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执竹马今日火葬场了吗》 第1章 [穿越重生] 《偏执竹马今日火葬场了吗》作者:柳斜斜【完结】 简介: 顾六娘是个孤儿,她只觉得生来最幸运的事,便是被私塾先生领养了去。 可当她看到私塾窗牖旁坐着的竟然是自己日思夜念的小郎君,便觉得这一定是最最幸运的事! “孟哥哥,今天阿爹讲的那首诗是什么意思啊?” “孟哥哥,我给你唱首小调儿吧?” “孟哥哥,你怎么不说话呢?” 孟简之扶了扶额将跟着自己进了宅子的六娘提溜出去,砰得一声关上后门。 六娘在孟简之身后整整跟了六年,终于追到了高冷的小郎君。 孟家放出话去,待六娘及笄便为两人定亲。 六娘喜不自胜。 可待六娘及笄时,孟简之竟变成天子门生,据说被不少富商贵胄榜下捉婿。 回乡之后的他,疏离冰冷地对六娘道“我喜欢温婉恬静,柳絮才高的女子。” 六娘埋头泪珠在眼眶里打转,总之,不是她这般的,她听得懂。 “这门婚事,非我本意,解了婚约,你依旧嫁娶自由。” 六娘摘下颈上银锁,“东西还你,自此一别两宽就是。” * 世人都道,亲军都尉府的校曹孟大人,乃人世间的阎罗,掌生杀大权,住阿鼻地狱,与伥鬼同眠。 可当绳索捆缚住他的头颅, 他心中却只有,曾经,那个捧着一颗赤诚之心的女孩儿日夜在他身边嘘寒问暖,摇着他的衣袖,柔声叫他,“孟哥哥”的小女娘。 那一夜,上京城下了鹅毛大的雪。 他睁开眼,竟回到了她与他“一别两宽”那日。 上一世,他是活在深渊里的困兽,曾将那颗赤忱之心弃如敝履,尝尽苦头却无法得偿所愿。 这一世,他欲尝遍刀山剑树,换她余生无虞。 可孟简之没想到的是,这辈子再见时,六娘成了皇帝新认的小郡主,求娶的人从京城排到了汝宁。 那日他在府前跪求, 却都始终只得到一句, “孟大人请回吧,郡主不见。”砰地一声关上府门。 * 弃妻一时爽,两世火葬场。 *非典型火葬场,是正剧,不太狗血。女主不是小白花,前期稚嫩,后期成长。 *男主重生火葬场不在开头。 *设定里会有一些前世的事情和权谋,都是为剧情和人设服务。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布衣生活 青梅竹马 正剧 追爱火葬场 权谋 主角 视角顾六娘、孟简之 一句话简介:弃妻一时爽,两世火葬场 立意:从泥泞里开出花来 第1章 嫁娶自由 乌金西坠,永安巷的街市门户渐次蒸腾起灰白色的炊烟。 曹娘子配着辣瓜简单吃了几口豆腐羹,将喜礼点捡了一通,便向外走。 玥娘见她要出门,忙放下碗碟跟着。 曹娘子突然回头觑她一眼,看出她脸上的得意,啐了一口,“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又不是来向你提亲的,你喜个什么劲儿?” 曹娘子是汝宁县最富名气的媒人,与这汝宁县的人十之八九相熟,她一向知道那孟家的小子,对顾六娘从未上过心,此番不知道为何,两人的婚事竟提上了日程。 她心里纳罕,可她不过是收银子办事,内情如何到底与她无关,曹娘子沿着一条青砖铺地的巷道走远了。 玥娘见她娘走了,便偷偷落了门锁,拎着裙摆,一溜烟儿往相反方向撒去。 她想起前几日,素来乐天之命的小娘子将头埋在臂窝里,一脸哀伤地叹道。 孟简之中了解元,来年就要去上京参加院试,日后直登青云,再也不是她能妄想的人了。 眼下要是知道孟简之去她家提亲了,还不得欢喜得背过气去。 玥娘赶到的时候,六娘正在卖她的糖蒸酥酪。 她今日穿着绛红色的面纱小袄,素白对襟襦裙,她鼻尖冻得通红,正用笼屉给客人包糕饼,精致的小脸半隐半藏在氤氲的雾气之中,仿佛一个粉蒸娃娃,玥娘跑过去的时候,眼里瞧见的便是这样的光景。 六娘看见了她,扬手唤玥娘过去,嘴角的笑涡轻轻浅浅。 “玥娘?快来,今日得酥酪卖的极好,你爱吃得几样我都给你留着的。”六娘将酥酪递到她嘴边。 玥娘却急得跺脚,“快别管什么酥酪了,孟家去你家提亲了!” 六娘手一抖,手里的酥酪倏然落地,她抬头看着玥娘道,“……你说什么?” “我说!孟简之要讨你回家做娘子啦!” 玥娘着急,说话声音难免大了些,引得周围几个商贩凑过来。 “孟简之要娶六娘?” “那孟相公才中了解元,若来年殿试能一举夺魁 ,中个状元,便是彻底翻身了,怎么会这会儿就急着定亲?” “瞧你说的,状元是那么容易中的?不过,六娘,你别怪大娘话直,他素来对你冷清清的,怎地会突然转了性儿要向你家提亲?” 玥娘听他们不信,自然不服,扬着下巴道,“我娘这会儿已经去顾家提亲了,还能有假?” 众人见玥娘言之凿凿,难免都动摇了几分。几人指指搠搠议论这桩亲。 只六娘站在原地呆看着玥娘。 玥娘说,孟简之要向她提亲?六娘既震惊又欢喜,若不是众人瞧着,她真要跳起来了。 第2章 可还不及喜悦轻轻在她心上漾开,六娘便突然想起,她昨日尚在巷口撞见孟简之,他抬眸看了他一眼,错身从她旁边走过,一句旁的话都没说,不见任何特别之处。 六娘唯恐又是一场空欢喜,将信将疑地看着玥娘。 玥娘哎呀一声,“我的小娘子,我的话你还不信吗?我娘拿着孟老爹的喜礼去永宁巷了!你这样标致可人的女娘,我若是是个男儿,断轮不到他孟简之。” 六娘一哂,她不是不自信。可……那可是孟简之,她在原地等了六年,却六年都未曾回头看过她一眼的人。 “陆大娘,烦你顺路帮六娘把食盒送家去 ,今日六娘的酥酪都送与你,不要银两了!” “你带我去哪里?”六娘被玥娘拉着跑。 “去书院,去见你的小郎君呀。” 六娘蹙眉,想要挣脱玥娘的手,“我还是回去问问阿娘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怕什么,我陪你同去,那冰垛子素日眼高于顶,多少小女娘心悦他,皆被他那张冰块脸吓着了。我还当他日后竟要去庙里做和尚呢,没想到,竟是佯装。今日我要好好审审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对你上心的。”玥娘扣住她的手,不许她分辨。 两人到书院的时候,还未下堂,六娘随玥娘倚靠在书院的门边,悄悄向里张望。 阿爹正在廊下讲学,孟简之坐在左下手。 余晖撒在他身上,勾勒得他端倪如画,容色似玉,他身上的那件青色长衫袖边都磨得泛了白,可盖不过少年的霞姿月韵去。 她不得不承认,孟简之还是很好看,就像当年她在阿爹的私塾见到他时一样。 那时节,私塾里的学生总笑他性子孤冷,他却充耳不闻,只专心做自己的事,不卑不亢,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是她最喜欢的样子。而如今的他已得中解元,渐显逸群之才,门口说亲的都快排到汝宁城外了。 顾翁戎的声音正好传来。 “今日所讲,诸位回去再细思量吧,散学。” 玥娘娘见孟简之亦起身收拾书本,欢喜地喊道,“孟简之!” 孟简之身形一顿,缓缓回过身来,目光似乎在六娘身上停留了一息,继而又弯腰继续不紧不慢去收拾他的书册。 几个学子看到六娘和玥娘,忍不住笑到,“孟简之,你的小娘子又来接你下堂了!” 一个学子说,“我说六娘,你呢,何必偏要自讨没趣,喜欢那个冰垛子,冰垛子如今飞上枝头了,不如你给我作妾,我可比那冰垛子温柔小意多了!”汝阳书院是汝宁的百年学府,学堂里的学子不少出自世家,那些纨绔总是嘴里不正经。 玥娘嘴上是不可能饶过他的,“你说话小心些,孟家已向顾家提亲去了,现在六娘可是孟简之的小娘子,你再对六娘这般无礼,恐怕孟简之连喜酒都不让你喝……” 这最后半句显然是玥娘信口胡言,六娘羞得脸红。 孟简之也刚好也迈出书院门槛,他步子一停,站在门楣下,错愕地看了玥娘一眼,随即又蹙眉将视线落在六娘身上一瞬。 旁人许看不出来,可六娘却看出孟简之神色有异,那难以隐藏的诧异下,是一闪而过的愤懑。 她心里没来由得一坠,眼睛圆溜溜地望着他,嗫嚅道,“孟哥哥……” 孟简之却不再看她,只是向身边的同学拱拱手,“提亲一事,在下并不知晓,我这就去向家父问分明,也请诸位同学休要乱言!” 他这话说得决绝,仿若议亲之事对他来说是莫大为难。 孟简之说完,步履急急走过六娘身边,未做片刻停留,青色长袍渐行渐远。 才刚书院门口热闹得了不得,此时陡然安静下来,有人幸灾乐祸地瞧着六娘。 虽然,六娘习惯于不抱期待,可当她知道他要向自己提亲时,那心底自然而然生出的喜悦却骗不了她自己,她喜欢了这么久的人,若要向她提亲,她怎会没有一点点欢喜。 但此刻,孟简之的话彷如一盆冷水兜头泼在六娘身上,瞬时浇熄了她所有情绪,六娘不知该作何反应,追着他背影的视线里满是茫然。 突然有人大笑着打破沉静,“六娘,你的孟哥哥不认这门姻缘,急着回去退亲呢!”众人跟着互相咬耳朵调笑起来。 玥娘听见众人取笑,气地直跺脚。“六娘,他怎么这样说。” 六娘摇头,却眼圈儿微红,其实,他若突然同意娶她,她才觉得诧异。 六娘望向孟简之的背影,心下一横,向孟简之的方向追过去。 “孟哥哥,你等等!” 孟简之似乎察觉到她跟上来,步子稍微一滞,似乎犹豫了片刻,却很快拔步向前,没有理她。 孟简之的步子似乎比往日还要快上几分,六娘走几步便要小跑起来,方能跟上他。 他虽一向对她冷然,他守礼有节,断不会这样贸然的把人丢在后面。 可今日,他的步速越来越快,只留给六娘一个冷峻的背影,步子簌簌带风,分明有气。 六娘先前多少喜悦疑虑,此时皆变为满腔的积郁。 六娘垂下头,如今冷静想来,提亲大抵又是孟叔的一厢情愿。 可六娘看着孟简之背影,她不明白,孟简之竟如此生气,原来,娶她,是这般令他愤懑不平的事吗? 认识了这么多年,六娘并不知道,他那深渊无波似的情绪,究竟为什么事情,才能起一丝波澜,可今日她知道了。 第3章 为了姻缘,他不想娶她。 想着,六娘的一颗心坠到了地底。 从他住到她隔壁院落的时候,他一举一动就牵动了她整颗心,从总角到豆蔻,整整六年。 可现在,六娘不得不承认,六年,从始至终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连汝阳书院的学子都看得明白,只是她一直在自欺欺人罢了。 她叫住他,“孟哥哥,你等等,我有话跟你说!” 六娘一路想着心事,懵懵懂懂跟在孟简之身后,连走到家门前都不知。 孟简之停步太快,她径直撞入了孟简之胸前。 两人差着六岁的年纪,六娘如今的个头还不到孟简之的胸口,淡淡的青竹皂角香气放肆地弥漫在她鼻尖,六娘对这个味道实在熟悉,这份熟悉却让她此刻愈发难过。 她微微扬头,正好看到孟简之的胡渣,她的小郎君长大了呢,长出了分明的男儿标志,若放到往日,这般站在他身前,她必要心跳如鼓。 可他此时正低头蹙眉凝视着她,六娘说不清他的眼神里是什么情绪,总之,不是欢喜,她的心也早坠入冰窖,又哪里雀跃的起来。 她抚着自己撞上他的前额,轻轻后退半步,拉开距离。 “还未定下来的事情,宣扬出去对你没有好处。” 孟简之先开了口,他垂眸,颇具威压。 听着他的话,六娘忍不住心里发凉,难道,他今日在众人面前否认她,对她有好处吗? 说到底,他是不肯接受这门亲事的。 六娘顿了顿,抬头望住孟简之,“抱歉…” 孟简之望着她,六娘鼻尖和小脸冻得通红,呵出的气凝成水雾,将六娘的容貌衬得愈发精致。 六娘打小喜欢跟在孟简之身边,那双眸子一向明媚灿烂,坚毅笃定,仿佛是个甩都甩不掉的小跟屁虫,不会为旁人说的难堪话语动摇。 可此时,她的神情失望而疏离,孟简之顿了顿,口中的话已不知如何开口。 在他微怔的间隙,六娘又开了口,“六娘对孟哥哥的心意,从来对任何人未隐瞒过,可六娘知道,孟哥哥,日后是要青云直上的人,不是我能高攀的了。” “六娘……”孟简之听着她的话,蹙了蹙眉头想打断她。 “孟哥哥听我说完,”六娘抬头对上他的眼睛,琥珀色的眼眸打定主意似的,注视着他。 “六娘如今长大了,知道不能再似小时那般胡闹,也知道这门婚事不如孟哥哥的意。玥娘说孟家来提亲,肯定又是你阿爹的一厢情愿,我会去与你阿爹说清楚,不会让他再为难你。以后,你我二人,嫁娶自由,再不相干……” 六娘曾设想过自己说出的这句话该有多难过。 可,真她当说出来了,她又似觉得解脱,她感觉到自己的指尖轻颤,传来一阵阵麻意。 她就这么站在原地,静静等着孟简之说话。 孟简之蹙眉看着她,五指握紧袖口,一下一下地缓缓摩挲,他心底似涌起令人一丝异样,他看着眼前失落又决绝的小女娘,良久无言。 第2章 姻缘是他的施舍吗 “六娘!” 二人回头,顾大娘正站在门楣下看着她们。 六娘看了孟简之一眼,便和他互相别开方向,各自进屋了。 顾大娘见素来不装心事的六娘,近日却闹了个容色憔悴,“孟家这小子什么都好,惟独眼神不济。” 六娘随手关上门,似是关上了自己六年来的痴心妄念,她抬起素白凌乱的小脸看着顾大娘。 顾大 娘叹口气,她看着鼻头和眼角红透的六娘,着实不明白这样标致纯良的孩子,又这样一片痴心,怎么就打动不了孟简之的心。 “当年他眼睛伤了,你给她医好了,可他虽已能视物,可却有眼如盲。”六娘这回明白顾大娘的意思了,她说他没眼光,自家的姑娘怎么都是最好的,任谁都是高攀。 六娘拭拭泪笑道,“阿娘,六娘想清楚了,日后,六娘就陪着您做酥酪,再不做别的妄想。” “留在我身边,一辈子不嫁人了不成?”顾大娘听六娘如此说,便知道这孩子说的是伤心话。 “为何不成呢?六娘喜欢陪阿娘做酥酪。”六娘认真说。“这样过一辈子也很好。” 顾大娘笑笑,却知道六娘看着乖顺,实际上倔得很,她认定的事,往往就是一头到底,百折不回。 否则,这些年,怎么偏偏要磋磨在孟简之一人身上。 顾大娘抿着薄唇,思量半晌后,沉沉道,“六娘,你也累了,先回房歇着去吧,有些事,等晚上你阿爹回来了,再商议。” 顾大娘似有未尽之话,可六娘此时实在疲惫,无心揣摩顾大娘的心思了。 她拖着沉重的身躯回到屋内,她坐在榻上,才觉浑身似要散架。 原来,说出那样一番话,竟耗尽她所有气力。 她点燃了一根烛火,烛火随着风左歪又摆,看起来自在得很。 不像她,脑袋里被灌满了浆糊,沉重繁乱。 她长出口气,看向窗外的青梅,她想起幼时最喜欢的就是这株青梅。 它长得格外大些,两根分枝分开散去,六娘欢喜地时候可以倚靠在枝丫上发呆。当然,最重要的是她攀上去,便距离她的小郎君只有一墙之遥了,她若能看到孟简之读书练功,当夜必能睡一个甜甜的好觉。 第4章 六娘黯然失神,她想起她第一次见孟简之时,也正是青梅开花时节。 那会儿,她还住在安济坊,汝宁正逢荒年,郭县令有心无力,能拨给安济坊口粮并不多,阿弟饿了好几日,眼瞅着支撑不住,她带着阿弟去沿路讨吃的。 孟简之便入神祇一样出现在两人面前,彼时的少年已长得清隽好看。 他用一双修长的手递给她一个水壶一个馕饼。 “谢谢大哥哥。”六娘就这样永远记住了他那双眼睛。 直到后来她和七郎被顾翁戎收养回来,她终于又在顾翁戎的私塾见到了他。 彼时,能再见到他,六娘觉得自己当真幸运。 可今日,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否认她。 而她亦同他说了那样决绝的话。 大抵是真的断了。 六娘垂头鸦睫搭下来,灰心丧气的自我安慰。 也好,说开了,这件事便再也不会成为横亘在两家人之间的麻烦。 直到顾大娘叩门唤她,她才恍然发觉,夜色已深,顾翁戎回来了。 她跟着阿娘进屋的时候,顾翁戎正坐在烛火旁,蹙着眉头沉思着什么,看到她进来,忙笑了笑,细密的皱纹堆在眼角。 “六娘,孟老爹今日来提亲,你……阿爹想问问你……“ “六娘不愿意。”她知道顾翁戎要说什么,可她此时早没了心境,她打断顾翁戎道。 “六娘不是一向喜欢孟家小子?怎么如今…” “阿爹,六娘是喜欢孟哥哥,可齐大非偶,六娘只是汝宁县的一个小女娘,他的前程却不在这小小汝宁。这么多年,六娘也该认清了,六娘和他,天生,就不是一路人。”她声音有点倔强,又有些懊丧,可顾翁戎却觉得有些心疼。 顾翁戎看着六娘,犹豫道,“简之性子冷清,难免让枕侧人受伤,可也是个端素正直的孩子,不然不会舍命去救你阿弟,阿爹料想,或许,也是一个能托付终身的良伴。” 顾翁戎的话分明转了弯,留了余地。 六娘抬眸,疑惑地看向顾翁戎,一时有点不解顾翁戎这话的意思。 她本以为,阿爹阿娘今日叫她前来,是让她断了嫁给孟简之的念头,毕竟顾翁戎这些年似乎也并没有要将六娘嫁给孟简之的意思。 顾翁戎犹豫着不知如何开口。 顾大娘却抢道,“罢了,就直接告诉孩子吧,却在这里兜什么圈子?六娘,几日前,陈员外为他家儿子陈湘送了喜礼,说要纳你做妾。” 六娘倏然一震。她只觉得脑袋里一片空白,过了好久,她方明白过来阿娘的话,她亦知道,阿爹为何重提和孟家的婚事了。 陈湘出身四大家族旁支,与四大家族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常说四大世家,金玉如山,富贵已极,便是经过数十年的战乱,旧朝颓败,新朝当立,依旧屹立如山。 六娘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泼天富贵和权势,可在陈湘身上便可见一斑,旁支尚且如此纨绔奢靡,更遑论那些嫡系正统。 寒门学子便是走了仕途路,又常如孤舟独桨,一不小心行差踏错,直坠青云是常事,远不如世家大族树大根深,盘根错节的势力来的稳固长久。 这种人,不是她们这种市井之辈能开罪的。 可陈湘是个下作没正型的纨绔,正室尚未入府,却妾室如云,平日里为非作歹,媚强凌弱,逼着良家女儿做小妾。 想起他素日的所为,六娘就觉得一阵阵寒心。 “我与翁戎收养了你和七郎,你们虽不是我二人所生,可我们也当做自己的孩子养,我们又怎么能让你嫁给他做妾。” 顾翁戎添道,“陈家来家里闹,这事瞒不过你孟叔去。陈家来闹的当日,他就过来与我们商议,说是让我们告诉陈家,你二人早已定了亲事。” 顾翁戎见六娘恍然无言,只好继续解释道,“简之中了解元,陈家旁系在汝宁妄作胡为的事,也怕被人挑破,若是挑破,陈家来年的擢选必然受影响。陈湘不懂这道理,他父母却未必不懂,更不会纵容陈湘在这种时候与胶州的解元结怨…” 顾翁戎的话,六娘没听完,可她明白了,原来,这才是孟叔此次来家里提亲的缘故,可是…… 六娘攥紧自己的指尖。 “六娘,孟老爹说要向咱家提亲已有三五次了,往日,我只恐孟家那孩子对你无意,便话语间含糊过去,可如今……”六娘懂了。如今,他们也没了别的法子。 顾大娘言语粗粗略过,但六娘知道,以陈湘平素所为,大约是半抢半逼,用了不少腌臜手段,只是,阿爹阿娘不愿说与她知罢了。若得罪了他,他们一家人在汝宁,或许没有安稳日子可过了。 除非,能有棵大树,庇护他们。 孟简之,能做这棵树吗?且不论他有没有这个能力。 他愿意娶她吗? 他二人的亲事,久久未定下来,不就是因为,孟简之对她无意吗。 想起他今日在众人面前否认她,六娘脸色一白。 六娘摇头,“阿爹,孟哥哥他,他不会娶我的……” “他会。” 六娘募地抬头望着顾翁戎。 顾翁戎添道,“他今日尚不知内情,若是孟老爹同他说了缘由,他必然会同意,他虽对你冷清,可这么多年的邻里师徒情分在,他不可能任由你被陈家强娶做妾,简之,不是那种人。但除了说你们早定姻缘,他也没有别的办法,应付陈家。” 第5章 六娘怔怔看着顾翁戎笃定的神色。 是啊,孟简之那个性子,若单为了结亲娶她,他不会。 可有邻里师徒的情分在这里架着,也许他真的会。 可就算孟简之应了,这不过是孟简之的施舍罢了。 她想起今日她同他说的一番话,那样高傲决绝。 她又如何再低头开口,让他娶她呢?她……她做不到,六娘掐着指尖。 她说,“阿爹,我虽喜欢他,但只想向阿爹阿娘这样,和郎君过画眉举案的寻常日子,我不想郎君总是高高在上,而我却不得不接受他的施舍,阿爹,我……” “我本也以为,你对那孟家小子是一心一意,百折不回的。”顾大娘又叹了口气,”若你当真觉得这法子不好,我们再想想别的主意,只是……。” 顾大娘犹豫道, “六娘,你再计较计较,孟简之品性端素,虽然他如今对你无心。但日后也必不会太过委屈于你,何况,往后他若真能平步青云,许能带你去上京过好日子,便是别人盼也盼不来的。” 六娘缓缓垂下头,六娘也明白大娘的苦衷。如今还有什么供她选择的余地呢? 计较起是非,权衡利弊何其容易,相比起来,她心里一浪又一浪涌来的错综复杂感受,却是如何也辨不明。 六娘垂头。 其实,在旁人看来,这些年来她为孟简之吃了不少苦头。 但六娘从未觉得苦,因为她喜欢他,便连他偶尔的关心和礼貌的问候都能让六娘欢喜。 且随着二人年岁愈大,渐渐到了议亲的年纪,两人却似乎渐行渐远。 她知道,她不能再傻傻地,毫无顾忌地跟在他身后,肆意地唤他一声孟哥哥。 他不喜欢她,她有朝一日,总要放手。她好不容易打定主意,试着放下他。 命运作弄,如今却像是在逼他不得不接纳她。六娘头回觉得,自己的这份感情好像变了味。 第3章 订亲 顾翁戎知道她很矛盾,想要开口安慰六娘, 可见六娘又沉默了良久,他便也没有开口。 她轻轻地摩挲着她手腕的珠链,似乎在下一个很艰难的决定。那珠子一颗一颗,划过她的指腹,冰凉地触感让她时而清醒,时而又矛盾。 又过了许久。 六娘抬眸看向顾翁戎,叹口气说,“……其实……阿爹阿娘已经为六娘做了最好的打算。”六娘顿了半晌,接着道,“六娘愿意听从阿爹阿娘的意思,只要……只要他愿意。” 六娘声音越来越没有底气,像一只干枯了的梅花。 她是希望孟简之有朝一日能娶她,可她希望的,是他光明正大,心之所愿地求娶于她。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施舍于她,可怜于她,她也有她的骄傲。 但陈湘的名字像一记重拳,一下子就打散了她所有的骄傲。 如今,她的骄傲,就像今天她向孟简之说的那番话一样,令人发笑。 六娘叹口气,连自己是如何推开屋门走出去的都不知道。 也许,不日她就要与她自小喜欢的儿郎结亲了,可为何她心里惶惶不安,怎么都欢喜不起来呢? 六娘侧过头隔着窗,望了眼一旁孟家的院落,此时,孟叔早已与他说了前因后果吧。 六娘不敢想,若孟简之听到这些话,他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他又会如何想她今天与她说的那番话,会觉得她该有多不知羞,才会在说了那样一番话后,转身又盼着他娶她呢? 六娘歪着身子倒在榻上,看着灯火,愁闷闷地叹了口气。 * 那厢,孟简之推开门掀起厚厚的门帘将碗筷拿进来,淡淡道,“阿爹,吃饭了。” “明日与我一同到顾家再见一下你的老师。”孟简之听出这话分明就是命令。 孟简之低着头,不急不缓地将碗筷置于孟老爹面前,淡淡道,“阿爹,儿子功业未就,如今谈成家的事情,实在过早…”显然,孟简之听说了这件事。 孟老爹直接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如今你连家都未成,谈何建功立业。”言语间有些威逼的意思,既然孟简之拿这冠冕堂皇的话搪塞他,他便没了好脾气。 “别人不知,但是您应该晓得,儿子身份不好,何必耽误别人。” 这些年孟老爹学了医术,在汝宁开了个小小医馆,汝宁县甚少有人知道,孟老爹当年是上京赫赫有名的营造师。 按理说,孟老爹仍是匠籍,孟简之是没有资格参加科举的,只是大周初立,新帝发了旨意,遍选天下英才,这十年无论士农工商,身份等次,均有科举取仕的资格。 孟简之聪慧,自小就是读书的材料,科举之路不该止于胶州的解元。可圣上的恩旨早晚会收回去,指不定明年便是最后一年,十年寒窗,付诸流水,可能不过是旦夕之间的事。何况,孟老爹在工部效力的时候,得罪过些贵人,上京对孟简之来说不仅仅是青云路,也是是非地。 孟简之依旧平静,可话语里隐着愤懑,他不懂,孟老爹为何现在在他一切不安定的时候,就对于他和六娘的事这么执着……别人不清楚,他还不清楚吗?他的前路实在是一片迷茫。 孟老爹知道他这些年心里压抑着事,轻轻叹了口气。“陈府的陈湘你知道吗?” 孟简之听到这个名字有些纳罕,微不可查地顿了下,轻嗯一声。 第6章 “那日,陈家突然来了好几个人,说要纳六娘作妾。” 孟简之本握着筷子的手一紧,眉尖轻蹙了起来。 “是我主动同顾家提的亲事,”孟老爹添道,“纵然不算我们两家的情谊,我也不忍心让六娘去给旁人家里做妾。陈家霸道,你老师情急之下,哪里有什么别的法子,我出了主意,让他们说,六娘已许给你,才将他们应付过去了。” 孟简之沉默了,他沉沉地将碗落在桌上。 脑海里忽然冒出黄昏时,小女娘决绝地对他说,她不要嫁他了。 他素来清明的头脑,实在是有些乱,他不知道,或许……她真的是,不再喜欢他了…… 若是逃离一桩姻缘的办法,是成就另一桩注定不美满的姻缘,对六娘来说,未免有些可悲了。 他偏头,“可问过六娘的意思?也许她不愿意嫁。” “她没得选,你也是!”孟叔一句将他所有话堵死。孟简之落下筷子,敛眸沉默着。 孟老爹看着墙上那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大字, “我知道你一直惦记着你阿娘的事情,可简之你不能自己放弃自己,只为了那些虚无缥缈的执念活着,阿爹希望你能开心些,也能过寻常静谧的日子……虽然不知道,这是不是阿爹的奢望。” 孟简之垂着眸,眸色渐渐深了起来,两个人都知道提到了忌讳这么多年的话题,便沉默了。 孟叔停了停,又添道,“六娘,是个好姑娘,你和她的缘分很难得。” 孟老爹又道,“明日再去看看你老师,礼已备好了,你过会儿再去点点有什么可添的。” 孟简之依旧蹙着眉尖,却没有再说话。 半晌后,他端起碗,将饭随意地扒了几口,起身走进院子。 孟老爹知道,他这是不再反对了。 月色凉薄,他倚靠在院中的矮凳上,抬头望着月亮。 他偏头,看向隔壁院子,那扇熟悉的窗,这一刻正好熄了灯,他仿佛看到那个小女娘沮丧地坐在塌边发呆。 孟简之缓缓收回视线。 * 六娘迷迷糊糊一夜浅眠。她好像梦到幼时那次爬在果梅树上,险些从枝丫上摔下去,孟简之欲接她,却被她扑滚在地上,他伤了手腕,气得脸色闷红,一日也不曾理她。 直到六娘听到外面阿爹的声音,她从梦中醒过来,着实也要为自己幼时的举止红了脸。 “孟兄,请。”院外是阿爹的声音。 “今日一早就来叨扰,还望顾兄见谅。” “怎会,我们也早早起来了,孟兄,快请里面坐。” 六娘缓缓半推开窗棂,结果入眼便是孟简之侧身站在那颗梅树下。 他今日仍穿着那件白色长衫,很是轻松的家常模样。 他大概听到了六娘开窗的声音,正回过头看她,六娘没想到,他竟是和孟老爹一起来的,身形一滞,连着自己半挽半散的发丝一同凌乱在了风中。 她才起身,并没有好好束发净面。 六娘反应过来,慌张关上窗棂。 她到底长大了,这些年月,她愈发不愿意他见到她的窘迫模样。若是知道他亦在外面,她必不开窗。 可六娘又想起,昨日她才在他面前高傲地表明不再纠缠他,今日却回头祈求他的施舍。 好像也没有什么比这更窘迫的了,与之相比,他才刚看见自己狼狈之态又算得了什么呢。 六娘情不自禁地回想着他的神色,日头太烈,她没看太清。 不过,勉强答应一桩婚姻,大抵是不可能欢喜的起来,想着六娘不免悻悻的。 她听见他们进了堂屋,可不知怎地,她这会儿竟不敢出去见他,她心里凌乱,连礼数都不顾了。 直到顾翁戎喊道,“六娘,去将那铜灯拿与简之,读书伤眼,有这灯护着,火烛燃得稳。”想来他们议完了。 六娘再躲不过去,只得隔着窗棂应下,她起身束好头发,穿了件素衣。 顾大娘走了进来。 六娘垂头叫了声,“阿娘。” 顾大娘拿起旁边的胭脂和螺黛给六娘浅浅上了一层妆,笑道,“阿娘的小姑娘长大了,只是略点脂粉已然嫣然俏丽。” “阿娘。”六娘略带羞涩的垂头,到底是未及笄的小女娘,听到别人夸赞还是欢喜的,只是这欢喜里多少透着心酸不安。 “你孟叔和你阿爹商量好了,婚期就定在来年春闱过后,到那时孟简之到了弱冠年岁,若还能在会试中取得好名次,便是双喜临门,你虽未到及笄的时候,提早行了笄礼,倒也是惯例。” 如今民间早婚成风,往往不到年岁,便提早行了冠礼和笄礼,像孟简之和六娘这般,年近及冠还未说亲的,已经很少。 顾大娘伸手握住她的手,“简之也算是阿爹阿娘看着长大,莫怕,只要你二人同心,日子会越过越好的,简之已说了,他以后会好好护着你的,犹如护着他的性命。” 顾大娘将早已备好的灯递给六娘,“去吧,去见见他。” 六娘将手中的灯攥得紧紧的,缓缓推开门,向孟简之家的院子走去。 孟简之站在巷子旁那颗翠松下,刚好回头望向她。 六娘素来无所顾忌,这会儿不知怎么却禁不住他的视线,她垂下头,不看他。可即便低着头,她也知道,他的视线一直落在她身上。 第7章 往日里,孟简之在那里等她,她每次欢喜地小跑过去叫他孟哥哥。而此时,她心里因为这桩不得已的姻缘,局促起来了。 六娘在他面前站住,“孟哥哥,阿爹让我拿给你的灯。” 他过了许久没接,也没说话。 六娘忍不住,终于缓缓抬眸,见他幽黑的眼眸正直直盯着自己,平静无波,清冷得如昨夜的月色。 六娘闪了下眼睫,避开他的直视,“孟哥哥,我……” 六娘的话慌张错乱,她不知如何面对他,到了嘴边的话说出来乱七八糟,明明是冬日,却如同进了蒸笼般脸上燥热起来,她叹口气,实在不知道说什么。 孟简之低低的声音传来,“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拘谨,我们之间的关系并没有什么不同……” 六娘手中的灯被取走,她握着衣摆,抬头怔怔看向他走远的背影。她轻轻出口气,终于不再慌乱了,取而代之的却是淡淡的忧愁。他似乎是在安慰她。 可六娘觉得这话听着只觉得疏离,即使定了亲,他还是觉得他们之间与以前并没有什么不同,不是吗……他,不会为这桩姻缘欢喜。 六娘摩挲了下手上的珠链,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 接下来的几日,倒也如往日般寻常,六娘照例去南市口帮顾大娘卖酥酪,孟简之一如尚未定亲时,待六娘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仍是周到而疏离。 不过,听阿娘说,陈家人再没来折磨过阿娘,六娘心里总算有一处能暂时安放。 只是不知为何,她这几日,没有儿时,追在孟简之身后做小跟屁虫的兴致了,反而,她总躲着他。 玥娘缠着闲下来的六娘做新式酥酪,六娘也便和她聊着她的苦恼。 “什么叫与以前并没有什么不同?分明定了亲,日后就是要做夫妻的,怎么会不同?”玥娘坐在六娘身边,听六娘说原委。 “这个冰垛子,说话还真是会让人生气,那日,在书院门口不肯承认,害得你被那群书生说笑,分明就是欺负你好性子,若是我,这时必要上去给他一拳,问问他,如今还不肯承认这亲事吗?” 六娘摇摇头,让她声音小些。“你也知道的,他就是这样的性子。” “那他这般冷冰冰的,你这小女娘,日后可有苦头吃了!”玥娘掐着六娘的笑涡,叹口气。 幼时,孟简之只要在六娘目之所及处,六娘便觉得开怀,心里亦有了着落,格外踏实,何尝为他的个性觉得苦过。 如今,她也不知道自己以后该如何面对他了…… 玥娘蹙眉,凑到六娘身边,“六娘,我告诉你,我看了不少的画本子。说书生啊,最是风流,却也最无情,有不少明明少时成婚,发达后却抛却糟糠之妻的。他如今才中了解元,汝宁县便有多少小女娘对他刮目相看,若日后,他去了上京,被那些如花似玉的名门贵女看上,也未必不可能。而且,我怎么听书院的人说,山长很喜欢他,有意将女儿嫁给他,山长的女儿纪瑶琴你知道吗,咱们县有名的才女,大家都说他们很般配……” 六娘摇头笑笑说,“玥娘,既然已经定了亲,这些没有根据的事情,我没必要再去想。” 孟简之虽对她无意,可这么多年,他的品性,她却信得过。 “六娘,你也不要大意,成婚和订婚终究不同,你们如今不过只有一个婚约,多的是毁约不认的。” 六娘抿唇,道。“若他要毁约,我,不拦着他就是,姻缘之事不能强求,强求来的,一辈子夫妻两个仇敌似的苦苦相对,于我又有什么好处呢?”六娘敛眸,她有她的骄傲,就算是孟简之,也不值得她死缠烂打。 玥娘见六娘黯然伤神,内疚道,“对不起,六娘,我胡说的,你千万别往心里去,说不定孟简之真的喜欢你呢,他那冰山般的人物,谁能知道他真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他待你,和待我们,总也有些不同之处。” 玥娘这话又被旁人听了去。 旁边煮混沌的陆大娘探出脑袋,“怎么,六娘和孟家小子的亲事议定了?我前儿听我家儿子说,孟家小子不认这门亲事来着?” 玥娘道,“我不是同大娘说过,早都议定了的,只是那孟简之害羞,不敢认罢了。” 谁都以为孟简之不会在青云直上的当口议亲事,待他去上京考取了功名,姻缘必定比现在议得好,可哪料到真定下来了。 陆大娘慌忙撂下手中的馄饨,将手在衣服上抹了抹。 “哎呦”着走到六娘身边,脸上的笑纹堆在一起,笑得似她家孩子议了亲,“六娘,大娘还没来得及恭喜你,你快来,快来坐着,大娘给你煮一碗馄饨吃。” “不必了……大娘我吃过的。” 陆大娘拉着六娘就往里去,哪里听她推拒。 “以后若是成了状元娘子,可莫要忘了大娘。” “哪里来的状元娘子?”周围吃饭的人好奇,跟着围了过来。 “还能有谁,咱们六娘呐,已经和孟家的小子定了婚约,到时候是要去京都做状元娘子啦。” 六娘听了这话,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大娘莫要这么说,状元哪里是那么容易中的呢,何况,我们还没有结亲呢……”六娘声音越来越低。 “大娘眼力好,我就瞅着这孟家小子非池中之物,早晚飞黄腾达,六娘真是好福气,瞧这漂亮的脸蛋,在咱们汝宁是一等一的,孟家小子不看中咱们六娘,又能看中谁呢?” 第8章 玥娘见聚过来的人多,忙喜道,“大家快来买酥酪,以后六娘成了状元娘子,你们可就吃不上啦。” 眼瞅着玥娘话还没说完,食盒中的酥酪就快被抢完了,满桌都是散乱的银钱,算不清的账。 “六娘,以后做了诰命夫人,莫忘了咱们买过你的酥酪啊!” “天呐,六娘,咱们要发财!”玥娘拉着六娘跳了起来。 六觉得这样借着他的名号卖酥酪不妥,那卖的不是酥酪,是人情,她有什么理由替他卖这个人情。何况酥酪根本就不是这个价格,她走上前去,“陆大娘,这些酥酪根本就不值这个价,银子还你,今日的酥酪不卖了!”她的声音却湮没在众人的声音中。 “大家还可以找六娘订明后日的酥酪!”玥娘只招呼着他们买酥酪,这话一出,人人都急着要在册子上登名订酥酪。没一会儿,六娘竟被人群挤了出来。 六娘险些摔倒,突然感觉被扶了一下,她听到一声,“在做什么?” 六娘回头望过去,孟简之正站在她身后,手浅浅的扶了她一下,他沉沉的声音似乎也不嘹亮,但就将这闹腾的场面打破了。 孟简之本就因为性子冷清,和汝宁众人都持着距离,中了解元后,大家对这未及冠的孩子,开始带着些尊敬小心,再加,他的模样长得清冷,与汝宁街市巷口的凡夫俗子大相径庭,众 人的尊敬小心中开始隐着不易察觉的畏惧。 如今看他沉着脸,众人识趣,都不再喧哗。 六娘回眸,他那般出众,就算站在人群里,任谁都会一眼看到他,六娘知道他不喜欢来这市井热闹的地方,今日不知为何,他竟到了这里。 她想,他见到眼前打着他名号卖酥酪的场景,必然不会开心。果然,她见他深深蹙着眉,已然不悦。 第4章 她勾着他的衣角 “孟哥哥,我……”六娘有些不知怎么解释。 孟简之却没理她没说完的话,只是淡淡向大家扫了一眼,便说,“多谢大家捧场,这些银子,我们不收,酥酪大家拿回去,就当谢谢大家这么久以来照顾六娘生意。” 六娘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孟简之在说什么,他已回身便握住她的手腕,将她带离人群,六娘有些吃痛。“孟哥哥,好痛……”她轻唤道。 孟简之闻言握着她的力道松了些,她跟在他身后,两个人沿着无人的巷道一路沉默着往前走。 渐渐地,六娘头脑冷静了些,说,“孟哥哥,我没想着借你的人情去卖酥酪,那些酥酪又不是卖不出去。” 他站住身,松开她的手,却说,“做酥酪生意太麻烦,回报又不够多,你打算做一辈子酥酪吗?” 六娘蹙了下眉,愣了一下,“阿娘好不容易做起来的生意,怎么能这么轻易就放弃,何况,我不卖酥酪又能做什么呢……” “你除了做酥酪,就无事可做吗?”孟简之少见地打断她的话,他语气依旧淡淡的。可他蹙的那下眉头,却刺的六娘心尖一疼。家中维持生计不易,阿娘独自做酥酪已然很辛苦,她只是帮阿娘分担些。 六娘心中有些愤懑,说,“孟哥哥如今做了举人,没了税赋担子一身轻,便将前些年帮孟叔经营药铺的苦日子忘了,可阿爹在书院里的薪酬并不高,阿娘做些酥酪生意也是填补家用?我也只是……”她的话一箩筐似的倒下来 。 孟简之顿了一下,停下步子,目光缓和了些,平静地看着她,“那你替老师算过,你要卖多少酥酪,才能添补一家人一日的营生?” 六娘愣了一下,继而比垂头喃喃,“可是……能帮一些是一些,我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六娘知道,这些银子完全不够,她不过是想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他淡淡地打破沉默。“我记得,你自幼就在医术上有些天赋,那段日子,不是想和我阿爹读医书?” 六娘抬头看向孟简之,六娘小时候最喜欢跟着孟叔采药学医理,只是孟叔忙着经营药铺,孟简之忙着读书,没人教她,她只能跟着孟叔在药铺里在一旁看着抓药看病。 后来顾大娘的腿就有些不好,她就回家开始帮顾大娘卖酥酪,将这些暂时搁置了。 “不能做酥酪生意,可能现在吃紧些,可是长远来看,你若是能学些医术,做医女,会比卖酥酪的收益可观,我也可以教你。”他好像替她想的很周到,六娘愣了一下看着他。 孟简之想了想,又说,“何况,自前朝起,为了避免像今日那种送钱给官员眷属做生意的事情,官员眷属已不被允许作生意了,你若是……”他顿了一下,改口道,“你若是真想做些什么营生,不如做你喜欢的。” 六娘乌黑滚圆的眼眸中泛开了光,她发觉,她误会了他,并不是他不让她卖酥酪,是律法规定,官员的眷属不能经营生意。 所以……他是有把她看做是他的妻子吗?他也会向她一样,偶尔憧憬成后的日子吗? 想到这里,六娘心中跳了下。 可她忽然想到,她若真嫁给了孟简之,还能出去做医官? 她犹豫着试探道,“那些官家夫人也有出去行医的?” 孟简之垂下眸,没有看她,说,“你若愿意,便可以。”六娘心中有些欢喜。 “孟哥哥来年就要去参加春闱,教我,不会打扰到你吗?” “不会。”他淡淡地说。 第9章 六娘唇角微微扬了扬,他愿意为她考量,愿意教她,是不是代表着,对于这桩姻缘,他没有她想象的那般为难,那般不情愿? 她没想到孟简之会提议教她医理。孟简之读书厉害,医术也不差,若是他愿意自己教她,她更是欢喜。 而且,她似乎又有了借口,能如幼时那般,形影不离跟在他身边,不用再因为不知如何面对他,而总躲着他。 她望向走在前面的他,夕阳西斜,孟简之精致的侧脸温润如玉,另一半则隐于晦暗阴影。 其实,这些年来,孟简之,对她并不是不好,只是那种好,在她看来,是礼貌,是周到,始终持着距离。他始终在用他淡淡的神色拒绝着她的热烈和情谊。 六娘对他不可谓不熟稔,可却依旧觉得看不透他。 不过,六娘此时想,只要他不拒绝,那隐于晦暗阴影的半侧,也许,她可以去慢慢靠近。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落起了雪,地上积了薄薄一层。 这是今年的头场雪。 “孟哥哥下雪了。”六娘眉眼渐渐弯起来。“是今年的初雪呢,瑞雪兆丰年,来年孟哥哥一定能在春闱取得好次第。”孟简之似乎也微微抬头看了眼眼前的雪花,他眸间却是淡淡的,他对她的话没应。 六娘跟在她身后,拐进细窄的巷子口,她穿得鞋踩在青砖上,有些许滑,六娘伸出手指轻轻勾住他的袖摆,孟简之低头看向六娘勾着他的手,没有说什么。 从巷子拐到河边,孟简之就发现一直跟着六娘的那顶青色的轿子不再跟了, 其实,孟简之今日来到六娘的铺子前,就发现陆大娘店面一旁的那顶青色轿子里的人一直在盯着六娘。 也算生逢乱世,被如此觊觎暗算,还敢堂而皇之的街上卖酥烙,他也不过是想了个法子让她放弃卖酥酪罢了。 * 远处轿子里的陈湘,将老奴递过来的荷包重新拢回袖口,蔑了眼在轿子外回话的老汉。 “公子,看来这顾姑娘,真的同孟解元定了婚约,要不,咱们算了吧。” “刚才那小子没来的时候,让你下手,你磨磨蹭蹭,坏了爷的好事儿!” 那老汉为难地摇头,“顾姑娘身边那么多人呢……再说,顾姑娘到底是孟解元的未婚妻,孟解元又寸步不离守着,您还是听听夫人的话,莫再招惹她了,老奴又给您物色了个好姑娘,不比这顾家的女娘差。” “一个毛都没长齐的臭举子而已,值得娘这样忌惮?!娘老糊涂了,你也老不中用了是吧?” 陈湘听不得孟简之被这样捧着,气得打起帷幔,抬脚将轿子前跟着的老奴踹了一脚。“老不中用了就滚,老货。” * 入了冬月,天愈发冷了起来,六娘将大娘新给她做的杏黄色对襟小袄裹在身上,每日依着孟简之说的时辰,去隔壁院落寻他。 每每等六娘到的时候,孟简之便已将六娘今日需要读的书挑拣出来,让她自己读,有不懂的再问他。而他坐在炉火旁,默默读他的书。 六娘走进堂屋,将阿娘让她带给孟叔的点心放在一旁的桌上。孟简之并未抬头看她一眼,这些时日,六娘早已习惯了他的安静。 她看见了椅座旁添的一盆炭火,她一呆。她突然想起,昨日,她随意说了一句堂屋里冷。 她抬头看向埋头伏案的孟简之,虽然他当时没回她,但他还是记下了吗? 六娘偏头看向孟简之,他就这样静静坐在自己对面读书。 六娘心内一暖,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真好,也许,一切并没她开始担心的那般糟糕。 想着,六娘眉眼先于唇角弯了起来。 她轻轻坐上榻,安静地坐在他的对面,开始翻书。 这些时日,六娘发现,孟简之教她的东西,简单却成很紧要,加上他的注解,便格外易懂些。 起初,六娘拿着纸笔将书中的笔记皆抄写一遍。 孟简之却嫌弃她的字丑,六娘便除了读这些医书,也跟着他一起练字,她便学孟简之最喜欢的小楷,一遍一遍抄到他觉得满意为止。 只是,除了读书记要点,还要将字誊写得漂亮,过了两个时辰,六娘便觉得辛苦,开始犯困。 孟简之却始终在对面屏气静声地读着他的书。 六娘实在无趣,偏头望向窗外,竟陡 然看见外面的果梅枝上落了一只喜鹊。 那落满了雪的果梅树正是六娘家种的那棵,只是枝丫长长的,伸到孟家院子里。 枝头的喜鹊冻得整个头瑟缩在身子里,身上积满了雪。 六娘一时动情,半探着身子,向窗外望去。 直到她感觉到孟简之将视线上移,六娘回头,正对上孟简之严厉的目光,他没说话,可六娘看懂了他的意思。 六娘被抓包似的,讨好地弯着眉眼,道,“孟哥哥,那儿,有只喜鹊,快要入冬了,别是要冻坏了吧。” 孟简之却始终直视着她没有说话。孟简之是个好老师,只是比书院里的先生还要生硬无趣。 六娘腹诽。她坐正身子,眼前的字却似跳来跳去的蝌蚪,开始与她为难了。 直到孟简之道,“罢了,今天就到这里吧,你回去吧,我要去书院一趟。” “孟哥哥,我许久都没有去书院了,阿爹说,你说的那本金匮要略书院有,我也正想去找找。” 第10章 孟简之蹙了蹙眉头,可到底答应了她。 孟简之让她在书院里随处看看,他将她丢在藏书阁,转身便离开了。 六娘笑道,“孟哥哥我记得你有几本书要找,我帮你挑出来,一并带回去?” “不用,我一会儿自己过来…” “反正我也是来找书的,多找几本,也无妨。”六娘歪头浅笑地望着他。 他拗不过她,将他的书名写给她,“孟哥哥去忙吧。”六娘笑吟吟道。 孟简之转身而去。 六娘一册册将要的书找出来,做好标记,放进书篓,又抱着书看了良久,不知不觉就过了一个时辰。 直到她听到一串串琴音传来,如涓涓细流,悠扬婉转。 六娘听着琴音,一时听了进去。她放下手中的书,沿着结了冰的溪流一路向前行, 她知道汝宁书院有琴课,孟简之的琴技极好,可孟家无琴,孟简之从未弹过,她又哪里有机会听。 是他在弹琴吗? 想着,六娘循着琴音而上,那座亭子就在河流之上。 六娘远远地瞧着,似是孟简之的身形,她心中欢喜,一路小跑过去。 直到离了近一丈远,才发觉那柱子所遮挡处,尚坐了一个人,一个女生。 六娘看清了,孟简之没有弹琴,弹琴的却是这个女生。 六娘歪头看她,她头上堆着翠羽明珠,身上是珠翠罗绮,隔着珠帘,六娘看不清她的容貌,不过,想来,是极好看的。 六娘的步子一下子缓下来,她不知为何,看着孟简之和她坐在一旁,自己竟不太想上前了。 “孟大哥,我这一段弹得如何。”声音清脆。 六娘没有听见孟简之说话。 六娘抿唇,又向前走了几步,直到看清了二人的身形,果然,那女子长得螓首蛾眉,清眸流盼,是她见了也会怜惜的模样。 而孟简之正低头看着那女子身前的琴。 那女子似乎发现了她,淡淡笑着打量了六娘一眼,似乎在向孟简之说话,“这书院里一向没有女子,这女子莫非是阿爹新找来的女书童?” 六娘知道她是谁了,她就是纪瑶琴,山长的女儿。 六娘没见过她。 看来,纪瑶琴也没见过她。 孟简之垂着眸无言,并未看向六娘。 六娘只好自己淡淡笑了笑,“我不是书院的书童,我阿爹是书院的老师。” “不好意思,我……我见你穿着,以为你是书童。”纪瑶琴说。 六娘抿唇,她其实并不在意她的奚落,反说,“姑娘弹得很好听。” “你也懂琴?孟大哥听我的琴音听惯了,论起来总是那几句,姑娘既然有缘听到我的琴音,那,姑娘觉得我弹得怎么好听在哪里呢?”纪瑶琴说孟简之听她的琴声听惯了,言辞分明与孟简之太过亲昵。 六娘听了这句话,心里倏地一落,她飞快扫了一眼看向她的孟简之,淡淡道,“我不懂琴,但纪姑娘的琴声,听着如清风徐来,山月冷冷,我只听着,便似寒意扑面而来,身临其境,想来,是好的。” 纪瑶琴眼里稍微一怔,旋即又恢复笑意,却并不理她,仍旧坐了回去,她自顾自侧头看向身旁的孟简之。问道,“孟大哥,你再听我这段练得如何?” 孟简之仍旧无言,纪瑶琴上手熟练地拨着弦,袅袅琴音似将她隔绝在亭子之外。 六娘扶着柱子,看着他二人。 心里陡然委屈起来,原来他是来这里见她的,难怪当时她要来跟着他时,他犹豫了。 她想起来汝宁县的那些传言,说她高攀孟简之,说纪瑶琴和孟简之般配的闲言碎语,她忽然有些失落。 她抿唇不想再留。她闷闷地,沿着那结了冰的河独自一人走了下去。 “孟大哥?孟大哥?”纪瑶琴低声唤孟简之。 孟简之慕然回头 ,本能应道,“弹得不错,六娘是顾老师的女儿,你不该无礼。” “原来她就是顾先生领养回来的女儿。”纪瑶琴说,孟简之轻轻蹙了下眉。 纪瑶琴偏过头,方才她分明弹错了两个音,而孟简之竟然没辨出来,他的视线追着的是刚才六娘离开的地方。 纪瑶琴修长的眼睫毛下掩着不甘,她顺着孟简之才刚视线追着的地方望去,眼眸凉了几分。 第5章 是她太过小性儿了吗 六娘走得急,发带松散下来都未察觉,她躲进书斋里,反手关上了门,她不想再去听窗外的琴音,沿着一层层的书格向里走,躲在层层书册间,才觉得心中安定些。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失态。 可能……她不喜欢纪瑶琴表现出来的那种熟稔,不喜欢纪瑶琴看他的眼神,更不喜欢纪瑶琴对她的奚落。 她越想越愤懑,逼着自己深吸口气,翻开一本书强迫着自己看下去,直到酉时钟声响起,他和孟简之约定好这个时候在院外等彼此的。 六娘走出来的时候,孟简之已在院门外等她。 六娘垂头走到他身边。他便抬步转身向前去,好像一切无异,也没有什么好与她解释的。 六娘隔着一步的距离走在他身侧,犹豫了半条街,终于忍不住道,“那位姑娘就是纪瑶琴吧?她的琴弹得真好。” 他不接话茬,六娘更是没了底气,心中堵了好多话,不知如何开口,仿佛她是一个多心之人。 第11章 可若不问分明,她知道自己迟早是要被心头这颗巨石压死。 六娘不知哪里来的底气,“孟哥哥来书院,是为了见她?” 孟简之轻声道,“是,山长嘱咐过,让我空闲之余教她学琴。” 六娘抬头望向他,“所以,孟哥哥来书院,是来教纪瑶琴学琴?” 六娘见他没应,又嗫嚅道,“那,孟哥哥为什么不向她解释我是谁。” “你不是解释了?” 她知道,孟简之本就是懒怠解释的人,恨不得永远不开进口,县里关于他自己的闲言碎语都未曾辩驳过半分,如今又怎会为了她解释。 可她总希望他能解释他的身份……六娘抬眸带些委屈地瞧着孟简之,她想,他们毕竟有了婚约,她总希冀,他在旁人面前正大光明的认可她。 六娘垂下头。 六娘仰头问他,“那……孟哥哥要教她多久?” 他等着她的步子,缓缓地走,“直到我去上京。” “可,孟哥哥,你不是说要教我读书……” “我三五日来一次书院教纪瑶琴,并不影响教你读书。” “哦……” 孟简之似乎察觉出六娘语气中的沉闷,他默了会儿轻声道。 “六娘,我亦有我自己的事情,莫要太过小性儿。” 六娘缓缓低下头去。 果然,是她小性儿了吗。 可纪瑶琴看孟简之的神色,她辨识地分明,她太过熟悉,这么多年来,她都是这么看着孟简之。 她不想被孟简之当做小肚鸡肠的人,可她确实又小肚鸡肠地介意着他和别人的亲密。 孟简之教纪瑶琴弹琴的画面总往六娘脑海里蹦,于是,这几日,六娘总将笔记写得不如意。 孟简之不满意,一遍一遍地要求她重写,六娘就窝在房子里写了看了五日的书,只是功效不大。 直到孟简之终于不耐,对着她冷声道,“若是静不下心 ,明日便不必再来了。” 六娘被人看穿了心思,闷红了脸,可在孟简之威压似的视线下,终于收拾了些心情,让自己安静下来读书。 她将那本书读完,对孟简之说,“孟哥哥,看,这本我已经读完了,明日就可以读别的书了” 孟简之只略瞟了瞟,便说,他次日要去书院教纪瑶琴学琴,她不用过来读书。 六娘猛地抬头,望住他。 不知孟简之是不是察觉到了她的小心思,“你可要同去?”他问她,是为让她安心? 六娘本不想去打扰他,但她想起前日玥娘托她从书院借话本,点了点头,“孟哥哥带我同去吧,我要去书斋为玥娘找本书。”孟简之默应。 次日,孟简之仍去教纪瑶琴学琴,六娘无心再去讨教纪瑶琴的高山流水,自己在文朔楼读书。文朔楼是从前朝便传下来的藏书楼,书册如汗牛充栋,连时兴画本子都会及时进库。 六娘正将玥娘让她找的画本子塞进袖口。 忽然听到推门的声音,她心内一紧,陡然停下动作。 是有人进了文朔楼。 六娘本窝在文朔楼深处的书架间,此时轻轻抬头越过重重的书格, 两对皂靴相继踏入文朔楼,先前踱入的那人皂靴上绣着精美的金丝云纹,身上直裰亦是六娘不曾见过的昂贵面料。 后来者轻轻将门关上,随他进来,两人动作轻缓,行动私密,显然有要紧话说。 还没等六娘动作,那后来的人开了口,“贵人亲临汝阳,可是有要事嘱咐。”六娘一下辨得出来这是山长的声音,她来不及动作,只好将自己悄悄猫在角落中。 “山长这书院不愧为大周三郡九州数得上名号的书院,我在胶州多次,竟才发觉,胶州是块人杰地灵的宝地。”说话者约莫三十出头,听声音颇为儒雅,山长应声敬着他。 “多蒙贵人照拂,汝阳书院才得以承续百年盛名。” 那人冷哼一声“山长不必在我跟前说客套话,怎么样?这一届的秀才举子可还有能入眼得了眼的。” “倒是有几个颇为聪颖,中个进士不难。” “都是人才,山长多留意着,山长知道的,我就喜欢与这些风鹏正举的年轻人做朋友,聪颖与否都是次要,一片赤胆丹心最为可贵。” “若是能入贵人眼的,便是他们泼天的福气,岂能不肝脑涂以报贵人知遇之恩。” “我这几日来了汝宁,便常想着你日前来信说的话,发觉山长所言不虚,汝宁是个好地方,只是可惜县令太过迂腐守旧了些。” “贵人慧眼,是汝宁百姓的福气。” “山长既然对这现任县令不满,那你说,何人可当汝宁县令?”那人声音冷下来,颇具威压之势。 山长身影又低了些,“贵人自有高见,鄙人怎敢妄言。” 那人冷笑出声,“我记得前段时间你同我提过,你家妻子一个远房长兄是前朝漳州某地知府两榜进士,因为有点小过失,大周新立时未被启用,如今等着各地的缺递补。” 那人一顿,继续道“我倒觉得,你们亲人团聚不失为一件美事,只是不知道区区汝宁县令,是否委屈了他?” 山长跪了下去,“贵人折煞我二人了,我这位朋友素来忠贯白日,可惜受冤蒙尘,若能为贵人做事,是我二人前世积德,我二人必肝脑涂地,以报贵人提携之恩。” 第12章 默了半晌,那人似是觉得好笑,不禁连连嗤笑出声,似嘲似讽,六娘却觉听着此人声音,心内不适,连手臂上的汗毛根根树立。 六娘正自疑惑,二人是否说完话,要离去? 眼眸一抬,却见那人移了步子,似是向她这边而来,六娘呼吸一滞。 她虽不识得此人,可却觉此人威势重重,性子又阴晴不定,远非她能冒犯之人,若是知道她偷听了他的话,哪怕事情与她并无关系,亦未必有她的好果子吃。 想着六娘觉得自己指尖流过一阵阵麻意,她僵持这个姿势太久了。 金丝祥云纹的皂靴踏着步子,一步一步向她走近,六娘甚至看清了他藏青色直裰上暗绣着的祥云纹,六娘微微偏头垂眸不敢再瞧。 六娘觉得自己呼吸要彻底停滞了。 直到传来书册间呲呲的摩擦声,声音细微,恰落在不远不近处,六娘的眼睛张开一条细密的缝。 却见那绣着金丝的皂靴停在六娘两个书隔前,与她不过五六尺远,所幸,她藏的矮整个人被层层叠叠的书册淹没,她存着一丝侥幸。 良久令人窒息的沉寂后,那人突然开了口,“起来吧,前日,有人快马加鞭来报,吏部的敕牒已发,估计不足月余,他就领了敕牒到汝宁了。” 六娘斗胆睁开眼,将视线轻轻上移,那人取了本书册,在手里随意翻着,原来是背对着她。 “原来贵人早已安排妥当,真是深谋远虑,多谢贵人……”山长如蒙大恩,感激涕零,口中连连道谢。 那人却轻笑了两声,继而声音儒雅如初,“文朔楼不愧是胶州蔚为壮观的藏书之地,这孤本如汗牛充栋,有些竟连我也难得一见。” “贵人若是喜欢,尽管点名,鄙人命人将孤本送去贵人府中。” “怎敢侵占山长爱物。”那人将书册撂回原处,终于抬步走远,他拉开文朔楼的门,六娘看到他的直裰被风吹得向后微摆。 “还请山长不要忘了你今日所言。”那人丢下一句话走出去,山长滞了片刻,方疾步跟上。 六娘终于长出一口气,身后津了凉凉一层薄汗。 无意间偷听了别人的秘辛,此地哪能再留,六娘从袖口拿出玥娘要借的画本子,抱在胸前,悄悄推开门正欲离去。 却见远处纪瑶琴穿着一身墨蓝色大氅向她走来。 六娘本不想与她多言,没想到却又撞见她。 纪瑶琴却笑盈盈地望向她,“顾姑娘。” 纪瑶琴抱歉似的笑了笑,“孟大哥自始至终都未告诉我你的身份,倒叫将你错认为书院的洒扫,直到问了阿爹,才知道你是顾老师的女儿,是我失礼了。” 六娘淡淡道,“书院少有女生,纪姑娘没见过我,认错了也是情理之中。” 纪瑶琴两次见六娘,意外地发觉,除了这身衣衫,她并非海棠说的那般粗鄙,倒是大方有礼。 她脸上的笑意不自觉停了一瞬,又道“我能同孟大哥一样,叫你六娘吗?” 六娘轻蹙了下眉尖,“当然可以,所有人都是这么唤我的。” 纪瑶琴似是格外开心,“好,六娘,那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那天的事情,你不要怪我,更不要怪孟大哥,孟大哥的个性自来就是那样,让他开口向我介绍你,只怕很难。” 纪瑶琴上来握住六娘的手示好。 六娘听纪瑶琴的话却觉不悦,纪瑶琴言语间总欲彰显她与孟简之的亲近。 六娘不想再留在这里应付纪瑶琴,她从纪瑶琴手中抽出自己的手。 “我与孟哥哥自小没有隔日的愁,不会为了这种小事离心。” 纪瑶琴神色略微尴尬,眼神不自觉从上到下移到六娘手中的书上。 纪瑶琴一哂,“六娘喜欢看这种书?文朔楼确实是什么书都有,六娘若喜欢,可以随时来看。” 六娘抿唇,她卷起手中的画本子,她实在不喜欢纪瑶琴这种赤裸裸地鄙夷眼神,六娘将书揽到怀中,退后一步,周全地施了一礼,“我先告辞了,孟哥哥应该还在书院外等我,不好让他等久了。” 说完,六娘不等纪瑶琴答复,转身便走。 六娘抬头,不知何时凌空撒雪,纷扬漫卷,不多时已银霜遍地。 六娘扪心自问,她是着实不喜欢纪瑶琴,她不喜欢的人,她不想在她身上浪费时间。 可孟简之呢?他也同她一样不喜欢纪瑶琴吗?她不知道。 身后的纪瑶琴和海棠转身离开,纪瑶琴嘴角的笑意渐渐淡去。 虽然六娘不认识她,可其实,纪瑶琴却早早认识六娘。 那日,她不过是试探一下孟简之和六娘的关系。 “这孟公子虽然俊俏,到底不过是个白衣,姑娘怎么就对他格外青眼呢?”纪瑶琴的丫头唤海棠的在一边道。 “海棠,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可不能小瞧于人,汝宁多少年才出一位解元,以孟简之的才学,取个进 士不过是探囊取物。 娘亲虽说出身四大家族,其实不过是旁支别系,加上父亲没有实权官职在身,哪次回去祭祖,不是受尽那些所谓嫡系的白眼,若是明年入宫才选不上,最后结局不过是被族里随意寻个旁支的混小子嫁了,我和娘亲这辈子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 世家,听着好听,可我这种旁支别系,生下来是棋子,一辈子都是棋子,我自己的姻缘,我自己的前程,我总要自己争取一次。” 第13章 族里一直想让纪瑶琴参加明年的才选。且不论才选能不能选上,就算是选上了,当今圣上都够做纪姚琴阿爹了,她如花年纪,不想磋磨在深宫。纪瑶琴想在才选前,在举子中,先择一人定了婚事,那送入宫的就不会是她了。 偏偏这届的举子里,见了孟简之,便再没有旁人能入她的眼。 这些时日,纪瑶琴没少在孟简之身上花心思,可孟简之对她甚是冷漠,甚至转眼就同一个如此平凡的小女娘定了婚约。这对自小没怎么在异性身上受过挫折的纪瑶琴来说,自然是莫大的羞辱,可却也让她越来越不甘心。 “姑娘放心,姑娘才貌无双,那孟相公也是个男子,必然不能免俗。至于那个姓顾的,不过一个小小书匠的女儿,也配同姑娘争?”纪瑶琴悠悠道,“是啊,一个看俗书的人……只是…” 只是,想起那日孟简之看着六娘背影出神的情形,纪瑶琴心中又不免打起了鼓,他会喜欢她吗。 阁楼之上,穿着藏青色直裰的男子,浅笑看着书楼前的两个小女娘,向身后的老妪问道, “嬷嬷瞧着可有趣?” “小女娘们为了心上人伤怀,倒叫老身想起了自己还是未出阁的小女娘的时候,青春年少,豆蔻年华,既有情爱可谈,还有前程可奔,真叫人艳羡,不像老身已是半条身子入土的人,这辈子再没什么故事了。” 那男子笑笑,“嬷嬷瞧着这两个女孩儿,哪个更漂亮些?” “山长的姑娘华服霓裳,可若论相貌,必然是难与头前儿的那位姑娘相比。” 那男子敛了笑,“是啊,这样出众的样貌,倒叫我想起一位故人来。” 老妪似是猛地回想起什么,“听您这么一提,老奴亦觉得太过相像了些……” “也许,汝宁之行,会有些意外之获。”那男子沉声笑了笑道。 第6章 六娘,听话…… 汝宁县下了雪,顾翁戎感染风寒,几日没去书院应卯。 顾翁戎抬头看到屋外,凌空撒雪,纷扬漫卷,正欲收起手中的长卷,却见六娘从堂外走来,小女娘穿着自己做的猩红色狐皮小氅,手中端着热盈盈的汤碗。 她的小姑娘长大了不少,略点脂粉已然嫣然俏丽,她自书堂走过,多少学子的目光不禁落在她身上,六娘不察,顾翁戎自然辨得这些目光里有多少惊艳。 顾翁戎犹记得初次在安济坊看到她,她瘦骨嶙峋,只拿一双乌黑圆滚的眼睛,好奇却充满戒备地看望向他,他将手中的炊饼递给她,明明自己饿得不行,却骗七郎说她不饿,直到顾翁戎说不缺,她才狼吞虎咽下肚。 顾翁戎为这一颗乱世的赤忱之心所动,既然有缘得遇,便不忍她再受饥寒之苦。 六娘天性太过纯善,顾翁戎想,她需要一个有能力为她挡一生风雨,孟简之是他最得意的门生,以他的心性才学,定有扶摇直上之日。 只,他性子太过执拗,不甚圆融变通,在官场必然多受磋磨。加之性子冷清,竟颇像顾翁戎年轻之时,恐怕难免让枕侧人受伤。 可顾翁戎也知道六娘的心系在孟简之身上,因此顾翁戎且一切由她,并未反对,只是,为他二人定亲也确实不得已,他始终不知,他日后是否会为了这个决定而后悔。 六娘抖了肩上的落雪,打开门帘进来,“阿爹!药熬好了。”小女娘笑唤着他。 顾翁戎示意她过来,抚了抚她头上的落雪,六娘蹲身歪过头去,任由顾翁戎给她打理六娘。 “近日同简之读医书读得如何了?” “很好,孟哥哥是个好老师。”六娘将给顾翁戎煮的汤药放在几上,便埋头没在说话。 六娘尚远不是瞒得住心事的性子,脸上挂着忧愁。 “六娘有心事?且让我猜猜?是为了我那位得意门生?” 六娘霍然抬眸,她本以为她将自己面上的心绪,隐藏得挺好,“我……”。 旋即又低头将话咽了回去,“没有~”她虽有心事,但这回,还真不是为了孟简之,是为了在图书馆偶然听到的那席话。 六娘知道,山长与顾翁戎虽同在汝阳书院,却素不相善,前阵子,二人还当着诸位学子大相争执,阿爹如今能在汝阳书院做先生,其实是郭县令的意愿。 她虽懂得不深,但她知道,若是汝宁县令换成山长的什么远方兄长,必与阿爹无益。 人家是知县老爷,很可能一句话,便能断了她一家人的出路。若再遇到麻烦,不能总靠孟简之这个还未结亲的‘女婿’。 六娘见顾翁戎神色担忧,轻轻道,“阿爹,真不是为了孟哥哥。” 六娘抬头望住顾翁戎,“阿爹,今日,孟哥哥带我去书院,我偶然听到一桩事情。” 六娘想了想,不该瞒顾翁戎,还是将今日的事情告诉阿爹,便将她今日见闻,毫发无遗地与顾翁戎说了一遍。 顾翁戎默了一会儿,低头冥思。 六娘从顾翁戎手中接过汤碗,添道,“阿爹,若你不能在汝阳书院教书,六娘便去同孟叔学些治病救人的手段,也一样可以养活您和大娘的。 最近,孟哥哥教我读书,为我挑拣了不少医书,他说,我幼时同孟叔学的都是术,再多读些医理,便能融会贯通,试着去治病救人。” 顾翁戎懂了,小娘子原来是在担心他受排挤,丢了这书院先生的营生,顾翁戎忍不住爱抚六娘的头,“倒叫你撞见这种事。你撞破的事,虽不是什么密要,但恐怕牵扯出什么,以后同谁都不要再提起。” 第14章 六娘漆黑的眼望住顾翁戎,轻轻点头。 顾翁戎一笑,“郭县令本就年纪大了,卸任也是常情,至于六娘担心的事情,不过是你的揣测,即便真的如你忧虑的一般糟糕,阿爹也有办法应对。” 六娘点点头,她一向将顾翁戎的话奉为圭臬,阿爹说不足为虑,那便不足为虑。 也许真是自己想多了,六娘放下心来,向着顾翁戎一笑。“阿爹如此说,我就放心了,” “如今最重要的是你和简之的婚事,只要你和简之能相处得好,阿爹也就放心了。” 提到孟简之,六娘动作一滞,孟简之和她的关系,算好吗?她也不知道,她如今每日都能见到他,可她却仍觉得他好远好远。 六娘心里迟疑,面上依旧笑道,“怎会不好呢?有阿爹阿娘和孟哥哥在六娘身边,六娘真的很开心。”她自然不想让顾翁戎操心。 “年后,简之便要及冠了,你孟叔说,让我给简之取个字,六娘觉得行舟二字如何?” “好听!”提到给孟简之的表字,六娘眼神突然亮起来。 顾翁戎笑道,“愿他,无论顺流逆流,总能直挂云帆,拨云见日。” “阿爹,我正想着给孟哥哥送什么冠礼呢,如今阿爹给孟哥哥起了表字,六娘做个配印,刻上阿爹给孟哥哥的表字,可好?”她可以亲自给她的小郎君做第一个刻着他表字的印章,而他也许,会日日夜夜戴着她亲手做的印在身边。 她心里记挂着给孟简之准备礼物,不需要在孟简之身边应卯读书的时候,就去给孟简之准备冠礼。 顾翁戎说,时下印纽繁复,文朔楼的《印石简略》关于印纽设计讲得最是详细。 她想给孟简之送的,不必是价值连城,却必得是独一无二的。 就像无论两人关系如何,孟简之对于她的豆蔻年岁,是无可比拟的存在,是六娘最纯粹的欢喜和忧愁,也是她的情不由衷和情非得已。 六娘便一头扎在文硕楼,研究印纽的样式。 这夜又到了夜里还没回,她细心画着图纸,显然未发现纪瑶琴和她的丫头出现在她身侧。 其实,纪瑶琴也未发觉她。是海棠提醒,纪姚琴才看见六娘坐在文硕阁侧窗前烛火旁写写画画,纪瑶琴 有些好奇,快入夜了,她竟还未离去,那般认真也不知在忙碌些什么。 六娘今日挽着垂挂髻,红色的发带随风轻轻在耳边扫着,小女娘无心在意发带,垂头专心地描摹着,烛火将她的身影照地温愈发温婉柔和,如一副雪夜侍女图。 纪姚琴蹙眉看呆了半刻,她轻轻攥了攥拳头,她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心境,只是她自小就生活在充满斗争和倾轧的世家中,无时无刻不得阴谋算计和筹谋斗争,她几乎看不得六娘此时面上流露出的静谧美好。 她按捺不住自己去打破这画面的心了,纪姚琴轻手轻脚走进来。她发觉六娘的一颗心都在笔尖上,竟未察觉她。 她走到她身边,轻轻瞥了一眼,原来六娘是在设计印纽,看六娘这认真地样子,八成是要送给孟简之。 她犹豫片刻,一只手抱着琴,将令一只手轻轻放在六娘肩上。 “六娘画得这是印纽?很漂亮,莫非是要送给孟大哥的?” 六娘被惊了一跳,猛地回头,动作一顿,笔上墨点滴落在她的画稿上,晕开一片漆黑。 六娘见是纪瑶琴,愣了半晌,待回头,才发现自己的画稿已经被晕上墨团,印纽的模样早就辨析不清。 急得六娘跳了起来,将笔搁置在一旁,举着画瞧了半天,却发现,无力挽回了,“哎呀,这可如何是好?”六娘焦急着,顾不上纪瑶琴。 纪瑶琴慌忙道,“不好意思,我打扰到你了?” 六娘抿唇,她面上不悦,没有理纪姚琴。蹙眉垂下头,飞快地换了另一副纸。 但是只怕她这几日花在这印纽上的功夫要重头来过了,六娘心中烦乱,再次举笔竟不知如何落笔。 “六娘,你若是要做印,我可以帮你,不过,孟大哥这般孤高的性子,只怕这等俗物入不了他的眼,我可以与你画些不寻常的样式。”说着纪瑶琴放下手中的琴,想要六娘手中的笔。 六娘抿唇,“纪姑娘也许画得很好,可这东西得亲自画才算得上心意,纪姑娘毁掉的那个印纽图,我已画了三日。”六娘有些愤懑。 纪瑶琴歉疚的笑道,“是我唐突了,可,我并非有意,谁料到六娘那么认真,都未发现我在旁边。”纪瑶琴侧头无辜看六娘。 六娘看了她半晌,弯腰整理好她的画稿,从纪瑶琴身侧走过。 她受够了纪姚琴的虚伪和莫名而来的敌意。 六娘步子迈得急,走出三步,忽听身后重物落地,六娘回头,才发觉纪瑶琴的琴摔在了地上。 纪瑶琴身边的丫头陡然蹙眉,“你站住!我家姑娘已经给你道过歉了,你为何要将我家姑娘的琴故意摔在地上,你可知道这琴是谁赏的,这罪过,你可担得起?” 六娘可以确定,她根本没有碰到纪瑶琴的琴。 她咬唇地看着站在纪姚琴身边的丫头,而海棠却理直气壮,咄咄逼人。 六娘忽地忆起曾经还是孤儿时,住在安济坊时的日子。她认识纪姚琴这种眼神,她在纪姚琴眼里,低贱如尘埃,就像当年被随意买卖的她和七郎在那些达官贵人眼里一样。 第15章 他们不在意他们的生死,就像此时他们也不在意六娘的清白,他们只是想在她身上寻找一种肆意碾压的快意。 纪姚琴却向一旁的海棠柔声笑道。“海棠,算了,六娘是不小心罢了。” “姑娘太过仁善,什么不小心,她分明就是故意的。”叫海棠的丫头瞪圆眼睛怒视着六娘。 “你胡说,我没有……”六娘知道同她解释没有用,可如今,她不能招惹上这样的事情,纪瑶琴是山长的女儿,她不想牵连阿爹。 没等六娘说完,纪瑶琴便看向她身后道,“孟大哥,你们来的正好,请帮我看看,我这琴,还能用不?” 六娘猛然回头,才发现孟简之同一个学子正站在门外。 六娘不知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 只是怔怔听着海棠道,“这琴可是前几日贵人才送我家姑娘的,今日不知道触了什么霉头,竟被她摔了。”言罢,海棠剜了六娘一眼。 纪瑶琴说,“是我先不小心毁了六娘的画,只是……只是这琴,着实贵重,我不知该如何向人家交代。” 孟简之走到琴边,一旁的赵仕杰看了一眼,便摇头笑了笑,“琴身裂了只怕音都不准了。” 六娘向孟简之,辩道,“孟哥哥,我根本没有碰到这琴,是她们诬陷……” 孟简之抬眸,看向六娘,蹙了下眉头,“六娘,去同孟姑娘道个歉。” 六娘一僵,那一瞬,六娘看不明白孟简之眼里的情绪。 谁冤枉她,她都不介意,但他不行。六娘抿唇,一下红了眼眶。 更何况,纪瑶琴刚刚还弄坏了她给他精心准备的画稿。 六娘手中尚攥着零碎不堪的画稿,这画稿已被她捏得没有了形状,可这一刻,她觉得的心实在比这画稿还要零碎。 这些时日孟简之教六娘读书,给她带来的一丝丝温暖,在这一瞬荡然消逝,席卷而来的是伤心和委屈。 她看着莹莹欲泣的纪瑶琴,觉得此时该哭得是自己。 于是她站在原地,握着那破碎的画稿,垂头泪珠不争气地开始往下落。 大概是她的模样太狼狈可怜了,纪姚琴抹泪道, “罢了,罢了,孟大哥,何必这么较真呢?我去同贵人好好解释就好,希望贵人不要迁怒。” 孟简之蹙了下眉头,站起身,径直走向六娘,轻声说,“六娘,先暂且道个歉……” 他站到她身前,蹙着眉头,脸色亦不太好看,他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叹了口气。 自小到大,只要孟简之拍拍她的发髻,六娘多半就装乖,顺从地听他的话。 他轻轻抬手,似乎想像小时候一样轻轻摸一下她的发髻,可他的动作迟疑了。 可这次,在他迟疑地片刻,六娘别过头去,退了一步。 孟简之的手在空中滞了片刻。 六娘根本不看纪瑶琴,她直直地望着孟简之,“我不道歉,我没有错!”六娘推开站在她面前的孟简之,将手中的画稿掷到一旁,一路踉踉跄跄跑了出去。 她没有错,为什么要道歉,他,都不听她解释的,而她还在希冀他能在她受委屈时,毫不犹豫地站在她身边。 天色甚冷,刚刚跑的急,她的大氅被留在了书院。 六娘握紧袖口,一边垂头丧气的向前走,一边身子微微颤抖着,她没有眼泪,只是忍不住一下下抽泣着。 站在窗前的孟简之侧眸,神色复杂地看向六娘渐行渐远的背影。 第7章 他送她一的小鹊儿 纪姚琴看着孟简之的侧影,“孟大哥,这琴怕是修不好了,孟大哥恐怕不知道,这琴,是献宁公主之物,太后很是爱惜,赏赐给了贵人,贵人又赏赐给了我,若是贵人问起,我担当不起亵渎公主遗物的罪名,只能如实向贵人回禀……” 献宁公主去世后,太后日思夜念,久久成疾,传闻太后将献宁公主的所有遗物都很爱惜,很少赏赐人,也没有人敢受。 只因上次将献宁公主带过的一个玉镯,赏赐了一位县主,那县主不小心摔了那镯子,便被太□□,杖二十。这事情传得沸沸扬扬,民间也当做个故事。 孟简之仔细地看了看那琴,淡淡打断她,“琴,能修好。” 纪瑶琴冷了一瞬,才笑道,“当真?若能修好真是再好不过了,只是,要劳烦孟大哥了。” 孟简之俯身揽起琴,欲走。 “孟大哥留步,这琴……孟大哥不能带走。”纪瑶琴追上几步拦道。 “你我知道六娘今日是无心的,琴留在我这里,尚难被贵人发现琴受了伤,若是孟大哥带走,显得太过亵渎。孟大哥,你我到底如今只是白衣,经不起这些贵人的一颦一怒。” 孟简之步子停住,纪瑶琴看着他继续道,“还是要麻烦孟大哥多来几次孟府,帮瑶琴修琴了。” 孟简之看了她片刻,将琴放在一旁的琴架上,冷冷道,“那就照纪姑娘说的办。” 言罢,他转身匆匆而去。 “孟…”孟简之步履匆匆,纪瑶琴只能将快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她刚刚言语间几乎是威胁他了,他必然是听出来了,纪瑶琴垂头,握紧双拳,那又怎样,只要有法子留住他,她什么都 可以做。 六娘缓缓地沿着巷道一路向家走,她轻轻地踢开脚边的碎冰,叹了一口气,呵气轻轻地散开。 她这些天为孟简之准备冠礼的兴致,忽地一下,就不见了踪迹。 第16章 直到走到屋门前,才发觉自己已被冻得发僵,孟家门前的灯火熹微,孟叔留了一条门缝,等孟简之回来。 孟简之此时,大概仍在研究纪瑶琴裂残的古琴吧,六娘讪讪收回视线,她向前走了几步,推开自家屋门。 孟简之站住身,看着那抹嫣红的发带消失在几步之外。 她有心事,才会没发现,他一直跟在她身后。 孟简之不禁蹙眉摇头,快要入夜了,而她就这样孤身一人,懵懵懂懂的走着。 孟简之收回视线,推开旁边半掩的门,也回了自己家。 这几日,六娘便再未踏入过汝阳书院半步,甚至也没有去找孟简之读书。 六娘气闷又心酸,她并不想见孟简之。 直到腊八节,六娘和顾大娘一起做了腊八粥。 “六娘,将腊八粥拿去与孟老爹他们些。” 六娘迟疑地看了眼顾翁戎,低下头喝了两口粥没应。 顾翁戎并非不知道六娘与纪瑶琴在书院起了争执,此事还牵扯到了孟简之,山长为此还对他横眉侧目好几日。 可顾翁戎却相信六娘不会无事生非。 何况两个小女娘有矛盾,也不是什么奇事,既然六娘不愿意同他讲,他也并未责问于六娘。 让顾翁戎稀奇地是,六娘竟因此与孟简之闹起了龃龉。 “和简之闹别扭了?” “怎么会?……”六娘埋头,没底气似的。 “去吧,送去便回,日前孟老爹送来了这过冬的礼物,我们怎好不回礼呢。”顾翁戎柔声道。 六娘埋头,书院一事难保不会传出去,她和纪瑶琴闹别扭,也许还是让阿爹在书院难做了。 她不想再让阿爹失望,只能抿唇乖乖应了声,吞了两口粥,将东西往孟家送去。 静夜沉沉,一枚冰莹雪片落在六娘的唇边,六娘轻轻舔舔舐掉唇角冰凉的触感,她扬起头,溶津着冷意的明月依旧高悬。 又开始落雪了,她将身上的小袄又往脖颈处拢了拢,小心地迈着步子,两家不过短短几步路,被六娘走得甚是迟缓。 她想了想,自小他们之间极少争执,她更从未与他僵持这么久不说话。 她生气,不止是因为他不问缘由,不分黑白地责怪于她,让她伤了心。 更是因为六娘发现,他根本不在意她有没有生气,有没有伤心,更不会主动和她和好。 六娘也曾辗转于榻前,想着他也许会来找她问清缘由,也许会来主动打破两人间这令人窒息的僵持。 可过了几日,六娘便发现,窒息的只有她,对孟简之而言,似乎无事发生。 他照常去书院,照常给纪瑶琴教琴,照常读他的功课。 若不是她主动了这么多年,也许,在孟简之的生命里,根本不会有她的身影。 他不在意事实,不在意她的委屈,更不在意她有没有出现在他身边。 经过这次漫长而难熬的僵持,六娘再次被这冰冷的事实,打得垂头丧气。 六娘握紧手中的灯笼。 是她又忘了,孟简之是为了什么才答应这门亲事。 是她开始妄想些她本就不该拥有的东西。 他稍微待她好些,她就开始妄想,妄想孟简之能像她喜欢他一般,也喜欢她。 六娘叹口气,缓缓仰头看向孟家摇摇欲坠的灯笼。 青砖错落的巷子里黑黝黝的,六娘不自觉将手中的灯笼又攥紧了几分。 其实,孟简之中了解元,家中人可免徭役赋税,那段时间,数不清的人聚在孟府门前要做他的书童洒扫,还有住在城北的院外要送他宅子,招赘他为婿。 不知是被孟简之的冷面孔吓到,还是被孟叔劝动,这盛景维持了一个月,众人便散去了。 孟简之依旧和孟叔二人住在这冷清的院落中,只寻了个打理药堂的学徒,同孟叔一起经营药堂。 六娘显然习惯了孟家的冷清。见孟家门扉半掩,六娘迟疑了一下,腾出一只手,将门轻轻推开了。“孟叔,您在家吗?” 过了半晌,便听到屋内门闩落下的声音。 孟老爹在堂屋里坐着,这会儿打起门帘,看是六娘,喜不自胜,“六娘?快进来暖和暖和,外面是不是又落雪了?” 六娘随着孟老爹进了堂屋。 “嗯,外面又开始落雪了,不过我不冷,阿娘给我的袄子多添了两层里子呢。阿爹让我特意来送粥给您呢,这会儿还热着,您快用吧。” 小女娘娇俏的声音仿佛一团温热的火苗,瞬时将这冷清的房间里填满了热意。 她将粥盅从食盒里取出来,端给孟老爹,她四处打量了一圈儿,才确定孟简之不在,六娘惴惴了一路的心,陡然一放。却又忍不住好奇,孟简之怎么此时还未归。 “六娘多日没来,快与孟叔坐一会儿。” 六娘见孟叔温了茶,竟不好立时便走,只得坐在桌边,将手放在炭盆旁,暖融融的火炭将六娘的小脸晕烧得通红。 孟老爹将那粥抿了两口,“孟叔喝过这么多粥,属六娘熬的粥最香,只可惜简之今日去山长家未归,没这口福。” “孟哥哥去山长家了?”六娘问。 孟叔应了一声,这么晚了,又是腊八时节,他却要去山长家教纪瑶琴学琴吗?六娘心中一落。 六娘陡然觉得身上有些冷,她走近火盆。 第17章 忽然发觉一旁几上散落着许多她见都未见过的工具。 六娘一向知道孟叔善于做东西,这屋子里的木桌椅都是他亲手做且不说,六娘却见过他做的梅花锁和雕刻的几案,形式纷繁复杂,质态温和淳朴,做工极其细致。 小时候六娘亦曾好奇为何孟叔有如此手艺,可孟叔却三缄其口,甚至将所有东西收了起来,摆出从此再也不碰的架势,怎料今日又拿了出来。 六娘拿起那当中精巧的二十四锁。 “孟叔又开始摆弄这些东西啦?孟叔的手可真巧,这二十四锁好漂亮。” 孟叔吃吃笑了两声,“我年纪大了,如今一颗心都在药铺上,再不碰这些劳什子,那个劳什子是简之做的,六娘若是喜欢,拿去便是。” 六娘动作一滞,她从来未见过孟简之做木活,没想到他竟然有这么好的手艺,更没想到的是,他竟然有这样的时间,做这等东西。 她正在炭火旁,拿着精巧的锁发呆。 忽然一阵寒风卷过来,炭火星随风雀跃起来。 她向寒风卷来的地方望去,孟简之挑起帘子,风携着雪花卷过来,他显然也冻坏了,呵气重重,素白的脸上此时已然通红。 六娘没想到他竟会这时回来,他分明没什么变化,可六娘却总觉得比往日更清冷消瘦了。 又要准备春闱,又要教六娘读书,又要教纪瑶琴学琴,又还有时间做这等繁复东西,六娘一时不知道孟简之怎么会有这么多精力。 大概是有些诧异,孟简之的视线略显僵硬地在六娘身上停了一瞬,又落到她手中把玩的木锁上。随即状若无人地转过身,仿佛未见到她一般,放下帘子,将门闩好,自去放他的东西。 “阿爹,我回来了。” “六娘送的腊八粥快喝些,可冻坏了?”孟老爹唤他。 “不必了,在山长家吃过了。”孟简之照旧冷淡淡的。 孟老爹犹豫着道,“你这孩子,这可是你老师特意嘱咐六娘送来的,怎能如此无礼。” 孟简之抿唇应了声,到底还是端着粥喝了两口。 末了,又道,“阿爹,那木锁我还有用,尚不能送与旁人。” 这话虽是同孟老爹说的,可却是说给六娘,数日不见,头回与她说的话,便是这话,六娘动作一滞。 第8章 他喜欢的不是她这般的 “什么劳什子也值得你稀罕?”孟叔忍不住责备他。 六娘原将木锁放回几上,她也不去看他,“孟叔您别生气,我不过是拿着玩玩罢了,时候不早了,阿爹还等着我呢,我该回去了。” “等等。”六娘还未及到门口,听见孟简之唤她,她步子一顿,有些诧异地回头看向他。 他转身走进内室,右手拎着一个木制的 笼子。走近六娘身前,他今日只绑了个素白的发带,束发垂在肩头。 六娘看清了他手中拎着的东西,微微张了张唇,她颇为讶异。他手中笼里的竟是那天雪日读书,树上落得的那只奄奄一息的喜鹊。 六娘抬眸看向孟简之,原来他竟记住了她的话,连她自己都糊涂地忘了那只险些冻坏了的喜鹊。 “它受伤了,要小心些,你既发现它,便负责照顾它吧。” 六娘呆了半晌,才从他身上收回视线,小心接过他手中的鸟笼。 她歪头看了看手中的鸟笼,里面的喜鹊已被处理好了伤口,只是还需要好好养些日子。六娘垂头看它的时候,小鹊儿也歪着头看她,不大有力气地轻轻叫了几声。六娘的心一下就融化了,弯了弯唇角道,“孟哥哥放心!我会把它照顾好的。” 六娘一心逗着喜鹊儿,却不急着走了。 忽听孟简之道,“那日让你读的书可读完了?” 六娘陡然回过神来,他俩闹别扭的前两日,他特意选了好几本书让她读来着,可这些时日,她哪有心思惦记这回事。 六娘面色一赧。 孟简之定然是看到了她的面色,转过身去,一边整理他的木匣,一边道,“明日我要检查的。” “啊?”六娘本能叹了一声,可心里却渐渐欢喜起来。虽然,他并没有提及书院和纪瑶琴的事,但也许,他亦不想,二人再这般僵持下去。 “简之,六娘不是你们这种要上场的举子,莫要太严苛了。”孟叔笑道。孟简之淡淡嗯了一声。 六娘再也没有躲着他的借口,她看着孟简之的侧影,轻轻勾了勾唇角。“孟叔,六娘回去了。” 六娘回到屋子,将小鹊挂在窗口,又将油灯点起来,在书桌下翻了好久,终于翻到孟简之让她读的那几本书。她铺开纸,咬着笔头,薄薄三本而已,她能读完的。 于是,这夜六娘这夜夙夜点灯,这辈子从未这般刻苦过。 第二天给孟简之看功课的时候,是顶着乌眼圈儿的。 孟简之看过她做的笔记,却说她做得不过关,要重新细读。 于是,这几日,六娘一遍一遍的坐在孟家堂屋里写记录,写的不如意的时候,孟简之一遍遍拿笔杆敲六娘的头。 直到六娘将孟简之和孟叔的注释倒背如流,孟简之才勉强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可”。 六娘欢喜地蹦了起来。 孟简之目光扫下来,让她镇定,六娘却按捺不住心情,好不容易过了孟简之这一关,她可生生在孟家的陋堂坐了五日。 第18章 她问孟简之,“孟哥哥,晚上玥娘要带我去看铁山哥打铁花,你要不要同去?” “不去。”孟简之淡淡地埋头收拾他自己的书,六娘突然想到,昨日他好像提起,今日是他要去教纪瑶琴学琴的日子。 六娘心里一沉,才刚的喜悦渐渐散去。 她想问孟简之是否要去山长家,却又怕他觉得自己多事。 她到底没有问出口,直到快要入夜,玥娘来孟家唤她。 孟简之抬头看她,“入夜了,你们两个不要走散。” “放心吧,我会照顾好你家小娘子的。”玥娘笑嘻嘻地打趣。 孟简之没再多说,落了锁,转身披上大氅,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六娘收回视线,她知道,他要去见纪瑶琴了。 她不该,可却控制不住地有些失望。 漫天烟火垂下,铁山赤着臂膀,在星落如雨的焰火中,挥舞舞手中的柳木棒,火星随着他的手如龙飞腾,看见两个小女娘望着他,铁山舞得越发卖力了些。六娘当真喜欢,只可惜,孟简之没有跟她一起看到这些,她的心情没办法和他分享。 “六娘!孟简之今日是去忙什么了?怎么不与你同来呢?” 提到孟简之,六娘一滞,“他?要去教纪瑶琴学琴,何况,他一向不喜欢热闹,大概对这些没有兴致的。” “纪瑶琴……该不会传言说的是真的吧。”玥娘不满道。 “什么传言?”六娘正欢喜着,随意问道。 “我日前就听人家说了,孟简之近日总往纪瑶琴家去,教她学琴,两人琴瑟和鸣,好不自在,你那日,为了这件事生气,便小性儿摔坏了纪瑶琴的宝贝琴,孟简之便第一个责怪于你。” 六娘脸色一白,她没想到事情竟然传成了这样,说,“你可莫要听他们胡吣,我根本没有碰她的琴。” 玥娘急道,“我的小娘子啊,你碰没碰她的琴要紧吗?要紧的是孟简之是不是真的为了纪瑶琴欺负了你。” “他确实让我向纪瑶琴道歉。” “你没碰她的琴,为什么要同她道歉,六娘,你不觉得奇怪吗?纪瑶琴这样污蔑于你,分明就是有所图谋,只怕图谋的就是你的小郎君呢,孟简之竟然维护她,你怎么不找他分辨呢?” 六娘蹙了下眉头,“当时,我也觉得委屈,可,我后来想过了,纪姚琴说那琴是贵人送的,若是纪姚琴告了状,只怕我会有麻烦……所以,他让我道歉,给纪姚琴个面子,可我当时实在想不了这么多。” 底细她不清楚,但她猜测,纪瑶琴那把琴大概真的有些来头,纪瑶琴口中的贵人,她也不知道是谁,但她猜她得罪不起。 “六娘,若说孟简之这种人真能喜欢上什么人,那我想,他喜欢上纪瑶琴的可能性却比喜欢你大些。” 六娘听见这话当然撅起嘴,道“为什么?!我哪里不如……” “你在我眼里自然哪里都比纪瑶琴好,可孟简之不是我啊,他那样冷漠拘礼的书呆子,定然喜欢的是那种诗书礼仪,琴棋书画样样不差的闺秀小姐,画本子里,也断没有像你我这样的女娘的。 何况,纪瑶琴为人虽不行,可家世出身比你强多了。我常听人家说,结了亲都有娶了高门贵女,将结发之妻降为平妻。” 六娘听着玥娘滔滔不绝地说完,六娘只觉得她头晕晕的,心里乱乱的。 玥娘见六娘埋头,意识到自己又说多了,“我,我好像又说多了,我的意思是,他们都说他和纪瑶琴怎样怎样,无风不起浪,你小心些,不过,你放心,若是孟简之真的对不住你,我也不饶他…”玥娘见六娘悻悻的,忙不再多言。 六娘心里倏地一落,她有什么好小心的呢,她早想过,这门亲本就不如他的本意。若是他真的有了喜欢的人,她有什么好阻拦的呢? 她曾经喜欢了他那么多年,即使他那般冷漠也不会熄灭她的热情,那时她觉得,无论他怎样,她喜欢他是她自己的事情。后来,两个人定了亲,她又想,只要时日久了,他总会回头看到自己,总会喜欢她的。 从她发觉她正在用两家的情谊绑架他答应这份婚约,她就注定一败涂地。 六娘看着漫天铁树银花,心中渐渐失落起来。 铁山见六娘和玥娘在一旁聊起了天,便也兴味索然地收了柳木棒,向他们走过来。 六娘向铁山笑道“铁山哥,我可以试试吗?” “莫开玩笑,这手艺都是传男不传女的,六娘你看着瘦瘦小小,哪有这样的力气。” 玥娘急于哄六娘开心,“铁山,你可别小觑了六娘,她看着小小的,实际上力气可大了,就让六娘试试吧。”铁山挠挠头,只好将手中的柳木棒递给六娘,又从旁边提了一桶水。 “你拿这个练。” “嗯!”六娘欢喜地点头,她照着铁山的嘱咐,将两根木棒交叠,像模像样地将水柱往天上打去。六娘掷的不高,还没等她反映,水柱便散下来,撒向几人。 小女娘淋了半身,却又咯咯笑起来,六娘理了理发上的水,正准备回头,忽见,旁边的松树下站着几个汝宁书院学子装扮的人正看着他们。 虽然夜色渐黑,但六娘一眼便认出来孟简之亦在其中,而他旁边站着的,正是纪瑶琴。 又是纪瑶琴。她还以为,孟简之不愿意来看铁山打铁花,原来只是不愿意和她来吗。 第19章 六娘心中一凉。她停下手中动作,将手中的东西还给铁山。 她垂着头将挽起来的衣袖放下。她发觉,那些书生见没打铁花看,便都走了。 而孟简之,向她走来了。 他停在她面前,看到她半身的水渍,不满地轻轻蹙了蹙眉,“又在胡闹,天冷,这样会着 凉,回去吧。” 孟简之又从拿出衣襟里取出手帕,给她擦掉额头上的水珠,又道,“老师,会担心的。” 他面色不悦,却动作轻缓柔和,他靠得极近,近到六娘能看到他袖口处的墨痕,六娘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几乎又要因为他一个动作便变跳动得溃不成军了。 “走吧。”他的语气不容置疑? “嗯。”六娘应了一声,乖乖地跟在他身后。 巷子里人烟已渐稀少。 今夜无雪,月影如钩,华晖落于斑驳的青砖上。 两个人今天始终静悄悄的,连六娘都格外安静,她在想,孟简之到底为什么会去看打铁花。 孟简之却突然开口沉沉道,“干嘛学这种东西,容易受伤。” 六娘道,“我不怕受伤,孟哥哥。” 孟简之蹙了下眉,“你看哪有别的女孩子家学这个的?” 她侧眸看着孟简之淡淡的神情,她忍不住追问了一句。“那别的女孩子都如何?” 孟简之应着她的话道,“知书达礼,乖觉恬静……总之不似你这般调皮胡闹。” 六娘垂下了头,突然喃喃道,“那,孟哥哥喜欢的也是那种女孩子吗?”孟简之垂了下眼睫没有答她。 六娘心头却是一落,她有些担心玥娘说的会是真的了。 又是一路无言。 临别时,不知是不是觉得太过冷清,孟简之竟然主动提醒说,“明日要查功课的。” 可六娘脑袋里装着事,茫茫然应了一下。她与孟简之道别后,径自回房。 她沉默地回到自己的房间,给自己烧了满满一桶热水,换下半脏的襦裙,将自己整个人浸泡在浴桶中,连脑袋也一起沉下去。 温热的水霎时驱散所有寒凉,荡尽了她所有的疲惫。 孟简之和玥娘的话却依旧一圈一圈在她头脑里打转。 ‘若说孟简之这大冰块真能喜欢上什么人,那我想,他喜欢上纪瑶琴的可能性却比喜欢你大些。’‘知书识礼,温柔恬静些,总之不似你这般胡闹。’‘他看了那么多书,喜欢的必然是像画本子中那样的金枝玉叶。’ 六娘突然觉得心口闷,唰地一下子从浴桶中冒出脑袋,一大口一大口喘着气,水珠顺着额头细发一滴一滴落回桶内。 六娘低头默想着孟简之的话叹口气,知书识礼,温柔恬静,总归,不是她这般的。 第9章 他答应这姻缘不是因为喜欢…… 可,她喜欢打铁花,不想半途而废。 这几日,不知怎么,孟简之总是要去山长家,六娘跟着孟简之读书的时间便少了。 她想了想便约着玥娘和铁山学打铁花。铁山背着师傅的要求,偷偷教六娘打铁花,本以为小女娘不过是玩玩罢了,没想到学起来却越来越像样了。 这几日来,也常有书院的书生来看铁山练习,孟简之总会过来接她回家,他虽说不喜欢她学,但也没有拦着她学。 她确实受了些皮外伤,他每次都无奈又气愤地帮她上药,大抵是知道她不听话,他也不劝了。 今日孟简之似乎要去山长家,她独自一人,便觉得无趣。 她放下柳木棒,到河边洗手,却发觉自己忘带了手帕。 六娘甩了甩手,忽觉得凉得钻心疼。 突然六娘眼前递过来一只素色手帕,皂角的芬芳扑鼻而来,她侧过头。 面前站着一个端方公子,衣着与孟简之相似,他长着一双桃花似的眼睛,面色红润,整个人看着比孟简之亲和得多,若说孟简之是山头雪,他便如涧下泉,光凭长相,便使人如沐春风。 这人她识得的,他叫赵仕杰,是与孟简之交好的汝阳书院的那个学子,那日,纪瑶琴毁了六娘的画稿时,他亦在。 六娘偏了偏头,错过他,向他身后看去,见只他一个人,并没有见到孟简之的身影。 他笑笑,觉得好玩似的,笑笑,“简之在山长处。他最近教纪瑶琴学琴,无暇他顾。” 六娘一滞,她将帕子递还给他,说,“谢谢。” 六娘向他道了谢,继而又觉得与他无话,便笑盈盈向他道,“我要回家了,你等入夜了,就能看上烟火。” “我不是来看铁山的,我是来送你回家的。” 六娘怔了一下,望向他,“不必了,多谢,我自己走回去便可以,这路我常走的。” 赵仕杰笑笑,“我是受孟兄所托。” 六娘一愣,看向他的眼间一亮。 赵仕杰笑笑,“哦~原来,这样便愿意了?” 六娘知他在调侃她,她扁扁嘴,没理他,也不拒绝,跟在他身后一起回家,路上赵仕杰有的没的说两句话,六娘只是淡淡地回应他。 两人默默走到顾家门前。 赵仕杰抬头看着眼前的小女娘,忍不住道,“六娘,孟简之是石头般的心肠,日后,你若是为他生了气,只要你告诉我,我帮你出气,我也忍他很久很久了。” 六娘抿唇,偏过头说,“嗯……倒不用赵公子操这个心。” 第20章 “是舍不得我揍他?” “才不是。” “好了,不逗你了,小六娘,我走了。” 六娘道完谢,又哼了一声,转身进了院子。 孟简之素来是寡言少语的,像是深不见底的寒潭,扔个石子下去,亦听不见任何回响。 就像六娘对他的感情仿佛总落在空中,无处安放,连与他生气耍狠,亦仿若一拳砸在棉花上,伤不到人,伤不到己,却让人心中发堵。 六娘知道赵仕杰想要揍他的缘故,他时常会让身边人也忍不住生气。她想起赵仕杰说的话,自己也忍不住笑笑。 可她想到赵仕杰在形容孟简之教纪瑶琴学琴时,用到无暇他顾这个词,六娘叹了口气。 她每次都劝说自己,孟简之去山长家是有公事,他教纪瑶琴学琴亦是受了山长所托。 可……她控制不住自己的会去胡思乱想。也许,玥娘和赵仕杰说的是对的,相比起她,纪瑶琴那样的大家闺秀会更受他喜欢。 后面几日,书院彻底落了锁,孟简之便去山长家教纪瑶琴学琴。六娘觉得,他去纪瑶琴处愈发频繁了。 剩余的时间他还要准备春闱,教她的读书的时候,便越来越少。 六娘似乎见他的时候少了起来。即便每次去孟家的时候,他亦总让她自己在一旁读书。 有时,六娘想与他说闲话,他就会淡淡道,“六娘,我在忙,你自己读书。” 六娘只好不再打扰他。 直到那日,六娘和玥娘逛街,却在文盛斋前见到了孟简之和纪瑶琴。 玥娘远远地指给她。“六娘快看,那是不是孟简之和纪瑶琴,他怎么又与她在一处,他不知道自己是有婚约在身的人吗?”玥娘气得直跺脚。 孟简之同纪瑶琴说了两句话,似乎发现了他们,远远地望过来。 六娘呆呆站在原地,她离他们很远,可就这么远远地看着,便知孟简之递给纪瑶琴的是那个二十四锁。是那个他说有用的玩意儿。 六娘没想到,孟简之说有用,原来,竟是为了给纪瑶琴。六娘忽然觉得心灰意冷,她觉得自己被这会儿的寒风吹得七零八落了。 六娘分明看见他朝自己过来,可她拉着玥娘走远,只留给孟简之一个背影。 她知道,他在这桩姻缘里是不情愿的。可即便这样,他到底曾应了这桩姻缘不是吗?六娘心内怆然,什么礼数、周到、情谊她都不想管了。她此时只顾得了她这颗心。 她转身便走。 孟简之见六娘匆匆转身,他步子一停,眉头紧紧蹙了起来。 纪瑶琴见状,走到孟简之身边,“孟大哥,我的琴弦还没选好呢,年节里店铺不开门,这琴打算要修到什么时候。” 孟简之从六娘身上收回视线,回头看了眼纪瑶琴,他犹豫半晌,同纪瑶琴进了文盛斋。 掌柜去取琴弦,纪瑶琴给孟简之添了一杯茶,“六娘,似乎不太愿意你教我学琴。” 孟简之拿起茶盏满饮而尽,没有说话。 纪瑶琴却笑道,“女孩子的心要比孟大哥想的细腻,何况,高嫁吞针,孟大哥前途似锦,而六娘只是一个书院先生的小女娘,这门姻缘自然让她心里自然格外不安。” 孟简之忽地抬眸看向她,眉宇间的神色有些冰冷,可纪瑶琴依旧道,“我听说以前六 娘日子过得虽平静,可却是个格外欢喜的小女娘,如今,看起来却为了这桩姻缘郁闷起来,也许,这妆姻缘对六娘来说也没什么好处,我说的对吗?” 这回孟简之收回视线,缓缓垂了下眸,“我想,这件事情同纪姑娘无关……”可他打开老板手中的琴盒,伸出手抚着琴弦发怔。 纪瑶琴默默地喝茶,抿唇随他缓慢地挑琴弦,她虽被他呛了,但她相信,他应该听进去了她的话。 六娘默默地沿着巷道往前走,她知道如今孟简之和纪瑶琴的风言风语在汝宁县传的甚嚣尘上。 可她不在意旁人说什么,她只在意孟简之,她本想,她花了这么多年,都不能走近他,旁人又怎么可能轻而易举地做到。 可他日日同纪瑶琴在一起,愈发让她心中没有底了起来。她怕是她错了,是因为他不喜欢她,所以她做多少他都无动于衷,若是碰到他喜欢的女子,大抵两厢情愿不会如她这般吃苦头。 “六娘。”六娘埋头想着心事,忽听到身后有人叫她,她茫然回头,竟然是纪瑶琴。六娘停步带着疑惑地看着纪瑶琴。 “六娘,孟大哥让我来看看你。” “孟哥哥?他人呢?”六娘蹙眉。 “有些话,他不方便同你说,我来替他说。”纪瑶琴看着六娘轻轻笑了一下,拨了拨头上的朱钗,将它拔了下来,“六娘,我头上这支珠钗漂亮吗?” 纪瑶琴将珠钗拔下来,在六娘鬓边比了比。 六娘神色戒备起来,她后退半步,与纪瑶琴拉开距离,“纪姑娘有什么话,直说便是,我听着呢。” “六娘眼光不差,自然知道这支珠钗有多漂亮,你可知道它是哪里来的?它是宫里的司珍做的,但它耗费了多少金银、心血亦不重要,可它得过贵人的一声赞扬,经过贵人的手,便是独一无二了,贵人将它赏给了我,说明我能得贵人器重,你可知道,我有多少贵人赏赐的东西,随便一物,便是买下……” 纪瑶琴扫了六娘浑身上下,轻笑一声,“便能买下你家整座宅子都够了,你呢?你有什么?这身半旧的小氅吗。” 第21章 六娘蹙了下眉,不想再听,可纪瑶琴又道。 “六娘,孟大哥在教你读书,齐大非偶的道理,想必你也知道一二,孟大哥是要扶摇直上的人,他与你的婚约,本就不是他意愿。对于,孟大哥来说,他需要的是一个能懂他,襄助他,扶持他的人,而不是……” “而不是因为他一时的善意答应了婚约的人,你对孟大哥的心意,谁都知道,可,你既喜欢他,便不该再用你多年的情谊绑架他。” 六娘不言语,纪瑶琴笑了笑,“你和孟大哥那不堪一击的过往,孟大哥都同我说过,比起孟大哥的前程,这些过往什么都不是。” 六娘回头凝视她,“这话……是他说的?” “自然……” 六娘直勾勾地看着她,末了,丢下一句,“我知道了。” 六娘转身就走,不想停留片刻。 “六娘……”纪瑶琴没想到她的反应就是这样,在六娘身后喊她。“来年,孟大哥去春闱的时候,我会与他一起去上京。” 六娘步子终于一滞。 纪瑶琴似乎笑了笑,又道,“日后便少与你相见了,这支珠钗便送与你,聊表纪念。” “去上京,是你的事情,不必告诉我。至于你的东西,无论花了多少心思金银,还是什么贵人相赠,我并不稀罕,至于……孟哥哥……他不是这些金银。他的心意,谁都左右不了。我想,他既答应了这姻缘,无论是真想娶我,还是只想帮我,这都是他的心意。”六娘说完转身不再理纪瑶琴。 直到六娘看到孟家门前的额那盏孤灯,才发觉自己已然到了家。 她觉得心里似坠着大石,沉重地让她喘不过气来。 她缓缓蹲下身,坐在孟家的门口,抱着的双臂,她觉得自己陷入了巨大的无助。她从未允许自己这样沉浸在这样的失落中。 不知为何,六娘总觉得,她与孟简之,却并未因为这桩姻缘走近几分。她心中委屈,忽红了眼眶。 她把头深深地埋在臂弯里直到她察觉自己被一个黑色的阴影笼罩住。 六娘惶惶抬头。她不知何时孟简之来到家门口的。 “孟哥哥……”孟简之看着她的神色,分明一怔,他蹙起了眉。 六娘分辨不出来他的神情,他的眸一向那般深沉,里面装着的,是六娘不懂的复杂神色。 也许,真叫纪瑶琴说对了,她虽与他一起长大,住在他的隔壁,她却不懂他。他也从不开口,从未希望,她能多懂他些。 “怎么了?”孟简之的音色清清淡淡。却稍稍蹙了下眉。 六娘轻轻站起来,仰视着他。他亦看着她,发现她眼角透红,分明是刚哭过的模样。 六娘犹豫半晌,说,“孟哥哥,可以不教纪姚琴学琴了吗?” 孟简之困惑地看着她,将一双眉蹙得愈发深了。 过了半晌,她听孟简之道,“六娘……” “孟哥哥,我不喜欢纪瑶琴……也不想让你教她学琴”她不信纪瑶琴说的话,就算孟简之要同她说什么,也不必假借旁人之口,可纪瑶琴的话让六娘觉得她可怕,她有些激动,一时落了泪。 孟简之看向六娘攥着他袖口的手。“六娘,我同你说过,我也有我自己的事情要做……” 六娘放开她的袖口,微微垂下头来不再看他。 孟简之轻轻叹了口气,他突然伸手,似乎想要抚她的额头,可手却停在了半空。“这门姻缘…当真让你这么痛苦吗……”他问她。 六娘呆看着孟简之,她不明白孟简之的话是什么意思,她亦,不知道如何回答。 孟简之收回手,说,“六娘,回去吧……。”他不想告诉她修琴的事情,他不想再让她因为这件事困扰,可他觉得她似乎更困扰了。 他本想再多说些什么,可他终究都咽了回去。他凭什么开口呢?他凭什么给她许诺呢?他凭什么向她保证他根本无法保证的未来呢?他只是望着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六娘实在太过疲惫,她转身回了屋内,昏沉沉睡了一晚。 她做了噩梦,梦到她和孟简之,阿弟一起去后山玩,不知如何走入无边的瘴气。 阿弟丢开了她的手,她怎么也找不到,她回身去寻孟简之。 孟简之却冷冷对她道,“莫要再跟着我。” 他转身走入瘴气中。 六娘惊慌地跟上他,可后来,却发觉瘴气之中有个水亭,他坐在那里与纪瑶琴一起弹琴。 纪瑶琴发现了她,她冷笑一声,拔下头上的那根珠钗。 “孟大哥让我告诉你,不要再做痴心妄想。” 六娘欲躲开纪姚琴挥向她的珠钗,整个人骤然向下方跌去。 六娘惊醒,背后出了一层凉汗。 她蹙着眉头望向窗外,日头都不知晒到哪里了。 她起身梳洗,孟简之给她的那只喜鹊,却在笼子里不停的叫。她走过去,发觉她身上的伤口还未好,大约是痛得,才这般鸣叫。 六娘轻轻给它上了药。她希望它早点好,她已经用一桩姻缘捆缚住了孟简之,这喜鹊是灵物,不该因为一点伤被困于此处。 午时,顾翁戎将六娘叫过来。 说是将近年节,县令请了汝宁在诸多贵客去赴宴,顾翁戎与县令有旧,自然也再受邀之列。 顾翁戎见六娘近日心情不悦,欲带她去散散心。 第22章 六娘本不想去,可顾翁戎说,县令还专门说了,要你去。宴席上有诸多同龄的女娘,她可以去结交结交,也全作散心。 “要我去?” 顾翁戎点了点头,“说是新任县令大人有个与你们年纪相仿的小女娘,所以,邀了汝宁同龄的孩子都去。” 既然如此,想必会有许多的熟悉面孔,这汝宁县最近聊得最欢的,就是他们三人之间的事。 六娘当真不想去,可,她知道不能不给新任县令面子。 “阿爹,新的县令大人已经到任了?” “郭县令大人年纪大了,到了告老还乡的时候,新任县令已到,正在做些交接,年后便是新任县令上任了。” 这宴席原来是为新县令接风洗尘,汝宁县大大小小诸多人家都收到了帖子。宴席便定在县令的府邸。六 娘没有别的心思,也没有结交县令大人千金的想法,她只想赶紧吃完饭,回来继续看她的书。 宴席酉时天未全黑的时候,宴席便开始了。 昨日六娘和孟简之又说的不愉快了,她今日便没有等孟简之,和顾翁戎一起去了宴席。 县令的府邸前后两进,倒也容的下这些人。顾翁戎要去主堂应酬,年纪不大的女娘和男儿们便被引到偏厅候着。 六娘在偏厅扫了一圈儿,有许多她熟识的面孔,可她既没有见到玥娘,也没有见到孟简之,连纪瑶琴都没看到。 纪瑶琴必然拘着身份,不肯来的这么早,玥娘是否收到了帖子,六娘便不知道了。 至于孟简之…… 六娘进了偏厅站在一旁打量众人时。忽见大家向偏厅门上望了过去。她便也随着望了过去。 是纪瑶琴,赵仕杰,还有孟简之……至于走在前面的应该是信任县令大人的女儿了。 六娘选了一个角落坐下吃饭,也可免些应酬。 她不想如他们这般打眼,她也知道,为了礼数周到,县令的千金是不会同意孟简之同她一起坐在角落的。 果然,孟简之看见了她,欲过来,被众人示意坐到主位旁,而纪瑶琴则坐到了他的身侧。 六娘拿了颗葡萄放进口中尝了尝,却觉得甚酸,她轻轻咳了两声,直到旁边递来一小杯酒酿。 六娘慌忙停下咳嗽,侧过头,才发现递过来酒杯的是赵仕杰。“赵公子?” 赵仕杰径直坐在了她的身边。仍举着那杯酒地给她。六娘将视线落在眼前的酒盏上,索性接过,闷头引了一杯。 没想到,赵仕杰却笑了起来,“六娘这么豪爽,是我低估你了,看来帮孟兄照顾你,也并非无趣,我倒找了个饮酒的好伴。” 六娘蹙眉,“你怎么不与他们坐到前面去?” “简之兄如天上皓月,只是站出来,就引得众人仰视,我何必去坐到那里去做他的陪衬。” “赵公子这话,听着,有些酸。我记得,赵公子亦不是榜上无名,那回秋闱不是中了亚元吗?人啊,还真是容易心生不足。”六娘言语间奚落,也不知道她是在说赵仕杰,还是在说她自己。 “亚元到底是亚元,不可与解元同比。不过,所幸,酸的不是我一人,六娘看孟兄和纪瑶琴同席,便不觉这口中的葡萄更酸了些吗?” “是,酸的很,所以我一个人酸,就可以了,赵公子不必再为了谁的托付陪我了!” “我虽是受了孟兄托付,也是真心喜欢六娘,愿意和你做朋友,不可以吗?”他笑笑。 六娘抿唇,偏过头去,不再理他,她一味地饮酒,没多久已有了三分醉。 赵仕杰叹口气,“既然这么辛苦,不如,不要喜欢孟兄了,汝宁县不小,总找的到好郎君。” 六娘有些醉了,看着他说,“赵公子应该知道孟哥哥是为了什么缘故才与我定亲的。与陈家相争,多少也得罪他们,赵公子,如果是你的话,你愿意吗。” 赵仕杰滞了一下,“看不出来,小六娘倒是挺聪明。”然后自哂笑笑,“我这般寒窗苦读十余载,不过就是为了仕途路,确实不会为了六娘你,开罪世家之首的陈家。哪怕,只是有那么一点点开罪陈家的可能性,我都不会。可……若是我喜欢的小女娘,我也许会,我也不知道,谁让我这么多年,没遇到喜欢的小女娘呢?” 六娘垂眸,怔了一下,她饮了酒,说,“可他答应这姻缘却不是因为他喜欢我……我喜欢了他这么多年,他从来都是在推开我……。”六娘说着有些失落。 赵仕杰笑笑,六娘显然已然半醉,将手中的酒杯递给他,口中喃喃自顾地说些话。 赵仕杰说,“其实,六娘你也不必这般自苦,我想,孟兄既然愿意这么做,便是心中有你,他这种人,听他说话能气得要死,可瞧他做事,却又让人感慨半日。”赵仕杰说着,却发现六娘垂头半醉,大抵根本没将她的话听进去,又笑笑。 远处,纪瑶琴走到孟简之旁边递过酒杯,“孟大哥,你尝尝这酒,是我家送与县令大人的,西域那边产的葡萄酿,不似这酒酿辛辣。” 孟简之却看着角落处的六娘和赵仕杰,蹙了下眉头。 纪瑶琴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赵公子和六娘很是聊得来呢。” 孟简之神色淡淡,他收回视线,亦没接纪瑶琴手中的酒。 第10章 她安稳地趴在他肩上,唯…… 六娘喝了好几杯酒,有些醉了。赵仕杰给她添了茶。说,“了不得,这会儿就醉了,快喝口茶吧!” 第23章 六娘并不知那是什么,拿了杯子就饮,饮了两三杯,才觉得清醒些。 她听着孟县令的女儿举杯向众人道,“孟婉,谢诸位朋友能来为家父接风。” 六娘和赵仕杰一起看向主位,县令女儿相貌温婉,人如其名,婉约恬静。 好巧的是她也姓孟,除了新任县令姓孟这一点插曲让六娘留意了一下,宴席不过平平。 不知为何,六娘今日觉得这盘中的酒格外好饮些,她便喝了好多。 后来,赵仕杰在六娘耳边聒噪些什么,她已然有些醺醺然,迷迷糊糊,什么都没有进耳朵。 好在,席间总有小女娘上来自献才艺,赵仕杰才安静下来,静静看着她们舞文弄墨,放过了她的耳朵。 大周民风开放,这种场合,本来多半小女娘会用来相看郎君。 而六娘有婚约在身,她不需要做这种事。她便可以尽情自在。 直到纪瑶琴抱着她的琴坐于席上,六娘才蹙眉抬起头。她弹曲子的时候,席间皆静了下来。 六娘不懂琴,可,她听出来了,这曲子比纪瑶琴上次弹得,难度又要高出许多。她的琴艺,果然进益了不少。 不过月余,孟简之就可以让纪瑶琴的琴艺这般脱胎换骨。可想而知孟简之的琴技必然是好的。可六娘却根本没听过孟简之弹琴,她,是没有这等福气的,六娘委屈地想。 她转眸望向孟简之,他垂着头,六娘看不清他的神情。“六娘,孟兄对纪瑶琴的琴没什么兴趣。”赵仕杰说。 “他日日得听,必然不会再如席上的小郎君们这般惊艳了。”六娘哪里喝过这么多酒,可她今日却觉心中闷闷,这会儿将心中的怨气全都倒了出来。 赵仕杰只觉得好笑,便也听她说。 那边孟婉在赞扬纪瑶琴的琴技,又说她这琴,音色相当清脆独特。 纪瑶琴身边的海棠叹了口气,“可惜,这琴曾无端被人摔裂了,您瞧,这琴身上还有这痕迹呢。” 六娘便是醉了,亦知道,海棠口中这不知礼数之人,说的就是她了。六娘本来在桌边歪着,这会儿蹙眉,对赵仕杰泣着说,“怎么有这种颠倒黑白之人?赵公子……她分明知道,这琴不是我摔得。” 赵仕杰知她醉了,哈哈笑着。“你可知道那琴的来头?你可知道那琴摔了要担多大的罪过?哪怕你再怎么解释,也不会有人相信那琴是纪姚琴自己摔的……就是如今,纪瑶琴将一切推到你身上,真追究起来,她也要担一个护琴不力的罪过的……要说,纪姚琴也是破釜沉舟了……” 那边孟婉听说这琴的事,说,“纪姑娘不该饶过她,这若是我,定要让她赔的。” “我们姑娘爱这琴如命,要她拿什么赔,纵是那等人浑身家当,亦抵不过这一根琴弦!” 纪姚琴蹙眉呵斥了她一句,“海棠!闭嘴!” 关于纪瑶琴的琴被摔了的事情,虽然汝宁县有纷纷扬扬的传闻,说这琴是六娘摔得,终究没有定论。 可这话从纪瑶琴身边的人口中说出来,便是做定了六娘的罪。纪瑶琴本不想宣扬出去,毕竟这事就算推到六娘身上,她也有责任。 摔琴这事只能大事化小,她留住了孟简之给她修琴,就够了。 但……海棠只想拿六娘出气。 孟简之放下酒杯,站起身,“贵人赠与,不敢亵渎怠慢,伤了琴很可能也着实是无心之失。在下已经将这琴修好,又配了上等的琴弦,若是还有不足之处,请纪姑娘指明,在下一定勉励救琴。只是这琴再好,终究不能如初,若是有什么不满意的,还请纪姑娘代我向贵人请罪。” 孟简之清冷低沉的声音划 破席间融融的氛围,众人都转眸看向他。六娘虽醉着,却也听进去了一些。 她放下手中酒盏看向孟简之。 赵仕杰见她似乎有些感触,说,“你这小女娘还真是好哄。” 六娘抿唇,她其实不好哄,只是因为那是孟简之。 纪瑶琴没想到孟简之竟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揽,他这般不为自己打量的为六娘出头,让她竟有些气愤。她笑一声说,“倒是不必,孟大哥已经帮我将这琴修好了,贵人也不会怪罪……” 孟简之却开口道,“纪姑娘,要好好管教一下婢子,依着大周的贱民略令,奴婢出言侮谤人,轻则杖刑,重则发卖。” 他这话说的规规矩矩,听起来却不留情面,不像他口中说出的话。 纪瑶琴立时冷下了脸,过了半晌,斥道,“海棠,还敢说人是非。” 孟婉见气氛不对,慌忙打了圆场,感叹道,“可纪姑娘的琴,裂了这样的伤痕,竟有这样好的音色,倒也是奇绝。” “人人都说这琴多半毁了,我正惋惜呢,孟大哥却说,这琴能修好,我当时也不信,没想到孟大哥竟真修好了琴,而且音色更绝佳了些,多亏孟大哥有心。”纪瑶琴讨好似的说到。 “孟公子这么年轻竟有这般本领?孟婉好生佩服,说来,你我同姓,也算是一家呢。”孟婉有意交好,孟简之却神色淡淡,并未回应。 “我的琴技,也是孟大哥教的。”纪瑶琴道。 “原来如此,纪姑娘的琴艺已然绝佳,想必孟公子琴技更是出神入化,不知,我等可有耳福能听孟公子抚上一曲。” “孟姑娘谬赞,毕生所学,已然倾囊相授,孟某琴艺并不比纪姑娘高出半筹,不敢再献丑。” 第24章 孟婉是聪明人,如此一来二去,就知道这是个硬钉子,不好再碰。孟婉笑笑“看来,是我等没有纪姑娘的福气了,孟公子的琴音,还是留给纪姑娘一个人听吧。” 孟婉本是无心,可这话说得却着实暧昧,众人都听得出来。亦不免又有奚落的视线落在六娘身上。 孟婉是个初来汝宁的人,她不知缘由,所以,误会了他们的关系,可她的误会却让六娘成了议论的焦点。 六娘又添了杯酒饮了,眼角有点红,分明不是她多心,是所有人都会这么想……想这姻缘是强求她来的,想她和他并不般配,这不过是因为,他……从心里不肯承认这姻缘,所以,才不愿公明正大的承认她。 六娘不知女娘们宴席究竟是什么时候结束的,只知后来,他们都各自散去,三五成群地聊起来,多是将他们三个人的事情当做个故事。 六娘已经挑了个最不起眼的位置坐,她不跟孟简之同席,不过是因为她仍和他生着气,她甚至不想让大家看到她,让自己成为他们议论的焦点,没想到,最后众人议论的还是她。 “你不去和孟兄同席,孟兄也不强求你……如此,才有别人钻空子的机会。听着他们说你,就不生气?” 六娘挑眉说,“生气,怎能不生气?我亦想去掀了她们的桌子的。可我在孟哥哥身后跟了这么多年,全汝宁的人都知道,我从来也不介意旁人议论……如今,想要他们口中的好话,需要的不是我去做什么……可他……大抵根本不在意。” “那就去掀他们的桌子?”赵仕杰笑说。 六娘将酒杯放在桌上,带着醉意,歪头看他,“我与赵公子无冤无仇,赵公子何故总要坑害于我,这为新任县令接风的宴席而设,我在他女儿的宴席上闹事,岂非不给他面子,以后又将阿爹至于何地?” 六娘又说,“汝宁县虽小,女娘儿郎间的故事却多了去了,今日她们笑我,明日,便会忘了这故事去笑别人,无甚意趣,索性,让他们笑一笑,竟算我的功德了。”六娘摇头心酸自嘲地叹了一声。 赵仕杰又笑了,“没想到六娘竟然有此见识,仕杰当敬你一杯。” 六娘来者不拒,接了就饮,一时又有些反复。 六娘又向赵仕杰说,“只是,如今,我也不知道他心中怎么想。如果,他喜欢了旁人,我只求他告诉我,我才不会勉强他。他当自己是这铜板还是金银啊,怎么我真非他不可吗?我其实已经真的打定主意不要他了! 这门姻缘,他以为……不如他的意,莫非就如我的意吗……这个死家伙,自大,傲慢,又冷冰冰的,还总是拒人千里,他真当我稀罕他啊……可惜,我是一个小女娘,不然我也去考功名,却不要他相帮。”六娘醉了,她将手中空了的酒盏里拼命往外倒酒。 赵仕杰抬眸看向六娘身后的孟简之,显然这句话,他听到了…… 六娘见席上人散了,她也起身。“赵公子,多谢你今日相陪,不过请你告诉他,他若自己不来送我,也不用他相托什么人送我,”六娘说完一个人从席上出来了。 不知什么时候又开始落雪了,几日前的积雪尚未化去,在瓦铖上结出漂亮的冰凌,寒鸦冻得亦在屋檐上哀鸣了两声。六娘抬头向看去,却只见楼阁玲珑,拢着层层薄雾,她见不到鸟雀的影子。大约鸟雀如她一般躲将起来了。 脚下路面本就冻成一片,此时又结了银霜,六娘走路愈发不稳起来,六娘就这样踉踉跄跄,不知走了多久。 只是脚下一歪,突然倾身向前面倒去,却感觉她的手臂被一个人拉住,却被箍得牢牢的,她回头,发现孟简之也在。 “孟哥哥?……”六娘突然将头抬了起来。“你是专门来送我的吗?你不用陪纪姑娘了?是不是?”此时眸子里竟是明媚灿烂。 孟简之望着她的眸,小女娘却一下将头埋在他的臂弯里,握着他的臂膀,如同小时候给他撒娇那般。 她叹了口气,自顾自委屈巴巴地说,“孟哥哥,我昨日将你给我挑的书都读完了,如果我能一句一句地解释给你听,你可以抚琴给我听吗? 说着六娘双手懊丧地说,“孟哥哥,我都未听过你抚琴,可,纪瑶琴却日日可以听到!” “只要我的书读好了,是不是就可以听你抚琴了?让他们再笑话我,不许笑话我……” 他垂下眸,说,“不会有人再笑话你……” 怀中的六娘向是没听到,依旧向孟简之,委屈道,“孟哥哥,你喜欢纪瑶琴吗?” 孟简之不语,她知道她醉了,只是握着她的手带她往前走。 可身前的小娘子已怫然不悦,她醉了也想要他回答。 “孟哥哥,你总是这样,什么都不同我说。我根本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她委屈地松开他,因为有着醉态,脸上的半恼半怒根本遮掩不住。 她深吸口气,垂了泪,看着他道,“若是那你喜欢的是那样的世家女子,这门婚约,就作罢吧,我放过你,也放过我自己……” 察觉到六娘松开他,孟简之不知为何,突然心生一种无名的烦躁,他忍住了,看向她,“六娘,你醉了。” 六娘踉踉跄跄后退半步,泪眼朦胧看着孟简之。“我没有醉!我想过了,纪瑶琴说的对,我不应该在婚事上勉强于你,你有选择的自由,你不用同情我,我不要你的同情和可怜了!你若喜欢她,就放过我……” 第25章 她用那双乌黑的眸深深地望着他,盼着回应。孟简之的心思就像那双眸太深,她猜不透。 孟简之开口,“我不喜欢她。” 他叹口气,轻笑道,“喜欢?喜欢是什么?” 他眼间是雾蒙蒙的,他摇头自哂,“在这人人倾轧的乱世,喜欢二字会否太过轻飘?” 他声音轻飘飘得,仿佛在问她,又仿佛在问自己。他眸间有些迷茫,过了很久,他才回过神,重新将视线落在六娘身上。 六娘定定地看着孟简之。 她似乎还有无数的问题要问,可这一刻,又觉得都不重要了。她不知自己是什么心情。 她一时不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她似乎想反驳他,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她摇摇头,用手揉了揉她的太阳穴,今天或许真的喝太多了,可她重新看向孟简之的那双寒眸,便觉得她所有的酒意都好像在这一刻清醒了在…… 后来,他叹口气,笑了一下,六娘却觉得这笑有点哀戚,他轻声道,“回去吧。” 六娘便呆呆地,缓缓地跟在他身后,她步 子不稳,总是要摔倒,孟简之总得去扶她。后来孟简之没了耐心,双手握住她的双臂,反身一拉,将她背在背上。 本来醉得有些呆呆的六娘,被孟简之突如其来的举动惊醒了。 她此时竟然安安稳稳趴在他的背上,抱着他的肩,只这一瞬,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回到了当年孟简之还与她还无男女大防,不甚顾忌的时候。 六娘安稳下来,不敢再高声说话,唯恐此刻只是个不堪一击的梦境,她一碰,便瓦解冰泮。 第11章 想起昨日的无状,红了耳…… 冬日寒气直入肺腑,两个人轻轻呵气,聚做雾蒙蒙一团,在彼此耳畔互相融合交织。 寒风不住往六娘的袖笼里钻。 六娘想了很久,还是没有结果,她将脸贴在他肩上,低声嗫嚅道,“六娘对孟哥哥的喜欢也会太过轻飘吗?” 六娘没有听到任何回应,她也似乎并没有想要什么回应,只是在问自己。 两个人默默地在巷道中走着,偶尔,六娘几乎要掉下去的时候,孟简之将六娘重新向他靠一靠。 孤灯下孟简之的身影被拉得修长。 六娘靠在他肩上,好像听到了他们的心跳,交织着跳动,很乱很乱,后来……渐渐地跳在了一处。 她闭上眼,觉得快要睡着了。 那一夜,六娘睡得还算稳,梦里仍能闻到小郎君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气,是她最喜欢的那种味道。 也许是因为孟婉那句话的缘故,第二日,孟简之和纪瑶琴的传言在汝宁传得甚嚣尘上,虽不尽是事实,却还是传到了两家父母的耳朵中。 即近晚饭的时候,六娘煮好了饭食。准备去堂屋前敲门,却听见阿爹和阿娘争执的声音。 “都是你教出来的好徒弟,竟能让这样不堪入耳的言论传得人尽皆知,六娘指定伤心了。” 顾翁戎感慨着,“你也知道简之那个个性,估计根本没对闲言碎语上心,难免被人做了话题。” “哎……未免太不上心了些,这些日子,你也瞧见六娘神伤了。”顾大娘叹了声。 “怎么,你如今又后悔了?当初我就说,齐大非偶,不如带着六娘去别处谋生,他陈家莫非能在整个大周只手遮天?到底如今的天下姓宋,不姓陈!” 顾大娘听到这话,蹭地一下火气冒上来,“难倒如你所说,我应下这门婚事,全是为了自己的私心?你当我全然没考虑过六娘的感受?六娘对那孩子一心一意,百折不回的,若就真的让他们错过,日后,两个孩子未必就不会后悔。” 顾大娘见六娘因为这桩姻缘消瘦,何尝就没有愧疚不安,此时听见顾翁戎的话,掩帕泣了起来。 顾翁戎叹道,“你看你,我又没说你,主意是你我二人一起定下的,便真是错了,也不尽怪你一人,日后他若是真负六娘,我也不会对他客气。”六娘落在门边的手滞了滞,听他们不再争吵,终于叩了叩门。 她端着漆盘进来,换了一副笑面容,“阿爹,阿娘,尝尝六娘今日做的什锦杂烩,可比往日长进了?” 本在榻边掩帕的顾大娘见六娘进来,慌忙将眼角的泪拭掉,坐在桌边来用饭。 “这道什锦杂烩,我多放了味芦笋,尝起来清鲜些。”六娘说着。小女娘脸上是欢喜神色,半点被流言所苦的痕迹都没有。 顾大娘原本一肚子开解劝慰的话倒是不好再说出口,只是关切道。 “六娘,昨日怎么饮了那么多酒?今日觉得如何?身子可有不适?你也是,同六娘同去,竟让她一个人吃醉着回来了,有你这般做阿爹的吗。” 顾大娘不再忍心责怪六娘,只好埋怨一声顾翁戎。 没等顾翁戎说话,六娘道,“阿娘,真不怪阿爹,昨日阿爹与我们这些小女娘不在同一处,你也知道我贪嘴的,觉得县令大人府上的酒格外好饮些,便贪杯饮多了,而且我也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啊,是孟哥哥送我回来的。”六娘这话自然是说来宽慰顾大娘的,表明她与孟简之好着呢。 顾大娘听了这话,不知她是在拿话开解自己,还是真的未与孟简之起嫌隙。 筷子落在嘴边,半晌没有放入口中,只是忧心地瞧着六娘。 六娘见顾大娘觑着她,这才停下箸,“阿娘,我知道你和阿爹听到那些流言了。这些显化是被好事之人添油加醋传出来的,传言不会再影响我和孟哥哥,阿娘也不必信。” 第26章 顾大娘见六娘如此说,才将悬着的心放下,顾大娘叹口气说,“那就好,只不影响你们两个,旁人说什么咱们也不必理。” 六娘点点头。 孟简之昨天同她说了那样的话,六娘便知道了,他不曾喜欢过谁,也不曾在意过谁的喜欢。 虽然她不明白,为什么,他会觉得喜欢这二字太轻飘…… 六娘她多想学着孟简之,在这份姻缘里不放感情啊,这般不着心力,或许反而长久。 可,她到底还是喜欢他的。 当她轻而易举的被他的举动牵动心绪,她就无法骗自己。因为喜欢,所以,她患得患失。所以,她不忍心在这份姻缘里筹谋算计。 喜欢一个人,若是能如那牵线的风筝,放出去,亦可轻而易举收回来,该有多好。 不过,六娘想,既然纪瑶琴的事情说开了。她亦该什么都不再多想,学着和这样冷情的孟简之相处。 毕竟他还是要成为她的郎君啊。 阿娘说的对,也许,她能嫁与自己喜欢的人,已然难得。 六娘从屋子里出来的时候,突然听着隔壁摔门的声音,她走过去瞧了瞧。 果然,不出六娘所料,孟简之正在院里跪着呢。少年垂着头,白衣下摆沾着泥泞。 似是听到她的脚步声,孟简之从自己冰冷绝望的思绪中猛得抽离。 他缓缓抬头看到一旁站着的少女,繁乱的思绪渐渐平复,眸色才恢复如初。 他看着,少女今日穿着绛红色的面纱小袄,拿乌黑灵动的眼睛皎皎望着他。他突然想起,昨日她醉酒时,那双眼睛似被困惑忧愁填满了,今日却眸色淡淡,似乎昨日的忧伤难过,不过做了个令人伤怀的梦…… 六娘也望着孟简之,看了他半晌,想起昨日自己的无状,有些害羞。 她偏过头,绕过他,端着漆盘叩了叩孟叔的门。 “六娘?”孟叔有一丝诧异。 “孟叔,阿爹阿娘让我给你送羹汤呢!” 孟老爹看了一眼外面的孟简之,叹口气,“先起来吧,记住,让你起来,是看在六娘的面子。”孟叔呵斥他。 堂屋里,孟叔给六娘端了杯参茶,“简之去山长家给纪瑶琴教书的事情,我也知道。我原想着挣些银钱也是好的,可没想到,竟然会招惹流言,这些日子肯定给你带来很多困扰,孟叔教子无方,有愧于你。” 六娘摇摇头,孟老爹忽然开口说,“六娘放心,日后,他不会再去山长家了。” 六娘看向孟简之,“孟哥哥自己不想去了吗?” 孟简之才站起身跟到堂屋外,他将茶杯里满上,递给她,说,“琴课已经教完了……” 孟简之背着光,六娘看不清他神色,六娘有些诧异地低声问他,“孟哥哥不是说,要教琴到上京前吗?” “不是说不想让我教她吗?” 六娘听他这么说,忽然想到那天她拉着他的袖口求他,忙红了耳朵低下头。 他添道。“我之前多去了几天,课已经全部交完了……” 六娘抬头看他,他却没有看她,神色一直淡淡的。 六娘握着手中的杯,原来,他那些时日常去,是想提前去将那些课教完。 两人站着半晌没有说话,孟叔从外面进来,手中拿着一个小盒子,坐到主位上。 “这里面,是孟家的田契铺子,孟叔封了给你做喜礼。本想着你们成婚后再给你,可,现在给你也没什么区别,虽不多,却是孟叔的一片心意。 年后简之就要去上京了,我也上了年纪没心思操劳这些,你也刚好帮我经营药铺,照料病人,看看简之教你的那些东西学得怎么样?” “还有这个。”不等六娘回应,孟老爹已将一个木制玲珑的盒子打开,里面赫然躺着一个精致的银锁,是小孩子百日时惯用的 长命锁。 可六娘却觉比她往日见过的要小巧玲珑,格外精美些。 “六娘,你看看这枚银锁你可还喜欢?”说着孟老爹便将锁子塞在六娘手中。 六娘觉得这银锁很精致,她看了看上面精细的纹样说,“难道,这是孟哥哥百天带的吗?” 六娘说着,才看到上面刻着一个“盛”字,她轻轻抚着这上面的“盛”,心中有些好奇。 “这是简之他阿娘的……”孟老爹说。 六娘听孟叔这样说,歪头细看着这枚银锁,她万万没想到,孟简之母亲竟有这样精致的遗物,她远远细瞧着上面隐隐刻着一个宣字。长命锁虽是寻常人家也会给孩子备着的东西,可六娘却觉得这个银锁,做工繁复精细,并不像寻常人家之物。 她便将这银锁放回盒子里,她刚想说,这东西太过贵重,她不能要。 便听到孟简之说,“阿爹,那是阿娘留下的唯一念想……我想……留在身边。” 六娘听出孟简之语气里分明可辨的不舍。她诧异地回头看向他。 他何时言语里有过这般浓烈厚重,毫不掩饰的情绪。 才刚孟叔说把孟家的田产药铺给她时,都不见他有任何反映。原来,他并不是对什么都无动于衷。 也是,那可是他阿娘啊。 他的阿娘,她从未见过,也从未曾听他或者孟叔提起过。 “你阿娘以前说过,希望能将她的那只镯子送给儿媳。可这么多年颠簸流离,东西皆遗失七七八八,只这枚锁子我收藏着,完好无损。将这东西送给六娘,也算全你阿娘的心意。”孟叔不容置疑。 第27章 “孟叔,这银锁是伯母唯一遗物的,六娘不敢要,给孟哥哥留着吧,也是个念想,送与六娘,倒是也闲置。” 孟老爹摇头笑笑,“睹物思人,也不过暗自伤怀罢了,这东西,你拿着才是应当。” 她抬头看向孟简之,这回他没再反对。六娘垂眸想了想,到底双手接过这银锁,那些田契地契到底推脱着没有拿。 六娘离开后,堂屋内又卷起一阵寒风,似比之前更冷清了些。 孟简之走进堂屋,他转身望了望外面白茫茫的雪地,空荡荡的院子里早已没有了那抹娇红色的身影。 他垂眸又望向那空空如也的盒子有些发呆。 孟老爹看向他,“我知道,你一直记挂着你阿娘的事情,可,你也要过好你自己的日子,那东西留在你身边,你便总是伤怀恼恨。” 孟老爹沉重地叹了声。“你还年轻,阿爹不希望你逃避和六娘的这份缘分。” 孟简之没有说话,他转身走出堂屋。 “阿娘,我回来了!”小女娘的声音从隔壁传来,她和顾大娘说着说不完的闲话,她今日听起来是开心的。 他侧过头,看向顾家种的那颗果梅,沉甸甸的雪几乎要将枝丫压弯。 第12章 她身上的梅香将他包裹…… 今年年节过得很是潦草,因为新任县令说不可太过铺张奢靡,便将往日里的花灯,焰火都免了去。 过税和住税却添了一成,汝宁县的百姓,这个年节大体都过得不太畅快。 顾大娘没了六娘帮忙,再算算如今的成本,也打算不再去南市口卖酥酪。 好在,县里的人没有焰火看,但还可以看打铁花。 铁山说了会给他们留好位子。 可如今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六娘和玥娘便连挤进去都难。 玥娘拉着六娘横穿竖穿,终了还是放弃了。 两个小女娘不约而同瞧了瞧旁边那棵硕大的梧桐,紧了紧鞋袜,两个人拉着手,便攀到了梧桐树上。 铁树银花自天而落,如漫天星辰,四散而去。 “六娘,孟简之又没来?”玥娘在一旁问她 。“嗯,他在读书,春闱马上就要到了。” “六娘,你听说纪瑶琴的事情吗?” “玥娘,我们莫提她了,那都是误会,他与她本就清清白白。” 玥娘忙摆手,“不关孟简之的事,全汝宁县都知道了,就你还不知道,纪瑶琴呀,要去上京了。” 六娘突然想起纪瑶琴和孟简之都说过她会去上京的,只是她一时忘了,也没留心在意。 “去上京?”六娘蹙眉看向玥娘。 “是啊,她要到宫里去做女使了!” “是去做司乐司女使?”六娘疑问道,她这回明白了,难怪山长如此费心教纪瑶琴琴艺,原来家中有把她送入宫中的打算。 “对啊,往后她就是奏鸣仙乐的天上玄女了,咱们只怕连她的面都见不上,她这回可真算是飞上枝头了。纪姚琴我见犹怜地模样,说不定啊,哪日能被皇帝瞧上,攀上龙床,做了娘娘也不一定呢!” 六娘被玥娘直白的语气说的面上一红。 “宫中的选试不是要等年后才开始吗?她既没有参加选试,如何能确定自己一定中选呢?”六娘纳罕地看向玥娘。 纪瑶琴之前告诉六娘她要和孟简之一同去上京,应该是说,孟简之去参加春闱,她去待选。 但,若中选,才能得入宫中才对。 玥娘蹙眉又道,“不知道什么缘故,这回像是疏通好了,纪家的丫头在我们面前耀武扬威,说是她家姑娘进宫的事情定了。” “她们说的话能当真?会不会是信口开河?” “不是,她家里将她要带的一应东西,奴仆都准备妥当了。她阿爹,阿娘还抱着她哭了好久,闹得跟生死别离似的,应该八九不离十。”玥娘撇撇嘴。 “人家常说一入宫门深似海,只怕一辈子也再难得见,她又是父母的独女,自然喜事按着丧事办了。” 六娘想着,“你说,她愿意入宫吗?” 玥娘悄声道,“听说不愿意,她父母也不愿意让她入宫,只是她拗不过族中的人。 之前纪姚琴将算盘打孟简之身上,是想着或许提前下定亲事,免得被族里送入宫去,可一般的市井之徒,纪姚琴也看不上。” 六娘喃喃,“原来是这样……所以,山长才让孟简之去教她学琴。山长打得好算盘,若是两个人有意,那就不送纪姚琴进宫。若是不成,也不妨碍她学琴技进宫。” “对,应该是你说的这样。哈,山长真是打得好算盘。进宫又有什么不好呢?……”玥娘摇头说,“那可是我们这些平民盼也盼不来的。” 六娘摇头,“若是一般人进宫去做女史,靠着本事给自己奔一份前程,许是好的。可,若是她族中将她送去的,只怕……目的就不止是做女史了,或像你说的,指望她做娘娘也不一定……可陛下已然年愈五十,要做娘娘也没那么容易,只怕会很辛苦……” 六娘偏过头去,她不知为何生出一种无力之感,到头来,纪姚琴和都是被一桩姻缘苦恼。 原来连纪瑶琴这般出身的女娘都不能随心所欲行事。而她,竟是足够幸运的那个,逃掉了陈家的强娶。 六娘垂头,悠悠晃了下腿。“算了,不提她了,她既入宫去了,日后便与你我再无半分瓜葛了。” 第28章 六娘和玥娘歪在一起,月如清辉,伴着漫天星火,将梧桐树上两个小女娘的身影映照出来。 孟简之去顾家的时候,才知道六娘去看打铁花了。 今日的巷道寂寥无人,年节里大家都去寻热闹了。 他沿着巷道走出来,又沿着山路往上行,到了山头便挤到了一层层的人流中。 他从西头挤到东头,又从东头挤到西头,并没有发现六娘的身影。他没有兴趣看那些烟火,他有些急了。 直到满铁铁花落下,他偏头,便正好看到了两个小女娘欢喜的说话。 今夜大抵是个不夜天,流光百里。漫天星火下,是那个竟胆大妄为,敢攀上树枝的小女娘。 他站在那望着她。 六娘轻轻一歪头,也恰好看到了他。 即使人群之中,他依旧格外醒目。 六娘脸上的神色一懔,他那样清冷讲究的人,怎么会出现在那种地方,挤在人群之中,显得一点都不端方。 此刻,他正仰头看向六娘这里。借着银辉,六娘将孟简之脸上略有些不快的神色看得分明。 六娘原本轻摇的腿安分下来,慌忙敛了神色,从树上利索地攀下来。 她从人群中穿梭,靠到他面前,堆着一副乖觉模样,唤了声,“孟哥 哥~” 孟简之蹙着眉头,偏过头去,“为何攀那么高?” 六娘向他身边靠了靠,解释道,“因为看不到啊,孟哥哥你看,我个子这么小。”她为了逗他开心,向他胸前比了比。 他却握住她的手,将她的手拉下来,“回家……” “还没结束呢!” “到时候回城的人太多!你走不出去的。” “哦。”六娘哦了一声,心中却很开心,孟简之最近总会来伴着她,她又不禁想,或许,他也没那么不喜欢她…… 她握紧他的手,任由他拉着自己走。 可人群太过拥挤,他不得不将她护在他身前,六娘发觉自己身子和他贴得很近,他一只手将她圈在身前,一只手护着她从人群中挤出去。 人群里拥挤,味道便也难闻。 六娘知道,他不会喜欢这种地方,可他只是轻轻皱着眉头,什么都没说。 他太过礼貌了,这样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从人群中挤出去,六反过手握住他的手,“孟哥哥,跟我来。” 她握住她的手,在人群中穿梭,速度比孟简之快多了。 两个人从人群出来的时候,孟简之摇头整理衣襟,“果然还是你有办法。” “孟哥哥那样什么时候才能出去呢?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挤进去的。”她笑着看他。 他收回视线。“以后少去这种地方……” 她垂头道,“其实我是想着,等孟哥哥有了官身,我就不能总这么放肆的来市井了,现在孟哥哥没有官身,我也还没有出嫁,总还没有很多顾忌。“ 他们身后忽而有绚烂的花火绽放,这里人少,远远看着却别走一番意思,六娘回头,指着花火说,“孟哥哥,看啊!好漂亮” 她一时兴起,闭上眼许了愿,睁眼时发现他在看着她。 她转过身来,跟上他的步子说,“孟哥哥,我跟上天许愿,保佑孟哥哥和我日后事事顺遂。 孟哥哥……等你科举得中,在京都做官,我便可以去做女医。 孟叔说京都有一个有名的圣医,常收女徒弟,我很想去向他求学。 我其实不想离开汝宁,我很喜欢这里。可若是和孟哥哥在京都也没关系,我们可以把阿爹阿娘接过去,在京都建一个大院子。院子里种蔷薇和青梅,就如在汝宁一般,夏日在树下乘凉,冬天去做酒酿。” 她越说越高兴,脸上酿着红晕,“我没有亲生阿爹,阿娘,阿弟也去世了,小时候为了吃了太多离别苦。 可我遇到了阿爹愿意收养我,又遇到了你……孟哥哥。 我想,我也是幸运的,希望,苦楚都于昨日尽,今后没有不如意……”六娘望着孟简之。 他却沉默了。 六娘察觉到了他的沉默,“孟哥哥怎么了。” 六娘见孟简之蹙着眉头,始终没有说话,他神色不太好看。她想,是他最近准备春闱,压力太大,她想的却都他高中后的事情…… 她摇头说,“若是孟哥哥不能在京都做官,也没关系,孟哥哥会的那么多,我们可以像孟叔一样经营个铺子,两个人用心,日子总会慢慢好的。孟哥哥不用压力太大……” 孟简之说,“走吧……老师一直在等你。” 昏暗地灯火,将两个人的身影拉的长长的,小女娘步子很轻,而身旁的男人步履越来越缓慢。 两个人沉默地有些过分,巷道拐来拐去的,一直没有尽头。 六娘觉得一定是自己又说错话了,她问他,“孟哥哥不喜欢这样的生活吗?”两个人从一个巷道,走到另一个巷道。她都没等到他说话,她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他却忽然轻声道,“喜欢的。”他声音太轻了。 可六娘还是听到了,她心中欢腾起来,她忽然觉得一切都很有希望,她望着他说,“孟哥哥,我知道,你现在不喜欢我的,但也许有一天你会喜欢我的。” 她从来没有这般开心过,根本没有分辨过他声音里的惆怅。 孟简之看着她雀跃的背影,在远处站住了脚步。 第29章 六娘回到屋子,孟简之送她的那只小喜鹊见她进来,叽叽喳喳欢喜地叫着。 它的伤势已然好了大半,估计再过些时日,它就可以去寻找它的自由去了。 六娘很欣喜,她小心翼翼给它上药。 然后坐在窗棂前,她拿起一旁的画纸,咬着笔尖。 纪瑶琴将她的画稿弄坏了,但她还记得几分,虽不能完全复原出来,七八成总能有的。 她想着,随着纪姚琴离开,她和孟简之应当不会再有龃龉,日子总要如常过下去。 她得赶紧将它画出来,再送去刻印。 她日前拿她的小半积蓄钱换了一块还算漂亮清香的紫檀木,若是真照着她的图纸刻印出来这章子,该有多漂亮啊。 无论如何。 他喜欢了这么久的小郎君,就要及冠了。 甚至掐指算算日子,再过数月,待他春闱归来,便到了六娘与孟简之结亲的日子。 想起那日她捂着耳朵,半听进去几句玥娘说的大婚洞房之事,六娘垂头将脸晕了个透红…… 第13章 他捏紧她送的福袋 及近黄昏,六娘终于将稿图复原个大半,当真欢喜坏了,可惜副画稿细节上似乎远没有当日的繁复了。 只是孟简之及冠的日子在及,若要再繁复些,工期上又要拖延几日,便会错过时日。 如今这般,已是极好。 六娘这回将她的画稿珍之又珍的放好。 她盘算着明日该送去哪家铺子里刻印。 方家的铺子工期短,只是要经手好几个人,做工难免粗糙些。 李家的铺子是李匠头自己做的,做工及其细致,只是工钱上花费难免多些…… 她掂量着钱包中的纹银,抿唇想了想。 罢了,也只是这一次而已。银钱,她慢慢攒着,总有积累到的一日。 六娘打定了主意,便将东西封到一处,等着明日送去刻印。 年节刚过的时候,孟叔请人卜了吉日,便将给孟简之加冠的日子定好了。 及冠的前一日,孟简之要去普济寺选时辰。 那之前,孟叔请顾翁戎一家用晚膳。 晚膳后,六娘沿着长长的巷道送孟简之去普济寺。 直到走到巷子口的大树下,六娘从袖管内取出一个福袋,递给孟简之。 “孟哥哥可以帮我把这个挂在普济寺的祈福树上吗?”她笑盈盈望住他。 孟简之从六娘身上移开视线,接过她手中的福袋,道了声,“回去吧……”。 六娘乌黑的眼眸敛着秋水,嘴角的笑涡酿出浅浅的欢喜,点点头。 孟简之看着六娘的背影,心中忽然有些慌乱,不安感压的他心头丝丝烦闷。 他垂头用修长的食指捏了捏自己的眉尖,随后将她给的福袋拢进袖口,疾步而去。 普济寺的主持给他算定及冠吉时,将时辰写在长长的字条上。 孟简之随意看了一眼,合掌道谢。 “请问主持,祈福树在什么地方?”他想尽快帮她挂上去,了却一桩心事。 “出此门向东行十步。” 孟简之向住持合掌道谢。出了门,一眼看见一株斜挂的榕树,上面挂满明红飘带,是这被雪染得素白的寺庙中最靓丽的颜色,。 他抬手,欲将手中的荷包挂上去。 “孟公子。”他忽而听到一声唤,回过头,一个穿着暗红色锦衣的男子,正揣着手看向他,白皙的皮肤上脸颊冻得通红。 孟简之蹙了下眉尖,他并不认识他,不过,看他身上锦缎的面料,是个不缺钱的主儿,那人正在打量他,但神色温和平静。 “您认识我?”孟简之向前行了两步,作揖,两个人维持着礼貌的距离。 “前朝名动天下的孟尧先生的公子,在下自然识得的。” 孟简之听他说的阿爹的名讳,忽然有了戒备的神色。 “放心,在下并没有恶意,这是在下的名帖。”孟简之接过来,翻了翻,他刚才就怀疑过他的身份,作为一个男子来说,他音色过于纤细了些,如今看着这雪缎织锦的名帖,便知道他是宫中的人了。 他扫了一眼,随即恭敬地说,“公公,不知您来汝宁是有何吩咐?” “陛下看了您今年乡试的卷子,便笃定您必能名中三甲,陛下惜才,特地让咱家叮 嘱您好好准备会试。” 孟简之握着名帖的手颤了颤,抬眸看向他,“晚辈愚鲁,陛下话中的意思,还请公公赐教。” 那公公见他年纪轻轻却礼数周到,便请他在祈福树下落座,指着树下棋盘,“公子可愿手谈一局?” 孟简之落座摆子,等着他说话,公公落子,“我听闻公子的母亲当年最擅棋道,未出阁时,在前朝上闺阁中没有对手。” 孟简之垂着眸,听他说他的母亲,执棋的手却微微抖了一下。 “孟老先生天分很高,在前朝那样颓败的朝政下,都不能泯然众人,果然将这块金子埋在土里,也自会发光。 公子也是…… 公子还记得陛下同您说的话吗?” 孟简之薄唇轻抖,可他还是稳着心绪,他看向眼前的公公,放下手中的棋,“自然记得的……” “公子当年初出茅庐不怕虎……敢问陛下要公道。……陛下说,若有朝一日,公子能站在这大殿之上来见陛下,陛下就给公子讨回公道的权力。是不是?’ 第30章 “是。”孟简之答到。 “如今,时候已到……亲军都尉府需要一个新的校曹,只要公子殿试得中三甲,陛下便会将亲军都尉府交到您的手中。” 孟简之蹙眉,心头却一颤,“亲军都尉府?……” “是……” “只怕晚生没有这样的才干……” “公子不必自谦,公子有多少才干,陛下心里清楚。” 孟简之捏着棋子,没有说话。 “陛下,将大周那把最利的刀交到您手中,您也可以向那些迫害了夫人的奸人讨回公道。“ 孟简之望着他,“需要晚生为陛下做些什么呢……” “这些年来,残害您母亲的这些人,不仅鱼肉百姓,更是觊觎江山,祸乱社稷,他们不只是您的仇人,也是陛下的心腹之患。” 孟简之明白了,陛下是要他做他的心腹,做他的鹰犬。他蹙着的眉,始终没有展开过…… 公公犹豫了一下,看向孟简之,笑说,“怎么。当年公子跪在大殿上说,要陛下给公子枉死的娘亲一个公道。时至今日,陛下依旧对公子当年的种种历历在目……莫非,公子如今不想要这个公道了?” “……不是。”他垂下眸。 “公子这些年,勤学苦读,不就是希冀为朝廷效力,为夫人讨个公道吗?怎么反而犹豫了?” 那公公见他没说话,笑了一下又说,“孟公子是聪明人……有时候不是公子想报仇就能报仇,也不是公子想不报就能不报。当年是孟老先生向陛下允诺,有召必应。” 公公看了眼手下的棋盘,摇头笑道,“瞧,公子赢了。” 他站起身,说,“陛下让咱家来汝宁一趟,就是为了叮嘱公子好好准备会试,不得有失。否则……龙颜震怒,谁都承担不起。“ 孟简之手中仍握着六娘给她的荷包,他不自觉地摩挲了一下。 那公公的视线随即落到他手中的荷包上,犹豫叹口气说,“下面的这些话是私下的话……” 孟简之抬眸看向他。 他笑笑,眉眼间温和多了,“在下此番来到汝宁,听闻孟公子已和一位亲梅竹马的姑娘定亲。 金榜题名,洞房花烛,最是人间乐事本当恭喜,汝宁县人杰地灵,是个安居乐业的好地方,而上京则是一滩浑水。” 那公公垂下眸,声音低低的,继续说,“亲军都尉府的差事不好当,公子不如早断情分,免得日后……割舍起来就不简单了。” 他放下一句话,转身离开。 孟简之坐在棋盘前发愣,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一个小沙弥在祈福树下扫雪,不小心扫到了他的衣摆,他才慕然低头。 “施主的衣摆脏了,抱歉。” 他有些恍惚地站起身,袖笼中的荷包却不听话似的落在地上。 那半截布条随着荷包松散,掉落了半截。他垂着眸,却突然看到漏出来的半截布条上写着‘孟哥哥’。 他站在那里,呆了半晌。 那小僧将荷包捡给他,双掌合十向他行礼后,便继续扫他的雪。 他手中握着荷包,看着那漏出的半截布条,鬼使神差地将布条拿了出来。 那布条上赫然写着,“愿孟哥哥金榜有名,青云直上。” 孟简之一愣,捏着布条,忽然不知道自己心中汹涌的是什么情绪。 他还以为她会为她自己祈求平和安稳,再不济也是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哪里有人祈福尽是为了旁人? 孟简之看着孟哥哥三个字,紧紧捏着布条,指尖泛红。 天边的下弦月默默坠在天边。 六娘就着月光赶路,他送孟简之的冠礼,还未及取回来。 “李大叔?”六娘轻轻扣门。 “六娘?快来,你要的东西已经做好了。” 六娘跟着进来,将包好的东西打开,又细细地瞧了瞧,眼角弯了起来。 “还满意吧?” 六娘才从那印上移开视线,将钱递了过去,“嗯,李大叔,麻烦你了。” “这么用心,这是送给孟解元的及冠礼吧?” 六娘红了脸,轻轻点了点头,将东西包好。 “大叔来不及准备东西,帮大叔带一声恭贺。” “大叔已经帮六娘将最好的给孟哥哥了,我会帮大叔转达的,大叔再见。”六娘欢喜地推门告辞。 起风了,六娘忽然感觉有些冷,将领口立了起来,明日,就要将这东西送给她的小郎君了,也不知他会不会喜欢。 * 风吹得祈福树上的锦带随风摇晃,树枝上日前积的薄薄一层雪飘了下来。 孟简之的白衫显得愈发单薄,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的唇色开始泛白,他忽然想起那日伴着他走回家的小女娘一路上聒噪不停。 她说,她不想离开汝宁,她很喜欢这里。夏日在树下乘凉,冬天去做酒酿……” 他心中下了决定,他该跟她说了,他不该再拖延下去……他抬眸看了眼眼前的巷道,回家的路有些太过冷寂…… * 孟简之中了解元,汝宁县的很多人等都欲参加孟简之的冠礼。 孟叔却希望一切从简,便请了一应熟客,旁地人则额外送去谢礼。 顾翁戎是孟简之的恩师,自然是要做正宾的。赵仕杰则被邀作宾赞。 孟叔和赵仕杰忙着迎请,礼节俱全后。 第31章 终于在家祠前举行加冠之仪。 顾翁戎洗漱净手,依次给孟简之加冠。 孟简之今日束发而立,显得眉眼舒朗,丰神俊秀,可他抿着薄唇,加之耸然挺拔的鼻梁,又添了几分凌厉之色。 六娘就这么静静看着,她的小郎君已然长大了,出落得风度翩翩。 顾翁戎依次给他加冠唱诵,一加缁布冠“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再加皮弁冠“吉月吉曰,刚刚加冕。抛弃你幼年的志向,顺尔成德。长寿吉祥,从而赐你们洪福祥瑞。” 次加爵弁冠“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礼仪便成。 顾翁戎给他赐字‘行舟’,取他秉性坚韧,无论顺流或逆水,愿他总能直挂云帆,拨云见日的好意。 六娘抿唇笑,这个字还是六娘和顾翁戎一起为他选的呢,她想着,日后他便可以天高海阔地去实现他自己的志向了。 可不知道为何,六娘心中泛出一丝淡淡的苦涩,她的小郎君长大了。 她在那里静静地站着看着束发加冠的孟简之许久,和少年时的孟简之,和年少莽撞的她告别。 直到宴礼都结束,众人渐渐散去。 “六娘,人都散了,你不回去休息吗。” 孟叔回看向她,见她手中的东西,便明白了,小女娘一心惦记着他的傻儿子呢。 孟叔心中对六娘升起丝丝愧欠之感,他不知道,他当时执念将人家天真明烂的小女娘捆绑给自家的儿子,是否是错了。 “去吧,去找简之吧。” 六娘笑盈盈应了下来,拿着自己手中的东西去找他,也不知道,他是否会中意她给他的东西。 孟简之此时在院外那株大树旁站着送客。 赵仕杰站在他身边。 大概是看到六娘犹豫着未上前的身影,赵仕杰不知与孟简之说了什么,便走到别出去了。 孟简之回头看她,六娘脚下的步子一顿。 她看见他的神色,心里一慌,她觉得今日的孟简之有些不同,她歪头看了一瞬,想不明白,只好走上前去。 她笑道,“孟哥哥,这是我送给你的冠礼。”她伸着手,将手中的紫檀木套印递给他。 她做的紫檀木套印,莲花托底,两鹤立旁,印纽尤其繁复别致,难见其二。 套印里面的则是一个玉麒麟。 她在文硕楼画图纸时想,他这样的读书人,应该会喜欢麒麟的寓意。 可他却没接,他垂眸看着她,目光始终淡淡的。 六娘也呆呆地看着他。 终于,他瞥了眼她手中的东西。 “日后,不必再花心思在这等俗物上。”他音色漠然。 六娘站在原地,不解地愣住。 直到他从她身边擦身走远,六娘才回过神来。 他在说,这是俗物。 第14章 她将手从他手中抽出来…… 六娘委屈又气闷,他又在看不起她了。 可她还是忍不住追上去,“孟哥哥的话是什么意思?” “那些叫你看的书都看过了?阿爹药房有时间去?心思都花在这些俗物上面。”他说着,径自向前走,声音中带着些潦草的怒意。 她想,原来他是在怨她耽误时间,六娘跟上他急急的步子说,“书我都读了的,医术也一直在跟着孟叔学的,药房也有去,给你的冠礼是我每天夜里做的,并不妨碍我读书的……”她有些委屈地解释道。 他站住脚,看着她的乌眼圈,默了会儿,又继续向前走,“日后……不要再在我身上花这种心思。” 六娘看着他冷冰冰的神色,不明白昨日还好好的,今日他为何又这般拒人千里,忽然觉得她怎么也追不上他的脚步。 六娘垂眸,还是跟着他委屈道,“可,孟哥哥,我用心准备了许久,你好歹收下,如果,不喜欢,也不必如此…” 孟简之打断她,“我不会收,你,拿回去吧。” 他站住脚,垂头凝视六娘一瞬,快步离开。 六娘回头呆呆地望向孟简之的背影,她不懂他是怎么了,可她知道,他在推开她…… 六娘负气地走到河边,垂头哂笑自己一声,咬唇,忍着委屈,举着手中的东西,扁着嘴瞧来瞧去,“果然是俗物吗?” “不俗啊,孟兄果然眼神不济。” 六娘转过头去,是赵仕杰。六娘本来就心中沉闷,只想自己坐一会儿,一时被别人发现了,豆大的金珠子开始往下落。“你来干什么!”小女娘头回气道。 他站在远处笑笑,“你这小女娘,怎么不拿出对付我的半分脾气,去对付那个冰垛子?” 六娘抹掉泪,不理他。“赵公子,能不能让我一个人坐一坐。” 赵仕杰摇头笑笑,“算了,我好心,本想安慰安慰你,可你们的事情好像越来越复杂,我也不知怎么插嘴……” 听到赵仕杰走了的声音,六娘舒了一口气。 她看着平静的湖面,就这么呆呆坐了半日。 这个婚约本来是她身不由己,这么多年来对孟简之的感情是情难自已。 她试图对他不抱期待,可她到底是活生生的人,她不可能面对他阴晴不定的态度无动于衷。 六娘心中一时愤懑,她用力将手中的东西掷了出去,气道,“俗物该有俗物的去处。”哐啷一声,水面裂出数道冰纹,而那枚印扑通一声,在河面起伏几下,然后沉底。 第32章 六娘忽然听到脚步声,她蹙眉,“不是让你走吗?怎么还不走。” 六娘回过头,她以为是赵仕杰,入目却是孟简之的身影。 他的目光越过她,看向一圈一圈泛着涟漪的湖面。他穿着白色衣衫,神情淡淡的,人也淡淡的,就像要隐在这雾罩山水间。 六娘将头歪过去,她不想理他。 她想,她这回不会轻易饶过他的,她又没做错什么,她只是想给他送个冠礼。 孟简之却静静站在她身后,也没有说话,两人就这么静默地僵持着,直到湖面上再没有一丝波痕。 天色灰闷闷的,又起了阵风,六娘忽然觉得有些冷,可她为了和孟简之僵持,她呆坐了好久。 她忽然发觉鼻尖凉冰冰得,是落雪了。 都落雪了,她还在等……是啊,她怎么可能等到他先低头呢,六娘垂头。 她突然听到孟简之道,“落雪了,回去吧。” 一阵阵凉风卷着六娘的裙摆,两人沉默的片刻,枯黄的草地上已落了薄薄一层雪。 六娘抱着膝垂头,是该回去了。 六娘起身,不再看他,径直推开他的臂膀,从他身边走过。 孟简之却在原处望着归于平静地湖面,站了许久许久。 * 自那天在河边吹了许久风后,六娘便似病倒了。 她卧在塌上,小脸儿烧得通红,堪比外面嫣红色的红梅。 顾大娘给她拧好湿帕,轻轻放在她额头上。 六娘如同一只病恹恹的小猫,将头靠在顾大娘膝上,“阿娘,我觉得冷。” 顾大娘给她拢好被子,摸了摸她的额头,忧心忡忡地看着六娘。 “六娘,你一日没有吃东西,大娘给你熬了粥,多少吃几口,吃几口再喝药,胃里好受些。” 六娘嘤咛了一声,“阿娘,我觉得胃里不舒服,不想吃东西。” 病去如抽丝,小娘子身上烧得如同一个火炉似的,若再不吃东西,要受多少苦才能挨过去。 顾大娘终于忍不住偏过头去,“六娘,你纵是心里不舒服,发泄出来就是,莫要折磨你自己。” 两个人又闹别扭了,谁都知道。 顾大娘叹道,“六娘,外面的青梅都开了,你阿弟走得时候,也是这个时节,那时,他握着你的小手不放,却一口药都咽不下去,他走得可怜,阿娘为他心痛了这些年……六娘,就当为阿娘想想,也要看顾好你自己啊。” 六娘听了这话,才抬起身子,就着大娘递过来的勺子喝两口,“阿娘,我不过是受了凉,感了风寒,过两日就会好的,没有那么严重,你不用担心。”顾大娘看着却愈发心疼了。 六娘坐起身子,正欲喝药,却听见叩门之声。 顾大娘慌忙将脸上的泪拭去,道了声“进”。 外面的人抖了抖身上的雪,迈入进来。 原来竟是孟叔带着孟简之过来了。 六娘脸上顿时惊慌失措起来,她此时着实形容不堪。 纵然,她同他总角相识,大约也没被他瞧见过她在榻上,发都未梳的不堪模样。 六娘半坐起身子,将身上的被子向自己身边拢了拢。 “听说六娘病了,我来瞧瞧。”孟叔道,孟叔蹙着眉。“六娘,将手伸出来,我探探。” “孟叔,我没事的。” “虽是着了风寒,但你的身体总是有些特别,对一些药有耐性,还是让孟叔看看,给你开个方子。” 六娘拗不过孟叔,只得将自己的手递过去。 孟简之站在不远处,他垂着眸视线落在六娘伸出来的那只手上,始终没有与她对视。 “脉象沉紧,乃是寒气外倾,加之肝郁日久,气血渐有空虚之象。” 孟叔叹口气,“六娘,记得好好吃药。”六娘乖巧地点头。 孟老爹又转头向顾大娘道,“顾嫂子,你有家里的事要操劳,便让简之帮忙照顾六娘。” “这恐怕不妥吧……”顾大娘面色一懔,恐觉不妥,她看向六娘。 六娘知道孟叔是有意让两个人沟通沟通,可她想了想,道,“孟叔,不必了……孟哥哥还要准备春闱,我不过是风寒,不必耽误他的正事。” 孟简之听了她的话,抬起寒潭似的眸子,看向六娘,眼底不见任何情绪。 孟叔却道,“照顾你一两个时辰而已,耽误不了什么,何况,你二人已定了婚约,也从小一起长大,无甚大防,不必顾忌太多。”孟叔不允许六娘拒绝,顾大娘见孟叔执拗,也只得应允。 末了,两个长辈退了出去,孟叔叮嘱孟简之好好照看六娘。 孟简之没说话。 六娘歪在榻上,看了眼孟简之,便转过脸去。 她想,他这几天都不曾来看过她,必然是不会为那天说的话道歉的。 孟简之沉沉说了句,“我去熬药。”便转身推开房门出去。 六娘忽觉得浑身轻松下来,孟叔这个主意着实 不怎么样,她此时实在是狼狈,狼狈得很,她并不想让孟简之看到她这样一面。 她望着外面的果梅发呆,心间满是困惑茫然。她不懂,为什么她已经很努力地经营他们之间的关系,可她觉得他们的关系不仅没有进益,反而还到了需要长辈强制,来缓和关系的地步。 适才孟简之在的时候,她有些紧张一下下地摩挲着手腕上红绳串的珠子,此时不禁觉得指尖微微有些疼了。 第33章 她叹口气,轻轻摩挲着自己的指尖,歪头望着院子里的青梅。 直到孟简之推门进来,带进了一阵寒风。 六娘又咳了两声。 孟简之动作一顿,见她在咳,随手将漆盘放于几上,探身过去,关上榻旁的小窗。 “如此这般,还要在窗边吹风?”他的声音里有一丝丝生气。 六娘垂下头,她其实只是觉得有些闷,才将窗户打开了些。 何况,望着外面那棵青梅树,她会格外心安些。 可她此时不想同他解释,她一切由他。 “喝药吧。”他命令似的口吻,不容反抗。 可他竟举着药碗,是要过来喂她? 六娘不禁又轻轻压住她的甲盖,“我……我还是自己来……” 他却不听她的,索性坐在她身边,举起汤匙喂她。 六娘看着他已然送到唇边的汤匙,只好放弃挣扎,启唇由他。 六娘想,若是放到往些年,他这般坐在她身边照顾她,她应当会欣喜若狂的吧。 可此时,她看着孟简之疏离的神色,却再也没有当年的欣喜了。 人人都道孟简之与生俱来有着一丝丝戾气,让人不敢靠近,以往天天见他,六娘也没有发觉。 此时似乎才觉出,他苍白而凄凉的面容似乎陡然让她生出一种陌生感。六娘为自己的这个察觉,感觉到惶惑不安。 汤药一勺勺入口,六娘垂头才发现已然见底,她竟就这样一勺勺咽完了,没有留心在药上,便连苦都没有察觉,此时苦味蔓延出来,六娘不禁微微蹙了蹙娥眉。 而他竟细心地察觉到,将漆盘中早就准备好的梅子递给她。 六娘心软下来,眼窝有点发酸。 她想向他问明白,为何不要她的礼物,为何那般和她说话,她唤了一声,“孟哥哥……” 他听她这么叫她,顿了一下。 她委屈地说,“为何要说那些伤人心的话,你若是不喜欢那个,我下次送个别的就是……”小女娘声音撒娇似的带着一点泣意…… 孟简之却转身将药碗放回漆盘里,站起身远远地立在窗前,与她持着遥远的距离。 六娘看着他,觉得他如同一尊不染纤尘的佛像。 “六娘,其实…一直以来,我都想与你说……”他冰冷声音落在六娘耳里。 六娘听他语气郑重,神情一呆,她闪了下雅羽似的睫毛,诧异似的望着他,等着他开口。 “……我不会娶你。” 第15章 是我,是我不想嫁给他了…… 风带着未合拢地窗牖一下下轻轻敲着木梁,又从那缝隙钻进这狭隘的空间。 火盆里最后几簇火苗应合着飞舞几下,噼里啪啦地独自喧闹一瞬,原又无精打采落了下去。 碳火已烧得通红,但这屋内却没有刚才那么温暖。 六娘啪地一下将自己的指甲掐断了。 她抬眸呆呆望着他。 “这门婚事原非我本意,陈家的事情解决前,我们的婚约仍在,事情解决后婚约便不必作数,倒是后,你……依旧婚嫁自由。” 他一席白色发带缠着几缕发丝随风飘在他鼻尖上,他却依旧望着窗牖,一动未动。 那侧脸苍白似没有血色,半阖着的眼睫下没有任何情绪。 她仿佛有千言万语涌到嘴边,可她张口,却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沉默了良久,最后还是忍不住咬着唇望着他说,“你一直是这么想的,是不是?” 他没答。 “你从来没有想过要娶我?是不是?你答应娶我只是想帮阿爹,是不是?等有了别的法子,这婚约就不作数了,是不是?”她委屈道。 她把褥子拢在一边,也不顾自己只穿着里衣,下榻,站到他身边,摇了下他的臂,想要他回答。 可他只是漠然地半阖着眼,看着窗外的梅,“……六娘,你会过上你想要的日子的,但我给不了。” 她一下甩开他的手,生气地流下眼泪说道,“难怪,难怪你永远忽冷忽热,从始至终把这门婚约当真的只有我……” 她软坐回榻上,失望又伤心地说,“我真傻,我真是傻透了!我竟然以为,你答应婚约,就是想娶我!” 她俯身在几上,将头埋在臂弯里,她错了,她错得离谱。 外面的风声大了很多,她将头埋在臂弯里,连外面的风声也听不到,不知过了多久,只知道她的泪津湿了整个袖口。 他近段时间的样子,突然一幕幕萦绕在她脑海里, 他站在榕树下,淡淡地说,与以前不会有什么不同…… 他抚她的头,说,莫要太过小性儿, 他轻飘飘说,莫要再在这些俗物上花心思……原来这么说,都是因为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娶她。 又不知过了多久多久,孟简之给她的那只鸟低唤了一声,似乎是受不了此时的死寂。 六娘终于缓缓从臂弯里抬起头,凌乱着头发,回头看向那小鸟,它有些不知所措的跳动着。 而孟简之始终站在那里,他一句话没有说,却也没有走。 六娘看向他,他眉眼间是疏离,他正望向不知是何处的地方。 六娘哭够了,竟忽然平静了下来,连泪都没有了。 她只是突然觉得好冷,好冷, 她缓缓垂头,用力将裹在身上的大氅,紧了又紧。 第34章 他的身影淡的几乎就要湮没在这房内。这种沉默的僵持忽然让她觉得好累,好累。 她开口,“我,有些乏了,你走吧。”,声音像外面落在枝丫上的雪,轻的几乎听不到。她忽然觉得,她不那么伤心,不那么诧异,也不那么愤怒了,她什么情绪都没有了。 他站着没走。 她却没有理她,她好累,她将身子缩回榻上,侧过身,靠向碳盆,背对着他,闭上眼睛。她没有气力再应付他了。 恍惚间,她似乎听到有人离开,又有人进来。 她觉得自己胸口烧得滚烫,一下下急促地喘息着。 不知过了多久,她觉得有人在她身侧。 她伸手握着身边人的衣袖,才觉得一丝心安,她拿头蹭了蹭,嗫嚅着,“阿娘?好冷……六娘好冷……” 他看着她失神。他刚才将药碗放回伙房,外面静得可怕,他听到她这扇窗啪嗒啪嗒地扣着窗棂,似乎怎么都合不拢。 他本欲离开,却鬼使神差地走了进来。 他将窗棂拉起来用木杆撑住,站在她的榻前,直到发现几上的烛台快燃尽了。 他将烛台上的残蜡换下,又将火盆移到她的面前,火光映照着小女娘的脸,让她双颊更加绯红。 大概是渐渐暖和起来了,她渐渐睡得安稳了。 他垂下眸,他不该再留在这了…… 他推门而出。漫天落雪,俄顷便使人白了须发,他垂眸,一步步踏着积雪的青砖。 * 六娘的身子养了数日终于见好。 只是,这些时日,孟简之照常听孟叔的话,来照看六娘。 他给她调药方,熬药,送药,什么都做,只是很安静,没有多余的话。 六娘自然也没有与他说话的心思。 她知道他应该,还没有将那番‘不欲娶她’的话与长辈们说明白。 两个人从以前的熟稔,到如今沉默得有些尴尬。 六娘觉得有些诧异,原来一夕之间,人与人就可以疏远到这种程度。原来她在他身边,也有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 她这么多年如火般的热情,竟然消失得不剩几息,大抵……是窗外风雪太大的缘故…… 她忽然发觉,她的时间空下了好多,于是她将所有的时间用来读医术。 这阵子,六娘读书确实是因为孟简之,他拘着她读书。而她总觉得来日方长,降服不下一颗孩童般爱玩儿的心。 这几日,她没有迈出房门,日里学,夜里睡 不着的时候,也点着蜡烛看。 也因为,只有这样,她能稍稍一刻不安的心稍微被降服些。 顾大娘来看她时,总会让她好好休息。 她随口应付着。 偶尔,她抬眸望到外面那株梅,发觉不过几天,自己的心境竟恍如隔世。 有几天不落雪了,她好的也差不多了,孟简之便也不再来了…… 可之后的一天,雪又飘得特别特别大,仿佛欲补齐这些时日的缺席。 她坐在窗前读书,却隐隐约约,听到顾翁戎震耳的声音,他的声音有些失控。 六娘她心内突然不安起来,她几乎没见过阿爹这般失礼过。 她蹙着眉头,从榻上下来,裹了件绛红色小袄,将头发简单地竖起来,趿着鞋子推开门。 数日都躲在暖屋之中的六娘,骤然被寒意裹挟,整个身子不禁战战发抖,生了几分寒意。 院子里空寂无人。 阿爹的声音是从隔壁孟叔处传来的。 她陡然心里一落,忙将衣服随意一紧,便往孟叔家去。 “孟兄,这是意欲何为啊?!” 是顾翁戎的声音,她脚步不禁站了站。 他二人何时做过这般争执,她担心是为了她和孟简之的事情。 无论他二人如何,她都不想牵连两家长辈,毕竟这么多年相互扶持的邻里情谊不容易。 六娘正想着,突听孟叔斥道,“你放手,今日我便要打死这孽障!” 六娘倏地抬眸,她走上前,砰地一声推开孟家的门。 便见孟简之只穿着里衣跪在雪地之中,孟叔正举着鞭挥向他,他本能侧身轻轻一歪,荆条落在他右臂,荆棘上的倒刺滑破里衣,血迹渐渐渗透出来,将里衣的边缘染得殷红。 他没有刻意去躲,否则,这鞭不会落得那样精准。 任何人看到那样的一记打,都会心尖跟着颤一颤,六娘轻轻咬住唇。 孟简之支持不住,半歪着身子,用拳撑着雪地,他身上赫赫几道鞭痕,显然已中了好几鞭。 他今日连发都未束,发丝散乱在面前,嘴角也洇着血迹,衬着他堪比落雪般苍白的面色。 虽听到六娘推门,顾翁戎和顾大娘却都未及理六娘,只是惶惶看着孟老爹手中的荆条。 这些年,孟叔虽常为孟简之生气动怒,可不过是让他去院子里跪着,哪怕请出家法,都没用过这样的荆条。 那荆条上遍布倒刺,落在身上便带着皮肉一起勾出来,不然也不会那样血迹斑斓,让人目不忍视。 孟叔的唇和胡须颤抖着,她从未见孟叔动过这般的怒意……是为了与她退婚的事情吧。 孟叔这样坚持,他却也这样坚持,连鞭都不躲,坚持不要娶她…… 她才知道,她这些年对他的喜欢,在他心里竟是这样沉重的负担和必须脱离的枷锁?!他宁愿惹孟叔这样动怒,也不愿让步分毫。 第35章 顾翁戎上前欲抓住孟叔的手,他痛心疾首道,“年节未出,孟兄何故发此大怒?简之他纵有做的不对的地方,让他慢慢改就是!简之是我学生,我亦将他视为半子,孟兄如此打他,我一个做师夫的尚且心疼,何况孟兄你自己呢,且饶了他吧!” “慢慢改?你且问问他,知错没有?” 跪在雪地里的孟简之强撑着身子,拭了下唇角的血迹,“老师,是简之自愿领罚。” 他低沉沉得声音甚是虚弱,却冷冰冰地砸在地上,半点没有转圜的意思,连他半弯着的身躯,都僵直地写着执拗。 听到这话,孟叔面上又怒又痛,当即甩开顾翁戎的手,唰地又是一鞭。 孟简之仍旧用双手强撑。 顾翁戎再次上前握住孟老爹的手道,“孟叔,莫要再这样打孟哥哥了,孟哥哥他春闱在即,如此重伤,怕是连上京都去不了了!” 孟叔却挣开他的手道,“不要拦我。” 孟叔突然看见走过来的六娘,说,“他与你说了?” 六娘愣了一下,轻轻垂下眼睫,点了点头。 孟叔道,“休要听他胡说,孟叔自会给你交代。” 言语未落,荆条便先落了下去。 幼时,孟叔罚孟简之,她站在旁边眼泪汪汪地瞧着孟简之,神情可怜得仿佛那板子是打在她身上似的。 孟叔每次见了,便先于心不忍,落下气势来,看在六娘面上,饶过他。 可此番,六娘,不知道该如何了。 她听着那荆条砰地一声,身子不禁跟着一抖。 她矮下身,看着他,说,“不论是什么缘故,先向孟叔认个错,再慢慢地解释……” 孟简之却抬起幽深的眸子,望住她,“这件事与你无关……” 他想推开挡在他身前的六娘,六娘蹲得不稳,坐倒在地。 “你这逆子,当真是半分不知悔改!”孟叔举起鞭子。 “这么打下去,只怕连命都要没了……孟兄究竟是为何啊?”顾翁戎说。 六娘听到顾翁戎的声音,回头,看到那根荆条又举了起来。 她咬唇道,“孟叔,莫要打了,是我……是我,不想嫁给他了。” 她虽喊着,娇弱的声音像是要在雪中飘散。 所有人都望向六娘,孟简之亦抬眸,紧紧凝视着她…… 顾翁戎和顾大娘尚未反应过来六娘话中的意思。 可那荆条向着孟简之落下来,六娘心中一恍。 她什么都来不及想,本能地扑到孟简之身前。 他不能再被这么打下去,纵然他对她无情,纵然他总伤她心,纵然他从未打算娶过她。 可,他还是救过她阿弟的人,是她心心念念了这么多年的人,是曾经街边讨食时,那个幼小的她眼中的神祇,神祇不能死。 她半揽住他的脖颈,用娇小的身躯挡在他身前。 而孟简之似乎神色一怔。 “六娘!”站在一旁的顾翁戎和顾大娘神色一惊! 六娘只是决然地将后背留给孟叔,她只觉,如此,孟叔总该收手了。 但已然着了力度的荆条如不受控制的腾蛇,迅猛地飞过来。 什么都来不及做的顾大娘下意识闭上眼睛,她不忍看。 可,亦是那刹那间。 六娘发觉她被孟简之环抱着,扑在地上。 那一刻他反身,迅速将她护在身下。 她坐在冰凉湿津的雪地中,半仰头望着支撑在自己身前的孟简之。 荆条又“砰”地一声落在他背上,六娘呆住了…… 孟简之似乎要支持不住,扑倒在!她/身/上。 可他依旧勉强撑在她身前,他拦着她的双臂不住地轻颤着。 那双眼睛如深渊中的困兽,布着血丝,周身都是凶狠戾气,正直直看着六娘。 六娘她从未见过他这般神情,可她知道他恼了。 她望住他,亦是又气又恼,她眼睛缠着红丝,咬唇愤懑地望着他,一行泪水,不中用似的滚下来。 所有人都呆了一瞬。 直到顾翁戎反应过来,“莫非是因为这亲事?” 半晌,顾大娘亦反应过来,不可置信般哂笑一声,看向孟简之诧异说,“好好好,汝宁县的解元,就这般看不上我们家六娘?这些年,若非……” “好了!”顾翁戎打断顾大娘的话,可他亦愤怒地看向孟叔, “孟兄太小看我们顾家了,若是令郎如此不满意我家女儿,我顾家也并非要死要活一定将女儿嫁与他!” 惊动了顾家人,又闹到如此地步,孟叔如何还能不收手,他叹口气,自己回了房,关上房门。 顾大娘抬步过来欲捉六娘回家。 六娘淡淡道,“阿爹,孟叔,你们别吵了,我说过了是我不要嫁他。” 顾大娘看着六娘道,垂泪道,“六娘,你……” 六娘道,“我想要的是能与我举案齐眉白头偕老的人,是能与我粗茶淡饭安贫乐道的人,是能在乎我的喜怒哀乐,关心我的一颦一笑的人,阿娘,他太高,太远,哪里能看到我这汝宁县的小女娘,不值一提的粗茶淡饭,喜怒哀乐呢……” 孟简之眼里的神色浓重地如晕开的墨,他离她好近好近。 她甚至能感觉到他唇角渗出的血丝的温热,可她知道,此刻的亲近不过是一时的梦。 她从他的瞳孔中看到了那个红着鼻尖,红着耳垂,红着唇的小女娘。 第36章 那个倔强到撞了数次南墙都不知道回的小女娘。这次,她知道疼了,她要回头了…… 第16章 六娘,不想走回头路…… 她从他双臂间退出来,站起身,转身欲走。 那一瞬间,她听到身后噗通一声。她回头时,他已经卸了力,整个人匍匐在雪地上。 孟老爹不在,看刚才情形气得身子不好。 顾翁戎摇头敛眸,到底没忍心,上去半扶半抬着恍若无骨的孟简之回了房。 这些年来两家的情谊似乎没有办法因为一桩亲事而断,孟简之始终是顾翁戎最得意的门生,这得意门生让他都伤了心,可见他身上的伤,顾翁戎却仍无法视若无睹…… 其实,十年来,两家人如同一家人,是可托付性命的交情。 唯独她与他的亲事,成了横亘在两家间的心事。如今又因为亲事,让两家起了龃龉…… 六娘倚着门楣,看着顾大娘和顾翁戎来来往往,带着抱怨却又为了孟简之身上的伤忙碌的身影,垂头默默地发呆。 过了两日。 孟简之仍躺在床上沉沉地昏迷着。 六娘远远地看了一眼,便知道他身上的伤痕是开始化脓了。 孟叔也因那日动了肝火,引发了旧疾,虽没有大事,但醒来后,身子一下子虚弱了下来。 孟简之这里,一时无人照看,孟叔求他们照顾…… 六娘摩挲了下手上的珠链,孟简之前段时间照顾过她。 还他!索性将所有欠他的都还他才好! 他的手冻得通红,脸上却没了血色。 顾翁戎帮忙解开他的上衣。 六娘去检查他的伤口,她在孟家的药铺帮了很久的忙,已经不是头一回给人处理伤口。 她仔细检查了一下孟简之身上的伤痕。 所幸并非每一鞭子都下了十足力气,只是荆条倒刺横布,刮了皮肉,才显得格外狰狞。 即便如此,寒冬腊月跪在外面已然难捱,又受了如此的重伤,只怕不好养。 何况,再过月余他可便该启程去上京了。 六娘给他上了伤药,药粉撒上去,他便紧抿双唇。 六娘抬眸看了他一眼,她知道定然是会疼得要命的,可她知道,即便他醒着,他也只会忍,不叫苦也不叫疼…… 小时候,他为了救她阿弟染了瘴气,身上亦起了无数的红疹,红疹上药后必然是又痛又痒。 可他面上始终淡淡的,没有任何情绪,她曾经还真以为,那药涂上不会有感觉。 她看着他抿着的唇,想来他也是怕疼的,却不知道在逞什么强。 六娘摇头,收回不知飞到哪里的思绪。 上完药,她坐在那里,看着面前已然及冠的孟简之,低低的喃喃道,“往日不可谏,孟哥哥,从今以后,六娘……真的,不再喜欢你了……” 她垂下眸,握紧手中的药瓶,转身离开。 孟简之昏迷了整整四日,直到第四日的晚间,六娘过来看了下他的伤口。 她点起了案桌上的烛火, 说起来,这放着火烛的烛台还是与他定亲那日,她给他的。 她坐在几边,用手撑着脑袋,看着铜灯上的火苗轻轻摇曳,渐渐打起了瞌睡,脑袋不禁一下一下地向前点着。 这些日子,她直到总是刻苦读书,大概是累坏了,在榻边坐着竟都憩着了。 直到听到声音,她蓦然醒转过来。 孟简之正坐起身,直直望向她,他半身隐在黑暗中。 她望着他,到底弯弯唇角,平复自己的语气,淡淡道,“你醒啦?” 他直直地盯着她。 她忍不住别过脸去,将桌上的药篓收拾好。 “若是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我便走了,” 六娘收拾好东西,又顿了下轻轻道,“你这两夜总起高热,孟叔夜夜都要过来守着你,白日我便过来,帮孟叔看看你的伤。伤势等到下月必然就好全了,不耽误你上京。” 他缓缓从她身上收回视线,起身欲自己去添水,却发现仍然用不上力。 “昨日给你吃了镇痛的药,这两日,你会觉得身上格外虚弱无力些。” 六娘见他欲歪倒,走近了一步,虚扶了他一下。他颓然坐回去,别过头去,也躲开了她的手。 他不让她扶。 六娘便将水杯轻轻放到他榻边的案上,“那我将水放在这里,你自己取……” 孟简之靠在榻上,他将眉头紧拧成一个川字,室内灯火暗暗,他缓缓闭上眼,坐在阴影处,如同一座玉面罗刹。 她敛了眸,不再看他,欲抬步向门外去。 可她走了几步,突然驻足,回头说, “明日,我……” “我好多了,明日不必再来。”他的声音有些低,几乎听不清,可听起来似乎很平静。 六娘推门走出去,她本来要同他说的便是这个。 很好,他知道她要说什么的,不用她费心,这种时候倒是难得的默契。 她停下步子,垂头向他道,“既然……从未将这门姻缘当真,为何当初不同我说清楚?若是彼时,我去同孟叔和阿爹他们说明白,你亦不用吃这些苦,而我也不用抱着期待……让一个人满心雀跃,却又让她失落……孟哥哥,这真的很残忍……” 他闻言,望着她,剧烈地咳嗽起来。 她只蹙了下眉。 第37章 她本该像一个寻常医者那般再多叮嘱他几分。可寒窗十余载,他有多么在意此次春闱,她知道的,他必然不会错过这次机会,他会照顾好自己…… 更何况,她读的医书都是他教的,她又何必多说。 六娘垂头,握紧手中的灯,走了出去。 孟家的窗牖里外皆糊着纱,看不清人的身形。 孟简之从窗上收回视线,他微闭了闭眼睛。她今天的声音始终很委屈,却没有了往日撒娇似的尾音,反而听着有些清冷。 孟简之在那一瞬间,觉得跟着他身后的小女娘长大了。觉得他们之间有了实实在在的距离,是她要疏远他了。 她说的没错,是他给了她希望,又压灭她心头的希冀。 他胸前的伤口开始一点点灼伤起来,他剧烈地咳嗽着。 孟简之受伤后,很少再出来见人,只是在房间里读书,隔壁的院子一时间安静得可怕。 六娘之前会跟着孟叔去药房出诊,可这些时日孟叔看起来太过忙碌,连药铺的生意也顾不上,孟叔便请六娘去打理。 孟叔似乎也很放心的将药铺交给她,过问都不曾过问。 六娘觉得有些奇怪,可终究没有去问孟叔,因为,她现在不想见孟简之,连孟家的宅子都不想进。 直到那天,孟叔终于来到药铺,将几个病人的病看了,收拾妥当一切后,才陪着六娘回家。 “六娘,孟叔尚有一件事要劳你帮忙。” “您说……”六娘说。 “你可否帮孟叔寻个好买家,将药铺盘出去?” 六娘愣了一下,看着孟叔,呆呆道,“好端端的,孟叔怎么突然要将药铺盘出去?” 孟老爹无奈地摇头哂笑,“等简之春闱结束,即便不留在上京,也会被委任到地方,汝宁是留不住的。不如早早将这些物什早日处理了,换些银子,到时候,走去哪里也方便。” 六娘垂头,是啊,到时候孟叔他们大抵是不会再留在汝宁的。 几天前,她还以为,他们这辈子都不会分开。可原来,已到了不得不告别的时候。 六娘垂头,离别的情绪一时间将所有的情绪压下,她在他们身边住了这么多年,虽然,收养她的是顾翁戎,可她眼里,孟叔也是她半个父亲,她红了眼窝。 二人走到孟家门口,孟叔推开门,向六娘说,“六娘,你要躲着简之也罢,可无论如何,孟叔始终将你视作自己的女儿,就不要一直躲着我了,进来喝口茶再走吧。” 六娘无法推脱孟叔的好意,只得进来陪孟叔喝茶说了几句。 再从堂屋里走出来的时候,天已黑透了。 她回头向孟简之的方向望了一眼,孟简之仍燃着火烛,他瘦削的身影扶在榻前,隐隐露出些许疲态,大概是上次的伤没好。 六娘缓缓收回视线。 孟叔药铺子里的草药和一应零碎物品皆好处理。 只是如今税收已加的很高,汝宁愿意入手铺子的人不多,转手稍微为难些。 六娘在衙门里做了记录,又找了牙人帮忙寻买家,日子忙碌起来,倒 过得飞快。 起先,顾翁戎不放心六娘处理这些事情,跟着时时提点,后来看着六娘处理起药材来,倒是比他懂,便放下心来。只偶尔需要出面和外人交接的时候,他会帮着她。 六娘刚上手处理这些事情的时候,心头有些怯怯得。 可当她发觉,那些与她谈生意的人都是拜高踩低的老商人,她越是怯怯得,他们越不把她小女娘放在眼里。 当她借着孟家举人的名声装腔作势,他们才肯好好与她谈合作。反正是处理孟家的铺子,她倒没什么不好意思提孟简之的。 待处理的差不多了,六娘才叩响了孟家的门,六娘将处理的结果说给孟叔,看着孟叔神色,却觉得他没有听进去…… 孟叔这段时日总是早出晚归的,心思不在家里,也不在药房,并不知在忙碌什么。 六娘看着孟叔脸色,“孟叔,你旧疾复发,身子尚未大好,不要太过操劳过,到底是心上的病,不比别处,还是要小心……” 六娘见他神色不好,坚持要看看他的脉,却发现他的脉象极快,如水之沸,时出时灭。 她知道这是心头亢奋,病急病缓都在病人心念之间,她只能叮嘱他按时服药,他自己懂医术,根本不需要她叮咛。 孟叔却说,“不妨事,多少年来的病了,左右不过是拖着,六娘……别告诉简之,多一个操心的人也没什么用,不如让他专心春闱。” 六娘只得垂眸,“六娘听孟叔的,您也知道的,我都好久没有同孟哥哥说过话了……”她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 孟叔敛眸,“六娘,我们六娘是全汝宁最好的小女娘,是那臭小子他配不上。” 六娘弯弯唇角没有多言。 孟叔望着她又说,“简之他,不懂得说出心中的情绪,只有六娘你在他身边的时候,他行事有所顾忌,不至于一条路走到黑……孟叔想成全这桩亲事,也是为了自己的私心,是孟叔对不住你,你莫要怪他。” 六娘愣了愣,她有些没明白他的话,只好笑道,“六娘谁都不怪。” 她能怪谁呢?怪她不喜欢他?她没有自大到觉得谁一定要喜欢她,不喜欢她就算了,她不稀罕他的喜欢了…… 孟叔欲言又止,犹豫半晌,终究拦住她,道,“若是……若是有朝一日,你和简之还有机会重新相处…” 第38章 “孟叔,六娘从小的路就不易走,我……不想走回头路。” 她笑着轻声拒绝了……她不信她和他还会有什么以后,他们走的注定是不同的路。 第17章 各自珍重 这几天,六娘没再见过孟叔,直到她将铺子里的事情全部处理好,收了票据,才去寻孟叔。 她将票据和一应东西给了他,孟叔却将装着田契地契的小盒子重新拿了出来,“上次打算将这些给你做喜礼,可你不肯收,如今虽然你们的婚事不成,可这些东西我还是想交给你,就算孟叔答谢你这些时日的辛苦。“ 六娘觉得很奇怪,孟叔不是说,变卖了现银要与孟简之离开汝宁的吗?怎么又说要把这些贵重物品都留给她。 她垂头最终只在匣子里只取了一颗珠子,“孟叔怎么跟六娘这么见外呢?若要酬劳,这个珠子就足够了,其余的,六娘不要。” 孟叔只好笑笑,“待我们离开,汝宁的几分薄田也就要荒废了,好在你们继续在汝宁生活,若是由你们继续照料这些田,才不算糟蹋,你既不肯要,我便将这些田契地契转交与你父亲,由他来照料看管再好不过。” “孟叔既然要与孟哥哥去别处,为何不将这些东西一齐变卖了?阿爹肯定也不好受您这些贵重的东西的。” “这宅子是我们这么多年生活的地方,有简之很多记忆,我更想将它留给你们,若是你们不要,便由你们变卖了。” 六娘见他执着,不再推辞,等着顾翁戎和他交涉才是正经。 六娘转移话题,“孟叔的脸色不好,这些时日究竟在忙些什么呢?“ 六娘心中有些不安,她察觉到孟叔如今忙碌的事情似乎并不比药铺让他省心。 可孟叔不愿意同她说,该劝的她都劝过,她徒劳地再叮咛孟叔每日要按时服药,希望他能对自己的身体上些心。 六娘有些担心孟叔的情况,她在想,是不是该告诉孟简之。 那个晚上,她拿着手中的羹汤,犹豫着走到孟简之门前。 她抬起手欲敲门,可想了想,又作罢,她转身欲走。 却听见门吱呀的一声开了。她回过头,见孟简之恰巧开了门,他一手举着烛台,是打算去堂屋添蜡烛。 他似乎见到她在门外,有一瞬的讶异,随即微微蹙起了眉头,眸中变得淡淡的,就像隔着重重云雾。 一向一丝不苟的他,今日散着发,乱发垂在腰上,他眼角泛着红,只穿着一件里衣,衣衫的领口半裳着,似是才从梦中醒来,可六娘知道,他一直在读书。 她不知该说什么,直到他的视线缓缓滑落在她手中的漆盘上。 她才垂眸,想起自己端着漆盘,她惶惶道,“哦,孟叔让我送羹汤来给你。” 他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错身留了一身之位让她进来。 六娘走了进来,屋内没有蜡烛,在这一片昏暗中,书籍散落在榻上和地面上。 六娘本想将手中的羹汤放在书桌上,可那里似乎没有多余的地方。 她便将羹汤放在塌边的小几上,几上放着他的外裳,她靠近塌就能嗅到淡淡的血腥味,他的伤口应该还没有好彻底。 “多谢。”她听见他客气疏离地道了声谢。 她想起来她打算开口的话,犹豫道,“孟哥哥……” 他身形顿了顿,望向她。 她又看着他桌前成山的书卷,想起孟叔说不让她告诉他。 六娘抿唇,孟简之为了这次新科这般用功,若是真的分了神,出了岔子,或许孟叔更会伤心。 何况孟家的事情,她已经没有身份和立场插手,既然答应了孟叔不说,今天就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她摇了摇头道,“孟哥哥,你忙着读书,孟叔一直不好意思打扰你,可你就要去上京了,他似乎有些舍不得,有空……多陪陪孟叔吧。” 他看着她,似乎等着她继续,可她没有再说什么。 他便说了一句,“多谢。”他的视线从她身上移开,声音轻轻得,如一片津了冰水的羽毛抚过心头,没有什么重量,但留下的痕迹是冰凉的。 六娘转身出去,未与他再多言。 孟简之抬头,院子里依旧是熟悉的模样,可他许久都没有踏出这屋子了,他心中太过杂乱,许多当年的,如今的事涌向他的心头。 他看着那白底朱红色撒花小袄在院子里走过,衬得院子里似要生出朝气春意,可只是眨眼间,她便消失在门前,院子里又只剩一片萧索。 - 草色青绿的时候,汝宁县的举子开始准备去上京。 孟老爹同孟简之清点着他箱笼里的细软银钱,干粮笔墨,孟老爹望着他良久。 孟简之跪了下去,向孟叔叩首,他伏地,直到孟叔将他扶起来,似有无尽言语要说,最终却只是淡淡一句,“去吧,一路珍重。” “阿爹珍重,待孩儿科考归来……” 孟叔脸色半白,仓皇一笑,随之叹了一声,“简之,你长大了,你有你的路要走,你有你想做的事情就去做,不必顾及太多。” 孟简之听了这话,敛了敛眸,从他手中接过包袱。 “去吧,阿爹不去送你了,你老师和六娘会去送你们。” “好。”他点了下头背上箱笼,便向门外去了。 他走到门边回头,看着孟老爹站在那里送他,只觉同往日出门而去并无二异,可他知道,终究有什会彻底的改变。在汝宁这平静而安逸的几年如一场不愿醒来的梦。 第39章 他有些不愿意从梦中醒转,于是走得很缓慢,直到孟老爹先回身关了门。 孟简之一个人沿着这条街向前走,他走过她的院子,听不见熟悉的声音,她今天不在,日后……便再也不能彼此为邻了。 顾翁戎在汝宁县县界,为汝阳书院的几个学子送行,办了一个小小的送行宴,不过几杯酒盏,几个果盘,众人站着举酒道别,六娘亦在帮忙。 赵 仕杰见孟简之过来,举杯道,“孟行舟!我们都已等你多时!” 赵仕杰看向顾翁戎身后六娘笑道,“小六娘,你的小郎君就要走了,还不快去敬他一杯送行。” 六娘剜他一眼,似乎并没有太多的动静,照旧给众人准备着杯子。 赵仕杰又笑道,“怎么了,六娘?越是不舍得?越说不出话来?”他们欲取消婚约的事情,尚没有告诉旁人,外人无从知晓。 “赵兄,莫要调侃六娘了,孟兄是我们这里最有希望金榜题名的,不过数月就能回来娶六娘过门了,你此时得罪了六娘,可没有好果子吃。”六娘只淡淡笑了笑,没有解释,自始至终,她没有多看孟简之一眼。 “老师!”孟简之向着顾翁戎拜首,顾翁戎看向他。 “老师保重。”孟简之却只是轻声道了一句。 顾翁戎亦敛了眸,向众人道,“此去京都山迢路远,你们一路小心,彼此看顾些,日后若能得个官身,也莫要忘记相互扶持的,同门旧谊。” 赵仕杰笑笑,“老师放心。” 托付完毕,六娘将顾翁戎腌制好的蜜饯递给他们每个人。 六娘仰着头,终于觑了孟简之一眼,他今日穿着一身青色及膝长衣,背着箱笼,面庞隐在阴影下,愈发衬着他五官分明。 可是六娘觉得他这些时日变了,身上透漏着疲态,还有一丝的阴沉,或许是忙着读书,太过疲乏了。 六娘轻轻握了握指尖,原来,她还是不能一丝情绪都没有的看待他二人的离别,她暗自叹自己没用。 “祝你春来登科,蟾宫折桂。”她声音轻轻软软,却透着淡淡的疏离。 他也无话,只是缓缓举起了手,似是想摸她的发髻。 六娘察觉了,她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她一愣,慌张似的躲过。 她走到他身后,将一包梅子放在他的箱笼里。他比她高出许多,她垫着脚,轻轻掷进他的箱笼里。 她走过他的时候,似是听到孟简之轻轻道了一声,“珍重。” 她听到了,停下步子有些讶异又伤怀地回头瞧了他一眼。 她从他的肩头走过,将另一包递给赵仕杰。“去年腌制好的果梅还有些,你们读书的时候可以用。” “原来是我们每个人都有啊?六娘。”赵仕杰看着她递过来的梅子道。 “这是阿爹给各位准备的,自然是每个人都有的。” 赵仕杰一笑,掂着手中的梅子,“真是羡慕孟兄啊,六娘,你是不是拿这个贿赂我们啊,我们懂的,你放心,我一定仔细看着他,绝对不让他去招惹别的小娘子。” 六娘听着嘴上淡淡笑笑,心中却愈发难过。 “时辰不早了,去吧,晚了便赶不到下个县,恐怕要露宿城外。”顾翁戎起身,帮他们拴好马,催促道,几人先后上了车。 孟简之坐在车舆前赶车,他回头向他们的方向看了眼,便挥鞭而去。 顾翁戎和六娘追望着他们的车舆,不一会儿,便进了官道,再看不见踪迹。 六娘有些失神的收回视线。 顾翁戎看着他道,“还在伤心?” 六娘摇摇头。 “你这些日子忙得不可开交,是为了麻痹自己?在阿爹面前不必逞强,战场上的五尺男儿也有流泪的时候,若是想哭,便哭出来吧。” 六娘抬头,泛着银光的五黑眼眸看向顾翁戎,委屈道,“阿爹~”她双手环着顾翁戎,钻进他怀中。 “还喜欢那小子?” 六娘顿了顿,点点头,又摇摇头,她嗫嚅着,“我只是觉得好像,一切都变了,孟哥哥变了,六娘,也变了,孟叔他们就要离开汝宁了,再也回不去了……是不是?” “无论走到哪里,阿爹都会在你身后的。”他低下身抚了抚她的头。 六娘揽住顾翁戎,好在,她就算失去一切,却从来不是一无所有。 — 进京赶考的举子,在上京最喜欢住天方楼,因为自前朝嘉正年间起,每届的状元恰好都下榻此楼,渐渐被各地举子称为状元楼。只是价格上,难免水涨船高,孟简之与赵仕杰本不欲去。 可他二人是胶州的解元与亚元,胶州牧不仅赠了纹银,更是托付京都的学士多加照拂,他们便不好再推拒。 在孟简之去上京前,孟叔曾与孟简之约好,书信尽皆委托孟叔镖局的熟人,送往京都天方楼。 只是孟叔最近身子不好,每逢握笔,手腕便轻颤,就将写信的事,交给六娘代劳,六娘实在推脱不了。 六娘照着孟叔的嘱咐,每隔一旬便寄封信给他,待他看到了自会回信。 冬雪渐化,日头暖了起来,六娘只穿了薄薄一件豆绿色春衫,歪在榻上的小几前,咬着笔端,仿着孟叔的字迹给他写信。 从汝宁的柳枝抽芽,到他们院前的果梅树开了点点碎花。 从孟叔在园子里插了新柳,祭祖祈福他高中,到孟叔今年换上了春日的新衫。 第40章 又从上京的风土世情,问到那里糕饼点心。 从孟简之的起居住行,问到他的课业是否勤勉。 写到让他安心科举时,她笔尖停了又停。其实,孟叔的身体并不理想,又因为太过操劳而修养不佳。只是孟叔千万次叮咛,信里不写他的身子情况,只恐耽误了春闱。 六娘蹙着眉头,犹豫半日,落笔只写一句,“安好,勿念。” 见了孟叔,六娘便说,“孟叔,算着时日,孟哥哥应该已到了上京,只是回信送到汝宁尚需些时日。” 孟老爹点头应着,似乎对孟简之在千里外的事情,也并没有那么多的精力关注了。 这日,终于收到了镖局送来的回信,说明孟简之与赵仕杰已平安抵达上京多时。 六在一旁给孟叔扶着灯,亦远远地看着上面熟悉的字迹。 也没什么意外,孟简之的回信惜字如金,大抵只是问问孟叔与顾翁戎是否安好,便再无旁的赘述。 至于六娘关于汝宁县那些浅薄的聒噪与对京都的好奇心,自然是被完全忽略的。 孟叔将信递还给她,她便收好放在自己的小匣子里。 “六娘,给他回信,就说向来安好,叮咛他用心在春闱上,旁的不须记挂。” 六娘还是稍微蹙了下眉尖,放下手中的烛台,半伏下身子,“孟叔,您的心口最近是不是不太舒服,记得按时吃药,切莫太过操劳。” “六娘放心,孟叔,心里有数。”六娘见孟叔敷衍,知道他八成是不会听她的,凡疾病最怕病人自己不上心,她无可奈何。 “孟叔您自己是医者,自然知道的……待孟哥哥从上京归来,他还要带着您还要好好享福呢。” 孟叔却只是摇头笑笑:“六娘,你已做得够多了,许多事情,你无能为力,便是我,也只是身不由己,别为我操心了。”六娘听了这话,便知道她是如何都劝不动了。 可六娘心内总觉惴惴,孟叔的脉象瞧不好,不知能否将今年熬过去,若是孟简之稍稍在上京耽搁些时日,她怕两个人都会抱恨终身。 可孟叔只不让说,说她说了也无用……她只能作罢。 虽然,六娘给孟简之去的信里尽是琐碎趣事。可汝宁县其实自年节以后,便处处风声鹤唳,人心惶惶。 “说是在杻阳山,挖凿出来了铜铁疙瘩,不知道上头哪位贵人的意思,说要开掘,将那死牢里的囚徒尽皆押过去仍不够,如今正四处抓些青壮男子要往杻阳山去做徭役。”饭时,顾大娘幽幽道。 “竟有这样的事?”六娘说。 “是啊,李家的小子素日在街头卖些炊饼,如今便被捉去,他阿娘眼睛都哭花了,去拖了县衙里的熟人想把他拉出来,大半个月过去了,却徒劳无功。好在,六娘你是个小女娘。”顾大娘摇头。 一家人吐槽了几句,便不再多言,唯恐隔墙有耳,言多必失。因为现在街上乱乱的,六娘便也很少出门,只是在家读些医书。 她掐算着时日,再过几日,孟简之便该入场考试了,便回到自己的榻几前,咬着笔端。 按照镖局的脚程,孟简之殿试结束,信也差不多就到了,不会影响他考试…… 春闱结束后,总该让他知道孟叔身体的情形。 她这么想着,便颤落笔,以自己的字迹,将孟叔近来的详情写了下来。 她将信小 心翼翼封起来,压在箱笼之下,盘算着明日将信送去镖局。 夜里,她躺在榻上,只觉得这些日子过得沉闷,她只觉得头顶有一片乌云,不知什么时候,便要下起雨,浇她个浑身湿透。 没料到,次日一早,真的下起雨来,春雨淅淅沥沥,虽不似冬日料峭严寒,却没有尽头,让人心中郁郁的。 六娘推开红木轩窗,看向外面漫着轻纱似的灰蒙蒙的天,思绪也渐渐飘到云外去,心不在焉起来。 直到雨珠斜斜打在她面上,她才恍然回神,关上半掩的窗棂。 那只小喜鹊突然,吱吱地叫了起来,它的伤已好尽了。 六娘远远地看着它,“你是不是也想飞啦?待雨停了,便放你自由。” 它不叫了,呆呆地看着六娘。 六娘起身,在笼前歪头看着它,缩缩鼻子,嗫嚅道,“没良心的小东西。” 六娘正欲关门,“顾先生!顾先生!”呼然听见大门外有人叩门,声音甚急,一下下叩在六娘心头,六娘心中忽然一落,不知道什么人会在这时候找顾翁戎,但她只觉得这么大的雨还赶来,大抵不是什么好事…… 第18章 雨,大抵是不会停了 六娘快速地穿上外裳,拿了纸伞,去叩阿爹的门,顾翁戎睡醒从屋里出来。 “如此大雨,不知是谁找阿爹呢!”六娘给顾翁戎打上伞,声音在雨里显得小小的。 顾翁戎推开门,便见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的陌生男子背着一人,他没有打伞,一身蓑衣,裤脚已然湿透。 他背着的……是孟叔!六娘心头一落,自己的不安感突然变成巨大的无措和恐惧,她被这种情绪包裹着,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顾翁戎一愣,“快进来,快把人背进来,这是怎么回事?” “我在杻阳山外围发现他的时候,已然晕过去了。” 顾翁戎疑惑道,“孟兄怎么会在那里?” 他摇摇头,说,“我是那边山上的猎户,猎兔时发现了他,只是发现的时候,他已经昏厥了。”那年轻人说。 第41章 “多谢,多谢…”顾翁戎忙将那猎户引到堂屋,让他将孟叔放在榻上。 那个猎户又扭头向他们道,“孟先生以前给老夫治过病,我认识他,才将他送了过来。 杻阳山附近不太平,幸好遇见了我,可不能再去那种地方。” 顾翁戎忙给他们倒了热茶,让那猎户坐着吃茶,他身上湿漉漉的,却不好意思坐,匆匆便告辞了。 六娘跪在塌边,伸手去握孟叔的脉,毕竟这屋子里,就她一人懂些医术。 六娘将手搭在孟叔脉上,果然不好,她动作顿了顿,又是面对孟叔,她无法放弃,又无力挽回。 她只能欺骗自己道,“阿爹,孟叔的情况实在不好,我想,还是请个郎中,我……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好,我去唤郎中,六娘在这里照顾你孟叔,别害怕。” 六娘点点头,按着孟叔教她的,先给他垫高颈部,将药喂给他。 孟叔一直浑浑噩噩的晕在榻上。六娘来来回回给他满上汤婆子,生怕他的身体冰下去。 直到那郎中背着药箱进来,诊脉,他拿宽大的袖摆拭着额上的水,最终却摇了摇头。 “大夫,您一定有办法的!”六娘却忽然扯住他的衣袖,不允许他走。 那大夫看了六娘一眼,开口道,“小姑娘,你施针手法不错,你也是懂医术的,这种情况突发心疾,便是华佗再世也回天无力啊,如今,也不过维持着一口气罢了。“ 他叹口气,连药箱都未及放下,便从她身边匆匆而过。 六娘陡然觉得身上一软,坐在一旁的榻上,心中几乎要喘不过来气她忽然觉得,头顶的巨石果然落了下来,将她浑身的骨头碾碎了。 顾翁戎断断续续道:“六娘,好好照顾你孟叔,我写信与简之去,你别害怕,别担心,你……好好陪着你孟叔。” “孟叔……”六娘伏在他身侧低低唤着,她想起她刚来时,他给她买了许许多多的小玩意儿逗她和阿弟玩。七郎病重时他日夜守着给他熬药换药。 六娘不知不觉默默落起泪来,她试图给他喂水,可一切都是徒劳无功,她能明确地感受到生命的气息正在慢慢的流逝,就像当年阿弟在她怀中渐渐没了气息。 她逼着自己什么都不想,可她控制不住地坠着泪,这种无力的感觉,仿佛抽空了她所有的力气。 “六娘…” 孟叔醒过来,说了一句。 六娘偏过头,望着他,他素来幽深的两个眸一夜间已然陷了下去,嘴唇也变得煞白,她知道那些代表了什么。 六娘凑到他身边,低声道,“孟叔。” 见孟老爹醒了顾翁戎和顾大娘也跟过来。“莫要哭……这么漂亮的小女娘,哭了就不好看了。” 六娘看着他,擦了擦泪,“六娘不哭了。” 他叹口气,“孟叔的房里有一封信,是给简之的,孟叔等不到他衣锦还乡了,你帮孟叔把信交给他,他会明白的……” 六娘点点头,“好,六娘听孟叔的,孟叔一定会好起来,孟哥哥还要带孟叔去上京呢。” 孟叔摇头笑了笑,他想抬手,却举不起来,六娘将他瘦削的手握住,“六娘,我始终不知道你和简之的姻缘是对是错,我想看着你们和美圆满的,可,也许简之是对的,强求来的姻缘对你不好……” 六娘听不得这些话,她只是摇头垂泪。 孟叔却忽然笑了笑,“简之他,或许会后悔的,可,六娘,我和简之都希望你过得好。” 六娘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可她知道,孟叔在惦记她,她只好拼命地点头。 最后,他才说,“简之,以后得路只能一个人走了……”末了,他眼睛轻轻闭了下,手亦从她手中滑落。 六娘呆了一瞬,继而伏在榻边,将头彻底埋在两臂间,她只觉得好无助,好无助…… — 顾翁戎说让六娘以养女的名义给孟老爹立坟。 六娘坐于榻前,惨白着一张小脸,以她的名义写了这些日子以来的最后一封信,寄到上京。 后来,不知道是何日,她听阿爹说,上京传来消息,孟简之点了探花,已快马加鞭赶回,不日便能回汝宁丁忧。 她的心内微微落了一下,却再无别的情绪。这些时日,她似乎又沉浸到了如同阿弟去世的那段时日的悲恸。只是呆呆地,每隔数日便到孟叔坟前拜祭打扫。 她总觉得今年春季,天没晴过,尤其每逢祭扫,便落起雨来。 这雨,大抵是再也不会停下来了。 顾翁戎和顾大娘开解于她,她笑一笑应着,心际上却没任何变化。 六娘身心疲惫,顾大娘叮嘱她和玥娘一起看喜服,散散心。 玥娘,要成婚了,她很为为她高兴,可是却渐渐有些力不从心的感觉,好像孟叔的离世让她陷入了深渊中,她拼命洑水才能露出水面换得一息。 日后玥娘就是别的的妻子了,怎么样她都要去伴她这些些时日的。 于是六娘闲下来的时候,就去陪玥娘一同试喜服,挑些簪品。 “六娘,我举着这几支金钗在你面前晃了半日了,你也不帮我选一个?你眼光向来很好,快帮我瞧瞧嘛!” 玥娘娇滴滴得埋怨她,却不责怪她,玥娘最近很欢喜,因为能和自己心中的小郎君定亲。 六娘骤然回神,视线落到眼前精致锦盒中的珠钗上。她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嵌着红宝石的珠钗,会衬得新娘很耀目。 第42章 她将珠钗插在玥娘得发间,说,“新娘子就要是最耀目的那个,这个珠钗很配你。” 玥娘照着镜子,对她选的珠钗很是满意,“说好今日陪我选首饰,你却总是心不在焉的,你说该不该罚。” 六娘坐在凳上,却没有应她,玥娘叹口气,“不要再为孟叔伤心了,好在他走的时候没有受多大苦,比我阿爹走的时候强多了,不是吗?” 六娘只得点点头,“好吧,玥娘,怪我在你身边却不专心,任你处罚。” “我哪敢罚你啊,日后你做了探花娘子,还不得给我脸色看呐!” 孟简之中了探花,过了四五日,朝廷便快马加鞭送了喜报来汝宁县,人人尽知。 “你莫要臊我了!”六娘不禁叹口气,他们婚约不成的事情,玥娘也并不知晓。 玥娘将珠钗放回锦盒里 ,歪头看她“你家那冰垛子走了多久啦?” “八个多月了吧。”六娘垂着头,帮她收拾好东西。 “这么久了,算着时辰,是不是都快回来了?” “嗯。” “难怪你今日心不在焉的!” 玥娘上手掐六娘的小脸,六娘轻轻躲了过去,她心内确实隐隐地不安,但不是为了孟简之。 如今,无论他是中了贡士,进士,还是状元,对六娘来说,都无关紧要了,他又不是她的小郎君,与她有什么关系呢,或许……顾翁戎还是为他的门生能得中三甲而高兴的。 “只是,孟叔去世,你们的婚事只怕要缓上两年了,不过,你们的婚事,是孟叔定的,他也不敢推据,你放心吧。” 即将大喜的玥娘,大概也是满心希望六娘也能幸福的,只是她越说,六娘就越沉默。 六娘将刚才玥娘递给她的锦盒捧过来,转移话题,“玥娘!我觉得这支嵌玛瑙的项链也很好,与那支珠钗很配。” “真的吗?会不会俗啊?”玥娘将金钗在自己颈上比了比。“是挺好看的哈。” 两人有互相说着体己话,直到天色渐渐暗下来,六娘才匆匆与玥娘告别。 “六娘,虽然你的小郎君千叮咛万嘱咐我一定要陪着你,可今日我却不能送你了。你知道的,后日大婚,依着传统,我现在不好再出门,等我拿盏灯给你。”六娘愣愣地看着她,玥娘是在说孟简之托她照顾她吗? 没等她反应过来,玥娘已经将灯笼递到她的手中。“顾大叔今天也不来接你吗?” “阿爹阿娘忙着秋收的事情,没时间来接我,放心吧,这会儿夜色未黑尽,没事的。” 玥娘点点头,那边曹娘子在里屋里唤玥娘,六娘便不好再多留了,她同她告别,转身拎着灯笼离开了。 孟简之走的时候是初春,如今已经深秋,树上的叶都落尽了,风吹着干枯的树枝,发出呲牙的声音。 天黑的人家都睡的早,只有个别屋外亮着昏暗的灯,她一个人走在巷道间,忽然觉得静得有些可怕。 六娘已经很少一个人出行了。孟简之没有去上京的时候,总是会陪她一道走,无论她去哪里,他似乎总会去陪她。 后来,两个人闹了别扭,他去了上京,孟叔又离世,一连串的事情砸的她头晕,便几乎不再出门,出门也是顾翁戎和玥娘拉着她。 此时,她一个人走在路上,竟然生出了一种孤寂惧怕的情绪。 往年的她。满心里装着的都是开心的事情哪里知道孤寂二字是怎样的愁情。 天色渐暗,玥娘给的灯笼渐渐要燃尽了,她不自觉加快了步子,巷口悠长的火油灯将她的影子拉得修长。 六娘的脚步忽地停了一下,她发现自己影子后跟着一个人影。从身形来看是个男人,正鬼祟地跟着她。 她站住地那一下,他也站住了。六娘忽地拎着灯走快,身后的影子便也跟着走快。 六娘心口突然狂跳起来,脚下步子几乎要跑了起来。 她感觉到身后的人越来越近,她忽地一下扔了手中的灯,拼命地往前跑。 砰,地一声,她闭上眼睛,身上轻轻一抖,她感觉到肩上落着手,她忽地转身看向身后的人。 扶着她肩头的却是一个竖着高辫的,穿着红衣的女子,女子看向六娘笑了笑。“吓到你了?小六娘?” 六娘恍然地回过神,才发觉跟着自己的那个男人,被踢翻在地,这会儿趁她们不备,连滚带爬地跑走了。 “他跑了?”六娘向她说。 “跑就跑了,你没事就好。” “多谢你,救了我。” 那女子笑笑,“小六娘,我送你回去。夜黑,以后不要一个人出来了。” “你怎么认识我的?”六娘诧异道。 “小六娘,你的名声也不小啊,我来汝宁有一阵子了,从别人口中听说的你。” “姑娘是从外地来的?”六娘问她? “我是云州人,来这边寻亲戚。” “哦。”六娘应了一声,又喃喃自语道,“那个人问什么要跟着我呢?” “你不认识他啊,他是陈家的奴才,平日总是喜欢帮他家的那个少爷欺负良家女子,六娘以后小心些。” 六娘怔了一下,陈家,她还以为,陈家已经把她忘了呢。原来,他们这般胆大,六娘忽地有些心慌,停了步子。 “糟啦。他一定有意要跟着我的,幸亏我这些时日不怎么出门,可后面……该怎么办呢?”六娘跺脚,心中想着,若是婚约不再了,陈湘肯定又要缠着她的。六娘一手摩挲着手腕上的金珠,盘算着后面该如何是好。 第43章 “你也不用担心,陈湘马上就自身难保,以后估计不会再为难你了。” 六娘顿了顿步子,诧异地看向她。 “哦,你不知道啊,新点的探花郎给圣上写了折子,将陈湘近年在汝宁的所作所为禀告陛下,陛下正要严查他们这些年来的事情,陈家嫡系忙着与他们撇清关系。” 六娘一愣,原来还得借他之力才能自保,她垂头,心中的慌乱已然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措。 她想,或许他这么做,只是想顺顺利利地解除这门婚约吧。 那红衣女子,以为她听到了会开心,可没想到,她竟然看起来有些落寞。 她问六娘,“怎么了?不开心吗?” 六娘忽而笑了笑,看向她,“开心的,这回总算……放心了。”放下那颗对孟简之的心了,以后她不会再用一桩婚约捆绑住他,天高海阔,他自由了。 六娘偏过头,看向那女子,“姑娘,多谢你今天救我。若是我也能有你这般本事,就不会再要别人护着。” 她明显很开心别人夸她厉害,“再厉害也有对付不了的人,也有需要人保护的时候,没什么丢人的。” 六娘似乎想多问问她的事情,但明显她不想多聊。六娘只得不再聊她,六娘站在门前让她进屋喝茶,她却不愿。 “姑娘今天救了我,我送个礼物给姑娘。”那女子没说话,默默地看着她。 六娘转身跑回家中,从箱笼里翻出一把短刀,这刀是当年孟叔送她的,削铁如泥她很珍惜, 可她留着究竟是糟蹋了这把刀,她想着送给她再好不过,可待她再次出来时,那姑娘却已不见了身影。 六娘握着手中的短刀失了片刻神,便也只好作罢。 这日,她又携着祭扫的东西去孟叔墓前叩拜。 秋雨淅淅沥沥得,她撑着纸伞,穿着月白色的襦裙,在孟叔坟前,轻声聒噪些没用的废话。 她记得,孟叔和阿爹一样最喜欢她幼时在他身边聒噪了,那些没用的废话最让他们开怀的。 虽然,她大抵没了幼时的天真明烂,但她想,孟叔会原谅她此时言语中的沮丧失落。 她静静待了好久好久,直到听到身后声响,她才缓缓转身,入目便见不远处,那道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他穿了孝服,更衬着他眉目坚毅清冷,如谪仙神祇,他站在那里定定看着她,却又像是看着她身后的孤坟。 他清瘦了。 第19章 他周身都是怒意 六娘握着伞柄的掌心,沁出一丝丝细汗,想来是今年的春太过濡湿,她不禁轻轻摩挲了下伞柄,他一直望着她,却没有说话,她也不知道她还在等着什么。 直到他垂头从她身上收回视线,擦肩从她的身侧走过,在坟前撂起衣摆跪在坟前。 细雨敲在一旁的梧桐叶上,更落在他的肩头,浸湿了他整个肩膀,六娘看到雨珠沿着他的袖摆,一滴滴得落下来,过了不久,他身上已然尽湿,他却连把伞都没打。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站了会儿,觉得还是走了好,便拎起东西欲走。 他突然开口:“阿爹什么时候将铺面卖了?” 声音穿过层层雨幕,再飘入到六娘的耳中,便显得不大清晰。 她不想瞒他,她攥着伞柄的手紧了紧:“你去上京之前。” 她不知道他是否听到她的话,因为等着她的亦是沉默。 直到他起身,走到她身前。 六娘对上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忽而觉得她在他身上感到一种不同寻常的气息。上京一行,让他成熟了许多 ,她所熟悉的那种少年的意气似乎消失的不剩几多。 他就站在距离她一臂处,可层层雨幕却将二人彻底隔绝开来,连他的身形都显得愈变不真实。 她知道,对他来说,这种事情着实不怎么好受,所有人包括孟叔,顾翁戎,和她,都是打着为了他好的名号,瞒着孟叔的近况。 待他科举归来,等到的却是这样一座孤坟,可她对他的情绪无能为力,她自己已然坠在谷底了。 她偏过头,再未多言,只是拎着手中的篮子默默走远。 她知道他必有下榻的地方,以他如今的身份,下榻之所,八成不会是孟家的老宅。 “六娘,明日,我会去顾家,看望师父。”她听到了他的话,可她握紧伞柄,没有回头。 山路并不好走,每次都闹得她半身泥泞,回去后总要打理半日。 荆棘丛又时常刺破她的鞋袜,在她的脚背,脚腕处留下一道道浅浅的刮痕,虽不深,却痛痒难耐,她夜里要用金创膏一一上过药,才能安睡。 可她这会儿却无法专心看着脚下的路。 他要去见阿爹,说什么呢?虽然阿爹对他能取得好功名是开心的,可他终究对他们两个人的亲事耿耿于怀。 雨不太大了,她收了伞,任由雨珠随意落在自己面上。 她突然听到,汝阳书院里的朗朗读书声传来。 这才发觉自己已走到汝阳书院,里面的学子,正在伏几做着文章。 对六娘来说,一切都变了。门里没有值得她牵念的人,而门外的她,也没有彼时追着少年郎的心境了。 她绕过层层叠叠的巷道,自顾自埋头走着,全然未发觉身边人落在她身上的目光。 直到觉得手腕被人轻轻扣住。 第44章 “陆大娘?”她回过头,看见陆大娘一脸神秘地蹙着眉头,她拽着她的手腕,将她拉到一边。 她粗糙厚重的手掌,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她的手背,嘴角抿得紧紧地。 “丫头,你可莫伤心,这桩婚约不作数了也不碍的。” 六娘愣了一下,原来大家知道退亲的事情了,可他们是如何得知的呢? 陆大娘观着她的神色:“呦,丫头,你还不知道呢吧,大娘听闻孟家的小子发达了,此次回来,坐的连舫大船,那船吃水可深,上面还铺着华毯。 他是和上京不知哪家的名门贵女一同回来的,大娘听他们说,那名女子还挽着他的臂膀,果然,人发达了,就变了……大娘也为你不平,你们这桩姻缘是他爹订下的,没想到他爹走了,他就不认……” 六娘愣了一下,从她手中抽出手,说“大娘,我与他早就退亲了。”他与什么人回来,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哎?六娘……这丫头开始说起胡话了,没什么丢人的,咱们都知道,这事是他做的不地道。” 六娘察觉到身边人窸窸窣窣的耳语声了,没有了对孟简之身份的忌惮,这些声音比起之前在县令府中的时候更加刺耳些,可她习惯了被人议论,她不当什么,欲从路上拐进巷道。 一辆车马却迎着细雨飒沓而来,正好停在她面前。那马套着漂亮的金缕鞍,车顶挂着的金色流苏,轻轻在她面前飘摆着。 马车上先掀帘探身出来一个缠着双丫髻的女子,约莫十三四岁的模样,穿着白色撒花四合如意披肩,她蹙着一双细长的秀眉,上下打量六娘。 这眼神六娘在纪瑶琴眼中见过,带着一丝丝惊艳,一丝丝忌惮,还有一丝丝不屑。 “你是顾六娘?”她显出几分傲慢。“问你话呢!” “我并不认识你。”六娘说。 却听身后的女子道:“你站住!谁让你走了,我家姑娘有话要问你呢!” 六娘仍不理她。 “顾姑娘留步。” 她突然听到身后的一抹傲然的声音传过来。 “我有几句话要与姑娘说,还请顾姑娘给个面子,若是顾姑娘不给这个面子,只能惊动顾家长辈。” 六娘脚下的步子停了一下,她回头看向那个主子,却见她正扶着之前那个丫头跳下车舆。 她身量颇高,带着一个薄纱帷帽,只露出一张殷红饱满的唇,和细白的下颌。 她身姿站定,明明身量没有六娘高,却试图俯视着六娘。 汝宁县的百姓哪里见过这般气派的车舆,不禁纷纷凑过来。却又不敢上前,只是远远瞧着,小声的交耳议论,声音却比才刚议论六娘时要细微不少。 “便在这里的茶楼聊聊吧?”她不等六娘回应,先进了茶楼。 六娘眼尖,才刚觑到了她维裳上挂着锦绣盒裹,盒裹上有一个金丝绣的小小的薛字。 六娘蹙了下眉头,见她先行进了茶楼,在其后跟上。 六娘坐定,她则摘下头上的帷帽。 六娘抬眸瞧她,她一双碧清的黑眸,乌发如云,配上嫣红的唇脂,自然显得盛气凌人。很显然,她亦在打量六娘,大抵是张扬惯了,她丝毫未试图隐藏眸中的情绪。 她同她叫倚红的丫鬟一般,眼中的惊艳在六娘身上只停了一瞬,随即便换上惯常的傲慢。 “这什么地方,帷帽都没地方挂,倚红你帮我拿着吧。”她将手中的帷帽递给叫倚红的丫头。 倚红又将面前的茶盏,仔仔细细洗过,方递到她家主子面前。 “既进了这里,没有旁人窥伺,我便与你直言,我叫薛洺,是太子的表妹,你叫我洺儿就好。” 原来是皇后母家的人,怪道如此做派,能同六娘平起平坐,竟还算她不拘小节了,可六娘不明白她如何得罪了这样的贵人。 薛洺说着话,却不看六娘,只是觑着手中的茶杯,嫌恶地皱了下眉尖,原放了回去。 “本来顾姑娘该同我行礼,不过,我同你有要事要说,便免了吧。” 她是皇族亲贵,她是平民丫头。 可六娘也知道的,皇后母族乃外戚,皇帝虽看中皇后,但却一直害怕重蹈前朝外戚专政的局面。 没有给皇后母族什么实权职位,薛洺大概是他们母族小辈,更不会有品爵次第,她本来也没有行礼的必要。 薛洺抬眸瞧她:“顾姑娘可知道,孟大人被圣上点了探花?” 六娘一怔,原来是为了孟简之的事情,可她敏锐地注意到她的称呼:“他才点了探花,便已有了官身吗?”她淡淡问道。 “是啊,殿试之后,圣上便独自接见了孟大人。虽然陛下对他说了些什么谁都不知道,但谁人都知道圣上对孟大人无比看重。 今科的状元,榜眼都入了翰林院,独给了他刑部的职缺,又让他跟着亲军都尉府的霍大人身边学习,嘱咐他,虽有孝在身,亦要勤勉于亲军都尉府要务。” 薛洺掀了下眼皮瞧着她:“你知道让孟大人跟着霍大人学习,是什么意思吗?” 薛洺轻轻笑了声:“想来你也不会知道。亲军都尉府的霍大人前些时日子生了病,估计要不久于世。这种时候,陛下让孟大人跟着他学习,极有可能,是要培养孟大人接手亲军都尉府。” 全大周的臣民却没有一个不知道亲军都尉府的,只是百姓叫它校事司,不过百姓知道的不多,只知道他是个只听命于皇帝的亲卫机构,所谓维护朝纲,整饬吏治。 第45章 六娘虽是小民,但校事司指挥使霍大人的名声,她却听过,所谓跺脚朝堂抖三抖,上至王侯公卿,下至地方小吏,皆闻风丧胆,视其为伥鬼恶神。 孟简之…… 六娘几不可察的皱了下眉头,他,他竟然要在校事司效命。 六娘听着这一连串遥远如天边的官职和话语,着实是有些头疼。 她不禁心内笑道,果然,他们不是一路的人。 薛洺看向六娘“顾姑娘,该认清自己的身份,知趣些。” “倚红。”她唤道。那丫头取了个锦绣盒子过来:“听说,孟大人同你定下婚约,是因为陈家强纳你做妾。 孟大人已经修书,上奏陛下,陈家治家不严,虽是小过,此番被参了一本,那些人下了狱,陈家也会重视,约束族人,不会再有人欺辱于你,如此,你该满足了吧。” “何况,你也该清楚,孟大人本来就对你无意。”薛洺轻飘飘道。 她分明身子娇小,口中却句句如剑,只是她说的,倒也没错,孟简之,本就对她无意。 她 既知道,何苦还要来找她炫耀一番。 薛洺将手中的锦盒推过来给她。“这些纹银给你,孟大人也知道退亲对不住你,这些银两作为补偿,你下辈子都够用了。” 薛洺见她不接,又蹙眉道:“再若不然,你想嫁入高门大户,我便寻个门路,将你嫁入世家哪个旁系做正妻,也是可以的。” 薛洺看着她的神色,终于不耐道:“你这种人就是麻烦,偏要装清高!其实心中的盘算打得分明。 你想着,若有朝一日你真能做了孟夫人,什么好东西没有,自然看不上我手里的这些东西,是不是?!” 六娘看向那些纹银,孟简之同她的亲事早都是镜中之花水中之月,孟简之知道她早都同意退亲,更不会多此一举拿这些纹银来羞辱她一番,这是薛洺自己的意思。 六娘抿唇,她看向薛洺,薛洺和孟简之不过认识几个月,这些贵族女子环境和她不同,她们不会同她这般单纯,这般傻,这般不顾一切地喜欢一个人。 或许是他亲军都尉府校曹的官职,或许是他在陛下眼中的地位,总之,她看中了他妻子的这个名分。 六娘思索完,终于睁着乌圆的眼睛看向她道:“薛姑娘手眼通天,真能让我嫁入高门吗?” 薛洺不禁冷笑蔑了她一眼,眼中,“自然有办法。” “那……多高的门楣都可以?” 薛洺听了这话,不禁抖了下殷红的唇角,道:“孟大人怎么会和你这种人定亲?” 六娘又问道,“若我想入那最高的门楣呢?可以吗?“ 薛洺在一旁冥思着,这最高的门楣是哪里? “不可以的话,薛姑娘还是别说大话了……我眼大……这东西我瞧不上,您拿走吧。”六娘起身便走。 薛洺才明白过来,陡然急道:“简直是痴人说梦,莫非你想做宫中的娘娘不成……” 薛洺站起身,身上环佩哗啦一响,她怒目瞧着六娘。 六娘站在远处,回头看她,“薛姑娘放心,你的孟大人,我早就不想要了。” 沉沉暮影撒在六娘身上,六娘眉眼间终归渐渐冷凝下来,她拎着裙摆,便走了。 她走在街市巷道之间,看着这熟悉的面孔,和浓浓的炊烟味道,她忽而觉得,什么亲军都尉府,什么校曹大人,什么皇后母族,这些琳琅满目到令人头晕目眩的东西,与她有什么关系呢?孟简之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她的生活就应该在这街头巷尾之间,在这粗茶淡饭之间。 她回过神发现走到了孟家门前,突觉门庭萧索,连门前的那盏灯都染了灰,这里以后都不会有人了。 夜里,顾翁戎看着面前茶盏,一直紧锁着眉头,没有说话。六娘知道,往日孟简之回乡,必会来拜谒顾翁戎,但这次,他没有来。 “阿爹,我今日在孟叔坟前见到他了,他说,明日会来见阿爹。” “见我?我是不是得给人家跪下叩头,唤一声校曹大人?顾翁戎忍不住道。 六娘不知如何安慰,她在想,婚约是要退的,可这早已是两家人的共识,如今不过是退给众人看罢了,她总觉得,他要说的,似乎不是那么简单。 直到入夜,传言先一步飘了进来,都说孟大人在上京拜亲军都尉府现任校曹为师,便不能再敬旁人为师。 六娘手中的碗勺一下就落在桌上,原来,他不仅要来退婚,他还要与顾翁戎断绝师徒之谊。 六娘忍不住地为顾翁戎生气,孟叔已走,情分不再,天高水远,再也不会相见,师徒之谊,断不断又有什么要紧。他为了前途,便要如此伤顾翁戎和顾家人的心吗? 第20章 羞辱顾家羞辱得还不够吗…… 自今岁三月后, 接连下了数月雨,气候格外濡湿,连花期都变久了些。 可万物有时尽, 半点不由得自己心意, 到了孟秋,树上的花到底还是缀着枝头往下落。 幼时她最喜欢这个时候,碎碎点点红褐色花瓣, 纷扬撒在她窗棂,过不多时, 便会结出果子。她攀上树摘果子,做成酥酪或蜜饯送与孟简之。 此时她看着落了一窗棂的花瓣, 心中渐渐升起烦郁,才发觉连人的心绪,都由不得自己做主。 她已将落于几上的花收于钵中,打算过些时日将它们入药。 第46章 此时她又将药盒边的多宝盒取出来,这是个雕着鸾凤花鸟的多宝盒。盒子是当年孟叔送与她的。 里面的一应田契, 地契,银两有些是孟叔强行交与她的, 有些是她在孟叔过世后处理掉的,这些东西该是他的, 她不该再留在自己手中。 六娘将这些东西整理出来, 心中却觉得气愤不已。 他不欲娶她时, 她虽愤懑,可她不恨他。他今日要与阿爹断绝恩义,她却忽然恨透了他! 她以后都不想再看到与孟简之相关的东西。 可她从夜半整理到天明,才发觉这几上的砚台是她央着他送的。 这医书是他特意为她捡选的, 这信笺上的字体是她为了他学的, 就连这窗外的果梅树,她喜欢,也不过是因为她攀上去便可以见到隔壁院里的他。 当时两家人交好的时候,觉得这些不过是寻常,她喜欢他,不过是费些时间,做些俗物送与他,不过是费些心思,揣摩他的喜好,不过是央着他,送她一二小物,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亦没谁会放在心上。 此时,不欢而散,才发觉他是她及笄前近乎的岁月,他的一举一动,一呼一吸,皆入了她的骨髓。 他是她多少年来的妄念,她为这妄念做了太多傻事,以致如今抽离起来,似刮骨剜肉。 她一直以为,她用那纸婚约绑缚住了孟简之,可到头来发现,困住的,其实只有她自己。 顾大娘看着六娘原本养得珠圆玉润起来的一张小脸这些时日消瘦多了,亦有些不忍。 她陪着六娘一一将这些东西翻整出来,想要安慰她两句,却不知如何开口。 “六娘,他可有说什么时辰来。”她只能问她,让她放松些心情。 六娘摇摇头。六娘双手抚上多宝盒精致的雕纹,轻轻道:“阿娘放心,他总会来的。” 哪怕今日,他不在乎她与阿爹,不在乎盒子中的这些俗物。 如今,他既想退掉这门亲事,他想不认这个师长,他要去上京另拜名师,便会来见他们。 她习惯了等他,可她没想到,她今日得等她心心念念的小郎君来与她退亲事,就这样断了也是很好。 可是,定亲闹得满城皆知,如今退亲,也是要满城皆知的。 及近日头高照,她才听到断断续续地叩门声,她察觉到,他没有像往日那般熟稔地推门而入。 说来,也奇怪。此番上京一行,不过数月,他二人竟一下陌生起来,仿佛两人一起全然忘了往日情谊,这,大概也另是一种默契。 二人已成云泥之别,谁都知道无论是这门姻缘,和两人多年来的是是非非,到此,便是尽头。可谁都没想到,他是要一路向前,连旧时和顾家的情谊也一并摒弃身后。 她听了手中整理的动作,叩门声仍然间间续续。六娘见屋子里静得出奇,只得看向形容略显憔悴的顾翁戎,轻轻道:“阿爹,我去开门。”她走上前去。 “不许去!”顾翁戎震声拍桌,桌上的茶盏猛烈地晃动了数下,茶水从中溢出,沿着桌沿一滴一滴地砸到地面。 她走到堂屋门外的步子停下,回眸望着顾翁戎。 “算了,你阿爹自有主张,这么多年,他毕竟叫他一声老师,今日,这师徒情谊断不断,还得你阿爹说。”顾大娘上来扶住六娘的肩头,又向顾翁戎道,“就算是割席,总得开门听听他要说什么。” 六娘知道阿爹昨夜燃了一夜灯,她对这门亲事早在数月前的那个雪夜就死了心,。 可顾翁戎不一样,他一直是他最得意的门生,是他最看重的徒弟,他视他为半子,甚至曾经想将六娘托付于他。 他信任他。可他却最终将这份信任看得轻如 鸿毛。 六娘明白阿爹此时的心绪,他失望又气馁,是对孟简之也是对这么多年,将孟简之看得如此重的自己。 六娘只得走回来,她偏过头看向那未曾上栓的门扇。乌漆色的木漆斑斑掉落,年节过来后,一事连着一事,谁也没有收拾这木门的心境。 顾翁戎不说话,有意叫他吃半日闭门羹。 六娘垂眸看着脚尖,不再多言,手边的茶凉了两回,她默默地给换了一盅又一盅。 叩门声暂暂歇了,只隔着薄薄的门扉,想来,他必然听到了顾翁戎声音。 直到外面的太阳渐渐转正,六娘看到洒在地上的那棵果梅斜斜长长的树影,一寸一寸地收回去。 这种时候是难捱的,她总算又听到外面沉沉地声音,“学生……上京科场归来,特来拜谒老师。” 六娘回头,与那声音一同传来的是声音里的冷寂和疏离,明明日头当空,六娘听出了他言语中的疏远,他以前虽冷清,但对顾翁戎总是礼貌而亲近。 顾翁戎惶惶看向那扇门,目中无神。 六娘忽然发现,他鬓角的发不知道什么时候斑白起来的,是她太过不懂事了,她该长大了,不能再在孟简之的阴影里活着,她该走出来,多帮他们分担些。 她正想着,忽然听到外面吵闹起来,“孟大人,你果真在这里?!” 第47章 尖利地声音划破这良久的沉默,虽只见了一次,六娘一瞬便辨出来,是薛洺的声音。 “这些无知小民,把您关在门外,您转身走就是了,何苦又在这里跪着,酿得这些他们愈发不知高低!与他们说话,不要太过客气。” “住手!”孟简之的声音不免高出半分。 连个人话音刚落,便见大门便已被半撞开,顾家的门未上闩,那冲撞进来的两个仆役,因周身用着劲道,扑将在一旁的地上。 大门洞开,以这种狼狈不堪地方式。她与他初识,没有多正式,如今要断绝姻缘,竟也如此不体面。 顾翁戎蹭地一下,从登上站了起来,气得吹着胡子。 孟简之今日穿着往日惯常穿着素色学子服,下摆沾着泥泞,听薛洺的意思,大抵是他才刚跪着的缘故。 他今日未带冠,只用一木簪束发,鬓上长长两缕发垂肩,发尾随风在胸前摆着。 他就这么一身行头,静静站在门外,熟悉的场景让,六娘一时似乎要分不出今时还是往日。 若是一年前,她必欢喜地开门,唤他一声,“孟哥哥”,而后再甜糯糯地笑着,“孟哥哥这簪子真好看。只是这两缕发未束起来待,去了书院,山长必要怪你形容不整,六娘来帮你束。”如今,却早已物是人非。 那些闯进来的仆役,显然唬到了顾大娘。 六娘伸手将退了半步的顾大娘扶住,用手轻轻握住她颤抖的手,六娘知道,她是气得。 “好啊,不愧是我教出来的好徒弟!如今竟带着这些无理刁民,撞开我顾家大门。” 孟简之眼帘低垂,他紧抿薄唇,喉结上下地滚动,向着一旁的仆役怒喝道,“薛姑娘,让你的人滚下去!”他分明有意遏制着自己周身的怒意,声音低沉,可那深渊似的眼望向他们,如凌冽刀刃裹着数九的寒风威势凌凌地刮过去。 那仆役被这位新任的校曹大人如此一吓,一时分得清谁才是自己主子,不等薛洺说话,慌忙连滚带爬溜出去。 “你们……孟大人!”薛洺觉得自己是为了孟简之,却被他如此下颜面,脸上已然难堪。 “薛姑娘也是,这是我与顾家的私事。”孟简之却混不顾她的面色如何。“我说过,薛姑娘今日若踏进这院子半步,就莫怪我不顾情面。” “你,好,我站在门外,总可以了吧……”薛洺直将自己的脚跺了数下,却还是没有再与他分辨,默默站在门外。 六娘咬着下唇,她今日方见得孟简之如此阴鸷狠厉的一面。她呆看着门前的一片狼藉,直接将手中的金珠掐得煞白。 “校曹大人,好威风!”顾翁戎敛了脾气,走向院中,六娘从来没有听过,他用这样疏离的语气,同孟简之说话。 桃熟流丹,李熟枝残,学子得中三鼎甲,顾翁戎本该与有荣焉,可六娘知道,顾翁戎的心绪怕是比她还杂乱。 孟简之若有若无向堂内六娘站地地方望了一眼,随即收回视线,低头掀摆,踏入院内,在正中跪了下去。 他还是朗月清风,雪胎梅骨,可,六娘总觉得他那双眼其实来自幽枉地狱,没有半点的生机,六娘将顾大娘扶出来。 “学生……上京科场归来,特来拜谒老师,昨日来的仓促,不及拜谒老师,请老师责罚。”他垂头跪着,声音低低得,分辨不清情绪。 “校曹大人今日仍肯唤老叟一声老师,老叟今日可否教导于校曹大人?”顾翁戎挪着步子走到他身前。 “你算他哪门子的老师?他的老师远在上京亲军都尉府的府邸养病呢!”薛洺扶门而立,她是没有进院子,她踩着顾家的门槛,居高临下,看着顾翁戎半佝偻的身形。 顾翁戎和孟简之却没有一个理她,薛洺受了无视,气得拧头将拳凿在门上。 顾翁戎轻哼一声,只看着孟简之,“看来,校曹大人拜了新的师门,老叟不知,不念师恩,不重师道,是校曹大人哪位老师教出来的?” 孟简之双手扶下去扒在青砖上,头轻轻地磕在青砖上,青砖冰冷,上面残留的雨渍夹着泥土,将他素白的衣袖染了个通透。他什么都没说,但也什么都不必说了。 顾翁戎敛眸叹口气,“校曹大人既中了甲榜第三,已然,是该出师了。” 孟简之良久无言,后来才道,“古之大儒,年愈花甲,仍拜师求学,学生不过弱冠之年,不敢提出师二字。” 话说的好听,可事情已经做绝了,否则,他今日又是来做什么的呢?六娘明白,这些话不过是给顾翁戎些可怜兮兮的面子。可他如此做,顾翁戎早已颜面扫地了,虚礼上再尽心,又有什么用。 不知何时,日头被天边那重重浓云遮了个尽,天色又黑压压地似又要落雨。听着孟简之的话,六娘只觉自己胸口亦压了重重浓云,逼得她喘不过气来。 “好,校曹大人既今日还认我这个做老师的,老叟今日有三个问题问你,问得,问不得?” “问得。”他声音轻轻的。 顾翁戎摇头笑了笑,继续道:“圣人云,明师之恩,诚为过于天地,重于父母多矣,今日,我若要代你亡父惩戒于你,这棍棒,打得,打不得?” 第48章 六娘视线不禁落在顾翁戎今日特意卧在手中的龙拐之上,蹙了蹙眉。 片刻地沉默后,他却低声道“打得。” 顾翁戎一字一句问,他便一字一句答,声音冷冰冰凿在青砖上,哪怕顾翁戎说要打他,他亦很平静,平静地近乎冷漠,让人觉得心颤。 顾翁戎右手握住龙拐,似是随时便要挥起来打他。 往日六娘总要扑过去拦他,可今天,她没有护着他的心绪了,她气他竟要做的如此决绝,何况,顾翁戎为的是他自己。 “圣人云‘胜而不骄,为而不恃,功成而不居’,你方取得功名,就坐雕梁华饰船舫,浩浩汤汤南下,虚张夸耀,恨不能布鼓雷门,招摇过市,该不该打?” “该打。”孟简之应了一声。 “好,既然,你自觉该打,那便莫怪老叟不再留情面!”顾翁戎话语未落,龙拐便先落了下来,咚地一声,结结实实,仿佛连地面上的水涡都颤着打了几个圈,六娘不禁心中一提。 孟简之却在原地一动未动,仍趴匐在青砖上,连晃都不曾晃一下。 “尊师则不论其贵贱贫富矣,你风举云摇而上,便罔顾师恩,不念旧情,衣锦回乡,却先不来与师长亲故报信,该不该打?” 他依旧扒在青砖上,不曾抬头,不曾违抗,只是轻轻道,“该打。” 话语将将落下,龙拐随即又咚地一声落在他左肩,他瘦削的身形分明晃了晃,想来支撑不住 ,以肘拄着地面,大片的衣袖都津满了泥泞。 “你有圣命在身,不需卸职丁忧,可你孝期未出,在外招惹此等傲慢跋扈,不懂礼数的女子,置顾家脸面不顾,更置你亡父之名不顾,该不该打?” 可孟简之十个修长的指节轻微动了动,指节缓缓蜷缩,指甲在青砖上的泥渍上划浅浅的痕迹。 “该打。”又是咚地一声,还是左肩的位置,他顿了一下,唇角的血粘连着滴落在身前的地面。他支持不住,匍匐下去身子。 天边变成一脉清灰,朦胧如雾,雨珠点滴下坠,落在六娘的眼睫上,让她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愈发不清晰起来。他那素白的衣衫,在灰幕下格外醒目。 顾翁戎说傲慢跋扈几字之时,龙拐毫不留情面地指向抚在门边的薛洺。 薛明片刻才反应过来,“荒唐”薛洺气得跳脚,将顾家的门槛都要塌碎。“你们几个,去给我把这刁民绑缚起来!” “老叟惩戒我的门生,与你有何干系?顾家的门槛不高,可还容不得你随意践踏,老叟虽年迈,但这龙拐打得他,未必就打不得你!” 薛洺踹了一下身边的仆役:“去!现在就去把这群没大没小的家伙捉了!现在就去!” 那几个仆役彼此看了看,却都不敢移动步子,面色为难起来,“薛姑娘,饶了咱们几个吧,孟大人都向那老……那位跪着,咱们把人家绑了,孟大人还不把咱们几个生吞活剥了!连这汝宁县的小民都知道,孟大人现在可是圣上眼前的红人!” “你们懂个屁!白养你们,一点用场都派不上!”薛洺气得在嫣红的唇上,留下一个醒目的牙印。 “姑娘,眼瞅着落雨了,咱们回车舆里等孟大人吧,眼不见为净,咱们如今身份不同,不能同这般贱民计较,便当看在孟大人面子上。”倚红给薛洺撑着伞。 薛洺攥着拳头,深呼口气,到底看不下去这场面,转身走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顾家的门外,聚集起了看热闹的人群,远远地见华服女子从顾家出来,交头接耳起来,站在门外,试图向里面看。 “这是同孟简之从上京回来的贵女吧?” “瞧这气派必然就是了。” “难怪要同顾家退亲呢,有了功名,谁不愿傍一个大家族。” “还非要同顾先生断师徒之名,飞黄腾达了,就不认师长了。” 那群人见薛洺驻足蔑了他们一眼,忙住了嘴。人群中又有人道,“还好同孟简之定亲的不是我家闺女,要不这得受多少委屈。” “慎言吧,人家今非昔比了。” 顾翁戎从薛洺身上收回视线道,“这可就是你招摇过市,带来的女子?倒真是让老叟开眼啊!六娘自幼与你一同长大,纵然你对她无意,可你怎能任由她折辱于六娘,我不管她是皇族亲贵,还是世家大族,你扪心自问,她可抵得过六娘分毫?”他半矮着身子问他。 他只是匐在地面,一言不发,将头垂得更低,可六娘看到他脖颈和额角间青筋几要裂出。 大抵是去上京前的伤还没好全,他一下一下轻轻咳着,发绺垂在地面之上,湿了个透彻。他唇角勾了勾,自哂似的笑着,将上半身彻底趴匐在青砖上,没有说话。 顾翁戎站直身子,将龙拐撂到一旁,身形亦晃起来。六娘上前扶住他,叹口气,“阿爹,仔细身子,莫要气坏了。” 顾翁戎抚开她,只是凄惘地看着孟简之,“你有今日,不是你之过,乃我为师者之过。”顾翁戎踉跄着退了一步,显然是气坏了。 六娘见他如此,慌忙回堂屋给顾翁戎取了个长椅欲扶他坐下。 第49章 他却不坐,又抚掉六娘欲挽他的手。 “老叟三个问题已问完,你今日既认了错,领了责罚,……”顾翁戎话语顿了顿。 孟简之似是微微顿了下身形。 顾翁戎继续道:“你今天是来做什么的,你我心中知晓,我不为难你,你我之间的师生之谊,便也就到此为止了。自今日起,校曹大人不必再唤我为老师。” 顾翁戎声音戚戚然,话却已然出口,断了师生之谊。 孟简之紧握着双拳,背影孤寂而执拗。 顾翁戎深叹口气,换了份谦恭态度,“六娘,去将校曹大人扶起来。” 六娘徘徊着步子,看着匍匐着的孟简之,不知该不该上前。 孟简之似是偏头,看了下她的裙摆,强撑着地,不等她来,自己直起身。 他敛目垂眸,看着眼前的水洼,雨水将他浅色的柳木簪浸成深深地落栗色。 “学生……最后一次来拜谒老师,亦欲,退了与令千金婚事。”他闭着眼睛,脸上如斧砍刀刻般,让人觉得一阵阵冰冷寒气。六娘轻轻攥了下拳头。 六年,他一向牵动她所有的心绪,可今日,她终于恨他了,这种恨意也只是淡淡的一瞬,很快就失落在讶异的天色之下,她连恨意几乎也没有了,她看着他的目光变得平静如死水。 六娘轻轻偏过头,不愿再将视线落在他身上。 良久顾翁戎才开口:“如才刚那位女子所言,校曹大人的师长,是霍风大人,校曹大人的这声学生,太过自谦了。”顾翁戎已说了,自今日起,他二人再无师徒之谊。他这一声学生,他不认。 孟简之抿唇,阖了下眼睫,长长吁了口气,重复道,声音喑哑。 “在下……今日正式退了与令千金的亲事,以后我二人,再无干系。” 顾翁戎不禁摇头道:“贵为圣上钦点的校曹大人,有圣上看重,您说一句话便连刚才那位皇族亲贵都要给您面子,草民,又怎敢不从?” 孟简之听着顾翁戎的揶揄,终究没再说话。 顾翁戎亦默了良久。 末了,顾翁戎叹口气,“校曹大人才刚说空手而来,其实不然,大人既帮草民解了陈家之困,也算了了这些年的师徒恩怨,你我师徒缘尽,你与六娘也缘尽于今日。大人口中的亲事,就此作罢,小女再与大人无关,大人……请回吧。” 顾翁戎从怀中拿出议亲书,将亲书递给他,他没接,那纸亲书随风卷了两下,便被雨珠打落在地。 顾翁戎背过身来站着,“日后,无论大人飞黄腾达,亦或是直坠青云,都是大人自己的事,再与我们这等庶民无关。” 风吹乱了六娘的垂发,她却不再顾及,她看着顾翁戎并不回房,便道,“阿爹,雨下大了,您回吧。”她觉得不过一日,顾翁戎的背影却似苍老了许多。雨势越来越大,六娘却分明辨出来,自己脸上有浅浅的泪珠温温热热与冰凉的雨滴混在一处。 六娘将顾翁戎扶回来,而他仍在那里跪着。 过了很久,六娘又将院中给顾翁戎坐的长椅拿进屋内,他仍在那里跪着。 她拿帕子轻轻将长椅上的雨水拭掉,给顾翁戎和顾大娘换茶。她透过窗棂看出去,孟简之还跪在那里。 不知过了多久,雨沿着屋檐渐渐开始一注注地往下流,他才缓缓起身而去。 那抹白色的身形消失在院中,那树果梅的残余的花瓣,亦被这场雨打得不剩几片。 六娘没有什么情绪,她将窗棂关上,顾翁戎轻轻咳了两声。 “走了?”六娘点了下头。 顾翁戎亦垂头,似没什么情绪,只是视线落在手中的书简。 六娘转身给顾翁戎递水盏,看到手边的匣箱,道了声,“糟了,孟叔的东西忘了还给他了。”她轻蹙起秀眉。 “去吧,将东西还给他,还清了,我们便再与他再无纠葛。” 六娘抿唇,应了声,一手将多宝盒拢在胸前,一手在遮着自己的碎发,连伞都未及带,便匆匆跑了出去。 院子中的众人见六娘追出来,“六娘,怎么了,这小子是不是欺负你们了?”六娘忽见门外聚了这么多人,站住说 ,“多谢各位亲邻们关心,事情已经处理完了,下雨了,大家还是回去吧。”她不想多说什么。 她将院子的门关上,手中握着漆盒,去追他,青瓦白墙之下,他深深浅浅的脚印,她一下就辨识出来。她循着脚印,穿过宽宽窄窄的巷子,追了上去。 六娘从巷子里走出来的时候,看见孟简之驻足停在她昨日见到的那架车舆之前,车舆前仍立着个撑伞的少女,那少女一身丽色华裳,试图为他遮伞,过了这么多时辰,薛洺仍在等着他。是啊,他自然不缺给他撑伞的人。 六娘停下步子,轻轻唤了一声,“孟大人。” 她看到他身形一滞,有些缓慢艰难地转过身,隔着雨幕看向她。 六娘什么话都没说,她等着他走过来。从来都是她主动走向他,这次,她不欲上前。 他盯着她看了半晌,六娘分明看到薛洺在拉他的衣袖,可他走过来了,他没有接薛洺手中的伞。 第50章 原来,她站着不动的时候,他也会走向她一次,不过,却为了这箱匣里的东西。 他今日站得离她甚近,她抬眸便看到他眼里分明猩红的血丝。他却轻轻开口“为何,不撑伞?” 六娘垂下头,她此时没有心绪去理他莫名其妙的问题,她伸出双手将箱匣里的东西递到他面前。 “是什么?”他始终看着她,没有看向她手中的箱匣。 “田契,地契,孟叔托我处理的铺子,还有……孟叔给的纳采礼,都在这了。” 六娘直视着他,自从定下婚约以来,她似乎很少这么平静,很少能这般无所顾忌地直视他的眼睛。 她看到他淡淡地眸色,被猩红地血丝倾占大半。 他垂头看着她,没有伸手接那个箱匣,甚至没有看那个箱匣一眼。终了,他望着她,轻轻哂笑,“这些俗物,不必上心。” 六娘垂头道:“它们不属于我,孟大人若觉得俗,丢了就是。” 他又一次听到那声疏离的孟大人后,到底还是神色一愣。 六娘突然想起来他阿娘的银锁,她将挂在颈上香囊中的银锁拿出来,放在多宝盒上一并递给他。 这毕竟是他娘的东西,她收下后,日日谨慎带着,不敢懈怠。“这个,一并还你。”孟叔说,这东西是他阿娘留给未来的儿媳妇的,总有一天,它会有新的主人。 她将银锁递给他,他低头,敛目思索着什么,却没接。他睁眼看向那枚银锁,似是一下红了眼眶,六娘心中一闪而过诧异,可,也只是那一瞬了。 他没接,她只好将那木匣放在地上。她本不欲开口,可她心中存着气,他欲退这门亲事,六娘不拦。 可他今日与阿爹的师徒之谊,根本没在乎又多伤顾翁戎的心,“孟大人,六娘这些年到底是错看你了!……” 她直视着他,抿着唇,红着眼睛,生气又愤懑地看着他。 她转身欲走,可他陡然一步步逼近她,将她的左手扣住。 她一怔,“…放开我!” 她抬眸看向他,蹙眉怒道,她心中诧异着孟简之如今的举动,却又一把怒火在胸膛烧了起来。 可他分明不愿放她,她只觉得手腕痛得要命。 他又向前一步,她被他握着手腕,她几乎被逼到退无可退。 她咬唇怒视着他。“孟大人已经和顾家人割席,这又是在做什么,孟大人今日,羞辱顾家羞辱的还不够吗?…” 她手腕轻地抖着着。 未及她反应,他却直直上前一步。 她反手推开他,她有些用力,指尖掐着他的皮肉,她手腕上的手链划过他的肌肤,一道新鲜的血痕。 他一时吃痛,放开了她。 “孟大人…”远处的薛洺在唤他。 六娘后退了两步,望着他血红的双眼,她突然有些怕那双眼,她错开他的直视,不想再看到他,转身跑进巷道,浑身湿了个透,狼狈不堪。她走进院子那刻,才觉得通身的凉意,从贴着身子的亵衣传来。 顾大娘撑伞将她接进来,“六娘,身上都湿透了,怎么不拿个伞便出去了?怎么了?他又欺负你了?” 六娘摇摇头。“没事,阿娘,我只是…怕他走了,怕东西还不清,一时没有顾得上打伞,阿娘放心,这次,六娘都还给他了!” 小女娘口中的话说的决绝,眼里亦冷漠地了不得,只是眼角还是有泪珠划过。顾大娘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们,索性从她房中出来,让她们自己待一会儿。 今年春寒,清明已过,屋里炭仍烧得暖暖的,她烧了热水沐浴,听着外面的雨啪嗒啪嗒地往下落。 她想起孟简之的那双眼睛,令她心悸,她不禁整个身子浸在木桶温暖的水中。 她摩挲着自己手腕上的链子,叹口气。她花了这么多年,赌孟简之会回头看到她,她赌输了,可,赌输了又如何,重新再赌就是。 她向来一无所有,还害怕失去什么吗?她负气又倔强,而明媚无知,不知所谓的少女情怀竟这么结束在仓皇狼狈的雨中。 落雨噼噼啪啪,将天幕分割得支离破碎。巷道外,孟简之仍低头看着置于他脚边的短刀,负手呆了许久。他手还覆在她刚刚掐痛他的地方。 刚才,他起身从顾家走出来,这条巷道他曾经分明早走了无数次,可他今日才发觉,那里的青砖这样老旧不平,长着厚厚的青苔,他每一步都走不踏实,难怪每逢落雪的时候,总有一个小女娘会闹着让他牵着她走。 他发觉,从顾家出来以后一脉的白青灰瓦,灰压压地胜过如墨的天空,让人心上郁郁,难怪每逢年节她总闹着在院里种刺蘼,她说,这样看起来就显得热闹了。 他似乎记得,小巷尽头有株硕大的梧桐树,她总站在那里等他一起去私塾,可今日他从那里走过,分明只余半截树桩,他不知什么时候被锯了去。 可他今日出来时,却是薛洺站在那里,撑伞等着他。 他垂下头,从她旁边而过。 “孟大人!” “孟行舟!”薛洺拽住他的胳膊。“我特意架了车舆过来接你,你不许走,必须坐我的车舆。” 第51章 他站在她车舆前,蹙着眉尖,心里空荡荡,他呆呆地看着她的唇在上下开合,却一句话都没有听进去。 他轻闭了闭眼,突然想起她那一句,“孟大人……”声音柔柔地,身形娇娇小小似要被这风雨摧折的小女娘,口中却说着要与他一别两宽的决绝话。 他蹲身下去,拾起锦盒和那枚银锁,小心翼翼放在自己的袖笼中,缓缓地,茫然地一步步向前行,他似乎不知自己要去何处。 “那些贱民如此欺辱你?你还将这劳什子这么宝贝,你都被她弄受伤了!”薛洺跟了两步,在他身后喊道。孟简之蓦然回首,嗜血猩红的眼睛狠厉地看着她,“不要让我听见你再这么说她!” 薛洺被他神情吓死,可她还是退了半步,冷小说,“你如此护着那个卑微的女子,你可知道她昨日都同我说了些什么?” 孟简之自顾自走,将她留在身后,不想听她多言。 薛洺在他身后喊道:“她说,她正要毁了与你的婚约,求我想法子帮她得入皇宫,好给陛下后妃呢!”孟简之终于停了步子。 “你以为,她当真将你放在心上,不过是见你有青云直上之势,挟恩图报,盼着能嫁于你过好日子罢了,只要我开开口让她进宫,她立马就能为了宫中的荣华恩宠舍弃你,哪怕是给陛下做婢……”薛洺见他停下步子,扬了扬下巴开口。 “闭嘴!”孟简之突然回身,薛洺看着他眼中烧起得幽幽地火,一下如坠森冷地狱,她本站地极稳,却猛然一个趔趄,亏有倚香扶着,才勉强稳住。 “我知道,你昨日去见了她,我知道,你跟她说了什么,我也知道,这些话是你信口胡言还是当真出自她口,薛湖娘不要忘 了,我是校事司的人,知道这些事情,太过容易。我只同你再说一次,烦请薛姑娘记住,若是日后,你再擅自靠近顾家人半分,我一定会让你尝尝校事司的苦头,以薛姑娘素日所作所为,被请去校事司教育一番,陛下可不一定会怪我。” 薛洺见孟简之分毫不留情面,气道,“你……你今天这么待我……我一定如实转告太子表哥!” 孟简之冷笑一声:“太子殿下权重望崇,可他却决定不了我起坐行卧!” “你放心,就算太子表哥不想得罪你,我薛洺也会将你们在汝宁的辱没记在心里!走!”薛洺噔噔自己上了车舆,吩咐将车舆飞快地赶走。 她没想到,孟简之这般不好相与。太子让她亲近孟简之,其实是为了亲近亲军都尉府的校曹多,是因为他手中有实权,对太子至关重要。 可她没想到,婚约解了,孟简之心还是没收回来,而且他根本不卖她面子,不让她靠近分毫,她初见孟简之时的那点好感消失殆尽。 薛洺拧着手中绣帕,也好!这校曹大人的妻子,莫非会有什么好结果?谁愿意做谁做!她不做了。她也跟着孟简之来汝宁了,也跟着他四处行走了,她能做的都做了,她在太子那也不至于没有交代。 薛洺掀开车帘,望向这地上长满青苔的小镇,又愤恨地关上帘子,她讨厌这个地方,讨厌这里所有的人!薛洺的车马飞快地驶过去,渐起一帘帘泥雨。 孟简之独自沿着冗长地巷道往前走,背影如同一个失落的学子,可他眼里的阴霾却显然不再是心无旁骛的学生。 他于袖口处拿出一个精致的银锁,他用指腹一下下地缓缓摩挲着那枚银锁,任由那胸口的伤口一丝丝的渗血。 树上陡然跳下来一个女子,穿着红色便服,默默跟在他后面半步。她知道孟简之现在心情不好,她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开口。 他们兄妹在上京寻到前来科考的孟简之,他们可以护在他身边,总算是完成了夫人的心愿。 可她觉得他们的公子太过沉郁了些,有时他们不知道该不该和他说话。想到,夫人的遭遇,她又为孟简之如今的模样心痛。 “公子,这银锁还是当年的模样。”她笑道。孟简之似是没有什么意外,淡淡道:“你认识?” “认得的,夫人当年不是总带在身上吗。” 孟简之蹙了下眉头,没有说话,眼眶愈发红了起来,他只是缓缓摩挲着那枚银锁。 “这枚银锁公子是不是不想收回来?”她又开口。 见孟简之敛眉,她突然噤了声,“不好意思,公子,是芷兰失言了。”她知道提到她,公子才会开心些,可她也知道,公子日后是不会再见到她了。 “公子被顾姑娘手上的链子伤到了……”芷兰看着他手上的划痕又道。 孟简之却不说话。 “疼吗?” 孟简之抿唇,伤口有不过皮外伤,可他…… 自然,是疼的。 “你来找我,可是有何事?”他垂眸问她。 “哦,今早收到飞信来报,说太子殿下到了胶州郡,请公子过去。”终于提到正事,他是不是没那么伤心了。 “走吧,去胶州郡。”他淡淡道。 “那,芷兰还需要在这里守着顾姑娘吗?” 孟简之回头,已然看不到顾家的廊檐,一别两宽,各不相扰,她放手了,再无人小性儿地央他分些时间给她,再无人谨小慎微地试图再靠近他半分,窥视他的心绪。 第52章 他总算能无所顾忌地做他自己的事,而她大步朝前,去过她的日子了,这,难道不是他希望的吗? 可,他放不下。 他敛目,转身道,“我自己去胶州郡,你…先留在汝宁。” “好。”她笑笑,她知道,他还是放不下的,不然也不会一与他们相识,就请她回汝宁照看顾姑娘,只怕这辈子都得不到,也放不下。只要公子不忘记夫人的仇怨,她什么都可以接受。 第21章 给了他最后的体面 听闻, 校曹大人应上命去了胶州郡。 所有的人都知道孟简之拜了高门,又因为毁约之事,与顾家决裂了。 一时所有人看顾家, 有奚落, 有嘲讽,有安慰,有看笑话, 不过倒也不影响顾家的生活。 这些话,听听, 也就过去了。 六娘坐在塌边,看向那只已然大好了的鸟, 它歪着脑袋看她,啾啾地叫了两声。它也是他送给她的,送给她的时候身上受了伤,这会儿已经好全了。 六娘打开笼,它似乎呆了半晌, 迷茫似的的看着六娘。 六娘将它取出来,捧在手心, 抚了抚它的羽毛,将它放在窗棂上。 “哎, 你也自由了。”六娘跟它道。 它不甚灵活的在窗棂上跳了两跳, 振了振翅, 没有回头便飞走,半点离别的不舍都没留给她。 至于孟家老宅,孟简之再未踏足半步,屋子他没有转手,亦没有赁出去, 就这么放在那里空着,钥匙六娘手中还有一把,那会儿忘了还。 屋内所有相关的东西都已经一并变卖,还与了孟简之,唯有书简,还留着的。 想来,这些书册,他也不会再要,六娘想找些医书,只好在孟家老宅中不问自取。 没有人气养着屋子,不过过些时日,就会显得冷清寂寥,甚至于结起了蛛丝。 她挑着灯,昏暗暗的灯光照着孟家渐显死气残败的老宅,唯有几粒烟尘在灯火处打着旋儿。 六娘拿绣帕拍了拍书上的尘土,又将孟家的书都整理了一番,她将自己要用的几本医书,用帕子小心裹上。 她转身,却还是不慎将孟简之堆着的书册打落,书册里纷纷然掉落许多纸笺。 她看着撒了一地的纸笺,轻蹙了下秀眉,原将手中的灯放回桌上,蹲下身子。 他的字迹她甚是熟稔,甚至比她自己的字迹还熟悉几分。 纸笺上写满'阿娘。'两字,一笔一顿,力道遒劲,可却散布各处,这字如此纷乱地落在纸页上,足可见他落笔时的心绪。 六娘随意地捡了两页,每一张纸上全然是大大小小的,'阿娘'。 她想,他必然有个温柔蕙质的母亲,以致他幼丧所亲,便满心满眼都是他阿娘曾经给过他的柔情。才这般不忍放下,用失去的楚痛,折磨自己。 而她自幼失怙,她连她阿娘是什么模样都不曾见过,眷恋?痛苦?执念? 大抵都不曾有过,她的阿娘对她来说,就像是一个梦,她活在她的幻想里,可她不知道这幻想里的阿娘究竟有几分真实。 相形之下,六娘不知道她和孟简之到底是谁更幸运些。 她抿了下唇,欲将他写的纸笺原封不动放回去。 眼尾却突然扫到一张纸笺边缘处,有一个'六'字,六娘指尖轻轻颤了颤,她将那页纸笺抽出来。 这张上面不再是“阿娘”,她看到他用大大小小的字体写着'六娘'。不过写上之后,却又用繁乱飞舞的墨迹盖掉,只余了边角那一两个清晰可辨。 她愣住了,握着纸的手轻轻颤了颤,她形容不出自己得到心绪,过了半晌,只是将纸笺夹着,原放了回去。她想,最终,在他的人生中,她,不过是该遮盖掉的部分。 她轻轻出了口气,提起灯笼往回走。这寥落的院子大抵是再也不会来了。 她望着这院子出了片刻神,将门锁上,将钥匙藏在一旁的石狮里。 六娘仔细地,分门别类地将这些书放在自己的架子上。 这些东西,日后便是她赖以为生的了,孟简之说的没错,做医女要比和顾大娘卖酥酪好经营的多。 何况,她是喜欢医术的,只可惜,孟叔走了以后,她便没有机会去药房上手治病了,只能学些理论的东西。 接下来的这些时日,她裹着窄袄,歪在榻上,挑灯而读,不舍昼夜,要比书院里的那些童生秀才还要上进些。 她一一在上面做了纸笺记录,又一一于放于扉页,《妇人大全良 方》遍述妇人妊娠将产杂病、《脉象》专以脉象探妇人安危、《阴阳别论》专讲妇人带下之病、《王氏疗妇人方》是当世大师王维安所作…… 玥娘来看她的时候,她一张白净的小脸正埋于书册后,专心地在书页上画着圈。 “怎么,你做不了状元夫人?这是准备发愤图强,去自己考个状元来吗?”玥娘啪地一掌拍在她的书上。 “这辈子怕是不行了,下辈子我托生个男儿,未必考不过他。”六娘知道她在调侃她,向她努努嘴,她提起他的时候,原来心中还是会拉茶一下。 “那个死冰垛子,才刚攀上天梯,便舍下与你打小的情谊,这与抛弃糟糠之妻有什么不同?甚至还要更恶劣几分呢。他如今不是有官名在身吗?六娘,你便该去告御状,在陛下面前,好好参他一本。” 第53章 六娘咬着鼻尖摇摇头,“与我退亲后,他风评口碑就差了许多,他如今树大招风,拿我和阿爹做话柄,来参他的,可未必没有。他可他依旧稳稳地做着他的校曹大人,这就说明,这些事情,官家压根不当回事,他找了一个最大的靠山。我一个庶民,借我八个胆子,也敢下官家的面子啊” 玥娘扁扁嘴,“那冰垛子如今这么厉害?我也不甚懂。六娘,你怎么懂得这些了?” 六娘垂头,“听阿爹偶尔说两句,便记下了。”她对这些远在天边的事情,其实并不关心,可只要有关孟简之的话,总是有办法飘进她的门窗,她只能听着顾翁戎吐槽。 “你两耳不闻窗外事,都不知道自己的事情早被人家嚼烂了舌头,如今都被嚼得没意趣了。” 六娘不想再继续他的话题,她递给玥娘一个小荷裹,笑着说,“之前为孟叔戴孝,便连你大喜的日子都没能去看你,这个给你,祝你和铁山哥夫妻恩爱,白首到老啊!” 玥娘看着六娘送她的小东西,分明欢喜地眉开眼笑,“好精致地小玩意儿,自从成了婚,都没人送这些东西给我了,尽是些小肚兜小袄,催着我生小娃娃呢。” 六娘又拿起笔,一边看书,一边埋着头问她,“铁山哥待你可好?” 玥娘叹了一声,“好是好的,只是,你也知道如今汝宁县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要凿那铜铁矿,不得抵抗,铁山亦被拉了去做苦力,我总是见不到他,好容易远远地在矿山见他一次,却觉得他精神不好,想必身子大大亏损了,都是这县令闹得!” 六娘蹙了下眉头,“杻阳山的铜矿?” 说着,玥娘已经红了眼眶,“是啊,那铜矿是献王治地管辖,献王要开采铜矿,县令便只好照做。” 六娘蹙眉,也不知道孟叔当时昼出夜归和铜矿有没有关系,但这铜矿,已然害得多少人妻离子散。 依着大周的律令,汝宁是献王的封地,只要有陛下的首肯,献王便对这些矿山有开采的权力,开采的铜铁矿也要如数上交。 至于如铁山哥一样的普通男子要服徭役,自然是不能推辞的。 “若你觉得妥当,我可以去给铁山哥瞧瞧,我虽也是半路出家,也许还比外面有些行脚医生强些呢。” “好,待我问他什么时候有空,定下日子,再请你过去。我也该回去了,我之前听外人说,你窝在家里哭成个泪人,再也没有脸面出门什么的,我还担心呢,如今,见你好着,甚至还肯在这些书简上面耗心血,我便放下心了,六娘,你可要珍重,莫要再为了那冰垛子委屈了自己。” “放心,以后,我不会再为他自苦。”六娘笑应着,将她送至门外,又回来读书。 可这么着数日,六娘又瘦削下来,顾大娘看着六娘日夜埋头伏案,忍不住劝她歇着,莫要不顾命似的在这书上用心思。 六娘在顾大娘面前嗫嚅道:“阿娘,六娘于医术一道颇有些兴致,又能得孟叔领路进门,再精进精进,许真能学出些门道来。” 顾大娘蹙眉:“六娘,可你一个女子,学医到底多有不便,大周虽民风开放,但议亲事时,也多有为了女孩儿抛头露面而不要的,何况医术之道讲究望闻问切,真要上手需得放下诸多规矩大防,到底……得从长计议。” “阿娘!咱大周马上打天下,当年陛下穷困潦倒于虎龙沟,不还是娘娘于市井织鞋卖履,才熬出头的吗? 六娘虽是女子,未必行不得医。这世家女子大多拘于内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请男医多有不便,偏向于女医官者甚多,奈何,今时女医官少。 穷苦人家的女子难以学得医术之道,富贵些的,便舍不得女儿抛头露面去学这手艺,六娘没这忌讳,却有这学医的机遇,懂了些皮毛,如今又怎能撒手呢。 何况,六娘就是这般的性子,到了议亲的时候,人家若接受不了,作罢便是,他若不喜欢六娘,勉强凑在一处,日子也过不好。” “你啊,总也不闲着,莫不能安分些?” 六娘幽幽叹口气,“阿娘,这世道多用强,除了自己,谁人都靠不住。若日后再逢着陈家这样的事情,咱们又能依附谁去呢?” 六娘叹口气,“孟哥哥……” 六娘脱口而出他的名字,两个人都怔了怔,六娘抿了抿唇,又继续道,“他……怎么说来着,若是能靠这些望脉问诊的手段,行走于高门内庭,周旋经营些人脉,日后只求不让人欺负了去。” 六娘以前对他说的这些话,总是没放在心上,如今却不得不拿出来细想。 寻常人家的人,遇到这种强盗,只能用这几乎不是办法的办法,为自己谋划出半分生机,若是女子则更为被动。 六娘以往不懂事,可就要及笄了,而顾翁戎和顾大娘已经开始老了,顾大娘的身体不能再支撑她长时间的做酥酪,顾翁戎也开始看不清字眼,教书时多有不便。 她不能再缩回去做一个小六娘了,她真的得抬头看眼前路了,虽然她能做的着实有限,但来者可追,即便有限,她也得迈出这一步试试。 顾大娘听她这么讲,轻叹一声,倒不知道该说什么。“若是阿弟还在就好了,他这时候也大了,也不至于什么事都只靠你自己,多个能够信任的人。” 第54章 六娘见阿娘提起阿弟又伤感起来,她不允许自己跟着伤感,忙转移话题,“阿娘,我想去上京。” 顾大娘看向六娘,发觉才不过半年时间,眉眼间多了许多忧色,只是笑吟吟望着旁人的时候,漆黑圆滚的眼眸仍如同孩子般,顾大娘望着她,奇道,“怎么想去上京了?” “阿娘之前不是说要带六娘离开汝宁吗?”她歪着头问她。 “是啊,如今的汝宁也非往日可比,可,上京路远,你怎么想到要去上京了?” “六娘以前听孟叔说过,上京的王维安圣医是如今大周最有名的医者,而且他还收女徒弟,那些女医或是能在上京女医馆谋个好职位,或者能去宫内做女医。” “这…”顾大娘叹口气。“ 此事待你阿爹回来了再说,你便是要去登门拜师去,拜于何人门下,学些什么东西,都要细细斟酌。” 六娘听顾大娘松了口,笑笑,“阿娘,六娘知道的,待阿爹回来,咱们再好好商议商议。” 迁居不易,顾大娘还需些时间接受她想离开汝宁的事情,六娘不急,她可以好好等,等阿爹阿娘准备好了,她们可以一起去上京谋好日子! 顾翁戎进了宅子的时候已然天色尽黑。 六娘去迎他,“阿爹今日回来的甚晚,可是在书院里耽搁了?” “住手!”六娘欲伸手将他掷在一旁的书篓拾起来挂好,却突然被顾翁戎呵斥道:“莫碰那些脏物!且由它放着去!” 六娘听着顾翁戎声音严肃,双手停在半空,神色一懔。 顾翁戎叹口气,“待我净手沐浴,再与你们细说,你们近日都仔细些,在屋子里待着别出去见人,尤其是六娘。” 六娘和顾大娘对视一眼,皆不安地蹙起眉头。 直到顾翁戎出来,顾大娘忍不住问道,“出了什么事?紧张成这样?” 顾翁戎叹口气,低低道,“书院里许多学子身上都起了红疹,肺嗽不止,请了大夫来看,那些大夫一个个都搔起脑袋,最后围在 一起议了半日,才禀明县令和山长说,怕是起了时疫。” 顾大娘和六娘诧异地看向顾翁戎,“确定是时疫?” “前日还只有两个学子不适,今日便病倒了一片,那些个大夫在那里看诊,却束手无策,只能用汤药,勉强维持住病人气脉,以这个形势看,差不离,我昨日没同你们说,不过是因为确切缘由还没定下来,怕惹你们惊慌。”顾翁戎亦显得神色不安。 “可有治愈之法?” 顾翁戎摇摇头,“若是有法子,也不至于如此令人焦头烂额,听说,这时疫最初起自杻阳山的矿场,最开始亦没当回事,这两日人人都起了疹才觉不对,请了大夫去看,可那里人多,药送过去,等不及熬,便已有不少人支撑,尸体都草草在外面焚烧了,县令已命人将那里封住,不允进出。” “矿场?铁山哥他们……”六娘陡然想起玥娘说的铁山的症候,莫非是染上了疫症,她心里没来由地一坠。 “矿场的情况实在不容乐观,里面究竟是个什么情形,阿爹也说不上,不过身体底子好的,尚能抗几日……” 六娘不禁退了半步,“阿爹,这次的时疫除了浑身起疹,肺嗽不止,可还有什么别的症状?” 顾翁戎摇头看向六娘,“这些大夫都说这时疫是红疫。”传闻前朝末年,肖家军和前朝军打仗的时候,这红疫曾经在江城肆虐,当时的大夫都束手无策,最后下令屠城,城内所有人闹起来,几乎要推翻守城之将,可突然一夜之间,江城有了神医,得出解法,救了剩余的那些人,时疫结束了,当年解了江城时疫的大夫却消失不见。 如今,又起红疫,也不知道有没有解法,六娘忽然心慌起来。 顾翁戎换好衣衫,洗了手,对六娘说,“这些时日,六娘便莫要再出去,你一个小女娘,学医尚短,医理不通,千万莫要逞强。” 她自然知道她如今本领尚浅,且于时疫之症更是不通关窍,她叹了一下,点点头。“六娘知道的,那,阿爹还去书院吗?” “明日我尚得去书院看看情形,若有什么不妥的,得及时告知于你们,你们先收拾好东西,如果情况不好,我得带着你们出城,如今消息没有告知百姓……” 六娘点了点头,她茫茫然出去,躺在自己的榻上。 她突然想到幼时还在安济坊时,也闹过时疫,那些时候总是打仗,时疫便多发,不过好在她遭遇的不是红疫,那种时疫并不难解。 只是当时的药价太高,普通人家根本买不起治时疫的药,当时成山成山的尸身堆成一处惨烈不堪,那时,她还不知,什么是时疫,只知道漫山遍野烧焦尸腐味,熏得她流了半月的泪,好在她和阿弟没事。 当夜她睡得很是不安稳。 翌日午时,顾翁戎行色匆匆推门而入,他晌午时去了趟书院。 “六娘,你们身上可还好?” “我无事,阿爹。” “无事便收拾包裹,咱们出城。” 六娘僵直着身子看着顾翁戎。 “已然这么严峻了吗?非离开汝宁不可?”顾大娘蹙眉看向他。 “如今,矿场有许多年岁大的人染上了,老人身子不足,染上之后,一日便觉不适,不过几日,便会不治,尸身不处理,时疫只会更严重。待到封城,便走不及了。 第55章 如今,已有人给县令提议,说,事态尚不严峻,将患病的人都处理掉,才是法子,自古为了瘟症便是屠城,你也不是不知。” 顾翁戎见顾大娘仍然犹豫,叹口气又道,“如今的这位县令大人,蔽明塞聪,孤行一意,后续做些什么样的事情也未可知,我们不过是出去暂避,也许还会回来的,别担心。” “可阿爹,玥娘他们…”六娘知道不该犹豫,可心中实在放不下。 “哎,阿爹昨日已找人去通知他们了!他们会走的。” 六娘垂头,只得和顾大娘一起去收拾金银细软,好在东西已备得差不多了。 顾翁戎早备好了马车,在巷道外等着二人。 “胶州郡远,我们先去临安避避风头。” 顾翁戎将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起身驾马,汝宁县此时已经有不少人听闻起了时疫,慌慌张张皆想向城外而避。 他们的马车走得甚缓,六娘抓着顾大娘的手,却不自觉越握越紧,她焦急地往外看着。 “六娘!六娘!” 六娘从马车往外看着,是玥娘! “玥娘!”六娘探出车帘向她挥手。好在,她们也准备走了。 她回头看向顾翁戎,“阿爹,我出去看看玥娘他们。”六娘戴好帷帽和手衣,她探出车外。顾翁戎却摇头道,“六娘你别下去!外面人太多,接触过什么人,都不知道。” “六娘…别下来了,昨天收到你的消息,我就和阿娘准备东西了,我之前见过铁山,不知道自己怎么样,你还是别接近我了。”说着,玥娘却哭了起来。 六娘犹豫着,“ 铁山哥呢?” 玥娘转过头去,曹娘子愁苦着脸。“铁山还在杻阳山,” 玥娘期艾添道,“我听他们说,县令下了命令,封锁了杻阳山,只怕染了时疫的一律都要…都…”她说不下去,哭成泪人。 六娘听明白了,她心中一寒,“玥娘,你先别担心,也许一切没有你想的那么坏。” 顾翁戎叹口气,“玥娘,你扶好你阿娘,跟着我们。” 六娘放下帷幔,忧愁地交叠着双手。 玥娘跟在他们的车后,及至傍晚几人才挤出了城,路上一下子行人少了许多,空荡起来,他们才安下心。 顾翁戎将车赶到稍远的地方,忽然停了车向六娘道,“六娘,将你阿娘送至临安。”他抚了抚六娘的头,“六娘,照顾好你阿娘和你自己。”他眼中盈满泪,转身便走入人群中。 六娘茫然望着顾翁戎的背影,愣了一瞬。 待她反应过来,跳下车,急着追上去,拉住他的手,喊道,“阿爹,阿爹,你去哪里啊?阿爹…” 顾翁戎苍老的面容哂笑一声,回头道,“六娘,我将你与你阿娘送出城,是尽我的职责,可我亦是汝阳书院的老师,我亦得尽为师的职责,疫症乃是天灾,可有些人却要将它酿成人祸,汝阳书院的学子可以不治身亡,但不能死在他们的刀下,我不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六娘突然一呆,她反应过来顾翁戎要去做什么,她慌慌忙间,泪水噗噗簌簌往下落,她慌了神,断断续续地说着,“阿爹,阿爹不能走,阿爹怎能舍下六娘和阿娘,自己去呢?阿爹,不要走,六娘,六娘和你同去。” 顾翁戎却不再理她的话,“六娘,若阿爹回不来,你要好好孝顺你阿娘。”他望了望她,转身便走。 “不可以,阿爹!” “阿娘!阿娘……”六娘站在原处,转身焦急向马车内的顾大娘喊道,要是阿娘劝顾翁戎,他总会听的!“阿娘,你,快来劝,劝劝阿爹啊……”六娘一下下抽噎着,没办法说下去。 可顾大娘在马车里始终没有下来,待六娘再回过头,顾翁戎的身影却已被人群淹没。 * 夜色浓稠,月华黯淡。 马车之上,端坐着一方如玉身形,他一身玄衫,薄唇紧抿,闭目而寐,岿然不动,脸颊如刀砍斧刻般凌厉,可高挺的鼻梁之上却溢出一层层细汗。 车舆似是撞到了什么东西,他身形随着车舆陡然一晃。倏地一下,他睁开了眼。 那双眸属于幽枉地狱的幽冥,狠厉猩红,让人不寒而栗。他轻轻蹙了下眉尖,猩红的眼眸里漏出一丝疑惑。 车舆又是一抖,他的身形随之一晃。 他感到自己五脏六腑似乎都在震颤。 他抬起手,茫然地看着自己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指节。 在月光之下,他的手苍白得不大真实,可他却分明地感受到了它。 他又用自己修长的手,抚上自己的脖颈,温热 跳动着的触感随即从指尖传来。 他缓缓抬眸,回想着才刚的一切。 车裂之刑,其痛甚巨。 他依稀记得,他听到了他浑身上下的骨头一寸寸地分割碎裂,他看到了他浑身上下的每一寸皮肤都在撕扯拉拽,他嗅到浓郁的扑鼻的血腥气一浪一浪将他彻底席卷。 后来,后来如何了呢? 他轻轻歪了下头,后来,他见到,有人收殓了他的碎尸。 一个穿着医女袍的小女娘,硕大的衣袍穿在她身上轻轻晃荡,将她娇小的身子完全裹住,她用布条将袍系在腰间,她行动利索而安静。 她漠然地收殓了他的尸骨,脸上无甚情绪,没有恐惧亦没有悲伤。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她。 第56章 他做了十年的校曹,他曾以为,十年了,他们都向前走了,曾经,永远是回不去了。 可这十年,他却在每个不经意地瞬间忆起她幼时见到他会欢喜地唤他一声孟哥哥的模样。他被这回忆和痛苦反复地鞭挞折磨。 后来,每逢路过她的医馆,他都会看到她在行医抓药。 他要一包决明子,她不抬头,淡淡地告诉他,十文钱,然后,不理他,转身再去称她的药材。 他握着他的药,独自走回亲军都尉府。 十年的亲军都尉府校曹, 他终于看着那些仇人一个又死了。他心里谈不上多欢喜,谈不上多痛快,甚至可以说无甚情绪。他只是觉得,他应该这么做,他只能这么做。 后来,当时陛下和他反目。反对他的一本本奏折参上去,说他依仗权势,玩弄手段,紊乱纲纪,欺上瞒下。 他们毫不留情地把他给他们的痛苦,又在诏狱中一一还给了他,他们也挥鞭质问他,一一数着他的罪行。 他们也说,他们是为了复仇。不知道为何,他当时,只觉得可笑,他生平头回笑得那般畅快,是在诏狱中。 待到他被拴套在牛车之上的时候。他眼前不是那些仇人,也不是他无疾而终的抱负。 他眼前,是一个扎着双螺髻穿着绛红色小袄的小女娘,精致的小脸隐在呵气之中,她拿乌溜溜的眼睛,充满希冀地望着他。 她说要他陪她一起去摘梅子。她笑盈盈地,嘴角绽着两个笑涡。她委屈地,不舍地看着他,她说她会把梅子都摘下来,再酿成酒,做成酥酪,送给他。 可他没应。 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再也不能,再也不敢靠近她。 当他明白,他语重心长的阿爹,同他说的一句珍惜眼前人的意思,那命运的绳索已经捆缚住他的头颅和四肢。 他玩弄了一辈子得到权术,可终究被权术玩弄。 他,却再也等不到她的酥酪和梅酒。 他后悔吗?好像,也不后悔,他只是能做的事,可他的阿娘回不来了,他的阿爹回不来了,至于她…… 若是,能从头再来,他能做的更好吗?他忽然落了泪。 他想起最后一刻,她为他敛尸的模样,她……她好像不会再为他动容。 此刻,他望着自己完好无损的双手,呆愣着。 “公子,要到胶州郡了。” 声音自车顶传来。 他偏了偏头,这声音他很熟,他和他妹妹芷兰第一见到他,便说他们是他阿娘的忠仆,他们生下来就是为了保护他阿娘一辈子,他彼时不过是个刚踏入上京备考的举子,他好像没理他们。 后来他们又见到他,他们说,他阿娘不在了,他们便该护他一辈子。 他没有再拒绝,后来,他带他们进了亲军都尉府。 再后来,风离好像是死于那场将他抓入昭狱时,凌乱而落的箭雨,他死时,还试图拿身躯为他挡着箭雨。 “公子,醒了吗?”声音再次传来。 他默了半晌,终于幽幽道,“停车。” 原来此时他的声音还不是那般喑哑可怖,他又诧异地低头看了下自己的手。 “公子,手受伤了吗?”风离细心地注意到他的动作。 他有些错愕地望向风离,上辈子,他很长时间都不会在意这种关心。 可此时,他听着风离随口的关心,心中升起一丝异样。 他顿了一下,“现在是什么时辰?” “快到卯时了,前面就是胶州郡城,遇上城固县发大水,咱们的车舆走得慢,太子怕是等您多日了。”他蹙了下眉头。 卯时,胶州郡,城固,大水。是这个时候。 他这不过三十年的人生,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事情杂乱到足以能让他的脑袋彻底混乱。 可他依稀记得,在这不久前,他阿爹离世,是那个小女娘帮他阿爹入了坟,份上写得是养女六娘。 他又与他师长断绝恩情,小女娘说他恨透了他。那个小女娘,冒着雨,决绝地将银锁还给他,说要与他一别两宽。 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猛地将手摸向自己的衣襟,那枚一直想送给她的银锁还在。 他从怀中取出那银锁,细细地看着。直到死前,他才有机会再送出这枚银锁。 后来他养成了习惯,每到心里紧张地时候,就会一下一下地摩挲着这枚银锁,直到它的颜色变得深邃深沉。 而如今,它分明还是亮色,分明还完好地躺在他手中。 “公子?”风离唤他。 他拉回思绪,蹙着眉头,回想着当年的事情。 如果,他记得没错,此时,汝宁县正在水深火热,顾翁戎为了汝宁学子留在了汝宁,从此,便再也没能走出汝宁县。 而六娘,从汝宁出城一路去了上京,从此,再也没有见过他阿爹。他让芷兰跟着六娘,芷兰定然就没法顾及顾翁戎。 他攥了下拳,幽幽出声,“风离,汝宁出事了,你快马赶回汝宁县,找芷兰碰头,记得保全顾老师。” “好。”风离什么都不问,只是应到。 他眸色深了深,他拿起纸笔写了封信,“再将这封信,拿给献王。这两件事做完之后,你便沿着汝宁去临安的路和芷兰碰头。” 第57章 风离飞快地牵了匹马,翻身而上,刚欲扬鞭,他却听见孟简之说了句。 “路上小心。”他轻飘飘说了一句,转身上车。 风离愣了一愣。 他幼时第一次见到他时,就觉得他那双眼睛里只有不近人情,长大了终于找到公子,也是因为他那双决绝到近乎无情的眼睛。 可公子今日,竟然会同他说小心,可风离也是吝于表达感情的人。 他别扭地说,“公子一个人,小心应付太子殿下。” 第22章 她的遗憾该由他来挽回…… 孟简之独自策马进入胶州郡, 胶州郡已然入了夜,陷入无边际的黑寂。 孟简之勒缰绳下马,上辈子, 他在亲军都尉府花了十年的功夫, 从一个文弱的书生,成了一个弑人不眨眼的酷吏。 陡然回来,他的身子竟有些不适应。可自然也有好处, 他能分明的感觉到,他这颗心脏在猛烈地跳动, 好像一切还来得及。 胶州郡是献王治下,太子此番是与孟简之同行南下, 应邀住在献王胶州的别院。 别院名唤畅园,是前朝末年那位荒淫无度的皇帝几番南下胶州赏景所建,园中景致极尽奢靡华丽,夜间诸灯上下争辉。 可太子喜暗,自到了这园子, 便将所有灯火都压蔑了去。 孟简之抬眸看着眼前似梦似幻的层楼叠榭,恍了恍神。 护卫向前见了个礼, 便将他手中的马引至一旁。 他遥遥地跟着那个身量高挑,高颧骨的侍女身后, 穿过一层层的院子, 直到一个小院前, 站在那里,一等就是半个时辰。 太子有意让他站在在别院外候着,是为了敲打于他,他的官身是圣上破例抬的,听薛洺告状说, 他娇纵的厉害,太子生怕他傲得没了章程,特意将他晾在此处。 前世的孟简之在外面候了数个时辰,可此时的他心境却与前世不同,因为心焦,他甚觉自己掌心溢出层层细汗。 “请姑娘再去向太子通禀一声。”孟简之兀自收敛了一下前世的脾性,压低嗓音躬身道。“奴已去通禀过了,太子殿下得了空,自会召见大人。” 孟简 之敛眸笑笑,不欲再忍,举步便向里闯。 “孟大人……孟大人 ……太子殿下正在气头上,您贸然闯进去……”侍女小跑试图跟上他,孟简之驻足侧眸蔑了她一眼。 这侍女觑着他的神色,陡然住了步子,不知为何,她在这位年纪轻轻的校曹大人身上,看到了当今陛下身上才有的懔人威势,她停了步子,不敢再拦。 孟简之走到殿门外,便听到里面摔杯砸盏的怒骂声,他敛眸缓了缓步子。 “活着就活着呗,有什么了不起的,值得父皇亲自南下一趟寻他!若是真这般牵肠挂肚,不若将孤的太子之位一并让给他算了!” 里面的门客接二连三跪了下去,“殿下息怒。” 不一会儿,似乎是有侍卫看到了他,向太子耳语几句,太子看向他站立的地方,从里面亲自出来迎他。 孟简之屈单膝行礼,“参见殿下!” 太子却拦住他行礼,一把握住着孟简之的手臂带进大殿,侧目向一边的奴婢怒道,“既是孟大人来找孤,以后径自带进来就是,岂能让孟大人在这里侯着。”门口的侍女躬身应是。 太子亲热地挽住他的手臂,叹口气,“行舟,你可知在咱们从京城出来不久,父皇便亲自南下微服私巡了?” 孟简之轻轻蹙了下眉头,“臣并未听说。”他的记忆定然不会有错,上辈子,皇帝并没有在这个时候微服私巡。 “不知父皇从哪里听来闲话,说是当年肖臣毅的儿子还活着,而且就在汝宁,事情还未见个端续,父皇竟就急着便衣南下,亲自寻他,还说要在自己有生之年弥补他。” 太子坐下去,怒拍了下自己的膝盖,“到底我才是他亲生儿子,父皇真是老了,心软!脑子也糊涂了!这些无知庶民当年就将肖臣毅看得比天大,如今,将他儿子找出来,岂不是不是引火烧自家的院子!大周江山初定,两个叔叔尚且各怀鬼胎,此时还将当年肖臣毅的子嗣寻出来,生怕不够乱啊!” 孟简之手上动作一滞,是为了肖家后裔……他拧紧眉梢。 他依稀记得,上一世此时,确实盛传肖臣毅的后代在汝宁,可,在汝宁大疫之后,汝宁的百姓,病得病死,屠得屠尽,没留下几个年纪相仿的少年,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直至多年以后,霍风去世,将整个亲军都尉府的机密暗线都交给他,他才看到暗线记载的机密要件。 陛下曾命亲军都尉府密查,暗线在汝宁的葬尸地寻到了一副带着肖臣毅妻子手链的尸身,汝宁的葬尸地杂乱无章,坟上又未写姓名,他既是孤儿,想来不过被草草安葬,倒是年岁性别大概对得上,根据尸体的形貌判断,他早已去世多年。 又不久后,圣上龙御归天,太子即位,连当年威震一时的肖臣毅和肖家军的名字也慢慢暗淡消弭,仿佛这个世上不曾有过这他们。 他长睫下的眸晦暗不明地流转着灯火的颜色,他心头陡然一跳。 第58章 他轻轻笑了一下,躬身回禀,“陛下年事渐高,愈发念旧,肖臣毅的妻子毕竟是当今陛下的最疼爱的妹妹,虽然献宁公主已去,陛下与肖臣毅遗子尚有甥舅之谊在,心中挂念也是人之常情。” 太子捏着手中的玩物,摇头道,“你年轻,当年有些事情,只怕你不知道。” 孟简之知道,当年肖臣毅在东华门外,是被太子亲手射杀。 虽说,他当年年幼,有被两位王爷蛊惑的缘故,可究竟是他拉的弓。皇室将这件事隐瞒,只说肖臣毅试图叛国。 至于肖臣毅究竟有没有叛国,无论皇室怎么说,民间是不信的,因为此事之后,皇帝并未褒奖两位王爷,反而将两位王爷派驻封地,民间都认为这事是两位王爷谋杀政敌,挟私报复。 两位王爷回到封地后,也算安分守己,尤其是献王,在当地的名声渐渐好起来,肖臣毅的事情便也渐渐被遗忘,两位王爷自大。 恐怕只有亲自射杀了肖臣毅又多疑反复的太子,会如此忌惮他的子嗣。 孟简之敛眸道,“殿下是陛下与前皇后唯一的儿子,陛下对您自然是寄予厚望,陛下就算找到了肖臣毅的子嗣,也不过是弥补他些封地银两,并不会让他威胁殿下的地位,殿下应当对陛下和自己有信心。 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孩子,是男是女都不知,殿下何必如今就担忧起来。陛下找到了他,他就日日夜夜在殿下和陛下眼皮底下,殿下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太子犹豫了一下,说,“你说得不无道理,孤其实也并没有把什么肖臣毅遗孤放在心上,无非是看父皇如此重视,揶揄两句罢了。” 孟简之却摩挲着自己的袖口,陛下微服私巡要去找她,那往后的发展……会否和前世完全不同,他一时有点慌张,生怕情势变得无法掌控。 孟简之见太子平复了心绪,不再谈肖臣毅遗孤,跪下道,“臣请殿下救汝宁百姓。殿下应该知道,汝宁突发时疫,当地大夫皆束手无策,臣请殿下遣送太医去汝宁,推迟一刻,便多一无辜之人遇难。” 太子怔了一下,看向他道,“孤已经命令随行太医前去了,可红疫非同寻常,太医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臣看过亲军都尉府的密件,知道江城发生红疫时,太子也身在江城,当年那位……神医,担心殿下身体,特意给殿下多给了一份圣药,那药想必殿下还留着。” 孟简之上一世并不知道,汝宁的时疫有解法,这都是后来,他从霍风手中全权接管亲军都尉府,看到密件后才知晓。 上一世,他周旋于太子和献王之间,试图让他们寻求明医好好医治汝宁百姓,可最终他也没能救汝宁的百姓。 汝宁县的百姓,因为这场时疫走的七七八八。 时疫随着时间不知不觉间消散了,顾翁戎和城中百姓却无法挽回性命。 献王落了个办事不力之名。 而太子则因帮助医治汝宁百姓得百姓称赞。 孟简之后来才知道,太子当时分明有救汝宁百姓的圣药,但他根本没有给出来,只不过派了几个不痛不痒的太医去诊治,以害献王声誉,显太子美德,那时,孟简之恨得摔了手中书简。 如今,他给献王去了信,让他不要入圈套,背负屠城恶名。 又让风离速速敢去汝宁,以保顾翁戎安全,一切,应该还来得及。 太子听他提到他手中的圣药,愣了半晌,冷笑一声,蹲下身,“不愧是亲军都尉府啊,孤还以为,这件事只有孤知道呢!” 太子知道孟简之看透了他的盘算,索性开诚布公,“献王对皇位一直虎视眈眈,父皇在的时候,他看起来安分守己,不过是让父皇失去戒备,他是在孤登基!等孤登基。再对付他就晚了!能借助汝宁之事,打击献王,何乐而不为?” 对于太子而言,汝宁的百姓,不过是他们权利斗争的棋子,棋子的生死无足轻重,上一世的孟简之一直试图改变他,直到太子行事荒谬,他最终与太子反目,又被太子赐死,才发觉他也有如此天真的时候…… “殿下,亲军都尉府知道您能救汝宁,陛下定然也知道。若是您能救而不救,陛下必然会失望。献王屠城,也是不得不为之,那些害怕疫病传染到自己身上的汝宁县人只怕还会理解支持献王,殿下这办法实在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你继续说。”太子蹙了下眉头,转着手中的玩物。 “相反,若是殿下能够解汝宁之危,不仅会得陛下恩赏,也会受汝宁百姓赞誉,此不失为一石二鸟之良策,何必非要闹到尸骨如山的地步呢?” 太子笑了笑说,“孟大人此番见孤,又苦口婆心的劝孤,是为了汝宁的百姓吧?真是用心良苦。” 孟简之垂着头,“殿下错了,臣是为太子的将来打算。臣既领亲军都尉府都尉之职,自然要为殿下的未来,为大周的未来考 量,臣说的办法,是对太子最好的办法。” 太子却没心思关注他的办法,只是注意到孟简之说,要为他的未来考量。“你要知道,自父皇设立亲军都尉府以来,亲军都尉府就只为父皇办事,只为父皇考量,为孤考量?呵,是你哄孤的话罢了” 第59章 谁人都知亲军都尉府是陛下眼线,纵然陛下一直宠爱他,可他亦没有权力随意调用亲军都尉府,孟简之这段话,究竟是哄他拿出圣药,还是真正有心辅佐他,他得好好考量考量。 “可怜天下父母心,不是臣欲为殿下考量,是陛下要为殿下考量……” 孟简之神色暗了暗,他忆起,他第一次面圣,在灯色昏昏的未央殿,那位开国帝王迫人的威势。 “考得很好,这么多年过去了,朕还记得你当年见朕的模样,也记得你几年前,在汝宁做得那篇大周律的文章。 朕一直等着你来见朕,你果然没让朕失望,朕差点就要将状元点给你了,不过想了想,你还是不要太惹人注目的好。” 孟简之彼时垂着头,不敢说话。 武德帝又道,“当年你父亲说过,在朕需要的时候,会为朕效忠,可他年纪大了,很多事情做起来,会力不动心,你继承了他的衣钵,是更合适的人选。”声音在空洞地回荡在大殿。 “多谢陛下隆恩,日后必为陛下鞠躬尽瘁。” 金殿之上传来冷笑一声,“鞠躬尽瘁,你还年轻,可知道这句话的分量?”武德帝自金殿移步而下,站到他身前,居高临下看着他。 过了良久,武德帝幽幽道,“朕不希望你同你父亲一样,只在工部效力,朕知道,你的才能在你父亲之上,亲军都尉府……很适合你。” “多谢陛下。”他道。 武德帝又冷笑一声,“这亲军都尉府的校曹大人,旁人看着处尊居显,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似的,但,可不好做,亲军都尉府如今的校曹大人,霍风为何被人称为地狱恶鬼,你,懂吗?” “懂得。”他知道他没得选。 “亲军都尉府的校曹,要得一副铁石心肠,你,有吗?” “草民只身孤影,心无所系,愿为陛下效死输忠。” 武德帝陡然一笑,“朕记得,你有一个感情甚笃的青梅竹马。” 他跪在青砖上,十个指节轻轻一抖,他只蹙着眉头,“臣确实有过婚约,可与那女子也确实早就断了情分,感情甚笃四字……无从谈起。” 武德帝看着少年执拗的背影,笑了笑,他不信他的话,可这样才好,如此偏执,能干,身负仇恨,却又有软肋的人,才会是最锋利,最听话的匕首。 过了半晌,武德帝道,“太子平庸却性子狠厉,朝中清流重臣,又劝朕将皇位传给献王,可朕,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你得帮朕肃清朝野,待朕百年后,也得帮他坐稳这江山。” 武德帝年事已高,也不得不考虑身后事。太子没有武德帝的权谋智慧,要将他扶上王位,得先除了障碍,否则勉强上位,也不过是刀兵四起,战乱重生,他得有一个足够强硬,足够心无旁骛的人辅佐,武德帝心中再清楚不过。 “依朕看,这几年朝野上也是太冷清了些,朕上年纪了,喜欢热闹,该好好整顿整顿了。” 武德帝回身,走到龙椅上,他亦不知道他的选择对不对,可他只能这么做,因为只有他知道,他那两个弟弟更不是东西。 他空洞的声音在大殿之上一遍遍地回响。 孟简之长久跪在大殿上,君臣相顾无言。 遥远地回忆渐渐淡去。 孟简之半阖着眼眸,继续道,“陛下年岁大了,也开始为大周的未来考量了。” 太子有些讶异,这些年,武德帝一直不放心他,更没有说一定会让他即位,他甚至怀疑,在朝中清流党的教唆下,武德帝会将帝位传给献王。 可若是武德帝嘱咐孟简之教导于他,便是替他谋选重臣,有心栽培他即位。虽然武德帝不会现在就将亲军都尉府全权交到他手中,但这已然难得。 太子一时心花怒放,站起身,俯视着臣服在自己脚下的男人,笑道,太子笑道,“孤懂了,孟大人舟车劳顿,可需要去孤的小筑歇歇,小筑有温泉美酒,最是解乏。” 孟简之却依旧俯身跪着,“多谢殿下美意,可……臣请殿下速命随行太医,前往汝宁,救万千庶民于水火。” 太子拍了拍脑子,“瞧孤这记性,竟把此事忘了。”太子笑了笑,看向他的神色柔和起来,“人人都说咱这位新任的校曹大人冷面无情,看来倒不尽然。孟大人放心,汝宁的子民,亦是孤的子民,孤这就命太医亲去汝宁。” “臣替汝宁百姓,谢殿下。” “以后,孟大人莫要与孤如此见外,大人不如在胶州行宫多住数日,孤好好款待宽带大人。”太子拉着他的手让他起身。 “臣尚有都尉府事务在身,不好再在胶州逗留了。” “瞧瞧,霍风虽身受重伤,但还未离世呢,父皇就已经把重任交托于你,不允许你赋闲戴孝,也不许你好好休息休息,孟大人自己可要好好关照自己的身子!切勿太过操劳。”太子见他执意要走,便也不好再多留。 孟简之敷衍着他,除了行宫,便行色匆匆带着那太医从胶州一路出来。 “孟大人,孟大人……您这么急干嘛?”太医道。 孟简之转身,一把抓住他的领口,向太医嘱咐道。“骑着马,连夜赶往汝宁,算算这里的路程到汝宁,快马昼夜兼程就是三个日夜,你若晚到一个时辰,我必让你阖家为汝宁枉死的人偿命。” 第60章 “三个日夜,我就是不拉不撒……”那太医正蹙着眉头试图提出异议。 孟简之拂手不欲听他多言,“话我已经说了,您尽可以骑着马悠哉哉去汝宁,待数日后试试我的话作不作真!” 那太医变了脸色,不敢再与这年纪轻轻的少年相对峙,一蹬马肚,飞快而去。 孟简之看着他远去的身影,眉间萧索。 上辈子,孟简之从太子口中听说汝宁起了时疫,曾亲自带着风离赶到汝宁,可他知道汝宁时疫时已经晚了,从胶州赶往汝宁,顾翁戎已因护着学子,死在那帮佣兵刀下,他回天无力。 他又沿着汝宁出城各路寻六娘,最后终于在汝宁去临安的路上,寻到了她,索性……她是安然无恙的。 他便默默跟在她身后,看着她在临安住脚,看着她在顾翁戎去世后忍泪照顾顾大娘。 后来,看着她带着顾大娘到了京都,被拒绝三次后终于考到王维安门下学医,她如愿做了京都城的小医女。再后来…… 他却已经很少在她身上看到幼时明烂的笑意。他不知道,这是否还是她想要的生活。他以为,他疏远她,会让她舒心,她早晚觅得如意郎君,如她当年所说的那样,过上简单安宁的日子。 可,他也许都错了。她最终有太多的无可奈何,太多的遗憾,而这一切都该由他来挽回。 他似乎已经有太久太久没有见过她,他想见她,他真的很想见她。 上辈子最后的那十年,他几乎不曾与她多说过一句话,只是在她的药房里,会说一句,“要一包决明子。”他不敢希冀太多,只是与她多说一句话,也很好。 他变得越来越卑微而克制,可他的卑微而克制,却没有换来她的愉悦安宁。 孟简之摸了摸袖笼中的银锁。若照着上一世的情形,她不会有危险,可他心中仍然不安。 毕竟,上辈子,皇帝也并没有南巡去寻肖臣毅后人。 直到后来武德帝去世,太子登基,武德帝当年派出去的那一小支寻找肖臣毅后人的暗卫,才带来了一个有关肖臣毅后人的消息回来,而这消息震得他指尖轻颤。 六娘见顾翁戎湮没在了夜色中,站在原地良久,直到玥娘远远地唤她。 “六娘,你别担心,也许顾大叔没有事的,我们得走了,就要入夜了, 待在这里不安全。” 六娘回头看了眼官道,确实有零星的人从汝宁陆续走出来,想必是听到消息的人越来越多了。 她擦了下湿润的眼角,看向玥娘拉过她和曹娘子的手,“快要入夜了,你和曹大娘不能在外面待着,上马车一起吧。” 玥娘摇摇头,六娘却说,“你们的脉象看起来没事,你放心,我不会拿阿娘的身子来赌的,你们相信我,如今我们除了彼此还能依靠谁呢?” 玥娘和曹娘子只得跟着她上了车。 六娘打起帘子,看向顾大娘在失神,她道,“阿娘,你怎么不拦着阿爹呢……” 顾大娘垂眸敛目坐在软垫之上,眉梢唇角微微耷拉下来,似是只能勉强坐在这里,再无旁的气力,她轻轻嗟叹一声。 “事关他的那些学生,他不看着他们平安无事,怎么可能跟着我们走,这就是你阿爹的选择,我只能尊重他的选择……”她扬了下眉梢,试图遮住她嫣红着眼角的狼狈,“六娘……莫挡了旁人的路,走吧……”她沉沉地叹了口气。 他们的马车始终在官道上,开始有人催他们赶紧上路。“走不走啊,不走能不能把路让开。” 这些很多是从汝宁逃出来的人群,他们自顾不暇,只顾从那里飞快地逃离,而顾翁戎已然决绝地逆着人流赶了回去。顾大娘已然闭上眼睛,默默地坐在那里,她接受了他的选择,接受了她的命运,她只能希冀上天眷顾于顾翁戎。 六娘攥着缰绳,道理她都明白,可她好想追上顾翁戎,她不能让顾翁戎一个人留在那里,既是一家人,该同进同退! 可她已经望不到顾翁戎的身影,她不能带着阿娘回汝宁!阿爹说的没错,阿爹好不容易将她们带出来,她得照顾好阿娘…… 已经没有办法再耽误了,她回转身来,手紧紧地攥住缰绳,直到绳子将手勒出一道道得伤痕。 她将唇角近乎咬破,她扬了扬鞭子,狠狠地落在马上,马吃痛飞快地向前而去,试图将兵荒马乱远远地抛在身后,六娘眼中却渐渐模糊,泪水盈在眼角,她有些看不清前路。 第23章 参见郡主 “阿娘, 你吃点东西吧。”六娘将干粮递给顾大娘,她却又是摇摇头,整个人没甚精神。 从汝宁出来已经多日了, 他们再也没有听到关于汝宁和顾翁戎的消息, 六娘只能装作一切都没有发生,好好地待顾大娘和玥娘他们生活。 按照顾翁戎的测算,六娘这会儿本该将顾大娘安稳无虞地带去临安了, 可城固发了水。 他们遇到一位大哥,向他们道, “这水大得很,下游一并受灾, 道路受阻,姑娘不如从这边小路去临安。” 六娘只得改辙易途,欲从小路往临安去。 第61章 同路的人渐渐少了,玥娘坐在六娘身边,陪她驾车。 “六娘, 你说我们还能回汝宁吗?也不知道铁山还能不能…” 玥娘埋头泣了起来。玥娘坐在她旁边,情绪一下子失落起来, 不免让六娘想起顾翁戎,她心中忽地一落, 可她现在不能想这些事情。 她垂头, 捏紧手中的缰绳, 不知道是安慰玥娘还是安慰自己,“会没事的。” 她话音未落,前面的有人折返回来,向六娘道;“姑娘换路走吧,这路因昨夜下雨, 前面塌陷了,又被一棵硕大的望天树拦住去路了,前面有贵人的好几辆车马已经堵在那里了,您这马车必然也过不去的。” 六娘蹙了蹙眉头,“敢问大哥,还有什么路可以去临安吗?” “最近去临安的官道都堵死了,我给你个办法,前面有几个贵人的车與也返回了,看着也是赶路的样子,但他们有下榻的地方,你跟着他们肯能找到下榻之处。” 六娘应了声谢,兀自犹豫着该如何走,却见前面几辆楠木车马果然转头而来。 窗牖上挂着绣金丝绉纱,六娘往里望了一眼,便隐隐绰绰见一美妇人侧颜。 她知道这类贵人讲究颇多,偏过头,不再直视他们,先等他们马车过去,她想,这应该就是刚才那位大哥说的贵人。 “六娘咱们往哪里去。”顾大娘打着车帘,形容甚是疲惫。 六娘给她探了脉,好在只是染了伤寒,加之心迹郁结,她得尽快带顾大娘安顿下来,让她好好歇歇,再去打探一下汝宁和顾翁戎他们的情况,她盘算着。 “阿娘,今日到不了临安,大抵又要在车上过夜,前面的车马里是几位贵人,他们今夜必要寻下榻之处的,咱们寻不到去处,他们有的是耳目打听,我想,咱们先跟上去瞧瞧。” 六娘手中握着缰绳驱着马车,隔着数丈的距离缓缓跟着他们。 却见他们沿着山间小路蜿蜒而上,及到她跟着到了近处,才发觉前面是驻扎在临安周遭的禁军大营。 “这是哪里啊,六娘?”玥娘问道。 六娘叹口气低声道,“……哎,这里是禁军大营,我们走吧。”那些禁军士兵的衣服她以前见过。 她慌忙驱马车欲调头,害怕不知不觉间犯了禁令,可没走几步却被人拦了下来,她神色一凛驱着马挺下来,她打量着眼前的男子。 眼前的男子穿一身月白锦袍,袖口是金丝祥云,腰间白玉玲珑腰配,疏朗俊秀,气度逼人,见到她竟笑了一下,问道,“为何要跟着我们?” 六娘颔首,“抱歉,我以为你们是去寻下榻的地方,却不知道你们是来这里,我这就带着我家人走。” 那男子却伸手拦道,“你们可是要寻下榻之处?这周遭没有地方可供下榻的。” 六娘直视着他的眸子愣了一下,随即便听到他说,“你等等。” 六娘只能停下马车,见那人竟去向那马车里的人回禀。 不一会儿,回转身来向他们,“你将车驾进来。” 六娘犹豫道,“公子,随意闯入禁军驻地是死罪,我……。” 那人冷笑一声,“没错,可,你不是随意闯入!”他走到她身边,“怎么,这会儿倒开始怕了?跟上来吧!” 六娘只得跟着他前去。“六娘?这地方我们不好去得……”顾大娘和曹娘子探身出来。 “周遭实在没有下榻的地方,我看那人不像有恶意,不如先跟上去看看情况,阿娘的病得好好修养修养,再耽搁也不是办法。” 六娘没再犹豫,握住绳子跟在那几辆车马后面进了禁军大营。 她见那几辆马车停驻,从上下来一群锦衣玉带的人物,为首是一位老者,身边跟着她刚才觑到的那个美妇人。她便也忙跟着下马车,将顾大娘他们一一扶下来。 她打算去向那些人行礼,视线又向他们望去,竟发现了一张熟面孔,竟是薛洺…… 薛洺也认出是她,神色一异,远远地便问道,“是你?” 薛洺的话倒将众人视线都吸引过来。才刚引六娘进大营的男子,在那长者身边耳语几句,长者点点头,那男子便招手示意他过来。 六娘只得缓缓上前,想了想,在长者面前跪了下去,“家母感染了伤寒,小女与家母寻下榻之处多时,多谢贵人收留。” “小姑娘,你倒是聪明,竟知道跟着我们。”那贵人笑道。 六娘慌忙低下去头道,“我不知贵人竟是来禁军之地,贸然闯入,实在非我本意,冒犯了诸位贵人……” 薛洺忍不住道,“你们是从汝宁来的,谁知道有没有沾染脏东西,老爷的身子要紧,小叔叔你也真是的,怎能引她们进来。” 站在长着旁边的美妇人慌忙蹙起眉头,“快唤石大夫来看看!" “贵人放心,小女子略通些医理,我与阿娘身子无碍的。” “这里有你说话的份,自以为是,你以为你懂多少?”薛洺哼道。 那长者却只是敏锐地察觉到薛洺话中 的怨气和熟稔,“洺儿竟认识她们?” 薛洺抿唇,“洺儿此前去汝宁一趟,见过几面。” “哦?”她们说话间隙,那石大夫已给二人看过诊,禀明身子无碍,薛洺怒视着六娘,不知为何,薛洺对她有莫名的敌意,大概是因为她那张脸,她讨厌汝宁,讨厌孟简之,更讨厌六娘,而且,她也发现了……六娘那张脸,太像她不喜欢的一个长辈。 第62章 那长者便道,“少弋,既然她们没有恶意,便先带她们下去,找个营帐让她们休息。” 之前带他们进来的男子原来叫薛少弋,他领着她们到一旁的营长之内,“你四人在这歇息,不可乱闯,明日前路清理毕了,便可以走了。” 六娘蹙眉看向他,“多谢……” 那人笑笑,转身而去。 “六娘,这里可是禁军驻地,咱们在这里真的合适吗?那些人,都是些什么人啊?你胆子也太大了些。”顾大娘担忧道。 六娘蹙了下眉头,能进这禁军大营,又能让薛洺能敛了一身嚣张气焰的,整个大周只怕找不出几个。“阿娘,我瞧着那些人总没有什么恶意,如今先照顾好你的身子要紧,别想这么多了。” “照顾好又怎样,你阿爹……”顾大娘提及便潸然泪下。 “不会的!阿爹福大命大,不会有事的!六娘会去打听汝宁和阿爹的消息,阿娘要照顾好自己的身子,待阿爹过来同我们团聚。”六娘垂头,她多么希望顾翁戎能安然无恙,可……她心里着实不安。 六娘刚服侍顾大娘躺下不久,外面便传来声音,“姑娘此时可方便?” 六娘打开帘子,外面的男子依旧是那副逸气偏偏的模样,“公子有事?” “我家老爷请姑娘去一趟。” “让我过去?” “姑娘放心,咱们都不是恶人,我家老爷本是来汝宁游玩,没想到遇到固城大水,汝宁时疫,耽误了行程,我家老爷想要熟悉熟悉汝宁风物,才欲与姑娘相谈一二。” 六娘回头,见顾大娘仍睡着,只好只身跟着他出去。 “姑娘怎么称呼。”薛少弋道。 “我姓顾。” “好姓,鄙人姓薛,姑娘可以唤我……薛公子。” 姓薛,薛少弋,又被薛洺唤一声小叔叔,六娘听孟简之说过皇室的情形,想来这人定然是已故皇后的那位幼弟,全大周唯一的一位异姓王,六娘眸色一灰,那被他称为老爷的那位…… 六娘心口突然呼呼地,她是招惹了大麻烦,还是遇到了大机遇,她一时觉得浑身有些发麻。 眼下她跟着薛少弋进了中帐,六娘却不敢抬头,只是垂眸看着脚尖,慢慢跟在他身后。 “你叫什么名字?” “啊,回贵人,我……叫顾六娘。” “跟老爷回话要跪着!还有,什么我啊你啊的!要……” 六娘本想下跪,那老爷却拦着,“洺儿!好了!”那长者又看向六娘,“我问什么,你答就是,不必跪着,也不必有顾虑。” “孟简之你可识得?” 六娘恍了下神,原来是问他的事情,她轻轻掐了下指尖,埋头道,“……哦,识得的。” “听薛洺说,你就是与他青梅竹马的那个小女孩儿?” “嗯……也不是,我已与孟大人解了婚约,我与孟大人再无甚关系。” 那长者笑着轻哼一声,“哦,他做了大官儿,就不要你了,你不觉得委屈?” 六娘垂首,“不委屈,齐大非偶,我与孟大人注定难成佳偶,是我不想要孟大人了。” 那长者倏然笑笑,看向她的视线亲和许多,“看来,你已经往前走了,那便不提他了。此番欲你带着家人往何处去?” “汝宁起了疫情,欲带阿娘往临安去。”她声音娇俏利落,听不出一点慌乱,只是她将自己的手链紧紧攥在手中的动作,却暴露了她的紧张。 长者此时注意到了她这微小的动作,略有所思似的,轻轻蹙了下眉,声音陡然变得竟略显迟疑。“你今年多大年纪了?” “再过些时日,便该及笄了。” “自小便住在汝宁?” “是的。” “你阿娘……”那长者犹豫着似乎不知该如何问,最终没有开口。 “阿娘身子不好,此时歇着了,才没来向贵人道谢。”六娘以为他是要问她阿娘为何不来见他,忙解释道。 长者自嘲似的哂笑一下,“罢了,你去吧,我会让石大夫去给你阿娘送些药……”六娘俯下身子,向他跪谢。 那长者看着她伏地起身,手腕间露出亮闪闪的一枚金珠,手中的茶盏倏然抖了一下。 “等等!”他声音有些急促,六娘强逼着自己镇定下来,又伏下身子来。 “抬起头来。”六娘身形一滞,从见到这位贵人起,她尚未敢抬头,直视于他,只是垂眸看着自己的手,却不知为何,已然浑身做抖。 “抬起头来!”声音颇具威势。 六娘只得缓缓将头抬高,却依旧敛眸不敢直视他。 他似乎将手中的杯盏轻轻搁置在一旁,瞧了她许久,久到六娘觉得双腿渐渐起了一丝麻意。 良久才道,“无事了,你,先回去吧。” 六娘终于轻轻松了口气,待她走出帐外,回头向紧闭的帐帘看了眼,深深呼了口气,她不知道是不是过关了,不会有事了…… 帐内的老者,看着六娘出去的背影,道,“你们都下去,少弋留下来。” 薛洺见形势渐渐变得超出她的预料,跟着王贵妃身后走出大帐,摸不着头脑地扯了扯她的衣袖。 第63章 急道,“贵妃娘娘,陛下这是什么意思?又是唤她面圣,又是问她年岁,又是问她过往,莫非真看上了她不成?”薛洺气得轻轻跺脚,想起六娘曾经开玩笑说要进那最高的门楣的话。 王贵妃却笑吟吟道,“陛下的心意最重要,何况陛下宫中空虚日久,也该添些新人,为陛下绵延子嗣,我瞧着这姑娘倾城绝色,聪敏灵秀,倒是个可人。” 薛洺气得攥紧拳头,不再理她,心中暗骂她是马屁精。“贵妃娘娘大度,小心人家有朝一日踩到娘娘的头上去,哼。” 王贵妃轻哼一声,却不理薛洺。 帐中,皇帝看向薛少弋,“你瞧见了?” 薛少弋笑笑,“瞧见了,见过公主的都自惊为天人,臣虽年幼依旧对公主的相貌难以忘怀,臣刚才在禁军营帐外边觉得这小女娘与公主殿下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因此,才特意留了她们。” “世上竟真有如此巧事?朕千辛万苦来汝宁寻人,没想到遇到汝宁爆发时疫,不得不滞留,结果竟在此偶遇她?”武德帝捋须。 “只是,传言当年公主殿下与肖臣毅生的不是个男儿?” 武德帝摇摇头,轻叹一身,“传言罢了,献宁刚生了孩子,肖臣毅便遇难,献宁不得不偷偷将孩子送走,朕亦未见当年献宁生的孩儿,怎知是男是女。朕刚才她手上的金珠,远远瞧着,与肖臣毅送给献宁的一样。” “如今,这么说来,竟更似真了七八分!” 武德帝缓缓站起身子,谨慎地摇摇头,薛少弋上前扶着,“朕寻了他多年,此时如若天降,朕却不敢高兴了。” “是陛下太过想念公主了,唯恐对不住公主殿下在天之灵。” “哎,若是找到她,朕好好待她,不能再辜负朕的幼妹,也不能辜负肖臣毅当年为江山出的力。”贵人叹口气,“与她同来的妇人,她唤她一声阿娘?” “是。” “先莫惊动她,找个时候将那妇人唤来,问明缘由再说。” - 六娘顾大娘和玥娘他们一起用了膳。 “六娘,那人怎么会带着我们进禁军大营呢?你说,他们是什么人啊?”玥娘在一旁担忧到,六娘摇摇头,没有多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等路修好了,她带着阿娘赶紧赶路才是要紧。 那名石大夫的又进来给他们问诊。“大人,敢问,您可知道汝宁的情况?”六娘蹙眉小心翼翼地向他打听道。 “姑娘…在汝宁还有亲人?” “我阿爹还留在汝宁。” “姑娘放心,近处的名医都 去汝宁了,汝宁的时疫定会解决的。”六娘低下头,知道他也不知道旁的了,再问无益。 晚膳后,顾大娘不知是否去了外面小解,她寻不到人,六娘独自一个人待着,觉得乏不可奈,帐里那位贵人,遣侍女不时的送来吃穿沐浴之物。 六娘看着硕大的浴桶,想起自己舟车劳顿,多少时日都没有沐浴露,心中忽然懂了,她褪下衣裙和饰物,整个人钻到浴桶中,心中难得的放松。 水的温热紧贴着她的皮肤,她却仍放歇不下不停思索的心思,不知为何,明明那贵人霸气凌人,她竟觉得他隐隐让人亲近。 她想,明日,或许可以大着胆子向薛少逸或者那贵人问问汝宁的近况,也许他会愿意帮她带信给顾翁戎,毕竟这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 六娘一边想着该如何开口向他问汝宁的事情,一边起身,轻轻裹上衣袍,她发丝上的水一滴滴的滴落在地面。她绕过屏风,却未见顾大娘的身影,她低头,却发现自己刚才放在榻边的手钏不翼而飞,她蹙起眉来,四处翻了好久,仍然不见踪迹。 她焦急着唤顾大娘,“阿娘?” 她披了件外氅,头发尚湿漉漉地,便慌忙掀开帐帘,想去找她阿娘。“阿娘……” 却见外面乌泱泱跪着数个侍女,眼前侍女齐声道,“参见郡主!” 六娘忽而滞了脚步。 她呆住了。 她看向远处黑压压地人群,试图在里面找熟面孔。 薛洺看向她的目光不甚友善,薛洺见她看向她,目光变得更加不友善,也不知跟谁赌气似的,扭头走远了。 而阿娘看向她,红着眼窝却,向她微笑了下,遥遥地走过来,伸手揽着她,她轻轻叫了声阿娘,懵然地握着她,她到现在还是晕的。 “她们?她们是在叫我?”她……有些不明白了。 * 孟简之从胶州往临安去,沿着前世她走的路一路寻她,却始终皆未见她踪迹,直到问到一个老者,说,有一女子,形容与他说得相仿,驾马车于五日前从这路上过去了。 他驱马沿路奔走,却见前路塌陷,已然不通,又被一硕大望天树拦住,车马不过,她根本不可能从此而过,他怅然若失,重生之前,也不曾这般无助过。 后来,他在附近寻觅,又遇到一个青年,说那女子见路不通,早改路去胶州了。 胶州郡,他从胶州郡彻夜奔袭而来,一路根本未见她踪影。 他茫然道了谢,轻轻驱着马,却陡然不知该向何处而去,这马亦开始在原地打转踏步。他阖了下殷红布满血丝的眸,手里却紧紧握着缰绳,直到将手勒出血痕。 第64章 上一世,他分明在汝宁去临安的路上寻到了她,这种不同前世的异常让他不安得很。 他以为,重活一世,他便可以挽回一切,可,他此时的心绪却比上一世更加慌乱,他惟恐她出现一丝差错。 是他自大了,他就不该,不该让她脱离他的视线分毫。 风离早已飞书来说顾翁戎已救下,安然无恙。可风离从汝宁出来后,和他兵分两路,皆亦未寻到她的踪迹,如今风离已和他聚首。 “公子,是风离和芷兰无用,也不知道为何,这些时日一直没有芷兰的书信,她应该是跟在顾姑娘身边的。” 风离递水壶给他。 他不接,风离见他的公子,分明清冷如玉,不惹尘埃的人,奔劳数日,目色凉凉,唇色泛白,尽显疲态,他连口水都未及喝。 “老师那里,有她的消息吗?” “我从顾家出来的时候,顾先生尚不知道姑娘的消息,公子不要担心,既然有人见过顾姑娘,就说明她还安然无恙,咱们的暗卫也都在周边各地寻,总会找到顾姑娘的。” 孟简之怎么可能不担心,他从袖中套出地图,视线在上面一寸寸游走,这周围根本再无旁路可走,她能去哪里呢? “公子,您去哪里啊?”他陡然在地图上看到一块地方,驱马,延小路蜿蜒而上,不过半个时辰,远远地,便见禁军营地,仍燃着篝火。 他蹙了下眉头,驱马向前,却被军士拦住。军士见了他的令牌,躬身行礼,“原来是亲军都尉府的大人,只是,禁军与亲军都尉府一向不牵扯,您有什么事吗?” “最近可有一位十五六岁,乌黑大眼睛,梳着双螺髻,长得甚是……貌美的姑娘从此而过。” 那军士互看一眼,“孟大人赎罪,禁军的事情,对亲军都尉府无可奉告。”亲军都尉府可监察百官,掌内卫兵马,唯独一处不得过问,便是皇家禁军。孟简之无法强求他们。 孟简之看了他们一眼,只得调马回头,“风离,让暗线探探这里。” 风离蹙眉道,“可是,亲军都尉府参与军中之事是陛下大忌,若是陛下知道您让暗线刺探胶州禁军之地……”“让你去就去,别怕,没事。” 风离无奈只得低头应了一声, 低声犹豫,“公子,圣上已经在回京的路上,问过您多次了,说回京就要见到您,只怕再耽搁不得。” “还有,陛下那边的侍卫说,亲自封了个什么小郡主,圣上要在回京之后,给这位郡主办及笄礼,说让上京所有有官衔,诰命的官员,臣妇都要去参加,不能不……” 他拧了拧眉心,挥手打断他,“你先回去处理京中事务,我寻到了她自会回去。” “可……”风离还想再劝,他家公子才开始接触亲军都尉府的职务,这般随心所欲,只怕会有失圣意。 孟简之却突然勒了马。“你刚刚说什么?” “陛下命您速速回宫。” “不是那句。” 风离不愧是他身边人,抓重点很快,“陛下亲封了个小郡主。” 孟简之陡然回眸,看向引在林深处的禁军营地,眸色暗了暗,“小郡主……” 他复又笑了笑,“……小郡主。” 看来还是陛下的人先寻到了她。 他不知道为什么,发现了她身份的事情与前世相比提前了这么久。 前一世,她做了医女,日子却也不算安宁,能在太后还在的时候被认回做大周的郡主,对她才是好事。 他本想见到她,便告知陛下和她这件事。没想到,陛下,却快了他一步…… “回京都!”他不再多想,驱马向前,和风离向京都飞驰而去。 第24章 明日求娶郡主的就要排到…… 旭日始旦, 金辉倾泻在琉璃俊瓦之上,上百年的皇城暮光之下巍峨尽显,傲人之姿后透着层层的森然威压之气。 一匹快马飞驰从朱雀门, 春明门, 穿正阳门而入。白色的高头骏马分明已显疲态,这种品相的马,若非日夜疾驰断不会如此疲累。 马上之人神祇般俊逸, 纵然分明眼里已布满血丝,身上的褐色大氅斜斜系在颈前, 可盖不过他周身幽冷清贵气度。 城门守卫自然都见过这位,数月前在上京和同榜的状元榜眼, 跨马游街的探花郎,引得上京城的大街万人空巷。 如今独这位探花郎奉圣命任职亲军都尉府,真正的将实权攥在了自己的手中。 门口的守卫颇有眼力的退让过去,未拦他的马,任由他飞骑穿城而过。 孟简之在正阳门前翻身下马, 他将缰绳放开,微微抬眸, 看向晨曦中金灿的金灿,眸色深重了一瞬。 他低头, 缓缓迈着步子, 穿过一重重的宫门一步步向里行。 今日, 是长宁郡主的册封盛典,亦是长宁郡主及笄盛典,一众臣子臣妇进宫庆贺,素来冷清庄严的宫殿人头攒动。 他垂首,惶惶从人群中穿行而过, 连向他示意的大臣都未顾及。 他袖笼中放着他阿娘的银锁。 他现在仍然记得,还在汝宁的时候,他曾说不想将这东西给她,她满目失落。 后来……她还给他,他却又心痛地不想要了。 第65章 孟简之摩挲着这银锁,他让她伤心了。 上辈子他没有再光明正大送给她的机会,到 死才将这些作为遗物,送交到她手中。 上辈子,他得知六娘就是肖臣毅遗孤,已是在五六年之后。 彼时武德帝已去世,当朝的是太子,太子只会将她视作眼中钉,于是他试图将这个消息死死压下去。 而如今太后和武德帝尚在,至少会护她周全。 他蹙了蹙眉头,可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两世之间发生了变化,他尚且不知道。 孟简之自从临安折返京都,思绪纷乱繁杂。 他想起,那许多许多年前,她腕尚系的红绳被她细心地藏在袖中,她叹气地说,”不知道身生阿爹阿娘为什么不要我们了“她蹙眉在他身边问道,“孟哥哥,有身生阿爹阿娘在身边,是什么滋味呢?” 他没有回她,他不知该怎么回,他却清晰听到,她自顾自轻飘飘地叹了一声,这叹息像一叶的羽毛挠得他心中郁郁,他为她感到惋惜,毕竟没有身生阿爹阿娘在身边,是她一辈子的遗憾。 太后和武德帝将她认回来,最好不过。 至少,她不再是她口中那个,不知道娘亲谁,没人要的小女娘。 她有大周最尊贵的女子做祖母,有大周最至高无上的人做舅舅,她会是被他们捧在掌心的小郡主,是要所有人仰视的小郡主,不会再有人敢小瞧于她,敢欺辱于她。 也,不会再有人像他一般……敢拒郡主的亲事。 他深深呼出一口气,眼中盈了泪。 他沿着重重宫门向里行,直到保和殿主殿主祠,那里是她今日受封的地方,外面候着的大臣,尽皆在耳语这位新封的长宁郡主,他浅浅听了半句,便绕步而过。 候在门边的福公公将他引到后面的长乐宫。 他在汝宁的时候,福公公的徒弟曾来见过他,也就是那一面,改变了他的一生,可福公公,终究待他不错,他看着福公公久违了的面容,笑了笑。 福公公稍稍怔了一下后,亦笑着向他道,“太后请大人往长乐宫一趟,长宁郡主正在太后那里等着行及笄礼呢。” 孟简之听到太后亲自为她办及笄礼,眉心微微一蹙,问道。“敢问福公公,太后的病可大好了?” 福公公微伏着身子笑道,“劳孟大人记挂,郡主乃是福星,有郡主承欢膝下,太后的病自然好多了。” 孟简之颔首,踏进长乐宫殿门,他希望太后能够长命百岁,她就会永远有个血脉至亲宠着护着。 孟简之从长长的宫道走向长乐宫,他缓缓抬眸,便看到她正站在殿中,虽背对着他,却灿若明月。 两世了,他太久未见她了。 清晨的明光,透过层层薄纱钻入大殿之中,落在金砖上,反衬出这座立了数百年的大殿陈旧,古老,昏暗的色泽。 金质的座椅,铜质的登台,暗黄的纱帘,灯火未灭,人脸上的颜色却看不太清晰。 只有她,站在人群簇拥着的中央,脸色白净得像是汝窑造的瓷娃娃,人人都会察觉,她眼中这样白净纯粹,清澈得如尚未及落下去的月。 她今日穿着郡主冠服,冠顶上衔红宝石,中嵌东珠七颗,后缀金花,金镶玉的束带,嵌着墨绿松石。她侧首,双凤步摇上的绿髓玉坠轻轻地在发间摆动。(1) 华服之下的那双瞳孔,浅浅笑着,笑意标准雅致,只是笑意后似乎隐着微微的不安。自然,是会有些无措的。好在,那样的华服甚是合身,她行止之处处处大方得体。 她今日装扮和往日大不相同。上辈子他看惯了她的各样容色,今日仍不免贪看了几眼。 他作为外臣,本不该进内殿,他不知为何,太后会唤他前来。 而她,在忙于应付太后皇帝,自然不曾顾及身后有何人进来。 太后一向称病,难得笑吟吟于正殿之内端坐,皇帝则坐于侧首。 “母后,吉时已到,” “那就请提举官开始吧。” “郡主行笄礼。”王贵妃形容肃整,仪态端庄,为六娘作笄礼。 皇后薨逝后,后位便自空悬,皇贵妃王氏掌理六宫之事。此时自然是由王贵妃掌冠,为她行笄礼。 她垂首,跪在太后与皇帝面前。 王贵妃唱诵,“冠笄、冠朵、九翚四凤冠,各置于盘上,王贵妃依次与她加冠,“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绵鸿,以介景福……不溢不骄,毋诐毋欺。古训是式,尔其守之。"(2) 那边奏乐毕,她复拜三次,接过酒器而饮,便算礼成。 孟简之微蹙了下眉,她向来不能多饮,饮多了就容易醉。 以前他惹了她生气,她在汝宁的宴上喝了好多酒,她曾用雾蒙蒙地双眼望着他,双手环着他,唤他孟哥哥,原来当年的她对他来说,已久远至此,他远远地望着她,心中揪了起来。 “过来让皇祖母瞧瞧。” 她起身,“皇祖母。”,声音笑盈盈的,他有多久不曾听到过她的声音了。 他看着她仪态自如,心中放心了许多,是啊,无论是什么处境,哪怕是幼时吃了那么多的苦,她向来安之若素,是他多虑。 第66章 太后叹道,“跟哀家那苦命的女儿生的一模一样。若是你见过你娘的画像,就知道了。乖孩子,难为你过了那么些苦日子,直到及笄了,皇祖母才寻到你,是皇祖母对不住你,更对不住献宁。”皇太后言语中很是动容。 六娘却盈盈笑道:“皇祖母莫哭,六娘不苦,六娘能从小小汝宁,一路走到皇祖母身边,是上天知道皇祖母惦念着六娘,不忍皇祖母忧心,亦是六娘福泽深厚。” “好在皇帝尚余一丝良心,如今终究将你寻来,否则,哀家这一辈子便再不见他一面。” 皇帝听此言,慌忙屈膝,叹道,“母后折煞儿。”太后却不理他。 六娘蹲在太后身前淡然说,“若是没有陛下,六娘又怎能来到您身边呢,陛下待六娘很好。” 太后犹豫着,叹声抹泪,“好孩子,我只你母亲一个女儿,可惜,她早早离我而去,这些年,我为她哭毁了一双眼睛,如今见到你,皇祖母实在心内悲痛。” “六娘日后侍奉在您身侧,六娘只要您欢欢喜喜的。” “如今你终于回来了,可怜你阿弟,却没有这般福气。” “皇祖母,阿弟,走的时候,没甚受苦,想来,是阿弟怕阿娘孤独,提前去陪阿娘了。可惜,阿弟不知道,这些年来,皇祖母日夜挂念于他,若是知道,他必千辛万苦也要来见皇祖母一面。”六娘始终聪慧地避开肖臣毅的称讳,仿佛他不曾有过阿爹。 王贵妃笑道,“母后,您再莫哭了,眼睛再哭伤了,郡主定然自责心疼的。今日是郡主的喜日子,咱们还有册封仪式要行呢,母后的身子要紧。” “是啊,皇祖母的身子要紧,六娘不忍再见到皇祖母哭。” 太后牵着她的手,“怀你的时候,你阿娘给你取过名字的,恬愉二字,取恬然愉悦之意,她只愿你一生恬淡欢欣,莫要再自称六娘了,你如今也是有名字的,你叫,肖恬愉。” 听到这个姓氏,人人皆敛眸。 六娘察觉到这一瞬即逝的寂静,随即笑道,“陛下许了我封号长宁郡主,那我在皇祖母面前便自称长宁可行?”她知道说到那个名字,人人都会想到她的姓氏,她的亲生爹爹。 太后说,“好,长宁好,你们几个也来,一一见过长宁。” 六娘站起身,太后一一给她介绍皇族众人。“这是,皇贵妃妃王氏。” “这是陈王,是亡后的弟弟,皇帝封了亲王,他与你一同从汝宁回来,你该认得的,你可以同他们一起,叫他一声王舅。” 六娘自然认得薛少弋,皇后的小弟弟年岁不过三十,皇帝顾及与皇后的情谊,封了个异性王,不过,听说他 是个游手好闲的闲王,于朝野上的事情却并不留心,也不回封地,只在京都闲闹。 “王舅。”六娘唤了他一声。 薛少弋眉眼一展,笑笑,“这一声王舅倒将我叫老了啊。” 他笑笑,言语间一贯的没有章法,六娘没接,只是转过头去,未再多言。 太后继续道,“这是长平公主,是皇帝与王后所出,约摸着应该比你大……” “皇祖母,我五年前及笄,您给长平赐得封号,我整整比长宁大五岁呢!您怎么一见到长宁,连长平的年纪都忘啦!” 长平长了一张修长的鹅蛋脸,眉浓眼深,身量也比六娘高出半头,笑起来像个男孩儿般英气。 长平上来一把牵住六娘的手,拍了拍自己胸前。“皇祖母,长宁来了,也好与我做个伴,让她陪我一同住在长平宫吧。” 六娘躬身行礼,“公主。”长平一把拉起她,“莫要多礼!我是你表姐!你叫我长平就好。” “也好,那就暂时让长宁与你同住。”长平欢喜地拉着六娘。 太后蹙眉又道,“你不提倒罢,一提年岁,皇祖母就来气,你如今二十了,还未许嫁,再拖拖,你看谁还敢要你!过些时日,你便去浔阳夜宴相看儿郎去。” 长平扁扁嘴,“长宁也及笄了,长宁陪我去,我就去,不然我才不去见那些穷酸饿醋的须眉浊物。” 太后叹了口气。“好好好,那就你们两个同去,你们都到了年纪,大周民风开放,倒也不必那么拘礼。” 六娘垂头,长平偷偷捏了捏她的手心。 大周立国不久,在长达十数年的战乱中,皇室族亲,死的死伤的伤,武德帝后宫无人,因此皇室人数甚少,只太子一个皇子和长平一个公主。在场半个皇室的人行了礼,也不过如此简促。 太后又道,“皇祖母还有两个儿子,驻在封地,不见他们倒也罢了” 六娘偏头应是,知道太后口中说的是献王和福王,自是不可能因为她这点小事,离开封地的,她听过他们,献王的封地就在胶州,他的名声并不差,可福王就不可相提并论了。 及笄礼毕,接着又是册封仪式和宫宴,外面的臣子们尚在阶上侯着。 太后缓缓起身道,“时候不早了,册封仪式一过,咱们也该去见见那些臣子了,只是,如今,还缺一个册封使,这册封使该当势位尊贵,皇上毕竟爱重郡主。” 第67章 六娘随着皇太后回头,忽然发觉,孟简之遥遥地站在大殿门处。 他背光站着,与众人隔出一道,他的褐色大氅与众人的朝服分明不同,仿佛一只才刚落地的秃鹫,孤绝沧桑。 她神色微微呆了一呆。皇祖母说了,及笄时只有皇族亲众在场,她不知他为何会在这里,亦不知他是何时进来的,她视若不见地偏过头去。 太后旋即又道,“哀家听闻,皇帝欲让孟大人接霍大人的校曹之位,既然皇上如此看重孟大人,不如,就让孟大人来吧。” 孟简之闻言,倏然抬眸觑了座上太后,又微微转眸瞥向六娘。 六娘轻轻垂着头,半阖着眼睫,他哪里看得分明她的情绪,只是他着她金色步摇随着她缓缓低头的动作,轻轻摆动了两下。 他缓缓走上前,跪下去,“臣,愿意,为郡主效命。”那褐色的大氅鼓起来,又瘪下去,整整地落在地面上。 皇帝垂眸看着他,蹙了下眉头,犹豫着笑道,“到底是郡主的册封使,寻咱们皇室族亲,似乎更合适些?” 陈王听了,笑跪上前,“臣弟也愿意效命。”皇帝赶忙道,“母后,您看少弋是否更合适些呢?” 太后端着茶盏抿了一口,随即注视着俯身在自己脚前的孟简之,沉吟道,“那就,看长宁自己的心意。” 众人的视线落在六娘身上。六娘抬眸,太后却又端起茶盏,自顾自喝起茶,显然是不会再做主。她蹙了下眉头,轻轻转着步子,面向匐在太后身前的二人。 如果,她没有猜错,刚刚太后的心意是让她选孟简之。她有些不明白为何太后今日会让孟简之做这个册封使。她和孟简之的过往,只怕太后多少听过几句,太后是否不知道他们早就互不相干了呢。 她的视线 ,轻轻从孟简之略显憔悴地背影上扫过,他身上似乎有从未有过的疲态,她有一瞬的诧异,但她不能让自己的视线久停。 她又转眸看向陈王,她抿下唇,向着薛少弋行了一礼,“劳烦陈王殿下,王舅是长宁的亲人,长宁觉得亲切。” 她说出这话,自己先轻轻攥了下指尖,哪怕皇祖母的期许在前,她却不能,亦不该再向他走近一步,她与他,早就没可能了。 她好不容易跳出桎梏。她不能再让自己陷入对他的无望地希冀中,因为任何人都不能。 她分明看到他身形一顿,她却让自己轻轻移开视线,看向等着自己的陈王。 “乐意效命。”陈王看向她,永远都是笑盈盈地,大抵没有人会不觉得亲近。她见陈王笑着,她迟疑了一下,到底淡淡向陈王回以一笑。 孟简之起身,轻轻后退半步。才刚,他分明感觉到她的视线落在他的身上,可也不过一个刹那。 他知道,她断然会避开他,她有她的骄傲,她那般决然地说了一别两宽,又怎会再走向他一步,哪怕只是一个不知所谓的册封使。 他没抱过希冀,可不知为何,此时心里却仍然一落。 这种感觉,就像是上一世,他每每站在他药铺,她明知是他,却刻意从不抬头看过他一眼,他心中分明千种愁绪,可却如被人勒住咽喉吐露不出。 她扶着陈王的手,从他身边走过,她在金殿上逐渐拉长的身影落在他身前,步摇的影子一晃一晃,甚至连发丝的影子都随风轻拂。 碎发的影子就在他的十指之间,他轻轻蜷了下手,影子到底是影子,他什么都握不到。 “孟大人亦跟上去吧。”太后竟然开了金口,孟简之眉尖一蹙,随即应了声是,便缓缓跟在他们身后。 “你们也都去吧!哀家歇歇,一会儿册封礼毕,哀家再去夜宴凑热闹。”众人应着,三三两两行了礼退出去,太后望着六娘和孟简之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孟简之隔着几步跟在他们身后。许是六娘吃了几口酒,踩着不惯穿的宫靴,又带着沉重的头饰。从宫阶而下时,她身形微微一晃,半跌而坐。 孟简之下意识几步上前,扶住她的小臂。她稳住身形,便忙将手抽离,微微偏过头,疏离拘礼地向他颔了下首,欲自己起身。 陈王视线在他二人间逡巡几个来回,笑道,“是本王疏忽了,郡主要是跌坏了,太后非降罪于我不可。”陈王轻轻虚揽了下她的腰,将她拉起来。 孟简之在半步之外,分明看到她陡然戒备地红了脸,“无事,多谢王爷。” 陈王却上前一步,轻轻握住她的手,将她的手放在他臂上,笑着说,“其实,郡主不必这么虚扶着的,可以,稍微着些力道。”陈王笑盈盈得,言语轻浮。 她垂首抿唇,“王爷快走吧,大臣等了许久了。” 孟简之看着她站在他人身边的模样,看着她微微泛红的脸颊,轻轻滞了片刻,直到看着她渐渐行稳了,才驱步缓缓跟上。 六娘随着陈王站在保和殿前,陈王站在阶前宣读旨意,众臣子都跪在两列。 “鸾书光贲,彰淑范以扬徽;聿稽茂典,用涣恩纶。长宁公主,乃献宁公主之女也。淑慎性成,勤勉柔顺。佩宫帏之箴训,度协柔嘉。宜登显秩,以表令仪。是用封尔为长宁郡主,锡之金册。钦哉!”(3) 第68章 六娘伏首三拜,接过旨意。 她起身,皇帝示意她站到他身侧,“献宁是朕唯一的皇妹,献宁数年前因病离世,一双遗孤流落民间,太后与朕心甚痛,沧海寻粟,到底 寻回长宁,今日于长乐宫办宫宴,与众臣民同庆。” “陛下万岁,郡主千岁。”众人高呼。 随后又是太庙祭祖,等等仪式,折腾半日下来,直到她随着皇帝在宴上落座,夜宴才算开始。 六娘饮了杯酒,她面上不显,心中却有些烦乱,这样的场景她太过陌生,在座的众人她更是陌生。 前些时日,她的生活不过是拘泥于汝宁的三寸之地,如今她却坐在这大殿之上,接受众人拜贺,唤这些她根本不熟识的人为亲属,她对太后和皇帝是觉得亲切的,可她还是不安,不安很。 她前些时日受过嬷嬷地教导,她能应付这样的场合,可她还是在做她不擅长的事,在扮演仿佛不是她自己的长宁郡主。 六娘抬眸,轻轻扫过眼前的众人,在这陌生的地方,她唯一相熟的,唯一心安的,竟然是他。 她咬唇,偏过头去,她不想再看向他!可那席白衣胜雪,太过出挑,听闻霍风大人已然病重,连这等宴席都不再能列席,自然是由他代表亲军都尉府的诸位臣工。 她垂下眸,低低饮了酒,决计不再看向那边。 以后,她做她的小郡主,纵然亲军都尉府的校曹大人如何势倾朝野,也与她再无挂碍。 孟简之见她低头不住地饮酒,知她在这种场景大抵是有些惶惑的,他偷偷于酒盏中放了些安神的药剂,吩咐身边的小太监送给郡主。 福公公在圣上侧首,一一报着众人送长宁郡主的贺礼。 …… “工部尚书陈大人携工部臣工,送千年珊瑚一台,贺郡主及笄。” “秦军都尉府孟大人携都尉府亲兵,送夜明珠一对,贺郡主及笄。” 孟简之抬眸遥遥地看向她,他坐得离她不远,可她在上首,他需抬眸,才能看到她,她雅睫轻轻低垂,长睫下试图盖住所有情绪。 她坐在华灯之下,穿着大红羽纱面鹤裳,红色向来衬她,将她衬得颊上绯红,美眸敛敛。 他长长出口气,日日跟在他身后,唤他孟哥哥的小女娘长大了,出落得秋水美玉似的。 他不用回头,就能感受到身后众人羡叹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他的小女娘,开始遭人惦记了。 他听到,身后之人低声议论。 “没成想,圣上天命之年大寿,太后都没驾临,闹得民间都说太后与皇帝不睦,几乎就要扣个不孝的帽子,如今长宁郡主册封,太后倒是来了。” “所谓芥蒂,不过是因为当年肖臣毅和献宁郡主的死,陛下念及旧情,千里将小郡主寻来,芥蒂已除,陛下孝心,堪为阖国表率,昭显大周国运昌隆。” “如此大阵仗给这位小郡主办册封礼,可是要为当年的肖臣毅翻案?” “慎言!为肖臣毅翻案,当年斩了肖臣毅的二王和太子又当如何?!哎,肖臣毅如今还是乱臣贼子罢了,当年陛下就说过,肖臣毅之事不牵连献宁公主,自然更不会牵扯当年还在母腹中的长宁郡主。” “哎,是啊,肖臣毅仍然是皇家的禁忌,莫要再提。小郡主只需要安安稳稳,欢欢喜喜做一个承欢膝下的小郡主,只要太后在一日,自会富贵无忧。” 孟简之敛眸,低低偏头,冷眼向身后扫了一眼,身后两个工部的侍郎立刻住了嘴。 他们知道亲军都尉府是陛下的眼线,刚才的话,要是由都尉府给陛下参一本,他们胆敢妄议当年的事情,只怕命都没了。 两个侍郎吓得举着酒杯,埋头饮了口酒,对上个孟简之的神色,只觉这位探花郎,比当年的霍风大人更让人忌惮几分。 孟简之缓缓抬眸看向座上眼眸敛春,微含醉意的六娘,他呆了半晌,她虽笑盈盈地向皇帝敬酒,那笑意却未及眼底。她大概是有些不安的,她虽有太后和皇帝爱重,在皇室中却依然身份尴尬,她笑着的模样,让他不禁心伤,他垂头满饮。 “行舟,今日诸君得见长宁郡主芳容,估计,明日求娶的人可都排到汝宁县了,你不觉惋惜?”忽然一声说道。 第25章 这位夫子和你有旧 孟简之闻言回头, 没想到竟是赵仕杰,他如今在翰林院做编修,举着酒杯在他面前敬他, “校曹大人, 可还愿意与赵某喝一杯?” 孟简之举杯,赵仕杰熟稔般地坐在他身边,“真是不敢想, 六娘竟是长宁郡主。”他万般感慨。” 赵仕杰回头看他,哂笑道, “陛下不愧是千古一帝,看人的眼光就是准, 这亲军都尉府除了你,别人,真不行。不过……恐怕陛下都没想到,你这位青梅竹马竟是长宁郡主。” 赵仕杰见他不语,饮了两杯酒, 在他身边轻声笑道,“孟兄看六娘的神色可要收敛些, 才刚那种神色更是万万不可再表露。 你可是亲军都尉府的校曹大人,莫要让人窥到你还念着旧情, 对你, 对郡主都不是好事, 兄弟我可是好心提醒。” 赵仕杰一手搭在他肩上,半靠着身子附在他耳边,轻声道:“这上京城,人人都可以说要求娶小郡主,唯有你孟大人, 不行。” 第69章 赵仕杰言毕,冲着他轻声笑笑,满饮了手中酒,转身离去。 孟简之未抬眸看向座上的六娘,攥紧手中的杯子,饮了口酒,不知过了多久,他与福公公示了意,起身,离开宴席。 他一个人缓行着,脑海中是记忆中遥远地,她与他在汝宁一同归家的时候,同行的,间或交错的身影,而无论是她的沉默无语或是聒噪,都已恍如隔世。 他曾自大地说,喜欢二字不值一提。多年后,才明了情爱二字最是催心折肝。 今日在大殿之上,皇帝不愿意他做六娘的册封使,自然是不太愿意两人再接近的。他答应过皇帝,做他手中最无情的刀,他便只能为武德帝,为太子考虑。 他想着皇帝的心思,笑了笑,看着自己被华灯拉长的身影,步速加快。 上一世他放弃过形影不离的机会,逃避过她至真至纯的感情,投身宦海沉浮,试图用一把亲军都尉府的刀,护住她余生无忧,而他只要远远地看着她欢喜就好。 可他的逃避没为她求来一世的欢愉。 如今,他不能再去想他们的算计打量,他心中只是今天的她,他想,她要做医女,他就护着她行医一生,鞠躬一世。 她要做小郡主,他就由着她做天真烂漫,一世无忧的小郡主。 可,若是,她真要追究二十年前的是非恩怨,那他就陪着她,颠覆这眼前的繁荣幻境又有何妨?!无论什么缘由,他都能不会再离开她身边。 许是酒意散去,他陡然觉得有些凉,他修长的指节握在衣领处,将身前的大氅又紧了紧。 他身后是觥筹交错,华灯轻歌,眼前是千沟万壑,险峻泥泞。他借了一盏宫灯,独举着宫灯,一步步慢行,灯影将他的身影拉得修长。 亲军都尉府离皇城不是很远。 孟简之从皇城出来,便一路步行前往亲军都尉府。 大周立朝前,霍风是武德帝身边的大将,上马安邦定国,下马提笔乾坤。 立朝后,霍风便领命做了亲军都尉府的校曹,出则奔走五湖,入则鞍前马后,堪称是武德帝最信任的人,自接手亲军都尉府,一辈子再未开宅建府,就住在亲军都尉府之内,直到如今要在此处离世。 亲军都尉府后方不远,就是间或传来恶鬼低嚎的昭狱,闻者未有不胆寒发竖的,就连夜里驻守的亲军亦是五日一轮,只有霍风一人彻夜熬灯与恶鬼缠斗。 上一世,孟简之秉承霍风遗志,也是这么渡过半生的。 孟简之将门推开,一种他曾无比熟悉的天凝地闭,暗无天日的阴森气,裹挟着铁器龙腥之味奔涌而来。这种熟悉之感,不禁让他眸色抖了抖。 霍风的那间院子,在东南角,枯寂一片,只有亲军,偶尔来打理杂草。后来,孟简之住的时候,将院子里种了一株株果梅,和满墙的刺蘼。 他叩了下门,霍风轻咳两声,哑着声音说让他进来。 上辈子,孟简之跟着这位老师日日修习,近身伺候他临终两月,直到他油尽灯枯。 他一直认为霍风是一个不在乎生死,只在乎他一手经营起来的亲军都尉府,因此即使是人生最后的时日,也不肯放过孟简之,让他熬在亲军都尉府日夜修习亲军都尉府要则。 孟简之看向角落里半躺着的霍风,他蜷缩在窗下,寒眸里难得流露出些痛苦情绪,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他。 上辈子他用着眼神看着他的时候,就代表霍风对他的修习又不满意了,他总会在他侧哑着嗓子怒吼,“如此,如何将亲军都尉府交给你。” 可知道霍风临终时,他却说,“你能用两个月的时间将亲军都尉府的事宜全权接过,圣上果真没有看错人,记得,光大亲军都尉府。” 上一世,孟简之自然不负希望,亲军都尉府在他在任时扩张至万人,亲军都尉府的校曹大人苍黄翻复,亲军都尉府却永远立在皇都,仿佛不败的日月辉光。直到后来,他接触了大周律,才渐渐不再只盯着亲军都尉府。 孟简之用那半凉的茶壶给霍风满了一杯茶,低眸便见他身上溃烂腐败的创伤,已经是多少妙药灵丹都挽回不了。 霍风垂首拂去茶盏,蹙着眉。“我时日无多,你这些时日若无圣命,便日夜来我这里,我交代东西于你。除了之前交给你的暗线,亲军都尉府如今收编亲军五千人,暗线一千余人,在新朝当立之时人数已然不可小觑,且都乃精锐…… 孟简之颔首坐在一旁,提笔记着霍风说的精要,虽然这些,他上一世已然了如指掌,可他仍得让霍风安心。 末了,霍风拧眉紧盯着他,“你记住,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要做亲军都尉府的校曹,最重要的是,莫要把自己当做人,亲军都尉府的校曹不过是个陛下手中的刀,当得无欲无求,少情寡恩,君恩难测,一时翻覆,不是你和你亲人能承受的。”孟简之知道,霍风说这些话,亦是好心。 孟简之的笔轻轻顿了一下,淡淡应了一声知道了。 上辈子霍风也同他说过这句话,他已不记得当时自己是什么心情,如今,他只是无甚情绪地听着。 第70章 直到漏夜时分,他才从亲军都尉府出来,他赁了个院子,在皇城不远处,只是,待到霍风逝世之后,他大抵还是得住在亲军都尉府。 六娘从顾大娘住的地方出来的时候,月已至中天,月光盈盈撒在她肃白清秀的脸面上,不装点的时候,又是另一番鲜妍样子。 一旁的侍女笑盈盈欲接过她手中的漆盘:“郡主长得可真好看,郡主将漆盘放在这里,让奴婢来端吧。” “本公主往日怎么没发现你的嘴这么甜啊!怎么你家公主就不好看?!讨打!”长平伸手轻轻掐着一边侍女的脸道。 那侍女躲过去,低身道,“都好看,只是公主素来不在意形象,男装居多,不给奴婢夸奖的机会。” “公主殿下这是在哪里受了气,拿人家出气?”六娘道。 “我不拿她出气,拿你出气!你怎么今日不陪我去宫中呢?让我一个人应对皇祖母的催婚。” 长平过来捏六娘的脸,六娘和长平的个性投契,住在一起没多久,就相从甚欢,肆无忌惮开些玩笑。 长平觑着她手中的碗,“这些煮粥的活交给她们就行,何须你自己再亲自动手。” “日前及笄,阿娘她生病未出席,她心中记挂着汝宁的事情和阿爹,我得去看看她。” 往日里,顾大娘生病的时候,都是六娘亲自熬粥,六娘在阿娘面前,不可能拿这样的架子。 为表养育郡主之恩情,皇帝亦给顾大娘封了诰命,但她此时不得不同六娘一同住在宫中,宫中规矩繁多,顾大娘谨言慎行,除了必要的场合都不会去出席,生怕给六娘惹了麻烦,六娘知道她很不适应。 如今,她是郡主了。六娘望着繁复的檐廊,雕梁画栋的后宫,仍然有些不敢置信。 起初,她们跪在帐外唤她郡主,她整个人都呆住了。 后来,她们给她说来龙去卖,给她看那她日日带着的手钏。 她知道了她阿娘是谁,不得不说,知道自己在这个世上还有亲人,她是开心的。 六娘自幼飘零在外,曾经以为她的日子就在那方寸之间。虽然她也试想过靠着她自己,去做女医,走进这皇城做女官,可哪里敢想从天而降一个这样不敢妄想的身份。 她活了十五年,却不知道她自己是谁,而要由旁人来告诉她是谁,这从天而降的恩典,砸的她和阿娘都有些茫然。 而这茫然之后,却隐隐有些对这恩典的忌惮 ,她隐隐觉得这从天而降的恩典背后,是一张从天而降的大网,用她的血缘和身份牵扯着她的所有的行动。 她不再是六娘,而是肖臣毅和宋献宁的女儿,是整个大周尊贵无比的郡主。以后她的一举一动,都有千千万万地人瞧着。 那些叩拜在她脚下,高呼郡主千岁的人中,有欣慰的,有看戏的,有恼恨的,这些素昧平生的人对她产生的所有情绪都不是因为她,而是……因为她没见过面的阿爹阿娘。 而且,六娘虽然年幼单纯,但她并不迟钝,这些时日,她看得出来,这些高高在上的贵族,自然不像是身在汝宁为生计愁苦,为银钱奔波。 他们不受这些苦,但他们在用那种更隐蔽,更劳神,也更残忍的方式,经营着眼前盘根错杂的富贵荣华。 她就像突然闯入这张网的外来者,说不好早就成了谁的眼中钉,而她甚至还没能看清这张网上是否有等待着她的猎手。 六娘拧着手中的帕子,看着上面绣的百合花有些出神,她似有若无地感慨了一声。 长平在一旁说,“别担心了,你的养父很快就会被接进京了,皇祖母已经给他了一座小宅子,供他们平时居住,你得空了,也可以出宫去看他们的。” 长平打断了六娘的思绪,她望向长平,笑盈盈“嗯。”了一声。 前些时日,陛下遣人去汝宁过问时疫之事,她本以为,顾翁戎会凶多吉少,为此她也跟着阿娘哭了数日。 可从汝宁回来的人,却说汝宁县的学子大多无恙顾翁戎爹也安好无虞,她悬着的一颗心总算安放下来,原来上天还是眷顾她的。 她给汝宁去了数封信,希望阿爹能早日赶赴上京与她团聚,如今,知道顾翁戎的车马早就启程,很快就要赶到上京和她们团聚了,她心中很是欢喜。 可她如今不得不在宫中和长平同住,只能偶尔去看望他们,却也让她难过,好像这后宫之中,终究只有她一个人。 她沿着重重花廊和长平在月光下缓行着,长平似乎是想让她不要太过担心。 一直不住地给她讲些宫中的轶事,六娘便始终默默地记着这些看似不大紧要的故事。 无论怎样,眼前的路她得继续走,她得清楚地带着这些身份活下去,她不再是能为所欲为的小女娘。 虽然如果,她的身生阿爹阿娘,还有阿弟,没有去世,她大抵会是这世间最幸福的女子。 从宋献宁给她取的名字就知道,世人望女成凤,而肖臣毅和宋献宁给她起的名字,不过是她能夷悦无忧,不识苦之滋味。可,这世上没有如果…… 第71章 这些时日,六娘与长平必须得做去宫中学府学礼仪规矩。 六娘想着她飘零许久,只跟着孟简之读过几本书,必然与这些皇家贵族有霄壤之别。 可她没想到 ,大周马上定天下,武德帝是布衣天子,出身草莽。这些王子皇孙也不过才请了夫子女史,学那些世家贵族的书史琴棋,礼仪规矩。 不过课业上却很是繁重,从祭祀封禅到坐卧行走,又从孔孟之道到抚琴插画,甚至骑射狩猎也是皇族女子要学的功夫,时间就排得满满当当…… 要论学书本知识,长平就是第一个叫苦的,她总喜欢在她耳边抱怨。 “长宁,你若是天天及笄多好,这样就不用跟这些矫揉做作的女史学规矩了!” 六娘却认真地俯身写字,时而咬着笔尖打量她写出来的字,仿佛一个老学究。 以往她习的是孟简之最喜欢的灵飞小楷,可她看着自己的那一笔字,就总容易忆起他,她想换个字体,于是俯身学着陛下的字体。 长平见她醉心血书,拿笔杆敲了一下她的脑袋,六娘捂着脑袋呼痛。 长平却埋怨说,“你倒是来者不拒,安之如怡,什么之乎者也,琴棋书画,门门学得都很上心,这些究竟有什么用?父皇和母后都不是草莽出身,什么事没干过,如今却要她们的女儿装什么淑女。还有我那小皇舅陈王,明明也是微末出身,举手投足也非学什么世家做派,瞧那装腔作势的样子。” 六娘想起薛少弋的做派,也有些觉得好笑,薛少弋一定不会同长平这样,时时提及出身的。 六娘依旧垂头写着自己的字,安慰长平,也安慰自己,“陛下那日说什么来着?在什么位置就做什么事,你看,那些世家大族屹立百年,何曾废止过这些家里女子学诗书礼仪?为了让族中那些男儿科举有名,为了让族中那些女儿嫁入高门,虽是为了稳固族中的权力。 但除此之外,学这些也并无害处,寻常的人家的儿郎女子并非不愿意学,只是没机会罢了,如今我既然有机会,自然得好好珍惜。” “放屁,若是这些东西有用,他们族中小辈为何如此不堪重用,数十年的战乱,这些世家并不是没有得到皇位的机会,只是被父皇和……和你阿爹打得服服帖帖。 如此这般他们才交出手中兵权,说什么再不屯兵自重,回头学这些诗书之道,说到底,拳头才是硬道理,这些东西学着安慰自己罢了。” 六娘听到她提起阿爹,字迹轻轻歪了歪,半晌,她又仿佛没有听见,说:“乱世自然如此了,可治国不能只靠拳头,还是靠诗书礼仪,圣人典籍,皇家奉圣人之道,庶民才会守礼知节。” 六娘将砚台上的笔拿起来,尊敬地用两手捧给长平,“尊敬公主殿下,你是大周唯一的嫡出公主,该当为万民表率。” 长平拿她没办法,接过她手中的笔,一页页翻着手中书,扁嘴道,“一套一套的道理。也不知道跟谁学得。” 是啊,跟谁听的呢?半数都是听顾翁戎和孟简之说的大道理…… 幼时,她跟在孟简之身边,看他做文章写字,阿爹在他身边教导他,满口的之乎者也,可,到底也将这之乎者也记在了心中几分。 六娘抿唇,来到这皇城,才多少时日,她觉得自己似乎越来越周正规矩了,她似乎有点想念那个在汝宁无所忌惮,不用恪守本分的自己,六娘继续静心习字。 长平却突然凑到她脖颈边,“听说,皇祖母给咱们请来了一个新的夫子,你知不知道?” 她摇摇头仍然在练她的字,新来的什么夫子是谁,她一点都不关心。 “这位夫子还和你有旧!”长平又说。 第26章 他跪在她裙边,轻轻道了…… 六娘的笔尖终于一顿, 这京都城与她有旧的倒是不多。 “是新任亲军都尉府校曹孟大人哦。” 六娘轻轻直起身子,心情不佳地搁下笔,问道, “听说霍大人病危, 正忙着和信任校曹大人交接亲军都尉府事宜,他那般繁忙,竟有闲心来教导我们?” “所以, 这才将咱们所有的功课移到了夜里。” 六娘还是不明白,翰林院那么多才子, 为何非他不可,便听长平道, “听说是皇祖母专门为咱们请来的,父皇倒不好多说什么。” 长平轻轻碰碰她,“长宁?听说你二人关系匪浅?” “没有!如果你说烦厌也算关系匪浅的话,那我承认!”她淡淡道,将手上的字写得很漂亮, 她现在对他只有愤怒。 “你莫瞒我,谁都知道你和他有旧, 虽说亲军都尉府的校曹大人美姿仪,可若是在这亲军都尉府坐镇久了, 便要变成人间伥鬼的, 以后, 你还是不要离他太近了。” “我知道的。”六娘摇摇头,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她如今对他只怕是避之唯恐不及。 “你不知道!你啊,还是对这皇城了解不多。霍风受伤后,亲军都尉府式微, 朝堂上就有成山的折子参霍风,要一一与他清算过往。霍大人做了十年校曹,得罪了多少人,他活着不能安稳,只怕死后还要被人拉出来鞭尸泄愤!你以为霍风为何日日住在亲军都尉府,是因为真的没有亲朋好友?不过是他有心远着往日的亲朋,或者朋友有心远着他。 第72章 亲军都尉府的校曹大人,是父皇的手,是父皇的眼,但不能是他自己,不能有一丝一毫的私心,亲军都尉府的人有私心,是害人也是害己。这位孟大人,如今看着是人模人样的,谁知道十年之后呢? 总之,亲近亲军都尉府的人,不会有好下场,别自己往火坑里跳,你们既然已经没了婚约,以后也不要再有任何牵扯才好。” 六娘微微攥了下笔,她低声喃喃道,“谢谢你,长平!”她知道长平是好心提点她,可她心中却隐隐有了自己的猜忌,他是为了这个才与顾翁戎断绝关系吗。 她摇摇头……也许是她想多了,他一向心中只有他的仕途前路,既要做这个万人之上的校曹,总要割舍些什么。 而她不过是被他割舍的东西,她既决心与他断绝关系,他是位极人臣还是跌落青云,是孤身一人还是宾客满门,这都是他自己选的路,与她再无挂碍。 “算了,不说他了,听说啊,皇祖母要给你在宫外寻个宅子,给你养父养母住,你出宫寻他们也就不难了,皇祖母对你可真是偏爱……”长平继续道。 大抵是这位校曹大人太过繁忙,一众皇室族亲,直等到月色黯淡。 六娘和长平觉得有些无趣便一道来了园中。 六娘循声望向树上,树上有一只喜鹊,呜咽似的悲鸣,长平要上去抓它,六娘看长平动作粗暴却有点不忍心。 “哎?!长平!你不要伤了她!还是我来吧。”六娘攀树而上。 “一个鸟雀你也怕我伤了它?真拿你没办法,那……我去与你寻个木梯。”六娘本想说不用,她攀惯了树,虽说这身宫装繁复,可她却能应付。长平却已然跑走去寻梯子。 六娘没有等攀到树枝上,她轻轻将那喜鹊握在手心,才发觉她翅膀受了伤。她陡然想起,孟简之曾经送她的那个喜鹊。它的伤,渐渐好起来的时候,六娘就将它放走了。 她小心翼翼地准备再攀下去下去,行动中发间珠钗却忽地掉落。 她蹙眉低头,看向下方,却见树下站着一席玄衣锦袍。 他缓缓俯身,捡起了她的珠钗。 六娘小心翼翼地从树上攀下来。 树上的残花随着她的动作飘落,撒在她娟纱金丝罩衣上,她一手手里握着小喜鹊,动作不太方便。 六娘看到他似乎欲伸手扶她,她蹙了下眉尖,未及他伸手,就已经避了过去,轻轻跃下树来。 六娘退了一步,离他远远地站着,垂眸看向他手中的珠钗。 孟简之始终注视着她的眉眼,直到感觉到她的视线落在他手上,意识到他也许应该恭恭敬敬地将东西递给她,可他鬼使神差地,轻 轻地上前一步。 他明明就距离她一步之遥,可他头回觉得,两人隔得很远,他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可是他贪恋着她站在他身前的这片刻。 对他来说,他们两个这么近的安安静静地站着,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他竟有机会,能再次看着她的眉眼。 他有些不自禁又上前一步,她却又往后退了一步。 他不是看不出六娘此时的不悦,他本来身量就比她高许多。他握着珠钗,只要轻轻抬起手,就能将珠钗插在她发间。 她看到他的举动,因为他这莫名的亲近举动愣了片刻。可她终于还是用长袖挡住他的动作,她敛眉,偏过头,轻斥了声:“够了!” 他的动作停了下来,她有些恼怒却又冷静疏远地说,“孟大人将珠钗还给我吧。” 默了半晌,他收回了停在半空中的手,捧着珠钗,跪在她裙边,轻轻道了声,“郡主金安。” 她迟疑了一下,便从他手中取了珠钗。 他看着她的裙裾,眸色变深,他突然想起,在他还在汝宁时,似乎曾无数次地推拒于她。 可今日,他看着她疏离的神色心中渐渐弥漫起疼痛,这种疼痛不似削肉剜骨,似轻轻地在溃烂的伤口上撒盐。 他尝到了亲近的人疏离的滋味,不由心中渗起苦涩,是为她的。 “孟大人?你来了,为了你,咱们的课业都改到晚上了。”长平终于带着侍女回来,那侍女手中抱着木梯。“长宁你怎么自己下来了?哈,没想到你还是个惯会爬树的!”长平在她身边打趣道。 “它受了伤,长平你将它带回去养着吧。”六娘对长平道。 “你救来的你倒不养?怎么将这小东西给我呢?你知道的,我是没有那个耐心的,你既不想养,便交给我的侍女。” 六娘不愿意养它,是因为她看着它,它太像他养的那只喜鹊,她会想起往事,而她不允许自己再想起不堪再想的往事,可,六娘亦不放心将小喜鹊交给侍女。 “公主不如,将它交给臣。” 六娘和长平的步子一顿,长平回过头笑说,“孟大人竟有这般意趣?不过,孟大人要是将它带到亲军都尉府,只怕它反而活不了几日。” 长平说话没顾忌,见了孟简之也是打趣,可孟简之却是一副冰山面孔,恭敬地向她行礼,让长平不得不偃旗息鼓,长平扁扁嘴,兀自觉得这人没趣。 “还是,我带回去吧。”六娘不忍将那小东西扔给孟简之,再带到亲军都尉府。侍女很快不知从何处给她寻了个鸟笼,那鸟歪着脑袋看她,明丽地叫了两声,乖乖进笼,半分不抗拒。 第73章 走回大堂的这几步路,几个人都没有再说话,孟简之只是默默地跟在她们身后。 那些郡主皇子见是孟简之来了,一时有些讶异,随即就停了嬉笑,开始担心他会否太过严厉。 毕竟之前教他们的夫子,不过是来应个卯,虽然课程也照教不误,但是并不会在意他们在做什么,他教他的,他们玩他们的,说是上课其实并没有学进去多少东西。 孟简之整理着书籍,没有理会这些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他今日穿着一身玄色衣衫,周身如同笼着一片黑压压的云,这云飘进这房子,周围自然就寒了起来,众人都噤了声。 很快,他们便连笑都不出来了。这位夫子却比翰林院的那些老学究要刻薄难讨好的多。那些夫子尚且有些癖好,有的是办法讨好,这位却是油盐不进,什么王孙公子的面子都不给。 六娘见识过他在做先生时候的刻板无趣,但未料到,他在王孙公子面前竟然也这般,丝毫不肯通融。 这是他头一回见他们,便逼着他们做《谏太宗十疏》的评文,说要瞧瞧他们的底子,日后好因材施教。 这文章是前朝盛年,魏徵写给太宗的奏章,可因大周的这些王孙贵族还在读些史记、通鉴,这样的策论少有人读。更遑论这些认为自己是来凑数混日子的王孙公子。 可耐不住孟简之的脾性,他说,等大家写完,才能离开,他有那个耐心等。于是,即使连这篇奏疏讲得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公子们,硬是挠着脑袋凑了一篇,交了文章,便匆匆逃去。 这篇文章在汝宁的时候他在六娘身边读过,她还央求着他讲解来着,可她当时贪玩,更觉这些东西和她无关,未等他讲解完,便出去寻玥娘玩了。 当时孟简之的脸色并不好看,毕竟是她求他教的,后来,六娘给他做了不少点心赔礼,他才不再生气。 若不是六娘知道他的脾气,她几乎要觉得,他如今是在为当时的事情,故意为难她了。 六娘心中委顿,提笔踌躇,看着眼前的纸笺,默默回想着当日他一字一句念给她的这篇文章。可他的当时给她的解释根本一个字都想不起来,她咬着牙,凭着自己尚且浅薄的见解硬是写了一二。 她写很用心,置笔时抬头才发觉,周遭地王子皇孙走了大半。 她抬头的时候孟简之正看着手上的纸卷出神,曾经断绝了往来,她以为她再也不会见到他,没想到兜兜转转,她还是,不得不面对他,老天仿佛在和她开一个玩笑。 第27章 她要去相看儿郎 六娘还没起身的时候, 见角落里那位安宁县主踌躇着起身,将她手中的纸笺递给孟简之。安宁县主站在他面前,半垂着头, 耳垂脖颈酿的通红, 低低唤了声,“夫子。” 他却没应,垂头看着她的文章。 安宁县主又红了脸, “夫子,安宁头回作这样的文章, 做得不好。” 他点点头,什么话都没说, 那县主只得将纸笺放在他案上,匆匆转身离去。 他像发觉了六娘的是视线似的,陡然抬头捉住了她的视线。 她不是有意看他与旁人的纠葛,却似被人抓包了般,心底竟漏出了些许心虚, 六娘匆忙移开视线。 她不能再在这里耗着,起身将手中的纸笺轻轻放在他案上, 那声‘夫子’,如今她无论如何都叫不出。 她索性不言语, 只是径自走了出去, 他什么也没说, 由着她走出去。 六娘坐在园中的美人靠上等长平,夜色澜澜,她看着垂在园中的木槿,原来,入宫已经这么多日子了, 不知不觉,又到了夏日。 太后给六娘送来的侍女,不知道从何处寻了个扇子,站在一旁给她打着扇子,“天愈发热了,总有些小萤子,眼睛看不到,咬人却生疼,奴婢给郡主摇着扇子,这些萤子便不会过来了。” 六娘想起,幼时,孟简之读书的时候,她也曾经给他摇过扇子,那时他有眼疾,她怕他被萤子扰得影响休息,延迟病程,后来,她便和孟叔在古书里寻了个方子,放在香球,再拢在被褥中,萤虫便不会靠近。原来,她到底曾做过这么多傻事。 她回眸,笑看向他们,“回头我送你们个荷包,对驱这种小萤虫最是有效,放在身边和香球中便不会靠近了。” “郡主还有这样好的法子?咱们宫中的医师却都对这种小萤虫束手无策。” “这方子我从前在古籍中寻到的,宫中的医师并不是不知道,而是原来的方子燃起来味道不好,多为贵女门嫌厌,我当时跟着住在我隔壁的一位老师学医术,也是试了多种方子,才试出来的。” 她话刚毕,长平便三步并做两步走出来了,“果然是亲军都尉府出来的怪物!让我们这群人写什么,什么十疏!岂不是刻意刁难我们!皇祖母怎么就非让他来作夫子呢?!” 六娘并不想再提,起身握住长平的手,笑道,“走吧,长平,时候不早了。” 长平依旧在抱怨着,“咱们不过是学些皮毛,他捉着几个表兄学就是了,何苦要牵连你我!长宁,你不是和他有旧?不若去和他求个情!” 六娘驻步回眸看她,沉声道,“长平!莫要再拿我和 第74章 他的事情玩笑啦!” 长平见她当真生了气,忙道:“好了好了,我错了还不行?他哪里配得上你,过两日浔阳夜宴,本公主带你去相看儿郎,便当是我赔罪了。” 六娘偏过头,“我不去。” “你不去可不成,皇祖母都说了,要你陪我同去!您怎么忍心,让我一个人去这么尴尬的场合呢?!长宁要是你不在,我是死都不会去的!你忍心看我抗旨,看皇祖母伤心吗?” 孟简之阖上书简,两个小女娘的声音渐行渐远,园中再无一人清净地落针可闻,他将刚才的话都听了进去。 她轻描淡写地说她曾在古籍里寻方子,可他知道从那样重重的书册挑出方子,再一次次地调配,究竟要多少心力,而他当时却似乎没有放在心上。 幼时他总自觉心有丘壑,便对眼前微末之事视而不见,重活一世,这些他不曾留心的细微之处,像是一根根细腻地针尖,刺得人生疼。 他望着她交给他手中的文章,微微出神,果然她当年是没有将他的讲解听进去的。 他忽然发现,六娘往日分明最常写的是灵飞小楷,可今时,用的却是全然不同的字体,这是陛下最常用的字体。 他将她写的纸页折起来,放在袖笼中,踏着月色,缓缓走出宫城。 上京城的浔阳夜宴,向来是上京二郎女娘们的相看良机,传言帝后浔阳相遇,识于微末,一路相扶,成就帝后佳话。 世家操持的酒楼便想出了个浔阳夜宴,宣扬帝后佳话,供贵女们相看儿郎。 没想到这主意深得皇室喜欢,皇族亲众都愿意来这浔阳夜宴,表示对陛下与亡后的倾慕尊重。 宋家夺得江山后,对世家大族的态度一直很暧昧,既有心夺他们兵权,却无意插手他们遍布大周的生意。浔阳夜宴是世家有意向皇族示好。 浔阳夜宴可以说是京都所有名门贵族和青年才俊的聚集之地。 后来,这习俗便传得越来越广,连普通百姓也喜欢在这一日相看儿郎,这一天几乎成了京都城第二个上元节。 对于六娘来说,这浔阳夜宴,很是无趣,她本不想去。可她知道,皇祖母是急着为长平操持婚事,她不过是个陪衬,有皇祖母的吩咐在,她不能不舍命陪君子。 但是,对于六娘来说,她进宫匆匆,也没有机会再上京城转转,她很好奇这都城是什么样子,如今,有这个机会出宫,她是有些欢喜的。 六娘和长平的车舆驶进长街,六娘不住地打起帘子向外面张望,这京都果然不一样,热闹地了不得,若非她得日日在宫中学规矩,她真想好好在外面逗留几日。 长平见惯了京都城的样子,可给六娘讲京都城的时候,还是很兴奋。 “前面就是了,这酒楼是陈家的产业,除了世家贵族,王室也会参与,他们世家也是想借着这机会同皇室多结姻亲之好稳固地位的,可是父皇不开这个口子,很少允许皇室和世家通婚。” 六娘看向前面巍峨的酒楼,以前的她根本不敢想象,竟然有这样的地方,外面人来人往,车马匆匆,六娘放下帷幔,将帷帽戴好。 两人的车刚欲驶进停马车的地方,便被冲撞了,六娘掀开帘子瞧了瞧,就见那车舆上的制式是亲军都尉府的制式。 “公主,今天来赴宴的人太多!”长平跳下马车,六娘亦跟了下去。 一旁那车舆上坐着一个男子身着玄色绸衣,足蹬玄色花纹锦鞋,腰束暗金色腰牌,长得很是挺拔俊秀。 六娘扯了下长平的袖口,向她示意,长平顺着六娘的视线,发觉了他的腰牌。 长平抬眸看他,“你是亲军都尉府的人?” 那人轻轻转头,看向长平,“是。” 长平低声向六娘道,“亲军都尉府的人驾车,里面莫非是咱们那位夫子?想不到,他这种人竟还会来洵江夜宴?” 六娘瞟了眼帷帐,收回视线幽幽道,“既是夫子,那咱们做学生的便该礼让吧,将咱们的马车停到到外面去吧,”她不知他为何会来这种地方,她亦没兴趣知道,她不欲与他纠缠。 “凭什么?本公主何曾受过这样的气,学堂之内唤他一声夫子,皇城内外他到底都得俯身唤你我一声主子!” 六娘对长平说,“你也知道他的脾气的!何必为了方寸之地,非与他争个高下?” 长平抿唇,“你说的也是,他那倔脾气,没得再在学堂上为难你我。” 酒楼外的小厮见两辆车舆规制繁复,早猫腰候了多时,起了纷争又不敢上前调解。 此时见两位姑娘吩咐侍女将马车放在别出去,转身向酒楼去,才慌忙迎上前。 六娘才抬步欲迈过门槛,却听身后车舆上有人笑道,“没想到,孟大人这般威势吓人,连长平都不敢相争一二。” 二人齐齐回头,见车舆上下来的竟是陈王薛少弋。 “小皇舅?” “小皇舅怎么坐着孟大人的车舆?”他抬步走到二人身边,长平向薛少弋说。 薛少弋挥挥扇子,示意长平与六娘先入,他跟在后面看了眼六娘。 “今日在皇城见到孟大人,孟大人便将车舆借给我了,我早前听说这位孟大人在学堂里将咱们的长平治得服服帖帖,这不,难得借着孟大人的威风,让长平你吃个憋。” 第75章 六娘听他这么说,心里觉得有些怪异,鬼使神差般微微驻了下步子,回头看了眼那亲军都尉府的车舆,可那车舆的帷幔紧紧闭着,不见丝毫动静,许是,她想多了。 她回过头,在他们二人身后跟着,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长平吃瘪握住六娘的手,向引路的小厮指向薛少弋道,“这里是皇族和世家相看的地方,我这位小舅年岁甚长,引他进来,岂非欺骗懵懂少女?” 那小厮觑了眼薛少弋赔笑,“咱们做生意的,来者是客,没有拒之门外的道理,何况这位公子看着不过二十的年纪,哪里就年岁甚长了呢?” 薛少弋也摇摇头笑道,“你小舅我不过辈分大些,可至今没有正妻入门,这洵阳夜宴只要尚未成婚的儿郎都可来凑热闹,我如何不能来?你莫非舍得你小舅孤寡一生啊?” “太阳从西边出来啦?”长平不可置信地看着薛少弋。 薛少弋附在长平身边咬耳朵,六娘听不见他们说话,索性隔着薄纱帷帽仔细觑着小厮领他们走过的地方。 这酒楼是个雕梁画栋,丹楹刻桷的五层楼台,据说是前朝皇室给入了佛门的定真公主建的。 因为与长安皇城有着甚远的距离,所以层高未曾受限,中间是偌大的一个华台,乐女正在那里弹箜篌。 能进到这座酒楼的多半是皇族亲贵,世家子弟,虽说是相看,其实也是玩乐,这些公子们难得有个能与皇室同席而坐的机会。 为了这酒楼每间厢房前垂着卷帘,缀着一个玉牌,牌子上写着甲字几号或乙字几号的标识。 他们一路被引向五层至顶处,这楼只一处不好,就是这楼梯不易走,六娘手中握着侍女递过来的灯,小心翼翼地踩着狭窄的木梯。 她到了五层透过廊道半开的窗棂看出去,半座华灯初上的上京城皆入眼底,她痴痴地看着眼前美轮美奂的夜色,半年之前她哪里能想到,她如今能将这上京的景色尽收眼底。 她忽而看到那架亲军都尉府的车辆,仍在那里侯着,车马前的亲卫专心地抱着刀,看着来来往往的人,车上的帷幔飘动,她似乎隐隐约约见到里面有一席白色身影,她微愣了一下。 六娘兀自发呆,没发觉旁边的长平蹙眉大惊失色地瞧了她一眼。 “长宁可不行!我告诉你,你可不能打她的主意!我说为何你竟遣散府中女侍呢,原来算盘打到长宁身上了?!” 薛少弋淡淡笑笑,“为何不行?” “总之就是不行!”长平撩袍而去。 薛少弋一向温煦的脸上终于一灰,扇子唰地收了起来,笑道,“算了,不逗你们了,我今日是尊着圣上的命令,来做两位的护花使者 的,并不参与你们的游戏。” “长宁?”薛少弋唤六娘。 六娘回过神来,薛少弋正在阶上伸出一只手,笑盈盈候着她。 她滞了片刻,才犹豫着将手虚落在他的手上一下,上了楼又不落痕迹地收了回来。 第28章 孟大人一贯妄自尊大 六娘回头瞧了瞧面色不甚好看的长平, 歪头笑道:“怎么啦?你们在说什么?” “长宁……”长平欲言又止地看着她,到底还是叹了句,“无事。” 三人进了厢内, 厢内另垂着珠帘, 打起珠帘,外面便是一览无余的上京夜色,一方小几上立着一个香炉, 香气袅袅直奔夜色而去,才刚在楼内一派奢华靡丽之象, 原来又却在每个厢内留了这样开阔清雅的夜景。 六娘与长平坐在黄梨花木绣墩,她摘下帷帽给身边的婢女, 薛少弋坐在对面。 便有酒楼内的女侍来请他们的谜题。 所谓浔阳夜宴,不过是女子出些谜题由男子们来解,世家贵女常做些诗词或隐语,酒楼内的婢女挂出去,觉得有趣的男子们便对着玩儿。 对的称了女子的心意, 得了女方的首肯,便能引来厢房内一见, 其实世家子弟在各宴席上有的是见面的机会,就算没有见过的, 也都听过家族名姓。 但浔阳夜宴因不晓对方身份, 解题的时候, 常引得人好奇所解之题究竟是何人所出,倒是成就过意想不到的缘份。 长平将匣子里的东西交了出去。 那女侍看着漆盘中的耳坠,不知何意,蹙眉道,“还请姑娘指教, 该如何让他们解迷。” 长平指着漆盘中自己的耳坠,“看到这耳坠子中间有个孔洞吗,将我的这只坠子挂到华台之上瑶池仙境的楼牌下,谁能从楼台之下射中这孔洞,便可带他来见我。” 那女侍看着盈翠欲滴的绿玉耳坠,脸上落了一丝讶异,旋即道了声,“是,姑娘匠心独运,着实少见。” 六娘回身,将手中的玉连环交出去,“没有什么特别的,若是这东西能不破损的解开便可。” 这玉连环环环紧扣,若非摔碎,哪里还有别的法子可解,女侍蹙眉看着疑惑,却还是低头应了声是。 薛少弋摇头笑笑,“这就是你们迷题?一看就知道是在应付皇祖母的差事了!这是长宁的主意吧。” 长平靠在椅背上,看向外面的湖水,难得露出萧瑟的神色,“是啊,长宁给我出的主意当真不错!想来这些世家公子们是没有几个能做到的。” 第76章 六娘顺着她的视线看了眼湖面,“你倒也不必灰心,君子六艺,射术亦是他们需精通之术。” “算了,我不指望这些世家子弟,和那群儒生。为什么皇祖母就非要急着将我嫁出去不可呢?” 六娘拄着脑袋,说,“我想呀,皇祖母年事已高,才想着让你自己挑选如意郎君。如果哪天,皇祖母和陛下真的殡天了,你的婚事只能交托在太子手中,到时候嫁给谁,就未必是你能做主的了。 前朝的时候好多的公主郡主为了远嫁西戎。西戎的王死了,便改嫁给西戎的下一位王。难道你愿意嫁到西戎?” 薛少弋说,“如今大周初立,有陛下在,西戎尚且安分,可,以西戎的性格和生存方式,他们很快就会迫不及待地要来试探大周军队的底细,打得赢还好,打不赢,少不了又是和亲。” “父皇不至于需要我一个小女子嫁到西戎去,替他护着江山。” “陛下在的时候也许不会,若太子登基后呢。”薛少弋笑笑。 长平有些置气地喃喃道。“他再混账,我也是她皇姐,他怎敢这么对我!”但她心里知道太子做的出来这种事。 长平又说,“那长宁呢?长宁的婚事也不是自己能做主的吧,长宁,你喜欢过孟大人,可他终究也不能托付。你心里既然这么明白,怎么不早早为自己打算?” 六娘听着她的话,没有再接。 “长宁,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儿呢?”薛少弋笑着说,“不过,你慢慢挑,不急,我们大周的好男儿多得很。不止孟大人一个。” 六娘笑了一下,闷饮了手中的酒。她是得好好为自己考量考量,不论是这个郡主怎么当,还是永远坠在头顶的婚事。 六娘又饮了一口酒,薛少弋问她喜欢什么样的人?连她自己都不明白了。年少的时候,她喜欢孟简之那么多年,好像只有他才会牵动她的心绪。 可,她究竟是在喜欢他什么呢?他的样貌,他的才学,他的品性,还是他曾救过她的缘分?她好像形容不出来。 孟简之始终向拢在云雾后半真半假的谪仙,她,是不了解他的,可,她若都不了解他,这么多年,她又在喜欢他什么呢? 她摇摇头,错过她的视线,轻轻抿了口酒,“索性你我也不嫁人,像前朝的公主一样,在这里盖一座寺庙,做尼姑。” “前朝的定真公主,遁入空门是因为夫君去世,而她嫁的这位郎君,就是当朝宰辅的公子,那位公子天生有疾,可前朝皇帝还是将她嫁了过去。两位姑奶奶,不得不说,婚事还是早定为好。毕竟,太后和陛下还是尊重你们的意见的。” “凭什么小皇舅你就能这么久不娶妻呢?” “长平,无论是太子,这皇室中的任何男儿,或是这些世家贵族,娶哪位妻子,又是自己能决定的呢?我不娶妻,当然是因为陛下不肯给我赐婚啊。” 六娘想起孟简之当年和她说的话,喜欢二字会否太过轻飘,当年,她为纪瑶琴不得已入宫而感慨。可,即使时至今日,她,依旧执拗地想要自己做主。 长平灌了一口酒,叹口气,“虽然今日,是为了给皇祖母交差,但这里夜景这么好,索性好好喝酒,不醉不归,不要想这些令人头疼的事情。”长平坐下去,拿起身边婢女手中的酒盏,又灌了几口。六娘也陪她一同喝酒。 卷帘外有侍女禀道。 “两位姑娘,有位公子说,解了您的题目,还请您过目。” “什么?”长平歪头道。“这玉连环。”侍女捧着漆盘。 怎么可能?那环根本无法可解。几人却见漆盘中完整整落着九个翠绿色的翡翠玉环,一枚一枚,彼此零落有序地分开放置着。 “怎么可能,是谁解得……”长平说。 “我也好奇,长宁,不如请来见见。”薛少弋在一旁冷笑了一声,折起扇子看向六娘说。 六娘根本不信有人能把这东西拆出来,她走向前去,拿起那玉环透过月光细看,这玉环和她给出去的连环太过相像,可细看却有一两只是不同的色泽,若非她留心,是看不出来的。 六娘将东西放回去,“这不是我刚才交出去的玉环。” “那位公子说,根据我大周规矩‘姑娘若主张这玉环不是姑娘刚才给出去的,就劳烦姑娘给出证据。’” 六娘喝了酒,脸上红闷闷的,声音带着愠怒,道。“你去回他,说,作弊而已,这不算数,我不认的!” “那位公子说,姑娘可以在题面上用些小心思,他自然也可以在解题时用些小心思,算不得作弊。” 六娘被这话一噎,别过头去。 那女史又说,“姑娘莫气,姑娘若是不愿意见,我去回禀他就是。” 薛少弋笑道,“长宁,既然人家志在必得,你便莫再推三阻四了,我的好奇心都被勾起来了,你莫非真的不想见?” 六娘坐在一旁看向窗外琉璃镜面的湖面,没有接薛少弋的话,她不好奇,她对今日的浔阳夜宴没有兴 第77章 趣,何况,她想起那突然出现在酒楼下的都尉府的轿子,不明所以地有些发慌。 “去请上来吧,全当是我想见一面。”薛少弋向侍女说道。 “是。”那侍女退出去。 薛少弋和长平抱着看好戏地心思,“浔阳夜宴,这里还有这种人,我还以为他们都是尊贵脸面高于一切的公子哥儿呢,竟也会耍这些小心思。” 六娘举起酒盏,放到嘴边,又原放回桌面去。薛少弋说了,他是借了孟简之的车马出来,便说明孟简之不在车马中,她不该再有这种顾虑。 她微微摇头,心内自哂,孟简之公事繁忙,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更不会有闲情逸致,陪她玩这种游戏,她早在汝宁,就该明白了。哪怕是时至今日,她和他走的也是不同的路。 她今日酒饮得有些多了,头脑晕晕的,薛少弋和长平在聊些宫中的事情,她一句都没有听进去。 “公子,请。” 不知道等了多久,才等到人来。 六娘顺着长平的视线望过去,他站在珠帘外,一身素白,用白色的发带束着高高的发,她捏着手中杯盏。 六娘盯了他半晌,转过头去,曾经,他真的很喜欢穿一身白衣,可这几次在宫中见到他,他都穿着亲军都尉府的玄衣,今日不以身份示人,穿得寻常,竟让她想起在汝宁的时候。 “孟大人……”长平愣了一下,脱口道,“孟大人怎么也在这里?”长平很是惊讶。 六娘虽然不愿意相信是他,但她也似乎没有过多的意外,她自从在楼下看到那辆亲军都尉府的车与,便觉得奇怪,这会儿见真是他,她心中不痛快。 在汝宁时的痛楚和对他的愤恨又隐隐钻了出来,这些时日她一度试图抛却这些感受,可原来,一两杯酒后,她还是无法做到波澜不惊地面对他,她将杯子攥得紧紧的,亦对自己生着闷气。 他的视线在她身上掠过,然后躬身向三人行了礼。 薛少弋代他们说,“孟大人不必如此,这不是在宫中。” 他依旧恭恭敬敬地行完礼,声音冷清地让人忘却这热闹的氛围,“臣奉太后之命护公主和郡主暗卫,本无意打扰公主和王爷的清静。” 长平像是捉住了孟简之的把柄,觉得很有意思,调侃道,“孟大人知道今日是浔阳夜宴,也知道长宁陪我来是做什么的,既然答了长宁的题目,怎么又能说是无意打扰?” 薛少弋笑说,“孟大人刚才不与本王一同上来,原来是想答了郡主的题目,被郡主请上来啊?” 他沉声说,“臣不敢,不跟王爷上来,原是不想打扰几位清净,可看了郡主这题目,知道郡主对这浔阳夜宴无心,便自作主张,答了这道题,免得有旁人钻了空子,扰了几位清净。” 六娘渐渐将手中的杯子捏紧,无论他的话说的有多冠冕堂皇,她只觉得他在戏弄她。她看向他,眸里是酒酿起来的怒火。 难道他知道他已经和她毫无挂碍了吗?她对相看夫君有心无心,同他有什么关系呢?他既是为公务而来,何必还要故意答她的题目惹?! “孟大人……当真是一贯得妄自尊大!”六娘打断他们的话说,她捏紧手中的杯,视线里带着些许愤恨。 他抬眸,看清了她眸里的情绪。就像当时在汝宁还他东西时,决绝又愤恨。 他知道她有些醉了,脸上是红的,那些隐藏的情绪,这时情绪便藏不住了。是他,让她生气了。 他如此自作主张,她自然是会恼的,可就算她恼,他也心痒难耐地要解这题,他不能让别人解了这题,他做不到再有什么旁的人出现在她身边。 如今,她身边各种各样的人已经够多了。他明白所有光明正大的解释都没有用,他不过是在自私地贪图着什么,试图保留着什么。上一世他曾大度地希望她幸福,而现在,他宁愿自私一些。 他看着她的眉眼,哪怕是生气,仍是那样生动,这种生动让他觉得很可贵,他不是真想惹她生气的,“是臣冒犯了。”他声音沉沉的,与她醉后带些恼意的声音是天壤之别。 六娘看着他貌似恭顺地模样,便愈发生气,她放下杯子,因为醉了酒,声音也变得比平时大很多。 “陈王在这里,公主和我不会有事,亲军都尉府公务繁忙,孟大人就不要再在这里耽误功夫了。” 她醉了,情绪没有克制,生硬又愤怒地拒绝他,不论他是因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她这会儿,只是不想见到他。 “臣,是奉皇太后的旨意来守护郡主安危,郡主的吩咐恕臣无法听从。”他依旧恭敬得很,却不肯退步分毫。 “好了,好了,孟大人既然是奉皇祖母的命令来公干的,我们何必拦他,我们聊我们的,让他在外面侯着就好。”长平过来将六娘带回座上,长平拿醉了的六娘没办法,拿校曹大人更没办法。 薛少弋将扇子撑开,轻声在六娘耳边说,“长宁,既是不要紧的人,在不在又有何妨?”六娘带着些醉意,看向薛少弋,她好像没有听清楚他在说什么。 第78章 薛少弋同她说话的时候,贴得很近,孟简之站在远远地地方,看着她站在薛少弋身边,他轻轻摩挲了下衣袖,便垂下头,没有再看。 末了,薛少弋对站在帘外的孟简之道,“孟大人请坐吧,长宁是醉了,也不知道为何,这气就要撒在孟大人身上,孟大人莫要见怪。” 孟简之坐在一边的桌旁,说,“臣知道郡主醉了,王爷既然是奉皇命来照看郡主,便不该让郡主饮这么多。” 薛少弋又说,“刚才,长宁说汝宁的青梅酒最是好的青梅酒,只是味道太过酸涩,我想,再好的酒,回味酸涩,也不值得多饮,郡主也该尝尝京都别样的酒的滋味。” 孟简之端起手中的杯子看着,“青梅酒虽然酸涩,却是郡主最喜欢酿的,郡主亲手酿的酒臣曾带来上京一壶,王爷要是愿意,可以来亲军都尉府品尝一二。” “这酒是不是长宁亲手酿的,长宁自己都忘记了,孟大人何必还这么上心呢。”薛少弋看向孟简之,温和地笑了笑,又欠起身,将杯中的酒递给孟简之。 孟简之只微微抬眸看了眼他手中的杯子,他面上云淡风轻,心中却有一番酸涩,他并没有接薛少弋手中的酒。 第29章 她感觉到她被拦腰抱起…… 长平本来还在听他们说话, 可两人说的除了酒,就是酒,酒就在眼前, 滋味如何喝两口就知道了, 何必讨论来讨论去。她摇摇头懒得理他们。 孟简之看向靠在长平身上,蹙着眉头,醉得有些睁不开眼睛的六娘。“若是, 臣不上来,王爷打算让两位饮多少酒, 再回宫呢?” “怎么,皇兄信任本王, 将两位姑娘交给我,孟大人却不信任本王吗? 长宁刚才说,孟大人妄自尊大,果然说的不错,孟大人看得出来吧, 长宁根本不想要大人操心。” “亲军都尉府掌管皇家仪仗,即使没有太后的吩咐, 操心郡主也是臣的职责所在,不是郡主想不想的问题。” 薛少弋笑笑, “孟大人一向克己奉公。” 薛少弋饮了杯中酒又道, “孟大人该知道, 长宁的威胁并不在这杯盏之间,孟大人若真是担心长宁,有功夫与我周转,不如去操心操心肖臣毅以前的仇家。” “不劳王爷提醒。”孟简之声音低低的,没有抬头。 薛少弋看着半阖着眼睫的孟简之, 将杯中的酒饮尽。 六娘卧在长平肩头,对眼前的一切都没有知觉。 孟简之抬眸看向六娘,在她卸下沉重的宫装的时候,看起来是这般的脆 弱,仿佛仍是当年的小女娘。 薛少弋将孟简之手中的杯子又满上,他说,“怎么,本王给孟大人的酒,孟大人一杯都不肯饮吗?孟大人这般不肯给本王面子吗?” “王爷勿怪,臣不过是身负主子们的安危职责,因此,不能饮酒。” “孟大人不要误会,无论如何,本王还是愿意交你这个朋友的。”薛少弋独自将杯中的酒饮尽。 “夜深了,该送两位主子回宫了,臣去唤她们的贴身女史过来。”薛少弋不置而否。 长平却道,“没想到长宁酒量这么小,她好不容易出宫一趟,还没好好看看上京城就醉了,算了,还是送我们回去吧。” 孟简之点点头,还没有起身,几人便听到轰得一声,随即见风离飞速进来,向他们回禀,“王爷,公子,外面下了雨,仿佛雷电之火引着了酒楼下存着的火药。 一时着了起来,我已经吩咐亲军都尉府的亲卫去灭火,公子先带着几位贵人走吧。” “这种地方怎么会有火药?”薛少弋皱眉,和孟简之推开房门看向外面。 “火药是子时放烟花用的,今日这事也不知道是天灾还是人为,为了主子们的安危,还是速速离开酒楼为好。”风离回答。 两人关着房门的时候还不察觉,可推开,便能闻到火烧木柴的味道了,这酒楼梁柱全是木做,只怕火势很快就会起来。 孟简之飞快地返回屋内,吩咐风离将长平带走,他揽住六娘的肩膀,将六娘扶起来。几人再返回去的时候,才发觉酒楼的楼里已经挤满人,所有的皇孙公子都被挤在酒楼里,进退不得,几个人出来没多久便被冲散了。 孟简之紧紧揽着六娘,六娘正在醉意朦胧间,她蹙着眉头,似乎有些不安。 他抱着她的手紧了紧,轻声说了声,“别怕。” 孟简之看着推搡拥挤的人群,又看了看怀中的六娘,退到一旁的房内,他们在最高的一层,从正门出去太难,他将房内的帕子用水湿了轻轻覆在她口鼻上。 她却有些醒了,推开他的手,“不要动我。” 六娘推开他自己站着,刚才茶香进了鼻腔,她好像清醒了一些,她看到了揽着她的人,是孟简之,她蹙了一下眉,推开他。 孟简之犹豫了一下,放开她说,“六娘,酒楼走水了,你将帕子附在口鼻上……听话……” 她蹙眉,又一次推开他。 他知道她还醉着,没有办法同她讲太多。 他看向一旁的窗,窗外是湖水,好在如今是夏日,他走到她身边,他伸手揽住她。 她却拼命地抗拒,她一次又一次地试图推开他。他知道,她是在气他。 第79章 他伸手试图去抚她的发,“六娘,我知你此时厌我,可现在不是发泄的时候,我带你出去,你想怎么样发泄都好。” 她侧头,拼命躲过他的动作,孟简之缓缓将停在空中的手收了回去。 难闻的味道依旧渐渐浓了起来,她咳嗽了好几声,孟简之不再伸手强求她。 他推开窗,希望她能舒服一些。 他看着门外来来往往的人群,已经将这酒楼挤得狼狈不堪。 这酒楼的仓库中究竟存了多少烟火,谁也不知道,刚才不过是燃了几声而已,很可能,这只是一个开始。 前朝所修的酒楼,楼梯梁柱都已经太过老旧,经不起这些烟火的折腾,他得带她尽快离开这里…… 他再次望向了外面平静的湖面…… 六娘觉得头好痛,她双手握拳,敲了敲她的脑袋。 她好像和薛少弋在酒楼饮酒,怎么转眼就只剩孟简之在她身边。 她不想见到他,他辜负她,戏耍她,她才不想见到他,她一步都不能再靠近他。 明明两个人已经断绝了关系,为何他又在靠近她!她恼恨地甩开他的手。 可是她觉得好难受好难受,好像胸口呼吸不过来,她想推开他,出去看看怎么回事,却发觉她正站在窗前。 窗户正打开着,外面的空气让她很舒服,她靠在窗边,不想起来,只是说,“还请孟大人放开我,长平……长平在哪里?……” 没等她反应过来,她看到他突然走到她身边,他双手环住了她的腰,将她换在自己胸前。 他抱着她,如同抱着一只不知所措的小猫,那么轻巧,却那么倔强地抗拒着他的拥抱。 六娘感到自己被拦腰抱起!来不及喊出声,就感觉到她的身体腾空了起来,接着便是疯狂地下坠,下坠,下坠! 这种失落感让她紧闭上眼睛,救命稻草似得抓住身边的人的衣角! 那人身上熟悉地皂角味道将她围绕,她竟在这慌乱的片刻中感到一丝慰藉。 后来,她感觉所有的一切,都被冰凉的湖水淹没,坠入湖面的冲击,让她再也无法抓住那襟衣角。 她拼命的挣扎,她抓不到他了!水冲进她的七窍,她想要大口大口地呼吸,可却没有用,钻进她七窍里的只有带着腥咸味的湖水,这味道让她作呕。 她拼命地挣扎着四肢,想要抓住什么,但却是徒劳,她仍能感觉到她的身子,在不住地下落。 可后来……终于她被她又抓到了什么,她抓着那一角布料,莫名地有些安心,她的四肢不再疯狂地挣扎。 她感觉到她好像被托举着,她的腰肢,她的手,她的头被那道强劲有力的力量支撑着。 可意识却在渐渐地消去,她在水中睁开眼,好像看到那身白衣在浪的冲击下好像靠近又远离,靠近又远离,然后她什么都看不到了, 她晕了过去。 在孟简之抱着她跳下湖面的那一刻,酒楼又想起了烟火的爆鸣的声音。 等他抱着六娘从湖面中洑出来的,他看到了不远处放舍利的小塔轰然倒了。传说这是前朝修为大成的定真公主太祖师的舍利,震护前朝太平数十载。 京都发生了这样大的事故,他作为亲军都尉府的校曹,必然是要被问责的。 可他根本没有心去计较这些…… 他全身湿透地抱着他从另一侧上了岸,将她放在他身旁。 他探了一下她的鼻息,好在……她一切安好。 他用力帮她压了压胸前,她昏迷着,眉尖蹙得甚紧,她咳嗽着吐了些水,大概是太累了,她还昏迷着。 孟简之看着躺在她身边的六娘,他擦掉自己额角沾着的水,终于笑了笑。 刚才,他用了太大的力气才能带着洑水,这会儿,见她安全,他忽地一下泄力,才觉得身上乏累,他很想给她批上他的外裳,可他的衣裳也尽湿了。 他实在太乏了,闭上眼,躺在她身边。 湖对面的喧闹传不到这里,他看着对面的火光漫天,和意外绽放的烟火。 他耳中却只有他身侧小女娘平稳地呼吸,他眼角溢出泪光。 两世以来,他终于又有机会光明正大地在她身边,就算是对面水深火热,可她就平安地躺在他身侧,他竟想什么也不想顾,贪恋着片刻。 六娘只是觉得冷,好冷,好冷,她的上下牙关在不住地打颤,她听到好多声音,呼嚎声,走路声,烟火声,起起伏伏地议论声,可那些声音好像离她很远。 后来她又听到,“六娘,六娘……”有人在唤她,她对这声音很熟悉,她知道他离她很近,她本能地,带有防备地缓缓睁开眼。 经过这一番,酒意一下子消散了大半,她头脑渐渐清晰了…… 她看到孟简之就坐在她身侧,他长长地发滚湿,身上也是湿透的。她看到的那双眼睛像是从刚从噩梦中惊醒,布满红丝。 可那双眼睛却带着温和的情绪,那一瞬间,她觉得他这双眼睛很陌生,不再是当年在汝宁时孤注一掷地清冷。 她努力回忆着刚才发生了什么,她只知道他解了她的题目,后来她便渐渐喝多了,她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可她发现自己的身上湿透了。 第80章 她用手扶着脑袋,觉得自己头疼欲裂,真不该喝这么多酒,她用手背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他却突然握住她的手,“会痛… …”他蹙眉说,带着些疼惜。 六娘觉得一定是她起了错觉。她对他的举动有些诧异,她戒备地从他手中抽出手,她看着他,目光始终用那种平静的审视 他受不住她这么冷清的目光,哂笑摇头头,转过视线。 “这是在哪?”她问他,声音里只有冷静,如同一个郡主问一个臣子,一个护卫。 “郡主喝醉的时候,酒楼走水了,一时出不去,臣只能带着郡主从湖上跃下来。” 她想起来了,她想起刚才那令人心悸的下坠感,和冰凉的湖面,想起了他在湖水中,一次又一次地将她往上拖拽。 他是带着他从上面跳下来的……她望着五层的酒楼,心中仍有余悸。 她抿唇,忽然想起来长平,道,“长平和陈王呢?” “臣带郡主出来的时候,同他们走失了。” 她试图站起来,“火还没熄吗?那长平和酒楼那些人怎么办?” “火已经熄了,亲军都尉府的人在收拾残局,我已经让风离去找他们了,公主他们不会有事。” 因为不知道长平的情况,她有些着急,“孟大人还不知道长平,究竟怎么样是不是?孟大人的职责不是护卫公主?长平现在不见踪迹,那孟大人还在这里干什么!” 他有些无奈,“公主不会有事,郡主,先顾着自己吧。”他看向她的衣服,“郡主得尽快换身衣服,虽然是夏天,这样……也会生病的。” 她看只他是将她扶起来,完全不将她的话当回事,她就忍不住愤恼。“我这里不需要孟大人操心。” 他被她的话一噎,站在原地看着冷静又疏离的小女娘,然后继续道,“护卫郡主是臣的职责,不由得郡主要不要……”她咬唇扫了他一眼,他也装作看不见。 远处的风离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走了过来,“公子,你刚才吩咐,我找的衣服和车马,都在马车里了。” 孟简之知道六娘还在担心长平,“公主和陈王找到了吗?”他问风离。 “找到了,王爷的人已经带着公主先行回宫,酒楼大部分人也都疏散了,只有数十个,在酒楼火药着起来的时候受了伤。” 他转眸看向她,“这回……郡主不担心了?郡主现在可以换衣了?” 她知道长平没事,刚才起伏的情绪,一下子平静下来。 她察觉到自己仍然冷得发抖,从上到下的衣服都紧紧贴着她的身子,冰凉得触觉,让她觉得难受。 她抬起手,擦了下她的脸颊,却发现她的袖口在不住地往下滴水,将脚下的这一片草地,都打湿了。 她垂头,向他给她准备的马车走过去,她忍不住打了两个喷嚏,马车里有一个小小火炉,温热的气息一下子就将她包裹起来。 她觉得浑身渐渐暖了起来。 他给她准备地是大周最寻常的衣裙,她以前常穿的那种。 她看向马车外站着的两个人,他们背对着她,在指指点点谈论些什么,丝毫没有在意她。 她缓缓收回视线,放下帷幔,小心翼翼地换着衣裙,她生怕自己动作太大,让他们注意,这毕竟是外面的马车里。她换衣服时,会为这一点点的声响而羞赧。 可她发现,她是多虑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外面燃起了火花,火花声和人们的慨叹声遮盖了所有的声音,而她却为这片刻的嘈杂而安心。 车上擦拭头发的布巾,是她以前常用的那种,她将发潦草地擦了擦,心中有些烦乱。 她打开帷幔,看向外面站着的孟简之和风离,“孟大人,我换好了,回宫吧,皇祖母应该等急了……” 他转过身来,向她点点头,翻身上了马。又吩咐所有人一路上小心戒备。 他始终在她的马车旁行着,她看到了他仍然湿透的衣袍,水滴顺着他的裤脚,滴了一路,他却没有换衣衫。 六娘想,若不是他,她肯定会让他先去换了衣服。 可因是他,她什么都不该再多说,她将帘子放下,抱着手中的火炉。 手中的炉子很暖,靠榻也很软,她坐在榻上,渐渐地便睡了过去,她实在是太疲惫了,直到马车一晃,她才从惊醒。 “东华门过了,郡主请下车。” 他的声音传过来,她打开帷幔,他伸手,想要扶她下来,她错过他的手,没有理他。 他跟在她身侧,轻轻道,“郡主,太后还在等着,我们得去长秋宫回话。” 她点点头,转身向长秋宫去,这次生了这样的事情,只怕以后出宫就更难了,她心中想着自己的心事,便也没顾在她身后隔着半步距离跟着的孟简之。 两人回到宫中的时候,皇太后仍在长秋宫等着,她看到六娘过来请安,终于放下了心。她厉声道,“孟大人,这是怎么一回事?京都城出现这样的事情,究竟是天灾还是人祸,你们亲军都尉府,京兆尹都得给哀家个交代。” “回太后,酒楼存放的烟火不知道什么缘故自燃了,才引起了这场灾祸,究竟是人为还是天灾臣如今还没有明确,是臣失职,没有排查到位,请太后责罚。” 第81章 “听说存放舍利的塔起了火倒塌了是吗?孟大人先说说你的猜测。” “是,因为这件事太过凑巧,所以,臣怀疑是冲着舍利的传说来的,舍利存则社稷存,舍利遭雷火引燃,民间自然会对这次的事情有所议论。” “孟大人的意思是……冲着社稷来的?” “今日是浔阳夜宴,是庆祝陛下和皇后夫妻情深的佳话,也是庆祝大周立朝的好日子,又有众多的皇亲贵族驾临那酒楼。 这多番巧合之下,只指向这一个结果,那就是要传些闲话,造些声势。 所幸,只有伤情,没有死亡,公主和郡主也平安无事。” 太后冷笑,“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不过,今日的事情若是有心而为,孟大人你也无能为力。 我不追究亲军都尉府的责任,但这事情你得查清楚,污蔑大周社稷,其心可诛。” “是,明日早朝,臣会向陛下再细细禀明始末,请陛下吩咐大理寺,京兆尹协同查明。” 太后叹口气,回头看向了六娘,六娘走到皇太后身边。 “长宁,你受惊了,是这孟大人不尽责,我让他护着你,他却做成这样。” 六娘缓缓垂下头。 太后又继续道,“不过,今日倒是有个好消息给你的,你在汝宁的养父,明日就要到京都了,我本想着让你们在宫外好好团聚团聚,可,今日出了这样的事情,明日我宣旨让他进宫见你,如何?” 六娘听说顾翁戎到了京都,一下子欢喜起来,刚才的慌乱也被抛之脑后,“多谢皇祖母,能再宫中见他老人家一面,已经很好了,等京都风平浪静了,长宁再向皇祖母请命出宫。” “好,长宁,待一切风平浪静,你也可以再外面多陪陪他们。” 太后手中捏着果子说,“这是刚才从云南进贡的果子,皇祖母尝着很好,你也带着一份,去给你养父……” 六娘嘴角酿出笑意,她太久没有见顾翁戎了,她好想,好想他。 第30章 他不敢奢求原谅 皇太后和六娘寒暄, 不再让孟简之回话,他便起了身。 他向六娘看了一眼,明天顾翁戎便要回来了, 她此时正沉浸在全然的幸福中, 她根本顾不及他。 他独自一人,从宫中走出来,顾翁戎要进京了, 他同六娘一样,心中也是有兴奋的, 上辈子在汝宁他大逆不道地要断绝师徒恩义,他根本无法想到, 那就是他们师徒的最后一面,而他,永远都不会得到顾翁戎的谅解。 如今,他尚且不敢求他的原谅,他知道顾翁戎还好, 就已很知足。 风离在宫外等着他,“浔阳夜宴赴宴的世家贵女众多, 竟出了这样的事,若非亲军都尉府在场, 伤亡了公主, 京兆尹的脑袋够掉?” 孟简之说, “浔阳夜宴,燃火过多,也不是第一次出现明火事故,京兆尹不能挨家挨户去查明火。何况,这次是雷火引起的燃爆, 更是无从查起。” “公子真的认为这是天灾?” “这么多巧合,自然不是天灾,只是无论是因为什么,都得先给个京都百姓一个交代,否则这舍利塔倒塌的缘由,就要被传扬地难以入陛下耳朵。” 风离说,“亲军都尉府的暗卫,可以在百姓中压下舆论,只是压下这个舍利塔攸关社稷的故事,需要另一个故事。等我们查明了,只怕这些危害社稷的言论,早都传得沸反盈天。” “自大周立朝之后,京中总有些心中惦记着前朝的死士。前年的中元节,烧了南城半条民巷,打得都是圣上不仁,神佛降罪,累及百姓的招子。今日这事,虽然不知道是不是他们所为,不如先说是他们是他们贼心不死为好。” “好。” “不能现在去做,还是得等圣上裁决之后,再做,出了这种事情,解释归解释,真要百姓放心,陛下该罪己还是得罪己,明日不等我说,就会有老臣向陛下陈情。”风离点点头。 第二日,孟简之交代好亲军都尉府的事情,便起身去宫中教书。 其实,他刚接手亲军都尉府,几乎可以说是千头万绪,乱如牛毛,虽有前世的经验,依旧得一样一样慢慢整理。 但教书却是他唯一能与她接近的机会,一重重的宫门如同一重重地锁,他又哪里能随心所欲地见到她。 六娘则更是不明白,她觉得她分明已经该和他毫无瓜葛,可为何总是会见到他。 在宫内,他是她的夫子,在宫外他则是她的护卫,即使他已经公务繁忙,但是他对皇祖母的差使却似乎一点也不介意。 可她很介意,她并不想见到他…… 明日又是他教课的日子,还是骑术,她本来就对这骑术没什么兴趣,可她不得不去练骑术,也不得不面对他。六娘卧在床上,翻了个身。 好在,皇祖母说,明日顾翁戎就要进京了,等她从马苑回来的时候,她就能见到阿爹了。 她卧在床上,渐渐就睡着。 次日,长平早早就来唤她了。长平今日很开心,因为不用念书本,可以去学骑御,她的骑御很好,根本就不需要再跟着什么人学,六娘却对骑马兴致缺缺。 她们两人到马苑的时候,一众皇室的族亲已经在等着。 第82章 她和长平从步辇上下来的时候,长平同他说,“听说,今日我那两个叔叔的儿子进京替父述职,会留在京都个把月,也会跟着我们一同上课。长宁,你……你小心些,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六娘知道,长平不会再同她多说,肖臣毅当年的事情所有人都讳莫如深,更不会同她多讲。 她只能凭着那些断断续续地消息和当年在宫外知道的消息拼凑,当年她的身生阿爹肖臣毅涉及祭天圣坛修建的案子,那案子是两个王爷初判的,后来没来及三司会审,肖臣毅就在东华门外去世了。 她知道她阿爹的死和两位王爷脱不开干系,可除了这个,她却什么都不知道,她就是生活在皇宫中的金丝雀,笼子外面的世界,她一无所知,他们仍不想让她知道,她握着自己的袖口,向长平点点头。 她一眼就知道谁是献王和福王的儿子了,因为他们两个体格胖得太过出众,又是这些学生中的陌生面孔。 没等孟简之过来,他们就已经立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长平和她走过来,却也并不下马。 “你就是长宁郡主?” 六娘站住脚步,抬起绷紧地脸,如视仇敌般地瞧着他们。 那个男的又道,“肖臣毅的女儿,也配在这皇宫中站着?” 他旁边明显比他矮半截的男子,说,“他是献王的儿子公子秦,我是福王的儿子公子明。”宋秦和宋明。 “一个娇滴滴的小女娘,大哥就别再欺负她了,一会儿会向她阿爹一样,哭着求饶,陛下就要于心不忍,指责你我了。” “肖臣毅觊觎我父王的封地和兵权,一箭射死,实在是死得太便宜他了,她既然是肖臣毅的女儿,不该替父受过吗!” 长平对着二人说,“够了,长宁是姑姑的女儿,你们要是再欺负长宁,我一定会回禀父皇,不让他绕过你们!” “长平你让开!你忘了肖臣毅当年是怎么对陛下的?若是一个不小心,陛下早就被肖臣毅埋在祭坛底下,去见宋家的列祖列宗了!要我放过她?可以,除非她说一句是肖臣毅是个狼心狗肺的畜生。” 六娘紧紧握着袖口看着两个人。 “不肯说?”宋秦扬了下手中的马鞭看着六娘,“我看在你是女子的份上,只要你求饶,我就会放过你,没想到,你连求饶都不肯?” 他又想长平说,“长平,你瞧见了吗?他们肖家人骨子里的愤怒和野心昭然若揭!我父王早就说过,他们只会一次又一次地背叛我们。” 六娘试图消化他们所说的东西,可愤怒在她心头燃烧,她不知道当年的来龙去脉,可她不能平白让她侮辱她父亲,也不能让他平白侮辱她。 她看着他,攥着拳头,带着怒气说,“我不知道我阿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我知道你们这样趾高气扬拿着你父王说事,满嘴都是我父王我父王的人,一定是个只会躲在你父王身后,没有半点本领,却又欺软怕硬的懦夫!” “你敢说我是懦夫!”宋秦用马鞭指着六娘。 “你口口声声说我阿爹如何如何,可若我阿爹还在,你当着他的面,必定是半句话都说不出来的!你在我面前耀武扬威,不过欺负我无亲无故!这样,难道不是懦夫!”六娘攥着双拳怒视着他。 她被这种人找麻烦,无异于口中吃了个苍蝇,可即便如此,她也要将苍蝇拍死。 “好,长宁郡主!你说我是懦夫,你先口中不留情,就别说我欺负你!” 他飞快地驱马掠过六娘身边,一下抓住她发上的金钗,将她的金钗夺了去,六娘的长发一下子披散下来,被风吹着的发丝扰乱着她的视线。 “还给我!”她还没定神,咬唇喊道。 ”宋秦你快还给长宁郡主吧,那可是献宁公主的遗物!“薛洺今日也在,六娘这会儿才看到她,薛洺这些时日忍了很久,她有心刺激宋秦。 宋秦听说这是献宁公主的东西,却越发激动,“原来是那女人的东西?!长宁郡主!你想要它,有本事骑马就来追我,否则,等我纵马到那河边,定然将它祭献河神!我倒想看看肖臣毅和宋献宁的女儿,是不是个连母亲遗物都护不住的废物!” “六娘别听他的,你不会骑马!我去追他!”长平拦住六娘说。 可六娘看了眼薛洺和那群等着看好戏的皇亲,便知道她不能往后退,这不是为了争一时意气,而是为了她自己日后的处境。 她紧紧咬着双唇,蹬上那女侍牵过来的马,一夹马肚,飞也似马就冲了出去。 长平翻身上马,却看不见两个人的踪迹! “长宁!”长平喊了一声,却没人回应,马苑离皇宫距离很远,这会儿叫人是来不及了,长平一面吩咐那两个护卫赶紧跟上去,一面对身边的女侍说,“孟大人今日怎么还不来!去找他!快!” 六娘根本不知道如何御马,她只是本能地知道握紧马缰,可她的身子不住地左右摇晃,她觉得自己几乎要被颠下去了,她控制不住力道,也不会停马。 可她看到宋秦在前面,她就没有试图停过马! 宋秦看到六娘根本不会御马,马如失了控一样在狂奔,他缓下速度大笑说,“原来,肖臣毅的女儿连御马都不会!” 第83章 宋琴忽地勒住马,然后将手中的金钗一下子掷了出去,然后自己勒马回头,自己向操场外飞驰而去,理也不理已经失控的六娘。 六娘看到他手中地金钗飞向远处地草滩,她试图停住马,可她实在无可奈何,这马根本已经不受控制。 最后,她咬咬牙,松了马缰,将自己抛飞出去,她沿着草地不住地向前翻滚,那马已经向前跑的无影无踪。 六娘在草地上连着滚了数圈,终于停了下来,她觉得自己好痛,浑身都痛!好在,好在她还能动,可是她觉得自己的脚大概是要断了,痛得她只有咬着牙才能忍下。 她眼角刚才就被宋秦激怒地泪,这会儿忍不住一下子就落了下来。 她起身抱着自己的膝盖,忽而见那金钗就落在一旁的草地上,她探出身子,将金钗捡了回来,紧紧地攥在手中,仿佛攥着唯一念想。 她一个人,受了伤,又跑了马,根本无法回去,可是她这会儿根本没念头想这些,她只是很愤怒,气自己不争气,也气他们不肯告诉她当年的事情,而她,却得为当年的事情负责。 但哪怕是这样,她也不肯相信,肖臣毅真的如他们所说。她在汝宁的时候,就听过他的名声,几乎所有人,都将他视为那个乱世中的救星,她不相信这样一个被人爱重的人会是他们口中的叛贼。 她手中的金钗几乎要将她的手划破,她忽然听到,急切的马蹄声,有人来寻她了。 是孟简之……他骑着马过来,身后跟着许多护卫。 他翻身下马,向她走过来,“你伤到哪里了?”他蹙着眉头,低声问她,那些护卫站在远处。 孟简之见她不说话,只是抱着腿,他伸手过去,她却呼痛,一下子将脚退了回来。 他看着她的神情,知道她是伤的重了,受了委屈,每次受了委屈就这样强硬倔强。 他没有再问,可是心头却跟着她的不时掉落泪珠一起痛,好像心头被攫取,一下一下渐渐捏紧,他紧攥着拳。 可他还是深呼了口气,对她柔声说,“今日下朝晚,没能赶过来,让你受了伤,对不住,我该遣人好好守着你们的。” “孟大人来找我,便是尽责了,是我自己任性,不需孟大人多!。”她偏过头去,强忍着泪,她不需要他的解释,他说过许多遍,他是他的护卫,可他到底是亲军都尉府的校曹大人,她不需要,也不想要他时时守着她。 是她自己要堵这一时意气,她受了伤吃了苦,她自己负责。 即使是到了这种时候,她依旧是不肯缓和分毫,疏离而强硬地叫他孟大人,他心中多少酸苦,终究化作无声的叹息,“臣,扶郡主起来。” 她根本没有办法拒绝,他就已经握着她的手臂将她带了起来。 他看她不能走动,便让一旁的护卫将马牵过来,他不等她拒绝,将她拦腰一抱,放在了马背上。便吩咐护卫牵着马,慢慢回去。 长平终于见到人马出来了,六娘坐在马背上,浑身都是伤痕和泥啧,她急坏了,上来扶她说,“你伤到哪里了长宁?”六娘没开口。 孟简之说,“脚大概是脱臼了,手上,胳膊上,还有身上只怕都是擦伤,请公主吩咐女医细细地给郡主查一查。” 长平点头道好,“好在马苑这里有医馆的,先在这里处理一下。长宁,你也不是冲撞的人,怎么今日非要争这一时意气!那两个混账!等晚上我们回去,一定得好好禀明皇祖母。让皇祖母好好收拾他们。” 长平话音刚落,孟简之就道,“将公子秦和公子琛带过来。”他声音沉沉的,甚至听不出什么情绪。 那护卫是亲军都尉府带过来的,自然不论他们是王孙还是公子,只听孟简之的。 宋秦和宋明还在一旁看好戏,没想到几个护卫上来就握住他们的臂膀,宋秦拼命地挣脱,不可置信地说,“你疯了吗?我是献王的儿子,你敢这样对我,我父王一定不会放过你们!还不快放开!” 孟简之没有理他们,只坐在中帐之上,淡然地收拾着案面,并不是教导学生的架势,而是判处罪人的架势。 这群跟他上了一阵课的王孙公子,虽听说过亲军都尉府的名号,也见过孟简之不近人情的一面,但是并不知道那已经是他宽厚仁善的时候了,他真的拿出亲军都尉府校曹的架子,竟是这样骇人。 那些小县主互相握了握手,低声私语,“宋秦好歹是献王的儿子,孟大人何必得罪他?” “是他们做的过分了,他们两个一贯没体统,如今还欺负长宁,长宁不会骑马,要不是长宁命大,今日丧命都可能。” “不过是说了长宁郡主两句,也并没有说错,她不就是肖臣毅的女儿吗?她受伤,是因为她自己蠢,明明不会骑马还要自己去追。”薛洺在一旁说。 那两个小县主互相看了一眼,“我倒是听佩服长宁的勇气的,不管怎么说,孟大人如今是我们的老师,老师要责罚,他们也该受着。” 第31章 他想成为她的依靠 宋秦仍然在一边挣扎, “我知道你,你不就是陛下任命的新的亲军都尉府校曹吗?霍风主事的时候,都不敢对我们这么放肆。” 第84章 宋明说, “这里是皇宫!你以为这里是你们亲军都尉府吗?” 孟简之没有瞧他们, 低着头,声音低低的,“不论你们是什么身份, 陛下既然把你们交给了我,在这里就都是我的学生, 既然两位王爷不懂得怎么教儿子,那我就有责任替他们管教管教。” 孟简之点了下头, 亲军都尉府的两个亲卫向着宋秦和宋明的膝窝一踢,两个人噗通一下跪下去,匍匐在地。 “欺辱族妹,没有我的命令就擅自骑马进入马场,既没有教养就没有规矩, 既然两位公子喜欢跑马,今日就劳烦陪着马苑的马跑一跑。” 孟简之说着, 让身边人带着绳子过来,“将两位公子绑缚在马后, 绕着这马场跑, 什么时候知道认错, 什么时候停下。” 孟简之的声音始终沉沉的,清清淡淡听不出情绪,可所有人都吸了口气,没想到他真的拿这种刑罚对付两个公子。 “孟大人,你要处罚他们可以, 但不能拿这种对犯人的招数对付两位王爷的公子。”薛洺在一旁站出来,拧着眉头道。 “我的惩罚只对该惩罚的人,不论他们是什么身份。依着两位公子,枉顾族亲性命的行为,只怕可能是轻了些。孟简之淡淡说。 宋秦在一旁,喊道,“你以为你是谁?不过就是陛下手中的一条狗。” 宋明却道,“孟大人,孟大人饶过我吧,我没有对郡主做什么啊。” 孟简之向亲卫说,“既然明公子知错了,那就只跑一圈以示惩戒。” 说完,那马上的亲卫就纵马,灰尘一样,马便跑了出去,宋明根本跟不上这速度,不过一会儿,就被摔在地上,青砖的地面一下子被他的衣服擦出一道痕迹。 宋秦那边也好不了多少,他跟着马跑了一会儿,便也没了力气,由着马拖拽着,口中却在不住地咒骂孟简之。 连刚才说他们该被处罚的两位县主,看到这样的刑罚,也不免心悸,这会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那马上的亲卫却并没有要减速的意思,没一会儿就拖着两位公子不见了踪影,所有人又战战兢兢地看向孟简之。 长平一句话也没说,看向六娘,“走吧,他们该的!我们先去疗伤。” 六娘点点头,便收回视线,她随着长平一起进了大帐,女医在里面等着,给她检查身子,长平一直守在她身边,说。“好在,没有受什么大伤,皇祖母一定心疼的。” 她没有说话。 长平又说,“那两个混账实在太过分了。”长平又叹口气,“不过……孟大人,也着实不留情面了些,毕竟,他们也是皇祖母的孙儿……” 六娘一直垂着眼睫,听她说话,没有应声。直到女医要给她医脚,她呼痛,眼角的泪根本忍不住。 长平过来握着她的手,“长宁,你忍一下,马上就好。” 六娘点点头,那女医官说, “郡主的伤处理好了,只是还得养上一阵子,郡主回去一定要当心。” 长平说,“放心吧,回宫后,我会好好照顾你的。没想到,孟大人这般狠厉,我还以为他对我们不留情面,如今看来,那竟算是好的。” 六娘顺着长平的话,想起了孟简之刚才惩戒宋秦和宋明,孟简之身上 的如冰寒之刃的戾气,陌生到她根本不认得,亲军都尉府待了这些时日,真的会让一个人周身的气质变得这样大?……她心中觉得有些奇怪。 她再见到到宋秦和宋明的时候,是晚上回宫后,几人到太后身前复命。 太后很是愤怒,气到唇在发抖,“你们两个畜生!长宁是你们的妹妹,你们就是这么对自己的妹妹的吗?你们……” “皇祖母,长宁是您的外孙女,我们还是您的亲孙儿呢,您看看孙儿身上的伤,孟行舟,她是想要您两个孙儿的命啊!” “住嘴!你们当哀家老糊涂了,明明是你们有错在先,孟大人才替哀家教训你们,你们让长宁去骑马追你们,将她丢在马场中不管不顾,你们莫非不知道哪里面有牲畜,你们分明是想要长宁的命!你们可曾将她当做过你们的妹妹。” 太后突然想到献王和福王对她唯一的女儿宋献宁的所做所为,心头钝痛不已,泪水就顺着潮红的眼角往下流。 她站起来,用力钝了下龙拐,道,“怪哀家,都怪哀家,当年只顾着教养皇帝,便将两个儿子培养成了畜生,又放任他们将哀家的孙儿也教养成这样!” 太后生了气,全殿的太监侍女噗噗通通跪了一地,只有福公公上前道,“孩子们错了,罚呗,您老人家怎么怪开自己了,别自己伤了身子。” 福公公看向六娘,六娘明白了福公公的意思,她也没料到,皇太后会动这么大的怒火,她扶着侍女的手,站起身,上前扶住皇太后的手,“皇祖母,长宁好着呢!您眼睛才被太医医好,为长宁哭,长宁会自责的。” 皇太后抚了抚她的手,又道,“长宁,你不懂,哀家痛心啊!” “当年皇祖母就只知道陛下和献宁公主,如今您眼里又只有长平和长宁,总之我们两个是入不了皇祖母的眼,皇祖母当真偏心!” 第85章 “住口,来人,掌他们的嘴!”那太监也没有犹豫,上来就掌嘴。 宋明服了软,“皇祖母,宋明错了,宋明知错了,您饶了宋明吧。” 皇太后看向宋秦,“你呢?”宋秦浑身是伤,仍旧恶狠狠地看着六娘,不说话。 皇太后摇头,叹口气,“滚回去!离京之前,除了去孟大人处上课,就在宫里关禁闭,断绝所有食水,直到他们肯认罪了,再来回禀。将两个公子的所作所为修书给两位王爷,免了他们这三年的俸银。” 待两个公子被扶走,孟简之上前,想了想,还是向太后说,“臣责罚重了。” 太后看向孟简之,转身坐了回去,“孟大人是恪守规矩之人,自然知道这些刑罚不能对他们实施,可孟大人也是重情重义之人,才会忍不下这口气。你是为了立你为师的规矩,又救了长宁,哀家怪不得你。” 孟简之垂着首。 太后道,“算了,长宁受了伤,得快点回去休息,劳烦孟大人送长宁回宫吧。” 六娘觑了孟简之一眼说,“皇祖母太小看长宁了!孟大人身兼数职,公务繁忙,有轿辇和侍女在,长宁回长信宫可以的!” 孟简之却说,“送郡主回宫而已,是臣的本分,何况顺路。” 太后握着六娘的手,叹口气说,“你同你娘一模一样,也是个倔脾气……下次,他们再欺负你,你告皇祖母,不要被他们惹了,就不顾自己的安危,你忘了,你养父今日入了宫,梳洗梳洗去见他,你让他看到你这副模样,他也会心疼的,倒要怪哀家照顾不好你。” “长宁知道了。”六娘被这些事情闹得都快忘了顾翁戎今日要入宫,心中忽而欢喜起来。 “去吧。” 六娘无心再拒绝,行了礼,便同孟简之一道出了长秋宫。 她坐在轿辇之上,虽脚下很痛,此时却也并没有心在意了,她只想到马上能见到顾翁戎,一颗心就雀跃起来,她好久没见到她阿爹了。 自从在汝宁顾翁戎义无反顾地作别之后,六娘很长一段时间都以为她再也见不到他了,她恨不得自己这会儿就飞奔到承平宫,只恨自己偏偏今日受了伤,她也顾不得孟简之是否跟在她身侧了。 孟简之看到六娘洋溢出来的欢喜,心中终于暂时放下来,此生,能见到她这般欢喜的模样,他何其幸运。 他跟在她的轿辇旁,上辈子他得知顾翁戎死在那场疫病,对他来说无疑是重大的打击,他一度痛恨自己为何非要用那种让他老人家伤心的方式断绝情分。 可上天无疑是眷顾他的,给了他挽回遗憾的机会。他的步子虽然依旧沉稳,心却随着六娘的那颗雀跃的心暂时地,轻缓地在那一刻同她一同地欢喜。 六娘在承平宫外的时候便见到顾翁戎在公外等着她。 “不用再抬着轿辇了,放我下来吧。” 六娘心中急切,根本不顾自己是不是受了伤,侍女们将轿子放下来的时候,她便急着要自己过去,可是脚上仍旧痛得要命,她落了脚,才发觉她根本走动不了。 孟简之下意识地便伸手扶住了她,六娘才意识到,他是当真一路跟着她送她回来了。 六娘从她手中抽出手,扶着一旁的侍女说,像前缓缓行了一步,和他离了一定的距离,说,“孟大人,已经到了长信宫了,不用再送了。” 他却执意跟着她,直到看到她进去。 六娘没有再理他,反倒看向顾翁戎,一手扶着侍女,一手提着裙摆,才缓缓地向顾翁戎和顾大娘行过去。 顾翁戎意识到六娘受了伤,忙向六娘迎过来。 “六娘,你受了伤?”顾大娘问她。 “今日在学堂骑马的时候摔了不小心摔了一跤,太医已经看过了,说是伤的不重,阿娘放心。”六娘将手放在顾大娘手中,她看向顾翁戎,心中觉得这么多日不见,顾翁戎的白发看似更多了。 顾翁戎抚着六娘的头,感慨道,“六娘,宫里的日子就是养人,这些时日不见,你看起来不仅长了个头,人也圆润了起来。” 六娘提着裙摆,要不是她受了伤,她一定会忍不住转一圈,让顾翁戎看看她穿着华服的样子。 她说,“阿爹,皇祖母很疼爱我,什么好的都捡着先给我,连长平也要短我一份呢,皇帝陛下也待我很好,这些时日,我不仅能跟着宫中的师傅读书,连骑马,弹琴,射箭,棋艺,都都要学,这哪里是我以前能够想像的呢,我简直要忙不过来了……” 孟简之离很远也能感觉到小女娘今天很开心,一连串地话就冒了出来,迫不及待地要同顾翁戎说这些小事,就像,她以前跟在他身后,一连串地说些汝宁的小事。可惜,当年他不懂得回应她的热烈与激动。 如今,她对着他,便只有愤怒和疏离了。人总是在失去的时候,才会发觉当年习以为常,不以为意地才是值得珍视的。心底一层一层的苦涩在一番一番地上涌,如同吃了回味浓重的药饮。 可他因为她今日的欢欣而欢欣,连苦涩也不觉得那么苦涩了。 “六娘,你怎么这么不小心,骑个马还受了伤,快回去休息吧,不要再在这里站着,也不知道要养多长时间,才能好起来。” 第86章 “好,”她欢喜地应到,回头的时候,却忽然发现孟简之依然在远处站着,她顿了下步子,向顾翁戎觑了一眼,顾翁戎亦顺着她的视线看向了孟简之。 孟简之见顾翁戎看向他,心头一紧,他已 经许久许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即使遇到顾翁戎是在两世之后,可原来,他从心底,不自觉会将他看做他最敬重的人。 他有些手足无措,当年为了与顾家撇清关系,他做得太过分,伤了顾翁戎的颜面,也定然伤了他的心,他知道,顾翁戎曾经视他做半子,也视他为他最得意的门生,可惜,他自认不配。 上一世,他做了亲军都尉府的校曹后,做了太多太多的事情,为了仇恨也为了执念,哪怕是如今,他也不知道那些事情,究竟是对是错,不知道是否有愧顾翁戎最得意的门生。 他摩挲了下衣袖,向着顾翁戎的方向,如同多年前一半,行了个大礼。 顾翁戎看到了却没有说话,末了,只是缓缓地转过身去,和六娘说,“进去吧,六娘。”六娘点点头,说,“阿爹,长信宫中的糕点做得特别好,和阿娘做得又是不一样的味道,你去尝尝,对了,今日,皇祖母赏赐了西戎进贡的果子……” 孟简之看着承平宫的宫门被几个侍女缓缓关上,他渐渐看不到几个人的身影。他手中提着一个宫灯,独自一人,走在萧索地宫道上,夏日就快要过了,很快就会到秋天,叶子又要开始落了。 作为外臣,他仍然只能在做她的老师时,见到她,如今,她又受了伤,想必是不会再去学堂的,只是这么想着,胸口便被翻涌的情绪堵塞住。 其实,他最近总是做梦,总是梦到幼时的她。梦中他仿佛仍住在汝宁的旧院子,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他还能扶着她的发髻,唤她一声六娘。 可他不能沉溺于梦境,因为她切切实实地活在这深宫中。 而从某种角度来说,在这深宫中,她是孤身一个人,他也是。 他不想她再谨慎小心,他想切切实实地活在她身边,成为她明目张胆的依靠。 第32章 她在这宫中究竟是一个人…… 孟简之拎着宫灯, 飞速地离开皇宫,霍风的伤情,这些时日越发严重, 他一直用药石吊着霍风的性命, 如今只怕是到了最后关头。 风离在东华门外等着他,“公子,青州来信, 霍大人的女儿已经安置妥当了” 孟简之点点头,与风离御马便向亲军都尉府去, 他匆匆步入霍风住的后院,他上辈子是在霍风死后, 才知道,霍风尚有一个私生女留在青州。 霍风自武德帝即位一直任着亲军都尉府校曹,得罪的人数不尽,前世在霍风死后,针对霍风的清洗便开始了。从他的族亲亲人, 到师门兄弟,再到不过数面之缘的好友, 皆被连累。 有些人是被霍风逼急了,要报复在他家人身上, 有些人是借题发挥, 排除异己, 还有些人想警告的,是如今接任亲军都尉府的孟简之。 只可怜霍风的女儿无辜,他当年见到她的时候,是在大殿之上。 霍风到死都内能见到自己的女儿,最终还是被那些人找了出来, 以霍风株连三族的罪名为由,将女子诛杀在大殿之上。 霍风从未告诉过任何人他有一个私生女,上辈子,孟简之初涉朝堂,知道的时候,没来得及反应,一切便都来不及了。 可这一世他想为霍风留下一点念想,或许,是因为他亦叫了他数月的老师,或许,是因为,这世上,再没有人能比他,更能体会霍风的心境。 孟简之推开霍风的门,刺鼻的味道逼得他在门外停了停。他适应后才走进去,看向躺在床上的霍风。 当年威震军营,后来威吓朝野的霍风,手中掌握过多少权力,如今,也不过是躺在床上,等待着死神攫取最后一点生命的一堆肉骨,除了孟简之,不会再有任何人来看望此时的霍风。 “霍老师……”孟简之唤了一声,即使霍风如今身上的味道令人作呕,孟简之依然如若无物地坐在他床边,举着他床边的药盏。 霍风带着些困惑看向孟简之,这世上想要他性命的人数不胜数,可他不明白孟简之为什么执意救他,又用这些药石吊着他的性命,多活一日少活一日,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什么关系。 他这一辈子,没有做过什么好事,无非就是举着各种光明正大的旗子杀人放火,他不介意旁人恨他,可孟简之对他莫名的好意,却让他觉得不适。 霍风偏头看向他,伸手试图推开他递过来的药碗,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值得他眷恋的了,他甚至已经厌倦了这具躯壳。 孟简之见他推开他递过去的药碗,脸上只有死志,便也将药碗放回桌上,他不再强求。 他从袖筒中取出一张绘制的栩栩如生的小像,和一个竹蜻蜓,放在霍风床边。 “霍老师,虽然您没提过,但是我还是擅自寻到了霍橙。”霍风听到霍橙的名字,眼睛却忽而明亮起来,蹩紧的嘴唇一下下翕动。 “老师不用误会,就算全天下的人对老师有恶意,我对老师也没什么恶意。相反,没有人比我更希望老师的家人能平平安安,因为,我希望,如果有一天我走到老师这个时候,也能有一个人为我护住我的家人。” 第87章 孟简之平静地叙述着他的情绪,视线只是平静地看着霍风身旁的竹蜻蜓。 霍风盯了他几秒,随即便明白了孟简之的心意。 在他即将临终的时候,终于与他这个徒弟产生了一种跨越年纪和生死的共情,他知道孟简之为什么要吊着他性命了,他想让他知道他已经将霍橙安置妥当,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再威胁到霍橙的安全,他只是……想让他安心。 霍风干枯的眼角瞬间落了两行泪,他手中握着孟简之递给他的小像,上面的小姑娘已经快长大成人,她看起来很文弱很安静,却也很静谧,小像后面写着两行字,大抵是孟简之给霍橙寻的去处,他知道那个地方很好,安静又富足。 霍风握着小像的手,开始轻轻发抖,他闭了闭眼睛,他这辈子没有对不起陛下,没有对不起亲军都尉府,更没有对不起大周,可他却对不起他所有的家人,尤其是霍橙,他甚至没有机会见她几面。 “她如今,很好……那户人家是正经人家,书香人家,家里有良田千亩,夫妻年愈五十没有得子……他们,很喜欢她……” 霍风听着他说话,整个人渐渐平和下来,他嘴角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霍风大抵很久没这样笑过了,嘴角的肌肉僵硬地互相牵动着,显得有些瘆人,他没有什么执着的了,也没有什么牵挂的了,他没有合眼,一直盯着那小像的方向,小像却从他手中滑落。 孟简之一怔,随即,便知道霍风已经走了。霍风这段时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终于,也算得以解脱。 他捡起霍风身上的小像,放在烛台上烧掉,霍橙的下落不会再有旁的人知晓。 孟简之步出了房门。 门外的亲卫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已经齐整整跪了一地,他们是来送霍风的。 很好,至少霍风走的还不算孤独。他轻飘飘地说,“霍大人走了。”便带着众人在那小屋前向霍风行了个礼…… 礼毕,孟简之吩咐风离将他的东西带过来。后面,他又要接替霍风住在这里了…… 他回头,看了眼那半掩的窗,还是不禁去想,若是,他又到了这一步……又有什么人来送他呢。 上一世,那个为他敛了尸骨的小女娘,这一世,还回来吗? 孟简之转回身,垂着头,攥紧自己的衣,穿过伏跪的众人,一步一步踩得越来越稳。 他想,这一世,他不会,不能让他们走向既定的宿命。 六娘和顾翁戎用了晚膳,便命令上了果子,和顾翁戎在院子里下棋,如今,正是夏末,气候很是舒爽,她好不容易见到顾翁戎,心中被欢喜填得满满的了。接连两次都毫不客气地赢了顾翁戎。 “棋艺是和谁学的?长进很大,我如今赢不过你了。”顾翁戎摇头道。 六娘有心要让顾翁戎知道她过得很好,又有心炫耀自己如今的棋艺,一时忘了是孟简之在做他们夫子的事情。 六娘只是说,“是阿爹让着我了,不然我哪里能赢阿爹。” 顾翁戎便也没有再多问,她看着她腿上的伤,说,“六娘,你在宫中快活吗?” 六娘说,“快活啊,如今不止有阿爹阿娘疼我了,有更多的人疼爱我了……” “这些话,你今日说了好多遍了,也就不用再在阿爹面前重复。阿爹知道有更多的人疼爱你,可也会有更多的人嫉恨你,你今日的伤真是自己不小心伤的吗?”顾翁戎见她没说话,便说,“宫里的事情很快就会传得沸沸扬扬,你受伤的事情瞒不过我的。” 六娘放了手中的棋子,抿唇了半晌,说,“阿爹,是他们非要侮辱我亲生阿爹,我不能忍了这口气,让他们看清我,也看清我已经过世的亲生阿爹,所以……” 顾翁戎看着六娘,缓缓抚了抚她的头,他知道,宫中的日子是锦衣玉食,却也是谨小慎微。 六娘见顾翁戎的动作,终于伏在顾翁戎膝前。将这些时日闷在心中的烦事倒出来,“阿爹,皇祖母和陛下,还有公主都对我很好,只是……只是他们告诉我,我是肖臣毅的女儿,却没有提过父亲当年究竟是为何被判处叛国之罪,又为何被斩杀在东华门外,我知道,这些事情牵扯众多,他们不希望我卷入其中。 可我真的很想知道,我父亲,真的是他们口中的叛徒?真就那么大逆不道,非死不可吗?甚至还牵连了我的身生娘亲!她是她们的骨肉至亲啊!为什么,为什么他们就不肯放过她呢。既然他们认定了我父母有罪,又为何非要认我做这个郡主!又要对我这么好……” 六娘的声音低低的,只有顾翁戎听得见,可她情绪中的不解和愤怒却遮掩不住,她有她的矛盾和痛苦,她很想去爱这般疼爱她的皇祖母,可她的爱始终隔着一层纱,又一层真相,又一层委屈。 顾翁戎看着六娘的痛苦,他忽然意识到,比起在汝宁的时候,六娘真的成长了许多,也不经意间背负许多,他不禁心生疼惜。 “六娘,你父亲的事情是皇室密辛,百姓知道的并不多,只知道当年,大周立朝,你父亲负责修缮封禅的祭坛和神庙,结果那祭坛在陛下登上去的时候,就轰然倒塌,陛下当年险些命丧祭坛,你父亲因为这件事情被关了起来,一直没有定罪,后来,便听说他伏诛了。” 第88章 六娘以前在汝宁的时候,听说过肖臣毅的名字,却从来没有留心过他的事情,毕竟对长大的她来说,实在是太过久远。她消化着顾翁戎说的事情。 喃喃道,“父亲,真的想害陛下吗?” 顾翁戎拍了拍她的肩,“我此番进京,路过幽州和徽州时,看到两州的界碑旁立着这个碑,便拓印下来了。” 六娘有些好奇,她从顾翁戎手中接过那纸册。 “你看看上面写了些什么?”顾翁戎和蔼道。 六娘缓缓垂下头,顾翁戎拓印的碑上字迹仍然很清晰,想来是立了不久的碑文,这字迹也只能称得上是平平,想来是百姓立的碑,与那些书法名家并无关系。 她仔细地读下去,发现上面写得是,前朝一百二十八年,徐州大旱。朝廷赈灾款项受层层盘剥,落入百姓手中所剩无几。徐州总督却在徐州几个州府数强行征兵,徐州百姓反,欲投降肖将军,徐州总督固守不战,肖将军半月内建运兵道,以奇兵潜入徐州。里应外合不费一兵一卒解徐州之困,后斩贪官污吏数十,安置全州百姓,调冀州徽州之粮解旱灾,徐州百姓立碑以祭奠。 后面一册,写的是肖将军守徽州城,受前朝大军围困,众寡悬殊,粮尽援绝,徽州百姓以仅存钱粮相赠,肖将军不受,领亲军营坚守数月,肖将军守城不降,亲军战至不过十人,终于等至援军,守住徽州。 六娘看过后,将顾翁戎好不容易拓印来的东西放在胸前,眼眶却红红的。 顾翁戎又说,“当年战乱,各方军队混战,百姓受苦不已,那些将领夺了城池便是洗劫城中百姓,以备军资,更有甚者,会下令屠城。只有肖将军的部下军纪严明,体恤百姓,他的军队所过之处,从来都是军民相亲。所以,当年他在百姓中才有那么高的威望。 当年陷祭坛一案后,百姓多有为他请命的。朝堂之事,成王败寇,很多不过是利益相争,那个案子究竟如何,我们这种平民百姓哪里说的清楚,但我知道,肖将军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也是值得你尊敬的阿爹。” 六娘抱着那拓印的纸册,心中很是感触,不止是为了这上面写肖臣毅的字迹,也是为了顾翁戎给她拓印碑文的这番心意。 就算她身边人都说肖臣毅有罪,但是顾翁戎相信她的阿爹是个英雄。他不是为了肖臣毅,而是他知道六娘心中的矛盾,他不忍心让六娘为了这件事痛苦。 “我明白了,阿爹。”六娘抹掉泪,对顾翁戎说。 “六娘及笄了,阿爹都没来的及参加六娘的及笄宴。阿爹从汝宁带来了酿好的青梅酒,快来尝尝。” 六娘将酿出来的青梅酒倒出来,浅浅地尝了一口,是她熟悉的味道,不仅对这味道有些眷恋。 “皇太后圣恩,在京都给我们寻了个宅院,今日我去拜见皇太后的时候,听说那宅子已经收拾好了。你阿爹和阿娘不能总在宫中陪你,过两日就要去京都的宅子里住着了。” 六娘有些不舍,“……这么快吗?!阿爹,过几日,就是你生辰了,我去求皇祖母,等你过了生辰再走,好不好。”六娘倒酒的手一顿,她这辈子还从来没有离开过他们。 “放心,就在宫外的宅子而已,不过两炷香的时间,你就能从这里,到那宅子了。皇太后说,你可以随时请命去宫外看我们。我想这再好不过了,毕竟,我和你阿娘身份尴尬,你阿娘对宫中的生活并不适应,总是怕行差踏错,给你再惹了麻烦,在京都我们会自由很多。”六娘知道顾翁戎说的没错,顾大娘这些时日在京都伴着她,连宫门都没有踏出过半步,这样拘束不是长久的办法。 “只是,我很担心你,六娘。”顾翁戎又感慨一句,“六娘,虽说你是皇太后疼惜的郡主,可依旧记得千万要小心行事,不要仗着身份招惹更多的嫉恨,但也若是别人欺负你,你也不能任凭他们欺负。” “我知道的,阿爹。” 六娘缓缓垂眸,她在这宫中究竟是一个人…… “我们出宫以后,这宫中就是你一人,有些淤积在心中的话,只怕都没人说。” “我没事的,阿爹,我知道有些话不能说,可我不缺朋友,像是公主。” 顾翁戎又说,“今日我去拜见太后的时候。太后还说了一件事,你已经过了及笄的年纪,太后有心为你操持婚事,太后她老人家的意思是,只要是你看中的,我和你阿娘首肯的好人家的孩子,她老人家都会应。” 六娘手中的酒险些撒了出来,前些时日,太后的心思不是还在长平身上,怎么这么快就想到了她。六娘说,“六娘,还小,如今不想考虑婚事。” “你啊,已经不小了,如果你只是我顾翁戎的女儿,我尽可以让你嫁个如意的郎君,可你是皇家的郡主,婚事便变得复杂多了,如今太后还在,能为你的婚事做主,已经再好不过了。” 顾翁戎也这般说,长平和薛少弋也这般说,六娘不是不懂得这个道理,可她如今实在没有这个心思。 “ 今日是孟简之送你回来的?”顾翁戎忽然问她。 六娘将杯子放回桌上,冷静地说,“是。他是亲军都尉府的校曹大人,领皇家仪仗,自然也有护卫皇族安全的职责,这些时日,皇祖母确实总是让他多多照看我。” 第89章 “你皇祖母知道,你在这宫中没有几个故人,你是怎么想的呢?” “阿爹,不论他是亲军都尉府的校曹,还是学府的先生,对六娘来说我们只有臣属关系,我想,对他来说,也是一样,阿 爹,你知道的,他没有喜欢过我,我也早就断了念想了,何况,当年分别的那般不体面,他又对阿爹那般无礼,我如今对他,只有恼恨。” 顾翁戎看了六娘半晌,说,“也好,亲军都尉府的校曹本来也就不是良人,霍风去世后,牵连了多少人,好在霍风无亲无故。 也许,他当年做这亲军都尉府的校曹,也就断了所有的心事,我如今明白,这是个火烹油煎的差事,想要这翻云覆雨的权力,自然就要付出些什么。既然当年断了恩情,你离他远点,也许是好事。” 六娘没有再多说,顾翁戎却说,“这京都城为官的学生,也不止孟简之一个,六娘,他们都是些好男儿,你可以好好考量考量。” “阿爹~”六娘叹口气。 “害,好了,先不想这件事情了。” 六娘点点头,向顾翁戎说,“过段时间,就是阿爹的大寿了,我到时候请皇祖母恩准我出宫陪您。”顾翁戎两个人说了些许话,虽然六娘很是不舍得,还是各自回去就寝了。 第33章 她行得快,他便也行得快…… 六娘两次接连遇到事故之后, 皇太后就给六娘拨了一些护卫,这些护卫中有一个女子,方便六娘日夜将她带在身边。 六娘没想到, 这个女子竟是个相熟的面孔, 当年她在汝宁的时候,有一回被陈家的人跟着,是她帮她解决的。 六娘没想到, 她尽然考进了宫中做太后的近卫,如今, 又将她拨给了六娘,她叫芷兰。 六娘和她很是投契, 平时,她闲的时候,她会同她说些宫外的趣事,夜里她会在她的宫殿房顶上守着她入睡。 其余的时候,她便很安静, 总是一个人拿着笔画些什么。六娘见过她画的画,画得很简单, 但六娘看得出来,她画的都是她。她卧在榻上养伤的模样, 她在吃饭的模样, 她陪顾翁戎下棋的模样, 她闲来无事,在宫中发呆的模样。 芷兰说郡主很好看,她想画她,六娘便也不再拦着她,反正她画的也确实都是些挺有趣的小事情。 孟简之在宫中的时间越发多了起来……因为, 亲军都尉府的事情已经交接完毕,一切都已经在照常地推进……更因为,他在宫中授课的时候,见不到六娘。 虽然,六娘每日照旧去向太后请安,但是她请安的时辰,恰好他要上早朝,其余时候六娘好像总会呆在长信宫不出来…… 他实在见不到她,他便时而一个人在宫中闲转。从承平宫外到太医院,再到太后的长秋宫。 好像,在这些她经常会经过的路上,被她牵引的思绪才会平静一些。 也许是到了夏末,皇太后的病这些时日重了些,六娘除了每日去给皇太后问安外,她虽然当年跟着孟叔学过些皮毛,可也无计可施,宫中的这些太医总比她的能耐大。 但皇太后见六娘每日来喂她汤药,就很是开心,病像是好了大半。所以 ,六娘决定每日去给皇太后送药。 这日的汤药很久没有送过来,她便和芷兰一起去了太医院。 太医院的太医刘济昀刚为皇贵妃看了诊,这会儿回到太医院,才发现太后的汤药还没有煎出来,早错过了刘济昀定的煎药的时辰! “太医院最近这么忙,是有事情吗?”六娘问刘济昀。 “昨日,太医院发现有几个宫女染了天花,这是要紧的病,说不好就会传给宫中贵人!所以,太医院的太医都忙着诊治天花,遏制病源,几乎都要忙得脚不沾地了!” 太医院的院令刘济昀是个难伺候的主儿,连太后都时常拿他没办法。他训斥那女医说,“就算是脚不沾地,怎么能将太后的药忘记送过去。” “院令,您最近将大部分的医官都调到西六宫守着了,我一个人要煎着七八副药,都要卡着时辰出药,要掌着火候放药材,我实在是……手忙脚乱忙不过来了,这才误了给太后送药的时辰。”那女医解释说。 “原来是这样。”六娘说。 “蠢笨!蠢笨!不管如何,太后的药总要紧着时辰熬好,送过去的,在太医院这么久了,竟不知道轻重缓急。” “太后的药是要紧的,陛下的药是不能错过火候的,还有贵妃的,公主的,郡主的……您都说是最紧急的,哪一个也不是我一个小小女医能得罪的,可我实在是没法子,您处罚我吧!”那女医两行泪流了下来,越说越语气越带着气。 “好好好,就你忙,是我天天闲着等着你们伺候茶吗?这个月的俸禄别想要了。”刘济昀说。 六娘见两人僵持,便说,“刘太医,既然如此,我想,这几日太后的药,便由我来煎吧,煎好了我去送给太后。” “不要以为熬药煎药是小事,火候时间药材的量都是至关紧要的,郡主你哪里懂得这些。”刘济昀一吹胡子,怒道,他觉得六娘是为了在太后面前邀功而胡闹。 六娘也知道太医院的人手短缺,自然应该由太医院令禀告陛下增派人手,可太医院的活并不是随便一个宫女就能立刻上手的,不过,就算如此,本也与六娘不相干。 第90章 但就像刘济昀所说,药的火候时辰都很紧要,今日一次短了太后的药倒无妨,可不能总错了时辰,药效就会大减。 六娘说,“刘太医见笑了,长宁以前在宫外的时候,也做过医女的活计,我想,煎药我还是懂的,既然太后的药还没有煎出来,今日我来为太后煎这副药,您看看可有什么需要注意的。” 刘济昀懒得再阻挠六娘,只得由她,自己在一旁一边捡药记方,一边看着六娘在那女医旁煮药,她虽穿着华服,却丝毫不在意那些药材弄脏了她的衣袖,看起来竟不落于身旁那女医的下风。 六娘在这里熬了一个时辰,将这药熬好了,火候时辰都掌握的很好,才堵住了刘济昀的嘴。 “太医院这些时日忙碌,就由长宁来煎皇祖母的这份药吧。等到天花的事情解决了 ,太医院不这么忙的时候,长宁便不会再打扰院令大人。”六娘又说。 刘济昀犹豫了下,最后吹着胡子点了点头。 这刘济昀的脾气还真是差,六娘笑了笑,便让芷兰带着煎好的药从太医院行了出来,她用袖子擦了擦面上的灰。 芷兰笑着说,“郡主,没有擦干净,让芷兰来吧。”芷兰上手刚准备将六娘眼角的灰擦干净,便见到,远处走过来一个人。 芷兰放下手说,“孟大人?” 六娘顺着芷兰的视线看过去,才看到孟简之,她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他,她此时……有些狼狈。 孟简之分明也是站住了步子,看着六娘一会儿,才走上前来行礼,“郡主。” “孟大人客气。”六娘没有再看他,“我们走吧,芷兰。” 芷兰看了一眼孟简之,点点头。 孟简之却道,“郡主这是怎么了?” “无妨,刚才在太医院沾的。”她淡淡地说。 孟简之蹙着眉头,上前一步,他抬起手,似乎想为她撩去头顶的灰尘。 六娘忽地退了一步,戒备又有些生气地看向他,他没有再上前。 芷兰在一旁说,“哦,郡主脸上的灰没有干净,我来。”芷兰拿了帕子,帮六娘将灰尘除去。 芷兰给六娘擦好,六娘便向前走。 他却在她身后缓缓地跟…… “郡主的伤既然好了,不知什么时候会回学府上课,郡主的课业已经落下许多。” 六娘如今的心思不完全在课业上,可他又何必关心起她的课业来? 她想了想,站住回头向他说,“孟大人不知道,宫中有宫女感染了天花,为了各位公子的安危,只怕最近不会再让学府开课了。”六娘说完,向他微微颔首,便带着芷兰走了。 孟简之摩挲了下衣袖,一直目送着她们离开的背影。 在那日之后,六娘每日就来太医院为皇太后煎药。皇太后很爱惜六娘的一片良苦 用心,但不愿意让六娘操劳,不肯让六娘去,六娘却说自己心甘情愿的,皇太后只得由着她。 对于六娘来说,顾大娘和顾翁戎出了宫,长平每日要去学府上学,只有她受了伤,既不需要去学府应卯,也没人在宫中陪她消遣岁月,她在长信宫中无所事事,闲得有些发慌,宁愿在太医院花上那么一两个时辰打发时光。 刘济昀本来并不看好六娘为太后煎药,可没想到六娘不仅做得不错,而且一点没有叫苦叫累的意思,还对他这个太医院令很是尊敬,也许这就是从宫外面长大的郡主的不同之处。刘济昀便也再没有阻挠过她。 六娘渐渐发觉刘济昀虽然脾气臭,却也是个嘴硬心软的,六娘待长辈和师长似的敬着他,他便很受用,偶尔还会给六娘讲讲这些用药的特别之处。 这样一来二去,六娘和太医院的众人便也渐渐熟络起来。 只是六娘发觉,这几日,她从太医院出来的时候,总能遇到孟简之。起初她觉得是自己多心,但是遇到的次数多了,六娘便不得不多想了。从上朝的地方到这里,并不是十分顺路,他从太医院过也就罢了,每次,都要提及要她回学府上课的事情。 下朝早得话,他还时而会“顺路”同她一起去长秋宫给太后请安。 六娘只由得他,因为他是亲军都尉府的人,是皇宫中的护卫,她左右不了他的双脚。 有时候,他会向她说些宫中的事情,天花的事情,朝堂的事情,以及,偶尔会提到肖臣毅。 她由得他在她耳边说些什么,她一句话也没有回应,她觉得她没有回应他的义务,也没有回应他的必要。 当然,他也并不总是有很多话,大多数的时候,他都只是默默地跟在她身后,说要去长秋宫请安。 可六娘发觉这两日他越发放肆了些,他不仅仅是会同她去长秋宫,有时候还会在太医院中向刘济昀问诊,刘济昀的臭脾气,本来是日日打发他出去的。 但这些时日,天花有所松懈,刘济昀有时候会清闲下来,孟简之便会讨了最好的茶来,请刘济昀喝茶。 刘济昀虽然是个难伺候的,但却对各地的茶很是钟情,他有心讨好刘济昀,说是为了谢刘济昀当年医治霍风的病痛。 刘济昀知道这不是他的真实用意,虽不明白他是为了什么,但是他却也再没有赶他。 第91章 六娘很是无奈……所幸,他在太医院常常不过听歌一炷香的时间,便要去忙他的事情了。 六娘总是在煎好药出来的时候,便见到孟简之和刘济昀在讨论着什么,或者在饮茶。 六娘会选择无视他,向刘济昀说一声,便带着芷兰去长秋宫了。 这日,六娘煎着药出来的时候,并没有见到孟简之,她心中一放,见女医们在太医院的院子里的合欢树下扎了个秋千,便心中做痒,和芷兰过去摇了摇。 “郡主坐上面,我来推你。” 六娘轻轻晃了晃这秋千,她忽然想起幼时在梅树下扎的秋千,那只秋千还是孟简之给她扎的,只是梅树不牢靠,总是在树下摔了下来,然后再一遍又一遍地爬上去,但当时总有人会在旁边守着她,接着她,或是阿爹,或是阿娘,或是……六娘垂眸,不能再想。 她便扶着那合欢树,攀站在秋千上,站起来晃秋千的时候,秋千会晃得很高很高。 她看着雕梁画栋的皇城顶檐,在她的视线面前落了下去,碧蓝色的天浮起来又荡下去 ,浮起来又荡下去,像是翻滚浮动的浪。她晃着秋千,仿佛能飞出这皇城去。 芷兰六娘身边守着她,见她的秋千越荡越高,“郡主,小心着些,这秋千扎得不稳。”芷兰忍不住说。 “放心吧,芷兰!牢靠着呢!”六娘的心仿佛跟着这秋千一般雀跃起来了。 树上的合欢花掉下来,落在她头上,她伸出一只手去接,只一只手扶着秋千。 在那一瞬,却忽地见小院门前推门迈入一个人。 她一晃神,那只扶着秋千的手不稳,她本就在秋千上站着,此时一径跌下来,险些伤了才好不久的脚。 她倒不是没站稳,是那人却几步上前,扶了她,他离她很近,她几乎能嗅到他身上的味道…… “郡主……”芷兰道。“没事吧。” “没事。”六娘飞快地说,也飞快地从他手中拿抽出手,她有些慌神,也有些恼羞成怒。 她吩咐芷兰将煎好的药取出来,很快地离开太医院。 他却一直在后面跟着,六娘走得快的时候,他也行的快,六娘走得慢的时候,他也行的慢。 六娘终于忍不住站住步子,立着两道柳眉对他说,“孟大人要到哪里去呢?” 第34章 他为何总要接近她!…… “去长秋宫给太后请安。”他那双深邃的眼睛看着她, 凝视着她,就像从站在面前的她,看到很久很久以前去, 她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 “从太和殿到长秋宫, 从这里走,是最远的路!”六娘说。 他看着她的神情,轻轻叹了口气, “这时节气候很好,臣, 并不介意从太医院多行两步。” “可我介意!”她沉下声向他说。 他看着她半晌。 他上前一步看着她,垂着眉, 说,“六娘……” “孟大人还是叫我郡主为好。”她很强硬地看着他。 六娘又说,“这里是在宫中!我身边有亲卫在,不会有事,孟大人公务繁忙, 大可不必在我身边消磨时光。” 他看着她倔强地神情,心中无可奈何地溢出酸楚, 可此番他还是不欲退步说,“哪怕是在宫中, 哪怕有亲卫在郡主身边, 太后依然很担心郡主。 若是郡主再遇到公子秦和公子明那样的事情呢, 这宫中和肖将军有过牵扯的人并不少,太后,是怕郡主在太医院有什么闪失,才说过要臣守着郡主。” 他这样解释道,虽然并不是假话, 可他知道他不过是为了私心,他知道他的私心,会让她觉得莫名,觉得鄙夷,觉得荒唐,他又有什么资格,有什么理由,让她接受他的私心呢。他也,并不想将这些堂而皇之的话敷衍他…… “你!……”六娘看着孟简之,自从她做了这个郡主,他就总是这样!总是跟着她,却又不近不远……恪守着一个亲军都尉的本分,她没有办法制止他。 她每每拒绝他的保护,他又总搬出光明正大的理由。 她不明白,当初既然已经分别,他如今为何又总要接近她,无论是他在念旧,在赎罪,在恪守本分,她都已经不想要了! 她想起当年在汝宁时他的所作所为,她仍然是愤懑的,可她也知道,太后是希望孟简之如此的。 她咬唇气闷地怒视了他半晌,终于卸了口气,说,“那,便随大人吧……” 她甩袖转身,带着芷兰走了,她管不了他,她便不再去管他! 芷兰回头看了孟简之一眼。 孟简之手中握着一片合欢花瓣,这是刚才,她从秋千上跌下来的时候,他不经意从她身上沾惹上的。 他手中握着这合欢花瓣出神,刚才,她不小心从树上跌下来,他扶着她的手臂,那一瞬,他恍惚回到了汝宁,她在果梅树下,秋千荡得好高,高出了院墙,他总能看到她的小发髻一晃一晃,他会去看着她,生怕她从树上跌下。 可,今日,她哪里还会像幼时一般飞扑在他身边,她当时飞快地抽离了她的手臂,她如今对他退避千里,连眉梢都尽是疏离和愤恼,他想着她的神情,心中还是不免一揪。他好像体会到了淡漠的苦意,虽不是重锤沉痛地锤击人,却让人的心口被抓着久久不放般,呼吸都不自由。 第92章 可在这些之余,他却是满足的,只是因为他如今能看到这个神采飞扬的六娘。 第二日,六娘照常去为太后煎药,她跟太医院已经很熟悉了,太医院的药香和苦味弥漫,让她觉得很安心。 这里有很多她以前只在书本上见过,或是听孟简之说过的药材,如今能在这里见到,很是稀奇,一边拿着医书,一边捡着那些药才看。 她正自己用心的时候,突然听到,外面的声音,她便知道是孟简之又来了。 她转过身 去,透过窗牖向外看了看,孟简之正在和刘济昀说些什么。 刘济昀让屋中的女医上茶,六娘想了想,便让那侍女将手中的漆盘给她。 她拿着漆盘走过去,又将手中的茶盏递给刘济昀和孟简之,刘济昀倒也没有特别诧异,毕竟六娘在太医院,一向是没有主子的架子的。 “院令,听皇祖母说,宫中的天花是好过来啦,是不是?” 刘济昀点点头,“好了,都大好了!这些时候,皇太后这边都是郡主操心,劳烦郡主了。” 六娘却只笑笑说,“并不劳烦,长宁甘之如饴。我看太医院最近抽调西六宫的人手,也渐渐都回来了。既然如此,那长宁日后就不再来太医院了,还请院令,日日准时给长秋宫送药。” 刘济昀见六娘不仅没有架子,而且很是明媚灿烂,心中很是喜欢,说,“郡主不用挂心,长秋宫的药定是头一个送的。” 刘济昀喝了手中的茶,孟简之将六娘递给他的杯子在手中转了转,便也饮了下去。 六娘似乎很是开心,便带着芷兰走了出来。 “郡主今日怎么这么开心?” “阿爹的宅子收拾好了,也住进去一段时间了,因为宫中闹天花,皇祖母一直不允许我出去,今日皇祖母允了我去贺阿爹的乔迁之喜,自然开心呐,芷兰你一定要跟我同去。” “不只是这样吧,郡主刚才在孟大人的那杯茶里,做了什么手脚啊?” 六娘才知道芷兰看到了,说,“他总有堂而皇之的理由,我拿他没法子,可也不能由着他欺负。” “依芷兰所见,孟大人并不是要欺负郡主,反而很喜欢郡主呢?” 六娘停了半晌,不禁摇头哂笑说,“喜欢我?怎么可能?!早在汝宁的时候,他就已经说过了,他不会喜欢我,他这种人,怎么可能喜欢去谁呢?” 六娘最终虽然这么说,但是心中却是也为孟简之这些时候的举动所疑惑。他看起来……确实在靠近她,可她只觉得荒唐。 “依芷兰看,孟大人那么懂药,怎么不知道郡主在茶中下了什么东西呢?” 六娘忽然止了步子,是她大意忽略了,他是知道茶中被下了药的。 “只是因为,这茶是郡主给他的,所以孟大人才喝。” 六娘蹙着眉头,飞快地走了两步,又忽地停住步子,又飞快地走了两步,又忽地停住步子,然后转身,她心中很郁闷又很愤懑,她想回去问问他,为什么知道了里面有东西,还要喝呢?他为什么要做这样莫名其妙的事情! 六娘咬着唇,最终还是停了步子,继续向长秋宫走去。 六娘在这条晌午的时候,便出了宫,她要见顾翁戎,心中欢喜,一时便将所有的事情抛之脑后。 “阿爹,阿娘。”六娘进了宅子便提着裙子跑了起来,去正堂见他们,连一向步速快的芷兰都被落在身后。 顾大娘迎出来,说,“六娘,莫要跑,不是受了伤吗?” “伤好了的,不然皇祖母也不让六娘出宫来见你们的,阿娘,您看。”六娘提着裙摆又转了一圈,裙边的流苏漾出一道漂亮的弧度。 顾翁戎说。“怎么做了郡主,还这么毛毛躁躁,宫中教给你的礼仪,这会儿就全忘光了。”顾翁戎嘴上虽然责备,实则很疼惜地看着六娘。 “若是到了宫外,还要恪守宫内的规矩,六娘真的就要被憋死了。” “死啊死啊的,你呀。”顾翁戎说着,将这些时日在京都买的糕饼,点心拿过来给六娘,他知道六娘最喜欢吃这些。 “阿爹在京都的书院谋了个差事,教些平民家的孩子读书,有了银钱,便给你买了这些东西。”顾翁戎前段时间推拒了皇帝给他的差事,前朝的时候他厌倦了宫中的事情,才告老还乡,虽然如今为了六娘仍要住在京都,却也不愿意再进官场,便自己在京都谋了个教书的差事。对于他来说,住着皇室给的宅子已经是奢侈,他无功不受禄,别的赏赐他也一并推掉了。 六娘最理解顾翁戎这种受赏的不安情绪,加上她知道顾翁戎是真的喜欢学生,喜欢教书,看到顾翁戎在京都能够寻了差事,便不再担忧他们不愿住在京都。 六娘难得的开心,看着那糕饼的眼睛都明显亮了起来,宫中各种各样的糕点自然是比外面的精致得多。可是外面的糕点却也有宫中没有的味道。 六娘正尝着糕点,顾翁戎说,“还有一个人,知道,今日你来,一定要见你。” 六娘猜出来了,她欢喜道,“玥娘!”六娘陪着顾翁戎吃完饭后,玥娘到了宅子,六娘拉着她在宅院厚的小屋里聊些私心话,她很久没见她,很想她。 第93章 “玥娘你近日怎么样?我好不容易出来一次,听阿爹说,你阿娘的酒水铺子生意很不错。”六娘牵着玥娘的手。 “我很好,谢谢你不仅帮我阿娘寻了个那么好的门面作铺子,还借给我们银钱盘下铺子,阿娘的生意已渐渐做起来了,等我们挣了银钱再还给你。”玥娘笑着道,可性子却比当初看起来稳重许多。六娘本想说不用,可又怕玥娘多心,便也什么都没说。 六娘亲自给她沏了一壶茶,和刚才顾翁戎带过来的糕饼,盘腿坐在她对面。 “快尝尝,这京都的糕饼比在汝宁的可好吃?” 玥娘摇摇头说,“我来京都后吃过很多次了,六娘,你吃吧。” “是啊,我在宫中并没有机会来京都玩,就算是今天,我也得赶着在子时之前回去……” 玥娘说,“宫中的糕点自然要比这好吃很多的,你上次托顾老爹给我们带来的糕点,我就觉得很好。” 末了,玥娘说,“真不敢想,我身边那般天真烂漫的小六娘,竟然会是大周的小郡主。” 六娘反握住玥娘的手,“玥娘,我也时常不敢相信,看着宫中的奇珍异宝,我总会出神,觉得自己其实并不属于这里,宫中的日子也并不是那么好过,有时候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我时常会梦到你,会梦到在汝宁的日子!” “六娘,我知道你还记得的,我知道你还挂心的。我知道你突然进宫一定也有很多的不适。我也很感谢你请你的护卫,帮我和阿娘查铁山哥的下落。” 六娘见玥娘开始落泪,她上前抱住她的脖颈,是她疏忽了,即使过了这么久,对于玥娘来说,她还是不能接受铁山渺无音讯。 “玥娘,你别急,再等等……或许还有铁山的消息。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是我疏忽了,我忘了,你还在为铁山哥难过,与你的难过相比,我那点忧愁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要是当年,要是当年……我没有让他去矿山该有多好。” 六娘你能感觉到她的伤心,又说,“怎么可能不让铁山哥去呢?铁山哥有服徭役的义务,谁也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玥娘已然伏在桌上哭泣,“我真的很后悔,发生了疫病,我就应该去矿场寻他,而不是自己跑掉。” “玥娘,你不要责怪自己,当时矿山被封住,你进不去的。何况,你一个小女娘,进去了又有什么用呢?你不要难过。亲卫回来的信只是说汝宁矿场绝大多数的人都死了,又说矿山被献王控制,所以,并不能一个个得寻,他并没有把话说死是不是。” “可他找回的那身衣服确实是铁山的,是我亲自给他袖的花纹,我不会认错。” “那也不能代表什么,有可能他把衣服借给旁人,有可能他只是丢了那件衣服。当时,矿山肯定很混乱。我想……我再寻几个人,让他们看看有没有法子去矿山里面寻铁山哥。” 玥娘又哭了很久,才擦了擦眼窝。 六娘回 抱着她给她擦眼泪。 玥娘看着六娘,犹豫着说,“你久在宫中,有件事,你知不知道。” 六娘好奇地看着她。 玥娘想了想说,“孟简之如今是亲军都尉府的校曹是不是?” “是,怎么了?” “你同他还有往来吗?” 六娘顿了一下,“没什么来往,只是……他在宫中做夫子,我得去听课。” 玥娘捏着手,说,“没想到,他又做你的老师了。 ” 玥娘抬眸看向她说,“六娘,整个京都都在传,当时汝宁时疫,太子明明有治疗时疫的方子,却不拿出来,要不是后来,陛下南巡路过胶州,害怕危害陛下安危,太子根本不会拿出了这房子。而孟简之当时一直和太子一起,却根本没有劝谏他。他不在乎!你知道吗?六娘,他根本不在乎汝宁的这些乡亲,不在乎同他一起长大的玩伴。” 六娘呆了半晌,她分明听到了玥娘的话,却似没有听明白。半晌后抿唇摇摇头,“可……太子……为何不愿拿出来……” “疫病救治不力,献王肯定会遭贬斥,太子一直忌惮他这个叔叔,他乐见其成。” “他们还说什么?” “说……说孟简之是皇帝钦点的亲军都尉府校曹,是留给太子,辅助太子上位的重臣,说他要帮太子肃清障碍,所以他不愿意去救汝宁。” 六娘一直没有说话。 “六娘,当年他根本也不知道你,顾大叔和顾大娘在不在汝宁,也许,连你们的命,他也没有在意过!他一直是个冷心冷情的人,不是吗?从小和我们一起长大却从来不会正眼瞧我们一眼,从小和你青梅竹马有了官身,便立刻断了和你的婚约……” “玥娘……”她长长的眼睫轻轻吹着,握着手中的杯子,轻声打断了她,也打断了自己纷乱的思绪。 第35章 他的小女娘会反击了…… “你不信吗?”玥娘看着六娘, 问她。 六娘抿唇,不是她不信,而是她信不信, 又有什么重要呢? 六娘没有再言语, 她望着眼前茶盏里,看着那瓣桂花垂在水面上来回缓缓打着转儿。 第94章 他是和她陌路了!可她记忆中的他……至少,还是那个守正不挠, 清正不阿的他,就算他要走他的青云路, 也不至于踩着这么多人的尸骨上去。 是她,和阿爹这么多年都看错了吗…… 他当年在汝宁和顾翁戎断绝情谊, 拜霍风为师,已经将自己的名声弄得狼狈不堪。 今日这种传言究竟是试图遮掩的事实,还是添油加醋的构陷,她分不清。 这些时日,她在宫中学了很多, 孟简之在课上也教了很多,很多很多, …… 可她仍觉得她看不透他,就像她尚且不能完全看透这宫中的许多许多人一样。 “六娘, 不要再糊涂了, 我想如果我是你, 我不会轻易饶过他的,因为他当年对你的冷漠,因为他如此的无情无义!他会有报应的。” 六娘知道玥娘此时陷在对铁山的愧疚之中,她抓住稻草必然会发泄自己所有的仇恨,她太无助了!她觉得她被这个世界背叛了!她必然会带着仇恨去看与这件事有关的人。 可六娘也能不笃定孟简之就真的是无辜的, 六娘依从地点了下头。她仍然相信,这个世界上是善恶有果的,若无辜的人因他而死,那他万死难辞其咎…… 而她一定会彻头彻尾,如若仇敌般恨上他,毕竟那是她长大的地方,是他们一起从小长大的地方,是六娘眷恋的地方。而他该由多厌恶过往,才会去否决埋葬自己曾经的所有呢? 那夜孟简之手中拿着画像,那画像是芷兰画的简画,画中,六娘不小心从秋千上跌下来。 而他正伸手扶着她,这画称不上细腻,可却那么生动,他抚着这褶皱的画纸。指尖微微颤抖,仿佛那画中瞬息的生动,在从他的指尖传向他的全身,最后将他那双深渊似的眸,添了点温和。 自从六娘被献王和福王的那两位公子欺负后,孟简之便让芷兰跟在了她的身边。 他说,从此芷兰便是六娘的人,他不必对他再负责,也不必对他汇报她的行踪。 芷兰聪慧,她真心将六娘视作她的主子,但却也知道孟简之的心意,她不将六娘的事情细致地禀告于他。她只是会画一些六娘的小像,喝茶的,下棋的,发呆的,受伤的,难过的,欢喜的,他知道她很好,就足够。 孟简之则会小心地将这些画像收拢在袖笼中,他珍藏着,枕着画页安眠。 可他今夜睡的却并不好,他其实知道六娘在给他的茶杯中放了些芒硝。 可他为了让她得偿所愿,他便毫不犹豫的饮了,自从太医院出来,他已经上了数次茅房。 她在以这种方式阻挠他的打扰,她在拒绝他的靠近。 可孟简之甚至觉得有些欣慰,她的小女娘学会反击了。 第二日,他已经好多了,可他仍是顶着两个黑眼窝去大理寺的。 当时在京都酒楼纵火的案子,已经审过了,最后上去的卷宗说是前朝的余孽在作祟,就如同他和风离宣扬出去的一样。 可孟简之隐隐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便请了旨意由亲军都尉府重审,这案子之前由大理寺负责。 如今案子要重审,还要交托出去,大理寺自然是觉得很下面子。 虽然有旨意在,大理寺的人,也并不愿意这么轻易地将案子移交出去。 风离向大理寺提人,来了好几次,都被护卫挡了回去,风离吃了鳖。 孟简之昨夜没睡好,索性在卯时初,便来到大理寺要人,大理寺的官员仍还未起身办事。 孟简之带着风离进来的时候,大理寺门口的侍卫仍站在那里打瞌睡。 里面的寺承正拄着案桌打呵欠,外面见有人进过来,揉了揉眼睛说,“还没开始审案呢?!闲杂人等怎能擅闯大理寺,护卫!护卫!……怎么放人进来的?赶出去,赶出去!” 寺丞身边的护卫,也刚醒过来,看向走过来的人,向寺丞说,“大人,卑职看着……像是亲军都尉府的孟大人。” 那寺丞一个激灵,打了一半的呵欠也不打了,心想,这段时间,寺卿大人说孟简之下大理寺的面子,一直不愿意将浔阳夜宴的案子妥善交给亲军都尉府,只怕他这会儿是亲自来要人了。 这可是个难伺候的,偏偏寺卿今日休沐,并不在大理寺,最终得让他这寺丞承受这气。 他抬头见一二十出头的白衣长衫男子一步一徐缓缓走进大殿,抬眸看向他,目光却寒胜剑气。 这大理寺丞心道,一个二十出头的少年,就算做了亲军都尉府的主事,也该当书生气未散,可他这通身的气派倒像是在校曹司待久了的霍风,虽比武将出身的霍风多了分雅然从容些,但并不让人心下放松。 他压着影子一步步踏进来,竟颇具威压之势。寺丞暗叹,这亲军都尉府果然不是人呆的地方,好好一个探花,不过几日便成了这副架势。 寺丞心内叹口气,起身向孟简之做了个揖,笑笑说,“卑职大理寺丞晁晃,领今日值守的大理寺官员给校曹大人见礼,大人这么早来大理寺可是有什么事要吩咐?” “见礼就不必了。”孟简之忽地笑了笑,寺丞觉得他还是不笑为好,笑起来他更心虚。 寺丞让孟简之就坐,孟简之却也不坐,只说,“寺丞大人,应该知道,浔阳夜宴的案子,陛下着亲军都尉府重审,在下的亲卫拿着交接的文书来大理寺,却几次三番被大理寺阻挠,不知这是什么缘故?” 第95章 大理寺丞眉头一皱,惊讶道,“这怎么可能!卑职也听说了陛下已经将这案子交给亲军都尉府,可是卑职从未听过禀告说有亲军都尉府的亲卫来大理提人啊?!卑职还想着,是不是亲军都尉府的事宜重大繁忙,一时没有时间来提人?准备向寺卿大人建议,将那几个贼寇亲自互送到亲军都尉府呢……” 孟简之听着大理寺 丞这么说,便也只是笑笑,坐在了一边的太师椅里,什么话也没有说。 大理寺丞,向着门外喝到,“来人,将门口的两个门子捉过来!” 不一会儿那两个门子便被捉过来、 大理寺丞指着风离说,“亲军都尉府的亲卫官来大理寺交接公务,怎么不及时向寺卿大人和本官禀告。” 那两个护卫看风离一眼,磕头说,“大人。小的着实不知那是亲军都尉府的亲卫大人啊,那大人没着官衣,小的只以为是哪里来的流民。” “做大理寺的护卫做了这么久,连亲军都尉府的大人都认不清!你们是如何当值的,来人,将他们两个拉出去,杖责五十。” 大理寺丞又向孟简之赔罪说,“孟大人见怪,都是下官治下不利,险些耽误了大人要事。” 孟简之看向他,“不是耽误我的要事,是耽误陛下的事,陛下说了,这个案子月底前要给个结果上去,偏偏在交接的时候耽误了这么久,要事陛下怪罪,我和大人都担当不起啊。” 大理寺丞听闻,跪下说,“实乃下官失职,可下官也有诸多无奈,还请大人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 孟简之知道,他也并不能做大理寺的主,前些日子要给亲军都尉府点麻烦的也不是他。但他也看不惯这寺丞大人的做派,只说,“今日,可否提人?” “是可以提的,只是,从大理寺提人,需要寺卿大人手签文书,寺卿大人今日刚好休沐。下官去向寺丞大人通禀?” “不必,你们寺丞大人很快就会到了。” 话刚说完,便听外面传道,'寺卿大人到。',晁晃一听是上司来了,不用他再应付这阎罗,算松了口气。 言语刚落地,大理寺卿司徒川便踏了进来。 这位司徒川生得阔肩圆脸,脸上紫红油光,是个心宽体胖的,大理寺卿这种掉头发的官,能做到这个地步,也得是几世修来的好心态。 孟大人坐在太师椅里,遥遥地向司徒川点了下头。 大理寺的人面面相觑,寺承大人今日休沐,是得了什么消息来的这么快! 司徒川说,“孟大人,本官治下不严,纵得这帮人不知天高地厚,竟然敢推拒亲军都尉府交接案子,还望孟大人见谅。” “叨扰司徒大人休沐。”孟简之说着。 司徒川面色一赧,只能硬着头皮道,“不叨扰,本是该当值的,这不是昨日为案子熬了个通宵,便领着那些值夜的下属休息一日。接了孟大人的传信,就立刻赶来了。” 孟简之看向他笑道,“张弛有度,劳逸结合,是好事……” 他笑得清雅灼目如神仙中人,司徒川面色却更红了,是被他臊的。 司徒川撸了袖子,说,“本官现在便批了文书,着人亲自将那两个贼匪送去亲军都尉府,孟大人看可行?” 孟简之闻言,起身抬手向司徒川拱了拱手笑道,“多谢司徒大人体谅,本官告辞。”他交代完,一转眼便与风离没了踪影。 大理寺丞晁晃端了盏茶递给他说,“大人今日休沐,怎么这么快就回了大理寺?由卑职应付他就是。” 大理寺丞拿过晁晃手中的茶,嘭地一下摔落在地,“哎”他叹了一声。 原来,司徒川今日休沐,便于昨夜宿在了醉红楼,今日卯时不到,孟简之的亲卫就将消息递到了醉红楼,递到了他的床榻之上,要他交接事宜,交接事宜也罢,可孟简之分明是故意要下他面子,才将消息递到醉红楼。 依照大周的律令,官员是不能去青楼的,他不仅被下了面子,还被孟简之抓了把柄,少不得被圣上贬斥,千年不该万不该,不该得罪亲军都尉府! 司徒川叹口气,躺在太师椅里面,望着天花上的梁柱,大理寺的众人互相看看都不知道怎么了。 孟简之回到亲军都尉府便将那两个贼寇拉进了诏狱。 风离亲自审讯两人,两个人咬紧牙关,只说,他们是前朝的拥趸,一心要光复前朝大业。 孟简之在一旁坐着,看了半日,终于开口说,“前年的中元节,你们这群人,烧了南城半条民巷,打得都是圣上不仁,神佛降罪的招子,是不是?” “是!是我们做的又怎样?当年的案子不是已经结了吗?怎么?还要把当年的案子,加注在我们身上吗?” “当年的案子确实已经结了,当年捉了你们一个主事,主事供认不讳,承认是他做的,连同下属的一个堂都被朝廷连根拔起,没想到你们如今死灰复燃。” “皇帝不中用,自然有无数人盼望着正主登基。” “正主?你们口中的正主,是谁?” “当然是我们的堂主。” “给他们笔和纸。”孟简之说,“只要你们供认出你们堂主的名字,我就放了你们如何?” 第96章 那两个人互看一眼,“能供认的我们已经供认过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孟简之看着他们说,“那年中元节,捉了你们的堂主之后,他就将你们所有人的名册都招了出来,你们供出来的这位堂主并不在这名册之上。” “可,可能他不过给了你们一个假名册。” “当年依着他的名册,亲军都尉府捉了数人,那些人都供认不讳。陛下仁义,说只要你们不再犯,便不再追究,于是放了那些人,又将名册存在了亲军都尉府,可见那名册并无作假。” “我们也听堂主说过,那个叛徒供认了大部分兄弟,如今的堂主当时不过是个无名小卒,那叛徒不认得他也正常。” “这是你们的堂主,亲自同你们说的?” “自然!夜宴并没有死人,我们也已经招认了,按着律令,你得放了我们!” 孟简之垂着眸说,“按照律令,伪证之人该当刖刑。” 两人一听被唬了一跳,“你!我们没有做伪证,你有什么证据?” “当年中元节火烧城南民巷,亲军都尉府只捉到几个属从,并没有捉住什么堂主,也并没有供认什么名册,你说,'你们堂主告诉过你们这个叛徒的事情',可其实,根本没有这个叛徒。” “你们不是前朝余孽,你们的正主也不是为了前朝,是不是?”孟简之看着他们。 两个人没想到孟简之在炸他们,当时不过是顺着他的话,信口胡诌,此时已下了一身汗。 第36章 她望住他幽深的眸 孟简之叹口气说, “只要你们肯招认,便可以攻偿罪,否则, 风离, 准备好刑具,行刖刑。” “招,招, 招,我们招。”两个人对看一眼, 其中一个人转着眼珠,准备开口说话。 孟简之挥挥手, “不劳你们开口,只需你们将你们主子的名字写在这纸册之上,若是写的不一样,行刑不误。” “我们不会写字!”一个人拿起笔,另一个人抢先哭喊道。 “在大理寺的时候, 写供状写得好好的,到我亲军都尉府就不会写字了?” 风离上前, 将两个人绑缚在刑具之上,先上脚夹。 “谁愿意写了, 就放下来。”孟简之画声刚落, 两个人受刑的嚎叫声便几乎穿透亲军都尉府。 过了半炷香的时间, 其中一人便喊道,“莫再行刑,莫再行刑,大人我写,我写。” 另一人便也不独忍, 说,“放我下来,我写。” “只有一次机会,我希望你们给我的是同一个答案。” 两个人写完,风离将纸拿给孟简之,“公子。” 孟简之看向纸业,上面两个人都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公子秦。’ “好了,放下来吧,先带一个出去,一个一个招,献王是怎么吩咐你们行事的,又是怎么吩咐你们将这事推到前朝余孽身上?希望说的是一样的。” 两个人终于喘了口气,再不敢有半点欺瞒,一并供认不讳,后来说到,“公子秦安排我们在浔阳夜宴伺机放火,推了舍利塔,再在京都宣扬说,是陛下不仁,天降灾祸。” “那为何 ,京都城的酒楼也起了火。” “京都城的酒楼那日皆是王孙贵族,献王爷说,要是能顺便炸死太子或者郡主,便是一举两得。” 孟简之忽地抬头看向他们,双拳逐渐捏紧,“风离,上手夹。” 没等两个人反应过来手指便被套在枷锁之上。 “那你说过会放过我们!” “我说过会放你们一条生路,没说过不会惩戒你们,你们行事这样狂悖,这些,已算是略施惩戒。” 两个人不敢再辩。 直到月挂高空,孟简之从诏狱中出来,在里面呆了整日,他吸了口气,蹙起了眉头。上辈子他没少在这里刑讯犯人。 可这辈子,他是第一次,他动了怒,上了刑,那种陌生又熟悉,让人惧怕又让人颤栗的感觉,让他分不清前世今生。 他是个酷吏,可酷吏也有酷吏的软肋和命门。 公子秦行事虽然狂悖,但是他并没有这般行事的必要,公子秦大抵是奉了献王的命令。 献王是个威胁,无论是对大周,还是对六娘。若六娘知道肖臣毅当年的事情,她会如何想呢?她还会如今日一般无忧吗?那些过往对于她来说会否是沉重的负担?他紧紧捏着手中的供状。 宫中的天花结束之后,学府就照常的开了起来,六娘的脚伤也早已好了,自然是不能推脱学府的课业。 虽然她不得不面对他,但六娘自己不想因为孟简之,就放弃学习的机会。 孟简之授课还是那般苛刻,在学府里的学子越发感到痛苦和疲惫,那如山的书目,他们是怎么也读不完的。 只有六娘,好像不知疲惫一般,咬着笔一页一页地读,一字一句不落地听他讲。 因为,她知道她在这宫中的处境是有些尴尬的,她不像他们从小就在这种地方出生,长大,耳濡目染。 而孟简之教的内容,渐渐地也不再那么浅显,变得更加地晦涩。有时候,还会同他们讲些肖臣毅当年作战的兵法和策略,她不是完全能懂的,但她记得很认真。 第97章 公子秦和公子明,自从那次耍弄了六娘,被好好整治了一番,在学府里面便也变得不那么招摇了。 但他们两个心中既不服孟简之的整治,也不愿意好好听他授课,每日便是在课堂上,便是大睡特睡。 好在,孟简之似乎并不管他们睡觉。 但六娘从他们看向她满是怒火的视线里知道,他们不仅没有安分,相反,他们更加地记恨于她。 碍于孟简之在,才没有也并没有多做什么。 不过孟简之并不是时时都在的,有时候亲军都尉府的事情会牵绊住他,有时候武德帝会留住他,他会让各宫的女史给他们上课。 起初,他不在的时候,六娘也觉得更加自在顺心些。 后来,她发觉女史上课的内容同他比起来,显得太漫无目的,没有章法,她便有些想让他来授课了。 今日,恰巧是女史前来授课,六娘渐渐地有些昏昏欲睡。 她扶在案前,有些想睡,忽然间,她听到一个女郎,“哎呀”了一声,她被惊醒了,蹙眉抬起头来。 她看到自己袖口沾染了些许茶渍,好在水温不烫,她只觉得湿哒哒的。 她抬眸,看向眼前的小县主,她怯生生地,非常抱歉地同她说。“长宁,实在不好意思,我将水,撒在了你的衣袖上。” 六娘见她似乎很是害怕,手都在轻轻发抖,六娘不明白,她是真的有这么可怕吗?她摇摇头,笑说,“无妨的,我去换一身就好。” 那小县主垂下头,匆匆地走开了。 好在,这里常备着衣物,有他们的贴身女侍给她们放在这里的衣物,供他们骑马后更换,芷兰曾经也给六娘准备过好几件。 六娘取了芷兰准备的衣衫,便行到学府里面的小室去了,她推了推门,只有其中一个偏房能推开门,里面没有燃香,她觉得有些冷。 她小心翼翼地关了门窗,换了衣衫,便急急出门。 可她出门的时候,便发现这门怎么也推不开,她重新将门销又拔掉,用了些力气,正好将门推开。 可她才迈了半步,便听哗啦一声,兜头便是一盆冷水,将她又淋了个彻彻底底。 她反应过来,抬眸的时候,发现她这门上悬着一个巨大的陶瓷缸,里面的水,全都浇在了她的身上。 她认出来,这缸了,这缸是养荷花的水缸,里面是鱼和水藻,她鼻尖萦绕着一阵的腥臭! 她大口喘着气,又气又恼,她抬眸看过去,薛洺站在那里愤恨却又得意地看着她。 “瞧瞧这落汤鸡的样子。”薛洺说,“乌鸦飞上枝头变凤凰了!你这些时日很得意,是不是?都快忘了自己是谁了?” 六娘抿唇看着她攥紧了双拳。 薛洺又说,“就算太后要惩戒我,我也要你个教训,让你不再这般趾高气扬,如今,是落水的凤凰不如鸡了!” 薛洺和几个人在猖狂地笑,那个小县主,则垂着眸,满脸歉疚地看着六娘,说,“长宁,快躲一下!” 六娘抬眸,头顶的缸就要立不住了,芷兰这时听到声音赶过来,她忽地将六娘扑到一边,六娘躲了过去,那盆哐啷哐啷在地上碎成一片狼藉。 薛洺本没想到那缸会落下来,可就算是这样她仍然凶狠地看向给六娘提醒的小县主,薛洺走过去,扬起手,便给了她一巴掌。 六娘爬起来,咬唇拎着裙摆,手中拿着摔的半片陶瓷,飞快地走向她身旁的一口缸。 趁着薛洺没有注意她过来,六娘走过去便将那半片陶瓷中盛满水,往薛洺头上兜头浇了下去。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没想到在宫中一向乖巧可人的六娘会这样。 没等薛洺反应过来,六娘又是将满满半勺水,兜头浇在了薛洺头上。 薛洺疯了一般地大叫了一声,“你!你竟敢这么对我。”说着薛洺上来就扯住六娘的头花。 六娘吃痛,手中的碎片便滑向薛洺的手,薛洺受了伤,伤口在流血,在拼命地呼痛。 旁边几个薛洺的侍从见状,很想去帮自己的主子,他们手中握着刀。 还没有走过来的时候,便被飞快地踹了出去,他们抬眸才发现是孟简之到了。 所有人都停止了动作,只有薛洺嚎啕大哭,其实那个伤口很小,六娘见她哭个不住。 走上前去兜头又是一盆冷水,薛洺愣了一下,哭得快要断过气去,她断断续续说,“孟简之。你,你任由她伤了我,我要禀告陛下。” “陛下英明睿智,一定会对犯错者施以严苛的惩戒。” “就算我错了,那她就没有错吗?我只不过是想同她开个玩笑,她却弄伤了我!”她哭着却哭得很愤恨! “若是还击和自卫也算有错,那这世上还有公道可言吗?” “公道?你也配谈公道,你明明是念着她在汝宁的旧情,一味地偏袒!” 薛洺没有说完,六娘对她说,“我与孟大人只是君臣关系,你再说,我就撕烂你的嘴。” “看见没有,人家如今避你唯恐不及呢!孟简之你真是愚蠢。”薛洺说。 第98章 “或许,薛姑娘说的对,不过薛姑娘今日在学府做这种事情,以后学府是容不下你了。”孟简之轻轻地说了一声。 薛洺愤怒地摔了从六娘头上拔下来的珠钗。 六娘也很愤怒,她回头看向薛洺,她此时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心中却焰腾腾地燃起火来。 她也气孟简之,他不否认薛洺的话,岂不是默认了薛洺的指责。 芷兰劝着她,她握紧双拳,回到身后的那间屋子。 她坐在榻边,身上的水将那榻子濡湿了一半,她心头仍然在为刚才发生的事情狂跳。 进宫以来,她一直谨小慎微,她已经很就没有这般不克制她的情绪了,她在榻边坐了良久良久,觉得头脑越发的混乱,直到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她才缓缓地又换了件衣衫。 她再出来的时候,见到孟简之正 在处置他们。 薛洺,县主正举着缸跪在院中,那亲卫不住地将水,倒在缸中,直到那盆越来越沉,水渐渐地开始外溢,孟简之仍然没有叫停,几个人的身上都湿了大片。 六娘走到那小县主身边,她知道她的父亲是开国的重臣,只留了这一个女儿,便战死沙场,陛下便将她封为县主养在宫中。 可她在宫中却总是被欺负的,她知道,若不是薛洺强迫,她今日是不会诱导她来这里换衣衫的,六娘看着她有时候就像看着自己。 六娘蹲下身,取掉她举着的缸,说,“回去吧……” 县主一下哭了出来,抱住六娘,“长宁,今天真的很对不起。” 六娘对她却没有再说话。 小县主很是感激,也很是抱歉,可她知道多说无用,她伤了她的心,她失去了一个朋友,便也只得擦擦泪,便跑远了。 六娘起身看向孟简之,“孟大人,请将薛洺交给皇祖母惩戒。”声音很是冷淡。 孟简之抬眸站在月光下,看着今日有些狼狈,又有些失意的六娘。 他本想说,他们在学府里犯了错,他这个做夫子的有管教的权利,不需要去打扰皇太后。 可他知道,她这样说,只是不想他插手她的事情,她不想他靠近,她在远离他,她划了一条泾渭分明的界河,不让他过界。 他捏紧了拳头,又缓缓地松开。最后,他吩咐他身边的亲卫,将他们送去长秋宫,并如实禀报今日的事。 处置了薛洺,孟简之的课却依然得继续上,六娘却怎么也听不进去了,她只觉得自己心中烦乱,浑身难受。 课没有好好听,文章自然写不出来,等所有人都交了文章,六娘仍然咬着笔生气。 后来,她发现所有人都走了,长平今日又不舒服没有来学府,她觉得自己忽然好孤独,孤独到一个字也不想写。 “既做不出来文章,便上来领罚。” 她忽然听他说到。孟简之的一板戒尺,将学府的大半学生收拾的服服帖帖,她逃不过去,她也不想逃。 反正,她今日已经这般狼狈了,还介意他的戒尺吗? 她只觉得心中堵的发闷,她走上前去,坐在他座椅的对面,垂着眸,目不斜视,将手交给他,像她之前做的那样,也……像她小时候做的那样。 她等了许久,不见他落戒尺。 她缓缓抬眸,望住他那双幽深的眼。 第37章 他扣住她的脚踝 他问她, “为何,静不下心?” 她只觉得思绪烦乱,连她自己都理不清晰, 她不想答他, 她说,“大人既不责罚,那长宁就告辞了。”她起身便走。 她忽然听他唤道, “六娘……” 她却没有站住。 可她走得很慢,一定是今天和薛洺争执的时候, 鞋里进了碎片,这会儿踩到了碎片, 脚开始痛得要命了。 她抿唇,她今日一定是倒霉透顶了!才会接二连三地遇到这种事。她咬唇,忍着泪。 她忍痛试图若无其事地走过去。 当你有心伪装,一般人一定会不会发现异常,但身心都在你身上的人, 则你呼吸的清浅深重都会被敏锐的察觉。 六娘刚想走出学府,却被他拽住手腕, 她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追上来的,她蹙眉, 试图甩开他的手。 他却说, “受伤了, 就不要再逞强。” 他轻轻地带着力道拉着她。她推不开他,只能顺着他的力道,坐在身后的美人靠上,可她仍然很是生气,为今日发生的一切, 为她推不开他。 这时候的院子已经空了起来,只剩六娘和孟简之,还有在房檐上驻守的芷兰,芷兰今日被旁人调虎离山离开六娘身边取东西,她正暗自懊悔,若她再来晚些,六娘不一定能躲过那缸,她既对不起郡主,也对不起公子。 她看着孟简之和六娘在一处,暗暗发誓,以后,要寸步不离地跟着六娘。 她见孟简之和六娘在院子里,便偏过头去,躺在梁上发呆。 他扶着她,在垂花门外的美人靠上坐下。 月光洒在六娘得侧脸上,精致地如同雕刻的温玉,她半抱着膝,长长得眼睫忽闪了下,盖过乌黑的眸,已然泪眼婆娑,却不肯在他面前呼痛。 第99章 六娘想呼唤侍女进来,可她知道,这会儿院中没人,她轻轻推开他的臂膀,冷冷道,“烦劳孟大人,唤我侍女过来!” 他却不应声,半晌,竟缓缓在她面前蹲了下来,六娘看着他的动作,一怔。 他伸出手,竟伸手扣住了她的脚踝。她忽地一下想收回脚。 可他的力道虽轻,却刚好让她挣不开。 “放开我……”她嗪着眼泪,怒道。“放开!” “莫动。”他看了眼她渗着血的脚,“你该知道……碎片扎进骨肉,得尽快处理。” 她知道,可她不想让他帮她,就是不想! 他抬头,看着月光下,双瞳剪水,眼影惊魂的小女娘,他的心随她一起疼,为她今日的遭遇,为她的反抗,为她的伤,她是那么执拗,却又那么让他心疼。 “郡主,恕臣放肆!……”他的声音几不可闻,却又不容拒绝,却恰好落在她耳边。 她看到他想要褪她鞋袜,她一下烧红了耳垂,如同桐树上悬挂着的半轮血月,她想要让他放开她,可她却没有法子。 她咬着唇,泪开始往下落,她也不知道,是痛得,还是她太难过了。 他的手握着她的脚踝,她觉得有些痒,却不好意思出声。 她拿他没法子,便放弃了。 由他吧…… 因为,她这会儿感觉到了脚上真的很痛很痛。 墙外的桂花落地,带着花香铺卷进来, 枝叶又被风吹着,一下下地,唰唰地,轻轻摇,地上影子跟着摆。 时间匆匆,对六娘来说,却很少如此慢得难捱过。 红色的云头织金重台履上,血迹渐渐渗透,将金丝染透。 她只能轻轻攥着掌心。 他蹙了下眉尖,将她穿得重台履放在一旁,又去褪她的长袜。 她抬眸看向一直垂着头的孟简之,他虽是她自小亲近的人,可她觉得,这些时日以来,他身上却似乎有了种她并不熟悉的气息,像是上位者身上血腥贪婪的掌控欲,和阴狠的杀戮之气。 她脚腕上时有时无传来他的温度,让她有种细微的敏感不适,她脚微微后退了一下。 他却用着力道不允许她后退。 她本来就,退无可退。 两片甲盖般细碎的陶瓷碎片,嵌在她的脚心,鞋袜一褪,一滴滴暗红的血珠便沿着她瓷白的指尖往下坠。 六娘唔了一声,痛得咬着唇。 她红色的长裙曳地,半搭在他的白色长袖上。 那血珠亦一滴一滴的落在他垂地的长衫上,像缓缓渗透纸背的红墨。 “会有点痛。”他抬眸看他一眼,还没待她来得及反应,便小心地将两片搪瓷碎片钳出来。 “呜。”延迟的痛感让六娘忍不住低声唤了一下。 他竟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瓶,小瓶漂亮得很,上面点缀着红梅,是宣化散,止血疏痛最好,六娘嗅了出来。 “宣化散……”她敛眸低声道,她记得他以前给她讲过这东西是治伤良药,只是多用容易成瘾。“只需上一点点,不会有什么后果。”他知道她在想什么,他说到。 他轻轻给她上药,六娘抬眸看向那双素来津了冰霜的眸,在那里看到微微的跳荡的火苗,燃着的是积压的情愫。 她几乎觉得她是看错了,他怎么会有这样的情绪。 他对上她的视线。 她微微一怔,眼里又恢复疏离,她错过头,不去看他。 孟简之复低下头,握着她的脚踝,她的脚踝那样细瘦,他半掌便能握下。 可她眼神却疏离得让他觉得,他什么都抓不住,有时候他觉得,她分明穿着的是明红色衣裙,却几乎要隐到身后昏暗的月色中。 她眉尖微蹙,他心口便被揪得生疼。 六娘又回头看着他,却想起,玥娘说过的事情,她心中忽地一落,开口,“汝宁当年疫情爆发,孟大人在何处?” 孟简之的手顿了一下,他抬眸看向她,“……郡主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大人不知道如今上京城中是怎么传言的吗?” 他凝视着她的眸,缓了缓,说,“我很想知道,郡主听到的是怎样的传言?” 她没有回避,直视着他,“孟大人明明有法可解汝宁疫病,却致汝宁百姓不顾。”她看着他那双眼,想从那双眼里看出些什么,可她只看到一双深渊。 “是,与不是?”她又看着他轻轻道。 他没有答他,只说,“如果,是呢?” 六娘抿唇,“那……孟大人就多一个仇人,六娘自幼在汝宁长大,对那里情感深厚,何况,当年阿爹阿娘都在汝宁。”她言下之意,他当真一点都不在乎顾翁戎他们吗? 他默了半晌,有些贪恋似的凝视着她的眸,“郡主会怎么对待自己的仇人?” 她攥着手心道。“既是仇人,自然是要让仇人,求生无门,求死不得,受过的苦,吃过的痛,该当一寸寸还回去,‘朝堂上的事,虽不见血,却会要人命,万万不能以德报怨’,这,是孟大人教的,我还记得。” 他听她这么说出这番话,喉中吞咽几番。 看到才过及笄之年的六娘,眸中还是纯粹,心中却不得不筹谋起这些事,他一时间想起很多上一世的事,幼年的事,千言万语似堵住在喉咙间,说不出口,也咽不下去。 第100章 “所以,是孟大人做得吗?”她再次问他。“阿爹和阿娘的性命对孟大人来说不重要!汝宁所有的旧人对孟大人来说都是青云路上的垫脚石,是吗?” 她试探着,凝视着那双她不曾看懂的眸,试图从里面发现什么细枝末节。 孟简之忽而勾了下唇角,垂眸继续给她包伤口,“郡主既然将我的话,记得很清楚,应当记得,我说过,这皇城内的任何人说的话,都不可信……臣的回答,亦不可信。” 他将伤口给她包好,手却依旧握着她的脚踝。 “我没说孟大人回答了我就会信!”她微微扶着膝,恼视着他道。 “既然郡主知道,臣的回答不可信,郡主今日,又何必问臣呢?” “你……”她被他一噎。 她就该知道,从他嘴中是什么都问不出来的!她是失心疯了,才会今日想着试探他,她别过头去…… 他却又说,“郡主,又会否拿着自己这样直白的问题,去问这皇城任何一个旁人?郡主这样对臣特殊,会让臣觉得,郡主还记挂着你我旧日的情分,依仗着这情分套话,换一种说法,是在对臣,施,美人计。” 她似乎感到他握着她的脚腕力道重了几分,那触感让她心内一凛。 她被他气得要抽出脚踝,他却依然不肯松手。 末了,她不禁失笑了一下,“孟大人此言荒唐,我不觉得你我二人之间,还有什么旧日交情可言。” 他闻言,过了一会儿,缓缓地松开她的脚腕,站起了身。 六娘却因为他起身突然失了平衡,她晃了晃身子,他下意识飞快地伸手扶住她的肩,另一手半环住握着她的胳膊,他身子半倾着,她的鼻尖几乎要蹭到他的下巴。 他垂眸看着眼前人修长的睫毛,和明媚如日光的眸,忽而说到,“不是,我并没有那么做,不论你信不信,可我并不想让你误会。” 她愣了一下,没有想到,他竟回答了她,更没有意识到他们此刻姿势的暧昧。 她半仰着身子,半漏着的脚半搭在美人靠,在红裙的遮盖下,白皙的小腿似露似藏。 直到她在他的眸中,看到了一抹怜惜和情愫,那情愫是男子对女子的。 她回过神来,意识到了这姿势的不妥之处,她已经不似幼时那般毫无顾忌了。 她推开他的臂膀。 他放下握着她的手,似幼时那般抚了下她的头,说,“六娘,被人推拒的感受不好受,我让你痛苦过,我很悔,是我不对,你可以打我,骂我,欺负我,我无从争辩,可,莫要推拒我的好意,我希望你开心些,哪怕你说你不喜欢我了,只我喜欢你,也是够的……” 六娘手倏地滑落,她呆了一息,任由他如小时候那般抚她的头,因为她正蹙着眉,飞快地回想起,这些时日他的举动。 他并不是因为是亲军都尉府的都尉要护着她的安全,他真的是念着旧日情谊? 末了,六娘又心中否认,这么多年来,他对她没有心思,两个人都清楚,怎么会忽然转了性,她无法相信,不愿相信,也不能相信! 她轻轻推开他的手,看着他的眸,道,“入宫后!孟大人几次三番招惹我,说些莫名的话,是觉得我如今郡主的身份能够配得上校曹大人? 还是……觉得我在孟大人将我弃如敝履之后,只需要孟大人勾勾手指,我就还会像以往一样凑到你身边蹭着你不放,同街边无主的猫儿一般廉价?” 她的声音轻飘飘地,却似开了刃的刀子,一字一句轻轻剜着他心尖肉。 他知道,她随口说的,是她幼年时的委屈,她责备他,怀疑他,本来就无可厚非。 他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所有的情绪都散落这月色中。 第38章 她披着别人的大氅 他看着她修长的眼睫半盖着氤氲着薄雾, 似恼似恨的眸。 对他来说,已经是两世之久的那些久远的回忆忽然又跳出来,坠得他心头一下下地痛。 幼时, 她一声声唤他孟哥哥, 她喜欢不近不远地隔着半步距离伴着他去私塾,絮絮叨叨说着自己口中见闻,讲着那些他连名字都对不上的人的故事, 他却并没有次次回应她。 那时,他烦闷, 她会给他换着花样做糕饼。 他生病,她比他还起早贪黑的为他调方子, 盼着他好。 他去上京,她一字一句放着阿爹的字迹给他写信,他其实都知道,只他选择了放手…… 他们也曾有过亲密无间的时候,可那时, 他却选择了推开她。 他看着身下眼眸明明的少女,原来她曾经所有的一颦一笑, 他都记得清晰,在他生死之际, 那些仅有的回忆一次次地凌迟着他。 他深恨, 为何没有重生在他第一次见到她那年。 他好偿还她所有的委屈和不甘。 桂香浓郁, 混着她身上的药香。 悔怨,怜惜,爱慕,欲念,所有情绪混起来。 他分不清, 只知道要将他最后一丝理智压垮。 他很想将一切都告诉她。 “嗯,咳。”忽然有人的声音打断两人。两人忽地同时回头,见薛少弋斜靠在远处的门楣上看向这边,见他们俩回头,才迈着阔步闯进来。 孟简之看向六娘,敛眸压下所有情绪,他轻轻放开六娘,风沿着领口灌进他的脖颈心口,逼着他清醒。 第101章 六娘将脚藏在长裙之下。 她没想到被薛少弋撞见着场景,她知道百口莫辩,羞得红了半张脸。 可,她分明也并没有做什么,却似做贼般心虚。 她俯身,半躲在孟简之身后匆匆穿了鞋袜。 “冒昧打扰两位,我听说薛洺今日又闯了祸,便想着来学府给长宁赔个礼。到的时候见诸位公子都出来了,便想着长宁也快出来了,可我又在学府外侯了许久,都不见长宁,着实等不及了,生怕长宁再有什么闪失,这才进来园子。” 薛少弋说着,看着六娘说,“还是孟大人这学府中的风景好,竟叫我一时沉迷其中不忍心撞碎。” 六娘垂下头,不看薛少弋的视线说,“是我不当心踩中了瓷 片,所以……” “王爷若是喜欢自可将这景致原封不动,移至王府。”孟简之打断六娘。 “这些俗景是好移,可惜景中之关窍,本王虽梦寐以求,却是……求之不得……” 六娘听出来这景中关窍说的是她,她轻咬了唇,将眼睫垂得更低。 薛少弋说完,转身对六娘说,“下次有这样的事情,长宁记得速速传太医!别真受了伤……到时候本王也会心疼的。” 六娘咬着唇,没有说话。 “王爷既然知道今日的事情,作为京都城中薛姑娘唯一的族亲,日后该当对薛姑娘严加管教。” “薛洺她父母将她托付给我,却没有照养好她,确实是我的失职。” 薛少弋看出了六娘行动不便,“长宁,该给我个赔罪的机会。” 薛少弋伸出手试图扶她。 偏偏此时孟简之亦伸出了手扶她的臂膀。 六娘看着她面前的两只手,最后说,“我自己可以。”她看向自己的双脚。 碎片已经除去,没刚才踩着那碎片走路时,那般刺骨。 何况,此时她强撑着自己走,也不愿他们两个扶着。 薛少弋闻言,看了孟简之一眼,轻笑一下,先收回了自己的手。 六娘站起身,孟简之伸手虚扶了她一下。 六娘察觉到,她便躲开,兀自在他身后隔着半步跟着。 “本王从未来过这宫中的学堂上学,倒真是有些怀念读书的日子了,不如孟大人也一同教教我。本王也能看看这园中景致,顺便好好替薛洺向长宁赔罪。” “做这些皇孙公子的老师,臣,尚且勉强,至于王爷……博物洽闻,茹古涵今,臣哪有此本事能当王爷的老师?” 薛少弋哈哈而笑,“还是孟大人识人最明,世人都说本王是什么浪荡纨绔,是个不学无术的废物,当真错怪本王也!” “王爷该去找陛下讨个官职做做,造福百姓,何必只担一个亲王的虚名,在我这学堂浪费一身本领?” “本王这不是先来找孟大人求教,打好底子,才敢谈造福一方,长宁你说是不是?” 薛少弋看向跟在他们之后的六娘,孟简之一直欲扶她,她却越走越慢,不愿意靠近他,此时竟隔了好几步,跟在后面缓缓走着。 他们只好一同驻了步子等她。 六娘说,“长宁读书不多,王爷的才能学识定在长宁之上,长宁怎么能随意妄言?” “你倒是谦虚,是向这位孟老师学的吗?” 六娘蹙了下眉,不想再同他们两人多言。 芷兰扶着六娘上了车舆。 薛少弋却跟了上来,站在车舆旁,“今日薛洺开罪了长宁,我有一个东西要送给你,作为赔礼,长宁且等等再走。” 说着,薛少弋不等六娘回应他,自己转身便拐进了宫道。 虽是夏日,可过了亥时,寒凉依旧开始津入衣服,不知什么时候,细细密密地雨珠又开始往下落,薛少弋却仍然没有回来。 六娘往外面看了一眼,孟简之站在宫道旁,守着他们的车子竟一直没有离去…… 那只亲军都尉府的信鸟飞来了,又飞走,给他带了张甚长的布条,他站在那里读了好久。 六娘打起车窗,轻声吩咐丫头,“去寻把伞给给孟大人,请他立即回去!不用护送车舆!” 那侍女站在车舆旁,回头看了眼站在雨中的孟简之。 他好像从没有穿过官服,白色发带被风卷起来,带着发丝飘动,那样眉目如画,纤尘不染的一个人,竟又似能勾出人心底最深的恐惧,那样让人觉得望而生畏,不敢靠近。 侍女看了看六娘,只得应下来,取了纸伞,转身护着额头,小跑了几步去找孟简之。 “孟大人,郡主说,车舆不用护送,请孟大人回去。”侍女将伞递给他。 他遥遥地望向六娘车舆,和六娘身边的芷兰,过了许久许久,那侍女的肩头都湿了,才吐出一个“好”字。却没有接侍女手中的伞。 他转身离开。 侍女无言,跑回来禀告,六娘看了看她手中的伞,轻声说,“放着吧。” 侍女应下来,可又回头看了看孟简之离开的方向,方才,是她看错了吗? 孟大人看向郡主的神情,竟是悲悯温柔…… 孟简之走在绵长的宫道上,垂头看了看自己的指尖,方才处理伤口,不慎被划破了一个针尖大小的小伤口,可如今非但没有愈合,反而似蔓延开了些。 第102章 一滴雨恰好落在他指尖,皮肉绽开,血丝漫延,似落在地上的残红,随时会灰败枯萎。 他叹口气,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薛少弋去了许久,回来时撑着一把缥碧色的纸伞,怀中抱着一副长卷。与其说是他打着伞,不如说是他给那长卷打着伞,伞歪歪的靠着画卷一侧,身上倒湿了大半。 薛少弋唇红齿白,性子温和,而先皇后则长相明艳,性子火爆,两个人的性格可谓是大相径庭。据说皇后生恨自己的弟弟不学无术,白白托生了男儿身,当年,她没少教育薛少弋,可他当年却只顾玩乐。 六娘也想着,薛少弋若真托生个女儿家,定是一等一的性子,或许还可做个闺中好友,可偏偏是个爱在烟花柳巷鬼混的男孩儿。 不过,他本是外戚,皇后在时,他的身份敏感,不能兼任要职。 皇后不在了,皇帝为显恩情,给他一个王爷的名号,他亦不能天高海阔的飞,如今困在这巴掌大的皇城日夜棉花问柳,不知是心中真的喜欢,还是,迫不得已…… 六娘隔着层层雨幕,根本看不透来人面庞。 薛少弋在车舆旁收了伞,缓缓蹬上了车舆,看着六娘,眼中含笑。 “这画卷藏在承平殿最高阁,本是不外借,不能碰的,我可花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向长信殿的主事诓来,长宁你可要好好保存。” 六娘捧过他手中的长卷,见那卷轴上除了他手握的痕迹,仍布着浅浅一层薄灰,那画卷外套着轴的地方侧泛着微黄,想来是放在长信殿有些日子了。 她正欲打开,薛少弋却按住画卷,说,“下着雨,风容易将雨水煽进来,小心将东西弄湿了,不如回去再看。” 六娘便只好将东西仔细收在一旁。 “王爷要出宫?” “是啊,欲借长宁车舆同行,长宁,不会准备将我赶下车舆吧?” 六娘垂着头,辨不分明情绪地摇头浅笑一下,“王爷自己蹬上了车舆,看起来可没打算过问长宁的意愿。”何况他带着东西来的,她不好拒绝。 薛少弋本是让人容易亲近的人,可他颇有几分不放过六娘的意思,她反倒有心疏远了他。 薛少弋看着面前秀色难遮的女子,笑盈盈得,却周身气质泠泠,分明距人于千里之外,也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 他说话时,她只一字一句地敷衍他, 他不说话时,她便一句都不开口。 外面的雨噼哩噼哩开始往车顶砸,六娘索然无味的坐在车舆里半开着窗,看着窗外的宫道。 向来话多的薛少弋,见六娘兴致缺缺,竟也安静得很。 只是见六娘似有些冷,脱了自己的大氅,给六娘披上,她点头淡淡地道了谢。 “风凉雨大,不如将窗关上。” 薛少弋话音刚落,两人便同时在车窗外。 他们都看到了那席白衫,临风站在秋雨里,连伞也未打,可也是琼姿皎皎,玉影翩翩,算不得狼狈。 她刚好望进那双漆黑的瞳孔里,她只看了他一瞬,轻轻偏过头,将车窗掩了去。 “孟大人怎么连伞都不打,不如请孟大人同乘?”薛少弋看着六娘,犹豫道。 “不必了。”她声音轻轻地,淹没在车舆滚滚地声音中。 孟简之站在原地,即使车舆滚滚擦身而过,但他一眼便见到。 她身上落着的……是旁人的衣。 他本摩挲着手上的小伤口,这会儿却将指尖几乎掐出了一滴滴血珠。 信鸟又带着信件,扇着膀子飞来了,他心中烦闷,随手摆了一下袖,那鸟立时扇着翅膀躲他的内力。 那鸟被风离养得久了,早就通了人性。见他如此,哪儿还敢靠近,大下雨天的,索性缩了缩脖子,飞廊下躲雨去了。 孟简之本以为自己修了两世的心态,早就刀枪不入,坚如磐石了,没想到只这一幕,就让他心态崩得溃不成军。 宣武门的侍卫,见他孤身而来,忙殷勤地给他递了伞,他没有接,冷着脸牵过自己的马,一跃而上,勒着缰绳,飞出皇宫。 第39章 她如幽兰柔韧挺拔,坚韧…… 六娘回到长信宫的时候, 长平那边已经入睡。 她由侍女扶着回到了宫中,今日,她淋了水, 又受了寒, 侍女早早给她煮了浴汤,她将自己浸泡在浴桶中,整个人被温暖的气息包裹住。 可她忍不住地去想, 今日发生的那些事,薛洺, 献王的公子,还有……孟简之说的那些话。 她觉得自己的思绪越来越混乱,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整个人钻进了水中去。 温热覆盖住她的全身包括她的耳鼻,玫瑰的香气就萦绕在她身边,她觉得很舒服,通体舒泰了起来。 她泡在水中不愿意出来, 直到水温渐渐地变冷,她才不得不出来。 她脚上的伤口本来是不能见水的, 可仍然贪恋水中的温意,所以, 并没有在意。 这会儿从汤桶中出来, 踩在砖地上渐渐觉得脚有些痛了。 她披上长衫, 坐在榻边,并不唤女侍,只是自己一个人将孟简之本来绑缚在她脚上的布条轻轻缠绕下来,她又想起他今天给她处理伤口时说的那些话。 她蹙着眉尖,烦乱地甩开布条。 第103章 她早已经没办法像以前一样看他了, 若是当年,他说他是喜欢她的,她定然欢喜得紧。 可如今,她看着他的时候,隔着当年他在汝宁同顾翁戎割席的决绝,隔着他亲军都尉府校曹的身份,隔着这么多年她对他热烈,却总换来他的不远不近的隔膜。 她受够了……怎么可能再如当年一般因为他的这席话而欢喜! 甚至她根本就不信他口中的话。 “这皇城中人说的话,不能信,包括他说的。“ 她还将他这句话牢牢记在心中。 六娘拿出金疮药,和布条,自己将伤口重新又仔细地处理了。 她卧在榻边,似乎快要睡着,忽而想起薛少弋今天送了她一副画卷。 她复又起身,将那画拿过来,坐在窗边,将薛少弋给的画卷轻轻展开。 她看着那画,起先有些困惑。 画中是一个倾国倾城的女子,斜卧在美人榻上,向她笑,旁边题字,'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署名是肖臣毅。' 六娘猜出了画中的女子是谁。 她细看着她的眉眼,她和她长得确实很是相像,只不过六娘如今面上还带着几分纯真稚气,而她则更多的柔情如水。 她的阿娘……她从未谋面的阿娘…… 她双目中有些湿润。她看着画像,呆坐在那里良久。 她在想,阿娘知不知道,那些和阿弟一起相依为命的日子里,他们怨过恨过也思念过,可每每熬不下去便和阿弟互相安慰,说娘亲不是不要我们了,只是找不到他们了。 那个时候,各地纷争,有太多的人颠沛流离间,就将孩子有心或者不留心的丢失了。 可她的阿娘并不是不要她,她只是走了,如果阿弟知道,他一定会很开心的。 她拭了下泪。 可能……现在……他们已经团聚了吧…… 只有她,在这宫中是一个人。 她指腹一寸寸地抚过那女子的眉眼。 她穿着的华衣,她白皙的手骨,她浅笑着的唇,“阿娘,您知道吗,六娘好想你。 阿弟,他临终前,一遍遍唤着阿娘,六娘心里知道,他不只是唤顾大娘,也是在唤您…… 我现在在宫中很好,只是有时候也会很孤独,他们是您的骨肉至亲!可却没有一个人向六娘提过您,我真的很想,很想知道您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很想坐在您身边,听您将您和阿爹的故事……”说着,她一滴泪,落在那副画上。 她看着这画像良久,微微叹了口气,她起身,在她的睡榻边寻了一个地方,将这画挂了上去,这样,她就总能见到她阿娘了。 她对着画像呆了多久,直到她累了,便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抱着软垫便入了梦。 她好像梦到入目是铺天盖地的红,红色的绸帐纱灯,红色漫天花雨花雨,身着红色嫁衣的新娘带着凤凰步摇,披着红盖头,走在望不到尽头的红布上,是谁在家在迎亲。 那红盖头被风一掀,新娘的侧脸露了出来,这下说话的众人都没了声,哑了口舌呆呆望住了,半天回不过神。六娘亦呆住了,是娘亲…… 她娘亲穿着一身红衣,她似乎能看到她一般,她望着她,眼里柔情似水。 她说”娘只盼着你开怀些,幸福些。” 她娘亲用手轻轻抚过她的发髻和额前的碎发,一寸寸地摸着她的眉眼。 末了她又说,“快入秋了,天会变冷,娘给你做了衣服,这样你就不用手动了。” 梦中的女子看着她亲手做的襁褓中孩童的衣服,又看看六娘,忽然垂泪说,“是啊,你长大了,娘给你做的衣服太小了,是娘不中用,是娘不中用。”她落了泪,拼命地撕扯着手中的衣服。 六娘从她手中夺着她给她做的衣服,“不是这样的,阿娘,我很喜欢……我很喜欢的。”可那衣服还是碎了,她阿娘见她难过,便也跟着难过。 六娘抚在她膝头,她便抱着她哭。 “郡主,郡主。”六娘听到芷兰在门外的声音,从梦中惊醒,枕边濡湿了大半。 这是个梦……是她太思念阿娘了,所以才会梦到阿娘。可这梦未免太过清晰了些。 梦中,宋献宁的情绪牵扯着她所有的情绪,她抚在她肩头,几乎要将这些年思念娘亲的苦楚一并哭出来的。 六娘回头看向她刚才挂在卧榻边的画卷。 六娘抚着胸口喘着气,让自己平息下来。她披上一席白色的长袍,光着脚,走在地面上。 她这会儿已经不觉得脚上的伤太痛了,她心头的伤更痛。 她抹了面上的泪,浑身仍然微微发抖,她推开门,走了出来。 门外的月色似是提醒着她,她现在很好,她至少还有月光为伴。 六娘不喜欢侍女昼夜得跟在身边照顾她,于是,她夜里并不留侍女在她身旁睡。 只有芷兰一直在房檐上守着她,听到六娘梦中呜咽,便在门外唤她。 她看见六娘一双白皙的秀足,就这么踩在地面上,额角渗着汗,眼角挂着泪,似刚出浴般湿透而乏力。 第104章 “芷兰,现在是什么时候啦?”六娘开口,声音轻轻柔柔的。 “子时刚过,郡主是不是做噩梦了,芷兰听到郡主一直在哭泣。” 她看着六娘的模样,心下竟疼得紧,她知道六娘夜里一向不要侍女伺候,可她这会儿想陪着她。“郡主做噩梦了,是不是?” 六娘点点头,转身进了屋。 芷兰跟了进来,“要我帮郡主点灯吗?” 六娘又点点头,“我没事的,芷兰,你不用担心。” 芷兰掌了灯,六娘脸上的泪痕便更明显了,芷兰给她取了新的帕子,她便将泪痕都擦拭掉。 “芷兰你不用守着我,也不用在房檐上守着我的,你去歇息吧,白日里要陪着我,夜里不歇息,能受得住吗?” 芷兰夜里并不回房睡觉的,她总会在房檐上,看着远处发呆,警醒着在长信宫前来来往往的人,看着宫中夜里发生的那些不为人知的故事,偶尔见六娘睡着了,她会卧在房檐上小憩。 “郡主放心,我自小觉少,只夜深了少睡一两个时辰就足够一天啦。” 六娘笑笑,芷兰又说,“我这会儿很想陪着郡主,不想去房檐外守着了。” 六娘便没有再管她,她取了一册书简,自己坐在窗边读,是孟简之前些时候教过的,她细细地做了笔记,想着后来再琢磨琢磨,可这会儿却怎么也看不进去。 她向着在她身后忙碌的芷兰说,“芷兰,你说, 为什么公子秦,公子明,和薛洺都对我很记恨呢?” 芷兰摇摇头,“我想没有人会不喜欢郡主,他们不喜欢郡主一定不是因为郡主。” 六娘看向榻边宋献宁的画像,芷兰顺着她的视线看了过去,“这是郡主的娘亲,献宁公主,是不是?” 六娘点点头。 芷兰蹲下身,在六娘旁边说,“郡主的娘亲是很好的人,芷兰知道。” 六娘忽而转眸看着她,“芷兰怎么知道呢?” “我幼时见过郡主的娘亲一面,当时,我的主人是一位夫人,她去拜见献宁公主,恰巧我也在,公主她很温柔,很亲和,像郡主一样,一点没有高高在上的架子,她见我年纪轻轻便要跟在夫人身边做亲卫,还夸我聪明又厉害呢。” 六娘没想到芷兰见过她,眼睛明亮了起来,“芷兰还记得别的吗?” “我当时年纪太小,不记得别的了,只记得当时您的父亲将军下朝回来了,她便很欢喜,他们感情很好的样子,后来,夫人便带着我走了,公主她赏了我一盒很好吃的红豆糕。” 六娘握着芷兰的手发呆。 “可惜我没有见到肖将军。”芷兰说。 六娘看到芷兰提到肖臣毅的时候,眼睛在发光,“你很喜欢阿爹?” “是啊,我从小就听过肖将军的威名,当时我啊,就立志要做一个像肖将军一般厉害的英雄,为此还读过不少肖将军写的兵书。” “你想要做将军,是不是?那你跟在我身边太可惜了。” 芷兰摇摇头,“不可惜,芷兰喜欢郡主,守着郡主是芷兰的使命,如今看来,也是芷兰的宿命,等有朝一日,郡主身边没有这么多威胁了,芷兰再去做将军。”芷兰笑笑。 六娘握着她的手,不自觉又紧了紧。 她说,“那你觉得阿爹,他是好人。” “定然是的,公主也是好人呐。” “那为何他们都那般记恨他们,非要这般仇视他们,连条生路都不给她们。” “是那些记恨他们的人不对。” 六娘攥了攥双拳,“可惜,我什么都不知道。” “郡主如今,想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是不是?” 六娘看着她,点点头,她想知道,她想知道她阿爹阿娘是什么样的人,想知道那些人为什么记恨她阿爹阿娘,想知道时至今日那些人还要消遣作为肖臣毅女儿的她。 芷兰想了想又说,“可是,有些事情知道了,反而会更伤心痛苦。” “但我也不能活得这般不明不白,只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皇祖母不在以后,我还能寻求于谁的庇护呢?” 芷兰点点头说,“当年的事情,只怕宫中的老人知道,可他们是不会说给郡主的,其实芷兰也很想知道,很想知道,到底是为什么……” 芷兰垂下头,想了想,又说,“当年的事情卷宗里写得可能都是表面,可有一个地方是一定会记录当年的实情的。” 六娘看向她,“亲军都尉府?” 芷兰点点头,六娘却摇摇头,亲军都尉府的东西不是一般人能看到的,她更不想去求他。她几乎是很早就明白,亲军都尉府是有卷宗的,可她从来没有开口问他,不过是因为,她不想问他。 芷兰说,“郡主,芷兰,可以去亲军都尉府将当年的卷宗偷出来,等郡主看完,再原封不动的放回去,不会有人察觉的。” “这不行,太危险了。” “没事的,亲军都尉府那些人的本事,我心里有数,他们奈何不了我。” “可……” “郡主别再犹豫了,就这么定了,可好?”六娘见芷兰一定要这么做,终了还是点了点头。 第105章 芷兰看着烛灯下默默攥着拳,愁思的小女娘。 就像是屋中养着的那株剑兰,柔弱却挺拔,像暗夜中似泛着光的玉石般,明媚动人,却坚韧强劲。 她想,这个世上怎么会有人不喜欢郡主呢? 只可惜公子是个掉进深渊的困兽,自顾不暇,又伤过郡主的心,可她希望公子好好地挽回,哪怕,千辛万苦…… 第40章 他送得东西一概不要 那日六娘在学府里和薛洺起了争执后, 薛铭便被禁足在府中,再也不允许进宫。 而公子秦和公子明也被关在宫中未放出来,学府里一下子安静了很多。 六娘后来去了一两次学府, 便也躲着不愿意去。 因为薛洺的话, 使得学府中对她和孟简之的议论越来越多。 而她,也不愿意见到他,尤其是在那日之后。 于是, 六娘向皇祖母请了好长的假,说, 顾翁戎就要过六十大寿,她想出宫去陪他, 皇太后应准后,她带着芷兰就出了宫。 孟简之在学府中的课业,便也变得越发无趣起来,有时候他坐在学堂之上,敛眸授课, 有时候他抬眸,不自觉望向那空空的位置, 发呆一晌。 他明白,她, 在躲着他。 可此时他才发觉, 授课, 是如此枯燥乏味的事。 一日过去了,两日过去了,半月过去了。 窗外的桂花落了,菊花缀在矮枝上,一盆盆开得火烈。 而他, 时常如同一个游魂野鬼,在太医院和长秋宫附近游荡。 他收到芷兰画得小像,还是在半月之前。 画像中的小女娘夜半哭着醒了,推开了寝宫的门。 她在伤怀,他猜测是因为她的父母和她的处境。 总之,她是不愿意告诉他的。 直到有一天,他在亲军都尉府守夜,便听风离说,有人进过亲军都尉府放卷宗的宗阁,孟简之蹙了蹙眉头,“什么人?” “不仅没捉住,连丢了卷宗都没发现,还是阁监去点数卷宗的时候,才发觉少了几卷。” “少了的是什么?” “是……肖将军有关的卷宗,都不见了。”孟简之蹙了下眉尖,“去看看。” 两人进到宗阁的时候,发觉宗阁里面一切如常,不曾有半点奇怪之处。 孟简之看着阁监记载的丢失的卷宗,这些卷宗都是肖臣毅相关,有些是他打仗的时候的记载,有些是大周立朝后他做大将军时的记载,有些是关于封禅祭坛案的卷宗,这些卷宗他只要看一下名目,便知道内容是什么。 因为上一世,他曾经细细地看过眼前这每一目卷宗。 这亲军都尉府里的卷宗所藏并非完全按照年代放置,而是有各自的门类和机巧。藏卷宗的阁子放着八卦而建,卷宗又藏在不同暗格里,虽没有锁钥,但这机巧,火烧不化,人解不透。 若非阁监监守自盗,只怕只有熟悉亲军都尉府的人,才能将这些所有有关肖臣毅的卷宗一夜之间,神不知鬼不觉地拿了过去。 孟简之知道是谁,风离也猜出个半数,因为芷兰的功夫是完全在风离之上的,骗过这些寺监也不在话下。 阁监哭道,“大人,下官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月前点查还是好好的,怎么会突然,丢了卷宗。” 阁监的官职一向清闲自得,毕竟没有人敢擅闯亲军都尉府,就算闯了亲军都尉府也不可能是为了这些卷宗,阁监虽没有怠惰之心,却一向将心放到肚子里,日子过得很是舒服,谁料到突然丢了卷宗,一时,慌得了不得。 “大人,下官请求在阁中加派人手,给下官一些时日,下官想办法一定将丢失的卷宗追回来。” 孟简之将手中的卷宗放到桌案上,说,“阁监大人,不必这么紧张,几个卷宗而已,放在那里也不过是常年吃灰,不会有人在意几册卷宗。” 阁监怔了一下,看向孟简之,孟简之说的没错,阁监里的卷宗几乎不会有人来查阅,若说丢了也不会有大碍。 但,他是阁监,职责不过就是看守这些卷宗,丢了卷 宗对他而言无疑是重大失职。 虽然孟简之说是不必紧张,他却有些心虚,一时摸不透孟简之的意思。 “这……”他犹豫道。 “说不定是人家借了去玩玩,过两日看完了就还回来了,是不是?” “是,是是……”阁监有点明白了,不管怎么样,孟简之似乎并不想管这件事,或者说孟简之知道是谁‘借’了去,心中有打算,不必他操心,也不必他担忧。 阁监稳了稳心,说,“那大人,这几日还要不要在阁监加派人手。” “不必了,阁监大人守着就行,只要再有别的遗失缺漏就好,若是发现了什么情况,记得先来向我禀告,不得告诉旁人。”阁监点点头。 孟简之和风离走出来,向风离摇头笑说,“……你这个妹妹。” “公子,要不要我去向芷兰讨回来?” “不必了,她总会还的,还得时候看顾着她些,别出了岔子,最好不要让亲军都尉府的旁人发觉。” 风离点点头,“芷兰想要什么卷宗,只找我们要就行了,何必非要这么行事?” 第106章 孟简之说,“芷兰如今不是亲军都尉府的人,是长宁郡主身边的人,她不愿意我们送她这个人情,她自然……有她的计较。” 风离蹙了下眉,点点头。 孟简之心中明白,她宁可用这种法子,也不过是因为不想和他有多余的牵扯,所以她是想知道肖臣毅的事情的。但即便她再想知道,她也不愿开口向他问一句,孟简之摩挲了下指尖。 最初他犹豫着要不要将那些事情告诉六娘,担心她会被那些久远的往事困住。 就像前世的他,将一世困在仇恨里。可那日,小女娘同他说,既是仇人,自然是要让仇人,求生无门,求死不得,受过的苦,吃过的痛,该当一寸寸还回去。 他便知道,她是一定要淌这浑水的。 也许她是对的,本就身处这京都城中,又有谁能全身而退,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小郡主呢? 既然……她要的是心中清明,那……他就陪她再寻一次公道。 芷兰抱着卷宗,从亲军都尉府偷偷回到顾翁戎宅子的那夜,心中很是欢喜。 所幸,六娘这段时间开始住在了京都的小宅子里,不似住在宫中行事诸多不便。 六娘在西厢外面等着她,一颗心都快跳出来了,见她真的将些卷宗偷了回来,忙拉住她的手问道,“芷兰,你没事吧,没有被人为难吧?” 芷兰笑笑说,“郡主,放心吧,她们都发现不了我,怎么为难我,亲军都尉府宗阁好像两个月才点数一次卷宗的,毕竟这些东西都是用来存个底,没什么大用,等他们发现的时候,说不定我们都已经还了回去。” 六娘终于放下心来说,“那就好,若真是会发生什么,我宁愿你不要去。” “我知道,郡主最心疼芷兰了。”芷兰笑说,“郡主,这些是将军和公主征战时的过往,这些是将军被封为大周将军的卷宗,还有这些,是那个祭坛案相关,亲军都尉府都是如实记载细节,郡主想看什么呢?” 六娘的手抚过卷宗,她指尖在微微颤栗,她很想知道当年的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可她顿了顿,指尖微抖,还是拿起了记录肖臣毅战乱时的记载。 她想,她得先认识她的阿爹阿娘。 她拿过一册卷宗浏览了一下,上面记载了肖臣毅在徽州行军时的内容,包括饮食起居,整顿部下,所用兵法,还有和宋献宁很少很少的见面机会。 她又拿过一卷,上面是肖臣毅成年前在前朝的事情,肖家本就是前朝贵族,父母皆在前朝做着武官,肖臣毅自幼顽劣,意气用事,娇纵横行,最喜欢舞刀弄枪,年长后武艺很好,却文章不佳,便送去军营做了参军。后来,因军营中的游手好闲,贪酒好赌的气氛,便辞去参军不做。直到后来,各地刀兵四起,肖臣毅带着父母,离了京都,投入当时的起义军之中,再后来,辗转几回,才与如今的陛下相识,一心辅佐他为王。 字迹跃然纸上,记得很生动,她仿佛读着这些字句,就看到了肖臣毅当年意气风发的模样。她心中很欣慰,将卷宗抱在身前,久久才放下。 她又在这一摞卷宗里面寻宋献宁年幼时的卷宗,却发现只有寥寥空洞的几句,说宋献宁的出身时日和样貌绝佳,性格温柔。 很快,她就明白了,这些卷宗是根据前朝官员所记,肖臣毅出身名门,所以一向有些记载,而宋献宁当时不过是平民百姓,并不出众,所以没有记载,即使大周成立后进行补记,也不过是在史册中对献宁公主的过往进行美化。而亲军都尉府只做当时的实录。则没有补记。 如今的陛下在乡野间小有名气之后。有关陛下的记载和宋献宁的名字才出现得较多。 宋献宁在未出阁的时候,更多的是和太后,先皇后一同织布贩履,因为相貌出众,有不少当地的员外郎想纳宋献宁为妾室,可太后却不准,只说她家的女儿,不是这小小乡野困住的人。 后来武德帝,在乡野间跟了起义军,因为一向行事沉稳有谋,大方义气,所以结交了诸多兄弟,在起义军中提拔的很快。 还结识了肖臣毅,宋献宁也是在与肖臣毅见过后,嫁给了一心要求娶她的肖臣毅,这门姻缘可谓所有人都满意,两人也是情投意合如胶似漆。 芷兰举了盏火灯过来,说,“郡主,天晚了,明日再看吧。只要月底前还回去就行,不急这一日的。” 六娘点点头,有些不舍得将卷宗放在身边。顾翁戎过两日就要过寿了,她还得给顾翁戎准备寿辰,便也睡了。 孟简之知道顾翁戎要过寿,六娘也陪着顾翁戎住在京都的宅子里后,便很少去宫中了。 直到,后来,听风离说,“今日早朝,太后又提了郡主的亲事,说是让顾老先生也好好帮郡主拣选个郎君呢。” 孟简之听着风离说,执笔的手顿了一下,那墨迹便晕了开去,这张纸页又写坏了,他从旁边,抽出一张来,复又重写。“还有呢?”他问风离。 “还有……正逢着顾老先生寿辰,所以,去顾老先生府中拜谒的人聚满了半条街,还有不少,直言,说是……说是要求娶郡主,请顾老先生允诺。” 第107章 孟简之执笔的手又顿了一下,纸页便又坏了,他蹙着眉,搁置了笔,索性不再去写。墨汁顺着笔尖滴染了整个纸册。 他摩挲着衣袖,“之前让你送给六娘的小玩意儿送了吗?” 自从那次看到芷兰送来的画像,他知道,她最近是有些孤独,是不太开心的,他希望她虽有千般心事,依然能欢喜些过每一日。 他便让风离给她送了些小东西玩,先是她以往最喜欢的那些,她不收,后来又是她曾经向他要过的那些东西,她也不看,再后来,他破天荒头一次地去挑拣些女子喜欢的胭脂水粉,她却一径的不肯要。 他叹口气…… 第41章 她和别人去看逛市集 他年少的时候, 不曾将这些事情放在心上,觉得不过是庸俗的东西。 如今,却明白了, 俗与不俗不过是人强加, 这些东西能让人欢喜便是好的。 而那种不带有一丝杂质地,只为了让别人欢喜,辛苦准备礼物的心意, 更是颔下之珠,难能可贵…… 他曾经错过了多少这般心意! 风离轻咳了一声, 说,“送了的, 郡主只是不要,看也不肯看一眼,便退了回来。” 孟简之叹了口气,心中再也不肯安定下来,执拗地说, “再去送一次吧。” 风离点头。 孟简之看向窗外,原来, 只要想想她真的会走向旁人,心中便似被千般揉捏。 六娘见亲军都尉府的亲卫, 风离又来送东西了, 便说, “风离大人,以后亲军都尉府的东西就不要再送过来了,我不会收的。” “大 人很希望郡主能看看,希望郡主能开心。” 六娘滞了一下,声音冰冰得, “我想,我开心不开心与孟大人并无关系,请你告诉孟大人,用不着再费心讨好我! 风离大人,你要知道我还允你进来的。若是阿爹知道了你是亲军都尉府的人,则是进都能进的,风离大人请去吧。” 她的声音柔柔的,轻轻的,却是怎么也不容拒绝。 说着六娘便似百无聊赖地坐在院中的长椅上,遥遥地向芷兰招手。 芷兰驻了足,看见风离也在,缓缓走上前来,她心中没底,不知道他们到底有没有发现卷宗不见了,可见风离面色如常,便也稍稍安心。 芷兰是个实心的,既然孟简之写了契,将她送到郡主身边。 她便踏踏实实在郡主身边做亲卫,虽与亲军都尉府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却也只奉行郡主的命令,郡主此时不想欠亲军都尉府人情,她偷来就是…… 六娘看了下她手上未好全的伤,歪头望住她,“你到底也是个女孩子,怎么受了伤毫不在意呢?你不要总记挂着我,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才能好好照顾我啊。” 芷兰随着六娘牵着自己的手,坐到长椅上,瞥了眼站在一旁的风离。 六娘拿出伤药,涂在指尖上,一圈圈地在她手背上摩挲着。芷兰觉得凉津津得,她不动声色地看着六娘。 六娘上好药,从身后取了一个护腕,递给她,“那天见你常常用刀,手上容易受伤,就给你做了个这个,你试试合不合适?” 芷兰看向六娘手中金丝织得护腕,接过,笑道,“谢谢郡主,芷兰很喜欢。” 芷兰又觑了眼风离,生怕他问她,是在哪里受的伤,她这伤就是在亲军督卫府窃卷宗的时候,被匣子的机巧伤的。 但风离只是站着看了她一会儿,便转身走了,芷兰松了一口气。 孟简之送给六娘的东西,仍在那里放着,他没有带。 六娘向芷兰说,“芷兰,以后亲军都尉府的东西都收在箱笼中,到时候找个机会,一并还给他就是了。” 六娘也没留心风离,给芷兰上好药,便忙着去给顾翁戎操办寿辰了。 她在宫中总是待的无趣,能够出来住在顾翁戎这里很欢喜,她白日里给顾翁戎操办寿辰,晚上便去看那些卷宗。 因为这两日寿辰渐渐近了,她便有些没有时间看卷宗了,拎起裙摆,整个人在府中转前转后忙碌得了不得。 顾翁戎一直说是寿宴一切从简就好,六娘却不允,好不容易不用节衣缩食了,她很想给他阿爹过一个好寿辰。 顾翁戎推阻了几日,后来,见下了拜帖的人众多,都是要在寿辰之日拜寿的,几乎有半数是是在朝中为官的青年才俊,或者是世家子弟。他便也不好再提一切从简了。 六娘却很是苦恼,她知道,皇祖母开了口,说是她的亲事要尽快定,还要争得顾翁戎和顾大娘的同意,这些人乌央央来府中贺寿,用心却也不只是贺寿,她心中犯了难,一想起来便唉声叹气。 她很是做愁,她知道皇祖母是为了她考量,可她确实又不想定亲。 顾翁戎知道她在犯难,那日和她一同下棋时,便说,“六娘,还在为当年孟简之的事情伤心。” 她握着棋子的手滞了一下,说,“没有……早就将儿时的那些事情放下了,当年是我不懂事,总是缠着他,让阿爹阿娘头疼多年。” 顾翁戎笑笑,犹豫着说,“其实……也并没有,相反,我觉得当时的六娘,身上没有这么多包袱,行事好像更自在随意些。” 第108章 六娘说,“阿爹,不用为六娘担心,宫中确实规矩繁多,有时候我会很无助,很孤独,有时候会很想,我的身生阿爹阿娘还在的话,我就不会这般让人欺负去。 但是……阿爹有时候我也会觉得现在的日子不错。 至少我知道我是谁,知道了我的亲生爹娘是谁,我也有办法给阿爹办一个盛大的寿宴,我也有办法请太医给阿娘治腿疾……” 顾翁戎明白,点点头,“六娘,既决定只看前路,不问来路,为何,不愿意去见见新人呢? 这次来我寿宴的都是大周的好男儿,多半也是对你有意的,接触接触又何妨?” 顾翁戎没有同六娘权衡利弊,他知道,如今的六娘已经不是当年无所顾忌的小女娘了,道理她都懂。 六娘顿了一下,自从与孟简之退了亲,她死了心,当真对亲事无心了。 若非要问个缘由,大概,一则是因为她在孟简之身上用了太多的心,曾经看似真的接近了他,原来,终究不过是一场梦,自始至终是她的自作多情,她用心深,伤得自然也深,如何还能那般不问前程,不计回报的喜欢一个人呢? 二则,入了宫后,有很多人记恨她,但也有很多人爱重她。她知道那些人在向她示好,想要靠近她,她却总觉得,这些人对她的爱慕是因为她郡主的名分,不是因为她是她自己。 她是郡主的时候,有千般好意,若她脱了这身华衣呢?他们还会爱慕她,敬重她吗?还会不顾一切地站在她身旁守着她吗? 若她是个名正言顺的郡主,大抵她也不会担心这些,但她亲生阿爹仍然是个罪人,她在宫中的处境仍然尴尬。 她自己尚且还不能安枕无忧,她如何能保证那个看中她郡主身份的人,不会在她出事的时候,与她大难临头各自飞,甚至不对她落井下石呢? 六娘摩挲了下手中的棋子,或许……有时候,她也不知道,她在退缩,逃避什么。 可她知道,皇祖母说是对的,她确实无法逃避,她得好好筹谋筹谋自己的亲事和以后了。 正想着,门外的侍女过来说,“郡主,老先生,赵学士来了。” 六娘几乎快忘了这位赵学士是谁。 顾翁戎说,“六娘还记得吗?赵仕杰,是我的学生,和孟简之是同年考的功名,当时孟简之及冠,还做过孟简之的宾赞。” 六娘忽而想起来他了,当年,他好像总是喜欢打趣她和孟简之。 赵仕杰和孟简之一同来上京考取功名的时候,她给了他一包梅子。 他说,他会帮她好好看着她的小郎君,不让他拈花惹草……结果,当年,孟简之就是带着薛洺堂而皇之地回来的。 虽然如今六娘知道,他们也不过是顺路,可当时汝宁的传言,当真将六娘说的太过不堪。 六娘问顾翁戎,“赵仕杰现在在哪个衙门里当值?” “考中了进士,去翰林院做了编修。” 顾翁戎顿了顿说,“六娘,阿爹做了这么多年的老师,京都中我的学生也不止孟简之一个,虽则孟简之是位高权重,但那也未必是个好差事,如今看来,做孟简之的妻,倒是个坏主意。 我觉得仕杰是个好孩子。” 六娘知道顾翁戎是什么意思,她蹙了下眉,想要说什么,却远远地见赵仕杰已经进来了。 他笑得很喜气洋洋,见六娘在,大跨步进来,屈身便给六娘行了个大礼,“翰林院编修,赵仕杰,拜见长宁郡主。” 六娘唬了一跳,抿唇,笑说,“赵大人这是做什么呢?又来消遣我吗?” “哪里敢消遣你呢?你可是太后心尖尖上的郡主。想不到,当年的小六娘,如今翻身变成了长宁郡主,俗话说,贵人多忘事,小六娘,还记得我吗?” 六娘知他调侃她,便回它说,“赵大人唤我什么?” “要拿郡主的架子了,郡主大量,臣知罪。”赵仕杰又跪在地上说。 顾翁戎让他快快起来,便摆了饭,让他一同用膳。 饭毕,顾翁戎说,“今儿六娘说,要在京都城内,给我买些寿宴上用的新奇点心。今日正逢五日,市上热闹得紧,趁着这会儿还没天黑,不如,仕杰你陪着六娘在京都好好玩玩?” 六娘顿了下手中的筷,说,“阿爹,我自己去就好,有芷兰陪我呢!”她温柔却又淡淡地说。 “你没在京都城中玩过,只怕不识得路。” 赵仕杰看了下六娘,向顾翁 戎说,“老师放心,我一定将郡主毫发无伤带回来。” 六娘抿唇用饭,再没有多说一句。 用完饭,她回到房中,换了件简单的衣服,随便装扮装扮,便同芷兰出来了。 赵仕杰正在门口车舆旁等着她。 赵仕杰向她伸手,她便握着他的手,上了车舆。 就这样,六娘和赵仕杰坐在车舆里,芷兰则在驾着车舆往前去。 两个人在车舆里一时无话。 赵仕杰似乎觉得有些无聊,便同她说些以前的事情。 六娘攥着手中的手里,听着他说。 第109章 “还记得那会儿,你在县令的宴席上喝醉了酒,那会儿六娘你只喜欢孟行舟,他对你好点,你就很欢喜,对你不好,你就很伤情。 当时,你饮酒,好像就是因为他和纪瑶琴的事情,谁想到,物是人非。 如今,我们虽都在宫中,境遇却已大相径庭。” “纪瑶琴她在司琴司……” “没错,可她族中人,不止希望她做个女史。偏偏陛下这么多年都没在后宫添过人。” “做女史不乐的自在吗?”六娘歪头蹙眉问他。 赵仕杰摇摇头,说,“六娘你刚入宫,所以不懂,女史的俸禄不多,想要在宫中过得好,需要上下打点,大多还是依赖自己母族给的银子,她若是没有利用价值,她族里怎么会继续给她银子呢?” 六娘蹙了下眉尖,“……原来是这样,难怪当时她不愿意入宫……” “孟兄虽冷清,终究对你还是特别的……”赵仕杰说。 六娘抿唇,偏过头去,他又提到他…… 车舆渐渐走到了市集上,市集上人众多,他们只能下了车舆,将车舆绑缚在路边。 步行向街市处走去,六娘穿着长长的外袍,大大的兜帽,整个人都仿佛被这长袍包裹住,埋头看着眼前的路,一句话也没有说。 赵仕杰行在六娘身边,看向她,说,“六娘,你是第一次在京都城中玩?” 六娘嗯了一声,总有些疏离。 赵仕杰笑笑,过来帮她把兜帽取下来,说,“你我都心知老师的意思,我也知你现在无心与我相处,可,六娘,既然我们都出来玩了,你我不如,都不带着身份,目的,噱头,既在京都相聚,好好看看这京都盛景,不好吗。” 六娘停下步子,揽了揽身上的兜帽,将袍子重新系好,深觉他说的有道理,想了想,看向他,歪头笑说。 “你说得对,是我狭隘了,自进了宫,我从来没有出来感受京都风貌人情的机会。第一次逛京都城,何必为了阿爹的一句话,背上担子。 你不必以郡主礼待我,我也只把你视作汝宁的旧友,只在京都相聚好好叙叙旧!是不是?” 第42章 曾经的那首小调 赵仕杰见六娘通透, 说,“这就对了!快走,前面就是京都最繁华的去处, 比起汝宁是天壤之别。正逢五日, 过了亥时,这集市之侧的塔楼还会燃放烟火,我们走到塔楼处的时候, 正能看到烟火。” 六娘点点头应了,如赵仕杰所说, 她转了念,不再想此番的目的, 只是欣赏这京都的盛景,心情一下便舒畅了。 京都的市集人潮涌动,好多人从她身边挤过,她已经好久没有过这样的走入人群中,有一种身在汝宁的错觉, 灯火阑珊,将那些生动的面貌映照着。 她看着他们脸上的欢喜, 心里突然觉得欢喜得很,长街上的热闹景象。 那边三两人群聚在河边, 踏歌而行, 唱得好像是她以前听过的小曲儿, 用的是京都这边的官话,这曲子她很喜欢,曾缠着孟简之给她吹过…… 她站下,侧耳辨了辨。 赵仕杰,说, “前面就是京都城最有名的一家糕点铺,我们去看看,需要带些什么给老师?” 六娘点点头,跟她进去,尝了尝那老板的糕点,“嗯,好吃的,阿爹一定喜欢的!” “比起你当年做的如何呢?” “哪里能和行家比呢?”六娘说。 赵仕杰摇头笑笑说。“我就说,是好吃的吧,当年我第一次进京,还是和行舟一起,在这里买了不少的酥酪,我问他如何?他总说无甚意趣,不如你做的一半!这个冰垛子,果然是在嘴硬啊。” 六娘心中落了一下,她将糕点慢慢吃尽了,将这句话置之不顾,然后,去找老板要了几种新的点心,都用精致的纸册包好,向赵仕杰说,“我们走吧。” 赵仕杰,点点头,跟在她身后,“六娘,你可怀念汝宁的冰雪冷元子?汝宁最好吃的冰雪冷元子是哪家的?” 六娘说,“自然是南市的张阿婆家的,我最喜欢她家的冰雪冷元子。” “所见略同!我在京都寻了好久,才发现一家比之不落下风的,正好如今天气还没凉下来,我带你去尝尝!” 六娘点点头,跟在他身后,两个人走了许久,从长街拐到另一个长街,见一个阿婆推着车子卖冷元子。赵仕杰说,“就是这家了!” 赵仕杰看着那阿婆,“阿婆,给我三碗冰雪冷元子,你要什么味道的?六娘和这位姑娘?”他倒没有忘记芷兰,问六娘和芷兰。 六娘说,“要桂花的。” 芷兰说,“我和姑娘一样。” 那阿婆看着六娘和赵仕杰,抱歉地说,“今日的所有冷元子都被一位娘子包圆了,实在是不好意思啊,两位改日再来吧。” 赵仕杰觉得有些遗憾。 六娘看了眼赵仕杰,她虽没尽兴,但也不想扫兴,说,“赵公子,没事的。没有那就算啦,我记下阿婆的位置了。改日还到这个地方寻阿婆。” “好,多谢小娘子照顾生意。” 赵仕杰也只得摇摇头,笑说,“看来今日没有这个缘分。” “没关系啊,阿婆的生意总是照做的,并不怪你,我下次来就好!”她笑说着…… 第110章 两个人沿着长街缓缓行着,六娘渐渐将所有负担都放下了,只是很新奇地看着京都市集的这些物拾,小摊贩的物品虽远比不得宫中,却很是丰富。 赵仕杰说,“这些摊贩很会从各地搜罗些好玩的东西,供京都的达官贵人猎奇,而有些东西皇宫内不能进,这里却无伤大雅。” 她听了,很好奇地看着这些琳琅满目的东西,她这会儿很欢喜,好像比幼年时在汝宁过上元节还要兴奋。 她瞧着小贩案上的青琅,前些时日,岭南进贡宫中一株青琅,却不如这株火红而大,她也不知这些人是从哪里淘出来的这样的青琅,比宫中还要漂亮许多,她驻足看了半晌。 赵仕杰说,“可要我买与你?” 六娘摇头笑笑低声说,“我刚才听老板和那位公子说那古琴的价格,要足足千两银子呢,这青琅比宫中的还要漂亮,定然是大价格,你一年的俸禄才有多少呢?送我这东西,你一家老小如何糊口呢?我可当不起。” 赵仕杰笑笑,便也不再争辩,他确实……囊中羞涩。 六娘又在隔壁的铺上看起了花灯。她一下就看到了一盏很漂亮的走马灯。上面,画着各样的小人儿,她向老板将那花灯要了来,她看着上面的画总觉得有几分眼熟。 “这上面画的是什么呢?与寻常花灯上画的故事不一样?” 那老板说,“姑娘好眼力,这是他们以肖将军徽州大胜时的景象为底,画的花灯,这花灯上是肖将军与朝廷军作战,以及献宁公主和肖将军并立的肖像。” 六娘看着这个花灯,呆了半晌,她将花灯从那老板手中接过,她问他,“肖将军……不是有罪在身吗?” 那老板却将花灯从她手中夺了过来,“还当姑娘是个有眼力的,肖将军是什么样的人,我心中清楚,姑娘若是不愿意要,就请快走。”他言语中一下冷下来。 六娘也没有生气,她只是遥遥地看着那老板手中的花灯,她在宫中一直以为,肖臣毅是皇宫中的禁忌,也会是大周,是京都城的禁忌,可原来,他也能堂堂正正地活在他们口中,活在这些画布上。 这是她第一回 见她阿爹阿娘,虽然是以灯上的画布这种形式,她看着那轻轻转动的花灯,灯影重叠间,两个人似如再生。 过了半息,她抬 头望那老板,说,“老板莫怪,我年幼,并不知道当年的事情,也不是要顶撞肖将军。我很想要那个花灯,可以吗?” 那老板不再理她们,背过身去,将那花灯重新藏了起来,六娘本来很想要那花灯,如今看来,是无论如何如何也不能够了。 六娘有些可惜,赵仕杰说,“六娘,今日他记着我们了,是不肯卖了,过两日,我买了,再送到你府中。” “那多谢你了。”六娘点点头,有些沮丧,但还是欢喜道,“其实,今日能看到这样的花灯,我已经是很开心,很开心了。” 赵仕杰笑说,“前面不远处,是不是就是塔楼,过了亥时就会有烟火,这会儿人还不多,我们站去近处看?” 六娘应着,跟在他身后。 她们从人群中穿行而过,坐在塔楼之侧的河岸边,等着燃当焰火,赵仕杰边也放松地坐在河岸边上,说,“老师能来京都,真的再好不过,我在京都也多个熟人。” 六娘看向他,“说来,我还要感激你,我时常在宫中,并不总能出来照顾阿爹。有你时常去拜望阿爹,阿爹很开心,还请求赵大人以后多多看顾他老人家。” “长宁郡主这样托付,我便是重务在身,也会抽空去看老师的……” 他敛着眸,实心说。“只可惜,当年与你我并肩的行舟,如今却不能坐在这里与你我为伴了。” 六娘缓了缓,看向他,有些恼怒,“你总是提他!” 赵仕杰笑笑,“是啊,我赵仕杰认定的朋友不多,他是一个。即使他今天是人人畏惧的校曹大人,我也仍将他视作朋友。” 六娘偏过头去,执拗地轻声说,“时移世易,路既不同,分道扬镳也没什么可惜。” “可我总觉得,他与你我是一种人。” 赵仕杰见六娘不说话,顿了下说,“我知道,他当年事情做得过分,无论是老师还是你,只怕都不能轻易释怀,抱歉,是我忘了体谅你的心情。你既不想提他,那便不提他了。” 六娘才不生气,望着眼前的河,缓缓笑了一下。 赵仕杰说,“六娘,烟火要起来了,那群人已经去布置了。” 可过了一会儿,突然有一个侍者行过来,同赵仕杰说,“学士大人,官衙里来人,说是有要事要大人速回官衙一趟。” 近来,翰林院公务较多,总有一两学士值守,赵仕杰见那侍者是翰林院的,也便没有疑心,只是蹙眉看向六娘。 六娘笑笑说,“赵大人既有公务便先去忙吧,我看完烟火,自己回去,有身边的亲卫跟着,不会有事,赵大人不必担心我。” 赵仕杰感到心中歉疚,却推辞不了,只得说,“六娘,那……改日我买了那花灯,送到老师府中给你。” 六娘点点头,便同他告辞了,她招手让远处的芷兰过来,芷兰便走到她身边,芷兰问她,“赵大人走了?” 第111章 “嗯,他有公务,也无妨,烟火总不会失约,芷兰和我一起看也很好啊。”芷兰从善如流坐在六娘身边。 却又有一个中年男子过来说,“郡主,下官京兆尹府衙的下属官员,主理此次烟火事宜,才刚见郡主与人同行,不好上前请安,郡主勿怪。”他拿出腰牌给芷兰看。 六娘见他认出她的身份,向他点头,颇有威严地凛声说。“不妨事。” “郡主,看烟火最好便是从塔楼之上的观景台,年节的时候陛下和贵妃娘娘也最爱从那处看烟火,郡主愿意赏光的话,小官便引郡主去塔楼赏烟火。” 六娘见他热情相邀,便也不好再推拒,何况这周边人越来越多,似乎确实有些不便。她便点点头,“有劳大人了。” “郡主请跟下官来。” 六娘和芷兰跟着他,还是沿着细长的楼梯向上攀爬,塔楼很高,是京都最高的建筑,她爬起来很是吃力,这里也没有灯火,只有那官员手中的一盏烛灯,这里不像长街之上,安静地出奇。 她渐渐登上了最高处,这楼一向狭窄逼仄,黑暗无光,可这最高处的天井,不仅能透过月光,将塔楼里精细雕刻的一切照得透彻如水,而且一下子开阔通畅起来。 透过景阁,向外面望去,便能将京都尽收眼底,她心中感慨,很是欢喜, 窗外忽而绽放了一朵烟火,她侧过头,正好看到窗外的绚烂。 第43章 他想成为她明目张胆的倚…… 她站在窗旁的最高处, 将半个身子,探出窗外,街上所有人都同她一起仰头看着这烟火, 窗外数百烟火绽放与华灯同亮的那一刻, 她看呆了。 这个地方,真的是得天独厚,她仰着头, 那腾空而起的烂漫,和金花四溅的热烈, 都绽放在她那双褐色的眸中。 随着那飞跃而起的烟火,她的欢喜也随着起灭的烟火一浪浪地涌着, 她偶尔捂着耳朵欢呼着。 那京兆尹的官员向六娘告辞后,便向后边阁楼里的孟简之回禀了,孟简之偏偏头,轻轻说,“大人做得很好。” “那下官告退。”这官员便告退了。 周遭一切静寂下来后, 他便只能听见焰火的声音,和她欢叹的声音。 他很欣慰, 他很想站到她身侧与她同看,可他想起她对他的推拒, 便明白……她这会儿, 见到他是不会开心的。 若是看到她蹙眉, 他宁愿此刻,站在她身后,感受着她此时的欢欣。 他同她一起仰头看着这漫天的花火,仿佛也在欢欣着她的欢欣。 烟火毕了,六娘心中仍然有些不舍, 却不得不离开了,芷兰说,“郡主下次有机会,芷兰再陪郡主来。” 六娘点了点头,便将那些不舍抛之脑后,带着芷兰下了塔楼。 她不能再多逗留了,得去和芷兰返回车舆处,回府了。 两个人又沿着刚才和赵仕杰走过的路往回摸去。 六娘虽走着,却也时走时停,她仍对这些摊子上的东西很感兴趣,仍然很想要那个花灯,她走到那个摊铺前,停了下步子,却仍不见那个花灯,想是被人买走了,或是,摊主收起来了,她有些遗憾,刚想转身,却见那摊主说,“姑娘,一个时辰前,向我问这花灯的是你不是?” 六娘见他拿出了那花灯,连忙点头说,“是的,老先生,可以将这花灯卖给我吗?” 那老者点点头,“才刚小老儿有些脾气,姑娘不要见怪,这花灯给你,只要你一两银子。” 六娘见他这么说,大喜过望!连连道谢,欢喜得几乎跳起来。 芷兰付了银子,六娘手中拿到了花灯,便似拿到了最好的礼物,也顾不得身边的小铺了,脚下的步子也快了许多。 就快到了车舆的地方,六娘又被人叫住,“姑娘,姑娘。” 六娘顿了顿脚,发现真的是在叫她,是那个卖桂花冷元子的阿婆。 六娘笑盈盈走上前去,说,“阿婆。你唤我?” “姑娘,一个时辰前,来找老婆子要桂花冷元子的是不是你阿姑娘?” 六娘点点头。“是啊,阿婆不是说今日的冷元子卖完了的吗?” “今日客人多,便又做了些,既见到了姑娘,姑娘就尝尝吧。”说着,那阿婆已经给六娘承了一碗冷元子。 六娘接过,尝了尝,赵仕杰果然没骗她,这冷元子真的赶上汝宁的了,她口中吃着冷元子,眼里被冷得激出了些泪光,心中却很是欢喜。 “阿婆,这冷元子真好,我下次还来找你买的。辛苦阿婆今日又做了这些冷元子。” “不妨事,阿婆并不是总有这么大生意的,姑娘慢点吃,别噎着 了。” 六娘点点头,汤匙里盛了,递给芷兰。两个人吃足了,才去牵车舆。 六娘手中抱着花灯,坐在车舆中,六娘手中摸着那花灯,缓缓地,一下下地轻轻转。 她今天真的很欢喜,虽然有诸多遗憾,但又好似总得上天偏爱,将所有遗憾尽皆补足。 芷兰驾着车舆慢慢驶离,六娘一人坐在车舆上,兴之所至,打起帷幔又看了眼外面的街市,她忽而……似乎,看到一个很熟悉的身影,她蹙了一下眉尖,抱着怀中的花灯发起呆来。 第112章 她又掀起帷幔看了看,这车舆已经渐渐走离街市,快要到宅子了。六娘向芷兰说,“芷兰,前面向右边的街口驶进去,然后行出几步后,在那小街前停住。” 芷兰愣了一下,也是照做了。 车舆忽而向右边的小巷里行去,车舆停下了,六娘便下了车舆。 她站在巷口,等着, 果然,很快,他便骑马进来了,他见她等在巷口,一愣,蹙了眉头,慌忙勒马。芷兰没想到孟简之在,很是吃惊。 孟简之敛了眸,翻身下马,他刚才很担心她突然出了什么事,没有多想,便跟了进来。 此时,见她只是疏离又恼怒地瞧着他,心口便明白了,是她发觉了。 他放了马缰……缓缓地向她单膝行礼,“参见郡主。” 她没有说话,只是愤懑地瞧着他。 “六娘……”他低声说。 六娘却转身从车里取出花灯,“烟火,是你让京兆尹的官员请我上塔楼看的,是不是?” 他望着她那双略含怒气的琥珀色的眸,缓了半晌,说,“是。” “赵大人是你支走的是不是?” “是。” “那桂花冷元子是你拿大价钱,请阿婆做的,是不是?” “是。” “还有,还有这个灯笼,是你花大价钱让那摊主卖我的是不是?” “是。”他轻轻眨了下眼睫,直视着她。 六娘咬着唇,拧眉看他半晌,带着怒意地从袖笼中拿出银锭子和铜板,几乎将袖子撕扯着,她将那银钱拿出来,然后走上前递给他,“这银钱还给孟大人。” 孟简之眼眸下移,看向她手中的银锭子,他无法接。 她便将银钱放在地上。 六娘又将放在花灯匆匆举给他,“还有这花灯。” 他说,“郡主,银钱臣并不在意,这花灯,郡主留着。” 她却不肯,将花灯也放在了地上,回身向府邸走去。 孟简之在她身后跟了两步,说,“六娘,我只是……只是,希望你少些遗憾,多些欢喜……” 六娘垂着头,不愿听他说话,她在前边匆匆地走,很快就走到顾翁戎宅子的后门。 孟简之又沉声说,“六娘,是我错了,你莫要生气。” 六娘忽而转过身来,“我生气也好,欢喜也罢,都是我的事,与孟大人不相干!” 此时,她的眸中是复杂地情绪,她看着他,轻轻攥着拳。 他眸中反而清晰起来,只有怜惜和悔意。 不知道什么时候有点轻轻落雨,河边有人唱歌,是之前的那首小调,那是首云州小调。 她以前听孟简之用叶子吹过,可今日是第一回 听到他们唱。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 ”【1】 曲子明明哀婉幽怨,更被她们唱出一种愁情。 孟简之说,“六娘,早知你会发现,早知你会这么生气,我是不会跟着的,我本来也不过是想看看你是否安全。” 可后来,看六娘和赵仕杰一同看焰火,他心中便怎么也不安宁了,他不能想象他看到她和别人一同看焰火时该如何自处,他的私心做了怪。 六娘偏头,不让他继续说,她听够了他是亲军都尉府都尉,要护着她安全的那一套!她本来是想着他们同为属僚,又是君臣,她便以郡主的身份待他! 可她发现,他是真的在靠近她,不是臣属靠近郡主,而是像她曾经靠近他那般。 她很愤懑,说,“既然当日已经断了情分,毁了婚约,今日又何必说这些话!是要戏耍我,还是要作践大人自己,大人你说这样的话,让我如何信?我一句都不信,也一句都不想听……” 她打开后院的宅门,和芷兰进去,她关上了院子的门,哐当一声,枝上的喜鹊被惊醒,喳喳两声飞走了。 孟简之看着那紧闭的木门呆在原地,他摩挲了下他的衣袖,心口说不出的艰涩。 过了许久,他听到声音。 “行舟,果然是你啊。” 孟简之回头,看到赵仕杰在远处站着,他回过神来,捡起她仍在地上的花灯,向赵仕杰走去。 “那侍者过来说,翰林院的大人叫我回去议事,我还以为是真的呢,急急得就往翰林院赶,结果回到翰林院,大门紧闭,空无一人,门口的侍者说是大人早歇班回家了,更不曾唤过任何人回来。 我这才知道!是中了计,我心中以为是有人要对小六娘不利,六娘现在可是太后心尖尖上的人,要是出了什么事,我这个脑袋就要搬家了,吓得我啊……是一路连跑带喘,挤着人群就往老师府中赶!结果谁料呢?看到你正被小六娘教训,我才明白过来,是你的妙计啊。” 孟简之和他步出巷口,孟简之摇头无奈自哂,“我没什么可说,实在……抱歉。” 赵仕杰摇摇头,“你知道我想揍你很久了吗?!你啊你啊,说你是冰垛子,你怎么如今却连我的醋都吃?你耍得我京都中来回跑了满城,一个抱歉就够了?你不得请我喝上两口酒,权当赔礼道歉?”赵仕杰看他一副愁苦的样子,有心开解他。 第113章 孟简之看向他身边的赵仕杰,上辈子的时候,赵仕杰为了和他站在一路,与那些他的仇人为敌 ,因此没少吃苦,如今还能看到他在这贫嘴,他其实很是安心…… 他垂头笑了笑,说,“好,我请你。” 两个人到了状元楼,对席而坐,孟简之给他满了酒。说,“桂花酒,还记得我们第一次来京都,饮得就是这酒,坐得就是这里。” 赵仕杰看他,说,“没想到你还记得。” “为何不记得?” “人人都说你,无情无义,真正无情无义的人于这种事怎么会上心?” “或许,我只是记忆好。” 赵仕杰摇摇头,“你这人就是这样,好像别人说你不好你才会安心些,生怕别人说你好,不肯为自己辩解一口,误会这不就来了吗?” “我并不在意他们怎么看我。” “六娘怎么看你呢?你也不介意吗?” 孟简之顿了顿,看着手中的杯子,轻飘飘说,“我生平没有对不住几个人,于老师,于她,我是确实抱歉的,她记恨我,戒备我,是理所应当。”他满饮一口。 赵仕杰又敬他一杯,“所以,就一个人在后面偷偷吃醋,连我的醋都吃?” 孟简之垂着眸,说,“本是……不介意的,你能陪六娘叙叙旧,她应该会开心。可……” 可渐渐地,他发现,他无法见旁人和她坐在一起看烟火,那场景会让他心痛。 “你不会在担心,六娘真得会喜欢我吧……”赵仕杰能够拿孟简之取乐,很开心,开怀笑笑。 “她不会……”他说。 赵仕杰动作一顿,“说话还是一如既往的令人讨厌。……你放心,虽然老师很想撮合我和六娘,但六娘对我无意,我心底也只把把六娘当做旧日的朋友。” 孟简之没有说话。 赵仕杰又继续说,“可我不懂的是,孟大人如今做了亲军都尉府的校曹大人,怎么反而执着在六娘身上。我曾经以为,你断了那份姻缘,便是打算让六娘自由。霍风这么多年都没有公开的妻小,不就是不忍心耽误别人,行舟你,就这么自信?不会让六娘因你所误?” 孟简之说,“就算,我将六娘推远,她就一定能安乐幸福吗……?” 孟简之敛着眸想着上辈子的事情。“如果她是汝宁的六娘,她或许可以自得一份清平快乐,可,她的身份在这里,她本就在这朝堂洪 流之中,如何能抽身而退。与其让她一人无依无靠,不如我来做最明目张胆的依靠……只是,” 只是,六娘如今并不愿他靠近半分。 赵仕杰看着孟简之,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说,“你这么说话,便是心中将六娘看重了,要知道,陛下让你做这亲军都尉府的校曹。是要你为陛下,为大周,为太子行事,陛下若知道你心中将六娘看得比这些更重,只怕对你们都不是好事。” “如今我已经做了这亲军都尉府的校曹,陛下已经举起了我这把刀,他暂且不会放下,因为我还有用。刀既举起来,什么时候落,落在什么地方,却也不一定全由执刀人了……” 赵仕杰看向他,心中一骇,见他推心置腹地同自己说这样话,便是完全不把他当做旁人。 纵然两人各自为官后,除了朝堂之上,所见面并不多,可赵仕杰亦当他做知己,他心内慨然,说,“行舟,你能对着我说出这番话,我何其感慨,我心知你抱负匪浅,他日若有我能帮衬一二的地方,我必不后退半步。” 赵仕杰敬他,孟简之看向他。 赵仕杰站在窗外,看着窗外的盛景,“大周如今的太平来得不易,可惜陛下后继无人。表面太平,根基却危如累卵,我虽不知道你打算如何,但你既自信,我便也信,你会找到一条合适大周,合适你同六娘走的路……” 孟简之对他这突然起来的感慨起了鸡皮疙瘩,笑笑说,“伯母的旧疾痊愈的还好吗?” “很好,当年在汝宁,我囊中羞涩,多亏你不索银钱救下她,又时时给她配药治病。如今来到京都,俸禄虽然微薄,但总还能付得了药钱。她时时挂念着你,说你不曾到我府中去过一趟,是否官事上遇到了困难。” 孟简之拿出一个囊袋,“这里面是安宁醒神的香囊,给伯母带着,夜间睡得安稳些,就说,若我抽身,必去登门拜访。” 赵仕杰接了,说,“你心中既还记挂着我母亲,怎么会忘记老师,过些时日是老师的诞辰,你又打算怎么办呢?……” 第44章 他在门外结结实实跪了一…… 自那夜赏灯后, 六娘回到宅中,堪堪病了几日,身上发热, 心中却觉得极冷, 裹了三四层被子仍然觉得冷,不知是不是当日在市街得时候遇着什么人,被染上了伤寒。 她便也无精力再为操持顾翁戎寿宴上, 顾大娘便一手接过寿宴的事情,让六娘在府中好好歇息。 她本想着衬这个时候看看卷宗, 可一时热起来了身上便觉得困乏,字也看不进去, 只得作罢。 可惜再过一日便正赶上顾翁戎的寿宴,她却不能去了。 芷兰给她掩好被子说,“郡主不是那些正想求娶郡主来才来寿宴的公子们烦心吗,如此一来,倒不用再应付他们, 岂不也是好事?郡主,快安心睡吧。” 第114章 六娘觉得芷兰说得很有道理, 便什么也不顾,昏天黑地的睡了两日。 顾翁戎寿宴的时候, 六娘并没有列席, 那些为了六娘来的公子们为顾翁戎贺寿必, 知不好再打扰,便也纷纷去了。 这寿宴办得热烈,却也去得匆匆,顾翁戎很久没有应付过这种场合,更何况都是些王孙公子, 他和顾大娘皆得好好照应着,直到宴席结束,心中才放下担子。 赵仕杰给顾翁戎送了贺礼出来的时候,在门外看到了才刚到孟简之,说,“六娘似乎生了病呢,连寿辰都没有列席。” 孟简之微微蹙了下眉尖。 赵仕杰又说了几句顾翁戎寿宴的事情,看向他手中的贺礼和那盏肖臣毅的花灯,问说,“你既准备了贺礼。怎么不送去?” 孟简之顿了顿说,“要送的,你也知道老师是有自己的傲气的,当年下了老师尊严,如今,老师轻易不会允我进府,更不会轻易收我的寿礼的,好好的寿宴,若是进早了,倒扰了老师的心神,让他老人家不悦。” 赵仕杰说,“你说得也是,过会儿便好好给老师赔礼道个歉,老师也不是不近情理之人。”赵仕杰说着,便拱手道别。 门人见赵仕杰走了,孟简之依然在原处站着,便躬身过来说,“大人可要进府?” 孟简之知道是人散得差不多了,说,“请向老师通禀,就说学生孟简之向老师贺寿辰,请老师纳下学生薄礼。” 门人点头应是,他不知道孟简之是亲军都尉府的校曹,只以为,又是顾翁戎的一个学生,便也如常去向顾翁戎通禀。哪知顾翁戎听了,脸色便也沉将下来,只说,“你请他走吧,受不起他的礼。” 那门人应诺着出来,才知这位是大名鼎鼎的亲军都尉府的校曹大人,还和顾翁戎有很大旧怨。他苦了脸,走出门外,陪着小心向孟简之道,“大人,老先生说,您的礼太贵重,老先生不敢受,请大人回去吧。” 说着他抬头看孟简之,却见孟简之不动,只是盯着府中大门。 过了一会儿,孟简之说,“老师受了学生的礼,学生自然走的。” 那门人没奈何,只得又回来通禀,顾翁戎停了停,说,“那……就让他站着!等我送走了这些客,他便会走了。” 孟简之见那门人回来的时候,只是招呼离府的客人,再也没顾他,便知顾翁戎是不肯受。 那门人招呼完客人,回头,见孟简之仍然在那里站着,动也未动分毫,只好走上前来,说,“孟大人,您在这府外侯着,也无济于事,天冷夜深,不如早早回府歇息。” 他深深叹口气,垂眸,说“劳烦小哥,向老师说,学生知道,当年伤了老师和郡主的心,如今无论做什么都无力弥补,不敢求老师原谅。只是,心中着实记挂老师,求老师允学生,日后孝敬师长身前。” 说着,孟简之在府外的青砖上便跪了下去。 那门人见孟简之跪下了,一愣很是伤神,只好又回来向顾翁戎说,“老先生,那孟大人不仅没走,还在门口跪下了,说是请老先生和郡主原谅他日前的无礼。” 顾大娘在一边蹙了下眉尖,叹口气说,“当初怎么都要断了这缘分,如今怎么又回心转意了?!” 顾翁戎之时摇摇头,也叹口气说,“既要跪着,那便让他跪着吧,你也不必理他,去做你的事情就是。” 门人回到那门边,也没有再劝孟简之。府中操劳寿宴,忙碌了数日,这时,大部分的侍女都歇着去了,府内点着的灯笼熄灭了,独留了高处的孤灯。 门人今夜要值夜,便仍回到门边歪歪扭扭靠着门站着,这些时日府内来来往往的人太多,他白日里站了一日,这回仍然要守着,又困又乏靠着门边的石狮子,不住地打呵欠。 时节虽是夏令,夜里气候却渐渐寒凉起来,小厮冻得揣着手,不住得发抖,便将袄子裹得紧了紧,倚靠在门边睡着了。 睡了没有两炷香的时候,又被那钻着领口进来的冷风冻醒了。 他睁眼,见孟简之仍然跪在那里,跪了不知多久…… 门人走过来,挠了挠手背,欲言又止道,“大人,快起来吧,小的?再去向老先生回禀一声。” 孟简之望了眼已经漆黑的院落,他说,“老师他们……歇下了吗?” “都这个时辰了,早已经歇下了,所以您明日再来,有什么误会和老先生白日里慢慢说清楚就是。” 孟简之没应他,说,“你不必管我,自去歇息。” 门人没料到孟简之没有要起来的意思,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一时有些怔愣,“月黑风高,大人莫非要在这里跪一夜吗?既如此,小的再去向老先生通禀一声。“ 孟简之却伸手拦他,“夜既然已经深了,便不必向老师通传了。” “这……”那门人很是犹豫。 孟简之却又抬眸问他,“郡主可好些了?” “是好些了,只是仍然乏累,所以今日并没有见客,也不知道大人手中还有送给郡主的东西。所以,大人还是改 日来一并送给郡主,岂非两全?” 孟简之没有再说话。 门人见他不再言语,也不让他去通禀,叹口气便也不再多言,复又回他的门边站着了。 第115章 夜里的更鼓敲过了,门人抱着臂,时不时地打着寒噤,好在,他知道今日值夜,穿上了秋日里的袄,此刻,寒风依旧透过厚袄钻到他的里衣里,他的牙齿仍然忍不住发颤。 可他又抬眼瞧了瞧那跪在青砖地上的孟简之,他穿着春日里的单衣跪着,身形笔直,半垂着眸,动也不动,却如一尊冰雕玉像,只有束发随着风轻摆。 他犹豫了一会儿,回府,给自己换上夹了棉的里衣,又给孟简之取了个氅衣,不为别的,他与孟简之无冤无仇,并不想得罪这为阎罗。 他缓缓走近孟简之,离得远的时候,他觉得孟简之是尊不会动的玉石,此时走近些,才发觉他亦是人生肉长的,面颊在微微做抖,他攥着拳头,手上的青筋在明显地爆了出来。门人见他闭着眼睛,状态不好,走近了些。 孟简之忽地抬眸看向他,门人被他猩红地眸吓得一抖,“大人,若是您铁了心要在这过夜,便批上这外氅吧。” 孟简之视线落在他手中拿着的裳衣上,“多谢你好心,只我是来向老赔罪的,若是穿着这裳衣,又何谈赔罪之说。” 那门人见他是个软硬不吃的木头,便也不再顾他,叹口气,将那裳衣裹在自己身上,合衣在门边睡了。 一夜安稳无事,东方既白的时候,那门人被冻醒了,早晨的寒露和湿气顺着他的领口直往胸前钻,他醒来时,打了个呵欠,脸上冻得通红,正预备着起身去换班,远远地瞧见孟简之在那里。 才如梦初醒般清醒了起来,看来,这位校曹大人真的在门前跪了一夜。 他扶了扶帽兜叹口气说,“孟大人?孟大人?您真在这里跪了一夜啊!” 孟简之只是垂着眸,眼里的血丝越发明显了些。 那门人说,“您等着,我这就向老先生通禀。”小厮将自己裹在身上的长衫放回寝屋,和接班的人打了个照面,说是孟简之在郡主府门前跪了一夜,众人都自是不信,一时间,都没了瞌睡,起身道大门前看了两眼。 “这是为了什么呢?堂堂校曹大人在我们府前跪着。” “听说这校曹大人以前也是顾老先生的学生,只是后来执掌了亲军都尉府,霍风那个脾气容不得有别人和他平起平坐,既要执掌亲军都尉府便要断了师徒之义。” “才不是,听说是这位校曹大人和郡主就日里有过婚约,发达了,便也将那婚约退了。如今,只怕是见当年籍籍无名的小女娘变成了郡主,有心要再续旧情。” “若是如此,还不将他赶将出去,郡主却也不是这等好欺负的性子。” 孟简之垂着眸,没有听见他们叽叽喳喳地声音,知道他们在议论他,他却垂眸不顾。 堂内,门人像顾翁戎回禀了内情,说是,孟简之在外实实在在跪了一夜。 顾翁戎和顾大娘却才起身洗漱,这会儿刚换了衣裳出来,准备去瞧瞧六娘,却听得门人这样说,也是心中怔愣。 顾大娘说,“他当初既然要与你们父女断了缘分,怎么今日又这么执着起来?” 顾翁戎说,“他当日说了,不认我这个老师,我成全他,又怎会因他跪上半日便回心转意呢。” 那门人又说,“孟大人手中还拿着一个花灯,说是给郡主的。” 顾大娘摇摇头,“当年六娘一心在他身上,他只不知道珍惜,如今做了亲军都尉府的校曹,他一心要娶,你我也不可能舍得让六娘去做他的妻。” 顾大娘虽不懂得太多,但知道前段时间,霍风去世的时候,京都众官员一并弹劾,秋后算账,处理了霍风所有的亲朋。 顾大娘叹口气,“两个人在缘分上总是淡,间错开着,得良时已非良人,当真是冤孽。” 顾翁戎说,“他如今心思深沉,行事却也不是我能揣摩的,只是若要亲近六娘,是不能允的,不如今日替六娘断了他这念想。” 顾大娘说,“他如今位高权重,这样在府外跪一夜,叫外人看着成什么体统,他既要送你贺辰礼,你便收下,再打发他离开,就是。” 顾翁戎点点头,批了裳衣独自到门外,见孟简之一身玄衣真的还跪在那里。 孟简之抬眸见是顾翁戎来了,心中一动,几乎在眼角盈泪,俯身结结实实一叩。 第45章 他要跪着便由他 顾翁戎走上前来, 半敛着眸说,“孟大人请起吧,我如今受不得孟大人这般大礼。” 孟简之闻言, 看向顾翁戎的眼眸红了半分。 顾翁戎叹口气说, “孟大人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孟简之微微颔了下首,轻声说, “若知今日,必不当初……” “无论怎样, 既日已成定局,今日如何都不再能挽回!” 孟简之抬头, 看向顾翁戎。 顾翁戎添说,“若是一切都能挽回,那人生怎会有憾事。” 孟简之轻轻说了声。“老师,学生……” 顾翁戎打断他的话,“这世上的事, 玄之又玄,祸福倚伏, 就像你当你要同我断绝师徒的情分,要同六娘断绝婚约, 我自然是很气愤的, 可如今想想却未必不是好事。当年我认为你, 品性直正,是个可以托付女儿的人,如今,你是亲军都尉府的都尉大人,就算没有旧事, 我也不会再同大人有任何瓜葛,更不会再将女儿嫁于大人。” 第116章 孟简之看着顾翁戎一时无言,看向顾翁戎的眼神,多了几分惘然。 “大人请起,只要大人起来,大人给我的这寿辰礼,我就收下。” 孟简之晃了片刻的神,末了单手撑地,缓缓站起身,因膝跪得太久,此时有些发麻。 顾翁戎探身,结果他手中的礼,又说,“大人的贺礼,我收下,但我不领大人的赔罪,请大人离开,将给六娘的花灯也请……一并拿走。” “老师……”孟简之想要说时。 顾翁戎又说,“大人莫要再多言了。”顾翁戎说完,看了他半晌,转身走进府内。 孟简之似乎从未觉得这般难过,也许他能做很多事情去扭转还未发生的事情,他也在想方设法弥补上一世的遗憾,可变了的感情,如何才能回到当初呢? 他突然觉得有些无力,有些茫然,他是否永远都不会再得到老师和六娘的原谅。 顾翁戎刚欲进门的时候,门内突然行出来一个侍女,对顾翁戎说,“老先生,不好了,也不知怎滴,郡主的病情今日忽然就加重了,早上起来吃了些药,本想坐起来看书,可忽然就昏了过去,好不容易退了的热,身上又燃了起来,整个人烫得了不得。”顾翁戎闻言,飞快地向府内踏去。 孟简之站得远远地,没有听清楚说的是什么,可他知道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他向那急急出来的门人问道,“府内出了什么事?” 那门人见他焦急,便也说了,“郡主不知怎地,病情就重了,烧昏迷了过去,我得赶紧去太医院请太医大人。” 孟简之在门外,摩挲了下衣摆,他去叩了叩门,说,“请向老师通禀,容我进去看看郡主的病情。” 里面的门人却说,“不行的,大人快走吧,老先生早说了,不允你进府的。”说着嘭地一声关上了府中的大门。 孟简之立在门外,听着府内来来往往的动静,便知道六娘病情不善。 好在那门人,过不了一会就引着太医院的两个太医并一个女医来了。太医见孟简之也站在府外,过来招呼了一声,“校曹大人怎么今日也在这儿?” “太医快去看郡主的情况!” 两个太医见他无心应承,便也领着太医飞快地进了府,几个人探了六娘的脉象,只顾着说奇怪,按理来说,之前的太医开的药是合症状的,怎么会反而更见严重了呢? 两个人互相探讨着六娘的病症,芷兰一摸,见六娘烧得越发厉害,说,“太医,郡主这样下去不行,只怕得先退了烧。” “好,我们先开退烧的药。”却说两个太医商量了一阵,便开了方子,依着方子煎了药,又送了来。 六娘饮了药,仍不见起色,只是时而昏迷,时而又清醒过来,呢喃着和顾翁戎和顾大娘说她没事,可分明身上的热也没退。 两个太医这回当真慌了神,轮流上来给六娘看诊,却仍旧只是摇头称奇。 顾翁戎上前来说,“是有何不妥的地方吗?” 那太医说,“郡主看着脉象和症状都是风寒之症,病并不重,也是照着常情和郡主的情况给药,怎么这药偏偏就不见效呢?” 顾大娘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摇摇头向顾翁戎说,“不知道你记不记得,六娘很少生病,小时候那次染了风寒,也请过大夫来看,当时开了药给六娘用,却只是不管用,那大夫还觉得奇怪。后来,孟老哥给六娘看了好久,才好起来,孟老哥似乎说过,六娘的体质特殊些,寻常的药很可能无用。” 顾翁戎也想起来了,点点头,“以前孟老哥在隔壁住着,六娘染了风寒,他便帮忙看顾着给医治了,从来没有在这病症上让我们操过心。” 顾翁戎叹口气,他们不懂这药石原理,便也就大意了,只当是那大夫不懂看方治病。 太医说,“这就是了,应该是郡主体质有些不同常人之处,所以这常人用的药石,在郡主身上,却没有用,我们也见过这种病人,或是天生。” “目下,该如何治呢?” “敢问这位孟老先生在何处呢?” “要是孟老哥还在,我们也就不唤你们了,他老人家早就魂归西去了!”顾大娘气急说! 太医摇头说,“其实想知道郡主的体质,倒也不难,只是很花时间,想来当年这位前辈也是在郡主身上用了多种药才有了医治之法。眼下既没别的法子,我们只能试。” 这时门口的门人过来,请了个安说,“老先生,刚才在门外,小人抓了药回来,孟大人只拦住小人,不肯让小人走。说,郡主的体质有些特殊,药若依着常人病时开方则效用不大,只怕耽误了时候,让郡主留下隐患,请大人让他进来。” 那两个太医没等顾翁戎说话,便急切切说,“原来孟大人知晓郡主情况,如此还不快将孟大人请进来。” 顾翁戎见六娘此时正病着,心中也是急切,便也顾不上许多,加之,他知道六娘如今的身份,太医们急着要治好六娘的病,却不会顾及他们之间的恩怨。 顾大娘说,“六娘如今不愿意见他,更不愿意和他有什么来往,若是又欠了他这人情,只怕……” 第117章 “六娘的病情要紧,却也顾不得那许多了……”顾大娘只得不再说了。 说话间,孟简之已经被引进了院子,顾大娘隔着窗,远远地见他行色匆匆跟着门人正向这边行过来。 不知怎的,直觉得如今的他看着似乎已没了当年的少年气,正思量的时候,六娘这会儿忽然清醒了,在旁边的榻上呢喃起来。 顾大娘上前坐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六娘身上烧得滚烫,两腮上更是红腾腾一片,她抱着手中的褥子,说,“阿娘,你别叫他进来,我不要他看。” 顾大娘一滞,只得犹豫着说,“六娘,如今还是你的身子要紧。” 六娘抿唇,“阿娘,我不愿再欠他半分人情。” 两个太医,一个女医,兼顾翁戎,互看一眼。 太医上前说,“郡主若是身上热久了,只怕于身子无益,何必与自己过不去。” 六娘却翻身到里面去,“你们让他进来,我也不准他看的,让他走吧!你们怎知,见了他我不会病得更重呢?我自己知道我是什么情况,只劳两位太医在方子里添些桂枝,石膏,芒硝,乌川,半夏,朱砂却都以两倍的量调和,就好。” 两个太医直起身子,听了六娘口中说的这方子,更是犯起难来,只当是郡主仍病得不轻,烧糊涂了。 门外,孟简之和门人正行到西厢这边的院子里,顾翁戎却说,且先让他在外面等一等。 那门人只得转回身子和孟简之说,“孟大人,我们且在这里候一候吧。” 孟简之站在那里,看着那扇窗,眉尖又深深地蹙了起来。 那门人,见里面一时没有动静,又向行出来的侍女打听,侍女只说,“是郡主如何都不愿意见他呢,所有人都没法子。”说罢,自去换她的水。 六娘时而清醒,时而昏迷,两个太医犹豫着要不要将孟简之请过来,顾翁戎说,“六娘不愿意见他,便是让他进来,只怕闹得六娘更是病重。” 两个太医并一个女医,一想,怕郡主日后责怪,另一想,若是郡主有什么不好,太后更是不会轻饶。 便上前说,“郡主,孟大人在外求见,只是我们几个求了他看,与郡主有何挂碍呢?” 六娘深深拧着眉,咳了几声,气道,“我说了方子,大人只管照照去煎药就是啦,我自己还不知道我自己的身体吗?若当真觉得不妥善,不如拿给院令大人瞧瞧,只不许叫他瞧,否则,我是不会容忍你们的。” 两个太医一想,只得去着人请院令大人过来。 六娘又叫身边的侍女,说,“让他走吧,只在这里碍事,让我发闷气却也无益,我不愿见他,更不愿欠他人情。” 那侍女应了喏,看向顾翁戎,顾翁戎只得说,“按郡主的意思先将他打发了吧。” 那侍女推门,便见孟简之在庭院中,她出来时,他便看向她,“郡主如何?” “大人快走吧,郡主不见大人。”那侍女只是说。 孟简之又见太医从里面出来,看也不看他一眼,便向府外赶,孟简之在那太医后唤了他一声。那太医才住脚,只说要去寻院令大人,郡主铁了心不肯见大人,也不肯让大人插手看方子,他也很为难,末了叹口气,匆匆就走了。 孟简之缓缓偏过头,看向那紧闭的门窗,在院子里的青砖地上跪下去,说,“臣,但求郡主一见。”那侍女见了无法子,摇摇头,便去忙自己的了。 里面虽听见了,却迟迟没有应声,门窗紧闭,并没有心思理他。 顾翁戎不知道那去寻院令的太医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只先吩咐着将药配好,先煎着。他探出窗外看了看,孟简之竟然又在院子里求着能见六娘一面。 顾翁戎看着六娘此时的情况,便也心软,和六娘说,“六娘,他只不肯走,在院中又跪着,不若让他瞧瞧。” 六娘却摇摇头,她甚少生病,但上次生病时,孟叔是这么给她开方子的,她记着大概,便也只好这么说给太医,总之,再小一点,没被顾翁戎带回家的时候,她也是这般熬着的。 熬过三日,便会好很多,只是有了药,会少受些苦罢了,可她宁愿这么熬着,此时也不想见他。 顾翁戎只好不再提他。 可门外的孟简之也是个固执的,虽没人理他,只不肯走。 过了一炷香的时候,刘济昀赶了过来,他今日本在府中休息,另有太医值守。 听说这边郡主的药方有问题,才急急赶来,他听那太医说的,又见了郡主说的方子,心中也有些奇怪。 便搭脉瞧了瞧,又问了郡主之前的情况,最后说,“先按郡主之前说的方子煎来。” 那两个太医说,“那药方太过出奇,好几位药,药性极重又相冲,纵然有用,只怕郡主身子会吃不消,我们本来也是因为这个不敢给郡主用药。” 刘济昀摇摇头,“寻常药量不见起色,自然加重了用。”那两个太医见刘济昀下了决断,便也不再说话,依着方子配药去了,刘济昀心中也有些没底,因为那药用起来确实很可能伤了身子,只是眼下需先退热, 只能明后日再减剂量。若要一味味试,又不知到什么时候了。 第118章 药煎好了,又给六娘喂了,过了半个时辰,有些起色了,两个太医才拭了拭汗。刘济昀又吩咐着煎些调和的汤药,以恐那药刺激了脾胃。 门外的孟简之见人来来去去,却也并不好再唤他们,若是换了往日,他自非要推门而入,由不得六娘便为她诊脉的。 但他唯恐她再动了气,不愿吃药,好在,刘济昀来了。见着侍女们步速也缓了缓,便知是有些起色的。 门人见孟简之仍在那里跪着,上前来,将他扶起来,却说,“孟大人回去吧,想来郡主是无大碍了。”孟简之随着他,站到那边的枫树下,他垂头,指腹摩挲着衣袖。 却见那侍女又匆匆忙忙出来,换了盆中水,又步履匆匆去打水,神色间又急切起来,孟简之不好拦,只得等着一个侍女出来纳凉,才向前问。 “烧才下去些,我们都以为好了的,谁知,才刚,郡主又将吃了的药半数吐了出来,折腾得脸色不好,哎,真让人挂心。” 孟简之见她心中纯善,关切之情并非作假,便又撩袍,落下膝求她,“请姑娘,向郡主回禀,求郡主莫拿自己的身子玩笑。” 那侍女点点头,进来,便向六娘说,“郡主,孟大人在外面跪着呢,只是想看看郡主。郡主若不愿意见他,让几个太医去给他瞧瞧方子便好,他总在那里跪着也不是办法。” 刘济昀在给六娘调和药房,此时才听说孟简之是知她过往症候的,当即着了怒,说两个太医却也不早告知他,六娘说,“是我不要他们去的,我熬过这些时日便会好。” 刘济昀向六娘说,“郡主,医者有自行问诊问药的权力,无论郡主和孟大人有什么仇怨,与我无关,我之职责不过是医好郡主的病。便是此番熬了过去,往后再染了病,又当如何呢?太医院对郡主的身体负责!郡主既体质殊异,我们也该知道郡主的过往情况。” 刘济昀说完,仍骂两个太医说是郡主正着热,头脑不清,他们则比郡主更是糊涂,两个太医唯唯诺诺不敢应承。 六娘在榻上躺着自知没理,又烧得半糊涂,只是转过身去,赌气似得噙着泪。顾大娘看了心疼却也不好开口。 刘济昀是个臭脾气,自不管她是不是郡主,只要不肯听话的,他都一味地没有好脸色。 刘济昀也不再问谁的主意,只出门,便向孟简之商议六娘的情况,孟简之却没顾得起,只是接了刘济昀手中的方子,说,“只将独活换了羌活会更好些。” 刘济昀调和后的方子其实已经很是贴合六娘的情况了。 孟简之说,“这些寻常的药,对郡主来说药效不大,只有少数大人列的这几味郡主服着是会起效用的,只得加重其中几味,再从中调和,来缓解药性。” 刘济昀已经大体知道了郡主是对哪些药有了耐性,孟简之又说当年他父亲试过,他能将大部分无药效的药列出来给他,刘济昀才放下心,吩咐按照新的方子煎了药。 如此折腾了整个夜晚,才渐渐地平复了下去,六娘的脸色却因饮药,更难看了几分,可身上的热也渐渐缓和了下来。 到天明的时候,已经安稳地睡过去了。 见她歇了,众人才安下心,渐渐地各自去歇息了。 孟简之也知她应该是好多了,只是若按着药效,只怕还得熬两日,才算好了。他就在那枫树下跪请郡主见他,也不走。 顾翁戎和顾大娘出来时,相视一眼,觉得不好插嘴,便回房去了。孟简之还想同他们说话的,见他们不理,又不好再打扰他们歇息,方不再上前。 如今只两个侍女,芷兰,还有太医在六娘身边守着。 芷兰始终守在六娘身边,也没有心思见孟简之,她知道,孟简之一直在门外守着的,可她也知道,六娘如今心中还有芥蒂。 这终究是公子和郡主的事情,她无法从中转圜,更不该从中转圜,她生怕自己出去见了公子会心软,便索性不见他。 如今六娘好些了,她便让侍女只留两个,其余都出去歇了,她仍在这里守着。 这日正是个阴雨天,不多时就落了雨,门卫进来了躲雨,见孟简之在这边跪着,他便上前说,“郡主这会儿睡着呢,大人不如家去,等郡主好了再来见。” 她不好的时候,都不愿意见他,好了又如何能够见他呢? 孟简之看向里面点着灯的窗户,他了解,她这时候虽睡着了,却也是最难熬的时候,前三日总要吃很多苦,那药药性比常人用的大,多少总会有些难耐。他只想在这里侯着她,他什么都没有说。 那门人一怔,却也并不再说什么,只是将手中的伞给他放在脚下。 孟简之见了,将那伞撑了起来,原将脚边的灯笼罩上,恐那灯笼上的画再被雨打湿了去。 一日夜无事,侍女们来来往往,对远处枫树下的孟简之却也见怪不怪了。 只是那个侍女出来的时候,会向孟简之说,“郡主的烧已退了,只是人还不清醒,有时会叫着难受,有时会叫着苦,太医已经让酌情减了药量,在药中加了少许蔗糖。” 孟简之听着有时蹙眉,有时却安心,有时那太医出来向他问些六娘过往的症候和用药,他便站起身和他们商议,有时商议罢了,他便仍在青砖之上跪着。 第119章 他很想请她答允他见她一面,请她莫要再生气,可他更想陪着她,此刻,膝上的痛觉会让他清醒,她痛,他也痛着…… 雨早停了,他身上的衣衫便也又干了,又过了一夜,他见侍女多了起来,太医也走了两个。不一会儿,那侍女便来喜气洋洋和他说,“郡主已醒了,这回真的清醒了许多,也不总赌气了。” 孟简之安下了心,那侍女见孟简之只是望着窗,并不见起身,说,“要不,我去向郡主通禀一声。” “待她好些了,再去吧。”言下之意,便是他不愿意走,顾老先生没奈何,她又如何有办法。便不再劝他。 六娘醒了过来,记着这些时候发生的事情,便也知自己是烧得时候,赌了气,倒叫太医为难,她很抱歉地向太医说,是她一时意气用事。 那个太医汗颜,直言是他们不辨轻重,耽误了郡主的病情,郡主在病中,怎么会怪郡主。 六娘只好让芷兰封了银子,酬谢那个太医。 她仍觉得有些乏累,卧在榻上,也总是睡过去,直到晌午,厨房里做了蟹粉狮子头,和东安仔鸡,她食欲便上来了,三日里不曾吃东西,此时饿得整个人仿佛扁了,她只觉得自己能吞下一整个狮子。 见六娘胃口好了,大家都开心,便各式的饭菜都紧着给她上,她听着太医的嘱咐,也不敢多吃,只是浅浅尝了一些,克制自己的食欲,但已然觉得很满足。 食毕,侍女上来收拾盘碟,说,“孟大人还在门外跪着,求郡主见一面,说是郡主好了,他便放心走了。” 六娘放下箸,心中一怔,她以为他早走了的,她抿唇,她不想欠她这个人情,可她还是欠了。 她想了想,吩咐芷兰将她箱笼中的一本册子拿出来,这是当年孟叔还在的时候,她记得孟叔的一些没来的及寄给他的信件。 顾翁戎和孟简之断了关系后,她忘了将这册子给他,她将这东西交给他,便也算还他的人情。 她让那侍女将这信件交给他,说,“这信件给孟大人,谢过孟大人愿意给我看病,这份心意我今日还了,这份情,我不领,请孟大人回去吧。” 那侍女拿了信件出来,交到孟简之手中,孟简之视线落在她手中的信件上,便知她是不愿意见他,更不愿意欠他情分,她是铁了心一刀两断,各不相干。 他将信件拿过手中,怔愣着,竟然是她代她阿爹写的信件,当年他在上京应考,她便替阿爹给他写信。即使当时,他和她的婚约不复存 在,她心中已然明白。 他指腹拂过那信件,上面仍然是她当年学着他阿爹的字迹写的灵飞小楷,忽而就湿了眼眶。所有久远的记忆都钻了回来。 六娘听那侍女回来说,他仍没有走,他三日来都在这里跪着或守着,大家没顾上他的饭食,他也没问过。只说等郡主大好了再走。 六娘蹙着眉,她不明白,他为何就要这么做不可?他明明说过,喜欢二字太过轻飘,说过他不会娶她,说过要和顾翁戎断了情分,如今却又是在干什么呢? 她只觉得他无常,甚至觉得他在玩笑,在戏弄她,她在她最青涩,最天真的年岁,喜欢了他那么多年,但他断了她的念头。 一个狠心要与她断绝关系的人,为什么突然要回头呢? 六娘蹙了下眉尖,说,“总会走的,他既要如此,便由他!”她在榻上卧了,翻身向里躺着。 第46章 大人请回吧,郡主不见…… 起先, 六娘睡得并不安稳。后来,因为太过乏累了,又吃了药的缘故, 身上发了大汗, 便也沉沉得睡了去。 次日,六娘起来的时候,觉得身上爽快多了, 侍女陪着她洗漱后,才说, “孟大人昨夜又没走,他到底是亲军都尉府的大人, 这样让别人看着,算什么呢?” 六娘怎么不知道这个道理,便让她去寻他,让打发他走。 那侍女出来回禀,“大人怎么还不走呢?郡主看了也并不会安心的, 您到底是亲军都尉府的大人总不能一直在这里守着。” 孟简之抬眸看着她,“郡主大好了?” 侍女点点头, “已经好了的,大人不用再守着了。” 孟简之将手中的花灯递给她, 说, “将这花灯, 给郡主,但请郡主能见一面。” 那侍女只得拿了花灯回来,向六娘如实说了,六娘望着那花灯手上抚着花灯上的小画,其实, 她心中是真的很想要这花灯的,只是…… 她说,“花灯留下,人就不必见了。”她自去和芷兰吃饭。 侍女从门内出来,又关上门,向孟简之说,“大人请回吧,郡主不见,但花灯留下了……” 她能看出他眼中有些许的落寞更多的是欢心。 三日来他狼狈了许多,那身玄衣,虽不明显,却仍能看到磨损处透着一点点血渍。 侍女收回视线,转身欲走,他却唤住了她。 “你是从宫中跟出来的?” “是,奴婢是长信宫的宫女,是郡主的近身宫女。” 他敛着眸,抚了下衣袖,眼里深如寒潭,陷入久远的回忆中,他一字一句,缓缓地对她说。 第120章 “郡主喜甜不喜咸,喜酸不喜辣,喜冷不喜热,郡主常喜欢带着桂花的饰品,喜欢青梅酒,喜欢桂花酥,喜欢精巧的小物拾,喜欢学医,喜欢长青的树木,不喜欢点着昏暗的灯入睡,喜欢抱着被子,喜欢冬日里看雪后,雪水酿的春茶,喜欢夏日里攀着树上看星星,坐秋千上玩,她总是逞强,受了伤说没事,你要好好看顾她……” 他说了很多很多,都是衣食住行上的小事,是她们能做到的,那侍女刚听着的时候一愣,后来知道他在说些什么,便都用心记着。 再后来,他停顿了,没有再说,他顿了良久…… 侍女问他,“大人?……” 孟简之回过神来,没有再说,“不必同她说这些。” 侍女犹豫了一下,点点头说,“奴婢都记下了,日后一定好好照料郡主,奴婢得回去了,不然郡主要多问的。” 孟简之见她进了屋子,远处亲军都尉府的信鸟又飞了来,武德帝的休沐日结束了,今日得照常上朝的。 他向里面看了一眼,她不愿见他,终究也只能离开。 六娘对那侍女说,“去了这么久,他同你说了些什么?” “没什么,只是问问郡主的病情,嘱咐我们好好照顾郡主。” 六娘便也没再理这件事,她向他才刚站的地方望了一眼,他走了,这件事总算是到此结束了,可她隐隐觉得他并不会真的放下。 她一边吃着饭食,一边想,她不能这样不明不白下去,她得寻个时候给他说清楚…… 六娘自从病好之后,便在府里休养了多日。多半时间卧床休息,也无暇他顾。 后来,宫里来了信,是长平写的,先问了她身子如何,又说她在宫外逗留日久,皇太后很是牵挂,只是不好催促与她。 六娘便知,她是得回宫了,只是长宁又在信中写到,再过两日,便是太子生辰,长平也要出宫来去太子府中贺寿。 六娘也收到了太子府的请柬,便琢磨着,赴了太子的宴辰,再与长平一道回宫去。 这几日六娘有时间就伴着顾翁戎和顾大娘,只觉得时光匆匆,过得越发的快。 到了太子寿辰的时候,六娘和芷兰便收拾好了东西,与顾翁戎和顾大娘依依不舍地作别,侍女驾了马车先回宫中,六娘和芷兰单独去赴宴。 武德帝前两日已派了宫女给太子送了礼物,因政事繁忙便没有在宫中给太子设宴,太子乐得自在,便在自己的府中请了一应的贵客和伶人在府中作乐。 大家都知道太子脾性,自然是无酒不欢,无肉不欢,哪里还在意什么规矩,讲究什么礼仪,他自己开心,才是顶顶要紧的。 那些应邀的世家公子和太子府中的门客,自然是投其所好什么都捡着太子最喜欢的送,难免会让这宴席乌烟瘴气。 因此女客来的并不多,只有长平和长宁这些有着血缘情分的郡主县主推脱不去,跟着自家的父母来同太子贺寿。 因为没有外眷女客,便也并没有分席而坐,所有宾客只是坐在一起。 此时台上的伶人唱着一出《贵妃醉酒》,侍女一杯一杯地给太子嘴里斟酒,没到半个时辰,太子已半醉半醒,口中说些腌臜的话没有了章法,对着身边的侍女开始动手动脚。 隔着不远的长平,恨不得将手中的酒泼向她这个没有分寸的兄长。 今日让大周的世家子弟瞧见他这副尊容,他们虽然不会一封折子参上去,可他们将如何看待大周的皇室和他这皇储。 一桌的女客,见长平如此,都垂着头,不敢出气。可这些女客,大多未出阁,此时耳朵听见太子那边的胡言乱语,羞得红了脸,女桌一片死寂。 六娘见长平握紧杯子,气得发抖,自然知道是为了什么,长平倏地站起身,几乎就要冲过去,六娘按住了她的手。 “长平,你这样下太子面子不好,只怕他不肯听你的,不若叫人唤了陈王来,让陈王好好规劝规劝,陈王是太子的亲舅舅总比我们这些晚辈出头好。” 长平一想,六娘说的很对,她虽是太子的妹妹,可自皇后去世,与太子之间隔阂日深,她出头,未必会有什么好结果,若是,兄妹在此处闹僵起来,更是叫人笑话。 长平点点头,正欲叫人。 却听着那边门房上来报,“孟大人到了。” 太子手中动作一停,仍有些忌惮他。自从武德帝让他孟简之时时照看他,孟简之便以严师的威严,总是教训他,却并不见他教他什么。 太子倒是不介意他不教他,因为他没有那个上学的心思,连学府也推脱着不去,但孟简之总是拘束着他,教训他,总让他下不来台面,便让他心中不爽了。 “臣,来晚了,还请殿下和王爷恕罪。” 六娘随着众人一同望过去,见他过来向太子和薛少弋见了个礼。太子便只好笑盈盈说,“寿宴而已,并不是什么正式场合,孟大人公务繁忙,来晚半刻并不妨事。” 孟简之没有入座,却跪着说,“殿下,虽是宴饮,亦不可多饮,君子,坐怀不乱,心如金石。”孟简之说完,太子抿唇,放了手中的杯子,看了他良久,没 第121章 有说话。 “明日早朝,陛下还要问询殿下政事。”孟简之添道。 他的声音清清泠泠,却传得甚远,台上本咿咿呀呀地叫着唱戏伶人,此时动作在空中一停,不知该不该继续。 太子忽地推开手中的侍女,站起了身。 台上的优伶见太子似怒,忙退了下来,生怕举止不合宜,惹怒了太子。 太子晃晃荡荡地走到孟简之身侧,杯中的酒水撒了一地。 众人都以为太子要怒,不敢作声。 谁料,他亲手拉了孟简之起身,劝道,“行舟,孤知道,你是为了孤好!可此乃孤的生辰宴,行舟未免太过作古正经了些,大家欢乐为要。” 他拉着孟简之入了左侧的位,等回到自己的位子上的时候,则赶走了身边的侍女,给足了孟简之面子。 他伸手,将戏本子从身边立着的小厮手中取了过来,“行舟,你也来点一出!” 孟简之正坐在座上,垂眸,视线缓缓在戏本子上划过,“……南柯梦吧。” “南柯梦!唱!继续唱!”太子将手中的戏本子撂回漆盘里,蹙着眉头。 台上又咿咿呀呀地热闹起来,太子却规矩了许多,此时回了上座,半倚着坐靠,一口口地喝闷酒。 人们没想到太子对孟简之竟这么隐忍,见他遣散了身边的侍女,便说,“殿下纳谏如流,明君之相渐显,是我大周喜事……” 孟简之听着这些话,没有多言,上辈子他没少在太子身边耳提面命,初时太子是听的,只是后来,太子渐渐烦了,加上他既不是读书的料,也没有武德帝的宏才伟略,只顾挥霍金银,虚度光阴,胡作非为。 虽然他即位后,开始拜孟简之为老师,仍让他掌着亲军都尉府,但在孟简之为了自己也为了大周除去献王和福王后,太子便渐渐不尊他了,最后……他们君臣还是刀兵相相。 孟简之那些年治下慎严,后来就如同这辈子的霍风,自然是被成山的折子弹劾。 又因为一件事太子和孟简之彻底反目成仇,太子便吩咐人下了诏狱,行车裂之刑。 孟简之垂眸,他死不足惜,不值当什么,只是孟简之想着上辈子他死后的那些事情,对太子便只有恨意。 是他曾经太过天真狂妄,竟然以为他能教导好他,于是……他辅佐他,信任他,相信多加教导总能匡扶社稷。 而他忘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将江山交付太子手中,对大周而言就是莫大的过错,而对他来说……亦是彻骨的悔恨! 他想着,举杯猛饮了手中的酒。 太子遣了身旁的女侍。座边的女客们便安了心,自己草草地吃完便到一旁玩起了飞花令和射覆,六娘不擅诗词,总是赔酒,好在,她自己控制着,喝得很少很少。 她没想到,在这里竟然能碰到一个熟人,台上唱曲儿的唱完了,那旦角儿退了出去,抱着琴走向前来的却是纪瑶琴。 “丽艺苑,纪瑶琴,奉长史之命,给太子殿下献上一曲。”六娘在宫中并未见过她,此时想起,当时她考入了宫中做女史,是丽艺苑的五品女官。 当时汝宁都传言,世家将她送到宫中是为了做娘娘的,六娘还因此替她感慨过数日。 可六娘今日明白了,武德帝向来没有充扩后宫的打算,他们送她进来不是为了武德帝,多半是为了储君太子。 六娘心中说不出什么情绪,她不知道纪瑶琴心中作何想法,虽然太子尚且青春,可太子的作风,是个正经女郎都不愿意相交的。 但是太子又是未来的储君,宫中空置,若是提点了女官做宫中人,日后必然能做三品宫妃,连着母族都能出人头地。 纪瑶琴弹了一曲凤求凰,。 弹得很好,却比当年在汝宁的时候更好,太子坐得端端地听着,这会儿也不饮酒,也不玩笑了,但大抵不是为了曲儿,而是为了人。 一曲毕,太子已然半痴半醉,“你是丽艺苑的?” 纪瑶琴不垂头,“丽艺苑,司琴坊,纪瑶琴。” “纪瑶琴,人如其名,你坐过来再给孤抚一曲。” 纪瑶琴,走上前去,跪在太子面前,垂着眸。 太子半倾着身子,凑在她身边,捏着她的下巴,说,“孤改日找父皇和你们长史要了你如何?” 纪瑶琴垂着头,看不清她的神情,但声音柔柔的,“……听凭太子殿下差遣……” 太子高兴起来,亲手给她倒酒。纪瑶琴笑着接过了。 六娘缓缓垂下头,没再看过去,满饮了一杯酒。 胡腾舞正美,酒宴正酣,席上人皆有些醉态,六娘准备过个半晌,便与长平回去,便也长平耳语,说是要走。 正在此刻那跳胡腾舞的男子,高低地旋转着,越转越快,身上的半裙快得看不清上面描金的图案,胡璇琴拨得当当作响。 那人在接近上位之时,掏出裙下之刃,大叫一声,手中拔了刀,正向席上砍去 第47章 请大人放过六娘吧………… 席上所有人吃了惊, 一时没反应过来,那剑猛地便刺向坐在正首的太子,而太子此时屏退了众人, 身边只有一个纪瑶琴。 第122章 众人惊慌之下皆站了起来, “殿下小心!”太子身边的侍卫,手中抽刀就要上去拦,可却离那人有些距离。 在那刹那之间, 太子倒向了后方。却是纪瑶琴侧身一扑挡在太子身前,刺客手中的刀应该只是刺到了她的肩膀。 六娘见血从她的肩口处溢了出来, 晕染了一片绯红,六娘轻轻摩挲了下手指, 很为她的情况担忧。 那刺客手中仍执着刀,侍卫立刻冲上去,手起刀落,将那刺客执刀的手臂立时斩下。 那刺客捂着手臂倒在地上不住地呼痛,席上的女子看着满目狼藉都惊做一团, 一时间场面血腥难辨,乱做一团。 “安静!”孟简之说道, “各位亲卫带自己的主子速速离开太子府中,其余闲杂人等, 就烦请太子亲兵暂时稽留扣押, 等这事有了结果再放。”太子府中的亲兵飞快地围了府邸, 只允那些皇族亲贵先行离去。 席中的人慌慌张张走了大半,院子里一下清净了许多,长平和六娘仍然没走,在席上看着。 太子抱着纪瑶琴,狂声喊道, “快来人,传太医,给孤救她!快!” “瑶琴,你放心,你今日救了孤的命,孤一定找宫中最好的太医治好你!许你荣华富贵!许你美人之位,待孤即位后,允你入主中宫,日后必不薄待了你。” 纪瑶琴似乎一直强撑着,这会儿听了这番话,费力地将眼望向太子,“能救太子殿下,是……是……妾身,妾身之福。”话没说完人已晕了过去,血染红了半个衣裙。 六娘走上前去说,“请殿下将纪司琴放在地上,殿下这般抱着她,于她的伤口无益。” 太子看了六娘一眼,那一眼并没有什么善意,却依旧听话地将纪瑶琴放在了一旁的榻上,孟简之知她想做什么,便走上前去将怀中常备的药递给她,六娘怔了一下接过来,先就着她的伤口将药洒了上去暂时止血。 过了半炷香,那太子府中的医者就来了,几个人开始给纪瑶琴止血,颇费了一般功夫。 太子在一旁见着,脸色铁青,没想到有人在他的生辰宴上会对他动手,“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太子挥着双臂胡乱嚎叫着,“敢在太子府行刺孤!除了孤那两个叔叔,还有谁?给孤好好审问那刺客!查清楚了,孤一定让他们付出代价!”太子攥着双拳忽地掀翻了面前的台案。 六娘看长平一眼,两个人一时无言,便也出了太子府。 长平和六娘说,“真没想到竟然会出这样的事情,也是太子太过胡闹,叫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人来贺寿,这些存心不良的人太好在那群人中混进来了,幸亏那个女子替他挡了一下,不然,受苦的不止是他。” 六娘只觉得这事有些蹊跷,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那执刀的人虽想行刺太子,但是刺中纪瑶琴后,却也没有立刻转向太子,待他再拔刀转向的时候,那亲卫们都赶上前来砍断了他的手臂。 只如今,事 情该由大理寺去查,或者亲军都尉府,她的感觉却并无甚用处…… 六娘望向长平,说,“我们走吧。” 两个人在角门处出来,侍女在车舆前等着,六娘见孟简之在角门处陪着太子府的亲卫们说话。 六娘停下步子,看了看他,他似有所察觉似的回头向她望过来。 “长平,你先回去,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呢,晚些,我会自己回宫的。” 她这么说着,长平便也点点头,和侍女上了马,将车舆留给六娘,自己先回宫去了。 六娘上了车舆,让芷兰将车舆停靠在那河边,便向芷兰说道,“芷兰……去将孟大人请过来吧。” 芷兰顿了一下看向六娘,然后领命去了。 芷兰走过来的时候,孟简之骑在马上,和太子府的亲兵们交谈,分明是要走了。 他看到芷兰过来了,眸中深了一息,便将这些太子府的亲兵打发,摩挲着袖口说,“怎么了?” “郡主请公子过去。” 孟简之眸中微微一愣,然后,缓了一息,问她,“有说……是什么事吗?” “芷兰也不知……”芷兰摇摇头。 孟简之站在原地半颔首,他总是希望她能见他的,可这会儿时,他却有些迟疑了。 她一直躲他,如今,突然说要见他,他心中,没底。 “走吧。”他说,他驱着马,跟着芷兰,行到护城河边,他遥遥地就看到她的车舆在那里停着。 他便将马驾了过去,他停在她的车舆旁边,正欲下马,便听六娘说,“不是什么要紧事,孟哥哥不必下马,就这样说吧。” 她的声音轻碎,如冬日里的碎冰落在玉盘上,她幼年的声音总是娇俏的,此时却如淬了冰般冰冰凉凉。 他听她的称呼,怔了一下,半晌没有说话。 她隔着帷幔轻轻偏偏头,好似在觑着他,他听她轻轻笑了一声说,“孟大人你瞧,如今六娘若是以当年的心性待孟大人,孟大人反而会顾虑,是不是,我们早都不是汝宁的小孩子了……” 他听着她的话,沉声说,“臣,没有顾虑……”他断了断,继续道,“只是,郡主一向都在推拒臣,此时说要见臣,臣心中慌乱难安。” 第123章 “大人不必心中难安,六娘今日唤大人来,是想谢过大人前些时日,在府中守着我,帮太医们开方问药的。 还有,要谢大人总将这些东西送到府中要讨我欢心。” 孟简之早就看到了她放在车舆旁的箱笼,他将缰绳攥得越来越紧…… “大人送的这些东西,我都让芷兰收在这里的。” 她又说,“除了那盏花灯,我留下了,其余的对六娘来说,早已是要多少有多少了。 六娘不缺这些东西,也没有动过分毫,还请大人拿回去。以后也不要再送了。大人让风离送来,我便是收下,也总要还回去的。风离大人有公务在身,总被这种事情打扰,只怕不好。” 他听她说着,没拦她,只是觉得心中涩意难耐。 她又继续说,“大人的这番用心用在六娘身上当真浪费。” “我不觉浪费。”他蹙眉,还是执拗地说着。 她却继续说,“我今日来见大人,就是想说清楚的,我不知孟大人为何突然心意反悔,我也并不想知道! 我只记得,在汝宁的时候,大人说过你不会娶我,以后你我二人,嫁娶自由…… 他听她这么说顿了一下,心中苦涩。 “大人大概不知道吧,那段时间我夜夜都想大人说的这句话,时常梦中哭醒,才忆起大人说,你不是真心要娶我。 其实,那么那些年来,我也不抱希冀大人会喜欢我了。 可大人当时答应了那个婚约,我便又天真的以为大人的心意总会转变。 那个时候……我,是真的很喜欢大人啊……没有半点伪装和保留。” 他听着她说这些回忆,本就钝痛,听她话的语气,却仿佛在说久远而并不重要的回忆,他心中更是难奈,他闭了闭眼。 “可,人总要向前看,是不是?我已经在好好走脚下的路了,孟大人何必又回头呢? 我还记得很清楚,孟大人当年在汝宁说,喜欢二字会否太过轻飘。 那个时候,我还不懂,如今……我懂了。” 他打断她说,“六娘……我说的只是我当年的困惑,我……我太过狂悖傲慢,总将很多事情看得无足轻重,短短数十载人生,我做得多数选择大抵都是错的吧。 我曾经以为喜欢二字太过轻飘,我曾经执拗地拒绝这个世界,拒绝你,沉浸在自己的伤痛和抱负中。 不管是自觉还是不自觉,总是走在一条让自己后悔的路上,至死……才发觉我错得离谱。” 他顿了顿,说,“六娘,我怎会不喜欢你,我……很喜欢。” 他眼眸渐渐泛红。“只是我太过蠢笨。我不敢奢求你原谅,不敢奢求你忘记当年的痛苦,更不敢奢求你如何如何待我,我只是……只是想尽力弥补。” 她默了良久,说,“六娘等了你那么多年,你从来未回头看过六娘一眼。你说你喜欢我?你又叫我如何相信呢? 不知大人是否还记得,当年是你说不娶,是你说我的礼物是俗物,是你说要和阿爹断绝关系,和我断了婚约。 当年的大人最会让我伤心……可我当年纯真,连痛觉也是后知后觉。 如今想来,真是傻得透顶……” 他听她说着这些的指尖微微发抖,他想说什么,末了只是微微叹了口气,一切都是因果当道,自作孽而已…… 她又说,“自从到上京城以后,我能感觉到,大人总是想要靠近我,我拒绝,逃避,并不总是有用。 所以,今日我想同大人说清楚。 大人如今口中的喜欢我受不起,也看不上。我喜欢你的那些年来,早已经……遍体鳞伤了。” 他听着她的话,垂着头半落下泪,良久没能说什么。 却听她继续说,“如今的孟大人……是亲军都尉府的校曹大人。 是陛下手中最快的刀,你浑身上下沾得是血,身边左右都是亲卫。 你胸中有城府,嘴中说的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六娘,辨不出来…… 你陡然说……你喜欢我,就算是真。 可惜六娘,是个惜命的人,你是亲军都尉府的修罗伥鬼,六娘却害怕走夜路。 当年的孟大人我不该喜欢,如今的孟大人我更不敢亲近。 若孟大人还对当年邻里情分有半丝顾念,就请……大人放过六娘吧……” 微风煽动帷幔,他轻轻侧着头,能看到里面小女娘影影绰绰的身影,离他这么近,却又那么远。 他听见河边弹着琵琶唱小曲儿的女郎,又自在唱,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 第48章 若大人真想为我做点什么…… 清风瑟瑟, 卷动帷幔,曲中更透着凉意。 那马打了个喷嚏,在原地缓缓地, 轻轻地踱着步子, 马蹄声发出,哒哒,哒哒地声音, 不经心听是听不到的。 可他却觉得这马蹄声正映着他的心绪,无尽头的悲忧。 芷兰在远处看着, 心中难受,却不知该做些什么, 说些什么,毕竟,她什么都做不了…… 孟简之立在马上,就在她的车舆旁,良久没有说话。 却忽而, 又听到她说,“若是孟大人真的还想为六娘做些什么……” 第124章 他蹙了下眉头, 偏着头听着滴答的马蹄声,也听着她继续说。 “就请孟大人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她说完, 掀起帷幔, 对立在一边的芷兰说, “芷兰,进宫去吧,已经很久了,太后会担心的。” 芷兰应声,上了车舆, 轻轻偏头看了孟简之一眼,便扬鞭,将车舆飞 快地向皇城中赶去。 孟简之在做在马上,于风中立了良久。 看着那车舆前行的方向,却似呆在了原地一般,他只觉得胸中有些难受,就俯身剧烈地咳了起来,似要咳出心肺。 风离在远处赶过来说,“天冷了,公子莫着了凉,回府添件衣吧。” 他哂笑摇头,脸上惨白,他这条早就死过一次的贱命,是生是死他本不在意,他只是,只是还在意他们,还在意她…… 他驱着马,缓缓地向前行着,心中却茫茫霍霍,不知道要将马行到何处去。 他将六娘还给他的东西,一并忘在身后,风离拾了那些东西,向亲军都尉府行去。 自那以后,孟简之便在宫中也并不能见到六娘了。 因为六娘向太后求了旨意,要跟着太后学些朝堂宫中事宜,暂时不去学府,太后应准了。 孟简之在学府里的脾气,便变得越发孤僻起来,那些学生见他总是阴沉着脸,便更是不敢得罪他。 他知他们怕他,但他并不在乎。以前他讲得都是她该知道的,如今,他不过在课上随意地讲些东西,时光便也匆匆地过了…… 没过多久,他向太后请辞,说是亲军都尉府事务繁忙,并不总能顾及学府。 太后也应了。 他在宫中游荡,或者是太医院,或者是长秋宫,长信宫。 可,他没有见过她。 只那么一两次见她的轿辇从身边过了,她轻轻地点点头,他便也单膝行个礼,在人这么多的时候,他并不能同她多说任何话。 他心中又慌乱又伤神,却又因她那句她不想见到他,而克制着不去打扰她。 他像是失了神的梼杌,白日里上朝,晚上在亲军都尉府和诏狱疯了般地刑讯犯人。 在那无休无止的黑暗和血腥中,他仿佛能暂时忘了他是个人,也能暂时忘了心中的痛楚。 于是,这段时间,亲军都尉府的刑讯案件数量激增,朝野中的大臣再也不敢胡作非为,京都吏治倒比平时好了大半。 只那接受刑讯的人,却说,他枉顾法度,私下滥刑,可他知道。他没有,他只是在做他应该做的事情。 他们说什么,他不在意,而她……根本就不会在乎他的事情。 武德帝对最近的吏治很是满意,因为那些私下里胡作非为的官员无一不受到亲军都尉府的惩治,而孟简之将所有的骂名都一力担了。 让武德帝头疼的是……太子遇刺的案子。 太子遇刺之后不久,太子便嚎啕大哭着在殿前,要武德帝给他做主。 武德帝是怒,是气,也是恨铁不成钢,他知道有人敢这般对太子,是不将太子放在眼里,更是不将他,不将大周社稷放在眼里。 但他更对在殿上嚎啕大哭的太子头疼,他是他唯一的儿子,他却不知该如何将位子传给他这样一位太子。 “是献王和福王!”太子只是扯着他的裤腿哭道,“父皇为儿臣做主,父皇他们要杀孩儿!觊觎这大周的社稷,父皇不可再心存仁慈,顾念着兄弟之情!……” “你住口!若不是你胡作非为,招惹那么一群乌烟瘴气的人聚在府中寻欢作乐,怎么会着了人家的门道?!以后不许你再在宫外的院子胡作非为,只日日在东宫住着,跟着太傅学习政要,跟着朕上朝!若有半分叫苦,要你好看!”武德帝只一脚将扯着他裤口的太子踢在一旁。 太子擦了擦泪,不敢再哭,说,“父皇,父皇,儿臣日后一定听话,好好读书。可儿臣今日之言,并非胡闹,而是出自肺腑啊!父皇,那两个王叔野心勃勃,心性狠辣,他们觊觎江山社稷也罢,日后,他们若是得势,会如何对待儿臣,会如何对待您的亲人呢?父皇!您忘了他们是怎么对待姑姑的吗?” 在侧守的太后,和陪着太后听政的六娘,蹙了下眉。 六娘偏头看了看太子的剪影,她知道,太子口中说的是她的娘亲,宋献宁。 武德帝眸中一深,“这件事交由亲军都尉府去查,总会有个交代,并不用你操心。” 太子看着武德帝神色,并不敢再多言,跟着宫中的公公退了下去。 武德帝让孟简之上前商议。 他看向孟简之说,“日前,那在浔阳夜宴推倒舍利塔的匪徒说是奉了献王的命令所为,如今,这刺杀太子的刺客又说是奉献王命令所为,你怎么看?” “依臣之见,空穴不来风,就算两个人口中说的是假,他们推到献王身上,也是因为王爷的野心已是司马昭之心。” 武德帝叹口气,“那两个人身上还能挖出点别的什么吗?” “口里极严,身上也搜不出东西,本就是没有身份,没有度牒,没有常驻地的流民,挖不出什么别的。” 第125章 武德帝想了想说,“朕何尝不知道献王的野心。只是,这两件事只有一个人证死咬,献王如何肯认?先前浔阳夜宴的事情出来时,他便将儿子送到了京都,要朕教养,以表诚心。如今,不过是再将他另一个儿子送来罢了。他抵死不认,只说是冤枉,朕没奈何,不能下这个手,让太后寒了心,也叫全天下的人说朕不容骨肉至亲。” 孟简之俯身跪下,垂眸说,“却有一个案子,两位王爷是逃不过去的……”孟简之捏了捏拳头,他想,他会给她,也给他自己一个分明。 武德帝知道他说的是哪件案子,如今,各地兵权尽收了回来,地方的叛乱也已弹压,确实是可以为当年的事情翻案了…… “朕知道,朕答应过你,要给你讨回公道……可,这件事,还需问过太后……” 太后由六娘扶着从幕后转了出来。 孟简之许久未见六娘,此时看着她一时有些恍然。 六娘却只是半垂着头,不作他顾,只是专心听着太后说话。 武德帝将正位让给太后,和孟简之一道行了礼,太后说,“你依着律令处置那两个逆子,哀家不会寒心,让哀家寒心的是他们这两个不肖子……百姓也不会说你不容人,他们啊,眼里清明着呢,有时候却比那些为官做宰的还能明辨是非。” 武德帝说,“二弟和三弟远在千里之外,这件事情不一定是他们做的。” “这件事情是不是他们做得,也不紧要,紧要的是,他们胸腔里的那颗心!是否臣服你……是否臣服太子!”太后说。 “太后……”武德帝不好多言。 太后叹口气,说,“这件事或许不是他们做的,但凡事总有个因果。如孟大人所说,当年他们做出来的事情,也得有个说法。哀家没忘,大周的臣民都没忘。不能因他们是哀家的儿子,就多有宽宥。对皇族亲贵行特例,皇室又如何让数万臣民服从呢?” 孟简之看了一眼太后,太后的意思同意要着手为当年肖臣毅的事情平反了。 这两件案子拿不住他们的把柄,但当年的案子,却仍能翻覆这大周半壁江山。 上一世,太后没有提出平反的事便已身故,如今,这般早首肯,许……是因为找回了六娘…… 武德帝闻言,跪下说,“儿子……领命。” 太后又说,“只怕长宁入宫后也不知道她阿爹当年的事情。没人同她提过,她也不好多问。如今,该要长宁知道,也为她阿爹阿娘讨个清白。 长宁,莫要怪哀家狠心,因果循环,为你阿爹阿娘讨清白的事就是该着落在你身上。” 六娘看着皇太后,一时有些惊讶,太后是让她去为她阿爹翻案。 太后看着六娘说,“你想知道什么,就去亲军都尉府查问吧。”六娘看着太后,良久才反应过来,向太后叩首。 末了太 后叹口气,说,“哀家乏了,你们都退下吧。” 众人便退了出来,武德帝也自去承乾宫了。 皇太后和福公公瞧着六娘见了礼离开,福公公说,“郡主尚且年幼,太后真要把这事交给郡主。” “交给长宁有何不行呢?哀家瞧着长宁不错,历练历练说不定还要胜过哀家。” “太后一向疼爱郡主。” 太后笑笑。“哀家不是个好母亲,只希望能做个好祖母,让哀家的这些孙儿,能有个好去处。” 福公公说,“太后千万莫这般说,太后教养出陛下这样的明君,如何不是一个好母亲呢?” “你不必宽慰哀家,就是因为哀家当年就对献王福王有失管教,一心只放在皇帝身上,才导致了这样的结果。” “陛下生而聪慧仁善却有手腕,太后自然偏爱些,寻常人家的父母也或有偏爱一方的,太后不必自责。太后可以再给献王去封信?好好劝劝王爷,做个自在闲王,再好不过的事情。” 太后冷笑,“哀家生的儿子,哀家清楚得很。他若是听劝,当年就不会对献宁下那样的狠手,更不会走到今天,哀家去了信,他倒更觉得我偏心皇帝。 可皇帝好不容易坐稳了这个江山,哀家便不允许任何人生乱,十数年的战乱,百姓打够了,哀家也打够了,更何况,就算他熄了野心,哀家的献宁因他而死……哀家就不恨他?……” 太后叹口气,“诸事总有因果,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献宁在天上看着,哀家委屈了她这么多年,不能继续委屈长宁。” “太后用心良苦。”福公公垂着首。 太后倚着门,看着院中的落叶,看着行到不远处,却隔着数尺距离的孟简之和六娘。 第49章 他的伞只罩着她 福公公回去取了个外裳给太后披上, “太后,天冷了,仔细着凉。”太后只多看了一眼, 叹口气, 便也回去了。 六娘并没有停步,她出了长秋宫,便一路向长信宫中行去。 她听到太后提到当年肖臣毅和宋献宁的事情。 自从芷兰在亲军都尉府取了那些卷宗后, 她又病了,只看了肖臣毅的生平的卷宗, 那之后的卷宗,她尚未及看, 也一直没有准备好去看那些内容。 第126章 可太后今天提了这件事情,又说让她来为他阿爹阿娘讨个清白。 或许,冥冥之中,她阿爹阿娘在保佑她…… 六娘走在宫中,心中沉沉地想着这些事情。也并没有注意到, 孟简之仍行在她的身后。 待她回头,忽然发现他就行在不远处, 她愣了一下。 自她不去学府,便没有怎么见过他, 每次见到他, 亦是匆匆路过。 他似乎不像前些时候那般强求她了, 她亦松了口气。 六娘停下步子,向孟简之见了个礼,“孟大人有什么事吗?” 他贪恋似的望着她,良久才开口,说, “太后既然开口,若是有什么郡主想知的,可以来亲军都尉府,亲军都尉府的大门随时向郡主打开。” 她顿了一下,向他轻轻点头,便也没再说什么,转身进了宫中。 石榴红的裙摆在他眼中漾出一抹似明似灭的红霞,便消失不见。 六娘和芷兰回到长信宫中。 芷兰说,“孟大人知道芷兰将这些卷宗拿走了吗?” 六娘滞了一下,她也不知道他知不知,她手抚着这些卷宗,摇摇头说,“知不知道如今也不重要了,芷兰你莫要担心,也许一切终究要有个分明了。” 夜色已深,她手中抚着那卷宗,心口在狂跳,她将油灯聚过来,看着上面已经有些不清晰的字迹, (时过境迁,由霍风于肖臣毅逝世后依犯人口供,批加整理。 武德元年,武德帝和肖臣毅平四海定国号周,百姓呼万岁,肖臣毅作为大将军甚得百姓爱戴 。 武德二年初,肖臣毅上疏,写《大周律》,主张刑过不避大臣,赏善不遗匹夫,王族亲贵犯法,与庶民同罪。 其年,武德帝准大周律在京都施行,有献王之长子,公子睦,于市井之上,遇民众挡路,便使手下亲兵将民众母子及围观者数人打死,依大周律着大理寺审判,于当年七月在东华门外斩首。 又次年,有皇后表兄,郡王薛平之子,薛枕,因强霸民女,依大周律被着刺配之行,流放边都,路途中因饥餐渴饮,难以承受,患病而亡。(薛洺之父) 次年,福王献王,联合朝中数人,弹劾肖臣毅重权在握,肆意而行,法度严苛,不体民情,肖臣毅与献王数年的嫌隙爆发。 武德帝贬斥献王,镇压弹劾和朝中不满之声,依旧在京都推行大周律。 三年内,京都吏治清平,百姓安居,拥护朝廷,大周建立初期前朝余孽的反抗几乎消无声息。 武德四年,武德帝计划泰山封禅,命肖臣毅在泰山设封禅祭祀坛与庙宇。 肖臣毅领命,武德五年,封禅台立成,武德帝领太子大臣在泰山封禅,当夜宿于祭祀庙宇,庙宇梁柱忽而倒塌,因众人正在熟睡,数多大臣丧命重梁之下。 武德帝在校曹霍风的救助下,逃离祀坛,大难不死,天命所归。 当年,武德帝下令彻查祭坛案,因奈何不住众皇亲威胁,暂解除肖臣毅大将军职务,停止施行大周律,将肖臣毅压于诏狱中,由大理寺审核此案。 大理寺结案说,肖臣毅以次充好,偷梁换柱,有意使梁柱坍塌,祸乱朝纲,鼓动百姓,应判肖臣毅大逆不道叛国之罪。 肖臣毅并不肯认,申请三司会审,武德帝允准由三司会审。 当年初秋,亲军都尉府提审肖臣毅,在押解肖臣毅去亲军都尉府待审的途中,正经过东华门。 献王福王,在东华门外,率王府亲兵围困肖臣毅。 献王以肖臣毅图谋皇位之言辞,鼓动年不足十岁的太子射杀肖臣毅。 肖臣毅倒于马下,手中握着宋献宁和他的结发锦囊,大周律至此亦胎死腹中。 当夜,献王率亲兵围困献宁公主于京郊园中。 彼时,献宁公主尚产下孩儿,托奶娘将孩儿带走,献宁公主只身拖延他于。 献王威逼宋献宁说出孩儿下落,献宁公主只说要见武德帝,献王不准。 献王吩咐亲兵,以贴加官之刑,威逼献宁公主说出婴儿下落,公主面容扭曲挣扎,银杏眼落红肿,终于京郊园中香消玉殒…… 肖臣毅和宋献宁所生孩儿未知生死,只那奶娘冻死于野路之上,不见那孩儿踪迹,或被野兽吞食。) 后面批注着,(已于,武德二十年找回肖臣毅与献宁公主之女,封长宁郡主,册五百八十九详记。)这个字迹她认的出来,是他的。 六娘倏地一下落下手中书简,她懂了,为何公子秦,公子明,还有薛洺会对她有如此大的不满…… 她有些愤怒,眼中盈着泪,怒说,“我不明白,既然霍风大人早就将这事清明了,为何迟迟不为阿爹阿娘昭雪,让害死他们的凶人逍遥法外,快活自在这么多年!……” 芷兰帮她将掉落的书简捡回来,说,“当年肖将军被大理寺监押,是因为封禅祭坛一案,此案不翻,两位王爷就是斩杀流犯,也不是死罪。肖将军死后,只怕陛下不想再牵连太多,便没有吩咐再查下去……” 六娘擦了眼角的泪,她侧头看着床头那张画像上宋献宁生动的面孔。 她想着刚才卷宗中没有情绪的字迹,此时看着那张美丽的面孔,仿佛看到她阿娘那张美丽的面孔在一张张加官纸下迅速没了生气…… 第127章 像枯萎的蔷薇在寒凌的夜里,迅速谢了。 而在那不久前的一个时辰,她刚刚诞下双生子,她大概笑说女儿叫肖恬愉,要一生夷愉无忧。儿子叫肖时安,要一世顺遂平安。 六娘吸了下鼻子,窗外是黑夜,而窗内,总是昏暗。她将烛台拿远了些,坐在黑暗中。这些 卷宗中关于封禅案的表述总有不清晰的地方。 或许,她还是得去亲军都尉府,得去见他一面…… 次日,六娘与芷兰一起来到亲军都尉府,门外的亲卫并没有拦她,似乎得了他的命令,见了她并不阻挠。 六娘就这么径直进了亲军都尉府, 这是六娘第一次进入亲军都尉府,亲军都尉府的守备森严,时常那些看起来并不好看的信鸟飞来飞去,鸣出一种难听的声音。 入目都是灰色的墙壁,灰色的地砖,灰色的盔甲,阴冷冷的兵器放在角落里反射出死寂般的光,她能嗅到被这兵器铁渍掩盖着的血腥味 。 她蹙着眉,这种味道让她很不适,几乎本能性的想要作呕。 “孟大人在哪里?”她问那个亲兵。 那执刀的亲卫没有多说,便将她带到他住的地方,她站住步子,愣了一下。 没想到他竟在这里种了一株株的刺蘼,将这地方装点的艳丽妖冶,不知道为何,六娘忽然想到,她曾对他说,要他在汝宁的巷道旁种满刺蘼。 她……有些哑然。 门外的亲兵推开门,引她进去,并没有禀报,六娘看着这小小的四方院子,一时有些怔愣,他竟将这里面装点的像汝宁的旧居,甚至这院中不远处有一颗青梅。 住在这里大抵人总是心中不安的,所以,就关了门将这四方的院子,装成最心安的去处,她想,他大抵是这么想的。。 她忽然发现门不知何时开了,孟简之站在那里,背着光看向她,脸上的神情看不清楚。 他在门边,望了她许久,然后先行向她了请安。 “臣,参见郡主……”他撩袍跪下,声音低低的有些听不清。 他因今日休沐,所以在亲军都尉府中赋闲,他并没有穿朝服,只是穿着寻常的一件玄衣,黑发随意地散在肩上,眼神中有些迷惘,似乎是在忙着什么。 她向他回礼道,“孟大人,太后说,我如果有需要可以找大人,我想看当年封禅案的所有卷宗。” 他没有犹豫,说,“在宗阁里,郡主随我来。” 他说着,随手拿了盏灯,便引她出了这院子,向前处去,身后的亲卫和芷兰都没有再跟。 今日天阴,亲军都尉府显得格外沉闷,外面掌着灯火在风中摇晃着却始终未灭。 孟简之忽然从袖间取出火折子,将一边灭了的灯重新掌上,灯火印在他的侧脸上,竟显得暖融融的,可这暖意只局限于这一方内。 他站着,转过头凝视着六娘,眼里罩着淡淡的,静谧的氛围。 她从未见过他身上有这种气质,仿佛外边的天地与他无关。 他在这阴冷孤僻的地方,有一道他自己的小小的一方天地。 六娘有意打破这一刻的沉默,她做无意地继续前行说,“孟大人,长宁有一事想请教。” “郡主请说。”他说。 “既然陛下和太后早都知晓当年两位王爷是假传圣明,擅自射杀尚未定罪的嫌犯,为何……为何就不彻查呢。” “我想,当年肖将军和公主死后,太后和陛下也很难过,因此,太后斩了两位王爷的手掌,以做惩戒。” “可阿爹阿娘枉死,他们却只是失了手掌!” “武德五年的时候,陛下有心收回散落在世家手中的兵权,平定各处散乱的叛乱,而去各地收回兵权最好的办法,就是两位王爷去封地镇守。 肖将军已死,手下数十万大军正是军心动荡的时候,若再处置了两位王爷,各地方的士兵只怕就不止是躁动不安了。” “所以!所以……就可以不顾阿爹阿娘的死活吗?阿娘可是祖母的亲女儿,是陛下最疼爱的妹妹。哪怕阿爹陷入纷争中,又与阿娘有什么关系呢?……”她站住步子,言语间有些激动。 他也停下步子,“我想,太后做了这决定,也很痛苦,太后仍然记挂着公主,所以,才会开口说是要为公主当年的案子翻案。” “是因为如今各地的叛乱早已消失,世家手中的兵权也已被收回,如今不需要两位王爷了……”六娘偏过头去说,她一时对太后当年的决定感到伤心。 他轻轻笑了一下,“郡主聪慧……这么说也没错…… 只是,当年肖将军已死,即使就地正法,也无法换回郡主的阿爹阿娘,无论如何,这公道来的都迟了,所以,太后和陛下当时选择从了大局。” “什么大局!什么时事!我都不懂……迟来的公道,难免让人伤心。”她说着,心中满是难过。 “是啊,迟来的公道,难免让人寒心。”他叹口气,复那双黢黑的眸看住她,“若郡主是当年的太后,会如何做呢?” 她没有说话,只是回看着他,她不是当真不明白,可她仍然不能接受,不能接受当年残忍的事实,她在这红墙灰瓦下看到了她一直不想看到的事情,妥协…… 第128章 他上前一步,将手中的宫灯落到地上,从他的长袍中取出一把精巧的小纸伞。 他说,“迟来的公道难免让人寒心,可,迟来的公道也是公道,这个公道我要!” 六娘看着她,一时有些不解,他的语气。不像是在说她,倒像是在说他自己! 她半垂着头,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不知什么时候外面落了绵绵密密的雨,雨珠从叶上滚落,滴在青砖地上的水洼里,一滴一滴又一滴。 天灰沉沉得,他撑了一把伞,靠近她,那把伞斜斜地为她倾着,高高的围墙中两人一伞,灯火将他们伞下的身影拉得修长。 她忽而抬头,才意识到,外面落了雨,他正为她撑着伞,那伞歪歪斜斜地,只罩着她。 她视线下移,落到他的肩上,看到他肩上连着身上湿了大半。 她从刚才那情绪中猛地抽离出来。 她蹙了下眉,向后退了一步,走出那伞,声音冷冷清清地,“大人衣衫湿了,还是将伞打起来吧。” 她退出来,将自己的兜帽戴好,却不肯再让他撑伞。 他站在原地看她半晌,末了,仍然执拗地给带着兜帽的她撑着伞,缓缓转身带她向前行。 亲军都尉府的宗阁在右角,外面守着两个亲卫,里面只有一个阁主和两个侍从。 “亲军都尉府所有的卷宗都是他们整理的。”他说。 六娘看着那成山的卷宗,分列在不同的格挡,不知芷兰是怎么在这么多的卷阁中,将这些卷宗找到的。 孟简之却没有将她引着去找卷宗,而是领着她去了里面的一个小室。 “关于当年封禅案的卷宗,都在这里了,只是比较零碎,我正在将它们誊抄整理出来,这是誊抄整理完的内容。” 他递给她一个册子,她将那东西接过来,大略看了看,这里面的东西很多,原来他一直在整理当年的卷宗。 她看向他,“孟大人也对当年的封禅案很感兴趣?” “封禅案,祭台倒塌,死伤无数,后来,草草了案,被牵连的人数以万计,这么人因封禅案而死,亲军都尉府因为不得已,一直将这个案子搁置。如今,下官接手,不得不还当年在封禅案中无辜惨死的人一个公道……” 他说着眸中暗了下来,好像是陷入了沉痛的回忆,不能自拔。 六娘打量着他那一瞬外漏的痛苦和隐忍,她隐隐觉得,他口中的事情是与他自己息息相关的…… 第50章 她求他吹过的…… 六娘没有再说话, 只是离他远远地坐了下来,一页一页看着他给她的书简。 当年的封禅祭坛修造,虽是肖臣毅领命, 但是主理封禅祭坛修建的是叫孟尧的工部主事, 以及随行的所有工部选的匠人。 修建祭坛楼宇的日程,用料,采购流程无一不记得很清晰, 祭坛出事后,孟尧说不曾存在偷工减料的情况。 但有三个工部理事, 却说主事曾命他拣选并不堪用的大木从云南运来做材料,从外面看不出来, 但万万不可承重,后来才得知这材料是用来承重的。主事却将这些木料做了承重梁柱。 事后的调查卷宗写着,工部主事受肖臣毅之命,于主柱及主梁上偷工减料,又在等待封禅期间, 放些虫蚁,啃食主柱, 导致楼宇和祭坛随时可能坍塌。封禅的时候,因随行 护送人数众多, 祭坛承受不住, 塌陷, 连着庙宇上的柱和横梁一并倒塌,数人于中丧命。 “只因这三人的陈词,大理寺就断了罪,说是阿爹与工部主事合谋?” 孟简之在那边没有说什么,自然是默认了。 六娘又将他写的册子, 一一看过,旁的都是些证词之类。 当年指控肖臣毅的那三个人早就没了性命。 六娘坐在那里自己想着,若要翻案只有这位曾经的工部主事。 她见卷宗中写着,陛下宽仁,大理寺羁押一年后将工部主事与其子特赦流放…… 六娘在那些书册中翻着,她记得,刚才看到了当年大理寺做的人物侧像。 她站起身在其中慌乱的翻找,终于在一张画页的侧首,看到标写着,“重犯孟尧侧像” 她将那张纸从中抽了出来,整个人愣在了原地。 这画像上之人,分明……是孟叔,在汝宁的时候大家惯常叫他孟老爹,因此六娘也并没有问过他的名字,只当是穷人家并未起什么像样的名字。 可原来,他就是当年的工部主事。她几乎有些怔愣了,画像从她手中飘落在案上…… 灯火在一旁摇曳,过了许久,许久…… 她回头看向孟简之。 肖臣毅被诏狱,孟叔他们则被压入大理寺。 她见他正在远处凝视着她,她忽而有些不知该说什么,她将孟叔的画像,原在书桌上摆好,有些手足无措地抚了下她手上的金珠…… 孟简之察觉到她的吃惊和错愕,却如寻常一般,在她身后说,若无其事地说,“当年,阿爹因为牵涉封禅一案被下大理寺,后来肖将军死了,案子无法再审,陛下便放了我们,我们便去了汝宁定居……”他的声音轻轻的,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第129章 六娘想,原来,这才是他一直关注这个案子的缘由吗? 她努力的使自己平复,试图理出脑中的杂乱的东西。 他又说,“我当年年幼,很多事并不懂,但我知道,凡事必有痕迹,阿爹不曾听过肖将军吩咐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肖将军是清白的,不该就那么枉死。” 六娘看着他那双深重的眸,当年枉死的,只怕不止是肖臣毅和宋献宁。 她记得他曾说过,他的阿娘大概也是在那个时候去世…… 六娘觉得浑身有些僵硬,脑袋里一时空白,当年的案子竟牵涉了他们两家。 而她与他又做了那么多年的邻里。 如今却又坐在这里,看着当年他们父辈的冤案。 她几乎觉得是命运在同她开玩笑,她蹙了下眉,缓缓收回落在他身上的视线。 他又说,“六娘……当年那三个人虽已死,但他们的家人仍在,我会将他们囚来,细细责问当年之事,事情总会有个交代。” 他在上一世,就是如此,从他们口中获得案供与证据,为肖臣毅也为他阿娘讨回公道。 六娘蹙了下眉,想着,说,“只他们的口供,定有人不信服的,若他们当年说的是假口供的话,怎么让人信他们如今就说的是真话呢?” 六娘的话像是刀子一样劈开了他的过往,上一世他行事没有顾及,大刀大斧的做事,大刀大斧地向那些人寻仇。 他从来不在意别人的说法和看法,他相信公道自在人心。 可上一世,在如今的太子将他下了诏狱后,却有不少的人说他伪造证据,收买证人,试图为肖臣毅翻案,实则叛国,将这件事也作为泼在他身上的脏水。 他看着六娘,怔了良久,她永远比他想得还要坚定聪敏,他说,“郡主说的是,那些证人人拿了银钱,便会随意更换口供,这种人自然难以让人信服,郡主有别的想法?” “我记得……当年在孟叔的遗物中,我曾见过孟叔写得好几个经折子,记得是往年的日常,那里似乎也记着他在工部任职的事情……。” 六娘有些犹豫,垂眸说着,“死者为大,我不是想肆意地窥视孟叔隐私……只是不小心见到孟叔记着当年有一个守护祭坛的守卫就在汝宁住着,他们还有过来往,也许那个守卫还在汝宁。” 孟简之知他阿爹有记录的习惯,但他从来没去看过他阿爹记得东西,但他阿爹当年是提过这个守卫的,只是上辈子孟简之没去寻他,因为他觉得他对翻案之事已经是胸有成竹…… 可他知道,六娘想去寻他,是因为,她想自己去解决肖臣毅的案子。 果然,他听她说,“今夜多谢孟大人,这件事攸关我阿爹,我会向皇祖母请命去汝宁一趟……” 他没有说话,她亦没有再说话。 她垂下头,又默默地看了所有的书简,他站在灯下默默看着她。灯火燃熄了,他便替她换一盏,他贪恋着这片刻的静谧,很想驻留。 她又在这里呆了半日,末了她合上卷宗,站起身便向着宗阁外行去。 他仍默默地跟在她身后。她走出宗阁,外面的雨落得更大了,她站在檐下将她的兜帽兜好。他却跟上前来为她遮着雨。 六娘蹙了下眉头,说,“孟大人不用送了,请留步。” 他顿了一下。 她又说,“长宁有个不情之请。” “郡主请说。” “长宁想自己为阿爹的案子翻案……” 她推开他的伞,略显漠然地看着他。 他明白她的意思,她不想让他再插手,不想让他去汝宁…… 她转身一个绯红的袄钻进雨里。 他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这高墙之内。 那之后,六娘便向皇太后说想回汝宁故乡看看。 皇太后知道她想做什么,说,快冬日了,去汝宁的路不好行,为何不等到春日里再回呢? 可六娘心急如焚,她并不想推延。 皇太后只得应了,说,等再宫中过完中秋后,便安排人和她成行,六娘知道皇祖母想留她过中秋,她点点头,便此告退。 福公公见太后想着心事似的,坐在案边一动不动,便捧了六娘做的酥酪,道,“太后尝尝,这是郡主亲手做的酥酪。” “长宁这孩子最肯用心。”太后拿着那酥酪说。 福公公说,“正是呢,像极了公主当年的样子。” “献宁命苦,哀家只希望长宁能喜乐无忧,不似她娘那般受苦。” “郡主福泽深厚,必然会的。” “哀家听说,她出宫住她养父府中的那些日子,同一位公子,去了京都市井玩。” “是翰林院赵仕杰学士,赵大人和郡主也是同乡,想来是念旧,所以作为旧日玩伴出来玩的。” “赵仕杰……哀家听皇帝提过,人是好的,只可惜,城府不够,手段不行,也没有那么偏执,日后,未必总能护住长宁。” “太后放心,赵大人是聪明的,而且听说那赵大人家中已经为她看了别的姑娘,好像从来没有对郡主有过别的心思。 “原来如此。” “若说这情份和能力,首屈一指的还是孟大人,怪道太后总希望两人重归于好。”福公公又说。 第130章 “哀家可没提他,长宁总不愿意接近他,缘分强求不得,还得凭着长宁心意。” “是啊,听说郡主在顾先生府中病了一场,孟大人去跪守了三日夜,郡主仍然不见。” 太后掐断那瓶中的花,“所以哀家说,这世上的事情皆有因果,因缘际会,一时错过,又怪得了谁呢?这些苦头也算不得什么苦头,他想要弥补,想要挽回,就还有的是苦头吃呢……” 福公公摇摇头,笑说,“太后总说郡主像公主,依老奴看,郡主却更像太后。 公主温柔,看着倔强其实心软,郡主却颇有些百折不回的脾气。” 太后笑笑, 将那花又掷回瓶中。 孟简之听说太后私下里将这事交给郡主和大理寺,并没有说要亲军都尉府插手的意思。中秋节庆之后,便要成行,着亲兵陪郡主去汝宁回乡小住。 他心中有些烦乱,他知道她想自己去处理,更不想他插手。 可要她一人山高路远地去汝宁,就快到了冬季,又兼汝宁属献王封地……他……实在做不到。 他去求了太后,太后却说,亲军都尉府确实事务繁忙,只怕离不开他,仍不让他去,只说让他放心,已遣三队亲兵,一个太医,随行护着长宁。 他想起那夜,她说,她希望他日后不要再出现在她面前。 纵然来来去去,她的心思没有变过。 他知道她有多执拗,因为她曾那般百折不回地喜欢过他,如今,却也百折不回地要丢开他。 孟简之心中泛起一阵阵酸苦和闷烦,像是钝刀子一下下在心口剜着肉。 他沿着修长的宫道,缓缓地向前走,宫道旁的垂柳,像是左右摆着,他回忆起,在汝宁时的她,她走在她身边,滔滔不绝地说着河边的柳如何抽了新芽,如何又飞了柳絮。 回忆将他拉入无尽的悔怨,而她对他的疏离来回拉扯着他的心念,她要回故地,他的思绪也早已要随她一同飞到故地…… 他轻轻摩挲了下衣袖,他做不到看着她离他那么远,哪怕……哪怕他如上一世般用那般卑劣的手段,也要留在她身边。 入了秋,宫中的桂花开得正好。 六娘同太后一样都很喜欢桂花,京都皇家园子桂花开得最好的就是在京郊的程园。 只是因为当年程园给肖臣毅夫妇居住,后来这里出了事,宋献宁在程园亡故。 所以,程园一直关着,无人问津,只有一两个原就在程园里管事的嬷嬷在这里住着,打扫着程园。 可太后忽然说,今年的中秋要在程园中赏桂花,众人便又忙着将程园收拾妥当,一时并不能见半分颓败景气。 中秋家宴,本就只有皇室亲族列席,今年,因为献王和福王的儿子在宫中关着闭门思过,就只有太子和为数不多的公主,郡主县主列席,再就是些旁支的小辈,席上显得有些冷清,又逢秋日,叶子不停地往下坠,只有隐隐的桂花飘香。 戏台上纷纷咿咿呀呀热闹地唱着戏,越是热闹,就越显得席下面寂寥。 太后总想着当年献宁在这里的遭遇并没有什么好情绪,可她老人家或许是上了年纪,就是喜欢回忆往事,哪怕是那些不那么开心的往事。 她今日来这程园就是为了向众人说,她还记挂着,还念着她的女儿。 众人知太后的心事,便也没有过分的欢乐,席上献了礼物,皇太后去歇息后,便也纷纷退下了。 六娘在席中浅浅地饮了两杯酒,便起身在这园子中来回溜达。 她知道,这里是她阿娘去世的地方,她只想……一个人走一走。 这园子其实很大,可又很精致,梁栋上雕刻的都是当年最时兴的纹饰,有许多花木看起来都很有年月,她走在这其中,在想,她阿娘当然也会走过这些青砖,看过这些梁饰,也照看这里的花草,或许她也会想着等她出生后,带她一同来这看这秋季的桂花。 她走到桂花树下,矮下身子去捡那树边的桂花,将拾起来的桂花都兜在衣裙上,再拾进她身上带的锦囊中,她想着,过两日可将这些桂花晒了做桂花团子。 “郡主。”她忽然遇到了院中的一个老妪,老妪正在整理花草,见六娘行过来,上前见了个礼。 “嬷嬷你,是这园子里的人?” “正是,老奴伺候着园子里的花草,已近二十年。” 近二十年,六娘一怔,那大概是她阿爹阿娘还在的时候。 那老妪抬头,看了六娘一眼,眸中是淡淡的笑意,“公主还在的时候,也喜欢桂花,这园子中的桂花树还有好多是公主当年新种。” 说着那老妪蹲下身与六娘一同拾桂花。 六娘仍望住她,仿佛试图从她斑驳的皱纹中,寻出一点当时岁月的痕迹。 老妪拾了桂花,便一同放到六娘的锦囊中。 她像是知道六娘的心事,继续说,“公主最喜欢坐在这湖心亭中纳凉,时常会和将军一起坐在这里说话,我们只是站在旁边听便觉得开心,后来,公主腹中有了郡主和公子,就总是和将军一起坐在这湖边轻手做衣衫,公主当年做的衣衫,仍然留在这里。” 第131章 六娘听着她说,将手中的桂花尽数放到香囊中,颇有些激动地望住她。“衣衫?” “那些衣衫仍在房中的柜里高放着,可惜郡主年岁大了,再也没有穿的机会了。” “可以带我去看看吗?” “郡主请跟老奴前来。” 六娘跟着那老妪一起走了许久,行到了一处小院子,四周都是竹林,再往里走便是一弯小小的水穿过竹林来,然后才能看到那间小竹屋。 “阿爹和阿娘以前就住在这里吗?” “只要他们来园子的时候,都住在这里的,这里比较清净。那个时候的人,打仗打得疲了,都喜欢清净。” 六娘攥了攥手里的花灯,照应着这些竹子,竹子不是很高,秋季里都泛了黄,竹影斑驳却不显阴森,因为总有那顶头的小灯照着一池水,看起来反而温馨。 老妪推开了房子,“公主走后,那群人将这屋子弄得不成体统,还砍了不少屋外的竹子,后来老奴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将这里收拾成以前的样子。” 这屋子不大却很温馨,榻边堆着的是红喜的褥子,月洞架子床上垂着红色的金丝帷幔,那边一台小小的妆镜,连梳子和发簪都仍在那铜盒里放着。 老妪取出了柜子里放着的衣衫,是红色的小衣衫,女孩儿和男孩儿的都有,还有两双漂亮的虎头鞋,她将那小小的鞋子拿在掌心,还不足她手掌的一半,她嘴边扬了起来,心中却一温,险些落下泪来。 “当年郡主也是在这里走的,那畜生就在这屋子对她用刑……” 六娘的手颤了颤。 嬷嬷却仍在说,“他们就用那帕子贴在公主面上,公主是被他们闷死的,公主那样漂亮的一张脸,经不起他们来回折腾,不过两三次已然不成形状。老奴被他们扣着,就这么在旁边看着……看着公主香消玉殒。” 六娘心中一落,她将手中的虎头鞋放在一旁,她知道,她阿娘是在这里死的,她知道她走的时候凄惨,形容必然狼狈不堪,可她想象不到那会是什么样的惨像,她回身看向那老妪…… 许久后,她擦了泪,拿了帕子给那嬷嬷,“嬷嬷莫要难过,因果报应不爽,他们会有报应的。” 那老妪看向六娘那张和宋献宁那么相似的脸,她说,“大家都说郡主生的公主很像,可其实郡主似乎更像太后些。” 六娘帮她拭了泪,“嬷嬷是说脾性吗?我是倔一些的,相反,阿弟脾气比我温顺许多。” “郡主一定吃了很多苦,才能在那样的世道中活过来,可惜小公子没能活下来。当年所有人都以为公主生的是个小公子,老奴也不曾多说什么,因为老奴知道,说出去的越多,郡主便越不安全,老奴宁愿郡主和公子好好在外面活着,所以便是陛下问老奴,老奴也不曾说过的。没料,陛下还是将郡主找了回来。” “嬷嬷放心,皇祖母偏疼我,陛下关照我,我现在很好,以后……只会更好。他们欺负了阿娘,但是,不会再有人能欺负我。” 那老妪看着六娘,眼中盈了泪。两人握着手互相叙些话,到夜深了,不能再在这里久留,六娘方和老妪一 同出来。 两个人从小园子后门出来,又是一片竹林,这竹林却不比前面的竹林时常有人照料,茂茂葱葱长了一大片,高耸如云,黑压压遮了去路。 “不该带郡主从这里过的,本想着这边离郡主住的地方近些,却忘了夜里的几盏灯坏了。”老妪怄气。 “不妨事,嬷嬷。”六娘说着。将手中的灯握得紧了紧。 六娘突然听到,“嘶嘶”的声音,她停了停步子,立耳细听,不一会儿又是“嘶嘶”的声音。 是,蛇。她心中一沉。 “嬷嬷听到了吗?” “郡主快走,想来是这里林外面的林子进,这些年又没放药,就有蛇进来了想在这儿越冬。” 两个人步子加快了些,可过了一会儿却见三五条蛇已渐渐从林子里游了出来,黑暗中她辨不得条数,她将手中的宫灯,举得高了些,却见,都是些细蛇,草丛里爬的,竹子上攀着的,大抵三五条,只这蛇是有毒的。 嬷嬷拿过六娘手中的宫灯,举得高高的向那蛇处挥舞着,可那蛇却似不怕火,反而被惹得着了怒,向着两个人凑过来,嬷嬷将六娘护在身后,那蛇忽而从草丛间跃起来,向着嬷嬷冲过去,瞬间便向着裤脚处下了口,嬷嬷被咬一声呼起痛。 那蛇仍不肯放过,忽而林中过来一个穿着亲军衣着的人,拔刀冲着这蛇便砍,不多时便砍做两半。 六娘忙带着嬷嬷离开了这里,又给她上了药,“嬷嬷莫怕,这毒不重,不过几日就好的。” 那嬷嬷却只是说,“原来郡主也懂医理,竟和公主当年一样。” “是吗?阿娘也喜欢这些?” “公主年轻时,没有机会学,只跟着前皇后做些草鞋生意,后来陛下发迹,公主才跟着如今那明医王维安学了些医术,又试了许多的药,因此身上有些耐药性,老奴听闻前段时间郡主生了病,却也不容易治,想来便是从公主这里传下的了。” 第132章 原来竟还有这种缘故。 “还要多谢这位大人相救。”嬷嬷说着,看向刚才救了她的指挥使大人。 六娘亦想起来了,看向那位指挥使,他面相清秀,颇有几分俊美的男子气。 他向她跪下行了个礼,却是抬头向她笔画道, “禁军营,沈念,参见郡主。” 嬷嬷说,“原是个不会说话的,还在禁军处当差,想来本事不小。” 六娘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哑语,恰巧芷兰是懂哑语的,她过来解释了。 六娘又问,“你怎么会在那儿救下我们?” “我是太后身边的禁军,今夜跟着太后来到园子里,夜间巡逻,听见嬷嬷求救,才发现郡主和嬷嬷在后山林子里。”他看向她,眸中很是温柔。 六娘笑笑,说,“多谢你救了嬷嬷,我很感激你,便把这珠钗赏给你,自我封了郡主后一直带着这珠钗,听皇祖母说,这是宫中最漂亮的一颗红珠,她赏给了我,我又给你,希望你不要多嫌。” 沈念双手捧过六娘手中的珠钗,一时有些失神地望着,然后过了半息,才抬眸看向六娘,说,“多谢郡主,不敢多嫌,必定珍藏。”他说,芷兰又向六娘解释。 六娘向他笑的明烂,一双明媚的眸似夜间之星,便没再理他。 中秋家宴之后,太后便安排了人马护送六娘回乡,同行的还有太医院的一个女医,和禁军三队在太后身边护卫的亲兵。 这些人都是太后亲自挑的,六娘谢了恩旨,又向顾翁戎和顾大娘作别,一队车马便缓缓行出了京都城。 皇太后在长秋宫外的楼阁里看着六娘他们离开的身影,王贵妃上了楼阁,给太后批了一件大氅,又帮太后系了。“母后,入秋了,寒凉得很,您该回宫了,郡主明年开春便会回来了。” 太后拢了拢那大氅,“也就你有这片心。” 王贵妃笑笑,“陛下操劳国事,后宫走动得少,太后这里难免有疏忽的地方,臣妾为太后侍疾,是全陛下尽那份孝心,也是我这个做侄女儿的一片心。” 王贵妃是太后的侄女儿,在大周立国前就常跟在太后身边,天南地北地跑,就是因为对皇帝有一份情。 可皇帝顾惜和皇后从草莽一路走过来的相携之意,不曾动过任何纳妾的念头。 加之,先皇后陪皇帝从平民一路熬过来的人,怎会没有一番强硬手腕。 因此,便是立国后,武德帝后宫总不过皇后一两人,王贵妃便是立国后才入了后宫,又因是太后的侄女儿,有太后扶持,才在皇后薨后,有了掌管六宫之权。 只可惜,有皇后之权,却无皇后之实。 不过,王贵妃反倒是安心了,皇帝是个有心人,记挂着和皇后多年的情谊,她这一辈子是无论如何都比不过了,她比不得,自然也没有任何人能比过。 她不求死后能与皇帝同陵,不求皇帝待她如先皇后,只求这贵妃做得,无功无过。 不过,她亦有自己的不如意,便是膝下始终无子。 王贵妃随着太后下了楼阁,又进了内殿,暗金色的银丝洒花海棠被曳地,太后脱下外裳,靠在软榻上,举手投足间姿仪万千,虽上了年纪,却依稀能看出年轻时的风华。 王贵妃给太后端了药碗,坐在榻旁侍奉太后吃药。笑说,“太医院的刘大人不愧是前朝数一数二的明医,开的方子就是好,太后吃着气色竟比得上年轻时呢。” “既如此,也让刘太医给皇帝和你都瞧瞧身子,皇帝不常进后宫,只你那里还常走动走动,你也该动动脑筋,别尽在我面前应承,皇帝只有太子一个儿子,你若是真能给皇帝添个一儿半女,也算了却哀家心事。” 王贵妃从太后手中接过汤药碗,敛眸红了半脸,应着是。“刘太医也说了,是侄女儿那些年颠沛流离,身子上亏了些,太医正换了新的汤药让侄女儿用呢,侄女儿用着不错,觉得身上舒服很多,不那么乏了。” 太后点点头,叹口气,“哎,那就好,既坐在了这个位置,承继子嗣便不是我们宋家自己的事,是关乎大周的事,这个道理你应该明白。” 王贵妃点点头,应承半日,太后又记挂起六娘,念着不知六娘的车马已经到了何处。 六娘的车马渐渐驶离了皇城,车舆外从车水马龙,渐渐变成黄绿的秋景,虽已到了深秋,可也有一番深秋的景致,看着这些景致所有人心中都似轻了很多。 忽而,一支清缓灵动的曲子传来,是用叶子吹得,曲子哀哀婉婉的。 是她在京都城听女孩儿们唱的那首“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是她年幼时,曾缠在他身边,一次次求他吹过的曲子。 她打开马车的窗,见那个哑的禁军少年坐在车舆上。 她好像记得,他叫沈念。 第51章 永远不要喜欢一个不喜欢…… 六娘招招手, 他稍稍滞了一下,便从车舆上跳了下来,赶上了她的马车。六娘示意他上来, 他摇头推辞, 芷兰却已为他打开帷幔,他便踏上了车舆。 “你从哪里学来的这曲子?”六娘问他。 “是我家乡的曲子。”芷兰给六娘翻译着他的意思。 第133章 “这是首云州的曲子吧,你是云州人?”六娘看向他, 眼里笑盈盈的。 “是。”他点点头,有些痴痴地望住她。 “郡主也知道这曲子?” “这曲子很好听, 连京都也有人填了曲传唱呢。” 她用手拄着脑袋,坐在马车上的金丝软垫上, 靠着一边的窗,然后将手放在窗上,向外面缓缓略过的景致望出去。 “不过,我在很久之前就听过这曲子了,以前有一个人教过我。” “郡主也会?”他问她。 六娘摇摇头, 笑说,“我是学过, 但怎么都学不会,我于乐律上来说不太精通, 连学府里的课也总是落后, 我没这天赋, 便也不想学,只听你们弹唱便好。” “郡主聪慧肯定是没有认真学,若是认真学,不能不会的。”他又说。 六娘又问他,“你在皇祖母身边多久了?” 芷 兰看着他向六娘解释, “他说,两年多了,他本来是禁军中的人,因在狩猎的时候护卫太后有功,太后就将他提做了身边的亲卫。” 六娘点点头,说,“这次去汝宁,路途遥遥,虽能看看路上风景,可快到了冬日,外面天气冷,总也有些不便,恐怕多数时候只能困在这车马中,我既闲来无事,不如你和芷兰一起来交我哑语?” 他愣了一下,看向她,没有说话。 六娘又说,“你要随我一路,芷兰不在身边的时候,我该怎么知道你的意思呢?” 六娘一双琥珀色的明亮的眼睛望住他,“你不拒绝,我就当你同意啦。芷兰,自现在起,你不许向我解释,我自己来猜他在说些什么!你便也轻松很多。”六娘又看向芷兰。 芷兰也笑说,“这样好,郡主聪慧,肯定很快就能学会。” 六娘指了指他手中的叶子说,“叶子怎么说呢?” 他手中比划,六娘便跟着他手中翻花。 “你怎么说呢?” “我怎么说呢?” “我想念阿爹了,怎么说呢?”“天气有些寒冷,多添些衣服怎么说呢?”“外面的叶子落了怎么说呢?” 三个人在车马上学话,一时间便热闹了起来,六娘和芷兰清脆般的笑声,传过来,听着她们欢喜,路上的护卫便也觉得此行会有些意趣,都欢乐起来,开始互相聊着前面会路过哪些州郡,会有哪些美酒佳肴。 才不过一会儿六娘已经懂得他简单的意思,六娘笑问他和芷兰,“我是不是还挺聪明的?” 他看向她说,“郡主,冰雪聪明,是我见过最可爱的人。” 六娘看向他的手势笑说,“这个我本不懂的,但我现在懂了,你说我是你见过最聪慧的人,是不是?” 他笑着点点头,眉眼间是爱慕的情分。 芷兰也笑笑,看向沈念,微微偏头,蹙了下眉尖,上下打量着他。 一队人马,出了京都后向徽州行去,此行要从徽州到胶州,再从胶州到汝宁。因为是护佑六娘回乡,所以依着太后的嘱咐,一路沿着官道和大郡县缓缓走。 本来应该是一路自在随意的,可因为就快到了冬天,大家想赶着在天气再冷些之前赶到汝宁。在汝宁陪着郡主一同过冬过年,便也不如预料中那般轻松,时而会赶赶路程。 因此遇着大官驿的时候,大家便好吃好睡,玩得尽兴。 偶有几日,来不及赶向下一驿,也难免在官道草草旁歇了。 这几日因才过了徽州县城的城楼,距前县仍有十数日的路程,不免又是夜住晓行,风餐露宿。 白日里,大家吃些带来的干粮,或者那些侍从去山野里打了野味给六娘烤着吃。 夜里,侍从累了,便挤在车上或者直接睡在一旁的软草上。 因此,路途上已有数人感染了风寒,好在,有随行太医跟着,总也不会病重。 六娘一路被好好照料着,倒没有半分的受冻受寒之处,她便也不闲着,时常随太医亲手照料随行侍从。 所以,不过十数日便与这些侍从关系极好,他们更是掏心掏肺地照料六娘。 可六娘和芷兰睡在一个马车上,也并不总是睡得安稳,虽然这车舆上有金丝软枕,有虎皮垫子,有最好的炉子和炭烧着,但总是会有些颠簸。 六娘夜中醒来,怎么也睡不着,打开一边的车帘,向外面看着。 一轮明亮的圆月正挂在空中,有几只喜鹊,在官道旁的梧桐树上站着,看着过路的他们。 六娘揉了揉眼睛,便见那喜鹊飞走了,想是要去南边跃冬了。 六娘看向一旁,沈念依旧在车马队的后边站着。 她揽了揽身上的大氅,拿了一个烧得正好的小手炉,便下了马车。好在今日不是特别的寒凉。 沈念在那高高的桐树下站着,半垂着头看着远处的地方发呆。见到她过来,他好像愣了一下,站直了身子。他向她躬身行礼。 她笑笑说,“夜夜在这里守着,只白日睡那一会儿够吗?怎么不同他们换个时辰值守呢?” “没事。”他说,“夜里守着,会安心些。” 六娘这次没有太明白他的意思,但她知道,她劝不动他,便也不再多说。 第134章 她顺着他刚才看的地方望过去,原来在官道对面有一个小湖,在月光下闪着粼粼波光。 六娘眼里亮了一下,向那湖边走去。 他见她要去湖边,便隔着半步,在她身后缓缓地跟着。 她坐在湖边的草地上,惊动了湖边安歇的飞鸟,他们扑棱着翅膀,向远处走了走,和六娘他们隔着些许距离,有些戒备地看着她们。 六娘见他跟过来了,示意他坐下。 他便也在她身边不远不近处坐下,他手中握着刀,指尖似乎在轻轻发颤。 “我自小长大的地方也有这样一个小小的湖,我小时候很喜欢躺在湖边,像这样看着圆圆的月亮发呆。”她拄着手,望着湖,眸中映着明明的波光。 沈念在远远地静静地看着她眸中的波光。 她说,“我曾听隔壁的叔叔说,云州也有一个好大好大的湖,湖边一年四季满是飞鸟,站在楼阁上都望不到湖的边际,你也见过吧。”她忽而回头看着他。 他顿了下,点点头。 “比这里漂亮吗?”她问他。 他又点点头,“很漂亮,很希望郡主可以去看看。” 她笑笑,说,“我以前很想去的,很想去隔壁叔叔的家乡看看,可后来……又不想去了,我那时觉得我想去云州是因为他的关系,可今日,坐在这里,我觉得我错了,我还是想去的,只因为云州该是个很美很美的地方。” 他看着她,眸色暗了一下。她只看着眼前的湖面,没有察觉他那些细微的神色。 她又说,“只是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 他又点点头。 六娘回头看了他一眼,笑笑,可能是因为他不能说话的缘故,六娘总觉得在他身边说话很安心。 她说什么他都会听着,不会承应也不会反驳。他只是一个听客,听着她所有的回忆和向往。 六娘望着他说,“你的嗓子是什么时候坏的呢?” 他敛眸比划道,“以前执行任务的时候坏的,太后怜悯,依旧将我留在身边。” 六娘看向他,她其实并没有完全听懂他的意思,但她看出来他说,是后天受伤,她说,“原来不是天生的啊。” “天生的就进不了亲军了。”他说。 “也是,你瞧我多傻。” 他摇摇头。 六娘说,“只要不是先天的,总能治好的,我以前在一本古籍上看到过医这种的法子。太医院院令大人肯定也有办法,只是他没空在你身上用心思,你不用担心,以后回宫了,我想办法医你。” 他顿了顿,“郡主看过这种书?” 她敛眸,淡淡笑着,“是啊,为了给一个人医眼睛,我陪着隔壁的叔叔看了好多医书古籍……” 他注视着她半晌,灰色的眼眸闪了闪,说,“他很幸运。” 六娘偏过头去,淡淡说,“我还有一个阿弟,幼时我和阿弟相依为命,感情很好,可那日阿弟跑到后山去玩,两三日寻不到他,我和阿爹阿娘急坏了,便和隔壁叔叔家一同去寻,是隔壁的那位公子找到了阿弟,阿弟误走到了瘴气中,他是为了救阿弟,在瘴气中寻了太久,伤了眼睛。后来……” 她叹口气,“阿弟还是没救回来,他的眼睛是治好了,但我们两家人也已经各奔东西,不复当年情谊。” 他从她的眸中移开目光,随她一起望向湖面摇动的月影,“是他……不懂珍惜。” 六娘劝没有看懂,她说,“其实……当年我真得很喜 欢过他。” 他忽而心头一揪,觉得有些疼,他望着她。 可她继续道,“可回头想想,才发觉自己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模样,傻得透顶。” 他眸中的神色黯淡下去,眼角有些泛红,心中所有的情绪都在此时汹涌而来。 她却又看向他,“沈念,你有中意的女子吗?” 他抬眸望向她,心跳几乎停滞,汹涌而来的情绪,在涌到心头的那一刻,又止住。 这浪潮随时要将他压垮,他瞳孔缓缓地不易察觉地轻轻扩张着。 月光下女子的圆润的耳垂下挂着血红的耳坠,轻盈灵动。 过了不知多久,他微微颔首。 她笑了笑,歪头问他?“两情相悦?” 他迟疑着,最后摇摇头。 她停了一下说,“不要喜欢一个永远不会喜欢你的人,会受伤。” 他也顿了一下,看着她,摇摇头,比划道,“不怕。” 他很心痛,不是为他自己,为曾经的六娘。 她看着他的偏执神色,愣了一下。 这世界上,到底有同她一般百折不回的人。 她眼眸明睐,笑着打量他说,“想不到,你还是个痴心人。” 他看到她眸中的赤诚,低头,他自觉羞愧,自始至终是他对不住她,他当不起她的话,他心中情绪翻涌起来的浪忽而向下坠落。 起风了,天又黑了些,湖边的水鸟,静静地在不远地地方站着,看着他们,六娘将衣裳往里裹了裹, 他很想停留,却怕她冷,说,“郡主,回去吧,” 她点点头,他便先站起身,走在她前面为她引路。两个人的影子一高一低,在月光下草丛间并肩着,相依着。 第135章 湖边的飞鸟见他们走了,又飞来他们坐的草滩上,不紧不慢地寻虫吃。 第52章 他做的桂花冷元子 沈念扶着六娘回到车舆中, 六娘见芷兰睡着,便也裹了厚厚的袄,闭上眼睛, 可纵然是金丝软枕, 棉被暖靠,她依然觉得冷。也许是到了深夜,气温比一个时辰前冷了不少, 帷幔也有些透风的缘故。 她又将被子往身上裹了裹,翻了个身。 她没躺踏实的时候, 便听到外面有人敲她的窗。 她坐起身,云丝零落地挽着, 推开窗子,瞧了瞧。 是沈念,他手中捧着厚厚的金丝软被。 这是亲兵们留给他的被子,他知她冷,要她用。 六娘想, 定然是她在车舆里翻来覆去,吵到了他。 “被子给了我, 你怎么办呢?”她问他。 “我要值夜。”他手中解释。 他见她不接,又摆摆手, 说, “未用过的。” 她其实并没有嫌的意思, 她不好让他多心,便接了过来。 她接被子的时候,无意中触碰到他的指尖,冰凉得如同津了冰水,她将手旁的手炉递了出去。“呐~” 他看着她手中的手炉, 停了一下,摇摇头,“不冷。” 她却道,“亲兵们已经病倒大半,你若是再病倒了,又换谁来值夜呢?” 他见她强求,伸手捧过她手中暖炉。 她弯弯唇角,侧身回去睡了,也许是盖了两层褥子的原因,她觉得格外暖和,没过多久便睡着了。 他走到不远处的桐树下,去里面拾了些柴火,生起了火堆,便在火堆旁坐下,将刀放在身旁。 他又远远地看向她的车舆,她应该是睡着了,不见帷幔煽动,他望着跳跃的火苗,将她递给他的手炉又握紧了几分。 次日醒来,又有两三个亲兵病倒,距离下一个城邑还有几天的路程,六娘不能再看大家这样吃苦。 六娘向芷兰说,“不知这附近有没有村落人家,今夜最好在哪里能借宿一宿,就算没有大家歇息的地方,也能吃些热饭,喝些热酒暖暖身子。” 芷兰听了便吩咐身边的亲兵去找找周围的村落。 过了一个时辰,那去探路的亲兵回来了,说,“前面不远的地方,有两三个草屋,里面煮着饭食。” 芷兰问道,“是不是良民,以前听说,这一带总有些贼寇。” “应该是良民,那里有两个妇人家坐着说话,看起来和善。” 芷兰点点头,六娘便吩咐车队先向那边驶去。待走近后,六娘又吩咐他们停下,只和芷兰、沈念向前先问问情况。 才叩了门,那院里坐着的妇人向他们张望一眼,便转身进去了,不一会儿,出来一个大汉,身长三尺,宽脸阔背,三十余岁,看着很有些本事,那妇人跟在他身后。 大汉戒备地看着几人,最终将视线放在六娘身上,微微蹙眉。 六娘说,“大哥,我们是过路的客人,想要借宿一宿,不知可否?” 大汉打量着六娘身后不远处十数人,虽是平民打扮,看着却是有身手的,一时不知他们来历,问道,“你们是哪里来的?” “我是胶州汝宁县人,去岁入京都看望外祖母,今秋父亲却突然传信来说母亲病重,因此急急赶回汝宁,正路过此地。”六 娘也就信口说了个主意,她此行仍算是低调,并不惊动地方衙门,更不敢在此处说她的身份。 那汉打量着她身后的人,六娘又说,“祖母担心路途遥遥,或有不测,因此多请了几个侍卫随行护送,他们都是有符牌的良民。” 说着,芷兰便将她的符牌递了过去,又随手掏了两锭银子,一并塞到那妇人手中。 妇人接过符牌只略看看,握着手中银子,眉眼弯向她夫君说,“我看这姑娘面善,又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如何忍心让她一个女郎在外面歇?” 那汉又打量下六娘,却开了门,侧身让他们进来,“歇是能歇的,只是姑娘要知道,我家里小,住不下这许多人,两位姑娘可以住,只能叫诸位大哥在一旁的草厩里耽搁一晚。” “这不妨事,因昼夜赶路,他们多有生病的,也不好叨扰大哥,只有个避风的地方,又能给他们些热汤饭,便感恩不尽了。” “这容易,昨日里,我家郎君才打了野物回来,夜里正要煮肉汤呢。”那妇人,打开门帘,让六娘,芷兰和沈念进去。那大汉却便出来给安置了六娘身边的侍从,又给六娘的马匹喂了草料,才掀了帘子进来。 屋里热气腾腾地烧着暖碳,妇人摆了两三个小菜,又取了几壶酒来,去给外面的随从一壶。 六娘饮了酒,坐在炉边,觉得身上暖了不少。 她才从那汉子口中得知,她家郎君姓王,是这山中的猎户。 六娘见她一直忙碌,忙劝着她坐下。 她却说,“不忙碌,我也是个喜欢热闹的,一时见姑娘来了,有个同我说话的,正欢喜呢。” “这里水草丰茂,难道没有邻居乡人吗?” “原是有的,只是后来这山上来了匪寇,便也有不少人家搬走了,只剩三五户,因我夫君以前当过几年兵,有些身手,他们忌惮着,不总来叨扰我们,我们也就没搬。” 第136章 “原来是这样,官府里就不管吗?” “也不是不管,这两年也有时遣公人来剿匪,只是那伙贼人很有本事,不需多时便能把公人们赶下山去。”那妇人说。 “若是我去,必能将他们一网打尽,只你不让我插手。”那汉子说。 “你如今不过是个猎户,又没身份又不领哪位官爷的命令,你将人家赶走了,那官府里的还当你要做这贼人。”那猎户听她说,叹口气,颇有些不得志的样子。 “不说他们了,只说今夜,我给姑娘的随从们好好炖些酒肉吃,招待大家。”王家大汉说道。 “阿爹,我也要吃肉。”旁边过来一个抱着草娃娃的小女娘,不过五六岁年纪。 “家里难道不常吃荤腥吗?”六娘问,一边抱住这小女娘。 “若打些野物,抓些鱼来,便有的。”那妇人说。“不过,家里仍然寒酸,买不起市上的鲜肉,上次带囡囡吃了一回市上的鲜牛肉,她便嚷着吃。” “大哥怎么不出去谋个差事呢?以大哥的本事或许能在官府里谋个军官做?” 那大汉却别过头去不再说话,妇人也只是笑笑说,“这酒温热了,你们再喝些。” 六娘知他们有难言之隐,便也不再多问了,将酒接过,递给芷兰和沈念喝,她却不敢再多喝了。 过了会儿,那大汉和那妇人便一同去给他们准备伙食。 六娘让芷兰从取出宫中的点心给她,小女娘接了,吃得很开心,六娘又将宫中的带来的一对儿项圈给她系在了脖子上。 那 妇人,正捧着汤碗进来,见六娘给小女娘了个银项圈儿,忙说,“姑娘,万万不可,这东西贵重,我们却不敢要。” “大嫂收着吧,这东西于我来说,并不是什么少见,但大哥和大嫂这番招待,却是雪中送炭,六娘感激不尽!” 那大姐犹豫着。 六娘看向那小女娘,蹲下身说,“囡囡,你喜欢吗?” 小女娘点点头,“喜欢。谢谢姐姐。” 那妇人见女儿爱不释手,便也不再推辞,道谢后,再三款待了六娘一行人。 亲兵们三四日不曾食过热饭,今日用了这饭,方觉身心皆暖。 入夜的时候,又三五成行的聚着饮酒闲话,六娘也和王家大嫂坐着闲话,才有了些醉意。 却忽听得,王家大哥在外面匆匆赶回来道,“姑娘快让你的人,躲一躲,我才在外面放了捕兽笼回来,便见山上面火把和人马乌泱泱地便往我们这儿来,许是我们许久不曾给他们奉过金银的缘故,山上的贼匪来找我们讨银子了,却不好牵连姑娘。” 六娘闻言,便吩咐他们都向屋后的草棚里去,且先看看情况。 只见前院里进来了数个人,“我们路过,瞧着兄弟家炊烟正浓,想来今日兄弟家中有喜事,才摆这样好酒好菜来。” 妇人说,“却也不是有什么喜事,只是这两日我家郎君打了不少的野味,正想着请山上的兄弟们一同下来吃酒。” 为首的男子坐在六娘才坐的地方,便开始用菜,他似瞧见什么,招呼了那猎户家的小姑娘过来,“嫂嫂还说家里没有喜事?若无喜事,怎么给囡囡买了这样贵重的银锁?” 六娘见他握着小女娘的银锁,皱眉便想推门。 却见王家大哥已先将囡囡护在身边,已有些不悦。 妇人说,“家里没什么值钱的,只这银锁是祖上传家,给囡囡护身的,却不能给。” “好,看来这银锁不能给,王兄弟家里别的都能给了。” 说着那为首的便欲进里间,后面跟着一伙人都欲进来搜罗,王家大哥着了怒,只三五个招式便将人打了出去,没两句话就动起了手。“一群强匪贼寇,也敢来我这里胡闹,叫你们认识认识好歹!” 那人倒在地上,指着王家大哥说,“你莫非是什么良善?你当年跟着肖臣毅的时候,被下牢狱,衙门判你刺配流放,你却路上逃了,引了一家老小躲到这里,以为旁人不知你底细,我们也不知?纵是到官府里走一遭儿,你也是要脱一层皮的。” 六娘忽而拧眉,沈念也默默地转头看向六娘。 话刚落,那群人便齐齐向王家大哥举刀而来,小女娘见自家阿爹被围住,哭着上前不停地喊阿爹,妇人怎么也拉不住她,那群人便要向囡囡伸手。 芷兰便也不再躲着,从屋旁的草棚中出来,飞快上前断了那靠近囡囡的手掌。 那人来不及抱臂嚎叫,见不知哪里出来这么多人,草寇皆怔愣着互相看了一眼,爬起身欲走。 芷兰却跳到门处,拦住他们的去路。 六娘上前抱住哭着的囡囡,“囡囡莫怕。”她说着,抱着囡囡让她转过身来,靠在自己的肩上,覆住她的眼睛,并不让她看眼前的血腥。 那群人见跑不脱,夺刀便来与芷兰他们应付,可这些贼寇自然不是亲兵的对手,不过一会儿便落了下风,被亲兵们围在剑阵中。 王家汉子见那群人被卸了手中刀枪,扔了刀剑从六娘怀中抱过囡囡。 六娘将囡囡交给他,便向沈念说,“先将他们绑缚了,送给长水县尹大人发落。” 沈念点点头,便同几个亲兵将人解去了县尹处。 第137章 王家汉子看向六娘,知她身份并不简单,但也不敢过问。 六娘却向他笑说,“大哥武艺高强,又是在肖将军帐中效命过的,在山野间着实可惜,六娘知道长水步军校尉,也曾是肖将军帐下的人,因没有牵扯进当年的封禅案,只贬去了长水做步军校尉。 大哥若是愿意,六娘可以修书一封与他,让大哥重回步军营中效命,只是不知大哥愿不愿意。” 六娘在及笄的时候,收到不少生辰礼,其中有很多是肖臣毅以前的下属所赠,杨良骥给她送了一柄好看的小刀,附文说是肖臣毅当年给他的,因此六娘收下了这刀,也记下了这个长水步军校尉杨良骥。 肖臣毅被下诏狱后,肖臣毅的部署在京的多被一同判罪流放,如王家大哥,在外的则多数被罢黜降职,如杨良骥,曾经的骠骑将军如今只是一个小小的步军校尉。 大哥携那妇人向六娘见礼说,“在此山中,虚度时光,亦不能照顾好家人,我一直心中有愧,姑娘若能荐我去步军营中谋生,我一家视姑娘为再生恩人。” “如今,那伙贼人已知我郎君身份,这里是万万不能再留了。我本还担心无处可安生,没想到姑娘竟给我们找了归宿,我们一家无以为报。”那妇人说。 一家人歇了一夜,便收拾了东西,同六娘他们一同向长水县去。 六娘他们打算在长水县暂歇,然后再启程上路。晌午的时候到了长水县,六娘一行住进了驿馆。 王家大哥携着六娘的手书,去步军营中寻杨良骥。 杨良骥看了手书,收了王家大哥进步军营,两人才知是长宁郡主到了长水。 杨良骥又与王家大哥又来见过六娘,说了些往日肖臣毅往日的事情,一时感慨,到夜间才回。 六娘没见过肖臣毅,她知道的所有,都不过是卷宗里寥寥的几句。 可杨良骥不同,他曾经是与他形影不离的兄弟,他说的肖臣毅年轻时的那些事都让她向往,比如他喜欢每天早晨围军营跑马,他常常会在夜里和大家一同去打野物,他闲的的时候便找军营里的师傅学做点心,因为宋献宁最喜欢,他常常亲手做给她。 六娘夜里坐在驿馆的庭院中看着天上的小月发呆,在想象她的阿爹阿娘,在想这些被无辜牵连的人。 她正呆着,忽然见沈念从亭中的桂树下走过来。 他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他没法说出口,但她知道他在说什么,他在说,山高月小有时,拨云见日有日…… 他在安慰她,一切都会回归正道。 六娘见他右手托着一个小小的碗。六娘接过,见里面竟是桂花冷元子。 “你做的?”六娘眼眸亮如明月,她笑问他。 第53章 他似乎不在乎死活…… 他点点头。 她就着冰凉的汤匙尝了一口, 虽冰凉,却甜津津的,是她最喜欢的味道, 她一时间忘了所有的心事, 只为这冷元子,她心尖不着微尘的欢喜。 “沈念!没想到你还会做这种东西。”她说。“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冷元子,比我在汝宁吃的还好吃几分。” 她笑盈盈地看着他, 将手中的空碗递回他,她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桂花冷元子呢?” “听芷兰说郡主喜欢吃甜食, 又正值桂花落的时节,便做了这个。”他这么说着。 她点点头, 站起身,他见她发上落了的桂花,他上前一步,缓缓伸出手,为她取掉了那片落叶。 她没有躲, 因为她没有戒备,也没有厌恶, 没有推拒,也没有逃避。 因为她只当他是朋友, 所以她落落大方。 她从他手中接过那落下的桂花, 说, “谢谢你为我做桂花冷元子,这几日,你都没睡几个时辰,大概歇得不好,今日总算到了这驿馆中, 睡个好觉。” 她说着,向他笑笑,转身去屋中歇了。 她坐在窗前,将手中那片的桂花随意地放在桌上,想着他说的那句,“山高月小,水落石出。” 她盼着这日能早日到来,不为着她已经去世的阿爹阿娘,也为了这 些一辈子背着苦名,只因曾效力肖臣毅而被牵连的将军们。 她今夜睡得很安稳。 他却始终看着她点的那盏灯,看着摇晃的灯火,护着安睡的小女娘。 他坐在树下任由满树的桂花尽皆落下,他又将那落下的桂花拾了起来,收在囊中。 过了几日天气晴朗了,可是即使太阳这么耀目,六娘推开窗的时候,依旧感觉到温度比前两日更低了些。 六娘穿了身她旧日里常穿的橙黄色罗裙,绯红色绣袄,斜斜插着金钗,坐在窗边用了早膳,因为路途上多有不便,她没带随行的女侍,只带了芷兰一个女生。 芷兰并不擅长这些,厨房里的事情便由随行的伙夫和沈念在操心。 六娘没想到这种时候还能吃上粟米人参粥,她很开心。 细心用完后,听说杨良骥和王家大哥来见她,带了许多路上用的吃穿之物,六娘没推却,他们便进来了。 杨良骥说,“眼瞅着就要入冬,天气寒凉下来,只怕郡主和各位亲兵们着了寒特意备了这些。” 第138章 六娘点头收了道谢,两个人却诚惶诚恐。六娘说,“驿丞照顾得很是用心,大家在官驿里也歇得很好,伤寒也都好了,若是再在这里耽误时日,只怕年后才能到汝宁,我想着,明日便启程上路。” 杨良骥捋着胡须说,“不敢多留郡主。只是,依着郡主和各位亲兵的脚力,到不了汝宁,就要入冬了。天气寒凉,路上磋磨,亲兵们容易受寒受冻。郡主不如走水路,这时节,河道上还不会结冰,水路去汝宁要快上一半!” 六娘并不是没有考虑过走水路,只是临行前她问了这些亲兵,多是不会水的旱鸭子。她也自小没有在水上生活过,当时只怕大家难捱,便走了陆路,可没想到,今年冷得早,这些亲兵仍然吃了不少苦。 六娘便着芷兰去问了那些亲兵,多数才染了风寒,此时更愿意走水路去,至少船中不会挨饿受冻。 杨良骥听说六娘决定走水路,便说,“郡主既明日要走,下官便着人为郡主安排船只,明日卯时,客船便在长水码头侯着郡主。” 两人向六娘告辞,六娘又好好歇了一夜,次日一早便启程上路。 没想到他们到码头的时候,沈念早已经在码头待了多时,亲兵在六娘耳边说,“沈校尉带着我们将这船身检查了几遍,才好让郡主上船。” 六娘向沈念笑笑,她其实并不担心,因为她信任杨良骥和王家的大哥,可沈念做起事来总是很细致,很上心。 他们各自忙着搬些东西在这船上。 却见杨良骥,王家一家都来码头送她,六娘上前,抱起小囡囡,捏着她红扑扑的小脸。 囡囡说,“姐姐一路顺风,平安无事,无病无灾。”说着囡囡将她自己护身锦袋摘下来要送给六娘。 六娘笑说,“这是你阿娘给你护身用的,姐姐不要。” 囡囡却说,“姐姐那日给了囡囡银锁护身,囡囡便将这锦袋作为回礼给姐姐,阿娘说,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囡囡身上最珍重的就是这个自小带着的锦带,还请姐姐不要多嫌。” 六娘不再推辞,笑着小心接过,又将餐盒里昨日沈念做的糕点递给囡囡。 她便和众人一起上了船,站在船板上,向他们招手,小囡囡在船下,抱着大大的锦盒,人还没有锦盒高。不一会儿便只剩一个红点大小,再过了廊桥便看不见他们的身影了。 船或沿着河道一路前行,或是在湖中漂行,却比陆路上快了不少,因杨良骥寻的船夫和舵手是经年的老手,行得平稳,加上这几日风和日丽,不见风浪,便也行得快些。 可即便如此,依旧有不少的亲兵晕了船只,六娘也并不是那么好受,船停靠的时候能在码头上歇歇,大多时候却不得不在船上渡日。 六娘今日吃了些船上伙夫炖煮的饭后,便觉得有些不适,只歪在床上休息,芷兰来来回回给她倒水伺候着她,可她却一点水都饮不下去。 芷兰只好叫了随行的女医过来,女医给六娘问了脉,给六娘开了些止晕的汤药。 六娘只觉得难喝,拧着眉喝下去后,歪在床上卧着,可过了一会儿,就觉得腹中不适,起身哇地一口尽数呕了出来。 小脸儿便一下子蜡黄起来,只口中说着,芷兰莫要担心,我没事的。 芷兰很是担心,自上次六娘生病后,她便知道,六娘的体质是有些不同的,所以,她很害怕六娘晕船再引起什么别的病候。 她服侍六娘躺下后,便只能又去寻女医过来瞧瞧。 沈念说他幼时在水边生活过,或许有些法子,芷兰便将他一同带来,这种时候,倒也顾不得规矩和什么男女大防了。 沈念随着女医进来时,见六娘半蜷着身子卧在床上,她蹙着眉头,正看着他们,原本粉嫩圆鼓鼓尚有些婴儿肥的面上,此时却暗黄了下来,原本明亮澄澈的眼睛,这会儿便不那么有生气了。 她抱着被子,腿尚在外面露着,虽穿着里衣,可终究不得体,她见沈念也来了,忙将腿偷偷地塞了回去,将被子笼到了下巴下面,将自己裹的严严实实。 沈念自然是看到了,见她又将被子盖得严严的,怕她不自如,只得半敛下眸,不去看她。 他走到一边,将这船舱中半开着的窗,轻轻掩了一些。 他知道,她要透透风,才觉得舒服得,可他不能冒险,若是她着了寒,得受许多苦,这船上诸事不便,她该如何熬过去? 他站在那女医身后,女医给六娘把了脉,说,“院令说过,郡主的体质有所不同,我也按着郡主的体质配的药,会烈些,只是看来,郡主晕船,并不耐住那药性。郡主见谅,容我再回去想想。” 六娘嗯了一声,那女医便退下了。 沈念却没走,他矮下身子,蹲在她的床边,用手比着说,“郡主想要吃些什么吗?” 六娘的眼睛明亮了一下,她半坐起身子,似乎没意识到她这时乌丝散乱地坠在肩上,还只穿着里衣,并不费劲就能看到她已成熟,不似幼时那般纤细的腰肢,“我想吃桂花冷元子,你可以做给我吃的,是不是?” 沈念的目光停了只一瞬,便飞快地垂下眼眸,他察觉到他的心口在剧烈的跳,脸上烫了起来,可他仍装作没事一般,垂着眼眸,不敢再抬眸,说,“这个不行,冷元子伤胃,郡主此时吃了,会难受。待上了岸,郡主想吃多少都可以。” 第139章 她的嘴角瞬时垂了下来,眸中也委屈起来,她又缩回被子里,将背留给沈念和芷兰,说,“那我没事,也没什么想吃的,有劳你挂心。” 沈念看着六娘的背影,他缓缓站起身,然后退了出去。 芷兰送他出来说,“沈校尉,那冷元子郡主真的不能吃吗,郡主已经快一日不曾吃些正经东西,只是没胃口。” 沈念没有说话,似乎在想心事,芷兰便也没再多问。 沈念又去船舱处寻那女医,女医说,“依着郡主和众位校尉食不下咽的情况,若是有这止晕的香囊,却比这汤药好很多,只是当时在宫中的时候,就少了两位名贵香料,这出了宫又到何处去寻呢?” 沈念让她将那两位香料写了出来,原来都是西戎那边进贡的,若是用完了便不易得。 沈念又吩咐船夫过了前面码头,先暂时停靠,让大家暂时歇息。 他却上了岸,袖中笼着银子去徽州的私市了。 徽州是福王的封地,福王一向穷奢极欲,只怕这皇宫中没有的东西,正要在这里找才是正经。 他拿着暗线传的消息,便向私市里去寻叫巴尔的西戎人,徽州的私市在最湿寒的巷道深处,他走进去的时候,见许多西戎人在打量他,他没有侧目瞧他们一眼,只说是来找巴尔。 他们便将他引进了一个酒坊里。 那群西戎人引他进来,在酒坊里坐定了,说,“要见巴尔没这么容易, 私市的规矩你该懂得,要不留下你身上的什么东西,要不就过了我们这罗汉阵。” 他知道他们口中说的东西,是他的身体发肤,而不是什么金银,可他仍从他袖中取出了金银说,“这些是给巴尔和各位好汉的。” “东西我们收下,阵还是要照过。”那人用别扭的汉族话说着。 “知道。”他看着他说。 西戎人也不墨迹,便开了酒,“这桌上的酒,只要你喝得比我兄弟快,便带你去见巴尔。” 他揪过来身边一个西戎人,那西戎人身高九尺,猩红面庞,浑身酒气,似不当眼前的酒是回事。 加之看着沈念眉目清秀,便不是那般酗酒的人。 沈念也不与他们啰嗦,只敛着眸说,“开始吧。” “好,我敲三下桌,便请二位同时饮酒。” 话刚说完,他便敲了三下桌,只是前两下是慢的,后一下是快的。 那西戎人拿着酒壶就先比他快一瞬,西戎人倒不是要争这一瞬,而是要看看眼前人的脾性,总有那求人却不服气的,见他们耍了点手段便要与他们大闹一场,彼时,他们便会将人扔出去。 沈念知道这些西戎人的脾气,只垂着眸,并没有什么反应,他伸手将那酒坛举了来就灌,却不管喝了多少,灌出来多少,总归他是在那西戎人之前,将这十数坛酒喝完了。 他将那最后的一坛掷在地上,眸中的猩红已染上了他双颊,他狼狈地说,“我赢了。”他站起身,踉踉跄跄,这句说完,便扶着桌几乎将心肝往外呕出来。 那为首的西戎人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待他晃晃悠悠站直了身子,用那双猩红的眸看着他。 那为首的西戎人,突然在那双眸中看到了如地狱般修罗的神情,他蹙了下眉说,“进来吧。” 他跟着那西戎人走,已然觉得这间挂满奇形怪状旌旗的房子在旋转。 他强打着精神,看向面前正位的赤着肩膀的西戎人,巴尔…… “你来找我,是为了那两味香料?”他没等他说话,又颠着沈念送给他的金银说,“你过了外面的罗汉阵,又有这些好东西给我,我自然是要一诺千金,将香料给你的。不过,能不能取到这香料也要看你的本事……” 巴尔指着那群西戎人围着的西戎人说,“香料就在那里,只要你能从他们手中拿到,这东西自然就是你的。” 沈念看着那群赤着上半身的西戎人蹙了下眉头,巴尔说,“怎么,你们大周不是很能打吗?我倒要看看敢来找我要香料的,是大周哪路英雄?” 沈念哂笑,看向那群西戎人,不再犹豫便拿出腰中的长刀,向那群人砍去。 他做了半辈子的书生,虽学过射驭之术,可这种近身搏斗,他不擅长。 但他知道这群西戎人并不敢要大周人的性命,不过是想搓磨磋磨他,发泄发泄这些年在大周军队下屡屡吃瘪的怒气,做他们出气的筏子,这些他都做得到。 他并不怕死,他是死过一次的人……只要,他还有一口气,他便不忍她再受苦…… 他双手攥紧刀,向围着他的那群人飞出去。 那些西戎人并不手下留情,虽是赤手空拳,却依旧将他困在指掌中,并不让他靠近那香料。 没多一会儿他便被卸了刀,那西戎人将他扔到地面,踢开他掉在地上的额腰牌,毫不客气地用脚撵着他的胸口,“大周的校尉只有这点本事?看来我们进皇宫,杀了你们大周的皇帝,并不是什么难事啊。” 沈念呕出一口鲜血,脑海中闪过六娘今日吐过后的狼狈形容,他望向那放在高台上面的香料,目光上移看向踩着他的西戎人。 第140章 西戎人看着他那双眸,狠厉到似乎不在乎死活,他微微愣了片刻。 那片刻,沈念忽而用双手牢牢抱住西戎人踩在他胸口的脚。 第54章 他本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 他本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即使上辈子进了亲军都尉府,他曾日日夜夜与亲军都尉府那些诏狱中的亡命之徒相处,他也跟着亲卫学过一二招式, 可若对付这些西戎人, 无异于以卵击石。 但此时,他趁那些西戎人自大,他抱住他踩着他的脚, 将他掀翻在地…… 飞速起身便要去取那两位香料,他几乎用了平生最快的速度。 他是伸手拿到了那两位香料, 他心中欢喜,便什么都不顾。 可那西戎人见他出其不备偷袭, 一时恼了,张开两个膀子如同一只雄壮的棕熊,上前握住他的双脚,直接将他拖在地上。 沈念挣扎着试图起身,那西戎人, 又一记重拳落在他胸口。 那西戎人却不停,重拳如同捣泥般落下, 那不是比试,而是在拼命地发泄着他无处发泄的愤恨。 沈念已经无法翻身而起, 他只是偏过头, 望着坐在上首的巴尔, 挣扎着说,“我拿到了……” 巴尔看着他半晌不语,沈念又说,“巴尔先生要说话算话!否则还是不要让我走出这间酒坊,不然, 我不会放过你。” 巴尔看着眼前狼狈不堪的男子,明明被踩在脚下却依旧叫嚣着日后要找他算账,巴尔被男子眼中的冷静和彻骨的恨意震了一下。 随即笑了笑,“中原人,你心中知道,我不会将你怎样,就像我心中知道,你不会将我怎样,咱们两国脆弱的邦交,不能断送在你我这微不足道的人手上。 你们大周人最是虚伪,明明是来求我办事,却总喜欢摆出你们那俯首照顾我生意的架子,因此我不愿与你们做生意,不过,你倒是有些不同,你今日肯孤身来寻我,也肯守我的规矩,我巴尔,敬你是条汉子!” 巴尔扬扬手,让那些西戎人让开。“我们西戎人言出必行,说话算话,你,走吧。” 沈念自哂笑了笑,他并不是什么好汉,只是并不在乎这条命。 他手扶着膝头,站起身,然后推开眼前的西戎人,动摇西晃冲出了这乌烟瘴气的酒坊…… 一群西戎人看着消失在他眼前的中原人出神。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外面下了瓢泼大雨,已敲了更鼓,闭了市,街上空无一人。 他走在徽州的街市间,伤痛,酒气,还有那些久久不能释怀的苦痛,他仰头张开嘴让雨淋在他面上。 他醉了…… 他从来没有这么醉过,他从来都在拼命地,拼命地保持清醒冷静,拼命地克制着他的感情。 可此刻,他握着手中那囊包里的香料。 他只希望,她少受些苦…… 他只希望她不要再那般孤立无助。 他垂下头,任由雨水,从下颌滑落他手中的囊袋上。 他看着手中的囊袋,忽而释怀地笑了笑。 次日,芷兰是在码头上发现的沈念,她和一个亲兵将他架了回去。 她看着他手中死命攥拿着锦囊,锦囊中不知是什么,她试图从他手中取下来,失去觉知的他却死死攥着那锦囊,不肯放松分毫。 芷兰只好去唤了随行的女医过来,女医只隔着远远地嗅了嗅,便向芷兰说,“太好了,郡主不用受苦了,这是用来止晕的香料,有这香囊,便不用饮那药汤了。” 芷兰也很是欢喜,只是她又重重地看了沈念一眼,她问那女医,“他的伤怎么样?” “虽下手重些,但也没有伤及要害,不碍事,养上些时日就能好了。” 女医拿着那香料便去调配药去了,芷兰在沈念窗前呆了许久,依着女医的吩咐给沈念喂药上药。不过半个时辰左右,便见沈念醒了。醒来时,他用手不住地在身边摸索着。 “香囊被女医拿走了。”芷兰说。 沈念见是芷兰,才知道自己已经回了船上,他觉得头痛欲裂,这辈子没有喝过那么多的酒…… “这香料……你是从黑市上,找 那些西戎人取来的是不是?”芷兰忽而看着他说。 沈念没有说话,反正,他是不能说话的。 芷兰忽而矮下身,在他床边看向他。“公子……是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人能知道去哪里找这些西戎人,拿这香料呢?” 沈念偏了偏头,看向芷兰,知瞒不住她了,笑了笑,“莫要告诉她。”他只是轻飘飘地这么说,然后他说,“答应我,芷兰。” 芷兰顿了一下,见他身上的伤只得点了点头。芷兰看向他,垂头说,“公子……这是何苦呢?” 两个人相视无言。 芷兰又说,“公子来了这里,亲军都尉府的事情怎么处理呢?” “有风离在。”他说。 “阿兄?……” “怎么,不信任他能处理好?” “……倒也不是,阿兄他没有处理过那些事情,只怕一时应付不来。” “放心,若有不能决之事,他便会遣雪鸮传信来的,目前来看,他处理的很好。”他坐起身,芷兰轻轻扶了他一下。 第141章 他看向芷兰,问道,“她如何?” 芷兰叹口气,“昨夜里什么都没吃就睡了,结果夜里醒来就在呕,可除了一些苦水,什么都呕不出来。 今天醒来也不是很有精神,船上做的东西,郡主又吃不惯,只吃了两口,便推着不肯吃,我也并不敢再劝她多吃。” “那你回去吧,我这里无事。”他说。 芷兰看他一眼,点点头,她便向门外去了,末了,她回身向他说,“公子要好好照顾自己,不然芷兰就对不住夫人将公子托付给芷兰的心意,公子不会让芷兰这般为难吧 ……” 芷兰这些时日也明白了,他是不在乎命的,他只在乎郡主,芷兰劝不了他,只能绑架他,“就算为了郡主,公子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她罕见地见他望着她的眸是温柔的,他笑笑,表示知道了。 芷兰将门关上,去客舱那边侍奉六娘,她进来的时候,六娘仍在睡着,芷兰便温好水,给她擦了擦脸,六娘的小脸仍旧蜡黄。 芷兰叹口气,心疼得紧。 两个人没有一个能让人放心,她的心几乎要被这两个人撕扯碎了…… 不多时,那女医便来叩门,手中拿着两个锦囊,说,“这是新配的药,药效应该很适用郡主,请姑娘将这一个药囊放在郡主枕边,另一个行坐起卧随身带着,便会缓解很多。” “太好了,多谢太医。”芷兰说着便依着女医的吩咐,将这锦囊安置好了。 到了晌午的时候,六娘似是睡足了,恹恹地抻了个懒腰,如同一只猫儿。 芷兰本在一旁歇着,这会儿忙上来侍奉,她给她温了茶,扶她起来。 六娘接过喝了,看向芷兰的一双眼睛复又有了神,说,“芷兰,我睡得很好,梦到了我在汝宁的旧园中小憩,阳光暖暖地正照在我身上,原来却不是梦……这会儿阳光正照着我。” 芷兰看着她红润的脸蛋,欢喜地说,“郡主的脸色看起来好多了,有没有胃口呢,我去吩咐厨房给郡主做些吃的。” 六娘点点头,“我似是有些胃口了,船正在水上行着吗?我觉得我好了许多,似不太晕了?” “昨夜里在徽州码头那里停了,今晨便又出发了,” 芷兰指了指六娘项上带的香囊,“女医今晨给郡主配了新的药囊,说在郡主枕边放一个,身上带一个,郡主的症状便会缓解很多,看来确实有用。” 六娘摸着颈上的香囊嗅了嗅,说,“我正要问呢,这香囊味道好别致,虽浓烈却不俗气,原来是药囊,” 她又打开那香囊,“都是好名贵的药材,难怪味道这般别致,我只在书里见过,却不曾真的闻过。” 听见六娘醒了,厨房先是送来了几样精致小菜,六娘略尝了尝,便没了兴致。 后来,芷兰又送了桂花冷元子来,说,“郡主,这是沈念做的桂花冷元子,他说,他稍稍改了一下,可能味道欠一些,但对郡主现在的身体情况有好处。” 六娘听说沈念做了桂花冷元子,又是改良过的,不仅有了食欲还很好奇,她正欲尝尝。 却见女医正叩门请入,女医进来后,简单看了看六娘的情况,说,“郡主好了很多,只是这冷元子伤身,郡主且忍一忍,待上了船再说。” 六娘也很听话,将那冷元子给女医看了,说,“这是沈念新改良的,说是对我的身子是好的,您瞧瞧能吃吗。” 女医接过,“原来是将用西米换了糯米,郡主可以吃,沈校尉能为郡主寻了这香料,又肯这般用心,日后必然大有前途。” 六娘愣了愣说,“这香料是沈念寻来的?我还以为是宫中带的。” “若是宫中带的,早就给郡主用了,正是宫中没有,才让郡主吃了这许多苦,我那日和沈校尉说了,他便去寻了来。”女医说。 六娘点点头,原来是这样,她将那桂花冷元子吃了,这冷元子却不比寻常的冷元子那般糯,却别有一些清香扑鼻又爽口的味道,她因腹中满足,心中自然欢喜。 六娘吃完了,又歇了半日,傍晚才起。 她这些时日只在船舱中卧着,觉得自己身上都要僵硬得发霉了。 于是她坐在妆镜前梳妆,她不太会这些时兴的发髻,便只梳了个往年她常用的发髻,她穿了个白色碎花百褶裙,套了她拿个红色小袄,便向舱外出去了。 亲兵们看着比日前也精神许多,这会儿多在船舱外坐着聊天,见她出来了,想给她请安,她却摇摇头,说,“你们只玩你们的,不用管我,我只是想去甲板上透透气。” “沈校尉也在甲板上。”那亲兵说。 六娘点点头,谢过他提醒,她倒并不是很介意,只是又回去取了半盅青梅酒给他。 她登上甲板的时候,见沈念正仰身卧着,看着天上那轮月亮和群星。 他应该没发现她,直到她不远不近地做到他旁边。 他飞快地坐起身,放下嘴边的叶子,看向她。 六娘向他笑盈盈说,“不必多礼,听女医说是你给大家寻来了那香料,我正想来谢你呢。沈念!那香料不好取吧,宫中都没有的东西,你是在在哪里取来的呢?” 第142章 他缓缓说,“恰巧碰到徽州有西戎商旅,从他那里买来的,并不废什么功夫,是上天眷顾郡主。” 她看懂一半,笑笑,将手中的酒杯递给他说,“呐,这是我自己酿的青梅酒哦,我不知道怎么谢你,希望你不要嫌弃。” 他看着她递过来的酒盏,眼里变得明亮温柔,他接过,饮了酒,说,“郡主酿得很好喝。” “你喜欢就太好了。”她说。 六娘将酒盏拿过来,又拿了一个杯子自己也饮了一杯。 她说,“我在汝宁的时候最喜欢青梅酒了,每年都会采了梅子酿,沈念,你知道吗?我们家院子里有一颗很漂亮的青梅树,我小时候常常靠着它睡觉,绕着它玩,攀上去摘果子,等咱们到汝宁你就能见到了,只可惜,是冬日里,没有青梅可以酿酒喝。这么久了,我和阿爹阿娘都没回过家,也不知道那青梅被照料的怎么样?” 他默默地,听着她口中那些他也无比熟悉的过往,贪恋着这夜的静谧安宁。 六娘将酒盏放在一旁,学着沈念刚才的姿势躺在船板上,“要是你会说话就好了,我也可以听听你小时候的故事……” 第55章 曾经是他的执念,如今是…… 苍穹盖地, 圆月高悬,六娘躺在这船板之上,才觉得自己似乎置身另一世界。 她说, “原来这里这么美!我从来没看过这么美的夜色!难怪你只贪恋这里不肯走。” 她仰在船板之上, 彻底放松自己,随着船板轻轻地摇,那月色漫漫, 星河点点也跟着她轻轻地摇。 她闭上眼睛,夜阑人静, 她只能听到浪的声音,和水鸟的声音, 还有她自己和沈念的呼吸声。 她忽而觉得沈念不会说话,其实也挺好的。 人总会用刻意的聒噪,来打破这片刻的宁静,就像她小时候最喜欢聒噪。 因为她怕不聒噪便会尴尬。 可在沈念旁边,永远不会为这片刻的静谧尴尬。 她弯着唇角, 感受着晴空的微风,待夜再深些, 便没有这般舒适的秋风了。 船就这么平稳地行了十数日,气候越来越冷, 六娘有时候会站在船舱外吹吹风, 却不能如那夜般在船板上看风景。 她大多时候在船舱内和芷兰说说闲话, 日子也过得很快,转眼便该上岸。 她吩咐船夫将船驶回去,又写了一封手书托船夫带回去,手书不过多谢杨良骥和王家大哥相送,她已平安到达胶州云云。 下了船, 再坐数日夜的马车,便能到汝宁。 芷兰她们早已经安排将车马备好,六娘仍与芷兰同乘,其他亲兵骑马而行。 他们到汝宁的时候,正值小雪时节,天灰丫丫积了好几日的雪,这会儿却是日暮将歇,更是一片落寞。 在胶州下船时,六娘又给亲兵们添了许多的冬衣。 此时,六娘坐在马车中抱着手炉,将自己裹得紧紧的,虽仍觉得寒凉,但是她却饶有兴致地打着帷幔,看着车外的景致。 “幸而脚程走得紧,不仅一路顺利,还能赶上在汝宁过个年节。”芷兰随六娘看着帷幔外的街景说道,六娘唇角弯了弯。 胶州是献王的治地,他曾遣人修书于六娘,说请六娘去胶州郡城小坐,甥舅小聚,以表他的地主之谊。 六娘却回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要叙甥舅之情,不急这一时。长宁此次是回乡是因思乡之故,只想在汝宁小住一段时日,舅舅州郡事务繁忙,不用为长宁操持。” 她知他不过是应付她,献王自大,不把她一个小女娘当回事。 以此回绝了献王,也并不打算见汝宁当地的县令一行,只是吩咐车马向旧居中赶。 此时,这车马正行在汝宁的小巷。 六娘幼时在这里生活过许久,又离开这里好久好久,如今看着这里却与她走时别无二致。 仿佛无论她走到哪里,汝宁都是她记忆中的样子,都在等着她回来…… 车马从前面一拐,便到了旧居的那条小巷,这巷口窄的几乎都进不去车马。 她吩咐车马停了,下了车,便和亲兵们行进去了。 连巷口那颗大树都仍在那里立着,她幼时好像总会在这里等着她心心念念的小郎君…… 她一时摇头,笑笑当年的自己。 两家的旧居原来都有太后和亲军都尉府的人守着,被打理得很好,仍然是当年的样子,不染尘埃,只是其中住着的却不是当年的人了。 因为六娘要来这边小住,所以,特地将顾家和孟家的两件屋子都整理了出来。 六娘只望了望孟家的老宅,便推开门进了她的旧居。 院子里的那颗青梅树仍然在那里立着,看着快要结花了的样子。 她很欢喜地同芷兰和沈念说,“虽然不是结果的时节,但看来过了冬至这树就要开花了呢,上天总是眷顾我们的啊……” 她嘴边嵌着两个笑涡,两个眼睛滚圆乌黑。 沈念看着她笑了笑,仿佛见到她幼时的样子,很欢喜,很自在,他便也安心。 其实,对他来说,已经太久没有踏足这里,久远的记忆早已不受控般向他涌来。他指尖其实在微微颤抖。 第143章 他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他还会同她一起站在这青梅树下。 自知道六娘要回来,这边的守卫和看管嬷嬷便开始收拾屋子。 如今已经将这院落打理地干净整洁,只那青梅树上仍结着霜露,六娘拿了一个净瓶过来,将那霜露收在瓶中。 沈念见她要收霜露,便踏了一步,同她一起站在树下。 他比她高出很多,他帮她收霜露的时候,那树上的水滴会落到她的发髻见。 他很抱歉地看着她,告诉她,很冷,让她回去,他来帮她做。 六娘却只咯咯笑着,说,“无妨的。”她只是将兜帽戴上,原又站在梅树下,站在他身旁。 她说,“沈念,听说你们家那里不下雪的。” 她声音大大的,因为她带着兜帽总觉得自己的声音,别人会听不见,可其实沈念听得很清楚,他见她这般大声说话,只觉得很可爱。 他点点头。 “看这天气,不过几日就要下雪了,倒时可以用这梅树上的雪水泡茶,你肯定没有尝过,那样的茶水很是甘甜。”她又说。 他垂眸很想说,他喝过。 她幼时,时常会给他泡茶,茶里放些时兴的果子,清香恬淡。 他却不敢,因为他只不过在这面具之下,用这不堪的手段,才能不被推拒地站在她身边。 可他看着六娘此时嘴边的笑意,他叹口气,又宁愿一辈子在沈念的面具之下…… 六娘将这些亲兵都安置妥善。 多数住在不远处的驿馆中,她和芷兰住在顾翁戎的旧居。 只三个亲兵住在隔壁孟叔家的院子,她本来是不想让他们住那里的,毕竟那是他的地方,是,别人的地方。 可驻守在那里的亲兵说,大人早就向太后禀告过,要将宅子借给郡主小住。 芷兰又说,亲兵住在这里,离得近些,有什么事好照应,她也不会有太大的压力。 六娘便允了沈念和另外两个亲兵住在那里,只嘱咐不能动那里的东西。 沈念踏进这旧屋的时候,他不住地摩挲着袖口,那个时候,他回到汝宁丁忧,也不过只能呆寥寥数日,而哪怕重生一世,他却……再也见不到他的阿爹了。 他看着眼前的亲兵正在收拾东西,准备今晚下榻在此处,一时有些恍惚,他看了片刻,便也同他们一起收拾床榻了。 他知道,他阿爹说的对,他不能总为过去活着,可惜,当年,他不懂这个道理…… 他收拾好床榻,便见芷兰过来唤他们过去,说是郡主请大家一同用膳。 原来,六娘特意吩咐厨房背了新鲜切的肉,又将顾翁戎旧日用的铜锅搬来,在堂里燃着炭火煮起暖锅来。 他们进来的时候,六娘已经给他们备好了碗筷,却不分主仆的同桌而列。 “快进来用饭吧,外面冷,你们站在外面受冻做什么?先吃了这顿饭,我自不拦着你们尽忠职守。” 他们因一路和六娘熟识,知道六娘不太端主子的架子,便也不再推辞,在六娘身边坐下来用了膳。 外面夜幕落了下来,堂里却炭炉暖暖,映着六娘的面庞,那堂中的窗半开着。 风卷动着叶飘进来,又扬撒到地上,六娘轻轻打了个喷嚏。 沈念起身去关了半扇窗。 六娘便将刚温好的酒递给他,他看着她递给他的那杯酒,半晌才接过,“多谢郡主。”他比划着说。 六娘笑着说,“我得替大家谢你,此行多亏你,大家在船上才少受些苦啊!” 她用那双琥珀色的眼眸望着他,他饮了她递过来的酒,也受了她的好意和感激,可他心知这好意和感激却不是对他的…… 他心中有些酸涩。 饭后,六娘便去了孟叔的屋中,寻找孟叔之前记载泰山封禅事宜的经折子。 那些亲兵就都在外面守着,只她和沈念,芷兰在屋内。 这房子仍然是她最后一次见的时候的样子,大概有亲军都尉府的人守着。这些时日不允许任何人靠近,也不允许任何人动里面的东西。 六娘走到孟叔旧日存书的地方,她记得她潦草地将那些经折子收起来过。 她依着记忆中的地方不多时就将那些经折子找了出来,这些经折子有些杂乱,有些看着则磨损了很多,大概很有年份。 上面有许多孟叔记录的些要紧事情,有些还写着年份日子,六娘倒也没多看,只是去找封禅当年的经折子。 她很快就找到了那个经折子,她欢喜地说,“芷兰,沈念,我找到了,你们看看是不是?” 两人便凑过来,见那经折子上写着,‘武德四年,任工部主事,奉命随大 将军肖臣毅修建封禅祭坛,其年,多从云南运上等楠木做梁柱,正值夏日日头难当,将军多亲赴封禅坛监督工期。’ “还有这本,是提到那个守卫的。”六娘递给沈念。 沈念见上面写到,‘武德十五年,于汝宁见祭坛守卫人王二。王二无以为生,我将之藏身汝宁山间砍柴为生,与他提及旧日之事,多感慨天道不公,使肖将军于祭坛之案蒙冤,牵连众多无辜。 他住于汝宁安山东坡,若有朝一日,天时地利,吾儿简之能为祭坛案翻案,此人或有一二用处。’ 第144章 沈念看完了,轻轻摩挲了下这经折子,然后将它递给六娘。 六娘重拿回来,说,“王二,是当年守祭坛的人,他必然知道很多,不然孟叔也不会将他安置于汝宁,还给……给,孟大人,留这样的字句,我们明日便去山后寻他。”沈念望着她,点头。 六娘见芷兰看得认真,便凑过去看了看芷兰手中的经折子,上面写着, ‘前朝成泰年间,任工部主事,负责兵器匠造,有诸多军民在多地起兵,仅一年间,失五座城池。圣上命工部加速造兵器充库,当年所铸之铁器,长弩,长戟,火石为往年之万倍,然武器之力虽能抵一时之刀兵,却难敌民心之所失。’ 六娘看着这经折子所记,想着学府里读书时说过,前朝成泰年间有一著名工部主事,本是匠人出身,却因能制得一手好兵器,提去了工部做主事,因他所制之火器,颇为前朝续了些年月,原来,这个匠人竟是孟叔…… 她将经折子从芷兰手中接过来,蹙着眉头想,难怪孟叔手很巧,擅长做些物拾!难怪他又对此事闭口不提! 她一时心中震撼,这些年来,顾翁戎和她都不曾过问过孟叔他们的事情,他们也没有主动提及。 她只当他们是在那几年战乱间流离失所,失了亲人,过得不顺意。 只当他做一个普通的行脚医生,从来不敢想孟叔竟然牵扯了这么多事情。 六娘蹙了下眉头。 她又将孟叔别的经折子拿过来一一看过,一册上写着,‘因前朝铸器之名远扬,大周立国后受武德帝特赦,任大周工部主事,愿国泰民安,妻儿顺遂无灾。’ 她飞速地又翻过一册看,上面写着,‘武德四年,因涉封禅案,被诬告刻意损毁祭坛,亵渎天命,污蔑正统,谋害圣命,协同妻儿被下大理寺,与肖臣毅分别受审。’ 六娘知孟叔是牵涉当年案子的,所以她也只是匆匆翻过,又见后面写着,‘肖将军被两位王爷斩杀于东华门外,陛下盛怒之下,欲杀二王,朝臣劝阻。 ‘二王被放回封地,镇守封底叛乱,收整各地兵权,然,封禅案暂时搁置,何时才能为此被牵连之数万人昭雪?’ ‘吾与妻儿被下大理寺期间,爱妻因不堪狱中侮辱,自戕死于家中…… 腊月初雪,再见吾妻,只有一冰凉之尸体,而无半点生机! 稚子年幼,亲见母亲之惨死之状,只怕郁结于心,却!如何释怀?……’ 六娘捏了一下这经折子又飞速翻过下一页。 ‘稚子于大殿外跪求陛下处置福王, 陛下说,若稚子能考取功名,有朝一日,位列三班,或许能亲为母亲复仇。如今,却要以大局为重…… 稚子下跪于大殿之下,问陛下,‘何为大局?若大局是需以娘亲的枉死为代价,我不要这个大局,我只要公道。’ 陛下道,‘朕说了,若有朝一日,你能站在这大殿之上来见朕,朕就给你讨回公道的权力。 公道……只在你的能力范围之内,除了你自己,没人能给你公道! 你跪着求朕,也无济于事。要知,朕亦想向那孽畜讨回自己的胞妹。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朕可以等,你有何不能等?’ 六娘愣了一下,又飞速地翻了一页。 “爱妻已死,我心灰意冷,请命告老,陛下虽应准,却命我,若朝廷有名,有召必回……” 六娘将手中的经折子缓缓放下,却被沈念捡走。 她缓了许久,才又从旁边取了一册看,‘武德十五年,隔壁家老哥新收养的一儿一女颇为真诚可爱,或许简之能有玩伴。’ ‘简之一心在他娘亲身上,只死命读书,我虽念亡妻故仇,可亦担忧简之一世为仇恨所缚,悔时晚已,我死后有何面目同亡妻交代。’ 又一册上写着,‘六娘生性真诚明媚,是少见的好女娘,可惜简之既无法面对自己内心之情感,亦无法放下当年母亲之仇怨,认定前路艰难。只怕两个孩子此生,难免错过,吾儿愚鲁,我亦无能为力!’ 六娘将手中的册子放下,她眸中有些红,她不想再看了。 她明白,为何当年她怎么都看不懂他了。 她明白,为何他说,在这人人倾轧的世道,喜欢二字会否太过轻飘了。 他心中有他的执念,执念像是一把刺,非死不能拔除。 所以,他一次次推开她,他是想要自己去走他命定的路,尤其,在他领命亲军都尉府校曹后……更是和顾翁戎断了关系。 六娘垂下眸。 可……她病得那些时日,他跪在郡主府求她相见,全京都都知道了。 若他要一个人走这寻仇路,为何这会儿又要明目张胆和她同行呢? 因为她如今是郡主,也不得已成了当年这封禅案中的一枚棋子吗? 可她……总觉得他在京都后的变化有些大,她在他身上看不到曾经的少年之气; 也看不到他当年被仇恨遮住满是执念的眼睛; 甚至当时她向他示意,不希望他插手封禅案的时候……他也只是默应了。 好像……这案子曾经是他的执念,如今,却成了她的执念…… 第145章 她瘫坐外地…… 良久,她摇头哂笑,就算命运再如何作弄,两个人都回不到过去了…… 她也无法再以过去的心性待他,她又何必再想这些呢? 她站起身,整理好她的衣摆,微微叹口气,推开窗,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飘了雪,雪花不大只偶尔落下一片。 这,是今年的初雪。 六娘拢了拢帽子,将手伸出去,接着雪花说,“芷兰,沈念,下雪了……” 她忽然想起,刚才好像看到,他阿娘死的时候,也是一个初雪…… 第56章 他在尽忠职守方面到了近…… 孤灯下飘飞的雪如细腻银沙, 随风捶打在窗棂上一片又一片。 沈念还记得那年初雪,他看到他阿娘只着一件里衣,纹丝不动躺在雪地之上。 那样冷的天气, 他觉得她一定冻坏了, 她的手那么冰冷僵硬,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她,她的手一向是温暖的。 他跪在她身边, 脱下他身上破旧的外衣替她遮掩狼狈,可他的外衣太过破旧, 遮掩不住她的不甘和屈辱。 他伸手抚过她的双眼,那双漂亮的眼睛却始终仇视般痛苦地望着他。 沈念从六娘手中拿过的那经折子上的字迹已经模糊, 他抚着这字迹仍然有些恍惚。 他听到六娘说下雪了,他站起身,随她望向窗外,小女娘的背影看起来有些落寞,过了一会儿, 她却回头向他们说, “……明日一早就去后山寻那个守卫, 时辰很晚了,沈念你们也早点休息, 我和芷兰先回去了。”她的琥珀色眼睛即使有过阴霾, 也终究会散。 沈念望着她点点头, 她又笑了笑,便转身和芷兰一同出去了。 沈念将那经折子拢在袖筒里,自门后拿了一个伞,他从屋内追出来,两步并做一步, 走到她身边,将伞为她撑上。 六娘本来欲将兜帽兜上,见沈念举了伞出来,她从他手中接过伞,说,“沈念,谢谢你,回去吧,一路辛苦,好好歇息。” 六娘和芷兰回到顾翁戎的老宅,这里的炭火仍烤得融融的,她在炭火边暖了暖手,在昏黄得灯火下才发觉芷兰的眼圈儿有些泛红。 她上去握住芷兰的手,“天冷,芷兰,在炭火旁边烤 一烤会舒服很多。” 她拉她过来说,“你是怎么红了眼窝?” 芷兰轻轻垂下头,说,“郡主不用担心,我只是看到那些经折子,字字句句,都是为孟大人,担心他不能为娘亲寻仇心中挂碍,又担心他只为娘亲寻仇,却忘了过自己的生活,我看着……看着……想起了很多,也想起了自己的阿爹阿娘。” “原来是想娘亲了啊,”六娘说,“芷兰,我还在你身边,虽然你是我的近卫,但我将你视作我的姐妹,我们都没有了亲生爹娘,但我们还有彼此……” 芷兰抬眸看着六娘,凑过来轻轻环着她,她很少这么情绪外露,但对她来说,六娘不仅是她的主子,也是这世上少数几个让她挂怀的人。 两个人又聊了半晌,待炉子的茶温了才回去歇息,六娘想着孟叔经折子里写的字字句句,翻来覆去,久久才能安睡。 次日,六娘起来的时候,简单地梳了个妆,用厚袄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才走了出来,看来昨夜的雪,不过飘了一阵便不再下了,除了屋檐上并没有什么积雪。 六娘用了膳,见沈念和芷兰正推门从外面进院子,六娘望见他们身后的马车,原来他们已经将车马准备好,六娘说,“你们什么时辰起的呀,这时候就已经将车马备好了?” “早去早回为好。”沈念说。 “这天气灰压压的,只怕下雪,山路不好走,不如过两日再去?”芷兰问六娘。 沈念在一旁摇摇头,比着说,“听说汝宁一下雪便是整月,只怕要到年节附近才停,若是山上积雪冻霜,路便更不好走了。” 六娘点点头说,“沈念说得是,看这天灰压压的,只怕明后日便会下雪,不如早些去,趁着地上的雪还没积起来咱们还能赶回来。”她也很怕迟则生变。 几个人浅浅吃了几口,六娘走出院来,见他们给她备着马车,摇头向他们说,“马车也太招摇了,我们还是骑马去,只芷兰和沈念跟着我,轻车简从,快去快回,同旁人说我们是去后山赏景的为好……” “郡主骑马?……”沈念问她,他轻蹙了下眉尖。 她抿唇,偏头道,“沈念,你小瞧我,是不是?我在宫中学过骑御的,虽然与你们不能比,可走这山路却不成问题。” 沈念想了想,便也点点头,六娘虽射驭之术分数想来不高,但她如今轻松驾驭这马还是不成问题的。 沈念给她寻了一匹温顺的白马,他怕她不舒适,又在马鞍换了上等的软垫,将那马缰又仔细地检查了半晌。 六娘说,“放心吧,这马你们骑了那么久都没事,不会有什么的,她很乖。”她说着抚了抚白马漂亮的鬃毛,那马却和六娘亲近地蹭了蹭她,六娘莞尔笑了笑。 沈念半垂着头,看着她眼中的柔和的神情,呆了半晌,才转身,去给六娘取了大氅和手炉,递给她,他无法说话,望着她,却是不容她推拒的神色。 六娘好笑似得弯了弯唇角,有时候,她觉得,沈念在尽忠职守方面简直到了近乎苛刻的地步。她不止一次见过沈念在重复地检查她的车马。 第146章 她将手炉接过,却见他上前一步,将他手中的大氅为她披上了,六娘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只是向他笑笑,说,“不用这么紧张,沈念,他们已经检查过很多遍了。” 沈念愣了一下,看向站在离他很近很近的小女娘,他只要伸手就能触到她的发髻,同幼时一般抚摸她的发髻。 他只是望着她,什么都做不了,他轻轻摩挲了下衣袖,可……即使如此,他能再次站在她面前,看着她的眉眼,他便也很知足。 六娘将手炉拢起来,抓住马缰,用脚去蹬马鞍,这马比宫中的高大很多,而相形之下她似乎显得稍微矮小了些,所以上马的时候并不容易。 沈念上前一步,手轻轻环过她的腰,握住她另一侧的臂膀,另一手用这力道托了下她的鞋子,六娘借着力,便翻身上马了。 她向沈念道了谢,沈念又给紧了紧马缰,说,“我在前面骑,给郡主引马。”他说。 六娘并没有看懂,但她很放心地由沈念去了。 三个人都上了马,昨日的时候,沈念已经向汝宁县的人打听过王二住的位置,他便向着乡人说的大致地方缓缓驱着马行着。 路并没有结冰,也没有积雪,只是山路并不好行,这里没有官道,都是些人踩出来的崎岖小道。幸好六娘没有做马车,否则只怕马车并不能走这些路,少不得要步行前去。 沈念在前面骑着马,总是回头看六娘,六娘只顾握着马缰,地在路上行得很认真,几乎没有抬过头,倒也没有在意他。 有些地方太过狭窄,她不得不过得很小心,可每当这时候,沈念就会跳下马,过来帮她牵着马缰。 走了大概一炷香得时间,路便变得开阔了许多,六娘也不似刚上马时局促,她和这马熟识了很多,渐渐放心来,边骑着马,便赏路上的景致。 路上松枝上结着长长的雾凇,她自山腰上往下看,汝宁县所有的屋檐上尽是白茫茫的一片,她穿林而过,汝宁县的房屋便在树梢间时露时藏。 她甚至能看到那两个紧紧挨着的屋子,是顾翁戎旧居和孟叔家的屋子。她以前从未来过这边山间,因这边偏僻,常有些兽类出没。 今日从这里看下去,发觉从这里看故居,竟这般美,旧居里烟囱应该还烧着暖碳,有烟袅袅生起,应该是那些亲兵在取暖。 她轻轻垂下头,里面再不会是阿爹也不会是孟叔,而她……大概也再不会在里面久住了, 她没允许自己沉浸在这情绪中。 她轻轻唤了声驾,便继续驱马前行,沈念在不远地地方看向她,他在等着她。 他好像从来不会催促她,也不会打扰她的兴致,她便驱马到他身边,问,“沈念!你知道从这里到他家大概还要多久呢?” 他比着,“按照乡民说的,应该大概还有一炷香的路程就能到。” 他见她似乎有些累了,便下了马,将她的马牵着走,而他的那匹马,就走在沈念身边。 他说,“郡主累了,我来为郡主牵马。” 她没有拒绝,有他牵马,她便只需轻轻牵着缰绳,更加肆无忌惮地赏景。 她说,“这天灰压压的,只怕我们回去的时候,就要下雪了。” 他却轻轻偏头,摇摇头,扬了扬手中的缰绳。 她知道,他是在说,不用担心,他会来牵马。她将身上的手炉握得紧了些,刚才她一直握着缰绳,手已冻得泛红。 三个人渐渐走到了有农居的地方,这些农居纷散地落在后山,她时常能见到那屋子里燃着柴火的味道。 路走得久了,她本没察觉冷,这会儿看着人家烧着柴火,突然觉得更冷,她袖笼中揣着手炉,可里面的炭早就燃尽了。 沈念见她摸了摸手炉,指着前面说,“郡主,前面有一茶舍。” 六娘才见前面层层松树下是一间草舍,打着茶的招子,那袅袅烟气是茶舍里飘出来的,她回头唤了芷兰,便向那茶舍里讨了杯热茶吃。 沈念给她的手炉放了新炭。 那店家听说他们是来找王二的,笑说,“这就巧了,他家的丫头正给我们送柴火来。” 话音刚落,便见后面出来一个扎着双丫髻,穿着水蓝色布衣的女娘从后面绕出来,说,“李家叔叔,干柴我给你一并放到后厨了,我走啦。” 那店家拦住她说,“丫头吃口茶再走。” 那女娘点点头,接过店家的茶,尽数饮了。店家说,“这几位客人,正要找你阿爹呢,你正好引他们去?” 那女娘转头看向六娘,沈念和芷兰,有些错愕地将他们认认真真,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说,“几位客人,找我阿爹有事情吗?” 六娘见她戒备,想了想,还是直言说,“我阿叔和王家叔叔是旧识,我想见王家叔叔一面,有些旧事要问,这是我阿叔的信物。”六娘说着,将怀中孟叔的荷裹递给她。 王家丫头,接过瞧了 瞧,她并不认识,她抬头看向六娘说,“却是不巧,阿爹去外县看望朋友了,你们等三五天后再来吧,我并不认识这个荷裹,但等阿爹回来了,我可以替你交给阿爹。” 王家丫头说完,便孤身一人钻进风雪中,不一会儿就没了身影。 第147章 芷兰说,“就要下雪了,既然王二不在家,我们便回去吧。” 六娘见那店家过来给他们添茶,说,“店家,王二家里还有什么别的亲朋吗?” 那店家说,“姑娘不用做疑,王家丫头说的是实话,王二是有个卖肉的朋友在这县城中住,时常来往,还给我们送肉,若是王二在家,便会亲自给我送柴。若是他家丫头来,便是他不在家或是病了。” 六娘向店家点点头,她没想到这番上山竟然是徒来一趟,心中有些悻悻的。 六娘瞧着芷兰和沈念说,“是我说得不好,吓到她了,我应该随意说个别的缘故,我很担心,这是那姑娘的托词,他们会趁着这几天走掉,可我又不想逼他们。” 她想拿出诚心,不然便也不会非要亲来,沈念知道她的念头。 他摇摇头,说,“这雪已经开始下了,过不了今夜就会大雪封山,他们一个老者,一个女娘,走不了。不管这姑娘说的是真是假,她拒绝了你我,你我今日是不会让得见王二了。” 六娘只得说,“好吧。” 沈念说,“要不要留个人在这里看着她们?” 六娘摇头,“我们想问他的事情,强求不来,他若是不愿意说,就是把他绑了来也没用,我再写封信给他,希望他愿意见我。” 六娘向那店家要了纸笔,言辞恳切地写了信,又使了几锭银子拖那店家,“您和王家叔叔相识,烦劳您将这封信也交给他。”三人稍坐了坐,便又沿着原路回去。 王家丫头一路赶着风雪回家,回家的时候,王二已经从县城中回来。 王家丫头扫了扫身上的雪,进了屋子,便向正在烧柴火煮饭的王二说,“阿爹,我今日去送干柴,在茶舍里正遇到了几个身着华服的人找你,说是要问问往年的旧事,我怕是来找咱们麻烦的,便说你不在,将他们打发去了。” 王二听着一怔,将手中的柴火扔进炉子里烧了,二丫说,“这是他们让我交给你的,说是你认得。”王二从二丫手中接过那囊袋。 第57章 他为她烧了一夜的榻 王二自然是见过这个盒裹的, 他对二丫说,“这盒裹是你孟家大叔的,当年我们到了汝宁, 是他为我们找了这安居之所, 可你孟家叔叔早都去世了,却不知是什么人将这东西交给你?” “是一个姑娘,穿着一身华服, 长得十分美貌,她也称孟家叔叔为叔叔。” 王二皱了皱眉头, 他自然是听说了,汝宁县出了一个小郡主, 就是那个从前同孟简之订过亲的丫头,她是肖臣毅的女儿,他看着那盒裹出神。若是她来找他,自然是来问他当年祭坛一案的。 父女间正说着话,外面却突然传来叩门声, “王家大哥在吗?我是茶舍里的老板。” 二丫听出是他的声音,便开了门, 那老板将六娘给他的信交到二丫手中,说, “这是之前在茶舍里遇到你的姑娘写的信, 让我交给你。” “锅里煮了饭, 叔叔留着吃些再走?” 那老板推推手,说,“不了,风雪大了起来,我得早些回家了。”说着便一个人走了。 王二从帘后出来, 点了灯,将那信放在灯下细看, “王家叔叔亲启,六娘自孟叔信件中得知叔叔曾为皇家守泰山祭坛,深知当年祭坛案往事末节。六娘虽为肖将军之女,然,既不知父亲当年如何蒙冤受辱,亦不能为父亲及数万无辜牵连之人正名,六娘特地奉皇太后之命来汝宁拜访叔叔,启望叔叔能解六娘之困惑,绳愆纠谬,拨邪兴正。六娘今日来贵地,并未得见,愿改日再拜。” 王二凑着灯火看着信,望着二丫说,“当年走投无路,逢你孟叔接济,如今又怎好推却?当年的事情压在我心头多年,看来是到了不得不吐露清楚的时候了。” “牵扯到那些贵人的争斗中去,一不留神就吃了亏,送了命!阿爹这些年改名换姓,东躲西藏,不就是被那些人牵连的!” “话虽如此,如今却与当年有些不同……”王二说。“她若强求我,也不必这般写信敬着我。” 王家丫头却很是戒备,“夜深了,阿爹先歇息,明日再做计较。风雪甚大!总归那些金贵的主儿,是不会赶着风雪来见您的!……” 说着,两人便熄了灯,各自歇息去了。 六娘和沈念芷兰三人从茶舍里出来时,已经开始落雪,天黑得也早,所幸沈念带了一盏灯出来,借了茶舍里的火,火苗遥遥晃晃的。 沈念一路并没有骑马,只是为六娘牵着马,提着灯。 六娘心中想着心事,说,“这雪下大了,日后该如何上山呢?” 沈念说,“无妨,若是郡主明日想来,我为郡主牵马就是。” 六娘见他比划着,才想起来,他一路为她牵着马,这会儿手大概已冻僵了,她说,“沈念,我自己骑马吧。” 他却遥遥头,“郡主会手冷,牵着马,郡主抱着手炉,会好很多。我是做惯了这些的,不怕冻,郡主不用为我操心。” 六娘知道他不同意,便也随他了,因为这路确实不好走,她骑马会有些怕。 六娘将手炉抱得紧紧的。过了两个时辰才回到了汝宁旧屋内。 第148章 亲兵和管事嬷嬷已经为六娘暖了炉子和床榻,进这屋子坐了许久,六娘才觉得身上暖了起来。六娘和他们一起用了膳,便吩咐沈念和芷兰去歇息。 她回到卧房内,这房子烧着上好的金丝炭,与她幼时用的炭火有天壤之别,既暖和又没什么刺鼻的味道。 管事嬷嬷是汝宁县寻来的,从未照顾过贵人,她似乎生怕六娘冻着了,烧得这屋子里几乎过热了。 六娘坐在她幼时常坐的窗前,轻轻推开窗户,她想透透气。 外面的雪随风打着卷儿飘在她窗前的桌上,她将灯端过来,又取了一件旧日里的暖袄,拿了针线来,坐在窗前认真地将这袄拆了。 她做得认真,几乎没有抬头,直到她听到叩门声,从窗内看出去,才发觉沈念正站在外面。 她开了门,看向他,见他手中给她端着桂花糖水,和桂花酥,便知他是来给她送夜宵的,她明明才吃了不久,可这会儿看着他端来的饭菜,却又觉得饿了。 “郡主晚上没有吃什么,心中有心事?”他问她。 六娘才想起来,她几乎是在想着王二叔的事情,食不下咽了。 六娘看向他的眼睛亮晶晶得,“你真得很细心,沈念,我正觉有些饿了。” “怎么不睡呢?是饿的吗?”他问她,他的视线顺着她身后望过去,看到了她桌上的布料。 六娘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她桌子上的东西,说,“有些睡不着,我便闲不下来,忙些事情,才能心安。” 六娘看向他的发上和肩上落的雪,在屋内站一会儿几乎就要化了。她向他弯弯眼眸,娇俏地说,“沈念,回去歇息吧,你身上又湿了,你不用担心我,我吃完就睡……” 他眷恋地望着此刻笼罩着平静的她,缓缓地点下头。 他退了出来,将门为她关好,走出院中,站在院中积了浅浅一层雪的地上,回望着窗前的小女娘。 她坐在窗前,穿着那件她幼时常穿的绯红的小袄,很认真地在灯下忙。 大抵是屋内的暖炭烧的热,她脸上也晕着红色,他隔着飘飞的雪望向坐在灯下的六娘,这场景静谧得几乎不 实。 雪渐渐落满了他的肩发,他怕她看到他在这里久站,会觉得奇怪,却不得不转身离开了。 次日,六娘听着外面有响动,她迷迷糊糊间推开窗棂,看到似乎有些熟识的身影站在梅树下忙碌,她心中一凛,复又用袖口揉了揉眼睛,才发觉站在梅树下的是沈念。 他听见了她开窗的声音,正回头向她轻轻笑,六娘觉得自己有些奇怪,有时候会觉得沈念的身影有些像他。 可他,永远是疏离而锋利的,从不会像沈念这样温和而细致。 她潦草的洗漱之后,披了件红色的外裳走出来,“你在收这梅树上的雪水啊?”她笑问他。 他点点头,向她比着说,“郡主既然说雪水酿的茶好喝,我便很想试试。” 她望向他手中握着的小瓶,里面已经存得满当,他收了着小瓶,又向她说,“郡主昨夜睡得还好吗?” “睡得很好,多谢你在那送来的夜宵里面加了些安眠的东西。” 他愣了一下说,“原来还是被郡主发现了。” “我也粗略有些识药的本领。以前,我很想去做医女。没想到,阴差阳错,突然间就再也不用担心生计,学来的那些本事倒是没有用武之地了。”六娘浅笑着说。 “随遇而安,也是一种福气。”他说。 六娘和他进了堂中,他接过她的大氅,抖了抖上面的雪,“也许,你说的是对的。我刚被陛下认回的时候,只觉得心中有些惶恐。可即使这么久的郡主,我发觉很多事情我仍然无能为力,既然我能左右的事情不多,便不去想那些,只做好我眼前该做的!对不对,沈念?”她那双狡黠的眸子看着他。 他凝视了她一会儿, “所以,郡主现在该好好用早膳。”他为她打开罩着早膳的银盖子。 六娘坐在桌边,闻着眼前的早膳,说,“好香啊,沈念,这是你做得吧!嬷嬷素日只做汝宁菜,这些菜看着很特别。” 芷兰说,“是云州的小菜,我小时候,每天早上阿娘就给我做这些,不过我并没有学会,这次一路跟着郡主,有口福了。”芷兰望向沈念说。 芷兰坐在六娘身边,给她添了一碗粥,问她,“今日咱们还去山上吗?虽这时不下雪了,但路上会有积雪。” “看着天气,雪还会下很久的,山里的雪也不那么容易化,还是早去为好,越拖越不成呢。”六娘说。 芷兰点头,三人用过饭,车马已经打理好了,沈念又给她换了新的马掌,说是这马掌能走雪路,不会滑。 六娘说,“既然这样!我便自己骑马,来回也能快些。” 沈念却摇摇头不允,执意要为她牵马。 六娘从袖笼中取出一个精致的护手来,递给他,“这是我昨夜做的护手,天寒路冻,带着它握着缰绳的时候不会那么冷。” 他顿了一下从她手中接过,指腹轻轻摩挲了下护手,。 原来,她昨夜是在做这个,虽然时间急些,做得并不细致,但做法却很聪明,只用最简单的法子将这护手做得牢靠。 第149章 这是这么久以来,她送他的第一个东西,沈念有些不舍得。 他很想将它放在衣袖里珍藏起来,可六娘说,“我做得有些简单,是不知怎么带吗?” 她伸出手,将他手中的护手要了回来,又上前一步,将他的手拉过来,把那护手亲自缠在他手上。 他感觉到,她指腹的暖暖的温度,划过他的手背,他微微颤栗了一下。 她说,“你手上有勒伤,怎么不上点药呢?这样下去,是会生冻疮的。” 他抬眸看向她那双认真在关心她的眸,心中一动。他轻轻攥了下掌心,好在,这些时日,他在诏狱中磋磨,手已不复当年的模样,她并不能认出来。 六娘真没有察觉什么,只是又拿了一个护手,给芷兰也带上。 她叹口气,望向他们说,“走吧,希望这次,不要无功而返。” 他轻轻攥着掌心,试图感受着她刚才指腹的温度…… 几个人到王二家前的时候,雪飘飞如鹅毛。 六娘将斗篷罩好,抱着暖炉,将自己裹得紧紧得。 她远远地看到那草庐里飘着炊烟,心中欢喜。 她下了马,踩着门前深厚的雪走过来,叩了叩门。 不一会儿,王家二丫出来,见是六娘,显然有些诧异,眉尖一凛,说,“这么大的雪?你们还过来?怕我们跑了不成?!” 六娘向她笑笑,“姑娘误会!我只是怕这大雪一时不停,山上路越来越难行。” “丫头,莫要无礼。”里面走出来一个长者,微倾着身子,但步履依旧稳健,他打量着六娘的目光有些戒备,却很尊敬。 他们让身子,请他们三人进来,又关上了门,才说,“小老儿不敢想此生能亲自得见郡主。”说着他拉着身边的女儿一同跪下。 六娘忙将他们扶起来,说,“老人家不必多礼,只当我是汝宁县的六娘就好。” 老人站起来,坐在了六娘对面,说,“即使不见郡主亲笔书信,我也知郡主为何会来寻我。当年陛下即位不久,下旨再泰山修缮祭坛,这祭坛修好后,我便奉命看守了半年,我确实知道一些事情,当年没有胆量说出口,如今确实该对郡主如实相告。” 他给她煮了茶,然后敬给她,又取了碳火炉子放在她身边。一时间忙得很。 六娘蹙了下眉说,“老人家,我看了当年的卷宗,还有我父亲奉命修缮祭坛的支出账目,账目根本没有什么问题,只是当年那群诬告父亲的人说父亲以次充好,用的木头并不能用来支撑祭坛和楼宇,这才定了罪。如今楼宇不复存在,是不是梁木的问题已然无从查起,我很想知道,祭坛究竟为什么会塌。” “谁都知道封禅一事攸关社稷,兹事体大,不敢懈怠。肖将军和孟先生为修缮祭坛,特地亲自从云南调了上好的楠木过来,一路水路陆路,辛勤周折就是为保万无一失。若是肖将军有意以次充好,何必要亲自去云南选上好的楠木。 大家都不信肖将军会做这样的事,这江山一半是肖将军打下来的,他若是有什么心思,也不会等到封禅时用这种手段。” “先生说得正是!”六娘接过他递来的茶蹙眉说。 “不过,那祭坛和楼宇坍塌确实是因为梁柱……但,不是木料以次充好,而是因为那一整年泰山连绵不绝得下雨,有人便生了主意,用那虫蚁啃噬了承重之梁。” “虫蚁便有这般危害?!”她蹙眉,惊讶地问他。 他点点头,“祭坛大体修好后,还要一两年陛下才会来泰山封禅,所以,足够倾覆一切。” “那您口中的这个人是谁呢?”六娘又问。 “不敢瞒郡主,当年祭坛修好后,我领着下属十数人负责看管祭坛,日夜不歇的巡逻看守,不敢懈怠。 后来,工部新调任来一个看守,名唤张启,我便着他打扫祭坛,护理梁柱。起先也没有发觉什么异常。 直到有一日,我发觉那祭坛中总是出现虫蚁,便叮嘱他多上心看护,撒些虫药除虫,他应了。可我发觉,那殿中虫蚁却并没有减少,我便起了疑心。 我暗中观察他数月,才发觉正是他将那些啃噬木料的虫蚁放入梁柱附近。这样下去,不过一两年便会危害祭坛主体。 若是封禅祭坛坍塌,必然危害社稷,于国不利。 当时主体已经完成,肖将军和工部主事孟先生都已经离开了祭坛。 兹事体大,我一时吃惊,准备写信告知肖将军,没想到,信还没找人送出去,我便被弹劾,说是擅离职守,敷衍塞责,护养祭坛不利。 我被免去了看守之职,押送流放两千里。 可我尚有幼女在老家,只能在路上找了法子,诓骗了那押送我的两个公人,脱身而逃…… 可惜我再听到祭坛的消息,祭坛已经塌陷,听说陛下险些丧命于 内。 那时,民间都说天降盛怒于陛下,传言纷纷扬扬,前朝余孽各地屯兵蠢蠢欲动。 郡主应该明白,这封禅祭坛坍塌可以是人祸,绝不能是天意。 陛下在当时那些皇亲罢政的威逼下,不得不将肖将军下了诏狱细细盘查。 第150章 可过了不久,我就听说肖将军被斩杀于东华门外。 也许是涉事之人太广,陛下当年也就没有再追究,我那时便明白了,这些人弄倒祭坛,目的是肖将军。 我不知道那些人是否还记得我,可我还背着案子,只能处处小心,改名更姓,飘零半世。直到遇到孟先生,同是天涯沦落人,他帮我安置在汝宁,这几年,我才过了些安静日子。” 六娘听罢,看向芷兰和沈念,过了很久,倾身向他说,“多谢老人家倾数相告。如今,皇祖母和陛下有意为父亲翻案,六娘恳请先生能做人证。” 老人身边的丫头放下手边的酒,说,“你们这些贵人相争,动不动却让我们这些人送命!我和阿爹已经无辜牵连其中,连个良民身份都没有。飘零半载,日不饱食,夜不安寝。你们的性命是性命,我们的性命就不是性命吗?!”她说话的语气并没有很无理,可说出的话却如刀子一般利。 六娘一怔,收回握着王家老者的手。 她见王家丫头言语间颇怨愤,王二也有些犹疑,看来他们是不想去的,对他们来说,眼前这安静日子得来不易。 可她不像亲军都尉府,能去随意提审当年诬告肖臣毅三人的家眷,王家父女,是最容易的突破口。 她千里迢迢,几经周折来一趟汝宁,若是不能带他们去京都,也太过遗憾!…… 第58章 食物要放诸感情才好吃 芷兰说, “你怎么这样说话?我们也并没有什么恶意!若不是郡主好脾气,你们……” 六娘握着她的胳膊,向王二说, “我没有想强求您的意思!此番能得您告知当年始末, 已然是六娘之幸!但,我还是希望您能为当年的事情做个人证,若是能为我父亲翻案, 您的案底自然也就没了……” 王二垂头想了想说,“郡主记不记得我刚才提到那个叫张启的人, 如果我没有弄错,他不仅活着, 而且他还升了官,如今在工部做案房。” “是那个将虫蚁放入祭坛内的人?” “正是他,他与祭坛一案厉害相关,他自认没人知道当年始末,所以不曾收敛, 郡主若要为将军翻案,此人是关键。” 六娘看向芷兰和沈念, 沈念上前一步,比着说, “工部好像确实有一人叫张启, 做了很多年的案房, 如今负责修整陵园。” 六娘欢喜地笑了一下说,“那就太好了,多谢老人家您指点。” 到了用饭的时辰,他们炉灶里尚热着汤菜,王二依旧没有要跟六娘走的意思, 她便也不好多留,她站起身。 沈念和芷兰便先出去牵马,她从衣袖里拿出一个护手。 原来昨日她是想为王家丫头做一双,她看向王家丫头说,“昨日里见你送柴,手冻得通红,我便做了几双护手,给我的亲卫们几双,这双是给你的。” 王家丫头望了她一眼,从她手中接过这护手,摸着上面的面料,这护手是用六娘旧日的小袄做的,然而这面料却已然是她从未用过的面料。 六娘又说,“这些年你们东奔西走,虽不是因我阿爹而起,却也是平白受累,我也没什么能帮上您的。这些纹银,是孟叔经折子里说欠您的。另外这两锭银子,是我的心意。你们父女穿这些单衣熬不过冬去,就要过年了,可以置办些冬装。” 六娘说完,将那银子放在桌上,那女孩儿推却道,“郡主!这银子我们不要,我和阿爹虽过得拮据,还没到受人接济的地步!” 六娘见她不肯受她好意,心中有些怅然,那女孩儿却又软了言语,说,“这护手,我收下,我们也不是不近人情的人。” 芷兰去外面牵马,又却进来说,“郡主,这会儿风雪甚大,马不愿走。” 六娘随着芷兰走出屋外,便见漫天鹅毛飞雪,如银沙乱舞一般,她踩在地上,半个红鞋都陷了进去。 沈念和芷兰又上去牵马,可那马儿站在屋旁的草堆里,挨着屋中暖炉,正觉得暖和,哪里愿意走。沈念和芷兰用鞭赶它,它却只是在原地踱步。 六娘拎起曳地的裙摆,走到他们身边,也握着那缰绳牵马,说,“我来帮你们牵它。” 她用着力道,将那马儿用力拉,那马儿却忽而甩了甩鬃毛,向前走了几步。 六娘的力道忽然落了空,身子向后倒险些就要摔到雪地里。 沈念见她要跌倒,上前拉住她,一手环着她腰,她才没跌坐在雪地里,只是离那雪地不过半寸。 沈念望着她的眉眼,呆了半瞬,他另一只手忘了松开缰绳,马儿一动,他便也失了平衡,两个人一同跌到雪地上,他双手撑在她身前,似乎生怕冒犯她…… 她也一惶神,直视着他的眉眼。 沈念扶她起来,抱歉地说,“郡主摔痛了吗?” 她笑说,“差一点就要摔结实了!多亏你拉我一下。” 王二,王家丫头正好出来,望着六娘,说,“风急雪大,不到城中,就要入夜了,郡主不如歇了今夜再回。” 六娘见王家父母似乎有些动摇,心中便也欢喜! 她那马儿也不愿夜行,说,“那就太好了,不知会否打扰?” 第151章 “我们父女二人,并无旁事,何谈打扰。尚有一间客舍,我这就去整理出来,供郡主夜里歇息。” 六娘随他进屋,那间客舍狭小!六娘和芷兰倒是能歇在这里,沈念便只能在外面的堂屋中歇了。 那堂屋中却没有炉火,冷得不是一般。 夜里,六娘和芷兰还未睡着只坐着闲话,“没想到这屋子的火烧得却不冷呐,芷兰。” “是啊,郡主身上这件衣衫太薄,这褥子也不厚,幸亏这炉火旺,不然却麻烦得紧了。” 两个人听到外面窸窸窣窣的声音,她们对视一眼,打开窗。 便看到沈念在院中雪地间忙碌,原来是堆了个小石狮子,却是栩栩如生。 六娘和芷兰忙裹了大氅出来,六娘同他说,“好形象的石狮子,我幼时只想着堆个雪狮,可惜我手不巧。” 她堆出来的雪狮一点都不形象,可那时她知道孟简之手巧,她总央着他出来和她一同堆雪狮,他却总是在忙着读书,并不愿意理她…… 其实,他坐在堂屋里虽念着书,却记挂着她堆的雪狮。 他记着她那时说的话,她总是会抱怨他不陪她,他其实很害怕她不理他。 可,那时的她似乎总是三五天便不记在心上了。 他没有自大到以为,她永远会站在他身后等着他。可那些最亲密的时日,他确实从来认不清自己的心,也不懂得表达他的情绪,他生硬地推开她,总让一腔热忱的她伤心…… 六娘看着那雪狮,站在原地,搓着手掌说,“要不是太冷了,我也很想同你一起,我只在外面站了一会儿,便觉得脚都要冻僵了,你不冷吗?” 他发觉她的衣服湿了,身上只穿着件王家女娘借给她的衣裙,这衣裙自然不够暖,他将他身上的大衣脱下来,给她披上,“天冷……郡主回去吧!”他说。 她望着他堆得雪人,心中很是想同他一起玩,虽她实在冷得受不住。可她摇摇头不愿走,她接着天上的落雪…… 他知她的心思,说,“这雪不会停,待回了汝宁,我还给郡主堆雪狮玩。” 她只得点点头,“沈念你也早去歇息,明日天一亮,我们便下山,若是冷了你记得去烤烤火。” 他应着,看着她的背影,直到她进屋。 他回身站在廊檐下,长身而立,望着飞雪出神。 他对如今的一切有些太眷恋了,时常会觉得,等到太阳出来,眼前这一切就会如这雪狮一般瓦解冰消。 他垂头,握着手中的刀,堂屋里太冷,他没有歇在堂屋的打算,就这样站在廊檐下,守着这落雪。 客舍里暖榻上的柴总是烧尽, 他怕她们冷,柴燃尽的时候他便笼上大衣去屋后添柴。 客舍里的暖榻永远会暖…… 直到拂晓之时,他倚着门廊下假寐了会儿,王家的丫头出来做晨饭,见他在廊边立着,堂屋中也没有歇息的痕迹,她问他,“你昨夜没有歇吗?” 他摇头。 她蹙了一下眉,觉得不解,自去伙房中烧水做饭,今日不止她与她阿爹两个人在,这早饭如何应付便很是麻烦,尤其,这些人又是身份尊贵的人。 她正蹲下身烧柴火,心中盘算着,却见沈念进来。 他见她没有头绪,便说,“只做些平常吃的就行。” 但她没听懂。 他便提了提袖口,自己看着这伙房不多的饭食,盘算着给六娘做些什么。 王家丫头见他动了食材,一副要自己操刀模样,便明白了半分,这样很好,她不必管他们,只做好他们父女二人的饭食就行。 她看着他这提刀的人,浣米,洗菜的架势竟难得的认真。 其实……他自小就会煮些饭菜,尤其跟着孟老爹奔走的那些年,他总得做些东西饱腹,后来,孟老爹带着他在汝宁定居,日子安定下来,他清闲时也会做东西吃。 只是他做东西没她做得好吃,她说食物是要放诸情感才好吃的,她说他没用心…… 六娘刚住在隔壁的时候,便喜欢给他们做些东西吃,最开始的时候,他觉得吃人家东西不好,便客气地说些话,打发她离开。 后来,孟老爹说,邻里之间多走动走动是好事,他便也没有再拒绝她的好意。 他其实很喜欢吃她做的那些东西,可他从来也没有说出口。 可那时的她,如同一个小火炉,好像永远都不会熄火。 她太过热情,热烈。 而他,却像是冰塑得,生怕他藏了多年的这层冰会融掉。 进了亲军都尉府后,他开始想认真做饭,不知怎么,他想做得都是些她素日里喜欢吃的,那些年她在他耳边说的那些看似寻常的话,却都似刻进了骨子里…… “桂花的香气最馥郁,可作在食物里显得清新,又甘甜,孟哥哥,我真的很喜欢桂花做的东西。” “青梅酿的酒味道最好了,不涩只是微微发酸,我饮几杯也并不会醉,孟哥哥,你不用拦着我。” “孟哥哥尝尝这家冷元子,冷元子最是消暑,糯叽叽冰凉凉的口感,最适合芒种了!可若是可以,我很想一年四季都吃它,只我总做不好~” 第152章 他记得芒种的时候,她总是会拉着她去惯常去的那家吃桂花冷元子。 她但凡吃了什么好吃的,便会在他身边说给他听,彼时,她并不在意他是否答她,好像,只要说给他听,她就很开心。 他傻得透顶,却不懂得珍视…… 他将煮好的粥煮好的时候,六娘和芷兰也梳洗好了。 六娘知他特意早起给她做了粥,她吃了觉得胃中很舒服。 她好像习惯了他总是这么在她身边,周到地做着所有事,她甚至没有觉得有什么特别。 六娘吃完,将大氅裹在身上,说,“风雪停了,可路上的积雪厚了许多,咱们现在走,还要中午才能到县城呢,快走吧。” 沈念点点头,自去收拾东西,牵马。 王二上了年纪,歇晚了,这会儿并没有起身,说是腿疾犯了,不能相送。 昨日里六娘给他的银子,他们没收,今日,六娘拿出银子放在桌上,说,“姑娘,这草屋漏风漏雨,这银子你们收着,将这屋子好好修缮修缮!” 王家丫头仍不想收。 六娘将银子塞在她手中,握着她手说,“姑娘莫要推却!老人家上了年纪,又有顽疾却受不住这样的寒冷,你不为自己想,也该为你阿爹想想呐。何必和银子过不去,何况我们也确实在这里歇了一夜,确实叨扰你们……” 王家丫头,握着六娘给她的银子,呆了半晌。六娘已转身出去。 她见沈念和芷兰已将马牵好,她穿上大氅,便上了马。 三个人从院子里引马出来,走了才几步。 便听身后喊着,“等等,等等……郡主且等等。” 六娘他们勒马回头,见是王家丫头。 六娘问她,“姑娘还有事吗?” 那王家丫头望着六娘,眼里没了先前那般戒备,反而颇柔和地说,“郡主,阿爹说他愿意和你们一同去上京做人证!” 六娘愣了一会儿,慌忙跳下马,裙摆上沾了雪也不过,说,“那真的再好不过!我让我的亲卫们,帮你们收拾东西?!” 她点点头。 见六娘开心,沈念和芷兰却似比六娘还要欢喜,一径地去帮父女二人收拾包袱,可除了这草舍,和六娘给的两锭银子,他们的东西也不过浅浅两个包袱便装下了。 这草舍带不走,临别的时候,父女二人只是望了望这住了多年的草舍,便随着他们去了汝宁。 自寻了王二回来,六娘又在汝宁小住了几日。 汝宁县令特地来给六娘请安,六娘便向他问了问当年疫情的事情, “汝宁疫情,尽三成的人都染了疫症,也有不少的人因这病丧了性命,幸好当时郡主离开了汝宁,也是上天护佑。” 六娘没有看向他,喝了口茶淡淡说,“我记得,当年这疫病来势汹汹,汝宁县的大夫和胶州的太医都说没有办法,怎么突然就治好了呢?” “多亏献王殿下绸缪帷幄,指挥若定。也是上天眷顾汝宁,太子殿下正好在胶州郡小歇,太子殿下手中有能医,携带古方解了这疫病。” 六娘蹙了下眉头,想着,太子果然早有这古方,却迟迟不给汝宁县人医治,莫非真如传闻中所说,他不打算救汝宁县的人,为的是让陛下以治下不严之罪,整治献王…… “不知当时,是哪位神医治好了这疫病?我很想见见他。”她敛着眸说。 “是太子身边的王太医,恰巧,汝宁疫情之后,这王太医便留在胶州的行宫内,郡主若想见他,下官便去唤他来。” 六娘点点头,便不再提这事,“不知大人记不记得,当年我有一个朋友叫铁山的,在杻阳山的矿场做徭役,曾托大人代为寻他,不知可有下落呢?” 那县令眯了眯眼,说,“当年疫病属矿山最为严重,许多年轻人感染了疫病,没几日就去了。那里好多穷苦人家的孩子,许多尸首没有人认领,死了不过扔在山野间。郡主来信后,我曾派人细细去查过,铁山确实曾在杻阳山服役,只那场疫病之后,便没了音信,名录上报的是身故,下官也想着……可能凶多吉少。不过下官仍让人探查着,若有消息,一定禀报郡主……” 自玥娘托六娘寻铁山,她便前前后后使了很多人去,可都没寻到他,又说矿场附近,献王把持得很严,并不能进。 六娘叹口气……只得向县令点点头,县令又坐了片刻后,起身告辞。 六娘让芷兰送他出去。自己握着手中的茶杯出神,过了半晌,她吩咐,“芷兰,你写个信去胶州,请这位太医来一趟汝宁,就说……就说我不舒服,想请他过来看看。” 六娘坐在桌边写了信,咬着笔端想了想,将信交给芷兰,“这信是给皇祖母的,里面只说了,张启可能与当年祭坛的案子息息相关,肯请皇祖母将他留在京都,留心他行踪。哎,除了皇祖母我却也不知道,该同谁说……” 芷兰接过信说,“郡主想得已经很妥帖了,我明日就遣人将信送回宫中。”芷兰见六娘仍坐在桌旁说,“郡主早些歇息吧,就快到年节了,明日,汝宁市集要放烟火,我们一同去看?” 第153章 六娘正咬着笔端发呆,听着芷兰说,才将这事想起来,眼眸一亮,“好呀,叫上沈念我们三个同去。” 芷兰应着,将信放进她的衣袖中,缓缓退了出来。 她看着灯下的六娘,想着,郡主似乎越来越信任 沈念了,可……他不是沈念啊,他是曾伤过郡主心的人。 她看着他们能再亲近,她很欣慰,可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他又能躲在面具之下多久呢……她想,若是六娘发觉他一直在骗她,必然是会很生气的…… 芷兰叹口气,替六娘掩上门,向孟家旧宅走去,打算将信交给亲兵。 却见沈念在那青梅树枝下的案桌上拿着书做批注,她走上前去,轻轻唤他一声,“公子……” 他才发觉芷兰走近,抬眸看向她,那双眸没有任何戾气,是温和而耐心的。 第59章 他将她护在身后 他向她笑笑, 问她,“有事?” 芷兰犹豫着说,“公子, 郡主担心张启会跑, 给太后写了封信。” 他的视线落在她手中的信上,但他没有打开看,他说, “六娘已考虑得很周全,不过, 我想,张启不会跑。这么多年来他如无其事一般, 照做他的案房,这般自大的人,定然认为那件事是无人知晓,更是不会相信他能被再次牵扯出来。何况,太后让郡主查这案子, 本也是秘查,没什么人知晓……” 沈念将笔搁在笔架上, 说,“六娘将这件事看得很重, 她想自己为肖将军翻案。 你担心若是事情有纰漏, 她会伤心, 所以你才来问我是吗?” 沈念向她笑笑。 芷兰抿唇,躲着他的视线,却说,“瞒不过公子……” “六娘真的很聪明,跟在太后身边学东西很快, 也远比你我想的有韧性。所以,你不用担心,我……也会让亲军都尉府的人看着张启。” 他这么说着,芷兰放下心,看向他。 沈念又提笔,拿着一卷书在一旁认真地批注记录,树梢上的雪时而飘落下来。 她叹口气,轻声说,“公子……打算瞒郡主到什么时候呢?陛下和亲军都尉府都离不开公子。等回了京都,沈念……这个人是不可以再存在的……” 他笔尖顿了一下,之上迅速留下一滴墨迹,他提起笔,过了半晌,沉声说,“暂且……先瞒着吧。” 他看着那墨迹,无疑是怕的,他着实贪恋眼前,不忍戳破眼前的幻境。 芷兰叹口气,将那信交给旁的亲兵,吩咐小心送回京都。 这日,六娘贪睡了会儿,起来的时候,发觉窗外的青梅树上长了花苞,她很欢喜,趿了鞋便出去。 好在这几日天晴,雪也化的差不多了,不那么冷,她穿着薄裙站在树下赏梅。 芷兰给她批了件大氅,说,“郡主已尽午时才起,一定是饿了吧,沈念已经在给郡主做吃的了,我瞧着有蟹粉狮子头,云母粥,还有冷元子,看得我都馋了。” 六娘早都嗅到了,只这会儿听着,才察觉腹中格外饥饿,她趿着鞋,便向厨内跑去。 但见沈念正在灶下放柴火,见她进来,愣了一下,慌张站起身的时候,将灶上的灰蹭在了脸上。 六娘看向芷兰彼此笑了笑,说。“沈念,你脸上沾了灰啦!这里,鼻尖,还有,那里。” 他似乎是头次这么狼狈又慌张地在用袖口擦脸。 可她仍笑着说,“这里没有擦干净。” 她忽然上前一步,拿出她的帕子,轻轻擦掉了他鼻侧的灰。 她又将帕子放了回去,说,“好了!这下干净了!” 他却愣了愣,鼻尖仍萦绕着她手帕上淡淡的桂花香。 她看着眼前的饭菜说,“沈念,你很久没有给我做冰雪冷元子了!我真的很想念它。” 他将冰雪冷元子递给她,说,“不要贪多,会凉。” 六娘接过,尝着他做的冷元子,说,“沈念,回到京都我很想向皇祖母将你要到我身边做近卫,我很喜欢你做的东西,只怕后面吃不到了。” 芷兰看向沈念。 他微垂了垂头,顿了会儿说,“只要郡主想吃,我一定给郡主做。” 几个人边吃边说,吃罢了,外面的日头竟然西斜。 六娘今日起得晚,只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不过稍坐会儿就到了日落,好在,今日,他们要在集市上看烟火,便觉得有盼头。 沈念和芷兰给她备了车马,她说,“汝宁不大,我们走过去,也用了多久啊,何况汝宁巷道窄小,不比京都,坐这马车有些招摇,我很想走过去。” “郡主若是不做车马,定然会被汝宁那些故人认出来,只怕会有些不便。”芷兰向六娘解释。 六娘蹙眉,有些道,“你说得也是呢……”她其实很想在汝宁的这些街巷间走走,如同幼时那般,可……物是人非,确实不那么方便了…… 沈念看出她眸中的沮丧,“郡主等我一下……” 过了一会儿,他复又进来,手中拎着几个精致的狐狸面具。 六娘看向那面具,便知这是孟宅里放的。 那一年上元节,她看中了一个狐狸面具,可因为等孟简之下学晚,她一路催促他,他却是那惯常不紧不慢的样子,她们来迟了一步,那面具便别的小女娘挑走了。她懊丧了很久,她不忍嗔怪孟简之来得晚,可她还是有些悻悻的。 第154章 后来他拿了一个狐狸面具给她,说是他来晚了,耽误了她买东西,只能自己做一个赔她。 当时的她欢喜得紧,比起市集上那一个,她自然更喜欢他亲手做的! 可那时候,孟简之总是冷冰冰的,她虽收了他的赔礼,却依然会因为他的态度灰心。后来,两个人分开,她便将他送的东西都还给了他…… 他向六娘说,“这是孟家宅子里放的,郡主可以用。” 她从他手中接过来,她扶了下这面具,滞了片刻,她似乎察觉到幼时满满的欢喜和时而的沮丧。 她默了会儿,将那面具的绳带系在脸上,说,“这下可以了,我们走吧。”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戴过这面具了,上次还是在三年前。 这面具其实很漂亮,比市集上卖得要漂亮很多,上面坠着有银丝边和银色流苏,她的脸很小,戴上去恰好合适。 他远远看着她的模样,一时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夕了…… 他记得上次她看烟火,还是在京都,那时她身边只有赵仕杰,而他只能躲在远处,不忍打扰她的欢欣…… 如今,他却能光明正大地陪她看烟火。 他也抚了抚脸上谁人都看不出来的面具,他想着,她之前说的那句,她希望他不要再出现在她面前…… 他如今,似乎越来越难以摘下这面具了。 三个沿着汝宁的巷道走到市集,一路有许多人,却都认不出她,只当她是一个寻常的小女娘。 六娘很喜欢这种感觉,有一些隐秘得快意。 虽然人群拥挤,总有些推搡,可沈念和芷兰将她护在中间,她什么都不用担心。 汝宁市集的烟火虽没有京都盛大,可却很精致,那烟火腾空,将整个小镇映得如同白日。这里的每条巷道,她都曾走过无数次。 沈念一路上给她买了很多吃的和玩的,都是她喜欢的,也都是宫中不屑于要的。 六娘觉得,沈念对她越来越熟悉了,总是能猜到发现她对什么感兴趣,又第一时间送到她手中。 她能感觉到他的诚心实意,不似那些逢迎之人,他是实实在在想她欢喜,就同芷兰一样。 这是六娘看过得最没有遗憾的一场焰火,她不用去担心孟简之是否喜欢,也不用去应酬身边不相熟人,她彻底地放纵自己,带着芷兰在烟火中来回穿梭,她几乎玩疯了…… 而沈念看着烟火映照下小女娘那双星河般的眼眸,他知道她很开心。他站在她身后,照顾着她纯粹的欢喜。 烟火尽了,六娘尚有些不尽兴,又在街边流连,买了许多的东西。准备带回京都给顾翁戎和顾大娘,当然她没忘记还有给太后和长平的礼物 。 虽这东西不贵重,但她知道,他们不比那些世家大族,他们偶尔会念旧,会喜欢这些民间热闹的东西。 这些时日,长平时常给她来信,说她一个人圈在宫中,都要闷疯了。 她便给长平回信,说她的路上的见闻,说她给她带了好多好多东西。 直到三更之后,三个人才回到屋中。 六娘摘下面具,一双亮盈盈的琥珀色眸望着沈念和芷兰,整理着眼下的东西,说,“年节过了,气候也暖些了,我们便启程回京。” “郡主不等过完上元节再走吗?”芷兰问她。 “我也很想等过了上元再走,可有王家父女要同我们一同回京都,我很担心迟则生事。不如早早回去,将我心中时刻念着的这件事了了,便也才能真的自在。” 她说着,垂下眸来。“阿爹的事情牵连很广,盼这一日的不止是我,可怕这一日的也不止一两个。” 六娘半合着眼睫,手指划过这狐狸面具的流苏,那流苏发出轻轻的声音,她复又将这面具放在桌上。 年节这几日,又浅浅地飘了几天雪,不大,可足够铺满屋檐。 她时常会望着屋檐上的白雪发呆,想着肖臣毅的案子,想着她回京都要面对的事情。 有时候,她会看到沈念在院中忙碌,不是存着树上的积雪,便是给她做些精致的吃食,她几乎习惯了推开窗,就能看到他的身影。 她是不太舍得走的,总想着不知什么时候还会再回到这里。 可沈念会告诉她,前面总有比如今更好的。她不知道,他是在安慰她,还是他总是这么乐观。 她觉得沈念好像没什么挂在心上的事情,除了,操心她…… 她不仅会想,他服侍皇祖母的时候,也是这般认真吗? 除夕夜后,芷兰带着胶州郡的太医进来了。 六娘请他坐下,为她诊脉,那太医说,“郡主身体大安,虽有些忧心的事情,致使脾胃不好,我为郡主开两副药调理调理,郡主便更会觉得身体舒泰。” 六娘浅浅谢过他,垂眸问他,“大人华佗在世。我听汝宁的县令说,是您,当年解了汝宁的疫病。” 那太医愣了一下,摇头说,“汝宁的红疫,本就有解法,我也不过是用神医的方子,给大家医病。” “我也听说当年还在打仗时,江城爆发的也是这种红疫,有一位神医为大家救治了,只是这神医一夜之间消失不见,原来还留了方子给你们?” “郡主不知,当年江城爆发红疫,太子殿下恰巧也在江城,神医怕殿下身子有亏,以防万一,便多留了药引给太子殿下。” 第155章 “既然如此,汝宁疫病的时候,太子殿下为何没有第一时间给出这药引?” 那太医写方子的笔顿了顿。 六娘见他如此,瞧着他说,“大人不用紧张,我听闻传言,说太子和孟大人有了方子却迟迟不救汝宁,直到陛下南巡到汝宁,才不得已拿出方子救治。这传言……将太子殿下说成不顾百姓安危,阴谋算计之人。太子表哥是我的亲表哥,他救了汝宁的百姓,却没得好名,我也想为太子表哥肃清这传言。” 那太医顿了一下,一时也看不清六娘的意图,只六娘的那双眸却很是纯粹,便说,“太子殿下一时忘了有这方子,还是孟大人赶到胶州的时候,提起这方子,太子殿下才想起来。当时便立刻遣我来汝宁医治! 江城疫病的时候,太子殿下年幼,并不记得许多,忘了有这方子,也在常理之中……只没想到,竟至百姓误会。” 六娘握着手中的书简,半阖着眼眸,他说的话有遮掩,但她明白了始末。“原来是这样……” 按照时间推测,当时孟简之与顾家割席,她将孟叔给她留的东西交给孟简之后,孟简之才起身去胶州郡。 以去胶州的路程算,他最快也应该是到了胶州才得知汝宁起了疫病。 于是他听闻后,便向太子求情,不知什么缘故,太子竟被他说服了,这才命人赶往汝宁控制疫病…… 所以,根本不存在,孟简之不向太子劝谏,眼看着汝宁陷落的可能性。因为他当时应该还没有赶回胶州。 相反,他不仅没有见死不救,甚至救了汝宁的百姓。 她手指划过手中的书页,她想起,她问他,汝宁的传言是真吗?他说,不是…… 他说的是真的。 可他便眼看着这传言沸沸扬扬,却从不肯为自己辩解半句。 六娘垂眸,他从来都是这样。 六娘轻轻抿了下唇,翻过眼前书页。 她好像,可以告诉顾翁戎,他并没有看错人,孟简之从始至终都是为人端肃的,不知这会否让顾翁戎因他寒了的心,得到稍许安慰呢? 沈念在不远处,看着低垂着头,认真看着书的六娘,他知道她对当年疫情的事情这么上心,是因为太多曾经相熟的面孔一夜间消失了。 他回忆起,她说,若传言是真,她会把他当做仇人。 若她今天从太医口中得到的答案,是肯定的。她大抵真会如仇人一般待他。 可她得到这样的答案,又会如何想他呢? 他不敢奢求她的原谅转圜。 她坐在那里,甚是平静,半阖的眼眸几乎看不出任何情绪,她大概……不会再为他有所波澜了。 听闻六娘要走,汝宁的县令,也过来向她送行。 “这是下官的一点心意,还请郡主带着。”是一个小锦盒,装着些锦缎和珠宝,六娘谢过让芷兰收着了。 “下官见郡主的车舆多有劳损,想来是旅途周折,伤了车辙,特意命人给郡主备了两架宽敞些的马车。” 六娘看着他准备的车舆,却比她从京都坐过来的还要华丽,她说,“县令有心了,我这车舆还能用。” 县令摇头,问道,“郡主此行回京,是走水路还是陆路?” “不赶时辰,走陆路回京。” “既是从陆路回京,沿途必然多用马车,有些地方不好走,山路曲折,下官的车舆适合走山路,会方便很多。” 六娘见他执意要送车马给她,而她带回京的东西不少,又有王二父女二人随行,她犹豫了下,便吩咐芷兰和沈念将车舆情况检查了一遍,将他们的东西都搬了上去。 一行人便向京都行去。 县令目送六娘远行的车马,直到渐渐看不见踪迹。 他回身向身边的小吏说,“献王爷到汝宁了?” “正在县衙等着您呢。”小吏说。 县令慌忙赶到县衙,却见献王正在堂屋里坐着,随意地翻着案上的书简,县令慌忙上去请了个安。 献王问他,“这段时间辛苦你了,照顾长宁郡主有功。” “不辛苦,说到底长宁郡主不过是一个小女娘,除了贪玩些,没什么过分要求。” “我看到了你的来信,上面说,她从汝宁带了一个人回京都。” “正是,是这山上的樵夫,下官查了下,他的身份文书似乎有些问题,只恐是做过假的。” 献王饮了口茶,摇头笑笑,“看来长宁郡主想为她父亲翻案,是真的了。” “一个小女娘,不足挂齿。”县令笑道。 “是啊,说到底,要不要为肖臣毅翻案,还是太后和皇帝的一句话。当年,我和老三设计杀了肖臣毅和献宁,母亲多恨啊,可她还是放过了我们,为的不是什么骨肉亲情,为的是要我替他守好这大周的江山。 如今,他们觉得江山稳了,就想卸磨杀驴,要向我和老三翻旧账了。 我这母亲一向偏心……心中只有皇帝和献宁,我们两个却不似她亲生!” 献王将茶盏放在桌上,举着自己被太后斩下手的右臂,虽过了多年,依旧记得当年的断掌之痛。 他愤恨地说,“母亲说我不念骨肉亲情?!他们又何尝不是?肖臣毅的大周律令推下去,我和老三还有立足之地?连个清闲富贵的王爷都不肯让我们做,要我们的兵,要我们的银子,还要了我儿子的命!肖臣毅要推行律令,得罪了无数皇亲贵族,想杀他的就只有我吗?如果皇帝不支持那律令,我何尝会和自己的妹妹妹夫过不去?” 第156章 “王爷说得是,这律令推行下去,动摇的是大周的根基。” “肖臣毅说了,这大周的根基在民在法,不在我们这些皇亲身上,瞧瞧,他多清高啊,这么清高的人,我们这些皇亲怎么能容他?” 献王又举起茶杯,摇头说,“皇帝在位时,我本不打算生事,可他如今是要逼得我走投无路了。” 献王屯兵养马,为的是武德帝百年之后,对昏庸的太子操刀,彼时,他有信心能和太子搏一搏 。 可他如今明白了,武德帝死了,也会拉着他一起,生怕他祸乱大周江山。 他问县令,“杻阳山的兵马操练的怎么样了?” “有孟尧的图纸,打出来的兵器火器都是一等一的,就是士兵们还需操练。” “来不及了,既然皇帝不留一丝情面,早晚只能鱼死网破……” 献王说着,抿抿茶,看向县令,“对了,我让你做的事情做的如何?既然这个小郡主总想找我们麻烦,我们也不能这么容易放过她。” “下官已经照王爷吩咐做了,长宁郡主应该过十数日就到昌平县界了。”县令答着。 献王点头,冷笑了一声。 六娘她们从汝宁县出来,走了数日的官道,一路平安无事。 正逢春初,气候变得暖和起来,山野间的积雪也渐渐化了,树上开始抽芽,似乎渐渐变绿。 亲兵们,因不赶路,总是在驿站歇息,不比来时劳累,反而一路说说笑笑,有了看景致的心情。 可直到行到了昌平县界,官路时有塌陷,便变得不那么好走,这山里的气候也不比县城,总是多变,刚刚还是晴天,这会儿却眼看着阴了下来。 路不好行,六娘的车马颠簸得厉害,就这么行了一会儿,她觉得有些难受,软榻坐着,也没有那么舒服了,只盼着早点走完这段山路。 沈念说,这山路要到晌午的时候才能走完,她便坐回车舆里小憩。 她睡了半晌,醒来时却听着,雨珠如玉珠噼噼啪啪打在蓬顶,是,下雨了…… 六娘揉了揉眼睛,打起车帘,向外瞧了瞧,不知什么时候起外面彤云密布,渐渐有雨珠落在地上,地上已湿成一片。 沈念骑马在她的车马旁行着,身上已经渐渐湿透,马蹄渐起的泥泞污了他的裳衣下摆。 她让他们停下车舆,说是,“暂歇歇,沈念,你们都穿上蓑衣再行吧,莫要再都冻得染了风寒。” 亲兵们便也先勒了马,口中抱怨,“这昌平县是什么鬼天气,一会儿云一会雨。” “是啊,瞧这雨越下越大,没有停的意思。” “哎,别抱怨了,翻过这座山,就好多了,先穿好蓑衣,我们尽快行路,这样郡主也能少受些苦。” 一行人,歇了一会儿,便又纷纷上马,欲向前行去。 六娘觉得有些冷,怀中抱着手炉,靠在软榻上,和芷兰时不时说几句话。 忽然他们前行的队伍却勒住马,她的轿子也跟着一顿,她身形一晃,打开车帘向前面看去。 沈念朝她这里看了一眼,见她无事,便驱马向前,看情况去了。 过了会儿,沈念驱马回来,矮下身子在她窗边比划道,前行的官道又塌陷了,塌陷得很严重,只怕我们的车马不能过,得转从一旁的深林小道走。 这下又要耽误行程,晌午却难到官驿了。 六娘有些灰心,却打起精神对沈念和亲兵们说,“没关系,那我们就从小路走,也不过多半个时辰,只辛苦你们了。” 大家见郡主都不介意,便也就打起精神调转马头,向林间小道行去。 林道满是泥泞坑洼和参天之树,车马行得缓慢,再加山中雨大起雾,一个时辰后,他们彻底进了深林,浓雾弥漫,似乎回头的路都要看不到。 六娘看着沿路弥漫的浓雾觉得有些不安,可芷兰一直在她身边安慰她,又将手炉添了炭火,让她抱着,说,“郡主再睡会儿吧,这路不知要走到什么时候,坐着也无趣。” 六娘点点头,亲卫为了让六娘舒适,努力将马车驾得很慢,手炉暖暖得,她渐渐有些困意了。 可突然间,拉着她车與的马嘶了一声,死活不再愿意向前,六娘也被惊醒了。 芷兰安慰她,“郡主安心,我去帮他们牵马。” 芷兰和沈念一起跳下了马,和车夫一起拉着车舆得马缰,可马死活不愿意再走,只在原地踏着蹄子嘶嚎,溅了沈念一身泥泞。 六娘蹙眉,打着帘子,探出身子道,“大概是这路太难行,我也下来帮你们!” 沈念摇摇头,执意让她待在车马里。 两人还在僵持,前面亲兵们骑得的几匹马却都突然停了步子,站在原地嘶鸣。 沈念看到他惯常骑的那匹马,似乎有些不安,意识到不对。 六娘也下了车舆,她穿着大大的斗篷,将兜帽戴在头上,却仍能感觉到雨点砸在她的兜帽上,雨珠的力道很重。 她连伞也没打,走到沈念和芷兰身边,说,“马儿看起来都受惊了!” 沈念亦发现马不止在低呜和嘶吼,双眼亦瞪得很大,他探出手,摸了摸它的脖颈,颈上的经脉跳动得惊人。 第157章 沈念摇摇头,他不知道是何缘故。 但他下意识地握住她的手,将她拉到他身边,护到身后。 马儿们只是不住地嘶鸣发抖,亲兵们也意识到了危险,可这丛林深处,并不像有人迹的样子,若是要在这里埋伏,要废多少人力和功夫,却不值当。 他们从腰间抽出配刀,戒备却又茫然地四顾…… 第60章 不由分说将她背在身上…… 风吹得林中的叶子瑟瑟而抖, 他们开始对周围的一声一响感到敏感。 马匹的反应总是比人要灵敏,始终没有停止低呜,反而低鸣地越来越频繁, 仿佛是散不去的丧钟…… 六娘只觉沈念握着她的手的力道好重, 重得她有吃痛,可她根本顾得上说什么。 突然间,风似乎停了, 林间的叶子没了摆动的声音,马也似顿住了不再呜咽, 只有雨滴在啪啪地往下落,落在他们踩的泥地上, 他们的靴子上,声音清晰可闻。 接着,“吼”得一声,震天穿林,四面风从, 撼动着林间所有的生灵。 那亲兵们说,“虎, 虎………”“是虎啸!……” 王家父女和女医一下子有点慌乱,这些亲兵们虽是经历过场面的, 但此刻也不过是勉强维持着自己的冷静, 他们皆一步步地轻轻移着步子, 步子明显是慌乱的…… 车队中马匹猛地挣脱着缰绳的束缚,踏着蹄子在空中乱嘶,若不是背上拴着缰绳,早就脱了所有的缰绳奔脱出去。 六娘被这吼声,震得有些稳不住脚, 她退了退,这是她第一次听到虎啸。 接着又是接二连三的“吼”声,这声音仿佛从四面而来,将他们整个包裹住。 “它……在哪里!”六娘忍不住蹙眉问芷兰。 芷兰说,“不可能是一只虎,郡主千万要小心跟着我们,不要离开我们身边。” 可突然间,林间冲出一只吊睛白虎,扑在那亲兵身上,六娘根本来不及反应。 只是转瞬间,那亲兵的脖颈便已被血流成河。 再过了一瞬,六娘便见到他的身体如同一块破布,被撕扯成好几块,他连喊都不及喊一声,就已经成了虎腹中的餐食。 六娘看着眼前的景象,呆住了,她只感觉雨水里混得都是血腥气。 那随着雨滴坠落着,打在她面上的不是雨,都是血水。 她感觉到沈念猛地拉着她向后退,她害怕极了,脚下几乎没有办法动作。 沈念便揽着她的腰,拼命地后退,她才发应过来,是该跑啊…… 可队伍这时突然乱了,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惨剧慑住了,反应过来后,这些亲卫开始四散奔逃,完全没了秩序和章法。 芷兰强自镇定着,命令他们列队保护郡主,可这种时候,他们都被恐惧慑住,哪里还有人肯听。 六娘见到那两个亲兵逃的方向,隐隐约约也出现两只白虎,一左一右,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那两个亲兵举起手中的刀,对向那白虎,白虎却并不退缩,迎着他们手中的刀就 扑。 两个亲卫,只招架了几个回合,那白虎,将一个亲兵扑翻在地。 没等他爬起来,已经成了虎口之食。 另一个亲兵见状,丢了手中的刀想跑,却被那虎袭击了后背,他被扑倒后,便再也没有爬起来…… 六娘侧目,她几乎不敢相信,这些时日,和她朝夕共处的人,转瞬见就被撕扯得如同砧板上的烂肉!…… 她一颗心几乎要碎了……她拼命地握着沈念的手,比刚才他握她的力道还要重。 可在她侧目的这瞬间,却有一只虎从侧面扑向六娘。 六娘还未发觉,便被沈念忽然拉进怀里。 她躲过一劫。 可她根本没有办法思考, 沈念一边带着六娘后退,一边将身上的包裹扔到那白虎身前,那包裹里是他们的干粮,也有肉,可那保护只是嗅了嗅,便不再理包裹。 一双黑滚滚的眼睛,远远地凝视着六娘,六娘和白虎对视一瞬,她觉得她身子已经软了,脚下就要站不住…… 沈念带着六娘不住地后退,直到一匹马旁,他砍断了马缰,将六娘抱上了马,他翻身上马坐在她身后,独自将马飞快地驱使进丛林深处。 雨劈头盖脸地落在她脸上,六娘的兜帽早都掉了,鞋子也满是泥泞,可她什么也顾不上。 她大口大口得喘着气,根本来不及思索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只感觉到,雨水浸湿了她的华衣和里衣,里衣紧紧得贴着她的胸膛,她觉得黏腻又冰冷。 可……沈念环着她的胳膊和胸膛是暖的。 马逃命似的,跑得飞快,六娘坐在马背上被着力道颠的难受,又觉腹中恶心。 她呢喃了声,“沈念,沈念……我们在往哪儿去……我们要去哪儿呢?再往里走,就到丛林深处了……” 她说了一半,身后没有回应,她才想起来,沈念不能开口说话。 她沉默着,只觉得自己的身子开始发抖,不知是冻得还是怕得。 似乎是她抖得太明显了,沈念环着她的力道又紧了些。 他抽出一只手,握了握她此刻已经冰透了的手心。 第158章 她感觉到他的温度,咽了咽,平复着自己道,“我没事的。” 她的声音却是颤抖的。 此刻,她信任他,不止是因为他是她的护卫。 不知为何她总是对他有一种特殊的信任。 好像……她每每需要,他总会出现在她的视野间,出现在她的身边,无论是她需要帮助,还是需要陪伴。 他出现的总是很及时,南下一路,她早已渐渐习惯了在她身边默不作声地他。 她知道现在正是千钧一发,她不能再让他担心她的情绪。 她又强自镇定,摇头,道,“我没事的,沈念,我已经没有那么怕了,你专心骑马。” 她的声音上扬着,甚至有一丝暖意,她咬着唇,试图安慰她自己。 沈念知道她这么说,是为了让他放心。 他松开她的手,重新将手握紧了缰绳,夹了一下马肚向前跑。 他们跑了不知多久,亦不知跑去了何处。 沈念几乎觉得她已经要离开危险了…… 可是突然之间,虎的低吼声猛的从他们身后传来。 身下的马辨得比他分明,不需要沈念的鞭子,便拼了命似的往前奔。 六娘几乎有点绝望,因为她听到了虎踩着满地枝叶前奔的声音,带着一种力量,震着风叶都改变了方向。 它在逼着它们朝前前,可他们的速度终究是太慢了……太慢了。 “吼”地一声。六娘感觉到它就在咫尺之间了,本能之下六娘回过头,她想看看情况。 可六娘却突然感到一双手覆住她的眼,她被沈念拦腰抱住,翻下马去,扑滚到一边的沟槽里,这高度似乎是个小崖了。 他的手覆着她的眼,她看不到高度,只觉得心口也随着身子一落,她没有什么能抓的东西,于是她本能地环抱着他,他却也将她紧紧揽在身前,用他的胸膛和臂膀将她还住,试图不让她受伤。 六娘感觉到他们落在了地上,在控制不住地往下翻滚,她只能拼命抱着眼前人。 她听到自己的衣服被树枝勾扯撕拉,她的手臂又磕在石头之上,痛得她想出声,可她出声呼痛的本能,也被惊恐掩盖了去。 两人顺着沟槽滚了几回,终于,停住。 他松开了覆着她双眼的手,望着她。 她发觉自己正斜躺在杂乱的灌木丛中,浑身上下都是泥土,她的手,她的臂膀,她的脖子都是泥土,雨水浸湿的里衣,紧紧贴着她的身,她已经觉得黏腻腌臜得要命。 沈念与她一同挤在这深沟下的沟壑中,他的两臂撑在她的身边,他在她身上,以一种不那么体面的姿势,可这会儿他们却都无法顾及,也并没有任何遐思。 他们听到刚才坐的那匹马,惊叫了一声便呜咽着断了气。 两个人便都屏住气,不敢动作分毫。 她看着离她不过咫尺的沈念…… 雨水正浇在他身上,顺着他的发丝流到她的脸颊,她觉得又凉又痒,他的呼吸落在她脖颈间,她忍不住抖了一下,微微眨了下眼睫。 她知道虎就在他们不远处,所以她不敢动,任由雨水从他发间落到她脖颈间,她望着他那双眸,不知怎么,她真的没那么怕了。 大概是刚才剐蹭到了石头,她胳臂处的伤此时已经开始痛,好大的一口子,顺着伤口,她半根手臂都开始发麻。 可她知道他必然更难受,因为他刚才护着她滚落沟壑中,她几乎被他整个环住,他身上可见的地方全是伤痕,有血迹渗出,颈间,胳膊,只怕身上的刮伤不在少数。 她听到心跳声不停地咚咚乱响,她一时分不清是谁的。 他们静静地在这沟槽呆了很久,希望白虎不会嗅到他们。 已经很久没有声音了。六娘吞咽了下,想轻轻说话,她实在难受,浑身都难受,不能再这么煎熬下去。 他明白了她的意思,他缓缓侧过身,站了起来,伸手拉她。 六娘握住他的手,还没起来,便看到,她们藏身的沟壑上方,一头白色吊睛猛虎渐渐显露出身形。她惊得喊出声来,“沈念!小心!……” 那虎才发出吼声,沈念将她抱在怀中,飞快地往前奔,可他的后背便尽露给了那白虎。 他受了一爪,他抱着她一起被掼在地上! 她知道刚才白虎那一爪并不轻,她还愣着,他却已经站起身又将她拉起来,护在他身后,将背部留给她…… 六娘看到,他背后一道锋利的虎爪,几乎要勾连他的脊骨,鲜血浸透白色的长衫,他整个人,仿佛被那伤口劈成两半。 六娘慌了神,唤道,“沈念……” 沈念转身对着虎,却没法顾及六娘,他拼命地握紧他的刀,那虎往前一步步走着,他带着她往后退,可哪里还有地方可退。 那吊睛白虎,仿佛是在看网中的猎物一般,看着六娘。 它一步一步像是在向他们示威,忽地,低吼一声猛猛地扑向他们。 沈念将手中的刀握紧,抵住白虎的攻势。 白虎张开血盆大口,咬住他的胳膊。 好在沈念动作够快,起刀落在白虎的颈部,白虎吃痛松口放开了他。 他的胳膊上血淋淋得一片,看得六娘彻底寒了心。 第159章 她摇摇头说,“沈念,不要拼命!你拼不过的!”她也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她明知道,如果不拼命,他们也跑不脱,可……她实在没有办法继续看着他这样一点点被消耗下去。她已经没有办法,再看着他们在她眼前变成毫无生机的一团肉! 她摇头,绝望地说,“沈念,我总觉得这虎好像是在追我,我一个人跑不了,你翻过这土坡 快跑,至少我们中还能跑脱一个。” 沈念哪里会理她这样的话! 他握紧手中的刀,对着白虎,白虎已经将他们逼到角落,刚才白虎受了伤,舔了下伤口,这会儿正兽性大发,飞也似得朝着六娘扑将过来。 沈念拦在她身前,用那柄长刀抵在虎牙之间,可虎的力量太大,刀柄弯了,虎伸着爪子要捕他。 他本能地用脚踢着虎的腹部,又用那刀刺伤了白虎的颈边。 这么一来二回,白虎更是发了怒,拼命嚎着,要扑六娘,沈念仍握着刀抵挡,那虎将沈念扑倒在地。 他承受不住地,六娘想,可那白虎突然调转了身子,放开了沈念,沈念借机翻滚出来,从虎口之下捡回半条性命。 六娘再看时,却见是芷兰和一个亲兵来了,白虎好像对芷兰很感兴趣,白虎调头回身见芷兰站在那里,便调转了目标,扑向芷兰。 芷兰招架着这白虎,一边对沈念说,“沈念,你先带郡主走……这里仍然危险!” 沈念望着芷兰半晌。 芷兰说,“沈念快带郡主走,别墨迹了,我能招架它,也能走出这林子,放心吧。” 沈念只得回身,将六娘拦腰抱起,攀上那山崖,他们没有马,只能跑。 沈念揽着六娘跑了片刻,可六娘实在是挪不动了,她无法跟上沈念的步子,她只能握着沈念的手,试图不要被丢下。 可这样实在太慢太慢,沈念拉着她的胳膊,不由分说将她背在了身上。 六娘说,“沈念,你……你放我下来吧,我能走,你身上还有伤……”她能看到他身后贯穿脊柱的那道触目惊醒地虎爪,还在渗着血,他背着她牵扯得伤口不住流血,她不觉间眼角透红。 她已经撑了太久太久了,其实,从见到白虎的时候,她已经被吓坏了,这会儿实在撑不住,有些啜泣着说,“你留了太多血了,沈念……” 第61章 郡主愿意与我同卧? 沈念没有说话, 他只是背着她,什么都不顾地往前走。 这一世……他不能再让她陷入危险中,无论如何都不能。 六娘就这么被他背着, 不知走了多久, 起先她总是让他放她下来,可她发觉她说的话没有用,他只顾带着她往前走。 她渐渐地也不说了, 只是她看着他背上的伤痕,血迹从他的身上染到了她的身上, 染到了她的里衣。 她察觉到他的步子越来越沉重,她心中也越来越沉了。 雨还在下, 丛林越来越黑,山里的夜马上就要降临了,六娘抬头,发现月斜斜得就在山边坠着,低得仿佛触手可碰, 那样静谧安详,好像不曾看见他们的狼狈不堪。 六娘觉得渐渐听不到虎的声音了, 只有他踩着叶子的声音越来越重,这里一下子沉静下来, 没了彼时的喧闹, 她说, “沈念,放我下来吧,这里很安全。” 沈念仍背着她,她怕弄痛她的伤口也不敢动作。 她又说,“你的伤口流血越来越多, 你要是出事了,你让我一个人在这山野间如何是好呢?” 他听着,终于顿了下步子,他将她放了下来,踉跄着站稳,他看着她,好久好久。 六娘说,“我们走吧,看前面有没有能歇夜的地方,你还能走吗?” 他点点头,两人一起前行。 这会儿,雨似乎要停了,只树上零星地落着几滴,可雨水早将六娘身上打得湿透,六娘,擦拭了下脸上的水珠,茫然地跟着沈念走着。 起初,她还能走,可渐渐觉得双腿如灌铅一样,越来越难行。 她平生没有走过这么多的山路,她的鞋里全是泥和水,身子因为冷会一阵阵地控制不住发抖,鞋里全是石头,似乎扎破了她的脚,她觉得痛,此时实在走不动了。 何况,她知道,夜幕降下来,沈念也早不认识路,他们不过是眉头苍蝇般得乱行罢了。 她索性站住,撑着一旁的树,泣道,“沈念。我真的走不动了……” 沈念看向她,示意道,“在这里过夜会受风寒的,我来背你。” 她摇摇头,他知道,他也只是在强撑罢了。 可他不允许她拒绝似的,又将她拉在自己后背之上,他缓缓地一步步前行。 她泪不住地往下落道,“放我下来,沈念,我自己走吧。” 她看着他身后渗透的鲜血,复又贴着他的后背才发觉他的身子烫得厉害,是啊,他受了这么重的伤,又淋着雨,怎么会不发热呢。 她心里急,可他不放她下来,她也不敢乱动,她生怕撕扯道他的伤口,血会流得更多,不知道是泪水还是雨水,从她脸上往下流。 她今日总装作不怕的样子,可她其实怕极了,怕虎,怕死,更怕此刻沈念出事。 可她不能怕,她怕了,沈念定还得花精力来安抚她。 第160章 她拗不过他,任由他背着走了半晌,她抬起头,透过朦胧的雨帘,看出去,远处隐隐约约间有一个山洞。 她指着道,“沈念,那有一个山洞!是不是?是不是?……“ 沈念沉沉地抬起头,向她所指的方向看过去,忽地将她重新向上背了背,步子急了点,向那山洞去。 他这几步快,很快就到了山洞前。他将六娘放下来,仔细地探查了番山洞,发现没什么异常,便看向六娘,让她坐下。 六娘见这山洞中不仅有干草,还有没烧完的柴火,向他说,“……沈念,这里还有未烧完的柴火……今夜不用受冻了!” 沈念看着她欢喜的模样,她好像还是小时候那样,得到一点东西就欢喜得了不得,仿佛受了多大恩赐,永远知足,永远乐观。他曾以为,她进了宫里,变了许多。此时,他却发觉,她变了却也没变,她学着新的方式保护自己,但他却还是记忆中那个小女娘。 他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扶着岩壁坐了下来。 六娘回过神,发现沈念定定看向她,一双漆黑的眸在山洞里更显耀目。 她拿出火折子,点燃了余的树枝,好在这火折子还能用。 六娘坐在火堆旁,坐在他身边说,“这里有柴火,就说明附近山里是有人住的,或是来这里狩猎的,或是来这里砍柴的!只要有人我们明日就可以去找他们,就不用再这般没头脑得乱撞,沈念!你也来烤烤火……” 她这么想着,心中的恐惧被眼前的火烤散了,她紧绷的心一下放松下来,便恢复了她素日的样子,话一箩筐一箩筐地往外倒,她希望沈念也同她一般开心。 她笑盈盈回头,却发现沈念歪在一边的岩壁上,整个人似散了架。 她心中一落,走上前去,将手放在鼻息上,他还活着,只是……伤太重了。 她用力地抬起他的身子,将他放在地上,背部朝上,六娘的手臂也受了伤,抬他对她来说不是易事,可她还是这么做了。 她看见他后背上的伤口好长好长。 幸好,随身带着金疮药,她从药包拿出来,将金疮药敷在他的伤口上。 他的伤口实在太深,她知道,只靠这点药是没有办法的。 她撕下自己的衬裙边给他先包扎上伤口,希望能为他止血,又费力将他移到火炉旁边,在火炉边他应该会觉得舒服很多。 外面一片漆黑,雨又下起来了,雨声噼啪。偶尔有春天的虫鸟相鸣,除此之外,就再无旁的声音了,六娘忽然觉得静得可怕。 六娘抱住双腿,看向趴在身边的沈念,呢喃道,“沈念,你要是能跟我说说话,就好了……我好怕,好怕,你,千万不要有事……我命令你!千万不要有事,你还能听到吗……” 她坐在他身边说着,可沈念却醒不过来,他沉入了沉沉的梦境,梦中她被一群虎围困,他拼命地将她护在身后。 六娘看着沈念躺在地上却在发抖,他眉尖蹙地紧紧得,知他在做噩梦。 她叹口气,她只希望他明日能醒来,在这深林阴森,不知出路的夜里,沈念尚存的一息,对六娘来说,和眼前的篝火堆同样难能可贵。 这里的柴火不多了,定然是不够一夜的。她身上湿透了,她侧头,背过身去,褪下自己的外衫和鞋袜,将它们放在火堆旁烤着,这样,明天,她至少有干些的衣服穿。 她将干草堆了堆,卧在上面,也卧在沈念身旁,说,“沈念……你放心,明日……明日……我们就能去寻 人相助了,我会找人治你身上的伤,你一定会好起来的……,你放心………一切都会好起来。” 她太累太乏,抱着双腿,嘴里不住得和沈念说着话,有些像小时候,给昏迷中的孟简之说话。 她喃喃着,可她渐渐没了说话的力气,哪怕这里冷得她在不住地发抖,她还是沉睡了过去。 * 她做了一个噩梦,梦中,沈念和芷兰都被虎所伤,她独自一人走在茫茫的山林间,找不到出路,她不住地喊着他们的名字,可除了风的呼啸声,根本没有人应答她。 她觉得好冷,冷得牙尖在打颤,她忽然间惊醒了。 她是被冻醒的,她发觉醒来后牙尖还在不住地打颤,她发觉她浑身都僵了,她缓了好久,才能挪动自己的身子,她想着,好在她醒了,不然再这么冻下去,都不知还能不能醒过来。 外面的阳光,穿透层层树影,正在她身上摇曳,原来,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柴火堆也早就灭了。 她痛得嘶了一声,察觉到自己臂上的伤口重了,昨天她给沈念上完药之后,她也给自己上了药,可这药明显对这伤痕的用处不大。 她想到沈念,忽而回过身找他,她发觉沈念还以昨晚的姿势趴在那里,这一晚一定是动都没动。 是死是活亦不知!她心中的弦一下子崩紧了。 她上去探了沈念的鼻息,才放下心来。他还活着就好,可他身上依旧烫得厉害,照沈念这个样子,没有药,是熬不下去的…… 今日无论如何都要走出这片林子去,可她刚才只动了一下,就发现浑身到处都痛得厉害。再加一个昏迷中的沈念,她突然觉得仅存得那点希望之火也要燃尽了,上一次她这般苦苦求生还是在小时候,可至少当时她不是一个人,她有阿弟。 第161章 “沈念,你快醒过来吧……”她叹口气说。 她检查了沈念的伤口,又去洞口拾了些树枝,这些树枝都是潮的,她废了好久的力气才生好火。 火苗奄奄一息,可究竟还是有点用,她靠着火苗,觉得舒服许多,她给沈念喂了点水壶中的水,道,“沈念……你一定要撑住,我不许你死,你听到没有……我记得你说过,你曾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也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可你那次死不了,这次一定也可以坚持过去!你是皇祖母给我的侍卫,你的命就是我的!我不许你死,谁也不能将你的命要走!哪怕是你自己也不可以!……” 六娘说完,见沈念还是紧蹙着眉,叹口气,向外面的山林望望,又向沈念道,“沈念,我想,不能再待在这里呆着了,我得去寻寻这附近的人家。” 她说完,将烤好的衣服换上,她心中害怕,可她知道,在这里坐下去,沈念早晚会死,若沈念死了,哪怕她不被也野兽吃了,也会饿死冻死。 趁着天亮,还有太阳,她得出去寻路。 她回头看了沈念一眼,便离开了这洞穴,她没发现,她和沈念说话的时候,沈念修长煞白的手骨动了一下。 六娘茫茫然走着,边走边在沿路的树上系着从衣服上扯下来的步,生怕自己找不到回来找沈念的路。 她脚是僵的,独自上路走了没多久,鞋袜又湿了。 可她发觉在洞口出来又走了一阵,便有一排脚印,是人的脚印,虽然被昨夜的雨打得泥泞不堪,但依稀还能辨认出痕迹。 六娘心中欢喜,她沿着脚印,直到傍晚才攀上前面的山顶,林木忽而少了许多。 她顺着那脚印的方向望出去,看见高高低低的灌木后有一座茅草屋,六娘一时欢欣,笑着拿袖子拭了下自己额上沾的泥,脚下的步子竟都轻快了许多。 虽然那屋子在山中孤零零的立着,没有丝毫的烟火气,既未必有人住,也未必有吃食,但她此刻想不了那么多了。 她走上前去,轻轻叩了叩门。 她听见里面有动静,当真是欢喜坏了,可下一刻便听到里面的狗叫声,那狗扒在木制的篱笆上,冲着她猛叫,她才经历了巨虎,对这种动物生了畏惧之心。 她听着那狗叫,没有动,静静站了一会儿,果然,里面出来一个阿婆,大抵是听见狗叫了,才出来,戒备地问,“谁啊?” 六娘忙高声应道,“阿婆,我是过路的,在山中遇了野兽迷了路,能不能烦阿婆让我进去歇歇?” 阿婆让她进来,见她孤身一人,身上都是伤痕,狼狈得要命,忙给她端了水,又说要给她衣服换。 “你一个小姑娘,怎么会独自在这林中?” “阿婆。我不是一个人,我的……我的……郎君和我一起。我们是过路的商客,本来欲走官道,可山下官道塌陷,只能改行林中小路。不曾想在林中遭巨虎突袭,不仅盘缠粮食没了,郎君为了护我,被那白虎重伤,如今还在山下的穴洞,生死不明。我……我逃过一命,只想着四处瞧瞧,周围可有人家,能帮帮我们。” 六娘不能告诉旁人身份,也不想说沈念是她的护卫,以免吓着了这阿婆。她和沈念如今孤男寡女,衣物破败,她觉得……说他是她的郎君,或许能少些多余的揣测。 那阿婆听闻,骇得了不得,“待我家二郎回来,让他同你一同去寻你家郎君。这后山却是有虎,我家二郎出去打猎也听到过他们的叫声,可他们向来又形单影只的,这林中又有足够的野物供他们为食,它们很少主动来攻击这林中小路的过路人……” 六娘握着阿婆给她的杯子,她昨日虽没来的及细想,可隐隐便觉得有些奇怪,白虎向来独行,他们昨日却遇到四只,好像这林中的白虎都特意来寻她们似的,而且那白虎似乎对她和芷兰更感兴趣些,沈念明明带着她逃出很远,那只白虎却对她紧追不舍。 可她暂时想不明白这其中的缘故,她只能暂时放下,问那阿婆,“阿婆,你家二郎什么时候回来?我家郎君受得伤很重,我怕……” 话音未落,两人便听得门外有人叩门的声音,老太太,颤颤巍巍站起身,向六娘笑道,“想必是我家二郎回来了,我们出去见见他,让他陪你一同去寻你郎君。” 六娘飞快跟着站了起来,看了眼窗外不那么烈的太阳,算着时辰,大抵都到酉时了,她出来时太阳日头还在东边,不禁惴惴想着,沈念会不会撑不过这半日。 阿婆推开门。门外站着的却是一个相貌清秀的郎君,他受了重伤,手支在门边的栅栏上,勉强撑着身子,身后是一路滴过来的血迹。 “沈念!”六娘愣住了,她没想到门外的竟然是他,这一瞬,她眼窝里又酸又热的。 “沈念,你是怎么寻来的?……我……我很怕你熬不过这半日……” 她很想说,她虽然离开他,但她其实很怕,很想回到他身边,她又觉得这话太不妥当,毕竟……他只是她的护卫。 他扬了扬那条手中她沿路留下来的衬裙带子,无奈地摇摇头,他根本不敢想她竟然一个人走过整个山林,找到这民居!而昨日她还在这山林遇到白虎,她怎么可能不怕! 第162章 早晨,他听见了她跟他说的话。 可他实在无法动作,也无法出声,直到他发觉她真的不在她身边了……他着实担心,怎么也不能再在那里躺着。 太阳照过来的时候,他觉得他能动了,他便起身,一路沿着她的布条和脚印寻过来。 他知道,她留了这么明显的标记,大抵是为了回去救他。 他其实很生气,气她怎么这么大胆!…… 可她却也很生气郑重,又带着命令般地对他说,“你怎么能这样出来走动?你受了这么重的伤,不要命了吗?”她拧着眉望着他,也很牵心。 他看着他面前小女娘泛红的眼眸,知他是让她担心了,他忽而和解了,与他自己,也与她的大胆和解了。能看到她还好好地站在自己面前,他还有什么好气的呢。 他忽然很想上前摸摸她的发髻,就如同小时候那般,可,他却要抬不动手了…… 他看着她很想将她此 时狼狈却生动无比的模样印在脑海里,可他忽而觉得眼前的她变得模糊了起来,他没了意识。 六娘就这么见他径直栽倒在了地上,她甚至没来得及扶他。 沈念时醒时睡,阿婆家的李二郎给沈念看了伤口,还给他用了他常用的药,可六娘也知道,这伤口不是他们能治的。 她得尽快找到芷兰他们,让太医给他医治伤。 他们给他上了药后,便出去了,生怕会打扰他们歇息。 他们给六娘腾挪出来的这半间茅屋只放了一张小小的床,紧挨着穿一个小小的木桌,除此之外再无旁的东西,却也,再没别的空间。 六娘看着这狭窄的地方,便有些促狭了。她知道这里没有供他们休息的地方,有这草屋已经很好,可她终究和沈念不是真的夫妻…… 桌上燃着半支油灯,将这件屋子映照得半明半暗,她看着灯火下沈念紧蹙的眉尖发呆。 他在床上卧着,几乎占了整张床。六娘侧过头,狼狈地想,就算他不占着整张床,她也不会和他同席而卧 她就这样坐在床边呆了一个时辰, 沈念有时候会醒过来的,醒的时候会睁眼寻她,见她坐在他床边,他就又放下心来,闭着眼。 六娘看着油灯下的少年,面无血色,秀气的眉目始终蹙着,仿佛依然在担忧着她。 六娘不自觉抬起手,将手指轻抚他的眉间,她希望他好梦,希望他不要再担忧,可她的动作突然一滞,猝然收回自己的手。 她想起以前,她也这么坐在一个人的身边,守着他的伤,希望他快快好转。 她……怎么会想起他。 她摇摇头,俯身卧在桌边小憩。 她再次醒来的时候,烛影摇晃,她睁眼见沈念坐了起来,正看着她,那种目光是担忧而怜惜的。 她竟然被他瞧得有些局促了,她问他,“你醒了?” 他却向她示意,“郡主在榻上睡。” “那你呢?”她问他。 他指了指那地,六娘摇摇头,说,“你伤很重,不要动了,更不能睡这里。” 他似乎微微叹了口气,良久说,“那郡主愿意和我同卧?” 六娘愣住,红了脸,慌忙解释说,“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在桌边歇歇就好。” 灯火之下,他却低低垂头,嘴角轻轻勾了一个疲惫又无奈的笑。 她方知,他是在逗她…… 第62章 骗我这一路好玩吗 六娘不禁拧了下眉头, 说,“看来是我把你宠坏了,沈念, 你都敢同我开这种玩笑了。” 他见她有些恼意, 抬头望住她,默默地道了个歉。 六娘回转身来,咬唇说, “算了,我也没有办法在这种时候同你计较, 我这小半辈子,还没有和男子同居一室过……” 她说着, 却忽而想起,她幼时好像也曾和孟简之同居一室,他病的时候,她会帮孟叔照顾他,她困了, 就卧在他榻边休息。 可……可她那时不过是个不大的孩子,根本不会, 也不曾有半分绮念,她甚至不懂男女大防。她不过是觉得她喜欢这个人, 想他快快好起来。 却与今日不同。 她叹口气, “我与阿婆说你是我郎君, 实在是事出无奈……”可她没想到,如今会更局促。 沈念见她一直在介意这个,说,“郡主不用介意,事出有因, 我不会冒犯郡主,更不会说出去误了郡主。” 六娘看懂了他的意思,她倒不是担心他会说出去。 只是,他就不会觉得他们二人这般同室相处,很尴尬吗? 六娘望了他半晌,最后收回视线,说,“沈念,你睡吧,养好了伤,我们就去找芷兰。” 沈念却强撑着站起来,把床铺让给她,执意要睡这小桌。他说,“事急从权,郡主不要嫌弃。” 六娘并不是嫌弃,她只是……只是觉得以他们的关系,有些不妥当。 可沈念似乎并没有这种感觉。 她拗不过他,只得在床榻上躺着,他却自己在地上铺了浅浅的一层褥子,便睡了。 六娘也不再强求,她实在是太累了,她什么都顾不上想了,在床榻上歇了半炷香的功夫,便睡着了。 第163章 沈念吹熄了灯,远远地看着熟睡的她。 她的呼吸很轻,但他能听到她呼吸的声音,因为他们离得很近很近。 他今晨其实听到了她有些害怕的声音。 他听到她说,他的命是她的,她要他活着。她不允许他死,那他就会不允许自己死。 他躺在褥子上,渐渐地也陷入了昏迷。 第二日天亮,六娘原扶着沈念回到床榻上歇息。 六娘又央求李家的大哥给他上了药,他多数时间是昏迷的。六娘只能坐在桌边守着他,不过,她昨夜歇得很好,倒也没有很疲倦。 到了晌午,六娘用过饭,过来瞧他,却发觉他又昏迷了。 她轻轻唤了沈念几声,沈念没有动静,她探出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烫得六娘一下子抽回了手。 她突然看到他身上的衣服,还是那天遭遇虎袭穿的,她伸出手去摸了摸,里衣依旧是潮的,这屋子没有炭火,他必然冻着了。 李家阿婆昨夜给他们留的衣服,但沈念自己没法换,她却没有给沈念换,她……着实做不到给他换衣服…… 可她又不好叫李家二哥帮忙,谁家的娘子会求别人帮忙给夫君换衣呢? 她逼着自己不想这件事情,等沈念醒来,再让他自己换过。 可这一日沈念都没有醒来,她坐在桌边便睡着了。 到了第三天天亮,沈念烧得却比昨日还重。 六娘听阿婆说,李家的二郎今天出去猎猎物,他可能很久都不会回来,沈念的药没人能换,身上的衣服也没人能换。 六娘看着沈念惨白的脸,突然有些自责,他是为了救她,受了这么重的伤,可她竟然还拘泥于这些小事,她本来就是学医的,当初在汝宁的时候,没少跟着孟叔给人看病,怎么这会儿,反而开始扭捏起来? 六娘摇摇头,却不再犹豫,沈念仍在昏迷,她将沈念的身子扶起来,又拿了一个软枕给他,让他靠在床榻上。 她将他的衣服解开,她看到了他身上的伤口,新的旧的,好多好多伤口…… 她愣了一下,继而出于医者的本能,将这药给他上在身上。 她给他穿好衣,然后……出来关上了门。 她在山外的草地上一个坐了良久良久,直到……阿婆过来唤她。 阿婆说,“姑娘,你家郎君好像醒了,他下午在房间里唤水喝,我见你一个人坐在这里,好像在想心事,便没有打扰你,便给他喂了水,可他发觉你不在,好像很担忧的样子。” 六娘蹙眉站起身,说,“多谢阿婆。” “姑娘,若恰能遇到这种患难相扶的不容易,要好好珍惜。” 六娘蹙了下眉尖,没有说话。 快到夜里,她不得不推开房门进来了。 他果然醒转过来。 六娘垂下眸,淡淡问道,“你感觉怎么样了” 他似乎察觉到她情绪的异常,只是望住她,没有答话。 六娘见他不说话,拿了那空碗转身出去,他却忽而握住她的手腕,似是不想让她离开。 她回头看他,道,”你放心,我不走,我去给你取些水来。“ 她端着水碗,走到他身边,将水碗递给他,她昨日是会缓缓地给他喂水的。 他察觉到她的不同,望了她一眼,依旧接过水碗。 他饮水时,总会触动伤口着整个后背的脊骨就开始痛,痛得他蹙紧了眉头,额头冒着虚汗,可他依旧尽力忍着,他不想让她担心。 六 娘看着他额头那些细汗,就知道他在忍痛。 六娘蹙眉问他,“为什么要忍着呢?痛了就呼出来,就表现出来,明明痛,还要装作不痛的样子!岂不是更难受?!” 她知道,他自受了伤,其实一直都是在硬撑,是在勉力维持,装出一副不是很严重的样子,他怕她担心,可…… 她扭过头,不再看他。 独自坐在床边的桌上,窗外的月色很美,她这两日只记挂着沈念的伤。 她几乎都忘了他们还有一队的人马,时至今日,生死未卜,芷兰,太医,亲兵们,好不容易答应同她启程去京都的王家父女。 她不能再在这里等着了,她得想法子尽快去寻他们。明日她得先去昌平县驿,再拖昌平县丞好好寻找他们。 六娘想着,回过身来,却他正在看向她。 他的目光远远地,像是看着她,更像是看着她身后的黑夜。 她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儿,他的目光又凝聚到她的身上,她看到他眼里逐渐平静下来,黑暗的眸里闪动着温柔的光。 她错过他的眼神说,“明日,我们就下山,你歇了吧。“ 说着她吹熄了她面前的灯,仿佛为了躲避他的视线。她今日同阿婆多要了褥子,她可以睡在地上,她也不问他,只是自己睡在地上,背过身去。 黑暗之中她察觉沈念并没有睡,她回过头的时候,发觉,他起身了。 六娘蹙眉。她就明白了,他要睡在地上。 ”你不能睡在这里,这褥子不厚,明日你会病得更厉害!“她语气很生气,有些懊恼。 第164章 他看着她,说,“我不能,郡主就能吗?郡主病了,不是更不好?” 六娘装作看不懂他在说什么,她一双手勾着被子试图他手中的被子扯过来。沈念站不稳,拉扯间,他便跪倒了下来,她被他的力道带着,摔在了他的身上。 却不知怎闹的,被子勾卷在两人之间,两个被角被他压在了身下。真糟糕,她扯不出来被子,也翻不过去身。 她越急,被子便越紧,当她意识到她所有的动作,他都能感觉到,她当时又气又恼,索性什么都不做。 她卧在他胸前,她几乎能感到他的呼吸,落在她的耳畔,将她的耳朵烧了起来,她用力咬着唇,却是在哭…… 他察觉到她在哭,心中一慌,他本不想冒犯她,可他此时只能用尽余力,将六娘翻了下去,整个人翻在她上来,才取开被子…… 他坐起身来,在黑夜中看着她的眼眸,她眼角仍旧挂着泪,看着他的眼神带着幽怨和愤恼,他很熟悉这种眼神。 他伸手,试图摸摸她的发,这些时日,她的发髻没有好好梳过,可他却觉得她这样的模样很好看,他很久没有看过她这般自然的样子。 她却伸手推开他的手臂,他的伤口牵扯着,浑身上下都开始痛,可,还是心口的钝痛,最让他难过。 他说,“去上面睡吧,你昨夜在桌边睡得,一定没歇好。”他声音低沉沉的。 他是说出口的,因为他知道她知道了,他看到他今日的衣服换了,听阿婆说是六娘给他换的衣服,他便知道,他应该是瞒不下去了。 那些他们还彼此无甚顾忌的年月里,她曾经为他上过太多次的药。 六娘确实是在给他换衣裳的时候认出来的,他身上的那些鞭痕,是他说不要娶她时,被孟叔打的,六娘给他的上药,每一鞭痕的伤口,她还都记得。 六娘抿着唇,怒视着他,她确实有时候会觉得沈念像孟简之。 身形举止都有些像他的地方,可她从来没有想过沈念就是他! 所以,这一路她都无比的信任他,她并没有把沈念当做他的护卫,更多的时候,她是把他当做她的朋友,所以,她什么话都告诉他,所以,她从来没有对他设防。 在她眼里,沈念和孟简之是完全不同的人,孟简之好像从来不会像沈念这样温和而细心,从来不会这样将她的大小事情,事无巨细挂在心上。 六娘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同她来汝宁,他不是在忙于亲军都尉府的事情吗?陛下和太后又怎么会放他来汝宁! 今时今日,无论是从感性,还是理性,她都无法将他和孟简之牵扯到一起。 “孟大人不装哑了?……骗我这一路,好玩吗?”她抿唇,擦了下泪,看着他说。 月色皎皎,窗前婆娑树影,月影将树影映在两人之间,两个人的影子,隔着树影,如隔着遥遥的银河…… 第63章 她不会再同他挤在这方寸…… 六娘垂下头, 扯了下手中的被子,他放手开了,却说, “六娘……莫要生气了, 是我求着皇太后跟你出来的。” 六娘吸了下鼻子,望着他说,“孟大人莫非忘了我同大人说过什么?” 他怎么会不记得, 他说,“记得, 希望……我不要再出现在郡主面前。” 她气道,“原来, 大人还记得,所以,这就是大人的所作所为?换一个身份,逗得我团团转?” 他抬眸望着她,“抱歉, 六娘。”声音低低的,他很虚弱。 她抿着唇, 看到夜色下他身上的伤口在渗血,她偏过头, 放了手中攥紧的被子, 她不能再和他僵持, 他的伤口很重,得早早休息,她也是。 总归,明日,她就要去昌平了, 不会再同他这般狭小拘促地挤在这方寸之地。 她卧在床上,背朝着他,她能听到他的呼吸,很重很重,过了很久,他好像睡着了,她也终于睡着。 次日,六娘起来洗漱了便欲走,可发现孟简之依旧在昏迷着。 她望着他泛白的唇,心中有些无奈,她给他拿了些水,沾拭了唇角。 她咬唇,坐在床边望着奄奄一息的他,又望向窗外的山野,昨日,她已经将她的衣服放在院中,希望亲兵能找到她,可今日他们却没有消息,她该如何是好呢? 孟简之若一直这样,她只能丢下他,先去县内,再派人回来找他。 直到晌午,她忽而听到了芷兰的声音。 六娘走到院中,推开门,却见芷兰和两个亲兵正在院外,她们寻到了他们,六娘终于松了口气。 芷兰备了车舆,说,“郡主这些时日有受伤吗?歇的好吗?沈念呢?” 六娘没有答那两个问题,只是说,“他在里面,仍然昏迷着,太医他们怎么样呢?” “太医和王家父女都没事,只是折了四个亲兵。”芷兰垂着头,有些难过。 六娘听见竟折了四个亲兵,而孟简之也在迷离之间,心中也很惘然。 芷兰吩咐将沈念从屋中抬出来,拿了银子再三谢过这户人家,便上了车舆。 第165章 她察觉到六娘不太欢喜,心中有些猜忌,她和孟简之相处这么多天,或许是发觉了什么。 芷兰垂下头,也没有再说话。 六娘正望着外面的山野出神,正值初春,一切都焕发了青翠绿意。 六娘望着外面的景致出神。 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看向芷兰说,“我们去哪里呢?” “亲兵们正在昌平县里等郡主。” 六娘点点头,过了一会儿,她看着芷兰,幽幽说,“芷兰……和我,讲讲你的事情吧……” 芷兰怔了一下,望住六娘,有些不解。 六娘将她袖笼中的小像拿了出来,上面画着的是在太医院的时候,六娘正站在秋千上,她不小心跌了一下,孟简之进来扶住她的一幕,画中的他们如同一对璧人,可六娘实在没法得出这个结论。 六娘只是把画像给她,说,“这个……是在沈念的衣袖中发现的,这是你画的,我以为,你不过是自己画着玩,没想到,你却将画像给了他,其实……你一直都是他的人,是吗?” 芷兰缓缓移着眸,看向那小像,她说,“郡主知道了……” 六娘眸色暗了暗。 芷兰又说,“郡主,郡主我并不是公子的人,自从跟在郡主身边,我就只把郡主当做自己的主子,公子……公子他只是我的故旧 。” 六娘回眸看向她,“你叫他公子?” 芷兰点头,缓缓说,“郡主看了那卷宗,应该知道,孟先生前朝起就在工部任职了,其实孟先生是匠人出身,本不能走仕途,可他因为做得一手好兵器,特例入了兵部。夫人则不同,夫人是前朝文远伯家的千金,自幼就是千尊玉贵的。那次宴上,他们相识了,彼此便定下终身,文远伯也没有反对,他们就这样成了亲。 后来,前朝覆灭,文远伯一家下狱,多亏陛下看重孟先生,仍留他在工部任职,也因孟先生求情,才赦免了文远伯一家。 虽然,文远伯家没了封号,不比前朝时富庶,但孟先生和夫人,也算是郎情妾意,日子过得倒也还算自在。 直到……孟先生牵扯到肖将军的案子里,又被下了大理寺。 当时大理寺被献王福王把持,夫人经不住女牢中的非人待遇,因此……自戕而死…… 夫人被送出来的时候,我和阿兄就她在身边,她说,要去我们找到公子,跟在公子身边,替她好好照顾公子。 可公子和孟先生后来不见了身影,我和阿兄找了公子很久。直到那年公子来京都城赶考,我才知道,这些年他和孟先生一直蛰居在汝宁。 自那之后,我便听公子的命令行事。后来……公子说,让我做郡主的亲卫。 我便只听郡主的吩咐行事,我的一颗心都在郡主身上,几乎没有再和公子联络过,更没有……将郡主的事情禀告过公子。” 芷兰看着手中的画像,垂头说,“不过,我知道公子心心念念都是郡主,我……我就偶尔画些小像给他,让他知道,郡主过得很好……” 芷兰见六娘没有说话,添道,“郡主……我……” 六娘默了良久,蹙下眉头说,“所以,你看孟叔的经折子,红了眼角,并不只是因为你想阿爹阿娘了,而是因为孟叔和孟夫人,也是你相熟的人?” 芷兰点点头。 “所以,你当初并不是我的亲卫时就在汝宁救过我,是他,让你来汝宁守着我?” 芷兰垂头,“那时,公子担心陈湘会对郡主不利。” “所以,你从始至终都知道沈念就是孟简之,却没告诉我?” 芷兰摇头看着六娘,真诚地说,“不是,公子并没有告诉我他的身份。直到那次在船上,公子为郡主和亲兵们找那西戎讨要香料,他那么快就找到了那些西戎人,我才猜测他就是公子。郡主可能不了解,那些西戎黑市的人安身处向来隐秘,除了亲军都尉府的暗卫,一般亲兵是无从得知的。” 芷兰见六娘回他,便也没有说话。 六娘捏着手中的手炉,闭了闭眼,是啊,那些西戎人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就将香料交出来,那东西连宫中都少见。 当时,他说,他从一个西戎商人手中买来,她竟便也信了…… “你知道,怎么才能从那些西戎人手里拿到东西吗?” 芷兰摇摇头,“只知道要过罗汉阵,才能见到西戎人。”芷兰又解释说,“所谓的罗汉阵,是酒阵,要喝很多酒……但公子是怎么从他们手中拿到的,他也不曾告诉过我。” 六娘偏过头去,望向窗外,她知他不善饮酒,她摇摇头,不想再想,也不想再听了…… 她只是轻轻地问芷兰,“那,你知道了沈念就是他,也并没有告诉我……”六娘抿唇。 “这些时日……公子不曾要求过我任何事,只求了我这一件事……我……” 六娘望着芷兰手中的小像,忽然对这些时日的事情看得更清楚了。 难怪,他对她总有一种特别的亲近感,并不会避着男女大防,因为他觉得她与他相熟…… 第166章 难怪,他会吹那首小调…… 难怪,他知道她喜欢吃什么东西,他对汝宁很是熟悉…… 难怪,他明明是亲卫,武力却不过平平,因为他从来只是一个书生…… 可她那会儿竟都没有察觉出来。 六娘将那小像又拿在手中,他不是觉得他的路不好走,他不要她在身边吗,他为何又忽然回头?哪怕她如今是郡主,和亲军都尉府牵扯深密也并不是一件好事……他不是早都打算放过她了吗?…… 他们到了昌平县后,太医在别院里给孟简之看伤,三日都没有出来那别院。 直到第四日,那太医向六娘禀告,说,“大人的伤势很重,我只怕无能为力,还需写了信去京都请刘院令过来看。” 六娘跟着太医来到别院,她在门前驻了驻脚,才跟着太医又进去。 血腥的味道便向里面涌来。 “大人昏迷很久……这会儿倒是清醒了。”太医向卧在床上的孟简之说。 他已经没有带着那张面具,整个人却是更加的惨白虚弱。 他见她在门口,背着光,他看不到她的神情,他只是觉得她很好,便安心。 她站在远处望着,她不想走近,她早已无数次地看到他身上的伤,那虎爪的伤,贯穿脊柱后的皮肉,她不忍看。 太医说他无能为力,只能暂时保着他的性命。 她望着床上虚弱的他在想,他不要了吗?他幼时心心念念的心事,不就是他的母仇吗?他读了那么多年的书,吃了那么多年的苦,好不容易殿试高中,能得陛下青眼,手中有了能手刃仇人的能力,他为何要拼死在虎爪前护着她,为何非要抛却京都的所有,和她走这一遭儿呢。为何如今他好像什么都不在乎,在乎的只有她…… 她垂眸,转身走出来,太医见六娘出来了,便跟出来,说,“郡主,得快快去和京都去信,请陛下圣明,让刘太医过来……孟大人的性命,陛下应该是关心的。” 六娘明白,他的性命是陛下的,她说,“去信去京都甚远,刘太医从京都过来,又要费好多波折,他能撑住吗?” “这个,下官也说不好……” “我听亲兵说,如今有一个行僧在昌平县行走,医术很是高明,不如请他过来看看情况?” 那太医想了想说,“也好,或许这行僧真是能有回天之力的高人,就算不行,让他试试也无妨。” 六娘点点头,一边给皇太后去了信,一边着芷兰去请这行僧。 听说,这行僧,也颇有些脾气的,并不给常人医病,六娘不知道芷兰能不能将他请来。 没想到,那行僧却当下应了,跟着芷兰来了这驿馆。 六娘见他一身袈裟,手握禅杖,约莫有四十的年岁,面相很是和善。 向他施礼说,“不知大师在哪里修行?” “贫僧,京都法华寺住持,了尘,如今在昌平行走为医。” “听说,大师医术高明,我这驿馆中正有一垂危病人,所以特请大师来馆中救治。” 了尘说,“阿弥陀佛。因缘际会,宿命牵引,万法皆空,唯缘不空。孟大人的归处却不在这里,此番必能安然无事,还请郡主带我前去。” 六娘愣了一下,似乎他对当前的情况已然了然。 她也没深想,便带着他去了别院。 孟简之此时正在昏迷间,了尘看了,说,“大人的伤得下猛药,且病好了也要在昌平休养几个月,才能动身。” “大师能医好?” “郡主放心。”他很自信。 六娘垂下眸,过了片刻,说…… “既然如此,孟大人就托付给大师了,我……不能在这里耽搁那么久。” “郡主自去便是。” 六娘忽而看向昏迷中的孟简之,他口中似乎在呢喃着她的名字,她摩挲了下指尖,缓缓偏过头去,走出这别院。 外面蓝天碧云,绿草悠悠,却不像别院中,满是生死间挣扎的气息。 六娘知还有王家父女在身边,得尽快带他们去京都。 她垂 下眸,她吩咐两个亲卫留下,便和其他的亲卫收拾了东西,换了所有的随身之物,和车马,继续上路。 芷兰不知六娘还介不介意她瞒着她的事情,一路上总是小心翼翼。 六娘本是有些气的,可她见芷兰也受了伤,想必是当时被白虎伤得,嘴上不理她,实际上却又亲自给她上药。 芷兰看着六娘说,“郡主不生气了吗?” “谁说不气了,我自然是气的,你说你听我的命令行事,却连这点事情都不肯告诉我。”六娘负气说。 “芷兰发誓!以后再也不瞒着郡主。” 六娘也知她为难,嘴上不肯原谅,实际上却也并不记在心上了。 她说,“芷兰,你之前说,白虎之所以攻击我们,是因为马车被人做了手脚?” “是,我回到昌平的时候,听当地的人说,这马车上的帷幔都有一种香料,这香料不易发觉,我和公子便也大意了。这种香料能饮发虎的兽性,必然是有人知道昌平有白虎,也知我们要路过昌平,不仅在官道上做了手脚,还用这香料吸引了山间所有白虎。 第167章 那日,白虎最喜欢攻击的就是郡主和我,只因我们在马车上坐着,身上的这种香味更浓些,公子他们身上的味道,则淡些。” “马车……是汝宁县令送的。”六娘垂眸。 “汝宁县本就是胶州属地,县令很可能会听献王的吩咐行事。献王也许是知道郡主带了王家父女回去。也可能……就是要找我们发泄不满。我们在胶州的时候,他不好动手,怕落人口实。我们到了昌平却与他无关了。若是我们都为白虎所食,也不过是命运不济。若是我们侥幸活下来,这证据顶多指向县令,也很难直接威胁到献王。” 六娘从芷兰手中拿过那有香料的布角,说,“我总觉得,我这位舅舅是个自大的人,他不过是想让我知道他的厉害。 他明白陛下不容他。他也早就准备鱼死网破。 他不怕我要为阿爹翻案,也不会怕这件事情东窗事发。” 六娘望向窗外匆匆而过的街景,再过十数日她就能到京都了。 第64章 沈念再也不会出现 六娘到上京之后, 先是于大殿之上,击鼓鸣冤,向武德帝陈表当年祭坛坍塌一事乃为奸人构陷。 王家父女做人证, 大理寺又监押了张启, 张启受不住刑罚,据实陈述了当年将虫蚁啃噬梁柱以至梁柱坍塌一事,并陈述所作所为, 皆是奉献王和福王命令行事。 当年诬告肖臣毅的三个士兵已死,薛少弋竟替六娘将他们的家人搜罗来, 他们的家人,见东窗事发, 遮掩不住,据实招供。 说当年受献王胁迫,所谓肖将军以次充好,粗制滥造,刻意致使祭坛倒塌都是诬告。 当年跟在献王身边的亲卫, 据实禀告说,当年献王在东华门外射杀肖臣毅。 后又在京郊院中以贴加官之刑胁迫献宁公主说出孩儿下落, 致使公主枉死,并非献王所说公主殉情而亡。 一时间, 被尘封多年的案子又被翻覆出来, 朝野大震, 不少曾为肖臣毅效力的官僚民众皆为肖将军鸣冤。 武德帝下令,将两位王爷,拘拿归案,彻查当年祭坛一案。太后也首肯了。 献王远在胶州,握着手中刀, 冷笑道,“当初母亲不与我们计较此事,只斩了一掌以示警戒,我心里还想着母亲顾念我们。如今看来,母亲不过是为了让我们这些年镇守胶州徽州的叛乱,才放过我们,如今,大周四海升平,她就要同我翻旧账了。好好好……”献王笑道,“母亲以为我是粘板上的鱼肉?” 门客谏言,“陛下是沙场里打出来的千古君王,王爷不要激进,先保存兵力,稳守胶州,只等着太子登基再图大业。陛下年事渐高,身子总是不适,归期或许就在这些年间。” 献王摇头笑说,“糊涂东西,你以为武德帝会容我到他那昏庸的儿子登基?如今……我与他注定,只能存一个了……” 不过数日后,就有边防军来禀,说,献王福王已在胶州、徽州称反,携十万兵马,以云州为界与镇南将军对峙。 太后听着军报,掐了手中的花,和武德帝说,“他总说哀家不疼惜他,他岂不知,幼时他总生病,哀家伴他却是最多。他不比你,没有为君的才能,却偏有一颗不肯安分守己的心。哀家何尝不想放他一马,可他杀了献宁,让哀家如何放过他?……”太后闭着眼说着这些锥心的话。 武德帝说,“母后不要伤心,待军事平定,儿子只将二弟和三弟拘在诏狱中,不要他们性命。” 太后摇摇头,说,“你还是不了解你二弟的脾气,他……活不成……” 又过了两月,不时有前线的来信,说是献王在杻阳山积兵买马,囤积大量火器,镇南将军以寡敌众,但仍然获胜频频。 前方捷报频频,六娘在皇太后身边听着,却有些好奇,她说,“皇祖母,献王在杻阳山以铜矿为掩饰,囤兵买马,应该是早有准备,为何在战场上却总是屡战屡败呢?” 太后握着六娘的手,说,“他太过自满,此番得了良匠,便全权依赖于火器兵器,只以为有了这无坚不摧的火器,便能无往不利。前朝的教训,还是唤不醒他。” 六娘突然想到,当时孟叔晕倒时,是在杻阳山附近被发现的。 她看向皇太后,问,“献王的火器都是……都是孟大人的父亲监造的?” 皇太后看向六娘说,赞许地说,“长宁,你还真是有些像哀家的…… 孟尧是前朝巨匠,所做火器兵器无往不利,曾为苟延残喘的前朝续了很久的命,若不是他的火器,你父亲早就打到京都了! 大周立国后,孟尧被祭坛一案牵连,便去汝宁定居,陛下倒也没有强求他再为大周效力。直到汝宁县换成如今的县令,他是孟尧的族人,他知晓孟尧身份,也告诉了献王,献王勒令孟尧为他研制火药兵器。” 六娘想起来孟叔去世前的那段时日……难怪孟叔昼夜忙碌,却也不知在忙些什么,还不肯和她说。原来…… ”可献王不晓人心……孟尧的妻子当年因为祭坛案被牵连惨死,孟尧怎么会诚心帮他? 他写了折子,着亲兵交给陛下,我们从那时起就知道献王在囤兵买马,他让孟尧照旧给他设计兵马火器。 第168章 不过,孟尧给他设计的兵马火器,却都有短处,并不堪久用。” 太后叹口气,“献王太过依赖孟尧的兵器火器,却终究会为这些东西所害……” 六娘扶着太后,走出垂花门廊,说“所以……孟大人的父亲太过操劳而过世,是因为监制这些火器。” 太后点点头,“人命皆有定数,他一身才干,确因妻子枉死灰了心,不能继续为大周效力,实在可惜。 不过……他的本领也不至于后继无人,兵部说过,孟大人兵器的图纸并不比他父亲差,也因为孟大人给兵部的那些图纸,这次对献王才能无往不胜。” 原来,孟叔即使那么担心孟简之困在仇恨中,他却也在用他自己的方式,为亡妻复仇…… 六娘缓缓垂下头,太后说,“长宁……孟大人做这亲军都尉府的校曹,不论是不是他的意愿,都是他的命数。陛下不会让他的才干,白白浪费汝宁。 当年,陛下确实曾遣人去汝宁找过他,这亲军都尉府的位子非他莫属,没有人会比他,更想向两位王爷报仇,他会成为陛下手中最利的刀。加之,你阿爹殁了后,皇帝下一直很想找一个不畏死之人,能将这大周律继续推行下去。他还没中举的时候,做过一篇有关大周律的文章,陛下读了,就相中了他。” 太后停下步子,看着六娘,说,“……可是,人都会有软肋。若你不是肖臣毅和献宁的女儿,大抵会被陛下当做他的 软肋而控制。” 太后笑笑,“上一任校曹,霍风的下场没有人比孟大人更清楚。所以,曾经他不想带你来京都,淌这浑水,宁愿跟你断了姻缘。谁知,命运弄人……你竟是肖臣毅的女儿,你,才是当年案子的关键。”六娘默然…… “孟大人知道,你想亲自为你父亲翻案,所以他没有插手,但他求了哀家让他陪你一同去汝宁,哀家……便也同意了。” 太后没再说话,六娘扶着太后有过甬长的廊芜,更漏在滴答滴答的敲着过往…… 六娘从长秋宫中出来的时候,看着天边半悬的月亮出神,却见福公公又急急向里面回禀,见她站在门外,向她见了个礼。 “郡主,春寒料峭得,怎么站在这里发呆……郡主,早回去歇着吧。” 六娘向他笑笑,说,“公公走这么急,是有什么要事吗?” 福公公叹口气,说,“胶州大捷,镇南将军已送了捷报入宫,说是献王爷投降了。” 六娘说,“这是好事啊,公公何必叹气。” “献王爷兵败,已自缢于胶州行宫。”福公公缓缓说。 六娘闻言,垂下眼睫,福公公说,“老奴,先去向太后禀报了。” 六娘点点头,见着福公公的身影在长秋宫的殿门内消失不见,她站了一会儿,听不到里面的任何声音,她好像头一次觉得,长秋宫寂静得有些落寞。 她从长秋宫外,向长信宫缓缓走去,芷兰跟在她身后。 这长长的公道开了不少的垂枝早樱,樱花飘落在宫道上,她时走时停,伸手接着飘落的樱花。 ……她还记得,去年秋天,这宫道上满是桂花,孟简之跟在她身后,总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到了五月的时候。 她听说亲军都尉府的大人回来了,她轻轻抬眸,见芷兰好像一直挂心,便看向芷兰说,“你要去看他吗?” 芷兰顿了一下,说,“阿兄说公子伤大好了,我就……不去看了。” 六娘点点头,视线复又落在这书上,她看得很认真,便什么都不想了。 傍晚,芷兰过来说,“郡主,听福公公说,福王已经被押解进京了。” “……皇祖母怎么说?” “太后……下了懿旨,福王协助献王谋反,谋害公主,诬陷将军,这些年治下无功,鱼肉百姓,强抢民妇,数罪并重,着于十日后东华门外问斩。” 六娘将手中的书简放在案桌上。 她垂着眸说,“芷兰……我们也向皇祖母请命,出宫去瞧瞧热闹?” 芷兰点头,握着手中刀说,“好!”六娘知道,她自然是很想去的…… 十日之后,午时,有无数人来东华门外看福王行刑,福王与献王不同,这些年在民间并无一点贤名,所有人都在欢呼叫好。 连东华门附近的酒楼,都包得满当。 原来,亲王被执死刑,他们这一辈子也不能见一次,便当做大事般凑这个热闹。 六娘没想到她常去的酒楼竟没了空位。 不过,好巧,陈王薛少弋也在这酒楼中,他见六娘在酒楼下停了车舆,便邀请六娘进了他的雅阁。 这里很好,从这里的窗户看过去,她正好能见到行刑之所。 “长宁,你去了一趟汝宁,叫我好生挂念。”薛少弋敬她一杯。 六娘说,“王爷替长宁将那诬告阿爹的三人捉了来,长宁还没有谢过,长宁敬王爷。” 薛少弋饮了他递过来的酒,笑说,“我不过略尽绵薄之力,能帮到长宁我也很开心。” 六娘没有应他这句话,她垂着眸,语调不急不缓,听起来,很冷静。 薛少弋望着她,一时不知道她的念头。似乎觉得汝宁一趟长大了,他看不透了。 第169章 六娘忽然听见外面喧闹起来,她望出去,却见福王,身穿囚衣,肩披锁枷,在狱卒的驱使下,缓行而来,福王颤颤巍巍走着,囚衣上满是伤痕泥泞。 他听着狱卒的吩咐,一步步登上了刑台。 这是六娘第一次见她这位的亲舅舅,他其实长得不差,只是此时囚衣衬得穷形尽相,脱了那身华服,不过也是个肉体凡胎的人罢了。 六娘能看出他眼里的惶恐,是对眼前那把钢刀的。 行刑官站在刑台上,陈表福王罪责,包括构陷肖臣毅谋反,戕害献宁长公主,勾连献王谋反,抢占强撸民妻……等等数十项。 台下民怨沸沸,台上刽子手手起刀落。 一切皆尘归尘,土归土,荣辱罪责,并不能带走分毫…… 六娘忽而觉得对福王来说,这个刑罚太过容易了, 她的阿爹阿娘早死了,而他在封地,逍遥自在,无恶不作。 对于这种人来说……什么刑罚都不为过。 她垂下眸。想起了他说,“迟来的公道也是公道,这公道我要!” 六娘偏过头,没有直视那血腥的场面。 但她偏头的时候,却恰巧看到了街对面那辆亲军都尉府的轿子。 他果然……也在这里,他做这个亲军都尉府的校曹,不就是,为了今日吗? 风吹着轿帘轻轻摆动,但他似乎没有打开车帘看一眼。 六娘正瞧着,却见帷幔动了动。 孟简之打起车窗上的帷幔,远远望着身边的人群,他的目光从他们坐的酒楼上飘过,该是看到了她,却又飘回过来,正捉上她的视线。 薛少弋也看到了那个轿子,向六娘说,“要请孟大人上来坐坐吗?” 六娘捏着手中的杯,抬眸看了眼薛少弋,摇了摇头。 六娘缓缓地偏过头,没有再看他。 数月不见,他好像除了有些消瘦,却也并没有什么不同,他身上的伤好了。 而……那个曾随她一路的亲卫沈念,应该再也不会出现了…… 第65章 除了他,谁还会不要命地…… 胶州之乱平定后, 六娘总觉得宫中一下子萧索了下来,太后很少出宫,陛下好像身子总是不爽, 便连上朝少了些。 可六娘却听芷兰说, “太医说,王贵妃有身子了。” 六娘和长平都很惊讶,陛下年事已高, 没想到贵妃能在这时候有身孕,惊讶之外, 两个人也很惊喜,这宫中落寞得有些过分, 好久没有喜事了。 于是六娘和长平去给王贵妃贺喜,到了长熙宫的时候,却见太后和陛下也在。 六娘和长平向他们见了礼,坐在下首用茶。六娘看着王贵妃的气色很好,想来这一胎怀得并不是特别吃力。 皇太后说, “真是大喜的事情,宫中很久没有喜事了, 如今哀家便是死也瞑目了。” “姑母莫要这么说,您可还要看着小公主长大呢。侄女有感觉, 一定是个小公主, 能向长平和长宁那样为姑母尽孝膝前。” 太后点点头, 笑说,“公主也好,哀家如今只希望你和腹中孩儿皆能平平安安就行。” 王贵妃暖声应着。 王贵妃是个七窍玲珑的人,她心知武德帝对先皇后很是眷念,因此对太子无比宽宥, 哪怕是她生了儿子,武德帝也不会动易储的心思。 但太子是个不争气的,武德帝没有易储的心思,太后却未必没有。她只说她这胎会是公主,也省得太后和武德帝有嫌隙。 她自己倒真希望是个公主,她没什么野心,也想不了那么长远,她只希望她的孩儿能平安长大,不要最后,再同陛下一般兄弟阋墙,手足相残…… 一时间,后宫中几乎都围着王贵妃的胎儿转。 六娘也时常去长熙宫走动,她有时候会陪着王贵妃说话,她也很喜欢会同王贵妃肚中的孩儿说说话。 王贵妃说,“长宁,她好像很喜欢你呢,每次你同她说 话的时候,我都能感觉到她很开心。” 六娘眼睛明亮了一下说,“真的吗?娘娘可不要拿言语诓我呀。” “并不是诓你,你摸她好像在动。”王贵妃拉着她的手,放在她腹上,六娘说,“是真的!她在踢娘娘呢。” “每次你来,他都很欢喜,长宁,你要多来陪我。”六娘便更是时常来长熙宫中陪王贵妃。 这日,六娘去看了王贵妃,又折到长秋宫去给太后请安,却听着福公公来禀,“陛下和孟大人在承平殿内争执起来了,却没听见是什么缘由,陛下好像气得不轻,承平殿的宫人赶忙过来禀告了老奴。” 太后蹙了下眉头,领了六娘一同来承平殿的帷幔后,打算先站住听听缘由。 她们还没站住,便听着武德帝摔杯砸斩的声音。 原来武德帝拿起身边的茶盏,径直就砸向跪在地上的孟简之,茶盏落在孟简之额角,又摔在地上,碎成一片狼藉。 “你刚才说什么,朕就当做没有听到,退下!” 孟简之俯身在地,额角渗着鲜血,却并不起身,执拗地说,“陛下,陛下既然要重新推行大周律,臣请陛下以大周律法,圈禁太子。” 第170章 六娘抬眸,透过珠帘,看向他单薄的身影跪在那里,却那么倔强。 她摩挲了下指腹,她当然知道,无论太子当年是年幼还是受了蛊惑,都是他亲手射杀了肖臣毅,福王和献王都这么招供,可她什么都做不了,因为他是太子,是大周的储君。她动不了他,因为陛下不会为了她动太子。 如今,他是要干什么呢?陛下怎么可能应允他?六娘蹙了下眉头。 武德帝握着手中的折子几乎被揉碎。 孟简之却似没有体察到武德帝的怒气,仍凛声说,“太子当年射杀肖将军,按照大周律令本该圈禁,陛下百般教诲,可惜太子本性昏庸,玩物丧志,挥霍无度,多疑反复,毫无半分储君之度。臣请陛下废太子,另立储君。” 武德帝蹭地站了起来,捏紧拳头,可他垂头看着眼前孟简之重新修订过的大周律令,叹口气说,“朕知道,你是为了长宁……可长宁也是朕的甥女,朕不会让太子伤了她,哪怕朕百年之后。” 孟简之顿了顿,缓缓抬起头,看向武德帝说,“臣,是为了郡主,也是为了大周社稷,臣知道,没人会向陛下献此言,那便由臣来向陛下献言……” 武德帝将案上的折子退落,说,“放肆!你如今是恃宠自骄,放下亲军都尉府的事情,跟着长宁去汝宁,朕并没有说你什么……可朕要你在朕百年之后好好教养,辅助于太子,你却同朕说,你不愿意,是吗?若是你不愿意,你对朕来说,也没什么用了,朕索性!便将你革职,交大理寺发落!” 孟简之抬眸看着武德帝,眸中却不见动,说,“陛下……大周律令的推行需要强硬的手腕,更需要君臣一心,太子不是能同臣君臣一心的强君……否则,臣的下场只会比当年的肖将军还惨。” “你怕什么?朕还没有死!” “臣不怕死,这大周律令,是肖将军也是臣的心血,臣只怕,陛下一心想要的承平盛世,最后会随着这大周律付诸流水。” 武德帝扶着额,站在皇座之上,垂头看着孟简之,他忽而觉得这把刀变得锋利得几乎不受控了,他说,“你知道朕一心要推行大周律,当年朕为了大周律折了肖臣毅,如今不能再折了大周律苦心培养起来的你,所以,你才敢这般威胁于朕!是不是?!” 孟简之又俯身在地,说,“臣,不敢!” “你不敢?!还有你不敢的事情吗?!”武德帝将另一只杯子摔向他。 “臣,已将修订过的大周律承给陛下,臣就算死了,陛下一样能找到人推行这大周律,臣不至于自大到,以自己的生死威胁陛下。” 武德帝知道,他是这么说,可这大周律是他写的,没有人比他了解。何况,当年肖臣毅就是为了这大周律,得罪了无数贵族皇亲,才落得惨死的下场,那群皇族亲贵杀肖臣毅,也是威胁武德帝,对武德帝要推行大周律不满。武德帝找一个手腕强硬,不怕生死,同他君臣一心,且能将这律令推行下去的人有多难。 武德帝自知身子不好,他提拔起来孟简之不容易,如今已经没有人比他更适合推行大周律。 武德帝看着跪在眼前的他,叹口气,说,“你先照朕说的开始那几处律令,一切贵妃腹里的胎儿平安出生后再议。”便转身走出了承平殿。 可孟简之和六娘都知道武德帝不过是在敷衍他,武德帝并没有易储的心思。 六娘在帷幔之后,看到孟简之缓缓起身,走出了承平殿。 皇太后一直没有言语,自回长秋宫歇着了。 六娘回了长信宫,却一直想着今日皇帝和孟简之说的话。 武德帝,肖臣毅,孟简之这样前赴后继都是为了大周律令。 她问芷兰说,“芷兰,你读过大周律吗?” 芷兰摇摇头,“将军写的兵法我倒是常读,律令却没有读过。” 六娘说,“既然这大周律令,是孟大人修订过的,估计现在只有他那里有,你去向他借来,说我很想看看。” 芷兰笑应了。 第二日便从亲军都尉府借来了这大周律令。 六娘点着灯细细地读,她只是觉得有些奇怪,孟简之做的批注很详细,总像是……像是在给她做解释,好像早知道她会读似的。 夜里,芷兰见六娘在读书,还捧了一碗冰雪冷元子来,说,“郡主吃点再看吧。” 她吃了一口,便知道,这不是御膳房的做法,这是……是他做的。 她虽然很想吃,还是抿唇,将这冷元子推远。 芷兰也不好再劝。 六娘挑灯读了半夜,方知道肖臣毅,武德帝,孟简之一定要推行这大周律了。自古礼不下庶民,刑不上大夫,武德帝想要的是一切依大周律行事,哪怕是皇亲贵族犯了刑罚也要依大周律严惩。 除此之外,还有关于田地,赋税,军功,郡县,爵位,官制的大大小小数千条律令。 如今的大周,一切都是依着前朝旧例推行。要是依着大周律去做,则无异于将一切推倒重来,尤其对皇亲贵族则是伤筋动骨,难怪……当年献王设计陷害肖臣毅,朝堂上没有几个人为肖臣毅说话,肖臣毅被杀,武德帝也不得不暂时向他们屈服。 第171章 六娘明白,武德帝和孟简之的意思。 如今的大周本就是一片破烂不堪的废墟,是推倒重建的最好时机。 其实……六娘看着孟简之改过的大周律,要比她阿爹当年写的那一版温和许多了,想来推行下去,也会更顺畅。 灯火摇曳间,六娘轻轻合上了书页,她回过头,却发现芷兰正在画她的小像,她抿唇,想从她手中夺过来,可芷兰飞块地放到身后,六娘已经看见了,是她在灯下读书的模样。 芷兰说,“郡主……我,我只是自己画着玩儿。” 六娘垂眸,却也不再夺她的小像,说,“等我读完了,你记得将这书册还给他。” “嗯!”芷兰说。 芷兰将书册还给孟简之的时候,自然是将小像一同交给他的,芷兰说,“郡主最近一直在看大周律,看得很认真,茶饭不思。” 孟简之点点头说,“若她愿意看得话,这些你也可以拿给她看,上面都有批注,她看起来,应该会容易很多。” 芷兰点点头,“听说,陛下生了公子的气?” “没事,不用担心。”孟简之笑了下,轻轻说。 芷兰点头,想着没什么事,便也不再多问了。 芷兰再也没有听见过孟简之的消息,也很少去找他。 直到今秋十月,王贵妃诞下麟儿。 阖宫上下都在为贵妃庆贺,贵妃诞下麟儿的时候,六娘就在寝殿外侯着,她听到一声孩儿的啼哭,和长平一起站起身,去里间看王贵妃。 王贵妃刚诞下孩子,身子尚且虚弱。她拉着六娘的手,问六娘。“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是个小皇子。”六娘说。 王贵妃却微微蹙了下眉头,有些失落,她知道前些时日,孟简之就为储君的事情得罪了陛下 ,她很怕…… 六娘让奶娘把孩子抱过来,将孩子交给王贵妃,她握着她的手说,“娘娘不用担心,小皇子命好得很,一定能一生顺遂,喜乐无忧。” 王贵妃抱着孩儿,说,“那就借你吉言了。” 却正听着外面传来道喜的声音,福公公说,“恭喜陛下,贺喜陛下,贵妃所诞之子,必乃麟儿,外面虹光万丈,正有成群喜鹊立于殿房之上。” 六娘听了,便也隔着窗纸望过去,竟真有虹光万丈,六娘握着王贵妃的手说,“娘娘,快看,上天保佑,小皇子一定会平平安安。” 王贵妃顺着六娘的视线望出去,眼边落了泪。 武德帝见那虹光万丈,听着众人道贺,也很欢喜,此时却并来不及想储君一事。 六娘这个月时常会去长熙宫,帮太医一起照顾王贵妃和小皇子。 王贵妃的身子好得挺快,只是因为当年跟着武德帝东奔西跑的时候有些亏损,所以,还得慢慢养着。 可有小皇子在身边,王贵妃好像心情好些,便好得更快了些。 六娘很喜欢逗小皇子,因为她觉得小皇子好像真的很喜欢她!属她来的时候笑得最开心。 宫中的日子似乎在平稳过着,直到那天,她正在读书,芷兰进来说,“郡主,听说公子又在早朝同陛下提了易储之事,陛下发了大怒,满朝文武都跪着不敢说话,散朝后,孟大人仍在承平殿外跪着。” 六娘心中一跳,但她没有说什么,仍是向长信宫行去,她看了一日的书,什么都没问。 入夜的时候,芷兰说,“郡主,听说,公子还在承平殿外跪着。” 六娘顿了顿,蹙眉说,“陛下没有说什么吗?” “听福公公说,陛下仍在气头上,说……公子愿意跪着,就让他跪着。” 六娘望了望外面的天,似乎要落雨了,她想了想,问芷兰,说,“福公公有没有说,大周律,推进的如何了?” 芷兰说,“听福公公的意思是,还在起步呢,陛下也是因为还需要公子推行律令,所以,暂时没有发落公子。” 六娘抿了下唇,说,“芷兰,你放心,既然福公公这么说,便说明,陛下不会将他怎么样。” 这夜六娘睡得不太安稳,她听到外面好像落起了雨,雨珠打在院中芭蕉叶上,噼噼啪啪没有尽头。 她醒来的时候觉得有些乏累,侍女给她梳了妆,她便去给太后请安。 到长秋宫的时候,她才知道,孟简之昨夜在承平殿外跪了一夜。 太后正摇着头说,“真是个倔脾气……” 太后见六娘进来说,“长宁,这一对君臣都是倔脾气,哀家想着,还是你去劝劝孟大人。易储是大事,他也得给皇帝时间考虑考虑,非要跪在殿外逼迫于皇帝?大周律令的推行正在紧要关头,他们打算僵持到什么时候?……” 六娘垂头,“我……” 皇太后不允她拒绝,“长宁,你好言告诉他。皇帝是君,他是臣,总不能等着皇帝给他台阶下。若真将皇帝气急了,做出什么事来,哀家也不一定能劝得动。” 六娘垂眸领旨去了。 梁上的燕子,在芭蕉树下躲雨,六娘在檐下立着,望着檐边的落雨成线,不住地望下落,打在芭蕉上,一串一串地啪嗒声…… 第172章 她觉得有些冷,便向福公公要了件明红色的披风。 雨这会儿甚大,落在她的纸伞上。 她和芷兰沿着长信宫去承平殿的宫道缓缓地走,宫道上的早樱被雨水打落了一地。 她才走到承平殿远处,便见到他在承平殿前面跪着,六娘站住脚,望着他,他双手撑地,一身素白的衣衫被雨打得湿透。 他似乎感觉到什么,抬眸向她这里望过来。 六娘走过去,离他不近不远地站着,说,“在这跪了一日,值得吗?” 她察觉到雨声很大,不得不放大声音他才听得见。 她只能向前走了走,走到他面前的那块青砖上,她缓缓蹲下身子,望着他那双深潭似的眼睛,对他说,“回去吧,陛下若是真恼了,便不是让你跪着这么简单了。” 她突然察觉到,他的眸变了,不似寒潭一般,反而有些温和暖意,这一刻,她在他身上同时看到了孟简之和沈念的影子重合。 他紧紧凝视着她,问,“太后让郡主来劝我?” 她望着他,没答。 但他知道答案了,他明明猜得到,可他还是想问一问,他想,或许她会来看他呢…… 他缓缓垂下头,他该有些失落的,可他此时见她很好,他竟连自己的那一丝失落也不见了。 她蹲身的时候,发间的缠花珠钗掉落,落在青砖上的泥泞里,她没管,他此时俯身替她捡了起来,他递给她。 她却蹙眉,推开他的手,珠钗复又落在地上,啪嗒一声,渐起水花,水花落到他的衣上,将他的衣染得更狼狈了些。 她蹙眉问他,声音中有些生气,“这么作践自己的身子,有用吗?” 他垂着眸,沉声说,“郡主和太子隔着父仇……太子性情狠厉,又多疑反复,陛下百年之后,他定然觉得郡主会惦记弑父仇恨,他不会允许这样的威胁存在,他肯定,会要郡主的命。” 她蹙眉,“那孟大人这般跪着,陛下便会听大人的吗?” “不会,但陛下……或许会怀疑自己的决定。”他说。 “你断了这个念头吧!陛下爱重太子,是不会易储的,何况,二皇子还小,太子再怎么昏庸,陛下也不会将储君之位交给一个才出月的孩子。” “如今,大周律才刚开始推行,陛下还需要我,我这会儿还能说的上话。待大周律令平稳推行下去,我对陛下的作用就没有那么大了,我不在这会儿求陛下,该在什么时候求陛下呢?”他抬眸看着她…… 她掐着指尖说,“你这不是在求陛下!是在要挟陛下!天底下没有任何一个君王能容忍臣子要挟自己,何况是圣明神武的陛下,你……不想活了吗?!”六娘声音带着愤怒穿过雨幕。 他顿了一下,看向她,缓缓说,“想活……我记得,郡主说过,我的命是郡主的……” 六娘愣了一下,这是他们遇虎袭时,她在山洞中对奄奄一息的沈念说的话,原来当时他听到了。 六娘偏过头去,倔强地说,“这话不是对大人说的。”她不明白,这时候他还有心情同她说这样的话! 孟简之笑了笑,他扬起手抚了下她得发髻,她没能躲开。 他缓缓说,“六娘……不要劝我,除非陛下能改变主意,答应重新考虑储君的事情,我是不会起来的。太子掌权不会放过你……而陛下大限或许就在这一两年间,时间……不多的。” 六娘蹙眉看了一下他,那种奇怪的感觉一闪而过,他对自己说的话似乎很笃定。 孟简之却又俯首在她裙边说,“ 请郡主向太后回禀,下官不自量力,斗胆为数千万大周臣民求一个昌平之世。” 六娘知他是不可能走的了。 她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他已经湿透的后背,长衣勒显他消瘦的脊骨。 白虎催断不了他的脊梁,武德帝大概也不能。她想,也许,他是对的…… 除了他,谁还会不要命得,去求陛下呢?…… 她举着伞,在他身边,站了良久。 孟简之抬眸看向她,他说,“郡主回去吧”。 她攥紧双拳,然后转身离开。 她明红的背影消失在宫阁前,入目只剩铅灰色的雨幕。他俯身捡起她掉落的那支缠花。 第66章 他在意得只是她 这么多年来, 很少慌乱的孟简之,看着她撑伞离去的背影,忽然觉得头脑间有些杂乱了。 他很怕他又选择错了, 让她不得不面对沉重的未来。 他其实不甚在意大周, 不甚在意大周律,他在意得只是她…… 雨将他的衣服压得黏湿,他想起, 过往和六娘的种种 ,心中的难过细细密密地翻涌而来, 可不论如何,他都得赌这一回, 赌陛下会回心转意。 六娘步速快快地回到长秋宫,她平复着她的心绪,将身上半湿的披风交给芷兰。 她进来,见太后和王贵妃正领着两个宫女在打牌。 见她来了,太后望了一眼, 便知道,是没有劝成。 六娘只说, 孟大人不肯走,是她无用。 孟简之的那番什么为了大周考虑的话, 太后听了不会开心, 莫非陛下不是为了大周, 只他孟简之是为了大周尽忠的忠臣?! 第173章 太后叹口气,此事,她也不好再劝皇帝,皇帝终究忌惮外戚专政,这些年, 皇帝除了弹压先皇后族亲,也弹压她的族亲。 只皇贵妃跟了武德帝多年,即使是她的侄女儿,皇帝也收了。太子的事情,太后再开口,皇帝便要多心了…… 终究,一切都是命数…… 太后便招呼六娘坐过来一同打牌。六娘替了一个宫女,接着她的牌打。 王贵妃有意给太后喂牌,可太后想着储君之事,打起牌来心不在焉,便是赢了也没有多欢喜。 王贵妃更是有心事,她无意储君之争,可如今诞下的是个男儿,她却不得不争。 否则,她知道,以太子的脾性,是不会容了孩子的。何况,当日虹霞传言已经不胫而走,太子听了,定然是不会喜欢。 自她诞下皇儿,太子只看过一次,遣人送了些礼过来,便再没问过,便可知道太子的心思了。 一圈儿下来,赢了牌的没多欢喜,输了牌的也没心懊丧,都觉得无趣,便也歇了。 太后同六娘说,“过几日便是清明节,你替我给你母亲和你父亲上个香去吧,他们的陵墓在京郊,你这几日刚好也能在宫外住住,陪陪你养父养母。” 六娘谢过皇太后,能见顾翁戎和顾大娘,她还是很欢喜的。可她如今,心中有事,却也不过欢喜了一瞬。 六娘早早歇了,这夜没有下雨,可她仍有些睡不安,她不知他是不是还在跪着,夜里,她坐起身望着窗外的明月发呆,芷兰却也没睡。 芷兰从檐上跳下来,给六娘拿了一盏青梅酒,说,“郡主,这是从汝宁带过来的。” 六娘接了杯子便饮,酒水酸酸涩涩得,仍然是她记忆中的味道,她饮了几杯,便有些醉了。 芷兰将她扶在床上歇息,她想,还是公子的主意好,至少,能让郡主歇个好觉。 第二日,六娘起来的时候,有些头痛,芷兰却早早给她准备好了出宫的东西,六娘梳洗完毕,吃了小厨房做的早膳,便上了车舆。 车舆路过承平殿的时候,她下意识地望出去,却见他不在那里跪着了。 她微微蹙了下眉尖,复又看着手中的书简,其实车舆晃动,她却也没有看见去多少…… 正是清明时候,六娘的车舆先去了京郊宋献宁和肖臣毅的陵寝,她并不是头一回来这里。 往年,她来的时候,总是不停地说着些她最近的见闻,她想告诉她阿爹阿娘,她们的大仇得报,她如今过得很好很好。 可这次,她却有些说不出口了,她在陵寝前跪着,说,“阿爹阿娘,阿弟,六娘曾以为,到了宫中就不用再忧虑往后,可原来,还是时刻得忧心着自己的小命,六娘有些累了,希望你们在天有灵,眷佑这次易储之事能够顺利解决………” 她又叩首,“阿爹阿娘放心,六娘如今长大了,无论如何,一定会照顾好自己,也会完成阿爹的遗愿。” 她祭拜完,从陵寝中出去,又上了车舆,直到夜间才到了顾翁戎的宅子。 她问门外守着的门人,“阿爹阿娘呢?” “在院子里坐着纳凉呢。听说郡主来了,可开心着呢。”那门人说。 六娘便也笑了起来,她一路飞快地向院中行去,她说,“阿爹阿娘,我回来了。” 顾翁戎和顾大娘仍旧迎出来,说,“这么大了,还这么毛毛躁躁的,你在宫里可不能这样。” “阿爹放心,我在宫里,迈哪只脚都会考量再三的。” 六娘说着。 “也不用太过今谨慎,累着自己,有太后在,总有人为你撑腰。” “是啊,有太后在。”六娘重复着,可,若是太后有朝一日不在了呢…… “六娘,玥娘前些时日说,铁山的伤已经好了,她很感激你。”原来,铁山是被献王拉去做壮丁,献王兵败后,他被六娘派去的人搭救回来,才能和玥娘团聚。 总算有个开心事,六娘笑着,说,“看着玥娘好,我也当真为她开心。” 顾翁戎却在犹疑…… 六娘见顾翁戎似有话说,便说,“阿爹还有什么旁的话嘱咐?” 顾翁戎犹豫了一下说,“你今日去给你父母上了坟,从宫中出来的早,想必不知道……” 六娘将手中的杯子搁置了,听顾翁戎接着说道,“宫中传出来的传言,说是孟简之今早被下了诏狱。” 六娘恍了下神,问道,“阿爹……可听说,是为了什么呢?” “我也是听门人说的,说是因为立储的事情,得罪了陛下,具体的我叫门人过来同你说。” 那门子过来,向六娘见了礼。说,“回郡主,今日小人路过东华门的时候,见那里士兵似乎正在押解犯人,走近的时候一看却是孟大人。孟大人浑身上下的衣服都是脏的,发也乱垂着,小人还从未见他这么狼狈。 恰好今日执勤的守卫将军与小人相识,也知道小人是郡主府中的人,便上去问了问。那守卫说,今日早朝,孟大人开罪了陛下,陛下大发雷霆,说孟大人大逆不道,着亲军都尉府将孟大人下诏狱,且不允许亲军都尉府的人审,要太子亲审孟大人……” 第174章 六娘轻轻摩挲下指尖,“太子?……” 芷兰也在一旁说,“太子!” 门子说,“是,那守卫将军还说,他们只是将孟大人请过去,同孟大人交好,并不会去为难孟大人,可太子必然是不可能放过孟大人的。” 六娘坐回来,他必然是又在早朝上提了易储之事,陛下龙颜大怒,竟让太子去审他,这无疑就是要他的命…… 这些时日,太子知道孟简之一直在提易储的事情,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上了折子,说要在府中静思己过,可太子一定是恨极了孟简之的。 孟简之明知道陛下随时就可能雷霆震怒,他怎么敢…… 六娘望向芷兰,见她正慌张地望向她,六娘想了想,强自镇定,说,“芷兰,你现在去宫中,找福公公一趟,问问具体的情况,再回来告诉我,你先……先不用担心。” 芷兰应着,便转身匆匆出去了。 顾翁戎吩咐了用膳,说,“先用饭吧,六娘,今日你阿娘给你做了你最喜欢的东西吃。” 六娘见桌上满满当当的东西,都是顾大娘亲手做的,便坐在桌边吃起来,这些菜都还是旧日的味道……还有一两个是孟简之喜欢的,那时她总会先送些去隔壁,再回来和顾翁戎他们同席吃。 “六娘,我想,陛下想明白了,自然会放过他。” 前些时日,顾翁戎和顾大娘进宫向太后请安,太后说了很多,他从太后的言语中听得出来,太后还是很想将六娘许给孟简之。 虽然他之前认为孟简之如今做了亲军都尉府的校曹,恐怕会连累身边亲人。但看着太后的意思。 她还是更愿意给六娘找一个能够互相依仗的强硬的人,顾翁戎明白了太后的意思,心中也有些动摇。 加之这几天,顾翁戎也多少从门人口中也听说过。他和六娘去汝宁一路上遇到不少事,多亏他一路相护,心中的介怀多少也消失了些。 “阿爹,你放心,我还好。我知他屡屡提易储的事情,也是为了我……可他这样威胁陛下,无疑是场豪赌,赌输了,便是如今的下场……”六娘缓缓说…… “其实,除了好好用膳,好好安寝,我也不知道,我还能做些什么……” 顾翁戎见六娘虽有些心事,但是照常吃饭,便也放下心来。 用完膳后,芷兰正赶了回来,向六娘回禀了今日早朝的事情,“福公公说,公子确实被下了诏狱。” 六娘见她来去匆忙,慌张又焦急,她 给她递了一杯茶,芷兰喝了,继续说。 “今日刚开朝,公子就和陛下提了易储的事情,陛下没理他,只先议定别的政事。要歇朝的时候,公子又提了这件事,陛下还是忍了,都没有斥责他。 福公公说,陛下这两日本就犯了旧疾,头痛难忍,脾气也有些大,公子履碰逆鳞,陛下容忍至今,已然难得。 可没想到,公子第二次提易储的时候,赵仕杰赵大人,并朝中两位和公子相熟的大人,一起向陛下跪着请命易储。 陛下这才大怒,说公子,挟朋树党,威胁君上。 当时,陈王薛少弋殿下求了情,说,‘请陛下息怒,孟大人和诸位大人也是为了大周考量。孟大人听我一句……二皇子太过年幼,你如何知道二皇子更适合做储君呢?这番请命,着实让陛下为难。陛下一向爱惜大人才能,对大人很是宽宥。大人向陛下请个罪,讨个饶,陛下也就不计较大人的此番冒犯了。易储的事情,可以等二皇子年长些,再行商议。’”六娘轻轻蹙了下眉,薛少弋这句如何知道二皇子更适合做储君,恐怕会触陛下逆鳞。 芷兰又饮了口水,焦急地继续说,“陛下却更生气了,说,‘他哪里是觉得二皇子更适合做储君?他分明是觉得二皇子年幼,更好受他摆弄罢了。 他如今就敢结党营私,倚势挟权。待朕百年之后,他权倾朝野,自然独断专行,擅权专政,哪里还会将朕的皇儿放在眼里!’ 听了这话,六娘手轻轻发抖,拼命维持才将杯子置在一旁,顾翁戎也站了起来。 芷兰说,“陛下说完这话,哪里还有人敢出声。公子却俯身说,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陛下要如何处罚臣,臣该受着,可臣之心,天地可鉴。’ 陛下见公子仍不肯讨饶,气得了不得,说公子其心可诛…… 下旨将那几位帮公子请命易储的大人连贬三级,罚三年俸禄,闭门思过。 然后……就吩咐亲兵以大逆不道的罪名,将公子下诏狱,还让太子负责这案子。” 芷兰说完,心口噗噗地跳,“郡主……” 六娘稳着心神说,“我明日进宫去见太后。” 芷兰却说,“郡主……福公公还说了,太后已经向陛下求过情,陛下有些恼怒,陛下从来没这样对太后使过脾气…… 福公公说,太后知道,郡主劝不成孟大人,那以陛下和孟大人的脾气,早晚会闹成这样。 太后怕牵连郡主,所以,让郡主出宫暂避。还说……这次的事情,虽表面看起来和郡主没有关系,可孟大人,还有求情的几位大人都是顾先生的学生,未免牵连,让郡主不要再管这事,安心在宫外待着……陛下如今是在气头上,一时想不清楚,想清楚了,或许还有转机……” 第175章 第67章 盼她此生无忧 六娘缓缓垂下眸, 寄希望于陛下想清楚,无异于是转机渺茫。 又或许,陛下真能回心转意, 可待陛下回心转意的时候, 孟简之在太子手中恐怕早就没命了…… 顾翁戎站起来,叹口气蹙眉说,“结党营私, 擅权专政,陛下说出这样的话来, 分明就是对他疑心了。自古最怕君臣离心,若旁人再有心挑唆, 那就是回天无力!没想到陛下,对易储之事,这般执拗,孟简之为何非要现在提呢?事缓则圆,这个道理, 他应该不会不懂。” 六娘蹙了下眉尖,想起他说的, 陛下大限就在这一两年间,虽然陛下这一年来, 身子差了很多, 但他怎么知道呢…… 顾大娘焦急地说, “赵仕杰和那几个学生都被牵连,六娘和你不会有事吧……” 顾翁戎说,“这几个孩子也是糊涂,这种时候还意气用事。不过,陛下既然只是贬斥他们, 没有和孟简之一样下狱,也可能是不想把事情闹大。只要六娘不再去劝,添一个什么外臣勾结皇亲的罪名,应该不会牵连到我们。” 顾大娘叹口气说,“太子和六娘隔着父仇在,太子又多疑反复,若是太子继位……只怕不会善待六娘。可如今……又有谁能劝动陛下呢、” 六娘望着手中杯子里悬飘着的浮叶,觉得头脑有些空白,她觉得她如今就想这随着水纹飘动的茶叶一般,身世浮萍,半点由不得自己。 入夜的时候,六娘卧在榻上小憩,她想着孟简之的事情,还有陛下的态度,翻来覆去,勉强睡着。 夜里便一直做噩梦,她梦到她在汝宁的时候,阿爹阿娘还有孟叔他们都在身边,可她一转身,他们便又不见了。 次日,她醒来的时候,发觉芷兰好像也没有睡下,两个眸上是圆圆的黑眼圈。 她垂着眸说,“郡主……昨夜,我去见了阿兄,阿兄和我说,他们这些跟着公子的亲兵都被太子使到外围值守,并不让接近公子半分。 说太子昨日就去了诏狱,那模样分明是要找公子报复的!没有人知道诏狱里面的情况,都被太子的亲兵死死守住了。” “风离他怎么样呢?” 芷兰帮着六娘洗漱,说,“阿兄他没事,他说他还会想办法去见见公子的。” “不管怎么样,他也要先保住自己再说,不要惹怒了太子,又将自己也折进去。” 芷兰点点头,说,“郡主放心,阿兄他明白的。” 六娘用了膳,和顾翁戎他们都有些焦愁,在庭院里的枫树下坐着纳凉小歇,这时叶子正是翠绿。 六娘还记得,去年秋日的时候,这枫叶焦红,那会儿她害了风寒。 对她却是好大一场病,他在这里跪着求见,她没有见他。 如今,这里扎了一个秋千,不知道是哪个丫头听说她喜欢秋千,扎在这里的。 她坐在上面轻轻晃动着,手扶着一旁的绳,却时而发怔。 芷兰在一旁守着六娘,看着六娘的秋千微微荡上去,又落下来,荡上去,又落下来。 顾翁戎和顾大娘便捡了些布料做针线,虽都没有开口说话,但是也都知道彼此心中在想着事情。 晌午的时候,门子忽然跑过来,拿袖子擦拭着汗回禀,说,“郡主……门外来了数十个亲兵,说是奉了太子的命令,请郡主去一趟亲军都尉府。” “什么?”芷兰握紧了手中的刀。 “他要带我去亲军都尉府,可有明旨?” “没有,太子说,并不是要将郡主犯人似的押解去,只是案子焦灼,太子有些力不从心,所以,请郡主帮太子一起审审这案子。” 六娘蹙眉。“陛下命殿下审案子,却从没有说要我帮助太子审案。” “陛下已经同意了。而且,命太子殿下全权负责此案,凡有需要的,携令牌调动各衙门配合行事,所有人都不得推辞!郡主也不能推辞!请郡主现在就随我们移步亲军都尉府,不要让我们为难。”原来门子拦不住那数十亲兵,他们已经走了进来,向六娘说,手中却握着刀,丝毫没有敬着六娘。 芷兰见他们并不善,也拔出了刀。 那亲兵说,“若郡主执意不去,恐怕有抗旨之嫌。老先生和夫人仍在这里,郡主总不希望太子将他们也请去吧……” 六娘握着秋千绳,站起身,蹙眉凝视住他们,过了半晌,沉声说,“我跟你们走就是了,没得拿阿爹阿娘威胁我 做什么?你们也说了,我不是钦犯,那还请两位将军放尊重一点,别让我日后,总将这件事记在心上!” 那太子身边亲兵还只当六娘是刚入宫的小女娘,才对着六娘拿架子,这会儿见六娘生气颇有架势,竟有些犯怵。 他们也自知话说得不妥当,奈何他们得了命令绑也要将郡主绑来,此时,才软了声音说,“郡主恕罪,下官也是奉太子命令行事,还请郡主宽宥。” 顾大娘上前说,“六娘……” 六娘握了下她的手,“放心,阿娘,我又没犯什么错,太子不会把我怎么样……”她这么说着,心底其实却很不安。 芷兰跟着六娘和两个亲兵身后,那两个亲兵见了,犹豫着想让芷兰走。 第176章 六娘蹙眉,说,“莫非,我连自己的侍女都不能带?” “不会。”亲兵想了想,还是让芷兰跟着了。 这亲兵给六娘备了轿子,六娘坐在轿子中,打开帘子向外望着。 朗朗白日,街边的景象很是热闹,可渐渐地再向亲军都尉府的方向去,便萧索下来。 她放下帘子,坐在轿子中,紧紧捏着手腕上的珠串。 “郡主,请下轿。”亲兵说。 六娘低下头,从矮小的轿子中钻出身来,入目便是亲军都尉府的尘灰色高墙和突兀的朱砂色大门。 亲军都尉府豢养的信鸟,站在檐上不住地叫,见她在门前停了轿子,所有的信鸟都向她望过来,似乎正在审视着她。 六娘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上次还是和孟简之在这里查阅卷宗。可她从来都觉得这里很不舒服,而他……竟能忍受日日夜夜住在这儿。 那扇朱砂色的大门被拉开,发出吱扭的声响,檐上的信鸟低呼着飞起,又落回来,调转身子仍然看着进来的六娘。 亲军都尉府的信鸟都是黑色,六娘的橙红色曳地长裙,似乎成了这里唯一的色彩。 那两个亲兵将六娘引到后院的小院中。 六娘知道这里,是孟简之住的地方,她第一次来的时候,这里就种了好多好多的刺蘼,这时,刺蘼已经爬满墙面,枝丫长得很漂亮,想来,是他细心修剪过…… 六娘忽然想起,她幼时在汝宁,好像同他说过,“孟哥哥,汝宁县的白青灰瓦,灰压压得胜过如墨的天空,让人心上郁郁,要是家家在院里种刺蘼,那到了春夏日,刺蘼就会漫出墙来,她这样看起来就热闹绚丽多了。” 六娘站在院墙外,看着这绚烂的刺蘼,怔了一下。 “郡主,请先到里面小坐,我去向太子禀告。” 六娘没有回他们,他们径自去了。 她带着芷兰,推门进来。 上一次她到亲军都尉府的时候,并没有进这院子,这会儿进来,发现,发现里面和汝宁的旧居很像,在院子里还种了一颗青梅树,也已经将将成年,或许今年就足够酿酒了。 他住得屋子不大,甚至可以说是简陋,六娘进来便看到了桌上都是她的小像,都是芷兰画的,散落了一桌。 桌旁有一个小小的椅。 她坐在他常坐的位置上,一页页翻着这些小像儿…… 芷兰画完以后,其实并没有给她看过,所以,好多画都是她第一次看到…… 她手中这张,是她收到她阿娘宋献宁的画像,坐在桌前哭着想阿娘的模样; 她轻轻翻过这张,是她坐在窗前读卷宗的画像; 还有……她坐在秋千上荡秋千的画像;她去皇太后请安的画像;她陪着皇太后赏花听曲儿的画像。 大部分画像里的她都是很欢喜的模样。 下面还有不少他们两个人的画像,这个,是她不小心踩了瓷片,孟简之给她上药的画像; 这个,是孟简之坐在太医院喝她的茶的画像,她记得她那次还给她; 这个,是她生病了,孟简之在外面跪着的画像;还有些是沈念和她的画像,有他们坐着聊天的,有她吃他做的东西的,还有她同他一起看烟火的…… 六娘没有全翻完,她轻轻放下了这些画像,她几乎都没意识到,进京后,他们竟也有这么多的交集。 她以为,她一直在推拒他,她以为,她的生命里渐渐没有他的踪迹了……原来,他还是占据了许多她的时日…… 她坐在桌前,稍稍呆了一会儿,忽见桌上放着两个印纽。 她怔了一下,觉得这印纽很是眼熟,她蹙紧眉心,缓缓伸手拿过那印纽,她便知道了,这是当时她给他做的。 那还是他及冠的时候,她给他画了好久的图纸,将自己一个小小包裹里的银钱,全都倒了出来,找汝宁最贵的那家铺子,做了这个印纽,她欢喜地想要在及冠的时候送给他。 她想起来了,他不知怎么了,那日他对她很是不上心,他同她说,他不会娶她…… 她早将这印纽扔进了汝宁的湖里。 那是寒冬腊月,湖上结着浅浅一层冰,莫非……他去捡了来…… 六娘轻轻摩挲了下这印纽上的印记,自己当年的心绪便涌了来。 她好奇地又将另一个印纽拿过来,这印纽看着有些陌生,她摸着上面繁复许多的图案, 她忽然想了起来…… 她好像在汝宁的书院中,翻着古籍给他画过一个很繁复的图纸。 可那时候,她和纪瑶琴闹矛盾,纪瑶琴将她的图纸毁了大半,她却没有心思再将这图纸复原了…… 那时,好像纪瑶琴,冤枉她毁了她的琴,孟简之要她给纪瑶琴道个歉, 她向他闹脾气,说她没有错,不肯道歉……她那时便将这图纸随意扔在了书院里…… 她摸着这上面的印记,原来……他捡了回来,还将上面的纹路,一点一点,复原了出来…… 她将这印纽在那画纸上印了下来,纸上四个字,是。“恬愉无忧。” 她怔了一下…… ……这是……她的名字,是肖臣毅和宋献宁给她起的名字,恬愉二字,盼她此生无忧…… 第68章 你效忠的是大周还是长宁…… 第177章 这屋子里的窗很小, 光线很暗,芷兰给六娘掌了灯…… 光影摇曳着,六娘看着那四个字握着这张纸呆着。 这是她头一回看到她名字的印章, 自到了京都, 她被封为长宁郡主,她在顾翁戎他们面前自称六娘,在太后和皇帝面前便自称长宁, 因为,曾经……肖臣毅是宫中的禁忌。 她虽知道了自己名姓, 却连自己的名字也几乎没有提过。 她握着那张画页,正是她在荡秋千的小像,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将这刻着她名字的画页,塞到了自己的袖笼中。 这方寸大的地方,不过是一张桌,一张床, 一把椅,还有成山的卷宗, 六娘一眼便望完了。 她早都看到那角落里摆着他曾经给她送来的箱子。 那段时间,他很喜欢给她送东西, 她看都没看, 便让芷兰给他退了回来。 芷兰见六娘是想落在那箱子上, 便给她打开了,里面是些精致的小东西,好多都是她曾经说喜欢的。 ……原来他都记得,可六娘早逼着自己渐渐忘了。 这会儿她看到上面的一个兔子泥人,过往的回忆如溃了堤的水一般涌来。 她说, “孟哥哥,我昨天在集市上见到个兔子泥人,我是属兔子的啊,我觉得它好可爱,可惜被旁人买走了……” 她说,“孟哥哥,我最近见书上说,有一种滚灯,夜里很漂亮,玩法也很多,可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样子,也想不到……” 她说过,“孟哥哥,我最近大概有些无聊,在纪瑶琴那里见到一种我没见过的九连环,我其实很想玩,哎,可是我怎么,也不能找她借!……” 她当时最喜欢跟在他身边说些有的没的,大事小情,他有时在读书,有时在赶着去学堂,他几乎不会回应她。 她以为他很少听进去……却原来,他都记得。 她看着这泥兔子大抵是有些年份的,很可能当时他就做了,却没机会,或是不打算,送给她。 六娘咬唇,眼角噙着泪,将手中的泥土子扔到箱中,说,“不是说这些都是俗物吗?!却干嘛自己偷偷做!做了还藏着不送!哪里有这种人……活该……活该!” 那泥兔子子却做得很精致,上了层蜡,这么多年都没有裂开,被她掷到箱笼中, 却依旧完好,好像在望着她娇俏地笑。 她抚上脸颊,指腹滑过眼角的泪,却咬住唇,似乎不允许那些久远的回忆涌来。 外面的亲兵忽然进来叩门,说,“郡主,太子殿下正在诏狱中刑讯审案,还请郡主移步诏狱一趟。” 亲兵就做出了请的姿势,六娘没有多想的机会。 她跟着两个亲兵的身后,往亲军都尉府的深处行去。 这段路实在有点长…… 她在狭窄的高墙下走了很久,路上间隔十步会立着一盏孤灯。 她抬头望着高墙,高墙只有一线窄窄的天空。有暗卫穿着护甲执着铁强,站在高墙之上,警戒地看着一切,这里,所有的暗卫,都只露着一双眼睛,六娘几乎从他们的眼睛里看不到生色。 她忍不住垂下头,颤栗了一下,看着自己的影子被夹在两个亲兵之间向前行,无尽的高墙尽头,好像是彻目的黑暗。 过了半炷香的时间,她走到诏狱大门之前,这是一扇铁门,上面雕刻着凶狠的猛兽,仿佛是镇压着里面的猛兽。 那两个亲兵向守着门的亲兵说了一声,便三个人一齐推开这扇铁门。 六娘感觉到一股寒浪裹挟着铁锈,血腥和恶臭的气味向她涌来,这味道却比诏狱之外还要浓烈,她忍不住侧头,闭上眼睛口鼻,屏气了片刻,才又放松。 她想她大概永远也适应不了这里。 那亲兵开了门,说,“郡主请进去吧。” 六娘站定半晌,起步向里,却又被亲兵拦道。“太子殿下之让郡主进去,却没让郡主身边的侍女进去,还请姑娘在外面侯着。” 那亲兵将铁枪交叉,拦着芷兰,六娘说,“依着如今的大周律法,我带着自己的侍女出入任何地方都不应该受阻……” “……这里是诏狱。” “还请这位将军禀告太子殿下,我不是太子殿下的嫌犯,来诏狱本就是协助太子殿下审案,若是太子殿下的规矩这么多,那大可以自己来审……” 那亲兵犹豫了一下,见芷兰不是好对付的,就回去向太子殿下禀告了。 回来又向六娘说,“诏狱不允许侍女带刀进去,所以,这位姑娘可以进,但要缴械搜身,这是大周的律令,不是太子胡诌,郡主若有不信,可以自己去查。” 六娘见那几个亲兵要搜芷兰的身,伸手拦住。 她抿唇想,若芷兰缴械,反而没有退路,向芷兰说,“芷兰,你在这里守着,我自己去。” 芷兰握紧手中的刀,想了想,她不能将手中的刀,交出去,便说,“好,我在这里守着,郡主……千万小心。” 六娘握着她的手,笑说,“太子暂时应该不敢拿我怎样,若我一个时辰还没有出来,你别跟他们争执,进宫去找太后和皇贵妃,看看他们能不能转圜。” 第178章 芷兰望着六娘,握着刀的手,有点微抖,她很怕太子疯起来,什么都做得出来。 那亲兵让开身子,让六娘进去,原来他们却不进去。 六娘才走进去,就见身后的铁门重重地关上了,她微闭了闭眼,看着芷兰的身影慢慢被关在门外,连着所有的光和热都被关在门外。 一时间,眼前漆黑如墨, 她下意识伸手扶了下身边的墙,却感到指尖的触感冰凉又黏腻,像是厚重的青苔,这触感让她心悸,她将手一下收了回来。 适应了一会儿这黑暗,她终于依稀能看到东西了。眼前是一条长长的石阶,石阶直通向更低更黑暗的地方,周边的廊道有残破的灯台,灯台上点着昏暗的烛火,蜡油挂得很长,一滴滴向地上滴着。 她沿着长长的石阶,孤身一人向下走去,那种血腥味和腐臭味却越来越浓,让她忍不住想要作呕。她将手放在胸前,小心地踩着这长满青苔的石阶向更深的黑暗处走去。 走了大概四分之一炷香的时间,她便能听到里面燃烧地火苗,噼里啪啦的声音,光线也越来越亮了。 “不用急,既然孤审不出来你,有人能审得出来你。”是太子的声音。 这声音在空荡的石阶上回响了一遍又一遍,六娘觉得有些可怖,她闭了闭眼。 然后抬眸,提起裙摆,步速快了几分,向下面走去。 她走到灯火盈盈的地方,便开始有亲兵驻守。 那亲兵见她到了,领着她左行,又右行,才到了那刑讯的地方。 这里面一切都是冰冷得,生硬得,而她靓丽的裙子似乎显得格外得不适宜。 “殿下,长宁郡主到了。”那亲兵向太子回禀。 太子看向六娘,“瞧瞧,我们的小郡主来了。”他笑着向六娘施礼。 六娘并没有给他回礼,她向里走了两步,回过头,便见到,孟简之被绑缚在十字架上。 他没有穿囚衣,身上仍然是他向武德帝请命的时候,穿的长衫,可这长衫湿了又干,此时又裂了口子,上面有些不多的血迹,这会儿已经狼狈不堪。 他的头发有些凌乱,但大体还好,六娘想着,他似乎并没有受什么刑罚。可六娘又觉得哪里不太对。 他看到她的身影,蹙了一下眉,眸中有一瞬的慌乱和惶恐,继而明白了太子的用意,又微微垂下眸,了然自哂地笑了笑。 太子说,“长宁,这孟大人怎么都不肯开口,孤想着,还是长宁对孟大人更熟稔一些,不如,由长宁来审。” 六娘望住太子,镇定地说,“殿下高看长宁了,长宁从来没有刑讯过犯人,怎么知道如何刑讯犯人……”好像比起太子此刻的疯癫,她才更是正常的那一个…… 太子摇头,“没关系,长宁,你不懂刑讯犯人,孤可以教你,你只要按孤说的做就行。” 六娘看向十字架上的孟简之,他正看向她,自她进来,他什么也没说。 太子又示意六娘坐到刑讯副位,那位置在太子旁边,却离孟简之近得多。 旁边有一个巨大的火盆,火盆里放着铁制的刑具,她不认识,但她看到了上面焦黑的血迹。 她抬眸才发现,在她所坐的地方对面,正有数不清的刑具,两个亲兵正握刀站在那刑具之下。 她头一回见这样的场景,微微垂下眸,睫毛却在轻颤。 身后忽而传来一声嚎叫,六娘受了下惊,将手中的卷宗落下,太子说,“这是亲军都尉府的那些人在例行提审犯人呢……孟大人平时刑讯惯了别人,可知有朝一日,自己也会在这里受审?” 六娘强自镇定,顺着太子的视线抬眸看向孟简之。 孟简之却哂笑说,“所以说事实难料,形势颠倒不过转瞬之间,如今,太子殿下虽坐在这刑讯之位上,但也要事事小心居安思危,以免哪天落得同臣一样的下场。” 太子凶狠得盯着他许久,继而笑了……说,“长宁,这才是孟大人,那个日日在你身边温柔小意的孟大人,夜里却是杀人不眨眼,你看看这些刑具,多么令人触目惊心啊,他却不过当做是寻常……” 六娘吞咽几番,敛下眸,“太子叫长宁来,是来刑讯孟大人的,那就开始吧,不要再同长宁玩笑了,长宁和孟大人早就没有什么关系了……”六娘看着孟简之,摩挲了下指尖。 太子听了这话,看向眼前的孟简之,笑说,“好,那我就跟长宁简单说说情况。 此番孟大人向父皇提议易储,口口声声是为了大周的社稷。实际是想扶二皇弟为他的 傀儡,擅权专政,把持朝政,大逆不道,有悖天伦。 你我不仅不止要孟大人说出他的狼子野心,还要将那些与孟大人同流合污,祸乱朝政的贼匪一并抓出来! 具体,还要长宁你来问。想来,你问,孟大人才会说实话……” 她看到她面前放着刑讯的卷宗,上面有些问题,她将手放在这卷宗上,却发现自己的手也在控制不住地发抖。 第179章 “问吧,长宁。”太子说。“问啊!太子凛声说!” 六娘心头一抖,手指抚上卷宗,闭了闭眼,又抬眸看向孟简之,攥紧了手中的卷宗,凛声说,“王贵妃生下皇子前,你首次提易储之事,你当时就受了王贵妃授意,为易储之事造势?” 孟简之凝视着她,轻声说,“臣之所为,皆是一人所为,与贵妃没有关系……” 他只这一句,便没有再说。 六娘见太子示意她继续,便问,“二皇子出生后,所谓天降祥瑞之谣言,是否是你伙同王贵妃宣扬造势?” 孟简之笑了笑,笑得有些可悲,“贵妃娘娘生下二皇子时,臣并不在宫中,所谓的天降祥瑞,臣也是从别人口中听到。 听说,当时福公公向陛下回禀,便说,贵妃诞下麟儿,天降祥瑞,陛下点头认可。莫非,太子殿下是想说陛下宣扬谣言?” 孟简之并没有看向六娘,反而看向太子。 “殿下说是要审臣,却各个问题指向襁褓中的二皇子,究竟是臣大逆不道,还是殿下用心良苦,其心可诛呢?” 六娘听了他这话,亦抬眸看向太子…… 太子正额角青筋爆出,紧紧捏着手中的杯子,道,“放肆!来人,上火钳。” 那亲兵走到六娘身边,将她身旁火盆里烧的正旺的火钳捞起来,那火钳上的火星,正不住地往下漏,飘到六娘的衣摆上,很快烧出一个指节大的洞。 六娘站起身,焦急地覆灭那火星,火星变成寂灭的灰烬,只余一个难看的空洞。 抬头便见太子亲兵将火钳,落在孟简之敞漏的胸前,那火钳所落之处,瞬间烧了烟。 六娘嗅到难闻的气味,却见孟简之垂头低嚎了半声,便咬牙不肯出声。 那亲兵很利索地拿开火钳,放到炭盆里烧了,复又落在他胸前,那衣服很快就没了形状,而里面才刚的皮肤变得血腥,伤口处翻卷着焦黑暗红。 他似乎有很长一段时间失了神智,回过神来,望向六娘。 六娘看得懂他的意思,他是在说,他没事。 六娘紧紧握住了双拳,抿唇忍住眼角的泪,侧头不再看他…… 太子站起身,走到他们之间,道,“孤审你的时候,你不肯开口,长宁审你的时候,你却敢胡言乱语了是吗?” 太子说,“既然如此,还是由孤来审你,长宁,你来替孤行刑!……” 太子看向六娘,六娘站起身,看向他说,“我一个女子,只怕连这火钳都举不动。”她语气中不退缩,甚至也不太慌乱,可她知道,她不过是佯装…… 太子回头,看向六娘,笑得渗人,说,“怎么?舍不得了?长宁,你不要急,关于你的事情,孤还得好好问问孟大人呢!你举不起来,孤可以帮你,不要怕……” 说着那亲兵退下,太子示意六娘过去,不许拒绝。 六娘看向太子身后的孟简之,他向她点头。 六娘偏过头,不想再看他,她攥紧拳头,走了过去,咬着唇,强逼着自己忍住所有的冲动。 太子说,“既然孟大人说这一切都和王贵妃没有关系,那孤就来审审和你有关系的。” 太子让记录官在旁记录,说,“去年秋天,你是不是佯作亲兵,和长宁一同去了汝宁…… 刚才两个火钳下去,孟简之已经有些意识迷离,太子见状,说,“浇水。” 那亲兵过去拎了两桶水,照着他的头上灌了下去,他整个人都湿透了,那水渐到六娘身上,湿了她半个裙摆。 孟简之迷离间,睁眼,看到六娘在身边,略恢复了些意识。 太子又问,“去年秋天,你是不是佯作亲兵,和长宁一同去了汝宁……” 孟简之微微蹙眉,看向太子说,“此事已向太皇太后请命,有何不妥吗?” “有何不妥?你是亲军都尉府的校曹,领着亲军都尉府这数千暗卫,知道我大周所有官僚的秘辛,你曾答应父皇效命辅佐于我!可你呢?你当年为了要孤救汝宁的百姓,口上说着要为孤尽忠职守,可实际呢?你从始至终都没有为孤效命过…… 你见长宁回了汝宁,便丢下亲军都尉府不顾与长宁一路回了汝宁。 你孟简之,效忠的……究竟是大周?是孤?还是长宁啊?!……” 六娘眼角挂了泪,紧紧看着他,指尖已被她掐得煞白。 第69章 她想吃沈念做得冷元子了…… 孟简之的视线划过六娘, 继而落在太子身上,大笑道,“……臣去汝宁是为了献王诬害肖将军一案翻案, 也得了陛下和太后首肯。殿下若觉得臣与郡主同行, 就是只效忠于郡主;那殿下日日捧场翠微阁的女郎,是否就是效忠翠微阁的女郎?” 太子抿唇,直起身子望住他, 退后半步,气疯了一般喊道, “上火钳!” 那亲兵撩起火钳,太子又说, “让长宁来……” 那亲兵将火钳交到六娘手中,六娘双手才能握住,她看向孟简之,孟简之向她点头,笑得哀戚。 六娘却看向太子, 说,“长宁并不能举动。” 第180章 太子却疯了一样地看向她, 说,“既举不动!孤便来帮你!” 太子拉过六娘, 握着她的手, 举起她手中火钳, 将火钳重新压在孟简之身上,说,“你越极力和长宁偏清关系,越代表你和长宁有问题,皇亲勾结外臣, 你们图谋甚是深远……” 六娘被眼前的火星呛得喘不过来气,她偏过头,不忍看…… 太子回头看向六娘,六娘正从刚才行刑时的猛烈的感受回过神来。 她强压下情绪,抬头怒视着太子,继而笑了笑,说,“太子殿下,长宁不过是乡野间走出来的小郡主。长宁之上尚有太后,陛下和数不清的娘娘公主。太子殿下这样随意攀扯,真是太过荒唐,太子若有什么证据,回禀了陛下羁押长宁,让长宁也在这里受太子审讯好了!” 太子将手中的火钳,递向六娘,说,“既然长宁想极力证明清白,那就让孤看看,长宁你到底有多清白,对这种大逆不道之人可不要手下留情,给孤留下话柄……” 六娘看向他手中的火钳,他说,“莫要行刑的时候舍不得下手…” “要这样。”太子从握住六娘的手,复将火钳落在孟简之身上,六娘抬眸凝视着他,见他咬紧牙关,面上的青筋爆出,骨肉一同颤抖着、 那火钳发出滋啦一声。六娘紧紧咬着唇,她感觉到她的手在不住地颤抖,泪不受控地从眼角滑落下来。 太子放下她的手,“长宁,要是你受不住了,就对孤实话实说,你和孟大人是怎么狼狈为奸,陷孤于不义的……” 六娘用袖口拭了下脸颊,趁着太子落下火钳,她哂笑着,似不经意将火钳撂在太子身上,火钳落在太子脚上,他脚被烫到,痛地嚎了一声。 若不是六娘力气小,她几乎要将这火钳燎到他胸口。 孟简之蹙眉对着六娘摇头,她不该这么做,他不能让她牵扯进来。 六娘咬唇,强自镇定。 太子缓过来后,勃然大怒,指着六娘,怒视她,举起地上的火钳,说,“你敢伤本太子!还说你和孟大人不是同伙?!” 他扬着手中的火钳,对着六娘。那火钳几乎就在六娘面前, 六娘攥紧双拳,直视着他,“太子殿下!想对长宁滥用私刑吗?!” “明明是你!和他一同对孤图谋不轨。” “长宁说了,长宁举不动那火钳,太子还非要长宁行刑,长宁实在是不小心将它丢在了地上。” 六娘见太子手中的火钳靠近,咬唇说,“太子可以向长宁行刑!试试陛下和太后对您会容忍多 久……” 太子咬紧牙关,手中的火钳抖了抖…… 太子见她不肯松口为孟简之求情,他就拿不到她的把柄,就是在滥用私刑! 太子双目狰狞,睚眦欲裂,疯了一般将手中的火钳扔到一旁的地上…… “将孟大人放下来!”他喊着 那亲兵上前,解开绑缚着孟简之的绳索,没了支撑。 孟简之整个人摔在地上,他忽然剧烈的喘息着,连着整个身子在猛烈地抖动,六娘看着他的动作觉得他好像很难受。 太子看着匍匐说,“我们换一个玩儿法……上长凳。贴加官……” 六娘抬眸看向太子,贴加官……她自然是听说过……只是从来没有亲眼见过……她知道,她阿娘…… 一个亲兵上来将孟简之的锁骨按住,一个亲兵端来水盆,将那桑皮纸在水盆中津了,不由分说就将这桑皮纸覆在孟简之面上。 六娘紧紧攥着手,看着他四肢那桑皮纸下挣扎,狼狈不堪,哪里还有半分素日的从容样子…… 那亲兵将那帕子放开,他的惨白的面已经彻底涨红,他胸口剧烈地起伏,鼻唇不住发抖。 六娘轻轻闭了闭眼,觉得自己胸口胀痛,也随着他大口呼吸着。 没等她反应,那亲兵,又利落地上手,将那桑皮纸覆在他面上。 一轮又一轮,只待他快要没了动作才放开他,待他喘过气来,则又覆住他的口鼻。 对于被行刑之人来说,白日黑夜只在眼前颠倒,希望在生死之间蒸腾,又覆灭…… “长宁,是第一次见这样的刑罚吧,不需要孤提醒,长宁应该想起来了,当年,你阿娘不肯说出你姐弟二人的下落……也是这么死的……” “长宁,你这么看着,会不会想起你阿娘,觉得很亲切啊……” “长宁,只要你向孤求饶,孤就放过他……” 孟简之如今顶着的是大逆不道篡权的罪名,她只要开口替他说半句话,她这连坐的罪名就要被太子坐定! 六娘紧紧攥着双拳,说,“太子殿下到底是在审问孟大人,还是在审问长宁?!您再怎么问长宁,长宁也只有一句,长宁,早已……和孟大人没有瓜葛。” 太子回头紧紧盯着六娘,六娘也直视着他,不肯示弱。 六娘不肯开口,太子便始终拿她没法子。 太子挥挥手,让那亲兵放开孟简之,孟简之从长凳之上滚下,就落在六娘裙摆之前,六娘垂眸,他正抬起头,看向她。 第181章 六娘偏过头去,这种时候他还在同她说,他没事…… 六娘眼中的泪终于不尽地滚落,落在她的脸颊,落在她的衣襟,落在他匍匐在她裙摆边的手上。 太子蹲下身来,一把揪住孟简之的领口。 将他拖在一旁,指着六娘说,“孟大人,……这就是长宁,喜欢你的时候怎么都好,不喜欢你的时候,你是死是活,她都不眨一下眼。 你求父皇易储,不就是害怕孤即位后,会对长宁不利吗?你却看看长宁,只为自保,忙着和大人撇清关系,大人何必再顾念和长宁的那点情谊? 孤答应你,只要你向父皇开口,说,你日后会好好扶持辅佐孤即位,孤就原让你做这亲军都尉府的校曹,让你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孤尊你为亚父……” 孟简之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笑得猖狂而讽刺。 他笑末了,说,“殿下虚长臣几岁……臣哪敢做殿下的亚父……陛下还未龙驭归天,殿下急着认什么亚父呢?……” 太子听着他嘲笑他,一下子掀翻他的衣领,将他向后摔去,站起身。 “来人,继续行刑。” 太子回身怒视着六娘。 太子,说,“既然这样,长宁你就在这里看着,看着他是怎么死的……” 外面忽然来人禀报,说是,“太子殿下,太后遣人来,说是要见长宁郡主……” 太子顿了顿,偏头没有说话,他并不想放长宁走,他觉得他一定能逼出两人中的一个求饶…… 可,长宁究竟不是犯人。 六娘深吸了口气,缓缓松开了拳头,看了眼匍匐在地上的孟简之,她与他相视了一刻,垂头缓缓收回视线。 她没有理太子便径直向外走。 太子说,“站住!长宁不是来帮孤审孟大人的,为何总不尽心?” 六娘回头看着他,“殿下让长宁问话,长宁问了……殿下让长宁行刑,长宁也行刑了……长宁从未刑审过犯人,殿下还想让长宁怎么尽心?违背皇祖母的旨意,在这里陪着太子殿下滥用刑罚,宣泄仇愤吗?” “你说什么?!”太子怒说。 “陛下早已为我阿爹和阿娘的案子昭雪,依着关系,我阿娘是殿下的亲姑母,也是大周的公主。 殿下不仅不为阿娘当年的惨死哀痛,反而每每提及,言辞中还多有轻慢亵渎之意,不知皇祖母和陛下知道,会多痛心……” 太子笑道:“你想去告状?长宁,你也太自不量力了,我告诉你,你们赢不了,我是父皇最疼爱的儿子,父皇不会对我怎样。你们……一群自不量力打的废物,就是想不明白这一点,才会一败涂地。长宁我如今拿你没法子,你且等着,等我即位后,一定会好好关照你……” 六娘掐着指尖,看着俯身在地的孟简之,说,“太子殿下,您审问孟大人用什么刑,是您的权力。但依着大周如今的律令,尚未定案,犯人就死在诏狱之中,主审则有滥用刑罚之嫌。殿下尽可以觉得陛下爱护您,肆意地挥霍陛下的一片仁爱之心……看看陛下对殿下的情谊,什么时候会消失殆尽……” 六娘说完,从太子身上收回视线,跟着亲兵向外去。 还是这长长的石阶,她一个人拎着裙摆向上走,她实在支持不住了,她用手扶着黏湿的墙壁,此时,也不顾墙壁之上的苔藓上黏着多少血腥。 这里好冷好冷,她只想逃离,拼命地逃离…… 那扇铁门被推开,外面的光线耀目,六娘抬起手,用袖子挡了下蹿进诏狱的日光,明明外面阴着天,可她还是觉得好刺目。 芷兰飞快地跑过去扶她出来,见她不住地落着泪,额角全是汗,整个人虚弱无骨,裙摆被火燎着了尽是灰烬,面上也沾着灰,她扶着她的时候,她的手臂在不住地发抖。 芷兰将她取来的大氅给她披上,拿帕子擦了擦她面上的灰,心痛又心焦,说,“郡主怎么了?哪里不舒服?郡主被用刑了吗?太子,他怎么敢?!” 六娘摇摇头,“没有……被用刑的不是我……”她虚弱地说,嗓子已经几乎哑了。 芷兰明白被用刑的是谁,见六娘这样子,她也心中难过…… 六娘扶着芷兰,另一手扶着身旁的高墙,向前走,几乎越走越快……芷兰跟着她的步子,也落了泪,“郡主别急……没事了,没事了……” 六娘却又忽然住了步子,她抚着一旁的高墙,缓缓蹲下,捂着胸口,止不住地呕了起来。 可这时候,她还没有用膳,肚子里根本没有什么东西。她只是在不住地呕水,连着泪水一并地往下落。 她双手撑地。她想起刚才牢狱中的味道,牢狱中的一切,想起贴加官时孟简之蜷缩拧起来的一张脸,她就几乎要将自己全部的心肺呕出去,哭出去了…… 芷兰看着她这样,焦心不已,说,“郡主……一切都过去了……” 过了良久,她扶着墙站起来,接过芷兰递给她的帕子,拭过嘴角。 她本慌乱中有些空白的大脑,渐渐有些 清晰了,可随之又被恐惧淹没…… 第182章 太子近似疯狂,怎么办呢?她该怎么办呢? 她不能去求陛下,陛下正在气头上,也不能去求太后,太后这次无能为力,更不能去求贵妃,贵妃自己几乎都要被卷进这场争斗…… 她不能见一切这么尽兴下去,但她似乎什么也做不了,她慌得不得了。 她感觉自己刚才呕空了的腹部,在一下一下地抽搐着。 她从这高墙之中走出去了,她没有停留,径直向亲军都尉府门外走去。 风离在亲军都尉府外围,向她走了过来。 她站住步子,看着他。 风离看着她的样子,蹙眉说,“郡主,还好吗?”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 风离跟着她走到无人的巷口,从袖中拿出来一个小像说,“当时,公子被太子压入诏狱,路过我身边,恰巧从袖口里掉出来一张郡主的小像。我也不知公子是无意还是有意,但我看着这画像实在没什么独特之处。郡主和阿妹看看,这小像是否是有心的? 我也实在是走投无路,只能死马当做活马医了。” 六娘从风离手中接过那小像,让芷兰一同看, 这是一张六娘礼佛的小像,当时正值浴佛节,她跟着皇太后在宫中的普度寺礼佛, 合欢树下,她跪在宝殿之外,发上的飘带在飞扬,她手中举着信香拜得很虔诚,她还记得她当时祈求得此欢愉,岁岁安然…… 芷兰说,“这是浴佛节的时候我画的……可,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六娘握着这小像,心中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但不等她抓住,却又跑了。 她也茫然地摇摇头,向风离说,“我也没有头绪,先将这给交给我和芷兰,若是有什么想法,我再告诉你……” 风离只得失落地点点头,说,“郡主公子托我告诉郡主,万万先照顾好自己,郡主不要去找陛下求情,郡主若是有事,只怕公子自己没有求生的欲望了……” 六娘愣了一下,垂下眸。 她坐在车舆中,随芷兰缓缓行向顾翁戎的宅子。 芷兰整理着六娘狼狈的衣服说,“我见郡主一个时辰还没有出来,便去宫中找太后了,太后正为陛下这番不肯听劝愁苦。听着我这么说,赶忙叫我拿了太后的令牌出来,说先将郡主接出来再说。” 芷兰犹豫了下又问,“公子还好吗?……” 六娘抿唇,挑起车與的帷幔,看着外面喧闹的市集,人来人往的热闹,轻声说了句,“怎么会好呢?……” 是啊,怎么会好呢?芷兰低下头。 六娘先回了顾翁戎住的宅子,六娘又将那画和经过和顾翁戎说了。 顾翁戎看着那画半晌,也是没有头绪。 顾翁戎见她声音半哑,便知道受了委屈,给她温了茶,准备了吃食,六娘想着诏狱中的事情,却觉得反胃,只潦草吃了几口。 她忽然很想……很想……吃沈念做的冰雪冷元子了…… 她红了眼角,放下手中的筷子,回屋去了。 她坐在床边,点了烛台,将那画拿在灯火下仔翻来覆去地看着,却怎么也看不出来有什么特别之处。 侍女将做的桂花酥酪端了来,说,“郡主最喜欢吃的桂花酥酪,郡主吃些吧……” 六娘望向那桂花酥酪,拿起来尝了尝,味道和她幼时吃的很像。“你的手艺很好。”她夸赞那侍女。 那侍女笑着说,“孟大人特意跟婢子说过,郡主喜欢吃郡主家乡的酥酪,所以婢子特意去学了郡主家乡的做法来。” 六娘吃着酥酪,怔了一下,说,“他同你说的?” 那侍女说,“是的,那次郡主生病了,孟大人在外面跪着求郡主见他,和我说了这些。孟大人大抵是……怕我们照顾不好郡主……” 六娘垂下头,“……他,还说了什么?” “大人还说……郡主喜甜不喜咸,喜酸不喜辣,喜冷不喜热,郡主喜欢带着桂花的饰品,喜欢青梅酒,喜欢桂花酥,喜欢学医,不喜欢点着昏暗的灯入睡,喜欢冬日里看雪后,雪水酿的春茶,喜欢坐秋千上玩,还说,郡主总是逞强,受了伤说没事,让我们好好照顾郡主……” 六娘抬眸看向窗外安静的秋千。 所以,她们才在长信宫和这里都扎了秋千…… 六娘又垂眸将视线落在这小像上,她看到她面前的供桌上放着一卷佛经,佛经上写着《法华经》三个字。 ”法华经……“她喃喃。 她忽然想到,上次他性命垂危的时候,救了他的那个高僧了尘曾说,他是京都法华寺的主持…… 她双手仍然有些颤抖……说,“芷兰,明日我们去法华寺一趟……” 她也不知道这二者之间究竟有没有关系,但她想起,高僧了尘曾说,因缘际会,宿命牵引,万法皆空,唯缘不空…… 第70章 她梦到了,一个沈念的青…… 六娘其实睡得并不好, 可她还是很早就起了…… 她让芷兰准备车舆去法华寺烧香。 “太子让亲兵在顾翁戎宅子外暗守着,只怕会拦。”芷兰向六娘说。 第183章 六娘将昨日去诏狱的那身衣服早置在一旁,换了一身橙黄色齐胸襦裙, 和明绿的坎肩, 只做寻常人家姑娘的打扮…… 她摇头,不疾不徐地说,“没事的, 只是去法华寺烧香而已。” 她们走出来的时候,那太子的亲兵果然上来说, “郡主,要到哪里去呢?最近京中不太平, 还是小心为妙。” 六娘将芷兰拿着的手抄佛经取过来,说,“陛下这些时日总是头疾发作,我便抄了些经文,准备去法华寺供给陛下, 祈求佛祖保佑陛下早日康健。” 那亲兵翻了翻那佛经,原还给六娘。 六娘却掀起眼皮, 望着他,“将军是太子的亲兵?” “是……” “敢问将军姓名?” 那亲兵犹豫了一下。 芷兰握着刀说, “怎么, 郡主问你话, 你不答?” 那亲兵垂头说,“太子府亲兵,首领周成。” 六娘垂头,“这些时日,多亏将军关照这宅邸, 长宁一定铭记在心……” 那亲兵见六娘神色淡淡,话说出来却掷地有声,颇有威严。 忙垂头说,“在下也是奉太子命令行事,还请郡主不要见怪。” 六娘没有再说什么和芷兰径直出去了。 那亲兵退到街旁,摇头和另一个亲兵说,“跟着太子领的都是什么差事啊……这下倒让郡主记恨了……” “郡主去做什么了?” “法华寺烧香……” “那要不要去禀报太子。” “烧香而已,还是为陛下烧香,能有什么不妥?!也值得禀?”周成垂眸看着六娘远去的视线。他其实并不想为太子效力,奈何,他是太子亲兵。 六娘和芷兰上了车舆,便向法华寺行去。 芷兰看着那小像说,“郡主……公子的意思,真的是让我们去法华寺吗?” 六娘半垂着的眼睫看不出情绪,“……其实,我也不知,不过是撞撞罢了……” 芷兰说,“听东华门的将军说,陛下今日头疾发作,又没上朝,也没见任何人,连太后都没见……” 六娘又想到孟简之说,陛下的大限不过就在这一两年间,她微微蹙了下眉。 芷兰又说,“陛下似乎将公子这事搁置了,可公子在狱中多一刻,就危险一分!该怎么办是好……” 六娘摩梭了下手中的珠链,说,“只要陛下还好好的,太子还没登基,就还有转机……” 六娘说着,心中其实也惴惴得,昨日孟简之的情况很不好。 她最后向太子说那样一句话,只是希望太子能尊着些大周律令,暂且留他性命,却不知对已经疯癫的太子,有没有用…… 她摩挲着手上的珠链。 车舆到了法华寺前,六娘下了车舆。 法华寺是京都最有名 的佛寺,山门高耸,几间大殿巍峨错落。又有武德帝亲笔提的字,加之京都的信众很多,自然香火缭绕不休。 六娘是头一回来这里,但她心中总觉得有些熟悉之感,大抵古寺宝刹多数如此…… 她和芷兰步进来,穿过重重的人群。在正殿之内,请了香,拜了三拜,添了香火钱。 然后转身向佛刹深处行去,却见一个沙弥说,“女施主来抽个签子。” 六娘见他心热,不肯放她走,便只得从他的签筒中抽了一根。 六娘没待看,便同他说,“小师傅,请问了尘大师在哪里?” “主持出去游历了,不在寺中……”那小师傅这么说。 六娘蹙了一下眉,回头看向芷兰,他们来了这一趟,却只能作罢…… 芷兰跟着六娘从正殿走出来,两个人忽而漫无目的在寺内走起来。 虽然那画像上是有《法华经》,但六娘根本不知道,指得是不是法华寺。 这会儿又见不到了尘大师,她一头雾水,四处乱撞,可心头却越来越不安稳了。 她只能从前殿走到后殿,一一拜过了所有的佛像,菩萨像,罗汉像。 不过也是一无所获。 两个人有些失落了,六娘想,一定是她想错了,或者,这小像根本就是他无意间掉落的…… 她根本什么都做不了…… 她摩挲着手上的珠链,叹口气,对芷兰说,“我们走吧……” 却见刚才那个小沙弥又向她走过来,说,“施主,是要见主持了尘吗?” 六娘停下步子,向他施礼点头,眸中亮了起来,说,“还望小师傅通禀。” 那小沙弥说,“却是巧,主持刚才已从外游历回来,说,让小僧带施主过去。” 六娘看向芷兰,两个人互相握住手。 六娘跟着他走到后边的耳房,那小沙弥便退了出去,说,“主持正在里面等着施主。” 六娘走进去,见了尘和尚特意迎出来见她。 六娘向他见礼,“大师。” 了尘向她笑笑,引她进来,“郡主来找贫僧,所为何事?” 六娘也不知道了尘是否能帮上忙,便将今日自己愁苦之事,一并向他说了。 包括孟简之如何请命易储,武德帝如何斥责于他,如何发落他,以及武德帝近来身子有亏,等等…… 第184章 了尘是个很好的听众,不会打断她,还会时而向她示意,他能理解她的处境。 了尘听六娘说完,说,“郡主是不是抽了个签子。” 六娘将手中的签子递给了尘。 了尘接过看了看,笑道,“两世因果,循环不失,轮回有终,各归各位……哈哈,这签子正适合郡主。 六娘看了,却并不太明白…… 了尘又看向她说,“郡主不必担心,陛下是英明的君王。贫僧想,陛下这些时日,之所以性情不定。大概是因为头疾,只要治好了陛下的头疾,那陛下……自己便会想明白很多事。” 六娘有些激动,看向他,“大师的意思是?有法子治陛下的头疾?” 了尘笑着点点头。 六娘很欢喜,说,“如此,我便将大师引荐给陛下。” 了尘说,“有劳郡主……” 了尘将那个签子原递给六娘。 六娘便收下了。 六娘从法华寺出来,吩咐芷兰说,“芷兰,你这就进宫向太后和贵妃娘娘说,法华寺的主持了尘师父,有法子医陛下的头疾,特请进宫见陛下一面。” 芷兰点头,说,“好,我这就去……” 晌午的时候,芷兰便回来,将车舆停在法华寺门前,接了了尘便进了宫,六娘也一并入了宫。 武德帝这几日身子着实不爽,因此不曾上朝,也不曾见任何人。 今日福公公来说,太后请了法华寺的大师给他医头疾。武德帝犹豫了下,便同意了见了尘。 可这会儿,他卧在龙榻之上,闭着眼,眼里都是乱糟糟的事儿。 这些时日孟简之求他易储,往年太后说太子不堪为用,再早些皇后织鞋贩履供的日子,以及他和皇后得了太子后的欢喜…… 武德帝胸口沉沉地出了口气…… 福公公已经带了尘进来,了尘向武德帝施了一礼。 武德帝示意福公公扶武德帝坐起身,武德帝示意了尘坐下。 武德帝沉着声音说,“自给大师的法华寺提了匾额之后,已匆匆数十年未见,不期想还能见到大师,当年见大师的时候,朕还是意气风发的……” 了尘点头,“当年见陛下的时候,贫僧也不过四十左右的年纪,如今却已年近花甲……” 武德帝笑笑,“岁月不饶人,朕只怕入土后什么都没有留下……” 了尘笑说,“陛下这些年休养生息,励精图治,一切以民为重,已经为大周留下很多东西。” 武德帝摇头笑说,“时移世易,连大师也学得他们般,懂得逢迎朕了?” 了尘摇头笑笑,“却不是逢迎,出家人不打诳语。” “不打诳语?那你却说说,如何治朕的头疾?……” “只需……废太子……将孟大人放出诏狱,恢复孟大人官职,着他继续推行大周律。” 武德帝默了半晌,哼一声,“这……就是你的药方?” 了尘笑笑,“陛下头疾本就没有复发,陛下心中也早想这么做,不过是念着和先皇后的情谊,对太子殿下……下不去那个狠心罢了……” 武德帝绷紧面容,说,“就大师你心里清楚?他们都是傻的?怎么他们都不来劝朕?” “这宫中不论是太后,或是皇贵妃却都有自己的立场,没法开口劝陛下,开口陛下便会怀疑他们的用心……他们唯恐龙颜震怒,浮尸千里。人,多畏死……” 了尘笑了笑,“只孟大人一片赤胆痴心,豪不在意自己的立场身份。” 武德帝垂眸,声音严肃了许多,“他们怕死,大师就不怕死吗?” “怕死……不过,贫僧已了断红尘,不介因果。贫僧,没有立场。说的这些话,不过是贫僧的个人之见。” 又过了许久……武德帝摇头,“朕……知道太子不堪用!可二皇子尚是个襁褓中的孩子。 大周立朝不过十数载,无论是民间还是朝堂尚都需太平,之前福王献王反叛,尚在意料之中,朝廷能快速平乱。 若,将皇位交给一个孩子,各地那些被朕强压下去的恶虎必然抬头!百姓经不起乱了!” 了尘点头,敛眸,“陛下一番良苦用心,实在难能可贵。贫僧深知陛下之忧虑。” 了尘顿了顿说,“但陛下有没有想过,太子昏庸却孤僻阴狠,行事自作主张、即位之后,大权在握,他必然独断专行,不会听太后的话,更不会听孟大人劝谏。太子殿下不知道收敛,等各地好不容易平稳的百姓被逼反,恐怕一切皆来不及了。百姓得到的,还是个乱世……” 武德帝又默了良久,说,“照大师这么说,岂非无法可解?” 了尘摇头,“太后有定鼎天下之能,将二皇子交给太后以储君抚养,待二皇子成年后,必然能成大器。” 武德帝摇头,“母后身子虽比朕硬朗,但到底年纪大了……” 了尘又说,“有孟大人在朝野之上维持,只要将这大周律推下去,二皇子成年后,得到的就是一个太平治世。” 武德帝蹙了下眉头,“他虽有才干,但……” 了尘说,“陛下担心权臣专政,把持朝野……贫僧倒觉得孟大人可以托付,照着孟大人所修定的大周律……布政司,亲军都尉府,大理寺,彼此牵制。后宫又有太后维持,不会出现权臣专政。孟大人既然写的出这大周律,想来……也没有揽权的意图。” 第185章 武德帝皱紧眉头。 了尘继续说,“立二皇子为储君,太子或能活命,若是立太子为储君,贵妃和二皇子必然在劫难逃。” 了尘将袈裟中的折子递给武德帝,“这个……是长宁郡主给太后写的折子,里面是太子请长宁郡主审问孟大人的事宜。” 武德帝将那折子翻着,看到太子攀扯贵妃和长宁之处,唇上的胡鬃不住地颤着。 末了,武德帝将这折子合上。缓缓闭上眼睛,他听着宫里的钟在轻轻晃着钟摆,一下一下又一下…… 了尘也看看着座上, 垂垂老矣,却仍显威势的君王,似乎做一个很难很难的决定…… 过了许久,武德帝抬眸说,“今日,多劳大师了。” 了尘已然尽力,此时,起身,合掌而退。 武德帝轻轻睁开眼,将微微颤抖着的手,覆上那份他早就拟好的废太子诏书。 六娘回到长信宫中,芷兰在她窗前走来走去,六娘握住她的手,摇头无奈笑笑说,“芷兰,你,走得我都头痛了。” 芷兰说,“也不知道了尘大师治好了陛下的头疾有没有?万一陛下头疾好了,仍然不肯放过公子,该怎么办?” 六娘看着了尘给她的签子,垂眸说,“我想……会有用的。” 了尘大师今日跟她说,陛下头疾好了,就会想明白时。 六娘依稀猜测,武德帝这些时日并没有犯头疾,之所以不上朝,不接见朝臣,不过是因为他心中有了主意,只是如今还没有人上来推他一下。 后宫里无论是她,太后还是贵妃都是有立场的人,不敢多言,害怕说的越多,武德帝多心。 朝廷中的人则摸不透武德帝的心性,怕建错了,又兼被武德帝惩治孟简之的态度震慑了。 了尘大师则不一样,他……从始至终都是个局外人…… 所以,孟简之走投无路之下,才让他们去找他…… 夜里,芷兰服侍六娘躺下,六娘发现,了尘给她的签子掉在了床上,便顺手将这签子放在枕头下…… 四更时候,六娘却忽然从梦中惊醒。 她赤着脚点了灯,走到庭院中,坐在美人靠上,看着庭院之上的满月,静静地落着泪。 她刚才做了一个梦…… 梦中的她还是她,但所经历的一切却又那么不同。 她梦到了,汝宁发生疫病,献王下令屠城……顾翁戎为了护着被屠戮的学子,挡在那刀前,短命而亡。 她梦到,她带着顾大娘去了京都,再也没能见顾翁戎一面。 她梦到她考取了京都的医女,想要进宫做女医官,可是即使她的表现再优秀,太医院都不收她。 她只得在京都跟着王维安行医,维持生计。 没多久,顾大娘因为病重郁郁,也过世了。 她那段时间孤身一人,总是闷闷不乐。 那时候,总有个哑着的青年,来找她看病。每次见她,他腿上都被打的青一块儿紫一块儿,甚至还有刀砍斧劈之伤。 可他总是笑嘻嘻地不当一回事,还喜欢给她讲故事,讲笑话,逗她乐。 六娘会问,他的伤是怎么来的,他都说,是和别人争执间被打伤的。 六娘只得不厌其烦一次次给他治病,道,“你看起来蛮随和的,怎么会总与人打架呢?莫非是受人欺负了?” 他摇摇头,比划着,“是我的错……自找的。不用你担心……” 那个青年说,他叫沈念…… 第71章 大结局1 唇齿间的抵死…… 在那个梦中, 她从始至终都不是郡主。 待孟简之知道她是肖臣毅的女儿时,太子却已经登基。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六娘发现, 总有人在王维安的医馆前看着她。 沈念来得也越来越频繁, 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她…… 某天之后,他却再也没有出现。 有一天,忽然, 禁军,围了她这个小小药房。 她惶恐地走出来。 却见亲军都尉府的人也围了这小小药房。 亲军都尉府在与禁军对峙…… 亲军都尉府的人赢了…… 有个女郎将她从争执中带走…… 她说, 她叫芷兰,自此以后她便一直跟着她…… 六娘从她口中, 才知道,原来她是肖臣毅的女儿,那些来围了药房的人,都是陛下派来杀她的。 后来,她听说, 亲军都尉府的孟大人要在东华门外被执行车裂…… 她手中的药撒了一地,面上却没有什么表情。 芷兰说, 她们得离开京都,但离开京都之前, 得给他收敛尸骨…… 行刑的那一日, 京都百姓将东华门围的满满的, 芷兰替她换了个面孔,她们扮作女医。 她在刑场上,亲眼看着大雪零落,他的身体被撕扯破碎,纷扬的血迹却比这些雪还凌乱。 她待众人走了之后, 向守卫说她是医女,来给他收敛尸骨。 她垂着眸……面无表情地将尸骨收拢。 她依着他的话,来法华寺,将他的尸骨交给了尘大师超度。 可她们每到一个地方定居,就总有人来打探她的消息。 第186章 她不得不和芷兰奔走流落了十数年。 后来,那些人找到了她的踪迹。 他们将她困在草屋之中,芷兰试图护在她的身前,可她一个女子哪里抵得了那不计其数箭矢呢。 吊诡的是……那箭矢,却没有落在芷兰身上,也没有落在她身上…… 她们似乎没有死,时间在那一刻停滞倒流…… 她还是汝宁县的小女娘。 醒来时,所有爱的人都在她身边,她将上一世的愁苦,忘了个干净…… 原来,当年,他曾,跪在佛前,向了佛祖,向了尘,许下最无杂,最虔诚的祈愿,愿她一生怡悦无忧。 了尘超度了他的亡灵,他的祈愿却没有实现,成了经久不灭的执念,这执念致使了他的重生,也让一切得已重新来过…… 六娘垂头,看着手中的签子,“两世因果,循环不失。轮回有终,各归其位。” 空中的月高悬,照着她皎洁完好的面容…… 她拭了下眼角的泪, 芷兰见六娘坐在庭院中拭泪,她从房檐上跃下来。 看着她,心焦地问,“郡主这是怎么了?郡主莫要哭啊……” 她慌张地给六娘取帕子…… 六娘摇摇头,脸颊上挂着泪,却抬眸看着芷兰,绽开一个最真诚最开心的笑容…… 芷兰捏着手中的帕子,不知该如何是好。 六娘接过芷兰给她帕子,却不拭泪,她伸手抱住芷兰。 芷兰愣了一下,想是郡主这些时候太累了,芷兰由她抱着。 六娘却将她抱得越来越紧。 身后的小喜鹊突然叫了一声。 六娘松开芷兰,回头看向那只小喜鹊。 小喜鹊在鸟笼中歪头看向她们。 六娘走上去,将这鸟笼打开,鸟儿却跳出来,跳在她肩上不愿意走。 她垂着泪,想起她在汝宁也养过一只小喜鹊,他要和她退婚的时候,它飞走了…… 如今,她有了另一只喜鹊,它不是曾经那只喜鹊,却也是曾经那只喜鹊,她想,她是怎么也赶不走它了…… 次日,武德帝下旨将孟简之从诏狱中释放,重任亲军都尉府校曹,继续推行《大周律》,并要求满朝文武,官员百姓,接配合《大周律》的推进。 又过了两日,武德帝下了第二道旨意,“太子骄奢淫逸,行为不检,教诲不听,致使朝野失望,百姓嗟怨,难以继承大统,将太子废黜,命蛰居于法华寺,静悔己过,无诏不得出。” 又请命皇太后悉心教诲二皇子,将二皇子养在长秋宫。 芷兰给六娘浣面,说,“郡主,风离说……公子病得很重。” 六娘瞧芷兰一眼,缓缓说,“他还在亲军都尉府后院?” “从诏狱出来,就在亲军都尉府的后院里,并不能起身。” “芷兰,你给我备车吧……”六娘敛着眸说。 芷兰见六娘要去看望公子,喜不自胜,忙将车舆备来。 六娘坐着车與,又来到了都军都尉府。 不知道,是不是心境的问题,这次,她却不觉得这里压抑了。 她跟着亲军都尉府的亲兵,走到那间小院。 风离正在外面侯着,他蹙眉说,“郡主……太医已经来过了,但公子的情况还是很不好,不知道怎么了,公子将屋里所有的东西都扔在了地上……” 六娘能嗅到浓重的药味。 她推开门,走进来,这房子实在昏暗,又只有一盏火烛点着。 她见这房子里 的东西很乱,大概是被他扔得到处都是…… 孟简之正倚靠在榻边,整个人是半昏迷的状态,胸口却在剧烈地起伏。 她走上去,蹲在他身边, 药的味道,和着血的味道,实在不好闻。 他披着发,长发如瀑布一般杂乱地垂着,里衣半敞着,身上的疤痕裸露出来,上面敷着重重的药,却还渗着血…… 六娘缓缓伸手,替他拢了下衣襟。 他反应过来,迅速地睁开眼,戒备又敏感地看着眼前的景物。 直到他发现他仍在亲军都尉府的后院中,他才松了口气,可他清醒过来,却忍不住拼命地喘息着,双手也在不停地颤抖…… 直到他偏过头,看到他身边的六娘,他愣了一下,将自己的衣襟拢了拢,他不想让她看到这么可怕的伤口…… 她就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颤抖着双手,试图拢上自己的衣襟,却怎么都拢不上。 他不仅无法控制他的手,连着他的整个身体又开始抖动。 他见六娘盯着他的动作,笑说,“没事的。” 他看到她今天扎着垂发髻,很是漂亮,他很想伸手摸一下她的发髻,但他这会儿却控制不住他的手,他不想她察觉他的异常。 “怎么会来了?”他唤她,虽然是嘶哑的,但却是轻轻的,温柔的。 她从来没听过沈念说话,但她想,如果他开口,声音应该就是这样…… 她抬眸捉上他的视线,她说,“难受,就说出来……” 他却笑了一下,摇头,说,“不需要怜悯我,六娘,我不要你的怜悯……” 第187章 她拭了眼角的泪说,愤懑地说,“我才没有怜悯你!” 他见她哭了,一下慌了神,“不要哭,六娘,我很好……” 她推开他的手,“总是这样!你总是这样!什么都不告诉我,还说喜欢我?!” 他看着她,默了良久还是费力地抬头,拢了下她的发髻,说,“六娘,我……” 六娘拭了下泪说,“你有母仇,你可以告诉我!你说你喜欢我,就该尊重的我的决定!不论我是否要陪你一起走这条路,你都该告诉我,让我来决定!而不应是你打着为我好的名义,帮我选了一条路! 你明白吗?孟哥哥,我不怕的……我不怕的……就算这条路再难走又怎样呢?至少这短短数十载,我过得没有遗憾!……” 他见她落泪,颤抖着伸出手,给她拭下泪,“我……怕你当时太小,不懂要面对的是什么,却只一心跟着我……“ 她止不住地落泪,“孟哥哥,我是个大人了!我不是个孩子,我不要你什么都瞒着我,我可以面对这些事情,可以面对这些难过的事情了!…… 我不需要你明明为我专门学做的吃的,却告诉我你恰巧会! 我不需要你挨了那么多拳头帮我去找西戎人取了香料来,却只告诉我是买来的! 我不要你,难受得要死,还告诉我没事! 我不要你,将我喜欢的那些东西做好了,却藏着不送给我! 我不要你,为了我,就不顾自己的性命! 孟哥哥……你喜欢我,就告诉我! 告诉我……你喜欢我!” 她将手砸在他身上,她很愤懑…… 她的手落在他身上,这会儿他却不觉得痛了,相反……他看着眼前垂泪红了鼻尖的小女娘,他却很无措…… 他太久没见她这样朝他发脾气了,他觉得很生动。 他伸手抚着她的发髻。 她又挥手推开他。 他望着她,良久良久…… 忽而,他抚着她的发髻,将她拉到他的身边,低头覆上她的唇。 起初他是轻轻的,他生怕弄伤她,可后来,他的力越来越重,他颤抖着咬着她的唇,好像在发泄两世以来的求不得…… 他紧紧捏着她的衣服,他的泪沿着他高耸的鼻尖,又落在她红润的面颊上…… 她没有闭眼,她看着他的眉眼,离她那样近,她感到他的力道越来越重。感到他的手和身子都在颤栗,她感到自己的身子也随着他颤栗。 她伸手缓缓将指腹划过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梁。 她缓缓闭上了眼睛,他唇齿间的占有和索取,带着血腥和药的厚重,一股脑都灌进她的唇间。 她用力攥着他的衣角,回咬着他的唇,试图将自己的委屈不甘都发泄给他…… 她与他在唇齿间的抵死缠绵,如同在生死间不依不饶…… 好久之后,他松开她,微微闭上眼,似用尽力气,将她的额抵在他额上。 她鼻尖贴着他的鼻尖,她看着他的近在咫尺的眼眸,说,“孟哥哥,我知道的,我其实都知道的…… 我知道,你还记得那些事情…… 我知道,沈念身上的伤,不过是为了来医馆找我看病,自己弄伤的,哪有什么人同你打架呢?…… 我也知道,为什么一切能够重新来过了……” 孟简之带着些惊讶松开她,看着她。 她垂眸,将那签子拿出来,“我去法华寺求了签子,了尘大师说,这个签子就该我的。那夜之后,我就梦到了这些事情…… 所以,这一世阿爹才可以安然无恙,是你求了太子救了汝宁百姓,又遣了芷兰和风离去护着阿爹,是不是?” 孟简之从她手中接过签子,他本来还在想,他该如何将这些事情告诉她…… 如今看来,倒是他多虑了…… “孟哥哥,以后不要瞒着我了,什么都不要瞒着我了,好不好?” 他没有犹豫,抚着她的发髻,说,“好,以后什么都不会再瞒你……” 他抱住她如抱着奇珍,她似乎是弄到了他的伤口,她察觉他浑身又在不住地颤抖…… 他说,“六娘,既然如此,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她眼角挂着泪,有些呆愣,但她没有松开他。 他抚着她发髻的手,手在颤抖,他说,“六娘……我确实很难受……不过不是因为这些伤痕,我在拼命地控制自己,可我就要控制不住自己了……你答应我,先回去……” 六娘松开了他,看着他的眸,视线又滑向不住颤抖地双手,“什么意思呢?孟哥哥?” “记不记得,当时我受了白虎的袭击,中的是脊背,了尘大师为了给我治伤? 六娘点头…… “了尘大师用的是宣化散……” 她愣了一下, 他半闭着眼眸说,“宣化散,虽然好用,但成瘾性很大,当时我用的剂量太大,所以……我必须需要时间才能克制我对它的依赖,若是身上有伤口的时候,很容易就控制不住自己,我需要时间,需要时间把它戒断掉,六娘……”他说着,又抚了下她的发髻…… 第188章 六娘明白了,难怪那次在诏狱之中,她就发觉他的双手在不住地颤抖。 六娘摇摇头,“没事的,孟哥哥,会好的,会好的……” 他笑了笑,握着她的手,“所以,六娘,你先回去……了尘大师说,熬过了今夜,就好了……” 她看着满屋凌乱地东西,明白为什么风离说他将所有的东西都掷在地上了。 她见他忍得艰难,想必是她在这里,他才拼命克制。 她望着他良久,点点头,说,“好……孟哥哥,我出去。” 她缓缓站起身,望着仍然颓在榻边的他。 她转身走了出去,又将门带上了。 她听到他在里面的响动,便知他很难奈了。 芷兰和风离忙赶过来问道,“公子怎么了?” 她落了泪,摇摇头说,“他用了宣化散,需要戒断,过了今夜就好了…… 过了今夜……一切都会好了。”她掐着甲盖喃喃…… 芷兰和风离蹙眉,也同六娘一起在门外守着。 六娘坐在院中他扎的秋千上,垂着眸,轻轻晃着秋千。 她听到里面偶尔就有很 大的动静,偶尔又归于平静,她的心也跟着起落。 直到入夜,他还在发作,她便坐在秋千上,也没有走…… 她抬眸,那轮月明亮地在天上挂着,是圆月呢……圆月下是漂亮的垂柳…… 她伸手,从垂到她身边的树枝上取了个叶子。 放在嘴边,吹了首曲子。 那首她幼时缠着他吹的,来自他家乡的曲子。那首他佯装沈念时,总给她总吹的曲子。那首她很喜欢,但总学不会的曲子。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乡远去不得,无日不瞻望。肠深解不得,无夕不思量。况此残灯夜,独宿在空堂……” 她想告诉他,她前两天学会了…… 她想告诉他,她还没有走……她会陪着他,他不会再孤独…… 今日,明日,今后日日…… 第72章 大结局2 他并不熟稔的…… 因厌恶太子者众, 包括法华寺曾被太子辱谤的僧人。太子被拘禁在法华寺之后,没甚好待遇,却也不容他死, 太子的精神状况, 越来越差,天天喊着要报复,几近疯癫…… 武德帝派遣太医去看, 却没有用。 武德帝敛着眸,心知太子素日得罪人多……此时竟没人愿意救他, 此乃因果报应,轮回不爽。哪怕他是皇帝终也救不回他…… 只太子府中侍从等皆被论罪发卖或配印流放, 却有无辜。 六娘特给了那发卖女郎的狱卒几包银子,将纪瑶琴和太子府中的女眷都赎了出来。 那些女郎从六娘手中拿了卖身契,便也都叩头,去宫外谋生去了。 只纪瑶琴还在牢狱中的地上伏跪着,凝视着六娘。 六娘见她不走, 握着她的身契,矮身亲手递给她, “纪姑娘……” 纪瑶琴落着泪,摇头说, “完了, 一切都完了, 从此连个干净的身份都没有了……” 六娘敛下眸,说,“你们还没来得及落奴籍,这身契又在你手中,你便不会是任何人的奴。” 纪瑶琴接过她的身契, 说,“有什么用呢?贵人和族里将我送到宫中,就是为了让我有朝一日能得圣宠……如今,我没了利用价值,族里再也不会高看我一眼。” 六娘垂下眸看着她的手,犹豫着说,“你还有把你看做最掌上明珠的父母,还有一双漂亮且能弹出动人琴音的手,还有汝宁的汝阳书院为倚仗。不至于一无所有……” 六娘一直看着她红肿的双眼,没想到有朝一日,两人处境却是如此…… 纪瑶琴默了良久,看向六娘,慨然拭了泪,收起她的身契放在她衣袖里,说,“你说得对,我还不是一无所有。族中的那些人,看矮我便由他们去。反而,他们不会再利用我!我回了汝宁还是父母疼爱的女儿。” 她垂下眸,叹口气,又说,“陛下不近女色,我只能赌在太子身上,我自己赌输了,我认!” 她又抬眸看向六娘,“当年我为太子挡刀,多谢你第一时间给我用药,不然……我可能早就赌输了……”她哂笑。 六娘听她说完,敛下眸,起身欲走。 纪瑶琴站起身在她身后说,“……六娘,其实……当年,孟大人总来找我,是因为我故意将那把琴弄坏了,他怕我同贵人说,是你弄坏的,殃及于你。他是在修那把琴……” 六娘站住步子,回头看向她说,“我已经,知道了。” 纪瑶琴顿了顿,看向她说,“那把琴在司琴司的案房里,它……是你阿娘生前用的。” 六娘愣了一下。 纪瑶琴说,“六娘,不要恨我……无论是当年离间你和孟大人,或是挡在太子身前救太子,亦或是后来委身太子。我,也只是,身不由己,只能自己给自己挣一个前程罢了……” 六娘没有再回她,垂眸,转身离开了这里…… 她相信,即使纪姚琴真的一无所有,她也还会给自己挣出来一个前程的。 很快就到了武德帝寿诞。后宫分发了例银,准备过个热闹的节庆。 偏又逢着西戎的王子来大周进奉,带了不少西戎的奇珍异宝,舞姬献艺,一时间宫内红飞翠舞,鼓乐齐鸣。 第189章 自大周立朝后,为了修养生息,武德帝崇尚节俭,京都皇城还未曾这般热闹过。 太后叫了各臣子家眷,进京请安的地方官员,和西戎王子一齐来玉华殿赴宴。 六娘和长平一同坐在席上,看着西戎王子带着使臣进贡。 这些,年西戎和大周的边疆总是有些摩擦,不过也只是摩擦。 西戎摸不清如今大周的军事底细,大周也暂只想着修养生息,彼此都没有正式动过刀兵。 西戎的王如今老了,朝政之上,全权由这位西戎王子主持。 如此,他尚且敢孤身一人来大周,也是有些魄力。 他周身配着短刀,但都在进殿的时候卸了,他个子很高,要比寻常的大周百姓高出一头,但他很瘦,面上几乎没肉。他留着短而粗的胡鬃,脸面有着西戎人特有的腥红色,那双眼睛如利刃一般。 他没有跪下,只是以西戎人的礼仪向太后和武德帝作揖 。 武德帝伸手让他起身,“西戎的王子能亲临大周,结邦交之好,是两国臣民百姓的福祉。” 西戎王子,笑了笑,垂头说,“为结两国邦交之好,义渠胜特来京都拜谒大周皇帝。除此之外,义渠胜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王子请说……”武德帝蹙了下眉头说。 “义渠胜请求陛下,将令嫒,长平公主许配给义渠胜。” 长平手中的酒杯落在了几上,六娘回过头看她,见她正蹙着眉,紧紧捏着手中的酒杯。 她伸手握了握她的手。 太后开口,笑说,“西戎王子此次孤身进京,实属难得,我大周愿与西戎结百年之好。不过,哀家就这一个皇孙女,只不想让她远去西戎。而且,长平的婚事,终究……还得长平自己做主。” 义渠胜又揖了一礼,说,“大周尊贵的太后,您误会了。义渠胜欲娶长平公主,是因为义渠胜爱慕于长平公主,因此斗胆恳请太后和陛下,将尊贵的长平公主下嫁给义渠胜。与两国邦交无关,即使公主不愿下嫁,义渠胜此行来大周结邦交之好的意愿不改。” “你都没有见过我,却说什么爱慕我,岂非太过可笑?”长平攥着杯子挑眉说。 义渠胜转过头来,对长平作揖,笑着说,“义渠胜在西戎的时候,就听说过公主盛名,我们西戎就喜欢公主爽快的性格。公主,喜欢沙场上功夫了得的男儿,是不是?我们西戎人最擅长就是弓箭骑御,马上功夫!不是义渠胜夸口,在下的功夫应该能入得公主的眼。” 长平说,“我们大周也是马上打来的天下,军营亲兵中的好男儿不比义渠王子差!” “公主既这么说,不如让义渠胜与这大周的男儿比较比较?”西戎王子看着长平,笑说。 “有什么不可?可,就算你赢……”长平说。 “长平。”武德帝打断长平,看向义渠胜说,“西戎王子既要比试,我大周自然也不是比不得,只不知,西戎王子想怎么比较呢?” 西戎王子抬头,看向座上的武德帝,指着校场方向说,“校场之上,比马上功夫!或我一人,或带着我的亲随众人与大周营中猛将比试,比试方式但凭陛下……和公主决断,我义渠胜无有不应!” 武德帝,说,“好!既然西戎王子这么说,明日,就在京郊校场!一试高下!” 宴散之后,六娘去见长平。 长平正将杯盏全部摔在地上,手中那个琉璃盏差点就要落在地上,六娘上从她手中接了过来。 长平正发着脾气,背过身去,说,“什么西戎王子?刚来京都,竟敢妄言说要娶我,也不照照镜子觑觑他的尊容……” 六娘将那琉璃盏放在案上,笑说,“我还当你不在意容貌呢……” 长平气得要夺她放在案上的琉璃盏,几乎 垂泪,说,“你和孟大人重修旧好,却来这里奚落我……” 六娘将手中的糕点递给她,她扭头不接,六娘说,“不是奚落你,他既要比试,就由着他比试,我大周军营里的男儿这么多,还怕他不成?!” 长平拍了下案桌,说,“可……看他那目中无人的样子,或许真的有些本事。他若是赢了,还真要我远嫁西戎不成?西戎山高路远,寸草不生,而且他们西戎人只将妻子当做玩物,随意便送赏了别人。父皇也不直接拒绝他!……” 六娘垂眸说,“陛下既然答应了,便是有赢的把握……而且,我想西戎王子来大周朝谒,并不是真的为了求娶你。” 长平怔了一下,看向六娘,“怎么讲?” “长平,你也说了,你二人素昧平生。西戎王子看起来是个精明谋算之人,哪里就真能因为一两句传言,对你起了爱慕之心呢?” “那,他?……”长平犹豫道。 “他说要求娶你,后便引着你说要比试,再后来,他又说要在校场比试!他或许就是要去校场,去京都大营摸摸咱们底细。 大周和西戎保持这难能可贵的和平已然日久,但西戎已经不想继续维持这和平。他们很需要打一仗来充盈物资,所以,义渠胜,亲自来大周,是为了看看大周这些年休养生息,屯兵养将的结果,看看咱们的亲兵军营是否真如传言,精兵良将无数。” 第190章 “那若他赢了,父皇会将我远嫁西戎?” 六娘握住长宁的手腕,说,“长宁你放心,这次的比试名义上是为了求娶你,实际上是为了大周维持日久的太平。所以,这场比试只能赢不能输。” “听你如此说,我也暂且安心了,只不知,明日会谁会应战……” 长平站起身来,从她袖口中掉落一张小像,正落在六娘面前的案几上。 上面画着的是长平在马上的飒爽模样,她竖着高高的发,手中握着一杆红樱枪,这画将长平画得很鲜活。 “芷兰,这是你画的吗?”六娘问芷兰道。 芷兰在一旁说,“这……不是我画的。” 长平发觉她袖笼中的小像掉了,转身将案桌上的小像拾起来藏在身后。 却见六娘好奇地瞧着她,只好叹口气,将那小像拿出来,说,“好了,好了,不瞒你了……呐给你看……” 六娘接过那小像,却发觉虽和芷兰画的小像很像,但这笔触却更生硬直接些。 长平偏过头说,“这是风离大人画的……” 六娘看向芷兰,芷兰摇头也说不知,六娘看向长平,有些诧异,“什么时候?……” “孟大人和你去了汝宁之后,亲军都尉府的事情就交给了风离,还有学府里的骑射课,也是他教的……想来,你根本没留心……” 六娘莞尔点头,“原来是这样!难怪西戎王子说要求娶你,你这么生气……那……你中意他吗?” 长平说,“风离还想着去向皇祖母请命赐婚呢,只这段时间宫中事情太多……没有机会。” 六娘看向芷兰,抿唇笑说,“莫担心,明日先将西戎王子的事情应付过去。” 次日,京郊校场,大周朝臣都列席观看。 六娘穿了一身粉紫绣合欢花的曳地裙,正在营帐中坐着等比试开始,她今日从宫中出来的时候,只潦草地吃了几口。 她觉得有些饥饿难耐,芷兰这会儿却不见踪影呢…… 她正准备出去寻她,却见帷帐被掀了开来,走进来的却是孟简之。 她惊了一瞬,说,“孟哥哥?你的伤不是还没好全,怎么今日竟也来了?” 他将手中的桂花冷原元子放在榻边的桌上,说,“这里离亲军都尉府很近,芷兰说你没吃多少东西,我便给你做了这个,送来校场……” 六娘很欣喜,说,“虽然我很喜欢,但倒不值得你跑这么一趟。” “我却觉得很值得。”他垂眸笑笑,摇头说,“这些时日陛下允我在家休沐养伤,我无旨不能得进宫中,整整三日,却都不曾能见你一面……” 六娘吃完了那冷元子,偏过头去,狡黠地说,“最近西戎王子进宫,宫中的事情忙,我便也不能出宫了。” 他坐到她身边,伸手抚了抚她的发髻,起先很温柔,忽而却俯身将她叩在榻间,说,“六娘,这三日,可曾有想过我?”他垂眸看着她,问得很认真。 可她被他逼地半仰在榻上,一手支撑着身子,一手落在他胸前轻轻推他,将脸羞得透红,说,“孟哥哥,这里是营帐……” 上次在亲军都尉府,她是头回尝到吻,可那次,她却来不及羞,只顾着发泄她那些年积压所有的情绪。 这会儿却觉得心头都烧了起来,尤其当她听到外面来来回回巡逻的士兵,身上铁甲摩擦的声音,她觉得她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可他却捉着她的视线,不允许她逃。他那双眸是温润且凉津津得,像是一汪春日里的清泉,她没有那么慌乱了,只是瞧着他,轻声说,“孟哥哥……” 他的视线缓缓下滑,从她精巧的鼻尖,落到她红润的唇上,吻便也落了下来…… 与上次不同,他的吻时而像安抚,时而像索取,却不似上次那般野蛮。 她感受到他温柔的唇舌,在与她纠缠, 又忽而用了力道,侵略性十足地在她唇边轻咬了一下。 她蹙眉轻唔一声,这声唔还没有来得及完全出口,他便又封住了她的唇,她只能将那声吞咽。 她将推着他胸口的手轻轻上移,双手揽着他的脖颈。 她好像有些懂得了,她懂得去轻柔的回应他,懂得在他侵略的时候躲闪,在退后的时候追缠。 她察觉到他似乎,也并不那么熟稔得在试着给予或索取。 可渐渐地她有些呼吸不畅了,她觉得她的胸口开始起伏,身子似乎没了力气,撑着她腰身的那支臂膀也软了下来,她有些迷乱。 她想卧下,可她听到外面士兵的交谈声,却又惊醒般忽然心跳如鼓…… 她察觉他的呼吸越来越沉重了,她微微睁了一下眼,正看到他的耳垂,红得就要滴血……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放开她,但仍捉住她的视线,手扶着她的脸庞,沉沉地看着她。 她看出他眸中的清泉乱了,不是泛了涟漪,而是烧得滚烫。 他在不停地喘息,他将她拉在他怀中,扶在她肩旁,闭了双眸,似乎在尽力平复自己,说,“六娘,我时刻都在惦念你……” 她听了很欢喜,将手揽住他的腰身。 她轻声在他耳边说,“孟哥哥,你这几日在宫外做什么呢?” 他放开她,望住她,抚着她的发髻,看着她认真说,“亲军都尉府的后院不是安身地,我在离老师的府邸不远的地方,寻了一处宅子,你看了或许会喜欢……” 第191章 她见他说给她寻了宅子的时候,眸中很亮,她自己便也羞红了脸。 芷兰在帐外说,“郡主,比试就要开始了……” 六娘忽听得芷兰进来了,忙将他推开,坐得离他甚远。 他见她远离,怀中抱了空,便有些落寞。 她整理了下缭乱的衣裙说,回头望向他说,“我先走了……” 转身便从帐中走了出来。 孟简之因着休沐,并不需要列席。 他便知穿着便衣,远远望着她坐到了席间。 武德帝和太后坐在中间,西戎的王子坐在左侧首。 长平和六娘同席坐在对面。 先是几列步兵和骑兵在校场之内,演武列队,后又有军中士兵的戟舞和盾舞助兴。 西戎王子似打量得很认真。 这些结束之后,西戎王子才说,“陛下,义渠胜,愿请一军中将领比试射驭之术。” “好!”武德帝应声。 风离站出来,说,“陛下,末将愿与王子殿下计较计较。” 西戎王子问,“敢问这位这位将军是?” “末将不过是亲兵营中的五品亲卫,姓甚名谁不足王子挂齿。” 西戎王子有些不悦,看向武德帝说,“大周以五品亲卫与我比试,是否太过小觑义 渠胜?” 武德帝摇头笑道,“大周亲卫虽非军营中人,却是军营中的士卒一层层筛选,靠着拳脚功夫打出来的,能做到五品亲卫,功夫一定是一等一的。” 西戎王子上下打量了下身子高挑的风离,说,“如此,便请将军赐教!” 六娘看向长平,发觉她攥紧双拳,她便递了一杯酒给她,长平饮了,才觉得舒服。 风离和西戎王子到了校场,两个人翻身上马。 连规矩都没说,西戎王子先是弯弓搭箭,远远地,试图瞄中红心,咻地一声,箭矢飞出去。 远处的侍卫喊道,“中红心!” 西戎王子闻言,看了眼风离,笑了笑,又连着射了两箭, “中红心!” 西戎王子一连射了十箭,共中十发,这靶子足足百步之距,已是上乘中班的上乘,射毕,将手中的弓箭递给风离,说,“将军,你我各射十箭如何?” 风离没有多言,接过他手中的弓箭,远远地瞄准那靶子。 长平远远地便听见侍卫报,“中红心。” 她松了一口气。 一连十箭也皆是正中红心,长平和六娘紧张地攥紧双拳。 西戎王子见分不出胜负,将手中的弓搭上,说,“再射十箭如何?” 西戎王子不等他回答,便将箭搭在弓上,箭矢飞出去,“中红心!”远处报道。 只这一回,他只射中了九发。 西戎王子,向风离说,“你来!” 风离垂眸,缓缓地伸手摸了支箭,搭弓,这回,一下搭了两支,瞄准,射了出去。 “中靶。”言下之意,就是未中红心。 风离又搭了两支箭,射了出去,“中靶!”远处报道。 听着风离没中,长平就有些焦急了,蹙眉,说,“这个风离是怎么回事!已经四箭未中!他输了!为何不一箭一箭射呢?!在逞什么强?” 六娘也有些奇怪,但她看到站在不远处地孟简之似乎很淡定,便蹙了下眉。 风离一连九箭都中了靶,未中红心。 这下六娘和长平听着身边的县主面面相觑,窃窃私语起来。 “风离大人……不会要输吧。” “难说……” “可风离大人教我们的时候,射术一直是百发百中。” 长平已经急得站起了身,直跺脚! 风离却也在远处缓缓驱马过来,神色上并不见一分慌张…… 西戎王子已经志得意满地赶回来,翻身下马向武德帝和风离道,“想来是今日天阴,将军看不清?如此,只中了一次红心未中,本王已经赢了,多谢孟大人谦让,哈哈哈哈哈……” 说着,风离射出最后一箭。 “中红心!” 长平瘫坐回来。卧着六娘的手说,“只中了一箭,他输了……” “没关系,既然要比试,便不会只比试这一场,别担心。”六娘说。 可长平已然很灰心。 说着,那边守靶子的侍卫,将靶子抬了过来。 西戎王子远远地看清了那靶子,脸上的笑意已经敛去。 众人看向那靶子,才发现西戎王子射的靶都在红心,却散乱无章。 而风离射的那十箭,有九箭围着红心周围正好成坐一个圆圆整整的圈,而最后一箭,不偏不倚,在红心正中。 长平一下跳了起来,欢喜说,“皇祖母既是比试射驭,风离的射术明显要更胜一筹,是不是?” 皇太后看向情绪毫不遮掩的长平,轻轻敛了眸没有说话。 武德帝则赞许地看向风离。 西戎王子,说,“并未中红心!怎能作数?!” 风离说,“王子殿下之前也并没有说,射中红心才算赢。” 西戎王子捏紧手中的箭,几乎折断,说,“说不定是凑巧!却来这里装数!” 长平说,“那就请西戎王子也射一个这般凑巧的靶!” 第192章 西戎王子看向长平很是恼火,直接将手中的箭折断了…… 长平,说,“既然你们都不肯认输,各执一词,只算各有高下,再来一局射驭,不知西戎王子敢不敢?!” 西戎王子也是血性男儿,哪里经得起长平激他。 他看着长平说,“有何不敢?只这一回,请公主出好题目,不要输了又不肯认呐……” 长平咬唇,扯下腰间的环佩,说,“请父皇将长平怀中这个碧红的环佩挂到一百五十步外的树上,他们谁的箭若能将箭射过这个环佩,便算赢,不知是否可行?”长平看向武德帝。 武德帝点头,说,“好主意,只不知两位愿不愿意?” 西戎王子和风离自然应了。 西戎王子远远地只见那环佩也不过只有柳叶般大小,只因是红色,才显眼些。 他搭弓,瞄了很久,最后屏气,将手中的这箭射了出去。 远处的侍应往回传,说,“未中!” 长平攥着六娘的手心,冒着层层细汗,说,“若是风离能中,我便认定他,若是不中,则说明他不堪用,我也不要他了!六娘,你出的这主意很好,我的命运,只看天意了。” 六娘顺着长平的视线看向远处。 风离将手中的箭搭在弓上,亦瞄了很久。 便听那侍应禀道,“箭矢穿过环佩!” 长平哈了一声,欢喜地站了起来。 皇太后看向长平,将这些看在眼里。 武德帝说,“这个风离是个人才,做五品亲卫,委屈他了。不知道母后记不记得,当时孟大人跟着长宁回乡,便是他在打理亲军都尉府,可见是个能文能武的人才。孟大人曾给朕举荐过他去禁军任职,只是朕担心大周律推行,孟大人这边需要人,暂且按着没管。” 皇太后点头说,“等孟大人这边的大周律推行得顺畅了,皇帝是得提提风离的职位了……”她的公主不能只嫁五品…… 那侍应将这环佩取下来,因为箭的尾羽太宽被环配拦住,这箭还坠在环佩上,箭矢的力道已经将这环佩震裂,却没有碎。 这下是没得抵赖了…… 西戎王子和风离策马回来,西戎王子有点沮丧,说,“这位将军果然有点本事,这射驭之术,义渠胜甘拜下风。” 武德帝说,“王子还有什么想比试的?我大周将士一定奉陪。” 西戎王子说,“请和大周将军比试兵器功夫。” 风离说,“却不需要别的将军与王子殿下比试,风离便可以。免得王子殿下说我们车轮之术,以多欺少,不公道。” “好!既然如此,这位将军可愿意带十位将士与我十个随从,一同比试,这些随从都是我西戎的猛士,不会辱没大周将士。” 风离看向武德帝,武德帝说,“就依王子。” 六娘垂下眸,见他们这么说,回身,招呼芷兰过来,说,“芷兰,你不是一直想做将士,想去军营里效命吗?你是个女子,不好进军营,但这是个好机会,能为大周争光,又有陛下和太后亲眼看着。这次若你表现得好,陛下和军营里的人都会记住你,以后不敢轻视你是个女郎。” 芷兰矮身看着六娘,有些犹豫说,“可,郡主……” 六娘摇头说,“我知你舍不得我,我也舍不得你的!……可芷兰你没必要为了我放弃,我就在京都,你若想我,总能回来看我的呀。” 芷兰想着六娘身边没了威胁,又有公子在她身边,便点了点头。 六娘说,“那你去换一身行装,快!” 六娘又向那边守卫通融了一声,便让换好护甲的芷兰替了一个将士。 风离和西戎王子上了校场,风离指着眼下琳琅满目的兵器说,“请王子殿下,自选武器。” 西戎王子站在那些兵器面前打量了半晌,最后,说,“我只用我手中这弯刀如何?” 风离说,“王子殿下自 便。” 数十人列开阵营,擂鼓声也敲响了起来。 风离和西戎王子先行上马,两方将领交战。 风离和西戎王子交战了十几个回合,彼此并不能分出胜负。 西戎王子的招式很直接毒辣。 他用得是弯刀,西戎弯刀轻便且速度快,很适合马上使用,尤其适合攻击对方马匹。 长平站了起来,她这时已经没法在意输赢了,她很担心风离…… 西戎的弯刀很轻巧,所以让西戎王子看起来很灵活。 但十几个回合下来,风离已经了解西戎王子的招数。 再回身上前的时候,风离已经能灵巧得用盾牌抵挡,并且用重剑的力量制衡他,西戎王子的弯刀虽轻便,却攻击距离短,加上弯刀很难招架这重剑的力量。 三个回合之后,风离的重剑就落在了西戎王子的脖颈上。 长平出了一口气,远远地说,“你输了!” 西戎王子听到长平这句话攥紧了拳头。 因为这是比试,风离礼貌地向他点点头,收了手中的重剑,驱马转身。 但在他转身的这片刻,西戎王子飞快地驱马上前,以弯刀砍断了风离坐下马匹的后腿,马匹嘶鸣着,风离被掀下马来。 第193章 西戎王子举着弯刀,又立马上砍伤了风离的左臂,风离反应过来才堪堪抵挡住他的刀,可臂上已经受了伤。 “你乘人不备,卑鄙小人!”长平急切地喊道。 西戎王子偏头,向长平的方向说,“兵不厌诈!比试并没有结束!” 长平气得将掌落在案上,杯中的水震了出来。 风离受了伤,左臂一直在流血…… 芷兰攥紧了手中的长矛,翻上了身边的马,说,“将士们!西戎人欺负我们的将军!不能饶他!” 说着双方的兵士皆上了马。 一时沙土飞扬,刀剑砍杀一通。 芷兰指挥着身边的兵士,列鸳鸯阵。 原来这些兵士上场前都是依着芷兰的吩咐取的兵器,这会儿才能列阵对着西戎人骑兵的乱杀乱砍。 芷兰拦住西戎王子,以长矛对他,却比风离用起兵器来更灵活,力气也更充足,这长矛在她手中似活了过来。 武德帝说,“这小将倒很懂阵法,招式上也有当年肖臣毅的影子。” 又十招,芷兰便缴了西戎王子手中的弯刀。西戎王子不服,只将马边的缰绳抽出来对芷兰。 芷兰偏头躲闪,那缰绳打中了芷兰的头盔上的红缨。 头盔坠落,芷兰的长发飘动着。 武德帝倒也吃了一惊,向皇太后说,“竟是个女郎。” 第73章 大结局3 在他猩红的…… 皇太后点点头, 说,“是长宁身边的那个女孩子,敢在今天上场, 看来这孩子也很有些志向。”太后笑笑。 武德帝亦笑说, “肖臣毅走后,就缺擅兵法懂谋划的主将,她敢在今天上场, 便是有谋断亦有胆量,或许培养培养可以成才。” 六娘握着长宁的手, 向她说,“赢了!长平。没事了, 风离也只受了些皮外伤,不用担心了!” 长宁仍攥着双拳,总算出了一口恶气。 西戎王子没料到缴了他弯刀的是个女郎,脸上的颜色变得铁青。 这种时候口中哪里还有话,只得在武德帝面前认了输, 说,“大周营中将士人才辈出, 义渠胜甘拜下风。” 武德帝让他坐下,又谦虚了几句。 直至宴席终了, 西戎王子再没有多说一句。 西戎王子又在京都城中流连了几日, 看了看京都的风土地貌, 便向武德帝告辞,说愿两国永结邦交之好,保边境和平。 武德帝的寿宴过后,宫中又归为平寂。 六娘时而和长平到皇贵妃处,看望小皇子。 小皇子出生之后还是很喜欢六娘, 只抓着六娘的衣襟不放。 六娘也喜欢陪着她玩,她的阿弟不在了,二皇子时常会让她想起七郎。 皇太后见六娘喜欢,便也说,“长宁,哀家年纪大了,总有力不从心的时候,你时常来替哀家看看二皇子。” 六娘欢喜地应着。 皇太后说,“长平,长宁,你们也年纪不小了,婚事上耽误了很久。总归呢,你们如今也都有了自己的心意,哀家也不用为你们两个的事情头痛!哀家想着,便将你们的婚期定在明年的年节之后的吉日,可好?” 长平和六娘对视一眼,俯身谢过皇太后。 皇太后又说,“长宁,只你的婚事还有些麻烦……” 六娘抬眸看向皇太后,说,“请皇祖母明示。” 皇太后笑笑,“你养父,对孟大人心中还有没有芥蒂?你的婚事,终究还是要你养父养母同意的。” 原来是这个,六娘垂头。 明日就是七夕,六娘请了皇太后圣命,在宫外过七夕。 她在宫中扶着腮发呆,看着芷兰和侍女桂香为她选出宫穿的衣衫。 武德帝已经点了芷兰年节后去镇西将军麾下效命。 因此芷兰这些时日只在六娘身边侍奉,恨不得行住坐卧都与六娘一起。 六娘也很不舍,便行住坐卧都陪着她。 六娘也没仔细看,就说芷兰选的这件吧。穿上的时候,才发觉,这是件金丝软烟罗裙。 其实,她真的很少穿这么华丽的衣服。 芷兰和桂香又给她精心选了头饰,将她的发髻上插得满满当当。 六娘只留了其中两三个,将剩下的都拔下了。可即便如此,她走路的时候,觉得头上沉得都不会走路了。 这两日却是个阴雨日,外面淅淅沥沥得落着雨。 芷兰给六娘撑着伞。 六娘坐进了车舆,她刚想落下帷幔,却发现远远地走过来了一个人。 是薛少弋。 六娘放下了帷幔,却听薛少弋在外面说,“长宁,本王正好也要出宫,不知道可不可以借长宁的车舆同行?” 六娘垂眸想了想,对芷兰平静地说,“芷兰,请陈王殿下上来。” 薛少弋的衣衫有些失了,六娘将手中的帕子递给她,他接了,擦了擦衣角。说,“长宁戴的这长命锁,是孟大人送的吧?本王那会儿见他手中拿过。” 六娘点了下头,这长命锁,是孟简之的阿娘的。曾经她还给了他,饶了一圈,她还是受了。 薛少弋摇头笑笑,“没想到,长宁你最终还是选择了孟大人,他明明辜负过你……本王送与你的礼,你却从来都不肯受。” 第194章 六娘眨了下眼睫,看向薛少弋,“陈王殿下为何要送礼给长宁?” 薛少弋看着六娘,微微眯了下眼,说,“自然是心悦长宁。这么久了,长宁,你别告诉本王,你不知道本王的心意。” 六娘摇摇头,说,“陈王殿下没有那么喜欢长宁,也从来不是一个游手好闲纨绔,这些也不过是殿下做出来给旁人看的……” 薛少弋捏紧手中的帕子,忽而抬眸看向六娘,过了半晌,才说,“长宁想说什么……” 六娘从他身上收回视线说,“陈王殿下应该也知道,为何太子寿诞那夜,为何会有刺客袭击太子?陈王殿下应该也很清楚,为何孟大人向陛下请命易储那次,陛下会突然对孟大人起了疑心?” 薛少弋眸中暗了暗,说,“本王不清楚,倒想请长宁给本王解释解释……” 六娘垂眸,叹口气,轻声说,“孟大人向陛下请命易储,陛下本并没有雷霆震怒,是陈王殿下在庭前引着陛下想到了孟大人可能会篡权专政,架空二皇子。” 薛少弋冷笑了一下,“难道不是吗?二皇子年幼,太后和陛下终究有大限将至的时候,他不会把持朝政?我如今已经无法去质疑陛下的决定,但我仍坚持我的看法。” 六娘还是没有接他的话,继续说,“太子遇刺那次,那刺客的刀本就不是冲着太子来的。纪姑娘之所以能那么快地挡在太子身前,接了那一刀,是因为她早有准备。那场闹剧的目的,就是既将纪姑娘送到太子身边,又能将谋害太子的罪名嫁祸到献王的头上。 纪姑娘是陈王殿下的人,纪姑娘手中那把琴是我阿娘的,我阿娘死后,皇祖母便将这琴赏赐给了陈王殿下,陈王殿下又将这琴送给了纪姑娘。因为陈王殿下,一直都在经营四大世家中的关系,一直都在朝堂后宫中各处安插人脉,一直都在新晋的举子中物色能为自己效命的人。 只因为陛下厌恶外戚专政,所以陈王殿下手中没有多少实权,但陈王殿下,从来就不是一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反而一直在试图经营陈王殿下的权力……” 薛少弋看着六娘,冷眸中淡了些,说,“还有呢?如长宁你所说什么都是我做的,我这么厉害,图什么呢?” 六娘抬眸直视着薛少弋,试探着说,“或许……陈王殿下才是那个想在太后和陛下大限到来后,挟二皇子把持朝政的人……” 薛少弋忽而笑道,“是个好故事,长宁,你的想象力很丰富。” 六娘见他神色,便知她说得应该……是对的。 六娘轻声问他,“陈王殿下还记得汝阳书院吗?” 薛少弋直视着六娘,了然道,“原来,你认出来了。” “是,当时我还小,藏在在汝阳书院书阁间,偷听到山长和一位贵人说话,其实,后来听到王爷声音的时候,我就有些猜测。” 六娘顿了顿,说,“说来,我真得多谢王爷,王爷当时也认出了我。所以,那次汝宁疫情,王爷还特意让人一路指引我,最终见到了陛下。” 薛少弋默了良久,说,“没错,汝阳书院的人是我。可,长宁,我为什么要引你见到陛下?” 六娘收回视线,低声说,“……前世,孟大人一心辅佐太子,鞠躬尽瘁,朝乾夕惕。可太子登基后独断专行,很不成器,做了很多令人发指的荒唐事,包括……将无辜的陈王殿下腰斩。 陈王殿下很担心孟大人这一世,还会一心一意辅助太子殿下登基。所以,陈王殿下将我放在宫中,放在太子身边,放在孟大人身边。因为陈王殿下知道,太子殿下会对肖臣毅的女儿不利,而我的身份,会成为太子和孟大人最终反目成仇的引子……” 薛少弋几乎僵在了原地,马车内安静下来,只有雨珠打在棚顶上滴滴答答的声音。 他僵了很久,才反应过来,六娘竟都知道…… 他忽而觉得有些可笑,他不禁笑自己,也笑宿命,他垂着眸,长叹说,“长宁……我还以为我已经做得很好。孟大人和太子两相争斗,总有一输。 若陛下处置了孟大人,等陛下百年后,再吩咐纪瑶琴了结太子,我就能等到改运换命的机会。 若陛下废弃了太子,肯定也会因太子的事情与孟大人离心,我再从旁挑拨。 如今,看来,陛下却任然信任他,连你!都愿意和他重修旧好?! 我哪里不如他?!……” 他越说越激动,清秀的脸面,青筋暴露,变得狰狞起来。 六娘不再看他,她转过头,将车舆窗上得帷幔轻轻撩开。 外面的雨水,聚成了水洼,雨珠打在水洼中,敲出了沉重的节律。 六娘将手伸出车舆,雨珠落在她掌心,又从她指缝中流下去。 薛少弋捂着面,指划过自己的脸,“老天作弄,既给了我重来一次的机会,却为何要你知晓这些?” 六娘仍看着手中的雨珠,低声说,“王爷以为,只有长宁知道这些?王爷做得那些挑拨诬陷的事情,陛下也许心知肚明,只因为王爷是先皇后唯一的弟弟,所以,陛下一直对王爷宽仁,甚至……超过自己的胞弟。” “可,我不想要做这个任人拿捏的闲散王爷了!长宁!你知道吗?手中的权力有多重要!我上辈子到死才明白这个道理……” 第195章 六娘没有说话,她看着车舆拐过前面的街口,很快,就要到他寻的那处府邸了。 她探出头,雨滴落在她发髻上,她拿袖轻轻遮挡着她的发髻,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这条街巷很安静,要走许久才能到闹市,前面是京都城连着护城河的盘龙湖。 隔壁住着的是翰林院的大人。 她望到了府邸前昏暗的灯下,站了一个人,长身玉立,他撑着伞,肩上湿着,他在望着她的车舆,等她来…… 薛少弋双手掩着面,狼狈地说,“长宁……虽然我确实有利用你的身份,可我是真心喜欢你!长宁!” “可,若我在孟大人和太子的争斗中被牵连进去,陈王殿下随时也准备将我献祭不是吗?”六娘看着外面,恍若无事地,仿佛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琐事。 车舆停了,六娘没有理身后人,扶着芷兰的手,便掀开了帷幔。 “长宁!”身后人低声呜咽了一声。 外面依旧下着雨,只没那么大了,六娘从车舆中出来的时候。 他一手倾身过来给她撑伞,一手揽着她的腰,将她抱起来,又放到了没有积水的地上,她很轻,他看起来,也没有费多大力。 六娘看着湖中一蓬蓬的荷叶,向他欢喜地说,“孟哥哥,车舆一路从城南巷转过来的时候,我便觉得很安静惬意!没想到这宅子正面对着湖,满湖的荷叶接天映日得,那雨珠落在上面实在好听。孟哥哥,若是我们真住在这里,那我就要在廊下放一卧榻,夏日里卧在上面听一晌午的雨。” 他勾着唇角,笑意恬然,说,“这园子里正有一处廊庑,离这湖面不远,正能放下卧榻。” 他给她撑着伞,欲带她进去瞧。 她却忽然回身,对芷兰说,“芷兰,送陈王殿下回府。” 他给她撑着伞,同她一同看向车與。 帷幔翕动,车舆中的人,双手半掩着面,那双阴森而扭曲的瞳,阴森而扭曲地望着车舆外并肩而立的两个人。 渐渐地,车舆在雨中不见了影踪。 他望了她一眼,带着她回身,向宅院中走去,说,“陛下,心知陈王殿下的事情,欲在年后,将陈王殿下,送去陈州封地。” 六娘点头,说,“若依着你修过的大周律,各州府的府尹只需对朝廷负责,并不需要对封王上贡及上表,以后的封王便也只是个空架子了,是不是?” 他点头,说,“这些年,各地州府,受两位王爷桎梏,行事总不自在,如此便自有多了。朝廷也能更好的依着他们的政绩升迁提拔。” 六娘说,“陛下这些年着实伤了心,太子幽禁法华寺后,也半疯半癫。陛下并不愿意再伤害陈王。” 他摇摇头,笑说,“六娘,既今日来了这宅院,便将这些事暂且抛开,只将一颗心放在你我身上,好不好?” 她听他沉沉的声音中竟有着撒娇似的祈求,她不禁笑了笑,歪头瞧着他,说,“孟大人?孟大人还有嫌弃公事烦累的时候?” 他拭掉她肩上的雨珠,说,“是,并不想耽搁与你相处的半刻。” 她哼了一声,偏过头去,说,“孟大人什么学会说这些啰唣话了?” 他蹙眉,一本正经地说,“是刚学!学得不地道,总动不了你的心。” 她见他蹙眉严肃的样子,捂面笑个不住。 他推开门,扶着她的手,带她迈过高高的门槛进去。 入目便是高耸的假山,绕过垂花门廊,便能看到正堂巍峨庄重的模样,再往后是正房,里面的小院子里正有两棵青梅树,不远不近的对立着。 青梅树旁,便是几棵高大的枫树。 “这个宅子好大!是四进四出的是不是?对我们两个来说,是不是太大了呢?” “六娘,皆是依着我们的身份等次选得,这园子虽大些,但我想着,多些人服侍你,你也会轻松些。” “孟哥哥!我们可以在这里扎个秋千。”她跃到那枫树下,指着那枫树说。 她却已松开他手,四处环顾,时而看看这儿,时而摸摸那儿。 他便跟在她身后,看着她轻轻笑。 再往里是东西配殿,再往里是个大花园,她好喜欢这里! 湖边种了一片桂花!湖心有一个亭子,她在那湖心亭上,便正能看到这满园的桂花。 虽如今不是桂花飘香的时节,可她几乎能想到那时的景象。 她笑笑说,“孟哥哥,你实话告诉我!哪里就有这么如意的宅子呢?未免也太凑巧了,我喜欢桂花偏偏就种着这一园的桂花,还有前院的青梅,后院满墙的刺蘼。孟哥哥?我真的很喜欢这里……” 他敛眸,也恬 然说,“这宅子原是翰林院掌院住的,只因他告老还乡,才将这宅子出手。我日前来看得时候,不是这个模样。于是,我便着手将这个宅子改动了,其实……并不费什么力。” 她上前一步握过他的手,见他手心上都是那段时日亲自栽种树木留下的伤痕,默了默,沉声道,“我说你那些时日休沐也很忙碌,原来是在忙这个。” 她的手指轻轻划过他手上的伤痕,她在看着他手上的伤痕,他却在看着她长长雅睫下的眸。 第196章 他说,“做些栽种的活计,其实很放松,对身子也大有益处,我养伤的这些时日,身子都快僵了。” 他声音低低沉沉,波澜不惊,她微微红了眼眸,双手揽上他的脖颈。 他似乎有些诧异她的举动,僵了半个身子,手亦不知如何放。 她环住他,让他凑近她的面颊,她轻声说,“孟哥哥,我好喜欢这里……其实……我也很喜欢你给我说的那些啰唣话……” 她笑了笑,轻轻在他猩红的耳垂旁落下了一个吻。他整个人亦呆住了。 第74章 大结局4 他往复不息来…… 六娘在顾翁戎的宅邸睡了一个安稳的觉。 次日醒来的时候, 芷兰给她梳洗好,将宫中带出来的华服穿上。 便陪她去前堂用膳。 顾翁戎知道,她来此番来宫外, 是为了去在京城中过乞巧节。 他也知道, 六娘和孟简之已经重修旧好…… 他也知道,这些时日他做了很多…… 他只是担心,他还是那个脾性, 会让六娘免不得受伤。 六娘也知道顾翁戎的顾虑,她没法告诉顾翁戎那些前世的事情, 顾翁戎可能也根本不在意……他在意的,只是她以后, 会不会过得好。 他也只需要好好地告诉顾翁戎,他会珍惜她。 这是,他和顾翁戎之间的事情。 顾大娘倒显得欢喜一些,因她见着六娘没了心事,这些时日越发得欢快, 很有些幼年时无所顾忌的光景,连眸中都亮了几分。 顾大娘只觉得, 兜兜转转,或许这份姻缘是注定的…… 用了膳, 六娘和芷兰在院中的秋千上玩。 芷兰最近总是给她画小像, 几乎她做什么她都在旁边画, 她说,她会拿到西边去,等她想她了,她就拿出来看看。 六娘点头,可心想自己却没什么能睹物思人的, 便也咬着笔,坐在桌边,画小像。 她实在不比风离和芷兰是这方面的能手,她只能潦草得画个模样。 她印象最深刻的画面,便是芷兰与西戎交战的时候,她便画了个女郎,女郎手执长矛,立在马上,长发随风乱舞。 她将这画给芷兰看,芷兰接了,眸中闪着泪,说,“郡主把这个给我吧,我只带这个就好。” 六娘点头说,“好!芷兰,那你将你画得都留给我!我看着的时候,便能想到芷兰当时在给我作画……” 芷兰握着六娘的手,“郡主,我却有些不想走,想留在你和公子身边了。” 六娘说,“芷兰,你若能在军中立足,我会很欢喜的。虽然山高路远,但总比你在我身边,耽误了你的年华好啊,芷兰你已经帮了我很多很多,我只想帮你做这一件事。” 芷兰明白了六娘的意思,点点头说,“我明白了,郡主,我一定不会辜负郡主的期望。也不会辜负自己。” 门外的门子过来回禀说,“孟大人来了。” 芷兰望向六娘,六娘和芷兰一同往正堂去。 顾翁戎正站在堂外。 原来,他携着亲军都尉府的亲兵,搬了足足数十担的聘礼,将整条前街占得满满当当,引来了无数人围观。 “这是哪家求亲?” “这顾先生是长宁郡主的养父,是亲军都尉府的孟大人来求娶郡主呢!” “这么大的排场!孟大人是亲军都尉府的校曹,就不怕到时候连累郡主?” “不比霍风大人当年,如今太后和陛下垂垂老矣,孟大人是二皇子的老师,少不得以后就是太子太傅,陛下如此看重他,给了他这么大的权力,哪里有人敢再弹劾他?” “你说得是,不过,待二皇子长大,想来也不会容得这般权臣。” “那是多少年后的事情,却与如今何干?” “也是,大周律推行下来,对咱们这些百姓却是天大的好事,哪里再容着那些王爷贪官,肆意盘剥我们?只为这一件,我倒也肯拥护他……” “咱们是哪根葱,拥护不拥护得碍不着人家这些贵人。” 六娘在院中看着这些亲卫将这些聘礼抬了足足两炷香的时间,也怔愣着。 末了,孟简之便进来了。 顾翁戎站在堂下,看着给他揖礼的孟简之,沉声说,“你的俸禄才几两银子!哪里拿得出这些聘礼呢?倒落别人口舌,说这聘礼来路不正,日后牵连六娘。” 孟简之说,“老师不必担心,是学生向户部支了这五年的俸禄银子,又找许多同僚借了,才得这些。学生的银钱支出,皆有名文记录,并不会藏私纳贿。” 顾翁戎又蹙眉说,“那你说说,你将这五年的银子都支了,却如何保障六娘这些年的日子?” 他看着顾翁戎,认真地说,“这些是学生做亲军都尉府校曹的俸禄银子。陛下委任学生为二皇子的老师,却也从宫中领一份俸禄。” 顾翁戎这才嗯了一声,点头说,“这还可以,只怕这银子来路不正,到时候都是别人手中的把柄。” 孟简之又诚心无比地说,“大周律正推行,学生不会知法犯法,老师放心。” 六娘在一旁抿唇想笑,他们倒真是师生,在这上面正经得几乎死板。 顾翁戎却忽而看向他说,“孟大人早已不肯认我这老师,便不要再唤我老师了。你我只议正事就行。” 第197章 孟简之望了顾翁戎一眼,眉眼垂下来,撩袍缓缓跪在地上,沉声说,“学生曾经狂悖自大,目光短浅,不知轻重,妄言与恩师断绝关系,实乃学生终生憾事,学生此番来府中,也为向恩师认错,求恩师谅解学生曾经的冒失。” 说完,他深深俯身在地,叩首,久久未起,他那身长袍下摆浸染了昨夜的雨水。 顾翁戎却垂头有些丧气地说,“孟大人,万事皆有终了,你我师徒的缘分早尽了,此番你来,你我二人,只议你和六娘的正事。” 孟简之闻言,起身看向他,眸中深重了许多。 他敛眸,示意那亲兵将盒中的东西拿来,他跪在地上从缓缓打开长盒,却见里面是个荆条,他说,“老师有气,学生不敢不受,学生任凭老师教训,只要老师肯原谅学生,肯认下学生……” 他声音落在青砖上,沉重得几乎谦逊。 顾翁戎见他拿出这样东西,摇头说,“你如今是朝中的一品大员,我一介白衣却有何资格教训你?孟大人起来吧。” 他望着他,“尊师重道乃为人做官之本。何况,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陛下以孝道治天下,老师怎么会没有资格教训学生。” 顾翁戎看着他,默了半晌,叹口气,说,“孟大人说得是真心,我心知便可以了……” 孟简之却固执地垂眸举着手中的荆条说,“只愿老师消气,能认下学生。” 顾翁戎见他不肯起,知他是个偏执的性子。缓缓走上前来,抚摸了下他手中的荆条,又从他手中接过,叹口气,说,“简之,我一向视你为半子……” “学生知道……”他望着顾翁戎说。 “你与我断绝关系,我并非不伤心,可我曾将女儿许配给你,你却曾让 她因为那件姻缘伤心。时过境迁,我却已经都不再计较。我今日打你一棒,不为过往,只为将来,只望你好好记得,日后不要慢待六娘半分!” 他俯身,在他脚前,说,“学生谨记,必善待六娘,不让她再受半分委屈……” 说着,顾翁戎真举起了手中的荆条,那荆条落在他肩上,浅浅得刮开衣料。 他受着,没有说半句。 顾翁戎回握着荆条,见着荆条似是不太寻常,说,“这荆条是从哪里来的?” 他受了力,直起身子说,“这荆条,学生向陛下请来的,陛下赐予老师,如尚方宝剑,若是日后学生有对不住六娘,对不住老师的地方,老师只管教训学生……亦可,教训百官,保老师平安。” 顾翁戎握着这荆条半晌,没料到,他送来的竟是尚方宝剑,顾翁戎怔了一下…… 良久后,他又叹口气,回身看向他说,“既是御赐之物,你该早说……” 顾翁戎生怕亵渎,将那荆条妥帖收了,放在盒中。 他看着孟简之,说,“你二人如今心意相通,我还有什么好说呢,无非千叮咛万嘱咐……简之,你要好好待六娘……” 孟简之应着,又俯首说,“学生将六娘瞧得比自己的生命重。” 顾翁戎叹口气,“起来吧,今日既是乞巧节,你们便也去外面玩,不必在这里耽误了,你的聘礼,我们收下,只待皇太后定的日子,你们便是真正的夫妻了。” 孟简之又重重地向顾翁戎叩首,才起身,携着六娘出去了。 顾翁戎点点头,远远地便看着两个人行了出去,竟红了眼眶。 顾大娘说,“不过是市集上玩,你做这副样子干什么?” 顾翁戎拭了泪,说,“老了,如今我只看着六娘欢喜,便觉得感伤,只愿她岁岁如今朝了。”顾大娘亦叹口气,向两个人看过去。 今日乞巧节,外面人潮涌动,灯火阑珊。 六娘坐在车舆中说,“孟哥哥!我已许久没有和你逛过市集了,上次还是小时候,在汝宁的时候……” 他站住,望着她说,“倒也不是……六娘,你和沈念一起去过市集的,你忘了?” 她差点真得忘了,他就是沈念,她说,“怎么会忘呢,只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他却似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六娘沉浸在这会儿的欢喜里,望着车外的盛景。 末了,他说,“六娘,前面有灯会,我给你扎了一个花灯,让他们放在灯会上,我带你去找找?” “你给我扎的啊?”六娘望着他说。 他听见她言语中的欢喜,笑着轻轻点头。 他正准备下车舆,忽然间他握住她的腰,将她从车舆上抱了下来。 她的腰枝很细,早就褪了前两年圆润的肉,变得只在盈盈一握间。 可她腰间依旧很敏感,她感觉到他的大手的力道,被他忽地举起来,又放在地上,双脚离了地,心口也就忽地跟着猛跳。 他的动作是有点唐突的,闹得她心中惶惶。 她冻得鼻尖都有些红了,他拿了大氅过来,给她系在身上。 他看着她的华服,蹙了下眉,说,“穿得太少了,夜里凉。” 六娘说,“是不好看吗?芷兰给我挑得,挑了很久呢!” 他微微垂着头,咳了下,轻轻说了声,“好看的……” 第198章 是真的好看,他从未见过她穿这样的衣衫,束带紧紧地勒着她的小腰,薄纱将她的一举一动都映得有些妖娆。 她素来是个小女娘般,可他却不得不承认,他的小女娘,早都长大了,变得有些过分得招人了。 她只问了他一句,他便红了半张脸,而那个肇事的小女娘却似从未发觉。 她偶尔会回握着他的手,然后将他抱住,他甚至能感到她身前的柔软,他只需要微微低头,就能看到她脖颈下的雪白。 他面上便更红了,她却总未察觉。 他蹙眉说,“不过,下次还是不要让芷兰挑衣服了。” 她也蹙了下眉说,“孟哥哥不是说好看吗?” 他偏过头去,没有回应她。 她走了花灯处,发现今年的花灯好多好多……琳琅满目,她根本看不过来。她在花灯间穿梭。 他看着花灯映照着她的身影,忽而就红透了眼角。 她玩得尽兴,将旁的都忘了,有时候连身后的他也会忘掉……他时而站住望着她,时而又快步跟到她身边,怕她穿梭地太快,没一会儿不见了踪影。 六娘真的很喜欢看这些花灯上的故事。 有那些神仙妖怪,还有那些前朝的公主,有时候还会有她阿爹阿娘的…… 六娘在这花灯间穿梭,忽然便看到了一盏花灯,上面都是她,是她的模样, 那花灯上的她不是芷兰画的,因为芷兰画的她更幼态些。 她欢喜地说,“孟哥哥我找到了!” 她看他的时候,他也正穿过人群,回头来看向她,她欢喜地向他招手,两个人在人群中显得格外显眼。 他穿着青绿色的长衫,手中拿着东西,穿过重重花灯向她走过来。 他为她摘下这花灯,她望着他良久良久。抱着他的双臂,跳起来,说,“这是你画的是不是?孟哥哥?” 他莞尔点头。 她只顾着为他画得她惊喜,低头,才发觉他给她拿着冷元子。 她就着他手中的汤匙,吃了两个,说,“孟哥哥把我的嘴养刁了,我如今却觉得不如你做得好……” 他笑笑,望住她说,“待你嫁与我,我便可以日日做与你,我会比沈念做得好……” 她红了脸,转身要走。 他却忽而拦住她,扣住她的手,“远处正放烟火,我带你去瞧?” 他照旧带她来了塔楼。 上次,他只能在她身后守着她,如今,终于能站在她身边了。 她站在窗旁的最高处,将半个身子,探出窗外,见窗外所有人都同她一起仰头看着这烟火,这般和乐盛景。 窗外数百烟火绽放与华灯同亮的那一刻,她看呆了。 忽而,她被抱了起来,她惊地叫了一声。 “孟哥哥?” 他抱着将她放在这窗棂之上。她忽而发现,自己离地面甚高。 可这窗棂外有长的屋檐,她一手扶着窗棂,心口又乱跳起来,她其实不甚害怕,只是有些激动。 他亦翻身坐到窗棂之上。 她仰着头,腾空而起的烟火,都绽放在她那双琥珀色的眸中。 他也基本不看烟火,却一直看着她,偶尔才会,随着她的视线追向那些烟火。 她拿着手中的画灯,看烟火的模样,真的可爱极了…… 他抚着她的发髻,双手扶着窗棂,将她拦着不许动,说,“六娘,我这些时日,时常觉得好不真实,真怕一觉醒来,你不在我身边……” 她被他抵在窗棂上,不能再看焰火,她便只是看着他,说,“不会的,孟哥哥,以后我只会在你身边。你忘了了尘大师说的吗?'因缘际会,宿命牵引,万法皆空,唯缘不空',孟哥哥,你注定是我的。” 他被她这话所动,垂眸,望着她眸中忽明忽灭的烟火。 他低头覆上她的唇,轻柔得吻着她。 末了,他放开她说,“六娘,你有喜欢过沈念吗?” 六娘愣了一下,过了半晌,眸中一动,说,“孟哥哥,你今日总问沈念,你不会……是在吃自己醋吧!” 他发觉他的心思被她察觉了,面上有些尴尬。 她见他表情,却笑得很开心,虽然,旁边的烟火很吵,但是她的笑声却很娇俏,一声声如火引燃着了他旱裂了许久的心。 她笑了许久。 直到,他握住她的手腕,又重重地在她唇上吻下说,沉重喘着气,“六娘……你只能喜欢我。” 她见他无比认真,抚上他的脸,望着他的眸,也认真地说,“无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我喜欢的只是你啊,孟哥哥。为了见我弄得自己一身伤痕的你,为了保护我和皇帝抗衡的你,为了以后我平安求陛下废太子的你,为了讨我开心做冷元子的你,为了我欢喜给我花灯的你。” 她顿了顿,抚着他的眉也认真地说,“还有,为了我向了尘大师许下诚愿的你……还有,好多好多你,我大抵是说不过来了。日后,我慢慢说给你听,好不好,孟哥哥,我们,还会有很久很久的以后……” 他被她说得动情,忽而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垂眸覆上她的唇,她亦紧紧回抱着他的腰。 第199章 烟火在两个人身旁绽放,她的心随着烟火也一浪一浪的炸开…… 暮霭升沉,烟火交融,分离的两天命运轨迹在此时夜空里归于一支, 以后的她,只有欢喜。 六娘和长平的大婚是在同一日,大周出嫁公主和郡主,又逢四海升平,朝野同庆,武德帝和太后,亲自将长平和六娘送出皇宫。 迎亲的队伍又分散开来,沿着东西两个方向行去,占满了整个京都城。一时间,京都城所有人也都当节庆一般为了她们的喜事在欢庆。 六娘坐在喜轿中,时而便感到轿旁有鞭炮鸣响,却是沿街民居也在放喜炮。 她总是会突然被惊到!但她很欢喜,总会撩开帷幔和喜帕去看外面放鞭炮的人! 轿子外面的喜娘叫着了不得的,又将帷幔落下,不让她瞧。 可六娘只顾着瞧,她喜欢看这些喜气洋洋的人,喜娘拦不住她,索性当做没瞧见。 整个京都就这样热闹了一天…… 直到夜里,六娘一个人坐在喜榻边,耳畔才安静下来。 她自己掀了喜帕,见案桌上放着青梅酿和他做的冷元子。 他大抵是怕她饿,便也不顾及规矩,给她做了送来。 她便用了,又饮了些青梅酒,脸上一时热了起来。 待他进来的时候,她却已有些醉意。 那些依着习俗要给他们闹新房和撒吉庆桂圆的,都被他拦了出去。 他将俯身趴在桌上的她扶起来,给她温了些茶,说,“醉了吗?会不舒服吗?饮些茶?” 她双颊绯红,却摇着头,抱着他的腰,说,“孟哥哥,我没醉……” 他望着她眸中映着的烛火,矮身蹲在她身边,如幼时一般抚着她的发髻,柔声说,“听话,先喝了这茶,会舒服些。” 她吸吸鼻子,便也将这茶饮了,果然觉得腹中舒服很多。 她望着他那双清泉般的眸,说,“孟哥哥,我才没醉,新婚之夜,我怎么会醉呢?” 他觉得她好笑,明明脸颊都醉红了,却说没醉,他便笑了笑,伸手刮了下她的鼻尖。 他却忽而环抱住她,站起身。 她失了平衡,这回真的半醒了。 她握着他的衣领。 他轻柔地将她放在床榻上。 她望着他呢喃了声,“孟哥哥……” 她将脸羞得透红,握着身边的锦被。 他俯身想将她穿的鞋子褪掉,她却踢了他一下,又将脚收了回去。 她想自己褪掉鞋子。 这次,他却握住了她的脚踝,她踢不开他。 她蹙眉,见他腰间带着环佩,索性也去扯他的环佩。 他知她怕痒,伸手过来取她的腰间,她便不住地咯咯地笑。“饶了我吧,饶了我吧,孟哥哥。” 她只恨他怎么不怕痒,两人就在床榻间扭扯起来。 直到他俯身将她压在身下,她望着他的眸,不再笑了,她感受到了他带有压迫感的力量。 她心头突突地跳。 他在她耳边轻声说,“六娘,别怕……” 他的声音很轻柔,安抚了她的心。 她望着他解她衣衫的动作,很想伸手去将被子来遮盖。 他却握着她的手腕不许。 她大抵不知道她此时绯红着脸,却有多诱人…… 他的动作很温柔。 她见他温柔,便试着回应他的吻。 可他的吻离开了她的唇,缓缓向下。 她又紧张起来了,此时,什么还没做呢,身上已经出了一层薄薄细汗。 他却不肯饶过她,直将她所有的秘密都看穿了去。 她羞得透红,可渐渐地她便也似不那么怕了,她亦会回吻着他了。 她察觉他的呼吸越来越重,这种交颈缱绻让她也呼吸深重了…… 烛火照得榻内一片殷红。 她受着他的力道,将所有力道尽数吞没。 她又痛又热,忍不住咬唇泣了起来。 他看到了她眼角挂着泪,梨花带雨的模样,却很是心疼,他想起她幼时总缠着他哭,她又哭了……他轻轻为她拭了下泪。 他轻轻抱着她的腰,他动作轻柔许多,她才没那么痛了。 她的酒意彻底醒了,她抱着他的颈,望着他燃着了似的一双眸,她从来没见过他的眸这样烫,将她的肌肤烧得透红。 她双手握着锦被一角,锦被一角被她捏紧,又压平,捏紧,又压平…… 烛火晃动,帷幔轻摆,映着帘内旖旎。 她想着这些年来的事情,心中有些动情,眼角垂着泪,可她不觉得痛了,她渐渐尝到了滋味。 他也并不那么轻柔了,甚至有些粗暴,总是一浪一浪地带动着她的情愫,不许她放松分毫…… 她听到自己的鸳语轻传,香喘极速。 她咬唇想吞咽回去,却总是禁不住…… 她从来没想到,她自己会这样,垂着泪在他面前颤栗,她紧紧咬着他的肩和他偶尔送来的唇,她在他身上发泄她那些年求不得的喜欢。 她越来越眩晕,眩晕得堕入这彻天彻地的殷红色。 他亦从来没想到,他会自己会这样,略显粗鲁地告诉着她,他所有的妄念,思慕。 第200章 他感受到她在泣,可她却也带着这些年的怨怼在回应着他着实狼狈的撒野。 他吻着她的泪,做贪念却臣服于她的信徒。 这场两人间往复不已,来来回回的宣泄,永远没有尽头…… 一年后,即武德二十五年,武德帝驾崩,下诏立二皇子为太子,太皇太后辅政,孟简之为太子太傅,首辅大臣,并三个辅政大臣,推行大周律。 隆盛三年,皇贵妃王氏薨逝,将隆盛皇帝交于太皇太后及长宁郡主抚养。 隆盛六年,大周律在大周上下已进入平稳推行阶段,再无掣肘,孟简之交出亲军都尉府校尉职权,以帝师之名辅佐太皇太后及幼帝。 隆盛七年,太皇太后薨逝,封长宁郡主为长宁公主,辅政隆盛皇帝至隆盛皇帝亲政。 隆盛十三年,隆盛皇帝亲政,帝师孟简之向隆盛皇帝请辞,携长宁公主,于云州公主行宫幽居…… tips: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