。 承文在屋里看书,一见隔壁又是杀鸡又是买鱼的,见他娘还乐得忙前忙后的,不由得心头一堵,紧紧关住门,眼不看心不乱。 鹤辞哪里知道隔壁秀才的抓心挠肺? 他这会坐在自家院子里,看着阿牛追着大黄狗跑,厨房的灶台上炊烟袅袅,岳母和音娘小声交谈的声音时不时飘到耳里,形成一副人间烟火的画卷,他仰头看着漫天霞光,透过薄薄的云,像金纱一般笼罩了下来,在这一刻,他感到一种踏实的温暖。 怪不得她不愿走。 虽然家里有林妈妈和春枝帮忙干活,可家里人口不多,也没有那么多规矩,林妈妈扭伤了手,春枝端着饭碗追着阿牛满地跑,因此吃完暮食,刷碗这事便落到阮音身上。 阮音刚搂起衣袖,正想系上襻膊,另一端却被他掣住了。 “我来吧。”他说着又使劲一扽,将襻膊夺了过去,慢悠悠地往自己身上系。 “还是给我吧,不好意思让你来。” “我吃你的住你的,刷几个碗也没什么。” 这话说得意味深长,要不是她娘热情过了头,她也不会留他下来,现在他们围在一起吃饭,又争论起谁刷碗,鸡零狗碎的事情像是一根线,将他们重新绑到了一起,她不明白怎么短短几个时辰,事情的发展反向便成这样了…… 她当然不讨厌这种感觉,只是她明白,她不可能再重新回到王府, 过着看人脸色的日子,她也不想阿牛变成第二个他,既然如此,为何又要给他希望? 倘若能快刀斩乱麻,对他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她看着他忙碌地收拾碗筷,她在一旁也插不上手,踌躇了一下才道:“我家没有空房了,你今晚……虽然我这样并非待客之道,不过柴房里还有张旧的罗汉榻,你若不嫌弃,我这就给你收拾出来,你先将就着住上一晚,明天……再走可以嚒?” 鹤辞手中的碗一滑,差点摔到了地上,还好他眼疾手快又拣了起来,装作若无其事地刷着碗,“没事,我哪里都睡得。” 阮音松了口气,轻手轻脚地绕到柴房,拿出把笤帚仔细洒扫了一遍,又拧了条湿布,将那张被灰尘掩盖的罗汉榻给擦拭干净,最后再找了块油毡布把堆在墙角的柴给盖了个严严实实。 即便如此,房间里还是简陋得可怜,四面是光秃秃的墙,除了那一张罗汉榻和一堆木柴,再无旁物,许久不通风,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霉味。 她又回自己屋里寻了线香来,开了窗,又点上线香熏了一会,这才抱了一床被褥铺整。 鹤辞刷完碗刚走到柴房,就见她弯着腰给自己铺整被褥,腰被绦带束着,盈盈一握,哪里能想象出是个生过子的妇人? 没有陪她度过漫长而痛苦的孕期,也没有亲眼看着阿牛一点点长大,这已经是他心头无法磨灭的遗憾了,所以接下来的日子,他不会再给自己留下遗憾。 她喜欢闲云野鹤的生活,他又为何不能如此? 她终究是温善的性子,又怎会忍心再伤害他? 至于她愧疚感,她的不配得感,反正来日方长,他会一点点帮她矫正回来。 被子太长,阮音抖了一下也没抓到被角,他无声地走上前去,将被角递到她手里。 指尖相触的刹那,一阵酥麻顺着指尖蔓延至全身,昔日里培养出来的默契,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 她扭过头来,才发现他已靠得那样近,近到就如他们睡前打情骂俏一般。 她蹭的一下退开半步,耳根也莫名滚烫起来,将被子塞给他道:“你看看还需要什么,我给你拿来。” 他环顾了一圈,默默在榻沿坐下,“挺好的,简洁明了。” “那没什么事我就出去了。” 他拍了拍床褥,问:“这里如何洗澡?” 这倒是个大问题,因为一家除了阿牛都是女眷,在屋里都置了浴桶,只是柴房逼仄,放一只浴桶显然不可能,况且乡下地方,大多数人都没有泡澡的习惯,大热的天,不是去河里洗,就是在家打几桶水洗洗涮涮完事。 可他毕竟是出生在权贵之家里,又怎可做这种粗鄙之举?阮音想了想,只好又让了一步,“我屋里有浴桶,你先去我屋里洗吧。” 他十分自然地点头道好。 把他安排进自己房里,阮音借着要教导阿牛功课的由头躲了出去,直到他洗漱完毕,从屋里走了出来。 他身上穿的还是承文借给他的那身袍子,在月光映衬下,看上去格外温柔。 阿牛嘴上念着三字经,实际上已昏昏欲睡,阮音也捧着脸默默听着,脑袋越来越沉,直到重重往下一点,一个激灵醒来才发现,阿牛已经两眼一闭,呼呼大睡去了,而男人打横抱着他轻轻摇晃,看着他的眸光是那么慈爱。 第128章 四目交汇时,他嘘了一声,压低声线道:“别给他太大压力,还是先睡吧。” 阮音不忍剥夺他做父亲的权力,一时任由着他抱着他,只小声道:“阿牛像我,读书没有天分。” 他声音和缓,带着他特有的磁性,“这世上多少人才能称得上有天分呢,你已经很好了,音娘,我们的孩子,也会像你一样聪明。” 阮音无法抵挡他温柔的攻势,只觉得她心头那块最柔软的地方,像是被他轻轻地捧了起来。 她没有说话,满腔的酸甜在心口激荡着,几乎要溢出嗓子眼。 他看出她心头微动,却也不逼迫她,只说:“夜里风大,还是让阿牛到屋里睡吧。” 阮音点头,两人便进了屋,阿牛夜里还习惯跟她睡一张床上,他便将他轻放在床铺上,拉过被子替他紧紧掖好。 昏黄的灯光下,阿牛长长的睫毛在眼下透下一片淡淡的影,一张小嘴微张着,看样子十分乖巧。 他不由得跟着坐在床沿,静静地拨开他未乱的刘海儿,看了一会,他眼眶有些湿润了,便用力眨了眨眼转过头来,喃喃道:“你给我讲讲阿牛的事好嚒?” 提起阿牛,阮音的爱意又开始泛滥,便开始向他娓娓道来。 这一晚,他们俩坐在阿牛身旁,聊了好久好久,聊到最后,阮音都忍不住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天色已晚,我先回去了,”他说着俯下身来,揉揉阿牛的头,在他额心轻吻了下,转过身来,手刚抬了一半,又缓缓收了回去,“你也赶紧睡吧。” 他的声音好似一首摇篮曲,令她抛却了那些沉淀在她心头的痛,这一刻,她只感觉到身体像是漂浮在一叶轻舟上,宁静而安定,她点头道了声好。 他替她熄了灯,再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翌日,阮音一觉睡到自然醒,阿牛也已经醒来,坐在床上把玩着那块玉佩。 看到日影已经挪到床边上,她便知道自己起晚了,然而等她洗漱完毕出了屋时,才发现外头静悄悄的,柴房的门也紧闭着。 她唤来春枝问:“春枝,世子还没起吗?” 春枝摇摇头道没有。 她登时心头一突,他一向早起,怎么今日她都起了,他还没醒? 她走过去敲门,过了须臾门才被打开。 在看清眼前的身影时,她的心猛然一缩。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苍白的脸,眼皮沉重地耷拉着,双颧却泛着一股病态的酡色。 他这是病了? 第68章 下雨 “还得是女婿。” 阮音用手背试探他的额头, 果然烫手,想来是昨日下水时着了凉,想到这, 她的心已乱成一锅粥, 忙把他搀回榻上躺了下来,“你身上这么烫还是别起了,我这就请郎中过来。” 鹤辞烧得迷迷糊糊的, 看到她担忧的脸色,还有她飘渺的声音萦绕着他, 不由得喜上心头, 激动地抓住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前, 有好多话想说, 可嗓子一动便生疼, 动了半天也只发出几个嘶哑的音节, “音娘,我这……我这是在做梦吗?” 阮音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不禁横了他一眼道是, “你这是发热了,说糊涂话呢, 睡一觉起来就没事了。” 可他握住她的手又悄悄收拢了些, 掌心的温度像火一般炙烤着她细嫩的皮, 烫得她心慌得找不着北。 可她跟一个病人计较什么呢, 所以也只好软声安抚, “你先放开我,我先去请郎中,我不会走的。” 听到她不会走,他的心才落回腹中, 慢慢将手松开了。 阮音给他重新掖好了被子,这才发现被子太短,他又是长手长脚的,有半截小腿都露在外面,不禁责怪自己不够细心,她又回屋里寻了半晌,最后也没找到合适的被子,只好把自己盖的那床搬过来与他对换了下。 他扯着自己的被角没松手,看着她那床花底的被子道:“你把你被子给我,你怎么办?” “我又没你那么高,我又没事。” 听到她这么说,他才松了手,任由她替自己盖好被子,看着那床被面,还有鼻息传来若有似无的馨香,久违的温暖登时溢上心口,令他止不住感叹,这场病来得也太过及时了些。 就在她无微不至的照顾下,几日之后,他的身体也以及大愈。 阮音照旧每日把阿牛带到隔壁,让承文教他功课,刚从隔壁回 来,便见他一脸茫然地站在院子中央,不知在想些什么,她走过去问:“怎么出来了,外头风大,你……” 他眉心微皱,“你去隔壁了?” 阮音迟疑了下,才点点头,“承文说要教阿牛千字文……” “我的儿子,又何必给别人教?” 说得也是…… “那……我去带他回来?” “不必,我过去看看。”他语气淡然。 阮音错愕了下,见他一走,便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他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语气温和,眸心里却有几分警告,“你先留下。” 阮音忙刹住脚步,忖了忖又叮嘱了一声,“有话好好说……” 第129章 “我有分寸。” 有他这句话,她也就放心了。 说完他推开虚掩的篱笆门走出去,踅至隔壁的院门口,院墙不高,不大的院子尽收眼底,仅仅隔着一堵墙,两边的宅子也不尽相同,比起阮家,徐家的房子显得更加逼仄,廊庑下的横梁挂着几串风干腊肉,底下摆了张小几,阿牛就坐在秀才身旁,摇头晃脑地跟着他学千字文。 过了一会,一只蝴蝶飞进院里,扑闪着翅膀停在一簇花丛上,阿牛的注意力也被蝴蝶牵着走,勾着脑袋去看蝴蝶,一时忘了下半句。 承文拿着戒尺在桌面上轻点了下,这才摆出一副严肃的表情来,“阿牛,背书要专心。” 阿牛刚回过神,便发现门外一道高大的身影,赶紧掣掣承文的袖子,指着门外道:“爹,郎君好像来找我了。” 承文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过去,果然见到了那一张与阿牛一模一样的脸。 两人视线交织了一瞬,鹤辞率先开了口,“我可以进来吗?” “进来吧,门没锁。”承文说着起身又搬了把竹凳,让他坐下。 鹤辞坐了下来,顺势朝阿牛招了招手,态度亲切,“阿牛,过来坐爹这里。” 阿牛睁着对圆溜溜的眼睛,一会看看他,一会又瞅瞅承文,最后只抿紧唇,默默地贴在承文身侧。 承文将手搭在他肩膀上,对上他吃瘪的表情,不禁莞尔,“阿牛跟在我身边三年了,你也别怪他,小孩子是这样的。” “承文兄说笑,我自己的儿子,我自然不会责怪他,反而要感谢这些日子你对我儿的悉心教导,我也听说你明年还要参加春闱,实在不好耽误你的课业,我这就把阿牛带回去了,日后我会亲自教养。”说完他朝阿牛伸出手。 岂料阿牛竟躲到承文身后,只留一双眼睛戒备地盯着他,“郎君,我想跟爹在一起。” 鹤辞虽感到心灰意冷,却也没有放弃,反而俯下身来与他平视,语气温和,“阿牛,你忘了你娘说什么了?你该叫我什么?” 阿牛想了想,才糯糯的唤了一声爹。 这还是这么多天以来,他第一次对他开了金口,满腔的喜悦登时蔓延上来,他又继续朝他伸出手,“来,刚才背到哪了,再念一遍给爹听听。” 阿牛迟疑了下,扭头对承文说:“我娘说他是我爹,但他家在很远的地方,我先过去一下,免得他走后想我。” 承文虽然不喜欢他的出现,可也没有道理阻止他们父子相认,于是拍拍他肩膀鼓励,“好,你去吧。” 阿牛这才爬下凳子,噔噔噔跑到鹤辞跟身前,抬头看了他一眼。 鹤辞牵过他的手让他坐在自己身侧,低下头谆谆善诱,“承文叔叔要读书考功名,我们不能打扰他,回去之后,爹再教你功课好不好?” 阿牛委屈巴巴地看了承文一眼,怯怯地瘪起嘴道:“可是我想要承文爹爹教我。” 承文眉心微拧道:“小孩子耽误不了什么事,君拂兄又何必如此着急?” 鹤辞凤眸微眯,墨色在瞳仁里翻涌,须臾才笑道:“那承文兄又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先前你们怎样我不管,既然我们夫妻团聚,承文兄还这么不知避嫌,你不知道这么做,对一个女子声誉影响有多大?” 承文被他说得脸上一阵火辣,藏在广袖之下的拳头握得骨节泛白,薄唇也毫不留情道:“夫妻团聚?音娘是善性人,才留你住了几日,君拂兄,她答应跟你回去了吗?” 隔着一堵阮音突然隔壁传来动静,起初声音隐隐约约,后来不知怎么变了味,男人们语速越来越快,气氛也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原本以为有了他的保障,她便没再往心里头去,看来她还是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些,她扔下手上的蒲扇,匆匆赶了过去。 眼前的一幕令她惊呆了,只见两人对峙着,读书人的嘴里不会骂难听的话,可拐弯抹角的交锋也没有强上多少。 她走过去摁住鹤辞的手,压低声线道:“你说好不跟他起争执的。” 他垂下眼睑,看着握住他手腕的手,心头得到极大的满足,浮上心头的怒火也渐渐平息了,只带了几分委屈地说:“我没有,音娘,是他造谣我们夫妻不合。” 承文见他们握在一处的手,心头像是被扎了刺般疼,又觉得此人空有斯文外表,简直是恶人先告状,不由得怒上心头,“音娘,你仔细想想,这个男人三年间对你和孩子不管不问,如今说要带走就带走,这样的男人哪里值得你依靠?” “承文,是你误会了,”阮音抹了抹额角冒出的汗,缓了缓才道,“我当初独自离京怕有流言蜚语,这才隐瞒了事实,欺骗他的是我,他没有任何对不住我的地方,我们之间的事有些复杂,不过,我希望不要在以讹传讹了。” 承文瞳仁颤了颤,声音也有些飘忽起来,“音娘?” 阮音不是个拎不清的人,虽然鹤辞还未出现时,她松口答应过给他一个机会,可现在……她清楚自己和眼前这个男人没有可能,虽然他们相处融洽,可唯独缺了一点心动。 她指甲暗暗掐进掌心里,深吸了一口气道:“承文,我想我应该正视自己的内心,我和你,并无可能。” 第130章 话音刚落,就见他身心趔趄了一下。 他的唇抿成一线,半晌才寻回自己的声调,“所以,你选择跟他回去?” 阮音扭头与那双深邃的眼眸对视一眼,沉吟道:“我暂无打算。” 她能感觉到当话音落下时,他的眼神霎时黯了下来,可他到底什么也没说。 回到家,阮音把阿牛支出去陪林妈妈择菜,这才朝身后扫了一眼,示意他进屋里来。 鹤辞甫一入内,门便被她掩上了。 扭过头,阮音才拉下脸来,一步步朝他欺近,“岑鹤辞,你什么时候学会颠倒黑白了?” 鹤辞见她怒气冲冲的样子,知道她都听到了,也不反驳,只垂着眼道歉,“抱歉,原谅我的私心,我只是不想你与他走得过近,他配不上你。” “配不配,是你说了算的?” 他登时有些语窒,良久,才拖着长腔道:“都是我一时昏了头,下回不敢了……” 漆眸化为一汪春水凝着她不放,语气里竟是含了十二分的委屈。 阮音心头一软,脸色也松弛了下来,“下不为例。” 他拱起手,低眉顺眼道:“遵命。” 阮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由得皱起眉头睨了他一眼,见他一脸诚挚,也不好意思再苛责,只问:“你衙门这么清闲了?” 言下之意太过明显。 他摇了摇头,“祁州太守玩忽职守、滥用职权,赐被流放,就在上月我接到吏部任免文书,要我于下月十五前到祁州赴任。” 阮音怎么也没想到他会成了祁州的新任太守,想起当年他们的祁州之行,还犹如一场梦般。 “恭喜高升。” “那么,你愿意跟我一起去祁州赴任吗?” 她脑子里还懵懵的,“那……王爷王妃他们怎么办?” “自从你走后,我便搬出王府了,每次回到那个毫无人气的宅邸时,我都会想起那夜你对我说的话,那时你站在悬崖边上,你企图求我将你拉出深渊,而我却陷在不辨 是非的愚孝里,漠视你的你的请求,现在想想,你对我失望也是应当。” 阮音一抬眼,才发现他已走到她跟前,身子微倾下来与她对视着。 浓墨般的眼眸流动着温润的微茫,就这么静静地凝视着她,许久,才挑起嘴角哂笑道:“离开后我才发现,摒弃陈规旧俗其实并不难,只要跨出那一步,剩下的便变得很容易,我的确不该束缚在那段阴影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虽然我悟得有些晚,可是……我知道我今后的路上没有你,我会很孤单。” “你……”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像被掐住了,令她说不出话来,“你怎么……” 话还没说完,便听门外传来梁镜心的嗓音,“音娘啊,外头要下雨了,你快把院子里的谷子收到屋里去。” 阮音望着窗外黑压压的云,强行压下含在眼眶的泪,用胳膊肘杵了杵他呢喃,“我先去收谷子了。” “我也来帮忙。”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屋,和林妈妈春枝几个一起收谷子,拿竹耙子把摊在地上的谷子扫成一堆,用簸箕装好,再一筐筐抬到堂屋里。 刚把最后一筐抬进来,外头的雨便倾盆而下。 梁镜心也没干多少活,却也累得气喘吁吁,看着鹤辞还脸不红气不喘地站在那里,不由得拍拍他肩膀夸赞,“还得是女婿你啊,要是没有你,就我们几个人,怕是到天黑都干不完。” 鹤辞谦虚一笑道:“我可不敢居功,我看大家才都是巾帼不让须眉呢。” 就在众人闲聊之际,春枝突然急匆匆跑了进来,大喊道:“不好了不好了,柴房的屋顶漏水,榻都淋湿了!” 第69章 同房 “音娘,你要适应我。”…… 众人俱是一楞。 阮音也没想到这么巧, 上个月她便发现柴房屋顶漏雨,可刚好遇到农忙,便只拿木盆对付过去, 心想着等不忙时再请人来将屋顶的瓦翻新一下, 没想到一闲下来就彻底将这事忘得一干二净。 如今柴房里住着人,漏雨的地方正对着榻,无论如何也不能拿木盆敷衍了事了。 她抬起眸来, 往熟悉的身影望过去,发现他的黑眸也一瞬不瞬地黏在她脸上, 众目睽睽下, 她的脸一下子红透了, 刚装作若无其事地撇开脸, 便对上一张嘴角止不住上翘的脸。 梁镜心抬头望了眼天, 心头的喜悦藏不住, 只暗暗祈求老天开眼,让雨下得更大些, 脸上的表情却不能太过明显, 只能强行压抑着嘴角,佯装惊诧, “哎唷, 这也太不巧了, 女婿大病初愈可不能再过了寒气, 家里又没别的房间了……” 阮音脸上倒还镇定, 只盯着地上淡声说:“让他到我屋里去吧。” “就你那张床,三人睡会不会挤了点?要不,阿牛今晚陪我睡,我那屋宽敞得很!” 阮音还没开口, 阿牛便兴奋得手舞足蹈,“阿牛今晚要陪姥姥!” 雨沙沙地下着,很快落了夜。 吃罢暮食,阮音领着他进屋。 屋里虽不宽敞,格局却很好,临窗放了张书桌,上面堆着几本画本和阿牛的玩具,几张字帖写了一半还摊在那里,见他的目光落在纸上,她不自在地走过去,将纸卷起来。 第131章 卷了一半,手上蓦然一轻,顺着影子瞟过去,纸已到了他手里,他重新一点点展开,眸光掠过上面的字迹,这才发现字体遒劲有力,矫若惊龙,水平深厚得不像短短几年里练出来的。 可她的确一直在进步,以前大抵是怕露出马脚而勤加练习,可如今呢,离开那些纷杂世俗的目光,躲在这无人看见的角落里,她还能坚持苦练,不为取悦他人,只为提升自己,这样的品性,实在是连他都忍不住钦佩起来。 阮音见他字帖已到他手里,也懒得跟他争抢,旋裙回到椅子上,拿起编了一半的蒲扇,低头捋顺经纬。 他见状又搁下字帖走过来,一脸好奇地盯着她手上的动作瞧,“娘子不仅字写得越来越好,竟还有这手艺,实在令我甘拜下风。” 这熟稔的称呼引得阮音没忍住白了他一眼,这才低下头默默编了起来,“你这夸人的本事也精进不少呢。” “我不过肺腑之言罢了。”他顺势挨着她的腿坐下来,拿起一根蒲草缠在指尖把玩,没想到这东西看似柔软,边缘却有些锋利,稍一不慎划过指腹,便划开了一道小口。 伤口不深,只浅浅的一小道,可他心头一突,一下子想起她手上的那些伤来。 阮音的注意力都在自己手上,没发现他的脸色渐渐变得凝重。 “你别弄乱——”话没说完,手便被他攥住了。 她刚拧起眉,却发现他只是将她的手拉到灯下,再摊开她手心观察起手上的伤口来,她十指间都有大大小小不同的伤口,伤口虽已愈合,却留下淡淡的红痕。 他凝了须臾,又用指腹轻抚过那些红痕,果然,那些地方比其他皮肤粗粝些。 看到这里,他眸色愈加深沉,心疼从眼底深处溢了出来,“你真是傻,明明有钱怎么不去用,这东西买一把也不值几个钱,何必亲自动手?” 十指上被他抚得微痒,这痒意又化成暖流,缓缓涌入心田里。 她抬起眼,便见他低下头来,用他的唇代替手指,慢慢地在她手指间蹭动着,微热的呼吸喷洒在她手上,下巴上粗粝的胡茬刮过她的掌心,酥酥麻麻侵·入她的全身。 她脑中闪过一道白光,闭上眼,那些不合时宜的画面一下子灌入脑海。 “你你……你好好说话,不许……动手……”一句话说得声不成声,调不成调,像是被溺在水中似的含糊不清。 鹤辞并没有戏弄她的意思,听到她的声音,忍不住抬头看了她一眼,只见她发鬓微乱,白皙的小脸红扑扑的,红馥馥的唇瓣微微翕动着,嘴里说着“不”,脸上的表情却仿佛在邀约着什么。 这样春·情绽放的时刻他不是没见过,他只是没想到竟来得这么突然,刹那间,身体里的血开始剧烈涌动,热气穿过薄薄的皮透了出来。 见他眸心一沉,阮音才醒过神来,赶紧捂住嘴,一双眼瞪得大大的,有几分警惕,又有几分无辜。 “我怕痒,你是知道的。”少倾,她才糯糯解释道。 他顺着她的话头,捏着她柔若无骨的手道:“嗯,我没多想,我只是心疼你的手。” 见他神情凝重,她却没往心头去,反而无所谓地笑笑,“没什么,我是跟着隔壁许婶做的,一把扇子能卖五文钱呢,五文钱能买五个鸡蛋,卖出八把就能换一只鸡,你说划不划算?我不忙的时候一天可是能扎两把。” 他看着她精打细算的模样,不由得啼笑皆非,“这账算的也越来越好了,那我问你,为何不拿些空白折扇,写几个字,或者画点小画,一把至少得卖十五文,可不比你编这个赚得多?” 阮音摆手道,“你不懂,乡下地方谁拿折扇,又不禁用,拿来生火还差不多,这种蒲扇扇风凉快又禁用,不仅村里的人喜欢,拿去镇上卖,也受欢迎。” 他不禁失笑起来,“说得也是。” 这一晚,两人相谈甚欢,直到夜渐深了,才各自洗漱完准备就寝。 虽说两人并非头一次睡在一张床上,可毕竟分离太久,突然间要挤在一张床上,一时也没有适应过来。 阮音先褪去外衫,身子贴在墙壁上躺了下来,再看他走过去熄了灯。 就在一片黢黑里,一道模糊的轮廓又重新踅了回来,站在床边挑开了帐子。 黑暗中,两人的视线似乎交织到了一起,空气中似乎慢慢升起温,看得她后背一阵灼烫,又忍不住朝里侧缩了缩。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是他褪去外袍的声音,不知为何,那声音听起来 格外漫长,过了一会,随着一声衣裳落地的轻响,覆在她身上的被子也猛然一动,高大的身影缓缓躺了下来,虽然挨不上她,可沉甸甸的感觉还是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未几,他轻拍床面,出声打破了沉默,“你可以躺过来些,这里还很宽敞。” 阮音抿紧唇,默默往外侧挪了挪。 眼睛看不到,这一挪也没个准头,指尖一下子碰到一处紧实平滑的地方,这一碰,她明显能感到指腹下的地方紧绷起来。 “对、对不起……”她说着又慢慢抽回手。 第132章 他凝顿片刻,轻笑出声来,“我不是说过,我们之间不必说这个?” 她咬咬牙道:“我一时没适应过来。” “那可不行,”他翻过身来,温热的气息在她脸上轻拂着,默了默才道,“音娘,你要适应我。” 她的心跳咚咚直响,像是要跳出嗓子眼来,声音也变得结巴,“怎、怎么适应?” 他沉吟了一会,磁性的声调带了几分蛊惑,“就像刚才那般……碰一碰我。” 又不是头一回碰过,也用不上做多久的心理建设,她只踌躇了须臾跟着翻过身来,颤巍巍地伸过手,描摹着上面的四方格子,格子随着她指尖的移动而紧绷着,也一点点变得滚烫起来。 头顶的气息越来越粗重,搅得她也心绪不宁的。 “这么多年了,音娘当真没想过我?” 阮音睫毛颤了颤,如实道:“还是有的。” “我也很想你,音娘。”他声线微哑,说话的同时身上也不规矩,一欺身便将她严严实实地笼罩下来。 阮音知道会发生什么,到了这一步,她才发现她也如此渴望着他,不管是心理上的,还是生理上的,那蓬勃的欲·望,就算没有紧紧挨着,也会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她好像醉了,脑子里晕陶陶的,双手也不自觉攀上他的脖子,轻轻唤了他一声,“夫君……” “我的好娘子,我就知道你心里还有我……”他兴奋地声音微颤,俯下身来,寻到她的唇,细细嘬吮起来。 湿热的温度仿佛一把撬开记忆的钥匙,甫一落下,所有缱绻的回忆登时涌入脑海里,身体的反应驱使她去回应、去摸索,直到伸出手圈住眼前之人,才从心底生出一种尘埃落定之感,无论距离有多远,他们仿佛就应该嵌·合一体的。 时隔太久,阮音都差点忘了他的精力有多旺盛了,这一折腾下来,几度把她抛上云端,又几度将她溺在深渊,到了最后,她的嗓子哑了,意识也开始模糊起来。 半睡半醒间,她感到有人拿温热的帕子替她擦拭身上粘·腻的汗,又轻手轻脚地帮她系上衣裙,做完这一切,这才重新躺在她身旁,薄唇凑到她耳边说了句悄悄话。 可翌日醒来,阮音却怎么也想不起昨夜他说的什么了。 第70章 出门 小夫妻进城了。 阮音是被阿牛的拍门声惊醒的, 一醒来身侧空荡荡的,身子乏累得很,被催了两声才懒洋洋起身过来开门。 门一开便呆住了。 引入眼帘的是一大束的垂丝海棠, 一朵又一朵粉白相间的花挨成一团, 像天边洒下的云霞,阿牛的脑袋几乎藏在花丛里,不仔细看还看不出来。 她惊诧问:“阿牛, 你哪来的这么多花?” 话刚说完,阿牛便将花往她手上一塞, 这才喘着粗气道:“爹带我去摘的。” “爹……”她一时愣了一下, 分不清他叫的是哪个爹。 “娘喜欢吗?” 她迟疑道:“喜欢是喜欢, 可是花摘下来很快就枯萎了, 下回别摘这么多了听到没?” 阿牛听完倒瘪起嘴, 委屈巴巴道:“可是爹说今天是娘的生辰, 要让你开开心心的。”、 “难得阿牛欢喜,你也不要怪他, 要怪就怪我好了。” 跟在声音之后的进来的, 是一道芝兰玉树的身影。 今日的他显然拾掇了一番,穿的是簇新的月白云纹锦袍, 衣袂随着走动飘动着, 袖口的银线在日光下泛着熠熠的光, 昭若明月的眸子凝着她的眼, 微翘的薄唇丝毫不打算演示心底的春风愉悦。 这人实在天生优越, 矜贵的气质就算一身粗布衣裳也藏不住,稍一捯饬,便愈加高贵出尘了。 阮音自惭形秽地抓住短衫下摆。 就像被世家郎君看上的乡野村妇一般,这么一看, 两人身上仿佛隔了天堑,悬殊的差距让她下意识便往后退。 鹤辞却不允她逃,伸手便搦住她的腰,将她拉了回来。 他低垂着眉眼,默默观察她的神色,嘴角微弯道:“换身衣裳,今日带你出门。” 她眨了眨眼,脑袋还发着懵,“去、去哪?” “凤麟镇。” 凤麟镇距他们村也不远,来回也就一个多时辰,阮音偶尔也上镇上采买日需,虽不及建京繁荣,可基本的东西也都能买到。 阮音还来不及惊讶,便被他拉回屋里,阿牛见他们进屋,便拔腿跟了进来。 鹤辞扶在门框的手顿了顿,才从阮音手中抽出一枝花递给他,弯下腰和声细语道:“阿牛先去院子里玩玩。” 阿牛见他们神秘兮兮的,以为他们藏了好东西,便赖着不肯走,“我想在屋里玩……” 话音未落,梁镜心便匆匆从廊庑小跑过来,伸手穿过阿牛的胳肢窝,将他整个人抱了起来,一边往阿牛口中塞了大半个馒头,一边笑嘻嘻朝鹤辞道:“女婿啊,你放心,阿牛有我看着,我这就带他去溜达溜达。” 鹤辞忍俊不禁道:“多谢娘,我和音娘出去一会,午晌就不回来吃了。” “没事没事,玩得开心就好,今晚不回来的话,阿牛就陪我睡,也是一样的。” 第133章 说着抱着阿牛风风火火地消失了。 鹤辞回过头来,看着阮音轻笑,“娘倒是个有趣的人。” 阮音也能感觉出来,自从他来到这里,她娘的心情更加愉悦了,就她那样的人,心里藏不住事,见她每天脸上如沐春风的,她也不由得感到快慰。 幼时她曾不断受伤,又自我愈合,言语的中伤威力并不比身体上的折磨浅,时过境迁,她已收敛了棱角,她开始放下过往,她们的关系才变得和谐起来。 不过想起孩提时期,她的心还是会泛起淡淡的波澜,她笑了笑道:“你是不知她以前是怎样的人,你也不知道我儿时是怎么过的。” “我想知道,你可以告诉我。” 她耸耸肩,“没什么,都过去了。” 话音刚落,她便被他拥入怀里,她枕在他心口,听着他与她同频的心跳,鼻息是他身上传来的迦南香,她的心潮慢慢平复下来,她伸手圈住他的腰,一闭眼,感觉他们像两株藤蔓,互相缠住对方,攀着对方生长。 要陪他出一趟门可不容易,阮音从箱笼里搜搜拣拣,最后把压箱底的一件杏黄的缠枝莲短袄拿了出来,再配上宝蓝的花鸟裙,这身衣裳没穿过几次,料子还是簇新的,只是压在箱头久了,看上去皱巴巴的,实在寒酸。 她有些尴尬地瞟了他一眼,才把火斗拿出来,铺在桌上一点点熨平才穿上身来。 鹤辞静静地站在一旁,垂着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她整理完衣物,他才走过来,摁着她的双肩让她坐下,用梳子沾了刨花水,熟练地替她把碎发梳整,最后再绾成髻,挑了几支簪子绢花插了进去。 两人挽着手出了门,门口停了马车,明泉坐在车前室上把玩着缰绳,一见到他们立马跳下车来行礼,“小的见过世子、见过世子妃。” 话音一落,阮音和鹤辞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到边上发出惊呼声。 原来村里并没有马车,况且这辆马车四面用雕花的木板组成,还用金漆勾勒出几枝翠竹,风一吹,篷角的两个銮铃便叮当作响。 村民们乍然间见到村里多了辆如此金贵的庞然大物,不由得三三两两的人 围在马车前,边看边发出阵阵惊叹,原本以为车上坐的是贵公子,不想那人竟是小厮! 一见阮音现身,村民们眼里噌的一下亮了起来,“我的老天爷,世子妃,我这是在做梦吧?” “什么做梦,音娘这身段气质,别说世子妃了,就连皇后都做得!” “音娘,是真的吗?快来人掐我一把,我看痛不痛。” “娘喔,没想到她郎君来头竟这么大!” 阮音看着大家七嘴八舌的模样,由衷地生出一股亲切感,挥着手绢笑得见牙不见眼,“李婶、张婶,还有你们别这么大惊小怪的,我家世子没见过这场面,没的把他吓坏了。” “噢噢,那是,世子爷,我们乡下人嗓门都大,你别介意啊。” 鹤辞拱手朝大家揖了一礼,“不敢,音娘在仙福洞已有三载,承蒙大家关照,如今我们夫妻破镜重圆,鹤辞还要谢过诸位大恩。” 和村民们寒暄了一番,两人才告别众人,登车前往凤鳞镇。 到凤麟镇时正好碰上赶集的时候,街上人潮熙熙攘攘,到处都有小贩吆喝的声音。 鹤辞先向人打听了成衣铺,便带她入了铺子。 以前府里每季都有裁做新衣,现在想想,他居然没给她买过一件衣裳。 掌柜见他们衣着华贵,连忙躬着手走上前来,笑眯眯道:“郎君夫人真是气质不凡,一看就是富贵之相,不知道想买什么衣裳,小店都有,随便看看。” 鹤辞眸光在店里掠了一遍,衣裳挂了不少,可料子绣花看起来倒还平常,没有令人惊艳的款式。 “要不我们上别家看看吧。” 掌柜一听他这样说,赶紧挽留道:“别啊,郎君,郎君是给夫人买吗?” 鹤辞说是。 掌柜将阮音端量了一遍,才笑道:“不知夫人喜欢什么颜色花样,可以慢慢挑,楼上还有,保证有你喜欢的。” 阮音没想到他会给自己买衣裳,心里自然是欢喜的,虽然条件有限,可这事还真怪不了他。 她不想辜负他的心意,于是点点头,认真挑选起来。 在一片五颜六色中,洋红的凤穿牡丹长袄显得格外显眼,虽然凑近细看,那凤绣得不像凤,反倒像只鸡,可料子摸起来倒挺柔软,还是时兴的浮光锦。 她将衣裳放在身上比了比,回头看他,“夫君觉得这件如何?” 洋红色衬得她面色红润,恍若桃花,不说那绣工的话,的确还算是件不错的衣裳。 他见她眸心雪亮,嘴角也溢出笑容,一时也琢磨不透她的心思,“音娘喜欢这件?” 阮音重重点了点头,“喜欢。” “那你换上我看看。” 对上他专注的眼神,她赧然地抿抿唇,“好,你等等。” 说道拿了衣裳进里屋,少顷,门传来吱呀一声,一道娉婷的身影朝他缓步走来,到了他跟前,又红着脸轻轻转了个圈,这才抬起眼,小声问他,“怎么样,好看吗?” 第134章 他看呆了一瞬,点头道好看,“音娘穿什么都好。” 阮音见他呆呆的眼神,不免有些得意,便掣掣他的袖子道:“该你付银子了。” 掌柜立马笑开了花,止不住夸道:“夫人身形窈窕,穿上这件衣服更是赛若天仙了,郎君就买下吧,只要五贯钱。” 鹤辞刚解下荷包,就听阮音挑起眉道:“什么衣服这么金贵,竟然要五贯钱?” 掌柜见她质疑,脸上笑容僵了一瞬,才解释道:“夫人有所不知,这料子可是浮光锦,你可以上别处问问,这料子就这么个价,我瞧郎君夫人也是家境殷实之人,何必为难我做小本生意的?” 提起这个,阮音不由得笑出声来,“并非我故意为难你,浮光锦虽是金贵,一尺头也只要五百文,做这么件长袄也不过三尺布,掌柜开口便要了五贯钱,我们也不能做了那个冤大头不是?” 掌柜没想到这夫人模样看起来文静,实际上这么能说会道,既然都被她看出来了,只好赔着笑脸道,“夫人真是行家,小的无话可说,这样吧,四贯钱一口价,你觉得如何?” 阮音却不依不挠,伸出三根手指道:“三贯钱,掌柜觉得合理咱就买,不然也就算了。” 掌柜笑容凝固住了,半晌才拍掌大笑,“好,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夫人,三贯钱就三贯钱。” 第71章 生辰 两份贺礼。 两人从成衣铺出来时, 鹤辞的目光仿佛黏在她身上,嘴角还没压下来,“想不到音娘这么精明, 什么事都瞒不过你你的火眼金睛。” 阮音剜了他一眼道, “我也是瞎猜的,你没看到方才你一进来,掌柜眼都直了, 做买卖的一双眼最是毒辣,看客人穿得锦衣华服的, 难免要多抬价, 虽说用得是你的银子, 看了我也肉疼, 下回买东西先别急着掏钱, 知道没?” 他嘴角上扬, 听话地回道:“好。” “那我们现在要往哪去?” 他牵住她的手,拐入了另一条街, “去银楼。” 阮音睐了他一眼, 暗暗翘起嘴角。 他虽生在富贵窝里,却并非骄奢浮夸之人, 所以在他身边, 没有轰轰烈烈的惊喜, 就像山涧里细细的涓流, 虽不及大江大海壮阔, 却能给她带来更朴素的踏实感。 到了银楼,他让掌柜将上好的头面首饰拿了出来,再一一放到放到她鬓边比对了下你,最后才买下两支金蝉嵌白玉的簪花, 一条珍珠软璎珞,又挑了对翡翠玉镯和长命锁,让掌柜包了起来。 走出银楼时,耀眼的金光透过树影筛下细碎的光,与她身上璀璨的首饰相交辉映着,整个人都泛着淡淡的光晕,修长的后脖颈从洋红里欹伸出来,红如艳桃,白如凝脂。 谁也不会想到,就在不久之前,她还因寻不出一件合适衣裳而局促,更不会联想到,他们竟是从小村庄里来的。 逛了半晌,转眼间也已到午食的时辰,两人找了家酒楼,定下一间雅阁。 雅阁位于二楼,有一整面临江的支摘窗,屋内格局规整,布置得也清雅别致。 两人点了一样龙井香鱼、一样金玉满堂、一样翡翠茭白、一样花胶鸡汤,最后鹤辞又点了一碗长寿面,另加了一壶梅子酒。 厨子手艺不错,须臾便陆陆续续端了菜来,不过一会,桌上便琳琅满目摆满了佳肴。 小二上完菜便躬身退了出去,未免楼下大堂的声音吵了他们的耳,还顺便将门给掩上了。 “犹记四年前,你刚嫁于我不久,我试图与你拉近距离,你却抗拒我的接近,谁能想到我们眼下坐在这里,庆贺你生辰?”他说着已牵袖斟上两杯酒,一杯递到她跟前来。 “愿君长安乐,此后长相守。” “多谢夫君,”阮音接过他手中的杯盏,举杯朝他笑笑,“那时只当你是我姐夫,自然不敢放肆嘛,你可不得包涵一下。” 说完障袂掩唇,一股脑将杯中酒喝了。 酸甜的味道滚过舌尖,又随着酒液滑入喉咙,醇厚绵柔的尾调伴才慢慢泛了上来,一口饮尽,青梅的香气还萦绕在口腔。 “这酒酿得好,一点都不辛辣。”她晃晃空酒杯朝,满足地叹了一声。 鹤辞没忘上回她一杯倒的事,不由得摁住她的手道:“小酌一杯即可,别到时候醉倒在这里,连家都不知怎么回。” “知道了,我只是高兴的,你不知道,从前,我每次生辰都会被人遗忘,有时娘会给我煮长寿面,有时是妤娘送了我些小礼物,有的时候大家都不记得了,生辰便这么过去了,”她说完声音渐渐哽咽,“所以我没想到,有人能记得我的生辰,并且你帮我庆生。” 他握住她的手,温和声音像一缕微风轻轻拂过她脸庞,“大好的日子,别想些不开心的了,以后每年的生辰,我们都要一起过。” 她重重点了点头,“好。” “来,多吃点菜,听妤娘说你喜欢吃龙井香鱼,你尝尝味道 怎样。”他说着剔了一大块雪白的鱼肉放到她碗里。 她喜欢吃龙井香鱼?她眉心微蹙了起来,她什么时候喜欢吃龙井香鱼了? “妤娘跟你说的?她还跟你说了什么?”她停下筷子问。 第135章 “她说你喜欢龙井香鱼、枣泥糕,喜欢淡雅的颜色,惯常熏的是茉莉香,她说你大智若愚,不喜被陈规束缚。” 听到这,她不禁噗嗤笑了出来,“原来妤娘竟如此心细,可是她说的对,也不对。” 他自然也发觉了,譬如她说她喜欢淡雅的颜色,可他却发现她多穿鲜亮的颜色,她说她熏茉莉香,他却从没在她身上嗅过茉莉的香味。 可阮妤没必要骗他。 “我在家总是有意隐藏我的性格爱好,一来是不敢夺了妤娘的风头,二来是好东西落不到我头上,所以妤娘才会错认了我的喜好。” “那……” “所以我会犹豫,你究竟是喜欢我这副皮囊,还是喜欢真正的阮音?” 她说完,再也没有回避他的眼神,赤裸裸的目光直盯着他,期待在他眼中看到一个真实的答案。 他沉吟道:“是我没向你表达过我的心意,这一点,是我不对,我一直以为,爱是水到渠成,可我现在才明白,喜欢一个人,倘若不说,便会引来猜忌误会,所以这回,我会原原本本地告诉你。” 她心窍微动,夹起那块鱼肉送入嘴里,一边吃一边听他的肺腑之言,细嫩的鱼肉已经被他挑去鱼刺,一入嘴便充盈了龙井的香,味道确实不错。 “新婚那时,我将你错认为妤娘,其实我与她说不上有什么特殊的情感,只是刻板地觉得,她符合我对妻子的美好印象而已,你与她长相相似,又刻意模仿她的言行举止,我以为我们会这么相敬如宾下去。” 他边说边斟上酒,举起酒杯呷了一口,才接着续道:“后来,我发现你的欺瞒,说实话,那一瞬间我是失落的,可我为了顾全我们之间的感情,并未直接对你言明,真正让我心动的是,每一次,当我要坠入深渊的时候,是你拉了我一把,我当时就想,我们夫妻果然是一体同心,只要有你在,我便再也不会孤单了。 “再后来东窗事发,我赌气地给了你银票,可当时我就后悔了,我与妤娘虽是名义上的夫妻,可与我有过夫妻关系的,从来只有你,你就这么一走了之,让我苦苦找了你三年,三年里,我无时不刻都在懊悔,倘若我当时肯听你的话搬离王府,倘若我不赌气给了你三千两,我们会不会就不会走到这一步?” 好在老天还是会眷顾有情人,走到这一步,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这一天,他们畅谈了许久,回到家的时候已是夕阳西下的时候了。 承文坐在院里读书,听到由远及近的马蹄声,最终,马车在他家隔壁停了下来。 车门一开,一道清瘦的身影先下了车,这才回过身朝车上伸出了手。 片刻之后,心心念念的人终于钻出马车,一袭簇新的衣裳在橘色的夕阳下格外显眼。 她刚将手搭在他手心上,他却伸出另一只手一把揽住她的腰,将她抱了下来。 鹅黄的裙摆在空中转成漂亮的旋,不过一刹,便像一只蝴蝶般,轻轻落了地。 她半嗔半怒地瞪了他一眼,又在他胸上轻捶了一记。 而他无所谓地笑笑,两人如漆似胶地推开门回到了家。 隔着院墙,他们的声音还隐隐约约传了过来。 他从未见过她这样的笑容,从未见她这么依赖地靠在男人身上,连音调也不自觉多了分娇嗔的味道。 他几乎僵凝在原地,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许嫂子见他怔怔地立在那里,仿佛成了一座木雕,不由得叹了口气,走过来用扇子拍拍他胳膊,“还看呢,人家可是正经的夫妻,这么多年了,能重新走到一起,可见是天定,你就算是想也没用。” 承文勉强提起嘴角,满嘴苦涩道:“我知道,一直以来都是我一厢情愿而已。” “你知道便好,既然如此,又何必作茧自缚?” 他只觉得自己心头一片荒芜,轻声道:“让我安安静静待一会吧。” 许嫂子摇摇头,自顾自地去了。 承文抬眸望了眼天边燃烧的云,又默默垂下眼来,缓步回到屋里。 他坐在床沿上,将放在架子床上的匣子取了出来。 匣盖上的黄铜的把手一拧,只听啪嗒一声,上面的锁便开了。 匣盖被轻轻打开来,露出一片胭脂红的颜色。 那是块斜纹提花的散花绫。 半个月前,他上凤鳞镇采买日需时,一下子相中了这块布料。 他知道她生辰在即,于是裁了几尺,准备当作生辰礼物送给她。 没想到,贺礼还没送出去,她却已经不需要了。 他静静地看了半晌,才重新将匣子锁了起来,弯起嘴角呢喃,“音娘,祝你生辰喜乐,岁岁无忧。” 这回,他真的放下了。 第72章 成婚 “女婿啊……”…… 离开仙福洞前, 阮音和林妈妈等人蒸了三大屉的馒头,挨家挨户给人送了过去,感谢他们这些年来诸多关照, 到了许家门口, 阮音犹豫了下,这才悄声让林妈妈过去。 门一开,承文润澈的声线从身后传了过来, “都要走了,你还不肯再看我一眼吗?” 第136章 阮音背脊僵硬了下, 这才重新转过身来, 朝他淡淡一笑, “不是故意躲你, 我还要给其他人送馒头去呢。” 话音刚落, 再见自己两手空空的, 属实是不打自招了。 她的确最怕这种场面,木已成舟, 无论说什么, 也不能免去伤害,所以她下意识选择了不见。 “我知道, 看你一上午都忙碌的, 不歇一会再去?” 阮家院子里一大早就热热闹闹的, 他在隔壁怎么可能没有听到?他知道她此去一走, 便永远不可能回到他们这个小地方, 都这样了,她还是不肯见他最后一面,实在令他有些心寒。 可他不能怪她。 毕竟她有了丈夫,避嫌也是应当的。 “好。” “进来喝口水, 我刚好有样东西要给你。”他说着已自顾自地踅入屋内。 阮音只好坐在院子里的小竹凳上等他出来。 俄而,他捧着一个匣子走过来,双手递到她眼前,“给你的。” 阮音没有立刻接过,而是看着他问:“这是什么?” “你打开看看。”他又往前递了递。 她犹豫地接了过来,打开匣子一瞧,里面正是块胭脂红的散花绫。 “这……” 见她为难,他才用轻松的语调道:“上回去镇上买的,原本想送给你当生辰礼的,不过你大概也不需要了,这料子放我这里也没用,你拿过去随便你处置,赏给丫鬟也好,总之……总之……” 别丢弃。 “总之谢谢你,”她读懂了他的欲言又止,于是接口道,“既然是你的心意,那我就收下了,我没什么好回赠的,这些馒头是今早蒸的,你和阿婶拿去吃吧。” “好。” “那我走了,”她理理裙面站起来,看了他一眼又道,“以后恐怕很难有机会再相见了,很高兴能和你们家做了这么久的邻居。” 他轻挑嘴角,“我也是。” 阮音想了想,又说:“明日走的时候,我就不过来了,免得阿牛见到你反倒要哭闹。” 他依旧只是点头道好。 “那……保重身体,预祝你金榜题名。” “多谢,你也珍重。” 阮音对他虽谈不上有多深的男女之情,可毕竟在此生活了几年,对这里的一人一物都生出了感情,冷不丁要走,别说是阿牛,她的心头也有些空落落的。 可能怎么办呢,当初她在此买下这块地时,便没想过长久在此住下去,等阿牛长大了,她肯定要带他去更繁荣的地方,带他见见山川大海。 只不过,突然提前了而已。 捧着匣子回到家里,刚在床沿坐下时,余光便见门外影子微动,一抬眼, 是鹤辞走了进来。 一入屋他便见她眼眶红红的,紧接着别过头去,将那只匣子藏在枕头底下。 他心头莫名一阵钝痛,脚心踯躅着,暗忖自己来得不是时候。 一别三年,就算她感情有些偏移,也正常不过,毕竟他们虽同床共枕一载,可事实上,他与她并不算明媒正娶的夫妻。 他顿了顿,才拖着沉重的步伐走过去。 阮音已整理好思绪,只看着他,缓缓吐出实情,“我收下了承文送给我的生辰礼。” “哦……是什么?”他挨着她坐下来,目光定在那只匣子上,脸上却装做波澜不惊。 她这才将匣子拿过来放到腿上,打开匣子给他看,一边觑着他的脸色一边嗫嚅道:“我只是不想辜负人家的好意,但是我也怕你误会什么,待会我还是赏给春枝好了。” 那一抹胭脂红刺伤他的眼。 他凝了须臾才道:“既然是给你的贺礼,你想留就留,我不至于没有这点容人的雅量。” 话虽如此,可心口的却还是有什么隐隐翻涌着。 他垂在身侧的手握得发白,才强压住不理智的念头,伸过手去,将她的手轻轻握住,“音娘,我会给你一个属于我们的婚礼。” 他可以做主他的婚姻,而她也不需要再受嫡母的刁难。 阮音见他郑重其事的表情,不禁扑哧笑了出来,“你是受什么刺激了,婚仪繁琐还要花费不少,你若嫌银子多的没处花,可以给我。” “会给你的,我的一切都是你的。” 阮音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 然而他是言出必行的人,此举也并非临时起意。 傍晚,明泉已从镇上赶了回来,一手捧着大雁,一手提了一摞的礼。 阮音也莫名其妙被春枝换了一身簇新的红袄裙,从屋里出来时,正听到他不急不徐的声线轻轻响起。 “鹤辞心悦音娘已久,不敢对她不敬重,还请娘先收下我的薄礼,应允我们两个结为夫妻。” 定睛一看,见他捧着礼物跪在地上,而她娘也坐不住,立马将他扶了起来,“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你们两个不早就是夫妻了吗,我自然乐意见你们这辈子都和和美美的,希望你能坚守诺言,对音娘好,也对阿牛好。” 阮音鼻间一酸,默默走过去,搡了他一把道:“你怎么来真的?” 第137章 他也不恼,只盯着她看了半晌,才笑,“好看。” 镇上卖的红袄裙,料子粗糙,绣的也是很简单的并蒂莲,实在算不上好看。 阮音并不习惯在众目睽睽下面对他炽热的眼神,只瞪了他一眼,恼羞成怒地瞥了他身后,努嘴道:“你怎么就备了这点礼,我娘答应让我嫁给你了嘛,你就骗我穿这身衣裳!” “聘礼先运到祁州去了,方才娘已经应允我们在一起了。” “那……”她想不出话来怼他,回头又见梁镜心看着她暗暗憋笑,只气鼓鼓地跺了跺脚,踅身回屋去了。 鹤辞人还定在原地,眸光却追随着她到了门边,见她门一甩发出砰的一声响,不禁哭笑不得地揉起太阳穴来。 梁镜心琢磨不透他的心思,赶紧向他解释,“女婿啊,你有所不知,其实音娘的性子随我,她那不是讨厌你,是不好意思了。” 鹤辞点点头,“我知道。” 当年在王府时,他便见识过她这种别扭又狡黠的性子。 梁镜心见他一副望眼欲穿的模样,拍拍他肩膀道:“去吧,今日也算是你们的洞房花烛夜,哄哄她。” 这一哄,就是大半夜过去。 翌日离开时,天色正好,鹤辞给阿牛备了套九连环,一上车阿牛便拆了半天,直到将这座村庄远远抛到身后,这才想起来问:“承文爹爹怎么不跟我们来?” 阮音纠正他道:“是承文叔叔。” 阿牛瘪起嘴嘟囔,大大的眼睛里水光闪烁,“可我就喜欢跟他玩。” 鹤辞睫毛微颤,身为人父,看不得孩子委屈,见他强忍泪意,心头也不是滋味,便把他抱入怀里,抚摸他的背安慰,“阿牛,我们要去新家了,如果你想见他,我们就去跟他告别好吗?” 阿牛点点头,一颗泪就这么滑了下来,啪嗒一声落在他手背,泪很滚烫,烫得他的心都蜷了起来。 阮音对他使了使眼神,示意他别冲动,他却摆手道:“罢了,别让他留遗憾。” 马车回到许家门口停下,阮音陪阿牛一块下了车。 一回头,鹤辞也随后跟了过来,清隽的脸上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他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习惯在沉默中自愈,阮音又怎会不懂他的酸楚呢? 她走过去,默默将手放入他温暖干燥的掌心里,用自己的行动去安抚他的心神。 他转过眸来,深如寒潭的眸子在她脸上定了一瞬,才弯起嘴角朝她笑了笑。 许家院门被打开,削瘦的身影从里面走了出来,看到他们,微微一怔,视线在他们十指相扣的手上顿了片刻,才别过脸看向阿牛,蹲下去将他高高举起来,嘴角也往上扬了扬,“怎么又回来了,阿牛?” “还没跟爹爹说再见呢,我爹说我们要搬去新家了。” “嗯,”他摸摸他因奔跑而凌乱的碎发,耐心地纠正他,“我知道了,以后见了我,记得叫我叔叔。” “好,承文叔叔。” 他从袖笼里摸出一颗糖来,递给他道:“这个给你,以后要记得听你爹娘的话,不许调皮,听到没?” 阿牛将糖塞入嘴里,塞得腮帮子鼓鼓囊囊的,只乖巧地点了点头。 “那你们去吧,叔叔就不送你了,等以后有机会,我再去看你,好不好?” 阮音原本以为见了面反倒勾起他的情绪,却没想到,见过承文之后,阿牛却不哭不闹的。 承文给他装了满满一袋的花生,他说要留着慢慢吃。 马车徐徐向前滚动,经过了田野,又经过了小镇,一路见了许多风景,终于赶在月初之际抵达祁州。 长史早早便搓着两手等着,一见到鹤辞和阮音,那双绿豆大小的眼仁噌的亮了起来,“大人、夫人一路风尘仆仆,着实辛苦,下官早让人将官邸收拾好了,这就带你们过去。” 来人竟是三年前的长史。 长史真不愧是官场浸淫多年的人物,凭借举报上司和自首立功,王治川倒了,他还屹立不倒,这一套阿谀奉承的功夫早已成了条件反射,见到阮音手里还牵着阿牛,不由得表情夸张地竖起大拇指,“这位是小郎君吧,这模样长得真好,一看就随爹随娘,将来必定是个人才。” 鹤辞也没料到他还在,只淡淡瞥了他一眼道:“长史。” 长史立刻道:“太守唤下官小字便好了,下官字良才,往后有什么事,您尽管使唤我。” “私采铜矿这事没再做了吧?” 长史瞳仁一震,连忙摆手道:“不敢不敢,就是借下官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呐。” 鹤辞的脸上依旧冷肃,鼻息轻嗤一声道:“不敢便好,你最好别在我眼皮子底下耍小聪明,你也不必侍候我,身为官员,最首要的是要替百姓谋福,而不是把主意打在百姓身上,你说是与不是?” 见他脸上线条紧绷着,长史也收起嬉皮笑脸,恭恭敬敬朝他拱手道:“是,下官谨记。” 长史带他们住的依旧是当年他们暂住的旧宅。 几年过去了,看上去与当年并没什么不同,据长史所说,这仅仅只是王治川其中一座私宅而已,由于宅邸外室众多,他留在这的时间并不多,可看管家宅的仆妇们却不敢偷懒,依旧将这里打理得井井有条。 第138章 院里池塘上立着块硕大的太湖石,虽是块石头,跟顶着座也金山没两样,鹤辞瞥了一眼便皱起眉头道:“明日替我到牙行留意一下,有什么旧宅出售的,两进的院子足够了,最要紧的是采光好、周围安 静,离衙门也不要太远的。” 长史点头道是,“是下官思虑不周了,想着大人原先也暂住过此处,这才贸贸然带您过来,既然大人不喜欢,下官马上就去找,包管能寻到大人满意的。” 鹤辞随意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长史偷觑了他一眼,才道:“今日天色也晚了,大人舟车劳顿的,还是早点歇息吧,下官就告退了。” 天很快黑了下来,吃罢饭,阮音带着阿牛往回走,园子里的月色皎洁,像碎银般泼了下来,偌大的宅院,一到夜里便幽静得毫无生气,只有风吹过竹林发出沙沙的声响而已。 正房的架子床相当宽敞,铺的床褥又松软,阿牛玩了一日,也终于筋疲力尽,一倒下便呼呼大睡。 阮音放下帐子,将床头的灯挪到外间来,外间的箱笼还敞开着,东西也都还没整理,她看不过去,便踅过去收拾了一遍,这才揉着酸涩的小腿肚站起来。 一抬眼,便见他端了盆水进来,见屋里静悄悄的,不由得放轻了语调,“阿牛睡了?” “睡了。” 他眸光在箱笼上定了一瞬,才道:“那些先不整理,待会拿写要紧的出来便好,这里终究不能长住,否则我良心不安。” 阮音点点头,“你说得是。” 他将木盆搁在地上,招手叫她过来,“这些天舟车劳顿的,脚累了吧,泡会脚睡着舒坦些。” 阮音走过去坐下,他便蹲下来,褪去她的鞋袜,又将她的裤脚卷了上去,这才握住她的脚,缓缓浸入热水里。 “烫吗?” “不烫,刚好。”粗糙的指腹不知怎的掠过了脚心,一阵酥麻霎时沿着脊椎蔓延而起,令她不自然得蜷起脚趾来。 他握着她纤细的脚踝,慢条斯理地替她揉捏着穴道,对于她的局促,好似恍若未觉。 阮音的脸仿佛被热水蒸得有些滚烫。 他的指尖摸过她每一只圆润的脚趾头,不轻不重的力道摁得她有些舒爽,按了一会,他才开口,“阿牛也三岁了,是不是该给他起个大名了?” “是该如此,想名字这事太累了,还是你来吧。” 他低下头琢磨了下,复抬起头来,“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就叫景行如何?” “岑景行……”阮音跟着重复了一遍,才点头赞赏道,“很好,寓意也适宜。” 阿牛的大名就这么定了下来。 泡完脚,他用干净的棉巾将她的脚搵干,用手指抹了点珍珠膏,细细涂抹了一遍,原本就生得白嫩小巧的脚,经过热水的浸泡,变得粉粉的,她轻蹬了他一脚,嗔恼道:“好了好了,皮都快被你搓下来了。” 说着便捉裙入了碧纱橱,将外衫一褪,蹑手蹑脚地爬进床内侧。 他摇摇头,倒了水熄了灯才抹黑躺了下来,一翻身手边碰到软乎乎的,摸了摸才明白这是阿牛的手。 “音娘。”他隔空朝里侧唤道,“你要不还是睡中间吧,我怕待会把阿牛压坏了。” “哪有那么严重,你防着点不就成了?”说完才想起他一向浅眠,又怎会有此顾虑?说到底,不过是想跟她睡一块罢了。 于是嘴上说着,身体却已挪了过来,默默钻入他怀里,用仅有他听得见的声音斥道:“阿牛在这呢,不许胡来。” “我没有,我就抱抱你,”他的手探了过来,握在她窄窄的腰上,摁着她往自己身上贴紧,望着头顶黑黢黢的帐子,轻声感叹,“音娘,我的人生圆满了。” 她靠在他身上,也将他牢牢圈住,睡意逐渐侵袭了她的脑海,只淡淡回应,“我也圆满了,夫君。” tips: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