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有疾,疾在卿》 第1章 [穿越重生] 《君有疾,疾在卿》作者:百年孤春【完结】 本书简介: 郁卿穿成了虐文男主的白月光,走投无路时,有人给她三贯钱,让她和一个双腿残废、双目失明的男人成亲。 男人名叫林渊,容貌绮丽,不需说话都有通身的王孙气度。 原书中好像没有这么号人物,起初郁卿想着不过是拿钱帮忙,便答应下来。但在微末朝夕间,郁卿和他共患难,动了心,二人互许终生。 后来她阴差阳错被男主抓走,历尽千辛万苦,心中一直念着林渊还在等她。 但真正等她回来那天,林渊却消失了。 郁卿寻人无果,得知他骗了她。那些只有陋室烛火见证过的诺言,不过是豪门郎君敷衍她真心的谎话。 她不再挂念,安心过自己的小日子。 - 谢临渊登基后,痛恨双目失明,双腿残疾的日子,令史官抹去他在那片小山村的所有痕迹,如同掩饰一种耻辱。 直到他听闻郁卿成亲。 御林军都知道,那日陛下忽然下旨,御驾出宫,直奔那座小山村。 他驻马于烧得焦黑的院落前,双目赤红如血,浑身煞气冲进废墟中,唯得一角残红喜带。 据说大婚当晚,夫妇二人皆葬身火海。 自此谢临渊对郁卿恨之入骨,命僧侣道士,上天入地寻她魂魄,好将其千刀万剐,以平心中怒火。 然整整五年,一无所获,终于他如槁木般万念俱灰。 后来,元宵宫宴,鱼灯龙舞,众人围着新科状元夫妇,正称赞郎才女貌,佳偶天成。 向来独坐的天子却忽然走出玉屏风,在满地叩首的勋贵中,抬起状元夫人惶然若泣的脸。 他双唇紧抿,定定望着她,眼底的情绪几乎失控,无人能见其中失而复得的癫狂。 郁卿泪光颤颤,朱唇张合,无声祈求着:别在这里。 不顾身侧状元郎惨白的脸色,天子将她拦腰提起,俯身上前,于她耳畔轻嗤:“夫人与朕旧时相好,哪曾行此大礼?” - 【阅读指南】 1.女主二婚夫君是女扮男装,两人假结婚躲灾,【后期男主夺妻】 2.穿书就是个背景,不会涉及太多原书复杂剧情,朝代架空无原型,一切为男女主感情服务 3.【避雷】男主性格阴沉是疯狗!他是封建古代君王,不是现代人,请不要用现代的思想道德标准要求他,想看道德完美的男主不要点这本!!! 4.无粮自产式写文,大大的狗血,大写的狗血,都是狗血雷点,点击即与作者一起品味狗血。文中所有人物三观均无法代表读者和作者的三观。 文案首次截图于2021.07.23 内容标签:虐文 天作之合 穿书 主角视角郁卿谢临渊 一句话简介:鳏夫文学:她死了我发疯。 立意:人可以通过努力来改变自己的命运 第1章 林渊怎么办? 白山镇靠山,不过弹丸之地,私织作坊却有三家。此地有一种草名金线,茎叶脉络混入丝中,绣在衣上,能令所绣图案在光照下形动色飞,呼之欲出,为当朝权贵喜爱。 郁卿便在私织作坊里寻了个剥金线草的活计。 已是初冬,她双臂仍要浸在刺骨冰冷的水桶里淘洗,一天下来浑身酸痛。 就算这样,也比回建宁王府,给书中的男主作宠妾好。 郁卿想起书中她的结局,浑身发冷,打了个寒颤。 待太阳渐渐西斜,织坊里的娘子们纷纷准备回家烧饭,郁卿也搬起浸桶往水沟边去。 迎面走来作坊的管事,郁卿心道不妙,赶忙绕开。 紧接着她腿弯一痛,整个人摔在积满脏水的砖地上。浸桶咕噜噜滚到一旁,泼出来的水惹得旁边娘子“啊呀”大叫。 身后传来管事刺耳的笑声。 郁卿闭了闭眼,缓缓爬起来,手臂和膝盖都生疼。 明日就要结月钱,管事偏要今日找茬。先故意骂她做工懒怠,快下工就当着众人的面踢她。 郁卿气得浑身发抖,有几个好心娘子为她拾来浸桶,拿抹布给她擦擦手,低声安慰她:“算了,别理他。” “摔坏浸桶,扣两天工钱。”管事讥讽道。 郁卿冷冷道:“那是你踢坏的。” 管事嬉皮笑脸:“我端着浸桶不成?” 郁卿没有再说话,死死盯着管事大摇大摆地走来。 越过身边时,他还吐了口痰:“看什么看?” 郁卿捏着浸桶的手发白,谁也没料到,下一刻她抡起浸桶狠狠砸了管事脊背。 管事发出一声凄厉的嚎叫,踉跄往前摔进污水里,似是不相信郁卿居然敢打他,呆愣了片刻终于怒喊:“给我抓住她!” 可众娘子都被方才那一幕惊呆,举足无措愣在原地。 郁卿扭头抄起自己的箩筐就往镇口跑。 她双手发抖,眉头紧锁,路上见到人也不打招呼,一直回到山脚下的小院。 打开家门,熟悉的声音传出: “回来了?” 短短四个字,有如定海针,让郁卿突然回神。 她回家了。 小小一间屋子里,天未黑也点着温柔的烛光。床对面就是案台。案台前的轮椅上,坐着一个年轻郎君。 他与这里格格不入,若孤松明月生在陋室。容颜气度太异于常人,让人总忽视了他只是身着麻衣,简单束发而已。 第2章 郁卿才意识到自己手脚已经冻僵,额前头发都打绺了,整个人狼狈不堪。湿衣被料峭寒风吹透,她剧烈地咳嗽几声。 谢临渊双眉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出了什么事?” “没事。”郁卿吸了吸鼻子,哆哆嗦嗦从背篓里翻出一包油纸,放在案台上,带着浓重的鼻音道,“我买了镇上的炸饼,你尝尝。” 她这幅模样甚是好笑,谢临渊转动轮椅到她身旁,拽住她的手臂,却意外攥得一手湿。 “走路不看路,掉水沟里了?” 郁卿嘟囔:“你才看不见路。” 说完她顿时心中后悔,林渊是真的看不见路。她这么说,他又该生气挖苦她粗鄙不修边幅。 谢临渊果然冷下脸。 片刻后,却道:“织坊的人欺负你了。” 郁卿僵在原地,不明白林渊如何猜到。 她本想说没事,刚一开口,眼泪却不争气地先掉出来。 郁卿也不清楚为什么,明明被踢倒在污水里也不算委屈。但林渊一问,她胸腔里沸腾的愤怒就转着弯地化作了难过。 她忍不住一顿痛骂,将管事骚扰她,想逼她委身,不得手就欺负她的事通通倒给林渊听。 谢临渊冷声道:“那为何还去这家织坊,故意找不痛快?” 郁卿熄声了。 因为其他织坊不收没户籍的娘子作工。 郁卿是花籍,镇上的人虽不明着问,心里却清楚。按本朝律法,花籍女子若逃跑,先杖二十,然后送回在籍地,或者押送边关充营妓。 织坊管事仗着郁卿不能告官,使劲儿欺负她,郁卿一向都忍了。 若她告官,林渊也要被罚包庇罪。 郁卿不想牵连林渊,也不愿他知道这些。 回想起书中她的命运,郁卿心中百味陈杂。 林渊知道的越少,受她连累越少。 “那明日换一家织坊问问。”她专心数着泥罐中存钱。 谢临渊蹙眉:“横竖不过三个铜板,他们为难你,就先别去了。” 郁卿胡乱嗯了两声敷衍。那可是三个铜板呢,她再拿六个铜板,就能换一匹布,给林渊的轮椅上加个软垫。木头硬邦邦的,她都觉得不舒服,更何况他整日坐在上面。 谢临渊看着她忙前忙后,避重就轻的模样,垂眸敛去眸底的愠怒。 这不是第一次了。每到关键时刻,郁卿就说些糊弄话,从不将他所言放在心上,整日里阴奉阳违。 无非是瞧不起他如今残疾失明,觉得同他说了也没用。 谢临渊面色冷淡,指腹轻轻抚过轮椅木扶手,暗面有一串整齐排列的划痕计数。 乡野村妇,未受教化,在她身上费心不如打水漂。 烧好水后,郁卿拖过浴桶和皂角。今日摔进污水里臭了衣服,得趁早洗干净,明日才不会发馊。 她担心林渊闻见这股味,只想赶快脱掉发臭的外衫。 穿书前,她从未与别人共处一室脱衣洗澡,更别提林渊是个男人,即便他双目失明,郁卿局促不安的感受依然挥之不去。 上辈子郁卿家中虽不富裕,和爸爸妈妈住着老小区的两室一厅,但至少厕所里有浴室,她有独立的卧房。 如今屋子就这么大,只得将就。 郁卿背对着谢临渊解开衣带,衣料摩擦的声音细细索索,她手指越急手指越不灵活,越解越慢。好不容易解开,终于松了口气,赶快坐进浴桶里。 暖流瞬间包裹住她冰冷的四肢,驱走初冬的寒意。 郁卿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又突然意识到什么,闭紧了嘴,偷偷望向案前。 谢临渊依然背对她而坐,笔直的脊梁像一棵青松巍然不动。 郁卿被热水熏得双颊通红,看不见他的脸,也羞于沐浴时同他讲话。 林渊虽有些权贵人家的毛病,却始终是个正人君子。 郁卿解开发带,撩起水洗头发,余光都刻意避开他的方向。 二人皆沉默不语,满室水声缠绵,烛光摇动。 沐浴完后,郁卿拖着澡桶,准备去外面倒洗,却被谢临渊截住:“头发还潮,莫要出去受冷风。” 屋门关上,隔绝了冬夜的寒气。 郁卿坐在暖烘烘的热墙边擦头发。听见外面的倒水声,她咬着唇瓣笑了一下,心底像被浪潮拂过。 捡到林渊时,是去年冬天。 那时织坊关门,郁卿挨家挨户也求不到一份糊口的活计,只好进山挖野菜根。郁卿又饿又冻,累倒在山洞里。醒来时却看见一个满脸血的侍卫站在面前,给她三贯钱,叫她照顾身旁的郎君几日。 郁卿饿得要疯,为了三贯钱,说什么都答应。 侍卫消失在暴风雪中。待雪停后,郁卿做了个木筏,将那浑身是伤,容貌绮丽异常的郎君拖回家里。 起初林渊性情暴躁,对郁卿冷嘲热讽,恶语相向,还经常砸碎她的碗碟。 郁卿不计较,她明白,林渊只是难以接受自己失明又残疾的事实。 上辈子郁卿的妈妈也遭遇过车祸,截肢后性情大变。 但爸爸和郁卿的用心照看,让妈妈重新振作起来,很快一家人又过得平淡而幸福。 不出郁卿所料,林渊的身体一日好过一日,还恢复了温和的秉性。他自称家中是江都林氏,出门探亲遭到流寇重伤,落在此地。 郁卿想了很久,也没想起原著中有姓林的,小说通篇都在写建宁王和女主女配的虐恋纠葛,提过西京东都,没提过江都。 第3章 林渊的侍卫再没找来,后来只听说州府派下来的官兵抓住一个反贼,砍了头吊在随州城门楼三天。郁卿没敢去看那人是谁。 但有了三贯钱,去年冬天她吃上羊肉汤饼和鸡蛋,养好了身体,给林渊打了一架轮椅。 开春时她种下蔬菜瓜果,买鸡买鸭,生活总算有了起色。 林渊虽不良于行,但能帮她劈柴浇水。夜里睡在她身旁,郁卿也不用担心有贼来闯。 仿佛忍饥挨饿,四处流浪的日子已经离她好远了。 - 竖日清晨,郁卿在锅里留了豆羹便匆匆去镇上。 昨日她料到管事会找她麻烦,提前托付一起作工的娘子们为她盯着月钱。 郁卿敲开后门,里头一刘姓娘子见到是她,神色慌张附耳道:“郁娘子,你还是快跑吧,管事被你砸断了脊梁,喊了一宿要去官府告你!” 郁卿咬牙切齿:“他装的。真断了早晕过去了,还有力气嚎一宿不成?” 刘娘子噗嗤笑出声。 织坊娘子们多多少少都受过管事的气。郁娘子砸他,她们暗地里都觉得畅快。但若衙门追查下来,少不了郁卿苦吃。 她从怀中掏出一串钱塞过来,足足六十枚一个都不少。 郁卿一怔:“怎么回事?” 刘娘子:“昨儿个管事被家人抬去看大夫,织坊的东家让另一位娘子代发的月钱,都是咱们自己人,肯定给你留好喽!” 郁卿连声道谢,本来以为拿不到月钱了,现在平白多出六十枚。她美滋滋地想着去一趟帛肆,给轮椅加上软垫和背靠。 “你可有其他去处?”刘娘子问,“不如上我闺女那儿躲两天。” 刘娘子的女儿嫁给了邻村的富户,家中还有一个小叔子未娶,比郁卿大两岁,一见她就脸红说不出话。 郁卿明白刘娘子是好意,但她暂时不想与任何人产生纠葛,找借口推拒了几句。 刘娘子拦住她:“那也不能回去!你不知道啊,最近上面要征兵了,派人来挨家挨户貌阅,今日已经去你们芦草村了,你得避一避风头。” 没等刘娘子说完,郁卿浑身冒冷汗:“貌阅可是要查户籍?” 刘娘子:“不清楚,但若抓到你……” 抓到她,按律充作营妓。 可她不回去,林渊怎么办? 第2章 林渊敌不过男主的 郁卿从未感觉冬天如此钻心刺骨地寒冷。刘娘子催促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郁卿点点头,抬脚明明该往东去,落脚却朝着芦草村的方向。她越跑越快,这一刻不知鼓起了多大的勇气,想着若有一丝可能,官府的人查得慢,她还能带着林渊躲去邻村。 快到家门口时,郁卿抬眼一望,瞬间脸色煞白。 院门大开,四个深色官袍,腰挎佩刀的官兵正盘问林渊姓名来历。他们扭头发现郁卿,将她唤过来盘问。 郁卿再不情愿,只得上前自报姓名。 为首的官兵在籍册上查了半天,厉声质问道:“为何你不在籍册上?” 郁卿被问得心头一跳,这是明知故问。 若官府真要追究起来,她还有最后一道保命符。 同时也是催命符。 她下意识望向林渊,他神情淡淡,坐在轮椅上,似乎也在等她说话。 “回几位郎君的话,我去年来白山镇,还未上籍。” 官兵不耐:“有人举报你是花籍娘子在逃,既然答不出来,就跟我们回府查清楚。” 身后几人横刀竖眉,大步上前,欲将郁卿带走。 她心下一狠,急声道:“几位大人,我乃——” 话未说完,谢临渊声如断玉:“诸君误会,她亦是江都人,并非什么花籍娘子。” 官兵怒喝:“有何证据?” “我便是证据。”谢临渊嗤笑,“我到此地一直同她住在此处。若我不知,难道你知?” 这话说得有些冒犯,官兵们却并未追究,甚至忌惮般瞥了他一眼,又狐疑地盯着郁卿,似是猜测她与林渊之间的关系。 谢临渊冷声:“快正午了,诸君还有何事?” 官兵们悻悻收回视线。 离开前,为首执笔者一卷金绢还给林渊。 这是一道过所文书,金丝织成,极为夺目。上面的文字郁卿一知半解,依稀能看懂“江都”“林”等。 她的视线被那金灿灿的绢书牢牢吸住,待官兵走后,仍怔怔望着。 林渊重伤时,她为他清理伤口,换衣擦洗全身。所有衣服她都悉数清洗过,与他朝夕相处近一年,郁卿不曾见过这道金绢书。 原来在不知不觉间,林渊已经与家人取得联系。 只是从不告诉她而已。 她没有立场埋怨林渊不告诉她。 侍卫托付她照顾林渊一段时日,她拿钱办事。如今林渊和家人取得联系,她应该为他高兴。更何况,林渊还帮她瞒过官府追查。 郁卿努力对林渊露出一个笑:“今日多谢你了。” 谢临渊沉默片刻,他失焦的视线落在郁卿身上,仿佛想看清她的神情。 但他看不见。 郁卿打起精神,跟他念叨着拿到月钱的喜事,尽管心底莫名泛起酸涩,眉眼间写满了失落。她嘻笑着走进屋中,忽然瞥见案台上完好无损的油纸包。 昨日买的炸油饼,林渊一口也没吃。 第4章 郁卿顿了顿,想问为什么,那张金绢书却浮现在脑海中,与眼前皱巴巴的油纸重叠。 她早该懂了。林渊迟早有精细的食脍可吃,何必强咽粗陋的羹饭。 只是炸油饼比其他饼子贵两文,她没舍得给自己买。 “郁娘子。”谢临渊温声唤她,“可是生我的气了?” “没事。”郁卿扭过头,笑得释然,拾起桌上的炸油饼咬了两口,突然觉得很没味道,又放回桌上,转身去厨房烧火淘米。 林渊转动轮椅追过来,牵住她的手腕,将金绢书放在她手心:“因这张过所而起?” 郁卿蹲下身扒拉柴火,让林渊离远一点,免得柴灰脏到他衣角。 谢临渊没有顺着她来,拉着郁卿看向屋外。 后院外高大繁盛的安息香树上,落着两只安静的乌鸦,脚上还绑着信桶。 那金绢书薄如蝉翼,卷一卷正好塞下。 “过所是今早取得,我并非有意瞒你。” 郁卿顿时羞赧得捂住脸:“你何不一开始就直接讲,我以为你……” 谢临渊:“以为我想丢下你一人离开?” 被戳破了心底最深处的担忧,郁卿更加窘迫,胡乱推了把林渊,“要糊锅了!” 谢临渊见她恼了,便不再逗她,敛了眸子回到屋内,取笔来写些什么。 待郁卿端上饭菜,用炸饼给自己泡粥,捧着碗美美喝下大半,抬起头看见林渊并未动筷,而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 郁卿犹豫问:“不合你胃口么?” 谢临渊好似沉浸在思绪中,只微微摇头,拾起调羹慢条斯理地吃。 他饮食举止一向文雅,郁卿看不出他的好恶。但不用想也明白,若非别无选择,林渊根本不会吃她做的饭。 郁卿望向窗外,从这里看不到安息香树和乌鸦,只有一片空寂的天。 有了过所文书,林渊就能离开白山镇,前往江都。他迟早要走的,郁卿觉得自己应该说清楚。 “我确是花籍在逃。”郁卿忐忑地捏着筷子,“那些官兵说得没错。” 谢临渊轻笑一声:“好。” 郁卿急声:“你不信我?我没有开玩笑。” 谢临渊停箸抬眼,望向她的方向:“若你这样讲,我只信你有苦衷。” 郁卿虽身份低微,举止粗鄙。但与花籍娘子相去甚远。 若一个人入了花籍,即便从良,走投无路时总会又去卖身。但郁卿宁可冻晕在山里,也想不到敲酒楼的门就能成为流莺,和男人风流个把时辰就能换得整月的裹腹银钱。 她连背对着他宽衣解带都缩手缩脚的,这般纯粹的愚笨,如何像服侍过别人的。 郁卿愣在原地,支支吾吾了一会儿,也没反驳出来什么,更觉得羞窘难堪,把头埋到碗里吃饭。 谢临渊被她这幅模样逗笑了,村妇自有村妇的天真,有时郁卿的愚笨不会令人厌烦。 他牵过郁卿的手,将她拉近身旁,虽看不见她的神情,也能想象到是何种面红耳赤的模样:“往事不可追,今后我自不会让你被官府追查。” 屋内静了片刻,郁卿垂着脑袋久久没有言语。 谢临渊心底忽然为眼盲而生出烦躁,在开口质问她为何沉默前,忽然他手上有一滴滴冰凉的触感。 谢临渊蹙着眉,不懂这段时日郁卿为何哭得如此多,兴许女子的七情六欲更多变。 他耐下性子哄,取出帕巾轻轻擦去她的眼泪,便感受到她突然倾身扑过来,温热的身躯抱住他,委屈得一边嚎一边抽,毫无惹人怜爱的模样。 泪涕沾上他的衣服,谢临渊气得火冒三丈,恨不得将她立刻甩出门。他忍了又忍,头疼欲裂,若不是这段时日还需在白山镇待着,他早就拂袖而去。 最终谢临渊拽着她的衣领,将她提开道:“哭什么哭!” 郁卿吸了吸鼻子,低声道:“你真好。” 谢临渊怔怔片刻,竟忍不住翘起唇角。 即便郁卿隐瞒过往,他也能查清楚。且他所查之事,比她添油加醋说的经历更真实可信,他没时间听她絮叨。 “待我们回江都,我会安排你摆脱花籍。” 郁卿浑身一僵,竟道:“我们?” 她逐渐冷静下来,顿觉方才举止有些出格,坐在原地垂头不语。 谢临渊声音冷淡,似是压抑着愠怒:“你若想留,我也不拦你。” 郁卿当然不想留下。若她只是个普通村妇,一定愿意跟他离开。 可她是建宁王府上的逃妾。 原著中建宁王谢非轶府上豢养美妾如云。 郁卿没一技之长,也没娘家撑腰。但她生得极美,可谓全文颜值的天花板,因此遭其他姬妾妒忌,故意藏着她,不让建宁王临幸。 直到郁卿被当作礼物,送去拉拢平恩侯的那天,建宁王才蓦然发现自己府上竟有如此姿容绝世的美人,发誓要将她抢回来。 他举兵反叛,外通胡人,无数世家勋贵死在他铁蹄下。 郁卿被抓回去后,建宁王强迫她玩弄她,在各种地方,以各种花样将她欺辱得死去活来,以达到让女主吃醋的目的。 上辈子郁卿熬夜看到这里,气得直接打了负分。第二天醒来,她就穿成了书中郁卿,正在被送去平恩侯的路上。 郁卿跑了,她把头发削得一团糟,剃掉一半眉毛,剪秃睫毛,往脸上涂刺激的草汁,整日灰头土脸,跑到偏远的山村中,这才显得没那么引人注意。 第5章 算一算时间,建宁王正在扩张势力,四处找她。 林渊敌不过建宁王谢非轶。 那可是原著中的男主角,最后一统天下,登上皇位的气运之子,心机深沉,暴虐残忍。 而林渊性情温良,为人清正,只是个书中都不曾提起的世家郎君。 第3章 你的腿伤何时好了? 郁卿咬紧了下唇,忙不迭起身收拾碗筷,试图做些事缓解凝滞到冰点的气氛。桌上粗陶碗筷碰撞发出喇耳朵的声响,她竭力思考如何找借口推脱,又不伤林渊感情:“我当然愿意跟你走,只是我、我……有些害怕。” 谢临渊的脸色愈发阴冷,片刻后忽得抬头,重换了温柔眉眼道:“是我心急了。江都路远,郁娘子从没去过如此陌生的地方,心生畏惧也算常人之情。是我做的不好,我该与你多说说那里,让你心中有所安定。” 他神色剪看不出一丝阴霾,长睫下失焦的双眸静谧如水,仿佛愿意包容她一切。 郁卿心底发烫,既感动又难过。她何其幸运,在这封建乱世中,遇到像林渊这般善待体贴她的人。 她默默下定决心,要活到剧情结束,随林渊一起去江都定居,那里远离建宁王,远离京城的权利纷争。他们再也不过漂泊的日子。 心中有了期盼,郁卿哼着歌,想着去镇上买点肉,先给林渊养好身体。出门前她问:“你有什么想让我带的?你一个人在家怪无聊的,镇子上也没什么稀奇玩意儿,你可还需要纸墨练字?我给你买。” 谢临渊只说什么都不需要,送郁卿到门口,嘱咐她早点回来。 想着总有人在家等她,郁卿走进冬风中也浑身暖洋洋,笑盈盈与他告别。 她并没有先去镇上,而是拐了弯来到外头那颗安息香树下。 左右无人,郁卿从怀中暗兜里掏出一枚食指长的玉符。透过冬阳仔细看去,玉符通体莹润,篆刻有“关内道建宁王府”等字。 郁卿摸到它就觉得喘不上气。 留着建宁王玉符,是为了关键时刻拿出来吓唬难缠的小人。如今她有林渊了,这东西还是藏起来比较好。 若哪天掉出兜,或者遗失了,反而容易对建宁王暴露她的行踪。 郁卿在安息香树下刨了个坑,埋好符又踩了好几脚,再用落叶散散盖住。这下真是天衣无缝。 好似让她日夜担忧的一切都被掩埋了。 那两只乌鸦还窝在树上睡觉,想到它们即将带着林渊的消息飞去江都,郁卿的心神几欲与之一同远走高飞。 她忽得发现树干上生着些许红棕色的树胶,附着在树皮陈年旧伤的缝隙,凑近了竟有种温暖甜蜜的香气。郁卿闻着觉得舒服,心生好奇,扣下来一点塞入袋中,便迫不及待地去镇上。 她离开不久,屋内忽得传出几声短促的口哨。 两只乌鸦睁开眼,飞来轮椅上。 谢临渊坐在案前,霰光穿过窗棂,只照亮他一半侧脸。 他手中摩挲着信纸,回想着郁卿对他说的话。 她有苦衷。 苦衷。 或许那并非苦衷,而是借口。 她为何不想同他一起走? 无非是他瞎了又残废,嫌他是个无用之人。 既然如此,他凭什么要在一个愚昧还不识好歹的村妇身上花费心神。 谢临渊将两卷纸塞入信桶,随着迂回的口哨声,乌鸦振翅高飞,消失在寂静的山村。 他长睫浸在微光中,笑得意味不明。 江都是何处?他未曾去过,也不想去。 他要去的,是京都长安宫,太元殿中唯一的座上。 - 午后街坊热闹,郁卿背着箩筐走进帛肆。掌柜的见她一来眉开眼笑,去柜中取了包袱:“郁娘子来啦?你要的坐垫都好了。” 郁卿仔细摸着坐垫,感叹不愧是一分价钱一分货,这布料比她身上的衣服还密实柔软。林渊见了定会很喜欢。她笑得甜蜜,又解下腰间袋子打开:“掌柜帮我看看这是什么?我在树上捡的。” 掌柜捻起袋中红棕色的树胶,凑到鼻子下闻了闻:“好香,应当是某种香料。” 后堂忽然撩帘而出一位年轻郎君,朝着掌柜手上瞥了一眼,便道:“郁娘子捡来的是安息香。” 郁卿一僵,暗道今天倒霉,居然遇见了帛肆的少东家周烨。 她强撑笑意:“我想这东西或许也是香料,不知你们熏衣裳用得着不?” “熏衣衫不算时兴,但焚香入药皆可。”周烨滔滔不绝讲着安息香熏香入药的用忌。 郁卿一一记下。前几日她在林渊面前穿着馊衣衫,回想起来总觉得懊恼,哪个姑娘想在心仪之人面前臭烘烘的? 她手头不宽裕,买不起胭脂香粉,这安息香正好用来熏衣衫。 郁卿称赞道:“多谢告知,周郎君博学多识,想必游历过许多地方,读过许多书。” 掌柜在一旁忍俊不禁,周烨更是耳尖发红,连说过誉。 郁卿笑着告辞。刚走出帛肆,后脚周烨竟追出来急匆匆唤她:“郁娘子。” 她扭头问:“郎君还有什么事?” 周烨拱手:“下个月初五我还会来白山镇帛肆查账,郁娘子可会来否?” 郁卿满心都是林渊,不想与他纠缠,答得莫能两可,推脱有急事便走了。不顾身后的周烨若有所失地遥望。 第6章 她路过去织坊后门,正好进去给刘娘子报平安。里头的娘子们见她来了,却争先恐后探头笑她:“郁娘子不厚道,藏着俏郎君在家,也不告诉我们!” “胡说八道!”郁卿羞得面红耳赤,瞪了她们一眼,却惹得众娘子笑声更放肆。 “管事的呀,他被衙门来的官差骂得狗血淋头,说他谎报你是花籍,还罚了半贯钱,气得在院里直跺脚,又摔了一跤回家躺着去了!” 虽然钱没罚到手中,郁卿心里却更畅快了,想到林渊今日没吃多少饭菜,便转道去邻家宰了只鸡。装进背篓时,她又怕给林渊轮椅的坐垫染上了鸡血,便小心翼翼取出来抱着。 “快回去吧,要下雪了!” 天色阴白,时而有银屑飘落,郁卿将坐垫护在怀里,奔向家的方向。 初雪积不到地上,便化作泥泞,她怕摔跤便走得慢了些。待天快黑了,远远望见小院的墙檐,郁卿突然听到身后有急促脚步声,一扭头,魂都吓飞了。 身后,管事凶相毕露,手里高高举起木棍。 - 后村鲜少有人住,大多是废弃荒屋。时而风吹树响,此外再无声音。 谢临渊眼盲后,若郁卿不在他身边叽叽咕咕折腾大小俗事,时间便像静止一般,昼夜难分。山村陋室里的黑暗和寂静如同漩涡,渐渐吞噬他。 每逢郁卿出门时,他心中就升起一股横冲直撞的无名怒火,直到郁卿给他带了一只造型奇特的滴漏,说是她天天去织坊作工,攒了好久的钱,特地让铁匠打的。 当时郁卿蹲在他面前,笑着说:“等水滴完,我就回来了。你若想知道还有多久,就摸摸漏中积水有多深。” 今日已经是第六次了,他伸手触摸干涸的漏底。 心脏似被攥紧,谢临渊认为这种情感是愤怒,因她屡次失信不断累积。 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冷透的苦涩似一块冰,他喉咙上划过,冻凉五腔六腑。 他又不是闲得慌,要坐立不安地等待。 谢临渊的手再没有伸向滴漏。 但时间一点点过去。 直到郁卿的尖叫声在院外响起。 后山的惊鸟簌簌,谢临渊猛地推开屋门。 管事正将郁卿按在地上,撕扯她衣衫,操着一口粗哑的山村土话大笑:“伺候那落魄郎君,还不如伺候好我,他不就是个残废,脸生的俊俏,也不知道下头行不行了?” 郁卿奋力挣扎,带着哭腔骂他泼皮无赖。 银雪落在皮肤上,比她的哭声更刺骨。谢临渊顿时头痛欲裂,耳畔充斥尖锐杂鸣。他一下抽出轮椅夹缝中的刀,指节攥得泛白,刀尖震颤。 他起身上前,猛地扯住管事头顶发髻,发狠一拽,将他凌空提起。 管事痛得大叫,双手在空中扑腾,还没骂出口,脸就被一下一下掼在碎石地上。顿时鼻血四溅,门牙碎在嘴里。 他爬起来准备破口大骂,一阵尖锐的疼痛从右手传来,管事斜眼,只见五根手指鲜红,散落在雪中,还冒着热气。 他目眦欲裂,双唇颤抖,没发出一点声音,厥晕过去。 霎时,四下静得落针可闻。 仿佛过了许久,又仿佛只是短短一瞬。 郁卿脸色惨白,缩成一团,惊惧颤声道:“林、林渊。” 一瞬间,谢临渊被她唤回神。 雪愈来愈大,落在他浓墨般的鬓角眉眼。 凛冽的冬风扬起他溅了血的素衣,如梅花在雪中怒放。 冲灭理智的怒火渐渐落下,他缓缓直起身,胸腔起伏,开口问郁卿,却听见自己嗓音中竟残余着恐惧:“可是受伤了?” “还好……” 但她明显不太好,僵硬地回答着。 郁卿剧烈咳嗽,喘着气爬起来,盛满错愕地双眼落在他身上,一动不动,似是不敢置信,“你、你的腿——” 谢临渊双眉皱了一瞬,仿佛意识到什么。 只听郁卿震惊的声音响起:“你的腿伤何时好了?” 第4章 她注定要失望的。 谢临渊方才在盛怒之上,并没有感知,此时被郁卿唤回神思,才感受到这股乱棘跗骨的刺痛。 他面色白如雪,额上泌出一层薄汗,似乎连站立都要用尽全身力气,却不愿在她面前跌倒,强忍着痛意一步步艰难地朝郁卿走来:“扶我进去。” 郁卿还没从惊吓中缓过来,胡乱拢了拢衣襟,急忙伸手去掺他。 因身量差异略大,他身躯大半都撑在郁卿单薄的后背上,下颌低垂,滚烫温热的气息滑入郁卿的颈窝,一直向下。 刚才和管事扭打时,她衣衫的系带都被扯落了,前襟松散,半露着细腻。她咬紧下唇,更着急他的伤势。 她将他扶到床边,想撩起袍角看腿伤如何,却被林渊握住手腕制止:“先穿件衣服。” 郁卿愣了愣,看见外衫被那该死的管事扯得稀烂,吐出夹层的芦绒,气得直骂混蛋。 她从箱子里扯出一件衣服换上,手指抖得不听话。又踉跄去隔壁烧水,待捧着茶碗喝上一口热水,脚才踩实了地,迫不及待地追问:“你的腿伤如何了?” 谢临渊也心中惊异,蹙眉摇头:“之前夜里确有些麻痒,但不曾有其他知觉。” 去年,郁卿偷偷请大夫到家中看过一回。大夫说林渊的腿伤是外伤严重,造成经络淤堵的问题,很难医治,让她准备轮椅。 第7章 “那方才是突然好的?现在还有知觉么?” 谢临渊颔首,半晌道:“有。” 痛觉随着知觉而来,让他眼底的笑意也多了几分真实。 他双唇几乎抿成一条直线,便是痛得狠了,也没露出其他神情。 郁卿五脏六腑都跟着揪在一起,忍不住激动地落下眼泪:“定是你的腿要好了,我就说肯定会好的,你的眼疾也会好的,只是时候未到罢了。” 有一滴泪水落在谢临渊手背上,却如一记重锤砸得他心烦意乱。他蹙眉问:“又在哭什么。” 郁卿擦掉眼泪:“我是为你高兴呢。” 谢临渊不禁好笑,虚指着屋外,揶揄道:“看他那样也想笑么?” 郁卿脸色一白,竟忘了管事还晕在院里! 冬雪夜,荒郊后村,她们该如何处理一个重伤的人? 眼前闪过他断指躺在雪地中的一幕幕,郁卿终于如梦初醒。 胃里突然翻江倒海,她再也忍不住,趴在床边猛烈干呕。 谢临渊沉默不语,双眸微微眯起,指节敲打床沿,一声一声,透露着焦躁不解。多大一点事,竟让她吓成这般模样,砍断四肢丢到山里就好了。 “难道你想把他救回来?” 郁卿的确不知道怎么办,若林渊身体没有好全,或者再晚来一点,她都不敢想今日会有何种遭遇。 可几截断指已经让她吓破了胆,杀人的事更不敢做。 若放了管事一命,他今后必报复得更狠。 郁卿思索许久,道:“不若我们报官!把他交给官府按律法处置。” 谢临渊脸上闪过一丝错愕,胸腔颤抖,强忍着笑意,甚至冲淡了腿伤的痛觉。 他缓缓道:“交给官府,受罚的不是他。” 郁卿恍然意识到这里的官府和律法,可能并非表面那般公正,显然林渊知晓的内情比她多很多。 仅一瞬间,她便想到好多种可能。 万一他家人来报复怎么办,万一官府的发现了怎么办,她会不会暴露自己是建宁王的逃妾? 郁卿已经不想哭了,心中陡然升起难言的悲凉和讽刺,今早她还想着与林渊细水长流,晚上竟要一起杀人抛尸! 她红着眼眶,将自己缩成一团,抱膝蹲在原地。她不是想躲进龟壳里,只是找一个能容身的角落,暂时缓一缓。 看她怕成这样,谢临渊实在肝火如焚,他强忍着许久,觉得甚是荒唐,难道他还能活生生被烦死不成? 他拽起郁卿手臂,将她提起来拦腰抱到床上,揽在怀里,温声道: “你若实在害怕,就不要想了。” 郁卿努力收拾自己的情绪,埋在他心口闷闷道:“不想,事情也不能凭空消失啊,哭是哭,办法还是要努力想。” “那就待在这里休息,我出去一趟,很快就回来。不要去看他,不要回忆这件事,也不要担心什么后果。” 他顿了顿,抬手轻轻拭去郁卿眼下的泪痕,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句,“你不要再哭了。” 案前幽微的烛火停止摇动,静谧地散发着昏黄。 郁卿抬起头,一动不动望着他,心中好似也亮起一点暖光,四肢百骸的冰冷忽得被他温暖了。 - 林渊推动轮椅出去了一趟,很快便回来,告诉郁卿明晚之前别去西墙旁。 郁卿毛骨悚然,并没问他做了什么,但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谢临渊躺在她身侧,很难忽视她持续的响动,便问:“还害怕?” 郁卿轻轻嗯了一声,一闭眼脑海中反复闪现管事狰狞的脸,断指的画面,她强压住心中的不安,道:“是不是我吵到你了?我安静一点。” 谢临渊闭着眼,没有回答,长指轻轻勾来她的手牵住,却一瞬间感到她更加急切握住他。 郁卿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两只手都抱住他的手腕,随后整个人都贴到他手臂上,像一只抱着树的松鼠。 谢临渊没有动,任由她抱着。 片刻后,郁卿模模糊糊说了一句:“只这一次。” 谢临渊好似心情愉悦了不少:“什么一次?” 黑暗中,郁卿凑近了,带着淡淡暖香的气息在他耳畔拂过:“这是我对自己说的,就这一次。” 林渊这样温柔,却为了保护她,手中沾满鲜血。 郁卿永远不会忘记,他拽住管事发髻,持刀截断手指时双目赤红,面如寒霜,好似炼狱中的修罗恶鬼。 可他也用这双手,擦去她的眼泪,劈好烧火做饭的柴,点灯待她归家。 就这一次,没有下一次。 她攥紧衣袖,坚定地望着他,一字一句对他讲:“我要变得更厉害一点,也保护你,让你做一辈子的谦谦君子。” 此话言罢,陋室陷入良久的静默。 黑暗是公平的,郁卿看不见谢临渊的神色,谢临渊亦是如此。 只听得彼此的声息起伏,直到一方的支撑不住,渐渐弱下去,谢临渊才缓缓睁开眼。 他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心中不知作何滋味,甚至还无端升起一种怪异矛盾的情绪。 只一刹那,他忽然笑得讽刺。谢临渊何时是君子了?脑海中闪过他曾见过一张张绝望的脸,有敌人的,也有亲友的。他们怒骂他,诅咒他不得好死,厌恶他,恐惧他,哀求他放生,卑贱地奉承他,企图讨到一点好处。 第8章 他不需要保护,弱者才需要强者的垂怜。 谢临渊轻轻拨弄着郁卿的手指,忽然有些期待她看见他真实模样,想必也厌恶至极,失望至极。 她注定要失望的。 这是她识人不清应付的代价。 这一晚上,他感到身侧人频繁地做着噩梦,时而哭时而瑟缩,口中还念着什么“爸爸妈妈”“摆脱剧情”“狗比男主”。 谢临渊听了好一阵胡话,烦躁地想叫醒她,伸手却触碰到濡湿的枕角。 他忽然改了主意,将她拢到身前,轻轻安抚着她清薄瘦弱的后背,直到颤栗平息。 第5章 这一字之差,她并未听清楚…… 冬初雪薄薄一层似绸缎,披在荒郊的小村。郁卿醒来时听见窗外林渊压低的咳嗽声,她裹着袄子从门中探出头,他正神思肃穆,沿西墙走回来,走得极慢。 “怎么不坐轮椅,万一摔着如何是好?” 郁卿要去扶他,却被林渊笑着挡住:“无妨。倒是你,快回屋里去,外头凉。” 郁卿叹了口气,他腿伤突然好转,定心中高兴,便由着他走,不再阻拦。 谢临渊回来便在案前前书写。郁卿坐在旁边,念叨昨日买的鸡在冬夜里冻得梆硬,鸡汤得等到晚上吃。可惜坐垫烂了,布料已经被撕成布条,浸透雪污,散发着腥臭味。 “本来想给你一个惊喜,现在也不能用了。这可是羊毛填的,特别保暖,花了我足足八十文钱,”说到此处,郁卿又把管事骂了个狗血淋头。 谢临渊不喜她说无意义的琐碎杂事,定了定神,微笑着伸手,欲接过坐垫。 郁卿后退两步背到身后:“都破啦不要拿。” “可我更看重你心意。” 郁卿抿唇,笑得甜蜜:“那我今天洗了缝出来。” “不急。”谢临渊敛目继续在纸上写着,“若麻烦换一个便是。” 郁卿手臂一僵。虽然没亲眼见过林渊以前的生活,但想也能想到,定是养尊处优,吃穿精细,哪会心疼区区一张羊毛坐垫?况且他的腿似乎渐渐好了,坐垫反而成为鸡肋。 可他又说看中她心意,想必是真心疼她麻烦,而不是不在乎她的礼物。 郁卿:“不麻烦。横竖也是给你的,要不然给你做个拐杖,把坐垫拆了缝到抓手上去?” 谢临渊笔尖不停,只道她有心了。 郁卿也觉得自己这想法真妙极,开开心心去炖汤,心里那点不对劲抛之脑后。 饭后郁卿一反常态又钻进厨房烧火。谢临渊只注意了一瞬,没有多问。 出来时,她趴在他案边,亮晶晶的眸子望着他,小声问:“你没发现有什么不一样么?” 即便看不见她的脸,也能听出她语气中饱含的期待。 谢临渊静默片刻:“你熏了衣裳?” 郁卿倏然雀跃地跳起来,喜上眉梢道:“怎么样,好不好闻?” “很称你。” 谢临渊的笑意虚浮在脸上,听郁卿语带羞涩,却忍不住一股脑地说了熏衣裳的前后经过。 他听着有些走神,安息香过于甜腻沉柔,为时下所不喜。京都勋贵们若真要熏衣衫,也只取一点点与其他香草搭配。况且她从树上扒下来的香粒未经炮制,凑近了总能闻到下等香料的呛涩味。 本来就是哄她开心的,与一介乡间庶民计较熏香只是浪费时间。 正在此时,两只乌鸦忽然扑扇着翅膀,落在窗前。郁卿大胆伸手摸了摸,然后就跑去厨房,非要取了粟米来喂。 谢临渊从信桶中取出两把扁竹签,指腹慢慢抚过上面的刻痕。 郁卿喂完鸟,扭头发现他气息凝重,正蹙眉沉思,与案上竹签相对。 她的心也跟着提起来:“如何了?” 谢临渊摇头:“不是大事。” 或许觉得她也帮不上忙,不想解释。 谢临渊又提笔快速写些什么。直到他写完又放飞乌鸦,仍于案前沉思,手指紧紧捏着竹笔,发出哑脆的裂响。 他在案前坐到天黑,狭窄的陋室,如豆的烛火,照着他谋定天下的纸笺。 最后,直到郁卿为他买的竹笔都捏断了,干碎落了满地,谢临渊仍不发一言。 郁卿只好劝他:“先吃饭吧。” 谢临渊道:吧意四把一六9留三“不必等我。” 郁卿望着桌上鸡汤,为他盛了一盅放在面前。 她叹道:“你今早只吃了点豆羹,晚上又不吃,拖累了身体怎么办?我只知道不论今后有多大困难,也得过好了当下,积攒好精神才能应对呀。” 香气萦绕在屋内,似是给谢临渊身上也沾染了烟火。 他忽然觉得同郁卿说说也无妨,免得她一直在他耳畔催促。 缓缓放下笔,他嗤笑道:“是我父亲病重,要我早日回家。” 果然,郁卿瞪大眼,好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她细细看着林渊的脸,不放过一丝一毫的神色。 林渊不像难过悲伤的模样。 这事情绝对不简单,她看过宅斗小说,权贵世家都要争家产,林渊眼瞎还有腿疾,难保不会落于下风。 她本想安慰他没关系,就算争不到家产,他们也能互相扶持过好日子。但这话也暗含一种他会失败的丧气味,他定不希望看到这个结局。 烛火摇曳,郁卿脸上蒙了一层昏黄暖光。她想了很久,蹲在案前,紧紧握住林渊的手道:“那你不正应了那句话——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前面那么多坎坷你都一步步走过来,只剩最后的一点,就成功了。” 第9章 谢临渊没想到她还懂这句话,但细思之下,的确如此。他扬眉笑得意气矜高,冲郁卿道:“这么信我?” 他这般模样,与往日里的温润君子不大相似,郁卿也没放在心上,只道:“那当然,不论你下定决心做什么,我都愿与你一起的。” 谢临渊拨着手中断笔,片刻忽道:“你可不要食言。” - 这天夜里下了大雪。 郁卿被林渊咳嗽声惊醒,给他倒了水后还迷迷糊糊想着,昨日好似也听见他咳嗽,等起床后她去镇子上一趟,请大夫来开些药。 然而雪一直没停。郁卿醒来时下意识摸向他的手,冷得一哆嗦,再摸向他额头,竟然烫得厉害。 她气得咒骂管事。若不是林渊出去善后,哪会感染风寒? 热了鸡汤给林渊喂下,但烧依然不退,她隐约感觉不对劲,仔细一检查竟发现林渊腿上的旧伤肿起,泛起吓人的青紫。 她赶忙穿起棉衣,却被突然拉住:“你去何处?” 谢临渊面色苍白,眼眶赤红,紧抿着唇,脆弱中带着一丝阴鸷,重复道:“你要去何处。” 郁卿费了很大力才挣脱他的手:“我去邻家找人,马上回来,你在心里数一百个数,最多二百个!” 窗外的雪越来越大,遮蔽视野,她冲出屋门,一脚深一脚浅,跑去远处的王叔家大力拍门,问他能不能帮忙去镇子上请个大夫。 王叔望了一眼外头的暴雪,叹道:“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雪。刘大夫都快七十了,哪能在这种天上你家,只有你自己带着你郎君去镇子上了。” 郁卿掏出怀里的钱袋子,神情恳切:“王叔,求你帮帮我这一次,我家郎君有腿疾,走不了那么远的路。这里有一百三十文,是我全部积蓄了,不够我以后赚了钱就补上。” 王叔摆手:“家里还有孩子,走不得啊,要不然你拿我那驴子去吧!” 郁卿心想这也好,连声道谢,要塞给他钱,王叔硬是不收。 “省省吧!这一百三十文堪堪够看诊费,那药钱才是大头,你别花我身上。” 郁卿脸色一白,急忙回家。 王叔牵来的驴还拉着一架简陋的平板车,应当是平日里运草运粮的,脏污破旧,但此刻在郁卿眼里,几乎闪着光。 她请王叔将轮椅捆在车板上,自己提着菜刀,跑去后院的安息香树下刨出了玉佩,猛地砍下去。 清脆的声音响起,玉石碎成一大一小两半。 小的正好避开刻字,应当值个一贯钱。 雪愈来愈烈,她道别王叔,便驾上驴车往镇里去。不出片刻,眉眼已经结满霜雪,耳畔的风声几乎如催命。 郁卿一手捏着牵绳,紧紧贴在谢临渊身上,感受他的体温隔着层层棉被传来,似乎这样就能从他那里汲取一点勇气。 可他滚烫的额头还是让郁卿心底发颤,另一只手不觉拉住他。 谢临渊微微睁开眼,与她十指紧紧相扣。 郁卿在他耳畔急切地喘息:“应该快到了,别怕,别怕。” 不知是说给他还是说给自己听。 她持续地安慰,谢临渊黑沉的眸中激起了狼狈恼怒。他知晓自己状况不容乐观,仿佛一切回到了去年冬天。他 被郁卿带回家,起居坐卧,都极度需要依赖她。 他做任何事都只能靠郁卿,甚至连喝水都需要她来喂。 比残疾更令他如蒙耻辱。 四肢百骸传来尖锐的疼痛。他感到呼吸都在被寒风带走。 他清楚,若此时郁卿心生了退意,回去了。那他至今为止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将付诸东流。 谢临渊强撑着坐起,在暴风雪中紧紧抱住郁卿。感受到郁卿强烈的回拥,他心中才获得一丝慰藉。 一半路后,风突然转了个方向,用力顶着她们吹。雪花大得好似巴掌,一下下拍在脸上。驴子的步伐越来越慢,最后竟支撑不住,掉头行走。 郁卿跳下车,扯着绳子拉回来。驴子走了几步,又忍不住掉头,最后半点不肯往前。她拽了好几次,胳膊都脱力了,五脏六腑像被火烤,呼出的白汽遮住视野。 最后任凭她怎么拽,驴子都不肯挪动半步,就停在原地。 雪大得连畜生都难以前行,更何况是人。 四下皆是雪,甚至分不清身在何方。郁卿喊了许久,都无人应答。 茫茫天地被风雪挤满了,她感觉孤寂得可怕,疑心会不会永远到不了镇上,或者他们走错路了,再难回去。 思绪只飘过一瞬间,郁卿摇摇头,甩掉令她难受的想法,转身去解固定轮椅的绳子。 车上忽然传来谢临渊虚弱的声音:“你要丢下我了,是么?” 郁卿僵硬的手指顿住,仰头不敢置信地望向他,一股愤怒从她胸中涌出:“你说什么胡话!” 回应她的只有咆哮的风声。 郁卿心中一慌,赶忙去探林渊的呼吸。显然他已是强弩之末,任凭她在他身上裹了家中所有的保暖衣物,都阻挡不了他周身渐渐冷下去。 她不明白,昨日他还好好的,一切都渐渐有些起色,甚至腿伤都在意外中好转,怎么一夜过去,就不行了。 “林渊,林渊……你不要睡着。”郁卿拽着他的手,反复唤着,“你醒一醒,再撑一下。” 这天地苍茫,纷纷扬扬的飞雪落下,谢临渊失神地凝望前方,任凭眉睫结了白霜,遮住眼底的疲惫。 第10章 他忽然变得很平静,好似意识已经浑浊不清,又似乎格外清醒。往事一一在他眼前浮现,心中万般不甘的执念,也只能随着雪落而掩埋。他想过很多种死法,此般无声无息无疑最为可笑。 或许是人之将死,总会发一点可怜的善心, 如黑曜石般的眸子缓缓转向郁卿,谢临渊轻声道:“回去吧,不要被我拖死在这里。” 郁卿的眼泪瞬间就下来了。 她恶狠狠盯着他,解下绳子,捆在自己胳膊上,向前猛地一拽动。 轮椅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在雪地里轧出两道辙痕,朝着镇子的方向而去。 阴冷的寒风在郁卿脸上一刀刀划过,她不停向前走,双膝埋在雪中冻僵,绳子渐渐勒入虎口的皮肉里。 谢临渊的声音微不可闻,从背后传来:“我死后,你将我遗躯丢进山里,若有人来找你麻烦,你就说,他进山了。他们找到尸骸,不会为难你。” 郁卿狠狠摸了一把眼泪,道:“你再胡说也没有用,我当年能把你从山上背下来,现在就能把你带去医馆。我说过,我也会保护你的,我虽然不是很厉害,遇到事情还容易慌,但我说到的事就会做到,从没有食言过。” 谢临渊沉默片刻,喉结滚动,最终化作一声叹息。 他给过她机会了。 郁卿还在念叨:“现在你不太清醒,说的话我听着不开心,我不和你计较,但事后你要给我道歉,然后我们……” 她盯着前方,心中只有一个信念。下一瞬林渊却说开口道: “我们一起去京都。” 郁卿破涕为笑:“嗯,我们去江都。” 或许是胸腔中心跳声太强烈,又或是天上风雪太凛冽,这一字之差,她并未听清楚。 第6章 卿卿确是很美 这条路仿佛没有尽头,连一丈的前路都看不见,雪渐渐积到了腰部。郁卿不知走了多久,甚至怀疑自己早就昏迷在雪地里中,只是在脑海的幻觉里行走罢了。 但她仍不敢停下,怕一休息就彻底倒地不起。 直到她看见镇头的矮墙。 守在镇口的年轻官兵倚在屋檐下打盹,远远瞧见郁卿拉着一架轮椅而来,惊掉了手中长矛,还以为见鬼了。 好在郁卿生得极为出挑,又时常出入白山镇,人们都眼熟她,纷纷过来帮忙带她敲开医馆的门。 郁卿不停道谢,几个守卫摆摆手,临行前瞥见谢临渊,皆忍不住嘀咕:可惜郁娘子生得好,却配了个残废郎君。 医馆前堂是药铺,帘后放着一张榻。刘大夫坐在小榻边的椅子上,闭着眼为谢临渊诊脉,又查看他的伤势,最后扫了眼郁卿的手,听她说完前后经过,只喊药童去煎热水。 似是年纪大的大夫们都不爱讲话,郁卿焦急地问:“刘大夫,他如何了?你要多少钱都可以,一定救救他。” 刘大夫眉头皱成一团,半晌也不说话。 郁卿怕打扰他,又怕他一开口说出吓人的消息。僵在原地不敢动,直到药童拉拉她衣角道:“郁娘子,你的手都裂了,胳膊上都是血,来擦个药吧。” 她怆然泪下,站在原地不肯离开半步,泪眼望着刘大夫。 见她如此倔强,刘大夫叹了口气,嗓音苍老:“老朽可以治,但他能不能活,还要看他自己。你先去止血,别到时候郎君没等着,自己先昏倒。” 郁卿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跟着去包扎。她放心不下林渊,刚包好胳膊就跑过来。刘大夫正给谢临渊施针,叫郁卿解开他上衣。 “他何时回来的?”刘大夫手起针落,问道。 “啊?”郁卿没听明白,“从哪儿回?” “还能从哪儿,军营啊。”刘大夫抬起眼缓缓道,“你这郎君瞧着像个读书人,实则筋骨强劲,定是常年骑射。你看他背上这些旧伤,我早年随军行医,见得都是这种伤。” 郁卿愣了愣:“我家郎君只是遭遇了流寇。去年还请令郎来我家看过,他说都是皮外伤,就是腿治不好了。” 刘大夫瞥了眼谢临渊右手上的薄茧,轻哼一声:“他才行了几年医,能懂什么。” 郁卿没再说话,这种儿子和爹谁厉害的话题永远争不明白。今年刘大夫的儿子也随军去了,镇上只有他一个大夫,因此他说得自然都对。 施完针后,刘大夫又抽出一柄锋利的刀,割开林渊的腿伤放血。 旧伤再添新伤,郁卿好像自己的腿也跟着一起痛。 刘大夫看她站在旁边龇牙咧嘴,赶她去和药童煎药。 处理完伤口又喂了药,好一阵折腾到下午。 谢临渊躺在小榻上,面如苍白的玉石,长睫静静垂落阴影在眼下,随着浅淡的呼吸微微颤动。 郁卿伸出手,指尖触碰他眉眼,他这样好的容貌气度,天生就能教人以为是个声名显赫的英杰。怎会默默折在一个无名的小乡村。 原著的作者太不公平,为何把男主角安在虚伪冷漠的建宁王头上? 郁卿愤愤不平地想,若故事之外还有故事,林渊一定要功成名就。 她也要摆脱建宁王的桎梏,然后和林渊一直一直在一起。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郁卿坐在矮凳上,不知何时,脑袋趴在榻边睡着了。 当夜她就起了高烧。 迷迷糊糊间好像有人将她挪到榻上,冰凉的手触碰她额头,念了什么又离开。郁卿贪图那一片凉意,呢喃着让他别走。 第11章 恍惚之间,刘大夫怒斥声好似响起:“你家娘子可真是厉害,绳子都嵌进胳膊的肉里了也要把你送过来,大雪天里走这么久,力竭而死听说过没?手脚再冻一会儿就冻掉了,你看看她……” 郁卿极力想说些什么,出口确实含糊不清的哼声。 这一夜她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梦见她其实已经死在风雪里了。清晨镇上的守卫发现她的尸体和林渊紧拥在一起,谁也不能将他们分开。而自己以灵魂的状态站在旁边流泪。 郁卿又梦见林渊的眼睛和腿伤都好了,说带她回家,可他们走了很久,路过许多城镇,却总也走不到江都。 最后她梦见自己回家了,一睁眼发现老师还在讲台上念叨。午后的教室闷热,黑板上书写的粉笔吱吱呀呀,同桌昏昏欲睡,原来一切都是一场梦。 梦里好像有一双手为她轻轻拭去眼泪,又喂她吃苦苦的水。郁卿不想吃,他还要掰着她的下巴喂,用不耐烦地语气哄着她。 郁卿好生气,想睁眼看清他是谁,眼皮却似千斤重,恍惚间又睡过去了。 这场雪落了整整两日,一半屋门都被雪封住。白山镇外甚至有不少地方都闹了雪灾,人们说没见过这么大的雪,定是上天降下的兆象。 白山镇下的还算少,人们忙碌着铲雪除冰,又过了两三日,雪才渐渐化了些。 郁卿醒来时,只觉得手脚酸软无力,不似长在她身上。陌生的屋子里空无一人,只有一张小床,一个只旧柜,一桌一椅。床铺被热墙哄得暖和,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药香。 她唤了声:“有人么?”却发现嗓子干哑,只能发出微弱的声音。 坐起身揉了揉脸,渐渐清醒不少,甚至有种重获新生的感觉。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林渊又怎样了。 她穿好棉衣,打开屋门。 白雪融了天光,霎时映入进她眼里。 郁卿眯起眼往外看去,庭院中有一树,冬枝低垂,冠着饱满的白雪。年轻郎君单手扶过粗糙树干,惊落碎雪荡在冬风里,茸茸落在他衣角。他阖目静立,与玉树琼花相照,确可谓风流缊藉,令人观之自惭形秽。 听见屋门声,他停下脚步,转头望向她的方向。 郁卿没读过太多书,一想到她将与林渊这般郎君携手共渡,心中同时泛起羞涩和强烈的喜悦。 她双眸亮晶晶,控制不住脚步,笑着奔向他:“林渊!” “先进屋。”林渊皱起眉,深深望向她的位置,“怎么一醒就出来吹风。” “我穿着棉服嘛不冷。” 郁卿放慢了脚步,踩着嘎吱嘎吱的雪来到他身前,清了清嗓子问:“我睡了多久?” “七日。” 她吓了一跳,没想到自己这么能睡,难怪刚起来时有点晕晕乎乎的,手脚还没力气。 “那你呢?你何时醒来的?你感觉怎样?刘大夫有没有说你身体如何?……” 问题一股脑的抛出来,谢临渊笑着等她先问完。 他离她很近,微微垂首。 漆黑的眸子里完完整整映着她,且只映着她。 郁卿被谢临渊紧密的目光一刻不停缠绕,就像春藤攥紧了山枝。她离他很近,近得能隐约嗅到他周身的气息,渐渐笼罩了她。郁卿被看得耳尖发热,停住抹了一把脸道:“我是脸上有什么东西么?” 她一顿,方才林渊的视线太强烈,让她恍惚间忘了,他其实看不见。 “我、我不是有意的,你别往……” 话没能说完。因一只抚到脸上的手而弱了下去。 下巴被轻柔地抬起,他捧着她的脸,带着薄茧的指尖一点点描摹她的眉眼轮廓。 从弯月的眉梢,到柔软的唇瓣。颤动的眼睫如蝴蝶,在他掌心扑扇双翼。 手触碰过的地方留下难耐的痒意,很快又化作滚烫的热流,久久逗留不去。 郁卿的呼吸都不觉放轻,意识仿佛被他的触碰侵扰,变得不那么清晰。 她听见林渊的轻笑在耳畔响起:“没有看见。” 郁卿脸红得一塌糊涂,手脚也不知放在哪儿,不敢看林渊,就胡乱瞟着他层叠磊落的青衫衣襟。 她忽然想到自己剃得乱七八糟的眉毛,忙捉住他的手腕,磕磕巴巴地说:“其实我眉毛有点秃,皮肤上也有印子,头发还很乱,脸上还瘦的没肉,鼻子要是再高一点就好了,唇角如果能再翘一点就好了。” 第一次听女子这般评价自己,惹得谢临渊不停笑出声,鬓角散落的些许发丝也随之摇动。 郁卿看他不以为意,语气强硬了几分:“别笑了,我说的都是真的!” 冬风乍然停息。谢临渊沉默半晌,整座院落里寂静无声,他忽道:“卿卿不必妄自菲薄,你确是很美。” 任谁被意中人说这么一句,都要羞得恨不得钻进地缝里,郁卿也是。她咬着下唇,胸腔里好似有化不开的浓蜜。明明是冬日,却好像有万草千花倏然从树上、雪上生出来,春意在这一刻偏偏笼罩了她和林渊。 郁卿低下脑袋,仿佛怕被听见般,小小唤了声:“渊郎。” 她听织坊娘子们如此称呼她们的夫君,总是名的最后一字跟着郎,听起来亲昵又熟悉。她也曾想为林渊换一个称呼,不要总是连名带姓,显得生疏。但林渊一直唤她郁娘子、郁卿,她也不好意思突然改。 第12章 谢临渊顿了顿,喉结微动,淡淡道:“方才你说了什么?” 郁卿声音大了一些,结结巴巴:“渊、郎。” 谢临渊挑眉,露出疑惑的神色:“我没听清,可否再唤一次?” 郁卿顿时羞恼不已,知晓他又戏耍于她,气急败坏地伸手,要推他一把又顾忌他的伤势,咬牙切齿地转去推了一把树:“你故意的!” 郁卿痛得甩手,谢临渊迅速捂住她的手,两人同时笑了出来。 这一推令枝上积雪霍然落下,如天上飞来星河,洒向人间,直至他们共白头。 第7章 那就永远不能翻悔了。…… 郁卿和谢临渊还在躲雪,院门却嘎吱一声推开。 鬓须俱白的刘大夫提起拐杖,怒气冲冲指着两人:“胡闹!病刚好是不是还想染风寒!还不赶快进屋!” 郁卿缩头不敢吱声,像个被抓到贪玩的学生,竭力压制着嘴角的笑,默默进屋了。 林渊却比她淡定许多,走过去向刘大夫行礼,又问起郁卿的病情。 “你家娘子身体亏空,需要平日里慢慢补。你虽有大伤,但好歹底子强健,此次找回一条命,实属侥幸,应当多养些时日。只是这眼疾,老朽无能为力。或可去京都、东都两地寻访名医试试。” 他神情淡淡道了谢,好似并不在乎自己的眼睛。反而郁卿得知能去两都寻医,嘴里已经开始盘算如何找大夫,需要多少路费的事了。 他握住她掰算的手指,道:“不必着急用钱,先待我联系家人。” 郁卿想了想,点头道好。林渊家中不缺钱,他待她好,肯定也不舍得她起早贪黑攒药费。 “那我们何时启程?” 刘大夫突然冷哼一声:“没等病愈,谁都不许走!” 郁卿赶紧闭上嘴,上辈子她就怕看大夫,尤其怕脾气臭的。 她突然感到自己小指被捏了捏,一扭头发现是林渊正朝她笑。 这场雪下得大,地面结了厚厚一层冰,好几个病人上门,皆是行路不慎摔得严重。医馆位置不多,刘大夫看郁卿风寒大好,便赶她和林渊睡同一屋去。 医馆的床榻窄小,甚至容不下两人并排,郁卿只好半个身子都睡在他身上,后背无可避免地贴着他,脑袋枕在他颈窝里。郁卿闭着眼,头顶上传来他清浅的呼吸。从前他们也一起坐卧,却没有如今这般亲偎。 隔壁火炉隐隐有柴烧得噼啪响。 郁卿想翻身,却怕打扰了林渊,忍了好久,气声问:“你睡着了吗?” 谢临渊缓缓睁开眼:“嗯?” 郁卿撇嘴:“原来你也没睡着,真会骗我。” 谢临渊轻笑了一声,她侧脸贴在他胸腔上,震得耳尖发热。 “我睡不着,你同我说说去江都的计划呗。” “五日后出发。” 郁卿忍不住翻了个身,讶异道:“这么快?” 林渊的面容在夜色里晦暗不明,声音也更低沉严肃:“如今世道混乱,流寇横行,此行需格外谨慎,不会走太多官道。” 郁卿也知晓外面正打仗,白山镇只是偏安一隅。若他们走得隐蔽,到江都后,她便忍着不露面,找个宅子躲两年,等建宁王统一天下再出来。思及此处,一股冲动涌上心头,想要将建宁王的阴影永远抛之脑后,和林渊到原著剧情中不曾提到的江都。 一只手忽然遮住她眼睛,打断了思绪。林渊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在想什么?” 郁卿犹豫道:“若你家人嫌弃我出身低微,该如何是好?” “不必管他们。”谢临渊面带讥色,“我母亲与大哥已故,父亲年老,继妻平日里与三弟来往居多,其余兄弟各自居住。你到了那边,我为你安排一个宅子,平时不需见外人,只同我在一起。” 郁卿闻言笑了:“那我能在后院种梨树吗?再种一颗桃树,到了夏末我们吃桃子,到秋天吃梨子,院里就能摘,不用花钱买了。” 听她絮语些种瓜种果的事,谢临渊并不放在心上:“家中陈设皆由你喜好。” 郁卿高兴地直翻腾,已经开始思考怎么布置了。她趴在床上,单手撑着下巴问:“渊郎你快同我说说江都是什么样。” 谢临渊沉默片刻,同她说起城中纵横街上的绿槐,巷后桥畔的烟柳,坊内昼夜喧嚣,灯火不绝,酒肆铺面林立,还有一种叫樱桃甜酪的吃食。 他所言那座城并非江都。但京都比江都繁华百倍,横竖都是同他一起。她整日在宅子里,京都江都也无甚区别。虽然外室名声不耻,但他不将郁卿带入宫中,至多只算私置宅院里养个奴婢,教人拿不出一丝把柄,更无从参议。 谢临渊撩了她一缕长发,捏在指尖把玩。这是他第一次为另一个人如此缜密地谋划未来。她既然执意与他同生共死,那就永远不能翻悔了。 - 这几日郁卿睡得早醒得晚,兴许是吃穿不再发愁,前路也确定下来,她安下心后,身体恢复得极快。这几日刘大夫虽然嘴上严厉,实际对她关怀有加,可以说拿她当孙女看待。 郁卿算着日子,问她能否回家一趟,毕竟明日即将启程。 想到即将离开白山镇,郁卿甚至生出一丝伤感。此去江都,不知何时再回来,刘大夫年纪大了,难说一别不是永别。 她想到来时紧急,还没付药钱,想掏出半块碎玉给刘大夫结账,掏了掏内袋,却空无一物,便去翻出外衫。 第13章 然而,郁卿翻遍了每一处衣袋,甚至是衣柜,都找不到建宁王府玉符了。 她顿时头皮发麻,心脏一瞬间提到嗓子口,刚想去后堂问刘大夫,又停住脚步。 若刘大夫真看到了,也会不动声色送还给她,绝不会私自昧下,或是到衙门检举她。 那只有两种可能,玉符被林渊拿走,或是来医馆时风雪太大,不小心遗失在路上。 郁卿心脏砰砰直跳,手脚如被冰水渗透。她昏迷时,林渊照顾过她,极有可能在那时发现了。或者这几日他与她同塌而眠,但她想不起来何时丢了玉符。 她安慰自己,若林渊真发现了,定会向她询问。他曾说过不在乎她出身,定不会怪她隐瞒。林渊一直没问,想必就是丢在路上了。 郁卿同药童告了声,就匆匆跑出去,沿着来时路寻找。 来镇上那天雪下得大,如今早被踩实成坚冰。就算玉佩掉在路上,现在也凝在冰中了。 除非来年开春冰雪消融。 除非她将这条路寸寸刨开。 郁卿心中不断祈求着,一路摸到院门口,也没看见玉佩的影。她心事重重收拾包袱,给院门落了锁。脑子里记挂玉佩,甚至都无心和这个家好好告别。 出门时,正好遇到王叔赶着驴车回来,郁卿惊讶道:“王叔!我正要上你家去呢。” 王叔瞧见郁卿,也很惊喜:“听说你们一直在医馆,你家郎君还好吧?我那天看驴子单独回来,还担心你们出事了!” “他好太多了。”郁卿笑着道谢,送他两串干蘑菇,一条腊肉作谢。王叔也不推拒,郁卿借机打探起玉符的事,他听得一头雾水,她便不再问了。 定是玉符深深轧进雪里了。只要她不声张,谁也不清楚玉符是她掉的。等来年开春被人发现,她早就到江都了。 郁卿想了许久,心下轻松不少。 回医馆时,林渊正坐在前堂。郁卿一推门就瞧见他,以及他案前那杯冷透的茶。 他面色沉沉,如冬日深湖般寂静悚然。 郁卿咽了咽,一时忐忑不安,不知他到底是为玉符生气,还是怪她临走前只让药童转告他去向。 见她不说话,傻站在门口。谢临渊缓缓迎来,接过郁卿的包袱。他声音淡淡,如一颗石子轻轻打破了凝滞的湖面;“药童说你回家了?” 郁卿顿时松懈,悬在头顶的大石头落地,温声向他告罪:“临走前我以为刘大夫在后堂与你施针,我不好开门进去,怕你吹了冷风。又想着要给王叔道谢,还得收拾包袱,定要很久。而我们明日一早就要走,没时间折腾这些杂事。才干脆先自己先回趟家。我也懂你为何动气,知道你是担心我。我的确做得不妥。今后我去何处,一定亲口告诉你,绝不叫人带话。” 好言好语一顿哄,郁卿又从包袱里取出一幅直筒露指的手笼递给他:“这几日你去施针,我就偷偷在做,今日回家取了坐垫的羊毛填进去,你快试试。” 谢临渊伸手触碰,崭新的棉布上凹凸不平,好似缝了些东西上去。他蹙眉问:“绣了何物?” 郁卿脸一红:“左手笼上绣了两棵树,就是林。右手笼上绣了一条鱼,就是郁。” 只不过她绣的树是三个三角叠成一列,代表长叶子的树冠,底下再叠一根棍是树干。 她绣的鱼也是一个圆代表身体,接着一只三角代表尾巴。 谢临渊不知在想什么,沉默了许久,久到郁卿局促不安,准备一把将手套抢回来重新绣,他才忽得笑出声,嗓音低哑道:“好……好。” 他转向她的方位,烛光描摹着他温润如玉的轮廓,照亮他一半眉眼,让另一半隐没在黑暗里。 谢临渊让郁卿坐过来,语带歉意道:“恐怕我们明日不能启程了。接应的人尚未来镇上。” 郁卿心头一跳:“怎么回事?” 他静了几息,嗓音中透着低落:“或许是信鸦被冻死在半途,又或是路上耽误。” 郁卿无奈宽慰道:“数十年难遇的大雪,偏偏赶这时下,也不是你的问题。如今还有什么办法联系他们?” 谢临渊忽得抬起头,眼底略过羞恼又恳切的神情。 “卿卿可愿意帮我一个忙。”他取出一封信,放在她面前:“将它送到随州城驿站寄出。” 白山镇是随州城下辖的一处县,郁卿逃难时,曾路过随州,从枝叶间远远地望见过城楼的牌匾。 “当然愿意。”郁卿笑道,“你的事我都愿意。” 第8章 偏偏差最后一刻 大雪过后,坚冰未消,最难行路。 郁卿等在清晨的雾气里,好不容易找到商贩去随州,竟要价四十文。她记挂林渊的事,就一口应了。她虽心疼钱,花在刀刃上时,却毫不含糊。 坐在车板上颠了三个时辰,他们远远看见随州城楼朱漆牌匾。 商贩喊着饿,停半道上要吃东西。郁卿也饿了,却想早一点送信去驿站。 商贩道:“郁娘子,驿马每日早早就走啦。你又不是军情急报,现在去,他最早明日才能给你送,不如咱们城郊吃个汤饼,进城吃要贵两文钱呢!” 郁卿也知干着急无用,索性与他去了汤饼摊子上,要了一碗热腾腾,香喷喷的羊羹。算着时间,不知道林渊是否吃了午饭。他留在医馆中有人照顾,但刘大夫忙起来,恐怕会误了饭点。 第14章 邻桌上,有食客说起近日里随州刺史外甥女出嫁的事。嫁妆从东门抬到西门,敲锣打鼓绕城三圈,风光极了。 郁卿听着八卦,直到他们说起新郎官的名字—— “那外甥女的新郎官,叫周烨,是周家帛肆的少东家。一个经商的,攀上半个官家小姐,可真是一步登天喽!” 她一愣,眼前浮现白山镇帛肆中,青年面红耳赤问她下个月初五是否还会再来。 如今还没到初一呢。 郁卿喝了一口羊羹,心中毫无波澜。周烨明明有婚事在身,却依旧邀她来帛肆,无非是想让她作妾。 他娶妻也好,总之今后别来她眼前晃了。 邻桌食客还在高谈阔论,究竟周家是怎么个登天法,原是随州刺史攀上了建宁王,月前亲自去贺寿。有了这层关系,只待建宁王登基,周家帛肆或许能成御用帛肆。 乍听到“建宁王”三字,郁卿浑身一凛,竖起耳朵。然而听了半天,这几个人只扯些建宁王与当朝太子的过节。 他们口中的建宁王是个仁义英雄。他善待敕勒北边的胡族北凉,庇护其老弱妇孺。而太子殿下却残暴冷血,当众虐杀北凉贵族。 圣上宅心仁厚,明面需依仗太子在北凉的凶名,实则更认同建宁王以儒教化的观念。因此在北凉王归顺后,就将太子调往东都,由建宁王接管北部兵权。 但北凉却始终记恨太子残暴,三年前举兵南下叛乱。 危难之际,建宁王曾三次书信求援太子,太子却因兄弟恩怨,将国家兴亡大事置之不理。他不派任何增援,导致千里长境无人守关,让北凉叛军攻破了京都,肆意劫掠,圣上也仓皇逃往东都避难。 那天是全京都人的噩梦,簪缨世家门前血流成河,城南十三坊付之一炬,就连那些勋贵家的千金娘子都遭侮辱,更遑论多少教坊乐人,平民百姓。 最后还是靠建宁王集结残部,奋战数日,才将北凉人赶回敕勒。经此浩劫,举朝皆称建宁王忠义。 郁卿听了直摇头。她记得北凉攻破京都的剧情。 真相是建宁王早早和北凉王通了气,请北凉王在诈降和造反中横跳,以迷惑大虞军队,帮他坑死几个朝中手握重兵的老将,换取北凉王带人肆意劫掠京都一日。 至于太子殿下如何,原著只字未提。郁卿觉得这些食客所言有水分,但她实在想不起来太子这个人,他在原著中连背景板都算不上,可能还没出场就被建宁王隐秘杀死了。 大虞朝的王公贵族里,属建宁王最强。顺他者昌逆他者亡,他就是剧情的亲儿子。 隔壁食客还滔滔不绝地说着太子残暴的悚闻。什么削下北凉王三个儿子的头串成项链,戴在马脖子上。什么以剑鞘敲着北凉王的后脑勺,说这是只好碗,以后孤要拿来盛羊羹,吓得北凉王裆下濡湿。 郁卿浑身起鸡皮疙瘩,低头看着面前碗中羊羹,有点吃不下去。 正好同行的商贩也吃完了,两人结好账进了城。随州城比白山镇热闹许多,商贩急着去交货,给她指进了驿站的大门。 那是一座开在背阴的街上的孤房。 堂中昏暗,前柜颇高。郁卿要仰着头才能看见柜后驿卒。 她递过书信,驿卒看都没看便问:“哪家家奴?” 邮驿只送公文和官员私信,能进驿站的,除了官差,就是府上奴婢。 郁卿按照串好的说辞,一一恭敬回答。她说完后,驿卒突然抬眼,静静盯着她的脸,似在思考些什么。 郁卿被盯得浑身发毛,驿卒却面无表情垂下眼,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掀开后堂垂帘:“我需核实信件的去向,大概一炷香时间,娘子先上后堂饮杯茶。” 郁卿应了声,来到后堂桌前坐下。很快有一位女侍来奉茶,她喝了一口,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顷刻倒在桌上昏睡不醒,茶盏也摔下桌碎了一地。 …… 不知过了多久,郁卿是被马车颠醒的。 她眼睛被黑布蒙住,双手反捆在背后,要张口呼救,却发现嘴被塞住,只能发出呜呜声。浑身上下酸痛难忍,骨头要散架了一般。 车前不断传来鞭响,除此之外只有山间鸟鸣,竟不知道被带到了哪里。 郁卿双膝并拢,猛地踢了好三下车壁,整个马车都震了震。 前面驾车的人发现她已苏醒,掀帘进来,一把扯掉她口中堵嘴布。 郁卿大口喘息,翻起身仰头质问:“我与你们无冤无仇!为何绑我?” 那人淡淡道:“娘子,我也是奉命行事。” 一股强烈预感攥紧了她的心脏,郁卿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奉谁的命……” “奉王上之命。” 他字字重击,瞬间让她如坠入烈火炼狱,万丈深渊。 “娘子,王上四处寻你已有一年了。” 郁卿胸口一阵闷痛,连呼吸都难以继续,好似要溺弊在马车里。她想起随州城郊的汤饼摊子上,食客说随州刺史月前举旗响应了建宁王。因此是驿站的线人,将她认出来。 “你先放开我。”郁卿大声道,“放开我!” 那人不应声,半响道:“娘子,我也是奉命行事。” 郁卿禁不住大笑出声,此刻她连泪都流不出来。 想到林渊,想到这场阻拦了信鸦的大雪,想到闯进院里的管事,她只觉得讽刺和悲哀。究竟为什么,那么多苦难他们都熬过来了,偏偏差最后一刻,就是要教有情人别离。 第15章 然而她从不后悔逃跑,被抓回去无非就是受建宁王欺辱致死。人总要死,上辈子也不是没死过,还不如趁早死了少受罪。她只担心连累林渊。他与她真心相爱,还在白山镇等她回来。万一建宁王查到林渊,势必追杀他到天涯海角。 郁卿笑着笑着,声音消沉下去,悄无声息地跪在原地。 耳畔依稀响起林渊夜里在她耳畔许下的诺言。 待到去江都,他们会在城中置办一间小院子,后院种桃树和梨树,从夏末吃到深秋。 朝西的屋檐下要种春藤,到午后,阳光会穿透嫩叶的缝隙,洒在两人并排的书案上。他坐在案前写字,她就趴在旁边看他。 郁卿闭着眼静静地想,仿佛此时此刻已身在那间院中。 她不能随便地死了。 她要为了林渊努力活着。 第9章 他真是瞎了,才会信她的真…… 两驾马车停在白山镇医馆背巷里,车厢朴素,并未引起注意。若仔细观察,拉车的良驹却皮肉精壮,吐气如龙,难得一见。 为首郎君进门就塞给刘大夫三片金叶,道:“不要声张。” 他虽做商贩打扮,却一身清风朗月的气度,带着几个沉默的仆从,迎出谢临渊到马车里。又环视一圈庭院,似乎在寻找另一个人的身影。 车厢传出冷如冰霜的声音:“还等什么,启程。” 闻言,众仆从垂首应答,动作利落上了车。 来时,平恩侯已经嘱咐过,会有一位娘子与殿下同行,在后车上准备两套常服。他说这句话时眼底也透露着错愕。好在太子左右卫只知服从,并不多问。然而到了医馆,这名娘子不曾现身。殿下说启程,他们亦不敢出言询问。 一声鞭响,骏马嘶鸣,喷出冷凝的白汽。 刘大夫匆匆从医馆里追出来,呼喊道:“郎君!郁娘子去随州城了,还没回来。” 为首的车帘挑开,谢临渊面带笑意:“我知晓。” 刘大夫以为他早已与郁卿约定好,便点点头道:“好,到了随州,让她来信与我报平安。” 谢临渊没有应声,车帘落下。 刘大夫站在原地,目送两驾马车消失在冬日濛濛雾气中。他扭头看向后院里晃眼的箱子,里头码着足足七百两黄金。莫说他一个人,这些钱够白山镇全镇上下五年吃穿不愁。 他年纪大了,要这些钱也没用,只是心中隐隐担心郁卿。 那林家郎君绝非寻常行伍士卒。郁卿性情天真,跟了他,恐怕会受欺负。 刘大夫拄着拐杖来到后堂,忽然瞧见煎药炉口有一角布露在外面,赶忙用拐杖掏出来,仔细一瞧,居然是一双羊毛手笼。一只已烧得残缺,另一只垫在底下,还能看。应该是不小心遗忘在炉边,被风吹进炉里了。 他忽然想起郁卿这几日抱怨药苦,煎完药倒一半喝一半。林渊便每日煎好药,亲自端到她面前。 刘大夫收起手笼,想着今后见面再交还给二人。 - 马车很快行出白山镇,车轮压在虚雪上,时而有些打滑颠簸。 车厢里的人始终不言,众人亦是静悄悄。 平恩侯头戴斗笠,持鞭坐在马后,犹豫了很久才低声问:“殿下,随州刺史月前已投靠了建宁王,我们如今可要去随州?” 车厢里的人淡淡道:“你想去送死就去。” 平恩侯知他脾气秉性,便闭嘴不再言,以免触怒他。 然而下一刻,车帘忽然被撩起。 谢临渊面带愠色,目光阴沉至极。他点了两人,命他们去白山镇东芦草村后山的小院,将院中屋里所有的东西通通砸了,砸得越碎越好,砸完拿来过目。 两侍卫得令后立即要动身,却听得殿下压着怒火的嗓音:“不必拿回来了,全部丢进荒山野岭里烧掉,遗漏一件,以你人头作抵。” 二人领命即刻动身。 车帘落下,隔绝了朗照的晨光。 车厢里铺锦焚香,四角都挂着雕花暖炉,与外头的荒村冬野截然不同。 谢临渊坐在暗沉沉的车厢中,伸手从怀中摸出一截断玉。指腹掠过玉符上所刻——关内道建宁王府制。 每一字都似一把刀,刺入他心口。他从尸山血海里出来时,都不似此刻浑身灼痛。 前两夜郁卿一直睡得不安稳,翻身时,这枚断玉掉出前襟深处的内袋,被他从床边拾起。 谢临渊曾有一瞬想相信这是她捡来的。但往事一桩桩一件件挤进回忆里。 他曾问郁卿是否读过书。郁卿说读过一点但不会用笔,接着跑去厨房,取了一根烧成炭的枯枝,在纸上写字。他翻过纸背摸出字迹,只觉得她错字连篇,她却狡辩在她读书的地方是对的。 她口中时不时跳出一些典籍中的名言,他只当她家境贫寒无力读书,听父兄教过几句。 但既然家境贫寒,为何又对世情俗物一知半解,最开始连斩鸡都要缩手缩脚,倒像个养在深闺中的千金。 后来她承认自己是花籍逃妾,谢临渊唯独不信。她性情单纯,不像久经风月,因此只命人去查。 如今也不需要再查。 谢临渊并不意外。从前提到带她离开,郁卿就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问她就说有苦衷,时常无视他所言,转头又敷衍他没事。不过是只听建宁王的,不愿和他走。 难怪郁卿要在大雪天里将他拉去医馆。当时他觉得不可思议,无法理解为何郁卿甘愿为他舍弃性命。 第16章 如今一切都有了解释,她只是奉建宁王之命而已。 他不是三岁稚子,居东宫十数载,什么巧夺天工的阴谋没见过。谢临渊从不平白相信任何一个人。不想却在这个贫瘠的山村,一个卑贱的卖笑女居然以如此拙劣的演技,将他骗得昏了头,要为她在京都置宅藏娇,甚至谋划好了今后如何接她入宫,封作修容。 若放在从前,他早将郁卿杀了千百遍! 然而谢临渊也不知她为何能麻木他的警惕,他真是瞎了,才会信她的真心。此刻回想起她嘴里的甜言蜜语,什么她愿意与他一起,什么她也要保护他,他的事她都愿意……假得令人作呕! 谢临渊剧烈地咳嗽,一股剜心般的痛楚在他胸腔里横冲直撞,好似要将他撕裂成无数片。他从未有过这种感受,恨不得现在就杀了郁卿,恨不得这座山村都彻底消失。 帘外,平恩侯听见他咳嗽的声响,犹豫地开口询问:“殿下。” “进来。”声声狠厉。 平恩侯取下斗笠,将马鞭交给侍卫,转身进车厢,挑帘看见谢临渊赤红的双目时,愣了一瞬。 接着他的目光被案上玉符所吸引,心下一惊。 他双眉紧蹙,很快便将玉符、不见踪影的女子、随州城联系在一起。从前他只当收留殿下的娘子是个村妇,没想到是建宁王的细作。 谢临渊哑声道:“孤记得从前你被建宁王塞了个舞姬。” 平恩侯闭了闭眼,语带嘲意:“不过是个打压平恩侯府的借口。那舞姬自称对建宁王一往情深,来侯府三日就跑了。建宁王扭头却说是我抢他的爱妾。” 谢临渊拾起玉符,摩挲着断面:“何时的事?” “前年夏末。” “你可知那舞姬姓名?” 平恩侯思索许久:“好像是叫……郁卿。” 一道清脆的裂响格外刺耳,淹没在马蹄车轮声中。 平恩侯倏然抬头,却见鲜血从谢临渊攥紧的指节中溢出,滴落在案上。 第10章 但她更希望林渊能好好活…… “确定没记错?” 谢临渊的声音平静,但平恩侯却感到其中深深压抑的怒火。 他微微摇头:“殿下说笑了,一个人名而已,不会记错。” 谢临渊清楚平恩侯自小过目不忘,未及弱冠之年便中得状元。他只是觉得过于巧合了,难说其中猫腻。 他随手甩开再次断裂的玉符,取了丝帕按住伤口,垂眼静静看着鲜血在素白的帕巾上肆意扩散蔓延。 平恩侯见此骇人模样,奉上伤药,忠言相劝:“殿下珍重身体。” 谢临渊嗯了声,粗暴地扯开瓶塞涂药。 平恩侯俯身告罪:“臣从未想过那舞姬真正的目标是殿下,早知今日,当初臣就不该心软留她一命。只是不知当初她从何得知殿下去向,如今又窃取了多少消息。” 谢临渊笑得讥讽:“乐舞妓惯多口蜜腹剑,两面三刀。我何曾信过。她不知我谋局安排。” 知晓郁卿身份后,谢临渊从未真正闭过眼。 夜里他死死地盯着身侧熟睡的郁卿,头一次如此遗恨自己的眼疾,不能看清她,无法将这个卑贱姬妾的脸深深刻入记忆中。谢临渊几次伸出手,按在她纤细脖颈上。那段皮肤细腻温热,全然脆弱地暴露在他的掌控中,随他轻轻一用力,就会彻底折断,从此冰冷下去。 但掐死她不足以泄愤,应当将她凌迟处死。他本想待接应的人一到,就立即行刑,又忽然觉得凭什么,她不配死得太轻易,也不配脏他的手。 平恩侯心中稍稍安定:“那她如今身在何处?” 谢临渊蹙眉不耐道:“我让她去随州驿站寄信。” 平恩侯豁然开朗,笑道:“殿下妙计。” 郁卿此去随州,定会向驿站透露太子行踪。建宁王若追下来,早晚得知太子已回京,只会大怒拿郁卿撒气,责怪她失职。到时候郁卿可谓百口莫辩,只能任人宰割。 平恩侯叹息一声,郁卿罪有应得罢了。 “那建宁王府里的暗线,殿下可要为她而动?” 谢临渊垂眸看着手上伤口,许久才发出一声嗤笑:“她算什么东西。让暗线盯着建宁王,没说盯着她。” - 关内道旱冷,风沙从秋末刮到孟春。建宁王不舍得美眷们受苦,将府邸设在最南边的蒲州,与京都只隔一水。 消息比马车快一步传来建宁王府,乌檐朱门里,众姬妾嗅出了剑拔弩张的味道,早就派了侍婢们出来打探。 传闻建宁王曾为一舞姬冲冠一怒,打杀侧妃,斩河东节度使,夺老平恩侯的兵权,甚至强占平恩侯的未婚妻泄愤。 后来舞姬不知去向,所有人都认为她死了,这世道死人不稀奇,但稀奇的是,她又回来了。 她不该回来。 马蹄声停在王府门口,两名侍婢搀扶着郁卿下车,进了松萝苑。 她在马车上坐了大半个月,手脚酸软得走不动路,一对侍婢一对侍卫日夜守着她,就连出恭也跟着,根本不给她逃跑的时机。 屋中早已备好了香膏香粉,草药浴盆。郁卿被侍婢搀扶着沐浴,心中却没有半点松快。 一个侍婢捧着她的旧衣裳出门,郁卿急忙叫住。侍婢垂首道:“回禀娘子,王上为娘子备好了衣衫。” “那把簪子给我。”郁卿伸手取走最顶上那根木簪,紧紧攥在手心。 第17章 “娘子,金环玉钗,今后要什么没有,何必在乎这根旧木簪。”侍婢微微摇头,起身走了。 郁卿闭上眼,捏着木簪的手靠在心口。沐浴的热水鲜花一浪一浪打在身上,熏得她鼻尖泛红。 去年春天,芦草乡的后山上开遍桃花。郁卿折一把春枝回来,挂在窗前。不到三日,谢去的桃瓣落了林渊满桌。 她叹道,若能永远留住这枝春桃,该有多好。当时她就这么一说,到了夏末,林渊忽然取出一枝桃木簪给她,簪尾雕了三朵桃花。 郁卿无法想象眼盲的林渊是如何一点点磨出这支木簪,呆在原地许久不言。林渊便冷下脸,说他闲着无聊做的,若不好看就拿去当柴烧。 自此这根簪子再也没有离开她发间。 沐浴后,侍婢们又为她穿上繁复的纱衣。冬日里建宁王府处处燃炭,庭院内暖如春天,不似她那间苦寒院落。 郁卿定定看着镜中自己,为她盘发的侍婢叹道:“娘子容色甚美,不输府上任何一位夫人,只是流落在外,欠了些养护。” 她垂下眼,不想反驳侍婢。 建宁王对她一见钟情,不如说见色起意。郁卿虽不觉得她在建宁王心中有多少分量。但好歹,他以她的名义做了许多荒唐事,其他人都不曾有过这般待遇。 原著中的舞姬郁卿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一心痴恋建宁王。对她指东,她不敢往西。 郁卿攥紧手中木簪,桃花在指腹压出红印。 高墙外还有人等着她,她绝不能沦为建宁王气女主的工具,更不要被丢到军营里。 脚步声由远及近从院中传来,屋门嘎吱对开,侍婢们俯身行礼问安。 郁卿扭头看去,忽然怔住。 来人容貌极为英俊,身姿雄健像一匹蓄势待发的猎豹,行动间步履生风,锦绣华服衬得他尊贵无双。这样一个英气勃发的男人,却偏生一双含笑多情眼。 但让郁卿怔愣的是,她竟从建宁王身上看出几分林渊的影子, 建宁王谢非轶放慢了脚步,停在她身前。他眼中好似含着无尽的怜惜,教人看一眼,心神都被牵走了。 他仿佛不敢置信,伸手抚上郁卿侧脸,“本王找了你一年半。” “奴也等了王上一年半。”郁卿咽了咽,凄惨道:“奴从平恩侯府逃出来后,就迷了路,颠沛流离到白山镇才知蒲州地远,奴又身无分文回不来。听闻随州刺史投靠了王上,便想去城里寻王上的人,谁知刚进驿站就被打晕了。” 建宁王蹙眉:“那为何不曾书信与本王?” 郁卿从没感觉脑子转得这么快,立刻道:巴亦伺扒意陸救柳散“奴在深山里待着,哪里清楚外面发生什么事、王上又在何处。奴只是对王上全心全意,怕自己寄了信,被外人察觉,反而连累王上。” 此话既出,连她不禁感叹绝境能逼出人的潜能,她居然还有演戏的天赋。这么恶心的词都能讲得面不改色。她仰首望去,建宁王那双多情眼中还留着笑意,看不出分毫异样。 但他忽然抽离了手,嗓音压了下来:“卿卿是说,在外面找了男人,还全心全意对本王?” 郁卿一凛。 他果然查到了林渊。 这一年里林渊几乎从未出过家门,连织坊的娘子们都不清楚她家藏了个郎君。但建宁王是手眼通天的男主,他究竟查到了什么,郁卿不敢赌。但她绝不能让建宁王害了林渊,也不能让他起疑。 “奴的确收留了一个男人。”郁卿哽咽道,“但从来只当他兄长,让他帮着劈柴打水,防着流氓恶霸,否则奴哪有见到王上的一日。” 建宁王视线下滑,落在她胸口,他不信有男人能与郁卿同居一室而不心动,除非他是个瞎子。 他面色沉沉:“背叛本王,可知是什么下场?” 郁卿此时也明白了,建宁王根本就是来兴师问罪的。一早就看穿了她在竭力找借口。 她确是有点小聪明,但她更有自知之明。她骗不过建宁王这种人精,事已至此倒不如不演了。 郁卿道:“知晓。但我敢对天发誓以证清白,王上不能污蔑奴。” 建宁王微微眯眼,钳制住她的下巴:“那也是找了男人!” 郁卿浑身发抖:“王上还不是找了其他女人!” 话既出,周遭忽然凝滞了一般。侍婢们霎时跪了满地,俯首不敢出气。 郁卿僵着脊背,仰着脖颈,却时不时瞟向他,一副又怕又倔的模样。 建宁王上下打量着,忽然肆意地笑出声,在她一旁坐下。 郁卿不知道他犯了什么病,还没开口问就被他拦腰提起,放在腿上。 “莫要吃醋,本王自是信你的心意。”建宁王轻轻抚摸着她的脊背,浑不在意道,“区区山村野夫,还能比得上本王不成?若他知晓你是我的爱妾,还能上门与本王叫板?” 郁卿闭了闭眼:“那是自然。” 有那么一瞬间,她真希望林渊能与建宁王叫板,带她离开。 但她更希望林渊能好好活着。 第11章 那本王替你写。 侍婢们端上盛满葡萄荔枝的白玉盘。又奉上银杯美酒,净手金盏。 眼前珠光宝气,府外府内,可谓天差地别。 建宁王看破她讶异,笑道:“和那山野村夫在一起时,可曾有这般用度?” 郁卿哪敢点头。 第18章 建宁王在情敌身上找了优越感,顿时心情顺畅,亲手剥了三个荔枝,放在她的琉璃碗中。郁卿硬着头皮吃下去一个,喉咙像卡了珠子。 门外突然传来女子娇斥声,似有人在与门口侍婢理论。郁卿猝不及防一呛,连咳好几声。见美人含泪颤抖,建宁王本想怜惜一番,可院外争执愈来愈激烈,他略带烦躁开门大步出去。 郁卿的视线随着他一路到门口。顺着乍开的门缝,瞧见一段织金水红色鸾裳,艳丽夺目。 王府用度虽好,但院中有几个姬妾不好相与。原著中,女主被建宁王作贱完,就被姬妾们轮番作弄。这一堆破事吃多少荔枝都补不回来。 不出一炷香,门外的娇斥声变成哭喊声,很快又不见了。 建宁王进屋时,郁卿还在咳。 “竟怕成这般?”他不敢置信,揉了揉郁卿脑袋,叹道,“这松萝院是本王特地为你备下的,我已吩咐下去,除非你点头,任何人不得进院。” 郁卿心底没有半分动容,甚至希望他能将她扫地出门。 建宁王蹙眉:“可有什么不满意?” 郁卿心惊地低下头道:“没有不满意。” 他冷嗤:“是松萝院没有你那荒村的后山宽敞?” “王上何出此言!”郁卿起身俯首,“奴只是……只是觉得难过。” “难过?” 郁卿挤出决绝的神情:“如今王上宠爱奴,不过是久别重逢,图一时新鲜罢了。他日若王上厌弃,是不是又会将奴送人,到时候奴能找谁依靠?想到今后,此刻的欢愉都不算欢愉了,荔枝也不香了……” 建宁王一愣,没想到她竟是这样想的,顿时被逗得开怀大笑。 他不曾召见过郁卿,以为她与院中豢养的姬妾一样,都是百依百顺的柔媚。今日一见,才发现她竟有几分脾气,但这点脾气又不至于伤人,反而恰到好处地透出对他的依恋。 建宁王一把将郁卿搂入怀中:“就算你跟过那村夫,本王也不会厌弃你。” 他牵起郁卿的手,蜻蜓点水般吻在她指尖,郁卿忍不住后缩,忽然胸口一凉,她前襟的系带已在不知不觉中被挑开,露出白腻的肌肤与嫩绿心衣相衬。 郁卿气得满脸通红,心中大骂了一百遍色批,真是不要脸至极。抬起纤细的手臂,挡住他上移的手:“王上,奴刚刚回来,身子不太舒服……” 建宁王有些恼意,但也无可奈何,强忍着烦躁翻,身抱着她告诫:“待我去一趟京都回来,你养好身子。” - 知道建宁王不在府中,郁卿胆子就大了。第二日叫侍婢扶她在府中逛逛,同她讲,如今整座建宁王府皆知她得宠。一入府,王上就亲自去见,还在她松萝院外打了最宠爱的姬妾。虽然郁卿尚没有夫人的名衔,但谁都不敢轻易招惹。 郁卿听闻后,只苦笑一声,这宠爱犹如一把刀悬在头顶,引人注目,落下就得死人。她沿着湖畔走,这一路上遇到不少明里暗里来瞧她的夫人,她也不放在心上。 走到湖尽头的无人处,侍婢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面带惧色,劝她回去。 郁卿环顾周遭,隐隐有种熟悉感,但她肯定从未来过这里。 她应了侍婢,但就在折身时,忽然望见不远处的亭中有一位身着白衣,气质出众的夫人。 她清瘦的脊背挺直,好似圣山寒雪间盛放的花。 只一眼,郁卿便知晓她是谁。 易听雪。 平恩侯的未婚妻,被建宁王夺过来虐身虐心,最后从城楼上一跃而下的原著女主角。 似是感到郁卿的视线,易听雪起身向她走来。 郁卿清了清嗓子,露出一个笑容,上前主动与她打招呼。 然而错身之际,易听雪只淡淡瞥了她一眼,便径直离开,仿佛不欲与她多说一句。 任谁遇到这种情况都尴尬。郁卿很快放平了心态,毕竟建宁王打着“你抢我妾,我就抢你未婚妻”的旗号讨伐了平恩侯。易听雪迁怒她是人之常情,她不在意,但也不会热脸贴冷屁股就是。 随后几日里,她还认识了一位顾姓夫人,起初郁卿并未在意,建宁王府的夫人三百来位,姓顾的不止一人。但顾夫人自称是江都人氏,郁卿乍听到二字,当下如遭雷劈,怔愣在原地,心中泛起悲戚。后面一连数日都去忍不住寻她散步,引导她说些江都的事。 顾夫人也乐得与人聊聊,纾解乡愁。 “江都不像蒲州。”她望着满庭寒霜,怅然叹道,“那是一个风雪也抵达不了的地方。家家巷中满烟柳,船家拨开柳枝,划过桥下。冬日里河道上雾气袅袅,好似仙溪……” 郁卿总会沉迷于她口中的温柔家乡,仿佛她已经随她的话到了那里。尽管这些描述与林渊口中的江都有出入,但青山也会横成岭侧成峰,各人看得不同,再正常不过。 又过了两日,顾夫人问:“你日日与我说江都,是想问江都什么人吧。” 郁卿望着庭树不言,片刻后哑声道:“可曾听过江都林家?” 顾夫人淡淡道:“林氏高门大户,家中子弟皆在江南东道出仕。” 郁卿听到这里,再也不敢往下问了,怕再说一句话,就要把那两个字问出口。 顾夫人拉住郁卿的手,低声道:“郁娘子,我提醒你一句。跟了建宁王,就莫要再想前事了。” 第19章 郁卿回去后一夜未眠。 第二日快清晨时,模模糊糊间,她忽然听到侍婢低声行礼,接着门外传来散乱的脚步声,还有男人醉醺醺的拍门呼声。 郁卿惊得手抖,赶忙爬起床,胡乱地套了衣服,往耳房躲。 那门没拍几下就被撞开,建宁王鬓发微乱,脸上带着一个清晰巴掌红印,站在门口哑声道:“卿卿。” 郁卿随手抄起桌上的琉璃碗,缩进耳房的衣柜里,战战兢兢关上柜门。外面建宁王绕着屋子走了一圈,似乎在疑惑为何她不见踪影。 黑暗中郁卿大气不敢出,忽然听见脚步声近了,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只听咣当一声,衣柜剧烈晃动,郁卿失重撞在柜壁上。 曦光乍然亮起,郁卿抬起头,建宁王竟将半个柜门扯下来,甩在一旁。 郁卿慌乱地爬起来,建宁王嗤笑了一声,扯住她的脚踝就往旁边的美人榻上拖。他力气大的惊人,浓郁的酒气冲进郁卿肺里,几乎让她吐出来,她猛地朝他脑袋掷出琉璃碗,却被建宁王轻松躲了过去。 但这一举动彻底激怒了他,建宁王拦腰将郁卿提起,摔在榻上,倾身过来。混乱之间郁卿一巴掌打了上去,只听“啪——”的清脆一声响,建宁王脸上两个红印几乎对称。 “王上!”郁卿惊惧地喘息,“我来了月信。” 建宁王似是清醒了一点,双目赤红盯着她,不复往日里仪表堂堂,如同狰狞的恶兽。 半响,他忽然起身,高高俯视着郁卿:“你是不是还念着那村夫?” 郁卿目光偏向一旁,双唇颤抖:“你喝醉了。” 建宁王仰天大笑:“本王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郁卿闭了闭眼,深深吐出一口气:“奴当然清楚,只是方才王上吓到奴了。” 他忽然发出一声冷笑,扯住她手臂,往旁边的案上拉,郁卿吓得还以为他又要发癫,奋力挣扎。建宁王瞧见她这模样,更笃定自己心中猜想,凑近她咬牙道:“天下男人都是一个样,本王还不清楚?他若知道你进了本王府中,上了本王的床榻,即便再怜惜你的遭遇,也会对你的清白心存芥蒂!最终同你离心!” 郁卿死死闭着嘴不言。 林渊不会的,她就是莫名有信心。若林渊真的嫌弃,那只能证明林渊并不爱她,只能怪她自己识人不清,大不了就尊重彼此,一拍两散。 但这些都不是她委身建宁王的理由!真是可笑,狗咬了人一口,人还能从此变成狗,睡狗窝吃狗屎不成? 见她油盐不进,建宁王抱臂踱步几回,忽然从书柜上抽了张纸丢在她眼下:“你回王府已有半个多月,也未向你那村夫报过平安,不如书信一封与他,我差人快马加鞭送过去。” 郁卿浑身一滞,脸色唰的惨白。 她望着这张纸,指尖颤抖:“奴……不会写字。” 建宁王夺过纸笔:“那本王替你写。” 他眼中带笑,目光却冷然:“能不能收到回信,全看你接下来说什么。” - 过完年后,逐渐回暖,京都街巷上的彩灯早早撤了下来。陛下从年前病到现在,满朝暗地里都在预备着白事,不曾上朝。太子殿下过去一年未曾露面,京中传言他被陛下软禁在东都,恐是要再废。 如今太子回京,陛下谕旨事事皆禀奏东宫,流言不攻自破。 尚书台左丞裴熙年过六旬,来到东宫时,太子殿下正坐高台,听阶下御医叮嘱。 他眼疾已有好转,如今能看一炷香的奏章,不需宦臣念来听。只是饮食尚有禁忌,切莫大悲大怒,莫动肝气,静养十个月便能痊愈。 待御医走后,裴熙上前道:“建宁王日前来了趟京都联络旧部,殿下不在的这一年,黄门侍郎,吏部尚书,还有国子监祭酒皆心志不坚,被他倒戈。” 谢临渊玄衣静垂,眼都不抬一下:“知道了,有劳裴大人。” 裴熙见他岳镇渊渟,岿然不动,顿时像找到了主心骨一般,松懈了年迈的肩,露出笑容。同他说起镇国公家设踏青宴一事。国公满门出仕,世子在户部就职,嫡女比太子小两岁,幼时还曾与殿下见过面。 老迈的嗓音回响在议事殿中。 东宫素来空寂。 桌上除了笔墨奏章,茶盏瓷壶,没有任何摆设。连那香炉也被他嫌碍眼,丢了出去。 不似郁卿的案前,总是堆满了东西。 她的针线钱罐帕巾扇子,一串野果一把花枝,捡来的漂亮石子,分门别类放在箩筐中,将他的纸墨挤在一旁。不知究竟有何用。 谢临渊回神时,裴熙已经说完了,正望着他。 “孤眼疾尚未痊愈,就不去了。”他揉着眉心,“替孤多谢镇国公好意。” 裴熙正要再劝,内侍忽然呈上来一封信。他无意窥视,只是打眼扫过去,赫然是建宁王的字迹。 谢临渊深深蹙起眉:“何处来的?” 内侍俯身在他耳畔说了几个字。 裴熙伴东宫十载,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如此难言的神色,仿佛冷硬的坚冰崩裂,透出其中燃烧的怒火。 谢临渊撕开信,通篇扫过去,拿信的手骤起青筋,几乎要将这张薄纸捏碎。他眼前忽得陷入昏黑,半响发出一声冷笑。 第12章 她究竟有没有一点真心…… 郁卿辗转难眠,等了数十日都没有回信。 第20章 府中饮食皆精细,竟将她亏空的身子养好不少,令她容光愈加夺目。 年前建宁王回了京,除夕夜顾夫人请她来院中赴宴,郁卿一个人睡不着觉就去了。意外的是易听雪也在座,她还是那般冷冷清清的模样,瞧不上郁卿和满堂夫人。 顾夫人说她最是高傲,待色衰必爱驰。 只有郁卿清楚,易听雪才是和建宁王纠缠到最后的人。其他姬妾都不明白,建宁王容不得别人不爱他。 易听雪越推开他,他就越想看她屈服,用尽一切打断她的脊梁。 说是爱,不如说征服欲。他在日复一日的纠缠中见识了易听雪的聪慧与坚贞,直到她从城楼上一跃而下,建宁王才恍然发觉早已动心。 年后,建宁王归府,未解大氅便到松萝院。 他进门时,她左臂支在案上睡着了,粉颊枕在柔夷。午间阳光浓淡洒落桌前,也透过腕上晶莹剔透的玉镯,扫了一缕翠色在她泛红的鼻尖。 建宁王收拢大开大合的步伐,忍不住放轻呼吸,静静瞧了她一会儿。 郁卿感受到陌生的气息,睁眼就看到建宁王一动不动盯着她,惊得跳起来。 建宁王赶忙连哄带顺气,顺便还为他上次的失态道歉。说是吃醉酒了,并非有意强迫。 郁卿从没见过如此不要脸的人,一时气得竟说不出话。 建宁王温声道:“卿卿打了本王一巴掌,若还生气,本王再罚自己一巴掌,这样可是消气了?” 她一个舞姬哪敢让当朝皇子自罚耳光,连忙摇头,绝口不提写信的事,哑着嗓子道:“奴胆小,王上想与奴在一起,就不能强迫于奴。” “本王哪里舍得。”建宁王斟了盏酒饮下。 他忽然觉得慢点也好,郁卿惯会惹人怜爱,比那冷硬的易听雪有趣多了。 时间多得很,他不介意玩点你来我往的游戏。她早晚会彻底敞开心扉跟着他。 这世上就没有他追不上得不到的东西。 “他日我登高凌绝,封你为贵妃,如何?” 郁卿随口问:“那皇后是谁?” 建宁王抚掌大笑:“你花籍舞姬出身,居然肖想皇后之位?” 郁卿也笑了,她可不稀罕皇后。 她记得老皇帝二月就会病逝,建宁王回京路遇刺客,与易听雪一同滚落深山。 那是她逃跑的最佳时机。 午后建宁王将公务搬来她屋里批阅,到了晚上,郁卿困得昏厥,却被他强行拽起来去亭中赏月。 郁卿忍着气暗地骂他神经病,到了亭间,才恍然大悟为何建宁王要带她来这儿。 ——易听雪在此独坐。 建宁王却跟没看到她似的,拉着郁卿坐入亭中,设香炉披狐裘挂锦帘,竟将这冬夜的寒亭烘得暖洋洋,真是有钱能使春来早。 郁卿脑子里嗡嗡作响,没想到原著剧情来得如此之快。 每每易听雪宁死不屈,建宁王就会暴怒,拉着郁卿在各种地方欢好,让易听雪在一旁跪看。 郁卿背后冒了层冷汗。只听易听雪平静无波的声音响起: “妾身告退。” 建宁王忽得冷声道:“没让你走!” 易听雪顿住:“王上有何吩咐。” 建宁王嗤了一声,挥手泼出壶中佳酿,命她不许抬头与他们同赏一轮月,只能跪着,看地上酒渍中的月亮倒影。 易听雪缓缓跪下,冷酒湿了下裳,垂在身侧的手攥得发白。 建宁王还不解气,扭头便与怀中的郁卿调风弄月,手脚又开始不老实,眼看着要剥开她狐裘,郁卿急忙推了他一把:“王上。” 她指着地上的易听雪:“为何非要她在此。” 建宁王哑声:“不必管她。” 郁卿害怕他又发癫,垂首隐藏自己惊惧的神色,颤声道:“那王上只要我一人,也不够么?” 她攥着他的袖角,仰首恳切地凝望,泪光碎在眼角,凝在长睫上颤颤欲滴。 建宁王顿住,缓缓起身。她就浑身胆怯地缩成一团,好似一只淋了雨的狸奴,倘若不收留,她就无处可去。 ——她唯恐被他抛弃。 意识到这一点,建宁王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心脏好像被轻轻挠了一下,燃烧的怒意莫名化为一种奇怪的感受。他余光瞥见易听雪的脸,顿时心生无趣,挥挥手让她走了。 郁卿大松了一口气,以为今日就结束了。 谁知下一刻建宁王转向她,认真道:“那就只有我们俩。” 还发癫! 郁卿彻底没办法了,正想着怎么脱身,远处传来一阵火光呼喊。 建宁王几乎第一时间翻起身,蹙眉仰望西南方。 郁卿也惊疑不定地望着。 亭外侍卫快步奔来:“禀告王上!” “出了什么事?!” “是太子殿下……亲率万骑,已至洛水畔。” 洛水离蒲州极近,不到一个时辰。 “他怎么来这里?”建宁王又惊又怒,急躁地踱步,突然拂袖怒斥道,“一群废物!备马!” 侍卫与建宁王迅速离开,根本来不及管郁卿。她嗅到一丝不对劲,赶忙奔回松萝院。不出一炷香时间,建宁王府里竟哄乱成一片,四下皆是尖叫哭喊埋怨声,混杂在一起。侍卫们拿着火把,将姬妾夫人们拉出睡梦,只着单衣地塞进马车里。 郁卿趁机向后院跑去,半路冒出来侍卫一把抓住她手臂:“王上让夫人同我来!” 第21章 郁卿被他胡乱塞进一辆狭小的车厢,鞭声破空,马儿嘶鸣撒腿狂奔。黑暗中她颠翻了身子,撞上旁边的夫人,抬头却发现是易听雪。 郁卿咽了咽,想到方才的情形,实在不知说什么是好。 易听雪却先开口搭话:“你叫郁卿?” 她点点头。 易听雪抿唇:“方才多谢你了。” 郁卿听出她在谢她帮忙解围。若不是郁卿推了建宁王一把,易听雪还要被迫跪在亭中观赏春色。 郁卿并不意外。原著女主虽然看着冷冰冰,但头脑聪明,行事理智,一直很讲道义,到最后都不爱建宁王,反而让建宁王日久生情。 她看文时常常觉得易听雪很厉害,若不是被建宁王当成玩物,或许能嫁入高门,撑起一个世家大族。 “不谢。”郁卿苦笑道,“这也是为我自己。” 易听雪眼底透出讶异:“你何须为了自己?建宁王宠爱你,与旁人皆不同。” 郁卿顿时心下百感交集,鼻尖一酸,怔怔望着易听雪。 或许是在书中旁观过她的大半生,郁卿知晓她人生每一处悲欢与抉择,与她共情过,痛恨过同一个男主,因此对她总有些莫名的亲近。 郁卿犹豫了一会儿,凑近了易听雪耳畔,向她吐露:“我也不瞒你,但请你替我保密。其实我已私定了终身,他正等我回家。是建宁王强迫我们分离,还逼我写恩断义绝书给他!我怕建宁王通天手眼害我郎君,才一直同他虚与委蛇,只待一个机会逃跑。” 易听雪闻言瞪大眼,好一会儿都没缓过来,喘了口气道:“他可曾试图欺辱于你?” 郁卿想起建宁王醉酒闯进她屋那次,点头问:“年前他醉酒那次,你是不是扇了他左边脸一巴掌?” 易听雪一顿:“原来另一边是你打的,还挺对称。” 黑暗中两人视线对上,同时噗嗤一笑。 易听雪面露愧色:“从前是我有些误会,才对你不假辞色。” “无妨,都过去了。”郁卿摆手。 她清楚易听雪与平恩侯的事,此时相看,二人竟有同病相怜之感。 远处又传来打杀声,郁卿掀起车厢窗帘,遥遥望去,蒲州郊外星火聚集,汇成一条长龙咬向城郭,士卒们的呼喊声震天响:“开城不杀!开城不杀!” 很快火龙冲进蒲州,一路朝着建宁王府去。 郁卿看得心惊胆战。 难道是她记错了,原著剧情中根本没这段啊? 易听雪望见那火龙,眼中亦燃起火光:“不怕,我们此行定有机会逃跑。” - 蒲州刺史得知建宁王已逃走,惧战直接开了城门。兵吏们不理旁人,直冲北边。 建宁王府一夜天翻地覆,未撤走的姬妾与家奴们被捆住双手,跪了满院,绝望地哭泣喊冤。 兵吏们高举火把,挨个清点,掰起他们的下巴厉声询问:“见没见过一个叫郁卿的?” 有人大喊:“我见过!她住松萝院,常来找我!” 兵吏将她拖出人群,押送到院前的照壁。 地上皆是侍卫身首分离的尸体,顾夫人战战兢兢抬头。 昔日辉煌璀璨的琉璃盘龙照壁,如今溅满猩红血迹。 照壁下一道颀长身影,执剑负手而立,冬风吹得他绣金龙玄衣烈烈作响。 顾夫人心头一惊,慌忙垂首,只能看见他皂靴旁的一滴血迹。 兵吏将刀架在她脖子上怒喝:“说谎的人头落地,听到没有!” 顾夫人赶忙应声:“臣妾不敢撒谎!臣妾是真的见过!郁卿是王上最宠爱的夫人,王上离开时,肯定将她带走了。” 她深深地叩首,半晌,忽然听得照壁下那人淡声道:“最宠爱的夫人?” 不知为何,顾夫人听到了其中压抑的滔天怒火。 她浑身颤抖:“王上为她单独设松萝院,还为她打了芦夫人,只要回府就会去寻她,往日无一人得此盛宠。” 谢临渊忽得抬首,火光浮动在他冷白的容颜,落下极明极暗的虚影。 听到“最宠爱的夫人”这六字,他几乎要气笑了。郁卿真是好本事,不仅让他冲昏了心智,连他的好皇弟,万花丛中过的建宁王,都一头栽进温柔乡中,就算逃难也要将她拴在身边。 谢临渊握紧手中滴血的剑,剑尖不住地颤动鸣响。想起她信中所言,以及建宁王挑衅的字句,他心中更是升起一种难言的耻辱。 她究竟有没有一点真心,如此轻易地背叛他,又毫无负担地转头扑进另一个人的怀抱。关键此人还是他一母同胞的皇弟。 还是说她原本就钟情于建宁王谢非轶,建宁王要她做什么都可以,甚至包括引诱他再背叛! 谢临渊怒极反笑,这就是建宁王的宠爱?把自己的女人推到敌人怀里,再迎回身边? 他抬手指着地上的顾夫人:“带路,去松萝院。” 第13章 真是红颜祸水,令皇室兄…… 进了松萝院,顾夫人震撼得没停下过。知道郁卿受宠,可没想到如此受宠,院中栽奇花异木,屋内堆锦绣罗帐,还有一架能站百人的拔步床,就连那桌腿上都镶了翡翠! 建宁王好似要将世上所有宝贝都捧到郁卿面前。 谢临渊掠过案台,上头堆满了建宁王的折子,他淡淡扫了一眼,嗤道:“荒淫无度。” 批公文都要同女人腻在一处。 第22章 檀木小几上置鹤颈酒壶与两只白玉杯,无声诉说着二人离府的纵欢对饮。 谢临渊拾起其中一只。玉杯莹润,杯中酒已冷,杯沿上还残留着一抹淡粉的口脂,隐隐透着幽香。他指腹重重拭去这片残痕,忽然掷杯在地,发出“啪”一声碎响。 众仆婢胆破心惊,慌忙跪了一地。 谢临渊沉声:“她来府上后,都与你说过些什么话?” 直到此刻,顾夫人终于猜到了真相,却没从震惊中缓和过来。郁卿真真是红颜祸水,不仅有个江都林氏的情郎,还令皇室兄弟阋墙,二龙夺珠! 美貌过于出众,与灾难何异? 被权贵争夺,身不由己,也非她所愿。 顾夫人深吸一口气:“她性情单纯,平日里总惊呼些东西没见过。” 谢临渊蹙眉:“我说的不是这个。” 顾夫人跪在地上,惶恐道:“臣妾不明白。” 谢临渊抬眸:“那就让会说的说。” 兵吏们将刑讯过的侍婢们押进屋。 其中一个侍婢抢地哭答:“奴婢什么都说!奴婢听得王上欲封郁娘子为贵妃,郁娘子却问起皇后之位,遭到王上回绝便不答话了。奴婢所言句句属实,” 一时间冬风都凝滞了,此言大逆不道至极。谢临渊听完都不在意他想要的答案,只是眼前又渐渐昏黑。 这段时日他每每思及郁卿,就心绪翻腾如坠怒海。御医劝他千万莫动肝火,以免眼疾复发。 他站在这间金屋中,想起那封被他撕碎的信。仿佛能从建宁王挑衅的字迹中,读出郁卿假惺惺的得意。 她说建宁王对她好极了。她住的是府中两进院子,比他许诺的城中独院好。每日珍馐佳肴,绫罗绸缎,金钗玉佩,样样皆有。她再也不用一双手在冰冷的织坊桶里泡,不用给他烧火做饭,洗衣研墨。 她虽喜欢他磨的桃花木簪,但和她如今衣柜中哪一套衣裳都不配,因此已经丢掉了。 诚然,他与她的确有些恩情,但现已大不相同,佳人理当配才子,从前不过是时运不济,错配罢了。此次随他三贯钱作谢,二人从此缘尽,一别两宽,望君勿念。 三贯钱。 谢临渊无声笑了。 区区江都林家郎,一个瞎眼残废,怎能比得上权倾天下的建宁王? 她既然贪图华屋锦绣,贪恋建宁王的滔天权势,想借此飞上高枝,就要承担背叛他的后果。 他忽然改变主意了。他要当着郁卿的面,将建宁王一步步逼入绝境,打进泥里,让她好好体会什么叫美梦破碎,穷途末路,痛不欲生。 谢临渊收起长剑,缓步走出松萝院,长指在剑柄上点了点。 “烧了。” 火舌冲天燃起,将无数亭台楼阁付之一炬,蒲州彻夜长明。 - 后半夜时,郁卿乘坐的马车终于停在荒郊扎营,营中早已兵乏马疲。她和其他姬妾们被安置在一处,夜里啜泣声连成一片,逮住一个士卒就问王上的消息。 不到天明,建宁王浑身是血撩开帘进来,众姬妾一拥而上哭诉着心中担忧。 建宁王撇开她们,眉眼冷峻,焦急地环视,而后大步走向营帐角落,弯腰将安静蜷缩的郁卿抱了个满怀,带出帐外。 霜天寒,郁卿浑身发冷,闭眼仰头忍耐着铁甲的坚硬硌人。 建宁王将她紧紧圈在怀中,抚摸着她的脊背,哑声一遍遍安慰:“别怕,不会有事的。” 郁卿哽咽:“你身上都是血,我怎能不怕。” 建宁王忽得笑了:“这么娇气,和谁学的,莫不是怕我弄脏你衣裳?” 郁卿摇摇头,她怕他发癫啊。 建宁王抱她走入温暖的大帐,将她放在床沿。 “先睡觉,等明日到了城中,我差人给你换一身好的。” 说罢他伸手解她系带。郁卿心跳得飞快,紧紧拢住衣裳:“不行,王上身上都是伤,不要崩了伤口,奴心疼。” 建宁王呵气:“无妨,都是小伤。” 郁卿急得眼红:“我在意!” 建宁王停住手,抬眼沉沉凝视着郁卿:“你究竟是在意本王伤势,还是不想侍寝?” 郁卿双唇颤抖,张合了几下,没说出话。 其实她也在意他伤势,希望他伤得太重死了最好。 建宁王冷哼一声。 今日他本无临幸她的想法,怜惜她大半夜奔波,想让她脱了外裳好好睡一觉。被她一闹,好像他非强迫她似的,顿时没了趣。 他赐郁卿松萝院,为她豪掷千金,许她贵妃之位,她却毫不知足。 他厮杀了半夜,一回营就来寻她,带她睡在他的大帐,而不是和一群姬妾挤在寒冷发臭的营棚,只换来她的百般推拒。 多少女子渴望独得他青眼,只有她恃宠而骄,试图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建宁王飞手打开郁卿,任由她重重摔出去。 “以为得到几分偏宠,就能肆意妄为了?” 郁卿痛得掉眼泪,忍不住心里的脾气:“我何时肆意过?” “放肆!” 建宁王气得来回踱步,一把拽住郁卿前襟,恶狠狠道:“本王再给你说最后一句话的机会!” 郁卿仰着脖子,她掌心皮都擦破了,捂着手抽噎道:“可是王上答应过奴的,怎能食言。” 建宁王烦躁不已,起身怒喝:“来人,将她丢去囚车!” 第23章 郁卿被两个侍卫拖出大帐,途径姬妾聚集的营帐,她们探头惊疑不定地议论她。人群中易听雪正焦虑地张望,郁卿冲她微微摇头。 她跟随囚车颠簸,左右都是些奴婢家仆,没有车坐只好臭烘烘挤在一起。好在也没人敢为难她。一路上姬妾们来看笑话,她也不理,她们自讨没趣便就走了。 到了宁州,一切似乎又恢复了祥和模样。除了郁卿一人被关在柴房里。晚上易听雪偷偷来看她,给她带了碗鸡丝粥,郁卿在柴房里整整两日都没吃饭,饿得发晕,捧着粥喝了精光。 易听雪又取出一张兔毛披风盖在她身上御寒。 她低声道:“这是建宁王给你的。” 郁卿瞪大眼:“你莫不是倒戈了吧?” 易听雪压低声音:“我方才端着粥偷偷来此处,半路上撞见他满脸阴沉,站在柴房后院外,手中攥着这披风,好似已经站了许久。” 郁卿翻白眼:“装模作样。” 她瞥了眼披风,发现上头绣了鱼鸟祥瑞,月光照耀下,居然恍惚间飞游起来。她立刻便认出,这用的是金线草制成的线。 她在白山镇织坊洗了一年草叶,却从未见过真正的成品金缕衣。反倒离开了白山镇,居然有缘穿上。一时新奇居然忘了手疼,便将这些事说给易听雪。 易听雪听罢愤慨道:“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这世道对庶民也太残忍。” 郁卿笑了笑,她胸无大志,力薄位卑,能管好自己就行了,真有钱只会买点好吃的。 易听雪瞧她如此喜欢这衣裳,劝道:“这两日建宁王安抚姬妾,人人一件金缕衣。那帛肆的东家要回随州了,你现在认个错,还来得及。” 郁卿摆手:“也没多想要。” 易听雪蹙眉:“难道还想在柴房里挨饿?万一染了风寒,受苦的还是自己。” 郁卿笑了:“换成你你可会服软?” 易听雪忽地就不说话了。 郁卿裹紧披风,忽然眉头紧蹙:“等等,你刚才说什么随州帛肆?” 易听雪淡淡道:“随州城周家帛肆,也不知道怎么攀上的建宁王府。他们少东家前日里来蒲州奉上金缕衣,本都到府上了,没想到蒲州城破,建宁王顺道带他来了宁州。” 郁卿顿时心跳如雷。 - 院外明月下,寒宵风露重,建宁王正心神不宁地在树下踱步。 远处柴房的门开了又关,易听雪端着空碗走来。 他立刻上前问:“她说了什么?” 瞧着他如此牵肠挂肚的模样,易听雪心底暗暗冷笑,面上却似古井无波:“郁娘子托我带话,她后悔了。” 建宁王深吸一口气,大笑出声。 若放在往日,他势必要训斥易听雪一番,再让她跪下反思。不知为何,他今日却毫不在意,心中想的都是郁卿会如何向他哭诉认错,直接越过易听雪向柴房去。 果然不出他所料,郁卿在柴房饿了两天,浑身脏兮兮,拉着他的衣角说害怕。 建宁王心情大好,仿佛出了一口恶气,狠狠威胁了她两句,郁卿就缩成一团呜呜地哭。 他拉她起来擦眼泪,问她想要什么。 郁卿抹了把鼻涕,哽咽道:“姐姐们都有金缕衣,为何我没有。” 建宁王开怀道:“那你先回去沐浴,要什么都给你。” 郁卿只温顺地点头。 隔天有个陌生侍婢敲门,带了十件金缕衣让郁卿挑。郁卿一件件翻过,摇头道:“这些衣裳我都不满意,你们还有别的么?” 侍婢:“还有些料子,不是成品,就是有些多。娘子多等等,我去取。” 郁卿笑道:“不麻烦,我亲自去挑。你为我拿来一个帷帽,要遮住我的全身。” 侍婢应了声。 二人来到侧院,郁卿迈进门,一打眼便瞧见里头端坐的人影,正是她在白山镇帛肆遇到的周烨! 周烨得知府上夫人要来亲自挑料子,早就准备好了,恭恭敬敬请她入门,向她一一介绍。 郁卿不发一言,静静挑着,过了片刻,忽然低声对侍婢附耳:“去,拿我桌上的金花翠羽步摇来,我要试试搭不搭。” 侍婢犹豫地看了眼周烨:“娘子、这……不好吧?” 郁卿佯怒:“还不快去!” 侍婢只好告退,飞也似地往外跑。 孤男寡女同处一室难免尴尬,周烨手足无措了一瞬,很快恢复了原状。 就在此时,郁卿扭过头道:“周郎君。” 周烨一顿,隐隐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 下一刻,郁卿倏然掀开了帷帽的长纱。 周烨大惊失色,连退三步:“郁娘子?!” 郁卿望着他,鼻尖一酸,下拜道:“我有一事恳请周郎君相助!” 第14章 林渊怎么可能在这里 周烨定了定神。这夫人确是郁娘子,但比从前更加姣美,容光焕发。通身的珠玉绮罗,将她沉鱼落雁之姿全然披露。 忆起从前在白山镇时,她质朴清纯的笑颜,周烨不禁悲从中来,他乡遇故人本是喜事,可他中意之人,如今已做了皇子姬妾,他却得攀附皇子以谋生路。 周烨执手泪眼:“郁娘子,可还好?” 郁卿神情哀戚,闭眼不语。 周烨更是心如绞痛:“郁娘子有何事相求,但说无妨,我周烨虽位卑,却绝不是寡情薄义之辈!” 第24章 郁卿取出一封信放在他手中:“白山镇刘大夫与我有重恩,我将他视作生身父亲,恳请周郎君替我报平安。” 周烨重重点头,欲再说话,院外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郁娘子!奴婢取来了!” 二人迅速收敛了容色。 - 三日后郁卿便收到金缕衣。她借口更衣挥退侍婢,果然在衣袖的内袋中发现一封信,匆匆扫过一眼却吓得心跳如雷。 信中写周家商队明日最晚戍时启程,若郁卿愿意,可以藏进装衣料的车厢中,一起回随州。子时既到蒲州,就能彻底摆脱建宁王。 郁卿双手颤抖,周烨他怎么敢! 她只是叫他送一封信,没想要让他送命! 午后郁卿让侍婢请易听雪来院里。二人独坐屋中,郁卿取出信纸给她看:“我识字不多,你帮我瞧瞧,是不是我理解错了。” 易听雪早知道郁卿谋划,连给刘大夫的信都是她写的。但看到信中所言,也惊愕在原地。 易听雪思索许久,郑重道:“商人重利,除非周烨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他敢这么做,只有一种可能。建宁王如今于局势上已落太子下风。周家想撇清关系,令觅高枝了。” 郁卿蹙眉:“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你难道真信他钟情于你不成?”易听雪挑眉,“而且建宁王一连四日都不在,你猜是谁绊住了他回府的脚步?” 郁卿咬牙:“周烨自然不是唯我就行。我也不是没想过建宁王落败,只是……” 只是原著剧情实在太深入人心。建宁王奸诈至极,几次诈降,有次甚至被俘,最后发现都是阴谋。 而女主易听雪趁机逃跑,被建宁王抓回来锁在榻上,整日不休地折辱。 照这个发展,建宁王痛失蒲州应该是装的! 当年郁卿通宵看完正文,虽然还没来得及看番外就睡过去穿书了,但全书百分之九十九的内容里就没太子这号人物,那区区三千字的百分之一还能翻天不成? 她扪心自问,自己的确改变了一些剧情,晚回王府一年,又帮了易听雪两次吧。 但她没参与天下大事。蝴蝶翅膀扇起的风小得可怜,怎么可能凭空扇出一个太子殿下,还掀了建宁王老巢? 郁卿深深叹了口气,趴在桌上,她不知怎么跟易听雪解释,这其中定有蹊跷。但不论建宁王诈败多少次,他终究会赢的。 易听雪的神色渐渐冷下来:“你若无意逃跑,何必来找我商量?留在王府便是!” 她起身欲走,郁卿赶紧拽住她说出心底话:“我想跑的!” 易听雪展颜一笑,如冰川化作春水:“往日里看着你胆子也不小,连我都敢救,如今怎么退缩了。” 郁卿泛起苦笑,她所做的一切不过仗着熟悉原著,以求自保。 易听雪是真正的高门嫡女,聪颖磊落,坚贞不屈。可惜刚极易折,最后死得很凄惨。 易听雪蹙眉:“你不要慌,有我二人一同想办法,总能逃出生天。” 郁卿被她说动了心。原著中易听雪孤立无援,还受一堆反派姬妾连累,才被建宁王抓住。 现在姬妾们知晓她与易听雪关系好,再不来招惹。逃跑路上两人还能互相照应,万一真得成功了呢? 想到林渊还在等她,郁卿心中燃起一丝希望。 第二日中午郁卿告知侍婢,她找易听雪吃酒,醉了就宿在她屋里,莫要打扰她们。那侍婢诧异地瞥了郁卿一眼,不敢多言。 随后二人换上易听雪偷来的侍婢衣裳,改换了容貌,悄悄走出后院。建宁王匆忙撤离蒲州,没能带多少侍婢同行,院中侍人多是近日招进来的,因此二人很快来到汇合处。 周烨见郁卿还带了一个人,本想拒绝,但郁卿声声泪下祈求,说到了城外,易听雪就下车。他想了想,便让她们赶快藏好。 二人分别钻进两个叠满衣料的箱中,隐隐感觉侍卫们搬箱子,还抱怨里头什么东西好生沉。 周烨塞去些银子,说他偷偷购置了一批关内好酒,为家父庆生。这年头买卖大量盐铁酒皆需有官府下发的凭证,但侍卫收下贿赂就不问了。 马车驶出府,街坊喧嚣渐渐远去,很快通过城门盘查。郁卿没想到如此顺利,对周烨都生出几分感激。她蹲在漆黑的箱子里,头顶重重衣料,闷得有些困倦,然而很快忽然被远处的马蹄兵戈声惊醒。 “出了什么事?”郁卿敲了敲箱子。 周烨慌张的声音传来:“太子殿下攻城了!我们先进城!” 城郊亦住着许多百姓,此刻纷纷往城中逃。周家车队没驶离城门太远,一时被人潮冲得货翻马惊,周烨赶忙打开箱子,拽出郁卿。 天色已黑,郁卿往远处一瞥,南方半边天都被火光冲亮,旌旗似刀划开长空,铁骑声如雷快如电,扬起黑风暴足有三丈高。 她哪里见过这阵仗。两军对垒,百姓永远是炮灰,想活命必须进城! 易听雪的箱子被惊马掀翻,她跌坐在地,下摆嫣红一片。 郁卿冲过去扶起她,却被周烨一把拽住:“别管她了,我们快跑!” 城墙上架起弓兵,不顾许多百姓还未逃进城门,一瞬间箭落如雨! 人群惊叫中,郁卿恐惧地拉着周烨,另一条手臂死死掺住易听雪不放。 城门侧冲出了一列轻骑,簇拥着一个器宇轩昂,英姿勃发的戎装男人,他如鹰的目光扫过众民,忽然停在郁卿身上。 第25章 然而,在建宁王看见郁卿前,周烨就先一步发现了建宁王。只一眼,他浑身震颤,猛地松手,任由郁卿和易听雪被卷入人潮。 周烨松手的瞬间,郁卿不敢置信地抬头,正好和建宁王的视线对上。她悚然一惊,拽起易听雪就往城里跑。 易听雪大喊:“城门快关了,你先走!” 郁卿不知道哪来的力气,趁着城门关闭的那一刻,奋力推着她跑进去,被挡在门外的百姓爆出尖锐的哭声,听得人胆战心惊。 趁此机会,她赶紧扯下金缕衣袖子,给易听雪绑紧伤口。 易听雪怒道:“走!带着我你跑得更慢!休做无用功!” 郁卿起身笑了下,并未被吓退。汗水浸湿了她额角碎发,在晶亮的眸子前颤动。她嗓子嘶哑,声音仍清晰:“一人跑得是快,但两人才能跑得远啊。” 易听雪眼眶骤然红了,此刻才明白,郁卿不是胆子大,只是重情重义。 二人也不说什么了,往人多的地方钻,从城南走到城北,出了城就是北山。 一只金翎箭猛地从背后扎来,擦破郁卿肩膀,钉在她脚前。 “站住。” 人潮汹涌。 郁卿僵硬地回头,不远处建宁王坐于马上。角弓弦紧,金箭蓄势待发。 身后流民将郁卿与易听雪冲开,她们隔着人群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向两边跑去。 建宁王怒极咬牙,踟蹰了不到一眨眼的时间,便纵马追向郁卿,半条街后就将她按到马背上,抽开她腰带绑了双手。 “再跑一步本王砍了你的头。” 郁卿不敢挣扎,一路上被颠得直呕。建宁王进了营帐将她甩在床头,撕开她衣裳。 郁卿连忙求饶:“王上息怒,这期间有一点误会!” 建宁王怒不可遏:“本王四处寻你,你居然跟卖布料的商贾跑了,不就是想回随州找你那个村夫!” 郁卿头晕眼花,肩膀痛得麻木,眼泪止不住地涌出来:“我在外面颠沛流离一年多,熬过了那么多苦难,只为撑到见王上的那天!我对王上的痴心天地可鉴,王上若不信我,我还不如去死!” 咣当一声,建宁王甩了一柄匕首在她身侧。 郁卿捆在一起的双手颤抖,寒刃映照她泛红的眼眶。 建宁王冷冷看着:“不是说要死?” 郁卿闭上眼,沉默许久,忽然仰头露出一个哀戚的笑:“好。” 她长睫沾满了泪水,仿佛晨露凝在娇嫩的花瓣。玉琢般的容颜褪去血色,苍白得一触既碎,一阵风吹过就会香消玉殒。 建宁王忽得想起当年他送她去平恩侯身边。 宴上她一舞惊动四座,翩若飞燕穿行早春细柳间。最后乐声落下,她也是泪眼盈盈,回眸笑望着他。 她细声细气道:“王上,就此别过。” 那一声百转千回,柔肠寸断,似有万般遗恨深埋心中。他夜里辗转反侧,始终不能忘记。在此之前,建宁王认为世上美人太多,倾国倾城只是酸腐文人口中的吹嘘。 而此刻,郁卿缓缓抓起匕首,声音低落: “王上,就此别过。” 下一瞬她猛地刺向自己喉咙! 建宁王心惊神颤,抬手打掉匕首,寒刃刺破他掌心,留下一道血痕。 匕首落在三丈之外。 郁卿大口喘息着,剧烈跳动的心脏也落了地。 帐外传来呼喊轩天,建宁王面色复杂,扯过一条碎布蒙住郁卿眼睛,拉起她双臂捆在床头。 “不想穿金缕衣就别穿,就这么跑出去!本王看你能跑去哪儿去!”他瞪了郁卿一眼,取弓大步出了营帐。 帐中未燃火盆,郁卿衣不蔽体,四肢后背都在早春的寒气中冻得冰冷。一夜奔走,她又渴又累,双手麻木。肩头的血渗出,疼得她一直哭,很快就起了高烧。 不知过了多久,帐外有金戈杀伐声,但她浑浑噩噩,无暇顾及,感觉自己就要死了时,好像有人掀起帐帘,缓步走来,站在床前。 郁卿想缩成一团,但抬不起头。想张口让他滚,喉咙里却发不出一个音。 缚住双手的系带被突然割断,郁卿滑落在床上,接着有人掀开蒙住眼睛的布条。 迷蒙间郁卿看到来人的轮廓,突然哭出声。 “渊郎!” 她哭得稀里哗啦,整个人都陷入迷离恍惚的状态,一边想着林渊肯定是来带她走的,一边想着林渊怎么可能孤身一人,站在千里之外的建宁王大营里。 她真是病得太迷糊了。 第15章 她是一柄悬在他心口的尖…… 早春的寒夜孤月皆因宁州战事染上血气。自太子殿下发兵到打下建宁王大营,只用了不到两个时辰。 右卫陈克站在营门口,待殿下下马,向他附耳禀告营帐中的诸事。 谢临渊垂着眼睫,瞧不出喜怒,唯听到帐中姬妾后,忽得抬眼,反手甩给陈克箭袋,头也不回地走到建宁王大帐前。 这短短一炷香的路,于他而言却异常漫长。自从松萝院出来,他胸腔中始终憋着一股怒意,如同滚烫的沸水无法平息。 当初他亲手设下陷阱,用一封信将郁卿送回建宁王身边。如今谢临渊却生出一丝后悔,后悔他仁慈了。 当初还不如直接杀了她! 他攥紧佩剑剑柄,眼前似渐渐蒙上一层黑纱,视野昏暗不清。 第26章 身边陈克低声劝道:“殿下,珍重身体。” 谢临渊微微颔首,掀起帐帘。陈克抬步欲跟上,突然被他喝斥:“出去!守在外面。” “是。”陈克垂首眼观鼻鼻观心,直到帐帘落下。 然而谢临渊走进大帐,隔绝了帘外浓郁的血气,心头烦躁却稍稍平息。或许是怒意又引起了眼疾,让他觉得不值得发火。 他落步床前,目之所视只有模糊的剪影,却足够知晓郁卿的狼狈处境。 她浑身动弹不得,身上的华服早被撕扯成了碎布,腰腹以下几乎难以遮掩。唯剩的心衣也在激烈的挣扎中断了系带,虚虚搭在心口,随着微弱的呼吸起伏。像只引颈受戮的鹿,喉咙里溢出柔软呜咽的哭声。 谢临渊厌恶地拧眉,抽剑割断缚住她双手的腰带,掀开蒙她眼的碎布,好让她睁大眼看清楚他是谁。 一直积压在心头的躁动忽然有了出口,他要听到她惊惧的喘气,后悔的哭泣,匍匐在地上一遍遍祈求他不要杀她! 然而郁卿睁开眼,却呆愣在原地,泪珠一滴滴砸落长睫,用一种受了莫大委屈的哭腔,含含糊糊地唤他“渊郎”。然后上气不接下气地挪到床边,蹭进他怀里。 谢临渊一顿。 她双臂好似春蔓柔软无力,轻轻缠上他腰间。嘴里嘀咕了什么,都听不清。心前一片温软玉腻却随着肩头颤颤,点水般一下一下,擦过他前襟。 谢临渊猛地拽开她:“少在此搔首弄姿!” 郁卿睁圆了濛濛泪眼,呆滞一瞬,忽地发现身上最后一层心衣已在不知何时落下,霎时从耳尖到脖颈羞红欲滴:“我、我没有。” 她手忙脚乱地捡起心衣裹上,身子缩成一团,不停捋着仅剩的碎布,想尽可能多遮住一点。 谢临渊浑身都是止不住的烦躁与混沌,大步走向营帐帘旁的衣箱,掀开全是男子软甲。 他冷哼一声,扬剑劈了箱子,任绫罗金甲滚落尘埃。 郁卿被这一声劈响吓了一跳,忙道:“渊郎不要生气。” “我何曾气过。”谢临渊冷冷道,“为你这种口蜜腹剑,卑如草芥的奴婢?你有多大本事?” 郁卿被他的话刺得眼泪直流。她垂下头,绸缎般墨发垂散,像蝶翼包裹住全身,声音哀戚:“你是不是看到那封信了?信是建宁王逼我写的!” “你拿什么证明!” 谢临渊提起剑,只需扬手,就能瞬间了结她的性命。 但她凭什么死得太轻松? “我的确拿不出来。”郁卿仰头苦笑,小心翼翼地一点点靠近,试探着拉住他紧绷的手。 谢临渊紧盯着她,似要将她除之而后快,却没有甩开她的触碰。 郁卿见他不拒绝,就得寸进尺地一把抱住他,像曾经在白山镇医馆时那样,埋头在他怀里。鼻尖萦绕着熟悉的气息,心中忽然泛起浓烈的委屈。 建宁王不会承认逼迫写信,她从何处找证据? 郁卿甚至无法理直气壮地举天发誓,毕竟她的确是建宁王的逃妾,曾经爱慕着建宁王。此次进府也口口声声说着只爱王上。 思及建宁王,郁卿如坠冰窟,抬头猛地推了谢临渊一把。但她病得厉害,没推动谢临渊分毫。 “你快走。”她慌张道,“万一被建宁王发现,他会杀了你的!” 谢临渊从胸腔中发出一声嗤笑,抬了抬手中剑,肆无忌惮地说:“那让他来。我就站在这里,看他怎么杀了我。” 郁卿急了:“我没有跟你开玩笑,他是诈降,他会打回来的!他把我放在这里,一定是个陷阱!” 谢临渊望向她的目光中交织情恨,复杂得难以读懂。 原来在郁卿心里,建宁王才是所向披靡,无往不胜的那个人。因此从白山镇到现在,她始终不愿信他,即便对他有情,她都会当作耳旁风。 “你快走!” “快走啊!” 她的推搡越来越急迫,谢临渊忽地捂住她的嘴,执剑之手拦腰抱住她,筋骨有力的长指用力扣上她瘦弱的腰身,深深箍进怀里,令她再也伸不出手推他半分,连惊呼都要咽进嗓子里。 他微微闭着眼,掩去眸底翻滚的戾气。鼻尖一动不动地贴着她冰凉的耳尖,胸腔也紧贴着她布满泪痕的侧脸。 或许郁卿真的是建宁王留给他的陷阱。 一个随时能背叛他的细作,一柄悬在他心口的尖刀。 可刀真正落下那一刻前,他不想将她彻底拔除。 - 天色阴白,风吹四野。车轮碾过砂砾和枯草。 郁卿再次于颠簸中醒来。她挤在掩面哭泣的姬妾堆里,被一辆囚车押向不知何处。 她肩头伤口裹着纱布,身上是一套青白的侍婢旧衣。环顾四周,所见皆是青山连绵。 “这是哪里?” 林渊在哪里? 一个面熟的姬妾呜咽回答:“王上被太子殿下抓了,要将我们犒赏士卒!” 此话一出,整车姬妾哭声连绵。 郁卿顿时头疼欲裂,记忆渐渐回拢。原来那天晚上真是一场梦,她真是病糊涂了,林渊怎会孤身一人到建宁王大帐中。 囚车停下后,士卒将她们拽下车。有些姬妾哭喊着不愿走,被锋利的刀刃吓得息声。 她们似羊群般,被赶到一处矮台上,面朝一圈高栅围出的空地。 更远处有一座高台,台上有人影行走。但那边有丛丛枝梢掩映,看得不甚清楚。 第27章 姬妾们绝望地挤在一起。其中一个小声啜泣:“带我们来围猎场做什么?” 猎场自然要张弓狩猎。 众人说起太子殿下在北凉的传闻,郁卿也有所耳闻,据说建宁王一母同胞的皇兄嗜血残忍。曾将北凉诸部族长的王子们放进围猎场中,命手下射杀,每条命五百两白银,弓术最优者更能加官进爵。 如此暴虐之举震惊朝堂上下,可太子并不以为意,甚至还笑对弹劾他的老臣道:“尔等想进场亲试也可。” 一时间,姬妾们吓得如烂泥倒地,涕泗横流。 四面鼓声隆隆,号角连天,侍卫们将一个身形挺拔的男子押入场中。 矮台离猎场不过数百米,众姬妾将那人的脸看得清清楚楚,正是昔日里权倾朝野,贵不可言的建宁王! 如今他浑身血污,发髻散乱,狼狈不堪,咬着牙欲挣脱钳制。 侍卫高呼:“奉殿下旨意,众将射中脊背赏银五十,大臂一百,小臂二百,膝五百,左右眼各一千……” 郁卿只觉浑身血液倒流,手脚冰冷,一时惊愕失神。 到底是杀人还是卖肉,还分个部位。 她如今非常确定,原著剧情中根本没有这一段!太子究竟是哪里冒出来的,不仅好杀人以供玩乐,还要强迫建宁王的姬妾们眼睁睁看着,她们倾慕的王上是如何被当成猎物玩弄,在猎场中绝望奔逃,直到精疲力竭,血流满地。 关键太子还是建宁王一母同胞的兄长。 郁卿打了个冷战。此人身上流着和建宁王一样的血,都是疯子,不知今天过后他会怎么处置她们。 好在太子殿下与她没有半点瓜葛。她即便跑了,于他而言不过是一个姬妾,应当不会细究。 第16章 你就从没养过白眼狼?…… 建宁王身上的箭越来越多。郁卿捂住耳朵背过身,不想被血腥的杀戮折磨。 姬妾们哭声连天,一半为昔日情郎的悲惨遭遇,一半为将来自己的残酷命运。郁卿不甘心,原书中她的结局就是被送去军营,如今好不容易能摆脱建宁王,回去找林渊,不能功亏一篑。 可四周侍卫看管严密,跑了也会被追上,只好静待时机。 最终建宁王浑身是血,背着数十根箭矢,沉默地跪倒在地。侍卫们上前将他拖走。路过矮台时,他却突然暴起,挣脱侍卫的束缚,冲到矮台上! 郁卿在惊呼声中慌忙后退,建宁王牢牢盯着她,伸出浸透鲜血的右手,好似也要将她拖入炼狱。 就在她以为建宁王要动手时,他却抛出一只熟悉的匕首,“咚”一声落在她面前。侍卫们瞬间将他制服,扭送到台下,他扭头望着郁卿,扯动嘴角,笑中含着浓烈的讽刺和煞气,欲说什么,却唯留下一串血印足迹。 郁卿急促喘着气,在众人的注视中,根本不敢伸手去拿血泊中的匕首。她不明白建宁王究竟是什么意思,也不愿多想,很快匕首就被清走,彻底消失在她眼前。 正好,她这辈子也不想再看见它了。 建宁王被带走后,内侍来传殿下的恩典,如今她们有三条去处可走,一是殉葬建宁王,二是自行回家。 有姬妾问:“那第三呢?” 内侍目光微微移动,似笑非笑地盯着郁卿,特地通知她似的:“第三,进宫服侍殿下。” 此话一出,暗潮涌动。她们大多是被豢养的乐舞姬,根本无家可回,即便在外头置宅,吃穿用度也大大不如从前。 而进宫服侍,能继续享受富贵日子,万一被太子临幸,还会一飞冲天。 殿下以残忍嗜血闻名前,多是说他生得容貌昳丽,风姿无双,如明月在侧,叫人心生嫉恨。想想怎么都是好去路。 不少姬妾都表示愿意留下。郁卿低头跟在众人末尾,慢慢挪到内侍面前,恭敬道:“奴愿自行回家。” 一瞬间,她有种窒息的感觉,好像暗处有人以目光紧紧攥住了她。 背上浮出一层冷汗,她余光寻找这道瘆人视线来源。 不是内侍,也不是 侍卫。 但这种脊背发寒的感受太明显,郁卿不停安慰自己,可能是她获得了自由,太兴奋,才产生了错觉。 她告退后,走出好几步,回头看,内侍居然一动不动望着她,好似怜悯,又像鄙夷。 芒刺在背,郁卿不敢多想,快步离去。 - 内侍处置完姬妾,穿过丛丛春木,来到高台上。 金高座上,众将簇拥,太子殿下正饶有兴致地看一猎户展示他的狼。 那匹狼尚未全然成熟,却已有威风,随着主事令下,乖顺地匍匐或跃起,还冲进林中叼了只鸟来。 猎户自豪地说:“草民养过四匹狼了,平时伴着我打猎,连老虎都不怕!但养狼一定要捡受伤的狼崽子,快饿死的那种。把它带回家,给它住最温暖的窝,细心照顾,给它吃的,让它依赖人。再用铃铛训练他捕猎,每天和它耍着玩。等它完全听人的话,就能带去捕猎了。” 谢临渊似是想到什么,微微眯眼:“你就从没养过白眼狼?” 猎户憨厚一笑:“狼都是白眼狼,最多养到五岁就压不住它的野性了,这时候一定要放它回山里。有了感情也不能不舍得,畜生都是难驯的,不放走它迟早要咬了草民的脖子。” 谢临渊不言,淡淡凝视着猎户与狼的亲昵互动。 第28章 猎户举起铃铛摇动,狼立刻躺在地上,暴露出柔软的肚皮,猎户伸手揉了揉,道:“不要小看这只铃铛,去年闹雪灾,有条曾经放归山林的狼饿得不行,知道山下有活人,就回来想咬死草民一家。草民拿铃铛一摇,那狼就不由自主躺下了,俺一刀就砍死了它。” 在场之人听得心生悲戚,谢临渊却忽地笑出声:“驯兽如驭人,明日你去教教外府那些蠢货。” 猎户愣了愣,还没反应过来太子殿下何意,内侍就轻轻踢了他一脚:“参军大人,还不快谢恩!” 他赶忙叩首。 谢临渊屏退了猎户,内侍便上前禀告建宁王女眷去向,共有十六名姬妾留下,十三名自行离去,无一人愿殉葬。 “没人陪他,不如留下的都去殉葬。”谢临渊拿起茶盏,却没有饮,只注视着杯中平静的水面,片刻后道,“无事就下去罢。” 内侍欲言又止。 待下午离开围猎场时,内侍才寻了个空隙接近陈克,低声问:“需不需要将她抓回来?” 没说人名,但陈克却知晓是谁。 他冷漠道:“一只白眼狼而已,殿下没有吩咐,就是不要了。” - 宁州城并没有郁卿想象中的那般残破,她进城后多方打探,很快在医馆里寻到易听雪。 二人见面相拥而泣。听闻建宁王被抓,易听雪笑出了声。 但郁卿还是对建宁王死了这事没什么实感。 他都被射成那样了,还能逃出来东山再起吗? “不要担心。”易听雪安慰她,“你当太子殿下是吃素的?他和建宁王的恩怨数都数不清,当年北凉人敢劫掠京都一日,都是建宁王放进关的!他还污蔑太子殿下不发兵相助,是漠视百姓,见死不救。” “可他也不想想,太子殿下那时候秘密奉陛下之命,正在北凉王庭,与大王子议和。那么远,怎么救?” “他最后能夺回京都,还是人家太子殿下带着三千残部,从王庭杀回了关内,所到之处千里血河,无一人幸存。吓得北凉王立刻跑了!” 郁卿沉默下来。她本想和易听雪倾诉太子活射建宁王太凶残,但头一次听易听雪说这么多,也算明白一点,易听雪听不得太子的坏话。 理解,毕竟太子杀了她最恨的建宁王。 若太子没那么凶残,郁卿还会感激几分。想起围猎场中的鲜血,她只觉得浑身颤抖,心有余悸。 这兄弟两人身上都流着一样的血,谁也不会比谁更好,只是太子还没惹到她身上来。 都不关她事了,她已经迫不及待要去找林渊。 想起梦中林渊为恩断义绝书愤怒的模样,郁卿心脏都被揪紧。建宁王如今已经死了。死无对证,她该如何让林渊信她! 当天晚上郁卿便启程。 易听雪知道了,说自己已经没有地方可去,也要随她一起。 郁卿摇头:“路途遥远,不安全。不如你先待在宁州。” 易听雪嗤笑,取出一只锦袋,展开给郁卿看。那里面装满了金叶珠翠,是郁卿离开松萝院时准备的。她被建宁王关柴房后,偷偷交给易听雪保管,后来易听雪又塞了些自己的首饰进去。 “我们有这么多钱,完全可以租一辆车,跟着商队一起走。” 她又说了什么,郁卿都听不清了,只怔怔望着袋中,被金碧珠光簇拥的,一只桃木簪。 第17章 林渊消失了 车行月余,方抵白山镇。 刘大夫正为一病人诊治,抬头望向门口来人,诊脉的手都顿住了。 不知是春光太明媚,还是他眼睛昏花了。那漂亮如天仙下凡的娘子,怎么像郁卿哪! 直到郁卿唤了他,刘大夫才从声音中确定,就是郁卿! 他赶忙叫药童把病人扶走,迎上去问候。 郁卿见到故人,也激动不已,她摸了摸头上的桃花木簪,双眼发亮:“刘大夫,渊郎呢?他还在你这儿?” 刘大夫疑惑道:“他不是要和你去随州城汇合?” 郁卿一愣,绞尽脑汁思索,想不起林渊曾说过汇合:“没有啊,我去随州驿站送信,是因为渊郎久久不见家人来接。只是半路上我……我被故人拦下,这才耽搁了。” 刘大夫花白的眉毛拧成一团:“他在你去随州那日早上就走了!” 郁卿攥紧了袖口,笑道:“不是开玩笑吧?” 渊郎答应过她,等她回来,就一起去江都。 刘大夫引她来后院,指着墙角那一箱耀眼的黄金:“这是他们走时留下的。我都过耳顺之年了,断不会骗你!那天好多仆从驾着马车来接他。” 春光照在码齐的金锭上,刺得郁卿眼眶发麻。 一定是有什么误会,林渊不可能无缘无故抛下她走掉。 郁卿犹记那天晨雾弥漫,林渊送她到医馆门口,他呵出的白汽濛濛,唇边的笑意不减。替她掖好围领,嘱咐她早点回来。 郁卿一把抓住刘大夫的衣袖,急切道:“他还说什么了?他这段时间有没有寄信来?” 刘大夫可怜地瞧着她,摇摇头,拍拍她的手:“算了吧。” 郁卿听不下去,脸色发白,跟易听雪说了声,便回芦草村去。 在建宁王府时,郁卿无数次梦见回家。 她会像往常那样推开家门,林渊会坐在案前等她,笑着望向她,说一声:“回来了?” 第29章 但真当她推开家门时,看到眼前景象时,却无力地垂下手。 空荡荡的袖口在风中摇动。 午后的阳光照亮弥散的灰尘,家中一片狼藉,从他们曾并肩坐过的案台,到夜里睡过的床铺,能砸的都被砸得稀碎。厨房中连只碗都没留,就连檐下曾来筑巢的燕儿窝竟也被扒掉了。 郁卿蹲下身,在碎屑里翻了很久,指甲缝沾满泥沙,却连他用过的一根笔,一根筷子,一只碗,都找不到。 更别提她为他做的滴漏,买的纸,支的花架。 一切有关他回忆的物件,通通消失得一干二净。仿佛他从不存在。 她翻了许久,出去时感觉恍如隔世。 人间阳春三月,漫山遍野开满桃花。 去年此时,郁卿花光积蓄,为林渊定了一架轮椅。四下无人时,推他来山脚赏花。她望着这片粉色山野,感叹世上最美的景色莫过于此。但每每出去赏花,林渊兴致都不大,时间久了郁卿终于反应过来。 赶着花谢的最后几日,她亲自酿了一坛桃花酒。 那酒甜得馥郁,凑近闻一下,就能令人重新醉入满山春桃中。 林渊饮一杯耳根便红了,郁卿笑他,他面寒如霜,似是要杀了她。 可郁卿见惯他暴躁,根本没放在心上。那时林渊身子未好全,性情也更喜怒无常。 不知从何时起,他渐渐收敛了戾气,对她越来越温和。郁卿再也想不起他生气时是什么模样。 回到医馆后,易听雪听说林渊不见,替郁卿打抱不平:“贼连床都要砸?定是你那郎君自己砸的。” 郁卿垂着头低声:“他即便食言,也与我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为何要毁我们的院子。” 易听雪皱眉,想了很久,道:“说不定他要成亲了,所以想和你断个干净。” 郁卿深吸一口气,心脏好似架在火上烤,胸闷得喘不上气,整个人好似溺在滚沸的水中,一刻也不得停止挣扎。脑海中不断浮现往昔他们相处的点点滴滴:“他说不定是看了我的恩断义绝书才会伤心至此。” 易听雪:“他砸院子抛下你在先,你寄恩断义绝书在后。” 郁卿心知如此,但仍有一丝希望是误会所致。她买来纸墨,让易听雪教她写信寄去江都林家。 就算林渊食言,她也要一个明确的答案。 - 建宁王造反,太子前去平叛一事,在朝堂掀起了滔天巨浪。一连数日皆有臣子血溅金殿阶上。 但圣上如今缠绵病榻,国事几乎交与太子一人打理。 时间一长,朝臣们终于明白,这位即将登基的新帝是何等肆无忌惮时,都慌了神。 三月初,百花开。镇国公于府中设宴,再三邀请,好不容易将太子殿下请来府上踏春赏花。他在后院种下一片桃林,此时桃花正灼灼盛开。二人自花下走过,镇国公低声询问:“殿下,牡丹娇艳,梨花素雅,群芳中可有入眼的?” 谢临渊今日着绣金龙玄衣,花瓣飞落肩头,他淡看一眼,也不去拂。 镇国公早就清楚太子殿下的脾气,他一言不发,便是让人接着说。 镇国公指着头顶一片粉云香海问:“臣家有桃花正当好,不知能否得殿下留步?” 谢临渊停步,向花树投去一瞥,任然不言。 镇国公唇边弯起笑意,正要唤人来,忽听太子殿下冷冷道: “孤最不喜桃花,国公还是趁早拔了罢。” 镇国公面色一僵,很快恢复如常,兴许是太子殿下真不喜桃花,转移了话题。 湖畔石桌上有一残局,二人行至此处,国公便邀他:“殿下好棋,不若与臣一试?” 谢临渊掸袍落座执黑,看了片刻便落子。镇国公与他对弈片刻,下得越来越慢,最后把玩着棋子撑腿深思。 时间一点点过去,那湖畔假山后传出一道清凌女声:“爹爹你太慢了,你下上二四顶,此子一下,黑子只能落一九,爹爹再下三四,黑子就输了。” 镇国公脸色一变,起身呵斥:“放肆!” 他退到桌外告罪,那假山后走出来个红衣少女,娇颜美目,眉尾飞扬,垂下头不说话。 镇国公蹙眉:“还不过来!” 红衣少女蹭过来恭敬地赔罪,脸上却抿着笑。 她感受到太子殿下的视线掠过她面前,这一眼好似在她脸上点了火,一路烧到耳尖上。她偷偷瞄着棋局,后悔自己方才的冒失,却不遗憾做得出格。 谢临渊淡淡道:“一三。” 红衣少女脸色一白,若黑子落一三,那他赢定了。 “臣女认输。”她大大方方行礼,没有半分怯色,“还请殿下指点一二。” 镇国公赔笑道:“殿下见谅,小女虽才疏学浅,但是个棋痴,若碰到个能击败她的,就没完没地问。” 谢临渊沉默片刻,忽然将指尖夹着的黑曜石棋子丢进盒中,漫不经心道:“既是棋痴,技艺却如此拙陋,再问亦是浪费时间,不如趁早另寻他路。” …… 一整个下午,镇国公都在哄小女儿。 国公夫人知道后将他一顿臭骂:“你心倒是挺狠!居然要幺女嫁给太子殿下,你又不是不知道他……” 说到此处,她似想起什么可怕的事,拂袖叹道:“咱家就一个闺女,也不是要非要凭她站稳脚跟!” 镇国公怒斥:“妇人之见!如今天下尽数收于太子囊中,他还未登基就已经拿世家开刀。幺女不愿嫁就算了,但皇后只能出自咱们李氏,绝不能落到裴左丞手上。你明日去二房挑个聪明点的娘子上来,端午宴带她一同进宫。” 第30章 “你这不是为难我吗?”国公夫人拧眉,“连幺女都瞧不中,你说,殿下他到底中意什么样的啊?” 第18章 她想去江都一趟 然而,不待国公夫人挑,宫中先一步传出皇后召见裴左丞孙女。 当今孟皇后并非陛下元后,一直居于偏西的淑景殿。她与陛下育有两子一女,最年长的便是太子殿下。 淑景殿内,孟皇后端着慈眉善目的笑,缓缓抬起座下年轻娘子白皙的下颌:“瞧瞧裴娘子,这杏儿眼黑得像葡萄,生得如此乖,我见着就喜欢,难怪殿下也喜欢。你可知,殿下多久都不来我殿中,这回好不容易来一趟,就是为了请我见你一面。” “承蒙殿下恩宠,承蒙娘娘恩宠。”裴以菱不动声色地抬眼,触及孟皇后皓白腕上砗磲佛珠,又迅速落回鞋面。 孟皇后牵住她的手:“殿下年少就为陛下挂帅,一直将东宫空置,不曾议亲纳妃。那时我就觉得稀奇,想他是不是已经有了意中人。你不知道,他回京后,有多少人想进东宫。可他呢?把亿寺拔一六酒柳仐。不是一顿打杀就是赶走。你莫怕,殿下就是这幅性子,但唯对你是一心一意。” 裴以菱深深地低下头,惶恐道:“臣女不敢。” 皇后笑中带着深意。 二人聊了几句,裴以菱跪谢离去,礼数做得极周全,挑不出一丝错。 孟皇后笑着目送她走,待殿门遮蔽了春阳,她转过身,笑容顿时剥落,露出一副阴冷的眼神,盯着屏风后走出的谢临渊,冷声道:“殿下可满意了?” 谢临渊颔首:“儿臣多谢母后。” 孟皇后呼吸加重,捏佛珠的手颤抖:“本宫要见轶儿!” 谢临渊淡淡道:“母后莫急,皇弟正在养伤。” 殿中突然传出皇后歇斯底里的尖叫。淑景殿宫人们早已习惯。皇后每每见了太子殿下,都要用尽世间最恶毒的语言咒骂,譬如“孤寡一生,儿孙死绝”“被仇敌千刀万剐,下十八层炼狱”。 宫人们只当没听见。 不出片刻,宫婢们就看见太子殿下面无波澜地走了出来,不损一丝风仪,好像半点不受生身母亲的影响。 谢临渊照例去见了他父皇。 陛下年前中风,大多时候都神志不清,半睁着一只眼流口涎,起居坐卧都要内侍伺候,见了谢临渊也浑然不识得。 谢临渊重伤时,也曾躺在床上无法挪动,眼前昏黑一片。那是他最为耻辱的日子。离开白山镇后,他命人砸碎小院中的一切物件,又令史官编造了整整一年他在东都的起居注。 千秋百代,永远无人知晓他曾在绝境中做过何事,见过何人。 看见父皇落入相似的境地,他只觉得更加厌恶,如此狼狈还不如趁早死了。 近日朝中琐事颇多,谢临渊回东宫后便开始处理。 殿中沉静,唯剩寂寥的风吹纸响,外头春意正浓,可照进窗内,连阳光都冷淡了。 直到平恩侯求见,才打破了死水般的凝滞。 二人议事到傍晚,平恩侯饮了口茶,将话头引向议亲:“裴家的确合适皇后之位。左丞年后就要还乡,裴家大郎君外放陇西县令,二郎君在京中挂闲职,女婿刚入御史台,皆不居要职。可叹四十年前河东裴氏也曾辉煌,如今早不如李、崔、郑三家。” 谢临渊闻言冷笑一声,垂眼继续翻阅奏折。 他自白山镇回京,越来越沉默寡言,召见臣子时惜字如金,整日里批阅公文,一个月竟比陛下一年都批得多。最近就连脾气也难以捉摸,一点无名小事都会触怒他。 上次将殿中香炉丢了出去,月初命人拔了御花园的桃花,听说前几日还羞辱了镇国公嫡女,令她伤心欲绝,几欲投湖。 除了建宁王,平恩侯很难想象究竟何人能扰乱殿下的心神。 “殿下可有心事?” 谢临渊古怪地瞥了他一眼:“你今日很闲?” 平恩侯诚恳道:“殿下于我不是闲人。” 谢临渊沉默片刻,面色稍有缓和:“你不如忧心点自己的事。” 平恩侯露出一丝苦笑。 如今老平恩侯夫人正给他重新议亲。 最初他与户部尚书易家有一门亲事,两人也算青梅竹马。可惜世事无常,易家随建宁王倒下,易娘子不见踪影。 他差人寻了很久,听说易听雪为建宁王所不喜,或许已经成了一抔黄土。 谢临渊并不去看他,翻过一页奏章,缓缓道:“人死焉能复生,你岂能为一死人蹉跎一生?” 更何况她已作过反贼姬妾,即便活着,也不堪为侯门正室。 平恩侯不知想了什么,片刻后起身道:“殿下珍重身体,臣先告退。” 他走后,崇文殿内再次陷入寂静。谢临渊于金□□坐到深夜。 夜风荡起他玄衣广袖,好似要将他一起吹去。 宫灯长明,幽幽照亮白玉阶。 金瓦红墙下,虫鸟都惧怕高声啼鸣。当年他在小院的夜里,耳畔充斥着嘈杂的山野乱声,已经变得很遥远。 谢临渊恍然想起自己很久没有犯过眼疾,可见他早该离开那贫瘠之地,离开郁卿。 - 白山镇医馆的门下挂起灯笼,易听雪带着刘大夫傍晚出诊回来,进后院就闻到香气。 郁卿从厨房端出了蒸鱼,烩杂菜和热气腾腾的肉羹。做法都不复杂,胜在新鲜。大家围到一桌上,刘大夫连吃了两碗,笑得合不拢嘴,感叹道:“生得这般俊俏,以后哪家郎君舍得让你下厨,老夫吃的是独一份喽。” 第31章 易听雪也道:“我看白山镇就没有配得上卿卿的,得从京城里挑。” 起初她以为郁卿作为建宁王宠妾,一定是十指不沾阳春水,过不得半点寻常人家的日子。但几个月相处下来,郁卿完全颠覆了她的印象。 郁卿笑道:“我们俩每天在医馆白吃白住,做点力所能及的事罢了。” 待刘大夫吃完,郁卿和他去前院关门上闩。 路过药柜,她指着最下角的无名格子,低声问:“刘大夫,我今日打扫此处,发现了一双手笼,能给我细看一眼么?” 刘大夫笑容一僵,叹道:“既然你发现了,就拿走罢。我之前想着要留给你,如今又怕你触物生情,平白难过。手笼是在我药炉边捡的,兴许是他离开前想烧了。” 她取出手笼,一只已经烧得焦黑,另一只也烧得更不能用了。 她抚摸着尾端的拙劣的绣迹,想起林渊第一次戴上手笼的模样,顿时心中酸涩,眼眶也酸涩。 刘大夫哼了一声:“这老人家的手啊,冬天冻得红肿,也没人可怜可怜。唉你这手笼做得不错啊?” 郁卿被他逗笑:“那我给刘大夫新做一双。” 刘大夫点点头:“你这绣的是什么?” “是鱼。” “哪有圆坨坨的鱼,你今日做的蒸鱼,瘦长条的!” 郁卿脸一红:“这是吃胖的鱼。” 刘大夫哈哈大笑:“这年头,只有天家的鱼能吃这么胖。” - 易听雪要出一趟远门,郁卿托她再捎一封信。尽管她寄出的前几封都石沉大海。 她坐在医馆药柜前等,闲时就去随州城中打听,等易听雪回来了,等桃花又落了,燕儿在檐下筑新巢,蝉鸣声渐渐响彻夏夜,给刘大夫的手笼早就做好,依然音信渺茫。 夏末秋初的晚上,易听雪拦下她问:“难道他不回信,你就要等到老不成?天下爱慕你的郎君何其多,这几个月来踏破医馆的大门,为何你偏偏吊死在他林渊一根歪脖树上?我看他一定是忘恩负义另寻他人了,你不如也早早另谋出路。” 郁卿沉默了许久,放下手中针线:“我只是不想糊涂地做决定。” 若她和林渊之间真有误会,林渊归来看见她已与他人成亲,定会伤心欲绝。她也会终生抱憾为何不多等一会儿。 易听雪叹道:“我猜,他说不定早已知道了你在寻他。但就是故意不出来。” 郁卿怔愣:“那是为何?” 易听雪冷嗤一声:“这天下的郎君最看中女子的什么?无非是贞洁和门第。你曾被建宁王掳走,不论有没有失身与他,你名节已毁,又没有家门支撑。” 郁卿如遭雷劈,呆坐在原地,从前她完全没想过这一点。 易听雪:“你曾对我说,林郎君家有个侍婢专门伺候夜灯,用饭时食鱼筷与食蔬筷都要分开,这绝非寻常富贵人家。那江都林氏定是传承百代的高门氏族,非我等人能及,家中子弟更不会和一个反贼的舞姬结为夫妻。能纳你作妾,都很困难。” 郁卿攥紧了袖口,忽然回想起在建宁王大营中的那个梦。 她无法反驳易听雪,纵使放在她出生的现代,也有不少男人介意这种事,更何况这是个封建的王朝。 易听雪已是她见过最有魄力的女子,若她也这般想,那只能说时代的洪流如此。 可林渊是她两辈子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爱上的人。 遇见林渊那天,是她人生中最艰难的一天。她趴在山洞里,又冻又饿,已经自暴自弃准备一死了之。 可偏偏那时,林渊出现了。 此刻往回想,让她活下来的,不仅仅是那三贯钱。 她拿了钱,养好身体,出门赚钱,给他做轮椅,酿桃花酒,折腾小院里的花架瓜藤。生活中出现大大小小的盼头,每一个都与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林渊让她不断生出勇气,努力在这个举目无亲的世界站稳脚跟,否则她一直是那个四处流亡,惶惶不可终日的郁卿。 穿书前,郁卿还在读高中,连如何燃柴火烧热墙都不会,更别提屋檐漏了怎么修,老鼠进厨房怎么抓,一贯钱折合多少银子。 是林渊一点点耐心教会她。 他虽出生世家大族,却并非五谷不分四体不勤的纨绔公子。郁卿觉得他见多识广,从没觉得他高不可攀。 但让她嫁与林渊作妾,她绝不接受。 郁卿抿了抿唇:“我想去江都一趟。” 她要当面问清楚。 第19章 原来郁卿不是蓄意接近…… 难得下了一场雨,浇熄了暑气。内侍柳承德低头进了崇文殿,捧一封沾满雨露气的线报,放在紫檀木桌的左角。 这牛皮封的线报每次来都压了一等急的戳子,以最快的马飞渡十六所驿站,穿过五重铜花宫门,火急火燎递到太子殿下面前。太子殿下却要晾它一阵,待到夜深人静时才会打开。其中究竟有什么蹊跷,柳承德也不知,只知三个月前便常有此信。 三个月前,皇后忽然犯了失心疯,披头散发冲进东宫,扬手就要扇太子殿下耳光。被他按住后,又扯下腕间佛珠抽向他的脸。 宫婢内侍们皆吓得跪坐在地,太子殿下不辨喜怒,不置一词,当夜去了诏狱。 烛火幽幽,阴暗高墙,狱中血气窒闷。 谢临渊命人打开密室,扑鼻而来一股腥腐杂草味。 第32章 铁链声随门开响动剧烈,那刑架上拴着的男人,已不复往日尊贵,从前如猎豹般精悍的身躯上,现已沾满血污,浑身没一处好皮,伤口泡得灰白,一只眼框空洞凹陷。 他嗓音嘶哑,扯出一个笑:“终于来见我了,皇兄。” 谢临渊不言,但他淡然的目光、从容的步履、绣金玄色衮服,都衬得建宁王狼狈不堪。 “成王败寇罢了,你还留我何用?”建宁王嗤笑一声,仰起头仔细瞧去,见他鬓边的珠串红痕,早已浑浊的眼中闪起一丝光芒,“原来是母后想见我。母后……如今可好?” 谢临渊不置可否:“她今日神志不清,孤只好让她在淑景殿休息一段时日。” 一句话激得建宁王倏然暴怒,猛烈挣扎,他磨烂的手腕已见骨,与铁链摩擦,森森然作响。 “她也是你母后!你这个不仁不义的畜生!” 狱卒胆战心惊地望向谢临渊,却发现他面如止水,长睫遮盖下的黑眸里无一分波澜。好似早已听惯了这些话,居然还生出闲心一笑。 谢临渊抬眼示意。狱卒抽出炙红的烙铁,猛地印在建宁王的膝上。 皮肉烧烂味,凄厉的嚎叫,整座密室如同炼狱。 谢临渊坐下饮茶,淡淡道:“脸上。” 狱卒连烙了四个在脸上,烙到最后,拿钳的手都在抖。 建宁王满身是汗,也不叫了,就死死盯着他。 谢临渊扬手作停:“我今日来,的确心存仁义。皇弟不想交密令,孤会慢慢排查,不去逼你。只是你一日不交密令,一日就不能去见母后。孤等得起,皇弟等得起,但母后未必能等。” 建宁王深深低下头,陷入天人交战,片刻后咬牙屈服:“匕首。” 谢临渊眉梢一沉,忽起身迫近:“丢在你那姬妾面前的?” 他说“姬妾”二字时稍有停顿,几乎微不可查。 但二人争斗十数载,建宁王最了解他脾性。 匕首是他在围猎场丢的,在看台丢的,在姬妾堆丢的。 何必点名“那姬妾面前”? 建宁王跪在地上,直直望向谢临渊眼神深处,紧追每一丝神情变换。 “你说卿卿啊。”他停顿片刻,“她可是本王最爱的宠妾。” 谢临渊的目光霎时凌厉,手背暴起青筋。 建宁王一口气道:“她生来就是名动天下的舞姬!榻上榻下都有销魂的奇技。她性子还温顺,本王将她弄成什么样,她都乖乖照做——” “啪!”一声破空鞭响。 建宁王侧脸皮开肉绽,鲜血四溅,却仰头大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嘶哑的声音回荡在诏狱中,摇动火舌。 谢临渊神情骇人,执鞭将他脸抵向一边:“再说一句?” 建宁王面容扭曲,焦黑皮肉和鞭伤让他做不出任何完整的表情,但他惊愕的语气中掩饰不住兴奋,像发现了不可思议的宝藏:“皇兄竟对她动了真情?” 谢临渊呼吸深重,浸染怒火,目光刀刀凌迟着他仅存的皮肉,冷笑道:“临死前居然将密令丢给一个姬妾,你以为你那些残部真能护住她?” “我的旧部哪有皇兄厉害?皇兄若想要谁,还不得乖乖臣服!”建宁王不停咳血,强撑道,“我的舞姬滋味如何?从前我亦是到处与她欢好。” 他说完此话,谢临渊擒他下颌,将他后脑抵在刑架上,狠狠往右边一错,顿时牙碎血崩。 建宁王闷哼一声倒在地上,吐出满口鲜血,依然目眦欲裂死死盯着他,含糊不停:“你以为她婉转承欢,甜言蜜语,是出自对你的真心,倾慕你?她不过是个,虚与委蛇的贱妾!你一查便知。” “住口!” 谢临渊猛地掐住他脖颈,凌空提起,赤红的眼中浮现真正的杀意。 建宁王面色青紫,声若游丝,一字一顿:“你被她骗了!” 五指猛地收紧,他脖颈骨骼发出崩塌的闷响,却仍笑得恶劣:“在她心里,你还不如,山野匹夫!” 谢临渊猛地松手! 他似被刺了一剑,气息起伏不定,开口多了荒唐可笑的意味:“山野匹夫?” 建宁王咳了许久,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含糊道:“堂堂太子殿下,高坐明台,还不如一个,山村陋室里的跛脚瞎子。” 谢临渊蹙眉盯着他,神情极为复杂,好似无法听清他所言。眼神也像透过他,看着一个天方夜谭中的异怪。 他稳掌天下事的手居然也有颤抖的一日,以至于扬起的鞭子都忘记抽下去。 忽然,他发出一声冷笑,连眼神都不愿施舍,转身拂袖离去。 - 自诏狱回来,太子殿下的脾气更难捉摸,时常彻夜独坐不眠。裴左丞得知后请见,又邀他去御花园。 彼时春意尚未褪去,二人行至光秃秃的桃林,忽然听见假山后传来小孩的抽泣声。 内侍们上前禀告,是六皇子贪玩背不出诗,被弘文馆的大儒训哭了。 谢临渊向来厌烦孩童啼哭,只阴着脸说了句:“再哭?” 六皇子就吓得憋住眼泪,坐在地上直打嗝。 裴左丞忙扶起六皇子,轻声问:“殿下被什么诗难住了?” 六皇子怯怯望了一眼谢临渊,瑟缩道:“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花——” 到此卡住。 谢临渊蹙眉要走,不愿与蠢人多说一句。 第33章 裴左丞虚虚拦了一把,劝道:“六皇子尚年少,刚刚开蒙,况且不是人人都似殿下早慧。” 六皇子还在“花”个不停,谢临渊沉声打断:“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六皇子脸色涨红,垂头行礼:“谢皇兄。其实,不是我没背,是我不懂,折不折花和惜衣裳惜少年有什么关系。” 谢临渊垂着眼,沉默了好些时候,久到众人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才道:“时机正当就应放手去做,莫等逝去才空后悔。” 六皇子听得一知半解,不知他为何放下脾气,耐心指点。也不知他为何不继续指点,转身径直走了。 谢临渊出御花园,淡声朝引路的内侍道:“是母后安排六皇子来的?” 内侍冷汗直冒,跪在地上求饶,转眼被侍卫们拖走。 裴左丞于心不忍:“纵九五至尊,也要享天伦之乐,殿下放过娘娘,也是放过自己。” 谢临渊瞥他一眼:“那左丞不如将自己过继给母后。” 裴左丞冷汗狂流,心道殿下行事愈发恣肆,赶忙跪地认错。 谢临渊却心不在焉似的,直接将他赶走,宣了平恩侯进宫。他开门见山,第一句话就将平恩侯震住。 “差人将白山镇的线报送来。” 平恩侯惊疑不定:“殿下想知道……” 谢临渊抬眼:“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孤凭什么不能知道?” “可她是个细作!” “孤审过建宁王了。”谢临渊长眉郁结,闭目靠在椅背,面色尤为复杂,好半天才道,“建宁王根本不清楚她在白山镇跟的人是孤。” ——甚至还将他和“山野匹夫”对比优劣。 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巧合,郁卿不是蓄意接近,也真不清楚他是谁。 想来恩断义绝书也是建宁王逼迫她写的,就她那个胆子,比针尖还小,谅她也不敢在当朝太子头上撒野! 但想起她遮头藏尾的模样,谢临渊仍怒火中烧。 第20章 亲眼看见才会断了念想…… 平恩侯素来信任谢临渊,震惊之后便陷入沉默。 殿下并未说将郁娘子接回来,但也不像放过她的样子,二人之间定有其他隔阂。他身为臣子,不好多言。况且现在不适合接一个反贼的姬妾入京,殿下婚期已定,待大婚登基后再接也不迟。 十日后,第一封线报递来东宫。谢临渊于案前批阅奏章,心神却时不时落在手边信封上的一等急戳。 一等急戳意味着跑死驿马,风雨兼程。通常只用在生死战事,黄河决堤,或宫变急报。怎用到了她身上。 她有半点值得一等急? 烦恼忽生。 谢临渊露出讥笑,他真是闲得慌了,才会又想这事。 他将那信晾在旁边,直至天幕黑透。 春夜寂静的宫殿里,连枝烛台通明,谢临渊忽觉那烛光亮得太刺眼,令人不耐。 他命内侍熄了大半,待周遭一片昏黄,连灯影都虚晃,他才缓缓拆开信。 信里说,郁卿回到白山镇后,并没有折腾出惊天大浪。她与一个女伴借住在刘大夫家,问遍镇上村上所有人,有没有看见林渊。她寻人无果,就寄信到江都。 急报很短,几十字就看到了头。 谢临渊的视线停在最后一字,久久未曾离开。不过一张泛黄的信纸,他却随它走入一种旧日稔熟的氛围。山村雨后的泥土发潮,瓜藤上的黄花正香,身旁她披寒衣数着钱,枚枚叮当落入陶罐,扬起一丝铜锈的味道。 从那日起,这张纸一直压在他砚台下。直到第二封急报来,里头说郁卿寄去江都林家的信上,署名林渊。门房不知有此人,直接扔了。 谢临渊看后阴着脸,命人今后将信全拦下。 回去后他又觉得好笑,郁卿给他寄信,无非抱怨他为何不出现,质问他去了哪里,这种东西看了徒生烦恼,扔掉不可惜。 可郁卿再也没有寄信去江都,她坐在医馆前,望着车水马龙的街口,一直在沉默等待,不说话,没人知晓她在想什么。 阳光和月光流连过她姣美的脸,人们的目光也停留。十里八乡的媒婆得知她残疾的夫君消失后,踏破了医馆门槛。乃至随州城中都有人听闻白山镇有一貌美娘子。 谢临渊心中生出一股腻烦,随手将急报甩到地上。 那天他彻夜未眠,柳承德进来时,发现他又犯了眼疾。 再后来白山镇的帛肆换了新东家,郁卿突然给帛肆的制衣娘子打起下手来,做了两个月,要启程去江都。 谢临渊收到此信,起身欲传亲卫拦她,亲卫走到殿门口,又被叫了回去。 郁卿不过掉几滴眼泪,坐在门口等了几日而已,不仅没伤着病着,还惹了一堆狂蜂浪蝶追在身后。她的欺君之罪本该死,他没有重罚已是仁慈。她想去江都就去,待她去完江都,一切自然明白,省了跟她解释。 从前他许她京都宅邸,五品修仪,她都不放在眼里,实属不知天高地厚!她活该尝尝四处奔波的辛酸,被林氏的门房当街训斥的滋味。她可惯会掉眼泪的,得知被骗,定要当街痛哭一场。 思及此处,谢临渊浑身血液似因怒火燃烧,他听见攥紧拳时骨骼挤压的声响,眼前似渐渐蒙上一层黑纱。他撑在案前,闭眼揉着眼角。 案上累积的急报已厚得能顶起砚台,谢临渊叫柳承德进来,将它们拿出去烧干净。 第34章 - 白山镇的医馆里,刘大夫正极力劝说郁卿不要去江都。 “那些豪门郎君,表面温文有礼,实际倨傲骄横。你亲去,定会被狠狠羞辱一顿,说你被人玩弄还恬不知耻地找上门。老夫年轻时见过不少这种事。那些娘子被无情抛弃,又承受不住流言蜚语,投湖自尽的,老夫救过至少三个!真遇上些内里龌龊的狗贼,彻底弄败你的名声,只怕议亲都不成,只能给老头子去做填房!” 刘大夫已经劝过她多次,一次比一次尖锐,只是不忍看她落此下场,郁卿心里了解的。 “我不会寻死。”她放下针线,执着地回答,“我也不信他能做出败坏我名声的事。我知道刘大夫怕我受委屈,可我不去,只能每日被动地坐在这里等,心里比委屈更难受。” 刘大夫重重叹了口气。 白山镇中,不少人都知道郁卿的残疾郎君。这段时日常有故人问起。郁卿说他回乡治病。但人们总觉蹊跷。或许郁卿生得美,他们倒不曾往抛弃那方面想,多是笃定她郎君死在外头了。 刘大夫:“过一阵你就说他病逝了。你年轻,没有孩子,还摆脱了花籍,何愁良配?” “他没有死。”郁卿垂下头,再不多说了。 刘大夫劝不动,摇着头走了。 当日易听雪知晓后,却对她说:“你快去吧。” 听到这话,郁卿愣了愣:“我以为你也会反对。” 易听雪笑得苦涩:“有时候,只有真正亲眼看见,才会断了念想。” 郁卿忽然想起原著剧情。易听雪是京都人,被抢入建宁王府前,有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平恩侯。 前段时日易听雪出远门,去的正是京都。 如今天下太平,平恩侯定住在京中。但易听雪回白山镇后,绝口不提此人,时常望着远方出神。她不说,郁卿也没问,定是平恩侯负了她。 易听雪道:“误会就罢了,但他若再骗你,莫听信他的胡话!” 郁卿眼睛发亮,握住她的手安慰:“你放心,我直觉很准的。我们之间绝对有误会,只要见面解开就好了。此去我定会再回来一次,亲自告诉你们结果。” 易听雪瞪她:“万一他真负了你呢?” 郁卿神色微晃,抿了抿嘴。她仔细想过,最后得出结论,林渊不会负她的。 那时林渊眼盲,对她有一种说不清的依赖,只要她回家晚了,他就会故意不说话,等她先开口。但她说两句好话,林渊便不计较了。 她不清楚爱一个人是什么样,但她对任何人,都不会这样。 二人熄灯睡下。郁卿望着窗外的月光,默默想起一件事。 曾经她晚归小院时,总能隔着院墙,瞧见窗中透出的微弱昏黄。那是林渊燃起的一点烛火,让她在异世他乡,依然有家可回。 林渊看不见,并不需要烛火,那盏灯永远只为她而留。 秋雨落下时,郁卿收拾包袱去了江都,在随州寻了商队,跟他们一起上路。原本易听雪不放心,也想同她一起去。郁卿怕她脾气倔,会和林家人吵起来。 万一林渊真抛弃了她,郁卿更不愿意让易听雪看见自己狼狈模样,也不想她被连累。 商队购置大批随州城的金缕衣,将其卖到富庶的江南,一趟能挣不少钱。这名贵的料子也曾穿到她身上过,但她却一点也不留恋。 郁卿也没想到,传说中不爱富贵只爱真心的那种人,原来就是她自己。 林渊有时也会提起他家中杂事。郁卿曾问他是否穿过金缕衣,林渊却说一件衣衫而已。若她喜欢,待回了江都就给她裁一身。 那时郁卿不懂金缕衣究竟有多贵,只傻傻地问能不能四季裁四色,合记一十六身。 林渊笑她爱富贵,郁卿不想被他误会,又看出他故意误会她,恼羞成怒推打:“不是谁送我,我都爱穿的。” 她的手腕被轻易握住,林渊将她按回去,嗤笑道:“一百一十六身都可以。” 商队的马车摇晃,郁卿坐在车板上,望着远处起伏的青黛山丘想,若林渊只是个白山镇的普通人就好了。 她不要一十六身金缕衣。她只穿棉衣也高兴。 此次见到林渊,她一定要说明白。 她绝不是攀附林渊门第,她也清楚他们之间的差距。若他愿排除万难娶她,她会感激铭记在心,余生都对他好。 这么想着,直到某日清晨,商队叫醒她:“郁娘子,江都到了。” 第21章 我此生都不会再来了…… 顾夫人曾说江都是风雪无法抵达之处,来此地之前,郁卿曾无数次想象过江都,那里一定烟柳缱绻,飞燕常住,连筑巢的屋檐都是梦幻模样。 亲眼见到才发现,真正的江都比她想象中更温柔。十二月初,天上竟落着缠绵的小雨,朦胧烟雨中,腊梅羞怯得绽放,河道上船只悠然浮动,郎君娘子们的口音轻清柔美,与枝上啼鸣相和。也只有这般好的地方,能养出林渊一样的温润君子。 路人告诉她林家府邸就在城东南林家坊。以姓氏冠地名,足以见得林氏门楣之高。郁卿庆幸自己好歹见识过建宁王府的富贵。否则她肯定害怕去林府。不知为何,她心脏跳得有些快,或许是近乡情更怯吧。 郁卿理了理头发,只烦缺个镜子。这一路舟车劳顿,若林渊眼疾好了,第一印象却是她风尘仆仆的模样,她要后悔的。 第35章 走过几座桥,她又好奇桥下过的小舟,花了三文钱乘舟代步。从岸边上船时,小舟颤巍巍,吓得郁卿不敢落脚,惹得船家哈哈大笑。她也笑。 小舟随一杆杆起伏,水上清风拂过脸颊。周遭的一切都那样新奇,林渊真是把江都说平淡了。见了他定要好好质问,为何不告诉她,江都城内河道四通八达,还能乘舟。 隔着好远,船家给郁卿指了林府的高檐乌头门。郁卿来到门下,提着铜环敲响,门房探头瞧了一眼,骂她不懂规矩,将她赶到侧门去。 郁卿不晓得只有林家人和贵客们才能走正门,自知理亏,红着脸来到侧门口,告知了寻人的来意。 门房一听,皱眉道:“没有叫林渊的公子,娘子认错人了吧?” 郁卿一愣:“我见过你家金绢户籍,上头写的真是林渊!” 门房上上下下打量她一遍,冷笑出声:“户籍?你这小娘子生的好模样,一张嘴却什么话都能胡诌。林家乃江左第一家,岂是你撒野的地方!” 郁卿涨红了脸,不想和他理论,只要见到林渊,一切误会自然解开。 “我与你家二公子林渊相识一年,他答应我以后带我来江都。我对天发誓,此话不敢有半句假。你只要通传二公子就好。” 门房诧异地瞪着她,好半天没反应过来。 周遭看热闹的停住脚步,渐渐聚了不少人,门房赶走众人,一把将郁卿拽进门,带她在门口候着。 林家到底是盘踞江左的豪门氏族,府中假山庭院,回廊檐角,皆不输于建宁王府,甚至更添几分文气雅致。 却让郁卿有点压抑。 不多时就有一个侍婢引她去堂中,郁卿想着等会儿如何向林渊诉苦,进门却瞧见一个富态圆脸的夫人,簪翠戴环,气度娴雅,端坐正堂,左右侍婢们奉茶烧炭。 “郁娘子是吧。”张夫人淡淡扫过郁卿的脸,开门见山道,“兴许有什么误会,我夫乃长房二郎,已过不惑之年,并非你口中未及弱冠的小郎君。” 郁卿这才得知光林府就有五房人,城中还住着数不清的旁支。林渊从没和她说过。 林渊父亲病重,兄弟们正争夺家产。有些话不好说出口,郁卿怕添麻烦,想了想道:“渊郎年轻俊美,见闻广博,只是伤了眼睛,暂时不能视物,或许如今已痊愈。他去年年末离开的随州白山镇,在此之前已与我相约江都,当时我有点事耽搁,没同他一起走。前些时候我也托过信来问,可能送丢了。” 张夫人笑着,眼神却冷了。林家的郎君多,门却不好进。这些年寻上门的女人太多,她还没见过郁娘子这般漂亮的。 “托信和伤眼睛我不清楚。整个林府未及弱冠,容貌俊秀,去年出了远门,今年年中回来的二郎君,是四房的。” 这一切都对得上,郁卿眼睛一亮:“他就是林渊吧?” 张夫人摇头:“他唤作之贤。” 郁卿愣了愣,觉得好笑,林渊不至于连名字也一直骗她。人对自己名字有一种无法抵抗的本能。她隔着好远喊一声林渊,他都会抬头。村头住着一个叫李圆的姑娘,有时候郁卿冲着院外喊,喊得模糊了,林渊也会下意识抬头。 “那他可是表字为渊?”郁卿问。 张夫人也出身世家大族,没见过哪位娘子当面打听男人表字。虽不耐,仍客气道:“郁娘子要见之贤?” “拜托夫人通传。”郁卿点头。 她要亲自问林渊究竟怎么回事。 “郁娘子稍等。”张夫人露出意味深长的笑,虚指了一个侍婢道,“辞春,你去四房唤之贤的夫人来。” 这句话如一闷棍,打得郁卿怔在原地,脑袋里眩晕,手脚发麻:“之贤的夫人?” 张夫人不解,斜眼瞥她:“之贤没同你说过?他三年前就娶了妻。” 郁卿睁着眼,不敢置信。 张夫人接着道:“他们俩呀,我也是看着长大的,本就是青梅竹马,如今也是恩爱和睦。之贤还曾放下话来,终身不纳妾。” 郁卿脸上顿时火辣辣地燃起来,羞愧得手脚不知放在何处,恨不得钻进地上的金砖缝里。她垂着脑袋,看见自己衣摆沾了泥水,鞋沿带着草屑。而对面的张夫人绣鞋织花繁复,鞋尖盯着拇指大的明珠。 辞春应了张夫人的声,出门去,她行得越远,郁卿越喘不上气。 她腾的起身,急切道:“夫人,请夫人别唤了。我……我不见了。” 张夫人笑笑,没让辞春回来,只让郁卿坐下。 自古歌女舞姬都如此,仗着男人宠爱就敢胡作非为,真找上门来了,又怕得要命,不吃点苦头不懂得天高地厚。 辞春很快回来,声音恭敬,在寂静的堂中回响:“回禀夫人,之贤郎君和赵夫人正在一处呢,郎君直言让郁娘子打哪儿来的,就回哪儿去,不要离间他们夫妻。” 张夫人笑着颔首,扭头朝向郁卿,高雅的面容似透着淡淡的怜悯和意料之中。 郁卿早就浑身颤抖,如坠冰窟,手脚都失去了知觉。一时无法从惊愕中缓过来。 来江都前,她也想过见不到林渊。但不是现在这样。 郁卿木愣愣环视堂中,绝不是林渊和妻子在一起,让侍婢来传话,伴着张夫人和林府侍从们看她一人笑话。 她想极力解释,林渊真的爱她,想说他之间有无穷无尽爱的细节,他们并肩看过的桃花,他拭去她泪水的滚烫指尖,他亲手磨好了桃花簪插在她发髻。那发髻也是他挽的,林渊一双手曾在她发间温柔地摩挲过,一次又一次,低声在耳畔嫌弃她怎么只会扎马尾。 第36章 他们在三百多个夜里躺在一同张床上,于满室寂静中沉默地感受着彼此悸动的心脏。他曾许诺为她买下一座城中小院,院子里种梨与桃,任她喜好装饰。 可瞧见这气势恢弘,荣盛豪门,郁卿方明白,那不就是外室么? 对啊,林渊许下的诺言从来与大婚无关,都是私邸小院,衣衫绫罗,朝暮相处,天长地久…… 但无名无分。 十六岁的郁卿期盼着细水长流温情爱意,却从没想过她的爱意连三妻四妾都轮不上,只堪作外室。 她明白林渊为何不告诉她真名了。 心脏像被狠狠拧了一把,郁卿胸口痛得难以呼吸,连带眼眶都痛,险些睁不开眼。 她起身告退,丢盔弃甲狼狈而走,还差点被门栏绊倒。 身后的张夫人没有挽留,平静由她去。任凭侍婢们窃窃私语,小厮们对她指指点点,人堆中发出一两声讥笑。 天上仍然飘着小雨,前头引路的小厮打着伞,却无人为她递上一把。郁卿沿着来时路走回大门口,雨丝打湿了额发,飘到眼睛里,痒痒的。 门房看她魂不守舍地出来,扁嘴说:“哭什么,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动了勾引的歪心思!” 听到他的话,郁卿才知道自己哭了,还以为是天上的雨丝呢。 她擦去脸颊湿痕,想反驳,却没了反驳的力气。 她的确一片真心。 但她的真心,只是林渊路过白山镇时,看过的风景。 郁卿忽然转身拽住门房,取出早就准备好的最后一封信,哑声道:“若他明日之前问起我,你就将这信交给他,若没问起,就替我扔掉。” 未等门房回答,郁卿又说:“你们不必多虑,我此生都不会再来了。” 说罢她走出了林府。 第22章 孽缘以她热病痊愈结束 天清了,雨静了。郁卿往外走,自己都不清楚要去哪里。江都烟柳在雾中朦胧。长街微湿,数不清的人们踏着水,重新走出檐下。孩童们在踢蹴鞠,嬉笑声传遍大街小巷。郁卿注视着那吉祥艳红的布球,想问问他们,人到底要做什么,才能笑得开心。 她愣神时,只听一声“当心!” 霎时额角一痛,蹴鞠竟砸到了头上。 郁卿捂着前额站在原地,这一刻恍惚回到上辈子。她家门口有个热闹的球场,但不幸她脑袋和磁石一样,频频被各路球砸中。这时不管真痛假痛,只要她蹲下来喊爸妈,爸妈会立刻跑下楼抱住她。小郁卿窝在温暖的怀抱里,有了依仗,委屈得放声大哭。 孩子们抱着蹴鞠,呆呆看这漂亮娘子双手抱膝,哭声如万箭穿心。他们纷纷慌了神,一个劲儿地道歉也不管用,急得和她抱成一团嚎啕大哭。 孩子们的爹娘闻声跑来赔罪,要带郁卿看大夫。 郁卿望着他们,更心如绞痛,擦掉眼泪起身说:“没事不疼的,就是想家了。” 此处离林氏府邸太近,怕被人一多又引来闲话。郁卿转身就走,泪水止不住地溢出来,天不下雨,原来雨要从眼中落下。 她回望街头恢弘的宅邸,多希望那高檐屋门一开,林渊就走到她面前。 从前她一哭,林渊就心浮气躁,原来那些爱她的反应都是装的吗? 若是装的,为何故意许下天长地久,骗她傻傻信了,让她活得像个笑话!难道看她失魂落魄狼狈模样,他就能心满意足? 若真不想看她落泪,为何早不说清楚他已有家室,当面不说写一封信也好啊!究竟有狠心才肯拖到今日,要眼睁睁看她日夜煎熬,不远万里找上门来,被众人嘲讽,当街痛哭流涕! 凭什么这样对她! 郁卿颤抖着手,拔下头上桃花发簪,如瀑青丝披散而下。她紧紧攥着簪子,掌中潮湿,桃花花瓣在皮肤上压出痛红的印记。 她心一狠,朝那河道丢去—— 噗通! 水花飞溅,河面涟漪四散,波浪此起彼伏。过了一阵,又渐渐淡了下来,重新恢复平静。 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郁卿在凄清的街角岸边坐了许久,直到长街都安静了,人们沉入梦乡。 江都温柔,冬天就算入了夜,那冷也是缠缠绵绵的,渗透骨缝。不像白山镇,冷得坚硬,能将人冷病冷死。 去年冬天,白山镇下了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雪。他们在医馆的矮树下,执手相约江都时,被枝梢上的积雪落了满头。 郁卿到了江都才明白,原来那一天那一刻,已是她和林渊的白头到老。而江都宁静温柔,风雪无法抵达。白首之约,在此地自然不作数。 - 第二天清晨,郁卿被一道声音叫醒。 “小娘子,你怎么在这街边睡了一夜呀?啧啧,瞧着衣裳,都湿透了。” 她揉揉酸涩的眼睛,扭头望去,背光而立的年轻郎君笑嘻嘻撑着腰:“马上要出太阳喽!” 郁卿一晚上坐得手脚酸麻,缓缓起身,差点没站稳,那郎君扶了一把。郁卿客气疏离地道谢离开。 郎君却跟上来:“小娘子哪里人,是不是缺银住店?” 郁卿不想再理他,随便扯了根布条绑住头发,径直往前走。 他掏出背篓里的画卷给她展示:“请留步,我真没有恶意!我是个云游画师。接了一张观音像,却画不出脸来,小娘子可否与我去客栈一趟,让我画一下你的脸——” 第37章 “走开!”郁卿皱眉呵斥,快步挤入人群。 身后的郎君大喊:“唉,别走啊!我付钱的!” 郁卿找了去随州的商贾,上车第二日就发起高烧。商贾怕她病死,要退钱不带她了。郁卿补了双倍的价,才让人同意留下。每天在路上,她食欲不振也睡不安稳,病得反反复复。可到随州后,病却突然好了。 又是一年春天,白山镇山尖尚留着白雪,山脚下的桃树却悄然憋出花苞尖尖。春阳暖暖,晒在脸上,让人舒服得想睡一觉。郁卿深吸一口气,走进医馆大门。 刘大夫坐在药柜前,见了她,愣住许久,白眉皱成团:“你——你!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郁卿轻描淡写道:“生了场病。” 刘大夫抓她过来号脉,让药童去煎药。易听雪去隔壁酒楼里买几个好菜。大家早早关了门,给郁卿办接风洗尘宴。 谁也没提林渊,谁也没问江都。 过了几日,郁卿躺在院中修养晒太阳,眯起眼看庭中发青芽的矮树,忽地想起旧事。 当初遇见林渊,他的侍卫怕她拿了三贯钱反悔,要她签下契书。郁卿又冻又饿,发着高烧,想都不想就按下手印。那时她应该更谨慎一点,问他究竟照顾林渊多久,长时间不来接,她是否能撂挑子不干,或者加钱。 她的确年轻不懂事,弄混了拿钱办事和付出真心。但林渊有家室还骗她,是他的错,她不应当为此感到羞耻,该内耗惭愧的人是他。 好在这场以热病开始的孽缘,也以她热病痊愈结束。 刘大夫拄着拐棍笑呵呵地说:“孩子就是这样啊。” “生一次病,就会长大一截。” - 满京皆知,太子与裴左丞孙女即将大婚。婚期本定在正月,如今却不得不拖到孟春。只因朝中曾拥立建宁王的郑氏不忿太子残暴,私下招募七百武士,趁元宵灯会那日发动了宫变。 平恩侯赶到东宫时,御医刚刚包扎完伤口。谢临渊左臂裹着一截白布,依然用左手拿起茶盏饮水,说不好真伤假伤。但太子说过郑氏有谋逆之心,应当早有防备。 谢临渊目光锐利,盯着他许久,忽问:“你为何效忠于孤?” 平恩侯脊梁中窜起一股冷意,此时说感人肺腑的话,不一定换来泼天富贵。 他自幼读书好,有幸选作弘文馆侍读。但侯府到陛下这代已没落。他在弘文馆常被几个世家子弟排挤。 那时太子之位悬而未定,氏族大多拥立大皇子和建宁王,谁也不看好二皇子谢临渊。 二人处境相似,才得以相识。 说出去可能没人信,其实他与太子殿下的私交不算好。如今站在太子身边,是因为十年前他只能站在这里,并且一直没改变。 这一点太子也清楚。他性情多疑,还极其警觉,对可能背叛他的人都要先杀之。 平恩侯叹道:“殿下何必问。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而已。” 谢临渊似是满意,笑了下:“好。” 第二日清晨,平恩侯为满朝文武宣告: 右仆射郑远道残害忠良,弑君刲储,拥反贼建宁王逃至河东道。太子虽重伤,现无生命之忧。 弑君当诛九族,但太子仁义,只抄斩在京的郑远道及从兄弟满门,命大理寺彻查郑氏,若族中子弟能上报反贼行迹者,从轻论罚。 郑氏乃当世望族,荣贵至极,家中子弟遍布朝野,却在短短数日间跌落神坛,一时竟无人敢与郑家人来往。 朝堂斗争很远,传到郁卿耳朵里,却让她吓了一跳。 在所有繁杂的描述中,她只听到一句话: 建宁王逃跑了。 她提着裙摆追上易听雪,赶紧告诉她这件事。 第23章 不如嫁给薛廷逸 前段日子,易听雪在随州城中找了活计,为官家娘子教书开蒙。每五日回白山镇一趟,今早得走了。 郁卿在帛肆做工,离镇口近,她向掌柜告了假就跑,正好拦下了出镇的牛车。她往货厢后一瞄,看见那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呆愣在原地:“你——” 易听雪赶忙向她挤眼睛,一把将她拉上车,塞给车夫五文钱:“卿妹与我同行。” 车又启程,郁卿拽着易听雪小声道:“你怎么扮作了男子,还把脸抹成这样?” 易听雪暗示她别说话。到随州后,二人一下车,郁卿连建宁王都抛在脑后,抓着她盘问:“究竟怎么回事,你不是给官家娘子开蒙吗?” “一开始的确在法曹大人家做。”易听雪苦笑,“可他不知从哪得知,易家没落前曾投靠过建宁王,赶我走了。” 当时她羞愤难当走在大街上,恨不得将建宁王掘坟鞭尸,碰巧路过一座私学张贴告示:老夫子重病,需要秀才代课。 易听雪心中憋着一股气,转道换了套男装,自称薛廷逸,上门拜访。老夫子看她虽无功名在身,学问却比秀才还好,就让她来教。 此事过于离经叛道,她怕郁卿和刘大夫反对,才没细说。 郁卿听得瞠目结舌,惊讶却不意外:“你好生厉害啊。” 易听雪一愣:“你没说反话吧?” 郁卿笑了:“我从很久以前就觉得你不该进建宁王后宫,简直是埋没人才。” “后宫?” “后宅!”郁卿浑身一凛,低声附耳告诉她建宁王逃跑之事,“他对我恨之入骨,若他东山再起肯定抓我们回去!” 第38章 易听雪皱眉:“此事我听说了,你放心,太子殿下即位,不会让他有可乘之机。” 郁卿纠结得心如火烤,她要怎么解释,建宁王是小说男主,气运之子。现在的太平只是表象,有朝一日他定会翻身。 易听雪挑眉:“你就这么相信建宁王?他还能比太子殿下强?” 郁卿忽地沉默下来,回想起之前发生的一幕幕,从建宁王提及太子时紧张的神色,到连夜溃逃,到围场活射……她究竟该不该信原著? “他的确不如太子。”郁卿无奈承认了,“只是我胆子小。但凡有一丝被抓的可能,我都会怕。” 易听雪望着河堤旁左右摇摆的烟柳,也陷入深深的沉默。 郁卿的话如同一把利刃,戳破她心底最深处的担忧。建宁王东山再起,恐怕会加倍折辱她。 这些日子她已深深尝到成为“薛廷逸”的滋味有多妙。要她回到建宁王后宅,她就一死了之! “你说得对,我们赌不起。”易听雪面冷如冰,“我们得跑,但不能只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想杜绝他再找来,就得把事做绝了。” “怎么个绝法?” “死了就绝了!” 郁卿犹豫:“那刘大夫怎么办?” 易听雪叹道:“他待你若亲孙女,可你怎知他会不会出卖你?” 郁卿:“我与刘大夫相处多时,知晓他为人,断不会将我卖给建宁王。” 易听雪急切:“人心向来不可信!你也说过你信林渊,他还不是背叛你了?” 郁卿抿紧了唇。易听雪向来心直口快,但也是因为担心她,才会出此言。 随州街道的后巷远隔喧嚣,郁卿扇开摇到脸上的柳枝,握住易听雪的手,坚定道:“我信你,那你会背叛我么?” 易听雪哑然,垂下头再不说什么了。 - 白山镇医馆门前悬挂的灯笼,直到夜里才取下。 郁卿进门时,刘大夫拄着拐杖冲出来抱怨:“这么晚才回来,翅膀硬了!” 郁卿笑着作揖,恭恭敬敬道:“还是咱们阿翁的脾气更硬呀。” “你也清楚!”刘大夫哼了声,坐下来倒茶,“出了什么事,竟跑去随州。” 郁卿露出复杂的神情,易听雪说的那句话仍在她心中回响。 她细细望着刘大夫脸上苍老的皱纹,鬓间的白发。刘大夫视她若亲孙女,她又何尝不是视他为亲阿翁。 过些日子他若听见自己的死讯,会不会难受过度,伤了身体? 郁卿紧紧握住茶杯,试探道:“我不想看你难过,所以我才会犹豫。但我又害怕自己受伤,阿翁能原谅我不说吗?” 刘大夫见她愿意开口,又言辞真诚,心里一软,拍拍她脑袋,笑道:“阿翁都半个身子入土了,什么没见过呢?帛肆掌柜说你听到些反贼叛乱的事,就跑出去了。我猜那反贼曾欺负过你,你才如此害怕吧。” 见他猜出大半,郁卿便放心说了自己与建宁王的纠葛。 刘大夫听完点头道:“是该走,咱们庶民身如草芥,王侯将相手上漏下一粒沙子,就能将咱们压死。我老了,我儿从军行医,在陇西已娶妻生子,几次要我去那边,我都不想去。事已至此,不如我带你们投奔我儿,若不然你们两个娘子,容易遭歹人惦记。” 言下之意,就是怕自己过世后,郁卿受欺负,于是再给她找个靠山。 郁卿眼眶一热,果然,只有林渊会辜负她。而刘大夫和易听雪都愿意真心相待。 她扑上去抱住刘大夫手臂:“今后阿翁就是我亲阿翁。” 刘大夫被逗得哈哈大笑:“可惜你要丢一门好亲事喽!随州白家三郎君,对你一见钟情,下午请人找我说亲。我说得想想,想着等你回来,让你自己作主。” 郁卿摇头:“我不要成亲,现在这样就很好了。” 夜里蝉鸣声响彻医馆,刘大夫拍着郁卿的肩膀,叹道:“现在好,不一定将来好啊。” 郁卿闭上眼。前几年她骨瘦如柴,脸上稚气未全脱,在街上已有路人盯着她瞧。这两年愈发掩不住容貌夺目,不少郎君故意装病来医馆,只为和她搭话。 郁卿平时能无视他们,可若想悄悄跑路,这些明里暗里的瞩目就会成为天大的麻烦。 刘大夫在白山镇素有名望,只要郁卿说不嫁,他就将人撵走。但刘大夫能帮她撵一辈子? 嫁人的确能免去不少烦恼。 郁卿忽然眼前一亮:“不若我嫁与薛廷逸!” 刘大夫扬起苍老的嗓音:“哦?咱们郁小娘子有心上人了?” 郁卿神秘一笑:“阿翁莫急,待我问问薛郎心意。” - 京都众人不曾想,今上缠绵病榻许久,最后竟因宫变身死。 柳絮纷飞时节,郑家子弟被押上刑场,泣血喊冤,说今上绝非遇刺身亡,而是被太子殿下亲手扭断了脖子。 一时朝堂内外轰动,而太子殿下却充耳不闻。他父皇晚年昏聩,养肥了氏族豪门的野心。他刚借着建宁王的名义除去郑氏,震慑了各大世家,又与式微的裴氏正式定亲,提拔裴家年轻子弟。这一扶一打之间,君威毕现,叫众人安静服帖,不敢再生事端。 谢临渊灵前即位,接着就得处理繁琐杂事。待柳承德送来熟悉的线报时,还恍惚了一瞬。 上次烧掉砚台下所有信纸后,他下令取消白山镇一等急的戳子,因此这封线报来得格外迟。 第39章 博山炉焚起一缕青眼,谢临渊又觉得那焚香碍眼,让人熄了。 可熄了香,心中的烦躁依然不止。谢临渊索性丢下笔,扯开信桶,里面竟有两封信。 他目光掠过线报上郁卿的动向,眸中翻动着阴沉的潮水。 郁卿这个山野庸愚,被林家妇当成外室教训,竟在江都大街上哭,居然也不嫌丢人。 谢临渊攥皱了信纸,怒极反笑,从前知道她脑袋空空,怎么竟蠢到连门房脸色都看不懂,非要闯林家宅门,自寻苦吃? 他丢下线报,揉了揉眉心。 既然她被教训了一顿,应当已经吃一堑长一智,知晓忘恩负义的后果了。若她肯认错服软,向他求情,他不是不能将她接回宫中。 于是他拾起另一封,也就是郁卿临走前塞给门房的信。 第24章 大婚之夜火烧小院 浓云汹涌,沉沉压着金銮高阁。 殿外传膳的内侍捧着玉瓷汤盅,琉璃碗碟,恭候在门外。直到汤断了热气,也不得见天子。 殿内,信纸被丢在地上。 谢临渊抽出帕巾,一根根擦拭过手指,仿佛那张薄薄的纸上沾满污泥,脏了他的手。 他俯视着郁卿给他的信,满眼皆是厌恶,恨不得将其丢出去碾碎喂狗。 当初为何没让她为建宁王殉葬? 谢临渊记不太清。但他比想象中的冷静,不仅没动怒,甚至还笑出了声。 他扶手站在案前,静了一会儿,不知在想什么,最后重新拾起信纸,放在烛火上。 火苗顿时吞噬了歪曲的字迹,同样泯灭了纸上饱含愤恨的控诉,和一刀两断的宣誓。 灰烬委满地。 接着传众内侍入殿,指着桌上信桶道:“今后再送来时,别忘了先提上自己的人头。” 他语气甚至称得上温和,却教众人冷汗直落,匍匐着应声。 - 平恩侯府的老夫人曾进宫求过一道圣旨,请天子赐婚。 今日平恩侯却在下朝后长跪不起,要天子收回旨意。 谢临渊不耐他们母子俩一来一去折腾,看着平恩侯通身的紫服金玉带,说道:“穿上这身衣裳,连国公嫡女都瞧不上了?” 平恩侯淡然道:“不敢。只是臣才得知易家女尚在世,她不归,臣不敢再娶,否则与背信弃义何异?” 谢临渊冷笑:“建宁王已死,她何以不归?无非要与你恩断义绝,你还想跟在她身后摇尾乞怜不成?你为这反贼姬妾空费心思,耗尽光阴,令侯府颜面扫地,老夫人也要遭受折磨。” 平恩侯脸上闪过一丝羞赧,低声道:“可若臣因此娶了国公嫡女,只会抱憾终身,母亲爱臣,定不愿见臣如此下场!” 谢临渊没想他能说出如此儿戏般的话,一时竟笑出声:“卢颂安,你是鬼迷心窍了?你纳她作妾便是,不耽误与国公联姻!” 平恩侯清隽的双眉紧皱:“她绝不作妾。” “那让她滚。”谢临渊冷冷道。他不想再劝,他早已说清利弊。侯府与谁联姻不重要,不影响朝局的他不会管。只是平恩侯一意孤行,行事不分轻重,难免教人怀疑他于政事上也会如此。 平恩侯咽下舌根苦涩:“难道陛下还不明白,这无关作妻作妾。纵她是反贼姬妾,要与臣恩断义绝,也不改臣真心。” 谢临渊只觉得平恩侯没救了,拂袖离去:“天子近臣,竟对一反贼姬妾低声下气,听之任之,真叫朕失望。” 他走出朝堂,来到立政殿门口。 内侍宫婢们正攀上殿檐,驱赶隐蔽角落的灰雀。 纵长安宫殿檐下驱赶鸟雀的风铎终日奏响,每年总有那么一两只灰雀,胆大包天,在天家檐下藏身,还以为不会被发觉。 见到天子来此,众人纷纷下梯行跪礼。 谢临渊瞥了眼宫婢手中的鸟蛋,往年郁卿也曾爬到檐下,惊呼巢中居然有蛋。乡村陋室,院前屋后都有雀鸟侵占檐缝筑巢,孵出幼鸟后,吵得人不得安宁。可郁卿却很喜欢,总是省下一把粟米去喂。还笑问他:“明年鸟儿会回来吗?” 玲珑声音恍惚在耳畔响起,谢临渊忽然一顿,冷下脸来,命宫婢们赶紧将鸟蛋拿走。 他匆匆进殿坐在案前,不论如何也无法平复心中烦躁。批阅奏折的目光几次移向砚台。 如今的砚台严丝合缝地坐在案上,再也不压任何一张纸。 谢临渊觉得那砚台愈发碍眼,进而觉得这殿中的紫檀木案、案上墨、墨旁灯、灯下镇纸,满室无一处不碍眼。 他命人将所有物件拿走,通通换了新的,便没再想起不相干的事。 - 大虞太祖怜民如子,缩短国丧至一年。但郁卿一年也等不得。好在白山镇天高地远,芦草村更是穷乡僻壤,只要村里人不声张,没人管她结不结亲。 郁卿与扮作男装的易听雪找到里正,让他将婚契的日子往前写了几天,正好赶在国丧前。里正拿了银子,满口答应下来。 一开始刘大夫得知薛廷逸是易听雪,极力反对二人结亲。但郁卿软磨硬泡了好几日,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终于将他说服。 刘大夫的儿子听闻父亲肯随他去陇西,立刻备了车马回白山镇。众人借着采纳礼收拾行囊,郁卿则回到她的荒山小院里。 这间小院离其他村中院落都不近,前任主人是个老猎户,早早过世了。郁卿来此地后,将就住了进去。林渊在的那一年,他们将院子里里外外都改造过,如今又因为林渊离开,重归破败。 第40章 做事做全套,郁卿订了新的喜床,购置了家用,糊好了窗棂,还贴上囍字。乍一看还真有小两口过日子的意思。 收拾好的那天,这院中前后,竟与林渊在时大不一样。若不是院后那棵安息香树,郁卿几乎都要认不出这是她曾经的家。 她望着那棵安息香树,想起自己熏衣衫的傻模样,忽地笑了一下。 真的很奇怪,此时回忆起那些过往,她并没有肝肠寸断,心间只余下了淡淡茫然,仿佛那些和林渊在一起的日子,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人们得知她要成亲,惊讶她嫁的人是个随州城里的书生,旁敲侧击问起原来的残疾郎君去哪里了。 郁卿大大方方道:“他回家治病去了,不想和我在一起。” 大家听此再没多问,只劝郁卿往前看,新郎君也是一表人才,说不定以后能中举,让郁卿当上官夫人。 郁卿笑得前仰后合,问“薛廷逸”意下如何。 易听雪只当玩笑:“我终究还是女子,考科举那可是欺君之罪,要下大狱的。” 郁卿摆手:“你长得高挑清冷,穿男装雌雄莫辨,压低了声音,分不清你究竟是男是女。” 易听雪不置可否。不知为何,这些村民的玩笑话总在她心间挥之不去。 二人喜宴办得很小,只请了邻近的乡民。拜天地后,众人一通哄笑,郁卿罩着红头不动,他们以为她在害羞,实际上郁卿却有些难过。今晚之后,大家定会为她伤心,但没有办法。她深知自己有多少本事,能顾得上自己、易听雪和刘大夫,就已经知足了。 直到深夜,众人吃酒烂醉,纷纷回了家。 整座村子都陷入沉睡时,一簇火苗忽地在院中燃起,接着整座囍红的小院都被熊熊烈焰吞噬。可惜周遭一片寂静,无人从酒中醒来,更不提救火了。 夜幕铺开,星穹之下,郁卿站在不远处的山坡顶,静静遥望着远方的烈烈火光。夜风拂起她鬓角的发丝,月光下她微微眯着眼,朦胧得辨不出脸上神色。 确定火势不会蔓延到其他人处,她转身对易听雪道:“我们走吧。” 易听雪略带深意地看了她一眼,淡淡道:“你会心疼么?” 郁卿回头又望向小院。这个季节白山镇少雨,这把火将烧到明日、后日。直到最后一丝能烧的东西都烧干净了,才会停息。 任谁看见了,都会以为她二人因喜烛倒塌,又吃醉了酒,活活烧死在新婚夜里。而此时正逢国丧,村中人都不会声张。就算白山镇的衙门知道了,为了保全乌纱帽,也会尽力压下此事。就当没有郁卿和薛廷逸这两人。 若林渊看见,也会以为她死了。 他最后说的那句“你从哪儿来的就回哪儿去,不要离间我夫妻感情。”郁卿此刻想起来,心中竟出乎意料地平静。 她恍然大悟,对林渊来说,这段偏远山村的孽缘,或许是一种深刻的累赘。他曾高高在上,住江都大院,有情恩深重的妻子。自然看不上她这间残破陋室。 只因他一时疾病缠身,才不得不委屈求全,与她于患难中生了些薄情,毕竟她曾待他极好。 可当他眼疾腿疾痊愈,重回江都,重新过上豪门郎君的日子。只需稍稍一对比,就会发现白山镇的经历有多不堪,恨不得自己从未来过此地,从未见过郁卿。或许是念着她三贯钱的救命交易,才没有将她与这间院子除去。 如今她死了,院子也烧了。正巧遂了他愿,真是便宜他了! 郁卿叹了口气:“当然心疼。我心疼自己。” 去林府前几日的夜里,她总是被噩梦惊醒,靠在牛车板上想,若林渊负了她,她一定要狠狠骂他一顿。 她嘴不够利,脑子转得不够快,害怕到了林渊面前发挥不好,或者被林家的仆人们堵住嘴,于是提前写好诀别信骂他。 当时她想,若林渊没有负她,她一定要偷偷烧了那信。 从林府出来后,她只恨诀别信写得不够狠。有一瞬间,她想竭尽全力报复林渊,毁掉他珍惜的一切,让他名声扫地,付出代价。 她想了那么一瞬,在天亮后就荡然无存。 何必呢?她没林渊聪明,玩心眼的事一窍不通,否则也不会被林渊骗得团团转。她还懒,难以在讨厌的人身上花费精力,一个建宁王就够让她崩溃了。 最关键的是,她不想侮辱两辈子第一次的感情。那些少女情窦初开的心事自身就很美好,即便付了错的人。林渊和她在不在一起,她都该更珍惜自己的爱和付出。 晨星跃出东方连绵起伏的黛山,不久后即将天明。 易听雪攥住她的手腕,摇头道:“不值得。” 郁卿笑了笑:“是不值得。” 她扭过头,冲易听雪笑道:“我们走吧。” 她的爱她带走了,就让有关林渊的回忆都留在这里。 - 一封急报千里加急,飞渡崇山峻岭,送往京都长安宫。 信使不顾满身风尘臭汗,牢牢攥紧内侍的手,声声恳切:“一定要将此带给陛下!” 内侍瞥了一眼他令牌,呵斥道:“陛下早有言,再不必送来白山镇线报!你这是抗旨不成?” 当着信使的面,他将信桶丢进了路边花泥里。 第25章 谢临渊双目赤红跪在废墟…… 内侍转身走进宫门内, 沉重的禁宫铜花门咣一声闭合,带走信使所有的希望。他从溺水里抠起信桶,往地上啐了一口:“死太监!明明就跟在陛下后头, 却瞎了眼了看不懂陛下何意!” 第41章 宫卫们见他闹事,提戈将他拿下。 信使被捆住还怒骂道:“捆得好!还不快带我去见陛下!你们这群占着茅坑不拉屎, 胆小如鼠的懦夫!” 陈克从角门进来时,正好看见这场闹剧, 他皱眉呵斥:“长安宫前何人敢闹事?” 他以剑柄掘起信使的下巴, 看清他的脸,忽然一顿:“杜航?” 信使杜航, 曾是平北军中的一介伙夫, 也是他亲自挑选派去白山镇的三名线人之一。 杜航被松绑后,抹干净信桶,求陈克速速交与陛下,以免耽误时机,陛下震怒。 陈克叹道:“陛下已经放话, 若谁敢将这信交给他, 先提项上人头去。” 杜航咬紧牙:“我敢!” 陈克冷笑:“你尚年轻, 不知今上秉性。你要惜命!” 杜航仰起头, 将线报递到他手中:“那请陈右卫保管,属下敢以项上人头担保,陛下看了这封线报, 定会回心转意的。” 陈克抿唇收下,虽然好奇,却没问信中内容,有关白山镇的一切,他大概知晓一二。 但线报等同军机, 他不可僭越。 他警告杜航:“先前那些线报都被陛下烧了,你以后也不用再送了,陛下早就抛弃郁娘子了。” 杜航愣了愣,疑惑道:“那为何不将我们这些线人调离白山镇呢?” 陈克正要走,闻言愣在原地,讷讷找着理由:“兴许陛下忘了吧……” 他进了宫,随陛下出宫来到裴府。 今日裴左丞邀陛下在府中小叙。先皇驾崩,陛下得服丧,大婚往后拖一年。十二个月虽短也长,裴左丞想到天子的脾气,还是隐隐担心他翻悔,夜里都难安宁入眠,怕有一日陛下突然拿裴氏开刀。若他孙女被册立皇后,陛下多多少少还是会给裴家点面子。 二人焚香卷帘饮茶,观池中莲叶,在风中轻摇。 不多时,裴左丞唤来孙女指点。裴以菱为表孝心,要亲自向太公斟茶。 按规矩来讲,只斟太公茶,却不斟陛下的茶,是为大不敬。 裴以菱此举是何意,在场人人皆知。 然而谢临渊也没反对。 裴以菱笑了笑,她伸出雪白的柔夷,提起琉璃壶,腕子上细细的青玉镯发出玲珑声响,随茶水流淌入杯中。 热气氤氲,隔着濛濛白雾,她轻轻抬眼,黑葡萄般的眼珠子对上谢临渊寒星般的目光。 裴以菱瞬间垂下头,不再言语,为裴左丞斟完茶,便落落大方行礼,退到他身后去。 陈克执剑默默立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他伸手触碰了一下腰带里的信桶,暗暗叹气。 他是陛下一手提拔上来的,深知陛下多恨建宁王。只郁娘子做过建宁王姬妾这一点,就难比裴家女。更别提二者地位悬殊。裴家女身后是裴氏,是氏族平衡的一枚重棋,关系到社稷安稳,朝堂局势。 松香一缕升起,在水榭中盘旋不散。裴以菱以扇掩面,静立在裴左丞身后,女儿家的羞怯模样毕露,却丝毫不影响她礼仪端方。 裴左丞不断将话题引向自家孙女,谢临渊一眼看破他的忧虑,直接将话头拐到婚期上面,还令柳承德传门下省拟召,一出国丧,便着手准备册立后位。 裴左丞听得心花怒放,忧虑飞到九霄云外。 送走天子后,他回到水榭,看见侍婢们正收拾茶具。 桌上的两杯茶,对面那杯已凉透,竟一口也没饮。 他心中那股不安又隐隐升起,叫来裴以菱,郑重道:“待明年立秋,你肩上重担,不仅有裴氏兴盛,更有主事中宫,母仪天下。切莫像曾经那般幼稚了。” 裴以菱垂下眼睫,坚定道:“太公放心,旧事孙女早就忘了。况且今上是天下至尊,旁人怎好与他作比。我入宫后,定叫李氏输于咱们裴氏。” - 自裴府归来,陈克腰带里一直夹着那封信桶。他看着陛下处理朝政,召见群臣,从早到晚都没歇过。他想着等陛下哪天心情好了,再试探着问问白山镇线报,却一连数日都不见谢临渊笑过。 从前陈克只遵圣谕,哪里遇到过左右为难的烫手山芋。此刻他恨不得亲手将郁娘子提到陛下面前,让两人面对面解释去。 几日后,他在议政殿前当值,瞧见平恩侯静候门口,等待召见。 二人聊了两句,陈克犹豫几番,掏出腰间线报,复述了信使杜航的话。 平恩侯闻言诧异道:“你何必冒死送信,此事已成定局,陛下再难回心转意,除非郁娘子死了。” 陈克叹道:“万一真的死了呢?” 平恩侯沉默片刻,想起陛下劝他所言,叹道:“那就更不必为了一个死人去送死。她死了,对陛下也是解脱。” 就在此时,殿门忽然打开。 斜阳洒落,谢临渊站在光暗交替的窗影中,语带凉意:“你们二人在嘀咕什么?” 平恩侯和陈克俱僵在原地。 谢临渊的目光缓缓向下,落在他们中间,陈克举起的信桶上。 他眉梢一挑,微微眯起眼,眼看着就要说些什么,陈克急中生智,一把将线报塞进平恩侯怀里。 平恩侯手忙脚乱地接住,愣了愣,索性轻咳了一声,举止从容不乱,将信桶收入袖中,再朝谢临渊行礼:“陛下。” 第42章 谢临渊从陈克看到平恩侯,蹙眉道:“你拿它做什么。” 平恩侯语带无辜:“臣与陈右卫凭谨遵圣旨,拦下这道线报,刚准备拿去烧了,非有意让陛下看见。” 谢临渊冷嗤一声,盯着他的袖子,目光如有实质,仿佛能烫出一个洞。 平恩侯犹豫道:“那既然陛下已经瞧见,不若…芭衣嘶巴以留就留三…” 他取出小巧的信桶,双手奉上。 竹制的信桶泛黄,被几道极细的灰色裂纹贯穿,一头拴着泥水浸过的红绳。 谢临渊嫌弃地瞥了信桶一眼:“你当朕的话耳旁风?” 他似被触怒,长睫下的眸子里满是讥讽:“不是要烧了?” 平恩侯颔首:“是。” 谢临渊朝殿中长明的连枝灯扬了扬下颌:“那就当着朕的面烧。” 平恩侯缓缓握住信桶,走到连枝灯前。 谢临渊正负手在侧,旁观他一举一动。平恩侯如芒在背,拿信桶的手似被铁烙了,针扎般疼。他竟不知陛下如此在意郁娘子的线报,虽不发一言,周身气息比训斥他那天更让人心惊胆战。 难怪陈克要将这烫手山芋丢给他。 平恩侯抽开信桶封盖,屏息凝神,慢慢朝连枝灯伸出手。 烛火颤颤,随风摇曳,就在烛尖即将触及信桶中露出的薄纸那一刻,他听见谢临渊呼吸加重,难以遏制,像是极力忍受着什么。 平恩侯手指一抖,信桶翻落在殿内金砖,发出啪嗒的声响,滚到二人中间。 烛火闪动,发出噼啪响声。周遭凝滞般死寂,殿内落针可闻。 平恩侯俯下身子,捡起信桶,在谢临渊冷得要杀人的目光中,再次双手奉上:“陛下可见,不是臣不想烧,只是天子之物,注定无法毁于微臣手中。” 谢临渊早就看透他想做什么,伸手夺走信桶:“少在朕面前装。” 平恩侯讪笑一声,自知理亏。心下却暗暗惊奇,陛下的喜怒竟会受制于一封信桶。 谢临渊抽出信纸抖开,脚步靠近了连枝灯。他在焚烧之前不耐烦地随意扫过,手都几乎伸到烛火顶上了,目光扫过最后那行字,却忽然停在原地。 平恩侯与陈克一对视,皆嗅到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 谢临渊纹丝不动盯着信纸,脸上露出一种极为古怪的神情,不似愤怒,也不似震惊。 他漆黑的眸子倒映着烛光闪烁,那往日锐如刀锋的戾气也不见了,仿佛看到什么荒唐大事,一时觉得离奇怪诞。 平恩侯伴君十载,纵谢临渊幼时情绪更内敛,也没见他比此刻更难捉摸。 “陛下?”他轻声问。 谢临渊毫无反应,就站在原地,烛尖在他手背上燎了一道赤红烧痕,他甚至都没躲一下,只盯着信看。 平恩侯立即吹灭烛火,挪开烛台,却听谢临渊低声问:“何时送来的?” 殿外陈克禀告道:“前几日。” 谢临渊似是不确定方才所阅,又将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甚至返回去检察信桶,确定里面再没有第二封后,他忽地呵斥:“为何不早点送来!” 陈克无言,赶忙垂首告罪,他的视线微微抬起,却发现陛下握纸的指尖在颤抖,连带着薄纸于寂静殿中发出凛凛声响。 平恩侯也发现了,再问:“陛下?” 谢临渊缓缓放下信纸,转向他,眼中情绪莫辨。他喉结滚动,仿佛有难以言语之事。 斜阳落下,阴云涌动,窗扉乍开,一股寒风裹细雨吹到脸上,大半烛火在剧烈摇曳。 内侍们要冲进殿里关窗,却见三人俱在原地不动,一时也摸不准去留。 过了好些时候,谢临渊忽地笑了下,淡淡道:“无事,她成亲夜被烧死了。” 一句话如石破天惊,平恩侯极力压制浑身颤抖,扭头望向陈克。 还真被他说中! 他仔细品读方才那句话,却捉摸不透他低哑嗓音中的情绪。郁娘子私下成亲,陛下定会将其视作背叛,成亲夜身死也是罪有应得。 可眼下陛下的反应,怎么瞧也古怪。 平恩侯屏息凝神,电光火石间,忽然想起陛下得知郁娘子不是细作时,曾对他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俨然一副郁卿去留尽被他掌控的模样。 实际也的确如此,他不费吹灰之力,就亲手将郁卿推给建宁王,又将郁卿夺回白山镇,令她左右奔波寻找那个不存在的林家二郎君。她看似做出了自己的抉择,实际却总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背后推动。 平恩侯心生不忍,郁娘子这一生都被陛下玩弄于股掌之间,但这又能如何?他、陈克、乃至京中各大氏族,不都被陛下玩弄于股掌之间,要在他眼皮底下战战兢兢过日子,这就是自古以来的君臣之道。 或许对郁娘子而言,死也算是解脱。 平恩侯沉默片刻,试探道:“她曾跟过陛下,纵死也应作天家鬼。” 谢临渊攥着信纸,力道之大,已经将这张纸攥破。他抬起头,神情却倨傲淡漠,声凉如水:“一个贱如草芥的姬妾也配给朕陪葬?朕就是太仁慈,养肥了她的胆子,她才敢另嫁旁人。她该庆幸自己死得太早,倘使落在朕手里,势必要将她凌迟处死,挫骨扬灰。” 第43章 他拂袖来回踱步,忽地又静在原地,垂眼盯着这张破碎的信纸,久久不动,双目似是失神。 陈克与平恩侯皆看出他又犯了眼疾。 今日之前,已许久未曾犯过。 陈克顿时万分后悔给陛下线报,上前跪地谢罪:“陛下保重龙体,臣立刻派人去白山镇,将那姬妾的遗物带回来,当着陛下的面烧了扬灰,以平圣怒!” 他抱拳垂首,等待着一声令下,却只等到信纸飘落在地。 陈克抬起头,竟看见谢临渊露出倦怠的神色。 年轻的君王揉着眼角,起身往回走。 风从一面面大开的窗扉而来,吹得他丧服素衣猎猎摆动,勾勒出如鹤般孤绝身形。 他叹了口气,挥挥手念道:“既然死了,就让她永远烂在那荒山野岭里吧。” 不知为何,他语气中竟有几分轻快和满意。 这场永无止境的纠缠以郁卿落败告终。而方才对她的贬斥,已是他怒火的余烬。 平恩侯望着他反反复复的模样,沉默下来,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陈克也陷入沉思。 谢临渊挥退二人:“什么闲事都要拿来说一声……朕尚有奏章要批。平恩侯,你先给朕去查,户部前几年亏空的银两是谁借的?省的你无事就在儿女情长上拉拉扯扯!” 内侍们关了窗,他重新做回案前,拂去奏章上落叶,接着看了起来,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 陈克与平恩侯出去后,接过内侍打来的伞。 空旷宫道上,唯二人并肩而行。 夜雨倾盆而下,他冲平恩侯苦笑:“有道是伴君如伴虎,我今日算领教了。多谢侯爷替我挡下一劫。” 平恩侯亦苦笑:“陛下命我查亏银,这可是个得罪人的差事,还望陈右卫相助。” 陈克毫不犹豫应下。 他们在宫门口分别前,平恩侯欲言又止,最后低声提点道:“陈右卫做好准备,陛下还是想要郁娘子遗物。” 陈克半信半疑,陛下一副再也不欲纠结的模样,如何还想要遗物?但平恩侯也是好意,他只道谢说记下了。 往后的日子里,陈克仔细留意陛下的动向,但一直未发生什么特别的事。 陛下勤政,但原本五日一次的朝会,如今被分作大小两朝会。因他嫌弃一群人挤在太元殿里只能打瞌睡,还不如趁早回去办事,他要问何事,召人觐见便是。 群臣沐休时,他也在批阅奏折,有时招国公进宫弈棋,或是去裴府与裴左丞品茶观荷。京中有几个年纪相仿的郡王邀陛下去射猎,他也鲜少推辞,完全不似郁结气愤的模样。 陈克不得不承认,离了郁卿,陛下似乎只是个威严深重的君王。虽然他有时喜怒无常,说话尖酸刻薄,但细究起来,这些刻薄并非空穴来风,往往是他过早看破别人图谋,不耐烦与之耗时周旋罢了。 若真说沉痛,先皇出殡那日,谢临渊当着群臣掩面落泪,悲痛哽咽。见者无不动容,纷纷劝陛下节哀。 自此之后,京都便有了今上重孝的传闻。 若不是陈克瞧见他回议政殿后,完全变了一个模样,像卸下一张面具,他几乎也要相信陛下对先皇的真情实意。 至重阳,京中所有关于陛下的非议都渐渐消失。谢临渊已经得到了所有他想要的东西。世家内斗,分科举士,四海升平,西域、东海各国来朝贺。 翻年春节,京都破例举行灯会,但念着国丧未过,只许举行半日,且禁燃烟火。 那天陛下微服私访去街上瞧了瞧,却碰巧遇见镇国公夫人带着家中一位娘子出游。 轿子停在街边,帘儿掀开一角,露出小娘子娇俏的面庞,眉如燕尾,杏眼桃腮,未吃酒便有一股子柔媚醉态。 谢临渊静静看着她,片刻后收回目光,并未说什么,似是默许了。 镇国公夫人带人来拜见陛下,自称身旁小娘子出自李氏六房,但打小就养膝下,当亲女儿一般。 谢临渊笑了一下,并未出言戳破。夜幕落下,朦胧暖黄的灯火点亮年轻君王的半张脸,削去他周身煞气,平白添上几分温柔。他本就生得好看,小时候没张开,还时常被当作公主。长大后眼中的寒意盖过了他的容貌,加上手段过分强硬,莫说将他认错了,大多数人都不敢直视龙颜。 那位六房的李娘子只匆匆望了陛下一眼,羞得耳尖通红,朱唇紧咬不敢说话。 谢临渊向来厌烦女子觉得他容貌好看,但面对国公夫人,他并未露出半点不悦,同她闲谈几句便带着柳承德与陈克离开。 柳承德偷偷对陈克讲:“不出意料,待裴氏入中宫后,国公家也要出一位娘娘了。” 天下新鲜事何其多,陈克慢慢忘记了郁娘子,忘记了那些白山镇的线报,也忘了平恩侯的叮嘱。 翻年夏天,国丧刚结束,陛下于内苑东海池旁夜宴群臣。 那天夜空晴朗,园中高挂长明灯,抬头望去,若天上有一百轮月亮同时升起。京都勋贵们穿梭在怒放的芍药间,像飞出笼的鸟儿,恨不得纵酒狂乐,掷千金以尽欢。 有时谢临渊也会去宴上待片刻,但总会竖起一道玉屏风独坐。可能也是清楚他君威过重,只要他在场,众人都安静如鸡。 第44章 今日他来得晚了,柳承德将他引至苑中。不远处灯火通明,如临白昼。谢临渊抬眼望去,难得称赞了一声内侍布置得不错。 水榭台碧瓦顶,交错层叠,上头也点着明灯,好似明月落在宫檐上。谢临渊走近了,抬眼不经意朝那顶上一瞥,忽然停住脚步,脸色煞白。 柳承德顺着他视线看去,原来是一只灰雀,偷偷在檐上筑了巢。只因檐台错落繁杂,就连日光都无法照到某些隐蔽处。若非今日明灯高悬,人们永远也无法看见这只灰雀巢。 柳承德以为陛下不喜灰雀,赶忙告罪:“雀儿最是狡诈,去年将巢除尽了,今年还会来,真是防不胜防,明年要告诉这些宫人,漏一个就罚银子。” 宫婢们纷纷涌上去,攀梯摘巢。远处的勋贵们瞧见了,端着酒走过来看热闹。 巢中竟有三只稚雀。它们羽毛未丰,从没见过这么多人,踩着蛋壳止不住地啼鸣,惹得女眷们捂着心口直呼可怜。 不知哪家的小娘子梳着总角,一身绫罗绸缎,端着金银盏飞奔而来,抓起一把紫玉羊脂米,喂给巢中幼鸟,转过身问娘亲:“小灰雀在这里,大灰雀呢?” “他们飞走了。”一个温柔的女声道。 “那鸟儿何时能归来?” “娘也不清楚。” “明年还会回来吗?” “没有那么久。”女声笑道,“说不定今夜就回来了。也说不定……它们只是去天涯海角远行。” 稚嫩的雀啼一声声如尖锐的针,刺扎着谢临渊额角。 他耳畔突然爆发尖锐的嗡鸣,霎那间所有人的声音都听不清了。头顶的月亮连成片,和地上的灯火混在一起,如同漩涡将他吸进去。 谢临渊单手撑在树干上,几乎不能站稳。他剧烈喘息着,想屏息静神,却只能听见心脏因绞痛而缩紧,发出绝望的挣扎跳动声。 他一抬眼,发现自己扶着的这棵树,是棵百年桃木。只是如今桃花早就落了,枝上空余夏叶。 可即便提前几个月来,也无济于事。 宫人们早就知晓他不喜桃花,未等花开,就将花苞尽数掐去。 正如知晓天子痛恨夏蝉,厌恶灰雀,不吃鸡汤,逢冬日树上都不许积雪。他周遭的服侍的人会想尽一切方法,早早规避令他不悦的事,生怕触怒天颜。 柳承德瞧见天子额间冷汗,赶忙扶他回寝殿,宣来御医。 谢临渊倚靠在床头,鬓发微湿,双目紧闭,唇色青白,好似下一刻就要驾崩。 御医提着药箱来时,大惊失色,号完脉摇头道:“陛下急火攻心,或因国事繁忙,休息不好,要立刻施针!” 谢临渊眼前昏黑,睁开眼,只依稀瞧见御医的轮廓,他的嘴一张一合,他却一个字都听不见。 他心头顿时涌起一股剧烈的烦躁,伸手挥退众人,哑声命他们全都静静滚出去,否则就立刻削去项上人头,原地处斩! 无人敢违抗他的旨意,内侍低声劝了御医许久,才将他推出殿门。 柳承德最后一个出殿,迈出门槛前,依稀听见翻身的声响。他下意识扭头望去,只见天子叩着床沿,突然呕出一口血。 “陛下!” 霎时内宫上下慌作一团,夜宴提前结束。群臣们尚未饮个尽兴,就被送出禁宫,临走前还一个劲儿地问:“陛下呢?怎么不见陛下?” 御医重回大殿施针,宫婢们手脚发软,端水进来。玉山倾颓只需短短一刻,柳承德根本来不及反应,浑身发颤,脑子里想过一个个能倚靠的身影,最后命人出宫请平恩侯。 就在此时,陛下忽然睁开眼,抽去御医扎在他手上心口的金针,站起身,一把拽住柳承德后领,厉声道:“叫陈克来,点禁卫一百,随朕出宫!” - 夜里,陈克猛地惊醒,听见门外急匆匆的脚步声,正要说什么,只见柳承德衣冠散乱,慌张跑进来,拽他到两仪殿前空旷的宫道上。 陈克还没来得及问,紧接着就看见陛下大步从殿门中走出。 谢临渊披散着墨发,只着素白中衣,手执一柄烛台。烛火影影绰绰,在漫长的白玉宫阶上,照见他眼眶赤红,绮丽的容颜如炼狱修罗。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备马!” 陈克本欲问去何处,柳承德惊恐不已,一把拽住他,哀求他少说话,陛下又犯了眼疾。 陛下亲帅禁卫,当夜疾奔出宫,禁卫们高举的松明火炬如两行流星,划破夜空,点亮京都的太平长街。 谢临渊盯着前方,越骑越快,大月氏进贡的汗血宝马性情刚烈,四条精瘦长腿快似闪电,眨眼就跃出百步。陈克将鞭子挥出了火星子,才好不容易赶上。 京都城门的守卫看一行人无视宵禁,疾驰而来,正要上前怒喝阻拦。陈克一箭将禁卫令牌钉入他背后城墙,大喝道:“开门!” 随着轰隆一声巨响,京都城开,两列快马冲了出去。 众人星夜兼程,跨过京畿道,片刻不休,直到日行千里的汗血马都口吐白沫,累死在地。 谢临渊立刻抢过禁卫的一匹马跨上,不顾众人劝阻,头也不回地继续跑。这一路他双眼不曾阖过哪怕半柱香。纵一等急报,也不曾有如此之快。 第45章 他到白山镇时,正是午后,马蹄声撕裂乡野小镇的宁静。 谢临渊的视线停留在医馆前一瞬。那里已经关门许久,檐上的灯笼漏着大洞,门口贴着的告示残破不堪,谢临渊勒马凑近,上头的字迹全都花了。但依稀能看出“刘大夫年老无力行医”几个字。 他没有半分犹豫,拽过缰绳立刻奔向芦草村。村民们见到这队气势汹汹的官兵,吓得四处逃窜,闭门不出。 禁卫们不清楚为何陛下带他们来这样一个山村角落。陈克无声环视四周,被此地贫瘠所震撼,无法想象陛下曾在这种地方待了整整一年。 谢临渊驻马于村尾山郊的废墟前。他不发一言,眼底青黑,眉宇间尽是疲惫。 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看见郁卿与他住过的小院,放眼皆是断壁残垣,地上的焦土寸草不生,依稀可见院中房屋地基线。 他下了马,朝那些碎瓦败壁迈出一步,竟有些踉跄,低头看去,靴边已沾上枯灰。 他忽然意识到这一步迈出去,就无法回头,如同光阴无情逝去,永不反悔。 从前他痛恨的日子,终于无法垢藏在漆黑的回忆中,通通显露出它们的真面目。 谢临渊往前走一步,又来到门前的青砖上。他身后依稀传来郁卿清脆的笑声:“林渊,我回来啦!我给你带了好吃的,你尝尝。” 他扭过头命令她:“站住!” 那道声音顷刻消散在风中。 谢临渊往前走,厨房里,少女端出一锅鸡汤,擦了擦额间汗水,冲轮椅上的郎君眨眼道:“我今天有没有什么不一样?算了告诉你吧,我前几日熏了衣裳,你闻闻好闻么?”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从那轮椅上的郎君口中发出:“很称你。” 郁卿露出羞涩的笑,意识到自己笑得太明显,还努力压下唇角,眼睛转了一圈,努力不让他发现。 谢临渊想看清楚她的脸,却不论如何只能看见她模糊的轮廓。他恍然想起,他从未真正看清过她的脸。即便眼疾几乎痊愈,只要想到她,见到她,都会遏制不住地再犯。 窗边,郁卿踩在桌上,垫着脚尖将一束桃枝挂在窗上。 她趴在窗沿,侧脸枕在手臂,望向头顶飘落的桃花,渐渐睡着了。桃花花瓣落在他案上,纸上,也落在她鬓角眉间。 谢临渊记得,郁卿在梦中打了个喷嚏,他伸出手,试探地拂去招惹她鼻尖的落花,却无意触碰了她柔软温热的面颊。 他为这一刻指尖传来的触感心悸,几乎僵在原地。 此时郁卿却睁开眼,迷蒙地坐起身,捂着自己的脸惊慌失措:“你——你这个……嗯,采花贼。” 说完自己先笑嘻嘻地溜了,显然是故意的。 他气得冷笑,她这个无知村妇,到底懂不懂什么叫采花贼! 谢临渊要上前质问,那少女的身影顷刻间走远。不论他如何命令她停下,如何往前追,她都没有回头。他忽然想起这些都是过去的事,而他无法追上一个过去的人。 秋夜,热墙烧得噼啪响。她静静躺他身侧,伸出手偷偷拉他的指节。 几乎是第一时间,他就醒了,但并未睁开眼,只是静默地等待。谁知她勾了一下,又不牵了,缩回手去,扰得他心绪烦躁。 片刻后,身边又传来她起伏均匀的呼吸声。 他想也没想,直接握住她的手,拉开手心,与她十指相扣。 手心中绵软的感受烫得惊人,他忽然意识到有多荒唐,立刻将她甩开了。 谢临渊怔怔看着二人,不敢置信他们曾如此相处,更不明白他们如何走到今天这一步。 他宁可相信郁卿是个虚伪狡诈的骗子,身如草芥心比天高的姬妾,好让他恨一辈子,才不会后悔错过。 他转过身,前院里,她忽然抱着一坛酒走近了,坐在他身边,探出头朝他杯中望了一眼,问:“你怎么不喝呀?是不是不合胃口?我专门给你酿的桃花酒。” 见他不说话,郁卿拽着他衣角摇晃:“好啦林渊不生气,你怎么整天都跟个河豚一样,一戳就鼓起来……而且我那天又不是故意说那句话的。我的意思是,赏花何必用眼睛,用尝的也行。” 轮椅上的郎君不说话,耳尖微微泛红,可惜她没注意到。 郁卿举起酒坛,指着东墙的树道:“不喝也没关系。我把剩下这坛酒埋在树下,待你眼疾好了,我们再来赏今年的桃花。” 天空中,无尽的云从四面聚拢,又向无穷的远方散开。 谢临渊一步步走到东墙下,用金丝龙纹剑掘开那堆焦土,但什么也没寻着,郁卿就是个骗子! 他抬起头,忽然看见她的轮廓站在屋门口,以一种忧郁的目光凝望着他,说:“你不是要带我去江都么?” 谢临渊站起身,快步向她走去,伸手要拽住她,触碰的那一刻,她却忽然消散。 谢临渊眼中闪过痛意,喉咙里发甜,嘴角落下鲜红,眩晕让他差点没有站稳。禁卫们冲过来喊:“陛下当心!” 谢临渊反手抽出长剑,劈开众人:“滚!” 他踉跄着来到废墟中,十指扒开断壁残垣,不停寻找那些回忆中的痕迹。酒坛,落花,桃枝,她为他做的衣裳,轮椅,笔,买过的纸,她们并肩躺过的床,她写给他的信……为何这些东西都陷入了焦土,泯灭成灰。 第46章 谢临渊知道,是他亲自命人将那些过往砸得粉碎,是他亲手烧掉她寄来的信,但他仍不死心,他掘地三尺,也要找出郁卿曾经存在过的痕迹,证明她不是一个他想象出来的幻觉。 然而什么都没有,那天的火势太凶猛,他来得太迟。破败发灰的砖瓦夹缝中,只剩一段残红布。 可即便提前几个月来,也无济于事。 他是谢临渊,不是林渊,从他们认识之初,郁卿就骗了他,他也骗了郁卿。 谢临渊不清楚还要找多久。夜幕落下,重重压在他的肩上。他得知自己双目失明,双腿残疾的那天,都没有今日绝望。 他绝望地发现,他再也无法看见她的脸。这世上所有至高无上的权势,都无法令花瓣落回枝梢,残衫恢复原样,无法让她提着背篓,笑着向他走来。 他可以屠尽叛贼,屠尽北凉,屠尽六姓七望各大世家。他可以统领四海,命万朝来贺,教宫中内外对他卑躬屈膝,将满朝文武玩弄于股掌之间! 但这些又有什么用? 穷乡僻壤的灰泥,污了天子尊贵的金衣广袖。 谢临渊双目赤红,跪在废墟中,攥着这缕不属于他的残破喜带,一遍遍崩溃地嘶喊:“郁卿,郁卿!朕要杀了你!” 他一字一句,恨意彻骨,声嘶力竭地威胁—— “朕-要-杀-了-你!” 第26章 薛郎及第了! “啊!” 郁卿猛地惊醒, 胸口余悸渐渐消退。她拉开床帘,温暖天光随院外鼎沸人声传来,冲散冷腻的噩梦。 刚来陇西那年, 梦中时常有一道模糊湿冷的身影,抵死纠缠她, 拖她沉入深渊。后来那身影只是站在远处,以一种恨入骨髓的目光将她笼罩。 次数久了, 郁卿察觉梦境的速度愈来愈快, 往往她刚发现那道视线,就能立即醒来。 刘大夫的儿子刘白英听她说了此症, 笑呵呵道:“我刚来石城镇也常作噩梦, 卿妹过几年就适应了。” 石城镇地处陇西最西端,黄沙遍野,怪石林立,风吹起砂砾击打岩壁,声调古怪瘆人, 因此得名鬼哭镇。不少商人第一次来此, 夜里都会被怪声吓醒。 四年前天子登基后, 大虞与西域诸国始通商道, 各路商人在石城镇停脚歇息,原来荒芜的驻边小镇,如今繁兴不亚于随州。 郁卿收拾洗漱好, 去狭小的前堂撑开大门,挂起开业的灯笼。 上午有两位胡商来取衣服。郁卿最喜欢做胡商的生意。他们话少,出手阔绰,进了大虞,都想在石城镇做两套汉人衣冠来穿。 西域诸国人膀大腰圆, 钩鼻绿眼,穿汉人衣总瞧着不伦不类。但套上郁卿做的衣裳,竟也脱去胡蛮子的气质,显出几分儒气风流来。因此“刘卿”这个假名,也在胡商间传开。 郁卿手艺出自白山镇,打版剪裁都比边关裁缝好上一截。几年前她也遭受过明里暗里的挤兑,但不多时,易听雪中举了,没人敢来招惹一个举人娘子。 中午又来了一个胡商订衣服,郁卿收下订金,量好尺寸,送走客人。刘白英家的小闺女阿珠就跑进店里,围着她撒娇:“小姑姑,晚上来我家吃饭吗?娘亲今天烧羊肉。” 郁卿笑着应了,阿珠高兴得手舞足蹈,赖在她店里不走,看着她缝衣服。圆圆的小脑瓜,扎着两个羊角辫,从上下左右各个方位冒出来。 到午后,郁卿取下灯笼,准备关店,身后又跟进来一个客人。 她刚要请人明日再来,扭过身,看见门口的胡人衣装的年轻郎君,不自觉撇了撇嘴:“我要关门了,出去。” 来人扶着半掩的门扉,无奈笑出声:“我还没说什么呢。” 郁卿不理他,摸着阿珠脑袋,嘱咐她先回家,自己等会儿就来。 阿珠跨过门槛,仰起头威胁郎君:“我告诉你,小姑姑今天是我的,你少来抢了!” 郎君笑得前仰后合,伸手揉了把她的脑袋,走进门,来到郁卿身边,行礼道:“听说薛郎要上京赶考,卿妹可要与他同去?” 郁卿才不顺着他回答,反唇相讥:“贺楼敬,你一个云游画师,消息还挺灵通。” 贺楼敬嬉皮笑脸道:“这不是为薛郎的学生家画过天王图么?他们说夫子夏天就要辞别书院了。” 郁卿坐在柜台前,抬起眼直截了当地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卿妹明知故问。”贺楼敬眉眼含笑,弯起薄唇,小心翼翼抽出一张画卷摊开,露出画上缺了脸的观音:“这画倾注在下毕生心血,只愿此生能完工。” 郁卿见过这画许多回,每一次都不禁被纸上观音抓住视线。 不同于时下盘坐宝莲,端庄慈祥的菩萨。这画中观音身姿如惊鸿,立于阔海云间,蕙带当风。莹莹微光映照她如白瓷般细腻的肌肤,若一个将乘风而去,却不舍世间的少女,却兼具了悲悯的神性。 郁卿曾与易听雪去石城沙漠游玩,沙漠边有一巨湖,名为热海。那日天光晦暗,她站在无尽大泽边,看见水中自己轮廓的倒影,遂明白为何贺楼敬非要画她脸不可。 实在是太像了。 可他们平生素不相识。 贺楼敬说观音像的身姿轮廓,没有参考任何人,完全是多年空想捏造而成,凝聚他一生中,所有对美的极致造诣。 第47章 但他想象不出观音的脸,他画了成堆草稿,都不够满意,遂背上行囊,离开家乡,四处云游,期待某天能妙手偶得之。 因此,二人在江都相见的那一刻,贺楼敬才如此孟浪,像个痴人。 郁卿听完差点翻白眼,谁家正经郎君,大街上拉着只见过一面的娘子,要请她去客栈里画像? “我最后再说一遍,我不想被画下来。”郁卿耐心威胁道,“你再死缠烂打,我让我家郎君把你撵出去了。” 贺楼敬急切解释:“卿妹为何如此决绝,我又不敢夺人所爱。” “不敢?”郁卿眯了眯眼,抄起剪刀,指着他的脸,一步步逼近:“什么不敢?我看你想了很多遍吧?” 贺楼敬跳起来,叼着笔双手举起,绕着圈躲:“别别别冲动!我真不敢!人在世上还论迹不论心呢我什么都没做!别赶了我走我走。” 郁卿也就故意吓唬他,看他一副慌张模样,噗地笑出声,将剪刀拍在柜上。 贺楼敬耳尖发烫,蓦地想起她已嫁作他人妇,叹了口气:“那我先走了哦。” 郁卿斜眼盯着他离去。 晚上她和易听雪去刘家吃饭,阿珠还问起贺楼敬。郁卿顶着一桌人好奇的目光,不咸不淡道:“他来订衣衫的,我说关门了。” 刘大夫点着拐杖问:“铺子里的画像就是他画的?” 郁卿嗯了声。 一开始她在石城镇起了裁缝铺子,只有寥寥一两个胡商来。 胡商买了衣服就走,数年也不会归来,无人得知她手艺究竟好不好。 贺楼敬游至此地,在大街上撞见郁卿,知晓她铺面生意不好,就给胡商画了六幅不同衣冠的肖像,一张赠与胡商,五张挂在郁卿铺中。 自此胡商们来到此地,看见墙上着大虞衣冠的挂像竟是胡人,心生亲切,走进来订衣裳,一来二去许多变成熟客。 刘大夫若有所思道:“那你觉得他如何?” 此话一出,刘白英夫妇,阿珠,刘大夫,易听雪,和家里的大黄狗,白狸奴,都炯炯有神盯着她,似是不想放过她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 郁卿脸腾的红了,又觉得可笑:“他如何同我有什么干系。” 刘白英的夫人笑道:“贺楼敬在石城最好的客栈一住就是两年,得花不少银子啊,定是家底丰厚!卿妹若跟了他,也能游历四海。” 郁卿可没想到这一点,连忙摆手:“我喜欢待在家里,到处跑太累了。” 刘大夫点头:“有道是父母在,不远游。他唯一的长处就是生得俊俏,惹得咱们卿卿喜欢。但这点也不好,男子不可生得太俊,容易长成招蜂引蝶忘恩负义之辈!万一嫁过去受了委屈,咱们又不在身边,啊谁来撑腰?” 郁卿头疼:“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 刘白英颔首道:“父亲所言没错,品行比外貌家底都重要。他老大不小,却居无定所,难免令人不放心。卿妹要谨慎。” 总算听到公道话,郁卿连忙附和:“大哥所言极是。” 刘白英:“下次叫他来家里吃饭,大哥帮你相看。” 郁卿一口饭呛到嗓子,猛地咳嗽。 易听雪赶紧丢下筷子,帮她顺气,皱眉抱怨众人:“少瞎问了。我早打听过,贺楼敬姓贺楼,不姓贺。他是个北凉与汉人的混血,如今大虞上下无不痛恨北凉。卿妹嫁给他,生下的孩子都要遭白眼。” 郁卿扶额长叹:“怎么都想到孩子上去了?” 阿珠突然跳过来:“说得对!走马街上的乞儿小如罗就是半个北凉人,我们都叫他小啰啰。” 郁卿拉住她叮嘱:“阿珠是善良的小宝宝,不可以欺负人家哦。” 阿珠想了想,摇摇头:“我暂时没有,我还给他吃的呢。” 郁卿笑着揉揉她脑袋。 众人听到贺楼敬是半个北凉人,再也没有提起过他。 晚饭后,郁卿回家继续做衣裳,易听雪在旁边批阅学生的功课。她天不亮就起床读书,白日去书院,晚上批完功课,夜里还要再苦读一阵,十分辛苦。 郁卿知道她想考中进士做官,从不说让她注意身体。只是默默在易听雪上桌前就磨好墨,添好纸,修剪笔尖的碎毛,去铁匠铺专门打了两盏烛台,又炖好鸡汤,还给她缝了件新的裹胸衣。 起初易听雪受宠若惊,道:“你不必做这些,我们不是夫妻,更不是主仆。” 郁卿看她紧张模样,故意眨眨眼逗她:“薛大人,糟糠之妻不下堂,记得以后给小的挣诰命啊。” 易听雪又好气又好笑:“我才刚刚中举你就如此贪心,小心我及第前休了你。” 郁卿面无表情,捂着耳朵:“没听见没听见,只听见薛大人说要给我一品诰命。” 易听雪瞪了她一眼,扭头看书去了。但被她这么一闹,心上的重压顿时减轻不少,连看书都快了许多。 熄了灯,二人东西各占一床,放下纱帐躺着聊天。 易听雪朝着郁卿感叹:“你若真心仪那个贺楼敬,嫁他也行,等我登科及第,外放做官,你们跟着我便是。有我在,不会让你的孩子遭白眼。” 郁卿本来困得快睡着,一听这话被吓精神了,感动之余,实在无以为报。于是她跳下床来到易听雪床前,给她被子掀到脸上,蒙住她的头,嘟囔道:“姐姐你快睡吧,别做梦了。” 第48章 易听雪:“……” 看来是真的不喜欢。 郁卿趴回床上,迷迷糊糊又要睡着时,听见易听雪忧虑的声音传来:“你若跟着我上京,就开不成铺子了。” 哪里有官家娘子临街当裁缝? 郁卿莞尔:“那你当官赚钱,给我盘下一个铺面,我做东家,不声张便是。你放一万个心去考,其他事咱们能一起解决。” 易听雪翻了个身,叹气:“我若真是个男的,定要娶你为妻。” 郁卿:“可惜薛大人已有夫人了。” 易听雪禁不住笑出声,心想若是能进士及第,留京城做官,一定要在同僚里给她相看个好夫家,绝不能像林渊那样忘恩负义。 这几年卿妹的性子都开朗多了。在白山镇那段时日,她每天木愣愣地做着针线,为了林渊整日犹豫彷徨,一副为情所困模样,任谁看了都着急。 - 离开石城镇那一日,恰逢阴天。 风萧萧卷起荒草,遍眼是黄沙,平白添了伤心意。 众人围在镇口,送别二人,车队的胡商们见此也惊讶,只觉得刘卿和她的夫家不是一般人物。 阿珠抱着郁卿嚎啕大哭,哭喊着要郁卿别走,刘白英夫妇也抹着眼泪。 唯有刘大夫笑呵呵道:“行了,咱们薛郎有出息,卿妹跟着就是京都的官家娘子。若薛郎考不中,也莫要难过,回来便是,石城镇虽是边关弹丸之地,但也是家,不能嫌弃!” 一旁,易听雪书院的学生们暗中嘀咕:“这老头,哪有咒薛先生考不中的。” 郁卿难过得一直流泪,抱着刘大夫的手臂哭。她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却没想过这天到来时,她竟如此不舍。 但胡商们要启程,两人也不得不走。就这样一路走,一路送,直到十里开外,郁卿才狠心赶了刘大夫他们回去。 易听雪放下车帘,皱眉道:“若不然你就留在石城镇吧。” 郁卿擦干泪痕,摇摇头:“他还有大哥大嫂一家,但你呢?” 易听雪板着脸:“我一个人也行。” 郁卿拍她:“我们从宁州就说好一起走,糟糠之妻不下堂,薛大人不能忘恩负义啊!” 易听雪离别时没哭,此刻却低头抿紧了唇。 此行一路畅通无阻,连易听雪都惊讶能走得这么顺。从前先皇在时,山里常有匪贼,路上也有各道关卡,故意收取行人过路费。 今上登基后,以雷霆手段彻查各郡县流民,大批匪贼被剿灭和招安,派出的巡察使甚至到过石城镇。 二人进京畿道时,与胡商分别,天色已晚,便在文昌县落脚住店。 此时进京的人多是赶考举子,因而店中十几桌吃饭的热热闹闹,都是手捧书卷的读书人,满酒楼的之乎者也,高叹阔论。 易听雪找了人拼桌,郁卿拦住手忙脚乱的小二道:“来两碗羊肉汤饼!” 二人在木桌前落座,郁卿嫌桌子不够干净,取出帕巾又擦了两遍。她头戴帷帽,隔着纱也能感受到对面书生探究的目光。 易听雪也注意到了,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对面书生,道:“这位郎君,怎么称呼?” 书生被吓了一跳,顿时涨红了脸给郁卿二人道歉,又说:“郎君出门赶考,还有贤妻帮衬,实在教人羡慕。” 说完他也没脸同二人坐在一起,胡乱吃完汤饼,撂筷子就跑了。 一同拼桌的还有一位老举子,眉须俱白,见此提点道:“尊夫人生得太出挑,还是少在人前露面。兴许在你家乡,你能护得住她。但京畿道人多水深,一块牌匾掉下来都能砸到几个四品大员。” 易听雪和郁卿对视一眼,都心道是得注意一点,二人向老举子笑着搭起闲话。 郁卿问:“文昌县这个名起得真好,往年是否有许多学子在此停留,烧香拜佛?” 老举子哈哈大笑:“今上登基才有。” “这是为何?” 老举子左右两顾,压低声音:“此地四年前还唤作临昌,为了避天子名讳,才改成了文昌。” 又说了些其他话,两人吃完汤饼上楼进屋。小小一间房,易听雪收拾床铺,郁卿点起蜡烛时,忽然想到,天下是谢家的,建宁王叫谢非轶,那天子呢? 郁卿问:“天子叫谢非临吗?” 易听雪笑了:“你怎么连天子的名讳都不清楚。” “都说了是名讳嘛,平时都尊称今上、天子的,再从前都叫太子殿下,没人提过他叫什么名字。” 再说了,石城镇离京都那么远,她知道县令的名字就行了,但天子叫什么,郁卿从没想过要问,横竖知道京都里有这么个人就是了。 易听雪怔愣片刻,笑道:“也是,我从小生在京都,所以才知晓。天子名谢临渊,临渊羡鱼的临渊。” 说完二人俱是一愣,彼此相看,竟僵在原地。 易听雪重重咳了咳,心道这难免也太巧了,那林渊起什么名字不好,竟与天子名讳相冲。 易听雪尴尬不已,怕郁卿听到“林渊”二字伤心,伸手想拽住她衣袖,强行转个话头,却看见郁卿露出醍醐灌顶的神情。 “怪不得!”郁卿睁圆了双眸,眼中亮晶晶的,似是想起了什么趣事,和她低声八卦,“你知道吗?我之前去江都林家,门房说没有叫林渊的,我还感到奇怪。后来见了林家夫人,夫人说那个二郎君不叫林渊,叫林什么……” 第49章 郁卿拍拍脑袋,眯着眼仔细思索:“林什么……反正是三个字的,林之什么的,唉!记不清了,不重要,总之你知道是三个字就行了。我当时可伤心了,觉得他为了骗我不惜报假名。但现在想想,说不定他真叫过林渊,改名也是为了避天子名讳。” 易听雪喝了口茶压惊,仔细一想也对,叫得这么像,是该改了。 她悄悄抬起眼,借着烛火仔细观察,郁卿脸上竟没有半点纠结难过,甚至还有一种猜到谜底的自豪。 “你不伤心了?”易听雪问。 郁卿莫名其妙,茫然道:“若非你提起,我有年头没想起这个人了,说不定他现在孩子都能打酱油了。” 易听雪品味着她的语气,确定她不是强装欢笑后,叹道:“当初你从江都回来,刘大夫特地叮嘱我,千万不要提林渊,不要提江都!他还把你送林渊的手笼藏起来,又问我要不要把庭中那棵树拔掉,说怕你睹物思人。最后我们打算先看看你的反应,若你每次瞧见那树就哭,我们就连夜伐木。” 郁卿怔在原地,平白的,鼻尖一酸, 年少时,她为此事流了太多泪。没想到时隔经年再红眼眶,已不是为了林渊。 “我还和他看过桃花呢,难道要拔了芦草村所有桃花不成?” 易听雪挑眉:“说不定我们真能干出来。” 郁卿破涕为笑:“犯了疯病吧!” 虽说如此,心里却甜滋滋的。她只是一介普通人,无权无势。刘大夫和易听雪能为她做这些,全出自真心爱护。上辈子她的父母也曾这样爱她,兴许如此,她才能迅速走出悲伤。 年少时的情愫,早就模糊。连那晚火烧小院时的心境,都不太清晰了。 只记得当时她刚来到这个世界,做什么都是战战兢兢,思前顾后,犹豫不决,像找不到主心骨,喜欢上林渊也是时运境遇造就,可惜那时她不懂。 真是个可怜的小女孩。 郁卿笑了笑,扭头去做针线活了。 - 三日后,她们终于进了京都。 京都繁华,处处喧嚣。坊市里人肩并肩,前脚挨后脚,走到哪里都挤得要命。太平长街上倒是宽阔,但骏马奔腾,高车华辇,都是官贵人家,百姓只能靠边走。 正逢举子们进京赶考,投店钱足足翻了六倍,许多贫苦学子只能在院中打地铺。两人打下午起,走了好几家酒楼,都说没空房了,让她们往北走。直到天黑,才寻到一户租赁自家宅院的,愿意腾出一间房给她们。 屋主笑呵呵接过她们的银子,道:“你们不懂,这段时间进京要赶大清早,否则到宵禁也寻不到住处,只能蹲一夜大牢。” 易听雪在落难前,也是个官家小姐。易家非世家大族,但也有一处城北宅邸,哪懂得京都庶民的难处。 夜里二人秉烛数了数口袋里的余钱,皆发出一声长叹。 郁卿摇头:“若非刘大夫也给了我们一些银两,怕今晚真要蹲大牢了。” 易听雪皱眉不语,他们得在京都待至少半月,还要留回程的盘缠以防万一,眼下怎么算都不够。 这住店钱也太贵了! 郁卿吹灭烛火劝她:“别担心了,想到天明,钱也不会从天上掉下来。我明早去寻个裁缝铺子问问。” 第二日,郁卿去东市帛肆裁缝铺挨个问过去,被拒绝了也不嫌羞,只笑了笑说今后若有需要,可以来找她永进坊找刘卿娘子。 问到第四家,掌柜让她先试做一件,瞧了眼她起剪子的手势,凉凉道:“你不像陇西来的,倒像随州来的。” 郁卿一惊,尴尬陪笑道:“掌柜好眼光,这都能瞧出来。我师从的织工娘子以前在随州做金缕衣。” 掌柜两指拎着她做了一半的缦衫,啧啧道:“行吧别浪费料子了,你明日来上工,先打下手。” 商量好月钱,郁卿便在此处做起裁缝。掌柜说话不好听,但手艺堪称一绝,被她骂一顿,郁卿也能学到不少东西,因此从不放在心上。 一起做工的白娘子倒是经常被骂哭,偷偷找郁卿抱怨,两人关系迅速熟络了。 过了两日,有一批道士进店订道袍。 郁卿从没见过道士也来裁缝铺子做衣,只道京都的寺院道观实在太多。 白娘子皱着鼻子道:“你不知啊,是这三年间多起来的。之前宫里闹鬼,天子找他们镇鬼去的。有些杀头了,有些赏赐了银钱,就留在京都看风水了。” 郁卿听得瞠目结舌,两眼放光,手中针线却不停:“闹鬼?你们陛下还信这个啊?” 白娘子笑了:“什么你们陛下,小心杀你头!” 另一个钱娘子闻言凑过来道:“镇什么鬼,陛下是真龙天子,鬼都怕!让这些人找鬼去的!” 郁卿笑得好开心:“向来只听鬼找人,没听过人找鬼的。陛下犯疯病了?” “小声点……”钱娘子低声道,“是真的!陛下要他们上天入地找一个死人,找到要将她千刀万剐。今年还算好,前两年真是疯得厉害,尤其是三年前的夏秋,满京都没一个敢劝的,劝陛下的都掉了脑袋。我说咱们陛下呀,什么都好,就是有点嗯——” 第50章 她的意思是犯疯病。 郁卿打了个寒颤,忽然想到当年太子殿下当着姬妾的面,活活将建宁王射死,那可太惊悚了。这大虞谢家多多少少都有些疯病。 “多大仇啊,至于么。”郁卿不理解,拿着剪子边裁布边问,“这人到底犯了什么罪?” 钱娘子和白娘子都倒吸一口气,极力压低声音:“你刚来京都吧?” 郁卿不懂为何气氛突然凝滞,迟疑道:“怎么了?” 钱娘子探头左顾右盼,确定隔墙无耳,竖起一根手指嘘道:“其实没人知道那是谁。只知道那人是陛下的元后。你不知道啊,当时要册立皇后,陛下就跟中邪了一样,突然搬出一个牌位来,说要立牌位为后。过了一段时日,不知怎么地,突然发疯劈了那个牌位,丢到洛水中去了。我爹爹的主家是修史的,到现在都不清楚该怎么写!没人敢问。” 白娘子道:“我兄长说是陛下为了打压世家,才这么做的。不是什么闹鬼元后。” 郁卿点头:“也对,那些朝堂里的人不会无缘无故发疯。一定是为了什么利益。” 白娘子竖起大拇指:“还是你清醒。” 郁卿笑了笑,揶揄道:“所以那鬼最后找到了?” 钱娘子放下针线,神秘兮兮道:“说是找不到了。陛下亲自去了蓬莱东山的道观,观主说那鬼没办法找。” 郁卿努力憋笑,抖到线都穿不进针眼了。 这一听就是骗子。 看来没人能完美无缺,纵今上这样通晓治国之道的,也会被江湖骗子骗。 钱娘子:“因为陛下要找的鬼是天外飞魂,若是死了,就会魂归原处,不在此界中了。” “嘶——”郁卿猛地缩手,瞪大眼定定望着钱娘子,额上骤然泌出一层薄汗。 白娘子赶忙取来帕巾给郁卿擦血:“怎么被针扎了,钱娘子你少说点,别叫刘娘子分心。” 郁卿耳畔嗡嗡作响,心跳得极快,几乎要冲破胸口,只觉天旋地转。 她僵硬地撑起一个笑,摆手道:“是我不小心。” 钱娘子和白娘子还在哈哈大笑,声音却变得很遥远。她们说天外飞魂也能编出来,这些道士为了钱,什么话都能讲出口。 郁卿僵在原地,脸色煞白。掌柜路过时,吓了一跳,让她赶紧回去休息。她愣愣瞧着掌柜片刻,喘了口气,道:“无事,我不想扣工钱。” 掌柜翻了个白眼走了。 郁卿这才有些实感。 莫说观主所言是真是假,若为了一句话而死,万一没回去,就太不值了。 放在几年前,她可能还想试试。如今她过得也不差。她死了,易听雪和刘大夫定伤心欲绝。 - 西风起,秋叶黄,易听雪考完会试后,郁卿给她炖了补汤。 至十一月中,礼部南院的东墙下,放了榜。 那天全大虞上下的举子们都跑去看榜。冬日积雪未销,人们心头却火热,拢着袖子,仰着头望眼欲穿. 郁卿陪易听雪一起去看榜,她捂着冻红的耳朵,在外面的檐下等。 前方,人们头上顶着鹅毛大雪,或哭或笑,有些疯疯癫癫跑出来了,有些手舞足蹈兴高采烈,呼朋唤友喝一杯。 不多时,易听雪也出来了,鬓角发丝上沾着雪粒,清冷的脸上带着一丝忧虑。 郁卿赶忙按住她:“先别说!让我猜猜。” 易听雪抿着唇。 雪落下来,打在郁卿长睫上,却打不落她眉眼扬起的笑。 “你及第了!恭喜!” 易听雪此刻才露出一丝笑:“没错,但是没中会元。也不在前三名。此次会元是裴家郎君。前十五皆是六姓七望的世家子弟,我在第十六。” 郁卿愣了愣,低声安慰她:“前二十都能进殿试,我听铺子里的娘子说,陛下一直在打压世家,你前面全是世家子弟,殿试时可不第一个选你了?” 易听雪惆怅道:“世家子弟不一定学问差。” 郁卿伴着她往回走,雪地里印出她们的脚印。 忽然,她停在原地,拉住易听雪,蹙眉道:“你莫要强求高升,说不定做个不见天颜的小官,反而是好事。” 易听雪不解,呵出白汽:“这是何意?” 郁卿垂头抿了抿唇,隔着纷纷扬扬的大雪望她,眸子里尽是忧愁:“不知道,我心里总是觉得害怕。我怕陛下发起疯来,伤了你。” 易听雪展颜一笑:“你少听铺子里的娘子瞎说!这一路来你也见了,陛下若有疯病,天下早就大乱了。” 第27章 年轻的君王终于露出真容…… 殿试的日子越来越近, 易听雪早起温书,给两人用热水冲了鸡蛋。郁卿掐着点起床,以最快的速度吃饭收拾冲出门:“明天你殿试, 我今日只上半天工,中午回来给你做好吃的!” 易听雪笑道:“好。” 然而直到下午, 郁卿都没回来。易听雪赶紧丢了书,跑去裁缝铺, 却得知郁卿今日根本没来上工。她扭头就往衙门走, 出了巷口,却被一侍卫笑着拦住。 “薛郎, 有请。” - 狭小的庭院, 昏暗的室内,分不清昼夜。 郁卿只觉浑身酸软,环顾四周,有一刹那以为建宁王又来抓她了。这几年时不时有建宁王在各地起事的消息,后来都没了下文。时间一长她也脱敏了, 不再草木皆兵总想跑路。 第51章 忽地有人燃起烛火, 郁卿被亮光一晃, 眯起眼看去。 一个蒙面男子持刀冷冷俯视着她:“她的脸, 擦干净!” 立刻有婢子用热帕蒙住郁卿的眼鼻,狠狠抹去她清晨涂好的蜡黄草汁。 蒙面男子凑近端详,毫不掩饰脸上的惊艳之色, 啧啧称赞道:“这般美人,要在市井里耗到红颜老去?夫人若好好打扮一番,美貌定冠绝京都。” 郁卿终于明白了,有人瞧上她美貌,要把她献给哪个大官。 “我郎君进士及第, 明日就要一飞冲天,何必你来递高枝?” 蒙面男人的刀尖挑起她下颌:“你说,薛郎更爱你,还是更爱他的青云路?” 郁卿别过头,呼吸吹起她鬓角发丝,斜眼看他:“也就你这样想。” 蒙面男人放下刀,绕着郁卿踱步:“我给夫人算一笔账。就算考中状元,也得从九品校书郎做起,一辈子在京都城南,都买不起一间别院。若薛郎识相,我们许他银六千,官至岭南经略使,如何?” 郁卿哼了声:“我还以为是什么好差事。岭南?你们怎么不去?” “牙尖嘴利!”男人以刀背敲了郁卿脑壳一下,痛得她直吸气。 他恶狠狠道:“你非要立那贞洁牌坊,那就从了你心愿!让你当个美人寡妇!” 郁卿咬牙喘息,现在只有两条路。不论易听雪死不死,她都要被献给权贵。 这群人早知道薛郎还毫无畏惧,保不准是哪个世家,想同时用她威胁易听雪,夺走状元之位! 不如暂且答应下来。 郁卿闭眼默念。易听雪,你可别在这关卡誓死不屈,一定要答应这群人,用缓兵之计。等通过殿试,当上状元,一切都好说! 男人似是看出她在想什么,哈哈大笑:“你还指望薛郎在殿试上状告陛下么?我告诉你,陛下最烦这些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的杂事。凡事遇上,就要贬斥一顿。况且,你家薛郎方才已经答应我们,他会放弃殿试,立即出京!” 郁卿脸色一白:“那我还选什么?悉听尊便!” 蒙面男人招手,侍婢灌了她一碗迷药。 - 后巷里,高墙阴翳中。六个持刀侍卫将中间的清瘦书生团团围住。来往百姓走到巷口,立刻缩回头绕了路,不敢直视。 易听雪双目通红:“我说答应你们,条件是我要去东市一趟,取回我夫人的衣衫。” 侍卫们横刀阻拦。 易听雪毫不畏惧,指着为首人的脸,骂道:“你们不要欺人太甚,夺我妻还要辱我至此!我就拿一件衣裳,你们守在前后门口,难道看不住我一个大男人?” 几人对视一眼,嘶哑道:“给你两炷香的时间。” 易听雪深吸一口气,郁卿曾经和她讲过,遇到这种情况该如何脱险。 她板着脸走去东市。 下午,裁缝铺子人最多。易听雪进了裁缝铺就问:“掌柜的,我来取我夫人的衣裳,她从此不来上工了。” 掌柜刚要说没衣裳落下,一抬头,瞧见门口几个持刀侍卫,转身撩起后堂门帘,催促道:“那你快点!真是烦死了!” 六个侍卫守在门前门后,等了两炷香,依然不见薛廷逸出现。来来往往都是些婀娜娉婷的富家娘子和青楼歌女,雪臂香腮,媚眼如丝。寥寥几个男人里,也没一个长得像薛廷逸。 十炷香过去了,侍卫们再也忍不住,冲进去搜查,仍找不到薛廷逸。愤怒之下,要拿掌柜的问罪。 掌柜翻了个白眼,破口大骂:“天子脚下还敢为非作歹?睁大你们的狗眼看看,老娘这块招牌真掉下来,砸死的官都够你跪下喊爹!老娘没看见!赶紧滚!” “泼妇!”几人面色青白,怕她东家是哪个大姓氏族,赶快回去禀告。 众人走后,掌柜锁了门,来到隔壁,上下打量着歌伎装扮的易听雪,又翻白眼:“从衣衫料上看,这群人应该是李家六房。你若敢暴露我——” 易听雪连忙行礼道谢:“救命之恩,万万不敢!” 掌柜冷笑一声:“你这伪装也太不高明了,我一眼就看出你是个小娘子。” 她翻箱倒柜扒出一堆凌乱衣物,丢向易听雪,“男子身板硬。来——穿这个!” - 十二月初,天将落雪。一道天光穿投阴云缝隙而来,落在金殿白玉长阶上。 铜花门一开,易听雪跳下马车,理了理衣冠,拂袖向前走。 一道怨毒的目光黏在她身上,易听雪毫不理睬,跟着内侍踏入金殿。 进士及第二十人皆在此列。 易听雪稍稍抬眼,只见天子龙椅前,竖起一道白玉屏风,上头鱼鸟逐游,兰草幽香,并不得见天子真人,不清楚他是否在屏风之后。 如今,就连天子上朝时,也竖着这面玉屏风。满朝文武皆不见天颜。 坊间有话本谣传,这道玉屏后坐着的,已不是四年前那位仁义重孝的天子,而是一只修罗恶鬼,把持着大虞王朝。 易听雪向来对这些杂说嗤之以鼻。 她又微微侧目,正和屏风侧边,代天子行殿试的考官对上视线。 那人看到她,倏然睁大眼,几近失态,甚至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 好半天,他才遏制住。 第52章 易听雪只看了这位昔日未婚夫一眼,便垂落眸子不再说话。 唯有平恩侯的视线时不时落在她身上,似有千言万语要问,碍于这是金殿之上,他又是主考官,只得将私情压下,开始问询考生。 殿试除了对答方略策,论述圣贤道,文理大义,还会问时务。前几项易听雪皆对答如流,丝毫不逊于世家子弟,甚至引得其他考生投来钦佩目光。 问到最后一项时务,平恩侯略显低哑的声音回荡在殿中:“诸君以为,分科举士与乡里荐官,优劣在何?” 如今荐官与科举并行,但天子要做什么,众世家子弟也明白,因此都称赞科举更能不拘贵贱,选拔人才。 平恩侯看着众考生,视线时不时落向玉屏风后。轮到易听雪,他暗自握紧手中经卷,屏息凝神。 只听易听雪冷声道:“科举皆是无用功,陛下莫要在这上面白费力气了。” 周遭一片倒吸冷气声,连平恩侯都顿住,以眼神暗示她说错了话。 但易听雪不卑不亢的声音依然响彻金殿,她说起京都酒楼翻了六倍的住店钱,店中打着地铺的寒门学子,以及他们为考试倾注家财,最后落魄而归的模样。她说起夫人为了攒钱给她考试,在东市裁缝铺里日夜穿针引线,自己却舍不得吃一口夹肉的胡饼。 “不拘贵贱?君不见会试前十五皆是六姓七望各家子弟,谁不知其中猫腻!氏族霸占及第榜位。若陛下只想戏弄天下学子一场,何必开科,不如继续行荐官制!” “住口!”平恩侯立刻打断,“休在金銮殿上胡言乱语!” 易听雪忽然仰头,冲他一笑。 平恩侯似是想起什么,清隽的脸上尽是痛不堪忍,蹙眉凝望着她,冷声吩咐:“还不将她带下去!” 左右内侍立刻上前,易听雪深吸一口气,冲着玉屏风道:“草民一路从石城镇来,见天下太平,以为大虞迎来了圣明君主,只愿披心沥血为陛下尽忠。今日方知不过幻梦一场!既然如此。”她环视一圈,冷冷道:“祝侯爷官运亨通,祝诸位平步青云,祝陛下麾下人才济济!” 平恩侯指尖颤抖,恨不得冲上去捂住她的嘴。 就在此时,玉屏风后传出笑声,似寒泉破冰,带着彻骨冷意。 在场众人皆噤声垂首。 内侍恭恭敬敬跪在地上。 天子淡淡的声音传来:“治不敬,先罚十下。” 侍卫抄起短杖,令易听雪跪在地上,冲着她的脊背直接打下去。 一声闷哼,易听雪攥紧双手。 平恩侯脸色煞白,立刻转身冲着屏风后的天子道:“陛下!莫要为这狂徒脏了金阶。” 然而玉屏风后寂静,天子并未出言。 五下之后,易听雪已直不起身,若不是裁缝掌柜娘子给她穿了硬皮软甲,或许背上已经肿了。 “你学问做的不错。”冷淡的声音复传来,“给你一个认错的机会。” 易听雪喘息:“我就是死了,也不会像某些人一样,为了权财名禄,堕落成一条走狗!” 平恩侯眸中闪过刺痛。 她怎知如今的陛下,已不再是当年那位太子殿下了! 果然,天子又笑了一声:“那继续打。” 十下后,易听雪双手颤抖,扣在殿砖的缝隙上,额间滴落汗水。 金殿中一片寂静,众考生心有戚戚焉。 平恩侯面色灰败,转向玉屏风后:“陛下……” 天子忽道:“薛廷逸,起来谢恩。” 易听雪跪在地上,心道还有什么好谢的,抬眼一看,平恩侯和旁边的内侍都变了脸色,古怪地看着她。 内侍走上前,一把将她拉起来:“状元郎,殿前大不敬只治了你十杖啊,还不快谢恩!” 易听雪愣在原地,忽然推开内侍,跪下急声道:“臣有一事恳请陛下相助!李家六房李元铎想要状元之位,殿试前强行掳走臣妻刘氏以胁迫臣就范!” 考生之中,李元铎忽然起身,冷哼道:“状元郎,你想清楚再说话。” 易听雪闭了闭眼,她的确不能拿出证据。 世家当道,难道陛下会为了一个九品校书郎的妻子,动李氏不成? 得罪世家,无异于自毁前程。 难道她要眼睁睁看着郁卿,被送到权贵人家继续做姬妾吗? “臣——”易听雪死死咬着牙,“臣与妻子相识于贫贱,扶持至今,情恩深似海。臣不过一介寒门学子,无依无靠,也曾落难到绝境,遭受百般折辱,几次想要求死……” 她想到建宁王府那段日子,忽地哽咽,“是臣妻将臣一次次拉起来。她第一个倾慕臣无人赏识的才华,第一个认同臣满身无用的傲骨。她说,臣不输别人,应当努力活下去。” “世人皆懂状元郎才华横溢,可若非她鼎力相助,臣的才华从何处来!臣惟愿取得功名,弥补她半生艰辛,却不想临了殿试,她竟为臣遭受如此磨难!臣可以为了远大前程,佯装不知,在李家面前伏低做小,但为人如此,何异于畜生!” 玉屏风后无声无息。 在场众人闻言不禁动容,悲哀地望着她。众人皆知,陛下最厌烦提儿女情长。况且她所言,已然触怒了雷区。 第53章 平恩侯闭了闭眼:“薛郎,你先下去。” 易听雪吸了吸鼻子:“臣是个犟种,陛下已知晓了。若陛下不答应出手相助,我就跪死在此地!我在妻在,妻死我死!这状元我不要唔——” 平恩侯直接捂住了她的嘴! 剧烈的咳嗽声从玉屏风后传来。 内侍惊呼:“陛下,保重龙体!” 紧接着,众人听见龙纹剑出鞘的鸣响。 众人纷纷跪在地上,劝陛下息怒。平恩侯脸色煞白,与内侍一对视,皆看见彼此眼中的凝重。 陛下上次拔出龙纹剑,亲自砍了所有道士的脑袋,大殿里血流成河,宫婢们清洗了三天。 脚步声响起。 易听雪下意识抬眼望去,忽地怔住。她曾听闻天子有眼疾,但她家道未中落时,曾远远见过这位太子殿下。那时他并未患疾,一身金玄威严太子衣冠压下了过分昳丽的容颜,显出几分温良,但总有那么一种违和。 如今她终于明白哪里违和。 脱下那身金玄衣,温良恭敬的模样彻彻底底消失。 年轻的君王提剑走出玉屏风,终于露出真容。 他当朝不束冠,墨发随意垂散而下。眼上居然缚着一层白缎带。他皮肤惨白,更衬得唇红如血,通身白绸丧服堆出凌凌波光,前襟沾着一大片暗红色,如怒放的罂粟。 天子似是常年疾病缠身,以至于脸上的线条都极其锋利,带着煞气。尽管遮住了双目,但朝向谁时,都会感觉被盯上,心中升起一种毛骨悚然。 他缓步走到易听雪面前,剑尖指着她的脸,嗓音中夹着一丝气声:“你不是说我在妻在,妻死我死?那履行你的谏言!” 易听雪咬牙:“先请陛下出手相救!” 谢临渊不语,唯剑尖嗡鸣。 忽然,他仰天笑起来,笑得胸腔颤抖,笑声中带着尖锐的绝望和凄厉,一声声刺进众人耳中,在这寂静空旷的殿中环绕。 易听雪今日始知有人笑成这般,如苦海翻腾,缠绕着浓郁到化不开的悲凉。 谢临渊忽然转了剑尖,在众人面前一一掠过,像在寻找一个恨之入骨的仇家,要立刻手刃其人! 他走下金阶,所到之处,人们无不颤抖着拜服于他脚下,拼命求饶,根本没有他要找的人。庙堂之高,天地辽阔,竟连恨意都没了着落之处。 殿外的雪又落下,天地俱白。 他停下脚步,面朝那一片白,静静站在原地,陷入沉默。 周遭如同结冰的深渊,没有悲伤,也没有欲-望,只有无尽的寒冷与静止。 人们屏住呼吸,轻轻抬起眼,发现天子没在笑了。 他雪白的衣衫擦去唇角鲜血。 只听叮当一声响,龙纹剑丢在了易听雪身侧。 谢临渊似疲惫不堪,低声道:“快滚。” 众人扭头盯着那把龙纹剑,又看向易听雪,几乎瞠目结舌。 龙纹剑乃开国君主以玄铁百炼锻造,有真龙天子至高无上的威严。大虞历代帝王皆用作随身佩剑,永不摘下。 自陛下登基后,佩剑也从不离身。这柄龙纹剑在手,能调动天下之兵,所到之处无不臣服,就算薛廷逸拿着剑从中书省里杀个对穿,都没人敢阻拦。 这样一柄剑,怎就给了一个小小的寒门学子,去救他的糟糠之妻?明明派一个人去李家问就好。 即便薛廷逸是新晋状元郎,那也要从九品校书做起,他何德何能? 易听雪心中涌起狂喜,握紧龙纹剑道:“谢陛下!” - 郁卿被一阵喧哗声闹醒,极力睁开眼,发现双手被捆在一起。 她暗骂一声,坐起身,用门牙慢慢啃着麻绳绳结。 砰一声,屋门被踹开,天光亮得她几乎睁不开眼。 易听雪持剑冲进来,划开她手上绳索,安慰道:“你没事吧?没受伤么?” 郁卿脑子里那股迷药劲儿还没过去,抬起头,屋外还站着一众禁卫。 郁卿愣了愣,低下头,忽然看见易听雪的手指甲裂了,一刹那间清醒过来:“谁伤了你?” 易听雪见她无碍,笑了下:“无事,殿上被打了十杖。” 郁卿怒不可遏,压低声音道:“这个挨千刀的疯子!你犯了什么错他凭什么打你!快让我看看你伤到哪里了?” 易听雪赶紧捂住她的嘴,叹道:“无事,陛下是在提点我。你也清楚我是什么性子,今后要在官场上行走,总要收敛几分。而且我的确殿前冒犯在先。” 郁卿才不管那些有的没的,打了她的姐姐还占了道德高地?哪有这种好事? 就算易听雪说话不好听,那他就不能好好说吗?非要打一顿。 对这位当朝天子一路积攒的好印象,通通跌入谷底。 易听雪知道她极其护短的性子,劝道:“若陛下真想治我不敬,早就拉我出去打大杖了!那个才叫疼,能打得皮开肉绽。过两日我携你去面见陛下,亲自谢恩。” 郁卿:“谢恩?你也疯了不成?” 说完她反应过来,易听雪出生自皇权之下,骨子里刻着的,是效忠明君。 既然易听雪都不在意,郁卿也不想让她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第54章 “行吧,你说了算。”郁卿拉着她站起身,相携走出屋门时才发现。此处是京都城郊,远处城墙巍峨高耸。 “你这剑从哪儿买的?”她皱着眉头,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这长剑。 易听雪道:“陛下御赐,让状元郎来救糟糠妻。” 郁卿噗嗤笑出声,她已知晓易听雪高中状元,而她如今是状元夫人。 这么一高兴,就连方才被绑的不愉快都抛在脑后。 马车早已备好,二人上车后,郁卿将被迷晕的前后经过说与易听雪。两人各对了线索,的确是李家六房搞得鬼。 易听雪叹道:“多亏这柄龙纹剑。否则我也不会一路走进镇国公家,让他把李氏六房家主带来,逼问他,你在何处。” 郁卿盯着龙纹剑,压低声音:“陛下不是最烦儿女情长的事吗?” 车厢摇摇晃晃,易听雪若有所思地望着她,微微摇头:“我也不知。兴许……真的是疯了。” 她在殿前闹得那一出,迅速传开。 如今全京都人都知晓,新晋状元郎与发妻伉俪情深,比翼连枝,生死与共。就连禁卫看二人的目光,都带着艳羡。这世上没有太多真挚情感,寻常夫妻都是大难临头各自飞,或是在柴米油盐中消磨了感情。 如今有这么一对神仙眷侣,郎才女貌,自然成为坊间话本的原型,被各路说书人添油加醋,改成无数版本。 不出所料,李家六房只将罪责推到一个奴仆身上,又赔了点银子,便不再有下文。 只是他们沦为了薛郎与刘娘子故事里的大恶人,如今男女老少皆知李氏六房逼良为娼,只手遮天。有好事者甚至往他们门前泼狗尿。 过了两日,易听雪背上的淤青不打紧了。便寻了个时间,带着郁卿进宫面圣谢恩,并归还龙纹剑。 第28章 谢临渊和林渊是同一人?…… 易听雪说不能空手还龙纹剑, 必须备一份谢礼。她思来想去,道:“若不然凑钱买一尊玉雕?” 郁卿数了数钱,摇头, “我们买不到好的。再说了,陛下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你送的东西, 他看都不会看一眼。要我我就买盒糕饼送过去得了。” 易听雪笑得差点喷茶:“买糕饼送陛下,你也是大虞第一人。” 虽说如此, 易听雪这两日夜夜发愁, 翻来覆去睡不着。 郁卿也烦,当官真是累极了。她小心翼翼捧着龙纹剑看来看去, 道:“若不然我给它打个剑穗得了。” “这可是龙纹剑!” “陛下不会真系上去。”郁卿无所谓道, “我买帛肆最贵的络子就好。” “的确如此。再贵能贵过世家进贡不成?我一介寒门学子,心意到位就行。”易听雪叹道,“那就多谢卿妹了。” - 进宫那日,天上飘起星星点点的雪花。 二人在殿外候了好一阵,内侍抱着碳炉急匆匆跑来:“状元郎久等了, 陛下今日政务繁忙, 不若奴来转交吧。” 郁卿对天子彻底没了好感, 却也懂人前少说话, 不给易听雪惹事,便扭头望着她,眼中透着想回家的祈求。 易听雪悄悄拉住郁卿的手, 蹙眉道:“龙纹剑乃国之重器,我二人愿在此恭候。” 内侍叹气,将她们引进偏殿躲雪,宫婢们上了热茶点心。众人偷偷打量着这对小夫妻,暗地里都捂着嘴偷偷笑, 难怪状元郎如此护妻,这位刘娘子的美貌真可谓当世无双,谁娶了都想护。 郁卿缩在椅子上等,无聊得睡着了。直到傍晚,才被唤醒传进议政殿。 十二月的长安宫冬风肃杀,殿中寂静阴冷,庄严沉重得喘不过气来。 她第一次来此处,无端地忐忑,低头跟在易听雪身后照猫画虎。好在她身无功名,甚至不够资格开口觐见,忽觉自己就像上辈子影视剧里,主角身边没台词的群演。 二人跪在殿中,易听雪献出长剑,谢天子隆恩,又献上剑穗,以表明感激之心。内侍来取走长剑,呈给天子,却将剑穗放一边去了。 玉屏风后的天子只淡淡嗯了声。 郁卿知道,陛下少言寡语,只是心里叹息,自己花心思打的剑穗,收礼人就算不喜欢,连句客气话也不讲。 但转念一想,剑穗为薛郎而打,只要解了薛郎烦恼,一切都值得。横竖谢完恩就走,莫再纠结。 易听雪动了动,暗示她可以出言谢恩了。 郁卿又默念一遍易听雪教她的谢恩话,就一句,她已背的滚瓜烂熟,但还是有些忐忑。她小声清了清嗓子,屏住呼吸,准备开口,玉屏风后却忽然传出男人声音: “伤好了?” 郁卿顿时僵在原地,如遭雷劈! 一瞬间,她脑中闪过无数回忆的碎片。芦草村的小院,白山镇的医馆,陋室中温暖的烛光。 她的确不再记起,但她没有失忆。 郁卿心脏砰砰作响,疑心自己听岔了,咽下喉咙里的干涩,凝神等待。 易听雪回禀完,那玉屏风后的天子道:“下不为例。” 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相似的声音?! 郁卿脑袋轰鸣,炸得她有些神志不清,头脑眩晕。她胆大包天地抬起眼,迫切地想看清天子真颜。 第55章 入目唯见一道莹润的白玉折扇屏风,雕花巧夺天工,举世无双,只是不太像九五至尊所用。 即便没有屏风遮拦,她身无诰命,也不可直视天颜。 郁卿安慰自己,她与林渊分别太久,回忆里他的嗓音都有些模糊。况且男子声线都比较低冷,天下之大,总有人相似,认错了人是常事。 这念头就像箭矢命中靶心,扎得她浑身一激灵。 谢临渊,林渊,相似的嗓音,真是巧合吗? 郁卿低着头深呼吸,闭上眼,心跳随呼吸声逐渐平复。 细细想来,的确有点不一样。谢临渊的语气更凛然淡漠,仿佛世上没有他瞧上眼的事了。 郁卿心如火烤,这场谢恩太漫长又太短,她只求谢临渊能多说两句话,好让她仔细分辨一下。或者他走出那扇屏风,让她斗胆瞧一眼天颜也行。 万一他和林渊两个模样,岂不白担忧一场? 说不定大虞皇室和林渊有些血缘关系,才让他们嗓音如此像,毕竟林家乃江都大世家,联姻也不是没可能。 说来建宁王和林渊也有一些相似,但林渊站立时更高,身形更偏向颀长,不是建宁王那种猎豹般的精壮。 往昔的回忆一点点涌入脑海,郁卿实在头疼。 巧合太多,她难以自欺欺人。 此刻,易听雪又看向她,暗示现在可以谢恩了。 郁卿浑身一滞,心中涌起一股微妙的危机。 万一谢临渊真是林渊呢? 她能认出林渊的嗓音,林渊也能认出她的。虽说他抛弃在先,她也早嫁作状元妇。 郁卿依稀记得林渊并不大度,非常爱记仇。万一知晓了她身份,会不会厌屋及乌,故意打压易听雪? 如今只庆幸谢临渊有眼疾,只要她一日不开口,就能瞒一日。 想到眼疾,郁卿心口又中一箭! 郁卿额前泌出冷汗,朝易听雪指指自己的嗓子。 易听雪以为她紧张得说不出话来,便躬身道:“臣妻那日被灌了药,喉咙至今尚未痊愈,但她曾屡次对臣示意,陛下救命之恩,她感激至深,没齿难忘!” 郁卿跪坐殿前,从未如此崩溃。她终于明白为何裁缝铺掌柜总爱翻白眼,她也想翻。 感激至深,没齿难忘? 她只望林渊彻彻底底忘了她,最好磕到脑袋失忆了,或者疯久了神志错乱,认不出她了! 然而,天子却缄默不言,没让她们走,也没有留。 郁卿的脑袋压得低低的,余光里,连枝灯的蜡泪滴落烛台。 烛火摇动,满室寂静。 夜幕降下,风声渐起。 郁卿咬着牙,再也忍不住了,悄悄伸手拽了易听雪袍角。 易听雪也不知为何,刚要再问,抬眼瞧见内侍柳承德给她使眼色,便禀辞带着郁卿退下。 走出议政殿门的那一瞬,郁卿长舒一口,浑身疲软,连双腿都站不直了。 - 连枝灯中的蜡又燃下一截。 玉屏风后,谢临渊静静看着方才二人跪坐的地方,似是出了神。 世人鲜少清楚,这扇玉屏风只挡屏外人。从内向外看,能瞧见绰绰人影,只是一颦一笑朦胧,如隔纱雾。 薛廷逸进来时,他在批阅北凉残部闹事的军报,并未仔细听他繁冗的谢恩,更没注意到他身侧的夫人。他更在意的薛廷逸是否莽撞不堪大用,因此只告诫他下不为例。 而他话音一落,屏风前传来一道深深的呼吸。 这刹那,谢临渊心脏不由他掌控,随她吸气升起,又随她呼气猛地下坠。 他手中笔顿在原地,笔尖微微颤动,朱砂色落在军报上的“细作”二字,好似一种隐秘的暗示。 谢临渊蓦地抬眼,瞧见屏风后状元郎夫人的轮廓。 多少日夜里,他曾坐在龙椅上,俯视着殿中道士高僧。 禁卫持刀抵在他们脖颈上,命其寻来郁卿魂魄。这群废物匍匐在他脚边,瑟瑟发抖,原形毕露,再没能看见天明。 第一个活着出宫的,是一位来自苗疆的老妇。她皮肤黝黑,皱纹中布满风霜,低下头看着横到脖颈边的剑,并不恐惧,只露出一种悲悯的神色。 她说她不能将一个魂灵带来,因这世上无人能操纵生死,没有阴曹地府,也没有往生。 “民间生死相恋的话本,都是痴情人为弥补遗憾,凭空创造出来的。”她苍老的声音娓娓道来,“那些阎王审判善恶,都是遭受不公之人,无力报复的寄托。就连僧侣口中的净土,也是贫苦庶民,对来生的慰藉。众生皆在天地熔炉里煎熬,陛下已是至尊,为何要与愚民一般见识?” 谢临渊久久不语,屏退旁人,淡淡道:“朕从来是不信鬼神的,如今也没信。” 只是为何他一日日寻来这些江湖骗子,冷眼看他们念叨魂归来兮的胡话,再将他们拖下去处斩。他也不明白。 但心火一日胜过一日,几乎要将他燃尽,却找不到发泄的出口。他不堪其扰,沉思数日,唯得出一个结论。杀旁人只是殃及池鱼,他真正想杀的人是郁卿,只要亲手将这个背叛他的人千刀万剐,一切便能了结。 第56章 苗疆老妇听完后,神色古怪,最后长叹一口气道:“民妇无能为力。唯能为陛下献上一枚蛊,名为南柯。” 谢临渊听见蛊字,面无波澜道:“拉下去。” 侍卫提刀进殿,老妇跪下急声道:“陛下且听民妇解释。南柯虽名为蛊,却与怪力乱神无关,更像是一门秘术。此术乃周天子祭祖时,命巫祝研究的秘法,能让人在半梦半醒间,见所思所想的一切。那些声称自己梦见祖先魂灵的帝王,皆用此道。” 谢临渊嗤道:“幻梦一场。朕怎不知周天子也爱玩弄这些把戏。” 他粗浅翻阅秘术,很快就通晓了这故弄玄虚的玩意儿如何运作,直接丢在一旁。 夜幕逼近,长安宫中寂寥,他批完最后一本奏报,宫人们服侍天子入寝。 寝殿中,小叶紫檀的微香弥漫。谢临渊借着殿角孤灯,看层叠的纱帐虚影,如云烟缥缈。 他阖目凝神,四周逐渐昏暗下来。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忽然响起一道呼吸,重重击打着他的心脏,让他指尖麻痹,手臂颤抖,浑身血液倒流。 她的呼吸有一种独特的韵律,像小院后山的风穿过春野桃枝,散漫又轻快,与京都喧哗、金銮铃响、晨钟暮鼓诵经,都不一样。 他绝不会认错。 谢临渊转过身。 淡淡天光从窗棂洒落,映亮悬浮的微尘中,一道如小鹿般轻盈的轮廓,正跪坐在陋室床沿。 谢临渊抬手拽住她细腕,一把将她拖来身前:“你——” 就在此刻,那陋室,那窗棂微光,那漫天飞舞的尘埃,连同她的身影,通通卷入黑暗,消失得无影无踪。 南柯一梦,无非如此。 每当他靠近,或是出言唤她,她就会立刻消失。他威胁过她,也曾掐住她纤细的脖颈,或是轻轻触碰她的侧脸,而下一刻总是徒余黑暗。 谢临渊试了百次,千次。 后来,他只是站在原地,隔着这场幻梦,静静看着她,任凭身侧尘埃落入无尽的沉默里。 一如此时此刻,他坐在屏风后,看着这道模糊身影,直至消失不见。 - 李氏六房赔的钱,够郁卿和易听雪在城南置办下一间院落。屋子虽逼仄,但也是家。 从宫中回去后,郁卿拉着易听雪进了屋,告知她林渊与谢临渊疑似同一人。 易听雪惊得险些失态,在屋中左右踱步:“陛下……陛下绝无可能是那负心郎君!” 郁卿揉着剧痛的脑袋:“我也希望他最好别是。” 易听雪越想越心焦,盘坐床边双手撑膝,陷入天人交战。 一边是她效忠的君王,一边是心疼的妹妹,君王负了她妹妹,她该如何自洽! 郁卿不忍看她痛苦模样,此事皆由她而起,易听雪也是为她纠结。 “他负我就负呗,无非在儿女情长上做个恶人,与治国理政无关。再者,他若真是天子,怎能娶一介村妇?这村妇还曾是他亲弟的姬妾,我们简直天差地别!你莫要难过了,八百年前的事,我早就不在意了,你倒是比我更在乎。” 易听雪抬头,诧异地望着她,颤声道:“今夕何夕,你也能说出这话来……” 郁卿噗嗤一声笑了,歪头问:“你见过陛下吗?” 易听雪沉思片刻:“陛下以缎带缚眼,面若好女,浑身煞气……算了我给你画一下试试。” 半响后,郁卿拿着画端详,丝毫看不出林渊的影子。 她哀求道:“让我偷偷见一面陛下吧,否则我寝食难安!” 可易听雪也没有办法,她现在徒有状元头衔,年后吏部才会下发任命书。若非归还龙纹剑,她都难见陛下一面,更遑论郁卿。 郁卿绞尽脑汁思考,视线忽然落在圆桌上的一摞拜帖,时逢岁末,大虞宴如流水。薛郎中了状元后,京中权贵纷纷递来邀约。若宴席主人也邀请了陛下,会特地在函信里标明,以防客人酒醉冲撞圣驾。 但邀是邀了,陛下去不去,就不一定了。 郁卿和易听雪仔细一翻,抛掉裴府汤泉宴不方便去,最有可能的就是平恩侯府在城郊东林设下赏梅宴。天下人皆知陛下与平恩侯私交匪浅,但郁卿怕易听雪尴尬,便说自己不爱梅花。 易听雪敲她脑袋:“正事要紧,万一陛下真是林渊呢?” “躲着走呗。”郁卿心里也没底,“此事全看陛下怎么想,若真识破了,总不至于被恶心得要杀了我……我跑得远远的不碍他眼就得了!” 然而,二人相携去了平恩侯府,只收获了一堆溢美之词,连陛下的影子都没见到。 接下来一连数日,郁卿与易听雪成了各家宴席中的常客,几乎全京都的权贵们都认得了她们的脸。从前易听雪待字闺中时,最不□□席吵闹,如今却不得不承认,宴上还是能知晓不少朝中消息。 廿三日,右侯卫崔大将军邀二人观靺鞨传来的冰嬉,众兵士乘木逐鹿冰上。郁卿看得开心,多饮了几杯酒,被府中婢女扶去出恭。 易听雪留在宴上,与各位未来同僚谈论时事。她抬头一看,忽地见到对面的高台上,竖起了一道白玉屏风。 她辞别众官,回身去寻郁卿,却发现郁卿并不宴上。 第57章 易听雪等了三炷香,郁卿仍未归。 她心中不知为何慌起来。 第29章 扣住她的下巴提起 这座江边宅邸横跨玉江两岸, 冬日可作冰嬉,春日宴上曲水流觞。乃陛下七年前赐与右侯卫崔大将军。 他曾驻大虞北边战线,与当时的太子殿下一同抗击北凉。七年前旧伤发作无力战事, 故至今长居京都。 冰嬉场热闹,无人注意另一侧的猎帐。 崔大将军亲押一高瘦书生, 推到地上。 那人满身血污,颓败跪趴在地上, 已受过刑。 “启禀陛下, 人抓来了。” 纱帘里,侍婢端上青玉盆。 谢临渊净手后, 取来白丝绸帕擦干, 转身俯视着帘外人,并未出言。 崔大将军狠狠踹他一脚:“贺楼敬,安召十三年的线报是你偷的吧?” 贺楼敬喉咙梗塞,眼神微闪:“草民,只是一介云游画师, 与北凉没有半点瓜葛。” 崔大将军扬手, 信纸纷纷, 兜头洒下。贺楼敬低眉看了眼, 斥道:“与家母通信,有何不可!” 崔大将军拽起他衣襟,一巴掌扇肿他的脸:“放肆!来人, 传信物!” 侍者呈上贺楼敬随身之物,放在天子面前案牍上。 谢临渊瞥了眼,尽是些纸笔画卷,画神佛画仕女,也画大虞风物, 便命侍者拆开剩下的画筒。 贺楼敬仰着赤红脖颈:“是或不是,陛下一阅便知!草民虽有一半是北凉人,但自小在大虞生长,没有半点不臣之心!” 谢临渊平声:“为何来京都。” 贺楼敬低下头:“……云游四方,以求神来之笔。” “陛下。”侍者躬身奉上画纸。 谢临渊一张张看过去,并无异样,翻开最后一张时,却忽然顿住手。 这是一张观音图,与时下坐莲观音相去甚远,她是站在海中的。 最奇怪的是,这画已经画完装裱好了,画中观音却缺了脸。 谢临渊垂眸淡看观音身姿,良久后翻过画,裱纸背的角落里写了一个小字:“卿”。 他嗓音听不出情绪:“画献给谁?” 贺楼敬:“草民自留。” “为何不画完?” “画已画完!” 谢临渊倏然起身,抽起海上观音图,扫到他脸上! “下流伎俩!” 贺楼敬目中哀痛:“草民不知陛下何意。” 谢临渊攥紧拳,手背青筋抽动,抬眸示意。陈克突然拔刀,插进贺楼敬五指间,锐利刀锋擦了他指节一线血。 “朕只问你一遍,观音照何人所画?” 贺楼敬咬牙苦笑:“草民未曾仿肖!唯一能依照之人……只是萍水相逢,并不相熟。她误会草民唐突,不让草民画她的脸。” 谢临渊背过身,压抑着呼吸:“你在何时何地见过她?” 贺楼敬垂首想了很久:“五年前的冬天,草民在江都东城河畔,看见她浑身湿透,在巷角睡了一夜,想叫醒她。” 天子并未再问,负手静立在原地。 烛火闪烁,将他身形投在纱帘上,阴影翻滚如困兽挣扎。 陈克呼吸一滞,低声道:“陛下…巴以丝罢遗留9陆伞…” “将她画完。”他忽然道。 贺楼敬怔愣在原地,眼中闪过一丝明悟,心中猜疑的苗头忽然长成明晃晃的巨树。他慌忙低下头,唯恐泄露了神思:“陛下,画已裱好,断不可再动笔。” 帐内响起一声短促的嗤笑。 陈克手腕微沉。 霎时,贺楼敬嘶叫,只见他左手小指连根齐断。他痛得目眦欲裂,抬起头,与帘后天子噙笑的目光对上。 仿佛一只等待狩猎的狼。 “进掖庭作御用丹青,或者今后不再画,你选一个。” 贺楼敬似被抽去脊骨,颓然跪在地上,眼前闪过那张完美无瑕的容颜,怅然道:“请陛下赐笔。” 两炷香后,侍者呈上了画卷。 谢临渊拢在袖中的手指微屈,并未接过画,只是微微侧目,看向画上观音。 观音眉眼低垂,薄唇俏鼻,一颗明晃晃的痣落在中庭。 他瞧着许久,咳了咳,取帕巾缓缓拭去指间血,丢到火盆中去。 火苗瞬间吞噬了一缕暗红,帘外的崔大将军并未发现,以为审完了,便开口相邀:“陛下,可要观冰嬉?” “去看台。”谢临渊颔首道。 - 十二月的琼林玉树煞是美丽,郁卿从恭房出来后,酒意尚未消,身子热融融,吹着温柔冬风,伴侍婢而走。 抬头望去,冰雕夹道,有百花群兽,栩栩如生。 郁卿看得眸子亮盈盈,相伴的侍婢见如此美人,话都不禁多起来:“京都没有巨冰,这都是靺鞨拉来的,元宵后就化得不成型了。” 郁卿瞠目结舌,为赏半个月的冰雕,竟要从千里之外的靺鞨运冰,属实大手笔。崔氏乃六姓七望末流,可见氏族门阀积金累玉。 “夫人,尽头有一颗巨大冰树,三人难环,可要去瞧瞧?” 郁卿立即答应。 二人来到树下,赏满树冰花。冬阳透过坚冰,散落在眉间,光彩粼粼。正当她沉醉其中,侍婢忽然拉住她衣袖,小声道:“夫人,好像是大将军来了。” 第58章 郁卿侧目,只见远处一众人朝冰树走来,为首的长髯壮汉正与身旁人介绍这座冰树。 易听雪不在,她不便孤身打扰主人家,就随侍婢悄声退下。 走入林间幽径,郁卿提着裙子,好奇回首,想瞧那大将军的胡子,到底有多长。 她一眼望去,魂飞天外! 大将军的胡子都不重要了。他身边高挑的郎君,一身金丝绣日月章纹大氅,眼缚白绸缎带,腰上的九环玉带昭示着尊贵的身份。 郁卿耳畔嗡鸣,冬风吹得脸颊发干。 她日夜期盼有天,能偷偷看一眼天子容颜,以求得心安。但当她藏在亭后观望,鞋履被幽道积雪浸湿时,郁卿还是头皮发麻,想立刻转身走掉,就当她从未见过冰树,从没来过玉江畔。 她怎么会妄想天子不是林渊呢? 许多年过去了,林渊——不,谢临渊其实没太多变化,唯举手投足都更加矜贵孤绝,还以缎带缚目,步履缓慢,定是眼疾尚未痊愈,不知腿疾是否好多了。 借着身前长亭短廊的遮蔽,郁卿时不时抬眼瞄他。他的颌边转折冷冽,与他紧抿的薄唇、脖颈的喉结都一样,有种锋芒毕露的气势,那白绸带都遮不住。 郁卿遥遥望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恍若隔世。 片刻后,她垂下头,将自己彻底隐到雕花回廊柱后头,手里攥着冰凉的蕙带。 谢临渊一步步靠近了冰树,他说话的模模糊糊,传到耳畔。郁卿心跳催迫,不断安慰自己很快会过去。终归他是林渊。六年前,他们曾在一个不为世人所知的角落同床共枕,黑暗中发丝缠着发丝,手指勾着手指,他的鼻尖抵在她的脸颊,共享着彼此的气息与心跳,相拥而眠。 如今他高居金銮,不可直视,周身簇拥着豪门贵胄,享万民顶礼崇拜。 而她是万民中不太起眼的那一个,背对着他,躲在僻静的长廊幽径,望枝上凝雪簌簌落下,灰雀啼鸣。 郁卿露出一个笑容。 既然已知晓了结果,今后躲着他走便是了。若非顾着易听雪的前途,她甚至想离开京都,彻底远离他,免得彼此徒生尴尬。 不多时,崔大将军带着一行人前往别处。 他们的脚步声渐渐远了,侍婢瞧了一眼,拉着她出来。 二人在冰树下的青砖上跺脚拍雪,互相取下发间衣角的碎叶,相视一笑,扭头准备往看台走。 忽然一道凛然嗓音自长道尽头传来: “站住。” 顿时,郁卿手脚发麻,心脏缩紧。 来不及反应,侍婢已拽着她转身,行礼下拜:“见过陛下,见过大将军,见过各位大人。” 郁卿张了张嘴,竟没发出一点声音。好在不待她说话,谢临渊反而先开口了。 “过来。” 依旧是两个字。依旧听不出任何情绪。明明他从前也会用一种温润的语气掩饰心中的不悦,那时她听得出一点,如今却毫无端倪了。 郁卿忐忑地走过去,每挪动一步都是煎熬,好像前方有刀山火海等着她。她偷偷抬起眼,看见众人立在两侧,而谢临渊负手立在长道中央,回身面朝她。 他双目被遮盖,教人窥不见喜怒,却反被他无形的气场注视。 好似过去了一瞬间,又好似过去了一整年,郁卿终于顶着众人的目光,走到他身前。 侍婢先一步跪下,郁卿不清楚如何应对,但薛郎还没收到任命书,是半个白身,她行大礼总挑不出错。 郁卿也垂首跪在他日月章纹的大氅尾下,挤着嗓子道:“见过陛下,见过大将军,见过各位大人。” 身侧侍婢有一瞬僵硬,似乎不懂她为何哑了。 谢临渊不置一词,低头面朝着郁卿,向前逼近了一步。日光投落他的影子,仿佛他身上大氅也笼罩住郁卿浑身上下。 人们也随他静止,唯有雀鸣声啼得急促。 郁卿扶着砖石的双臂颤抖,在场众人皆不忍。她与夫婿皆是寒门出身,没见过世面,看见陛下心生惧意,倒也不难理解。就连他们也会怕陛下。 青石板冷硬,凉意渐渐渗透了衣衫下拜,攀上她膝盖。 郁卿心跳一声快过一声,不懂谢临渊到底想做什么,简直要被这凝滞怪异的氛围逼疯。 崔大将军见此,赶忙笑着来解围:“陛下,这位是熟人,新科状元郎的夫人!方才在长廊里赏雪。这天也冷,不如让夫人先回去吧,臣还想陪陛下观冰嬉。” 谢临渊忽道:“抬头。” 郁卿额上沁出一层薄薄的汗,尽力挪动僵硬的脖颈,可她越往上抬,头顶传来的压力越大。 风从夹道上来,带起微凉雪粒,吹拂她鬓角柔软的发丝。 “抬起来!”谢临渊道,“朕只说这一遍。” 郁卿被他吓得一抖,彻底缩成一团,怎么也不肯动了。 众人见此皆不敢出言。 谢临渊也没有再说话,直接伸手,扣住她的下巴提起,迫使郁卿的脸庞完完全全面朝他。 他的气息骤然闯入,令郁卿措手不及,只仓猝瞥过他一瞬,立刻避开了。 “陛下……”她浑身发抖,怯声道,“民妇可是冲撞了陛下……” 第59章 听见她的声音,谢临渊的脖颈紧绷,几乎暴出青筋。 她皮肤的触感,呼吸时若隐若现的香气,喉咙里惊惧发抖的颤音,都令他五脏六腑绞缠在一起。 她躲在长廊柱后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发现了她的脚步声,她的呼吸声,她攥紧蕙带时摩挲布料的节奏。发现她偷偷望过来的视线,和时有时无的躲避,最后若无其事地背过身去,静静等待着他们远去,才装模作样地从雪里出来。 谢临渊缓缓抬起另一只手。 郁卿吓得以为他要打她,闭着眼慌张后缩,却被他掰了回来。 下一刻,他抽掉缚于双目的雪白缎带,露出一双寒潭般,淬了星的漆黑眼眸,纹丝不动地盯着郁卿,将她神色一览无余。 她双颊潮红,朱唇微张,呼出缠绵的白汽。 垂落的长睫因恐惧而颤抖,睫尖濡湿,不知沾了融雪还是碎泪。 谢临渊又掰了一下她的下巴,逼她与他对视。 郁卿只敢看他一眼,迅速闭紧眼睛。悬在睫尖的潮湿终于汇聚成一滴泪,滚落眼下。 她搞不懂,为何他非要当众戏弄她,让她难堪。明明他就没有瞎,还煞有介事以白绸缚眼。 他向来最会骗人,一环套着一环,将她骗了足足七年,直到他们毫无瓜葛了,他还要骗! 郁卿羞赧恼怒,鼓起勇气以双手握住他的手腕,往旁边一拽,试图将自己下巴挣脱出来。 与此同时,谢临渊也立刻甩开她。 郁卿侧目愠怒地盯着他的脸,丝毫忘了不能直视天颜,连喘息都深深浅浅失了控制。 谢临渊双眉紧蹙,望着她的脸,视线流连过她眼角眉梢,好似在寻找什么。 他眼中闪烁着一丝古怪和错乱,甚至还极为冒犯地上下打量她。 “你到底是谁!”他语中带怒,一字一顿。 郁卿都快气笑了,他当着众人的面做出这些事,还有理反问她是谁? 他明知故问!不过是想当众羞辱她,一如当年他让她去林家大宅里空走一趟,受尽白眼。 泥人还有三分脾气,她被一而再,再而三地捉弄,真当她好欺负不成? 郁卿刚要发火,脑海中忽然闪过易听雪的脸。 好似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她迅速冷静下来,咽了咽,找回自己的声音。 郁卿躬身垂首,硬邦邦道,“民妇乃新科状元薛廷逸之妻,请陛下自重。” 谢临渊喉结滚动,眼眶逐渐赤红,死死盯着她,好似要立刻掐住她的脖颈。 就在此时,易听雪从远处寻来,看见众人噤若寒蝉、呆若木鸡的模样,立刻明白了一切。 她快步走到郁卿身侧,将她往后拽了一点,紧接着跪在她身前,隔开她与谢临渊。 “陛下,臣妻不懂规矩,冲撞了陛下,恳请陛下赎罪。” 谢临渊声音低哑,逼问道:“她是谁。” 易听雪瞥了郁卿一眼,不卑不亢道:“启禀陛下,臣妻自小无父无母,寄养在臣家中,与臣同姓薛,单名一个红。前几年她认祖归宗,改姓了刘。” 天下姓刘者何其多,唤作刘红者数不胜数。 郁卿没想到自己竟得了个“刘红”的名,但稍稍一想便体会到其中妙用。重名者多,查也查不清。 谢临渊听闻此言,笼在袖中的手死死攥住,骨节爆开的噼啪响,忽然他剧烈咳嗽,厌恶道:“滚。” 说罢他拂袖离去。 第30章 她是白山镇死掉的郁娘子 禁卫们随着天子而行, 崔大将军追上去,回眸向贴身老侍官使了眼色。 老侍官来到二人身边,关切道:“薛郎, 薛夫人,快快起来吧。我带二位去休息。” 易听雪扶着郁卿起身, 侍婢掸了掸她湿透的衣摆,几人慢慢往回走。 一时天静鸟静, 人也静默不语, 唯暗潮涌动。 老侍官尴尬陪笑道:“圣意难测,二位初来京都, 习惯就好, 习惯就好啊……” 易听雪还陷在纷繁杂乱的思绪中,反而郁卿先抬头问道:“我出身草芥,不识大体。请大人指点,今日可是我冲撞了圣驾?我该避得更远些?” 老侍官叹道:“薛夫人礼数周全,切莫自责。方才若非陛下开口, 我们都不知你二人在廊后避让!” 侍婢哀求道:“奴有罪, 奴见陛下与大将军走到长道尽头, 几乎看不见了, 才敢叫薛夫人出来。莫说陛下蒙眼背对夫人,就算睁着眼,也看不见夫人啊!” 郁卿忙道无事, 心下却疑惑,难道谢临渊有千里眼顺风耳不成? 横竖他已发现,多想无用。但气还没消,脑海中也总是浮现,他反复质问她是谁的模样。 郁卿眉头紧皱, 越想越蹊跷。 到了耳房,侍婢取了身新衣裳来换。 屋中唯剩郁卿与易听雪,在熏香堆炭的软毯上坐下。 郁卿一边解衣服,一边嘟囔:“你现在还觉得他是圣明君主不成?” 易听雪焦躁地饮着茶:“或许有什么误会,你与林渊有瓜葛,但那都六载过去了,陛下如今坐拥万里江山,怎会如此小气,至于当众为难庶民臣妻?” 郁卿沉了脸,不咸不淡道:“不论是否小气,他不愿让我知晓他姓谢,是清楚我配不上他,怕我缠上他,怕我是癞蛤蟆吃他那天鹅肉。若你身边有个身份卑贱的男子缠着你,你如何做?” 第60章 易听雪:“自是离他远远的,将他贬到岭南去。” 郁卿冷声:“对。所以陛下断不会自降身份,当众纠缠于我,只会心里犯恶心,对我避之不及。再找个机会私下给你穿小鞋,让你带着我滚得远远的。哪有天鹅看见癞蛤蟆,冲过来质问你是青蛙还是□□,不都一样么?” “你怎是癞蛤蟆呢!”易听雪捏了一把她的脸,旋即恍然大悟,终于明白蹊跷在哪,不禁叹道,“夫人看得明白。” 郁卿穿上里衣,缩在毯子里,双手抱臂搓了搓,暖和身子,气道:“明白何至于被骗七年?我才是瞎的那一个!” 易听雪叹了口气,她们二人只想偷偷看陛下一眼,若发现他真是林渊,郁卿就多避一避,照顾薛郎的青云路。 若他非林渊,那郁卿无论拿诰命、去宫宴,都无所畏惧,堂堂正正行走世间。 如今形势转换,敌在明,我在明。 陛下知晓她身份,主动权就落在了他手中。 易听雪安慰道:“你是我夫人,陛下不会太过分。” 郁卿咬牙:“明知道我是你夫人,还让我当众丢脸,他有没有一点廉耻之心!他就是个……” 易听雪赶快捂住她的嘴:“我知你脸皮薄,但那是陛下!” “疯子!”郁卿把脑袋埋进臂弯里。 易听雪思忖片刻:“算了,若不然我找吏部侍郎吃顿酒,请他将我外放。我们远离京都,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当父母官,可不比京都逍遥自在?这几日我也知晓了京都官场水深,我性子直,素来不擅长勾心斗角。” 良久后,郁卿缓缓抬头,拉住她的手:“是我连累你。” 易听雪斥道:“说什么胡话!若不是你,我连状元郎的名头都没有。” 郁卿愣了愣,忽地笑出来。 没错,她来这世上,彻底改变了易听雪的命运,那值得了。 换好衣服,换了心情。二人从屋中出来,冰嬉已结束,宴上还有人想拉着状元郎喝酒,易听雪连忙推辞,说要回家陪夫人。周遭掀起一片调侃声。 临走前,老侍官匆匆赶来,见二人神色无碍,道:“今日招待不周,给薛郎薛夫人赔个不是。” 郁卿不想再来玉江园,但对大将军府中人印象不错。 尽管他们的善意,为的是讨好薛郎,这个未来的天子近臣。 老侍官送二人到门口,含笑表明态度:“今日之事,二位莫放在心上。陛下心神不畅,偶然迁怒夫人而已,并非无缘无故混淆赏罚,倒错是非。薛郎且听我一言,今后做天子近臣,这种日子长得很呐!总得习惯。” 他的意思,是大将军府会将今日之事埋进土里。 郁卿与易听雪对视一眼,难以置信:“心神不畅?迁怒?” “习惯就好!”侍者笑呵呵道,“二位可知,这玉江畔、玉江园最初不为此名,而是唤作‘郁江’,有春木繁盛,香草馥郁之意。这名字都叫了千年,谁知陛下三年前开春来此,忽然心神不畅,震怒雷霆,命史官并天下著作将‘郁江’通通修作‘玉江’。还说郁郁寡欢,郁郁而终,此字不吉祥。” “连一条江水都被迁怒,更何况是活生生的人了。这些年圣意愈发难测,何止牵累薛夫人一人。习惯就好啊!” 郁卿头皮发麻:“……” 易听雪浑身一滞。 二人呆呆回到家中,对坐到夜幕降临,才想起点烛火。 易听雪倒吸一口凉气:“你当年做了什么,竟让陛下怀恨至此。” 郁卿也毫无头绪。她最近的确想起来一些零散片段,但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都是些鸡零狗碎的事。 在没被建宁王掳走前,他们就像普通小夫妻,她对林渊可好了,堪称问心无愧。他不说报答吧,怎就恨上她了? 易听雪道:“我从前听你说,建宁王逼你给他寄了一封恩断义绝书,可是这个原因?” “还有这事?”郁卿睁大眼,好半天才茫然道,“哦,好像真有啊……你居然记得,我都不记得了。” 易听雪顿时无语,不过这也正常,她与平恩侯之间的事,也不大记得了,郁卿却很清楚。 - 从玉江园回来后,谢临渊去了议政殿。 柳承德已整理好奏章,听到脚步声,抬眼却看见天子面上未缚绸带,心道一声古怪。 谢临渊坐下后,拿来观音画卷展开,阴沉的眸子盯着画卷上的人。 除了身形,薛夫人与画中观音的面容,无一处相似。 他仔细看过,薛夫人面如莹润白玉,脸上没有一点瑕疵,更遑论有痣。 他取出缎带缚在眼上,隔着朦胧白绸,再看画中人,却与记忆中的相似了。 天公恨世人,今日偏不阴晦暴雪,非要晴得明媚,教他隔着白绸,也能依稀看清画卷上大相径庭的脸。 谢临渊随手提起笔,一大片墨汁洇开在观音脸上,覆盖她面容,又将画倒扣在桌上。 到了傍晚,天色终于如愿以偿地阴下来。 狂风打在窗棂上,噼啪作响,像极了有人在敲窗。 谢临渊起身拉开窗,凛风涌入寂寥的殿内,鼓起他广袖衣衫。 第61章 窗外无人,唯有枯枝。 柳承德走来提醒:“陛下,保重龙体。” 谢临渊不言,静静站了片刻,才又回去看奏折。 如今朝臣们知晓他批得勤,递的也多,能不亲自觐见他,就不见。 他放下一折又一折,再拿起时,手头却摸了个空,抬眼才发现全都批干净了,竟没有下一折。 难道天下只有这点事? 柳承德说刚至戌时。谢临渊蹙着眉想,定是她魂灵故意在天上作祟,令天下过分太平,只为让他在入夜后就寝前的这两个时辰里不得安宁。 他坐在议政殿里,一时竟不知要做何事,也想不起曾经他都在闲时做何事。 从前他好像会与人弈棋,但不知何时他也不弈棋了,整座议政殿中甚至找不到一张棋盘。 殿中昏暗,无数盏铜灯将他一人投出无数个虚影,模模糊糊交织在一起,孤独又喧嚣。 他垂眸,翻开桌前那幅糊了的观音像。 她不该生成那样。 脸上不该有痣。 但谢临渊也想不到她会生成什么模样,他依稀记得她的脑袋很圆,脸也很小,脸颊消瘦,眼睛很大,只有半截眉毛。但他无法将它们具象成一张脸。 他眼前浮现薛夫人的脸。 这世上有容貌截然不同,但轮廓,声音和气息都相似的人? 谢临渊冷笑一声,他应该捏一下她脸颊边的肉,确定她没有易容。 他蹙眉沉思,命人取来贺楼敬的卷宗,看完后沉默了许久。 离亥时尚有一个时辰,时间从未如此漫长摧磨,宫漏每滴一下都要过去一整年。天地好似一只熔炉,焚干人的心神。 谢临渊不明白为何只是今早去了一趟玉江园,就变成现在这样。 于是他传唤了御医。 诊过脉后,他压着不耐的嗓音问:“朕疾何在?” 御医忽然不太敢说话,好半天才垂首道:“陛下眼疾尚未痊愈,需多加休息,切忌大怒大悲。” 谢临渊顿住,片刻后似是满意了,让他下去。 他闭上眼,取来缎带遮目。 昏暗的殿内,唯一的烛火光芒也被彻底侵蚀,只留下沉沉黑暗。 他有眼疾时,最痛恨黑暗,分不清昼夜,大多时候也感受不到膝下的腿。他从身居高位,威名远扬的太子殿下,到终日躺在床上,坐在轮椅里废人,会因为摸不到筷子这种小事,难以抑制地暴怒。 然后,总会有一双柔软的手轻轻按在他手臂上。她不说话,或者说了什么,处在暴躁中的他也没能听见。 她将他攥紧的手指一根一根捂热,一点点掰开放平,再把筷子放在他手心。 “其实用调羹更方便,你非要用筷子,那我以后在桌缘刻两条槽,你沿着槽摸就能摸到了。” “你夹不到呀,那我移一下盘子吧,你循着声音试试能不能戳中盘子中央,就当陪我玩嘛,试试呗。” “你听觉好敏锐啊,我挪得那么快,你每次都戳中了。我眼睛能看见,有时都会慢半拍。所以你也不是非得看见。靠听一样能做任何事,甚至比别人做的都好。” “你先用听觉吧,大夫说你的眼睛是熏伤的,他治不好,但说不定有人能治好,等我们攒够了钱,去大城市看看。” “你的眼睛居然不需要什么东西遮一遮光吗?我看好多古……人都是拿一条白绫遮在眼睛上,有种瞎了但很俊俏的样子。你要不要试一试?嗯……林渊,林渊!你试一试嘛!” 那时林渊说:“我为何要告诉别人我是瞎子。” - 御医从大殿中出来后,在宫门口遇到了裴左丞。 裴左丞很关心陛下龙体康健,毕竟这么多年了,他为陛下寻来各地妙药,却依旧不能治好他的眼疾,因此册立皇后之事被一推再推。 御医被他堵过许多次,不耐烦地叹道:“左丞大人,你还不明白?陛下非是眼疾,而是心疾!他不是看不见,而是不想看见!” 裴左丞一滞:“荒唐,哪会有人喜欢失明?” 御医沉默许久,道:“那就要问陛下自己了。” 裴左丞皱眉不语。 或许陛下眼疾比看上去更为严重。只不过怕人发现,才遮遮掩掩,一直避而不谈,甚至讳疾忌医。 若不然,为何常年竖着玉屏风?定是为了掩饰他眼患重疾。 奏折可以口述代批,但亲见召谈却易露痕迹。满朝文武一抬头,看见陛下日日夜夜系着条白绸缎,定要军心大乱。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推测出了真相。这几年陛下因政事繁忙,稍稍疏远了他,但当年婚事已有门下诏书拟定,乃是板上钉钉的事。 第二日,裴左丞递上函信,邀请陛下于小年夜来府宴。 大虞册立皇后一般都在正月初一,正好他可以借机探探口风,否则还得空等一年。 内侍禀告后,回来问他:“左丞大人,陛下问小年夜都请了哪些家?” 裴左丞一一报出,他请的不多,皆是陛下一手扶植的朝中新贵,譬如平恩侯,崔大将军,大理寺少卿,状元郎薛廷逸等。 第62章 不多时,内侍便笑着回来道:“恭喜左丞,陛下应了。” 听见这话,裴左丞顿时情志舒畅。陛下定明白他什么意思,不会让他空跑一趟。待孙女嫁作皇后,他就告老还乡。近几年朝中的日子越来越难熬,他只求急流勇退。 小年夜,裴府通宵灯火,歌舞不绝。 然而,裴左丞只与陛下隔着玉屏风,说了几句话。 陛下一直坐在玉屏风后饮茶,视线落在席间,似乎在寻找什么人。 宴未过半,他就走了。 到了正月初一,文武百官朝贺后,陈克也终于得了假。 他从殿中走出时回身望去。 寂静的议政殿中,唯陛下一人,坐在长案前,案上倒扣一副毁了的画。 他越走越远,于是那大殿愈发寂寥,直到殿门关上,遮蔽视线,天子便远得无法触及了。 陈克叹了口气,往年陛下过年也是一人,将身边所有人都赶走。 其实自己也没什么年好过,少时他在平北军中效力,为陛下所救。认识的人也都是平北军里的莽夫,如今死的死,散的散,只剩两三个兄弟。 陈克扭头进了营帐,邀兄弟们一起去吃酒。他一掀帘,瞧见帐中多了一熟人。 “杜航?”他笑道,“你怎在此?” 杜航也愣了:“陛下年前急诏将我调回京啊。我在马上足足跑了三日呢,还是半个时辰前才到了京都。衣衫都没换!” 陈克竟不知有此事,但陛下做事自有用意,便没放在心上,招呼他一起吃酒。 杜航摆手说明日还要觐见,但陈克几人极力相劝,实在盛情难却,就一起去了酒楼。 进了东市,陈克几人勾肩搭背拐进酒楼时,忽然看见杜航皱着眉,站在门口,一脸震惊地望着街对面的爆仗摊子。 陈克推搡道:“看什么呢磨磨唧唧的?” 他顺着杜航的视线望去,“嘿”了一声,拍了下他后脑勺。 “别看了!色-胚!人家是状元郎的娘子。” 杜航喃喃道:“不啊……她不是死了么?” 陈克骂道:“什么死了,过年呢多不吉利。” 杜航扭过头:“她是白山镇死掉的郁娘子啊。” 陈克愣了愣,拍拍杜航的肩,哀叹道:“你看错了,我见过郁娘子画像,她们生得的确相似,就连陛下也认错过。” 杜航哭笑不得:“你见过画像,我见过真人。” 第31章 夫人与朕旧时相好 京都的年味比石城镇重多了。满城张灯结彩, 年初五郁卿请裁缝铺掌柜娘子来家中做客。 自薛郎考上状元,她辞别了裁缝铺。掌柜娘子得知后,骂了她好几句, 说真是白教她手艺。 这段时日郁卿在京中混熟了,只感叹从前太天真。士庶有别, 官夫人断不能当裁缝。否则光门下纳言弹劾就能压死易听雪。更别提开一家裁缝铺。易听雪闻言,叹规矩如此, 做了人上人, 活法也得换。 郁卿熄了心思,想着有钱就行, 自己可以在家给布娃娃做衣服玩。 掌柜娘子吃完饭, 看见郁卿做的布娃娃,笑个不停,亲自上手给她改了几下,惹得郁卿连声夸赞:“掌柜手艺天下第一。” “论不上。”掌柜娘子说,“宫中织造司出的金缕衣才是天下第一。” 此时一道脚步声渐近, 郁卿忽然抬头笑道:“我听这声音从巷口过来, 便知是薛郎归家。” 她走出屋, 打开大门, 将易听雪迎回,给她掸开身上寒气。 掌柜娘子啧啧道:“真羡慕你有个好夫人,这般感情不常有, 你二人可要珍惜。” 她离开后,易听雪告知郁卿一个好消息,吏部侍郎同意安排她外放的请求。待初十就会下发任命书,去淮南道的一个小镇上当县令。 二人开开心心收拾了行李,哪家宴邀都没去。 到初十那日, 下发的任命书上,却写着正七品的大理寺丞。 易听雪万分疑惑去询问,吏部侍郎点她:“大理寺少卿亲自要了你!你同他去办户部的亏银案子,案子办得好,说不定要破格提成户部侍郎喽!” 易听雪激动又无奈,回去给郁卿展示任命书:“少卿由陛下亲命。我先跟着他学习,再去户部,可见陛下确有栽培之心,并无给我穿小鞋之意。崔大将军说陛下赏罚分明,绝不会是非倒错,果然是真。” 郁卿只得放下行李。 谢临渊如此恨她,连“郁”字都见不得,真会因惜才放过薛郎? “我最担心陛下恨屋及乌,报复你。若他真的公私分明,对你好,那就没什么可怕的。” 第二日易听雪去大理寺报到,回来后更是对少卿褒奖有加。 郁卿见她高兴,渐渐放松了。 这几天她想了许久,谢临渊恨她,只能是因恩断义绝书。如今建宁王不知踪影,她又嫁作状元夫人,可不成了板上钉钉的吗? 郁卿叹了口气,往事错综复杂,怎一两句话就能解释得清。他都做天子了,为何不能洒脱一点,忘了她呢? 年十三那日,易听雪收到了上元宫宴帖子。这是长安宫一年中最隆重的盛宴,只请朝中百官勋贵及命妇宫眷。郁卿身无诰命,但帖子上赫然写了“薛郎及夫人刘氏”等字样,让她无端不安。 第63章 郁卿说不想去,易听雪也理解,就让她在家装病,若有人问起,一切交给薛郎解释。 到了元宵傍晚,易听雪准备出门,却有一辆华盖马车停在家门口,堵死了门口宽巷。 侍卫笑道:“崔大将军差奴来接薛郎携夫人进宫。” 易听雪拱手道:“多谢大将军好意,只是夫人今日身体不适,怕没有眼福饱览宫灯了。” 侍卫笑意不减:“正好车上有尚药局典御同行,可为夫人看诊。” 典御乃御医中最高品级,宫中唯设二人。今日来此的是一位老医师,望闻问切无一不精,看到郁卿只说:“夫人身体康健,何曾有疾?” 郁卿终于明白到底是谁要请她。见装病露馅,只说自己病刚好,无暇梳洗打扮,怕赴宴失了礼数。 侍卫颔首道:“不急,正好车上有梳妆侍婢,下来吧,伺候夫人!” 侍婢们捧着香衣蕙带,金玉环钗,各色胭脂,来到郁卿身前。 郁卿心头一跳。 谢临渊仿佛早料到她会如何拒绝,一一堵死了所有出路,逼她赴宴。 天子有命,岂敢不从? 郁卿摇头:“不必麻烦了,我自己梳妆。” 那些衣衫环钗太贵重耀眼,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她看着心慌气短。就穿自己的衣服,梳最简单的发髻,插些步摇银钗,连眉毛都不画,出了门。 易听雪安慰:“今日满朝文武都在,陛下虽行事恣意,却不是肆无忌惮。他既然惜臣子贤才,就不会无缘无故当众羞辱臣妻。说不定陛下真是想宣你觐见,问清当年缘由。到时候你一定要和他解释清楚误会,免得夜长梦多。” 这话说的确合情合理,郁卿这才放心许多。 上元宫宴于建章门设下,殿上天星璀璨,月明如银盘,檐下彩灯如长河,灯绦随风摇曳,拂过众人鬓角衣间。 郁卿来时,就看见殿上竖着的玉屏风。她低声问身旁命妇:“陛下可是来了?” 命妇以为她惧怕天子,笑着安慰:“屏风一直在,但陛下都是宫宴过半才来,早早便会走。这殿中不见柳内侍,想必陛下也不在此。你莫慌,陛下来时群侍簇拥恭迎,你不会瞧不见。” 郁卿这才放心。这次她吃了教训,时时刻刻与易听雪挤在人群中,出恭也不落单。 薛郎薛夫人形影不离,众人见此纷纷上前打趣,敬酒道:“二位真是郎才女貌。状元郎是如何娶到夫人,还不快和我们说说?” 郁卿脸皮薄,垂首笑红了脸:“各位莫要打趣了。” 易听雪却已百战不殆,拱手道:“是在下死缠烂打,才得夫人垂青。” 郁卿哪里舍得她这样讲,拉着她袖子道:“莫要胡说,明明是我先中意薛郎,他才华横溢,怎教我不倾慕?” 众人笑作一团,吁了好久。郁卿好像听见殿中传来一道瓷器碎响,但朝那边投去一瞥,却没发现任何异样。只道是酒已过三巡,大家都喝得有些微醺,掉了杯子。 群臣尚围着二人打转搭话,自去年岁末,状元郎夫妇可谓是京中最惹人眼的新贵。薛郎救妻的故事甚至都被画成画、做成书、改成折子戏。不仅闻名京都,甚至有天下皆知的趋势。不出三个月,或许边关都能传唱了。 一位伯府夫人也道:“天造一对,地设一双,你二人实在般配,就差天赐贵子了!” 郁卿与薛郎对视一眼,都忍住笑意。 “夫人说得是。”郁卿同她打趣,巧妙转开话题,“若生了女儿,和夫人结成亲家可好?” 伯府夫人顿时眉开眼笑,拉着郁卿的手道:“薛夫人闺女一定生得极好看,不知我家那几个臭小子,哪个能得这好福气!” 又一声脆响,淹没在命妇们的笑声里,她们争相要和郁卿结亲家。好一派热闹间,忽见殿上疏梅影动,众人醉眼望去,瞬间清醒过来,如被一道大手掐住了喉咙。 天子早就坐在玉屏风后。此刻他拨开梅枝,负手缓步走下金阶,眼上未缚绸带,衣上缂丝金龙栩栩如生,威仪赫然。 霎时,建章门下陷入死寂,落针可听。 幽幽夜风,灯穗摇晃。 不知是谁先反应过来,群臣百官皆匍匐在地,三呼万岁,恭迎天子。 郁卿只抬头瞥了一眼,立刻跟着众人跪下,她抿着嘴唇,几乎将头低进地里去。 然而,天子并未命众人平身。 他一步步走下金阶,走进席间。众人屏息跪伏,唯有脚步声渐近,每一步都震动她心跳。 最后,天子停在薛廷逸夫妇面前,似是要瞧瞧这对天作之合,究竟多恩爱。 无人敢出声,也无人敢抬头看。 郁卿呵出一丝白汽,凝在殿中光洁如镜的地砖上,她稍稍扬起脖子,缓解僵硬的脊梁。 衣料摩擦声自头顶传来,紧接着,一只属于男子的手进入她低垂的视线,带着松香烟墨气息,伸来她脸侧。她清晰看见,他的指节线条修长凌厉,手腕筋骨劲瘦,虎口上落了几道新血痕。 郁卿呼吸不由发颤,不知为何,他的手却停在了她脸颊边,仅仅隔着一张薄纸的距离,再没往前半点。 耳畔肌肤上,传来指腹凉意,丝丝缕缕,好似微颤。 或者,可能只是她发丝微颤引起了错觉,而不是天子的手。 第64章 他停了不知多久,忽然抚上她脸颊,轻得无人知晓,仿佛触碰一只镜中花,一轮水中月。指尖最后落在她眼尾,为这梦幻泡影而停留片刻,又划过鬓角,轻轻捋去她侧脸一丝碎发。 那发尖随她呼吸颤栗,消失在视线中。 他的手忽然缓缓往上提,要引她抬头。 郁卿心乱如麻,下意识缩紧脖子往后躲。 他蓦的一用力,不由分说抬起她的脸。 视线交织,谢临渊双唇紧抿,定定看着她,黑眸如月映寒星,眼底失控的情绪几近癫狂,好似看见了一件失而复得的私藏。 郁卿来不及分辨,惊慌失措望向脸色惨白的薛郎,露出央求神色。 他手指浸满怒意,立刻将她下巴掰向他,将她落向旁人的目光拽回他身上,不许她再看薛廷逸一眼。 郁卿恼得脸颊烫红,挨不住满堂文武勋贵心思各异的沉默。 今日过去,要她如何见人。 谢临渊垂着眼。 她眸中已含了泪光,依然倔强地僵着脖子,朱唇一张一合,似无声告饶: 别在这里,陛下,请别在这里……我害怕丢脸。 他神情微微松弛下来。 刚要直起身,耳畔忽然又想起她方才对众人所言,瞬间怒火颠倒腑脏。 他本想等宫宴结束,是她执意要背叛他! 既说过最重要的人是他,永远也不会改变,永远也不会说谎,他的事她都愿意。今朝怎又轻易成了别人! “请陛下息怒……”薛廷逸双唇颤抖。 天子威仪压得众人喘不过气,薛廷逸似是不敢相信陛下会做出如此轻薄举动,想竭力抬起右臂,向前一步隔开二人,将郁卿拉到身后。 谢临渊先一步,将郁卿拦腰凭空提起。 裙摆拖曳,朱钗绫罗金玉叮当,夹杂着她低低的惊喘声碎散。 宫灯流转,谢临渊俯身上前,阴影覆盖她的发顶,看着她眸底错愕愤怒,恨不得打他一巴掌的情绪,他忽地嗤笑一声:“跪什么。” 他垂首来就她耳畔,讥讽笑音吹起她鬓角发丝,“夫人与朕旧时相好,哪曾行此大礼?” 一言既出,满堂皆惊。 第32章 你化成灰,朕都能认出来…… 郁卿只恨宫灯太亮, 照得她无所遁形,此刻恨不得钻到地缝中去。她实在低估了谢临渊发疯的程度,有话为何不能私下说。而且和她扯上关系对他有什么好处?她可是臣子之妻, 难道他有想被万人唾弃不成?! 他身上的压迫感太强,郁卿抿着嘴, 不自觉地微微向后退了一步,垂下头, 令他看不见自己的神情。 “陛下或许认错人了。臣妇自幼在薛家长大。十八嫁与薛郎, 之前未曾见过陛下,请陛下自重。” 话音落地的瞬间, 一股激烈的恨意从面前人身上涌出, 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他呼吸间带着嘶哑杂音,发烫的目光盯着她发顶,好似要将她一刀刀凌迟。 郁卿攥紧了蕙带,渐渐缩起脖颈,连退两步, 被他的手摁了回来。 她毫不怀疑谢临渊想掐死她。 谢临渊的确恨不得掐死她, 她背叛他嫁作他人妇, 故意在宴上与薛廷逸卿卿我我, 从前怎么不见她在人前打情骂俏?遇到刘大夫都要立刻推开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他还以为是她害羞, 原来那个人只能是薛廷逸罢了! 事到如今,还敢装不认识他,那天就该直接带她进宫。 “陛下!”薛廷逸叩首,按照郁卿与她串通好的话,说道, “臣妻与臣在一起多年,确没有见过陛下。或许陛下的故人是臣妻亲姊妹,她自幼与父母走失,还请陛下息怒。” 谢临渊听到“臣妻”二字,几欲拔出龙纹剑,当场砍了薛廷逸的脑袋。 “陛下!”裴左丞上前跪伏相劝,“请陛下明察,世人千千万,认错亦是常事。” 他一起话,宫灯下群臣皆相应。谁都好奇薛夫人与天子有何瓜葛,却怕天子再令众人血溅金阶。 谢临渊冷眼环视,身上煞气愈来愈重。 此时,忽然有一道清隽嗓音从灯火阑珊处传来: “陛下息怒,横竖薛夫人就在眼下,她若犯下重罪,还能逃之夭夭不成?不如将其交与少卿,一审便知。” 薛廷逸闻言,猛地侧目,恶狠狠盯向角落里的平恩侯。 大理寺少卿刚正不阿,一遍刑讯下来,郁卿焉能完好无损,定会遭不住酷刑,直接吐露实情。 平恩侯回以一个凝重的眼神。 他常伴天子身侧,熟悉他发怒的前兆。郁卿强行拉百官与之对立,只会一步步将天子逼到大开杀戒。 果然,谢临渊听完冷笑一声,松开郁卿的腰,但依然拽着她手腕不放。 郁卿越想扭动手腕挣扎脱开,他反而箍得越紧。 郁卿怒道:“请陛下当着各位大人的面拿出证据,说个清楚,陛下究竟在何时何处见过臣妇?臣妇当年又犯了什么错!臣妇处事向来清白。陛下贵为九五至尊,也不可污蔑!” 随着她一口一个“臣妇”,谢临渊脖颈间青筋凸起。他侧目盯着郁卿,漆黑的眼被长睫遮盖,宫灯都照不明朗。 曾经郁卿最喜欢他黑如玄夜的漂亮眼眸,也想过有朝一日,若这双眼亮起来,会有如何风采。 第65章 断不是今日这般肆行无忌又锋芒毕露,只轻轻瞥过她一眼,就好似看穿了她的想法。 郁卿额间泌出一层薄汗,方才那一番话用尽了她所有力气,以至于现在都有些腿软。谢临渊高她整整一头有余,就算离着几步,也得抬头仰视。 她小心翼翼抬起头,想看他脸色神情,却直接和他的视线对上。 谢临渊一把甩开她手腕,嗤笑道:“认错?带她下去,朕亲自审问。” 建章宫门口静候的内侍立刻上前,将郁卿拦走。 郁卿立刻抓向薛廷逸袖角,急切道:“来问结果!” 她指尖只掠过她袖口绣着的飞花,一刻都没停留,就被内侍带走。 天子道了声“平身”,亦拂袖而去。 薛廷逸望眼欲穿,起身要追,被群臣百官拦下相劝:“薛郎莫冲动!” 薛廷逸也知这是宫中,绝非她能任性的地方,一时悲从中来,咬牙拂面:“那是我夫人!” 群臣皆不忍看这夫妻分离的场面,正逢上元团圆时,更是如此郎才女貌,登对的一双人。可又能如何呢? 众人好言相劝道:“陛下亲审是恩情,难道薛郎要叫夫人进大理寺不成!陛下行事疏狂,但绝非颠倒黑白,这些年吾辈皆有目共睹。若薛夫人清清白白,断不会为难于她,说不定一刻钟后就放出来了。” 薛廷逸浑身发抖,关键薛夫人根本不清白。 也不知陛下究竟有何意图,若单纯记恨恩断义绝书,只望郁卿能解释清楚,陛下也能网开一面,莫要纠结旧事了。 事已至此,她只得抱拳道:“诸位关照,薛郎铭记在心,但夫人不在,实在难以心安。” 群臣笑道:“薛郎莫急,我们陪你去建章门外等候,以正夫人清白。今后若有闲人嘴碎,尽管找他们来问我们。” 薛廷逸拉拢了不少人一起,才坐在宴上垂眸沉思,桌上还搁着郁卿饮过的银杯,杯壁尚温,清澄的酒被璀璨宫灯映亮,也映出她忧愁的脸。 有人忽然坐在身侧,她偏头,看见平恩侯清雅绝尘的侧脸。 “薛郎莫要为此冲昏头脑,引火烧身。”他淡淡道,“你再执着,能执着过陛下?” 薛廷逸怒极,握拳狠狠垂向他扶在凭几上的手:“卢颂安,你这个奸臣贼子!” - 内侍冷脸领着郁卿,一路从凤箫声动鱼龙舞,走到萧瑟冷肃的议政殿。 一路上郁卿也想了很多,从大将军府回来后,她并没有每天在家中坐以待毙,而是暗中问过几个人。 世人皆知谢临渊尚是太子时,一直在东都洛阳长居,无人知晓他曾落难在芦草村。谢临渊一直高高在上,甚至毁掉了小院中的一切回忆,想隐瞒他与她在荒村里的不堪过往。 可她恰恰是这段狼狈过往的核心,所以谢临渊想彻底除掉她。 只要她咬死了自己不是郁卿,他只能先怀疑着。等她寻到机会,立刻收拾包袱跑路,或是再假死一遍也成,这次就再不回京都了。只是他比她聪明太多,疑心又重,想骗他真得很难。 郁卿忽然想到,这四年谢临渊都没来杀她,说不定是被她火烧小院给瞒过去了。可笑当年跑路是怕原著男主建宁王,没想到误打误撞也躲过了谢临渊。 这两兄弟,没一个好人! 内侍将她放在殿内,就出去在门外等候。 这是郁卿第二次来议政殿,上一次她战战兢兢,从没好好观察过这里。 郁卿原以为天子居所,不是奢豪靡丽,也得有堆金砌玉,数不清的珍宝,就像京都其他勋贵一样。 但整座议政殿,唯殿上紫檀桌席,桌上一笔一砚,席侧的连枝铜灯。 烛火幽微,更衬得殿中空寂难耐,似是光阴都在困在此处,走不出去。 且殿中上下纤尘不染,地上干净得都能照出影子。郁卿总觉得太干净就不是人待的地方。难怪谢临渊看不上她那间陋室。她虽然也经常打扫,但村院能打扫得多干净?家里还是泥巴地。 门口脚步声渐近,郁卿犹豫要不要跪,每次跪都膝盖疼,但不跪又不合礼数。思来想去还是蹲在地上跪个样子,以免被挑出错来。 她刚一跪下,柳承德就进来了。 “夫人起来吧。”他笑道,“陛下都说了,夫人跪什么,给夫人赐座。” 他拿来一张席。郁卿不敢坐,就站在一边。 不多时谢临渊就来了,他披着冬夜寒气进殿,冷着一张脸,看见郁卿站在连枝灯旁,低头观察烛台犯嘀咕的模样,忽地笑了声。 郁卿听见他笑,回头瞧见他,脸色微微泛白,后退了两步,衣袖差点被烛火燎到了。 谢临渊没来由地烦躁,停在原地命令她:“过来。” 纵心中早有准备,见面时他眉眼间骇人的凌厉,还是吓得郁卿一抖。 倘使她现在过去,他会不会直接掐死她? 犹豫片刻,她还是打算先服个软。郁卿低着头慢慢蹲下,以免磕伤膝盖,然后才跪在地上道:“请陛下开恩。” 谢临渊看她这幅小心谨慎还不伦不类的模样,顿时气得头疼,也不清楚在气什么,大步走过去一把拽起她拉到身前:“不是胆子很大吗?还敢当庭质问朕,现在又没骨气了?” 第66章 郁卿被他拽得腰上生疼,眼里直接酸出了泪:“你轻点!你掐疼我了。” 谢临渊顿住片刻,紧蹙的眉峰抽动,手上劲立刻减了,可依然拽得她腰间裙口发皱,就是不松开。郁卿疑心他力道那么猛,再拽就要扯烂闹笑话了。 郁卿深吸一口气,垂落眼睫,压稳声音平静道:“陛下明鉴,臣妇京都之前确实不认得天颜,对幼时之事也不记得,不清楚。还请陛下放了臣妇。” “不认得?”这一字字从他唇边滚过,带着尖锐的嘲讽。 殿外风动,身侧连枝灯芒摇动闪烁,令他眼底涌动的情绪也扑朔迷离。 谢临渊视线尖锐地盯着她。 即便在梦里,她也从没对他说过这种话。 扯住她腰的手用力逼她迫近,郁卿退一步,他就进两步。直到他的鼻尖已足够贴近她的脸,隔着她胸前璎珞都能感受到她心跳,直到她避无可避,让他进犯似地看进她清澈眼中。 然而,她眼中除了恐惧,唯有避之不及。 他极力想找出其他情绪,哪怕是一丝一毫过往的痕迹。譬如那年他在建宁王帐中,她湿漉漉的眼望向他,好似春絮依恋在衣襟不肯离去。 又如那年白山镇树下,她羞涩的眨着眼,睫尖在他掌心撩过,好似他握住了一只蝴蝶。 从前他不曾看得真切,如今已彻底无影无踪了。 她的视线明明瑟缩着,却好似一把利刃直接剖开他心脏,谢临渊胸腔剧烈起伏,连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刺耳声。他紧紧扣住她腰,压着她,将她困在他身前这点逼仄的角落里质问:“你还敢?你再说一遍?” 他靠得太近,郁卿只好偏头到一边,白皙柔软的脖颈被迫拱起,毫无招架地暴露在他的威逼下。她微微咬着牙,玉一般清淡的脸上泛起梅色潮红,神情却迷茫又无措,用一种莫名其妙的眼神瞄他,好似他是个失了神独自错乱的疯子。 “我又没有失忆!”郁卿咽了咽干涩的嗓子,“陛下曾患眼疾,指不定是认错了!都是人,难免有相似的,就算陛下名讳是谢临渊,还有地方叫临昌啊,天下之大就是有这样的重合……” 殿中霎时陷入一片死寂。窗外无风,烛火静悬。让他们的影子也凝固在纠缠的时刻。 郁卿煎熬得受不了,恨不得时间走得快一点。 她忽然意识到什么。 谢临渊执着地逼问她是否认识他,又有什么用?要打要杀一句话便是了,她还能反抗? 郁卿奇怪地瞟了一眼他。 这一眼看得谢临渊又发出冷笑:“朕曾经是瞎了,但人有多瞎才会认错,春雨秋雨皆是寒雨,杏花梨花皆是白花,难道在你眼中一模一样吗?” 郁卿咬死了不放:“大差不差呗……口说无凭,请陛下拿出证据!” 不知哪句,彻底惹恼了谢临渊。他重新扯回她偷偷挪走的身子,紧盯着她,仿佛一个从炼狱爬上来的修罗,带着气声在她耳畔威胁道:“无论有没有证据,你都记好了。你以为你能骗得了朕?就算瞎了,朕听你走路的声音就能认得。就算聋了,凭你身上的气息就能认得。就算你跑了躲进人群里,只要你敢看过来一眼,朕就能立刻将你认出来!” “就算你改换姓名,更换容貌,变成白发老妪,都是徒劳之举!就算你死了尸体化成灰,朕都能认出来!” 他双目泛红,近在咫尺。 郁卿感到周遭空气都被逼走,难以言喻地窒息,只能大口喘着气,同时更是吓呆了。 只能是她做了什么,才让谢临渊如此恨她! “柳承德,传杜航。”谢临渊扭头向殿外道。 另一道脚步声渐渐靠近,郁卿怕被人看到她与谢临渊不清不楚的样子,慌忙挣扎推搡。 谢临渊被她推了好几下,才沉默地缓缓放开了她,却仍旧攥紧她手腕不松。 郁卿刚要甩,谢临渊立刻给了她一个警告的眼神。 郁卿真是佩服他发疯的模样,索性将手缩在袖子里。 杜航一进殿,就扑通跪在地上。 一如年初二那天,他进殿觐见,一见玉屏风就跪在地上认错,说他在京中看到了郁娘子,送了假线报。 杜航本以为天子知晓他过错,定会重罚他,谁知他只是被罚了俸禄,反而被破格提为御前侍卫,做陈克的手下。 “抬起头。”谢临渊道。 杜航抬起脑袋,依然不敢直视天颜,他是个莽夫,陛下说什么,他就做什么。 谢临渊叫他辨认郁卿。杜航只一眼便惊呼:“郁娘子!” 郁卿立刻道:“你胡说!我叫刘红,我可没见过你!” 谢临渊直接笑出了声。 郁卿觉得他笑声太可恶,好似在嘲讽她,怒怼道:“杜航是陛下的人,陛下说东他还能指西不成?” 杜航抬头,眼中饱含激动。时隔多年,他见到曾经的任务目标,心中竟升起一股他乡遇老乡的感慨:“郁娘子,你忘了微臣吗?” 郁卿看清楚他的容貌,忽然和记忆中的一个人对上,脸色惨白。 杜航:“微臣在白山镇卖包子啊!郁娘子在微臣摊子上买了许久的包子呢!微臣记得,你爱吃菘菜馅的,怕腻要吃菜多肉少的,还有山菇豆腐馅的,你到帛肆去做衣服,回来总吃不上晚饭,包子都是微臣特地留给郁娘子的!” 第67章 郁卿胸口一堵,差点憋过气去。不知杜航真是卖包子转行当了侍卫,还是谢临渊安插在她身边的眼线。 若真是眼线,那他岂不是一直在监视她,看她跑东跑西,像个傻子一样寻他? 郁卿气得浑身发抖,一时竟忘了礼教纲常,指着谢临渊的脸:“你——” 谢临渊看着她的指尖,眼中讳莫如深:“朕与夫人素不相识,夫人动什么气?” 郁卿知道自己不能问,但她希望谢临渊有点良心,不要让她后悔自己没能失忆。 杜航下去了,殿中唯剩二人。 她听见她的声音有些哑,无力道:“陛下能不能给个实话,你到底想做什么……” 夜渐深了,议政殿中,落针可闻。 月光从殿门外洒进来,落到金阶上。荒芜的冷白色悄悄爬上他绣了金龙的衣摆边缘。 烛台熄灭一盏又一盏,最后连他们影子也模糊不清。 唯有稀薄月光,照得万物如堕雾中。 谢临渊眼底复杂,蹙眉望着她不语,视线流连在她的脸上。 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伸出手,试探着轻轻触碰她的脸颊,一触即离,眼中带着不确信的神色,又伸出手触碰。 郁卿不明白他究竟在做什么。只感觉到冷得惊人的指尖,停留在她肌肤上,冷得她一激灵。 他曾经有这么疯吗? 随即,谢临渊微微眯眼,两指捏住她脸颊上的软肉,上下拽了几回。但眼中神情却没有丝毫戏谑,更似一种审视,好像要看看她是人是鬼。 郁卿更为迷惑,也不敢轻举妄动,怕他突然又恢复成暴躁模样。 果然,不出她所料,下一刻谢临渊冰冷的声音传来耳畔:“既然你活着回来了,自然是将你千刀万剐,以解朕心头之恨。” 郁卿咽了咽,浑身寒毛直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她万万是不能认了,认了她命就没了。 此时殿外内侍来报:“陛下,薛廷逸携群臣在建章门外叩首,求问陛下答复。” 郁卿眼前一亮,按耐住归心,转头低声试探道:“陛下,今天还要审到何时?” 第33章 逃跑了 谢临渊并不放开她, 还阴阳怪气嘲讽道:“朕第一次听犯人这么理直气壮地要回家。” 郁卿顿时陷入沮丧。 为了今晚宫宴不丢薛郎面子,她发髻紧系,满头朱钗, 如缀着块大石头。盛装衣衫本就繁累,被谢临渊扯来扯去, 早就歪得喘不过气。现在好想回家换睡衣睡觉。 听说有种逼人熬夜的酷刑,她万一撑不住招了, 被送去千刀万剐…… 恐惧和疲惫一齐涌出, 郁卿垂着头不说话,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成了犯人。 半响, 忽然吸了下鼻子, 眼泪就不争气地掉出来。 谢临渊顿时眉头紧皱:“还敢哭?!” 郁卿吓得一愣:“臣妇想回家,臣妇想薛郎……” “再说一句,朕拔了你舌头。” “拔了我也要说。”郁卿绷不住一直抹眼泪,“你在宫宴上故意羞辱我,我不要脸了吗?我今后怎么见人?你要审我就偷偷把我叫来, 你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与你有什么旧情。” 谢临渊脸上怒意愈来愈盛, 几近爆发, 听到最后一句,厌恶地瞪向她:“旧情?你想得倒挺美!” 郁卿不太敢回瞪他的脸,只敢瞪他的手。 “我不就问句审到何时吗?我就是想回家……你就不能开恩放我回去睡个觉吗?横竖我都跑不了, 你身边又那么多侍卫,我又不会跑,我哪敢跑。要杀要剐不都是你一句话的事?” 谢临渊冷笑一声,原来在这里等着他呢。 他瞧了眼殿外,月已西斜, 更深夜凉。 “还算长脑子了。”他阴恻恻盯着郁卿眼下泪痕,“你记住朕今天说的话,敢动一点妄念,朕砍了薛廷逸的脑袋。” 郁卿咽了咽,立刻点头。 谢临渊似乎万分不悦,领着她往建章门去。 冷风当头一吹,郁卿心情舒缓了。虽没摆脱死亡威胁,回家却来得如此容易。想着想着,脸上竟流露出几分喜悦,抑制不住上扬的嘴角,她赶紧低下头掩饰,差点一脚踩在天子大氅上。 郁卿立刻放缓脚步。 陛下比她高不少,步履却很慢,难道腿疾还没好? 谢临渊忽然转身,拽住她手腕威胁道:“不会走路就别走了。” 郁卿怕他翻悔,忙不迭告罪:“陛下息怒,臣妇腿麻而已!” 谢临渊看她一眼,走得更慢了。郁卿只好慢吞吞跟着,身后还缀着两内侍。 宫道漆黑,渐渐亮起阑珊灯火,建章门的虚影伏在夜色里,郁卿的心好似都要飞出去了。她不断往前走,一盏盏精美的宫灯出现在眼前,郁卿抬起头,视线被一盏走马琉璃灯吸引。 微风拂过,灯绦舞动,灯中映着十二条锦鲤首尾相连,随轮轴转动,不断向前飞跃游走。 她脚步不觉缓下来,仰头一直盯着,双唇微张,无声道着惊叹。 但她还没来得及再细看,就被谢临渊踹了一下:“想看就站在这看到天亮。” 郁卿下意识躲开,还是被踹到了腿。虽然不疼,心里却愤怒又委屈。她低着头抿着嘴道:“陛下息怒,臣妇现在就走。” 第68章 谢临渊俯视着她苍白的脸色,紧紧攥着指节,似是努力抑制周身暴躁的气息。 郁卿发现他停下不动,还很嫌弃地盯着自己。 建章门就在不远处,她真的很急。 “多谢陛下相送。”郁卿提醒道,“我们快走吧。” 谢临渊立刻扭头,向另一个方向而去,再没看她一眼。 内侍追上他,随他消失在长长的宫道里。 郁卿望着他大氅在夜色中起伏的弧度,不懂他为何不发一言撇下她走了。 片刻后,另一位内侍上前道:“夫人,陛下也要回寝宫。” 郁卿点点头,恍然大悟,原来谢临渊不是来送她的。 - 易听雪准备了一肚子的话,要和陛下理论,谁知都没见一眼,只有郁卿回来了。她像一拳打在棉花上,碍于朝臣都在,什么也没说,只道人回来就好。 面对群臣有意无意的打探,郁卿落落大方道:“陛下只问我是不是一位故人,我说不是,我也没失忆过。陛下就将我放行,并回宫中去了。” 群臣听完也松了口气,三言两语将此事揭过,还颂扬了一通陛下英明神武明辨奸良,薛夫人心迹双清,终得拨云见日。 郁卿佩服他们和稀泥的能力,但也清楚他们只是不想明面上太难看。若薛廷逸有天失势,她的闲话也会遍天飞。 人群里,裴左丞蹙眉望着那位传闻中的薛夫人。 不知为何,他总有种隐隐担忧。 若陛下真与薛夫人有三长两短,定会威胁裴氏地位。 这两年也有朝臣世家送女子进宫,却连个名分都没得着,更别提陛下召见,如今都不清楚人在何处。 他定了定神,陛下又没有什么特殊嗜好,怎会自断臂膀强夺朝臣之妇? 裴左丞思前想后,请了薛郎与夫人上车,送他们一程。两人要下车时,他忽然低声道:“老朽有一言,请二位考量。尊夫人与陛下故人生得如此相似,即便陛下心知不同,但人都有三分脾气,恐日后夫人常遭牵连,又祸及薛郎。” - 直到院门上锁,易听雪还在烛台前沉思裴左丞的话。 郁卿终于洗漱换好睡衣,扑到床上打了个滚。 就听易听雪道:“卿妹,你得跑。” 郁卿抬头不解道:“若我跑了,那就坐实了我是郁卿。” 易听雪摇头:“我们一路以来,行事有许多漏洞。比如当年在白山镇给我们写婚书的里正,又比如刘大夫,都知道我二人姓名。陛下早晚会查到。” 郁卿躺在被中,望着床幔。她焉能不知?谢临渊都能把白山镇卖包子的杜航找出来,找到刘大夫也只需时间。 千刀万剐绝非戏言,当年他于围猎场中,能将一母同胞的建宁王活活射死,还要命建宁王所有姬妾亲眼见证,实属残暴。 谢临渊料定她跑不了,所以愿意暂时放了她。但恨一个人到某种程度,单单砍头是不解气的,非要反复折辱才行。不幸她就是那个人。 “我跑不掉的。”郁卿闭着眼,无力道,“还不如不跑了。” 易听雪惊愕地望着她:“陛下给你灌了什么迷魂药?” “我这是有自知之明。”郁卿叹道,“我跑到外面去,若被歹人掳走,下场只会更惨。” 易听雪闻言也沉默了,前车之鉴,加上郁卿的确生得太出众,没有计划便跑出去,难保不会遭遇什么事。 “那你先改换容貌躲在京中,我拜托同乡照拂你。待时机成熟,我与你通信。你再出京,我找人在外头接应。” 郁卿犹豫片刻,想起谢临渊说的话,猛地摇头:“不好,若我跑了,他会砍你的头。” 易听雪咳了声,装作若无其事快速揭过:“你放心,此事有人会帮我。” 郁卿一听来精神了,睁大眼,透出浓郁的八卦味来:“谁这么好心啊?” 易听雪面无表情道:“你还是关心一下自己吧。陛下怨你不怨我,你跑了就行。明早我会带人来换你。我就问你一句,你想不想跑?” “当然想!”郁卿道,“只要你有万全之策。” 易听雪笑了。 次日清晨,郁卿看到了自己的替身。他比她年轻许多,但身量相仿,是个唱曲的少年,自称受了恩情自愿来替。 三教九流多出奇人,他一开口,便和郁卿的声音学了八成相似。不出片刻,将郁卿的举止学得入木三分。化妆后,连郁卿都忍不住惊叹,难不成少年是她异父异母的亲姐妹。 易听雪通晓扮男子的诀窍,二人稍稍一改,郁卿便成了个灰头土脸的小厮。 收拾好行囊,郁卿跟着一个石城镇来的书生走出院门,彻底淹没在闹市的人潮中。 易听雪在家中打扫,忽地听见院门被敲响,打开却发现是宫里来的内侍柳承德,心脏骤然紧缩。 柳承德说上元节后,陛下会赏赐宴上各家一盏宫灯,以示君恩。易听雪没听过先皇有赏赐宫灯的传统,估计是陛下登基后做的。 她叩谢接过一盏走马琉璃灯。 正月的阳光将琉璃映得五光十色,璀璨绚烂。灯纸里依稀可见十二尾锦鲤,不知烛火点起时该有多灵动。 第69章 柳承德疑心为何薛夫人不出来接赏,屋内却传来一声怯怯的告罪。 “公公请恕罪,我睡到方才才起,尚未梳洗……” 柳承德听见“薛夫人”的声音,又瞧见窗纸中模糊剪影,笑着摆手道:“夫人不必慌张,昨夜二位看宫灯累着了吧?咱家也明白的,这就先告辞了。” 话音刚落,“薛夫人”走了出来,站在屋内的阴影中向他行礼。 柳承德见到了人,便颔首笑应。心中却叹,天子可纳寒门女,但若接了薛夫人进宫,朝中定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易听雪瞧见他远去的背影,才舒下一口气,扭头进了屋。那少年一瞧宫灯,惊呼道:“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灯,不愧是宫中赏的。” 易听雪只觉得灯柄烫手。 可惜白日无人点灯,如今上元已过,灯再美也无用了。 易听雪只好将它放进杂物堆中去了。 - 郁卿跟着石城镇同乡,来到城南一间院落里。此处鱼龙混杂,租住了不少寒门学子,皆是落榜之人,留在京都只为寻个世家大族投靠。若有幸被看重,至少能混个京都小吏。 同乡给郁卿安排了一间通铺。郁卿走进去一瞧,发现里面睡着两个老妇人,都是做浣洗杂工的。 二人皆表示不在乎屋中再睡一少年,看郁卿犹豫的模样,还嘲笑郁卿毛都没长齐,莫要害臊。 这位石城镇的同乡似是不知她是薛廷逸之妻,郁卿也不好明问,谢过他后,便兀自收拾起床铺来。 下午她出门吃饭时,听见院中寒门学子说起李家在布施结缘。李氏六房臭名昭著,但其他各房名声不错。长房镇国公夫人有意将族中贵女送去宫中,与裴氏竞争皇后之位,两家中定会出一位皇后。 如今天子登基已有五年,却迟迟未立后,也未有子嗣。即便他有性情古怪的传闻,朝臣们还是会明里暗里劝谏。 郁卿一边听一边点头。像谢临渊这么大把年纪还没娶妻的,还真是不太负责。君王自古都是三宫六院多子多孙,万一只有一两个皇子,还不小心染病死了,遭殃的只能是江山社稷。她作为平民百姓,也更希望大虞安稳,天子能多生几个有治国之才的皇子,别最后只剩歪瓜裂枣。 思及此处,又有点庆幸,还好谢临渊看不上她。否则真难面对他院里一堆妃子,每天翻别人牌子,地上一群与其他女人生下的孩子。 郁卿苦中作乐地想,她此时应该多谢林渊骗她之恩。 过了两日,郁卿收到同乡传信,薛廷逸在信中只写了两句:“不论有何时何事,莫要犹豫。寻良机逃出京都,不必顾我。” 郁卿捏着信纸,心中泛起隐隐的不安。她日日盼望薛郎给她来信,又不敢打探。近日有官兵来例行貌阅盘查,郁卿交上伪造好的文书便被放行。 李家布施的次数越来越多,有次郁卿竟也领到了糖酥,这年代甜味足的吃食不多,她吃得很开心。 旁人说这是李家分发的喜糖,天子已经下了聘,要迎一位李家贵女进宫做贵妃了。 郁卿一顿,忙问他:“何时迎啊?” 那人道:“二月三。” 郁卿心中担忧,如今已是廿五,易听雪已经好几日没来信了。 果然,隔天京中就传出消息。 状元郎薛廷逸办事不利,被下了大狱,生死未卜。 郁卿闻言头晕目眩,几乎没站稳,扶着墙大口喘息,却无法平复发抖的手。若易听雪因她败露了身份,或是有个三长两短,她要愧疚一辈子! 她回屋躺在床上,止不住地流泪,恨不得自己能去狱中替她,更想现在就去求谢临渊。但出了门,想起易听雪给她寄来的最后一封信,又咬着牙,生生逼自己走回屋里。反复几次,寝食难安,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到了二月三日,天子接李氏女进宫。 时至傍晚,郁卿收拾好行囊,悄悄混进出城的人潮里。 她出了城门,回望城郭。二月初的京都,春未来雪未消,万物不发,一片死寂。 来时她们满怀希望,走时竟只有她一人。 郁卿心中悲戚,匆匆往城郊去。京郊多酒楼,今晚先投个店。 行至半路,忽然有个书生打扮的男人将她拦住,急切道:“可是薛夫人?” 郁卿一愣,摆手径直越过他:“认错人了。” 书生解释:“师母,我是薛郎学生,同是石城镇人。薛郎让我在此等候,将你接回石城。” 他指着身后的马车。 夜色里,朴素的车厢仅有一道模糊的轮廓,马儿停在高大的榆树下,枝叶垂落,盖住车顶。 郁卿听他口音的确来自石城,便道:“敢问阁下贵姓?” 书生报了一个名字,确是薛廷逸在石城的学生。 郁卿松了口气,但隐隐觉得有些不对,接应者如此重要,易听雪为何不通知她此人是谁?何时来接? 难道是信没送到她手中? “我腹中饥饿,咱们先去酒楼里吃个饭。”郁卿隐隐往后退,“吃完饭我们立刻出发。” 书生微微一滞,深深看着她,忽然道:“动手。” 第34章 那陛下还不离我远点!…… 第70章 上元宫宴那晚, 谢临渊回寝宫的路上,一直在想郁卿站在灯下的神情。 他不过是轻轻碰了一下,凭什么她一副委屈模样。 他破例开恩让她离宫, 是她三番两次磨磨蹭蹭,一会儿踩他衣角说走不动, 一会儿要看灯,险些逼他食言。若审问她的人换成大理寺少卿, 早就将她打得皮开肉绽当下招供。她居然敢得寸进尺对着他委屈。 他就该让她在宫中看一晚上灯。 第二日清晨, 谢临渊阴着脸,绕路走到建章门下。 宫婢正踩着梯子收灯, 见天子忽然出现, 所有人都赶忙下来跪拜。 谢临渊扫视了一圈,那盏锦鲤琉璃走马灯已经被收起来,放在架子上,格外刺眼。 他指着它说烧了,片刻后又将人叫回来, 命柳承德拿灯赏去各家。 柳承德回宫后, 有意无意说起薛夫人昨夜疲惫才睡醒。 谢临渊淡淡嗯了声。 这都日晒三竿头了才起, 她真是他见过最懒的人, 明明睡得很早,偏爱赖床到最后一刻。 后面两日连着政务缠身,他命柳承德再召薛夫人进宫, 柳承德却委婉劝他:“陛下,宫中没有女眷相请,于礼教不合。” 谢临渊顿了顿,放下手中笔,去了一趟太后的避尘堂。 他出来时面无表情, 额发飘出来一丝,额角也划出一道血痕,深深擦进鬓发,似是被物件差点砸中太阳穴。 柳承德早就习惯装看不见,低下头接过太后玺印,心道一声何苦,他只是暗示陛下不该单独请薛夫人,没想他竟为此去见太后。 然而将薛夫人请来后,谢临渊只看了一眼,便叫人将他于庭前打得浑身是血。他俯视着这个冒牌货,淡淡道:“听过北凉王的下场么?” 少年似是想到什么,浑身发颤,差点恐惧到吐出来,立即招供了薛廷逸与平恩侯。 内侍传唤来二人。薛廷逸跪来阶下,脊梁挺得笔直:“陛下息怒,夫人宫宴后出京上香,疑遭歹人掳走,臣二人正在京畿道内暗寻。顾及夫人名声,寻来此少年作替身,作权宜之计而已!” 一旁的平恩侯亦言之凿凿,为他作证。 谢临渊的视线在两人间逡巡,忽然露出鄙夷神色:“卢颂安,你原说非易家女不娶,如今怎么有了断袖之癖?” 此话一出,议政殿陷入诡异的寂静。 平恩侯面色僵硬,薛廷逸目瞪神呆,一时二人谁也不看谁,氛围异常古怪。 谢临渊没再说什么,指尖轻轻敲着案牍,片刻后忽然嗤笑:“薛夫人不是还躲在城南?薛郎怎骗朕出了京呢?” 薛廷逸和平恩侯愕然发现,他们还是低估了天子,不过眨眼间他就推测到郁卿藏身之处。 但城南多贫贱九流,除非天子终日无所事事,挨个辨别,想捞一个易了容的人,何其困难。 日头一点点挪去,谢临渊似笑非笑看着二人。 最后,薛廷逸实在扛不住压力,恨然道:“臣愿以死谢罪,只求陛下开恩!” 谢临渊深深看他一眼。 他起身走下金阶,缓缓道:“薛郎且听朕一言。朕的天下虽看上去稳固,实则外有蛮夷,内有六姓七望。朕今日收到奏表,黔中道南洪疫所及,以万万计。百姓易子相食,京都氏族却夜夜宴饮,欢庆不休。朕看中你为生民立命的壮志,让你协助少卿去户部彻查前朝亏银,是因为满朝勋贵都馋户部的银子,而朕要逼他们吐出来。大虞需要薛郎这般刚正不阿的清流。可薛郎你,就宁愿要一个女人,也舍得弃天下黎民于水深火热中?” 谢临渊停在他面前,俯视着他:“你可以带她走,朕也可以再觅良才。但你出了京,路过每一个吃人饮血的百姓,都要记得,你本可以一己之力挽救他们性命,但你为一个女人放弃了。” 薛廷逸在寥寥几句攻心之言下瞬间溃败,颤声道:“陛下何苦逼臣……” 谢临渊冷笑,这就是郁卿眷爱的人,好像也没多爱郁卿。她眼光真是越来越差,现是建宁王,后是薛廷逸。建宁王好歹死也要留给她密令,如今她居然爱一个连前途都不敢为她付出的人。若薛郎坚持只要郁卿,他还会高看薛郎一眼,并立刻杀了他。 “朕治你办事不利之罪,可有异议?” 薛廷逸颓唐道:“臣无异议。” 侍卫将薛郎带走后,平恩侯再也压抑不住心头怒火,上前劝谏:“陛下请三思,古有阎职为夺妻之恨,刺杀齐懿公。今薛郎身负天下寒门众望,夺妻或恐激起天下庶民沸怨。如今各氏族迫于君威,明面和睦,实际各怀鬼胎。陛下何苦为一女人将多年经营毁于一旦,令他们抓到把柄,显出丑恶嘴脸!天命陛下生为定国安邦,岂能为儿女私情牵肠挂肚,为一妇人失了人心!” 他从未如此直言劝谏,说完,竟生出悔意。 然半响,只听谢临渊淡淡道:“妇人?分明是仇人。” 平恩侯差点哽住。 谢临渊起身往外走。 平恩侯跟上他,力劝道:“不论情仇爱恨,都不值得乱社稷江山!” 谢临渊不耐停步。 夕阳落进殿门,在金阶上划出明暗清晰的一条线,明处金灿,暗处幽沉。 他站在明处,回首盯着平恩侯,赤红落日几欲燃起他衣上金龙,也将他身下影拉得斜长,通达暗处。 第71章 他嗤笑道:“朕何曾惧。” - 新晋御前侍卫杜航被任命去找寻郁娘子,但他毫无头绪,便斗胆问天子是否该严查出城的人。 谢临渊思忖片刻,教他行事最忌白费力气,找个石城镇书院贡生,于二月三守在去陇西道的路上。 杜航没问为何是二月三,但下午跟着天子去镇国公李家,天子竟允了李氏贵妃之位,只有一个要求,二月三日迎入宫。 镇国公不解为何如此仓猝。 但李氏一直想与裴氏竞争后位,裴氏有立后诏书在手,李氏总落下风。 这是打压裴氏的好时机,国公立刻谢恩。 杜航发现,天子行事尤为从容,仿佛根本不在乎郁娘子跑了。当晚他交接前,内侍们忽然搬了张新桌案进殿,杜航往里一瞧,发现旧的那张紫檀桌已被劈成了两半,奏章四散。 他瞧了一眼龙纹剑,犹记上元宫宴前,陛下还挂了个不太相称的金剑穗在剑上,如今也被拽掉了,丢在地上散开,仿佛落入泥中的花。 - 马蹄声从太平街上过,进了铜花门,静默地停在一座宫殿前许久。 夜幕中的宫檐轮廓,仿佛一只蛰伏黑暗的猛兽。 郁卿醒来时,发现双手被捆在身前,后脖颈还留有淡淡的麻意,她睁开眼,入目是绣龙纹的衣角,九环金玉带。 谢临渊看向她的眼神,像是即可要将她凌迟处死。他手臂架在膝上,端着半盏茶不饮。 马车静停,茶汤却在晃动。 郁卿暗暗吸了一口凉气,她特地挑了谢临渊忙于迎贵妃的日子,悄悄出城,还是被发现了。 谢临渊宁可放下与贵妃洞房花烛,也要出宫来亲自捉拿她,可见恨她多深。郁卿也清楚自己做了什么,此举无异于当面给陛下一耳光。 事已至此,她退无可退,只得哭求道:“此事与薛郎无关,是臣妇执意要跑,求陛下给臣妇死得痛快点。” 谢临渊手上的茶盏忽然碎裂,茶水泼在织锦毯,湿痕慢慢爬上郁卿的指尖。 谢临渊猛抬起手,郁卿赶快闭上一只眼后缩,谁知他的手轻轻落下,手节捏紧又松开。 他反反复复地想,他本可以将郁卿留在宫中,却在她信誓旦旦的保证下心软了。郁卿想要面子,他可以将她接到奉国寺去,先以出家之名与薛廷逸断干净,再给她换个身份进宫。 可事实再次证明她口蜜腹剑,两面三刀的本性。她满嘴都是谎言。七年前他就遭此耻辱,四年前更被一场大火骗到疯魔,重逢后竟又被她骗得彻底,三次栽在同一个坑里,他都想嘲讽自己七年以来毫无长进。 今日他坐在车里想了一路,如今终于想通了。 他起身将郁卿拦腰拎出马车,箍着她向殿门走:“是你非要闹得无法收场。” 郁卿抬起头:“是你让我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我本来和薛郎好好的,是你非要拆散我们!难道陛下还记恨恩断义绝书吗?那是建宁王逼我写的!” 她不断挣扎着后缩,可她拼尽全力也扛不住谢临渊轻轻用力。 宫道上回响着谢临渊冰冷的声音:“朕早就清楚。” 郁卿没想到他全清楚,顿时崩溃道:“那你为何要招惹我?你都已经是九五至尊,想要多少女人就要多少,为何要反复折辱一个早就无瓜葛的反贼姬妾,一个寒门匹妇!” 谢临渊无端恼火,他不在乎什么寒门匹妇姬妾,他的确是九五至尊,但郁卿哪来的底气说出这句话?难道她就喜欢又穷又瞎又卑贱的人,比如林渊和薛廷逸那样? 她放着五品修仪,锦衣玉食不要,就喜欢缩在一间破烂屋子里,每天为多省两个铜板不舍得吃肉,宁可跟着薛廷逸受苦受罪。她是不是就爱倒贴? 郁卿想到易听雪还在大牢,顿时泪如雨下:“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给陛下以死谢罪行不行!” 谢临渊站定在殿门口,盯着她:“那你撞死给朕看。” 郁卿不禁噎住,心虚地抹了把眼泪,话虽冲动,但真要她现在主动撞死,是不可能的,除非他把易听雪送上刑场了。 谢临渊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冷哼一声,拉开殿门将她推进去:“随你。” 郁卿一进殿,立刻缩成角落里的一团。 谢临渊一手扶在殿门上,垂眼看她,沉默地想着。 他唯一做错的,就是没有永远将她锁在身边。 他不会再信她的任何鬼话,也不会可怜她低声下气的讨饶,不会再为她动怒,这些荒唐事就能结束。 今后发生的一切皆是她咎由自取。 随后谢临渊转身离开,可能是赶去和贵妃洞房花烛了,郁卿扬起脖子看着他走远,赶快用门牙啃着绳结,绳子系的是活结,拽了一下就松了。 四下无人,但远处有持刀侍卫把守,间或有禁军巡逻,跑也跑不掉。 郁卿失望地关上殿门,双臂抱膝蹲在陌生的大殿里,靠在墙角想着易听雪,渐渐睡着了。 …… 再次睁眼时,夜色漆黑。 谢临渊身着素白的寝衣,未束冠,散着墨发,一脸嫌弃,拽掉她沾灰的外袍鞋履。 寒意掺着他身上气息,覆盖下来。郁卿吓得腿软,慌忙挣扎,却被他一把抱起往殿中的床上走。她不停推他搡他,试图用牙咬他,质问道:“你干什么!” 第72章 谢临渊顿时被气笑了,居然有人蠢到晚上不睡床,睡在殿角的地上,还反问他干什么。 郁卿被放到床上,触电般缩进角落里,四下无凶器,只好举起枕头威胁他:“离我远点!你这个掠脂斡肉祸乱纲常悖道逆理的昏君!” 谢临渊好似心情很好,不仅没生气,甚至还笑了好几声:“说得这么顺口,没少听城南那群穷酸书生骂朕。” 他掀开锦被也要躺进去,忽然皱了下鼻子:“你臭得朕头晕。” 郁卿顿时气得想用枕头砸他:“那陛下还不离我远点!” 谢临渊无视她的威胁,但躺下后的确并未再靠近,只闭着眼冷冷道:“再发出一个声音朕就砍了你郎君的脑袋。” 第35章 你今天必须跟我说清楚 据说人在夜里更容易发疯, 郁卿不想拿薛郎性命开玩笑,于是缩在角落里,慢慢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 夜色还浓着,郁卿感觉脖颈上有根发丝挠得她痒。她迷糊间睁开眼, 却发现身后有个人早就贴上来,把她箍在他怀里, 还缠得她四肢动弹不得。他鼻尖伏在她后颈弯, 气息时不时吹动她发丝。 郁卿想捋开这几丝恼人的头发,连手都举不起来, 很快又抵不住困意, 陷入睡梦中。心中却气闷,这么大的床不睡偏要挤她,不是嫌她臭吗?臭死这个狗男人! 真正醒来时,天边传来明晰的钟声。 郁卿坐起身,揉揉眼睛。 一个年轻的宫婢隔着帐帘, 轻声道:“夫人醒了?” 郁卿一时没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 挑起帐帘, 刺眼的午阳映入眼睛:“怎么这个点了?” 宫婢笑道:“陛下去上朝时, 特地嘱咐奴不要打扰夫人寝眠。” 郁卿拽住她的袖子急切问:“薛郎呢?你可有她的消息?” 宫婢垂下头,低声劝道:“夫人莫问了。” 郁卿颓然坐在床上,叹了口气。 宫婢名叫雪英, 郁卿听见这个名字,更是心中闷得喘不过气。 连饭都没吃两口,索性拉着她出去吹吹风。 天是晴的,但二月初尚冷,吸一口气能凉到肺里。 郁卿走出来, 回望这座雕梁画栋的宫殿,上面的牌匾以篆书写就,她不认得,从雪英口中得知这是“承香殿”。 长安宫建的极大极空旷,宫道漫长,显得极为威严庄重又寂寥。 郁卿不知道能去哪儿,让雪英带着她走。半路上郁卿觉得有些冷,雪英便让她停在原地,她去取个暖手炉来。 郁卿站了一会儿,听见墙后有两个扫洒婢女正低声议论,说陛下赏赐了李贵妃一对艳青金耳铛。艳青金只产自西域诸国,浓艳的蓝衬得人肌肤如雪。贵妃戴上后,当下写了一首诗回赠陛下谢恩。 二人说起那诗,皆感叹贵妃才华过人。她们念了一遍,郁卿竟没听懂,只辨得几个“月”“花”“圣”的字眼。 郁卿对诗词文章了解不多。她这几年识得了基本常用字,能读信写信,总也够用了,就算抄给她,估计也看不太明白。 回去后,郁卿好奇地问雪英:“你同我说说李贵妃呗。” 雪英犹豫地望着郁卿。 郁卿笑道:“你莫要误会,我还吃过李家喜糖呢。” 雪英更是一脸复杂,半响道:“陛下昨晚亲自带夫人进宫,然后就去议政殿,回来又陪了夫人,未曾见过贵妃。” 郁卿想听的不是这些,但她忽然意识到一件事,贵妃洞房花烛,谢临渊出宫抓仇人,晚上还和仇人同床共枕…… 郁卿不敢细想,只觉万分尴尬。但人家今早有来有往地送礼,也不像互生怨气,她便放松下来。 雪英见郁卿脸色变换,问她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郁卿也没瞒着,说了艳青金耳铛和回诗的八卦。 “夫人脚下的垫凳就是艳青金。”雪英淡淡道,“论繁奢,承香殿属长安宫第一,夫人又何必在意一副耳铛。” 郁卿沉默一瞬,不想费精力与雪英辩论,其实她并不在意。 “宫妃是不是得拜见太后?”郁卿问。 雪英垂首道:“按规矩的确如此。” 郁卿依稀记得,原著中建宁王的母后心地善良,罢以寺八一留酒溜3。每日吃斋念佛。得知女主易听雪被建宁王囚禁后,偷偷将她放出宫去。虽然最后易听雪还是被抓回来,但郁卿想找机会试试。 但她现在的身份不清不楚的,更别提见太后。 一时间,郁卿又开始担心易听雪。 - 傍晚时分,郁卿被柳承德带去了万春殿。 殿中早已摆好了晚膳。桌上大大小小的金玉碟碗,盛满了各色珍馐。就算郁卿挨个看过来,也需要好一会儿。 谢临渊束金冠着龙袍,坐在桌前,瞧见郁卿进殿,就阴阳怪气道:“走得如此慢,下次还得给你备个轿子?” 郁卿心里正烦,根本不想理他,没行礼也没打招呼,净了手坐下就拿起筷子开吃。 周遭侍奉的宫人们顿时下了一身冷汗,想开口提醒她注意礼数。但见天子面色不渝,却没开口责备,最后竟不了了之。 郁卿一开始不太习惯别人布菜,但她向来不纠结这些小事,也不爱为难服侍的人。她不懂宫中规矩,就客随主便了。 第73章 宫中的膳食的确特别好吃,她本来就饿,这顿一不小心吃得有点多,饭后竟脑袋发晕,上下眼皮打起架。 谢临渊瞧了她一眼,嫌弃道:“你怎么又困了。” 郁卿还是没搭理他,就坐在万春殿的美人靠上犯困打瞌睡。 谢临渊正批阅奏折,抬眼盯了她许久,叫她来磨墨。 郁卿揉揉眼睛走过去,路过案牍时,差点踢到案脚。 她若无其事错开身,谢临渊却发现了她的动作,便用一种看笨蛋的眼神看她:“你到底会不会走路。” 郁卿依然不理他。 自她进殿起,就没和谢临渊说过一句话,只有时幽幽望着谢临渊,似乎在想些什么。 最终还是谢临渊先受不了了,阴沉质问道:“你今晚哑了不成?” 郁卿仍不理他,垂着眼磨完墨,就坐到一边去打瞌睡了。 谢临渊明显气息不稳,也不再和她说话,似是不愿和她这般人计较。 过了一会儿,谢临渊竟烦躁不已,连折子都看不下去,丢下笔走过来晃醒她:“你再不说话,朕就把薛郎的牙一颗颗敲碎!” 郁卿瞥了他一眼,扭过头去当作没听见。 谢临渊气笑了:“你从哪学来这套?” 郁卿没从哪学的,只是单纯心里烦,不想回他半句话。不论他如何威胁嘲讽,郁卿都一概不理,一言不发。 今天中午,她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谢临渊带她进宫,为何要让她住在承香殿?总不能用锦衣玉食折辱她吧?他似乎在和她炫耀长安宫最奢侈的宫殿。 当初谢临渊眼盲腿残,贵为太子,却要和一个村姑虚与委蛇,心中一定非常压抑。如今登顶九五至尊,说不定只想和前任炫耀他过得有多好,想看她自卑自惭的模样,满足他的自尊心。 她想事的间隙,谢临渊的不悦累积到了极点,让她立刻滚出万春殿。 郁卿看了他一眼,沉默地起身,收拾裙摆往外走。 谢临渊眼见着她慢慢走远,消失在殿门口,又觉得她凭什么和他怄气,命柳承德将她叫回来。 郁卿自外面寒风中走了一圈,心中倒是冷静多了。她围领戴了又脱,最后不咸不淡地站在万春殿里,歪着脑袋,欲言又止。 谢临渊冷冷看着她:“你非要和朕闹不愉快是吧?” 郁卿缓缓道:“陛下……” 听到她出言,谢临渊竟隐隐松了口气,随之而来的是更强烈的恼火:“不想说就出去,不要耽误朕批折子。” 郁卿才反应过来他还得处理政务,便点头告罪:“那陛下先做正事,臣妇先告退。” 谢临渊额间生疼,她就是个火引子,只要靠近就能将他点炸了,他早晚被气出病来。 “快说。”他一字一词,明显已经在爆发边缘。 郁卿犹豫地收回脚步,低头平静道:“臣妇只是感慨罢了,不得不承认。陛下这些年大有不同,不仅权倾天下,令四海朝贡,万里江山一片繁荣,还有如花美眷相伴,情投意合……” 刚开始,谢临渊还阴沉地勾了下嘴角,听到后面眉头越来越皱起,直接打断道:“你在胡说些什么东西。” 郁卿一愣,难道她不小心拍错了? 谢临渊盯着她迷蒙的双眸半响,传了雪英进殿,开口便问:“夫人今日都见过谁?” 雪英似对天子极为忠诚,记性也尤为好。一口气说完了她今日所听所去所言,从薛郎说到李贵妃,有些连郁卿都不太记得了。 谢临渊听罢,哼了声,忽然挑眉问:“你喜欢艳青金的耳铛?” 郁卿不懂他为何问起这个,摇摇头。她怕疼没打耳洞,自然不喜欢耳铛。 谢临渊坐回案前,翻开折子道:“来往都由柳承德一手操办,朕没空理这些闲事。你有那功夫不如多识几个字,免得连宫里的牌匾都认不全。既然你的状元郎君不教你,明日朕给你找个先生,省得你一天乱听人嚼舌头。” 说完,又顿了顿,微微仰起下颌,弯唇道:“女子好珠宝,又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你喜欢就开口问朕要便是。” “……” 郁卿沉默了很久,她总觉得哪出错了,好像一开始还正常,如今谢临渊的反应竟愈加扑朔迷离。但好像他心情还不错,她便斗胆问:“陛下,臣妇想要见一见薛郎。” 谢临渊唇角的笑意渐渐沉下来,笔尖也悬在半空中,浓黑的墨汁落入砚台,激起一丝松香苦味。 良久后,他道:“不准。” 郁卿深吸一口气:“薛郎何错之有?陛下竟要将他投入大狱,还这么不明不白拘着臣妇,于情于理都不合!” 谢临渊双唇紧抿,眼睛定在奏章上,翻过一页,淡淡道:“朕清楚。” 他清楚此事天理难容,却依然不肯悔改。 郁卿从未见过有人如此理直气壮,一时间双唇苍白,颤声道:“你何必来回折磨我们……你如今要什么没有!” 谢临渊抬眸看她一眼,又垂下,缓缓道:“夫人累了,带她回去。” 内侍上前拦住郁卿手臂往后退,郁卿转身前回望殿外,天色混沌,西风断断续续,吹起呜咽。 第74章 通往承香殿的宫道漫长,布满阴云。 经过这么一天,郁卿已经憋到了极限,她甩开内侍的手臂,直接走到谢临渊案前,气愤道:“你今天必须跟我说清楚!你不就是恨你当年瞎了眼还残了腿,天天被迫迎合我这个乡野村妇吗?你不就是看不上我,又要在我身上找优越感吗?” 第36章 给他一耳光 满殿宫人们瞬间匍匐跪地, 瑟瑟发抖。谁也不曾听过陛下还在哪个荒村里待过,与什么山野村妇在一起,定是薛夫人疯了! 谢临渊神情极阴沉骇人, 挥袖屏退众人。待殿门关上后,忽然冷冷道:“郁卿, 你终于敢认了。” 郁卿气愤地喘着气,扬起脖颈回瞪他:“我敢认, 你敢吗?” 谢临渊轻轻放下笔, 慢条斯理道:“你真以为朕不敢治你欺君之罪?闸刀砍掉脑袋,血洞碗口大小。朕砍北凉人脑袋的时候, 见了不知道多少回, 就差见你的了。” 他凌厉的目光像一条冰冷的蛇,游走在她喉咙间,激起郁卿寒毛直竖,本能缩了下脖子,气势瞬间弱去。 郁卿觉得他极为可恨, 他太懂得如何灭敌人士气。 一时万春殿里寂静。明明此处比议政殿有人气儿多了, 郁卿还是觉得喘不过来气。谢临渊所在之处, 都会更压抑一点。 他嘲讽的嗓音传来耳畔:“你不说, 那朕替你说,你是什么乡村野妇,你以为朕不明白?你和建宁王的肮脏纠葛, 朕一清二楚!你装什么?” 郁卿反倒被他问住:“我和建宁王什么时候就肮脏了?” 谢临渊盯着她:“自七年前一贯如此!朕就是太纵着你,你才敢为所欲为……与天子说话为何不跪,你哪里来的底气?” “我就是有底气!”郁卿站得笔直,僵着脖子,光明磊落地说, “七年前我爱的人是谁,你不懂吗?你凭什么污蔑我!” 谢临渊看她的眼神,好似看见一个天方夜谭,甚至被她气笑了:“好,你每日装模作样是爱。你不说清的花籍也是爱。朕谅你有苦衷,每次承诺带你离开,你就敷衍朕,这又是你的爱!这世上唯你最薄情寡义,朝秦暮楚——” 他死死攥紧手忍住,没有说出更难堪的字眼。 面对他的指责,郁卿脸色发白,依然尽力为年少的自己辩驳:“当时我若不爱你,不会为你每日洗手作羹汤! “那还不是为了那三贯钱!” 郁卿攥紧了袖口,没有否认。起初她的确为钱,后来感情何时变质,她早记不清了。 “至少最后那段日子,我不是图钱,我问心无愧!” “少撒谎!”谢临渊道,“你问心无愧还偷偷藏着建宁王府的玉牌?你不就是想一边钓着朕,一边伺机回去找建宁王?他把你送给平恩侯作人情,你还心心念念要跟他回去,郁卿你是不是犯贱! 郁卿听到此处,耳畔轰鸣。 窗外雷声滚滚,她一时分不清到底哪里在响。 “原来玉牌真是你拿走的……”她喃喃自语。 谢临渊冷冷道:“是又怎样。” 天上闷雷又响了一下,郁卿浑身颤抖。 时隔多年,她终于明白了那些建宁王府苟且偷生的日子拜谁所赐。在原著中,她被建宁王丢去当营妓。为了避免这个噩梦般的结局,还不到十五岁的她东躲西藏,惶惶不可终日。 郁卿仰起头,泪水止不住地往外涌,打湿了前襟:“你让我去随州送信,是想将我送给建宁王。” 谢临渊微微别过脸,咽了咽:“难道朕该感激涕零,带一个背叛朕的细作回东宫!” “你说得对。”郁卿无力地垂下了头,颓然道,“我一开始就骗了你,我的确是建宁王府的人,但我不是细作。” “朕早就知道。”谢临渊冷哼一声,看她哭成这样,又烦躁不堪,想取扯张帕巾擦掉她眼泪,却四处都找不见。他平日鲜少来万春殿,扯开两层斗柜才发现一叠。 他阴着脸想,他已是九五至尊,早就不在乎这些陈年旧事,只要她安安分分留在宫中,他可以让步,永不计较她骗他。建宁王能给的他都能给,给不了的他也能给。郁卿若是识相就该选他,而不是选建宁王这个手下败将! 郁卿用袖子抹了把眼泪:“你能拿到那个玉牌,是因为我没钱治你的腿疾,想用玉牌抵你的药费!我从没打算回建宁王府,我把玉牌早埋了!” 谢临渊取帕巾的手一顿,整个人僵在原地,片刻后冷笑道:“朕不信。” 他皱着眉头,走到她身前,强硬地掰过她的下巴,用帕巾胡乱擦掉她脸上的泪水。 但他如何擦,也擦不干她眼中不断涌出的眼泪,谢临渊忍耐着心中烦躁,低声呵斥:“建宁王为你建松萝院,搜罗天下奇珍,还要许你贵妃之位,你不就想要这些?放着这些不要,还想和一个瞎眼的残废过日子?” “我不想跟着建宁王!” 谢临渊冷笑道:“对,因为你不稀罕贵妃。你贪得无厌,向你的旧情人索求皇后之位,可他不答应你!” 郁卿不知如何跟他解释,建宁王在她心中是一个四处留情恶贯满盈的种马,他院中蓄着三百多位夫人,他打得易听雪骨折,还逼迫她观赏他与原著郁卿欢好。他放北凉人劫掠京城,登基后将大虞闹得天翻地覆。 第75章 但这一切都毫无意义了,她只在乎一点。 “你叫我去随州送信,你可曾后悔过?”郁卿眼含痛意望着他。 谢临渊避开她的视线,片刻后又转回来紧盯着她:“这不是正是你想要的么?” 郁卿不管他说什么,稳住自己的声线,咬牙又问了一遍:“你可曾后悔过?” 谢临渊双唇紧抿,喉结上下滚动,反问道:“你可曾后悔过欺瞒朕!” 郁卿却忽然挥开他的帕巾:“我从不后悔,我骗得问心无愧!” 她脸颊泛起脆弱的红潮,抬起沾了碎泪的长睫,清澈的眼中却一片坚定,一字一词道:“谢临渊,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 谢临渊顿觉可笑:“你有什么资格……你以为你凭什么……” 他左右徘徊,神情渐渐扭曲,猛地丢掉帕巾,厉声道:“你不要以为朕不敢杀你!” “那你杀呀?”郁卿上前一步,腿撞得案牍嘭响,仰起纤细的脖颈,盯着他,“你贵为天子,杀一介蝼蚁不是很简单吗?” 谢临渊没有丝毫犹豫,伸手向旁边剑台,一声清越嗡鸣,龙纹剑出,架在郁卿的喉咙旁。 剑刃鉴开满室烛光,晃得郁卿睁不开眼,只觉寒意压在她跳动的脉搏上。 她顺着他执剑的手看过去,龙纹剑柄系着一根摇晃的金剑穗,是她年前亲手编制。 郁卿忽然明白了什么。 这柄定国宝剑太尊贵,什么剑穗都配不上。纵她编织技巧近乎完美,依然被衬得很滑稽。因为剑穗本身就是一个花里胡哨,不够庄重严肃,带着江湖气,上不得台面的配饰。 剑钝尚可磨,剑穗脏了只能丢。 谢临渊不会后悔把她丢去建宁王府,因为她只是个脏了的剑穗。可怜她还奢望能与谢临渊斡旋,与他理清心结,让他开恩放了易听雪。可怜易听雪还以为遇上了盛世明君,要为陛下尽忠。 郁卿释然一笑,缓缓蹲坐在地上。她低着头,露出一段柔软白皙的后颈,像垂死的秋雁。 金色剑穗太轻盈,微微颤动着,出卖了执剑人的手。 殿外有闷雷声响起,盖过心跳的声音。谢临渊双目赤红,仿佛下一刻就要将她枭首。 他语中爱恨难分:“你为何总要逼朕走到这一步!” “从来是陛下逼我,戏弄我,操控我的来去,我何曾逼过陛下。”郁卿淡淡道,“可陛下永远无法理解我,就像山巅的人看不清山脚的人。我不想跟着建宁王,不是嫌他只给我贵妃之位。我嫌他半夜醉酒闯进我房里。我嫌他在其他姬妾面前,对我动手动脚。我煎熬痛苦,一直想要逃出去,要和林渊一起去江都。” 谢临渊脸色剧变,墨黑的眸子里闪过不敢置信的神色。他倾身掰过她的肩,迫使她仰起头,迎向盯他的视线:“你休想骗朕!你说过四次你最倾慕建宁王,朕都审出来了!你难道不认?” “我认!”郁卿深深吸了一口气,坦然道,“因为他一眼就看出我爱林渊,我怕他嫉恨林渊,伤害他,才说的假话!” 谢临渊看她的眼神古怪,仿佛在看一个荒诞的笑话,他笑得停不下来,凑近她的脸,绮丽的容颜染上赤红,如炼狱修罗缠上她,近乎失控道:“你终于肯说实话了,你从头到尾都信建宁王更胜一筹!你不曾信过朕一日!你看不起那个残废的瞎子,他无用至极只会被连累!” 郁卿眼中渐渐聚出泪水,一滴滴从长睫上滴落。 她无比失望,甚至不敢置信,不懂为何他要反复贬低林渊,以证明她年少时对林渊的爱都是鄙夷。她忘的太多,早就忘了为何爱上林渊,离别时又如何痛苦。但她确定那些都是爱意,难道他不曾深切地感受过?他凭什么指鹿为马污蔑她? “或许吧。”郁卿悲凉道,“但陛下才是真正无人能胜,就算我重活十遍,也比不上陛下的才智谋略。陛下不必怕任何人,而我只是一介蝼蚁,我当然会感到害怕!当时我只想尽我一切,不让建宁王伤害他!就算建宁王权倾天下,掌千军万马,也攥着我的户籍,但他就是比不过林渊。” “不可能。”谢临渊难言地望着她,领口脖颈的线条紧绷,似乎在渴望什么,又像在极力回避什么。他手中龙纹剑抖得太明显,就连郁卿也发现了。 泪光模糊了视线,郁卿望向谢临渊的眼中充满了遥远的回忆,他的面容和他七年前的印象重叠,可两张脸无论如何都不相似了。 他不是林渊,林渊早就不存在了。 郁卿终于明白,年少时她说的话太好笑了。可时至今日,她依然喜欢那时幼稚又冲动的诺言,她只是在等待下一个值得她付出的承诺的人。 她跪坐在地上,仰着头问:“你或许早忘了。我曾对林渊说,哪怕我弱得被人一脚踩死,哪怕我做的一切都是徒劳无用,我也想保护你。让你手上不要再沾血,让你也能一辈子做君子。” 郁卿悲哀地望着他茫然无措的脸,轻声问:“陛下,被我这个蝼蚁保护,居然会让你感觉被侮辱么?可你——” 龙纹剑坠地的嗡鸣,如同一道惊动宫阙的春雷,将她震在原地。 第76章 她没说完,被一双手立刻遮住双目,不许她看到他的神情。 眼前一片漆黑,他的气息紧跟着覆下,笼罩住她。唇上多了冰冷的触感,封住她未尽的话语。 直到郁卿反应过来他在做什么,下意识地后仰。他原本执剑的手迅速捉住她一双手腕,反剪抵在她背心,不断压制着她,向他靠近。在她反抗得逞之前,就将她困进怀里。 郁卿张口叫他远离,却被他寻到入侵唇齿的空隙,只得被迫承受他强横无度的掠夺,一次又一次近乎窒息的进犯。 谢临渊的吻像他本人一样尖锐,郁卿避无可避,就连神志也被他搅得支离破碎,再也理不出头绪。她发出抗拒的低闷声响,唇上就被他故意磨出淡淡的铁锈味。 窗外的雷声滚滚,第一场春雨倾盆而下,掩盖住了万春殿中亲吻的声音。郁卿憋得胸口发蒙,无力地求他暂停,片刻后谢临渊才渐渐松开她的双唇,却停在几乎能贴在她唇尖的距离不动。彼此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他的比她的更急促剧烈,完全乱了节奏。 双眼依然被他的手遮住,郁卿看不见他脸上眼底的神色。还未等她恢复思绪,谢临渊又忽然吻上来,更加强势地复述了第一次的占领。 郁卿只觉得自己也要疯了,怀疑他疯病犯完前都不会停下。她抽出发麻的腿狠狠踹了他三下,听见他胸口传来的闷哼声,谢临渊才似如梦初醒般,磨磨蹭蹭地松开她。 郁卿重见光明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他一耳光。 第37章 朕恩准你出去一次 清脆的耳光响淹没入淅淅沥沥的雨声, 雨声也混入了他深浅不一的喘息声。 谢临渊垂着长睫,侧过脸去。脸上还残留着痕迹,衣领间露出的皮肤红潮未褪。他紧抿双唇不出一言, 片刻后他忽然抬起眼,浓黑的眸子看不清底, 视线却明晰地打量着郁卿脸上的恼红。 郁卿烦愁地垂着脑袋,不敢置信自己扇了当朝天子一耳光, 心中升起万分悔意。若谢临渊真一怒之下将她处死, 她该如何是好。 但她更不敢置信的是,谢临渊方才的举动。 “你刚才在做什么……”郁卿错愕质问, “你不会对我还有——” 谢临渊似乎也清醒过来, 翻起身捋平了衣摆。他别开相对的视线,哑声道:“你少自作多情,朕只是一时冲动。” 郁卿顿时火大,气得爬起身想找个石头砸死他。 一时冲动……一时冲动怎么不直接砍了她脑袋,而是非要亲她!她不打他, 还能怎么办? 谢临渊瞥她一眼, 嗤道:“朕还能和一个欺骗朕却绝无悔改之意的人发生纠葛?” 他只是行使了一种极端的手段让她闭嘴, 因为她性情太过乖张, 连龙纹剑架在脖子上,都无法阻止她说话。而他暂时不能让她死得太容易。 为了让郁卿也明白这个道理,他起身又去斗柜里取了一张帕巾, 拭去唇边莹润的痕迹,随手丢在案牍上,向她示威般挑起长眉。 郁卿被激起了愤意,片刻后却又不气了。本来她还打算与谢临渊理论几句,说完方才被亲吻打断的话。如今也什么都不想说了, 她何必再浪费口舌。她转身一把抄起地上龙纹剑,用力拽掉上面的剑穗。线绳崩断,穗花扬起柔美的曲线。 郁卿攥着剑穗,塞进袖里,又把龙纹剑随手丢在了地上,发出叮当一声嗡响。 谢临渊顿时脸色阴沉:“放肆。” 郁卿向后退了好几寸,给他捡起龙纹剑空间,却瞧见他两步走来,跨过龙纹剑,伸手拽她袖中的剑穗。 “拿来。”谢临渊伸手。 郁卿抿着嘴不说话,又后退两步。心中还有些惧怕他治她耳光罪。 只要不杀她就行。但打廷仗很疼,她受不了。 若不然让他打回来,但谢临渊力道很大,被他打一巴掌估计也疼得够呛。 郁卿叹了口气,怎么想都希望能糊弄过去最好。 谢临渊自上而下俯视她:“天子佩剑你也敢动?” 郁卿捂着袖子:“我动的是剑穗。” 谢临渊拽住她袖子就抢剑穗,冷声道:“那也是朕的剑穗。” 郁卿死拽着主端不放,仰头呛他:“剑穗这么低贱的玩意儿,怎堪配大虞天子之剑?” 谢临渊执意攥紧了尾端,不肯放手:“朕说配就堪配。” 郁卿定定回视他,在挣扎拉扯间,迅速抠开剑穗的结绳。 只听一声微不足道的弹响,二人身形俱向后一顿,手上共拽的金色剑穗溃散成一堆乱线,散落在两人鞋履之间。 谢临渊的视线缓缓下移,再看向她时,淬满了恨意与苦涩。 郁卿攥紧手中最后一根金线,颤抖的嗓音依然暴露了惧意:“陛下若想要剑穗,尽管命内侍们去寻一条最漂亮的,唯独这条不行。臣妇为解薛郎烦恼才编了这条剑穗。它一开始就不属于陛下,就算陛下执意挂在天子龙纹剑上,也无法掩饰它是个二手货。” 她清透明净的眸子圆睁,踮起脚尖,仰着雪颈,一字一顿道:“陛下,你只能拥有二手剑穗。” 殿外雨泼洒而下,似滚动的怒潮。 第77章 烛光勾勒出他面容锋利的线条,他说出的言语也像一柄尖刀,只是隐隐透出失控的颤抖:“你以为朕稀罕吗?” “那就更好了。”郁卿抬起鞋,狠狠踩了这堆乱线两脚,歪着脑袋,学谢临渊方才那般挑起眉毛示威道:“既然不稀罕趁早扔了。” 说完她转身就走,不看谢临渊一眼,不论天子多少次命令她站住,甚至威胁她要砍了薛郎的脚,郁卿都只是停顿住片刻,接着继续往前走,没有回头。 她不是不怕,她胸闷气短,腿发软,眼眶发酸,每走一步都需要聚精会神。但她莫名有信心可以走出这间大殿。 因为她才是能够编织剑穗的人。她想编多少就可以编多少,想送谁就送谁。多亏谢临渊离开她,郁卿才懂得这个道理。而他一次次践踏她的好意,只会让她越来越懂得敝帚自珍的真谛。 到最后,灯台蜡尽,只剩谢临渊孤身一人,站在这座璀璨辉煌的万春殿里。 一道闪电点亮窗缝又熄灭,照亮掀翻的案牍,散落一地的纸墨,还未看过的奏折和已经批阅的混在一起。 谢临渊面对着这满地狼藉,露出不解的眼神。 他没有去追郁卿。没有他的允许,郁卿无法走出禁卫深深的长安宫,更走不出盘查严密的京都。 郁卿走得很轻很慢,每一步都迈得很小,有时还会因为好奇风景跑神而不小心踢到石子。他必须要忍着烦躁,将步履放得极慢,才能和她同调。 所以追上郁卿,看似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但他还没办法追上去。七年前的郁卿早就追不上了,现在的郁卿也没有为他停留。 那年在围猎场中,驯狼人的话依稀回响在耳畔。 狼都是难驯的,若不及时放归山林,迟早要咬了人的脖子。 谢临渊绝不会放她走,又发现自己无法真正对她动手,只能用命令一遍遍挟制她,好让她服从他的掌控。 - 郁卿被内侍们送回承香殿后,就沐浴睡了。 后面一连数日,谢临渊都没有出现。郁卿也不清楚他在做什么,但第二日的午后,就有个年长严厉的女官来教她读书识字。 郁卿没想到自己上辈子逃过了中考高考,竟然还要读书。她也充分发挥了自己不上不下的水准,天天被罚写功课。 女官的嘴比雪英还严,不聊闲话。 郁卿左右捉摸,易听雪这事应该还有挽回的余地。 她不敢细思谢临渊到底对她是什么态度,但她又不傻,从那天他失控丢掉龙纹剑亲她之后,郁卿就有些怀疑,或许谢临渊对自己尚存一丝旧情。 但哪有人用剑指着旧情人,威胁要杀她? 上辈子她的父母平凡又恩爱,郁卿见过父亲爱母亲,也看过母亲爱父亲,二者都不似谢临渊对她的感情。她的“大哥”刘白英是个很务实的男子,与妻子相敬如宾,两人之间更似牢不可破的亲情,而不是如胶似漆的爱情。 她完全找不到对照,于是谢临渊此人更加扑朔迷离。 郁卿想着要不要主动再找他一次,但又非常害怕。虽然每次接近谢临渊,她都能发现一些不太寻常的细节。 一日不得知易听雪的消息,郁卿一日难安。只希望谢临渊做事不要太绝,也希望易听雪口中“帮她的那个人”能靠谱一点,不要让她女子的身份败露。 郁卿做了整整一日的心理准备,想明晚去找谢临渊,腹稿都打好了。到了傍晚时分,谢临渊却忽然来了。 他束冠整齐,绣金龙衣,从清淡的春日晚风中走进殿。谢临渊看向郁卿的眼中神色淡如水,仿佛前几天的事从未发生。 郁卿本有些不平,若不是易听雪,她再也不想见到谢临渊。也不想再纠结万春殿的事。 一时间两人有点沉默。郁卿不懂他又想做什么,但横竖腹稿都打好了,今天说也无妨。 她问:“陛下,那天——” 谢临渊的声音响起:“朕恩准你出去一次。”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说话,不过郁卿的语速更慢,让谢临渊快得几乎听不清的一句话先说完了。 郁卿愣在原地,不懂他为何忽然退让了,甚至疑心他是否又在酝酿阴谋诡计。 谢临渊淡淡道:“你方才要说什么?” “没什么。”她说。 谢临渊不咸不淡嗤了一声:“说得很像你要跟朕服软。” 郁卿冷声道:“陛下想多了。我出去是指我能出宫吗?” 谢临渊看她一眼,道:“你能去议政殿,但是必须和朕在一起,不能离开朕的视线。” 郁卿脸色僵硬。算了,只要能在议政殿看看易听雪是否安好就行,她这两天实在寝食难安。 谢临渊仿佛看穿她所想,接着道:“不许和薛廷逸见面,不许和薛廷逸说话。” 郁卿深吸一口气:“那还有什么意思,陛下要是想耍我玩就算了。” 谢临渊压住声音中的愠怒:“你可以在议政殿见平恩侯。” 郁卿心中暗惊:“见平恩侯?” 电光火石间她想到,平恩侯和易听雪之间还算有那么一段不清不楚的感情。但易听雪总也不提,她也不好问。 第78章 难道这几日,他们二人旧情复燃了? 谢临渊仔细将她震惊的神色收入眼底,饮了一口茶,冷笑道:“先提醒夫人一句,平恩侯是个断袖。” 郁卿彻底懵了:“啊?” 谢临渊点着案牍,好整以暇地睨着郁卿。 她应该会很难接受,平恩侯对薛廷逸有非分之想。 而谢临渊有意放纵平恩侯接近薛廷逸,恨不得这个断袖能趁早得手,好让郁卿知晓她那弱不禁风的书生郎君在落难之时,已经委身于当朝权臣,同样成为一个断袖。 她还能像现在这般在乎薛郎吗? 郁卿震惊片刻,就想通了其中关键,还是谢恩应下了,甚至对谢临渊的态度都缓和了一点。 虽然她还是不能见易听雪,但能得知消息就好。 谢临渊好似就来知会她一声,说完就起身准备走。但站起来后,又看到她桌上乱七八糟的功课,于是重新坐下来,抽走郁卿手臂下压着的纸张。 他翻看两下,忽然笑出了声。 郁卿清楚她功课写得烂,还经常错字,天天被女官罚写。错得多了,要罚到晚上才写完。 这个年代的字实在是太复杂了,毛笔也很难用,她上辈子学习就很一般,这几年天天做衣服,都很少写字。 她能写成这样已经很好了!这个时代,就算京都贵女也不一定读书,李贵妃那样能写诗的,都是少数,易听雪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郁卿疑心谢临渊要出言嘲讽自己错太多,皱眉捂着耳朵嘟囔:“我笨行了吧,你最聪明了!” 谢临渊抬眼淡淡道:“又没让你考科举,你恼什么。” 然后翻着她的功课继续发笑,好似找到了什么乐子。 好在他笑完,还算有良心地教了郁卿何处写错。郁卿又慢吞吞把功课修了一遍,第二天早上女官检察时,头一次没有被罚写,于是下午得出空来,去议政殿找平恩侯。 郁卿这一天都魂不守舍的,一遍遍看天色,催内侍带她走。以至于到议政殿时,平恩侯还在与天子论政事。 郁卿知道先办正事的理,但就是压不住焦急,好似一股股潮水冲击心弦。 终于得到传唤时,她一颗心提到嗓子眼,立刻弹起身,往殿中走。 她控制不住脚步越走越快,两旁宫道在春风中模糊一片,进了殿门,看到平恩侯第一眼,郁卿几乎是冲了上去,禁不住泪如雨下:“薛郎她如何了!” 平恩侯被她急促的哭问惊到,下意识望向天子。 而谢临渊正失神地望向她,眼底尽是难言的不甘,仿佛陷在泥沼中,手里的折子都攥出了深深皱痕。 可薛夫人根本没注意到他,只是全神贯注地问着易听雪。 平恩侯不断回答着易听雪的近情,一边暗中观察着谢临渊。 天子很快便垂下眼看奏章了,他喉结微微滚动,好似喉咙里异常干涩,茶搁在一旁却不饮。他一直盯着奏折看,又不曾落笔。平恩侯知道他阅文书的速度极快,几乎是一目十行,但答复却写得细。各地官员似已习惯他处理政务的风格,因此总爱递折子上来。 窗外早春二月的雨被一阵阵风裹挟,拍打窗扉。有时能惊得平恩侯和郁卿抬起脸来看,却无法让谢临渊抬眸。 从薛夫人进来起,他就没有换过奏折了,整个人好似凝固,又似压抑紧绷着坐在案前,浓墨般的长眉紧蹙,寻常人都能瞧出些异样。 平恩侯不禁暗想,难道陛下答应薛夫人之前,没考虑过她一定会问起薛郎吗? 若是考虑过,为何偏要亲耳听她不断询问薛郎的事? 这是何苦呢? 他答了两炷香的时间,说尽了能说的,郁卿才依依不舍放过。 此时平恩侯再抬头看,谢临渊已将那皱不成型的折子丢去不知何处,面色恢复如常,执笔凉凉望着郁卿,嗤笑道:“这么快?看来夫人对薛郎的感情也没多深,朕还以为你要问个一百年。” 平恩侯听见郁卿小声嘀咕了一句:“又发疯。” 第38章 把你要过来 殿外风雨骤, 平恩侯静静看着二人,心中冷到极点。 薛廷逸绝无可能活下去了。 天子似乎没有意识到,他望向郁卿的眼神里, 潜藏着浓烈的偏执。照这样下去,他迟早会嫉妒疯魔, 失手杀死薛廷逸。 除非薛廷逸变回易听雪,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可易听雪又有什么错? 她苦读多年, 一心尽忠报国, 若让她只能恢复女装,终其一生待在后宅里, 还不如杀了她。 若天子得知易听雪故意欺瞒, 绝不会宽容了之,让她继续在朝为官。 横竖都是死局。 平恩侯转向郁卿道:“薛夫人,这一切皆因你而起,想救薛郎出大牢,只能有一条捷径可走。有些事宜早不宜晚。” 谢临渊抬眸, 蹙眉盯着他。 郁卿也仰起头, 有些迷惑, 唯一的捷径……难道想逼她去讨好谢临渊? 她努力压住厌恶的神情, 不想让谢临渊发现,却看见平恩侯抬起袖子行礼,隔绝天子的视线, 对着唯她能看见的角度,在袖笼中做了个剪断食指第一节的手势,然后又指了指郁卿。 第79章 他的手指有些颤抖,因为这是在瞒着天子做小动作。 单听平恩侯说的话,谁都会以为捷径是“早点正式入宫讨好谢临渊”。但配上他的手势, 每个字眼都变了味道。 平恩侯的意思是,劝郁卿自尽。 郁卿惊在原地半响,深吸一口气:“你——” 平恩侯面露不忍:“薛夫人,你要想好,薛郎的青云路充满危机,你能护得了他一时,能护得了每一时?” 猛然间,郁卿被他点醒。 她本想以为凭那一丝旧恩。今后徐徐图之。但谢临渊绝不可能饶过易听雪,他只会不断用易听雪下大狱来操控她,吊着她,当一点甜头,令她服从他的要求。今后易听雪动不动就得为她下大狱。 她可以暂时不理谢临渊,但易听雪禁不住反复磋磨,暴露身份只是时间问题。 最可怕的是,以易听雪的刚烈性子,知道郁卿委曲求全,会不会一死了之? 平恩侯叹道:“薛郎是受夫人连累。就算夫人忍了一辈子,薛郎可忍不了一辈子。请夫人三思。” 这话听着,像劝郁卿放手薛廷逸。 实则是警告郁卿,不要消磨光了与易听雪的感情,到最后彼此埋怨。若薛廷逸真是个男子,估计到老时,也要恨死她了。更别提是个女子,为了科举和官途,付出比寻常男子多百倍的艰辛! 平恩侯告退后,议政殿里少了一个人,郁卿却喘不过气。 谢临渊似乎不在意平恩侯后续说了什么,笑着扬了扬下颌,轻声道:“还不快谢恩。” 郁卿背后直冒冷汗,心里也冷,眼前只剩眩晕。 她为何要谢恩,何处来的恩?谢临渊捏着薛廷逸,无非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让她听见一点薛郎的消息,还要她谢恩? 郁卿顿时绝望,跪下道:“陛下,要不然就放过我,要不然就杀了我吧!” 谢临渊眼中骤然一冷,猛地起身,大步走下金阶。 他周身都是冷的,走到她身侧时,郁卿几乎直哆嗦。她看见他指节攥紧到发白,疑似下一刻就要掐断她的脖颈。 “朕给你一个认错的机会。”谢临渊深吸一口气道,“不认就一直跪着。” 说完他越过郁卿,往外走去。 “我何错之有?”郁卿呵出一口气,心中连怒火都没有了,甚至也没有委屈,只剩对自己的怜悯。 她素爱给人留面子,从不把话说到绝境。可进宫短短十几日,竟把这辈子最尖锐的话都说了个遍。 她笑道:“我与薛郎扶持多年,她考中状元为大虞效力,所得来的竟是下大狱!而我,我不过是在玉江园见了你一面,竟被你拆散姻缘,在众人面前折辱,被囚在深宫中。” “可悲的是,就算你不后悔,我也不能报复你。我怕你害了薛郎。我所能做的只是收回我的剑穗,我所求的只是做普通人,过安稳日子。我至今不明白我做错了什么!请陛下明示。” 谢临渊停住脚步,回身错愕:“你指责朕忘恩负义?” 郁卿解释道:“臣妇没有资格指责陛下,臣妇只是求个结果!” 窗外的雨渐渐停了,让议政殿陷入更深的沉默。 片刻后,谢临渊忽然笑了,笑声越来越明显,随后带了怒意。他来到郁卿身边,掰起她的下颌,盯着她道:“你的确没做错。但若非朕杀了建宁王,你这辈子只能做他的侍妾!若非朕钦点薛廷逸作状元,你何谈状元夫人?你可知石城镇何处来的?那是朕年少时击退北凉留下的驻兵之所!你能在边关安安稳稳开个裁缝铺子养家糊口,不受北凉人劫掠,都是拜朕所赐!” 郁卿不平,开口想说什么,又很无力,只得听他继续说下去。 “这普天下的恩义都是朕赐下的,就连长安宫中最低贱的扫洒侍婢都懂!你若真听话,还能在承香殿锦衣玉食,过一辈子安稳日子。可你偏要逆着朕来!” 郁卿明白那点无力是什么了。 普天下受过谢临渊恩情的人太多了。在他心中,恩情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就算她听话,也不可能安稳。谢临渊稍有一点不满意,就会让易听雪沦为操控她的工具。 没有易听雪,还有刘大夫,白英大哥大嫂,阿珠,以及她认识的所有人! 平恩侯深切地明白这个道理,才劝她趁早自尽,一死解脱。 事到临头,郁卿还是贪生怕死。 她回视着谢临渊,忧伤道:“陛下,薛郎是人,我亦是人!你利用人的情感,早晚会遭报应!” “报应?”谢临渊被她幼稚的想法逗笑,心中却更加恼火,积郁愈发难消,“朕若是怕报应,也不会走到今日!” 他前几日近乎彻夜不眠,脑中反复浮现她指责他时哭泣的脸,最后他想,让她得知一点薛廷逸的消息,又不需要忍受一百年的光阴。 这已是他的底线,他都已经退让至此,她为何还不感恩? 他从一开始就不该纵容她! 他该将她狠狠打入泥里,让她体会什么是真正的卑贱,明白什么叫真正没资格,才不敢仗着他的纵容,对他说什么报应。 第80章 - 大虞好宴乐,宜春苑是官家歌舞乐人,俳优杂技的住所。 郁卿被剥掉锦衣,换上罪服,由内侍带来时,院中的都知正挥着鞭子教训一群舞姬,鞭声破空打得一个舞姬哭饶。 一个高瘦娘子教习看郁卿四肢纤细修长,体态轻盈柔韧,一眼就辨别出她曾是个歌舞倡优,便让郁卿跳一段。郁卿只道忘光了,教习不信,将她放在班子里试了试,却发现不论怎么教,她都难以跟上舞乐的节拍,只好将她丢去打杂倒水的下院。 郁卿初来此处时,的确受了些排挤。下院奴婢们经常作弄她,故意指使她去干些最累的脏活,甚至让她倒夜壶,去扫酒吐的残宴,深夜回到屋中,大通铺上根本挤不下她的位置,只好睡在地席上。 直到有日她被推去司娘子屋中换水。 司娘子是上院舞跳得最好,也是最骄横跋扈的舞姬。郁卿刚进门,就被一只鞋砸歪了发髻,听到身后下院奴婢的嘲笑声,才恍觉自己又被坑了。 还有一个时辰,司娘子就要赴郡王宴上歌舞,临要走却发现自己的衣衫被另一个舞姬剪坏,正到处撒气。 郁卿以前和更凶更疯的人相处过,半点没被她发脾气的模样吓住。她放下水桶,告诉司娘子自己会缝衣服。但时间紧迫,司娘子只好给她套上侍婢衣衫,将她带去郡王府,让她在路上缝。 宜春苑在长安宫外侧东苑最边缘。内人服侍宫中岁时宴享,也需作陪王孙公卿的官宴。郁卿随教坊车出行,挤在司娘子身边争分夺秒地缝,赶在她下车前终于缝好,歌舞伶人们一涌而出,马车变得空荡荡,只剩车夫和车厢里的她。 京都春已至,郁卿悄悄掀起车帘,望着马车外飞絮漫天,枝花新发。 郁卿猛地意识到,自己竟然出了宫。 她忍不住笑出声,又心中可悲。身如蝼蚁也有好处,能从不被察觉的缝隙中钻出来。 宴后司娘子非常满意。郁卿给她改的衣裳,比宫中统一的制式更能体现她身姿丰纤有度,却看不出改动痕迹。 这日过后,和司娘子关系好的歌舞伶人们,有时也来找郁卿改衣裳,帮她教训了好几次嘲讽她的人。如今下院的奴婢们都对她恭恭敬敬。 郁卿找了个借口,拜托司娘子留意状元郎薛廷逸的消息。司娘子应下后,蹙眉问她:“你是怎么落入花籍的?” 郁卿抿唇:“判我的人不分是非。” 司娘子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钢:“你随便习个简单点的舞,我给你安排进上院宴前歌舞。凭借你这脸这身段,往京都王公面前那么一站,那些人抢着要出重金为你脱籍。你脱籍后好好在榻上下功夫,吹个枕边风,把男人哄开心了救你家人,不就好了?” 郁卿满脸尴尬,僵硬地缩头道:“不行,我做不到。” 司娘子骂道:“真是不上道,方法都告诉你了,你自己看着办。要不你就一辈子扫灰倒水的命!” 郁卿不赞同,诚恳道:“扫灰倒水虽然累,但能和你无拘无束地聊天,我还挺高兴的。” 司娘子绷不住笑了出来,轻轻拍了她一把:“你这人真是……” 雪英得知她被送去了宜春苑,十分震惊,她原想薛夫人独得圣恩,能带着她鸡犬升天。谁知圣恩去得如此快,她甚至不明白薛夫人如何惹怒了陛下,竟要被送去那种地方。她去见了郁卿一次,远远站在宜春苑外,不愿靠近此地,将她缝的几只布偶给她,冷淡道了声保重。 郁卿数了数布偶,发现少了一只,只当掉在哪里了,也没在意。 到了踏春宴那天,教坊上下忙得马不停蹄,郁卿也一直不停地洗舞姬们的衣裳,鬓发碎乱,浑身上下都是浓郁的皂角味。教习抓住她和几个下院奴婢,让她们赶快送落下的舞扇去前宴,郁卿抱着大箩筐赶路,从东苑一直走进长安宫,半路上猝不及防地看见了谢临渊。 她还没看清楚,就赶忙低下头去,与众奴婢伏地行礼。 谢临渊正与几位公卿王侯说着话,从宫道上走过。众人衣摆带起春日桃花的香气,似是刚从宴上下来。谢临渊自郁卿等人面前路过,没有半分停顿,应该没看见她。 待他走远,郁卿缓缓松了口气。暗自遐想,疯子的兴味来得快去得也快,或许他已把她忘在脑后。 等她得了薛郎平安的消息,就央求司娘子帮她偷偷逃出宫。 送完扇子后,郁卿又被拉去做杂事,等到傍晚都没闲下来。春日晚宴尚未结束,众人月下赏花。 郁卿累得腰酸腿痛,好不容易找了个偏僻角落,偷偷歇会儿,树丛后又走出一位衣着贵气的少年郎君。 “你过来。”他倚着树,朝郁卿挑眉招手,“来这儿。” 郁卿脑袋发晕,只得起身,慢吞吞走过去行礼:“奴没有故意偷懒,大人能装作看不见么?” 少年郎君捧腹大笑直道好。郁卿被他爽朗的笑声感染,唇角也扬了一下。 少年歪头道:“我今早在内宴上就瞧见你了,你是宜春苑的吧,你叫什么名字?” 郁卿垂首:“……红流。” “我姓牧,名放云,放牧云野。”他眼睛弯弯,“先说好你别叫我牧大人,我爹才是牧大人。你叫我云郎就好。” 第81章 郁卿点点头:“云郎,那奴先去干活了。” “唉别走,等等!”牧放云上前一步,急切地拦住她,脸上浮现一丝红晕,从怀中掏出一对油纸包的鸡腿,“你……你吃东西了么?” 郁卿还真得很饿,从早跑到晚都没吃东西。 四下无人,唯有春枝在静谧的夜中轻轻摇曳。 郁卿的脑子和胃交战三百回合,最后被鸡腿的香气战胜了。 两人蹲在树下,郁卿狼吞虎咽啃完了鸡腿,牧放云又拿出一只雕花描金竹筒递给她,里面是宫里酿的淡竹酒,郁卿喝完后,还是有点饿。 牧放云没想她饿成这般,蹙眉道:“宫里是不给你吃饭吗?不若我向陛下讨个恩典,把你要过来。我爹是范阳节度使,在我们牧家可没人会苛待你。” 说到此处,他偷偷去瞄郁卿的神色。 这一侧目,他看见不远处的树影下,好似有一抹衣角,一闪而过,彻底融进夜色里。 牧放云揉了揉眼睛,疑心自己眼花了,就听郁卿叹道:“多谢云郎好意,奴已经嫁人了。” 一瞬间,牧放云心要碎了。 今早他瞧见郁卿时,整个人呆愣在原地,心间酥麻,好似有蝴蝶在里面扑扇。让他整日魂不守舍,视线一直在人群中追随着郁卿。好不容易看见她单独出来,想到她或许没吃东西,赶快命人取来油纸,跟上了郁卿。 牧放云胡乱地道歉,也不知说的什么,羞愧地落荒而逃。 郁卿叹了口气,并没当回事。 这种情况也曾发生过,不少人都对她的容貌萌生过好感。只要摆明她已嫁人,这些人皆会离开。 郁卿起身掸掸草屑,往宜春苑去。 第39章 若我食言,就放你走 她穿过重重树影, 路过庭中繁茂的巨木,黑暗里忽然有人伸出手,捂住她的嘴, 一把将她拽过去。 郁卿慌乱地挣扎,鬓发散乱, 后背被抵在树干上,抬眼就看见谢临渊失控而赤红的眼眶, 在夜色遮掩下都清晰可见。他贴得极近, 嗓音哑得几乎听不清: “现在服软,朕就带你回去!” 郁卿抬手就给了他一耳光! 啪的一声脆响, 谢临渊撇过脸去。 他闭着眼, 双唇紧抿,领口因忍耐而起伏。 满庭寂静,草木影动,只剩二人交替起伏的呼吸声。 片刻后,谢临渊回过眼盯着郁卿, 语气稍稍缓和:“行了。你解气了就跟朕回去。” 郁卿震惊地甩开他捂住嘴的手:“我打你一百次都不够我解气。” 谢临渊冰冷的视线扫过她掌心:“你还要怎样, 朕对你百般容忍, 你不知感恩却一再得寸进尺, 你以为朕可以天天允许你在朕头上撒野吗?” 他分明是气到不行,连按在她腰上的手都在颤抖。 郁卿迷惑又好笑:“陛下,你都把我送进教坊扫灰倒水了, 我还能在你头上撒野?我把灰扫你头上了,还把水倒你眼睛里了?你每天高高在上锦衣玉食,连我的面都见不着,你少挨我了!” 谢临渊咬牙切齿:“你以为只有你一人不好过?朕连议政处都搬去东苑——” “我管你搬哪里!”郁卿气喘吁吁打断他。 她早上没有看清谢临渊,现在仔细一打量, 时隔一个月,他的确消瘦憔悴得很明显,下颌线更似刀般锋利,眉宇间带着浓浓疲惫,在夜色中都看得分明。 但那又如何?自己作的还怪她不成,她才是被贬的人,他还有理上了? 郁卿不想和他理论,胡乱推开他就要走,又被谢临渊强行按回来,牢牢固定在身前。挣扎中她手臂不小心撞到了树枝,惊起一阵桃花,簌簌落在二人身上。 她突然顿在原地,捂住手臂被撞的地方,皱起眉毛,咧嘴又抿唇,脸上神情不断变换。 谢临渊也僵住,眼中闪过一丝无措,握住郁卿手臂,胡乱搂起她衣袖凑近去看,玉白的肌肤衬得红痕明显。 “走开!”郁卿夺回手臂抱住,狠狠剜了他一眼。 谢临渊蹙着眉,一言不发,浑身气息沉凝。 突然,他抽出一把短刃,划开自己手臂上相同处。 暗红的血顿时涌出,沾上花瓣,蜿蜒流淌到他修长的指尖,滴落在地。 他不耐地抬起手臂,看了看伤处,低声评估:“有那么痛么……” 郁卿被这一幕吓得瞪大眼,几乎不能站稳,扶住粗糙的树皮,骂了句:“疯子!” 谢临渊没有理会,侧目睨着她惊惧的模样,冷笑一声:“疯也是你逼朕走到这一步!朕本不欲如此!” 他想起那天郁卿问询薛郎消息,不过两炷香时间,竟让他觉得漫长摧磨到无亚于百年光阴。他静静注视着奏折,以掩饰他的魂不守舍,但他一个字都看不下去。 谢临渊第一次恨他的听觉如此敏锐,郁卿嗓音中每一丝为薛郎的颤抖,都像利刃划过他的心脏。尖锐的疼痛提醒着他,郁卿在乎的是另一个人。她不会如此紧张地飞奔而来,也不会哭着颤抖着问他是否还好。 可他明明曾拥有一切。 在芦草村的初雪夜里,他为她杀死管事时,郁卿望向他的眼神,也如此全心全意。 第82章 而今他高坐金台上,隔着重重铜灯烛火,眼睁睁看着她为另一个人哭。他几次想出声喝止,命令郁卿不要再问了。但开口前又咽回去。 他忍了又忍,郁卿问完的一瞬间,他顿感解脱,仿佛从凌迟台上走过了一遍,抬起眼,恍然发觉奏折已经皱得不像样,赶快将它塞进衣袖中。 谢临渊心想,这是最后一次。若有下次,他定会失控杀了薛郎。 他做了这么多,忍到了极点,只为让郁卿得知薛郎消息。这次她该懂事了。 然而,即便他做了如此多,却没能换来哪怕她笑一下,她只用一种看仇人的目光盯着他,逼他要么放要么杀,还以恩义胁迫他。 一股浓烈的背叛感涌上心头,谢临渊随即清醒过来,眼中冷彻。 他是大虞天子,绝不能受任何一个人胁迫至此。倘使她在他的放纵下生了忤逆之心,若被人挑唆几句,迟早敢拿刀尖对他的心脏。 他必须让她清楚,谁才是真正掌控她的人。他一句话就能让她升入云端,也能坠入泥里。她必须只听从他一人,只讨好他一人…… 郁卿气愤不已,脸涨得通红。 二人站在树下,她屡次要走,谢临渊就是沉默着不让,不出声也不做别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挣扎了两下,几乎纹丝不动,便侧过脸去,看着肩头的落叶,呼出一口气:“陛下到底想怎样,就把我困在树上一整晚?” 谢临渊的视线若有若无,压抑着看不透的情绪,粘在郁卿的脸上,片刻后似想到什么,又别开了。 忽然,他低声道:“平恩侯让你讨好朕,你就如此厌烦,甚至不惜以死相逼?” 他以余光留意着郁卿的一举一动,忽然看见她眸光微闪。 谢临渊敏锐地察觉到蹊跷,这种预感伴随他从最不受宠的皇子,一路走到九五至尊。 谢临渊宁可错杀,从不放过,扬眉道:“平恩侯?” 他骤然的迫近让郁卿僵在原地,呼吸急促几分,这幅模样更昭示了其中猫腻。 谢临渊几乎顷刻间就推出五成真相,眯起眼道:“他叫你做什么?他是不是暗中给你比了手势?” 郁卿被说中,禁不住攥紧裙摆。 谢临渊勃然大怒:“他脑袋不想要了!竟敢在朕眼皮底下威胁你!” 郁卿偏过头,避开他的视线不言,她清楚平恩侯为何出此下策。若她自尽,易听雪只会痛苦万分,但能留得一命,平恩侯能保她继续在朝为官,谢临渊也能继续做大虞天子。 牺牲她一个,的确能最快最容易,让这场闹剧平复。 但凭什么都要牺牲她? 她偏不自尽! 谢临渊气得扶额,指尖在额间轻点,似乎在酝酿着阴谋诡计。片刻后,忽然抬眼上下打量着她,冷笑道:“果然如此,郁卿,你还真是本性难移,七年前就这般,如今还是这般。七年了,你就从没信过朕一次!先是建宁王,后是平恩侯……你迟早要生出反心。” 他抬起郁卿的脸,让她直视他的眼睛:“朕跟你说最后一遍,你若敢再背叛朕一次,你就永远留在宜春苑。无论谁对你说了什么,你只需信朕的!” 争吵仿佛又绕回了原点,郁卿猛地推开他,仰头道:“我就是信他,百倍胜过信你!这个世界上我最不信的人就是你!你倒是说说,你做过什么事,让我能信你了?你动不动就罚我拽我踹我,除了骗我就是骗我,就连你的名字都骗!” 谢临渊面色极为难看,双唇紧抿,似要硬撑着说些高低贵贱冠冕堂皇的话,最后却什么都没能说出口。他的视线飞速扫过她粗糙的下院衣衫,鞋边的泥尘,带着皂角味的衣襟,凌乱的碎发,却唯独不看她的眼睛。 他忽然意识到,重逢以来,郁卿从未怨过,他骗她是林渊。 今日是第一次。 他听见自己沙哑的嗓音,含恨一字一顿道:“那你凭什么不怨我骗你是林渊。” 她凭什么不狠狠指责他,纠缠他,要他负责,以糟糠之妻为由要挟他做皇后,就像当年她向建宁王索取皇后之位? 郁卿疑心他说顺嘴了,谢临渊本意应该是“你凭什么怨我”。 她刚要开口骂他,却听谢临渊又重复了一遍,更明晰,恨意也更深:“那你凭什么不怨我骗你!” 郁卿听清后,怔在原地,不敢置信地凝视着谢临渊。 有一瞬间她也摸不着头脑,但忽然明白,其实是谢临渊自己怨恨林渊。 凭什么不怨他? 那日在玉江园长廊后,她望着林间鸟雀,其实思考这个问题。若年少的她得知林渊为皇位欺骗她,抛弃她,会作何想? “若你移情别恋我当然怨你。”郁卿仰天深吸一口气,叹道,“可你终究也不是为了女人骗我。你要实现你心中夙愿,到更远大的地方,去做更伟大的事,才无法与一个卑贱姬妾在一起。我固然遗憾,但我会衷心希望,你能得偿所愿。” 她稀松平常的话语落下,谢临渊脸色逐渐苍白,无法想象她会这样想,也无法理解为何她能如此轻易地原谅。视线对上她明澈静如秋湖的眼睛时,他微不可查地瑟缩了一下,好似被烫到。 第83章 郁卿只是静静仰望着他,无奈道:“我又成了贱籍倡优,而你已是九五至尊。即便你无数次把我贬进尘埃,又抬到多高的位置,我也无法因这强烈落差而迷恋你的权势,答应你的要求。只因高低贵贱的户籍不过是一层外皮罢了,从不是我本人,我知世上有贵贱,却不知自己多贵多贱。请陛下放过奴吧,就像奴放过当年的太子殿下一样。” 她说完便要起身离开。 月色下,树影横斜,落在谢临渊的脸上。 他的眼眶忽然赤红,似是终于听懂了这句话,眼底瞬间涌出极度复杂的情绪,混杂着怨恨,不甘,偏执和……悔恨。 郁卿走出几步,忽然被他拽了回来,蒙住双目,脑后紧紧抵在树干上,唇上传来明确的咬痛感。他手上的鲜血打湿她薄薄春衫,贴在小腹上,冷意激得她肌肤颤抖。 郁卿懵了一瞬,便狠狠踹他,打他,指甲划破他脸颊和颈侧的皮肤。谢临渊默许她所有的不敬,却在唇齿间回以同样猛烈的进犯,不论她如何撕打,都永不放手,永无间歇,愈来愈烈地掠夺她的呼吸。 郁卿被他吻得脸色涨红,几乎窒息,眼角不断溢出眼泪。她胡乱拽着他的头发,一把扯掉他头上紫金盘龙帝王冠,砸在他右耳上。 温热的血溅在手背,郁卿忽然怕得抖了一下,帝王冠不慎从她掌心滑落,跌在她宜春下院的旧鞋边,滚入泥尘与腐烂的残花。 谢临渊的长发尽数垂散,在春夜风中与她凌乱的鬓发交缠,不分彼此。墨发如同一道屏障,隔绝了月光,将她与他的面容笼罩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郁卿感觉他的手忽然放开她的眼睛,可睁开眼仍然看不清他的神情。 他的身躯也将郁卿压得毫无缝隙,龙袍上沾满廉价皂角的香气。郁卿浑身颤栗,手臂和双腿逐渐脱力,只能被动靠在粗糙的树干上,承受他或深或浅的吮啄。她因窒息呜咽地哭出声,泪水滑落在交错的唇齿间,让彼此共尝到一丝苦涩的咸。 谢临渊忽然抬手,轻轻捧住了她的脸,放缓了攻势。他手上的鲜血沾上她的脸颊,与她的泪水交融。 头顶春树抖落了二人满身碎花,贴在他沾满鲜血的手上,他的拇指轻轻抚摸着郁卿的脸颊。不知何时吻停止了,夜色寂静,只有二人的呼吸声此起彼伏。郁卿仍看不清眼前人的面容,只听见他声音低哑得不可思议,在她耳畔响起:“跟朕回去,朕就放了薛廷逸。” 郁卿混沌的脑海猛地清醒,但随即又心灰意冷。他还是是想用薛廷逸拿捏她。等谢临渊下一次想拿捏她,又会将薛郎下大狱。 谢临渊久久等不到她回应,咽了咽:“说话,你还要什么。” 郁卿的嗓音亦哑得发颤:“我要你彻底放过薛廷逸。不再用她挟制我,你可以随便罚我,我都认,但不可以用罚她来逼我认错。” 谢临渊呼吸声加重,气息伏在她耳畔,激得她耳后泛起一阵酥麻。就在郁卿以为他又要说些高低贵贱凭什么没资格的话时,谢临渊嗯了一声。 郁卿不敢置信他突然转性,难道男人都是得手后便答应女子的要求? 她狐疑道:“你骗我那么多次,连名字都骗我,我凭什么相信你?若你食言怎么办?” 这次换谢临渊久久不言,郁卿听见他微微的吞咽声,她知晓他无论如何,都无法证明自己再也不会骗她,无法单单用承诺让她相信。 更糟糕的是,他是天下至尊,可以随时反悔毫无顾忌,同时,也更难以让她再相信。 可他也不需要让她相信,他只用以权势压她就好,就像之前他所做的一切。 但郁卿还是想要一个答案,因为他此刻的答案大概代表着,为了取信于她,他本能地愿付出到什么地步。 片刻后,谢临渊低沉的嗓音响起:“若我食言,就放你走。” 郁卿眼睛缓缓睁大。 说到底她还是不信,谢临渊此人就像一只狡诈的狼,谁知道他有什么阴谋诡计。 但此刻的诱惑实在太大,就算过了一段时间他翻悔,那也值了。 郁卿道:“你要立旨。” 谢临渊冷哼一声:“你先跟朕回去,朕当着你的面立。” 郁卿咬牙:“行。” 谢临渊缓缓起身,郁卿看见他脸上脖颈的抓痕红痕血道,右耳上沾满血的伤口,顿时吓得发懵。 谢临渊瞥见她眼中恐惧,忽然笑了:“就你那点力道,还不如狗咬的。” 郁卿呆滞片刻:“……陛下被狗咬过?” 谢临渊抿唇不说话了。 郁卿伸了伸脖子,试探道:“陛下现在不怕我生出反心了?” 谢临渊微微眯眼,忽然抚上郁卿的侧脸:“若你敢背叛朕,朕就杀了——” 郁卿挑眉眨眨眼道:“杀了谁?” 谢临渊一顿,面色略显扭曲,微微侧过头去,咽下习惯性跃到唇边的名字。 再开口时,他说:“杀了挑唆你的那个人。” 郁卿眼珠转了转,这才理了理衣襟,缓缓扶着树干起来,慢吞吞走到谢临渊身侧。 第84章 第40章 你真以为朕要临幸你? 郁卿为了歇息隐蔽不被发觉, 才选了这幽静地,如今却有些后悔。她奔走一日,早就腰酸腿痛, 方才还被谢临渊作弄一通,更是精疲力竭。她耷拉着脑袋, 歪歪扭扭跟在他身后,谢临渊走两步就要停下来看她一眼, 最后不耐烦道:“到底会不会走路。” 他身上颈侧的血迹在月光下格外吓人, 等会儿到了人多处,必定引来内侍骚乱。而她衣上脸上都沾着他的血, 要说他们没关系, 郁卿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郁卿停下脚步,小声道:“陛下先行一步?” 谢临渊不言,回身走过来,直接将她打横抱起。 突如其来的腾空,身子失去平衡, 郁卿慌乱地抓着, 扯得谢临渊的龙袍前襟肩领发皱。她脑袋抵在他肩头, 感到他笑声引起的胸腔震动。 郁卿从愣怔中缓过来, 顿时恼红了脸,斥道:“请陛下放我下来!” 谢临渊道:“好。” 他同时松开放在她腿弯和腰间的手,把她往前一丢—— 郁卿猛地失重, 眼看就要摔向地面,手忙脚乱搂住他脖颈,下一刻又被谢临渊接回来。 虚惊一场,郁卿大口喘着气,只觉得脑袋疼, 明明她平日里十分温和,每次却被谢临渊气到发晕。 他还恬不知耻,一直在她发顶笑个不停。 郁卿只烦他本性太恶劣,冲动之下,直接给了他一拳。 “……” 被打后,二人突然都沉默了。 谢临渊抱着郁卿往前走。他身高腿长,步履也极快,一会儿就看见远处夜宴的灯火。 郁卿拍了一把他肩头,催促道:“先放我下来,来人了。” 谢临渊不理会,郁卿扬起眼,他面容波澜不惊,下颌线微微紧绷。眼看着夹道禁卫抬起头,她慌得挣扎了好几下。 “脑袋转过去。”谢临渊冷声命令。 郁卿咬牙,只得将脸扭过,埋进他怀里,鼻尖抵在他绣金龙锦衣上,他身上干燥幽深的香气,混合着麝香与血味,不断入侵郁卿的呼吸。可恨的是,她竟无比熟悉谢临渊的气息。年少时的回忆早就模糊不清,嗅觉却在不经意间悄悄提醒。 禁卫们瞧见天子散冠垂发,龙袍发皱,怀中抱着一个宜春下院的婢子,皆心中惊骇万分,迅速垂下头行礼。 待天子走近,借着宫灯明火,众人瞧见他衣上手上的血迹,纷纷慌张地问起是否有刺客。禁军们迅速去清查千步廊前后园林,护送天子,内侍们也一路急奔传召御医。 远处夜宴的王公勋贵们远远瞧见,想上前觐见,却被天子派来的内侍拦下。他们再打眼远眺,发现天子怀中竟抱着一个素衣婢子,顿时明白了十分,各怀心思地散了。 谢临渊从千步廊一路来到就近的延恩殿内,身前身后拥了一群人。 郁卿一路把他怀里当地缝,羞耻到恨不得深深钻进去,一刻也不太敢转过头来,生怕别人看见她的脸。 谢临渊进了殿才将郁卿放下。柳承德带着御医同时赶来,打眼一看二人,也说不好究竟发生了何事,便也不开口。 一片沉默中,只有御医和宫人们进进出出。 郁卿垂着脑袋坐在案前,时不时抬头瞟一眼给天子伤口上药的御医,视线却和谢临渊对上。 他坐在对面,毫不避讳地一直盯着她,似笑非笑。 众人都在,郁卿更不敢抬头了。 - 谢临渊亲笔写好诏书,很快又离开了。柳承德说陛下还有政务尚未处理,他来送郁卿回承香殿。 一路上,柳承德不断道着恭喜话,郁卿听得不痛快,也不好解释。 “还好夫人回来了,若不然这日子真是翻天了。一开始陛下就往东苑跑,后来将议政之处都搬去了东苑丽正阁,就和宜春苑隔了一道墙,还能在二楼瞧见里头呢!”柳承德笑道,“这来往觐见的大人们,都问咱家,为何搬到此处,咱家也不好说。” 郁卿抿唇不言,心中毫无触动,又不是她让他搬的。 柳承德看她油盐不进的模样,叹道:“今日夫人也瞧见陛下模样了,咱家只劝一句,陛下有天子之威,夫人还要理解,认个错而已,何苦再互相折磨。” 他说了一堆,郁卿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只不停点着头, 又回到承香殿,还是雪英来服侍她更衣,安慰她受苦了。 郁卿没觉得有多苦,不过是打扫比较劳累罢了。想到司娘子,以及那次被带出宫的经历,还有些遗憾。 沐浴换上干净的寝衣,郁卿躺在床上,倒头就睡。 …… 迷迷糊糊间,她听见有数道人声说话,隔着床帐,脚步声渐近。 郁卿困得睁不开眼,有些口渴,带着懒懒的鼻音轻唤道:“雪英,我想喝水。” 脚步声停顿片刻,转去了桌前,水流击打在瓷杯中,叮咚作响,清脆悦耳。 床帘被挑开,郁卿揉着眼睛爬起来,顺手接过茶杯,含糊道:“谢谢……” 她捧着杯正咕嘟,忽然听见对方低沉地笑了一声。 郁卿顿时一个激灵呛到,捂着嘴猛咳。她瞪大眼扭头看去,只见谢临渊一身素色寝衣,站在床头,手背还扶着床帐,嫌弃地俯视着她。 第85章 而雪英和众内侍们正齐齐垂首,隔着玉兰花屏风,在殿门外等候传唤。 谢临渊回身让他们退下,一把抢过郁卿手中茶杯,放到桌上,也要躺进床帐中。 郁卿边咳边往里爬,裹着锦被缩到角落里,半响后才缓过劲来。 她从被子里探出涨红的脸,抹了把眼角的湿泪,瞪向谢临渊:“你吓死我了。” 层层床幔落下,淡淡的烛光也透不进来,只映得帘上花鸟影动。幽暗的十丈内,两人呼吸挨在一起。 谢临渊已经闭目,躺在郁卿刚刚躺过之处,平声道:“睡觉。” 郁卿心中郁结,也没办法赶他走,只好堆起身侧锦被,聚成一条被山,隔开谢临渊和她。 谢临渊冷笑:“你真以为朕要临幸你?” “请陛下自重。” 谢临渊淡淡道:“你姿色平平,骨瘦如柴,顶着一头枯草杂毛,整日上蹿下跳,一派村妇作派,还敢胡思乱想,真是痴人说梦。” 郁卿胸中掀起惊涛骇浪,顿时气得睡意全无。 后面几个她认了。她的确没有大家闺秀名门贵女端庄得体,她也不太丰满。 但姿色平平? 郁卿挪动身子,探过头,凑近一些,指着自己的脸质问道:“你眼疾未愈?” 谢临渊抬起长睫,飞速瞥了一眼。 她双颊嫣红,清凌凌的眼眸潮湿,朱唇微翘,像稚鸟的嫩喙。黑发垂落在锦被上,比绸缎更润泽,在夜里也浮动幽幽光亮。 她靠近时,带起一股柔软的馨香,而那日清晨他醒来时,怀中软得不可思议,换朝服前,衣襟上都是她的气息。 郁卿看他故意气完自己,就装睡不说话,更加恼恨。 她躺在床上抱着被子,怎么想都憋屈,爬起来伸手要打他一下,谢临渊忽然睁眼甩开她挥来的手。 “天子龙体是你能碰的么。”他蹙眉冷声警告,“朕最后说一遍,睡觉!” 郁卿冷汗直冒,惊觉自己打他越来越顺手,立刻躺了回去。 从此刻起必须改掉这个习惯,否则终会酿成大祸。 但转念一想,不就说他一句眼疾未愈么,竟气得他脖子都红了。应该生气的是她,嫌弃她怎么不快点赶她出宫呢? 郁卿心里烦闷,背过身堆起被山界线,不理这个狗皇帝了。 不知过了多久,谢临渊睁开眼。 幽静温暖的帐中,暗香浮动,郁卿抱着一团被子,缩在角落里正酣睡。 他微微起身,拽着锦被角,将她连人带被拖到自己怀里。 - 薛廷逸官复原职的消息,很快被内侍通报给了郁卿。她坐在承香殿中,望着盖了玉玺的诏书,总算松了口气。 过段时间,等谢临渊心情更好一点了,她再试探一下,看能否去见易听雪,商量和离。 郁卿再也不报一丝幻想,谢临渊绝无可能放过她,或许他自己都想不清楚对她是爱是恨,还是单纯执念。 她无法想象一辈子被囚在宫中,与谢临渊这种狡诈恶劣的人共度余生,时时刻刻担心被他作弄威胁。若她现在跑,谢临渊定会拿易听雪开刀。她得让谢临渊明白,自己和薛郎的感情破裂了,然后再跑。 教书的女官又来催促她习字念书。郁卿早就忘光之前所学,再学一遍,仍是抓耳挠腮,索性糊弄两下了事,就跑去给布偶缝衣服玩。她在教坊见了许多舞姬的漂亮衣裳,想缝给自己的布偶穿。 时间长了,女官也拿她没办法,只得任她一日日敷衍。 过了几日,谢临渊来承香殿,与她吃完晚膳,便坐在一旁看她写功课。 他盯了一会儿,郁卿浑身冒冷汗,咬着笔总写错。 谢临渊冷哼一声,叫雪英拿郁卿前几日的功课来,仔细翻看过后,对郁卿道:“伸手。” 郁卿不懂他要做什么,便伸出手。 紧接着,掌心被笔杆狠狠抽了一下,郁卿痛叫一声,手缩到胸前,眼泪瞬间就掉下来了。 旁侧一众宫人见此,皆眼观鼻鼻观心,垂首当没看见。 谢临渊眉头紧蹙,一动不动盯着她。烛火映照下,他漆黑的眸色凝重,隐约透着烦躁。 郁卿抱着手,又气又憋屈,虽知道谢临渊为何打她,但这些读起来就头昏脑涨的书,都是他逼她学的,她学不好还要当众打她,她早晚有天要跑,以后谁知道他还会做出什么事来。 谢临渊冷声道:“以后还敢么?”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郁卿摇摇头,抹了把眼泪。 晚上两人因为这事又闹了别扭,承香殿里人人自危。第二日天不亮,谢临渊便起身去前殿。内侍们已经习惯天子不在内殿更衣,捧着十二章衮服恭候。 柳承德为天子整理玉带,偷偷看了他脸色,低声劝道:“夫人秉性天真,非是有意敷衍,请陛下息怒……” 谢临渊理了理袖口,淡淡道:“朕能拔奴隶做将军,也能立舞姬为后,但若她还这般散漫,只堪作修仪。” 柳承德听出他语中意,只道是夫人的福气。心里却想,陛下也太难为人了,夫人寒门出身,眼界处事难比高门贵女。识大体才得担大任,皇后要母仪天下,面见命妇,主持中宫,哪是简单的。李贵妃倒是不错的人选,但裴氏女早有立后诏书在手,如今只等大婚。 第86章 或许对薛夫人来说,五品修仪才是最合适的位置。 第41章 鸟哨 清明寒食前后, 满城飞絮。 易听雪再次来到诏狱中,已是十日后。 狱中谒者看见她手中黄铜令节,立刻开门相迎, 将她引去一间牢笼前,便立刻离开。 昏暗的牢中, 唯剩二人。 素色囚服男子虚弱地倚坐墙边,他双手曾执笔, 如今却布满狰狞血痂, 颊边沾了几缕湿发,却无损他清峻容貌。 谁曾想, 当朝权臣平恩侯卢颂安, 在一夕之间,就沦为阶下囚。 平恩侯睁开眼,对上大理寺丞易听雪垂落的视线。 数十日前,他曾朱衣金履,如此淡淡俯视着满身狼狈的易听雪。而今两人身份倒转, 换她来俯视他。 “你对她做了什么。”易听雪攥紧手中刑鞭, “少卿同我说你受夹骨之刑, 仍不招供。平日见惯你曲意奉承, 如今怎又宁折不弯了。” 平恩侯无力地笑了下:“薛郎亲审,我岂敢不招。” “说!” “我劝她自尽。” 易听雪怔愣在原地,突然双目急红, 抽出长鞭,甩向平恩侯! “啪”一声破空鞭响。 满地鲜血,平恩侯衣襟破烂。 易听雪不忍直视,以鞭柄挑起他下颌,愤然道:“你——” 二人面容近在咫尺, 彼此看清对方眼底暗潮。 “我又如何?” “你这个……”易听雪气到极点,竟不知该骂什么,“她何错之有,你竟要逼她去死?你怎么不去!” 平恩侯深深看着眼前人,哑声道:“她若不死,你迟早身份败露。被天子斩于金阶下,或者,我请陛下将你赐给我,保全你性命……你可甘心?” 易听雪目眦欲裂,颤声道:“何至于此!” “怎不至于!时至今日,你还是这般天真,以为那九五至尊之位上是个清正圣明君主吗!” “陛下不过旦夕之怒!否则怎会令我官复原职,又将你这个奸臣贼子下了大狱!” 平恩侯笑了数声:“因为她已替你走向死路了。” 易听雪冷声:“你什么意思?她与陛下有救命之恩,陛下断不会杀她!” 平恩侯咳了咳:“你可知清明寒食,从何处来?” 易听雪呼吸急促,怔在原地。 她熟读四书五经,自然知晓。 史书记载,一代霸主晋文公流亡避乱,行至绝境时几乎饿死,随臣介子推割下自己的腿肉,煮与他食。 当晋文公重临君主之位,却唯独不封赏介子推。介子推不想邀功,携老母悄悄离开。晋文公却突然后悔追上去,以百般强硬手段请他归朝,要封赏他作官。介子推躲进山中,晋文公便三面放火烧山,逼介子推出来。 大火熄灭后,人们才看见介子推背着老母,活活烧死在一颗柳树下。 晋文公痛不欲生,却将那棵柳木伐成木屐,日日践踏在足下,望之悲叹愤慨。又命天下不准在介子推忌日生火,只能吃冷食。如此才有清明寒食,千秋万代。 平恩侯凝眸不忍道:“若世上之事,都是恩仇分明,为何你要甩我一鞭,又不忍看这地上鲜血?” 易听雪无法面对他的脸,转过身去,闭眼陷入沉默。 片刻后,她平静下来:“是我害了她。若非我执意入朝为官,她本可以在石城镇平淡一生。若我早点识时务,屈服于建宁王,她不会与我同病相怜,执意带我逃出生天。” “你何错之有?是我逼她自尽,是陛下将她打入贱籍。” 易听雪猛地回身,不敢置信:“贱籍?郁卿犯了什么错?” 天子诛杀折辱她的建宁王,撕毁众姬妾身契,助她与郁卿脱籍。他还分科举士,提拔寒门,制衡世家,内清缴贼匪,外逐北凉千里,最近还彻查了户部陈年旧赃,赈黔中道南洪疫灾情。这样一个君王,怎会不顾恩义将旧人打入贱籍? 平恩侯苦笑道:“因为他自进宫起,就是这样一个人。” “进宫?”易听雪蹙眉,隐约想起如今的陛下,当年的二皇子谢临渊,幼时体弱多病,曾养在道观中。直到九岁那年,才被先皇接进宫。 但时间太长,她早记不清当时之事。再者谢临渊回宫时,也没在京中掀起多大风浪。 平恩侯道:“他刚进宫时,连大虞官话都不会说。” “那他说何地方音?” “北凉语。” 易听雪瞪大眼,这些宫闱秘事她不曾听过,也未曾寻到过蛛丝马迹。 “他不仅能说流利的北凉语,还茹毛饮血,不懂半点规矩,连筷箸都用不好。他进宫第一日,夜里拿匕首割了守夜内侍的喉咙,只因内侍听见他做噩梦,想上前关照。他被送到弘文馆与众王孙共读,第一天就气得太傅暗骂他衣冠禽兽,狗屁不通。但仅仅半年,他就与常人看不出区别。又过了两年,京中甚至传闻二皇子殿下贤明温良。” 平恩侯闭着眼,虚弱道:“可自打他回宫,先皇后郑氏与大皇子相继暴毙,三皇子五皇子因病去世,先皇更是死因成谜。他亲生母后孟皇后终日吃斋念佛,他一母同胞的皇弟建宁王下落不明。整个大虞皇室只剩一个牙牙学语的六皇子。” 第87章 易听雪惊得差点站不稳,甚至想捂住平恩侯的嘴,但又想听下去。 “谁也不清楚他进宫前,究竟过着怎样的日子。但他与年少的先皇,生得八成相似,因而颇得先皇偏爱,后来竟将他立为太子。” 易听雪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陛下不是太后长子吗?为何流落在北凉……” “谁也不知。”平恩侯压低声音,警告道,“陛下就像一个深渊,远观壮丽,令人心折,走近就会溺死其中。” - 看完黔中道南的洪疫形势回转的奏报,谢临渊难得心情不错,不知为何,直接来了承香殿。 午后,春光透过菱花窗,洒下淡淡疏影,桌上瓶中的蝴蝶兰素白静谧。 内殿里空无一人,好似光阴永恒停滞在此处。 谢临渊逆光站在窗前,脸色剧变,心脏骤缩,扭头看见一个内侍,厉声问:“她去哪儿了!” 内侍惶恐跪下道:“回禀陛下,夫人,夫人……” 谢临渊头痛欲裂,视线朦胧,隐隐感觉眼疾又要发作。 “……夫人去殿后玩,让让让奴帮忙瞒着雪英姑姑!” 谢临渊一滞,恍然松开他,转身疾步出去。 他浑身煞气来到殿后时,郁卿正蹲在墙角隐蔽的阴影中,手执一根细线,另一端系着树枝,支起一只青玉盆,盆下地上还有些米粒。 她屏息凝神,盯着前方。 两只灰雀,慢慢蹦跳到青玉盆附近,好奇谨慎地歪头观察着米粒。 郁卿双眸发亮,就要拉动细线,谢临渊突然大步走到她身前,一把将她拽起来。 瞬间,两只灰雀惊飞,郁卿也吓一大跳:“你干什么!” 她捂着胸口,梳理着余惊,就听谢临渊喘得比她还急促。郁卿抬起头,他眼中尚留一丝怔愣,定定地望着她,双手攥得她双臂发痛。 郁卿狠狠甩开谢临渊,不懂他又发什么疯,真是晦气,居然这么早就来承香殿,还撞破她偷懒跑出来玩,把她的鸟都吓飞了,她足足等了小半个时辰,好不容易要成功了。 她再抬头看时,谢临渊已经恢复了冷淡模样,打量着她衣摆上灰尘,蹙眉道:“宫中女官没教你规矩么?” 这几日除了教她念书的,又来了教规矩的,说她坐没坐相,站没站相,走一步练一百遍,还要被训。 郁卿怀疑谢临渊就是想折腾自己,连祭祀封禅的事都要学,整日让她把精力耗费在这些没用的东西上,看她不高兴,难道就能让他开心? 但她还想找时机见易听雪,只好尽量不触怒他,不和他计较。 就在此时,一只胆大的灰雀落在青玉盆边,好奇地观望着米粒。 视线不由自主被吸过去,郁卿和谢临渊面对而站,眼睛却斜向灰雀,下意识攥紧细线。 似是发现她居然这样都能走神,谢临渊立刻冷声道:“郁卿!” 灰雀嗖的飞走了。 郁卿无奈垂下头,低声道:“回禀陛下,女官教过我规矩。” 谢临渊眸色黑沉,盯着她许久,忽然道:“伸手。” 郁卿欲哭无泪,闭紧双眼,缩住脖子,缓缓伸出手。 然而谢临渊只是一把拽过她手中细线,让她往边上站一点。 随即他左手食指与中指并拢弯起,指节抵在唇边,几声短促婉转的哨声回旋在半空中。 数道振翅声从四面八方而来,灰雀们落在二人四周,也落在青玉盆旁边,歪歪头钻进去啄米。 细线扯动,树枝抽开,玉盆轻松扣住两只贪吃的小雀。 郁卿简直惊呆了,想也没想就道:“你好厉害啊!” 她立刻蹿上前,敲敲盆,灰雀焦急地跳动,啄着盆壁。郁卿打开一道缝,发现灰雀吃光了米,就彻底掀开盆,让它们扑扇着翅膀,从身前飞走了。 谢临渊高高扬起的唇角,瞬间拉平,蹙眉怒斥道:“你放它们做什么。” 郁卿蹲在地上,扭头不解地望向他,她不就是放了两只小雀么,他至于气得耳朵都红了? 但他气性大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了,郁卿懒得和一个暴君理论,到底该不该放走两只小鸟。 她嘀咕道:“抓鸟不就是陛下吹一声口哨的事么?我放走两只又怎样。” 谢临渊看她一眼,不再争论,道:“拿你的功课来。” 郁卿浑身一凉,她今天还没写功课,昨天的错太多,断不能让他发现,否则还得挨打。 她忐忑地捏着蕙带:“陛下怎么还会说鸟语啊,我也想学。” 七年前谢临渊就见惯她这幅模样。 “你这张嘴不想要了?” 郁卿是真想学,七年前林渊驯养乌鸦传信,她就觉得十分神奇,当时她还拿粟米去喂乌鸦。万一她真学会了,岂不是能和易听雪传信?甚至有助于她逃出长安宫…… 她心中一惊。 谢临渊冷眼相看,郁卿凑到他身旁,眨眨清澈水润的双眸,笑声轻轻响在他耳畔,“陛下,教教我呗。我也想像陛下一样抓灰雀。” 第88章 他板着脸,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不置一词,转身就往承香殿走。 只是他步速极慢,让郁卿顷刻就能追到他身前,咬了咬嘴唇,似乎下定了艰苦的决心,歪着脑袋难为情地问:“陛下不是说我喜欢珠宝,就问陛下要么?我也没想要的珠宝,我就想要吹口哨抓鸟。” 谢临渊不耐烦地瞥了她一眼,绕开她继续往前走。 郁卿叹了口气,果然谢临渊的承诺都不能信。她就求了两句,看把他烦得连脖子都红了。 若不是为了能和易听雪飞鸟穿书,她根本不会理他。如今被拒绝了,心中更加厌烦,便不咸不淡道:“每天非要学一堆麻烦东西,连一丁点的乐子都不能有,爱教不教……” 话音一落,谢临渊停止脚步,回身望着她,好似怔愣,又似不解。 午后明媚的阳光都照不进他漆黑的眼底,郁卿愈发看不懂他想做什么。 紧接着,谢临渊并拢双指,放在唇边。 婉转的哨音伴着振翅声而来,更多鸟雀围绕着二人,落在承香殿飞翘的宫檐上,落在树梢上。 郁卿再看一遍,仍惊叹不已。她学着谢临渊的模样,将两根手指并拢在双唇前,抿唇吹了吹,却只发出呼呼气流声。她舔了舔嘴唇,看着手指又吹,还是失败了。 谢临渊转身就走,这一次步速异常快。 郁卿见有机可乘,赶忙追上去,焦急道:“你还没教我!” 谢临渊甩开她,呵斥道:“女官没教过你规矩么!” 郁卿突然被凶,皱着眉连退两步,顿时后悔自己没有见好就收,教鸟哨可以再提,但惹恼谢临渊可就得不偿失,便赶快垂首行礼道:“请陛下息怒,是臣妇逾矩了。” 春风吹过她的发顶,簪头两只金蝴蝶双翼颤抖。 谢临渊却陷入深深的沉默,微微开口想说些什么,又紧紧抿住。 片刻后,他才低声道:“你方才的手势不对。” 郁卿深吸一口气,两指放在唇边,调整着角度,仍吹不出来。 谢临渊一开始提醒她手指往上放,侧转一点,吹用力一点,说了不知多少遍,郁卿半个音都没吹出来,谢临渊都被她气笑了。 他不耐烦地伸手,摆弄她的指节。可她手指好似春天柔软的藤蔓,他捏了半天都不够稳当,便皱着眉挥开,亲自用指节贴在她温热湿润的唇瓣上。 “吹。” 丝丝哨声响起,像她的双唇一般柔软无力。 郁卿睁大双眸,不敢置信自己真吹出来了,虽然不太成型。 他冰凉坚硬的指节微微揉捻着,将她双唇打开一点,耳畔传来更低的嗓音: “吹。” 郁卿深吸一口气,鼻尖气息从他指缝中流过,传来他指尖淡淡的松烟墨气。 这一声哨向依然无力,但好似更为高亢。 郁卿抬起眼眸,谢临渊正垂着眼,唇角微抿,神情难辨。他容貌美得锋芒毕露,像带血的寒刃,面无表情时自有凛然威严,动怒时脸色才会明显,甚至连笑也要带着一丝冷意。 郁卿咽了咽,心中升起莫名担忧惧怕,举足无措,想要后退一步,脱离他在她唇上触碰的指节,忽然听到下一声: “吹。” 她没想就吹了,一次比一次更熟练,这一声几乎成型。脑中有些混沌,想不起他的鸟哨到底有几个音,但横竖不过短短几个,吹完就能结束,她好像也掌握了一些技巧,就任由他搓弄着双唇。 吹了大概六声,或许是七声,一声比一声的间隔长。郁卿疑心不会有下一声时,他低到近乎沙哑的嗓音又打断她的思绪。 他好似神思涣散,双眸失去焦点,只有带着薄茧的指腹开始在她唇瓣上摩挲,指尖沿着她上唇的曲线画过,最后停在那微翘的唇尖,轻轻捏了一下。 郁卿瑟缩地抿唇,却突然被指尖强行撬开了齿关。他的指腹摩挲着唇瓣深处,轻轻蹭过她的虎牙尖尖,又重重碾在舌尖上。 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慌忙要后撤,立刻被他抵住后颈根,接着眼前一暗,冰凉的薄唇贴上来,将她的呜咽声堵在喉咙里。 他双唇开合的节奏熟悉,重复着方才他以两指对她唇瓣揉捻的轨迹,似要以吻来让她复习他教过的事,只是这一声声鸟哨并不能响得真切,唯唇齿间缠绵水声不息。 谢临渊离开时扔遮着她的眼睛,郁卿唇齿发麻,不知所措。 一片漆黑中,耳畔唯剩他急促的喘息,他吞咽时带着一丝微弱的闷声,好似忍耐着什么,压着嗓音道:“学会了?” 郁卿不敢说没学会,生怕他又教一遍,忙不迭地点头。 然而,她颤栗的颔首好似一道许可,下一刻,谢临渊放肆地吻上来,再不像方才那般厮缠,也毫无预兆可寻,尽他最毫无顾忌的掠夺和占有,就像他在春雷夜里第一次吻她那般。 郁卿的推搡挣扎仿佛激怒了他,于是被他提着腰按到承香殿的外墙上,攥住双腕高举过头顶,纤细柔软的十指交叠着,被迫与他修长有力的五指缠在一起。 第89章 她的脖颈酸涩难忍,听见春鸟啼鸣声中夹杂着宫人们渐近的脚步声,郁卿忽然慌乱起来,仰起的身躯都止不住颤抖,似在无声地求饶。谢临渊忽然放开她的唇齿,但彼此呼吸缠绕在一起。 雪英犹豫的声音传来:“夫人?夫人你在这里么?” 郁卿吓得几乎发抖,以唇语无声地请求谢临渊赶快放开她,她忽然发现谢临渊屏住了呼吸,只有压抑的吞咽声,和她一人低低的喘息,于是她也紧紧咬着红肿的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一声。 随即,郁卿感受到他落在她双唇的视线,越来越浓烈,不必睁眼看,都有一股炙热。 雪英越来越近,转了一圈,不知为何又渐渐走远,脚步声消失在风中。 郁卿再也受不住,重重喘了一声,这喘息好似引燃火线,谢临渊又骤然吻上来,不顾她早已落败到脱力。他与她同床共枕数日,都鲜少在清醒时触碰她一下,平素都以一张冷淡不屑的脸对她,连她靠近一点都会嫌弃得避开,发疯时又只会凶人打她手心。 可一旦开始亲吻,就会露出一副永无止境,反反复复,不知何为停歇的模样。上一次是这样,上上一次还是这样。郁卿惧怕以后又像今日这般,再也不敢提什么学鸟哨的事了。 她挣出腿,狠狠踹了他一脚。谢临渊并无反应。郁卿气得又踹了两脚,他依然纹丝不动。 郁卿刚要踹第四下,他忽然咬住她的下唇,松开她的双手,反握住她的腿弯。 郁卿的手臂早已麻得失去知觉,无力地垂下来。她扭动着想脱离他钳制腿弯的手,再踹他一脚,谢临渊却忽然松开她的唇瓣,低声威胁:“够了!朕没亲你第四下。” 郁卿恍然意识到他在说什么,他让她一共踹了三次。 “你放开我吧。”郁卿流着泪喘息道,“我害怕。” 她的声线颤如花瓣上的朝露,谢临渊并未放手,视线很明显,又有意无意落在她双唇上。 郁卿真的要疯了,这个人怎么没完没了的,明明林渊是个正人君子,从不会这般对她。 又羞又恼火间,郁卿一冲动,踹了他第四次。 “……” 郁卿沉默地僵在原地,明显谢临渊也陷入了沉默。 她浑身开始发抖,在煎熬中不断瑟缩着。 半响后,谢临渊忽然轻轻笑了一声,凑过来在她双唇上温柔地落下一个吻印,在她反应过来前,便起身离开。 - 那天郁卿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回的承香殿,第二天醒来后记忆都模糊了,总之她也不想再想起这件事。但鸟哨的吹法却记得清晰。 她练习了足足五日,嘴皮都磨破了。 教导她规矩的女官极不喜她吹口哨,说这是下九流所为。郁卿敷衍地称是,心中却在想,这可是你们大虞的九五至尊教的。 当年林渊落难时,多亏了鸟哨驯养乌鸦传信。若不是这下九流的玩意儿,大虞早是建宁王的天下了。 第六日的午后,郁卿站在殿后中练习着鸟哨。 不知多少声后,几只灰雀忽然落在了她头顶的枝梢上,惊起一阵落花。 第42章 告白被拒 鸟哨是个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 郁卿学会后,谢临渊并不惊讶,只让她懂规矩, 否则就将她舌头割掉。他话说得越狠,郁卿反而越不怕, 甚至还隐隐有些好奇。 明明他不会割掉她的舌,为何他还执意这样讲。比起被割舌, 郁卿更怕他咬她的舌。 但雪英听得吓白了脸, 一得空就提醒:“陛下对夫人恩宠有加,日理万机也要关照夫人, 连何时吃早膳, 每样到底吃了几口都会过问。请夫人莫要浪费陛下良苦用心。” 郁卿背后一凉,她还有隐私么。 这些依然无法阻拦她练习鸟哨。郁卿不明白如何驯养鸟儿传信,或许有更高阶的鸟哨技巧,但她不敢再求教。她一日日地吹,逐渐眼熟了几只鸟儿。 有一只灰雀格外好吃懒做。哨声一响, 它就来飞蹭吃蹭喝。郁卿给它取名唧唧, 不出几日, 唧唧就敢停在郁卿掌心吃米。 雪英见了直呼好稀罕, 拿来一只金笼,要关进去。 郁卿赶忙开窗放飞了唧唧。 雪英满脸可惜道:“从未见过这么亲人的雀儿。万一它飞走再不回来呢?” 郁卿沉默了许久,只央求别告诉陛下。 雪英想起陛下割舌的警告, 犹豫了许久,最终答应保密。 郁卿开始在更远处放飞唧唧,又吹哨将它唤回身边。 雪英不停劝她别吹了,禁宫处处内侍把守,莫被人听见她下九流的行径。 郁卿面无表情, 被雪英说了无数次后,忽然捂着脸蹲下,崩溃道:“我哪儿都不能去,就想吹个鸟哨,还要被天天说一万遍。” 雪英吓坏了,拗不过她,只好帮她左右清场。 郁卿瞧着她往远处去,立刻转身拐入一条宫道,快步向前奔。 此处竹林幽幽,地灯皆是莲座,僻静得古怪,连内侍都没有。 宫道尽头有一处幽静庄严的宫殿。她抬头望去,牌匾上书三字“避尘堂” 第90章 郁卿屏住呼吸,按了按飞速跳动的心脏,刚要往里去,迎面对上前院的贵妇人。 她年近五十,眼角布满细纹,手持点香灯,通身绯罗朱衣佩绶大带,翡翠珊瑚的冠钗耳铛,腕间一条白砗磲佛珠。 贵妇人蹙眉望着郁卿。 只一眼,郁卿就认出她是孟太后,陛下与建宁王的生母。她与建宁王实在太像了,几乎由一个模子刻出来。 郁卿忽然有个猜想。 谢临渊与建宁王只有一成像,与太后也只像一成。那他的五官容貌定像极了先皇。 孟太后端起佛珠,打量着郁卿的首饰衣着,眼中流露出讥讽,转身回殿中。 她身侧的宫人上前呵斥道:“你是哪宫妃子,仗着陛下宠爱,竟敢擅扰娘娘清净!” 郁卿赶忙行了个礼,急声道:“请太后娘娘恕罪!臣妇乃新科状元,大理寺丞薛廷逸发妻刘氏。” 孟太后忽然顿住脚步,诧异地回望。 宫人也愣在原地,张着嘴说不出话。 郁卿警惕地环顾四周,见雪英没追上来,又道:“臣妇寒门出身,不懂规矩,并非有意冲撞太后娘娘。” 孟太后颤声道:“今日并无宫宴,你既是外臣之妻,为何身处这禁宫深处?” 她显然猜到了为何。 但郁卿还是说了。 “是陛下拆散我夫妻二人……”她一开口,然后无法控制地鼻尖酸涩,“将我强行绑入宫中,囚在承香殿里。” 孟太后深吸一口气。 半响,她忽然怒斥道:“这个孽障!” 宫人立刻跪下,惶恐道:“请娘娘息怒!” 郁卿也照猫画虎叩首。 孟太后行至她身前,肃声问:“陛下赐你何种位份?” “陛下不曾赐。” “他何时将你带入宫中?” “二月三日。” 孟太后让她抬起脸,郁卿心中升起一股惧怕,缓缓扬起脑袋,和太后复杂的眼神对上。 孟太后并未掩饰惊艳神色,缓缓道:“原来如此,哀家还以为陛下转性,是因为李贵妃。” 郁卿不懂,但她不敢多问,毕竟还有事相求。 远处雪英的呼唤声传来,郁卿只好告罪离去,孟太后也没有拦,只是静静望着她的背影,似乎在思索什么。 郁卿出去后,被雪英暗中责备了好几句,心情却异常畅快,甚至压不住上扬的唇角。 原书剧情中太后和建宁王母子情深,得知易听雪被建宁王强取豪夺后,一时不敢置信,直骂易听雪说谎。后来看了易听雪满身伤,便放她离宫,永远不要出现,以免成为建宁王的污点。 希望孟太后行行好,不要让她成为谢临渊的污点,赶紧放她跑。她这次定跑得远远的,隐姓埋名一辈子。 - 每日傍晚,郁卿不是被叫去万春殿做功课,就是谢临渊来承香殿,盯她做功课。取决于谢临渊的奏折还剩多少。 郁卿之前被打了四次手心,十分记恨,又不敢翻脸。 她的功课依然零碎不堪,甚至堪称稀碎,谢临渊越看面色越冷,抽出一根长笔杆,刚要开口—— 郁卿抢先一步,伸手到面前,懊恼道:“快打!多打几下省得下次还要开口吩咐。” 灯影摇曳,映得她委屈的眸中泪光晶莹颤动。 谢临渊没见过有人敢这样和他说话,一时竟气笑了,快出口的命令忽然忘了说下去,嫌弃道:“朕就没见过你这么——” 下一刻郁卿立刻抢话:“我懂!陛下就没见过我这么笨的,除了打我,没别的招了。” “你真以为除了薛郎,朕没别的办法治你?” 郁卿仔细品味着这句话,眼珠转了转:“那陛下的意思是……不打了?” 谢临渊觉得她总能让自己更生气。 “七年过去,你一点长进都没有?还是这般见缝插针,口蜜腹剑。” 郁卿彻底听出他不打的意思,管不了口蜜不蜜,腹中剑在哪,顿时浑身轻松,低着头扣纸。 谢临渊冷声道:“说话。” 郁卿瞄了他一眼,继续抿着嘴,不理他。 谢临渊最恨她故意爱答不理的时候:“你又要怎样!” “要你以后都不能打我!”郁卿瞪着他。 谢临渊看她一眼,转过头去,继续阅奏折:“可以。” 郁卿怔在原地,双唇因震惊微张。她完全没想到他答应得如此容易,她还以为要大吵一架,被他贬去哪个犄角旮旯,他再莫名其妙冒出来,疯了一般折腾她,最后才答应。 “赶快写。”谢临渊抬眸命令。 “好吧……” 郁卿晃着笔,杆尾点着案上纸,神情不停变幻。读到自己写错的地方时,忽然扬起侧脸笑了一下,露出两颗虎牙尖。 “教你识文的女官和朕禀告过,你并非头脑愚笨,只是贪玩。”谢临渊翻过一页,淡淡道,“若你能十日不错一处,朕就带你出宫。” 郁卿缓缓抬起眼看他,不说话。 “想去何处就告诉雪英,朕忙于政务,没空管你闲事。”谢临渊将柳承德传进来,命他带走桌上批好的奏章给三省夜值官员。 第91章 如今他不介意带郁卿出宫,只是必须在他眼皮底下,横竖不过在京都里走两圈。免得她吹不了鸟哨,就蹲在地上到处哭,丢人现眼。 “去哪儿都行吗?”郁卿迷惑道。 谢临渊仿佛看穿了她心思:“你觉得呢?” 郁卿最想去见易听雪。但若见不了,在东市逛逛也行,总好过闷在承香殿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还被雪英监视着一举一动,汇报给谢临渊。 但她更加茫然了,看不懂谢临渊想做什么,不仅一口答应不打她,还要陪她出宫,虽然有条件……难道他又在酝酿阴谋诡计?! 柳承德捧着奏折,恭敬退下,殿中唯剩二人。 烛火摇曳,郁卿挪动身子,靠近了些。 谢临渊蹙眉打量她:“还没写完?” 郁卿任由他暴力抽走臂弯压着的功课,一直若有所思地望着他。 她的视线太明显,已经到了恼人的程度。谢临渊重新甩给她功课,冷声嘲讽:“一字没动?你脑子里都装着些什么?” “装着你为何忽然变了。” 谢临渊下颌线条骤然紧绷,漆黑的眼眸里溢满愠怒:“你是不是想掉脑袋了?” “我又做错了事么。” 郁卿的嗓音很轻柔,连烛火都不曾扰动。语气中没有自责或责怪他的意味,反而带着一种纯真的疑惑。 她靠得更近了。烛光下,她发丝都蒙着暖融融的光晕,脸颊和脖颈的肌肤上传来若有若无的香气,像午后阳光晒过的花。 谢临渊无法忍耐她身上这股强烈的气息,被熏得头晕,满脸厌恶地移开一小段距离。 她靠得过于近了,使她的眼中的探究一览无余。 郁卿的眼眸并不发黑,而是一种清澈透亮的茶色,让人忍不住一眼看进去,同时看见他如临大敌的倒影。 她鼻尖透着淡淡的红晕,嘴唇上的朱色更浓郁。 他只要微微俯身,就会碰到她的脸。 谢临渊忽然警觉,无比腻烦这个诡异的念头,赶紧撇开视线。 前几次他都是冲动之下才做出那种事,并非有意为之。 “陛下……又喜欢上了我吗?”郁卿的声音竟带着蛊惑。 “你真够自作多情的。”谢临渊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看来朕给你的教训还不够,将你贬入宜春苑,都能让你产生这种幻觉。” “陛下说的对。”郁卿点点头,重新趴在桌上,安静写起功课,好似被他说服以后,就十分确信了。 谢临渊垂下眼,看着自己渐渐攥紧到发白的指节,忽然感觉难以呼吸。 一种尖锐的酸涩在他胸中横冲直撞,他不停地咽下,以抵消这股涌上喉咙的撕裂感。 那是她背叛他在先。就像当年他误会她是建宁王派来的细作,他必须要给她教训,他必须时刻警惕她的背叛。这个世界上谁都可能背叛他,连至亲都不例外,她也不会例外。 如此想着,似乎心中的激烈情绪也平息些许。 然而不过片刻,郁卿轻柔的嗓音又响起,低低围绕着他:“当然我只是在不断思考真相,我知道陛下非常恨我,所以对我很不好。可人的感情很复杂,比如伯牙。” 郁卿上辈子很早就学过这个典故,今日女官命她默下的《吕览》中,就提及了这个故事,刚才她还在想这件事。 “伯牙是个奇怪的人,在遇到钟子期之前,他为弹琴付出了那么多,一定爱极了琴。钟子期也那么爱他的琴声,若他泉下有知,一定希望伯牙能继续弹琴。可钟子期死后,伯牙却当着知音的坟毁掉他们彼此最爱的琴,他一次性伤害了两个最爱。” 谢临渊从不细想,一个琴师和樵夫之间到底有什么感情纠葛。这是毫无意义,甚至是浪费光阴的行为。他读《吕览》时更注重各家对帝王人臣之道的论见。但他并不愚笨,立刻察觉出郁卿想说什么。 “你少胡思乱想。”谢临渊极力压低声音威胁,“若你还要自讨苦吃,你今日就回宜春苑去!” 郁卿明净的眸子闪动,似乎在分辨他说的是真是假。 谢临渊不想和她待在此处,想起身离开,却不知为何没有动。 郁卿也很难为情,她并非不识好歹,但困扰更占上风。 她只是想问清楚谢临渊的感受。若他自己也不愿想清楚,那她问的这些话,足够督促他反思与她的关系吧? 她不想让人误会,她已经吃到了教训,误会解释得越晚越麻烦。 她也不太擅长消解误会,否则也不至于被谢临渊恨了七年。 如今只好早发现,早避免。 万一谢临渊真的很喜欢她,以至于想让她当皇后怎么办?当皇后就再难跑了。 “好吧,假设陛下一点也不喜欢我,那为何要让我住最好的宫殿,让我学中宫祭祀大礼,答应陪我出宫,还三番两次亲我?” 谢临渊霍然起身,不置一词,立刻要向殿外去,却被郁卿拽住了袖角。 他从未见过郁卿这么不知廉耻的人。居然能当面说出三番两次亲她这种话。 谢临渊气得耳根滚烫,思绪混乱,心脏骤然缩紧,像被一只手死死攥住。 第92章 他别开脸,视线却不由自主瞥向郁卿。 最后他索性盯着郁卿的眼睛。 她的眼睛是世上最明净,最无暇,也是最阴险的镜子。 她眨眼时,睫尖微微颤动。 像风中的蝴蝶。 “算了,我的确不该说这些,只是徒增尴尬。这些都不重要,不论陛下究竟怎么想的,我想说的是……” 她的嗓音里带着犹豫和后悔。 她说话时,双唇一张一合。 翘起的唇尖在索取倾听者的怜爱。 烛火忽明忽暗。 谢临渊咽了咽。 不清楚自己在想什么,也没听她说的话。 他俯身吻了她。 …… 郁卿猛地瞪大眼,下半句话因过度震惊,卡在喉咙里。 这个吻并没有以前那么强烈的攻击欲。双唇相贴,柔缓绵长,让他薄唇冷硬的线条都融得不明晰。 他吻得太静了,好似只是因为想吻她而吻她,并不掺杂其他意味。一切停在触碰时,并不深入,直到彼此的温度交融,不分你我。 郁卿忽然意识到哪里不对。 谢临渊并没有遮住她的眼睛。 他是闭着眼的,长睫低垂,遮住他玄黑阴沉的眼眸,竟显出七年前林渊的温和。 郁卿刚要伸手推开,谢临渊先一步起身,睁开眼冷冷俯视着她。 郁卿彻底傻了,本来马上要说清楚的,怎么又动不动开始亲,这下她也火了:“你又什么意思?” 谢临渊沉默片刻,道:“吻一下就能让你误会成这样?怪不得从前误会了。” 郁卿终于反应过来,狠狠抹了抹嘴巴,脸色难看至极:“你这个见色起意的渣。” 她有机会一定要糊他一嘴泥巴。 谢临渊冷笑一声,他就没见过什么色。他从前还个瞎子呢,她还是个上蹿下跳,骨瘦如柴,一头乱草的村姑。 “你就当是。”谢临渊道,“还不快写,再不写打断你的手!” 郁卿抿着嘴唇,羞愤异常,气得想掰笔。 片刻后她才恍然大悟,她就不该往喜欢的方向想,这个变态偏执狂暴君根本就没这种感情。见色起意和恨,足够解释一切了。他的退让都是想操控她,把她捧上去又摔下来,给她吊个萝卜,看她取乐。 那正巧了,她本来就想说这个意思。 “原来陛下是想戏弄我。”郁卿淡淡道。 谢临渊嗤道:“刚才怎么没这种自知之明。” 他浑身烦躁,一刻也不想待下去,便传唤内侍摆驾太元殿,他要看看三省那群夜值的庸人到底在磨蹭什么,半天都没把敕文递回来。 郁卿的声音忽然在背后响起:“那陛下误会了,我一直有自知之明,我只是想解释一遍,我怕曾经没解释清楚。” 或许是她声音太真挚,甚至带着叹息的语调,平静又无法被拒绝。 谢临渊停住了脚步。 只听她缓缓道:“请陛下不要总做些莫能两可,令人误会的事。” “朕做了什么令你误会的事?”他冷笑道。 郁卿不理,继续道:“若你想真正快乐,还是另寻一个爱人比较好,比一直戏弄我更容易快乐。” 她的嗓音如同一道宣判,真诚无比,字字捶打在他的胸腔上: “因为我对你也没有那种感情了,今后就算你有,我也没办法再回应你了。” 谢临渊驻足在原地。 他忽然感到窒息,一瞬间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一股无名的,剧烈的钝痛,连续撞击他的心脏,他脸色惨白,头皮发麻,额间泌出汗水。 有一瞬间,他想把郁卿杀了,最好是千刀万剐。 他浑身绷紧,僵在殿门口,一动不动。好似郁卿的话将他的骸骨从血肉中一根根抽离,他只要向前走一步就会散架。 柳承德捧着敕文回来,远远看见他眼尾赤红,脸色骇人,慌忙上前:“陛下?陛下!” 谢临渊猛地喘过气来。 他睁开眼,眼前竟一片昏黑,只有耳畔传来或远或近的响动。 时隔多年,他竟又犯了眼疾。 第43章 一定与薛廷逸旧情复燃了…… 谢临渊不在乎。 他不需要这种感情, 也没心思接受什么回应。郁卿只会说些云里雾里的话,令他费神。 他只是又犯了眼疾而已。 他最后一次犯眼疾,是在郁卿烧掉小院后, 第三年秋天的暴雨夜。 谢临渊早就清楚,郑氏余党还在密谋一场刺杀。他坐在洛阳苑围猎场的行宫中, 静静等待着。他的禁卫们潜伏在林中,蓄势待发。 一个内侍躬身走入, 为他端来洛阳新下的秋梨。 银盘如雪, 梨肉晶莹,切成一牙牙峨眉月, 拢成盛放的模样, 梨芯被挖空了,点缀着些许金桂。 更多年前,郁卿也在烛光下切着新下的秋梨。她拿刀的手不稳,反复调整着刀柄。他不动声色劫走了她的刀,销掉梨皮。 郁卿惊讶他眼盲还能削出一条不断的皮, 林渊并不回应。 他眼盲时更沉默, 郁卿却什么都说, 唧唧喳喳个不停, 从小时候吃糖的故事,到以前爹娘如何教训她贪玩。 第93章 她说起爹娘都要加“以前的”,或许她身生父母已去世, 而养父母使她流落在外。 郁卿说了太多,但他从未说起自己的过往。 他垂着眼睫,默默听着,将秋梨一切两半。 郁卿犹豫道:“咱们还是一人吃一个吧。我爹说吃梨不能分,更不能切到梨心, 否则就会离心。” “无稽之谈。”林渊拿起一半秋梨,塞住郁卿的嘴。 她呜呜了几声,咬着梨肉,忽然垂下眼。 “我爹说时,我也不相信,直到我们分离。” 谢临渊早忘了如何回答。而他眼下这盘秋梨,梨肉分崩离析,梨芯被掏空,留下一点残花打湿浸软了。 他再睁开眼时,眼前一片昏暗,什么都看不清。 帐外响起冲天厮杀声。端梨来的内侍凶相毕露,从盘底抽出一把薄刃,当头捅下! 天公偏在此刻打响震地雷鸣,刀锋相接时,谢临渊龙纹剑发出尖锐鸣响,他恨对方的刀不够快,恨刺客不够多,恨他们刺杀的手段疏漏百出,为何不派更凶狠的刺客来,那根薄刃应该刺进他心脏,穿透他喉咙,血溅在龙椅上,落入金龙怒睁的眼中。 可他低下头,发现那些血都不是他的。 身前的刺客死不瞑目,龙纹剑深深没入他心口,将他扎了对穿。赤红的鲜血蜿蜒过剑身龙纹,描出盘龙锋利的爪。 禁卫们提来刺客们的脑袋,陈克指挥着护驾。 第二天的太阳依旧升起。谢临渊坐在龙椅上,望着殿门框出的窄窄一片霞光天地,是他高居金銮时,能见到的万里江山。 …… 他昔年屡次犯眼疾,只需泄愤,顷刻就能恢复。 谢临渊转回殿中,疾步走向郁卿身后的龙纹剑台。 外殿内侍宫人们霎时慌了神,跪了满地:“陛下息怒!” 陈克见过无数次陛下犯眼疾时,亲手杀人,血溅金阶的模样。 殿中,薛夫人孤零零坐在案边,手无寸铁,面色懵懂。 陈克急火攻心,怕天子盛怒之下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撞开柳承德,冲进外殿:“夫人,跑!” 郁卿正写着功课,笔尖悬在半空,听见陈克呼唤,猛地扬起头。 谢临渊气势汹汹而来,顷刻就挡在她身前。他面如金纸,唇白无血,双目赤红阴冷,一手捂着心口,衮服上的龙纹被他攥得发皱。 郁卿脑中嗡一声。 他被她气得心梗了? 就在此时,柳承德的高呼从殿外传来,也印证了她的猜想。 “陛下龙体不适,快传御医!” 郁卿听得心慌,随即清醒地意识到,她跑也跑不掉。这殿中就二人,万一他气死了,她必脱不清干系。她可没胆量背上谋害一国之君的罪名!他爱死不死,过劳死还是被气死都休想拉她陪葬,她还想活得好好的! “陛下……”郁卿焦急起身,迎他走来。 谢临渊缓缓抬起手,指节僵硬扭曲,像要掐住她的脖颈。 郁卿一把握紧他冰冷的手,扯住他龙袍袖角,生拉硬拽让他坐下,给他顺气,“你有话就说,想骂就骂!人怎能被活活气死!” 谢临渊似乎凝固了一瞬,完全没预料到她的举动。明明他比她高一个头,稍稍用力就不可撼动,却仍被她纤细的手臂拽到一旁,按坐在席上。 柳承德打殿中一瞧,吓得魂飞魄散。这薛夫人平时怂得像只兔子,怎敢当着陛下失控之时,伸手去拍天子脊梁? 陈克也僵在外殿中,不知往前往后是好。他一手紧紧按在刀柄上,时刻准备着陛下杀心顿起,割断薛夫人的脖颈。 陛下犯眼疾时失控杀人,也不是一两次的事,可鲜少有人亲身证实过,即便近臣如崔大将军、平恩侯,得知后也会为了种种原因隐瞒。宫人口风严谨,也难免有零散的真相泄入朝中坊间,渐渐变了味,说陛下有疯病。 陈克清楚,那只是眼疾,哪个人突然双眼失明都会陷入暴躁中。 龙纹剑就悬在二人身后,天子伸手可及。距离太近,陈克也无法保证自己能救下薛夫人。 他放轻步履,一点点挪近,不发出一丝声音,想趁机捞薛夫人出来。 薛夫人还在顺捋着陛下脊背,念念有词:“你平时不是很厉害嘛?我拿你的话送给你,我就没见过你这么笨的人。你可别气死了,干脆打自己一百大板好了!” 天子微微眯眼,似是看透她的想法,冷声道:“朕要死,第一个拿你殉葬。” 薛夫人咽了咽道:“那陛下还是遗……活万年吧。” 谢临渊冷嗤一声。 忽然,他盯向陈克,眼含警告。 陈克霎时被寒意笼罩,摆正了步伐,躬身退出去,熄了捞薛夫人的心思。 他退到殿外,柳承德脸色惨白问:“陈大人,陛下如何?” 陈克放松执刀柄的手:“公公莫慌,陛下龙体并无碍。” 御医已在殿外恭候,柳承德要传人进去,却被陈克拦住。 众人疑惑地望着他。 陈克想起陛下那个警告眼神,咳了咳,低声道:“陛下可能想被薛夫人多顺两下……” - 郁卿温热柔软的手,还在他背上一下下捋着,似乎非常担忧他突然发疯,乃至压过了对他的恐惧和厌恶。 第94章 谢临渊异常敏感郁卿的触碰。他本应该挣脱她的手,然后怒斥她不知羞耻、不懂规矩的举动,警告她刚才有多危险,顺便嘲讽她不要想着顺顺气就能逃避做功课。 但她忧虑的眸子里,只映着他的身影。 谢临渊什么都没说。 尽管他清楚,那不是对他的担忧,而是她对自己的担忧。 ……她也没资格来担忧他。 郁卿看他冷静下来,就立刻收手了,转回去继续写功课。 天色已晚,她都犯困了功课还未写完。 郁卿抬起眼:“陛下。” 谢临渊看她一眼,直接传唤雪英将她带回去。 郁卿莫名其妙觉得他心情好很多。 临走之前,谢临渊拎着一张敕文忽然问她:“你想怎么处置平恩侯。” 郁卿疑惑道:“怎么处置都行?” 谢临渊笑中带着探究:“朕今日赐你生杀大权,你想杀了他,将他贬为奴籍,流放凌迟都可以。” “可他是你的臣子。与你相伴十数载,说杀就杀了?” 谢临渊微微移开眼:“他背叛了朕。” 郁卿沉默半响,摇摇头:“不了。” “他逼你自尽!你就如此好心肠?”谢临渊冷笑。 “他劝我自尽是他的事,我不同意是我的事。没什么逼不逼的,各人为各自的结果负责。”郁卿道,“他劝我自尽时,已自食其果了。我只想过我的日子。” 谢临渊定定看着她。 他忽然想起那年的急报,郁卿找去了林家,得知林二公子早已成亲后,并没有报复纠缠,而是直接离开林府,忘了林渊,过起自己的日子。 他面色复杂,垂下眼冷声道:“随你。” 郁卿也没搭话,直接告退走了。 夜晚入眠时,谢临渊又找上床来,似是执念颇深:“你可知平恩侯那个断袖,和薛郎日日纠缠!二人同吃同住,你就不恨他?” 郁卿迷迷糊糊被他晃来晃去,半梦半醒间,骂了句神经偏执狂。 平恩侯在原著中连男四都算不上,就是个出场三章的炮灰。她好歹还是个女二呢。 若不是为了易听雪,她早就答应平恩侯,和他商量能否假死远走高飞。 郁卿忽然清醒过来。 良久后,她闷闷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吧意思吧1留9流3“陛下,我想见薛郎。” 谢临渊不言,周身气息明显冷了一截。 又是见薛郎,一边和乳臭未干的牧放云搭话,一边想着薛郎? “我想亲自问清楚……若她真抛弃了我,成了断袖,我定要与她和离。” 昏暗的床帐中,谢临渊缓缓睁开眼,眸底浮动着莫名的惊愕。 “朕准了。” 他几乎是立刻就答应。 - 教导郁卿识字的女官今日突然告假,让没写功课的郁卿松了口气。 用过早膳,她在殿后吹鸟哨,远远走来一个陌生内侍,望着郁卿片刻。 郁卿刚要开口询问,他便转身离去。 她走到他方才所站之处,地上有一块平整的石头。她避着雪英挪开,下面竟有一张字条。 郁卿看完后,立刻将字条撕毁,随意丢在湖里。 中午郁卿收拾好,准备出宫去见易听雪。 原本薛郎要进宫来万春殿相见,郁卿执意要出宫,还和谢临渊吵了两句。 她说:“谁会当众吐露自己有断袖之癖?私下才能问清楚了。要薛郎进宫相见,那我不如不见了。” 谢临渊脸色阴沉到极点,盯着她好久,忽然转身传唤了杜航跟着她。 “快走!朕没空管你的闲事。” 郁卿被杜航和雪英带出了宫。 白日尚要听政,谢临渊与朝臣们论事。日头渐渐斜了,连尚书令都看出天子心有旁骛,便说其他杂事回去写个折子奏表。 于是尚书令也走了。只剩谢临渊独自坐在议政殿里。 案头的折子看得他烦躁,为何只是说个和离,却那么慢,难道她想和薛郎旧情复燃不成? 他确信平恩侯与薛郎之间,有一种道不明的情感。 万一薛廷逸存心诓骗郁卿呢?一面和男人苟且,一面又不肯放手发妻。郁卿笨得要命,可不得被薛廷逸耍得团团转,三番两次求问薛郎真心,然后被无情抛弃。 谢临渊揉揉眉心,传唤了柳承德。 “派个人给杜航传信,若她怒极想打杀薛廷逸或平恩侯,就让杜航直接动手,不用再来请示朕。” 柳承德:“……” 半响他才道是。 柳承德出去后,又被唤进去三次,前后还不到两炷香,陛下问了三次时辰,因一个朝官犯错而掰断了一支笔,还不知为何,让人将上个月刚进贡的金丝铁线窑茶盏丢出去。 柳承德提议道,“若陛下舍不得夫人,奴现在就将夫人传回来。” “柳内官说什么胡话?”谢临渊蹙眉,打量着柳承德,冷笑道:“一个半时辰,看来薛郎才更舍不得他夫人,朕又不是非她不可。” 于是他摆驾了李贵妃的兰林殿。 自入宫以来,李姮娥从未得见天子,这日她正于内殿阅览诗书,骤然听得宫婢禀告消息,连忙到殿外跪迎。她出身簪缨世家,礼数周全,仪容行止温婉得体,自然挑不出一丝错。 第95章 陛下看了她一眼,便让她起身。 入宫之前,国公夫人曾悄悄和她说过,天子不近女色,尤为厌恶男欢女爱之事。想讨得恩宠,还一步步来,不可急于求成。 李姮娥谨遵教诲,主动与陛下念诗文。她读诗间偷偷抬眼望去,陛下长睫微垂,浓黑的眼眸望向窗外桃树,并未听她所言。宫婢斟好的茶也不曾饮过一口。 她笑着放下书,让宫婢换了茶盏,她亲自为陛下来斟茶。 谁知她刚倾身,陛下眉心蹙起,不着痕迹地避向侧边。 李姮娥有些难堪,但很快就释怀了。天子迎李氏女作贵妃,只是想借此压制裴氏,顺便让裴李两家斗起来。如今裴氏女尚未入主中宫,她只需安安分分当个摆设就好。 然而陛下统共也没坐一刻,只在来去时说了两句话,就心不在焉地飞速离去,令她满头雾水,只道是陛下醉心政务,不爱儿女情长。 - 谢临渊出了兰林殿,彻底压不住浑身煞气。快两个时辰,郁卿还未归来,一定与薛廷逸旧情复燃了。 他简直要气笑了。他居然信了她说什么私下问得更清楚。她如今真是越来越放肆,他就应该将她永远锁在承香殿里,让她永远别想见薛郎。 “备车。”他冷冷道,“朕要出宫。” 第44章 齁死你 内屋窗扉紧闭, 将午后坊内的喧嚣声隔开。大理寺丞薛廷逸的宅院只有一进,被众便衣禁军轻而易举围住。 “假死药?” 郁卿举起食指,竖在唇边:“对, 阿姐你帮我找找。” 易听雪怔愣道:“你从何处听说的?” 当然是从原著中听说的。剧情中易听雪趁建宁王不在,偷来假死药服下, 等建宁王归来,她已经被“下葬”。她也在友人协助下, 成功跑到附近的野村中。 “在建宁王府听的。”郁卿道, “这药连御医都能骗过,只是后劲极大, 七日苏醒后, 会迷蒙痴呆一段时间,药劲过去才渐渐恢复如初。只要阿姐安排好我痴呆的时候……” 易听雪严肃道:“烈药伤身!咱们还是另想办法。” 郁卿好一顿软磨硬泡,易听雪还是同意了。她从袖子里取出唧唧,用脸颊蹭了蹭灰雀柔软的羽毛,又让易听雪拿米粒喂给唧唧。 “若你有线索了, 就将它放飞传信。” 易听雪看到这么乖的小雀, 简直爱不释手, 好奇郁卿从何得来的。 郁卿想起学鸟哨的悲惨经历, 竟一时无言。 她只字不提宫中发生的事,易听雪问起,她只干巴巴道:“无妨, 陛下对我还不错。” “对你不错,你还要我找假死药!对你不错,还要把你贬入贱籍?” “贬完抬回来了。”郁卿张张嘴,似是觉得这句话太苍白,又捡了点好听的说, 只是语气无论如何都扬不起来。 “是对我不错,陛下让我住在最奢华的承香殿,里头怎么摆都随我,还命宫中织造给我做了一堆金缕衣。” 桌上烛火,噼啪响动,二人一同看着那火光,皆陷入沉默。 易听雪面色复杂:“当年我们逃出建宁王府,你跟我说,林渊回江都后要为你置一座小院,随你陈设。还要给你做一百一十六件金缕衣……” “有么。”郁卿迷茫。 她早就不记得那些诺言了。他兑现又怎样?于她反而是枷锁。好比糖熬得太久就会苦,如果不能及时品尝,只有丢掉。 她对谢临渊的感情很复杂,理智上知道他与林渊是同一个人,情感上却不认为如此。若他们真是一个人,为何当年她爱到追去江都,现在只有惧怕和深深的无奈? “不提了,没意义。” 郁卿起来伸了个懒腰,笑道:“薛郎,咱们都要和离了,还不吃顿散伙饭吗?这次我请客,带你去全京都最好的酒楼,点最贵的菜。” 易听雪望着她的笑脸,舌根发苦,又无能为力。 人间四月,花尽莺啼,连街边砖缝里的草都一派欣欣向荣。 二人去了东市。雪英和杜航全程相伴,禁卫们便衣跟随,视线一刻不停围绕郁卿。 易听雪魂不守舍地走着。 郁卿却兴致盎然,路过每个小摊,都想驻足。途径每一家商铺,都会探头打量。踏入酒楼,点了所有招牌菜。 易听雪的筷尖停在晶莹剔透的烧肉上,忽然觉得很腻。 郁卿倒吃得很香,甚至还哼起小调。 满桌珍馐佳肴,易听雪怔怔瞧着,清冷的脸上闪过煎熬。 她生性孤高,不讨人喜。遇见郁卿前,她一直孑然一身。她于她是挚友,是姐妹,是唯一的至亲,比平恩侯更要重要。 为何她们偏要形同陌路。 “不合你胃口么?”郁卿嚼着笋尖,“我们换一家?” 易听雪刚想说不必,一开口,忽然失控地捂住眼睛,筷子拂落地上。 “卿妹,是我害了你。” 郁卿怔了怔,展颜一笑:“我怎么不觉得?” “若非帮我逃王府,若非陪我进京,你本可以平淡幸福度日。若非我执意带你谢恩,陛下也不会认出你。若非顾及我的前途安危,你也不会被迫留在深宫中,还被贬到宜春苑!你一直对我那么好,我带给你什么?若能重来一次,你从一开始就不要理我!” 第96章 郁卿咽下最后一口饭,缓缓放下筷子,望着窗外檐下飞燕。 可即便重来,也无济于事。当她看见原著中易听雪宁死不屈,从城墙上一跃而下,今日之事就尘埃落定了。 那时她还没来到这个世界呢。 “陛下这样对你,我还曾在你面前屡次说他好话。我想想都觉得自己——”易听雪深吸一口气,“平恩侯要害你自尽,我却与他有私情!妄我自诩清正,实则却是个深恩负尽,要你为我做垫脚石的懦夫!我今后无颜再见你。” 郁卿起身坐来她身侧,拉拉她的袖角,低声道:“阿姐。” 易听雪抬起头,眼眶泛红,无限愁愧凝望她。 她轻柔却笃定的嗓音传来耳畔:“方才你所言我都不认同,在我眼里,你的确是个清正纯粹,黑白分明的人。” 易听雪自嘲一笑:“我这样只会害了你。” “是平恩侯暗示的吗?” “……是事实如此。” 郁卿握住她的手,直直看进她的眼睛,“他的确真心对你好,想要教会你如何在官场上周旋。但他不是你,你有你的路要走。” “如果你希望黑白分明,那你就实现它,然后狠狠打他的脸。你如今是大理寺丞,你就让经手案子都黑白分明。哪怕平恩侯比你诡计多端,更深谙官场之道,也不能阻止你创造你的事实。” 说到此处,她亦体会出伤感。这些话字字都像临别之言,今后虽然知晓易听雪在朝中为官,和承香殿不过半个时辰的路,却再也不好相见,方换来彼此安然无恙。 待她逃出长安宫,远离京都,或许此生都不能再相逢。 她已困在深宫中,不能让易听雪困在自责里。她分明有坦途青云路,能大有作为。 郁卿叹了口气:“平恩侯想保护你,所以劝我自尽。我也想保护你,所以与你和离。我们本不冲突。若你最后决定同他在一起了,我反而会很开心。” 易听雪显然明白她的用意,忍不住抱住郁卿,伏在她背上哭出声。 郁卿温柔地拍着她的脊背,笑叹道:“不哭了,第一次见你哭呢。” 易听雪闻言依然抽泣着。 窗外的春燕飞走了。 郁卿淡淡遥望着远方:“就算我们分离,我也会用另一种方式陪着你。” - 陈克到酒楼时,薛郎和薛夫人正在讲话。陛下来时没有惊动众人,只站在门外,静静听着二人所言。因他背对着众人,所以不得见他面色。 过了半响,谢临渊忽然拂袖而去。陈克悄悄抬眼观察,却发现陛下面色苍白,眼尾泛红。 他立刻低下头去。 …… 这一切和谢临渊想象的都不同。他以为郁卿得知薛郎有断袖之癖,定会气到发狂,狠狠辱骂他,然后伤心欲绝。 或者日夜流泪,什么也不说,伤心离去。 绝非现在这般模样,不上不下,不清不楚。 他怀疑郁卿对薛廷逸根本没有感情。连背叛都不在乎。若二人真像坊间传闻那样恩爱,定会恨意彻骨,失控到想杀了对方。 但似乎郁卿就是这样,对谁都像钝刀割肉。谢临渊恨极了她处处留情,断不干净。更恨她说要保护薛郎,所以和离。 他一直不明白,她凭什么说要保护别人,明明她如此弱小,连自己的命运都不能掌控。但他更不明白,为何他已是九五至尊,却还会渴望她对自己说出这句话。 以至于她将承诺给了旁人时,他只觉得天摧地裂,想杀了薛廷逸,毁去眼前一切。 - 酒楼旁边就是一家金银玉器铺子。郁卿进去挑了一枚男子腰佩,让掌柜包好,准备带给易听雪。 回酒楼的路上,郁卿低着头玩玉佩盒子。快走到巷口时,雪英忽然唤住她:“夫人。” 郁卿似乎预感到什么,缓缓扬起脑袋。 巷口,谢临渊带着陈克,正阴着脸看她。 今日他玄衣玉冠,浑身只有黑白两色。无需龙纹绣样,也能看出是个位高权重的世家郎君。 他伸手要来抢玉佩盒子,郁卿立刻背到身后去。 “拿出来。”谢临渊道,“藏什么猫腻。” 郁卿后退几步:“这是给薛郎的。” 谢临渊被她气笑了,用他赐给她的银子,买玉佩赠她前夫?还一副理直气壮模样。 郁卿有些尴尬,但更烦他打扰自己与易听雪告别。再说,是谢临渊夺臣妻在先,这才令她陷入不义局面。 “两日后便是薛郎生日,这是给他最后一次生辰礼。” 谢临渊面色更阴冷,紧紧盯着她。 难道她不知,五日后也是他的生辰?那年她还为他做了长寿面。 “朕的呢?” 郁卿懵了一瞬,完全忘记谢临渊何时过生辰,应该不是两日后,难道是今日?或者是明日?或许他并不是要过生辰,只是单纯看她不爽罢了。 谢临渊看出她早就忘记当年之事,更是不悦到了极点,伸手就要抢走玉佩盒子。 郁卿哪好意思在外面拉扯,赶忙小声急切道:“陛下怎能用别人的呢?等等我再去挑一个,陛下想要什么?和薛郎一样的玉佩?” 谢临渊露出厌恶的眼神,郁卿立刻道:“那给陛下挑个不一样的。” 第97章 “再买玉佩朕就剁你的手。” 郁卿暗骂了一句事多。 一朝天子,什么好东西没见过用过。恐怕她送了,他也会看不上,直接丢到库中去,真是多此一举。他不就喜欢折腾她? 郁卿扭头走向了糕饼铺子。 掌柜热情地招呼她:“自家吃还是送礼?” “送礼。” 掌柜提出来一盒包好的糕饼,笑眯眯递给郁卿。 郁卿沉默了一瞬。谢临渊肯定不会吃,他估计会冷嘲热讽一顿,然后退回给她,买这一盒还浪费了。 “不必了,拿一块就行。”郁卿掏出十文钱,换来油纸包好的糕饼,提出去给谢临渊。 “给陛下的。”她不咸不淡道。 谢临渊看了眼她手上的一块糕饼,几乎要发怒:“你还能更敷衍?” 郁卿心道果然如此。 她收回糕饼,剥开油纸,她早就想吃了。 “是你不要的。” 谢临渊瞪她一眼,立刻抢了过来。 郁卿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买了嫌弃,不买还发火。她今天本来就不开心,他还硬要无理取闹。 “你堂堂大虞天子还要抢糕饼,你不吃我还吃呢!” “谁说朕不吃。” 他招手,便有一个内侍取银针上前试完毒。谢临渊看一眼糕饼,眉头蹙起,忍着齁甜的气味塞进嘴里。 郁卿盯着他吃完咽下去,接着面色扭曲,仿佛犯恶心的模样。 说实话,她居然有点心情舒畅。 她忽然想起来,谢临渊最讨厌吃甜食。 而刚刚买的这块糕饼,正巧是最甜的那种。 郁卿别过头,走向酒楼。心里不断念着齁死你。 她就该在糕饼里下蒙汗药,迷晕这个狗皇帝,然后跑路。 第45章 恨到死也只能和朕在一起…… 从酒楼里出来后, 郁卿就一直垂着脑袋。雪英将她引到天子身前,便退到一旁。 谢临渊阴阳怪气:“怎么,一块不满意还想再送一块?若不是朕亲眼所见, 还真信了你们的和离书。” 郁卿被他撞破,本就心烦意乱, 这下更讨厌他了, “陛下误会了, 我曾答应薛郎买玉佩作生辰礼。如今只是履行承诺, 了解因缘,好聚好散。今后没有第二块。” 谢临渊冷笑:“送个玉佩就能好聚好散?你好狠的心肠。” “多年扶持怎能说断就断?但即便有情, 我也绝不能接受薛郎是断袖!与其苦苦纠缠, 不如就此放过,成全他二人。”郁卿道。 谢临渊深深看她一眼。 其实,若郁卿与薛郎立刻划清界线,他反而不信。 郁卿也懂这个道理,她是分过手的人, 多年感情哪能说断就断, 都有个反反复复的几天。谢临渊生性多疑, 她与易听雪商量过, 到底如何让他相信,最后还是选择顺其自然,尽量说实话, 反而不容易被看穿。 “若你恨薛郎,朕可以杀了他。”谢临渊道。 郁卿摇头:“我只想过自己的日子。” 谢临渊唇角微不可查地弯起,终于满意了一点。 薛郎不过七品,这辈子顶天给郁卿挣个一品诰命。 她若识相,就该懂得谁才是掌控她命运的人。 谢临渊似是以为她情绪低落, 拽着她在东市上走了一个来回。刚才她和易听雪都走过,现在看什么也不新鲜了。身边还有个随时会炸的爆仗桶,她看糖葫芦一眼,谢临渊就嫌弃地啧一声,让杜航给她买来,又不许她边走边吃。 夕阳西下,将整条街染得通红,霞光柔和了他过于锋利的轮廓,让他望向她时,眼中都添了几分温情脉脉。 郁卿心中升起一股熟悉的感觉。竟生出胆量,开口问出她犹豫了许久的事:“陛下,建宁王真死了么?” 谢临渊眸色忽然转冷:“你眼光真不一般的差,先看上朕的手下败将,又看上一个断袖,还有一个毛头小子。” “毛头小子是谁?”郁卿迷惑,“你不要乱说。” 谢临渊嗤道:“你趁早死心,建宁王早被乱箭射死了。朕将他一刀一刀剁成肉泥喂了狗。” 郁卿不想听细节,胡乱点点头。 今早她从石头下捡到的纸条,是太后送来的。她可以助郁卿逃走,只有一个条件,告诉她建宁王谢非轶被软禁在何处。 可建宁王已经死了。 或许太后只是不愿意接受他身死的事实,才精神错乱,久居深宫,吃斋念佛。毕竟她与谢非轶母子情深。 那谢临渊呢? 郁卿偷偷瞟了眼他。 若谢临渊杀了谢非轶,太后定会恨他。郁卿又不能提供谢非轶的下落,这条出路只得断了。 - 回宫后,郁卿才得以吃上糖葫芦。 雪英从郁卿带回来的篮子里摸到一支桃花,便插在桌上瓷瓶中。这个时节京都桃花早已开败,雪英好奇这花枝是哪里来的。郁卿看了一眼含糊道:“巷口小孩送的。” 其实是易听雪去寺院访案时,见山中桃花还盛开,觉得新奇,就折了把。郁卿也觉得好看,随手拿了一支,混在一大堆针线杂物中带回来。 晚上谢临渊来时,只一眼,便冷笑着让人将桃花丢出去。 第98章 郁卿不清楚他到底怎么想,也不敢明面上生气,只得装作无所谓的模样。 她本以为这事就结束了,谁知第二日黄昏,谢临渊盯着她写功课时,内侍们抱着一大捆花枝进来,放在桌上。 枝上桃花正盛,还凝着细露,应是今日才摘的。 郁卿怔愣:“你折这么一大捆?我又不烧柴火。” 谢临渊淡淡道:“酿酒。” 郁卿懵了:“柴火酿什么酒?” 谢临渊紧紧盯着她,薄唇抿成一条线,片刻后忽然发火:“你少在朕面前装。” 郁卿顿觉好冤,好好说着话,发什么脾气:“我又没在酒窖做过工!哪知道酿酒需要烧柴?” 谢临渊连书都放下了,似要在她言行举止里寻找一丝伪装痕迹。 可她坐在案前,呆呆望向桃枝,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谢临渊为何又生气了。 下一刻谢临渊将桃枝通通丢在地上,响声震得郁卿莫名其妙。再看他时,他已垂下眼睫,静静阅读手中书卷。可郁卿没觉得他看进去一个字。 谢临渊冷哼一声,拂袖离去,带起书页飞起。 郁卿才不管他,哼着歌捡了两支花插在瓶中。她摆弄着花朵,唇角逐渐趋近平缓,想起一件事。 很多年前,她似乎给林渊酿过桃花酒。 …… 谢临渊回来时已是傍晚。 郁卿见他便道:“我记不得了。” “记不得什么?” “陛下还记得如何酿吗?否则桃枝拿来也是白费。” 烛光下,谢临渊面色阴沉:“朕怎会记得这种闲事。” 其实他记得很清楚。因为她酿酒时,他全程都在她身边,给她拿酒坛,帮她倒米。 酒开坛那日,院中都是桃花的气息。她抱着一坛酒走近了,嘴上说着不可信的花言巧语,还问他:“你喝一口就脸红了唉。” 林渊无法看见自己的神色,亦能感受到从耳根的滚烫,便立刻冷了脸。 郁卿笑他整天生气,和河豚一样,拽着他衣角晃来晃去,还故意伸出手指戳他的脸,林渊从没见过如此放浪形骸之人,蹙眉回身避开。 郁卿戳了个空,缓缓放下手,失落叹道:“我酿酒的水平不好,你莫怪。” 她起身要走,林渊不知心中为何升起一丝烦躁,忽然拉住她的手腕,不让她离开。 二人僵持在原地,林渊沉默许久,终于低声道:“我不好酒,和你无关。” 郁卿噗嗤一声笑了:“你这人,怎么哄我还要拐弯抹角的。” 林渊知道,这句安慰之辞很拙劣,郁卿却总能越过他竖起的高墙,读懂他的用意。 他绷着脸,将声音压得平缓如常:“我说的是事实。我并未哄你。” 这句话惹得郁卿笑个不停:“好好好,我知道你出身好,不适口也难免的。再说,你也不是不给我面子,你起码饮了一杯。” 她似乎总能极快摆脱羞惭自卑,反过来找理由安抚他。 年少的郁卿重新坐下来,晃着腿笑道:“大娘跟我说,酒越酿越香,时间会让它更好喝。我把剩下这坛酒埋在树下,待你眼疾好了,我们再来赏今年的桃花。” …… 灯影下,谢临渊眼底晦暗不明,哑声道:“是你欠朕的。” 郁卿指着自己,茫然道:“我又欠陛下什么了?” “你那年不是把酒埋到东墙树下了?” “什么东墙?我埋酒?” 谢临渊咽了咽,忽然嗤笑出声。 随着这一声笑,回忆渐渐苏醒。 郁卿恍然反应过来埋的哪坛酒,顿时发愁道:“哦,你说那个酒坛子,我也记不大清了。如果没了的话,可能,可能被人偷了。” 其实她记得。她和薛郎成亲时,大家喝得高兴,她挖出来给乡亲们分了。 她不敢说真话。 谢临渊明显很在乎那坛酒。 “你想饮就叫光禄寺的司酝给你酿。”郁卿瞥他一眼,低声嘀咕,“你也别太执着了,不就是一坛酒,你如今要什么没有。” 她不说酒的去向,谢临渊也能猜到发生了什么。 他看着满地桃花枝,心中唯剩愤怒和苦涩。恨她心安理得背弃约定,更不信她忘得彻底,只留他一人耿耿于怀。还要让他颜面尽失,面对她置身事外的模样。 她还不如死在那场大火里,至少一切都能停在回忆中。 “朕当初就该杀了你。”谢临渊一字一顿道。 郁卿被他语中的悔意吓了一跳。他说得挺真的,不像开玩笑。 郁卿越想越气,丢下笔,烦闷道:“你抛弃我在先,如今却来纠缠我,没这种道理。” “朕从没抛弃你,是你背叛朕!” 郁卿惊得起身:“陛下有何颜面说出这句话?是你亲手将我送给建宁王!” 谢临渊亦起身斥责:“就算是朕误会你,朕也为你力压满朝文武,发兵蒲州,追绞一母同胞之弟。朕本有更周全的谋划,却宁为你背上弑父诛弟的罪名,不都是尽快救你出来!你以为这一切来得理所应当?” “我哪知道!”郁卿试图解释,“我逃出来后就去找你,是你不见我!” 谢临渊冷笑:“但你在白山镇的一举一动,你去江都找林氏,朕都清楚!杜航就是朕派到你身边的线人。朕不过是给你一点教训,让你也尝尝日夜煎熬的滋味,让你清楚背叛朕的下场!你是怎么报答朕的?你扭头嫁给薛廷逸!” 第99章 郁卿浑身发抖:“你……” 果然如此! 她之前就怀疑杜航是谢临渊安插的眼线。 她左右奔波,去江都林府寻他。而他高居金銮,一定在笑她愚笨吧? 她真为当年的自己喝彩,她就该狠狠忘记关于他的一切! 郁卿含泪恨恨望着他,一把抄起手边香炉,想砸他的脑袋。 谢临渊避都不避,咬牙定睛回视,仿佛要她亲手砸。 但砸了又能如何? 砸了就能挽回她当年受的苦吗? 重逢时她还会同他耐心辩解,但如今郁卿已明白,大虞不过是他一言堂。就算说上几天几夜几箩筐,也捋不清他们的是非孽缘了! “你就是个疯子!”郁卿气得流泪,丢下香炉,“建宁王登基好过你!” 谢临渊瞳孔骤缩,几乎不敢置信她所言。他僵在原地,颤抖的指节捏出噼啪脆响:“你说什么……” 郁卿说完立刻就后悔了,或许是没了薛郎牵绊,她竟直接说出心中所言。 她脸色发白,连连后退,毫不怀疑谢临渊会一怒之下掐死她。 趁他还没彻底爆发,郁卿扭头跑出了承香殿! 她提着裙摆,鞋尖飞快点过桃枝,也重重践踏在谢临渊心上。 扬起的飞花一路碾成白玉阶上泥水。 郁卿出门就抓住陈克道:“你们陛下疯了!快跑!” 陈克还没来得及询问,郁卿转眼就蹿出去了,快得像个兔子。 雪英张皇失措追来,跑出两步退回来道:“陈大人!夫人这次真惹恼了陛下,她、她竟说建宁王该登基。” 陈克脸色煞白,还没来得及瞧,一声碎裂巨响就从殿中传出。他赶快命内侍先关上外殿殿门,里面持续传来惊人的动静。 片刻后,谢临渊怒不可遏地踹开殿门。 陈克打眼看去,承香殿中一片狼藉,从四海诸国上供的珍宝顷刻化为不值钱的碎片。 他赶快垂首。 谢临渊双目赤红,满袖鲜血,反手抽出他腰间佩刀,刀剑向前。 “她去哪了?” 陈克对郁卿心道对不住,抱拳回禀:“夫人往前朝的方向去了。” 三刻后,谢临渊提刀来到议政殿。 殿门紧闭,一群内侍瑟瑟发抖跪在大殿窗扉外的千年孤松下,捡满地奏章。 众人看见他就止不住地磕头:“陛下,夫人她、她……发疯了,她把折子全丢了出来!” 谢临渊气得头疼欲裂,大步走上宫阶。以刀柄抵住殿门,压着嗓音道:“出来!朕不说第二遍!” 她声音闷响:“你个暴君!爱说不说!” 嘭一声响,殿门大开。 谢临渊环顾四周。 议政殿中,连枝灯散乱。天子案牍被掀下金阶,地上笔砚凌乱,御奏敕文上大喇喇留着一个她的鞋印。 谢临渊气得眼前发黑。前两天刚与薛廷逸和离,现在就彻底暴露了本性了,是觉得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压住她了? 敢在议政殿里撒野,她真以为他不能动薛郎?! 殿顶上传来响动,但殿中却无人。 谢临渊纵穿大殿,走出内殿后门,站在玉台上,仰头一看,瞬间头皮发麻屏住呼吸。 郁卿不知如何,竟爬上了议政殿殿顶。她四肢颤巍巍扒在乌金檐上,身子摇摇欲坠,像一只狂风中的蝴蝶。 她真是不知死活! “滚下来!”谢临渊声音都在发颤。 郁卿惊得一脚差点滑空,谢临渊的心脏也随之一缩,下意识前进一步,想接住她。 ……他养的这群人都是酒囊饭袋吗!竟任一个弱质女子爬到宫檐上去? 柳承德匆匆跑来跪下,颤声道:“夫人说是陛下让她来议政殿,让我们都出去。” 值守禁卫也伏地:“夫人拿着一片碎瓷以死相逼,微臣不敢阻拦!” 宫檐上的郁卿双腿发抖,找到重心蹲下来,抄起一片乌金瓦,往谢临渊头上丢去—— 啪! 谢临渊轻轻侧身就避开,瓦片碎在地上。 柳承德吓得两眼一翻,抽骨般瘫软在地。 周遭不少内侍禁卫都懵了。如此出格,举世未见,今日之后薛夫人断无活路! 谢临渊和檐上的郁卿怒目相视。 夜幕下,她下半张脸被火光照亮,眸中也倒映熊熊烈火。发髻半散,长发在风中飞扬。 “我就不下。”郁卿一字一顿道,“我都是死人了,活人管不着我!” 几只灰雀从他们之间穿过。 忽然,谢临渊绷不住笑出一声。 接着他笑得前仰后合,似是被眼前荒诞的一幕气到不知作何反应。他简直不敢相信,郁卿如此要脸又胆小的人,竟能做出这种事。 他的笑声令众人脸色惨白。郁卿也不懂他为何发笑。 片刻后,他嗓音终于缓下去。 “下来,朕不杀你。” 郁卿平静地打量他几眼,道:“这次不杀,还有下次。总有一天你会杀了我,再将责任推到我让你失控上。你大可以派个人上来抓我,或者一箭把我射下来,我都无法抵抗,只能一忍再忍任由你作弄,不是么?陛下,我和你相处得越久,我就越恨你。你想一步步将我变成只会恨人的疯子?你想得美!从今往后请你不要再来见我。我不想和你一起活在怨恨纠缠中!我永远不会!” 第100章 她每说一句,谢临渊的心脏就刺痛一下。直到最后一句,他再也忍受不住胸腔中混乱的怒潮。 他声色俱厉质问:“你凭什么说这些话,朕对你还不够好吗!” “你自己清楚。”郁卿转过身。 不论他说什么,她都不理他了。 谢临渊只觉理智在分崩离析。 凭什么她每次都轻易脱身。 将所有痛苦、怨恨、愤怒都留给自己? 凭什么他得屡次陷入杀她不得,打她不能,罚也罚不了的局面。 他只能狠狠推远她,又在日夜煎熬中妥协,迫不得已找她回来。 而她却如此平静! 谢临渊终于明白。 无论他做任何事,都无法换来她满意。无论他如何妥协,都无法让她乖乖听话。 无论他将她贬去何处,她都能泰然处之。 凭什么只有她好过! “陈克。”他冷声唤道,“将夫人请下来。” 他负手站在宫灯前,微光只照亮他轮廓身形,让他神色彻底隐入夜色中。 谢临渊俯视着被丢在身前的郁卿,拽起她腰身,掰过她的下巴。逼她对上自己的视线,低声道: “朕告诉你,你这辈子都休想独善其身!朕就是要逼你变成和朕一样的疯子。你尽管恨,恨到死化成灰了,也只能和朕在一起!” 郁卿愤愤盯着他,一口狠咬上他的手。 鲜血流淌,染红她的唇齿和他冷白的指节,滴落玉阶。 谢临渊看着她溢满泪水的双眸,笑得畅快肆意。 “你不是心心念念要见建宁王?朕这就带你去见他!” 第46章 邦邦邦 太仆寺掌御驾车马, 典牧牛羊。郁卿以为自己要被带去诏狱,谁知谢临渊将她带来此处。 寺卿亲自为天子解开最里侧的厩牧栏锁,郁卿顿时有种不妙的预感, 平白升起一股抵触情绪。 谢临渊饶有兴味道:“你屡次问起他,不就是在乎他安危?还不进去看看?” 郁卿在乎的是建宁王东山再起抓她回去。反观如今的自己, 好像也没什么区别,至少谢临渊不会把她丢到营中犒赏军士, 最多杀了她。 她最在乎能否逃出长安宫, 太后问起,她才问起。但这话不能给谢临渊解释。 郁卿一步步走进去, 看见厩中的场景, 直接退了出来,刚要说什么,直接昏死过去。眼前最后一幕停在谢临渊怔愣慌乱的神情。 当天晚上她频繁做噩梦,惊醒就趴在床边狂吐不止。宫人们端盆送水,御医来诊脉施针抓药。谢临渊似乎很愤怒, 给她喂了一夜汤药, 一边斥道:“为何朕一直说建宁王死了?还不是让你死心。朕不让你看, 你非要看, 就这点胆子偏爱折腾。” 郁卿看着他,想说什么,猛地呕出一口药, 吐在他龙袍上。 谢临渊长眉扭曲,立刻起身。 又见她纤细的手臂颤抖,撑不住床栏,眼看跌下床榻,他冲过去扶, 即刻被郁卿吐了满身。 “朕真是!”谢临渊脸色铁青,被她整得没脾气了。 他命人当下拿新衣来换,又令承香殿上下一干人等闭紧嘴,否则处以拔舌刑。 然而自雪英来扶郁卿后,她再没吐过,安安静静躺在床上睡着了。 谢临渊疑心郁卿是故意的,但他没证据。 - 第二天郁卿醒来时,脑袋昏沉,准备起床,却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从床尾发出。 掀开被子,竟气回了床上。 她细瘦的足踝被一双金环套住,中间连着一根细细的金锁链。 雪英端上清粥服侍她洗漱更衣。 郁卿赤足下床走了一步,锁链脆鸣,步伐被限制到从前的一半。 这下无论如何也没法爬殿顶了。 雪英唤了她数次,并未应答,她走过去,发现郁卿正低着头。 她盯着金锁链,忽然抄起凭几狠狠砸了两下。镶玉雕花的几脚碎成片,锁链却完好无损。 满殿宫人皆噤声。 郁卿喘着气,丢掉凭几。迈着极小的步伐,走到桌前喝粥。仿佛一切都没发生。 不出三刻,谢临渊就摆驾承香殿,似要第一时间观赏她气急败坏的脸。 他打量了许久郁卿的神色,垂下眼去看她双足,冷嘲热讽道:“满意了?” 郁卿埋下头数粥粒,并不搭话。 谢临渊似一拳打在棉花上,坐到她身侧,给她夹菜。郁卿一口不吃。他夹进来,郁卿不动声色夹出去。谢临渊好似乐此不疲,她不吃偏要夹。二人将十六碟冷热小品从头到尾糟蹋一通。直到郁卿撂筷子:“陛下,你是不是闲得慌?” 谢临渊笑了好几声,起身离开。 他走后,郁卿看着满桌狼藉,食欲全无,躺回了床上。 女官们没来,正好省得写功课。她一直躺到晚上。 谢临渊来时,质问宫人们为何不传晚膳。雪英只好硬着头皮回答:“夫人说不想吃。” 谢临渊站在床前,冷冷道:“起来。” 郁卿翻身背对他,裹住被子不说话。 摆好膳后,谢临渊一把捞起郁卿,连人带衾抱到席上,塞银箸到她手中。 第101章 “吃。” 郁卿垂着眼不动。 谢临渊沉声:“难道还要朕亲自喂你?” 郁卿缓缓伸出筷子,夹了一根鸭丝,慢慢放在嘴里嚼。谢临渊冷眼盯着她嚼了数百下,还没咽下去。 “不想自己吃,朕就掰开你的嘴,让人灌你嗓子里去。”谢临渊冷笑,“你想耗,朕有的是时间陪你耗。” 回应他的是沉默。 当晚他虽然不说话,但明显极为不悦。 夜里郁卿感觉有些不对劲,迷糊间睁开眼。 床幔摇曳,虚影重重。谢临渊靠在她身侧,黑眸阴沉沉盯着她。 郁卿猛地翻起,吓得捂嘴尖叫。 “疯子!”郁卿心有余悸,“你装什么鬼!” 谢临渊被骂了还很得意,一言不发躺回去睡了。 郁卿却睡意全无,看他愈发碍眼,心中有一股愤怒渐渐升起,熊熊燃烧,让她想歇斯底里地骂他,拿刀砍了他。 她就这样盯着谢临渊,谢临渊蓦地睁眼,笑着回望她,好像在宣告胜利。 郁卿猛地恢复冷静,似醍醐灌顶。 他疯是他的事,她绝不能赔上一辈子纠缠。 第二日起,郁卿就恢复如初,不仅正常吃饭,还出来散步。 她和谢临渊相处得久,脸皮似乎也变厚了一点,从前她可不想戴镣铐出门。 雪英和两个内侍一起跟着她。 暮春初夏时节,多是晴好日。 郁卿走了一大圈,远处走来一行宫婢,直接拦住了郁卿。 “娘娘,太后娘娘召见。” 郁卿没想到,太后的人竟光明正大来了,她还在思考如何戴着镣铐偷偷摸摸去见。 她刚要应答,雪英却站出来道:“这位姑姑稍等,待我先行禀告陛下。” 宫婢笑道:“雪英姑姑,按规矩来说,后妃进宫第二日,就应来拜见了。其实太后娘娘并无责怪之意,请娘娘放心。” 雪英冷脸道:“请莫怪,陛下亲谕,若无肯许夫人不得见任何人。” “那是违抗太后娘娘旨意不成?” 眼见二人就要扯起皮,郁卿赶忙出声调停:“雪英,我们就去一趟,没事。” 雪英无奈,想独自离开去请陛下。郁卿哪会让她得逞,必须拉住她一起去。到避尘堂后,郁卿还特地叮嘱雪英,站在门外等她。 走进避尘堂大殿,郁卿不禁仰起头,震撼观望良久。 这是她一生中见过最繁复富丽的佛堂,从地到顶,天宫楼阁层叠,飞鹤游鸾,仙云缭绕,乐伎拨弦,处处贴金绘彩,真似极乐世界。 堂正中供奉一尊琉璃观世音菩萨像,通体透明无暇,手中玉净瓶,插着一支嫩绿的杨柳。 而孟太后就坐在观音像前的蒲团上,背对她,静静拨着白砗磲串珠。 郁卿行礼下拜。 孟太后缓缓道:“你可找到轶儿的下落了?” “请娘娘节哀。” 殿中有檀香的气息,一缕青烟直上。 孟太后笑了一声:“看来陛下没和你说实话。” 郁卿实在不愿和她提起真相,对一个母亲而言,得知最疼爱的儿子变成那般模样,她会立刻疯掉。 “为何娘娘肯定王上还活在世上?” 孟太后似是不悦:“既然你不知,还不退下。” 郁卿欲言又止,万一孟太后得知真相疯了,那她岂不是白费功夫?可不说,出宫又遥遥无期。谢临渊就像个定时炸弹,指不定做出逼疯她的事。 在孟太后发疯,和她发疯之间,郁卿还是选择了前者。 “娘娘,妾身的确见到了建宁王本人。” 孟太后骤然转身,打量着郁卿,看见裙摆遮掩下的金锁链,眼中闪过一丝怜悯:“哀家还以为你戴了什么新奇的首饰。” 郁卿露出一丝苦笑。 孟太后起身走到她身前,扶起她的脸,紧张的神色溢于言表。 “你直说吧,哀家承受得起。” 郁卿闭了闭眼,回想起那晚所见,艰难道:“建宁王……被囚于太仆寺羊厩。” 孟太后眼神微动,颤声道:“他如何了?那个孽障是不是伤他了?他是不是剜了轶儿的眼睛?” 何止,还拔牙割舌,砍断双腿,将他烧得面目全非,拴在栏中当羊。 具体还受了什么酷刑,郁卿没敢细看,心中只剩深深的恐惧,不敢置信那人是她曾见过的建宁王。 孟太后见她不答,神情激动,眼角细纹皱得深深。 她攥住她的肩头,无力地质问:“轶儿还好吗?他是不是瘦了?” 指甲刺得郁卿肉疼,她下意识向后挣扎。 孟太后忽然放开她,捂脸哭声压抑:“轶儿,是母后害了你……” 郁卿见她有崩溃的迹象,赶快爬起来向后撤,足间锁链鸣响,门后忽传来众宫人齐声高呼: “恭迎陛下——” 她猛地回头,殿门大开,日光洒入佛堂,照亮郁卿慌乱的脸。 心中浮现两个字。 完了。 逆光勾勒出他的轮廓,郁卿赶忙垂首行礼。 谢临渊大步走入避尘堂,冰冷的视线若有实质,扫过郁卿。 他抬起头,与满面泪痕的孟太后相对,行礼淡声道:“母后有什么话,可以直接问儿臣,何必舍近求远。” 第102章 孟太后立刻背过身去,不愿看他一眼:“哀家无话可问。愿为陛下日日念忏悔咒,请陛下尽快离开,莫玷污佛堂!” 她跪在蒲团上,诵起经文,声音逐渐平静。 日光照耀琉璃像,映得满殿夺目金辉,令她头顶极乐仙境如临人间。 谢临渊待她一段念完,笑道:“母后为儿臣诵了五年忏悔咒,换来儿臣多活几年?” “孽障自有千秋万年可活……” 她转过身,盯向谢临渊:“都怪哀家妇人之仁,让你侥幸活到今日……我当初就不该生下你,我掐你时怎么就没再用力一点!你这个恶鬼,寄生我腹中,我跳冬湖,棒敲腹,饮去子汤,就是杀不死你这个孽种!” 谢临渊立刻望向郁卿。郁卿却在看大慈大悲观世音像。 孟太后起身,瑰丽的长甲指向谢临渊,摇摇欲坠地靠近:“我当初就不该在北凉草原上留你一命,让我轶儿遭今日之难!都怪我,都怪我!我的轶儿,我的轶儿,你把我的轶儿还给我!” 在孟太后捶胸顿足怒骂时,郁卿恰好转过头。 她头顶是六欲诸天神佛,身后是无尘观音琉璃身。 谢临渊在她眼中看见自己的脸。 她茶色的眼眸明净纯洁,又阴险狡诈。总要伺机照出他最狼狈不堪的一面。不论七年前,还是现在。 谢临渊看一眼孟太后,伸手拽起郁卿,抱到身边,迅速后退。 下一刻,孟太后彻底失控,抄起身边一切能抓到的物件,狠狠砸向谢临渊。 “你滚出去!哀家看到你的脸就恶心!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贱种,比不上轶儿半分!” 他面不改色挥开砸来的香炉,香灰四溅,郁卿闭上眼睛,短短一瞬间就被带出了大殿。 殿中摔打破碎的声音依旧不停,难以想象她也曾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太后。 鼻尖还萦绕着檀香灰,郁卿重重咳了一声。 西晒落在身上,终于有了暖意。郁卿抬起头,谢临渊竟面无表情,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 郁卿打了个寒颤。 谢临渊一言不发,拖着她回到承香殿。这一路上郁卿都不敢说话,直到殿门关闭,谢临渊将她甩下,才居高临下地对她说:“你方才都听到了什么?” 郁卿头摇得如拨浪鼓:“我什么都没听见!我听不太懂!” “太后让你来问建宁王?” “她问了我,我也是好奇才问你的。” “你第一次见她在何时。” “我只是偶然路过!” 他语气过分平静了,一切都让郁卿隐隐不安,更怕他得知自己逃跑的念头。他太多疑,也太聪明了。只要他用点心思,就能编织一个陷阱。 谢临渊负手站在窗下,几只灰雀落在窗沿上,它们窃窃私语的模样好似在密谋。 他忽然转身,焦虑地搜寻她脸上痕迹:“你和丰州孟氏,胜州陆氏有什么关系?” 郁卿懵了:“这都是谁?我不认识。你也想太多了。” “你最好如此!”谢临渊闭了闭眼,“你若敢背叛朕,朕绝不会饶你。” 郁卿被怼得烦躁:“你凭什么这么说我?你动辄就怀疑我背叛你,你拿出证据啊!” “证据就是朕的母后!”谢临渊深沉的黑眸里染上愤怒:“朕说了多少遍,你只能听朕的,谁让你去听从她的话!就连锁链都困不住你么?” 郁卿低头看着脚链,忽然非常无力,想解释,又放弃了。 “我没有背叛你,是你不听,不是我没解释。” 她忽然觉得很讽刺。她看书时曾一直吐槽,建宁王是个荒淫无道的种马,就不能有人来压制一下他?然而她亲自救下的人,真的彻彻底底击败了建宁王,但他竟如此偏执疯魔,比建宁王更甚,让她深深陷入泥沼中,无法自拔。 “我当初就不该救你。”郁卿以一种避之不及的眼神,静静望着他,“我还不如去当个舞姬。” 至少逃跑时更容易。 谢临渊彻底怔在原地,一瞬间眼前昏黑,连呼吸都屏住了。 我当初就不该救你。 我当初就不该生下你。 这两句话渐渐重合,回荡在他耳畔。 谢临渊想不明白,为何她们最后都选了谢非轶。哪怕他做了如此之多,高居至尊之位,以无数事实证明了自己的丰功伟绩。 而建宁王昏庸无能,骄奢淫佚,只是被他碾死的蝼蚁。 诚然,建宁王比他更懂柔情蜜意,三两句俏皮撒娇就能安慰母后的暴躁。他的胞弟天生就是万众瞩目的焦点,总有种女人都会倾慕他的自信。他在经年累月的失望中,早就放弃向母后自证。 可为何郁卿也这样认为? 明明他对她,比建宁王对她好一万倍。 谢临渊不在乎别人,世上唯独郁卿不能这样想。 若她经历了这么多,还这样认为,那他为何不杀了她? 谢临渊也付诸行动了。 她挣扎就捆住她的手,她踢他,就压制住她的腿,他试图钳制,她试图躲避。狂风猛地合上窗扉,发出轰然声响。似一道惊雷,彻底驱散他眼疾的黑暗。 第103章 谢临渊不停地喘息,他睁开眼,看见她涨红的脸上布满泪痕,听见她低低的哭声和哀求。 他蓦然发现,他并没有掐住她的脖子,也并没有杀她。 郁卿衣衫散乱倒在榻上,双手被缚过头顶,而他正抵在她身前。 夕阳透过床幔,一线灿金如火的光,横陈在她皎白无瑕的身躯。嫩绿的衣衫迤逦颓叠,似新叶簇拥初绽的白花。 谢临渊头痛欲裂,不知自己为何这样做,这分明是他内心深处最厌恶的事。连与她同床共枕时,他都不曾想过。 他终于彻底明白,他从没真正想杀她。他口中一切杀了她,凌迟处死,掐死她的言语,其实都在描述占有她,掌控她的渴望。 他所能体会到最极致的掌控,就是夺走一个人的性命。但他忽然发现,死亡太贫乏无味,这才是他真正想和郁卿做的事。 郁卿从一开始就是他的。 从她懵懂怯懦,连生火都要求助他开始。她第一个喜欢的人就是他,她说过不论他去何处,她都要一起。谢临渊给过她机会离开,但她依然无数次选择了他。 她休想摆脱他,也休想再选旁人。 “你恨我么?”谢临渊俯下身,在她耳畔轻声问,“你会恨我么?” 他的手指向下,轻松扣住了金环,拨开某个脆响的机关。顷刻释放了她的足踝。 他不断感受着郁卿的颤抖,咬上她柔软的耳垂,用双唇描摹着她耳朵的轮廓,她耳畔的弧度让他想起春日卷曲的柳叶,孩童们摘下叶子吹出哨声,于是他也轻轻吹了一下,期望得到她的回应。 “你会恨我么?”他又问。 郁卿的喘息声带着颤抖的尾音,并不作答。谢临渊笑了下,用鼻尖不断蹭着她颈窝,让她身上独有的暖香气味占据他的嗅觉。 “你恨我么?”他嗓音渐渐沙哑,伸出手与她十指相扣,“你会恨我吧。” 他执着地询问相似的问题,微微扬起头,看见郁卿渐渐陷入迷茫的双眸,以及不再过分紧绷的四肢。 谢临渊忽然蒙住她的眼睛,俯身在她耳畔,郑重落下他的谕旨:“你是我的。” 刺痛让郁卿立刻哭了出来。 就在前一刻,郁卿也以为谢临渊会掐死她,而不是做这种事。 当彻底发生时,她心中竟不是被侮辱的痛苦,而是颠覆三观的震惊,她甚至觉得谢临渊是不是被下蛊了。他不太像这样的人。 一开始她进宫时,的确担心谢临渊会强迫她。但后来她将这种担忧完全抛在脑后。 谢临渊与她同床共枕,从不主动碰她,甚至她稍微靠近一点,他都要甩开她的手,厉声让她滚开。他明明是大虞的君主,想要哪个女人都只需一句话。 在这一点上,谢临渊与林渊倒是出奇的一致,从来恪守礼节,不逾矩半分。就连她沐浴时,林渊都会背过身去,哪怕他根本看不见。 痛觉将郁卿从漫游的思绪中扯回,脑中有摆脱不了涨痛,让她止不住地流泪。 她哭着呵斥他离开这里,谢临渊照做了,接着又闯入门中,来到她更不曾让人涉足的地方。 郁卿再开口请他离去,他撇过头,压抑着闷声,依然听从她的。 这样来回几次,回去的渴望愈加深重,压抑却越来越艰难,谢临渊咬着牙忍到极限,他的鬓发都被打湿。下一次不待她出声命令,他便更快地离开,接着越来越失控。 最后她骂他话语破碎成哭吟,淹没在更急促的风声中。 风简直完全毫无地刮着,只凭着本能强行吹拂柳叶,只是不停地触碰花瓣,比他与她重逢后所有的触碰加在一起还多。 郁卿感到窒息。谢临渊贴在她耳畔,他每一声呼吸都砸得她思绪散乱不成型。 他不断唤着什么,郁卿听出来那是一个词。 卿卿。 谢临渊低低的声音中夹杂着痛苦,好似他知道除了此时之外,都难以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再开口唤她:“卿卿。”(审核请看,这是男主唤女主小名,因为他内心深处很想,但他平时拒绝透露) 他放开遮蔽她视线的手,不断吻去她眼角的湿痕。 她哭得越厉害,他唤她名字时越温柔,而他唤得越温柔,越要让她彻底溺死在混乱的深渊。(审核请看,这是男主又爱又恨,分不清爱恨) ********* 帷幔缝隙的一线光辉逐渐暗淡。 …… 日头照进床幔,一道刺眼的光映在墙上,郁卿揉了揉眼睛,时间完全混乱了,她记得他们争吵时正是下午。 她身上是干净的寝衣,素色的绸缎馨香,留存着被褥中的暖意。若不是浑身酸痛和明显的痕迹,她还以为这都是一场荒唐离奇的梦。 郁卿转过头,而谢临渊正倚靠在床头,翻动折子,手臂和与她肌肤相贴。 她更觉离奇,他下午靠在床头看奏折,有说不上来的荒唐,好像完全不像谢临渊所为。 谢临渊缓缓侧过眼,墨黑的眼眸与她对视。 郁卿恍然惊醒,立刻后退远离他,头侧猛地一痛! 她捂着脑袋停在原地痛叫,却听见谢临渊笑得停不下来。 郁卿睁开眼,扒拉着脑袋,发现她有一缕头发和他一缕墨发打成死结,她费劲解了半天也解不开,而谢临渊只顾着笑,丝毫不帮她一下。 第104章 始作俑者是谁也太明显了。 郁卿气愤不已,爬过去一把抽走他手中奏折,邦邦邦给他脑袋三下。 谢临渊毫无廉耻之心,被打了还要笑个不停。 郁卿举着奏折,冷着脸看他笑。 笑声一点点消退,到最后,谢临渊的看她的目光也趋近冷淡。 二人沉默地对视。 第47章 是我在掌控你! 十丈天地, 微光朦胧。 谢临渊眼角眉梢疏懒。他脸上曾有种万年不变,如箭在弦的紧绷,即便笑时也像戒备警惕, 得以令人望之生畏。 郁卿面容冷倦,唇角还残留他咬破的齿痕。 本以为醒来后, 她会恐惧愤怒,恨到想杀了他。或许还没反应过来, 她现在才平静得出奇。 “我怎么想不重要, 你如何做才重要,对不对?” 她的嗓音似在诱惑他点头。谢临渊微怔, 接着眼中闪过一丝恼意, 垂下长睫,避开了她的视线。他瞥过脸去,想说,你还算有自知之明。 郁卿睁大眼,不放过他每一丝动静。 他喉结的涌动, 颌边线条的起伏, 准备开口时气息微动, 寡情冷血的薄唇就要张开, 甚至那一句“你还算有自知之明”的低音都朦胧响起—— 她甚至都猜到他会说什么话了! 郁卿攥紧指节,准备给他狠狠一耳光! 一切却忽然消退,重归宁静。 淡日风光, 吹开锦绣堆叠的垂幔。承香殿中只余风声。 谢临渊侧目。 窗外枝叶投落虚幻的影,穿过床幔,摇曳在她眉眼间。眸光粼粼,清如湖水,忽明忽暗。 那是一棵梨树的枝叶。 少时她说, 后院要栽梨与桃,从夏末吃到秋天。 窗外这棵梨树,并非一直长在承香殿。 她看见过许多次,从没露出会心的笑意。 正如她听见酿酒时,反问他柴火也能酿酒。 许多事郁卿并不知晓,比如他已寻好一户姓郁的清正读书人家,赐宅修祠,点了他们族中兄弟作官。她从不提为何不给她位份,他也绝口不谈,好避免给她拒绝羞辱他的机会。 真的不重要吗? 谢临渊看着她的眼睛,讥讽的话语屡屡跃至齿间,又含进舌根。 郁卿双眸微眯,紧紧盯着他。随他双唇微动,一次又一次捏住手指。 若走到这一步,他还说不重要,那等同于侮辱她是个彻头彻尾的玩物。她会给这个无药可救的狗皇帝一耳光,然后就当狗咬了她一晚上。她出宫后,一定要写个话本子,就写孟太后如何羞辱谢临渊,传遍天下! “……重要。” 啪! 他开口的瞬间,郁卿直接给了他一耳光。 谢临渊闭着眼,侧过脸去,碎发半遮住颊边红痕。 郁卿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 但不后悔打他就是了。 谢临渊的呼吸深深起伏了一下,转过脸来,眸底阴沉,似是被激怒。 郁卿也怒目相视。 愤怒似乎捅破了夹在二人之间的窗纸,郁卿扑上去厮打,谢临渊翻身将她压制在榻上。他锁骨被郁卿挠了一道血印,她双腿被谢临渊的膝盖抵住。 “放肆!”谢临渊几乎咬牙切齿道,“朕承认重要了还不够吗!” 郁卿仰起脖颈斥道:“重要你还这样对我!” 谢临渊语速极快:“重要指的是你恨朕更重要!朕就喜欢看你恨朕时暴跳如雷的模样,就像现在!” 郁卿蓦地定在原地,眼瞳震颤,要说出口的话卡在喉间,最后化为一声叹息,彻底卸下力来,绵软仰躺在榻上,喘着气。 谢临渊双唇抿得发白,长眉皱成一团,胸中郁结纠缠。 他扶着额,牙关紧咬,亦想辩解一些事情,却不知从何说起。 片刻后,郁卿笑了一声。 她重新转过脸,直直看进他的眼中。 郁卿已经很熟悉他放狠话的模样了。 见过他面对太后的冷静,他的失控,烦躁,嘲讽,都突然变得不可怕了。 与其说发怒,更像一种……脆弱的伪装。 “其实我非常重要吧。”郁卿以一种洞悉真相的嗓音,平静道:“重要到你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得到我,甚至甘愿完全忽略你自己的情感。” 谢临渊浑身燃起一股强烈的不适,立即松开郁卿,好似她是一团烈焰,正灼烧他的皮肤。 他不想听懂郁卿所言,只想尽快激起她的愤怒,焚烧她的理智,让她闭嘴,让她简简单单恨他。 他逼近她的脸,墨发垂落在她红润的唇角,有意向她暴露他眼中暗藏的讥讽。 “朕忽略的是你,你无足轻重。” “是么?”郁卿双手撑在腰际,似鱼一般灵巧,滑起上半身,与他平视对齐,“既然我无足轻重,那你为何非要我恨你?哪怕说出这句话时,你也会心痛。” 她双眸纯真又狡诈,光辉夺目,映出他真实的面容。 谢临渊对视一刻,就被刺伤。 他立刻垂下眼去,落在她松散寝衣下的痕迹:“前夜你可没用这幅语气哀求朕。” 谢临渊打量她的视线,好似摩挲她的肌肤。 第105章 郁卿脸颊唰的烫红,猛地推开他:“走开!” 谢临渊敏锐嗅到她羞恼的蛛丝马迹,笑了一下,撩开她鬓角顺滑的长发,捏了捏她通红的耳垂,好似采撷战果:“你是朕的。” “我是我自己的。” “那你该睁开眼看看,谁在掌控你自己。” “是我自己!” 郁卿也用实际行动反驳他的话。她撇远脑袋,顷刻被他扣住脖颈拉回。 丝绸的床褥太软滑,他无需用力,便能将她拢在一方狭小的空间里。他不断故意松开手,她就像游鱼,敏捷,狡黠,轻盈,一次次尝试逃离,一次次被他拉回。而他逗弄池中的鱼儿,任凭她左右摆尾,四处碰壁。 “看好了,是朕在掌控你!”谢临渊冷声道,“朕让你恨你便要恨!” 追逐围猎到了尽头,猎人彻底失去耐性。郁卿听见他的呼吸声发沉,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滚烫。最后被他一把钳制住腰肢,倾身而上。 在千钧一发的时刻,郁卿扯住他的衣襟,主动迎向他落下的网:“是我在掌控你!” “……笑话!” 她茶色眼眸中,朝气蓬勃生发:“只要你想掌控我,你就逃不出我的掌控了!” 谢临渊感到灼痛,好像她抵在他胸前的拳头,正紧紧攥住他的心脏。 他们对视一眼,接着用尽一切,竭力地证明自己。 …… 第二日是天子生辰,满朝文武来贺,并有四方诸国大使趁宴献上朝贡,与大虞互通往来。 因为郁卿的通风报信,太后娘娘拒不出席天子生辰。 往年他们的关系也没如此恶劣,人前还愿意演一演母慈子孝。朝臣们不明所以,一波又一波地来问太后娘娘凤体可安。 谢临渊面上不显,答得从容,却觉得乐人琵琶格外嘈杂,恨不得让他们安静点,到最后显然失去说谎的耐心。 太后不在,命妇席上的首座也空着。李贵妃只得代行其事。礼制上添了诸多不便,也没有办法。 众人得机轮番劝谏陛下,早日立后。宗室郡王们刚贺完生辰,三两句就要拐去立后。李贵妃和他说了仅仅三句话,中间那句都在劝立后。 听一次尚可,谢临渊听了足足近百次,忍到额角疼痛。 这个生辰宴,堪称他登基以来最混乱的宫宴。 今年的上元宫宴次之。 自从与郁卿重逢,一切似乎都隐隐向失控倾斜。即便他不甚在意某些细节,但至少不是今日这般。 谢临渊将这些念头抛诸脑后,应下崔大将军敬贺。 案前杯酒尚温,这是河中道御贡的玉醖金波,在杯中呈出澄黄清褐的色泽,就像…… 郁卿的眼睛。 谢临渊被这个念头钉在原地。 他的二指端起轻巧的杯身,静静与杯中酒对视。 这不是什么上元宫宴、踏春宴、重阳宫宴。那些宴上他放任朝臣们醉饮,自己在屏风后静静听着,他想走便走,想留便留,无人知晓他来去。 可今日是天子生辰。 若他离开,会有无数人打探他的去向,询问他去见谁。 谢临渊下意识瞥去命妇席间。 他应该至少先给郁卿一个份位,让她不要独自在承香殿中偷懒睡觉,将他一人撇在宫宴上,面对群臣叨扰。 可他该给她何种份位?若给得太低,今后还要筹谋如何提拔。若直接让她做皇后,她肯定会揪住这点不放,嘲讽他是不是喜欢她。 若是内侍宫婢,她们身份低微,来去不会被注意到,还不用远远坐在席上,能随时来他身侧斟酒…… 他冷笑一声。 就她那点心眼,做宫婢指不定被其他人欺负。 谢临渊应了裴左丞的敬贺,他口中一张一合说了许多,都渐渐模糊。 有一道声音在他耳畔,干扰他的思绪。 他曾经也是这般吗? 不过区区两个时辰,就迫不及待摆驾承香殿? 郁卿刚刚进宫时,他只深夜理完政事后去一次,有时太晚,就照例宿在寝宫。后来他竟将时间提前到傍晚,再后来午间也要去一趟。这两天与她整日厮混,连奏折都搬去承香殿批阅了。 如今他不得不承认,有些事潜藏在不被察觉之中,悄悄变成另外一幅模样。 “是我在掌控你!” 这道声音忽然响起,谢临渊倏然一惊,面前裴左丞正好说完了。 谢临渊微微扯动唇角,说起一些冠冕堂皇的君臣之言,命内侍给他赏赐,将他打发走。 裴左丞望着他,欲言又止。他有一种直觉,天子方才没听他讲话,或许他提起手中立后诏书,惹天子不悦了。 这些年天子迟迟不立后,裴氏已经等不起了,明年之前若陛下还不大婚…… 裴左丞深深皱起眉头,环视宴上。 为何最近不见薛郎与夫人? 谢临渊见完裴左丞后,似是不悦。 下一个来朝贺的臣子说了两句,就受不住天子周身沉滞的威仪,汗流浃背地接过赏赐离去。 ……明明是他在掌控她! 谢临渊反复思索,指节轻轻敲着案几,内侍为他换了新杯,添上今年新酿的九酝春。 第106章 杯中清澄透亮,上好的清醴如水,回韵悠长,却无色。 谢临渊垂眸片刻,忽然叫内侍将其倒掉,换回方才的玉醖金波。 这不合规矩。 可他已是天子,不必恪守规矩,普天之下他便是王法。 只要见完这些人,就能离开。 但殿外还有数不尽的朝臣、番邦、远道而来的西域南越诸国使臣觐见,一眼望不到头。 若想提前离席,将众卿撇在宴上,他必须有一个服众的缘由。 谢临渊愈来愈焦躁,心中仿佛有一股邪火燃烧。 她尚在承香殿,又不是去见薛廷逸了,何必如此。 但若她偷跑去见薛郎呢? 谢临渊又应下一位臣子的敬祝,问他:“近日可见薛廷逸了?” “微臣今早还在大理寺见薛郎在盘查旧案。” 谢临渊颔首,他应是这两日受她影响,心绪不宁,才怀疑这种蠢事。 郁卿这两日不太平静,总是生气,动辄对他又踹又踢,他向来不会还手。万一他不在,她无处发泄,被气哭了,该怎么办? 若她又闹脾气,不肯吃饭呢? 谢临渊瞥了眼天色,刚过正午。 上一次见她还是今早。她懒懒躺在衾被里,睡得极沉,唤也唤不醒。昨日似乎的确折腾得够呛,再往前一日亦是如此。 谢临渊眼中闪过懊恼的神色。 又累,又被气哭,还不肯吃饭……反了天了! 他沉着脸,手臂支在案几上,命众臣先行宴饮,便拂袖起身离席。 他胸口那股躁意不断冲击他的喉咙,像猫爪,像白蚁啃噬。他再不去,或许郁卿就要脱离他掌控了。 朝贺被迫中断,群臣不知天子何时归来。柳承德望了眼陛下前去的方向,面色如常道:“至少小半个时辰……” 裴左丞犹豫再三,问:“可是太后娘娘凤体有恙?” 此话一出,众人皆提心吊胆。能令陛下抛下百官,中断朝贺,也要去处理的事,定是太后急病。 若太后薨了,婚丧嫁娶皆得停滞,与其等待,不如提前。 一时间,京都勋贵们暗流涌动。 - 郁卿腰腿都酸得厉害,起得很晚,错过了平时吃早膳的时辰,因而饿得有些狠,吃得也比较饱。 吃得饱了,就想出去消食。 上次摘掉脚链后,她就没再戴上。今早她看见锁链丢在床幔堆叠的角落里。她立刻偷偷藏起来,研究出谢临渊是如何单手解开的,又支开雪英,不动声色塞进一个斗柜深处。 她借口想看司娘子跳舞,命内侍将她唤来殿外的北海池旁。二人凑得几近,窸窸窣窣说了一会儿话,似乎又干了些什么,雪英要细看,郁卿只说她来还她的布偶。 从北海池回来后,郁卿安心不少。今日风光晴好,还有雪英扶着她,边走边吹风,慢悠悠散步回来也无妨。 然后她就看见谢临渊站在承香殿门口,沉着一张脸,阴郁好似暴雪夜,见她就像点了爆仗似得问:“你去哪儿了!” 郁卿心情好,刚想呛回去,就被他一把拉进承香殿。 嘭一声殿门紧闭。 郁卿还没从晕劲儿里出来,就被牢牢压在门上,接着他双手捧住她的脸抬起,焦灼不安地吻上来。 她愣了一下,立刻踹了他三脚。谢临渊压得更紧,几乎与他毫无缝隙贴在一起。他放开她的嘴唇,黑瞳与茶眸对上,近得几乎连眼睫都交织在一起。 他语速快得几乎听不清:“你踹了三次。” 不待她张口,他立刻封住她的回答。随着唇齿的进犯,他还不断将她抬起的腿脚压制。 郁卿扬手要给他一耳光,谢临渊似乎恼了,攥住她的手腕,按在门上,沉沉盯着她道:“今日不准打脸。” 他还要回宫宴。 郁卿气恼不已,反手掐了他的手背。谢临渊没有抵抗,她又拧了把他的手臂,力道之大绝对青了。 她连掐带锤,谢临渊回应得又急又深,似要将她的魂魄都夺去他身上。 好不容易才等他放开了,她也彻底脱力了。 郁卿喘着气,而谢临渊喘得比她还急促,还定定地看着她。 郁卿皱着眉头,缓缓起来,慢慢走到桌前坐下。他过来要扶,她一把甩开手。 谢临渊也不气恼,只笑了一下,便起身走出承香殿。 “神经。”郁卿的嘀咕从背后传来。 他不理会。 这下她应该明白,她根本无法拒绝他的掌控,只能安安分分守在承香殿等他到来。 内侍跟上来,谢临渊问了句时辰。 他顿时觉得长安宫修得实在太大了。 回到宴上,众人神色各异,旁敲侧击。 谢临渊神情莫辨,分不出喜怒。 天子似乎比去时更平静了一些,或许是太后急病转安了? 但过了一个时辰,他又频频移目向杯中玉醖金波。 天子的一言一行皆有众人瞩目。他鲜少暴露自己的偏好,几个坐得近的眼尖敏锐,立刻记下了玉醖金波。 第48章 她想把他也扔水里去 第107章 谢临渊只在承香殿待了两刻。 若非生辰宴, 谢临渊早想回去。然比起赴宴,他显然更看重政事。 他点了好些朝臣留下听政。三省官员也习惯他对政事求全责备。老臣们讲起先皇在世时,日子可比如今清闲多了。摊上这么一个天子, 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北凉质子近日逃出京都,尚未查明是谁助他离开。崔大将军愤然责罚了带质子出门的守卫。会伺机逃跑的人, 就该牢牢锁在府中,时时刻刻盯着, 绝不能放松。 他说完后, 天子面露笑意,不知想到了什么。 陛下尚是太子时, 曾被派去北凉前线。 十年时间, 足够让虞人忘记他当年残暴手段。譬如将北凉王的颅骨做成碗,装羊羹给王子饮,饮不下就当场斩首。 十年也足够一个部族休养生息,卷土重来。 如今谢临渊已是天子,绝不可御驾亲征。他尚无子嗣, 皇室宗亲不堪用, 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 大虞势必大乱, 北凉也会借机南下。 好在范阳节度使牧峙常驻北方重镇,他乃两朝忠臣,当之无愧的封疆大吏。群臣提议, 此次派几个小将去支援便是。 谢临渊颔首,不断瞥着殿外天色。 他们还要磨蹭到何时。 又说了两句客套话,群臣终于开始举荐。 崔大将军义正言辞道:“右武卫杨三郎年少习武,曾任……” 镇国公不小心洒下一杯茶,打断了崔大将军说话。他道歉后不着痕迹地抢过话头, 举荐起自己的人。 崔大将军面色难看。 谢临渊心中冷笑他二人虚伪,继续瞥着殿外。 她这两日不做功课,估计闲得发慌,得给她找点事做,最好是能来前朝的。 “李氏已满门致仕,国公还要让族中子弟去定北军中历练,实在是用心良苦……” “杨三郎是崔大将军的外孙女婿吧?后生可畏啊!” 天子指尖点着案几,时而眼含笑意,不知在思考什么。 殿门外走来两道身影。 雪英提着茶壶,站在柳承德身后,垂着脑袋。 谢临渊顿住。 崔大将军蹙眉,以眼神询问柳承德的不告而入。 镇国公也莫名其妙地盯着雪英。陛下刚登基时,有胆大包天的宫婢冒犯,自此议政殿中全是内侍服侍。 不待二人走近,谢临渊竟起身往外走。 崔将军的话卡在嗓子眼,谢临渊向他摆手:“众卿稍候。” 不知柳承德带来了什么消息,陛下竟要亲自出去听,看来不想走漏半点风声。 殿外,雪英焦急禀告:“夫人偷偷跑去见太后娘娘了!” 谢临渊头疼欲裂。 不过两个时辰,她就不能安分一点! 他母后自得知谢非轶的消息,就日日悲哭暴怒。郁卿本就缺心少肺的,此时跑去,是想被母后拿香炉砸脑袋,好变成痴呆才甘心吗? 柳承德望了一眼殿内:“若陛下担心夫人安慰,奴立刻去一趟避尘堂带回夫人。” 谢临渊嗤道:“不必,她自找的。” 柳承德提心吊胆地搓着袖口,太后娘娘过于激动,和夫人打起来,陛下定会重罚夫人。罚完估计又要难受,来去折腾,还不是折腾自己。 雪英也瑟瑟发抖,夫人得知今日陛下生辰宴,还由衷欣喜呢。结果转眼就跑了,实在太令人寒心。 谢临渊浑身冷意回到席间,直接点了右武侯宋参军和其他几个人名,就让群臣退下,自己也离开了。 裴左丞和镇国公皆一愣,宋参军曾是一围场养狼的猎户,被陛下亲手提拔。明显是陛下早就拟好人选,听他们争论,不过想让崔李两家互相曝出对方党羽罢了。 - 避尘堂内,孟太后跪坐在琉璃像前的蒲团上,拨弄着砗磲手串,口中诵着忏悔咒。 郁卿脑袋发懵,待她念完,才问:“妾身已如实告知娘娘消息,请娘娘履行约定。” 孟太后不言,砗磲珠一颗一颗击鸣。 郁卿叹了口气:“娘娘难过,妾身理解,妾身可以等。” 等几日,等几个月都行。希望她能尽早走出阴影。 孟太后嗓音如槁木枯哑:“你如今已是陛下的人,就别妄想逃了。” 郁卿抿唇没解释,她能理解孟太后的想法,雪英也说过类似的话。若她和陛下发生关系,她就是陛下的人。但他们只是打了彼此一顿而已。她拿了司娘子给的药,可以保证不会有多余牵扯。 “两个人的事只在两人之间,与旁人无关。而娘娘与妾身的事,是答应帮妾身逃出去。” 孟太后淡淡道:“今后切莫说这话了。” 郁卿气愤地发现,她被毁约了。 她冒着巨大的风险来避尘堂、见建宁王、通报消息,甚至不惜吐了半夜,和谢临渊大吵好几架,进而去床上打了两天。 孟太后得到她想要的,立刻翻脸不认人,装得若无其事。 她连谢临渊这个狗皇帝都不如!起码重逢后狗皇帝答应她的事,他都做到了。 上梁不正下梁歪! 郁卿扭头出了门。 第108章 站在殿门前,她双手环抱自己,缩在一起。 到此刻她才感觉被什么东西侵犯了。 没事,她总会走的。 郁卿一遍遍默念,她总会离开这个阴冷的佛堂。 宫婢在一旁催促她离开,她也不理。 竹林幽幽,清风吹起她两丝鬓发,挠在脸颊。 琉璃观音像无暇明净,折射出虹光,落在郁卿下摆。 堂中孟太后的诵经声又响起,虔诚庄严,救苦救难渡一切苦厄…… 宫婢们悲叹,甚至落下泪来:“可怜天下父母心。” “太后娘娘也有自己的难处,夫人要见谅。” 郁卿越听越恶心。 但能找谁评理?太后娘娘是大虞顶天了,谁都没法报复她。 她好歹也是皇后、太后,母仪天下,尊贵无比,竟连这种小事都能诓骗别人。 郁卿来回踱步,实在气不过,怒不可遏地冲回殿里:“我当初就该告诉你建宁王死了。” 砗磲击打的声音忽然停住。 孟太后缓缓转过身,看她时像看一个幼稚赌气的孩子。 她笑了下:“你以为你是陛下宠妃,就可以肆意妄为了?” 郁卿皱眉道:“什么宠妃,我连份位都没有,我说这话是因为……” 她忽然想起,太后给她的纸条被她投入湖中,如今死无对证,定是算准了她更怕留下证据。 难怪谢临渊说“谁都会背叛朕”,有这么一个娘,可不是么。 郁卿还是很骄傲的,她母亲虽是普通人,但比谢临渊母后好万万倍。 “行吧。”她叹了口气,“那恭祝太后娘娘早日脱离苦海。” 郁卿往外走。 “留步。”孟太后叹了口气,目光悲悯,让宫人给郁卿一串白砗磲手串,一本忏悔咒经书。 白砗磲手串和太后腕间常年佩戴的一模一样。 郁卿毛骨悚然。 孟太后道:“你与这长安宫有缘,今后便与哀家一起诵经念佛,给陛赎罪消业罢。” 宫婢瞧见白砗磲手串,都怔愣片刻,让郁卿赶快叩谢太后恩赐。毕竟连李贵妃也没这待遇,太后给她是看中她了。 郁卿差点吐了:“不必了,我不要。” “放肆!太后御赐,你还敢抗旨了?” 郁卿气不打一处来,硬着头皮接了。 宫婢瞪了她一眼,退出殿外。 郁卿攥着手中的佛珠,皱着脸道“娘娘若真想消陛下业障,就不该求神拜佛,而是该把建宁王养成一个正直善良,兄恭弟睦的人” 听到她的话,孟太后猛地起身:“你认识轶儿?!” 郁卿不仅认识,还差点被建宁王反复侮辱,最后丢去当营妓了。 看到建宁王被剜双眼,砍双腿的第一眼,郁卿就立刻明白,为何当年她遇见林渊时,他双目失明双腿残疾,重伤昏迷。 这两个人有深仇大恨,互相报复罢了! 但谢临渊如此工于心计,阴谋层出不穷,难道斗不过刚愎自用的建宁王?或许其中有猫腻。 她没兴趣知道这两人之间还发生了什么,这又不关她的事,少扯上她了! “你是轶儿府上的……”孟太后上下打量她,呼吸急促,忽然怒斥道,“你这个背主求荣,水性杨花的贱妾!跟了轶儿不够,要跟着朝臣,最后还要攀上陛下!” “你骂我?”郁卿愣了,转眼反应过来,怒不可遏道,“你少将责任推到别人身上!天天用神佛给你的言行镀金,真是侮辱了这尊观世音像,观音菩萨下凡第一个找你麻烦。” 孟太后没遇到过有人敢骂她,从来都是她骂别人。 顿时脸色惨白:“你——” 郁卿指着头顶这座琉璃观音:“你我看你吃斋念佛根本不是给陛下赎罪,是给你自己赎罪吧?做了那么多恶事,心很亏吧?天天赎罪赎罪,说得好像你多伟大似的。你骗骗狗皇帝就算了,你骗不了我!” 当然,这话她不可能当着谢临渊的面说。 谢临渊对他母后骂不还口,打不还手,还修了这么一座奢华的避尘堂,不让人扰她清净吃斋念佛,明显是觉得他的母后还有点爱他。 尽管那一点点的爱都称不上是爱,只是有时愧疚也能看着像爱罢了。 孟太后气得目眦欲裂:“放肆!” 郁卿笑了,她说这个词的模样和谢临渊如出一辙。 “你、你……哀家从没见过如此不懂尊卑,不知廉耻的人!” 孟太后双手颤抖,眼眶含泪,扶着案台重重咳嗽。 郁卿看她在佛前气得失心疯,顿时万分后悔。她骂谢临渊骂多了,一气之下竟然逾矩骂了太后…… 但她也没骂多狠,太后都用脏字,她都没用。 她只不过说出一些憋在肚子里的真心话!凭什么要任由孟太后随意辱骂她,就凭她违反约定利用自己吗? 郁卿咬了咬嘴唇,扭头提着裙摆就跑。 跑到殿门处,宫婢们怒目相拦,郁卿反手一把抓住她:“你们太后要疯了!快跑!” 说完拔腿就跑,兔子一样蹿出去了。 宫婢被她倒反天纲的举止颠覆在原地,张着嘴愣愣看她绝尘而去。 郁卿上气不接下气,跑到和雪英分离的地方。 第109章 雪英已不在,或许去找谢临渊了,但谢临渊被生辰宴缠住,一时也过不来。她可以先在附近走走,装模作样。 万一太后给谢临渊告状,她也没辙。败露就败露吧,破罐子破摔了,还能怎样!最多打几架罢了。 避尘堂里,太后咳了好几声,忽然抬头道:“出来!” 后堂的阴影中,谢临渊身着龙袍,缓缓走出来。 他不断抑制着唇角的笑意,忍得双肩发抖,见郁卿跑远了,终于憋不住扶额笑出声。 每次都是他被郁卿气得七窍生烟,当郁卿气别人时,他才发现有多好笑。 孟太后浑身颤抖,眼中恨意彻骨,盯着他。 谢临渊笑得深吸一口气,才缓过神。 紧接着一个香炉当头砸来。 - 夕阳西下。 郁卿独自站在北海池边,摸着手中白砗磲佛珠,叹了口气。 据说砗磲是大贝壳. 她望着辽阔的皇家池水,扬手丢出串珠。 噗通。 池水扬起涟漪,夕阳下波光粼粼。 郁卿望着那层层叠叠的起伏,又叹了口气。 忽然身后传来一道冷哼声。 郁卿已经无比熟悉谢临渊的哼声了。 她转过头,看见他又阴着一张脸,走到她身侧,脸颊边还带着一丝血线。 郁卿瞥见后,沉默片刻,也没问。但大概知道他去避尘堂了。 谢临渊负手垂眸道:“母后亲赐,谁给你的胆子扔进水里。” 郁卿撇开脑袋,深吸一口气。 她想把他也扔水里去。 但这样做不对。 郁卿攥着蕙带,在食指上绕来绕去,缓缓道:“……误会,我手滑。” 谢临渊一滞,忽然忍不住笑出来,瞬间眼角眉梢的阴冷都烟消云散。 郁卿嫌弃地盯着他。 他今天真是疯得离奇,上一瞬不怒自威,下一瞬哈哈大笑。于是她把《忏悔咒》塞进他怀里说:“陛下多读书。” 说完扭头就走。 谢临渊听不出喜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朕说让你走了么。” 郁卿深吸一口气,停住脚步。 第49章 必须时时刻刻都见到她…… 北海池水的浪声翻滚。郁卿腰间横了他的手臂, 自右到左,臂弯抵在胯尖,指节扣在心口。轻轻一提, 郁卿就被带进他怀里。 “你……” 话还没说完,后背迅速抵在水畔亭柱上。 眼前视线立刻被遮蔽, 剩下的话堵在喉咙里。 朱红的漆,银雪衣衫, 桃粉唇瓣, 瓷白肌肤,一切分外鲜艳。 谢临渊不置一词, 捏了捏她下颌边, 威慑她打开齿关,由他压制她的呼吸,劫持她的唇舌,支配她发出闷声的节奏。 郁卿不知哪里惹了他。 朦胧黑暗中,突然响起他九环金玉蹀躞带扣开的脆声。 郁卿双腿顿时哆嗦了一下, 拼尽全力推开他, 侧过脸, 慌张道:“别!别在这里……” 谢临渊淡漠的声音响起:“你可以小声点。” 说完松开她的眼, 捂住她的唇。 她因竭力倾斜暴露的细颈,恰好送来唇边。他俯首,不断落在那一截潮红的雪缎上, 到一颗明珠般的柔果,沿着弯月边缘向上。 脆弱的喘息溢出,氤氲成薄雾,牢牢拢在他掌心。 郁卿的裙摆被强硬的风探入,凉意贴在她颤抖的腿上, 激起她连踹带打,扭动挣扎。 方才她跑到湖边,用尽了力气。腰够酸了,腿够抖了。他亲就亲,怎么还想得寸进尺。 “站稳。”谢临渊蹙眉在她耳畔道,“朕这次会轻点。” 郁卿猛锤他:“你怎么天天做这种事!我以前怎么没觉得你是这种人!” 谢临渊躲开她的拳头,冷脸道:“你做错了事,还敢跟朕叫板?” 他按稳了胯,逼近凑到她眼前,浓黑的眼瞳中分不清情绪。 郁卿宁愿他怒一点,讥讽一点,好过现在气息镇静的模样。 “我做错了什么事?”郁卿愣了愣,“骂太后?丢御赐——” 话没说完,撞开了门。 谢临渊直视着她,毫不避讳,让她盯着他漆黑深沉的眼睛。满眼都只能是他,每一寸清澈秋湖都要浸透他的目光。 郁卿像一对并蒂却难合拢的枝,风从中不容抗拒地穿过。 谢临渊依然在逼问:“还不肯认?朕同你说了多少遍。” 郁卿咬着嘴唇,欲哭无泪:“我不知道。” 他眸色阴沉,冷冷道:“那就向朕求饶。” 郁卿又气又抖,张嘴一口咬到他颈侧,血味顿时溢满口鼻。 谢临渊非但不躲,还笑了一声,接着抬起她的脸,又贴上来。他只触及片刻,来不及深入,就被郁卿捂住嘴推开,又一顿当头猛锤:“走开!” 风骤然猛烈了数个来回。 郁卿的嗓音变了调:“你这个荒银无道的——暴君!狗皇帝!我真的,不知道!” 谢临渊气笑了:“朕同你说了多少次,无论谁对你说了任何事,你只许听朕一人的,朕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旁人的话不许理会!” 风吹得越来越迅疾,每吹一下都让人抖得厉害。 怕人瞧见的紧张,本就酸胀的筋骨,郁卿被他折腾得头晕目眩,喘不过气。 第110章 今日受的所有委屈涌上心头,和他累积磋磨的感受一齐狠狠击溃了她。她完全站不住,不停向下滑落。 可谢临渊才开始,根本没有停止的意思。 她忍了一会儿,忽然泪如雨下,手背抵着脸,鼻尖通红,崩溃大哭。 “你不就会欺负我么……我还能怎么办,我谁都打不过,谁都能欺负我……” 谢临渊僵在原地,怔怔看着她脸上的泪水。 半响,忽然察觉到胸口密密麻麻地疼。 他双唇抿得发白,干涩道:“别哭了。” 他说完,郁卿哭得更伤心,眼泪大颗大颗砸下来,每一滴都重击在他心上,让他也喘不过气。 他拿龙袍袖子擦,湿痕蔓延了整个袖口,就是擦不完眼泪。 越说别哭,她哭得越难过,眼睛通红,嗓子哑得说不出话。 谢临渊不想承认自己慌了。 他想说,又不是前两日没做过,明显有时她也想来制服他,看他难以抑制地喘息时,还会露出挑衅的神色。 或许他的确该轻一点,明明他每次都很克制了。 谢临渊扶着她发抖的腰身,不动声色用手丈量,郁卿和他比,实在纤细柔软得惊人。从前他没注意过女子具体都是怎样,京都贵女们娴静文雅,扶风弱柳。但郁卿上蹿下跳,和脆弱毫不搭边,总让他误以为她坚固难折。 他沉默地将她托起来一点,让她支撑的力道都卸在自己身上。 谢临渊懊恼地说:“是朕没想到你身子这么弱。” 郁卿一巴掌打过去,上气不接下气:“就这个原因吗?” 谢临渊低头去想,片刻后勉强道:“朕不该在这里。” 郁卿又给他一拳:“还有呢!” 谢临渊咬着牙,怎么还有。 郁卿开始推他,让他出去。 谢临渊深深蹙起眉,每回她都是这样,自己好过一次,就开始推他让他走。 “别动。”谢临渊沉声,“让朕想想。” 然而郁卿更加卖力地推搡:“你出去再想!” 谢临渊在推搡中也想不出来还有什么,索性一把将她抱起来,往亭子里走。 郁卿吓得差点尖叫,捂住嘴浑身颤抖:“你先离开我。” 谢临渊沉着脸不言。 幸好他没走两步,就坐进亭中。郁卿不知道他想干什么,累得浑身乏力,尝试着稍微推了两下,又被曲起双腿按坐在他身上。 谢临渊拨开她抵在他胸前的双拳,右臂从她肋下穿过去,环住她整个脊背,叩在她另一侧的肩上。左手按住她的后脖颈,把她往怀里带。 郁卿全然融进他怀里,胸腔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她一时有些不知所措。相比吻和打架,拥抱实在太过亲密了,令她不适。 “你……先放开。” 谢临渊闭着眼没有回答。他身上总是更冷一点,但此刻周身却十分灼热,尤其是最贴合的地方,烫得郁卿想起身离开,却被谢临渊用力箍回来。 郁卿脸色一僵,也不敢动了。 接着谢临渊俯首,脸埋进她肩窝,侧脸抵在她的脖颈,鬓角贴着她的耳朵。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片刻后,又十分轻缓地释出,像一个落寞的叹息。 郁卿举着两只手臂,十分迷茫。 他还是暴跳如雷比较好,这样让她摸不着头脑。或许是他发现她逃跑计划了。孟太后肯定给他说了,他才会发脾气找她打架。 但天天打,谁也受不了。司娘子说那种药不可常吃,要长期的,最好用浣花煮水喝。许多乐伶嫁人生子前,都这样喝。司娘子问她想不想要孩子,若不想,有更一劳永逸的法子。 郁卿想了半天,说不知道。起码她不想和谢临渊有孩子,他也不像能做父亲的人。刘白英大哥倒像一个父亲,但他太平淡了,郁卿也很难想象另一半是类似的人。 况且这个年代的男子容易娶妾。她不介意对方有前任,但不能同时有两任。总之她与世人的差距都太大了,和易听雪都有许多差距。但易听雪好过其他男人,起码她俩缘分深,能互相体谅,像家人相处一辈子,不担心被背叛。 郁卿走神到千里之外,越想越迷糊,睡过去前瞟见亭柱边,那本《忏悔咒》落进了污泥里,彻底不成样。 这可是谢临渊丢的,不是她丢的…… - 过了一会儿,谢临渊发现她竟睡着了。 夕阳逐渐沉下去,有内侍来亭中找他,隔着很远,就被他一个眼神盯回去了。 他晃了晃郁卿,她居然不醒。 顿时又气又好笑。 刚才还问他还有什么,等他想出来,她竟又抛下他了。 谢临渊怨气冲天,埋首深深地吸了一口。 他沉默片刻,道:“卿……” 刚说出口,却立刻闭紧嘴,像一口毒药卡在喉咙,深深忌惮这两个字。 他探了探她心跳,还好她没醒来。 谢临渊这才松懈下来。 有时候郁卿睡着更好,起码她不想逃离他。 谢临渊早就清楚她想做什么,只是没想到她还敢去避尘堂。 今日孟太后破口大骂时,他正好赶来,准备直接拉走她。但随即郁卿说的话让他冻结在原地。 什么叫骗骗狗皇帝? 第111章 谢临渊不想去看她的眼睛,他和太后今日彻底决裂,也不想回避尘堂了,他又不想理政事。他只想立刻掌控她,让肌肤相贴,看她因他一举一动而产生喜怒哀惧。 自从与她有了肌肤之亲,郁卿好似愈发容易脱离掌控,他离开半个时辰,都会焦忧她在做什么。 谢临渊揪了缕郁卿的头发摆弄。 夜风起了,郁卿却一直是暖融融的。 她的脊背细薄伶仃,像吹飞的一张纸,顷刻就要乘风而去。 谢临渊阴了脸,下意识箍紧她,手贴在她心口的背面。 她的心跳如此鲜活,像初生的幼鹿,每一跃都想触碰他的掌心。 谢临渊又吸了一口。 她怎么连身上的香气都是暖的。 - 郁卿终于被任命了一个讨厌的差事。 给陛下写起居注。 为此她天不亮就得跟着谢临渊爬起来,被套上女官的衣服,塞去太元殿的朝会上,坐在帘后记录。 她和谢临渊大吵了几架,说她不想总看到他那张脸。 谢临渊听完面色冷得要杀人,郁卿一溜烟就跑了。晚上还把殿门锁起来,不让谢临渊进来打架。又隔着殿门嘲讽他奸银掳掠无恶不作,把他气去了天子寝宫。 郁卿当晚睡了个踏实好觉。没管谢临渊辗转反侧一整夜。 但第二天早上,柳承德亲自来开门,最后郁卿还是被迫去了。 自天子登基,起居注写得极为模糊。内史台的起居舍人都是闲散职位,两个混吃等死的老翁间,骤然被放个女官进来,皆都不敢和她说话。 柳承德提点:“陛下五更便起,临大小朝会,然后用早膳,听政,用午膳,召见臣子,批阅奏折,你负责事无巨细记录陛下言行赦令,措辞不必太精准,剩下的交给起居舍人就好。” 郁卿怀疑谢临渊故意整她,她连字都写不全。 朝会时,郁卿写字的速度根本跟不上谢临渊的语速,好多话她也不明白,于是简单写写就安心放下笔,靠着柱子昏昏欲睡。 谢临渊面带倦容,坐在龙椅上,正听众臣为攻打北凉的破事争执不休,他听得头疼,忍不住侧目看去,帘后的郁卿竟靠着柱子睡得正香,甚至还自带了靠枕垫。 他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朝臣们退去,三呼万岁声才把她震醒,她照猫画虎跟着众人拜。揉揉眼睛起身,谢临渊已经冷着脸走到她身前,一把夺过她手中写了一半的纸,看完他额角青筋直跳。 只见上面写:“卯时三刻,上御太元殿大朝会,狗皇帝嘴太快汪汪大叫听不懂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 柳承德抬眼一看,陛下被气得冷笑。 - 但郁卿也很郁闷,这些日子一天到晚没有一刻和谢临渊分开。她走个神,他眼神就会斜到她身上来。 谢临渊看她不爽,倒是开心了,甚至还动不动盯着郁卿冷笑。 就算她不恨他,又能怎样?还不是得天天看着他,只能看着他。只要他起抬手,就能握住她的手腕,扣住她的手指。 谢临渊也这样做了,当着议政殿中召见臣子时。 郁卿被拉住手时,脑袋嗡的一声。 她怒目相视。 堂下还有人,怎么就拉她的手? 郁卿不断挣扎,谢临渊就是不放,甚至面无表情一把将郁卿捞进自己怀里坐着。 她屏息凝神,心跳如擂鼓,捂着嘴缩成一团不敢说话。 若阶下应答的臣子抬起头,就会发现她。 谢临渊翻着折子,和堂下叩首的臣子议论,语气中不辨喜怒。 他胸腔里传来声音,在郁卿耳畔轰鸣,震得她浑身发抖。 时间变得尤为漫长,直到谢临渊让对方退下之前,才把郁卿从怀里抱出来,放在一旁。 待人走后,谢临渊扭头笑看着郁卿。 郁卿脸色极差,扬手就给了他一耳光。 啪一声。 谢临渊不怒反笑:“现在明白是谁掌控你了?” 郁卿气愤离去,走到议政殿后门外吹冷风消气。 谢临渊紧紧盯着她的背影。 内侍们纷纷低下头不敢看,柳承德犹豫再三,上前问道:“陛下,何苦令夫人羞愤难当呢?” 谢临渊丢下手中奏折,冷声道:“朕就是要她羞愤发火。” 如果她既不笑又不哭,既不爱也不恨。 她总得为他做出一点反应。 殿后的郁卿也听见这句话了。 她闭了闭眼睛,安慰自己不要理,越理越得寸进尺。 她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布偶娃娃,身上穿着宜春苑的舞姬的衣裳。 捏捏布娃娃,里面发出古怪的沙沙声响。 司娘子真是什么奇怪的药都有,郁卿拿了三只金簪子换来了一包好东西,若能找准时机,给谢临渊灌下去,她跑路的几率大大提高。 只是他日日同她在一起,就算灌下去,她也会被侍卫拦下,跑不了多远。 郁卿皱着眉头想,若陛下有个什么大事,没法带着她,就好了。 但这样的机会太少了,如今谢临渊疯病愈加严重,她吃完饭去外面散步,他都要跟着。她很难想象有什么场合她不好参与。 第112章 第50章 朕一直在后悔 天阴着, 凉风嗖嗖,像鞭子打在人手臂上。 郁卿走下白玉台,靠在孤松底下的避风处。 前头杜航挂着刀正步威行, 脸上却轻松,应是刚下了值, 准备回家去。 难得看见一张熟人脸,郁卿朝他打招呼。杜航怔愣片刻, 忽笑道:“郁尚宫怎在此处?” “陛下生气赶我出来。”郁卿颠倒是非。 御前侍卫皆知她爬议政殿顶的事, 杜航劝和几句,郁卿听得不高兴, 转走话题:“你山菇豆腐馅包子挺好吃, 可否传我秘诀。” 杜航恭敬答了。又说到白山镇的山菇,以及他进山采蘑菇的地方。郁卿抠着下巴,恍然想起她当年也在那处采过。 蘑菇做了一锅汤,她与林渊喝了后,说起采蘑菇的种种过程。林渊听罢问:“你猜有没有毒?” 自然是没毒, 但郁卿“啊?”的语调很精彩。 林渊笑了声, 转身不言语, 任郁卿抓耳挠腮, 拽着他衣袖问如何是好,片刻后才明白他又逗她玩。 当时郁卿只轻轻推他一把。 现在谢临渊再惹她,她一拳怼上去。 她本是如此温柔的一个人。 郁卿笑着说起当年采蘑菇摔倒脸着地的事, 将杜航也逗笑了。两人小声哈哈时,谢临渊忽然出现在玉台上,俯视着孤松下的二人,冷冷道:“玩忽职守。” 他脸色阴沉到滴水,郁卿收起笑意, 面无表情走了。 回议政殿后,谢临渊似乎越发看她不顺眼,故意说些阴阳怪气的话。郁卿一概装听不见,拿着笔认真画一只头戴冕旒的狗。 谢临渊质问她到底想怎样。 郁卿抬头道:“我不想做女官了。” “那你还想做宫婢伺候人不成?” 郁卿沉默片刻:“陛下还是给我一个份位吧。” 谢临渊浑身烦躁和阴沉脸色骤然消失。 他负在身后的手缓缓攥紧。 郁卿良久没听见他答应,奇怪地望向他:“陛下不同意么?” 案前的天子纹丝不动地打量着她,疑惑不解。 郁卿只是受不了白天给他干活,晚上和他干架了。狗皇帝精力旺盛,她跟不上。 后宫不得干政,拿了份位不用十二时辰都和他一起,她就在承香殿里躺着缝布娃娃衣服……才怪。 半响后,谢临渊垂落眼睫,清了清嗓子嗤道:“你居然还想索要份位?” 可能嫌她嫁过人,且来路不正。 “那算了。”郁卿继续写着鬼画符。 谢临渊见她许久不言,似是结束了这个话题,顿时懊恼地抿紧双唇,想着如何不动声色让她重提一次。 或许上苍也在帮他。 郁卿写着写着,顿觉未来一片黑暗,他后宫的位置那么多,他们打过那么多次,要个份位都不可以? 她叹道:“陛下,你就随便给一个呗?” 谢临渊立刻道:“你要的话也不是不行。” 郁卿怔在原地,眸光闪动,肉眼可见地缓缓露出一个真心笑容:“多谢陛下。” 谢临渊咽了咽,飞速瞥过她一眼,掩去眸底的晦暗不明。 郁卿抽出一张纸,落笔:“酉时五刻,上封御前女官郁卿……” 写到此处,忽然抬头问:“陛下要封我什么?” 她等了许久,谢临渊似陷入静思,蹙着长眉,时不时狐疑地看一眼她脸上笑容。 郁卿也撑着下巴等着,想知道谢临渊到底封她什么,这关乎她以后跑得多容易。 其实她心中已经有个想要的了。 又过了好半天,谢临渊才淡声含糊道:“随便……就皇后吧。” “啊?”郁卿傻了,下意识后仰,惊得嗓音都提高,“你说什么?你真心要封我皇后?” 谢临渊漠然道:“朕不过是诈你,你不会真以为朕要给你皇后之位?朕的诏书早下给裴氏女了。你要什么可以自己提,但要有点自知之明。” 他重新垂下眼去,翻开奏折,开始批阅,再不看郁卿了。 郁卿捂着额头,手肘架在案台,思绪一片混乱。 她要份位要得很安心,这就是个虚名。 若她真想和谢临渊在一起,估计会极为厌烦,就连皇后之位都不喜欢。一群人中争地位最高,心中最爱,有什么意思? 她从前也怀疑过谢临渊用意。 但后来想,谢临渊相当看重贵贱门第,他首先是一国之君,势必要选个端庄的世家贵女母仪天下,再纳一堆妃子联姻或开枝散叶。 但如今…… 不是她自作多情。谢临渊实在看上去太可疑。 她可担当不起皇后的职责。就算她要跑路,也不想先答应下来。那和孟太后没区别,用虚假的“为你赎罪”骗着他。 这事一定要尽早问清楚。 郁卿狐疑地盯着谢临渊:“那陛下教我帝后祭天礼节,到底是什么意思?” 谢临渊起身走来她身边,抽走她手中纸道:“你少自作多情,朕不过想让你长长见识,就你能在太元殿后睡三天,还堪做皇后?” 郁卿深以为然:“这些天陛下也看见我是什么样的人了。如果陛下疏远裴家人,迟迟不大婚,是为了等我的话——” 第113章 谢临渊冷笑打断:“朕何曾等过你,你少胡言乱语。朕不日就要将裴氏女迎入宫。” 郁卿张了张嘴:“我不知道……” 谢临渊似是要堵她话般,语速极快:“朕何须告知你?你是什么人?凭什么知道?” 郁卿不耐地瞪他:“陛下还是少说气话了!你都让我去太元殿睡大觉——” “朕何曾说过气话?”谢临渊别过脸去,眉头拧成一个结,“柳承德,你到底传没传裴左丞!下个月初八朕要迎裴氏女入宫!” 柳承德倒吸一口凉气,走过来小声对郁卿说:“夫人先服个软吧,陛下为夫人做了许……” 他话未说完,立刻被听力敏锐的谢临渊打断。 “还不快去!” 柳承德只得立刻去。 谢临渊又抽出一张新纸,丢在郁卿案前:“还不快记,下月初八朕要迎裴氏女入中宫!” 郁卿瞥了眼他,呼出心口憋着的气,也不想管了。 她不是刚进宫,不会被谢临渊两三句气话吓到,她清楚谢临渊对她有感情,不论是爱是恨还是掌控欲。 但婚姻大事不能冲动决定。 可她哪有立场管。她无法给他任何承诺,或许他大婚有了新人,就能慢慢移情别恋了。 两人就这样对峙,片刻后,郁卿俯身,一笔一划写着。 谢临渊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愈发恼恨。 郁卿写到“上谕下月初八迎”,正想着这个时代的“裴”字怎么写,被谢临渊一把抽出纸丢掉。 “出去。”他声音极轻,仿佛再也不想和她说话了。 郁卿皱着眉离开议政殿。 殿门关上后,里面传来抽剑声。 过了很久,内侍搬进去一张新的紫檀木案牍。 - 郁卿瞧着天色,准备回承香殿,可走出两步,就被御前侍卫拦住:“陛下亲谕,尚宫得跟着陛下一道,才能离开议政殿。” “他都把我赶出来了!”郁卿说。 御前侍卫行礼:“请尚宫见谅,陛下亲谕。” 郁卿只好坐在议政殿的背风处,抱着双臂。 不到夏日,傍晚还是有点凉。 今日还是阴天,郁卿坐了许久,迷迷糊糊睡着后,风向变了,吹着了她。 郁卿忽然打了喷嚏。 她睁开眼,吓了一大跳。 谢临渊站在她面前,指节攥得发白,正冷冷俯视着她。 郁卿摸着树起身,忽然被谢临渊一把握住双腕,往议政殿里拖:“朕再给你一次机会,只要你说不,朕就当着全天下人失信践诺,撕了立后诏书。你快说!” “陛下!”郁卿进了殿,猛地甩开他,“你够了!” 谢临渊怒火浸透了浓黑的眼:“你有什么资格和朕这样说话?你不过就是被朕临幸过罢了,你以为你是谁?” 郁卿从前一定会被吓到,如今却怔怔瞧他这般模样,一时竟不气了,沉默地听着。 她的无动于衷更加激怒了谢临渊。 “你值得么?”他一把将她按在墙上,逼近了道,“朕是要给你皇后之位,怎么了?你不稀罕,朕还得事事都依着你?” 他双眉紧蹙,眼眶通红,下颌线条更加紧绷,容颜美得太锋利,似鲜血淋漓的刀刃直逼人心口。 “可你就偏要反复践踏朕的真心,看朕一次又一次发疯,变成一个笑话,好让你心满意足?朕就非要一遍遍求你答应才行吗?你到底要怎样!” 郁卿靠在墙上,安静看着近在咫尺的他。 看他又愤怒又痛苦,在怨恨的泥沼中挣扎,望向她的目光带着隐隐的渴求。 她终于明白谢临渊为何总是这样愤怒。 因为他求而不得。 人失恋是会这样,大骂对方,怨恨对方的所有无情,不断贬低对方,以证明对方不值得自己付出。 当年她被林渊抛弃时,也痛苦过,恨过怨过,在江都的河堤边,扔掉了他亲手为她做的木簪。 可笑的是,他与她当年心中所想,都是一模一样。 ——难道看她失魂落魄狼狈,变成笑话,他就能心满意足吗? 郁卿摸了摸自己的心脏,如果年少的她知道谢临渊也有失恋的一天,她会满意吗? 可能不会吧,她只会觉得无趣。 若不然,她当年也不会直接放弃报复林渊。 但时间太久,她也不确定了。 回忆的碎片缓缓苏醒,她忽然想起焚毁小院时,心中所想。 她那时想:何必呢? 那时林渊抛弃了她。 于是她也回复谢临渊:“何必呢?你不该问我。” 谢临渊笑得讽刺:“那你说朕该问谁!” “你该去问问七年前的林渊。”郁卿轻飘飘道,“你俩先吵一架去吧。” 她神情淡漠,如同避尘堂中永远不笑也不怨的琉璃观音像。 谢临渊脸色惨白,不依不挠地攥紧郁卿,将她往自己怀里箍。他不信这么多日相处,他们吵了多少次架,亲吻过无数遍,做尽男女间所有亲密的事。难道只有他越来越渴望靠近她,越来越想和她肌肤相贴。难道她就没有一点点的感觉,哪怕是恨他强占她也好。 第114章 “那不还是我吗,七年前的林渊不就是我吗!”谢临渊含恨望着她,制住她的腰身,要立刻将她据为己有。 郁卿心中忽然升起一股愤怒,直接给了他一巴掌! “你少装!虽然我也记得不太清楚了……但林渊会亲手给我梳三个月的头发,林渊不会拿剑指着我!或许林渊曾真的存在吧。但你把我送给建宁王,一心成为谢临渊时,他就彻底消失了!是你吞掉了我年少的爱人,还想假扮成他的模样接近我!” 谢临渊咬着牙,闭着眼,手臂撑在墙上,依然将她固执地圈在身前。 许久后,终于还是低声道:“若朕早知道,你不是建宁王的细作。” 可此时说这话又有什么用?悔恨是最无用的,谢临渊向来不屑。 但他还是说了下去,这一刻,得到郁卿的渴望突破了他可笑的自尊。 “这些年,朕一直在后悔,将你送到他手里。朕推翻全盘谋划,发兵建宁王府,只是忍受不了他能与你一起。”谢临渊眼眶发红,望着她的目光也变得奢求,恼恨到了极点,“这样够了么?” 郁卿讶异地望着他,久久无言。 谢临渊如此孤傲的人,竟也会说出这种话来? 随即她叹了口气:“够了,我原谅你了。” 谢临渊眼中闪过一丝不敢置信。 紧接着,郁卿平淡的声音传来耳畔: “只是太迟了。” 第51章 我已经掌控你了 从墙边到天子案牍。 叠累的奏折堆坍塌, 辟雍砚翻落,松烟墨流淌了满地,洇上郁卿散在金阶上的心衣。 越是不甘, 越要强求。谢临渊丝毫不顾及自己,用尽一切, 让她在反抗之前,就迅速陷入混乱沉迷。他拖着她共沉沦入滔天怒潮。又在令人窒息, 暗无天日的深渊中, 一霎迸射出无比绚烂的花火。 郁卿横在议政殿天子案牍,失神地望着穹顶藻井。一条怒目金龙盘踞其上, 气势磅礴, 像汹涌的漩涡,将她的魂魄也吸进去。 耳畔响起他痛苦而低哑的气息,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唤我渊郎。” 她眼瞳颤动,极力夺回了思绪, 在波涛中扬身, 狠狠锚定了红潮中起伏的锁骨, 她刻下尖锐的痕迹, 一路攀爬蔓延向上。越靠近山岭,谢临渊屏息的时间越长,换气的声音就越压抑, 直到山尖被咬住。他似感受到了溃败的迹象,立刻退开,将她的天地倒转,誓不罢休。 沉舟翻船,金阶如水, 郁卿看见自己模糊的倒影。小舟竭力抵岸,却被一次又一次窒入海中。 “唤我渊郎。”他重复。 郁卿咬着牙,冲颅的颤栗化作泪水,缀在案牍边雕刻的花瓣,如朝露,如流萤,来不及消散。潮水暂时褪去时,她趴在岸上大口喘息,翻过身去在他腰间狠狠拧了一把,转瞬又堕入翻腾孽海。 她身下明堂奏疏脏污,紫檀案濡湿,五龙玉玺滚落。龙首裂开一道缝隙,金穂搭在她低垂的凝白指尖。 谢临渊的墨发冰凉,拂过她红透的眼角。 “唤我渊郎。” 一滴泪,顺着睫根溢出,坠没鬓边。 郁卿持续在他肩背上留下尖锐的抓痕。她红唇颤抖,并未张开,换来破浪的长风连续冲撞她最致命的要害。 案牍在风击下狂响不止。 暴风雨混入她垂死的哭吟。 郁卿一败涂地,彻底屈服在澎湃汹涌的浪涛中,嚅嗫着满足他的索求。 “渊郎。”她涕泪交加,认输道,“渊郎……” 谢临渊的长指梳入她潮湿的发间,捧着她的脸,指尖一点点描摹她的眉眼轮廓,拭去她脸上的泪痕。 他艰涩地咽了咽,遏制住冲动,只为再听一次:“方才你说了什么?” 郁卿脸颊湿透,清澈的眸子迷蒙散乱,混淆今夕何夕:“渊、郎…8以4吧1六9陆三…” 谢临渊闭眼,陷入熟悉的黑暗,垂首与她前额相抵。 “我没听清,可否再唤一次?” “你故意的!” 年少的郁卿羞恼地嘀咕。 不在金銮宫阙,不在庙堂明台,而浩渺天地间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 二人站在树下,她被他惹恼了,想推开他,气急败坏伸出手,却心疼他的伤势,转过去狠狠推了一把庭中榆树。 她痛得甩了甩,林渊立刻捂住她的手,刹那与她笑作一团。 枝上冬雪倾泄淋下,至他与她共白头。 - 浴堂殿在天子寝宫西侧,上次带她来时,郁卿睡得很香,可一入水便醒了,惊慌失措地扑腾,两条手臂扒住岸边的白玉兽首,浑身颤抖。 他才想起她怕水的事。 谢临渊立刻把她抱上池岸,等她在他怀中镇静下来,再下池,用手臂搭成一座半没入汤池中的桥,让郁卿坐在他臂弯里,同时扶着他与岸边,给她清理干净。 这次郁卿尚醒着,看见满池氤氲的热气,面色僵硬,在他怀里挣扎着。 谢临渊又一次将她放在池岸旁。 满室都在粼粼波光中摇曳,连视线都朦胧不清,热气蒸腾,让她周身暖香更为明显。 郁卿垂着脑袋,一手撑在岸边,另一只手勉强在心前拢住衣衫。她的衣衫早就脏污发皱,被丢在议政殿,如今身上裹着他的龙袍,半截衣带和纤长的小腿都浸在水中,顺滑如绸的发丝披散,发尾也落入汤池中。 第115章 她几乎坐不稳,需要他撑着腰背。 谢临渊垂眸不言,进入汤池,要将她也抱下来。 郁卿吓得推搡乱踹。水花不断溅起,最后发现水面只到她腰际。而她坐在谢临渊撑在池壁的手臂上。他贴得很近,另一手扶着她的腰,用身体圈住她,让她感受不出这个汤池有多大。 他塑起的墙与桥都异常坚固,郁卿这才安稳下来,沉默着不说话。任他缓缓地,试探地摘去她身上外袍,放在一旁,给她清理他造的孽。 郁卿坐得有点高,因此让谢临渊微微仰视着。 造化实在钟情于她,每一笔都勾勒出灵秀风韵。细颈弯曲的弧度,双肩与臂腕的线条,浑然天成,一路蔓延到指尖。好似栖息在沙洲的白鹭。 谢临渊不得不承认她美丽得超乎他所想。 而他印象中,郁卿一直是个上蹿下跳,没头没脑的野兔子,被他揪着耳朵捉住后,就一直用腿蹬他,踹他,红着眼睛竖着板牙咬他。 郁卿拧眉道:“你在笑什么?好瘆人。” 谢临渊唇角回落,淡漠道:“你踹人的力道太弱,像在打情骂俏。” 郁卿狠狠给了他一脚。 “……” 郁卿差点飙泪,她脚好痛:“你肚子怎么是硬的?” 谢临渊嫌弃地看着她,好似看笨蛋,忽然握住她的足跟,拽出池面检察。 她不着寸缕,膝盖屈起,被叠着腿压到身前。 “别乱动。”谢临渊皱眉冷声,看见她细白泛粉的足尖并没有红痕碰伤,就放下了。 郁卿怒目而视。 谢临渊似是不耐烦:“又要怎样?是你先踹朕的。” 郁卿羞恼地收回视线,垂着眼,不想计较了,翻篇吧。 满室水声。 半响,忽然听见他冷哼道:“你还想继续,那让你再踹朕一下。” “??” 这真的是人么,这是狗吧? 郁卿气得想给他当头一锤,但估计他又会说挑衅她的话。于是她选择好好谈谈。 “我再踹多少次,也不可能做皇后的。” 谢临渊脸色迅速冷淡下来,长眉紧蹙不出声,就这么干站着。 郁卿忍不住笑了,为何不开心呢?刚才嚣张的是谁呀?现在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哦? 谢临渊嗤笑:“你凭什么笑?” “笑你可怜。” “是你比较可怜。朕有江山万里,无上权力,你连一点份位都求朕赐予,朕随时都能将你打入贱籍。”他忽然贴近郁卿,浓黑的眸子里带着嘲讽,“就连你的身子都由朕摆布。” 郁卿毫不避让他的视线,认真道:“那为何我一笑,陛下就愣住。我一哭,陛下就焦急?我不笑不哭陛下就要犯疯病。我离开一刻,陛下就会心神不宁,要时时刻刻与我在一起?陛下不管多气愤,只要得到我一次,就能立刻恢复平静,全然忘了所有事。难道陛下还没发现么?你越靠近我,你越离不开我啊。” “笑话。”谢临渊忽然后退一步,撤走他支在池壁上的手臂。 郁卿眼中闪过慌乱,即将淹水中时,瞬间被他拦腰提起挂在身上。 她惊惧未定,喘着气,手臂僵硬,死死环住他脖颈。 谢临渊挑眉道:“是谁在掌控你?” 还没待郁卿回答,他就作势要推开她。 郁卿立刻紧紧缠上来,不停往他身上爬。手臂缠着他的脖颈,将她的脑袋极力搭在他肩膀上,好似他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离开他就会溺死在水中。不论他怎么推,她都决心抓住他。 谢临渊轻轻推了几次,再没有动手,任凭她瑟瑟发抖贴在他身上,说什么也不松开的样子。 他从没见过她这幅模样,甚是稀奇。竟让他有种大仇得报,恨意解脱的快感,以至于心中怒火都暂时熄灭,甚至忘了质问是谁离不开谁。 他真该让她一辈子都待在水里,永远也不要游回岸边。 可是片刻后,郁卿缓缓睁开眼。 她又看穿了他。 这个对人对己都心狠手辣的暴君,对她却愈发狠不下心。 就像他会将她打入贱籍,但不会真放任她遭人凌辱。他会将易听雪下大狱,但会让平恩侯悄悄去照顾。他给她上脚链,但占有她后竟全忘了。如今只要打一架,他什么事都能既往不咎。 郁卿忽然明白,谢临渊再生气,也不会放任她落入水中,只会吓唬她。 他总让她有机可乘。 雾气弥漫,他整个人都倒映在她镜湖般的眼眸里。他们发丝交缠在一起,像水中游动的蛇。 郁卿歪着潮红的脸,环着他的脖颈,轻声宣布:“我已经掌控你了。” 谢临渊扬起下颌,喉结上水珠一滴滴滚落,感受到郁卿放在他颈后的手,因湿滑而紧张地抓握着他的脊梁。 他侧目冷嗤一声,似是根本不信,伸出手去推她。 他的力道极轻,甚至不及汤池波涛的推力。 郁卿暗中咬牙,忍住浑身颤栗的恐惧,就在他触碰她的一瞬间,松开了他。指尖从他脖颈滑落,手臂像一条柔顺的披帛,瞬息间落入水中,一滴滴水珠飞溅落在他侧脸。 第116章 她顷刻后仰,失去重心,汤池波涛上涌,淹没她的脸颊。 波光映动,点亮谢临渊眸底的一丝慌乱。 他猛地将她捞回来,紧紧抱在身前,指节牢牢扣在她腰身与臂间。 郁卿抖若筛糠,惊恐地喘着,再次攀上他的脖颈。 她抿着嘴唇,抬起湿透的长睫,勇敢与他对视。 谢临渊正无比愤怒地盯着她。 耳畔,彼此心跳声剧烈。 一声一声,是胜利者的鼓点。 热气氤氲,模糊二人的视线。 片刻后,谢临渊倏然转身,一把将郁卿提到岸边丢下。 自己抽了身干净寝衣披上,一言不发,径直离去。 - 自那日后,谢临渊再也没有来找过她。 郁卿敢笃定,他一定会用尽一切手段,竭力证明自己,不受她的掌控,切割和她所有的联系。 承香殿中,也没有人来教习,无人再提起居注女官的事。 谢临渊不来,郁卿也不提。 只有雪英偷偷望向她的目光,带着欲言又止。 终于有天,雪英再也忍不住了,问道:“夫人,你就不好奇陛下在做何事?” 郁卿缝着手中布偶,笑道:“嗯?在做何事?” 雪英目光复杂:“陛下要大婚了。” 郁卿只淡淡哦了声:“何时呢?” “下月初八。” 郁卿说好,继续低下头缝着布偶。她最近经常请司娘子来跳舞,还给司娘子亲自改衣裳。雪英非常不赞同,宜春苑说到底不是良家人。 郁卿听罢没有多言,给雪英也做了一个布偶,身上套着一等宫婢的衣衫。送给雪英时,还祝她今后能得偿所愿。 这话好像有辞别之意,雪英也没细想,开开心心收了,还夸郁卿:“夫人手艺竟这样好。” 郁卿笑道:“一开始真的很不好,我制衣还行,绣花只能说够用。你可知,我第一次绣在手笼上,绣了一个——” 她忽然顿住。 绣了一棵极为简陋的树,由两个三角形,一个长方叠在一起。 还绣了一条四不像的鱼,一个三角连着一个圆。 手笼送给林渊的当晚,他沉默了很久很久,嗓音干涩地说了两声好,接着取出那封信,送她去建宁王府。 “总之绣得惨不忍睹。”郁卿叹道,“一开始做衣裳也是,缝的乱七八糟。” “那之后如何好起来了?” “多练。” “夫人要是能将练缝衣的一半决心,拿来练字识文学宫规,或许就……” 雪英立刻闭上嘴,意识到自己僭越了。 郁卿并未在意,笑道,“那不一样,为了喜欢的人能过得更好,我日日练都不会累,反而觉得开心。” 其实她一开始也没多喜欢缝衣服,只是练久了,能借此谋生,便一直做着没断。 但她看到识文学宫规就烦,天天想偷懒,很明显是什么原因。 到初八那日,宫中上下皆匆匆忙忙。承香殿好似被排挤到了边缘,满殿宫人皆照常服侍郁卿,好似这场大婚与她无关。 郁卿只带着雪英出门,拒绝了其余内侍。她旁观着宫人们来去匆匆,备帝后轿舆,迎皇后仪驾,宫中上下处处铺垫帷幔,准备祭天大典。还要迎裴氏长达数里的妆奁。人人皆议论着裴氏女的妆奁,从裴府一路抬入宫中,一个时辰都没送完。 许多地方都不能去了。郁卿只好绕着宫墙,沿着最偏僻无人处走动。 雪英忽然拦下了她:“夫人,那边就是东苑了,我们该回了。” 郁卿面色如常,嗯了声:“那去附近的园子转转吧。” 雪英发现郁卿的双手微微颤抖,以为她心中难过,叹道:“夫人可是后悔与陛下置气了?” 郁卿深深看了她一眼:“一切都会越来越好的。” 雪英不明所以,或许夫人只是自我安慰。 她们走进千步廊后僻静的园林,郁卿忽然笑道:“雪英,我有些内急,你在此处等等我。” 雪英蹙眉:“我同夫人一道去。” 郁卿正要扯理由,园子尽头突然传来响动。 郁卿一愣,赶快拉着雪英道:“走,我们不要打扰到别人。” 她带着雪英匆匆往另一头走,被一群内侍追上。 “夫人留步!” 郁卿惊疑不定地转身。 内侍惶恐下拜道:“陛下请夫人去甘露殿。” 郁卿脸色惨白,转念一想,谢临渊若真看破了她的计划,为何不直接将她锁在承香殿,非要大婚当日叫自己去天子寝宫? “我去甘露殿作何?”郁卿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紧张的心情,端起一个笑,“不好惊扰帝后大婚。” 内侍欲言又止,脸皱成一团:“此事……唉!总之请夫人快去吧,再不去陛下就要砸了甘露殿了!” 第52章 离开皇宫 帝后大婚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固若金汤的长安宫被打破,宫人们能频繁与外人接触。 越忙乱时,能钻的空子越明显。过了今日, 再难寻到下一个好日子了。 她以为谢临渊这次能忍得久一点。 第117章 起码是大婚结束后,等他对她的执念和感情消退了, 心狠手辣重占顶峰,再来狠狠教训她。 正好那时她已经跑了。 郁卿垂着头, 和内侍来到甘露殿外。 遍目龙凤铺陈, 金光与艳红交织,隆重庄严, 她眼花缭乱瞥了一眼, 忽然感觉不太对劲。 太安静了。 甘露殿外,宫人们跪了一地,皆瑟瑟发抖。 内侍高声通传:“陛下,皇后娘娘,郁夫人请见。” “让她进来。”天子的声音隐隐压着怒火。 郁卿脚步迟疑, 走进殿门, 满地碎瓷, 昭示着方才的龙颜大怒。 后殿案前的红烛下, 坐着谢临渊和他的出身六姓七望,世家高门的新后裴氏。 她华贵迤逦的衣摆,在金台铺开, 像一朵盛放的牡丹。 本是大喜之日,裴皇后却面色惨白,仅能维持着表面端庄,看向郁卿的眼神亦是惊疑不定。 郁卿只瞄了一眼皇后娘娘,准备按规矩行跪礼。 她刚要屈膝跪下, 谢临渊突然道:“起来!” 郁卿又站直了。 帝后沉默无言,只是谢临渊的气息更为沉重,似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好似灼烧。 郁卿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大致也能猜到,裴皇后彻底惹恼了天子,甚至到他摔酒杯,丝毫不给情面的地步。 难不成他想当着裴皇后的面,狠狠羞辱她一顿,告诉她无法掌控他? 那就太可悲了。明明她在承香殿里,这么多日,谢临渊都不敢来见她,不敢听闻她的消息,连雪英都不得传唤了。 他自己不明白为何? 龙凤台上的红香燃烧,囍烛摇曳。 香灰一点点洒落,不知过了多久,才传来谢临渊疲惫低哑的嗓音:“下去吧。” 他平静了许多。 好像她只是来走个过场,给裴皇后见一面。 郁卿不发一言,非常安分地躬身告退。 谢临渊的目光一直粘在她身上,片刻都不离开。 她身影越来越远,退出内殿,在前殿回身。 柳黄色飞燕衔花金缕衣上,流光跃动,下摆在空中如惊鸿回旋。 她步履轻盈,每一步都踩在他心跳的节奏上。 背影渐渐远去,融进殿门外的灿烂夕阳。 “回来……” 裴皇后听见天子口中微不可查的气声,仿佛他极力压制自己说出这句话。 红烛噼啪作响。 裴以菱出阁前,太公忧虑地同她说,这段时日天子过度操心国事,夜不寝,日难食,除了听政批阅公文,就是站在议政殿的连窗前,望向窗外千古孤松。 那松柏据说是大虞开国皇后死前寻来,为她相识于微末的陛下植于殿侧。以喻她情意坚贞难改,不畏世间严寒,千秋万古常青。 天子不许内侍再点灯。 他彻夜在长安宫幽寂的宫道上徘徊,不知欲去何处,又只得回到议政殿中,继续凝望着孤松。 他像被抽走三魂七魄,极快地消瘦憔悴下去。本就锋利的面容更似石刻刀削。屡屡在太元殿朝会上,出神地望着帘后,不知在想什么。 朝臣们只要稍稍问起,何事让陛下烦忧,就会引来天子震怒。甚至有天拔出龙纹剑,劈了太元殿龙椅一剑。 裴以菱不动神色地抬眼,被天子惨白骇人的脸色吓住。 他下颌紧绷,青筋起伏得显眼,墨黑的眼中滔天苦海翻涌。 吸气时,薄唇微动,又不慎泄露了一声:“回来……” 裴以菱望向郁夫人远去的背影。 她的确美貌过人,走下金阶时,袖摆扬起,像翩飞的蝴蝶。 左右内侍肃穆静立,缓缓将金銮殿门合闭。 那一框夕阳越来越窄,她的背影淡入光中,即将消逝,如一场梦幻泡影飞去。 就在此刻,身侧天子倏然起身,那道压抑了千千万万遍,浸透痛苦的两个字冲出喉咙:“回来!” 谢临渊胸中一阵尖锐的疼痛,教他几乎难以站直,头晕目眩。按在沉香木桌沿的手上青筋暴起,指节颤抖发白:“朕叫你回来!” 窄窄的光隙重开,映上长殿金阶,璀璨夺目。 夕阳彻照下,她遍身通明。 逆光转过头,似是不解。 谢临渊怔愣片刻,不顾手腕碰翻桌上白玉碟,大步向殿门而去。 他越走越快,几乎疾奔起来,气息急促,伸手一把将郁卿拽进怀里。 他环抱的力道极大,似要割开血肉,将彼此骸骨永远嵌在一起,至死不分离。 殿中响起郁卿挣扎呵斥,拳打脚踢的声音,她极力推搡后退,谢临渊就拼命抱紧她,不顾落在头上身上的重击,不论如何都不再放开。 在众目睽睽之下,只听一声清脆的巴掌响! 啪! 甘露殿内外宫人腿脚颤抖,纷纷低下头跪了一地。 裴皇后吓得花容失色,颤巍巍起身,不敢想是谁打了谁,只当天子打了郁夫人。 她刚要开口,试图调停二人,劝他们有话好好说,劝陛下息怒,郁夫人只是弱质女流。 就听天子咬牙道:“你打多少下都行,你不开心朕就给你打到开心为止!” 第118章 裴皇后吓得差点摔倒,扶着凳子稳住眩晕。 ……何至于此! 裴以菱心中,当朝天子君威深重,不苟言笑,性情喜怒无常。他极看重权势,厌恶儿女情长,行事恣意,手段毒辣。屡次三番削弱世家势力,毫不手软。 这个郁夫人,她也见过,她是薛廷逸的妻子……她给陛下灌了什么迷魂汤?! 郁卿不言,缓缓放下打人的手。 谢临渊闭着眼,鬓角贴在她耳畔,埋首在她颈窝,颤声道:“你想要什么,朕都可以给你……你不要再这样了。” “什么这样那样,我只是待在承香殿里。陛下想见就来见我,想拦我就拦我,我何曾拒绝。” 谢临渊紧紧抱着她,咬牙切齿,嗓音爱恨难分:“你明知故问!” 郁卿感觉自己是罂粟。 触碰会上瘾,远离会痛苦。 太上瘾就会忌惮,忌惮才要远离,不堪忍受痛苦,只好再次触碰,加倍成瘾,恶性循环,渐渐抛弃一切,沦入泥沼。 郁卿翻来覆去看着垂在身侧的手,握住五指,又张开手心,好让自己看看,手无寸铁的她如何做到这一步。 她叹了口气:“那陛下先请皇后娘娘去歇息。” 他不要脸,她还要。 谢临渊缓缓放开她,只是依然攥着她的手腕。 郁卿一把甩开。 他怒目而视,就要发火! 郁卿平静道:“不想谈,就算了。” 谢临渊咬着牙,生生将抵在齿边的话,咽进喉咙里。他紧紧盯着她,侧首让裴皇后和所有人都下去。 裴以菱惊恐忌惮地望着郁卿。 郁卿沉默片刻,垂首道:“娘娘见笑了。” 她显得尤为安分,看不出情绪,也看不出任何恃宠而骄的迹象,不像个尖酸刻薄的人。 裴以菱太过惊骇,竟不知该说什么。对天子的敬惧让她无话敢说,世家贵女的教养让她不好再留,立刻行礼告退。 她出去后,殿门重新关上。 只剩二人。 谢临渊眼中满是解脱后的疲惫,深吸一口气,慢慢地靠近她,伸手再次将她拥入怀抱,这次却温柔许多。 郁卿冷眼看着屋中囍烛,龙凤盘踞的床幔,叹了口气。 “陛下,我有点饿。” 谢临渊扭头冲殿外提声道:“传膳。” “我想吃缠花云梦肉,单龙金乳酥,玉露团,和金银夹花。” 谢临渊一滞,眼中甚至闪过恍惚。 他几乎没听过郁卿提要求,她总在拒绝他。 当她开口时,他竟有些不知所措。 “还想吃什么。”谢临渊蹙眉,“朕的光禄寺养了两千多个供膳,你就点四个?” 郁卿推开他:“剩下的陛下想吧,我爱吃甜的。” 谢临渊当然清楚她爱吃甜的,他每日都让光禄寺换不同菜肴端到承香殿,命雪英记下她每道菜吃了几筷子,然后回禀给他。 不出十五日,就摸清她胃口了。 谢临渊转身去殿外。 郁卿攥紧袖袋,坐到桌前,盯着他走出殿门,低声嘱咐内侍,报了一串她喜欢吃的菜名。 她双手颤抖,取了两个茶杯,迅速抽出袖袋里的药粉,颤着手撒进对面杯中。 药粉发白,有淡淡的清凉气味,郁卿不敢多撒,匆匆收了袖子。 她心跳如擂鼓,闭着眼努力深呼吸,平复颤抖的手。 谢临渊很快就回来了。看向郁卿时,她正在给二人倒茶。 “请 坐。”郁卿垂眸道,“方才陛下责备我态度不好,那究竟什么才是好?” 谢临渊抿唇不言。 今日就很好,穿着他命宫中织造为她做的金缕衣。他请她来,她就来看他。她生气了会主动打他,不会骂他狗皇帝,她在他失控时,维护他的颜面让裴皇后先下去。他抱她时,她不会过早推开。 她愿意和他提要求,主动和他说想吃什么,愿意让他继续照顾她用膳,和他说请坐,问他什么态度更好,还给他倒茶喝。 她好像不是那么抵抗了,尽管还是太冷淡。 谢临渊端起茶饮下。 这是她重逢后,第一次给他做什么事。 他……满足了。 谢临渊亦不敢置信,如此简单的小事,竟让他抑制不住地想笑。比黔中道南洪疫好转,还要令他喜悦。 其实他并非天天想做那种事,只是每次被她狠狠拒绝,心中都会升起难以平复的暴躁。 他想象不出还能怎么更好,她对林渊那样……就是最好的。 谢临渊忽然冷嗤一声。 他们都清楚,此生不可能了。若能和郁卿这样磋磨到老,也不失为一种幸运。 谢临渊淡淡道:“无所谓。朕也不是很在乎你态度能有多好。” 郁卿听罢,不知为何深深叹了口气:“那行吧,我觉得陛下对我很不好。” 谢临渊脸色一阴,沉默片刻,道:“朕对你的确有亏,但朕也命宫中织造为你做金缕衣,一百一十六件,不曾让你笑过一次!” 郁卿觉得一百一十六件有些耳熟,这个数字太具体了,或许他们曾约定过。 “我爱的是金缕衣吗?”郁卿淡淡问。 第119章 谢临渊一滞。 难道不是年少时的她,向他索要金缕衣吗? 然而,谢临渊刚要开口,忽然身子一斜。 他似是身经百战,有些耐药性,竟咬着牙一时抗住了。 谢临渊死死扶住桌沿,试图撑起上身,视线瞥过茶杯,他猛地盯向郁卿,眸中尽是不敢置信,悲恨交加。 “为何……”他半句没说完,墨黑的眼瞳散乱,彻底栽倒在桌上。 郁卿瞪大眼,浑身颤抖,急促地喘息。 她慌张地掏出剩下药粉,掰开他的嘴,悉数撒进他口中,胡乱提起壶把,往他嘴里猛灌。 茶水顺着他脖颈落入龙袍领口。 殿外传来内侍的高声通报:“陛下,可要摆膳。” 郁卿猛地一抖,茶壶摔在地上,碎裂声响! 殿外沉默一瞬,郁卿捏着嗓子高声道:“都下去!” 内侍们似是误会了什么,郁卿正好想让人误会。 她尝试将谢临渊拖上龙床,胳膊却颤抖脱力。 她又急又气,狠狠踹他! “疯子!狗皇帝!我恨你!倔驴!狗贼!让你欺负我!让你骂我!强上我很爽是吧?让你爽!让你爽!去死吧!” 郁卿踹得腿都麻了才停下,恍然发现脸上都是泪水。 她用袖子擦了把眼泪,用鞋尖踢了踢他的鬓角。 他并未苏醒。 郁卿唇角缓缓上扬,露出一个无比真心,无比畅快明朗的笑容。 天上忽然刮起狂风,殿内喜烛飘忽闪烁。 郁卿笑着笑着,忽然捂住嘴,哽咽地停在原地。 眼泪倏然落下。 滴在金阶上,滴在他脸上。 她环顾这座庄严又靡丽的天子寝宫,处处错彩镂金,好一派金碧辉煌,锦绣天地。 这高高在上的皇宫中,大虞最尊贵的天子,就躺在她的脚下。 他完全丧失了警惕心,居然会饮下她倒的茶。 人可从来不会倒茶给仇家喝,除非想药倒对方。 谢临渊长在无数阴谋诡计中,为何也会栽在这最简单的伎俩下? 为何? “你也有今日。”郁卿望着谢临渊,声音哑得说不出话,“你居然有脸问我为何?” 回应她的是天上风声雷鸣,和他安静的脸。 他们曾当面吵过无数次,这一次只有郁卿吵着,而他听着,无法发出一言。 “因为你永远无法理解,这世上除了权势阶级,占谁的肉-体,掌控生死操控命运之外,还有另一套看不见摸不着的法则。你一意孤行,就是不肯承认它存在,但它依然统治世间,千秋万代!比你至高无上的破烂皇权更长久!”郁卿抹着眼泪,喘息道,“……是你我的真心。” “你无法理解。我由我掌控的意思。”郁卿胸口上下起伏,又踹了他一脚,“你不懂人的真心是无法被掌控的!哪怕你和我欢好多少次,哪怕你让我生下你的孩子,都不能变成爱!” “我给过你许多机会,许许多多次。” “在你我重逢时,在你掳我进宫时,在每一次和我吵架,把我丢去宜春苑,强占我,想封我为皇后,在我刚才问你什么才好时,只要你放下你那套可笑的逻辑!决定想方设法重新来过!”郁卿捂着脸哭道,“可你呢?你每一次都错过了。” 真正横隔在他们之间的,从不是他骗她身份,将她送给建宁王。这些可以视为命运作弄,任谁突然发现爱人是死敌派来的细作,不会崩溃痛恨呢? 郁卿抹了一把眼泪,缓缓抽出谢临渊腰间的匕首:“是你不信我!你也不信真心能弥补一切。你甚至不相信我对林渊的真心!你这个多疑的暴君,是什么让林渊变成这样的!” 她提起匕首,刀刃抵在他心口上。 刀尖颤动,是他心跳的起伏。 谢临渊闭着眼,气息平静,丝毫意识不到他的性命被捏在一个弱质女流手中。 “我不杀你。”郁卿说,“因为我尊重你是大虞天子。我尊重权势阶级同样统治着众生!没了你,将生灵涂炭,天下大乱!” “……但你何曾尊重过我的真心?”她手上忽然用力,猛地在他心口破开一道长长的割痕,从胸前到他最后一根肋骨。 顿时皮开肉绽,鲜血涌出,打湿他龙袍衣襟。 郁卿缓缓起身,眉眼中尽是疲惫,双腿还不自觉颤抖。 窗外的雨密集地下起来了。 夜空阴云翻滚,连老天爷都在帮她。 “谢临渊,我根本不想掌控你。” 她背过身去,匕首当啷落地。 “我不想玩权力的游戏。” 郁卿扒了满头朱钗,褪下那层金缕衣。 - 天子寝宫内通浴堂殿,殿门口有内侍值守。这夜昏黑,风雨交加,唯有不灭风灯散发出一点点光亮。 一个陌生宫婢捧着梳妆盒出来,她的伞打在梳妆盒上,自己却浑身湿透,头发凌乱,半遮着脸。内侍们拦行问询,宫婢声称自己是皇后娘娘的家婢,今日奉娘娘之命捧妆盒候在浴堂殿中,但迟迟不见娘娘与陛下来沐浴。 内侍摆手道:“娘娘早就回了中宫,你且去吧。莫打扰陛下他们。” 宫婢知情识趣,没有多问,行礼离开。 第120章 她一路走到千步廊墙下的无人处,褪下那层宫婢衣衫,又露出一身舞姬衣裳。取出宜春苑的腰牌,在风雨交加的帝后大婚夜里,一路行到宜春苑门口,并未受到太多盘问。 司娘子已等候多时,看到郁卿就骂怎么这么晚。 她匆匆忙忙拉着郁卿,一起跳进一驾装满乐人的马车里。车最后停在汝南王府的前院,司娘子又拽着她东躲西藏,悄悄跳进另一驾胡商马车里。 司娘子上车,就和一个尖角高帽,夹衣皮袍的胡商拥抱在一起。 马车摇晃。 郁卿手执烛台,静静看着他们互诉衷肠。 这个风雨交加的夜里,车赶在宵禁前,驶离了京都。 “回他家乡,谁管我是不是贱籍。”司娘子笑道,“你呢,你去哪儿?” 郁卿想了想:“靠近北凉的边关吧。” 中原姓名唤作何妥的胡商劝道:“北凉与大虞即将开战,不如来我们大食,同样也能助你摆脱这里。” 郁卿道:“去大食,必定会路过石城镇,我怕寻我的人在那里设置关卡,反而去北凉边关更安全。” 况且她听不懂大食话,何妥也并非全然可信。去了人生地不熟的大食,反而更被动。 何妥点头:“既然你心意已决,那么我们出了京畿道就得分开。郁娘子,多谢你送我们的礼物,保重。” 郁卿时常拿承香殿中的珍奇摆件,玉器花簪送给司娘子,让她能换钱的换钱,不能的就带去大食再换钱。 出来后,司娘子随便给了她一些金银铜钱,远远不及郁卿给司娘子的。但她能带她出来,已是千金不换的交情了。 车行了一夜,何妥睡了。 郁卿和司娘子却醒了,从马车里出来,围着何妥留下的篝火堆。 她低声问司娘子:“你信他吗?” 司娘子趴在毛毯上,古怪地瞪她一眼:“我不过是厌烦了年少做舞姬,老来嫁商人的命,既然都是商人,为何不选个特别的?我还没见过沙海呢。” 沙海虽新奇,看多了也会厌倦,一如世上所有景色。只有家才百看不厌。 郁卿望着渐渐熄灭的篝火堆:“万一他有天背叛你,抛弃你,你该如何是好?” 司娘子哈哈大笑:“你太悲观了!人生啊,不过是一响贪欢,今朝有酒今朝醉就好了。” 郁卿想,她和司娘子的确有区别,但听见这句话,她心情却舒畅了一些。 东方天空,渐渐泛白,鸟鸣声响起。 司娘子好奇道:“你呢?你连天子都不要,你是不是有个特别钟情的人?是那个薛郎吗?” 郁卿摇头。 她换上一身粗布衣衫,剃掉半截眉毛,剪掉睫毛,在脸上涂满了草汁。 司娘子一瞧,哈哈大笑:“你下手也太狠了,这模样真丑。” 郁卿笑嘻嘻照着铜镜,忽然怔在原地。 这幅模样太熟悉了。 那年她还不到十五岁。 不到十五岁的郁卿,还在每天上课打瞌睡,晚上回家偷偷看小说。最烦恼的事是教室空调不制冷,零花钱不够多,妈妈不让喝奶茶。 只是一夕之内,她就变成了建宁王府的舞姬,坐在被送去侯府的车上。有天夜里睡觉,脚腕上忽然搭来一个侍卫的手。 郁卿吓得跑了,徒手爬过山岭,浑身脏污,啃过树皮,喝过雨水。 乞讨过,钱被抢走,差点被野狗咬死。 信过一位慈眉善目的大娘,在她即将饿死时,给她一个包子,然后差点被卖进勾栏院。 她一路跑,从漂亮的少女,跑成一个战战兢兢,满头杂草,瘦骨嶙峋的猴子。她几次想过要死,但最终还是不敢下手。 那时建宁王的势力遍布天下,郁卿在随州城门口看见自己的画像。 建宁王在找她。 找到后,要将她丢进军营里当营妓。 郁卿缩在破庙崩溃大哭,每天都在祈求,上天派一个人来杀了建宁王。 她以为这就是所有恐怖的事,然后冬天来了。 将林渊带回家那晚,下起了暴雪。 床上不断传来咳嗽声,郁卿仰着头,呆呆望着漏风的窗户。 她手脚都生了冻疮,因为没有水洗浴,浑身上下脏兮兮,像只灰扑扑的老鼠。三天没有吃过一点东西,她站都站不直。 郁卿渐渐感受不到冻得麻木的手脚,忽然意识到自己也发起了高烧。屋子里又黑又冷,最近的医馆离家一个时辰。她没有药,没有水,没有吃的,更没有爸爸妈妈照顾。 郁卿第一次感到如此绝望,抱紧双膝哭泣。 床上那人的咳嗽声忽然停住了,哑声问她:“哭什么?” 郁卿吸着鼻子:“我要死了。” “拿了三贯钱还想死?” 郁卿大声反驳:“你不懂!” 窗外冬风呼啸,他又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然后缓缓用双手撑起上半身,面向地上缩成一团的她:“起来。” 郁卿涕泗横流:“你别管我了,你让我死吧,我真的受不了了,我什么都没有了,只要死了就能解脱了……” 这句话似乎激怒了他,忽然将郁卿一把拽住:“起来!我都没死,你凭什么说这话!” 第121章 郁卿委屈得要命,一股脑说了好多。说爸爸会带她去便利店,把零食袋藏进她的床头。就算妈妈发现,爸爸也会故意说是他藏的。妈妈早就看破了,只是装作不知道,纵容她偷吃。 还说她如何被乞丐们打伤了腿,被一个老头差点摸了脸,邻里们说她来路不正经,看见她就会拿笤帚打跑她。 “我只是坚持不下去了,我想我爸爸妈妈,我想回去……” 林渊听了半天,笑了一声:“原来你也是丧家之犬。” “你才是丧家之犬!” “我没说过我不是!”林渊咳了咳,深吸一口气,厉声道,“所以像我们这种人,想过得好就得自己咬牙站起来,想要什么就得自己去抢,谁也不会给你依靠!明白吗?你要真不想活了,我现在就把你扔出去,正好让这场大雪埋了!” 郁卿吓蒙了,蹦起来抹眼泪,冲他吼:“你怎么这么凶!我是个女生啊!” 林渊似是也意识到他太凶了,放缓声音:“我不管你从何而来,是男是女,就算是条狗,也能靠自己好好活着。” 郁卿垂着脑袋,沮丧地发现自己不敢死了。 片刻后她坐到床边,烦闷道:“你空话说一堆,我还是得死啊。” “你不是拿了三贯钱?” “可是这雪不停,我又去不了镇上。周围邻里看见我就打,还不如给我三碗米。” 林渊笑了声:“有谁曾好心给过你吃的?” “王大伯。” “拿着钱找他。” 郁卿狐疑地瞥了他一眼,一开始王大伯的确会施舍她一口饼,后来再看见她,直接将她撵走。 这个村里人都很讨厌她了,但她也没别的住处。 郁卿将信将疑拿着铜板去了,换回来一罐米。 林渊好像早就知道如此。 郁卿却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明明王大伯也不缺这点钱,却转变了恶劣的态度。 他说:“善心和钱都是筹码。换不来只是筹码不够。” 郁卿觉得有道理,又觉得违和,但换到米就行。 她抱着米罐,钻进厨房倒腾了大半天,垂头丧气走出来,坐到床边:“完蛋了,我可能又要死了。” 林渊被她逗笑,连咳好多声:“又怎么了?” “我把手都钻破皮了,还是生不出火。要是有电磁炉就好了。” 林渊陷入沉默,应是没见过不会用燧石的人。郁卿的常识少得可怜,嘴里又有一大堆似是而非的词。 “那你这个冬天怎么过来的?” “就……都生吃,冷就硬抗啊。” 林渊也惊住片刻,似是没想到,郁卿过着狗都不如的日子。他让郁卿找到这间破屋里的燧石火绒和枯草木柴,亲自给她演示一遍。 先是一些刺鼻的烟,引燃火绒。烧到枯草,烧到木柴。 一簇火光,骤然升起在二人间,驱散冬夜的黑暗与寒冷。 隔着赤红跳动的焰光,郁卿看向对面的少年。 他脸颊上沾着灰尘和血道,容貌美得锋利,好似一把尖刀,能破开世间一切艰难险阻。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令他惧怕和退缩,包括他失明的双眼,残疾的双腿,以及丧家之犬的身份。 他漆黑的双眼如墨,映着陋室中小小的火光和她惊讶喜悦的脸。 “你好厉害啊!”郁卿赶快伸出手去烤,“好暖和,我感觉自己不用死了。” 陋室中只有风在响,却无法将寒意送来二人身边。 “只要我不死,你还不至于死。”他丢下燧石,冲着郁卿道,“从今往后,你有什么不懂就立刻来问我,明白吗?” 郁卿小鸡啄米式点头:“嗯嗯嗯!” “现在又不怕我凶了?”林渊挑眉。 郁卿腼腆地挠头道:“谁说的,你这人特温柔。” 林渊唇角慢慢弯起:“你叫什么名字?” “郁卿。郁金香的郁,卿卿我我的卿。”郁卿眼眸弯弯,也笑道,“你呢你呢?” 或许他不清楚郁金香是什么郁,才沉默了很久,缓缓道:“林渊。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许多年后,郁卿重新装扮成乞丐模样,走出京畿道,逃向北凉边境时,终于重新想起了当年发生的事。 她回望清晨中逐渐苏醒的京都,想起她没对谢临渊说完的话。 “我爱的是金缕衣么?” 第53章 你掌控我了 裴氏女风风光光嫁入皇家, 却在夕阳落下前被赶出天子寝宫。年老的宫人们暗自对比着裴氏女与李氏女,还是裴皇后更胜一筹。李贵妃入宫数月都不曾见天颜呢。 这夜,中宫内外被天上阴云笼罩。 裴以菱端坐高位。 数年前, 孟皇后坐在此处,而她谨小慎微坐在下首。 而今她环视淑景殿内富丽陈设, 畏忌却不曾减弱半分。 同族的陪嫁媵妾跪在她绣凤簪珠的喜鞋边,哭着求娘娘饶命。 “下去吧, 我不罚你。”裴以菱道, “陛下令我出甘露殿,并非因为你。” 媵妾不理解。娘娘月信未退, 无法侍寝, 便指了她来代。 听说天子不近女色,娘娘还给她准备了助兴的酒,让她斟给陛下。这酒也是裴家寻来的正经佳酿,并非勾栏瓦院里催-情伤身的货。 第122章 能从裴家陪嫁的十二名媵妾中脱颖而出,替娘娘服侍陛下, 实乃无上光荣。她连服好几日汤药调养身子, 争取一举诞下子嗣, 一飞冲天。 她一直候在甘露宫, 那至尊君王走过身侧,她抬头瞧一眼,瞬间羞红了脸。 他形貌昳丽, 通身威严,尤其是玄黑的发,与深邃的眼。虞人以黑眸黑发为贵相,她见陛下始知,世上竟有烛火都映不透的黑眸, 比松烟墨还浓的发丝。 他只瞧了她一眼,面露厌恶,当着皇后娘娘的面,摔了流霞白玉瓶,命内侍带她去廷仗。 那价值百金的鹤颈细瓶混着清酒,撒了满地。甘露殿内宫人们跪地俯首,一遍遍哭求着陛下息怒。 内侍柳承德进殿,怒斥她胆大妄为。 她方悔恨不已,陛下实是不近情爱到了极点。 皇后娘娘慌忙解释:“她是陪嫁媵妾,今日来服侍陛下,若陛下不喜欢,可以换一个。” 天子只淡声说:“若裴女不想为后,朕现在就换一个。” 裴以菱有世家大族的底气。 不立裴氏,难道还能立李氏?陛下必须以裴家为后,太子不可流着李氏的血。 但她绝不敢惹天子震怒,惶恐地跪地赔罪:“臣妾知错,请陛下责罚,请陛下收回成命。” 天子陷入一种难言的沉默中。 裴皇后一时不知,他在平复心绪,还是在酝酿更大的怒潮。 柳承德偷偷瞄一眼天子脸色,上前问:“陛下可要传唤夫人?” 裴皇后愣住,这夫人是谁的夫人,怎的连个姓氏都不加? “传她做什么?没了她还能天下大乱?” 裴皇后心脏猛地提起。 柳承德悠长的嗓音回荡在大殿中。 “陛下大婚,该让夫人来觐见帝后,认认规矩,免得今后鲁莽行事,冲撞了娘娘。” 天子闭目不言。 柳承德退下了,裴皇后也不知该如何是好,陪在一旁静静等待。 太公劝她,入主中宫后,多观察陛下喜怒缘由,好辅助裴家在朝得势。 可近日来,朝中最大的事,不过是定北军出征,支援范阳节度使。此事没太大悬念,前些日子黔中道南洪疫,都不见陛下如此郁结烦忧。 太公也劝,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凡事能少问就沉默,切莫忤逆陛下。 大婚祭天时,裴以菱只觉大典处处透着说不清的违和。她强迫自己不要想太多,当她瞥见告祭大虞祖宗的牌书时,那种违和再也压不住了。 她的名字是被贴上去的。 底下覆着谁的姓名,她不敢多问。 看见郁夫人时,她才如坠冰窟。 裴皇后强迫自己不要多想,郁夫人只是七品朝臣旧妻,身后没有世家支撑,翻不出风浪。她罕见的容色或许一时入了陛下的眼。 自古色衰而爱驰。 只要郁夫人安安分分,不与裴家作对,她不会为难一个没有份位的孤弱妇人。 - 第二日四更时,柳承德在殿门口轻声呼唤,并未听见甘露殿内动静,便宣令下去,休朝一日。 大虞传统,帝后大婚,天子生辰等大事,皆会休朝三日。但谢临渊登基后,连生辰当晚都要传唤听政,朝臣早已习惯。 柳承德来了数次,都日上三竿,都未曾得到应答。 陛下不喜眠寝时有人近身,为此曾死了好几个宫人。柳承德也不敢贸然入内。 好在帝后大婚,普天同庆,也没多少奏报政事等待。 柳承德暗想,郁夫人实在委屈。这皇后之位,陛下早就为她准备妥当。可她偏不要,最后竟被拉去替了洞房花烛。兴许两人在里面大吵一架,精疲力尽。 直到傍晚,陈克来换值,柳承德和他说此事隐隐有异。 …… 甘露殿大乱。 陛下于帝后大婚夜遇刺昏迷,御医来诊脉,直言陛下性命有忧,即便谢临渊从不染病,伤口的愈合速度也远超常人,都抵不住连日操劳疲惫,失血过度,服用大量迷药。三者加起来几乎致命,若换个身子骨弱的,已经可以准备后事了。 这是天子自登基后经历过最严重的一次刺杀,且整整一日一夜都无人发觉。禁军左统领陈克盘查了长安宫上下所有人,得到了一个不敢置信的结果。 宫中上下忙了五日,甘露殿中浸满汤药的苦气。到第六日陛下终于醒了,伏在床边猛地吐出好几口暗红的血。 禁卫和内侍们跪了满地,陈克叩首自责救驾来迟。 就听谢临渊愤怒嘶哑的嗓音:“陈克,抓她回来!” “是!”陈克领命。 内侍们服侍天子躺下,他头痛欲裂,思绪渐渐回拢,忽然将陈克叫回来:“她跑了几日?” “算上今朝,已有七日。” “先去查。”谢临渊手背覆住双目,另一手搭在心口的刀伤,咳了数下,“查到立刻来禀,朕要亲自将她带回来!” 休朝数日后,陛下终于再临朝会,不过竖起一扇玉屏风,无人得见他真容。 裴左丞让裴以菱悄悄去探望陛下。裴皇后命人熬了补汤,却在甘露殿门口吃了闭门羹。同来却不得见天颜的,还有李贵妃,二人在门口打了个照面。裴皇后问她有没有见到郁夫人,李贵妃却一脸茫然。 第123章 又过了几日,裴皇后终于见到了陛下,他在案前理政,形容却比大婚当日更憔悴。 御医说他服下的迷药来自西域,或许有些后劲,至今他常有肝肠寸寸斩断,摧胸裂胆之痛,使他平日几乎不食不饮。 柳承德听后,命光禄寺做汤膳混在药中,才让陛下勉强吃进去一些东西。 天子心前刀伤亦迟迟不好。每日清晨御医来包扎上药,都会发现伤口鲜血淋漓,又被撕裂,问起缘由。 天子只冷声道伤药有异,令他夜间心口刀伤如遭百蚁啃噬,难以忍受。他在不觉间将其反复撕开,想将里面的蚁虫都拔出来。 御医看见他沾满血痕的手指,满是血迹的床榻,心惊肉跳。只好劝陛下,伤口发痒是好转的征兆,但不会痒到如百蚁啃噬的地步。若反复撕裂,恐有恶化之危,乃至危及性命。 但天子早年上过北凉战场,受的外伤不算少,他应当明白这个道理。 谢临渊听罢沉默不语,从此他只在夜里处理积攒的折子,以免又忍不住扯开心口外伤。 到此时他才恍觉,这夜竟如此漫长。折子都理清了,夜还没消退。 诺大的长安宫,天下皆是他的,而他竟无处可去,只能在宫道上徘徊。 路过议政殿时,他怔怔望着殿后檐上,疑心檐上有刺客,命侍卫高举火把,将其照亮。 殿檐巍峨,乌金瓦,琉璃脊兽,檐上唯悬一轮皎洁明月。 月光普照万里江山,若有另一人在此刻抬头,定会和他看见同一轮月。 檐上根本没有人。 谢临渊忽然很愤怒,若要杀他,为何不现在就跳下屋檐,给他一刀,他决不会还手。 他进了议政殿,满殿连枝灯摇曳。此处好像有些不一样了。他印象中,议政殿只有一架天子案牍,笔墨纸砚,玉玺剑台。 如今却有两张案,案后有博古架,上头摆着各式书卷,都是些初初读书之人看的开蒙典籍。有些书下面还藏着剪子针线碎布条,甚至还有只缝了一半的布偶,一根朱钗,一朵在书中夹扁的花。一张纸,纸上画着个头戴冕旒的狗。一堆纸,墨迹歪斜。几颗不明所以的粉红碎石子,剥成花状的风干橘皮……将他议政殿当柴房吗? 若要杀他,为何不现在从博古架后出来! 他不敢多看,扭头出了议政殿。 晨星已经升起,再过不多时,早朝的钟声就会鸣响。他来到太元殿,坐在龙椅上,朝会还有一群人不知死活地问他刺客是谁。 谢临渊坐在屏风后,渐渐失神,不自觉地望向帘后。 那纱帘后影影绰绰,仿佛坐着一道身影,依靠在柱子上打瞌睡。 他胸口外伤一阵剧痛,猛地起身,大步走去,一把扯开纱帘。 帘后,两位起居舍人惊落了笔墨,赶忙告罪。 朝会因此打断,金銮殿满堂寂静,群臣怔怔望向站在帘前的天子。 裴左丞惊惧未定,终于看清天子消瘦憔悴,甚至有些脱相的模样,心中焦急,决心下朝后找裴皇后细问。 谢临渊头痛欲裂,放下纱帘,走回龙椅上,道:“继续。” 殿前,博山炉一缕青烟直上,渐渐在曦光中化为虚无。 下朝后,谢临渊直接留在太元殿听政,至于为何不再去议政殿,也无人知晓。 他待到午后,已经无政可听,无事好论。 柳承德劝他用膳,谢临渊道不必。柳承德又劝就寝,谢临渊只得颔首。 他从太元殿出来,走去寝宫。太元殿离甘露殿不过一炷香的路。 他好似走了一瞬,抬头一望,殿牌上书三字,承香殿。 柳承德亦觉无奈,方才他要引陛下去甘露殿,可陛下正陷入沉思,脚步在每一个宫道岔路口,都跟随本能拐去另一个方向。 雪英诚惶诚恐地跪在前殿,谢临渊挥退众人,独自站在殿中。 承香殿太小了,以至于他一人都会倍感窒息。 自那日后,殿中陈设丝毫未动,桌上素瓶,案上针线,架上一串人偶,每个都穿着不同的衣衫。 还有一条狗,穿着绣金龙的圆领袍,那绣工简直看不出龙的痕迹。 谢临渊与它对视,怔怔凝望它半响,将它取走了。 他掀起床幔躺下,这帐中依稀有淡淡的暖香气息。 还有一些柔软触感,哭泣声,骂他的声音,咬在他肩上的痛觉,绸缎般的光泽,茶色的湖水。 他忽然感觉那迷药的后劲依然没过去,让他五内俱裂,肝肠寸断,心口外伤痒痛难忍,如遭百蚁啃噬。 他抑制不住去撕扯,拽开纱布,指尖叩进血肉,钻进肋骨,拔开跳动的心脏,想从里面拽出那些横冲直撞的异物,可总也挖不到。 他忍着剧痛去拽,愤怒地低下头,亲眼看看到底怎么回事,才愕然发现—— 伤口已经愈合。 痂已脱落。 除了方才刮破的一层皮,只剩一道异常狰狞的疤痕,从胸口贯穿到最后一条肋骨。 好似他曾被剖胸挖心过。 谢临渊双目赤红,望着床顶,不断喘息。 终于,他还是哑声道:“……你掌控我了。” 可是为何。 既掌控了他,又抛弃他。 第124章 - 裴皇后总觉得不对劲。 大后,郁夫人就消失了。她向宫人打听郁夫人住在哪个殿,众人皆道宫中并无此人。 若非亲眼见过郁夫人对陛下拳打脚踢,她都险些以为宫中闹鬼了。 她与太公说起这些事,裴左丞亦察觉出不对。近日陛下召见了薛廷逸。薛郎回去后神思恍惚,连办案都出了两次错。 裴左丞找人去薛郎家登门拜访,只见他院中有宫中禁卫轮番换值。问其夫人身体可安,薛郎怔愣了半响,忽然道:“夫人回家省亲了。” 从这些细小的线索中,裴左丞推测出一个惊天结论。 郁夫人行刺了陛下。 裴以菱说:“不可能!她身无依仗,唯有陛下宠爱,怎敢行刺陛下?” 裴左丞亦百思不得其解,或许她身怀巫蛊之术,亦或是狐狸精变的。但无论如何,绝不能放任此人为非作歹。 谋害天子,危及江山社稷,还令陛下听之任之,甚至连行刺都要护住风声,怕是还想将她再找回身边! 这些事都太过诡异……简直闻所未闻!假以时日,陛下与那烽火戏诸侯,为博美人一笑的幽王有何异?天下必将大乱! 他令裴家势力去暗中巡访,若能寻到此人,先尝试笼络之。若能为裴氏所用最好,若不成,便隐秘处死。 第54章 我就想和你交个朋友 从京畿道出去, 渡重关千山,过洛水、定河、沿黄河而上,又过汾水, 途经太原府,至朔州时, 天地风光已大不相同。 敕勒金灿灿的土地在烈阳下散发草籽熟透的香气。 终究不似少年时,逃亡的仓皇生涩劲儿, 在足够的金银铜板下, 消失得一干二净。 郁卿一路改换装扮,隐姓埋名。除非翻山渡河, 鲜少与他人同行。 过代山时, 给她引路的猎户娘子瞧她一人独行千里寻亲,只感叹她生而逢时,没遇过山匪。 “我小时候遇着过。”郁卿笑道。 猎户娘子收了她的铜板,自然乐意与她攀谈几句:“那得好几年前了吧!陛下刚登基时,极力扫清天下山匪。官兵来了代山好几趟, 将那寇匪全抓出来, 在镇头削肉砍头, 我前儿个郎君就死在这群畜生手里, 我还拿五个铜板,换了匪头一条胳膊喂狗吃。” 她拍拍脚边摇尾巴的黄狗,笑道:“好吃么?” 北地民风剽悍, 郁卿一时无言。 早年随州城旁边不少山道里,都有寇匪。那个冬天,郁卿偷偷钻进一户人家的驴棚草堆里,准备过夜。山匪忽然来劫村,砍了能种地的男人脑袋, 掳走小孩。留了年轻娘子们,让老人们生火造饭后,就将那些娘子拉去门外,惨叫声从村头响到村尾。郁卿躲在草堆里不敢出声,直到第二天傍晚才跑出来,整村空无一人。 后来郁卿问林渊,如何流落到芦草村,林渊只说:“匪寇。” 郁卿给林渊抱怨,自己曾遇到山匪的事。 当时他正手持一把细刃,沉默地削着新下的山梨。听见她颤抖的嗓音,梨皮忽然断了,那也是他唯一一次削断梨皮。 随后林渊将梨一切两半,塞进她嘴里:“吃吧。” 现在想来甚是蹊跷,他堂堂太子殿下,能让金凤凰栽进山鸡窝里的匪,到底有多厉害? 过了代山,就是边关。此处乃围城养马之镇。郁卿又没在镇头看见自己的通缉令,便安心落脚在客栈里,下楼去隔壁摊子上要了一碗马肉面。 已是深秋,洗去一身风尘,喝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汤,真舒服。 她捧着汤碗咕嘟,就听一道清亮的少年嗓音喊:“红流?” 郁卿咂咂嘴,有点咸,准备再喝一口,身前一道阴影挡住光。 “真是你吗?红流?” 郁卿抬头看去,十七八岁的少年背着夕阳,歪头探近她的脸。还没到束冠的年纪,高高扎起的马尾垂在肩头,散漫得不像个正经人家的郎君。 她想起这是谁了,牧放云。 当时她被贬到宜春下院,在踏春宴夜上,躲在千步廊后歇息时。他带给她一只鸡腿,被她已成亲的身份吓跑了。 郁卿忽然有些后悔。边关有种天高皇帝远的松弛。今日她沐浴后也有些惫懒,想着下楼吃完面的功夫,并未用草汁涂脸,得以被牧放云认出来。 她看他一眼,漠然道:“认错人了。” “哦。”牧放云垂下脑袋。清亮如素兰河的眼眸也暗淡了。 郁卿继续喝着面汤,心想他真是好拒绝,好糊弄。不像谢临渊一样难缠,明明从没见过她的脸,隔着漫长的庭道和六年时光,不知怎么就将她认出来了。 牧放云致歉起身离开了。 郁卿不想生事,也起身回客栈。 第二日清晨,郁卿动身时,碰巧在镇口瞧见了他。 牧放云骑着赤骥马,冲着朝阳升起的方向奔去。朱红衣衫在风中鼓动,被一把鸦青束带掐出少年人的窄腰薄背。还没到完全长开的年纪,肩膀先一步展宽了,好似鸿雁振翅。 他越过郁卿后,忽然勒马回身,犹豫地看着她许久:“……你就是红流。你的眼睛在阳光下几乎是金色的,我第一眼见你时就注意到了。” 第125章 郁卿无奈地叹了口气:“我是。” 牧放云一愣,慢慢弯起眼睛唇角,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我就说啊!” 他立刻翻身下马,收起雪白马鞭挂在腰间,跃至郁卿面前:“你怎么在这里……偷偷跑出来的?” 郁卿后退好几步,抬手行礼用袖笼挡住脸:“请牧大人保密。” “你居然还记得我名字啊?”他笑中有些腼腆,抱臂指尖点着胳膊,“但……我爹才是牧大人,大家都唤我云郎。你先答应不叫我牧大人,我就答应你保密。” 郁卿不想和他纠缠,垂首道:“多谢云郎,我还有事,咱们就此别过。” “唉等等!”牧放云拦住她去路。 郁卿缓缓抬起头,眼中隐隐有不耐烦。 牧放云对上她冷淡的神情,忽然忐忑起来:“你一个人要去哪儿?你逃出来……是去寻你家郎君么?” 郁卿想着不如骗他一下,她想寻个安稳偏僻的村镇待着,就像石城镇。但她自己也不知该去何处。 就在这犹豫间,牧放云似乎想到什么,道:“你莫怕,我爹可是范阳节度使,这纵横百里十三州,外掌军事,内监刺史,有双旌双节,郡王封号。就算天子来了也得让我爹三分,你在这儿没人敢欺负你。” 郁卿陷入沉默。 她有点心动。为那句“天子来了也得让我爹三分”。 哪有千日防贼,只要谢临渊想找,总会用各种刁钻的方式找到她。 她得掌握一些抗争的手段。 显然牧家不会全力保她,但她至少能提前知晓风声,在牧家将她推出去之前,再次跑掉。 但想想又要算计争斗,郁卿只觉疲惫。 可一辈子躲避算计,躲进阴沟里,在提心吊胆中过完一生,还不如早早死了算了。 难道接受牧家庇护,就不需要提心吊胆吗? 牧放云面露期许:“别紧张啊,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何罪入宜春下院,又到底为何逃出来,你不想说也没事……我,我不打扰你了!是我唐突了!” 郁卿没想到他心思如此单纯,言语又如此率真,愣愣与他对视。 少年被看得脸色通红,绞着腰间的鞭尖。 天边的风,吹开敕勒川上湿淋淋的荒草,将白云也吹来大地,化为牧民心爱的羊群。他的马尾在风中微微摇晃,背后是缓缓升起的太阳,让他整个人像不灭风灯一般明亮。 方才那些权衡利弊的杂念也被吹散了。 郁卿茶色的眼眸一点点弯起。 她背过手去,越过他向前走:“我可是个大麻烦,你得尽早远离我。” 牧放云愣了愣,迅速追上她:“红流妹妹——” 郁卿瞪他:“我比你年纪大!” “啊?”牧放云大惊,慌忙改口,“红流姐姐……” “我不叫红流。” “那你叫什么名字?” “郁卿。” 她沐浴在风里。 郁卿微微眯起眼睛,轻声道,“郁金香的郁,卿卿我我的卿。” 她扭过头去看他。 方才牧放云还没留心,此刻才发现她唇尖是翘着的,像百灵鸟的喙,笑起来时也像要唱歌。牧放云被她婉转悠扬的笑意勾得额间冒汗,扭过去,半响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我叫牧放云。” 他说完就后悔了,他明明说过的。 “我知道呀。”郁卿一串笑声像火灼烧他,“放牧云间,还挺好听的,谁给你起的?” “我爹。”牧放云飞速抿下干涩的唇,匆匆拉过马,摸了摸马背,懊恼竟没带点茶果糕点招待她。只摸到一壶烈酒,月牙般的皮壶袋上缝着一圈盘穗鹰纹。他愣愣地举起来:“你喝么?” 郁卿拿过来,扒开壶塞子,浓郁的香气直冲脑袋。她仰头倒了一点点,瞬间被火辣的味道呛得弯腰直咳嗽。 牧放云傻了,嗖的上前,拍她脊背顺气:“你慢点咳……我不知道你不能喝酒,我给你赔罪,” 郁卿捂着通红的脸,摆摆手,缓过气来才道:“你好能喝啊,这么烈的酒。” 牧放云顿时豪情万丈,得意地亮出一口白牙:“我们家人都好酒,百杯千杯都不脸红!” 郁卿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又咳了咳。 牧放云被看得发慌,恍然发现自己的手,还贴在她柔软单薄的脊背上,猛地缩回来。 郁卿笑了下,转移了话题:“你要回平州?” 范阳节度使常年住在平州,郁卿进边关后,听过一些人说起。 牧放云欲言又止:“我……是个闲人,去哪儿都可以。我爹在平州布兵应战北凉。他叫我来此地看看战马,总之看也看过了,横竖也没别的事了。你要去哪儿,我可以和你结伴走一趟。” 郁卿好奇,歪过头问:“那你爹知道你不回家,到处乱跑,会生气吗?” “大不了被揍一顿呗,我爹就我一个小子,他才拿我没办法。” 郁卿若有所思地望着他。 牧放云也拿不准她在想什么。这是他第一次想方设法讨好一个女子。若是兄弟,他会直接搂住对方的脖子,告诉他咱俩如此投缘,小爷请你吃香喝辣,带你听鼓戏,夜爬平州最高的佛塔,坐在塔尖上喝酒畅谈到天明,把敲晨钟的和尚气个半死。 第126章 显然他没法对郁卿这样做,又怕做错事,说错话,惹她不高兴。所以只好沉默下来,等她先开口。 但若她愿意和他去平州,哪怕只是住在平州城中,他可以常常找她玩,夜爬佛塔,看和尚气得半死。 这么想着,他竟不小心说出口:“你愿意跟我去平州吗?” 说完他攥紧了鞭杆,赶忙补充道:“若你有其他事,那也无妨,你不必迁就我,我就想和你交个朋友——” “我还没决定去哪儿。”郁卿打断,犹豫道,“所以……我不能答应你。” 因为怕你受我连累。 牧放云两眼一亮,小心翼翼道:“那去平州?” 郁卿垂下眼,背在身后的手无意识攥紧:“为什么?我是个大麻烦,我什么都不能带给你。” 牧放云也不知道如何解释,得知她嫁人后,他本来已经放弃了。可现在她明显不是有夫之妇,他知道不该惹麻烦,若让他就此放手,他又不甘心。 最近北凉卷土重来,北方十三州安危皆系于他父亲一人身上。天子都得倚重他父亲。他身为范阳节度使唯一的儿子,什么麻烦不能揭过? 他又不是不知,宜春下院的奴婢,通常都是连累进去的女眷。郁卿根本不像伤天害理之人,哪个狗官判她进去的?真是混账东西。若让他知道这个混账是谁,他要狠狠揍一顿! “我不怕。”牧放云灌了一口酒,道,“我家不是传承百年的世家大族,我太公是平民,跟着高祖皇帝做了骠骑将军,但没封上侯。我爹上战场用血肉换了今朝一切。他说世上没白来的好事。怕麻烦的,都是一事无成的孬种。” 秋阳穿透枝叶,光影浮动,在他眉眼间晃动。 也忽然在郁卿心间晃了一下。 她走在牧放云身侧,看赤骥马的尾巴左右甩动,赶走飞虫,竟和他走路时马尾甩动的节奏完全一致。牧放云也发现了这事,非但没捋平发尾,反而更得意地甩着头和赤骥称兄道弟。 赤骥马瞧他这疯癫模样,给他背上甩一尾巴。 牧放云嬉皮笑脸,扭过头问:“会骑马么?” 郁卿摇头。 “我教你,来,踩马镫。”牧放云伸出手臂,搭上郁卿的掌心。 郁卿伸出脚,踩上铁蹬,抬头望着比自己还高的大马,刚一犹豫,就听他在耳畔的声音:“得罪了。” 后腰撑上少年劲瘦的手,刹那一推,她猛地跨上马背。 郁卿心跳一漏,惊呼出声,两只手紧紧攥住鞍头。 牧放云握着缰绳,笑得前仰后合,安慰她:“没事没事,第一次骑马是这样。” 赤骥马打了个喷嚏。 郁卿呆住片刻,忽然也忍不住笑出声:“拉我走走!” 少年牵着缰绳,拉她在边关的小径上走起来。夹道是垂榆和矮灌荆棘,远处有连绵起伏的矮丘,金色长草匍匐在风中。 郁卿望着远方,忽然问:“若你父亲嫌弃我,反对你交我这个朋友呢?” 牧放云一愣,好似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从小他想做什么,他爹都会答应。横竖就是求多久的事。 “他不会反对的。”他想了想,摆手道,“若真反对……我多去求求便是。你放心,他看上去严肃,实际可心软了。我有次砍了一个平州纨绔的脑袋,他罚我跪三天祠堂,第二天偷偷让奶娘给我塞了个软垫,第三天就找借口把我叫去军营里了。” 郁卿叹了口气:“那你先答应我,若有朝一日,你父亲反对,你就和我撇清关系,把我丢出去。” “那怎么能行?”牧放云气道,“那还是不是男人了?我就算跪十日也不能做这等背信弃义之事。” 郁卿捂嘴笑个不停。 忽然想起她年少时,与林渊即将出发离开白山镇,也问过类似的问题。 “若你家人嫌弃我出身低微,该如何是好?” 当时林渊语带嘲讽道:“不必管他们,不需见外人,你只同我在一起。” 而牧放云说:“我去求父亲,多求求便是。” 她好像有点理解当时自己的想法了。 林渊有一种所向披靡的狂傲,好像世上唯你我二人最重要,旁人都不配打扰和置喙你我。她不用操心如何面对其他人。 林渊也会说:“只要我不死,你就不会死。” 她的确更喜欢林渊的答案。 可惜那是段孽缘。她无法信他,他也无法信她,彼此保留,骗来骗去,互相捅刀子,架空所有真心诺言和令人心动的答案,通通成为废话。 最后两败俱伤。 果然当局者迷,希望谢临渊别再执迷不悟了。 郁卿看着牧放云,心想,或许,有没有一点点可能,还是可以先交个朋友试试? 她也不是非要所向披靡。 第55章 朕永不会放过她 牧放云见她笑个不停, 似是意动,想开口问又不好意思,怕她觉得他太孟浪, 直勾勾仰望着马背上的她。 郁卿收敛了笑声。 牧放云根本不了解她,何谈爱和喜欢, 最多见色起意罢了。但少年人的意是真诚的好意,不掺杂权势纷争。就像当年和易听雪结伴同行, 难道真是看中彼此前程吗? 第127章 “我都说了, 若你父亲不喜你交我这个朋友,那咱们就撇清关系。我不要谁为我跪祠堂, 我受不起这大礼。至于我身上的麻烦, 也不要你来解决,那不是你的事,你也别来问。若真有天时机到了,我自会告诉你一切。” 牧放云愣了愣:“那我能做什么?” 郁卿诧异道:“你刚刚还说……” 见她疑惑不解,牧放云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一堆傻话, 脸蓦地红了, 心底却有跃跃欲试的期待:“是, 我就想跟你交个朋友。” 平州城中的郎君们说, 被小娘子拒绝是常事,换一个就好了。 郁卿显然在推远他,可不知为何, 鞍头她细白的手指好像离他更近了些。 牧放云猛地抬头,牵过赤骥马拴在树上道:“你先等一下,我去去就来。”说完他就蹿回镇里,不出两刻,骑了一匹踏雪花马奔来, 再次牵过缰绳,与她并骑同行。 牧放云抓着一袋枣花饼,塞在郁卿臂弯里,扬眉道:“没什么好东西招待朋友,你先吃这个。” 枣花饼三文钱一个,他幼时经常央求爹娘买。长大后,一起厮混的郎君们只吃城东酒楼里的紫玉金银糕。 郁卿咬了一口,香甜的气息回荡在齿间,猛猛点头:“好吃!” 她清澈的目光在枣糕和他之间跳跃。 牧放云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灌了一口酒,忽然咧嘴笑道:“我策马时是不是风流绝顶?” 郁卿差点呛住:“……是是。” 牧放云得意地想,他眼光着实不错,郁娘子果真与旁人不同。显然他无法用范阳节度使的爹来打动她,甚至还让她避之不及。她能接受他……竟只是因为他本人。 那还不简单? “走走走。”他说,“我们去阴山上抓兔子,草原上的野兔可傻了,我一棒子敲晕,你拽起耳朵就行。” - 京都。 薛郎宅邸前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一位被削去实权,空余侯位的人。 易听雪出门去大理寺时,瞧见这位青衫郎君,清隽眉眼望向她时,藏不住落寞神色。 易听雪不置一词,绕开他离去。 傍晚回来时,他还待在这里。 他自称是来赔罪的,却吃了易听雪的闭门羹。直到坊内更夫敲到四更天,院门终于开了,他仍然在。 平恩侯进去后,与正在束冠的易听雪隔案相对。 “有什么话快说,我还要上值。” 平恩侯垂眸,望着桌上闪动的烛火:“阿雪,我来归正补过。” 易听雪一愣,拢发的手停住:“你有她消息?” 平恩侯沉默片刻,压低声音:“早年陛下命我在各世家中安插眼线,我今截获线报,裴氏欲使郁娘子为其所用,不成便要暗中处死。” 他放一张纸在桌上,推给易听雪:“这名单上的人皆未寻见郁娘子。” 又不是寻见了。易听雪想赶他出去。转念一想,或许这也是一条线索。说明郁卿可能不在这些地方。但平恩侯这只老狐狸,怎会好心给她递消息? 平恩侯垂眸:“若我真决意让郁娘子死,我大可以作壁上观。” 郁卿绝不会为裴氏所用,若被寻到,只有死路。但裴氏势力再大,依然不及当朝天子。 易听雪愁容满面:“那你为何不报给陛下,先来找我?” 平恩侯道:“陛下一叶知秋,如今他已查到郁娘子往北去了,一旦被他瞧见这张名单,找到郁娘子的时间,或许能缩短数倍,所以我先来找你商量。” 易听雪扶额撑着桌子,闭上眼。 自郁卿逃跑后,最好的消息就是没有消息。哪怕此生再无联系,她也不想看她被抓回宫中。 她行刺天子至重伤昏迷,若被抓回来,陛下定会加倍虐待欺辱,报复于她。 易听雪捏着线报,名单万万不能给陛下。 如今能商量的人,却也只有平恩侯了。 平恩侯听完她的疑问,沉声道:“我也说不好陛下会做什么。从前陛下恨极了郁娘子嫁给你,时常扬言要杀她。郁娘子来京后,处处维护你,满京都是你们如胶似漆,生死相随的传闻。陛下更是嫉恨至极,说郁娘子背叛他,与他仇深似海。可这么长时间,也没见他杀了郁娘子。” “此时哪比彼时,距她行刺已有数月,陛下龙体仍未痊愈,可见伤势多重!这回还能轻易饶过她吗?” 平恩侯古怪地看了她一眼:“有没有可能,那不是陛下遇刺伤得重。” “那是什么?”易听雪一头雾水。 平恩侯低咳一声:“相思病。” 易听雪瞠目结舌,愣在原地:“你——胡说!” 不论如何,她已认清了大虞天子寡恩无情,杀人如麻,瑕眦必报的真面目。他所作看似为公为民,实际不过想将权势牢牢掌控在手中,命天下人臣服。 “若陛下因我而恨她,那合该由我结束。”易听雪沉声道。 平恩侯意识到她想做什么,立刻变了脸色,拽住她手腕:“不可!你二人如今已和离,这就够了!为她断绝仕途,不值得!” “我说值得就值得!”易听雪道,“若非她相助,你以为我能走到今日吗?我想要的都得到了,我没有遗憾。” 第128章 平恩侯凝望她许久,过往习得的一切阅历世故都在脑海中叫嚣着,现在立刻打晕她,阻止她做出不可挽留之事。 但他最终还是披上了外袍,对她说:“我陪你去。” - 天子命人清理了议政殿,让它恢复原本的模样。那太元殿中的纱帘也被摘掉了,如今是两个打扇的宫婢。 不日就连玉屏风都撤去,群臣无事不可直面天颜,就算有近臣瞧见他病容,也只劝他多休息。 他日日歇在寝宫,再也没有去过承香殿。长安宫中一切渐渐恢复秩序井然,他好像更为勤政,如今就连一点小事都要过问。秋猎时汝南王邀他去北苑,见他不发一言,亲自射死了数只野鹿,皆一箭破喉,好似在发泄心中戾气。 自北苑回来后,他忽然感觉甘露殿也有些逼仄,遂命人重新撤换布置。可问题真的出在殿中陈设上?谢临渊环顾四方,仍不明白这种窒息感从何而来。 他好像忘了,从前有段时日,他嫌东宫陈设太拥挤,命人将所有华贵雍容陈设,象征着天家威仪的无用之物,通通丢了出去,唯剩一案一笔一砚一玺,和满殿烛火。这种规矩延续到了议政殿的陈设上。 但他少时并非如此,反而更喜欢那些显赫玩物填充他的殿宇。究竟何时又为何变了,他也记不清。 他似要与这种虚无的窒息感对抗较劲,故意将甘露殿摆得列鼎重裀模样,处处异宝奇珍。然后他犹豫地伸出手,去寻找一个东西,他总觉得缺了一个什么,有时是一只酒瓶,或者一只笔,但还是不够。 御医给他开的汤剂中混了大量安神的药材,如今就连日程也不再混乱,依然是朝会听政,批阅奏折。他一切如常,绝无大碍。或许她的确掌控了一些东西,但那又如何?依然无法撼动他高居金銮。就算她死了也不会撼动,她又不是没死过,她只是跑了。陈克已查到她途径了太原府,待他将她抓回来,数罪并罚。 只是迷药的后劲太大,他近日又患上咳血之症,御医慌张来施针开药,这些人惧怕掉脑袋,眼里总一副他病入膏肓的模样。 柳承德进殿禀告薛廷逸平恩侯觐见。谢临渊的笔尖顿住,立刻准了。 二人进来后,薛廷逸就跪在阶下问:“敢问陛下可有郁娘子下落了?” 谢临渊十分不耐:“干卿底事。” “微臣与郁娘子虽已和离,好歹也做过四年夫妻,她生死不明,微臣挂念乃人之常情。” 她说完,一旁的平恩侯已脸色煞白,这些话字字踩在陛下痛处,不立刻拔剑斩她,已是心情好了。 然而谢临渊只是沉着脸道:“你有话快说。” 薛廷逸沉默片刻道:“微臣并无郁娘子消息……” 天子的神情骤然骇人,甚至还显出一些被愚弄的愤怒。 “……只是想起一些关于郁娘子的往事,想与陛下说。” “接着说。”谢临渊取了本奏折来看,似是她的事不值得单独抽出时间来听。 “微臣与郁娘子相识于建宁王府。那时逃离蒲州的马车上,她对微臣说,她宁死也不愿做建宁王的贵妃,因为她已私定了终身。她怕建宁王通天手眼,害她的郎君,才一直虚与委蛇。她还说她被抓回去时,绝望得想自我了断,但想到她的郎君还在等她,就忽然生出无限勇气,决心要逃命。后来她逃出建宁王府,与微臣结伴回白山镇时,臣问她,何时准备婚事?她说他还没提,可她心中已经认定是他了,这话绝不能与外人讲,她也怕被世人骂不知羞,倒贴货。可承认真心想在一起,就是卑微低贱么?” 易听雪说到此处,不动声色抬眼看去。 那奏折已经落在案上,天子的手僵硬地垂着,维持着拿取奏折的姿势。 她不敢直视天子的脸,也看不见他神情,唯有冷淡不带情绪的嗓音传来:“你在向她求情?” 易听雪道:“是。臣一直认为,郁娘子看似坚强,实际却是个很脆弱的人,她需要有人真心待她,从前是她的父母,后来是他的郎君,再后来是微臣和刘大夫。如今她失去了所有人,或许还恐惧陛下迁怒,不敢与任何人来往,微臣难以想象,她究竟能走到什么时候。” 那嗓音更淡了:“她行刺朕在先,你却凭空指责朕欲逼死她?” 易听雪垂首道:“陛下夺臣妻入宫在先。” 谢临渊冷笑:“是她背叛朕在先。” “她从未背叛过陛下!”易听雪忽然扬声道,“就算当年那么多误会,她也没想过背叛!” 谢临渊猛地起身,怒斥:“薛廷逸,别以为朕真不敢杀你!她还没去江都就认得你了,刚离开朕就嫁给你,还敢说不是背叛!出去!” 他说完转身欲走,薛廷逸的嗓音忽然变得古怪而尖细,令他浑身不适。 “陛下,微臣是在建宁王后宅认识了郁娘子。” 谢临渊深深皱起眉,本想怒斥薛廷逸不知羞耻,将做男宠之事扯到金銮殿上,却听一阵束带抽解之声。 他一扭头,愕然怔在原地。 大理寺丞,新科状元郎薛廷逸,扯下七品朝服绣金绿袍,露出青青罗裙,藕丝衫子。 第129章 她将头上的双翅乌纱帽取下,恭敬放在一旁,伏地道: “罪臣易骆之女易听雪,叩见陛下。” 议政殿中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平恩侯深深叹了口气,也跪地道:“如陛下所见,薛……易听雪便是当年被建宁王掳走,下落不明,微臣一直苦苦寻找的未婚妻。” 紫檀木案牍后的那位,久久不言。 周遭静得落针可闻。 二人跪在原处,照进殿门的秋阳,在金阶上沉默地移了一寸。 半响,天子重新坐了回去。 易听雪和平恩侯都感到一股视线逡巡在他们之间,平恩侯默不作声挪动自己撑在金砖上的手,清瘦的长指搭在她略微颤抖的手背上,好似在说,莫怕。 “你可知欺君之罪如何论处。”谢临渊指尖点着案上奏折。 易听雪颤声道:“唯求陛下解开误会,求陛下放过郁娘子。” 下一刻,谢临渊只缓缓说了一句话,便让她如坠冰窟。 “朕永不会放过她。” 说完,天子笑了一声,似在嘲讽她的不自量力。 第56章 没收到御驾亲征的消息…… 易听雪此刻终于理解平恩侯为何阻止她暴露女子身份。她什么都换不来, 天子冷血至极,无法被诚挚的谏言打动,哪怕半分。 反而使她一无所有。 自古薄情帝王家, 他登顶九五至尊,靠的不是仁慈。 一腔热血彻底凉透, 易听雪跪在地上,耳畔嗡嗡作响。她从平恩侯苍白的指节下抽出手来, 独自按在铜金色地面。 “还有事禀奏?”天子的声音自头顶响起。 易听雪浑身发冷。 平恩侯咬牙, 起身一步上前挡在她面前:“请陛下——” “无事就快滚!朕没闲心听你们空谈。”谢临渊拾起案上的折子,继续批阅, 他翻动的速度极快, 几乎一目十行,转眼又拿起一折,撑着额角,烦忧着国事。 龙袍广袖遮住他脸上的神情,只露出一侧紧绷的唇角和下颌, 似是万分不耐。 平恩侯愣了愣, 迅速抓起她的官服乌纱帽, 拽起易听雪告退。 陛下不置一词, 二人也没敢抬头去看。 易听雪浑浑噩噩,被他胡乱套上官服,退至殿前。 常年御前侍奉的大内官柳承德掀起眼皮, 淡淡瞥了二人一眼,又默不作声垂首,一言不发。 站在议政殿前的白玉阶上,被深秋的寒风一吹,易听雪才清醒了三分, 扭头茫然道:“我如今,是去诏狱,还是回家?” 平恩侯眼眸深深,凝视着她:“没得选,你得回大理寺上完今日值。” “明日呢?” “……还得上值。” “后日?” “上值。” “十日后?” “别想了,上值到天荒地老。” 易听雪尚未从震惊中脱身,后知后觉道:“陛下不是要治我欺君之罪?” “嘘——”平恩侯伸指压住她的嘴,左右两顾,直接拉她走了。 自那日后,易听雪仍惴惴不安,听说陛下见完她后震怒,将所有内侍通通赶了出去,独自在议政殿中坐了两个时辰。 她怕天子怒极翻悔,将她打入诏狱,发配奴籍,流放千里。 却也只能硬撑着,日日去上值,免得办案再出错,被悉数清算。 - 阴山的雨来得迅猛,去得也畅快。一道长虹跨过天际,穿过鳞云间。郁卿和牧放云又去抓野兔时,瞧见虹尾落在不远处,便提议去看看霓虹尽头到底是什么样。 这十日间,她基本熟悉了如何御马而行,只是跑不了。牧放云说马儿半跑半走时最颠簸,要撒开腿飞奔,才有乘云驾雾飞翔的感觉。 郁卿不敢,马一跑,她就慌,怕摔下来。然而牧放云也没太多骑马带人的经验,怕不小心搞砸,只好熄了心思。两人并骑而行,一路笑声不断。 翻过山,背阴侧竟有一行人,郁卿心中一惊,赶忙回马躲避。敕勒川上极少见得人,多是牛羊群和牧童,她今日想着进阴山走走,便没有遮掩容貌。 然而牧放云眼前一亮,纵马奔下丘,径直迎了上去:“阿耶!阿耶!你怎么出来啦?” 为首的中年男人容貌严峻坚毅,如远山伟岸沉肃。他瞧见牧放云一副混不吝的模样,凛然正色道:“十五日不着家,又跑去何处了?” 牧放云笑嘻嘻道:“到处惹是生非呗。” 牧峙习惯了独子顽劣本性,义切辞严责备他不堪用。牧放云听得不痛不痒,挠头向亲爹身边的老随从们挤眉弄眼,请他们出言相救。 “大人,云郎只是年少不更事……” “再过两年他就及冠了。”牧峙冷声道,“现在给我回城里去!要开战了,容不得你在外头放肆。” 牧放云龇牙咧嘴点点头。 牧峙瞥一眼他身下踏雪花马,想起方才他身侧还有一人,如今却不来见,便问:“你的赤骥竟给旁人了?” “玉娘是我新结识的好友,她有点害羞。”牧放云眼睛一转,恳切道,“阿耶,她从前在陇西道开裁缝铺子的,人可好了,与我甚是投缘。我能带她去平州城逛逛吗?” 第130章 牧峙淡淡颔首道:“来者皆是客,不要怠慢人家。” 牧放云顿时喜笑颜开,立即答应回平州,道别话都没说完,调转马头就溜远了。 他翻过草丘,瞧见郁卿缩在另一侧,赶忙赔罪:“让你受惊了,我也没想到会遇见我爹,平日他从不亲自出城,也从不深入敕勒川。不必管他,他不跟我们走。” 郁卿也听见方才二人所言,心渐渐落了地,但仍有挥之不去的忧惧。 “我们回去吧。”她说。 牧放云见劝不动她,只得动身。 两人往回骑,就听郁卿忧愁的声音响起:“云郎,这一路多谢有你相伴。出了阴山,我可能……就要与你作别了。” 牧放云不敢置信地睁大眼:“为何?难道就因为父亲吗?你方才也听见了,你应当明白他管不着我,又怎会阻止我与你结交?” 郁卿望着他,心中也有丝丝别离的不忍。牧放云以一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朝气,迅速冲淡她在长安宫中,积压的满腔苦闷与悲愤。 这短短十天,是她一整年来最愉快的日子。她何曾不想继续下去?只是人总要为现实妥协。 二人相伴的确更踏实愉快。 但一人也能独行。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郁卿笑了笑。 牧放云仍不愿相信,劝道:“若你害怕泄露身份,我大可以求我爹保下你,就算你从宫中出来又怎样?我爹是范阳节度使——” “那样我们就不是朋友了。”郁卿遗憾地望着他,“我无法回报你,若你强行赠予我,于我就是负担。” “好吧。”牧放云犹为失落,垂着脑袋,像被霜打的树叶。 心中亦有些埋怨,阴山这么大,他们转了五日,都没见到人影。就如此不凑巧,今日竟和父亲撞上了? 可他也懂得,北凉与大虞开战在即,父亲不能只坐在城中,肯定要出来一圈圈详察地形。 “你放心,父亲忙着与北凉开战,他才不会管这些小事。若他真问起,我就说你去北凉了!” 郁卿笑道:“好,多谢云郎。” 二人换了马,在阴山草原前分别。 牧放云遥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忽然招手喊道:“快开战了!记得待在城里!” 远处的身影驻马回身,朝他笑了笑,挥手离去,只余嘶嘶马鸣。 这几天跟梦一样,牧放云好像还在云上飘着,下不来。恍惚间竟又回到川上。 阿耶驻马在高高的坡地,像一尊石像凝望他,又看向他身下赤骥。 “你的友人走了?”牧峙不经意问起。 “她去北凉边界寻亲了。”牧放云垂头丧气道。 他的魂不守舍都写在脸上。 牧峙想起方才二人并骑离开时,那位年轻娘子的模样。 她背靠天边流云,行马在川上。 雨水浸透她窄袖骑装,勒着纤臂细腰的肉,自下而上,顺延至马缰,浑然一笔天成。 灿金眼,朱红唇,玉白肌。栗色长发湿漉漉,打着微卷,在敕勒的野风中闪耀辉光。又粘在唇尖,随呵气颤动。 像毗沙河畔,夏日盛放的向阳菊。 他以为他的独子,会喜欢更素净温婉一点的长相。 “她惹了麻烦?”牧峙不紧不慢道。 牧放云叹道:“是啊,但她不肯告诉我。” 牧峙颔首,回马淡笑道:“能有多大?竟是范阳节度使之子都不能解决。” “算了。”牧放云的语气越来越低落。 牧峙循循善诱,语带深意:“马上开战了,她去边关,生死难料。” - 郁卿最后落脚在饶州城中,此地距离长城尚有一段距离,万一北凉人真打过来,还有时间跑路。 她在城中唯一一家帛肆寻到了差事,工钱少,东家包吃住。 苦寒之地,少有人做得起成衣,多是士卒粗人来缝补衣裳棉甲,活计简单,到下午就做完了。晚上她会捡碎皮碎布做手笼,放在店里换点钱。掌柜见到也随她去。 日子好像静静的河流,郁卿会偶然想起秋天金色的敕勒川,那种梦幻的感觉固然美妙,但细水长流更让她安心,尤其看见小罐里的铜钱一点点积累起来,漫过罐口。 至于京都种种,好似已经掩埋在北地无止息的风雪中。 郁卿有时也会感叹,她真是个忘得快的人,再难过的事也能过去。 腊八那日,东家喊她来吃粥。香糯的杂粮粥在瓦罐里煨了半日。东家说知道她爱吃糖,所以单独给她碗里多放了一片。 郁卿喝完甜粥后,又匆匆忙扛着铁锹,出门铲雪。 铁铲在冰上邦邦邦敲着,一匹赤色骏马停在她身前,马鼻喷出浓重的白雾。 郁卿抬头。 少年鹿皮长靴,七品青甲衣,一张笑意盈盈的脸,裹在兔毛围领里。 他好像比数月前正经了点,但依旧一副散漫模样。 牧放云朝她挤挤眼睛,策马离去。他身后跟着定北军将士,列队而行。 远处隐隐传来调侃牧放云的笑声。 郁卿立刻垂下头,当作没看见的模样。 到了傍晚,郁卿准备收灯笼时,牧放云换了身常服,裹得严实,跑来铺子里,笑嘻嘻道:“巧了。” 第131章 郁卿提着灯笼的手一顿,忧虑凝固在脸上,本想将他拒之门外,但四下无人,还是问道:“你被派来饶州?” “当参军。”牧放云想了想,压低声音,附在她耳畔,“我在丰州和平州城门口都看见了你的通缉令,城中也有人暗中寻你。” 郁卿急急慌慌,猛地将铺门拉紧,门闩咔的一响。 牧放云的声音随之响起:“你放心,我从没向人提过你叫郁卿,我还让人去散布你去靺鞨的消息。” 郁卿愣了愣,扭头望着他,瞬间松懈下来。 难怪她没在饶州城中瞧见通缉令,此地与靺鞨是截然相反的方位。 她站在门口,深深下拜,无比郑重开口:“多谢云郎。” 说不感动是假的。 虽受之有愧,但他都做了,自己还扭捏推拒,难免太矫情了点。 郁卿坦诚道:“如你所见,我不知该如何报答,但若你今后有难处来寻我,我绝不会推辞。” 牧放云赶快扶起她:“这于我不是难事,朋友也会两肋插刀,万一今后我陷入困境,你也得救我不是?” 朦胧灯光映在她侧脸,一片昏黄。 郁卿笑道:“行,一言为定。” 牧放云红着脸道:“其实我还做了一件事,我今日是来赔罪的。若你怪我擅作主张……就抵消了方才的恩情吧。” 郁卿笑意凝固在脸上:“什么事?” “前月北凉突袭营州,我擅自将你的名,添在失踪军民的统计名列上……我本来想添在阵亡名列上,但死的人太少,尸体要一一核对分发抚恤金,我又只是个参军,没法暗中操作。好在战报已至京都,平州城都撤下了你的通缉令,你不必再担忧了!” 郁卿不可置信地瞪着他,以至于手中灯笼都不小心落在地上。 半晌,她怔怔俯下身去捡,差点撞到同样来捡的牧放云。 牧放云猛地起身,似有些紧张,掏出酒袋灌了一口,道:“我的确想帮你,但不是要挟你!你对我也不必像个恩人一样。我跟你说句真话吧,我在定北军中资历最浅。其他人都是京中来的,瞧不上我,明面上捧我,背地嘲讽我靠爹才做了参军。他们说的也对,但我心里总是特别苦闷,也没处讲去。我就总会想到你,你和我交好,从来都是因为我本人。我就想……能为你做点什么,好让你接着和我做朋友。” 他看郁卿不说话,顿时窘迫道:“当然,你不想的话……” 他忽然被一把拽住。 郁卿抬眼望着他,缓缓点了点头。 牧放云看她沉默得过分,甚至连话都说不出了,似在消化这方才这一切。 但她的沉默也像一种安慰。让他从窘迫和紧张中解脱出,仿佛又回到敕勒川上无忧无虑的轻松。 牧放云卸下了心上负担,忽然笑嘻嘻一把撸起袖子,展示手臂上的淤青,道:“你这儿有伤药么?” 不待她问,他便可怜巴巴解释:“比武时输了,被狠狠揍了一顿。” 郁卿忽然也笑了。 难道他连个伤药都找不见吗? 原来牧放云不是全然无心机,只是,他这点小小的苦肉计并不让她厌烦。且他的确想找一个朋友倾诉,那她听就是了。 她拿来伤药递给他,看牧放云拧开瓶盖,一点点笨拙地涂着,嘴里骂了一堆人名。 郁卿认真听完才将话题引向自己:“失踪名列是什么意思?死无全尸?” 牧放云耸肩:“可能,但最大的可能是你被劫走了。” 郁卿指了指自己:“所以,我现在应该在北凉啦?” “没错,而且追查你的狗官不会找到饶州来,要查也从营州查起。营州靠近敕勒呢!”牧放云拍拍胸膛,忽然咧嘴一笑:“怎么样,本参军是不是神机妙算?” 郁卿赶紧鼓掌:“聪明绝顶啊!” 她也没想到,能如此简单,就让谢临渊去北凉找她吧!他是大虞君主,又不是北凉王,手还能伸到北凉去? 牧放云被捧了场,还骂了人,顿时心情无比畅快,一把拽住郁卿:“你快去扮丑一点,我给你换套棉甲,咱们去看好玩的!” 郁卿嘶了一声,但看他兴致勃勃的模样,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其实,她也很开心,想庆祝一下。 牧放云把郁卿扮成一个随行的小卒,跟在他身边,一路混进城外的定北军军营。两人躲在一处围栏后,牧放云指了指里面的人,低声道:“你看,那是宋将军,他曾经是个养狼的猎户,他能御狼上战场杀敌。” 郁卿偷偷摸摸扒在围栏缝隙间,一看,惊呆了。 那只灰狼四肢着地时,都及人胸口高。宋将军说坐,狼便坐下,他摸出一块带血的骨头,猛地丢到半空,狼迅疾跃起,一口咬碎了骨头。散落的骨渣落了满地,噼里啪啦。若那是个人的脖颈,或者是马腿,顷刻就能咬断了。 宋将军手持一枚银铃,晃了晃,地上俯趴的恶狼迅速打了个滚,露出柔软的肚皮,给他摸着。 郁卿和牧放云正看得入迷,远处有人忽然来唤牧参军。 牧放云脸色一白,连忙把郁卿塞到帐侧的阴影中,低声告诉她别乱走,他最多两炷香,马上回来。 第132章 郁卿点点头,就蹲在此处。 暮色四合,帐影昏黑,四周只有风吹草动声。 牧放云走了大概一炷香,郁卿听见宋将军也离开了。 她忽然感觉不对劲,如果宋将军也走了,那狼呢? 郁卿咽了咽,忽然想到那是条被驯服的狼,应该和狗没区别。 但那匹狼能上战场。 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从脊柱涌上来。 郁卿一僵,缓缓从帐后探出头。 那匹银灰色的狼正隔着围栏,静静凝视着她,冰冷的琥珀色眼眸中透着凶狠和疑惑。它从未嗅到过她的气息,或许认为她是敌人。 郁卿浑身都像冻住,猛地想起她也曾遭过野狼,就在芦草村的小院里,快开春时有饿狼闯进来…… 她紧紧抿住双唇,以防自己发出尖叫,缓缓往旁边挪。 狼皱起鼻子,慢慢冲她龇出带血的尖牙。 郁卿几乎以为它要跳出来时,她迅速拽住一只挂在围栏边的银铃,猛地摇起来。 灰狼明显愣了愣,随本能打了个滚,露出柔软的肚皮。 郁卿捂着嘴,一手抖得停不下来,她不敢停下摇铃,害怕狼会暴起咬她脖子。 但灰狼只是左右蹭着土地,蹭得脏兮兮,似乎疑惑她为何不来摸摸它的肚子。 郁卿抿了抿唇,或许是心跳过速,冲昏了理智,让她竟有些意动。 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摸向灰狼柔软毛绒绒的肚子—— 就在此时,旁边一道声音响起:“你若摸下去,它会直接咬断你的手。” 郁卿蓦的缩回手,咬紧嘴唇,扭头去看。 正是宋将军。 他面色黝黑,生着沉稳而憨厚的方脸和双下巴,微笑着走来:“连我的狼都敢摸,你比牧参军勇敢多了。” 她怎就忘了呢?狼的嗅觉异常敏锐,说不定早发现了异常。宋将军定是故意走开的,他早知道他们在偷看。 郁卿有些恼火,但更羞愧:“大人恕罪,我并非有意。” 宋将军惊讶道:“竟是个小娘子。也对,若是个英勇儿郎,或许会拔刀屠狼,而不是去摸狼。” 郁卿想到拔刀屠狼,又想起当年在芦草村发生的事,沉默一瞬,摇摇头:“我才没那个勇气杀狼,我只是……有点好奇。” 宋将军哈哈大笑:“这就对了,其他人都只能看见猛兽的凶恶,唯恐避之不及。只有你好奇它皮下温顺的一面,所以你伸出了手。” “可我还是差点被咬了。”郁卿感到后怕,“若非将军阻止,我的手都断了。” 她的话又逗笑了宋将军。他主动撩起袖子,给她看那满臂伤痕,深深浅浅不一,看得郁卿心惊肉跳。 “那终究是野兽!”宋将军豪迈道,“若你一直躲在帐后,它只会拿你当猎物。你光顾着逃跑,注定要被咬死。这世间不够好奇和不够英勇的人,都会葬身狼腹。” 他侧目盯着她,语带深意:“英勇善战屠狼之辈比比皆是,这么多年,我也只见过你一人,你没意识到么?” 意识到什么? 但郁卿忽然很想和他说下去,和宋将军说话,比和牧放云说话更有趣。他很像一个父亲。比牧峙更像。 况且,他明显不想责备她擅闯军营,也不在乎她是男是女,更不问她是谁。 “那将军是什么样的人?”郁卿仰头好奇道。 宋将军如实说:“我本是猎场附近的猎户,只是一介庶民,家门不幸,丧妻丧女,独自苟活于世。七年前,陛下在宁州围猎场杀建宁王时,将我一手提拔上来。” 郁卿瞪大眼,心脏剧烈跳动。 她自然不能说,当年她也在宁州围猎场里,不过是在矮台上,看建宁王被射得满身是伤。 谢临渊真是可笑又残暴,为了摧毁她心中建宁王无人可敌的形象,竟做出这种事。 宋将军叹息道:“那时陛下尚是太子殿下,我不过一介白身,陛下问我是否狼都是白眼狼,我劝陛下万物自有天性,应当放狼归山。总之就是那一席话,博得陛下赏识,恩赐我参军之位。” 郁卿沉默不语,电光石火间,她忽然想到,或许谢临渊口中的白眼狼就是她。 分明他才是白眼狼! 郁卿气不打一处来。 但奇怪的是,他的确在围猎场上撕毁她的贱籍,让她走了。 原来是宋将军的一席话,让谢临渊放过了她。 冥冥之中,竟有如此缘分? 郁卿怔住,缓缓望向宋将军。 月光只微微照亮他浓郁的粗眉,和脸颊上的笑纹,他身形并不高大,却很粗壮,像敦实的石狮子。 郁卿看看他,再看看狼。 狼已经乖乖站直了,琥珀色的眼眸静静凝视二人对话,竖起的耳朵抽动。 郁卿指着狼问:“我可以摸它一下吗?” “不行。”宋将军严词拒绝。 郁卿诧异道:“为何?” “因为它是我的。”宋将军骄傲昂首道,“狗能到处讨怜,狼不行。野兽都是越强大越骄傲,怎会轻易被旁人触碰。” 郁卿觉得他说这话时,也像一匹狼。或许与狼相处久了,身上不免也会沾染狼性。但她竟意外地很喜欢。 第133章 远处有道熟悉的身影跑来,是牧放云。 宋将军冲她笑了一下,似在向她道别。 郁卿回身望着他,心中忽然涌起一阵冲动,鬼使神差地问:“我还能再来找你吗?” “有何不可?只要牧参军答应就好。” 宋将军说完,望向郁卿身后。 郁卿扭头一看,不仅看见牧放云的身影,更看见火光微微照亮了黑夜,不明显,但仔细看便分得出。 她顿时脸色苍白:“这是北凉人来了吗?” 宋将军摆手笑道:“南方援军到了。” 牧放云气喘吁吁安慰道:“莫慌,那是禁军。” 郁卿顿时放下心来,片刻后,又猛地提起:“什么禁军?” 牧放云耐心解释:“我们截获了线报,北凉新王要攻打饶州,陛下调了五万东都禁军来,命我们一定要活捉他,押做人质。” 不知为何,郁卿心中惴惴不安,她仰头问:“那陛下来么?” 宋将军和牧放云都否认了,他们没收到御驾亲征的消息。况且陛下日理万机,需在朝中坐镇,不是战事吃紧,怎会亲来边关。 第57章 就抱一下 他们仔细解释着缘由, 言谈中牧放云甚至还有不解,定北军和禁军从未合军作战过,真打起仗来, 说不定自己先起了内讧。此举有悖用兵之道,连他这个小参军都懂。不知陛下为何一定要活捉北凉新王。 宋将军斥责他祸从口出, 既是活捉,肯定要拿来换东西。至于换什么, 不需一介七品参军妄加揣测。 听他们来来往往, 郁卿终于明白,牧放云这性子的确太耿直, 但郁卿不懂什么军政要事, 她直接拉走了牧放云,免得二人吵到不可开交。 五万禁军驻扎在饶州外的消息,竟无人知晓。 东家怕打起仗来帛肆断货,赶着南下去采买,让郁卿帮着打理三日铺子。东家娘子再过段日子就要临盆, 也催他快去快回。然而这一去就翻了年。 这场仗来得磨蹭, 胜得极快, 北凉王被生擒的消息传来城中, 东家娘子也生产了。 外头打仗好似对城中影响不大,她依旧坐在前头缝补作活计。 军中兵曹进帛肆盘查貌阅,东家娘子还给她打掩护, 说郁卿是自家亲妹,唤作玉娘。兵曹随便在纸上记下,又摸摸帛肆中售卖的绢棉,说要商议征购的事,东家娘子便把孩子交给郁卿, 让她先照看一下。 孩子很好哄,抱一抱就不哭,郁卿继续做着手头活计,时不时看看日头。 如此寻常的一日,冬日晴朗,青石板缝残余雪,门前人们口中呵出白雾,来来往往。 连战事都无法打破城中平静,郁卿哼着小调穿针引线。 再次往向铺门口时,她心脏猛地跳到嗓子眼! 郁卿迅速矮下身,捂住自己的嘴,蹲在帛肆的前柜后。 后堂的长帘近在咫尺,左右对开。她头皮发麻,猫着腰,轻轻抱起装孩子的竹篮,慢慢掀起帘下的一角,几乎是蹲着爬了进去。 后堂昏暗,厚实的棉帘遮蔽日光,挡住喧嚣,稍稍有了些安全感。 因太过惊恐,郁卿双腿发麻,使了好几次力,才手脚并用坐到墙边的矮椅上。 她仰头靠在墙边深呼吸,努力平复过速的心跳。 其实她也不确定,刚才看到的身影是不是谢临渊。 他并未着龙袍,而是穿着玄色窄袖劲装,蹙眉看着前方,旁人正围上来讲话。 就这么微微一晃,郁卿看清他侧脸的一瞬间,立刻矮身蹲下来。 或许日光太明亮刺眼,使她杯弓蛇影。但谢临渊怎会亲来边关?宋将军和牧放云都说了,不可能。 好在他目不斜视地往前走,以他的步速,顷刻就能掠过铺门口,而她坐得本就矮,蹲得速度够快,他应该没看见她。 思及此处,郁卿渐渐找回了力气,颤巍巍站起身,抱着提篮躲到后院去。 她不敢再出门看第二眼了,无论是不是谢临渊,罢以四把巴一柳9留3。等东家娘子回来,她要立刻跑。 她停在堆雪的院墙下,捏着竹篮边,心中又升起强烈的不甘。 凭什么,明明她过得很好,他只要稍稍路过,就轻易打破了她平静的生活,迫使她心惊肉跳逃跑,躲藏到下一个地方,重新开始。 但再不甘心,也没办法。 牧放云近日忙于战事,没来找她。否则郁卿定要问个清楚,谢临渊在不在边关。 不知过了多久,孩子感受到冷意,哼哼出声。郁卿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室外待了太久。她转动手臂脖颈,缓和着紧绷酸痛的筋骨,走回后堂里。 前堂传来客人的高呼:“有人在吗?掌柜的?” 郁卿应了声:“在!稍等。” 厚实的花青棉帘对开间,有一线光亮。 郁卿快步走去,腾出手来掀。 长帘却先一步,猛地被男人修长劲瘦的手挑开! 霎时,阳光照破后堂昏暗,空中微尘翻滚。 谢临渊逆光站在门口,墨发束冠,深黑眼眸,面容白得冷淡,毫无血色。 郁卿脑袋嗡的一声,钉在原地。在他暗沉眸中看见自己的倒影,日光完全暴露她惊慌模样。 谢临渊眼瞳微动,将她灿金潮湿的圆眸,颤动的长睫,微微张开的朱唇,惨白的面色尽收眼底。 第134章 铺外车水马龙,叫卖喧嚣声热闹鼎沸。 他嗓音却和冬风一样凛冽,一字一顿:“你躲什么。” 郁卿双臂颤抖,踉跄后退一步。 此时,怀中竹篮的孩子哇一声啼哭,扭动身子,想要寻奶喝。 谢临渊蓦地低头,看见郁卿怀中婴儿,彻底僵在原地:“你——” 他耳尖骤然通红,不敢置信地看见一只嫩叶般卷曲的小手,眼底尽是慌乱,挑帘的手也举足无措地攥住。 谢临渊失神地盯着孩子,紧紧抿着双唇,压制着微颤的唇角,不知该作何反应。 郁卿猛地意识到什么,立刻喊道:“不是你的!” 谢临渊恶狠狠道:“不是朕的,难道还是薛郎的!” 她面红耳赤:“孩子不是我的,是东家娘子的!这么大的孩子,我从哪儿给你变出来!” 谢临渊深吸气,撇过头,长睫垂落遮住眼眸,不知在想什么。 郁卿气恼不已。 他脑子里都装着什么,还想让她生他的孩子?做他的白日梦吧,谁爱生谁生! 她瞪了一眼谢临渊,不再理他,扭过身去,抱着竹篮晃动,在后堂中来回走着,柔声哄孩子:“乖乖宝贝,不哭不哭,你娘亲马上就回来,宝宝不哭哦……” 谢临渊盯着她在堂中踱步,面色犹为复杂,忽然开口道:“过来。” 郁卿掀起眼皮厉声道:“我要抱孩子!” 说完立刻低下头,温柔地抱着哄:“宝宝是世界上最乖的宝宝,不哭不哭,阿姐带你找娘亲……” 谢临渊撑着额角:“朕不说第二遍。” 郁卿仰头凶狠道:“我管你说几遍!” “陈克!”谢临渊叫人进来,让他把孩子抱走。 郁卿立刻抱紧孩子后退:“你会抱吗?你哄过吗?出了岔子你能担责吗?” 陈克伸出的手臂僵在一半,他望向天子,眼中写满了他其实不会抱孩子。 谢临渊气得头疼,胸膛起伏,就这么和郁卿僵持着。他盯着桌上茶壶,眼中狠厉,缓缓攥紧指节。 郁卿扬声道:“你敢砸?” 谢临渊忍无可忍,手背青筋如浪涛涌动,最终对上郁卿咬牙切齿的模样—— 他忽然放下手,扭头冷笑道:“让她东家立刻回来。” 陈克领命出去了。 郁卿默默收回视线,抱着孩子继续哄,浑然不管谢临渊粘在身上的视线。 不多时,东家娘子握着一包银子,被侍卫请回来。她隔着铺口,抬眼就看见一个威势极重的世家郎君,坐在前堂。 他通身玄衣,贵气逼人.东家娘子偷偷瞧那料子上的暗纹,心中也拿不好,那竟比刺史身上的更精妙。 玉娘这是……惹上什么王孙贵胄了? 东家娘子迈进门,就见这郁卿在东,他在西。郁卿站着,他坐着。他只盯着郁卿,郁卿只看着孩子。二人沉默地对峙,周遭犹为凝滞。 “多谢玉娘照看了。”东家娘子抱走孩子,犹豫地望向那位郎君,迟疑道,“玉娘,这是你的……” 谢临渊的视线隐隐意动,似要听听郁卿嘴里能吐出什么词来。 郁卿声音沉缓:“咱们不必管他。” 谢临渊嗤一声。 东家娘子犹豫地看了二人几眼,握住她手臂道:“我先去喂孩子了,你若有事,来后院寻我。” 郁卿自然不想牵扯她,只点点头,垂着眼道:“快去吧,孩子饿了。” 她听起来很消沉,但东家娘子也不好说,便抱着孩子掀帘回去了。 郁卿瞧着她关上后堂门,进了后院。 她一动不动站在面部帘前,沉默似夜幕里的石头。 “走。”谢临渊起身,淡淡道。 郁卿不动也不理。 谢临渊似是早就料到她会这幅模样,负手径直走来,握住她右臂,往外拉。郁卿静了片刻,忽然用力挣甩,谢临渊攥得不算紧,却怎么也甩不开。 郁卿猛地仰头,对上他居高临下看来。 “你不想自己走,朕可以抱你过街。”他轻描淡写道。 “无耻!” 这回便拽得轻易多了,可没走两步,忽然传出呜咽的哭声来。 谢临渊顿住,蹙眉回看。 郁卿双目通红,手背正擦着眼睛,一大滴眼泪猛地从她睫间砸下。 他顿觉不可理喻:“你怎么又哭了?” 重点在哭这个字上。 “你方才不是很会威胁朕吗?”谢临渊步步紧逼,“你的胆子呢?” 郁卿猛地甩开他,捂住脸,抑制不住地嚎啕大哭,眼泪连成线,从指缝中溢出来,浸湿了手背。 谢临渊气急败坏拽开她的手,抽了她的帕巾胡乱在她脸上擦,一边冷笑道:“你还有理了,你刺伤朕,假装去靺鞨被北凉劫走,朕调动东都禁军,千里奔袭生擒北凉王来换你,朕还没跟你计较,你倒先哭起来了?!” 郁卿还是止不住地哭。一开始的恐惧,后来反弹上心头的愤怒都渐渐消退了。想到今后会发生的事,最后遗留的,唯悲凉和绝望。 她肩膀抽颤着,哽咽到难言:“又不是我要你做,你自己做的事还非怪在我头上吗?” 谢临渊被她强词夺理气得丢掉帕巾:“难道朕就要看你落在北凉人手里,无动于衷?” 第135章 郁卿声音发酸:“你不就最擅长无动于衷?我不过是你的一个物件罢了,我想怎样你都不在乎,但你想怎么处置掌控我,还不是随你心意吗?” 他们站在帛肆门口,外头就是来来往往的行人,此处并不算太显眼,却也不算隐蔽,有人发现二人争执,还会好奇地回头看一眼。 谢临渊沉着脸,冷冷地回视张望的路人,将人立刻吓走了。 他转头抬手欲带她先离开此地,郁卿面对他伸来的手,的确没再反抗,只是禁不住地瑟缩。 谢临渊忽然攥紧了拳,没有真正触碰她,只是站在她身前,皱眉盯着她。顺便于哪个夹道闲人不知死活探头观望时,他再横过一眼瞪回去。 他今日好像没带其他侍卫,否则定要将此处清场。 郁卿又摸了两把眼泪,低声道:“你走吧,我不想和你回去。” 她转身就进铺子里了。 郁卿吸着鼻子,一路走到后院里。东家娘子见她哭了鼻子,一副想问又不敢的模样。 她正好也不想说什么。 但过了一刻,陈克进来了,告知东家娘子,她郎君南下采买,如今已经回来了,不过正在医馆中。 东家娘子立刻抱起孩子,和郁卿道了声歉,匆忙跑出去了。 郁卿也没说什么,帛肆中只剩她一个人。 天色渐晚,陈克又进来了,抱拳行礼道:“郁娘子,请吧。” 郁卿淡淡道:“你也想成为帮凶?” 陈克不忿道:“郁娘子,你行刺陛下至重伤,陛下不怪罪你分毫,还亲自来边关寻你回去,你还想怎样!” 郁卿放下手中针线,惊讶道:“那陛下夺臣妻子,将我掳到宫中时,怎么没想今日呢?我知道你是食君禄忠君事,但你又有什么立场责备我?谢临渊把责任甩你头上了?” 陈克自知多言,低头握住刀,行了一礼,出门去了。 天不早了,再不收店,夜风就会将雪灌进来,打湿绢帛。可她不太想去前堂,一直拖到天彻底暗下来,才拿起烛台,起身出去。 果不其然,谢临渊还站在铺中,面色阴沉地盯着她。 郁卿将烛台咚的置在柜上。 “出去。”她说。 谢临渊的声音极为冷淡,仿佛压抑着暴风雨:“你既然有自知之明,就该想好了再说话。” 郁卿缓缓走到他身前,仰头回视。 昏黄微弱的烛光下,他眸底的神色晦暗不明,将两道高低分明的黑影映在墙上, 郁卿仔细端详着,他这样冷血又唯爱权势的人,也会难过吗? 他是不是从来都不会真心后悔?不会愧疚,不会彻夜辗转难眠,也不会感到痛苦和无助? 他这种人,做了这么多恶事,居然也能心安理得活在世上? 会不会他皮下根本已经没有人性了,只剩争夺利益,杀人掌权,忌惮与征服。 似是被她的打量挑衅了他的权威,谢临渊蹙眉问:“你在看什么。” 郁卿斥问道:“谢临渊,你这个人有真心吗?” 不知为何,这一句话似乎狠狠激怒了他。 他忽然不由分说拽过她,郁卿猛地挣扎,被他一手箍住双腕,抵在柜上。 烛台猛地震动了一下,灯影晃动,烛芯噼啪,他提起她的脸就吻上来,那微弱的一点烛光搅得满室翻腾不休。 这台柜太高了,郁卿发根卡在边沿,酸得闷哼出声,立刻被谢临渊提着腰往上一撑,让她脚尖离地,被困挤在他颀长的身躯与高柜之间。 她找不到支撑处,踹他一脚又猛地滑下去一截,被他重新提着腰撑上来,压得更严密无缝,继续抽离她的呼吸。 打又挣不出手,踹也踹不了,郁卿憋得脖颈脸颊通红,窒息得发疯,狠狠咬了他一下。 血味同时在两人口中洇开。 像濒临危险之人,终于寻到了一把尖刀,郁卿报复般地咬他的唇角,咬他的舌,将他施与她的全都原封不动讨回,用他的血来惩处他的罪过。她带着细细小尖的两颗虎牙撕出一个又一个沾满铁锈的伤口。让一滴滴血珠从他唇齿间溢出,顺着她唇边滚落,流过她瓷白的脸颊,没入昏暗中堆叠的鬓发。 谢临渊忽然怔在原地,愕然看着她。 好似一个不信鬼神的人,亲眼见证了天方怪谈,因此神魂潦乱。 好似从没想过,郁卿也会回吻他。 其实这完全称不上回吻,只是她情急之下的报复啃咬撕扯。 但谢临渊从没被回吻过,所以无法分辨这是仇恨还是爱意。 在他怔愣之间,郁卿抽出手,一拳锤在他脸上,务必让最硬的指节打在他的侧脸。她的手指都撞得酸麻,他的脸势必也要青一块。 然而谢临渊没有嘶声,也没有愤怒。 他只愣了一瞬,握住她发麻的手,立刻将她牢牢抱在怀里。他手臂环住她脊背,胸膛抵在她肩膀。谢临渊用身体密不透风地圈住她,从头到脚。 他鼻尖埋进她颈侧,深深地呼吸着。 这个姿势完全暴露了他所有弱点,让郁卿既有脚踹他,又有手扇他耳光,若能摸到一把刀,还能捅在他心口上。 郁卿刚要这么做,谢临渊忽然闷声道:“别动!” 第136章 “……就抱一下。”他微微收紧手臂。 第58章 半夜翻窗? 谢临渊衣衫冷似冰, 脸颊更冷得像一层薄铁,贴在郁卿温热肌肤上,惹得她一激灵。 “冷。”郁卿推他。 从午后到傍晚, 谢临渊都浑身煞气,站在帛肆里, 客人们根本不敢靠近,走到铺口就拐弯了。 朔州以北天寒地冻, 多有将士冻掉手指耳朵。他连大氅都没披, 前堂火盆早就熄灭,他也不点。 郁卿心想, 她真应该天亮再出来, 狗皇帝就能从里到外凉透了。 她想得正开心,谢临渊忽然扯开她暖融融的兔绒围领,冰冷的鼻尖埋进去。 郁卿浑身起鸡皮疙瘩:“走开!走——凭什么给你抱!” 谢临渊闷闷笑了好几声,气息吹动她颈窝旁的发丝,很痒。 她抽出手去挠, 差一点够到时, 先有一根手指拨开了。 他的指尖带着薄茧, 同样毫无温度, 如刀尖在皮肤上比划着。 郁卿又是一激灵。 谢临渊拢了拢手臂,连蹭带笑,丝毫不顾郁卿愈加愤怒的眼神。 “还不快放开我!” 郁卿拳打脚踢, 怼在他坚硬的胸膛和腿上咚咚响。 谢临渊似乎也恼了,握着她的腿根往上一撑,凌空抱她起来。 她双脚离地,双手慌乱,举足无措, 下意识攥紧他肩头的衣衫,视他为救命稻草。 两人视线平齐。 谢临渊好整以暇欣赏着,她眼中一瞬恍惚呆滞,转眼又更加恼怒。 郁卿抬手给他一巴掌。 啪。 清脆的声音。 “笑够了吗?”她瞪着他。 谢临渊闭了闭眼,转回头挑眉道:“你就这点力气?” 一瞬间,郁卿肝都气炸了,猛烈挣扎,双手不停扯拽他后背的衣领:“你这个狗贼!恬不知耻!厚颜无耻!不知羞耻!放开我!” 谢临渊笑得发抖,不顾她的反抗,继续贴在她耳畔厮磨。一手抱着她,还伸出另一只手拭去她唇角脸颊的血迹。 “不放。”他一字一顿道。 长街市户皆静闭。 牧放云来此时,见帛肆铺门虚虚掩着,门却未上闩。 里面传来闷闷的呼救声:“……放开我!” 一把推开门,只见郁卿鬓发散乱,泪眼汪汪,被一个身型高大的玄衣男子困在怀里,抵在柜前,肆意欺负着。 “光天化日,干什么!” 拳风应声冲上来! 牧放云使了八成力道,被那人反手卸开冲拳,卡住他小臂。 牧放云微怔。 堂中昏暗,如豆烛光,只照亮他冰冷凛然的黑眸侧来。 牧放云换只手欲拽他:“放开她!听见没有!” 郁卿那句“放开我”还没说完,被谢临渊拦腰举起,放在高高的前柜上坐着。 下一刻他扭转牧放云的手,骨节错响声噼啪。 牧放云咬牙切齿,错身掰回脱臼手腕,冲上去拳拳往痛处招呼。他自小在军营里长大,在平州城中也没少打过架,不论三教九流,还是官贵子弟,谁不知他平州霸王的称号。 一切来得太快,两人转瞬打在一起。 不出三息,牧放云的拳头还没碰着谢临渊,就被他拽起前襟,猛地甩到墙上! 咣一声响,墙边椅子震翻。 “你疯了吗!”郁卿蹦下高柜,一把将谢临渊推开。 牧放云捂着后腰,嘶的吸气。 郁卿吓得扭头去查看他伤势,被谢临渊拽住臂弯,不让她迈步,不顾她挣扎,直接拖回身边,一手圈住她腰身扣着。 谢临渊俯视着牧放云,冷笑道:“弱不禁风。” 牧放云怒意凌然打量着他。 此人嗓音略显耳熟,记不起何处听过。但他的京洛雅音极标准,显然出身两京世家贵族。他身着常服,腰间却佩军中通行的鱼袋。 “你是什么人。”牧放云怒斥,“禁军里怎么出了你这种败类!” “你不配问。”谢临渊忽然瞥向郁卿,又转回视线,浓重地警告他,“滚出去。” 牧放云第一次被别人这般羞辱,起身指着他道:“该滚出去的是你!你识相的话,赶快给我放开她!否则我今一定要打你八十军杖!” 郁卿浑身血液倒流,反抓紧了谢临渊的手臂:“不关他的事,他什么也不知道,你先放开我……” 牧放云看出她认识此人,急忙道:“他到底是谁?你不要害怕,你说出来,我如何不能保你?我可是定北军参军,范阳节度使之子!” 郁卿都要疯了,恨不得立刻捂住牧放云的嘴,刚要开口,却听见头顶传来一声嗤笑。 谢临渊拽着郁卿的手臂,盯着牧放云,一字一顿道: “我是她的郎君。” 牧放云瞪大眼,僵在原地,似是完全没想到这个答案。 郁卿亦膛目结舌,羞愤难当,怒而抨击:“你什么都不是!” 谢临渊垂眸,看着郁卿对他推来搡去却毫无作用,忽然笑了一下,抬头道:“出去,少管别人家事。” 郁卿不敢置信,近乎觉得好笑:“哪儿来的家?你少胡扯!” 牧放云微微眯眼,打量着二人,半响掏出酒壶灌了一口,声音恢复了平静:“什么家事郎君,我看你像个强抢民女的恶霸。” 第137章 郁卿一愣,禁不住道:“你可真是……洞察世事,慧眼如炬。” 两句话说清从前现在所有事。 牧放云盯着谢临渊,扬起头得意地翘着唇角:“看到没?捧场还得靠卿妹,我没卿妹不行。” “什么卿妹?我比你年纪大!”郁卿满头雾水,要不是谢临渊拦着,她要冲上去捂住他的嘴。 谢临渊怒极反笑:“短短数月,牧峙如何喜得一女?” 牧放云目眦欲裂:“骂我可以,但你不能侮辱我爹!” “够了!” 郁卿猛地甩开谢临渊,站在二人间,隔断他们愈来愈离谱的吵架。 谢临渊不容置疑道:“现在跟我走。” 牧放云大声道:“不要跟他走!跟我来!” 谢临渊扭头道:“闭嘴!” “我不走!” 郁卿气喘吁吁,仰头望向谢临渊。 苦涩的笑意和无奈一点点溢出她眼角。 她叹道:“当然了,我不就是个物件么?我又不能反抗你。” 谢临渊皱着眉,沉默地凝视着她。 郁卿疲惫道:“你瞪什么瞪,牧放云是我朋友,你要敢动他一下,我们就永远没得谈。” 她似流泪的目光,像寒刀上的冷光。谢临渊感到被割伤。 没了建宁王,还有薛廷逸,没了薛廷逸,又有牧放云。就算牧放云也消失,还会有旁人。若非他强求,她只会一次次选择别人。 她当他的耐心永无止境? 谢临渊冷冷看着郁卿。 郁卿毫不避讳地回视。好似已经做好了准备,继续用旁人威胁她也好,敲晕她绑回宫中也好,锁住她的双足也好,昼夜不停与她云雨也好。 把她按在身边,让她只注视着他,写一辈子帝王起居注也好。 她都只能接受,因他是天下最强大的帝王,无论是权势还是能力,对内要灭世家满门,对外生擒北凉王,都不在话下。她一个小小的花籍逃姬如何反抗? 忽然,谢临渊转身就走! 砰。 帛肆的门发出一声闭合闷响。 满堂寂静。 不知过了许久,郁卿缓缓蹲下,捡起熄灭的烛台。蜡未尽,芯尚在,没了火焰的烛,就像一个死物。 若要复燃,还需拿燧石取火,而她现在不想看到燧石。索性就着惨淡月光,将烛台放回原位。 牧放云见那人走了,长舒一口气:“好了,你现在不用怕了。他走了。” 郁卿安静地点点头。 但牧放云很疑惑,那人为何一言不发就走了:“他不是被我吓跑的吧?” “我也没有威胁他。”郁卿思绪已经停滞了,揉着额头道,“可能他有自己的事要做……但他还会再回来的,我得想办法走。” 牧放云惊讶道:“你不用怕,在北地十三州,还是我爹说了算,他到底是谁?我听他声音有些熟悉,但具体何时听过却忘了。” 牧放云曾是一介白身,纵为范阳节度使之子,按规矩也不可直视天颜。 郁卿陷入沉默。 半响,她道:“他来头很大,我不敢得罪。” 牧放云蹙眉道:“那你跟我走吧,有我在,你就算得罪他又如何?” “我说了,我不走。”郁卿看他一眼,摇摇头:“我不想因为这种事跟任何人走。” 她愿意和谁走的唯一一个原因,就是她喜欢那个人,想和他试着共度余生。她曾有一瞬想过,她可以先和牧放云做朋友。 若他今后成为那个人,就顺其自然,但绝非现在,差得太远太远了。 “那你要去何处?”牧放云质问,“你总不能就等着他来抓你吧?” 郁卿捂着额头,她想不到任何去处。这天下之大,竟然没有一个容身之所,能让她想去。 她忽然想到什么,抬头问:“你能带我去见宋将军吗?” 她有种预感,宋将军会告诉她答案,他是她见过最奇异的人。 “明晚。”牧放云看了眼天色,“记得扮得丑一点。” 牧放云走后不久,郁卿还没等到东家娘子,便锁门睡下了。 但睡也睡得不安心,辗转反侧间,忽然听见窗上传来鸟啄般咚咚响声。 郁卿猛地睁眼,惊疑不定地望向窗棂,窗纸上透着冬枝疏影,微微摇曳。 她执起烛台,走到窗边,疑惑地打开窗扉。 看见眼前景象,顿时崩溃无奈,胜过了气愤。 “陛下!”郁卿捂着脸道,“你怎能做出这种事来?半夜翻女子卧房的窗?” 谢临渊拨开积雪的枝条,面无表情,不置一词。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哪里不能去? 第59章 早就认定是你了 冷风吹入窗中, 吹走热墙累积半夜的暖意。 郁卿只着中衣,与谢临渊冷漠地对视一瞬。 嘭。 窗扉被关上。 “……郁卿!”窗外传来威胁的声音。 郁卿扭头要钻进厚厚的被窝里。 爱站多久站多久。 外头隐隐传来婴儿啼哭声。 东家娘子和东家终于回来了。 饶州没有宵禁,但入夜实在太冷, 鲜少有人在外走动。夜履声取钥匙声都分外明显。 郁卿忽然想到,她的窗朝向后门。若东家回来, 定会瞧见谢临渊杵在她窗前。 第138章 郁卿赶忙翻起身开窗,果不其然他还站在原地, 面不改色看着她, 浑不在意被人发现当朝天子夜半翻小娘子窗户。 门外已有钥匙入锁孔了。 “还不快进来!”郁卿紧张地压低声音。 谢临渊支着窗沿,毫无顾忌地一跃而入, 举止从容十分可恨, 好似他根本不在翻窗。 后门传来开锁声,郁卿手忙脚乱把他塞到窗扉后藏起来,正了正脸色,准备向东家娘子打个招呼。 谢临渊一把推合窗扉,皱眉道:“回去。” 郁卿悻悻瞪他一眼, 就不该放他进来。 窗外东家一行人进院落锁, 他们似是听见郁卿窗前的响动, 还低低唤了一声。 郁卿伸着脖子要应, 被谢临渊冰冷的手捂住嘴。 “衣服没穿好不许应声。” 郁卿气得锤他一拳。 不应也无大事,东家和东家娘子也没停留,劲直带着孩子回屋了。 谢临渊抱臂绕屋一圈, 审视了每一寸角落,好似要寻找另一道人影。 郁卿冷眼盯着他:“没人。连人都没进来过。” “莫不是被朕吓跑了?”谢临渊讥讽道,“你同他说了朕的身份,他是什么嘴脸?” 郁卿安静片刻,道:“我没同他说。” 谢临渊脚步一顿。 郁卿语气听不出情绪, 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你这次来饶州好像故意隐瞒身份,所以我没说。当然,你也别自以为是,觉得我在为你考虑,只是他知道得越少越好。我们俩互捅刀子都不关他的事。” 谢临渊沉默了许久,才淡淡道:“那你宁可爱如此陋室,不谈前后殿,服侍仆役,烛台只有一柄,桌椅陈旧不堪,土坯泥砖之墙……” 他将目光所及之处,通通贬低得一无是处,不堪入目,仿佛多待一刻都会脏了他的尊贵。 郁卿忍无可忍:“不想待就出去。” 谢临渊冷笑。 他转身就往门外走,郁卿立刻拦在他身前。 谢临渊嗤道:“又让朕走又要拦朕。” 郁卿指着窗户:“门落锁了。你从哪儿来的,就从哪儿回去。” “你什么胆子敢让朕走窗!” “是你先翻的!” “是你求朕翻的。” “……” 郁卿气得滚回床上,扯了被子蒙头睡觉。 谢临渊负手站在床边,垂眸静静看着她。 沉重的视线落在她发顶,郁卿迷迷糊糊睁眼一看,还以为闹鬼了。 半年不见,他怎么更疯了,身上隐隐透着一股阴魂不散的味。 但不论如何,子时将至,她还是不由自主一点点陷入迷糊中。 谢临渊不明白,为何她在何时何地都能睡着。不到半年,将他忘得一干二净,只有他一人耿耿于怀,彻夜不眠。 “你刺杀朕,居然还能当着朕的面睡着。” 郁卿幽幽道:“陛下亏心事做多了当然睡不着。” “起来说话。” 郁卿不理他胡搅蛮缠。 半响。 “牧放云到底和你什么瓜葛!”他终于忍不住了。 “都说了是朋友。”郁卿睁开眼瞪他,先一步抢话,“我还不至于喜欢一个三句离不开爹的孩子。你再别闹了!我要睡觉!” 谢临渊盯她片刻,冷声道:“你以前也三句离不开爹娘。” “我什么时候……” 郁卿恍惚了一瞬,忽然想起,刚遇到林渊时,她隔三差五都会哭一鼻子,向他倾诉各种各样的苦闷,大多都是想爸妈,想回家,回忆上辈子的生活有多幸福舒适,和芦草村的小院真是云泥之别,她想去上学,哪怕考得不好被老师丢粉笔砸脑袋也好,就是不想在这里过苦日子了。 那时没人会听一个流浪乞丐口中说的胡话,只有林渊在乎。她不知道他还记得些什么。倾诉这种事,向来是说者说完就忘,听者却能记得很久。 郁卿尴尬地捂住脸,她恨不得重生回去,缝上自己的嘴。那些本该是最亲密的人才能知道的。现在她和谢临渊势同水火,说不到三句话就要开吵。 “你还是全忘了吧。在你之后我没同第二个人说起,就算你说出去,也没人信。”郁卿自暴自弃道,“否则我就天天在外面说你这只金凤凰掉进草窝里一年,还瞎了眼断了腿,连——” “闭嘴。”谢临渊似也异常恼恨,她悉知他不堪的曾经。 “以后再和牧放云来往,朕先打断你的腿。”他冷声威胁。 郁卿翻了个身,头埋进枕头里,果然就是为了这件事到处找茬,烦死了。 “爱打不打。”说得好像他真会打似的。 威胁无效,谢临渊也不在意。 床边传来解衣的声音,宫中织造的衣料相磨,如风吹荷叶声。 被角掀开,床榻一侧微微下陷,本就不宽敞的小床变得更窄了。郁卿埋在枕头里装死,谢临渊亦不言。 这夜似乎又长又短,郁卿醒时,第一次发现他还没醒。 天尚黑着,郁卿正面朝他,枕在他的手臂上,脸颊亲密地贴在他心口,耳畔都是他沉稳的心跳声。郁卿睡觉时从不乱动,是谁把她摆成这样的,显而易见。 第139章 郁卿皱着眉往后缩,忽然被他紧紧箍在怀里,四肢死死缠着她。 郁卿手臂抵在他胸前,拼命推开他,却被越勒越紧。 她头昏脑胀无法呼吸,再这样下去,她腿还没断,先得被活活勒死!她仰头要骂他,却看见模糊昏暗的室内,谢临渊闭着眼,眉头紧皱,面色极为难看。 他浑身紧绷,指尖用力到发颤,好似陷在什么噩梦中。 “放……”郁卿憋得咳嗽。 谢临渊唇齿间泄出极细微的声音,听了好几遍,依稀是:“回……” “回来。”他又说了一遍,这次听清了。 郁卿咬牙切齿,指甲使劲抓他,气若游丝道:“你松开,犯病啊,我不在这吗?还谁回来……” 她重复了好几遍,指甲都抠疼了,他手臂才渐渐松懈下来。 郁卿头晕脑胀,精疲力尽,很快又昏睡过去。 再次醒来时,已近正午。谢临渊衣冠楚楚,从头到尾换了一身,坐在她屋中唯一的桌前,翻看她的针线盒,拿起她新做好的手笼,直接戴在手上,然后冷笑一声,取下来光明正大塞进袖子里。 郁卿看他实在来气,举起手中的枕头想砸过去,又心疼脏了枕头。 “拿回来!”她说。 谢临渊波澜不惊:“你欠朕的。” 郁卿刚要说话,谢临渊又打断:“这对上面没绣花,朕好心不和你计较了。” “这世上怎有你这种颠倒是非的人?分明是你当年亲自丢掉我送你的手笼!现在我怎欠你了?哪有这种道理?” 谢临渊挑眉道:“你不是全忘了?” 郁卿无语至极:“被你气得记起来了。” 谢临渊唇角的笑意稍纵即逝,若非郁卿一直盯着他,或许都要错过了。 然后他就将手笼放了回去。他绝对是故意的,她说全忘了,他就想拐弯抹角让她主动提起往事。 郁卿凉凉道:“后来我还给刘大夫他们一人做了一双。比我给你做的都好。” “那又如何,你送给朕的始终都是第一双。” “你想知道那双手笼的下场?我去完江都,就亲自丢到火堆里去了。” 谢临渊阴着脸不言。 郁卿哼着歌起床。 可她不论做什么,谢临渊都要阴着一张脸跟在后面。郁卿烦不胜烦,问他是不是闲得慌,难道不用批折子吗?谢临渊只冷笑道:“朕做什么何须你置喙。” 郁卿端着盆,扭头道:“那你给我去铺床。” 谢临渊盯着她。 郁卿回来时瞄了一眼,床已经铺好了。她没有支使当朝天子给她铺床的愧疚,谢临渊天天议政批折上朝多无趣,他的人生日复一日,铺一次她的床又不会要他命。 她和东家娘子告了声假,东家娘子满脸堆笑,道:“无妨,你家郎君已经派人同我讲过了……玉娘啊,我当初就说你生得俊,跟天仙儿一般,性子又好,今后定能得个家底殷实的如意郎君,待你极好,没想到你已经有啦。” 郁卿陷入沉默,谢临渊对她好吗?完全算得上,也完全算不上。 “他不是我的郎君。他身份尊贵,只当我是个物件。”郁卿平淡道。 东家娘子却没当回事,把夫人气回娘家,又跑来死皮赖脸地请回去,在北地实在太常见了。玉娘在讲气话罢了,也不瞧瞧他看向玉娘时的目光,那叫一个天上地下唯一眷爱,旁人都入不得眼。没谁会以这种目光看物件,也没谁会想让物件睡到自然醒,就先派人来安排打点。饶州城里的商贾打发上门外室时,那才叫当物件。 郁卿烦得要命,懒得解释,敷衍了几句,就出门去食肆铺子上吃汤饼。 摊主见郁卿便笑道:“牧小郎君没粘着你?” 他话音未落,谢临渊也来了,落坐在郁卿对面,淡淡瞥一眼摊主:“他们经常同来?” 谢临渊身后跟着两个禁军侍卫,分外惹人瞩目。摊主吓得结结巴巴,望着郁卿求助:“这位是……” 郁卿面不改色:“再要一碗汤饼,他饿得说胡话。” 谢临渊平声道:“我是她的郎君。” 摊主这下更不敢说话,意味深长地看一眼郁卿。 郁卿沉默地吃着汤饼,谢临渊抱臂,隔着升腾的白雾,盯着她看。 他一口不吃,连桌子都不碰。 钱自然是他付的,郁卿一言不发,安静得过分,好似在酝酿什么。而谢临渊也看出来了,亦不说话,此刻他们倒是少有的默契。 她起身和摊主道别,回到帛肆后院,谢临渊依然跟着。 郁卿进了屋,忽然扭头道:“陛下,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你不是我郎君,你也不要再跟着我,我还要做工。” 谢临渊踹上门,转身道:“朕不是,还有谁是?” 郁卿操起桌上剪刀,一刀剪开布匹。 谢临渊盯着她愤怒裁剪的动作,冷笑:“难道是薛郎?朕从前就觉得你根本不爱薛郎,你那名满京都的状元娘子不过徒有其表,她自始至终都和平恩侯好着。” “这无关薛郎!”郁卿质问道,“陛下,我和你有什么名正言顺的关系吗?” 第140章 谢临渊死死盯着她,双唇紧抿。 郁卿仰起头:“我若没记错,我同你根本没有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俩也从未私底下海誓山盟互许终身。我们只不过睡过几晚上,你不要真当回事了!” 谢临渊直接捏碎了手中茶杯,怒不可遏:“你少在朕面前装!朕都说了要给你皇后之位你偏不要!” 郁卿气笑了:“那又怎样?你都成亲了,你有妻有妾该收心了!不要总是和我在一起,好似我是个插足你完美帝后姻缘后宫其乐融融的外室!虽然你一开始就想让我做外室——” “朕何曾说过你是外室!”谢临渊双目赤红,恨恨盯着她。 郁卿起身道:“那你说说我是什么?起居注女官?你后宫里的幽魂?被你抢进宫里的一个无名之辈?你还要怎样!三宫六院够不够你轮番封的,非要跑来搞外室!” 谢临渊脸色发白。 她明明知道的。 她明明懂为何他要一次次打破规矩,将他的尊严抛在地上,不远千里来饶州城中跟着她。她明明清楚为何会有裴皇后和李贵妃。 可事情竟一步步走到了今日。 谢临渊哑声道:“你若不愿意,朕就把她们送走。” 郁卿厌烦道:“不用了,就算从没有她们,我也不会和你在一起。” “那你还要怎样!” “没怎样。”郁卿转过身去,摇着针线盒子,抽出一根针来。 谢临渊头痛欲裂,在屋中来回踱步:“你凭什么……你凭什么……你到底要逼朕到什么时候!” “你喊什么喊?”郁卿扭头更大声,“我何时逼你了?逼你什么了?你说清楚啊!” 谢临渊怒极:“朕是没提过成亲,可朕心中早就认定是你了!” 他说完就撇过脸去,双眉紧皱,咬着薄唇,似乎很是后悔。 第60章 永远不会 屋内陷入一片死寂。 郁卿膛目结舌, 眼睛缓缓瞪大,忽然噗嗤一声笑了。 她笑得停不下来,捂着肚子, 笑声非但没有打破诡异的平静,反而更加令人坐立难安。 谢临渊双唇紧抿, 似是已料到她会笑。半响,待她的笑声渐渐熄了, 才淡声道:“笑够了么?” 郁卿擦着眼角泪花, 看着他的脸,噗一声又笑了。 谢临渊侧过脸去, 不看她。或许她生气更好, 好过这种明晃晃的侮辱。 他垂着眼忍耐,等郁卿再次笑完,才低声道:“现在愿意回去了?” 郁卿诧异道:“你说什么鬼话呢?哪有人吵架时突然讲笑话?这还怎么吵?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竟有这种天赋。” 谢临渊压抑着不平的气息,紧紧盯着她,语气中听不出喜怒:“你觉得朕在说笑?” 郁卿冷脸道:“难不成你还说真的?” 谢临渊一动不动盯着她。 郁卿不敢置信, 扶着额头, 撑着桌子, 半响抬头道:“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说这句话?” 谢临渊曾无数次对她说过这句, 这次换她来说了。 “你以为你是谁?你不过就是我彻底掌控后又抛弃的人罢了,一个手下败将,你凭什么跟我说真心?我怎么没见过你有真心?” 谢临渊闭了闭眼, 缓缓道:“议政殿顶好爬么,避尘堂好闯么,太元殿上睡得可香?这些地方是你肆意横行的场所?你以为李贵妃和裴皇后做出这种事,朕会留她们一命?” 郁卿怒道:“我是坏了规矩,每一项都够我人头落地个千百遍。你说的对, 世上的确唯我一人能做,但我又不想真想爬议政殿顶,闯避尘堂,睡太元殿!” 谢临渊厉声道:“那你到底要什么,朕都能给你!” “你能给我什么?贵妃之位?皇后之位?你也就这点东西了,我都说了我不要!”郁卿愤然指着他,“我就是要以最卑微的身份,把你高高在上的天子尊严狠狠踩在脚底下蹂躏!你来几次我踩几次,你满意了?谢临渊你是不是犯贱!这句话耳熟吗?你少犯贱!” 她一口气骂完,气喘吁吁,双手颤抖。这是她骂得最狠的话,这辈子骂过最狠的和说过最甜蜜的,都对着谢临渊一个人了。 她盯着他的脸。谢临渊脸色煞白,额角青筋起伏,似是极力忍耐着。他从未如此难堪过,咬着嘴一言不发,左右两顾,回避她视线。 然而他听完这些话竟然还不走,就站在原地挨骂,也不还口。 “你凭什么说认定我?”郁卿皱眉,疑惑道:“你看看你认定我后给了我什么,还需要我再说一遍吗?就从强行抢我入宫开始?” 她恍然发现自己在流泪,伸出手去擦,却被谢临渊抢先拿帕巾擦去了。 他冷声道:“朕的确对你有亏,但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朕,你朕要怎么做……亲眼看着你和薛廷逸每日如胶似漆?让京都上下传唱你们的郎情妾意?朕才是你最初选中的人!” 郁卿不想面对他的脸,转过身去,吸了吸鼻子:“你该放手。” 谢临渊眼中怒火灼烧:“你以为朕没试过?” 第141章 他送她走,放她从围猎场中离开,贬她入贱籍,逼自己恨她,发誓再也不去见她,狠心将皇后之位给了一个私通北凉质子只贪图权势的世家女,结果却是越来越痛苦,越来越无法离开她,陷入泥沼难以自拔,乃至彻底丧失尊严,就算被她刺杀,也要冒着极大的风险压下朝中大小诸事,调空东都禁军,亲自出征寻她回来。她骗他被北凉劫走,他也无暇计较了,只要能找到她,他都可以不在乎,哪怕待在边关任她一遍遍羞辱拒绝他。 “不放!”谢临渊攥住她的手臂,往怀里拽,“你要打要骂要羞辱朕一万遍,朕都不会放手!” 郁卿抄起桌上针线盒,反手砸他脑袋,线团铁针珠针并着纽扣画粉炸开,挂了他满身。 “你想得美!我嫁过两次人,两次都比你强!建宁王比你有情调多了,还知道死前留匕首给我。薛廷逸比你温柔多了,为了我努力考取功名。你哪点比得上他们?就连牧放云也比你更让我快乐!他们都喜欢我,谁喜欢你了?不都喜欢你的滔天权势?你赶紧回去抱着你的至高无上龙纹剑过日子吧!” 谢临渊脸色极为难看,垂首掸落衣襟上铁针,沉默许久,哑声道:“那不是你么。” 郁卿愣了一下,突然意识到他在说什么,气得给他一拳:“你不配!” 她忘了还攥着剪子,铁刃猛地戳穿了谢临渊的手背,自小指根下两寸的位置,从两根掌骨之间而过,刀尖已露出掌心的皮肉。 郁卿吓了一跳,缩手连退三步,后腰撞上桌沿:“你怎么不躲!” 谢临渊凝视着她:“你胆子这么小,还敢刺杀朕?” “我没想杀你!” “朕知道。”谢临渊垂眸。 他醒来后就明白了,她留了一条狰狞的伤疤在他心口,却没刺进他的心脏,或者割断他的喉咙。 她本可以杀了他。 谢临渊拔出鲜血淋漓的剪刀,放回她桌前。玄色衣衫沾上血也不明显,郁卿无法辨别他到底伤得重不重。 他甚至面不改色,一言不发,负过手去,刻意让她忽视他受伤的事实。 牧放云看到淤青都要大呼小叫,问她要伤药。郁卿忽然发现,谢临渊从没说过哪里疼,这个字就不存在于他的口中。当年林渊重伤在床,膝上伤口可见白骨。郁卿有天半夜醒来,发现他忍得手臂颤抖,指尖将掌心都抠出血了,仍然不出一声。她唤他时,林渊也只生硬地安慰她无事让她先睡。 “你可不要赖我。你赶快走,左转隔壁街就是医馆。”郁卿皱着脸,指向门外。 谢临渊冷笑,似是对她的建议不屑一顾。 半响,他声音恢复了平静,甚至浑身气势都松懈下来一些,叹了口气:“你三番两次刺伤朕,总能抵消一点你心中仇恨吧。” 郁卿瞪大眼:“你在说什么胡话,抵消不了一点!” 听她说完,谢临渊脸色瞬间坠入谷底,攥紧手,咬牙切齿:“你非要杀了朕才肯吗?” 郁卿铿锵有力道:“就算我把你的皇位夺走,把你贬为奴籍,让你把我经历的全都经历无数遍,也无效!我杀你千千万万遍让你生生世世家破人亡,灰飞烟灭都抵消不了半分!” 谢临渊惊愕地盯着她,一字一顿:“你就这么恨朕。” 郁卿转过身去,扯了一块布,擦拭剪子上的血迹。那血与铁混在一起,锈味浓重,总也擦不干净。 谢临渊沉默许久,直到他手上鲜血滴在地上,才低低说了句:“好。” 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郁卿收拾了屋子,重新坐回桌前裁剪布匹。 虽然手有些抖,但并无大碍。 下午她去帮东家娘子看店。东家娘子问她为何不太开心,是又与郎君吵架了?郁卿只说没有。她努力凑出一个笑容,却失败了,索性就板着脸。 天快黑时,陈克进来了。 “你又要来责备我,还是来带我走的。”郁卿低头丈量布匹,语气平淡。 陈克抱拳向她行礼:“郁娘子,你或许不知。当初你用的药过量,陛下失血过多,直到一日一夜后才被发现。当时在下与柳大内官进去时,陛下已经性命垂危。若陛下以死谢罪,才能弥补你——” 郁卿打断:“陈克,你说说看,若你砍我一刀,我回砍你一刀,咱们能扯平么?” 陈克愣了愣:“那自然是扯平了。” 郁卿看了眼天色,牧放云就要来了,她还想见宋将军,可没时间和陈克耗,干脆一股脑全说了。 “那你也挺好笑,北凉砍了大虞,大虞又砍北凉,怎么没见两方扯平和睦相处了?世上没有这种道理。除非一方永远打服另一方。但请你别用治国那套跟我谈感情。我彻底击败你,你就能日日朝贡与我和平共处?只会让我们都陷入痛苦,一无所有。最笨的人才会让恨意和愤怒占据上风,报复对方,比如谢临渊。我永远不会变成和他一样的疯子。” 陈克沉默不言,似是还在消化她所言,但郁卿很快就赶他走了。 她回到后院,把自己化成一个满脸胡子的矮个男人,套上牧放云给的棉甲。 第142章 不多时,牧放云来了。 郁卿跟着他来到定北军中,又看见宋将军在驯狼。她在远处默默望着他丢骨头,摸毛绒绒的狼脑袋,摸狼肚子。他与狼真的很亲密。 宋将军忽然侧过头,对着她笑了一下,黝黑的脸上显得憨厚:“你又来了。” 郁卿点点头,向他打招呼。 宋将军开门见山道:“你有心事了?” 他这种有事说事的性格,让郁卿很喜欢。 她沉默片刻,忽然抬头问:“宋将军,你为何不驯个讨喜一点的动物,非要驯狼这种又危险又凶,还容易咬死主人的野兽呢?” 第61章 朕放手了 宋将军摸着短短的胡须:“讨喜的……比如?” “柔软无害一点的。”郁卿想了想, 道,“比如鹦鹉,狸奴, 兔子,小犬。世上有那么多生灵, 为何偏要驯狼?” 宋将军蹲下身,揉着狼的耳朵, 趁机掏出一只项圈。狼啃了项圈两口, 宋将军就给它套在脖子上。 “这样可算无害?”宋将军问。 月光冷如冰,皮毛都沾了雪的灰狼忽然抬头, 琥珀色的眼瞳没有一丝温度。 它龇牙朝郁卿低吼, 森白的牙齿上还沾着生骨肉的血迹。 郁卿迟疑地摇头:“这怎么能算无害。” 宋将军拍了拍狼脑袋,给它一块骨头,狼便闭嘴低下头啃着。 他悠悠叹道:“先皇在时,灾年日子难过,我靠狼打猎养活了一家子。山匪横行, 狼又替我守住襁褓中的女儿。今上登基, 狼让我得到赏识, 否则我还在山里头打猎呢。鹦鹉狸奴的确讨我欢心, 但这些欢心能经住多大风浪?大难临头,都得各自保命。敌人一刀过来,它们撒腿就跑。最后宁死也要留在身边保护我的, 却是它。” 他指着啃骨头的狼:“狼是危难的生灵。不到绝境不会明白。” 宋将军说得很对,她遇到过绝境,更明白自己遇到过谁的帮助。 郁卿皱眉道:“可我又不会一辈子活在绝境中。” 宋将军了然点头:“你不需要狼了,它成了负累,反而会伤害你。” 郁卿惊愕地望着他, 为何宋将军什么都不知道,却能说得如此精准。他仿佛有一双洞察万物运行规律的眼。 “我只是有点迷茫,不知道该做什么了。”她喃喃道。 宋将军诧异道:“你不已经想好了么,你要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郁卿愣了愣:“我有吗?” 狼吃完了骨头,宋将军摆摆手,灰狼冲他龇牙威胁,不情不愿地躺下来,露出毛绒绒的肚子,被他摸来摸去。 “否则你为何不直接远离呢?”他问。 郁卿顿时来气:“可我远离不了啊,一次次追过来我又有什么办法?” 宋将军噗嗤笑出声:“你驯狼的技巧这么差,它还要缠着你让你驯啊?那只能证明一点。” 郁卿忽然被嘲讽,却没感到不愉快,急忙追问道:“证明什么?” 宋将军哈哈大笑:“这匹狼真的很喜欢你啊,我从没见过脾气这么倔的狼,好傻啊哈哈——” 他浑厚粗犷的笑声回荡在空旷的雪地间,震得郁卿耳朵疼。 郁卿羞恼道:“可我不稀罕这种喜欢啊。我要驯也要驯个温柔的,就像将军这匹。” 宋将军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他的狼趴在雪地里,鄙视地望着他,仿佛在看一个傻子。 片刻后,他抹了把脸,正色道:“你以为哪只狼都能被驯服?” 他拍拍狼背,伸出手,掌心向上。 灰狼看他一眼,主动低下头,将地上的牵绳咬起,放在他手心,仰头立耳看着他。 牵绳另一端连着项圈,套着狼。 郁卿忽然明白他的意思。 是狼选中了他。 他与狼像彼此绞缠的藤蔓,永远不平等,也永远说不清谁凌驾于谁之上。 宋将军似乎并不当她是个客人,命人提来一只野兔。郁卿亲眼目睹了它将野兔咬成碎渣,浑身发抖道:“算了吧,我害怕。” 宋将军浑不在意:“是人都会害怕。你以为那些战场上的士卒不怕?” 宋将军掰开狼嘴,取了一只木刷给狼清洁牙齿。狼大张着嘴,满脸呆滞。宋将军刷完又摸摸狼牙,狼跳起来扑倒他,长大嘴撕咬他的脖颈,咬他的脑袋和下颌,一如方才撕咬野兔。 郁卿惊叫出声,宋将军起身哈哈大笑。 郁卿后退一步,彻底熄了心思:“算了,我也不敢驯狼。” 宋将军望了眼天色,若有所思道:“我们三更拔营去平州,你要同我们一道吗?” 郁卿攥着袖口,欲言又止。 来时已经听牧放云说过,他也问她,要不要一起去平州。她没答应也没拒绝。 可是三更已近,若她不告而别,东家娘子怎么办? ……其实写封信就好了。 可她还留在帛肆许多东西,包括一罐子钱。 但她来时也没带任何东西,钱她还能再赚。 郁卿恍然大悟,她的确想走,尤其是狠狠羞辱了谢临渊后。 若他再找来,她已经无话可说,也不知用什么态度面对他。 若他不来,她也不想留在饶州城,时不时想起这件事。 第143章 但他应该不会再找来了,郁卿还算了解他,她话说到这种地步,他不可能腆着脸回来。谢临渊的自尊心过于强烈了。而自尊心越强的人,越难忍受被羞辱拒绝。 - 禁军军营皆备森严,大帐四周连杂草都见不到一根。 陈克审问完北凉王,回来汇报,并未在大帐中寻见天子。 他绕了一圈,看见谢临渊站在冰河河畔的石上。 冷风如刀刮起残雪,落在玄色大氅上。他一动不动地沉思,好似只遗留了一具躯壳。 陈克看了眼他遥望的方向,低声问:“陛下要去找郁娘子?” 谢临渊淡声道:“朕和她有什么关系?” 陈克一言难尽:“陛下,郁娘子说……” 谢临渊忽然扬手制止:“从今往后不必再提她了。” 陈克愣了愣:“陛下?” 谢临渊面无波澜,语气也平静,垂眸拂去衣上碎雪,回身走向大帐:“朕放手了。” 他这次显得格外笃定,连嗓音都不再起伏。 陈克心想这样也好,他们二人再彼此折磨,不仅郁娘子要疯,陛下也要疯了。 回到大帐中后,陈克命人押来北凉王元鸿烈。这个逃出京都,返回北凉,游说各部又称王的北凉质子,曾在大虞度过了二十载光阴,他识文通字,官话说得极为标准。 他被抓后,拒不坦白是谁放他走的,也不说王庭现在何处。 陈克如悉汇报,谢临渊垂眸看着面前浑身是伤,头戴枷锁的男人,面无表情道:“若没记错,朕与你曾有过一面之缘。” 元鸿烈想不起来他何时见过大虞天子,但他无暇顾及,只笑道:“你拿了我一个人又如何?北凉有十三部,还会有新的北凉王!” 谢临渊不屑道:“朕清楚。” 侍从温了酒捧来,他垂眸,瞧见那玉杯中的金灿灿的色泽,心底忽然升起一股异常的烦躁。 谢临渊立刻起身,来到帐外。 风雪骤然覆盖了他眼睫。 陈克一滞,追出来要问,谢临渊先开口道:“告诉他,裴氏罪至诛九族。” 陈克惊疑不定,几乎是僵着走进去,复述了一遍。 他话音落地的那一刻,素来冷静的北凉王便发了疯似的,奔溃嘶喊,用最恶毒的话语骂谢临渊,诅咒谢他堕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谢临渊静静站在帐外,不知在想什么。 元鸿烈骂完许久后,他才回来。 他绕开来到正中座上,讥讽道:“不用你说。朕一直就在阿鼻地狱里。” 元鸿烈颓然跪下,哑声道:“是我自己跑的,和裴氏没关系,求你放她一条生路。你要杀我就杀。” 谢临渊嗓音中透着倦怠:“你不配和朕谈条件。” 两侧侍卫上前架起元鸿烈,他垂死挣扎,抬头盯着谢临渊,目眦欲裂:“你就如此冷血?没有一点仁慈之心?你难道没有至亲至爱吗?” 谢临渊深深蹙眉,抬了抬手指,两侧侍卫便停住。 他嗤笑道:“你自身难保,连至亲至爱的命运都要交到敌人手中,软弱无能至此,竟还怪敌人冷血?元鸿烈,你若是个男人,就不要求朕,而是用尽一切杀了朕。” 元鸿烈哈哈大笑:“你一生顺遂,高高在上,什么都能拥有,怎会有求人的时刻!” 谢临渊冷笑,这些人都不在他的位置,看不见这些风景,自然要诟病他作为。 他从不后悔,在芦草村时没提成亲。都双腿残疾,双目失明了,何谈成亲。 也不后悔直到要离开时,才许诺在京都置一间隐蔽的宅院。那时他虽是储君,但大权尚未得手,有一万双眼睛紧盯着他。 “朕不会让人抓到机会,逼朕求人。”谢临渊道。 元鸿烈恨恨盯着他:“你以为自己就是天下第一了?总有一天,总有一个人,会让你知道到什么叫无能为力!” “成王败寇,废话什么?” 谢临渊负手走去帘后,摸着手背上的白纱。 他不会让自己陷入无能为力中。 哪怕要一直身在地狱,被烈火焚烧。 晚上守夜轮值的侍从听见大帐中有模糊的声音,但不是传唤,他谨记陈克的警告,陛下歇下后就不要靠近,除非你想被一刀割喉。 所以没人听清他在说什么。 第二天,随行的御医被传唤,得知陛下眼疾又复发了。 御医劝他莫过度操心国事,舒畅情志,自然能解。 他已劝了无数遍。 - 平州城入春晚,不到四月冰雪不消。定北军驻扎在平州城外休整,郁卿和牧放云靠在山坡上的树下,看山下的将士骑马击蹴。 比试激烈,郁卿看得正入迷,忽然听见牧放云喊:“阿耶!我这儿呢!” 郁卿一扭头,不远处一个面庞冷肃的年长男人走来。他着朱红官服,腰间佩刀,衬得身姿伟岸。 她赶忙起身下拜:“见过节度使大人。” 牧放云拉了她一把:“无妨,他是我爹,你不用见外。” 牧峙走到二人身前,还未说话,牧放云便滔滔不绝向他介绍起郁卿:“阿耶你还记得么?她就是玉娘,上次我们在阴山里遇到过,她后来去饶州……” 第144章 牧峙微微颔首,朝那娘子投去一瞥。 他自然记得。 不过上次只是匆匆一见,这次才有机会从头到脚打量一番。 她的确是个美人,即便只套了件夹花袄子,用一抹白色的系带束住她纤细柔韧的腰肢。她弯下腰行礼,似花茎在风中俯首。起身时,又露出那双明亮的眼眸,含着怯生生的情绪,望向他。 难怪他的独子喜欢。 待牧放云说完,牧峙颔首道:“望犬子不曾怠慢。” 郁卿连忙道:“是我打扰云郎了。” 牧峙不言,叫出来牧放云,与他聊了定北军中军务,以及各个将领的脾气嗜好。 今日晴朗,二人在山坡上的雪地里缓缓走着,牧峙忽然平声问:“玉娘惹的事解决了?” 一提到这件事,牧放云就咬牙切齿。不过她既然愿意跟他们走了,那个恶霸也没找来,说明事情已经解决了。 “是个禁军里的京畿道世家郎君,长得比我高,比我能打一点点。” 牧放云食指拇指碰在一起,比划着,两指之间的缝隙几乎看不见。 牧峙笑了下:“此人生得何种样貌?” “没看清。”牧放云挠头道。 “你和她究竟如何相识的?” 牧放云想着事情都解决了,说一点也无妨:“她是个宜春下院的奴婢,被错判进去的。我们在宫宴上认识的。” “那她一定势单力薄。” “对,她是个可怜人。” 二人俱望向远处的郁卿,她依然靠在枯树下,看山下马鞠。她时不时换个站姿,枝上便有星星点点的雪,俏皮地落在她发间上。 牧峙思忖片刻,若有所思道:“曾嫁人了?” 牧放云怒气冲冲道:“嫁过,然后又被这个恶霸强占了。” 牧峙淡声点破他心思:“你想娶她?” 少年霎时脸红,他其实还没完全想好:“孩儿……可以么?” “不妥。” 这个答案并不出乎意料,但牧放云并未气馁:“可我喜欢她,她性子好,与我很合拍,能和我玩到一起去。我不在乎她嫁没嫁过人。” “你怎能确定,她不是想借着你,摆脱那个强占她的人?” “她不是!” 牧峙微微摇头:“是真性情还是心机颇深,多相处一些时日才知。” 牧放云回去后,找到郁卿。此时马鞠战况已有变化,郁卿见他来了,迅速解释给他听。 他心猿意马,静静凝望着她笑意盈盈,近在咫尺的脸。 郁卿愣了愣,挥挥手:“想什么呢?” 牧放云立刻抬头,取出酒袋灌了一口:“我……在想父亲说的话,走神了,抱歉。” 郁卿笑道:“无妨,我们继续看。” 牧放云偷偷瞄着她,心想,她如此善解人意,要经常带她见阿耶,让阿耶早日消除心中芥蒂。 第62章 成亲 元鸿烈被擒后, 北凉十三部顿时散成一盘沙。平州时不时受些骚扰劫掠,全因范阳节度使调度有力,次次都防住了。 宋将军在城东的客栈中找到郁卿, 说自己过几日便会南下,和禁军会师。 郁卿怔愣:“禁军也南下了?” 宋将军偷偷告诉她一个秘密, 生擒北凉王的禁军主帅是当朝天子,他此行密不宣人, 如今大功告成, 陛下已全速赶回京都。 “是么?”郁卿站在窗前,喃喃道。 窗外凛冬未尽, 翠松披霜, 细小的冰晶被冬阳一照,晃得她睁不开眼,竟有一种虚幻如梦的不真实感。 谢临渊真的放手了? 宋将军问她去留,郁卿暂时不想走。南下保不准又撞见谢临渊,让他突然翻悔, 继续与她纠缠。 临走前, 宋将军提醒:“你还是少与牧放云来往为好。” 郁卿惊讶道:“将军何出此言?” 宋将军沉默片刻, 摆手道:“是我多疑, 莫放心上。” 这段时日牧放云总来找她,带她熟悉平州城。有次二人在撞见来巡查办事的牧峙,牧放云两眼放光叫着:“阿耶!我在这里!” 郁卿不太喜欢牧峙看她的眼神, 却不便阻止牧放云与父亲讲话。她远远待在一旁,谁知牧峙特地叫她过去,问她在平州城中暂住何处。 郁卿低头道:“民女暂住客栈。” 宋将军得知她随军匆忙,给过她一些银两,够住两月了。 牧峙又问她做何生计, 似乎只是长辈按礼关心晚辈。 郁卿本欲在平州城中寻一个裁缝的活计,但几家帛肆都不缺人,她手中尚有余钱,只好做个闲人,天天赖床到中午。 隔了两日,先前拒绝过她的帛肆,突然递来缺人的消息。郁卿去之后,发现根本没多少活计要做,掌柜也不管她。凭着帛肆制衣娘子的身份,她又低价租到了一间小院,地段极好,离牧府不过两条街。 这下郁卿也觉得不太对劲,问牧放云是否暗中帮助。 牧放云诧异道:“我可没想到这一点。这都是运气,你倒霉这么久,总得走运一段时间吧!” 他言语中不似作假。加上春日将近,帛肆忙碌起来,郁卿也逐渐放心了。只是早起出门时,时常遇到牧峙驾马带人出城去军中。牧放云回回都要在列队中向她笑着招手,牧峙也会回首望着她,目光令她芒刺在背。 第145章 可能是牧放云对她太热情了。而她身份低微来路不明,牧峙心有防备,才总若有所思地观察她。 但牧峙从不干涉牧放云与她往来,也没露出过鄙夷的态度。 郁卿试探过牧放云,他说身正不怕影子歪,日久见人心。这两句话应证了郁卿的猜想。 上巳节时,牧府在平川江边设宴,禊饮踏青。牧放云邀请郁卿一同去。 北地三月,冰雪始融,草尖隐隐冒着嫩黄。 牧放云折下一把柳枝,沾了平川的江水,溅洒在郁卿身上:“辟邪消灾。” 郁卿也折枝洒他,两人嘻嘻哈哈甩来甩去,牧放云忽然指着江边道:“你看,那里有鱼!” 江面浮冰流动,似一座座小岛。郁卿凑过去看,冰下的确有几尾江鱼。 牧放云撸起袖子道:“你等等,我找把剑来,我给你叉鱼吃。” 他说着便一溜烟蹿出去了。 郁卿蹲在江畔,紧紧盯着鱼。不一会儿身侧传来脚步声,郁卿赶忙指给他:“鱼游到那里去了,快快!” 他没有回答,她猛一抬头,来者不是牧放云,而是面容冷肃,身披暗青大氅的牧峙。 郁卿赶忙起身行礼:“见过节度使大人。” 牧峙颔首道:“不必紧张,我只是过来走走。” 他手中还端着酒觞,从宴席开始时,就四处行走应酬各家。此地离正席颇远,郁卿以为他来寻牧放云,便告知他去寻剑了。 牧峙饮了一口酒,道:“那我在此地稍侯,你可介意?” 郁卿哪敢说不。牧峙似看穿了她的窘迫,微微笑道:“同我说说云儿,你觉得他是怎样一个人。” “云郎豪迈洒脱,广交天下友人,是个一诺千金的少年郎。”郁卿揣摩着用词,极力表明他们之间只是性情相和的朋友,又点明她比牧放云年纪大,看他如看少年,而不是男人。她相信牧峙能听懂。 牧峙今年三十有六,手握重兵,又有实权督察百官,他举止透着杀伐果断之气,言谈神色却沉静稳重。只站在一旁,就叫人不敢高声说话。 郁卿垂着脑袋,就听牧峙淡声道:“你可有意云儿?” 郁卿急声道:“大人误会,我并非刻意高攀令郎。” 牧峙语带深意:“可云儿似乎很中意你。” 郁卿脸色涨红,牧峙在暗中责备她行为不端。她身份低微,就该实相点,就算牧放云刻意接近,她也该严词拒绝。知道牧放云对她有好感,她就不能只做朋友,否则一切就是她的错。 郁卿没法和牧峙解释。她不可能凭空爱上一个人,这个年代都是媒妁之约,要么成婚,要么做陌生人。没什么先做朋友了解彼此,看看能否培养感情。 可多日相处下来,怎么可能没有一点点好感? 所以郁卿也无法理直气壮地说无意于他,只好说并非刻意高攀。 郁卿长叹一口气,她早知道会有今日,可没想到来得如此快。 若牧放云能独当一面,或许事情还有转机。 “既然大人反对,我今后便与令郎撇清关系。” 牧峙沉默片刻,目光流连在她的脸上,轻叹道:“委屈你了。” 他解下腰间一枚鎏金墨玉佩,放在她手心:“此符赠你,可保你在北地十三州无恙。若你今后有难,可随时找我。” 郁卿愣了愣,没想到牧峙并非不近人情,蛮不讲理之辈。 只是这个时代的观念与她的相冲。要牧峙接受她的想法,难度不亚于让她彻底服从于盲婚哑嫁。 “多谢大人。”郁卿行了一礼,扭头就看见牧放云呆呆望着她。 “阿耶,你什么意思?”牧放云提着剑,三步走来,将郁卿挡在身后,“是我先有意,无关卿妹,阿耶这么做是否有点欺人太甚了!” 牧峙神色微动:“卿妹?” “就是玉娘。”牧放云顿觉失言,郁卿也冒出一身冷汗。 牧峙并不在意,轻易夺了牧放云手中剑,肃声道:“还有两三年,你就要及冠,可如今依然顽劣不堪!女子名节最重,你日日缠着,教人家如何说亲嫁人。” 牧放云涨红了脸:“我可以娶她!” “放肆!”牧峙蹙眉道,“现在给我回府中去。” 郁卿突然被表白,尴尬地想钻进地缝里,但碍于这爹训儿子的场面,不好开口。 牧放云扭头牵住她的手,郁卿躲闪,猛退几步想避开他说清楚,不想一脚滑空! 她竟忘了这是江边! “卿妹!” “小心——” 噗通一声,江面激起巨大的水花。 平川江深达数丈,河水不急但也绝非静止,郁卿还没来得及呼救,转眼就被冰雪未消的江水淹没。 远处宴上的人们纷纷看来。 牧峙与牧放云对视一眼,同时跳进江水中! …… 平川江宴一片混乱,众人皆见范阳节度使从江中救上来一个年轻貌美的娘子,他上岸就立刻解下大氅裹住她湿透的身子,阻挡人们窥探。 牧放云亦从江中爬出来,就要冲上去,被牧峙一把拽开:“带云郎回去换衣裳。” 众人纷纷议论那是哪家贵女,牧峙抱起她时,一枚鎏金墨玉牌落了下来。 第146章 这是范阳节度使随身佩戴的令牌,竟在一位女子身上。 医官和婢女们进出牧府一夜,郁卿吐了胸中水,短暂地清醒,看见床顶得知自己还活着,松下一大口气。接着她又发起高烧,昏睡过去。 牧放云愧疚不已,牧峙来时严厉地训斥他,他双目通红,头一次没有还口。 他接过婢女手中汤药,扶起郁卿亲自去喂。可她害冷紧紧咬着牙关,如何也不松口,药顺着她唇角流下,湿了被褥。 牧峙让他站到一边去,亲自接过汤药来喂。不知他使了什么技巧,郁卿竟张口饮下了。牧放云才想起,小时候他生病害冷,不论如何都不喝药,阿耶也是这样亲手一勺勺喂他。 一碗汤药喂完,郁卿沉沉睡着。 牧峙叫牧放云出去说话。 二人关上里屋门,牧峙冷声道:“云儿,你真是叫为父失望。” 牧放云跪下认错:“是我莽撞,害了玉娘。我甘愿受罚。” “你如何受罚?当着北地州郡各家的面落水,她名节难保,如今外人皆知她身份,你要她醒来后如何自处,如何面对外头的流言蜚语。” 牧放云崩溃道:“那现在该如何是好。” 牧峙也眉头紧促,此事完全出乎他预料,他本不欲操之过急,但事已至此,只好走下下策。 “为父娶她。” 牧放云呆滞在原地:“啊?” - 郁卿醒来时,烧已全褪。婢女们说她很幸运,药吃得及时,牧峙让人将她照看得极为仔细。许多人落水后寒气入体,要发数日高烧。但郁卿只烧了半日,医官说她是受了惊。 “等等。”郁卿叫住婢女,“你方才唤我什么?” 婢女愣了愣,笑道:“是奴冒犯,下月才该唤夫人。” 郁卿得知了来龙去脉,攥着被角久久无法回神,片刻后赶忙请婢女带她去见节度使大人。 牧峙却没让她动身,亲自来了一趟。牧峙官居一品,身着朱红朝服,看见郁卿醒来,他冷肃的脸上露出一丝柔和:“身子可还难受?” 郁卿赶忙爬起来要行礼,却被牧峙按住,他的大掌宽厚温和,重如一座山。拇指上一枚嵌金青玉扳指,方便拉弓叩弦。 “不必多礼。”他嗓音浑厚安沉,“你慢慢说,我且听着。” 郁卿一怔,紧绷的神经因他的话而松缓下来:“大人,我本名并非玉娘,而是郁卿。” 听见这个名字,牧峙亦脸色微变。 “我原是建宁王府的姬妾,放籍后嫁与状元郎薛廷逸,又被陛下夺入宫中。去年才逃出来。” 牧峙静了许久,他落在臂间的手滚烫。郁卿稍稍抽了下,牧峙并未放开,似乎依然在沉思。 良久,他声音不变,颔首道:“我知道了。” 郁卿急声道;“我身份低微,断不可高攀大人。” 牧峙微笑道:“郁娘子误会,我牧家并非世家豪族,我父乃守城人出身,并不看中门第。我亡妻张氏生下云儿后便去了,留我赡养她双亲至离世。这些年我并未纳妾,也没动过再娶的念头。我虽为保你名节,才出此下策,但你既然入我牧府,自然是唯一的当家夫人,后宅一切由你安排调度。” “那牧放云呢?”郁卿难以接受。这到底算什么,儿媳变后妈? “他该长大了,行事冲动莽撞,早晚要出大事。”牧峙淡淡道,“他已知错,自请去前线历练两年。” 郁卿略微失神,或许对牧放云来说,这也不算全然的坏事。 她抿嘴道:“其实方才提的都是外物,只是我不想和陌生人成亲。大人恩情我铭记在心,可恩情和感情于我有极大不同,请大人恕罪。” 牧峙蹙眉。他的确不理解,毕竟他与张氏也素昧谋面,新婚第三日他远赴沙场,那时北凉在边关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他得知张氏难产身亡的消息时,还在带兵保家卫国,浴血奋战。郁卿这些儿女情长的心思对他来说,太微不足道了,甚至有些年轻小娘子的娇纵。 但到他这个年纪,唯一不缺的就是耐心。 “那你与前两位夫婿,可都是先互生情谊,再成亲的?” 郁卿愣住,她与建宁王完全没有情谊可言。与易听雪成亲后,才慢慢培养了深厚的家人亲谊。 唯一曾在成亲前相爱的人,却在她的叙述中完全隐去了。后来她再也没同任何人提起过林渊,他是个无名氏。巧的是,她也是谢临渊宫中的无名氏。 ……或许培养情谊,不非得在成亲前。 郁卿偷偷瞄了眼牧峙,他生了一张英俊肃穆的脸,眼眸深沉,眉峰凌厉。说起话来,束冠更显持重老成,与冒失活泼的牧放云大不相同。 他倒是比较像一个父亲,看起来也不太无趣。 但她有可能喜欢上这样的人么? 其实郁卿不在乎名节,但她要脸。若走在外面,总被人戳脊梁骨嘲讽,她也不会高兴。 “我可以试试么?”郁卿知道这话,说出来很不尊重对方,但这是她的底线了,“若我无法与大人互生情谊,大人可以写放妻书给我么?” 牧峙显然不悦,婚姻大事岂同儿戏?但他靠得很近,看见郁卿颤抖的长睫起落,鼻尖上细小的汗水,脸颊的红晕散发着柔软的芳香。 第147章 她实在太年轻,太纯稚,如刚刚采撷的鲜花一般。 牧峙点了点头。 郁卿大松一口气,眼中闪过不可思议的光芒。 牧峙竟能为她做到如此地步?他到底图什么? 郁卿问了出来。 牧峙淡淡道:“你一介孤弱女流,又遭重重磨难,还被犬子毁去你名节,我自然要补偿于你。若你决意离开,之前我赠予你的鎏金墨玉佩依然作数。” 郁卿又愣在原地,牧峙看起来比谢临渊大度太多了。若她决心离开谢临渊,他只会发疯寻她回来,紧紧攥着她,一遍遍在她耳边威胁不许她离开。 - 范阳节度使成亲的消息,迅速传遍北地。这座老房子居然也能着火,实在是稀奇。世家朝官都想看看那位玉娘究竟是何等美人。听说她与牧峙早就相识相知,直到落水那日,她身上掉出鎏金墨玉符,才被人们发现。 宋将军去述职时,还向天子提起此事。 谢临渊正在看禁军将领比试箭术,闻言道:“哪家贵女?” “不是贵女,是个唤作玉娘的制衣娘子,据说也曾嫁过人。”宋将军叹道,“说来也巧,当时臣还与她有过几面之缘,是个有些独特的小娘子。” 谢临渊猛地抬头,眉头紧促:“你说的确是范阳节度使牧峙,不是他的独子牧放云?” 宋将军也叹道:“牧放云那小子的确纠缠过玉娘一阵,臣当时还劝她少与其来往。这小子看上去就是个惹事生非的祸害。但谁知,竟让他爹……” 谢临渊眼前昏黑,耳畔嗡鸣,张口说了些什么。 宋将军惊愕地瞪大眼:“陛下要去平州?” 谢临渊倏然清醒过来,他怎会再去北地,他早就放手了。郁卿嫁给谁,都与他无关。 远处,将士们射出的一箭箭刺中靶心。 谢临渊撑着额角,摆手道:“朕说送份贺礼去平州给范阳节度使!” 宋将军才反应过来自己听错了。然而天子似乎很烦躁,先行离开了。 谢临渊独自坐在帐中,看着满地的折子。 她为何要嫁给牧峙,难道她喜欢牧峙? 她可以嫁给别人,她也可以不再喜欢他了。 ……但她绝不能把真心给别人! 第二日清晨,宋将军去找陛下时,愕然发现大帐中空无一人。 陈克亦惊慌失措,找遍了军营上下,皆未寻到陛下身影。最后才发现,禁军昨夜缺了一列人,随陛下一齐前往北地了。 陈克捂着脸长叹道:“不必担心,陛下去平州了。” 宋将军叹道:“范阳节度使颇得陛下爱重,竟连夜赶去参临他大婚。” 只是这时间有点晚,毕竟明日就是婚期。 第63章 你相信我 十五日前。 下午时分, 阳光晴好,春日微风和煦。 牧府前头是官衙,左侧是掌事大夫们所居之处, 府内楼阙伟丽,议事堂前挂着一块“辑宁北徼”的牌匾, 落笔跌宕遒丽,若铁划银钩。 郁卿觉得, 那字迹有些熟悉。 婢子在一旁道:“此乃今上所赐, 是赞许节度使大人安抚北方边境之意。” 郁卿低下头。 牧峙好茶好酒,府中有不少新茶陈酿。京都中亦有焚香品茶论道之风。牧峙午后唤她来议事殿, 亲自为她煮茶喝。 她捧着一只莲花杯小口饮着。阳光照进窗棂, 晒得人暖和安逸,也晒得她肌肤比玉杯更白。 牧峙敛去眸中暖意:“这几日在府中可住得习惯?” 郁卿点点头。她在府中畅行无阻,牧峙也不限制她乘轿在平州城中逛,看似没什么限制,但身前身后时时刻刻簇拥着成群结队的奴仆。 管事会将账本拿给她看, 说给准夫人过目。 郁卿看不懂, 也断没心思管牧家, 就摆摆手, 让管事去了。府中一切安排得妥当,她也不想操什么心。她只问了一件事:“我有个友人在定北军中,姓宋, 若有他的来信,请告诉我一声。” 牧峙写好放妻书给她,这几日没有做出半点逾矩的事,还安慰她受委屈了,让她不要紧张。 郁卿觉得他说得对。牧峙温和大度, 处处照顾她感受,说她受委屈给她补偿。实则为人强硬。只要不明着忤逆他,和他好好谈条件,他会耐心退让,这种体面人爱做明面上的体面事。 不像谢临渊,一上来就无比凶残,肆意妄为,看着吓人,打一顿才肯低头,嘴上还半点不饶人,但底线却能低破谷底。 郁卿放下杯子:“这几日多谢大人照看。” 牧峙也不纠正她的称呼:“想学煮茶么?” 郁卿瞧着眼前陌生复杂的茶具,缓缓应了声。牧峙似是看破她畏难的情绪,给她细细教起每一样都是作何用处。 郁卿用尽最大的努力学了,没有丝毫偷懒。牧峙饮了她煮的春茶后,扬眉赞叹她手艺不错,很有天赋,不知有没有兴趣瞧瞧牧府名下的茶铺。 郁卿眼前一亮,应下了。第二日就随管事一道去,铺中掌柜为她讲解了北地各族饮茶的习惯。郁卿从没听过尝过,三来两去,郁卿竟熟悉起茶铺生意,连复杂的账本都能看懂了。 掌柜向牧峙回禀时,当着郁卿的面直夸:“郁娘子秀外慧中,心思玲珑,常能举一反三,大人得贤妻如此,牧家定能荣昌常盛。” 第148章 牧峙淡淡道:“我亦作此想。” 郁卿垂着头。 牧峙瞧她羞涩模样,唇角亦多了笑意。这几日他能察觉到郁卿对他生出些好感。有时是含笑望着他,有时是羞涩低下头。他何曾不心动? “你现在觉得我是怎样一个人?”牧峙道。 郁卿心想,牧放云三句不离爹,在他口中,牧峙是个宽厚仁义,又果断坚毅,保家卫国的好父亲。 若非她即将成为牧峙的妻子,她也许会敬崇牧峙这种人。 她道:“大人宽厚仁义,果断坚毅,又保家卫国。” 牧峙笑了笑。没想到他竟也有问别人心中印象的一日。 郁卿坐到几边,拾起茶具:“我为大人煮茶。” 牧峙饮完后,缓声:“我去前线,你可随我同去?” 郁卿手一顿,低下头。 牧峙以为她怕见云郎,叹了口气:“你在家好生休息,大婚前三日,我会回来。” 郁卿点点头,犹豫道:“牧大人若不在,府中……” “府中一切事物由你打点。” 郁卿笑道:“多谢大人。” 她开始日日看账本,不胜其烦地四处奔波。 大婚五日前,前线的牧峙忽然接到一个消息,郁娘子登城楼游玩时,因为边看账本边走路,摔着了腿。 牧峙一愣,摇头叹息,唤了侍从来:“你去和郁娘子说,让她安心,大虞权贵之家,长房夫妻按规矩不会同居同起,各自有院。我平日宿在主院里,等闲不会去她那里。让她好好养伤,今后莫做傻事。” 郁卿听到这个消息后,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望着床顶。 半响后,呼出一口气。 - 牧府的喜字灯笼,挂了足足十日,直到谢临渊进平州城,人们尚在津津乐道这场婚事。虽说牧峙再娶,但他为新嫁娘置办的妆奁从城头抬到城尾再抬到城头,首尾相连绕城三周。但新娘似是腿脚不便,让婆子掺着拜了天地。 直到十日后,城门口还有派发喜糖的小吏。 谢临渊进城门时,那小吏还不长眼地给他递喜糖,说尝一块沾沾新郎官新嫁娘的喜气。 随行侍从照例检查,剥开艳红糖纸,谢临渊瞥了一眼,里头包着橘蜜饯。 可她根本不喜欢吃橘蜜饯,看来牧峙对她一点也不上心。 禁军众侍没有陛下命令,断不会吃什么喜糖。那颗橘蜜饯转眼就落入花泥中。 牧府。 牧峙迎了天子进门,坐在议事堂中。二人闲聊几句,谢临渊便道:“牧将军新婚,怎不见令夫人?” 牧峙笑道:“夫人近日身子不适,怕冲撞陛下圣驾。” 谢临渊冷冷盯着他:“既见天子,为何不来拜。” 牧峙便让人去唤夫人来。 谢临渊的视线瞥向一旁,窗边小几上,有一方茶台,两只蒲团,木漆鎏金盒,正好能装下一对茶杯。茶具都偏向客座,茶台主人应该常常与夫人对饮,夫人应当时常为主人弄茶。 谢临渊指节缓缓攥起。 侍从一声高呼,堂门对开。 阳光先洒落堂中。 金罗红裙翩翩,钗环玲珑叮当,一位秀眉粉黛的新妇款款而来,极缓慢地走到堂前,向正中座上尊贵的男人下拜。 “臣妇见过陛下。” 声音方落,谢临渊胸口闷痛,气血翻涌,还没等她跪下,就不耐打断:“起来!” 郁卿也没想跪,猛地站起,她腿伤还未好全。 牧峙倏然起身道:“拙荆不懂规矩,冲撞圣驾。”他示意郁卿到他身后来。 郁卿静静垂首,坐在牧峙身后。 谢临渊阴冷的目光打量着这对夫妻。 郁卿变了许多,他竟不知短短十日,她就从上蹿下跳的猴子,变成了高门贵妇,走得更慢了,还瘦了一大圈。 ……她到底在牧府发生了什么?! 谢临渊忽然道:“还没恭祝牧将军新婚燕尔,百年好合。” 他虽说着祝词,字字却冷锐似刀尖。 牧峙笑道:“承蒙皇恩。” 这几个字突然有了别样的意味。 “牧将军与令夫人可是在平川江畔相识?” “流言蜚语不可信,臣在阴山草原,对拙荆一见钟情。” “若朕没记错,那时令夫人还与令公子在一处?” “犬子与拙荆确曾是同道友人,多谢陛下关怀。” 郁卿看他们两人夹枪带棒暗讽,忽然觉得无奈又头疼。 “大人。”她俯下身,低声唤道。 她凝望着牧峙,不知如何开口。可牧峙看了她一眼,宽厚的手掌在她臂间轻拍,微微颔首道:“陛下,藏书阁五层中有臣新寻得的古籍,可否赏恩与臣一观?” 两人去了藏书阁,出门前,一道如有实质的目光凝在郁卿身上,她赶快低下头。 牧峙虽出身行伍,行事却妥当周全,处处照顾人面子。又过了一刻钟,才有婢子传唤郁卿,说带夫人去一层取书。 郁卿进了一层,果然看见谢临渊背光坐在椅子上,双唇紧抿盯着她。 “牧大人呢?”郁卿问。 谢临渊冷笑:“牧大人?连装都不愿装,我看你也不怎么喜欢他,怎么就和他成亲了。” 第149章 他顿了顿:“是不是他逼你的?” 郁卿微讶,她还以为他又会说:你背叛朕,你得死。 郁卿笑意温婉:“我是心甘情愿的,牧大人于我有恩,我就和牧大人先成婚,后培养感情。” 谢临渊掌下扶手攥得吱吱作响,厉声道:“少在朕面前装模作样!” 郁卿静静看着他:“我并没有装模作样。” 谢临渊讥讽道;“朕还不了解你?你这个上蹿下跳的兔子,到牧府怎么变成淑女了?听说你还学了茶道,打理铺面,朕怎么不知你喜欢这些玩意儿?” 郁卿不言,垂下眼。 谢临渊看着她这副模样就来气:“若非他于众人前救你落水,以恩相胁,将你扣在府中,又权倾北地各州断你后路,而你还顾及面子,你会心甘情愿和他培养感情?” 郁卿幽幽道:“陛下也知道啊,这不是陛下亲手做过的事么?以赐状元之恩相胁,将我扣在宫中,又权倾天下断我后路,而我还要面子。我会心甘情愿留在你身边,尝试一次次和你讲道理,和你做尽亲密的事?怎么换到另一个人身上,你就接受不了了?” 霎时,谢临渊脸色惨白,唇无血色。 郁卿平静地笑了下:“我倒是接受了呢,牧峙比你温柔很多,给我充分回旋的余地,婚前婚后,都愿意处处依着我。他和我说,强扭的瓜不甜。若相处一段时日我还是对他没有一丝好感,就放我离开自行婚嫁。他放妻书都写好了,我还能蹬鼻子上脸?倒是陛下,一开始就将我绑回去丢进宫中,我能和陛下谈条件都是因为被贬去宜春院了。还得多谢陛下,否则我也不会快速适应这种事。牧府的墙再高,能高过陛下为我竖的墙么?” 谢临渊浑身如冻结,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你难道就不在乎牧放云?” 郁卿沉默片刻:“这样对他也好。” 谢临渊忽然怒斥:“他知道牧峙娶了你,不会崩溃?你丝毫就不在乎?你就如此狠心?你就一点都不顾他?他在你心中就不占一点位置?!你大婚当夜就没想起他一次?你拜天地时就没有想过对方可以是他?你饮合卺酒时就没想过对面是他?” 他指尖颤抖,倏然握紧拳。 郁卿蹙眉压着心中翻滚的火:“牧放云都没说什么,陛下替他生什么气?” “他不配朕替他生气!” “那你凭什么责怪我?”郁卿愣了愣,扬声道:“牧放云得知我要嫁给他爹,直接自请去边关了。他撞我下水,可曾考虑过我被遗弃在牧府中,醒来后要面对成为他后娘的感受?没人问过我愿不愿意嫁!我醒来已经有人叫我夫人告诉我下个月成亲了!他身为牧峙独子,我的好友,可曾为我求过半点情?哪怕拖到等我醒来再说!嘴上说着要为我两肋插刀,实际上还是听爹话的宝宝,他最爱的人就是他爹,与我不过大难临头各自飞了!我早看清了……我不生气,我也不怨他。可你有什么立场怪我不在乎他的感受?我凭什么顾及他?我是观音菩萨救苦救难吗?我总要为自己寻一条最好的出路!牧峙既然要娶我,那我还能不嫁他?” “朕不是来责怪你的!”谢临渊猛地起身,来到她身前,紧紧凝望着她,“若他暗中设计逼你,让你有苦说不出,你大可以和朕说!你不许妥协服软!” 郁卿迅速垂下眼:“我自愿的。” 谢临渊俯首贴面看她:“你骗人!你连绝食都绝不过一顿,撞一下树枝就喊疼,可你现在居然学会了摔断自己的腿!让朕猜猜,是想逃避大婚?还是想逃避洞房?朕知道你素来会迂回,但你只能向朕一人妥协!不是建宁王!亦不是牧峙!” 郁卿闭着眼,没想到,谢临渊还是太了解她了,所以才能这么得寸进尺。 “你走吧。”她疲惫地叹了口气。 谢临渊攥住她的双腕:“你就这么想和他在一起!” 郁卿挣了一下没挣开,垂眸叹气道:“我的确不想,但我能做什么?” 谢临渊皱眉将她往怀里拽:“那你一开始还不想和朕在一起!朕给你皇后你不稀罕!你怎么就答应他了?你怎么就不骂他,扇他巴掌,踹他,给他下迷药,誓死不从?” 郁卿不停挣扎,忽然怒从心中起,抽手给了他一巴掌! 啪。 郁卿气喘吁吁。 谢临渊亦恶狠狠盯着她,胸膛起伏。 她别过脸去,双眼似含泪,长睫颤抖,又侧目瞪着他。 “我为什么不扇他骂他你难道不明白吗!” 谢临渊似是知道那个答案,依然怒声质问:“为什么!” 郁卿吸了吸鼻子,两滴泪水滚落眼下。 “因为只有你爱我。” 谢临渊浑身僵硬,想拭去她脸上泪痕,手却似冻结。 郁卿苦笑,抬手用袖子抹掉眼泪,垂眸看着濡湿的袖口:“若我不停踹他打他,严词拒绝他,偷偷跑出去,你觉得他会怎么对我?若我这样对建宁王,你觉得他会如何对我?你还不懂么?我从来就只有一条路可走!驯……高高兴兴成为牧夫人吧。要么我还能去哪里?我能跑出北地吗?京都吗?江都吗?石城吗?你们会追过来吗?会杀了我身边所有人吗?会因为我逃跑而连累无数人?他们的家人会不会怨我,然后也来追杀我?” 第150章 谢临渊咽了咽,不知为何,耳畔忽然响起易听雪那天说的话:如今她失去了所有人……微臣难以想象,她究竟能走到什么时候。 当时他只冷笑:你凭空指责朕逼死她。 谢临渊双臂颤抖,紧紧抱她入怀,手扣在她发根,浑不顾她满头妇人珠钗坠在地上。头埋过她颈窝,将她整个人都拢在他以身躯围作的城中。 “我带你走。”他呼吸急促,颤声道,“我们现在就走……” 仿佛在弥补八年前该做的事,该说的话。他会第一时间信她并非有意背叛,吵也要吵清楚到底怎么回事,然后冰稀前嫌带她离开。 可惜这句话迟到太久。 郁卿缓缓移动眼珠,沉默地盯着窗外摇曳的树枝。 年少时她想去江都,如今却想不到逃走以后能去何处,她这一生都需要一遍遍隐姓埋名,永远无法与人坦诚相待。 她是不能被接触的人。 逃出宫中,逃出牧府,风吹草动立刻上路,身体在四海奔波,心上却带着永恒的枷锁。 郁卿曾想,她和司娘子有很大区别,沙海不好看,大食不好看,百看不厌唯有家的风景。她所做一切,只是想方设法在另一个世界搭建一个家而已。为此她会永远保持开放的态度,哪怕谢临渊这样的人,她也给过许多机会,但现在她没得选。 郁卿恍然发现自己满脸是泪,打湿他衣襟。 可谢临渊并非全然没有变化。若八年前就这样,或许她与他就能抵抗住命运的捉弄,百年好合。如今却是太迟了。 郁卿摇摇头:“不用了。” 宋将军说得对,世间只有两种人能从狼口中活下来,一种屠狼,一种驯狼。驯狼的人只是看见了狼能对她展示出温柔的机会。 有谢临渊打底,这些事到眼前时,竟也不可怕,起码牧峙明面上大度,有礼,讲面子,遵守规矩,还愿意成亲前就给她写放妻书。他对她的执念没有发狂到病态,对她甚至堪称非常包容,是一匹完美的狼。若她非要驯一匹狼,就驯那个温柔点的。这句话她和宋将军说过。 “这次不用了。”郁卿说,“你走吧。” “什么不用了?你倒底是想打我还是骂我!” 郁卿挣扎着推他:“有必要解释一下!我开始根本不敢打你,不会生气也不敢反抗,我甚至不敢和你大呼小叫。我只敢跪下求你放过我,你吼我一句我都会哭!因为我根本不想打人!后来我发现你根本不会还手,所以我才打你骂你!我敢在太元殿上睡觉,上议政殿揭瓦,闯避尘堂,因为我知道你不会重罚我!但这些非我本意,我也很累好吗?” 谢临渊不置一词,咬着牙就是不放手,任她挣扎到精疲力竭,最后垂着脑袋靠在他怀里。就算她感到疲惫,也要强行延续这种扭曲的关系。 藏书阁四周开着小小的窗,阳光照进来,满室淡淡浮尘,是一个安寂的午后。 郁卿疲惫地站在原地,谢临渊微微挪动手臂,把她方才因挣扎而凌乱的衣衫悄悄整好。 半响,他忽然闷闷地笑了,贴在她耳畔低声道:“你终于肯信我了。” 郁卿皱眉:“什么信不信的。我能信你这个盯着臣妻不放的狗皇帝?” 他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谢临渊缓缓松开她,浓郁黑眸满是戏谑,与她愤怒的泪眼对上。 他冷笑道:“你对我动辄又打又骂,都是因为你坚信我爱你,不会还手,所以你才越发肆无忌惮,脾气越来越大,胆子也越来越大,刺朕一刀扬长而去。你自己看看你被我改变了多少,你当年只会蹲在我身边哭着说——” “你无耻!我怎么就没见过你这么无耻的人?这和相信有什么关系?” 郁卿愤怒,满脸通红。接着毛骨悚然,感到后怕。 她从前是一个多么温柔胆怯的人。 是谢临渊把牵绳一次次递到她手中。狼被驯服时,她也变成了驯狼人。 她明明知道他是个冷血,喜怒无常,心狠手辣的暴君。这些印象从没改变,她却相信了谢临渊。 但她永远不会对第二个人这样做了。他们都不是谢临渊,她也不是那个敌视谢临渊的郁卿。 郁卿头痛欲裂,这段关系完全失控了,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复杂和诡异。她想问问宋将军,他相信狼吗? 谢临渊深深看着她,眼底流动着潋滟波光,近一步逼问:“你相信牧峙?你连拒绝他的话都说不出口。可你信我,不论你如何打我骂我,就算你现在拆了太元殿,我也只会罚你写一天起居注,还得看你在纸上画狗。” 他贴得极近,不放过她脸上任何细微的神情变化,好似要让她赤/身/裸/体暴露。 郁卿背后发寒,猛地推开他:“我成亲了。请陛下自重。” 谢临渊微微眯眼,沉默片刻,低声道:“你就这么——” 郁卿抢先一步高声道:“这么人尽可夫?这么水性杨花?缺男人依靠?你是不是还想用这些词来侮辱我?” 谢临渊闭了闭眼,他不是那个意思,也没想说那些话。她明明知道的。但他也无法说出口。 郁卿浑身颤抖:“你想让我从始至终都爱你,你怎么早不在白山镇娶我!晚了!” 第151章 谢临渊瞳孔骤缩,上前将她抱住,不断靠近她,掰住她侧过的脸,让她看着自己:“和朕走……你要皇后之位,朕都给你,你要朕座下的龙椅都行!朕给你收拾边关这些烂摊子,你不用管。朕每次都为你收,从芦草村杀人就开始!” 郁卿心脏都要吓出来了,忽然泪如雨下:“谢临渊你不要再说气话了!你冷静一点,婚姻大事岂同儿戏!” “婚姻大事岂同儿戏?朕看你根本就当儿戏!” “那不都是被你们毁了吗?”郁卿眼泪簌簌下落,“成亲不过化好妆,磕三个头,坐在屋里喝一口酒,倒头睡觉,也没什么的。我成过很多次,也看你成过,没什么高兴不高兴的,看开点,无所谓的。往后的日子还很长,想点实际的。” 谢临渊感觉自己被劈成两半。 他双目赤红,眼底尽是失控癫狂,竟也流下一滴泪来:“和朕回去……朕不在乎你嫁过多少个人,不在乎你是不是反贼姬妾状元娘子!朕娶你,我们一回去就大婚,你想要什么样的妆奁,什么样的嫁衣,都由你定。” “我已经和牧峙成亲了。” “那不算数!” 郁卿感觉根本讲不通:“你算不算数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既然选择和他一起,那就是我和他的事。就像我与你发生的事,只存在于我们俩之间。” “你想得美!”谢临渊冷笑,“你的所有事都必须和我有关!你休想轻飘飘揭过一切,然后和牧峙重新开始!他有什么好的?他生过一个儿子!长子承爵,你为他生的孩子一无所有。” 郁卿要疯了:“我连什么时候和他中断关系都想好了,生什么孩子!” 谢临渊继续道:“但我们的孩子是太子!” 郁卿翻手又给他一耳光! 啪。 谢临渊侧过脸去,双唇紧抿。 “醒了么?”郁卿瞪着他。 谢临渊垂下眼,咽了咽。 他沉默片刻,眼中闪过狠戾的神色,哑声道:“你以为朕不敢杀他?” 看来还没醒。 “他是范阳节度使!手握重兵,为你镇守北方边境。他招你惹你了?”郁卿震惊道,“何至于此?陛下,你冷静点!这不值得!” “朕说值得就是值得。”谢临渊沉吟片刻,忽然笑了一声,“你不喜欢他,你只说他于国事很重要,却丝毫不提他是你夫君,你当年可没这么形容薛郎。那朕杀了他又如何?你又不会心疼,估计除了害怕,还会隐隐有些高兴吧,毕竟他让你有苦说不出。以后谁敢招你朕就杀谁。” “……” 郁卿觉得谈不下去了。 谢临渊已经处于一种理智丧失的状态,什么事都能做的出来,得让他一个人冷静一下。 第64章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她往藏书阁楼下走, 谢临渊扯着她的手腕,两人你拉我拽地纠缠。谢临渊冷声道:“台阶!” 郁卿瞬间卸力,被拉到他怀里抱住。 她扭头一看, 台阶离着好远,顿时气得眼前发黑。却听见谢临渊闷闷的笑声。 “狗贼!无耻!狗皇帝!”郁卿抬腿踹他。 她的腿忽然被握住。 头顶传来更肆意的闷笑。 郁卿扭头道:“牧大人!来人!” 谢临渊脸色一变, 捂住她的嘴,头埋在她颈窝里吸了一口, 哑声飞速道:“你就想和朕待这么一小会儿?” 郁卿简直要崩溃了。 但她不可能和谢临渊走, 回去再和他成一次亲? 然而不多时,牧峙就来了, 身边跟着杜航和另一个牧府的侍从。 牧峙不动声色打量着二人, 郁卿鬓发微乱,衣角发皱,系带却完好无损。陛下竟然对女子动手? 但陛下脸上也有个红印。 牧峙惊愕地发现,他夫人娇娇弱弱,居然敢打陛下? “陛下累了, 让他走吧。”郁卿低下头道。 - 牧峙将陛下送出门后, 回到藏书阁。 郁卿孤零零坐在窗边, 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他笑了笑, 并不言语。 有时候给对方留一定缓和的余地,反而事半功倍。 牧峙来到桌边,为郁卿倒了热茶:“辛苦了。” 郁卿望着茶水, 面露犹豫。 牧峙扬手:“无妨,你不必说什么,我在得知你身份时,就已经接受了。” 郁卿松了口气,正好她也不知怎么解释:“多谢大人。” 牧峙颔首。心想不必谢他, 他亦有私心,人皆有私心,只看如何处事罢了。陛下手段过于狠戾,在政事上或许无往不利,但儿女情长上却令人惧怕。 他看着郁卿茫然的脸,把热茶递给她,温声道:“我可以帮你——” 郁卿立刻起身,恭敬道:“没什么的,不用了。” 牧峙笑了下,郁卿实在是太年轻了。她的脆弱都写在脸上。那些上阵前最恐惧的新卒,若能活下来,只会说“没什么”,但他们真的不害怕么? 牧峙于战场几次濒临死亡,只明白一点。 人的勇气和恐惧是手心和手背,互相依存,缺一不可。身在越大的恐惧中,才能迸发出超乎想象的勇气和斗志。她恐惧陛下,面圣时才会锋芒毕露,甚至敢打陛下。但她对自己很柔和,她不太恐惧他。 第152章 牧峙很满意。 他是封疆大吏,而郁卿不过是一个女子。天子行事狠毒,极重权势,或许会一时冲动来找她,但权衡利弊后就会离开。 “你放心,有我在,陛下不敢动你。”牧峙宽厚的手掌轻轻按在她的手上。 郁卿觉得这话应该她来说,只要她说不,谢临渊就不敢对牧峙动手。 或许不至于如此。谢临渊说到底还是一国之君,北凉边关何其重要,他怎能动牧峙? 郁卿忍住抽掉手的冲动:“若当初我没有落水,大人可还会娶我为妻?” 牧峙望着她,陷入沉思。 不会。 但他一定会将她从云儿身边赶走。至于她今后是否会拿着玉佩找她,又发生什么故事,那就不确定了。 那天在敕勒川上看见她时,他便想,此女断不可为云儿之妻。但他又非常理解为何云儿动心,因为他亦动了心。 这一切只是时机到了便握住了。就像他抓住无数个时机,走到今日这一步。 “何必问呢?”牧峙淡淡道。 郁卿点点头。 她懂了,牧峙的意思是不会。否则他一定说“会”,而非“何必问”。 看来牧峙对她没那么大执念,就像牧放云会因牧峙两三句话抛下她,牧峙也会因为更重要的事放弃她。 郁卿笼在袖中的指尖颤抖。牧峙的放弃是什么样? “大人,我在京都唯有一位交好的姐妹,尚不知我已成亲,我想书信一封与她分享喜讯。” 牧峙颔首:“她唤作何名?” 郁卿刚想说易听雪,忽然想到牧峙年纪大,或许知晓平恩侯与易家定亲之事,万一顺藤摸瓜查出来就不妙了。 “阿姐唤作雪娘。” “她身居何处?” 郁卿叹了口气:“我也不知,可那状元郎薛廷逸定是知晓的,唯有请他转交。我明白此事多有不妥,若大人介怀,我便不书信与阿姐了。” 牧峙笑看着她,仿佛已经看穿她心中所想。 郁卿抬起头,露出慌张神色:“大人怀疑我想与薛郎私通?我被陛下囚于宫中多时,早于阿姐断了联系,因此才拖薛郎代送。大人可以亲眼看我动笔。” 牧峙一顿,命人取来纸笔,还亲自为郁卿研墨,果真亲眼看她写。 郁卿拿起笔时,忽然觉得这场景有些熟悉。多年前,建宁王也逼他写了一封恩断义绝书给谢临渊,将谢临渊气得半死,几欲发疯。 “阿姐,见信好,自进宫起,终于有机会与你再通信,多亏了我新婚的夫君,他是范阳节度使牧大人,一位宽厚仁义的英雄郎君。时间过得太快了,遥想当年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在观灯火的马车上,我还同你说起我的梦想,你也对我说起你的心思。昨夜我梦中时,身临其境,回到那时的快乐时光。我在平州城牧府中一切安好,牧大人对我一切都好,不知阿姐如何了?是否与意中人成婚了?望阿姐……” 牧峙看着她歪歪斜斜的笔迹,字里行间都是女儿家情怀。他微微摇头。 应是多虑了。 她遭受了不少磨难,如今身处北地,孤弱无依,他又救她于陛下掌中。郁卿对他多有感激之情。 思及此处,牧峙心中涌起怜惜,伸手摸了摸她发顶。 - 北地夜里风大,郁卿睡下不久后,忽然感觉有点不对劲。 她猛地睁开眼,握紧手中簪子。 窗边传来笃笃鸟啄声。 郁卿浑身一紧,不敢置信。 外间还有婢子在睡,不至于如此吧? 她望向窗边,窗纸上只映出淡淡雀影。 郁卿闭上眼,但鸟啄声又响起,她脑中如一锅粥沸腾,认命地爬起身,披头散发,踮着脚尖走到窗边,轻轻打开一条缝。 一道身影飞速翻进窗,冰冷的手瞬间捂住她的嘴,将尖叫声压在喉咙里。 郁卿瞪大眼,心脏像被狠狠捏了一下。 谢临渊身上的气息混着冷气,铺面而来。他弯下腰,竖起一根手指在唇前,看向她的黑眸中闪动着微光。 郁卿点点头,慌张地看向外屋。 可外屋的婢子睡得极沉,没发出半点声音。 谢临渊缓缓放开她。 郁卿冲着他的胸前就是一个肘击。 论脸皮厚,论心黑,他果然更胜一筹! “陛下!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你怎么进来的?”郁卿压低声音。 谢临渊丝毫不在意,淡淡道:“牧峙他根本不爱你,他就是见色起意,他年纪这么大,哪里比得上朕。” 郁卿面红耳赤:“你胡说什么!” 谢临渊关上窗扉,冷笑道:“你如此愚笨,若他对你动手,还不得靠朕给你撑腰?万一你哪天哭着喊着要回去,朕还不得从京都赶过来?真是麻烦。” 郁卿:“我,你——” 她简直要晕厥了。 谢临渊侧目:“看什么看?睡觉!” 郁卿指着窗户皱眉:“什么睡觉?出去!” 谢临渊不动,上下打量着她,片刻后忽然拉住她往床边走。 郁卿焦头烂额:“我已经和牧峙成亲了!你不要再过来了。” “朕允许你和牧峙成亲,但你休想摆脱朕!”谢临渊死死盯着她。 第153章 郁卿倒吸一口凉气。 他竟如此放肆! 郁卿委婉劝道:“陛下,你也有妻有妾了——” 谢临渊把她往被窝里塞,“朕从没碰过她们,朕已经在遣她们走了。先睡觉,什么都不要想,明天朕带你回去。” “不是……陛下!”郁卿彻底无语,“我是有夫之妇!” “等回京都,朕给你抹掉这一切。你不是忘性大?忘了这些,就当没发生过。” 谢临渊解开衣带,掀开郁卿的被褥躺进去。热意瞬间被他分走一大半,郁卿好像和冰雕躺在一起,十分嫌弃地远离了点。 他忽然笑了下:“还可以更简单,杀了牧峙你就不是了。” 他语中辨不出明意,郁卿裹在被子里,浑身寒毛直竖,只希望他是玩笑话,有时候她分不清谢临渊说的是真是假,但牧峙总有迹可循。 郁卿皱眉:“你别这么极端。” “你和朕回去?” 郁卿彻底无语了:“你等等,你先让我缓两天,我脑子比较乱。” 谢临渊嗯了声,似不在乎一日两日。 “先睡觉。” 郁卿闭上眼。 若她没落水,没被迫嫁给牧峙,那她会接受谢临渊吗? 答案显而易见,不会。凭什么? 如今却有一条捷径摆在她面前了,不需要找易听雪帮忙,也不需要让牧峙一步步对她产生好感,放松警惕,对她低头,然后她再将对谢临渊做过的事施加在牧峙身上,扬长而去,换一个地方生活。 比如去最南边。那时她又能找一家裁缝铺,只要手不生,就能做工攒钱买下一间屋子,找到一些像刘大夫或东家娘子那样的人相帮,平淡幸福过一生。 真的能平淡幸福吗? 她现在也开始怀疑了。若她又被什么犄角旮旯里的权贵瞧上,开始新一轮驯狼逃跑,或者像原著中的易听雪那样,誓死不屈,不停抗争,刺杀建宁王失败,最后彻底绝望,从城墙上一跃而下。 她该接受谢临渊吗? 谢临渊都能半夜进牧府翻她窗了,她毫不怀疑,只要她点头,就能立刻回到京都,不再操心任何事。 为何他一直没打晕她直接带走?就像当年他劫她进宫。难道他真的改变了? 可若这次回宫,他又开始说些“你欠朕的”“你是自愿回宫”“是朕让你摆脱牧峙”之类的欠揍话压制她,而她也不占一点理,只能低头。 那比杀了她还难受。 她很难在谢临渊面前忍气吞声,估计又会忍不住贬低他的尊严,两人闹到不可开交。 她再也不想回去那些日子了。她也有忍耐的极限,不想发疯。 郁卿感到疲惫。 天尽头,哪里有净土。 她转过脸,谢临渊正闭目。 他里衣上都缂鎏银龙纹,月光下浮动着淡淡光辉。 她只在谢临渊身上见过这种纹案衣料。 谢临渊睁开眼,和她的视线对上。 “这么恨朕?”他笑了一声,伸手将她捞进怀里。他身上已经热起来了,甚至比郁卿还暖。 她头一次没有挣扎,就静静躺着,看着袖角的龙纹。 谢临渊蹙眉,忽然遮住她的眼睛,警告道:“别再胡思乱想。” 郁卿:“……我没想别的。” “你喜欢睁着眼睡觉?” 郁卿没理他嘲讽的言语。 “谢临渊。”郁卿扒开他的手,静静注视着那龙纹,嗓音中隐藏着淡淡的遗憾和不甘,“你为什么要当皇帝呢?” 身后人忽然加重了一吸,半响,沉声道:“朕曾是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理当做天子。” 郁卿沉默片刻:“那你为什么要做太子?” 谢临渊蹙眉:“你为何问起这种事。” 郁卿捻着他衣袖上的龙纹:“我只是想知道,是什么将你扭曲成了一只恶鬼。” 谢临渊冷笑。 “朕一直都是。” “一直?” “一直。” 昏暗的室内,只剩彼此的气息声,此起彼伏。 “那林渊呢?他是谁?” “那是朕装出来骗你这种懵懂无知,涉世未深小娘子的。” 郁卿翻身想给他一拳,却对上他恶狠狠的视线,紧抿的双唇。 她的手忽然停在半空中,半响后,放了下去。 “这不公平。”郁卿缓缓道,“你知道我所有的过往,我却对你一无所知。” 谢临渊闭上眼,翻身避开她的直视,不咸不淡道:“朕幼时被寄养在道观中……” “可你娘说,后悔以前没在北凉草原上掐死你。” “……你当初不是什么都没听懂吗?!” “糊弄你罢了,你信了啊。” 谢临渊火冒三丈:“闭嘴,睡觉!” 郁卿丝毫没有顺着他的意思,幽幽道:“她好恨你哦,我从没见过这么恨孩子的母亲,你到底做了什么天理难容的事?” 谢临渊冷哼道:“你还是多操心一下你自己吧,你身在牧府,举步维艰,只能装模作样讨好牧峙。” 身侧忽然静下来,久久无言。 似是她终于想起了自己的处境,又落回复杂纠葛的思绪中。 第154章 谢临渊脸上闪过一丝懊恼,转过头,郁卿正呆呆望着床顶,一动不动。 昏暗的帐中,她神色莫辨,眼睛如死寂的湖水,连他的模样也照不进去了。 谢临渊皱紧了眉,立刻覆住她的眼睛,将她拉到怀里紧紧抱住,无奈又恼怒道:“朕幼时的确长在北凉,后来才回宫。朕颇得父皇偏爱,将朕立为太子,命朕挂帅去北凉前线。” 郁卿愣了愣。 若非她看过原著,她真是信了谢临渊的鬼话。建宁王才是真正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男主角,他的父皇最偏爱他,死前偷偷交给他禁军鱼符,更别提他的母后。直到穿书,她才知道建宁王头上还有个一母同胞的兄长。谢临渊是哪儿来的?原著查无此人。 “然后呢?你怎么就双腿残疾,双目失明,金凤凰变丧家之犬,掉进草窝里了?” 谢临渊冷笑:“还能有什么原因。” 因这世上所有的偏心都不是真心,即便贵如太子,也只是至尊手中的一枚棋子。上一刻立于万人之巅,下一刻如丧家之犬。这世间唯一能永不遭人践踏,永不受人摆布的途径,就是坐在太元殿的龙椅上,将大权牢牢握在手中。若他只是林渊,谈何带她离开。而他是谢临渊,不论她身在何处,即便被北凉人劫走,被牧峙困在府中,他都能立刻救她出来。 丧家之犬林渊对脏兮兮瘦巴巴的郁卿说:“原来你也是丧家之犬。” “所以像我们这种人,谁也不会给你依靠。” “只要我不死,你就不至于死。” “若你今后有任何不懂,就立刻来问我。” “你只用听我的就好。” 只是后来这一切都变了味。 第65章 一辈子也别想 谢临渊很早就明白一件事, 这世间从来没有净土,大虞也好,北凉也好, 即便远在大食,人间只有一条永恒的准则。 若不想被人欺, 若想万事由自己,就得往上爬, 而不是往远处跑。 他试图教会另一条丧家之犬, 如何像他一样往上爬。 那年白山镇的冬末春初,小院里进了一匹饿狼。它艰难地熬过冬天, 瞧见这院中只有一个瘦弱的女子蹲在菜地里研究种子。它俯下身, 垂涎不已,好似已经咬到她的皮肉,要将她撕碎吞吃进腹中。 郁卿听见石子滚动,抬起头,瞬间脸色煞白, 嗓子里发出微弱的声音:“林渊……” 她嗓音里夹杂了哭腔:“有……有个大狗。” 林渊从屋中推出轮椅, 侧耳听见郁卿颤抖的呼吸。 他微微抬起头, 面朝野兽的方向, 很快辨认出那不是狗,而是一只落单的狼。 那匹饿狼也在观察林渊,它敏锐察觉出他残疾的双腿, 缓慢迟钝,连站立都做不到。 “过来。”林渊对郁卿说:“来我身后。” 郁卿悲伤地发现,她四肢僵硬,动弹不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林渊也发现了。 “蹲着挪, 往旁边走,没什么好怕的。” 郁卿还是动不了,浑身上下只有眼泪在掉。 林渊似乎很无奈,转动轮椅向前,离狼越来越近,直到郁卿完全被他遮住。 野狼嗜血的视线被阻隔,她像被解开束缚,脱力地倒在地上,又手脚并用,缓慢爬起来。 林渊从轮椅下缓缓抽出一把短刃,声音平静:“你这么怕,以后该怎么办?” 他似静止了,一动不动。 饿狼扑来的瞬间,他扬手卡在狼的下颌,猛地举起短刃,刀锋飞速转过狼的喉咙。 鲜血喷涌,如天女散花,瞬间溅他满身。 郁卿尖叫出声,又迅速捂住自己的嘴,闭着眼不敢看。 林渊看不见她是否闭眼,转过去道:“看清了?” 郁卿脑子已经不转了,只知道点头嗯声。 “杀人和杀狼没区别,人更好杀一点。”林渊伸出鲜血淋漓的手,将匕首塞进她手中,柄上血滑腻腥锈,郁卿抖得几次都抓不住。 “不行……我不行……我又不是变态!我为什么要杀人!” 林渊笑了声:“五岁稚童都可以,偏生你不行?” 郁卿哭得稀里哗啦:“你胡说,哪个五岁孩子能杀人!” 林渊看她一眼,不言。 他握着她的手,让她握着匕首。林渊扯着她的手臂,在死去的狼身上演示一遍。 刀尖没入时柔腻,破开肉皮的阻力,热血蒸腾。 郁卿手臂发麻,丝毫感受不到他使出的力劲。什么以这种角度,刺进它的喉咙,用这般力道,向左划开…… “明白吗?” “以后谁欺负你,你就杀了他。踩着他的尸体往上爬。久而久之,就没人敢惹你了。” 郁卿点点头,晕了过去。 醒来后整件事都记不太清了,一问就愣住,说:“别提了,不敢想。” 谢临渊那时才发现,竟有人如此弱,连想都不敢想。 若她知道,他如何走到今日之位,还不得活活吓死。 …… 郁卿等了半天谢临渊的答复,只等到四个字:“成王败寇。” 实在无药可救,她要听细节,谢临渊给她一个总结,他向来就是这样,说不到三句开始阴阳怪气。不想说话,就把天聊死。这让她怎么接。 第155章 “睡着了?”谢临渊忽然凑过来,靠在她脑袋上,轻轻蹭了一下。 见她不打他,又蹭了好几下,然后埋首进她颈窝里深深吸了一口。 郁卿正在认真想事,被他这么折腾,浑身一激灵,皱着眉回首:“你是狗嘛?” 谢临渊冷哼一声,明显不悦,但也没说什么。 郁卿缓缓转回来,闭上眼。 下一刻,她颈弯蓦地贴上微凉的触感。 他温热的气息拂在脖颈,顺着下颌搔动耳畔的鬓发。她皮肤激起一片酥麻,被他含在唇齿间,反复吮啜。 郁卿浑身紧绷,禁不住闷哼出声,立刻被他捂住嘴。 谢临渊的臂弯压住她的蠢蠢欲动的双手。 他在她后颈上留下微痛的酸涩,慢慢勾开她里衣的后领,顺着肩颈的线条向下一点反复碾轧。 被他吻烙过的肌肤残余红痕,如白雪寒梅。随着衣领滑落,梅花沿蝴蝶骨生长。 谢临渊掀起眼皮,黑眸中热潮翻滚,将她倏然按倒在锦褥。他伏在她单薄脊背上,长发垂在雪中,与她的交缠在一起。 谢临渊轻轻抚摸着,他留在她背后的印记。 “痛么?” 郁卿心想你亲都亲完了还问。她猛地转过身,勾住他的脖颈,扯开他领口,张口狠狠咬住他颈侧隆起的肌肉上。 丝丝血锈味顿时沿着舌尖,蔓延至喉咙。 谢临渊长睫颤动,双唇紧抿,偏头一动不动垂眸看着她,任由她的呼吸没入他衣领。 郁卿咬完,躺回床上,抹了一把嘴唇,皱着鼻子问:“痛么?” 她咬得可狠太多了。 谢临渊沉默半响,哑声道:“没感觉。” 郁卿不信这个邪,用力将他按到床上,往他平直挺拔的锁骨上咬了一大口。此处皮肉薄,她咬得极用力,牙都酸了,谢临渊不发一言,连呼吸的节奏没有半点变化,唯深沉的黑眸淡漠地看着她。 他或许根本没有痛觉。 郁卿顿觉做了无用功。早知如此,还不如锤他一拳更简单省事。 她松开嘴,伸手揉揉自己苦命的牙,翻身缩进被子里睡觉。 身侧人纹丝不动,异常地安静。 郁卿挪了挪身子,调整到了一个舒适的姿势,闭上眼准备入睡。 她忽然发现不对劲,屋中静得诡异,好长一段时候,只剩她一人的呼吸声。 郁卿皱眉,声音从被子里传出:“你不会又在装无事发生吧?实际上痛得连话都说不出了。” 无人回答她嘲讽的问句,谢临渊好似不屑一顾,亦或是睡着了。 窗外风声停息,鸟亦不鸣。 郁卿反过手臂,从丝衾底下滑过去,打他的手:“伤药在……” 话没说完,手就被他立刻攥进掌心,扣在床上。 他的手臂,乃至指尖都紧绷着,微微发颤。 郁卿用力要抽走,下一刻谢临渊猛地翻身而上,将她笼罩在他的影中,长指穿入发里,按着她的头顶。 滚烫炙热的吻顷刻覆下,无休止地缠在耳畔和脖颈,蔓延到心口。 郁卿耳畔如雷鸣炸响,手忙脚乱推开他。 幽微昏暗的床幔中,谢临渊双目发红,撑在她身前,喘息声急促沉重,渴望和挣扎几乎要溢出来。 “你疯了!”郁卿心焦如焚,怒斥道,“这是牧府,你也太放肆了!” 他眉心拧成一团,下颌紧绷,咬牙声咯咯作响。 “跟朕回去……”他嗓音嘶哑艰涩,躺回她身侧,又将她卷进怀里,鬓边不停厮磨着,一遍遍地重复:“跟朕回去。” 郁卿也陷入混乱,不知该做什么,只好闭着眼不言不语。 过了许久许久,直到她已睡着了。 谢临渊的气息终于渐渐恢复平静。 他前额抵在她的眉心上,忽然苦笑一声。 - 果不其然,第二日清晨郁卿醒来时,床帐中没有其他人。她揉着眼睛,恍惚间想到昨晚好像不是做梦,顺着脖颈往后背摸,也没什么异样的触感。婢子进屋服侍她穿衣,郁卿犹豫片刻,找了个借口先赶她出去,自己跑到铜镜前,背着身子照去。 郁卿迅速拢起衣衫,不敢再看铜镜,指尖攥紧袖口。 刚穿好衣衫,就有人来通传消息,战事紧急,牧峙要立刻动身去前线,请夫人去议事堂。 难怪昨晚谢临渊说,先睡一觉,明天带她走,也不在乎她说要缓两日。牧峙一去前线,都是十日起步。 议事堂中,牧峙已整装待发,甲衣银光寒锐,气势逼人。他的手按在佩刀上,含笑看着郁卿向他行礼,点了点头。牧峙的眼睛明亮,与牧放云如出一辙,但眼型更为狭长矜威,对视时总有种被看透的不适。 也可能是郁卿自己心虚。 牧峙瞧她眼下有淡淡青影,问:“夫人昨夜睡得不好?” 郁卿嗯了声:“心里烦乱睡不着。” 牧峙思忖片刻,安慰道:“我收到消息,陛下今早已离开平州。你莫要再担忧了,若你怕他今后再来,就叫人传讯与我。我回府陪你便是。” 郁卿也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受:“陛下真的走了么?” 牧峙颔首道:“守城门的将领亲眼目睹。” 第156章 郁卿呼出一口气:“那就好。敢问大人何时归来?” 她脸上笑意由衷,引得牧峙也弯了唇角:“说不准。” “这是为何?” “北凉垂死挣扎,我此去前线,或恐有几场恶战。” 郁卿愣在原地,牧峙忽然起了逗她的心思,笑道:“你可要与我同去?” “我该待在何处?”郁卿咽了咽,“云郎也在前线,他应是不愿见我。” “自是大帐中。”牧峙抬手理了理腕口,“你莫担心云儿,他已经缓过来了。” 郁卿无暇管牧放云缓没缓过来,她还没从这一切中缓过来。 “我需要准备些什么?” 见她当真了,牧峙哈哈大笑道:“前线危机四伏,北凉人时刻会打过来,你就安心待在牧府,打点好家中事。若累了就去应些宴帖,与夫人们饮酒赏花去。自你入了府中,邀你赴宴的帖子都要塞破门房了。” 郁卿并不惊讶牧峙改口,只乖顺地点头:“我身份低微,不通琴棋书画,就不出去丢大人的脸了。” 牧峙摸摸她的发顶:“她们不敢交恶范阳节度使的正妻。” 郁卿望着他,难道牧峙不清楚么?明面上不敢交恶,不等于暗地里不会嘲讽,嚼舌根。她怎么嫁进牧府的,他不知么?德才不配身处之位,一定会被百般讥笑。 连谢临渊都清楚,让她做皇后前,先恶补宫规礼节。 所以郁卿不想去赴宴。想到那些人笑脸下的鄙夷,她就心累。 但牧峙屡次提起让她陪他去前线,说明他真的很想。 或许去一趟也不是坏事。 其实她希望牧峙在府中多留几日,他们彼此都能安全点,但战事最重,郁卿也没说出口,只是一个眼神瞥过去,牧峙便心软了:“你那京都姐妹的信,我让人按一等急报送去。” 郁卿眼前一亮:“好,牧郎一路平安。” 牧峙一顿,唇角缓缓绽开真心的笑意。 他走后不久,郁卿便回到房中,取针线剪子,准备做一个手笼给牧峙。 不多时,半开的窗扉忽然被拉开,春光落入屋中,谢临渊随即进了屋。 郁卿僵在原地,执针线的双手发抖,她就知道谢临渊不会离开的。 但他好似更加肆无忌惮,光天化日之下,就走过来紧紧抱住她,哑声急问:“牧峙都和你说了什么?他有没有——” 郁卿赶紧捂住他的嘴,铁剪柄贴在他唇上,以防他说着说着一激动又吵起来。 谢临渊盯着她。 他有没有向她强行索取亲吻? 若他要上前线,一定会这样做,牧峙这个狼子野心的,说不定早就想这样做了。 谢临渊拉开她的手,将她抱到腿上坐下。郁卿后背和他的胸膛严丝合缝贴在一起,耳畔不断响起他低低的嗓音:“和朕回去……不要和牧峙一起……” 郁卿猛地推了他一把。 她感觉谢临渊已经处于一种完全丧失伦理道德,濒临崩溃的阶段。 再不做点什么,她就要和谢临渊一起下地狱了。 郁卿叹道:“你不用批折子吗?你没有正事要做吗?” 谢临渊一直抱着她不松手,闻言抱得更紧:“你可以做你的牧夫人,但你也休想摆脱朕。你一辈子也别想!” 郁卿用剪柄怼他:“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她实在难以解释,想了半天,道:“你在……你在插足别人家庭!” 谢临渊冷笑:“朕就是,你不早就明白么。” 郁卿捂住头,不能再刺激谢临渊了,否则他会做出什么极端的事,她也不清楚。 她必须得把自己连同谢临渊,从这段泥沼般的关系中拉出来,否则这辈子都没法过了。 第66章 我们还有一点可能 郁卿深吸一口气, 拉住他的手,往旁边扯:“你先坐那边去。” 这个姿势不利于她说话,动辄就被他从头到脚箍在怀里蹭来蹭去, 看不见他脸上神色,想挣也挣不开。 谢临渊盯着她握住他的手, 缓缓起身,坐到她身侧, 有些不情不愿。 郁卿细白的手却一直按在他手上。她的手很小, 也很灵巧。谢临渊翻手渐渐缠上去,与她十指绞在一起。 郁卿暂时忽略这些细节, 好言相劝:“陛下, 你是一国之君,你应该待在京都。” 谢临渊面色一凛,忽然攥紧她的手指:“你是不是想抛下朕,重新和牧峙开始?你休想!” “……” 其实有点那个意思。谢临渊虽然疯,但不是精神失常, 定能感受到, 她不想再和他一起了, 才会如此失控。 谢临渊冷笑:“牧峙有什么好的?可不像朕一样, 可以任你打骂刺杀逃跑,却不追究半分。” 郁卿另一只手撑在桌上,揉着额头, 不知该如何解释。 牧峙好在行事稳定,顾忌面子,重视独子。也不一定非要打骂刺杀,才能中断与牧峙的关系。 但谢临渊不同。 她可以答应谢临渊在一起,回宫就成婚, 然后呢?过着曾经一样的日子? 那她为何跑出来呢? 为了逃避现在的困境,回到过去的困境中吗? 第157章 不行,她不能被谢临渊的思路带跑了。 郁卿没顺着他往下说,反劝:“陛下你的折子怎么批,你不是要每天听政吗?你以前从早到晚都在处理政事,你现在这样……” 谢临渊不耐:“你不必管,重要的让他们加急送过来。” 郁卿冷脸,给他一拳:“你这个昏君!一封加急报跑死多少马,你还玩起劳民伤财了?” 谢临渊被打了还反唇相讥:“朕没说过朕不是。” 郁卿急道:“你不是挺能装圣贤皇帝的么?装不下去了?现在大虞上下都是歌颂你丰功伟绩的,我看你下半辈子怎么收场。你好歹想想以后啊!” 谢临渊狐疑地盯着她,黑眸深不见底。 “怎么,还想说跟你回去你就继续装?你想用这个威胁我?你冷静一点,那是你的将来,也是大虞的将来……” 谢临渊呵了声打断:“那你凭什么管朕下半辈子?你算什么人。” 郁卿撑着额头。 不行,不能被谢临渊的思路带跑,他在挖坑给她跳。 无论她说什么,谢临渊下一句都会扯上皇后之位。 郁卿试图唤醒他大虞帝王冷酷无情的一面;“你是一国之君,你是天子!你不能抛下国事,就为了……就为了插足别人家庭!” 谢临渊轻飘飘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朕什么事做不得?” 郁卿恼了:“那你怎么不娶了普天之下所有人的妻子!” 谢临渊深深看着她:“那要看朕乐不乐意。” 他指尖点着桌面,挑眉道:“给你一个机会。你若劝动了,朕就不娶普天下所有人的妻子。” 给什么机会,郁卿给他脑袋上用力两拳。 谢临渊握住她的拳头翻看,发现没碰红就任由她猛地抽回去了。 他低声道:“你无法劝朕放弃插足别人家庭。” “就是不行!”郁卿皱眉道:“强抢别人的不行,自愿的也不行。尤其你不能心甘情愿插足牧家,每天爬他们家窗户!” 谢临渊瞥她一眼,迅速收回视线:“朕凭什么不行。” 郁卿指着议事堂的方位,怒气冲冲:“你是一国之君,他不配让你变成这样,这世界上谁都不配你变成这样!” 谢临渊咽了咽,仰着脖颈:“朕不在乎。” 郁卿双手颤抖,高声道:“那我在乎!” 谢临渊攥紧手,怔怔看着她,声音含糊不清:“你凭什么在乎。” 郁卿气喘吁吁:“你是谢……林渊,你不可以变成这样!是什么让你扭曲成这样!” “那你有什么资格和朕说这句话。”谢临渊眼中突然燃过怒火,拿起桌上郁卿做了一半的手笼,丢到地上去。 “这句话奉还给你,你不能对他伏低做小!他不能强迫你,你自愿的也不行!他不配让你变成这样,世上所有人都不配你变成这样!是什么让你扭曲成这样?” “是你啊。”郁卿忽然道。 她垂下头,反复看着自己的手:“你亲身教会我在强权下生存,我学得很好,我学以致用,用在牧峙身上。我没有伏低做小,我只是在一直想办法,解决我自己的困境。只是我力气弱,而你向来强硬,能带我立刻离开,才衬得我软弱无能,什么都做不了。” 谢临渊脸色惨白,却也无话可说。他亦觉得讽刺,这些事他对郁卿都做过,他无法否认。他本意并非如此。他只是想让郁卿对他如对林渊,但事情就是一步步走到了今天,无法挽回了。 谢临渊垂下眼,僵硬地说:“就算你伏低做小,也只能对朕做。不许对别人。” “我做不到。” 郁卿缓缓蹲下身,去捡地上做了一半的手笼。刚弯下腰,手笼就被谢临渊抢先一步捡起来,攥在手中。 “你都能对牧峙做,难道朕还比不上牧峙?他算什么人!你给薛郎做就算了,你凭什么给他伏低做小!” 郁卿头痛,扬手要去抢手笼,被谢临渊躲开。 她抓了几次都没抓到,气急败坏道:“我能对随便一个人伏低做小,但我就是偏不对你!这不是谁比谁地位高的问题!” 谢临渊恨恨盯着手笼:“那是什么问题。难道世上人还唯朕最低贱不成?” 郁卿被问得怔在原地,犹豫地看着他。 半响后,谢临渊亦僵在原地,眼中涌起惊涛骇浪,不敢置信。 郁卿迅速抽走他手中布料,抓起针线盒,扭头快步往屋外逃。出了这道门,就能看见其他人,他也不敢明目张胆追上来。 然而谢临渊比她想象中的反应还快,立刻起身,伸手就拦下她的腰,捞到身前搂住。他俯首几乎贴在她的脸上,郁卿往后避,他就往前进。 郁卿的腰在颤抖,再也不能往后弯了。她立刻侧过脸,又被他掰回来审视。 “你对我还有情对不对……”谢临渊颤声道。 “你无耻!没见过你这么无耻的!你有脸说出这种话!”郁卿怒斥,两手努力推开他的脸。 谢临渊笑得惶然:“我们还有一点可能,对不对!” 郁卿一巴掌拂开他:“我想静一会儿,你先走吧。” 谢临渊怕她一冷静,那点深埋灰下的余烬就彻底熄灭了。待他回来,迎接他的只有郁卿平淡的脸色,说她已经想开了,他们没必要在一起,他应该放手。 第158章 她一向很容易想开。 昨日于藏书阁见过她后,谢临渊其实隐隐松了口气,这世上唯他能带郁卿安然无恙地离开。郁卿除了和他走,别无选择。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郁卿在犹豫,随后又拒绝了他,她宁可和牧峙慢慢熬,也不愿意接受他带她走。可见郁卿到底有多恨他。昨夜他想,就算他们再没可能,又如何? 难道他就有其他选择,他能放她在牧府不管? “朕能走去哪里?”谢临渊冷笑,“朕的皇后要和一个边关莽夫跑……” 郁卿恼羞成怒:“你不要给一分颜色就开始得寸进尺!我什么时候是你的皇后了?!裴以菱才是!” 谢临渊的语速极快:“朕早就立你为后了!就在你嫁给薛廷逸烧掉小院后的第二年,朕拿着你的牌位立的!你不信就来泰山顶上顺天兴国宗圣宫亲眼来看!玉位牌贴金,书后无法更改,朕可从没把裴氏的名字刻上去!祭天大典上告慰先祖烧的都是朕和你的名字!” 郁卿瞪大眼:“那不是京都里的谣传吗?你还把我的牌位劈了丢进洛水里了?东市裁缝铺的白娘子说得一清二楚!你少混淆视听” “那才是谣传!朕劈的是建宁王的牌位!” 郁卿捂住脸,她好像一不小心又听到了什么宫闱秘事。 “你……怎么随便给别人配冥婚!” 谢临渊怒极反笑:“你早就配给朕了!” 郁卿觉得他已经疯了,所以在乱说话。 但谢临渊虽然口无遮拦,语出犀利刺人,时常口是心非,却不会天马行空陈述事实。 “什么意思?!”郁卿惊疑不定,“何时的事?” 谢临渊抿唇,冷笑一声,放开了她。 这副可疑模样正中郁卿怀疑的心,他每次想向她隐瞒什么,不就是这副模样吗? 郁卿拽住他的袖子追问:“你今天必须给我说清楚!” 谢临渊扯回袖子,看她一眼。 这都是陈年旧事了,得知郁卿并没死后,他也鲜少想起。 当年他们初见时,郁卿拿三贯钱签的契书,不是雇佣她照顾他,而是将她绑在一条船上的卖身妾契。他本来也没当回事,甚至从没在乎那是卖身契、妾契,还是乱七八糟的雇佣契。 后来林渊更不在乎,郁卿就是他的,只是他的。他走到哪里,她都会一起,不需任何外物作证。 再后来谢临渊非常在乎,将那张契书从浩如烟海的陈年公文中翻找出来,为了说服自己,他依然拥有郁卿。就文书在,她要和他葬在一起,纵隔生死,也难拆他们之间的姻缘。 可郁卿又活了,还改嫁薛廷逸,亲自烧了小院。原来那把火没骗着建宁王,只有他被骗得日日发疯。 这一切都成了天大的笑话。 谢临渊十分懊恼,早知薛廷逸是个女子,与郁卿没半点男女之情,他也不会失控将她掳进宫中。可做了就是做了,后悔无用,他最不屑悔恨。 若等郁卿今后不慎发现此事,势必和他大闹一场,说他从一开始就骗她,他冷血没真心,后悔和他离开牧府,后悔和林渊在一起。那比杀了他还难受。 所以谢临渊沉思片刻,还是主动说了。 第67章 她分明在向我求救 门外忽然传出婢子的声音:“夫人方才可是传唤了?” 郁卿一口气憋在胸中, 她举着布料,狠狠瞪了谢临渊一眼,稳住声音应答。 门外婢子问:“夫人今日可要去巡铺子?” 谢临渊拽住郁卿, 捂住她的嘴,以眼神威胁她说不。 郁卿点点头。 谢临渊缓缓放手。 她突然高声喊:“过半个时辰!” 谢临渊压低声音, 怒道:“你敢骗朕?” 郁卿冷笑:“我还没和你说妾契的事,你倒先生气了?哪有这样的道理?你这个心肝脾肺全黑的狗皇帝, 居然在契书上动手脚。” 拿了妾契, 那她一生就把控在对方手里了,真是恶毒! 谢临渊皱眉:“当年亲卫和你说过, 朕那时还听见了……你自己答应的。况且朕也没将那张契书当真!” 郁卿想了半天。 她当年不识字, 饿得发晕,只记得对方说她照顾林渊,她值三贯钱。那时她年纪小,对卖身没概念,只以为钱是办事给的, 谁能想到有权有势的都这么心黑。一开始他的确没当她是妾, 但郁卿还是非常不爽。 ……原来那三贯钱不是他的买命钱, 而是她的卖身钱! “滚出去!”郁卿把他往窗边推, 边推边打,抄起身边的布料针线盒往他身上砸,“你这个混蛋!把我的契书拿过来!” 谢临渊挨了好几拳, 沉默片刻,道:“好。” 郁卿高高举起的拳头一滞。 谢临渊怎么答应了? 谢临渊甩开满身线团,倨傲道:“朕都说了,你若不喜欢,朕就给你抹掉!朕扶植了兰溪一余姓氏族, 命他们全族改姓郁,等你回宫后,就从兰溪郁氏出嫁。自然无人敢指摘你出身。” 郁卿那拳终究打了上去。 “没见过比你还昏的昏君!” 谢临渊冷哼一声:“这是朕的天下。” “那又如何!” 第159章 郁卿瞪了他一眼,懒得理他了。无视谢临渊怨恨的眼神,准备换衣服出门巡铺子。 真是好笑,他说不许去,她就不能去? - 平州城近日皆备森严。街上行人都少了些。郁卿来到茶庄时,掌柜解释生意不如从前,郁卿也没在意。这些日子她逐渐理清了牧家在北地庞大的产业。牧峙将所得八成利润皆用于犒赏军士,分发抚恤,郁卿也没动这些钱。 掌柜说新到了江南的茶,要去前堂取。郁卿头戴帷幕,也晃悠着与他同去。 前堂正有一年轻娘子买茶。掌柜瞧她一眼,笑道:“来啦?” 看来是老主顾,郁卿不想打扰他们做生意,掀开帘回避,却被那年轻娘子叫住:“是郁娘子吗?” 郁卿一愣,扭过头。 面前人手指白皙,笑意盈盈,身上也穿着好料子,看起来是一位富家娘子。 可郁卿完全不认识她。 她刚要开口,年轻娘子便道:“贵人多忘事,我们在京都见过呀,我是安平坊的赵娘子,郁娘子还借我一根簪子呢。” 郁卿一头雾水,她从没借过谁簪子。 掌柜见状,摆手道:“该叫牧夫人了!” 赵娘子哈哈大笑:“是也,还没恭喜夫人新婚,他乡遇故知是喜事。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夫人与我同去,我请夫人尝尝丰庆楼中好酒。” 郁卿确认此人是冲着自己来的,她可不想随便和陌生人去酒楼。 可万一……对方是来帮她的呢? “多谢赵娘子盛意。”郁卿颔首道,“我还要巡查铺子,不若就在此地请我饮茶?” 赵娘子应下了,二人来到楼上雅间,随行婢子要跟着,郁卿没允。但她留了个窗隙,让底下人时刻能见着,婢子便没说话。 她与赵娘子驴唇不对马嘴寒暄几句,就见赵娘子沾了茶水在桌上写道:“郁娘子,你可想离开北地?” 郁卿惊疑不定,沾水写:“你是谁?” “我主家乃京都裴氏。” 郁卿不明白裴家要做什么,赵娘子写道:“陛下滞留北地多日,请郁娘子早日返回京都。” 原来是怕谢临渊这个昏君误国,特地劝她走的。 郁卿写:“我是牧夫人。陛下与我有何瓜葛?” 赵娘子顿了顿:“主家吩咐,娘子想要什么皆可提,裴氏愿倾尽全力满足。” 郁卿明白了,裴氏想让她回京都,再入宫,无非是想请她协助裴后争宠。 谢临渊亲自请她,她都不想回去,何况裴氏?但她很好奇,北地戒备森严,他们如何带走她。 “笑话,北地岂是你们能随意进出的?” 赵娘子笑了:“我又一药,服下后七日之内,可令人气息微弱,脉搏凝滞如身死。七日后自解。” 郁卿惊得手一抖,这不就是原著中易听雪服下的假死药?她还拜托易听雪寻找来着,原来在裴氏手中。 “七日后自解?可会损伤身体?或是有什么后劲?” 赵娘子摇头:“若郁娘子不愿一直留在宫中,那请娘子协助皇后娘娘诞下子嗣,我们再给娘子一副药,放娘子自由。” 郁卿差点笑出声,还好她看过原著,此药还有一副作用,七日后醒来,会记忆错乱,神智迷蒙,修养数十日才得解。赵娘子有意隐瞒,裴家定想在这段时间里做些什么,让她死心塌地追随。 郁卿想了想,写道:“让我考虑几日。” - 兴许是战事严峻,谢临渊自那天走后,白日里再未来过。郁卿歇得早,清晨醒来也没看见谢临渊。她疑惑得洗漱完,一边喝粥,一边啃着侍婢准备的冰糖葫芦。婢子们问她在为何事烦忧,郁卿只说担心牧峙。 难道是她说的那番话起了作用,让谢临渊改邪归正回京都励精图治了。 直到有天半夜梦见逃跑被牧峙追杀,跌落悬崖。郁卿猛地惊醒,床榻间全是谢临渊的气息。黑暗中,他的脸近在咫尺,发丝落在她手臂上,郁卿浑身冷汗,吓得捂住嘴。 “做噩梦了?”谢临渊将她搂在怀里,温热的手顺着她的脊背,声音懒沉,“抖得如此厉害,难道梦见朕杀了你?” 郁卿心想和你有什么关系,别乱挨。 “你怎么又来了?” 谢临渊哼了声:“朕天天都来,你睡得天崩地裂都不醒。还好你不上阵,否则敌军来了你还在帐中呼呼大睡。” 郁卿懒得和他计较,谢临渊一天不招她,就闲得慌。 第二天早上,谢临渊果然不见了。侍婢进来服侍郁卿用早饭,她犹豫地瞥了眼桌上,道:“夫人已经连着三日早膳都吃糖山楂了。甜食少吃,会蛀了牙。” 郁卿举着啃了一半的糯米夹馅糖葫芦,有些遗憾:“那以后先别送了。” 侍婢愣了愣:“这不是娘子买的?” 她今早就发现纸包的糖葫芦放在桌上,她便将它摆入早膳盘中。 郁卿呆住,她都没出府,买什么糖葫芦,或许是其他侍婢送来的。 今日管事说宋将军的书信到了。郁卿拆开看,宋将军被调往了青州,问她要不要去游玩。郁卿十分意动,找人将信带去问牧峙,牧峙却说现在前线紧张,不要乱跑。郁卿就没动。 第160章 战事似乎越来越紧张,牧府和平州城皆备森严。这几日她连门都走不出去,更别说去铺子巡查。郁卿还是听婢子们闲聊,才得知牧放云今天竟回了牧府。 她想起去年在敕勒川上,牧放云说要为她跪祠堂的事,便叫来管事问:“我听说牧少郎君回来了,我需要见他吗?” 管事面不改色,恭敬道:“少郎君说战事紧急,他只回一日就要去前线。” 显然牧放云提前知会过管事,不想见她。 郁卿也不想见面尴尬。她沉默了许久,才问:“他对撞我下水,没有半分愧疚吗?” 管事诧异道:“少郎君已经被大人狠狠训斥了。他自请去前线将功赎过,夫人还要再追究此事?” 郁卿陷入更长的沉默。片刻后才抬起头,露出一个笑:“管事误会,我只是随便问问。大人处理事情自有分寸,这样对少郎君也好,他总该长大了。” 管事捋着胡须道:“多谢夫人体谅。” 郁卿嗯了声,道:“大人待我不薄,我感激在心,自要处处要为大人着想”。 她走回屋,看见桌上做了好几日的手笼。 终于要做完了。 郁卿拿起剪子,修理线头。 剪着剪着,她忽然把手笼剪了个稀巴烂。 - 京都。 平恩侯正分理奏折,侍从来通报:“侯爷,薛郎请见。” 他面露惊愕,易听雪可从不来他府上,定出了大事。 平恩侯立刻起身,亲自来到府门口接她,二人一路无言,易听雪眉头紧促,他更是担忧。 回到前堂,他屏退旁人,问:“到底出了何事?” 易听雪取出一张纸抖开,平恩侯看得心惊肉跳,实在是荒唐,郁娘子竟嫁与了范阳节度使。转念一想,叹道:“或许对她而言,不是坏事,北凉边关战事告急,牧峙是定三军的人物,纵陛下也难动。有牧峙护着,可保她下半生无忧。” 易听雪急声:“她分明在向我求救!” 平恩侯又看了一遍那封信,通篇都在夸赞牧峙对她好,牧峙让她摆脱陛下。 易听雪指着纸,念道:“第一次见面,在观灯火的马车上。我还同你说起我的梦想,昨夜我梦中时,身临其境,回到那时快乐时光。” “所以?”平恩侯疑惑道,“这不是在怀念闺中事?” “我们第一次交流,是在败走宁州的马车上!观的什么灯火?那时候我们撩起车帘,看见的是陛下发兵攻城,追杀建宁王的火光。她与我在车上说,她不爱做建宁王的贵妃,因为建宁王强迫她留下!” 平恩侯再读信,那句“身临其境,回到那时快乐时光”,就显得意味深长。 他沉默片刻:“我同你说一件事,你莫与他人讲起。” “何事?” “陛下已多日未曾上朝,太元殿玉屏风后空无一人。都由柳内官记录朝官言行,送往北边。无人知晓陛下如今身在何处。”平恩侯缓缓道,“若是真如你所说,郁娘子在暗示她处境,那陛下如今已至北地,不日就能亲自带她回京都。” 易听雪皱眉:“我们能赶在陛下下手之前,将她找回来吗?” 平恩侯叹道:“你太小看范阳节度使了,他在民间声誉极高,北地各州县百官亦无不与他交好。边关不似关内松散,驻军极多,处处是他的眼线。百姓常年抗击北凉,皆与驻军同一条心,官民军三者连成一片巨网。莫说郁娘子,就算是一匹马跑出来,也要被记录在册。此时形势格外紧张,就算我成功派人进去,也难以将她带出来。或许只有陛下能办到。” “她不会和陛下走的。”易听雪笃定道,“我了解她。” “陛下定会打晕她带走。”平恩侯面露难色,委婉道,“若是如此,郁娘子可能会很伤心。” 何止是伤心,易听雪都担心郁卿会不会彻底疯掉。 平恩侯亦担忧,若郁娘子疯了,谁也不知陛下会做什么事。到时皇家无后,世家定会各自为政,让北凉伺机而入,中原势必战乱累年,群雄割据,谁也不愿看见这个结果。 郁娘子绝不能死,也不能被陛下抓住,即然出不了北地,就制造一些机会协助她藏起来。 第68章 请去前线 因着战事紧急, 牧府门房再也没有收到拜帖。侍婢婆子们同郁卿讲起北凉人的可怕之处,若仗打得大了,牧府会迁南避乱。郁卿不太担忧, 谢临渊都没走,她急什么。 过了些日子, 赵娘子竟上门来拜,再问她是否考虑好了。 正中座上, 郁卿抿了口杯中茶水, 摇摇头:“我就不去了,赵娘子请回吧。” 十数位侍婢侍卫, 在正堂前后严正以待, 就算只苍蝇也碰不到郁卿。 赵娘子才意识到,上次她被耍了,郁卿根本就不想考虑。只是怕她在茶铺硬来,才说要考虑。但左丞大人已交代下来,皇后已危在旦夕, 此事事关裴氏兴亡, 务必让郁卿答应。 她沉声道:“主家敬仰夫人已久, 夫人真的不应?” 郁卿皱眉道:“我不应。” 赵娘子叹道:“打扰郁娘子了。” 第161章 赵娘子走后, 郁卿坐在正堂中,久久不曾言语。 侍婢们唤了她好几次,郁卿才恍然醒来。 她从正堂出来, 在牧府中慢慢走着,身前身后簇拥着一大群人,却不知该去何处。 抬头望见高耸的藏书阁,从此处可远眺整座平州城。 郁卿登上阁顶,夕阳照亮满城乌瓦, 天尽头金辉闪耀,映得她睁不开眼。 “夫人当心风大。”侍婢拦着她,不让她靠近窗户。 郁卿嘲笑道:“你们以为我会往下跳不成?” 侍婢犹豫地瞧她一眼,近来夫人说话越来越少,面无表情,是人都能瞧出她整日忧郁。之前她从城楼台阶上摔下来,牧大人特地嘱咐过,莫教夫人做傻事。 “我想看看夕阳。”郁卿叹了口气,“你们都下去吧。” 侍婢蹙眉道:“夫人为何心情不佳?可是奴们服侍不周?” 郁卿不想回答,只静静坐在阁中,让灿烂的夕阳,融融晒在脸上。 真暖和。 她笑着想。 侍婢们瞧着她笑得发自内心,不像悲伤模样,犹豫地退下。 不久后,夕阳的余晖最终落下。夜风吹过八方开窗的阁楼,家家户户燃起烛火。 侍婢们上来劝了许多次,她一直不走,月已上中天,还独自坐在原处,望着远处星空。 阶梯上传来嘎吱声响。郁卿头也不回道:“先下去吧,我再坐一会儿。” 然而来人并未停下脚步,郁卿抬头看去,与谢临渊的黑眸对上。 “怎么在这里?”他皱眉道,“牧峙欺负你了?” 郁卿低下头,并不回答。 瞧她这副丧气模样,谢临渊心浮气躁想发火,但吵起来她又要哭。他盯着她半响,走过去一把将她抱起来,掂量了两下。 郁卿一愣:“你在做什么?” 谢临渊沉吟片刻:“……好像轻了一些。” 郁卿被这一出整得莫名其妙,胡乱推他。 谢临渊缓缓放手,板着脸生硬道:“你就是不愿和朕讲?” 郁卿的嘴唇动了动,最后什么也没说,她也不知该如何说起,裴氏怎么做,她管不了。没有裴氏,或许还有李氏崔氏…爸1四八一流9流散…归根结底,若谢临渊放手,那一切都可以了结。 谢临渊目光沉沉,盯着她好半天,才妥协道:“你不讲就算了,好歹说些什么。” 她还是不说话,只看他一眼,又望着窗外。 谢临渊被她这副模样整得烦躁不堪,拿牧峙珍藏的孤本泄气。烧完又觉得不解气,回身质问:“朕又做错了什么?你到底要怎样才肯和朕说话?” 那孤本被火舌吞噬,一点点烧成灰。 郁卿忽然感觉,自己就像它一样。因为价值连城,能住在高阁中,最后被敌人付之一炬。 书能做什么?只能静静躺在书架上,等待人选择烧了还是藏着。 郁卿忽然无比愤怒,一脚踩灭了书上的火。 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凭什么要她承担这一切? 谢临渊紧紧盯着她,最后无可奈何道:“你不说话就算了,至少别这样!” 郁卿抬起头,伸出手,掌心向上:“给我!” “什么?”谢临渊蹙眉。 “冰糖葫芦。”郁卿冷冷道,“我心情不好,想吃甜的。你别告诉我你没有!” 谢临渊皱着脸,僵硬地伸出手,果然从怀中摸出一个纸包,嫌弃一般地飞速塞进郁卿怀里。 郁卿撕开纸,发现是核桃馅,放进嘴里慢慢嚼着。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她边吃边问。 谢临渊冷笑:“你跑到天涯海角,就算死了,朕也能找到你,你永远别想摆脱朕。” 他说这话的模样真的很欠揍。 郁卿咬着嘎嘣脆的糖壳,沉默片刻,反问道:“你的意思是不论我去哪里,你都会陪伴在我身边,生死相随?” 谢临渊的脸突然涨红,赤色从耳尖蔓延到脖颈,触电般立刻起身,怒斥道:“你少自作多情!朕说的是你永远也逃离不了朕的掌控!” 郁卿淡淡哦了一声,点头道:“行,那是我理解错了。” 她又低下头去,攥着糖葫芦的竹签。 不吃,不出声,也不理他,思绪好似飞到天外。 谢临渊眉头紧皱,双唇微动,瞥她一眼,迅速转回来,硬声道:“你非要自作多情,朕也懒得管了。” 高处风冷,已是后半夜。 郁卿看着渐渐西沉的月亮,想到赵娘子所言,烦躁地闷声道:“你就不能放弃么?我承受不起。” 谢临渊垂眸。 地上一滩余烬,他指节掐得发白。 就算她要一直这样折磨他,他也做不到放手。 晨星渐渐升起,谢他一言不发离开。 郁卿瞪着他的背影,怀疑他每天都不怎么睡觉才时常发疯。 潜入牧府不是易事,还非得半夜来一趟,夜未尽就要走,就为了和她待两个时辰。 她回到屋中,睡了大半天,直到太阳快落山才醒。因此当晚谢临渊来时,她仍然没睡,靠在床头看一本北凉游记。 第162章 以前她总觉得古人的书很难读,没标点符号,还写得密密麻麻。但在宫中读多了更难读的东西,看这些游记竟也不头疼了。 谢临渊自己不睡觉,还理直气壮地管郁卿睡得晚,抽走她的书,顺便吹灭她看书的烛火,兀自抽开衣带上床:“朕就当你昨日说的是气话。” 郁卿躺平闭上眼,不理他。 床侧传来他掀开被子躺进来的响动。 良久后,她听见谢临渊低声道:“牧峙到底怎么欺负你了。” 郁卿睁开眼,盯着床顶:“不是牧峙,是你。” 谢临渊深深蹙起眉:“你想骗朕?若真是朕欺负你,你早就一拳打过来了。” “……”郁卿觉得谢临渊还是太了解她了。 问题的确不在谢临渊。只是她不想和他在一起,才总认为他在连累她,恐惧今后还会有更多人因谢临渊欺负她。 但裴氏冲着谢临渊而来,凭什么由她承担后果? “裴氏派来一个人,让我喝假死药回京都。我也不知道裴氏要做什么,你知道假死药吗?喝了七日会像死人,没有气息脉搏,身体凉凉,醒来就神智错乱,什么都记不得。” 谢临渊猛地睁眼:“裴左丞?他好大的胆子!” 郁卿被他一把拽住翻过身,对上他的眼睛。 “谁威胁你,立刻跟朕讲!朕早就说过,这世上所有人说的话你都不要理,你只用听朕一人的!” 郁卿刚要给他一巴掌,立刻被他抱紧在怀。他心跳得飞速,气息也尤为急促。 郁卿不知他在紧张什么。 过了许久,才听见他略微发颤的声音:“不要喝那种药,听到了?” 郁卿没有答应他。 万一他再将她囚在宫中,她一定会不择手段逃跑。 上次她烧掉小院,让谢临渊误会她死了,他还不是当了四年皇帝?疯是疯了点,但还算过得去。 谢临渊又重复了一遍:“听到了吗?” 郁卿胡乱敷衍了两声,他这才作罢。 床帐昏黑,她一动不动躺着许久,几乎快睡着了,忽然感觉他胸膛在颤动,接着被谢临渊的笑声吵醒。 这人向来会发疯,郁卿迷迷糊糊给了他一拳,凑过去抱枕头,又被他拉回来。郁卿想也不想又锤他一下。 谢临渊忽然道:“你怎么还不让朕杀了牧峙?” 郁卿莫名其妙,转眼恍然明白,她主动向谢临渊说起裴氏威胁她,让他误会她态度松动了。 她淡淡道:“这有本质区别。” 谢临渊怒道:“有什么区别!你这一辈子都无法摆脱朕,还不如直接和朕回去。” 郁卿冷笑着接话:“那我就此放弃挣扎,直接回宫嫁你算了!” 谢临渊怔在原地,眼中闪动着不敢置信,忽然一点点笑起来:“好,你想选什么日子?” 郁卿一巴掌过去:“不是,你这个人——我说的是气话!反话!你听不懂吗?” 谢临渊被打了好几下,咬着牙不言。 “装什么听不懂!”郁卿踹他,“走开!” 谢临渊握住她的腿:“伤好全了再踹!” 郁卿气得拽起被子捂住头,不理他了。 - 往后一连数日,郁卿都没见到谢临渊。也不知他半夜来没来。但有侍从自前线返回牧府,同郁卿道:“牧将军邀夫人来定北军军营,夫人可愿?” 郁卿拢在袖中的手指捏住,立刻笑着应下:“当然愿意,容我准备准备,明日出发。” 她这两日在北凉游记中读道,万里无垠的敕勒川以北,鲜少有人烟。春日正是水草丰茂时,草地能高过人腰。从素兰河一路向西,可以抵达西域的大月氏。再往东走,就能重新回到大虞,又彻底避开途径北地诸郡县。 侍从走后,郁卿回到屋中,婢子听说她要去前线,连忙相劝:“夫人不知,前线危险,北凉荒蛮之地,有人殉的习俗,我爹爹就惨遭毒手。” 郁卿沉默片刻,道:“大人又不是叫我去打仗,只是带我看看敕勒川风光。” 第69章 下辈子 郁卿后悔剪了手笼。万一哪天惹恼了牧峙, 至少手头还有备着点东西,挽回些许情谊。 再做一副也来不及了,她差婢女去帛肆买了双最漂亮的手笼, 自己随便缝了两下。婢女要留在牧府中,不与她同去, 她也不怕被发现。 这一夜她都借着缝手笼的名义,在往衣衫里缝金叶子。以至于夜半时才放下针线, 缩进被子里。还没彻底睡着, 床侧就有下陷的感觉。谢临渊每天来时,并不急着抱她, 总是静静躺到周身寒气散去, 才凑过来。 这夜郁卿睡得尤其不安稳,心中积满了乱七八糟的杂念,索性开口问:“你每天都来不累么。” “还没睡?”谢临渊气息微沉,反问,“你每天待在牧府不累?” 郁卿没回答, 她唯独今天不想和他吵架。 “你跟我说说牧峙这个人吧。” 谢临渊冷笑:“你宁可问牧峙也不问朕。” “我问了, 是你不想说。”郁卿语气平静。 第163章 身侧人陷入沉默, 似是吃蔫了, 半响才不屑道:“牧峙治下张弛有度,于军中威望颇高。他早年丧妻,溺爱独子, 牧放云是他最重要的把柄。他年纪大了,牧放云也有两年就要及冠。是时候该考虑独子的未来了。他依仗北地声势,却一直想将手伸向中原,第一步就是为牧放云娶个世家长房贵女。” “那他怎么不自己娶?” 谢临渊缓缓道:“他在为牧放云考虑。朕都说了,你若为他生下孩子, 什么爵位都继承不了。就算牧峙死了,你也什么都争不到。” 郁卿才明白,他那天说的都是什么意思,果然她玩不来这些阴谋诡计,但她又不想给牧峙生孩子。 “他不太怕你。” “在北凉灭亡前,他是有几分依仗。”谢临渊笑了两声,“朕早年挂帅来北凉,和他在平北军中合作过数次。那时牧峙虽是平洲军统领,但凡事必须得过问朕,因朕是太子监军。且朕自小长在北凉草原,精通北凉语靺鞨语胡语,牧峙只说大虞官话。他这么多年在北地,北凉语说得稀烂,连俘虏喊什么都要叫人解释给他听。” 他这是在故意贬低牧峙,炫耀自己? 郁卿无语至极:“哦,那你挺厉害的。” 谢临渊忽然睁眼,兴味十足:“若你想学北凉语,朕可以教你。” 郁卿不咸不淡道:“我一拳把你的头打飞,怎么说?” 谢临渊:“……” “北凉到底是什么样的?”郁卿趁他没发怒前,转移了话题。 谢临渊瞪她:“你难不成想跑到北凉去?那你可小瞧北凉人了。你不通北凉语,还生了幅大虞模样。到了北凉……”他发出一声冷笑。 “你幼时不是长在北凉?”郁卿不以为意,嘀咕道,“你也生了幅大虞模样,我看你还不是活得好好的。” 谢临渊眸光晦暗,沉默片刻,低声道:“你和朕不一样,你不能去。” “到底是什么样?”郁卿十分好奇。 可谢临渊无论如何都不说了。 郁卿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她去随州城的路上,听见汤饼铺食客议论谢临渊在北凉的暴行。 “你真砍了北凉王头颅做碗,盛羊羹给北凉王子喝了?”郁卿倒吸一口凉气。 谢临渊笑声从喉咙中溢出,似是很满意她惊恐的模样:“朕不仅这么对待过北凉王,北凉许多部族首领都惨遭朕的毒手。怎么,害怕了?你若真敢跟牧峙有什么三长两短,朕就砍了你和牧峙的脑袋做碗。” 郁卿似好不在乎他放的狠话,探究道:“这么残暴的手段,你是凭空想出来的,还是后天学来的?” 谢临渊的笑声卡住,忽然不言。 郁卿追问:“你小时候是不是经常见这种事?” 谢临渊冷声:“朕凭空想的。” 她又回忆起一些传言,瞪大眼:“你不会吃过人肉吧?” 谢临渊怒道:“朕还不至于如此!” 这句话应该是真的。 郁卿不好再多问,也不太敢问了。谢临渊好像在北凉待到九岁才回京,从小目睹这么多刺激的事,不疯才怪。他对别人下手没轻没重,大概是自己看惯超乎常人的痛苦,无法共情正常人了。 没关系,狗皇帝而已,当他是汪汪大叫的狗就好了。 郁卿又探头问:“你堂堂大虞皇子,孟皇后的长子,怎么在北凉草原长大的?” 谢临渊直接捂住了她的嘴。 郁卿心中默默划掉北凉。若北凉真如此残酷,也不好留在那边。 那唯一能做的,就是去更远的地方。可她终究和司娘子有区别,司娘子只想图新鲜,看遍世间风景,男人不行也无所谓,反正都是互相利用。 她不在乎爱人的背叛伤害。 郁卿非常在乎。 她也不想四处奔波,还是有个家好,像爸爸妈妈那样,在伤心时互相安慰,快乐时互相分享。爸爸失业,妈妈从不抱怨,只说相信爸爸一定会找到工作。妈妈出车祸时,爸爸也不离不弃,日夜照顾。郁卿以为这么多年,她早就放弃了,但想到若能离开,心中居然还是生出一丝希望。 刘大夫有自己真正的儿孙,她终究是个外人。易听雪和平恩侯有感情,她也不好总占着妻子之位。东家和东家娘子围着新生儿打转,大家渐渐各有各的生活,就连牧放云和牧峙都是父子情深,唯她是这个世间的过客,没有锚的船。 郁卿闭眼想着,忽然被揪住衣角,拽进他怀里。 “还不睡觉?皱着脸在想什么?” 她飞速看了眼谢临渊,隐瞒牧峙邀请她去前线的事。 其实她真心希望,谢临渊以后活得正常点……不要动不动发疯。 - 第二天清晨,郁卿随一行侍从出发。临走前她心底还是忐忑,听过那么多北凉人凶残的传闻,没有一句好话。服侍她的婢女到底有些不舍,告诉她军中艰苦,不似牧府,走到哪里都有一群仆从簇拥。若不习惯就早日请大人放她归来。 郁卿其实更不习惯牧府的日子。 她坐在马车里,出了平州城,往北十余里路,地上的草逐渐长高,人烟渐稀。郁卿说坐在车里闷,想出来透透气,侍从就牵来一匹白马给她骑。 第164章 郁卿骑得不快,也没人敢置喙,只默默跟在她身后。 行到辰时,远处有一位身着平州军甲衣的士卒奔来,告诉郁卿一行人,牧将军准备渡河来迎接她。让她在此稍后。郁卿便停下休息,女侍取来食盒奉她饮食。 敕勒川苍苍,翠色一望无际,连着天的尽头,仿佛永远也走不到边界。 远方忽然有一行人破开春草,纵马而来。为首的马儿步履极快,如闪电亦如刀锋。 郁卿以为是牧峙来了,理了理头发,起身准备相迎。来人走近了,郁卿才愕然发现,他是谢临渊。 他玄衣金冠,勒马于郁卿面前。身后不少红衣侍卫手按长刀,屏息立马。 牧府的侍从并不认得这行人,将郁卿拦在身后:“我乃牧府家从,敢问是哪家郎君?” 谢临渊的目光移到郁卿身上,他身后立刻出来一个禁卫,反手取出腰牌,冷冷道:“闲杂人等速速避让。” 侍从刚要说什么,谢临渊身后的禁卫策马上前,冲破牧府众侍包围,搅得他们四散,顷刻就要打起来。郁卿赶忙喝止:“都住手!” 众人停住,谢临渊下马,一把拽住郁卿的手腕:“和朕回去!” 侍从听见他说的话,吓了一跳,僵在原地不知该不该跪。 郁卿不想闹得难看,忍住甩开谢临渊的冲动,让他们都退到一边去。 她转过头道:“你怎么又发疯了?” “是你又跑!”谢临渊怒道,“朕允许你做牧夫人,但你休想甩开朕!” 郁卿懒得和他理论,一把甩开他,扭头就要往马那边走。 谢临渊面色凝重,冲上去拦下她:“前线在打仗,你好好回去待着!” 郁卿被他箍着身子,闭了闭眼,疲惫道:“你够了!是牧峙让人带我去的。他难道不清楚前线打仗吗?” “他让你去你就去,他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谢临渊紧紧盯着她,“那朕呢?这么多日你——” 郁卿立刻捂住他的嘴,防止他失控说出不该说的。 “我说最后一遍了。”郁卿缓缓推开他,也慢慢放下手,直视他道:“我和你在一起,没有一天是真正开心的。这就是为什么。” 她的眼睛平静得像秋日的湖水,谢临渊想从里面找出说谎的痕迹,若真没有一丝快乐,她为何不直接告诉牧峙他每日都来,为何要任他翻进窗户,吃他带的糖葫芦,和他说话,告诉他裴氏的阴谋,让他一次次靠近她。难道只有他一人看见她时,会忍不住开心?纵使她已经做了牧夫人,他都说服自己不介意了,他可以做见不得光的人,她为何还不能满意? 天尽头,有另一行人穿过川上草而来。 郁卿看着牧峙带人来到面前,只觉得懊恼。被他撞见她与谢临渊纠缠,万一牧峙起了疑心,她得送多少手笼才能让他安心。她好不容易从前后簇拥十几个侍从的牧府出来,可别到了军营里,牧峙又要派一百个人围着她。 郁卿甩开谢临渊,立刻朝牧峙走去,挥手道:“牧郎!” 她走出两步,瞬间被谢临渊发狠拽住,往怀里扯:“郁卿!你不许去!你敢去我就杀了他!” 郁卿对他连踢带打,根本无法让他停手,眼看着牧峙越来越近,郁卿急得大骂:“你不要脸我还要脸!” 谢临渊双目通红,终于顿住,但依然紧紧攥着郁卿的手不放。 牧峙来到十步之外,恭敬下马,先向谢临渊行了礼,复起身道:“拙荆不懂规矩,冲撞陛下,还望陛下恕罪。” 郁卿脸色涨红,有种被抓奸的尴尬。 “放手。”她扬着脖颈威胁道。 谢临渊冷哼一声,看向牧峙的眼神如千刀万剐。 牧峙注意到他拽住郁卿的手,她手腕的皮肤都被握红了。郁卿的眼睛和鼻尖也通红,仿佛受了惊吓和委屈。 牧峙的心一沉,语气都生硬了些:“还请陛下珍重龙体,陛下做的事,夫人都同我说过,陛下强抢她入宫……” 郁卿头痛欲裂,立刻按住牧峙,让他莫说了。 但牧峙轻轻握住她的手,暗示她莫害怕,淡声道:“拙荆素来胆小,不愿选陛下,也是人之常情。” 谢临渊自登极高位后,从未在臣子身上受过如此侮辱。 他咬着牙没说话。紧紧抓住郁卿的手,只注视着她,声音微不可闻:“跟我走。” 郁卿深吸一口气,哑声道:“牧郎说的都对。” 牧峙微微笑了,颔首道:“承蒙夫人厚爱。” 郁卿请他去旁边稍等,此事并非他的责任,她得和谢临渊解释清楚,否则心有愧疚。 虽然牧峙有些不悦,但她方才接二连三坚定地选择他,打消了牧峙心底的疑虑。 他走去一旁清点侍从,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等待。 谢临渊似是冷静了一些,咽了咽:“牧峙护不了你。” 郁卿平声道:“我从不需要他保护。” “……就没有半点余地了?” 郁卿一寸寸挣脱他的手,像鱼逃离网一般,唯留下发麻的皮肤和红痕。 可麻意总会过去,红痕也能消褪。 她低着头道:“这件事和牧峙没关系。不论我跟不跟他走,我都不会跟你走。我今后如何,也不需要你管。” 第165章 她说完,抬头看他一眼,被他的目光怔住,停在原地。 谢临渊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从前所有事都根本没过去。可不论他做再多,也无法令时光倒流。 他语气凶狠地一遍遍命令她回来,跟他走。尽管他说不出恳求的话,但眼中溢出的,皆是恳求之意。 郁卿忽然有一丝不忍,不忍看他又尊严全无来纠缠她,也不忍自己一直陷在纠葛里。 她开口打断:“下辈子再说吧……” 谢临渊讽刺地笑道:“你大可以一直嘲讽朕,朕也不会放手!” “我没嘲讽你,真的。” 郁卿叹了口气,望着牵马越走越近的牧峙。 他们都没有开口,远处群立侍从也不敢说话,打扰这天地间的寂静。敕勒川的风吹开细细春草,丘头白云来去。马蹄踏过的沙土被风扬上天,又飘回地上。郁卿似乎听见那马蹄下的红尘落在草尖,发出的戚戚颤声。 她忽然回首,冲谢临渊低声道:“下辈子你别做帝王了。我们就在芦草村里,做平凡夫妻。” 来生等他们都不记得这些恩怨情仇,生死一笔勾销,好重头来过。 谢临渊像被一只箭矢钉在原地,什么话也说不出口,连手也不曾举起,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走向牧峙,跨上一匹雪白良驹,像一片白云飘去天边,与众人渐渐远去,背影淹没在一带连绵不断的草色中。 许多年前,孟皇后留他一命,将他这个孽障抛弃在北凉草原时,也是如此。他请求母亲不要抛弃他,可她还是一刀刺伤他。 谢临渊捂着流血的手臂,眼睁睁看着母亲骑马远去的背影。她没有回头,一如今日的郁卿。 那时他太小,不清楚一个大虞孩童在北凉会有何种遭遇,只凭着本能活下去。他也不明白,回到大虞皇宫后将会面临什么,只凭本能挣得别人都有的。待他反应过来时,他早已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恶鬼,残暴冷血,只渴望权势和赢得一切。 时光无法倒流,即使回到他与郁卿芦草村初遇时,也无济于事。 他从出生那天起,就注定要失去她了。 只是因为一些极端的机缘巧合,他短暂地靠近了郁卿,让他误以为总有一天能再次抓住她。可一切都如梦幻泡影,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此刻他也希望自己只是平凡的村夫,残废也罢,失明也行,好与她在白山镇医馆的榆树下白头到老。 郁卿行了一段路,忽然听见背后奔马声。一个红衣禁卫追上来,呼喊道:“夫人且留步!” 她扭过头,禁卫来到她身边,交给她一方窄窄的木盒。 “陛下命臣送与夫人。” 郁卿望向牧峙,而牧峙不辨神色,点点头,好似大度并不介怀。 郁卿接过木盒,以袖口掩饰,轻轻打开盒盖。 一抹寒光鉴开,一掌半长的短刃静静躺在绒布里。郁卿伸手触碰,刃柄上残余热意,还带着他的体温。 这是谢临渊随身佩戴多年的短刃,似刀又似剑。在芦草村捡到谢临渊时,她就见过。当时她还笑着问林渊:“这把剑你连睡觉沐浴都不肯离身,是不是已经长在你身上了?” 他用它杀过闯进小院的狼,为她削过秋梨,用它割伤过他手臂。 她也用它在谢临渊心口划了一道疤。 “它叫什么名字?”郁卿第一次问起。 “臣不知。”禁卫犹豫片刻,“应当没有名字,陛下从未提起。” - 这一路牧峙介绍了不少北边景色。那本北凉游记中描述的内容,一一在郁卿眼前具像化。不多时远方出现了一条清澈宽广的河水,夹岸牛羊成群,芦草疯长,几乎能淹没她的脑袋。 “素兰河,天赐之水。”牧峙远望天边,冷峻的神情也变得舒畅,“塞北少雨,北凉人称雨为素兰,意思苍天降下的甘露。素兰河是甘露汇聚的长河,雨多则丰沛,雨少就枯竭。” 他们一行人在此歇息,侍从取了水来煮茶,郁卿先为牧峙斟了一杯。 牧峙深深看着她:“比起宫中,夫人可喜欢这自由自在的塞北风光?” 日光将她玉白的脸颊晒的通红,郁卿眯起眼眸,呼吸着风中草籽的香气,道:“很新奇。” 牧峙微讶,放下茶盏:“只有新奇?” 郁卿道:“我喜欢很多风光,石城的诡奇,江都的小桥流水,京都的繁华,关内道的万山千川,热海的辽阔,包括这里。” 牧峙才恍然意识到,她并非一直久居深宫的女子。在入宫前,她也走过不少地方。 “人终究有个最爱,夫人心中,哪种风光最好?” 郁卿似是陷入沉思,半响后才道:“牧郎真是叫我为难。风光只是风光,好当然是现在最好。” 牧峙听到最后一句话,眸光微动,与她对视,好似在看一件珍宝。 他缓缓笑了:“夫人知情识趣。” 郁卿暗地里松了口气。 一进大营,牧峙就有事先离开了,告诉她傍晚会来一起用晚膳。 侍从带她去了一间帐中。 牧峙的确为她精心布置了一番。桌上金色烛台,织着芍药花的绒毯,深红床幔上缀着珍珠。 服侍她的奴婢不是大虞人,名叫乙茹,战战兢兢跪在地上,头顶铜盆伺候她洗手。 第166章 郁卿叫她起来,也不必如此伺候。 乙茹的大虞话说得拗口,但郁卿听懂了,她说能伺候夫人,已经比其他人幸运了。郁卿好奇其他人是谁,乙茹说是她同部族的姐姐们。 郁卿取出手笼展平,准备好傍晚和牧峙用膳时,亲自交给他。但刚过下午,战号吹彻大营,北凉来袭,牧峙率兵去应战。郁卿从没离战争如此之近,侍从匆匆来告诉她,凡北凉战事有牧峙在,就不必害怕。郁卿才稍稍安下心,一人吃起晚膳。倒是乙茹哀怨遥望帐外,仿佛更盼望北凉人能胜利。 直到第二日中午,帐外一片乱声笑语,大军凯旋而归。 郁卿拂开帐帘,瞧见牧峙一身浴血银甲,手提角弓,对着同行将士哈哈大笑,显然是打了场漂亮胜仗。他很少笑得这么放肆,让郁卿也看愣了。 似是感受到她的视线,牧峙微微偏过头,与她对上。一瞬间郁卿背后发凉,似乎被他的目光抓住。她迅速低下眼。 余光里牧峙冲她笑了一下。 郁卿想着要不要出去打个招呼,就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喊:“阿耶!” 牧放云提着剑,纵马而来。 阳光下,他眼睛如素兰河般澄亮,还是那般快意洒脱,就算脸上沾着几缕血道。 郁卿迅速放下手。 帐帘遮蔽了正午的日光,让织金绣红的绒毯,浮花铜盆,帐中堆叠锦绣,一并淹没在阴影中。 当晚,整个平州军营庆贺战功,开坛豪饮,牧峙也忙着与将士们同乐,以振奋人心。 郁卿一天一夜没出大帐,提出想出去走走,乙茹便跟在她身侧。 敕勒川以北,夜风寒凉。郁卿没有走太远,站在一处偏僻的角落,望着远处熊熊燃起的篝火,将士们划拳高歌,欢庆不休。 乙茹皱着眉问:“大虞打了胜仗,夫人为何不开心?” 郁卿回过头:“这仗也不是我打的,我为何要乐?” “北凉胜了,大虞人的下场会很惨。”乙茹语带艳羡,“但大虞总是胜,夫人的男人有本事,夫人很幸运。若北凉也有牧将军就好了。” 远处的篝火更加旺盛,飞起的灰烟直上云霄,将士们饮得正酣。 郁卿忽然说自己有点冷,让乙茹去取,自己在这里等她。 盯着乙茹远去,郁卿一步步向后退。 她身影拐进帐中时,郁卿转身拔腿就跑! 她想着来时的路,穿过军帐缝隙间的重重阴影。将士们都去饮酒庆功了,帐间空无一人。这一路畅行无阻,很快她就跑到军营口。因着正对大虞方向,眺望台上值守的士卒格外惫懒,倚着栏杆正说闲话。 郁卿藏在最近的军帐边,静静等待一个时机,若换值的人酒醉,她就能趁机跑出去。 夜风声呜呜,郁卿禁不住打了个冷颤。片刻后,换值的人果然醉醺醺爬上望台,倒头闭目养神。郁卿放慢了脚步,乘着夜色,一点点没入草丛中。 第70章 杀了你爹 从军营里跑出来, 郁卿直冲反方向飞奔。呵出的白气淹没在草中,露水和泥沙打湿了下摆和鞋底,每一步都比上一步沉重。 火光喧嚣远去, 黑暗天地间,只留风声呼啸, 草声沙沙,和她火烧嗓子般嘶哑的喘息。 郁卿忽然停下来。 缓缓起伏的敕勒川上, 四面皆相似。天公似乎要和她对着干, 鲜少下雨的敕勒川,今夜竟层云密布, 遮蔽群星, 连月亮都看不见。 她彻底迷失了方向。 郁卿深呼吸,告诉自己冷静下来。若此时莽撞不慎走了回头路,一切努力皆会付诸东流。她坐下养回体力,等待天更亮一点,再南下去素兰河。 她读过北凉游记, 衣中藏着足够多的金叶子, 找个牧民换匹马骑。只要找到素兰河, 一路沿河走, 两月内就能抵达大月氏。 脚下的草地在颤动,郁卿忽然意识到不太对,微微扬起头, 只见远方出现一排火光。 马蹄声阵阵,士卒们却发现人行走过的痕迹,指着她的方位,大呵道:“往那边找!” 郁卿心脏猛的一跳,赶忙矮下身, 蜷缩在草间,慢慢挪动,尽量不发出声响。 那些人绕着此地寻找无果,便高声道:“将军命我等接夫人归营,请夫人速速现身,莫要为难我等。” 他们喊了好些时候,都不见郁卿现身,又道:“我等不欲伤害夫人,请夫人立即现身!” 郁卿捂着嘴,僵在原地。半响,风中飘来刺鼻的浓。她蹲在下风处,尽力捂住口鼻。从草尖缝隙中看去,追兵正在上风口不断投下火把枯柴,一条赤红火线像蛇游走,灰烟滚滚升起。 她憋到了极限,猛得咳出声。马蹄声极速追了上来,郁卿捂住嘴往前跑,眼前忽然窜来一骑黑马,扬蹄嘶鸣挡住她。她扭头往旁边去,又被一骑堵死,接着前后左右,四面八方,骑兵一个接一个而来,数个锋利的铁箭尖对准她的脸。 郁卿站在包围中心,脸色惨白。 …… 平州军大帐。 范阳节度使的议事帐庄重肃穆,他坐在铺了虎皮的主帅座上,俯首转着拇指上的青玉扳指,瞧着跌坐在地的郁卿。 她衣衫上染了灰土,发丝微乱沾着草屑,搭在耳畔,更衬得容颜凄惶。 第167章 牧峙盯着她,饮了口茶:“陛下派你到我身边,意欲为何?” 郁卿低着头,哑声道:“和陛下没有半点关系。” “不是陛下,难道还是北凉?” “我没有受雇于任何人……”郁卿深吸一口气。 牧峙看向她的眉眼尽是冷漠,忽然砰的拍响扶手,起身拔出长剑,横在她脖颈前:“还敢否认!你先勾引云儿,又借机攀入牧府,居心叵测!我牧家岂由你这等毒妇玩弄于股掌之间?” 冰冷的剑刃压迫着脖颈上的皮肤,割出一道细细的血线。 死亡离她从未如此之近,郁卿下意识颤声喊道:“我是被迫的!” 牧峙的手一顿:“谁敢胁迫你?” 脖颈上的压迫感骤轻,郁卿大口喘着,抖得说不出话。她万万不能被认成细作,牧峙不会手下留情。但她也不能说真话,否则她小命不保。 “难道是陛下?”牧峙矜冷的双眸眯起,嗤道,“事到临头还敢说谎。他如何逼你?我看分明是你居心叵测!难怪陛下不远万里也要来平州抢人,你是否在陛下面前,也说是我逼你的?!” 他缓缓走近,放肆打量着郁卿,冷声道:“好一个霍乱纲常的红颜祸水,你令陛下与建宁王兄弟阋墙,让我牧家父子相争,还三番两次离间君臣,你到底是谁的人!” 那剑刃又压向她脖颈,郁卿怕得头皮发紧,浑身汗毛倒竖,挣扎着摇首:“不是!我没有!” 她哆哆嗦嗦从怀里掏出一双手笼,举过头顶:“牧郎,这本是我想送你的,但我一直没找到机会……你信我,我是被逼的。若我真是细作,何必逃命也要带着无用的手笼在身!” 那手笼针脚细密,尾端还绣了一个“牧”字,牧峙听过府中下人说她在做针线,原来确是做给他的。 牧峙抬起眼,她眼眸溢满恐惧和绝望的泪水,一滴滴落下,鼻尖通红,不断抽噎着,似是有天大的委屈说不出口。 他犹豫片刻,终于缓缓放下长剑。 郁卿脱力地倒在地上,闭了闭眼。 许多年前,谢临渊得知她是建宁王宠妾,误会她是细作,要送她去随州的那晚,她也正巧送他手笼。 那是她第一次缝制穿在身上的成品,充满期许和爱意。 谢临渊攥着手笼,沉默许久。而她年纪太小,看不懂他眼中汹涌挣扎。他僵硬地说了两声:“好。”终究赌不起,也忍不了她的背叛。 如今她从头到尾都在背叛牧峙。收到她虚情假意的手笼时,他却放下了杀她的剑。 郁卿望着手笼。 朦胧烛光,冰冷泪水,模糊视线。 命运如此讽刺,偏爱将一切真心美好砸得粉碎。 牧峙疑惑地盯着她,半响收起长剑,命侍从进帐,扶她缓缓起身,给她赐座。 他负手走来她身侧,轻柔地抬起她的脸,神情依旧冷峻:“前几日,裴氏来营,愿将左丞长子嫡女嫁与云儿,换夫人回京。可我并未答应,为防裴氏暗中动手,还让人带你来前线大营。” 郁卿一抖,猛地看向牧峙。他衣衫带着酒气,混杂松柏的熏香。 牧峙深深回视:“我只问夫人一句话,愿为裴氏棋子,还是做牧府夫人。” 郁卿哪有的选,立刻低头道:“牧郎何出此言,我已是牧府夫人。” 牧峙笑了一下。他的唇没有谢临渊的薄,但因着鼻梁眉骨眼睛的线条冷硬,笑时也带着威严寒意。 “是么?”他抬起头,吩咐侍从准备热水来,让她沐浴更衣。 郁卿瞳孔骤缩,浑身僵硬 很快侍从放了浴桶进帐。恭敬地退了出去。 帐中唯剩二人,郁卿盯着角落里那桶热气腾腾的水,咬牙道:“牧郎,我……” 牧峙毋庸置疑打断:“夫人今夜就宿在大帐。” “但是……”郁卿睁大眼睛,咽了咽,“现在不行。” “不行?” 郁卿想说,她无法和没感情的人做这种事,但那等于变相承认自己一直虚与委蛇。 “我来月事了……”她道。 牧峙目光冰冷,仿佛看穿了她:“未听乙茹说起。” 郁卿捂着额头:“我刚刚才来的,乙茹不知道。” 牧峙脸上最后一丝柔和也丧失殆尽,他目光好似一柄刀,不断打量着先割她哪一块肉。郁卿如芒在背,眼睁睁看向他伸来的手。 她浑身颤抖,忽然控制不住,抬起胳膊甩开他! 牧峙一怔,似没想到柔顺如郁卿,竟也会反抗,定是被激起了心中的恐惧。 郁卿仰头看着他,绞尽脑汁如何挽回局面,她慌忙起身,想行礼认个错,面对他再次扬起的手,又忍不住踉跄连退数步,退到大帐边。 “夫人决意如此?”牧峙冷冷道。 郁卿双唇颤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但难看的脸色已经做出回答。 牧峙瞬间明白了一切,眼中燃起恼怒的火焰,直接上前拽住她肩头。 郁卿拼命挣扎,拉扯中她习惯性地扬起手,猛地给了他一巴掌! 啪! 又狠又快的一耳光,打得牧峙脸带五指红印,彻底惊在原地,不敢置信地盯着她。 第168章 郁卿汗毛直竖,额间冷汗狂冒,打湿鬓角。 她只明白一点。 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你别过来……”郁卿慌张地往后退,“你走开!” 牧峙眼中不敢置信瞬间化为勃然大怒,上前拽起郁卿:“我救你于水火中,以正妻之位待你,给你掌中馈,护你免遭世家相害,你就是这样报答的?” 他抬手掐住她的下巴,甩到一边,郁卿痛得眼泪直冒,才终于知道如果一个男人想施暴时,居然能这么痛。 “没人问我愿不愿你嫁你!”郁卿抬头怒骂道,“说得冠冕堂皇,你不过是个乘人之危的小人!强娶儿子的心上人你要不要脸!” 牧峙面露厌恶:“成亲前你早就同意,如今却翻脸不认?” “我说过我高攀不上你,我没法和没感情的人成亲,我说现在不行,你听进去了?你根本就不屑一顾!我不信你混迹官场多年,听不懂我在拒绝,你装什么傻!你若真在乎我同意,就该等我醒了再问我同不同意成亲!” 牧峙气得指尖颤抖,猛地掐住郁卿的脖颈,“我保你名节——” 郁卿满脸涨红,瞪着他,“你给私心找的借口,少强加在我身上!我不嫁你你定要令满城皆知我名节受损,我嫁你也会被众人暗地嘲讽,你何时保过我名节!落水娶我保的是你的名节吧!” 牧峙从不知她竟如此牙尖嘴利,事到如今他终于明白,那些温柔羞涩,全是她虚与委蛇。这个嫁过建宁王,嫁过状元郎,跟过当朝天子,又把云儿迷得神魂颠倒,最后嫁进牧家的女人,根本就不是一个善茬。她能周旋在所有男人之间,靠得是一副倾国倾城的皮囊,还有恶毒的心思和算计。他心中的柔情瞬间消失,彻底冷静下来,抬起手对付这个蛇蝎心肠的敌人。 郁卿对他拳打脚踢,后背却重重磕在地上,浑身发麻。 热泪止不住涌出来,模糊了一切。她终于明白,今天就是她的死期。 烛火颤动,照在帐中,撼动牧峙沉如山岳的脸,露出杀北凉人时的狰狞模样,就像一只恶狼张开血盆大口。 原来宋将军说得对,不是每一匹狼都能被驯服。给她的时间太少了,她太沉不住气了,若是今天没跑,或许也不至于死得这么早。 她只是坚持不下去了。她不得不承认谢临渊是有用的,若非他每晚都来挨打,她早就在压抑中成了行尸走肉。 但她永不后悔赶走谢临渊。 郁卿浑身僵硬,无法动弹。上一次如此惧怕,还是八年前的冬末春初,在小院中被一只狼吓到。她经常能忘记不愿想起的事。林渊曾说她这么怕,今后该怎么办? 郁卿不以为意,她只想当平凡人。在这个世界上筑起一个避风港,有安稳的生活,有亲友有爱人,彼此关心,相伴快乐到老。 她谁也不惹,也不争权夺势当大官上战场,要什么胆量呢? 林渊冷笑一声,说:“我教你。以后谁欺负你,你就杀了他,踩着他的尸体往上。” 他取出短刃,让她握住。而他握住她的手,引导她无力的手臂,以这种角度…… 郁卿屏住呼吸,睁大眼。 曾经发麻软绵的手臂,在一次又一次扇他巴掌,锤他脑袋,用刀划开他心口时,渐渐生出筋骨。让他那年使出的力劲,穿过八载岁月,终于传达到她的手心。 她像他一样静止,狼面朝她咬过来的瞬间,扬手卡在下颌,举起短刃,刺进喉咙,刀锋向左转开—— 以他的角度,用他的力道。 鲜血喷涌,如天女散花,瞬间溅她满身! 郁卿尖叫出声,迅速捂住自己的嘴,猛得推开倒在她身上的牧峙。 他死不瞑目,瞪大的眼中还残留着浓浓的震惊,似是完全没想到,郁卿不止敢扇人耳光,还会从腰间抽出一把薄刃,敢一刀割破他的喉咙。这一刀看似简单,却是千锤百炼后的角度和力劲。他至死才明白自己太轻敌了,北凉人的弯刀永远砍不断他的脊梁,他败在柔弱女子的小匕首上。 郁卿一动不动,呆呆地僵在原地,亦不敢置信自己杀了牧峙。 帐外忽然起了大风,雷鸣阵阵。 满帐烛火随雷声震颤摇晃,郁卿手脚冰冷到麻木,想站起来,却找不到自己的腿。 她依然维持着高举匕首的姿势,直到手臂发酸,短刃跌落在地,她才颤着手,缓缓摸到匕首柄。 刃上血被一滴滴水珠洗开,郁卿看见上面映出自己流泪的倒影,以及匕首根刻着的小小“渊”字。 就在此时,帐外传来熟悉的声音:“阿耶,你在吗?” 还没等郁卿扭头,帐帘就被掀开,牧放云钻了进来。 他一抬眼,无法动弹半分。大帐混乱,鲜血横流, 郁卿满身满脸的血,半靠在床边,手持一把短刃。 而他的阿耶倒在地上,被一刀割喉,已经咽了气。 “你——”牧放云浑身发抖,震惊愤怒悲痛一齐涌上喉咙:“是你杀我阿耶?!” 郁卿浑身一激灵,被少年的怒嚎唤醒。 第169章 她缓缓站起身,手执匕首,一步步走到他身前。 “你……为什么……”牧放云悲愤不已,整个人像被撕裂。 郁卿静静看着他,觉得自己还没从杀人的震惊中脱出。有一瞬间她很羡慕牧放云,有最爱的阿耶,阿耶最爱的人也是他。为了他的未来,牺牲良多。 第一天认识牧放云,郁卿走在树荫下,听着十七岁少年不停缠上来,每句话都带着阿耶,她只问了一个问题:“若你阿耶不同意你与我交朋友,你会怎么办?” 牧放云安慰她没关系,大不了跪祠堂求阿耶。 她遂明白,牧放云羽翼未丰,还不到能共渡风雨的时候。所以她说:“若你阿耶反对,我们就撇清关系。” 当时她真应该问:“若你长大前,你阿耶强娶我,我又杀了他,你会怎么办?” 牧放云浑身颤抖,跪在牧峙身边,眼瞳涣散。他猛地扭过身,目光中充满恨意,盯着郁卿:“你为何杀我阿耶!” 郁卿嗓音低哑,声音微弱却冷静:“他想强迫我。” “你可知他是范阳节度使,镇守边关的封疆大吏!大虞数万万百姓都要靠他免于被烧杀抢掠!你杀了他,北凉人来袭该怎么办,你想当千古罪人?!” 郁卿轻声重复道:“他想强迫我。” 牧放云忍痛流泪道:“你都是牧夫人了,何来强迫一说!” 郁卿忽然不想再和他理论,扭头就要出帐。 牧放云冲过来拦住。 她猛地抬头,举起匕首:“走开!我能杀你爹,自然就能杀你!” 牧放云被她的话定在原地。 相遇时她犹豫,胆怯,又惆怅。如今她彻底变了。 “你不能走……”牧放云抹了把眼泪,声嘶力竭,“你谋害朝庭命官,三军主帅,按罪应当枭首祭旗!” 郁卿脸色一白,静了片刻,点点头:“那我们先收拾你阿耶的尸身。” 她转身就要向牧峙尸体走去,牧放云哪肯让她碰牧峙,立刻换了个方向拦住她。 就在此时,郁卿猛地掀开帐帘,兔子一般蹿了出去。 敕勒川的夜里电闪雷鸣,身后牧放云愣了片刻,立刻出帐大喊:“抓住夫人!” 四周侍从一齐涌上! “谁敢!”郁卿大喊一声,震住众人。 下一刻,她拔腿飞奔。 然而她快也快不过常年作战的将士,纵他们今夜吃了酒,她没跑几步就被拦下。 正当她举起短刃要砍,旁边冲过来五个陌生士卒提刀相护,刀剑相击声砰砰乓啷,其中一人拽着她飞奔起来。 郁卿不认识他们,惊道:“你们是谁?” “平恩侯受薛郎之托,派我等保护郁娘子!”士卒将她架上马背,自己也坐上一匹,提刀斩了身后一人,扭头高喊道,“郁娘子,跑!” 他狠狠抽了郁卿身下马儿一鞭子。 第71章 没什么好顾忌的 然而刚才的哄闹已经将众人吵醒, 未曾酒醉的将士与牧峙的属下举火把而来,围住骑着马的郁卿。 身侧士卒面露绝望,横刀道:“夫人先跑, 我断后。” 人群乌泱泱,就凭他二人, 如何冲出去?如何断后? 郁卿赶忙制止了他。 牧放云骑马赶上来,他头上马尾歪了, 双目赤红, 满面泪痕,命令牧峙部下就地斩她。 部下们惊疑不定:“云郎, 她是牧夫人!” “她杀了阿耶!” 部下们更为震惊:“将军遇刺?” 郁卿忽然高声道:“诸位请听我一言, 我一介弱女子,能杀的了征战沙场多年的牧将军吗?云儿,我知你丧父悲痛难忍,可我亦是丧夫!我亦震惊难受!你不可因我最后嫁你父亲,而随意拿我泄愤!” “你胡说!”牧放云目眦欲裂, 他手中剑颤巍巍指向郁卿, 最终却没敢下手。 宋将军果然说得对, 某种程度上她比牧放云勇敢, 她都能杀牧峙了,牧放云却动不了手。 众人或多或少知道牧放云的往事,甚至不少人曾看见他与郁卿来往。牧放云自请来前线后, 有好长一段时间都十分消沉,为情所困。 他们瞧着马上的牧夫人,她柔弱孤苦,满脸泪痕,鬓发散乱。 这样一介弱质女流, 怎么可能杀得了牧将军?实属天方夜谭,定是另有隐情。他们立刻扭头劝说牧放云冷静,刺客定还没有跑远,莫要冤枉好人。 牧放云被十几张嘴劝来劝去,眩晕之下,一时也有些迷惑,难道阿耶真非郁卿所杀?他亦不敢相信郁卿能杀了牧峙,他阿耶英明神武,如何被郁卿一刀毙命了? “那你手中为何拿剑?你跑什么?”牧放云质问。 郁卿浑身发抖:“我持剑只为自保!” 她闭了闭眼:“可你进来就怪我是凶手,你叫我如何自处!我不跑只能被你一刀杀死!” 牧放云更为迷惑,直觉告诉他不对劲。郁卿在帐中的反应,就是第一次杀人的反应。呆滞,没法动弹,还没从余劲中缓过来,因而冷漠异常,尚能继续杀人。 但众人听闻郁卿这番话,立刻倒戈,纷纷阻挡牧放云拿郁卿泄愤。 第170章 一众部下过来,接郁卿下马,要带她亲自指认刺客。 郁卿终于慢慢缓过神,想起牧峙死状凄惨的尸体,脑中一阵眩晕,亦无法置信她刺中了牧峙。 然而她的确如此做了,在牧峙埋首于她的颈边,双手掐着她的脖子,想要占有或杀她以泄愤时。她摸出腰侧藏着的匕首,一刀戳中了他颈部跳动的脉搏,往左割开。就是如此简单,愣了神的功夫,杀他时全然不知该怎么杀,一切都凭她曾经看过的,照做了。 她别无选择,是牧峙想杀她在先,她从没起过杀心,从没想过自己也能杀人! 让她再来一次,郁卿也不能保证能一击必中。牧峙今夜饮了不少酒,或许根本没想过她这种胆小如鼠的人,遭到伤害就怕得缩成一团,动弹不了,也能暴起杀人。 她忍了忍,稳住身形。其实最好的办法是放任自己晕过去,柔弱女子最大的权力就是在惊恐时晕倒来逃避现实,但她还要逃跑,她绝不能现在晕。 郁卿看着自己抓缰绳的手,不敢置信这是一双杀人的手。奇异的是,这种感觉并不罪恶,心中反而迸发出一股热流,奔腾冲向四肢百骸,缓和她冰冷麻木的指尖。 她真的杀了牧峙!别人或许不知,但刀尖戳入皮肉的软沉触感,划开皮肉的阻力,血的热度,都残留在她掌心。 郁卿被众部下们簇拥着,带往大帐。 苍天响起惊雷,敕勒川北的雨轰然落下。 雨水打湿她的头发,洗去脸上污血,露出她本来面目。 她仰起头。夜空无垠,辽阔千里,万滴琉璃珠打过她眼角眉梢,渗入她干涸的双唇,没入鬓发与这片土地。她闭上眼,耳畔响起那句话: “北凉人称雨为素兰,意为天降甘霖。” 部下们走进大帐后,沉默片刻,悲愤的哭嚎此起彼伏。 隔着帐帘,郁卿听见里面传出八尺儿郎们凄厉的哭声,忽然感到后怕,恐惧得不能挪动半分。 她一定得跑,绝不能被发现! 这些人只是被她的表象迷惑,但他们并不傻,对比凶器和伤口,很快就能找到她头上。 郁卿转向旁边扮演侍卫的士卒,颤抖着嘴唇,小声道:“你真是薛郎派来的?” 士卒压低声音:“娘子放心,我等乃侯府死士,从牧家便一路潜来,先前无法接近娘子,直至方才。” 郁卿点点头。她在牧府时,前前后后有一大堆婆子。来大营不过一日,还只出过一次帐,他们自然寻不到机会。 可现在怎么办? 郁卿心脏像被掐住。 士卒安慰她:“娘子莫慌,待参军们查清楚,定还娘子一个清白。” “是我,我没清白……”她气若游丝。 死士惊悚异常,不敢置信地望她一眼。 郁卿咽了咽。人就是她杀的,匕首还贴在她腰间。可谁也不敢相信。就像当年无人置信她能刺杀谢临渊。那时她没勇气下手,但眼下她杀了牧峙。有些事不过一层窗户纸,捅破了发现也就如此。 她都走到这一步了,她一定能想出办法逃出这里! 很快,那些最近路过大帐的兵卒,都被压到她面前,由她指认。 兵卒们吓得跪倒在她面前,直喊冤枉。只要郁卿抬手一指,她就能立刻脱罪,逃出生天。 但望着那些人惊惧交加的脸,郁卿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手。 这些人或许和她一样,是某个妻子等待归家的丈夫,是某个稚童仰慕崇拜的父亲,某对老人牵挂的孩子。他们都是有锚的船。 郁卿分不清脸上是雨还是泪,手攥到酸痛也举不起来。 忽然,远处有巡察哨兵奔来。 他面色仓惶,带来一个消息,让平州军中将士们的心瞬间被冷雨浇透。 “报!各位大人,各位将军,北凉残军趁雨从东北方来袭!” 霎时,众人乱作一团! 偷袭战前,主心骨被刺,军中群龙无首。部下们尚未从惊痛中走出,为如何作战大吵起来,各自点兵准备迎击。 众人各执己见,谁也不服谁。 东北方的天空被火把渐渐染红,有呼喊声传来。 牧放云要领兵,被衷心于牧峙的部下拦住:“云郎不可冒险!” 他们吵作一团,号角声连营响起。 郁卿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她攥住死士的衣摆,瞪大眼盯着他道:“我们走。” 死士趁乱拉着她潜入人群中,待牧放云等人反应过来,她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但情况紧急,无人在乎一个女流了,她被所有人抛弃在一旁。 死士将她再次扶到一匹挂鞍骏马上:“北凉人来了,快往南边跑!” “哪里是南边?!” 还没等她说完,死士狠狠抽了马一鞭子。惊马吃痛,撒开腿向营口跑。 郁卿惊叫一声,她从没骑过飞奔的马,根本不知如何驾驭,此时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半路上无数士卒酒半酣,梦半醒,他们抱着甲衣,提着长戈,冲向号角响起之处。 瓢泼大雨中,众人隐约瞧见马上的人,以为是哪个懦弱的逃兵,有人暴怒举刀要拦。 “让开!小心!” 第171章 郁卿早就被飞奔的马吓得手忙脚乱,攥紧缰绳,低头埋在双臂间,无力控制马儿受惊扬蹄,踏向众人。 那些人凑近了一瞧,来人竟是个女流,她华衣上绣着成群蝴蝶,在火把照耀下光泽闪烁,振翼欲飞。 “避让!是牧夫人!”众人赶忙起身。 这一声大喝让郁卿畅行无阻数十丈。 号角急促,再一次吹起,远处刀戈声相接。士卒们也顾不上这个向营外逃窜的人。 郁卿被奔马带着冲出营口,几道流箭从头顶擦过,有一支射中惊马。 马儿吃痛狂奔,冲击的速度之快,郁卿身体侧滑,几乎被横甩出去!她的足踝太纤细,不适合轻骑的鞍辔,一甩之下,马蹬绞上她脚腕,一路滑到小腿卡住。 郁卿拽着马鬃,努力爬回鞍上。 她没驾马狂奔过,也知道这种处境无比危险。缰绳方才已脱了手,只能死死扣住鞍头,指甲抠进皮革中,别无他法。 暴雨瓢泼,似要延续这永无止境的夜。那军营的聒噪声再一次远去,郁卿不敢回头,只敢向前冲。 她大口喘息着,缓缓抬起脑袋。风雨从两侧呼啸而过,马背起伏,她身体随之腾空,好似在云端飞行。 前方黑暝暝,胸腔内心跳砰砰作响,浑身血液冲向头顶。 那些压在她心上的禁锢,随着牧峙死去,通通消失得无影无踪。她顿觉天地广阔,浑身轻松。 她再也不是看到狼咬兔子就吓得闭眼的胆小鬼了。 她想立刻告诉宋将军,这世上不止有屠狼人和驯狼人,还有一种人像她一样,又能屠又能驯。以后她不想驯的就想办法杀了,再也不要虚与委蛇,再也不要假笑着做手笼,处心积虑换得高高在上的人怜惜,费尽心思换得一个逃跑的机会。 跑再远都是没有用的。 天下之大,无处可逃,谁敢来强迫她,她就迎面一刀捅死对方,没什么好顾忌的! 郁卿忽然在暴雨中笑出声,笑得雨水满面,睁不开眼。 马儿精疲力竭,渐渐慢下脚步。 她恍然发现,马蹬硌得她的腿皮肉翻开,但杀人的余劲尚留在脑海中,她感觉不到多痛。 郁卿龇牙咧嘴,缓缓从脚蹬中抽出腿来。经历了一夜奔波,她浑身脱力,控制不住滑落马背,摔在草丛中。 污泥沾湿了华衣,郁卿听见一股不寻常的水声,被暴雨掩埋。 抬起头,扒开草丛,眼前出现一道蜿蜒曲折的河流,从太阳升起的东边而来,向西方逝去。 素兰河河道游走不定,雨少则涸。可下一场雨来临后,它会重振旗鼓,依然丰沛,千年万年,经久不衰。 她咬着缰绳,坐在草中,扯了一条衣袖,对着自己鲜血淋漓的腿。再不包扎她可能会流血而亡,会伤口感染,这个时代感染就会死。 郁卿扎好系结,远方再次有马蹄声传来,她一个打挺翻身,痛得倒吸凉气,朝远处望去。 远处依稀可见举着火把的兵卒。 是来找她的人。 郁卿立刻松开马缰,暗暗说了声抱歉,抽出匕首戳了马儿一刀。 骏马吃痛,撒腿向远方奔去。那一行人果然被奔马吸引,提速去追。 郁卿藏在草丛中,浑身湿透,痛劲渐渐涌上来。她拖着腿,向反方向挪。 血粘在草上,她的眼泪啪啪往下掉,心里很委屈,却明白一件事,最困难的时刻已经过去了,她不会死在这里。 草声动,渐渐近了。 郁卿没想到,牧放云的追兵来得如此快。 她颤抖着攥紧短刃,保持静止,等待对方到来。 在草丛被拨开的一瞬间,她猛地刺去—— 一只手突然握住她手臂! 晦涩不明的雨水中,郁卿看清来人的脸,绮丽又锋利,如寒刃带血。 雨顺着他的脸颊流淌到下巴,他墨色眼眸闪动,眼底的情绪浓郁不明。 郁卿眼睫颤动,呼吸急促,与他对视。 他的面容近在咫尺,雨水顺着他的发丝滴到她的脸颊上。 郁卿浑身颤抖,甩开手臂要刺他,却突然被他紧紧抱在怀中。他湿透的鬓发贴在她耳畔,手臂不断收紧,郁卿听见他在耳畔微不可查的声音,近乎悔恨: “朕来晚了……” 他甚至可以不来。 郁卿心想,若她没赶谢临渊走,她一辈子也杀不了牧峙,他们永远会缠绕在一种古怪的三角关系里。她原本想赶走谢临渊,再逃到大月氏去。计划并不顺利,最后的结果却比她想象中好一点。她能突破心理防线,杀了牧峙,也能杀谢临渊。 郁卿推开他。 谢临渊咽了咽,视线从她脸上划过,到她的脖颈。 她玉白的皮肤上,布满青红指印,下颌有被玉扳指硌破的血迹。唇角擦破了,一直往下渗血。脖颈上有浓重的掐痕。 他怒道:“他碰你了?” 郁卿盯着他不说话。 “除了他还有谁碰你了?牧放云?他的部下?他是不是把你丢去后营里了!” 谢临渊伸手向她领口,郁卿浑身发抖,猛地推开他。 “滚开!你想做什么?” 郁卿双目通红,攥紧衣领,不停后缩着。 谢临渊的手僵在原地,想触碰又生生停住。 第172章 他眼中闪过痛苦和戾气,眉头攥成一团。不是她想的那样,若她脸上都是伤,身上必然更重,他只想检查她伤在何处。 可郁卿极其戒备,以看仇人的目光盯着他,像一只炸毛的松鼠,风吹草动都会激得她剧烈反抗。 谢临渊不好再靠近,慢慢放下手:“你先冷静。” “我很冷静。”郁卿举着刀道,“但你想怎样?又把我掳回去?囚在宫中!” 谢临渊沉默片刻,揉着眉心道:“我是想让你回宫……” 他话没说完,郁卿扬起短刃,一点刃尖刺开他的皮肤! 她拖着伤腿,瞪大眼,一字一句告诉他:“以前我不敢杀你,不代表现在不敢!” 谢临渊蹙眉凝眸,直直和她对视,不去看淌血的心口,缓声说完那句话:“……但你想去何处?” 郁卿怔怔望着他。 “我不是要带你走。”谢临渊偏过头,低声道,“你要去何处,我送你。” 郁卿握剑柄的手颤抖,却使不上力了。 他居然还能说出这种话来,是不是又在酝酿什么阴谋诡计? 谢临渊见她不挣扎,再次缓缓伸出手,触碰她腿上匆忙包扎的系结。 郁卿没有缩回腿,只狐疑地审视着他。 谢临渊挑开那块破布,瞧见里面血肉模糊的伤口,阴着脸道:“朕还是第一次见手法这么烂的包扎!” 郁卿无语至极,下意识抬腿踹他,立刻扯到伤口,疼得一缩,被他立刻握住脚踝:“别乱动!你真是要气死朕!” 谢临渊处理着她腿上的伤口。 雨水渐渐停息,郁卿皱着眉望向军营的方向。 谢临渊冷嗤道:“看什么看,除了牧峙,朕又不是没有可用的将领了。北凉那点残兵有什么好怕的,也就牧放云那种毛头小子会怕,朕在他这个年纪早就割了北凉王的脑袋。” 郁卿缩回脖子,胃里翻涌,回想起牧峙死亡的场面,仍然不敢置信,甚至有种想呕吐的感觉。 她果然还是不太适合杀人。 她眉头紧皱:“我杀了牧峙……” 谢临渊瞥一眼她手中短刃,笑道:“杀得好。” 郁卿一脸复杂。对谢临渊来说,杀个人不过手起刀落,他在她面前杀过欺负她的帛肆管事。也射过建宁王。他杀过北凉王,北凉王子,他的兄弟,郑氏满门,传闻说他甚至杀了他的父皇。 在他眼中,杀牧峙是件小事,根本不值一提。 第72章 未解之谜 “想好去何处了?”谢临渊起身道。 郁卿想去找宋将军, 但谢临渊说,宋将军即将成为下一任范阳节度使。郁卿熄了这个心思。牧府在平州城中尚有余势,过几年再来吧。 “璐州。”郁卿随便说了个曾去过的地方。 “今后都在璐州?”谢临渊状似不经意问。 郁卿淡淡看他一眼, 歪头轻声道:“你管不着呢。” 谢临渊面露不渝:“你以为朕闲着没事,专程给你当马夫?” “不然?”郁卿状似讶异道:“这不是陛下上赶着么?” 她愣了愣, 似乎想到什么,从怀中摸出一片金叶子, 举起来掂了掂:“来, 赏你的,车马钱。” 谢临渊呵斥:“你还想侮辱朕到几时?!” 郁卿嘶了一声, 这片金叶子的确有些侮辱人了, 她放下手将金叶子掰成两半,想了想,又掰成四分之一份,掂了掂,抛进他怀里:“行吧, 这次少侮辱你一点。” 那一片薄薄的, 还没指甲盖尖大的金子砸中他的侧脸, 落在他衣间。谢临渊气得头疼, 当然没有接,他滚袖边的金丝线都比那四分之一片金叶子多。 他抱臂怒视郁卿,僵持片刻, 最后偏过头去,认命似地出一口气,起身要抱起郁卿上马。 碎金叶顺着衣衫落在草丛里,郁卿“诶”一声,伸手去捡, 嘀咕道:“浪费钱,不要就还给我。” 谢临渊立刻俯身,先她一步抢回:“谁说朕不要!” “你一个皇帝还缺这点钱?” “你还想让朕白送你去璐州?” 谢临渊恶狠狠相视,避开她的伤腿,小心翼翼抱起她。 “行。” 郁卿低下头不言语了,似是说不过他,正在绞尽脑汁寻找对策。 谢临渊抱着她,唇角渐渐弯起,侧过身去避开容易划到她脸颊的芦草,朝前走。 突然,他后脖颈被郁卿狠狠拍了一巴掌! “驾!”她道。 谢临渊气得想把她扔出去。 天子座驾乃西域进贡,挺拔似险松,四条长腿劲瘦如刀,性子极烈。谢临渊抱郁卿上马时,它还试图甩开这个陌生女子,被谢临渊抽了一鞭子就老实了。 禁卫陆陆续续归来,下马向天子禀告战况,昨夜北凉残军已被尽数围剿,禁军还在平州城军营中抓到了裴氏余孽。郁卿这才知道裴家已覆灭,罪名是结党谋逆。说到底裴氏都是为了在朝廷上争权夺利,只要不波及到她,她也没兴趣听。 郁卿坐在马背上,只觉得浑身难受,一晚上没睡觉,衣衫沾满污泥,想快点走。 谢临渊听完禁卫汇报,又去嘱咐了些事。随后也上马,坐在郁卿身后。郁卿是侧骑的,谢临渊让她将双腿都搭在他一侧的腿上,以免马跑快了撞倒伤口。 第173章 这匹马的确跑得极快,横渡素兰河不久,就到了禁军营帐。 侍从们烧好热水送到大帐中来。郁卿想尽快脱衣服洗一洗,谢临渊却站在一旁不动。 她皱眉道:“我一个人就行。” 谢临渊看着她的伤腿不言。 郁卿握住外裳的系扣:“那你叫个人来服侍。” “朕麾下从没女子,还得上北凉给你抓一个侍婢去?”谢临渊冷声。 郁卿指着帐帘:“那你出去。” “这是朕的大帐。” “我说出去!” 半响后,大帐的帐帘掀起,禁军巡逻队瞧见天子走出来,纷纷伫足行礼。 为首的禁卫问天子欲去何处,却被他暗含威胁的眼神吓出一身冷汗。 右卫长杜航听闻,郁娘子刚来禁军营中,陛下就与她制气站在帐外。他特地跑来解围,请陛下去审战俘,免得他落面子。 谢临渊瞥一眼大帐,皱眉赶他走了。 过了许久,里面也没大动静。谢临渊越等越不耐烦,疑心郁卿是不是晕过去了,或是想不开做傻事了。他扭头道:“你到底还要多久?” “好了。”帐中传来她异常冷静声音。 谢临渊解帘而入。 郁卿正坐在床边。 他拔营的速度急,也没想过郁卿真会离开牧峙,所以并未准备女子衣裙。郁卿只好套着他绣了龙纹的衣裳。 她与他身量差距大,穿起来不伦不类,像裹着床幔般滑稽,袖子长出一截,衣摆拖在地上。 谢临渊对着衣裳笑了一声。 郁卿也对着衣裳笑了一下,从背后抽出一把小剪子,咔嚓咔嚓剪了他的龙袍袖子。 “放肆!”谢临渊大步走过去,夺过她手中剪刀,“谁给你的胆子剪龙袍?” 郁卿不解地望着他:“我是裁缝,我什么不能剪?你这龙袍是天上掉下来的?还不是织造的裁缝给你做的。” 她一把夺回剪刀,咔嚓又修了右边袖口。两条切口平齐,正好露出她小巧纤细的手。 地上落了两条白底绣金龙袍布料。她又弯下腰修好衣摆,放下剪子,本想取针滚个边,免得切口处勾丝严重,又觉得没必要费那个时间精力。等到城中再买一套吧。她只好先委屈自己,穿这套破龙袍了。 可自打她从白山镇出来,就从没穿过又丑又不合身的衣裳,哪怕是脏的。 她仰头问:“我们何时能到城中?” “不走官道,五日后进关。” 足足五日,她都要穿这身滑稽的衣裳?! 郁卿抱怨道:“果然和你同行,就没好日子可过。到了璐州我们就立刻分。” “朕没求你回宫!”谢临渊气得额角生疼,干脆扭过头去,眼不见为净。 这才不到半日! 他早该明白,郁卿就是只喂不熟的白眼狼,只要他稍稍给三分好颜色,她就蹬鼻子上脸作践他。 他绝不会再心疼她一点! 郁卿越看身上衣裳,越别扭,想到连中衣都曾是谢临渊穿过的,恨不得立刻丢掉。谁的衣裳不好,偏偏是谢临渊的。 她指着屏风后的脏衣服道:“陛下,帮我拿过来。” 谢临渊看她语气不差,腿上又有伤的份上,就不和她计较使唤当朝天子的事了。 她之前穿着的衣裳被雨水湿透,沾满污泥碎草和大片暗红血迹,到处都勾了丝,衣袖还被扯破,皱巴巴像一团废纸。 谢临渊捏着一角,嫌弃地皱着脸:“扔了。” 郁卿伸出手,急忙道,“拿回来!这里面缝了我的全部身家!” 谢临渊走向帐帘:“朕给你十倍,烧了。” “那是我的东西!你凭什么处置?你以为你是谁?”郁卿扶着床栏几乎要站起来。 谢临渊的手缓缓放下,手指在布料上掐出深深褶皱,沉默地走到床边递给她。 郁卿瞪他一眼,抢过来低头检查衣裳,脏是脏了点,破的地方还能补救,没什么破洞是裁缝不能补的。 “还想继续穿这张脏抹布?”谢临渊打量她的袖口,阴阳怪气道,“朕的龙袍你倒是说剪就剪。” 郁卿不接他的话,低着头道:“帮我拿水吧,我洗衣裳。” 谢临渊实在忍不了她这等作为,伤了腿还要洗旧衣裳,她是不是就想故意折磨他? 他阴着脸道:“朕现在就叫人去平州城中给你买五套新的。” 郁卿觉得一赔五也行,不算亏。就是要费些劲,拆出金叶子银卷,缝到新衣裳里。比打几个布丁费事多了。而现在困得实在不想做这些事。 她低着头嗯了声,叠好衣裳放在一旁,扭头躺到床上,闭眼道:“我先睡了,你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待着。” 为何突然又要赶他走? 谢临渊瞥了眼方才留在帐中的伤药,盖子已经被打开了。他迫切地想看看郁卿到底还伤在何处,但除了马背同骑以外,她都不许他靠近。或许她自己都没发现,哪怕他走近一点,她都会轻微后仰。他似乎也没做错什么。 “你睡你的,朕要批折子。”谢临渊坐到案前,拿起笔,生硬道。 郁卿就烦这点,谢临渊行事总是莫名其妙地没边界。她说了把衣裳给她,她想一个人待着。他太有主意了,难道他就不能像牧峙一样,给她准备一个帐,他自己一个帐吗?搞得她只要和他靠近一点,就得被立刻黏住,时时刻刻看见他那张阴沉幽怨的脸。他长得再好看,她看久了也容易烦。她不该听了谢临渊说送她的话心软,她早该明白,他们没法过到一起去。 第174章 “是我错了。”郁卿捂着眼睛道,“你还是别送我了,车马费也不用还给我,我明天就走。” 谢临渊瞳孔骤缩,差点掰断了手中笔。他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朕又怎么惹你了?你可以说,不要动辄威胁朕。” 郁卿不明白,她怎么又威胁他。 她认真想了想,道:“我不能和你呼吸一个帐中的空气。” “……” 谢临渊气得拂袖而去。 天地终于清净了,郁卿满意地笑了一下,慢慢把被子裹在身上,躺下沉入梦乡。 - 宋将军径直来到禁军营中找天子。他带来了平州军营中的消息,众将已确认郁娘子就是刺杀牧峙的凶手,正在四处寻找她。曾服侍郁卿的北凉婢子发现她逃跑后,立刻向牧峙告发,并煽风点火,试图制造混乱为北凉残军攻破平州军营做准备。当晚郁卿杀害牧峙时,她就藏在牧峙大帐后,如今她已逃出平州军营,远走高飞了。 他和牧放云了解了整件事的经过,得知这些人之间的关系,隐约猜出郁卿就在禁军营中,便劝说陛下,快快带着郁娘子离开北地。 谢临渊冷笑道:“朕没空管她。她明日自己就要走,她无法和朕在同一个帐中呼吸。” 宋将军想也不想便道:“陛下何不再准备一间营帐?” 谢临渊皱眉。 宋将军欲言又止,提醒他:“郁娘子这一晚经历了这么多事,心里定是烦乱,自然想一个人静静。” 谢临渊陷入沉默,片刻后揉着额角道:“她烦乱偏要自己静静,不能和朕发泄?” 宋将军已近知天命的年纪,自然能看出,郁娘子并非纯纯怨恨陛下,但这世上都是越有情越会吹毛求疵,越无情却越能包容。 他将这个情理讲与天子听。 谢临渊忽然古怪地看他一眼,若有所思道:“朕是很包容她。” 宋将军:“……” - 郁卿一觉睡得不太安稳,好在醒来时全然忘记做了什么噩梦,心情也好多了,有些头晕但不打紧。 意外的是,谢临渊并没有挤到床上来。郁卿缓了缓神,准备躺回去再睡会儿。 帐帘忽然被解开,谢临渊面无表情而入,语气淡漠道:“换药。” 郁卿尚未从迷糊中彻底清醒,就没动,任由他揭开被褥。 腿上一阵冰凉,气氛沉默得诡异。 郁卿太困了,也懒得找话。谢临渊总能无视尴尬,遂也没出言。 二人相对沉默,片刻后,就听他道:“晚上再换一次。” 郁卿嗓子哑得干涩:“何时启程?” “两个时辰后。” 郁卿觉得他今日有些不对劲,但说不出哪里。就哦了一声,躺回去。 谢临渊塞给她一杯温水,盯着她道:“朕今后不会再过问你半句话,给你涂药,送你去潞州,只是履行朕的口谕。” 随他便。 郁卿揉了揉酸痛的脸,喝了口水道:“好。” 谢临渊出去了。过了半个时辰带着新衣裳进来了,随意丢在一旁。郁卿都知道他要说什么话了,他买新衣裳绝不是关照她,只是履行他的口谕。 到了拔营时,郁卿看见了自己干净的旧衣裳,她伸出手,摸到里面的金叶子。 郁卿愣了愣,这衣裳都干了,谁洗的? 这营中没有女子,谢临渊不会把她的小衣也丢给侍卫洗吧?那也太过分了! 第73章 被骂一句就病情好转…… 郁卿又气又憋屈, 果然和谢临渊同行,就没好日子可过。也别到璐州了,五日后进关他们就分道扬镳! 谢临渊再来帐前, 准备带她上马车。 他掀开帐帘,走到床边, 郁卿单条腿蹦起来,迎面揍他一拳! “又怎么惹你了!”谢临渊抹了把唇角, 怒目相视。他确信这次没做任何错事, 但看着她单腿乱蹦,扶着床栏慢慢坐下, 最后垂着圆溜溜的脑袋, 用发旋对他的模样,谢临渊又不想计较了。 郁卿指着衣服,有点委屈:“我好歹也是个女子啊,你怎么能随便丢给陌生男子去洗!” 谢临渊忽然笑了声,一把打横抱起她来, 顺手捞了她的旧衣裳, 往外走。 他俯首凑到她脸边, 以一种挑衅的眼神盯着她:“陌生男子?禁军营中侍卫无不认得你, 洗几块破布又如何?” 郁卿缓缓瞪大眼,扬手连环出拳,又拍又抓。谢临渊挨了好几下, 脸上立刻被挠了一道血痕。走出帐帘,他仗着身高手长,脖颈后仰,将她抱远了。 郁卿抡直了手也抓不到他,谢临渊还弯唇笑个不停, 挑眉悠哉游哉看着她,脸上写满了欠打。 实在是太气人了! 果然这辈子是和他过不下去了。 帐外人多眼杂,来回禁卫向谢临渊行礼。郁卿也不想受人瞩目,扭过头。 反正五日后进关,她就立刻走。横竖也就五天,那么久都等过来了,她还在乎一两日吗? 谢临渊将她放到马车中铺好的软座上,抽了只填满雁绒的垫子放在她伤腿下,问她:“疼么?” 郁卿只觉前后左右都是软的,好像半躺在棉花里。她摇摇头,抱臂不言,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谢临渊隐约察觉她不对劲,从旁边抽出一本书塞给她。 第175章 郁卿也不接,沉浸在后悔答应谢临渊同行中。 她当初就该直接走,虽然拖着一条伤腿,但马儿没跑多远,捡一根树枝做拐杖,总能找回马的。 她书也不看,话也不说,一直低着头。谢临渊疑心她是否又想不开了,倾身要拉她进怀里,郁卿下意识往侧边倒避。 谢临渊顿在原地,沉声道:“你在想什么。” “别到璐州了,入关后我们就分开吧。”郁卿叹了口气。 谢临渊沉默了许久,负在身后的手背青筋涌动。半响后平声道:“为什么?” 郁卿惊讶道:“你还不明白?” “你不说朕怎么明白?” “今天你把我衣衫丢给侍卫洗,明天你还能做出什么事?” “就为了这个?”谢临渊嗤笑,“朕洗的。” 郁卿也学他嗤笑:“你当我是笨蛋?” “你不是?” 谢临渊丢下折子,面无表情地陈述:“你心衣后面缝了一只口袋,线是红色的一拽就能打开,里面——” 郁卿立刻捂住他的嘴! 她脑子里一片混乱,没想过还有这种可能,压低声音严肃道,“陛下!你堂堂一国之君,怎能做出这种事?” 可谢临渊什么事做不出来?他肆无忌惮惯了,郁卿哪管得了。但这不是一个好征兆。以谢临渊得寸进尺的本事,今天敢洗她衣裳,明天就敢挤上她的床。 郁卿:“我们最多到璐州就分开,还是保持一点距离为好。” 谢临渊眼眸冷淡:“你少胡思乱想,朕早就看透你薄情寡义的本质,只是履行承诺送你去璐州。你今后都休想奢望朕能给你好脸色看。” 看这样是听懂了。 郁卿安详躺了回去:“随你。” 其实很久之前,谢临渊也给她洗过衣裳。那时郁卿还不太会用皂角洗衣,天冷时冰水刺骨,郁卿将脏衣裳丢进桶里,看着水一点点浸没布料,唉声叹气。布料沾了水,变得沉重。郁卿洗了两下,就手臂发酸,缩着十指蹲在一旁,哈着气轮流暖左右手指。 最后还是林渊给她洗了。 天一冷,郁卿就畏惧洗衣裳。但她其实又爱干净。穿完衣衫丢到墙角的箩筐中,第二天,那衣裳出现在晾衣绳上。 郁卿第一次发现这件事,羞得抱头鼠窜,不敢和林渊讲话。第二次,第三次后,郁卿脑袋发懵。 林渊总会有意无意提醒她记得收衣衫。她缩着脖子红着脸,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迅速扯走。衣料上阳光混合着皂角的气味,即便隔了许多年,她仍然记得。 每次抱着衣裳回屋时,林渊都会冷不丁问一句:“收好了?”,让她更加羞窘难当。 那时她太单纯了,没看透谢临渊就想故意惹她羞恼。 她还暗地里内疚呢,她不想做的事,林渊都默默做完了,而他没抱怨过。 现在的郁卿理直气壮,谢临渊想洗谁的衣裳,就洗谁的衣裳,他洗衣自由。 她劝谢临渊,找个侍婢服侍她多省事。谢临渊以禁军不带女子为由拒绝。她也不知如何劝了,说到底,她也不是不能接受谢临渊给她端茶倒水铺床洗衣服,就算他是一国之君又如何?八年前他还不是呢,当年又不是没做过。 只是看他走出马车,被禁军将领簇拥,统筹策谋处理政事时,郁卿心里总升起一种割裂的违和感。 她放下帐帘,不想看就当不知道。 - 车一晃,郁卿就想睡觉。醒来时车已停,谢临渊不在车里。她挪到车尾掀开厚重的锦帘一角,杜航与一众禁军将马车围得水泄不通。比起忠心耿耿的陈克,郁卿更喜欢和杜航说话。 “陛下人呢?”她问。 杜航让她先回车中。牧府余部派人来寻禁军,正向陛下说理索要她。 而她当时躺在软靠里,裹着薄被,睡得正香。谢临渊看她一眼便出去了,命杜航带二百禁军守在车周围,随时待命。 杜航见四下无人,见缝插针和郁卿聊了起来:“范阳节度使真是你杀的啊?” 他瞧着郁卿睡得迷蒙的眼眸,一派柔和模样。又想到曾经她来铺子上买包子吃,能买到最喜欢的馅就开心一整天。 杜航实在无法将她和杀牧峙的刺客联系在一起。 据说那刺客下手极为狠辣,一刀直戳脖颈大脉,割口平齐,绝非慌乱时胡乱刺的。 郁娘子就是个普通邻家妹,这其中一定有误会。 “别担心,陛下肯定给你洗脱冤屈。”杜航打包票。 郁卿没隐瞒:“人是我杀的。” 杜航惊悚不已,不知该说什么。他以为陛下会动手杀牧大人,最后却是郁卿动的手。 郁卿也觉得奇怪,为何谢临渊不杀牧峙? 谢临渊回来后,禁军再次启程。不知他和牧峙余部商量了什么,对方非但没动手抢人,还隔着车驾行礼,多半被谢临渊用阴谋诡计动摇了立场。 谢临渊翻着折子,不以为意:“你真以为朕事事都以杀人收场?” 郁卿攥着被角:“所以你觉得不至于不杀牧峙?” “怎么不至于?朕几乎动手了。” 不过是麻烦点罢了。他已经派人潜入牧府,代替了府中侍卫与小厮。牧峙曾命悬一线,毒都洒进他壶中。 第176章 但他想到郁卿,还是叫人停手。让人看住牧府,一旦牧峙想动郁卿,这些人都会冲进来剁碎他。 谁知郁卿跟牧峙去了前线。 谢临渊靠在座上,笑得如有深意,“朕随时都能杀他,但你更需要杀他的机会。” 郁卿搞不懂他怎么想的。她谁也不想杀,但她的的确确杀了强迫她的人,这给她一种难以言喻感觉。 “你就不怕我永远不动手吗?” 谢临渊道:“你都敢扇朕巴掌,给朕灌迷药,刺朕一刀了,杀其他欺负你的人,不就是临门一脚的事?” 郁卿不想理他了,狗皇帝也清楚他欺负她啊。那还敢贴上来,脸皮真厚心真黑。 她盖上被子翻身,背对着他,冷冷道:“你知道就好,你再欺负我,我就杀了你。” 谢临渊看见软靠上的一团蚕茧,丝毫不怀疑蚕茧在说假话。 他起身过去,给郁卿翻了个面,让她正对着他,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刀塞进她手中。 郁卿一脸莫名其妙疑惑,浅茶色的眼眸中透着“你再犯病就揍你”的恐吓。 谢临渊拂去她脸颊发丝,垂下长睫,深深凝视着她的脸,低低道:“你在敕勒川上所言可算数?下辈子与我去白山镇做平凡夫妻?杀了我,我们现在就去下辈子。” 郁卿丢下刀,狠狠给他脸上一拳。 正中谢临渊鼻梁骨。 他嘶了一声,侧过头去,却缓缓扬起唇角,笑得停不下来,俯下身要抱郁卿。 她猛打他数下,抬起好腿撞他一膝盖,让他赶紧走远。 每当她以为谢临渊正常一点了,他都会立刻犯疯病给她看。她就不该相信这辈子他能有病情好转的时刻。 “为何不杀我?你早该杀了我。”谢临渊忍着她的踢打,低下头,抵在她额前,与她气息交缠,“牧峙对你那么好,比我对你好太多,为何你杀他却不杀我?” “能不能安生点!”郁卿一巴掌盖住他的脸,推远了,“你再发疯我们就在这儿分道扬镳!” 她说的是真的。 谢临渊直起身,冷笑一声。他理平榻上郁卿的软枕,重新盖好薄衾,固定她伤腿下的软垫,坐回到案前继续看折子。 郁卿狠狠瞪他。这人到底装疯还是真疯?被她骂一句,病情就好转了。 马车轻微晃动,郁卿躺在榻上想,等到了潞州,她要先给易听雪写封信。等确定谢临渊真正回京了,她再离开潞州,仔细挑个繁华的好地方,开一家裁缝铺。最好城中有许多爱美的勋贵娘子,方便她每一季都做新样式去卖。等赚了钱再买一套两进的院子,若刘大夫一家想回关内看看,也能住在她家。 郁卿靠在榻上,马车摇晃,渐渐睡着了。 时至傍晚,谢临渊让她起床用膳。唤了好几声她都没醒。 郁卿睡得很熟,嫣红的脸颊埋在纯白的绒枕里,唇角微微弯着,像在做美梦。 谢临渊面无表情,沉默地盯着她许久,忽然伸出手,轻轻捏她的脸。 触感软棉,像最丝滑的绸缎,像捏一团云。 谢临渊咽了咽,长睫微颤。 郁卿似感到脸上有什么东西,眉头轻皱,手胡乱拂了拂。谢临渊迅速松开,没被她拍到。 第74章 肯爱千金轻一笑 感受到有什么东西捏了她的脸, 郁卿浮于半梦半醒间,周身萦绕着熟悉的气味,混合着谢临渊的气息和熏衣的龙涎香。 她意识到谢临渊靠得很近, 但还是挡不住困意,只微微挪了挪身子。 车停于荒野, 周遭似乎没有人了,川上安寂, 蝉鸣淹没在风吹声中。 郁卿再次渐渐沉入梦中时, 唇上忽然感到微凉的触感,如羽毛拂过她唇尖, 一触即离, 迅速消失。 郁卿一滞,从迷蒙中拔出神智,却犹豫并未睁眼。 但呼吸的节奏已变了。 身侧响起衣料滑动的声音,谢临渊径直出去了。郁卿感到他并没有走远,而是倚靠在车边, 与她只有一层车厢之隔。 廖廖几个禁卫走过时, 还向他驻足低声行礼。 夜幕降下, 周遭昏暗, 烛火映得满车锦绣暗光流动。 郁卿捂着眼睛。 她刚才应该给他一巴掌,告诫他要保持距离。但他肯定又会嘴硬扯得冠冕堂皇,最后挨她一顿痛打。 她也不想总是动手打人。 离别前, 就给彼此留点情面吧。 郁卿叹了口气,谢临渊应当明白,她为何说下辈子重新来过。她怨他到无法同他在一起,与他一起就要终日争吵。没办法说爱,恨又不纯粹, 翻旧账的同时不断写下新仇,拿着刀子互相捅进彼此的心口,就着血还会纠缠亲吻。 她不能让她的孩子长在这种环境中。也不想垂垂老矣,回望这一生时,想起他们年少曾在白山镇的榆树下一起雪落满头,笑着握住彼此的手,却最终在仇恨中蹉跎了百年光阴。 所以分开才能救他们彼此。 此事无关牧峙,不论她沦落到何种境地,都不能答应和他回宫。 答应牧峙去前线却很简单,她不可能一辈子做牧夫人,去前线正好是一个绝佳的机会,离开重重包围的牧府,离开牧峙。 只是没想到,结局竟如此惨烈。 第177章 谢临渊没戳破她醒来的事实,大概他也不知说什么。 他们已没什么好说。愤怒指责他越界,无情告诫她少想,隐藏在话语后的刺痛与不安。能说的都说尽千千万万遍,再吵也是重复之前的轮回。过去无力挽回,往后不堪设想,就现在这个无话可说的时刻,让彼此只静静待着,听春末川上的风无尽吹向南国。 郁卿坐在车里,凝视着烛火融化的蜡泪一颗颗滴落铜盘。 谢临渊抱臂站在车外,远看禁卫们划出草地,升起一丛丛火堆,飞灰扬到天星上。 - 出了敕勒川,树和山就多了。他们不走官道,马车不方便走山路,谢临渊又怕她拖着伤腿骑马难受,就命禁军绕远路。 车上摇晃温暖,她睡着又醒来时,已是白日了。侍卫端来热水,郁卿洗漱完,早膳用的不多。她躺在车上能吃多少?但谢临渊似是不满,不知从哪里砍树削出一架轮椅,要推郁卿出去吹风。 正好郁卿也闷得慌,随手取了一条红绸系在脑后发根,裹了件就要走。谢临渊盯着片刻,让她好好整理衣冠再出门。郁卿懒得费事,出去遛一圈不过两刻,还得绾一刻的头发,穿一刻的衣裳。回来她就要睡下,又得费劲拆头发解衣带。 谢临渊偏不准,拿过玉梳,扯开她系发的红绸,亲自上手。 她满头青丝不似从前枯燥结缠,滑得像一尾鱼,玉梳穿入发中,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落到尾端。 头发被他一缕缕分梳握在手中,郁卿手臂上寒毛直竖,无奈抢梳子:“我来吧。” 让陛下给她梳头总有种命不久矣的感觉。 谢临渊拍掉她的手:“再乱动就拧你脑袋。” 说得好像他真能拧似的。 梳完发髻,谢临渊又取来衣裳给她穿,半蹲在她身前,系衣带上的结扣。 郁卿懒得呛声,由他去了。他爱服侍她梳头穿衣就服侍,他拥有伺候她的自由。 侍卫将轮椅推来车后,郁卿被他抱下去放在轮椅上。 郁卿挪了挪身子,心中升起一种古怪的错位感。好像谢临渊才是该被推着走的人。 禁卫们远远看见陛下亲自推郁娘子出来,都纷纷低下头绕道而行,装作没看见。 远处有潺潺流水声,郁卿向水声处看。谢临渊好似读懂了她的思绪,转动轮椅,一直推到了小溪边。 日光穿过杉树,落在流水和鹅卵石上,闪动着粼粼光芒。 郁卿挑了许久,指着岸边一块比较白比较圆的石头说:“那块。” 谢临渊就走过去,弯腰俯身给她捡石头。 他格外好用。郁卿虚虚一指,遍地的石头,大大小小,他总能一次捡到她选中的那块。 一共捡了五颗,郁卿满意了,叫他拿过来。 郁卿仔细端详着每块石头,每一块都不太满意。正好瞧见溪中枯木上落着一只鸟,郁卿就起了点坏心思,拿石头丢枯木,想吓飞那只鸟儿。 然而她一连丢了三块,都差得很远。谢临渊伸手让她拿一颗来,他来打。郁卿可不答应,若若让谢临渊丢,鸟儿会被砸死。 郁卿让他将轮椅推到溪边,这回总算砸到了枯木。还剩最后一颗石子,她随手丢到溪中,噗通一声溅起水花,湿了谢临渊的下摆。 郁卿愣住,瞄向谢临渊。果不其然,他脸色不悦。 芦草村的后山上,有一湾潭水,离小院不远。郁卿曾推着林渊去潭边玩。她怕水,只敢蹲在岸边抠石头,林渊就静静坐在轮椅上等她。 郁卿蹲得腿麻,洗了手,扶着膝盖起身,看见林渊似乎在出神,于是抬起湿漉漉的手,弹他一脸水珠,然后哈哈大笑。 那时林渊双腿残疾,只能坐在轮椅上,没办法报复,阴着脸看她,冷冷道:“幼稚。” 郁卿就是幼稚,打湿手轮流弹他。林渊躲了几下,一把握住她的右手。郁卿抽不动,左手掬起一掊水,哗得洒向他。 林渊立刻后移了轮椅,水依然洒湿了他衣衫。 他脸色尤为不悦。郁卿也觉得她闹得过分了,低头绕着他胡搅蛮缠:“我错了我错,你快原谅我。这个水很干净,能直接饮,不脏的。” 好在林渊非常好哄,她凑近他的脸说了两句,林渊脸上的怒意就僵住,唇角禁不住上扬。郁卿打了一桶水,递给林渊拿着,两人一起回家烧饭去了。 郁卿撑着脑袋,忽然招招手,让谢临渊走过来。 谢临渊负手靠近,站在轮椅前道:“何事?” 郁卿抬起腿,一脚把他踹进水里! “……” 溪水也不算深,刚好没过他膝头。他龙袍迅速湿了大片。谢临渊犯愁地盯着郁卿:“又怎么惹你了?” 郁卿噗嗤一声笑了,拍着轮椅扶手道:“你捡的石头都不好看,溪底的更好看,你快给我在水里捡几块。” 谢临渊很生气,确信她在故意折腾。但他看着郁卿弯弯的笑眼,忽然怔在原地,上一次见她真心笑,是什么时候?她逃出宫之前?他教她吹鸟哨时? ……应该是她面对薛廷逸时。 最后一次朝他笑,是她前往随州城送信那天清晨。郁卿边回头,边跑出门,差点滑倒,林渊迅速扶住她,皱眉让她当心点。 第178章 郁卿羞窘不言,语带笑意挥挥手道:“那我——。” 他忽然浑身僵硬,上前一把抱住郁卿,打断她的话。 “……别去了。”他说。 为何不能跟他走。他会拼尽一切登临大位,那时她想要什么都有。做建宁王的姬妾有什么好?他的皇弟有什么值得她生死相随? 为何不选他? 林渊眼盲,看不见郁卿的笑脸,只能听见她小小的声音:“好多人看着呢,先放开。” 他从没真正见过,她朝他笑。 谢临渊不言,缓缓俯下身,在山溪里挑起圆石。郁卿喜欢白的圆的,或是颜色鲜艳的。 最终挑出了三颗,走上岸时他大半身都湿透了,衣衫上的水淌成一柱柱,落在地上。 郁卿去接石头,触碰到他冰冷刺骨的手指。那三块石头的确漂亮,她反复端详,比她曾经在芦草村捡的都漂亮。谢临渊就算捡石头都能捡到最完美的。 她本想当着他的面丢掉,但手心里的石头太圆润饱满莹白了,一点瑕疵都找不见。石头能有什么错呢? “走吧。”郁卿又拿起另一块黄色的卵石,上下左右翻看。 谢临渊推她向前走。郁卿喜欢的东西总是很随机,他在承香殿的梳妆台上堆满了各样首饰,珍珠玛瑙羊脂玉,西域的五色宝晶,南海的血红珊瑚,镜框是象牙雕的万里江山。 她却喜欢无名山溪里的鹅卵石。 回到营地,禁卫瞧见陛下浑身湿透的模样,以为有刺客来袭,立刻戒备。谢临渊并未解释,只是先去更衣,才回来抱郁卿上车。 他整得这般麻烦,郁卿看着都累,倒不如雇个侍婢来得划算。若有个侍婢,她立刻就踢谢临渊走开,每天早晚吃喝拉撒都由侍婢来服侍,让他做个名副其实的马夫。 禁军两日一扎营,郁卿坐在车上想睡就睡,倒没有感受。从朔州过来要翻过代山,终究还是得走一截官道。路上遇着了不少商队,有一行人明显是卖帛绢的,郁卿躺在车上无聊,想缝点布偶,就让谢临渊拦下他们,她要去买些花布。 商队头领见着这行人,哪会拒绝,毕恭毕敬取出最好的布匹,呈到郁卿面前。 “这些都是今年的新绢,京都最时兴纹案……” 郁卿听着他嗓音耳熟,得知他是随州籍贯,四处行商买卖布匹。 她怔怔望着那商人出神,半响后挑了几匹布,挥手让他走。 商贾道谢时,也抬头瞧了郁卿一眼,这一眼让他僵在原地:“郁……郁娘子?” 郁卿面不改色道:“你认错人了。” 商贾退下后,谢临渊立刻缠上来,靠近她身前逼问:“他是谁?你认识他?在白山镇就认识?” 郁卿也没隐瞒,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 “白山镇帛肆以前的少东家,姓名我忘了。” 谢临渊敏锐地察觉出不对劲:“他曾心悦你?他也配。区区一介走商……” 郁卿一巴掌捂住他的嘴。 谢临渊拽开:“相貌平平,整日风吹日晒颠簸。囊中羞涩,连一百抬妆奁都拿不出手,行商还得跑朔州,看来是家道中落了,比朕还差,这样还敢妄想与你再续前缘?” “行了行了。”郁卿推他,“人家好歹也帮我逃出过建宁王府。” 虽然建宁王攻来时,他立刻甩开了她的手。不过那也正常,她与这人没多少交集。话本子里见过几面就生死相随的感情,实在太虚假了。这人攀上城主娶了妻,还想纳她作妾呢。这些人还不都是爱她的容貌?就算牧峙娶她为妻,也只是看上她的脸罢了。自古美色能被钱财换到,为了金钱抛弃美色,都是正常的事,郁卿一向想得很开。 然而谢临渊一整天都阴着脸。郁卿也不理他,更有兴致摆弄新到的布料。 直到傍晚用膳时,他才低声道:“若我当年没让你送信……” 郁卿端着调羹里的汤愣住,顿觉好笑。如果她九死一生,即将重返京都,面临不胜则亡的夺位之战,临走前忽然发现自己的爱人,是血海深仇死敌的宠妾,还一直向她隐瞒身份。 估计她也会崩溃发疯。 所以他们之间从来都是无解的,走到今日,还提什么如果呢。 “没意义。”郁卿耸耸肩,继续喝汤,“劝你还是早点放下吧。” 谢临渊的指节攥得发白。 第75章 汪汪 “光说有何用, 你倒是告诉朕如何像你一样薄情寡义。”谢临渊盛了一碗奶蒸圆子,怼到她下巴底下。 郁卿被逗笑了:“你不是最擅长薄情寡义?” 谢临渊睨着她:“正好与朕天生一对。” 郁卿可不认:“我和狗无法凑对。” “……” “郁、卿。”谢临渊怒道,“你要骂到几时?” 或许是知道即将入关, 到潞州就要分道扬镳,郁卿愈发随心所欲:“狗皇帝狗皇帝狗狗狗狗狗——嘬嘬。” 最后还要嘬两声。 谢临渊额角生疼, 她目无君威不是一日两日了,他如今还能如何?但人皆有忍耐的限度。 “你真以为你能肆无忌惮?” 郁卿吃着奶蒸圆子。 奶味醇香, 圆子糯糯, 就像她的心一样软。 第179章 方才的确有点过分了,狗皇帝虽狗, 但至少也是皇帝, 好歹给他留几分面子。 她默默舀了勺圆子,放进他碗里:“给陛下赔罪。” 谢临渊怒意僵在脸上,看着碗中那颗盈润的圆子。 虽然他向来最讨厌吃甜食,尤其软叽叽的甜羹。 郁卿也想起来了,尴尬地要拿走他的碗:“舀错了。” 谢临渊立刻挪开, 让她抓了个空。 他目光发冷, 面不改色吃掉圆子。嚼动时眉心隐约皱了一下, 似是极不情愿。 郁卿心中竟然升起一股隐秘的愉悦。早知如此, 她就天天逼他吃齁甜的甜羹了,谁让他曾天天逼她学枯燥的祭天大典礼节呢? 当时他一定很爽吧? 谢临渊咽下去后,迅速饮了一盏茶漱口。那股子腻味还残留在齿间, 令他反胃。 郁卿又舀了一碗奶蒸圆子,还加了足足八勺桂花蜜进去。她搅了搅,尝了一口,露出满意的目光。 谢临渊嫌弃地盯着,无法想象那一勺有多甜腻。 紧接着, 郁卿放下勺,推动这碗齁甜至极的甜羹,推到他面前。 她眨眨眼:“嘬嘬。” 谢临渊脸上浮现前所未有的震怒,憋屈,冷意,混合成一股极强烈的视线。 郁卿与他对视片刻,收敛神色,装模作样吃起甜羹。 她端着银勺凑到淡粉的唇边,突然忍俊不禁,细小的虎牙尖若隐若现,最后噗的笑出声来。 这一抹笑再也藏不住,越来越明显,像升起的朝日,灿烂光芒难以忽视。笑声落在帐中,娓娓动听,又无比刺耳。 实在太好笑了,看他一脸吃了苍蝇的模样。 谢临渊坐在案前,一动不动。他原以为自己会怒不可遏,质问她还要侮辱他到几时,叫她滚出去。可抬起头,映入眼的是她晚霞般泛红的笑颜。 她笑起来时好似有热度,覆在他身上,蔓延到四肢百骸。那股怒意,便融入这片暖流中,最终汇聚在心口,烧成一种更灼热,更惊心动魄的火焰。 很久之前,他听过许多次这样笑声,多到他自己都数不清,久到他忘记郁卿也曾这样笑过。 寒冷陋室,他们都走投无路时,他拿着燧石,火光亮起的那一瞬间,她破涕为笑。 他削了一条不断的梨皮,她练了三四遍却一削就断,挠着脑袋偷笑。 榆树下,他们双手交握,共同为满头落雪惊笑出声。 那些笑声,起起伏伏,贯穿他与她年少相处时的点滴,多少低谷时他们曾一起笑,驱赶了命运压在眼前的阴云。让两条丧家之犬,忘记来历和去处,挤在不为人知的角落,一点点建造了属于他们自己的家。 时隔多年,回忆里的笑声依然没有褪色。一如此时此刻。它们串在一起,好似敕勒川上的素兰河,下一场雨来临时,就重新丰沛,从八年前流至今日。 隐藏在这些笑声下的某个念头,终于渐渐…… 复苏。 没有嫉恨挣扎发誓报复,不是打破尊严强行低头,也不是选我选他的不甘。 掌控与被掌控的博弈都消失了,这一切忽然没什么大不了的。他终于明白,他所求而不得的一切,只是想让此刻延续,直到天荒地老。 在这与世隔绝的方寸之地,即便向外百里,代山荒疏,亦无人见得。 他一生以至尊权势高筑的空中楼台,轰然落了地。 谢临渊的唇角渐渐弯起,哪怕明知她在嘲笑他。 “很好笑?”他挑眉问。 郁卿担心他发火吵起来,猛地摇摇头,试图强行憋住笑,唇角依然高高翘起。 谢临渊轻嗤一声。 他四指并拢,虎口弯出一个弧度,放在脸前,做出狼喙张合撕咬的动作。 轻如气声的嗓音,低低的,只在彼此间响起: “汪汪。” …… 郁卿双目圆睁,目瞪口呆,愣在原地。 然而谢临渊做完那个动作,就恢复了冷淡的脸,他的衣着仍然尊贵,容貌绮丽不改,如精雕细琢的寒冰。 那一声也消散在山风松涛中,抓不到一丝痕迹。 郁卿疑心自己听错了,搭配他的手势,却无法说服自己误解他的意思。 谢临渊另一只手抱臂,方才比狼喙的那只手,拾起玉壶提,添上杯中春茶。 氤氲白汽腾空而起,落下的茶水清泠泠,如她明净的眼眸,在白瓷杯中打了个旋儿。 郁卿陷在震惊中,久久不动,好似魂飞天外。 直到茶壶落在桌上,咚一声响,把她拉回帐中,郁卿才如大梦初醒。 她霍然起身,凑近谢临渊:“你再做一遍?” 他斜斜倚在座上,侧身给她夹了一卷金银间花云:“吃。” “你快再做一遍嘛!”郁卿百爪挠心,哪里还有心思吃饭,惊天动地的事情刚刚就在她面前发生。 谢临渊被别人魂穿了,还是中邪了? 可他并不回视她的目光,也不理会她的请求, 郁卿丢下筷子走过去,歪头细细观察他的神情。 第180章 “陛下?”她犹豫道,“你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吗?” 谢临渊长睫微动,有意忽视她近在咫尺的脸,再抬起眼皮时,眸底带了浓浓的警告:“再不吃,朕就叫人撤膳。” 郁卿还没吃饱,若有所思地坐回去,开始刨饭。 谢临渊给她布什么菜,她就吃什么。但那股子震惊依然残留在心间。她得去看看大夫,莫要被谢临渊吓得心动过速,变成心脏病了。 他还是凶一点,疯一点比较正常。 郁卿渐渐走神,唇角沾上甜羹的残痕也没注意,撤膳时,她还在思考谢临渊的天子尊严何在? 谢临渊啧了一声,拿帕巾胡乱擦拭她的嘴唇,还说:“礼仪都学到哪里去了,吃甜羹竟能吃到鼻子上,朕也是第一次见,下次脸埋进碗里吃算了。” 郁卿被擦得扭头不断躲避,胡乱推搡,忽然气不打一处来,扬手拍他一巴掌。 啪。 “……” 被打后,他果然安静多了。 - 禁军行到关内前,郁卿都没怎么和谢临渊说话。她在车中缝了一套身着北凉衣衫的布偶,想起承香殿中还有她的布偶,想问谢临渊能不能还给她,话到嘴边又闭上了。 那些都是她一针一线缝出来的,集齐各样制式衣衫的等比缩小版。随意丢了怎能不心疼? 但这一要一还间,就会产生不必要的交集。郁卿还是忍痛割爱了。 她安慰自己,照谢临渊的脾气,一怒之下早烧了,就像当年他砸了小院的一切。 她再缝一套吧。 禁军驻扎在城外,这晚郁卿睡在客栈里。她曾威胁谢临渊,入关就分道扬镳,谢临渊不知她倒底作何打算。她不提,他就不问。 若她一直不提,他就一直装不知道, 然而隔天他们要启程出客栈,郁卿吃着早膳,问:“还有几日到潞州?” “三日。” 郁卿眯起眼:“你不会在酝酿什么阴谋诡计吧?比如到了潞州把我打晕,带回京都。” 谢临渊在抽空看急报,闻言笑道:“你想这样,朕也可以依你。” “……”郁卿倾身过去锤他肩膀一下。 她可是因为谢临渊说不带她回宫,才答应和他同行的。 若他反悔,那她也反悔。 谢临渊问:“你到潞州什么打算。” 语气平静地像个普通熟人闲谈。 似是明白他不会再强迫她回宫,这段时日他们之间剑拔弩张的氛围也缓和了不少。郁卿淡淡道:“过正常人的生活啊,先赚点钱。” “然后?” “没想然后。”郁卿说,“哪能想那么远,走一步看一步。” 谢临渊想问什么,她其实知道,无非是试探她会不会成亲之类的。但经历过这么多事,年少时对结婚的美好向往已彻底熄灭,郁卿不想再嫁人了。但她又想要一个家人,相互扶持。成亲虽是最容易成家的方法,但也不是非得成亲,等她有钱了,抱养一个孩子吧。 谢临渊看她不咸不淡,不爱搭理他的模样,沉声道:“那易听雪?你今后就不想再见她一次了?” 郁卿心道他果然不安好心,还想哄骗她回京都。 随即她猛地清醒! 他说的是易听雪,不是薛廷逸。 什么叫今后不想再见她一次? “你不会动她了吧?”郁卿瞪大眼,紧张道,“你不要言而无信!” 谢临渊丢下急报,语气轻松,好似叙述一件不足为提的小事:“朕答应你不动薛廷逸,而不是易听雪。她假扮男子科考中举,欺君之罪,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郁卿猛地起身,凑过来拽住他的衣襟:“你把她怎么样了!” 谢临渊看到她终于有反应了,淡淡道:“依规矩处置。” “什么规矩?”郁卿晃他,“不要跟我打哑迷,” 谢临渊被她双手抵在胸前,还拽来拽去,唇角隐隐弯起:“欺君之罪,削去官职,打入奴籍,流放岭南。” 他好整以暇观察郁卿每一个表情。 郁卿脸上的紧张和怒意忽然平息,放开他前襟,后退一步,握住他的手臂。 谢临渊这么高一个人就被她拉到门口,随即郁卿打开客栈门,猛地踹了他一脚,把他踹出门外。 嘭的一声。 门甩上了,门板近在鼻尖。 谢临渊怔住片刻,似是不敢置信,飞速敲门:“开门。” “滚!!你一辈子都别来见我!我最恨的人就是你!我们从今日起就分道扬镳!” 谢临渊扶额,似是也没想到她会如此气愤。 “那朕就一直敲门。”他威胁。 门内不回答。 “朕踹门了!” 依然不回答。 谢临渊指节抵在门上:“行了。朕方才在逗你。朕没把易听雪流放岭南。” “我再信你一句话,你就天打雷劈!” “……” 谢临渊厉声解释道:“朕真没有!不仅没贬她,还提拔她任了户部侍郎!” 又沉默许久。 吱呀一声,双门对开一条缝。 郁卿胸膛起伏,扶门站在缝前,板着脸:“真没骗人?” 第181章 谢临渊强行挤进门缝,挤开她,堂而皇之登堂入室。 郁卿无语了。给三分颜色,狗皇帝就知道得寸进尺。郁卿蹦起来锤他脑壳顶:“道歉,快给我道歉!气死我了!” 谢临渊看她腿伤还没好全就乱蹦,只得低头俯身让她打得方便点。 “朕错了!行了吧。” “什么叫行了吧!” “朕错了!” 郁卿这才收手,气喘吁吁,瞪着他。谢临渊这嘴向来说不出什么好话,一辈子都改不了了。和他生气只能气死自己,让他得意。 人和狗生什么气? “为什么。”郁卿问,“她不是欺君之罪吗?你为何不罚反提。” 谢临渊嗤道,“只要办事不蠢,朕管她是男是女,还是条狗。” 这个逻辑,真得很谢临渊。 郁卿凉凉道:“可不是么,只要皇帝做得不蠢,管那龙椅上是不是条狗。” 谢临渊冷脸,一副活腻了的眼神看着她。片刻后别开眼,微微叹了口气,无奈地低下头,“走了。” 他还能怎么办?人是他请回来的,罚又罚不了,碰又碰不得,留不住又舍不得离开,还一逗就爆炸,只能当个祖宗伺候了。 第76章 透支一生所有 出了客栈, 暖融融的春风吹过脸颊,柳条温柔拂动。郁卿提议自己走出客栈,被谢临渊一票否决, 直接抱到了车上。 她很快消了气。易听雪没受伤,还升了官, 解了后顾之忧,为官还受天子认可。这是好事, 她何必与谢临渊计较? 这人就喜欢犯贱。她就不该信他的鬼话连篇。 比如说, 她这腿伤需日日换药,拆开纱布倒还好, 最难挨的是涂药一瞬间。冰凉、刺痛、痒麻, 像一群蚂蚁啃食伤口。每每郁卿看见他拉开存药的抽屉,就牙关紧咬,如等铡刀断头。 有次谢临渊拿着药膏坐到榻边,拉过她的脚踝,放在他腿上, 慢慢解开纱布, 似笑非笑地打量她皱成一团的脸, 忽然嘲讽道:“你真能睡, 连眼垢都睡出来了。” 郁卿霎时满脸通红,捂着眼睛擦了半天。 “还在。”谢临渊指着她右眼。 郁卿让他拿梳妆镜来,对镜一瞧, 一股恼火直冲头顶:“哪里有眼垢?你又骗我!” 就在此时,谢临渊唰的涂上药膏!抽开纱布一裹,慢慢打起结。 郁卿愣在原地,实在不知该说什么,想伸手拍他, 掌心突然被塞了一串糖霜山楂,还是去过核的。 谢临渊面无表情收拾完,坐回去继续看急报,好似无事发生。 “……”郁卿实在很想打他一顿。 换个人早提刀砍他一千遍了。她真是天底下最善良的前任,最温和的仇人。 “嘬嘬。”郁卿晃动着糖霜山楂串,好心和他讲,“你这样其实很被动。你付出再多,对方只会记得你很气人。” 谢临渊唇角抽动,似是不屑。这人实在太傲了,肆无忌惮一意孤行。居高位者的确需要一点独裁和霸权,但这一点放在恋爱上,却像灭顶之灾。 郁卿没企图改变他,只是有话直说,听不听是他的事。 车外马蹄哒哒,不为任何风景停留。郁卿不想再和他说话,拿起一本书挡住脸。 读书对她来说越来越容易,尤其是鬼怪杂谈。什么再嫁寡妇被前夫怨魂纠缠,那阴魂不散的亡夫还有点像谢临渊呢。 越靠近潞州,他们就越吵不起来,从前闹得不可开交,恨不得捅死对方,临近分别,却偏偏能心平气和说话了。 最后几日,谢临渊只是沉默地凝视着她。那沉默压制着一种翻涌的东西,好似火山即将喷发毁灭天地,又像潜伏野兽盯着猎物,难以用言语描述,令她坐立难安,以为他要反悔。 她鼓起勇气,转过眼和他对视,他就垂下眼睫,隐去那种情绪。 次数一多,郁卿也习惯了。只要他能控制住,她就不问。 远方云雾中,潞州城郭青色虚影若隐若现。郁卿一颗心七上八下,频频掀起帘角,车外人潮如水喧闹,车内的谢临渊沉默寡言。 马车最后停在城中最好的客栈后院。 车帘静垂,谢临渊手执书卷,一动不动。 郁卿微讶:“你不下?” 以往都是谢临渊先下,然后抱她下来,一路脚不沾地到客栈屋中。虽然她腿伤大好,已能自己行走。他偏硬说没好全,她也懒得争执。 谢临渊丢下书卷,不紧不慢,斟了一盏茶:“想让朕抱你下车?” 说出来就太怪了。 郁卿默默起身,在他的瞩目下掀开车帘。 夕阳如碎金,兜头洒入车厢。 明亮的光影模糊视线,郁卿不敢置信地皱起眉,看清帘外三丈垂首伫立的那人,缓缓瞪大眼睛,口中喃喃道: “……阿姐?” 红衣禁卫持守两侧,院中静得鸟不敢鸣。 郁卿却感觉耳畔轰隆隆作响。 礼节都抛到脑后了,她连滚带爬翻下车辕,飞奔向那浅绯官袍的熟悉身影,一把抱住她,头一次笑得连蹦带跳,欣喜若狂想尖叫,却立刻咬着嘴,改唤她:“——薛郎!!” 易听雪抹了一把眼泪,压着上扬的唇角,忽然佯怒道:“你真是……担心死我了!” 第182章 郁卿嘿嘿笑了两声,顺着她脊背,温声道:“第一次见咱们薛郎被气哭呢。” 易听雪吸了吸鼻子,也笑了:“俗话说得好,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郁卿猛地放开她,左右打量,阿姐看起来略瘦了点,脱去稚气,容貌更成熟,神情也更严肃坚毅,目光依然炯炯有神,依稀是当官的模样了。这一世易听雪与原著中骨瘦如柴,神志不清跳下城楼的结局大不相同。阿姐与她很不一样,有才能有抱负,风骨如竹。只要阿姐一日尚安,就证明她没白活一遭。 “我的薛郎,湖海胸襟,凌云壮志,而立之年就官至户部侍郎,多少英雄豪杰都难和你比肩。”她拉着易听雪的手,安慰道,“世上无事值得你伤心。” 易听雪目光复杂地望着她,她大概知晓郁卿这一路都发生了什么。若换成自己,她早就一死了之。陛下传唤她来潞州之时,她就想,若眼见着郁卿浑浑噩噩,她也不要这顶乌纱帽了,就偷偷带着郁卿跑。 但郁卿竟和从前无甚区别,甚至第一时间来宽慰她,实在令她愧怍。 二人执手相看,可苦了禁军众侍,尤其是杜航。恨不得跳上去分开两人的手。撞破郁娘子与前夫再续前缘,你侬我侬,而陛下就在五丈之外的车驾中,让他……情何以堪! 早在白山镇时,杜航就知道,求郁娘子的人如过江之鲫,甚至有媒人在医馆外大打出手,要说红颜祸水也不为过。这些日子,他都以为郁娘子有意与陛下重修旧好,今朝怎又扯上了薛廷逸! 易听雪拉着郁卿,引她去看准备好的房间。进楼时郁卿忽然回首,那车驾依然停在后院,锦绣车帘静垂,完完全全遮蔽了视线。 郁卿扭过头,与易听雪笑嘻嘻走进门,没再管了。 屋中的一切陈设她都满意,易听雪问她今后,郁卿也不清楚,既然到了潞州,她先逛逛看是否喜欢再打算去留。 这个答案让易听雪若有所思,提议她可以回京都开一家制衣铺子,京都富贵娘子多,好施展拳脚。如今易听雪的俸禄翻了数倍,足够买下一门二进的院落,再攒几年,换套三进的都有可能。她们一起住,互相照应,这不比天各一方好? 郁卿犹豫片刻,还是拒绝了,她不想再踏入京都的城门了,连想起京都城郭的轮廓,都会心烦。 即便易听雪所言,曾是她最憧憬的梦想。 梦寐以求又如何?她还曾觉得人生在世,一定要有人互相照应。否则哪天生病了,连个煎药熬粥,送她去医馆的人都没有。但走过这一路,竟有种光脚不怕穿鞋的无畏感。她什么都失去过一遍,亲情,梦想,爱情,自由,家,友情,名节,金钱,婚姻,道德,人性的底线……她反倒没什么好怕的。能有就有,没有也不求。 现在反而挺好,她今后都能平稳生活,不想那么多事。 反倒是易听雪,如今已成了户部侍郎。郁卿提醒她,朝官言行该多注意,不要因私事逗留在潞州太久。 “你莫担心。”易听雪低声道,“我奉谕旨办公,能待十日。” 郁卿听完也不说话,就点点头。易听雪不清楚她和陛下到底是什么状况,一提起就无动于衷了。两人既非你死我活,又非有意修好。 她暗中试探,郁卿神情平静,淡淡道:“我和他没法在一起的。” 易听雪本不懂,但转念一想,她要在官场行走,不可能真正和平恩侯在一起。郁卿无外物限身,那只有内心很介意。 于公她承认陛下文成武功,治国有术,于私她觉得陛下罪恶昭彰,因此她赞同郁卿的做法,想回京都她自然最高兴,想留在潞州,或是去其他地方,她都支持。 户部侍郎需宿在官驿,好在离此地不过半条街。两人待在房中说话到快亥时才分别。 郁卿吹灭烛台,跳到床上,抱着被褥翻滚一圈,睁眼看着床顶,似乎在等待什么。 不出片刻,门外就响起叩门声。 郁卿捂着眼睛无声叹息,他果然忍不住。她真是高看谢临渊了。 但她偏不应,屏息凝神装听不见。 半响后,门外传来他低声:“你还没睡。” 任谁被说破内心,也不会开心。郁卿冷着一张脸爬起身,给他开门:“还有什么事。” 谢临渊的容颜隐没在昏暗的屋中,只有隐约的月色在他黑眸里聚成一点亮。 他皱眉盯着郁卿,把她推进屋,冷冷道:“不穿衣裳就开门。” 那还不是你半夜来敲门?况且她穿了中衣,全须全尾。 郁卿抱臂回身,走到案前,想擦亮烛火,试了几次却发现火绒不慎沾了茶水,怎么都燃不起。 索性放下烛台,扭头道:“你说过,到潞州就分道扬镳,你若言而无信——” “卯时启程!”谢临渊揉着额角,似是不欲和她再吵,放缓了嗓音:“……明日就走。” 那算算就是三个时辰后了。 郁卿点点头,翻动墙上挂着的黄历,指着明日道:“宜安葬,入殓,移徙,出行。陛下,好日子啊。” 第183章 谢临渊怀疑她在咒他死,但走近相看,历书就是那样写的。但她想咒他死,也在意料之中。 “郁卿……”谢临渊侧过脸,视线躲闪,有意避开她。 郁卿立刻打断:“你该回去了。” 窗外还有晚归书生们满街履声,大笑而过,渐行渐远,唯留下柳枝映在窗纸上的虚影,无声摇曳。夜里静得难挨,连风声都没有,致使她都能听见谢临渊攥紧指节的微响。 “你还在这里做什么?”郁卿硬下嗓音,抬头直视他的脸。 谢临渊不动,阴恻恻盯着床幔拖地的尾端。 郁卿叹气,指着门外:“我放你进来,是因为你会出去。” 谢临渊抬眸,飞速瞥她一眼。 只这一眼,郁卿就看懂他眼底饱含的意图,气得不敢置信,推他:“你想得美!” 他低头皱眉注视着她,一声不吭,被她连推带搡到门边,也没还手。 这么高一个人,推起来费劲极了,累得郁卿手腕酸痛,气喘吁吁,扬起头瞪他,看见他那峻峭挺拔的鼻梁骨,真想打一拳上去。 郁卿歇了两息,没冲动行事,但又忍不下这口气,抬腿踹了他一脚。 这一脚似被误作隐晦的暗讯,谢临渊握住她的肩头,俯身立刻吻了上去。他身上的气息铺天盖地裹住她,郁卿的质问几欲出声,被他趁机撬开齿关吞掉话语。唇齿间交缠得又急又密,郁卿脑中空白了数息,一口咬在他薄唇的边缘。她铆足了劲地咬,细白的牙尖都在发抖。谢临渊任她报复毫不反击,唯更用力地紧紧抱住她。好借这一刻,让她能与他不分彼此,没有间隙地嵌合。 血气瞬间被戳破,流荡在嗅觉和味觉中。 郁卿松了口,示威般看着他的眼睛,月光薄弱,谢临渊眸底晦暗不明。郁卿猛地推他,他并不抵抗,只是绝不松手,带着她随他的脚步而动。 嘭的一声,谢临渊被她重重推到门板上。他微微喘着,唇角淌着被她刚刚咬出的血,俯首视线与她胶粘在一起。 一息,两息,没有数到五,突然又拦起她的腰,重新吻上来。 郁卿颤抖地按着门,手肘压在他坚硬的锁骨上,膈得臂间软肉发麻。她得踮着脚尖,脖子还仰得酸痛,而谢临渊只是倚靠着门,微微垂首吻着她的舌尖,就搅得她上气不接下气。 她立刻狠狠咬了他一口,在同样的伤口处。谢临渊与她纠缠的节奏一滞,含住她翘起的唇珠,同时屈起一条腿,缓缓抵开她的膝盖。郁卿本就用脚尖着地,被他轻轻使力就重心失控。他立刻抱住她软倒歪斜的身体,弯起的腿撑在身后的门板上,让她骑坐在他的右腿上,双手撑在他胸膛。郁卿有隐隐往下滑的趋势,拽得他衣衫发皱,前襟松开。谢临渊将手臂完全横跨过她左肩右背,另一只手按着她尾骨,让她上身的重量卸力在他的手臂上,剩下一半坐在他腿上。这才放开她的唇尖,续接方才未完的纠缠。 终于不必自己使力,郁卿双手叉住他的脖颈,将他的头也抵在门板上,一口咬住他来追逐的舌,却被他轻易地滑走,又铤而走险地重回阵地,细细摩挲她的虎牙尖尖。 就在此时,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郁卿瞬间清醒,后仰要离开,被谢临渊立刻按了回去。 “卿妹?”易听雪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你可睡了?” 郁卿瞳孔骤缩,猛地后仰,伸手捂住谢临渊的双唇。 她心脏几乎要跳到喉咙口,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浑身冷汗直冒。 易听雪的声音放轻了:“我就是给你拿个火绒,咱们说话时茶打翻了,那个火绒湿透了。” 郁卿的视线移到桌前,不知自己该出声还是不出声。若夜里她要点烛台,的确不方便。 掌心隐约掠过温热痒意,郁卿浑身一激灵,扭头对上谢临渊含笑的眼眸,顿时无语。 她双唇无声张合:住!口! 谢临渊眼中的笑意更明显了,他靠着门板,微微仰起脖颈,眼角甚至还溢出一丝得意。 但郁卿又不敢放手,害怕他不要脸地故意出声。她绝不能让阿姐看见谢临渊半夜在她房中,两人还手脚缠绕,唇角沾血,衣衫皱乱,鬓发不整的模样。 她该怎么解释?她和谢临渊互相报复,于是半夜猛咬对方的嘴到出血? 实在太荒谬! 虽然事实的确如此。正常人接吻哪有先吵一架,再连踢带踹,你攻我防,次次咬得满嘴血? 郁卿脑中一片混乱,好在谢临渊明天就要走了。只要他不被人发现,她今后就忘了这件事,当没发生过。他不要脸,她还要脸。于是郁卿更发狠捂住他的嘴。 谢临渊抱着郁卿,一动不动观看她变换莫测的表情,几乎忍不住想笑出声,却被她立刻捂得严严实实。她的手柔软小巧,很注意地不捂着他的鼻子,只捂嘴。她再使劲也不会痛,就像她一口咬破他的唇边,只留下一道小小的伤口,远不及他从小到大受过任何伤的十分之一。 但她觉得见血的事都十分凶残。 郁卿和他很不一样,是个用力一点,就会受伤的人。他只有放手,才能稍稍接近她。 第184章 谢临渊缓缓收紧双臂,让郁卿靠得更近,使她的鼻尖几乎贴在他的脸颊边,她有意压抑的呼吸吹拂在他脖颈,近得他几乎能用皮肤感受到她紊乱的心跳。 谢临渊咽了咽。 屋内沉默着。 易听雪确定郁卿已经睡了,便将火绒放在屋外的小台上,回官驿了。 听见脚步声渐渐走远,郁卿浑身脱力,连捂他嘴的劲儿都没了。 郁卿垂下额头,大口喘息,缓和着过速的心跳。这一夜实在太过刺激了,她承受的能力有限,让她歇一下。 谢临渊的胸腔在隐隐颤动。她很确定,他在暗中笑她。 但抬起头,他却面无表情打量着她,语气淡淡道:“看什么?” 这人装什么装! 郁卿抬不动手,歪起脑袋,一个头槌顶上去。 邦! 谢临渊忽然哈哈大笑,眼眸中盈满笑意和柔情,一把将她抱得更高,跨在他腰际,凑近在她侧脸上亲了亲。 郁卿彻底懵了,他是不是撞得脑子傻掉了,还是又犯疯病了。 这种神经病暴君的笑点莫名其妙,笑着笑着,还会突然拔刀削别人脑袋,她不敢赌。 郁卿推他,想从他身上蹿下来。谢临渊胡搅蛮缠,她伸手推他,就顺势拽过去环住他脖颈。她锤他,他就拉过她的手蹭一下。她恼羞成怒挠他脸,他就顺势咬住她的手指,抬眼看她。 郁卿触电一般,猛地缩回手。 谢临渊笑了下,探头过来,长睫半遮着眼眸,贴面哑声问:“朕再让你咬回来十口,够么?” 他双唇几乎挨在她的唇尖上,说完就立刻吻住她。深深而入,绵长又毫无保留。 方才一通胡闹,他唇齿的触感终于变得滚烫,郁卿意识到不对劲,不仅是亲吻,还有别处的,实在是太过明显难以忽视,她也不是未经 人事,自然懂得。 可一开始他们分明没想这样。 她后知后觉地发现,她可能,着了谢临渊的道。 郁卿气得锤他,狠狠咬他一口,松开嘴骂他:“你想得美!” 谢临渊恼怒道:“朕又不碰你!” 郁卿邦的敲他:“那你这种算什么!” 谢临渊深吸一口气,避开她视线,沉默半响,皱着眉低声:“朕又不是有意的。” 他是正常男子,和夫人亲了近一刻,怎会没有半点异常。 郁卿信他个鬼,立刻蹦下来,推门要赶他走。 谢临渊立刻将她拦腰拽回来,翻身将她压在墙边,不欲罢休:“还剩十下,上次没出血不算。” “……” 那他明天还不得满嘴伤口上路? 哪有人要求别人把他咬出血的,她又不是狗。 郁卿摆手:“你能不能搞清楚自己的身份,你明天就要上路,咱们已经分道扬镳了!” “明早才分。”谢临渊忽然靠过来,双手捧住她的脸抬起,“还剩三个时辰,快点……” 他话没说完,立刻吻下来。 每次郁卿觉得谢临渊完全疯了,都会在下次发现,这人还能更疯。 可能是知晓未来无望,所以愈发肆无忌惮,今夜就要透支一生所有的吻。 第77章 一切终于结束了 从前她就知道, 谢临渊一旦和她亲上就反反复复,无休无止。一沾上就恨不得永远别分开了。行榻上之事更是如此,不论如何他们今天都不能到床上, 照他那样,时间根本不够, 还不得折腾到明天中午去。事后他肯定会留下照顾她,一伺候就是三天。万一又着了他的道, 被伺候到榻上去, 那可真叫没完没了。她还不了解这人得寸进尺的本性吗? 当年那个恪守礼节的林渊去哪了?她那青涩美好本想延续一生的初恋,都被这个不知廉耻的狗男人毁了!真怀疑谢临渊是不是魂穿了林渊。 郁卿报复性地咬上去, 一口就见血。 “还剩九下。”谢临渊闷笑几声, 微微抬眸。郁卿靠在墙边,视线被他的阴影完全遮蔽,也被他的身躯密不透风地环绕。他最爱这种完全笼罩她,让她逃脱不开,只面对他, 只看着他一人的境地。 郁卿在他开始下一轮之前, 抢先骂他:“什么九下!当上皇帝后就彻底抛弃廉耻了!” 谢临渊还认真思考片刻:“我曾有礼义廉耻这种玩意?我怎不知。” 郁卿强烈抗议, 给他举出好多例子。林渊和她同床共枕一整年, 只轻轻抱过她,从不动手动脚。林渊在她沐浴时一定转过身,哪怕他眼盲看不见。有次她发高烧, 林渊给她擦身体,都只擦领口以上,碰到她衣带都会立刻缩回手。现在谢临渊解她衣结那叫一个行云流水的熟练。 他听了半天,缓缓抱住郁卿,在她耳畔幽幽道:“原来记得这么清楚, 不是说都忘了?” “要不是你这个登徒子,我能想起来吗?”郁卿恼羞成怒,拍他一巴掌。 谢临渊鼻尖抵着她鼻尖,露出一个恶劣的笑:“可你当年怎么对我的?” 郁卿愣了愣:“怎么?” 她可没反反复复做这种事。 谢临渊若有所思地望着她:“你真忘了?” 第185章 郁卿满脸茫然,谢临渊冷笑一声,握住她的手,拉到他侧腹上按住,低低道:“你捏这里的时候,怎么就没想起礼义廉耻四个字。” 轰的一声,郁卿脑海如被响雷炸开。脸皮耳尖脖颈泛起滚烫红潮,像煮熟的虾子,忍不住蜷缩。 记忆伴随他低沉的嗓音苏醒。 那时二人刚认识不久,林渊浑身是伤,尤其双腿膝上可见森森白骨。他夜夜高烧不退,这个时代感染就会死,郁卿担惊受怕地烧好水,听他讲如何清洗伤口。 郁卿自小长在和平现代,哪见过这么可怕的伤势,看一眼都不敢。第一次包扎更是手忙脚乱。但就算她做错,林渊也不会呼痛,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只压着嗓音提醒她还需注意什么。 郁卿的紧张渐渐缓和,很快就上手了。雪停后,她上镇里找了大夫。大夫看见林渊,也感叹从没见过这么硬的命,他能挺过来完全是奇迹。 一日复一日,郁卿习惯性地烧好水给他擦身体,终于不再被狰狞的血道吓得手抖,她轻轻摸了摸他腹部最严重的剑伤,血痂脱落,只余一指淡红痕迹。 “你伤口愈合的速度好快啊。”她惊喜感叹道。 林渊不知为何没有言语。 她轻柔的呼吸拂过他的皮肤,手中温热的湿布在他掀起衣衫的下磨蹭,又轻描淡写地转去另一边。她灵巧地跳上床,半个身子越过他,一手撑在他的肋边,另一只手不断拨开他的衣襟。她哼着愉快的小调,马尾晃动的发尖扫过他腰际,带起一线酥麻痒意。 他无法遏制浑身上下的战栗,恨透了无能为力,像个废物一样躺在这里,事事都要依赖郁卿。更恨他最狼狈的模样,被郁卿毫无保留地看进眼里。 郁卿手腕忽地被他握住,林渊平声道:“给我。” “不行。”她抽走手,“你怎么能分辨出哪些伤口能擦,哪些要避开?” 她嘀咕了片刻,打量了一遍他身上伤口。这一眼不仅看尽那些伤痕,更看到了之前不曾注意过的事。 他有一具矫健利落,线条轮廓分明的身躯。在战场拼杀了三年,已丝毫没有单薄斯文的模样。从平阔的肩线,到饱满起伏的胸膛,湿帕上的水珠沿着他腰线滚落,留下一行晶亮的水痕。 郁卿年纪小,看得脑袋发懵,不懂这种紧张的感觉从何而来。她默默拿起帕巾在水中淘捭拧干,留下满室潮湿的水声,又来擦的时候,只感觉她的脸也发烫,手下的身躯也发烫。 她忽然明白,林渊不仅脸长得非常好看,身体也特别好看。但又不适合用风流英俊潇洒之类的的词来形容,林渊更美,美得有种野性难驯的攻击性,让她不敢直视,又忍不住不看。 那时她不懂,这种感觉叫诱惑。 郁卿避开伤口,擦到他侧腹。他侧腹和她长得不像,怎么一道一道的……她好奇那是肋骨还是肌肉,鬼使神差伸手确认了一下。 两人同时沉默了。 郁卿意识到她做了什么,顿时万分后悔,诚恳地向林渊道歉,说她把那片肌肉当成了肋骨,她没有轻薄欺负他的意思。 林渊抿唇不言,面上还残余着震惊。他从没想过被郁卿突然捏了一把腰。她瘦小又胆怯,如兔子一般受惊就缩成团,却时常做出放浪形骸的事。 郁卿不停解释,越描越黑,最后十分难为情地蹲在床边。 林渊无话可说,看她消沉模样,皱眉道:“我又没责怪你。” 郁卿眼睛瞬间亮了:“真的?” “你当我说假话?” 伤总有好全的一日,不用给林渊清理伤口后,她就渐渐忘了这些事。 郁卿闭着眼,恨不得穿越回去,把那些时光都删掉。 谢临渊依然恬不知耻地在她耳畔提醒:“后来你借着擦伤口的名义,还摸了何处,我可从没指责你半句。” 还摸过何处? 郁卿忽然想起来,好像还碰过一点点胸膛,腹肌,腰线,背上,手臂。没有下面! “那都不是摸,是纯属好奇!”郁卿磕磕巴巴辩解,“我那时候还小,你又是男子,和我长得不一样,我好奇不是很正常么……” 她是真没别的意思。 谢临渊似有似无嗯了声,按着她的手,凉凉看着她:“现在还好奇么?” 郁卿静了片刻,羞愤抽出手:“贼心不死!出去……回你屋去!” “朕没说要碰你。”谢临渊皱眉制住她的手臂,握住她双腕,将她连拖带抱,放到桌案上坐下。 郁卿脸上还发烫,别过头去蹬他:“走走走!” 谢临渊拉过她的手,放在他腰间九环蹀躞带的金扣上,嗤笑:“但你可以碰朕。” “厚颜无耻!!” 她的手指被他的叠住,轻轻掰动抽开,清脆的响声,腰带应声滑落。 谢临渊又引她解开他肩头领纽,腰上襟纽,从外衣深入内襟,放在他腰际,缓缓带着她向上摸到胸前,亲自领着她,继续做八年前未完的事,让她享受当年好奇但羞于触碰的线条。 指下他皮肤灼热的触感,让郁卿颤抖,怕得想抽开,却被他坚定地握住。 第186章 窗外的柳影都暗淡,长夜悄无声息到了最深处。 她眼瞳颤抖,抬起长睫与他对上。 视线交汇处,谢临渊望着她的目光逐渐深沉晦涩。 微光在他双眸中闪动,竟好似流泪。 他慢慢俯下身,发丝垂落在她侧脸。 另一只手臂撑在她身后的桌案上,半环着她,双唇又覆上来,冰凉似水。 指尖的触碰不断,唇间的纠缠不休,郁卿本就困得不清醒,如今神思更是被搅得沉沉浮浮。她已经没心气儿咬他了,只盼过会儿他疲乏了自行放开。已不知亲了多少回,谢临渊渐渐又坐到桌边的凳子上,将她横抱进怀里。 交缠也从一开始的你争我夺,终于走向了温和缠绵,像是情人间真正的吻。 直到更夫打梆子的声音提醒郁卿,已是五更天,她与他胡闹了近两个时辰。他们的关系实在太荒唐,纠缠时刀尖对麦芒,绝不肯好好说半句话,只有确定要分离,才能松弛下来,导致她也过分松懈。好在无论如何,再有一个时辰,这一夜乃至这一生的纠葛就无人记得。再来就下辈子相聚吧。 不知过了多久,她困得反应迟缓,谢临渊笑了一下,也停下来,就静静抱着她,纹丝不动,坐在后半夜里。 晨星从东方升起,昭示着太阳将随之而来。可明日,明日他将如何挨过呢?谢临渊也不清楚。 若他强行留在郁卿身边,只会逼她立刻逃走。唯有离开她,她才会开心。 他还清楚地记得,郁卿曾对他说:“不论你做什么,我都愿与你一起。” 那时芦草村的雪落了一丈高。信鸦送来父皇病重,建宁王的势力扩展至江南东道的消息。而他双目失明,腿伤未愈,一年多的时间,忠部身死,无数朝臣向建宁王倒戈。他回去,更是九死一生。 郁卿跟着他,只会被连累。她又呆又笨,每天只盼着拿粟米喂他的信鸦,上树摘安息香熏衣裳。 他不能让她卷入朝堂争斗中。她经常拿他的话当耳旁风,谁知到了京都,会不会被世家利用,在错综复杂的迷局里和他离心?他不能赌。除非她事事都听他的,只听他一人的才好。 若他留下来,和她做一对平凡夫妻呢? 有朝一日建宁王登基,只会轻而易举杀了他们,他一个残废,又能带郁卿逃到何处?以他皇弟的秉性,定会用世间最残酷的法子折辱郁卿,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见过太多次了。 所以他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踩着尸山枯骨,弑父屠兄囚禁母后,在一场又一场血腥杀戮中走至太元殿唯一的座上。让天下尽在他掌控中,好换得她躺在午后的阳光里懒洋洋打盹,指着檐上灰雀,让他挨个给它们取名。 也就是从这一刻起,他从林渊变成了谢临渊,并且永远无法回头了。 时至今日他也忘记林渊究竟是什么样,但他清楚,林渊绝非什么恪守礼节的人,他只是眼盲又残疾,尚未登顶前,不确定自己能否给她未来,所以不会提什么娶她的承诺,也绝不做越界的事。若他在夺位中落败,她还要过完一生。 但若他胜了,郁卿只能是他的。 …… 第二日卯时,郁卿竟醒了。她从床上直起身,发现自己躺在外侧,内侧的床褥平整,谢临渊并没有上她的床。 天蒙蒙亮,院中又整齐的步履盔甲声。郁卿披上外裳,来到窗边,悄悄打开一侧窗缝。 清晨的湿气铺面而来,楼下院中,一个红衣禁军正和谢临渊禀事。他背对着窗,微微颔首。 郁卿倚在窗棂上看着。 禁卫走到车边恭请陛下上车驾。 谢临渊顿住脚步,忽然道:“还有何事。” 晨光浮动,院中绿柳映着金辉,他衣上金色龙纹格外耀眼。 他没有回身,但郁卿知道,他是对她说的。 郁卿本想对他说另一件事,但话到嘴边,还是心狠占据上风。 “请你遵守承诺,别来纠缠我。”郁卿淡淡道,“这辈子我不想再见你了。” 谢临渊伫立在原地许久,静默如石像。 良久,他垂首道:“好。” 郁卿没有回答。 马车伴随着红衣禁军离开视线。她关上窗下楼,客栈的小二笑着向她打招呼,郁卿也回以淡淡微笑。 她站在院口,远望着那一行人朝着东方城门而去,渐渐消失在视线中。 一轮红日冉冉升起,灿烂金阳照到她脸上,暖意驱走彻夜不眠的疲惫。 这一切终于结束,从八年前到此刻,就像一场大梦,她在今早醒来,发现自己能开始新的人生了。 郁卿唇角缓缓扬起,长舒一口气。 清晨的料峭寒风,吹得她打了个冷颤,心里却平白多了几分真实感。 回到客栈屋中,易听雪来找她,惊讶于陛下已经离开的事:“陛下今日生辰,我还按规矩备了礼,只好让人捎去宫中了。” 郁卿似乎在出神。 “你没想起来?”易听雪尴尬道。 “昨晚翻黄历时想起的。”郁卿指着墙。那薄纸印着的宜事二字上,还留下指甲划的一道凹痕。 第187章 她真是这世上最心软的前任,居然纵容他胡闹了一整晚。 易听雪带她吃了早饭,就去办事。郁卿回到客栈,掌柜告知她,她这间房已经被同行的郎君买下,郁卿若想卖回换钱,或一直住在此处都可。 这间客栈属潞州城中顶尖,屋中陈设皆比寻常百姓家精细,不必发愁打扫收拾,一日三餐都能送到房中。 郁卿问花了多少银子,掌柜说了个数,大概是她石城裁缝铺子二十年的营收。 当皇帝真的很有钱。 郁卿打听了一番,潞州城及下辖镇中的大小制衣铺子都是余家名下产业。管事瞧她手艺明显是京都来的,很快就答应要她,安排给一位年长的孙娘子打下手。 孙娘子专门给城中贵夫人和富家娘子们做衣裳。刚见面时,她以为郁卿年轻漂亮出来做工,是家中遭了难。后来才得知,她已不是十六七岁的娘子,嫁过人又离了,父母也不在人世。 这与孙娘子的经历有几分相似,她年轻时也有和睦一家人,但公公丈夫儿子相继死在战场上,闺女远嫁后,只有逢年过节来往书信。她告诫郁卿,吃饭的手艺绝不能生,像她们这样的孤苦伶仃的人,一是多攒钱,二是谨慎抱养孩子,免得养出白眼狼。 几日后,郁卿看见了平恩侯。 他来接易听雪回京都去。 上次见到平恩侯,还是在宫中,平恩侯在袖中悄悄给她比手势让她自杀,令她当场崩溃,和谢临渊吵起来,威胁他要么放她走,要么杀了她。 平恩侯想起往事,也自知理亏,被易听雪瞪了一眼,尴尬地向郁卿赔罪。 郁卿不想计较,她既然和谢临渊彻底分开,再多的恩怨情仇就让它们过去吧。若再要纠结,那真是冤冤相报何时了。 她笑道:“没关系,我能逃出平州大营,侯爷派来的死士的确帮了大忙,功过相抵。” 易听雪觉得她太大度了,郁卿向来能忘就忘,绝不纠缠。于是自己背地里又骂了平恩侯一顿。 二人走前,郁卿给他们践行。此番离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平恩侯也暗中劝郁卿,可以回到京都,背靠户部侍郎,开个裁缝铺子。 郁卿犹豫道:“我的手艺放在京都之外尚可,进了京都,实在撑不起一家铺子。” 平恩侯思忖片刻:“若我能将你安排进尚衣局织造学习呢?” 那不就半个脚进宫了? 郁卿心动他们的制衣手艺,但想到要离谢临渊很近,就拒绝了。 平恩侯叹了口气,看出她不想回京,就不再劝。 回去的马车上,易听雪问他:“依你看,陛下这次可真放手了?” 平恩侯笃定道:“绝不会。郁娘子就算去世,陛下也会追过去。” 易听雪皱眉,“可我看陛下走得挺决绝,没吵没闹,像是都放手了。” 平恩侯想到他出京前,看见的陛下,无奈叹息道:“不放手但不会纠缠,只是自我折磨罢了。” - 潞州城中,郁卿的日子过得格外满意,孙娘子对她不错,虽然忙碌,管事从不克扣工钱。每天下了工,就和铺子里的娘子们去吃潞州的烧肉卷饼,春合菜,外皮金黄酥脆的煎包。 她到处打听,有谁家在卖院子。郁卿觉得潞州不错,也懒得挪窝,打算就住在这里。 初夏过后,城中贵女们开始订薄款的纱衣。郁卿跟着孙娘子上门量体裁衣,年轻娘子们挑起料子款式来,往往没个头,出府已是晚上。 孙娘子瞧了眼天色,问她家住何处,郁卿不好说住白鹭客栈,就指了指那边的方向笑道:“走个三刻就到了。” “那还挺远,不若先来我家吃个粥再走。” 郁卿的确饿了,就挽着孙娘子的手臂一起去。 刚进了院门,就有一个年轻干瘦的男子迎上来,见了孙娘子嬉皮笑脸喊娘,问她要钱。 孙娘子抱歉地瞧了郁卿一眼,让她先在门外待一会儿,扭头与这人理论起来,大声要他滚。 这泼皮无赖自称是她的干儿子,几句话说不对,就撸起袖子要打孙娘子。 夜深了,巷中左右都无人,家家户户紧闭。 郁卿站在门外,听见孙娘子的呼痛声,赶忙走进去。 男子根本没将郁卿看在眼里,一把抓住孙娘子腰间荷包。孙娘子不松手,他抬手就要打干娘,下一刻被利刃猛地扎透手背。 霎时血流如注,他惨叫一声,跌坐在地,瞪着面前持刀行凶的年轻小娘子。 郁卿提着滴血的短刃,皱眉道:“再来我就割了你的喉咙!” 那无赖定睛一看,她手中匕首刃尖锋利,刃柄磨得光润,是常年贴身杀人的刀,而非切菜切肉的刀。她神情不似第一次见血,言语也如此狠毒,定是个杀过人的逃犯。 “你……你等着!”他捂着手,恐惧地后退,“我这就报官!” 郁卿沉默片刻,道:“那你报吧,我看谁会被抓起来。” 那无赖看她这般淡定,一时也说不清她身后到底有没有依仗。思前想后更惊惧不已,捂着手跑了,留下满地的血花。 郁卿这才露出余惊,双手颤抖,靠在门板上。 第188章 而孙娘子早就吓呆了,没想郁卿平时说话软和像在撒娇,做事温温柔柔,为娘子们挑衣裳从来都耐心极了,却能提着匕首给男人一刀,绝不是好欺负的善茬。 孙娘子将她扶起来,给她倒了碗凉茶,让她快跑,万一她干儿子报官,她就麻烦了。 郁卿喝完茶,平静了许多,摆手道:“你干儿子明显欺软怕硬,不论报不报官,只要狠狠教训过一次,今后他绝不敢再来了。” 果然如她所料,那无赖既没有报官,也没有再招惹孙娘子。有次郁卿在大街上偶遇他,他瞧见郁卿,吓得脸色煞白,扭头就跑。 经此事后,孙娘子再也不敢看轻郁卿,有难决断的事,甚至还会来问她的想法。 郁卿也难说,她不是阅历丰富,只是在一次次险境中,学会了硬碰硬来保护自己。若当年她有这等勇气,也不会被织坊的管事天天欺负了。 过了三个月,郁卿终于找到一间小院。她立刻卖了白鹭客栈的客房搬进来。前主人留下的桌椅床凳,郁卿也一并收了。她不着急置办,喜欢慢慢精挑细选一些最心仪的家具,然后用个二三十年。 这一折腾就到了秋天。郁卿收到易听雪的来信,刘大夫咳症严重,刘白英大哥一家带他离开石城,来京都问医,这两日他身子已有好转。 易听雪问郁卿,要不要来京都一趟,见见刘大夫。 信后还附着一张纸,是阿珠问候她是否安康,她想姑姑了。小小的字生涩秀气,郁卿想起那个凑在她身边,看她缝衣衫的小女孩,忽然眼眶发酸。 她一时拿不准该不该去,刘大夫年岁已高,若她这次不去,会不会就此错过了? 那她定会终生抱憾。 她夜里想得辗转反侧,睡不着觉。 过两日正是重阳节,满城秋菊金灿灿,人们插茱萸时,郁卿站在边上,顿时心中有些惆怅。 隔壁卖煎包的叶娘子见她又来照顾生意,笑着问她:“重阳那日要回乡否?” 郁卿犹豫片刻,低头道:“我有家无乡。” 能容身的院子倒是有了,但记挂的人都远在天边。 叶娘子性情豪爽好客,安慰她道:“那不若来我乡里做客,就在旁边镇子上,一日路程,此时正是采菌子的好时候,漫山遍野的,煮汤可鲜美。咱们一去一回啊,也就三日,还有好些个同乡娘子一道,好几个你也认得,就是四娘她们。” 郁卿经常来叶娘子摊上吃煎包,两人很是相熟。 她犹豫片刻,就答应了。与其闷在家中一人沉思,不若跟叶娘子去散心,她来潞州后,还没到周围镇上逛逛。说不定游玩一圈,就想通了。 至于裁缝铺那边,她请个假就好了。 郁卿让孙娘子帮忙打掩护,收拾包袱和叶娘子一道开开心心去踏秋。 她走的第一日,有位老主顾遣了婢子进裁缝铺,点名要郁卿来做衣裳,是个急单,让郁卿现在就来。 这段时间有些富贵人家的娘子喜欢郁卿长得漂亮,说话好听,口风严不多事,手艺还不错,就爱找她做衣裳。 孙娘子断不会做抢客的事,但这次郁卿的确不在铺中,同婢子急忙解释:“她生了场病,由我来做吧。” 婢子说:“你莫怨我,是我家娘子真的急,她就算病了,剪子总拿得动吧?” 孙娘子只好添油加醋:“是急病,已经躺了一整日了,针都拿不动。” 在场的娘子们也面露讶异,本以为是个小病,没想到竟病成这般。 这消息很传到了裁缝铺外的商贩嘴里。郁娘子生得漂亮,为人和善,还经常照顾他们生意,大家都认得她。 其中那个卖汤饼的小二一愣,在纸上记下她急病卧床不起的事,迅速让人盖上一等急报,送回京都。 第78章 怎么当朝天子你竟然…… 谢临渊回京都后, 即刻命人从诏狱提调裴左丞。 年迈的裴相跪在殿上,再也没有陛下赐座,枯木般的双腿颤抖, 一炷香都跪不住了。 座上天子冷眼瞧着,待他扑倒在地, 颤声哀叹:“陛下荒唐!竟为一臣妻覆灭裴氏!古有幽王为褒姒一笑,燃烽火戏诸侯, 国之将亡, 岂因一介妇人?乃陛下甚宠之甚,行太多不可为之事!” 谢临渊听完, 不屑道:“裴相年迈糊涂, 朕当初为何在李、裴二家中,赐了你裴家立后诏书?” 一番话点醒裴左丞,思绪回到陛下初初登基那年。裴氏与李氏争抢后位,陛下表面作壁上观,私下常来与他观荷, 他次次命裴以菱来斟茶, 陛下从来不饮一口。裴左丞被后位荣华冲昏头脑, 并未放在心上, 还叮嘱裴以菱切莫再幼稚,今后要母仪天下。 裴以菱向他保证:“旧事早忘了,天下至尊无人可比, 入宫后我定会叫李氏向裴氏屈服。” 这些年李氏的确节节败落,六姓七望各大氏族元气大损,唯裴氏荣盛。 他们都被骗了,陛下根本不欲让谁稳坐后位。赐裴家立后诏书,只因拿住了裴以菱曾与北凉质子有染的把柄, 但李氏长房嫡女背景清白,无瑕可挑。 能随时废的人,他才会放心立。还可借裴家打压其余各大世家,令众氏俱伤,将满朝变为他的一言堂。在他眼中,后宫份位不过是弄权的手段,尊贵如皇后,和采女并无两样。 第189章 他从陛下九岁就相伴在侧,功劳苦劳具备,还不是沦为了他的棋子?那薛郎之妻必定也是一枚棋,只是他看不懂陛下到底要做什么。 裴左丞明白大势早去,他知晓太多宫闱阴私和陛下昔年不可提的往事,他唯一死。但求陛下念顾从龙旧功,放他孙女裴以菱一条生路。 谢临渊要他交出令人假死七日的药,就考虑他的请求。裴左丞哪敢不应,立刻全盘供出。 所有药粉被呈上金殿,在太元殿外的大庭前投入火盆,焚烧销毁。谢临渊负手走到裴左丞面前:“朕给她一次机会,全看她能否把握。” 他随即下令,将裴以菱与被俘的北凉王元鸿烈关进同一间牢房里,让他们旧情人重逢。 三日后,谢临渊来到诏狱,看着相对跪坐,面色苍白的两人,抽出狱卒的刀,丢到他们面前,淡淡道: “你二人只能存一。” 这是让他们自相残杀。 元鸿烈气得起身怒骂,裴以菱浑身发抖。 谢临渊并不理会,径直回到议政殿。 半日后,大理寺卿向他禀告,裴以菱已将元鸿烈刺死,一道捅穿了心脏,可要放她离开。 “如何离开?裴左丞送来的药尽数被朕烧毁。”谢临渊并未从折子中抬眼,“赐她白绫。” 大理寺卿不解,无奈蹙眉道:“陛下既早想赐死她,为何还要命他二人互伐?” 谢临渊道:“当年北凉人劫掠京都一日,是元鸿烈凭借北凉质子身份,保下尚在闺中的裴氏。若裴氏敢于顾念半点旧情,朕倒会高看她一眼,放过他二人。” 可裴以菱还是选择了独活。世家教养的长房贵女大多如此,为权势利益而活,就要做好为其而死的准备。 他忍不住去想,若是他与郁卿落到这般地步,她会拿刀杀了他么? 显而易见,不会。八年前她会想办法带他一起跑,八年后她会坐在一旁,直言凭什么她要动手。 谢临渊冷笑,就算她不再爱他了,她还是要比世人爱他更多许多。 那天在敕勒川上,她说下辈子再与他做夫妻时,就已经选择他了。 她总会在不断的抗争中鼓起勇气,失手杀掉一个人的,他,或者牧峙。而她选择自己面对牧峙,再用尽所有尖锐的言语逼他离开,一定是内心深处更不想和他走到死这一步。 或许她自己都不明白为何这样做。但谢临渊走到今日,太懂人性在权衡利弊时的幽微。 他不知道,郁卿这样是否算爱,但她宁可自己面对险境,也不想看他屈居人下,舍不得看他死。 但她在内心深处划下一道明确界线,阻拦他进入。只要他靠近一点,她就会制止,并告诉他,她想一个人待着。 谢临渊尽了一切努力,失控过,发怒过,恳求过,独自走远,或者丢弃尊严恬不知耻靠过去,最后被迫接受了现实—— 郁卿又一次抛弃了他。 柳承德进议政殿服侍时,忽然注意到,陛下的镇纸下多了点东西。急报时常从潞州传来,送达天子案牍。谢临渊在下一封送来前,都会将这张薄薄的纸翻看近百遍。里面描述了许多郁卿在潞州的事。她像过往无数次那般,重新开始了新生活,做起裁衣的营生,交了新友人,置办新宅,以及……再次将他完全忘在脑后。 可他却依旧徘徊在前往承香殿的宫道上,哪怕她仅在此住过半年,却是他唯一能拥有她存在痕迹的地方。 承香殿里,永远是半开的窗棂,垂落的层层床幔与珠链。日光落进来,桌上的白玉春瓶折射出的光芒,刺目到睁不开眼。 谢临渊每天总要来,某日在此处站了一会儿,忽然命人摆膳。 午膳摆好,他却皱眉不喜。 柳承德一瞧,的确少了些东西,少了甜口的。他又传来一桌,陛下似是满意了,却斥责他为何只有一副碗筷。 柳承德看着跪了满地的宫人,赶忙命人再添一副来,放在陛下旁边。 谢临渊开始往那空碗碟里布菜,他自己不吃,夹进去的都是承香殿主人爱吃的。直到那碟中堆了小山高,他才停下。 柳承德看得心惊肉跳,不敢说话。 傍晚陛下在议政殿批折子,忽然传唤雪英来,询问郁卿功课做的如何。 雪英浑身一僵,几乎以为宫中闹了鬼。还是柳承德在一旁挤眉弄眼,她才编造了些谎言糊弄过去。 往后,天子在急报传来那一日都无大碍,但隔了夜就会莫名问起一些事,比如她今日几时起床,又在何处玩闹,看了何种书,又盯着旁边的空案头,问她是不是出宫去寻薛廷逸了。 “真是胡闹。薛廷逸如今在大理寺当值,哪有时间同她扯儿女情长的事。” 柳承德战战兢兢提醒:“陛下,薛郎去年已被提为户部侍郎了。” 谢临渊抬头,怔怔看着他,片刻忽然垂下眼,继续批阅起折子。 柳承德让宫中上下都闭紧嘴了,只要陛下还正常上朝听政,就不许泄露半点风声。他暗中找御医来为陛下诊脉,御医明着禀奏陛下龙体安康,只是秋冬适宜进补,想为陛下抓几副药。私下里却赶快找到柳承德,说陛下积郁深重,恐有大患。切记大怒大悲,否则会一发不可收拾。 第190章 到初秋,最害怕的事果然发生了。薛廷逸觐见,带来三封泛黄的旧信。说是郁娘子在白山镇时,为了寻林渊,曾经给江都林府寄出好几份信,但因找不到林渊此人,被一个好心的门房退了回来。 白山镇医馆的刘大夫一直细心保管着这些信,怕郁卿睹物伤心,从没让她知道。但他近日从石城来京都看咳症,知晓林渊曾是陛下化名,便让薛廷逸将这几封信转交给陛下。 陛下拆开看完后,一言不发,僵坐在龙椅上直到夜里。 柳承德进殿来提醒他安寝。陛下微微颔首,起身往外走。此时还瞧不出大碍。然而没走到殿门口,就在前殿门边的第三盏连枝灯旁,他突然攥住心口,吐出一大片血,洒上金阶,像一丛血梅。 柳承德吓得两股战战。 接着情况就完全失控了,陛下不顾众人阻拦,立刻备马出京,谁挡道就拔龙纹剑当场砍死。他那大月氏进贡的汗血马何人能拦住。还是陈克听完后,立刻去带了薛廷逸来,抄小路翻密道,守在出京的官道上。 一场秋雨一场凉,明月高悬,寒风滚滚。 薛廷逸望着拔剑纵马而来的谢临渊,只抱拳俯首喊了一句话:“陛下答应再不会去纠缠她!” 谢临渊猛然勒马,马蹄几乎就要踏中易听雪的身躯。但她无畏地喘着气,一鼓作气乘胜追击道: “卿妹说过……她这辈子再也不想看见陛下了!请陛下信守承诺!” 夹道杨树的落叶被夜风席卷。 谢临渊立在原地,好似风中怒浪被冻结。 他一动不动看着薛廷逸,天地间唯剩永恒的静默,月光洒下来,落在他握缰绳的手臂上,好似布满白霜。 谢临渊深深地垂下了头,这条弯弯曲曲的路被崇山峻岭挡住,可真正挡住他的远非山峦。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若毫无顾忌地走到她身边,只会换来她惊惧质疑,再也不信他所言,再次毅然决然地离开,跑得更远,让他得知她近况的间隔漫长出不知多少倍。 他终究还是调转马头回去了。禁军们姗姗来迟,围在他身侧,好似一圈鲜红的城墙。 重回议政殿,他坐在案前,盯着另一侧的空案和博古架。仿佛那里有某道影子,正不断折磨着他的心脏,几乎是一种躯体上的尖锐抽痛,阻碍他行走,让他吸气时都难以深入。 谢临渊遂意识到,这只是她彻底离开他的第一个秋天。往后的岁月里,还有不知多少秋,明月还要升落多少次,才能结束这一生。 从那日起,摆在承香殿的膳食不动一筷,御医一日三次送药来,也无法挽救陛下日渐消瘦的身形。 杜航尝试提高潞州线人送信的频次,让人一日写两封过来,随便写什么都好,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行。此举倒是有点作用,但不多。这样一日日下,终于有一封十万火急的线报送来他桌前,写着郁卿急病卧床不醒已有一日。 这天陛下的身体突然就好了。他立刻处理完政事,宣布罢朝五日,点人备马出宫。陈克来劝,陛下只冷声道:“她都要死了!朕避着她视线不就行了?” 说完就动身了。 他昼夜不眠,去潞州五日的路程被生生缩短到两日,到潞州城中时,正是傍晚。 家家户户炊烟升起,郁卿背着一箩筐山里采的野蘑菇,左手提着一只叶娘子送的鸡,右手拎着一串乡人送的腊肠,哼着小调回到小院里。她这几天玩得可开心,与叶娘子们到处挖菌子,下小溪捞虾,爬树摘梨打桂花。 郁卿去厨房炖了鸡汤,坐在院中清理野山菌,有些被虫蛀过的就扔了。 院中燃了一堆火,她架起小锅来,丢入蘑菇,顺便掰了几片菘菜和一把面进去。鸡汤咕嘟腾起热气,她迫不及待尝了一口山菌,烫得直哈气。 郁卿起身去屋中拿干净帕巾,一开门,黑影忽然闪过,吓她一跳。 她捂着心口,左右张望,分明没有人。屋中陈设也未变,只是窗扉被风莫名吹开了小小一道缝。 她没关窗户吗? 郁卿走过去扣好窗,接着她似乎感受到什么,像嗅到了一种若有若无的熟悉,直觉催促她缓缓抬起头。 这间简陋的小屋,根本没有遮蔽之处,因而一览无余。 房梁上,正坐着谢临渊。 “……” 她是不是吃野山菌吃出幻觉了。 怎么当朝天子上她房梁了! 似没想到她会抬头,谢临渊一脸僵硬望着她。 郁卿几乎想扶额叹息,全天下都是谢临渊的,哪儿不能去?以前他还半夜敲她的窗,潜进牧府与她夜夜私会呢。他什么事干不出来? 但方才他分明想躲的。 只不过她眼睛比较尖,直觉比较准罢了。 郁卿陷入沉思。其实她从来不信谢临渊能彻底远离她,所以才把话说得那么狠,就怕他又得寸进尺。 只要谢临渊不来打扰她生活,被他看两眼,得知几个消息也不打紧。 这次去山里玩,她也想通了。刘大夫比谢临渊更重要。他和易听雪都是她在世上仅剩的亲人之一。她不能因噎废食,被担忧绊住脚步,最后留下一生遗憾。 若谢临渊还想继续纠缠,那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好了。 第191章 郁卿低下头,佯装无事发生。 她拿起帕巾,走了出去,嘴里还嘀咕:“先吃菌子,后见小人,果真如此。” 谢临渊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她分明看见他了,现在这算什么? 他跳下房梁,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沉声道:“郁、卿!” “幻听幻听——” 郁卿面无表情,端着碗筷走进厨房。 谢临渊怒极反笑:“你就这么厌烦见我?恨不得视我为无物?” 可不是么?郁卿腹诽,给他两次机会让他走,他偏要追着她说话。她就不该信他这张骗人的嘴。 她没说话,给碗中加了勺盐,转身绕开谢临渊,坐回院中火堆旁,继续喝汤捞面吃。 这是第三次机会。还不走吗? 良久,谢临渊终于动了。 他沉默地走过来,到火堆边。火光照得他面容通亮,眸底翻涌的情愫却晦涩难言。 郁卿埋头喝汤,想着他敢再说一句话,她就不装了,立刻赶他出去。 然而谢临渊只是盯她好一会儿。然后缓缓靠近,挨着她坐下来,贴着她身侧,和她一起沉默地望着面前火焰。 就这么小小一条凳,他还要挤上来,郁卿被挤得好嫌弃他,想怼他下去。她稳住碗,冲着他肩膀狠狠一撞,谢临渊立刻一把抱住她,双臂紧紧环在她身上,头伏在肩背旁,脸颊鼻尖都贴着她后颈和后领,吹出的温热气息扰得她颈窝发痒。她发根和他的鬓发蹭得沙沙作响。 郁卿没动,在思考如何赶他走。 她上辈子听说过一种病,叫肌肤饥渴症,她感觉谢临渊就有那种意思。 第79章 回京 “你之前说的话还作数?”郁卿淡淡道, “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你走吧,我就当没看见你。” 环绕她的双臂忽然收得更紧, 指尖甚至隐隐发抖。他埋首的幅度也更深,呼吸间喉咙中传来风过枯草般的嘶嘶颤音。 郁卿也不知说什么了, 默默端起汤,凑到嘴边饮了一口。 菌子的味道没完全炖进去, 还是等会儿吧。 她放下碗静静坐着, 面前是盆中噼里啪啦的火焰。 秋风冷,但任谁身上挂着这么大一个人, 都会觉得暖和过头。 眼瞧着汤水炖下去小半个指节, 郁卿拨拉他的指节,要把他双臂拽开,却被他攥进掌心。他的手比她的大许多。带着薄茧,筋骨硬得像山脊,叩着她的双手, 像一只热笼。 踹他他会缠住她的腿, 咬他他又想亲上来, 本性改不掉了。 郁卿思考片刻, 终于明白何事招来了谢临渊。一定是她装病请假,跑出去游玩,让他安插的线人误会了。 到底谁是线人呢?首先排除孙娘子、叶娘子一行人。最可能的就是街角小贩, 那倒能接受,只要不是她亲近的友人就好。 “我没病。你可以走了。”郁卿挣开手,拍拍他手臂,“不要打扰我吃饭。” 谢临渊默默伸手拾起碗,盛了一碗汤塞进她手里。 “不想喝了。”郁卿丢了碗在一旁, “我要收拾东西,你别挡我路。” 谢临渊起身道:“朕给你收拾。” 郁卿不想和他吵架,无奈道:“你是一国之君,不要做这种洗碗的杂事。” 谢临渊面无表情:“你何时当我是君了?” “……”郁卿深刻反思。她的确,完全,没把谢临渊当君王。不论是内心深处,还是对他的言行举止。 不知何时起,她好像再也不恐惧他了。嘴里喊着陛下陛下,心里叫着狗皇帝狗男人。 面对禁卫听他调遣,易听雪诚惶诚恐备生辰礼时,她还浑身不自在,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郁卿想重新端起架子,恭恭敬敬和他讲话,要开口却别扭得闭上嘴。 她挣扎的模样被谢临渊尽数看在眼里。 “我们与平凡夫妻何异?”他垂着眸子道,“我和林渊并无区别,他能做的我都能做,他做不了的我也能做。这不都是你一直要求的么?” 郁卿缓缓睁大眼,清澈的眼眸里写满了震惊。 震惊他如此厚颜无耻。 “不是……谁和你是夫妻啊!”郁卿连推带拽,把比她高一个头的谢临渊赶出门外。 嘭一声,门甩上了。 “就当我从没看见你!”郁卿双手抱臂,对着门板喊道。 她气呼呼地回到矮凳边,吃菌吃面,收拾剩汤菜,刷锅洗碗,沐浴睡觉。 躺在床上,郁卿把被子蒙到脑袋顶,她这人就是能吃能睡,就算有点心烦,过一会儿就迷迷糊糊,扭头睡得香了。 第二天清晨,郁卿洗漱挽好头发,给自己脸颊嘴唇扑了点白粉假装病容,一打开门,谢临渊那张脸出现在眼前。 他袖角沾着一夜露水的湿气。 阴魂不散。 郁卿绕开他走向巷口。 “除了你还能是谁?”谢临渊低哑的嗓音在身后响起。 “什么?”她疑惑地停住脚步。 电光石火间,郁卿突然明白,他在回答那句“谁和你是夫妻啊”。 她怔怔望着谢临渊,顿觉不可思议。 郁卿年少时太单纯,在这个时代行走多年才懂得,世人观念和她的不一样。牧峙对她说:“给你正妻之位还不满意吗?”可正妻之位在他心中也没多重要,甚至不如一个参军部下。 第192章 其实谢临渊也差不多,他实在太封建君王,一开始甚至没觉得爱她和封李贵妃之间有任何冲突。 在他心中,后宫那些品级各异的位份,只象征地位阶级,只为制衡世家存在。他听说她向建宁王索取皇后份位的谣传,只能得出她爱慕金钱权势。 她爱的是金缕衣吗? 该如何解释呢?郁卿总是很无力,一面难过他误解她,一面懂得他为何这样想。最终只能归结于年少草率,三观都没聊清楚就爱上了封建帝王。 但谢临渊毕竟是个人,爱会使人将最独特的位置,留给心中最特别的人。份位那么多,唯帝后能死后合葬。谢临渊曾想给她皇后之位,代表着天下女子间最高的地位。却非郁卿真正想要,她担不起。 她迅速拒绝并羞辱了他,还威胁挑战了他固若金汤的皇权尊严。谢临渊报复般仓猝迎娶裴氏,让皇后之位回归他弄权的一枚棋子。郁卿以为一切就这样了。 但谢临渊很敏锐,隐隐察觉出她想要一夫一妻,就立刻提出送她们走,尽管郁卿从没要求过。 但还不够。 郁卿曾想,这不过是一种暂时的交易。 倘使有天他觉得风波过去,或者制衡世家的需求迫在眉睫,他会不会又纳? 而直到此刻,郁卿才终于意识到。 不知不觉间,谢临渊的观念竟被她同化了。 婚娶和权势断开链接,夫妻和爱人划了等号。只要他还对她有感情,这辈子都不会立后纳妃了。 他这个偏执狂,认准她就要纠缠到死。除了她无法选谁。 郁卿恐惧得躲开他的视线,她担不起这么重的责任,万一谢临渊一辈子不娶不立,大虞由谁继承?会不会出现历史上那种宗室夺位,世家互伐,天下大乱的局面,到时候她要如何自保? “你就不能喜欢别人吗?”郁卿皱眉慌张道。 话音一落,谢临渊眼中的痛苦迷惘愈发明显,好似被割伤。 郁卿也意识到这话太侮辱人了,低头抿唇道:“是我口不择言,你快回去吧,我们还是别讲话了。” 她顶着包袱跑了,混入主街拥挤汹涌的人潮中。 郁卿数日没来上工,堆积的活计很多,忙得想不起任何事,临近傍晚才走。 路上碰见几个眼熟的商贩归家,一见她就露出看热闹的嘴脸:“郁娘子,家门口杵着的俊俏郎君是谁呀?” “没谁。”郁卿怔愣道,“他还在那里?” “从早站到晚,像给你看门的。” 郁卿突然冷下脸:“什么看门的,少胡说。他是我阿姐的东家,来找我取东西。” 几人见郁卿竟生气了,一时收敛不少,纷纷告辞。 她回到家,果真瞧见谢临渊还站在那里,见到她就露出欲言又止的复杂神情。 郁卿无语极了,赶快掏出钥匙打开锁:“你这人,怎么像给我看门的。就不会翻墙进来么?你不是又能翻窗,又能上梁?” 谢临渊缓缓道:“不及你爬议政殿顶,还用金乌瓦砸朕脑袋。” 郁卿想起自己的英勇事迹,突然笑了:“你怎么还记得这茬,那天不是你想杀我么,我还不得躲躲。” “朕想不想杀你,你不是很清楚?”谢临渊跟着她走入院中,走入屋内。 郁卿放下包袱,扭头道:“你是没想杀我,你能用金链子锁我。” 谢临渊低眸垂首看她,沉默片刻,忽然握住她的手腕,拉近他:“你可以锁回来。朕对你做的所有事,你都能对朕做一遍。” 郁卿愣住,顿时整张脸都烧了起来,脑中闪过一串他做过的事,恼火不已,把他往屋外推:“出去!” “朕不是那个意思!” “这不是以牙还牙的问题。”郁卿说,“对你做无数遍都无法让我幸福。” 谢临渊顿在屋门口。 如今他只要和郁卿说话就很幸福了,哪怕她说一万句刺伤他的话也好。郁卿的幸福却是永远不和他讲话。 “除了不见你,还有什么方式。”谢临渊偏过头,“刘大夫的咳症是朕派御医去照看的,他年岁已高,不适宜再回石城这等苦寒之处。朕赐他一间宅邸,就让他待在京都颐养天年。” 郁卿叹了口气,从柜中抽出一张纸,是潞州城中钱庄的存银凭据,塞在谢临渊怀里。 “这是白鹭客栈的房钱,我换回来了。我这宅子还用不上你的钱,你拿回去吧。” 谢临渊眼中又露出那种割伤的神色,这是能用钱换的么?他想留给她一点东西都不可以吗? 郁卿背过身去,走向厨房烧水,声音从院中飘来:“总之我都说过,我这辈子都不想看见你。现在看来潞州是待不了了,再过几日我就把这间宅子卖了,我换下一个地方。” 谢临渊忽然冲过来拽住她的手臂,咬牙道:“朕现在就走,你不必换。” 郁卿皱眉回视,被他眼中浓烈的情绪吓住,立刻转过头去。 真后悔上次分别时和他胡闹了一整晚,就应该直接推他出去。彻底堵死他得寸进尺的路。 她深吸一口气,稳住嗓音,道:“是你先违背诺言的,我没办法信你下次还要怎样。” 第193章 “没有下次!”谢临渊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闭了闭眼,“……我再不见你了。” 虽然他更紧地攥住她。 郁卿僵着脖颈,淡淡补充道:“无论何时何地,都不出现在我面前,不和我说话,不打扰我的生活。” 他开始急促地把她往怀里拽,郁卿踉跄了一步,肩膀磕在他身上。 他应该很久没有正经吃饭睡觉了,郁卿感觉他无缘无故消瘦了一大圈,但如今不是在乎这个的时候。她几乎喘不过气来,谢临渊抱得太紧了,好似知晓今后再也不能靠得这般近,要竭力抓住最后一刻,连说话都顾不上,耳畔只剩撕裂般的喘息声。 “你这样我只能跑去岭南!”郁卿连踹带打,推他出院门外,“我都打听好了,南洋诸岛,大海茫茫,你派船找一百年也休想找到我,正好你死了我也不受连累!” 谢临渊眉心皱成一团,眼眶赤红,怔怔望着她:“那我又能去何处?” “我管你去何处!” 郁卿狠狠地甩他的手,谢临渊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牢牢拉住她细瘦的手腕,好似只要放开就会溺在海中。 她只能掰他的小指,低下头张嘴咬,咬出一排鲜红印记他也不放。郁卿一狠心抽出那根短刃,猛地扎进他掌骨缝中,顿时血冒了满手,噼里啪啦砸在青石板上,谢临渊仍没有半点放开的迹象。 血色暗红,刺痛她的眼睛。郁卿看得鼻尖一酸,闭上眼,轻轻道:“你拽得我很疼。” 谢临渊下意识立刻松开手。 郁卿趁机嘭的关上门,将他挡在外面,迅速拉上门闩。 他知道自己被什么攻击才最终放手,却依然在门外唤她。 “郁卿。” “郁卿……” 直到她洗去腕上的污迹,他仍举着鲜血淋漓的手,站在门外哑声唤:“郁卿……” 郁卿就当狗呜呜叫了。他真得很像一条丧家之犬。这么多年,兜兜转转,她都有家有友有傍身手艺,他怎么又回去了。 白活了。 夜里郁卿躺在床上,捂着胸口。 终于明白晦气是什么意思,竟然闹得她一炷香内睡不着。可她毕竟不会去岭南,她要去京都啊。不表现得冷血一点,以谢临渊得寸进尺的能力,知道她来京都,绝对被高兴冲昏了头,第一天就要翻她家窗户来找她,五天之内就敢爬她的床,一个月就敢提成亲,半年后什么都哄骗她做完了。 狗皇帝! 郁卿怒锤被子。 还好她心狠了点,这回去京都,他大概有一段时间都不敢出现在她眼前了。再往后就交给以后想办法吧。 两炷香内,郁卿终于陷入昏睡。 - 第二日上工时,郁卿还在思考如何同向管事请辞。她们近日里都在做余家二房嫡女的嫁衣,余娘子年方二八,要嫁给太原李氏的一位郎君,二人素昧谋面,郁卿听了都替余娘子发憷。铺中其他年轻制衣娘子们还在津津乐道李郎君家室尊贵,风姿隽秀,年少便入州府作官。 孙娘子敲打她们好好做活计,莫要闲说无用之词。 年轻娘子们不高兴,暗地里拽着郁卿抱怨:“什么叫无用,嫁人不看家室容貌才学,还看什么?” 郁卿两头都不想得罪,点头道:“自然要看,孙娘子的意思是咱们私下讨论就好,怕被别人听见。” 她们皆知郁卿嫁过人,但她绝口不提前夫,这让人十分好奇。有胆大的问起她,郁卿想了想,微微笑道:“你说哪一位前夫?” 一句话惊爆在座众人。 “你嫁过不止一位?” 郁卿语气从容,手中针线不停:“嗯。我克夫,三位里两位都死了。剩下那位有才有貌,差点被我害死,我主动与她和离,她才保全一命。” 年轻娘子们唏嘘不已,看她的眼神中带着怜悯和惧怕。其中一个娘子问:“剩下那位可是前两日在你家门口的?我听门口买合菜的贩子说,他从没见过生得那么俊的郎君。” 郁卿顿觉好笑:“他不是啊,误会了。” “那他是谁?可曾娶妻了?” 这些小娘子们双眼发亮的模样,忽然让郁卿想到八年前的自己。 在人生最黑暗的时刻,突然出现这么一个人,比她稍长几岁,却比她成熟许多,她不懂的事他都懂,既教她如何立足,又做她的靠山支撑她走过最艰难的路。他还生得那样好看,她上辈子身边都是些套着丑校服,只知道抄作业的男同学。就算隔着屏幕也找不出比他容貌更出众的人。 她何时动的心,已经忘了。但就这些事,她也能勉强理解为何喜欢上林渊。 可谢临渊为何喜欢了她?她当时又弱又笨,遇到困难只会哭,每天顶着鸡窝头上蹿下跳,没有半点娴静文雅,没有半点美貌。 郁卿克夫的名声传出去后,找她做衣裳的人都少了。管事好心提醒她,若想继续嫁人,就赶快澄清这些流言。郁卿正有意请辞,说不堪流言想回乡,管事也表示理解,就撕契放她了。 她离开得突然,当天将屋子托给孙娘子后,就提着她那只常背的包袱混出城了。无人知晓她去向何处。第二天清晨,线人看不见郁卿时,急得四处询问。孙娘子说她去岭南了,管事说她去陇西,叶娘子说她回北地一个叫饶州的小城,说什么的都有。 第194章 线人拿笔的手颤抖,怕陛下失去郁娘子行踪讯息,难保不会做出什么事,他只求急报传得够快。 十日后,郁卿进了京,按地址找到薛廷逸的宅院。阿姐不愧是户部侍郎,新宅邸是个两进的乌瓦院子,宽敞太多了。院子中摆着白玉照壁,种着红艳艳的秋海棠,还雇了两仆两婢打理。的确像个当官的了。 易听雪得知她来京,立刻下值回了府,见到她,惊喜不已:“怎么不同我说一声!我好派人去接你啊。” 郁卿摇头:“满京上下勋贵认得我这张脸,知晓我二人和离之事。阿姐年少居高位,想必有许多人盯着。我帮不上你的忙,就尽量少给你添麻烦。” 易听雪实在感动,心下又唏嘘。暗暗拉过郁卿道:“陛下知道你上京都了?” 郁卿觉得谢临渊早晚得知道,城门口盘查身份的守城官看见她,还愣了一下,待放行她后,慌里慌张立刻叫人去禀告。 易听雪说起,陛下前几日似不太好,据说又犯了眼疾。 “很快就能好了。”郁卿没多解释。 她此次回京,不方便与薛郎住在一起,反而住在刘大夫那边。时隔两年再重逢,刘大夫苍老了许多,咳症虽见好,说两句话还需喘口气。 郁卿见着他就掉眼泪,只庆幸自己回来了。 刘大夫哈哈大笑:“生老病死俱在天命,老朽一生十全十美,到老还能住好屋,享清福,有什么值得哭的?” 郁卿也说不上自己为何哭,她见着刘大夫,总觉得自己回到了多年前。那时一切都尚未发生,她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少女。从宁州与易听雪结伴回来,兴冲冲钻进医馆里。或是从江都回来,到白山镇那日,看着桃花满枝头,忽然大病初愈。 十六岁的春光真美丽,现在回忆起来,还像晒在她脸上。 刘大夫默默听完她解释,像从前那样拍拍她脑袋,道:“你才多大一点啊,还跟我提时光荏苒。” 她忽然就被安慰到了,和刘大夫在一起总有平和的感觉,好像一切波澜起伏都显得微不足道,可以轻易放下了。 “一辈子在家做闺女也无妨。”刘大夫呵呵笑道,“老朽去了,就让你白英大哥一家养着你,还能短你一口饭吃不成?” 这样看似可行,但人还是不能将一生寄托在做闺女上,若吃穿富足,她或许能一辈子当闺女。一旦被逼入绝境,难保不会各自飞。谁能笃定这一生无风无浪呢? 郁卿眼前忽然闪过宋将军笼罩在月光下的脸,他低着头憨厚笑道:“狼是危难的生灵。不到绝境不会明白。” 若非林渊,她早就死在多年前的荒山雪中了。但她不需要林渊了。如今只希望谢临渊好好做个君王,将太平盛世撑得长久一些。 往后的几日里,郁卿都没有出门,日日陪刘大夫聊天。白英大哥家添了一个儿子,还在襁褓中。他很有父亲模样,平素沉默寡言。白日去医馆当值,傍晚检察阿珠功课,夜里再哄小儿子入睡,任劳任怨。 腊八那日,他们一家四口出门游玩,白英大哥肩上骑着阿珠,怀里还抱着一岁多的小儿子,嫂子只背着一只小荷包,四人笑着与郁卿告别。 大嫂调侃道:“我若有卿妹这脸蛋这身段,今日定要打扮一番上街,再选个夫婿。” 郁卿笑了笑,低下头。容颜总会老去,人世间所有事都在消亡,唯有情谊能随时间愈发牢固。大嫂羡慕她容貌漂亮,她羡慕大嫂一家平淡幸福。 然而刘大夫也鼓励她多出去走走,哪怕不是选郎君。郁卿思前想后,好好打扮了一番,穿了最鲜艳的衣裙,去找易听雪玩。 天色尚早,却下起濛濛白雪。郁卿来时,她正与平恩侯在府中吵架,为的是户部征调粮食。二人都拉郁卿站边评理,郁卿听得完笑道:“你俩分明都想为对方好,却吵成这般。” 二人都不说话了,面红耳赤别别扭扭。半响又和好如初,收拾妥当说要带卿妹去看舞龙灯。郁卿就像两人领养的孩子,她吃糖葫芦,二人研究哪家卖得好。她看龙灯,两人讨论哪间酒楼视野开阔。 走着走着,郁卿手中就塞满了糖人纸画灯笼。易听雪斥责平恩侯怎么不帮妹妹拿东西,继而衍生到某些政见不和,险些又吵起来。郁卿笑得前仰后合,左右相劝。看完龙灯,平恩侯又请二人去他府中吃炙鹿肉。 一开始还是侍婢来烤,郁卿手痒痒,就亲自拿过长筷,在炭火上翻动。平恩侯和易听雪在讨论朝堂之事,说着说着情绪激动又来拉郁卿站边。 最后两人一人一双长筷,嘴里辩得火热,平恩侯夹给易听雪,易听雪夹给郁卿。肉都流到了郁卿盘子里,她只顾埋头苦吃,时不时抬头赞叹一句:“说的对。” 郁卿吃撑了他们还在争论,她就带着侍婢在府中瞎逛消食。 天色不早,她回去时,忽然感觉气氛不对劲。 远远一瞧,前堂门口站了两列禁宫侍卫。 侍婢来禀告,今日沐休,陛下有事宣平恩侯与薛廷逸进宫,得知他俩满京城乱窜,便直接来府上了。 郁卿慌忙点头:“那我该避避,替我向侯爷和薛郎说一声,我先走了。” 第195章 说完快步让婢女送她从后门出去。这侯府也太大了,走到一半郁卿听见隐隐有说话声,她猛地停住脚步,瞧见不远处的亭中三人身影。 他们不是在前堂议事吗?怎么却在后院亭中? 八面挡风的亭帘静垂,郁卿看不真切。忽然又觉得古怪,她慌什么,要慌也是谢临渊慌忙避着她。 于是她挺直了脊梁,堂堂正正,也规规矩矩从亭外走过去了。 帘内,易听雪和平恩侯大气不敢出,低头不言。余光里,座上天子的视线像被帘外那一道身影黏住,随着她走动而移动。等她消失后,他目光才移回二人身上,淡淡道:“继续说。” 他唇角的弧度微不可查,但就是怎么看都觉得他很愉悦。 郁卿平安回到家睡了一夜,无事发生。她想着昨日情形,暗暗地琢磨。谢临渊真被她吓住?就算她出现在眼前,他也再不敢来找她了。 这仿佛给了她一股底气。在家中当了好几日闺女,郁卿便去东市裁缝铺子中,厚着脸皮找当年的掌柜娘子,问她需不需要人。掌柜娘子瞪她一眼,没问半句。只道岁末最忙,她明日就来上工。 郁卿连着三日做到傍晚才走。 出门时,京都下起了大雪。 天地素银,十丈之外几乎一片白茫。郁卿哈了口气,冲进雪中,脸上顿时被拍上密密麻麻的冰凉。 忽然一个陌生人匆匆赶来,递给郁卿一把红伞。她愣在原地,正要问,那人抱拳一行礼,扭头消失在风雪中。 郁卿呆呆举着伞,抬头瞧见伞骨上宫中锻造的朱砂印痕,未开口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她向四周看,只有无尽匆匆行人越过她。忽然那种直觉又出现了,她抬起头,望向裁缝铺对面的酒楼客栈。三楼有一扇临街的窗,即便下暴雪天也开着,与其他禁闭的门窗格格不入。 郁卿看不见那扇窗中的景象,于是便作罢了。 回去后她将伞给了易听雪,让她帮忙还去宫中。 易听雪道:“按规矩来说,御赐之物不得还。” 郁卿沉默片刻,道:“我和他之间没这个规矩。” 自这日后,谢临渊似乎摸到了一种无声的准则。越来越多的东西,以各种方式渐渐送到她手上,伞,纸笔,她爱吃的糕点,剪子,一本书,她遗落的香囊……大多数都有送有还。 最后几日她待在家中,没去上工,谢临渊竟送起了她当年缝的布偶。要送也不一次送完,非得每日傍晚定时定点送一个,搞得她每天都在掰着指头算,何时能把娃娃集全了。 郁卿好似被温水煮青蛙,待发现谢临渊连过节的珠钗衣裙都送到她手中时,顿时反应过来,这人贼心又又又复活了!真是怎么撵都撵不走。 不过她已经有刘大夫和易听雪了,只要这天下还太平,她帮忙养着阿珠和白英大哥的小儿子,到老也不必担心老无所养。 然而,廿八那日,郁卿等了一整天都没等到送布偶的人。明明初七晚上她就能集齐全套了。 好个谢临渊,不来纠缠她,想设计让她来纠缠他是吧?郁卿气鼓鼓走出院外,环视四周。夜渐渐深了,很快就要宵禁,郁卿客客气气喊了一声:“请大人出来一趟,我有东西要给他。” 不知从那个背巷里钻出来一个平民打扮的男子,来到郁卿面前。郁卿塞给他一张纸条就回院了。 待那张纸条送到宫中,谢临渊似乎早就等着了,他立刻拆开看,上面郁卿歪斜颤抖狰狞的几个大字,用每一笔每一划控诉他:“狗皇帝还我布娃娃!” 谢临渊哼哼笑出声,那笑容得意极了,仿佛费尽心机终于收到最想要的礼物。他朱笔御批了一行小字:“何处的布娃娃。” 传到郁卿手中,无语得瞪了纸条好几眼,仿佛能透过那行冷肃的字迹瞧见谢临渊欠打的笑容。这人就是想招她骂一顿,一日不挨骂就一日浑身不自在。 郁卿掏出笔写:“我的布娃娃都是巫偶,拿了你会三日内中邪脱发变成秃子。” 如此恶毒的诅咒送到谢临渊案前,教他笑得嘴角半天都没下来过。他一遍遍看那一行张牙舞爪的字,比欣赏兰亭序的真迹还要聚精会神,简直到了着迷的程度。 良久,他再次批下几个冷漠的字:“朕日理万机,一时忘记,向卿赔罪。” 一只布偶随纸条送回郁卿手里,她捏着布娃娃,顿觉好笑。日理万机还有空批她的纸条,看来还是奏章太少喽。 郁卿并不太在意,横竖布娃娃都会给她的。她放好布偶就睡了。廿九那晚倒是送来了,年三十她顾着和刘大夫易听雪守岁放爆竹,热热闹闹吃团圆饭。直到初一凌晨才想起,布偶还没送,兴许谢临渊这次是真的忙忘了,连她也忘了。今日太困,索性先睡了。 然而在长安宫中,冷清寂寥的议政殿上,谢临渊彻夜望着满殿摇曳的连枝灯。 丑时已过,却仍未等到她来问。 那只布偶就放在案前,他听见远方爆竹声响彻整夜,落到宫中,却只剩一点微弱的脆响,像蜡泪滴落在空荡荡的金阶。 第196章 他这样算是纠缠么? 她不理睬,他也只能苦等一个和她讲话的机会。 第80章 他只询问 爆仗声炸醒了初一的清晨, 郁卿抓起所有被褥捂在脑袋上,怎么大家年初一不睡懒觉大早上放爆仗啊。他们昨晚都不守夜吗? 声音越来越多,几乎震天动地, 阿珠邦邦敲门进来喊:“小姑!快起床陪阿珠玩!” 郁卿爬也似的起来了。刘大夫递给她一封红纸包,白英大哥大嫂也递给她一封。郁卿愣了愣, 哭笑不得:“我还能收压岁钱呀,和我同龄的人, 孩子都能打酱油了。” 刘大夫哼哼两声:“小孩子都说自己大了, 实际上还是小孩子。” 大嫂笑道:“你一在家中,二没孩子, 算什么大人。” 郁卿掏出备好的红包塞给阿珠, 就被拽走了。 阿珠认识三四个同龄娘子,拉着郁卿一起打雪仗。她们瞧见阿珠的小姑生得如此漂亮,都手足无措,不好意思往她身上砸。平日里疯跑乱笑的,到郁卿面前就个个矜持。最后打雪仗改堆雪人了。 到了晌午饭点, 其中一位小娘子的兄长唤她回去, 年轻郎君是个及冠的书生, 嗓音温润, 不带半点急躁。他看见郁卿,忍不住瞧了好几眼,又怕失礼地迅速收回去。 郁卿太熟悉这种视线了, 不着痕迹地背过身去,找到阿珠:“小姑有些饿了,阿珠带小姑回家可好?” 小娘子们见郁卿要走,纷纷都围过来,问她午后可还来。郁卿只说阿珠肯定会来。 午饭后郁卿补了半个时辰的觉, 醒来后架不住阿珠缠,又和她出门。 到后巷时,那年轻书生还在,阿珠说他是学堂东家的三郎君。书生朝她打招呼,郁卿不好失礼,也向他颔首。两人就静静站在一旁,瞧几个小娘子玩雪。 郁卿堆雪人的技巧一般,也就捏两个球垒在一起,拿爆仗纸塞了个眼睛鼻子嘴出来。 书生见状,笑着取雪捏出一只昂首挺胸的公鸡,递给郁卿:“鸡鸣喜报,给刘娘子拜年。” 郁卿道了声谢,忍不住赞叹:“捏得好生动啊。” 她与那书生聊了两句,得知他正在准备明年科举。郁卿捧着公鸡回家,给它在屋外搭了个避雪的棚子保存。 正月初一,文武百官朝贺,易听雪下了朝就找郁卿来府中,平恩侯也在。两人又在说些朝政上的事,眼看要绊起嘴来,郁卿赶忙道:“大过年的,来来吃饭吃饭。” 这套成功把两人糊弄过去。席上平恩侯提起陛下今日脸色不对,似是又彻夜未眠了。 郁卿这才想起,他好像还没送布偶。过年她都忘光了。但他一夜没睡觉,兴许是朝政繁忙,也忘了这事。 她好奇道:“天子过年是不是还得处理政事啊?” 话音一落,二人顿时盯着她看。郁卿从没问起陛下,但易听雪和平恩侯却知晓陛下有多在乎郁卿,总要拐弯抹角让薛郎提起几句才肯满意。 平恩侯道:“并非每朝都如此,先皇年节都会休朝五日。今上勤政,初二初三没有朝会,但依然会听政。” 那岂不是全年无休。 郁卿刨着白饭,真不知道谢临渊跑去纠缠她时,到底怎么兼顾朝政的。他还是好好待在宫中,避免天下大乱吧。 相比之下,她那点布偶也不非急着要,暂时别打扰谢临渊了。 二人见郁卿又不问了,一时也摸不清她如何想。 平恩侯思忖片刻,道:“按大虞传统,天子今日应当设家宴。可陛下孤家寡人,年年都是自己一人待在议政殿里。” 郁卿不咸不淡道:“他是天下至尊,该享受享受孤独了。” 一句话把平恩侯的意图堵在嗓子里。 易听雪见状瞪他一眼。 郁卿丝毫不可怜谢临渊。她太懂了,谢临渊最恨被同情怜悯,这人在她面前从不肯显露一点弱势,连求她的语气都凶得要命。 一生要强的狗男人,谁可怜他,转眼就会被他得寸进尺。 后面几日她都没收到布偶,也没急着写纸条向谢临渊索要。郁卿悠悠闲闲过着年,金銮殿上的谢临渊却没一刻安宁。他听线人向他汇报,郁娘子与学堂东家的赵三郎君于年初一相识,后面每日送阿珠上学堂,二人都相谈甚欢。 谢临渊盯着案前的布娃娃,自年初一起,她就彻底遗忘了这些布偶,他三日不送,她三日都不再过问。明明先前一日不送她就会骂他狗皇帝。是否就因为认识了那个文弱书生。 她想重新开始。 这种见色起意的男人惯会装温柔体贴,嘴上说着恪守礼教,眼睛却一刻也不老实。郁卿不就最喜欢这般男子?当初还误会林渊是这种人,才会喜欢他。 她和赵三郎日日说话,却连看他一眼都厌烦。 谢临渊阴着脸,命人将此人平日所作文章拿来,读完后冷笑一声,真是浪费他时间,水平实在太次,还不及她那个假夫婿的半分。 她到底怎么看上这种男子的? 谢临渊传了回京述职的邓州防御使,让他给此人找个差使做,即刻去千里之外的山南东道上任。 第二日郁卿出门时,走到遮雪棚前,想看看那只雪公鸡化了没,蹲下一瞧却愣住。 第197章 棚中的公鸡换成了一条立耳垂尾仰首的凶犬,目光险恶,龇着尖锐的牙。 郁卿差点笑出声,谢临渊心眼气量比针尖还小。 她捡起一根树枝,在狗四周划了一个圈,写在雪地上:“议政殿办公处。” 金銮殿上,谢临渊忽然得到线人来报,郁娘子传讯。 他顿时怒不可遏,果然她就是在乎那个学堂的三郎君。他动了那只丑鸡,她才会想起他。凭什么一个认识了三日的陌生男子都能抢走她的关注。 谢临渊闭了闭眼,展开纸条,歪斜的字迹质问他:“你把赵三郎如何了!” 尽管内容是问她心上人的,字却是写给他的。 谢临渊盯着那愤慨的每一笔,再多不甘也只能咽下。 他始终都是第三个人。郁卿喜欢林渊,而他亲手毁了林渊。她做建宁王宠妾,他杀建宁王。她与薛廷逸举案齐眉,他抢她入宫。她和牧放云逍遥自在,他去阻拦。她和牧峙成亲,他非要插足她的婚姻。如今她对赵三郎有意,他还拆散二人。 郁卿和潞州裁缝铺的娘子们说,她有过三位夫君,其中却并没有他。他何尝不是她一生中的无名氏。他什么都算不上。 谢临渊放下纸条,静默了许久,最终提笔写道:“杀了。” 纸条传回郁卿手中,她狐疑地盯着那两个字,谢临渊又犯什么疯病了。 她写道:“尸体埋哪里了,我去上坟。” 谢临渊垂眸,面无表情提笔写:“议政殿。” 郁卿收到纸条:“……” 这算盘珠子都打到她脸上来了。 议政殿是不可能去的。 为了避免他发疯钻牛角尖晚上不睡觉,还是认真写道:“我看在阿珠面子上和他打招呼,每天说不到三句话,你操心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不如有空记得还我布偶。” 下一次送回来的没有纸条,也没有胡搅蛮缠的威胁狠话了。 只有一个布娃娃。 郁卿满意地捏着布偶,忽然,又心绪不宁。 她和谢临渊之间,像连着一道隐形的丝线,她一扯他就被勒住,他扰动时她必定会感知。谁都无法忽视彼此。尽管他们名义上彻底断了。 这样他们永远也扯不清。 她取出一张纸条,郑重写道:“请陛下一次性将布偶全都还给我。” 郁卿等到晚上,谢临渊头一次没有回应,纸条再没传来。往后的几日里也没见线人送来布偶。郁卿以为他又要故技重施,玩忽冷忽热的把戏,易听雪却忽然带给她一对布偶。 “明日陛下临幸平恩侯府赏梅宴。”她疑惑又小心翼翼地问,“卿妹可要去?” 郁卿问:“陛下要求我去?” “陛下未提起。” 谢临渊的意思是,决定权在她。他只询问。 郁卿收下布偶,藏进自己厚厚的毛绒袖子里:“不去。” 过了两日,易听雪又带给她一对,面色复杂道:“明日陛下临幸大理寺少卿府上,卿妹可要去?” 郁卿理直气壮:“不去。” 但布偶照收。 隔日郁卿从裁缝铺回来后,有一行宫人来拜访,自称是尚衣局织造的奉御,拿着郁卿的布偶,先赞扬了她缝纫上的几个巧思,又指出明显的不足,最后问郁卿可想去宫中织造。 郁卿不得不承认,她心动了。尚衣局织造集全天下最顶尖的制衣师傅。掌柜娘子就凭借她师从宫中织造的手艺,在东市开了个铺子,客人常年络绎不绝。 若她今后想在人才辈出的京都开个裁缝铺谋生,肯定要过硬的手艺打底。 可织造在东苑南,算是半只脚迈入了长安宫。她当初好不容易跑出来,现在却要回去吗? 她也不是没有营生的手段,给掌柜娘子打一辈子工也成。 郁卿咬了咬牙,最终还是独自开铺子的想法占了上风。 到了织造,她发现此地就是一个秩序更紧密,规模更宏大的裁缝铺。人人都在忙碌,也没什么好担忧惧怕的。一整日下来,谢临渊更没出现。 傍晚时,郁卿走出东苑角门,杜航立在一辆车在等她。 车帘大开,里头没人。 “今后都由微臣接送郁娘子往返。“他笑道。 郁卿犹豫片刻,还是上了暖和的车架。一路马蹄哒哒,她静默地抱着车上手炉,靠在车厢上听着。 回到家后,她莫名放松了许多。 今非昔比,谢临渊不会掳她入宫,还很听她的话,除了贼心不死。从前那些事,应当再也不会重来。 就这样直到正月十四,易听雪问郁卿:“你想去上元宫宴么?” 如今易听雪官居户部侍郎,必须得去。这两年裴氏没了,朝堂也有不少变动,当年事也无人敢再提。 侍婢们捧着托盘,上头备好的衣衫环钗水粉胭脂。郁卿只瞧了一眼,目光就移到桌上的八个布娃娃。 足足八个。 她真切感受到谢临渊下了血本。 “不去了。”郁卿低下头,和阿姐道别,抱起布偶们离开。 易听雪叹了口气,似是知道这个结果。 今年的冬天格外干冷,雪下得不多,但风中总有股凛冽的雪味。 第198章 她更爱民间的上元灯火,比宫中热闹太多。灯火鱼龙,辉煌灿烂。郁卿牵着阿珠的手,一直一直走。给她买糖葫芦,扎发绢花,也给自己买一串。 两个人猜灯谜,没一个猜中。郁卿垂头丧气,感叹书到用时方恨少。阿珠眼看着她抿起嘴,让她在此地稍等片刻,遛回去掏压岁钱买下那盏灯,跳起来拍她的肩膀道:“阿珠很有钱,小姑想要什么,阿珠给你买。” 她语气淡定,俨然一副小大人模样。 郁卿被逗笑了,使劲揉了揉阿珠脑袋,忍不住地想,若她这辈子能有个女儿,会是什么样。可惜她也不愿单单为了孩子嫁人。和观念不同的人过一辈子,不如自己过一生。 上元后,天变暖。崔将军府的冰像也将消融。易听雪带来一对布偶,转达陛下之意,问郁卿是否要去赏冰。 她仍一口回绝。 回到家,望着满架的玩偶,郁卿恍然发现所有布偶都在此处了。谢临渊身上再也没有她值得留恋的东西。今日他送来那一对玩偶,就是他手中的最后两只。 郁卿只是好奇,为何他不把这一对留在手中,逢恰当的时机打破他们之间的僵局。这不是他最擅长的吗? 郁卿又找到了易听雪。 “去一趟也无妨,就是希望他还能遵守之前的承诺。” 别让她看见他,也别来纠缠她。 第81章 陛下驾崩 玉江园冰宴不似上元宫宴那般严格按序入席, 众人多在府苑中行行走走,赏冰观嬉。郁卿头上还有帷幕遮面,远看着就像哪家未出阁的害羞小娘子。 此地两年前并无差别。进园后, 郁卿还隐隐寻找过谢临渊的蛛丝马迹。抬头看见从靺鞨运来京都的冰像,被阳光润柔了棱角, 晶莹剔透。就将陛下忘在脑后了。 可来来往往皆是诰命夫人,有不少都面熟。郁卿不想被认出, 隔着帷幕薄纱观冰像, 又心急嫌看不真切,索性寻个暖屋等, 待夫人们看够了, 她再出来图清净。 这一坐就是一个时辰,屋里暖和,她饮了两杯热茶,昏昏欲睡,服侍她的侍婢也打着盹。 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耳畔急促地唤:“卿妹, 醒醒!” 郁卿睁开眼, 瞳孔骤缩, 本能地向后仰。 眼前人一袭侍从青衫, 不过一年,他身上少年轻浮的气息迅速褪去,变得沉肃, 逐渐有他父亲的影子 郁卿张张嘴,满脸僵硬:“……云郎,你怎在此处?” 她随即想起,崔将军和陛下早年在定北军中抵抗北凉,牧峙也在, 他们都是一派人。说不定崔将军和牧家父子情谊不浅。 牧放云一动不动望着她:“卿妹,你可要同我一道离开京都?” 郁卿察觉出哪里不对,侍婢已经被敲晕了,正倒在椅子上。 “你说什么胡话!”郁卿面上镇定,缓缓摸向腰后的短刃,“我是你父亲的妻子,我亲手杀了你父亲!” “是那暴君杀的!”牧放云眼中浮现恨意,垂下头,痛惜道:“卿妹……对不起,那天我误会你了,你一定怕极了吧?你放心,我都查清楚了。” 郁卿彻底迷惑了:“是谁告诉你陛下杀了牧大人?” 牧放云执剑的手按住郁卿肩膀,“此事我阿耶旧部人人皆知!他还往我牧府安插探子,几欲在我阿耶酒中投毒。屡次潜入我府中欺辱于你。他任用的奸佞还敢派死士从我平州军中劫走臣妻!世上怎有如此心思歹毒之辈,他下一万遍修罗炼狱都不够!可他偏偏权倾天下……” 牧放云整张脸都皱着,五官容貌未变。但眼神已不复清澈。 那个和她在敕勒川上寻找长虹尽头的少年已经走了,再也不会回来。 郁卿站起身,直直看进他的眼睛,“是我失手杀他,和谢临渊无关。” 与此同时,她取出腰间匕首,刀尖却并未指向他,而是横着格挡在身前。 “你——”牧放云持剑的手发抖,苦笑道:“若我不用肩负牧家的未来,你也没动手,或许我们还能继续……” 像两片云一样,在金色的敕勒川上游荡,无拘无束。 牧放云的手攥紧,缓缓扬起长剑。 郁卿闭了闭眼:“云郎……我从没真正想做牧夫人,你父亲也从未真正当我作妻子。他甚至动过心思,拿我送给裴氏,换取一位高门贵女与你联姻。这世道妻与妾何异?世人不过皆看中我容色背后的利益罢了,建宁王如此,你阿耶亦如此,你难道也要如此吗!” 下一刻,牧放云扬剑的动作骤停。 他有杀意,但没有杀心,明显是不忍。 为今之计最好快点送走他,万一谢临渊来了,牧放云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郁卿赶忙道:“你现在是什么情况?为何穿着侍从的衣裳?” “崔将军看在我父情面上,留我藏身在此。”牧放云面色痛苦。 郁卿一愣:“藏身?谁在追杀你不成?” 她心中隐隐有个答案。谁想对牧家赶尽杀绝呢? 除了谢临渊,还能有谁? 牧放云瞥她一眼,没有任何人追杀他,是他来杀别人。但他最终还是将话压下去。 “卿妹,我阿耶非你所杀,今日你与我一道离开京都,我们远走高飞。” 第199章 郁卿咬牙道:“就是我杀的!” 牧放云眼中激起一片恨意,剑再扬起:“你胡说……若真是你杀,我不会留情!” 郁卿缓缓放下了匕首,颤声道:“我不敢拍着胸口指责你不可以杀我,毕竟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你今日割了我的喉咙,我也没异议。人一旦落入权势纷争的泥潭里,谁又能自诩清白无暇!只是若有半点可能,我宁愿我们永远是敕勒川上自由自在的模样,好过现在仇恨缠身,刀剑相向。” 牧放云呼吸急促:“你说这些只是为了脱身吧!” 郁卿取出帕巾,擦了擦眼睛:“是,但亦出自我肺腑。” 牧放云长剑无力地垂落,忽然握上郁卿的手,“我阿耶就是那暴君杀的!你被他骗了。你以为你是失手杀人?你只是陛下手上一枚棋子,他利用你来杀我阿耶,他亲口承认!” 郁卿心中骂了谢临渊一百遍,不动声色抽走手,望着牧放云的眼睛:“是与不是都无所谓了。云郎,你没做错什么,你和我一样,被迫卷入权力纷争才落到今天这个下场!你快走吧,去陛下找不到你的地方!” 牧放云对上她清澈的眸子,如梦初醒般,脸上闪过一丝慌乱:“那你呢?” “我……我这辈子就这样了。” 想到谢临渊,胸中就聚结一股郁气,压在心头。 昼短夜长的冬天里,不到吃晚饭太阳就落下去,天地笼罩在无力的昏黄里。 郁卿叹道,“你切莫同我一样,一生都在恨中过不去,理也理不清,只好想方设法一次次伤害别人,到死那天才能终结了。” 牧放云面露不忍,沉默了许久,红着眼眶低声道:“卿妹,保重。” 铜炉里的银丝炭快熄了。 郁卿坐在原地,拿起火钳去拨,掸落满盆发白的灰烬。她叫醒昏迷的侍婢,在慌乱的道歉声中笑了笑:“麻烦你给我拿些吃食来。” 屋门打开时,一股冷气灌进屋中。 郁卿深吸一口气,心里依然憋得慌。 侍婢刚一出门,瞧见侧窗下竟站着一个男子,手提长剑,静默如冰像。 她吓得差点尖叫出声,立刻捂住嘴,看清那人身上绣十二纹章的大氅,赶忙跪下行礼。 …… 侍婢拿来的吃食竟全是甜口的,郁卿越吃越生气,忽然拦住她道:“陛下没来过吗?” “郁娘子……奴也不知啊。” 她诚惶诚恐的模样,让郁卿冷静了点。 或许只是巧合罢了。 她慢慢地放松下来,偏偏脑海中又突然响起牧放云说的话:“他利用你来杀我阿耶,他亲口承认!” “你被他骗了!” 郁卿心脏像被一只手捏住,丢下筷子,起身道:“带我出去,我要去见谢临渊。” 侍婢被她直呼其名吓住,赶忙给她披衣:“冰嬉已经开始了,贵人们应当都在看台上,郁娘子也要去吗?” “去。”郁卿戴上帷幕,只觉得喘不上气来。 凭什么? 凭什么他总要替她作主了,不就是仗着自己天下至尊为所欲为? 她不需要他顶罪,谁来报复就报复。说什么他利用她杀牧峙,嘴里常年没有半点真话,活该被讽刺暴君,以后骂名垂青史都是他自己作的! 郁卿大步走出门,衣摆在寒风中呼呼作响,恨不得扬起拳头立刻锤谢临渊一下。 一拳不够,一百拳更不够。她要锤爆他的狗头,让他再越过她做决定! 江边高台数丈拔地而起,江冰上将士们蹴鞠战正近尾声,呼声高涨直冲九霄。 郁卿一眼看见高台上的玉屏风,不顾陈克阻拦,兔子一般嗖的蹿上去,绕到屏风后一看,竟空空无人。 她看向身旁柳承德,问:“陛下人呢?” 柳承德惊愕不已:“陛下,不是去、去找夫人了吗?夫人莫慌,陛下兴许被哪位大人耽搁,正在归途呢。” 果然去找她了! 郁卿扭头环视四周,高台上一览无余,并无遮挡。 这时候知道信守承诺不见她了? 之前缠着她送布偶是什么意思? 她扭头就往回走,绕了好几圈还没半点头绪,心中怒气越来越盛。当年谢临渊是如何蒙着眼,还隔着那么远的距离,立刻认出她的。他难不成长了狗鼻子? 周遭侍从来来往往,她每经过一个就要问:“可见过陛下?” 其中一个给她指了方向,正是冰像长廊。 郁卿提起裙摆,转过曲折的林道,一眼看见他的颀长背影,无比熟悉,隔着很远就能认出来。 夕阳落在天子章纹尊繁的大氅上,鎏金溢彩,他脚下一片碎玉乱琼亦被染得金灿灿。 他正与崔大将军说着什么。 郁卿双手拢在袖中,放缓脚步。 不多时,那崔大将军行礼离去,周遭一群青衫侍从垂首跟上。 谢临渊负手立在原地,不知为何没有离开。 众人脚步声中,郁卿缓缓靠近,想着等下该先打但还是先踹。 就在此时,崔大将军的恭顺垂首侍从中,有一人猛地暴起,抽出长刀,电光石火间,直逼天子喉间! 第200章 那张脸两刻前才见过,正是牧放云。 刀来罡风卷起碎雪,不待刀风袭来,谢临渊立刻侧身错过。 他反手抽出龙纹剑,剑鸣如龙吟,声未落地,他一剑削开牧放云手肘。 青衫“嗤喇”破开,红血间可见一点白骨。 这一切都在顷刻间发生,快不过一眨眼,众人呼喊声尚未涌到嗓子眼,谢临渊顺势扬手,剑尖直取牧放云心脏! “有刺客!” “来人救驾——” 崔大将军看清刺客那张脸,惊惧大喊:“云郎!” 在这混乱的喊叫中,郁卿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她眼睁睁看着那剑尖一点点划破牧放云的衣衫,谢临渊制住他握刀臂膀,往他心脏上用力一捅! “——住手!”郁卿尖声呼喊。 谢临渊的动作本能顿住。 剑尖停在牧放云的心口两寸处。 在他犹豫的瞬间,牧放云露出袖中匕尖,扎进谢临渊胸膛! 嘭! 牧放云被踹出数丈,匍匐在地,咳出一口血。 周遭侍从一拥而上,抽刀要将他就地砍死。 郁卿大脑一片空白,浑身发抖,与另一道浑厚的嗓音一同出声: “别杀他!” “留他一命,先救驾!” 她飞奔过去,差点被绫罗长裙绊倒,径直越过谢临渊,跑到牧放云身前,在层层叠叠的侍卫间挤身。 郁卿迫切地想知道他的伤是否致死,更不敢置信他竟冲动之下,去刺杀谢临渊。 若他真将杀父之仇错归在谢临渊头上,又因刺驾而获极刑,那可真就扯不清了。 牧放云仰起头望向郁卿,满眼写着不要再靠近了。 郁卿崩溃道:“你怎么……” 现在不该是追究情理,指责泄愤的时候。 她扭头望向谢临渊,颤声道:“先别杀他,他报的是杀父之仇,他不是真想杀你!” 一别已有数月。没曾想第一面竟在这种情形下,第一句竟是给牧放云求情。 谢临渊垂着长睫,刻意敛着眸子,让人不可窥见其中情绪。 执剑之手上,青筋如山峦起伏,被血覆满。 他前胸也染上大片血迹,郁卿在慌乱惊骇中,没有细看,还以为那是牧放云的血。因谢临渊背对着她,郁卿没看见牧放云最后的行刺。此刻与他僵持,才渐渐发现他胸口竟插着一柄匕首。 她心脏好似被一块石头击中,一时说不出话来,怔怔望着他衣襟上的血。 应该没事的,一时半会儿没事的。 谢临渊命很硬,他被她天天拳打脚踢,用剪刀扎过,用匕首扎过,刺过心口,灌过大量迷药,他自己平时也发疯不吃不喝不睡,到现在仍全须全尾,活得好好的。 “他是冲着我来的,你先让他下去。”郁卿语气中流露出恳求的神色。 她只想立刻解决了牧放云这个大麻烦,让他赶紧离开,不要再耽误时间了。 牧放云被按在地上,仍恨恨盯着天子,道:“向他求情只是白费力气!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谢临渊冷笑:“匹夫之勇,不堪大用。你父亲犯下的恶事,你满口不提,偏要拿剑责怪一介女流?牧峙实在养废了你,你自幼长在边关,却鲜少上阵杀敌,朕在你这个年纪,早就砍了北凉王的脑袋。活在朕的庇佑下,却还敢来刺杀朕?” 牧放云讽刺道:“那你还不是被我的匕首刺中?” 谢临渊忽然抿唇不言,下意识看一眼郁卿。 然而她却望着牧放云,脸上写满了惊恐和……恨铁不成钢。 仿佛在遗憾牧放云没有刺杀成功。 她心心念念都是牧放云,最爱和牧放云一起在敕勒川上的日子,要牧放云跑到他找不到的地方。哪怕牧放云刺杀失败,也要第一时间为其求情,却不肯分给他一丝一毫的目光…… “带他下去。”谢临渊面无表情,平声道,“若让朕再看见你一次,绝非今日这么简单。” 两侧侍从犹豫片刻,缓缓卸力,让牧放云勉强站起来。崔大将军已满头大汗,恐陛下牵连于他。然而陛下什么话都没说,只是转过身,挥手让众人下去。崔大将军速押牧放云出府,封锁了玉江园,去请御医和柳内官来。 牧放云还想说什么,被崔将军立刻捂住嘴,低声威胁:“若非郁娘子,你早就没命了!还不快走!” 牧放云悻悻闭嘴。 眼看麻烦事终于解决,郁卿顿时松了口气,一扭头,谢临渊竟走到长廊中去了。 “你要去哪里?”郁卿追上来,要抓他大氅角,被他一把甩开。 谢临渊冷冷瞪她一眼,捋平衣袖,继续往前走。 郁卿气得眼前模糊:“你胸前插着一柄刀,还要乱走吗!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吗?” 这个人没有痛觉吗? 谢临渊停下脚步,背对着她,淡漠的声音传来:“滚出去。” 郁卿仿佛听见理智崩断的声音,忍无可忍,上前要把他按到长廊边的坐栏上:“你现在受伤,我不跟你计较,等你好了我把你头锤爆。” 谢临渊对她大不敬的态度极为不悦,恶狠狠地挥开她的手,郁卿扯着他的大氅往前拖,谢临渊立即抢回来。 第201章 她趁机抽开他大氅绳扣,想看那匕首伤势。 谢临渊被彻底激怒,蒙住她眼睛。 郁卿叭叭拍他手臂:“放手,你每天就知道装模作样,伤口都不敢给我看!” “放肆!再有一句不敬朕缝住你的嘴。”谢临渊用大氅把她裹成蚕茧,打了个结。提出长廊,放到廊下的青石板上。 他扭头就走。 蚕茧郁卿蹦了好几步去追,实在不方便,费劲胡乱从底下钻出来,满头发髻凌乱,她一把抓起帷幕盖在头上遮挡,连爬带跳上了栏杆,翻进廊里。 谢临渊走得很慢,郁卿怀疑他真的伤着了,更加烦躁,冲上去拦在他身前,“你先不要乱跑,御医在那边马上来了,我都看见了!” 郁卿气喘吁吁,隔着帷幕的薄纱,警告似的对视。 谢临渊垂着眼,冷声道:“你算什么东西?凭什么对朕指手画脚。” 郁卿撩开纱帘,探头要研究他胸前伤口,不忘反唇相讥:“我是东西你就是狗东西。” 谢临渊按着她伸过来的脖颈,不让她看,声音隐隐压着怒火:“你真是胆子越来越大了!” 郁卿扒拉他的手,仰着下巴讥讽:“还不是拜陛下所赐?” 谢临渊盯着她近在咫尺的茶色眼睛。 他按进她毛绒围领的手向后,缓缓地,以一种不被察觉的方式,勾住她脖颈。 料峭夜风从二人之间的缝隙穿过,激起皮肤的颤栗。 夜幕降临,模糊她秋水眼波,让眸中怒意都辨不分明。 郁卿怔了怔,长睫似蝶翼在风中颤动:“你——” 不待她说完,他的气息立刻覆下来。 郁卿心脏似骤停,慌忙想推他,怕推到他伤口,双手不知往何处放,半举在空中,好似投降。 就这么僵持了数十息,她没敢动,任由谢临渊深入又分开。这个吻不太贪婪,还没有他们吵架的时间长,只是在结束时,他咬着她的唇尖渐渐滑开,黏着她的目光也如同审视和细究。 郁卿要后一步,扩大他们之间的间隙,瞬间被他拦腰拽回,又拉入吻中。 这次就更凶狠放肆,延续他们不休的争执。入侵的节奏迅疾,似雷鸣在不经意间轰然而至。没等她反应过来,就占有她小小的空间,一次又一次,云中翻滚雨中回旋,像掠夺又像无度索求。借这小小一点连结,抢走她的嗓音,破坏她呼吸节奏,进而蒙蔽她的思绪。 他向来不肯甘心温和的手段,所有的柔情都是忍耐和妥协的结果,本性就是要永无止境地占有,像根系卷走每一滴水和养分,卷走郁卿身上所有的力气和感情。 这才是去除所有矫饰的谢临渊。郁卿竟也渐渐适应了,在她能承受的范围内满足他肆意的侵占。 郁卿被他干扰得晕头转向,在亲吻越来越趋向无休止时,忽然猛地清醒过来,踩他一脚。 谢临渊放开她,但近得彼此气息依然分不开。 “混蛋。”郁卿抹了把眼角的潮湿,“现在是该亲的时候吗!?” 不该此时,又该何时。 在无法靠近她的时刻么? 谢临渊静静摩挲着她的脸,嗓音夹着不均匀的喘息声:“牧放云可曾这样亲过你?” 郁卿想咬他一口:“裴以菱这样亲过你吗?” 谢临渊立刻又吻住她,短促又密不透风,像一记重压,将她深深溺进黑海,抽干她胸腔里的空气。郁卿咬住他刻意落下的钩,顷刻浮出水面。 她像鱼上岸般大口喘息。 谢临渊偏头凝望着她,眼眸比夜色中的树影更幽暗,薄唇贴在她耳廓柔软的外沿,语调似雾迷蒙,让心脏都发颤:“只有你,郁卿……只有你,从没有别人,也不会有别人,你是唯一一个……郁卿,你以为我能无限制地容忍你?我给过你机会,是你执意要追上来,原本我都要放手了,放你和他天长地久,是你还敢胡搅蛮缠靠近我,这世上只有你敢这样对我。” 他神情忽然变得冷如刀锋,好似要蚕食她:“……那你就准备好给朕殉葬!” 郁卿一巴掌拍过去,被他攥住手腕,扣在身后。 谢临渊将她拉到怀里,迫近她,直到每一点间隙都弥合。 他笑得发冷,“这就是你做出的决定,你就要承担后果。郁卿,遗憾么?你那么喜欢他,差一点就可以和他在一起了,可从今往后你都只能和我一起,年年日日时时刻刻相见。朕不会葬在皇陵让那些蠢货百年后挖出来鞭尸。你和朕就待在一口棺材里,埋在白山镇的深山里,在地下百尺,永远没别人打扰我们,化成灰也缠在一起。郁卿……你可会后悔?只有我,没有别人。郁卿……后悔现在就向朕求饶,朕最后给你一次机会。” 郁卿察觉到不对劲,谢临渊有些反常了。他以前也说过死了要她殉葬,但没有这么细节。连地点和防挖坟都想到了。 这不像放狠话,这更像做规划。 众人纷纷涌上来,烛火提灯照亮长廊,他们扶陛下坐下,查看伤势。 灯下谢临渊的脸色发白。 郁卿这才发现,他心口那枚匕首早已被取下来了,血正大片涌出。 第202章 他从袖中抽出那把凶器。借着火光,郁卿愕然发现,那匕首前半段磨得锋利无比,后半段锈迹斑驳。 生锈的那半截,也曾没入他的胸口。 郁卿喉咙发干,不敢想这代表着什么。为何牧放云要用一把半生锈的匕首刺杀天子。她陷在混乱中,想听御医说些诊断,好驱逐这繁杂的思绪。 “带她下去。”谢临渊忽然冷声道。 陈克微微一抱拳,向郁卿走来:“郁娘子请。” 郁卿哪肯离开。 随即她后颈一麻,眼前陷入黑暗,彻底失去了意识。 …… 再次醒来时,她已经回到刘大夫家中。天蒙蒙亮,郁卿翻身出来。白英大哥正在烧火,大嫂在淘米。 “今天醒得早。”大嫂笑道,“昨日何时回来的?” 郁卿含糊其辞,想到昨日发生的事,顿时头疼欲裂。 “大哥,我想问个事,若有个人他被生锈的匕首刺中了,他会不会死?” 白英大哥思忖片刻:“此人是何人?匕首伤有多深,刺在何处?” 郁卿:“他比大哥年轻些,刺在胸口,就是左边胸口,伤有多深可能……我也不知道。” 刘白英摇摇头:“听天由命。” 郁卿愣住:“这么严重吗?” “说不好,年前医馆里来了个被锈菜刀划伤的,就一指这么深,在手臂上,十天就去了。” “可他以前上过战场,伤得很重都活了下来。”郁卿咬牙道。 “若他伤口愈合的速度比旁人更快,或许也不会有事。”刘白英道。 郁卿心里有了点底。当初林渊双眼瞎了,双腿断了,浑身重伤,高烧昏迷,都能撑过来。据说他在北凉战场也受过很严重的伤。这次只是一道小伤口,还没当年林渊伤得十分之一重。 她洗漱吃饭后,去东苑织造忙了一日,并未听到什么特别的消息。杜航说今日没在御前上值,没有陛下消息。 郁卿晚上遇到刘大夫,又问了一遍。 刘大夫思忖片刻道:“你莫要担心,这种伤都看病人自己。” 她点点头,谢临渊就是命硬,祸害遗千年。杀不死,赶不跑,割一刀隔天就和没事人似的。几天不吃饭不睡觉都能和她吵架。他心口被她划了那么长的伤,一天一夜都没人发现,这样都不至于死,这次应该也不会死得如此轻易。 他说的那些话,应该都是吓她的。谢临渊总是爱开些没轻没重的玩笑,就他一人觉得惹她生气很好玩,偏偏他演得太逼真,有时郁卿也分辨不出真假。 谢临渊还说要缝她嘴,千刀万剐,殉葬,砍她脑袋,流放千里。 ……哪个实现了? 这张嘴放狠话吓她倒是天下第一,她应该给谢临渊讲讲狼来了的故事,这种话说三次以上就没有威慑力了,反而显得他很搞笑。 等他伤好了,她要旧账新账一起算。 就这样过了三四日,易听雪说大朝会临时被取消,连平恩侯都不知陛下动向,便来向郁卿打探。 郁卿不敢多说。 “我亦不清楚。”郁卿佯装镇定,“我近日没有见过陛下。他不理朝政了?” “折子倒是天天批。”易听雪道。 郁卿怀疑他就是卧病在床,不方便起身上朝。 可这夜里她无论如何也难以入眠,脑中一遍遍浮现他那天遇刺的始末。谢临渊不是很厉害吗?怎么被牧放云刺中了。 郁卿忽然想到一种可能,难道是她喊的那一声。 她捂着眼睛,沉默了许久。 清晨,郁卿打着哈欠起床。 她不能再胡思乱想了。谢临渊是谢临渊,她是她。人各有自己的生活,就算他真死了,天下大乱了,她也得想办法平安度过余生。 来接她的车驾停在门前,郁卿上车后,却没发现杜航的身影。车夫说这两日御前侍卫在重新安排轮值。郁卿到东苑,织造万事如常,她身旁的宫人笑问她何事眉头紧皱,郁卿才意识到她竟不似往日轻松。 她放下剪子,走到阁楼西边。日头渐渐落下去,远处金銮群殿顶上金辉流动,像阳光下的水波。她半遮着眼去看,从前她无比厌烦这片长安宫,再也不想回来。这片禁宫的景色从没变过,只是当她知道进去后能出来时,她竟也能欣赏这些檐角飞翘的弧度了。 傍晚时,杜航还是没来。郁卿先去了易听雪家,却没寻见阿姐。门房说她今早去户部后,尚未归来。 郁卿回到家,半夜躺在床上,忽然听见哒哒的敲窗声。她立刻翻起身,打开窗户,却是一只灰雀,安安静静停在她的窗棂前。 真是被疯子纠缠久了,连正常生活都过不了了。 她赶它走,挥了好几次手,那灰雀却站在窗前,迟迟不肯离去,偏头静静望着她。 郁卿愣神间,却让它趁机跳进了窗,沿着窗台慢慢跳了一圈。最后回头看她一眼,展翅飞入天星遥远的夜幕中。 第二日她醒得格外早,天尚亮起时,京都笼罩在暗淡的青色中。院外响起了敲门声,郁卿披着外裳,开门却看见了杜航。他背后是两架外表朴素的马车。却有十男十女或坐或站,隐隐呈包围之势,护卫马车。 第203章 郁卿不解:“这是做什么?” “请郁娘子先上车。”杜航的神情比以往更严肃。 郁卿从善如流,坐上马车才发现这里有床有案几。俨然一幅远行的准备。 她上车后,马车就行动了。 “我们去哪里?”郁卿怔愣片刻,忽然意识到什么,抬眼问,“陛下呢?” 杜航沉默许久,低头抿了抿唇。 他的嘴一张一合,但说出的词却让郁卿迷茫—— “陛下……已于昨夜驾崩。” “你说什么?” “陛下于昨夜子时驾崩。” …… 这次郁卿完全听清了,杜航反复说了三次。她扭动着僵硬的脖颈,曦光映亮车厢的方窗,照在她的脸上,紫檀案上,席上织锦的花纹是桃与牡丹,此刻她看任何事都觉得陌生。 若是谢临渊死了,她以为她会至少会难过两天,然而,她心中竟无动于衷。杜航就在眼前,她真想问问谢临渊到底怎么死的,却没有勇气开口。 郁卿嗯了声,转过头。 身后书架上有许多游记和话本,有几本她在从北地回来的路上读过,那时她躺在榻上,看一会儿睡一会儿。书盖在脸上,谢临渊拾起来,待她醒后,他指着书皱眉道:“你口津全沾上面了。” 郁卿可一点儿也不信。 他惯会故意让她难堪。 “真死了?”郁卿取下一本书,又放回去。 杜航静了片刻,第四遍重复方才说过的话。郁卿听得耳朵起茧子,掀开窗帘,朝日通红灿烂,今天是个艳阳天,和她的心情一样,没有半点阴霾。她甚至发自真心感觉放松和解脱。好像逃出一个巨大的牢笼中,松开手中的栓绳,风筝高飞,天地间再也没有束缚她的东西。但实际上她也没获得什么自由,反而需要发愁会不会天下大乱。 “所以我们现在去哪里?”她问,“不要告诉我去殉葬的路上。” 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只有郁卿自己笑了出来。 杜航解释:“陛下生前曾有一段时间招揽天下道释奇人,亲自寻访过蓬莱东山一处道观。此观传承千年不断代,盖因蓬莱东山地势奇险,山中地形错综复杂,一旁又有更便捷的水路可走,没有翻山的必要。因而各朝历代大乱时,也不曾波及此处半分。陛下料到驾崩后,朝臣唯立不及十岁的六皇弟,幼主难坐江山,宗室世家定要争权夺位。难说今后会是什么样。陛下忧心郁娘子安危,早已秘密修建了一座宅邸在蓬莱东山观旁,命我二十人终生待命,若他有一日驾崩,我们的任务就是送郁娘子上山躲避。直到战乱平息。” 郁卿无语至极:“不是说要我殉葬,跟我一起葬在白山镇吗?怎就变成了随意说说。果然这人嘴里没一句真话,像他这种出尔反尔的人,实在让我信不了一点。我们还是回去吧,让我亲眼看一下,免得他醒来告诉我们都被耍了。” “郁娘子。”杜航欲言又止,“你真想为陛下殉葬吗?” 郁卿忽然想起,谢临渊威胁她要殉葬时,她的第一反应是这人是不是要死了,却从没担心过她也要跟着死了。 或许她内心深处清楚,他不会让她死。 郁卿不愿意做这种事,而他也能猜到她不愿意,所以没有实施。 尽管谢临渊真的很想让她陪他进棺材。 那可不叫殉葬,那是一种生同寝死同穴的愿望。若此刻她死了,谢临渊必定会给她殉葬。 ……太荒诞了。 她从没想过会发生这种事。 郁卿忽然问:“你怎么知道陛下驾崩了?你亲眼所见?” 杜航颔首道:“御医最后一次看诊,陛下已经没有脉搏了。” “没有脉搏也不一定死了呢?万一是什么心脏骤停呢?” 杜航愣在原地,他不懂医,没想过还能如此。 郁卿张口就来:“就算不是心脏骤停,万一他诈尸呢?咱们还是回去吧,让我亲眼确认一下。路过爆仗铺子记得给我买两根,再给我买一套红衣裳,祸害死了我得穿红衣戴红花,在他床头放炮庆祝,拉个漂亮男子拜堂成亲给他看。说不定他一怒之下就被我气活了呢。” “……”杜航沉默片刻,想到陛下曾叮嘱的事,他取出柜中一盒冰糖葫芦,推到郁卿面前。 “郁娘子,吃点甜的心情会好一点。” 郁卿心情不错,但没跟他客气,拾起一串糯米夹馅的吃。她咬了几口,嘶了一声。 杜航问起缘由,郁卿说不知为何,吃起糖葫芦总隐隐地牙疼。 第82章 能杀死你的也能令你生 糖葫芦只吃了一颗, 郁卿就放下了。杜航以为自己买错了夹馅。郁卿说不是,她好像突然不喜欢吃甜口的东西了。 “你不觉得很腻么?”郁卿平淡道。 杜航问她早饭还想吃什么,郁卿也说不出来自己想吃什么, 胃里有隐隐的感觉,她描述了一番, 不要炸的,油不能多, 不带香料, 要非常新鲜,后味回甘, 可以带一点点酸…… “是不是有点吹毛求疵了?” 杜航摇摇头, 那是陛下的口味,他们备过许多次了。 郁卿笑道:“算了也别吃了。他都快死两个时辰了,咱们早去还能挤到前面当着尸体哭。去晚了只能看见棺材了。” 第204章 她已提了三回,虽以恶劣玩笑的形式说出,杜航也无法装得若无其事。 “郁娘子慎重, 我们不能回去, 陈左卫已查明陛下遇刺始末, 知郁娘子参与其中。” 郁卿诧异道:“我如何参与了?我只是让他别杀牧放云。” “牧放云是刺驾!” “那当年我为何刺驾?”郁卿的声音里压着愤怒, “还不是因为走投无路!牧放云做错了什么?他的确不慎撞我下水又迫于牧峙之威放弃我,但他被我杀了父亲,沦落成一介白身, 前途尽毁,这就够了!谢临渊至于赶尽杀绝吗?牧放云有罪至死吗?” 杜航怒而解释:“郁娘子,臣素来同情你遭遇,可你也太偏心牧放云了!众人皆知牧峙为陛下所杀。你让牧放云活,就是让陛下死啊!” 郁卿红了眼眶:“是我杀了牧峙!这件事明明可以很简单, 牧放云找我复仇,不论他砍死我还是放了我,我们一刀两断,再不来往。一切就结束了!这是我和牧放云之间的恩怨,和他谢临渊有什么关系?他非要替我顶罪,扯出无数证据证明牧峙是他杀的,这不是招恨吗?牧放云砍我很难下死手,因我不是有意害死牧峙!但砍谢临渊必下死手,因他是权倾天下不仁不义诛戮边关重臣的暴君!”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所以牧放云只有死路一条!为什么,如此简单的事,非得折腾到你死我活,让怨恨越结越大,让我夹在中间为难,让所有人都故意恨彼此到死,才能罢休。真怀疑谢临渊怎么当的天子,权衡利弊都去哪里了?” 杜航叹了口气:“郁娘子都能看明白这些了,却不懂陛下为何这样做吗?” 郁卿忽然捂住脸,深深地埋下头。 因为谢临渊爱她。 不想冒一丁点风险看她受伤,也不想让她担杀人罪名。 他太自负了,总以为自己能抗下所有事,却败在她一句话上。 而她怨恨谢临渊这个暴君,远大于一切,看他被刺只会担心他没死透,反杀别人。 郁卿抬起头,抹了一把涨红的脸:“他是怎么死的?他曾经重伤百倍都扛过来了。” “陛下起病已有数日,伤势每况愈下,一开始还能理朝政,两日前昏迷不醒,御医说陛下常年积郁,这八年来心疾反复发作,心神已损。此次刀口伤得又离心肺太近,果然昨夜起了急症……” 郁卿沉默了许久,哑声道:“自己作的,怪谁?” 这下杜航也生气了:“说白了郁娘子就是更偏爱牧放云,喜欢敕勒川上的快乐日子。若此刻换作牧放云身死,恐怕郁娘子恨不得杀了陛下吧。” “我和谢临渊在一起,有过一天快乐日子吗?”郁卿反问,“他屡次欺我辱我纠缠我,我这一生最伤心的事都是拜他所赐!你让我如何去偏袒他?” 杜航竟一时无言:“最伤心的事也包括陛下驾崩吗?” “……” 郁卿呆愣在原地,眼睫一点点垂下来。 她转过身,坐在镜前,拾起青黛描眉画目,语气听不出半点生气和悲伤:“都说了这是喜事。杜右卫,陛下若得知我与牧放云成亲,会不会气得再也装不下去,从床上跳起来拆散我们?他素来就爱拆散我姻缘。我做什么事,他都要跑来插足,我缝布偶都要来悄悄拿走一个。这下好了,他死了就再没人烦我了。” 杜航此刻也迷惑了:“郁娘子到底信不信陛下驾崩了?” 郁卿放下胭脂,对着镜中的自己仔细瞧了瞧:“你信么?” 杜航言之凿凿:“我亲眼所见,张御医诊完脉,痛哭流涕跪在地上,说陛下已没了脉搏。” 郁卿:“然后呢?你就出来了?” 杜航愣在原地。前日陛下清醒过来时,曾传平恩侯进宫拟诏,并叫他二十人来。陛下说若御医判他没了脉搏或呼吸,不要犹豫,立刻带郁娘子走。时不待人。若宗室世家得知他驾崩,举兵宫变,会封锁京都。那时就来不及走了。 郁卿盯着镜子,双目略显失神:“所以你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已死还是仍在濒死。杜航,你或许不知。当年他高烧重病,我冒着风雪,拖他去刘大夫的医馆时,他也没了脉搏呼吸,浑身都凉透了,最后还不是治回来了?更久之前,他双腿残疾,浑身重伤,伤口都败坏成那样了,他还是撑过来了……他在我心中啊……无所不能。我从头至尾都信他比旁人更胜一筹,世间没人能威胁他。牧放云算什么?他连谢临渊半分都比不上。上次他和谢临渊打起来,手都没碰到一下,就被谢临渊踹到墙上去了。当我看见他竟能捅谢临渊一刀……” 她忽然不说话了,捂着心脏眉头紧皱,屏住呼吸,像石像一样不动。 半响,她重重喘了口气:“我方知,真正拿匕首插进他胸口的,是我的言辞,而非牧放云的手。你说的对……我的确参与其中,我才是真正的凶手。我的怨恨和偏心杀了他。所以我不能去什么蓬莱东山,人是我杀的,责任也应有我一份,而不是又被谢临渊抢了。” 杜航不忍道:“若陛下真驾崩了,现在回宫,他们定要拿你泄愤!咱们从白山镇就认识,要我眼睁睁看你送死吗?” 第205章 郁卿皱眉催促道:“你一八尺大汉掉什么金豆子,算了也别坐车了,我会骑马,咱们跑过去。” 杜航只好去卸了两匹马来。待他再进车厢时,郁卿已经换了一身方便骑行的衣裳,果真是红的,发间还插着红艳艳的石榴簪。 有杜航开路,二人一路纵马,骑到了宫内。 天刚明时,苍穹泛白,鸟儿栖息在寒枝。今日的长安宫格外冷寂,宫人们走路都像弯着腰。郁卿下马仰头看向宏伟的宫阙,她从没认真看过它们。 甘露殿门窗紧闭,里里外外被禁军围得密不透风。 郁卿还没走上玉阶,就被陈克拦住。左右禁卫横刀相向,寒光刺目,刀尖直指郁卿。 “郁娘子,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陈克眼中含着愠怒。 杜航刚要说什么,郁卿拦住他,走上前行礼道:“陈左卫,请让我见陛下一面。” 陈克愤然拔刀:“你恃宠放走牧放云,你有何颜面见陛下!你有何颜面再回宫!” 刀锋几乎架在她脖颈上,郁卿毫不怀疑他会砍下来。她不想和陈克理论,他素来是谢临渊最忠诚的侍卫,事事都向着谢临渊。 “敢问陛下是死是活?”郁卿攥紧袖口。 陈克面色沉痛:“杜航,带她出宫,否则将郁娘子按刺王杀驾罪就地处死!” “我只想知道陛下到底是死是活!” “杜航!” 杜航迫不得已站出来:“郁娘子,再不走就只有一死了!” 郁卿停在宫阶前,茫然若有所失。 晨风吹开眼前散乱的碎发,她回望出宫的路,那一条宫道漫长到看不见尽头。直通向蓬莱东山,就此远离世俗,断绝红尘,保全此身。 谢临渊曾和她讲,长安宫宫道两旁视野开阔是为防刺客。但郁卿不喜欢,这让整座宫阙格外广阔寂寥,从这端走到那段,好似需要天荒地老的时间。 而他们在芦草村的院子,窄窄的,小小的,贴着绉花窗纸,窗前他的书案离床只有三步。秋天,她采了白芦花回家,坐在床边塞被褥,一个转身就碰到彼此的手。许下承诺时,无论声音多小,也能听得见。 走出那间小院后,他们就再也不理解彼此说出的话。他提到大小朝会和从不间断的听政,郁卿觉得那实在太累,不明白人究竟需要多大的勇气承担国君职责。她蹲在地上抓鸟,他指责她无视宫规,赶她去学祭天大典的礼仪。 他们如此不相配,大难临头却要为对方死。 或许早在相遇时,她与林渊的命运就牢牢绑在了一起了,没有彼此,谁都难活过那个冬天。往后活过的每一天,都垒筑在那一刻之上,是赚到的余生。 郁卿双腿发颤,向前一步,迎着刀锋道:“陈左卫,若陛下已驾崩,我也没什么好说的,请你现在砍了我的脑袋吧。若陛下有一息尚在,请让我再见他一面,只要他还能听见我说话,我会想办法帮他活下去。” 陈克怔在原地,狐疑道:“郁娘子,你这是在求死吗?” 郁卿垂着眼,不言。 陈克深吸一口气:“将牧放云同党拿下!就地处死!” 十几个禁宫侍卫抽出直刀,大步走来。 郁卿闭眼缩着脖颈,浑身抖若筛糠。这一瞬漫长得像一整年。可是万一呢?万一谢临渊还活着,她必须做点什么,哪怕得赌。赌错了也没关系,听说死是一件很快的事,说不定死了就能回家了。从十五岁的床上翻起身,慌乱中拿着豆浆冲去学校,希望她还能记得老师讲过的知识点。 就在此时,陈克持刀一扬,侍卫们顿在原地。 郁卿若有所感,睁开眼睛。 晨光之下,陈克正一脸复杂看着她。 他缓缓道:“给郁娘子开殿门。” 郁卿的手一抖,望向陈克。 陈克严厉道:“还不快走。” 郁卿扭头跑上白玉阶,冲进殿里。 浓重的苦药气扑面而来,重重床幔低垂,众侍脸上都有一种吊丧般的紧张。太常寺太医署张御医见郁卿进来,连忙道:“郁娘子请净手更衣慢行。” 郁卿按他的话做了,又问起陛下是否没了脉搏。张御医称是,陛下昨夜病重垂危,他当即与太医署众人商议,行针吊命,又佐以两贴猛药,才得以摧活心脉。但陛下伤势依然不见好转,如今只是饮鸩止渴罢了。 郁卿望着那重重垂幔锦纱后,模模糊糊的身影:“我能看一眼陛下么?” “请。” 张御医似乎很吃力地掀起第一重帘,像掀开一张缟素的丧布。 郁卿顺着那笔直的砖花往前走,脚跟都落不到地上。 在避风又避光,隔绝一切的内帐中,烛光暗淡,憔悴得像一缕游魂。 张御医正在耳畔解释他施针的原理,郁卿佯装听懂,但心不在焉,控制不住地跑神。他手中长长短短的金针,比缝纫针细多了。 站在最后一道床纱前,郁卿眼前忽然升起一种古怪的画面,说不定她掀开帘,谢临渊唇边正挂着笑意,睁着他漆黑的眼,嘲讽地望着她。 当郁卿真正掀开帘,她看见谢临渊并不是笑着的。他无声躺在那里,安静而肃穆,伤口裹着白纱,虎口心侧都扎着金针。他的脸苍白得可怕,下颌与脖颈上的青脉明晰,双唇毫无血色。周遭有一股浓郁的药味,夹杂着丝丝缕缕血气。 第206章 郁卿看了一眼,就放下纱帘。 她和张御医都凝视着案台上幽微的烛火,没有人说话。 许久后,张御医叹了口气:“陛下时日无多,郁娘子……” “他还会醒来吗?”郁卿忽然问。 张御医说:“会,但何时臣也说不准。即便会醒,也无力回天。” 郁卿搬了一张椅子,坐在床边,单手撑着额头,久久不语。 她以为自己会痛哭流涕,责备谢临渊把一切弄得一团糟,嘲讽他再也无法纠缠她,她终于自由了。威胁他若不醒来,她就和牧放云成亲。 真的见到,她反而什么也不想说。 很多年前,林渊也这样躺在床上,那时他教完她如何点火,郁卿换来米熬粥。林渊没吃几口,就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年少的郁卿心惊胆战,一直问他:“你还活着么?” 起初林渊还应声,后来只嗯一声。再后来也不说话了。郁卿一摸,他已经没了呼吸。 窗外的雪一直下,她蹲在床边,看着那堆刚刚燃起的火,呜呜地哭,像女鬼哭丧。 林渊醒来时剧烈地咳嗽,用气声问:“你又在哭什么?” 郁卿听到他的声音,如闻天籁,瞬间破涕为笑,抹着眼泪爬到他身边:“你、你又活啦?你可再别吓我了,你死了我该怎么办?” 林渊从没听过这等逻辑,嗤道:“我死不死,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死了我也不想活了。”郁卿委屈道,“我只有你了……还有那罐子米。” 林渊沉默了许久,可能没想到,他有天也会和半罐米相提并论。 “胆小如鼠……”他低声道。 郁卿吸了吸鼻子,笑道:“什么样的鼠,这样的么?” 她缩成一团,用手在脑袋上比了两只耳朵,发出吱吱吱的声音,在床上乱蹭。 林渊忍不住笑出声来,虽然看不见,但也能想象她是什么蠢样。 郁卿也忽然想起他失明,放下鼠耳朵,捏捏他的手:“老鼠来啃你。” “……幼稚。”他反手打掉。 “又来啃你。” “够了!放手。” “继续啃。” 那天晚上她一直和他说话,只是不想让他睡着,听说重伤的人一睡,就再也不会醒来了。 可若他已经睡着了呢? 一股难言的疲惫和无力涌上心头。 郁卿坐在椅子上,淡淡道:“你这种人,也会有死的一天么?我以为你永远不会死呢。” 她垂着脑袋,恍惚间看到谢临渊坐起身,对她说:“这么想咒朕死?” 可再次抬起头,床上的身影静默。 周遭一片死寂,连烛火也不曾摇动。 烛影扑在她眼上,郁卿捂住脸,忽然道:“谢临渊,我恨你。” 她说完之后,沉默了许久,身体从椅子缓缓滑下来,最后蹲在地上。 “但我受够了,受够了天天恨你。”她闷闷道,“我就当你死过一次了,若你这次能醒来,就算作下辈子,所有恩怨一笔勾销。我说话算话,下辈子我和你重头来过,做平凡夫妻。” “若你醒不来,那就算了吧。” 张御医进来换针时,瞧见郁卿缩成一团蹲在地上,赶忙叫人把她拉起来。 郁卿坐回椅子上,神色如常,只是目光有些疲惫。 一直到下午,谢临渊都没有醒来的迹象,郁卿撑着头等到夜里,没有心情吃饭,只喝过一点水。太医署换了一个御医来施针。他劝郁卿先去睡觉,郁卿不肯去。没了谢临渊,谁也无法阻止她按照自己的意愿做事。她就坐在这个椅子上等着,渐渐地,也睡着了。 到了半夜,她恍惚间好像在做梦,谢临渊终于醒来了,阴恻恻盯着她,厉声质问她怎么在这里,命人将她拉出去。 众侍走进帐中,要将她带走。郁卿自然不能让他如愿以偿,拔出腰间的短刃抵在脖颈上,顿时吓得所有人都不敢上前。 谢临渊更是气得额前青筋直跳:“朕给你这柄匕首,是让你做这种事?” 郁卿说:“我不去什么蓬莱东山,要成仙你自己去!” 谢临渊靠在床头,闭了闭眼:“你不要儿戏!” 郁卿正色道:“若你死了,我走出这间大殿,就会被你的拥趸们拖出去泄愤,追杀到天涯海角!你不想让我死,就只能活下去!” 谢临渊只觉心脏都要被气得跳到嗓子眼,摆手让所有人都下去。他一直盯着郁卿,目光好似要将她烧穿。 “你看什么。”郁卿放下短刃。 谢临渊要开口,却剧烈地咳嗽几声。苍白的脸上泛起病气潮红。 他微微偏过视线,声音低得微不可闻道:“留下等死吗。” “是不想让你死吧……”郁卿怔怔的,实话实说。 谢临渊闭眼,沉默不语。他低垂的长睫微颤,似在想着什么。片刻后忽然从胸腔中发出一声冷嗤。 “这时候又不选牧放云了,真是薄情寡义,朝三暮四。” 郁卿听着就来气,若不是谢临渊替她顶罪,这事情能弄到他与牧放云两败俱伤的地步?但他如今尚在病中,她也说不出责备的话来。倘使他没受致死伤,她可能会骂他到狗血淋头。 第207章 她叹道:“你乱比什么。你和他在我心里是两种人。” 谢临渊忽然侧过头,眼角眉梢都浸满怒火,语气尖锐:“他能给你最逍遥快乐的日子,你眷念不已根本舍不得看他死。但和朕在一起只有怨恨屈辱可言,你恨不得他刺杀成功朕死透了才好。那你如今还惺惺作态待在甘露殿里?滚出去!” 郁卿并没有被他一番激烈的言语吓跑,只是撑着下巴,幽幽道:“你也明白啊。所以从今往后,你得让我们俩多过一些快乐日子,比我和牧放云多很多。否则我真会后悔他没把你杀了。” 谢临渊怒意瞬间凝固,一动不动。如同冰冻。 郁卿向他眨眨眼。 他像触电般迅速分开交织的视线,面色转瞬恢复平静如水。但呼吸却深深浅浅,带动胸膛起伏,怎么控制也不肯均匀。他放在身侧的手渐渐攥住,锦衾下传来细弱的布料声。 郁卿想知道他能忍多久不说话,他贯会找茬胡搅蛮缠吓别人的。 就这么一直等着,她却先等不住了,起身向前一步。 谢临渊立刻紧绷道:“你做什么?” 郁卿含笑看着他:“我坐得腰酸腿疼,放松一下四肢。” 她开始扭动脖子转转腰,甩甩手臂踢踢腿,缓解从早到晚的紧绷。 在谢临渊诡异、狐疑、混乱、荒唐的注视中。 他似乎是死前产生了幻觉,以为郁卿是假的,所以要从头到尾,事无巨细地看着她,把每一处细节都刻在脑海中。 忽然,他再次移开视线,低声道:“你脸上沾了脏污。” 郁卿以为他又在故意惹她生气,抬手一抹,居然真有黑印。 她赶忙凑到水盆前一看,发现早上的妆花了,黑印与红痕一条条,一道道,从眼下滑落到唇角腮边。 这痕迹不像她用手捂的,也不像衣衫蹭的。 “……” 但是,她方才就是顶着这张脸和谢临渊吵架吗? 郁卿尴尬不已,赶快沾水拿帕巾抹干净。收拾好以后,她看见谢临渊闭着眼,静静靠在床上不动。郁卿心脏一跳,赶忙凑过去道:“你醒醒,你别死。” 谢临渊皱眉,似是厌烦她叽叽喳喳的噪音,片刻后无奈道:“现在出去,带着龙纹剑去问大理寺卿要牧放云,然后和他远走高飞,过你们的逍遥日子,不会有人动你二人性命。” ……实在是太气人了! 郁卿捂着心口,恨不得给他一拳,他非要故意惹她生气吗? 他难道还不懂她是什么意思?就算没有牧峙和落水,她和牧放云也不会在一起。那完全是两种感情。晚霞再绚烂却依旧是浮云,太阳落下后就散了。树根深埋地底,却能熬过无数个黑夜,风吹不动霜打不死,就算树被砍了,来年春日也能支撑新芽再生。她会因为快乐而和一个人交好,却不会仅仅因快乐而定终生。 郁卿心里憋得难受,到底该怎么让谢临渊这个认死理的倔狗闭嘴? 她看着他半响,忽然伸出手,捏着他的下颌,强硬地掰过他的脸,在他惊怒交加,不可思议的神情中,凑过去亲了他一下。 “放肆!”谢临渊立刻甩开她手,“天子龙体是你能随意触碰的?” 郁卿脸上火辣辣地烧,耳朵也发烫。强吻别人这种事,她也是第一次做。从前谢临渊做得挺熟练,做完还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她应该学学他那种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自信。 谢临渊似是完全没想到,有朝一日会被郁卿强吻。更是怒得面红耳赤,脖颈通红,潮红甚至蔓延进了领口胸前的皮肤,让他苍白冰冷的身躯顿时有了血气。 二人都不说话了。周遭静得落针可闻。郁卿盯着幽幽烛火,忽然觉得帐中的苦药味也不那么刺鼻了。 这样应该就足够了,她压下心头的颤动,谢临渊应该能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她不好解释的。毕竟他以前做过那么多伤害她的事,要她怎厚着脸皮亲口说出愿意重头再来,和他一起呢? 郁卿抿着嘴唇,收回手,抠着腰间的绦带。她缓缓起身,准备坐回去,或者出去要点东西吃,到现在她才发觉出自己饿得有点发晕。 然而她刚刚一扬腰,立刻被谢临渊按住脖颈带回来。郁卿慌忙扶住床栏稳住身形,惊扰一帘轻纱晃动。 谢临渊重重咬在她双唇上,像一个鲜明的烙印,又像对她不敬的惩罚。郁卿吃痛地嗯了一声,他的手就慢慢扶上她的脸颊,最后吻变得轻柔,又逐渐分开一点,替代他唇齿抚摸她双唇的,是他的手。 他的指腹轻轻摩挲着她唇上红肿的咬印,仔细注视着,观看他留下的痕迹。谢临渊眼帘逐渐掀起,墨黑的眼眸映着她的唇尖,缓缓上挑,到鼻尖,再到眼睫,最后和她茶色的眼眸对上。 郁卿的耳根烫麻,思绪停滞。 “想回来和我一起?”谢临渊的嗓音迷糊不清,像一缕烟萦绕在耳畔,“……我同意了么!” 郁卿仰头想后撤,却被狠狠勾着脖颈拽回来,她重心不稳差点跌在他身上,顾及他的伤势,迅速抬手撑在他肩后的床栏上。 谢临渊的面容贴得极近,像刀锋逼近她的脸,几乎让她不敢直视。 第208章 郁卿闭着眼,听见他在耳畔冷笑道:“郁卿,你没得选了!你还敢回来……你怎么还敢回来?!你敢回来就得被朕永远锁在身边,一刻也休想离开,这辈子也别想再见牧放云一眼!你就只能日日夜夜待在这甘露殿里恨朕,恨到死也要和朕葬在同一个棺材里,下辈子也休想独善其身!郁卿……你可会后悔?会后悔么?后悔也没用!朕给你机会你偏不要,晚了!” 郁卿:“……” 这辈子谢临渊就这样了,能怎么办。 第83章 你必须嫁给朕 幽微的烛火烧到天明, 但帐内依旧很暗。 “郁娘子,辰时了。” 郁卿猛地惊醒,脊背酸痛。她坐在龙床边的椅子上, 半个身体都爬伏在床边他身侧,掌心向手下握着谢临渊的手, 手指和他的交缠在一起。 身后传来张御医的声音:“陛下要换针了。” 郁卿赶忙起身。昨夜她好像做了一场梦,梦见谢临渊醒了, 叫她去擦脸上的残妆, 和她不知怎么地咬到一起去了,最后还威胁她要永远留在甘露殿, 又一直控制不住地亲她, 郁卿担心他伤势,勒令他躺回去,强行拉着他说话到不知何时,后面就忘了。 而今谢临渊依然静静躺在那里,脸色苍白, 与昨日初见并无差别。 她心中一紧, 出声唤他:“谢临渊你——” “嘘……陛下性命垂危, 郁娘子语莫高声。”张御医瞥一眼她, 忧心道,“你日夜不食不睡,气耗神损, 快快出去歇息。” 郁卿赶忙闭嘴。 她怔怔望着张御医抽出金针,与其余几位太医施针换药。她坐在此处也只会挡路,于是走出重重帐帘。 朝阳在纱帐上投落火红的虚影,郁卿捂着酸涩的眼睛,只觉一阵眩晕。 她扶着桌边, 脑袋半垂,胃里像缀着冰袋,忽然干呕起来。 宫婢上前扶她坐下,给她顺气递水:“郁娘子若不喝点粥?” 郁卿缓缓抬起头,接过温热的茶水,喉咙到心口像被一只手掐紧,说不出一个字。一时也想不起昨夜是梦醒,还是梦中,今朝又是否仍在梦里。 宫婢瞧了她一眼,问:“郁娘子何时咬到嘴唇啦?都咬破了。我给娘子拿点药来涂。” “嗯?”郁卿愣了愣。 她伸手摸摸上唇,果然有些肿痛,她叫宫婢拿来镜子,对镜一照。 那上唇的咬痕绝不是她的,她才没有咬嘴唇的习惯! 她似是想起了什么,摸了摸随身的帕巾,可怎么也摸不着。仔细看眼角眉梢,残妆擦得干干净净。 昨日她进宫前,分明化了妆。 镜中照出她惊讶的脸,郁卿唇角渐渐扬起,露出一个真诚爽快的笑容,突然绷不住地笑出声,最后笑到放平妆镜,抱臂趴在桌子上,双肩颤抖。 宫婢见她如此,还以为她难过到了极点,赶忙安慰:“陛下吉人自有天相,郁娘子莫哭伤了身体。” 郁卿拍了拍脑袋,她许是太久没吃饭,短短一日之内,先是差点死掉还情绪大起大落,被折腾得神志不清了吧。 她饿一天就成这样。谢临渊天天废寝忘食来和她吵架,难怪那么疯。这次等他好了,她必须天天逼他早睡早起一天三顿,顿顿不落。她可不想当寡妇。 郁卿起身问:“昨夜陛下确是醒来了?” 宫婢道她也不知,她是清晨才来当值的。 郁卿面色一僵,立刻要往内殿中去,正好撞上来送药的御医。 “陛下昨夜是醒了?”她声音急切。 御医端着药汤,倒吸一口气,疑惑地盯着她:“郁娘子,昨夜你不还以自尽威胁我们出去?怎就忘了?” 郁卿笑道:“没事,我没疯,你快去吧,别耽误陛下喝药。” 御医边走边回首瞟她,脸上挂着惊疑不定。 郁卿只觉得今日阳光灿烂,是个大好天气,她实在太饿,想大吃一顿,不要精致的早点,要吃一整只烧鸡。 宫婢听完她的要求,默默出去传菜了。陛下尚在病中,膳就摆在西阁。她梳洗完就去了。 那位端药的御医进帐后,向张御医禀告了郁娘子神思不清一事。张御医颔首道:“我今早观她面容,是惊劳过度之象,再拖恐会跟着病倒,因此叫她先去歇息,她可有去?” 那御医应声。 张御医捋着胡子笑了笑:“陛下今早伤势刚有好转,若让郁娘子再病倒,我等就真得昼夜不休了。” 施针服药后,陛下不多时便又醒了过来,一睁眼就皱着眉扫视床侧。某个昨日一直守在床前,为他哭花满脸妆容,用刀抵着脖子赖着不走的人并不在。 谢临渊撑着要起身,被御医立刻扶住。 “陛下保重龙体!” “陛下当心——” 谢临渊甩开他们,冷声道:“她人呢?” 张御医犹豫道:“回禀陛下,郁娘子不在甘露殿,若陛下想见,微臣这就去宣,陛下先歇息。” “不在甘露殿在何处?” “这……微臣这就去问。” “不必!”谢临渊怒不可遏。 她分明是跑了!昨夜她还信誓旦旦要留着他身边,不过一个晚上,她就不见踪影,定是见他好转,那点愧疚之心尽数消散,一觉醒来顿时后悔待在宫中,仍思念与牧放云的逍遥快活日子,趁着他未醒先行离开。 第209章 他就不该相信这个喜新厌旧,见异思迁的骗子。 谢临渊重重咳了咳,牙关紧咬。此时也恍然察觉出不对劲。郁卿在天下人里最是恨他,最厌烦待在长安宫中,怎会冒着被杀的风险进宫找他,又以死相逼要留在他身边,还主动亲吻他,说今生往后都要一起度过。 如此荒唐离奇,不过濒死前南柯一梦,他竟信作真了。 游魂般的烛火在他侧脸跳动。 既是濒死,为何还要让他醒来,剥夺他仅有的梦,让他亲眼看着一切都化为泡影。 …… 西阁中,膳摆了一大桌。 郁卿喝过一碗汤,挥退布菜的宫婢,朝着烧鸡直接下手,毫无顾忌地扯下一只酥皮焦香,内里鲜嫩多汁的大鸡腿。 御医急匆匆通传进来,见她就几乎磕下去:“郁娘子!请快去甘露殿!陛下……不行了!” 郁卿瞳孔骤缩,拔步快得像风,一路刮到甘露殿去。 进门时,殿中正大乱,说是陛下忽然吐血了。 她挥开纱帘直冲床前。谢临渊正抬头,两人猛地对上。 谢临渊注目在她脸上,如凝视一个怪诞的生灵成真。 她走进来时,帘外日光晃动,给她轮廓镀上一层金溶溶的边缘。 郁卿皱着眉,通身散发着暖香,来到他床畔驻足,轻轻俯下身,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细白的手指有不容忽视的温热。 “你——”郁卿气喘吁吁,又不敢大声说话,怕加重他病情,皱着眉头呼出一口气,“你答应我,不要反反复复好吗?我不想当寡妇啊。” 谢临渊偏过视线。 良久,忽然讥讽道:“你不就想让朕早点死,好去和牧放云远走高飞?你休想!你这辈子——” 郁卿感觉不太妙,四下无人她能亲一下让他闭嘴安心,当着众御医的面他知不知羞? “——都只能和朕在一起!” 她立刻将手中鸡腿怼到他嘴边! 这一瞬间,四周陷入凝滞如水的死寂。他的确不说话了,但郁卿也更尴尬了。就连在旁的张御医都面色扭曲。 谢临渊眼中的怒火一点点累积。 郁卿僵硬地一点点歪过头:“张御医,陛下能吃鸡腿么?” 张御医低眉垂眼:“怕是不行。” 于是郁卿又拿回来了。 顺便顶着谢临渊杀人的目光,取帕巾给他擦了擦唇角。 君威有损,她是罪人。 张御医不忍直视。郁卿何尝不痛心疾首,这方法虽然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但好歹阻止了谢临渊说一大套他要囚禁她在宫中,这辈子她都逃不走的话。 待众人离开,郁卿坐在床边,垂头无奈道:“以后你这些话只能和我单独在一起时说,你想说多少次都行,但是不能让别人听见,我要脸的。” 谢临渊微微眯眼,打量着窝成一团的郁卿,她低着脑袋,身上穿着宫中的衣裳,只剩指尖从宽大的袖口露出来,交叠在一起,举着一根啃过三口的鸡腿犯愁。 他靠在床头,冷淡道:“你凭什么和朕谈条件?朕说什么话何须你置喙。” 郁卿认真思考了一番,的确没有。他是天子,她其实也干预不了。打也打不得。 她扭过头,看见谢临渊似笑非笑,指尖敲着锦被。她忽然明白了什么,脸蓦地红涨。 谢临渊嗤道:“凭什么。” 郁卿缩着脖颈慢慢挪过去,挨得近了点,咬了咬下唇。 每近一寸,她的耳根就更烫一分。谢临渊却一直坐在那里,耐心极好地观察她脸上的羞恼。 郁卿自暴自弃地丢下了鸡腿,最后挪到挨着他手臂,微微起身扬起下巴,双唇极快地在他唇前碰了碰。 若有若无,似羽毛拂过。 接着迅速坐远了。 她浑身上下都像烧了起来,坐立难安,根本不敢看谢临渊的脸。 明明,昨夜他被她亲一下,还会脸红到颈根。怎不过短短半日,他就能毫不羞耻地要挟她这样做。 “这下可以了吧……”郁卿的脑袋都要埋进自己怀里,拿帕巾擦擦嘴。 谢临渊黑眸沉沉,淡声道:“就这样?” 郁卿一口憋屈卡在喉咙里,悲哀道:“还能怎样啊?” 谢临渊神情里似凝着冰,毫不顾及她已经羞窘难当了,冷漠的言语继续相逼:“昨夜胆子都比现在大。” “你还好意思说!现在是白天,白日不能宣那个淫。” 谢临渊嗤笑:“晚上就可以?” 郁卿简直要钻进地缝里,再不想被他带进这种话头中绕不出来。眼瞧着纱帐外无动静,御医还要过段时间再来,做这种事也就做了,不影响他病情,他一开心说不定还能恢复快点。等他大病初愈就可以拿拳头邦邦揍他了。 她坐在床畔,鞋尖忽左忽右,烦乱地微微踩动。 谢临渊火上浇油:“郁卿,是你来求朕的。” 郁卿郁闷极了,心一横,扭过头去瞪着他:“……闭眼。” 谢临渊唇角微不可查地弯起,闭上眼。 郁卿盯着他可恨的漂亮面容,长眉张扬肆意地斜飞向鬓,浓睫长而直地向下缀着,在白如冷玉的脸上显得幽艳。 当年她喜欢上林渊,是不是就因为他长得太好看,导致他做什么事,她都不爱生气,才把他惯得这般得寸进尺,不放过每一丝戏弄她的机会。 第210章 他想得美! 郁卿缓缓攥着裙摆往上提,眼中浮现一丝得意的狡黠。这个狗男人,她才不能一天到晚顺着他的心意,否则以后还不得天天被他欺负。 “不要动。”郁卿郑重道。 谢临渊轻轻哼了声。 说是迟,那是快,郁卿霍然起身,兔子一般往外蹿! 她只跑出去两尺,一股拉力从腰间袭来,脚步被生生钉在原地。一扭头,谢临渊竟不知何时偷偷勾住了她后腰系带,接着他手臂立刻横过腰间,强行拖她回床边。 “你!你有伤在身啊!”郁卿失去重心,伸手乱抓,什么依仗都没抓到,只扯皱了层层轻纱幔帘。 “方才怎么没顾及朕受伤了?!” 谢临渊寒如冰刀的嗓音贴着她响起,郁卿下半身顷刻悬空,被他拦腰提上龙床。 罗帐从通天顶的紫檀围栏上垂下,隔绝出床内的暗室。郁卿被迫挤在他和侧床栏之间狭小的空隙中,仅得她一人容身,她转肩都会撞在他身上,她紧张得发抖,急得咬牙控诉:“不要胡闹了!” “是谁胡闹!”谢临渊按住她蠢蠢欲动的腰身,厉声道,“你跑?还敢跑!骗了朕多少次不够,还想跑去何处!” 郁卿害怕推到他伤口也不敢动手,轻易地就被他攥住双腕,反折过双臂,抵在背心。 她被困在这逼仄的角落里亲了又亲,几乎窒息地眼角溢出泪水。谢临渊偏头吻她时,就像狼歪着喙用力咬断猎物的脖颈,凶得仿佛要击入她灵魂,在她每一缕思绪都刻上他的痕迹。 她头晕目眩受不了时,才发现双手被制住动弹不得,根本没法拍他,抬腿撞他一下他也毫无反应。忍过了极点好久好久,直到双眼通红,眼泪流到腮边,也不见他停歇,冲锋一场接着一场,下一次还能更迅疾,更猛烈。 郁卿被他密不透风的气息压着,禁不住哭了出来。 谢临渊这才稍稍松开她,又紧盯着她,眼中她的倒影深深下坠。郁卿惧怕他有时看她的眼神,像幽暗森林中升起的野火,熊熊燃烧,要将她迷失在火舌中化为灰烬。可一旦她显露出恐惧,或者拍拍他,谢临渊就会立刻换作一副讥诮冷淡模样。 但这一次他没有,只是继续用一种危险的目光注视她。 郁卿只好提醒他受伤的事实,除此之外她也无法阻止他继续。 “你这样会把自己折腾死的。”她喘息道。 谢临渊眸光微动,几乎是贴着她的双唇说话:“你厌烦我么?厌烦和我行亲密之事?或许我死了更好,比我活着更能掌控你。至少我刚死的十日里,你都会属于我,日日以泪洗面,只想着与我做过的事,恨我死了,又恨我活过。从今往后你敢与他人亲密,都要想起与我亲密时,郁卿……那时我就会站在旁边看着你,只要你还会想起我,就是我来看你,你这辈子都也别想摆脱我。” 他全神贯注地盯着郁卿,好寻找她脸上一丝一毫的厌恶和恐惧,拿着刀再一次捅进他心口。 而郁卿只是垂着眼,一直沉默着。可谢临渊最想占领的,就是她的回避和沉默。 “说话!你还敢不敢跑?!”他捏着她的下巴,逼她正视自己。 郁卿无语地望着他。这人真是一日疯过一日。 或许谢临渊本来就是这样,比她想象中的更疯更阴暗,从前她没发现,只是因为他不敢在她面前显露。现在他明白她愿意留下,心中有了点安全感,就忍不住抛弃遮羞布。 她倒要看看,谢临渊还能说出什么疯言疯语来。 郁卿清了清嗓子,缓缓抽出自己的手,掰着手指给他算账:“其实你还是活着掌控我比较划算。首先,我想吃什么穿什么你都能给我搞来,其次,我去哪里玩你都能时时刻刻跟着。以及我睡觉时怎么还会想起你啊,你死了还不一定能挤进我梦里,活着反倒能挤在我边上。还有我万一撞见哪个旧情人,你能冲上赶走对方。你要是死了,只能看着我和他嬉笑了。” “……” 谢临渊面色古怪,盯着她不言。 郁卿轻轻推开一条缝隙,滑溜地下床。 半响,谢临渊质问道:“你就不怕一辈子只能留在朕身边?” 郁卿最终还是忍不住,给他脑袋顶上邦邦两拳:“醒醒,是你这辈子不留在我身边,你还能去哪儿!算了……谁也别细究到底怎么回事了咱俩就这么过吧!” 谢临渊怒道:“朕答应了吗?” “你不答应就算了。”郁卿无语道。 谢临渊把她拽回床边坐着:“你休想这么容易就让朕和你在一起!” 郁卿双手抱臂,看他还能折腾什么花招:“哦,所以还要做什么?” 谢临渊忽然抿唇,视线游离了一瞬,语速飞快:“……你必须嫁给朕。” “……” 郁卿又倾身过去给他邦邦两拳,“哪有这么随便的求婚!” 谢临渊深吸一口气,恶狠狠盯着她,咬牙切齿重来一遍:“你可愿嫁给朕?” 郁卿没想到他还算有点上道。或许是她曾给林渊讲过好几次她父母的故事。她爸爸向妈妈求婚时,攒了一整年的薪水买了一枚金戒指。那时妈妈正在掰白菜,一扭头看见爸爸单膝跪地打开戒指盒,吓得手一抖,菜劈头盖脸砸下。令爸爸头顶一堆菜叶问:“你愿意嫁给我吗?” 第211章 可他又没有戒指,又没顶白菜,还没有单膝跪地,她凭什么嫁给他。不说这个时代三媒九聘的那套,想和她求婚,她这点小要求也不为过吧? “不愿意。”郁卿歪头笑道。 “郁卿!”谢临渊气得耳尖通红,“你还想怎样……” 郁卿装模作样撑着下巴,认真思考一会儿:“你先把病养好吧,养病期间,你要不再仔细想想?” 她伸出左手翻来覆去看着,又拍了下左膝盖。 这提示够明显了吧? 第84章 你归我管 “你还想准备跑?”谢临渊看她的眼神愈发阴沉。 反复看手是细心准备, 拍腿是跑,合起来就是准备跑。 郁卿气道:“错,是打你两巴掌再踹你一脚的意思。” 她拾起鸡腿狠狠啃了一大口:“你何时想明白, 何时再来提成亲吧!” 说完就跑了. - 过了几日,张御医终于发出类似八年前刘大夫的感叹:“属实奇迹。” 郁卿倒不惊讶, 她早就发现谢临渊这人除了疯点,身体倒很强悍, 就连伤口愈合都很快。换个人早就死在八年前了。 她用刘大夫的话回答:“这种伤都看病人自己, 陛下天赋异禀。” 张御医笑了笑,只道:“有时也并非全看自己。” 郁卿点点头:“还得是张御医医术精湛。” 张御医也不好再往下说了, 只叮嘱郁卿让陛下保持情志舒畅, 安神养性。 但谢临渊总说一些气人的话,动不动就要提起牧放云。郁卿想着谨遵医嘱,从不和他计较。 有日看着他睡下,郁卿偷偷叫一辆马车来甘露殿后,出宫去见易听雪。可还没走到太元殿, 车就被拦停。 她刚要出声询问, 迎面撞上谢临渊提着龙纹剑, 猛地掀帘进来。 他双目赤红, 一把将她按在车厢壁上,几乎是歇斯底里道:“你还想去何处!” 郁卿吓了一大跳,呆愣地对上他失控神情。 她慢慢按在他紧绷的手臂上, 轻声道:“我去见见薛廷逸,平恩侯也在,我们前两天约的,杜航和陈克也知道这件事。” 谢临渊怔忪片刻,皱着眉闭了闭眼。他呼吸的声音发颤, 像洗濯伤口时传来阵阵刺痛,攥她衣襟的手迟缓卸了力。 郁卿惶然失措,却突然被抱进怀里。谢临渊深深地俯首,前额抵在她肩上,散落的鬓发贴在她脸颊。热意环绕,郁卿僵着手不敢动,闻见他衣领上浸透的苦药味。 沉默漫长而煎熬。 马儿在车前打着鼻响。 郁卿叹了口气,叫侍从掉头。 回去后,她让跪了一地惊恐万分的侍从御医们都起来,就当方才无事发生。郁卿虽没有半点头衔份位,说话倒非常管用,甘露殿很快恢复如常。 坐回床边时,谢临渊正闭目躺在那里。她拿过一叠布,安静缝起新的布娃娃。 许久后,他忽然平声道:“何时回来。” 郁卿抬起头。谢临渊并没有睁眼,面上带着隐约的疲倦。 “方才已经托人知会阿姐了,今日不去。”她道。 他停顿片刻,声音很低:“为何又不去了。” 郁卿又愁又好笑:“陪你呀,你这样我怎能放心去。明日我找阿姐入宫来就好了,你不会不同意吧?” 谢临渊缄默不言,静得像沉眠。 郁卿歪歪脑袋,就当他同意了。 次日易听雪来议政殿中时,满脸的拘谨诚惶诚恐。正座无人,郁卿坐在左下座,招呼她:“阿姐别拘谨,就当自己家。” 易听雪望着她,满脸难言:“卿妹……这可是议政殿!你怎可在天子议政处与我会面,若让外人知晓,轻则弹劾你插手政事,重则扣你一个谋逆罪名。” 郁卿也愣了愣,选议政殿只因离甘露殿最近,没别的意思。 犹记她第一次来议政殿见谢临渊,吓得大气不敢出,缩在易听雪身后当鹌鹑。 她噗嗤一声笑出来:“那先弹劾我在太元殿朝会上带枕头睡觉吧。” 易听雪清冷的脸仿佛裂开。 郁卿此次是想告诉阿姐,自己准备回宫了。易听雪不理解,难道是再次动心了? 她摇摇头:“我自然知晓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我爹娘很相爱,我亦曾爱过林渊。我很确定,我对陛下并非爱慕。” 易听雪诧异道:“那你为何要回宫,难道陛下又逼迫于你?” “这倒没有。”郁卿仔细想了想:“是愧疚和责任吧,倘使他没有替我顶罪,牧放云没捅他一刀,让他命悬一线,我断不会回宫的。” 易听雪皱眉道:“陛下如何想?” 郁卿哭笑不得:“陛下那多疑的性子是改不了了。他根本不信我会留在宫中。时常说些赶我走的话,我不当回事就好了。” “若换作我,我也要赶你走。”易听雪叹息道,“愧疚终有消弭的一日,那时便会成为累赘。” 郁卿端茶杯的手微顿,直接转移了话题:“阿姐你这条腰佩真别致,谁人送的?” 易听雪不自在地咳了咳:“前些日子和卢颂安打赌一件案子,他输给我的。” 郁卿才不信,这玉佩镂空雕着金翅雀栖寒梅,什么东西才有机会听雪?当然是梅花和冬鸟了。肯定是平恩侯借着打赌机会送的。 第212章 她仔细端详了一番,那结扣的打法也很时兴,平恩侯挑这些配饰的眼光还不错。 作别易听雪,她找织造要了御用料子,给谢临渊的一块腰佩重新打了最时兴的扣节。他毕竟是一国之君,别人有的他必须也得有,若不然多掉面子。 谢临渊在穿衣上有种挑剔的漠不关心。织造说陛下除了按礼制的龙袍衮衣,只穿玄色常服。打开衣橱,同色同制的衣衫有数十件,但他见不得衣裳有半点灰尘和勾丝,往往沾了一点雨,就再不穿了。身为一国之君,他的腰佩也不可胜数。郁卿打完那枚就让人放回去了,也没想过特地告诉他。 待天子再度临朝,郁卿也没等来他再提成亲。谢临渊太傲了,无法忍受他人拒绝,平时能命所有人听他谕旨,这种事却无计可施。 郁卿对成亲已然看淡了,谁想成亲谁急。她每天去织造做做衣裳,陪谢临渊吃个饭,找易听雪听听八卦。就是晚上还得睡在甘露殿。本来郁卿睡在西阁,但谢临渊伤口刚好一点,就要郁卿睡主殿,郁卿坚决不肯。 谢临渊看她一眼,便不再提。两日后他莫名其妙睡进了西阁。郁卿一觉醒来旁边多出一个人,吓得差点跳起来。她怎甘就此放弃,让人搬走西阁的床,换成一张只容一人安眠的小榻。晚上就睡榻上。第二天醒来发现谢临渊硬挤了上来,小半个身体都悬在外面,顺便把她挤到墙上去。 长安宫这么大,他堂堂九五至尊,竟睡不到床上! 郁卿如此睡了两日,也忍不了,为了自己能安眠,最终还是和他一起去睡甘露殿龙床了。果然还是软软的大床舒服,她能横着竖着连续打滚三圈都够不着边。 又过了数日,平恩侯受到召见,回来后就找到易听雪问:“请薛侍郎帮忙打听一件事,该如何让郁娘子答应做皇后。” 易听雪惊疑不定:“这不是陛下一道旨意的事?” 平恩侯愁苦道:“显然郁娘子有别的要求,可她不给陛下明说。” 易听雪答应下来,请郁卿来府上吃炙肉。席间谈起此事,易听雪问她如何才会答应一个人的提亲。平恩侯吓得差点捂住易听雪的嘴,哪有人的打探是当面脸直问。 郁卿看着滋滋冒油的炙肉,差点笑出声。原来谢临渊都绕到这儿来了。 “怎么着也得像我爹娘一样吧。”她说得更明确了点,随即心中升起一股无奈,“不像也无所谓,只要提得诚恳点就行。” 谢临渊大概记不得八年前的事了。当年她刚刚来到这世上,经常提现代往事,说起父母时,林渊总安静地听着,从没发表过只言片语。她问起他父母,他总是笑一下,避开了话题。郁卿大概明白他与他父母不太和睦,就再不追问了。 想起这个,郁卿心中一直有点好奇,压低声音道:“陛下不是孟太后长子吗?为何小时候在北凉草原上长大?” 平恩侯和易听雪俱呼吸一滞,深深看她。 二人挥退侍婢,平恩侯才解释道:“此事我也是听临刑前的裴左丞所言,不一定就是真相。孟太后并非先皇元后,你可知晓?” 郁卿点点头。 “当年孟氏也是北地大族。先皇御驾亲征与北凉交战,阴差阳错与年轻的孟太后春风一度。或许顾忌世家平衡,亦或不想让当初的王皇后知晓,总之先皇默不作声离开了。孟太后显怀后被视作家门耻辱,独自生下陛下。后来她被先皇寻回宫,却不知为何要将陛下遗弃在北凉草原上,按理来说母凭子贵,她应当带着陛下一起走才是。” 郁卿又点头,面不改色吃着肉,就当一个故事听。 她太过淡定,平恩侯都有些不自在,思忖片刻,又道:“郁娘子,并非我有意阻拦你,陛下虽经文纬武,但绝非那种温文平易的郎君,你切莫一时冲动,仅因愧对陛下就决定成婚。婚姻大事岂非儿戏?愧疚总会消磨干净,今朝彼此放过,好过十年后成为怨侣。” 郁卿解释道:“你们误会了。他虽然脾气大,嘴还死硬,心黑无耻,实际上人还是挺温文平易的。” 平恩侯与易听雪一脸惊悚盯着她。听听这话说得像样吗? 郁卿古怪地回视。谢临渊被她打了以后立刻温和。论文雅他平日用度处处要雅正规范。追着她满大虞到处跑,难道还不算平易近人么? “侯爷和陛下相识多年,也不明白吗?”郁卿问。 平恩侯回忆起多年前的往事,叹道:“陛下当年刚进宫时,去崇文馆与众皇子宗室读书,第一日就被大儒罚了打手。” 郁卿两眼放光:“他还有这时候?快给我讲讲!” 平恩侯眼底隐隐压着忌讳之色:“你别看陛下如今文才过人,当年他才九岁,连大虞官话都说不顺,翻了翻经籍就说狗屁不通。大儒拿戒尺打他,手心都抽肿了,他只冷笑着说先生力气不如小娘子。” 郁卿啪的捂住脸。这嘴和现在一样贱。 平恩侯道:“第二日陛下就被大皇子殿下打得浑身是血。” 郁卿愣了愣:“这也太过分了!他虽然爱犯贱,那时还是个孩子啊。” 平恩侯尴尬道:“因为他烧光了大皇子殿下的头发。” “……好吧。” “虽说如此。”郁卿犹豫道,“他是个瑕眦必报的人,肯定是大皇子先招惹了他。” 第213章 这回轮到平恩侯说好吧。陛下滴水之仇必以涌泉相报,一旦和他结仇,只有被赶尽杀绝一条路可走。郁娘子明白就好。 郁卿笑道:“他如此招人恨,难怪都当上太子了,还会被打残沦落到芦草村去。” 平恩侯只道没那么简单。先皇最偏爱建宁王,但他是幼子,立储不合礼制。 立谢临渊为太子,只是为了丰满他的羽翼,让他与元后长嫡大皇子斗得你死我活,两败俱伤。因此建宁王可坐收渔翁之利,名正言顺登基。 可没想到,谢临渊比想象中更难以控制。不仅斗死了大皇子一派,还对建宁王屡下毒手。先皇忌惮不已,命他带人深入北凉腹地,击毁王庭,又在半途中断他粮草,想借此坑杀他。 建宁王那个蠢人,竟趁机私通北凉王劫掠京都,还将罪名扣在谢临渊头上。 先皇得知真相后,痛哭流涕,囚禁了建宁王,要为太子平反。这是谢临渊唯一一次相信父皇真心要为他正名,于是提着北凉王的脑袋来觐见。 谁能将太子逼到那般地步呢?唯有他的父皇了。 郁卿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些事,但也不出她预料。谢临渊就是个疯子,从前能好到哪里去呢?想起她下药逃出宫那次,谢临渊真是一个倒霉的人,每次相信别人时,都要落得重伤近死的下场。 平恩侯幽幽盯着郁卿,语带深意:“陛下虽可恨,但可恨之人亦有可怜之处。” 郁卿哑然失笑:“你竟可怜他?那你肯定会被他坑到死。” 此言太有理,平恩侯被噎得无语,和易听雪对视一眼,不明白郁卿到底爱不爱陛下,竟能说出这番话。 反正郁卿不会可怜他。对谢临渊的怜悯就是对自己的残忍。况且,谢临渊从不需要别人同情,她又何必浪费感情。他就是要做天下第一,高高在上,无人能敌,那她来维护他的愿景就好。 或许这就是责任与爱的区别。若放在八年前,她肯定也要同情谢临渊。如今胸腔里那种缠绵情意,心疼与怜爱已然消失了,若没有怜,何谈爱呢? 郁卿吃了满肚子的炙肉,刚回到宫中,刚踏进甘露殿,就瞧见谢临渊坐在案前批折子。 柳承德悄声告诉郁卿,陛下已经批了两个时辰,从她出宫到归来,一刻不停,连晚膳也不吃。 郁卿气不打一处来,走过去刚要责问他。 谢临渊却恶人先告状:“怎么才回来?朕还以为你和平恩侯以及他那断袖薛侍郎在府中商议造反了!” 还断袖?还造反? 郁卿抽过折子,邦邦敲着他脑袋:“你还说我呢!你连饭都不吃,想造反吗?” “这天下都是朕的,造谁的反?” “你是我的,当然是造我的反!” 说完,郁卿愣了下,改口道:“你是归我管的!” 谢临渊听完,被郁卿大逆不道的话气得耳根都红了,气得不说话,偏过头去不理她。 他似乎是越想越生气,最后竟气得一直冷笑,笑到晚上也没停。 半夜郁卿躺在他身侧,时不时还能听见他突然嗤笑一声。 这是回味了多少遍啊。 气性真大,可不把他给气死了。 第85章 郁卿,你爱我么? 议政殿后殿有个闲置的博古架, 郁卿找到了许多以前存下的小玩意儿,和传世奇珍们放在一起。她从最底下翻出一张棋盘和棋子。黑棋是墨玉,白棋是白砗磲。棋盘上有磨损的痕迹, 郁卿没想到谢临渊还喜欢下棋,她还以为这人除了玩弄权术, 就没别的喜好了。 看着满盒棋子,郁卿有一种冲动, 她深深埋手进去, 棋子没过手腕到小臂,一搅发出铃铃脆响, 好满足好爽快。 谢临渊拎着折子, 站在门口,嫌弃地盯着她。 等郁卿搅满意了,他拾起棋盘,让她来和他弈棋。郁卿只会下五子棋,就告诉谢临渊规则。 或许是许久没下, 第一盘她就大意了, 莫名其妙被他连了五子。 郁卿又摆一盘, 这次她极为谨慎, 全程围追堵截,追杀谢临渊满满一张棋盘,最后彻底把他堵死, 谁也没赢。 看来她还不算差! 人一有信心,就想再来一盘。 这盘谢临渊开始乱下,东飞一子,西飞一子,两子之间隔着十几格。故意装作没看见她布局, 却每每要在她准备连五时一举破坏。 郁卿不想和他玩了,谢临渊硬要拉她再下一盘。她就把盒中黑子全倒进他白子盒里,搅吧搅吧,让他把双色棋子都捡出来再说。 谢临渊怒目相视,冷哼一声,起身拂袖离去。 ——去了三步旁的案几前批折子。 两人因这事闹了别扭,要和对方怄气一般,就是不说话。郁卿知道他向来憋不住,没出一个时辰,晚膳时他忽然蹙眉打破了沉默: “你碗中方才掉了只飞虫。” 郁卿调羹差点磕在鼻子上。 “活了这么久连汤都不会吃。” 郁卿盯着自己的碗:“虫呢?在哪儿?” 谢临渊夺过她的碗和调羹,瞧一眼,啧道:“已被你吃下去了。” 郁卿气得想骂他,谢临渊舀起一勺汤就喂进她正好张开的嘴里:“火气冒到喉咙眼上了。” 第214章 一口汤浇下去,郁卿骂他的话也不慎滑落胃里。 他一定在报塞鸡腿之仇。 接着又一勺汤送到嘴边。 郁卿瞪着他,不知不觉间被喂完了一小碗。 她发誓今晚再也不要理这人了。 结果晚饭后,谢临渊不知从哪儿给她弄来一大桶冰冰凉的玉石棋子,郁卿伸手埋在里面搅着,整条小臂都淹没在其中。爽得她立刻原谅了他嘴贱。 晃晃悠悠到睡前,郁卿本都已经忘了这些事,谢临渊上床时,她已迷迷糊糊准备进入梦乡。 床帐层层垂落,珠帘随夜影晃动。 安静的三丈天地间,谢临渊的声音忽然响起:“你今晚吃了一只虫,没闹肚子?” 火气顿时往郁卿脑子里钻,她裹着被子鲤鱼打挺,给他一锤。 正中他胸口。 郁卿打完,忽然一愣,浑身僵硬。 谢临渊沉默地睁开眼,偏头道:“怎么?” “刚才打到哪里了?”郁卿焦急地凑过去,“是不是打到伤上了?有没有疼?” 谢临渊盯着她片刻,若无其事地回头,声音散漫:“没注意。” “你伤口好全了吗?” 谢临渊闭目道:“少管闲事。” 他越是这样说,郁卿越急,翻起身去拉他衣襟:“让我看一下。” 谢临渊立刻按住她,蹙眉冷斥道:“睡觉!” 郁卿哪里还怕他,反手推开,又啪啪拍他手臂:“就看一下!你老实点别乱动!万一碰到伤口怎么办?” 谢临渊果真不动了,眸子阴沉沉瞪着她,仿佛她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事。 郁卿抽开他素白寝衣的系带。视线被冥冥幽暗模糊,像眼前蒙了一层摇动的水波,她怎么瞧也不甚清晰,凑近了才隐约看见。 他锁骨之下,有一道明显刀疤,短而深,被新生的血肉弥合。 郁卿的左臂横过他,掀开床幔,引那游魂般晃动的烛光进来,铺开在他胸口的皮肤上。 谢临渊打落她的手:“看完了?” “嗯。” 罗帐中,她与他的面容又重归昏晦,都看不清彼此神情。 “你那好云郎再往下一寸,你也不必看了。”他嗓音过分得低。 郁卿静静坐在原地。 谢临渊不知她长长的沉默里都包含了什么,是否也在惩罚他过激的言辞,罚他在焦灼中等待。沉默就像一道鞭响,忽然间,随着锦缎丝绸滑动,他胸前落下了温热。 一半指腹的柔软,一半指甲尖缘的刮痒。 郁卿在黑暗中摸上他的伤疤。 她的指尖慢慢下滑,除了食指,其他手指也缓慢地并进来。自上至下,从这一条,摸到另一条漫长贯穿心口的。 视野里只有他身躯的轮廓,她几乎看不见。手上传来的滚烫却弥补了眼睛。短疤似一峰隆起的山巅,长疤似一条蜿蜒的山脊线,崎岖坎坷。 她的手越靠近心口,他强劲有力的心跳跃动得越失衡,隔着一层皮肤,渴望触碰她的指尖。 但再长的山脉也有尽头。渐渐她摸不到了,手指也落在他腰间。 郁卿要收回手,却被他握住手腕,又放回了胸口。谢临渊沉默地扬身靠过来,在印上她双唇前,郁卿模糊地说:“先睡吧。” 他没有听她的,交吻微弱的水声扰动寂静,郁卿终于从他心口的山峰中走出来,清醒了一点,轻轻后撤离开他躺下:“快睡吧。” 谢临渊只让她说完这一句话,双唇就追上来,他就着她躺下时顺势翻身而上,冰凉的长发散落在她两侧,似一张墨迹流泻的伞笼住她,遮蔽天地,她只能看见他的脸。 郁卿依然沉默着,知道今日绝不可能亲亲就结束了。她只想看一下伤疤,谢临渊却一直想要更多东西。她不是不明白,可他的欲想太汹涌了,郁卿从来都不主动起闸,以免怒潮冲破堤坝。谢临渊得到也不满足,他对她有种病态的占有欲,会想尽一切办法拥有她,不仅仅是身体,还要让她时时刻刻都将神思放在他身上。 她打一下就好了。 细绳抽开时,寝衣自两边滑开,轻盈的白布与他的同处堆落,像游走在床榻上不守舍的魂。他行了方才她对他做过的事,用手一点点徒行香雪玉山的每一寸,然后以吻代之。攀山尤爱顶峰,他或轻或沉,流连过一遍遍,起身去俯视她的面色,仍不放过翻覆占领它们的每一息。 郁卿被他审视的目光钉在原地,抬手捂住他的眼睛。谢临渊笑了一下,低身压弯她的手肘,让她手背贴在她的眉眼,掌心包裹住他的视线。 “为何不骂我。”他的声音纠缠着她的唇齿,“又为何不扬手来打。” 郁卿稍扬起下巴就封住他的话语。谢临渊定是故意如此做,模糊了询问,伪饰成她主动的选择。在她吻上来的瞬间,他像得到了某种许可,立刻夺过主导者的地位,撕开温驯的伪装,露出隐藏的饥饿野兽,抽丝剥茧却不容置疑地深入。她依然没有打他骂他,只是象征性地咬了他一下,不轻不重的,还没她指甲嵌在他肩上的弯月深刻。 谢临渊忽然扬起上身,注视着她隐忍迷蒙的神情:“为何不打我,却还要吻我?” 他的动作愈发剧烈,郁卿的腰都落不着实处。她咬着牙,无奈道:“我为何要打你……” 第215章 她又没有什么暴虐的嗜好,喜欢在行事时殴打伴侣。 谢临渊面上闪过怔松,错愕。忽然折起她双腿,削瘦的膝骨抵在柔软的床榻上。 郁卿感觉重心终于落在了实处,却像被不停掼在原地,半寸也挪不开。 “如此呢?还想打我?”谢临渊紧紧盯着她。 郁卿很快就撑不住了,扶着他上臂的手深深攥着,浑身上下都在发抖。谢临渊黑阴阴的眼眸中升起一抹亮光,一轮惊心动魄的月亮,照得她似银针扎。他绝不会放过这一刻,更加施尽百般手段磋磨,让她在浑噩与苏醒间轮回,在暴雨和煎烤中喘息,一直一直不得脱身。 “郁卿……卿……”他在她耳畔唤着,“你恨我么?” 郁卿原本偏头埋在枕中,竭力地咬唇忍着,下意识要回答却禁不住哭出声来。 谢临渊面色晦暗不明,继续与她低语:“恨我因愧疚困住你,让你不得不留在宫中,让你再也不能和牧放云互诉衷肠。” 郁卿喘着气:“我和他无话可诉了……” 谢临渊忽然加重:“你还敢想着他!” 戾气回荡在耳畔,郁卿顿时委屈道:“你先提的……” “在敕勒川上他对你这样做时,你可曾想过朕?!” 郁卿泪水簌簌落下,几乎睁不开眼,不断在支离破碎的声音中拼凑一个句子:“你这个疯子……” 她现在想打他了。 “我对他没什么男女之情,怎么和他做这种事!” 谢临渊忽然停下,帐中他们的喘息交织在一片泥泞中。 “那这又算什么?!”他牵起她的手,重新抚上他胸前的伤疤,短的和长的。 他为牧放云开脱的一刀算什么? 郁卿攥回手指,不去触碰。 谢临渊立刻拉开床幔,掰过她的下巴,逼她借烛光看着他。 可视线一对上,看见她茶色的眼眸里坠满泪光,他心中霎时被打了灼痛的一鞭,被她眼中自己的倒影击败。 他合上了罗帐,让一切重归黑暗。 谢临渊缓缓垂首,冰凉的发丝又落到郁卿滚烫的肌肤上,一点一点的。 这一切都到了无法回避的时刻。郁卿清楚谢临渊在乎什么,他与牧放云孰轻孰重。既然没有男女之情,就不能行爱侣间最亲密的事,为何她今日与谢临渊做了,难道是出于愧疚和责任吗? 因为愧疚,所以任凭他怎么弄也不打他? 郁卿肯定做不到这个地步,但她也想不清。干脆就不要纠结了。 但谢临渊似乎认为她留在宫中,是想替牧放云赎过,免除死罪。 就像他为她顶下杀牧峙的罪名。 那她一定是深爱牧放云了。 “你这人……”郁卿不知该如何解释,叹了口气。但她本就因为愧疚和责任才宫中,不是吗? 问题又回到原点,郁卿劝他:“我们之间发生过这么多事,已经难谈爱不爱。你再纠结只会难受,痛苦一日也是一日,不如过的糊涂轻松点。你不是很聪明么,怎么这点得失都想不清楚了。” 谢临渊忽然紧张地攥紧她,像攥紧一只要飞走的鸟。他俯下身,急迫地唤她的名字。又拉她进入潮湿暗河的交战中。 他垂首不断与她唇齿触碰,像用吻来挽留她的心神。 郁卿抽空思考了一下,她对他应该还算尚可,没有发自肺腑冲动,还有世俗的标准可对比。总之旁人有的他会有,旁人没有的他也要有。 于是她揽住他的脖颈,偏首去温柔地回吻他,右手再次抚上他胸前的伤疤,直到触碰他的心跳。 天地仿佛寸寸碎开,帐里甜腻的安息香气也破碎,泪滴和抽气逐渐碎不成调。谢临渊从没被这样对待过,分不清这究竟是不是爱。有时愧疚也能看着像爱,比如孟太后要日日念起忏悔咒,若郁卿留在他身边也是因为愧疚,他会立刻接受,却无法忍受。 他极力在她窄窄的,轻薄的身体里诱发一场缠绵汹涌的热雨,那种让他远离时痛苦不堪,靠近又似烈火烧身的情感。他曾在郁卿身上得到,那时他看不见,所以他一生也没机会见了。 他一直滞留在八年前的寒冬里,仰起头,眼看郁卿用她弱小的力量轻易甩开他。再摆出一个个席位,阻隔在他之前,那里坐着牧放云、刘大夫、易听雪……从此只有他竭力握紧她的手,却被不停甩开。 等到他终于能握住了,却贪得无厌想要更多。从她可以成亲只是不能忘记他,到她可以不见他但不许和别人在一起,再到和他说话,和他见面,到她留在他身边,只能看着他一人,到恨他,最后到做最亲密的事。 最后的最后只剩一个。 或许他一开始求的就是终点,郁卿第一次入宫,他强求到这里。她一步步逼退他,他终于又站在这里。 无可避免。他无法过得轻松点。 恨他从来是他退让的结果。 “郁卿……”谢临渊似故意模糊他的声音,让她不要听得太清,好留下装作若无其事的余地,“郁卿……你爱我么?” 可郁卿还是听见了,谢临渊问不问她都早就明白了。 她也不想骗他。 “不知道。”她说。 谢临渊沉默着。 第216章 郁卿又不太适应这沉默了,想了半天故意问:“那你爱我么?” 谢临渊忽然冷笑一声,学她的语调:“不知道。” ……这狗男人。 郁卿怒而推他:“不做了。你都不爱我,做什么?” 谢临渊握住她手腕,故意加重力道让她放弃挣扎:“朕要临幸你还需爱你?” 郁卿反唇相讥:“没想到陛下也见色起意!” 谢临渊道:“你有什么色可言?不过是个上蹿下跳的兔子,整日除了睡懒觉就是玩布偶。” “那你还抢我布偶玩!” 谢临渊面不改色,理直气壮:“还挺好看,为何不能玩。” 郁卿从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她怒不可遏,恶向胆边生,抽出手狠狠捏了他腹肌一把。 谢临渊骤然浑身紧绷,面上闪过一丝错愕。 郁卿也怔住。 半响后,她满脸通红,缩回手,眼神飘忽,反驳的声音越来越小:“……还挺好看,为何不能玩。” 谢临渊盯着她,终于明白谁见色起意了。 “郁卿,没想到你是这种的人。”他起身道。 郁卿立刻扒过被子埋住脑袋,钻进去,任他如何唤她出来,拽着她的脚踝给她清理,威胁要就这么抱她去沐浴,她也不露脸放开被褥。 最后把谢临渊也逗笑了,故意拉着她的手往自己身上带,正色道:“那是还想继续玩?” 郁卿一把甩开他,整个人钻进被子里裹成一团,跳到龙床另一边:“狗皇帝厚颜无耻十恶不赦天诛地灭!!” 她顶着被子想了想,她不能当寡妇。 “……祸害世间一万年!” 第86章 正文完 正文完 从浴汤中折腾完一圈, 回到甘露殿中,郁卿累趴在床上,跳不动也骂不动了。谢临渊似乎心情不错, 抓着她的手玩,慢慢地摩挲她手指, 从指根到指腹,一根根与他的手交叉而握。 郁卿闷声道:“再不睡你只有不到两个时辰可睡了。” 他轻描淡写:“明日再睡。” 郁卿掀起被子盖他脸上:“你没发现你深夜犯疯病居多吗?就是因为不吃饭不睡觉。今后你必须每天睡够四个时辰, 否则不答应你了。” 谢临渊敷衍地嗯了声, 还在玩她的手。 “快睡了。”郁卿困得失神,抱怨道, “小时候你娘不管你睡觉吗?” “不管。” 郁卿半醒间想到什么, 反手拍拍他:“没事,我们一起睡,很快就能养成早睡的习惯……” 她说完就彻底昏迷了,脑袋挨在他肩侧,触碰之处都暖洋洋的。谢临渊偏头垂眸看着她, 玩她手的动作逐渐迟缓。罗帐中唯他醒着, 他阖了眼, 慢慢靠在郁卿的发顶。 - 日头晒过殿顶。一个内侍候着郁卿, 待她梳洗完,引她去太元殿。 谢临渊在前朝听政,喜欢一扭头就看见她。因此专门竖起一道玉屏风, 让她在太元殿里缝布偶。 这不合规矩。谢临渊向来如此,合他心意的就论尊卑规矩,不合他心意一概无视。郁卿劝他别太过分,被发现在太元殿上缝娃娃玩,满朝文武弹死他们。 谢临渊早就安排好, 找两个人写帝王起居注,再冠她的名。借写书的由头让她待在前朝。 郁卿懒,但还算有底线。代笔的事就算了,她可以自己写。大好的机会骂狗皇帝,她怎能放过。 她正忙着给新做的布偶穿衣裳,让谢临渊谈谈为君之道。谢临渊给她一个不屑的眼神,招手叫她过来,起身将她抱上了龙椅。 郁卿惊得向下蹦,被谢临渊一把提回去。 他撑在龙椅两侧扶手圈住她,笑得肆无忌惮:“君为臣纲,夫为妻纲,你敢不从?” 郁卿道:“还有人看着呢!” 谢临渊回首,殿前柳承德等一众内侍纷纷低着头,默默离开。 郁卿抄起笔威胁:“我要把你淫威深重的恶事都记下来,让天下人传看!” 谢临渊嗯了声,偏头打量着郁卿和她手中布娃娃,笑意慢慢盈满眼角。随即他伸手解开领口衣扣。 郁卿吓了一大跳:“光天化日太元殿上,你不要乱来!” “想什么呢。”他解开龙袍,胡乱给她穿上,像她打扮布偶一般打扮她。这等大逆不道的行径可把郁卿吓坏了,他一定昨晚没睡好,今早才犯疯病。若此刻有人进来,她人头不保。 郁卿套着他的衣裳,谢临渊反复瞧了半天,轻飘飘道:“真丑。” ……果然不能和他一般见识。 谢临渊抢过郁卿手中笔:“谈谈为君之道?” 郁卿捂住脸,简直没有言语能形容此刻的心情,大概是没好气居多。她从指缝中瞧见空旷的太元殿,好奇道:“你每天坐这里,能看清最后一排官员是否开小差吗?” “可以开。”谢临渊语调淡淡,“朕不养哑狗,让叫时他能叫就行。” 郁卿点点头,清清嗓子挥袖道:“没事了。你先跪安吧。” “……” 谢临渊侧目冷冷盯着她,仿佛在说扮皇帝还真扮上瘾了? 郁卿心虚地移开眼。 谢临渊低声威胁:“只此一次。” 她猛猛点头,她也不感兴趣当皇帝,哪会有第二次。 第217章 刚要起身,谢临渊忽然屈尊降贵,与她平视。郁卿愣在原地,看着他单膝跪地的模样,还没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手就被他拽过去了。 一枚指环迅速套在了她手上,掐金丝镶嵌了一枚颜色深青如寒湖的宝石。瞧着贵气逼人,郁卿感觉她的手都被衬得尊贵了几分。 “这样可以了?”谢临渊挑眉问。 的确可以了,可他的语气不像求亲,反倒像寻衅滋事。倘使她不答应,他就要命人拖她出去斩首了。 见她不回答,谢临渊的脸渐渐阴下来:“你还要怎样,一次说清楚。” 郁卿笑道:“那你说话温柔一点,再求求我,我就答应。” “……郁卿!” “什么?”郁卿眨眨眼,“你不成亲了?好的。” 谢临渊撇过眼去,深吸一口气,又无奈转回来,放平嗓音:“你可愿和我成亲?” 郁卿乐不可支,对着正午烈烈的阳光看指环:“原来你还记得八年前我说过的那些话啊。我还以为你都忘了呢,就连我都快忘了……” 她声音忽然变得很遥远,宝石蓝盈盈的光芒映在她雪白脸颊。 谢临渊等着她答应,却久久没等到,疑心她又要变卦。但她不说话,却一直玩着他送的指环。 半响后,郁卿抬头怔道:“怎么还跪着,快起来了。” 谢临渊悻悻道:“你还没答应。” 郁卿噗嗤笑了:“我不答应,你就一直不起来?” 谢临渊冷哼一声。 她最终当然答应了,她说话算数的。只是还有许多事要。大婚的日子,她从哪里出嫁……还有拜天地时不得请孟太后出来? 想到孟太后,她拍拍谢临渊:“先别光顾着笑了,你都笑了一个时辰了。给你讲个发愁的事,你母后不是和你决裂了?可按礼制大婚还得请她。” 谢临渊生硬地压下唇角,只道她不必管,他去找孟太后。 郁卿宣布还得由她去。谢临渊去只会挨一顿暴打,孟太后发起疯来六亲不认。 “你不是天天对朕拳打脚踢?”谢临渊不以为意。 “这不一样。”郁卿认真道。 但如何不一样,她也想不明白。总之她能打,别人不能。 谢临渊还是趁她睡前去了,回来后果然肩头沾了香灰,脖颈边也有擦伤的痕迹。郁卿赶快爬起来,嘟囔着让柳承德传御医拿药,顺便骂了谢临渊活该。 “不用你管。”谢临渊上完药道,“大婚那日她会行本分之事。” 夜里他们躺在床帐里,郁卿几乎要睡着了,一偏头瞧见谢临渊闭着眼,纹丝不动。她轻声问:“你醒着?” 谢临渊呼吸都是静静的。 郁卿翻身趴在枕头上,下巴搁在手臂:“行了你别装睡骗我了。你嘴角都翘起来了。” “……” 谢临渊睁开眼,隐隐有被戳穿的懊恼:“睡觉。” 但说完,又莫名扬起唇角。 看不就是她答应他成亲,居然乐了一整天。 郁卿摸着枕上缂丝的龙纹道:“你娘小时候也爱这么打你?” 他偏过头,依然不言。 郁卿沉默片刻,拽他:“我不管她怎么打你的,但你以后不能打孩子。你要是敢打,我就与你和离。你既然要和我成亲了,就得有个做夫君和做父亲的样子,不要一天到晚发疯。” 得到谢临渊无语至极的保证后,郁卿才安心睡下。 她早就发现一个问题,正常人谁能接受被爱人殴打?但谢临渊就接受良好,无论她如何打他,扇他耳光,用刀扎他出血,他都绝不还手。他应该从小就被他娘打到大。暴力都是一代代传下去的。她必须掐断了。 事实也的确如此。 谢临渊等到她呼吸趋于平缓,才睁开眼睛。有时他更喜欢郁卿睡着。她的眼睛是世界上最清澈,最狡猾的镜子。总会伺机照出他最狼狈的模样。或许是她看过太多次他低入尘埃的时刻,又或许是她满不在乎,只顾未来的态度,衬得他的狼狈过往无足轻重了。 他现在可以告诉她了。若她下次还来问。 那些众人都在暗中打探,但他只字不提的,他回宫之前的事。 过去无法改变,即便重来也无济于事。 他已得她陪他走,所以都无所谓了。 明天将会是新的一天。 - 册立皇后的制度严苛,需记于国法,载于史册。礼部筹备了整整三个月。郁卿被记入一户郁姓的清白耕读人家族谱,作为家中长房嫡长女出嫁。郁家不是世家豪族,但看陛下自登基起打压世家的势头,册立一位清流文官的女儿作皇后,自是最合情合理了。裴氏叛国通北凉之事早已无人敢再提,京都众氏族都安安分分,私底下却让家中女眷发宴函给郁家。 郁卿赴宴最够多了,一个也不想去,每天跑到宫中织造去缝衣衫,有时会区区刘大夫和易听雪家。她与名义上的父母双亲见过一面,对方心中清楚他们改姓迁宅是为了何事,对郁卿也恭敬有礼,不敢有丝毫怠慢。 她有真正的父母,不想总唤别人爹娘。他们见了一面就不再过多接触,免得日夜相处,滋长人心中的权欲,再给谢临渊添些不必要的事端。 第218章 迎后那日,她才真正体会到成亲是一件极其累人的事。尽管她不是第一次成亲,对比之下才发现前两次有多仓猝。 那正副使上门说了一大堆话,授玺书时她都饿了,偷偷摸出缝在袖中自己的喜糖吃。 谢临渊给她准备的是花馔,这一只是冰皮里裹着蜜渍梅花。也不知才秋天,他从何处寻来的梅花。 天子赐下的礼置在庭中,几乎无处落脚,长队一路排到坊外。郁卿连吃了三个不同馅的花馔才动身,她着繁复的衣冠佩绶一路乘车来到甘露殿时,顿觉好笑。她前日晚上才睡在此处,今日却要嫁回来了。 好一通繁琐仪式后,终于见到了谢临渊本人。他一身玄色冕服,日月落肩头,金龙缀广袖,冠顶坠下的珠帘轻晃,整张脸冷淡紧绷。 郁卿看他装模作样的,差点笑出声。拿着拴红线的合卺酒杯一饮而尽。 她偏过头去,看见谢临渊的耳根居然有些红。 她忽然想起,他是不是一杯就醉?当年他喝一杯她做的桃花酿就脸红了。 她还没看过谢临渊喝醉的模样,实在有点好奇,等会儿还有一道同心酒,说不定能借今日灌醉他。从他嘴里撬出一些惊天秘闻当把柄。 然而现下还不能结束,他们得去太元殿中受百官诸邦使者庆贺。 终于还是到了这一刻,郁卿走到众人面前时,有些朝中官员猛地望向户部侍郎薛廷逸。 这位皇后娘娘,生得竟与薛廷逸前妻一模一样! 一记重锤唤醒了众人的回忆,当年元宵宫宴上,陛下曾当众直言薛廷逸前妻刘氏为“旧日相好。” 后来薛廷逸与刘氏和离,此事不了了之。 但时隔两年多,刘氏竟摇身一变作了皇后吗?! 正当他们以为自己认错时,郁卿开口说了一段话。声音依稀与刘氏相似。可他们昨日才见过薛郎与刘氏当街相伴而行,怎地今日就变成了皇后娘娘? 定是认错。 郁卿尴尬地僵笑,藏在袖中的手不自觉攥紧。身旁伸过来另一只,轻轻捏了她一下。郁卿看过去,谢临渊正绷着一张君威深重的脸,他往下头一扫,众人皆战战兢兢,肃穆而立。 “……” 谢临渊有这么可怕吗? 其实昨日与易听雪逛街的人不是她,而是当年阿姐为掩护她逃走,找来的戏子,将她模样语调仿得惟妙惟肖,几乎以假乱真,就是没骗过谢临渊。反倒被他打了一顿板子,送入掖庭了。成亲前谢临渊让人带出来当挡箭牌。只要过几日她与此人同出现,流言便不攻自破。 直到傍晚她们才结束朝拜,据说谢临渊每年生辰都要经历类似的一回。郁卿想到自己的生日就在秋后,那时她也要遭此大罪,顿时想和谢临渊商量能不能装病遁了。 回到席间后,还得祭拜天地才可饮食就寝。明日能歇一日,后日祭拜太后,谢临渊说她想去就去,不想去就在甘露殿里休息。 大后日要去祭祖。 算上昨日准备,这婚得结足足五日。 郁卿望着桌上乳酿鱼,八仙盘,满桌菜肴,又饿了。 满屋喜红,龙凤烛摇曳。 内侍柳承德念念有词,郁卿听着听着跑了神,扭头去看谢临渊。他对她的视线极其敏感,每当她看过去,他都会回首对上。 郁卿看见他压不住的唇角。忽然又无奈又好笑。这人对着如此繁文缛节,还能笑得停不下来。 她与他静静地对视着。一点赤红火光照在他们脸上。很多年前他们也开始于一簇温暖的火,在冷如冰尸的雪夜,在死亡阴影里。 这些年他爱得异常糟糕,火终于蔓延到他们身上,焚尽最初栖身的小院也灼烧他的魂魄,绝望,痛苦,流血,又升起赴死一般的决心,宁可断送将来,只要永远和她在一起。 他注定要尝遍失去和冷落,把血和灰烬都咽进肚子里。但朝阳升起后,他又会重新回到她面前,再次用他隐藏一切情绪的黑眸望向她,如同一条赶不走的狗。 而她呢? 她曾真挚地爱过林渊。 她爱谢临渊吗?郁卿仍不知道。纵使她能轻易杀人,她也做不到杀死他。看见他死也会万分痛苦。她离开他时,心中那一点想念小得像惆怅,一个叹息便消解了。不随时间流逝涨大,只会永远停在心间。她对他早就没了少女情怀的美化,他是个冷漠,骄矜,极重权势,擅于诡辩的暴君,但她看清这一切后,她依然选择了和他在一起,和他做诸多亲密的事。 正如他明白她怯懦,自私,优柔寡断,小家子气,还要想方设法请求她做皇后。 正因为他愿意被她控制,愿意为她收敛所有尖利的爪牙,从一只凶恶的狼变成一只无害的犬。她对将来的生活竟充满信心,相信有人今后一生永不会背叛她。在她受伤之前,他会用尽一切乃至生命抵挡。她想要的所有事,他都会竭力去满足。让她糟心的事,他也会帮她瞒天过海。 郁卿扪心自问,她爱他吗?郁卿仍不清楚。能确定的是,她与谢临渊有一种深刻,无法磨灭的牵绊。刀斩不断,火焚不尽,不用言语交流就能互相读懂,不必温情脉脉却彼此信任,超越天下权势的巅峰,也走过人性最错综复杂的低谷,生死都难以消解。它比不上爱的半点温暖美好,比爱更加激烈。爱能满足的事情,似乎它都能满足。 第219章 或许千百年后,人们会发明一个词来形容这种情感。但至今她未从任何书卷中找到那个词语。 她感觉这像一种 疾病。 那祭天地的祷文念到最后一句,内侍高亢的声音响彻金銮寒宫,夜风中有鸟儿振翅高飞,冲入高悬的星夜。 “请帝、后拜祭天地——” 她深深地下拜,目光仍未离开谢临渊。 他看向她的目光也愈加深邃,仿佛有一簇永不熄灭的火焰燃烧。 或许,或许…… 郁卿心中默念着,爸爸妈妈,或许她要走向一条不同的路了。 这种感情很奇怪,无论顺境还是逆境,贫穷还是富有,生老病死,都难以断绝,直至死亡……也无法将她和他分开。 “礼毕,兴!” (正文完) tips: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