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骨之壤[双向救赎]》 第1章 [现代情感] 《枯骨之壤[双向救赎]》作者:宿轻【完结】 简介: 【孤僻阴郁著名外科医生 & 直球小太阳心脏病患者】 [年龄差9] 22岁那年,陶栀子放弃治疗,带着全部积蓄,住进了前法租界的7号公馆,每日都在积极享受生活,静等死亡的到来。 七号公馆的主人江述月深居简出,脾气古怪,性情孤僻阴郁,是众人眼中极为神秘的“江先生”。 陶栀子一直很怕见到江述月,因为自己在他漆黑的双眼中好像无所遁形。 后来听说他曾是国内最负盛名的心外科医生,三十岁之前手握五篇柳叶刀,手术案例入选大学教材。 这样一位卓然的医学界天才却在几年前黯然离职,从此给科研界留下无数遗憾。 因为他人生最后一台心脏手术失败了,他从此患上ptsd,无法再拿起手术刀。 陶栀子每日活得恣意洒脱,誓要在死之前吃遍天下美食。 在人生最后的日子里,顺便教会江述月如何乐观生活,就当日行一善。 江述月时常问她:“你没有烦恼吗?” 陶栀子笑说:“烦恼对我而言,很奢侈。” 直到他发现她手腕上免救手环,才知道她已病入膏肓,且自愿放弃急救…… 江述月凭借多年前的临床经验,得出结论: “你的病,还有得救。” 陶栀子无所谓地说:“活22年,够本了,我本该一出生就死的。” 她因为先天心脏缺陷而被父母狠心抛弃,后来经历数次被人领养和弃养。 活着,对于陶栀子来说,太累,太费钱,太痛苦…… / “我给你找现在最好心外科专家,钱方面,不用担心。” 江述月本不该插手,只是……她的病,和当年母亲一样。 救她,是出于昔日医者残存的人道主义。 “最好的医生?你不就是最好的医生吗?”陶栀子目光灼灼地反问道。 “我拒绝治疗,除非你重新当医生。” 她只当说了一个江述月永远无法达成的前提。 那日他的目光仿佛从黑夜中抬起,仰望着昔日月光,掷地有声地说。 “……好,那就活到我重新站上手术台的那天。” / 直到有一天,陶栀子感受到死亡迫近,亲手摘下手腕上的免救手环,眼中重燃了希望和求生。 她第一次放下所有的戒备和绝望,求助地望着他: “述月……我想活……我不想死……” 他在她心源性休克后采取了急救,将她从死亡的边缘一次次拉回。 直到……她愿意接受手术的那一天。 她说:“从小没有人教我,我只能凭直觉行事,我挨过很多的打,遭受过很多冷遇,我不知道怎样对自己好,述月,你能不能教我啊……” 陶栀子只恍惚觉得,自己人生中最正确的决定,那就是让江述月重新成为一位医生。 因为一个江述月振作,等于无数渴望健康的病人将被挽救。 而陶栀子,她漂泊二十载,总算有枝可依。 【he,sc,治愈系小甜饼,主打相互救赎。】 【最终的手术不是男主为女主做的,本文也不涉及给亲人和恋人做手术的情节,男女主相识期间,男主已经不是医生了。医疗知识来自资料查询,情节如果有不合理的地方可以调整。】 【尊重所有医疗工作者,请大家区分小说和现实的不同。】 年龄差9岁 内容标签: 都市 因缘邂逅 天之骄子 甜文 成长 治愈 主角 视角陶栀子、江述月 配角下本开《夜莺与神明》 一句话简介:外科医生&心脏病患者 立意:医者仁心 第1章 七号公馆 人生旅途即将到站 火车穿行在夏日里稠密的森林里,一路往东,绿皮火车中没有空调,头顶有台风烛残年的旧风扇,转动时发出塑料片的吱呀声,吹着并不奏效的热风。 混杂风中的气味成分复杂,一时分不清是酸菜牛肉面的味道还是汗液的酸味,经一天一夜长途火车的发酵,隐隐透出一股子馊味。 老式火车车窗可以从上打开,在夏天尤为实用,窗外噪音剧烈,发黑老化的轨道传来轰隆的金属摩擦声,像是属于旧时代的声音,在被工业化冲击进云层的世界里,这声音倒像是狰狞的呐喊。 一趟长达一天一夜的路程中,满车厢的泡面味并未被窗外钻进来的狂风吹散,哇啊一声,不知是车厢内谁家的小孩子又在大声哭泣,大孩子带着愤怒,小孩子带着不明所以的情感,像是不明觉厉的委屈。 长途火车中的小孩哭声最为致命,配合上火车疾驰的轰隆声,吵得耳朵发麻。 陶栀子沿途不止一次支着下巴在想,是不是小婴儿会因为不会说话而心里有很多委屈,为什么能一路哭个不停。 车厢充斥着的泡面味贯穿旅途始终,陶栀子抓起自己的t恤领口嗅了嗅,险些呕了出来,自己已经被腌入味了。 拿着行李走下火车的那一刻,只觉得自己像一条凋谢的海带。 火车坐久了,脚下平稳的地面如浪潮一样起伏。 来自大都市的炎夏带着扑腾的热气,带着铁轨上莫名的臭味,不由分说地闯入陶栀子的鼻腔,在南方山城高海拔待惯了的她,在热浪中张着嘴艰难喘气。 第2章 双眼一瞬不眨地盯着眼前被工业烟雾所遮挡的神秘城市…… 不知何故,心中升起了怯意。 然而,比怯意更早抵达的是浇湿的汗水,炎热中热汗不断顺着鬓角流淌,她感觉自己像一个在太阳底下垂死挣扎的冰淇淋球,下一秒就要变成一滩糖浆。 她甩了甩热得迷糊的脑袋,打起精神拎起了自己随身的两大包编织袋装着的行李,一鼓作气出了站台。 林城的火车站很大,大 到超乎了陶栀子全部的童年记忆,头顶的天花板很高,高到只有思绪才能抵达。 无数人行色匆匆,彼此擦肩而过,在人海中交错着不同命运。 有很多瞬间,陶栀子感知到了自己的渺小和格格不入。 这个她曾经魂牵梦萦,只在电视上看到过的城市,竟然比自己想象中的边界更大,大得她无法适从,一度想要退回到自己领地。 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鼓足勇气独自旅行,选了一个自己心中最向往的城市。 可此时,她却不知何去何从。 在恍神间,有人无意撞歪了她的肩膀,陶栀子慌忙回神,当下第一个反应就是放下手里的行李,捂住腰间的小包。 在出远门之前她做足了攻略,老家好心的朋友们给她无数临行的小tips,最重要的是手机和证件千万不能丢。 于是这一路上她将腰包死死绑在自己腰上,用宽大的t恤下摆严严实实挡住,在身上勒出红痕也不肯解下。 确定手机和证件安然无恙后,她长舒一口,准备启动手机,在人潮如织的出站大厅内,如同一个掉队的蚂蚁,任由那周围喧嚣奋进,站在原地用手掌给自己扇着风。 这一路她很少看手机,下车前甚至把剩余电量补满,为了能够下车的时候顺利联系到民宿的房东。 房东阿姨姓刘,说话带着吴地口音,热心肠且和善,知道陶栀子来自南部小城,在电话联系的时候不由得多了几句关心。 二手的智能机是即将被淘汰的款,开机速度慢到不行,一开机便是毫无预兆地跳了三个未接来电的通知。 陶栀子惊了一下,发现是房东刘姨,将电话回了过去,羞赧地致歉。 “不好意思,刘姨。” 电话那头传来长辈声音,声线温柔慈祥。 “小陶啊,现在到站了吧,你一个小姑娘大热天拎着行李就别去挤地铁了,我托人开车去接你。” 陶栀子对林城这城市的初印象就是炎热,又闷又热,空气中湿度很大,如同置身蒸笼,让人连大喘气都难受,能坐私家车肯定远远好过挤地铁。 但是,她犹豫一瞬,还是不好意思地拒绝了一下。 “刘姨不用麻烦了,我自己可以搞定的……” 话音刚落,电话那头声音响起。 “司机已经在停车场等你了,就在c区,开车快,你挤地铁换乘至少要两个小时,我将李叔的电话给你。” 刘姨知道一个小姑娘不好意思麻烦别人,便当即替陶栀子做了决定。 陶栀子听到李叔的称呼的时候,心里不无感激地松了一口气,这种直接在见面前就提醒好的称谓倒省去了她到时候斟酌称呼的纠结。 就这样,陶栀子拎起行李,一个转向,朝着停车场的方向走去,成功避开了大部分人群。 沿途不断有陌生人给陶栀子递上卡片,住宿洗浴跟团各色广告,许是陶栀子一眼看上去就是个初来乍到的外地人。 下了停车场,还有几个发小广告的人像牛皮糖一样跟着她下来,她心想大热天工作不容易,便腾出手接下了对方手里的小广告,谁知对方竟然瞅准时机反而热情地上前跟她进一步介绍自家旅游团的项目,挡住了陶栀子的去路。 陶栀子无奈,只好借故打电话,礼貌地打断了对方的滔滔不绝。 她已经抵达c区,心不在焉地听着耳旁的喋喋不休,却丝毫没有打扰她今日激动的好心情。 随着一辆纯黑色轿车在陶栀子面前停下,不仅是陶栀子沉默了,身边热情打广告的小贩也沉默了下来,惺惺走开。 心想是不是挡住大人物的停车位了,陶栀子便拎起行李往旁边让了让。 恰在此刻,车窗落下,坐在驾驶室的中年男人冲陶栀子笑了一下,询问道: “请问是陶小姐吗?” 陶栀子对这称谓感到陌生,看对方有些斑白的发梢后,立刻受宠若惊地摆手。 “不是陶小姐,李叔叫我小陶就好。” 李叔慈爱温和,是直接给车熄了火,下车来帮陶栀子拿行李,大热天西装革履,手上戴着白手套,锃亮的皮鞋一尘不染,一言一行间,倒让陶栀子生出好奇之感,只觉这一切让她感到陌生。 陶栀子准备自己拎行李,谁知在李叔笑容可掬的神情中,早已先一步地帮她将行李送上了后备箱。 愣滞中的陶栀子看着这一幕,总下意识觉得有些担心行李上的灰尘是否会弄脏那双白手套。 “您坐后座吧。” 李叔看到她站在车门外的忖度,便解围般说道。 陶栀子难以适应年长者对自己用“您”,只得拘谨地颔首一下,开车门的动作很轻,心里念头很是谨慎,生怕碰坏了什么。 她的经济状况……抗风险能力极低,容不得她弄坏任何东西。 犹犹豫豫地,她看向自己写洗到褪色的帆布鞋,脚在地上轻轻跺了跺,确认好鞋边没有牵连灰尘块,又闻了下自己身上带着气味的上衣,这才动作很轻地上了车。 第3章 李叔平稳开着车,驶离了火车站,一个拐弯过后,平稳地上了高架。 “请问陶……是先生的客人吗?” 寂静的车厢内,李叔将车厢内舒缓的古典乐调到了合适的音量大小,空调也为了照顾陶栀子单薄的衣物而升高了几度。 对方像是酝酿了一阵,才含糊又不经意地问出了这句话。 “江先生?” 陶栀子反问了一句,听到这个陌生称谓有些莫名,只觉得在和刘姨的对话中也没有出现过的人物,便解释道:“我一直是和刘姨联系的,还没有听她提到过。” 李叔想了想,随即了然,在后视镜中笑道: “看来是刘姨还没有告诉你,但是没关系,你到了就知道了。” 这句话,倒不是一枚种子,江先生这个称呼,早在她沿途看到满眼的雄伟高楼之际,早已抛之脑后。 她从未听到过有哪家民宿会派这么气派的轿车来接人的,心里不禁生出对刘姨的高度好感,一路上好奇地猜测着民宿的模样。 下高架之后,轿车穿过繁杂缤纷的市中心,霓虹灯初上,星光入眼。 轿车随即开入了僻静之地,一路上有零落的几位游客正在给中西结合的古建筑拍照。 陶栀子意识到这里的建筑风格不同别处,而且周围都没有建高楼,心有疑惑地说道: “李叔,这里的建筑看起来好像很不一样。” 李叔似是对周围地形熟悉万分,抵达这区域的时候将车开得四平八稳,双行道路可以被他预判出弯道从而提前缓慢减速,她从来没有乘坐过这么平稳的轿车,也不知是因为车技,还是因为车子本身。 “这里一百年前是法租界,很多地方是历史遗迹,作为文化遗产被保护起来了。” 陶栀子这才恍然大悟,一阵过后,又心生新疑问: “我刚刚看到有游客和售票点,这附近都是景点吗?” “有的被开发成景点,但是大部分还依旧是私人财产,不对外展览的。” 李叔从后视镜里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但是想了想,还是没有多言。 车子在一处白色的古老住宅前停下,许是经过修缮,倒也看不出历经岁月的沧桑,散发着深沉而庄严的气息。 陶栀子看到这建筑的时候,第一个念头是怀疑是不是走错了地方,第二个念头是,担心当时和刘姨商量的低廉价格会不会有涨价的可能。 一个五十上下穿着全套制服,鼻梁上低低架着眼镜的女士已经在门口等候了,她脸上纹路不笑时也有深浅,是温柔中年女人的笑纹,显得亲和力十足,但也干练并存。 陶栀子直觉认为这就是刘姨,但和她脑海里想象的刘姨有很大出入,不同于她认知中的阿姨的形象,有着说不明的风韵,但是眼镜后却又蹭着某种肃然,正如同她身后伟岸深沉的七号公馆一样。 七号公馆有关的工作人员,都带着某种谨严,滴水不漏的处事风格。 从下火车开始,一路走来都带着某种出人意料。 眼前之人举止从容端庄,脸上带着精致妆容,身姿没有半分老态,眼神沉稳中生出慈爱。 和陶栀子从小见过的长辈精神面貌有很大的出入。 “小陶来了,一路累了吧,我带你去看看房间?” 刘姨倒依旧热络,立刻上前招呼陶栀子,准备让人来帮陶栀子接过行李。 陶栀子连忙俯身将自己的两大包行李稳稳拎起。 “刘姨客气了,这行李挺沉,我自己来就好。” 李叔继续开车绕行到地下停车场,刘姨将陶栀子引入庭院中。 令陶栀子有些意外和生疏的地方是,眼前的庭院装潢古雅,草地上坐着几尊精致的白色雕塑,旧式的舶来品,呈现艺术品永生之美。 庭院中央的围溪四角亭,橡木桌做了琉璃和金属镶嵌,在偏光处不经意给墙面缀上了矿石的菱形光纹,随落日的余晖而愈发投影清晰。 一草一木,一景一画,让人轻易联想到那个纷杂的年代,靡丽又动荡的年代。 让人觉得深邃而真实,像是一头猛虎,起跳间便越过百年时空呼啸着朝人奔来,不由分说。 回看主楼,竟没有任何纷杂的颜色,于灌木中长出一般,正如同这建筑通体木质深棕,在渐沉的夜色下兀自矗立,任由灰白云层在头顶缓慢飘行。 周围的环境非常静,静到屋檐下的穿堂风和院中的蝉鸣都变得清晰无比。 陶栀子看向天井,发现有人影交错,只不过大家都恰好没有发出交谈声而已,或者说也许安装了极好的隔音材料。 果然,在刘姨带着陶栀子一路从侧门穿过后院之际,压低声音说: “小陶啊,你每天出入就从这个通道走,不要走正门,江先生睡眠浅,你关铁门的时候要尽量小声,不要打扰到他。” “像这样……”刘姨一边小声叮嘱,一边还用手小心地关上铁门给陶栀子演示了一遍,竟然在金属相触时没有半点声音,门是自动铁门,合上之后发出细微的电流声,意味着关上了。 陶栀子的房间是后院紧挨着花园的独立小木屋,原本以前是给护院住的,但是跨入现代后引入了红外防盗,就被彻底改造成了临时住所,方便工作人员居住。 内里陈设简单但是带着温馨的巧思,安排木质的单人床,单人茶几和树桩矮凳,面积五六十十平,一个带着翡绿色琉璃灯罩的复古台灯被安放在写字桌上。 第4章 屋内没有残留任何他人的居住痕迹,但是小木屋确实有过很多过客,租客平时也形式性干点保养后院的杂活。 陶栀子收回自己的目光,看到刘姨抹了淡色口红的双唇一开一合,便是吐露了七号公馆的生活规则,没有任何居高临下颐指气使,更像是一种提醒。 什么被允许,什么不被允许,她听得尤为认真,下意识提醒自己不要出任何差错,在居住期间和房屋主人彼此尊重。 尽管是房客的身份,但是这个价位下,却有种寄人篱下的束缚感。 她多么深切知道这里没有人再管束她,只是她还依旧下意识地自我管束。 从知道七号公馆规矩的这一刻开始,陶栀子才知道谁是这里真正的主人,那位素未谋面的“江先生”。 但他也许并非极度恐怖刻薄的人,只是深居简出,有无法忍受的东西,比如噪音…… 人人要保持绝对安静,尽可能别发出过大的声响,不宜大声喧哗。 理论上任何人都可以在公馆内主楼以外的地方自由行走,但未经允许不得擅自进入主楼。 刘姨是自己名义上的房东,实则是代理大小事务的管家。 真正的主人“江先生”定居在主楼内的某一层,但是他对于后院的木屋租给谁倒毫不关心。 或者说,他对万物的态度,只有漠然。 陶栀子没有多嘴去打听那江先生是何许人也,为什么能将历史遗迹作为私人住宅。 为什么不喜吵闹,还要在寸土寸金的林城核心区域,将自己后院的小木屋以极低的价格出租给陌生人。 为什么他的世界里,不容许任何杂音…… 在诸多疑虑中,陶栀子履行着自己早已在成长中学会的沉默。 她似乎比其他人更懂乖巧二字,从小都是。 也最知沉默是金,不该问的不多问。 不自觉地,陶栀子踏入大门的那一刻,心中便陷入了复杂的心情,她多次在心里叮嘱自己要恪守这里的规矩。 那些条条框框,对于陶栀子来说倒毫无过分之处。 除了林城夏天带有虫鸣的夜晚总是燥热不堪以外,她所见之处皆是惊喜。 抵达林城,她的人生旅途也即将到站。 第2章 藏书阁 斐多篇 来到林城的第一晚,陶栀子终是安顿了下来,待刘姨走后,置身于这样安静而陌生的封闭空间。 很难得地,她在独处的空气中寻到了一份可贵的安全感。 越是封闭的空气,越是不流动的空气,越安全。 晚饭时分,刘姨来敲门邀请她一起用晚餐,陶栀子以整理行李为由委婉拒绝了。 迫不及待去洗了个澡,换下了自己身上早已不适感爆棚的衣服,穿着一件被洗得领口有些变大的t恤和白色牛仔短裤,衣裤兜风,偶尔露出的身形线条单薄得可怕,如骨架上直接披上了皮。 赤脚踩在木质地板上,脚背苍白,透着骨头的形状。 打开行李的第一件事,便是将常备药品全部拿出,整整齐齐地放在床头柜的抽屉里,最容易够到的位置。 再从行李中拿出一张饼,规则地对折三次,正好方方正正,放在牙下一咬,需要废些力气才能将多层饼咬得整齐,需要一定的技巧。 但是她对于这张饼的理解,不谦虚地说,超过了很多人。 将顶灯关闭,留着床头灯的昏黄光线。 灯光绒绒,带着惺忪。 饼的味道十分寡淡,恰好她是淡口,包里有包装好的小咸菜,不过她懒得拿出,只觉大概是火车坐久了,鼻腔里的气味没有完全散尽,胃口不佳。 拧开剩下的半瓶矿泉水,搭配着饼很慢地下咽,很多人都说这粗粮煎饼不起眼,是干粮而已,但是陶栀子能从其中尝出了很淡的麦香,稍纵即逝的质朴的玉米清甜。 正享受着这份难得的宁静时,桌上的手机发出两声兹兹,是一条短信,备注是“孙医生”。 【栀子,你该回来继续治疗……】 陶栀子扫了一眼信息开头,便猜到了下文内容,收信箱里一整排都是同一个人发来的同样的话。 没有犹豫,将手机按下锁屏,随手扔到了床上,让它远离自己的视线。 这时屋外起了风,将她的注意力全然吸引了去,一抬眼,眸光投向窗外。 屋外院墙内的古树梧桐,被狂风吹乱了造型,夜幕下风云涌动,电闪雷鸣,下起了急雨。 瘦长闪电凌空,在天际的乌云之后,一道雪亮的光击破了低垂夜色,像是敲裂了天外的蛋壳。 狂风混杂雨水,在陶栀子开窗的瞬间一股脑灌入屋内。 长空一声轰隆,她被惊雷吓了一跳,但是下一瞬却毫无惧色,双手支在窗沿上,毫不介意头发沾湿,宽大的衣摆吹得凌乱,睫毛在风中扰动眼皮。 林城的天气像是想给她一个下马威似的,但是她却兴致勃勃地欣赏起雨幕来。 她向来喜欢雷雨天,总觉得电闪雷鸣的世界带着些热闹,生灵在此刻都会叫嚣,发出声音,雨水滚动,在地面颠沛流离。 陶栀子爱的恰好这这份雨天的动荡。 这个视角下,她注意到主楼三楼中间的房间亮着灯,一个高大的人影映在了窗边,一截皓腕从白色窗帘内伸出,稳稳握住窗户把手,果决地将窗户关上,随即屋内人影消失在窗边。 第5章 在大雨瓢泼的这天,直到夜雨沉默,主楼的那间房间才彻底灭了灯。 林城,全国最发达的城市之一,是充满喧嚣的不夜城,可此时,在围墙之内的一切,像是被按下静音键,发不出声音。 也给了陶栀子,一夜安眠。 / 木屋的结构虽然做了隔音设计,但是清晨依旧会在后院的忙碌中被唤醒。 陶栀子是被一种直觉唤醒的,她没有赖床习惯,睁眼之后就不会再陷入睡眠。 总时刻觉得,一天中清醒的时间多一些,她能体验到的就更多一些。 她今日见刘姨的时候倒不似昨天一样离得一米远,因为怕身上味道影响别人。 整理好自己后,她拎出自己准备好的礼物去后院循着声音找刘姨。 雨早已停歇,草地 上嵌着水珠,长到脚踝的裤腿走了一圈后,潮到了膝弯。 走近一看,才发现后院在被石墙划分空间后,竟然藏着一个生态池,里面游着些不明种类的鱼,但是池水有些浑浊。 刘姨正在池塘边上指挥着人打扫水面,经过半晚暴雨,池塘中进入了一些落叶和泥沙。 “刘姨,需要帮忙吗?” 陶栀子见状,将手中纸袋往廊下一放,便上前问道。 刘姨闻声看来,工作状态下的她露出了微笑,跟她寒暄道: “小陶起这么早啊,不碍事,很快就清理好了,昨晚那么大的雨我还担心池塘里的锦鲤会死,这些都是江先生之前从新泻买来的,幸好补救及时没什么大损失。” 陶栀子看出刘姨对池塘的忧虑,心生好奇: “如果鱼死了,江先生会怪罪吗?” 像是听到了什么天真话语,刘姨有些意外地顿了一瞬,笑着摆摆手。 “当然不会,江先生是个和善的人,但总归是一种失职。” 和善…… 细细在心里品读着这个词,她抬眼远远地看向昨晚那个亮灯的房间,总觉得那里像一座无人能攀爬的高塔,里面装着另一个世界,和一切的神秘。 陶栀子没来得及多想,便转身将纸袋取来,递给刘姨。 “这是我从安州带来的一点土特产,一些蜜饯果子什么的,不知道合不合胃口。” 刘姨将胸前挂在脖子上的眼镜重新戴上,远远端详着包装上的小字,郑重地说道:“谢谢,小陶有心了。” 随后,刘姨问道:“安州是你的故乡是吗?” 这个随意的问题却让陶栀子眼神有片刻停顿,她笑了笑,浅浅地摇头。 “算不上,我只是在安州待了很长时间。” 安州的方萍福利院,她生长的地方。 但是故乡这个词,对于陶栀子来说倒没有什么特殊意义,幼时之前的记忆对于成人来说早已是一片空白,她生卒年和出生地都不详,只是医生从她当年的生长发育而推测出她的生理年纪。 所以,她至今没有故乡的概念。 有些话题,再聊下去就会牵扯出身世,这是陶栀子不愿意讨论的部分。 刘姨听出了陶栀子话语背后藏着的故事感,正欲礼貌地关切,陶栀子及时将另一份礼物送上,不动声色地引开了话题。 “这是给江先生的,但是我不便打扰,请刘姨代为转送。” 她很清晰知道自己外人的身份,更不知如何与对方对话,这样来表达友好对她来说才比较恰当。 刘姨见她拘谨的模样,不由地说道: “小陶,江先生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可怕。” 听到这里,陶栀子心里刚一放松,便又听到刘姨补充道。 “不过他不见生人倒是,我会替你转达的。” 听到这里,陶栀子这才弯了弯唇角,上前去帮忙打捞池塘里的落叶。 从那天起,陶栀子由于捞落叶捞得利落又轻柔,不会损伤池塘里的锦鲤,于是每日清晨捞落叶的任务便轻轻松松给到了陶栀子。 她本也应当以劳动换食宿的。 干完活儿,和刘姨吃完午饭,她就会将屋内的折叠椅搬出,在池塘边上半躺着晒太阳。 她不怕晒黑这件事,反而希望自己能黑一点,因为她总觉得自己身上过于白,白得不够好看,病态的白永远不是好看的。 她进入七号公馆开始,适应下来不急于探索林城,因为七号公馆对于她来说已经算一个庞大的乐园,尤其是被建筑切分后的大小庭院,能发现很多奇珍植物和上了年纪的陈设。 每日晒完太阳,她就会绕开主楼去探索其他地方。 主楼三楼的灯光依旧每日亮起,除了那个下雨天以外,她再也没见窗边出现过人影。 有时她不住在想,会不会主楼里压根没有住人,“江先生”更像是人们口中的一种象征,因为她入住七号公馆已经一周,却从未见过江先生。 但是陶栀子在公馆边缘的一角,发现了一个像藏书阁的地方。 欧式仿古外观,廊道内的石柱子经过了修缮,栏杆处刚上了新漆。 从半开的窗户看去,能看见室内的八米挑高,墙面上放满书籍,待滚轮的人字梯放在中央,用来取高处的书。 站在窗边,她嗅到了来自室内书页和墨香,混杂着老木的安宁与厚重,橡木、檀木、胡桃木,不同木头的味道,还有皮革家具独有的暖香。 那里是七号公馆内最有禅意和诗香的地方,而且常年无人。 第6章 陶栀子将那里视作宝地,午后去那里,阳光斜照,她站在半开的窗外用目光细细打量着书架上的书。 带有汉字的书籍她都能轻易认识,还有一些英文的,她能认识一小部分,剩下的还有法语和拉丁文,就让人看着有些发晕。 中文书囊括文学、历史、音乐、美术、哲学、宗教…… 甚至连医书和药书都有。 楼上更大的面积内也整齐地陈列着书,但是距离太远她已经看不清了。 本以为这也是公馆内被人遗忘的地方,直到陶栀子第三次来到这里的时候,她细数着第八行书架上左起第七本书的位置,想要仔细辨认那外文书名,于是低头用手机查了一下。 此时,头顶响起了一个听不出情绪的清冷嗓音: “《斐多篇》。” 第3章 天鹅之歌 灵魂不朽 陶栀子闻声,抓着手机的手狠狠一抖,险些脱手。 今日院子里的空气好像格外安静,静到每一片叶子都能捕捉到风的痕迹,每一枚松针都在倾耳听,听微弱的沙沙声,还有虫鸣交谈。 她骤然抬头,脑海一阵轰鸣,空濛而仓促的目光对上了一双低垂的云淡风轻的眼。 天地间的一切在此刻都变得不可思议起来,一个在无人的藏书阁里突然出现的男人,如凭空一般。 隔着一层不可琢磨的空气,就这样生生降临在她的面前。 横冲直撞的思绪在此刻像老旧的电机,再也运转不起来。 像是被梦境拖入的漫漫长夜,在瞬息间,风仿佛停滞了很短的时间。 面前的男人,气质极淡,有一双对周遭漠不关心的眼,将锐利柔化,一切曲调,抵达他跟前都化作凛冽的寂然。 陶栀子短暂的人生里,很难有足够的词汇去形容这样一张皮囊。 但绝对她从未见过的,罕见的、霜雪料峭的皮囊。 微风习习,了无风暴。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微微搭在半开的窗框上,无意而慵懒,手腕处随性地垂悬。 隔着一扇半开窗,陶栀子看着这手有些愣神,仍然站在墙下的石凳上。 这场景,像极了窥伺。 “你能看得见我在输入什么?” 陶栀子的嘴巴早于自己的大脑,自动思考后便问了出来。 明明,他们隔着一整面墙,而且显然对方不会真从窗内伸出脑袋来看。 “看不见,但能看到你目光的方向。” 嗓音有些疏淡,饱含敏锐的洞察,比刚才多了几缕清风。 “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陶栀子在喉间酝酿了一瞬,心里生出了惭愧。 “你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只是在一旁看着,哪来的打扰。” 逻辑分明的回答,没有任何责怪的意思,但好像没有抱以什么热衷。 察觉到对方没有怪罪的意思,陶栀子心里的惶恐削减了不少,不由自主地将目光重新移到书架上,发现那书名的拼读果真对方刚才说的《斐多》。 她看着那烫金的书名,沉静地喃喃道: “《斐多》……我好像听过。”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和熟络,陶栀子看向对方的侧脸,眼里闪烁着求知的火苗,低声问道: “你知道里面写了什么吗?” 下一瞬,陶栀子从男人眼中看到了一丝难得的愕然,像是没预料到她直白的问询。 他的嗓音,如面容的一样,宁远低沉,像艺术家钟爱的小夜曲,提琴拉出的一派蔚蓝苍穹。 “苏格拉底在监狱中的最后一天,进行了一场哲学思辨。” 听到这个简短的回答后,陶栀子面容惋惜地沉了些,像是想到了什么,喉头一动无声地哽咽一下。 “……我只知道这天过后,苏格拉底将会被处以毒刑,被他所钟爱的雅典。” “……” “苏格拉底临终前的故事……很让人好奇。” 她颇有感慨地说道。 话音未落,陶栀子亲眼看到面前的人无声地从窗边离开。 正当她疑惑对方是不是准备自发结束对话的时候,他径直来到了书架前,用身高优势的轻而易举抬手,白皙的指节触及《斐多》的上边缘,略微一勾,便将《斐多》取下来。 陶栀子趴在窗台上看着眼前的一切,有些不明所以,又不知不觉眼眸中染上某种渺茫的期许。 那本《斐多》被对方拿在掌中,朝她走来,她这才第一次看清了《斐多》的封面。 法国画家雅克·路易·大卫的著名油画——苏格拉底之死。 在陶栀子追寻的目光中,那本书真的就这样被人取下,径直放到她的眼前。 “好奇的话,你可以自己看看里面讲了什么。” 他的声音,还是有着几分冷硬。 但是陶栀子对此浑不在意。 “真的可以吗?” 她的目光重新抬起,眼中雪亮,声音的柔软中带着亢奋,像是和面前的男人形成了一组反义词。 一人静,一人动。 男人对于她直白的情绪表达带着某些疑惑,眸色顿了顿,浅浅点头,不经意地提醒道: “你确定要用这样的姿势看书吗?” 正欲接过这本书,陶栀子才发现自己依旧保持着趴窗户的奇怪姿势。 她眼神坦荡,动作偷感十足。 她看着对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第7章 在他的目光中,悻悻退了半步,从石凳上慢吞吞地下来,一双趴在窗台的手缓缓松开。 跳进了草地,动作利落得对方正想说什么,却发现陶栀子早已稳稳落地,紧接着用手拍干净石凳上的灰尘。 脸颊因心里的惭愧和小天地被撞破而有些发热。 “我不是有意要窥探室内的。” 她的语气,带着些歉意。 “如果江先生到时候介意的话我会对他道歉。” 男人半张着口,正欲说些什么,垂眼看到窗台下的年轻身影在滔滔不绝地自说自话。 他的语气踌躇间带着某种莫名: “他应该不会介意。” 陶栀子正俯身将石凳搬回原位,对这句话没有做出反应。 风风火火整理好窗台下的一切后,一阵大风掀起,头顶的紫荆花树吹落了一树花瓣,淡紫色的花瓣如倾盆大雨将正欲转身的陶栀子淋了满身。 她在花雨中走来,将身上的花瓣抖落,这才又重新看向窗台。 此时,窗台已经空空如也,连人带书都不见了。 不远处的红漆木门被人随之打开,发出老木门框的吱呀声,门内的人看着陶栀子说: “进来看吧。” 陶栀子走上前,双脚在门槛外,久久不肯迈过,像是将那里当成某种严重的界限一样。 “我觉得不大好,这都是别人的私有财产,我不应该又是进门又是拿书的。” 她一改刚才的激动神情,秀眉间浮起了迟疑。 骨子里的道德洁癖又在作祟。 她的朋友们总说她在这方面有些矫枉过正。 【大家都是孤儿,本来就从小没有父母教育的。】 【如果不是被家人抛弃,谁不想当高尚的人啊。】 …… 陶栀子自知,她绝不是高尚者,她从小犯过很多错,有过贪欲和邪念,也挨过很多的打…… 她只是在做自己而已,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 男人又将大门敞开了些,发现陶栀子还是站在原地不肯动,冷静柔和的小脸带着难以撼动的固执神情。 如同一个困兽一样带着强烈的局促感。 他倒没有太多想要争取的意思,便任由她站在门外。 气氛陷入沉默,陶栀子担心是因为自己一人别扭的僵持,便提议说: “我的英文也不大好,如果可以的话,麻烦您简短跟我描述下里面的内容就好。” “这样你也不用犯错,我也不用犯错,我们相安无事。” 相安无事…… 这句从未听过的提议,带着让人匪夷所思的魔力,然他本已经抵达嘴边的拒绝,在温柔的空气中被消解了。 “作为答谢,明天我们在这里见,我送你一点小礼物,一点蜜饯果子,从安州带来的。” 有些郁结于心的阴霾,倒有些因为今日开得繁盛的紫荆花而被拉成了糖丝。 但他不喜甜。 就这样,在陶栀子期盼的目光中,他沉着脸色点了点头,带着些许无奈。 这一个午后的对话,像是耗尽了体力一般,让他感到有些疲乏。 向来有着绝对说不的权力的人,此刻说不出不。 在开始《斐多》的讲述之前,他提到了一个“天鹅之歌”的概念。 陶栀子站在门口,因两人身高悬殊,她往后退了几步,将自己支在回廊的木头柱子上,认真听着。 他的手随性地轻点在书页上,眸光流转间,带着平静,与耳畔的风声和鸣。 成群的白鸽在树影外掠过,扑腾着翅膀,停在了回廊的栏杆上。 他说:“天鹅将要断气之时,会用柔和凄婉的语调发出嘹唳,对生命做一个哀痛而深情的告别。” “这种声调,如怨如诉,悲伤壮烈,是凄黯的天鹅丧歌……” “在朝暾初上、风浪即平的时候,人们能听到天鹅唱着自己的挽歌,在音乐声中气绝。”【注】 陶栀子在他娓娓道来的嗓音中寻到了片刻内心的宁静,心湖将动而未动,胸腔里的心脏,正跳动着。 她明白了天鹅之歌作为《斐多》的引入,补充道: “于是……《斐多》写的是苏格拉底临终前的慷慨悲歌。” 他的回答是:“是,也不全是。” 陶栀子听到这些关于丧歌的话语,总觉感触颇多,心脏挤压着全身上下的血液,一次,又一次,也不知算有力还是无力。 也不知何时感到疲惫,心脏就罢工了。 天鹅为自己唱挽歌…… 陶栀子细细斟酌着这个意象,脸上缓缓露出了笑容,恬静而纯然,像是很喜欢这个对《斐多》的精妙比喻。 她总喜欢笑着,每日多看一寸日光,都是无比幸福和幸运的事情。 她朗声问道:“但为什么不全是悲歌?” 他说:“因为苏格拉底用四个论证,论述了灵魂不朽。” “如果灵魂不朽,死生对称,向死而生,向生而死,那么灵魂也能周而复始,所以苏格拉底并非在唱悲歌。” 这最后一句话,如一块巨石坠入平静的湖面,激起了无数浪花,令陶栀子在黑暗的角落里重新抬起眼来。 第4章 不笑的人 最平静最高贵的姿态死去 这个下午的暑气似乎不再严重,适宜的气温带着一定的湿度,恰好够给头脑降温。 陶栀子在柱子边上站了很久,直到她感到身体有些不适。 第8章 “可能有些不礼貌……但是,我能不能坐下听你说?” 她礼貌地开口,认真地看向对方,一张脸带着歉意的笑容,嗓音的音量比刚才黯淡了几分。 如果不是对她很了解的人是很难分辨陶栀子身体上细微的变化的。 因为她总是将自己武装得很好。 极力挺直,尽量不让自己露出疲态。 她的病,在体力透支之后会容易嘴唇发紫,有时候甚至连皮肤和指甲甲床也是青紫,看上去像个异化的怪物,有些吓人。 她会尽量给自己留足休息时间,倒也没有太娇气,只是她今日从早上开始去清理池塘就没有坐下好好休息过。 “可以。” 对方闻言,看向她,语气如常。 一个不笑的人,严肃的人。 陶栀子觉得有些莫名,因为自己对他好像毫无恐惧和忌惮。 她后来想到,大概是一个把握生命中最后日子的人,会有一种强大的勇气。 只要将明天都当成世界末日,陌生人如何看待自己,反而是芝麻绿豆的小事了。 陶栀子得到应允,自然不可客套了,大大方方地坐在了栏杆下,也不是很在乎是否端正,在疲惫中将头自然而然地靠在了柱子上。 身后是几个鸽子正在歇脚,好像也不怕生,像是这里的常客一样,没有被陶栀子的动作惊飞。 这个并不是十分燥热的午后,她很安静地听着。 那本书的封面上, 苏格拉底的左侧有个人递上了一个杯子,杯子里装的是铁杉汁,用来毒杀苏格拉底的。 正如接过一杯水那般自然,苏格拉底精神矍铄,一边同众人说话,一边神态自然地接过杯子。 听到这里,陶栀子突然生起一个疑问,她问道: “那为什么那杯子里明明装的是毒药,但是苏格拉底却可以那样神情自然地接过,他毫不害怕死亡对吗? ” 对于她突然的疑问,男人直接从屋内踏了出来,也许是因为之前距离太远,这次他们彼此之间隔着一个三米宽的走廊。 但是中间仍然隔着空气墙。 陶栀子问出疑问之前,早已做好接受对方对她的好奇心感到不耐的预设。 因为对面这个陌生人,他从头到尾都是冷清的,几乎没有任何情绪起伏,面容不至于冷峻,但是也是笑意全无的。 所以当男人走到了户外的时候,那一瞬间天光照到了他的足下,他仍然留在了阴影中,像是厌倦着刺眼阳光。 这种站在阳光以外的人,在油画的创作中往往去暗示这人物内心的阴郁。 男人站在屋外,倚靠柱子之前预先查看了上面的油漆是否干透,且没有污染物后,才略微倚靠。 他的每一寸动作,在陶栀子的角度下都带着某种奇妙的精致感。 像是天生就生活在两个不同世界的人。 他站定之后,便开始用平静无波的声线解释道: “也许可以从两方面理解——” “灵魂为躯体赋予生命,躯体却如同的牢笼一样禁锢着灵魂,如果躯体死去,那灵魂将得到自由。” “另一方面,苏格拉底想以最平静最高贵的姿态迎接死亡。” 也如喝一杯水那样平淡地饮下催命毒药。 陶栀子陷入了沉默,她看向男人的手,顺着他的腕骨,顺着那起伏的线条,看到了那幅作为封面的油画。 脑海有过短暂的放空,总觉得她又想清楚了点什么。 “这个关于灵魂在死后变得自由的说法……” 她低声呢喃,视线像是被吸住了一样,随后嘴角绽放了笑容,带着虔诚的感激,扬起头对他说: “我很喜欢!” 回应她的是对方脸上的一份错愕。 也许因为她看起来过分年轻,才显得她讨论这些还为时过早。 她百无聊赖地伸出手,指尖轻点,两根手指踏着轻快的舞步,慢慢靠近白鸽,来到她们身边,轻轻抬起食指。 正在木头上寻觅谷物碎屑的白鸽,警惕地一缩脑袋,木讷地顿住。 她的指尖略微向前,试探地靠近,最终竟然摸到了鸽子的脑袋。 她笑逐颜开,看着鸽子身上细腻整齐的羽毛。 手中动作顿了一瞬,白鸽便展翅飞走了。 她的视线含着笑意追随白鸽的踪影到了被紫荆花树冠点缀的天际,思绪也仿佛放飞了起来。 她笑着望向整片蔚蓝天空,刺目的日光下她的双眼却无半点躲避,反而贪恋这眼前的所有景致。 最后释然地说: “我也好想用最平静最高贵的姿态死去啊。” 从男人微变的神情中陶栀子知道也许对方想说点什么,没想到自己的这句话竟然让男人如面具一样坚硬的神色松动了几分。 她心里有种得逞的快意,但是秉持着不给周围人灌输负能量的原则,她便不动声色地将话题转开了。 “你的日常工作是管理里面的藏书吗?” 她所见之处足有三层满满当当的藏书,便认为在七号公馆中应该存在这样的一个职位 。 男人略微颔首,启唇道: “的确,这里是需要专门的人进行管理的。” “真好啊,你在从事着我小时候梦寐以求的工作。” 她语气间承载的遗憾并不浓重,隐有几分羡慕的意思,只不过最近几年,很多情绪在表达出来之后也会被稀释很多倍了。 第9章 话说到这里,男人原本只是被动回答的状态好像发生了变化。 也不知道是不是出于话题延续的目的,他竟然破天荒地主动提了一个问句: “图书管理员?” 这个问句下,没有问为什么。 陶栀子倒是毫不掩饰地说道:“因为管理图书可以有机会看书,不用借,也不用买,可以看到一半又放下,可以只看自己感兴趣的地方。” “与书为伴,还能领工资,多美的差事。” 许是她的想法过于理想化,对方只是嘴角扬了扬,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没有搭腔。 但是注意到这个细节的陶栀子至少能判断对方至少不厌恶自己。 当然,也说不上喜欢。 不喜欢不讨厌,这才是常态。 就像弗洛伊德所认为的童年的影响将贯穿一生一样。 陶栀子心里有很多幼时求而不得的东西,这都会成为她行为的一切根源。 她余光有一搭无一搭地打量着室内美观的藏书,终是收回了视线。 沉默了一阵,时间的流逝会让她心里隐有不安,她又主动发问: “你在这里工作很久了吗?” “不短。” 陶栀子已经开始习惯对方在闲聊时模棱两可的简短回答了,便也只是闲谈,没有往深了问。 “那你这份工作需要大学学历吗?” 他不假思索地点点头。 陶栀子清亮的双眼黯然了几分,立刻用笑容掩饰了眼底的失落。 “如果没有上过大学,但是有工作经验可以吗?” 男人给了肯定的回答:“可以。” 但是他说话一般都不做展开。 “那就好,等你哪天想跳槽了,位置空出来,你帮我把简历内推给江先生怎么样。 ” 她露出一个神秘的表情,开玩笑地提议道。 如果她那时候还在的话。 这个午后,好像一直都是陶栀子在喋喋不休,对方对她的问话都永远只有中立回答。 不过对待他的热情,更多源自于一种年龄差不大的前提下而来的松弛感。 他是陶栀子在公馆内见到的最年轻的人,以至于前一周陶栀子一直以为是不是在公馆工作有一定的年龄前提。 陶栀子习惯于对于那些年长的工作人员,以晚辈的方式问候。 这样平等而随性的对话,今天是头一次。 尽管对方看起来很年轻,但是身上的深邃和沉着像是与生俱来。 她不知道这份从容而张弛有度的气质如何培养,但是她私自认为,这是她终其一生也学不来的。 她看了一眼对方,挺拔的身姿倚靠的门框边上,身材匀称精瘦,白色衬衫料子下能随身体的动作而透出肌肉的线条和轮廓。 目光落在男人肩上的时候,陶栀子意识到自己仍然渴望成为一个完整健康富有学识和气韵的人。 可惜…… 陶栀子浅叹一口气,站起身,总结地说道: “时间差不多了,我要去照看下池塘。” “今天你给了我很多有意思的信息,明天你上班吗?” 不知道对方看到了什么,没有回答她问题,反而实现落在了她的唇部。 “你……” 男人原本浅淡的眼神,此刻却罕见地聚焦在陶栀子的脸庞,带着一种考究而专业的探寻,像是在判断着什么。 陶栀子心中警铃大作,立刻意识到对方看到了什么,脸色微变,立刻佯装抬手整理着头发,然后抛下一句话后准备飞快离开。 “那明天下午三点半,我把蜜饯给你,你要是不在,我给你放门口。” 没等对方回答,陶栀子已经落荒而逃。 天空上方响起了扑扇翅膀的声音,是被她的动作惊飞的乌鸦。 等她气喘吁吁地重新回到小木屋的时候,她冲进洗手间一看,发现嘴唇隐隐发青,程度不深。 她连忙在床头服了药,这才缓了过来。 大概是今天休息少,再加上情绪起伏,才会又有嘴唇发青的反应。 另一个原因是,她已经脱离医院两个礼拜,平时用药物控制。 但是可以预见的是,一时半会儿,肯定不会要她的命。 第5章 咖啡豆 对面绝不是什么小朋友。…… 林城东方的天总是亮得很早,七号公馆高高的围墙将外界的烟火气隔绝在外。 对于陶栀子来说,一个城市早餐的热气就是烟火气。 她起了个大早,今日特意给自己的脸上上了淡妆, 眼影是单色浅棕,只学会用最基础的色彩去化妆。 但是她的底妆却能炉火纯青,不仅要修饰下苍白的脸色,还要遮挡住随时可能发紫的唇色。 走出小木屋之后,陶栀子路过了茶室,便从镂空墙体处看到刘姨已经身穿围裙正在细致地泡茶,动作认真流畅,一丝不苟。 刘姨的手上长了一些不易察觉的皱纹,状态比真实年龄看起来年轻不少,在闲谈间,陶栀子得知刘姨在英国和荷兰都接受过专业教育,这才让她能够在三十年前拿到进入七号公馆的入场券。 她比任何人起得都早,等陶栀子准备出门的时候,刘姨已经里里外将公馆巡视完毕了。 正犹豫着问好会不会造成打扰的时候,踌躇间,刘姨余光瞥见了陶栀子,便轻轻放下手中的细口壶。 第10章 在手工瓷杯里倒了一杯,朝陶栀子招手。 “快进来先喝杯茶。” 陶栀子本打算婉拒,不想打扰刘姨的工作,但是见那茶水已经倒好了两杯,便大大方方走了进去。 茶汤恰好在最适宜饮用的温度,她小心翼翼喝了一口。 小杯茶,三口为一品,但是陶栀子的口腔对温度敏感,只能小口小口地细啜。 一个颜色通透的粉瓷盘被摆放在陶栀子的面前,上面正是她昨天送给刘姨的蜜饯。 青色和暗红色的梅子被刘姨摆盘整齐,还点缀了干桂花。 这让陶栀子回想起米其林摆盘和普通餐厅的区别,这普普通通的蜜饯在盘中倒是增色不少。 “这蜜饯配熟普还挺适合的。” 刘姨在陶栀子面前坐下,兀自用二齿叉吃了一颗青梅,又饮了口茶,评价道。 陶栀子也学着这个吃法,将剩下的茶水一饮而尽,点了点头,嘴角露出了笑容。 刘姨说:“我昨晚将你的礼物给江先生了。” 陶栀子有些忐忑地问道:“他还喜欢吗?” 刘姨笑了笑,似是不经意地说道: “像江先生这样有涵养的人,很难判断他的真实喜恶,不过心意他一定心领了。” 陶栀子笑了笑,当是理解了刘姨的意思,便也没有往下问的意思。  又寒暄了几句,陶栀子准备起身出门: “我今天早上准备去外面吃早餐,刘姨有什么需要我顺路带的吗?” “你都来林城一周了才开始想着去看看外边,好好去玩吧,年轻人多出去走走,林城的生煎还不错。” 陶栀子走到半路又想起什么似的:“对了,我尽量早点回来打理池塘,刘姨放心!” 刘姨像是被她质朴的话逗乐了,笑着摆摆手: “那又不是你工作,有空的时候帮帮忙就可以了,我们有的是人手。” 虽然刘姨这么说,但是陶栀子倒是认为这是一种人道关怀,她决不能将这份他人的客气当做理所当然。 她租房,帮忙干点杂活,刘姨将她的劳动折成房租。 这倒是个不错房东和房客的和谐关系。 / 林城的清晨很有特色。 步行出了公馆正门,陶栀子穿行了整整三条街才能看见闹市的踪影。 很多家早餐店都大排长龙人满为患,陶栀子被这阵仗吓了一跳,心想是什么人间美味能让队伍排上半条街啊。 她在心里默默记下地址,心想明日早点过来,一开门就来,就不用排队了。 最后,她寻了一家生煎铺子,找了个临街的座位,一边吃生煎包一边观察行人。 漫步的老夫妻一路有说有笑,老奶奶身上花裙子款式和色彩都比安州的新潮很多。 行色匆忙一身正装的上班族,手里拿着杯封口的都豆浆,和两个装在塑料袋里的肉包。 这就是林城,老年人悠闲,年轻人奔忙的城市。 陶栀子一边吸着生煎包里的汤汁一边陷入了沉思。 福利院的方院长二十年前在林城的金融公司当高层,她本应该会一辈子过上更好的生活,却离职后带着全部资产回到安州,开了第一个私立福利院。 人人都说方院长家底殷实,但是再殷实的家底也无法供一百多张嘴天天吃饭,而且很多孩子是因为身体缺陷而被弃养的。 比如陶栀子就是。 她从小见惯了各种孩童身上的先天疾病,方院长无数次向社会各界寻求援助。 有一些孩子接受治疗后痊愈,被人收养,有一些孩子病情特殊,只能早早等死。 福利院的人总说陶栀子命苦,但是能活着抵达成年,又何尝不是一种幸运呢。 她吃完了最后一颗的生煎,心满意足地擦擦嘴,继续在老城的街道上漫步。 下午,陶栀子提前回了小木屋,在屋内躺了一个小时,保证自己充分休息好了,再精神饱满地前往藏书阁。 原以为今天可能会走空,见到屋内穿行着那个年轻身影的时候,她的好心情又灿烂了几分。 “呐,这是答应给你带的小礼物。” 她将一个墨绿色礼品袋递上。 江述月听到了门口的声响,将手中的书合上,往门口走去。 他默不作声地垂眸看了一眼这蜜饯的包装,立刻便回想起自己书房内昨天也收到一份一模一样。 这是第二份了。 他没有接下,只是说:“你不用送我礼物。” 谁知,陶栀子拎着纸袋的手悬在半空迟迟不动,眼底露出了笑容,有些执拗地说: “你要是不收我怎么还好意思让你给我讲书。” 她很懂得巧妙地将礼物的概念进行一定的转换,从以对方为主体变到以自己为主体,更容易让对方没有心理负担。 直到江述月沉着一张脸接过纸袋,陶栀子才满意地笑了出来。 “对了,我还有一些其他的要给你。” 她从口袋里掏出了几颗咖啡豆,不由分说地放在了江述月手上的纸袋里。 因为她知道自己绝不可能让对方摊开手接下这些东西。 这场景,放在幼儿园也不为过,小朋友总是喜欢在口袋里藏各种好玩的,然后掏出些什么像献宝一样递给其他小朋友。 只不过,这个场景下,对面绝不是什么小朋友。 第11章 江述月狐疑地看了纸袋一眼,咖啡豆早已漏到了袋子底下,被蜜饯包装挡着,不见了踪影。 “你往里面放了什么?” 这是陶栀子印象里江述月第二次发出问句,她竟有种收获意外之喜的感觉。 “我今天附近一个咖啡店逛,发现他们家的豆子很好闻,我全部闻了一遍,店员小姐姐就送了我一把来自埃塞俄比亚的中烘豆子,我分一半给你。” 江述月脸上倒没有什么意外的神情,好像短短时间里已经习惯了陶栀子身上突如其来的状况。 也不知他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只是语气带着阴沉: “那你还挺慷慨的。” 一把豆子,分了半把给他。 “那是当然,我看了眼价格他们家的豆子很贵的,反正我这辈子不可能买。” “你要是有兴趣的话,我可以带你去闻豆子……” “我没兴趣。” 一句温度很低的话,直接打断了陶栀子的喋喋不休。 她神色凝住了半分,眼神垂下,脸上扯着笑意,但是远不如之前那么肆意。 站在原地,那些来自童年的无所适从又爬上了她的脚踝,让她除了木讷站在原地以外,不知道何去何从。 沉闷的气氛也不知是不是被人敏锐地察觉到了。 江述月声音柔和了几分,说了一句:“进来。” 陶栀子如蒙大赦,像是被施了定身术后刚被解开。 她又恢复了平时的模样,站在门口固执地摇头。 江述月见状,略微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语气,说了一句:“你是被允许进来的。” “问过江先生了吗?”她不确定地开口。 江述月转身走向了藏书阁中的沙发,头也不回地懒懒扔下了一句:“问过了。” 随后在他从容慵懒的脚步声中,他听到身后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带着轻快。 她难掩内心的激动,开开心心地从门外走了进来,双眼雪亮地仰头那像是没有边际的书海,像是老鼠掉进了米缸。 江述月上到了半层高的阅览区域,身后的人不紧不慢地跟着他。 由于要避免阳光对书籍的损害,整个建筑的朝向和窗户的设计都是严格控制了室内光线的,置 身其中只能看见很少的光线。 江述月抬手打开了金黄的壁灯,将手中的纸袋轻轻放在了茶几上,从墙壁上取下一块的红木的长板,转身对陶栀子说: “这是标记器,你要看书时候直接从书架上取,把标志器塞进书架方便你还书的时候查找位置。” 陶栀子认真点头,轻声问道:“我借书是不是要找个地方登记一下?” 江述月静默地看着她半晌,看得陶栀子心里毛毛的,然后才听到他轻吐出几个字: “不需要,这里又不是图书馆。” 陶栀子点头之前,嘴角因为窃喜已经开始有点压不住了。 “还有什么禁忌,可以一次性告诉我,我会好好遵守的。” “别发出太大的声音就行。” 这次陶栀子抿住双唇,无声地点头,用手势比划了一个ok。 第6章 青梅蜜饯 每一次能目睹落日,她都在向…… 大概是藏书阁避阳光直射的关系,这个午后室内格外温度适宜。 陶栀子在得到应允的情况下保持着绝对的安静,将她这建筑内所有能去的角落里里外外都走了一遍。 手里拿着的标志卡始终没有用上,因为后方书架上随时会出现更吸引她的书。 有很多选择的时候,反而不知道如何选择了。 她甚至有些庆幸,从小留给她做选择的机会并不多。 爬上人字梯,她发现最高处的书籍基本都是外文,不局限于英文,医书被单独分类出来,占据了很大的空间。 书籍表面被打扫得很干净,但是放在最高处,便意味着很少有翻阅的可能。 陶栀子看着那些不认识的外文有些发懵,她也许可以用手机拍照识图,但是余光看到阅览室里坐姿端正的人影。 总觉得坐在远处这个人脑子里不声不响地装着很多有意思的想法的知识。 她屏息观察了江述月一阵,原本想说点什么,在看到他侧脸处鼻梁的精致弧度的时候,她却忘记了言语。 只是敢仗着对方专属看书的时候,站在人字梯上,才敢多打量几眼罢了。 时间也不知是静止了一瞬,还是一个世纪。 突然,口袋里的手机响起了信息的提示音,她情急之下连忙捂住口袋。 但是为时已晚,对方翻书的动作停住,目光向她的方向投来。 两人的目光隔着半空,猝不及防地对上。 “对不起,我忘记静音了。” 她甚至来不及先下梯子,直接左手扶住人字梯,右手匆匆将手机掏出准备静音。 但是智能机的屏幕比起她的手总是大的。 她也不知道自己心里在怕些什么,关掉音量的瞬间,手机没有拿稳,直接脱手,在木质地板上发出了不小的响声。 手机落地那一刻,她心脏一疼的同时,大脑下意识地计算如果最坏的情况手机摔坏了她应该要额外增加多少旅行预算再去淘一个二手机, 江述月的听到那声响声的时候,眉头微动。 陶栀子从梯子上下来之前,一双修长的腿已经来到手机前。 第12章 在陶栀子有些惊讶的目光中,江述月倾身帮她将手机捡起。 那用得有些掉漆屏幕甚至碎了一角的斑驳手机,拿在他的手里好像比平时增色不少。 陶栀子正欲伸手去接。 江述月打量了一下她的危险动作,嘱咐道:“先慢慢下来。” 原本担心会不会因为她的冒失而失去参观这里的权利,以至于陶栀子下梯子的动作都是心情复杂了。 她后悔于自己的好奇心旺盛,反思自己没有第一时间关静音,以至于出了状况。 紧张的心态下,以至于她隐隐听见了一声“当心”。 但是回神之际,却又好像是一场幻听。 从梯子上彻底下来,陶栀子伸手接过手机,屏幕却恰好一亮,发信人赫然是熟悉的“孙医生”,第一句话是。 【栀子,你应该回来接受治疗……】 注意到这句话的时候,陶栀子也顾不得客套,用最快速度将手机拿走,揣回兜里。 她重新看向江述月的时候,发现他面色如常,视线在刚才适时进行了回避,便知道他刚刚什么都没看到。 “对不起,刚才吵到你了,下次我不会带手机进来的。” 希望她还能有“下次”。 好像是她的过多道歉让江述月的神情有些波动,眉头微微蹙起,声音发出: “不要老是道歉。” 陶栀子抿着双唇,细细聆听着这句话是否带着对她的责怪和怨怼。 可是,她什么都没感知到,依旧跟刚见面的时候一样。 他的情绪应当是不怒,也不喜。 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微表情,却发现自己完全判断不出来他眉宇间闪烁的郁结究竟是因为自己,还是因为其他什么。 但是她心里其实也藏着秘密,于是看向他的时候,也隐隐觉得他藏着什么。 从这一刻起,陶栀子乖乖坐在沙发上,一个离他足够远的地方。 她的考虑是,尽可能让自己显得更加透明。 每次她变得沉默了,江述月反而是打破沉默的那个。 她看到江述月放下书,起身,用陶瓷的电水壶烧水,在茶盘上摆放茶具,开始泡工夫茶。 江述月在绝大部分沉默和做自己的事情的时候,能让人轻易感觉到他的一丝不苟。 陶栀子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会下意识观察别人的手,尤其是一双白皙无瑕骨节分明,还有青筋突起的手,一双属于年轻男人的手,也同样赏心悦目。 尤其是她看到那紫砂壶和腾起热气,还有摇晃的茶色,在注水时精准的水量控制,她便觉得那双手的灵活度好像是远超常人的。 紫砂茶杯中被注入带着温和热气的茶汤。 陶栀子看到江述月倒了两杯。 江述月将另一个茶杯摆放到自己对面,目光看向陶栀子。 她颇感意外,指了指自己问道:“也有我的吗?” 江述月轻不可闻地点头。 刚才的那些心里的别扭和惶恐,顷刻间又烟消云散了。 陶栀子无声地将自己挪到江述月的对面,坐在茶桌前的蒲团上,倒没有火急火燎地开始喝,而是很有经验地用手指感知下茶杯的温度。 常喝茶的人,口腔可以很快适应的新鲜茶汤的温度。 陶栀子等茶降温的时候,瞥见了自己刚才送给江述月的手提袋,便提议说: “茶水配我送你的蜜饯,挺适合的,尤其是青梅那一款,脆脆的。” 见江述月真的抬手将纸袋拆开,扫了一眼,便伸手将三枚绿色包装的蜜饯放在了陶栀子面前。 正是她说的青梅蜜饯。 陶栀子见状,哭笑不得: “不是我要吃,我是说你可以尝尝。” “我不喜欢吃甜食,你要是喜欢,都是你的。” 江述月将那一袋蜜饯整个放在了陶栀子跟前。 “这是我送的礼物,回头全给我吃算什么事。” 陶栀子伸出食指,将一袋蜜饯轻轻推离了自己。 “心意领了,谁吃并不重要。” 在江述月有些漠然的声音下,他竟然说了一句:“别浪费。” 最后这三个字对陶栀子来说很适用,她也不再推辞,无奈轻叹:“那好吧。” “我可以在这里吃吗?” 她准备撕开包装纸,又不确定地问了一句。 “这里是监狱吗?” 江述月抬眼看她,不冷不淡地反问了一句。 “哦……”她在江述月肃然的神情下,莫名觉得被他的话戳中笑点,忍不住漾起笑容。 剥开包装,将青梅就着包装袋放入口中,清脆酸甜,茶汤也刚好不再烫口,就着口中酸涩清甜,饮一口茶,多了几分清寒苦涩。 所有的味道交织,还有适宜的茶汤温度。 一切都是正正好好。 “生活真美好。” 她的笑容放大,连灵魂都轻快起来。 在萦绕的热气中,江述月听到这句感叹,不住看向自己对面。 一个茶案的距离,一颗青梅加一口茶,却能兑换一个笑容。 一切都显得不够真切,像是燃犀火焰中,能窥见的片刻幻象。 他收回视线,慢慢饮茶,品到的滋味是麻木的。 “你真的确定不试试看吗?” 陶栀子的声音响起,突如其来的好 心情让她勇气可嘉地递上一颗青梅,充满神起的神情,那么鲜活。 第13章 像是哄小孩一样,她挑眉问道:“要不我帮你把糖纸剥掉?” 江述月默不作声地接过,他吃下青梅的样子,陶栀子竟有种吃药的错觉。 吃青梅,咀嚼几下,再饮茶,他将陶栀子刚才的动作重复了一遍。 但是他没有露出那样餍足的神情,陶栀子也观察不出他的感受如何。 观察不出结果,她只能开口发问:“我就说还不错吧。” “还行。” 这个评价一如既往地模棱两可。 这个午后,任凭陶栀子再怎么劝他,他再也没有吃下第二颗蜜饯。 反观陶栀子,用极快的速度适应了和江述月相处的节奏后,一边看书一边吃。 分明是送给江述月的礼物,一个下午的时间,大半的蜜饯都进了陶栀子的肚子。 这个下午对于陶栀子来说过得格外轻松,以至于她五点要准备离开的时候,发现自己早已没有对晚餐的食欲。 她低头摸了摸肚子,想感知下是否有饥饿的迹象。 站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她自顾自地说道: “尽管蜜饯已经吃饱了,但我还是决定出去大吃一顿。” 江述月和她一起走下台阶,多数情况下他是不会回应陶栀子的碎碎念的,但是此刻却淡声问道: “都饱了还能继续吃?” 陶栀子弯了弯唇角,心下了然,发现对方偶尔还是会有好奇心的。 这份好奇让他显得不像一个完美的假人。 “饱但是不撑,我一会儿去池塘干点活,消化消化,还能吃更多。” 她说到食物的时候,语气中多了很多热情,眼神也是会因为美好的食物而发亮的。 “可惜,林城好吃的太多了,我都怕走之前吃不完。” 江述月放慢脚步,气息清浅:“你要在林城住多久?” “和刘姨签的三个月合同……” 她脑海里计算着自己银行卡的余额,感觉是足够的。 “下一站去哪里?” 江述月漫不经心地问道,好像并没有想探寻答案。 陶栀子笑了一下,故作惊愕地注视着他:“你竟然也会好奇我的旅途吗?” 江述月不置可否。 陶栀子眼底笑容加深,神秘一笑:“我不告诉你。” 说着,她顿住脚步,重新换上了活力十足的模样,冲他挥手:“你明天也上班的吧,明天见。” 她当然知道江述月不可能像自己一样挥手再见,她不在乎别人如何。 她一天内的每一个笑容,每一次挥手,都将承载着厚重到饱和的情绪。 因为在陶栀子心里,每一天都可能是最后一天,每个时刻都可能是最后一刻。 每一次能目睹落日,她都在向魔鬼窃取余生。 第7章 榛果拿铁 这个人好像无处不在,又好像…… 陶栀子在林城的古老巷子内漫无目的穿行的时候,她总觉得自己每天去藏书阁打扰,除了蜜饯应该还要带点什么。 她判断出那人好像不爱吃甜的,但是林城当地的特色零食很多都甜口。 穿行很久,她一无所获。 她低头,看到自己的旧皮鞋承载着瘦小的双脚,在马路牙子上停住,粗壮的古树树根已经长到了路面以上,为了保护这古树的根部,城市建设将地砖撬了几块,给路面上的树根留足生长空间。 她好像时常会被这颗树挡住脚步。 上一次被树根挡住脚步的时候,她注意到路边的棕色玻璃门后的咖啡厅,内里装饰一切都是原木设计,跟她住的小木屋异曲同工,但是她少了很多有趣的装饰。 比如天花板下横亘的树枝,还有人造松鼠窝,以及用松果作为装饰的咖啡杯。 那天,她没有在咖啡店里消费任何东西,因为被菜单上的价格吓退。 她挨个闻了一整面墙的咖啡。 不买咖啡,一方面因为价格,另一方面因为…… 咖啡对于她,就像巧克力对于狗——一份心脏加速剂,足够将她的心脏剥离身体,坐上云霄飞车。 又一次鬼使神差地推开咖啡馆的玻璃门,深色原木装修下,整个午后的烈日被充足的冷气阻挡在外,她又遇到了上次的店长小姐姐。 令人意外的时候,店长很快认出了她。 陶栀子站在柜台前跟她打招呼,心有羞赧,她决心还是消费一下。 “一杯榛果拿铁,打包。” 陶栀子看了菜单许久,点了一份这样的咖啡。 她对咖啡没有研究,点它完全是因为名字里带着“榛果”,一听就是浑厚中带着坚果香的味道。 “现在客人有点多,您坐着稍等哦!” 店长笑意温柔,说普通话的时候带着和刘姨类似的吴语腔调,陶栀子很喜欢吴语区放眼很特别的短促发音,在普通话里面并不常见。 陶栀子深表理解地点点头:“没关系,我不赶时间,你们慢慢做。” 一低头,她注意到了店长的胸牌上写着名字:陈思雨。 思雨……思虑雨季。 她的思绪仿佛飘到了第一天来林城那个暴雨呼啸的夜晚。 陶栀子在高脚凳上坐不住,还是从凳子上下来,直奔那一墙的咖啡豆。 这里有着来自世界各地不同种类的豆子,有些地区的名字冷门到甚至没有对应的中文。 她打开玻璃罐子,俯身凑近,去闻那浓重的咖啡味。 第14章 闻咖啡味的快乐大概在于,那苦涩并非千篇一律,她可以从咖啡中捕捉到各种各样的味道,比如木香,果香……但是她最爱坚果香,各种各样的坚果香。 包装好的咖啡豆上面会有气孔,是单向排气,但是陶栀子另做他用。 用手轻轻一捏,咖啡豆包装上的气孔往外吹气,恰好是被密封后来自世界各地的气息。 鼻子浅嗅,有种环游世界的窃喜感。 制作咖啡的过程,不长也不短,足够让她刚好将那一墙的咖啡豆挨个闻了个遍。 店长陈思雨在柜台后注意到陶栀子的动作,便等她闻完最后一种咖啡后,自动回到座位,才帮陶栀子打包。 “您是住在附近吗?” 陈思雨跟她攀谈起来。 陶栀子不假思索地点点头,“暂时来旅游的。” 陈思雨帮她贴心在打包袋里放了两块焦糖饼干,陶栀子见状,已经在心里预测出了什么。 “这附近的酒店可都不便宜,寸土寸金的地。” 陈思雨在咖啡店里,这些年遇到过形形色色的客人,对于熟客和生客一眼就能判断出来。 陶栀子说:“确实,不过比较幸运,我找的那间民宿环境很好,价格也不错,只是平时帮忙干点杂活,非常轻松。” 听到这里,陈思雨恍然大悟,颇感意外道: “你是住在七号公馆里的那个木屋吧,要我说,刘姨是个大好人,这间小木屋在网上都是网红地点,需要抽奖的,你是那千分之一的幸运儿。” 陈思雨的热情让人觉得亲和。 陶栀子回想起当时找房的场景,很多细节都记得不全了,不过她当时只是随手报名,结果幸运恰好降临了而已。 她在接过陈思雨递来的纸袋,伸手感受了一下咖啡的温度,若有所思。 不幸了多年,好运气攒着,可能这次算刚好凑够好运吧。 付钱的时候,陶栀子发现价格比菜单上便宜了一些,便奇怪地问道:“这是……打了八折吗?” 陈思雨从收银台抬头跟她说:“当然啊,七号公馆的工作人员和房客到这里都会打折的。” 陶栀子疑惑道:“这是有什么说法吗?” “这是江先生名下的店。” 听到这句解释后,一切便瞬间明了。 她又一次在陌生人口中听到“江先生”,总觉这个人好像无处不在,又好像不存在。 “你见过江先生吗?” 陶栀子临走前随口问了一句。 陈思雨摇摇头:“跟我对接的一直都是里面管财务的老张,刘姨偶尔也来看看,但是听说江先生早些年一直忙于事业,直到近两年才回七号公馆定居的。” “但是这些大人物的事,当然也不是我能过问的。” 陶栀子深表同意,随即拎上纸袋,不想聊过头让咖啡凉了。 “我先走了,你们的咖啡豆很香,我应该很快会再来的。” 陈思雨笑容可掬: “随时欢迎。” 待陶栀子马不停蹄回到七号公馆,直奔藏书阁时,推门走了进去,才发现今日的藏书阁内空无一人。 她双眼有些黯然地看向台阶,连阅览室的灯都是暗的,只留下一片看不到头的黑色空洞。 这种安静的感觉会让人没由来有些不习惯。 她抬头看向墙壁上的古老挂钟,才发现今天是她来早了。 昨天没有事先确认好那个人上不上班,自己就直接来了,如果今天走空了没等到人,就可惜了这杯咖啡了。 日光过境,太阳从窗户这头,晒到了那头。 陶栀子在一旁的储物间里找到了一些打扫用品,用鸡毛掸子将自己能触及的地方的灰尘都清理了一遍。 顺便把角落飘进的落叶和花瓣也给清扫了一遍。 午后的炎热,无休止一般,但是藏书阁内,照常是温度稳定。 一阵从容的脚步渐近,藏书阁正门被人重新从外部打开的时候。 江述月看到人字梯上安安静静坐着一个瘦小的人影,她将双膝合拢抵在胸前,在抱着一本的书在仰头读着——安德烈·纪德的《窄门》。 她似乎爱在盛夏中穿着长衣长裤,偏好一些温柔的颜色,比如香芋紫和藕色粉…… 一双带着褶皱的小皮鞋倒是天天在穿,洁白袜子会偶尔露出一截,包裹着她细致洁白的脚踝。 长发很是细软,被一根黑色发圈松松垮垮地束在脑后,阳光恰好从窗外照在她瘦削的后背上,光线被发丝剪碎,变成肩上的金色碎片。 被在她低头翻书的时候,额间碎发垂落,带着轻盈和自然的弧度垂在她的侧脸旁。 很快一只手就会将那些垂发尽数别在耳后,秀眉微微一皱,像是极不喜欢看书的视线被碎发挡住。 江述月刚踏入室内一步,人字梯上的女子就立刻发现了他的踪迹。 她双眼亮了亮,脸上露出了大大的笑容,像是一个等待主人回家的猫咪,一开门就在门口蹲守。 谁都不知道小猫会在门口等待多久,正如陶栀子等待的时间也未知一样。 “你今天上班迟到了吧?” 陶栀子瞥了一眼时钟,有种抓包的得意感。 江述月看到时钟已经来到了四点,简短解释道:“有些事情耽误了。” “为什么坐在这里,不上去坐,灯也不开。” 第15章 他看了一眼陶栀子在人字梯上坐得自然,第一次知道人字梯这样坐看上去还挺实用。 陶栀子抿了抿唇,右手无意识地攥紧衣角:“你不来,我不敢。” 说话间,她又解释道: “我坐在这里,万一有人进来我还能打打马虎眼,要是有人真去举报你消极怠工怎么办?会扣钱吧?” 江述月径直上了台阶,一双笔直长腿被西装裤修饰得极好,身上衣物总是被打理得妥帖。 他伸手,吧嗒一声打开了全部的壁灯。 “倒没有这么严格。” 陶栀子现在的拘谨等藏书阁内重新亮起来才烟消云散,她将书合上从人字梯上走了下来,立刻转身去阴凉角落的把打包的咖啡提了上去。 她将纸袋塞到江述月面前,献宝似的带着骄傲: “给你带的咖啡,上次那家超贵咖啡。” “放心,你不喜欢甜,一点糖都没加。” “可能已经凉了,你介意吗?” 江述月下意识将纸袋接过,垂眸看了一眼,伸手将咖啡的拿到了桌上。 他凝视着咖啡杯半晌,一双眼格外平静,良久以后才缓缓说:“不介意。” 陶栀子放下心来。 意料之外的是,江述月复又问道:“你喝了吗?” 她看向咖啡杯的眼神犹豫了一瞬,摇摇头说:“我不喝。” 江述月眼神一怔,看着陶栀子真诚的双眼,眸中的底色深了几分,低声问道: “自己不喝,给我喝?” 第8章 会饮篇 你我之间,是不是就类似phi…… 陶栀子从小面临过很多让人头疼的问题,从未有任何一个问题像这样令她头疼过。 无论说因为什么,都好像无法将她不喝咖啡这件事合理化。 表层原因是,咖啡太贵,她只愿意买一杯。 深层原因是,她不能喝,因为咖啡对她这个病人是很危险的饮品。 但是这样她就不得不去提及自己的秘密,这是她完全不愿意跟外人讨论的。 或者说,她不想从面前这张脸上,看到怜悯的神情。 奇怪的是,每次别人得知她的命运,似乎比她本人还要伤心很多,她到头来还要反向安慰别人。 人心,总是奇怪,又柔软。 陶栀子静静地凝视着江述月的双眼,摇摇头,脑海中念头飞快闪逝,说道: “我想让你给我多讲讲书,上次讲了《斐多》,还有没有其他的?” “你看,我还顺便帮你简单打扫了一下,帮你减轻点工作压力,这样你就能腾出时间和我说说话了。” 佯装要邀功领赏的模样,好像是她极为重要的一层面具。 这样一来,她又一次不找痕迹地规避了对某些话题的提及。 虽然她仔细观察着江述月的神情就知道,他并非注意力被轻易转移的人,只是凝眸端详了她半晌,才掠过了那个没有被陶栀子正面回答的疑问。 江述月最终将视线从陶栀子脸上移开,重新拿起那杯已经恢复到室温的咖啡。 凉掉的拿铁,奶泡早已消弭,牛奶彻底挡住了现磨咖啡豆的绝佳滋味,全无口感可言。 但是他还是拿至唇边浅啜一口。 入口,分外苦涩。 陶栀子看到他开始喝了一口,悬着的心慢慢放下,神情颇为满意。 她总是比江述月看起来高兴很多。 两人总是可以将世界切分成两半,一半天朗气清,一半层云阴霾。 “你今天想听什么?” 江述月并没有喝很多,声音没有掺杂杂志,仿佛在咖啡因的作用下少了几分疲惫,尽管他的情绪色彩依旧是浅淡的。 “我能自己拿来给你看吗?” 她礼貌地询问道。 江述月每次看到她这些谨小慎微的模样,都带着轻微的叹息,再点点头。 也不知道他是情愿还是不情愿。 陶栀子能明确的一件事是,他应当只是不大爱说废话而已。 接到江述月的回应后,她立刻从木质台阶上走了下去,一双软底皮鞋在开心激动的心情之下无意间发出了噔噔噔的响声。 但是走了没几步,她似乎察觉到自己发出了噪音,便放慢步伐轻声像小猫一样下去。 这一切传入江述月的耳朵里,他转过视线从楼上看去。 那个身影远远看去也格外娇小,她上人字梯的动作相当轻松。 像是早就瞅准了那本书的位置一样,往上爬几步就精准伸手够到。 她取到书之后,乐滋滋地抱在怀里,用最快的速度上了楼梯。 “是这本。” 江述月接过,径直坐在了皮革沙发上,他虽然整个人带着慵懒和淡漠,但是从来不曾歪歪扭扭地坐沙发,将书放在宽大的手掌下,他看了一眼封面,便心下了然。 陶栀子在一旁努力调整着呼吸,她的情绪波动很大,加之刚才上楼有点走得太快,尽然已经有很轻的缺氧感。 呼吸粗重了几分。 江述月的听觉似乎极为敏感,看向陶栀子,问道:“你很累吗?” 陶栀子一边压下自己的呼吸声,一边坐在身后的沙发上,并且下意识地往远离江述月的方向挪了几分,否认道: “不累,一点都不累。” 她用意志力安抚着自己敏感的心脏,好在江述月收回视线,继续翻看那书,应该是在组织语言。 第16章 这给陶栀子留足了充分自我调整的机会,裤子口袋里的小药瓶,被她无声地握在手心,蓄势待发。 好在那药最终没有用武之地。 陶栀子平复后,抬头张望着眼前一切。 空寂的建筑内,在江述月的身后,众多的书籍充斥着好几层楼,密密麻麻,整齐有序。 她望着群书,群书亦望着她,庄严地,如同诸神的俯视。 但是江述月的面容却如此镇定自若,好像没有任何一种力量能撼动他内心半点,群书的傲慢,被他不着痕迹地挡在了身后。 这个地方,要是没有江述 月的存在,陶栀子是有些害怕的。 “准备好了?” 江述月合上书,重新看向陶栀子。 正好是陶栀子正在思考的书籍与人的哲学问题的时候。 “嗯,好了。” 她起身,坐在了江述月面前不远处的蒲团上,看上去想个乖巧地等着上课的学生。 她挑选的书,正是英文版的柏拉图《会饮篇》。 “上次说的《斐多篇》,主题是‘灵魂不朽’和死亡态度,是苏格拉底生命的最后一天,而这本《会饮篇》则是《斐多》之前的时间线,描述一场雅典的宴会,宴会上众人围绕‘爱’来展开的一场讨论。” 当江述月开始讲书的时候,他的那双如静湖一样眼眸会注视着她,说连贯而富有逻辑的话,会让他的声线不像平日那样硬朗,连眉眼和精致的五官都因声线而显得柔和起来。 在他有质感的嗓音中,他的表述带着谦逊,全无半点外放卖弄之意,将听者无意间放在了绝对的平等位置。 陶栀子总觉得他这样的状态,倒是比平时让人赏心悦目得多。 关于爱的话题,听上去没有《斐多》那么严肃。 “‘爱’这个概念,好像很宽泛,他们讨论的是哪种爱?” 陶栀子被他那双眼看得久了,总觉得对方的眼睛仿佛是一面镜子,将她的内心一览无余。 她略微侧目,也不知道是心虚还是惭愧,下意识避开了他的视线。 “古希腊将爱进行了分类,一种是eros,情yu之爱,指激情之爱,是爱最初的模样,跟身体上的吸引力有关,《会饮篇》讨论的这种追究美丽和愉悦的爱。” 江述月的这个人,眼神很是正派,哪怕提及eros,也无半点狎昵之感,秉持着严谨得态度去精准解释而已。 陶栀子点点头,比了个手势,利落答道:“明白!” “还有一种叫philia,友谊之爱,基于互相尊重,共同的价值观和兴趣,存在于朋友之间,也是雅典城邦之内所说的团结爱。” 他接着抛出了第二个概念。 陶栀子听到这里,像是感同身受般认真地点头,甚至对这句话做出了反馈。 “你我之间,是不是就类似philia?” 这句话有些出乎预料,江述月即将要说的话忽然断了节奏。 坐在蒲团上的陶栀子,不带一丝杂念地看着他,耐心等待着他的回答。 他喉结上下微动,眼睫无声翕动,说道:“是的。” 小姑娘的嘴角又重新露出笑容,笑容总是来得轻易。 短暂的沉默之后,江述月继续说: “还有agape,无条件的爱,与精神或宗|教的爱有关,被认为是最高形式的爱,它不受情yu或个人利益的驱动,而是出于无私的关怀和牺牲。可以表示神对人类的爱,也可以是人类的无条件的爱。” 在第三种爱的面前,陶栀子沉默了,她没有任何想要发表的看法,这第三种爱像是陡然间唤醒她内心的渴慕。 越是渴望且视为珍宝的东西,越难以说出口。 好像她对第三种爱agape,总有羡慕的份。 她本身并不相信agape存在于她的生活中,以至于她更倾向于一种“交换”,比如给很多人送去小礼物,表达心意。 这样她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他人的善意。 她的行动,在无私之爱agape的面前,显得格外渺小。 “第四种爱,是ludus,童趣之爱,以玩乐和享受为基础的爱,比较轻松而愉快。” 江述月话音刚落,陶栀子便又来了精神。 “童趣之爱,我比较喜欢这个。”她愉悦地说道。 “最后一种storge,家人之爱,家人之间的自然之爱,一种与血缘、家庭纽带和自然情感有关的爱。温暖的、持久的,并且往往不需要付出特别的努力就会自然存在。” 最后一种爱的面前,陶栀子眼神晦暗下来,她一切的情绪有时候轻易写在脸上,有时候又讳莫如深。 最后一种爱,她连渴望都算不上,只有无尽的失望。 她早已将最后一种家人之爱排除在外。 “嗯,劳烦你解释了,我明白了。” 陶栀子又开始下意识地客套。 江述月对此倒也有些见惯不怪了。 “在这场宴会上,有不同身份的人阐释他们对爱,也就是eros的理解。” “斐德罗作为第一位演讲者,从神话角度讨论爱,称爱为最古老的神灵之一,并且认为爱能激发人在战争中英勇奋战,甚至为所爱的人献身。” 陶栀子沉吟一阵说:“听起来有点超乎了eros的范畴,但是又没有达到agape(无私之爱)的程度。” “它可成为爱的灰度光谱上的一个点。” 第17章 江述月为她造就了一个所谓的“灰度光谱”,这令她的话找到了某个支点。 陶栀子心里有点发暖,像是心脏去温泉池里偷偷泡了个澡。 “帕萨尼亚斯将爱分为两种类型——“普通之爱”和“高贵之爱”。普通之爱是基于rou|体欲望的爱,而高贵之爱则是基于精神和智力的追求。” 江述月像是想到了什么,停顿了一下,视线微滞,良久后才继续说: “厄克西马库斯作为一位医生,从医学和自然哲学的角度来看待爱,认为爱不仅存在于人类的情感中,而且存在于整个宇宙和自然界中。作为一种和谐的力量,使身体和灵魂、自然界和人类社会处于平衡之中。” “阿里斯托芬以神话的形式讲述,人类曾经是圆形的、具有四只手四只脚的“整体人”,但后来被宙斯劈为两半。这导致每个人都在寻找自己的“另一半”以恢复完整。因此,爱就是寻找我们失去的另一半,以恢复原本的完整状态。象征着爱的结合是对完整性的追求。” 第9章 执念 沉重得可以随时将她虚构的世界压…… 听到古希腊神话中关于人寻找另一半的说法,陶栀子静默一瞬,才浅笑起来。 “这个说法很有想象力,在神话里人为了将自己复原完整而寻找原本丢失的另一半,像是一个圆滚滚的球劈成的两半,直到找到对方的时候才能滚动。” “不过放在现代语境下,我认为一个人也是完整的,独行于世间,孤独地来又孤独地死,其他人都变成了过客,不断地相逢和告别。” “好像一些短暂的相遇也挺好的。” 她笑容灿然,看向了江述月,好像意有所指。 江述月对自己最后一句话毫无防备,一时间也注意到陶栀子的目光。 他不像陶栀子一样喜形于色,他从不回避他人的凝视,墨色浓重的眼,是旁人看不懂的底色。 陶栀子不奢求自己真的能读懂什么。 空气停滞了很短的瞬间。 他抬手拿起纸杯,喝了很小一口,小到陶栀子在一旁甚至不确定他是否真的喝了。 江述月的语气难得轻缓:“……挺好。” 话音落下后,他继续说道: “阿伽通是一位诗人,他认为爱是美的本质,具有智慧和德性,是完美的理想。” 将阿伽通的说法简短带过之后,这场雅典宴会才真正迎来了苏格拉底的说法。 “接下来轮到苏格拉底发言了,他引用了一个女性智者——狄俄提玛(diotima)的教导,提出了一种更高层次的爱——爱智之爱(爱智慧,哲学)。” “狄俄提玛的理论指出,爱是追求美与智慧的途径,它从对身体的爱开始,但最终应该超越身体,追求灵魂和心灵的美,甚至追求‘美本身’。这种美本身是永恒不变的。” 听到这里,陶栀子没来得及寻到江述月的气口,不忍直接打断,她只是沉默地举起了手。 江述月停下,看向陶栀子,耐心地等待她说话。 “这次苏格拉底描述爱,是不是有点像agape(无私之爱)了?” 她从刚才知道agape(无私之爱)这个概念之后,对这个概念有别样的执着。 那可是世上最高层次的爱啊! 陶栀子在蒲垫上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合拢双膝,被她的手臂环抱着。 有种取暖感,她似乎极爱这个坐姿。 坐在人字梯上捧着书看的时候也是这样。 “苏格拉底描述爱,和agape确实有一定相似的特征,从eros开始,人们因外表之美而被吸引,随着了解的深入,这份原始的身体之爱开始发生变化。” “从单一的美之欣赏,逐步提升到对精神美、智慧,还有抽象‘美本身’的追求。” “藉由苏格拉底的发言,‘爱的阶梯’的概念产生,eros的产生比作阶梯的起点,当人踏上阶梯,逐步往上走,将经历不同的更高层次的爱,最后,爱达顶点,成为灵魂之爱。” 最后,江述月话音落下,陶栀子却迟迟没有说话。 她若有所思,一呼一吸间,好像过敏的牙齿,被凉风一吹,麻麻的,有些发酸。 她看向江述月的眼神,带着茫然,好像这份来自古希腊的爱的描述,一度让她觉得遥远到连灵魂脱离躯壳的时候都无法抵达。 那些哲学里的含义,似乎一开始就将终极之爱放在了寻常人无法触及的地方。 “你好像对爱有很多理解。”陶栀子的眼神有些缥缈。 江述月将书随手放在了桌上,咖啡杯的旁边。 他不似陶栀子的茫然,但是也低声说: “我也无法理解《会饮篇》里的提到的爱,我明白亲情之爱,友情之爱,童趣之爱,但是eros和agape,我的认知只停留在表层,那些文字描述中。” 陶栀子认真听着他的叙述,知道他在保持着在真理面前的敬畏和谦逊。 她任由自己在记忆里找寻,才发现这是江述月第一次用在“你我”为主语的语境下说出这样的话。 毕竟江述月平时好像并不热衷闲聊。 陶栀子耸耸肩,无所谓地说:“巧了,我也不懂,甚至我连亲情之爱也不懂。” 没等江述月说话,她指了指桌上的咖啡。 “今天的咖啡送对了,我觉得物超所值。” 她缓缓站起身,一步步走向栏杆扶手处,将双手轻轻搭上,从楼上去看远处的木质窗棂。 第18章 阳光在夜幕降临之前,会由金色变成橘红色,还是枫叶给天空拢上的一层滤镜。 在错目之际,她好像有种江述月不经意弯了嘴角的错觉。 待她看完那窗棂下的橘红光影才完成心理建设,想去探寻那短暂的一瞬,是不是自己错觉。 当她重新看向江述月的时候,他已经起身,走向了一旁的储物间暗门,里面储存着很多未拆封的书。 陶栀子在远处瞥见他背影遮挡下的储物间一角。 她竟然有些喜欢他背对着自己的场景,她可以对内心不加任何修饰,就这么直白地注视着。 当此刻陶栀子注意到江述月背影的硬朗线条时,再加上宽肩窄腰,一个将简单衬衫和西装裤穿出绝佳气质的人,轻易在脑海中联系到“美之欣赏”这个词。 如果有一日,她因一个人卓越的外表而产生欣赏,这是不是就是最原始的eros。 但是陶栀子又在心里否认了,因为江述月除了那副外表以外,还有他的言谈举止,和他用一双严谨的眼睛,对听者讲述的模样。 他皮囊下如黑匣子一样的大脑,远胜皮相。 不一会儿,江述月从储藏室走了出来,回身将门把手重新带上。 这时陶栀子才看到,他手上多了几本未拆封的书。 随着江述月向自己走来,陶栀子直觉大动,僵在了原地。 “这是《斐多篇》和《会饮篇》的中文版,你应该会喜欢。” “《斐多》的中文版封面没有《苏格拉底之死》的油画,所以我再送你一本英文版。” 熟悉的声音,与熟悉的书,一同到来。 陶栀子低头,看着这三本书在江述月的手中如此轻巧。 但是她知道它们加起来是如何沉甸甸。 沉重得可以随时将她虚构的世界压到崩塌。 藏书阁内的空气像果冻一样静止,而后又在江述月很淡的气息中,重新开始流动。 陶栀子能捕捉到庭院内吹来草木万物的气息。 她再也想不起上一次收到礼物是几岁了,她幼时的记忆总是断断续续的,像是大脑为了保护她而不令她主动想起。 她孑然一身地来到林城,两个蛇皮袋里只装了几套换洗的旧衣,剩下的一袋是她当做礼物送人的安州蜜饯。 蜜饯会全数送人,旧衣扔掉就好。 她本不对这优美的世界有执念。 但是这些书籍……好像即将能成为她在世上的执念。 收下它们,她那早已给殡仪馆准备好的遗书里,应该今晚就要额外添上一句话。 「您好,如果方便的话,可以将遗物中的三本书烧给我好吗,谢谢您。」 想到这里,陶栀子重新露出了笑容,仰头看着面前的江述月,说话声带着动容: “谢谢你,我会好好珍藏的。” 不知是不是她的表述过于沉重和正式,她又一次看出了江述月眼中细微的意外。 但是这反应再正常不过,因为他们之间拥有截然不同的成长经历。 她永远不会穿上江述月的衬衫和西裤,正如江述月永远不会穿上她的旧皮鞋一样。 他们二人永远感知不到对方的痛苦。 江述月不知陶栀子笑容背后的每一瞬都是诀别,陶栀子不知道江述月为什么总是对世界充满冷淡。 今天直到傍晚,陶栀子才起身离开,江述月一如既往和她一起从阅览室下来。 起先陶栀子认为这也许不是送别,但是次数多了之后,她才迟钝地意识到。 江述月在送她出门。 抵达门口时,陶栀子犹豫了一阵,才不好意思地问道: “我最近一直过来,会打扰你工作吗?” “不会。” 收到这个回答,陶栀子才暗自松了口气。 走了几步,她发现空气有些发冷,停住脚步的看了眼天气,发现那方才夕阳下的橘红日光早已不复存在。 “又有下暴雨的迹象了,那我明天稍微晚点来。” 江述月问了句:“为什么?” “因为暴雨会把脏物冲进池塘,我明天要多花些时间的去清理。” 说话间,陶栀子想起公馆内不止一个池塘,便顺带补充道: “我说的是后院那个有锦鲤的池塘,一群来自新泻的鱼,很脆弱,需要很仔细的照料。” 她压低声音轻声吐槽: “那一池塘的锦鲤应该不是江先生的宝贝疙瘩,因为他从来没去看过他的鱼。” 江述月简短说道:“他可能对什么都不在意。” “真的吗?怪不得我一直觉得他神神秘秘的,大家口中都经常提及江先生,但是公馆的场地,在推理小说里面都是案件高发处,一些众人口中的大人物,极有可能是一种集体的意识错觉而已。” “当然,这是我开的脑洞而已,你别当真。” 江述月听到这番独白,嘴角略微动了一下,说道:“他不是什么大人物。” 陶栀子说:“坐拥七号公馆如果还不是大人物的话,我确实想象不出什么是大人物了的。” 江述月的语气略显无情:“继承来的而已,算不上人物。” 陶栀子对他的犀利话语而大为震惊,总觉得他不想是会狠下心吐槽别人的人。 她环视周围没人,才放下心来,轻声道: “好歹也算你的现任东家,也是我的大房东。” 第19章 江述月低头看着陶栀子小心谨慎的模样,表情有些松动,嘴角露出一个无奈的微表情,没有继续言语。 今天挥手作别的时候,陶栀子将书紧紧拥在怀里,腾出手跟江述月作别。 很开心的是,江述月终于冲她挥手了。 第10章 喂水母 不如当一只被他悉心照料的月亮…… 果真被陶栀子说准了,这夜暴雨漫天。 大家总说林城的风是妖风,江南一带,天气呈现温婉性格,可里林城像个傲娇大小姐,安静的时候端庄有力,发狂起来,便是连桌子带人都要掀掉的程度。 陶栀子在阳台上的屋檐下,暴雨被狂风带到了面前,雨水扑来,恰好浇湿她的小腿。 她总是将室内打扫得很干净,为了方便自己可以赤足在室内行走。 尤其是木头房子,赤足行走并不会冰凉彻骨。 对于陶栀子来说,只有当脚上没有鞋子的时候,才觉得双脚踏到了实地。 人心时而可信时而不可信,但是脚下的大地总 是一成不变,让她觉得格外可靠。 刘姨未雨绸缪安排人提前将池塘盖了起来,可总归不是密封的,一晚上的落入吹进池塘里很多树叶和泥沙。 由于公馆内刚好公休,只留下少部分值班的人,于是整个公馆内比平时安静更多,连人影都很少看到。 陶栀子在想,既然是公休日,那昨天她和藏书阁那人说今天见面岂不是不可实现。 按理说图书管理员不算是厨师和管家这样需要每天上班的,他应该也是属于公休名单里的人。 恰好今天没人帮忙,只有陶栀子一个人穿着装备清理池塘,再加上她干活一阵就要及时休息,一个池塘慢悠悠打扫到了下午。 昨夜暴雨过后,云层退散,加上空气中还未流失的湿气,下午太阳直射过来的时候,陶栀子中场休息的时候便找了出廊道悠哉坐着休息。 她原本还在思考要不要下午去藏书阁多少看一眼,毕竟她也不知道他们算约好还是没约好。 每次的相见都更像是陶栀子单方面约好,但是每次那个人恰好都在。 可惜没能留个联系方式什么的,兴许还不用跑一趟。 她一面想着,一面摇晃着加了冰的柠檬水,就着吸管喝了一口。 余光却瞥见廊道尽头处出现了一个身影,步履款款,逆着光。 待陶栀子看清来人是谁之后,口中的酸涩触及黏膜,刺激到口腔,害得她连连咳嗽起来,赶紧放下水杯。 “你怎么自己找到这里来了?” 陶栀子下意识担心他今日是串岗还是正常休息。 江述月从台阶下走来,将目光投向池塘的方向。 “来看看鱼。” 陶栀子昨日傍晚刚说他对自己的锦鲤不伤心,他今天便来看看。 “我还没清理完毕,等我弄完你再去看比较好。” 陶栀子站起身,轻轻拍了拍身上的饼干碎屑——刚才带来补充能量的葱味苏打饼干。 “我要去干活了,你坐这里歇着吧,记得吃饼干。” 她将拆开了吃了半包的饼干熟络地往江述月怀里一塞,将头发解下,把挡眼的碎发重新盘起,避免影响视线。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养成的默契,陶栀子往他怀里塞的东西,从未有一次没被他接住过。 以至于陶栀子总想给他怀里塞点什么,以验证这到底是巧合还是默契。 她看着那个绿色葱香饼干包装落在那只骨感白皙的手上,眼底露出了笑容,朗声招呼他坐下: “那里有干净杯子,和我泡的柠檬水,你自己倒吧。” 反正大家都是熟人,陶栀子也不给他整那套假客气了。 语毕,她重新穿上手套和雨鞋,一步步在装备的束缚下略显笨拙地向池塘走去。 午后池塘周围的阳光最是毒辣,但是晒到她苍白的脸色却能让脸色微微发红,但是稍不留神就变回白色。 或许不是因为生病的原因,而是她努力多次没能让自己的肤色看起来像个正常人。 她小心翼翼地避开鱼,穿着塑料高筒雨鞋进入池塘,踩在湿滑的鹅卵石上,戴着手套的手在水底下若有所思地摸索。 表层漂浮物已经清理完毕,她进入池塘是为了将沉底的污物人工掏出。 她摸索一阵后,直起腰,发现自己忘记把垃圾桶拖到岸边了,这样只能上岸再跑一趟。 一阵杂音之后,江述月帮她将橙色垃圾桶直接提了过来。 陶栀子微微一愣,两手抓着有点发腥的水草有点不知所措。 “扔进来。”江述月站在岸边,跟她说道。 “你避开,免得扔到你身上。”她心疼地看了一眼江述月身上料子名贵的衬衫,更多是心疼这件衣服。 “没关系。” 江述月显然不能避开,因为他需要扶着垃圾桶倾倒一定的角度,这样陶栀子才能精准地扔进去。 陶栀子将清理好的水草扔进去,不过恰好每次她的扔得很准,完美避开了他的衣服。 等陶栀子回到岸上的时候,正看到江述月将自己左手腕上的一根手串摘下放在了一边的石头上。 她无意间说了一句:“那手串看着应该是个老物件,紫檀木的?” “沉香木,是……”江述月一时语塞,斟酌着该不该说,但是当他看到面前的明眸时,才补充道,“母亲的遗物。” 第20章 陶栀子一时间深感遗憾,眼神开始闪烁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失措,也不知作何表情,只得提醒说: “这么珍贵的东西放得离池塘远一些吧,免得沾了水。” 凡是关于他人父母和生死的话题,她都不知道该如何说出恰当的话。 唯一只能从实用角度做出一些提醒,她不是不能共情于他人的亲情,只是每次共情完她需要很久的时间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将那些情绪慢慢吞咽。 久而久之,她意识到共情的代价是巨大的。 她将目光立刻调转,取来测试仪来检查水质,每一个测试仪都配有操作指南,她原本还准备研究下的。 但是江述月却直接帮她完成了这一步。 剩下的工作都是江述月完成的,陶栀子乐得清闲,坐在阴凉地的巨石上,一边吃零食一边晃荡着小腿看他干活。 他做那些检测和换水的活看上去熟练而利落,他那双眼眸做任何事都保持着绝对的认真,认真得不像是在检测水质,对仪器有着相当高标准的规范。 以至于她甚至怀疑他以前是不是也被刘姨抓来清理过池塘。 清理好池塘后,两人坐在廊檐下喝柠檬水,泡了一下午的柠檬早已酸涩不堪。 陶栀子放下杯子,看着眼前空无一人的庭院,好像突然想起什么重要的事: “对了,我们好像还没交换过名字。” 江述月倒似乎不在意交换名字这件事,但是既然陶栀子主动提起,他便配合地说了一句:“的确。” “我全名叫陶栀子,就是那个白花的栀子,刘姨他们叫我小陶,你就叫我栀子吧。” 江述月浅抿双唇,看着池塘里畅游的鲤鱼,凉凉地问了一句: “为什么不叫小陶?” 陶栀子显然没预料到他竟然会问出称呼问题,有些始料未及。 “叫小陶显得你像长辈,还是叫栀子好。” 尽管她看不出江述月的具体年纪,他的面容像是同龄人,但是举手投足间那份从容优雅倒像是时间一点点淬炼出来的。 陶栀子问向她的时候,眼神灼灼:“你呢,你叫什么?” 她的反问来得极快,好像在心里将这个问题已经酝酿得不止一遍了。 “……述月。” 陶栀子默念着这个名字,在脑海中尝试复原这两个字。 然后不确定地得出结论: “这是你的名吧,那你姓什么?” 江述月并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提出一个她无法拒绝的活动,直接转移了话题。 “我该去喂水母了,一起去看看吗?” 她理解所有人心中的讳莫如深,失神地笑了一下,将问题翻篇。 “你还兼职喂水母吗?” “是啊,跟你兼职扫池塘一样。” 江述月淡淡回应着她,站起身,和她一起把茶壶撤离,然后一前一后去喂水母。 陶栀子对水母这件事的反应尤其大,比她第一次听到《斐多》的讨论还激动。 “我从来没亲眼见过水母,我对水母一如既往的印象你知道是什么吗?” 江述月一路听着她激动的语气,不做声代表默认。 陶栀子自问自答:“小时候看《海绵宝宝》的时候,印象里它总和派大星一起出门抓水母。” 江述月似乎不能与陶栀子一起共情,但是还是在缓缓点头,给她的自言自语一定的回应。 陶栀子见状,眼神黯然,后知后觉地说:“我们好像有年龄差,可能童年不大一样。” 这时江述月缓缓说道: “《海绵宝宝》首播的时候是1999年的,当时我还处于童年,有看过。” 陶栀子因这些小小的巧合而喜笑颜开,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起的共通之处,但是细想之下又觉得不对。 “不对啊,《海绵宝宝》第一次被引入国内是2004年,你怎么在1999年看的?” 江述月沉吟半晌,很简短地解释道:“当时随父母在美国旅居。” 这一下子让陶栀子 心中的疑问都合理化了。 “难怪,你童年的英语国家的话,看得懂英文的哲学书籍好像也显得合理了。” 看出江述月并没有想深究自己童年的意思,陶栀子也渐渐安静了下来,一回头,便怔了怔。 他们抵达了水母楼,楼下一层中央放着巨大的水族箱,室内昏暗而静谧,发光的水母在里面无声地游着,沉浸在那方天地中。 陶栀子知晓水母对噪音很敏感,连脚步都变得轻了起来。 江述月取来活的盐水虾,用镊子夹起,那镊子给他使得优美而精准,贴着水面轻轻放入。 一切都显得格外温柔,陶栀子见到这个场景,一瞬间像是被拖入了他人的梦境中。 她很难去形容自己对江述月想象,从初见时态度寡淡,到此刻对水母的悉心呵护。 他神情总是严肃,用冷情的目光去洞悉世界,也说不出是否情愿给她读《斐多》和《会饮》。 但是他就是这么做了。 这场短暂的相逢,对于陶栀子来说,无异于一场沙漠暴雨,来时气势汹汹,却留下最细腻温柔的结果。 陶栀子说不出这份情绪,不像是悲伤和遗憾,只是带着酸涩。 她趴在透明的水箱玻璃上,睁大澄澈的双眼,细细地观察水母如披着银月薄纱般游动,将虾米轻轻包裹,缓慢地纳入半透明的体内。 第21章 一个荒诞的想法在她脑海里诞生—— 如果来生她不想做人太累,不如当一只被他悉心照料的月亮水母吧。 第11章 沉香木 手串再贵只是死物,人才是活的…… 水族箱静谧得可以听到很微弱的电流声。 水母在的透明的水族箱中漂浮,像缓慢在水中飞行的巨型萤火虫,触手柔软,行动缓慢,扬起的水波细微得肉眼无法看清。 陶栀子离水族箱很近,近到几乎要触及玻璃。 给水母喂食的过程太过缓慢和悠长,她弯着腰开始感到疲累,直起身活动了一下。 不知何时江述月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静默地看向自己,然后抬手示意角落里的折叠椅。 陶栀子立刻明白他的意思,用力点点头,立刻将椅子搬来坐下,这样就更方面近距离观察水母的。 看水母的时候总觉得时间过得很慢,像是灵魂也被投入水中,只觉天地宁静,但是她又万万不想成为水族箱里的水母,活动永远带着边界,事物只能靠人工喂养,没有一刻能决定自己的去向。 喂食完毕后,江述月将工具放回,重新回来的时候,发现陶栀子还是保持着之前的姿势,不厌其烦地看着,嘴角笑容款款。 很难以想象,几只水母可以让她兴致勃勃看这么久。 江述月站在一旁静等一阵,发现陶栀子丝毫没有厌倦的意思,又抬眼看向户外渐黑的天色。 “差不多了。” 由于水母不能受到噪音惊扰,江述月走到她身边,用浅而清晰的声音说着。 轻声说话时,声音中会多更多气息,陶栀子总觉那气息扰动着空气,在她耳边拂过,绒毛一动,耳朵竟有些发痒。 她的心跳在极短的时间里被短暂地扰动了。 起身的动作带着一点指尖的颤抖,她赶紧将椅子收到一旁,尽量用一些大动作在掩饰自己突如其来的紧张感。 这份紧张,来得奇异,大概是因为江述月不得不在自己耳边压着声音讲话的结果。 不过一缕清风,却能让白杨树窸窣不止。 从水母楼步出,陶栀子也不知心境发生了怎样的变化,比来时安静很多。 江述月向来少言,陶栀子不说话的时候,看上去比平时胆怯很多,像一个跟人后的小鸭子,见到自己跟丢了就连忙追上去,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有的人的面具是冷漠或愤怒,陶栀子的面具是不断说话,保持着浓烈的情绪。 只是情绪如烈火,来得越快越浓烈,就越早化为灰烬。 她走在江述月的身后,慢吞吞跟着,在经过一处林荫道的时候,两旁的树将凉风聚集,她捕捉到江述月身上干净清介的香水味,海盐味中夹杂薄荷松针的味道,清润冷冽,像极了盛夏挂着凉风的夜晚。 江述月身上唯一的暖香是腕间沉香木的味道。 很独特的木质香,带着让人难以捕捉的甘甜,还有几分类似药草的香气,在温和中平添了苦涩。 似乎还有更多香味,但是距离太远她有些闻不出来。 “为什么不走上来?”江述月的声音与穿林风声完美混合,听着失了真切。 陶栀子像是终于想到了自己想说些什么,如实表达着自己嗅觉的结论: “我刚刚一直在分辨你这串手串上散发的味道,香味很独特,但是剩下一些香味构成有些复杂,我闻不出来。” 说话间,她下意识揉了揉鼻尖,想放松下鼻子,因为刚刚费力工作了太久。 “嗅觉这么灵敏?” 江述月反应沉稳,但眼中难得闪过一丝惊讶。 下一秒,陶栀子听见身旁响起木质串珠碰撞的细腻回响。 他伸出手,摊开手心,那串沉香木已经被他从手腕上取下,静躺在他的手心,递到陶栀子跟前。 “那你现在分辨一下剩下的气味。” 陶栀子有些受宠若惊,要是不知道这手串的意义还好,现在知道了手串的重要性,她半点都不敢碰,连连拒绝。 “这手串对你太重要了,我不能碰。” 夜幕低垂,两人并行间,交织着鸽子的咕咕低语。 江述月沉默半晌,才缓缓道:“很重要,所以想知道关于它更多的描述。” 陶栀子在这句话中有过短暂的迷失,甚至有点辨认不出江述月的感情色彩,但是她却顿生某种使命感。 她吞咽了一下,默默将手心的薄汗在衣摆处蹭干,这才郑重地从他手中取下手串。 指尖不可避免地触及到他的掌心,有些微凉的细腻触感,却有好几分钟萦绕在她的脑海。 陶栀子迟疑地用另一只手轻抚额头,像是想确认下自己最近是不是病情加重了,为什么在目睹江述月许多微动作的时候,心脏都感觉有点异样。 她用双手小心翼翼地的捧着手串,像是捧着一只受伤的小鸟。 江述月看着她略显夸张的动作,出声像是给她打强心剂:“不用这么谨慎。” 陶栀子闻声,脑子闪回了自己的童年,像是被回忆中的自己逗乐了一样。 她笑着解释道:“我小时候因为神经大条弄坏过不少东西,比如手滑打碎吃饭的碗,把玩别人的发卡不小心掉落,上面的塑料蝴蝶应声断成两半……” 说话间,她注意到江述月眼中终于有了起伏,这一刻总觉得内心得意洋洋。 第22章 好像能让这张脸上的神情出现波动,是陶栀子最快意的事。 “摔坏碗和发卡,会引发什么严重后果吗?”他略带疑惑地问道。 “没什么严重后果,会被阿姨用鸡毛掸子抽小腿,那是我最怕的东西。” 她浅笑着叹了口气,声音带着乐观的张扬,看向西边的夕阳。 阳光被揉成碎金,点点片片,落入她澄澈的眼眸,她看着夕阳的瞳眸中,是微弱的光,“被打多了就长记性了,这可能是教育的一部分。” “我是武力教育的反对派。” 江述月的声音却陡然沉了下来,他很少对她发表一些观点分明的话。 这下反而是陶栀子眼睫颤动一下,一时语塞,索性收回视线,垂下眼睑,将那串手串放在鼻下浅嗅。 “这里面有柔和的木质香,还有很淡的甜香,但是并非直白的甜,还有药草的香气,剩下的……我不确定这薄荷味是手串本身散发的,还是你身上的香水味渗透的。” “可能等杂味散一散就能分辨出来了。” 她正急于归还,江述月在一旁说道:“你现在给我,不会又会重新沾上香水味了吗?” “也有道理。” 她收回手串,用手指将它稳妥地拎起,微微上举,让林荫道和夕阳在手串的圈内形成相框中的画面。 她饶有兴致地在手串中取景,眯着一只眼,乐此不疲地把玩着。 “你接下来该下班回家了吧?” 陶栀子忽然想起些什么,因为两人总是在夕阳时分说再见。 “……是的。”江述月顿了一下,答道。 “正巧我要去闻咖啡豆,要出去一趟,我们同路。” 总觉得身边有一个同龄人每天聊聊天,江述月这个人比较沉闷,但是并非全然绝情的人,她总觉得听江述月说说话比外界那纷杂繁华的都市有意思多了。 想到还有再一起走上很长一段,她内心就多了一些雀跃感,尽管她很快用手掌放在胸口处物理抚平。 但是陶栀子的算盘珠子刚打到一半,却发现江述月直接带她进入了一栋楼。 “从这里可以抄近道,不用绕过整个果园。” 江述月简短解释道。 “不愧是工作人员,果然对地形比较熟悉。” 楼内是中央是一处宽大的天井,有一个波光粼粼的露天泳池,游泳的时候可以看见天空的颜色。 “这泳池保养得很干净,一般是谁在里面游?” 她觉得公馆内很多资源都没有充分利用,比如无人查看的锦鲤池塘和藏书阁。 但是即便无人使用,也必须耗费诸多人力物力去保养。 “很少使用。” 由于光线的问题,陶栀子看不清脚下的路有点不敢下脚。 江述月抬手将灯打开,柔和的灯带刚好可以照亮脚下的石板路,但是陶栀子对地形不熟悉,不放心地将手串还给江述月。 “还是你拿着吧,我怕一会不小心踩滑什么的。” 交接的过程中出了点偏差,他们恰好处于泳池边上,在这节骨眼上,那串沉香木在空中坠落。 陶栀子本想半途挽救,伸出手却扑了个空。 手串恰好落在泳池边缘上,好巧不巧,重心一偏,咕咚一声掉了下去。 陶栀子见状,反倒比江述月还要担忧:“这手串不能泡水吧?” “我去找个工具打捞一下。” 江述月情绪稳定地径直去往角落里的储物间。 刚走没几步,身后响起一片淋漓水声。 江述月脚步顿住,回过头,泳池内水面晃荡,在水花中击碎了刚刚升起的月光。 陶栀子早已无影无踪,只剩下岸上的一双皮鞋。 好在水下也有灯带,她入水后四下环顾,便一鼓作气沉入三米深的水下,将刚坠底的手串在进入出水口之前眼疾手快地勾在了手中。 头露出水面的时候,她对上了一双肃穆冷清的眼,从自己角度看去,她第一次这么清晰地瞧见他瞳眸的颜色,一种带着韵致的琥珀色。 江述月不知何时早已半跪在岸边垂目凝视着她,看上去情绪不佳。 她好不容易回了口气,咧嘴露出一个笑容,右手从水下伸出,莹白的手正攥着滴水的手串。 她双眼因为在水下睁眼过久的原因,有些微微泛红。 “呐,这手串不能长时间泡水,但是打捞及时,应该还有救……” 江述月没有第一时间接过手串,而是用前所未有的森冷目光看着她,字字珠玑地沉声叫着她全名: “陶栀子,手串再贵只是死物,人才是活的。” 第12章 鹿与溪 我是鹿,你是溪。 在江述月发寒的目光下,陶栀子脸上的笑容有些僵,有点挂不住了。 但她泡在水里,掉开视线,用一种固执的语气,低声嘟囔: “如果重来一次,我还是会跳下去。” 这么小的声音,原以为在户外声音会大打折扣,她也没打算让对方听到。 这是说给自己听的。 从江述月微微蹙起的眉头,陶栀子判断出,他肯定听到了。 原以为会可能是更加严厉的语气,但是他的声音却忽然放缓了,带着一如既往对她的无可奈何,想发作又发作不出来的模样。 他看陶栀子的眼神变得有些复杂,略微离陶栀子的小脸近了几分,不解地低声发问:“为什么?” 第23章 “你送我书,给我讲很多没听过的故事,我帮你捡手串,这是应该的。” 她阐述原因的时候颇为理直气壮,平日里她应当会下意识回避江述月的目光。 此情此景下,也不知是不是池中冰凉的水给足了她力量,她的话可以这样掷地有声。 “……没有什么是应该的,以生换死,永远不值当。” 江述月厉声开口,字字珠玑。 说完这句之后,陶栀子眼神颤抖了一下,下意识往水下瑟缩了一些。 她两手趴在泳池边缘,只露出一双澄澈的眼睛有些茫然和委屈地看着他,彻底不做声了。 像是知道自己做错了,但是又像是不习惯他突如其来的严肃。 她就这样静静地用一双浸泡过池水的眼睛看着江述月。 隔了一阵,江述月不知为何忽然放缓了语气,直视着她: “你用这种眼神看我也没用。” 没等陶栀子即便辩驳,江述月冲她伸出手,像是妥协地沉声道: “手先给我,拉你上来。” 空气凝滞,陶栀子盯着这只伸向自己手,心里不住闪现出无数种动摇。 短短一瞬,她却倾刻间对脑海里那句话有了深刻理解。 那是《圣经》里的诗篇: 「我的心切慕你,如鹿切慕溪水。」 可是口渴的鹿渴慕溪水,它是否也担心溪水发现自己极度渴望? 她终是垂下头,迟迟不动,摇摇头,哑然说道:“你背过身去,我自己上来更方便。” 许是察觉到她可能有什么不便之处,江述月神情微滞,便转身去储藏室取东西。 陶栀子从泳池里爬上来的样子,全无形象可言。 她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一只洗澡水打湿的毛皮的猫。 沾湿的衣服紧贴,能轻易看出她身上形销骨立。 她站在泳池边上甩了甩身上的水,勉强能让江述月回来的时候达到勉强可以见他的样子。 短短半分钟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情况好像不如想象中那么乐观。 原以为短暂潜入水中没有大碍,但是她已经隐隐感到有缺氧感。 不知道江述月从哪里帮她取来一面很大的浴巾,兀自打开,在不碰到她半点的情况下将她包裹得严严实实。 陶栀子裹着浴巾弓着腰,试图用自己习以为常的姿势来缓解不适感,但是还是没逃过江述月锐利的双眼。 再结合平时对陶栀子劳累之后气喘和第一天相见她双唇的青紫,一种专业的敏感瞬间条件反射般涌现。 “你感到缺氧吗……” 江述月投来了探寻的目光。 陶栀子立刻直起身,将浴巾拉高,挡住了自己可能开始发紫的双唇,有些急切地开口。 “平时容易缺氧,老毛病了,没有大碍。” 她条件反射地隐藏疾病。 她说完后没听到江述月的回应,一抬眼,发现他正有些将信将疑地注视着自己。 陶栀子有些心虚地移开目光,总觉得被江述月注视,就像被仍在了日光下,一切内心的秘密都暴露无遗。 “前面就是我住的小木屋了,我去换身衣服,你如果赶时间的话就不用等我了。” 因为刚才陶栀子打算和他一起同行的。 “先去换衣服吧,别着凉了。” 江述月这么说,陶栀子也有点弄不明白他是什么打算。 走了没几步,她又停住,不放心地问道:“你要等我吗?” 江述月看着她,点点头。 她露出浴巾的双眼颇感意外,目光停顿了一下后,又重新染上了笑意,这才安心去小木屋换衣服。 从服药,到换衣服,再给自己的嘴唇补遮瑕。 为了不让江述月久等,陶栀子仅用了十五分钟的时候,连头发都来不及吹,顶着湿发就飞奔出来。 她担心在打开木门的一瞬间,发现江述月无影无踪。 每次都抱以最坏的打算去相信他人,于是每一次他人的正常履约甚至成了陶栀子心中的确幸。 环视庭院一眼,她在银杏树下发现那个倚靠的身影。 江述月高大而清瘦,侧脸在夜幕下被金色的灯光勾勒得分明,轮廓坚毅而流畅,眼窝在低垂眉眼时显格外幽邃,薄唇的轮廓也是如刀刻般清晰,不露声色。 面对这样一个寡淡的人,很多人可能都会对他的神情有所畏惧,但是陶栀子却感觉江述月身上存在着某种牵引她内心的东西。 她默默走近,在离江述月身侧数米外停住了脚步,他正在把玩着自己沉香木串子。 隔着一段距离,陶栀子端详着他。 随后,江述月 像是感知到了什么,将手串重新戴会腕骨处,直起身看向陶栀子,凝视着她,轻声问:“在想什么?” 陶栀子凝视着他,说出刚才在泳池中脑海里的诗篇。 “我是鹿,你是溪。” 鹿渴慕饮溪,也许不是喜欢,而是本能。 江述月嘴角露出了让人捉摸不透的弧度,让陶栀子根本不知道他是不是听懂了。 但是这样抽象的形容,倒是不一定联想到原句。 “走吧,鹿。” 江述月上前,漆黑的眸色中多了些不可言明,领着她一起趁着夜色出了公馆。 陶栀子心想:他倒是会现学现用。 出公馆的这段路,分明近在眼前,走起来却格外漫长。 第24章 陶栀子没有精力说太多话,她的身体有种疲乏。 她好几次努力想打气精神,可惜,因刚才那一次冲动跳水,那周身的疲惫感足以随时将她吞没。 “下次别再往水里跳了。” 走出公馆之前,江述月在人潮来临之前,站在栅栏前,说了这样一句话。 两人静默地走在路上,前方一道雕花铁栅栏,将公馆内外切分成两个世界。 “我游泳技术还不错,没人教过我,我自己学着别人的样子扑腾着学会的。” 陶栀子自知自己在泅水方面颇有天赋,但是说到这些天赋。 它将永远被疾病埋没,于是她不能如小时候那样得意。 她太知道自己永远游泳受限,如果过久的闭气甚至会要了她的命。 于是她早已学会如何与自己的身体和平共处。 在心脏发怒之前,她可以适当下潜。 “但是我这么说不是为了自夸,而是……” 她略微整理了一下内心,有些吞吞吐吐,但是江述月却站在原地耐心瞪着她把剩下的话讲完。 “也许我很难让你理解这份心情,就像游泳一样,印象里从小到大,没人教会我太多道理,我很多时候按照直觉行事,显得笨拙而鲁莽。” “很多东西我只能自己尝试用常识去理解,但是你给我讲的那些东西,灵魂不朽和爱的分类,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 江述月似乎并不好为人师,听到这里,谦和地补充道: “那些理论也不是我提出的……” 陶栀子加重了语气,“无所谓谁提出的,我只是在力所能及地感激你而已,否则……我好像一无所有,也回报不了你什么。” 江述月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说道:“你不需要回报什么,人行事的逻辑远比你想象中简单。” 月色,在此刻,染上欢愉。 陶栀子双眼抬起,笑容染上月色,脆生生地回道:“好,我知道了。” 江述月在打开大门之前,半回头强调道:“你还没答应我,别再往水里跳。” “你和我一起去闻豆子,我就答应。” 陶栀子硬着头皮提着条件,本来是想趁着江述月拒绝,自己好将话题转移。 结果他竟然答应了:“好。” 随即,公馆的小门被打开,他们一前一后走了出去。 陶栀子走远之后,像是想到了什么回头看向夜色中的七号公馆,熄灭着灯的主楼在灰蓝色层云下显得愈发庄严和冷漠,像是将人刻意隔绝在外一样。 陶栀子发现这个角度观察起来美则美矣,就是少了很多人情味。 远远看去只能看到公馆冰山一角,对于她来说大得没边。 她忽然分享起一个令她震惊的消息:“我今早去吃生煎的时候,老板跟我说,这里地价均价高达十五万一平。” “我换算了一下光是我那间小木屋,目测六十平左右,岂不是要将近一千万?” 她绘声绘色地描述自己对于一线城市核心位置的房价的震惊,原以为可以和江述月一起震惊。 怎料,江述月好像对这些关注不多,模棱两可地说道:“可能吧。” 陶栀子开启她的口算模式,发现完全无法估量出整个公馆市场价值。 “我觉得七号公馆的主人拥有这么多东西,肯定没什么烦恼。” 江述月听到这里才开始否定道:“那倒未必。” “但如果我拥有七号公馆,我就可以……” 请最好的医生,做无数场心脏手术,用最好的药,住最好的病房,雇佣最好的护工,吃最好的餐食…… 还能翻修一下安州的儿童之家,省得一个秋千架坏了又修,修了又坏…… 江述月不动声色地打断了她的畅想,温声提醒道:“不担心咖啡馆打烊吗?” 她赶紧收敛起情绪,小步跟了上去。 第13章 苏打饼干 他出生于寒冷的季节。 再次来到古树咖啡馆,这是陶栀子第一次在傍晚来到这里。 整个咖啡馆每个餐桌都点上的蜡烛,烛光摇曳,配合着被指明道路的灯带,在人造枫叶处投着灼灼红色。 那些星星点点的烛光,远远看去总觉得带点眩晕,像是虚景,让人联想起山峦上轰轰烈烈生长得的着野生火棘,如花一样耀眼。 室内香薰机不断为空气降温,略有湿意。 陶栀子刚踏入咖啡馆的时候,便敏锐发现菜单已经换了,变成了酒水菜单。 但是那一面供展示的咖啡墙倒是一如既往。 她站在前台处欣赏着菜单上的颇有文采的鸡尾酒名字,但是还是妥协地摇摇头。 她转头看向江述月,说道: “我不能喝酒,你自己喝吧。” 也不能喝咖啡。 对于自律的病人而言,酒和咖啡能不碰就不碰。 陈思雨从后厨刚刚走了出来,身上还系着黑色围裙,见到陶栀子后便走了过来,和她一如既往地闲聊。 “我们店里最近新增了五十个种类的豆子,我已经陈列出来了。” 陶栀子显得有些不好意思,显然是自己平时的奇怪举动做多了,陈思雨都记住自己了。 陈思雨对点单这件事比较佛系,主要以每个客人舒心为主,消费全凭客人自己的意愿。 说话间,陈思雨似乎已经注意到一旁的江述月很久了,又见他就站在陶栀子身边,便眉间一动,露出一抹笑看向陶栀子,问道: 第25章 “新朋友?” 陶栀子搜肠刮肚后,想了一个最适宜介绍江述月的方式: “是的,他在公馆内的图书室工作。” 陈思雨闻言,眉梢一挑,眼中倒是多了几分熟络,但是啧啧有声地惊奇地说: “公馆内原来图书室还有人专门管理,这工作听起来比我这里有趣多了。” 陶栀子附和地点点头,转头看向江述月,一边问一边掏出钱包: “你想喝点什么吃点什么,我买单,机会难得,我平时可是很抠抠搜搜一人。” 江述月的半张脸浸入柔和的光线中,听到陶栀子略显豪气的话,只是缓缓摇头: “我来付。” 像是提前预料到陶栀子会拒绝一样,他不露声色补充了一句:“员工福利,月底会报销的。” 陶栀子一时间大脑短路了半晌,本已准备好的托辞一句都说不出来。 她看着江述月的侧脸,总觉得他不像是会为所谓“员工福利”心动的人。 江述月只是太了解她的逻辑,每一句话都说在了她的逻辑电上,让她无力反驳。 可能她真的消费观念过于独来独往,虽然她的平日里花钱方面比较节俭,但是她愿意为对自己好的人花钱,给他买自己舍不得吃的零食,将自己最好的东西都慷慨地给他。 但是她从未知道,两个人的相处其实可以有来有回。 大概是自己一味给予,已经成为了骨子里的习惯,江述月来买单她有满满的不习惯。 “别人买单我不习惯……” 陶栀子张了张口,低声说。 江述月绕过她,径直走向收银台,轻声说:“那就学会慢慢习惯。” 陶栀子站在他身边,内心满满不好意思,开始盘算着一会儿刷卡的时候自己要不要抢先一步。 在她盘算之际,江述月低声说:“你现在先去闻豆子吧,我还需要多看看菜单才知道点什么。” 陶栀子听到这句话,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杵在一旁确实有几分尴尬。 江述月一句轻飘飘的话,就轻松化解了她内心的不安。 说好陪她一起来闻咖啡豆的,但其实江述 月点了杯酒和简餐,坐在咖啡墙的附近。 陶栀子打开一个又一个玻璃罐子,夜晚的光线打在咖啡豆上,很难分辨深浅。 但是正因为分不清深浅,才不会因为视觉而给嗅觉以误导。 她在五十种咖啡豆中发现了一款自己最喜欢的豆子,浓厚苦涩后藏着新鲜的木香,还夹杂几分浆果的酸涩,余味又带着清凉。 这款豆子的气味组成让她想到了江述月身上香味,她默默拿出手机将玻璃罐子里上的标签拍了一下,好让自己记住它。 她想到了什么,刚好看向不远处正坐在真皮沙发上的江述月。 甚至等不及绕行到他的面前,直接隔着一截木头栏杆,来到他身边。 陶栀子趴在木头栏杆上,话到了嘴边反而反常地忸怩了起来。 “述……述月……先生。” 陶栀子本想叫他名字,但是总觉得不带姓氏的名字有种别扭的暧昧感,而名字后的后缀,叫哥也不是,叫叔更不是。 于是她还是擅自在后面添了个尊称,这样才有法子叫出口。 江述月又被她突如其来的称呼引起了注意,他倒是没有纠正,而是问道: “你真的要这么客套吗?” “我一直都挺客套的。” 陶栀子若无其事地解释道,抓住这个空挡问他:“你是什么季节出生的啊?” 问生日不能太直白,她想循序渐进。 “冬天。” 冬天,离现在已经太久,毕竟,她三个月之后就要走了。 陶栀子沉默了一阵,眼神的光黯淡下去,有些失望地说:“原来你在寒冷的季节出生的。” “怎么了?”江述月也习惯了隔着栏杆跟她对话。 “没怎么,我只是想借个由头和你一起吃蛋糕而已。” 陶栀子在原地,无意识地用鞋头蹭着栏杆下一节台阶,以此来掩饰自己的突如其来的念头。 她抬眼看着的江述月的侧脸,急切地补充,像是抢答一样:“我知道你不喜欢吃甜的!” “想吃蛋糕直接买就好了,不用等到生日。” 这是江述月对她说的话,一如既往地轻描淡写,很多对于陶栀子来说有些复杂的事情在他眼里永远可以简单解决。 这时服务生刚好将简餐端上。 江述月为自己了一杯用薄荷调出来的酒,放在灯下是好看的淡蓝色。 他将一杯放满水果装饰的果茶放在自己对面,说了一句:“这杯没有酒精,也没有咖啡因。” “给我的?”陶栀子又是一次意外的反问。 “这里还有第三个人吗?” 听到对方嗓音中夹杂的反问,虽然没有很热情,但是看不出任何不耐。 陶栀子看向他。 江述月总是用很的态度在轻易让陶栀子内心感到热意。 “那我闻完豆子再来,快了。” 陶栀子正欲重新返回咖啡墙的时候,面前出现了一个白色盘子。 “先吃这个。” 里面是苏打饼干加黑色的鱼子酱,刚才陶栀子在一旁清楚看到江述月亲自用小勺子均匀的抹上去的。 还有两块苏打饼干上放的是火腿片和意大利香肠的切片。 第26章 这一盘都是用来配酒的好零食,苏打饼干上带着强烈的植物香味。 陶栀子凑近闻了闻,发现自己立刻沉迷于香料的味道。 “这饼干上是什么香料的味道吗?很好闻。” “迷迭香和一点海盐粒。”江述月跟她解释道,见陶栀子迟迟不动弹,他才又补充了一句,“先尝尝。” 陶栀子总觉得隔着栏杆在他面前吃东西好像显得不是太礼貌,但更多的是让她思绪回到了十多年前。 福利院旁边是一个很大的快餐店,通体玻璃,可以通过福利院的围墙清晰看到里面的场景。 尤其在夜晚的时候,看得更清晰。 她眼中记忆最深刻的场景,永远不是那些可口的食物,而是那些有家长陪同的孩子可以在里面室内游乐场上蹿下跳地玩耍。 玩累了,就会跑向家长的餐桌,家人会喂他们吃炸鸡块。 当时,陶栀子仰着头,羡慕到近乎痴迷的眼神,紧紧锁在那落地玻璃上。 与那一切只隔着一堵围墙,只不过已然是身处两份截然不同的天地。 多年前记忆在此刻却又莫名其妙地攻击着她。 这些说不上多痛楚的回忆,却让她此时早已忘记了那些假模假样的推辞。 她抿了抿双唇,沉默了下来,抬起手伸向那面白瓷盘子,缓缓拿起一块的饼干,往嘴里塞。 味道抵达口腔的同时,她的手也跟着轻微颤抖,喉头一哽,眼眶竟然有些发酸,有些眼中的水汽开始蒸发在空气中。 她垂下眼,将饼干更快塞进了嘴里,慢慢咀嚼着。 分明是一份难得的美味,却越尝越觉得眼中的晶莹开始有不可控的趋势。 好在着昏暗的光线给足了她体面,让她不至于被江述月亲眼看到这些内心波动。 多幼稚啊,一个成年人为了一块饼干热泪盈眶。 但是……又好像有些可悲。 她的沙哑着声音,不知道是因为哽咽,还是因为饼干太干,不清不楚地问道: “你家里有兄弟姐妹吗?” 话虽不清晰,但是江述月却听懂了,他回答:“没有。” 陶栀子假借擦嘴的动作顺带将眼角的湿润抹去,她在一旁酝酿了好久,才慢吞吞地问道: “那你是怎么知道对别人好的……” 江述月放盘子的动作滞了一瞬,视线重新看向她时,她已经先一步转身,不敢看他的神情。 她留下了一个单薄孤寂的背影,把半个自己浸在了阴影里,手足无措地说: “我……我先把剩下的豆子闻一遍,就过来。” 她在咖啡墙前待了好一阵,余光甚至都不敢再看向江述月。 那一刻,她恍惚明白了那句话。 {他走了过去,像对着太阳似的不敢朝她多望,但也像对着太阳一般,即使不去望她,还是看得见她。}【注】 小孩子如果要抵御住诱人的玩具,最好的办法都是看都不要往那里看。 多年后,陶栀子还在践行着这句话。 她总觉自己好像长大了,生理意义的长大。 但是自己的思绪和渴望,好像一辈子都被困在了那些缺憾的童年记忆里。 第14章 小礼物 睡觉的时候身体的支点越多,越…… 当陶栀子重新来到座位上的时候,江述月杯中的冰块还没有融化,但是浅绿色的冰块已经被酒液磨平了棱角,漂浮在面上。 陶栀子的水果茶依旧还是满满当当,就放在薄荷酒的对面,中间隔着几道的简餐。 她将手里缠着丝带的精致纸袋藏在了身后,像寻求一个最佳时机。 加湿器飘来带着淡雅玫瑰香的水雾,带着湿气和凉意,萦绕在陶栀子眼前。 她眼前迷蒙,费力才能瞧见江述月的轮廓和脸庞。 桌面上的木质的餐盘,是乌篷船的模样,在香槟色的桌面上,像是夜航的船只,船只上载着糕点,是小马形状绿豆糕,最上方点缀了干桂花 她梦中总是能想起斑驳记忆里的天与海,那是她关于自己的出生地唯一的记忆。 水上有小型渔船,空气中散发着鱼腥味,船夫们天不亮就捕鱼返航,大批量的新鲜鱼虾还没来得及碰到地面,就被提前装箱送上大卡车。 海边的劳作十分辛苦,她目光所及之处,没人穿着华丽衣服,就连捕鱼的船也早已残损掉漆,发动时候的突突声,震耳欲聋,让她每次都痛苦地闭上眼,用小手捂住耳朵。 那地方极为忙碌,生活着用落后方式捕鱼为生的人。 尽是忙碌之人,却满目荒凉。 是的,她的记忆告诉她,她来自海滨城市,绝不是位于内陆的安州。 她深吸一口气,低头喝着冰凉的果茶,任由那已经被融化冰块稀释的饮料能及时麻痹她由桌上的乌篷船被勾起的记忆。 人之将死,就不要去过分追究那些出生时候的事了。 陶栀子目光看向江述月,总觉眼前水雾很是阻挡她的视线。 她隔着那眼前翻滚的朦胧,混杂着咖啡馆内的复古爵士乐,迟迟开口: “为什么你看上去总是不开心?” 更准确来说,江述月不是不开心,只是不怒不喜,几乎没有情绪波动。 她清亮又柔软的声音,在雾 气中发出时,被大量削减,以至于在江述月的眼神中,她判断出江述月并没有听清。 第27章 陶栀子又用手做话筒状,重复了一遍,这一次也不知他有没有听清,不过垂眸间,他的眼睫在眼眶处投下暗影。 江述月很多时候并不会直接拒绝他人的问询,而是直接表达一种沉默,或者他自己轻描淡写将话题一笔带过。 他伸出手,将玻璃杯中的冰块摇晃了一下,发出很小的脆响,低头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 放下杯子的时候,身旁的沙发传来小小的凹陷,他略微侧头,发现刚才还在对面的陶栀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到了他的身边。 沙发很宽敞,两人之间始终隔着礼仪范围内的空气墙。 陶栀子神神秘秘地从腿侧拿出一个包装好的纸袋,上面正是古树咖啡馆的logo,一棵白描的树干,没有叶子,枝干横生,是结实的姿态。 她将纸袋放在了江述月的面前,再悻悻收回手,双眼看着暗光下跳动的蜡烛火焰,陷入某种深沉思绪中。 这份沉重感在陶栀子的脸上是很罕见的,毕竟她每日都在不遗余力地大笑,有时候甚至张狂到露出两排洁白牙齿,嘴巴咧到可以看见粉色的牙龈。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并肩而坐的缘故,环境声变得没有之前那么嘈杂,以至于她确信自己每一句话都足以让他听到。 “很遗憾你的生日在冬日,我只能在七号公馆待三个月,大概能过完中秋吧。” “这是份不起眼的礼物,刚才我闻了全部的咖啡都之后选出我最喜欢的一款,找店长买了一包这款豆子送给你,算生日礼物吧!。” “往后还是开心些吧,毕竟日子这么美好,林城除了有点闷热没什么不好。” 陶栀子很识相地不去过多追问他的秘密,她站起身,隔着巨大桌面准备把自己水果茶挪到面前继续喝,还差一些,没够到。 江述月明白她的意思,略微倾身帮她把果茶拿了过来,顺便在底下垫了杯垫。 心里忽然有种被人照顾的错觉。 陶栀子坐了回去,道了谢后,开开心心继续喝自己的水果茶。 满满一大杯,大到要用两只手才能端起,里面的茶不是很多,但是各种热带水果填充了大半个杯子。 “咖啡豆,你给自己买了吗?” 江述月似是不经意地问道。 “没有,我不喝咖啡,只喜欢闻点咖啡味而已。” 陶栀子真心诚意地说道,生怕江述月对这份礼物有太多心理负担。 “你喝的时候我可以一旁闻一闻,这样才是双赢,我们都享受到了。” 脸的右侧传来江述月清润的嗓音: “这么早送我生日礼物?” “嗯……”陶栀子含着吸管,眼珠子往右侧一动,看着他,含含糊糊地答应了一声。 “这是你那里的习俗?” 江述月似乎对此闻所未闻,但是又保持着对文化差异性的尊重,没有显得大惊小怪。 “不算,这是我个人行为。” 陶栀子不得不停止继续喝饮料的动作,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说道。 这一场简单的晚餐,陶栀子吃得不多就很快就抱了,江述月吃东西总是斯文,是多年来被浸润出的自然而然的文雅。 陶栀子将自己的盘子推开,腾出了空位,再用纸擦干净桌子,将手臂交叠,脑袋枕在手臂上,就这样趴在江述月身边,安安静静地欣赏着他用餐的模样。 只觉眼前的一切都让她躁动的心脏有片刻消停,听着爵士乐,闻着空气中淡淡的酒味和他身上木质香调,仿佛将森林中的空气都带到了眼前。 她的很多动作都不经思考,惯有的用直觉行动的风格。 明澈的双眼中反照着烛光,陶栀子就这样在一旁,欣赏着他的一举一动,尤其是仰头尝酒的时候,脖子前侧凸起的喉结,在白皙细腻的皮下上下一动。 带着陌生的异性的特征,竟由视线落入陶栀子的眼中。 或许她从未真正细想过为什么小说里总是描写男性的喉结和锁骨,她和其他男孩子日常相处中也从未注意到这些细节。 眼前的江述月,就好像是将文学中的对男主矜贵清介气质的抽象描写带入现实的人。 注意到她的眼神,江述月并没有表现出什么不自然,好像对她所有动作都习以为常般。 视线略微偏移,看向她,发现她的那盘主菜只吃了一半不到。 “这就吃好了?”江述月问道。 “嗯,再吃就太撑了,晚上睡不着。” 陶栀子伸手摸了摸肚子,保持着趴在桌子上的动作。 等服务生将桌子清理干净,江述月给两人点了喝的,陶栀子换了个姿势趴,将头转向反方向,后脑勺对着他。 “我先休息一下,养精蓄锐,不然一会儿走不动了。” 她总是容易疲惫,感到疲惫的时候不能强撑,这导致她很多时候就跟骨头被抽掉了似的,随时随地可以找到地方稍微休息。 她的后背无意间触及到什么,应该是江述月放在桌上手臂。 江述月将手臂挪开,陶栀子也跟着手臂挪了一下,她闭着眼睛懒懒地给出了说法: “睡觉的时候身体的支点越多,越不容易做噩梦。” 也不知道是不是这句话起了作用,那只手臂没有继续挪开。 因为感受到他的手臂,就不怕一睁眼人没了。 陶栀子心满意足地在傍晚时分的咖啡馆趴在桌子上打盹,这一觉睡得短暂又踏实,再次睁眼的时候,仿佛已经过了一个世纪。 第28章 酒吧里的音乐早已换了好几首,墙上时钟显示,她不过睡了二十分钟。 她下意识在直起身之前摸了一把嘴角,确认自己没有失态才缓缓起身。 两人准备起身离开的时候,陶栀子开口提醒道:“别忘了我给你的小礼物。” 江述月将纸袋拿起,说道:“不会忘的。” 两人重新踏上街道的时候,林城的很多店都关闭了,空气中的暑气消散,带着一缕不经意的清风。 在环境寂静的时候,江述月开口问道: “你是不是不喜欢欠人情?” 这似乎是一句友好的推测,也像是打破沉默漫不经心的对话。 陶栀子如实点头,又补充道:“但是我送你礼物可不是为了还你人情。” 在江述月略带探寻的目光中,她解释道: “你待我好,所有待我好的人,我都会把眼下最好的送给他,这份咖啡豆,就是我能力范围内能给你的最好的东西。” 江述月眼神微动,漆黑的眸子看向她: “那你以前对别人好的时候,别人会用相同的真心待你吗?” 陶栀子眼中露出了诧异,似乎没有细想过这些,但细想后…… 眼底闪过失望,随即又乐观地笑了笑: “不是每个人都会回报我,但是当我表达友好的时候,本就没有指望别人也同等地待我,那样事情就过于复杂了。” “我精力有限,脑子也不爱动,容不得我去分析这么复杂的情况,尤其是人性。” 江述月又陪她一起走了一段,问道: “你觉得我会回报你吗?” 陶栀子愉快地说:“你和我一起共度过这些日子,已经在回报我了,我一直都是很容易满足的人。” 很容易满足的人,为什么还能从他人身上感知到那么多失望呢? 这是最先冲入江述月脑子里的一串逻辑。 “好吧,你呢,你出生于什么季节?” 江述月很会现学现用,这分明是陶栀子刚才问他的方式。 陶栀子眼底的笑意像按下暂停键似的,来回在空气中呼吸了几下,一时语塞。 “我不知道我的生日……” 为了避免追问,她想了个法子再次圆过去: “而且身份证上的生日好无趣,你不是说只要我想,每天都是生日吗?那我选个好日子再告诉你。” 两人走过一座古老的石桥,陶栀子先一步踏步上去,径直走在江述月的面前。 路灯从斜后方照来,陶栀子刚好踩在江述月的影子上。 她看向桥下的时候,河岸恰好亮起沿岸的河灯,一寸寸延伸到视线尽头,不知所踪的远方。 余光中,她感受到了江述月的目光。 第15章 栀子花 沙漠里的人,最容易死于暴雨 。…… 公休结束后,公馆内恢复了平时的模样,时有人员来往。 但是江述月再也没有出现在池塘边上,陶栀子变得比以往更加忙碌,因为刘姨请了专业人员准备改造一下后花园,陶栀子也过去帮忙。 后花园面积很大,呈一个大体的“l”型将建筑群包裹,穿过一整个花园就能抵达人迹少有的藏书阁。 对于陶栀子来说,那里几乎无人造访,但是藏书阁前的小院子和周围的仿古廊道总是被清理得很干净。 为了不影响公馆内事务正常运行,清扫人员从早上四点就会开始打扫,整个公馆内能够在早晨看到打扫人员的大概只有刘姨和彻夜值班的保安。 在刘姨和园丁们一起规划花园的时候,陶栀子在一旁听着,他们考虑到的更多是庭院的植物的色彩,试图让院子里四季景色都分明。 在陶栀子听来,庭院中接近藏书阁的拐角处会进行留白,就是移栽简单的灌木就好。 但是陶栀子几乎每日经过那个拐角,总觉得只有绿色有些单调,便主动跟刘姨提,能不能由她来规划那处留白。 刘姨脸上露出意外之色,诧异道:“你倒是所有房客中第一个主动提出多干活的。” “我觉得那里色彩太单调了,藏书阁那么古色古香建筑前,只有孤零零几棵垂紫荆树,不如额外种点花卉增添点活力,也不费事。” 毕竟是陶栀子义务劳动,刘姨倒没有立刻答应她,而是说她需要请示下江先生是否同意。 陶栀子倒是乐见其成,她平日里说不上多勤快,这个决定一定程度上夹杂了她的一些私心…… 今日在庭院中足足折腾了整个下午,陶栀子干活的时候总是会刻意注意一下日头,她每天都去短暂见见江述月已然成了某种习惯。 担心今天要是去晚了,江述月下班回家了怎么办。 话虽如此,陶栀子还是矜矜业业和工人们一起干活到了下午六点。 江述月大概率已经下班了。 她看到时间的时候,疲惫的心早已凉了大半,总觉得一天不和江述月说说话就生活少了点什么。 尽管两人对话还是陶栀子说得多。 她心情有些低落地穿过一整个庭院,倒没有平时那么火急火燎。 又稍微在那片绿地上大致做了一下种花的规划,才沿着以往路线走到了藏书阁前的院落中。 她用脚有一搭没一搭地踢着一块花园里捡来的鹅卵石,本已不抱希望时,她视线闪过间…… 竟然发现藏书阁的门竟然还半开着。 第29章 陶栀子眼前一亮,马不停蹄地三两步冲如门内,将刚才的鹅卵石彻底晾在院中。 一转头,高处阅览室亮着灯带,空气中弥漫着袅袅茶香和旧书混杂的古朴气味。 她终是楼下看到修长的身影,略带懒散地半倚在真皮沙发上,专注地看着一本极厚的叫不出名字的书。 这里是越是隔绝般地安静,他如同一缕孤高的灵魂,身处林城最繁华之地,仍然离群索居,空寂得如与城市隔绝的游魂。 也许正是这份格格不入,才让陶栀子如目睹明镜般照见了自己。 陶栀子径直上了楼,也不知是不是木质楼梯比较费力的原因,每次她抵达江述月面前的时候总是有些发喘。 心跳只要略微加速,她的身体就有些吃不消了。 “我还以为你下班了,今天见不到你了。” 她说话间,搬来的蒲垫熟络地一屁股坐下,仰头看着江述月,气喘间用袖口大致擦了擦今日在太阳光下暴晒一下午出的薄汗。 之所以不坐沙发,是因为沙发离得太远,总觉得隔着冒热气的茶案不够将他的面容看清。 江述月轻轻合上书,将那本旧书拿离腿上,工整地放到一旁,像是命定的儒雅之人。 他的视线略微落下,抬手从身旁的木头匣子中抽出了一方纸巾,递到陶栀子面前,待陶栀子结果才缓缓说道: “我的时间比较自由。” 像是在说明他为什么这么晚还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谢谢。” 陶栀子接过纸巾,不好意思地将自己的袖口重新收了回去,错乱中左手腕处的银色链条倒是短暂吸引了江述月视线。 他落下的视线带着某种敏锐的力量。 陶栀子眼疾手快地将袖口用力拉下,飞快将那手链挡住,头脑飞快运转,说道: “今天帮忙打理后花园,我还看到藏书阁附近有一块不被规划的绿地,我准备在那里种点东西,刘姨很好说话,帮我去跟江先生申请了。” 话音落下,并没有如陶栀子预料的那样引来江述月的好奇心,她反而发现眼前江述月眸色愈发幽深。 她提心吊胆地看着他,像是一个用笑容掩饰着内心恐惧的罪犯,忐忑地等待着法官审判。 “你……不好奇我想种什么吗?” 陶栀子试探性地问道。 江述月用琥珀色的眸子凝视了她半晌,空气中流动的空气不知不觉带上了异样的凉意。 他缓着语调吐露两个字,像是极有耐心:“你说。” “林城处于亚热带季风气候,我想挑选一些在不同季节开放的花,比如秋天的丹桂和海棠,冬天腊梅和山茶花。” “山茶花刚好可以开到早春,花期长,春天有玉兰和风信子,夏天有木槿和栀子花……和我的名字一样……” 说到这里,她的滔滔不绝因喉头一紧,断了一瞬,立刻接着说,只不过当她和江述月四目相对的时候,语气弱了下去,带着很轻的颤抖。 “花瓣洁白,有暗香……” 她移开视线,拿起刚才的纸巾吸掉额角的汗珠,也趁着这个动作,将心里有些呼之欲出的情感重新关进的匣子里。 沙漠里的人,最容易死于暴雨。 正如同没有目睹爱的人,更容易在突如其来的爱与善中溺亡。 她如此小心着突如其来的暴雨,小心着汹涌的不可名状的强烈情感。 收拾好内心后,她听到耳边响起江述月的隐隐叹息。 江述月终于将视线从她的手腕处移开,浅问道:“你就在这里三个月,来得及种吗?” “能种多少算多少吧,剩下的,只能劳烦刘姨交给园丁了。” 陶栀子语气乐观随意,倒没有给自己半点压力的意思。 随即她目光闪闪,笑着问他:“对了,你今天有喝咖啡吗?我昨晚送你的豆子尝了吗?” 江述月回到了之前坐姿,腰后垫着厚实方靠枕,令他可以随时保持礼貌的坐姿,不露出半点散漫。 “你每天操心的事还挺多。” 又是花花草草又是咖啡的…… 他略微侧头,分明的指骨恰好轻点在刚才他阅读的书的钢印上。 陶栀子悻悻一笑,依旧保持着一脸期待。 总觉得在他面前的自己好像没有那么脆弱,会因为一些波澜不惊的语气而被吓退。 陶栀子算直觉动物,在江述月面前她没有感知到半点危险和不善,才会有勇气每日厚着脸皮来找他。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厚颜换来了江述月的松动,只见他略微指向远处茶台。 “没发现今天多了些设备?” 那边正安放着咖啡研磨器,还有一个法压壶和金属手柄的咖啡杯。 陶栀子立刻起身去查看了一番,寻到了研磨器内残留的咖啡粉,还确认了一下香味,便立刻知晓他已经尝过了。 重新看向江述月的时候,却发现他嘴角似乎上扬了几分。 “早知道咖啡豆能让你开心,我就应该天天给你供应咖啡豆。” 好像目睹江述月情绪变化的她,反而比他开心得多。 江述月略微抚额,似是对她外露的情绪有些无奈,但也没有开口解释什么。 “让人开心的永远不是咖啡豆本身。” 他的话像是只说了一半,却让陶栀子严肃做思考状,去猜测这句话更深刻的含义。 第30章 刚想到一半,江述月清了清嗓子,忽然开口: “明天想去看音乐剧吗?” 刚回过神的陶栀子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任凭她想象力如何天马行空也觉得这不像是江述月主动说的话。 “嗯?” 她凝神侧耳又确认了一遍,面对人生第一次音乐剧邀请,她激动到仿佛有种心脏跳动到即将飞出嗓子眼的感觉,一时间难以 置信。 稳了稳心神,纵使心里有千百种对音乐剧的好奇,却只能有些遗憾地表示: “明天我可能要继续去后花园干活,可能也是六点结束,来得及吗?” “明天公馆放假。”江述月简短地说道。 “昨天刚公休完,又放假?”陶栀子对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感到有些发懵。 他略微颔首,云淡风轻地解释:“避暑假,夏天随机休的。” “时间上我没问题,但是……票价多少啊?” 她有些迟疑地问了下,在价格问题面前,她的脸有些羞赧地发着烧。 “票已经买好了。”简单的回答,很奏效。 但是陶栀子在这节骨眼上,却一反常态开始优柔寡断起来:“需要穿什么衣服吗?我可能带来的衣服都比较随意。” “无所谓衣着。”江述月耐着性子回答道。 陶栀子踌躇了很久,才小心谨慎地问道:“我能不能问问为什么突然要一起看音乐剧啊……” “明天是德语版《莫扎特》今年的尾场,大剧院夏日最精彩的演出,也许能作为一份特别的生日礼物。” 他表达得有些含蓄,以至于过了很久,才听到陶栀子的欢欣声,充斥着这平日里死气沉沉的藏书阁中。 “原来你是要送我生日礼物!” 今日,最后的傍晚时光,陶栀子内心的狂喜难以抑制,整个人像一只刚被放出来的柯基幼崽在江述月面前走来走去,像是要欢呼也不是,要故作深沉也不是。 每个细胞都充满着欣喜,噔噔噔下了木质楼梯,脚步声格外轻快,让远方的落日也晃了晃。 第16章 温柔钝刀 你……能不能叫我一声‘栀子…… 翌日, 原本还对避暑假这种说法将信将疑的陶栀子,醒来后拉开窗帘,看见冷清的庭院, 才吃惊地发现今日竟然真的放假。 她一早出门去超市买了一些烘焙原料,准备去刘姨的休息室打声招呼, 借用下厨房,却发现刘姨已经换下了平时严肃的工作服, 正在打包行李。 “刘姨这是要出远门吗?”陶栀子站在门口伸出个脑袋, 好奇地问道,未经允许向来都自觉待在屋外。 刘姨今日将一头卷发从头上放下,很有弹性地搭在肩上,随性又生活化,容光焕发, 和平日里职业化的微笑很不一样, 更显亲和,也更有邻家阿姨的错觉。 “我最近找江先生调休, 好不容易有个假期,准备和全家人一起去海边旅行一趟。” 听到这个描述, 陶栀子想起这偌大的庭院一路走来空无一人, 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李叔将车已经从地下停车场开出来,停在了草坪前方, 准备直接送她去机场。 临行前,刘姨嘱咐道:“小陶, 你平时有什么需要可以问问值班的工作人员, 或者直接打我的电话。” “刘姨要去多久啊?”陶栀子虽然跟人交情不深,还是开口关心道。 “半个月就回来了,对了小陶, 昨晚我帮你问了,江先生同意你种花的,一切费用报给我们就好。” 挥别刘姨的时候,陶栀子一个人原地站了很久,眼前寂静的庭院如同旷野。 有人爱旷野,但旷野里所暗含的落寞,让陶栀子觉得不安。 上午她对照着甜品方子想要做一个抹茶蛋糕卷,厨房用得不是很熟练,但是烤箱温度很准,按照方子来在烤蛋糕胚这环节没有出过岔子。 加入奶油稳定剂后打发奶油,加入熬透的红豆,和奶油搅拌在一起,小心翼翼从两侧卷起来。 这个步骤比较考验技术,卷坏了两个后,失败品进了她的肚子,早餐和午餐都省了。 将最终成品小心翼翼放入冰箱冷藏,这才心满意足地返回小木屋准备收拾下自己。 门口安放着一个黑色礼盒,上面留了张字条。 比起礼盒里的东西,倒是江述月字迹更能引起她的兴趣,用很细的笔尖书写,清秀的行书,带着笔风,内敛而不失个性。 「栀子,这是给你准备的衣服,也许不一定符合你的尺码,请根据你的意愿决定是否穿它,别有任何压力。」 阅读完这句话之后,陶栀子立刻直起身,向后方警惕地张望,下意识会觉得这是一个恶作剧。 因为这完全不是记忆力江述月的口吻,他目前只唤过一次自己的名字,还是在泳池边上压抑着愠怒唤的全名。 让人心里发寒的语气,回想起来还有些后怕。 但这份暗戳戳的心意,避免当面赠送时的尴尬,倒是符合江述月的性情的。 她在脑海中形成一个逻辑闭环后,忍不住又低头看了一眼开头的那句“栀子”。 没有带姓氏,唤她“栀子”的人,也几乎是年长者,带着爱护与温柔,夹杂更多的是带着叹息的怜悯。 第31章 久而久之,她反而有些想象不出江述月的语气,不带怜悯语气的“栀子”,她好像从未听过。 人的想象永远无法脱离自身阅历。 当江述月用富有质感又兼具磁性的嗓音唤出一个名字,也许有无数人自甘沉溺于那份罕见的温柔里。 一份极度难得的,从硬骨头的缝隙里渗透出的温柔,该是如何极致。 心情复杂地抱着礼盒进了屋,打开一看,正是一条精致的小黑裙,裙摆是斜边设计,周身不做过多复杂修饰,一切巧思皆为黑色,将成本大幅放在了流线和材料上,手工缝边也是精致感的一部分。 作为人生中第一条半正式礼服裙,它完美地满足了一切想象,一时间联想到江述月平日的穿衣品味,陶栀子这下才对这条裙子的来源深信不疑。 她或许永远无法忘记自己拎起裙子的手,指尖不住微颤,浑身血液在体内剧烈涌动。 这陌生的心颤让她感到不安,连忙打开床头抽屉将药物拿出,以备不时之需。 试穿裙子的时候,她赤着脚,在木质地板上行走,走到落地镜的面前,端详着…… 那鲜少见到阳光而过白的皮肤,将手腕上青色血管反衬得更加明显,深陷的锁骨,嶙峋的肩头,一条修身的礼服裙被她穿成了宽松款。 没有宽松大袖的遮挡,她像一只沾湿了毛发的鸡仔,被黏腻的羽毛困得纤瘦。 面对自己身体的那一刻,她下意识想起自己是个病人。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略微伸出手,将领口的衣料往下勾了几分,来测试这领口是否能全然遮挡她胸口的手术切口。 面色凝重地测试完后,她松了口气,在镜子前来回多踱步了几次,好像又觉得自己不像病人了。 叮铃…… 门铃响起的那一刻,一切都烟消云散了。 陶栀子赤着脚到门口将门开了个缝,露出自己半只眼睛。 瞳眸浸了水似的乌亮透彻,带着一种下意识的好奇,不住地观察着他的衣着。 不同于以往,他今日穿的是深灰色的西裤,比平日多了一道位于腿部正前的一道细密缝线,料子细看之下藏着对比度不甚明显的细密条纹。 独特,又考究,绅士装很适合他。 江述月绝不会忽视她这双眼每次对他的关注,倒也对此没什么懊恼。 因为陶栀子这双眼,并非无礼审视,而是将心里全部思绪都全然写了进去。 但是门缝太小她遗憾没能欣赏到江述月的全貌。 像是突然间变得含蓄起来,有些舌头打结: “我……收到你送的礼服了。” 直到江述月问出那句:“喜欢吗?” 她才嘟囔着说:“已经穿上了,但是我还没想好要不要穿着它出门。” 江述月倒对此表现得很随意,很诚恳地说道:“以你的喜好为主。” 他生活中向来对事物不是太热切,寡淡如水,风过也不会在他身上留下半点痕迹,自然也不会对他人有任何约束。 “我很喜欢……只是……”她在门缝后声音低了下去。 酝酿了一阵后。 “你……能不能叫我一声‘栀子’?”她收敛起了平日里嬉笑的模样 ,犹豫地问了一句。 像是某种请求,没有平时将礼物塞江述月手里的理直气壮。 “为什么?”江述月眼神微愕,启唇道。 隔着一道木门,藏尽了陶栀子脸上所有的波动,包括她那挡得严严实实的希冀。 “我看到你在给我字条上叫我‘栀子’,但是我脑海里只能回想起你很硬的语气,实在想象不出……” 她不放心地又急切地补充道:“如果要问生日愿望的话,我目前只想听这个。” 语气笃定,又殷切,带着满满的期待。 她用一种坦荡的直白,加上生日愿望的加持,和一道期待的眼神,将江述月毫无设防地推到了巨浪之下。 那里是陶栀子的统治区。 “你要是不愿意的话,也可以……”她等待了寥寥几秒,颇有失落地垂下眼睑。 不带任何情感裹挟的模样,反而精准戳中了江述月难得的不忍。 她总有办法让人就范。 “……栀子。” 温柔又深沉的声线,像一把从雪地里拔出的钝刀,遇风而化,交融成一汪清泉。 陶栀子从门缝后倏而抬眼,怔怔地凝视着他。 此刻,她被温柔的钝刀击中,心脏微疼,不是病态的疼。 良久后,门后传来陶栀子笑容,像是忽地拨开云层后洞开的皎月一样,带着纯然的稚气,还有些许荣获珍宝的得意。 末了,她身心舒畅地松了口气,笑得志得意满,带笑的眼神中透着一丝狡黠,有几分诡计得逞的模样。 “等我两分钟穿个鞋子就出门。” 门后的她,声音高昂起来,以至于让人分不清刚才那方小心翼翼的模样,是不是一场错觉。 她的心思,由阴转晴,转烈日,转暴雨,都在顷刻之间。 两分钟后,屋内的木质地板传来了脚步声,矮跟皮鞋碰撞木质地板,像踢踏舞那般清脆。 第32章 门被人大大方方地打开,陶栀子哼着不知名小曲出了门,身上穿的是那身小黑裙和礼盒中的棕色单鞋。 左手腕处绑了一条墨绿色丝带,恰好挡住了她左手腕处的神秘银色手链。 这身衣服被她穿得极为自然,转身锁门间,日光恰好被主楼的玻璃反照过来,光影落于她的肩头,碎金般灼灼,让人恍神了一瞬。 趁着江述月往前走的空挡,陶栀子三两步上前,在他手里塞了个小物件。 “送你的,我自己用面团手工做的,大家人手一个。” 江述月摊开手一看,是一个迷你面包的小挂件,最上层用透明指甲油上了封层。 看起来可可爱爱的一个迷你面包。 他道了谢,将那挂件放进了西裤口袋里。 “我今早出去逛超市的时候顺便给自己买了张地铁卡,那地方应该乘地铁很方便吧。” 两人并肩出发之际,她一面走,一面取下手机壳,将夹层里的卡片取了出来,给江述月展示。 江述月领着她没有往大门走,而是走到电梯旁,按了往下。 “我们开车去。” 她将地铁卡默默放了回去,一时间好像短暂失语了一样,只直直看着电梯的电子屏,乖巧地保持沉默。 地下车库宽阔无比,很多车子还是崭新的,看着上面牌照上首字母,以及有序的车牌号,不难想象它们都属于谁。 两人的脚步声在地底下的空气中回荡。 “你的车停在这里,能被允许吗?”她压低声音问道。 一直以为这里是公馆主人的私人车库,之前偶然乘电梯下来过一次,她立刻离开了,生怕触碰什么禁忌。 “这里给你的感觉很森严吗?” 江述月顿住了脚步,颇为认真地问道,并不像在开玩笑。 陶栀子摇摇头,“我遇到的工作人员都挺好的,但我一直感觉江先生好像规矩很多。” 毕竟寄人篱下,她大概对自己有些矫枉过正了。 角落处停放着一辆轿车,放眼整个车库,已算最低调了。 “你坐副驾驶吧。” 陶栀子只觉这些场景极为陌生,和江述月共处同一个封闭车厢时,像是不知道视线放在哪里,双眼直直看着前方,两手轻轻攥着胸前的安全带。 江述月将自己的西装外套挂在了后座旁,再绕行回驾驶室。 正欲发动车子,他余光注意到陶栀子左肩上的伤疤。 露出的部分大概五公分长,直达后侧肩胛骨。 那伤痕早已愈合多年,带着缝合痕迹,从专业的角度看,这伤口缝合得过于潦草,让疤痕有些粗糙,有疤痕增生,应该是途中发炎过。 江述月目睹这道疤痕,气息下沉了几分。 陶栀子意识到什么,重新调整了一下肩带,试图把伤疤挡一挡。 “不好意思,我今天其实试着用遮瑕挡一挡的,但是遮瑕蹭掉了……” “怎么弄的?” 江述月的喉咙有些发紧,声音带上了几分严肃。 “小时候被人划的,但是没伤到骨头,除了疤痕丑了点,没什么大不了的。” 没伤到骨头,当时发生的时候,伤口长着血盆大口,倒是能看到白骨。 陶栀子描述起来早已是往事重提般的无所谓的态度了,以她的率性,倒没有真把这伤疤当回事。 早些年她一直费心遮挡,生怕被人看到,后来也看开了,夏日穿长袖不过是为了遮挡手腕处的“免救手链”,并非是为了遮挡伤疤。 伤痕一旦产生,它带来的影响如果贯穿整个人生,那对于陶栀子来说是极不划算的。 “给你缝合的医生也不仔细。” 他嗓音中带着隐隐的批判,看向挡风玻璃的眼神也暗沉了几分。 “十多年前的安州,小地方嘛,医生没有那么厉害。” 陶栀子倒是反向来开解别人,语气格外轻松,似要化解那些厚重的气氛。 话锋一转,她叮嘱道:“晚上回来的时候记得留点胃口,我给你做了好吃的。” 见她没有对自己伤痕深聊下去的意愿,江述月倒也不再提,利落发动了车子。 车子抵达,两人从停车场上到地面。 陶栀子原本一下电梯就直奔检票处的,身后的人低沉开口:“走这边。” 于是他们避开了人群,从特殊通道进入,工作人员似乎在门口恭候多时,江述月走在前面,递上两张票。 那工作人员分明是认得江述月的,唤了一声x先生。 陶栀子耳膜一跳,便意识到这是知道他姓氏的好机会,在一旁问道: “刚才那位小哥怎么称呼你来着?” 江述月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 带着她来到一扇紧闭的房门前,兀自打开门锁走了进去。 内里一个单设的空间,容纳两人已是绰绰有余,桌上准备了白葡萄酒和零食,真皮的双人座位正好位于舞台斜上方。 极具专属性和绝佳观看视角的座位。 陶栀子看着台前的墨蓝色幕布,观看了很久,才坐到自己的座位上,侧头问道。 “这里,你常来吗?” 第33章 “有演出的时候会来,只看首场和末场。” 话音刚落,观众席的入口关闭,大家安静地坐了下来,剧院内灯光开始调暗。 幕布缓缓升起,阴沉的氛围音在舞台上响起。 开场的中年男人身穿黑色斗篷,开口便是一句德语: “wo ist das grab?(坟墓在哪里?)” 一位医生逼问莫扎特的遗孀,试图找到莫扎特的坟墓,想通过头骨去探究音乐天才的特别之处。 画面一转,钢琴声响起,童年莫扎特在自己父亲的吹嘘下,将他以天才之名推到了台前。 至此,一幅天才的成长画卷,就此展开。 陶栀子通过舞台上方的字幕,观赏了这场音乐剧全程。 看那时代之下,天才之名为莫扎特带来的名誉与机遇,看他彷徨于自己与父亲的家庭关系,看尽他的爱情,和他在宫廷作曲与自由创作中的艰难抉择。 后来,他 与童年的自己做着抗争,决心逃离自己影子。 他惹怒了大主教杯逐出门外,莫扎特终于自由了,不再为宫廷作曲,携作品真正走向了大众,一生用血液融入作品中,在病入膏肓时谱下《魔笛》…… 临终前,他感叹自己生命的跌宕与凄凉,为了音乐众叛亲离,诉说着心中愤懑时,童年的莫扎特用羽毛笔刺向了他的心脏。 他终究还是被童年的自己杀死。 天才死在了病榻上。 音乐剧进入最精彩的一幕,身穿巴洛克时期礼服的演员们出现在舞台上,集体的声音,如蔓延的瘟疫,在尸首上跳舞。 他们在音乐声中唱道: 「人如何才能逃离自己的影子? 人如何才能拒绝自己的宿命? 人如何才能摆脱自身的躯壳? 人如何才能成就不同的自己? 如果人连自己都看不明白,又能向谁发问? 如果人不能逃离自己的影子,又如何能获得自由? 人生走向尽头之际,你还是最初的自己,唯有那坚不可摧之物值得铭刻 只要我们活着,我们就要,日日夜夜向自己拷问……」 陶栀子在热泪盈眶中侧耳细听,听台上的他们是否给出了答案。 但是他们的答案是:如果人们自己阻挡了去路,那将永远无法逃脱。 陶栀子在曲调抵达巅峰之时忽然转头看向江述月,好像对剧里给出的答案并不满意。 在激昂的合唱声中,她露出了溺水神情,目光紧锁着江述月,像是在竭尽全力抱住一根拯救自己浮木一样。 她平时的笑声清朗,只因背后很少带着希望,可此刻她不笑了,那眼神中却第一次闪过无助与眷恋。 江述月也看向她,他们在乐声中,隔着幽暗的灯光,无法辨明对方脸上最细微的神情。 黑暗中,他们明明看见对方双眼,却无法洞穿人心。 只是各自怀着最深的秘密,不可言语地对视着,直到音乐剧在全场的掌声和欢呼声中落幕。 陶栀子率先笑了出来,如同给自己重新戴上面具,双手跟着观众鼓掌起来,收回视线,重新看向舞台。 走出剧院的时候,陶栀子的心里莫名多了些沉重,可能因为她用两个多小时目睹了天才的诞生和英年早逝。 对于英年早逝这个情节,陶栀子能感知到比普通人更多的东西。 同样死于疾病,莫扎特留下了脍炙人口的篇章,但是她留下了什么吗? 顶多是……有一个可怜的患者,她叫陶栀子。 不知生于何年何月何日何处,不明姓名,不知卒于多少岁,她年龄成谜,医生通过她的生长情况估测她,卒于二十二岁。 “我想去附近走走。” 晚风从河岸处吹来,她循着风向在陌生的城市找到了河流。 两人并肩,沿着岸边行走,沿途是各具特色主题酒吧,但陶栀子却没了心思。 她不忍看气氛太沉闷,一开口,却又是道谢: “谢谢你的这份礼物,我第一次走进剧院,第一次坐在独立空间内欣赏音乐剧,第一次穿上黑裙子……” “别这么客气了,你还记得落幕前他们在唱什么吗?”江述月提了一句。 「人将逃离影子、拒绝宿命、看清自己。」 不知道江述月是否想借《莫扎特》侧面对她说些什么。 “记得的,我心里明白……” “早些年,我很乐于跟别人分享我全部的故事,但是这次,我不想说了,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陶栀子低下头,看着路灯下的自己的影子,那双漂亮柔软的羊皮单鞋脚感十分舒适,初次穿上也不累脚,尺码也是恰恰好好,只觉得江述月挑得真准。 “人人都可以为自己保留一方天地,我不强求,如果有一天,你想说,也不迟。” 江述月的嗓音在晚风中分外清润,带着某种笃定和坚毅,有抚慰人心的力量。 “我时常觉得,幸运这件事可能是个恒定量,我在用二十多年坏运气换此时此刻,你算是我从小到大遇到的第二个对我很好的人。” “第一个是一个长辈。” 福利院的方院长,一个散尽家财创办福利院的人,至今还在社会各界奔忙,为有先天疾病的孤儿筹集救助资金。 第34章 她胸口的手术痕迹,就是当年接受医疗救助的切口。 有时候对于略显矫情的话反而表达得有些别扭,说完了之后又觉得哪里有问题,但是话的确是说出口了。 “你以后会遇到更多人的。”江述月在一旁对她说道。 她用力咬了一下下唇,摇摇头,固执地否定了江述月的说法,没有进一步做出解释。 “遇到你就够了,我走两步就累的人,没有精力去认识更多了。” 江述月看了一眼河水里流淌的斑驳的月亮: “既然给我戴这么高的帽子,说下你的生日愿望吧。” “我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陶栀子停住脚步,含笑看着他。 “就是……你用正常语气叫我一声栀子,这就是我的愿望,你今天已经帮我实现了。” 江述月的神情有些微妙,仿佛陶栀子拎着铁锤真的在坚硬如铁之地凿开了一个缝。 他眉宇间承载着探问:“如果再给你一个愿望,说一个有点难度的愿望。” 陶栀子没有立刻回答,趴在栏杆上动作懒散地想了很久,最终说道: “那就……让你开心起来吧,够有难度吗?” 她说完便被自己逗笑了,在马路牙子上不顾行人目光里的诧异,笑得前俯后仰,声音带着快意的清透。 笑到一半,空气中传来了一阵馊饭的臭味。 陶栀子一个没留神,险些背过气去,连忙止住笑声,赶紧将口鼻捂住。 循着气味看去,发现马路对面刚好是酒吧后厨,一个衣衫破旧的佝偻老汉正拖着个泔水车收泔水。 酒吧的工作人员捏着鼻子说:“你下次来早点,现在天气热,泔水都捂馊了,难闻得要命,你要是再不能按时到我们就换人了。”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今天在路上骑车摔了一跤,明天我早点来,可千万不能换人啊,这年头糊口不容易。” 老汉沙哑着声音赔礼道歉,佝偻的身子又弯了几分。 这番对话让陶栀子起了恻隐之心,不由得又多看几眼,想着有什么能帮忙的。 树影恰好挡住了老汉的脸,只有空气中的臭味能证明他的真实。 直到,一辆轿车驶过,车灯刚好照亮了老汉的侧脸,一道眼角的伤疤在车灯闪过的瞬间赫然出现,恐怖如斯。 陶栀子和江述月刚抵达马路对面就目睹了这一幕,陶栀子的脸色刷一下白得彻底,脚步仿佛被钢钉钉死在原地。 她死死盯住那老汉的侧脸,想要认清他究竟是不是记忆里那个梦魇的一般的人。 恰好又一辆车驶过,重新照亮了老汉的脸,老汉也恰好转过头,看到了不远处的陶栀子。 他很缓慢地笑了一下,笑容在烫伤的侧脸上,带着多年前的残忍嗜血。 好像下一秒就要用温和的声音对她怜爱又疯狂地说——栀子啊…… 陶栀子尘封记忆彻底被唤醒,就是那个人! 那咒语一样的话被她的脑子自动复原出来:“我们的栀子啊,永远不要长大好不好……永远待在爸爸笼子里……” 那双滑腻沾染着血腥的手,从牢笼外伸了进来,在可怖的灯光下,那双手掌纹和指甲都嵌着血与泥混合的污垢,像蟒蛇一样逶迤而来…… 像她伸来…… 她失控地大叫一声,在那声刺耳的尖叫下,惊惶如藤蔓般疯狂滋长,缠住了她的四肢。 面容被恐惧扭曲得狰狞,痛苦地拽住了自己的头发步步后退。 “你怎么了……”江述月见状,连忙冲陶栀子伸出手,却直接被她用失控的力度直接甩掉。 她疯了一样逃跑,以穿着皮鞋无法抵达的速度不要命地往前跑。 用平生她最大的力气奔跑,裙子也半点困 不住她逃命的脚步。 将那些罪恶,远远甩在了身后。 江述月丝毫没预料到陶栀子的反应会如此过激,又担忧自己追得太紧,她听到脚步声反而更加恐惧。 他只能让陶栀子在自己视线范围内,避免她发生意外。 陶栀子整整跑了两个街区,这在她平时状态下几乎不可能。 只能说人在求生的时候,意志力会战胜一切。 这一次,她的心脏又争气了一次。 她的心脏一共争气过两次,一次是十二年前那场午夜的逃亡,那年她十岁,肩上的伤口留着血赤脚奔跑在陌生街头。 那一次,她离被肢解只有一步之遥。 一次是二十二岁的今日,她又遇到了十二年前相同的人。 眼前经过了一辆城市清洁车,暂时挡住了江述月的视线,待清洁车开口,街道上早已没有陶栀子的踪影。 江述月去到马路对面,上了另一个街区,在巷口附近捡到了陶栀子跑掉的鞋子。 紧接着,他听到黑色巷子内的人喘着气,竭尽全力用吞咽的动作化解紧张,如同劫后余生的鸟,停靠在枝头,隐在黑暗狭窄的巷子里吞吐着恐惧。 江述月倚靠在巷子门口,手里拎着她的鞋,不好贸然打扰她自我调节的空间。 他们之间的直线距离相隔不过两米,却一同呼吸着相似的恐惧。 直到时间足够久,陶栀子的呼吸节奏变得正常,她最终还是缓过来了。 第35章 江述月真起身,走到巷子口,站在路灯下,在明处等着她。 “栀子。” 这一次,他唤这名字用尽了耐心。 陶栀如在厚重的黑暗中睁开眼,看向他,那一刻,那声栀子,仿佛完美契合了她的一切想象。 不是隐忍怒火,不是深沉冷硬,而是带着温柔悦耳的语调,像是来接她回家的语气。 猛然间,她刚被安抚好的心脏骤然一紧,有点发麻,麻得发疼。 她不排斥这种奇怪的痛感,但是当她如同渴望新生一样渴望江述月的身影时…… 她深知,这下真的病入膏肓了。 陶栀子背靠着墙壁,一点点挪动步子,她才意识到自己的一双鞋早已不知所踪。 低头一看,裙摆处还破了个洞,这比她身上破了个洞还难受。 她从巷子里走出来的时候,赤着脚,脚底粘着黑灰,这让她都险些不忍面对江述月了。 这突如其来的狼狈…… “对不起,我刚才跑的时候摔了一跤,裙子被石头尖勾坏了……” 她慢吞吞地走到江述月面前,迟缓地挪动着脚步,一双清瘦的脚在地上不安地摆弄,像是无处安放一样。 “别管裙子了,摔倒哪里没有,我看看。” 陶栀子无声了向后瑟缩了一下,“蹭破点皮,都没什么感觉,不用看。”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丫,只觉得这幅样子面对他有点怪怪的,说不出的奇怪。 跑掉的鞋被他略微倾身,放在了自己面前。 江述月在自己面前矮下一截,以接近半跪姿势准备帮她先把鞋穿上。 “别,我自己穿。” 她受宠若惊地连忙将脚伸进鞋子,后面是江述月帮她把鞋跟处穿好的。 “还能走吗?” 江述月问道。 陶栀子早已体力不支,任那心脏再怎么表现良好,现在也是彻底透支了,只不过没达到休克的程度而已。 “能走,但是我需要休息一下,跑得太远要走回去可能有点难。” 陶栀子对此感到惭愧,但是她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不会打肿脸充胖子。 她掌握着自己心脏的脾气,半点不敢怠慢。 江述月虽看上无动于衷,却背对着她略微矮下了身体。 “我背你过去。” 原以为陶栀子又跟之前似的客套,说一堆疏远的场面话。 谁知,他肩上一沉,后背处传来了另一个人的体温。 她轻快地说:“那感情好,我就不跟你假客气了。” 江述月闻言,嘴角上牵了一个极小的弧度,用手勾住她的膝弯,轻而易举地站起身。 身上的人背起来几乎没有常人的重量,像是怕自己掉下去似的,两条手臂紧紧缚在她的肩头。 陶栀子原本还担心江述月可能背不动自己,谁知他似乎比自己想象中更有力量。 那肩胛骨处隔着一层衣料可以隐隐感觉出肌肉的线条,应当是有规律的健身习惯的。 “你的每件衬衫穿在你身上都好看。” 刚走没几步,背上的陶栀子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 她搜肠刮肚想说上几句溢美之词,最终没有找到更复杂的形容,只能质朴地说道: “衬衫料子很好,很有质感,走线流畅,很衬身材,重点是你的脸好看。” 江述月对她的彩虹屁不为所动,说道:“你即便不夸,我也会背你的。” 陶栀子否定道:“我可没在恭维你,我说的都是事实。” 江述月沉默了好一阵,才牵引着自己的好奇心走了出来:“你刚才是看到了什么人吗?” 陶栀子思忖着该如何回答,轻轻说了一声:“嗯……但是我不想让我们宝贵的对话时间被其他事情占据,不过可以告诉你的是……” “如果有一天你知道我和他的过节,你一定会认为我很有勇气。” 她想到自己十岁那年经历,几乎如同身陷地狱,但是那件事带给她的勇气,却仍然在今天还在支配着她的行为。 良久,江述月沉声说:“你本来就很有勇气。” 两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 “小时候我一直想要有个哥哥,最好是个有才华的哥哥,像你一样,可以告诉我很多事情,会关心我……” “感觉当你的家人应该还挺幸福的。” “假设我现在死了马上可以去排队投胎,等你过几年结婚生孩子之后,说不定我就转世当你的女儿了……” 她这句话看似像一个脑洞,但是安静的时候,她由衷认为这个主意不错。 “你人也聪明,长得好看,肯定能给我一份很棒的基因,到时候你找一个和你差不多的另一半,那我就能继承绝佳的基因。” “再说傻话就下来自己走。” 江述月沉声说了一句,果真奏效了。 陶栀子连忙闭上嘴,侧着头靠在他后脖处。 她感受到他后背的温度,却贪心地想象他的怀抱是什么温度,一定带着他平日里的香水味,冷冽的,干净的,让人难忘的。 像极了他本人的气质,是檐上霜。 第36章 有时她面对江述月的时候,不知自己的疾病是不是加重了,有短暂呼吸不上来的心悸感。 偶尔躺在床上,脑海中浮现他专注看书的侧脸,就只觉心脏像是被无形的手抓握了一下,那感觉,不像犯病,却比犯病更让她孤枕难眠。 她后来,快抵达停车场的时候,鼓足了勇气问他:“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你说。”江述月很好脾气地说道。 “我三个月租期满的时候,临别前,你能不能给我一个象征友谊的拥抱。” “从来没有人给过我拥抱……” 也许等上一生应该能等到一次。 可惜她时日无多…… 只能靠自己争取,有勇气的人先享受世界。 有勇气的陶栀子先享受江述月的怀抱。 “好,下次麻烦提点有难度的请求。”他脚步恰好顿住,不假思索就答应了,听起来不像是怜悯。 停车场到了,江述月将她很轻地放了下来。 本来帮她打开后座方便她休息的,谁知她却像泥鳅一样将后座车门重新关上,直接坐到了前座。 “坐这里方便陪你聊天。” 她眨着诚实的双眼,在江述月淡然的神情下自己拉上了安全带,关上了车门。 江述月并没有直接去驾驶室,而是去从后备箱里面拿出一个医药箱,重新打开了副驾驶的门,帮她解开安全带。 原以为她听到处理伤口这件事会脸色突变,但她的态度却一如往常。 陶栀子坐在副 驾驶上,将双腿缓缓伸出。 在光下,江述月才发现她小腿处蹭破了很大一块,而且还在往外渗着血。 “我帮你清理下伤口,可能有点疼。” 江述月倒是对伤口处理这一套流程极为熟悉,动作熟练又沉着,与常人在面对伤口时有很大分别。 陶栀子在整个处理伤口的过程中一声不吭,似乎也觉得稀松平常。 江述月为她涂抹了药品后,用纱布带着微压,帮她小腿缠好,又清理了一些其他部位的小伤口。 有很短暂的一瞬,陶栀子看到他面容愣愣地想,怎么不多来几处伤口呢。 成为伤员,就能坦荡荡地得到他所有的耐心和好脾气。 将伤口处理完毕之后,他隐隐发现她的腿上有一些旧伤,不算缝针的旧伤,但应该是被人用工具打过。 那些小伤不仔细看就看不见,因为却重重叠叠,留下了痕迹。 “谢谢你。” 陶栀子立刻将双腿收了回来,重新关上了车门。 一回头,她亲眼看到江述月将自己之前送他的迷你面包挂件挂在了后视镜上。 尽管这能看出他充分尊重自己的礼物,但是…… “这跟你的车内饰好像不是很搭。” 她不由得提醒道,总觉得江述月的车内饰低调简约带着华丽,挂这么个小面包确实不搭。 “我觉得挺好的。”他的手微微一松,迷你面包被挂了上去。 一切又雨过天晴,好像之前在大街上惊恐尖叫不要命地撒丫子狂奔的另有其人。 回去的路上,陶栀子心情很好地哼起了小曲,江述月趁着等红绿灯的空挡放了点音乐。 沿途的空气带着凉爽,陶栀子听着歌,右手在车窗旁托着下巴,看着林城的夜景。 “你处理伤口那么专业,还带我第一次看到林城的夜景。” 她开着车窗,吹着户外的风,大声地说着话,又忍不住想夸他了。 第17章 小巷 这一刻,我将因你的意识而存在。…… 驱车回去的路上, 陶栀子后半段开着车窗,吹着风从大桥上看江景,看整个陌生的城市。 她没有像之前一样手舞足蹈, 应该是因为音乐变成了舒缓的古典乐。 心情好像也随歌单在不断切换。 “你在林城去了哪里?” 江述月轻而易举地掌控着方向盘,将自己那边的车窗打开了一条缝隙, 声音被风声打乱,有些让人听不清。 他从未用很大音量说话过, 原本应该是温声细语的音量, 只因为他的语气而让初期接触他的人觉得难以接近。 江述月的难以接近,不在于他拒人千里,而是他过于稳定的情绪,一丝不苟的外观和相貌,时而让陶栀子怀疑他存在的真实感。 像是一场以自己为主体的白日梦。 陶栀子没有对他的话做出反应, 应当是没有听到。 她转过头想和江述月交流的时候, 会自己将车窗重新关上。 江述月也将自己这边的缝隙彻底关上,封闭的车厢将高速路上的嘈杂风声阻挡在外。 “我刚刚趴在窗户上的时候在想一个问题, 挺有意思的。” 陶栀子略作思考后,开启了新一轮的对话。 “你在想什么?” 江述月开车的状态虽然松弛, 但是在高速上不会东张西望, 包括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语气显得随意, 但是视线却没有偏离前方。 “我仔细想想,你好像和公馆里其他工作人员有些不一样, 比如他们服装基本都是统一的, 而且会挂着胸牌,你就可以穿自己服饰。” 第37章 “而且你和我同时出现的地方都没有其他工作人员,就好像……你虽然在公馆内工作, 却是游离在人群之外的。” “而且藏书阁的院子也有专人打扫,你好像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忙碌。” 江述月看向道路的眼神格外平静,目光上撤,看向后视镜里景象,将车开到了中间车道。 他几乎是没有仔细思忖,就淡淡说道:“工作特性决定的。” “这些现象倒也不是我思考的重点……” 陶栀子话锋一转,说道:“我的脑洞类似于楚门的世界,我在想这是否是在我梦境里演绎的情节,因为这些情节过于理想化,是我从未想过的。” “会不会存在一种可能,那就是有一个无形的力量,根据我的喜好,将一个‘你’直接送到了我的面前。” “真相是:这一切是虚浮的。” 说完这一切的陶栀子,回想着自己的叙述,也不知道自己表达清楚了没有。 在这短暂的沉默中,空气几乎忘记了流动,她转头看向江述月,不仅能看到那侧脸,还有他身侧窗外深蓝的天,奔流的江水,和江水两岸万家灯火。 一时间,她的眼眸中仿佛映射着她深层意识里自己所期盼的东西。 她在期盼什么? 滔滔江水,万家灯火,还是天上即将长满的月亮,还是一个江述月…… 她有些辨不清了。 人们总说去追寻远方的月亮,但是当这轮寒月就在眼前,有人真的敢去采撷吗? 反正她不敢。 流动的不可名状的沉默中,江述月略微转头看了她一眼,然后在只有两个人的车厢中,说出这样一句话: “我也许不会急于向你证明我的真实性,但是我想给你一个更好答案——” “胡塞尔说,人类的意识对外部世界的感知是一种“意向性”活动,我们总是通过主观的视角和意识来体验世界,而世界的存在和性质依赖于我们的主观感知。” “如果世界的本质是通过意识来“建构”的,那当你认为我是虚构的时候,在眼前的这一刻,我将因你的意识而存在。” 这番话,如同巨石坠入深海,将海面撕碎城无数碎片,震碎了她过去所有的认知。 那碎声在意识的空谷中阵阵回荡,低沉又绵长,像来自远古的叹息,跨过时间鸿沟,又一次击打在她脾气古怪的心脏上。 语言,在此刻从嘴里说出也显得无力而苍白。 这真的如江述月所说,是个更好的答案。 也许这世上有人总为真理折骨,苏格拉底为真理而笑对死亡,在答案面前,人总像失去理智一样去冲撞牢笼,却往往发现,那牢笼并不由外部所筑,而是内心的囚禁。 而眼下,江述月却亲手递给了她牢笼的钥匙,让她自行选择是否走出来。 当很多人都在告诉她走出内心的囚禁才是勇敢而理智的时候,江述月说的是:只要你喜欢,永远待在里面也可以,钥匙给你,当你可以自由选择进出的时候…… 这就不是牢笼,而是你可以自由支配房间。 陶栀子坐回刚才的姿态,双眼看着前方,总觉得眼前千篇一律的高速路比以往顺眼了一些。 她自己消化着一些突如其来的陌生情愫,过了不知道多久,声音才在车厢中慢慢响起,像是听了睡前故事的孩子一样平静: “这个答案,不仅好,而且有些……浪漫。” 江述月的面容下不知道想些什么,在沉默中唇角弯了弯。 陶栀子看了下时间,觉得有些遗憾: “今晚又要结束了。” “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像是听出了她的遗憾,江述月低声问道。 “林城的一切对于我来说都是陌生的,不过我还真有想去的地方……” “你是林城人士吗?” 陶栀子在揭晓答案之前,提前问了一句。 这问题对她来说真的是问题,像刘姨和其他人多少说话带点吴地口音,彼此之间也有细微区别,但是江述月没有任何口音,让人分辨不出他来自哪里。 “是,我的家人都是林城人,童年时期一半在国外一半在林城,后来多数时间在国外,近些年定居在林城。” 江述月如实说着自己的经历,虽然在陶栀子看来有一些解释不通的地方,但是她选择静静听他在说什么。 “那就… …去和你有关的地方。” 说完之后,陶栀子又觉得有些不妥,复又问道: “这个时间点方便吗?” “方便,但是你现在受着伤……”江述月考虑了另一个层面。 “我之前走不动是体力问题,现在恢复好了。” 她心里认为,即便真的因为伤势,她也会去的。 江述月,好像有种不动声色就能让人靠近的隐藏魅力。 而这份靠近,是靠近到隔着空气墙的位置,太近反而容易被灼伤。 车子下了高架之后,在市区穿行,远光灯关上,在静悄悄的老城区走过一个个有老式特色的巷子。 最后在一个小巷子门口停下。 是上世纪就存在的小巷子,狭窄得车辆都进不去,只能下车步行。 第38章 这处巷子藏进了林城繁华的市中心深处,人们下了地铁,在高楼林立间穿行,也许只有当地人,或者与这座城市有过故事的人,才能抵达这里。 这里路面平整,有些湿漉漉的,因为偶尔有居民保持着以前的生活方式将生活污水往外面倾倒。 江述月带陶栀子往干净的地方走,路灯并没有很亮,他在前面开路。 从陶栀子角度看去,江述月的一切都与这里显得格格不入,她倒觉得自己与这个环境更加契合。 很难以想象,江述月与这里故事。 他们终于到了宽敞之地,两边的商铺已经关门,看招牌应该是有卖鱼的,卖皮包,还有一些衣服,都是价格不贵量大管饱的商铺。 陶栀子心里反而感觉到亲切,这是她多年的日常。 他们这些生活在福利机构的孤儿,基本没有选择的权利,谁会各界给他们捐赠什么,他们就用什么。 但是他们的生活绝对跟“品质”二字是不沾边的,有一家合作的二手衣服回收机构,会将没有卖掉的衣服送到福利院。 最早的时候他们没有喝过牛奶,偶尔有人身体不舒服给他喝点奶粉。 以至于牛奶对于陶栀子最初的印象应该是就是热水冲出的奶粉味,带着甜味。 反而后来盒装牛奶盛行的时候,她反而喝不惯了。 “你会好奇我生活的地方吗?” 陶栀子问完之后,不等江述月回答,便直接说道: “这里,可能才是最接近我生活的地方,七号公馆,那里对于我来说,是脱离现实层面的。” 她想对江述月说点什么的时候,直接就说了,她不是想等江述月表达好奇,而是她自发想告诉他的。 以往她不愿意谈论自己的生活,最开始是因为自卑感作祟,但是那些生活都在成就着她自己,塑造着她的人格和行为逻辑。 如果没有那些经历,她不会拥有一颗足够有共情能力的心,也不会站在垂死之际做出最理智的决定。 她宁愿病发于旅行的路途上,也不想在没见过世间太多景色的时候死在病床上。 疾病,注定让人贫穷。 但是同样是贫穷,她想把每一分钱花在探索世界和美好的食物上。 如今她内心的自卑感早已减轻,不去谈论困难,只是不想无意间放大苦难。 尤其是当谈论的双方来自不同的生活背景和社会阶级的时候,对于陶栀子来说不过一笑了之的事情,对于他人,可能是心理负担。 走到巷子深处的时候,有个亮着灯的小店,上面用红色字印刷着:“24小时营业。” 江述月帮她打开门帘,让她先进入。 小店内的墙壁上方放着电视节目,声音开得很大,桌椅虽旧但是收拾得整洁,里面铺着瓷砖,散落着几件小孩子的玩具车。 里面坐着零落几个客人,是晚归的上班族,有人一个人孤零零地吃饭,有几个老大爷一边喝着小酒一边用当地方言对话。 头顶上两个大叶扇正呼啦啦运行着,有一些旧物特有的噪音。 “述月好久没来了。” 老板娘正擦着桌子,一晃眼,发现江述月的身影,便热络地招呼上来。 老板娘说的方言,陶栀子一开始没听明白,便看向了江述月。 他用方言对老板娘说:“今天带了朋友来,她听不懂林城话,我们可以用普通话吗?” 这是陶栀子第一次听到江述月说方言,觉得格外新奇。 林城话很多时候在外地人听来有些发音比较短促,加上语气的问题会让陶栀子感觉比较硬朗。 但是江述月温雅的声线,说着方言的时候,竟自带一种小意温柔。 老板娘闻言,恍然大悟,立刻无缝切换到普通话: “述月第一次带朋友来我们这里。” 厨房里忙活的老板从后厨走了出来,用围裙擦着手:“述月快找个位置坐下吧,我的鸡汤刚熬好,鸡丝是刚才先做的,还是老样子?” “对,要两份一模一样的。” 话音落下之后,又很有礼貌地添了一句:“麻烦了。” 江述月带她寻了个角落的位置,面对面坐了下来。 陶栀子要坐在可以看到电视和店里全貌的地方,江述月则对坐哪里不是很有所谓。 “你看起来是这里的常客。” 陶栀子与他隔着一张桌子,小声推测道。 “小时候偶尔会来,后来来得少了。”江述月陈述道。 “你小时候怎么发现这里的?” 这里如果没有带领,应该也很难找到。 “从家里偷跑出来,只有这里他们找不到。” 江述月说这件事的时候,让陶栀子总觉得他不像是叛逆小孩,很难将他现在和这些事情联想到一起。 走入这个巷子之后,他们好像相互都交换了一段自己的童年。 她似是不经意地说:“我本以为他们认识你,会叫你全名,这样我就能补全你的姓名信息了。” 老板娘送来了一壶茶和两个杯子,江述月为两人悉心倒茶,语气淡然地解释道: 第39章 “正因为他们不知道我的全名,所以我选择常来。” “这么看来我不知道你的全名反而是好事?” 一时间,陶栀子反而对他的姓名没有那么好奇了。 “我们都对对方的经历保留着未知,有着平等的信息量和话语权,这自然是好事。 ” 江述月语调很平地分析道。 “无所谓你是谁,但是你是我陶栀子为数不多信任的人。” 她握着自己茶杯,轻轻冲着江述月的杯子碰了一下,主动表达着友好。 江述月抬眼看她,像是不准备回应她把戏,但是还是抬手将杯中的茶喝了一口。 像回应,又不像是回应。 “优质米线来咯!” 老板亲自从后厨端出了一个托盘,吆喝道。 托盘上面放着发烫的碗,热汤在碗边缘冒着细密气泡,看着温度极高。 有很多小盘子配套,有生肉和蔬菜。 “二位吃的时候小心烫哦。”老板提醒了一句,就带着托盘撤回后厨了。 陶栀子怕汤的温度降低,烫不熟肉片,有些着急准备往里放菜。 一只轮廓分明的手已经先她一步端起她的小菜,江述月没有开口问她,直接帮她放了。 她后知后觉地说了句:“谢谢。” 陶栀子端详着两人面前的米线,倒是有些别的疑问: “过桥米线好像不是林城的特色。” “这里已经是第二代老板了,第一代老板从西南过来的,和林城人结婚,四十多年前开的店,现在老板是他们儿子和儿媳。” 听了江述月的解释,一切倒都说得通了。 结账的时候,陶栀子从座位上跳下,拖着包着纱布的腿急急地展示手机上付款码,郑重道:“老板,我买单。” 江述月缓缓起身走了过来,老板娘摆摆手: “这小姑娘倒是直率,述月是这里常客,哪能让你买单。” 说话间,老板年抬起扫描仪“嘀”一声,直接扫了江述月的二维码。 回去的路上,陶栀子对 这件事分外在意:“坏了坏了,我这下欠你更多了。” “下次你的手串落水我再跳下去帮你捡一次吧。” 她的语气听上去不像是在开玩笑。 江述月停住脚步,审视着她的脸,幽黑的眸子紧紧盯着她,说道: “再跳一次,除非你不要命了。” 他说的,是事实,三米水压对于她的身体状况来说,稍不留神就会致命。 陶栀子的脚步放慢几分,总觉得他似乎知道点什么,但是又觉得不确定。 她默默走到他身后,低着头,有些执拗地说: “我一无所有,对很多善意都无以为报,帮你捡个手串算什么……” 江述月这次冷冷打断了她的话,声音在巷子里响起,掷地有声: “栀子,能不能多看看你自己,无论你之前遭受过怎样的忽视,但如今你仍然可以重新看待自己,哪怕很短暂地,将你自己当做生活的主体。” 第18章 梦魇 你天生自带温度。 时间在夜晚中的流速总是很慢, 因为夜晚的天很难让人判断光影,而白昼则可以通过太阳的角度和颜色来感受时间。 皮肤仿佛是夜晚的时钟,当遇到气温开始明显下降的时候, 就意味着午夜即将到来。 太阳的在午夜的失踪,会让整片燥热的大地都冷静下来。 陶栀子在这辨不明的时间中, 脑海里回荡着江述月的话,一分一分, 在他身旁沉默下去。 她用沉默掩饰无措, 比知道自己错处更令人觉得可悲的是。 江述月那薄唇中吐露中的每个字她都听得懂,连起来却觉得晦涩。 在病痛和生死面前,有人常说她乐观通透,但是在这句话面前,她却不知道了。 什么是生活的主体?如何重新看待自己?…… 大约是一个世纪那么久, 江述月转身, 看着她低垂的头,似是又有些不忍, 正当他想说些什么的时候。 陶栀子忽然扬起头,眼中带着费解的痛苦, 小脸上露出苦笑, 像是对这世界都哭笑不得。 “述月,你会觉得可悲吗?可悲我实在没有一刻听懂你刚才的话, 如果我告诉你,经过冥思苦想后我还是不知道什么叫生活的主体, 你会觉得我愚蠢吗?” “可笑我总是像个学人精, 试图去补全我没有的东西,为了尽量让我看上去符合世俗眼光的‘正常’,但是我费力走到今天, 我仍然不曾有人格上的完整。” “我试图讨好所有人,尤其是对我好的人,用这种方式,能让他们下次还能继续对我好,而不是说我是个知恩不图报的白眼狼。” 那些清晰又真实的话巷子深处传来,像一枚枚从云层上坠落的雨滴,在地面上友好地留下痕迹。 江述月还是尽量换一种缓和的语调说:“你不可悲也不可笑,来日方长,我们慢慢讨论。” “我们只有三个月。”陶栀子在时间计算方面非常精准,立刻纠正道。 江述月对她偶尔的小固执表示理解和包容,顺着她说道: “好,是三个月。” 第40章 陶栀子的神情又明媚起来了,催促着说道: “快回去吧,我今天特意给你做了好吃的,赶紧回去一起吃。” 江述月和她行至巷口,给车开了锁,那辆小轿车在寂静的街道上闪烁了两下红光。 “你应该没忘记给自己的胃留位置吧?”陶栀子上车前不放心地问道。 江述月顺手帮她打开了车门,抬手在上方住车门上框,淡淡答道:“放心吧。” 这里已经离七号公馆很近了,穿过三个小小的街区就到了,直接从后门下了车库。 由于放假的原因,公馆内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安静,地面的灯光亮着,毫不刺眼,显得冷清。 路过主楼的时候,陶栀子抬头扫了一眼,伸手指着三楼漆黑的窗户,说道: “你看,楼上现在就没人,以往这个时候都是亮灯的。” 她乐于去发现自己周围一切的细微变化。 “之前刘姨说江先生深居简出,但是我猜测他白天应该很忙的样子,每天很晚才开始亮灯。” 江述月顺着她的手指方向朝上方一看,目光滞了一下,看了她一眼,说道: “你倒是擅长发现规律。” “不然这公馆内来回来见到的都是那几个面孔,只能自己找点乐子,我都待了一周多了,才交到你一个朋友,可能古树咖啡厅的店长小姐姐也算一个吧。” 制造了一整天的悬念,当江述月真的陪她来到后院的厨房时,她倒开始有些不好意思了。 她打开冰箱,看着自己白天做好的抹茶蛋糕卷,一时间感觉这惊喜与江述月带给自己的比起来是实在算不得惊喜。 “可能没有那么惊喜……” 陶栀子用身子挡住了冰箱内的东西,回过头打了一剂预防针。 好像提前说上一句,她就能获得一张不被吐槽的免罚卡片。 “没关系。” 江述月似乎没有进过这个厨房,看向内设的眼神有几分陌生感。 这是刘姨和剩下五个员工一起共用的小厨房,比不得前厅附近的大厨房,里面的主厨听说在三家米其林餐厅都担任过主厨。 陶栀子没有什么米其林概念,只知道名气很大就是了。 她有些难为情地将蛋糕卷整个从冰箱中端了出来,放在了吧台上,当着江述月的面把上面的保鲜膜慢慢揭开。 “不好意思,为了不让外形被破坏,我现在裱花。” 于是她又做出某些惊人之举,自己穿上围裙用最快速度取来冷藏中的淡奶油开始快速打发,又切了一盒新鲜草莓,去掉草莓屁股。 表层奶油是当着江述月的面挤上去的,然后将迷迭香和草莓插在奶油上做了装饰。 头一次有人要送蛋糕,端出来的是半成品,临时加的装饰。 但是陶栀子是实用主义,怎么试用怎么压缩成本怎么来。 她的动作虽说看着生疏,但是每个动作都是极为认真和用心的,手下挤出的每一份奶油都缓慢而专注,一双透彻明亮的眸子死死盯住奶油的每一寸纹理。 最后将蛋糕卷切片后,装盘,将盘子推到江述月面前。 “快尝尝,应该会有些不一样的。” 陶栀子此时神情内敛了许多,连蛋糕的特别之处都不肯直接说出来。 江述月倒是配合地浅尝一口,嘴角在这里瞬间蔓延出笑意。 他笃定地说:“我知道它特别在哪里。” 只一口,就知道陶栀子从两人出发之前就迫不及待地制造悬念。 她连挤奶油的动作都那么生疏的情况下,要做出这份卖相很好的蛋糕应该付出了不小的精力。 陶栀子搬了高脚凳,在江述月对面坐下。 彼时门外凉风习习,携伴着她光洁悬空在椅子边缘的双腿。 那双腿在空气中摇晃,细密的晚风拂过被纱布悉心包好的伤口。 短暂的寂静中,她问:“你说特别在哪里?” “不甜。”江述月看着她说道。 世上还有比这更精准的答案吗? 蛋白在不加糖的情况下很难打发,奶油也是,让这份方子原原本本复原,她失败了多次。 陶栀子注意到他嘴角微小的弧度,仰头笑了,晃腿的动作愈发轻快,感叹道: “要焐热你真不容易。” 随后她又立刻改口,“哦不,你天生自带温度。” 凉风袭来,远处鲜花盛开。 今晚,当陶栀子回到小木屋的时候,她换下身上的裙子穿上睡衣,准备开窗通风。 窗户对着主楼的方向,三楼处已然亮起了灯。 隐有人影在屋内穿行,她又发现了什么规律。 「江先生也和他们一样晚归。」 这夜陶栀子将破洞的裙子遗憾地挂了起来,挂在了室内显眼的位置,脚上的鞋子被她换下,里里外外用软布擦了个干净。 将鞋子放在了的裙子下方,她仰着头看得出神。 不过穿了一天,就满身 风霜的裙子啊…… 她换下裙子的时候,有种自己被瞬间打回原形的感觉,就像午夜就必须逃离舞会的咒语,因为一切的光鲜,将会瞬间失效。 第41章 心中的落寞如同的无数蜿蜒的褶皱,提醒着那白日的虚妄。 她在睡前从床头抽屉里,那满是药瓶的底部抽出了几张写满的纸,找到最后一页,在末尾添上了一句…… 「入殓师你好,不知道我能否有幸在您的帮助下穿上这条黑色裙子。它也许和我的书放在了一起,在我的遗物中会被轻易找到。 没错,就是裙摆处破了个洞的,被我生前不小心勾坏的。如果我的尸体已经肿胀,也许这是我穿上它最好的时机。对了,还有我的鞋子。 作为报答,我在书里会放上一些现金,您可以带走它们。麻烦了。」 不知不觉,多写了几句,写到稿纸的末尾了,陶栀子从包中找翻出新的纸添了上去,在第二页开头无论如何又要填上一句。 「非常感谢。」 完成一切后,她才安心躺下,睡前辗转反侧之际,她的余光看见主楼的灯也悄然熄灭。 这个夜晚她睡得很不踏实,一闭上眼就是那些不堪回首的画面。 有时候心里的恐惧开始让她忘怀,但是重新看到酒吧后门前的那张可怖的脸时,她又开始记起一切。 晚上她的心跳在狂掉,有些生理不适,赶紧吃了点药控制了一下,却无论如何一闭眼就是那张被车灯照亮的眼角有烧伤痕迹的脸。 她侧躺着,用手一遍又一遍按压着左肩的伤疤,那毫不整齐的疤痕,和那个人的眼角一样丑陋。 她无数次认为自己是一个受害者,可她也同样是加害者,那个人身上所有烧伤是她亲手造成的。 闭上眼,眼皮跳动,脑海中闪现法庭上的对白。 “你如何发现陈友维对他人的虐待行为的……” “请你如实自述陈友维对你及其他人的虐待行为……” 脑海中画面一转,出现了没有光线的暗室,她在一片漆黑中摸到了一面铁门,外面正传来小女孩的哭声,和一顿顿反复的鞭打声。 待鞭打声停止,小女孩的声音变得沙哑,在原地啜泣,她杯拎着后衣领在地面拖了回去。 暗室的铁门被人打开,哭喊的小女孩被拖了进来。 陈友维背着光,手里沾血的皮带在空气硬扯两下,发出尖锐又令人胆寒的声音。 他用皮带指着自己,声音在头顶响起,并不如动作那般凶恶。 一脚踹开那个小女孩,对着陶栀子温声细语地说:“栀子啊,爸爸不会打你,你是来帮爸爸实现愿望的,你知道爸爸愿望是什么吗?” 陶栀子被吓到失语,喉咙早已因极度的恐惧而肿胀充血,发不出半点声音。 她忽然起身准备冲着那半开的铁门奔去,头皮一疼,却被那人轻而易举拽了回来。 长发被那只成年人的手在手掌上绕了两圈,将她完全钳制住。 “栀子啊,为什么总是想跑,这里有那么多小朋友陪着你,是还不够吗……爸爸再给你抓新的人进来好不好……” 脑海中同时响起另一个声音,是法庭上的判决宣读: “本案经过开庭审理,原告与被告均已陈述立场,证据已被充分审查。根据《中华xxxx刑法》第260条第x款,本庭认定被告的行为构成虐待罪,符合相关法律规定的要件。基于《刑法》第238条关于非法拘禁的规定,本庭判定被告在本案中存在非法剥夺他人人身自由的行为……” “基于以上理由,本庭裁定被告非法拘禁罪、虐待罪名成立,数罪并罚。” “本庭决定判处被告十年有期徒刑,立即执行。” 陶栀子陡然睁开眼。 十年有期徒刑……如今已经十二年过去。 看来她有可能真没有看错,陈友维真的已经出狱了。 第19章 《神曲》 我希望杀人者去第九层地狱…… 刘姨放假的日子里, 公馆内的其他人也在放假。 除了几个重要岗位和巡逻的工作人员,偌大的公馆内被一种孤独的氛围紧紧笼罩。 陶栀子仿佛将藏书阁当做她的栖身之地,不需要干活的她早上去跑到古树咖啡馆买了一杯现磨咖啡, 用纸袋装着打包带了过来。 藏书阁的门没有被反锁,只需要轻轻转动古老的黄铜把手, 门就开了。 但是今天她没有直接步入,因为总觉得身体里大概缺了点太阳, 就如同植物每天都要见阳光一样, 她也需要晒一晒,把脑海中残余的阴霾通通驱赶掉。 打扫院子的阿姨最近被允许晚点上班,陶栀子坐在藏书阁门口,听着院子里有一搭无一搭的清扫声,沙沙的, 像是在给耳膜做按摩。 扫到一半的时候, 陶栀子起身问道:“需要帮忙吗?” 对方抬起头看向陶栀子的身影,一道清澈的笑容出现在有些垂老的脸上, 清扫的阿姨眼神带着茫然,熟练地指了指自己嘴巴, 摆摆手, 喉管里发出呜呜的闷响,比划着陶栀子看不懂的手语。 原来, 是聋哑人啊。 陶栀子愣在原地,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 便从纸袋中掏出一块焦糖饼干。 上前, 将焦糖饼干塞到阿姨带着老茧的手里。 阿姨用手语激动地推辞,陶栀子将饼干灵活地塞进她的衣袋里,跑开了。 第42章 阿姨连连感谢, 陶栀子却一时间心里不是滋味,昨日的心事又重新涌现。 过了不知道多久,江述月从里面将门打开,视线下移,看到陶栀子盘腿坐在门口闭着眼晒太阳。 她被门的响动结结实实吓了一跳,连忙起身拍拍身上不小心沾上的杂草。 全然没有想到江述月在室内,又惊又喜地问道:“我一早就来了,莫非你来得比我还早?” “我从另外的通道进来的。” 江述月看向她,解释道。 陶栀子抬眼顺着藏书阁的三楼看去,果然看到了一个连通其他楼的通道。 “我本来以为你跟刘姨她们一样不用来上班,心想可能见不到你了。” 跟着江述月走了进去后,陶栀子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摸了摸纸袋,这才放下心来,“幸好今天等得没那么久,咖啡还热着,你现在喝正好。” 像是不忍辜负她的心意,江述月还是接下,将纸袋放下,沉吟了几分,说道: “你以后不用给我带任何东西的。” 陶栀子一时间没完全听懂这句话的含义,表情僵了一瞬,问道:“……为什么,你不喜欢吗?” 走到茶案前,那里有刚泡好的新茶,江述月略微俯身,将茶案上带着金属手柄的琉璃杯递到她面前,面容下的眼神也不像是在组织语言。 他说了一个很容易被陶栀子接受的理由:“这里有茶,还有你送的咖啡豆,不用额外买。 ” 听到这里,陶栀子悄悄松了口气,接过茶杯,双手将那杯温和捧在手心,啜了一口,压压惊。 “那就好,我还以为你不想见我了……” 江述月打开她送的纸袋,将纸袋中剩下那块焦糖饼干递给她,自己略微仰头,浅喝咖啡。 在他吞咽咖啡液之际,陶栀子看着他的喉结上下微动,不知何故,带着包装的焦糖饼干在她手里应声断掉,成了两半。 她连忙收回视线低头看着手中之物,那饼干缺口像是在控诉她的视线一样。 内心那种发紧的感觉重新找上了自己,让她焦灼不安,总愧疚地觉得自己坏了坏心思。 江述月放下杯子的瞬间,陶栀子的身影消失在眼前,伴随着越来越远的脚步声。 那皮鞋碰撞楼梯的哒哒声,是她旧鞋子的声音。 昨夜结束,她没有穿上江述月送的鞋。 待十分钟后,脚步声再度响起时,她回来了,怀里多了三本书——但丁的《神曲》。 她将那精装的三本不由分说地安放在江述月面前,透彻清亮的眸子里仿佛进了流光,用一种诚恳又略带请求的语 气说: “等你有空且方便的时候,可不可以跟我讲讲。” 江述月看着她亲手挑选的书,心境有了波动,轻声道: “为什么选择这几本?” 他看了一眼陶栀子脸上的璀璨笑容,又将视线落到那最上面的一本书。 《神曲》的第一本就是地狱篇,封面上是按照的但丁的描述而绘制出的地狱的油画,那九层结构的地底世界。 九层地狱如同一个巨大的漏斗,越往下层越狭窄,每一层都关押着不同类型的罪人。 “但丁对于地狱的描述更加详尽,我好奇地狱到底什么样子。” 陶栀子如实回答道,眼神却在后半句响起的时候飘忽向其他地方,如同一团雾气涣散开来。 她感受到了江述月的眼神,那种波澜不惊的视线仿佛总是带着洞察人心的力量,让她觉得此刻自己的心中所想早已被他层层解构。 江述月不置可否,但是以陶栀子对他的了解,只要不是明确拒绝,就代表着他同意了。 喝了茶,坐上沙发的瞬间,空气中是木头的香气,还隐隐飘散着江述月身上的淡香,她在他背上曾不小心闻到的。 一切的条件是这样完美地具备,陶栀子觉得那条掌管困意的虫子瞬间找上了自己。 她昨晚几乎无眠,吃了药才勉强控制住心跳,此刻那积蓄已久的困意如同开了闸的洪水,被迫不及待地释放出来,尽数奔流。 原本想打起精神对江述月说点什么的,一开口却直接是一个大大的哈欠。 她连忙惊醒般捂住嘴,在睡眼婆娑中弱着声音惭愧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困着来找你的。” 江述月直觉掠过她奇奇怪怪的道歉,开门见山问道:“昨晚没睡好?” 陶栀子强撑着困意,点点头,“失眠了。” “那就先睡会儿吧,等你睡好我再给你讲。” 江述月的声音在模糊的听觉下仿佛格外温柔和动听。 陶栀子憋着不说话,心里觉得不大好,但是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 毫无疑问的是,她在藏书阁的空间里,在江述月的面前感到绝对安全,才能暂时忘掉那些恐怖的记忆。 就连他身上的冷香都仿佛成了催眠的药剂。 陶栀子拢了拢自己的衣袖,有些拘束地斜靠在沙发的扶手上,双脚依旧接触着地面,动作非常礼貌。 “我就打个盹就好了,如果有人来巡查,你可以随时叫醒我。” 意识飘忽间,一句完整的话碎落不成段,倒也饱含她的万千思量。 这个上午温度正好,不冷不热,藏书阁内因建筑特点飘着一缕清凉穿堂风。 第43章 这一眠,许久不见的香甜,一开始还动作拘谨,进入深度睡眠后睡姿便不由自己操控了。 成年后都不曾有过的安眠,一眠无梦,也无惊扰。 倏而间,她睁开眼的时候有种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的错觉,因为体感上时间仓促,足以让她淡化记忆一样。 双拳依旧紧攥在胸前,身上多了条薄毯子,上面是洁净淡雅的木兰香,有些陌生的香气。 当回过神之际,她才发现自己已然是侧躺的状态,光着脚半屈膝,全身尽数躺在了沙发上。 她疑惑之际,反而不敢动弹,像是担心自己睡梦中是不是做了什么不雅动作,否则怎么会有这种断片的错觉。 起身之前,她飞快用手背感受了一下嘴角是否有湿润,这才缓慢地起身,穿上了鞋。 对面的沙发空空如也,茶杯中残留着香气,江述月却已不知所踪。 心中的失落刚升起几分,随着一阵食物的香气传来,脚步声响起,是江述月亲手端着餐盘走了上来。 她从未想过平时江述月是如何解决三餐的,此刻心中疑惑已解,又带着某种窃喜,就因为自己知道关于他的事情更多了些。 原以为是午饭时间,谁知她一觉竟然直接睡到了下午,这份餐食是给她准备的。 陶栀子极不好意思在江述月面前用餐的,便抬头对他说:“我想去旁边那里吃,别人看我吃饭,我紧张。” 于是她没等江述月发表意见就挪到了离他比较远的位置,用餐期间也努力不发出声音,是一顿让人惊喜的餐食。 可惜她的胃口太小,即便跳过了早餐午餐还是能被轻易填饱肚子。 她面对一桌菜色有些惭愧,又不忍辜负好意。 正盯着面前的菜色出神之际,一杯冰镇西瓜汁已经被那只漂亮的手放在了她面前,同时托盘被人撤走。 陶栀子坐在原处看着江述月的背影,双手托着西瓜汁喝了一口,如同将那些无声的默契也一同咽下。 这一切仿佛是一场异乡人的梦境,她与江述月在林城相逢,在藏书阁内有一段注定被的冰封在夏天冰块里的故事。 这冰块太小,只够储存三个月的故事。 日光下撤,对于刚苏醒的人来说,却美好得如同一天的伊始。 江述月在讲故事之前亲手磨了咖啡粉,用咖啡杯装着那带着香气的粉末,放在了陶栀子面前,好像在用特殊的方式款待不能喝咖啡的她。 陶栀子坐在他身旁,一面听故事,一面喝着东西,时光度过得格外惬意。 “《神曲》诞生于七百年前的意大利,教皇和皇帝两派斗争时期,但丁所在的佛罗伦萨是斗争冲突的中心,但丁在斗争中被驱逐出佛罗伦萨,永远无法返回家乡,流亡期间,在基督教的影响下,写出《神曲》。” “分别描述了主人公但丁穿越地狱、炼狱和天堂的旅程。” 在故事真正开篇之前,陶栀子在一旁浅浅唤了一声: “述月……” 江述月停下,看向她,认真地问道:“有什么疑问吗?” “你真好……” 陶栀子将这句话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在目睹江述月的清介神情如预料中那般凝滞了一下,她忽然又清脆地笑了起来。 像是在故意逗他一样。 越是严肃的人,在表情松动的时候,就越有意思。 陶栀子笑了一阵,在江述月的凝视下收敛了笑声,乖巧而富有求知欲地说:“你继续说,我不打断你了。” 当年路西法从天界堕落时,在地面砸出一个巨大坑洞,于是形成了漏斗形的地狱,一共九层,每一层都关押着不同类型的罪人。 每层对应不同类型的罪行,罪行越严重,层数越低,惩罚也越加剧烈。 每一层惩罚与罪行相匹配,象征着因果报应,如贪婪者被淹没在黄金中,背叛者被冻在冰中。 “第一层,灵薄狱,这里的人没有犯下任何大罪,但是由于没有受洗,从而居住在这一层,这里没有严酷的痛苦,只有无尽的遗憾,比如苏格拉底和亚里士多德这样的古代先哲就在其中。” 陶栀子听到苏格拉底这个熟悉的名字时,眼神一亮,但是转念一想,又泄气了,喃喃低语:“苏格拉底这样的先哲都在地狱,更何况我了。” 江述月似乎并不满意她的这份悲观的念头,提醒道:“这只是个故事,带着但丁本人主观的思想,它不是事实。” 陶栀子又默默点头。 “第二层,充满了狂暴的风暴,强烈的旋风将罪人们不停地吹向四处,用来惩罚生前有失控欲望的人,让他们在风中不断翻腾。” 失控欲望…… 陶栀子听到这个字眼后,耳膜一跳,脑海中又浮现起江述月和咖啡时滚动的喉结,还有那精致白皙的手。 好像这一层也隐隐对应着她……但是又不完全。 像是刻意隐藏点什么似的,听到这一层她没有发表看法。 “第三层,惩罚暴食者,罪人被沉浸在永无止境的肮脏泥浆中,天空不停下着冰冷的雨、冰雹和雪。凶猛的三头犬刻耳柏洛斯守护着这里,不断撕咬着他们。” 暴食者…… 陶栀子又觉得说的好像是自己,她对美食有极高贪欲,就是胃口比较小。 第44章 “第四层,惩罚一生贪婪地追逐财富或吝啬积蓄的人,这层地狱充满了无意义的劳作,罪人被迫推着沉重的石头,互相撞击并辱骂对方,承受永无 止境的压力。” 贪婪者…… 陶栀子感觉自己早些年可能符合,这个节骨眼上,对钱倒也不执着了。 “第五层:惩罚生前经常发怒、嫉妒和充满暴力的人,罪人被淹没在冥河的沼泽之中,互相撕咬,永远在泥泞和愤怒中挣扎,这里充斥着愤怒和无休止的争斗,无法获得任何平静。” 愤怒者…… 她忽然想起了陈友维,可惜他还没死。 陶栀子咬牙切齿地想。 “第六层,惩罚异端者,罪人被关在燃烧的坟墓中,永远被火焰炙烤。” “第七层,惩罚暴力者,暴力者分为三种:杀人者、自杀者、对神和自然暴力的人。” “杀人者被沉浸在血河中,被守护怪物弥诺陶洛斯和半人马射击。” “自杀者的灵魂被变成扭曲的枯树,他们的树枝上挂满了他们的痛苦,被怪物和鸟类撕咬。亵渎神灵者,被无尽的火雨炙烤,永远忍受着地狱火的灼烧。” 听到了这里,陶栀子终于有点坐不住了,她忧心忡忡地问道: “为什么自杀者要面临这么严重的惩罚啊,我觉得这不大合理……” 她觉得自杀的罪远远没有剥夺他人生命来得严重,可在《神曲》中,他们却要去往同一层。 江述月从另一角度给她解释道: “这和当时中世纪加教派的想法有关,他们对自杀进行极端否定,视为对神的生命赋予权威的直接冒犯。” “作品中的描述离不开时代浪潮,理解了。” 陶栀子倒是没有过分困于疑问旋涡,利落地说道。 可是这次江述月却没有急于往下说,而是一双眼睛始终看着她,如寒潭下的深渊。 像是发现了些什么,陶栀子看到这个眼神的时候强装镇定。 江述月深深看着她,低声问她:“你产生过这个念头吗?” 陶栀子眼神不由得瑟缩一下,不想在他面前撒谎,只得说:“以前有过,现在没有了。” 现在客观上也没剩多少时间了,自杀倒显得多余了。 见陶栀子态度诚恳,江述月没有继续往下问,但是那双眼中对她的疑问倒是越来越多。 江述月喝了一口茶,继续说:“第八层,惩罚欺诈者,罪人被迫穿着沉重的铅衣行走、恶魔不停地鞭打所有试图逃跑的罪人。” “最后一层,第九层,惩罚背叛者,位于最底部,是一个被冰封的湖泊,背叛者被冻在冰中,只有头部露出,无法动弹,路西法也被困于这里,他的三张嘴不停咀嚼着犹大、布鲁图斯和卡西乌斯。因为他们背叛了yesu和凯撒。” 听完完整的九层,陶栀子脸上慢慢写满的不满,她看向江述月,眼神有些失望地问道: “杀人者和自杀者都在第七层,欺诈者却在第八层,但是杀人者夺人性命的行径却远远比欺诈严重,为什么反而受到更轻的惩罚……” 江述月说:“这篇作品带着但丁浓重的个人色彩。在中世纪社会中,秩序和等级制度非常重要,当时但丁对社会整体的欺诈和腐败问题极为不满,认为它削弱了法律与正义,动摇了社会的根基。” 陶栀子说:“如果是如今,我认为杀人罪才是最大的罪过。” 说到这里,陶栀子胸中压抑的记忆重现,恍惚间,她的双眼闪着泪花,带着沉重的悲悯和无助。 她的脸庞陷入了半片阴郁中,若有所指地说道:“我希望杀人者去第九层地狱,可他现在却逍遥法外……” 第20章 思绪 剩下的思绪…… 都是关于江述月…… 陶栀子的这句关于“杀人犯”的呢喃, 声音在空气中漂浮着,带着沉闷感。 说完后,她的嘴角扯出弧度, 低头喝着面前有些回温的西瓜汁。 西瓜清甜融入口腔,仿佛是她喝过的最好的西瓜。 更大的可能是因为, 这是江述月亲手递给自己的。 “西瓜的味道很符合夏天,你就像给西瓜开光的人一样, 经过你的手的食物都格外美味, 比如上次那颗来自安州的青梅,我从小吃到大,却没有一颗像那天那样美味……” 她尽量再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如平时一样活跃,但是那双移开的眼,在不看向江述月的的时候, 却充满心事。  “你刚才说的杀人犯是什么意思?” 江述月显然没有被她的插科打诨蒙混过去, 一开口便每一个字都是重点。 “这世上有很多杀人犯,都在逍遥法外。” 陶栀子回过头, 冲他解释道,脸上扬起了笑容, 神情更像是谈论今天的食物, 而不是杀人犯。 江述月的神情似乎也没有将这个话题翻篇的趋势,她思忖了一阵, 若有所思地推测道: “你说……苏格拉底和亚里士多德都在地狱,我应该也会去地狱吧, 我不知道我会去哪层, 因为好几层的罪行都和我有关,会是谁来审判我呢……” 江述月目不转睛地直视着她,带着几分沉滞的目光: “但丁是虔诚的信徒, 在他的描述中,所有非信徒都会去地狱,如果按照《神曲》描述,你我都不是信徒,都要下地狱或者前往净界。” 第45章 “什么是净界?”陶栀子好奇地追问。 “谁是杀人犯?”江述月保持着原有的语速问道。 陶栀子倏而收回目光,像是较劲似的抿着双唇。 她久久地沉默着,坐在沙发的另一端,半低着头,像一个和家长因为晚饭而较劲的小孩子。 他们之间,连沉默都像达成了什么默契一样。 两人没有任何争执,没有其中一人展露过锋芒,就像在剧院的那一晚,他们都知道对方心里藏着事,但是谁都不想主动行动,都怕把对方吓退。 这件事之后,连续好几天,陶栀子如同销声匿迹了一样,再也没来藏书阁,也再也没有如平时那样出现在他的眼前。 不知道陶栀子内心发生了怎样的变化,明明《神曲》只讲完第一本,还有两本没讲,但是她的好奇心好像立刻消失了一样,再也没有追问后续。 四天过去,随着陶栀子坐上高铁前往江城短途旅行而悄然翻篇了。 陶栀子是连夜定的票,她早有去江城的打算,从林城过去时间正好,可以当天往返。 她一早出发,没有背包,就带了一个手机一个充电宝和身份证。 高铁对于她虽然也算新东西,但是她适应得很快,比如高铁内充足的冷气,偏贵的套餐,没有绿皮火车的喧哗。 这几天她夜里都睡得不安稳,白天出去闲逛,累了就去公园里坐一坐,偶尔运气好,可以短暂进入睡眠,但是她始终会因为心绪不宁而被惊醒。 睡前的她总是困于记忆里,只有偶尔想起江述月的脸庞时,才能让她短暂转移下注意力。 她吃了比平时更多的药,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心脏。 此刻,在微微摇晃的车厢里,她很幸运地在车厢中的嘈杂声中,短暂睡了一觉。 一个人的旅行,没有任何固定的线路,不赶任何行程。 一路走走看看,有些心不在焉,短短四天不见江述月,就好像有戒断反应一样。 钱主要花在吃的上面,听了场评弹,就买上一份新出炉的桂花糕面迫不及待地赶回了林城。 当那份桂花糕抵达江述月的手中时,早已凉透。 天色已经来到傍晚,他本应该到了下班的时间,但是陶栀子还是凭着自己的直觉不信邪地造访了藏书阁,找到了他。 陶栀子没有忘记几天前那份两人之间的尴尬沉默,她本应该对此耿耿于怀,从而羞于找江述月,甚至有一瞬间做好了再也不来藏书阁的打算。 她总认为这是一段萍水相逢,不妨在一切都还是最美好模样的时候及时抽身,双方都还能保留着一些美好而朦胧的记忆。 但是越是试图转移目光,越是容易惦记。 时间就像酵母一样,将人心放在里面发酵,打开后转化出的\8 新的情绪。 再次见到江述月,就像阔别了好久,他身上穿着衬衫和西裤又是陶栀子没见过的一套,他的脸也远比自己记忆里好看很多,就连身上的淡香,好像也换了一种,变得更加让人沉 迷。 当意识到这些变化的时候,陶栀子轻轻拍了拍自己有些发热的脸颊, “述月,你吃过这个吗?我第一次吃桂花糕的时候被这柔软的口感震撼到了,特意临走前买了一份最新鲜的带给你。” 她的话如此开门见山,就好像他们并没有相隔数日,也没有那么多对对方心事的洞察。 这样的,献宝的语气,她一如既往。 目光向上,她和江述月的目光相撞。 江述月看她的眼神多了些莫测的探寻,好像他自己也对陶栀子的突然消失和突然出现感到意外。 他接过那个白色塑料袋包裹着的塑料盒子,桂花糕的热气化作盖子上细密的小水滴。 他简单地说了声谢谢,然后转身回到藏书阁,一如往常,陶栀子跟在他身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放轻脚步跟着他。 心里不停地好奇着,他这几天是否有那么微弱的一瞬间会产生疑问,好奇自己去了哪里。 陶栀子躺在小木屋里,偶尔听到有人按响门铃,马不停蹄地站起,迫不及待上前开门,看到的都是其他工作人员,来询问她是否需要更换床单。 短短几天,她经历了很短暂的失落,如一块还没来得及咽下的干馒头,堵在嗓子眼,死活咽不下去,难受至极。 坐在江述月对面,她以往常坐的沙发上。 一转头,上次自己在这里睡觉后,叠好的毯子竟然还保持着原样放在相同的位置。 她上次拿来的《神曲》依旧整整齐齐放在桌子的一角,只有这两件物品没有任何挪动,其他地方倒是有了一些变化。 一来到这里,坐在这个熟悉的沙发上,她又困了。 这一次她没有询问江述月,而是身子一歪,像是支撑不住一样斜靠在扶手上。 她睁着眼,声音有点发虚,但还是打起精神笑着催促道:“快尝尝吧,可能口感已经不好了。” 话音刚落,江述月果真拿出了放茶点的盘子,将里面的桂花糕用甜品叉子取出三块,斯文又缓慢地浅尝着。 他对所有的食物都有一种出奇的耐心,不管是好吃的还是难吃的,总是切成适口的大小,送入口中,咀嚼的动作很小,几乎轻得不可察觉。 第46章 “不错。” 这是他尝了之后得出的评价。 陶栀子浅浅一笑,却在心里想,凉掉的桂花糕,对于他来说,真的不错吗? 她难辨这其中真假。 趁着此刻心跳平稳,她厚颜无耻地问道:“我想睡会儿,可以吗?” 她提的请求,总在给江述月塞了礼物之后。 好像她习惯于去“交换”,而不是“索取”。 人在极度困倦的时候,如同醉酒,胆量会放得很大。 这一次她都没等到江述月主动提,她自己就提了。 就像江述月没有找过她,那她自己就找来了。 “人嘛,对于喜欢的东西主动一点,无可厚非。” 陶栀子闭上眼,懒散地说着这句话。 不知道她说的是睡觉,还是别的什么。 这一次,一睁眼已经是两个小时以后,整个藏书阁亮着灯,一睁眼又是强烈的沧海桑田之感。 那小毯子像是特意留给她的一样,清醒时又被盖在她身上了。 这些天的失眠,经过两个小时的睡眠,她感觉精神气恢复了很多。 这里就好像是游戏里的回城泉水,不管在外如何厮杀,当血条快空的时候,就及时回家,可以迅速恢复血条。 “谢谢你,愿意收留我,原谅我打扰你。” 她动作迟缓地坐起,身体从深度睡眠中还没有完全清醒,浑身上下都像被抽干了力气。 嗓子也没有完全清醒,一句话说得嘟嘟囔囔,还带了点沙哑。 从今天看到她的第一眼,江述月就看出她眼中的疲态,一双清澈的眼不复往日的黑亮,有些隐隐发灰,眼白处还多了点红血丝。 “最近都没睡好吗?” 江述月和陶栀子之间间隔了两米,中间还隔着茶案,他坐在对面问道。 她的疲惫,不是一夜形成,是连续好几晚。 她直言不讳:“嗯,每天一躺下,思绪就很复杂,脑海里画面很乱,身体很疲惫,但是大脑很兴奋。” “……这几天很忙吗?”像是不知道问些什么,客套着两句。 她如实回答:“不忙,白天在屋里待着吹空调,有时候去对面的公园走走。” 很无趣的生活,她甚至觉得说出来就苍白寡淡得跟开水一样。 “《神曲》剩下两篇,还听吗?” 江述月静了一瞬,低沉地问了一句。 陶栀子有些意外地看向他,点头:“想听,但是我最近还在消化一些事情,过几天可能就想听了。” “消化什么事情?” 几日不见,江述月对她的疑问好像变多了,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很多……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 有大半的思绪放在了陈友维出狱的事情上,剩下的思绪…… 都是关于江述月的。 第21章 小鱼 那不是她的惊吓幻想。 这晚后面的对话陶栀子已经记得不真切了, 他们彼此心照不宣,给对方留着一份小小的内心的空间。 陶栀子看天色已经晚了,在心里合计着一会儿出门吃点什么, 但是晚餐还是又一次被江述月提供了。 江述月已经吃过了,就在她睡觉的时候, 可她当时半点没有意识到,也没有闻到气味。 对于一人食来说有些丰盛了, 都是优质高蛋白和蔬菜, 连主食也是粗粮。 “你平时就吃这些?未免太健康了吧。” 陶栀子边说着,便将那一叠扒鸡挪了个位置,这是这份晚餐当中相对来说最不健康的东西。 一边吃着,她一边还担忧着:“你说你这里要了两份晚饭,厨房那边不会觉得奇怪吗?” “想太多。”江述月从架子上抽出了一本时事相关的期刊, 在一旁闲适地看着, 闻言,抬起头看她一眼。 一时间, 陶栀子开始意识到自己和他有截然不同的思维方式,她忧虑的东西太多, 做事情也注意礼貌周全, 生怕别人觉得自己添麻烦。 江述月则不一样,他礼仪依旧周全, 涵养很好,但是却不如她那般小心翼翼、束手束脚。 陶栀子默默吃着饭, 借低下头的动作用余光偷偷观察他。 她也不清楚自己观察他这件事是否被察觉过, 但是江述月不说,就证明这至少没有触犯到他的禁忌。 说来说去,她至今也不知道江述月的禁忌和喜好。 正如同他待自己, 向来态度上不冷不热,但是陶栀子却能用心去体会到什么。 双眼和其他感官都可能欺骗你,一个人看着你的时候没有微笑,或是这个人性情冷清,这也丝毫不妨碍他对你好。 陶栀子有时候在猜测,可能是因为她的心脏从小就比常人脆弱很多,于是她很幸运可以捕捉和感受到更多细枝末节的东西。 她以往虽然也低头用餐,但绝对没有这么低,几乎要把半个头埋了进去。 这一点都不文雅,她深知。 但是权衡了之后,还是选择这样做,好像是一种下意识掩饰心虚的行为。 她总希望自己尽可能吃慢一点,这样她就能在这里多待一会儿。 江述月始终没有向她的方向看,大概是因为自己上次说,如果他看自己用餐,她会感到紧张。 第47章 依旧是吃不下太多,但是在这里,再也没有人责怪她浪费食物。 在福利院的时候,吃得少不是坏事,因为可以匀出多余的食物给其他孩子。 十六岁离开福利院去独自面对社会的那一天,她才知道这世界似乎会谴责很多事情。 吃得太少骨瘦如柴会被说,吃胖会被说,为人外向被说,为人内向也会被说…… 江述月低头看了一眼餐盘 上剩余的食物,虽然没有说什么,眉宇间却有些忧心忡忡。 用完餐,又该到了告别的时候。 江述月从未下过逐客令,但是陶栀子一般会密切关注时间,争取不打扰任何人的生活。 这一次,江述月没有只和她走到藏书阁门口,而是直接和她一起穿越大半个公馆,走向她的住所。 像是送她回去的意思,但是陶栀子并不确定。 临别之际,江述月在台阶下止步,陶栀子自己一步步上了台阶。  忍不住回头时,惊喜地发现他还在原地。 她心里一直荡漾着一个莫名的念头,一直不好意思说,但是如果这是他们今天最后的对话,她希望不是一句陈词滥调的“再见”,而是…… “明天能去找你补觉吗?” 这句话,在他俩以外的人看来也许充满了暧昧。 但是陶栀子从江述月淡定的眸光中读懂,他明白自己意图单纯。 “为什么?”江述月问道,他似乎之前不是喜欢追问的人。 “你那里是我最近几天唯一能彻底入睡的地方,可能有很多书籍的地方磁场好吧。” 话刚说完,陶栀子心里小小吃了一惊,竟然被她真的圆过去了。 “你来吧,但是别给我带东西了,这不是交换。” 他答应了。 陶栀子心弦微动,好像终究是被他洞察到了一些心思。 要去古树咖啡馆打包一杯咖啡,加上走路和等待,至少需要耗费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 但那是陶栀子目前能提供的自认为最有诚意的东西…… 他们挥手作别,陶栀子进了屋,立刻蹬掉鞋子去屋内的窗户看外面。 这窗户平时反光得厉害,难以看清室内。 站在这里,她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大大方方地看他了。 她甚至对自己举动感到疑惑,因为细想之下,这个行为,除了多看他两眼,好像没有实质作用。 她向来务实,很少做一些无意义的事情。 心口像是被放入了一只小鸟,在愤怒地在里面跳来跳去,去头撞击她的心房。 有点微疼,有点酸涩,说不上开心还是失落。 这更加加剧她站在窗口看他这个动作的无意义,但是她的脚步更城市,死死钉在原地,无法驱动。 …… 晚上检查行李的时候,发现包里带的煎饼已经空袋了几包。 在她心情好的时候,她喜欢买上一点虾皮,和大葱的葱白和葱绿分别切丝,均匀铺在摊开的煎饼上,最后撒上一层芝麻盐,将煎饼卷起来。 这个吃法算是经典吃法,没那么多花头,有虾皮提供的海物的鲜味,有葱丝的辛辣,以及芝麻的醇香,还没煎饼本身自带的麦香。 她至今只知道江述月也像刘姨一样在公馆内有自己固定的居所,但是她从未知道具体地点,大概从他送自己回小木屋之后前行的方向。 她猜测,他们之间至少隔着主楼。 从意识到这件事开始,她晚上在阳台上乘凉的时候,视线总是投向主楼,更准确地说,她的视线是穿透主楼的。 透过主楼去猜测主楼的另一边,猜测江述月晚上回到住所独自一个人会做些什么,是否像其他年轻人一样刷短视频刷上一晚上,或者躺在床上一脸傻笑和异性聊天…… 这些念头被她彻底否决,因为她从未发现江述月有手机依赖,甚至从未见他掏出过手机。 他明明看似年轻,却把生活过得像养生的老人。的 他偏偏不一样,也偏偏无法复制。 世上只有一个如木星一样沉默而璀璨的江述月。 / 晚上睡前,陶栀子想了很久,还是从枕头下掏出手机,看着自己信箱里无数关怀的信息。 孙医生大概是发动了其他人一起来做她的思想工作。 陶栀子心有惭愧,但是对于继续接受治疗这件事,她心意已决,且再也没有其他答案。 索性先暂时冷处理。 掠过所有的信息,她终于找到了和方萍园长的对话框,犹犹豫豫发了个「方妈妈您好」。 方妈妈,这是园里所有孩子对她的爱称,陶栀子作为第一批被她亲手抚养长大的孩子,将这三个字叫得格外顺口。 对话框很快开始闪烁,显示对方正在输入。 得知方萍此时有空,陶栀子这才直接打电话过去。 两人寒暄了几分。 方萍在电话那头说道: “小陶啊,最近孙医生有找过我,让我给你发点消息,劝你回去治疗,但是我没有发,我相信你有自己主意。” 第48章 “我最近在林城过得挺好的,吃了很多好吃的,走过很多街道,认识了新朋友,也一直有用药物控制,情况挺稳定的。” 陶栀子语气上扬,跟方萍分享着自己的近况,说到“新朋友”的字眼时,她下意识又想起江述月了。 “那就好,我也支持你去外面看看,在安州这小地方待了这么多年,多去大城市看看,那里的人文啊历史啊,都是很棒的。” 方萍有时候对她说话总像一个老师,陶栀子乖巧地答应着。 随后,在两人沉默之际,她沉吟了好一阵。 “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方萍太了解她,瞬间发现她话语间的迟疑,便温声问她。 “我最近在林城看到陈友维了。” 陶栀子开门见山,声音坚定。 “小陶啊,你是不是看错了,陈友维一直关在安州监狱呢,我好些年没听人提起他了。” 方萍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一反应也是狠狠一愣,随即说着些宽慰人的话。 “您忘了吗?算下年限,他在不减刑的情况下也出狱两年了,而且当年瓦斯爆炸,烧伤了他的眼角,连伤疤都对得上,我不可能认错的。” 陶栀子对陈友维的存在万分笃定,一提到这件事,她气血上涌,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 方萍察觉到了陶栀子的身体变化,连忙劝道:“小陶啊,你可千万被为那种人动气,如果你确定他在林城,要不你还是换一个城市,他这个人,到哪里都是一颗定时炸弹……” 陶栀子冷静地问了一句:“您还记得小鱼这个名字吗……” 方萍闻言,一时默然,像是在斟酌字句,想尽可能委婉地说点什么,拿出小时候哄她的语气说: “乖小陶,你怎么现在还想着小鱼啊,当时医生说可能是你惊吓过度出现的幻觉,警察也勘察过现场,世上不存在小鱼这个人啊……” 陶栀子听到这里,从鼻腔中发出了一声冷笑,但更多是一种不甘,还有满满的委屈。 她替小鱼委屈。 “小鱼是个比我还可怜的孩子,如果这世上只剩下我记得她,那她该死得多不甘啊……” 她的声音陡然间因为充血而变得嘶哑,一改她平日面对生活时的神情,猛然转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时间连她都觉得陌生。 “好好好,小鱼是存在的,我们心里都念着她呢。” 方萍见状,连忙一改刚才理性的口吻,彻底顺着陶栀子的话说下去。 但是如今的陶栀子却咬着唇,一言不发。 她心如死灰。 即便所有人为了关照她而假装承认小鱼的存在,但是她深知,在所有人心里,他们都和医生一样是认为她精神出了问题,记忆错乱了。 但是,她亲眼见过小鱼,和小鱼一起对话,亲眼看到小鱼被陈友维一遍又一遍地毒打。 那个浑身伤痕的孩子,和她在暗室里报团取暖。 小鱼浑身伤痕,旁人的一个拥抱落在她的伤痕上都痛苦不堪。 她清晰记得小鱼在临死前的日子里,身上的伤口发炎,浑身高烧不退。 陶栀子被吓得痛哭,小鱼身上伤口溃烂,却不如她那般脆弱痛哭。 正因为对那痛楚已经习以为常。 “栀子不哭,我一点都不疼。” 小鱼声音稚嫩中带着嘶哑,因为平时在陈友维面前大 喊大叫太用力了,还带着孩童特有的上扬语气。 手忙脚乱地用袖口最干净的地方给她擦眼泪,可明明小鱼才是那个最惨的孩子。 她是在暗室里不见天日的孩子,从未呼吸过一次自由的空气。 小鱼隔着黑暗,眼神坚定地叮嘱她: “栀子,如果有机会,一定要不停往外跑,不要害怕他的毒打,他以为只要把你打痛了,你就不敢跑,我之前就是被打了,我第一次没有跑的勇气,就再也跑不掉了。” “栀子,在他打你最狠的时候,你要装作害怕,痛死也要往外跑,跑到公路上去,去放声求助!” 如果没有小鱼的提醒,她永远都没有勇气在肩膀上被划开血盆大口的时候,还敢不要命地反抗。 那日她眼前一片红,像是坠入猩红的大海。 血让她眼前所有一切都成了红色,分不清那是夜的黑。 陶栀子幸运在,她最终还是长大成人。 但是小鱼的人生却定格在七岁,她不仅没有父母,还没有户籍,这世上甚至没有她存在过的痕迹。 一个在世人眼里不存在的孩子,只有陶栀子有着关于她的记忆,就连陈友维在法庭上也坚决否认小鱼的存在。 这是陶栀子多年来心中最大的执念,至少她到如今,也想向世人证明。 那不是她的惊吓幻想。 世上真的有小鱼。 第22章 无眠夜 我晚上想到你就睡不着觉…… 这夜又是几乎一夜无眠, 陶栀子的心脏在深夜里狂跳,毫无节奏可言。 她躺在枕头上耳边听着这时钟一样的心跳,越来越快, 越听越急,越来越迫切…… 心脏在胸腔内狂乱跳动, 呼吸急促,仿佛有一股无法控制的情绪不断上升。 第49章 她开始呼吸压抑, 猛然倒吸了一口冷气, 连忙翻身将打开床头的抽屉,颤抖着手取出药片,用身旁的瓶装水送服。 这一连串简单的动作,被她完成得断断续续。 闭上眼睛,缓慢而深重地吸了一口气, 感觉心跳从狂乱的节奏慢慢回归平稳, 像一片飘摇的孤舟终于迎来了风雨停歇。 脑海里又不可控制地去想起那些无数次被自己回忆起的画面。 为了自己生命着想,她强迫自己多想点美好的东西。 对了, 江述月,最近自己满脑子都是他的身影。 想江述月, 这该足够让人开心和放松了。 可想到江述月, 倒是没有心律不齐了,那种心脏发紧的感觉找上了她。 心里就像有一块沾了水的毛巾, 两手反向慢慢一拧,拧出水来, 滴答滴答。 那拧毛巾的感觉带着狰狞, 毛巾被扭得有些细,发出轻微的丝织品的摩擦声,这让人有些不安的画面, 正是她发紧的心脏。 可是,拧出的水,却带着一种淡淡的甜。 带着奇异的反常。 于是,这过程让人害怕也不是,期待也不是。 折腾了一晚上没睡着,直到窗外的天幕由漆黑变成了深蓝色,陶栀子睁着疲惫的眼看着天际,强迫自己闭上。 每次看到这片日出前的深蓝,她心里都感到不安。 这意味着自己又失眠了一夜,对于她的身体没有半点好处。 她没办法。 等到了早上七点半左右的时候,约摸着别人的作息。 她撑着疲惫的双眼,带着一股子执念,去翻找自己联系人列表。 找到了一个叫齐柔的名字,上一次联系是三个月之前,齐柔跟陶栀子说自己即将大学毕业,毕业前提前拿到了工作offer。 「阿柔,我在林城看见陈友维了。」 原以为齐柔可能还没起床,谁知对方飞快发来一个震惊的表情包,并打下了一行字。 「那个人渣居然还没死?」 陶栀子看到齐柔还能吐槽这件事,心里反而是对她放宽心了。 再怎么样,那已经是十二年的事情,十二年足以抚平很多伤痕,齐柔是被陈友维抓来的最后一个孩子,受过的虐待远没有其他孩子多。 她也是当年被抓来的三个孩子中,内心最活泼的一个,也是和陶栀子在性格上最相处得来的一个。 被解救了之后,由于都是安州人,从小保持着来往直到现在。 齐柔来自一个普通家庭,放眼全国都很不起眼的三口之家,父母恩爱和睦,有稳定工作,偶尔全家人一起外出旅行。 方萍也认识齐柔,只有去齐柔家做客,陶栀子才被允许离开福利院。 陶栀子想了想,中肯地评价道: 「还没死,但是过得似乎并不好,我遇到他大夏天的晚上去一家家收泔水,腰也佝偻了,可能在监狱里受不少罪。」 齐柔说道:「没死在监狱里算便宜他了,这种人渣刑满出狱可是颗社会的定时炸弹!干脆我哪天飞一趟林城,我们抓住他用麻袋套着暴打一顿。」 陶栀子听到齐柔还有心思开玩笑,不由得笑了一声,手指飞快: 「打他算得了什么,把他打伤了往地上一趟,你不得照样赔钱么。」 「也是,为这样的人渣弄个案底不值当,但是栀子,我现在都还是好气啊!我要气炸了,如果不是你不要命地跑出来,我们所有人大概最终的下场都是……」 她的语言已经无法描述那万千的可能性,陈友维落网之后,住所里找出了很多解剖用的刀具,还有足量的腐蚀剂,以及无数个足以装上一个成年人的加厚塑料袋。 还有麻绳、镰刀、斧头……无数的作案工具。 幸运的是,那些工具都还未来得及使用,但是这些用具光是看到都让人毛骨悚然。 不难想象,陈友维当年是做好了缜密计划的。 「他现在应该不如当年了,但是你平时也要小心,我也怕他万一调查出大家的行踪……」 虽然这个可能性很小,但是陶栀子的认知里,变态恶人的一切行为都要防范。 「对了,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相信小鱼的存在吗?」 这个问题发过去之后,齐柔沉默了很久,不断显示正在输入,又停下,像是在做着剧烈的心理斗争。 「小鱼啊……但是栀子,当年你和我们是分开关押的,你说的小鱼,我和其他两个小孩都没有见过,而且警方当时并没有找出第五个孩子的dna。只能说……要不然你记错了,要不然陈友维真的本事通天,把小鱼处理干净了。」 最后这句“处理干净”简直让人毛骨悚然。 「我没有记错,我亲眼目睹了陈友维杀害小鱼。」 陶栀子打字的手指都在颤抖,气血上涌,一时间有点头晕目眩。 从小到大,她跟无数人都说过这句话,不知疲倦地重复着相同的回答。 她没有一刻质疑过自己的记忆,小鱼的真实性,她至今都仍然可以在脑海中浮现小鱼的模样,还有小鱼死去后,嘴角留着发黑的血,趴在地上歪着脑袋,双目发灰,眼瞳散焦的模样。 第50章 小鱼像一个麻袋一样被陈友维握住脚踝,拖离了现场。 小鱼的双手,将地上血划出了惊人的血痕。 那都是小鱼存在过的痕迹。 但是可恨的是,陈友维是如何做到将小鱼存在过的痕迹彻底抹去,连dna都能滴水不漏地抹去,更别说小鱼的尸首了。 「陈友维杀了人,他还没有为此付出过代价。」 陶栀子怀着愤怒,咬牙切齿地打出这句话。 齐柔发来了一个极度无力的表情,但是又不得不打出那句让人失望的事实 : 「但是我们没有他杀人的证据……那个人渣没有让我们见过小鱼,只有你和陈友维见过,但是陈友维他肯定不承认啊……」 哪个杀人犯会承认自己杀人呢,隐藏杀人罪行,这几乎是每个罪犯都会有的情况。 而且当年小鱼的尸首正新鲜,也没有被发现,更何况是十二年后今天。 「栀子啊,有时候好多事情是我们无能为力的,你别让自己因为这种人 动气,不值当 ,远离他,好好保重身体,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吧。」 齐柔远在外地,还不知道陶栀子放弃治疗的打算,还在不遗余力地劝她拥抱新生。 「好的阿柔,你好好写毕业论文,以后好好工作,愿你一切顺遂。」 陶栀子发去的文字带着某种柔软的触感,齐柔在另一边看得一愣,总觉得这祝愿像逢年过节一样,不是很符合陶栀子随性的风格。 但是齐柔没有多想,回道:「你在外旅行注意安全,今年过来我回安州,你来我家一起过。」 「好的,一定。」 这对话还是以喜闻乐见的当时收尾了。 很可惜,陶栀子清楚自己撒了谎。 她此行身带遗书,早已做好死在他乡的准备了。 放下手机后,今日早晨却开始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在床上继续几个翻身之后,她想起黎明的事实,反而开始激动起来。 每一个天明,意味这一个无眠的夜晚过去,也意味着即将能看到今日的江述月。 陶栀子越想越觉得内心无法平静,便立刻起身洗漱,换了身干净衣裳。 莫名地,今日出门之前她下意识地拎起自己领口嗅了嗅,淡淡的洗衣液的香味,没有半点意味。 平时恨不得不梳头就可以出门,热了就随意把头发盘起来,今天倒是有闲情逸致对着镜子将自己仔细整理起来。 一缕头发,扎上去也不是,放下来也不是。 陶栀子费力地看着眼前垂下的呆毛,噘着嘴吹了一下,发丝飘荡,竟有种缥缈感。 随后,她用手指将这缕头发别在耳后,但是长度不够,它又一次耷拉下来。 陶栀子有些懊恼,索性不管它了。 再次看向镜子,她愈发觉得自己长得不好看,甚至觉得没有江述月一个大男人长得好看。 她以前从未细想过自己的五官,毕竟每日都在想着治病。 如今不治病了,反倒关心起外表来了。 一摸双颊,有点发烫,大概是气血上涌有点发热了。 八点的闹钟响起,她刚好抵达藏书阁。 原本做好在门口等待的准备,却发现江述月已经到了。 他每天清晨会先泡一壶茶,看会儿书,下午会为自己做一杯咖啡。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自从陶栀子送了他咖啡豆之后,他的架子上做咖啡的工具每日都在增多。 陶栀子精神饱满地进去找他,将自己带的煎饼和打包好的配料放在了桌上。 江述月照常递给她一杯茶,她胡乱一喝,样子一点都不讲究。 随后茶案后手将瓷碟推了过来,是一盘精致的茶点。 但是一夜无眠让陶栀子胃口不佳,她难得地拒绝了江述月的投喂。 “对不起,我昨晚又没睡着,一早就来找你补觉的。” 她的眼皮已经开始打架,但还是强撑着等着江述月的应允。 “你先睡吧。” 话音刚落,陶栀子恨不得直接一头扎进沙发里。 她主动为自己盖上小毯子,安安稳稳地躺下,入睡前,她侧躺着看着江述月,脑子像是有些糊涂: “你说好奇怪,我晚上想到你就睡不着觉,白天真的见到你又特别困,我都有点搞不懂我是想见你还是不想见你了。” 江述月手中的茶杯微晃一下,茶水险些洒出来。 他将茶杯放下,眸色沉沉看向她的时候,却发现那是一句无疑而问,她早已安然闭眼,无牵无挂地入睡了。 她的睡颜格外宁静,呼吸声很轻,让人会以为刚才说的那句话也许是错觉。 第23章 神在打盹 这是永恒轮回。- 最近, 陶栀子在江述月这里的睡眠好像被拉长了。 她自从那天看完音乐剧在街上惊慌失措地抛开后,就好像有一根无形的针管,将她的精气神抽干。 她的心情如往日一样明媚, 但是澄澈干净的眼底,却透着一股子看不透的浑浊。 睡醒的时候, 陶栀子无声地睁开双眼,面前的江述月正在翻阅着杂志, 身旁一个小小收纳篮, 里面放着一些陈旧的报纸。 第51章 陶栀子的意识逐渐清醒,但是她没有动弹,没有发出半点声音,隔着一定的距离,她试图去判断江述月在阅读什么。 屋外传来了强烈的雨声, 空气有些降温, 但是江述月的这里有恒温设备,常年可以空气中的湿度和温度保持恒定。 她目光略微往下, 可以看到他毫无褶皱的西裤,考究的布料不需要上手就能知道必定价值连城。 她自问以前在裁缝店短暂当过学徒, 西服是否是量身定做的, 一眼便知。 但是他的身上的多数料子都是她未曾接触过的,不知道七号公馆是否和什么极度厉害西装店有合作, 舍得让员工都穿上上好的料子和尺寸精准的西服。 她很少会欣赏一个男人的身形,但是也许是她往日见过的人少, 才会觉得江述月的身姿无可挑剔。 只是这样隔着距离端详, 都觉得十分赏心悦目。 很快,不知道是不是目光也是一种能量。 江述月像是觉察到什么似的,将杂志合上, 目光落下,恰好捕捉到陶栀子早已清醒的双眼。 陶栀子连忙将目光从他的西裤上移开,脸色有些不自然,登时从沙发上坐了起来,一脸餍足地说道: “在你这里果然能睡得很香,连梦都没做。” 江述月没有立刻回答,这让陶栀子莫名开始有些心虚。 略微整理好思绪,她确保自己的目光滴水不漏,这才敢重新将目光送上。 “那就好。” 这句话是冷淡与温暖并存的。 陶栀子并不是很关注时间,肚子有些发空。 她想起了自己今天带来的煎饼和食材,眼神亮了亮,自荐道: “今天尝尝我给你带的煎饼,非常朴实无华的味道,可以尝到小米的香味和大葱的辛辣,我卷一个给你尝尝。” 江述月倒没有立刻表态,而是从她下意识念头中总结出了一个问题,问道:“你饿了吗?” 陶栀子犹犹豫豫的,有时候她就会在该害羞的时候不害羞,不该害羞的时候害羞了。 她移开目光,很含蓄地点点头。 担心江述月去给她拿吃的,她连忙又说道:“但是我特意带了煎饼,是想和你一起分享的,这是东部那边的传统吃法,我一个朋友教我的。” “这些天,我有时候懒得出门吃饭的时候都是裹煎饼吃的。” 陶栀子一说起来,有些收不住,开始兴致勃勃地准备介绍起煎饼的吃法。 却见江述月琥珀色的眸子黯然了几分,有些严肃地问道:“小厨房那边会随时为你提供餐食,你没去吗?” 陶栀子面有羞赧,虽然不是很想承认,但是在江述月的目光之下,她反而不敢撒谎了。 “我吃饭的时间不是很规律,而且吃不下太多,不想麻烦别人。” “不想麻烦别人……”江述月看着她的眼睛,沉声重复了一遍后面几个字。 陶栀子在这一刻有些羞愧地低下头,她觉得自己可能真的得了什么其他的病,竟然有一瞬间觉得江述月沉吟的声音带着威士忌的醇烈。 让她有很短暂的瞬间,头脑有种麻痹感,有些生理上的眩晕。 “那你想麻烦我吗?” 江述月问出了这句话,如果不是他的眼神太过正经,陶栀子心中咯噔一声,警铃大作,几乎差点霍然起身,拔腿就跑。 她越是想回避些什么,那些莫名的情绪越是像毒蛇一样缠绕着她,甩都甩不掉。 索性调整好心态,直面暴风。 她在喉头“嗯”声了很久,复又觉得有些含糊,越是口齿清晰地说: “说实话是想的。” 她心里对这个回答的作用是没有什么预判的,但是她直觉上就认为江述月不会因为对她有成见或是特意疏远她。 但是她更没想到的是 ,这句实话却让江述月停顿了足有三秒。 他语气很淡地说:“那下次饿了来找我,我帮你去找厨房。” 陶栀子原本应该是拒绝这个提议的,毕竟她之前刚说不想麻烦小厨房的工作人员来着,但是想到如果答应下来,就可以不用费尽心思找理由过来了。 人离不开一日三餐,她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来找江述月了。 这结果好像让人不住欣喜,她嘴角有些压不住了,赶紧垂下头,试图掩盖一番,强忍着欣喜,发出一声蚊子哼哼,像是不情不愿似的。 “好啊……” 仔细想想有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她又诚恳地提议道: “我在你这里又睡又吃的,你有什么活儿我帮你干,我帮你把书架打扫一下。” “……不用你来打扫。” “那我帮你在庭院里种花,就是江先生批准的那片空地。” “……” “从明年开春开始,你每个季节都能看到不同的花开,就在藏书阁门口,你每天都能看到。” 陶栀子在江述月面前独角戏唱多了,倒也无所谓江述月是否沉默,兀自兴致盎然地说起了自己的种植计划。 “我准备给那片花园根据光照和保水功能划分区域,最好每个季节都能有些香味浓厚的花,风一吹,你在室内也能闻到……” 第52章 正说着,一道不经意的声音响起:“谢谢你……” 这一句道谢响起,陶栀子愣住了,一时间想不起自己想说点什么,只是怔怔凝视着江述月,眼中的笑容像是被胶水封住了一样,不知道如何动作了。 一旦江述月在这张平日里略显森冷的面容下,说出这种客气温情的话,她都变得无措起来。 为了掩饰内心的尴尬,她赶紧去江述月身边,从金属架子中随手抽出了一份旧报纸,煞有其事地准备翻阅。 等看到报纸第一句话的时候,她就傻眼了。 这份报纸,不是中文,不是英文,叫la nazione。 印象里带有la的,有可能是法语,有可能是意大利语,她不了解,不敢妄言。 可偏偏这份报纸的名字,她恰好知道。 “la nazione,佛罗伦萨最具影响力的报纸……你居然还懂意大利语吗?” 陶栀子晦涩地将报纸的名字读了出来,也不确定对不对,但是这的确是佛罗伦萨的报纸,她看向江述月将自己猎奇的目光递了上去。 “知道一点,上飞机之前买的,打发下时间。” 江述月说话向来不显山露水,不会刻意彰显什么,但是陶栀子心中,他却时常带给自己以惊喜。 和江述月认识越久,越去探知他所思所想,就会发现他原比外表看上去精彩。 “那你去过佛罗伦萨……”陶栀子状似疑问,但是心里早已有了答案。 她脸上表情变得古怪而深沉起来,双眼紧锁,看着江述月。 仿佛看着他,就能一睹佛罗伦萨。 “几乎每个冬天都会去那里度假。”江述月眸光一转,在整理杂志的时候余光瞧见了她。 本没有刻意说些什么,只是随性的一句话,他却看见另一双带着殷切期盼的神情。 陶栀子向来热烈,但是人们极少在她眼中觉察到什么渴求。 她似乎总是一个物欲极低的人,但是在提及佛罗伦萨的时候,她的眸光热切到闪烁,如同一窥天文望远镜里,光年之外的神秘星辰。 “原来,你目睹过,真正的翡冷翠……” 她的声音变得有些凄凉,带着罕见的浓重遗憾。 这语气,半点不像她。 她抿着双唇,上下牙齿轻微摩擦着,像是想起太多过往。 她不知道现在在这个场景下说这些是否符合适宜,但是她已经被埋藏了很久的珍宝好像被挖出来了一样。 当她意识到现实的那一天,她便将所有关于佛罗伦萨的想法全部埋进了沙漠里,越深越好。 但如今突然被挖出,竟然发现自己心里的佛罗伦萨,正在滴血。 “述月,如果我想告诉你,我曾经不切实际的梦想,你会不会笑我?” 答案显而易见,但是陶栀子还是不放心。 江述月给她吃了定心丸,跟她说道:“你知道,我不会。” 陶栀子心里憋着太多秘密,关于这过期的梦想,倒成了可以说出口的,最不像秘密的秘密。 她试图回到几年前,去再次感知那份生活的希望。 关于梦想与希望,她向江述月娓娓道来: “我大概十二岁的时候,在网络上看到一个报道。一个十六岁开始打工的女孩,她从那时候开始就没有经济支持,一边工作一边学习,她没有读过本科,尝试过各种工作,从一开始的求生,变成储蓄。” “她储蓄的目的是为了前往意大利,实现她的大学梦。” “多年后,她带着十万块钱前往意大利,去探寻人生的全新道路,这十万块,是一切的前提,因为只要人抵达意大利,后续的费用可以通过半工半读来维持。” “有一天,她在意大利的希腊餐厅打工的时候,遇到了她人生的伯乐,一家澳大利亚公司的老板向她抛出橄榄枝,问她是否有兴趣去澳大利亚做实习。” “再后来,她的工作能力逐步被认可,学业也在同步发展,她的人生彻底走上正轨,开启新的篇章。” 这个故事,带给陶栀子太多的希望。 “从那以后,十万块成为我最大的奋斗目标,这是一切的起点,也是我去往意大利开启新生活的最低前提。” “我和她一样,十六岁的时候开始独自面对社会,想尽办法挣到十万块,那几乎是我全部的希望。” “十万块,好像能满足一切理想……” 说到这里,江述月似乎在等着她的后续,但是她的诉说却戛然而止,眼中怀着最后一丝不甘,将报纸重新拿起,细细端详。 一如自己在无数个打工结束的夜晚,一遍遍地看着画报上的意大利。 有无数人说过她的念头不切实际,如果她真的攒到十万块,应该想尽办法去在国内赚更多,过上更安稳的生活。 有很多人不理解,如蝼蚁一样生活的她,的确怀着可笑的理想。 每个人对十万块的用法都可以不一样,哪怕它甚至没有一个爱马仕的包贵,但是对陶栀子来说,那才是她向往的远方。 良久,江述月的声音也变得沉闷起来,他真诚而斟酌着问道: “那十万……你还差多少。” 他竟然会对她信口说的故事真心发问。 第53章 陶栀子不知江述月此刻的眼中究竟能被看到多少怜悯,因为她双手拿起报纸,不露声色地挡住了她全部的脸,包括那些复杂的神情。 未免有些掩耳盗铃了。 陶栀子扯了扯嘴角,尽量让自己笑出来,笑容仿佛是一个开关,只要笑出来,一切严肃和遗憾的议题,都将变得轻松起来。 “我攒够了其实,但是不是每个人都能复制一条相同的路线。” 治疗足以在几天内将她的积蓄蚕食干净,花光之后也是等死。 早晚都是等死,在医院里等死不如拿着钱去游山玩水,才不枉她一路走来如此辛苦。 活得如此辛苦。 一时间,她不想讲故事说得过于煽情。 脸被报纸挡得严严实实,握着报纸的手略微收紧,骨节处有些泛白。 她努力放松着自己的声带,用一个故事去诉说她对自己命运的总结。 “在印度教的宇宙观中,宇宙的创造、维持和毁灭是由三位神的力量决定的,其中有一位叫毗湿奴。” “当毗湿奴沉睡时,宇宙开始存在,而当他醒来,宇宙就会毁灭。” “那些希望、梦想、奋斗、执念……或许也只不过是毗湿奴虚幻的梦境罢了。” “述月……我就像神沉睡时,不小心爬上桌的蚂蚁,误以为降生于世上,就意味着世界对我的接纳,但是神一旦睁眼,就会毫不犹豫将我拂下桌面,夺走我偶然享受到的一切。” 那些 偶然的好运,包括和江述月的相逢。 她只能言尽于此,带着内心深处的自嘲和悲哀。 她睁着双眼,实现前只有那无法认识的蝌蚪一样的意大利语,和她曾经拿起又放下的佛罗伦萨。 可报纸背后那个活生生的人,仿佛才是她认清宿命后又一次反转,仿佛又在给她以希望的错觉。 她的双手握着报纸的动作越来越紧,像是不忍放开那过去的记忆。 整个人像是身陷漩涡中,她怎么时至今日,仍然还下意识地挣扎。 报纸上方出现了一只骨节分明的熟悉的手,那只手将她手中挡脸的报纸轻轻按下。 这时江述月才发现,报纸后被挡住的容颜,眼泪流了满脸。 她面露秘密被发现的尴尬,强行在泪水中绽放出微笑,一边用衣袖用力擦着眼泪,哭得隐忍,仰头大笑,那泪珠豆大,却接二连三啪嗒啪嗒掉下来。 她只好尴尬地一遍又一遍用袖口慌忙地擦拭,边说着我没事。 江述月露出她有些看不懂的温情,让人在那广袤复杂的倾诉中,狠狠打了个冷战。 他的目光仿佛化作有形,隔着空气攫住她的视线,在她面前一字一顿地说: “毗湿奴醒来时,宇宙会毁灭的下一句是……” “……并重新回归混沌状态,等待下一轮的创造,这是永恒轮回。” 第24章 摇香 我不去看医生。 陶栀子看着那被江述月压在手下的报纸, 目光像是被黏住了一样,眼中闪烁着泪光,神情有些错愕。 像是在细想江述月的话, 也像是想自己心里的秘密。 她最终沉默着,松开那攥紧报纸的双手, 垂直身侧。 最艰难汹涌的阶段已经过去了,情绪一步步回到了掌握中, 最后抬起衣袖, 将脸上残余的泪水擦拭掉。 面容一步步平静下来,这个变化过程充满着熟练,似乎早已演绎了无数遍。 再开口时,声音没有半点哭腔,如宁静的湖泊, 带着几分微风颤动的辽远, 声音后藏着一颗洒脱的心。 她的眼神和笑意彰显出一种超乎年龄的淡然和成熟,不曾浑浊的双眼仿佛也在有限的时光里洞悉到了什么。 一切, 都从造化中来。 “述月,我感激你对我说的每一个字, 也同样理解你说的, 印象里……几乎没有人像你一样对我说这些。” 这一次,她没有垂着头, 没有别开视线,直直望着他, 没有带上任何修饰的视线, 承载着似动未动的情愫。 心下寂然,以往种种深契于心。 她的内心,同样住着一个成熟大人, 帮助她一次次做出理性判断,帮助的她调整一些汹涌的心情。 此刻,陶栀子不是那个飞奔上前,在江述月手中塞礼物的人,而是看清造化又平稳迎接造化的眼前之人。 环境寂静下来,屋外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的声音十分细腻,只有极度安静之下才能听得到的雨声。 两人分别坐在桌子的两侧,桌上放着一份意大利文的报纸。 画面静止之下,陶栀子注意到江述月微动的喉结。 吞咽的动作,似乎也总能表明情绪。 “如果这些话能让你感觉到好些,往后我能说更多。” 这句话从江述月略显凉薄的双唇中说出,陶栀子反倒觉得不真切,极度的虚幻感。 她确信自己没有听错,如同一滴墨水滴落在水中,缓缓蔓延开来。 她真心地开心起来,有些微讶,半开玩笑道:“好,那我当真了。” 屋外的小雨渐渐变得急切起来,没有雷声,但是雨声很大,外界像是临着瀑布一样。 第54章 这是一种白日喧嚣。 陶栀子在下一个话题到来之前,不忘感叹道: “你心里好像也藏着很多秘密。” “在这一点上,我们有些相似。” 江述月没有半点否认,嗓音细腻,像是白雪上的回响。 陶栀子笑得很开怀,不是大笑,藏着什么好事情的笑。 午饭后,江述月亲手磨了两份咖啡粉,一份直接给陶栀子,用来闻香,一份放入咖啡机里,压缩成意式浓缩。 不知从哪一天起,藏书阁的午后多了浓郁的咖啡香,嗅觉的记忆总能让陶栀子在多年后轻易想起一些场景。的 这一次可能没有“多年后”,她双手捧着装咖啡粉的咖啡杯,浅嗅了一下,不经意地说: “有时候我觉得,记忆才能代表自我,死后从身体里飘出的灵魂,就像是人一生的记忆聚合,是一条关于一生信息。” “这段信息上,一定有一段是关于,咖啡醇香,和你。” 她自顾自说着,没有丝毫掩饰的话,令那萃取咖啡浓缩液的过程也变得艰涩起来。 江述月垂眸端详着杯中冒着热气的浓缩,看着上面悬浮带着浓香的咖啡油脂,陷入沉思。 一连几天,陶栀子白天都会过来补觉,她的黑眼圈依旧浓重,但是脸色相比前几日倒是好了一些。 她在藏书阁中,绝大部分的时间都是保持安静的,但是存在感很高。 原本已经习惯了藏书阁内一年到头的安宁,偏偏随着陶栀子造访的次数增多,倒显得没那么死气沉沉了。 由于接连下雨,陶栀子取消了很多外出的行程,整日整日地和江述月待在藏书阁里。 有时候,她希望雨季永远不要过去,比起外面的世界,江述月和他所在的藏书阁才是更吸引人的。 对于陶栀子来说,午后的咖啡香成为了这里的气味组成,还有江述月身上风格统一的冷冽香水味,还有他左手皓腕上的沉香木手串。 都成了她极度迷恋的气味。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陶栀子对这些香味的迷恋不再遮遮掩掩之后,她主动和江述月坐在一边,而不是隔着一个热气飘散的茶台。 江述月泡茶的时候,她总是喜欢趴在桌子上观察他的动作。 像是为了满足她的气味需求,茶叶加入盖碗中的时候,会被江述月在手中摇一摇。 这一步叫“摇香”,使茶香散发出来的动作,能够提升茶香的散发效果,同时也能让茶汤的香气更加浓郁。 以往江述月自己喝茶往往省略这一步,但是最近却多了这一步。 摇香完毕之后,将盖子取下,不是自己闻,而是放到的陶栀子的面前。 她侧身趴在桌上,养精蓄锐,时常因为病情的原因,而总是昏昏欲睡,带着茶香盖子一来,她就像一只被唤醒的小狗,一脸激动地起身,凑上前闻了闻,一脸满意地点点头。 “挺好闻的。” 随后继续趴了回去。 以往陶栀子这种趴在桌上的行为,会被人当成坐没坐相,但是在礼数周全的江述月面前,他反而从未说过自己。 陶栀子对此反而有些疑惑了,难道不是越持重的人越可能责怪她的行为吗?反而是那些平日里破口大骂的人喜欢去充当规训他人的角色。 江述月的茶叶质量都很好,她说不出来具体哪里好,只是有时候会闻到层次丰富的香气,就像葡萄酒一样,闻到的香味超乎了葡萄本身,有馥郁的其他香气,也能说明酒好。 有一次江述月手腕上的沉香木气息比茶香先一步被陶栀子捕捉到,遮盖了茶香。 她实话实说:“你的沉香木的味道比茶香浓了点,我不大能闻出来。” 一开始江述月是直接将手串取下,放在一边,但是不喝茶的时候,她总是观察着他手串的纹路。 于是就演变成,江述月泡茶之前会把手串取下,取下后直接放到的陶栀子的面前。 一开始陶栀子并不敢随便动这串有特殊意义的手串,但是得到江述月的允许后,她可以把玩一整个下午。 但是雨季终究还是过去,几天后天气放晴,陶栀子反而又有些反常的不好意思。 她没有天气作为理由,在 江述月身旁寸步不离了。 小小地遗憾了下,趁着天气晴好,便又开始规划起小花园。 她大致确定了一下让土壤类型和的光照情况,将花园划分出不同的小区域,将一年生和多年生的花卉合理划分到区域内,确保不同时间都有开花植物。 出门去买了些种子,苗木或者球茎。 夏季炎热,先种植一些耐热且夏季开花的植物,陶栀子选择了向日葵和百合,并且购买了适合秋天的种子,等天气转凉一些再进行播种。 她对于花园的规划并非专业,更多时候去藏书阁找一些相关的书籍一边研究一边做笔记,笔记完善之后就去实践。 她对一件事情的专注和用心程度甚至开始引起了江述月的注意,规划小花园不是他的工作,但是他平时也帮陶栀子完善着园丁的功课。 第55章 除了在小花园劳动,白日里的其他时间,她就会在藏书阁内补觉。 江述月试图旁敲侧击地询问她的身体状况,她只说是过去的记忆一直打扰自己,休息不好导致的疲累。 当雨天重新来临的时候,陶栀子不得不被困在藏书阁中,不能去小花园里继续劳动。 今天江述月午后倒没有去做咖啡,而是去楼上将藏书阁的灯一排排关闭。 半个藏书阁都陷入黑暗中,陶栀子见状,问道:“你今天要提前下班吗?” 一想到今天要和他提前说再见,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但是她没有任何立场把真实想法表现出来。 陶栀子用小勺子搅动着咖啡粉,咖啡香依旧浓郁,但是她觉得闻起来不如之前那么雀跃了。 边用视线追随着江述月的身影,看他去楼上关灯,又亲自将窗户关闭。 看起来真的是提前下班的模样。 她的话好像恰好被杂音吹散,江述月没有听到她说的。 陶栀子张了张口,一时间好像没有力气再重复一遍。 几分钟的时间里,她变得无精打采。 待江述月将自己的西装外套从衣架上摘了下来,径直走向她的时候。 像是怕被催促一样,陶栀子放下勺子连忙站起,飞快收拾着桌面。 “要下班了是吧,我马上收拾一下。” “不用收拾。” 江述月伸出手,指尖轻点桌面,像是示意的陶栀子停下动作。 他的西装外套被利落地挂在左手手臂上,横过的手臂是衬衫袖口,扣子很是工整,双层法式袖口。 “我带你去看下医生,如果你愿意的话。” 江述月很清楚自己主动带人看医生的举动有些失礼和奇怪,他很少去费心对人解释些什么。 “什么?”陶栀子第一个反应是,怀疑自己听错了,但是他说话又格外清晰。 她想到了什么,脸色微变,连连后退几步,排斥道:“我不去看医生。” 江述月看她如此反应剧烈,一双眼多了几分深邃意味,像是心里早有疑惑,但是他没有问陶栀子排斥看医生的原因。 耐着性子解释道:“你最近睡眠不好,可能是心理上的问题,我带你去心理方面的医生,看看能不能改善你的精神状况。” 第25章 表达 我需要很多关爱,最好是来自于你…… 陶栀子安静下来, 当听到“心理医生”的那一瞬间,理性才开始的一寸一寸被重新拾起。 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和已经后退的双脚, 她对自己刚才条件反射的举动有些无措,反思着自己是否有些欲盖弥彰。 用黑白分明的眼看向江述月, 雨声在耳边颤动,仿佛是心里莫名释然的回响。 她很清楚, 她也许真的需要一些抗焦虑的药物。 而这一点, 江述月已经替她提前想到了。 “我们去的不是医院……”陶栀子的语气中还带有最后的疑惑和不放心。 江述月一字一顿地说:“是心理咨询,私人机构。” 这下彻底打消了陶栀子心里的疑虑,江述月转身将自己的外套递给她。 陶栀子以为是暂时帮他拿着,想也没想就接了过去。 “现在外面在刮风,有点凉, 你先穿上。” 原来这外套是给自己的, 由于江述月没穿过,外套上只有很淡很淡的香水味。 但是陶栀子觉得这更多是自己的臆想, 这香味只是她的心理暗示而已,脑子会执拗地将事物和江述月建立起千丝万缕的联系。 江述月说完这句话之后, 转身欲走, 却发现陶栀子抱着他的外套,用茫然的眼神看着他, 苍白的脸色还未完全恢复。 “述月……”她的眼神似动未动,双唇抿了又松开, 反复了好几次, 手里几乎将自己的衣摆攥得发皱。 像是一些未知之物在她内心黑暗的深海中涤荡着,那是最不对外人可见的。 “你是不是知道点什么?”她犹豫良久,还是决定直接问了, 声音没了底气,有些失真。 她知道从认识江述月到现在,虽然她足够掩盖得好,也许能瞒过一般人,但是江述月这个人,似乎过于聪明。 他明明心里疑惑很多,但是依旧没有主动点破。 陶栀子就想确认一下。 “我可能有些猜测,但是还不肯定。” 江述月说完后,又罕见地补充了一句:“就算是再厉害的医生,也不可能在不做诊断的情况下去看出你有什么病症,更何况……” “我是个普通人……”他素来清越的声音,说到这里有些沙哑,给他无暇的声音染上了瑕疵。 陶栀子仔细听着他叙述的语气和嗓音,并无半句虚言,这让她内心放下心来。 “我是有点病,不过不传染。” 她忽然内心一阵轻松,浅笑出来,两颊上多了一对梨涡。 她的梨涡很神奇,总是有时候浮现,有时候消失,和她相处不久的人,会因为这对梨涡不明显,而以为是不是脸上沾了灰。 临出门的时候,江述月拿来了两把伞,递给她一把,却刚好看见她依旧抱着外套,没有穿上的迹象。 第56章 他看了陶栀子在寒风下瑟缩了一下的脖子,脚步停顿住,没有直接撑伞走进雨幕,而是重复了一遍。 “先把外套穿上。” 他的语气本就自带严肃,经寒风一吹,有些发冷。 陶栀子站在原地,摇摇头,“看着挺贵的,我不确定会不会像羊毛一样沾水变形,还是算了吧,停车场也不远。” 其实挺远的,最近的电梯也要经过半个庭院,毕竟七号公馆是建筑群,且外面下着雨。 江述月看着她,像是对她的逻辑早已习惯,没有像以前一样感到意外。 一个会为了捡一条手串而跳下三米深的泳池的人,说出什么似乎都不是令人意外。 江述月的眼神沉寂下来,说:“如果你都不重视自己,又怎么指望别人重视你?” 他深吸一口气,似乎并不喜欢长篇大论,但是这情景又让他不得不继续开口: “如果第一次给你外套,你不穿,第二次给你,还是一样的结果,那他人会认为你不愿意添麻烦,还是认为……你不需要?” 最后这句反问,让陶栀子的内心摇晃了一下。 她拧过头,看向江述月,一滴雨恰好飘落到她的眼睛里,让那睡眠不足的双眼,眼眶又添了些红气。 江述月说的这些,她从没有仔细想过。 她过去会想尽办法不给人添麻烦,因为那是她在长期的集体生活中培养的本能,谁都争相想当那个最乖巧最不让人费心的孩子。 守规矩的孩子,被好心人领养的可能性会更大。 生活一步步将她驯化,让她从未想过,如果有一天,她不用讨好他人,那她又是谁。 她从未知道自己是谁…… 夹着雨水的风又掀起一阵,她默默将手中雨伞放下,将手臂上被自己小心保护的外套的抖开,披在了自己的身上。 这件西装外套,如同江述月所有的衣服一样,按照他的身形量身定做,肩头那里有 些发空,因为他的双肩比自己宽阔很多。 袖长也长过手臂,这让她如果将手露出袖口拿伞,就不得不令那袖口出现褶皱。 褶皱其实在好料子上不容易轻易出现,但是她穿得格外爱惜。 她穿着江述月的外套,再看向他侧脸的时候,仿佛窥见了世界那不可思议的角落。 江述月的神情不会轻易露出赞同或是满意,至少这个举动能让他眼底的肃杀没那么强烈。 她像是做错了事情孩子,在他身后,踩着他的脚步走。 江述月一路的沉默,反而让她心里有些发慌,脑海里不断去回想他刚才说的话。 “述月……” 她小声唤着他的名字。 江述月回头,脸上神情如常,淡然中带着惯有的严肃,但是没有半分计较刚才小插曲的意思。 但是陶栀子还是带着强烈的疑惑,真心对他发问: “如果我拒绝他人的帮助,别人真的以为我不需要吗?” 他实话实说,音调没有起伏:“会。” “那我应该怎么样,才能得到更多的关爱?” 她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脸颊有些发红,她没有学会如何去坦荡地表达内心的渴望。 说来讽刺,一个看淡了死亡的人,竟然还会忍不住在意这些生活中的细枝末节。 大概任何一个等死之人,都会想带着爱死去吧。 即便没有到生死大关,寻常人也会渴望得到多少来自他人的零星的关爱。 “要学会争取和表达,如果你需要,就要让对方知道。” 这么温情的话,被江述月在寒风中说出来,失了点温度,但是陶栀子认真听进去了。 尽管争取了未必奏效,但是不争取一定没有。 上帝想让你中彩票,如果连彩票都不买,那就谈不上什么幸运的试炼了。 等电梯的时候,陶栀子将伞收了起来,江述月给的长柄伞,上面镶嵌了金属,质量很好还防风,就是一路举着还是额外消耗了她不少体力。 在电梯前,她握着长柄伞,将那伞当成拐杖撑着身体,呼吸又沉重了一些,她将头别过去,想短暂让自己呼吸声隐去,至少别被他人察觉。 雨水被吹进屋檐下,落到她的发梢,从额头上缓缓流了下来,被她一把抹去。 电梯到了。 江述月主动让出一个位置,让她先进去,自己随后再进。 他踏进电梯门的瞬间,略微倾身,将陶栀子手中的长柄伞拿了过来。 动作如此自然而然,行云流畅,甚至免了交流,而神奇的是,陶栀子竟然也没有傻乎乎地发问。 她的心,总是容易有热流经过,最后流经四肢百骸,激得她几欲颤抖。 陶栀子亲眼看见他的右手拿了两柄雨伞,那一刻,她才突然意识到,原来他手掌是如此宽大。 电梯门一开,两人走了出去,陶栀子的视线始终跟随着他的手,像是想试图思考出什么。 她记住了江述月对她说的每一句话,并下定决心将它们一一践行。 原本她应该如以前一样酝酿上几天,才可以将那些新的逻辑加以内化。 可当她下意识抬手触碰心脏的位置时,单薄的衣料下是年幼时期的手术疤痕。 第57章 那道疤痕随着她的成长,也被拉伸,并且出现了突起的增生。 世上越美味的酒越需要等待,陈酿最香的原理她也明白。 可是,时间总是节外生枝,让很多等待变成遗憾,像是故意制造一些人海中的交错来给be美学提供素材似的。 “述月。”她的声音在空旷的停车场响起,这里灯光通明,却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地下世界。 江述月停住,下意识回头。 陶栀子鼓起平生难得的勇气,一步步走上前,和他并肩。 这是一种随时可能被风吹散的勇气,转瞬即逝。 她强压着自己胸中沉重的呼吸,心脏像是被安装上了螺旋桨,让她如同在高空坠落般被空气封闭了视听。 她的胸口上下剧烈起伏,像是即将要被海水彻底淹没一样。 “我需要很多关爱,最好是来自于你的,越多越好……” 俯仰间,她好像心脏过分紧张,眼前景象像是蒙住了一层迷蒙的薄雾。 她的每一寸呼吸,都清晰地传入自己的耳朵,那种心脏被莫名撞击的感觉在此刻极为明显。 她双眼布着血丝,却燃尽全身力气一样睁眼望着,甚至不确定此刻的自己是否将这句中文发音准确。 不多时,江述月静静看着他,嘴角浅浅牵起,说了一句:“好,我尽力。” 这也无疑是一句极高的回答,因为语言和语气会骗人,眼神那抹难以捕捉的笑却不会。 如同乌云后的乍现天光,驱散了眼前的阴霾。 陶栀子的内心终于平静了一下,她说第二句话的时候仍旧有些发喘。 “是……是这样说的吗?你跟我说的,对他人‘表达’。” “是。”江述月的声音不高不低地响起 她终于得到了那声应允。 “那就好……你先去开车,我跟在你身后,不要回头。” 她的声音有些发抖地叮嘱道,经过底妆修饰脸部暂时没有出现明显的青紫。 她不知道自己心脏在害怕些什么,为什么总是在触及江述月的视线的时候战栗不止。 她一边紧盯着江述月的背影,一边从口袋中拿出随身的药,连忙塞进嘴里。 那是减慢她心率,降低心脏负担的药物。 江述月走在前方,将她极力掩饰的药片的声响一一听入耳中。 他垂视自己影子,闭了闭双眼,试图去驱散心中不断敲打他内心的恶灵,让那焦土,再次被掩在苍茫的风沙之下。 第26章 免救手环 这件事,就像电车难题一样让…… 一路上, 陶栀子原本心怀忐忑,她对“看病”二字有种天然的恐惧。 只要一想到医院,就仿佛鼻间嗅到了医院里针剂苦涩味, 还有酒精味,消毒水味, 以及医院长廊中总是有些发寒的空气。 她总说不出医院的空气到底是好闻还是不好闻,但是闻着却让人隐有不安, 尤其是当听诊器放在她胸口的时候。 虽然没有任何疼痛, 但是要自己剖开衣服,不敢动弹,医生那张藏在口罩外的脸,总看不出悲喜,她偏过头看着诊室的一切, 如同待宰的羔羊。 那感觉难受极了。 陶栀子坐在副驾驶的时候, 那一段沉默的时光里,她脑海中浮现的就是这样的画面。 印象里看心理医生是比较奢侈的, 她成长的环境里,福利院的资金经常短缺, 最先要保障的是孩子们吃饭的问题, 伙食往往不会太丰富,但是够吃到温饱。 吃到大饱, 吃到撑,这事情她没仔细想过。 时有社会人士来当支援者, 给他们免费体检和心理咨询。 但是日子总是过得起起伏伏…… 正如同在车厢内无规律摇摆的面包挂件, 她上次送给江述月的。 被他挂在了后视镜上,好在还保持着之前的形状,说明陶栀子当时制作的时候是确保面团完全被烤箱烘干了。 她仰着头, 看着空气中的挂件出神。 透过挂件,她可以模模糊糊地用余光看见身旁的江述月。 他像是带着某种神奇的能量,在他身旁,连周遭的空气都变得安心。 “述月,我又困了。” 像是印证她困了这件事,适时地打了个哈欠。 “先睡吧,开车需要半个小时。” 江述月似乎早已对她随时随地会困这件事习以为常,倒也没有觉得她打哈欠的模样失礼。 至少她从未见过江述月打喷嚏或者打哈欠这样的行为,不知他是如何自我操作到无声的。 偶尔空气中灰尘多一些他会轻微咳嗽,但是都是单手握拳,放在唇边,别过身浅咳。 他怎么总是滴水不漏…… 这样想着,陶栀子迷迷糊糊在车厢内进入了梦乡。 车最终在不知过了多久之后,停在了户外停车场。 陶栀子下车的时候伸手在湿润的空气中接了接,雨已经停了,地面湿漉漉的。 心理咨询室位于大厦之内,乘电梯上去,在走廊处,陶栀子看清了医生的名字——许洄。 配图是一张清秀的面容,一个长相年轻的男人,上面是他闪闪发光的学术经历。 第58章 如果是以往,她一定会在心里赞叹一声许洄的长相,但是…… 她移开视线,看向江述月的脸,一时间觉得,自己的审美已经被养刁了。 再次看向走廊的时候,她眼中露出了惊讶之色,走在那被植物和玩具装点的长廊上,她会一时间忘记了自己所行的目的。 也许很多心理疾病的患者,都能在这里找到童年的影子。 江述月走在这样童趣的长廊上,整肃的模样倒更像一个家长。 在陶栀子见到医生之前,江述月先进办公室和医生打了招呼。 再开门的时候,是许洄和江述月一起走出的。 医生亲自出来领她进去,且许洄笑容可掬地对江述月说道:“放心吧。” 许洄和江述月看样子是旧相识,陶栀子不知道他们在刚才的几分钟内互相说了些什么,但是两个人之间相处的气场是极为熟络的。 陶栀子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宽大西装,犹豫着要不要把外套脱下。 江述月在一旁说了一句:“穿着进去吧。” 陶栀子跟着许洄,一步三回头地看他。 江述月在长廊上止住脚步,递给她一个安心的眼神,“我会回避,在外面等你。” 等你…… 这两个寻常的汉字,为什么让人眼眶酸涩啊。 许洄带她进了诊室,所谓的诊室也是布置得跟咖啡馆似的,桌上还有玩到一半的国际象棋,还有很多她说不出名字的桌面游戏。 “栀子,你可以坐在任何喜欢的座位上。” 许洄和以往她认识的心理医生都不大一样,身穿休闲西装,浅灰色的,正式而不至于严肃,胸前的领带不是纯色,深蓝打底带着白色双斜纹。 许洄和江述月都是穿正装的人,但是陶栀子直观认为两人是截然不同的风格。 江述月的审美比许洄更加深沉和清冷,也许也是两人职业不同的缘故。 陶栀子显得有些拘谨,但还是配合地找了个蒲垫坐着。 她没有选柔软的单人沙发,或是可以倚靠的躺椅,也不选舒适的可以自由旋转的老板椅,而是单单选了蒲垫。 “你觉得坐蒲垫更舒服吗?”这是许洄的第一个问题,轻声细语,带着足够的耐心,而并非一上来就问她的症状。 陶栀子想了想,诚实地摇摇头,说道:“蒲垫低矮,没有支撑,也就比坐在地上强点。” “那为什么选它呢……” 许洄脸上依旧是温和的笑容,像一个大朋友一样与她闲聊。 “因为……”在说出原因之前,陶栀子神色微凛,试探性地问道: “你和述月好像私交很好,我跟你说的,你不会转头就告诉他吧?” 尽管她从许洄的学术经历和荣誉奖项能猜出,做到这个位置的心理医生应该会有最基本的职业操守,但是多问一句,她能更放心。 “这你大可放心,我有职业操守,而且述月那种在学术上极其较真的人,他也不允许我做出违规的事情。” 许洄摊开双手,寻了处沙发,惬意地坐了下来。 学术…… 陶栀子对这个描述感到有些疑惑,转念一想,江述月倒是一个极为认真的人,应该哪怕学图书管理专业,也是严格按照做学术的标准来要求自己。 她犹豫了好一阵,像是权衡了很久的利弊,才决定暂且相信许洄,说道: “他给我讲述书籍的时候,我都会坐在蒲垫上,次数多了,我觉得蒲垫更加灵活,不是固定的座位,我挺喜欢的。” 许洄没有露出半点讶异,就好像即便他内心真的惊讶,他也不会真的表现出来,至少不会被陶栀子察觉到。 许洄目光柔和地看着她,稍稍前倾了一点,似乎是在认真感受她话中深藏的情感。 “我明白了,蒲垫给你带来了一种熟悉感,对吧?仿佛回到了那些舒适的时光,述月跟你讲述书籍的时候。”他轻声说道,语气温和,双眼带着敏锐的洞察,但是不会让人感到紧张。 陶栀子愣了一下,像是没想到自己下意识的选择,可以有这么丰富的原因。 “也许吧。”她低头轻声回答。 “那我可以理解为,这个蒲垫带给你的,不仅仅是一个物件,而是一种连接,一种让你觉得可以稍微松一口气的象征?”许洄接着问道,试探地抛出问题,但语气中没有丝毫逼迫感。 陶栀子慢慢点头,心里似乎有些震动,像是又到了一个她不得不面对的问题,她用更准确的回答强调了一下:“可能是一种安全感。” 江述月带给她的安全感非常强烈,强烈到在他的身边才能安睡,下意识看到一件物品就会去思考与他的联系。 晚上睡不着的时候,总是在脑海里循环播放着他的神态和话语。 陶栀子低头看了一眼蒲垫,仿佛也随之陷入了某种深邃的沉思。 许洄给足她充分的时间,让她自由地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整理自己内心那纷乱压抑的情绪。 她轻声重复着这个词,眼神微微闪动,“对,应该是安全感吧,这感觉挺奇怪的,他其实这个人性格上比较孤僻冷漠,我也觉得在他身边感到安全这件事挺奇怪的。” 第59章 她的声音低了下来,仿佛是对自己的一种坦白。 许洄没有打断她,只是认真地倾听。 真正的表达往往来自于那一瞬间的自发流露,而不是被引导的诉说。 原本是来看她的睡眠障碍的症结的,但是没想到一开始话题就以江述月作为切入的。 这种没有明确指向的问询,她反而觉得放松很多。 聊江述月总比聊一些苦大仇深的病情和悲惨童年强。 许洄在此时也仿佛跳出了与江述月的私交,而切合此刻的场景顺势问道:“他孤僻又冷漠,却还能给你带来安全感?” 陶栀子像是立刻察觉到了许洄的引导,但是她没有抱以戒心,而是看着的许洄,清晰而理性地分析着: “许医生,你不觉得这世上很多人都喜欢看表象吗?双眼、耳朵、触觉……都有可能在欺骗我们,我觉得述月的表象是什么样子并没有什么所谓的,他冷漠而不拒绝,用最深沉的模样做着最温暖的事情,这些我都能感受到……” “他让我觉得我不需要解释太多。那些复杂的、痛苦的经历,他好像……知道我的心情,即使他不说。” “在他身边,我觉得不用去隐藏什么,甚至不用担心自己会被他看透,因为他根本不会去窥探我,或者说,他并不在意我的过去。” 她的声音略显哽咽,双手在膝盖上无意识地摩挲着,仿佛在整理心头那一丝微妙的复杂情感。 随着话题的深入,她开始一分一分卸下心里的重担。 许洄温柔的目光像是一道安静的河流,在听完这个叙述后露出了更多的笑容。 他略带思考,停顿间,好像也在试图寻找着正确的词汇: “也许有时候,安全感并不总是来自外界的保护,而是来自于我们自己能在某些人面前做回真正的自己,不用隐藏和伪装。” 陶栀子看着许洄,沉默片刻后,终于露出了一丝微笑,带着些许释然的感情,静静地点点头:“的确是这样。” “他从来没有要求我做什么,或者成为某种人,只是安静地在那里。” 陶栀子述说着,却始终注意着许洄的神色变化。 她似乎有一双极锐利的眼,试图从许洄的微表情中发现一些关于江述月的什么。 只不过许 洄专业素养太高,完全不显山露水,不带任何私人主观,她一无所获。 许洄微微点头,似乎在赞同她说法,表情依旧从容,不经意地问道: “这份从述月身上获得的安全感,足以让你睡着吗?” 陶栀子抬头看向许洄,似乎被这个问题触动了心弦,略微想了想,嘴角微微上扬,像是略微斟酌如何去表达。 片刻后,她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无奈的笑意,回想着那些失眠的夜晚,说道: “在他身边能睡着,那些糟糕的记忆不会一下子侵占我的大脑。” 她的语气略显轻松,就好像所谓的“糟糕记忆”在她的描述中也不痛不痒。 许洄看向她,保持着那种让人安心的姿态,仿佛明白她言外之意,“所以,述月的存在能够帮助你,但并不能完全代替你自己去面对这些情绪,对吧?” 陶栀子目光微滞,想到了什么,随即垂眸点点头,声音低沉而平静: “是,我一直都清楚,有些痛苦……终究还是需要自己去面对,这条路只能是我独自行走的的……” 许洄对于陶栀子冷静而清晰的回答,眼中露出了些许讶然和赞许,像是很少遇到自我剖析做得很足的问询者。 他开口的时候,语气中多了些鼓励:“你已经走出很大的一步了,如果述月是你信任的人,有没有可能将你内心压抑的痛苦告诉他呢?” 说到这里,陶栀子脸上的稳定情绪被悄然打破,她瞬间从感性诉说中找回理智,强烈地摇摇头,拒绝道: “不可能,我的秘密绝不会告诉他的,我不想给任何人添麻烦,这些事情,我要带到坟墓里去。” 许洄目光略微顿了顿,看向她的目光中带着浅笑,语气轻松地说道:“你还这么年轻,就想到了坟墓吗?” 陶栀子淡定地笑了笑,随即又重复地问了一遍:“我告诉你的话,你确信能保守秘密是吗?” 许洄被她乐观又放松的笑容感染,淡笑着点头:“当然,无论是什么秘密,出了诊室,它们都将永远封存在盒子里。” 陶栀子笑容愈发放松,眼神中带着通透,反而露出几分事不关己的乐观。 她抬起手,微微颤抖着,却神色平静地拉开袖口,露出了那条银色的手环,头部是链条相互交扣。 钛钢的光泽在灯光下微微闪烁,手环上刻着清晰可见的字母“dnr”。 她目光低垂,仿佛并不在意那个醒目的标识,但那字母的存在,却像一道不可忽视的沉重现实。 “不得不承认,死亡,的确是一条只容我一人行走的路。” dnr是do not resuscitate,“不进行心肺复苏” 或 “拒绝抢救”。 第60章 许洄只匆匆看了一眼,尽管早已在职业生涯中见过无数类似的场景,他脸上的笑意微微僵住,表情没有过多变化。 他心中最大的惊讶反而是,陶栀子的性格和她做出的抉择反差太大,她是一位极其特殊的问询者。 许洄的眼中依旧是那种耐心而温和的神情,只是微微叹了一口气,轻声说道:“……原来,你已经对生死有了自己的决策。” 陶栀子抬头,嘴角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仿佛是在笑自己此刻的坦诚,朗声道: “是的,我早就决定了。如果有一天我的心脏再也无法承受……我不想再去挣扎,或者让别人为了我而痛苦。” 她的声音清亮得不像一个病人,柔和的外表下,却藏着不可动摇的决心。 许洄隐去眼神中的哑然,呼吸沉重了几分,但仍然不紧不慢地问道:“你觉得述月会怎么看待这件事?” 陶栀子低下头,眼神闪过一丝复杂的情感,又忽然换上一副略带恶作剧的表情,像是对生活施以一场诡计: “他大概不会同意吧。他这个人,骨子里其实比我更要强,一直试图教会我如何正视自己。他甚至试图拯救我的灵魂,不难想象,他也会试图拯救我的躯体……所以,我一定不会告诉他。” 许洄看她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像是此时他也被诊室外的额外信息干扰了,他知道江述月是谁,更知道他以前是做什么的。 他和江述月都是极有职业操守的医生,但是…… 当他日后亲眼看见这免救手环,他真的会全然遵守dnr协议,不去施救,亲眼看她病发而亡吗? 这种可能性他完全无法想象下去,有生之年他成为这件事的旁观者,这也同样涉及他作为心理医生的职业操守。 这件事,就像电车难题一样让人为难…… 最后,许洄找回了镇静,说道:“栀子,无论你如何选择,你都有权利为自己做出决定,不管是dnr,还是其他选择,你始终对自己的生命又绝对的掌控权……” 她看了许洄半晌,欣赏着他有些精彩的表情,轻声笑了。 手轻轻拂过免救手环,那小小的钛钢似乎在存在之日起,成了她与这个世界之间的一道屏障,一份她心甘情愿接受的命运。 第27章 你怕死吗 像是在灰烬中擦亮的火柴微茫…… 金乌西沉, 诊室有一面窗户恰好朝向西边,大雨停歇后,远方的山脉根源, 颜色由郁青色逐渐变为蓝灰色,和江面尽头的浮云浑然一体。 陶栀子看向窗外, 直视着远方的霞光,照得浑身暖暖的。 她的双眼不是很惧怕这金色的晚霞, 看着那金黄到发白的落日, 却如同白色的深渊一样,随时可以将她的灵魂吸了进去。 许洄在一旁低声问道:“你不怕眼睛受伤吗?” 陶栀子回过神,由于盯着太阳看太久,转回视线的瞬间,周围如同上了复古的滤镜一样有些发黑。 她抿唇一笑, 解释道:“我以前看过很多关于濒死体验的描述, 其中最多也是我最信的一种是,在彻底死去的瞬间……” “眼前是一片迷蒙空茫的白色, 如大雾笼罩,随后会看见强烈的光线出现在白雾尽头, 那光线可能带着淡淡的金色, 是云层的色彩,也是天堂的色彩。” “去世的亲人会身穿白色衣服, 在天堂的阶梯上等着你,脸上带着慈爱亲切的笑……” 陶栀子看着许洄认真聆听的神情, 身上紧绷的肌肉也逐渐放松下来, 至少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此刻非常安分,甚至有些乖巧地待在她的胸腔里。 她抬手, 隔着衣料轻抚心口,像是在表扬心脏此刻的表现。 许洄给她倒了杯蜂蜜柠檬水,可一直都在听她在说什么。 将装满柠檬水的玻璃杯递给她,里面还有一根吸管,和点缀在水面上的薄荷。 陶栀子双手接过,并道谢,许洄重新坐回原来的位置,似不经意地问道: “你希望在目睹天堂的时候,谁来接你?” 不知道是不是性情使然,许洄身上总有种魔力,让初次见面的人对他逐步放下戒备,沉湎在他营出的老朋友的氛围之下。 陶栀子将柠檬水喝了一口,满意地点点头,露齿一笑,但是她说话的内容却和她此刻的神态是截然相反的。 “没有人会接我,我没有亲人,也想象不出他们的模样,濒死的时候难道所有魂魄会归于一个管理体系吗?死亡登记处的人稍微一查,就能查出我的亲人吗?” “即便真的能,我也不想知道他们是谁,毕竟,大家真的不熟。” 她很是无所谓地摊开手,轻轻耸肩,嗓音如浅溪流淌,句尾多了更多气息,自带几分嘲讽之意。 肢体动作变得多了起来,也意味着她愿意分享关于自己心里的更多事情。 “你很洒脱。”许洄低声说道,像是一种赞叹,但是不明显。 他对于陶栀子的话,反应很是沉稳,像在大风里行车的水平仪一样,四平八稳。 他们的问询长达两个小时,一直到落日被远方山峦一口吞掉,带着几分凶狠地咀嚼夕阳,如同在吃一颗油滋滋的咸蛋黄。 第61章 当对话进行到一个半小时的时候,陶栀子突然神神秘秘地看向许洄,注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道: “许医生,在我们的对话中,你觉得我像个有精神疾病的人吗?” 许洄稳定的面容下,也一时间看不出他的真实想法,但是他还是做出了最适合的反应,否定道:“也许有一些压抑的烦恼,但是远不到疾病的程度。” 这个回答,让陶栀子心里的石头被放了下来,她抬头看着墙上的布谷鸟复古时钟,在心里大概估计了时间。 当她再次看向许洄的时候,早已换上了严肃的神情,像是要准备诉说一件大事。 “许医生,我不知道你和我十多年前遇到的精神科医生有什么区别,但是每当我说出这段往事,他们似乎无一例外怀疑我在臆想,甚至险些诊断出我有精神分裂。” 许洄略微颔首,说道:“这你大可放心,在我们今日对话的场景下,你可以将我理解成心理咨询师,或是述月的好友,我们在平等对话,不对你的做出任何精神诊断,这不是我今天的任务。” 陶栀子脑海中回想着许洄挂在走廊上的个人简介,确信他拿的是精神科医学博士,和心理学学位,似乎可以兼任两种角色。 但是他从学术上来看,更偏精神科医生,这也是一开始她无法轻易相信他的原因,因为作为精神科医生,他某种程度上掌握了她精神方面的生杀大权。 不过许洄的表现专业而中立,更因为他是江述月的朋友,所以她还是决定再相信他一次。 “其实,在我脑海里,一直存在着一个人,她叫小鱼,我见到她的时候,我十岁,她七岁。” “她在几乎全幽闭的环境下长大,我和她相处过两个月,目睹她被毒打,最后……被杀害。 ” 陶栀子说到这里,喉头哽了一下,脸色铁青。 “我后来将真相告诉大家,但是没有任何一个人相信小鱼真实存在,我猜想是她的痕迹被凶手彻底抹去,但是很多人无数次跟我说,如果小鱼真的存在,凭借dna技术也能寻找到蛛丝马迹,但是经过重重排查,谁都无法证明小鱼的存在。” “久而久之,小鱼成为我和凶手共同的秘密,我没有任何证据,凶手也矢口否认。” “如果十个人说我错了,我也许还是坚持己见,如果成千上万人说我记错了,那我将百口莫辩,我的执着和坚持的说法,将会成为我精神分裂的证据。” “我之前几乎每天都在和外界做斗争,和我自己做斗争,我无数次自我叩问,我是不是真的记错了,会不会那真是我在嫉妒恐惧下的臆想?” “当年我只有十岁,大脑也许发育得不够健全,给我造成了错觉?” 她一遍又一遍反问,去试图理清真相,但是她越想越头痛欲裂。 “可是……我分明记得小鱼的相貌,小鱼的声音,我清晰记得她在暗室里睁开的双眼,和她发热的泪水。” “如果我真的弄错了,那也无所谓了,至少说明这世上少一个受害者。” “可如果我是对的呢,小鱼真实存在过,但是她生活过的痕迹去彻底抹去,无人相信世上有这样一个可怜的孩子,那这会不会太可悲了,她生卒不详,难道连‘存在’这么客观的事实都变得奢侈了吗?” 听到这里,许洄怔了怔,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诊室大门。 那扇紧闭的大门外,是江述月。 他预想过陶栀子的情形会比较复杂,但是他没有想到竟然能这么复杂。 面前这个身形单薄的人影,她年纪太轻,这样沉重的故事被她说出来有浓重的不匹配感,可世间的现实没有哪一次不是像此刻一样血淋淋地被呈现在眼前。 他略作思考,眼角浮现柔和,娓娓说道: “记忆是一种复杂的机制,既脆弱又顽固。我们无法简单地说,它一定会出错,或者它永远是准确的。” “你所说的小鱼,如果她确实存在过,那么只是因为外界没有找到证据,并不意味着她不曾存在。” 许洄停下来,观察着陶栀子的反应,确保她的情绪是平和的。 “你在对这段记忆的坚持与自我怀疑之间的拉锯,这很正常。” “我们常常会对自己深信不疑的记忆产生动摇,尤其当整个世界都在告诉我们,我们错了。” “但是,正如你所说,十岁时的你对那个女孩的印象如此清晰,甚至是她的相貌、声音、泪水,足以证明这段记忆对你来说无比真实和重要。” 他再次将语速放慢,看着陶栀子的眼睛,用愈发柔和的声音说道: “如果真的是别人都错了,只有你是对的呢?在那种情况下,你的坚持就不仅仅是个人的斗争,而是你对小鱼这个存在的捍卫。也许她的痕迹真的被抹去,也许有人刻意掩盖了真相。” “但是,在心理学和精神健康的世界里,我们承认记忆可以被操纵和扭曲,但我们同样会尊重那些对个人意义重大的经历——无论外界是否承认它们的真实性。” “很多医生对你的精神状态产生过怀疑,这种诊断只基于了表层信息,并不意味着他们了解了你经历的全部。” 第62章 “无论外界的判断如何,你对小鱼的记忆是真实的。这段记忆支撑着你内心某种重要的东西,或许她的存在比任何dna证据更加重要。” 陶栀子听完,心情一时间有些惆怅,轻轻叹了一口气,抬眼间,眸中多了几分光亮,像是在灰烬中擦亮的火柴微茫。 她很难说清希望与共情究竟是什么,心口一时间闪过万千想法,思绪乱做一团。 她像是突然想到了谁,眼中若有水光,但是在她惨白的笑容下,那水光又不像任何哭泣。 怎么会哭泣呢,她不会轻易动容。 陶栀子低头略作调整,重新换上了笑容,说道: “医生,拜托你了,我的心结一时半会解不了,现在我也许额外需要一些助眠的药物,不然我可能很快就会死。” 睡眠这件事,对一个心脏病患者来说太重要了。 没等许洄回答,她自嘲般笑了笑,“也许你会觉得我自相矛盾,分明戴上了免救手环,却好像还是对这世间有太多留念。” 许洄浅叹一声, “人之常情。” 陶栀子脑海中已经浮现了别的想法,但是她忍住不说。 许洄在开药前,问了她的病史,她如实说了。 针对她的特殊情况,许洄给她开了一些助眠的药物,并嘱咐她服药的规范。 两人站起身,并行往诊室门口走的时候。 许洄忽然说道:“你的病,在如今医疗技术下,并非全无希望。” 他斟酌着用词,毕竟他对心脏病的研究进度并不了解。 这算什么事,门外那个心脏方面的专家对真相一无所知,倒需要他这么个和心外科八竿子打不着的来说这些业余话。 陶栀子停住脚步,神情愉悦,有些好笑地看向他: “这是个长期过程,即便我真的接受手术,也有手术失败的风险,即便手术成功,还有一系列的后续治疗和费用问题,我小时候被关在福利院里,长大后被关在医院里。” “我好像这一路走来,一直都是一个没有自由的囚徒,这种和外界隔绝的生活不是我想要的,我想在死前多走走看看。” 临了,她心里浮现担忧,又严肃地强调了一遍:“这些你不能向述月透露半句。” 许洄心知她内心的担忧,郑重地说道:“放心吧,一切都秘密都会被锁好的。” 陶栀子满意地笑了笑,心里还是对许洄的专业素养有强烈信任的。 许洄问的最后一个问题显得有些莫名:“你知道述月是学什么的吗?” 陶栀子不假思索地说:“图书管理……不是吗?” 许洄笑了笑,心里藏了点心事,不置可否,抬手帮她打开诊室的门。 江述月正坐在对面的休息室,翻阅着一本全英文的医疗杂志,面前的茶像是一口没动,慢慢一杯,像是凉透了。 听到了响动,江述月看向她,随即立刻起身,将杂志放回,从休息室走了出来。 三人立于走廊上,神情各异。 江述月问道:“聊得怎么样?” 陶栀子接过话茬,一脸开心:“聊得很开心,许医生非常专业,解了我一些心结,也帮我开好药了。” 这句话倒是实话,如果不是情形特殊,她一般都会说实话,只是有时候话的内容,和她演绎的方式可能有些出入。 好似形成了一些条件反射,她习惯地将悲伤的话欢快的演绎,将快乐的是亢奋地演绎。 一切情绪经过她的演绎,就像是经漏斗过滤一样,只留下好的。 许洄面色如常,微微点头,不露声色,但是情绪谈不上饱满。 江述月面色微沉,将信将疑地看了一眼许洄。 两人对视间,好像流露了些什么,但是又好像一无所获。 至少陶栀子认为许洄的表现是达标的,至于江述月信了几分,她心里也没底。 “许医生……”江述月像是跟着陶栀子来称呼许洄。 许洄凝滞一瞬,像是一时有些不适应,但是这的确是某种职业默契,当用对方的职业来称呼的时候,说明这是一个客观专业的语境。 江述月看向许洄,眸色渐深,声音略有低沉:“那我平时需要注意点什么吗?” 正如许洄预料的那样,江述月这么有操守的人自然不会利用私人交情来探听病人隐私和问询的细节。 许洄的呼吸得愈发深了,目光依旧温和而平静。 他也看不透江述月,不知道他究竟对陶栀子了解几分。 许洄温声开口,声音依旧保持着他一贯的专业。 “我可以给你一些非病情建议,保持沟通的开放性,注意她情绪与实际情况的反差,别让她有太多情绪波动。” 陶栀子听着他们的对话,表现轻松,但内心还有有些轻微担忧,唯恐许洄哪句话说得有偏差。 江述月深色缓和,冲许洄轻轻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陶栀子微微侧过头,仔细观察着江述月的表情变化,心里隐有担忧,但又安心于他没有表现出半点好奇心。 许洄微笑执意,默契地结束了这个话题,目送他们离开诊室。 第63章 “谢啦许医生,我才采取行动去战胜心魔的。” 两人走远了之后,陶栀子回头冲许洄挥手,笑着说道。 许洄站在原地,脸色微变。 虽说直觉总是不准,一个医疗工作者更不能用直觉说事,但是他本能地从最后这句简单的告别中嗅出了一些不对劲。 他不好下定论。 陶栀子跟着江述月上了电梯,封闭的空间中重新只剩下他们两人。 气氛有种说不出的奇怪,大概是因为双方都比较沉默的原因。 陶栀子透过电梯内壁的倒影,偷偷看了江述月几眼,将药品从口袋中拿出来,像是向他汇报战果一样,活泼地打破了沉默: “述月你看,有了这些药,我今晚终于可以入睡了。” 江述月按照以往的情形,他并不会真的去看,尽管他会把陶栀子无数次开玩笑的话放在心里。 这次他面容冷峻,还是微微低下头,看着陶栀子手中的药品,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目光迅速掠过药瓶上的标签。 他轻轻点了点头,淡然地收回视线。 电梯到了一楼,发出“嘀”一声,某种掩藏在言语背后的隐忧,被打断了。 江述月走出电梯,室外已经彻底进入墨蓝色夜晚,轻轻瞥了她一眼。 陶栀子正小心翼翼将药物重新收好,抬眼的瞬间,江述月的视线压了下来,乌压压的夜色中,他的声音低沉而莫测。 “你怕死吗?” 第28章 哭什么 如果我对你的爱是eros,你…… 陶栀子闻声, 表情异样,不解地看着江述月。 空气在此时在此时仿佛变得刻薄起来。 她想要回避面前这道目光,却像是被捉住了一般, 将她的视线紧紧锁着。 她心中有些发凉,下意识在脑海中复盘自己这一路走来, 是否有哪一步露出了破绽。 不然江述月为什么会平白无故发问。 陶栀子眼神缓和下来,在短暂的惊慌失措中逐步平复下来, 瞳孔略微放松, 缓缓像光圈一样放大了很微小范围。 眸光柔和下来,露出了嘴角的梨涡,就好像事情远没有那么严肃。 她不喜欢严肃地说话,但是又不假思索地给出了一个中肯的回答。 “怕,也不怕。” 她的声音轻柔, 像漏夜窗缝中钻入了凉风, 微弱的、轻缓的。 她从未有过病态的嗓音。 本来嘛,她的病在心脏, 不在口腔,哪怕生命垂危之际, 也丝毫不影响声带。 “为什么?” 江述月就站在她的面前, 离她那么近,近得可以直接感受到他周身的气息。 陶栀子略微仰头, 但此刻却发现有些费力,因为江述月走近自己, 她才开始意识到两人的身高差。 她以前从未细想过这个问题, 因为江述月离她的距离总是足够远。 她用平视的角度,也只能刚好看见他前胸的精致纽扣,毫无褶皱的衬衫布料, 细腻光洁的料子,像是嵌了月光似的。 此刻,有很多模糊的念头纷至沓来,交织在一起,打扰她的思绪,侵蚀着她的理智。 她很快意识到自己现在应该要去认真回答这个关于生与死的问题。 经过一番思忖后,她声音如流水般缓缓流淌。 “不怕,在于我认为死亡总是发生在未来,且不可预知,过好当下,坦然接受就好了。 ” 说到这里,她略微停顿了一下,好像接下来的话让她觉得解释起来有些复杂。 她决定从逻辑的根源开始说起,虽然这显得有些多余。 “其实如果早几个星期,你要是问我相同的问题,我会毫不犹豫说,我不怕死。” “但是现在……情况似乎有些不一样,我觉得生活中美好的回忆会让人在面对生死拷问的时候,没那么果断了……” 陶栀子原本打算趁着这个机会将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说出,但是到了嘴边她还是闭紧了牙关,脸上的笑容又进一步扬了扬,换了个说法: “主要还是怕我的花种不完,我离开七号公馆之前还有很多要留给你的东西,还有给你准备的惊喜,这些都还没实现,我怕死得要命。” 她说完便浅笑了一下,双脚往后退了两步,江述月的整个人影可以悉数进入她的视线。 她又可以看清江述月的全貌了,审视着这张好看得让人心生距离感的脸,感叹道: “还是站远了能看到全貌,感觉靠太近也不是好事。” 鲜花绽放终有凋谢的时刻,笑意在脸上终有僵硬褪色的瞬间。 陶栀子扭过头,自发向停车位走去。 “栀子……”江述月在她身后正欲说些什么,被她不着痕迹地打断。 “我饿了……” 她抬手摸了摸了自己的肚子。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在江述月面前,可以直白地表达着原始的愿望。 婴儿时期的人,语言没有很丰富,他们总是直截了当去表达着当下的需求。 小孩子就是这样的,只有在信任的家长面前才敢于说自己“饿了”“困了”。 这份联想让陶栀子一时分不清自己对江述月复杂的情感,像是对亲情的渴望,去下意识弥补自己缺失的来自家人的注意力。 第64章 但如果是亲情的话,在午夜时分想起他,那种心脏一次次受到撞击的痛感又是因为什么。 如果任何一种情感的获得也要饱受心脏的痛苦的话,那只能说这份情与痛怎么来得这么晚,让成年后的她也变得措手不及。 有些汹涌的情感突然到来也可能不是好事,就像过分缺水的皮肤,突然敷上面膜会因为不习惯而火辣辣地疼一样。 陶栀子看向他,那句“栀子”终究被她轻巧的话语截断了。 江述月原本在她身后,步伐不疾不徐,陶栀子却调整着自己步伐和他并肩。 她始终喜欢江述月的身影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 路灯昏黄微弱,拉长了两道影子,陶栀子心情复杂,大脑在无规律地活动着,帮助她整理这些杂乱的信息。 陶栀子侧头用余光看了眼江述月的表情,发现他面容早已恢复平静,仿佛那声“栀子”成了永恒的错觉。 “想吃什么?” 两人上了车,陶栀子为自己系上安全带,江述月打破沉默说道。 “吃你小时候最喜欢的那家米线。” 她一上车,周遭都是一些熟悉的味道,让人立刻昏昏欲睡。 陶栀子又困了,摘下身上的外套,直接充当了被子,舒舒服服地缩进了真皮座椅里。 “我又困了。” 回答她的不是江述月的声音,而是自动被放平的座椅。 这份真皮触感,还有江述月身上的雪松木调,让她想起藏书阁的沙发,于是睡得愈发安稳。 一张睡颜在均匀的呼吸声中显得恬静,只是睡梦中她总是眉头紧皱,睡姿永远是双手攥在胸口,整个人侧躺着蜷缩成海马的形状。 这一次,她的入睡不再安稳,而是在思考内心情愫的过程中,她的眼前出现了断断续续的的梦境,很多毫无章法的画面在眼前闪过。 梦里,她脑海里出现古希腊里爱的定义——eros,最初的爱,激情之爱,与身体和相貌的吸引有关。 梦中的自己仿佛是只不可控的比飞鸟,所作所为全然不受理性控制。 她在梦里不顾一切地追上江述月的背影,甚至等不及看清他回头时脸上的表情,就对他小心翼翼地发问: “如果我对你的爱是eros,你会生气吗?” 他的目光冷沉下来,如渐渐结了冰的湖面,眼睫低垂,覆上一些阴霾,反问道: “为什么不是agape(无私之爱)?” 她在梦中语塞,脑海中准备了一肚子的理由,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让她憋得难受,喘不过气来。 心脏跳动得非常明显,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狰狞,骤然抬头,整个天空都是猩红一片,如同一颗即将被剖开的心脏,在被切开的瞬间,血雨倾倒而来,让她眼前一切都是红色的。 那红色天空仿佛连通了她的童年记忆,从陈友维的暗室里跑出来的夜晚,眼中进了血,完全擦不干,眼前的森林和小路,远方的群山和圆月,都是血一样的红。 身后树林窸窣,仿佛有拿刀的狂徒在身后催命。 她在那一片通红中慌忙地往前跑,那晚的天空仿佛下的就是血雨,她在血红的湖里溺水,挣扎着将头露出水面呼吸,一次次露出水面,一次次被旋涡拽入水下,血腥味十足的湖水灌入她的鼻腔、口腔…… 心脏撕裂般发痛,但偏生没让她就此死去,让人痛不欲生。 在她垂死挣扎之际,陡然间血潮褪去,她渐渐恢复了知觉,大口大口呼吸着,仿佛溺水后劫后余生。 脸颊上满是泪痕,睁眼之际,她对上了一双熟悉的眼。 待她看清周遭,才发现原本认真开车的江述月已经取下安全带,愈发忧虑地凝视着她。 才发现车已经在公路边停下。 她慌忙抹了抹脸上的泪痕,裹着外套的身躯下意识往后挪了几分。 整个人似乎还困在梦中的情绪里,那种想说而说不出的感觉中。 “我有充分的理由去解释为什么是eros,而不是agape。” 她声音发干发哑,语气仿佛是一种酝酿已久的感慨。 江述月闻言,略微抬头,眼神与她对视了几秒,然后轻声问道:“你梦到什么了?” 他的声音低沉,却一瞬间将她带离了虚假的梦境。 陶栀子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她看着他,眼中微微闪动着某种情感,但很快,她又笑了笑,仿佛将刚刚的气氛一笔带过:“在梦里和你讨论一些古希腊的词。” “哭什么?”江述月问道,声音低沉又温柔,带着随性的疑惑。 “梦境太复杂,记不清了。” 她情绪早已回归,脸上泪痕也渐渐变干。 江述月见她没有正面回答的意思,也没有多说什么,他低声提醒道:“我们到了。” 但是他们都没有立刻下车,而是等陶栀子慢慢从惊惧的情绪中缓过来。 她侧躺着,裹紧了身上的外套,从领口处露出一双眼睛观察着江述月的侧颜。 她的目光愈发肆无忌惮之际,江述月察觉到了什么,转头看向她。 她立刻将目光移开,假装在欣赏车的内饰。 原本她还没有在脑海中想过自己对江述月的情感可以用什么来形容,但是她的梦境反倒提醒她了——也许带有几分eros。 第65章 因为她发现自己是极其欣赏江述月的五官,一举一动,他的眼神和性格,他身上淡淡的木质调和薄荷的淡香。 像是受到了eros本身定义的暗示,她愈发觉得自己色令智昏,肤浅无比,俗不可耐。 但是这都不影响她见缝插针地观察他。 调整完毕之后,两人下了车。 他们并肩走进夜色,仿佛一切归于平静,在陶栀子看来,有很多情愫此生都无法言明,她也没有梦里的勇气。 如此大方,如此直白,如此不顾后果地说: 如果我对你的爱是eros,你会生气吗? 第29章 晚安 “江城,还想去吗? 再次来到这个寂寥的巷子, 眼下还没有进入午夜,小店里面看上去比上次热闹很多。 陶栀子进去的时候,被室内突如其来的嘈杂吓了一跳。 老板一家和江述月的特殊交情, 使得他们得到了特殊的优待,被安排在他们私人的小花园中, 隔绝了外界的喧闹。 那门帘一放下,外界的人声鼎沸, 倒也只成了白噪音伴奏。 花园中是老板家自己种的绿植和蔬菜, 有个老旧的秋千架,上面缠绕着有根系的藤蔓,头顶上方的葡萄架,青葡萄已经熟透,但是迟迟无人采摘。 老板娘走之前跟他们说:“院子里的桑葚吃不完了, 熟透了掉地上可惜了, 你们随便吃啊,不要客气。” 江述月与这个极其接地气的地方似乎有种某种出入, 但是他却能神奇地不卑不亢地和老板一家保持着熟络的关系。 陶栀子发现自己更看不透他,他身上有着太多截然不同的特性, 有些特性甚至是相反或者矛盾的, 但是这些特性却都复合在他身上,让他周身都带着一种神秘感。 陶栀子认为这份神秘感, 也许也是他个人魅力的一部分。 为什么他可以对七号公馆地形这么熟悉?为什么刘姨身为管家却从未造访过藏书阁?为什么许洄这样厉害的精神科医生和私交甚密,甚至眼神中还流露出对他的崇拜? 院子里有棵桂花树, 可惜还没开花, 陶栀子有些好奇地摆弄着,然后转头对江述月说: “我到时候也想种桂花树,到秋天就满院飘香, 花朵还能晒干泡茶或者做成桂花酱。” 她说到这里,脑海中想到了某个画面,吞咽了一下,不好意思地说道: “一说到桂花,我就想起在江城吃到的桂花糕,有点馋了,那是我近些年吃到的最质朴和惊艳的美食。” 江述月坐在藤椅上,他坐姿向来随性间自带儒雅,不是特意摆出的姿势,而是他不会像陶栀子一样到处乱晃,根本闲不下来。 老板送上现泡的普洱茶,江述月一边听着陶栀子絮絮叨叨,一边给两人 的杯中倒入冒着热气的茶。 像是一种无声的默契,一见他倒茶,陶栀子就坐了回去,坐在他对面,捧着茶杯低头闻茶香。 “上次去江城,除了吃桂花糕,你还做了什么?” 似是一句无意的询问,没有承载好奇或关切的情绪,但是却让陶栀子两眼亮了亮,惊喜地看向他。 说明自己刚才说的话,他看似没反应,实际上全部都听进去的。 她细想了一下,说道:“我听了评弹,在河边走了走,想赶在你下班之前把桂花糕带给你,所以……” 她的回答本应该承载着一些遗憾,但事实上她并不遗憾。 江城的景色,比起赶回来见江述月,似乎也不是不能舍弃的。 夜晚的空气中,刮起了晚风,她迫不及待地抓起温柔的茶杯,通过喝茶来保暖,脑海里的想法很简单。 她只是在想这是熟普还是生普,她以前只听过,不了解,她也在想,桂花树应该买几棵,才能让开花之时让花香飘荡到藏书阁内,被江述月的鼻子捕捉到。 或者……夏天开放的栀子花呢…… 栀子花虽香,但是味淡,客观上很难进入室内,除非把它摘下来放在花瓶里,用水来滋养。 想得出神的时候,江述月在她对面说了一句:“想再去一次吗?” “米线来咯!” 两道声音同时想起,老板的声音更加高昂,将江述月淡淡的语调淹没了。 陶栀子抬眼的时候,只注意他薄唇浅启。 “二位慢用。”老板笑容可掬,将配料和滚烫的汤放下后,立刻撤退。 陶栀子这次对于米线反而一点都不心急了,她望着江述月,语气带着急切,“你刚刚跟我说什么?” 她几乎等不及在心里犹豫,唯恐错过了什么重要信息。 “江城,还想去吗?” 江述月倒没有故弄玄虚,重复了一遍。 陶栀子有些迟疑地问道:“想去,怎么去?” 她心里有了一些条件反射的猜想,但是唯恐是自己最近对江述月太上头,而导致的一厢情愿。 “我们一起去。”江述月伸手帮她放怕配菜。 小小的鹌鹑蛋,打开薄薄的蛋壳,蛋黄浑圆,被流淌的蛋清裹挟着坠入滚烫鲜美的汤中。 一同被裹挟的,还有陶栀子的心思。 她脑海里几乎想不了别的,只记得这句类似邀请的话。 第66章 “……可以吗?”她一点都不想推辞,因为她连渴望都不敢渴望的东西,被对方主动提及,让她做不到假意推辞。 “明天就可以,或者明天你休整一下,后天去也行。” 是月,高悬的头顶,银色月光乍现于她的侧脸上,照见她笑意难掩的脸。 “好啊,如果是和你去,去哪里都可以。” 她觉得这句话是有感而发,料想江述月应该不会想多。 从江述月平静而专注的眼神里,她知道他的确没有想多。 “后天去吧,明天我想去公园喂猫,这几天下雨我没去,应该饿坏了。” 这是陶栀子自己一个人时发掘出的个人活动,江述月不知道她一个人出去闲逛的时候究竟做些什么。 “喂猫……”江述月低声重复了一句,似在思索这个词后面承载的信息。 陶栀子乐于给他解释一下:“你去过公馆附近的那个小公园吗?那里有很多小野猫,挺可怜的,但也很可爱,我能力范围内能承受的猫粮,一次买上十公斤,很划算。” “它们都很聪明,都知道自己的名字,你下次要不要一起看看?” 虽然知道江述月肯定不感兴趣,但是她还是主动邀请了一下,毕竟江述月刚才也邀请自己一起旅游,生活确幸应该相互分享。 “你要是不愿意也无所谓啦……”陶栀子怕自己这份邀请令他为难,用最快的速度打了圆场。 她观察到江述月似乎很少离开七号公馆,很少离开藏书阁。 谁知,他这次也答应了,“去看看。” 一时间,陶栀子甚至想确认一下是不是自己连环梦境还没醒来,会不会下一秒就场景坍塌了,像盗梦空间一样,进入下一层梦境。 在动筷子之前,她掐了一下自己手背上的皮。 感觉很真实。 晚上两人回到了七号公馆,停车场上来,先经过的是小木屋。 陶栀子将外套摘下,说道:“我把它拿去干洗店洗干净再还你怎么样?” 江述月说了句不用,陶栀子只得将外套递到他手上,并连连道谢。 江述月脾气似乎很好,但是每次对于她的过分道歉,眉宇间总染上某些阴霾,似乎是无法适从。 原以为这个夜晚就会这么结束,陶栀子准备挥手再见之际,却见江述月拿出了手机。 她小小惊讶了一下,总觉得眼前这双手,印象里没有怎么使用过手机,他的手机也从未响铃过。 会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他与外界是隔绝的。 “我把电话号码给你,如果我有时候不在藏书阁,你有什么麻烦可以联系我。”江述月的声音响起,而且一连串说了比较长的句子,在寡淡如水的语气里像是气泡一样,悦耳细腻,不真切。 陶栀子立刻明白他的意思,原本一肚子感激的话正要出口,想到他刚才的反应,又硬生生憋了回去。 “那你打一个电话过来,我就知道了。” 她第一次遇到这么古板商务的方式,现在年轻人之间一般会直接留个微信或者邮箱,电话号码很少用了。 江述月将自己手机递上,大概是用得少的原因,手机格外崭新。 陶栀子小心地接过,在上面输入自己的号码,又反复确认了几次,才将手机递了回去。 几秒钟之后,她口袋里的手机发出了震动,她浅笑一下,“收到了,谢谢。” 江述月正欲微微颔首,将手机放回,转身欲走。 “明早喂猫啊!”陶栀子不放心地对对着他的背影提高音量说道,很担心这种约定到时候因为计划不周成了泡影。 他说:“记得的。” 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被陶栀子听到的程度。 陶栀子目送他,低声说:“晚安。” 这声音很小,她打算就对自己说,但是江述月的背影停住,回头看了她一眼,说了声:“晚安。” 她很疑惑,这么远的距离,江述月不可能听见自己在说什么吧。 这又仿佛是历史性的一刻,至少对于陶栀子是这样的。 她的心脏又被这声晚安打扰了。 这颗心脏,像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孩子,一点点寻常的话,就能让它欢欣雀跃一晚上。 这大概就是快乐阈值低的好处吧,很容易就满足了。 陶栀子目送江述月的背影消失在黑夜中,那声平淡而又不寻常的“晚安”在心头盘旋,久久无法散去。 她不由得轻笑了一下,心脏还在为这些小小的互动雀跃不已,仿佛是一件被秘密珍藏的宝物,但是她不知道这声“晚安”是否应该值得被放入遗书中。 她多想炫耀般去告诉世人自己曾在生命最后的倒计时里得到过怎样确幸,尽管世人从不关心他人的幸运。 翌日清晨,陶栀子终于在药物的帮助下睡了个好觉,今天醒来的时候十分困难,用了整整七个闹钟才将自己叫醒。 可能是药物的副作用,她整个人一时半会儿无法从睡眠的状态下完全解脱。 她想发信息提醒下见面的时候,但是双手无力,手机无数次从手里滑落,只得打去电话。 “喂。”电话被接起,江述月熟悉的声音传入听筒。 第67章 陶栀子听到这个声音,陡然睁开双眼,像是吃了兴奋剂一样。 “我们九点出发,你方便吗?”她没注意自己的声音比平时朦胧许多。 “没问题。” 第30章 先知 名字取得很贴切。 电话挂断之后, 陶栀子尽管困意无边,但是她不敢放任自己入睡,因为这一睡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来了。 打起精神起床后, 她准备了一个很大的袋子,装上之前剩 下的猫粮, 大概能有将近十斤,再找值班的工作人员借了点基本医疗用品。 大包小包全部整理好之后, 她看了眼时间还提前了十分钟, 兴致勃勃打开门,门口不远处已经站着一个身影了。 陶栀子感到有些惊喜,毕竟现在时间提前,她不指望江述月也提前。 她和江述月约定时间的机会比较少,并不了解他的时间观念, 想着他这人生活中比较随性, 即便迟到也情有可原。 谁知,江述月竟然一声不响地早到了。 “你等多久了?”陶栀子拎着东西来到他跟前, 大概是刚起床的缘故,她的双眼仍然有些发肿。 待江述月看向自己的时候, 她下意识想把浮肿的双眼挡一挡。 “刚到。”他言简意赅地说道, 便倾身帮她接过手中沉重的猫粮袋子。 陶栀子本想推辞的,但是他先一步已经提起, 碰到他冰凉的手的瞬间,她悚然一惊, 赶紧将手松开。 有时候她也搞不清楚江述月, 明明对喂猫这种事并不是很热衷,但是来了之后还会主动干活。 她突然间想解释一下:“我叫你和我一起去喂猫不是想剥削你的劳动力的,这猫粮比较沉我不想让你拎……” 似是看穿了她心里的不自然, 江述月沉静地开口,打消了她的疑虑,“是我主动拎的。” 一时间,陶栀子默然走在他身旁,低着头看着脚下的路,像是有些惭愧,但是那一瞬间,心里有些异样是真的。 她想来不认为男孩子应该更多更沉重的工作,和她一起长大的孩子,大家承担着相同强度的杂活,所有人都只负责自己的,无暇顾及别人。 也没有人会考虑过她的病,因为很多孩子多少都有先天缺陷。 一平均下来,一群有缺陷的孩子,那就更加平等了。 所以她不认为自己患病就理应享受什么特权,毕竟大家生活压力都很大,能过好自己的生活已经是万幸。 很多年之后,从外界接触到一些新的讯息,比如绅士风度。 但是她仍然没有想出这件事的合理性,因为她想不出世上真的存在很多平白无故的帮助吗?或者那不叫帮助,叫照顾。 这一刻她才更加理解这些含义,所谓风度,所谓照顾。 所谓……接受他人的帮助。不去表达需求,他人永远不知道你需要。 她想到自己上次在停车场,鼓起勇气说的那句话:她需要很多关爱。 江述月这么做,不会真在践行那些事吧…… 表达出自己的需求,真的有那么大作用吗? 一路上,她一直在思索着这些问题,结果越思考情况越复杂,直接将她的大脑搅合成一团打结的毛线球。 等两人抵达公园的时候,晨练的大爷大妈已经陆续退场,石桌有人布置了象棋,迫不及待开始各自娱乐活动。 养老生活在全国各地都好像是统一的。 公园的空地上,有民间艺人在一边晒太阳一边拉琴,有人在抽陀螺,沙地上有个年轻人在用沙子雕刻一只沙皮狗。 每个活动周围都有一圈路人伸着脖子看,公园的空地上,永远有艺术家的一席之地。 陶栀子看江述月的神情,就知道他没来过这里,便说道:“你可能是比较喜欢独处和待在室内,以七号公馆为圆心往周围五百米扩散,会有很多有意思的事情。” 说着她往某个方向一指,介绍着自己发现:“那里有一家卖卷饼的,超级好吃,喂完猫带你去。” 一来到这里,陶栀子变得很自如,偶尔有几个路人还会和她打招呼,俨然是常来的模样。 她在人群里过分年轻,周围很多人都是退休后悠闲度日的老头老太太。 “叔,几天不见,换新烟斗了?” 路过一个正在亭子内翘着二郎腿点烟的大爷,她随性地问了一句,算是打招呼。 点烟大爷刚好点上,吸了一口,吐出了蓝色眼圈,一脸享受地笑了笑,露出一口有些缺失的牙齿,嘟囔着:“这小姑娘,眼力不错,不过新烟斗抽着不够顺手,需要培养感情。” “行,那您先培养着,听说晚上顾阿姨要来公园跳舞……”她随口说了一句什么了不得的情报,是刚才从其他人那里听来的。 点烟大爷被呛得咳嗽两声,将烟斗从嘴里放下来,一脸认真:“消息确切?” 陶栀子有些犹豫地摇摇头,“我也刚才道听途说的,不过您下午记得穿得帅气些,做好准备肯定没错。” 点烟大爷哈哈大笑起来,笑了几声,脸色微变,因为刚点着的叶子烟,又熄灭了,便又开始继续点烟。 江述月看着她大大方方地走入人群,就好像是回归故里一样,她似乎是极度适合生活在人群中的,很多人,都似乎会喜欢她。 第68章 陶栀子事后偷偷告诉江述月:“其实他的叶子烟没有完全晒干,而且裹得太实,不好点。” 江述月见状,颇有意外,低声道:“你连这都知道?” 陶栀子深沉地点点头,颇有自豪地说:“我连他暗恋谁都知道,还能不知道这个?” 江述月看了她一眼,别过脸,嘴角浅牵起,只觉她对于生活的洞察力是远超常人的。 待两人穿过了人群密集处,走到了漫步的小花园,就开始有几只小猫在陆续冒头。 所有的小猫都盯着江述月手中的猫粮,但是又不敢轻举妄动。 “看到了没有,它们在树丛里露出一双眼睛看着你,很可爱吧。” 为了避免惊扰,陶栀子将声音放小,仰头凑在江述月的身边说道。 江述月比自己高太多,她对他说悄悄话还挺费力的,好在他都听清楚了。 低头间,他感受到陶栀子说话时愈发清晰的气息,呼出后被空气降了温,是温吞的。 “它们都很警惕。”江述月看了一眼周围,立刻察觉到了什么。 “是因为今天我带了生人来,没关系,当你手里拎着吃的,小猫咪会很快喜欢你。给你看个有意思的。” 陶栀子如同猫咪的心理专家似的,颇有神气地冲他笑了一下,然后对着树丛低声唤了一声: “先知,开饭了。” 几秒钟之后,树丛处传来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定睛一看,一只健壮的奶牛猫马不停蹄地冲了出来,直直奔向陶栀子,在她的裤腿周围绕圈,转来转去。 她蹲下,抬手轻轻挠着猫咪的下颌,原本健壮的小公猫被她瞬间俘虏,仰头舒服地闭着眼,后来直接就不走了,整只猫四仰八叉躺在地上等待她摸。 “先知,你最近不会又悄悄捕鸟吃了吧,肚子大了一圈。” 也不知这个奶牛猫是不是真的能理解人话,总之小猫在听到这句话之后,两只耳朵心虚地动了动,然后继续装作无事发生。 “好了,只要你不把鸟扔我面前就行。” 奶牛猫黑黢黢的眼睛眨了眨,耳朵微动,算是表示听明白了。 “你叫它什么?”江述月站在陶栀子身后,疑惑地问道。 “先知啊,我给它的专属称呼,因为它认识这里所有的猫,毫不夸张。” 她抬头冲着江述月说话间,只要一提及“先知”这个词,地上的猫的尾巴就会动一动,表明它完全认可这个名字。 江述月听到这个称呼,似乎也觉得有几分意思。 “名字取得很贴切。” 陶栀子知道他大概是想到了什么,因为他对宗教文化十分了解,自然是懂得先知这个词的有趣之处。 两人心照不宣。 先知舒舒服服地享受陶栀子给它挠痒,虽然今天来了陌生人,但是先知是这里胆子最大的猫,也跟它奶牛猫的品种有关,加上长期捕鸟,身体中藏着极深的野性。 她无意间握了握先知的爪子,谁知握到右边的爪子的时候,它条件反射地缩了一下。 陶栀子觉得有些奇怪,正准备细看的时候,先知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站起来,一脸肃穆。 “行吧,先让它们过来吃饭,然后带 我去看看你的孩子。” 一般来说,猫不大可能能听到很复杂的语言,先知也不会说话,不知道它听懂几分。 先知冲着周围嗷呜了几声,虽然是一只小猫,但是声音透着几分威严。 先知是陶栀子和其他猫交流的媒介。 陶栀子从江述月的手中拿过猫粮,分别在一些固定的分食点倒上。 倒猫粮的声音永远是最好的猫咪召唤术,越来越多的猫从四面八方汇聚起来,狼吞虎咽地凑在一起吃猫粮,看样子是饿极了。 先知一路陪着她走过所有的投食点,一袋猫粮很快要见底,陶栀子留了一些在袋子里。 见先知今天没有去吃东西,她有些疑惑,平时都是先知先吃,先知吃完其他猫才敢上来继续吃,但是今天先知看起来没有那么急切。 “先知,你怎么不吃东西,今天捕鸟了?”她动了动小腿,对着脚下的先知说道。 先知抬头冲着她喵喵叫,然后主动往前走。 “哦,要先去看看你的孩子,险些忘了。” 她一拍脑门,立刻明白了它的意思,然后回头看了江述月一眼,还没来得及问他是否愿意,江述月已经走了过来。 “一起去看看吧。” 江述月说道。 陶栀子心里略有不解,也不知道这些场景对于他来说究竟是一种放松还是一种负担。 “你要是觉得无聊的话,可以跟我说,我可以给你安排其他的活动……” 她惭愧地说道。 “不无聊。”江述月语调寻常。 陶栀子看了他半晌,只觉他的语气和表述内容好像不完全对应,但是恰恰这种偏差,让她觉得分外有趣,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先知一路在前面带路,一直将他们带到一个废弃的亭子里,里面堆放了很多杂物,很多居民区的东西,但是这些废弃的柜子反而给猫咪提供了避风港。 先知跳上杂物,找到一个入口钻了进去,陶栀子身形比起猫咪还是格外庞大,绕行过去后,才看见阴暗处有几个小小身影,是一窝小猫,正围在母猫旁边喵喵叫,发出尖细软萌的声音。 第69章 她从背包中拿出一些幼猫猫粮,将猫粮全部倒在了一旁的不锈钢盆里,嘱咐道:“这是给你孩子吃的。” 紧接着,她又拿出成猫猫粮,全部倒在母猫附近。 特意找了个有顶的地方,防止猫粮下雨被淋湿。 “这是给你和你老婆的,不过你的话我也不担心,应该附近也没有猫敢欺负你。” 先知跳上了柜子顶,默默地看着陶栀子,尾巴一直在动。 尾巴动,或是耳朵动,都说明它能听懂一些。 “我就先不摸你的宝宝了,免得留下我的气味,等它们长大……会有人接替我的。” 陶栀子原本想说,等它们长大再来摸摸它们,但是立刻意识到自己可能无法实现。 虽然先知是只猫,但是也不能随意开空头支票。 她的心里哀叹一声,一转眼,先知一直看着她,注视着她的眼睛。 她听说这世上小动物和小孩子是最容易看穿人心的,但是不知道是真是假。 但是她宁愿是假,先知继续当这里快活的猫大王,不必去理会人心的复杂。 她有些累了,和江述月一起坐在长椅上休息。 先知还是没有去吃东西,而是跑过来,蹲在她的脚边,严肃地看着她。 陶栀子不知道它是什么意思,忽然想到了什么。 “过来,我看看你的爪子。” 先知没有很配合,陶栀子直接捞起它之前反常的右前爪。 先知挣扎了一下,但是它平时不剪指甲,又怕挣扎太过把人抓伤,只能一脸坚强地任由陶栀子查看。 她拨开爪子上的白毛,看见毛发根部有血,已经有些结痂,但是伤口不小。 “你被狗咬了?”她看这痕迹不像抓伤,毕竟它是老大,唯一的可能只有有人在公园里遛狗的时候被咬的。 “别老去招惹狗,那些狗有些没双栓狗链,给你咬伤算轻的,万一给你咬瘸了呢?” 先知对陶栀子的叮嘱置若罔闻,天生的猎手心中总有按捺不住的好胜心。 “你瘸了也不要紧,但是你不怕你的家人被其他猫欺负?” 陶栀子原本只是随口这样一说,因为猫很少有太多情感,但是先知不一样,先知听到这里,直接喵了一声。 “别动,我给你稍微清洗一下,包起来。” 陶栀子对此经验十足,她的包里早已准备好了一些简易的医疗用品,可以在有限的水平之下 帮小猫处理下伤口。 以前都是救助其他小猫,这一次包的是先知。 谁知,她刚拿出纱布,江述月在一旁淡然道:“我来吧。” 第31章 摸头 你说的,很多事情需要主动争取……… 原本一直保持沉默的江述月, 在这个节骨眼上竟然有主动表示提供帮助。 陶栀子伸手摸着先知的爪子,狐疑地转头看了江述月半晌,好像发现了什么规律: “你今天好像很乐于干活, 行,你来吧, 先知没有剪指甲,小心别划到你。” 陶栀子轻轻将先知的小爪子放下, 把先知往江述月的方向轻轻推了推。 先知一动不动, 只是蹲在原地睁着圆乎乎的大眼睛打量着陶栀子。 如果先知是只小奶猫,或许她会觉得十分可爱,可是先知是这附近最健硕的猫咪头子,这样的模样透着几分威严,倒很难让人想到可爱的方面了。 “他包扎伤口比我强多了, 你快去, 机会难得。” 陶栀子见先知没有挪动的迹象,便开口带了点开玩笑的语气鼓励道。 先知还是一动不动, 它就像是小野猫里最硬的骨头,要是倔强起来谁都没辙。 后来无奈之下, 陶栀子只好和江述月换了个座位。 先知依旧站在原地, 只不过视线追随着陶栀子,一双黑亮的眼睛透着点浅金, 像一颗无暇琉璃珠子似的。 她绝对不再劝先知了,直接上前把它的前爪捞起, 好利于江述月清理。 两人配合得很好, 尽管他们从未一起排练过。 原本先知只看陶栀子,但是似乎是牵动了痛处,它条件反射地缩了一下, 但是没有挣扎。 它眼珠子稍微看向江述月,微仰着头颅,带着猫咪自有的高冷。 江述月对于自己是否收先知喜爱这件事似乎毫不在意,只是专注而专业地为清理伤口。 陶栀子在一旁瞧着,发现他看到luo露的血肉似乎毫无半点普通人的恐惧感。 只有医生可以在无数次训练之后可以达到这种淡定的程度,但是如果是普通人,还是如此平静地看着伤口……而且手上动作没有半点犹豫…… 她细想之下,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先知立刻察觉到什么,立刻转头看向她,双眼一瞬不眨,脸上长长的白色胡须被风吹得颤动,双耳往后贴了贴脑袋。 陶栀子晃了晃脑袋,就当自己脑洞太大,容易胡思乱想。 她发现人的主观可以改变很多问题,比如尽管亲眼看到的江述月面对血肉时的出奇冷静,甚至达到漠然的程度,但是她仍然改变不了对他的信任。 江述月最后给先知缠上纱布的时候,缠得非常好。 第70章 陶栀子每次都能把小猫的腿缠成粽子,让它们走起路来甚至有些歪歪扭扭地失衡,想到这里她就有些惭愧起来。 “原来这样的伤口不需要缠太多层……” 她开始有些担心那些被她包扎过的毛孩子,会不会短期内会被其他小野猫歧视。 江述月将药箱利落地整理完毕,说道:“视情况而定。” 先知缩回自己爪子,有些不习惯地舔爪子上的绷带,主动走到了江述月的脚边,低头嗅了嗅,然后蹭了蹭他的裤腿。 “先知才几分钟的功夫就开始喜欢你了。” 陶栀子见状,直接说出了自己的判断,一开始心里没有想太多。 但是当她直接说出“喜欢你”这几个字的瞬间,她心里有种淡淡的不适应的感觉,像是说错了什么,又像无意间点破了什么。 江述月没有对此发表看法,这让陶栀子心里那抹异样不至于停留太久。 他手肘撑在膝盖处,修长的手臂往外随意地耷拉着,准备再查看一下先知的前爪。 先知却往前轻轻一跳,刚到来到他手下,用脑袋蹭着他的手。 “先知想让你摸摸它。”陶栀子在一旁看见,尽职地翻译道。 “是么……”江述月的视线短暂在陶栀子脸上停滞一瞬。 下一秒,他收回视线,本欲收回的手却伸了出去,轻轻摸着先知的头。 这一刻的画面带给陶栀子的震撼感是出奇的,她从未从江述月身上看过如此刻的温情,尽管全部体现在动作上。 但是他和先知互动的动作,完全不同于他泡茶或是处理伤口时的利落,多了几分深思熟虑的谨慎,好像不想给先知带去任何的不适。 陶栀子呼吸一滞,那一刻,她心中异样,像是最不足以被外人洞悉的一份隐秘。 她心里生出了某种难以解释的羡慕和遗憾。 原来,成为小猫的时候,就有可能无条件赢得江述月所有的目光和温柔吗? 面对冷漠之人时,陶栀子仿佛有一种本能,那就是她多好奇有朝一日能从他眼中看到反差感十足的另一份温情。 但是这些未免过于奢望…… 陶栀子暗自思想斗争之际,先知已经跑开了,它哪怕受了伤也身形矫健,前爪上的纱布仿佛成了装饰。 先知自由又迅捷地奔向草丛,瞬间消失了。 陶栀子本想给它再吃点零食的,结果它这一走这天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头了。 先知虽然是可以被召唤出来的,但是绝大部分情况下,还是要看它的心情。 正当陶栀子有些遗憾之际,周围的树丛又开始传来强烈的叶片声响。 本以为是起风了,谁知先知直接从草丛里跃了出来,还有七八只小野猫也跟在身后。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陶栀子甚至以为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陆陆续续又慢吞吞从远处挪来三只狸花猫。 浅色毛发附近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有些是下巴被咬伤了。 伤得多种多样。 有几只毛色比较深的暂时看不出伤口在哪里,但是陶栀子推测它们应该也是受了不同程度的伤。 先知找了个栏杆跳了上去,蹲在栏杆上看着,似乎是为了找更好的观察视角。 一共十一只小猫在先知的带领下出现,在江述月面前排排坐,发出惨兮兮的叫声。 每只猫都性格迥异,也有不情不愿一声不吭的。 陶栀子拿出包里所有的冻干,喂给它们,想先稳住这些小猫。 她有些为难地看向江述月,“看来先知非常认可你……” “没关系,药箱里的敷料和纱布应该是充足的。” 江述月对此的反应异常沉稳,重新打开药箱,一把捞起伤势最严重却忙着吃冻干的白色小猫,放到自己面前,然后低下头,从容又耐心地给它检查伤口。 就这样,如同一个流水线似的,不断有小猫被他包扎好,陶栀子这里不断在喂冻干以示安抚,不断有正在享用冻干的小猫被他捞起,放下、检查、处理、包扎。 好在他动作极快,原本陶栀子意味应该要磨蹭到下午,结果一小时不到,全部的小猫都已经包扎完毕。 先知已经趴在栏杆上开始呼呼大睡。 被包扎的小猫,有几只格外粘人,不断蹭着江述月的手背。 陶栀子视线不经意地看向那只手,总觉莹白无暇得不可挑剔,但那骨节分明和宽大,却又是专属于男人的手掌。 江述月虽然没有喂它们吃的,但是还是在极短的时间里取得猫咪们的喜爱。 陶栀子看着江述月轻轻用指尖拂过猫咪们的脑袋,心跳不知不觉快了很多。 不知道是因为他的手过分好看,还是因为那些动作。 “这下好了,我不再是猫猫们心中最靓的崽了,你才是。” 明明是一句玩笑味十足的话,语气却有些酸酸的。 江述月闻声,摸完了最后一只猫咪,缓缓收回手,嘴角却染上几分亲和,说道: “猫咪永远最认给它们事物的人,我的话……小动物包扎后需要一定安抚。” 第71章 在他温润的嗓音中,这段简短的解释好像是从科学的角度出发,而产生的理性分析。 陶栀子摇摇头,她思绪有点乱,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刚刚开的玩笑背后藏匿着什么不为人知。 几只小猫流连了一阵,渐渐躲进了草丛,也带走了那有些扰攘的世界。 在正午到来之间,清风的声音在林间响起,让这个公园里无人知晓的角落格外静谧。 远处的小水洼,水面被微风吹皱,夏蝉名叫的声音在远处的草丛回旋。 这些大自然的声音沉入陶栀子的耳中,在她脑海里交织。 悦耳又凌乱。 她脑海中闪过很多念头,还有犹豫。 那犹豫之海将她一阵阵拍打得清醒。 她撑在大腿两侧的手微动,一双看起格外纤瘦的手,此时却一遍遍用指尖击打着慢节奏,像是健康人士的心跳。 在正午到来之际,她转头,收敛了笑意,凝视着江述月。 然后,试探地谨慎地轻轻握着他的手。 并非交握,而是拿起,拿着他的手,在他深沉的目光下,将他的手放到自己的头上。 那头顶的重量一来,她的心开始变得踏实了些许,像是在海浪上终于抓住了救生索。 可能是太过紧张的原因,在她沉重的呼吸声中,她发现自己声音在颤抖。 “我很羡慕那些小猫,因为……我也想被你摸摸头。” 话音落下,仿佛直接击碎了波澜不兴的丛林沼泽。 她如同被拖入了梦境一样,在厚重沉闷的黑暗中,鼓起勇气,亲手点燃了烟花,令它在黑暗处欢腾升空,炸裂在天上,令整个黑色都喧嚣起来。 她眼前的天地足够辽阔,可惜在她狂奔之下也只敢触及于此。 那令她忐忑的、渴望的、辗转难眠的、想要侵占的……盛景。 “你说的,很多事情需要主动争取……” 她在羞赧中,始终谨记江述月的话,于是也重复了一句。 像是箴言一样,给她的行为提供了绝对依据,让她在忐忑间,寻到了一份理由。 江述月没有露出任何的反感之色,反而看着她认真的神情,嘴角露出浅笑,反问道: “你就是这么运用的?” 陶栀子沉默良久,鼓足勇气说了声:“嗯……” 江述月将手抬起,收回了手。 头上的重量消失了,陶栀子顿感失落。 但是下一秒,江述月从药箱中拿出消毒湿巾,擦拭着自己的手,朗声道: “等我先把手擦干净。” 陶栀子心里的失落又瞬间变为了浓重的惊喜和期待,看向江述月慢条斯理的动作,她形容不出自己此刻的雀跃…… 第32章 最大的秘密 述月啊……就是这样,外冷…… 陶栀子在一旁观察着他所有的动作, 周遭好像在此刻失去了音效。 那短暂的记忆中,她仿佛是记得江述月答应了自己。 但是那句话因为有些脱离现实而在此刻显得失真,今日的虫鸣仿佛无休止般毫无停歇。 她仿佛等了一个世纪, 就这样安静地、耐心地等待。 在山脉很远,天空很蓝的时分里, 江述月的目光再度落下,看着她, 伸出了她观察过无数次的手。 那头顶的重量再度回来, 带着重逢的心思。 那触感比她之前胡乱放在头顶上的动作还要轻一些,因为有人脑控制的缘故。 陶栀子的心,终于安静下来。 她从宇宙中的一隅寻到了自己残损的灵魂碎片,被人慢慢拼凑 起来。 她垂下目光,像是如祈祷一样虔诚地闭上双眼, 正如同每次小时候每次看到难得一见的精彩书籍一样。 她的声音像是从极远处传来, 有些渺然,“原来, 流浪的孩子如同流浪猫咪一样,可以拥有被人安抚的特权。” 江述月似乎给了她比猫咪还多的安抚, 也许因为她比猫咪庞大很多。 她觉得当猫咪挺好的, 一切的需求都可以变得直白,而人类绝不会怀疑它们需求的真诚性。 小动物可以轻易因为无害的模样而取得人类世界的同情, 但是庞大的人类却不可以。 但是江述月,似乎还是用安抚猫咪的方式安抚了她, 眼中找不到半点暧昧之色。 他有种禁欲的屏障, 让人很难在想象中令他堕落。 但是他那双疏冷又慈悲的眼,却始终能目睹他人堕落。 “述月,谢谢你, 我会记住这份感觉的。” 陶栀子睁眼,脸上已经不见半点别扭,她变得比平时沉稳很多,真诚地说道。 江述月的手指,在这一瞬间与她的发梢交错,加上她头发顺滑润泽,手指便直接穿过了她的头发。 他微微垂眸,听到陶栀子那轻轻的感谢,似乎有一瞬的停滞,手指触碰到她的发丝,便感受到那份柔软,顿了顿,收回了手。 那一刻,空气中带着不易察觉的沉默,像是一场无声的告别。 这一次,陶栀子的心里不再失落,她看了看那手,轻而易举地控制了自己的思绪。 她似乎少了世俗中的很多愿望,收到了第一块巧克力之后,会真诚地道谢,不会想要第二块巧克力。 第72章 第二块巧克力的代价,是为了让她可以在他人眼中留下一个乖巧知足的印象。 她和那些一起长大的孩子一样,从小扮演着乖巧,长大后演技与自身融为一体,让乖巧和知足成为生活中的底色。 仿佛丧失了一切个性…… 但是她更害怕,要得更多,会被讨厌,至少今日索求的额度已经用完,她不能再要。 “你很擅长的记忆吗?”江述月沉默片刻,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声音再度传来,语气平和得让世上所有喧嚣都停止下来。 陶栀子原本提及这些会心里有钝痛,但是这要是被江述月提及,她就丝毫不痛,反而能用寻常的语气回答他。 那些记忆,江述月会关心吗?如果她只说一丝半点,应该没有关系吧。 “原本是不擅长的,但是我小时候很难接触到书籍,七岁的时候,我偶然接触到一个图书角,用如今的目光来看,那图书角只有一个儿童书桌那么大,上面的书籍早已褪色掉皮,和藏书阁毫无半点可比性。” “可那里成了我的避风港,我看到了有色彩的书籍,它们给我带来外界的信息,是我窥探这个世界的第一扇门,我将它们当做我和这个世界握手言和的方式。” “但是由于储存空间有限,那里的书总是很少,旧书不断被处理,新的旧书会进来,每一本都不会在我手里停留太久,我总有种强烈的紧迫感要记住里面的内容。” “次数多了,我记忆书本成了一种习惯和本能,但是很多书籍,我可以记住,但是无法理解,就像我从来不理解童话里的复活节总是带有兔子和彩绘鸡蛋一样。 ” 说起这些极其,陶栀子的声音里几乎没有起伏,她总能将一些在旁人看来波澜壮阔的经历,讲得如此寻常。 就像讨论邻居老奶奶做的酥皮糕点一样寻常。 但是这绝非她生命中最波澜壮阔的笔墨,她只不过是偶尔坐着孤舟漂浮在海浪上,偶尔坠入海中抱住浮木挣扎而已。 她在挣扎的时候,将她脑海中记住的东西反复念诵,好像那是她能寻找到的唯一疗慰内心的咒语一样。 陶栀子看着他,若有所思,将人类语言可以抵达的地方,都藏了起来,脸上依然保持着纯然又无所谓的表情。 她轻挑眉梢,跟他稍作解释:“所以……你能理解你送我书籍的时候,我内心受到的触动吗?尽管我已经过了去拼命记忆图书角的年纪,但是我依旧会为了所有将我拼凑完整的事物,而奋不顾身。” 比如,毫不犹豫地跳下水池。 她压根没有提及跳水池的事情,却听见身旁传来了木头珠串的声音。 江述月将自己左手腕上的沉香木手串摘下来,放在手心,递给她。 “手串送你,以后别跳了。”他的嗓音传入陶栀子耳中的时候,像是隔着一层玻璃罩,让人有些无法理解。 她连忙坐到了远离他的手的低头,仓皇地摆手拒绝:“我不要,这是你母亲留给你的东西,也是我好不容易捞上来的,你好好戴着。” 江述月对她好像有些无奈,只得再次重复道:“我说过,物是死的,人是活的,和人身安全相比,它将是我可以随时割舍掉的东西。” 她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所有的言语在心里翻腾,却没有一句能说出口。 “而且,你喜欢它,它更适合待在你那里。我母亲的手腕本就比我小一圈,你戴正好。” 江述月今天好像多了几分烟火气,在陶栀子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将她的手抬起,瞬间完成了手串的传递。 他说的都是事实,他应该从很早之前就发现陶栀子对这串沉香木感兴趣。 陶栀子喜欢所有散发香气的物件,比如咖啡豆,比如茶叶,比如鲜花,比如沉香木,比如……江述月。 “她有非常多的沉香木,这并非唯一的物件,如果你不喜欢,我可以送你其他的。” 像是为了说服陶栀子安然接受一样,江述月比平时多解释了几句。 陶栀子连忙说:“不用别的,这串就挺好。” 她心中唯一的纠结就是,这么好的木头,到时候当遗物烧了可惜了。 “我拿去玩两天,到时候再还你。” 她想了一个两全的办法,她一方面不想辜负江述月的好意,一方面不忍让这东西和自己进坟墓。 她想留几天,是因为人养串,串养人,这沉香木被江述月曾经日夜戴着,好像某种程度上,也代表了江述月。 “不用还,这是送你的。” 江述月说话的气息加重了一些,带着几分不容拒绝。 陶栀子却若有所思地笑了,她隔着衣服轻轻试探了一下自己的免救手环,说道:“我这里戴了的手环了,戴着你的手串,木头会被金属划坏……” 江述月深吸一口气,深深地看向她,问道:“沉香木不能取代你的手环吗?” 陶栀子被他看得怔了怔,眼神慢慢黯淡下去,想摇头,但是又不忍摇头,然后自己将手串取下,戴到了右手上,还得意地在他眼前晃了晃。 “这样就能完美解决了。” 第73章 江述月静静看着她,那双漆黑如深海的眼,无声地漫卷着的风暴。 他不说话,但是却好像在陶栀子做着内心的拷问。 陶栀子在这份拷问下有些心虚了,但是她确信江述月是不知道真相的,只要许洄真的在保密,江述月不可能知道。 “述月,你吃过卷饼吗?”她忽然凑近了江述月的脸,轻声问道。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倒是让江述月面上毫无动容。 她习惯于冷场,但是却也很会化解冷场,指节替他回答了,“你那么孤僻,肯定没尝过那个大叔卖得北方卷饼,料很足,我带你去。” 她不由分说地站起身,带着几分兴奋激动的意味,往前走了几步,回过头,见江述月没有动弹。 她便大步折返,嬉笑着,抓住江述月的手,将他强行拉了起来,像一头开心的小鹿一样往前拽着他。 她在心里淡笑,她知道,如果江述月不配合的话,她是绝对不可能把他拽走的。 走了一阵,陶栀子脸上的表情带有几分惆怅,浅叹道: “述月啊……就是这样,外冷内热。” 这是她对江述月的全部总结。 江述月听 到她所有的自言自语,目光锁着她的背影,背对着自己,又瘦又小的手掌不是很有力,却有些执拗地紧紧抓着他的手腕,强行在前面指引着他。 她又恢复了活力,步伐轻快,说话总带着惯有的开玩笑意味,偶尔回头看他一眼,脸上带着一如既往的笑意。 将她心底那种细微的不安和彷徨,隐藏得严严实实。 那句话,在陶栀子心里憋得难受,她无处发泄,只是回头冲他莫名其妙又饱含深意地说了一句:“……eros。” “你教我的,这个词真不错,很有韵律美。” 她收回视线,扯出笑容,脚步慢慢停了下来,目光在那一瞬间像是飘向了遥远的地方。 呼吸似乎短暂停滞,喉咙卡了根鱼刺,让发声都变得痛楚阵阵,那汹涌的情感早已抵达舌根,却痛得无法说出口。 她一遍遍呢喃着“eros”,这个词汇带着她深埋在心底的情感与欲望,仿佛是一种无声的独白,成为她死前最大的秘密。 如果我对你的爱是eros,你会生气吗? 但是我永远不能给你agape。 第33章 卷饼 这是她所眷恋的光影,所眷恋的人…… 两人一路上一前一后, 走出向公园的后门。 陶栀子攥着江述月的手腕,她不敢回头看江述月的神情,只是手中传来的触感和温度, 让她可以在脑海中,私自描摹出他腕骨的形状。 和自己腕骨有很大区别, 他的手腕从骨头处就是自己的放大版。 但是江述月在男性群体里,身材比例算是很好, 双腿修长, 肩膀宽阔,将西装和衬衫穿得挺括。 无论是古典西装还是现代西装,宽松的收紧的,直线型斜线型,小v翻领大v翻领, 单排扣双排扣, 都很适合他。 等走到人多的地方,不知是因为要避嫌还是因为陶栀子已经不再需要再拉着他了, 便微微松开了手。 在彻底松开之前还偷偷用指腹捏了捏,像是在提醒他自己要松手一样。 江述月垂眸, 看向她, 将手收回,手腕上还残留着几分她的触感和温度。 很多性格热情的人, 手心的温度总给人偏高的感觉,因为情绪波动下血液循环更快的缘故, 但是陶栀子却偏偏是个特例。 她的手心温度, 比常人的凉一些,这和她时常缺氧劳累的症状分不开。 陶栀子倒是自如,一路过人群, 沿途都是和她打招呼的人,根本无暇去观察江述月。 她总时不时回头看看江述月,怕她一不留神跑得太远,和他分开太久,另一方面也下意识在照顾他的情绪。 很多人会对他人的冷落很敏感,显然江述月不会在意这些,但是陶栀子仍然想给予他这份关注。 大概因为下意识的牵挂。 她和大妈在树下寒暄的时候,江述月停住脚步,在路旁站着,脸上没有半点尴尬和不耐,陶栀子在余光瞥向他,也不知道心里有多少喜滋滋的事情,冲他大大方方地露出笑容。 李大妈到底是个过来人,尽管陶栀子没有表现得太明显,但是只一眼,就敏锐发现了远处的江述月。 李大妈露出一个老年人的了然微笑,用手肘轻轻碰了碰陶栀子,一脸欣赏地看着江述月,“这 小伙子是和你一起的?长得真俊啊,这身段这鼻子眼睛……” 陶栀子连忙收回视线,生怕李大妈的声音被江述月听到,有些头大地解释道:“一个朋友。” “刚在一起?”李大妈之前刚说自己着急回家给孙女做饭,这一分钟倒不想着急回家的模样,瞬间来了点兴趣。 陶栀子知道跟八卦大妈说话,越描越黑,不要因为心虚就过多解释,她淡笑着摇摇头,说着自己的结论:“我们不会在一起的,是朋友。” 李大妈似乎看出了这个笑容后面藏着的苦涩,便也识相地没有继续开她玩笑,只是慈爱地笑了笑。 “你还年轻,不着急慢慢找,但是如果遇到喜欢的,千万别犹豫,多少人这辈子就是犹豫错过的。” 第74章 在李大妈善意而语重心长的提醒下,陶栀子只是连连点头称是,却有些心不在焉的。 她在心里认为李大妈的话,总是似曾相识,像是经常可以在电视剧里听到的,但是她的情况太特殊,这句话不适用于她的语境。 但是她不忍扫兴,只是乖巧地点头。 这份乖巧,倒是很受周围的长辈喜爱。 “好姑娘,我该回家做饭了,下次来家里吃饭啊,我这老太婆会做些家常便饭,粤式口味,你喜欢吃点什么菜?” 以陶栀子对李大妈的了解,她这么问绝不是客套,而是真的会这么做。 李大妈认真地问,陶栀子也会认真回答。 “粤菜……我喜欢豉汁凤爪。”她脑海里没有闪现太多好吃的,她从未去过粤东地区,了解甚少,这是她唯一想到的粤菜。 李大妈忽然笑了出声,问道:“就这一个吗?” 陶栀子想了想,物欲很低地点头:“……嗯。” “这一点也不难,下周就做,叫上你朋友一起。” 陶栀子有些惭愧,说道:“倒也不用特意做,挺麻烦的。” 她没想到李大妈行动力这么强,本以为能拖到几个月后她租期一满就可以直接走了,但是这样她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 送别李大妈之后,陶栀子心情明媚地回到江述月身边。 他不会主动问自己聊了什么,但是陶栀子喜欢跟他分享。 “李大妈想邀请我们去家里吃饭来着。” 陶栀子说这话的时候,对江述月的反应有些期待。 “但是,你应该不喜欢这样的方式吧?”陶栀子声音低了几分,直接就替江述月回答了。 “还好。”江述月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陶栀子脚步一顿,很惊讶地看着他,随后温柔地笑了起来,分外开心。 这一路上,陶栀子试着对草丛叫了几声先知的名字,但是先知再也没有出现过。 她只当先知又不知道去那里捕猎了,整个公园的小鸭子见了它都要绕道走。 到卷饼摊的时候,老板夫妻俩刚在撑一柄巨大的遮阳伞,卷饼摊是一个电三轮的后座,非常小的配制,一大锅卤汁正在咕噜咕噜冒着热气。 陶栀子很喜欢这种有烟火气的感觉,一个城市的路边摊和大排档绝对是这个城市人情味的一部分。 “阿姨,我要两个全家福,其中一份,不要肥肉,多放香菜。” 陶栀子和江述月是第一波客人,原以为江述月会对路边摊有些排斥,但是他只是沉默而已,行动上很配合。 “小姑娘好几天没来了。”老板娘抬眼一看,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热情地招呼道,去一旁把手洗干净,擦拭着长满老茧的双手。 老板娘属于老得比较慢的那一类人,和老板同龄,但是夫妻俩的苍老程度完全不一样,老板在一旁卖烤冷面,是正宗的东北口味,出锅前会加上一噗嗤香醋。 “烤冷面的正宗程度,就在于这一抹醋。” 陶栀子两个摊位的东西都买了,夫妻俩正在跟她寒暄,边给她做卷饼和烤冷面。 老板娘手机响声最大,发出清晰的一声:“支x宝到账,xx元。” 陶栀子也没看见其他客人,一回头,江述月刚把手机收回。 她皱了皱眉头,来到他身边说道:“说好我请你的,我一会儿给你转回去。” 江述月不为所动,说道:“你请客,我付钱,挺好。” 老板夫妻二人一听,老板娘率先说道:“小伙子挺主动的。” 见陶栀子非要给江述月转账,老板被逗笑了,在一旁也跟着帮腔。 “一会儿回请他别的不就好了,小姑娘太客气了。” “你来我往的,交流不就更多了吗?”老板娘在一旁补充道。 陶栀子登时像是被戳中了什么秘密一样,有好几秒钟愣在原地,看着江述月,一时间不知道说点什么。 但是她从来 不喜欢话落在地上,便对夫妻俩不好意思笑了笑,脑子一热说道:“我比较喜欢给他花钱。” 大叔惊了一下,和身旁的老板娘用方言打趣道,大概是说年轻时候他俩去村口吃年糕的事情,陶栀子听不大明白。 倒是身旁一言不发的江述月主动走上前,像是饶有兴致地看小摊上的食材和制作过程。 他的存在感很高,一闻到他身上独特的冷香,陶栀子的心情愈发忐忑,虽然无数次跟自己说没什么大不了,但还是担心秘密被撞破。 说是给两人的卷饼,实际上在回去的路上,陶栀子像是为了掩饰尴尬似的一言不发地认真啃着卷饼。 她将头埋得很低,在心里复盘着,自己什么行为有可能暴露内心,下次应该注意改进。 江述月的确没有在街上吃东西的习惯,安安静静帮她拿着食物和猫粮袋子,步伐比她从容许多。 他的步伐从未被任何事情打乱过。 陶栀子在心情如此复杂的情况下,也不忘将右手腕上的手串收入衣袖中,怕沾上食物的汤汁,造成损坏。 实际上这个概率很小,她吃东西很注意,而且手串也没这么脆弱。 将手串藏在衣袖下,就好像将心思也一起埋没一样。 第75章 不知过了多久,身旁熟悉的声音响起,带着善意的提醒,“你头发掉进去了。” 陶栀子心里在想别的,一时间没听清他说什么,立刻抬起头来看向他,下意识地疑惑道:“嗯?” “头发……” 江述月无奈地重复了一遍,眼神示意着她脸侧的方向。 陶栀子赶紧腾出手,胡乱拨开自己的头发,下意识将手里吃得有些凌乱的卷饼拿离了他的视线。 她多想在江述月面前能滴水不漏,从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也陷入了某种怪圈。 很多青春期女生都会陷入校园里那个最好看的少年的怪圈,只不过陶栀子的青春期好像来得比较晚而已。 她从感情上好像比同龄人迟钝很多,但是上天偏偏给了她一颗最敏感的心,让她意识到自己心绪。 她愣神之际,江述月已经抬手帮她把鬓角的一缕发拨开,手指灵活而精准,没有碰到她的皮肤,但是那发丝掠过的地方,却有些发痒。 痒得她下意识后退了半步,然后有些心虚地说了一句:“谢谢。” 江述月很多时候难以在他的脸上捕捉到到别的表情,但是陶栀子却总觉得这张脸,是有亲和力的。 她从小害怕冷漠的人,也害怕面无表情的人,在他们面前,她总下意识去思考自己做错了些什么。 但是在江述月面前是一个例外。 阳光从路旁长势茂盛的悬铃木叶片中穿透,斑驳的树影落在江述月的肩上。 这是她所眷恋的光影,所眷恋的人,一度让她忘记自己身在何处,有过何种境遇。 “述月,你知道棉花糖实验吗?”她仰头,问道。 第34章 棉花糖 她失措地低头看着严肃蹲在自己…… 江述月垂下眼睫, 可以清晰看见陶栀子澄澈眼眸里宁静的怅然。 每当她仰头问向自己,带着虔诚发问,让人将一颗纯洁的内心一览无余。 只一眼, 就轻易在她的注视下,内心泛起涟漪。 他的喉结极为缓慢地滚动, 不确定的问道:“沃尔特·米歇尔的棉花糖实验吗?” 在说到人名的时候,他发出的第一个音是英语, 但是以极快的速度不着痕迹地换成了中文音译。 “我对这个棉花糖实验有自己的理解。” 陶栀子寂然地点点头, 将自己吃得凌乱的卷饼,整整齐齐地收了起来,好整以暇的模样准备接下来认真说明自己观点。 上世纪60年代末,斯坦福大学心理学家沃尔特·米歇尔进行了著名的棉花糖实验,旨在探讨儿童的自我控制能力以及它对未来成就的影响。 研究人员让一群4岁左右的孩子每人面前放一颗棉花糖, 然后告诉他们, 如果他们能够等待15分钟不吃棉花糖,就可以获得第二颗作为奖励;如果他们无法忍住, 也可以随时吃掉眼前的棉花糖,但不会再有奖励。 实验的目的是观察孩子们能否延迟满足, 以及他们采用了什么策略来抵抗诱惑。 结果表明, 大约三分之一的孩子能够坚持等待,并因此获得了第二颗棉花糖。 研究人员对这些孩子进行了长期跟踪, 发现那些能够延迟满足的孩子在学业表现、社会交往以及情绪调节方面普遍比无法延迟满足的孩子表现更好。 于是,上世纪的第一个棉花糖实验解释了延迟满足和自我控制对个人未来成就的重要性。 “其实, 我第一次看到棉花糖实验的时候, 我无比理解那些无法抗拒抗拒诱惑吃掉第一颗棉花糖的孩子。” “四岁的孩子,他们对于棉花糖决断,不一定是自控力不足, 而很有可能像我一样,对未知的第二颗棉花糖充满不信任感。” “包括到现在,当我看到第一颗棉花糖的时候,我还是会毫不犹豫把它吃下去,绝不寄希望于第二颗棉花糖。” “有人说,那些迫不及待吃掉棉花糖的孩子,可能来自贫穷家庭,贫穷的孩子可能更没有自控力。” 说话间,陶栀子将手中被重新包好的卷饼藏到了身后,她平和的语调多了很多波澜,最终又在情绪疯狂之后安静地垂下了头。 像是一柄越烧越旺的蜡烛,在即将点燃天花板的时候,戛然而止、偃旗息鼓。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两人脚尖相对,江述月的怀抱近在咫尺,确实她不能进犯的禁区。 她叹了口气,缓缓说道: “可谁又能来解释一下,穷人孩子只是害怕一切冒险,他们没有得到过承诺,或者承诺后食言,在道德感中被迫原谅,所以他们无法相信十五分钟后会得到更多的棉花糖,不吃掉眼前的这颗,也许再也不会有棉花糖。” 说完这一切,她仿佛也险些忘记自己想要表达得是什么,说好不要轻易去勾起回忆,但是那些回忆偏偏是贯穿她人生始终的。 这段时间挤压的情绪仿佛要呼之欲出,如果用天气作比,那一定是阴沉闷热到极致的阴天后,突如其来的一场倾盆大雨。 那种爆发式的疯狂一点点找到了她,像藤蔓一样从地面长出来,一点点攀缠上她的小腿。 她仿佛受困于原地,这种从地下滋长出来的诱惑中。 手指渐渐收拢,攥握成拳,像维持着此刻的理智。 第76章 是啊,她永远都可以只吃第一颗棉花糖,但是这是她的唯一,她多担心自己过于急躁,反而将棉花糖逼走,自己连闻味的机会都没有。 她咬着牙,费力地压抑着那些汹涌狠辣的滔天巨浪。 只要意志力有轻微的松动,她的理智将全面崩溃。 过了很久,她终于找回了内心的宁静,缓缓松开手,深吸了一口气,再度让嘴角浸染笑容,略微露出整齐的牙齿,给了一个温婉的笑容。 她重拾勇气,凝视着江述月的双眼,在他略有动容的目光中,说道:“述月,你对于我来说,就是那颗棉花糖。” 原以为她之前说的“毫不犹豫吃下去”的形容似乎对于“棉花糖”来说有些粗暴,或许儒雅的江述月不喜欢如此粗鲁的形容。 谁知,在她紧张的目光中,江述月的眼中没有露出半点愠怒,反而是极为宽和的态度,像一个年长者,不带狎昵地伸手摸了摸她的头,用极为耐心的声音说道: “原来你要说的是这个。” 陶栀子对他这样的反应表示出极度的疑惑和错愕,她并不满意这个态度,因为江述月看她的眼神过于清白。 比濯水莲花还清白,不惹半点污垢。 这种长辈一样的态度不是她想要的,这仿佛不动声色地推翻了她这段时间所有的小心思。 虽然她自己也理不清楚那些小心思的成分是什么,但是肯定不是江述月反应下的这种。 她一定表达出错了。 在极度的不满和疑惑间,她提高了语调,用更加坚定和示威的语气说道: “你是那颗,我要迫不及待一口吞掉的棉花糖。” 她话音落下的时候,不由得觉得自己坚决的态度十分应景,她自认为有点发凶的语气,在真正说出口的时候,却带着某种陌生的可爱。 情绪是个容易被渲染的东西,潜藏在心里的爱,表达出来的瞬间,再凶狠也带着柔软。 一柔一凶,两相碰撞,反而出现了神秘的化学反应。 直到这句话一出,陶栀子终于从江述月风静浪平的神情中发现了一丝松动。 她满意地看着这一道出现在完美白玉瓷上的裂痕,欣赏着这不为人知的瞬间。 她竟然恶劣地希望能看到更多的裂痕,可分明她原本还没有行动的打算的。 可话一出,一切的恐惧将烟消云散,这都给足了她勇气。 她知道自己,无非仗着江述月仁慈又礼貌,绝不会让她难堪罢了。 或许时间再往前推半年,她遇到江述月一定会将内心的情感藏上一辈子。 可现在,她什么都不怕了,她只怕江述月讨厌自己。 但是她从江述月眼中看不到半点对自己的厌恶,她暗自下决定,只要她能从这双冷静的眼中寻到一丝厌恶,她就会马上停止。 毫不犹豫地彻底地停止。 “述月,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陶栀子眼神纯净地看着他,开口问道。 江述月彼时的沉默似乎回答了一切,他想不出合适的回答,却仍然保持着风度,没有任何过激反应。 他变成了那个沉默的人,没有对陶栀子激进的语言吓到,但是这的确令他少了几分从容。 他漠然地收回视线,态度从容,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一样,用比平时更加温和的语气,掷地有声地反问道: “你知道我们相差多少岁吗?” 陶栀子没有被这个问题吓退,但是她没有仔细考虑过这个问题,因为江述月的面容很年轻,让她根本无从猜测。 但是江述月身上沉稳倒是她不曾在同龄人身上看到的。 “我无所谓年纪。”她很灵巧地避开了对江述月年龄未知的问题。 江述月怔了怔,放缓了语调,似乎在内心做着某种权衡。 他目光落下,看着陶栀子,从他的角度里,陶栀子的周身带着某种冲动的稚气,她明媚细腻,又执拗冲动。 “栀子,”他的声音变得难以琢磨,“你我互相之间,都藏着各自的秘密,我不认为这个想法是理性的。” 陶栀子本能地感受到江述月的拒绝,但是那种拒绝是如此温柔,以至于她没有感到尖锐的痛楚。 她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垂下了眼帘,仿佛在思索着什么。她极力想维持着那份自尊和独立,没有像往常那样倔强地反驳。 尽管她有无数个理由可以反驳。 但是她内心清楚,无论是江述月,还是她自己,他们筑起了厚厚的心墙,有着泾渭分明的边界。 他们互相都不知道对方所有的过去所有的故事,这样的信息差下,这份喜爱的心情还成立吗? 陶栀子偃旗息鼓,内心没有什么挫败,而是江述月太懂得一语道破利害,将她即将到来的猛烈攻势顷刻化解。 “那这样不理性的我,会让人讨厌吗?你明天还愿意和我一起去江城吗?我们还能回到五分钟以前吗?” 陶栀子面带担忧,尽管对江述月的说法表示理解,但还是不放心地问出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她开始有些后怕,后悔于自己的冲动,好像这份冲动就是在刻意证明,她就是棉花糖实验中那个不懂得延时满足的孩子。 第77章 “事情远没有你想象的这么严重。”江述月笃定地解释道。 她将信将疑地应了下来,尽管没有得到什么回应,但是她的心情没有像之前那么复杂。 她明白江述月所说的那些理性的前提。 两人继续沿着道路并肩行走,可眨眼间,空气中好像多了一些不易察觉的变化,让人难以形容。 陶栀子恢复理智之后,身体的感觉开始回来,她的胃部发出信号,她饱了,剩下的卷饼不会再继续吃。 怀着惭愧的心情将剩下的卷饼扔进了路旁的垃圾桶,却在抬头时听见了前面不远处的人声躁动。 一群人像是在围观着什么,陶栀子和江述月都不是爱凑热闹的人,正欲绕过人群的时候,那人墙后传来了一声猫叫。 “喵呜。” 陶栀子耳力敏锐,立刻停住脚步,往人群看去,发现那很多没有边界感的人正环绕着一只猫。 她拨开人群一看,发现先知正缠着绷带,有些茫然地看着围观它的人群。 陶栀子本能地对没有边界感的路人有些懊恼,不明白为什么要围观先知。 “先知。”她将人群分开一个通道,先知立刻起身跳了出来,在她腿边打转。 “小姑娘,你认识这只猫?” 先知离开后,反而是陶栀子引起众人的注意,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先知的名字。 “难怪这么神奇,这名字也很神奇。” 很多吴地方言混合在一起的时候,对于她这个外乡人来说辨识度很低。 陶栀子实话说道:“我听不懂你们说的。” 一个大老爷走上前,用不大标准的普通话说道:“小姑娘啊,这猫可神秘了,听说它能闻出死气。” 另一个老大爷嫌弃他解释得不完善,便主动上前补充道:“之前有个在广场上领舞的老太太,身体可硬朗,这只猫就天天跟在她屁股后面喵喵叫,结果有天突然肚子疼,去医院一查是肠癌。” “还有那个吴老太,天天去巷子里和他们打牌的,也被这猫跟着几天,没几天,急性心梗人直接没了。” “我们就想让它也给我们闻闻,看看谁要是有没发现的重疾,赶紧上医院彻底检查去。” 老头老太太们三言两语,跟陶栀子解释通了,她有些茫然地放下刚才的愤怒和戒备,看着眼前这不同的嘴型和吐露的方言。 她周身有些发凉,看着所有人都在叽叽喳喳,如同一个无休止的万花筒一样,让她觉得头晕。 眼前的景象如同梦境一样充满虚幻的声音,让她恍惚间难辨真假。 那些画面如江水一样浩浩荡荡地波动,卷集着层层浪花。 她失措地低头看着严肃蹲在自己面前的先知,它严肃,又坚定。 就这样望着她。 她的呼吸变得有些凌乱,耳边是刺耳的耳鸣。 腹部一阵坠痛,才意识到,有暖流顺着流了出来。 人群百无聊赖地散去,那血顺着她大腿一路往下,沾染在浅色的裤腿上,双脚如同石化一样定在原地,不敢动弹。 她大口地呼吸着,目光狰狞而迷茫,无助地回头看向江述月。 第35章 道歉 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竟然有人如…… 江述月在目睹她眼神的那一瞬间, 立即意识到陶栀子的异常,脸色微变,立刻走向她。 分明是隔着两米的距离, 还伴随着台阶,却能在瞬间来到她身后, 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搀住。 先知在原地一动不动,一双猫眼看起来比平时更加阴沉, 像是带着某种神秘的不可抵抗的力量。 陶栀子看向先知的双眼, 脑海里不断回想起众人的讨论。 那些案例好像精准地套用在自己身上一样,那顺着大腿流下的血,仿佛也像是为了证明着什么似的。 她神情恍惚,眸光晃荡,喉咙里发出绝望的呜咽, 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道:“先知闻到我身上的死气了。” “它一定是闻到我身上的死气了……” 她很难露出这样的惊慌失措, 意识像是被浸泡在白色颜料里,将视听蒙蔽。 身上的血并不多, 但是只需要动弹一下,就会更快沾湿裤子。 她缓缓低头, 看着膝弯处的浅色裤腿隐隐透着红, 不是暗红,倒像是鲜红。 鲜红带着让人恐惧的死气。 她站在原地大口呼吸, 分明是一次突如其来的生 理期,却在此刻如同魔鬼的召唤一样。 对于她这样的人就是这样, 任何的风吹草动都足以让她内心崩溃。 “没有, 先知只是喜欢你,不是闻到死气,别想多。” 此时此刻, 江述月眉头紧锁,保持着冷静跟她郑重而清晰地说道,试图帮助她恢复理智。 “你的生理期是最近吗?”他果断地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急切,打破了他平日里那种从容不迫的态度。 他必须要知道这是不是正常的生理周期的出血。 陶栀子在命运的打击下顾不得任何羞赧,她连忙点头,好像很怕江述月下一秒就要准备叫救护车。 她的意识在缓慢恢复,瞳眸间的惊慌慢慢散去,情绪恢复了平静。 第78章 她心里太清楚,她根本不会以为自己的身体有突然间的出血,而且生理期的感觉很清晰。 分明是已经随时准备死去的人,却在刚才听到“死气”的说法后,反应过激,而且生理期也恰好造访,以及先知这双淡定又洞悉一切的目光。 她从自己本能的惊慌中发现,她似乎没有自己所想象的那么洒脱。 她恐惧死亡,她怎么会不恐惧死亡呢,死亡意味着彻底的终结,一切变成虚伪,身体最终在火葬场付之一炬,变成灰白色的一抔,装进罐子里。 像她这样没有亲人的,也没有谁会去记得看她。 最可怕的结局是,死后如果有意识,被永恒地禁锢在骨灰盒里,那是多痛苦的一件事啊。 还有……《神曲》江述月只给自己讲了地狱篇,还剩下炼狱篇和天堂篇她都没有听到,这要是就此闭眼,就像连续剧没有追到大结局一样。 “方便走吗?”江述月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她恍然从胡思乱想中被拉回现实,耳边是街道上的车水马龙,行人匆促,周遭的环境音都是这样真实。 她如梦初醒,低下头,看见已经被弄脏的裤子,反而没太多顾忌。 “能走,但是回去还要走好一阵,我没有准备……” 她的声音弱了下去,就像一个知道了自己的错漏和疏忽的孩子,羞愧地承认错误一样。 她早已不是第一次面对生理期,从青春期初潮开始,她已经面对了很多次,但是她如今多年后仍然还会出现纰漏。 她认为这样的疏忽是不应该犯的。 江述月当下果断地将她扶到一旁的长椅上坐着休息,动作十分谨慎,反倒是陶栀子对此不是很在意,准备挣脱他的手自己走。 “没关系,只是生理期,不是受伤,我可以自己走。” 不过她还是被成功扶到一旁坐下,坐下之后,一切的尴尬好像都可以被无声无息地遮掩掉了。 陶栀子有点不敢坐,怕走的时候在长凳上留下痕迹。 “在这里坐着等我,别乱走,我去给你买。”江述月叮嘱道,随后将手中的食物也整齐地放在一旁。 陶栀子本来想开口说赶紧回去就好了,血迹没那么明显,但是她一想到回去的路程,还是住了口。 她一个人坐在原地,先知也跟了上来,一改刚才的严肃,很粘人地蹭着她的裤腿,毛茸茸的身子恰如其分地挡住了刚才被血染红一小片区域。 她不敢随意动弹,这一次来得汹涌,稍稍动一下都感觉是无法阻挡的事态。 “先知,如果你觉得我快死,就蹭蹭我的左腿,如果不是,就蹭蹭我的右腿。” 她在等待的过程中,试图和先知聊天转移下注意力。 先知立在原地,哪里都没蹭,抬头很好奇地看着附近飞舞的灰蛾子。 江述月进了附近的小商场,要的时间多了些。 陶栀子百无聊赖地看着十字路口闪烁的红绿灯,一次又一次的跳动,分明是匀速的,但是人在焦灼的时候,红绿灯就是很慢的。 人在气定神闲的时候,红绿灯的跳动就是偏快的。 她坐在原地,观察着行人,先知则紧盯那些黑色的小飞虫。 一人一猫,在这个充满忙碌的街道上,倒是很闲适。 岁月静好之下,陶栀子看到一个跌跌撞撞的孩子从自己面前走过。 那一刻她虽觉得奇怪,但是没有多想,全身上下的感觉都集中在裤子处。 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感觉到自己身上的濡湿,这让她万分紧张,在心里开始盘算着,要是弄脏了公共设施需要罚款多少钱。 应该是自己能承受的范围吧。 想到一般,一个年轻女人沿路追来,嘴里喊着:“宝宝,快停下!” 那不会说话的孩子回过头,看着母亲那有些紧张的语气,反而有些害怕,便朝着前方更加快速地往前走。 “宝宝!!”年轻女人穿着半高跟,眼睁睁看着那个孩子正一步步接近主干道,发出崩溃的一声尖叫。 陶栀子回头,抬头看了一眼红灯倒计时,还剩下最后两秒。 小孩子的身影一步步逼近马路,双向八车道的道路下,等待他的究竟是什么。 红灯倒数结束的瞬间,黄灯一闪,全部的车辆纷纷启动。 就在那电光火石的一瞬间,陶栀子坐着的长凳上早已空无一人。 只见那个浅色的身影在车辆启动的瞬间冲到了马路上,用全部的力气将那个处于车辆行驶盲区下的小孩一把拽了回来。 就在拽会的下一瞬间,车辆的已经刹车不及,在刚才小孩待过的地方驶过。 她几乎忘记自己拿来的力气能一手将那孩子拽住,但是路旁的一辆的电瓶车却将在她躲过那生死一瞬的时候将她身形带偏,狼狈地摔倒在地。 一时间,偌大宽敞的街道,响起各路鸣笛,让整个原本正常运行的街道变得喧哗起来。 那小孩子对眼前兵荒马乱的一切没有太多认知,直到陶栀子摔倒的瞬间,他也倒在旁边,听到母亲惊恐的尖叫,他才后知后觉地爆发出哭声。 陶栀子立刻起身,将他有些粗暴地拎起,咬咬牙,忍着腿部的擦伤,用最快的速度撤离了马路。 第79章 行人见状,纷纷过来围观,陶栀子却格外恐惧路人的靠近,不由得伸手将自己的上衣往下拉了拉,试图想尽可能地挡住臀部的位置。 周围的喧哗和纷乱此时显得格外刺耳,她脑海中一片混乱,腿上的伤痛仿佛被压在意识的最深处。 孩子的母亲终于跑到了她身边,气喘吁吁地将孩子紧紧抱在怀里,来来回回地检查孩子是否受伤,眼中满是惊惧未平下的感激。 她哽咽着道谢,声音微弱而沙哑:“谢谢你……真的是谢谢你……” 陶栀子摇了摇头,似乎无法承受这样的感激。她强忍着疼痛,轻声道:“孩子没事就好。” 一开口,她发现自己下巴处有些湿漉漉的,抹了一把,全是血。 好在伤口很小,大概是刚才在马路牙子边上磕到的,不是特别疼,就是看着有些吓人。 路人见状连忙问她伤到哪里没有,是否需要救护车。 陶栀子无力解释,只是连忙摇头。 然而,当她稍微放松下来时,体内的疼痛和虚弱感瞬间涌上,她的腿因为刚才的摔倒而鲜血直流,裤腿上的血迹愈加显眼。 周围的围观者逐渐意识到她的状况,纷纷询问她是否需要帮助。 她刚才过度让身体运动的后遗症来了,心脏跳得离开,视线有些模糊,弓着身子缓了好一阵才勉强挺过去。 拨开人群,她听到了江述月的声音,像是穿过了层层喧嚣,稳稳地落在她耳边。 “栀子。” 他手上拎着一些日用品,拨开人群,迅速走到她面前,将一件衬衫抖开,帮她将尴尬遮得严严实实。 没有任何多余的话,他俯身将她双肩握住,动作小心翼翼,然后替她挡住了众人的视线带她远离人群。 有人拿着手机准备拍点什么,被陶栀子 注意到了。 她本能地抓住了他的衣领,埋着脑袋,试图挡住自己下巴上的血,还有脸上的灰尘。 远离人群后,呼吸逐渐平稳。 她抓住的衣领下,还能感受到江述月的体温,以及他那一如既往的让人信赖的稳重气息。 来到远离人群的僻静之地,陶栀子发现江述月精致的衬衫上也沾上了自己的下巴血迹,她连忙松开,下意识地道歉:“对不起,我好像又添麻烦了。” “别道歉。” 江述月看着陶栀子,眼中透出明显的忧虑,却在陶栀子开口道歉的时候,用不容拒绝的声音说道。 陶栀子连忙闭嘴,她知道江述月不喜欢自己的谨小慎微,什么过错都归结于自身。 他不喜欢她的小心翼翼和自卑谨慎。 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竟然有人如同救世主一样想教会她自强自信。 她觉得有些奇怪,又有些感动。 “先坐下休息。”江述月将她带到背街,低声说道。 陶栀子小心翼翼地挪动着,不敢牵动下巴的伤口,不敢东张西望,心里有些羞愧,身体带着疲惫。 她坐在石凳上,江述月站在自己面前,将医药箱重新拿了出来。 她亲眼看到他的一系列动作,直到一切准备就绪,江述月站在自己面前,他的气息将自己笼罩,让她几乎无法动弹。 “稍微抬起下巴,我看看。”江述月的声音温和而坚定。 陶栀子一时间在他靠近的时候想法混乱,她心知自己现在面容狰狞,有些不好意思面对他的注视,但是又不好拒绝,只能动作僵硬地将下巴抬起。 应该是抬起的高度的不够,江述月伸手在她脸侧扶了扶,调整了一下角度。 他的手很快离开,但是这份触感却仿佛是最好的麻药,让她一时间忘记了很多疼痛。 江述月略微倾身,一双明锐的眼睛正在检查她的伤口,观察着伤口深度和长度,是否有红肿和分泌物。 然后用生理盐水冲洗伤口,边用大量的纸巾在她面前接住冲洗下的带血液粉色的盐水。 再用镊子夹着棉球蘸取颠覆,在伤口周围轻轻涂抹。 陶栀子看着他专注的神情,一时间有些愣神,但是这是一个她可以光明正大不惧怕任何后果对他脸庞的观察。 她几乎可以细数他的每一根睫毛,还能看见他的眼瞳其实比自己平时看到的还要好看,带着淡淡的琥珀金。 “痛吗?”江述月抬眼刚好对上她的视线,温声问道。 第36章 直球 你给我吹吹,立马就好。…… 江述月一边观察陶栀子的表情, 一边用生理盐水继续小心翼翼地冲洗她的伤口。 生理盐水温和,不会让伤口产生强烈的刺痛感,同时也能有效清除可能残留在伤口上的细菌和污垢。 陶栀子感觉到一阵凉意, 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江述月的睫毛上,她试图光明正大地从这张脸上找出一丝瑕疵或是不完美的地方。 后来她发现这就是她觉得江述月最不真实的地方, 因为她从未见过有人的脸可以保护得这样好,肤色均匀而白皙, 毛孔细腻, 没有任何长痘的疤痕,或是斑点。 哪怕是近距离观看,也是无可挑剔的一张脸。 她气血上涌,很可疑地脸红了,但由于光顾着看江述月, 所以下巴的疼痛感却不算强烈。 第80章 “不疼。”陶栀子条件反射地说道, 像是幼儿园小朋友在抢答问题一样。 只不过孩子的抢答可能会得到奖赏,而她没有。 她人生中第一次起了一些其他的小心思, 无关痛痒的小心思。 略作思考状转了转眼球,她一动不动地仰着头, 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 像蚊子哼哼,大概是有些心虚的原因。 “不算太疼……”她轻声说道, 眼神却没有离开他。 江述月的动作停了一下,再度抬眼看她, 像是在思索她的回答有几分真几分假。 一旦被江述月的这双眸子注释, 陶栀子更加心虚了,直接移开视线不去看他,抬眼佯装认真地观察着头顶的红杉树树冠, 还有上面的鸟巢。 她心一横,想着这样的时机人生中没有几次,最差的结果大不了就是被拒绝,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给我吹吹,立马就好。” 她甚至不敢把这几个字说清楚,含含糊糊地在嘴巴里嘟囔。 有点厚脸皮,但是厚得还不够彻底。 “什么?”江述月低头想确认下她说的话,显然这句话,也就只有陶栀子自己能听明白。 原本她早已没有勇气重复,但如今箭在弦上,而且她也对此无比期待,便放缓了语气,清晰地说道: “我要你给我吹吹,就像……其他人那样。” 她放缓语气的时候,原本带着点狡猾的眼神却内敛起来,倒像是想到了什么画面,让她眼中充满了羡慕之情。 江述月不知道她所指的“其他人”具体是什么,陶栀子也不会向他言明。 大概是一种从小渴望的印象,就像她对母爱的认知永远源于对生活的观察。 她不知道电影里清洗伤口的时候细心地给伤口吹气意味着什么,但是应该不是只有止痛那么简单。 她不理解的行为,但是又偏偏深深地吸引着她,这让她多想体验一次。 她也想知道吹吹会不会真的有止痛的功能。 江述月听到陶栀子的请求时,明显愣了一下。 他从未见过她如此直接而又有些天真地表达一个看似无足轻重的小愿望。 他抬眼看了看陶栀子,那双透亮的眼睛里充满了期待和还有那纵深到不可知的隐痛。 “吹伤口并没有任何实际的止痛效果。”江述月轻轻叹了一口气,理性而客观地说道。 在陶栀子还未来得及露出失望的神情前,下巴上一抹微凉的风袭来,带着淡淡的薄荷味。 他靠近了些,俯下身子,轻轻地对着她的下巴伤口吹了一口气,动作轻柔,面容上没有过多的波澜,却诚意满满。 那一刻陶栀子脑海里想到了很多画面,茫茫的旷野,林间的水流声,还有辽远的教堂钟声,在千山万壑的山谷回荡,与她的心跳和鸣,像是清风安慰了森林。 原来……是这种感觉。 那种熟悉而温馨的场景,是她从小渴望却从未真正得到过的,又一次被他实现了。 分明是简单细微的动作,却悄然唤醒了她内心深处那些隐秘的期盼。 陶栀子莫名地眼眶一热,好在是仰头的动作,她很快通过快速眨眼让眼泪重新被吸收回去。 她在心中暗骂自己没出息,都是快要经历死亡的成年人了,还是会为这些最细微的事情动容到热泪盈眶。 吹过伤口后,江述月又恢复了他一贯的冷静,他将涂抹了碘伏的棉球轻轻地按压在她的伤口周围,确保所有的细菌都被彻底消灭,防止感染。 碘伏不会像酒精那样剧烈刺激伤口,能够杀菌且不会引起强烈的刺痛。 整个过程细致又沉稳,江述月的动作如外科手术般精准,温柔中透出专业的严谨。 外科医生般的专业和冷静,通常是不带人性的暖意的,但是在江述月过往的生涯中,他将这些都当做一份需要严格要求的固定化流程。 却在医生生涯结束了之后,让自己的手法不再那样带着医生特有的冷酷。 陶栀子观察着他,心中有种绝妙的释然,在潮水种翻涌着。 她就像一个酗酒的醉徒,日日夜夜放任自己沉湎于江述月的眸光中。 那些令她头脑不清晰的举动,她却一再请求,甘之如饴地被裹挟着。 陶栀子垂下眼帘,手指悄悄捏紧了衣角,愣神间,脸上浮现出一丝满足的笑意。 她一直有病,江述月却也一直有药。 “述月,你真好。”她微微笑着,对他说道,声音带着一丝未散去的羞涩和感激。 像是飞鸟在苍穹中用叫声表达着钟爱。 原以为江述月会对这些话都免疫,从他放慢的动作中,她意识到江述月是听 到的。 “再坚持一下,很快就好。”他面色不改,用清润的嗓音说着,最后用纱布包裹住伤口。 最后,江述月帮她把下巴上的小伤包好,她对着手机的自拍镜头端详了一阵,脸上露出了一些忧愁之色。 “述月,你见到我这么丑的样子,以后应该更不可能喜欢我了吧。” 她在正常状态下可以满嘴跑火车,并不介意江述月是否正面回应她。 她就是这样一个时而敏感,时而钝感力十足的人。 第81章 也许因为一开始就没有对江述月对她的感情抱以很高的期望,她才敢这样放浪形骸。 回应她的果真不是江述月的语言,而是他的行动。 一包被他买得齐全的生活用品被递上,等陶栀子迟疑地接过之后,才回想起自己还处于生理期,一下子没了嚣张气焰。 “那里有个商场,比较干净,我们过去。” 江述月为她指明了方向,紧接着迅速将残局收拾好,送她一起去商场。 那里并非面向大众的普通商圈,而是带私人服务的地方,预约制。 陶栀子没有看清江述月是用什么证明身份的,一路上畅通无阻,连平时冷冰冰的保安也笑容可掬地送上一个颔首。 她对于这里的运行规则并不了解,就像一起游离在外的人,而这里避开了嘈杂的人群,虽然有种奇怪的森严的特权感,但是至少有江述月充当了她前行的护盾。 偌大的女士洗手间一尘不染,香槟色多折镜子以供客人多方位检查自身。 陶栀子处理好个人问题之后,才将那遮挡的衬衫重新往腰间系上,打了个活结,她浑身多处污垢早已无暇顾及。 她看着镜子中狼狈的自己,心想自己这辈子大概不会有第二次比今日还要狼狈了。 出来的时候,陶栀子快步走到江述月跟前。 两人一起步行回去的路上,陶栀子不免想起了一个疑问。 “述月,为什么今天你反而没有说我?” 毕竟,之前她跳下水池那件事还是让她对江述月的反应有些后怕的。 “因为这次的情形,不能简单用危险和冲动来评判。” “为了一个鲜活的生命,那短暂一瞬的取舍,几乎是出于本能,而且你救人的同时还是全身而退,这份勇气没有可指摘的地方。” 说话间,江述月停顿了步子,转头扫了一眼陶栀子下巴处的纱布,眼神明灭不定,带着些许无可奈何: “除了下巴多了个血窟窿。” 陶栀子浑不在意地抬手摸了摸下巴附近,原本对这伤痕毫不在意的她,眼底却染上几分难得的忧郁。 “会留疤吧……” 尽管她奇怪自己一个将死之人还担心这么多无意义的,但是她总有些本能地担忧。 “其实留疤我都不怕,我只怕……”她将后面半句吞进了肚子里。 “不会。”江述月言简意赅地说道。 也不知他回答的是疤痕,还是什么。 “我都没说完你就说不会,你知道我要说什么?”陶栀子在强烈的疑惑中,奋力追问道。 江述月眼神深邃地看向她,像是洞察了一切,随即低声回应道:“大概是知道的。” 陶栀子在他的注视下忘记了后续的言语,继而转移话题道: “我觉得你不说我的原因其实是,你如果和我面临一样的抉择,你的选择和我是一样的。” 江述月似乎并不热衷于表达这些,只是沉默间轻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她忽然感受到一种极度的巧合的幸运感,好像得到了某种豁免,尽管她需要的不是赞同,而是这件事带给他们之间怎样的内心层面的联系。 如果她再选一次,她还是会做出相同的选择,至少避免一个孩子免受车辆碾压,这个场景无论重复多少次,她的选择都是一样的。 她得到了这份答案后,前进的步伐轻快了少许,不由得沾沾自喜道:“所以我觉得我的眼光还是很好的。” 她若有所指,却没看见江述月此刻的神情变化。 在正午来临之际,太阳高悬头顶,陶栀子主动问道: “我今年二十二岁,所以我们到底相差多少岁啊?” “九岁。”江述月不假思索地说道。 “哇,这么多?看不出来啊。”陶栀子毫不掩饰地表示了自己内心的惊讶,像是在酝酿一份知难而退。 随后她又坦坦荡荡地补充道:“但那又如何,这不影响我喜欢你。” 江述月难得地脸色微变,清了清嗓子,眼中染上疑惑之色,“现在都流行这么直球的吗?” 陶栀子理直气壮地说:“嗯啊。” 第37章 争取 我想让你的目光多放一点在我身上…… 这句“嗯啊”一出, 陶栀子长舒一口气,像是长久以来的郁结都随之解开。 曾经做好了搞砸一切的准备,如今的状况比她想象中要温和许多。 她之前最顾虑的一件事只有, 她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在暗处观察江述月的人。 如果用电影语言来表达的话,她就是那在深夜抬头的孤女, 狼狈又身沾泥泞。 这场相逢充满着戏剧性,仿佛耗尽了她前面所有人生里最多的运气。 说出来的那一刻, 尽管她没得到正面回应, 但是她的灵魂仿佛切实地从那寒冷寂静的冬夜苏醒,被温热的泉水浸泡,让她整个人都回温了。 她低头看着自己脚下的影子,身旁江述月的脚步也轻易地进入实现。 这个现状,她已经非常满意了, 甚至……超乎她的想象了。 有时候人在不问结果的时候, 才能更好地享受当下。 陶栀子一边走,一边用余光偷偷看江述月的神情, 似乎指望他对此能有更多的反应。 第82章 生灵总愿意在黑夜里凝视宇宙,像了解那神秘天际与凡俗造物的区别。 从侧面看去, 她只能看见江述月的侧颜, 睫毛下如漆的黑色瞳眸。 黑色的眸子,远看深邃如静谧潭水, 近看才能察觉到那抹淡色,仿佛是低垂的黄昏。 冷静、淡然, 难以揣测, 带着一如既往让人忐忑紧张的不确定性。 对于陶栀子来说,这份奇妙的感情就像一个人的丛林冒险,翻山越岭时的惊心动魄, 尘埃落定后的坦率和直白。 送陶栀子回到小木屋之后,她本该跟江述月说再见,又觉得今日才过了半天,还有下午和晚上。 她在往台阶上走的时候,每一步都带着万千思索。 “我今上午把见你的额度用了,下午……还能来找你吗?” 她转身,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不需要休息吗?”江述月考虑的角度好像和她有些不一样。 “能见你,不需要休息。” 她一语就将江述月所有委婉的话堵死,让他有些无言以对。 “我半天不见你就心里可难受了,抓耳挠腮……” 她承认后面这句话有夸张的成分,但想见他这件事一直都是真的。 江述月在她殷切的注视下,沉默了一阵,有些无奈地说道:“好吧……” 江述月很少拒绝她,这是她最近发现的规律,尤其是当有她凝视着他的时候,也不知道是不是不忍心看她失望,他总会答应。 陶栀子丝毫判断不出他是情愿还是不情愿,总之他能呈现的信息量实在太少。 她一步步去试探着究竟什么样的距离是离他更近,又不会给他带来困扰的。 得到江述月的应允,她明明又是生理期又是受伤的,却像个没事人一样跟他激动地说下午见,然后轻快地进了屋子。 “我去洗个澡,换身衣服,下午来找你。” 正欲拿出钥匙开门时,身后传来了江述月的声音,语气漠然,带着别扭的关切,让她心里一暖,重拾了信心。 “新鲜的伤口,避开水。” 陶栀子原本想遵从江述月的叮嘱,当时脱下衣服后,才发现身上多了好几处擦伤,还有腿部的一些新愈合的旧伤。 她忍着疼痛将衣服贴在伤口处的地方很小心地分离开来。 这些地方,是衣服遮挡下,江述月不便看到的地方。 她原 本并不想理会这些擦伤的,但是有些地方还在渗血。 就算是下定决心等死,她也不想因为自己的疏忽而引起伤口发炎活受罪。 最终放弃了进淋浴间的想法,而是用毛巾沾水避开伤口轻轻擦洗。 她的人生里,似乎从未有一刻如此爱惜自己,以前总觉不过是一具早晚会死的身体而已,多点伤痕影响不大。 但是今日她却开始好好珍惜自己的这副血肉之躯。 下午去到藏书阁的时候,她有些无精打采,可能因为午后容易困倦,加上生理期的原因。 她径直瘫倒在自己最常造访的沙发上,那细微的声响扰动了江述月,令他将视线从杂志上移开,投向对面的陶栀子。 这一个眼神,仿佛带着询问的意味。 陶栀子摆了摆手说:“我没事,只是我每次一踏进这里就条件反射想睡觉了,其实昨晚我休息得蛮好的。” 说话间,她收敛了神情,将目光投向楼下,藏书阁的氛围却是极为宁静的,午后的阳光斜照下来,均匀地洒在地面,眼前的一切都在让她感到放松。 “我有时候仔细分析着原因,为什么在这里总是觉得可以安心地犯困,大概因为我把这里视作避风港吧。” 江述月看向她,眼底闪过一丝猜想,问道:“那你从小长大的地方呢,会让你觉得安心吗?” 陶栀子无所谓地耸耸肩,眼里露出短暂的苦笑:“那是个幸运的地方,但是绝对谈不上令人安心。” 在江述月耐心的视线下,她酝酿到嘴边的故事却又开始有些迟疑了。 “我的成长背景可能和正常人大相径庭,我觉得那段经历不是什么精彩情节,我不想用我的成长经历去左右你对我本人的判断。” 同情是个很微妙的感情,就像麻辣香锅里面的生姜一样,可以假扮成很多食材,像变色龙一样,总让人轻易做出错误的判断 江述月的神情没有太大变化,“那倒不会,但是说或是不说,还是以你的意愿为主,我对他人的隐私没有太大的好奇心。” 陶栀子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然后仰头轻轻靠着沙发后背,开始闭目养神。 “对了,感谢你给我买了布洛芬,不过幸运的是,我其实不是痛经人群。” 闭了一会儿眼之后,她立刻想到了感谢,便又重新睁开眼,郑重地说道。 “那的确有些幸运。”江述月简短地评价道,重新拿起腿上的杂志。 在这个画面下,陶栀子内心又升起某种激进的情绪,但是她还是准备先安静地休息。 休息好了之后,就趁着天气好,在花园中摆弄着花花草草。 她将那个小花园当做一份工作去完成,只要天气允许和体力允许,都会在不遗余力地做着规划。 第83章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这个小花园的用意,她也不知道江述月能否猜到一丝半点。 但是明年的这个时候,她早已离开七号公馆,一切的谜底都将层层揭晓。 想到这里,陶栀子握着小铲子的手停了下来,伸手用手指直接触及泥土去感受湿度。 她的手在日光下总是发白,手指上沾上泥土,轻轻一捻,便散落成碎屑掉落。 她看着手上的泥土发愣,内心有些不确定,不确定明年的夏日到来,江述月是否还能记得自己…… 七号公馆放假的时间里,来往的人员很是稀少,陶栀子不需要去后院劳动,刘姨正在和家人旅行。 在藏书阁,造就了一个彻底无人打扰的场所,像是他们的秘密基地一样。 当陶栀子一个人拿着小铲子在花园的石头上坐着沉思的时候,静谧的思绪中,一个身影出现在她的身旁。 “不休息一下吗?身上都是新鲜的伤口,不适合劳动。” 江述月的声音带着某种闲适,不像是可以关心,更像是漫步路过的时候一句无心的提醒。 陶栀子还沉浸在思绪中,无声地摇摇头,“等秋季一来,雨水增多,就不好种了。” 现实是模糊的,她无法确定明年这个时候,自己是否会被人主动想起。 这反而是一个困扰她的问题。 “一定要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规划一个花园吗?”江述月不解地问道。 陶栀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手里的铲子,思绪飘忽,语气带着渺然。 “人可能会走,但是每一朵被我亲手种下的花都将记得我的足迹。” “我可能想尽可能在你这里留下点什么,植物一到时节就会开花,周而复始,我想找到我存在过的证据,种一些四季开花的植物是最直截了当的方法。” 植物,是对死生循环最完美的诠释。 他们相遇的时间点非常特殊,带着悲喜交错,让她觉得好像一切的行动和努力都带着无谓的苍白。 “我原本是想在林城四处游玩的,但是我却每天只想往藏书阁跑,哪怕在里面多数时间都是在补觉,也是我最惬意的时光。” 空气瞬间变得沉默,在缓慢的时光流逝中,好像带着几分含蓄而沉重的告别。 陶栀子对悲喜氛围的感知十分敏锐,一旦她知道气氛开始走向沉痛,便会及时踩刹车。 她忽然回头,露出一抹笑,说道:“我不想去想那些缥缈的未来,我只想和你度过每一个宁静的午后,哪怕是最简单质朴的方式,也是好的。” 江述月的神情不像陶栀子预料的那样可以在各种气氛间灵活切换,他沉默的模样好像在觉察着什么,但是陶栀子不透露半点,而且频繁话题跳跃,让他少了很多追问的可能。 但是有一点十分明确,那就是,她并不想说,谁也不能强行撬开她的嘴。 见江述月依旧在思绪中,陶栀子将小铲子扔在一边,缓缓站起身,伸手捏了捏他垂在身侧的手掌,想引起他的注意。 在陶栀子的小动作下,还是成功打断了江述月的沉思。 “怎么了?”江述月回过神,终于开口,嗓音低沉中带着些许温和。 陶栀子笑了笑,让自己进入他的视线范围内,眼神凑近了几分,坦诚地说道: “没什么,我想让你的目光多放一点在我身上,多看看我。” “因为……我需要,且我正在争取。” 她的手指停留在他手腕处,像是被定住了一样。 江述月瞥了她一眼,没有采取任何行动,至少没有将她的手推开,这已经是莫大的成功。 “你还真是,用行动贯彻那句话。” 喜欢的,就要勇于争取。 陶栀子笑容可掬地点头:“那必须。” 第38章 想见你 那要怎么样才能睡着? 出发去江城的头一个晚上, 陶栀子晚上睡觉的时候并没有立刻吃助眠药物。 和梦魇缠身不一眼的地方是,她只是有些舍不得今晚的时光。 每次碰水之前,她都会爱惜地将那串沉香木取下, 放在木桌的中央,她认为的最显眼最安全的地方。 将生活料理好了之后, 她就会将它重新带上。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沉香木原本的特性,她总觉得手串碰到皮肤的地方是温热的。 这使得她躺在床上的时候, 不停地端详着这手串。 不知道这个物件陪伴了江述月多久, 也不知道这对他有多少种特殊意义。 但是江述月送她手串的意义,她大致是明白的。 表明江述月自己的立场,想让让陶栀子充分尊重自己立于世间的价值。 陶栀子对着灯光端详了手串太久,手臂开始有些发酸,眼睛因为长时间接触灯光而有些干涩。 她打开手机, 尝试用一些新的网络信息来自我麻痹, 却发现看了半天电影宣传片,一个字都没有进入 脑子里。 她的脑海中所有的画面, 都是关于江述月的,他的神态和容颜, 他的声音和语气, 行走的节奏和姿态,都在一遍又一遍浮现在她眼前。 江述月在她眼中的模样, 远胜过任何电影对她的吸引力。 第84章 她看了一眼时间,已经是晚上十点, 自己基本没有在这个时间点打扰过他。 但是她鬼使神差地看着通讯录里面, 他给自己留下的电话号码,陷入了更深的沉思。 这个时间点会打扰到他吗?一整天都和他待在一起,晚上再打电话给他是不是太频繁了? 如果电话接通, 她应该说点什么才是最合适的? 江述月当时对她说的是,如果有事可以给他打电话。 但是没告诉她,什么情况算“有事”啊…… 她反复端详着这一串冰冷的电话号码,辗转反侧,仿佛关于江述月的一切记忆在此刻成为影响她睡眠的心魔。 但是和陈友维不一样的是,陈友维是真正的负面的心魔,而江述月则是无比正面的心魔。 她不禁感叹,人就是如此神奇,太好的、太坏的都会影响睡眠。 转念一想,想江述月倒也不是什么坏事,至少可以让她少想一下关于病痛的事情。 她辗转半个小时之后,翻来覆去,不管什么睡姿都无法入睡,便重新将手机里的电话号码打开。 手指在拨号的地方停留很久,最后真正拨通的过程更是鬼使神差。 只见画面一跳转,已经拨出去了。 这过程快到她没有充分的时间去组织语言,但是她紧张之余,更带着一些好奇,好奇对面的人究竟是不是江述月,好奇他的声音在电话里的模样,更好奇他是否真的会接起。 陶栀子盯着手机屏幕,感到一阵紧张,仿佛每个心跳声都被无限放大,她甚至希望电话无人接听,这样她还能保留更多深思熟虑的时间。 然而,人生总是在冲动和戏剧中贯穿始终,铃声不过响了两声,电话那头便传来一声熟悉的声音,在夜晚的加持下,这嗓音如烈酒一样的醇厚。 “喂。” 如此简单的回应,那一瞬间,陶栀子脑海里的所有措辞全都烟消云散。 她在几分钟以前刚想过无数次该如何开场,但当真正面对江述月的声音时,她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这种紧张感太强烈了,她预感到自己很快呼吸不上来,就连忙把电话挂掉。 她躺在床上,整个人瞬间清醒过来,就像从温泉水中被捞出来一样,抬手在胸口轻轻拍了拍,给自己顺气。 她也觉得自己的十分奇怪,明明打直球的时候只有那么胆大,但其实她怂到不行。 没有人能像她一样把最大胆和最胆怯两种极端,都如此全面地占全了。 刚顺气顺到一半,手机忽然开始发出震动,就在自己身旁。 陶栀子扫了一眼来电显示,发现是江述月。 形式性地纠结了一阵,最终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她慢吞吞地小声说了一句:“喂。” “栀子?”江述月的声音没有半点困意,反而有些忧虑,便直接问道:“你遇到什么问题了吗?” 刚准备想说没问题,但是又怕给江述月留下不好的印象,“狼来了”的故事被她从幼年时期记到了现在。 “其实没什么事,就是……”她搜肠刮肚,试图找出一个站得住脚的理由,来显得自己行为没有过于无聊。 “额……睡不着。”她如实地说着,但是特意避开了原因。 “是因为心理问题还是身体不舒服?” 江述月在这方面第一个想法永远是站在医生的角度去看是否存在客观成因。 陶栀子听到他认真严谨的语气,不想继续模棱两可地对话了,以免他真的意味自己出什么问题。 “都没有啦,我今天心情挺好的,身体也没问题,就是单纯睡不着。” 她笑着解释道,声音轻快。 江述月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低低应了一声。 “我一想到明天要和你一起旅行就更加睡不着了。” 她不知不觉间嘴角染上了明媚而憧憬的笑容,看着天花板的双眼像是嵌了发光的灯丝一样,在黑色的瞳眸中,如同小小的闪电。 “不用紧张。”江述月低声说了一句,像是在宽慰她。 陶栀子一时间玩心一起,又想开他的玩笑了,“我不紧张,该紧张的难道不是你吗?我对你虎视眈眈的。” 她说完之后自己咯咯笑个不停,甚至没来得及听清江述月说什么。 他大概是一如既往的无奈神情,但是又拿她没有一点办法。 江述月等她重新安静下来之后,才在电话那头,不疾不徐地说道:“安心睡吧,明天早上八点我来接你。” “我睡不着。”她的声音不知不觉多了几分固执和随性。 “……那要怎么样才能睡着?” 江述月耐着性子问道,语气虽然很淡,但是没有任何负面情绪。 “我想见你,你不是晚上也住在七号公馆吗?”她问出这句话,压根没想到有实现的可能。 “现在太晚了。”江述月沉声提醒道。 陶栀子没有半点被拒绝的失望,只是煞有其事地叹了口气,感慨着。 “述月,这就是人生吧,我为数不多会说的一句法语'c'est la vie',生活就是无法避免意料之外的起伏,人成长的路上总要学会被迫接受他人的婉拒……” 第85章 正感慨到一半,电话里忽然传来他的声音:“在哪里见?” 陶栀子小小地惊了一下,压根没想到他真的能因为这句感慨而就范,立刻从床上不可思议地坐了起来,甚至都不想去确认自己是不是幻听,生怕江述月反悔。 “如果你嫌麻烦我可以去你的公寓楼下找你,你下楼就行了。”她很好心地帮他考虑良多。 毕竟她是主动的一方,多付出点劳动是应该的。 “你不知道我住哪里。”江述月友善地提醒道。 “大概知道方位……”陶栀子这次反而有些不确定了。 “我过去吧。”他的语气如常,听不出半点迁就。 但是他比任何人都在迁就。 “好啊,我等你。” 陶栀子开心地回应道,立刻翻身下床,准备找件出门的衣服换上。 她是从未想到自己人生中还有一个夜晚,带着某种冲动和疯狂。 在七号公馆的日子里,陶栀子每天都在实现自我突破,她仿佛在这里区区几天,就好像尝试了数年才能有的新鲜体验。 换好衣服后,她打开门,站到了门口,看着江述月居住的方向,期待着。 她总不敢相信这是江述月可能会同意的事情,可他偏偏就是同意了。 只可惜电话对话不能实时记录下来,否则她就可以确认这些承诺的真伪。 她在门口发愣的之际,江述月真的出现在视线反而内。 那一刻,她感恩他如此风华正茂气质卓然。 晚风变得更加急促,吹红了她的双眼,仿佛晚风将她的情绪尽数带出。 她站在台阶上,又是惊喜又是感动,连声音都变得沙哑起来,“我以为你不会答应这些荒谬的请求,但是我没想到你真的来了。” 江述月站在木头台阶底下,面对着她,微微抬头看着她,眼神中带着一丝探究,似乎不明白她如此激动的缘由。 “你的愿望都很简单,有什么拒绝的必要。”江述月淡淡地说道,语气如常。 “真好。”她低声说道,声音里带着轻微的苦涩,一时间反而不知道说些什么。 江述月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似乎对她的情绪早已洞若观火。 没有多余的安慰,只有一种沉稳的气场,让她内心可以短暂从那些过往的故事里抽身而出。 她总形容不出这种莫名其妙的安定感,就好像只有江述月才能给她这份的感觉,就像是为她量身定做的药一样。 “其实 ,我也不知道今晚叫你过来做什么,只是觉得……想见你,可能你会觉得我幼稚,我几个小时不见你,就开始想你。” 陶栀子说着,轻轻笑了笑,自己都觉得这要求有些孩子气。 她不想让这份美好的情感带上沉重的负担,反而希望能用轻松的语气将那些无法结构的情愫表达出来。 直白,但是没有半点虚假。 江述月缓缓抬起头,眼神微动,问道:“那现在见到了,就可以睡着了?” 这个夜晚非比寻常,如梦似幻,像是梦中才能见到的场景,好像有个魔法的有效期,天明的时候,魔法失效。 她,该醒了。 第39章 睡前故事 你是小孩子吗? 陶栀子站在台阶上, 江述月的眼神让她无法逃避那份平静而深邃的注视。 他的目光既不炽热,也不疏远,如阵雨停歇在山头, 静谧流淌在空气中,却没有带走任何情绪。 她抿唇沉思, 似真的在认真思索江述月的问题。 过了一阵后,她重新看向台阶上的江述月, 在木质栏杆处放上的手肘, 用手背支着下巴,轻巧地说道: “应该……能睡得着。” 江述月注意到她的目光,眸子微暗,反问道:“应该?” “本来想和你一起去附近的码头夜游的,消耗些体力, 但是想着明天我们早起, 万一你疲劳驾驶的话,不安全。” 陶栀子虽然对江述月一时半会比较上头, 还是能清晰地拎清利害关系,有条理地分析道。 似是轻不可闻的一抹浅笑, 在江述月的脸上转瞬即逝。 陶栀子见状, 愣愣地站直了身,没有之前怠慢闲散的模样。 “你想开车去还是怎么去?”江述月的眼神轻飘飘地落在她眼前, 问到。 陶栀子的双手握着木质栏杆,在这个眼神下手指略微收紧, 像是心里的恶魔又在作祟。 真正令人恍神的, 或者让她觉得不真实的,其实是这种征求意见的语气。 她一直都觉得怎么都可以,自己的意见好像从未被重视过, 也就养成了她现在这种随意的性格。 如果对生活的要求太高,反而就不那么自由和快乐了。 她将信将疑地试着说出自己的理由。 “我们……一起坐高铁去怎么样,更快,也不会有疲劳驾驶的风险,还能看沿途的风景。” 她想进行异常寻常的旅行,简简单单,符合年轻人有些冲动的出行方式,随时可以因为旅途期间突如其来的想法而更改出行的计划。 但是她不确定江述月是否能接受高铁上嘈杂的环境。 不过江述月还是应允了。 第86章 “对了,你做攻略了吗?” 她虽然知道现在问可能有点晚了,但是还是想了解下。 “我对江城很熟悉,不需要做攻略。” 江述月的回答让陶栀子感到有些莫名,以往只知道他是林城人士,今日却发现他的人生和另一个美丽的城市产生了联系。 “熟悉?”她不由自主地问了出来。 江述月略微点头,颇有神秘地说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两人三言两语,好像话题已经接近尾声,但是陶栀子不忍说再见,像挖空心思找点别的话题。 晚风若有停歇,陶栀子在这个清凉的夏夜,纠结地发出口腔中的嘟囔,像是无处抒发心里复杂的想法。 这种并非日常的声响,往往会引来一些奇怪的目光,但是她却没有在江述月眼中看到困惑,反而听到他说:“怎么了?” 温润的语气,却让人心颤颤。 “……”她用脚百无聊赖地蹭着木质的栏杆柱子,用无数的小动作来转移注意力。 看着江述月的夜色中清介的脸庞,脑海中灵光一现,好奇地问道: “你以前……是不是有遇到过很多像我这样的人?” “你这样?”这句话对于江述月来说似乎有太多种可能。 “嗯……”陶栀子在喉间低吟,说道,“像我这样,喜欢你的人。” 她这么一说,便开始觉得有些泄气,料想像江述月这样什么优点都占的人,应该从来不缺异性的喜爱的。 “是有一些。”江述月不假思索地说道。 陶栀子知道这句话带着很多谦虚的成分,脑子里已经立刻脑补出了他与其他人的浪漫情节,忽然间有些的自卑地垂下头。 她倒是不介意地面的灰尘,整个人顺着栏杆下滑,坐在了木质地板上,隔着那一根根竖着的细长支撑条,像是隔着一个牢笼在看着他,一时间有些阴郁。 “她们肯定,都比我优秀吧?”她明知道答案有可能令她失望,但还是忍不住问道。 她真的是中了江述月的毒了,原本那几句表白她仍然带着几分游戏人间的轻松心态,不问结果,但是最终她还是走向了最寻常的道路,去和她的“情敌”们比较。 她其实一直都不在意旁人,但是她想从江述月的回答中,找出一些蛛丝马迹,去猜想江述月对自己的真实看法。 “没有交集,并不了解。”江述月如实地陈述着,语气有着冷漠,好像确实无人在他心里留下印象一样。 陶栀子将头卡在两根支撑条的中间,双手从两边轻轻握住两边,愣愣地看着别处,好像刚才下坠的心情并没有因为这句话而好转。 旁人不知道她的心理活动,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叹气。 她又准备多问点什么,江述月却先一步问道:“你再问下去确定今晚还能睡着吗?” 陶栀子继续重重叹气,抬手摸着右手的沉香木珠子,她总喜欢木珠子那细腻又有些摩擦感的手感。 她觉得江述月说得对:“你说得有道理,现在更睡不着了。” 她静默地坐在地上,就这么在原地若有所思地发呆,偶尔看向江述月的眼神,带着孩童般的清澈。 “我在想,我可能渴望你,更像是渴望一件从未拥有过的玩具,这份喜欢远没有你想的那么严肃,也不需要理性。” “简单又浅薄的喜欢,可能融入理性的话,就显得太多了。” 在某些情况下,她像是一个睿智的儿童哲学家,用浅显的语言去尽可能准确地描述的她对这世界的感知。 “我认为无论和你建立任何一种联系都是开心的,无论你是我的朋友、恋人、兄长……哪怕是个长腿叔叔也可以。” 她想到长腿叔叔这个词的时候,忽然间觉得很应景,双眼亮了亮,激动地直起身,看向江述月,说道:“对啊,长腿叔叔,这好像更符合我心里对你的感觉。” 《长腿叔叔》的原版故事里,女主角也是一个孤儿,茱蒂因为一位匿名资助人——“长腿叔叔”的帮助得以上大学,但她从未见过这位资助人,只知道他是一位富有的绅士。 作为回报,茱蒂必须定期写信给这位资助人汇报她的学习和生活。 茱蒂在信中分享了她的成长、学习和对世界的理解,同时也逐渐发展出独立的人格。 孤儿茱蒂…… 而陶栀子反观自己,却发现在这个设定下有这样的相似之处,只不过茱蒂比她幸运很多,在资助下完成了学业,还和“长腿叔叔”在一起了。 被突然间定义为“长腿叔叔”的江述月似乎有些无奈,更有几分哭笑不得。 “长腿叔叔比茱蒂大十四岁,我好像没那么老……” 原来江述月也知道长腿叔叔的故事,而且可以记得这么细节。 陶栀子露出一个愤愤的表情,清脆的声音响起,直白地说道:“才大九岁又如何,吃不到嘴里都不算数的。” 她直视着江述月,眼神内敛,用开玩笑的语气正色道: “不过你应该会感到庆幸,我大概率吃不到你了。” 仔细想想,她自己也不知道“吃”究竟指的是什么,大概是一种“得到”吧,就是用词俗了些。 第87章 但是她觉得“吃”这个动作,没有将感情抬高到严肃的程度,还能给她自己一丝喘息 的机会。 她就像一头伤痕累累的小鹿,在草原上横冲直撞,一边想激动地征服这片美好的无人之地,一边要分散出精力舔舐伤口。 草原上的物资,对小鹿来说无异于是自助餐,可是它已经虚弱到没办法大吃大喝,只是浅尝两口,就已经非常知足。 江述月并没有因为陶栀子直白的表述而露出不耐,只当她是在天马行空地说着有些疯狂的话,并没有当真的。 他礼貌地问道:“你什么时候能安心睡觉?” “你给我的讲个睡前故事,我立刻就能睡着。”陶栀子抬头,眼神中带着几分认真。 江述月看了她一眼,轻轻摇头:“我没讲过睡前故事,况且,你是小孩子吗?” 还要听睡前故事。 “当我是个小孩子的时候,没听过睡前故事,现在成年了不能弥补下遗憾吗?” 分明是提及内心渴望的东西,但是她不想失落地说,而是想理直气壮地表述。 “……”江述月安静了一阵。 陶栀子看这个架势,大概是不能如愿了,她懒懒散散地从地上站起身,轻轻拍着身上沾到的枯叶。 “……好吧,你想怎么听?”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却让陶栀子的心跳漏了一拍,手上的动作狠狠一顿,又飞快调整心态,拍完最后两下。 她若无其事地隐藏了心里的起伏,露出一个得逞的微笑,简短说道:“先进屋”。 她不知道江述月的答案是否是出于礼貌,但那份坚定不移的语气,让她不自觉地相信了他。 夜色渐浓,陶栀子去洗手间,行动艰难地将睡衣重新换上。 江述月的身影与小木屋有些格格不入,当陶栀子穿上睡衣出来的时候,却发现江述月正审视着墙面上整齐挂着的礼服裙。 他之前送她的。 陶栀子心神微动,有些后悔自己没有提前将这些东西先收好。 一件被单独挂在墙上,如展示品一样的衣服,暴露了她很多心思。 只不过她无所畏惧的是,她现在打的是明牌。 “可惜了,被我穿一次就弄脏了,还破了洞,我这样的人就是穿不得好东西。”她走向床榻,随意地叹了口气,说道。 “买新的就好了。”江述月的视线没有在礼服上停留太久,一回头,发现陶栀子已经躺在床上,给自己盖好被子。 她捂在被子里,用受伤的贴着纱布的下巴指了指床边的一张靠背椅。 “你就坐在这里讲故事好了,我一会儿可以直接睡着,如果你不想离我太近的话可以坐在写字桌前面。” 陶栀子心心念念,让江述月给她讲睡前故事。 江述月没有回应,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算作默许。 “你真好。”陶栀子晃了晃枕头上的脑袋,有些得意,又有些开心。 江述月真的走来,坐在自己身边的椅子上的时候,陶栀子脸上的神情却变得格外认真,好像又开始在怀疑自己是不是不小心做梦了。 在真正开始讲故事之前,陶栀子问了今晚的最后一个问题,她的声音很小。 “述月,是不是因为我受伤了,还刚好来了生理期,才能得到这样的优待?” 她最担忧的事情,就是别人会认为她的身体比较弱,才出于同情和她交朋友。因为她的情绪不能波动过大,所以有人会强迫自己照顾她的情绪。 同情而来的情感,掺杂了太多干扰,她有些无力承担。 江述月的眼神短暂在她充满疑虑的脸上停顿一瞬,简短说道:“不是。” 她静静地看着他,想试图知道这是不是礼貌性的假话。 但是江述月总是滴水不漏,让人一无所获。 江述月坐在床边,沉默片刻,似乎在斟酌要讲一个怎样的故事。 他并不擅长这些,对他而言似乎有种陌生感。 随后,他沉声开口,声音饱含磁性 ,仿佛一条潜伏在夜色中的河流: “阿里巴巴在一次砍柴时,偶然听到一群强盗的对话,得知他们藏有大量的财宝在一个隐秘的山洞中。” “阿里巴巴发现那秘密的山洞时,”江述月停顿片刻,眼神里映出几分微芒。 “洞口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开,仿佛是现实世界和某种魔幻领域的交界处。他站在那里,仿佛世界的每一个细节都被他捕捉到,沙砾的滚动声,风在树梢的轻吟,像是一种充满诱惑的召唤。” “山洞的入口可以通过说出“芝麻开门”打开。强盗们离开后,阿里巴巴模仿他们的口令,进入山洞,带走了一部分财宝。” 随后,他的讲述渐渐染上了些许诗意。 “那座藏有财宝的洞穴仿佛不仅仅是财富的储藏室,更像是欲望的温床,装满了人们心底最深处的渴望。” 他低沉的声音慢慢起伏,仿佛在讲述一场人性与贪欲的博弈。 陶栀子睁着眼睛,期待又好奇地看着他。 从来不知道这样严肃的江述月居然这么会讲故事。 江述月注意到她的目光,中断了一下,问道:“你听过这个故事?” 第88章 “没听过。” 陶栀子赶紧闭上眼睛,专注地听着,不再打扰他发挥。 “阿里巴巴的富有引起了他哥哥卡西姆的怀疑。得知宝藏的秘密后,卡西姆进入洞穴,贪婪如毒蛇,在他心底过分滋长,但因为过度贪婪,他被山洞里堆积的不仅仅是黄金与珠宝迷失了心智,忘记了出口的口令,最终被强盗发现并杀害。” “四十大盗的首领试图通过各种手段找到并杀死阿里巴巴,包括伪装成油商,藏身在油罐里进入阿里巴巴的家。阿里巴巴的聪明女仆玛尔贾娜发现了强盗的诡计,她用沸油将所有强盗杀死……” 陶栀子的呼吸渐渐变得均匀,她已经在这份充满魔力的叙述中睡意袭来,她最后的理智下,感到有些意外。 成年人也会被睡前故事催眠吗? 催眠的究竟是故事,还是这个娓娓道来的讲述者。 江述月的声音在夜晚的渲染下,如琴弦发出的震动一样带着悠扬的调性,像是竹制风铃的浑厚沉稳的声响,与江南的晚风,一起进入陶栀子的梦乡。 他垂眸看了她一眼,缓慢地让声音慢了下来,渐渐音弱,渐行渐远。 第40章 桂花糕 “最好吃”这个前缀 陶栀子重新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天还没亮的凌晨。 她睁眼时眼前已经是黑暗一片, 床头的小夜灯被人细心地将光线调暗。 江述月早已不在身旁,室内的空气早已通过窗户交换,再也寻不到第二个人的痕迹。 她本应慌张, 如同每个被噩梦惊醒的夜晚。 然而这一次,她却无比平静, 一双仿佛在泉水里浸泡过的眸子,盯着在昏暗光线下如同万花筒一样的天花板。 她呼吸均匀, 心跳平稳, 好像很久没有如此刻这样健康过。 辗转了一阵,看一眼时间不过凌晨四点,趁着江述月的睡前故事尚有余温,她半强迫地让自己闭上眼再次入睡。 这一次入睡,陶栀子如约被闹钟叫醒。 拎着行李打开门的时候, 江述月比约定时间依旧不偏不倚地提前了十分钟。 隔了几个小时的功夫, 大概是早晨的缘故,陶栀子总比平时要腼腆一些。 江述月似是自然而然地接过她最大号的行李, 那行李包被他拎得极为轻巧。 陶栀子将鼓鼓囊囊的双肩包背到面前,神秘兮兮地拉开, 敞开背包一角, 给江述月展示自己准备的一包五颜六色零食。 “怎么样,厉害吧, 我一早出门去买的。” 江述月扫了一眼她的背包,面上一层全是膨化食品, 他低声说:“路程只有半小时, 不过你可以慢慢吃。” “这是我俩一起的。” 江述月委婉地推辞道:“我不怎么吃零食。” 陶栀子将信将疑,两人在高铁上并肩坐下,周围环境没有上次那么嘈杂, 是更为舒适宽敞的红色座椅。 江述月落座后,便安静地闭目养神。 在这种很安静的车厢里,陶栀子的大快朵颐在车上吃零食的计划被打乱了,这一次是江述月定的票,周围再也没有吵闹的孩子和嗑瓜子的大人。 没有南腔北调的方言和喧嚷,连拿出薯片的轻微动作都能引起一阵塑料袋的摩擦声。 陶栀子看了江述月一眼,小心翼翼地拉开背包拉链,取出薯片,再把背包轻轻合拢。 动作很轻地撕开包装,伸手拿了一片薯片,放进嘴里,小声拒绝。 她有些愤愤不平地看向窗外,似乎觉得今日的零食计划无法顺利进行。 吃第二片薯片之前,她似乎忘记了江述月不吃零食的说法,自然而然地将手里的薯片递到了他眼前。 “真的不吃?”她挑眉问道。 江述月那对一切都不慎热衷的清淡神情又找了回来,略微掀起眼皮,便看见身侧的一双泛着光的黑眸。 他轻微摇头。 彼时车厢轻微晃了一下,陶栀子不住被引起一个小小的踉跄,手上的薯片正好短暂地在江述月的薄唇上抵了一瞬。 她眼中的惊讶更甚,连忙抱歉地收回手,手中的薯片变得烫手起来。 她定定地看着这薯片,好像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吃的话好像有什么地方显得怪怪的,倒不是嫌弃的意思,不吃的话,好像就像在表达嫌弃。 她脑海中的进退两难,不过持续了两秒,手上的薯片在一个白影的晃动下,被江述月直接摘取般地取下。 原以为江述月大概会有些嫌弃地扔掉,但是在陶栀子略微疑惑的眼神中。 他将薯片有些不情愿地放入口中,咀嚼的动作非常微小,但是能看到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处,有明暗的痕迹,说明他在咀嚼。 “别纠结了。”江述月像是会读心术般说道,随后重新闭上了双眼。 陶栀子“哦”了一声,收回视线,慢吞吞地继续吃自己的薯片,看向窗外极速后退的风景,还有今日的多云天气。 只觉生活恍然若梦。 半小时后,高铁到站,江述月带她直接下了地下停车场,早已有司机等候。 尽管是第二次造访,陶栀子仍然还是对周围感到陌生。 在轿车后座上,她从后视镜里看到西装革履的司机,和肃穆的容颜,不想惊扰他人。 第89章 便压低声音在江述月身旁耳语,“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江述月像是对她突然的耳语有些不习惯,身形微怔,用正常的语气回道: “你不是喜欢桂花糕吗?” 陶栀子深以为然地点头。 “我们就是去吃最好吃的桂花糕。” 他灵巧而睿智地规避了一些信息,不动声色地给陶栀子抛去一个让她沉思的主题。 “最好吃”这个前缀,究竟有多大的水分,她判断不出来。 直到他们踏入了一个古色古香的中式宅院,看到了一个在亭子里坐着摇椅头发花白的慈祥老太太,她才知道江城对江述月来说意味着什么。 一处私人园林,隐秘而不张扬的府邸,深藏在城市繁华之外,远比外观看上去更规模宏大,每一个角度都精致如同一幅细腻的水墨画。 上山的时候下起了雨,令宅院内起了淡薄的雾气,仿佛步入了古典诗画中的烟雨朦胧。 陶栀子见状,察觉到周围的环境陌生而安静,下意识地放慢脚步,跟在江述月的身后。 他的高大身材和宽肩窄腰,足以支撑他所有的浅色衬衫和裁剪得当的西裤。 这是一个比七号公馆的古典味浓重得多的地方,入口被高高的白墙围护,墙上爬满了青苔与藤蔓,被精心打理的庭院,檐下和绿叶处还淅淅沥沥滴着水。 夏天的花卉开遍了整个中式庭院。 走过假山,穿过小型竹林,见到一方池塘,一座六角亭立在水上,亭中摆放着几把太师椅,却无人落座,反而是一把摇椅,一个悠闲的老太太在上面轻微摇晃。 “述月来了啊?” 老太太像是一早开始就等着了,在身旁一个年轻姑娘的搀扶下从摇椅上缓慢起身,身着深色传统旗袍,古韵典雅,仪态举止从容端庄,尽管身上和脸上已经染上了些许岁月的痕迹。 在同龄人之后,她的状态绝对是保养得当的。 双眼中的温婉透着随和,似在书香里浸泡了一生的世家女主人的模样。 江述月将行李放下屋檐下,踏上了去往六角亭木质台阶,陶栀子下意识跟了上去。 来到老太太面前,他面带笑容,略微颔首,轻声问候:“外婆好。” 陶栀子略微惊讶,知道自己再躲藏就好像有些不礼貌了,便来到江述月的身边,有些紧张地问候道:“奶奶好。” 老太太的眼神掠过江述月,温和地看向陶栀子,柔和的审视,随后她轻声笑了笑:“是栀子吧?述月提过你,欢迎你来江城。” 陶栀子微笑着道谢,余光偷偷打量着江述月,发现他一改平日冷漠的模样,竟然可以在长辈面前将情绪状态切换得如此得体。 跟着江述月在老太太身旁的太师椅上坐下,恰巧一旁的炭火上,水已经开了。 他们一起开始喝起了早晨的茶,山上温度适宜,湿度恰好,带有些雨后凉意,喝茶正好。 陶栀子品着味道类似的香茗,忽然想到江述月整日喝茶的习惯是怎么来的了。 江述月和老太太开始聊起了近况,还有一些其他家庭成员的事情,陶栀子自知沉默是金,便在一旁乖巧地喝起茶来。 她对江述月家中很多事都感到陌生,尽管没有涉及机密信息,但是也没能在她脑海中留下痕迹。 眸光飘向别处,山水相依,建筑与自然融合得天衣无缝。 假山嶙峋,流水潺潺,池中锦鲤时而跃起,掠过水面的涟漪如细腻的丝绸在阳光下泛着光芒。 她怀着新奇的目光,去感受着这里的一草一木。 尽管这里看上去似乎规矩森严,但是老太太时不时会问问她在林城的旅行感受如何。 老太太宽容得体,没有涉及任何个人隐私,自然也让陶栀子紧张不起来,仿佛时间都在这里放慢了脚步。 “听说你上次来江城有些匆忙,这次在我这里多住几天,让述月带着你好好游玩几天。” 陶栀子听到老太太对自己说话,连忙认真地侧耳倾听。 她刚下意识准备点头,却生生停住,小声地问道:“会不会对您造成打扰?” 老太太笑了笑,眼角牵出了一些宽和的皱纹,淡声说道:“不会,我这里平时就是太安静了,你在述月那里应该也能发现周遭很安静,但是我和述月不同,人老了就喜欢来点热闹的。” 陶栀子对这句话感到隐隐的奇怪,但是又说不上来,就好像……七号公馆和这处园林都是平等的场所一样。 她正琢磨着,江述月适时地问了一声:“最近萧师傅还在家中做点心吗?” 老太太收回注意力,轻拍脑门:“瞧我,险些忘了,本来最近萧师傅休假的,昨天我临时把他请了回来,让他加个班给这栀子小姑娘做上几天点心的。” 陶栀子立刻受宠若惊地推辞,老太太见她紧张的模样便抬手在她的手边握了握,安抚道: “年轻人喜欢江城的点心就放心大胆地吃,我老太太平时没有什么热衷的点心,家里点心师傅都快手生了。” 说话间,老太太身后的女子默不作声地除了六角亭,消失了一阵,几分钟后再次出现,手上便多了一盘冒着热气的新鲜桂花糕。 第90章 “呐,萧师傅今天一早就开始做上了,快尝尝吧。” 陶栀子下意识看了江述月一眼,他倒丝毫没有半点不自然的地方,只是在长辈面前面容比平时随和很多。 筷子被人浅浅递上,从手的形状来看,正是江述月。 她低头看看自己手中的桂花糕,浅浅地咬了一口,湿度正好,软糯清润,甜而不腻的味道瞬间在口中化开。 直到此时,她才开始理解那句“最好吃的桂花糕”的含义。 似乎桂花糕铺垫很早就有,从自己上次给他带桂花糕开始,极尽地描述那刚出炉的味道。 那时江述月配合地吃下发冷的糕点,才知道他也许从小家中有最好的点心师傅,于 是口味上早已没了偏好。 既然爱吃桂花糕,就去外婆家吃上一份最好的。 这才是江述月带她来的理由。 老太太喝完三轮茶之后,便说外面湿度太高,想进屋了。 六角亭里就剩下她和江述月两人,这两个不怕高湿度的年轻人。 阳光跃上枝头,透过古老的梧桐树洒下斑驳的光影,风中夹杂着淡淡的桂花香气,但分明不是桂花开放的季节。 陶栀子望向身旁安静的江述月,本想说谢谢,但是又想到江述月之前的提醒。 她没有说着感谢,只是看着池塘里跃上的锦鲤,好奇地问道: “你外婆看到你带一个陌生异性来家中,好像一点都不奇怪。” 江述月冷静地喝着茶,沉声说道:“她求之不得。” 第41章 牵手 你想看我慌张或是不再淡定从容的…… 忽然间, 陶栀子轻轻咳嗽起来,像是被桂花呛了一下。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听到了江述月的话。 在江述月转头看她之前,她就先直接端起品茗的小茶杯一口喝下。 放下空杯的时候, 江述月重新给她续上了茶汤。 在她内心的升起罪恶感之前,江述月镇定地说道:“吃慢点。” 四块桂花糕下肚, 加上额外喝的茶,还有车上吃的薯片, 她摸了摸并不浑圆的胃部, 不好意思地说道:“有点饱了。” 她说的有点,就是很饱,只不过表达委婉而已。 像是对她这种剩下食物的罪恶感的了解,面前的一盘桂花糕被一只有力的手瞬间撤走。 “吃饱了别硬撑,也不需要有愧疚。”他说出一句结论性的话语, 带着陶栀子从未拥有的果断感。 陶栀子对江述月的处事态度十分羡慕, 他总可以轻描淡写地将那些自己从小被规训出来的习惯一一推翻。 她在进入七号公馆之前,从未觉得自己是被规训的人, 她身上带有太多世人所谓的“正确”,却无形将自己坦荡立于天地的心性给磨没了。 “可是……小时候, 吃饭的时候没吃完, 难道不是所有孩子的禁忌吗?我为此,被训了无数次……” 说话间, 像是掩饰尴尬一样,她临了要补充一些笑声。 她从小被告知, 剩饭是一种浪费, 意味着那些更需要食物的其他孩子无法获得它。 这个观念深深植入她的心里,成为她想法的一部分。 每次吃不完的食物都带来了深深的内疚,因为它无法被“再利用”, 只能进入泔水桶。 哪怕她已经远离了那段资源紧张的岁月,却依然被那份对事物极高的责任感而支配。 一份饭菜抵达她手里的时候,她只能支配自己吞咽进肚子的部分。 后来,她只能死撑,或是提前将饭菜分一部分出去。 这件事,带给她的罪恶感几乎贯穿整个童年,只因……她似乎永远无法预料到自己能吃下多少。 周围陷入了安静,唯有远处的残留在叶片上的流水,在滴答滴答地砸在一旁的石板路上。 眼前茶香袅袅,干桂花的香气残留在空气中和唇齿间。的 本以为这次江述月会给出一个恰当而客观的回答。 但是他的目光落下,看着茶杯中摇晃的茶汤,不露声色地对上了她的目光,问道:“你之前的人生,是如何度过的?” 那目光的深如古井,是石子坠落后都无法听到回响的幽邃。 语言上,江述月只表露出三分,他好像早已观察出什么,也仿佛能一眼看穿她的心思,尽管她压根没有说出什么。 她在这个目光中感到有些畏惧,下意识喝了一口茶,茶杯久久没有放下,一直抵在唇边,眸光前像是蒙上了一层浓雾,像是严冬里被白霜覆盖的毛玻璃。 她不想提及这些,因为这些故事对于普通人来说过于漫长,反而坏了人好心情。 她不想让述说变得伤感,更因为她的情绪不能大弧度波动,那是要命的。 “你看到我所有的思维逻辑,都是我所有往昔的沉淀,我其实知道自己身上携带了大量毛病,但是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她将茶杯从唇边移开,眼神放松下来,不由得开始想到了更加现实的问题。 “我们今晚住哪里?” 尽管老太太刚才似乎已经有所安排,但是她有时无法分辨那是不是礼貌性的磕头。 “后院是有我固定的住所。” 江述月明知道她在转移话题,但是还是配合地回答着。 第91章 “那我……”她正欲说出自己可以出去找民宿。 江述月曼声说:“住我隔壁房间。” 那些早已在脑海中趋于完善的计划,还有不便打扰老太太的念头,此刻仿佛都简化成一句,“住隔壁”。 她放缓了呼吸,垂眸在沉思应该如何才是最得体而礼貌的反应。 “我们出门需要问问你外婆吗?”她说完才觉得这问题显得有点傻气。 江述月瞥了她一眼,顿了顿,低声提醒道:“栀子,我已经成年很多年了。” 她虽然知道江述月的话不带任何幽默意味,但是她还是有点想笑,也不知道是笑发傻的自己,还是在笑江述月的这句自白。 在她笑完之后,两人将剩下的茶喝完,没有续水。 茶仿佛是文雅之人的特殊计时器,谁都不用提醒对方到了该离开的时刻,只需要等到茶水饮尽,或者茶汤凉透,就恰好是约定俗成的道别时刻。 对于他们两人来说,那就是该起身去后院放行李的时候。 从八角亭下来,陶栀子的心态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对陌生环境的恐惧,到对江述月房间的好奇。 “你小时候在这里住过对吗?”她兴致勃勃地问道。 关于他的事,她总忍不住有更加充沛的好奇。 “小学期间中途回来上过一年的学,后来又走了,断断续续在住。” 江述月似乎从未对她过多好奇心表现出不耐,几乎都是有问必答。 他们之间就是这样,不涉及心里秘密的部分,没有半句虚言。 他们走过红漆的木质回廊,栏杆处很矮,只抵达膝盖,回廊下是潺潺的流水,沿途种着水生植物。 陶栀子见状,总下意识往里面靠墙的那边走,生怕脚底一滑栽了下去。 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有意,在拐过一个弯之后,两个人的位置变成了并肩,江述月淡定地走在外侧。 他对环境极其熟悉,没有半点类似的恐惧。 走上木桥的时候,脚下的木板是镂空的,可以看见脚下游动的鲤鱼。 陶栀子抬眼看着被建在水上的路,不禁有些发晕。 她犹豫了一下,在桥下停住了脚步。 脚下并非深渊,但是木桥的护栏也是极低的,虽然失足落水也淹不死,但是总归是有些不敢冒险。 毕竟她现在身上还有很多新鲜的伤口。 “述月,你先走吧,我一会儿追上你。”她晃了晃脑袋,试图从周围找到一条更安全的路,但是寻觅无果。 她大概是可以想象为什么江述月会住在这个方位了,因为这里的路对于老年人来说可能有点风险。 话音落下,她没有听到回答,只是看到自己面前出现了一只手。 “这里确实有些危险,害怕很正常。” 江述月的声音传来,带着一种海浪声类似的细腻质感。 这只手的熟悉程度对于她来说不言自明,被她在无数个无意垂眸中被端详过无数次。 可此时她心中分明震动,一本正经地说:“我虽然喜欢归喜欢你,但是绝没有故意占你便宜的意思,我很有原则的。” 她似乎某种程度上将自己看做一个藏在角落里的地下室人。 需要进行额外的画面解释,才肯乖乖把手递过去。 但是她的手并非放在手心,而是有些避嫌地转而轻轻 握住他的两根手指。 好像这样,就不算牵手了,也没有任何狎昵的意思。 江述月似乎也读懂了她,知道她虽然有心思,但是原则性极强。 他看向她,似乎压根没有与她讨论牵手实质的意思,当他看到这有些发凉的小手,正紧紧攥着自己的手指的时候。 像是一个主动求救的人,那份自发的求生意识,力度偏大,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样。 不论他是否回握,那手都紧紧握住他的指节。 那一刻,他眸光深沉地端详着两人的手重叠的部分,无人能读懂他的想法。 于是他们就这样一前一后上了桥,陶栀子很安心地跟上他的步伐,那攥着的手,时而紧时而松,后来走出经验后,还有闲情逸致去欣赏水里的游鱼和沿途的植物。 回廊处的清风带着木香,萦散在柔润的空气中,带了点植物特有的疏淡。 陶栀子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看到他背影,像是有着不可被攀越和征服的高远。 但是她仍然可以再次在他的手下,这份隐形的保护下,在这个纷杂的世界里狂奔。 快要走完所有的水上的道路之后,她的手略微松了松。 原本于情于理都该松开的手,却在远离了危险的时候,彻底换上了一个全新的姿势,动作很轻带着几分拘谨地牵上江述月的手。 江述月脚步顿了顿,回过头看了她一眼。 陶栀子眼中带着点点笑意,浅尝辄止地松开他,并且回到了正常的社交距离,结束这个转瞬即逝的小动作。 她面不红心不跳地说道:“最后这个才是牵手,出其不意的。” “这是你刚刚说的原则?” 江述月似乎并没有将这些小动作往心里去,只是故意提及她几分钟之前刚刚说过的话。 第92章 陶栀子没想到打脸来得如此之快,于是给自己开辟了另一种逻辑。 “我有原则,但是不一定总是遵循。” 在她有些任性的语气中,她忽然放慢了声音,直视着他的双眼,说道: “但是唯有一点我会遵循,我将持续而缓慢地靠近你,如果你不愿意的时候,把我推开就好了,不用不好意思。” 江述月毫不避讳地看着她,仿佛从她一系列的举动读懂了另一个层面,用一种温柔耐心的语气,一针见血地指出。 “你想看我慌张或是不再淡定从容的样子,是吗?” 陶栀子听清这句话,眼神一松,呼吸一滞。 这一刻,主客颠倒,慌张的人倒瞬间成了她。 第42章 想念 你是否会在某个夏天到来的时候,…… 陶栀子能清晰感知到自己此刻的内心变化, 就像打坐冥想的人仿佛可以感知到自己浑身上下的血液流动。 内心一切的风吹草动都在她的感受之中。 但是她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那份紧张心虚的情绪,也只不过是一瞬而已。 她说不出自己的情感热烈与否, 但是她时而面对眼前这张脸,她却好像无法自我燃烧一样。 那一瞬间的慌乱一闪而过之后, 她的心境重新下沉,沉入一片宁静的北极的, 冰湖里。 她淡而又淡地看着江述月, 嘴角弯了弯,“如果你不提醒我,我还有些意识不到。” 她静默地想了一阵,才敛气思绪说道:“是啊,我挺想看你失态的, 但那只是一个很小的部分, 属于有趣的部分,我最想要的其实是别的……” 陶栀子收回视线, 拢了拢衣摆,一派闲适的模样, 但是她没有将所有的想法都合盘托出, 总觉得不是合适的时候。 如果想要接近矜贵的狮子,应当建立信任和遵从狮子的本能, 一点都不能急。 即便……快没时间了也不能心急。 但是最后这句话仿佛给这场戏剧般的相遇埋下了一个伏笔,尽管陶栀子并不知道江述月是否真的好奇。 江述月的住所是一个被假山和小池塘单独隔离出来的小院子, 有一切独立的设施, 和简易的厨房和一个主卧两个次卧,和一个被改造成茶厅的会客室。 院落和房间通体被打扫维护得很干净,就连很久不用的茶具也被人定期包养。 在这里, 他们听不到其他院落的人声,靠近山峦的另一面,十分安静。 这种绝对的安静对于江述月来说是是一种馈赠,他本就是个喜静的人。 对于陶栀子来说,当她的每一寸脚步都格外清晰可闻的时候,这份寂静就带有一种可以检视人性的森严感。 因为一切的动静都逃不掉声音在清冷的空气里传播。 “这是你的房间。” 陶栀子跟着江述月上了楼,他抬手打开了一扇红色木门,房间面积不大,但是容纳她所有的活动倒是绰绰有余。 “另一面有一个和这里完全对称的卧室,你想睡哪间都可以。” 江述月悉心帮她把行李放在了室内,没有过多逗留,就兀自回到屋外。 就好像这个房间真的有主人一样,不便多在室内停留。 “那你住哪里?” 陶栀子甚至来不及欣赏完房间的全景,心里就有了更加好奇的方面。 江述月幼时住过的房间,就仿佛藏着很多专属于他的回忆。 如果这份专属回忆,她能窥见一角,也好像她在他荒芜的草原上踏足了一步。 陶栀子已经尽量让自己心里的好奇按捺下去,但是江述月只需看她一眼便知道她的小算盘。 他并没有什么隐藏的意味,带着自己的行李走上台阶。 没有他的应允,陶栀子像是扎根了一样站在房间门口,不好跟上去。 心里只是想到原来不是真正的“隔壁”,而是在楼上。 这样的念头没有在脑海里停留多久,江述月的声音淡淡然传来。 “想参观的话可以过来。” 她飞快抬眼,看见江述月在木质楼梯上略微侧目,看着自己,神情疏淡。 隔着一排栏杆,她瞧见江述月的腿在视觉下愈发修长,身形清瘦但是并没有减弱他周围隐形的气场。 她的视线与他真正的身材隔着一层宽松得恰到好处衬衫布料,却能恰好让他的身形永远停留在那迷惘的遐思之中。 陶栀子定了定神,看着江述月那淡然的神情,她心里默默地权衡了一会儿,最后决定跟上去。虽然心中仍然有些许犹豫,但她的好奇心已经压倒了一切。 踏上楼梯时,她能听到每一声脚步与木头相碰的声音,在实木楼梯下并不清脆,但是在心绪的放大下,却显得异常清晰。 轻轻扶着栏杆,跟在他身后,一步一步地走向那个未知的天地。 终于看到江述月的房间时,眼前的一切让她感到既陌生又合理。 比想象中更加简洁雅致的装饰风格,满墙的书籍,被打扫得反光的书桌如同被上了新漆,上面悬挂着毛笔,桌上还有砚台和镇纸,看上去都不似市面上见过的任何姿态。 第93章 房间内的一切都带着强有力的秩序感,室内的空气洁净清新,带着淡淡檀香味。 一切都和他本人一样,沉稳深邃,带着可靠感。 但是陶栀子捕捉不到半点他童年的痕迹,因为这一切的审美,都不像为童年江述月准备的。 走廊处挂着几幅字画,一开始陶栀子只以为是寻常物件,毕竟那些字画十分精美和苍劲,就像是市面上可以见到的古老山水画。 直到…… 她凑近落款,想仔细辨认红色印章上的字,却发现是“述月”的篆刻体。 看到这里的时候她还不敢大胆猜想,第一个念头还是搜寻脑海中是否有什么同名的书画大师…… 她向江述月小心求证道:“这个字画上的落款是叫‘述月’吧?” 江述月作为这里的主人,反而对墙上的字画没有施加多大的注意力,在陶栀子主动提出的时候,他浑不在意地说。 “小时候的习作。” 陶栀子双眼圆睁,又仔细确认了一遍,大肆赞美道:“你真的不是什么国画天才吗?你这样的天赋去卖画应该比在七号公馆上班强吧。” 她想起很多个天才陨落的案例,颇有惋惜地摇摇头,“七号公馆居然能招来你这样的大佛来管理藏书阁,属实是有点屈才,可能给得真的多吧……” 不然她想不出第二种能让人在那里工作的可能了。 但是之前她的确在自媒体上刷到过一个猎奇栏目,专门采访各大冷门行业的从业者,刘姨作为七号公馆的管家有被采访过。 主持人问了她每天工作的日常,她的职业道路,和最后那句不便透露的年收入。 刘姨低调地说有七位数。 江述月听着她的呢喃,不置可否,转身将房间窗户打开了。 也许她真的不是很了解国画吧 陶栀子走到窗边,眺望着院外的景色。 窗外是长势喜人的香樟树,在无人造访的日子里,静悄悄地将枝干一路延伸到了窗台下。 静谧的气氛中,仿佛每一丝风声、每一片叶子的飘动都变得格外清晰,清新的空气瞬间涌入房间,带着淡淡的泥土与树叶的气息。 室内的静物,没有半点透露出江述月童年的影子,陶栀子环视了一圈也一无所获。 不由得有些遗憾地说道:“可能你以前是个早熟的小孩吧,房间内都没有以前留下来的玩具什么的。” 陶栀子收回视线,回头看向江述月。她的目光落在墙上的字画,那种沉稳的线条与精细的笔触让她心中涌起一丝敬佩。她轻声说道:“这些画,真的是你小时候的习作?” 江述月点了点头,淡然地说道:“那时学着写写画画,说不上兴趣,用来磨炼心性而已。” “怪不得你情绪这么稳定,原来是磨炼出来的?” 江述月目光低垂,“这倒不是,我从小情绪就没有很大的起伏。” 陶栀子眼中带着些许惊讶和赞叹:“这让我想起有一种职业可能很适合你这样的人。” 在江述月探寻的目光中,她响亮地说道:“给人做手术的外科医生!” 外科医生需要敏捷的头脑,果断的判断,还有精确熟练的手术技巧。 大概是经常接触医生的缘故,陶栀子总觉得印象里很厉害的医生都是情绪极为稳定的人,因为一个优秀的医生这一生面临太多审视,病人的求生,病人家属的赞美和谴责。 要想完成一生的医疗事业,需要非常能够抵御外界压力的内心。 江述月眸色深了深,眼中没有笑容,平静地回应:“我并不适合当医生。” 陶栀子点了点头,似懂非懂地点头说:“可能吧,毕竟一个医生成长起来需要很多年,你的年龄确实不大适合。” 她话锋一转,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连忙补充道:“……我不是说你老的意思。” 江述月轻轻摇头,周身染上了很淡的阴霾,眼中的波动不易被人察觉。 他低声道:“我知道。” 陶栀子默默看着他,心里有些复杂,但更多是一种疑惑,疑惑那眸色下情绪,是否也和她的一样复杂。 她甚至会猜想,会不会江述月心里的秘密也是什么无力医治的绝症。 潜意识里,他们两个人如果都是病友那还能多点惺惺相惜。 但是她私心是不希望这件事成真,而且绝症一般隐瞒不了,他的身体看上去很健康。 “述月,明年夏天,或者后年夏天,以及你人生中往后的无数个夏天……” “你是否会在某个夏天到来的时候,想起我?” 她每次说起这些有些煽情的话,总会忍不住无尽地补充着前提。 “我是说普通的想起,不是想念,也未必是对朋友的想念,也许就像是脑海里某一瞬间会回想起的曾经说过话的人……” 她如此极力地补全这些前提,将想念的条件尽可能放宽。 甚至无法自信到,将这份想念定义为“对朋友的想念”。 “会。”江述月沉沉道。 不着痕迹地打断她略显卑地放宽前提。 “真的?”陶栀子很信任他的回答,但是条件反射地反问。 第94章 因为她心里很在意这件事。 “我的记忆力,还不错的。”他略微颔首,谦和地笃定道。 “那就好……” 陶栀子对这一点是相信的,江述月从不喜欢标榜自己,往往只表露三分。 她当然相信他的记忆力好到不会忘记自己。 大概对于逝者来说,他们不需要生者为自己而茶饭不思悲痛欲绝,但是如果在漫长的一生中,能短暂地想起自己,那就不错了。 《寻梦环游记》的电影中,逝者的灵魂只有在被活着的人记住时,才能在亡灵世界中继续存在。 从未拥有家人的人,在独自死去的时候,最恐惧的事情大概是没有人去记住自己。 如今倒好了,述月他记忆力很好。 第43章 点翠 不信你让你男朋友帮你瞧瞧。 午饭是在江述月的院子里吃的, 陶栀子对户外的景色充满好奇,原本应该在室内用餐的,就帮她挪到了户外——院子的池塘对面的小亭子。  亭子的石桌很小, 只能容纳人喝茶,却生生挤上了两人的饭菜。 陶栀子其实挺喜欢小桌子。 小桌子好啊, 小桌子两个人即便面对面坐,彼此之间的距离也比平时近多了。 石桌的直径, 恰好是两人之间的直线距离, 如果吃饭的时候微微低头,那就更近了。 陶栀子乐此不疲地丈量着两人的距离。 “我之前还有点小担心,如果和你外婆一起用餐的话不知道用什么礼仪比较好。” 江述月正在给两人盛汤,汤底比较薄,带着淡淡乳白色, 里面放了些咸肉还有嫩笋, 是带有当地特色和厨师想法的一个汤,正好今天天气发凉, 趁热喝着正好。 “她比较随性的,不会要求客人有太多规矩。” 江述月将盛汤的时候, 陶栀子的眼神完全无法从他的手上移开。 手背上的筋骨随着他动作而突显, 被秀质光滑的皮肤包裹,毫无半点粗犷, 像是带着几分艺术性的韵致,却又饱含一些收放自如的精准力度, 使得他手上的每个动作都几乎没有摇晃。 江述月的手, 很精准,像是攸关生死的那样精准。 瓷碗从这手中递过,陶栀子立刻接过, 并低声道谢。 她埋头认真用勺子喝了起来,没有发出声音,只有这样,她的视线范围,才刚好是这一方石桌,而不会不可控地落到和江述月紧密相关的地方。 吃饭吃到一半的时候,天下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小雨轻洒,水面因雨而泛起涟漪,惊得池塘里的鲤鱼藏了起来,远处的竹林又隐隐被笼罩在一层薄雾中,白墙黛瓦隐匿在烟雾之中。 陶栀子被屋檐下余生吸引了注意,从饭桌上抬头,出神地观望着屋檐。 她不怒不喜的平静神情,双眼如一面西洋镜,将雨中景致在她眼中是不断流转的,容易让人以为她心里带着忧虑。 “最近几天好像都会下雨……”江述月在一旁蓦然开口,带着几分遗憾感。 他们刚在林城经历了连绵的雨天,现在换一个城市又要经历一次。 陶栀子回过神来,眼中露出了期许的笑意,“我其实挺喜欢下雨的。” 她又主动向江述月补充上心里的理由:“因为这好像是世界对人的回应。” “大自然对人类的回答其实很多,比如雪崩、地震、海啸、 火山喷发、 沙尘暴……雨雪也算,但是它们可比其他的温和多了。” 她也在想,会不会是有时候大自然过于兴奋或是生气,都能引发震天动地的灾难。 高亢的情绪是双向的,只不过被表达出来时候,在渺小的人类面前,总是显得鲁莽。 “你觉得雨天是你和世界的对话吗?”江述月没有进行太多思考,便问出了这句。 但是他说对了,陶栀子略带惊喜地看看他,用力点头。 “我不认为下雨会影响我的心情和出行,只要是撑伞可以出门 的程度就行。” 于是正如陶栀子所说,他们用餐完毕后,雨势没有减小的趋势,雨水将古老的青石板路冲刷得湿润发亮。 细雨如丝中,陶栀子和江述月各自撑着一把伞,乘车下了山,进入城市,的走入朦胧的巷弄。 即使是雨天,江城的市井生活也依然如常。 街边的小摊和老茶馆在雨中继续营业,伞下行人交谈,雨滴打在伞面上发出细微的声响,雨水顺着青瓦屋檐流下,流进湍急的河流中。 在慕夏的雨天里,小桥静美。桥下的河流轻拍桥墩,游客换上了时下流行的古衣簪花,撑伞走在桥上,姿态轻盈地拍照。 陶栀子路过石桥的时候,不住多看了几眼,江述月问她需要拍照吗,她默默摇头。 她觉得自己虽然和桥上的女孩子们年龄相仿,但是她失了很多这个年龄应有朝气和无忧无虑。 她还未老去,身体里却好像提前住进来一个驼背老太太。 江述月也和行人是格格不入,他没有体验过全面的国内传统教育,有着截然不同的校园生活,不关注任何娱乐热点,对时下流行的了解程度甚至还不如陶栀子。 第95章 但是他的到来吸引了太多路人的目光,有街拍摄影师上前邀约,都被婉拒了,有些没有界限感的小姑娘偷偷掏出手机拍下他的身影。 他似乎也鲜少踏足人流量如此巨大的景区,并不了解这里生态,但是从他逐渐发冷的眼神中,陶栀子可以看出他不喜欢被人偷拍。 江述月给她的伞偏重,她走到了一半便将伞柄支在了肩上,以此省力。 这一次她的行程没有那么急迫,遇到美食也失去排队的兴趣,只因江述月外婆家中的厨师做得比店铺不是好一点两点。 经过某个无人的巷弄的时候,陶栀子突然轻轻握住他的手腕,不由分说地拉着他走入了他们鲜有游客的背街。 “刚才那里我上次已经去过了,来探索下新的地方,我喜欢景色,但是不喜欢对着你拍的路人。” 陶栀子对那些人的行为感到愤愤不平,因为以江述月的涵养,没有直接证据是不可能用粗鲁的方式阻止他人,更不会当街发怒。 很多人,不过是仗着别人无法同样用蛮不讲理的流氓姿态对待他们罢了。 江述月目光低垂,看了一眼这个又重新抓住自己手腕的手,眼中晦暗不明。 良久,他不置可否,缓缓说了一句:“这样。” 一路上,陶栀子需要走走停停,她总是体力不支,只不过在身体发出危险的声响之前,她就已经假意被路边的商铺吸引目光,停下来挑挑看看,算作休息。 每次她都不由分说地直接拽住江述月的手腕跨步走了进去。 两个各自打伞的人,看着像有距离感的朋友,却偶尔带着古怪的近距离。 陶栀子进了店,就立刻松开江述月的手,自己旁若无人地在亮灯的展示柜之前慢慢端详起来。 她从丝绒盒子中用直觉拿起一根簪子,上面做了仿古点翠,像雀鸟的亮蓝色尾巴。 一抬眼,便瞧见展示柜后面的工作台,三五个女匠人正在强光下亲手给首饰做点翠。 她忽然知道自己手里的簪子是怎么来的了,也从这份人工成本可以猜测出大概是自己难以接受的价格。 老板是个画着淡妆很有古韵的年轻姐姐,三十出头的年轻,头发被精致地盘起。 “小姑娘有眼光的,这是我们店的小李师傅最新手作的,我还没拍照上架,每次小李师傅的作品都是在网上被秒拍的,搭旗袍汉服都好看的。” 老板用带有林城口音的普通话介绍着,一连串行云流水动作和连珠一样的语言让陶栀子的脑子短暂发懵。 “来,我给你试戴一下就知道了。” 在她愣神之际,年轻女子已经将她手中的簪子取下,陶栀子在她的引导下,下意识地背过身去。 这一转身,恰好与身后不远处的江述月对视上。 陶栀子的头不敢乱动,以至于这样一个略显滑稽的场景落入江述月眼中,她如同一个不会说话的木偶被人摆弄,让她心里有些躁动。 年轻女子手法娴熟精妙,三两下就为她盘了个发髻,稳稳插了上了簪子,拿出一面镜子给她看。 “小姑娘头发没有经过任何烫染,发质很好,平时适合戴点中式装饰,瞧瞧,是不是和平时不大一样,看起来真是个标致的小姑娘,中式很衬你的……” 陶栀子被她妙语连珠的赞美弄得有些丧失自己客观的判断,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好像从镜子中真的洞见一个全新的自己。 脸上的颓然一扫而空,全发盘头能恰好露出她鲜少注意到的发髻线,鬓角的碎发倒多了几分不同寻常清婉感。 陶栀子的一时间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视觉的错觉,好像是经过老板的话语包装,连心境都变了。 “不信你让你男朋友帮你瞧瞧。” 年轻老板想也不想就一轱辘将话就这么直寥寥地说出来了,没有半点犹豫和停顿。 陶栀子连忙更正:“不是男朋友。” “那就是未来的男朋友咯?我都看见你们牵手来着,要是哥哥和妹妹,那就当我没说。” 年轻女子随手打开了一把扇子,环抱着手在胸前轻扇,身上香水味带着风钻进了陶栀子的鼻子,有点发甜的味道。 不难闻,但是闻过这么多不同人身上的香水味,她依旧还是主观觉得江述月身上的最符合她的嗅觉审美。 她斜眼观察了一下江述月,发现他正低头整理自己袖口,气定神闲的模样不像是听到老板玩笑话的模样。 趁着江述月低头之际,她飞快转头,用最小的声音说着最坚定的话,“其实是我单恋而已。” 老板美丽的脸蛋上没有露出半点同情的神色,而是用略微老辣的目光看向陶栀子,收了折扇,掩在红唇边上悄声说: “你可能已经成功大半了,相信我这过来人的直觉。” 陶栀子瞧了瞧那妆容下的脸庞和被服装修饰的身段,也开始对老板的魅力深信不疑。 虽然她理智上还是能分清,老板为了卖货刻意说些取悦她的话,但是她却觉得这簪子好像非卖不可了。 第96章 老板愉快地展示了价格,陶栀子从未给自己买过这样的饰品,但是一想到生命短暂,索性咬咬牙,付了款,四位数,足以让她心疼很久。 陶栀子正欲带着纸袋,来到江述月跟前,正欲离开之际,老板又叫住了她。 她和江述月同时回了头。 “小姑娘啊,我看你也是个识货的,我这里有一柄晚清的点翠簪子,是真正的点翠,镶嵌的是翠鸟羽毛,现在市面上已经禁止用真羽制作了,点翠大师当年是专门给西太后打首饰的,很有收藏价值。” 说是给她推荐古董簪子,实际上目光更多是看向江述月,好像老板自己可以判断出,江述月才是最有可能买下古董簪子的人。 陶栀子对古董簪子没兴趣,但是她担心江述月被坑,正欲拉着他走掉。 手刚到江述月跟前,就被他看也不看就浅浅用手握住,像是让她稍安勿躁的意味。 陶栀子看着自己的手竟然可以被江述月整个握住,心脏开始突突地跳,再也不敢动弹。 江述月站在原地耐心听她说完,眼波未动,只是留下了一句。 “多谢老板,但是这柄簪子两年前在香港苏富比拍卖行出现过 ,虽然买家不可查,但是可以稍微去看看成交价,确认下是否信息有误。” 高端艺术品、珠宝和古董拍卖中为了保护买家的隐私,拍卖行通常只会公布拍品的成交价格,而不会透露买家的个人信息。 所以只需要稍加对比拍品价格和成交日期,大概就能推测出是否为赝品。 但是陶栀子听出江述月表述中的委婉,毕竟如果一针见血指出,可能对于对方来说是个不小的打击,但是他还是一定程度上起到了提醒的作用。 老板脸色微变,笑容僵了僵,再看向这簪子的时候,已经很难辨认出她的情绪了。 如果真的是赝品当真品买下,那可亏上好几栋楼了。 趁着这个空挡,江述月就着刚才握住陶栀子手的姿势,带着她走出了这家店。 陶栀子听得似懂非懂,问道:“但是那个老板她的意思应该是说,那簪子和西太后的匠人是同一个,说不定是匠人退休离宫之后另外做的?” 江述月目光微沉,松开了她的手,说道:“那他敢做一柄和西太后一模一样的簪子吗?” 答案当然是不能。 陶栀子瞬间明白了,“所以那柄簪子其实是和西太后的那柄一模一样,而且出现在拍卖行过,有迹可循,所以老板这柄大概率……额,或者几乎可以断定是假的了。” 虽然心里很同情老板,但是陶栀子却发现了一些江述月身上的华彩。 “你居然连两年前的拍品都能记得住,这记忆力果然很强。” 她,好像非常在意记忆力这件事,险些写在了脸上。 江述月吸了冷风,干咳了两声。 当年老太太喜欢点翠,为了给她祝寿专门飞了一趟香港拍下的。 结果被当宝贝放在保险柜里藏着,一次都没戴过。 第44章 外伤 把腿放上来。 走出店门不久, 户外的雨势变小了,云层短暂散开,刺眼的天光从灰色云雾的缝隙处漏出, 像是指缝中洒下的金粉一样。 陶栀子微微抬眼,一缕阳光恰好落她的脸上, 混杂着雨水。 她是那不惧怕直视阳光的人,于是也会成为第一个发现彩虹的人。 太阳雨, 最容易出现彩虹的气候现象。 “有彩虹, 还是两道!” 她惊呼一声,抬手指着天花,脸庞被细雨淋湿,一柄黑伞直接将她扬起的脸庞淋湿,在白净得有些过分的脸上留下湿漉漉的痕迹。 江述月像是配合地抬眼, 但是他并非是看见彩虹就能激动的人。 但是这世上总有人像陶栀子一样, 在自然现象前激动得奔走相告的人。 路人在听到陶栀子提醒之后,纷纷往天上看, 拿出手机对准彩虹拍照,好像连今晚朋友圈的文案都已经想好了。 陶栀子赶紧将自己的伞收起来, 躲到了江述月的伞下。 她能明显感觉到身旁之人脚步慢了慢 从江述月的身高下低头一看的景象应当是这样, 突如其来伞下多出了一个毛茸茸的头颅,脸上和身上沾着雨水, 周身带着外界吸收而来的寒意,但是皮囊下的灵魂却在火热地跳舞。 略微垂目, 他亲眼看见陶栀子拿出了手机, 跟路人一样抓拍天上的彩虹。 好像……为了腾出手抓拍是一个很合理的进入他伞下的理由。 陶栀子并没有无休止地拍照,她找好角度最多拍上三张就见好就收,因为老款智能机内存比较小的缘故。 她收好手机, 跟着他并肩走,丝毫没有要走出伞的意思。 “你会感到奇怪吗?其实我不是为了要拍照,只是想和你一起打伞而已,挨得近,暖和。” 前面一句话倒是没有让江述月有太多波澜,但是最后几个字,倒像是突然降落到眼前的小石子,一颗一颗砸在他身上。 世上怎么会有人在夏天说,挨得近,暖和。 第97章 “如果是你,好像就不奇怪。” 他语气很淡地搭腔,如果是旁观者,也许觉得他态度清冷,但是陶栀子看到的却是,他的伞面向自己倾斜了几分。 别去看一个人怎么说,要看他怎么做。 陶栀子这是才图穷匕见,在他身旁说:“等到秋天的时候,抱着你取暖应该就像抱着大猫一样。” 江述月似乎终于忍不住了,清了清嗓子,颇有严肃地说了句:“栀子……” “好,我不说了,多说无益,我属于行动派。” 她大着胆子去仰头观察江述月的脸,想看看他究竟是脸红了还是没脸红。 他的皮肤好像跟泛红没有半点关系,据说是皮肤越脆弱越容易看出来红晕,但是她从未看出他脸上,甚至耳根也没有红。 像是激起了她某种内心的胜负欲,她很想知道江述月的耳根子,究竟是红了看不出来,还是说压根没红。 外出玩到了傍晚,两人回家的时候,身上都是潮湿,两人都有先洗一个热水澡换身干净衣服的打算。 “淋浴间有个竹筐,需要洗的衣服可以直接放进去,浴袍是新的,已经洗过了,你需要的话直接穿就行。” 这时陶栀子才意识到他们的淋浴间其实是分开的,一个楼上一个楼下,这样就可以两人互不干扰地洗澡和使用卫生间了。 陶栀子近期因为伤口的问题都是擦洗,但是现在所有的新鲜伤口已经隐隐结疤,比较深的伤口在下巴,是肯定不能碰水的,其他伤口是擦伤,倒也没有很严重。 也许她该怀着忐忑的心情小心翼翼地洗澡,但是她没有,像是一种对轻度疼痛的麻木一样。 她在浴室的镜子里,看见自己身上各种疤痕,尤其以左肩处的最为丑陋。 这样以来,那些擦伤没有什么大不了。 因为擦伤发生在伤痕的表面,于是就显得不那么严重了,再严重也抵不上胸腔里那颗苟延残喘的心脏。 楼下的浴室门被打开之时,饱和的热气从淋浴间奔腾而出,带着沐浴露和洗发水的香氛味。 陶栀子穿着浴袍,绕过木质楼梯,用干毛巾擦拭着自己的头发。 江述月正在茶室里坐着,周身已经换了一套,头发已经吹干,但是他似乎没有穿浴袍的习惯,哪怕沐浴过后,也是随时可以出门的状态。 “我需要,换一身和你对应的装束吗?” 陶栀子穿着拖鞋过来的,身上没有滴水,装束不算暴露,但是看到江述月的衬衫西裤,她就有些惭愧起来。 “这只是我的个人习惯,不要求别人和我一样。” 陶栀子在脑海里仔细分析了一番,便如蒙大赦一般,在茶室里侧面椅子上坐了下来。 像是从藏书阁中带出的习惯,当她坐下的时候,面前就自动被递上一杯茶。 有时候她口渴的话会一口喝掉,暂时不想喝的时候,就将茶杯捧在手心暖手。 室内的光线没有很强,茶室里中响彻院落里传来的淅淅沥沥的雨声。 经历了一场淋浴,陶栀子似乎又从外放变得内敛起来。 她的性格如同天气,下雨和出太阳,总在瞬息之间,但是总体,她的心情天气总是晴朗的。 不会给人带去任何麻烦的晴朗。 她正捧着茶杯,迟迟不喝,说明她正在暖手。 “冷吗?”江述月的声音幽幽传来,没有掺杂很多关心的成分,但是还是无形地撞击了一下陶栀子的内心。 她下意识摇摇头,动作是先于脑子的,但是小腿却不住回收了收。 她这次没来得及表达真实感受,尽管她只是条件反射而已,但是这似乎是违背了她刚从江述月那里学的一些东西。 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补救,她又重新点点头,为了加强语气,说了一句:“有点。” 于是江述月起身去帮她把窗户都关上了,治愈的雨声杯阻隔在外,听起来已经不再清晰。 他在室内走动的脚步声低沉地落入耳中,带动了身上清雅的白茶香,若有似无,让她有些心痒。 作为一个嗅觉灵敏的人,她一度想好奇地随着身影走动 ,去捕捉这份很淡的味道。 “你……换香水了吗?”陶栀子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正常些,再正常些,将浓厚的好奇心表达得再单纯些。 “应该是沐浴露的味道,现在没用香水。” 江述月似乎也没觉得这问题奇怪,平铺直叙地回答道。 “哦……”她一时无言,有一些滑稽话,到了嘴边,但是引起气氛不是很活跃,她又咽了下去。 在昏暗的光线下,尽管她用桌子挡住了小腿,但是江述月关窗返回的时候,还是敏锐地注意到什么。 “纱布掉了?”他沉声问道。 “我洗澡的时候沾了水,直接扯掉了,结果……” 结果可想而知,但是她不想把自己愚蠢行径彻底说出,明明已经结痂的小腿,被她暴力地一扯,又造就了一个新的伤口。 这是她身上目前最严重的伤口,上次去看音乐剧后摔的。 第98章 “过来,我给你看看。” 那一刻,陶栀子却忽然笑逐颜开,总觉得这句话是江述月口中最能取悦她的话。 用一种最严肃深沉的语气说,“过来”。 有种家长的错觉,但是他看起来又年轻得不像长辈。 由于从小家庭成员在陶栀子的生活里是缺失的,于是她在江述月这里,总感觉他在扮演着所有她未曾见过角色。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对江述月是男女之情,但是有时候觉得他像兄长,像家人。 每当觉得他像兄长的时候,陶栀子对这个念头总是本能地排斥。 因为兄长的好处是一切善意和关爱都将变得合情合理起来,但是…… 好像永远不能钻进兄长的怀里,辗转在他的胸口和肩头,更不能轻易狎昵,用“喜欢你”三个字来开玩笑。 陶栀子起身,挪到了江述月身边,屁股刚坐下,江述月就恰好起身去寻医药箱。 他的医药箱总是齐全又专业,专业得不像一个业余者。 上次给她看小腿是坐在副驾驶里,座位比较高,江述月只需微微屈膝就可以灵巧地处理一切。 今天他们实现不了那种姿势,但是她又连忙甩开脑海里本能出现的念头。 她不想利用伤势去占江述月的便宜,这样胜之不武。 直到江述月在她身边重新坐下,吩咐道:“把腿放上来。” 陶栀子听到这里,彻底震惊,这就是她刚才第一时间否认过的念头。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江述月又很绅士地补充了一句。 “你觉得我会介意吗?”她多了些开玩笑的心思,看了他一眼,目光清澈地问道。 对江述月调笑,仿佛是一种让她快速心理放松的魔法,让她说话间,便放松下来。 陶栀子其实并不愿意被端详小腿,不是因为那是身体的一个部分,而是她的皮肤总有些丑陋,带着颜色深浅不一的疤痕,经年累月之后,像是用浅棕色油彩在身体上作画一样。 她果断地抬起右腿,利落地抵达江述月的面前,最后又犹犹豫豫地放下。 直到小腿肚触及他的西裤料子,如同降落伞落地。 她终于,着陆了。 这一次几乎没有疼痛,加上她对于疼痛的迟钝,整个过程反而觉得有些闲适。 她半仰着,靠在柔软的靠垫上,甚至右腿,耐心地等待伤口处理,神似却已经流连在这个带有江述月童年气息的茶室内。 她的状态,不像是上药,而像是一场午夜惬意的痛饮,吞吐着专属于两人的静谧。 伤势很快处理完毕,江述月说了声:“好了。” 他开始收拾药箱,却发现面前的腿微微有挪开的迹象。 一转头,陶栀子有些失望地叹着气,像是找不到什么别的理由一样。 她连忙坐起身,拼命寻找,终于找到了几处已经结痂的擦伤。 “还有这里,这里……全是伤,都需要你的处理。” 她没有将那些无关紧要的部位可怜兮兮地给他看,但是需要宽衣解带的部分就掠过了。 “栀子,这些地方已经结痂了,而且恢复得不错。”江述月顿了顿,有些冷清又有些无奈地看着她。 像是想嘱咐她不要这么幼稚。 陶栀子见状,意识到自己左手臂上的擦伤才比较严重,但是那里藏着她的秘密。 在江述月拎着药箱起身之前,她飞快做了决定。 捞起左手臂的袖子,抬手握住手腕,顺便用掌面挡住了免救手环。 “这里,总需要处理吧?” 人生中第一次,她希望自己能再多一些外伤。 第45章 温柔 为了这份温柔,我将会无数次扑向…… 江述月停下动作, 侧目,恰好与她四目相对。 彼时陶栀子已经跪坐在他身旁,直接将刚给她包好的伤口压在底下, 全然没有刚才展示伤口的凄惨。 江述月垂眸,扫了一眼她手臂上的伤口, 周遭有些泛红,是由于当时她清理不干净的缘故。 泛红的皮肤上, 是一些干涸的血迹, 应该是一次次重复洗澡被热水和沐浴露刺激后导致的。 有点小发炎,并不严重,但是恰好是可以留住江述月的程度。 当陶栀子亲眼看到江述月打开药箱的时候,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像是经历了一场劫难。 江述月比较沉默, 气氛安静下, 将陶栀子这声轻叹尽数在空气中放大。 微凉的空气被茶案上的倒流香缓缓加热得温润,像是从怀中刚取下的贴身玉佩, 带着很淡的体温。 “手拿过来。” 江述月淡淡地说道,手中已经多出了消毒用品。 手臂递上的时候, 她紧紧攥住自己的手腕, 心知有些别扭,但是还是硬着头皮这么如同递交作业一样放到他面前。 他扫了一眼她被挡住的手腕, 并没有多说什么,很快帮她也包好了伤口。 “你握着手腕做什么?”江述月的注意力被她反常的举动吸引过去, 声音渐沉, 听语气不像是真的在表达好奇。 陶栀子悻悻收回手,来不及欣赏被他包得好看的地方,就立刻将袖子放下, 长达手腕。 第99章 她如此对那地方遮遮掩掩,好像那里才是真正受重伤的地方。 “是一个丑陋的胎记。”她脸部红心不跳地低声说道。 江述月拎着药箱重新站起身,凉薄地扔下了一句:“说谎。” “我的谎言够多了,也不差这一句。” 陶栀子并没有理直气壮,抬眼用目光,室内追随着江述月的身影。 凭借身高优势,他将药箱在不上台阶的前提下,就能刚好放入楼梯边上悬架上。 那里也许是个对每个人都很方便拿取的位置,他所有的住所,包括车后座,都常备药箱,好像随时都可以救人一样。 陶栀子还曾经注意到,他的车内有心脏除颤器。 除非是家中有高危心脏病病人,否则一般人是不会随意配备的。 陶栀子对此不理解,但是这世上怪人本就很多,她也算一个,所以也没有过于在意。 江述月放完药箱,再次回到她身边的时候,神情冷沉了几分,但是他总是这个状态,笑容这件事好像与他无关。 昏暗的灯光下,江述月坐下,与陶栀子之间有一臂的距离。 她看不真切江述月的眼神了。 “那些也是谎言吗?”他声音发沉,却又承载在慵懒的声线上。 “哪些?”陶栀子说过的话太多,她一头雾水地问道。 “……”江述月似乎已经不打算细说了,抬手将凉掉的茶倒掉,续上了新的。 陶栀子不懂他关心的究竟是什么,但是她脑海里却有一些非解释不可的部分,于是她真的开口解释了。 “如果是我说喜欢你的那些,都是真的,但是也许那些喜欢和大众理解的还不一样,诚实地说,我的这份喜欢,是有保质期的,会持续到我离开七号公馆的那天。” 也有可能提前,这取决于她身上的这颗定时炸弹什么时候引爆。 她 眼神真切,语气诚恳,好像从表现上挑不出任何毛病。 江述月眼神未变,只是周围的氛围不知不觉有些发冷。 他没有多问什么,倒茶的时候茶汤从杯中溢出。 陶栀子看到这一幕,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因为她对江述月的手,向来是精准的。 此刻这种莫名其妙逐渐变得冷沉的空气让她有些不自然,像是身体本能的趋利避害一样,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她已经缓缓挪到了座位最边上。 她寻了个安全距离,有些谨慎地问道:“述月,你会生气吗?” 应该不会吧,他向来外冷内热。 “不会。”他的语气很是平稳,如同白开水一样,事不关己,好像刚才那份下沉的空气是一场奇异的错觉。 “真的?”她将头凑近了几分,仔细观察着他清隽的侧颜。 同样的回答,他一般不会重复两次,陶栀子好像也有些习惯了他的沉默,只能自己起身在房内转悠找点乐子。 就像在藏书阁内一样,江述月不可能跟她说上一整天的话,更多的时候都是在看书。 他好像将看书当做一种习惯性动作,非常多复杂的书,古今中外,有唐宋影印本,或是一些不知道从什么渠道来的欧美古书。 但是这就似乎解释了他为什么这么睿智,为什么分明一言不发,而且不露锋芒,但是却偏偏让人觉得自己在他面前是无所遁形的。 她还知道江述月笔头上的功夫十分聊到,书法和山水画,琴棋书画当中瞬间占了一半。 琴棋书画…… 她下意识在室内寻找着其他的蛛丝马迹,江述月对于她的好奇心像是早已习惯了,任由她在室内好奇地探索。 直到她最终是发现了角落处的琴桌,以及被盖上了防尘袋的古琴。 仲尼形制,光是看到琴体上端的岳山处,便能窥见木材之优质和罕见。 “述月!你居然有古琴,这是古琴吧?” 她激动地站起身,好像之前那些沉闷的事情从未发生过一样。 原本江述月并没有很大兴致,就让她自己随意抚弄,但是她不懂那些规则,不敢乱动。 “述月,我从来没有听过真的古琴,有些好奇……” 在陶栀子软磨硬泡之下,江述月才沉默地走了过去,将琴重新调音。 会抚琴的人,手指落到琴弦上的瞬间,便是带着一些肌肉记忆而来的手势的,好像他的双手又呈现了一种和以往截然不同的可能。 调音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琴比较昂贵的原因,每一个音都古韵悠长。 她乖乖地坐在他的对面,从不同的角度欣赏他的手。 “要听点什么?” 江述月好像真的有满足她好奇心的打算。 “你随意吧,我对古琴曲也不熟悉。” “我很久没碰了,应该不会尽如人意。” 江述月的自我要求让陶栀子有时候觉得有高了。 她笑了一声,诙谐地说道:“没事,我就听个响。” 没有琴谱,没有任何前置练习,他在调音完成之后,甚至没有仔细思考自己应该弹什么。 手指拨动第一根琴弦的时候,陶栀子敏锐地知道,他已经开始了。 陶栀子放缓了呼吸,认真从旁看着他的手与每一根琴弦的互动。 第100章 她知道这种娴熟度只能用肌肉记忆来解释,琴音即心境,每个音都稳稳落下,如果潇潇暮雨,萦绕在木香飘散的环境中。 琴音流泄,如山间清泉,或湍急,或奔腾,或静如石,带着一股子沉静模样,将人不由分说拉进那幅山水中,成为画中人。 他将一曲《流水》弹得流畅,直到最后一个音符缓缓消散时,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琴音的余韵。 仿佛血管中血脉也被琴弦的震动注入了很含蓄的能量,直到琴音散去很久,她从缓缓回过神。 再多的语言上的赞美似乎他一点也不缺,她也不知道该对他表达些什么,或者索取些什么。 在江述月的左手从琴弦上收回之际,凌空多出了一只柔软无力的手,托住他的左手。 她略带好奇又有些得意,软而温热的手,在他的无名指处轻轻摩挲,像是欣赏又像是把玩。 “我刚才注意到你的指侧需要一直按弦和滑动,还以为你的手会像我猜测中那么细腻,但是我能摸出有薄薄的茧,比如这里。” 像是一番用来证明内心猜想的动作,毫不刻意,是由衷的一种强烈好奇。 琴桌是比较狭窄的,但是足以放下一台琴,并且还容她像一只慵懒的小猫一样趴在上面。 她引导着他的手,落在自己的脸颊上,认真地盯着他的双眼,有些不确定地问道: “你感觉这是鲜活的吗?” 江述月原本下意识顿住,甚至本能地想抽回手,却看见她动容的双眼,像是半透明的鱼鳞在日光下的模样,带着一种未被言明的易逝感。 “你一定要记住我现在的模样好不好?” 这可能是她能展示出的最鲜活的状态,尽管她知道自己看起来总比正常人苍白一些,但是好歹还没有发青。 据说人在接近死亡的时候,周身是散发死气的,所谓的死气,就是苍白中发青的脸色,任何人大眼一看,都知大限将至。 江述月看她的眼神虽沉静如水,但却像是在衡量、思索,又像是在强抑内心的某些情感波动。 终究是将沉默作为最深沉回应的人。 他眸光微敛,手上多了力量,不再是陶栀子指引他,而是在陶栀子的手离开的时候,他的手也没有离开这脸庞。 他那种带着几分悲悯的眼神在闪烁,陶栀子看得有些奇怪。 手下的动作不像陶栀子引导的那样胡乱,而是真正如她所愿那样。 充满怜惜地、温柔地、辗转在她的侧脸,避开她受伤的下巴。 清凉的指尖落在她鼻梁处的时候,她略显陌生地轻颤一下,然后瞳孔扩了扩,静静地闭上双眼。 他的手流连半晌,轻飘飘地离开了。 陶栀子重新睁开双眼,眸中不再有半点脆弱。 她总能轻描淡写地,笑着,用看似开玩笑实则严肃无比的语气说着: “如果方便的话,我想死在你的目光里。” “因为你的目光里总藏着温柔,为了这份温柔,我将会无数次扑向烈火。” 第46章 占有欲 好好抓住我。 隔了仿佛很久, 陶栀子亲眼看到江述月嘴角浅牵,露出了一抹类似笑意的神情。 她有些无法确定,由凝神看了许久。 不由得发现他身后的窗外, 大雨已经转为朦胧细雨,仿佛给皎洁月色拢上了一层纱。 月亮被细雨遮挡, 眼前最皎洁的月光逃入了江述月的眼。 述月终是笑了,笑得有些莫名, 好像在笑她的孩子气, 笑她未经世事的天真稚气。 他的笑藏着太多种可能,是陶栀子一时半会无法了解的。 但是无论如何,他终是笑了,相识至今这并非唯一的笑。 江述月之前也偶有笑容,与其说是笑容, 不如说只是嘴角扬起的简单动作, 让人无法辨明究竟有几分真实的笑。 不过这一次,好像是一种美妙的错觉, 他似乎因自己而笑——前所未有。 “你在笑我天真?”陶栀子没有半点愠怒,只是在他的眼神中微微偏头, 像是破罐破摔一样将头枕在琴桌上。 耳朵贴着木质琴桌, 眼睛却圆睁着,像夜里警惕又可爱的猫头鹰。 “没有。”江述月止住了笑意, 镇定否认道。 他似乎总不想为人师,并且不认为这世上存在真正的唯一的答案。 最终, 他用极为中立的立场说道: “真正值得你扑向烈火的人, 绝不会让你扑向烈火的。” “如果眼底的温柔需要你的自我牺牲才能得到,那这份温 柔,不要也罢。” “无论你今后遇到的是我, 还是别人,这个结论都适用。” 听到前两句话的时候,陶栀子还很开心地晃了晃脑袋,有些犹豫地点点头。 她在没有实践过的时候,很难去信服这些话,但是由于它们从江述月口中说出,一定程度上增加了可信度。 她可能之前走在了截然不同的道路上,很多人和她一样,固执地以自我牺牲作为换取关爱的筹码,到头来得到的最高回馈无非只是感动或同情而已。 当听到第三句话的时候,陶栀子眼神卡住了一样,像猫头鹰一样察觉到了什么,瑟缩了一下脖子,微微直起身。 第101章 她觉得最后一句话,听着有些奇怪,便有些疑惑地问道: “你不会觉得我除了你还能喜欢别人吧?” 以后,多遥远的以后。 可她的“以后”分明是断层的。 她瞳眸下的暗潮在静静翻涌,好奇中又带着困惑。 在她无比认真的询问下,反而倒像是超乎了江述月的预料,他好像在斟酌如何委婉又精准地表达。 “其实,我根本没想那么远,而且我的爱远没有那么伟大,无私之爱,应该不像我这样,有时效性。” “所以述月,我只讨论当下,我不喜欢想‘以后’,即便‘以后’真的到来,难道你觉得谁还能比你对我更好吗?” 她滔滔不绝,展示出她偶尔会出现在眼中的早熟,只需要看江述月一眼,就好像明白他接下来想说些什么,紧接着说道: “我知道你一定想说我现在还年轻,往后会遇到更多精彩的人,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过往的人生如同一滩烂泥,遇到你几乎等于我伸出手哪怕再跳一跳就能触及的最高点。” “尽管……我连你姓什么都不知道,但是,那已经不重要了。” 末了,她说完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泛着光的眼眸注视着江述月,梨涡被点缀在笑容上,面容近在眼前,又有些遥远。 深夜,陶栀子爬上床,规规矩矩给自己盖上被子。 她没有吃助眠药物,因为在一个带有江述月身影的楼里,他身上的安眠磁场好像也能奏效。 江述月抬手在门边准备给她关灯,却被她突然叫停。 “今天不用讲睡前故事……” 江述月似乎很了解她,静等着她说剩下半句。 “你给我一个晚安吻怎么样?”她兴致勃勃地提议道,半开玩笑半认真。 “不行。”江述月虽然多数情况下都会接受她的请求,但是他对于太大的请求,反而会断然拒绝。 尽管拒绝得也并没有显得很无情,因为语气十分缓和。 “那给我一个晚安拥抱。”她进行了一定的让步,声音在木质的房子里,在静谧的午夜里,脆生生,像是咬下一根嫩甘蔗能发出的声音。 “……也不行。”江述月拒绝的声音似乎变得更轻缓一些。 陶栀子终于轻挑眉梢,“那让我拉拉你的手,象征友谊的晚安拉手,总可以吧?” 这次他沉默了,这就是默认的意思,磁性的声带发出一声很轻“嗯”。 他的反应总像是害羞,但是他总能让人察觉不到害羞,因为他的神情一如往常。 “你站过来啊,这么远我只能下床了。” “快来快来。”她从被子里伸出双臂,可可爱爱地躺着催促他,倒真相一个没长大的孩子。 江述月靸着拖鞋往前走了两步,如他平时严谨又从容的步子。 伸出右手。 陶栀子握了握,明明也不是第一次碰他的手,但是还是难掩眼中的激动和愉快。 “另一只也要。” 她松开了右手之后, 没等江述月做出反应,整个人直接坐起来,握了握他的另一只手。 如果说对他的两只手有偏爱的话,她更爱左手,因为左手是他弹古琴时按弦的手,虽然指侧有薄茧,但是按弦的时候她觉得左手更为优美。 江述月的手,绝非粗粝的,尽管他的骨骼偏大,但是皮肤细腻,让人会觉得有些养尊处优,只不过他本人的性格倒是比手更亲和。 拉完手,她终于心满意足地躺了回去。 江述月嘴角微微扬起,像是瞬间看穿了她的把戏。 门槛效应,一种心理学中的说服策略。 其原理是,先提出一个非常大的、极不合理的请求,当对方拒绝后,再提出一个相对较小且合理的请求,这样对方更可能接受第二个请求。 而她,将真正的请求放到了第三个。 真是……一点都不贪心。 江述月离开前,顺手帮她把被子重新盖上,最后帮她关灯。 黑暗中,陶栀子默默睁着眼,直到那室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她才轻叹了一口气,缓缓闭上双眼。 原以为江述月的外婆家规矩周全,陶栀子还有些忐忑,但是外婆好像性情比他们还野。 三个人一起在早上用早点,一起喝茶聊天,老太太就会去休息,午后几乎不见人影,据说每日都有她的小姐妹拜访。 虽说是小姐妹,但是年龄跨度很大,下到三十出头上到百岁老人,都统称“小姐妹”。 早餐过后,他们就一起出门走走看看。 陶栀子不再喜欢商业意味过重的经典,和江述月一起尝了几份网红甜品之后,她默默将面前的盘子推开,然后给出自己的评价 “样子很好看,但是齁甜。” 江述月和她去甜品店,从不对任何甜品感兴趣,他真的在将不喜甜这件事贯彻到底。 “永远都能拒绝不喜欢的东西。” 对于陶栀子直白的排斥,江述月会露出赞赏的神情,于是立刻结账,直接带着她离开,毫不拖泥带水。 她不喜欢的甜皮,他会毫不犹豫地买单,甚至这动作有些激进,像是在给她做出正确决定的反馈。 第102章 哪怕桌上剩下了一些甜品,但是她学会拒绝自己不爱吃的东西,并且得到了江述月的支持。 渐渐地,说“不”字习惯了之后,每次将不喜欢的态度表达出来的瞬间,她的心里有说不出的爽利。 走在街上,有几个穿汉服的女声见他们并肩行走,商量着想上前合影。 “小姐姐,你介意我们和这个帅气小哥哥合个影吗?” 陶栀子第一个念头是觉得有些奇怪,狐疑地看了看江述月。 因为即便有合影请求,难道不是直接问江述月本人更直接吗? 如果是以前,她虽然心有不愿,但是肯定会腼腆地强迫自己点头。 但是如今,她友好而礼貌地微笑了一下,柔声说:“介意。” 那几个姑娘脸色微变,立刻换了副面孔,白了她一眼,然后扭头走掉。 事后,陶栀子内心还有些不确定,她捏了捏江述月的左手,提醒他看向自己。 “我刚刚,做得算对吗?也许她们只想合影而已,没有别的意思,我是不是拒绝得太干脆了。” 她很少拒绝人,因为她知道被拒绝的人有时会不高兴。 “如果她问了你,说明将决定权放到你的手上,你有权力接受或是反对。” “哪怕她们的请求其实很小?” “跟大小无关,跟你主观意愿有关。” 陶栀子笑了起来,她已经宽和了很多年,她好像一步步被训练成一个令所有人都开心的人,却在成年之后,再一步步脱离那些旧观点。 “我的主观意愿……那就是不,我不乐意!” 她从小对很多东西表现出过占有欲,比如未看完的书籍,她不想撒手。 然而在规则面前,书籍是共有的,在每个人手里的时间应该是均等。 类似书籍,她从小拥有过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并不多,能表明占有欲的机会也很少,几乎没有。 “不乐意,那就果断拒绝。”江述月用最淡的语气给足了她底气。 “没错,狠狠拒绝!”她语气坚决地附和道。 江述月露出了一个无声的笑意,低声评价道:“没想到占有欲还挺强。” 在熙熙攘攘的古巷中,她不小心蹭到了卖糖葫芦的小摊,连忙给店主道歉。 道歉 完,她立刻回过头问道:“你刚刚说了什么吗?我没听清。” “没什么。”江述月抬腿走入人群中。 一个大型旅游团迎面走来,让并不宽敞的巷子变得拥挤起来,没多时她就看到江述月的背影要被人群挡去。 她一鼓作气,小心地拨开人群,在人海中捉住江述月的手腕。 “好好抓住我。” 她不假思索地说出这句话,好像连自己都没去细想这后面的含义。 在吵嚷的环境中,她不确定江述月的耳力有没有真的那么好。 但是她的手被重新握住,是宽大的手掌,她觉得最好看的那只按弦的左手。 这一次,她终于不是握着江述月的手腕拽他。 而是被他牵着,一种极有安全感的被动,让她耳边的声音短暂消失了一瞬,听到她有些恍惚的呼吸声,和那如同古老钟表秒针的呼吸声。 她的请求又一次奏效了。 第47章 爱意 这让我怎么不爱你。 陶栀子和江述月, 虽是年轻人,但是一点都不喜欢凑热闹。 见到人群开始拥挤起来,便立刻前往背街。 商业化的小店实在太多, 很多小店在网上被炒得很火,实际上在当地并不算什么好口味, 茶馆也是。 他们在人少的背街走了良久,才仿佛刚开始逃离喧嚣。 沿岸只有一家不起眼的茶室, 推开木门进去却别有洞天。 陶栀子很怕在游船众多的河边喝茶, 游船上无数的旅行者沿途拍过去,连在岸上喝茶的他们也成了景色中的一员。 但是他们并不想就此扮演别人风景中的npc,于是对网红店的选择慎之又慎。 要说任何一家茶馆其实景色都比不上江述月那依山傍水的院子,就是两人在那里喝茶,未免有些冷清, 甚至要兴师动众。 老板引他们上了楼, 打开了木头窗户,窗下是宁静的河水。 “小店这边的河道没有游船, 可安静了,二位还满意吗?” 他们坐到了户外的, 一处被架高的阳台, 喝碧色河水就隔着一截栏杆,好在耳根子清净。 最近江城多雨, 老板为他们点上了炭火,将两壶茶放在炭火架子上细细煨着。 听说是老板家里自制的茉莉青提风味的, 小小的茶杯中一人放了一颗被细心剥好皮的青提, 茉莉花一冲,就成了茉莉青提。 陶栀子明白了这个含义之后朗朗一笑,像是发现什么滑稽之处一样, 在第一道茶的时候,就将青提一口吃掉。 按理说这颗青提应该是最后吃才对,但是她无所谓,就像棉花糖一样,她对第二颗棉花糖没有信心,对最后的青提的滋味也没有信心。 经过这么多次冲泡,再多汁清甜的青提还能是原来的样子吗? 只怕现在不吃,青提最终变得寡淡发酸。 第103章 还不如青提是青提,茉莉是茉莉。 她一想到棉花糖的典故,不由得抬眼看向江述月,好像潜意识里将他和棉花糖画上了等号。 但是她很难以在这张轮廓分明又眉眼深邃的脸上,想象出棉花糖白白胖胖又柔软的样子。 放松的午后,阵雨初歇,他们在城市的这个角落,一起度过下午时光。 没有任何的deadline,没有学业,没有工作。 晚上回去的时候,老太太托一个叫阿岁的小姑娘来江述月的院子里带了个信,邀请他们明天一起去采荷。 陶栀子虽然是南方人,但是采荷不算是她认知内的活动。 她在一旁听着,有些期待地看着阿岁,连连点头。 但是江述月却看起来不怎么热衷。 “听起来很好玩,”陶栀子有些摩拳擦掌,随后又说出了自己真实意图,“新鲜的莲子可好吃了。” 果然是为了吃的。 江述月听到后半句话,嘴角抽动了几分。 等阿岁走了之后,他看向陶栀子,低声问道: “你知道怎么采?” 陶栀子茫然地如实说道:“不知道啊,但是肯定不算很难吧?” “要划船过去,甚至蹚进荷花池的淤泥里。” “这听起来确实不难。”她浑不在意地耸耸肩。 从小都在不停干杂活,这事儿比在福利院天天打扫卫生轮班简单多了。 那可不是一个人的居住面积,而是整整九十七个孩子——现在增加到多少孩子她就不清楚了。 福利院虽然是爱心组织,但是也不养闲人,干活干得好的,会被优先推荐给有领养医院的家庭,大家都争先恐后。 陶栀子以前也争先恐后,遇到陈友维之后,她依旧会勤劳干活,但是她再也不期待被领养。 “是不难,但是你不是生理期吗?” 江述月眼皮微抬,斜垂下目光,扫了眼身侧的她,波澜不惊地说道。 陶栀子第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只因江述月说什么都过于平淡,这句话显得更像是今天午后出门一样稀松平常。 她多年来如很多女孩子一样,对生理期的谈论很是避讳,但是她最狼狈的一面都被他见过了,于是脸皮也愈发厚起来。 脑子飞快运转,她眼睛半眯,像一只假装成狐狸的小梅花鹿。 “原来,是在暗戳戳关心我。” 她自认为自己很狡猾,但其实一双灵动的眼睛永远更像装坏人的迷途小鹿。 江述月眼神微敛,身形一动不动,有些冷硬地说道:“肚子疼了可别找我。” 陶栀子眼神恢复正常,有些惊喜地感叹道:“对哦,你要是不提醒我,我之前都没想到。” 之前都是外伤的时候想到她,没想到内伤也可以。 “那我更要去踩水了,越凉越好,这样的话……下个月就拜托述月你了。” 说这话,她笑容可掬地略微颔首,愉快又熟络地看着他。 江述月没回答她,转身进了茶室。 第二天一早,在闹钟响起之前,陶栀子就先一步被腹痛弄醒了。 她连忙跳下床去上厕所,再无精打采地扶墙出来。 有时候这世界就这么神奇,她没想到真的有造口业一说。 昨天刚说完,结果一语成谶,今早真的肚子疼了。 她跑了几遍厕所之后,铁青着脸,肚子早已空空。 可能是昨天吃坏了什么,她隐隐觉得是那颗青提的原因,或者是那几份齁甜的网红甜品的缘故。 “怎么了?” 江述月恰好穿戴整齐,从楼上下来,恰好看见陶栀子蜷着身子半躺在沙发上,像一只小小的海马。 她坐的位置,正是离厕所最近的地方。 她还有功夫冲他眨眨眼,笑了笑,自嘲地说道。 “我昨天乌鸦嘴,今天肚子就疼了。” 江述月看着她还有心思开玩笑,倒也没有直接武断地判断她没事,来到她跟前,低声询问道:“去了几趟厕所了?” 陶栀子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冲他比划了一个“三”。 其实上她并不担心,因为毕竟腹泻不是要命的,只要不是要命的,她都能笑出来。 哦不,要命的也能笑出来。 江述月似乎换了口气,继续询问道:“现在肚子还痛吗?” 她下意识摸了摸扁平的肚子,想了想,说道:“客观上不痛了。” 这难道还有主观上? 在江述月疑惑的目光下,她又接了句:“主观上,还是痛点好,我就可以仗着有病,赖在你身边了。” 江述月一时无言以对,见她能接二连三开玩笑,而且肚子也不痛了,应该没有什么大事。 不一会儿,江述月从某个房间内走了出来,手上多了一杯温水和一些药。 “保险起见,先把药吃了。” 陶栀子不是第一次有这种状况,其实只是简单的肠胃不适,她之前一天就差不多康复了,但是看到江述月拿给自己又是拿药又是接水的,她反而有些惭愧了。 接过药,也不多问,默不作声地用水送服了。 “你不用问是什么药?”江述月对于她的干脆感到很意外。 第104章 “ 没事,反正吃不死。”她无所谓地笑了笑,把剩下的温水仰头喝了干净。 江述月陪她坐了一会儿,陶栀子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一抬头,发现时钟差不多到点了。 “我们……还去采莲子吃吗?” 她犹豫着问道,心里还惦记着新鲜莲子。 “这个季节有莲子?她们是去采荷花的。” 江述月平淡地反问了一句,又稍作解释。 “哦……”她有些失望地垂下目光。 大概只是身体不舒服的原因,她虽然有开玩笑的心思,但是话却少了很多。 说到是采荷花的,她的兴致就没有很浓厚了,因为她向来是实用派,如果今天不肚子疼,她大概还能去凑凑热闹。 现如今,倒是如江述月所想的那样。 过了一阵,阿岁来了,准备接他们去荷花池来着,手里还带了个大竹筐,身上下水的装备穿了一般。 陶栀子掀了掀眼皮,准备起身,却被江述月无声按住。 于是成了江述月起身去回绝了阿岁,两人在院子里的对话陶栀子听得断断续续,但是内容也差不多猜了个七七八八。 最后江述月交待的那句话,她倒是听得一清二楚。 “如果有早熟的莲蓬,麻烦帮我带一些。”江述月语气平平。 阿岁微讶,略微思考一下:“莲蓬是没问题的,但是估计莲子还没有太饱满。” “没关系,总会有一些。” 陶栀子听到这里的时候,凝住了呼吸,换了个平躺的姿势,一时间忘记了捂肚子,满脑子的都是莲蓬的事情。 江述月挥别阿岁之后,重新走进了室内。 刚一抬眼,便看见木质躺椅的靠背后,露出了一双澄澈的大眼睛,正趴着看他。 “我听到了,你让阿岁给我带莲蓬!” 陶栀子的声音带着满满的激动。 虽然她没有听到是给她带的,但是这里只有她从昨晚到现在一直念叨着莲子。 江述月从她面前淡然地经过,从容地坐下,不动声色地说:“莲子止泻,你吃点也好。” “述月,你对我这么好,这让我怎么不爱你。” 她换了个姿势舒舒服服地躺着,嬉笑着侧目看着他。 就这样轻轻松松、轻而易举地说着爱他。 江述月似乎觉得这句话极为陌生,动作一顿,看向她,目光带着的几分探寻。 “你的爱,可是有期限的。” 话音刚落,陶栀子第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对着这样一张沉稳的脸,她读不懂这其中的奥义。 她呼吸稍缓,吞咽了一下,双手无意识地交叠放在肚子上。 好像,躺在殡仪馆的人就是这个姿势的。 双眼眨巴了两下,看着天花板,终于品出了话里的深意。 她的声音无比平静,带着淡淡的委屈:“可是,在期限内的每一天,我都会爱你的,可能……远比你想象中的爱意浓烈多了。” 第48章 揉肚子 腹胀,双手交叠放在腹部,顺时…… 江述月闻声, 侧目看向陶栀子。 那一抹罕见的委屈早已消逝,她半躺在摇椅上,惬意地半闭着眼睛, 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谁能想到这副样子的人,刚才还在轻轻表白来着。 他微微启唇, 但是见陶栀子已经恢复了正常的状态,反而不想惊扰她, 径直坐下, 在陶栀子的不远处。 两人共处的时候,互不打扰。 印象里陶栀子多数时间在睡觉,江述月多数时间在安静地看各种书籍。 他翻页的声音是最好的催眠的白噪音,空气中传来淡淡的书墨的气味,若有似无, 夹带着江述月手腕上的沉香木的味道。 如今沉香木到了陶栀子的手上, 气味就比之前更足了。 自从戴上这串手串,晚上伴随着这奇异古老的木香, 就没那么多烦恼,睡得也更安稳。 但其实, 她希望自己不要那么安稳…… 陶栀子想到这里, 陡然睁开眼,看向江述月, 原本平淡的眼神中燃起小小的火苗。 她似乎又有了什么主意,连自己都不确定, 只是稍微观察了一些江述月的神情, 用直觉试探性地说了一句假话。 “述月,我肚子疼。” 她说话这句话之后,内心想过很多种可能, 更多是江述月放任她。 凝神听着一阵,发现一旁的江述月竟然起身走了过来。 他来到摇椅前,站定,面无表情地垂下目光,声音说不出是柔软还是冷硬,带着几分关切的温柔,“怎么个疼法?” “嗯……就是有点点疼。” 她用大拇指和食指稍微比划了一下,手指尖只有很小的缝隙,试图量化疼痛。 其实上完厕所加吃药之后压根不疼了,但是确实比起平时,肚子多了几分异样。 江述月有些狐疑地略微倾身,凝神观察了下她的状态,想进一步确认,放缓了语调,低声问道:“我能碰吗?” 似乎是正中下怀,但是这感觉对于陶栀子来说也有些陌生。 如果是面对穿白大褂的医生,她也许还能表现得自然一些,但是她面前是衣着正经的江述月,总有种说不出的害羞感,一方面又有些细微的期待。 第105章 “能啊。” 她抿了抿双唇,松开放在肚子上的手,语气倒是坦坦荡荡,就是心里还是有种奇异的忐忑。 熟悉的手,隔着有些单薄的睡衣,就这样慢慢抵达她的肚子。 在这种触感下,心里最后的一份侥幸的旖旎也消失了。 因为她举目一看,正好看见江述月微垂的眼睫,将他的眼型勾勒得刚刚好,睫毛在背光处在眼睑处投下暗影,遮蔽了他认真而专业的神情。 随着他轻微的指下按压,脸上的影子却如流光一样若隐若现,让人看得不真切。 “这里疼吗?”他低声问道。 陶栀子愣愣地看着他明暗交错的脸庞,微微摇头。 他随后摸索到另一处,再次问道:“这里呢?” 陶栀子还是说:“不疼。” 见他试了几处之后,陶栀子恍惚间好像找回了起初的念头,在他的手彻底离开自己之前,忽然说道:“这里有点疼,像是胀气。” 彼时他的手恰好停留在下腹。 下腹轻微疼痛,有些胀气,说明并非急性腹泻,是可以通过轻柔按摩而缓解不适的。 但是他确保无碍之后,便将手拿离,直起身,眼神微动,像是后知后觉地判断出陶栀子的把戏。 只不过没有任何责怪的意思。 江述月重新回到原先的位置,肚子上的触感逐渐消失,连同他残留的温度也一并带走了。 “述月……”她又弱弱地唤了一声,侧躺着看着他。 平时她挺想让自己用脆弱的一面换取一些关注来着,但是没有什么信念感。 好不容易拉肚子了,虽然一点都不严重,但是却能让她变得比平时更缠人。 “喝点温热的。”一个小茶杯被他递了过来。 今天江述月递到她面前的茶杯里面装的不是茶汤,而是温水。 他虽然冷着一张脸,但也没有全然不管她,还有有做出一部分行动。 只不过今天她暂时是不能喝茶了。 陶栀子从摇椅上起身,接过茶杯,低头喝了起来。 反正心里乖不乖巧不知道,面上倒是很乖巧,像个规规矩矩坐着的小孩子。 她低头喝水的样子分外安静,但是眼珠子转动的时候又好像在默默酝酿着什么。 “述月……”她的声带受到了温水滋润后,变得比平时清润软糯,连这声低唤都感觉不一样,娇憨中带点率真的可爱。 闻声,江述月看向她,等着她的后文。 “帮我……摁摁肚子?”她似乎想故技重施,用台阶效应。 “不行。”一句无情但是却没有半点杀伤力的拒绝, 从江述月悦耳的嗓子里发出。 这句拒绝半点没有打消她的念头。 原本想提一个拉拉手的建议,但是话到了嘴边,却突然改了主意。 喃喃自语,却意有所指:“唉,人生总是这样起起落落,充满坎坷,怎么能什么都顺心了,失望总是贯穿人生始终……” 这一套套的话,是她网上冲浪学来的,配上故作哀伤的语调,是有那么几分悲情的意味。 听到了这里,江述月放下点檀香的金属打火机,转过视线看她,说道: “腹胀,双手交叠放在腹部,顺时针轻轻按压。” 陶栀子极力忍住嘴角的笑意,放下茶杯,瘫倒在要以上,低呼道:“我按压没用,你来才有用。” 在瞧见江述月别开视线的瞬间,她重新坐直了,一字一顿地说道: “就要你按。” 这次江述月没有开口拒绝,但是收回视线将檀香调整了下角度,摆弄了一下茶宠。 每天晚上被迫和她拉手已经成了日常项目,现在…… 室内极为寂静,但是陶栀子仿佛让这死气沉沉的屋子多了几分活力。 她气呼呼重新坐起声,双手环抱,愤愤道:“胀死我算了。” 这句话并非出自真心,完全是她软硬兼施的把戏。 只需要在以往的套路上稍作调整,江述月又就范了。 江述月慵懒地抬眼,一双眼睛虽然没有笑意,却黑白分明,像是一泓清泉沉在了眼底。 “行,过来。” 陶栀子为了体现自己反抗的决心,没有看他,步子像是极不情愿地往他那边挪了挪。 “躺下。” 他站起身,给她让出了位置,低声吐出两个字。 陶栀子这才开始露出了笑容,笑容很大,明里暗里都是开心。 她乖乖躺下,后背枕着个靠枕,江述月在她身边坐下,刚在在她推测,这样只需要略微侧身,就能帮她揉肚子。 微凉的手伸过,将她的衣服微微下拉,挡住了全部的肚子。 陶栀子忽然有些紧张了,没注意自己躺下的瞬间,睡衣往上攒了一些。 她猛地低头一看,发现衣服已经瞬间被他整理好了。 莫名地,之前还死皮赖脸的人,脸颊有点烧。 江述月的手掌带着一定的温度,按照一定的方向为她轻轻按压。 柔软的肚子在轻微的按压下凹陷了很小的弧度。 她亲眼看着这个极为缓慢的动作,有一瞬间,有种手术刀落下的错觉。 第106章 只不过病人永远看不见手术刀落下的瞬间。 接下来,她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感觉像丝绸一样轻柔,带着一些重量,全然不像在疗愈她,更像是放松心情的按摩。 这个午后,仿佛过得比任何一个午后都让人觉得惬意。 在足够放松之后,她忘记了什么。 直到感觉到身体的一湍暖流划过,她惊呼一声坐了起来,“坏了。” 然后直接跳下木质长椅,慌忙地穿上拖鞋,向厕所奔去。 生理期的女生,尤其是躺下的时候,一般都会每个细胞都是紧张的,但是刚才那些诡计得逞冲坏了她的头脑,让她一时间没有特别注意。 检查好了之后,她才松了一口气,还好来得及时,还有救。 缓缓往回走的时候,她没有继续装了,而是一脸淡定地躺回到摇椅上,闭上眼睛,摇啊摇啊,像个惬意的老太太。 傍晚降临之前,阿岁带了一整个竹筐的莲蓬过来,还有一束半开的荷花。 荷花被江述月将根部修建后放入花瓶中,使得荷花莲蓬和荷叶错落有致。 他修建的姿势娴熟,毫不拖泥带水,从插花的完成度和审美来看,倒不像是无意识的,而是大致在心里构思过。 是什么神奇的男人,连插花都会的。 做完这一切之后,江述月拎着莲蓬走进了常年不用的小厨房,在工作台前挑选着比较饱满的莲蓬,再打开。 阿岁送来的莲蓬显然远远超过预期,这让人得以挑选出颗粒最饱满的莲子。 陶栀子像个跟屁虫一样跟着江述月进了厨房,在一旁安静地看着。 江述月将手洗干净之后,从水中捞起泡发的银耳。 她这才猛然反应过来,印象里江述月今天一直都没有进过厨房,竟然做足了准备。 倒是让人有些意外。 从没见过江述月下厨的陶栀子好奇心爆棚,他走到哪里跟到哪里。 “莲心不好吃,快去掉。” 由于观察得十分仔细,她敏锐地发现了江述月没有去莲子心,立刻出声说道。 “莲心清热止泻。” 江述月没有半点听她的,将手里全部没有去芯的莲子扔进砂锅中。 第49章 偷吻 她厚着脸皮鸠占鹊巢,栖息在这冰…… 本以为江述月不会下厨, 陶栀子静静地在一旁观察他的动作,想着等他摸不着头脑的时候去帮他一把。 谁知江述月的操作熟练度远远超过她的想象。 “我很少看到有你这么熟练使用厨房的同龄人。”陶栀子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不住感叹道。 额……相差九岁应该也勉强算同龄人吧, 至少一个辈分的。 她发现自己下意识把他当做同龄人,好像这是一种缩短双方距离的方法。 尽管她觉得比自己大很多的江述月其实挺好的, 大家也没有代沟,而且他身上带着在她接触的同龄人身上没有的成熟和稳重。 “我用厨房的次数不算少。”江述月在一丝不苟地处理银耳, 并且给红枣去核。 “诶?”陶栀子在旁边看着他的动作, 条件反射地表明了疑问。 原以为江述月大概没注意到她很轻微的疑惑,下一秒他的声音就细细密密地传来,如同连绵的细雨。 “上大学期间基本都是自己做饭,学校的食堂一般只提供午餐。” 大学…… 这对于陶栀子来说是一个极为陌生的领域,心中早已死掉的憧憬又在撞击着她了。 像她这样的人, 本应该一开始就不要燃起希望的, 否则就不会每一次提及都像将伤口敞开一样带着苦楚。 “哦,这样啊……”她的声音弱了下去, 一时间反而不知道说些什么。 这种失落的情绪没有蔓延多久,她手里多出了一个东西, 低头一看, 是一个完好的莲蓬。 “允许你可以生吃一个,剩下的煮熟再吃。” 与自己并肩站着的江述月, 像是雪中送炭一样给她手里塞了新鲜莲蓬,稳住了她不断下降的情绪。 她盯着这莲蓬反复观看了很久, 拿起、放下、对着光、背着光, 多方位端详,直到看够了才肯剥开它,可心疼了, 生怕弄坏它可爱的造型。 她剥开莲子,又进一步用手指一分为二地掰开,将里面的绿色莲心去掉,这才肯放心大胆地塞进嘴里。 分明是带着些清甜的淡雅口感,却在她咀嚼的时候,觉得异常不舍。 厨房的窗户有一扇正好对着西边的落日,天气在黄昏十分彻底放晴,暖暖地从窗外打了进来,照在她的下巴处。 她在吃莲子,身旁的江述月正在处理食材。 她见江述月的手没空,便将自己手中去心的莲子递到他嘴边。 在江述月无意识的情况下,他本能性地对周围的环境有所防御,于是略微往后避了避。 “给你剥好了,尝一颗吧,我洗过手的。” 她想了很多种江述月不愿意吃的可能,只不过不知道是不是解释的原因。 他有些生疏又配合地半张着口,陶栀子将莲子喂给他,角度掌握得恰到好处,连他的双唇都没碰到半分。 陶栀子笑意盎然,好像比自己吃到新鲜莲子还开心些。 第107章 她回过头,对着远处阳光静默地想着,幽长地的问: “述月,你是很会感知别人的情绪吗?” 总感觉有些巧合之处,在她的心情下跌的瞬间,他总能轻轻巧巧地伸手接住。 像是随意的行为,可是真的接住了,她那如下落的雨一样的心思,她的一个灵魂碎片。 “我没有太多和人相处的经验。”他状似不经意地说道,算是回答陶栀子的问题。 也许这个问题本身,他自己也无法回答。 就像小时候有家长问你,在学校里成绩好不好一样——无人能给一个具体又客观的回答。 情绪,如同不断在蒸锅里翻腾的水蒸气,不断积蓄,不断酝酿。 她呼吸着带有白开水味道的空气,如同吹开阴霾一样,低声地呢喃道: “但你好像能感知到我的,不知道是不是我猜错了。” 彼时的夕阳已经处于低空,像剥了皮的血橙,一点点坠入那远方的薄雾,如同被放入加满冰块冒着冷气的玻璃杯中。 夏天的微风像烈酒一样,吹染着窗外的古树。 江述月手中的动作未停,问道:“你要喝甜的还是淡的?” 陶栀子猛然回过神,余光注意到他刚才微抿的双唇,殷红又凉薄的,却无意间暴露了温情。 “甜一点的吧……”这是陶栀子思索之后的答案。 她其实常吃淡口,多年来都是,而且淡口对身体更好,但是今天,她莫名想要甜一点的。 也许她也好奇,沉敛的江述月究竟能把这道中式美食做得多甜。 时间,如同调味品,被加入砂锅中,咕咚咕咚,冒着小小的气泡,银耳在咕咚中出了胶,被泡发的桃胶也变成了锅中的风月,与枸杞和红枣,在热气中翩然旋转。 出锅前的一小把□□糖加入,用精致的小碗盛出,放到了陶栀子面前。 她低头看着小小的一碗,却囊括了所有的食材。 第一口舀起莲子,在瓷勺中浸泡于出胶的银耳中,还有一枚误入的枸杞。 入口是的确是甜的,恰到好处的甜,甜而不齁。 咬破莲子的时候,清香四溢,唯独莲心,依旧苦涩。 她静想了一阵,趁着江述月不注意的功夫,试图将它偷偷吐了出来。 可就在前一秒,江述月恰好看向她,眼神寡淡如水,却在看见她的瞬间,径直在她身旁的并肩坐下。 并没有任何监督的意思,可偏偏让她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我不喜欢吃莲心……”她咀嚼着,口腔里多了些清苦,表达着自己的想法。 “我帮你额外加了些糖。”江述月给出的是解决方案,但是这都不是陶栀子的解决方案。 此时陶栀子看着他的侧脸,将莲心咽了下去,却忽然感到两人这样的距离像是一种对她的奖励。 有些人,如果童年缺失,那她这一生不管年纪上多么成熟,都会始终活在童年的逻辑里,并且见缝插针地去重演那些遗憾。 冒着热气的甜汤将空气加热到温热的程度,与她的气息,反复碰撞。 “不奏效,还是苦涩,和生活一样苦。” 她莫名其妙地说出这样一句话,双眼却始终在江述月的脸上,喉间突然有些发不出声音,她脑海中闪过一些不缺定的被乳白色的大海遮挡的画面。 “要怎么样才奏效?”江述月是带着认真的态度问的。 “我告诉你……”陶栀子声音放得轻缓,凑上前去,像是要跟他耳语。 江述月看懂了她的意思,也略微附耳。 等待他的并非耳语,而是一个温润的带有热气的触感,在脸颊处转瞬即逝。 如同一个印章,残留的气息在皮肤上萦绕良久,持久地停留,让人意外。 这一次,陶栀子没有笑意夸张,而是面容恬淡,平静地说道:“这样就可以了。” 这个触感,对于江述月来说也是极为陌生的,让人辨不明有多少种情愫混杂其中。 这样的距离,陶栀子亲眼观察到江述月的瞳孔骤缩了一瞬,说明他也许只是面上平静。 “陶栀子。”他连名带姓,不辨情愫地低唤她的全名。 那张近在眼前的脸没有丝毫愧意,反而响亮地答道:“我在!” 字正腔圆,铿锵有力,像是下一秒就要开始在国旗下宣誓一样。 她的反应总是让人出乎意料。 江述月似乎也不想让自己的语气和神情过于严肃,但是还是带有惩戒性地反问道: “竟然学会强吻了是吧?” “不是强吻,是偷偷吻。”陶栀子面无愧色,直白地回答道。 无情无欲的一张脸,像是有些绷不住,他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像是在试图解构那个吻,或者将一些失控的情绪重新修正。 “我就当,是友谊之吻了。” 他看到她这副模样,一时间好像也找不到更恰当的形容。 陶栀子满意地用大拇指轻轻抹了下唇,嘴角露出一个笑容,好像真的不是蓄谋已久,而是临时起意。 “亲脸颊,当然是友谊之吻,至于嘴巴……还是留给你未来的女朋友吧,我绝不会动那里。” 也不知道她如何无师自通,会这么多理直气壮的逻辑,学会将自己偷吻脸颊的事情合理化,算准了他的脾气,在他的限度内疯狂蹦跶。 第108章 江述月闻言,像是精神被她三言两语折磨得极为疲惫,最终也找不出责怪她的话,只能作罢了。 值得欣慰的是,接下来的时间里,陶栀子乖乖把莲子带莲心都一一吃掉。 她其实从未跟江述月说过,她一点都不挑食,这是她从小被迫养成的习惯。 正如生活一样,食物留给她的选择并不多,她没有挑食的权利和前提。 而此刻,江述月在赋予她不再当那个恪守规矩的孩子,让她有勇气一步步跨出去。 她深知自己刚才可能做得过分了些,但是他下次可能也没机会责怪她了。 在这天地间,她如同一只笨重的鸟,时而想要起飞,却永远只能飞离地面几米,永远飞不过洋流,无法去温暖之地度过隆冬。 但是有一天,她看见了爱斯基摩人留下冰屋,她惊喜地发现,原来冰做的屋子,反而能遮风避雨,帮她度过这难熬的严冬。 于是,她厚着脸皮鸠占鹊巢,栖息在这冰屋当中。 第50章 相拥 你怕打雷吗 夜幕时分, 预示着又一夜即将过去。 陶栀子的腹泻早已好过,再也没跑过厕所,还剩下烦人的生理期, 但是按照经验也大概还剩下一周的时间。 虽然有一个偷吻的小插曲,但是她和江述月之间, 好像并没有什么本质改变。 并没有电视剧里那种的两人目光相撞时候的尴尬和羞赧,两人保持着以前的最寻常的相处方式。 这好像不是件坏事, 说明江述月并没有往心里去, 没有刻意将她疏远。 但同时也不是件好事,因为这证明“友谊之吻”的定义奏效了,所以才能如此坦荡。 再结合江述月多年的国外经历,似乎他的内心会更容易将这些接触“去暧昧化”。 即便她以后拥有更多亲吻脸颊的特权,但是都停留在“友谊之吻”的阶段, 这好像让人难以接受。 说不出哪里难受, 如果可以以友谊的名义接近江述月,甚至与他肢体接触, 但是本质上灵魂是被隔绝在外的。 这种内心上的隔绝仿佛比肢体上的隔绝更可怕。 夜色渐深,陶栀子晚上吃完两碗莲子羹之后早已撑得不行, 躺在摇椅上故作悠闲, 实际上思绪极为复杂。 阿岁在一个很恰当的时候来院子里收竹筐,并且顺便带了个信。 老太太提醒他们后山的温泉近日刚请人清理好, 最近天天下雨湿气重,让他们去后山泡温泉驱驱寒。 陶栀子原本听到这个消息内心是有些激动的, 连忙像诈尸一样坐了起来, 立着耳朵有些兴奋地坐在原处。 江述月的回答被屋内的水烧开的掩盖过去,她没能听清。 待送走阿岁,江述月重新进了的屋, 抬眼一看,那双难掩好奇的双眼正紧紧追随着自己。 “你外婆家也太酷了吧,依山傍水冬暖夏凉,后山还有天然温泉。”陶栀子毫不掩饰自己对天然温泉的好奇,而且还是私人温泉。 虽说她早有温泉的概念,可她连集体温泉都没去过,更别说是天然温 泉。 “想去倒是可以去,但是,你能去吗?” 江述月看向她,抬手给她倒了一杯温水,递到她手中,淡声道。 真是关键的灵魂一击,在摸到温水的时候她就知道了。 虽说是温泉,但是生理期她也没法去,还有身上有一些伤,大概也不适合长时间泡汤。 但是算了算日子,生理期已经进行到一半了。 她叹了口气,喃喃自语到:“要是这世上有可以让人生理期泡温泉的发明就好了。” 窗外寂静了下来,从草地里传来断断续续的虫鸣。 江述月原本在啜饮清酒,陶栀子也不指望他能听见,可声音却如同荒原上的风细细密密地传来。 “有。”他鲜少用什么笃定的语气,包括此刻,语气也是不急不缓。 这是一份极为宝贵的淡定,只因,江述月可能从未需要急于向旁人证明什么。 这世界,每个人都能发出声音,第一人称看待这天地。 每一种声音融合在一起,形成一个合唱团,大家争先恐后地发声,希望被关注,成为不凡之人。 但是彼此的歌声相互遮盖,做同样的动作,走类似的路,最后相互遮蔽。 江述月就是并不在乎自己的声音是否被遮蔽的人,但他的每一缕声音都足以被她听见。 但是,陶栀子知道自己在这世上渺小而孤独,她不想让自己的声音被遮蔽,如果她不竭力呐喊,还有谁能注意到她。 在她略微好奇的目光中,他说出了答案,一种叫卫生棉条的物品,上世纪初被发明出来,属于置入性卫生用品,但是亚洲女性用得相对较少。 这就是可以克服经期不能泡温泉的发明,对于陶栀子来说是一种全新的概念。 说不上新的概念是好还是不好,但是这就像客观地大脑注入不同类型的能量一样。 从以前只有一种选择,到现在存在多种选择。 如果生命长一点,再长一点,她也想做更多不同的尝试,去感受不同的城市,去认识不同的人,去其他公园看看有没有不同于先知性格的猫,从世界各地不同角度看日出日落,看南半球和北半球不同的极光,经历截然不同的天气,还包括使用不同的经期用品。 第109章 这天晚上,睡前的陶栀子像往常一样想跟江述月握握手,却发现他好像比平时沉滞了一些,并没有那么干脆地来到床前。 但是最终她握到这骨节分明的手时,又再次如愿以偿。 她说对江述月提到——江南这个地方,是她旅途的首选,因为它在她的童年印象里过于迷人,迷住了她的心,让她意志涣散。 下一句是:“你和江南一样。” 也许对一个地方产生好感就是这样简单,只需要一个生活在这里的人就可以。 反过来也成立。 不知在江城的第几个夜晚,夜里一声惊雷,下起了暴雨。 陶栀子在黑暗中被窗外的闪电照亮,猛然被雷声吵醒,接下来就是倾盆大雨,如上天在宣泄着情绪一样。 她平静地睁开双眼,无动于衷地看着屋外的电闪雷鸣,不止一次地喜欢雷雨天。 前提是这场雷雨不会对人类造成什么伤害。 雷雨的夜晚对于陶栀子来说挺热闹的,像是天上的神仙在吵架一样。 雷雨天在盛夏,带来一整个夜晚的凉爽天气。 除了吵得睡不着觉,没什么不好的。 在惊雷停歇的间隙中,她从卧室的门缝发现走廊上的灯亮起。 凝神细听,她瞧见人影摇晃,紧接着是窗户关闭的声音。 她第一个念头并不是惊慌,哪怕好几声惊雷都没吓到她,因为她能用耳朵辨认江述月的脚步声,那绝对是一种他人演绎不出来的脚步声。 江述月应当是下楼把窗户关上,免得雨水进来。 陶栀子扫了一眼自己的窗户,本就是关好的——可惜。 既然她知道江述月就在门外,她原本想轻手轻脚来到门边,趁着雷雨天突然打开门给他一个惊吓的。 她果真这么做了,赤着脚,在木质地板上走起来静悄悄的。 先是将耳朵轻轻贴在门边,观察着门外的响动,就等着江述月重新出现在二楼的走廊上。 她心中又是期待又是好奇,印象里江述月每次出现在自己面前,都穿戴整齐,今晚是临时出来关窗的,应该穿着睡衣,总之应该是和平时不一样的装束。 等了一会儿,脚步声再次出现在二楼走廊。 她屏气凝神,瞅准时机,将手慢慢搭在门把手上。 就是现在! “述月!” “轰隆隆!” 两道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她飞快打开门锁,却在这个瞬间,甚至没来得及看清江述月的身影,走廊上的灯陡然熄灭,与此同时天空在一瞬亮到几乎让人失明的闪电之后,爆发出今晚最大的惊雷。 那闪电从她身后的窗户传来,将她站在门口的身影勾勒出来,将她衬得单薄得如同一团纸片。 那雷声过大,响起的瞬间还是让她被狠狠吓了一跳。 真正让她不适的,不是恐惧,而是她心脏在惊吓后狠狠抽痛了一下,不是阵痛,但是足以让她一口气没缓上来,加之双眼一时没法适应黑暗。 两眼一抹黑,她扶着门框的手用来护住心脏,整个人踉跄了一下。 她根本不知道江述月在哪个角落,更没有故意往他身上撞。 可偏生这电光火石间,却坠入一个温暖又略显陌生的怀抱,从呼吸间那一抹空气中的薄荷雪松香,她太容易能辨别出自己面前的是谁。 比起接触江述月更让她失神的是自己的身体状况,她笑不出来,沉默着用手捂住心口,黑暗中眼神肃穆,仿佛在迎接接下来心脏带给她的铺天盖地的惩罚。 稍不留神就要要她命的惩罚。 “你怕打雷吗?” 隔着厚重的黑暗,她辨不明江述月的神情,但是像是在雨天哗啦啦雨声里,将他的嗓音染得发白,和气泡水类似的质感,有些细腻,有些发凉。 但也同样像气泡水一样治愈人心,让她欲罢不能。 她在心脏的异样下沉沉闭上双眼,收敛着笑容,不言不语,用极为有尊严的方式迎接着什么。 活人的太阳照不到死者的身上*,她感到一种透彻的寒凉……如同地面对她灵魂的互换。 这份难得出现的陶栀子身上的严肃的沉默,好像变成了一种无法言语的惊恐。 那双有力的手臂,从一开始支着她的双肩,到后来充满着不忍,缓缓收紧,以一种保护的姿态将她收入怀中。 耳边响起那他人的陌生的沉稳有力的心跳声时,她的心脏好像也如同得救一样,保持着和对方心脏一致的步调。 心脏那抹钝痛消失了,她有些失神地张开双眼,松开胸口处攥紧的拳头,整个人如重获新生般放松下来。 她怎么又这么幸运,好像又一次逃离了死亡,劫后余生般热泪盈眶。 抬起双臂,穿过江述月的身侧,缓缓用力,尽量将他也带入自己的面前。 她不知自己是因为感动还是什么,好像有几分泪失禁的意味,眼前泪光闪烁得越来越多。 尽量想把那莫名的泪水咽回肚子,可还是从眼眶中坠下,消失在对方胸前的衣襟中。 一时间,江述月以为她害怕到极点,不住用并不熟练的肢体动作安慰她,在她后背的肩胛骨处轻轻拍着。 第110章 可陶栀子这里,却已经与死神交错。 不想骗人,但是又不舍这意外而来怀抱。 她在脑海里无数次幻想过的怀抱,真实情况其实比她想象中更好更有力量。 江述月仿佛真的是良药,既是良药又是毒物。 让人倍受治愈,又深感上瘾。 第51章 无脚鸟 很简单,抱抱我。 江述月分明近在咫尺, 但是仍然让人感到莫名的寂寥。 因为他仿佛是一切暧昧的过滤器,虽然他心情底色永远是一座孤零零的雪山,但是也如同冰雪一样洁白, 没有半点掺假。 那些汹涌的爱意,只要他有心压制, 都会在兵不血刃间,变成了纯洁的友谊。 可是…… 陶栀子的想法慢慢被找回, 理智和情感这一次罕见地站在了同一边。 她将搂 着他腰的手指慢慢收紧。 可是……她还是一厢情愿地不想要什么单纯的友谊之爱。 午夜的时间像是经过发酵一样, 比平日里多了些滋味,发酵出的酒精麻痹大脑,让人无法清晰地感知时间流逝。 陶栀子和落雨,一同被放入了加入了酵母的橡木桶中,杯一起发酵。 在思绪并不清晰的时间里, 她有些惊讶地发现, 隔着一层衣料,她的指腹竟然可以触及到一些肌肉的纹路。 不应该啊, 在她的想象中,江述月应当是比较清瘦的, 却没想他的腰线…… 她对人类的肌肉分布并不怎么了解, 也不知道这是一种怎样的纹路。 正当她准备继续一探究竟的时候,身上的手微微一松。 江述月果然是感知到她已经恢复了正常, 循序渐进地一步步将她放开。 她似乎再也没有理由再继续,也随着他的节奏慢慢松开。 直到两人彻底分开, 雷声好像停歇了一阵, 分明是有些雨夜的风充斥走廊,可是陶栀子却发现自己身上还是出了薄薄的一层汗。 不知道是冷汗,还是紧张导致的。 她的双眼已经适应黑暗, 能够隐隐通过户外的雨水反光看见他的身影,和明暗分明的脸部轮廓。 但是偏生看不见他的神情,哪怕是通过空气的温度也无法感知。 不过她总归不会把江述月对自己的情感想得过于乐观。 也许更多只是一种礼貌,和绅士风度,让他做不出任何粗鲁的反应,比如推开她。 雷声已经没有了,再对峙下去就只剩下越来越多的尴尬。 “快去睡吧。”江述月声音带着沉哑,好像和平时有些不一样,语气倒是一成不变,像是从未被激起涟漪的静湖。 陶栀子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当她心里有些不情愿,却又不得不这么做的时候,就是沉默应对,这一点江述月比较了解。 “进房间吧,我目送你。”江述月好像对她意味不明的态度有些许困惑,只当她可能心里是有点害怕。 陶栀子乖巧地进了房间,将房门慢慢关上,但是没有关拢,留出一条缝隙偷偷观察他。 原本江述月已经放心地上了楼梯,这一道门缝还是没逃过他锐利的眼,走上了台阶之后,停住了,转头精准地对着她说。 “快去睡觉。” 那门缝始终不动,陶栀子明知道自己这样跟掩耳盗铃没什么区别,但是她就是很单纯地想多看看江述月。 他身姿清绝,隔着很暗的光线也是能剥夺她的呼吸的。 见陶栀子不为所动,江述月略微凝神,想到了什么,补充了一句: “我的房门没上锁,你要是有事情直接去敲门就行。” 话音刚落,房门被人瞬间关上。 他轻叹一声,径直上了楼。 陶栀子赤着脚回到床上,给自己盖好被子,眼前却困意全无,睁着眼看着窗外的雨。 江述月果然是懂如何说服她的,虽然他从未承认过罢了。 她看着窗外渐小的雨势,在心里期盼着再来一场最轰隆最响亮最吓人的雷吧。 但是凭她的经验,可能后半夜的雷声大概率没那么响了。 她满怀着希冀地打量着墨蓝色的黑幕,被雨水和云层遮蔽了,就像隔着一道毛玻璃一样。 原本没有雷声的暴雨天是最适合睡觉的,可惜她却睡意全无,全部的心思都在期盼着,再来一场惊雷,再给她一个去找江述月的理由。 上天是否会垂怜她,让一切都如她所愿。 不是因为她人之将死,而是因为她人生中第一次,如此期盼能多见见他。 据说人在死后,仍然会携带一些记忆,关于听觉的嗅觉的记忆。 她希望自己的灵魂来到深黑色的忘川河前,可以了无遗憾地踏上奈何桥,再不会回头,鼻息间传来的不是曼珠沙华的幽香,而是他怀中那也极为特别的暗香。 在那个迷雾弥漫、昏暗幽静的世界里,她与无数生灵的魂魄一同去往审判或轮回的桥上,下桥前喝上一碗孟婆汤,拜托鬼差将她转世到里他更近的地方。 她光明正大地喜欢他,不问意愿而偷偷吻他,这是她除了小时候偷包子以外做的唯二的错事,但她也做过很多好事。 好比坏多很多,一相加,两相抵消一部分,对她灵魂的审判依旧是正面的。 第111章 所以,她兴许还能再坏一点。 这个念头抵达脑海的瞬间,天上响起了爆裂般的轰鸣,雷电又来了,而且尤胜之前。 她辨不清这雷声是想助她一臂之力,还是在对她刚才的念头发出警告。 不重要,一点都不重点了。 雷声轰鸣,江述月宁静的睡颜被瞬间唤醒,一睁眼,白色闪电恰好在云层后亮起,让整个世界一瞬间如坠入白昼。 叩叩叩…… 不多时,他的房门响起,有礼的内敛的,只轻轻响了三下,几乎和窗外的雨声是一致的。 从叩门声就能清晰辨别出来人。 得到他的应允后,陶栀子才磨磨蹭蹭地将房门轻轻打开。 透着偶尔露出月光,发现她赤着脚站在门口,双脚像是不知道如何安放一样,交叠在原地,脚趾微动,透着几分忐忑。 这份忐忑,是她即将要撒谎的忐忑。 “述月,我害怕。” 她口齿清晰,让人对她的这份害怕真假莫辨,但是雷雨声仿佛给她的声音增加了几分惊恐的滤镜。 江述月从床上坐起,身上的薄被从胸前落下一份,衬得他比平时慵懒了几分。 他就是这样,在困意下,仍然可以做到对她事事有回应。 他似乎也有些束手无策,因为他脑海中并不知道什么行之有效的解决他人恐惧的方法。 “我……给你讲点睡前故事?”说话间,他正欲打开床头灯,似乎觉得隔着黑暗的光线对话不是很有礼貌。 “别开灯,我的眼睛现在受不了灯光,而且我看得见轮廓。” 陶栀子见状,急忙出言阻止,但是她思绪太清晰,说话又太理性,反而不是很想害怕的模样。 “讲故事现在已经不奏效了,述月。” 她幽声开口,踌躇着斟酌着,久到原本并不凉的木质地板也开始让她脚面变得发冷。 江述月问道:“那什么才奏效?” 他好像是真心想要帮她解决麻烦的,而她却怀揣着别的心思。 “很简单,抱抱我。”她直言不讳,说出口的瞬间,心里最后的犹豫也消失了。 她终于说出口了,有些释然地松了口气。 江述月对此表示为难,也许是违背了他生活中的某些准则,“这不大好。” “那我抱你也行。” 陶栀子直接抛出了自己的逻辑,将他强行拉入了自己的统治区中。 正当江述月还在低头思索主客体的问题时,他忽然被一个突然的身影撞了一下,一低头,一个披散着头发的小脑袋已经撞进他的怀里。 他在宕机一瞬之后反应过来,准备礼貌地推开,却发现陶栀子已经紧紧环住他的腰了。 “你要是不愿意,就用力推开我好了。” 陶栀子静静地说道,声音有些沙哑,此时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 这份低声的诉说,配合上她刚才害怕的字眼,让她的声音中真的多出了几分弱小和无助。 感受到江述月本能排斥没有那么明显了之后,陶栀子继续沉着口气,说道: “我就知道你没那么狠心,述月真好。” 难以想象,这么惧怕的场景下,她还不忘在句子的末尾赞美他。 一时间,江述月悬着两条手臂,好像不知如何安放。 无奈交织,喉结动了动,有些言语,却仿佛瞬间失去了意义,乏味得如同白开水。 最致命的是,为了配合着她内心的开心,还不住用脸颊轻轻蹭了蹭。 他不知道如何去评价的这个动作,不过跟小猫有些相似,就只好暂时将她去人类化,唯有这样才觉得尚且能让人可以面对。 “你别乱动就行。” 他低沉地说道,稳了稳心神,也不知该如何动弹。 这么僵持下去也不是个事 情,最终他原路返回躺了回去。 原以为这个动作的切入会让陶栀子有新的反应,但是她却攀着江述月动作同步地倒去。 但是这还是不是事情的全部,她的脚撩开被子的一角,径直钻进了被子,找了一个更加舒适的姿势紧紧环抱着她。 外面的打雷下雨,室内却仿佛一时间温度爆棚。 “这样就舒服多了。”陶栀子往上窜了几分恰好将头抵在他的肋骨处,像是享受着什么服务似的,由衷自言自语地赞叹道。 江述月看了一眼,她蜷缩的姿态轻轻靠着自己,倒也没什么过分举动。 但是舒服吧……脑袋下没有枕头,脖子是悬空的。 对于舒服,他不敢苟同。 这一次,换了个床,周遭都是江述月的气息,被子中带着他的温度,比她自己的体温高一些,很有包裹感,也很温暖,好像这就是她苦寻多年的最佳去处。 永远飞行的无脚鸟,终于得到了栖息。 第52章 腹肌 我之前还以为你是病弱的类型来着…… 在这个夜晚中, 他们寻求到了一种共处的平衡,在夏夜的雨声里嗅到了春色的味道。 雷声轰鸣前,闪电会作为一种预警, 提醒你的内心做足了准备。 陶栀子在闪电亮起的一瞬间,会不知道自己是否睁眼。 她不怕雷声, 但是睡眠却结结实实地被闪电打扰,于是她侧身埋下头, 用江述月的身体帮自己挡住闪电带来的强光。 第112章 她是如此安心而毫无防备地躺在他的身边, 尽管他的手臂从不主动触及她。 分明已经靠得如此近了,却又在维系着心理上的安全距离一样。 她对这陌生又温暖的接触感到眷恋,也许只因为……这是述月啊。 半梦半醒中,她又慢慢不可控地恢复了蜷缩身体、捂住胸口的状态。 但是和以往不同,她睡得很安心, 哪怕外面是狂风骤雨也没能打扰她的休眠, 时不时往江述月身侧钻得更深一些,偶尔用脑袋轻轻蹭一蹭。 长发和睡衣相互摩擦, 发出像指尖拂过青草的窸窣摩擦声,恰巧被外界的声音遮蔽, 却能通过骨传导让江述月感知到。 大概是一种有些奇特的痒感, 让人无法动弹。 他像一个没养过宠物的新手主人一样,面对宠物的种种示好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应对。 陶栀子快要进入睡眠的时候, 隐隐约约感受到一只手伸向她的脸侧,将她的头微微抬起, 再轻轻放下的时候, 头下多了个柔软舒适的枕头。 但是她陡然睁眼,将枕头挤向一旁,继续用头挨着江述月的肋骨。 “不要枕头, 这样就离你远了。”她在困倦中说完这句话又倒头睡了过去,手上的动作一点没停下,报复性地将他抱得更紧。 “那就这样。”江述月重新把枕头换了一个角度。 于是那枕头没有以让她远离为代价,而是恰如其分地卡在她脖子处,以避免她第二天因为落枕而脖子疼,再捂着脖子哼哼唧唧。 这一次陶栀子没有说什么,应该是又入睡了。 雷声并没有响太久,陶栀子不管不顾地睡得比谁都香甜。 天蒙蒙亮的时候,天上下着小雨,不知道是什么细小的动静,将她弄醒了几分。 身体仍旧有些疲惫,但是大脑已经可以正常思考了。 她略微支起身子的时候,才陡然发现江述月一直保持着昨晚入睡的姿势。 室内光线很暗,但是天边那抹深蓝,足以让她瞧见江述月的轮廓。 睡衣材质考究舒适,是带衣领的,好像平日里的气度并没有因为他躺着而消减,返程呈现一些超脱了日常的随意感,让他的锋芒收敛了一些。 她视线顺着江述月的腰线下移,抵达他的肩头,从微敞的领口可以看见分明的锁骨,还有象牙白的脖颈带着优美的弧度,而凸起的喉结也相得益彰,呈现了精致。 实现在往上,是他安静而毫无防备的睡颜,只能瞧见五官的轮廓。 深邃的面容似乎很适合在这种发暗的光影下呈现,让面容的展现不再过于直白,多了几分神秘,反而让人愈发觉得这份美是带着距离感的,不真实的。 看了一阵,那睡颜上的双眼缓缓睁开,看不见他瞳眸的色彩,只是在看向自己的时候,发现那眼中带着一些微光,是窗外光线的折射。 像是下意识担心被赶走一样,陶栀子连忙又躺着回去,假装疲惫地继续睡觉。 清醒了之后发现这个姿势其实是极为不舒服的,她装了一阵装不下去了,就拿着枕头放到江述月的脸侧。 她换了个姿势,躺下,与江述月并肩。 犹豫了很久,换姿势之后她好像也不知道该如何重新抱他。 毕竟她从小并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对于很多人来说,拥抱最原始的样子应当是拥抱家人吧。 但是对于没能在家人身上实践过的拥抱,只能凭着她的直觉。 原本想伸手搂江述月的肩的,却发现好像有些远,搂脖子过于暧昧,最后她还是搂了腰侧。 在碰到到江述月的那一瞬间,她察觉到对方的眼睫好像闪烁了一下。 她便知道江述月的确还是清醒,但是也觉得自己的行为鬼鬼祟祟,毕竟她是光明正大的,而且每一个动作都蕴含着自己的深思熟虑。 心念一动,她觉得自己得下意识说点什么,便笑了一下,在江述月而耳边用活泼的语气说: “述月,我可喜欢你了。” 她的表白总带着一种稚气,就好像是表达对一个物品的喜爱,而并非到男女之爱。 她的爱,好像无论怎么说出口,一旦带着那份孩子气的激动,就好像并不那么真挚。 这份真挚,大概只有她的心才能读懂了。 并且她相信,在自己心中,这份表白,应该是没有笑容的,严肃的。 可她对此也有思虑,如果这样的话,如果她这份不顾后果和解决的表白,真的引来了剧烈回响。 如果她不远后的某一天突然离世,她倒是轻巧了,那活着的人,大概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吧。 她的心思是很复杂的,想要爱有回响,又惧怕真的有回响了。 在她对此左思右想的时候,江述月缓缓睁开了双眼,一双总是能洞察一切的眼,带着茫然,若有所思地问道:“有多喜欢?” 这下,陶栀子一时语塞,好像真的被人问住了,双眼紧紧地看着他平静的侧脸,不知道如何去量化这份喜爱。 她只得说实话:“也许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喜欢,往后也不会再将这份感情转移到他人身上的喜欢,一种……想起你的时候,心脏发痛的喜欢。” “这份喜欢的成分很复杂,你可以成为家人、朋友、恋人,只要能和你待在一起我就开心,无所谓你以什么角色待在我身边。” 第113章 她尽可能详尽地形容一份这样的喜欢,却发现在真正深刻的感情面前,她根本无法准确地形容出来。 最终,她叹了口气,像是有些苍白无力地说道:“总之,就是喜欢。” 说到这里,心中陡然间有巨大的遗憾升起,一时间感受到强烈的伤感,她原本还想再补充些什么,最终还是没有继续说。 情绪上涌,给了一定留白。 原本想进一步观察江述月的反应,却发现他目光沉滞,暗潮流转,又是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江述月的心思,她一直都猜不透的,索性就不猜了。 试图转移一下话题之际,她碰到了江述月精瘦的腰际。 陶栀子自言自语道:“昨晚我就好奇这是不是错觉……但好像你真的有腹肌,而且还很明显,平时也没见你健身啊。” 他们几乎从早到晚都待在一起,好像没见过江述月有外出运动过。 “不是每天都练,一周五练。”江述月语气自然,因为这个问题是客观的,比较好回答。 陶栀子对 健身的频率没有什么概念,随口附和道: “我之前还以为你是病弱的类型来着。” 有点像“孕妇效应”,当自己成为孕妇的时候就会发现街上的孕妇比平时多了很多。 她自己生病,也会更多地捕捉他们病态的一面,并加以放大。 江述月突然话锋一转,反问道:“你喜欢病弱的?” 因为她的想象,有时候投射了一部分内心。 陶栀子好像也没有仔细想过这个问题,很聪明地答道:“我喜欢你这样的,没那么多条条框框,我眼前也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类型,你什么样我都喜欢。” 说话间,她不由自主地扬起笑容,好像真的能将那份心里的快乐感染他人似的,江述月也忍俊不禁,但是并非因为这个表述而志得意满,而是她的反应,时而出乎意料,但是始终真挚。 陶栀子的注意力被转移,手指却无意识地在描摹他的肌肉轮廓。 直到陡然间,她的手被江述月整个握住,他的呼吸加重了几分,嗓音有些沉郁,显得语气有些语重心长。 “栀子,别摸了……” 她似懂非懂地赶紧住手,一时间也不知道问题的关键是什么,想到了什么但是又觉得不合理。 但是她也不可能真的去问。 只是问了一个最浅显的问题:“你在害羞吗?” 江述月不置可否,只是眼底掠过一丝不可见的隐忍,“栀子……别再随便爬别人的床。” “我没有随便啊,而且我有且仅有爬过你的床。”她有些茫然,认真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倒像是有些无师自通的意味了。 江述月再次不置可否,陶栀子略微上前想看看他到底是不是在害羞,但是他这张脸本来就很少发红。 也许体温不会骗人,她用手背轻轻在江述月的脸侧测试了一下。 最后得出结论:“述月,你就是在害羞。” 此时握着她的那只手,温度也略微升高,甚至出了很薄的汗。 他骤然松开握住她的那只手,陶栀子的手背如同释放般,重新接触了新鲜空气。 “快睡吧,打雷已经停了。” 他温声暗示着什么。 像是说陶栀子该可以回去自己的睡了。 陶栀子活动了一下被握住的手,略微上前,在他耳边,低声说: “述月,其实我一点都不怕打雷。” 只是想找个理由接近你而已。 她重新抱住他,将头很低地埋向他的肩头,那个动作让人有些心疼,这愿望好像纯粹又渺小,却被她虔诚以待。 “我已经,睡着了。” 她微微将眼睁开一条缝,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说道。 第53章 絮语 因为有生命的上限。 自那一夜暴雨之后, 江城天气彻底放晴,碧空如洗,每日阳光绚烂, 原本已经降低的气温,又开始回升, 隐隐有些升腾的燥热。 那几天他们早上依旧陪江述月的外婆吃早餐,中午两个人就出门溜达了。 从老宅走下山要走上很长的距离, 沿途却风光无限, 视线所到之处,是群山和群山尽头的一汪江水,之前江水总是浅灰色的,因为天气低沉的缘故。 如今,雾霾散去, 她才得见那江水其实是泛着一抹隐忍的绿的, 而且被江上的细浪也能尽收眼底。 江述月扮演着与以往一样的角色,但是陶栀子总是见缝插针, 没走几步就喊累。 有时候是装的,有时候是真的。 陶栀子也不知道他是真这么信任人心, 还是说他只是懒于拆穿。 每次陶栀子喊累的时候, 他都会立刻停下来休息,并没有去探寻那些真假。 她总是想寻求点机会靠近他, 可是最近江述月已经摸清她行事的规律。 那就是陶栀子突如其来的行动其实都必须要事出有因,不会无缘无故就做出亲密举动, 而江述月则非常轻巧地避开她所有有可能使坏的地方。 比如在半山腰的时候, 陶栀子说:“我累了,你背我。” 她冲他不怀好意地轻轻敞开双臂,的确被江述月接下那手, 但是转手就给她叫来了司机,开车载着两人上了山顶。 第114章 不过到了人潮拥挤的地方,江述月倒不会那么无情,还是会拉着她的手走过人群。 陶栀子是个很容易被满足的人,只要被江述月拉拉手,一切的怨怼都烟消云散了。 江述月可以将他们之前的距离控制得恰到好处,但是陶栀子似乎越来越来了解他,知道他永远不会放任不管,知道他永远都会恪守礼仪规范,保持着绅士风度。 于是真当她遇到什么麻烦的时候,他会比任何时候都关注自己。 在人海中,陶栀子低头看着这只牵引自己的手,眼神暗了暗,心里升起一些猜测。 她身上的小伤,都能换得那么多的关心和悉心照料。 如果江述月知道自己快死了呢,他会不会更加拼命地照顾自己,给足了她想要的。 但是即便这个假设成立,她也不愿意。 即便她知道自己的缺陷,会成为换取江述月全部关注的武器,她也不愿意去使用这武器。 到时候,事情会变得格外麻烦。 走过了人群熙攘,按照惯例,江述月该松开自己了。 他果真松了手。 兴许是因为心里正在想一些有些伤怀的事情,这让她在这一次松手的时候感到比平常更多的失落。 可是扬起脸的时候,她又换上了笑容。 笑容,是一副随时被她戴起的面具,经过了长久的练习,被运用得炉火纯青。 刚荡漾起笑容,手里便被塞了一杯鲜榨橙汁,常温的。 是江述月刚才给她买的,他总是这样,将她看成一个贪吃的孩子。 陶栀子默默将习惯放到唇边,喝了起来,视线却被店家招牌上的冰雪丸子吸引了。 椰奶打成的牛奶冰做底,上面铺满了草莓还有新鲜糯米小丸子,再在最上面放一个抹茶味的冰淇淋球,最外层扑上满满的芒果。 光看图片就很诱人。 恰好有个年轻小姐姐点了之后,从店员手里接过成品的时候,竟然和图片上的一模一样。 陶栀子瞬间觉得手里的橙汁不香了,亮晶晶的视线追随了那碗精致的冰雪丸子。 “我想吃她手里拿的这个。”陶栀子没有多想,只是用嘴重复了心里的想法。 她多年来都是用自己赚的钱给自己买零食,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一切的逻辑都是自食其力的。 却忘记了这句话当有江述月在场的时候,他会自动像是一种本能地给她买。 像是家长去接小学生放学的时候,小孩子看到什么都想吃,家长会判断那些食物是否干净健康后就会立马掏钱购买。 江述月对白雪丸子的预判是:“它很凉的。” 陶栀子闻言,转过头,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便说道:“大姨妈已经走了。” 于是她从想法诞生到实践不过就经历一秒,便大步上前,跟店员说: “麻烦帮我做一份白雪丸子。” “好的,请稍等。” 店员笑容可掬,陶栀子也乐得在原地等待,看着海报上诱人的图片发着呆。 白雪丸子好了之后,江述月提前帮她拿上,并且已经提前付过款了。 陶栀子心有惭愧,将喝到一半的橙汁塞给他,把白雪丸子换了过来,尝了一口,一脸幸福。 等周围行人没那么多的时候,陶栀子含着勺子,思考了一阵,才看向江述月。 “述月,你不用帮我付钱,这些都是我自己要吃的。” “而且,明明是我喜欢你,平时占你便宜也就罢了……按理说应该是我给你付钱才对。” 她也很愧疚,在两个人气氛这么好的时候说这些有些煞风景的话。 “我多照顾你,是应该的。” 江述月只说了这么一句,并没有进行过多解释。 但是陶栀子却隐隐感觉到,看来这句话又会成为今晚她失眠的理由了。 她不再纠结,捧着白雪丸子认真吃了起来,时不时想换换口味的时候,就让江述月将手中的橙汁递过来。 她伸长脖子吸上一口,然后又继续吃椰奶冰。 终于吃到了肚子微微撑,她单 手拿着甜品碗,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  微博发来一个弹窗,是一些随即的新闻。 陶栀子对时事兴趣不大,刚准备关上弹窗,却被“骨癌”“歌手”的字样吸引了眼球。 「古风歌手絮语身患骨癌,于凌晨四点离世。」 一时间,她连忙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向周遭,想要去确认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左手的甜品碗在空气中凝出了水珠,顺着她指节缓缓流了下来,湿漉漉的触感,是如此真实。 她再抬头看着江述月精致熟悉的脸庞,也如此真实。 确定完一遍之后,再低头时,弹窗已经消失了,正如同陶栀子希望它消失一样。 盯着微博图标看了很久,她还是不放心,想要去确认一下究竟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那个歌手真的叫絮语吗,会不会有可能是“繁语”或是一些外形相近的词。 她的胸口在点进微博的瞬间凉了半截,她点开了今日的热搜。 前五条都是和絮语有关的词条。 「絮语从小身患骨癌」 第115章 「一个孤儿在世间的独行」 「絮语走得如此孤独」 「上帝想听絮语的歌了」 …… 在随手点开一个词条之后,她看见絮语工作室的讣告。 说明消息是真实的。 那一刻,陶栀子看到这消息的时候,第一反应是震惊,第二反应是意料之内。 那个她童年时期的玩伴,和她一样身患重症而被家人抛弃的絮语啊…… 他有着惊艳的才华,在那个网络并不发达的时代,拿着一把破旧的吉他,用一个租来的摄影机,自弹自唱,录下他最青涩的原创作品,在那个音响落后的时期里,杀出重围,成为炙手可热的原创古风歌手。 她比谁都知道,絮语的创作环境并不好,很多时候要跑出集体宿舍,去福利院另一端仓库旁边用嘴咬着手电,低声吟唱,琢磨着他的作品。 絮语在成名之前无人领养,成名之后他已经年过十七,签下唱片公司的那年,也是他真正离开福利院独自去面对广阔世界的那年。 成名后姗姗来迟的财富让他可以支付一切治疗费用,但是谁都知道,他这一生注定走不了太远。 因为有生命的上限。 陶栀子和他偶尔保持着联系,在刚踏足社会的那几年,陶栀子收入微薄,入不敷出,是他打来一笔又一笔的救命钱,让她不放弃希望,去度过一重又一重的难关。 某种程度上,他们是命运相似的人,只不过絮语比她多了很多才华,也多了很多病痛。 她说不好絮语是幸运还是不幸的。 离开医院放弃治疗的事情,她不曾告诉过絮语,加上絮语成了家喻户晓的明星之后,她也不想过多打扰,经济方面终究是已经挺过来了。 早在几周之前,她原以为自己会早絮语一步离世,还担心絮语知道真相后对她有诸多抱怨。 可如今…… 絮语先走一步,也令她感觉自己的日子也快到头了。 她从小见过太多身边的死亡,这周还在跟你聊天的玩伴下周便死去疾病。 死亡,寻常,实在是太寻常了。 尤其是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 见多了死讯,她心中虽有哀叹,但知道自己的时间也快了,就没有太多的嗟叹。 她想得更多的还是关于絮语的,关于他的秘密,他被世人的误解。 公司让他与无数女艺人传出绯闻,借机炒作,让他对自己真实的性取向讳莫如深,成为永不见天日的秘密。 那些带着生活伤痛写下的歌,被人解读为为情所困的音乐才子无病呻吟之作,让他饱受争议。 无数批判和赞美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成为他在舞台上机械而标志的笑。 可陶栀子知道,媒体也好,歌迷也好,都无人懂他。 事到如今,网络上还在不断猜测他因哪个女星而枉顾自己的健康,他的多愁善感成为死后绯闻最好的佐证。 可是陶栀子知道,这些都不是真的。 絮语没有任何一首情歌为女生所写,因为他心里挂念的人,他的白月光,是个已经逝去多年的男生…… 第54章 未竟的告白 我差一点,只差一点就要死…… 那天分明烈日炎炎, 吃完了白雪丸子的陶栀子在剩下的时间里胃口不佳。 她没有盯着手机看太久,看来看去都是一个结果。 站直了身体,重新看向这碧蓝如洗的天空时, 她的神情有些麻木,笑不出来也哭不出来的模样。 泪腺像是被胶水封住了一样。 她小时候因为爱笑不爱哭, 周围的其他小孩会说她是冷血动物。 那时候的小孩,在还不知道冷血动物是什么的年级里, 都懂得将他人形容成冷血动物。 这世上的情绪表达有千万种, 当真的生命凋零的那一瞬间,一切无法挽回的时候,她反而是哭不出来的。 她傻傻地想,这样也好,兴许是身体的自我保护机制在起作用, 明知道她情绪过大波动可能会死, 于是帮助她建立起这样麻木的机制。 絮语去世,有太多人为他流泪, 也不差陶栀子一个。 而且絮语是了解她的,正如同她了解絮语一样, 他们两个人, 无论谁死在前面,另一个人都不会哭天抢地地伤心的, 最多就是心情沉重地叹一口气。 就像陶栀子此时一样,满脑子都是絮语去世的消息, 她一点都哭不出来, 只是觉得周身有点凉。 今天她余下的时间里,格外疲惫,难得的一个高天气, 被她这么浪费了。 活下来的人应该做些什么呢,大抵是节约一切的时间去享受生活吧。 “述月,我累了……” 当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陶栀子停顿了半晌,愣愣地听着自己的声音。 好像连自己都觉得陌生,像是一时间苍老了十岁。 “找个茶室去吃烤年糕?”江述月难得主动提议道。 陶栀子会心地笑了笑,笑容也有些疲惫,摇了摇头。 别人去茶室是品茶的,她去茶室是借着温茶的炭火吃烤年糕的。 这么做了没几次,江述月就明白了,而且极深地了解她的习性,如今倒是只需要说一个开头,江述月就会意了。 第116章 可惜今天她连去茶室吃烤年糕的体力都没有。 “我想回去洗个澡,舒舒服服地躺着。”她嘴角露出了和平时差不多的弧度,只不过这笑容格外安静而已。 返回老宅,当陶栀子卸下一切防备,踏进浴室的那一刻,她面对着封闭的空间总算长舒一口气。 她之前研究过浴缸怎么用,已经被人打扫和消毒过了,但是据江述月说,这个浴室之前都没有人用过,因为他母亲生前住在另外的院子里。 褪去一身后,她赤脚踩在地砖上,每一步都格外自由。 听说灵魂出窍的感觉比现在还要自由很多。 她趴在浴缸边上,调整好水温,特意让水温偏高一些,这样水汽就会铺满整个浴室,白雾缭绕,让一切都变得朦胧的起来。 她之前在路过一家手工香氛店的时候买了一块自制的泡浴球,玉兰茉莉香,里面嵌了些经过处理的白玫瑰花瓣。 拆开包装,将起扔进放满水的浴缸。 “扑通”一声,声音甚至有些可爱,顷刻间浴球在水中开始融化,发出泡腾片一样的声音,里面的花瓣也随之均匀地浮在了水面上。 她将右手的沉香木褪去,安放在干燥处,全身上下,就戴着左手上的免救手环走进了浴缸。 水声哗啦,在水蒸气饱和的空间内,她很难去分别那缕浴球散发的幽香。 从前泡澡和游泳都是她的禁忌,如今她在短短半个月内两样的都干了,且心里毫无惧怕。 她怕了二十多年,却是从放弃治疗后开始,才开始体验到寻常生活的快乐。 去公园喂猫,跟邻里打招呼,去闻咖啡豆,吃各种大排档。 水面逐渐上升,蔓延到她的胸口处, 却始终挡不住她胸口的手术疤痕,那疤痕经年累月,还是格外明显,在她格外纤瘦的身体上,反而显得有点凹凸不平。 疤痕边缘已经渐渐被淡化,看不出当年缝合的痕迹。 她从浴缸中伸手,仔细地用指腹摩挲着这道疤痕,目光有些呆滞。 也不知道那场手术无形中到底为她延续了多少年生命。 她明明在想着自己的事情,可是脑海中画面一转,却又想到了絮语。 他们几年未见,她永远只记得絮语的微信头像是一只在夜空下站在阳台栏杆上的黑猫,仰头看着月牙,通体黑色,只有眼珠像是撒了碎金的玻璃球。 絮语的每次公开亮相都经过了长时间的化妆和包装,令他在静止情况下看不出半点病态。 他在半年前给自己发的消息是: 「栀子,我没日没夜地写歌,但是我仍旧担心,我人没了,歌没写完。」 她的回复是: 「尽可能多写,有多少写多少,但是别太累着自己。」 絮语说: 「我脑子里每天都在不断产生新的灵感,但是哪怕拼命写也写不完,算了,我觉得人生有一点留白好像也没什么不好,至少有值得高兴的一点,人们听到我的歌,就能想起我。」 如今,絮语去世了,不知道他究竟将自己心中的歌写了多少。 那时候陶栀子第一次开始有关于死后的思考,那就是死后有谁能记住自己。 她相信是有的,但是她觉得自己心里还是有隐隐的不甘,好像总想再做点什么,又无从下手。 她和絮语都是迷茫的孩子,不知如何去接纳有限的人生,不知如何去面对生命的每个终点。 但是她很幸运,她遇到了江述月,给了她很多极致的体验,那份难以捕捉的温暖哪怕只是漏下片缕,都够她开心很久。 陶栀子靠在浴缸边,闭上眼睛,眼前仿佛有一团云,思绪跟随这这片云,越飘越远。 她曾经和絮语猜测过,人死后灵魂有可能是全知的,那先死去的那个人应该去利用自己的全知给活下来的那个人传递一些启示。 絮语刚去世不久,如果灵魂尚在人间,有没有可能给她一些提示。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泡在温热的水里,让自己的心渐渐安静下来,试图按照约定去感知一些什么。 水雾升腾,温暖将她包围着,让她在短暂的此刻感到一种无法形容的安宁。 水面的浮花在微波中缓缓飘荡,某些人生中的一些片段浮现在脑海中,忽明忽暗。 瞳孔在白色的雾气中如同被风吹得火光微弱的灯笼,摇摇欲坠,一点点变暗。 她的气息逐渐弱了下去…… 她对近在咫尺的死亡仿佛一无所知,直到刹那间,在深处辽远的心之旷野中,她听到了那熟悉的脚步声,浴室的门被轻轻扣响。 隐约传来了江述月的声音,显得像清凉的夏夜一样安宁: “栀子,你还好吗?” 站在旷野中的她,猛然停住了脚步,回头的瞬间,她被猛然拉回了现实。 水已经有些变凉,她从浴缸中惊醒,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用双手用力扶着浴缸的边缘,拼命强迫自己站起。 她才发现自己刚才一度迷恋着那份悄无声息的舒服,哪怕就此沉沦并无法醒来也无怨无悔。 但是此刻,她很是后怕,直觉告诉她自己离死神只有一步之遥,只要她停止挣扎,她就会舒舒服服地死去。 第117章 絮语最终是没能出现在她的梦境里,也许今夜有太多人想要梦到他,他分身乏术。 毕竟,这世界上有很多人喜爱他,远比他想象中还要喜爱。 身体的力气因为长时间浸泡而被抽干,从水中将身体抬起这个过程变得艰难很多。 她亲眼看到自己左手腕上摇晃钛钢圆片,还有上面的免救标志,明晃晃的,足以让任何一个急救人员识别。 但是她觉得自己还需要再做点什么, 至少不能死在江述月的浴缸里,这样收尸的时候也不够体面,往后江述月的这院子怕是风水有影响。 挣扎了几下,起不来,她索性直接拔掉了下水口,等水面下降一些后,才一鼓作气,攀着浴缸边缘爬了出来。 踉踉跄跄,狼狈不堪,像是案板上垂死挣扎的河鱼一样。 她用膝盖支着自己,扶着浴缸边缘才慢慢站起来。 就这样死去,绝非她所愿,但是活着至少还能有一张解释的嘴。 她不仅可以为自己解释,也可以为絮语解释,为小鱼解释,为不会说话的先知解释…… 咬咬牙,她彻底站起,有些脱力,但是好在慢慢在恢复,拿毛巾擦拭干净,又在原地缓和了好一阵,直到一切都恢复正常,才披上浴袍打开门走了出去。 刚一抬头,江述月恰好站在门口,极为安静,眼神中略微忧虑,还有一些她看不懂的东西。 原本擦拭着湿发的动作微微一顿,她面无表情地看了江述月一眼,缓缓走上前,走到他跟前。 低头打量着他今日的装束,毫无预兆地将头抵在他的肩头。 “怎么了?”他察觉到陶栀子今日的情绪带着一样,喉结略微动了动,声音宁静而轻柔,低声问道。 “没怎么,泡澡泡脱力了。”陶栀子保持着姿势,埋着头说道,声音是疲惫却坦然的模样。 江述月没有说话,只是接过她的毛巾,顺手帮她擦了擦正在滴水头发。 两人之间的静默并不显得尴尬,反而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陪伴。 如果是往常,江述月的这个举动会让她开心很久,但是今天却格外沉默。 她抬起手,轻轻搂着江述月的腰,却发现他今天没有任何闪躲,被自己结结实实地抱住。 心情低落地同时,她一时哑然,闷闷地说道:“你今天怎么不躲了?” “因为你需要。” 江述月的回答令她心头一暖,不由得又将手臂收紧了几分。 “反正你被我占很多便宜了,也不差这一次两次的。” 陶栀子用罕见的低沉语气缓缓说着这话,夹杂着一点难以琢磨的委屈感。 “我差一点,只差一点就要死了。” “但是最后那一刻,我回头了……我有很多对你的,未竟的告白……” 忽然间,情绪莫名如潮水般涌来,迟来的悲伤加倍侵袭着她。 令她眼眶一热,忍了好几次,手指用力攥着他的衬衫,攥到颤抖,攥到战栗。 忍哭,比忍痛还要难上万倍。 她咬紧牙关,紧闭双眼,用力强忍着。 倏而,一双手臂终于环住了她,她呆愣那一瞬,泪水已经趁机涌出,转瞬便泪流满面了。 第55章 药 如果死亡是人类共同的终点,那我们…… “时间还长, 有什么话可以慢慢跟我说。” 江述月察觉到她的异样,不知是出于真心还是想善意地安慰她,竟然一反常态地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陶栀子耳边有些轰鸣, 像是空濛海上渔船返航的声响,伴随着清晨海鸥的叫声, 扑打着铅灰色的翅膀,在朝阳下起起伏伏。 都是来自那些最斑驳的幼年记忆。 多种杂音交织下, 她还是听到了江述月的回答。 只不过已经辨不清他语气中的成分, 嗓音听起来有点像微醺的质感,低沉如药瓶里的一汪水,配方是“忘忧”。 让人啜饮后安眠,又遗忘。 她浑身肌肉紧绷,即便已经流泪, 她也要拼命克制。 因为她害怕过大的情绪上涌, 会直接令她那根紧绷的生命琴弦断裂。 说来讽刺,一个戴上了免救手环的人, 竟然还这么惜命。 在这个燥热的夏日,悲伤变得跟被加热的空气一样浓郁。 眼前湿气流转, 睁眼便是蒸腾的苍白雾气, 即便是泪水早已像泄洪般找到了出口,但是她仍然握紧双拳, 紧攥着江述月的衬衫。 她试图开口,却发现发声已经是如此艰难, 如同一块巨石压在胸口, 让她喘不过气。 那种熟悉的溺水的感觉又来了,漫无边际的潮水钻进她的口鼻和心肺,让她每一口呼吸都只有水。 是种触不到空气的绝望感。 她半张着口, 如同不会言语的哑巴一样,只是头抵在他的肩头,垂着头对着地面的方向艰难喘气。 江述月眼神晦暗地垂下,即便将她拥入怀里,但是不借助专业设备,也不凑近她的心脏,他永远不能知道陶栀子的身体正做着怎样抵抗。 但是他感受到那极端的紧绷,意志力和生理正在陶栀子的体内天人交战。 他当下立刻做出了决断,用耐心又温柔的声线在陶栀子的耳边轻缓说:“栀子,先放松,别紧张……” 第118章 如果他顺着陶栀子的话去说,她的情绪反而会更加激动,反而用声音先让她平复一下才是最保险的举措。 陶栀子双腿已经开始因为体力不支而打颤,身子不受控地往下滑了几分,被江述月及时揽住,将她稳稳摁在怀里。 江述月单手打开了陶栀子房门,将她置于床上,直到此时她才泄力松开紧攥他衬衫的手。 直起身的瞬间,江述月终于看见了从他身上分离后的陶栀子,嘴唇和眼眶都是骇人的青紫。 她枕在自己枕头上,在痛苦中侧躺着,弓着身子,呼吸沉重,还不忘抬手用手掌挡住自己那张一反常态的脸。 她近段时间幸运的是,每次病发都能刚好错开江述月在时间,加上她用化妆品精心修饰过自己,似的面色不会如今天一样明显。 感觉自己如同婴儿降世一样毫无遮掩了。 “述月……你……先出去。” 这是她费尽几乎全部的力气说出了一句话,气息严重不足,像是一个在雪地里被冻僵的人,死神已经迫近了。 陶栀子捂着脸,觉得死神的模样反而没她现在这么可怕,她比死神更有死气。 连指甲的甲床都青紫得发着黑,像吃人的恶鬼。 “药在哪里?” 江述月没有理会她的上一句话,而是开门见山地问道,声音不自觉中带上几缕凛然。 “……你怎么知道……” 她心虚地微愣了一下,露出自己红得快要滴血的眼,隔着手指的缝隙,有些惊慌地看向江述月。 “药在哪里?” 江述月又重复了一遍,语气加重,冷清的脸上在这样严肃的语气下带上了些许厉色,像一个对待犯错孩子的家长。 陶栀子艰难地吞咽着,身体的感觉告诉她自己已经快要忍到头了,颤抖着手微微指向了抽屉。 她甚至没有说应该要吃哪个药,只短短一瞬,江述月便已经将正确的药送到。 她服药之后,江述月用杯子将她双腿垫高,增加静脉回流。 一转眼,她已经瞥见江述月已经拿出手机准备拨打急救电话。 她连忙伸手拽住他的衣摆,因为手指没有充足的力气,便只能在食指上饶了一圈,用手臂下坠的重量艰难地引起了他的注意。 她轻轻摇头,但是一时间还无法利落说话,不过等药效上来她就缓过来了。 嗓子如同得救般可以缓慢而清晰地发出声音。 “别打急救……” 江述月看向她,面露惶惑,手中的动作迟疑了一瞬,但是陶栀子又将那衣摆饶了手指一圈,用更大的力度提醒他。 “别打急救!” 她收起了眼中最后一缕脆弱,声音发虚但是语气却前所未有地坚定,像是张开了反抗的獠牙,随时能将人撕碎了一样。 夏天最后的夜晚,仿佛要被这双发红的眼给烧成灰烬了。 江述月低头,才看见一个和以往不一样的陶栀子。 她执拗,甚至执拗到偏执的程度,那瘦弱的身体里,是满身的反骨,还有极大的无畏。 江述月没有再试图去违背她,抬手握住她的手,一个小小的、指节发白的拳头,却用着最大的力气将他的衣摆饶了两圈。 一截细细的食指,仿佛下一秒就要被绞断了一样。 没人不为这种坚定的动容的。 他最终放下了手机,将其锁屏重新放到一遍,缓缓在她床边蹲下了身躯,让视线来到和她一眼的高度。 之前狂风骤雨好像顷刻间变成了和风细雨,清凉又静谧。 江述月眼中暮色朦胧,清晰的声音如同月光流泄,分外祥和。 “为什么?”他凝视着陶栀子的眼睛。 这一刻,他们好像都不愿意让步。 那些往日温和,都像是纯白的假象一样,真实他们,身上都带着自己的秘密,那些秘密最终变成了眼神里的尖刺。 静流之舟下,狂潮涌动,今夜无人让步。 陶栀子见状,微微松开手,第一次看见江述月身上的衬衫有好几处褶皱,都是自己所为。 她有些惭愧地收回视线,也试图用愧疚遮掩这个问题的答案。 很久以后,她的心脏彻底平复下来,余光瞧见身旁的江述月。 用自己仍旧苍白的手,将他的手腕轻轻握住,然后将脸凑上前,用脸颊蹭着他的手,放软了语气。 “别问了,我们好好的,等租期一满我就离开。” 这句“离开”,好像在此情此景下,带着强烈的双关的意味。 “离开?去哪里?” 江述月的声音比以往丧失了一些温度,却让她反而觉得更真实。 有情绪,有惶惑,有怒意,有温情……这才是一个真实的人。 “还能去哪里?去人生的下一站,去旅行。” 陶栀子仿佛被他生硬的问话逗笑了,轻声回答着他。 “你的身体状态,一个人去旅行,相当于玩命。” 此情此景下,江述月的声音也有些不够沉稳了,但是说话的内容却是全然客观的。 “所以我带着药去,如果真就死在哪里了,反正也无牵无挂,最好是死在依山傍水的地方,景色好。” 陶栀子抓着他的手,发现他的手竟然可以覆盖着自己脸颊,也不知应该说是自己脸比较小,还是他的手比较大了。 第119章 这种神奇的契合也让她同样将笑容漫散开来,如酒盏中甘酿,窖陈得恰到好处,少一分显青涩,多一分显厚重。 “你居然可以把死字说得这么轻松吗?” 但是下一秒,不知江述月想到了什么,眼神便彻底凝住,说话间染上了异样。 “每个人都拥有对死亡进行解释的权力,于我而言,没那么可怕,死是解脱,我不再被禁锢在医院里,早逝也意味着我不用承受衰老。” 她的呼吸并没有因为这句解释而彻底平复下来,而是保持着叙述的状态。 好像是一句没有说完的解释,只不过她言尽于此,不再过多解释。 “那牵挂你的人呢?你的家人,你的朋友……” 江述月难得跟她用如此温情的语气说上这么多。 陶栀子怔怔地看着他,扬起嘴角,像是了然一样。 和她预想的一样,她不愿意让江述月发现自己的病也是这个原因,因为她知道这场病会像游戏外挂一样,让她拥有足够多想要的东西。 人心在生命垂危的人面前,是最容易被攫取的。 她觉得自己还是胜之不武,哪怕就此得到江述月的垂怜,也说明自己作弊了。 她想了一阵,试图让自己语气听起来毫无悲情可言。 “我没有家人,至于朋友……我的朋友们一直都在相继去世,呐,有一个朋友就是絮语,你大概也不关注娱乐圈的消息,絮语今天凌晨去世的,我从微博热搜才知道他的死讯的。” 他顿时明白,为什么今天午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陶栀子都处于一种怎样的乌云密布中。 上一个小时吃到梦寐以求的白雪丸子,下一个小时将面临发小的死讯,这种起起落落悲喜反转的事情,也不是第一次了。 在江述月罕见的悲切目光里,陶栀子却无所谓地笑了笑,说道: “大家都很唏嘘,觉得很可惜,但是絮语本人未必觉得,我们都只是踏上每个人一生中都必须走上的路而已,有的人早,有的人晚。” “如果死亡是人类共同的终点,那我们终会在另一 个世界相逢。” 第56章 幼年记忆 可我的爱,没有期限。 陶栀子的话音落下, 室内陷入了沉寂。 并没有开灯的情况下,光线只能借助室外走廊的灯光,忽闻很小的一个响动, 如同卡扣的响声,陶栀子床头的小夜灯被江述月抬手打开了。 旋钮调光, 从暗到亮,给足了双眼适应的余地。 那好看的指节从旋钮处微微松开, 他的声音才细细传来, “我不相信什么死后相逢。” 陶栀子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张口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嘴边没有内容。 “罢了,不相信就不相信吧。” 她摆摆手,无所谓地笑了笑,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这么开心。 “我信当下, 信未来,唯独不信死后, 因为死后世界,永远都是猜想。” 江述月定定地看向陶栀子, 将自己剩下的话说完:“你当下不是去想死后如何, 而是积极治疗。 ” 当江述月这样严谨的态度跟自己说话时,陶栀子反而不自在了, 她赶紧半真心半开玩笑地说:“我的当下是主要是关于你的。” 江述月一时间没有说话,握着她的手, 像是在揣摩陶栀子这句话后面隐藏的关于治病的态度。 “述月, 你知道离群的小鸭子吗?小鸭子总是跟在母鸭子的后面排排站,有的小鸭子没跟上步伐,走散了, 它就会下意识跟着自己遇到庞然大物,将它当做母鸭子。” “我就像一个离群的鸭子,你给我补全了心中的缺憾,我就像小鸭子一样,跟在你的身后。” “要说这么多么感人的依赖么,也不尽然,大概是一种本能,离群鸭子的本能。” 她将江述月的手加重力道握了握,看着他的眼睛说道:“述月,我很感激你的。” 以往,江述月总是不喜欢她说感谢的,今日却没有那么快地做出反应,因为这句话,是被她的心涤荡过的,澄澈如世间的千百种浪漫至极的初遇一样。 对视之间,他们的命运原本分临于两个截然相反的世界,却在一次深呼吸的时间尺度里,通过目光交汇在一起。 如果他知道那个陶栀子生活过的世界,一定会惊叹。 于是他真就这么问了,礼貌地、真诚地、字句斟酌又饱含思量…… “你这些年……是如何成长的?” 在没有家人的情况下。 当江述月问出这句话的时候,陶栀子有些欣慰地笑了笑,至少说明他真的很聪明,知道关于治疗的话题并没有得到配合后,就转向了同样重要的另外一边。 陶栀子一度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那些被她刻意弱化的往昔,如今好像在他如此真诚的询问下,好像终于可以拂开尘埃,重见天日。 “你很好奇吗?”她忽然凑近了几分,嘴角挂着意味深长的笑,就像她总是喜欢为自己戴上游戏人间的面具一样。 原以为江述月会像以前一样,直接掠过这个问题,漠然起身。 第120章 谁知这次,那双深邃的琥珀色眸子看向她,泛着暗光的眼神中多了深色,如同隔着一杯葡萄酒一样。 有阻隔的眼神,却直击灵魂。 她曾经像是一棵枯萎的葡萄藤,散发着腐朽的味道,一朝被闪电击中,在黑暗理性的森林中,滋生出了重生的味道。 在床头灯的灯光下,她半仰地躺着,垂下眼帘注视着江述月的眼睛,从心中生出某些丰沛的情感,从声带处流淌出来。 “你的眼睛真好看,我想拥有一双你这样的眼睛。” 她看着这双眼,逐渐出神。 准备地说,是想要一双泰然面对天地的眼,无论何时都永远从容永远优雅的眼。 他抬手,手指轻轻掠过她的额头,温暖的指腹从她的眉毛上方拂过,像是帮她抹去什么似,有关照的意味。 “如果可行,都给你。”江述月看向她。 一时间,她一肚子玩笑话忽然间在这句话面前失去了趣味。 今晚的江述月,声音格外低柔。 可她分明没有在那双眼中瞧见怜悯,怜悯是她最惧怕的东西。 幸好…… 陶栀子别过头,不敢再去和江述月对视。 都给她,她反而不敢要了。 她令自己心重新静了下来,再次回头时,好整以暇地说道: “我应该从哪里跟你讲起呢,这是一些寻常的故事,和我同样命运的孩子,在这世上有无数人。” “我早已不记得我的亲生父母的模样,我偶尔能捕捉到的一些幼年片段,只有茫茫大海,不是度假村的湛蓝大海,而是停满渔船码头,视线内都是灰白一片,海水看上去并不澄澈,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海腥味,夹杂着臭鱼烂虾的气味。” “那气味,闻久了会让人嗅觉麻木。” “我大约猜想自己是出生在海边小渔村的,但是我却在内陆的福利院长大,这说明什么……说明我的父母为了彻底丢掉我真是煞费苦心,不惜从海边坐长途车到了内陆,就只是为了将我丢下。” “很多人在好奇为什么我会确信自己是被扔掉的,而不是旅行途中被拐子绑走的,因为我有关于那个所谓的亲生父亲最后的记忆。” “他的面容在我的脑海中已经完全浮现不出来了,但是那天他貌似给我买了最大的糖画,带我去了游乐场,帮我买了幼儿蹦床的票,我在充气蹦床上玩了一整个午后,直到深夜,我才发现根本没人来接我。” “我记不清那晚我遇到的所有人,包括那个蹦床也只记得是红色的。” “后来的事情是其他人告诉我的,我被送到了警察局,后来辗转了好几个福利机构,才最终进入安州的儿童之家。” 她就像一个被涂抹了各种颜料的气球,用一种事不关己的语气,去讲述着自己幼年,如同将身上的颜料一点点洗濯干净,总算能让人看到几分她最原始的模样。 幼年记忆,说不上不堪,她也没有去放大苦难,而只是当做寻常而已。 一个成长轨迹和寻常孩子截然不同的陶栀子,又如何要求她自信又心安理得地面对他人善意。 那些挂在嘴边的“对不起”“谢谢”,才是她从小到大靠自己探寻出一条道路。 她瞧见江述月的眼中,多了几分隐忍的悲切,他有着很强的操纵情绪的能力,才能滴水不漏地将那些不该出现同情收得很多,可语气仍然多了几分怜惜。 在江述月的声线里,极少夹杂了过多的情愫,可就是这不偏不倚多出来的情愫,才让她的心脏接受到什么讯号,像是被烈日加热了一样,很暖,暖得甚至发烫。 “你的名字,是你的本名吗?” 这么寻常的问话,让她脸颊有些发烫,让她的心思看上去十分可疑,可她分明没有动什么念头。 “……不是,我不记得自己的姓名,可能他们压根没打算给我取什么名字,福利院院长的丈夫姓陶,这是他们给我的名字。” 她从失措中回过神,感觉自己手心有些濡湿,可她分明没在紧张。 “你还有过其他名字吗?” 江述月余光注意她一些不自在的小动作,顿了顿,才柔声问道。 “有过……”陶栀子心跳稍缓,才将声音放得极低,好像在思索如何用语气来美化记忆。 “我被人领养过,但是我自己逃跑了,所以名字又改回来了,后来……也就沿用这个名字。” 说到一半的时候,她明显停顿了一下,像是刻意隐藏掉了什么信息。 “逃跑……是因为虐待吗?” 江述月尽量让自己语气显得寻常,但是又抱以礼貌的探寻,收起了平日里的锋芒。 但就在此刻,陶栀子忡怔地望着他,好像自己 心里之前的猜想得到证实。 原以为她已经隐藏得天衣无缝,但是他还是敏锐地抓住了很多细节。 “你应该……没调查过我吧?”她有些谨慎地问道。 “没有。”他的语气是笃定的。 尽管她知道不知道江述月的具体来历,但是很多事情,如果有心调查,压根是瞒不住的。 第121章 不过江述月的光明磊落,她一点都不怀疑。 听到否定的回答,陶栀子心里松了口气,这才缓慢地解释道:“虐待是原因之一,不过结果就是,我离开福利院的时候,是无人领养的状态,这反倒自由。” 她提及自由的时候朝气蓬勃,只是语气的结尾处,还是染上了叹息。 “所以这里……就是虐待的痕迹。” 江述月抬起手,精准无误地指向了她的左肩,衣服遮挡下的伤疤的位置。 陶栀子了然地笑了笑,有些意外地说道:“你居然还记得这个。” 原来他并非对一切都视而不见,他记住了很多事情,并且在她讲述的过程中,一步步复原她,将那些他注意到的细节谜团,一层层解开。 “栀子,难道你以为我是没感情的机器吗?”江述月轻描淡写地,一语道破她长久以来的猜想。 陶栀子仔细想了想,迟疑地摇摇头:“还真说不好。” 没等他说话,陶栀子便仰起头,眼神中带着热望,语带天真,问道: “那你什么时候才能喜欢我?” 江述月看向她的双唇,一张一合,总是带着半开玩笑的意味,总是让他难辨真假。 他静默地看着眼前这张脸,好像极少这样端详过她。 在这样的凝视下,陶栀子反而缴械了,将脸微微别开,只留下侧脸迎接江述月的视线。 一丝笑意浮现在他如玉沉静的的面容上,他目光不染浮沉,却又偏偏睿智得可怕。 “租期一满,你就要走。” 这不像是一句问话,而是一句陈述,每一个字都想池塘里鹅卵石一样清透。 “是。”陶栀子对这个事实从不隐瞒。 “你对我的爱是有期限的。” 江述月依旧用一种平静到极点的语气。 “没错。”陶栀子并不知道这个对话将会引出什么,不假思索地点点头。 江述月收敛了那抹笑,声音从黯淡的坚冰后传来,击破了一湖脆弱柔波,将他周身铅华蜕尽,引入这个苍冷的良宵。 “可我的爱,没有期限。” 第57章 抱抱 我抱你,也是一样的。 听到这里, 陶栀子的气息彻底被掩得严严实实。 她如噤声的一样,连呼吸都不敢放出来。 之前多有勇气,如今就多胆怯。 没有期限的爱啊…… 江述月是个不开玩笑的人, 她甚至难以想象出这份爱多么的沉甸甸。 她如果真的如愿肩负着这样的爱,那将举步维艰。 现在的自由, 是她卸掉很多重担,辜负了很多人的期望, 放弃了生的希望换来的。 从前她总是看着江述月身影想象, 想象着他以后会给自己喜欢的人呈现怎样的一份爱。 可这份爱真的被具象化了之后,她甚至想拔腿就跑。 她低头做了很多场思考,最终也没有整理出什么头绪,只得有些释然地松了口气,恍惚间明白了前因后果。 “我想我明白了什么, 你的爱……比我的伟大多了, 不存在等价交换了,我能给你的太少, 这样你血亏。” “为了不让你损失更多,我将不再期待你的回应了。” 平静到极致的语气, 罕见地从陶栀子口中说出, 大受震撼后回归的风平浪静,隐隐有些遗憾的意味。 话音落下, 她佯装将自己的药品收好,顺势了无痕迹地收回了自己在江述月手中的手。 抽屉的声响只响了一瞬, 很快室内又重归平静。 抽屉合上的瞬间, 响起了她一声晦暗的叹息。 陶栀子低下头,发丝垂下,挡住了她的侧脸, 她的秀发偏长,逶迤地垂在单薄的肩头,像是一条黑绸丝巾一样,对她偏小的身形有种包裹感。 让她看起来像是纸蝴蝶一样随时可能被风吹走。 “我永远不会期盼和渴望遥不可及的东西,因为我总是无法得偿所愿,也就习惯了,你对我而言,也是一样的……” 是迫不及待一口吃下的棉花糖,也是她心里无法承受的爱情之重量。 「那你什么时候才能喜欢我?」 针对这个问题,江述月已经给出答案了。 她的胃口太小,一口吞不下那无期限的爱。 言尽于此,他们之间的对话最后就如同服药的温开水一样乏味了。 江述月拿起被她喝了一半的温水,说道:“还喝吗?我准备走的时候帮你收走。” 陶栀子默默拿起那个水杯,温水已经有些发凉,她抱着水杯一口饮尽,如同饮尽了这份在江城的回忆。 她喝水的模样如吃药一样,带着求生的姿态,积极地吞纳着生命的延续,这又偏偏与她内心坚定的决心是背道而驰的。 一口气喝完,她放下水杯,江述月顺手接过那个空杯,看着她低垂着眼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好,杯子我帮你拿走了。” 江述月关上房门之前,不忘淡声说了句:“好好休息。” 陶栀子抬手用衣袖用力擦着嘴角,原本想擦掉那嘴角的水,可是最终眼泪却毫无预兆地掉下来。 第122章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哭絮语的死,还是在哭自己无法承受的爱,还是在哭那本应该死在摇篮里的自己…… 脑海里只剩下了一个声音,那就是—— 她和江述月好像又回到起点了。 他依旧会对自己表达关心,但是将止于朋友关系。 她隐隐觉得自己亲手推翻了一些可能,但是这对于江述月来说才是最公平的。 她不想,未来自己突然死掉,那倒是清净了,但是她却让世上多了一个痛苦的人。 越是重感情的人,就越是痛苦。 晚上,陶栀子躺在床上,将屋内等通通都关上,望着地面门口漏进门缝的灯光,愣愣出神。 屋外有灯光,说明江述月还没睡。 不知道过了多久,月上梢头,窗外传来虫鸣声,这也许是夏夜最后的虫鸣了。 她隐隐觉得,这个夏天快过了。 看了看窗外晴朗夜空,她知道今晚下雨的概率为零。 心里有些暗暗的遗憾,她遗憾的事情挺多的,似乎不差这一件两件。 忽然间,随着室外一声轻响,屋外彻底陷入黑暗,江述月要回房睡觉了。 从光线彻底暗下的瞬间,她的心无法平静了,粗重的声音伴随着古老时钟的秒针,毫无节奏可言。 多遗憾啊…… 如何弥补遗憾…… 在她脑子下定决心以前,她的双脚已经伸出被子,稳稳触及地面。 赤脚在木质地板上走了起来,她的脑子和理性一点都追不上双脚。 江述月的房门被人光明正大地打开。 一秒钟之后,江述月察觉到自己身后床榻的塌陷,一个小小的身影早已不征求他的同意钻进了他的被子,如同钻进自己被子一样熟练。 好像和他的床榻很熟的样子,尽管只是第二次造访。 一双很细的手臂,在被子中穿过阻隔轻轻搂住他的腰。 手掌柔柔软软,恰好可以单手环住他的腰。 为什么是搂腰呢,因为搂肩没办法环一圈,搂脖子可能会影响呼吸,搂其他地方不顺手也不合适,于是只能搂腰了。 陶栀子察觉到面前的身影僵了一下,过了半晌才在一片漆黑中开口问道: “怎么,又害怕了。” “没有,我 其实从来不怕什么。” 她没有仔细思考江述月不推开自己的原因,但是他身上温度从睡衣单薄布料里面透了出来,是让人很快能放下戒备。 她的呼吸变得均匀下来,刚才那一整个傍晚的不眠,好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多安心啊,比镇定剂还要有效。 在江述月责备自己之前,她抢先一步开始自我剖析。 “我知道没经过你的允许直接进来不大合适,而且我这样做也不礼貌,这大概是冲撞你的禁忌的,我的爱虽然有期限,但是现在在期限之内。” “可能在古希腊里这就是肤浅的eros,喜欢和你有接触,渴望你身上的温度,被你的好皮囊迷惑……” “但是我的肤浅之爱,也是爱,都给你。” 说完,像是怕江述月拒绝一样,便又不放心地补充道: “述月,有总比没有强,而且我不求回应,你的无限之爱,留给别人吧,别浪费了。” “这个理由……还可以吗?”她忐忑地问道,温热的呼吸喷洒在他的后背上,让人隐隐察觉到温度。 隔了很久,她听到江述月略显冷硬的回答,“这理由,完全无法说服我。” 虽然如此,但是陶栀子的心情未受到半点影响,反而嗤笑一声。 “没关系,我还有备用理由……” “我有病,这个理由够充分吗?要是我半夜心脏病突发,第二天死在床上吓到你怎么办。” 陶栀子说完,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好像这个谈话氛围无比轻松一样。 可是她却听到江述月凛冽的声音,顿时让这个欢快的空气迅速降温。 “栀子,别胡说。” 这声音,透着冷,淬着寒。 原本毫不在乎的陶栀子却有些笑不出来,默默将他更加用力地抱紧。 “总之……别赶我走,抱抱你都觉得好幸福,如果你有一天也愿意抱抱我就好了……” 江述月背对着她,视线微低,好像也心有不忍。 但是她看不见江述月的面容,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法洛四联症是吗?” 江述月幽幽地问道。 陶栀子微愣,问道:“你怎么知道……” 他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喉间发出很深的叹息,好像踌躇良久,才最后汇聚出了一句话。 “去治病吧,法洛四联症不是绝症,有治疗的可能。” 不知道突然间想到了什么,陶栀子突然间湿了眼眶,她半张着嘴,用嘴巴呼吸,想要缓解一下今天过多的泪水。 “我……”她的声音异常颤抖。 那句“放弃治疗”几个字变得无比艰难,就在喉间,发不出来,像烙铁一样灼伤着她的喉咙,带着痛楚。 “述月,我……有自己的打算。” 她最终还是觉得那几个字过于残酷,不适合现在说出口。 第123章 “不治疗,那我无法抱你。”江述月的语气带着坚决,不可动摇一样。 她将额头抵在他的后背上,认命地喃喃道:“不抱就不抱吧,我抱你,也是一样的。” 后半夜,陶栀子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刚才睡着了。 一睁眼,两人依旧保持着之前的姿势。 她想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含含糊糊地问道:“我们什么时候回林城?” 问完之后她才后知后觉地想,会不会江述月已经睡着了,自己这样会吵醒他。 刚准备噤声,就听见江述月的声音清晰而清醒:“你在林城有其他的安排吗?” 陶栀子沉吟道:“倒也没有什么紧急安排,想回去继续种花,趁着最近种一些,等天气转凉就不好操作了。” 江述月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双眸在黑夜中睁开,眼睫翕动,低声道:“何必自己种,他们聘请了很多专业的园丁。” “不一样。”陶栀子说。 江述月:“哪里不一样?” 陶栀子细细分析道:“别人是为江先生种的,毕竟那是他的庭院,我是为你种的。” 说完话锋一转,她嬉笑道:“怎么样?是不是很感动,你以前没遇到过给你种花的追求者吧。” 江述月说道:“是没遇到过。” “……能这么傻的。” 第58章 倚靠 我不怕主动,甚至可以一直主动……… 原本江城之旅没有完全结束, 但是陶栀子却异常急迫,唯恐错过了最后的种植季节。 准备启程回林城的那天,陶栀子按捺不住心里的好奇, 想去看看后山的天然温泉。 “你忘记自己不能泡汤了吗?”江述月在一旁,开口提醒道。 “我就是去看看, 好奇嘛。” 陶栀子在摇椅上瘫坐,忽然直起身, 伸长了脖子看向的后山雾气缭绕的地方, 双眼带着一些期许。 看了一眼她期待的目光,江述月站起身,长腿一伸,准备上楼,顺便扔下了一句话。 “去换衣服。” 陶栀子飞快转头看向他, 却已经只能瞧见一个一如既往的疏离身影。 她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 垂顺在额头处的发丝后,是她舒展的笑颜。 十分钟后, 陶栀子换了身轻便装束下了楼,她向来没有背包的习惯, 将手机往口袋里一塞就万事大吉了。 “我们走吧。” 她恨不得在自己脑门上写上满满的开心, 跑向门边的时候,顺手拨了一下江述月的手臂, 身形灵动,没有半点病人的模样。 江述月有无数个瞬间认为她不过是个健康的年轻人。 “药带了吗?”他从衣挂上取下一件薄外套, 山上雾气重, 温度低。 “我们不是很快就回来了吗?” 陶栀子对自己的身体状况还是有基本的了解的,虽然很多时候那不争气的身体脆弱不堪,可是一般发作时间都会间隔一阵子。 既然昨天发作过了, 她心大地觉得还好。 “那也要带上。” 江述月语气带着坚持,虽然没有用半点强烈语气,却让人在他的注视下难以抗拒。 “今天穿的衣服薄,带上药瓶会显得鼓鼓囊囊的不好看。”陶栀子是故意这么说的,她就是喜欢欣赏江述月那份忧心忡忡的模样。 只要是这张脸露出和平时不一样的神情,她都觉得有趣极了。 江述月站在原地,凝视着她。 陶栀子在他的目光下终于挺不住了,立刻妥协道,“行吧,我上楼去拿。” 脚步噔噔噔在室内响起,一分钟的功夫,她已经重新从楼上下来了,手上多了点药瓶。 她主动把药瓶塞到江述月怀里,熟络地说:“尽管我可以自己拿,但是还是你帮我拿吧。” 江述月下意识将目光在药瓶上迅速扫过,像是在确认她是否拿错,才打开皮革手提包将药品装了进去。 做完这些动作后,江述月掀起眼皮,问道:“为什么?” “增加我们之间的互动,没问题吧,让你知道我需要你。” 在两人的相处哲学上,陶栀子似乎有着极高的天赋,道理一套又一套,而且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底气,总是可以理直气壮。 被她的理论弄得有些微愣的江述月,没有搭腔,说了句:“走吧。” “牵着我走。”陶栀子原本之前险些一口气蹦到院子里,现在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然后冲他伸出自己手臂。 江述月闻声,脚步一滞,回头看向那手,若有所思。 “快啊。”她语笑嫣然,催促道。 “ 上山的路那么难走,牵着我,我还可以借力,没那么累……” 她滔滔不绝的理由还没有说完,手便已经被稳稳握住,那一瞬间她的大脑空白了一瞬,反而像个小鸡仔一样怂了,瞬间没了声响。 像是差距到陶栀子突然安静下来一样,江述月走了没几步,有些疑惑地侧头看她。 感受到这道视线之后,平日里气焰嚣张的陶栀子反而脸颊很可疑地红了几分。 “你心里在想些什么?”江述月立刻发现了端倪,沉声问道。 他永远是这样,不管面临陶栀子多大的调戏都始终可以做自己。 第124章 “没什么,就是……”陶栀子的话到嘴边,有些说不出口,喉头动了一下,犹犹豫豫地轻声说道,“就是太幸福 ,反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江述月闻言,目光在她脸上停顿了一瞬,眉眼间温和了几分,倒是有些意外地反问道: “这样就幸福了,这也太容易满足了。” 他收回视线的时候,侧脸处嘴角弯了少许的弧度。 陶栀子似乎有些误解他话中的意味,低头看着自己行进的脚步,用很小的声音说道: “又不是和你一起睡觉后,幸福的阈值就上升的……牵手我也一样感到满足。” 江述月清了清嗓子,面沉如水,但是好像也被这个描述惊吓了一下。 陶栀子见状,意识到什么,连忙改口:“我说的一起睡觉,是字面意思。” 这么多嘴一句之后,好像有越描越黑的意味了。 “我知道……毕竟我也参与了。” 江述月这么说了之后,陶栀子疑惑地抬起眼,看着他的侧脸,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听。 说话间,司机已经在院子外等着了,两人先后上了后座。 陶栀子从后视镜看了严肃的司机大叔一眼,肚子里有些话被她斟酌了一下,还是决定不能在车里说。 她好不容易沉默了一路,车一直送他们到了山顶,剩下的路程需要徒步穿过一片森林。 其实步行的路途并不算遥远,而且道路经过人工改造,并不崎岖,一路平坦。 她忽然觉得江述月让她带药有些小题大做了。 两人并肩走出了十几米,司机已经驱车离开了,陶栀子才恍然想起什么。 她望着这风吹森林,听着林中曲调天成,茫茫中像是坠入了一场美梦。 “手。”她没有忘记牵手这茬,开口主动提醒道。 江述月倒像是已经在短时间内形成了某种习惯一样,看也不看就能精准牵到她的手。 林子上方是被遮蔽的烈日,在湿润的土地上留下落叶和斑驳,那光影也像金黄落叶了,可现在分明是夏天。 她想到了即将回林城的事实,不由得浅叹一口,“要回林城了。” 江述月眼神未变,疏淡地打量着前方的路,“要回去了,不开心吗?” 他竟然能觉察这么细微的情绪变化,陶栀子反而是惊讶盖过了失落。 “那你能猜出我为什么要回林城了,反而有些不开心吗?毕竟是我自己主动要求的。” 陶栀子想验证一番,看看江述月是不是真的会读心术。 江述月目光微沉,似乎略微做了沉思,但是他好像自己也不确定,因为猜测的范围太广了。 “你公布答案吧。” 难得看见江述月妥协的模样,陶栀子愈发开心了,神神秘秘地说:“因为啊……” “回林城之后,就不能一起睡了……” 明明四下无人,陶栀子还是踮起脚,费力地将手作话筒状对他耳语道。 她总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在她的预测中,江述月高低会有点表情变化。 可是从他波澜不惊的神情中,她却没有任何得逞的快意。 就好像,江述月早就猜出来了。 他十分懂得把握这点分寸,哪怕猜出来了也不能通过自己的双唇说出来。 “原来你猜到了。”陶栀子又观察了一阵,愤愤道。 江述月宁静的目光忽然看向她,陶栀子下意识将自己的眼神避开。 他瞧了她一眼,微微牵起嘴角,嗓音悠扬,“你要不要看看你的心思是怎么写在脑门上的。” 陶栀子后退一步,有些惊讶地拉开两人的距离,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自言自语道: “很明显么?” “嗯……”江述月收回目光,极淡地给了个肯定的答复,行进的步伐一如既往带着几分随性和慵懒,但是身上的衣服却被他穿得挺括而彬彬有礼,像一个让人看不懂的神秘绅士。 陶栀子瑟缩了一下,连忙抽出自己的手,被看穿心思的她反而短暂地沉默了好一阵,像是忐忑,像是心虚…… 飞鸟的歌声掠过小小的池塘,在打转的旋涡里浅浅回荡,那池塘里回荡的歌声,仿佛就像在她心房里冲击的血液一样。 她脸上的神情,此刻似动未动,明眸一抬,本想说些什么,却看见森林已然到了尽头,热气穿过棕色树木和泥土,抵达脚下。 陶栀子意下心念颤动,大步上前伸手握住江述月两根手指,以为这样对于她小小的手掌来说最好借力。 江述月注意到这个很小的动作,只觉两手相触的地方有着温泉池一样的温润,一侧头,便迎上她早已被好奇心占据的双眼。 “是不是到了?” 他脖颈线条在回头时流畅优美,画面被定格了的瞬间,唯有喉结的上下滚动和萦绕的雾气成为唯一的生机。 两人找了个通风处,坐在岸上。 陶栀子将鞋袜除去,把双脚小心翼翼地伸了温热的泉水中,无法触及底部的双脚有一搭没一搭地晃荡。 “你怎么不一起?” 她抬眼看着在身旁站得挺直卓然的江述月,仰头问道。 第125章 “是怕弄皱衣服吗?”陶栀子似乎也对他了如指掌。 不知道怎样的心思在他脑海中流转,他最终在还是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坐近一点啊!”陶栀子笑着催促道,但是她说话间自己已经主动挪过来了。 她低头看向流动的池水,岸边的绿植和鲜花被她视而不见,反而目光被氤氲的热气挡住。 她像是认真在打量着池水,可眼中分明空无一物。 “我不怕主动,甚至可以一直主动……” “有人不敢主动,是因为自我防御,害怕一头扎进了深沟里,但是我一点都不怕。” 话音落下的同时,她身形一歪,将头颅稳稳靠在他的肩头,似乎从未想过他会躲一样, 那样放心地、安心地、毫无防备地倚靠着他。 第59章 咬 那要咬到痛为止…… 在后山温泉处, 原本只是打算看一看的,谁知竟然不知不觉地睡着了,一直睡到了正午。 温泉周围分明是有很多工作人员的, 但是都不会出现在他们周围,这让陶栀子一度以为周围没人。 “我就说你是什么人形助眠药吧, 一闻到你身上的淡香我就很想睡觉……” 正准备调戏江述月的时候,镂空墙外人影闪动, 她连忙闭上了嘴。 江述月对于墙外的人影倒是浑不在意, 略微起身,去取来了干净的浴巾。 陶栀子每次看他慢条斯理的动作都觉得赏心悦目,不知不觉地多看了好几眼,仔细观察他每一个动作里的细节。 兴许是加入了很多主观想法,她总享受其中。 直到江述月拿着浴巾在她身边矮下身形的时候, 她才如梦初醒, 意识到江述月准备做什么。 她赶紧将双脚往边上一收,脚趾因为心里紧张而不自觉地蜷缩起来, 连忙抬手准备接过那浴巾。 “……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她的声音有些可疑地颤抖起来。 一时间,她下意识的言语暴露了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那些平日里直球出击, 不过是像河豚一样鼓着脸强装出来的罢了。 本质上,她还是一个害羞到极点的人。 “如果你真的不需要, 那就你自己来。” 江述月没有像她这么强烈的反应,而是说话间, 礼貌地将手里叠好的浴巾递了上去。 陶栀子下意识想要口是心非, 但是转念一想,这样的日子过一天也就少一天了,而且这对于她来说根本不算什么考验, 反而是一种奖赏。 她磨磨蹭蹭地将双脚拎出池子,状似认真地仔细思考了一番,然后抬起膝盖,双手撑在身后,半仰着身子,说道: “如果要问我真实想法的话……那还是你来吧。” 江述月服务自己,她当然乐见其成。 在把脚伸到一半的时候,她突然间又缩了回来,露出一个勉强的微笑,有些难为情地解释道: “我的脚挺丑的,可能原本也没那么丑,但是有些旧伤,也有茧子……” 一时间,她脑海里多出了很多对自己的嫌弃,大概是以前她心态太好,也遇到过一个像江述月的人,让她很少去细想身上的伤痕。 江述月没有将视线垂下,也一 时间没有言语。 在这时间的发酵下,陶栀子原以为他会保持沉默。 风一吹,刚从温水中出来的双脚沾染了寒意,下一秒却落入温柔的包裹中。 她的双眼死死盯着自己的脚,有瑕疵的脚在洁白柔软的浴巾中,水分一点点被浴巾吸收过去。 这触感让她忍不住颤抖了一下。 江述月疑惑地抬起头,她尴尬地解释道:“……有点痒。” 恍惚间,江述月的声音如细雨一样,低而密地传来,隔着湿热的空气。 “疤痕,让你尝过疼痛,在人间翻转几个来回后,让你不再胆怯,成为在黑夜中不慌张的人。它们一点都不丑陋,只是岁月给的勋章而已。”【注】 一些证明了她生活勇气的勋章。 他的视线在那双瘦弱的脚上停留一瞬,又若无其事地移开,好像只是在看最寻常的事物一样。 这些话和眼神,仿佛又重新给足了她勇气,让她紧绷的小腿可以勉强放松下来。 滴水的双脚被擦干了之后,她双眼有些失神地注视着他。 似乎还在回味他刚才说过的话,看着江述月这张白玉雕琢的脸,像是被上了蜡一样神情不变,让人总是好奇这层蜡下面究竟藏着怎样的面孔。 “述月……你怎么这么好?” 陶栀子面容闲适地露出了一个笑容,将双脚收回,在自己身侧画过半圈,以跪坐之姿支撑起了自己。 她缓缓半起身,视线与江述月几乎平齐,认真地打量着他,似乎要将他脸上的每一个细节刻在脑海。 她的眼神变得深远起来,如同在透过一层迷蒙的白雾在看他,随后重重地闭上双眼,抬手扶住他的脸侧,印下一个烙印般的吻。 可这个吻不是蜻蜓点水,而是将气息久久留在他的脸颊上,毫无技巧可言,却用尽了她的虔诚。 随后,在她的吻离开的同时,她将下巴枕在他的颈窝处,轻轻地抱他。 第126章 动作小心翼翼,没有半点狎昵,只有一腔真诚。 她像是用直觉去完成这一切,却不曾想过这会对江述月有过什么影响。 大概是雁过无痕的,毕竟她总没有勇气做出更过分的举动,只能点到为止。 “人心虽然叵测,但是我相信我的心脏不会骗人,一开始我以为自己在害怕你,因为想起你的时候心脏会抽痛,但是后来我发现这痛楚不是病态的痛,但是痛得让人睡不着觉,平添了我很多入睡的烦恼。” “可惜……回林城之后我再也不能半夜偷偷钻进你的被子里了。” 江述月因她的单纯描述而有些哭笑不得,问道:“你确定是偷偷地?” “额……是光明正大,反正我不管啦,就是心里挺遗憾的。”她被江述月正经的反问弄得发笑,低下头,报复性地在他肩头轻轻咬了一口。 咬完了之后赶紧低头查看一番,发现毫发无损,甚至连牙印都没有。 她心里又是放心又是不甘心的,于是张嘴又在同一个地方咬了一口,还是很轻。 咬完又观察了一下,这次牙印更深,但是江述月似乎没什么反应。 她疑惑地问道:“不疼吗?” “……不疼。”江述月似乎并不理解她的奇怪行径,但还是如实回答,声音有些喑哑。 她好像始终不知道自己应该用什么样的力度咬他才好。 “我想让你疼一下,但是又不想咬伤你,一定要有一些疼痛才好,这样可以给你加深印象。” 她研究了一番眼前白皙脖颈上的牙印,蓄势待发地找准位置,重新张嘴准备下口。 却发现江述月已经先一步抬手将她微微推开,不动声色地打开了她的动作。 江述月面色微变,呼吸变得沉重了几分。 “痛了吗?”陶栀子端详着他的脸,一脸认真地问道,似乎没有半点始作俑者的愧疚感。 “……不痛。”江述月声音如同湖面带着柔波一般,不再像以往那么平静,隐隐带着些克制。 “那要咬到痛为止……”陶栀子拂开他的手,作势重新上前补一口。 电光火石间,江述月忽然轻咳了一声,低声道:“别咬了,我的记忆力,真的很好。” “真的?怎么证明?”陶栀子总是对人的记忆力没那么信赖,将信将疑地问道。 生平第一次,江述月回想起自己的学位和发表的论文,也不知道那些够不够证明自己的智商和记忆力…… 他无奈地摇摇头,说:“真的,以后再向你证明。” “那好吧,放你一马。”陶栀子开开心心地松开他,一脸得意地欣赏着被自己折磨到妥协的江述月,一时间同情心泛滥,准备看看他脖颈上的牙印。 那牙印原本是不起眼,可如今却有些微微发红,准确来说是他白皙无暇的皮肤在微微发红,伸手碰了碰体温也好像略有升高。 “坏了,我不是真咬出什么问题了吧。” 她惊慌地暗道不好。 “我没事。”江述月不做过多解释,将自己衬衫领口略微上拉了些,然后起身将浴巾拿走,彻底隔绝了陶栀子的视线。 就这样,在这场小插曲中,他们终究是结束了江城的旅行。 坐在高铁上的时候,陶栀子倚靠着座椅后背,坐在靠窗的位置,有些惆怅地看着窗外的风景,发呆了很久。 “如果想来,以后可以来,老太太随时都欢迎你。” 江述月素来语气成熟稳重,说出安慰人的话,格外显得像在哄小孩。 陶栀子品味着这句话,不住被逗笑了,收回视线看向他。 笑过之后,眼神又有些怅然若失,“不了,先知的猫粮也吃得差不多了,再不回去它们又要饿肚子了,还有庭院里的花没种。” “江城的景色很美,你外婆人也和蔼热情,还有手艺那么好的糕点师傅……这些都非常好,但是最好的还是……我们在江城是在一个屋檐下,回林城之后,距离就远了。” “我其实有诸多不得不回林城的理由,可能在不远的将来,你就知道为什么了……” 有很多未完成的计划在她心里酝酿了很长时间,如果没有完成的话总觉得如鲠在喉,让她死了都不能安心闭眼。 想着这些,又过分损耗心力,她闭上沉重的眼皮,不管不顾地说道:“我又困了。” “肩膀给我靠着睡……”她佯装任性地说道。 但是她永远只能是装出来的理直气壮,而无法真的理直气壮。 她也不确定,江述月对自己的耐心到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如果……如果有一天,他真正厌烦了,那才是真正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如果啊…… 她惆怅地在心里思索着这些最坏的可能性,一偏头,正好靠在那锁骨的边缘。 她的头有摇摇欲坠的趋势,随着一只微冷的手伸出,她被重新扶正在他的肩头…… 第60章 救赎之地 炼狱虽然叫炼狱,居然是救赎…… 回到林城的那个下午, 陶栀子趁着超市没关门,赶紧去买了几十斤的猫粮给公园的流浪猫投喂。 第127章 一个星期不见,先知从草丛里窜出来的时候, 眼里的野性又盛了一分,嘴里叼着什么带羽毛的东西。 先知敏捷一跳, 将口中已经奄奄一息的小鸟血呼啦地扔到陶栀子脚下。 “这原本是你的晚餐吧,你这捕猎能力我就算是一年不来你也饿不着。” 要是以前, 陶栀子会被吓一跳, 如今倒也习以为常,只是盯着地上被先知咬断了脖子的燕子,一时间犹豫着要不要徒手把它拎起来。 先知很自觉地低头把鸟叼走了。 陶栀子冲着先知的背影晃了晃手里的猫粮,先知不为所动,倒是把周围的流浪猫瞬间吸引过来, 这一次多了很多 以前没见过的猫, 大概是附近的公园过来的。 午后的公园里,林荫道的隐蔽将大半太阳光挡得严严实实, 原本外界还有些闷热,到了这里反而就不闷了, 因为植物蒸腾作用后加湿了空气。 陶栀子惬意地坐在了长凳上, 看着面前早已废弃的旧亭子,巨大的龟背将台阶都挡得严严实实, 横生的藤蔓缠绕着掉漆的柱子,像是将亭子死死绑在了原地。 这一幕看久了之后, 她的呼吸不由自主地加重了几分, 那种被束缚的窒息感又来了。 不是生理上的窒息感,而是心理上的,来自于非常遥远的记忆。 她的手机里每天能收到的消息慢慢变少, 那些一起度过童年的朋友们,幸运的已经在成年前就被好心的养父母领走,并成功做了手术,恢复了健康,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 剩下的人就像她一样,要不然四处漂泊,得过且过地数着余下的日子,要不然正在医院里痛苦地接受治疗。 现在回头一看,连絮语也走了,她放眼整个好友列表,经发现有很多人好几年没有发过朋友圈了,头像也没有换过。 有一定概率是孤寂地死去了,没有亲人发讣告,由公益组织处理后事。 也有可能去了异国他乡,不再使用原来的电话号码了。 不论是哪一种,陶栀子都不敢问,不敢确认,害怕是第一种答案。 她如此泰然地将自己认同为那些注定会孤寂死去的其中一员,她似乎属于这个社会被边缘化的那部分群体,死了也死了,不会对世界产生半点影响。 但是絮语不一样,现在满世界还是关于他的报道,他只在出道之初偶尔登上过日榜榜首,但是现在日榜前十都是他的歌。 很多人在得知他死讯的那一刻才注意到他,并且成为了他的新歌迷。 在公园无人的角落里,陶栀子的思绪很乱,一时间无法整理清楚。 回想起来,她生命中出现过很多鲜活的人,有的人去世,有的人断联,有的人……查无此人。 比如小鱼。 恍惚间,她听到空气里传来絮语的吉他声,不知是谁弹奏的,但是旋律她能记住。 循着那隐隐约约的音乐声过去,她的思绪被一旁的先知打断了。 先知正在树丛里一脸警惕地嗅着什么,喉咙里发出呼噜声。 音乐声停了,再也找不到,就好像是她的一场幻听一样。 她拨开树丛,好奇地看了进去,想知道先知究竟在研究什么。 结果发现树丛里躺着两颗小小的鸟蛋,上面沾染着湿润的泥土,也不知道是如何出现在这里的,往头顶一看,也没有鸟巢的痕迹。 她见这鸟蛋花纹奇特,便掏出纸巾小心翼翼地包了起来。 在回去之前,她顺路去看了一眼先知的孩子,发现两只小猫消失了,大概是夭折了,这种情况还算常见。 陶栀子临走前给母猫留下了一些冻干,还有充足的猫粮。 先知跳上石头栏杆,静静地注视着她。 “我要走了,过几天再来看你,有猫粮就别吃鸟了,湖边的野鸭子看到你都绕道走了。” 她自顾自地嘱咐道,也不知道先知是否听懂了。 和小动物对话嘛,很多时候讲求一些缘分。 走了没几步,先知喵呜了一声,格外低沉。 陶栀子有些意外,这是她第一次见先知发出叫声,不像家猫那样高昂,带着几分英气和沧桑,但是在陶栀子的眼中还是很可爱的。 她忽然间想到了什么,又折返,走到先知跟前,眼神平静地看着它: “据说你能闻到人身上的死气,如果你发现我命不久矣,可以提示下我吗?我想有个心理准备……” 先知眼神敏锐地注视着她,依旧是一脸严肃,这好像是它固有的神情,陶栀子一时也无法读懂。 一人一猫就这样静静地对视着。 “喵呜……” 先知又毫无预兆地叫了一声,像是在交流,又像是在提醒。 陶栀子面容苦涩,轻轻摇了摇头,伸出左手摸了摸先知的脑袋。 “算了,不为难你了,好好当你的猫大王吧,要无忧无虑的,别生病了……” 她正欲收回手之际,袖口忽然被先知一口咬住,但是没有攻击的意味。 她完全理解猫咪这种无攻击的撕咬行为,就像她偶尔也想在江述月无暇的脖子上留下点什么一样。 第128章 脑海里浮现出那个浅浅的牙印,也不知道消了没。 一回过神,发现先知正在用自己的小虎牙在咬手腕上的金属片——免救手环上的。 陶栀子也不懊恼,更不担心手环会被扯断,反而好笑地看着先知,劝阻道: “好了别咬了,这是钛钢,咬不烂的,别伤着牙。” 先知有些发狠,用力地咬着的金属片,甚至准备伸爪子扒拉。 她见状,连忙紧急将手缩了回来,检查了一下,金属片毫无损坏。 后来先知一直跟着她一路出了公园,陶栀子准备回头跟它说再见的时候,小家伙一溜烟早已钻进了草丛,没了踪影。 她溜达着从侧门进入了七号公馆,这是上次江述月带她抄的近道,是从公园最快能抵达藏书阁的路径。 刘姨还在休假,很多公馆内的人都在休假,一如既往地冷清。 她推开藏书阁的门,走了进去,书香和木香铺面而来,像是暌违已久,只不过一周的时间里,心态发生了一些变化。 心里那害怕打扰担忧感消失了很多,她不用再拘谨地坐在离江述月很远的沙发上,而是坐在了他的身旁。 “喂完猫了?” 陶栀子的动作很轻,不想叨扰江述月看书的思路,惊讶地发现他又在看拉丁文,上面的插图是一颗类似心脏的结构图。 她只来得及扫一眼,正准备细看,便发现书已经被插上书签合上了。 “嗯,先知还是一如既往,印象里好像又多了十几只没见过的小猫,也有三五只‘原住民’消失了……” 她没有将注意力过多放在那本她看不懂的书上,而是心平气和地跟他一点点描述自己喂猫那有些寻常的感想。 江述月手头没有做任何事情,也没有看她,但是她知道自己的每一个字,都被他听去了。 “对了,我还捡了两个鸟蛋,不知道有没有坏掉,能不能孵化出来。” 陶栀子从口袋里掏出两颗被包好的鸟蛋谨慎地放在了桌子上。 其实对来路不明的鸟蛋保留着孵化的希望是她小时候爱做的事情,她总是能发现福利院的小花园里奇形怪状的东西,最厉害的一次是发现了一只正在避雨的小刺猬。 也偶尔捡到过鸟蛋,送到鸡笼子的母鸡下的蛋中,准备想让母鸡一起孵化,但是每次都不成功。 久而久之,她也认为来路不明的鸟蛋孵化不出来才是最寻常的事情,别人也都偶尔笑她童心未泯。 江述月抬眼看了一眼桌上的两枚鸟蛋,说道:“可以先拿去照强光,看是否有胚胎,确定好了之后可以人工孵化。” 陶栀子被这短短的一句话弄得一愣,才哭笑不得地想到自己之前那些想当然的幼稚做法。 “原来是有一套完整流程的……我一直以为那是奇迹和运气。” 她有些自嘲地说道:“难怪我从没见过奇迹……只能靠想象。” 在陶栀子的心情慢慢坠落之际,江述月在一旁朗声问道: “能孵化出来对于你来说就是奇迹了?” 闻言,她有些错愕地抬起头,恰好看见江述月看向自己,对这句问话有些发懵,无意识地点点头,呢喃道。 “你知道……我是个很容易满足的人。” 江述月看着面前这双点漆如墨的眼,好像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半晌才牵了牵嘴角,评价道: “是挺容易满足的。” 沉默间, 陶栀子的余光瞥见了之前被江述月放在临时书架上的《神曲》,轻轻在他耳边唤了一声: “述月……” 带着一些委婉的恳求的语气,让想来银铃般清脆的声音带了些可爱的粘滞感,像是沾水的糯米纸一样,寡淡又有点滋味。 “怎么了?”江述月重新看向她。 陶栀子惬意地趴在桌子上,伸手小心翼翼地用指尖碰了碰桌上的鸟蛋,细细说道: “给我讲讲《神曲》的炼狱片吧,感觉很久没见你给我讲书了……” “哪有很久,也就一周。” “一周对我而言就是很久……” 说话间,她看见江述月已经起身将《神曲》取来,放在桌上。 《神曲》三部精装版的重量,足以让她目睹其沉重之处,给木质桌面带来了不易察觉的形变。 江述月抽出了中间的那本,一页页翻过。 陶栀子有些激动地凑上前去,在他身边盯着那双手上的每一个动作。 “第二部是《炼狱篇》。” “我一直觉得地狱和炼狱从字面上来说是差不多的。”陶栀子在一旁说出了自己预先的猜测,温润的呼吸随着她的表述均匀地萦绕在江述月的腕骨处。 细腻到有点痒痒的…… “炼狱在这里是净化罪过的地方,灵魂们在炼狱中接受惩罚并且反省自身,来清洗他们生前的罪恶,通过炼狱,灵魂逐渐获得净化,直到达到炼狱的顶端,进入地上乐园,也就是通向天堂的地方。” 江述月的音量不高不低,清晰入耳。 陶栀子欣然露出了恬淡的笑,自言自语道:“原来……炼狱虽然叫炼狱,居然是救赎之地……” 第129章 第61章 《炼狱篇》 述月,我可能……很快就能…… 曾经陶栀子的猜想里, 是只有天堂和地狱的设定,两者将死后世界直接粗暴地一分为二。 当天堂与地狱之间多了一个炼狱,没有全然宣判罪恶灵魂的死刑, 这仿佛比天堂还要更承载希望。 “我挺喜欢这个描述的……”陶栀子有些失神地看着书页上文字,鼻间是淡淡的油墨香, 是记忆里书的味道,是无论哪种木质香水都难以复刻的味道。 她说完这句话后, 好像没有说完, 但是没有继续往下说。 她对炼狱这个救赎之地的想象太有限,只能先听听具体是什么样的。 “开始了?” 江述月握着书角的虎口感受到身旁之人趋于平稳的呼吸声,便猜测她大概做好了一定的心理建设了。 这声问话,让他的声音在温和中多了些清冽,描述不出的奇异好听。 他的音色未变, 却不知道这声音是否被心念织入了什么色彩, 一时间让人觉得难辨。 “上次讲到但丁在维吉尔的引导下,进入了地狱, 一直抵达地狱最底层,撒旦被冰封在冰湖中, 以他的三张嘴无休止地咀嚼着最严重的叛徒。” 为了让江述月更精准地寻到故事的起点, 陶栀子下意识将上次的结尾精准地重复了一遍。 “记忆力真好。”江述月无意间的一个的夸奖,反而让陶栀子有些手足无措, 想开心也不是,害羞也不是。 陶栀子上一次被夸记忆力好已经是十二年前, 那一次……她上了当地的报纸——头版。 她再也没有向人主动提及过这些, 总觉得有卖弄的嫌疑,而且那并不是一段快乐的过往。 虽然不是值得被提及的往事,但是…… 突然间, 她眼睛亮了亮。 对啊……报纸,那份报纸,那份关于她的报道,不就是最有力证明她存在过的证据吗? 比她亲笔手写的遗书还要有力。 “你未来的某一天,如果仍然对我感到好奇,可以去看多年前的一份报纸,应该从网络上可以找到,我到时候把日期发给你……” 她语气如此平实,掩住了心里的希冀。 这样,她也许就不是江述月的生活里,那陡然消失的,幻影一样的存在了。 “报纸?”江述月问道。 “嗯……”陶栀子本应解释,但是她没有解释,将视线移到了书页的插图上,像是某种无声的催促。 原本可能的追问,在目睹那双殷切等着他讲故事的瞳眸时,生生止住了。 静谧的室内,时钟和心跳声同步,甚至心跳一度快过了时钟,像是某种倒计时一样。 他们仿佛都感觉到了这份倒计时,只不过陶栀子以为是生病的警钟,短暂紧张之后浑不在意。 反而是江述月,他大概也病了。 陶栀子听不出半点江述月的复杂心情,一心思只在心里感叹那沉稳语气之下,带来安心感。 “抵达地狱最底层后,维吉尔带领但丁沿着一条地下隧道攀登。这条隧道贯穿地心,最终通往炼狱山脚。这象征着灵魂离开罪恶与堕落的状态,走向悔改的开端,从黑暗走向光明,从罪恶走向净化。” 陶栀子一时间想象不出来但丁的视角,不仅好奇地开口问了一句: “听这个描述,但丁的世界观里好像相信地球是圆的,他不是来自中世纪吗?” 江述月似乎也预感到了她的这个疑问,耐心地解释道: “但丁所处的时代,是中世纪晚期,很多学者受到亚里士多德和托勒密的地理学说的影响,认为地球是圆的,从地狱走向炼狱的过程有点像穿过地心走向南半球的过程,当时中世纪的欧洲人对南半球的了解极其有限,这对于但丁来说也是个充满神秘感的半球。” “这大概是但丁这么安排的原因,我的猜测而已,听听就罢了。” 江述月发表观点时总是不经意说明出处和可信度,似乎很多人的说话习惯有一点差别。 “好像你猜得很合理。”陶栀子深表同意地点点头,漫不经心地补充了一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不是学术论文写多了,连讲故事都这么谨慎……” 江述月一时哑然,略过了后半句话,接着继续进入讲故事的状态: “但丁和维吉尔抵达了炼狱山的山脚下,在炼狱山的根部有一片‘炼狱前庭’。这里安置的是那些在生前悔悟过,却未正式赎罪的灵魂。他们不能进入真正的炼狱,而必须等待一段时间,直到得到救赎的机会。” 这个说法和陶栀子的想象全然不一样,她脑海里忽然想到一个更生活化的比喻: “‘炼狱前庭’应该就相当于酒店大堂,在上电梯找房间之前需要在这里排队登记。” 江述月略微点头:“是的。” 她又产生了新的疑问,“为什么这些灵魂不直接进入炼狱去赎罪,既然他们没有直接堕入地狱,说明他们本就拥有被救赎的资格,为什么而要在‘炼狱前庭’等待呢,难道获得救赎的机会是有限的,他们必须排队吗?” 其实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陶栀子并没有预先思考过江述月是否能回答上来这个问题,她好像下意识认为江述月无所不能无所不知,哪怕是他的推测,也无比合理和精彩。 第130章 在明知道《神曲》是虚构出来的世界观,却要在灵魂的世界里讨论逻辑,她显然是个不合格的读者,没有一味接受但丁直接输出的世界观,且不发表看法地默默听着。 江述月没有问住,只是淡然地说了一个前提:“我不知道但丁具体的用意,但是可以推测一下。” “在西方宗教里有‘神圣时间’的说法,是神在时间尺度下对灵魂的耐心、谦逊和对神圣意志顺从的考验,让他们在这个过程里接受考验,信任神的安排。” “有些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才悔悟,或者被教会绝罚又最终得到赦免,他们属于被赦免但是时间比较短的灵魂,所以需要额外的等待,通过等待来平衡自身的过失。” “在等待中,他们也在深入反思自身罪过,为即将到来的净化过程做好心理和精神上的准备。” “灵魂不能自己决定等待的时间,但是活着的人 可以通过祈祷和善行,帮助前庭中的灵魂缩短等待时间。于是等待期也为生者提供了为逝者祈祷的机会,加强了生死两界的联系。” 陶栀子认真地听着这些解释,一动不动,像是一棵有姿态的沉思之树,直到听到最后一句的的时候,树干摇晃了,仿佛是在凋零中绽放出了笑容: “加强生死两界的联系……作为一个东方人,我最喜欢的是这个回答,虽然佛家强调无常与无我、苦谛与解脱,道家强调道法自然顺应天道,但我认为人的灵魂其实渺小而可怜。” “很多人生来就是社会的边缘群体,死后也像是万千叶片中不起眼的掉落,出生和凋亡都无法掀起一丝尘世涟漪,这样的情况下放弃前尘往事真的有那么轻易吗?” 絮语是安心了,可小鱼怎么安心…… 陶栀子想到了其他的往事,情绪有些波动,她在极力控制,伸手挡住了一张纠结到极致的脸。 手掌替自己挡住亮光,掌心留住了她呼吸的热气。 如今,小鱼走了,絮语也走了。 她作为唯一记住那些往事的生者,她该怎么办…… 她的时间也不多了,却对于这些孤寂死去的朋友无能为力。 谁在证明絮语真正的创作动机,谁来令世人相信的小鱼的存在。 陶栀子自己都早已自身难保,她可以说服自己漠视生死、放下过往,但是偏生她现在是个大活人,拥有一张可以解释一切的嘴巴…… 却有着满腔的悲鸣但却不知说些什么…… 一张嘴巴无法提供什么信任,她需要更多的证据…… 至少,至少的至少,可以在死之前向社会揭开十二年前的真相,给小鱼一份来自阳间的挂念,不然她可能去到了地狱审判处,都不知道自己是谁。 如果小鱼去往的是但丁的世界观,她可能会下地狱,或是在炼狱前厅里,无休止地等待…… 但是如果……生者的祈祷和努力,真的能做些什么。 那么无论是处于宗教层面还是物质层面,她都必须要用这摇摇欲坠的不健康的身体,去亲自做些什么。 她想定了一切,缓慢放下手掌,露出了重新恢复平静的面容,目光恰好对上了江述月担忧和疑惑的眼神。 她牵起笑容,大大方方地说着:“我没事,是不是……要开始讲真正的炼狱情形了,我还挺好奇的。” 像是为了说服江述月一样,陶栀子采取了实际行动,热络地单手挽着江述月的左手臂,将头熟练地靠在肩头,亲昵地伸手帮他翻到了新的一页。 “栀子,你不需要用任何动作去转移我的注意力,我的好奇心没那么重。”江述月的身形僵了一下。 陶栀子安静地笑了,将他的手臂收紧了几分,兴致勃勃的笑容总让人觉得有些半真半假,但是这次是真的。 “你想多了,我就是个没骨头的人,就需要倚靠着你。” 说话间,她将上半身的重量尽数施加在了江述月肩头,惬意地闭上眼,说道: “在我睡着之前,赶紧讲故事吧。” 那声音娓娓道来,在这个并不炎热的午后,如同纯净的水一样在空气中流转。 在“炼狱前庭”待过一段时间后,灵魂会被允许前往炼狱之山的入口。这里有一座大门,由一位天使守护,这扇门通向炼狱的正式区域。 在进入炼狱之前,灵魂需要接受一个象征性的仪式: 刻下七个“p”字母:天使在灵魂的额头上刻下七个拉丁字母“p”,代表“peccatum”(罪)。 这象征着七宗罪:傲慢、嫉妒、愤怒、懒惰、贪婪、暴食、□□。 天使持有金、银两把钥匙,象征着权威和智慧,他用这两把钥匙开启炼狱之门,允许灵魂进入。 每一层炼狱对应一种罪过,灵魂需要接受相应的惩罚和净化。 每当灵魂克服一种罪过,额头上的一个“p”字母就会消失,象征着该罪孽的洗清。 说到这里,陶栀子呼吸均匀,让人以为她已经睡着,可是她却闭着眼睛开口了,“这七层炼狱既然是救赎,应该没有过于痛苦吧?” “比地狱好一些,但是也很痛苦。” 第131章 “详细说说?” 陶栀子的腰有点酸了,换了一个姿势,背对着江述月,用后背倚靠着他,看起来格外慵懒。 “第一层:骄傲,灵魂被迫背负着沉重的石块,低头前行。巨石的重量让他们必须弯腰俯视,从而在身体上感受到谦卑。” 陶栀子在心里想,骄傲居然要承受这么大的代价。 “第二层:嫉妒,嫉妒者穿着粗糙的毛衣,眼睛被缝合,以免再因为他人的美好而心生嫉妒。周围有天使在吟诵慈悲的圣歌,以对抗嫉妒的阴霾。” 陶栀子:嫉妒好像更严重一点,毕竟双眼被缝合了,细思极恐。 “第三层:愤怒,愤怒者行走在浓密的黑烟中,这股烟雾使他们失去方向,陷入混乱和迷茫之中,象征着愤怒使人失去理智。” 陶栀子:难道愤怒者的罪不是比嫉妒更严重吗?为什么感觉惩罚要轻很多? “第四层:懒惰,懒惰者需要不停地奔跑,毫不停歇。生前的惰性在这里被急切的奔跑所抵消,他们必须以行动来弥补之前的怠惰。” 陶栀子:这个惩罚也还好,就是听起来有点累。 “第五层:贪婪,贪婪的灵魂被迫趴在地上,手脚捆绑在背后,面朝下哭泣,无法触碰任何事物。他们的痛苦体现在对物质的彻底剥夺上。” 陶栀子:听下来还是嫉妒的惩罚更严重,毕竟要缝合双眼。 “第六层:暴食,暴食者饿得极其虚弱,徘徊在满是果实的树下,但无论怎么努力也无法触碰到食物,这让他们在痛苦中反思贪欲的无止境。” 陶栀子:不知道喜欢贪吃算不算暴食的一种,就是胃口小了些,第一次知道原来胃口小还能让她免除暴食的罪。 “第七层:淫|欲,淫|欲者行走在炙热的火焰中,灵魂在火焰中被净化,象征着情|欲的火焰要用更高层次的圣火来熄灭。” 陶栀子:行走在火焰中,这才是最可怕的,比缝合双眼严重一些。 “所以,我也会被惩罚,被烈火惩罚。”陶栀子感受着自己身后来自江述月的温度,不安地动了动身子,认真的得出了自己的结论。 江述月知道她意有所指,但似乎认为远没有这么严重,问道:“为什么?” “因为我对你,大概是犯了里面的第七层的罪。”陶栀子虽然意识到是罪,但是声音听上去没有半点惭愧之心。 “不算。”江述月沉静地回答。 陶栀子闻言,嘴角弯了弯,故意多问了一句:“难道你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还是说你觉得我对你没有任何欲望。” 江述月倒是真的谨慎地分析起来:“可能并没有到那个程度,更像是一种对陪伴的渴望吧。” “你好像猜得……还挺准的。” 这下,陶栀子彻底没了声音,总觉得自己声势浩大的喜欢在此刻好像消解了成了泡沫,让她也以为自己不过是个纸糊的老虎而已,或者是自我充气的河豚。 也就是看起来很厉害,实际上内里柔弱得像棉花。 而江述月却和她完全相反,就像非牛顿流体,看上去柔软,实际上不小心一脚踩进去,就拔不出来,因为内外统一,越挣扎越是下陷得快。 她总觉得自己已经陷进去了,可以都陷到了腰部,所有的挣扎,倒是变成了一种反向的迫切,希望早一点认命地、放心地跌落进这份非牛顿流体里。 那里大概就像炼狱山一样,充满着救赎,净化着自己的灵魂。 最后,陶栀子若有所思地评价道:“果然比地 狱里的惩罚好一点,但是也感觉好不了多少。” 突然间,江述月没有继续往下说,而是中断了故事,关切地问道:“困了吗?” 陶栀子愣了愣,像是有些受宠若惊,支支吾吾地说了声:“有点……” 她连忙说道:“继续讲吧,把炼狱篇讲完,不然我今晚睡不着觉。” “好吧……” 在重新开始之前,陶栀子掀了掀眼皮,陡然来了精神,兴冲冲地睁眼问道: “你刚刚在关心我?” 以前被她这么问,江述月一般都保持了的沉默,今天却回答了。 “算是。” 冷静到极点的回答,果然很符合她对江述月的认知。 正欲继续跟他开玩笑,江述月却率先清了清嗓子,继续开始淡定地讲故事。 “通过层层惩罚,灵魂净化了自己的罪孽,一层层从炼狱山的山脚向山顶靠近,最终进入‘地上乐园’,也就是天堂的入口。” “这里充满美丽的景致,有清泉、绿树和鸟鸣,象征着灵魂最终得到了净化与重生。进入这里的灵魂已获得救赎,带着纯净的心灵走向天堂。” 陶栀子转过头,看见那本《炼狱篇》随着故事的落幕,而被江述月好看的双手合上。 她出神地盯着炼狱山的封面,想了很多。 她这些天郁结于心的感觉好像改善了一些,好像自己在某一个人生阶段到来之际,就会像经过炼狱山一样,一步步被救赎。 她仿佛已经抵达了“炼狱前厅”,正在神圣时间里等待着救赎。 总感觉,有些事情没有完成,而且是很重要的事情,不足以为任何人诉说的事情。 第132章 “地狱里人们感受到的应该是绝望,而炼狱里的人们,有了上天堂的可能,就像蒙眼毛驴嘴边的胡萝卜,暂时吃不到,但是充满希望……” 她的总结,带着某种不为人知的重量,那种让人在阳光灿烂中感受到的宁远幽邃,如同烈日午后的孤寂。 “述月,我可能……很快就能找到自己了。”陶栀子迟疑了一下,低声说道。 今天夜幕降临的时候,陶栀子如往常一样起身欲走,江述月却倏而问了一句。 “还有《天堂篇》,想听吗?” 陶栀子下楼的脚步顿住,回头冲他明媚地一笑,“不着急,我不打算上天堂的,没有找到自我,就没到上天堂的时候,如果最终只有我一个人上天堂,那我宁远和那些儿时的伙伴,待在一起,无所谓是炼狱还是地狱的哪一层。” 江述月的神色微凛,思索了片刻,状似不经意地问道:“我呢?” 她笑容如常,“你啊,你当然要去最美好的地方,不是救赎之地,而是心之归处。” 见他作势要起身,她出言阻值道:“不用送我了,我晚上想一个人出门走走看看。” “没问题吗?记得带上药。” 陶栀子无声点头,收回视线继续下楼梯,走到楼梯尽头处,她笑意削减了一般,脚步顿住,心事重重地看向阅览室的方向。 早已看不见江述月的身影,她就是个胆小鬼,只敢在江述月看不见的角度里,放肆而真切地毫无修饰地看他。 刚出藏书阁没几步,心里就已经有很深的牵挂了,她去小花园用脚丈量着尺寸,在脑海中勾画出繁花盛开的画面。 走向侧门的路上,陶栀子掏出手机打开微信,尝试着将江述月的电话号码输入进去,按了一下“查找”,便真的弹除了一个微信页面。 没有事先询问,没有征求同意,只是毫不犹豫地点了添加。 也不知道那样一个很少看手机的人,是否要到猴年马月才通过她的好友申请。 正犹豫着要不要打个电话,厚着脸皮提醒一下的,却发现手机一亮,点开时已经跳入了对话页面。 陶栀子:「加到述月了,很开心,旋转开心,奔跑开心,各种开心!」 陶栀子:「诶?你怎么没有朋友圈,不会是把我屏蔽了吧?」 等了大概半分钟,对面开始显示正在输入,紧接着收到了一条消息。 江述月:「一直没怎么用,朋友圈没有开通。」 果然又是有些清冷的语气,她甚至能轻易想象出江述月解释这一切的神情。 陶栀子:「刚刚忘记把鸟蛋带走了……」 江述月:「我帮你送去做强光测试,找人帮你孵化。」 陶栀子:「如果你方便的话就太感谢了,不过我其实对孵化不抱希望的。」 江述月:「操作得当孵化出来才是正常。」 陶栀子:「可对于我来说是奇迹。」 陶栀子本来还想说些什么,担心打开了话匣子,把对方吵到,随即随手发了个表情包过去,点了锁屏。 月上梢头,桥下江水奔流,路灯一盏盏被点亮,并不刺眼的昏黄灯光给整条陌生街道都点缀上了氛围。 待到晚上十点,那熟悉的泔水味传来,佝偻老汉的泔水车变成了一个破旧的三轮,用不便腿脚瞪着艰难上坡,生锈的金属发出尖锐的摩擦声,让人深感牙酸。 酒吧后门,一桶桶泔水被人嫌弃地拖了出来,后厨的工作人员在一旁冷着脸指挥,掩着鼻子一脸不耐烦,时不时骂骂捏捏。 收泔水的老汉倒是从头到尾笑容可掬,一个人把两个泔水桶艰难地拎到三轮车的后仓上,用麻绳细细地一圈圈绑好。 模样看起来甚至让人有些辛酸,只不过在桥对岸,夜色的笼罩下,闪烁着一双冷漠的眼。 待三轮车吱吱呀呀地下了桥,陶栀子才从暗影中走到了光下。 她漠然地看着那个陌生的背影,还是不住向自己发问。 真的是十二年前坐拥千万身家的陈友维吗?阔别了十二年的记忆真的完全准确吗? 可是那眼角的疤痕,分明对应了她对陈友维最后的印象。 当时在法庭上,那眼角的疤痕还是新鲜的,蒙着纱布,她并不知道恢复了十几年后是什么样子。 当年陈友维三十六岁,十二年的今天应该年近五十,可那老汉白发苍苍,满身沧桑,感觉应该是六十上下。 十二年真的能让人衰老成这样吗? 第62章 午夜 在这道目光下几乎找寻不到自己的…… 直到佝偻老汉的身影彻底消失, 陶栀子才掏出手机。 打开和齐柔的对话框,没有任何问候,没有任何开场白, 就这样直接将十几张从各个角度拍下的照片一股脑发给了齐柔。 陶栀子:「阿柔,你看看这个人是不是很像陈友维?」 她如同救命稻草般握住手机, 心跳不由自主在惊险和紧张的情绪下加快,以至于手指都有些颤抖。 她单手撑着桥上的石栏杆, 极目远望, 看着滚滚流水在河灯下辗转,拼命想让自己转移注意力,平复下情绪。 直到手机再次震动。 齐柔:「!!!!」 第133章 于是对话框显示齐柔正在输入,断断续续,说明有可能是仓促之下打错字, 齐柔的震惊程度绝对不会亚于自己。 齐柔已经是当年被解救出来的几个孩子中最乐观的一个了, 也只有齐柔还和她保持着密切联系,其他两个孩子别说看到疑似陈友维的照片了, 就连听到这个名字都会精神瞬间崩溃。 齐柔对于陶栀子的意义在此刻格外重大,她是当年唯一可以正视这段过去的人。 齐柔打了半天的字, 发过来的只有一句话: 「就是他!!化成灰我都认识!」 紧接着齐柔马不停蹄地打来电话, 陶栀子正准备接听,却听见桥的另一头, 又想起了那生锈的三轮车的声音,伴随着几声粗重的呼吸声, 喉头带着一口老痰。 在刚看到那个有些熟悉的身影和三轮车的时候, 陶栀子立刻转头,匆促直接从反方向下了桥。 她选择了和那个老汉相反方向,这让两人迎来第二次对视。 她佯装淡定, 握着手机用余光将那人细细打量,身体紧张到了极致,浑身肌肉都是紧绷的,像是准备随时拔腿就跑。 四 肢都处于极度的僵直状态。 老汉目视前方,保持着慈祥的微笑,这反而是让陶栀子最感到疑惑的地方。 印象里陈友维是个笑面虎,总是笑里藏刀。 难道是因为衰老的原因吗,会让人显得竟然有些慈眉善目。 两人在桥上交错的时候,原本目视前方的老汉却突然看向了她。 在这无比关键的一刻,陶栀子几乎呼吸骤停,老汉叫住了她: “姑娘……” 心里更深的恐惧被重新挖出,她顿住脚步,想趁机转身,去光明正大地进一步辨认。 回过头,看向那个三轮车上的人,后仓装着散发这恶臭的泔水桶,表面污垢不堪。 “有火吗?” 老汉停下三轮车,步履蹒跚地走了下来,行动迟缓而老态毕露,颤巍巍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皱皱巴巴的廉价香烟,抽出了一根,冲着陶栀子走来。 陶栀子定在原地,双眼死死盯住这张脸,努力让自己一切如常。 “请问,方便借个火吗?” 老汉已经离她越来越近,在五步开外的时候又重复了一遍,脸上皱纹遍布,在说话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牵扯着眼角的伤疤都发皱起来。 声音沙哑,像是声带受损过,全然不是昔日陈友维的声音,可是这带有安州口音的普通话,即便再怎么隐藏,也逃不过她这个在安州长大的人的耳朵。 笑容也不是陈友维的笑容,而是一个和蔼大爷的模样。 陶栀子看着眼前这个人,面容未变,却一瞬间瞳孔骤缩。 那笑容下更高的左脸,陈友维的面部就是不对称的,左脸更高,尤其是冷笑的时候,右脸几乎是僵硬的,像是身体里有一半住着恶魔。 还有那夹着香烟的手,早已无法辨认昔日的刀疤,因为光线不佳,也因为上面的莫名的伤痕。 他终于……这个人终于……和自己一样,满身伤痕了吗…… 看到如今这副模样的陈友维,陶栀子本应该开心的,如果他真的沦落到这副田地,她是该开香槟庆祝的。 可是那些伤害是真实的,小鱼的死也是真的,只要陈友维还在监狱外,哪怕过着最丑陋不堪的生活,她都不会有半点开心。 因为……他应当要更惨,惨上加惨,要不然直接毙命,要不然终身监禁…… 他怎么配,获得自由? 可他看自己的眼神全然陌生,孩童与成年的差距,还是有点大的。 呵…… 陶栀子在心里冷笑一声,未置一词后,转身走掉。 身后之人沉默半晌,叹了口气后,优哉游哉骑上自己的三轮车,那金属的摩擦声又重新响起,好像是某种莫名的命运一样。 陈友维怎么可能落到这幅田地,他的别墅和财产呢? ——这会是某种伪装吗? 此时齐柔的来电因为无人接听而恰好挂断,陶栀子回拨了回去。 “刚刚你怎么突然没声儿了,吓我一跳,我险些要报警了都。”齐柔接起电话的时候才微微松了口气。 陶栀子确认了之后,反而没有先前的紧张了。 一切的害怕都是因为未知,她只是在害怕那个在自己记忆里,被幼年陶栀子无限放大的陈友维而已。 真正与对方正面交锋的时候,虽然心里有诸多疑问,但是她最终……是不怕了。 “刚才那个人折返了,我们打了个照面,虽然和我想象中的截然不同,暗示我更加确定他就是陈友维。” 于是陶栀子将陈友维现在从事的职业,相貌以及口音都详细描述了一遍。 但是不出陶栀子所料,齐柔的下意识想法也不是幸灾乐祸,而是和她一样的疑问。 “没理由啊,陈友维在安州的酒店都还在正常运营,据说他前妻接管了,但是还有房地产和餐厅什么的,他再落魄也不可能去林城收泔水啊,这太奇怪了,难道是在自我赎罪吗?” 齐柔是安州人,平时学校放假也经常回去,对安州的变化了如指掌, 安州虽然算个七八线城市,但是足够成为滋长陈友维财富的温床。 第134章 陶栀子也忧心忡忡,总觉得陈友维即便在监狱蹲了十年,也被处罚大量罚金,但是绝对不至于大老远去林城干这又脏又累的活。 “我也觉得奇怪……阿柔啊,你说一个以虐待儿童为乐的变态会因为蹲了十年大牢而改过自新吗?” 陶栀子一时间也揣测不出来的陈友维这么做的心理,向齐柔提出了自己疑问。 “你这么说我也有点害怕了……不会是想掩人耳目,换个地方作案吧?可以他何必这样,在安州继续当他的地头蛇不好吗……” 齐柔的声音有点颤抖,看得出来她对陈友维也有强烈的生理上的恐惧。 陶栀子内心也有恐惧,但是她的恐惧比常人小得多,因为其他人恐惧有一部分来源于自己的未来还有无限可能,害怕就此被打断。 而她随时做好死去的准备,哪怕鱼死网破也无所畏惧。 她盼着能不能在死之前能不能也让陈友维恐惧余生…… “算了,变态的心理要是你我能揣测的话,反倒证明他没那么变态了。”陶栀子叹了口气,说道,“放心吧,你上大学的地方里林城远着呢,时候不早了,先去忙吧。” 齐柔临了,迟疑地说:“我是无所谓……可是……他就在你身边。” “万一我认错了呢,你要是近期有空回安州的话,可以去查查公共记录,安州那边稍加打听应该就能确认了。” 陶栀子最后冷静地嘱托道。 “正巧我下周要回去给外婆过生日,我稍微问问看,到时候联系你。” 陶栀子“嗯”了一声,又安抚了两句,挂断了电话。 收好手机,她下了桥之后过了三个马路,下了地铁,原路返回。 七号公馆附近没有很近的地铁口,大概是因为市政规划的时候也考虑到那里是私人领域,没有那么大客流量,就避开了公馆附近,将地铁站建在了其他地方。 步行到一半的时候,已是半夜,临街的饭馆几乎都关门了,除了便利店和一些苍蝇馆子。 陶栀子有些体力不支,于是就近找了家半夜营业的小馄饨店坐了下来,点了一碗荠菜馄饨。 百无聊赖点开手机的时候,手机上方恰好来了个弹窗,她一眼认出是江述月的头像,他的微信id非常简单,就是一个月亮的emoji,没有半点新意可言。 精疲力尽之下,她还是激动万分地点开消息。 江述月:「回来了吗?」 陶栀子:「还没呢,在等馄饨。」 江述月:「没吃晚饭?」 陶栀子:「吃了,只是有点累,找地方歇脚。」 江述月:「给我发个定位。」 陶栀子乖乖发完之后,有点呆滞地问了一下。 陶栀子:「怎么,你也想吃?」 江述月:「……」 十分钟不到的功夫,散发着热气的馄饨已经被端到陶栀子的面前,刚拿起勺子,舀了一勺热汤,趁热吹了吹。 随后店外响起了锁车的声音,江述月已经拿着车钥匙走进了馄饨店。 生怕他找不到自己似的,陶栀子赶紧放下勺子,在座位上挥了挥手。 “这里!” 店内顾客寥寥,大多一身制服一脸班味,像是加班刚结束,木讷地吃着馄饨,倒是陶栀子的精神面貌和死气沉沉氛围一点都不符合。 江述月走了过来,在自己面前坐下,他气质清介,走到哪里都会是最好的装点,哪怕是略显简陋的小店。 “你想吃点什么?” 陶栀子显得比店员还要热情,将菜单轻轻推到了他的面前。 “我不饿。”江述月抬手将菜单拿到了一旁。 “那你过来做什么?”她本能地没有往利己的方向想,她总是不敢想对方为自己而来,害怕期待落空。 “这附近没有公交,我来接你。” 江述月语气淡淡,好像没有任何其他复杂的意味。 “这样啊……” 陶栀子埋头喝了一口的汤,想试图控制自己内心的狂喜。 可是一抬起头,嘴角的笑还是压不住,她索性不忍了,将这份喜悦直接表现在了脸上。 “对不起,我实在有点开心,绷不住地开心。” 身体虽然还规规矩矩地坐着,灵魂却已经在格外得意地跳舞了。 江述月看着她快活的模样,总带着些直率的傻气,抬手抽了张纸巾给她。 “慢慢吃。” “能不能顺便帮我拿下香 菜,就在你手边。”陶栀子本打算起身自己去拿的,但是看到江述月只需要背过身就能拿到,就想偷懒了。 一盒子香菜被他拿了过来,放在了陶栀子面前。 她自顾自往碗里加了很多香菜,还有额外的醋,最后再加上一大勺辣椒,搅合之后尝了一口汤,品味着说:“挺鲜美,就是不够辣。” 原本是自言自语,谁知对面沉默的江述月竟然开口了。 “公馆新请了湘菜师傅,应该够辣。” 这句话陶栀子没有放在心上,反而话锋一转,问道: “你能吃辣吗?” 江述月微怔,简短地说道:“不能。” “也对,你是林城人,应该饮食还是比较清淡的。”她喃喃分析道。 第135章 但是转念一想,也不对,江述月好像多数时间不是在林城度过的。 “你在美国的时候平时吃什么?自己做饭吗?”她好奇地问道。 好像是对未知国度的好奇,好像是对江述月过去的好奇。 “多数情况下都是三明治,因为上课的间隙比较小。”江述月如实回答着。 “三明治里面都放什么配菜?”她似乎问得有些多了。 江述月很多情况下说话简短,尤其是说没有什么营养的话题时,但是陶栀子是个表达欲旺盛的人,总是不经意引导他说更多的话。 “火腿片、生菜、西红柿、奶酪、鸡蛋、鱼肉、各种酱……不断排列组合。” 陶栀子很难去想象这些食物的味道,“虽然听起来不是很好吃,但是有机会我会想尝试一下的。” 江述月抬眼看她,“的确不怎么好吃,有空的时候基本都自己做饭。” “你的厨艺应该不错。”陶栀子随口赞叹道。 “为什么?”江述月问道。 她面对这样的反问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因为这话题似乎脱离了他们平时对话的范畴。 “因为你使用餐具比较熟练,经常自己做饭的人厨艺不会太差。” “你呢?”江述月又问了一句。 这一次让陶栀子的心跳有些乱了,因为对事物漠不关心的人如果表现出好奇心,那一瞬间会觉得他比平时更加吸引人。 她盯着这张好看的脸,又开始觉得有些不真实了。 “我……还好,做的不是精致料理,是大锅饭,这是我所在那个福利院十二岁以上的孩子的必修课。” 江述月目光温润,不经意道:“大锅饭需要更好的技术,你很厉害。” “是……是吗……” 她有些受宠若惊,在这道目光下几乎找寻不到自己的声音了,脸颊不由自主地烧了起来,只得赶紧埋头吃着馄饨。 第63章 梦境 难得地做回着这一生中,最罕见的…… 今晚她胃口不错, 一碗馄饨几乎是吃完的,可能是心情的缘故。 回去的路直线距离只有一公里,陶栀子摸了摸难得有些发圆的肚子, 体力慢慢恢复了,总觉得自己是有很大的可能自己走回去了。 江述月帮她打开副驾的车门, 陶栀子在车子启动后的瞬间,浅浅地谈了口气。 “这么短的距离……” 她的语气颇有惋惜。 江述月转头, 递过来疑惑的眼神, “怎么了吗?” “没怎么……”陶栀子伸了个懒腰,一副准备睡觉又心里牵挂什么的模样。 等车子已经开向第一个路口的时候,在红绿灯前停住,她才声音很低地说道: “距离太短,眨眼就到了。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 喜欢在行驶的车厢内睡觉的感觉, 车开得很平稳,有点窗外的白噪音……” 陶栀子在叙述间, 兀自任由自己失了神,看向到了半夜仍旧拥挤的车流。 林城的夜晚, 如果从高空俯视, 在整个地图上都是发亮的,哪怕抵达了寂夜, 都仍旧运转个不停,像一个沉睡的巨人, 那川流不息的车流, 正是巨人一呼一吸之间在身体内循环的血液。 她脑海里将化作巨人的林城想象个不停,尽管提醒着自己,不要睡着, 几分钟就到了,但是车子一启动,困意却如同沙尘暴一样将她不由分说地卷走,被梦境裹挟着去造访更深的意识世界。 原想着到了之后江述月会把她唤醒,于是她并没有设置闹钟,但是这场睡眠似乎格外漫长。 陶栀子并没有遭遇梦魇,而是做了个格外复杂的梦。 梦里她在街头等车的时候,不经意回头,看到了坐在咖啡厅内安静看书的一个长发女生,与她年龄相仿,喝到一半的咖啡早已冷却,奶沫残留在杯口——也许是卡布奇诺吧。 咖啡旁边放着一块还没有开动的苹果蛋糕,脆底的,里面有丰富的核桃仁,上面撒上白霜一样的糖分。 女生正捧着一本小说看得入迷,嘴角挂着浅浅的微笑,分外恬静,好像就和苹果蛋糕一样的味道。 梦里的自己,大脑总会补全这个陌生人的信息。 没有任何根据,她从那眼角的泪痣,还有眉眼的柔和程度,本能地认为那是小鱼。 不知不觉间,陶栀子忘记了自己正在等车的事实,一步步走向咖啡馆的透明玻璃墙。 一步步靠近这个陌生又莫名熟悉的身影。 在陶栀子彻底与女生只有一道玻璃墙的距离时停住了,女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从书页上抬起头。 正当陶栀子为自己的冒失而感到有些失措的时候,咖啡馆内的女生朝她热情挥手,脸上笑容更深,脸颊处凹陷出两个和自己相似的梨涡。 陶栀子疑惑之余,惊喜更深,她此刻毫不怀疑这件事的合理性,就好像咖啡馆内的女生是成年后的小鱼,一样让人深信不疑。 她抬起头,看着小鱼的面容格外失神,下一秒,她在街头狂奔起来,绕过一整个街角的咖啡厅,试图寻找到咖啡厅的正门。 她想进去,和小鱼真正说话,问她当年如何死里逃生,如何让自己如此美好地长大的。 第136章 然而,她始终找不到咖啡厅的入口,那个咖啡厅通体都笼罩着玻璃墙。 小鱼疑惑而温柔地注视着陶栀子,目光追随着她的步伐。 陶栀子找寻入口无果,连忙又回到了之前的位置,与小鱼隔着玻璃墙,对视着。 小鱼的眼神好似未经风霜的纯真,如同雪花掉落在身上都能被弄脏的那般澄洁。 她温和地看着陶栀子,双眼早已不是整日红肿的双眼,袖口处露出的半截手臂没有任何伤口。 陶栀子本应为她感到高兴,可双眼却异常发红,她不想让一生一次的相见如此苦大仇深,哪怕是幻想也好,她心里有太多想跟小鱼说的话。 开口时,千言万语只能凝练成一句话,一句和她的本能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话。 “他们都说……你不存在,我像所有人拼命解释,他们相信了,但是我知道,他们还是不信。” “我一筹莫展,我执着地想要证明你的存在,但是我找不到证据,当时出动了那么多警力都没有找到你,如今希望好像更渺茫了……” 说话间,陶栀子的理性开始回溯,她睁大双眼仔细瞧着眼前的小鱼,她依旧是之前的神情,眼中带着长者一样的稳重和温柔,如同一朵随时可以让莽撞之人平静下来的棉花糖。 当陶栀子看到这双慈悲的眼时,她沉寂了。 小鱼平静地笑了,她开口对陶栀子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栀子,你也意识到了我是假的对不对?” 她所谓的“假”仿佛是一个双关词,不知道是说她出现梦境的假,还是她本人的假。 眼前的小鱼表情逐渐变得僵硬,像一个被伪造的假人。 一时间,陶栀子也担心自己记忆是否出现了错误。 为什么梦里的小鱼和自己笑容有些相似,难 道……她真的记错了吗?那在陈友维囚禁之下的幽暗时光里…… 如同精神科医生说的那样,小鱼真是自己绝望之下幻想出的产物。 十二年的自己还对此深信不疑,如今十几年过去,她还是如同当年那个孩童一样无力。 无力抵抗,无力拯救。 陶栀子看向小鱼的眼神愈发困惑了,面前的小鱼,越看越像自己…… 最终,那道玻璃墙一点点变得如同一面真正的镜子,镜子中小鱼,彻底变成了自己。 她与镜子中的自己对视着,出神地观察着,镜中的自己也用同样疑惑的目光看着自己。 正对视着,镜子忽然出现了一道裂痕,将镜中的身影生生拧得错位。 一声轰隆巨响,镜子彻底碎掉,整个街道和天空彻底沦为碎片,如同核泄漏后空气中雪片,让原本纷繁的世界彻底沦为焦土。 整个天地陷入了一片黑暗,唯有鼻息间熟悉铁锈味,还有耳边的哭腔,让她重回暗室。 耳边传来女孩稚嫩的哭泣声,她一遍遍绝望又求助地唤着陶栀子的名字: “栀子……栀子……” 似乎因为没有听到回音,那声音变得急促:“栀子,栀子。” 还是没有回音,那声音由急促又变为绝望:“栀子……” 陶栀子循着声音定睛一看,瞳孔地震,悚然一惊。 面前出现了一个金属笼子,女孩小小的身体蜷缩在里面,抱着自己的双膝,在幽暗发红的灯光中抽泣,肩膀阵阵颤抖。 女孩从双膝间抬起泪眼婆娑的脸,看着陶栀子,抽泣着说: “栀子,只有你知道……我是谁了……” “栀子……栀子……” 女孩的声音又重新响起,她爬到笼子边缘,整张脸都嵌在了铁条中间,两只有着新鲜伤口的小手,死死攥住铁条,求助地望着她。 一遍又一遍,不断重复,叫着她的名字。 她的名字到后面如同咒语一样从四面八方传来,好像整个世界会说话和不会说话的生物,都在发着“栀子”的读音。 她头昏脑涨,不停喘着粗气,仿佛能听到肺部那艰难的声音,想漏气的皮球一样,再用力击打都回弹不起来的绝望。 “栀子。” 一声沉静的男声,如同世界的开关一样,一发出都能令所有痛楚消失。 耳边的喧嚣消失了,她瞬间被拉回现实,额头上出了薄薄的一层汗,眼角微微发红。 一切都归于宁静。 “你梦魇了。”江述月深邃的双眼含着温情,闯入了她的视线。 她眼中的惶恐逐渐消失,一抬眼,发现车顶天窗可以看到繁星点点。 她连忙起身,却因为睡眠过深而有些乏力,重新跌回到座椅里。 身上被盖上了一层柔软的米白色毯子,车窗被打开了一半,虫鸣和带着青草嫩香的晚风吹入车内,是极致的慕夏的味道。 “我们不在公馆。” 陶栀子缓了好一阵,等思绪逐渐回归的时候才迷迷糊糊地得出这个结论。 之前还因为过早回公馆感到有些失望,但是江述月却一声不响地做出一些惊喜举动。 “在山顶。”江述月坐在驾驶室,将自己身上的安全带解开。 “怪不得……”陶栀子反而不急于起身,而是就着被放平的座椅,身上盖着毯子,兴致勃勃地欣赏着这难得一见的晴朗夜空。 第137章 “市区的光污染太严重,都不怎么能看到星空的。” 她睁着清透的双眼,瞳眸透过天窗仿佛能装下天际里所有的发光体。 就好像此刻本就应该是静美的。 江述月在一旁,看向她,低声问道:“你刚刚梦见什么了?” 旁人总是看不出她欣赏美景时,还有眼中藏着的惊魂未定。 但是江述月的洞察力太可怕,他还是察觉到了,尤其是看到陶栀子不住眨着有些发红的眼的时候。 “这里面牵涉了你没听过的人物,我以前没跟你提过。” 说话间,她望着夜空的双眼,竟然盈着泪水。 在泪水化作泪珠滚落之前,她抬手用袖口在眼角轻轻蘸去,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抱怨道: “你看看你,老是目睹我这些狼狈的时刻,不过更狼狈的时候你也见过了,我这个人原本就挺狼狈的……” 她小声地对自己说着怨怼,却被另一个声音冷静地打断,“不狼狈。” 陶栀子顿了顿,睁着泛红的双眼看向他,低声说:“我们不要在车厢里好不好?” “那要去哪里?” 还没等江述月问完,陶栀子已经先一步掀开自己身上的毯子,打开车门下了车。 她绕行到驾驶室,主动从外面帮江述月开车门,明明眼圈还发红,笑容却止不住地明媚。 “述月,快下车。” 江述月在她的催促下,长腿一迈,从车厢内出来。 当他站定地面的那一瞬间,只听车门被陶栀子轻轻一推,发出闷声,紧紧关上了。 车内的光亮在关上车门的瞬间暗了下去,连同两人的面容都看得不真切起来。 下一秒,一个小小的身影不管不顾地紧紧环住他的腰,将他用力抱住。 江述月颇为意外地摊开双臂,似乎一时间不知道双手如何安放。 半晌后,他的声音才低沉地响起:“这就是你要下车的原因?” “是啊,不下车我怎么钻进你怀里……” 夜色下,陶栀子才慢慢收敛了笑容,难得地做回着这一生中,最罕见的,有些脆弱依赖的,那个自己。 第64章 剖白 我再也不会回医院,我不喜欢那个…… 陶栀子将主动这件事看得并不敏感, 也不认为主动了她就会失去什么优势,因为她没什么可以额外失去的。 山顶的虫鸣在入夜之后格外吵闹,四面八方的虫鸣传来, 和风声应和。 她将头侧靠着江述月的胸膛,虽然心跳声在周围的白噪音里早已听得不明确了, 但是能感觉到他胸膛随呼吸的起伏。 比对了两人的呼吸频率,她发现江述月的呼吸果然是比她的平稳很多。 她被这小小的发现弄得有些好笑, 瞬间将自己抽离到客体的角度来审视自己的小动作和小心思, 这也许就是她迟来的少女心事吧。 “我之前对你有很多好奇,好奇你为什么总是心情阴郁,你是谁,你全名叫什么,造访过哪些地方, 有怎样的过去, 是什么性取向,会不会有一瞬间心里也会有动容……” “但是转眼一看, 我发现自己并不在乎这些答案,我这个人没什么前瞻眼光, 只顾着眼前。” 说话间, 陶栀子脸颊的皮肤触及到他带有温度的衬衫衣料,不由得在那个顺滑舒适的料子上稍微蹭了蹭。 这种本能的蹭蹭, 让她想到了先知那样的小猫,有时候是蹭痒, 有时候是想要接近, 或者带着几分贪婪的意味。 原本江述月总是在被她抱住的时候,双臂悬空,目光沉湎于一种不适应中, 紧绷着身子,好像不知道应该做出什么反应。 但是被抱的次数增多了之后,陶栀子能感觉到他似乎是有所适应,至少浑身上下的肌肉没那么僵硬了,抱着的时候感觉动作很顺利,找不出任何不妥的地方。 当下,一只原本悬空的手略微落下,落到她的后颈处,从她后脑勺的发丝间穿过,像是陡然间可以将她后脑勺覆盖住这样。 这是江述月的一个新动作,但是她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意味,只觉得有种坐上了云霄飞车,刚系好安全带,缓慢行驶,还不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紧张感,并且还让人有所期待。 她没有多少害怕,即便江述月不总是脸上带笑,但是她仍然没有对他的半点恐惧。 江述月的扶着她的后脑勺,让她 略微仰头,看向自己,一字一顿地说:“除了当下,你还有未来,无尽的未来。” “‘未来’有你吗?”她收敛了刚才幸福的笑容,仰头看着他下垂的眼睫,声音有点抖。 她看不清他的面容,也知道他也看不清自己的,于是她心情一松,泪腺却开始工作起来。 江述月似乎也体会到她的执着,只是浅叹一口气,“栀子,我又不是你的终点,任何人都不会是你面向未来的前提,只有你自己,永远都应该为了你自己。” 她眼圈有些发热,说道:“道理我都懂,你看看,我没有家人,还有病,但是我还是幸运地成年了。” “我为了能成长到今天,付出了很多代价,活得很累,直到今年夏天才有勇气出来旅行。” 第138章 她整个人一瞬间像是被无形地抽干了力气,真的如同一具等着风干的尸体,满身颓唐,那声音无力又挫败:“述月,我一直都挺累的,如果活着就要拼命奔跑拼命挣扎,我宁愿不活了。” 她说出的话,会让人意味她是否被夺舍了,和平时她呈现出的乐观热情截然不同,大概是在夜色的催化下,以及她预感到死期将近,似乎也觉得没有再有隐瞒的必要了。 “你在说什么?” 江述月俯身看她,像是无法读取这些话中的意味,眼神迫近,像是从冰天雪地里拔出箭矢,淬透了冰雪的寒。 不知不觉地,他手上增加了一些力度。 并没有任何不适和疼痛,但是却压迫感渐进,陶栀子在这种无形的高压氛围中,有些呼吸不畅。 也许江述月也在给她理由去收回那些话,可是那都是真心话。 虚伪的话可以收回千百次,唯独真话收不回来。 陶栀子在一念之间,想起了自己说过的话,她发现自己终于去为这个喜爱做剖白了。 “这也是为什么,我对你说,我的爱是有期限的……” “我每天晚上辗转着想起你的时候,我都心怀愧疚,我一无所有,连唯一的真心都病入膏肓,我每晚都在下定决心第二天绝对不去招惹你,只是我没忍住……” “当我知道你不喜欢我的时候,我失落的同时反而很是释怀,因为在我之后,你有无数个生命的日夜,有充分的时间在余生寻找你的灵魂伴侣,这样挺好的。” “你的生活很幸福,大概没见过神明不曾眷顾的人是什么样吧,就是我这样……上帝对世人低垂目光,却从未有一刻看向我。” 她松开江述月,终究是换回了平时那副微笑的模样,连语气都突然间变得活泼张扬起来: “好好过好当下吧,述月!” 江述月最后问了一句,哪怕在心中已经隐有答案的时候,“你以后会去治病吗?” “不会,我再也不会回医院,我不喜欢那个地方。”她的语气坚定得甚至带着无情的意味。 他的涵养和礼貌让他说不出任何强势的道德绑架的话,只能别开视线,不再做出任何疑问。 她忍不住抬手想触碰他的脸侧,却被人突然凌空捉住。 述月已经从心里疏远她了,已经不让碰了。 这个念头瞬间侵占了她的脑海,让她一时间开始反思之前所有行为。 早就知道自己对江述月做的事情,不合理也不礼貌,但是她还是明知故犯了。 江述月握住她手腕的瞬间,用了些力道,像是带着某种警醒,“神无法拯救不想活的人。” 陶栀子眼神怔怔,随后笑容不改,语气未变:“是啊,神也没有办法……” 但是她心里觉得自己就像一条不想动弹死鱼。 从此刻起,她察觉到江述月彻底转变了,总之好像一团好不容易被捂热的利刃,如今又重新结了冰。 就像他们初见时那样,两人即便近在咫尺,也实际相隔千里。 陶栀子觉得有些疑惑了,如果江述月本就不对她抱有希望的话,那她的决定好像也不足以改变他的心情。 难道……他真的对自己抱有希望? 可惜,她已经无力思考这个问题了。 浑身如同被抽掉了一般的血,让她丧失了所有感染人心的力量。 明明是夏天,她站在原地如同置身寒冬腊月,冻得她牙齿打架、瑟瑟发抖。 紧接是就是很困,无法忍住的困,困得她绕过半个车身都觉得步履维艰。 她心情分明凌乱,一时间理不出一个头绪,只好像突然明白,那所谓的和述月过好当下是自己一厢情愿,一种绝对的自私。 她回到了车上,像是感冒发烧了一样,将毯子把自己紧紧裹住,无比困倦,但是闭着眼却不得入睡。 几分钟后,背靠着车身的江述月不再待在室外。 陶栀子背对着驾驶室侧躺的,只听见掉车门开启,随后江述月上了车,他身上的淡香不再像以前那样带着某种致命的吸引力,而且带着霜寒气息,像是被封冻在冬日的腊梅。 原来心情甚至能够影响香水的呈现吗? 闻到这个味道的陶栀子不敢像之前一样肆无忌惮地接近他,因为这抹疏远的气味写满了生人勿近。 为了逃避现实,她大气不敢出,让自己呼吸听上去像睡着了一样均匀,在原地装睡,连头都用毯子挡了大半。 “你不会死,死哪有那么容易。” 封闭的车厢内,她紧闭着双眼,听到江述月的话无比清晰地响起,淡漠得没有一点情绪。 这样冷硬的语气,好像很难让人想到安慰的意味,可偏偏陶栀子还是感知到了一阵暖意。 他说话向来这样,语气一点都不强烈,带着点清寒,但是他说过的话向来都基于理性,不会掺杂太多虚假的安慰。 于是,哪怕客观上陶栀子并不信服这句话,但是她本能地觉得这句话可能会实现,说不出原因,大概只因为她对江述月很是信任吧,觉得他过于无所不能。 第139章 只不过因为江述月不知道免救手环的存在,不然也许这句话将会发生改变。 陶栀子继续保持着装睡的姿态,一言不发,不过她被打乱的呼吸早已将她出卖。 她睁开眼,索性大大方方地转了个身,面前江述月侧躺着,这样的角度反而能肆无忌惮地从后方打量他。 “不聊那些不开心的,聊聊那两颗鸟蛋吧,怎么样,能孵化吗?”她的思路总是有些清奇,像是随时可以绝境中找出生活的乐子。 “可以孵化的,需要两到三周。”江述月恢复以往的语调。 两人心照不宣,好像刚才的小插曲从未发生过一样。 算一算日子,等孵化出来的时候都已经到秋天了。 秋天这个季节有些时候带着些伤感的意味,她的房子租期也是在秋天结束的。 “能看出是什么鸟类的蛋吗?” 陶栀子再次打开了话匣子,好奇地问道。 “还不是很确定,但可能是小型鹦鹉,也可能是麻雀、斑鸠、鸽子……” 他不厌其烦地回答着陶栀子的问题。 “是吗?那我希望是鹦鹉,我从没养过鹦鹉。”陶栀子目视前方发着呆,随口说了一句。 江述月略微侧目,没有说话。 接下来的时间里,陶栀子白天更加勤奋地布置花园,像是打了鸡血一样。 待傍晚时分,她和江述月一同下班,两人穿过大半个七号公馆,去楼里喂水母。 陶栀子不厌其烦地趴在边上观察,看里面的水母幼崽一天天发生变化,它们的触手和伞体逐渐变得更丰满,在江述月的喂养下茁壮成长。 没事的时候她就会将江述月送给她的手串拿在手里盘,技术越发熟练,只不过她并没有发现手串像水母那样发生变化。 偌大的七号公馆,仿佛变成了两个人的乐园,这得益于公馆的公休,让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地穿梭其中。 江述月听了陶栀子的劝解,不再将自己困于藏书阁一隅,而是两人带着书去公园找隐蔽处一起看。 只不 过陶栀子要不然就是将书放在脸上,挡着光睡觉,要不然就是偷偷从书页后面露出一双眼睛,偷偷观察着江述月认真阅读时的面容。 更多时候她会被公园里大大小小的生物吸引去注意力。 她最喜欢坐在水边的亭子,因为那边有鸭子,母鸭子摇摇晃晃在前面走,七八只小鸭子在后面排队着跟着,公鸭在一两米之内的范围溜达,保驾护航,确保没有鸭子走丢。 她会看鸭子吃草,鸭子会把头歪过来,吃草的根部,而且鸭子很容易养在这个草地是因为,鸭子只吃草,不拔根,不像羊一样吃草还拔根。 “述月,你看,这些鸭子换了一批,不是之前那些。” 陶栀子看着这些鸭子,惊喜地发现了端倪,赶紧跟江述月分享这个发现。 在人与自然方面的洞察力,陶栀子似乎总是远超常人。 江述月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似乎并没有察觉到什么,疑惑地问道:“你怎么知道不同?” “因为我每次路过这里都会看看鸭子,看到毛茸茸的小鸭子,慢慢长大,每次都长大一些, 长大到有一天它们和母亲再也分不出来的时候,就会看到有新的小鸭子出现,而且公园里的鸭子明显数量变多了。” 她慢慢跟江述月解释原因,说话的时候眼中有光,像是一个分明的热爱生活的人一样。 第65章 解谜 你……晚上想去酒吧吗? 一周之后, 本该是刘姨调休旅行回来的日子,但是听说她旅行的海岛遭遇了台风天,安全起见不得开船。 刘姨在海岛上发来了消息, 说江先生准许她晚些日子回来,给了她额外的假期。 陶栀子看着那信息很久, 询问了一番刘姨的安全情况,发现除了不能开船和停电意外, 并没有大事, 食物充足,就是网络很差。 刘姨:「网络不好也不是坏事,正好我好久没有和我先生还有孩子彻底远离网络,相互交心了。」 看到这里,陶栀子忽然间体会到了一些温情, 尽管这些生活中的角色, 离她真实的生活十分遥远。 她将手机放下,看着眼前已经被布置出雏形的花园, 虽然植物才落根,看不出什么变化, 但是花的种类和种植面积是她规划了很久的。 原本不准备求助任何人的, 但是江述月没有同意让她独立来种植,从花园那里请了三个园丁帮她, 简直是绰绰有余,她基本只需要说出自己的想法, 专业园丁的移植技术比她的精湛太多。 最近天气转凉, 夏日的暑气散去,她穿着长袖也没觉得炎热。 她最终是赶在了天气变凉之前将花园布置好了,如她之前计划的那样。 直到三个园丁下班离去, 陶栀子还坐在回廊下,看着一成不变的花园,发着呆,好像试图用自己全部的想象力,复原出来年的场景。 凉风滑过,她才陡然清醒过来,手背上落了一滴水,她想天际望去,伸手在屋檐下接了接,发现天上很快落了雨。 正欲起身向斜对面的藏书阁跑去,江述月的人影却已经出现在了二楼窗口。 第140章 “快下雨了。”他声音不高不低地在窗台后响起。 陶栀子用两手手背挡着细雨,原本要奔入藏书阁的脚步停了下来,仰头看向二楼的木质窗台,笑着说: “已经下了。” 明明知道快要下雨,陶栀子却反而停在了院子中间,好像在故意等待着什么。 “知道还不快进屋。”江述月向院落内扫了一眼,不住开口道。 陶栀子笑容更加深了,迎着雨丝,直到听到这句话之后脸上才露出满意的神情。 她得意洋洋地挑眉,说道:“我要等你开口关心我,我才进。” 于是,就再也不看江述月的神情,径直进了屋。 陶栀子直奔二楼阅览室的时候,身上有些微潮,但是在陶栀子认知里,这还不算淋湿。 她飞奔上前的时候本要对江述月张开双臂,却突然刹住了车,意识到自己身上有些潮湿,不方便拥抱他。 江述月浑不在意,给她随手哪来了一条羊绒毯披在她身上,全程没有说什么。 陶栀子很是习惯他的沉默,随他坐了下来,发现他今日没有看纸质书,而是在拿着电脑看文献。 她凑在江述月身旁看了一阵,发现很多陌生的复杂名次,还有很多繁杂数据分析,再多看几眼人就困了。 “最近怎么改看文献?上面讲的什么?” 她漫不经心地问道,余光恰好瞥见了心脏剖面图,但是江述月却直接合上了电脑。 “听起来可能会比较无聊的。”江述月将合上的电脑放到一边,正巧水开了,恰好可以沏茶。 “今天下雨了,你晚上还要出去逛吗?”他递来一杯茶,继续问道。 陶栀子接过茶杯的动作凝滞了几分,不小心将茶汤撒了几滴,幸好温度不高。 江述月及时接回她没有拿稳的茶,抽了张纸在桌上利落地擦了一下。 “还不确定……” 她尽量让自己不要显得过于心事重重,这几天晚上都背着江述月行动的,一个人坐地铁,去市立剧院附近,那个酒吧背街,在那附近晃荡,试图找寻出什么蛛丝马迹。 齐柔这几天回安州了,还在打听中,应该很快就水落石出了。 “如果需要帮忙的话,直接跟我说。”江述月没有看她,只是轻飘飘地落下这么一句话。 但是这已经足以成为她在林城最大的后盾了。 正因为有江述月的存在,她才在面对那个疑似陈友维的人面前,不再瑟瑟发抖。 她发现那个人一般都是半夜才去收泔水,白天的时候还有其他营生,只不过她碍于行动受限,暂时还没有察觉到他其他的兼职活动。 但是他的活动范围就是那一带。 半夜他四处收泔水要很长的时间,她本想找出他的住所,但是他的三轮车虽破,仍然是强于普通人的脚力的。 “你……晚上想去酒吧吗?” 陶栀子打定主意,试探性问了一下。 “你的病不能喝酒,也不适合去过于嘈杂吵闹的地方。”江述月第一反应不是像其他事情那样爽快同意,而是从旁提醒道。 声音没有任何严肃或强势,哪怕是涉及健康问题,他也只是语气加重了些,却从来不曾让人察觉他的半点强势。 有时候,江述月冷着一张脸,说话甚至一板一眼,可是说话内容却温柔无比。 这好像验证了什么可贵的反差。 “酒吧有无酒精鸡尾酒,而且我找到的是家清吧,有驻场歌手唱点民谣什么的……” 她在江述月耳边解释道,突然间话锋一转,满不在乎地耸耸肩:“你要是不去,我自己去也是一样的。” 江述月似乎对嘈杂之地的接受度并不高,可是他沉默一瞬之后,无奈道:“你自己去不安全,我陪你去吧。” 陶栀子立刻笑逐颜开,轻轻蹭了蹭他的胳膊说道:“承认吧述月,你就是在担心我。” 江述月淡然地将视线落下,看着自己身侧这颗毛茸茸的脑袋,总有那么几个瞬间,他觉得自己养了一只粘人的猫。 他多年来不喜欢任何毛茸茸生物,连养点生物都养水母这种安静又不掉毛的生物,虽然麻烦 是麻烦了一点。 但是最近,他突然开始觉得日后养一只会跳上沙发的宠物也不错,一只狗或者一只猫。 还是猫吧。 江述月稳了稳心神,忍住手臂处被她蹭得有些发痒的地方,气定神闲地说道:“这没什么不好承认的。” 陶栀子闻言,突然抬起头,双眼直勾勾地看着他,却观察到他喉结上下滑动的瞬间,那种轻柔的冲击,一时间让她难以形容。 晚上两人一起去尝了公馆内新来的湘菜师傅的手艺,陶栀子对辣度很是满意,一盘简单的辣椒炒肉被师傅钻研得炉火纯青,带着锅气,当真大型饭店的水准。 江述月当真是不能吃辣的,两人的餐桌二分天下,各据一方,以是否放辣椒作为区分。 陶栀子看着偌大的餐厅内,有一张足以容纳二十人华丽餐桌,却只有他们两人,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一个问题,升起一个新的疑问: “这里不像员工餐厅,我们是不是走错了。” 第141章 江述月指尖逗留了一瞬,淡定地说道:“没关系。” 说话间,他将一个小册子递过来,应该是菜单,“你看看 还有什么想吃的。” 陶栀子认真研读了一番菜单,发现上面的菜色都是辣口,而且非同一般的辣口,比川味还要辣上一个度的那种。 她看向江述月,小声地推测道:“那个江先生不是林城人吧,吃得挺辣的……” 江述月被她鬼鬼祟祟小声说话的模样逗得忍俊不禁,用正常音量说道:“他是林城人,不能吃辣。” 陶栀子有些慌乱地两手下压示意,想让对方小点声,猜想周围会不会有监控,万一被人知道他们在背后讨论别人好像不太好。 “没关系,隔音很好,没人能听到,更没有任何监控和监听设备。”江述月从容地说。 陶栀子见状,倒也跟着放松下来,疑惑道:“如果他不能吃辣的话,请这么厉害的湘菜厨子,岂不是有些浪费?” “只要有人能吃到,就不浪费。”江述月浅牵唇角,声音在菜色面前,像是隔着热雾一样。 陶栀子愣神了一瞬,听得似懂非懂,但是不想过度纠结,看了看时间,两人吃完晚饭再开车过去,时间正好。 两人驱车出了公馆的时候,天上下着毛毛细雨,空气潮湿不堪。 陶栀子是不喜欢小雨的,总有种羞羞答答毫不畅快的感觉,空气要比暴雨时更加潮湿,衣服穿在身上,像是没有晾干一样。 她不怎么喜欢在这个天气出门,但为了离真相更进一步,又不得不这么做。 她随意选择了一家位于酒吧街中段的酒吧,正好是大剧院旁边的街。 酒吧门口没有任何招牌,而是一个书店的模样,需要解开谜题才能打开酒吧大门。 有一个年轻男子坐在里面的高脚椅上,为造访顾客介绍规则。 “两位客人,输入正确的字母就可以开启通往新世界的大门哦!”男人热情地跟两位打招呼,抬手指向一旁的复古打字机。 不过陶栀子事先在网上查好了攻略,按照网上的提示直接输入了答案,提示密码错误。 年轻男子了然地笑了笑,说道:“客人输入的是上周的答案,看来是看了某书来的吧,我们的谜题已经更新了哦!” 陶栀子尴尬地看了一眼江述月,无奈只得老老实实去解谜。 根据指示,她取下了一本红色封皮的字典,在当中找到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一句话——scientia potentia est。 她顿时两眼一抹黑,再结合了这本字典上的名字,便知道这是一句拉丁文。 陶栀子错愕地看向一旁的男子,问道:“你老板自己知道这个谜题的难度吗?” “我就是老板,以前的谜题都太简单了,第一天就有人把答案公布到网上,和本店的想法背道而驰,所以就小小上了点难度咯!” 年轻男子看上去性格十分活跃,语速很快,说话间肢体语言很丰富,能轻易将人逗笑。 “万一解不出来就不能进去了?”陶栀子问道。 “认输的话可以直接上楼,解出来的话今晚给你们免单,很不错吧?”年轻男子朗声说道,末了露出了大大的笑容,看上去人畜无害的模样。 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更是在免单的诱惑之下,她将目光从字典上移开,看向江述月: “想一起挑战一下吗?” 江述月表示默许,抬手从她手中拿起字条,扫了一眼上面的拉丁文,目光冷峻地在书架上搜寻起来。 陶栀子在一旁发现了一个木匣子,打开后发现里面是沉甸甸的三本书,也是拉丁文。 每本书的标题分别是veritas(真理)、sapientia(智慧)和tenebrae(黑暗),并且标题下标明了罗马数字xv、iv、ix。 陶栀子立刻感觉密码就藏在这些罗马数字和拉丁文里,再结合江述月手中的字条,还有一本拉丁文字典。 谜底即将浮出水面,老板也许真的不打算为难太多人。 “你认识吗?”陶栀子凑到江述月的身旁,低声问道。 她隐隐记得江述月的书架上是有拉丁文的书的。 “认识,你想自己寻找答案还是我帮你?”江述月眼中永远处变不惊,哪怕在陶栀子看来毫无相互关联的谜题,他也似乎早已洞察出什么。 “你来,让老板看看什么是力量。”陶栀子很有斗志地说道,理所应当地把谜底给了江述月。 老板在一旁,气定神闲地扇着扇子,把玩着手里古玩葫芦。 分明是年轻的年纪,却老气横秋地兢兢业业扮演着npc。 “你一边解,一边解释给我听吧。”陶栀子将字典郑重递到他手中。 第66章 红温 你……还看脸吗 ? 江述月接过陶栀子递上的字典, 眸光微垂,神情淡然,唯独眸光几个提示物件中反复横跳。 “我倾向于谜底是因人而异的, 不同的观察视角可以出不同的答案。” 他开口说道。 一旁的年轻老板见状,便好像又打起了几分精神, 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的两个人,说道: “答案不唯一, 但是我已经把自己能想出的不同谜底设置好了, 反正我是出题者,如果你们能想出更高明的回答,言之有理有逻辑,那也算数的。” 第142章 陶栀子忽然觉得这小老板开酒吧设置谜底,大概也是噱头为主, 倒不是真的想难住所有人。 “我试一试, 虽然不一定能对。” 江述月将几样物品放到了昏黄的灯光下,很是谦和地说道。 光下他修长的手指异常白皙无暇, 陶栀子走上前旁观的时候,一度被他翻书动作弄得恍然, 才发现自己老是忍不住去端详他的手。 他手腕处散发出的淡淡香水味, 像是湿润的橡木味,又像是蔷薇花放在壁炉边上烘烤, 和木头混合出的清润温暖的味道,让人觉得这香味混合着书香, 格外优雅。 尽管陶栀子很是好奇解谜过程, 但是偏生在江述月身边,尤其是离得很近的情况下,他就像是为自己量身定做的毒药一样, 哪怕已经如此熟悉,还是带着致命的吸引。 很难形容这是一种怎样的吸引力,是肤浅的还是深邃的,让人根本无法言明。 “如果往简单了想,谜底是纯数字的话,即便是不认识拉丁文的人,也可以排列组合将这三个数字的六种情况都试一遍,也能试出答案。” 江述月注意到陶栀子好像在看着某处,停下手中的动作,侧目看向她,低声说道。 陶栀子回过神,连忙说:“那这样就太无聊了,肯定是有一个逻辑去决定顺序的。” 一旁的老板听到这里,开始明白了,这两人完全是为了满足好奇心来的,准确来说是男方想满足女方的好奇心。 老板环抱着手臂,饶有兴致地听着他们的对话。 “字条上的这句话scientia potentia est,中文是‘知识就是力量’,这三本书的封面中文是真理veritas、智慧sapientia、黑暗tenebrae……所以,你想到了什么?” 原本只打算听人揭晓谜底的陶栀子忽然接收到江述月注视的视线,短暂一顿之后,试着说道:“知识和智慧有关?” 江述月将字典往陶栀子面前一推,说道:“你可以轻易在上面试着查询代表智慧sapientia这个单词。” 陶栀子原本想当个旁观者,却不知不觉成了参与者,很快通过字母索引找到sap ientia这个词,上面的注释中有一句话是:「veritas vincit tenebras」。 这句话里面一次性提及了剩下两个词,一时间,答案好像已经近在眼前,即便不懂拉丁文也可以通过三个词出现的顺序得到相应的答案了。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陶栀子问道。 “真理战胜黑暗。”江述月不假思索地说道。 于是三个词的顺序就是:智慧(15)、真理(4)、黑暗(9)。 她上前输入对应的数字1549,锁解开了,书架的机关启动,正门已经敞开。 但是两人都没有要进去的意思,陶栀子在一旁拖着腮,若有所思:“这个答案是最浅层的答案,” 老板见状,意外之余,好心提醒道:“你们两个今晚免单了,还不进去吗?” “我们想试试其他答案。”陶栀子回头说了一句,江述月站在一旁表示默认,大有陪她玩到开心的架势。 “还没见过这么爱解密的。”老板笑了一下,抬手按了身旁的开关,门又重新合上了。 这一次,他们从数字切入,找到每本书对应数字的页码,并且从书页上的行文,提取出密码文,并且在书架上找到了好几种密钥,用不同的密钥完成了解谜过程。 其中混淆矩阵密码甚至饱含模运算和矩阵变换的结合,又增大了一层破解难度。 尽管江述月显然是陪她玩的,将很多她可以理解部分留给她自己实现。 陶栀子从小对这些解谜类的游戏很感兴趣,她后来复盘自己的童年时才慢慢想清楚喜好的幕后真相,只因为她接触这些都比较少。 虽然所有的小孩子都是接受九年义务教育的,但是义务教育以外能接触到的资源是完全因人而异的。 而江述月幼时教育和高等教育,因为随父母迁移,他多数接受的是西方那一套,在解谜过程中两人的思维惯性都是天差地别的。 陶栀子将两人得出的所有答案一个个在键盘上输入。 其中包含一些lux(光),spes(希望)的词,这些拉丁文背后所隐藏的含义让她时不时会出神地想到其他的事情。 只因这样的词不管用什么语言都格外动人。 他们的答案多数都是正确的,有几个是老板没有事先想到的,于是请求他们留下自己的答案,帮助他扩充答案库。 输入完所有答案,她算是将这道谜底彻底盘好了,两人进入书柜后面的暗门,上了楼。 楼道下车幽暗,她下意识想拉住江述月的衣角,可是手刚来到半空就被他用手轻轻接住,动作流畅又自然,牵在手里。 她在这沉默的气氛下有感而发:“我觉得你是现在很多女生喜欢的那一个类型。” “什么类型?”他随口问了一句。 “皮相好看身材好,最重要的是情绪稳定。”她一针见血地总结道。 江述月也没有立刻觉得她前半句付钱,只是脚步微停下,转头看向她,沉声问道: “你……还看脸吗 ?” 陶栀子在他深不见底的眼神下,心跳漏了一拍,如实答道: 第143章 “如果可以我倒希望你能长得丑一点,这样我才可以吹开浮尘看本质,你一好看,我就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色令智昏了……” 她原以为这不是一个好答案,谁知她竟然从这双古雅幽深眸子中察觉到了一丝浅笑。 并非自得的笑,而是好像听到小孩子的天真回答后那种有些莫名的笑。 她想再去重新捕捉那抹笑的时候,他们已经到了。 楼上已经有不少客人热热闹闹地喝上了,但是老板说他们是第一批解出谜底的人,所以事先抵达的人应该有不少是大大方方认输的。 像她这样执着的人不多,她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养成这执着的习惯,尽管她乐在其中。 隔着昏暗的光线,她偷偷观察了一下江述月的神情,一如既往处变不惊,不管是解谜还是喝酒,他都兴味堪堪。 只有陶栀子因为解出答案而活蹦乱跳的时候,他才会偶尔上勾一下唇角。 江述月的快乐点究竟在哪里,她至今都没有摸透。 两人由于解谜成功,被安排在了露台处,可以吹晚风,椅子变成了秋千,座位很是宽敞。 原本服务生是安排他们面对面坐下的,等服务生走了之后,陶栀子立刻起身去到对面和他并肩坐。 江述月早已对她的这些细小行为见惯不怪了。 她心不在焉地看着菜单,侧头不经意地问道:“你觉得我算粘人吗?” 江述月的沉默代表了一部分困惑,浅浅考虑了一下说道: “我的样本量不大,不知道粘人定义是什么。” 他的理性回答总能让陶栀子忍不住笑起来,继续问道:“凭直觉呢?” “应该有点。” 陶栀子吧“那你喜欢吗”改成了“那你讨厌吗”。 她脱口问出之后,江述月极淡地摇摇头。 “不讨厌就好。” 两人点的都是无酒精鸡尾酒,因为陶栀子不能喝酒,江述月要开车。 陶栀子将刚才用来记录答案的纸从兜里掏出来,有些留恋地端详着。 上面带有很少的江述月的字迹,每一笔她都可以看上好久。 她平静地说:“lux(光)和spes(希望)有什么背后的故事吗?莫名让人觉得这两个词充满力量……” 她看向江述月,眼睛像是撒了碎金一样亮亮的,满怀期待。 那些距今异常遥远的故事,在经过千年岁月之后,仍然让她总是感到好奇。 江述月早已习惯了她的好奇心,酒吧的音乐声十分嘈杂,按照江述月平日讲话的音量,让人听着不真切,但是让他和音乐声一起比吵闹是绝对不可能的。 陶栀子主动侧头将自己耳朵伸过去,凑近了听,像她平时对江述月耳语的模样,只不过这次是反过来的。 平时她总是使坏,说完悄悄话后来了点兴趣,就会顺便飞快地在他脸颊上轻轻碰一下,但是江述月肯定做不出这样的事的。 他对她耳语,气息带着口腔中清淡薄荷味,撩拨得她耳廓痒痒的,上面的小绒毛都在这温热的气息下紧张地竖立起来,只不过肉眼无法察觉而已。 尽管江述月的神情十分正派和镇定,但是也压不过陶栀子心中的恶魔。 她用力闭上眼,强迫自己凝神听着。 “lux(光)在古罗马文化中意义深刻,代表着真理、启蒙和神圣。罗马人相信光可以驱散黑暗、带来知识和清晰的视野,将光比喻为知识的象征,视为驱散无知和邪恶的力量。” “古罗马诗人奥维德用光来比喻爱、希望和神圣的引导,在基督教还可以用来描述伸的启示。” “spes(希望)在古罗马的神话中,被人格化为‘希望女神’(dea spes),象征着和平和重生的力量,尤其是在逆境中坚持下去的信念,在基督教里面与信仰、爱一起称为三大美德。” 在他说完最后一句话的时候,陶栀子侧头动作保持了有一阵,无意识地动了一下,带动了头颅,让如此近的距离下还是发生了意外。 她的耳廓从江述月的唇部轻轻擦过,那一瞬间如同被惊雷劈了一下,吓得她心脏猛的一缩,面上还是装作若无其事。 江述月则没有什么剧烈反应,像是这个小插曲从未发生过一样。 她直起身,恍然大悟般敷衍点头:“难怪,这两个词,看起来格外特别……” 剩下的话她早已不知道自己说得多离谱了,像是前言不搭后语,好在音乐声比较大,反正也听不清,她说什么已经不是很重要了。 就这样,在昏暗灯光的照射下,她的耳朵被发丝挡住,悄悄红温了一个晚上。 第67章 牵挂 微凉的指尖搭上了她手腕内侧的脉…… 尴尬之余, 陶栀子将自己的头埋到菜单上,在昏暗的光线下凑近了看文字描述,佯装研究上面的鸡尾酒, 思绪却早已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不多时,他们点的饮料和小食上了, 陶栀子从菜单里抬眼,悄悄看了一眼, 余光却恰好瞥见不远处一对和他们一样并肩坐的年轻情侣已经亲上了。 男俊女美, 男人手掌 浅浅放在女生不禁一握的细腰上,吊带短裤勾勒着玲珑有致的身材,看上去张力十足,很有美感。 第144章 陶栀子少女时期并非是寻常的模样,在大家情窦初开在电视上追台偶的时候, 她却格格不入。 她的逻辑非常简单, 偶像剧里的爱情好像高于一切。 偶像剧主角会为了爱情和家人对抗,离开多年的好友, 似乎一切都可以为爱情铺路。 而主角轻易抛弃的那些东西,是多少人穷尽一生都求而不得的, 至少都是她心里过于渴望的。 她无法相信这样的设定。 更确切地说她一直都是格格不入的, 真正了解她的人很少,尤其青春期的少男少女, 大多数还处于非黑即白的世界观里,言之凿凿地给所谓的“少数者”贴上性格缺陷的标签。 陶栀子被贴的标签是——赶不上潮流的土包子, 一副假装的柔弱相, 故作清高…… 可她还是就这样长大了,并且那些语言的重伤,杀伤力是有期限的。 当她现在回想起来内心已经不再有波动的时候, 说明她走出来了,而且在生活的叙事里,她开始理解了那些两个人之间的热烈。 尽管…… 她偷瞄了身边的江述月一眼,好像并没有从沉寂的面容中寻到什么热烈。 收回目光,继续把头像鸵鸟埋进沙子一样,将菜单重新立起来,挡住自己脸。 “离这么近,眼睛还要吗?”一声提醒,语调朗然,在嘈杂的酒吧中如雨夜一样清凉。 陶栀子将菜单默默拿离自己,伸手在盘子里拿了一块玉米片放进嘴里,细细咀嚼,余光还是不住地看向之前那对情侣,交颈着耳鬓厮磨。 “不蘸酱吗?” 江述月将拌好的新鲜牛油果酱用指尖推到她的面前,所有零食都被他放到了自己的面前。 一时间,陶栀子觉得自己更像一个手短的小孩,有种深深被人关照的感觉。 回过神的时候,她恍然发现自己其实对那对情侣没有片刻的羡慕,眼前的一切才是她最喜欢的。 她的关注点,不过是从过去的单人叙事,变成了现在的双人叙事。 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刚才又在对人生的反思中走神了,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沾酱的墨西哥玉米片已经被递到眼前。 原本因为想到一些往事而染上了一些愁容,此刻却不假思索地张口,一口将玉米片衔住,轻轻咀嚼。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江述月喂的玉米片就是要比自己拿的好吃,连蘸酱的面积都恰到好处。 可偏偏这就是同一批次的玉米片而已。 她此刻心情沉浸在某种触动中,这使得她看起来格外安静,不像平时那样反应巨大。 热情是她,冷沉是她,这些都是她。 幸好,江述月并没有因此感到困惑,甚至开口询问。 他总能将一切都做得恰到好处,这种恰好,就是一种至高的完善了。 尽管江述月没有开口问,她还是主动说: “述月,我发现我并不羡慕任何人,就喜欢和你拥有这些日常就好,活在除了我自己无人能定义的状态当中。” 她的声音被音乐无缝掩盖,江述月大概率是听不到的,这一点她心知肚明。 话音一落,新的一块大小适中的玉米片已经递上。 陶栀子没有急于吃下,而是端详了一阵,看向眼前这只手呈现出的形态,是一个非常优美的手型托状,总觉得他的手好像可以成为任何物品最好装点。 油炸过的玉米片,还有被捣成泥状的牛油果,里面加了柠檬汁和生洋葱西红柿,还有黑胡椒和盐调味,最上面点缀了翠绿色的苦菊,让整个玉米片的口感又上升了一个层次。 这玉米片好像也无法让他的手沾染世俗,但是却神奇地让她的心感知到了他兼容。 江述月好像永远不需要兼容任何人,他自己一个人可以独坐高台,可现在,他怎么自己亲自走了下来。 她忽然间直起身,凑在江述月耳边问道:“刚刚我说什么你没听清吧?” 江述月薄唇轻启,略微颔首:“听清了。” 她微讶,但下一秒又觉得习以为常,张开嘴巴,低头吃掉他递来的玉米片。 惬意地吃着,忽然觉得有点干,看了一眼他面前用奇异果调成的饮料,忽然觉得自己点的莓果茶好像差点意思了。 盯着看了两秒钟,江述月竟然将自己的饮料放到了她的面前。 她不是真的不知餍足,而是条件反射地对和他有关的事物都充满好奇和好感,正如同这杯饮料一样。 她将自己莓果茶换到他面前,没等他拒绝,就凑上前继续刚才的话题:“那你有什么感想?” 江述月说:“这不就是日常吗?你要的从来都不是多苦难和复杂的。” 一时间,那种难以言喻的幸福可能只有她一个人能体会,如同有人在她心里纵了火,烧得发烫,但是谁都看不见她的幸福呼之欲出。 她也不知道如何表达,越是动容时刻,她反而无法开玩笑了,眼神变得认真起来,在他耳边说:“我想要的你就都满足吗?怎么这么好……” 江述月低垂眼睑,好像认为她的赞同过分夸张。 沉默了半晌,他才微微侧头,在她耳边说道: “在你离开之前,提高你对‘好’的标准,这样以后就不会轻易被人蒙蔽了。” 第145章 听到这里,陶栀子心中震动,原来江述月一直以为自己想要远行,而不是离开这人间。 “那我可以为你做些什么吗?我总想用什么方式回馈你,但你好像什么都不缺。” 她掩饰了心里的那些颤动,对他真诚地发问,因为这些时间里,她好像一直在索取。 但是对待一个像江述月的人,反而是很难的,他对很多事物都不为所动,给什么都不缺的人送礼物才是最难的。 江述月重新靠近她的耳朵时,停了一瞬,声线沉而醇,掷地有声: “我想知道你全部的故事……” 陶栀子有种强烈的心虚感,随即浅笑,跟他说:“我其实已经说了很多了。” 江述月眸光愈发深不见底,淡声说:“不,你没有。” 这一刻陶栀子才知道,他对自己的了解和猜测都远超想象 但是他对此的态度一直都是随性,绝没有到逼问的程度。 听到这句话,陶栀子立刻心知肚明,脑海里立刻闪现了小鱼的名字。 她沉默良久,耳边对酒吧里的复古爵士乐充耳不闻,像是在酝酿着什么说法似的。 无从解释心里的纠结,小鱼这件事上,不是因为自己对江述月不信任,而是全世界都说小鱼不存在,包括她潜意识里也开始在动摇。 她太信任江述月说出的每一句话,她太害怕如果小鱼不存在几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那她前行的执着将会土崩瓦解。 她甚至觉得自己断气前的每一天都依旧带着使命,那就是证明小鱼的存在。 如果江述月也否认这件事,那她将彻底从灵魂根处孤立无援。 她重新发出声音的时候,有些低落和沙哑,“我对你深信不疑,所以更害怕你否认我的记忆,我想找到证据再告诉你,只不是不知道是否来得及……” 怕来不及告诉你我是谁,我经历了什么,那些记忆直接进了坟墓。 知道一切的絮语已经去世了,谁来对生者诉说。 她是带着故事存活下来的,最后的喉舌。 只是这余生的任务,艰难到了极点。 想到这里,焦虑感重新找上了她,这份感觉很是消耗她,端起饮料的手甚至微微颤抖。 一只手已经握上她的手腕,江述月的动作好像甚至快过她的自我感受。 微凉的指尖搭上了她手腕内侧的脉搏,轻易发现她心跳过 速了。 “别紧张,先平复一下,深呼吸。”江述月温声安慰她。 陶栀子无暇顾及江述月是如何察觉到这些细枝末节的,陡然间酒吧内的鼓点开始加快,她用深呼吸已经无法控制心跳。 江述月反应极快,冷静地做着处理,带着她起身,就近寻了个出口,走了出去。 门关上的那一刻,才彻底远离了那些抓住她心跳的鼓点。 扶她坐在户外的长椅上,江述月离开半分钟后取了湿毛巾,给她的面部做冷敷,通过激活迷走神经,帮助降低心率。 这些处理都非常到位和及时,让她这一次没有因情绪波动而不得不吃药,口袋里的药只差一步就要拿出来了。 彻底平复下来后,江述月重新在她的脉搏上反复确认后,才微微松了口气。 他从不喜形于色,尽管他面对这一切都比常人冷静很多,但是陶栀子还是洞察出了他眉宇间的隐忧。 她还有心思笑着开玩笑,手放在胸口处,说道:“对不起,我的心脏有点不争气了。” “本来都打算吃药了,没想到这次这么快就好了。”她很是乐观地说道,好像在故意活跃气氛,想让江述月看上去不要这么担忧和沉闷。 “我没有什么是非要知道的,你不用紧张。”江述月在沉声复盘着刚才引起她情绪波动的情形。 陶栀子嗤笑一声,连忙解释道:“没有啦,我是因为其他的事情紧张,你对我产生好奇心,我还求之不得来着,等我再酝酿一阵,想好怎么跟你说的时候就会说了。” 尽管涉及到心脏问题对于她来说都是生死问题,但是她反而觉得心情大好。 她恢复正常心跳之后,格外释然,敞开双手在露台上感受凉风,很是闲适。 “这世上还有你牵挂我的感觉,真好啊……” 她不禁感慨道。 江述月站在一旁,平静地观察着这个自由散漫又在自得其乐的人。 她的心思很单纯,想法很纯粹,恨不得将所有事情都写在脸上,包括她对他那热情充盈的爱,但同时她又十分知足,因一件小事感动不已。 同时她又对人性设防,不轻易与人沟通那些带着痛楚的过去,心里很能藏住事情。 江述月让服务员帮忙将桌子安排在户外,这样做的目的可以避免鼓点影响心跳,也更加通风,防止她因为空气太闷而缺氧。 这种被关心的感觉原来带给内心的愉悦是这样强烈,心情一片大好的陶栀子在这个空挡哼着小曲去了躺洗手间。 从女厕出来的手,她一开门才注意到对面的男厕门口挂了个“正在打扫”的牌子。 迎面走来一个推着清洁车的清洁工,头戴帽子,帽檐压得很低。 清洁车内堆积如山的清洁剂几乎将对方的身体全然挡住,要是平时她大概率不会注意到这样一个路人。 第146章 可就在她与清洁工擦肩而过的时候,她发现这个人身材佝偻,下意识侧目了一瞬。 就在这个瞬间,她瞧见了那左眼角处的伤疤,气氛瞬间凝重了…… 她咬咬牙,让自己走路自己尽量一如既往地自然,强忍住心里的波动,用原有的步伐在走廊上若无其事地走着。 正面有一个支撑架,上面金属片恰好能帮助她看清陈友维的背影。 她深深地看着这金属上反射出的身影,观察着那个佝偻的背影。 他分明没有看向自己,但是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还是过于强烈。 直到……她从在金属片上看见那个佝偻的身影好像短暂地直立了几分,然后冲着她的方向缓缓回头,看了一眼。 那眼神被帽檐下的阴影挡住了视线,看不出其中深意。 她无法确认,他是在看那个天桥上被借火的身影,还是在看十岁的陶栀子…… 她走到尽头处,看见了江述月熟悉的身影,而身后那人,在江述月出现后就立刻收回了视线,继续推着清洁车,步履缓慢。 第68章 出逃 不算太晚,她还活着。 见到江述月的这一瞬间, 她几乎用尽全身力量去努力克制,才让自己在陈友维的视线范围内显得更加像一个路人。 陈友维最后的回头让她无比毛骨悚然,她分明早已习惯一个人对抗世界, 可偏偏在江述月的照顾之下,她好像更容易脱力, 将自己毫无防备的脆弱那一面暴露出来。 十岁的她虽然害怕陈友维,她遭受到最可怕的威胁, 陈友维说敢逃跑就会将她的胳膊卸下来。 第一次试图逃跑的时候, 她被揪着头发把头按在水里,险些窒息而死。 她很长时间不敢接近那个逃跑的出口,是小鱼告诉她,如果有机会,一定要毫不回头地跑, 陈友维在她们心里都安插了逃跑的恐惧。 害怕被打、被卸胳膊而错失一次次逃跑的良机, 最后的下场会远比这些更加恐怖,那才是真正的地狱之行。 第二次逃跑之前, 陶栀子的肩膀被切开了口子,因为陈友维的匕首总是磨得很锋利, 可以流畅切下十三公分厚的猪肉。 陈友维切开后又用拙劣的技术给她缝合, 这才造成缝合口格外可怖,后来肩膀感染也险些要命。 离卸胳膊当真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 她本应该的极度痛楚和恐惧,不敢再往外跑, 但是她始终记得小鱼的提醒——如果怕不掉, 后果远比卸胳膊严重。 而小鱼则是用生命去证明这件事,于是那天她才敢打开瓦斯炉,让可燃气体泄露。 所有的出路都被封死后, 她上了三楼,颤抖着翻越阳台围栏,对高空的恐惧早已取代了肩膀火辣辣的疼痛,冒着坠楼的风险赤脚跳上了空调外机。 从半空看去,让她腿肚子发软,但是她必须在陈友维回来之后离开。 她不敢再看脚下,整个身体像壁虎一样趴在楼的外墙出,缓缓蹲下,保持着冷静,用手去够二楼窗户上生锈的铁条。 二楼的护栏质量不佳,在承受她的体重后微微摇晃,通体是老化的。 她一点点攀着护栏往下,最终双臂掉在了护栏的下方,双脚离地面还有四五米,如果摔断腿也会前功尽弃。 冷风垂着她的小腿和双臂,肩膀上剧痛无比,她上不去也下不来,因为脚下再无支撑物。 一切都容不得她多做犹豫,那一刻她脑海里又闪过小鱼睁着无神的双眼,鼻子和嘴巴出着血,被陈友维抓住脚踝在地砖上拖行的场面。 她原本认为自己凶多吉少,却在最后关头只能用力咬牙,强忍住泪水,在心里哀嚎。 如果这世上真的有神的存在,为什么要让人间恶魔横行于世,哪怕只有一次,拜托你睁睁眼吧…… 她用尽所有力气拼命握住围栏,最终是围栏从墙体剥离,和她一同坠下地面。 也不知道是不是神迹显灵,还是小鱼的孤魂没有离开别墅周围,她坠下之后双腿几乎是麻木了一般,没有感觉到过分强烈的疼痛。 她跌跌撞撞穿过花园,还有无数嶙峋的山路,那时正是夕阳西下,远方的太阳变成了如血的红色,她惧怕那抹红。 刚逃入森林不久,现实一声脚踹金属条的巨响,紧接着传来了瓦斯爆炸的声音。 她知道,是陈友维回来了。 距离她坠楼才不过十分钟的光景,那护栏哪怕再多坚持几分钟,她就会和回家的陈友维打个照面。 她不知道当时瓦斯浓度达到了多少,是否能让陈友维身陷大火,可是两分钟后,她听到别墅门口传来的咆哮。 “陈栀子!你敢给我跑!” 火光中,一个身上灼伤的人影提着刀冲出别墅,发出非人的叫声,那种如怪物一样的声音是扭曲的,口中的中文也是难以辨明的。 她只回头一次,就被远处的一切吓得不轻。 陈友维分明被灼伤了,却还能在极度的愤怒下提着刀行动自如,朝森林的方向快步冲了过来。 明知他看不见自己,但是陶栀子然后被吓到牙齿打颤。 她从夕阳血红时分,一路在山路上穿行,不敢回头,不敢脚下停顿一秒,拼了命地跑,就怕一个短暂的犹豫就会被重新抓回去。 第147章 …… 陶栀子缓慢地抬头,注视着江述月,多年前她的眼前只有红色残阳,和远在森林尽头的盘山公路。 多年后,她的身后仍然是陈友维,只不过前方有了江述月。 她脸色有些发青,来到江述月的面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将他一并拉 入了走廊转角。 江述月在视线消失之前,回头朝清洁工的方向凝视一瞬,随即眼神寒了下来。 “快走,不要回头,不要深究。”她的声音,不容拒绝。 握着他手臂的那双手,无比用力,颤抖不已,连同她的声音都是充斥着恐惧的,带着她好不容易强装出来的镇定。 终于重新回到酒吧大厅,陶栀子看到外面的桌子已经布置好了,她本不想扫兴的,却不住回头看向厕所的方向,不自然地笑了笑,语气发急: “我们回去吧。” 本以为江述月会问问原因,但是他说了一句“嗯”,然后反手握住她发凉的手,带着忧心忡忡的她从电梯逃离这里。 电梯口放着一个熟悉的清洁车,她本能地瑟缩了一下脖子,看清周围没人后才如同惊弓之鸟一样踏上电梯。 走到大街上的那一刻,牵手的温暖已经无法继续疗愈,直到江述月穿上风衣外套,在扣上纽扣之前,她钻进那风衣微敞的怀里,大面积接触到来自江述月身上的温度时。 她才长舒一口气,感觉自己获救了。 江述月已经穿上了风衣,陶栀子才从这有些陌生的衣服触感上获得一点季节的感触。 有那么一个伤感的事实,夏天过去了,天气转凉,秋天到了。 原本只要一进入车内,车子发动后汇入车流后她就会困倦缠身,开始在副驾驶上呼呼大睡。 可今日,她双眼死死地盯着前方的红灯,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红灯跳动,那颜色和医院手术室的灯很是想象,上面却偏生有着倒计时,仿佛是把生命剩余的时间具象化。 黑暗的车厢内,只有车内灯带在提供一些柔和的光亮。 车子刚上高架,陶栀子心神不宁地看着高架上的车流,直到手机屏幕亮起,同时发出震动声。 来电人是齐柔,按照齐柔的习惯,她是喜欢发文字那一类人,只有严肃和要紧的事情才会之际打电话。 看到这个来电显示的时候,陶栀子心脏一跳,脑海中已经有了很多可怖的猜想,但是她犹豫间,还是抱着最后的希望接通,希望一切都会是错觉。 “阿柔……”她接起电话的那一刻,悄然的车厢内,她的声音出奇平静。 江述月似乎没有见过她面对朋友的这一面,缓缓放慢了车速。 “栀子!你可能没有看错,我刚知道陈友维不仅出狱了,并且人就在林城。” 齐柔急切的声音让陶栀子悬着的心彻底跌落谷底。 “他来林城做什么?”陶栀子稳了稳心神,还是想试图搞明白陈友维的真实意图。 “他之前离婚是为了规避债务,但是两人其实是假离婚,但是这次听说他跟前妻彻底断绝了, 其他人说陈友维是为了去林城谋生。” 齐柔将自己调查所得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陶栀子冷哼一声:“他的主业都还在安州屹立不倒,在婚姻里又没有明显过错,要说他一分钱不带去谋生,我反而觉得事出反常必有妖。” 齐柔听得一头雾水,“你有什么猜想吗?” 陶栀子突然间沉默了,脑海中闪过陈友维的后背直立了几分的画面,但是这不足以成为破绽。 “他应该有更大的打算,但是我不确定。”她呼吸错乱了几分,分析道。 齐柔听到这里,立刻警觉起来,紧张地说:“你一个人孤身在外,还是离他越远越好……” “不可能的……”陶栀子语带坚决。 “别干傻事,这个人发起狂来什么都干得出来,我们这种正常人是斗不过反社会的人的,而且你身体还……”齐柔的语气透着忧虑。 “这些都没关系,如果让他逍遥法外,我内心不安。” 齐柔说:“他已经受到了应有的惩罚了,还是离他远点吧,别去招惹他了。” 陶栀子正欲说什么,但是余光瞧见了一旁的江述月,不得不收敛了心里的想法,放缓语气说道: “那不是他应有的惩罚……” 他最大的罪过,是杀人!是毁尸灭迹! 齐柔叹了口气,说道:“……我知道你还是记着小鱼。” 她也是假装相信小鱼存在的人,和福利院院长等人一同假意相信,去安抚陶栀子受伤的心情。 所有关爱陶栀子的人都假装相信小鱼的存在。 但是陶栀子知道,他们没有相信。 提及小鱼的事情,陶栀子不想和齐柔深入争辩,问候了几句之后,彼此挂断了电话。 车厢内,重新恢复了寂静。 江述月掌控着轿车方向盘,开得极稳,如失温的钢铁一样冷静地问道: “那个人……是谁。” 陶栀子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反问道:“你是不是猜到了什么?” 第148章 “刚才在男厕门口和你擦肩而过的清洁工,应该和上次将你吓到的那个人,是同一个。” 江述月的叙述不是推理,而是完全笃定。 陶栀子叹了口气,心知没有任何隐瞒的必要了,索性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没错,刚才我的朋友打电话给我,也是为了确认这件事。” 对于江述月来说,他很难给陈友维一个合理的身份,去解释陶栀子的恐惧,和他们之间的渊源。 陶栀子知道这一次说出口,也许要开启一个漫长的故事。 但是秋天已经到来,没有什么故事应当要永远埋藏在什么季节里。 十二年前那也是秋天的故事,和秋天的出逃,只是她解释不通为什么秋天的夕阳可以像血一样红,难道是因为枫叶林染红的吗?还是因为她的双眼被染红了。 “那个人,是我十岁那年,将我领养回家的养父。” “也是我噩梦的开始,身上多数的伤疤都是那个时候留下的,包括我肩膀上刀疤,也是拜他所赐,不仅是我,还有其他……四个孩子,都惨遭绑架。” 说到孩子数目的时候,她犹豫了一下,不知道应该说三个,还是四个。 仅限于她所知的真相,也是真相。 尽管她不确定江述月是否相信。 无论相信与否,她心知自己随时可能一命呜呼,她和陈友维之间,注定不是一场有来有回的拉锯战。 极有可能,她抗争到一半,消失了。 那她也是时候让这世上多一个人知道真相,兴许在她死后的某一日,刑侦技术取得突破,警方发现了第五个孩子的dna,或是发现存在过的踪迹,那也可以。 迟来的正义,怎么不是正义呢? 她现在迟来了十二年,与人类寿命相比,这也不算太长,尽管几乎触及她寿命的末端。 不过她长大和变得强大和克服恐惧的过程中,都需要漫长的时间。 虽然有极大的失败风险,好在,不算太晚,她还活着。 第69章 生锈 说完之后,再……再去你怀里…… 从酒吧回去的路程驱车的话不算太遥远, 但是陶栀子只是说了开头,因为她不想江述月在开车的时候过分分神。 等红绿灯的时候,红色的倒计时又开始闪动, 陶栀子出神地看着,心里面的念头十分简单。 她在等待一个更好的时机, 更适合说些什么的氛围。 同时也在脑海中整理那些纷杂的记忆,很多记忆片段都不是连续的, 有些细节已经无法回想起来。 她越回想, 发现自己十二年间已经不知不觉忘记了太多东西。 面对脑海里那些斑驳的记忆,她目视着挡风玻璃前的道路,不知是该迷茫还是忡怔。 直到,一只手微微 覆在她冰凉的手背上,她感受到这份温度, 缓缓转过头, 听见江述月用低沉的嗓音说道:“不着急,你慢慢整理。” 声音结束, 他收回了手重新反到了方向盘上,缓慢启动。 陶栀子一直没有收回视线, 无声地看着这张愈发熟悉的脸庞, 直到车子脱离车流,进入隧道。 隧道内有着明亮的灯带, 车子高速进入隧道的瞬间,感觉周围的空气摩擦声都变了, 如同进入异世界的通道一样。 那些淡金色的光影落在他的头发上, 脖颈上,微敞领口的锁骨上,像是玉琢的似的。 光将他的头发衬成了深棕的底色, 最外层是淡淡碎金,和阳光的金色还有些区别,这是夜晚才能看见的金色,有强烈的时光交错感。 好像这辆车即将驶向世界的尽头。 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 和江述月一起走向世界的尽头,该是一种怎样的幸运。 车子最终还是在长啸的风中出了隧道,她的心也随之重重落下,不是坠崖,而是尘埃落定的感觉,无法言说。 下了地库,江述月在前面牵引着她,任由她在自己的思绪中灵魂独处,而不打扰她。 他带陶栀子从地库抄了近路,经过了一个小小的隧道,有种在下水道内摸黑前行的感觉,待上到地面上的时候,窥见花园里路灯的光亮,仿佛是守得云开见月明。 在整个林城,没有一个地方比小木屋更适合讲述些什么。 她邀请江述月进入自己在林城唯一的庇护所,这里的陈设一成不变,变的只有换洗的床单被褥,还有木桌上的鲜花。 她没有使用烘干机的习惯,衣服在洗衣房洗完之后就直接晾晒在了阳台上,开窗透气的时候,清风会把洗衣液的淡香吹进室内。 这似乎是多年前的习惯,那些在福利院的日子里,没有任何闲钱置办任何其他东西的时候,洗好的衣服负责给质朴的房间增香和加湿,那洗衣粉的香味好像是世上最没有罪恶感和愧疚感的的香味。 因为它不是特意花额外的代价买的香氛,而是洗衣服中额外的馈赠。 “请坐,我去烧水泡个茶。” 江述月是第二次踏入这个让她熟悉的地方,但是她却反而有些感到生份了。 第149章 以往去藏书阁他给自己泡茶,这一路走来,印象里都是江述月将自己照顾得极好,也不知道她自己原本身上高于常人的独立生活的能力,是否会让他感到意外。 烧水的等待时间里,她有些拘谨地坐在江述月对面,好像是私人领地被在乎的人进入,她不禁开始在心里思考是否有哪里的摆设不合时宜。 分明已经是半夜,泡茶的建议两个人都没有提出什么异议,好像两人都十分认可半夜喝茶的事情。 水汽萌萌上升,给眼前蒙上淡淡的白了,让一切都泛了色,正如同她略有黯淡的日常卫衣一样。 陶栀子正欲起身,江述月却就近抬手单手拿起了水壶。 那壶身在灌满水的情况下是有点沉的,但是在他的大手里却轻而易举。 这次,在陶栀子的地方,但是依旧是江述月给自己泡了茶。 她思忖了很久很哪里开始,是否应该使用新闻文体突出重点节约时间,但是她脑海中又有许多想说的细节,于是她还是漫无目的地说着开头。 “我的情况在那一批孩子里算有些特殊的,一般福利院院长每一年都会向社会募集爱心人士的资金,在保障了大家基本日常开销之后,多出来的会被用来给有先天缺陷的孩子做手术。” “做手术的人选需要综合考量,年纪足够小,且有更大治愈的可能就会被优先考虑。” “本就健康的孩子是很多家长十分乐于领养的,第二梯队才是做过手术的孩子。” “我还需要变得很乖,足够谦让有礼,不随便大吵大闹,领养人会全方位去考察一个孩子是否有眼缘。” “我被陈友维和他当时的妻子领养回去了,原本我以为是因为自己足够乖,终于能拥有‘爸爸妈妈’了,但事实证明我错了……” “陈友维在安州当地是个圆滑事故的成功商人,社会评价很高,为人和善,他从未展露性格暴虐的那一面,但是却在远郊的深山里用多年的时间打造了一个‘乐园’。” “他管那里叫做‘乐园’,据说像游乐园一样,有各种小孩子喜欢的游乐设施,有吃不完的零食和看不完的绘本和动画片……” “那对于十岁的我来说是一种绝对的诱惑,每天晚上做梦都在想象那‘乐园’的模样,甚至觉得那里的诱惑程度无异于查理的巧克力工厂,他说他会让好多小朋友和我一起玩耍,让我不再孤独。” “待一切都准备就绪,我的养母在家帮我温柔地收拾行李,说爸爸要带我搬去‘乐园’里住,我的小伙伴们已经在‘乐园’等我了。” “我在极致的兴奋和期待中踏上了前往的‘乐园’的旅程,在城郊的时候,陈友维给我的双眼绑上布条,说通往‘乐园’的路上,小孩子不能看到,也不能偷看,否则上天就要将所有的的幸福快乐收回。” “收回一切……那是我最害怕的事情,我自觉不去睁眼偷看,任由他驱车很久,带我去往所谓的‘乐园’。” “的确,‘乐园’很大,很华美,只是大到我的实现尽头都看不见人烟,小伙伴也的确在等我,只不过他们被捆绑了手脚哭声震天地等我。” “看着他们无望地哭泣,我也跟着哭,但是我一哭,陈友维就会随机抓起其中一个孩子打,我才发现他们每个人身上都有伤痕。” “我知道陈友维没有在开玩笑,他真的能下狠手吧每个人打得皮开肉绽。” “每次那些伤口越是丑陋,哭声越是痛苦,他脸上就会露出格外的满足感,那种心理特征,我至今没有找到原因。” “陈友维将我单独关在另一栋楼的房间内,那里的墙壁是特制的,用金属进行了加厚,在五米高的天花板处开了个天窗,里面没有任何可以借力的攀爬点,声音传不到外界。” “门一关,灯光的开关在室外,整个房间会陷入漫无边际的黑暗,唯一的光线是头顶只有三十公分见方的天窗,换气扇的声音彻夜响动,有很多时刻像是魔鬼的尖叫。” 说着说着,手中的茶由于久久不喝而凉却下来,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着茶杯,看到随着自己的描述,江述月的神色一点点阴沉下来。 本想说点什么缓和下气氛的,尽管江述月比自己大很多岁,但是他和自己的人生差距太多,也不知道这些他能接受多少。 开口之前,江述月看向她的双眼,启唇温声问道:“不是觉得身体有支点才有安全感吗?讲这样的故事为什么反而离那么远?” 声音像是怕惊扰她,又不便提起那些她恐惧的往事,当一个完美聆听者,除非她自己愿意说,绝不刨根问底。 陶栀子听到这番话,这个语气,一时间,大为意外。 她没见过太多绝对的温柔,或许福利院院长算一位,但是在男性身上寻到那份最能撼动她的温柔,就只有江述月了。 她总是个别扭的人,有时候像牛皮糖一样粘人,真正触及到内心恐惧的事情,又会表现得像个自我保护的刺猬。 “你对我太好,我一靠近你,就会比平时变得感性,就像打开了泪腺的水龙头一样,很容易流眼泪,流眼泪太多,我身上的盔甲就会生锈,失去了防御力,这样的话……我挺恐惧的。” 第150章 她如何从容地面对陈友维,面对自己内心的恐惧…… 江述月对于她来说,有着绝对的两面性,绝对的安全感和安全感后造成的恐慌感。 就像浓蓝到发黑的海水上行驶着的的一艘白色邮轮,可以阻挡外界一切风浪,可偏偏害怕邮轮终有离开之日——被保护得过好不是什么好事。 “生锈就生 锈吧,难道你想穿着盔甲跳舞一辈子吗?永远没有停歇?”江述月认真凝视着她,问道。 “不用一辈子那么久……”她面部表情逐渐变淡了去。 几个月就够了。 她看向江述月那双瞳眸,心里有点微微动摇,但是为了能让这个故事进行下去,她只能暂时保持距离。 她手心是汗,满是纠结地搅动着自己的衣摆,连忙许诺般说道:“你等我说完,说完之后,再……再去你怀里,无论你是否欢迎……反正我脸皮厚。” 第70章 累了 我想和你睡。 茶凉了, 江述月给她倒掉,续了杯新的,然后径直从她的对面坐到了她的身旁。 和她之间距离更近, 是他身上的淡香和气息刚好可以抵达的地方,但是却还是隔着空气墙的, 尽可能不影响她的讲述。 夜,还在。青空尤在, 屋内灯光充足, 但是她的双眸早已昏濛不明。 神情在沉稳的装满夜色的茶杯中摇晃,她,在讲述。 “成年之后,我很少对人提起小鱼,因为这会进一步加深别人对我精神状态的误解。” “他们从一开始的劝解开导, 耐心告诉我没有我那段被领养的时间里, 我受到了巨大的惊吓, 没有小鱼这个孩子, 要相信现代的刑侦技术……” “后来,他们在我的极力解释下终于受不住, 改口了, 说他们相信,只是想尽快让我回到正常的生活中去。” “他们承认了小鱼的存在, 我的话和猜测,那些场景描述瞬间失去了意义, 大家都承认了, 都认同了,都告诉我陈友维进大牢了,别墅被拍卖了, 我能从哪里寻找证据呢?” “那时我不过十岁出头,我的每一句话,都极有可能被当成童言无忌,谁会相信一个没长大的孩子她真的目睹了凶杀呢,谁会支持一个十岁的孩子寻找真相呢,他们会以为这个孩子在扮大型的家家酒……” “可是述月,你相信吗?世上真的有人把一个活生生的孩子的dna抹除……了无痕迹,就像她从未存在过一样。” “这些话我已经重复了太多遍,甚至有些腻了,很多精神病人的特征之一也是无休止地重复着 什么,日子被拉得越长,希望就越渺茫,我上次在你的车里做梦的时候,就梦见小鱼变成了我的模样。” “这让我非常恐慌,我也有很多个瞬间自我怀疑了,而且时间拖得越久,我越想不起来小鱼长什么样子……” 说完了这一段,回过神的瞬间,窗外下起了小雨,那些雨滴仿佛来自天空的最高处,每一滴都装着彻骨的凉意。 “下雨了,我先把衣服收进来。” 她连忙整理好情绪,蓦地站起身,匆忙推开通往阳台的玻璃门,手忙脚乱地收着衣服。 那一刻,在江述月的眼中似乎格外苦涩。 世上有很多不被人注意到的万千普通人是这样的,无论陷入再庞大的悲伤,也总能不得不在生活面前整理好情绪。 陶栀子的情绪不论如何波动,到点了她也会立刻擦干眼泪强行调整好情绪去兼顾那些琐事。 正如同此刻,在江述月反应过来之前,阳台的门已经被打开,风雨灌进了屋内,她的长发在秋雨中被吹得分外凌乱,拿着晾衣杆的双手无暇顾及身上沾湿的头发。 江述月霍然抬眼,定定地看着她仰头将衣服用晾衣杆的艰难又有些熟练地撑下来。 那是一种怎样的熟练度呢,就像已经行动不便的奶奶仍然可以神奇地做出一家子人吃的饭菜一样,那些举步维艰的老人,连炒锅都举不起来,可偏偏衍生出常人无法想象的生活智慧去解决一切。 就如同陶栀子一样,她明明应该因为疾病的原因而行动受限,可偏偏她就能克服常人无法想象的困难,如同沙漠里的蓝钟花…… 蓝钟花在沙漠里的极端干旱环境下会久久休眠,种子的外壳非常坚硬,能够抵御沙漠中极端的高温和干燥。 但是只需要一场沙漠降雨,仅仅只要一场雨,它就能打破休眠,顽强地在沙漠中破土而出,开出长达数周的蓝紫色妖异花朵。 那一瞬间,他的脑海中仿佛飞快复原了陶栀子的幼时命运。 刚洗干净的衣服虽然抢救及时,但还是遗憾地撒上了雨滴。 她颇有遗憾又乐观地笑了笑,将衣服重新扔进了一旁的脏衣篓,丝毫不懊恼,准备明天再去洗一遍就行了。 做完这一切,她准备从阳台上回来的时候,江述月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门口。 他没有丝毫褶皱的衬衫,因为布料的特性,一旦沾上水就变得有些明显。 陶栀子浑不在意地上前,没有注意到他发暗的目光,抬手用指尖轻轻擦拭他衣服上水渍,端详着,然后有些心疼地说:“这料子不会不能沾水吧……” 第151章 下一秒,她腰间一紧,整个人双脚短暂离地,被轻而易举地单手抱了进来,她还没仔细去回味那短暂的一瞬,阳台的玻璃门已经被关上。 她赤着脚,脚底触及屋内发热的地板,一身秋雨的寒气被稳稳阻隔在屋外。 她怔怔地抬眼看着他,立刻明白了什么,随后脸上露出了不设防的笑容,低喃道:“述月……” 身上落了雨水,她伸出了一半的手臂在半空顿了顿,准备先去洗手间把湿润的衣服的换下来。 刚一转身,手臂被精准握住,被轻轻拉了回来,跌入了一个带着苦涩的怀抱。 她无比熟悉这个怀抱的属于江述月的香味,可是今天却如果过分翻炒的茶叶一样发着微苦。 她在那怀中眨眼片刻,眼神晦暗下来,闭上了双眸,将脸更深地埋了进去,像是一寸寸侵吞那温暖。 “栀子,来到了林城,就停歇下来吧……” 江述月声音沙哑低沉,又暗藏着酷烈的叹息。 他分明没有经历那一切,却仿佛能轻易感知到,就像此时分明隔着厚厚的衣料,他也依旧能感受到她左肩上的凹凸不平。 她燃烧的心烈烈如昨,一如既往,好不容易烧成了灰烬,她终于快要有勇气来秋日到来的时候跟他说再见,此刻,她喉头被什么东西堵住,又好像说不出口了。 还是不忍心让旁人知道真相,她咬着牙,忍住发红的双眼,左手的免救手环发烫不已,一句话都没有勇气说出去来了。 热望啊,是最可怕的东西,动摇人生死的观念。 就像毛驴蒙眼后没了胡萝卜。 她从来不是落地生根的蒲公英,而是得过且过的蓬草,可以肆意流浪,随风起伏,无所谓哪里会成为生命的终点。 “与其说不愿,不如说不会,我不懂如何停歇,正如我只会用直觉思考一样,多少人在有家人有人生导师的情况下也无法理解这一生,更何况是我了……” 她不懂的东西太多,缺失的东西太多,已经不知道如何学了。 她接着说:“我好像一直都是寄生虫,生来就是为了吸血的,我的亲生父母如果不扔掉我,我的病会让他们一贫如洗,进了福利院之后我在吸社会的血,在好心人士的捐助下吃饱穿暖,我的身体没能让我对这个世界做出任何贡献,且还要占据本就稀缺的医疗资源……” “如今,我又寄生在这里,每一天都觉得在透支此生的好运,对福利院、对社会、对你,对素未谋面的江先生还有这里所有不计得失给我提供生存空间的人,都无以为报……我想不出任何坚持的合理性,我总是在需要……” 她的这一套逻辑,让江述月身躯一震,如同目睹了她真正将自己最大的伤口鲜血淋淋地敞开在自己眼前,那张总是微笑的脸,伴随着她双唇的一张一合,述说着一种最残酷的逻辑。 “你只是生病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又不是绝症,你不是想去意大利接受大学教育开始新生活吗,等治好了病,这些都可以轻易实现。” 这句话一出,陶栀子原本环住他腰际的手一松,往后退了半步,眼中交织着混杂的情愫,眼中的火焰烧尽 ,只剩下满目的灰白色灰烬。 这个眼神,也是真实的她。 如同在土壤里腐烂到极点的花瓣,闻不见半点生机。 我一点都不想实现了,很累,只想入土为安。 最后的理智让她最终没能说出这句冷酷到极点的话,而是张开双臂,像是坠崖一样往床上一倒,如关灯一样闭上了双眼,面无表情地说:“累了……” 这两个字又是一个双关语。 她越是这样无望,内心就越没有什么得失,不抱任何希望地静漠说了一句: “我想和你睡。” 物理意义上的睡,因为她的语气淡漠到了极点,不似任何平时的嬉皮笑脸。 她这样的状态,唯一在乎的还是想和他接近,被拒绝多少次都不会伤心,因为从未抱以希望。 身边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声音,她料想大概是一种无声的拒绝,正准备坦然接受现实的时候,身边的床榻往下凹陷了几分。 她静静地转头,转头睁开眼,果然看到了他与自己并肩躺下,一时间心里休眠的种子又有些蠢蠢欲动。 江述月从一开始,对于她的意义就是一场难遇的沙漠暴雨,来得匆促,让她在绝境中都没有做好准备,就这样贸然闯入。 她心脏暖得发痛,翻身紧紧抱住他的脖子,闭着眼蜷缩在他身边,抱得十分用力,连同身体都弓了起来,如一轮上弦的新月。 像是一桌从未想过的盛宴放到她的面前,她却除了自己最喜欢的那道菜,其他都不知道如何下口一样。 第71章 鹦鹉 上帝是否宽恕他是上帝的事。 今晚, 陶栀子莫名比平时安静很多,她知道江述月躺在自己身边的机会非常少,甚至看一眼就少一眼。 她抱着江述月不敢动弹, 好像生怕一动,他就会改变主意了一样。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她在这种绝对的安全感中迷迷糊糊来了些困意,不知不觉地进入了一个无梦的短暂睡眠。 最后是眼前出现了她正在楼梯上奔跑的场景, 脚下一绊, 她右腿害怕到抽搐一个,整个人苏醒了过来。 第152章 这个小动作让一旁闭目养神的江述月也陡然睁开了双眼,两人都醒了,但是墙上的时钟才显示不过度过了四十分钟。 江述月犹豫了一下,抬手放到她手的交叠处, 倒是没有直接掰开她的手, 而是短暂示意了一下自己准备起身。 陶栀子瞬间困意全无,紧张地问道:“你要走了?” 她心里也不知道刚才他躺下的动作有效期是否是今晚。 “我回去洗个澡, 拿套睡衣。”江述月轻拍了一下她的手背,那触感带着奇异感, 好像仅限于江述月会用这动作来表明什么。 她安静了一瞬, 手不肯放开,不确定地问了一句:“还回来?” 江述月似乎有些看不懂她严重无意间对这件事的恐慌, 好像是攥紧什么淡却的生机。 只因,她记忆里关于家人最后的印象, 恰好是父母那天穿的灰白衣裳, 身上是干净的洗衣粉味道。 他们总以为自己身上洗完澡换完衣服之后应该没有任何异味,但是年幼的陶栀子能闻到淡淡的鱼腥味,若有似无。 她本能将这份气味当做记忆里识别父母的标志, 以至于多年后她有过诸多怨怼,至今不喜欢吃海鱼,也不喜欢出现在海鲜市场。 她对一个人身上的气味一旦熟悉之后,将会把气味当做两人无法割舍的联系,哪怕在睡梦中也是凭着气味去追忆。 “我会回来的,你一会儿困了可以先睡。”江述月说完这句话,尽管陶栀子深信不疑,但是还有隐有不安。 不过她绝对无法剥夺他人睡前习惯。 她乖乖松开手,说道:“我也去洗澡,然后等你回来再入睡。” 这下,在陶栀子的心目中,江述月就有更大的可能会回来,他总是信守承诺,但是涉及到人身健康的事情他更加不会含糊。 江述月不知道从这句话看穿了什么,淡然笑了笑,说道:“……好。” 夜深了,以往陶栀子有些怕冷,但今天好像是立秋后最不冷的夜晚。 洗完澡吹干头发,躺在床上看天花板的时候,她甚至希望自己更加怕冷一些。 半个小时后,门铃响了,陶栀子连拖鞋都没穿上就去开门,江述月已经换了一身干净装束,不是直接穿着睡衣过来,这很符合他对自己一丝不苟的要求。 手中拎着一个纸袋,里面是他的睡衣。 等待江述月去洗手间换睡衣的过程带着某种煎熬,原本是很安心的夜晚,竟然开始紧张起来。 他穿着睡衣从冒着热气的淋浴间走出来的时候,有一瞬间好像夏日的酷暑还没有过去,有什么心情正在如烈火烹油般剧烈爆鸣,如同即将被点燃般。 她反而有些手足无措起来,傻傻地问道:“你习惯睡左边还是右边?” 本以为他会说都可以,随意。 但是江述月罕见地直截了当地表明观点:“右边吧。” 陶栀子下意识地问道:“为什么?” 江述月走到床前,身影比躺在床上的她高处很多,挡住了一些光线,身上沐浴后带着热气的香味还没有全然退散,让她在这样的气味下脑子转得有点慢,好像跟不上平日的节奏。 “因为你朝右侧睡,减少对心脏的挤压。” 江述月的声音不含半点狎昵,但是陶栀子细想了之后感觉自己隐隐听明白了。 因为她总是面向江述月的方向,如果他睡左边,自己肯定也不会顾虑太多,从左边抱着他,哪怕不抱也会睁着一双眼睛静静观察着他。 睡右边,仿佛是一个最优的答案。 “哦……”她沉沉地应了一声,眼神内敛起来,像是担心他不好意思一样,主动将右边的被子掀开了一个角。 江述月从右侧坐下,躺了下来,陶栀子觉得这个动作和这个角度是她之前从未观察过的,有陌生感和亲切感并存的感觉,总觉得魔幻得更像是梦里容易出现的场景。 等江述月彻底躺下之后,陶栀子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直接将头靠近他。 他的睡姿是很健康的平躺的姿势,她算是可以看尽了这张脸的侧面。 两个人的体温都是正常,可以在同一床被子下,好像比平时温暖了特别多。 她果然有些冷了,也不知道是因为身边有个温暖的人,于是身体配合地有些怕冷,去一点点在他身边汲取着暖意。 她偶尔会不知餍足地用脚背轻轻摩擦着他的小腿,有些小心翼翼,然后再解释道:“晚上有点冷。” 江述月伸过手,在被子外检查一遍,将她身上的被子往上提了几分,再收回手,嘱咐道:“盖好被子。” 一时间,她的身体里像是有一壶正在烧的水,瞬间沸腾了起来,灼热的水蒸气冲开盖子流溢出来,让她四肢百骸,温暖到几乎滚烫。 她几乎是瞬间脱口而出,有感而发:“我可喜欢你了。” 她察觉到他的嘴角上扬了几分,这才放心地在他的脖子处蹭了蹭,有些上瘾地探寻他今晚沐浴用的香氛的香气。 一寸一寸,慢慢侵蚀着她。 诸星在夜里上升,一点点将夜蒸腾得虚无,让她甚至忘记自己是如何心怀期待入睡的。 于安静处的用一双深幽澄澈的双眼,凝眸注视着他,有些幸运,有些不安。 第153章 * 秋日淫雨不断,西瓜过了季节后变得索然无味。 上次之后不久,刘姨度假回来了,公馆顷刻间又回到了往日的状况,人员变得更加丰富,只是大家依旧保持着安静。 才让人恍然想起那个公馆内不成文的规矩,靠近主楼的地方要保持绝对安静。 刘姨的住处离陶栀子比较近,为了避嫌,她还是决定和江述月分开睡了。 陶栀子的关节在冰冷的雨天隐隐作痛,如一朵被雨水摧残过头的桔梗,时常坐在阳台上,抱着膝盖望着雨天,一日日消沉下去。 她不讨厌雨天,但是她不喜欢天气从晴转阴,都 好像在暗示着命运。 直到数周后的一天,江述月带她去看上次的两颗鸟蛋的孵化情况,小动物破壳而出的那一刻,她才又慢慢开心起来。 江述月告诉她这是虎皮鹦鹉。 两颗蛋只孵化成功一颗,小家伙用尽了力气才破壳而出,周身是没有羽毛的,周身湿润,整个身体看起来粉润光滑,皮肤非常薄,几乎可以看到皮肤下的血管。 刚破壳的小鹦鹉眼睛是紧闭的,早恒温箱中待了整整一周之后才会睁开。 有更加懂行的人帮她悉心照顾这只小鹦鹉,她每天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小鹦鹉。 直到某一天,她发现自己出现在恒温箱外的时候,小鹦鹉会跌跌撞撞摇摇晃晃冲自己走过来,那时候她隐隐感觉到这小鸟正在一点点熟悉自己。 可以独立进食之后,小鹦鹉被送到了陶栀子的住所里,她每日除了去藏书阁找江述月,还会花大量的时间逗弄它。 雏鸟的体态好像每一日都能有一些改变,随时间的推移,羽管萌出,并逐渐舒展,长成了柔软的羽毛,再过些日子,它全身几乎被羽毛完全覆盖,羽毛颜色和成鸟相比已经非常接近,但光泽度相对成鸟要稍微差一些。 最终,它的羽毛长成了嫩黄色,幼鸟时期的黑色波浪纹逐渐消退,虹膜会变成浅色。 陶栀子不遗余力地每日用手给它喂食,轻轻抚摸它的头部和身体,每次小鹦鹉都会格外配合。 在某个夜深人静的夜晚里,她的手机里恰好传来了视频里的舞曲声,小鹦鹉表现出兴奋,摇头、拍翅膀或者跟着节奏移动,看起来开心得不行。 从那之后,陶栀子每晚放着音乐教它跳舞,让每一个没有江述月的夜晚也无比充实。 当小鹦鹉习惯了某个简单节奏之后,陶栀子逐渐引入更多有趣、节奏更快的音乐,让它随着节奏摆动身体,并用身体语言继续引导它,让它跟随音乐节奏跳动。 等她离开之后,小鹦鹉就交给江述月,这样依赖,这只会跳舞的虎皮鹦鹉就能多替代自己陪伴他了。 陪他度过那漫长的绝对安静的藏书阁中的上班岁月。 她继续注意着陈友维的动向,但是有一次她发现陈友维骑车在教堂附近的消失了,她怀着将信将疑的心思进入教堂,在圣母像面前看见他在虔诚祷告。 她有些不敢相信,便也在做礼拜的时候也来教堂,混在人群中。 有机会的时候她会和牧师说上几句话,牧师慷慨地教她如何祷告,如何更好地看待疾病和生死。 她后来才知道陈友维和宗教人士们关系很好,牧师说他们十分感激陈先生的慷慨,将自己财物捐赠给教堂,每周都会来教堂虔诚祷告,请求上帝的宽恕。 那一瞬间,陶栀子看着那个佝偻而贫困缠身的身影,有一瞬间她也在疑惑陈友维这么做的原因,真的是因为作恶之后怕上天降下惩罚吗? 如果他诚心忏悔,她是否还应该替天行道呢? 但是这样的想法仅仅只有一瞬,因为上帝是否宽恕他是上帝的事。 陶栀子永远不会代替小鱼做出宽恕的决定。 第72章 吃沙子 到时候,我再来向上帝告解吧。…… 陶栀子在和牧师对话过程中, 佯装不经意地问道: “请问牧师,上帝究竟有多宽容呢,如果犯下滔天罪行只要诚心忏悔还会被宽恕吗?” 牧师温和地看着陶栀子, 轻声说道: “上帝的宽容是无限的,只要心中有真正的悔意, 任何罪行都可以得到宽恕。上帝爱世人,祂希望我们回头是岸, 重新走上正途。诚心的忏悔意味着对自己错误的深刻认知和愿意改变的决心, 这就是救赎的开始。” 牧师停顿了一下,目光温暖而坚定:“每个人都会犯错,但上帝更关心我们是否愿意改过自新。祂的宽容不是对罪恶的纵容,而是给我们一个重新选择善良与正义的机会。” 陶栀子静静地听着,眼中闪过些许不易被捕捉到的波澜, “在被上帝宽恕之前, 需要先和自己和解,就像但丁炼狱篇里的前厅等待时间一样。” 牧师对于这样一个非信徒能有这样的理解, 有些欣慰地笑了笑。 陶栀子大约知道一些天主教的祷告习惯,牧师的角色是上帝在地上的代言人, 能够给予忏悔者精神上的安慰和指引, 让他们感受到宽恕的力量,重新找到生活的方向。 如果陈友维诚心忏悔, 那他很可能将自己的罪行一五一十告诉过牧师。 第154章 陶栀子看向牧师,问道:“牧师, 我犯过什么罪告诉你之后, 你会帮我传达给上帝吗?” 牧师笑容和蔼,答道:“孩子,我会为你向上帝祈祷, 将你的悔意带到祂面前。但你要明白,真正的忏悔是心灵与上帝之间的交流。作为牧师,我只是一座桥梁,一位见证者,上帝已经在你心中倾听,只要你愿意悔改,他会听到你的一切。” 陶栀子似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心中的千言万语都瞬间化为无声的沉默,这沉默仿佛会无休止延续下去,可她偏偏在沉默中突然问了一句: “如果我杀了人,且成功逃脱了法律的制裁,我还能向您告解吗?” 牧师眼神平和,没有因此掀起什么波澜,而是保持着一如既往的温和耐心的语调,回答道: “当然可以,孩子。教会的大门永远向忏悔者敞开。无论你的罪行有多么严重,只要你真心悔改,上帝会听取你的忏悔,并给予你宽恕。真正的忏悔是来自内心的悔悟和改过的决心。法律的制裁是世俗的,但上帝的宽恕是无限的。只要你愿意忏悔并试着弥补,你的灵魂依然可以得到救赎。” 良久,陶栀子脸上露出一笑,向牧师深深表示道谢: “谢谢牧师为我做出解答,或许我仍然流连于世俗,我知道在上帝面前说谎是罪,现在我要说一句实话,尽管上帝的宽恕是无限的,但是我还是想让人受到世俗的惩罚,到时候,我再来向上帝告解吧。” 她无比温和而礼貌地表达了自己观点,并且迎来的依旧是牧师宽容的神情。 那一刻,陶栀子几乎不对牧师这边抱以希望,想要借牧师之口陈述罪行是绝对不可能的。 在天主教的忏悔制度中,牧师有责任对忏悔内容保密,这种保密被称为忏悔密令——无论忏悔者所承认的罪行有多么严重,牧师都必须对这些内容绝对保密,哪怕是杀人罪行。 她直起身的瞬间,余光瞥见陈友维祷告的方向,发现已经空空如也。 她立刻告别牧师,转身从另一个通道前往陈友维停放三轮车的地方,在远处提前等他。 他每次离开教堂势必会骑走这辆生锈的三轮车。 但是陶栀子等了一阵也没有看见他出现,后来在教堂的后厨偶然看到他在帮忙打杂。 有些信徒留她一起用餐,她深深打量了一眼陈友维之后,决定先撤退了。 一路上,她的思绪很乱,教堂里所有来往的人都对陈友维十分友好,包括他给教堂当志愿者干活的时候也是一丝不苟。 在众人眼中,他虽才受洗不久,但是从未缺席任何一场查经活动,并且虽然平时当保洁和运泔水工资不多,却积极参与一些爱心活动。 但是有人提及去给希望小学捐赠“爱心书包”的活动,陶栀子耳膜敏感地一跳,可谁知她却听到了大家一片赞扬。 “上次去村里,车到了之后还需要走很长一段崎岖山路,多亏了陈先生包揽了大部分最艰难的体力活,学生们收到新文具都挺开心的,陈先生很有孩子缘。” “听说他以前是南边很成功的商人,后来犯 了经济罪坐了牢,他对此直言不讳,出狱后决定返璞归真,身上有点钱都全拿去做慈善了,世上像他这样的人不多了。” 人们七嘴八舌地说着对陈友维的褒奖,陶栀子附和又违心地连连点头,随口问道:“那陈先生全名叫什么呢?” 这倒是把众人问住了,互相面面相觑,一时间谁也答不上来。 这里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陈友维肮脏又罪恶的过去。 牧师可能是唯一知道的,但是作为神职人员,他一定会守住秘密的。 陶栀子下地铁后在回公馆的路上,需要歇脚。 有一次她偶然间从手机地图看见附近有个码头,这个码头很是冷清,停泊着一些船只,但是好像都长久没有挪动过位置了。 陈旧的船只漂泊的码头,售票处的招牌还是上世纪的模样,应该是废弃了很久的,在这里停留,如同蹚过时间的河流,一切都像是被定格住了一样。 这样奇异的安静和复古感可能在夜晚的时候过于冷清了,周围杂草丛生,像是被人遗忘的角落,她为自己清理出一张掉了漆的旧长凳,摇摇晃晃的,坐在上面看着在多云的天空下,发灰的江河。 旁边有块沙地给附近的孩子们玩耍,都是一些久远的游戏,扔沙包和跳皮筋什么的。 在空地边缘,有个背着红书包的小女孩蹲在一旁,用树枝在上面写着什么,分外认真,带着些不属于她年龄的愁绪。 这个背红书包的小女孩已经不止一次出现在同样的地方,陶栀子不便去好奇这小女孩的故事,毕竟在这种被人遗忘的角落,一个成年陌生人接近小女孩是有些危险和可疑的。 小女孩时而静静看着空地上玩耍的小孩们,很少露出羡慕的神情。 也不知道她是主动独处,还是被人孤立了,难以判断。 只是这份在人群外的感觉,倒是像极了陶栀子的小时候。 她临走前小女孩还坐在原地,有一个年轻女人穿着工作服,像是刚下班,将小女孩接走了。 第155章 她不由得觉得有些幸运——原来,她是有家人来接的。 这些她彻底放心,起身朝反方向走了。 走到半途的时候,江述月发消息给她了,问她今晚想吃点什么。 陶栀子恰好最近在手机里刷到了附近的一个夜市,就将链接直接发到了两人的对话框里。 一句话都不用说,无声的默契早已流转在两人的交流间。 江述月:【想什么时候去?】 陶栀子:【天黑之后,更有氛围。】发完后并配上一个惬意的银渐层闭眼的表情包。 江述月简短地回复道:【好。】 陶栀子看了眼时间,算准了江述月应该还在藏书阁里待着,便直接过去找他。 她独自出门是自己选择,江述月不会追问她出门做了什么,除非她愿意主动说。 陶栀子展颜一笑 ,从兜里拿出一张折叠得皱皱巴巴的广告单,铺开给他看。 “明天有国际烟火节,我没见过,打算去看看。” 江述月听到国际烟火节这几个字,甚至都不用细看传单,就心里有数了。 他清沉地说道:“我明天把手头的事情弄完就过去。” 陶栀子闻言,有些受宠若惊,她深知江述月是不需要凑热闹的,他大概率是活动结束之后去接她,而且听上去他明天很忙的样子。 她连忙摆手:“你别有压力,我知道你不喜欢这些活动,本来就打算自己去的,你先忙你的。” 她的确没有邀请江述月陪同的意思,就是单纯分享下自己明天的行程。 江述月不置可否,只是看着她惭愧的模样,淡然点头,“我会去的。” 那天晚上,这张传单被陶栀子带回了小木屋,随手扔在了桌子上。 她一回去就马不停蹄地去看小鹦鹉,完成她对小鹦鹉的感情培养和训练。 小鹦鹉的翅膀不是很有力,在室内可以很短距离地扑腾几下,双脚在桌上的传单上站立。 一个偶然扫视,她注意到传单上的小字,看到了一个有些熟悉的logo,总觉得跟七号公馆员工服上的标志有些相像。 第二天刘姨给了她一张一模一样的传单,并说:“小陶,有兴趣去看看烟火吗?你们年轻人喜欢的。” 陶栀子点头说:“今晚就准备去的。” 刘姨提醒道:“到时候别忘了提前扫一下二维码,注册一下,可以免门票。” 在陶栀子困惑的目光中,刘姨开玩笑地说道:“这是江先生和加拿大那边牵线举办的,公馆给了不少赞助,你去看看还能帮我们回回本。” 陶栀子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昨晚江述月不是在客套推辞,而是他可能真的要为烟火节办点什么事。 按照和江述月约定的那样,她先前往烟火节提前入场,先落座,江述月在后半场再来和她会合。 陶栀子下午收拾自己的时候,总有种两人要去约会的错觉,平时虽然他们经常待在一起,但是都是一起出发的,也许约会意味没有像今天这么浓。 她也不知道还能如何装扮自己,加上烟火会人比较多,她实用起见还是决定穿一身轻便的,倒是发型,几根呆毛被她盘了一整个下午。 整理完了之后,她从公馆后门准备直接穿过码头,抄近道去地铁站。 路过那片荒芜的空地时,她又看到了那个背着红书包的小女孩,那个红书包上的图案她没有深刻印象,只能记住这相同的位置和相同的红书包。 这一次,陶栀子原本打算继续扮演敬业的路人时,却狠狠停住了步伐。 只见那个小女孩竟然单手抓起了地上的沙子就往自己嘴里送。 她看到这一幕,立刻瞳孔地震,再也不能袖手旁观了,而是三两步上前,在小女孩面前蹲了下来,语气焦灼:“你在吃什么?” 小女孩被狠狠吓了一跳,连忙扔掉自己手中的沙子,像是狠狠意识到自己犯了错一样,跌坐在地上,警惕地看着眼前陌生的陶栀子。 小女孩像是做错了事情,在陶栀子的目光下羞愧又委屈,眼中噙着泪水低声呜咽。 她将自己嘴里的沙子吐了个干净,矢口否认道:“我没吃!” 她一边用袖子擦着嘴,一边往周围张望,好像生怕被什么人目睹一样。 女孩周身干干净净的,一看就是有家长帮她整理过,不像是长期挨饿的模样。 但是陶栀子不止一次见过福利院的孩子因为情绪上的空虚而患上异食癖,这倒是让她没有对这件事过于惊讶。 她不想吓到眼前的小女孩,放缓了语气,安抚道:“你别紧张,我不会跟你家长告状,但是你妈妈知道吗?” 陶栀子想起了那个来接小女孩的女人,大概联想了对方的身份。 小女孩没有继续往后退缩,而是用不成句子的语言从嘴里蹦出四个字:“没有妈妈。” 陶栀子耐着性子问道:“那每天是谁来这里接你回家的?” 小女孩的年纪没有特别小,算是懂点事的年纪,但是远没有到青春期,大概八九岁的样子,“那是养母,我……是被她领养的。” 小女孩似乎也对养母的意义无法全然理解,但是会复述大人的话。 第156章 这句话让陶栀子心头一震。 小女孩像是知道自己的特殊性一样,脆生生地问道:“姐姐,你知道什么叫孤儿吗?” 陶栀子心头一堵,早已可以笑对这个词:“我当然知道,因为,我也是孤儿。” 小女孩没有半点相信的意思,说道:“你骗人,孤儿院没有你这么大的孩子。” 陶栀子笑得愈发亲和,模仿着小孩子稚嫩地语气说道:“怎么不可能,你以为平时给你们铺床的都是院长和老师吗?大孩子长大后是要帮忙照顾你们的。” “我从来没听过……”小女孩还是一脸不信,像是经常被大人骗一样,本能地抗拒着自己没有接触过的信息。 陶栀子哈哈一笑,挑眉问道:“那你偷吃过吗?你能抗拒糖果和薯片吗?我是 抗拒不了,我会在自由活动的时候去厨房偷鸡蛋吃,被院长发现就是一顿毒打。” 小女孩动了动嘴唇,说道:“厨房一般都是上锁的,你怎么偷?” 她非常谨慎对待“偷”这个动词,好像都没有勇气直接讲出来,像是在这个字上吃过亏,至今都无法面对“偷”这个字。 陶栀子滔滔不绝地说:“总有没上锁的时候,而且还可以翻窗。” 小女孩说:“被抓到他们会说你手脚不干净,没人教……” 第73章 烟火 是在看烟火还是在看我。 陶栀子目光凝滞, 像是陷入了某种画面里,她抬眼看了一眼小女孩,随即无所谓地一笑: “是啊, 他们都会这么说,没人教就没人教咯, 那又怎样呢……” 怎么能指望一个什么都无法拥有的小孩子抗拒全部诱惑呢,得到得太少, 所以无比渴望。 小女孩稚嫩的身体里藏匿着很多事情, 在陶栀子坦荡的目光下,仍旧有很多忌惮,像是在这件事情上吃过很大的亏。 但是孩童的口中却不足以将内心的想法准确表达。 冥冥中,陶栀子心里一痛,想起那些童年片段, 她可以轻易感知到小女孩内心所想。 小女孩垂下眼眸, 声音微弱,含糊不清, “我做错了,她说偷吃的孩子很丢人, 被人瞧不起。” 陶栀子定定地看着她, 缓和了语气,问道:“你吃沙子不是因为饿, 对吗?” 小女孩点头又摇头,“以前是, 现在不是。” “不饿为什么还会这么做?”陶栀子问道, 她对此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只不过还是想一步步完成对小女孩的正确引导。 小女孩蹲在地上,用右手食指在沙地上胡乱画着什么, 一句也回答不上来,神情格外安静,摇了摇头。 不知道,她完全不知道为什么。 异食癖有一定概率和心理压力有关,但是她无法知晓小女孩的内心症结是什么。 “你也知道吃沙子会肚子疼对吗?”陶栀子不想让自己显得很像在追问什么,偷偷看了一眼时间,发现时间还算充裕,更加不再急于追求答案。 小女孩手下的动作顿了顿,将头在膝盖上埋得更深,被睫毛挡住的双眼在袖子的褶皱中黑黢黢的,又沾染着水光。 就这样小心翼翼地偷偷从膝盖上看向陶栀子,像是对她有无比的好奇,甚至带有浓重的羡慕意味。 陶栀子移开视线,看着云层下早已被遗忘的码头,江水浩荡,成了眼前最大的动态景观,连同破旧生锈的船,都一同变得斑驳起来,像是早已死在了旧时光里。 她笑了笑,继续用温情的声音说道: “没关系的,这不丢人,也没有人会瞧不起你。我不也偷吃过,被发现了之后被毒打,但是你看,我现在好好的,我还是长大了,很开心地长大了,你可以从我身上看到未来的自己,哦不,我相信你会比我成长得更好。” 她最后看向小女孩的那个眼神里,亮起了光。 小女孩用怯怯的眼神打量着眼前的这张脸,在这场景下,眼前的脸仿佛统一了她的审美。 她看向陶栀子,看着她比常人更白的皮肤,皮肤下需要仔细观察才能瞧见的血管,她纤长如鸟翅边缘的睫毛,在光线下显出深棕的瞳眸,还有那澄澈的倒影中,仿佛可以看到码头昔日的模样。 小女孩抿着双唇,开口问道:“我以后会像你一样的漂亮吗?” 小孩子对漂亮这个词的理解,带着本能和直觉。 陶栀子微愣,随后眼中笑容加深,坚定地说:“会,你会成长得很漂亮,比我还要漂亮。” 小女孩眼神充满对未来的期待,又害羞地垂下了头,看向这处十分熟悉的沙地,手却没有再伸过去。 犹豫了一瞬,她想把自己最近的心得告诉小女孩,对她倒是有很大启发,只是不确定小女孩是否能在此刻理解。 看了看时间,快到点了,她准备走了。 随即尽量将这句话说得没那么残忍: “我不知道你是否和我一样,从小学会讨好,讨好院长和工作人员,讨好你的养父养母,但是我被困在了‘对不起’和‘谢谢’中,无数次想让自己平和去接受这个世界给我的善意。” “尽量让自己,别被‘对不起’和‘谢谢’困住一生。” 第157章 “当你想要躲进影子里的时候,反而逼迫自己站在光下,如果我们不去光下,谁又能看到我们呢?” 话音落下,她看到小女孩眼中认真又似懂非懂的神情,无奈地轻叹一声,像是自嘲一样。 对这样的小孩子说这些为时过早,但是她在林城每次遇到的陌生人,都很有可能成为一生中最后的见面,于是她只能填鸭地把这些心得一股脑说了出来。 能听多少算多少吧。 陶栀子重新露出了明丽的笑容,一抬眼,便看见一个穿深蓝色女士西装的年轻女人已经站在了空地的不远处,有些紧张地匆促走了过来。 大概是目睹了小女孩正在和她这个陌生人对话。 陶栀子不慌不忙地缓缓起身,尽管万分注意还是因为供血不足眼前有些发晕。 她侧目看向小女孩,说道:“你看是谁来接你了?” 小女孩抬眼看到熟悉的身影,眼中的戒备放下,但是也对养母的态度不算热情,像是仍然没能适应养母的存在似的。 年轻女人缓步上前,微微伸出手来,小女孩就上前去乖乖牵着。 直到这一刻,年轻女人才缓缓松了口气,好像是确定小女孩并没有因为陌生人而疏远自己。 陶栀子静静看着这一幕,看着这个比自己年长一些的女人,但是对方保养得极好,应该顶多三十出头的模样。 “我刚刚看到她吃了些不该吃的,过来查看一下。” 陶栀子特意规避了一下“吃沙子”的字眼,当着小孩子的面过于直白终究是不好的。 年轻女人闻言,脸色微变,偏头看向小女孩,语气严肃地问道:“不是给你包里装了很多零食了吗?怎么又去吃沙子,非要进医院让医生给你做手术才甘心吗?” 年轻女人也从未成为过母亲,她似乎也在学习如何跟孩子沟通,可她面前这个孩子已经八九岁了,她早已错失了一些可以和孩子一同成长的机会,于是也手足无措起来。 “你要是饿了就吃包里的零食,不要吃那些奇怪的东西好不好啊,爸爸妈妈都很担心你。” 看着小女孩羞愧但是又无从解释的模样,那种作为养母的无力感又上来了。 小女孩看着养母的目光有些木讷,像是一时间变成了哑巴一样,毫不在意养母的话,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根葡萄口味的棒棒糖放到嘴里,表情呆滞地吃了起来。 像是不知道小女孩究竟有没有听懂,年轻女人又重复了即便,最后语带威胁地说道: “你要是再乱吃东西,我们就把你送回孤儿院。” 闻言,小女孩回过神来,还没来得及吐掉嘴里的棒棒糖,就仰头爆发出剧烈的哇哇哭声。 一时间,原本安静的空地上,一旁正在玩球的几个小孩也停了下来,好奇地站在远处张望。 小女孩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一听到要被送回去就完全无法接受。 她甚至判断不出来这句威胁究竟是否会变为现实。 陶栀子在小孩子尖锐的很有穿透力的哭声中,感觉自己心脏有点麻麻的,那位新手母亲手忙脚乱地给孩子擦着眼泪,安慰她,不断说着“妈妈错了”,可却再也止不住那哭声。 直到女人好不容易才把孩子安抚好,其实并不是安抚好,而是小孩子哭累了自动停下来的。 年轻母亲依旧惊魂未定。 陶栀子自己也不是很会和小朋友交流,可这小女孩却神奇地会认真听着她说话,红肿着眼睛仰头看着她。 她问道:“明天你还在这里吗?” 小女孩点头,年轻女人说:“她每天会在这里等我下班来接她,正好公司的班车会在这里停留 。” “吃过玫瑰糖果吗?”陶栀子淡淡 地说了一句,立刻引起了小女孩的好奇心,看她的眼神都亮了几分。 “是会让你好好长大,变得越来越漂亮的玫瑰糖果,有玫瑰的香气的,还有青提茉莉的味道。” 哪有那么神奇的糖果,但是对于小孩子来说,有时候零食背后承载的神奇故事,远超零食本身的味道。 “你也是吃玫瑰糖果长大的?”小女孩果真将她的话听到了心里去。 陶栀子犹豫了一下,违心地点点头,嘴角扯出了笑容。 她其实心里更疑惑的事情是,她并没有如小女孩想象的那样成长得很好,她一出生就失去了健康。 所以她也不知道这样的自己是否应该真的点头。 “那我明天在这里等你。”小女孩没有问过养母,就直接答应了陶栀子,她的语气直到此刻,才带有更多的孩子气。 年轻女人在一旁听着这番对话,隐有担心,但是想到了孩子的情绪问题,最终没有多说什么。 陶栀子叹了口气,作为路人也不好说什么,只是说:“可能有些心理原因,有空的话,带她去心理咨询室看看吧。” 临走之前,她微微回头,深深地看着这位母亲,一字一顿地说道: “你要是还希望和她建立亲情的话,不管再如何束手无策也决不能说出送你回去这种话。她……永远会当真的。” 第158章 陶栀子赶到地铁站的时候,正是林城的晚高峰,和一群经验丰富的上班族一同挤地铁,她站在角落的位置不敢动弹,用手臂勉强在胸前隔离出足够自己胸脯起伏的位置能让自己得以顺畅呼吸。 好在地铁内的换气装置不错,一路上没有令她感到明显缺氧。 她一路上双眼看着在地铁上埋头看手机的上班族,一时间觉得这样平凡而忙碌的生活都成了奢望。 她不知道接受寻常教育长大的人的生活究竟是怎样的,大概是接受完义务教育之后上了高中,在激烈的竞争中分秒必争地考上了大学,在大学里浑浑噩噩又无忧无虑地度过,然后跟着校招的步伐进入工作岗位,可能有人去考研,有人早早决定出国,有人已经顺利保研…… 人海里多数同龄人的命运大概都是这么交错的,被时间的洪流推着往前走,偶尔的某一瞬间,会突然找寻到自己的人生意义,但是多数人都在自己的赛道上或平凡或不平凡地日复一日地工作着。 而这些成长路线,都是陶栀子想出来的。 她不明白地铁上人们脸上的愁绪,在智能手机上刷着有趣又快捷的短视频和娱乐八卦,却鲜有人真正发自内心在笑,神情大多麻木,大概因为上了一天的班,不是很高兴吧。 可是,她却多羡慕啊。 叮咚。 地铁传来播报,她看着窗上自己的倒影,和自己相对静止,而外面的广告牌却飞速在眼前闪过。 她到站了。 来的多数都是年轻人,他们盛装打扮,很多甚至cos成了自己喜欢的动漫人物,身上背着精致小包,三五成群地和朋友们结伴入场。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和周围人的格格不入。 她早已习惯了独来独往,也不惧怕孤独,但是如今,她却明显地察觉到自己在人群中是为数不多孤独的个体。 “人”是一人,“从”是两人,“众”是三人。 怪不得, “人”喜欢“从众”。 “您的票请拿好,前面左转是检票口,右转是存包处哦!” 售票员小姐姐将磁吸金属环递给了她,方便游客戴在手腕上。 存了包,过安检的时候,工作人员用金属探测器扫过她手腕的时候发出了嘀嘀声。 她赶紧在工作人员的注视下露出了左手腕上的手环。 一般来说,如果不是医护人员,很少有人了解到免救手环的意义。 但是这安检人员,在看清上面的标识时,神情有些不自然了。 安检人员看上去大概三十出头,她一边认真地给陶栀子做着安检,一边佯装不经意地问道: “姑娘,你期待今天的烟火节吗?” 陶栀子对这句突然问话感到意外,立刻弯了弯唇角说:“期待啊,这应该是人生中不错的体验。” 安检人员再也没有说过话了,直到安检程序全部结束了之后,陶栀子转身道谢,才注意到面前的安检人员早已泪流满面。 她用的工作服不断擦拭着自己眼泪,脸上扯出工作时的笑容。 陶栀子见状,以为她是受了什么委屈,连忙低声问道:“你怎么了?” 安检人员胡乱用衣袖在脸上一抹,连声道歉:“对不起,是我不专业了。” 陶栀子无所谓地笑了笑,“又没关系,人不需要总是情绪稳定。” 她看到安检人员没有纸巾,便将自己口袋里剩下的半包纸巾放在了她手心。 “姑娘,今天的通道比较拥挤,我带你走工作人员的通道吧。” 安检人员真的十分敬业,哭得连声音都沙哑了,还是给了她一个好心的建议。 陶栀子本想拒绝,见对方情绪不是很好,不是过多麻烦,但是她在和对方对视的瞬间,还是决定前往。 工作人员的特殊通道里,果然人员稀少,安检人员将她送到了门口,临走之际忍不住低喃道:“我妹妹当初也想戴上免救手环,我和全家人都不同意,后来她不堪治疗的痛苦,直接从楼上跳了下去……” “我至今不知道免救手环的意义,你能告诉我吗?” 陶栀子闻言,收回了脚步,回头看着对方通红的双眼,一时间,她也想给一个更加温情的回答。 但是她最终只能实话实说:“就像体面的人一定要亲自掌控括约肌一样,如果有一天大小便失禁,即便活着也绝不体面,正如无力反抗治疗又必须忍受治疗痛苦的人一样,体面地死去,好过在医院里饱受痛苦油尽灯枯,比消耗了无数金钱也无力回天的好。” “病发前后也就十分钟的时间,去得很快,没那么痛苦,而且在这之前不愧对每一天就可以了。” 她的神情晴朗起来,抬手不动声色地将免救手环重新藏进了衣袖里。 安检人员想了一阵,勉强笑了出来,眼带遗憾,但是又充分尊重他人决定,给了陶栀子最好的祝愿。 “希望你能多体验一些日子,如果你有一瞬间后悔了,就把它摘下来吧。” 第159章 陶栀子冲她灿然一笑,主动伸出手和她交握了一下,清浅说道:“谢谢你的善意。” 随后,她走入了那通道,孤身一人,前路宽敞。 夜幕降临,空气中飘散着烟雾的气息,烟雾将布满整个天空,为了烟火前的灯光秀做准备。 烟雾充斥着天空上方,才能更好地承载灯光和投影。 远处的热气球从天黑前就在一点点鼓气,在烟火节正式开始的前一刻,恰好将空气加热完毕,整个庞大的热气球被放飞,人在它的面前渺小不堪。 这场灯光秀的设计团队从加拿大远道而来,热情地用英文和为数不多的中文和现场的观众打招呼。 随着一束耀眼的绿色光束冲天而起,浓烟在天际飘散,在光线中风云涌动。 乐声起,无数光束交织一起,在整个头顶上空构建出如梦似幻的光之帷幕。 灯光随着音乐的节奏变幻着,不同的色彩与形状彼此融合,形成人造的震撼画面。 激昂的音乐声中,采用“two steps from hell( 两步逃离地狱)”公司的音乐,极有让人热泪盈眶的史诗感,光束在空中跳跃,快节奏的鼓点配合闪烁的激光,仿佛让整个天空也跟着跳动起来。 烟雾机不断填充,和灯光一起配合,造出了人间海洋。 在这场视觉盛宴中,陶栀子连忙拿出手机拍摄,想要一会儿给江述月分享他错过的上半场视觉盛宴。 当最后一束光芒熄灭,音乐渐渐归于寂静,现场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 看了看时间,大概应该是江述月入场的时间了,她早已将座位号发了过去,伸长脖子密切注意着新入场的人群,生怕和他擦肩而过。 下半场即将开始,却迟迟不见他的身影,她不禁一面看着通道,一面快速给他发消息。 陶栀子:「下半场快开始了,你还能来吗?通道快关闭了……」 她不想过度催促他,毕竟知道他今天比较忙,有正事要办。 想了想,她觉得自己上一句话催促的意味过于明显,又低头飞速在手机屏幕上写下一行字。 陶栀子:「你不用太着急,来不了我给你看录像也是一样的。」 江述月:「我会来的,放心。」 收到这条消息,她心里很是喜悦,可下一秒,入场通道关闭了,她彻底知道,他来不了了。 满怀遗憾地倚靠着座椅,周围很多人很有先见之明地带来了防水的野餐垫,很多小情侣依偎在草地上一起欣赏今晚的夜空。 用野餐布欣赏烟火,或许才是烟火节正确的打开方式吧。 她有些心情复杂地用于余光看着周围那些有朋友和伴侣陪伴的人。 原以为自己是个彻底的独行侠,是不羡慕的,但是她还是深切地羡慕了。 一年一度的烟火节,但是她明年可能就不在这里了。 场上安静了下来,下半场开始了,她失神地仰着头,尽量让自己仍旧保持着对烟火的好奇心,试图一个人发现着乐趣。 第一声烟火升空的时候,烟花在天际最高处炸裂,点亮了整个夜空。 双眼在强光下短暂模糊,待烟火熄灭的时候,熟悉的身影已经出现在她眼前。 就好像是烟花的魔法一样,一阵烟雾和爆裂声后,人物从天而降。 他西装挺括,像是刚从正式场合过来,手里拎着一盒很大的方形礼盒。 “我还以为你进不来了。”陶栀子直起身,仰头看着他,声音被烟火的爆炸声炸裂得不成句子。 “我下了会议还有些时间,刚好路过一家好看的蛋糕店,临时买了一个。” 江述月来到自己身旁,将手中的防水野餐垫铺开,是绿色格纹的,很有田园风。 他在野餐垫上坐下,轻轻拍了拍自己身旁的位置。 总觉得有些神奇,自己才在感慨没有看烟花的经验,少了块野餐布。 结果他就已经实现了,她连忙脱掉自己的鞋子,踩了上去,和他一起坐在草地上,并肩躺下。 忽而又觉得脖子没有支撑,比较酸,于是顺势枕在了他的手臂上。 烟火将持续很久,她却久久抬眼看着他的俊逸面容。 “是在看烟火还是在看我。” 看得久了,江述月忍不住开口道。 她笑得发甜,说道:“都看。” 第74章 蛋糕 我把许愿的机会让给你, 陶栀子转过头, 看着升空的烟火在漆黑的空中绽放。 烟火对于她的神奇之处在于,你永远猜不到下一朵烟花应该是什么形态和色彩的,有时候是失望, 有时是惊喜,无数次在心里想着, 它何时能盛放到铺满整个夜空。 烟花如璀璨星辰落入她眼中,仿佛在她的眼眸中能容纳另一个镜像的世界。 她说:“天空可以是一张张开的大嘴, 烟火是口中的跳跳糖, 跳跳糖在口中炸裂,对于我是奇观,对于天外的人,可能就是寻常。” 她对于世界的叙事,总带有一些与常人不一样的角度, 无意间好像强调了个人的渺小。 第160章 今夜的烟花多到什么程度, 大概是烟花结束之后,耳边仍然还有余温未消的轰鸣, 空气中甚至能捕捉到类似火药的味道。 散场的时候,人来人往, 匆匆将各自的野餐布收起。 陶栀子红色的小灯笼插在了泥土里, 隔着灯笼内微光可以看见脚下野餐垫的图案,这风格和色彩一点都不符合江述月日常的审美。 倒是那被包装好的蛋糕和精致的礼盒让她觉得更加出乎意料, 不禁问道: “今天是什么特殊日子吗?是谁的生日?” 陶栀子直起身,偏头看向半起身的江述月, 他的慵懒姿态倒是让一丝不苟的衬衫多了些褶皱, 却仍然将他隔离在世俗之外。 她时而反思自己是不是眼光过于刁钻,竟然有勇气去摘一颗极远的没有可能的辰星,哪怕就近在眼前, 也总有一些不熟悉的观察角度会让她陌生感顿生,甚至有些恍神。 “不是特殊的日子,但是可以当做生日的蛋糕,送给你。” 江述月的声音低而轻,像是被涂黑的羽毛一样,和夜色融为一体,又偏偏存在感很强。 “我又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是哪天。”陶栀子不由得笑了出来,没有半点愁容和失落,很坦荡地面对着这个事实。 “那不是更好,一年你可以过上很多次生日,只要念头一起,就是生日。”江述月眼中笑意朦胧,被笼罩在微弱的光线中,好像恰到好处让他棱角分明的脸柔和了几分。 “于是一年可以吃上无数的蛋糕。”陶栀子不假思索地补充了一句,但是在话音落下的瞬间,又突然感到内心一阵苍白。 说不出的感觉,只觉得她突然间想保持沉默了。 像是刚说完大话,发现完全无法实现,心生一些愧疚。 “当然,林城有很多卓越的蛋糕师傅,一时半会是吃不完的。” 江述月嘴角微微翘起,像是在淡笑,他的笑容总是清凉的,没有热烈感,却如流水潺潺,润物无声。 陶栀子抬眼看向江述月,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她有时像一个孩子,毫不掩饰对零食的喜爱和对世界的好奇心,但有时候她却成熟得像个垂暮的老人。 此刻的对话,将在她脑海里,日夜飘荡,一点点让她的思绪有了血肉,而不是单薄的骨架。 夜深了,拎着蛋糕,回到温暖的车里,江述月的风衣上已经多了一些霜露,在进入车厢之后让车内空气有些潮。 江述月将风衣脱下,折叠好,准备抬手放在后座上,却凌空被陶栀子伸出的手接下,放在了自己的腿上。 她的说法是,喜欢用手触碰被空气降温后的衣料。 车内温度开始升高的时候,她有些担心蛋糕会被温度影响,于是两人冒着秋日的霜寒,将车子开到了陌生的江边。 车子停靠在远离光污染的城市一脚,双眼若有停歇,后备箱大开,开启了车子自带的露营模式,爱的将便携式的复古挂灯挂在了车顶,足以照亮那后备箱的一方天地。 座椅被全部放下,方便外界带着植物清香的风吹入车内。 原本被陶栀子放在腿上的风衣被抖开披到了她的身上,宽阔的风衣将她团团包裹,满是他常用的香水味。 她盘腿坐在后备箱拉伸而搭起的平台上,面前是蛋糕六边形礼盒,一抬眼,看着外面黑夜与车内柔和的光线,还有江述月坐在她的对面。 有一瞬间她都险些想提醒自己,如果是梦的话这次一定不要半途响起闹铃将她拉回现实,因为她真的很好奇江述月会给她准备一个怎样的蛋糕。 小心翼翼地打开包装,没有繁复的高糖分装饰,没有色素调和的鲜艳色彩,是用天然材料做成的一个岛屿模样的蛋糕。 格外逼真的岛屿,周围的石壁调色也十分逼真,她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凑近了闻一闻,发现是 栗子的味道,很符合她对秋天的印象,正式栗子香甜的季节。 那岛屿上,是翻糖做成小房子,精细到小房子内敞开的窗户都能够看到室内的床品和摆件,还有满墙的书柜。 小房子一楼的桌子上放着刚烤好放在篮子里的面包,还有餐桌上拜访的向日葵。 当看到这么精细的制作时,她一度怀疑不是翻糖而是微缩模型。 她趴着用手机打光将这小房子里里外外看了一遍,有感而发地说道: “不是故意想让你高兴,而是我童年的时候的确梦想过拥有一间在岛上的小屋子,有点像《瓦尔登湖》里面梭罗自己盖的木头屋子,远离尘世,只有美景和看不完的书。” 滔滔不绝地讲完这一切之后,她一时兴起,不顾后果地说道:“当然,现在还希望有你。” 江述月认真听着她的描述,表情清淡,若有笑意,语气却格外恳切,如同承诺一般: “会实现的。” 陶栀子本能地认为他又在安慰人,但是没有拆穿,只是不相信地笑了笑,伸手准备拿起刀叉准备切蛋糕了。 “不用许个愿吗?” 江述月倒是无所谓她先进行哪一步,只是好奇地问道。 “不喜欢许愿,反正都实现不了。” 第161章 陶栀子不经意地说出一句有些现实主义的话,但是又想到不幸的好像是自己,江述月从小的感受和自己肯定是不一样的。 于是,她停下手中的动作,坐直了身子,看着这个精美的蛋糕,很是慷慨地说道: “我把许愿的机会让给你,你来许吧,别浪费了。” 她认为,如果是江述月来许愿的话,应该会比较容易实现,因为江述月显然更容易被神明看到。 他说不定是神的毕业设计,被加持的天之骄子。 江述月好像第一次听到把许愿机会让给他人的说法,说道:“我也没什么愿望。” 陶栀子一愣,有些好奇地看向他的脸。 明明嘴上说着没什么愿望,可他却在此刻闭上了沉静的双眸,格外虔诚。 “口是心非的……许的什么愿?”陶栀子嗔怪道,笑嘻嘻地迎上他的目光,兴致勃勃地问道。 “许的……明年的今日,还能看到你,后年的今日,你能达成所愿,住进你想要的岛屿木屋。” 江述月看着她的眼睛,温声说道。 在他的凝视下,她眼中渐渐多了些光,是水光。 她用手背将眼角擦了擦,说道:“愿望说出来肯定不会灵验的。” “愿望不是说给神听的,而是说给我听的,我一直以来的逻辑只有——人定胜天。” 他温润的目光落下,嘴角露出一抹笑意,让暗潮下的风暴在没有过分激进,不敢惊扰这个夜晚。 如遭异常幽黑如漆的温柔袭击,让她有些措手不及。 连忙垂下头,去切开蛋糕。 她好久没有对蛋糕有着这样的期许,就像小时候第一次期待白脱奶油蛋糕一样。 那些对世界最初的认知被时间驱散,一点点褪去伪装,在太阳下无所遁形,暴露出现实本来的样子。 可眼下的每一天,现实又仿佛一层层重新穿上了华衣。 蛋糕入口,陶栀子的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容,如湖面的涟漪,可心里反倒有些平静如镜。 她不担心被闹钟叫醒,因为这一次,分明是真实的。 今夜在回到了七号公馆的时候,小木屋前庭院空无一人,在光下的银杏树卸下白日的伪装。 她站在门前,准备冲江述月挥手,像往常一样目送他。 可却在他转身的瞬间,心念一动,抬手拉住了他胸前的领带。 江述月倒也没有半点懊恼,反而对她突如其来的动作有些惶惑。 她将那领带在自己手腕上缠了一圈,将他高大的身影拉得离自己近了些,气息交错,在凉爽的夜晚也带着些许滚烫。 分明是侵略性十足的动作,却没有引起江述月半点恐慌,他被领带拉下俯身,不显半点狼狈,倒是那从上方落下的眼神让她原地升温,不知道下一个步骤是什么。 最后,她极可爱地吧唧在他脸上落下一吻,润润热热的。 这一吻的可爱之处在于,发出了一些声音,带有蛋糕残留的丝丝甜意。 还有她红得快要滴血的脸颊,仿佛将银杏叶加热出芳香来。 江述月嘴角翘起,将她所有的小动作都看在眼里,身后摸了摸她的头发,嘱咐道: “晚安,盖好被子。” 第75章 风雨 都哭成那样,还能有体力原路返回…… 今夜的幸福浓度过高, 陶栀子在入眠和未眠之间反复辗转。 她以前只知道自己感到安全和满足的时候会更快进入梦乡,但是她没想到这份感觉的浓度一旦超过一个阈值,反而让她难以入睡。 就在她关掉所有灯, 注意力被窗外月光吸引的时候,躺着发了很久的呆后, 她终于在尝试了很多种入睡方式无果之后,将手上的沉香木手串摘下来, 放在手里盘着。 木珠子发出的声音非常能让人心下安定, 放在鼻间浅嗅,香气软暖,她脑海中捕捉到了什么熟悉的人影,终于不知不觉地入睡。 再睁眼之际,原以为应该是天亮, 却发现迷蒙深蓝的天际蒙蒙亮, 但是却下起了雨。 她再也睡不着,正巧室内的小鹦鹉也被雨声惊醒, 焦躁不安地从栖木上跳下来,在笼子内扑腾翅膀。 秋雨总是带着缠绵感, 不够酣畅淋漓, 偏生又是温度很低的冷雨。 陶栀子仿佛开始了解鹦鹉为什么被雨声弄得情绪不稳,便打开灯, 将用来的通风的窗户缝彻底关上,彻底隔绝了雨声, 再来到笼子前小心翼翼地伸手, 轻轻摸了摸它的小脑袋。 小家伙好像瞬间被注入了活力,她放起了小鹦鹉喜欢的音乐,一人一鸟玩了一阵, 她才重新感到困乏,给鸟笼盖上了一层布,阻挡外界对鹦鹉的干扰,让它能感到更加安全。 膝盖刚触及床面,屋外的雨陡然间变得急切起来,有倾盆之势,冲刷在地面上,带着让人不安的狂风呼啸。 刚关上的窗户因为没有锁上的原因,被狂风直接吹开,复古的木头房子偏生只有这面窗是最古老的,用几根细钉子将一层玻璃固定在窗框里,平时要人工用风勾给它勾住才能固定。 陶栀子顾不得穿鞋,赤脚来到窗前,冒着灌进屋内的风雨,准备伸手将窗户重新关上。 第162章 可就在她伸出手的瞬间,窗外的风越刮越烈,新一轮雨水猛然灌入,打在玻璃上发出急促的拍打声。 只听啪嗒一声,陶栀子本能地心脏一紧,窗户剧烈地晃动了一下,接着被风彻底吹开,木框砰的一声撞上了墙面。 玻璃瞬间发出一声尖锐的裂响,无数细碎的玻璃如同雨点般四散飞溅,划过昏暗的房间,在空气中短暂地反射出一瞬凌冽光芒。 那玻璃坠地的地方,就在她双脚的前方。 她惊魂未定地睁大双眼,心里没由来一阵剧烈心慌,像是自己无意间触怒了什么,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 风带着冰冷的雨水瞬间涌进了室内,寒意直逼而来,雨点毫不留情地打在地板上,溅起无数细小的水花。 残余的玻璃渣在窗框上摇摇欲坠,随着风的摆动发出叮叮当当的颤音。 窗外的夜色愈加黑沉,狂风怒吼,仿佛要将整个房间吞噬殆尽。 她的胸脯起伏不定,看着眼前几乎要将她迎面生吞的风雨,看着地面上崩裂状的晶莹碎片,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是幸运免于受伤,还是受到了什么警告。 她保持着理智,一步步小心地避开玻璃渣退离窗口,直到抵达了安全区域,她连忙用毛巾擦拭着身上的水,动作用力而焦灼,棉麻质地的毛巾将她脖子搓得通红,只觉那里有些发热,也顾不得太多。 下一秒,她抓起外套和雨伞,马不停蹄地向门外走去。 外套穿在身上,艰难地撑开这柄黑色雨伞,两只手握着伞柄,数次险些被刮跑。 她迎着风雨,艰难地穿过庭院,一路上焦虑不安,唯恐抵达小花园的时候,已经是一片废墟。 狂风卷集着银杏树,金色叶子被吹落一地,叶片在风中打着转,像无助的蝴蝶一样飞舞着,再狠狠跌落在泥泞里,残破又萎靡。 走到小花园的时候,尽管已经在心里做好了十足的心理建设,但是见到眼前那些惨状,还是令她眼前发黑。 雨滴如同无数重锤砸在柔弱的花苗上,刚刚展开的嫩叶 被打得衰败,鲜嫩的绿色被风雨冲刷得失去了光泽,瘫软在泥土中。 泥水被风雨搅得四处飞溅,原本整洁的花坛成了一片狼藉,幼苗被风雨连根拔起,苗根被暴露在了空气中,细小的根须仿佛无助地伸向天空,似在苟延残喘。 雨点密集而急促地打在那些刚刚冒出头的花苗上,地上的泥土被冲刷成一道道沟壑,细小的根系在雨水中摇曳。 她曾小心呵护的每一株幼苗,此刻在暴风雨中显得如此渺小无力,逃不掉被连根拔起,断裂在泥泞中断裂。 仍有些幼苗一息尚存。 她将雨伞收起,穿上雨衣,取来篷布,想要将它们重新保护上。 篷布不断会被风雨吹开,她只好搬来重石块将它的边缘一点点押上。 虽然穿着雨衣,但是周身已经全部被淋湿,这里仿佛是被人遗忘的角落,庭院里照明的灯光照不到这里,恰如被世界长时间遗忘的她一样。 这过程对于她来说极为艰难,她忙活了很久还是在看到\8 幼苗不断死去。 有好几个瞬间,她眼眶一热,但是又被雨水憋了回去。 人只要一哭,就会泄气,什么也做不了,即便要哭也要先憋着,回去再哭。 她无法解释为什么在这场景下悲从中来,大概是她想到了自己一路走来做过太多的无用功。 她抬手下意识用衣袖擦去脸上和眼里的酸涩雨水,却忘记了自己身上穿的雨衣,没有半点吸水功能。 最终咬着牙,将石块准备压在篷布上,却手下一滑,直接坠落幼苗上,将那片本应被保护的幼苗砸了个稀烂。 那一刻,心里紧绷的弦应声断裂,她无力又绝望地跌坐在地。 风雨依旧在肆虐,雨水毫不留情地从她脸上滑落,她望向天际的神情在此刻变得无望和麻木,就连雨水落在她脸上也毫无察觉。 那些脆弱,是她埋藏在心里的恶魔,唯恐有一天被残酷的生活挖出来,那些年积攒的疲惫和心酸,在这一瞬间无声地倾泻而出。 她的泪水混杂着雨水,无法分辨,她想要呼喊,想要发泄,可声音被风雨吞噬,她甚至连呜咽都显得无比微弱。 那一刻,她脑海中想起她当时和牧师的对话: 「牧师,我犯过什么罪告诉你之后,你会帮我传达给上帝吗?」 「上帝的宽恕是无限的。只要你愿意忏悔并试着弥补,你的灵魂依然可以得到救赎。」 此时她多想重新发问: 「可是牧师,我犯了什么罪,要体会这样的生活和绝罚。」 「世上如果真的有上帝,为什么我与人为善认真生活,从未轻生,可我活不下来,也死不过去。」 「世上有万千活法,为什么偏偏我遇到这一种……」 她的思绪如同风雨中的花苗,被无情地摇曳、摧折。 定定看着天际,她终于停止挣扎,往身后一躺,就着雨衣躺在湿润的泥土上。 总是像尘归尘,土归土…… 鲜有这样接近大地的时刻,这让她的不满与愤懑消磨大半,内心只剩下平静的呼吸。 第163章 这不是绝望,而是无望后的麻木,对生活服从。 她无论多努力都不能如愿,江述月替自己许的那个愿望,半点不会实现。 耳边响起了凌乱的脚步声,一双脚踩着相同泥泞的路走了过来,握着雨伞的指节用力到发白。 他在她身旁驻足,一低头就看见她平静地平躺着,眼神迷蒙地看着天际。 看清她还保持着清晰,且没有昏迷时,他终于长舒一口气。 陶栀子看清来人,总觉得江述月出现在这里的场景,似乎不符合常理。 她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抹笑,嘲讽道:“每次我决定服从命运的时候,上天就会派你出现,该不会是以为你是什么特效药,发现有效果就一直派你来,给我用药吧。” “就像是打一个巴掌,立刻给一颗蜜枣,还要让我对此感激涕零重燃希望,让我……像个引人发笑的小丑。” 她心中的无望让她语气中满是隐忍的不满,说着说着,她的声音变得颤抖,两行清泪从眼角流出。 她用手指着天上,诉苦道: “述月,你看它多讨厌啊,就是不想让我如愿。” 沉默中,她感受到了一只温暖的手,轻轻穿过她后背和膝弯,缓缓将她从泥泞中抱起。 如同从业海中将如一片破败枯叶的她打捞起。 一步步走屋檐下,他身上也被雨水沾湿,原本手上的黑色雨伞早已不知所踪。 他的衣摆在狂风中猎猎作响,眼神如寒渊,却透着一股子坚定。 将她放在廊道中,江述月俯下身,用温和的声音跟她说道:“等我一下。” 随后,他重新走入雨幕中,弯腰拿起篷布的一角,开始帮助她重新固定篷布。 那一刻,她只觉这画面动容得让她不知是不是环境,只是强忍了很久,才任由泪水汩汩滚落。 那篷布在江述月的手中变得分外听话,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没有出现差错,连给花园盖篷布也如同翻书一样慢条斯理一丝不苟,带着让人心安的力量。 见到的这一幕,心中的废墟又重新滋生出生机。 终于,他篷布彻底固定好,江述月走了回来,两人都浑身湿透,在廊檐下面面厮觑。 陶栀子看着他两手的泥泞,还有自己周身狼狈,在泪光中绽放出笑意,带着哭腔说道: “你看着比平时狼狈。” 江述月浑不在意,看着她的神情有些无奈,“走吧,先带你回去。” 她本欲站起身,却发现江述月已经背对她矮下身子,就像之前一样。 “我又没受伤,自己能走。”她抑制住自己下意识的冲动,不忍心看他冒着雨前来,还要背自己。 “都哭成那样,还能有体力原路返回吗?”江述月声音沉稳。 陶栀子闻言,意识到什么似的,胡乱将脸上的泪水一抹,张开双臂乖乖趴在他背上。 雨没有减弱的趋势,但是这节骨眼上打伞已经失去了意义,两人衣服上的水已经往下滴了。 第76章 坠地 众生平等 陶栀子从未想象过有朝一日江述月也会将自己弄得满手泥泞, 她完全无法将他与世俗联系起来。 她将江述月当做一只偶然停留在自己指尖的蝴蝶,她不敢声张,不急于向任何人炫耀, 就只希望蝴蝶能多停留。 天空的雨水没有减少,但是体感上仿佛风雨没有那么急切。 偶尔的风吹会让她下意识离他后背更近, 去攫取更多温暖,这让她总觉得自己贪婪不堪。 是啊, 她一直都是那个贪婪的孩子, 一个无法掌控口腹之欲,一口吃掉棉花糖的孩子,不愿意冒任何风险,不指望长远未来的孩子。 思考间,她将头更深地埋进了江述月脖颈, 仿佛想闻一闻这颗淋过雨的棉花糖是什么味道。 她的双唇擦过他脖颈处的皮肤, 那种顺滑细腻还带着一些温度的感觉似乎格外可口。 最后,她的唇顺着脖颈线条往上, 从他的侧脸处寻到了耳朵,然后半张着口轻轻贴了上去。 很难分辨这到底是进食的动作, 还是亲吻。 也许进食和亲吻才承载的渴望并没有极致的不同。 江述月感受到耳朵处的柔润气息, 脚步微微一滞,像是不习惯她的新招数, 以往她都是亲脸颊和脖子。 而且陶栀子对待耳朵竟然是半张着口的,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 带着些许的轻咬。 “你在干什么?”江述月身体有些僵硬, 连声音都出现了一些一样。 她没有任何惭愧地低声说:“你还挺可口的 。” 她淋了雨,跟没事人似的,没有任何煽情, 没有强调苦难,当她成为落汤小狗的那一刻,只要被人捡回家,她便开心得如同没有流浪过一样。 她就是那只记吃不记打的落汤小狗,而江述月,成了停留在她鼻尖的小蝴蝶。 想到小狗和小蝴蝶的意象,就觉得那画面十分可爱,她不有得在雨声中笑出声来。 一场分明绝望的暴风雨,竟瞬间失去了威力,退化成了背景墙而已。 她凑在江述月身边浅着气息问道:“大半夜你怎么不睡觉出来了?” 第164章 “我听到了玻璃碎裂的声音,去查看的时候发现你走得匆促,连门的都没关,就顺着足迹找过来了。” 江述月并没有放大自己的担忧,用平铺直叙的语气,描述着全部过程。 “我看到你的那一刻,我以为你会说我,像上次跳进泳池一样。” 陶栀子颇有感触地说道,一时间,好像也不知道如何去表述了。 正当她以为江述月也无法作答的时候,他进入了走廊,迎面的风雨小了下来。 他说:“不是任何事都适用于同一套逻辑,也不能总是用绝对理性去指导行为,人只会为自己认为值得的事物冒险,我只能辅助你,无法阻止你。” “任何无法穿上你的鞋子跳舞的人,都无法感知到你看待生活的角度,我相差甚远,只不过在尽量,复原一个真正的你而已。” 陶栀子听着这些话,忽然安静下来,仿佛陷入了沉思。 “真正的我……我也差不多快忘记了,可能每一个当下,都是真正的我,我做出的所有理性或感性的决定,都凝聚了我从小到大的一切逻辑。” 她是张斑驳的、飘散的、四角发黄的纸。 说话间,她气息微弱,好像很快就要睡着。 “先别睡,现在睡会着凉的。” 江述月意识到她的变化之后,很轻微地晃了晃她,出声提醒道。 在这个声音下,本来即将闭上的双眼又重新睁开,她总是随心所欲,但是这次她强行打起了精神。 她睡意朦胧的眼,看着庭院里的落雨,一时间很是茫然。 后来她才知道为什么江述月没有带她从庭院经过,而是直接带她从建筑内穿行,上了楼。 “这不是去小木屋的方向。”她说了出口。 至于她为什么能察觉到陌生的场所竟然没有让她过分惊讶,是因为她察觉到空气中有江述月生活过的痕迹。 “你那里窗户坏了,地上都是碎片,等明天找人修理好了之后再说。” 江述月替她已经考虑好了一切。 陶栀子一时间有种莫名的心虚,那里有她的遗书,虽然被锁在了抽屉里…… “应该没人会窥探我的隐私吧……”她的声音弱了几分。 “放心吧,他们都很有职业操守。”江述月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疑惑,耐心跟她解释道。 “还有我的小鸟……” 那只会跳舞的小鹦鹉。 “我会让人暂时帮你照顾好它,明天就送回来。” 一切的疑问都打消了之后,她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这是一处陌生的住所,是绕过了主楼后的白色建筑,构造比小木屋隐秘很多。 “是去你的住处吗?”陶栀子无暇仔细观察周围的环境,好奇地问道。 “给你住的。” 江述月这句话给她留下了很深的疑问,但是她当下比较疲惫就没有追问太多。 有个温暖住处就可以了,她向来想不了那么多。 风雨声渐渐远去,世界仿佛重新回到了平静之中。 她在困意席卷之前,撑着最后一丝力气问道:“现在我可以睡觉了吗?” 江述月意识到她的困意有些难以组织,抬手开了门,进入了一个极为干净的宽阔房间,将她放下,扶了扶她已经有些歪掉的身体。 “先把湿衣服换下来,浴室里面东西齐全,睡袍和浴巾都是新的。” “那你呢?你去哪里?” 这是陶栀子打起精神后最关心的问题,像是一个试探,更是一场交换。 “我去洗澡,换身衣服再过来。” 江述月似乎很知道什么样的答案可以让陶栀子感到满意,便这样回答道。 陶栀子终于彻底打起精神来,满意地笑了笑:“你确实是知道我需要什么的。” 这下算是给她吃了定心丸,一把从他手中接过浴巾,开开心心往淋浴间走去。 当陶栀子披着浴袍慢慢吞吞走出来的时候,天空已经露出了鱼肚白。 她心里很是遗憾,总觉得今夜就这样过去了。 江述月已经洗好澡回来了,身上还散发着热气。 两人默契地往床上一躺,连谁睡左边还是右边都算是固定的。 陶栀子将头埋在江述月的肩头,不知餍足地蹭个不停。 她说:“机会难得,要多蹭蹭。” “又不困了?”江述月问道。 她有气无力地叹了口气,说:“挺困的,但是在你身边的时间基本都是睡过去的,想多享用下你。” 她说话时候倒也没有想得很复杂,江述月了解她,自然也不会想歪。 蹭了一会儿,她突发奇想,抬起头很认真地问道:“你对于我来就是我唯一的棉花糖,这一点你知道的吧?” “我知道,你说过。”江述月好像也不像有困意的样子。 陶栀子对这个回答分外满意,后来又觉得并肩平躺已经无法满足她了,便一个翻身到了江述月身上,趴在他胸前,更深地抱住他。 “这个姿势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温暖,更有包裹感。” 第165章 她话音一落,身上也落下一双手臂紧紧环住她。 “今天你怎么……”她声音断断续续,脸颊微红。 江述月的声音在她的头顶沉沉响起,带着无法解构的深沉情绪: “你总说上天总是不让你如愿,但是我想让你如愿。” 陶栀子在震撼中强行让自己闭上双眼,不去追问,只需要感受此刻就好。 她心中的担心更盛,嘀咕道:“这一天下来,都太如愿了……烟火节过了,蛋糕吃了,被你抱了……我是不是……” 她无法将那个可怕的猜想说出口,只是后半句话变成了泪光,被江述月身上的睡衣吸收了。 可是黎明下,他睁着眼,不容拒绝地说:“不是。” 这句话仿佛是一剂安定一样,给了她天明前那安稳的睡眠。 今日她没有起大早,而是放任自己睡到了日上三竿。 江述月只要有起床的趋势,她就会立刻苏醒,后来索性直接将他整条手臂缠住。 直到她将睡眠补好,两人才一同起床。 陶栀子说:“我一会儿出去买点糖果,最近在码头那里遇到一个小女孩,和我命运相似,她需要一些鼓励。” 江述月问道:“去哪里买?我开车送你过去。” “不用,我要给她挑选一些幼稚的玩意儿,我喜欢自己去。”她继续道,“我回来之后去藏书阁找你,糖果你也有一份。” 江述月沉稳地失笑。 经过整整一夜的雨,今日天空放晴,到正午的时候地面的水渍已经干了,阳光温暖,停住在偌大的庭院里,让银杏树仿佛结了满树黄金。 她真的找到了玫瑰糖果,玫瑰味的和玫瑰形状的,将这些玫瑰糖果带回家用一个很大的星星形状玻璃罐装好,并且里面放上了珍珠状糖果作为点缀,并且将一束白玫瑰一支支剪下,把真玫瑰放进去作为点缀。 她格外认真地安排这一次礼物,因为她知道对于幼时的自己而言,一个小小的礼物就能改变她一生的心态。 看着时候不早了,她抱着罐子反复检查了一番,这才放心地出门。 她很怕自己手滑,将罐子摔了,于是将它整个抱在自己的怀里。 从七号公馆的侧门出去, 再走上一百米,就是那片码头。 江水在视线之外滚动,她怀抱着一个小女孩最初的希望。 那承载了变漂亮魔法的糖果罐子,里面有星空纸包装玫瑰味糖果,还有新鲜白玫瑰…… 大门近在眼前,她却发现大门晃了几下。 陶只觉得胸口一阵剧烈的疼痛,好像有什么东西正死死地挤压着她的心脏,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她拼命想吸进一口气,可每一次呼吸都像是深陷泥沼,空气像是远在天边,她努力张大嘴,却只能感受到肺部空虚无比。 视野开始模糊,她看到周围的景象在她眼前摇晃不定,仿佛一切都被拉成了无数扭曲的影像,颜色开始褪去,变得灰暗。 她的手指开始发麻,冰冷的感觉逐渐蔓延,从手指尖一直传到手臂,她用力抱紧了那玻璃罐,生怕它从手里摔下,但那些她想触碰的东西却像是漂浮在远处,无法企及。 心脏的跳动不再规律,而是变得紊乱无序,每一次跳动都像是在用尽全力又无比沉重,胸口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正不停地撕扯,疼痛从胸腔深处蔓延开来,沿着血管扩散到全身,像是胸口正在经历撕裂。 每一丝血液的流动都变得滞重,像是泵中凝固的液体,难以推进。 头晕目眩中,她感受到自己的血压在迅速下降,脑海中涌现出无数纷乱的念头,这是和以往犯病不同的感觉。 恐惧一时间如同浪潮一般涌来,她的意识在疼痛和窒息中摇摇欲坠,心中的声音变得悲哀起来,但她根本没有力气回应,连呼救的力气都像被抽走了。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这个节骨眼,她怀抱他人希望的时刻…… 她的四肢逐渐失去控制,肌肉像是变成了空荡荡的布条,没有丝毫的力量支撑自己站稳。她的身体变得越来越重,仿佛要被无情地拉向地面。脚步踉跄,终于支撑不住,她跪倒在地,双手无力地撑在地面上,掌心冰凉,指尖毫无温度,心脏的每一下搏动都变得极其痛苦。 她感觉到冷,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开始蔓延,她的皮肤似乎没有了血色,嘴唇也逐渐变得苍白,连她自己也知道,自己的身体正在失去对血液的控制。思维开始变得迟钝,眼前的景象愈加昏暗,耳边也开始嗡嗡作响,所有的声音都变得遥远而模糊。 她本能地想要叫人,不是求救,而是至少帮她履行对那个孩子的承诺,但张开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能感受到喉咙里一阵阵窒息的痛苦。 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被拉长了无数倍,她的意识在寒冷与痛苦中一点点滑向深渊,仿佛世界在逐渐远去,剩下的只有无尽的黑暗和沉默。 心跳声逐渐减弱,胸口的疼痛越来越深,她的意识模糊到几乎无法思考,唯一剩下的只有一种本能的挣扎和颤抖,抱着罐子的手指指甲变得乌青发黑。 第166章 她感受到自己的生命正在从指缝间流逝,无法抓住,无法停留。 在她彻底失去意识的瞬间,糖果罐子先一步坠地,和无数糖果变成一地碎片。 眼前陷入黑暗——死亡降临的那一刻,众生终于平等了。 第77章 急救 先生,她戴着免救手环……(捉虫…… 她最后消失的感官是听觉……但是那些声音, 早已如同天外靡音,毫无清晰可言。 陌生的人声渐渐多了起来,从四面八方传来了声音, 众人手忙脚乱。 人群中有人惊呼:“有人晕倒了,快叫救护车!” 她休克姿势是脸朝地趴着, 有人小心翼翼帮她翻转,早已失去知觉的肢体早已沉重不堪, 待看清她正脸的时候, 双唇青紫得骇人,连同眼眶都发着黑青,如同中毒了一般。  外界的吵嚷让身处藏书阁的江述月看到茶面摇晃,他指尖微微一抖,还未来得及探究, 便听见安装在墙面上对讲响起, 这是公馆内线,只在紧急情况下响起, 因为声音刺耳,于是多年不曾响起。 对讲里极为罕见地传来了刘姨饱含歉疚的声音。 “先生, 很抱歉打扰了。大事不好了, 那个租客晕倒的公馆的东侧门,而且情况很是复杂……” 像是早有预料到有今日的状况, 茶杯晃出了半杯滚烫茶汤,顺着他的手骨流淌下去, 下一瞬, 茶杯已经被扔开,他马不停蹄地下楼,一边厉声在空气中说道。 他从这里赶过去全速奔跑也需要两分钟, 但是刘姨和很多公馆内的中层都具备基本的急救培训,在他赶到之前可以掌握最佳的急救时机。 “先给她做生命支持和心肺复苏,我现在过去!” 江述月已经忘记他上次全速奔跑是什么时候,大概是刚下手术台就被告知另一名患者情况危及,他总会全力以赴,也总会内心平静。 当掺杂了太多情绪,甚至影响了专业判断时,他就不够合格。 于是他早已在患者和家属的眼泪中保持着严谨和冷肃,让那些诊断和手术刀一样显得冰冷无情。 可是……兴许是因为离开医院太久,他在病情下好像早已不能毫无波波澜。 双眼因为风的刺激而微微发疼,每一步都像是跨越无尽的距离,心跳声在风中轰鸣着,冰凉的秋风难以传递远方的体温,让那步伐匆忙又艰难。 他心中闪过无数念头,也在知晓她病情的那一刻无数次在脑海中演练,复原中所有的急救场景,每天都在简化急救流程,甚至将心脏除颤器安置在他能最快触及的每个角度,只在为了应对这一天。 两分钟的时间仿佛变得无比漫长,终于,他看到了人群聚集。 众人齐刷刷看向他,面容铁青,如同刚目睹了一场葬礼。 人群主动让开一条路来,年轻的私人医生正在为她供氧和阵痛,刘姨跪在地上面如死灰,已经停止为陶栀子进行胸外按压,垂着头,满怀愧疚。 地上的陶栀子仿佛换了一个人,仿佛如同已经死去一般,身体有僵直的趋势,说一双透彻的眼眸被病色夺去生机,脸色发青,周围是满地碎片和四散在地的糖果,就好像是她口袋里散落的星辰。 那一刻,他不解,为什么两个都掌握急救技巧的人都停止了心肺复苏。 正当他近乎冲动般上前时,陶栀子左手手腕第一次毫无遮挡地呈现在他眼中,在空气中足够显眼,显眼到可以终止一切的侵入性急救——比如心肺复苏。 原来……这就是她无数次深藏的秘密。 他猜测过那左手腕的真相,又不忍去细究那真相。 生命给不了他任何犹豫的时间,他眼尾微红,这是他毫无瑕疵的容颜中唯一的裂痕。 如同视而不见般,他立刻取代刘姨的急救位置,跪坐下来,闭了闭眼,强行令自己稳住心神。 伸手将她上衣领口敞开几分,低下头,侧耳贴在心口听因,然后起身,几乎没有停顿般,保持着冷静甚至于冷酷的头脑,两手交叠,进行上下有律的机械按压。 刘姨不确定身为昔日专业医生的他是不是没有认出免救手环,私人医生愣在原地对这一切也是震惊到目瞪口呆。 “先生,她戴着免救手环……”刘姨在一旁提醒道,似是不忍眼睁睁看他将错就错。 “那是医生考虑的,不是江述月考虑的。”江述月斩钉截铁地说。 转瞬之间,昔日好听的嗓音变得沙哑,目光死死盯着陶栀子毫无知觉的脸,手下动作未停,温情又笃定地说:“她有未完的心愿……” 未完的心愿,未竟的告白,最后的喉舌,逍遥法外的养父…… 她一路走来,负重前行,肩负着太多他人的心愿。 她 也许想过一走了之,但是那一次她垂死之际从浴缸中爬出,讲述小鱼的存在,讲述众人对絮语的误解,还有不曾远赴的意大利,想要住进的岛屿木屋,想要一面书墙,想要接受大学教育…… 江述月是这世上唯一知道她心愿的人,他是这世上唯一可以承受违背免救协议代价的人。 栀子倒在糖果碎片中,说明事发偶然,她甚至还没有完成当下的约定。 第167章 于是他不得不怀疑那绝望的一刻,她是否也可能想求生,她是否有一瞬眷念…… “先生,请冷静,您会吃官司的……”刘姨不得不从旁提出最理性的判断,以雇主利益为先,尽管她无比同情这个独自面对死亡的孩子。 “那我会走上法庭。”江述月清晰说完之后,抬眼看向私人医生,沉声道,“心电监护仪带了吗?” 私人医生愣了一下,从急救箱中取出便携式心电监护仪,快速连接到陶栀子的胸前,屏幕上跳动的波形显示她的心律微弱且极不稳定。 江述月凝视着心电图,果断做出了决断:“准备心脏除颤。” 私人医生没有带除颤器,面有为难,但是五米开外的木匣子中是最近布置上用于应急的除颤仪,迅速取来,调整好电击能量。 江述月接过除颤板,稳稳地将它们按在陶栀子的胸部,两眼紧盯着监护仪屏幕,确保没有其他人接触到陶栀子后,且除颤环境标准,他沉声道:“其他人撤离。” 随着电击按钮按下,陶栀子的身体猛地一颤,随即再次瘫软下来。江述月的目光紧紧锁定在监护仪上,看到心电波形依旧没有恢复正常,立刻对私人医生说道:“继续准备下一次电击,同时准备肾上腺素。” 私人医生迅速取出肾上腺素注射剂,找到合适的位置进行静脉注射,同时再次准备好除颤器。 “电击准备完毕。”私人医生侧目说道。 江述月点头,将除颤板重新放置好,再次确认没有人接触到陶栀子后,果断按下了电击按钮。 这一次,心电监护仪上的波形终于开始有了变化,一条相对稳定的心律波形逐渐显示出来。 江述月的眼中闪过一丝希望,他的眼神才开始有了变化,声音微微发颤:“好……继续监测她的生命体征,保持供氧。” 刘姨在旁边看到这一幕,眼中也不由得泛起了泪光,她默默低下头,由衷捏一把汗,一时间在她的立场被推到了伦理面前,不知如何抉择。 但她清楚,虽然江述月的职业生涯早已结束,但是这将会是他唯一一次明知故犯。 很有可能因此招来道德和舆论的无情审判。 * 陶栀子在黑暗的甬道里走了很久,那甬道尽头是一束白光,她不得不漫无目的地往前走。 最初的感知是冷,仿佛整个身体浸泡在冰冷的湖水中,那种深入骨髓的寒冷使她微微颤抖。 她的意识模糊而混沌,仿佛漂浮在黑色的海浪中,周身都是彻骨的寒冷。 好不容易走到了尽头,却发现那里不是温暖的天堂,而是真正的极夜,被雪山环绕着的深蓝深渊。 为什么眼前是寒冷的深渊,不是极致的白光,和走马灯一样的一生。 她在极夜里抱着膝盖,瑟瑟发抖,寻不到半点出路。 她凝视深渊良久,仿佛过了一个世纪。 心里仿佛牵挂太多,黑色的暗潮如同一面镜子,并非播放着她的过往,而是重现了很多人的面容。 她心里梗着一块大石头,完全喘不过气,耳边是糖果罐子的碎裂声,一次又一次在耳边重演。 在这世上最孤清的地方,她用力抱紧了双膝,如同在母体中一样。 她对母亲没有记忆,也不知道从哪里寻求安全和陪伴,但是脑海里却一遍遍回放着江述月的每一个垂眸,他严肃下的亲和,他从容稳重的举手投足,还有…… 他最后一天清晨,用力抱住趴在他面前的自己…… 总不住在想,和他在同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苏醒,和他辗转在宽阔柔软被子里。 他无意间拼凑和修复了她遗落在世间的碎片,让她时隔二十多年才重拾自己,只不过……他只来得及将自己修复一半。 死后的寒渊如此寂寥,希望他永远别来。 隐约中,胸口传来真实的剧痛,纷杂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像是疾驰的火车进入隧道后的声音,听不清人声,只觉得好像格外热闹。 她感知到自己清晰的呼吸,每一次呼吸都伴随胸骨的疼痛,本能地想要张开口吸气,却觉得空气像是被压缩在她的肺部,怎么也无法顺畅呼吸。 耳边的声音渐渐变得清晰,是清凉的风声,偶有江述月和他人的对话声,带着一种近乎执着到偏执的力量。 江述月向来不偏执的,她本能觉得自己听错了。 眼皮仿佛有千斤重,眼前的寒渊消失了,空气开始回暖,她能感受到心脏每一次从容地对血液的挤压,让发烫的血液为她的四肢提供知觉和温度。 她拼尽全力想睁开双眼。 终于,一道微弱的光线透过眼帘刺入她的视野,是一片湛蓝晴天,伴随长青绿树,像是宫崎骏动画里的梦幻场景。 直到,她眼前闯入了一双焦灼的眼。 他垂眸的模样像极了上一次从泥泞中拾起自己的场景。 将浑身被黄土和雨水掩埋的她,从泥沼中拎出…… 她重获新生,看着眼前的天地却格外平静,阳光落在脸上,暖洋洋的。 刚从极夜中走出的人,惬意地享受着的阳光。 第168章 她的身体依然虚弱,像是用尽了所有力气去与参与了一场兵不血刃的抗争。 她微弱地笑了一下,闭上了眼睛,让自己在这份温暖中稍作休息。 第78章 啃一口 耳朵凑过来,给我啃一口先。…… 意识从涣散中一点点找回, 看了看天空浮动的云,她一时间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遗憾。 左手腕的袖口褪去,免救手环依旧安然无恙地在她的手腕上, 非常明显的被查看过的痕迹。 她微微一动,发现胸骨一呼一吸之间还是透着疼。 她轻易知道这感觉, 她已经经历过了急救…… 如果免救手环被查看过,说明不可能是救护车上的医护人员进行的急救, 私人医生也不可能, 因为他仍然会考虑到自己未来的行医生涯。 那么能够实施专业施救的人,好像只剩下一个,但是她在印象里又觉得普通人对心脏病人的急救不可能到这种完善的程度。 她的猜想陷入了矛盾中,心情很是复杂。 原以为自己申请免救手环的那一刻已经考虑清楚,但是今日当她休克前真正清楚地嗅到死亡气息时—— 她没有害怕, 有的只是遗憾。 江述月看向她的眼神, 带着几分凝重,余光看向那手环时, 瞳仁像是一瞬间被洗刷掉了颜色,很难让人读懂他的心绪。 在这样的目光下, 她本能地想要隐藏着什么, 有些心神不宁别开目光。 面前一边是江述月,一边的戴着胸牌的私人医生, 她甚至一时没有意识到自己刚经历了劫后余生,只是目光被地上的玻璃片和糖果纸吸引的时候, 她才知道猛然想起什么。 “现在几点了?”她连忙问道, 作势要起身。 “血压有些低,心率还不太稳定。”私人医生在一旁一五一十地说道。 江述月看着陶栀子,神色依然柔和, 抬手略微按下她的双肩,用严肃的口吻淡声道: “你现在的身体状况非常虚弱,不能随便起身,至少要等生命体征稳定下来。” 由于心里有迫在眉睫牵挂的事情,她的心率不知不觉地上升了一些,这是极为不利的,但是她完全无法控制。 “我和那个小孩约好的……” 几乎难以想象,作为成年人在一个小孩子面前爽约究竟会带来多么负面的影响,兴许她会跟自己一样,多年都会对陌生人保持无端质疑,直到无数个日夜之后才能勉强修复。 “放心吧,我已经托人临时买了一份糖果送过去了,你以后还会见到她的。” 江述月语气低柔,平铺直叙地说道,微微扫了一眼 免救手环,像是出鞘的寒刃一时间没了目标,飞驰的箭矢在半空中解体而杀伤力全无。 再齐全的准备,也敌不过自己种下的终极杀招。 他的瞳孔中如同覆了一层燃烧后的灰烬,只剩下满满的无奈和垂败。 陶栀子闻言,这才满满平复下来。 当她问及是谁给她进行侵入式抢救的时候,私人医生原本淡定的眼神多了几分慌乱,他不敢轻易承认,只好保持沉默。 江述月低哑着声音说道:“是我做的,抱歉,我会承担一切追责。” 陶栀子愣住了,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和复杂的情绪。她没有料到是江述月亲自对她进行急救,尽管她早有猜测,但真正听到答案时,内心依然无法平静。 她呼吸着这熟悉的空气,身体没有承受很大的痛苦,而且…… 大概只有江述月敢明知故犯了,因为他比其他人都了解她身上的秘密,和她肩负的使命。 他了解她的过去,尽管并非全部,但是他也同样与她思索着同一片宇宙。 免救手环更像是她逃离生活的一种标志,给了她笑对余生的勇气,让她可以知道自己头顶上悬着一个倒计时,于是更加用力地尝试新鲜事物。 她完全可以放任自己一走了之,如果今天但凡晕倒的地点再偏差一些,那她就再也不会醒来。 在生死面前,她是个不折不扣的胆小鬼而已。 她倒没有怪他的意思,只是猜测道:“你并不认识免救手环是吗?” 出乎她意料的是,江述月笃定地回答道:“我认识,并且明知故犯。” 原本想要给他找一个更合理的理由开脱,没想到他却非常诚实,但是打破规则这件事,完全不像是江述月的行径。 他应当是从小到大都是家庭成员的骄傲,卓越优秀又正直,会遵纪守法原则感极强。 “你不像……明知故犯的人。” 陶栀子平静地推测道。 江述月说:“我深知免救协议里面对于人权尊重的部分,这次事发突然,我很难判断你是否在那一瞬间后悔过,而且……” “我只是个普通人……” 有私心有共情的普通人…… 她的目光与江述月的对话,他们都读不懂的对方的情感,执着、痛苦、无奈,还有深藏的温柔。 她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其实这一次的确突然,我倒是不怕死去,但是我盼着能在多来点时间,让我能再做点什么……”她语气艰涩,满怀遗憾地说道,声音中有些许的疲惫。 第169章 江述月问道:“你想要完成什么?” 陶栀子心中的念头非常明确,但是她却也不知道从何说起,就微微一笑,打着哈哈,“花园还没弄好,鹦鹉没有完全训练好,《神曲》也还没有听完……” “还有旅行和上学,以及岛屿上的花园洋房。”江述月帮她补充道。 陶栀子淡然地摇摇头,苦涩地笑了笑,“那些就不用了。” * 经历了这场生死考验,陶栀子的心态好像变了些。 她愈发珍惜那些好时光。 小木屋的玻璃修好了,而且换成了隔音玻璃并且进行了加固。 当晚两人刚要作别的时候,江述月问道:“去我哪里,还是来你这里?” 陶栀子一头雾水,一脸问号看向他。 江述月不露声色地说道:“睡觉。” 她这才恍然大悟,本应该是大病初愈后无比虚弱,但是她却仿佛瞬间回到了平时的样子,故意凑近了打量着他的脸。 “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吗?你居然都开始自荐枕席了。” 她嬉笑着开着玩笑,笑声张扬。 江述月清了清嗓子,并没有助长她的笑声,而是轻轻按了按她不安分的双肩,低声道:“你的情况,有很多潜在的风险……” 陶栀子无所谓地笑了笑,若有所思地说道:“病发了又能怎样呢,总有一天,是你多努力也救不回来的。” 她趁此机会,像是交待后事一样说道:“我床头的抽屉里有一叠纸,是我准备好的遗书,如果我真的一命呜呼,可以拨打上面的电话,火葬场会派车把我运走……” “能救回来。”江述月在她的滔滔不绝中无所适从,开口打断道。 陶栀子轻哼一声,没由来地多了几分幼稚的攀比心:“救护车来了都拿我没办法,你能怎么样。” “有办法,有的是办法。”江述月声音比夜色还沉,眼神如同强行在她世界里强行闯入的光亮。 可偏生她就本能地相信着这句毫无依据的结论,明明有一肚子可以反驳的话,可是,她却像是中了邪一样深深地相信着。 此刻不想辩驳什么了,她一时兴起,大大咧咧地说:“这些都是后话了,耳朵凑过来,给我啃一口先。” 她原本只是习惯性地说着调笑的话,但是他的身影前倾几分,严肃的一张脸没有什么不自然的神色,在她面前微微侧头。 江述月发梢处的柑橘调突然闯入鼻息间,对于她来说像是一种致命的诱惑,让她一时间呼吸加重几分。 “你如果这么容易激动的话,那就先不给了。” 江述月刚说完,陶栀子发现自己的手腕已经被他握住,微凉的指尖搭在了她的脉搏上。 见他似有直起身的趋势,她心里一急,连忙抬手环住他的脖子。 原本只是想轻轻碰一碰,结果一心急,竟然真的长着嘴巴在他耳垂上留下一个浅浅的牙印。 她事后连忙定睛检查了一遍:“这个力度应该不会咬破吧……” 原本冰凉而精致的耳垂,在她仔细的检查下竟然温度上升了几分。 陶栀子心里有点慌了,连忙说道:“好像要发红了。” 正当她准备再仔细看一看的时候,江述月直起身,让耳朵到了一个她没办法触碰的高度。 他清了清嗓子,语气格外正经地问道:“到底睡哪里,决定好没有。” “这还用问吗?只要是和你睡,睡大街都可以。” 她亲眼看见江述月的嘴角抽动了一分,立刻正色道:“一处地方一天,交替着睡……怎么样?” 她试探地抬眼观察了一下他的面容,总觉得他进行格外秀色可餐,伸手准备拉他的领带,故技重施。 江述月轻轻覆上她的手,哑然说:“先别急,等躺下再说,你心脏不好。” 说话间,他的呼吸好像也乱了几分,陶栀子对于这微小的变化不是太敏感,但是转念一想,胸骨因为急救还发疼呢,还是不能做得太过分。 他们并肩一起去江述月住处的路上,陶栀子在心里憋了半天,关于她心里的疑问。 她终于忍不住问道:“述月,你是不是因为知道我活不久了,才突然这么纵容我?” 第79章 求生 反而离神越来越远了。 原以为这个问话会将两个人对话的气氛带入到更加深沉的氛围, 但是江述月却不如陶栀子预想的那样神情肃然,反而用分外轻松的语气反问了一句。 “纵容你,需要那么大的代价吗?” 这句反问让陶栀子一时哑然, 大脑空白了一瞬,像是又被什么新思路击中了一样, 在短暂的震撼过后,陷入了更深的沉思。 她知道自己可能偶尔聪明偶尔愚蠢, 但是她还是试图去理解这个世界的更不一样的解读。 思考间, 江述月没有打扰她,之时下颌线被木槿树的光影模糊了棱角,眉眼在影影绰绰的明暗间柔和了很多。 夜色将江述月的外壳层层剥离,让人有片刻洞察出他真实的内心。 直到他们并肩行过了主楼,陶栀子才丧气地垂下眼睑, 认输般摇摇头, 实话说道:“我不懂。 ” 江述月给她的观点都十分温和,没有任何尖锐之处, 只是说了一个最寻常的场景。 第170章 “这不是农贸市场,没有钱货等价交换, 不需要事事付出代价。” “我会帮你, 但是这都不是出于怜悯。” 听到这里,陶栀子弯唇一笑, “是出于人道主义?” 她看到江述月摇摇头,否认道:“更不是。” “是因为什么?” “因为我好像曾经数次见到你眼中的求生欲, 如果一个人生出求生欲, 那他大概率真的能获救……” 江述月说话间,在楼下一个被小花园前缓缓慢下了脚步,最终驻足在了院落旁的红漆木门前。 公馆内很多建筑不是完全独立的, 每栋楼建筑风格有些许不同,但是内里交错复杂,很多通道可以实现内部互通。 陶栀子呆呆地站在一旁看着他在指纹锁的地方按下右手食指,脑海里却在浮现他刚才的话。 她一度以为江述月是不是失忆了,忘记了她手上免救手环的事情。 求生欲,免救手环,这不是相互矛盾的两个词吗? 她说:“你真的……看到过我想求生吗?” 江述月坦率地看了她一眼,语气像是一团下沉的空气:“不然抢救的每一秒钟都很宝贵,那么短的时间不足以支撑我想明白一切,只因为…… 那一刻我回想过你转瞬即逝的求生欲。” 这个问题,她自己也不清楚。 “我以前以为人是最了解自己的,但是人才是最不了解自己的,自己模样如果不借助镜子和摄像机等工具,根本不可能用肉眼直接看到,在这方面真有些可悲……” 她低喃道。 此时门锁发出了电流声,门开了,江述月单手撑着门,让她优先进去。 来到了室内,光线有些暗,好在室内布置了等待,待上十几秒钟之后,双眼适应了光线,反而会觉得这亮度才是最让眼睛舒服的。 “有什么可悲的,我看得见也算数。” 江述月用很平静的语气说道,于是领着她,上了内部电梯。 “我……哪怕戴上免救手环,但是生活中总有那么几个瞬间,美好到让我不想死了。” 电梯上行,陶栀子早已无心去观察电梯内不同寻常的复古装饰,有些沉浸于自己的低落里。 “哪怕你有一瞬间的后悔,都可以取下手环,它永远赋予你改变主意的权力,就像瑞士的安乐死一样,哪怕服药的前一秒,你后悔了,你依旧可以选择终止死亡进程。” 电梯封闭的空间内,将他的嗓音进行了很好的收集,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他就好像是动一根手指就能春风化雨的人,没有任何的声势浩大,不会用任何观点试图说服她后悔戴上免救手环。 她最害怕与世俗做斗争了,无数人会一味让她珍爱生命,可却没有任何一次试图理解她为什么做出这样的选择。 为什么生活中乐观生活的她选择走上这样一条崎岖的路。 是因为她内心过于脆弱吗?是因为她不够勇敢吗?是因为她过分狠心想要离开那些爱她的人吗? 生命可贵的道理她永远知晓,她也会永远好好地生活,但是这都不妨碍她放弃治疗。 她知晓自己从未有一刻想要成为自杀者。 有人将生命的长度放在自由之前,但是她将自由放在了生命之前。 自由地活够每一天,再洒脱地死去。 成为一个孤儿在这一段人生里好像没有带来过什么切实的好处,唯一的好处就是让她的生命不需要肩负太多人的命运。 “滴”一声,红灯亮起,电梯停下,他们走了出去。 在开灯之前,她呈大字直直在昨晚过夜的床榻倒下。 那一刻,江述月瞬间回过头试图阻止她。 但是她已经倒在了身后的一片柔软中,那一刻,她知道为什么江述月要阻止了,因为她胸骨又在发疼了,还是因为急救而自损的伤,好在肋骨没有骨折,不然就更遭罪了。 她从未想过埋怨这胸骨的痛,只不过需要江述月来给她一定的疗愈而已。 这一路,双眼早已适应了光线,隔着昏暗观察着江述月的身影,她的心脏又开始不安分起来,心跳很有存在感。 但是她害怕再休克一次,那样的话胸骨说不定真的会骨折。 今天在淋浴房的时候,不能像往常一样开着很大的热水,而是只能进行一些擦洗。 江述月没有放她一个人,而是平均十几秒就要弄出声响让他确认自己安全。 慢慢吞吞地擦洗干净,陶栀子打开门,心情很是闲适地走了出来。 鹦鹉从小木屋被转移到了隔壁,这样就能在陶栀子身体不佳的时候也能有人帮忙照料。 她来到窗前,却发现这个窗口压根看不见小木屋。 有时候从外面打量小木屋,总觉得它在这七号公馆中显得格外质朴。 她看着窗外陌生的院落,渐渐失神,低声说: “说来可能有些贩卖苦难,小木屋是七号公馆里最质朴最毫无特征的地方,甚至刘姨总说它狭小,设施不够现代化……” “但是它其实是我从小到大住过的最好的地方,你能猜到为什么吗?” 她像是无疑耳闻,因为没有相同经历的江述月恐怕很难理解小木屋对于她的意义。 第171章 “也许,因为那是你的私人空间。”江述月在窗前单人沙发前坐下,长腿向前延伸,视觉上十分颀长。 陶栀子惊喜地失笑,好像没有把他问住,点点头:“嗯……” 她一直都在过集体生活,也很好地适应着集体生活,所以独自待着对于她来说是盛大的恩赐。 只不过她也不是总想自己待着,比如午夜的时候。 夜晚总是将空气加热得分外惆怅,放大内心深处的孤寂。 这晚他们很早就钻进被子,有充分的时间进行天马行空的聊天。 陶栀子后来聊天的空隙注意到了头顶的天花板,便开始研究起天花板上的花纹。 那些由连续交织的线条组成,没有明确的开始或结束,往复地用不同的白色填满天花板。 江述月说,这是凯尔特结纹。 有复杂线条与无头尾交织方式,象征生命轮回、自然循环和时间永恒。 她认真听着这花纹在哲学和宗教里的意义,便发现了什么规律: “你对西方宗教这么了解,这是你的信仰吗?” 江述月淡笑,在她身旁说道: “如果只信一个宗教,我离神会越来越近,但是当同时用几个宗教互相佐证的时候,我反而离神越来越远了。” 陶栀子好奇地问道:“所以你是离神比较远的那一类?” “我将宗教看作观察这世界的一种角度而已。 ” 陶栀子闻言一笑,赞叹道:“这个说法我比较喜欢。” 说话间,她一时兴起,侧头吻了吻他的脖子,双唇贴在那方温度上,能感知到他每一次脉搏的跳动,血液在皮下的血管中循环流动,在微观的世界里的,如同河流一样急促,让人感受到生命的星辉。 她最终还是忍不住去吻他的耳朵,像是吸血鬼一样偶尔露出自己的獠牙,忍住想要啃咬的冲动,最终还是决定善待他的耳朵。 “要说活着最开心的事情之一,就是可以睡前啃一啃耳朵了。”陶栀子没有给这句话掺杂复杂的意义,只说依照本能陈述了一番事实而已。 江述月难得表示出了些许惊讶:“这是你的偏好?” 她如实回答:“不清楚,是最近才发现的,耳朵柔软又凉凉的,加上你身上的香水味,就觉得一切都相得益彰,总想一口吃掉又有点舍不得。” 听到她的抽象描述,江述月闭了闭眼,重新恢复了平静。 不一会儿,耳边的声音又响起了,伴随着她微弱的呼吸,耳朵发生了一些微小的变化,被子里的空气也随之变得燥热起来。 “你不知道耳朵被你这样弄是什么感觉吗?”江述月的声音重新响起,眉头微蹙,身上的体温难得升高了一些,并不明显。 此时陶栀子享用耳朵的进程又被打断了,她不得不松开嘴开回答他,这才给了耳朵以及浑身上下紧张的细胞喘息的机会。 “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 “ 我也不知道你的耳朵有什么魔力,总让我就是很喜欢,我还要贴着耳朵睡觉。” 江述月喉结动了动,没有多说什么。 第80章 克制 这世界到处都是你的容身之地…… 经历了心源性休克后, 在七号公馆开始了一段漫长而细致的修养过程。 为了便于照料,也方便私人医生出入,她多数时间都是在江述月那里修养。 阳光透过半掩的窗帘洒进来, 落在素色的床铺上,轻轻柔柔地铺展开来。房间里每一样物品都被精心布置过, 没有一丝累赘的装饰,唯一的巧思在天花板上, 挑高很高, 如果不刻意仰头,就看不见。 她的身体比之前虚弱了些,胸口的疼痛随着呼吸起伏,但比起刚被抢救回来的时候已经好上许多。 床头放着一个指脉氧仪,每天都要测量血氧饱和度, 确保心脏和肺部的功能正常。 私人医生名叫冉飞, 就是上次参与过急救的那位,每天会准时过来检查她的生命体征, 心率、血压和血氧饱和度,每一项都要精确记录。 冉飞总是严肃简短, 镜片后一双眼, 却透着种专业的严谨:“今天心率有些波动,要多注意休息, 不要起身太久。” 她不知道冉飞的来历,但是能进入这里工作的大概也不是普通人。 她被叮嘱不能轻易下床走动, 稍有活动也要在江述月的帮助下进行。 隔壁江述月的办公室有一个相对封闭的小型会议室, 他和冉飞时常关上门讨论什么,但是隔音极好,她对谈话内容一无所知, 但是她的心很大,放不下太多的顾虑。 “没想到离开医院之后,我还是像一个病号。” 陶栀子半躺在床上,百无聊赖地看着面前看到了一半的电影,恰好江述月走了进来给她递了杯常温的橙汁,上面插着一根吸管。 “这里完全不是医院里那一套,只是正常调理而已。”江述月见她没有接橙汁,看出她心里有些别扭,低声提醒道,“要喝吗?” 他向来给她杜绝了那些不健康的饮料,费尽心思从天然果汁那里调出更好的味道,顺便给她增加一些必须的补剂。 第172章 陶栀子一言不发,抬头接过橙汁,认真地喝着,嘴角不住露出满意的笑意。  “我想出去玩,我现在可是过一天少一天,一天都不能浪费,而且房租之前一手交了三个月的,我不能在这里一天天发霉。” 江述月眼神微动,看向她,眸光复杂而柔和,宽慰道:“快了,只是调理一下,又没让你去医院治疗。” 她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床上度过,江述月没有再去过藏书阁,而是在她隔壁建立了办公区域,工作很是轻松,除了一些需要他签字重要合同以外。 他会时不时来卧室看看她,并不是二十四小时和她待着,照顾她的同时给她留足了私人空间。 看窗外的秋叶由黄变褐,听风从远处穿过院落,带来丝丝凉意。 不过才卧床两周的时间,每天秋叶都好像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败,她心里有些慌乱,又不知道慌乱些什么。 两周之后她需要进行小范围的活动,大多时间里就是在公馆内溜达,还有很多新奇的角落等待着她探索。 似乎是因为那天公馆内不少工作人员目睹她的病发,在那天之后公馆内的氛围变了一些。 她依旧保持着一早去小厨房溜达,和刘姨一起喝茶,聊上几句天的习惯。 “小陶来了啊,这几天瞧着脸色也变好了,看来调理得不错。” 陶栀子一踏进茶室,刘姨就立刻用毛巾擦干手,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 “是吗……” 闻言,陶栀子下意识抬手用手背摸了摸脸颊,倒是没注意自己脸色的问题,因为她的脸除了苍白,就是缺氧时候的青紫,丝毫没有半点脸色好坏的概念。 刘姨给她递了一块糕点,说道:“你被照顾得很好。” 陶栀子脑海里立刻闪现出某个熟悉的身影,知道刘姨说的是谁。 原本她一直好奇私人医生的职责范围是什么,难道她一个普通的外来租客也可以享受到这份待遇吗? 但是刘姨作为公馆内极有发言权的人都没有表示疑惑,那她就只好简单地理解成善意了。 她点点头,由衷说道:“能在这里遇到各位,是我的幸运。” 原以为自己免救手环被人看到后,公馆工作人员会觉得她如果随时会死,会不会比较忌讳。 她对此完全理解,但是她日子如常,没有遭受任何驱赶,而且刘姨考虑到她身体的问题,没有继续让她去花园干活,而是每天带着几袋饲料去指定的地点喂喂鱼,还有在很远的后山处有一群小羊,刚好是毛茸茸很可爱的阶段。 她利用喂鱼的机会,走遍了公馆内所有鱼塘,一些她想到的没想到的都有。 不同的鱼有不同的讲究,这些都会有专门的人从旁协助她。 她知道自己得到了格外的照顾,反而有些惭愧起来。 “小陶啊,你性格这么好,这么热爱生活,这世界到处都是你的容身之地。” 刘姨已经尽量让话显得委婉,没有刻意去提及那些严肃的字眼,轻巧地避开了有可能让人情绪过分波动的点。 “其实偶尔我的脑子也有点乱,如果我足够幸运,我还能有时间进一步思考下,但是如果只有无休止地待在医院这一条路,我还是会坚持我之前的想法。” 陶栀子心中了然,她不想格外尖锐地表述自己的全部想法,尽管这样的劝告她已经听过很多类似的了。 “抱歉啊小陶,我没有这部分和你一样的经历,可能无法感同身受,只能尽量理解你,对于一部分人来说,自由比活着更重要,这一点我还是可以理解的。” 刘姨尽量用笑容掩住眼底的怜惜,转而喝了一口茶来化解气氛。 陶栀子在原地有些尴尬地往四周张望。 恰好遇到小厨房里有个小姑娘端着餐盘走了出来,餐盘上简单放着一个水煮蛋和可颂,还有一小块独立包装的黄油。 这基本算是小厨房里最常见的哪类早餐,中西式都有。 陌生小姑娘和她打了个照面,对方直视着她,用了很多探寻的目光,双方对于对方都是极为陌生的。 在这种情况下,陶栀子会率先微笑点头,以表达友好。 多数人其实会冲她微笑一笑,有些社恐的人可能会很紧张地收回视线。 但是很少有人像此刻这样,直接原地翻了个白眼,像是很晦气地掉头离开。 陶栀子的表情僵在脸上,但很快收回了视线,低头看着手边的茶汤。 刘姨刚好错过了这一幕,转头只看见一个离开的背影,笑着介绍道: “那是阿眉,你之前应该没见过,最近新来的员工,还在实习期。” 陶栀子听到这里,倒也没怎么放心上,毕竟人的性格不能一言以蔽之。 “最近公馆的人比之前多了一些,是新来了很多人吗?” 她语气随意地问道。 “是啊,招了有三十几个新人,有些教不会规矩,有的只顾着勾心斗角,很是头疼,今年这批新人到底和以前遇到的不一样了。” 陶栀子恬淡一笑,她极少听见刘姨抱怨些什么,作为非常专业的管家,保持着极高的素养。 第173章 听到一些怨言,她反而觉得刘姨在自己心里似乎多了些寻常人的世俗气,这让她反而觉得亲切。 这几天秋风送爽,凉意透过窗户的缝隙轻轻渗入室内。 陶栀子又一次站在码头前,和几天前相比,这里似乎没有什么变化,但细看之下,却多了一些秋天特有的寂寥感。 江面上漂浮着落叶,仿佛那些无处可归的心事,随着波浪起伏,最终被远远地带走。 阳光透过 稀薄的云层,洒下一片淡淡的金黄,将码头上的一切笼罩在柔光中。 陶栀子低头看了看怀里的糖果罐,和上次一模一样的配制,玻璃的罐壁上反射出斑斓光影,和星空色的糖纸相得益彰。 有时候她反而有些羡慕这个小女孩了,如果相同年龄的自己得到一份同样的礼物,那她的童年和青春期应该都会好过很多,她会更早获得希望。 慢慢地走向码头的尽头,目光在嬉笑打闹的孩子们中寻找。 那片金色阳光中,小女孩的身影显得有些单薄,她穿着那件旧旧的棉布裙,肩上依旧背着红书包,站在一群孩子中间,略显孤立,目光时而露出星点渴慕。 成年人不懂孩子在渴慕什么,认为她渴慕视线之内的一切。 可是陶栀子知道,那时候的自己在透过插满玻璃片的高墙偷看自己的未来而已。 陶栀子走近,小女孩也看见了她,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惊喜,但随即又带上了一丝不确定的神情。 她呆愣地站在原地,就这么看着陶栀子,好不容易上次两人刚破冰,但是几周不见,女孩又变得怯生生的。 陶栀子慢慢走过来,站在小女哈面前,一双黑亮懵懂的眸子仰起头望着她。 不知道她是不是每天都在这里守候,在这块空地上守候的孩子很多,因为附近刚好是一个班车停靠点,吞吐着这个都市里忙碌的人。 在孩子们放学和家长班车抵达中间是有一段时间差的,附近的小亭子里面坐着个值班的保安大叔,算是帮家长们看着孩子。 在忙碌的角落里,诞生出多少不被人注意到的场所,一个废弃的码头前的沙地,反而可以成为乐园。 陶栀子在长凳上坐下,看着小女孩此时正在聚精会神地看着远处的女孩子们正在玩跳房子的游戏,男孩子们则在互相踢一个易拉罐。 笑声此起彼伏,甚至偶尔传来小孩子激动的尖叫。 陶栀子顺着她的视线和她一起看那些人跳房子,看了一阵,感觉到身旁的小女孩对她的戒心慢慢放下,她才缓声开口: “你想和她们一起玩吗?” 小女孩收回实现,摇了摇头,心里憋着话,又表述不出来。 或许太多人都试图去教会她如何融入,但是陶栀子却清朗地说: “不想就自己玩,不用试图融合任何集体。” 小女孩动了动嘴唇,好半天才低声说了一句:“你跟其他大人说的不一样。” 陶栀子笑了开来,往长椅上一靠,姿势慵懒地和她一起看着眼前的喧嚣: “我小时候觉得自己这样挺孤僻的,但是你知道吗,其实人并不是像皮球一样圆滚滚的,而是像岩石一样带有棱角,但是很多人,包括你自己,都会不知不觉地打磨自己,打磨得像鹅卵石一样光滑,可你觉得这还是原本的那块石头吗?” “如果你小时候也和我一样,那我就……不怕了。”小女孩的声音轻轻的,偶尔会偷偷打量几眼身边的陶栀子,像是在偷窥一片温柔美好的梦境。 她如美梦一样,突然前来,又突然消失。 她塑造了了自己对长大后模样的渴望,不偏不倚,她想成为这样特立独行又温柔的模样。 “你上次是不是以为我骗你了?”陶栀子微微一笑,将身旁的糖果罐递给她,罐子偏大,怕她抱不过来,先帮她暂时放在身旁的石凳上。 “没有……有人跟我说,你生病了,暂时不能来。” 小女孩垂眸,盯着糖果罐,似乎在努力掩饰心中的好奇,模样有些拘谨。 她看向陶栀子的时候,又看不出任何外伤,不知道是具体哪里生病了,只觉得那修长的手指好像分外苍白。 阳光透过她的指缝,在长凳投下斑驳的影子,像是破碎的玻璃,又像是她心底的期待与惶恐。 “谢谢姐姐。”小女孩低下头,声音细得像一丝风,在这个偌大的码头上几乎被风吹散,但陶栀子听得很清楚。 她轻轻摸了摸小女孩的头发,那发丝有些粗糙,夹杂着阳光的味道。 “无论如何,别去管那些讨厌你的声音,多听听喜欢你的声音。” 一时间,她也不知道说些什么能让这孩子的童年过得更好,但是也言尽于此了。 陶栀子点点头,看到天色渐暗,远处站着上次那位熟悉的养母。 小女孩偷偷跟她说:“我现在不叫她阿姨了。” 陶栀子很是配合地问了一句:“那叫什么?” “妈妈。”小女孩笑了一下,仿佛是苦尽甘来的微笑,又带着强烈的生疏感。 第174章 看着小女孩抱着糖果罐费力地走向那年轻女人,女人帮她连忙接过罐子,温柔地揉揉她的头发,蹲下跟她说了什么,然后看向陶栀子,远远朝她颔首,嘴型说的是“感谢”。 码头的风依旧带着凉意,秋日里的夕阳,虽不炽热,却足够温和。 陶栀子站起身,离开了码头,转身走向另一个方向。 暮色中,远处也有人影等她多时,心里刚升起的那抹失落又重新被填满。 江述月将车挺在附近,按照事先说好的那样来接应她。 她迎面走来,抬眼的瞬间眼底染上了笑容,像是城市傍晚亮起的霓虹灯一样盈满眼眶: “你把握时间的能力挺强的,分毫不差。” 原本他们约好一会儿去餐厅吃晚饭的,江述月对于小女孩来说是陌生人,就让他晚一些出门,在码头附近相遇。 “我恰好看见班车到站,稍微估计了一下。”江述月倒是并没有将陶栀子无处不在的赞美放在心上。 两人往车子的方向走,江述月不住问道:“走这一段感觉还好吧?” 陶栀子失笑,总觉得他最近对自己关心过度,无奈地说道:“我真没你想的那么脆弱,我要不跑两步给你看看。” 她作势要往前加速,手腕被他默不作声地扣住。 她瞧了一眼手腕上的手,冲他勾了勾手指,两人的默契已经培养成功,江述月略微倾身。 陶栀子在行人熙攘的街角,抬手轻轻捧着他的侧脸,将双唇在他耳边贴了几分,然后松开他。 “我只是看看你的耳朵是否安好。” 路过的大爷大妈见状,发出了稀稀落落的笑声。 江述月面不改色地直起身,继续领着她往前走。 陶栀子好奇地往他的方向张望,“奇怪,你的耳朵温度都升高了,怎么脸就是死活不会红。” 说话间,她腾出一只手用手背试探了他脸颊的温度,满意地点点头:“虽然没红,但是温度还是升高了些的。” 随即她手腕上的手略微加大了力度,但是那双深沉的眼总是能很好地保持克制。 第81章 住所 他怎么会真的如此清贫? 巷子依旧是那条狭窄的巷子, 墙上的青苔和藤蔓随着季节的变换渐渐枯萎,空气中弥漫着秋天干燥的气息。 清早,在新鲜出炉的包子散发的热气中, 生锈三轮车的声音吱呀响起,刚启动的那几下, 金属的摩擦声让人牙酸。 三轮车好不容易被人蹬出了破旧的院落,经过一楼住户的时候, 一大爷用一口递到林城口音埋怨道: “我说老陈啊, 这三轮你要是舍不得换,回头往轮毂里面打点油,吵得人脑仁都疼,一大早就不得清净!我要是忍无可忍了,就去街道办告你!” “整天弄得走廊臭气熏天的, 侬这种孬势头, 真是丢脸!” 说着说着,大爷 口音激烈, 大有要随时开骂的气势,身上穿着洗得半透的白色汗衫, 隔着生锈铁条冲着三轮车上的人骂骂咧咧。 忽然一声尖锐的刹车声, 三轮车慢慢停了下来,蹒跚的身影从上面慢吞吞地走下来, 往回一路走到一楼大爷的阳台下。 邻居大爷见状,一时间沉默了一瞬, 站在自家阳台上看着朝自己缓步走来的身影, 提高音量骂了一句:“啥啦?侬还不服气啊?” 陈友维缓慢从佝偻的姿态抬起眼,烧伤的左眼角像是一团死掉的肉一动不动,如同一个肉色的面具, 倒是其他脸部肌肉牵动起来,又是作揖又是赔笑脸,用普通话好声好气地抱歉道: “对不起啊,我下次注意,外地人……来林城做点小生计不容易,我给您赔礼道歉。” 说完,他又深深作揖,将姿态放得很低,低得露出对生活卑躬屈膝的模样,绝对的低眉顺眼。 老陈听完对方赔礼道歉的模样,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嘴巴微张,又像是咽下了什么话,最终冷哼了一声,语气却不再尖锐: “我话讲在前头啊,下次再听到这破车响,侬还是莫怪我去街道办找人来管事体。” 他拍了拍阳台栏杆,声音依旧大,却少了些真正的怒气:“外地人做生计不容易,我晓得。但做事情有规矩有分寸,侬听懂伐?” 顿了顿,老陈又嘟囔了一句,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心里有些软了:“一大早,唉,吵闹归吵闹,总归是条活路……” 说完,他转身回了屋,拿起桌上的茶杯,靠在老旧的摇椅上,喝了一口,用力吐出茶叶杆,嘟囔着:“真是气煞人!” 陈友维对着那背影又连连道歉,看那人走进了屋内,这才又缓慢地走向三轮车,吱呀的声音重新响起,一点都没有收敛。 待陈友维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后很久,陶栀子才从一个漆黑阴暗的楼道中走了出来,望着面前的一排楼房,若有所思。 楼下的铁门早已经失灵,所有住户都在这敞开楼道里来来往往,楼梯间是没有阳光进来的, 灯光昏黄,多数楼层的灯是完全失灵的,连灯泡都直接被人卸了下来,光秃秃的底座,全是蜘蛛网和积灰。 陈友维住的这一栋,楼道的气味比其他的更难闻,油气混合着潮湿的霉味,在这里待久了不说呼吸不畅,能不直接把早饭呕出来都算好的了。 第175章 这栋楼居住环境格外恶劣,其他住户陆陆续续搬走了。 对于陈友维的邻居家门前放着堆积如山的塑料瓶,陶栀子并没有感到过多惊讶,因为她这几天观察下来,发现这户人家是个精神有问题的拾荒老太太。 陶栀子没有亲自接触过这老太太,只是远远看见她拖着一麻袋瓶瓶罐罐回家的背影,干涸发黑的嘴上涂着艳丽的口红,是上世纪末流行的颜色,脸上抹着不均匀的粉底,脸上黄一块白一块的,用小孩子用的塑料发夹将一头灰发不均匀地分成两份。 一个辫子在上,一个辫子在下,如同鸡窝一样乱作一团,看上去完全已经打结梳不开了。 和陈友维住一层楼的这个老太太,和陈友维一样遭人嫌,大概因为他们一个是拾荒的,一个是收泔水的,平时这层楼是出了名的臭气熏天。 而正因为他们这层楼被边缘化,才给了陶栀子可乘之机,得以掩人耳目上楼查看。 老太太拾荒天不亮就会出门,陈友维刚才是她亲眼目送离开的。 陶栀子看了一眼这些被人码得整整齐齐的塑料瓶,一时间有些心酸,但是她来不及多想就抬脚走向了另一面。 陈友维的住所和拾荒老太太的一样简陋,甚至不如拾荒老太太的家,拾荒老人家中至少还有一些发黑的餐具,有做饭的痕迹。 而陈友维的家,玻璃不知何时被人砸破了也没有修,锯齿状玻璃残片的地上的碎玻璃都已经积灰,看来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收拾了。 其他的窗户上的玻璃没有破,但是也有裂痕。 透过破损的窗户,她仿佛可以看到陈友维的身影如何在这只有一张床和一条薄被子的房间内行动的。 他怎么会真的如此清贫? 空旷的房间内,在床头的墙壁上,挂着一张黑白的马赛克图案的挂毯,上面的图案是群山和的日月,很简洁的风格。 这挂毯是唯一能彰显陈友维过去的物件,因为绝对清贫的人却保留了这样一幅完好无权甚至有些精致的挂毯,是比较罕见了。 房屋内有一扇门通往另一个房间,但是通道的视角恰好被遮挡了,那张床和屋内的陈设,是陶栀子能看到的全部。 由于陈友维都用三轮车代步,噪音很大,她给自己留足了充分逃跑的路线,房屋的顶层是互相连同的,如果陈友维半途回来,她还有撤离的可能。 正当她不死心,想要把握机会继续往屋内通道的方向张望的时候。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伴随着塑料的碰撞声,拾荒老人的家门竟然被人从内部打开了。 原以为今天拾荒老人一早就出门了,她才敢放心大胆地上楼,谁知道此情此景之下,两人竟然打了个照面。 她这是第一次看见拾荒老人的正脸,脸上的脂粉含混不清,平时还能拖着大麻袋回家,此时连走出家门洗手都要用一个木凳子支撑着身体。 再仔细一看,她露出的皮肤的部分沾着血渍,手臂上的伤口用纸巾胡乱一裹,上面的血已经干涸了。 陶栀子见状,本能地猜测对方大概是摔了,或者被人打的,但是由于对方是陈友维的邻居,她这无处安放的同情心也需要收敛。 她站在楼道中,和对方面面相觑,心中想过无数种街口来解释自己的出现。 但是老人却先一步转开视线,冷漠地去室外的水池边用一个脏兮兮的铝合金水壶接水,接完水,头也不回地挪动的木凳子和双脚,颤巍巍地进了屋子。 她似乎对于生人出现在这里早已习以为常,陶栀子细听了一下周遭的动静,便拔腿直接撤离了。 下到楼梯口的时候,她看见几人从一辆商务车上下来,手中拿着话筒,有人扛着摄像机,每个人身上都戴着的某电视台的工作证。 他们见陶栀子下楼来,迅速围了上来,问她认不认识李爱华。 “李爱华?”陶栀子茫然地摇摇头,余光密切注意着摄影机,她绝对不会让摄影机拍到自己出现陈友维家楼下的影像。 她匆忙否定过后,任凭记者再怎么追问,都一股脑地往外走,将这些是否抛在了脑后。 不知是不是巧合,她后来坐上地铁打开手机浏览网页的时候,看见了关于“李爱华”的词条,倒不是头条,但是在生活板块占据了前十。 有人叫“爱华哥”,有人叫“爱华姐”,因为李爱华多年前怪异的街头举动,多年后又有人在街头拍到她的身影,一个穿着不合脚的高跟鞋落魄女人正在翻找垃圾桶的画面。 网上都是嘲笑的声音,有个别理中客说几句公道话,但是声音很快被淹没在了网络的浪潮里。 陶栀子不知道谁是“李爱华”,但是她也不知道李爱华做了什么坏事要被这么多人嘲弄和声讨。 她的思绪又忍不住回到了那张挂毯上,陈友维现在的家中唯一的精致物件。 想着想着,她自嘲地摇摇头,在心里叹息。 十二年后,陈友维落魄至此,清贫又蹒跚,但是她自认为自己足够有勇气去和他对峙,但是她却还是胆小如鼠,只敢在他身后偷偷跟踪。 如果她当面质问,陈友维会是什么反应? 他会害怕吗?害怕当年那个柔弱的孩子成长到如今的模样,没有被生活裹挟到忘记仇恨,没有走上绝路,而是堂堂正正地出现在他面前,质问当年的真相。 第176章 她坐在明亮的地铁中,靠角落的位置,深深垂眸,让眼神留在阴影中,脑海里回想出复杂的画面。 她也不知道的怎么才好,像抓紧生命里最后的时间去查明真相,但是又不敢贸然行动,唯恐打草惊蛇,再加调查难度。 抱着头,思绪最混乱的时候,她看到了微信群的信息。 方院长正在筹备一年一度的慈善拍卖,群里发的是会场布置的照片,大家互相鼓舞着。 往常陶栀子也是筹备中帮忙的一员,但是今年她已经不在安州,可是群还是以前的群。 她将心中的烦恼暂时放在一边,给方院长发去了关心,询问她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方院长:「放心吧,我们已经差不多布置好了,今年拍品没有去年多,买家也少了一大半,给我们省事了。」 她看到这消息 ,能轻易想象出方院长乐观的口气。 说着是“省事”,实际上买家和拍品锐减,极有可能会让这次慈善拍卖筹不到合适的款项。 她佯装不经意地问:「今年的筹款目标变了吗?还是像去年一样是五十万吗?」 方院长:「你个小栀子哦,出去玩还不安生啊,这边的事情你就别操心了,好不容易出省一趟要好好玩耍。」 陶栀子开门见山地问道:「是五十万吗?」 方院长再也没有回复了。 第82章 银杏叶 不死去,也不复生。 下地铁之前江述月给陶栀子发了消息, 准备来地铁口接她。 公馆里的工作人员很多都是开车上班,再加上公馆附近并非人口密度高的住宅区,到附近去赶公共交通需要走上很长一段。 原本江述月表示整个林城都可以开车带她去, 但是她婉拒了。 江述月问她想去哪里,想做些什么。 她动了动嘴唇, 惭愧地保持沉默。 她不想撒谎,也不想说出打算, 于是江述月只是按照她的意思把她送到最近的地铁站, 回来的时候在去接她。 给了她很大的自由。 地铁到站,自动门打开,陶栀子跟随着人潮下站,上了扶手电梯。 还有两分钟的时间供她提前思考外出的理由,或是如何在江述月那里搪塞过去…… 她沿途想了三五个缘由, 都觉得不满意。 出了闸机, 一抬头,江述月正站在二号口的无障碍电梯处等她。 也许在小说里, 这个场景适合给等待的男主角的指缝处捻上的一根燃了一半的烟,烟雾一缕缕随风飘散, 翩然如尘。 但是江述月没有半点抽烟的习惯, 在人来人往中,在他那双眼中, 落不下半点风景。 陶栀子特意从另一个窗口去偷偷观察他,看他在人潮中清冷疏离的模样, 分明是带有茫然的眼神, 却如墨色一样厚重。 她第一次看他这模样的时候,心里是惧怕的,但是越是走近他, 就发现那些恐惧早已消失。 看够了,她才慢吞吞从地铁口走了出来,走上前,主动用食指轻轻勾住他的手指。 她的小动作很多,江述月早已见惯不怪,反手将她的手整个握住。 路过的几个大学生不住带着笑意回头张望他们之间的互动,站在江述月的身边似乎让她可以轻易受到羡慕的目光。 她经常不知道原因,但是非常明确的一点是——她从前很少被人注意过。 忽然想到了什么,她想到了某些说法,有感而发,“我忽然明白为什么幼儿园的小朋友都希望家长第一个来接自己了,因为有人接的感觉,很奇妙。” “这些不都可以轻易实现吗?” 江述月看向她,眼神一暖,嘴角牵起几分笑。 陶栀子左手藏在袖子里的免救手环,此时存在感极强,那金属片触碰皮肤的时候有些发烫,甚至带着刺痛。 她很想摇头去否认这个说法,但是还是没有这么做。 恰好有个少年骑自行车从旁呼啸而过,他动作流畅地把她换到了人行道靠里的一边。 这种被人不经意悉心照料的感觉,让她一时间无法适从,血液如同过电一样流经心脏。 也不是第一次了,但是她仍然还是会为这些细节悸动。 “对了,我给你买了块乳酪蛋糕。” 其实心里的理由还是没有想好,但是她率先将话题引到了甜品上。 江述月接过纸袋,更像是帮她拎着,很自然而然地接过她递过来的一切。 扫了一眼纸袋上的logo,他眉头微蹙,问道:“你排了很久的队吧。” 陶栀子一时语塞,没有料想到他的切入点竟然这样始料未及,立刻摆手说道: “今天是工作日的下午,倒没有太多人排队。” “排了多久?”江述月转头看向她。 她无所谓地笑了笑,随即像是很自豪一样,“一个小时而已,平时都要排三个小时的,是不是超幸运!” 说话间,她自顾自从百宝袋一样的背包里又掏出了一个葱油饼,迫不及待咬了一大口,也是网红款,也需要排很久的队。 江述月本想想说什么,但是看到她吃着香脆的葱油饼一脸满足的模样,又一时间不忍心了。 陶栀子对林城的一切都感到新鲜,经常去打卡一些网红食品,以前是大老远走路去买咖啡,现在更是给他不由分说带各种零食的。 第177章 想让她放弃去凑热闹排队已经不现实了,于是江述月给了更加切实可行的方案。 “你的身体不能多耗体力,这些零食可以找代购,别自己去排。” 陶栀子立刻否定了他的方案,“达咩,代购的价格至少翻三倍了,我不愿意。” 江述月太阳穴狂跳,他无奈地摇摇头,抬手抚额。 要劝阻她也不是,要直接给她补足资金也不是。 沉默了半晌,身旁的陶栀子重新啃起葱油饼,这块葱油饼格外酥脆,在她咀嚼的时候发出清脆细腻的声音,和街道上的声音穿插在的一起,格外有生活气息。 她有时候看似很好说话,可是在一些事情上的执拗程度却超乎常人。 车子停在马路边上,两人上了车,将外界的喧闹隔绝。 陶栀子坐在副驾驶上,双手仔细地捧着吃了一半的葱油饼,唯恐碎屑掉在车内。 江述月对于她在车厢中的行为倒是极为无所谓,在发动车子前,倏而问了一声:“……你还有什么想吃的,我去给你买。” 陶栀子不可置信地一笑,“我想吃的有个东西都去了三次了都没买到。” 江述月:“是什么?” 陶栀子信誓旦旦地说:“xx家的瑞士卷,现烤现做的,而且每日限量,我明天决定一开门就去。” 听到“明天”这个词从她嘴里说出来,江述月脸上的神情倒是柔软了几分,收回视线,看向前方,发动了车子。 他问:“那后天想吃什么?” 陶栀子说:“想吃古法的赤豆冰沙,可惜秋天老板一周只营业一天……” 他问:“大后天呢?” 陶栀子毫不犹豫地答道:“要吃蟹黄汤包!正好快要到大闸蟹肥美的季节了,从来没吃过这个地区的螃蟹……” 她都傻傻地一五一十地认真思考,并回答,却不知不觉,为未来的很长一段日子里,都不知不觉列下了计划。 江述月说:“螃蟹从十月开始最为肥美。” 她有些失落地说:“那时候我的租期到了……” 他斩钉截铁地说:“那就续租。” 她好奇地问:“那我也不知道在林城待这么久还有什么需要体验的。” 他很难得地说出一些很有生活气息的话,语气熟悉,内容陌生,“冬天吃黄鱼年糕,腌笃鲜。” 陶栀子忽然来了兴趣,补充道:“你的生日也在冬天……对了,腌笃鲜是什么?” “一种炖菜,用的新鲜猪肉、咸肉和笋炖煮,鲜咸浓郁。”他简短地介绍道,不动声色地引起了她的好奇心。 “那林城的春天吃什么?” “青团、香椿、熏鱼……腌笃鲜。” 陶栀子笑了出声:“你刚刚还说冬天吃腌笃鲜,春天也吃?” “把笋换成春笋,就是春天的腌笃鲜。”江述月说得一本正经,听不出来半点开玩笑的意味 。 倒是陶栀子的笑点十分奇特,发现了端倪:“岂不是一年四季只要有笋都能吃腌笃鲜。” “是啊,来年秋天,就可以用你亲手种的桂花,去江城把老太太的点心师傅请过来, 做成桂花糕。”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无比寻常,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道路,是他一贯的气定神闲。 笑着笑着,陶栀子过了那个兴奋劲,情绪如同寒霜一样沉降下来,车内的火热氛围随着车窗打开而慢慢消散在风中。 她的笑声消失了,转而认真地看向江述月的侧脸,他的神情如同往常。 严肃、专注、清冷、看不出悲喜…… 江述月怎么会是一个不考虑实际情况的人,只是他刻意掠过了而已。 一时间 ,她不想扫兴,但是一切都在不言中。 她看着他的侧脸,静静地说:“是啊,不知道我种下的那个桂花是否香气足够,让点心师傅大老远过来,太麻烦了……” “那就另请一个点心师傅,常驻林城。”江述月声音有些干涸,似有些焦灼,是极为罕见的反应。 她仿佛看见了一座完美无暇的璞玉,在此刻出现了裂痕,也不知是不是错觉。 眨眼间,一切都是原本样子。 陶栀子没有说话,转过视线看向窗外,郁结于心的感觉化作一口浊气,被深深呼了出来。 眼眶有些发热,但是很快又消退了。 当他们抵达公馆的时候,前脚刚进入室内,后脚就开始下雨了,天色瞬间变得灰蒙蒙的一片。 陶栀子来到窗前,抱着膝盖,仰着头看着玻璃外的雨天。 她喜欢雨天,但是不喜欢秋天的雨天,没有雷声,不够畅快,天色总是像铁一样厚重,将人压得喘不过气。 雨水无休止一般,冲刷着已经发黄的树叶。 有一片被虫子咬了一半的银杏叶引起了她的注意,一场雨下了几个小时,却始终不掉落。 她就像这片银杏叶一样,早就被虫子啃得面目全非,不死去,也不复生。 她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脑海中浮现出那些已经在心中扎根的阴霾和纠结。 江述月不知不觉走到她身后,声音倏而响起:“你在想什么?” 陶栀子盯着那片银杏叶,随即闭了闭眼,轻声回答:“没什么,只是看雨。” 第178章 江述月沉默了一瞬,坐在她旁边,目光穿过窗玻璃望向窗外的雨幕,雨水打在窗上,细密的水珠顺着玻璃滑落,像是无声的泪水。 “如果你不愿意说,我不会过问,但是如果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只要你开口,我都会帮你。”他轻声说道,语气笃定而沉稳,透着内敛的力量感。 陶栀子抬起头,望向江述月,嘴角勾起一丝勉强的笑:“我只是觉得……有些事情,别人插不了手,我只是想和自己的记忆做一些和解,不然会入土不安。”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雨声打在窗户上,仿佛是一曲无尽的悲歌,沉湎在时间的缝隙里。 陶栀子转过头,看向窗外,那片银杏叶依旧在雨水中摇曳,顽固地不肯掉落。 第83章 讲故事 他遇到的不是要处死他人的国王…… 傍晚, 陶栀子收拾衣服准备送去洗衣房。 拿起卫衣的瞬间,从口袋中轻飘飘掉落了一张纸片。 当时被她无意中揉皱成一团,她弯腰捡起, 准备顺手扔进垃圾桶的时候,心里却担忧是什么重要物件。 展开看了一眼, 是一个月前博物馆日的宣传单——早已过期。 陶栀子遗憾地叹了口气,将纸团揉了起来, 远远抛向垃圾桶。 但是她没投中, 这样的事情时常发生,正欲上前把纸团重新放心垃圾桶之时,纸团掉落的动静刚好让一旁正在看杂志的江述月注意到,并抢先一步将纸团捡了起来。 “博物馆日?”江述月注意到上面的标语,随手将杂志合上, 抬眼看向陶栀子。 陶栀子颇有遗憾地倚靠着书架, 浅浅叹了口气,“本来之前想约你一起去的, 但是我刚好在博物馆日的头一天休克了……一打岔,已经过期一个月了。” “这有什么关系, 不是博物馆日也能去博物馆。”江述月将纸团整齐展平, 平铺在面前的矮几上,而不是将它当做进垃圾桶的垃圾。 她不假思索地说道:“如果不是博物馆日的话我是不会去的, 三个博物馆全票加起来一千多一个人,我不可能花这样一笔钱在这里的……” 三馆联合的博物馆日几年才能遇到一次, 而且免票价。 说这话的时候, 陶栀子心里还是有所保留,她感觉自己的逻辑和江述月可能完全天差地别,直到说完的那一瞬间, 她才迟钝地意识到他们很有可能不能在这件事上共情。 她银行卡上的余额去自费进馆绰绰有余,但是她依旧无法做到让里面的余额骤降,因为心里没有安全感。 这份来自生活深层的鸿沟,支配着他们的性格与逻辑,只需要一件小事,就足以产生诸多可以讨论的分层。 不过,他没有问,而是端详着发皱的传单上磨损的字样,眼神清浅,眼尾风烟俱净。 江述月缓缓说道:“那就等下一个博物馆日吧。” 陶栀子失笑,心里早已释然,“下一个这么大型的博物馆日至少再等两年吧,无所谓的,还有很多值得体验的事物。” 将衣物拿出房间之前,她错开视线看了一眼那茶几上的传单,特意多走了几步,抬手将它重新放进了垃圾桶。 最后才松了一口气,像是完成了某种仪式一样。 晚上熄灯之后,她头一次在江述月的身边失眠,换了好几个睡姿都不奏效。 翻身时候和被子产生的摩擦声隐隐透着某种不安。 就在陶栀子又重新侧向右侧的时候,她发现眼前人影一闪,江述月略微起身,她这才惊讶地发现江述月也还没睡。 正欲询问缘由,却发现江述月的身影已经半压下来,侧头将耳朵靠近她的心脏,去细听她的心跳。 黑夜中,她大睁着双眼,眨巴了两下,一时间不敢动弹。 确定她的心跳没有过速之后,江述月这才重新躺了回去,躺在她的右边,似是很轻地松了口气。 她过了好一会儿,才温吞地开口道:“我没事,只是脑子里想的东西太多了。 ” “在想什么?”江述月的嗓音无比清晰,像是也和她一样清醒。 很难得,原本督促她好好睡觉、半夜不要聊天导致失眠的江述月,今天却罕见地在这个午夜的时间点里主动打开了话匣子。 自从休克过一次之后,江述月晚上会陪她早早入睡,尽量避免聊到让陶栀子情绪过多波动的话题,一般说些无关痛痒的,更多是讲点历史主题的小故事。 有时候是西方艺术,有时候是十字军东征,那些原本需要读上好几天的历史故事,在江述月的口吻中,变得鲜活又丰满。 “想了很多时期事情,比如今天我遇到了一个装扮有些怪异的拾荒老太太,她正艰难地扶着一张半高的木凳子去接水,我看见了她身上的新鲜伤痕,总觉得……” “她似乎被人殴打了,但是谁会对一个可怜人这么残忍呢……我总觉得我当时应该上前问一问 ,但是我当时思绪很乱,还有些害怕,就一溜烟跑了,现在回想起来,有点耿耿于怀。” 因为那老太太是陈友维的邻居,所以她无法分清对方和陈友维的关系亲疏,不敢贸然上前。 但是她的双眼却真的目睹了可怜与怪异,同样作为社会里的边缘人物,她对和自己类似的不被大众关注到的人有强烈的共情。 第179章 那老太太头上的彩色塑料的发夹,还有脸上斑驳的妆容,还有浑身上下散发出的垃圾的味道…… 都不难想象她会遭遇些什么。 尽管林城是一个现代化程度很高,也很包容的城市,但是真的有包容到所有人身上吗? 如果是,那些新鲜的伤,衣服上的脚印又是怎么来的? 她不忍细想。 还有陈友维的屋子看上去十分寻常,而且碎掉的玻璃也没有 换新的,说明他很可能此时是心安理得的,至少那里不具备充足的条件让他再建起一个完全隔音的铜墙铁壁去囚禁人了。 那个老旧的居民楼已然作为危楼被重点关注,如风雨飘摇的命运一样摇摇欲坠。 早已过了寿命的居民楼中原本的住户大多搬走,但是仍然被一群不知道来历的人生活得有声有色。 他们会一直生活到居民楼倒塌的一天,要不然被废墟埋葬,要不然重新无家可归。 陶栀子总认为,那里给自己强烈的共鸣,藏着陈友维作为凶手的真相,藏着人间罕见的悲喜。 江述月顿了顿,平铺直叙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温柔: “重要的是,你现在愿意思考这件事,这说明你并没有逃避,内心还想去关心这个世界。也许下次,当你遇到类似的情况时,你会比这次准备得更好。” “每个人都会有这样错过某个瞬间的时刻,耿耿于怀是因心里有爱和同情,至于那个拾荒老太太,跟万千普通人一样藏着不为人知的伤痛和故事 ,无论如何不必给自己太大压力,想要帮助,想要做得更好,这本身已经很好了。” 陶栀子闻言,浅叹了口气,心里有了主意之后,便不再流连于这些事情,而是将目光转移到了当下。 说起了脑子里浮现出的另一件事,将头凑到了江述月身边,轻轻蹭了蹭他细腻紧致的脖子,鼻尖嗅着他今晚沐浴后雪松质地的淡香,闭了闭眼,酝酿着睡意,喃喃道: “还有今天睡前你讲了第三次十字军东征……我还有一点小小的疑问。” 被她下意识的小动作转移了注意力,江述月顿了一下,才问道:“……什么疑问?” 只要她说有疑问,他都好像随时做好解答的准备。 她直言不讳地问了出来:“理查为什么会有一个别称“狮心王”?” 江述月说道:“理查所在的时代,名声对于统治者来说重要非凡,为了促进众人对他的崇拜,就有人将他与昔日神话般的伟大人物诸如“伊比利亚摩尔人之鞭”罗兰和亚瑟王进行对比,理查在参加十字军时携带着一把象征着亚瑟王力量和王权的“王者之剑”(excalibur)。” 听到这里,陶栀子像是惊喜地发现什么梦幻联动似的,不住说出自己的发现:“原来理查也会崇拜亚瑟王!那他们都是英格兰之王,他们之间不会存在着什么联系吧?” 江述月对她古怪的猜想没有半点惊讶,她对这个世界的方方面面都很感兴趣,尤其是发现两个著名人物之间存在某种联系的时候最是兴奋跃然。 他的声音在黑暗中讲述故事的时候尤其平静,控制着自己不要将睡前故事讲得过于跌宕。 “亚瑟王是传说中的人物,算是虚构的人物,生活在5世纪到6世纪之间的不列颠,是凯尔特文化中的英雄,带领圆桌骑士为了正义而战。理查一世是一个真实的历史人物,生于十二世纪中期,并有十年的时间统治英格兰,当基督教世界遭遇危机时他还成为安茹帝国的统治者。” 讲到这里,陶栀子心里的疑问更深了,觉得古欧洲有着截然不同的一套对历史的理解方式,她略微支起身子,表情认真地垂眸望着江述月,煞有其事地问道:“理查怎么能一个人统治英格兰和安茹帝国呢?” “安茹帝国并非一个正式意义上的统一帝国,而是封建领地的组合体,领土在今天的英国和法国境内,英格兰是安茹帝国的其中一个部分,还有几个其他部分,比如位于法国北部的诺曼底公国也是其中一部分。” 陶栀子听到这里算是明白了七七八八,“感觉欧洲人对于大一统的强调没有我们的古代帝王那么迫切。” 江述月肯定了她的结论:“他们更多强调封建领主关系和宗教合法性这些。” 对话进行到这里,她仍然还有一些疑问,心脏跳动得平稳,情绪波澜不惊地重新躺了回去,秋天的气温偏低,她会无意识地寻找温暖之地,比如会说着说着将手放到江述月的腰上,因为那里的温度更高,人体温暖更胜阳光。 她对他身上的温暖予取予求,仿佛将自己的手掌看做一片正在平底锅里煎烤的黄油面包,煎好了一面之后又翻面,后来隔着一层衣料已经无法满足她了,她就寻了个空当,将手从他衣服的下摆深了进去。 她在江述月面前,将“做自己”这件事贯彻得很好,哪怕这个行为可能有着更多复杂的解读,但是她此刻一定会实话实说——她渴求那份温暖,无论是身体上还是灵魂上,而且总是不知餍足。 意识到当她的手放在他的腰上时,腹肌的轮廓因为突然的肌肉紧绷而显得更加分块明显,她下意识地用手指描摹着那些沟壑,似乎寻到了什么新的乐趣,有一搭没一搭地问道: 第180章 “理查的绰号叫‘狮心王’,感觉这名字很特别,但是如果用狮子象征他的骁勇善战,那为什么不叫‘狮子王’‘狮王’,而是‘狮心王’?” 虽然说“狮心王”翻译过来的确更好听,像是藏着深邃含义,但是这名字困扰她有好一阵,不知道如何去解读“狮心”。 江述月毫无波澜的眼眸中泛起了涟漪,似乎早已预料到她对历史背后不被证实的传闻也同样感兴趣,因为那些远去的欧洲史,有着截然不同对传闻的描述视角。 比如古欧洲很喜欢用狮子象征王权和勇气,用鹰象征力量与自由,用狼象征勇猛和忠诚…… “13世纪中期,涌现了关于他的史诗壮举的故事,“狮心”这个名字是当时其中的一种传闻,据说理查曾经被迫赤手空拳和一头狮子搏斗,他将手伸进这野兽的喉咙,掏出了还在跳动的心脏,并津津有味地吃掉了这滴血的器官。”【注】 听到这里,陶栀子被这描述中的画面惊得顿了顿,停下了手中描摹腹肌的动作。 在这短暂的解脱下,江述月沉着声音,继续用客观严肃的态度将剩下的话一口气讲了出来。 “而理查原本就是在历史上很有争议的人物,也被视为谈判老手、实干家、战争宠儿、军事指挥天才,也有批评者认为他刚愎自用,野蛮、冲动、粗野又残酷,为一己私利压榨英格兰……” 陶栀子恍然大悟地点头,像一个无比认真的好学生:“原来是这样,任何一个历史人物总有两面性。” 她重新继续手下的动作,好像除了耳朵以外发现了一个她很喜欢发泄手癖的地方。 后来觉得还有些不知足,便重新亲了亲他的耳朵,在那耳朵上很轻地辗转很久,直到气息微弱而均匀,手下的动作也慢慢停止,她已经进入了梦乡。 江述月一直等到她彻底睡沉了,才缓缓起身走进了淋浴间。 神清气爽地回到床上的时候,她在睡梦中也会像一个八爪鱼似的手脚并用地缠上自己。 从前他的耳边没有喧哗,在他定下的规则里,无人会在午夜时分,在他耳边说话,请求他讲那些早已远去的故事。 他口中讲出的故事总能让陶栀子听得入神,让他一度也误以为自己是不是勉强算一个会讲故事的人。 在很短的某个瞬间,他想到了女性山鲁佐德(scheherazade),为了拯救自己和其他妇女,给国王山鲁亚尔(shahryar)讲了连续一千零一夜的故事,这样国王每天都被吸引而推迟对她的处决,最终感动于她的智慧与忠诚,决定终止杀戮。 如果让他信马由缰,他可以讲的远不止一千零一个故事,可以讲到生命自然终结。 可似乎,他可能没有机会讲完那些故事,因为诚然故事已经将她吸引,可是她未必像国王山鲁亚尔一样改变主意。 同样是生与死的议题,但是他遇到的不是要处死他人的国王,而是要自行赴死的山鲁亚尔。 第84章 解构 恍惚间,她也不知道自己是谁…… 她的身体一切正常。 冉飞早上给她做了生命体征的检测后, 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他面无表情地摘下血氧仪,将其消毒,然后收回仪器盒中, 将听诊器盘好收回医用包中,所有的仪器他都没有带走, 也没有询问江述月,就这 样直接这整理在房间的一角。 透过冉飞的无框眼镜, 陶栀子看到了一双镇定的眼, 但是冉飞向来不多作解释,也不和人闲聊,没有半句废话。 所以她即便偶尔想像以前一样和自己的主治医生开开玩笑活跃气氛也无法实施,更不可能出于好奇去问他这么做的用意。 冉飞前脚刚走,下一秒陶栀子就生龙活虎地从床上下来, 穿上拖鞋去找出门要穿的衣服。 “我一会儿要出门一趟, 你要在家好好工作哦。” 她翻出了便于自己行动的神色长袖卫衣,裹成一团抱在怀里, 从江述月的办公室门口探出半张脸,轻轻眨了眨眼睛。 “开车送你。”江述月从电脑前移开视线的, 双眼中倒映着屏幕上的光, 让他的双眼难得能让人看起某种的景象。 他一直对陶栀子独自出门这件事是有隐忧的,但是她之前居家修养的几周却好像将她的灵魂抽离了一半。 虽然她的每一次出门都有风险, 但是自由才是她真正的精神力。 陶栀子心里也知道,江述月的修养, 令他永远会尊重他人的自由抉择, 他永远不会为了阻止死亡而剥夺她的自由。 这些她知道,她全部都知道。 她眼眶发酸,站在床前长呼一口气, 将身上睡衣利落地换下,俯仰之间,那抹动容又好像从未在她的脸上出现过一样。 原本想自己去乘地铁的,因为谁都不能决定她选择什么交通工具。 但是走到门边穿鞋的时候,江述月来到走廊,手里拿着车钥匙。 她却一反常态地仰头看着他,露出大大的笑容,清脆地说道:“那就送我去大剧院吧。” 江述月十分乐意,只不过眼中多了些疑问,他是大剧院的忠实观众,但是最近好像没有什么新剧目上映。 第181章 陶栀子出现在他垂下的视线范围内,开口打断了他的思路:“谁说去剧院一定是为了看戏啊,有没有可能我就喜欢在附近走走看看?” 车上,她打开了今天的热搜,兴许是因为之前浏览过李爱华的帖子,于是系统自动为她推荐了一些关于李爱华的帖子。 她对这个没听过的名字十分摸不着头脑,但是网上始终充斥着关于李爱华的讨论,上世纪的大学生,当做科学院的物理研究员,甚至被多次评为杰出青年,并在瑞士访学…… 这样一个人,却消失于他成为f大客座教授的第二年。 就这样,没有任何前兆地消失了,连他的家人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只在家中餐桌上留下一张字条——我要去寻找真正的李爱华。 于是,他彻底消失了。 在那个网络还不发达的年代,就已经有了关于李爱华的传闻,网上的关于李爱华的照片很是丰富,很多难辨出处,而且极其模糊、画质严重受损,甚至混入了女性的图片。 网友调侃说: 「有没有可能世上就没有李爱华,说不定又是玩天涯那帮人在故弄玄虚。」 「什么李爱华啊,上世纪的大学生屈指可数,哪里都查不到这个人,谁知道是不是有人在愚弄我们。」 之所以最近李爱华的事情又被重新翻出,是因为一个据说是李爱华外甥的网友在疯狂发帖,想发动网络寻找消失多年的李爱华,并将一张黑白的全家福放到了网络上。 原以为是一场闹剧,谁知f大一名讲师也实名声援:「李教授是我进入物理学界的引路人,一生的恩师,他是国内最早期研究低温超导材料的学者,希望能有李教授的线索。」 李爱华身上带着诸多的戏剧色彩,又颇为神秘,又因为有权威人士出面,就愈发显得不像一个寻常的都市传说。 陶栀子看累了,随之放下手机,却不知不觉因这陌生人的故事,而长长地嗟叹一声。 她在静谧的车厢中说着:“我在网上看到大家都在寻找李爱华,上次也遇到有记者在街头寻找这个人……” 她说到这里,一时间不知道自己应该像表述些什么。 是惋惜,是怀疑,是不解……也有可能什么都不是。 莫须有的情绪浓得如化不开的墨,将她的心情深深钳制住了。 江述月在红灯路口停下了车,侧头温和地看着她,没有言语,像是给她充足的时间让她可以 内化一些情绪,一点点将思路整理出来。 很多时候可能太多人都笨拙地模仿着他人的模样安慰着某人,但很有可能对方自己都分辨不清是否处于需要安慰的境地。 过了好一会,她的声音才徐徐而来,像是从水底下传上来的一样,有些发闷:“总觉得李爱华留下的那封信让我印象深刻,他分明获得了绝对的世俗上的成功,但是他还想去寻找自己。” 李爱华究竟在寻找怎样的自己呢,继续当体面的研究员寻找不到自己吗? 像是受到了李爱华的启发一样,陶栀子也恍惚觉得她不知道自己是谁。 很多人觉得李爱华抛弃一切而离开,是一种愚蠢,但是她却由衷佩服李爱华不被世俗所累,放下广义上的成功,去浪迹天涯。 某种程度下,也许漂泊不是坏事。 她闭上眼睛,却无法摆脱脑海中那些边缘人物的身影,那一条条纵横交错的伤痕,深深嵌在她的白瘦的手臂上,好像唯有这些无声的痕迹才能如同大树的年轮一样记载了每一年的风霜和天气。 陶栀子进入了剧院附近的区域,车子停在了桥上,她下了车,跟江述月挥手作别。 “有任何问题记得给我打电话,紧急情况的话……”江述月原本坐在驾驶座上,但是最终还是随着她一起下了车,两人在人行道上,他很快确认了一下陶栀子是否记得带上联络工具。 “我会进行紧急呼叫。”陶栀子郑重地补充了他的后半句话,随之笑了开来。 她摊开双臂,笑着看他:“述月,你看看我,在你不在的二十多年里,我经历过很多比现在更加生死攸关的时刻,不也都挺过来了,我是被幸运眷顾的。” 她说话总带着几分开玩笑的语气,总让不了解她的人误以为她是被上天遗落的宠物鸟,卓然而自在,不曾孤独,总想着游戏人间。 半晌过后,她终于收敛起玩笑的语气,顿挫地说道:“放心吧,我会注意的。” 江述月的神色刚缓和了几分,却又看见她没个正形。 只见她双掌一合,抚掌说道:“为了能多摸一摸你的耳朵,我也不会随意死去的。” 话音一落,她丝毫不给江述月纠正她的机会,直接上前,掂了掂脚尖,试图用双唇够他的耳朵,奈何两人身高差很大,只能抵达他的锁骨。 她倒也贼不走空,低头隔着他的衬衫寻到了那锁骨,清浅吻了一口,恰好捕捉到他今天的香水味。 “柏树和香根草的味道,还有一点白麝香……” 她嗅觉灵敏度异于常人,总能像是解构他的耳朵一样解构他身上的香味。 第182章 可这层层的剖析,却带着几分旖旎的暧昧,因为只有离他足够近,才有机会解构他的香水。 她抬起他的手腕又低头浅嗅了一下,略作思考,继续说道:“手腕上有点像杜松和橙花……” 那小巧的鼻尖继续触及了他的手腕内侧,像是小绵羊在蹭着他的手腕。 终于,她才话锋一转,不满地说道:“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还不把你的耳朵凑过来,我够不着……” 常人实在难以理解她的脑回路,是如何从之前的香水解析跳跃到耳朵上来的,但是她现在却对他的耳朵愈发肆无忌惮起来。 有时候那耳朵令她平静,有时候令她激动。 求而不得的时候才是真正的抓心挠肝,得到的时候又觉得如同一份小而精致的点心,不忍一口吃掉,而是细嚼慢咽。 她觉得江述月的耳朵,如同他本人一样,是经过精雕 细琢的,于是她总说要像拥有奇珍异宝一样抱着他,才能更好入睡。 偶尔她会回想起从前的“棉花糖理论”,将江述月当做自己此生只能吃一次的棉花糖,于是格外迫切和迫不及待。 但是后来,她说:“我觉得你不像棉花糖了,因为你的存在不是一次性的,至于你到底是什么,我还没想好,等我想好了之后再告诉你吧。” 江述月并不因为她总是将自己比作食物而有怨言,因为对于陶栀子来说,食物足以类比于所有珍贵之物,那是她独有的一套评价体系。 * 拾荒的老人正弓着身子从垃圾桶里拣出几个还算完整的罐头盒,动作缓慢却不失小心翼翼。 罐头上还有一些残留的汤汁,她仔细分辨了一番之后,犹豫了几下,最终还是利落地将里面的食物残渣抖落在垃圾桶中,将空罐子装进自己身侧的巨大麻袋里。 麻袋里面已经有了十几个“战利品”,晃晃荡荡发着声响。 她身上穿着一件不合身的玫红色外套,早已洗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但是她捡垃圾的动作全然是为了能维系她身上的装扮。 今天她看上去精神头比上次好了一下,脚上多了一双开了皮的红色高跟靴子,因为年老的缘故,她勾腰驼背还有罗圈腿,一双靴子磨损的角度和她的双腿弧度是一致的。 灰白的头发被梳成了两个小辫,有些粗糙,头顶上别满了彩色的塑料发卡,总让人轻易想到一些被遗忘的童年审美。 她动作一大,玫红色外套上的缝补瞬间开线,露出一段瘦骨嶙峋的肩胛骨。 她似乎觉得这样很难为情,连忙扔下瓶子和麻袋去整理外套。 彼时几个小孩子蜂拥而过,互相推搡,却有个孩子经过时恰好踢中她的麻袋,里面的瓶瓶罐罐散落出来。 他们发出大笑,将易拉罐互相踢来踢去,看着老太太穿着不合脚高跟鞋狼狈地随那些易拉罐跑来跑去。 此时陶栀子才意识到,这些孩子好像都认识她,而且都将她当成笑柄。 “小辫巫婆咯吱咯,高跟鞋子走路多,摇摇晃晃捡破罐,一不小心跌个跤!” “罐子婆婆背大袋,袋子里呀装破罐,踢翻一地满街跑,捡不回来就跺脚!” 他们齐齐拍着手,唱着讽刺的童谣,围着老太太蹦蹦跳跳。 其中一个孩子被一只手直接拽住,随后一个冷静的声音响起,带着严重的警告: “谁教你们这么说别人的,你家长呢!” 第85章 中奖 我会让最好的医生,治好你…… 孩子猛地回头, 迎上了一双带着警告的眼睛。 陶栀子站在他身后,身姿挺直,手腕微微用力, 让那孩子动弹不得。她的目光淡然而冷静,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威慑力。 “谁教你这样对待别人的?”她语气平和, 又重复了一句,却让周围的空气骤然沉寂。 大概是看清对方是个身材瘦弱的女生, 这个孩子一开始眼里惧意顷刻消失, 恶狠狠地瞪着她。 被陶栀子抓住了手腕的孩子似乎对这种事司空见惯,狠狠一踢脚下的易拉罐,罐子便直接飞向了很远处的草丛。 她看了一眼那消失的易拉罐,其余几个孩子都在欢呼叫好,像是十分崇拜这行为。 老太太看着道路的前方, 双膝弯曲, 摊着双手,一脸茫然。 不知不觉间, 她逐渐收紧了孩子手腕,想让孩子明白事情的严重性。 那孩子像是很能忍痛, 皮实得让人意外。 猛然间, 那被拽住的孩子开始剧烈反抗,对陶栀子拳脚相向, 一边打一边扯着嗓子说:“你松开!快给我松开!撒手!” “道歉。”握住他的那只手纹丝不动,任由他如何反抗, 将她的腿上踢得满是脚印, 陶栀子都不为所动,眼神沉凝下来,平静地吐出两个字。 那孩子狠狠龇牙, 直接低头痛咬她的手,伴随着剧烈的挣扎。 他的同伴几乎都要准备发出胜利的欢呼,可当他们亲眼看那只看着无力的手被咬上两排渗血的牙印的时候,对方愣是半点忍痛都没有。 陶栀子沉下声音,加重了语气,双眼有些发空,发出了最后的警告: “我叫你道歉是好好跟你说的,你这种把戏对付得了别人,对付不了我,道歉!” 第183章 剩下几个孩子有些看呆了,不敢再继续那么得意,双脚后退了半分,像是仍然想看陶栀子能做到什么程度。 那孩子见硬的没用,便开始猛烈挣扎,一边挣扎一边撕扯着嗓子剧烈嚎叫,试图撒泼来引起路人的注意。 “大人打小孩了!大人打小孩了!快来救我啊!” 所幸周围路人稀少,有寥寥几人都只是远远站着看戏。 那小孩直接像是没有骨头似的坐在地上撒泼,大有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意味。 她曾以为很多小孩子都会像自己一样畏惧大人,但是她却突然觉得眼前的孩子像是被包裹了厚厚的金属蚕蛹一样,任何友好都无法渗透进去。 她总是觉得这孩子如果不是经常得到侥幸,也不会会这么多歪门邪道的法子。 尽管是一个小孩,但是他挣扎得剧烈,再耗下去她肯定也会体力不支,所以她必须尽快结束这出闹剧。 路人原以为这个纤瘦的小姑娘看上去面相十分温和,大概会被这小孩牵着鼻子走,可事情的走向确实有些超乎想象的。 陶栀子从攥住他的手腕,转为用手指紧扣手腕内侧的筋骨,那种又麻又疼还无法挣扎的感觉让原本还在叫嚣的小孩一下子仰天哭了出来。 但是这事还没完,他哭是因为痛,而并非知道自己错了。 于是陶栀子不顾他哭泣,面无表情地将他拖到了围墙边上。 她的整个心脏都像是麻木了一样,当初她就是亲眼看到陈友维拖着小鱼的双腿,像脱个充水枕头一样,如今她拖拽这个孩子的时候,也同样想起了那个场景。 原来……成年人的力量下,拖拽一个六七岁的孩子是那样易如反掌。 剩下的几个孩子见状,吓得狠狠一哆嗦,一溜烟不要命地跑了。 她今天捉住的是这五个孩子中的孩子王,专门带头起哄的那种。 被拖到墙角的那一刻,这个孩子睁着血红的双眼仇恨地看着她,她却忽然冷笑了起来,心里准备将他狠狠吓住的。 “被以为任何人都会把你当小孩子看,我几乎算是个死人,什么报应和报复我都不怕,如果你注定会成为社会的渣滓,我不介意替天行道!” 说话间,她的语气逐渐加重,最后一句几乎是嘶吼出来。 小孩子已经顾不上愤怒,刚好过了似懂非懂的年龄,恰好能够理解这句话背后的含义。 下一秒,他惊恐地睁大了双眼,发现自己毫无反抗之力被人拎起双臂准备往墙上撞。 “你在虐待儿童!警察会抓你!我妈会揍死你!” 他又惊又怕,双手几乎已经下意识要举起投降。 “教训你这种虐待老人的儿童,我宁愿在监狱里蹲一辈子!你妈来了我一块儿揍,今天谁都别想好过!” 小孩子被吓蒙了,浑身哆嗦着,彻底意识到自己碰上个硬茬,他不断放声痛哭,嘴里高呼救命。 陶栀子毫不怜惜地将他的头死死摁在墙面上,肉脸都被墙面抵得变形,眼泪连同口水惊恐地往下流,嘴里不忘大声威胁道: “我要报警抓你!你不得好死!哇!” 他的双臂被反扣在身后,陶栀子一寸寸缓慢发力,后来他声音一变,再也说不出威胁的话了。 “疼!!疼!!啊!!” “错了吗?发自内心想道歉吗?” 陶栀子微微松开他,在他身后低声问道。 小孩子只顾着哭,但是陶栀子看得出他心里门儿清。 很多家长以为小孩子爆哭的时候无法思考,但是她一清二楚,他们能听进周围的任何一句话。 “我胳膊断了!妈妈救我!!” 这小孩十分擅长无 限放下身上的疼痛来博取同情,原以为陶栀子就此被他蒙蔽。 谁知,陶栀子重新发力,将他的脸摁在墙上,重新拧他的胳膊。 “少给我来这套,胳膊断了比这疼多了,别跟我扯别的,不认错和道歉,等我把你的胳膊真的拧断,让你妈去医院直接带你接骨吧!” 这一次是更大的力度,让他真正疼到了骨子里,真正的疼痛反而让大脑懵了好一阵,才会彻底爆发尖叫。 他疼到几乎以为自己的胳膊要断了。 “错了错了!我道歉我道歉!” 小孩子的声音终于成了示弱的屈服,陶栀子恍神了一瞬,终于才卸下手上的力量。 他的声音变了,可能真的知道错了。 这个白昼终究不会无休止地进行下去,她也没有遥远的寿命去验证这番话的真假。 但是这个闹剧总算告一段落。 她看着那个孩子后来在跟拾荒老太道歉时的样子,被强力压迫下硬装出来的诚恳,时不时瞥向自己的眸光好像是在观察她对这态度是否满意。 不安地护住自己的左胳膊,似乎还没有从疼痛和惊恐中缓过来。 “别再有下次,不然你会更惨,走吧。” 陶栀子只能言尽于此,那小孩如蒙大赦,抓起地上的书包一溜烟跑掉了,路上跑得太急还险些栽了。 她远远看向这个跑到视线尽头的孩子,脸上的神情不为所动。 那是她永远都想不明白的东西,如果人心中天生有善,为什么不被压迫时就还是会欺凌弱小,如果人心中无善,为什么武力能让人在惧怕中生出善。 第184章 她一点也看不懂,但是《斐多篇》里面的苏格拉底却认为,人在摆脱□□束缚的那一刻,将获得真正的智慧。 印度教和佛教认为,在脱离轮回(samsara)并进入解脱(moksha)或涅槃(nirvana)时,灵魂或意识可以获得终极的智慧和真相。 道教认为人可以通过修炼达到一种与宇宙融为一体的全知状态。 基督教传统中认为灵魂在脱离肉身后进入天国,会获得完美的知识,接触到上帝的全知。 □□教苏菲派强调灵魂的旅程,通过摆脱肉身的限制,最终与神合一,从而接近全知。 而她心情之所以对于死亡是平静的,因为她知道自己每一刻都在接近全知,每个人的这一秒一定会比上一秒更加衰老,整个生命的过程似乎都是这样。 只是她比其他人快一点而已。 想到这里,她似乎又知道今晚睡前要跟江述月讨论什么了。 转过视线,她默不作声地蹲下,牵开那麻袋的口子为老太太把马路上的瓶子重新捡了回来。 老太太早已认出她来,苍老浑浊的眼神里透出的疲惫和警惕,嘴唇翕动,却没有发出一点嗓音,只有她沉重的呼吸声,像是想说点什么,兴许是一些支离破碎的往事,等待被聆听,被解开。 她将最后一个易拉罐递上的时候,心中有种说不清的感受。 她看见老人双手微微颤抖着接过,食指和中指上布满裂口,像是多年辛劳积攒下来的印记。 伤口的深浅不一,有些地方已经结痂,更多的新鲜伤口在白日中会反光,说明还有组织液混合着血液在往外渗出,敞开的伤口总意味着疼痛。 但是众多伤口,最后剩下的就是麻木了。 在这片破旧的街区,她仿佛在老太太身上突然感受到什么惺惺相惜的感觉。 这是被人遗忘的城市角落,如同磨损生锈的金属一样无人问津,却有无数人在苟延残喘,艰难度日。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朽的味道,夹杂着潮湿的霉味和垃圾的酸臭,但是他们都会觉得这环境十分熟悉。 地面上的水坑映射出些许模糊的倒影,偶尔有车辆驶过,掀起一阵闪烁的涟漪,随后又归于平静。 “老人家,需要帮忙吗?”陶栀子轻声问道,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柔和、友善,甚至有一刻是在加倍偿还上次落跑的惭愧。 似乎很久没有人和她对话,她张了张嘴,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像一个不会说话的孩子。 颤抖而缓慢地从外套口袋中拿出了一个带有污渍又杯清理干净的破旧本子,就着垃圾桶的弧形面,在纸上写下寥寥几个字: 「谢谢,不用。」 四个字,表达了两层的意思。 陶栀子看着纸面上端正的行楷,发现老太太书写笔风娴熟苍劲,很有字骨。 老太太指了指自己嘴巴,摇摇头。 陶栀子遗憾地意识到,对方大概是个不能说话的哑巴。 看着老太太冲自己微笑,带着一点腼腆和畏惧,脸上的皱纹很深,像是地图上发干的沟壑。 她心照不宣地陪着老太太一起拾荒,老太太对她的态度从一开始的警惕,到后面的关照。 像是看到她衣着干净,死活不愿意她伸手碰自己的麻袋,生怕把手弄脏。 拾荒的生活,十分慢节奏,一个街区要想走遍所有垃圾桶是个不小的工程量,很多时候还要钻进开放式的居民区,去翻找他们的垃圾桶。 一路走下来,垃圾的气味充斥着陶栀子的鼻腔,她的鼻子几乎都要麻木了。 更多的时候,大门口的保安看到老太太路过都会嗤之以鼻,厉声将她喝走,不允许她踏入小区半步。 很多年轻人看到她怪异的装扮,会掏出手机偷拍她。 有些上了年纪的人认得她,会时不时开她的玩笑,说她是“老卵孤”“穿高跟鞋的独脚鬼”。 陶栀子不大听得懂这些方言,但是大概猜到是不好的意思,有浓重的戏谑意味。 但是老太太充耳不闻,拖着自己的大麻袋走过大街小巷,每走过一个街区,身后的麻袋就会变大一倍,后来体积比人形还大。 陶栀子在全家给她买了包子和关东煮。 她原本极尽推辞,用力摇头,但是陶栀子把包子和关东煮直接往她身边一放,逃跑一样跑远了。 见陶栀子久久不回,她才在饥饿之下犹豫地拿起鸡肉包,狼吞虎咽,两腮鼓起用力咀嚼,像仓鼠似的。 她最终拗不过陶栀子,把关东煮吃干净后把汤也喝完了,从地上重新站起的时候因为吃得太饱而晃了晃身形,抖落了身上的碎屑,继续走街串巷。 陶栀子知道有些事不能操之过急,她也不知道自己对老太太的这份同情,是客观的,还是因为她是陈友维唯一的邻居,也许是很好的切入点。 午后,陶栀子又重新出现了,坐在马路旁和她一起歇脚。 “你手臂上的伤怎么来的?” 她试图不经意地问起,没有半点非要研究不可的意味,只是纯粹的担忧和好奇。 老太太埋着头,犹豫了很久,才在纸上缓缓写下:「被人打的。」 “他们为什么打你?”陶栀子下意识觉得疑惑,这老太太的情绪极其稳定,不像是去招惹是非的人。 第185章 「因为他们认为我是变态,而且,丑陋。」 陶栀子看着纸上的字,一时间竟有些发怔。 她没有想到,这位沉默的拾荒老人,竟是因为这样无端的偏见和恶意,承受了如此多的伤害。 难道……就只是因为她的装扮吗? 老太太微微抬起头,脸上的皱纹因这句话动了动,像是被触动了什么,但又迅速低下头,仿佛害怕暴露自己的情绪。 她拿起笔,在纸上匆匆写下一句话:「他们说得对。」 “你不变态,也不丑陋,只是这世上很多人都病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恶意已经植入了骨髓,早已辨不清尊重两个字怎么写。” 陶栀子愤愤不平又略带嘲讽地说。 她低头看着老太太瘦削的手,还有隐藏在衣服下难以被人发现的敞开的伤口。 于是她立刻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去旁边的药房买了点消毒水和包扎用品,将它们装成一袋递给了她。 “回去后处理下伤口,别发炎了。” 陶栀子叮嘱道,却又很清楚发炎对于很多人来说不是什么大事,而是要转化为更加严重的语言才能触及他们的心灵。 所以,她补充道:“发炎了可能会引起高烧,会耽误你日常出门的。” 说完这句话后,老太太才缓缓抬起头,在纸上写下,「谢谢。」 陶栀子看着这纸面上的字,由衷觉得笔风很好,赞叹道:“你的字写得真好,以前考虑过去做一些文职工作吗?” 不知道是那句话说得不对,老太太慌忙地收走自己本子,匆匆起身。 陶栀子连忙起身解释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别误会,只是说你的字写得真好,如果有机会,能教我点写字的技巧吗?” 老太太眼中的警惕这才消失了一些,在纸上写下:「写得不好。」 陶栀子浅笑道:“但是指导我已经足够了,我没有读过什么书,所以对字迹什么的比较在意。” 她对自己的过去很是坦荡,也正因为她的推心置腹,她才可以与老太太第二次见面。 老太太沉默了许久,最终慢慢合上了本子。她似乎感受到了陶栀子的,目光中不再是初见时的警惕,而多了一丝复杂的柔和。 晚上回到七号公馆的时候,陶栀子迫不及待地讲述了自己今天一整天的奇遇,从教训那个孩子开始,讲完了之后她悄悄打量了江述月一眼。 “我是不是太暴力了?”她小心翼翼地问道,总觉得要想让江述月明白以暴制暴这一套应该是有些艰难的。 江述月从椅子上起身,冲她走来,在她面前站定,淡淡地说道:“没什么问题,我支持你,右手伸出来我看看。” 这时她才猛然发现自己刚才说的太激动,连被小孩咬伤这句话也不小心说出来了。 江述月大致查看了一下她的伤口,还是决定彻底消毒一番。 她随他并肩坐下,右手搭在江述月骨节分明的手背上,那触感凉凉的,莫名让她有些紧张。 更准确地说应该不是紧张,而是心脏又开始悸动了。 她强行让自己呼吸放缓,像逃过江述月的洞察。 “很疼吗?紧张成这样。”身边传来了他的气息,混杂着几分薄荷香,气息喷洒在手背上的感觉很轻,让她没由来一阵鸡皮疙瘩。 “不疼,被咬的时候都没感觉,更何况现在了。” 她连忙将视线移开,争取让自己不要对上他的双眸,但是心里的慌乱如同打翻的墨汁一样,一发不可收拾,轻轻一碰都是一手黑。 他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好像永远无法在她心跳加速这件事上一笑了之,更无法像她一样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他的神情变得无比认真起来,轻轻放下她的手,准备起身,“我去拿仪器先测试一下。” 陶栀子连忙将他按住,呼吸有些不均匀,吞吞吐吐地说道:“放心吧,我只是一碰你就有些激动而已,大概是因为一整天没见,心脏还有点不适应。” 恍惚间,在一片沉寂中,她听见江述月浅笑了一声。 而就是这一声如同金属搭扣一样的深沉的声音,让她腾一下脸红到了耳根。 “栀子……”他低声轻唤她的名字。 她神情有些恍惚,“……嗯。” “没出息……”这句话字面意思好像在批评她,可是却偏生像是一只无形的手握住了她最紧绷的心弦一样,拨响后,又温柔地安抚她。 陶栀子微微低头,一时间都无视了手上的小伤,注意力被他衬衫上的纹路吸引过去,细数上面的规律,好像试图转移注意力,让自己平复一下。 江述月搭上她的脉搏,感受到她的心情一直没有平复下来,这才低声询问:“要怎样才能平复?” 她用黑亮的眸子有些无辜地凝视着他,试着说了一句:“也许用耳朵可以?” 于是他略微倾身,将侧脸凑到他的面前,她倒也是从善如流,没有过分矫情。 总觉得将双唇靠上去的那个动作很像是一个烟瘾犯了了老烟鬼,在濒临崩溃的时候终于可以吸上一口。 于是她真的觉得自己就像是真的吸了一口。 不知餍足地亲了亲,又觉得不够,便露出牙齿轻轻咬了一下。 第186章 但是这一次似乎太过于焦渴,她久久都无法平复,于是她在用舌头之前很有礼貌地眨巴着有些无辜的双眼,问道:“舔一舔的话……你可以接受吗?” 看似是一个非常有礼貌的询问,实际上她刚问完就十分没有礼貌地付出了行动。 江述月原本因她突如其来的举动略微一怔,随即便恢复了他一贯的冷静。 他的眼角微微一挑,似乎带着一丝无奈,在阻止她的动作之前,她已经很自觉地停下了。 然后惊喜地打断了他的思绪, “你看,是不是平静了?” 搭着她脉搏的江述月尊重着指尖的事实,轻描淡写地“嗯”了一声。 声音发沉又低哑。 “发明速效救心丸的那个人也会觉得我是个天才的!” 她得意洋洋地晃着双腿,开开心心地把右手递过去,兴致很高地等着被消毒。 江述月看着她的模样,嘴角扬起一抹极浅的弧度,像是一道溺于水中的暖光。 他没有看她,只是沉默度伸手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动作既温柔又带着几分宠溺,像是永远会宽容她所有逾矩。 他突然间又陷入了沉默中。 “述月……”她轻声唤他的名字,像是要说些什么,却又一时语塞。 “怎么了?”他低声回应,目光依旧落在她脸上,带着温柔的耐心。 “尽管已经说了很多次,但是我仍然想再说一遍……” “我挺喜欢你的,从来没有一刻动摇过。” 江述月低笑了一声,那笑声像细碎的风铃,短暂却撩动人心。他的目光锁定在她脸上,像是在认真衡量着什么。 “你希望我回应你吗?”他说着,顿了顿,声音忽然变得低沉。 陶栀子一愣,她没想到江述月会突然说出这种话。他一向是个逻辑清晰又克制的人,难得在这种时候露出柔软的一面,让她感到既熟悉又新奇。 她抬起头,对上他深邃的目光,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了几分。 “我觉得那就像中彩票一样,人人都想中,但是我不想,也不会去买彩票……”她吞吞吐吐地开口,像是在选择措辞。 江述月听后,微微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那等你有一天想拿下免救手环了,我就告诉你,中奖号码。” 陶栀子愣住了,脑袋嗡的一声,像是突然短路。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就在她还在脑海中快速翻找答案时,江述月轻轻抬手,将她的手拉到自己的掌心中,低声说道:“只要你想,死神也会为你让路的。” 他的语气温和却坚定,不容反驳。 心跳却越来越快,陶栀子赶紧闭上双眼,感觉心脏就要从胸膛里跳出来。 “我会让最好的医生,治好你,只要你点头。” 他的声音清正得震耳欲聋。 第86章 玻璃人偶 那你抱抱我,你一抱我,一切…… 月上梢头, 午夜的天幕几乎不可能全黑,类似人类很难调出绝对的黑色一样,黑夜的黑也是不绝对的。 蓝色是是森冷的颜色, 也是皮肤下血脉的颜色,亦是天空厚重的颜色。 黑夜总是将人用一个个小房间装起来, 隔绝外界。 陶栀子不喜欢开空调,尤其是无法在太温暖的室温中入睡。 她会喜欢开窗, 让庭院中植物的味道夹杂着泥土的湿润一起进入室内, 这让她总容易在睡梦中梦见自己躺在森林深处的柔软床垫上。 风一进入,她晾在外面的脚丫受了凉,就会乖乖缩进被子,然后摸摸索索地寻到江述月的腿侧,悄悄把脚伸到他的小腿处, 轻轻蹭着他身上的温暖。 她将这一套动作运用得愈发熟练, 有时候甚至故意让脚在被子外放凉,再伸进去试图给他一激灵。 但是江述月似乎很少有人类常有的应激反应, 最大的动作只是睁开安眠的双眼,眼尾在黑夜中像流星一样拉长弧度, 总感觉像是能承载着什么。 “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面对他的过于淡定, 陶栀子总有种恶作剧失败后的不满,在他耳边问道。 “你希望我有什么反应。”江述月的声音不高不低地响起。 “至少打个激灵?你有时候会让我觉得你不像个普通人, 让人觉得看不透,难道……是因为你年纪大我九岁的原因?” 她略微支着脑袋, 眼神一片清明, 直愣愣地打量着他的脸。 “应该不是,我现在和九年前没有很大区别。” 江述月感受到她凑近的气息,很容易想象她此时完全没有睡意, 只想聊天,但是她太能聊了,脑回路天马行空,对很多事情都感到好奇。 他竭尽力量想要让睡前的谈话不至于让人心情过于激动,以至于她更加无法入睡,但是很多时候她自己就能聊激动了。 “九年前…… 那时候你已经上完本科了吧,和现在一样玉树临风……我才十三岁,甚至还没有完全的经验面对生理期。” “如果十三岁的我出现在你面前,你应该更不会心动吧?” 她托着下巴,双眼斜着打量着周遭,却兴致勃勃地开着脑洞。 “我不可能犯罪。”江述月一句话,不动声色地回答了一切。 第187章 “所以我觉得年轻差很神奇,你九岁可能已经在国外的小学当学霸了,我才满身通红皱皱巴巴地出生……” 陶栀子的自我描述很是写实,让江述月冷峻的脸上露出了几分弧度。 他应该是不轻易被逗笑的。 “你小学毕业的时候,我可能刚好被遗弃了……” 她有时候对自己过往的描述没有经过仔细的思考,只是简简单单脱口而出,但是她的心脏总是比大脑迟钝很多的,大脑已经支配着语言系统说出来,心脏的痛楚才姗姗来迟。 “栀子……”江述月陡然睁开双眼,似是比她更快地反应出这个描述会带来什么后果,忧虑地看向她,喉结动了动,带着几分鼓励的语气让她无痛过渡,“我会听你说,但是睡前这样对你心脏不好……” 她后知后觉地在情绪汹涌之前及时刹车了,然后放下手臂,把头埋在他的胸口,用耳朵聆听着他胸腔内的有力心跳。 她声音弱了下去,顷刻间带着疲惫,“那你抱抱我,你一抱我,一切都变好了……” 她极少用最真实脆弱的情感去如此表达,每次吻他的脸颊,都总要用开玩笑的神情去当她的掩体。 那颗鲜血淋漓的心脏,不该也不敢随时随地地掏出来给人看的。 他将她身上的被子拉拢,从被子下伸出双臂,一点点发力,用很有分寸的力度拥住她。 她像是用很薄的玻璃做成的人偶,再怎么可爱也经不起揉进骨子里的拥抱。 温暖如滚滚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一点点将她淹没。 她在江述月怀里寻找到一个最舒服的姿势,慢慢地睡去。 …… 每日清晨,吱呀作响的三轮车在老旧居民区内响起,所到之处传来阳台上的骂骂咧咧。 那个端着玻璃茶杯的林城老大爷见一次骂一次,无数次威胁要举报到街道办。 陈友维每次都好声好气地下车道歉,主动递上了香烟赔礼道歉。 陶栀子总喜欢去那个居民楼的对面吃豆浆油条,那是最方便观察陈友维行踪的地方。 有时候老板用的是老油,吃了之后肚子不舒服,私人医生又会被叫过来检查身体指标。 于是陶栀子去吃油条之前,都会提前看一眼油锅里的情况,要是看着不对劲她就只喝豆浆就好了。 等陈友维走了之后,她会在附近的农贸市场买点新鲜的菜给拾荒老太送去。 她和老太太都彼此默契地不探听对方的名字和过去,她出于礼貌,原本想叫她奶奶的。 她却支支吾吾地摆手,很排斥地摇头。 “那……叫阿姨?” 老人接着摇头。 陶栀子轻笑,想到了她平时爱美的表现,灵机一动,说道:“那就姐姐吧。” 老人眼神亮了亮,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在纸上无比认真地写着:「怪难为情的。」 陶栀子将手里的菜放下,老人将她招待进屋。 老太太的拾荒麻袋主要放楼道里,进门前会彻彻底底将双手洗干净,她的住所实在太老,水龙头里没有热水,所有的用水都靠一个金属水壶用煤火烧。 但是她的住所内没有垃圾味,总是有股子肥皂味,最质朴单调的肥皂味,没有任何花头的肥皂味。 老人原本是羞于让她来家里做客的,兴许是不好意思招待客人。 但是陶栀子主动问她平时怎么吃饭,可以买菜来她家里蹭饭。 原本她更主要的目的是为了能找到一些关于陈友维生活的蛛丝马迹,但是和老太太相处久了,却愈发忘记她最开始的目的。 老人写字写得很好,用捡来的圆珠笔都能写出这样的字,明眼人都知道这很耗费功夫。 在看见老人的背影的时候,陶栀子的惭愧心总是时刻敲打着她,让她一遍遍去思索自己的动机是否真的在利用别人的信任。 但同时,她客观上是同情这位老人的,这也是事实。 对与错这绝对不是能一言以蔽之的。 老人没有手机,家中只有一台收音机而且有杂音,除了电灯以外没有任何寻常电器。 屋中最多的是几本旧书,以及她多年来手写的日记。 陶栀子只是惊叹了一声,没有任何翻看的想法。 “你最近还是等伤口长好了再出门吧,免得到时候伤口化脓就不好办了。” 陶栀子坐在门边的小板凳上劝道,手里接过老人递给她的发烫的烤红薯,用厚厚的报纸垫着隔热。 老人为难地摇摇头,脸上露出真诚的微笑,但是却有些辛酸和僵硬。 她不是没有想过直接给老人经济援助,她特意去银行换了现金给她,可是老人死活不肯要。 无奈之下,她只好趁着老人进里屋的时候,将现金分为很多份,塞在她家中的各个角落。 老人家年纪大了,现在天气转凉,日子不好过,她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只能以蹭饭的理由去农贸市场为她直接提供一些简单的物资。 网络上寻找李爱华教授的声音此起彼伏,但是始终没有线索,很多真人秀节目组都在密切关注,像在找到李爱华的瞬间蹲一个独家。 第188章 满世界的声音穿不进这个简陋的屋子里,陶栀子有一次试着打开她的收音机调试一下,发现早已老化了。 日子就这样过去,江述月后来也知道她与拾荒老人的友谊,并没有半点阻止她的意思,从七号公馆到这里几乎要穿过半个林城,但是她永远可以随时乘他的车前往。 陈友维一般夜深人静才会回来。 直到有一天午后,陶栀子在屋内听到大老远响起的三轮车的声音,脸色一白,血液如凝滞了一样。 她听到那沉重的步伐在楼道中响起,伴随着一些不耐的咳嗽。 那一刻,她握着圆珠笔的手都是抖的,唯恐拾荒老人发出什么声响,更害怕他们作为邻居会互相问候。 她不知道自己能否全然信任这个拾荒老人,只是在陈友维抵达之前,她早已来不及解释和铺垫了,在纸上飞快写下:「别让任何人知道我在这里。」 陈友维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陶栀子手中全是冷汗,与他只有一墙之隔,但是如果他们在这里相遇,势必会让陈友维瞬间警觉,直接导致她所有的计划都落空。 老人看完这句话的时候,这几天建立起的友谊还是让她眼中露出了疑惑和警惕。 那一刻,陶栀子很害怕对方认为她的接近另有目的,她不知道如何解释,在纸上写下: 「我以后会跟你解释,拜托了,姐。」 不知道为什么,老人的目光深深注视着这个“姐”字,随后眼神才恢复了平静。 屋外的陈友维的脚步声停止了,但是陶栀子分明没有听见他进屋的声音。 如果她所料不错,陈友维此时应该就站在楼道里, 与她只有一墙之隔的距离。 隔音极差的房屋,连咳嗽声都能被轻易听到,但是此刻,屋外却是鸦雀无声的。 随后,脚步声重新响起,没有去对面,而是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接站到了拾荒老人的家门口。 “叩叩叩。”三声礼貌的敲门声。 这太符合她对陈友维的了解了,十二年前,他在生活中也是极为友善的人。 但是陶栀子腿上的韧带都在跳动了,她当机立断地起身,将写了自己字迹的白纸撕下,用极快的速度闪身进了里屋。 “叩叩叩。”又是三声,但是力度加大了一些。 陶栀子后背贴着墙面,双手捂住心脏闭上了双眼,四肢都是冰凉的。 拾荒老人这才上前开门,动作很慢。 “大娘,请问能在你这里喝口热水吗?家里的煤用完了,还没买新的。” 陈友维的声音毕恭毕敬地响起。 老人点点头,转身去给他倒了点茶。 “好香的红薯味。”陈友维笑着赞叹道,余光看见了一个放在报纸上,被人咬了一口的剥皮红薯。 拾荒老人和陈友维的交流不依靠写字,她直接从碳炉边上抓起一个红薯就往他面前塞。 陈友维推辞了几下,最终还是接下了,把热乎乎的红薯用上衣隔着包着,不经意地说道:“您最近胃口不错,一个人能烤四个红薯。” 老人神情如常,干笑了两声,指了指红薯,又指了指他。 陈友维笑了起来,他受损的嗓子笑起来像是除了故障的排气扇,吸气的时候带着难听摩擦感。 “原来是给我的,大娘太客气了。” 老人似乎是用手语问他为什么今天这么早回家。 他说:“下午要去教堂做义工,回家先换身衣服。” 喝完茶,又额外寒暄了一阵,门才被重新关上。 陶栀子一颗紧张的心,这才缓缓落地,但是她接下来的时间里,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她动作很慢地从里屋一步步走出来,动作很慢,心里怀着惭愧。 她拿过桌上的纸笔,想要试图写些什么,却发现要复原出一个完整的故事是极其困难的。 也许拾荒老人只愿意听一次解释,那她就必须凝练出最关键的话。 见她久久不落笔,老人伸过粗糙的手在本上写下,「我可能老糊涂了,本该早点想到,谁会冲着我来呢。」 陶栀子低头看到这句话的时候,甚至不敢看她的眼睛,太害怕看到绝顶的失望。 但是在误解最深之际,她所有的解释和实话,都有可能变成诡辩。 而且老太太过着自己节俭又平静的生活,而且就住在陈友维的身边,即便她愿意帮自己,那也会陷入极端的危险中。 过了一会儿,陈友维关上了屋门,反锁了房门之后下了楼,三轮车的声音再次响起,逐渐消失在尽头。 直到此刻,陶栀子才动了动嘴唇,想说点什么。 她最终看到这屋内的陈设,这无比厚实的日记,她知道老人是个认真生活的人。 “姐,大家不理解你的装扮,你的喜好,我也说不上自己和别人有什么诧异,但是无论如何,我希望你仍然能屏蔽那些责骂的声音,继续过你想要的生活。” “我也不理解为什么要叫你姐,可能因为我始终觉得你是爱美的,垂老的只是躯体而已,我们的灵魂都会青春永驻。” “我和你的邻居有一些私人恩怨,我了解他,也希望你对他多些防备心,有些事,被你知道了可能会给你带来更大的麻烦,我无意牵扯太多人进来。” 第189章 “保重身体,我之后再来看你,如果……你还愿意相信我的话。” 临走前,她从自己的背包中掏出一个纸袋,里面装着一些全新的化妆品和发夹,大概都是根据老人的喜好买的。 最后,她寻了个路人寥寥的时刻下楼离开了,不敢回头看老人的神情。 …… 连绵的阴雨天姗姗来迟,陶栀子接连几天都没有的往外跑了。 她有时候在江述月工作的时候,静悄悄地来到书房,大着胆子进入他的办公区域,然后搬来个凳子从旁边无声地搂住他的腰,然后低头用脸轻轻蹭蹭他的体温。 “你这样会让我以为自己什么时候养了一只猫的。” 在她凑上来的时候,他会飞快拿起自己放在键盘上的手,将两臂微微摊开,有些无措地看着她蹭着自己的衣服。 等她摆好了舒服的姿势,他的手才慢慢放上来,轻轻搁在她的头发,揉着她的发丝。 “我倒想真的当一只猫,一天可以睡十几个小时候,而且能在你的腿上睡。” 江述月朗声道:“你也可以随时成为一只猫。” 她惬意地闭着眼睛,攫取着他身上的温暖,补充道:“比如现在。” 她听着窗外的雨声,还有被层云挡住光线的天际,总觉得心情也跟着天气一样下沉了。 “最近怎么不出去了?”他温声问道。 陶栀子直接枕在他的腿上,叹了口气,寻了个理由:“天气不好,不想出门,湿度太大,衣服糊在身上也不舒服。” 决口不说她愧对拾荒老太的事。 后来,窗外的雨下得越来越急,她忧心忡忡地抬起头,看着窗外。 脑海里却一直在想,老人应该找到自己留下来的钱了吧,应该不会冒着雨出门拾荒的。 不过她也不敢确定。 “下雨的话……感觉什么都做不成。”陶栀子看了半小时的雨,遗憾地拉上窗帘,感叹了一句。 “可以去看展。”江述月从旁浅淡地补充了一句。 她转过头,耳膜一跳,飞快问了一句:“什么展?” “一个梦境。” 短暂的名字,不知道是艺术展的名字,还是一个比喻。 她迷茫地回头,恰好看到江述月薄唇轻启,唇线处漾着弧度。 可正当她准备凝神看去的时候,眼前恰好被掀起的窗帘白纱挡住的了视线。 温暖的室内,窗帘白纱轻盈地在她眼前摇晃,让她惊愕的双眼时隐时现,仿佛真的坠入云朵里面。 一个无比庞大的机械装置艺术展,竟然重新退出了和三大博物馆合作的联票,这弥补了她错过博物馆日的遗憾。 原本有些担心一天内走不完三个馆,但是进入博物馆后,江述月为她准备了一个电动轮椅。 她连忙尴尬地推辞,“不行不行,我年纪轻轻的,坐上去人家还以为我真的双腿残疾了。” “它移动起来很灵活,速度很快,可以让你在最短时间内看完整个馆,还能节省体力。” 江述月对电动轮椅的心态倒是十分的开放,并没有半点觉得不妥。 “我真……不大好意思。” 下一分钟,陶栀子已经坐上电动轮椅在美术博物馆中遨游了,兴奋的声音在室内回荡。 她熟练地使用着操纵感,夸张地移动来移动去,今天恰好馆内几乎没有其他参观者,她一路畅通无阻,最后将电动轮椅停在江述月身侧,坐在轮椅上的她眼神激动得发亮。 “这种好东西应该在公馆里也整一个!” 第一幅引起陶栀子注意的是一幅经典的风景画。 她将电动轮椅缓缓靠近,仔细打量这副秋日田野的作品。 画面中的金色麦田在柔和的阳光下微微闪光,远处的山峦被浅蓝色的雾气笼罩,一群在画中的苍蓝天际掠过。 恍惚间,她耳边真的听到了飞鸟的叫声,伴随着翅膀扑腾声,连忙回头,发现这幅画是带有感应的机械装置的,身后的荧幕播放着动态的3d复原图,配了白鸽的咕咕声和风吹麦浪的沙沙声。 肖像画厅的墙壁上挂满了各种人物的肖像,每一张面孔都栩栩如生,那些人物形态各异,被整齐挂在回字型的空间中。 正中的画作上是一个穿着红色天鹅绒长裙的女子,深蓝色眼眸凝视窗外,眼神里透着莫名的悲伤,嘴角却微微上扬,但却没有半点笑意。 那些古怪的神情和姿态,每 一个都是封存在画布与颜料中的秘密。 江述月见她久久打量这个奇异的面容,缓步走到她身后说: “十八世纪末,当时这位画家的妻子刚刚去世,这是他想象的画面,可能也无意间将自己内心的失落投射到了画中。”江述月的声音柔和,带着低沉的共鸣,如同在讲述一段遥远的旧梦。 陶栀子点了点头,继续盯着画中女子的目光,似乎从她的眼中看到了一抹流动的情绪,颇有感触,但是她来不及过多驻留。 博物馆的中心展厅是一个巨大的圆形大厅,天花板是一幅由无数色块构成的彩绘玻璃穹顶,阳光透过玻璃洒进来,将整个展厅染上了彩色光影,让人短暂忘怀这是泛黄的秋天。 第190章 陶栀子置身大厅的中央,仰望着这片色彩斑斓的天空,那些光影在她的脸上游动,她在光下如同一个生活在空气里浮游生物。 她的手轻轻抚摸着轮椅的扶手,心中涌起一种奇异的宁静感。 过了大厅,几幅抽象派的作品引起了陶栀子的注意。这些画布上充满了纷乱的线条和色块,没有明确的主题,却充满了强烈的情感波动。 他们从一个展厅走向另一个展厅,穿行在那些色彩、光影与无尽的故事之间,每一幅画作都是一段被定格的岁月,而他们,只不过在认真当好一个敬业的过客,不去挽留任何走马灯一样的场面。 他们最终没来得及走完三个馆,哪怕是在有电动轮椅的协助下。 但是他们来到了江述月口中的《一个梦境》主题展。 偌大的工厂仓库,占地五千平,悬挂了层叠的白色帷幕,随风摇晃。 她极力抬头,也寻不到那白色帷幕的尽头,只觉天花板上的机械装置,像童年的光影一样遥远。 放映机里轮流播放着最老版本的《猫和老鼠》,还有卓别林的《淘金记》。 这里有从世界各地搜罗的无数人关于童年的记忆,室内有人造的阳光,为的仿照老式照片里泛黄的光影。 有高达五层楼的巨型螺旋滑梯,可以容纳成人摇晃的跷跷板,还有超乎寻常的乐高,以及被羊毛毡一点点做出来的三米高的超级马里奥,还有很大的巴斯光年。 一切代表童年的东西都被艺术家刻意放大,就像小时候的自己永远觉得的玩偶总是很大,越长大越觉得滑梯低矮,一切都失去了最初的新奇。 “这里很多人物我不认识,但是我听过。” 她的童年里,没有玩具,没有动漫,但是从未妨碍过她知晓那些耳熟能详的角色。 正如巴斯光年不能代表她的童年,但是不影响她成年后的喜欢。 马里奥她也不曾玩过,但是她还是喜欢这憨态可掬的水管工形象。 白色的帷幔随风而起,让那些大笑的人物变得如梦境里那样朦胧。 秋千的连接着天花板上的机械装置,看不清绳子牵引的尽头究竟在哪里。 她将信将疑地坐上去,一点点荡着。 她向来是不会荡秋千的,因为印象里的秋千要不然是坏的,要不然是轮不到她的。 她抓紧了两侧的绳子,兴奋地催促道:“述月,你推推我。” 很难想象秋千这件事和江述月能有什么联系,他推她的秋千时是否更像一个俗人。 后背微微有了温暖的触感,缓慢地将她往前送,她大概能猜出是那只有力而熟悉的手。 她的秋千荡起,越荡越高,双脚终于离地,如飞行一样。 在风声中抬头,白色帷幔在她的视线中轻盈地舞动,像是云彩化作了流水瀑布,那些巨大的玩偶和滑梯在她的眼前时远时近,被白色帷幔遮挡得模糊不清。 阳光透过仓库上方的帷幔洒下来,斑驳又刺眼地在她的眼前交错,摇晃之间,仿佛有无数的光线一同起舞,她半眯着双眼,试图捕捉,但它们却在她的眼前滑落,无法挽留。 恍惚间,光影变成了马赛克一样色块,画面的边缘变得混沌不清,所有的色彩开始在她眼前旋转。她无限接近白色云端,却又遇到眩晕的阳光,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摇晃,像一个巨大的轮船陡然失衡。 帷幔的白色渐渐变成了一片深沉的灰色,她努力睁大双眼也无法将它们看清,耳边的风声逐渐消散,只剩下自己心跳的声音在空旷的室内孤独地回响,如古老时钟的秒针一样。 有很短的一瞬,她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述月……”她的声音虚弱而惊慌。 因为那种绝望的死感又像藤蔓一样缠上她了,绝大的帷幔后面,仿佛是死神拿着巨大的镰刀在俯视着她。 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在秋千上失去了控制,周围的一切突然静止。光影不再舞动,帷幔不再飘荡,所有的声音都渐渐远去。 不知在哪里跌落,但是她坠入了一个熟悉的臂弯。 她的视线已经彻底陷入了深邃的黑暗,灵魂即将被地狱裹挟。 所有的感官与意识都即将被抽离,她第一次拼尽全力,将右手的大拇指穿过免救手环,刚想发力扯断,身体却已经不容她目睹往后的画面了。 她对着眼前聚合的光张了张口,还是彻底失去了意识。 第87章 挂毯 一张和周围都明显不搭的挂毯。…… 眼前的黑暗不知持续了多久, 对于陶栀子来说,闭眼和睁眼仿佛是瞬息间完成的。 她没有看到那个通往光明的甬道,没有任何梦境, 只是好像生命按下了暂停键一样,而只是思绪和感官都停止, 紧接着就是鲜血回流,身体慢慢有了知觉。 重新睁眼的那一刻, 她已经在行驶的车内。 她脑后枕着一双腿, 胸腔没有呼吸都会发痛的痕迹,就好像睡了一觉一样。 “能听到我吗?” 最后恢复的是听觉,是江述月从模糊到清晰的声音,总像是从咕噜冒泡的温泉水里传出来的声音,带着厚重的白色蒸汽。 她身体疲惫到还难以发出清晰声音, 眼睛极为缓慢地眨着。 第191章 很慢地, 点了点头。 她枕在江述月的腿上,眼前是车后座的场景, 这个角度看窗外,格外陌生。 因为她从未和他一起坐过车后座。 躺着的视线, 刚好屏蔽了所有行人和嘈杂的车流, 只能看到路旁的泛黄树叶,天际被层云遮盖成绝对的白。 她故意加重了呼吸, 想确认自己是不是真的没有经历急救,将手放在了胸前, 仔细感受着胸骨的感觉。 江述月的声音稍有缓和地响起:“放心吧, 是虚惊一场,不是心源性休克,应该是有点低血糖和空间感迷失。” 陶栀子闻言, 这才将胸前的手重新放下,每次急救过后,胸骨疼的感觉会让她很长时间失去自由。 她总是无数次权衡胸骨骨折和急救成功之间的关系。 无数次被抢救过来,无数次忍受侵入急救带来的疼痛,以及往后无望的人生——这样的急救真的值得吗? 她一度是一位有些不值得的,痛苦并没有消失,只是被置换了而已。 过了半晌,她长舒一口气,双眼看着窗外不断变化的树冠和电线杆,若有所思地低声说:“那就好,这样我还能出去玩。” 江述月不置可否,似乎想说些什么,思绪停留在时空的某处。 “你刚才…… 是想取下手环吗?” 陶栀子倏而转移视线,看向车窗的边缘,像是如梦初醒,浑身都充满疲惫。 她无法回想当时眩晕前所有想法,但是她记得自己的确有取下免救手环的念头的。 抬起手腕,看见免救手环仍旧安然无恙,她才知道自己的想法果然没有奏效。 但是她更加疑惑的是,“奇怪,你怎么知道?” 江述月无奈地摇摇头,他问一句话,陶栀子不回答,反而反问他。 他对此已经习以为常,解释道:“如果不是你腾出手去解手环也不至于从秋千上直接摔下来。” 当时她的大脑无法用理性思考,更没有细想过行为背后的逻辑,以至于现在半张着口,也回答不上来。 她时而想问,如果我身体健康,我们将会怎样? 但是后来,她发现这个问题本身就是悖论。 如果她身体健康,那他们就不会认识,因为心脏病是她命运的开端的,是她被遗弃、被孤儿院收留,后来又进入七号公馆的一切原因。 如果没有这场病,她的人生将会少很多波澜壮阔。 后来,她一路上都没有给出答案,这个问题也就不了了之了。 …… 等天气放晴的时候,陶栀子又选择出门了,她已经穿上了外套,天气正一天天转凉。 再次站到那个居民楼小院的时候,楼下的生锈三轮车已经被人骑走。 她不确定拾荒老太今天有没有外出,只能靠碰运气。 但是她走上楼的时候,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勇气敲开那扇门。 越是边缘的不起眼的任务,她越是害怕看到那浑浊双眼里的失望。 她顿了顿脚步,转身走向了陈友维的窗户。 大概是天气转冷的原因,陈友维破损的窗户用胶带草率地补了一下,透明的胶带仍然有些缝隙,可以看见屋内的陈设没有任何改变,只有一张床的,没有任何摆件,还有床头衣架上灰色毛巾,以及…… 一张和周围都明显不搭的挂毯。 她一眼望过去,屋内最反常的地方,只有这张挂毯。 如果挂毯的目的是为了装饰,但是空荡的室内却没有任何装饰,如果挂毯价值连城,那他就不会挂出来,且还挂在床头。 那挂毯,黑白马赛克配色,上面只有群山和日月,这些画面难道有特殊含义吗? 如果能取下来看看就好了…… 正想着,隔壁拾荒老人的门锁响了,映入眼帘的是昔日熟悉的玫红色装扮。 陶栀子连忙站直了身子,伸手挥了挥说道:“您好。” 拾荒老太看到她的瞬间,眼里露出了讶异,但是瞧见她站在陈友维的窗下,却又有几分了然。 她忽然间掉头进屋了,驮着背,行动缓慢。 陶栀子心里一空,想着可能对方并不想看到自己。 正当她在原地不知所措的时候,门锁重新被人从屋内拧开,拾荒老太再度出来的时候,手多多了本子和圆珠笔。 她先将手里折叠成块的现金塞到了陶栀子手里,然后在本子上写下:「谢谢你的好意,我不需要这些钱。」 陶栀子扫了一眼手里的钱,便知道自己藏在角落里的钱是被她发现了,并收集起来,一起还给她。 她刚准备将钱再次塞回去的时候,老太太在纸上忽然写了句:「你会编麻花辫吗?」 她将纸上的文字呈现给陶栀子看,不着痕迹地避开了她递过来的钱。 见对方执意不要,她不好强忍所难,随即点点头,“会啊。” 于是对方有些扭捏但是却真诚地注视着她,「能帮我编一下吗?」 那一刻,陶栀子才恍然明老太太发型总是凌乱的原因。 进屋,帮老太太编了麻花辫,她们又重归于好了,老人家的心思总是澄澈而简单。 第192章 当陶栀子准备拿出手机给她拍张照的时候,她却连忙将脸挡住,好像很排斥镜头一样。 吓得她赶紧把手机收回,忙说着:“行行行,咱们不拍照。” 两人午后聊天的时候,陶栀子找准时机不经意地问道:“姐,你之前去过你邻居家里吗?他墙上的挂毯还挺别致。” 老太太写下:「去过。」 陶栀子说道:“那挂毯上面的画面很特别。” 话音刚落,老太太刚好写好字,圆珠笔的字迹陶栀子面前呈现,上面赫然写着: 「头发做的。」 第88章 拨云见日 留给陶栀子一片宁静和沉思。…… 拾荒老太笔下的那几个字——“头发做的”——让陶栀子愣了一瞬, 她抬头望向老太太,正好与她浑浊却深邃的眼神对上。 竟有一瞬间,她从这平日里平和的老太太眼中看到了几分出奇的锐利, 正当她再想进一步确认的时候,老太太已经垂下了头, 嘴角漾着慈祥的笑。 一瞬间,陶栀子全身的血液变得奇冷无比, 手中原本捧着老太太为她煮的茶, 却还是像身处寒冬腊月一般,腮帮子被冻得颤抖不已,下垂的眼睫仿佛结了霜。 她疲倦又无奈,身体上的困惑和恐惧比脑子更先找上她。 像是身为动物的本能反应一样,如果同伴的尸体就在附近, 即便没有亲眼看到, 也会感知到尸体传来的信息素一样,浑身无法控制地战栗而害怕, 随时进入战斗和逃跑状态。 “您……怎么知道的?”陶栀子低声问道,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整个人发抖得吓人, 她尽量控制,却发现肢体抖动得更加厉害。 老太太并非专业人士, 又是如何得知挂毯的材料竟然是人类头发的? 拾荒老太稍稍迟疑了一下,然后拿起笔, 在本子上写下:「我是看出来的。」 她顿了一下, 似乎在回想某些事情,接着继续写道: 「不同的材料有明显不同的光泽度和质地,连粗细也不同, 没有纺线能模拟出健康头发一样的光泽,挂毯黑色部分的反光很特别,那种光泽,就像头发被阳光照射到时的样子,很自然,而且弹性更好,很容易验证。」 陶栀子早已毛骨悚然,但是她认为一个人的行为肯定有背后的逻辑,即便那挂毯上真的有头发,但是她仍然不能确认这是一种不知道的特殊工艺,还是和陈友维隐藏着某种病态的执念有关。 她对犯罪心理学知之甚少,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复原他这么做的动机。 想了一阵,她提出一种可能性:“有没有可能市面上真的有一种特殊的挂毯工艺是用头发来填色的?” 老太太一脸茫然,摇了摇头,神情从容,只因为她可能没有把这件事往更细思极恐的方面想。 市面上也有很多真人头发做的工艺品,这在现代好像不是足以让人足够惊异的事。 她暂时不想吓到老太太,毕竟她和陈友维朝夕相处,如果露出破绽很容易被察觉。 陶栀子越想越心焦,感觉有些坐不住了,这周围的每一寸空气好像都夹杂着尸体的味道。 再如何能忍受恶臭的人,也无法抵御同类尸体的味道——虽然她不知道这挂毯究竟和小鱼有没有联系,但是那挂毯上藏着太多疑点。 老太太把笔和本子放下,抬头看向陶栀子,眼中带着些疑惑不解,似乎她也感知到了什么,但是凶杀案这件事离现实生活太远,倒不会让人第一时间就能联想到。 情况开始变得有些复杂了,但是这同时也是陶栀子能握住的一线希望。 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自然,柔声问道:“他知不知道你看出挂毯上的材料有异样?” 老太太摇摇头,目光黯然,又强扯出微笑,低头写道:「我和外界沟通有障碍,没人关心我是否识字,脑子是否清醒,是否能生活自理……」 陶栀子当下放下心来,一时间看到这句话又觉得很是辛酸,但是转念一想,拾荒者这层身份反而成了她住在陈友维身边一层保护套。 “那就好,能不起眼是最好的,别看他笑容满面,凡事多长个心眼。”陶栀子苦笑了一下,也做出了委婉的提醒。 但是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这么做有点小丑,自己面前的人,是个饱经风霜的人,根本不需要她拿腔拿调地提醒。 她现在只想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回去找个清净的地方好好去查查资料。 “时候不早了,我很快会来看你的,最近到了橙子的季节,我下次给你带点冰糖橙。” 老太太见陶栀子站起身,没有像平时那么傻傻地点头,而是埋头苦写,甚至因为有些着急而让字迹变得潦草了一些。 「你和他认识?」 陶栀子看到眼前这张纸的时候,目光如同杯胶水黏住了一样。 “嗯,但是说来太 话长了,有很多事情我自己也无法确定,但是我们之间的交往一定要保密,他不是什么和善的人,但是你还是照常和他自然相处,保持距离就行。 ” 「他是不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老太太轻轻拍了拍陶栀子的手,嘴角微微颤动,虽然没有出声,但陶栀子知道她在担心什么。 第193章 陶栀子透露了几分:“他十二年前绑架和虐待儿童,在大牢里蹲了十年……” 在老太太殷切而震惊的眼神中,陶栀子忽然心生戒备,将自己目睹凶杀案的事情有所保留。 最后,她只是抿紧了嘴唇,眼中透出一丝坚定,勾了勾唇角:“我不确定他在牢里有没有改过自新,或者他如今是不是真的想当好人,但是我会用我的双眼盯着他。” 她知道自己必须去面对陈友维和那张挂毯背后的真相,无论那意味着什么。 “谢谢您,姐。”她翘起嘴角握住老太太的手,感受到对方微凉的掌心,加重了这个“姐”字。 因为那是老太太最爱听的称呼,像是某种快乐开关一样,只要说出这个词,对方总会忘记烦恼,瞬间喜上眉梢。 “这麻花辫真适合你。”她如嘴里抹蜜一般进一步赞美道。 听到这句吹捧,也不论真实度多高,老太太立刻红着脸垂下脑袋,有些害羞地摆摆手。 “别送了,我自己下楼了,注意保暖。” 陶栀子转身劝她回去,转身准备帮她关门,但她执意要站在门口目送。 下楼后的陶栀子,一路低调地走出居民区,到了马路牙子上,她将外套的帽子戴上保暖,一边走一边给江述月发消息,告诉他自己方位。 收起手机的瞬间,身后响起了由远及近的三轮车的声音,刚好拐弯进了院子。 一切都发生在她的身后,看了看天色,却不符合陈友维日常出行时间。 她越来越摸不透陈友维的行踪了……这也意味着,这次双方没有目光相撞是一种幸运,但是她下次未必还能这么侥幸了。 思绪混乱地抬头,正巧看见电线杆上的一张黑白的寻人启事,寻找李爱华。 但是陶栀子看到那打印得无比糟糕的人像,在心里腹诽道:这么模糊的照片真的能起作用吗? 几十年都找不到的人,说不定已经…… 她还未叹息完成,无意间点开微博的推送,李爱华的名字如今已经无处不在,她看到了李爱华几十年前毕业证上的照片,眉清目秀,戴着木质圆框眼睛,儒雅又书卷气十足。 看照片她倒也只是一笑而过,但是第二张照片是李爱华教授年轻时手写的论文,字迹…… 隽挺而骨感。 留给陶栀子一片宁静和沉思。 陶栀子看着今日天空,云层依旧密布,但她心里清楚,属于她的光明,正在天外某处等待着她。 去揭开层层阴影,拨云见日。 第89章 共同起点 渴望拥有一份你眼中的宁静。…… 陶栀子沿着走了三个街区, 去到了附近的主干道上,那里方便停车,能直接上高架。 很快就是晚高峰, 她只需要走三个街区,省得江述月的车子进来, 被晚高峰刚好堵住,出不去。 陶栀子站在马路牙子上, 观察着路边行道树的生长走势, 借着长青的绿意想试图短暂忘记这个秋天。 大老远看到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打着双闪,慢悠悠停靠到路边,缓行到她的面前,恰好顿住。 陶栀子淡笑,心想, 还挺精准。 上了车, 陶栀子主动说着今日自己身上发生的趣事,有些是虚构的, 有些是真实的。 “我遇到那个拾荒老太太的时候,她很狼狈, 身上有伤, 看人的眼神很警惕,但实际上是一个很善良的人, 每天都在认真生活,穿自己喜欢的衣服, 做自己喜爱的装扮, 而且我们至今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她不能说话,只能靠写字交流……” 她像是每次外出都能带回来一个大麻袋, 里面装着满满想说的话。 “她身上有大大小小伤口,很多是新伤,有些是拾荒过程中不小心被碎玻璃割伤的,有些是其他人推搡她时候的擦伤,更多的……我感觉是淤青,被人揍的。” “那条街上有好几个熊孩子欺负她,把她好不容易捡的瓶子踢得到处都是,唱着侮辱她的童谣……” “要说一群孩子如果肆无忌惮地欺负一个老人,如果不是天生坏种的话,大概是家长也在背后参与其中……” 但是今天尤其多,细节到她后来语速加快,眼里满是对她所观察的世界一角的失落。 焦灼的语气近乎有些急促地说着一切,越说越快,和自己有关的无关的都往外说,直到后面她因情绪起伏而胸口剧烈上下,有些缺氧的前兆。 她喃喃自语,诉说着他人,却好像在其中不知不觉地承载了自己。 “我不明白,为什么人可以肆无忌惮用极大的恶意去对待艰难求生的人,如果一个拾荒老人穿上玫红色外套踩着高跟鞋头上扎儿童发夹就要应该被人践踏吗,只因为她看起来像个异类……” 那些配饰都是她翻找垃圾桶的时候捡来的,她那么认真地装扮自己,没有向任何人伸手,靠着自己的劳动生活,但是社会却是这样回望她的。 陶栀子对此充满不解,但同时又觉得合理,以为好像世界一直都是这样。 她越说越激动,连声音都嘶哑起来,像是在破损的嗓子里藏个呐喊的的寒鸦。 江述月略微侧头,看向她,目光重新落到了前方的路面上。 第194章 他喉结略微滚动,在开口的那一瞬,滔天风雪顷刻消散。 声音从他的嗓子中发出,仿佛如同被过滤了一样,分外清冽,带着一丝风吹雪松的凛寒质地。 “不妨这么想,那有可能是一种对未知的恐惧,拾荒老太对他们来说就是一种未知,令人感到不安,当这份不安诞生在群体里,那就会三人成虎,一起去排斥与自己不同的人,以欺凌的方式来‘规范’这些‘异类’,增强自我归属感,同时确保群体的完整性。” 陶栀子的呼吸静了一瞬,转而问道:“维护了群体完整……但他们从中好像得不到什么好处,难道欺凌别人会有一种……成就感?” 江述月启唇解释道: “可以得到权力,欺凌他人的人通常对控制感和权力感有一种内在的渴望,尤其是那些在生活中感到失控或无能为力的人。” 陶栀子定定地看着前方,冷静地补充道:“于是通过欺负不能反抗的人来行使权力,找到一种虚假的力量感,让他们误以为自己占据了上风,弥补了其他方面上感到的无力感……” 此刻,她的喉咙被一团无形的黑色雾气卡得难受,她对这个答案万分排斥,可偏偏这就是正确答案。 她一点就通,而且通得彻底。 但是越通的人,活得越痛苦。 她有些感叹地说道:“可很多还是些孩子,他们难道也对生活失控了吗?” “可能在模仿他人,也可能是从众心理,或者是因为所谓的‘好玩’吧。” 江述月的语调仿佛永远平静,带着他特有的冷静剖析,声音仿佛一道低沉的涟漪,在车内静静扩散开来。 闻言,陶栀子看向他,总觉得他神情严肃,带着让人难以琢磨的幽寂,不知道他将自己的温情究竟深埋在哪一处。 她坦然自己心里此刻涌现出的想法:“我觉得知道的越多,越不快乐,我曾经向往成年后的自由世界,可飞出牢笼之后,却发现这世界其实满目疮痍,而且是小小的我无力改变的。” 她忽然生 出了消极的摆烂心态,放下座椅,颓废地躺进了座椅后背,伸了个懒腰,失落地说道:“虽然死后终会长眠,但是……我现在也想睡。” 原以为这句话是他们对话的终结,就在她闭着眼睛意识涣散之际,却听见身旁之人在说: “世界的确是不可能被改变,但不妨碍个人对这个世界发问。” 光之微弱,但是所到之处,仍然可以短暂照亮一片。 愿我之善行如同大地,承载一切众生之利益。 一时间,陶栀子清醒了过来,脑海中可以轻易想象出这个画面,睡意全无。 她闭眼酝酿了良久,睁眼的瞬间,却亲眼看见了远方的落日。 仿佛字句斟酌,气息先于声音:“要说越清醒越不快乐,你就挺不快乐的。” 但仍然,化身为大地,承载着飘摇如草芥的她。 地球总是无法被太阳全部照亮,一面亮,一面暗,但是永远有半数的灵魂永坠黑暗。 她就在那地球的暗面。 车子在白色的高架上行驶,落日转到了江述月的那一侧,将他们之间划分为两个世界。 当陶栀子在副驾驶转头看向江述月的时候,她的双眼猛然被江述月身侧的光线晃了一下,眼前短暂陷入了空茫,像是陷入了牛奶的海洋。 她这边的画面仿佛陡然间暗了下去,黑色的风浪将她散落的头发吹得漫散,仿佛将她的头颅和单薄的身体吞噬,将她同化和头发一样的黑。 厚重得如同铁一样的黑。 …… 不知从哪天开始,喂鹦鹉的任务就顺理成章落到了江述月身上。 大概从陶栀子第一次休克,修养期间开始吧。 如今陶栀子早上起床的时候,枕边已经空空,一个毛发柔软的小熊取代了原本的位置,看着总让人觉得带几分稚气的可爱。 她摆弄了一下小熊,缓慢起身走出房门,也是照例先去隔壁房间看了一眼小鹦鹉,用木棍子和它完了一阵,直到困意消散。 清晨的走廊上,总是播放着非常轻柔的提琴曲,曲子如同空气中的湿气一样若有似无,除非你刻意去听,去分辨,才能捕捉到一遇。 隔壁常年不用的厨房门今日却一反常态地半开着门。 陶栀子本能地以为是陌生人,或是自己没见过的公馆员工。 正欲悄无声息地从厨房门口抄近道离开之际,却发现的厨房里多了个熟悉而高大身影。 白皙的指骨有力地握住平底锅的手柄,锅内的鸡蛋在热油上焦灼,发出滋啦啦的煎蛋的声音。 他注视着煎蛋并用木头铲子略作调整,面无表情,眼神带着某种锐利,仿佛是将面前的餐具当做一场生死攸关的科学实验,分毫的误差都不被允许。 同时他抬腕看看表,恰好煮锅中的热水已经翻滚,一把面条下去,让水花瞬间沉寂了。 陶栀子悄悄在门口观察了良久,最终视线落到了桌上的一个包裹上——安州xx食品有限公司。 原本没想过这么复杂的,只以为江述月心血来潮想下厨而已。 可是再看那一步步的步骤,却发现他好像正在复刻着什么。 第195章 “不是吧,我昨晚只是随口说说的,你不会真来复刻了吧?” 陶栀子径直走到他身边,穿着一身睡衣,披散的头发显得凌乱,然而他已经穿上了正装以一种赏心悦目又极有反差的姿态默默出现在了厨房中。 之前某个晚上她听完故事,脑海中浮现出竟然第一次出现了对某个城市的思念。 安州,安州的一碗油泼面加上一碗放上新鲜葱花的鸡汤,仿佛就是她偶尔对那里的记忆闪回。 江述月说:这也是思乡的一种。 陶栀子说自己没有家乡,怎么思? 他说,林城是他的家乡,也可以成为她的家乡。 就像生日一样,家乡未知,意味着哪里都可以成为家。 陶栀子随口说道:“那我的生日要跟你定在同一天。” 江述月在夜色中难得失笑,问了一句:“为什么要和我在同一天?” 她停顿了一下,像是细细思量,这份脱口而出的提议带着几分难解的微妙,她当时也没有细想过原因。 她那晚想了好久好久,久到险些睡着,才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我从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很羡慕你处变不惊的双眼,我也渴望拥有一份你眼中的宁静。” “你的生日如果也是我的生日,这样我们的人生中就有了一个共同的起点……” 来生,她也将双眼平静,不再经历那些痛彻心扉。 陡然间,思绪流转,现实的操作台上的大理石触感将她重新拉回现生。 “不难。”江述月握住平底锅手柄,将鸡蛋晃了晃,确保一个完美的单面蛋成型后,利落地盛入了白色瓷盘中。  调味品选用的是在安州的湿润土地上生长的辣椒,被西南角的山地滋养过的辣椒和茶叶都是世上独一份的。 在热油泼到辣椒粉上的时候,呛辣香气贯彻头脑,让她动容到险些落泪。 这绝不是因为辣椒呛人,而是这梦境,着实让人鼻酸难醒。 第90章 周边 一只叫栀子的猫猫。 自从上回在小区楼下和陈友维擦肩而过后, 陶栀子发现自己对于陈友维出行时间的掌控可行性已经不高了。 她不敢再在白天大摇大摆去找拾荒老太了。 这些日子格外沉寂,她偶尔会去看看之前在暴雨中损坏的小花园。 最终还是刘姨出面请专业园丁修复了花园,甚至按照她的规划进行了人工上的加强。 她坐在走廊边上晒着今年最后带有暖意的太阳, 伸出手看了看,发现自己的皮肤还是和以前一样的颜色, 比普通人白很多。 网上有铺天盖地的美白宣传,可她却希望自己拥有更加健康的肤色, 因为白过了头, 不化妆的时候有些瘆人。 她的皮肤,不是出奇的白,就是出奇的青紫,总像硬币的两面反复横跳。 眼前的花园尚且看不出来年繁花盛开的迹象,但是她心中自有一片姹紫嫣红。 花园离一面侧门是比较近的, 穿过远处的墙, 再走上一阵,就是那个废弃码头。 今日是周末, 那小女孩不在,男孩子们在沙地上一起踢着一个泄气的足球。 足球表面都磨损不堪, 甚至失去了弹性, 踢在脚面上声音笨重,但是这样的乐趣, 可以被他们乐此不疲地玩上数个小时。 陶栀子在码头的长椅上坐了一阵,继续起身前行, 她走过了码头, 才发现古树咖啡厅在街角开了一家分店。 有段日子没有给江述月带咖啡,因为上次送他的咖啡豆还没有喝完。 从橱窗中,她看到了一些精美的原创明信片的展览, 明信片上的画作皆是一些个性独具的小众艺术家,将生活中很多不起眼的瞬间拟人化,画成了很多表情各异的小猫。 小猫在街角扑蝴蝶,蝴蝶停留在小猫的鼻头,小猫从咖啡杯中探出头来……形态各异应有尽有。 这一次陶栀子推开咖啡厅门不是因为咖啡豆,而是因为明信片。 店长陈思雨有一阵没看到她了,立刻从柜台后直起身,轻轻挥手打了个招呼: “嗨,好久不见。” 陶栀子循着声音看去,弯了弯眼睛,打量着古树咖啡馆特有的复古色调,问了句:“新店?” “嗯,新店主打卖一些原创周边,我被派来帮忙管理。” 陶栀子笑了一眼,看向柜台后并不齐全的咖啡设备,立刻猜到了,“看来这个店咖啡和饮品不是重点了。” “咖啡主要做一些手冲,但是甜点什么的都没有,主要供客人们一边喝咖啡一边参观的,等客源稳定了,我们策划邀请一些独立设计师来开茶话会或者workshop,也可能举办个人展。” 陈思雨语调平缓,用闲聊的语气跟陶栀子介绍着,她说话没有任何商务腔调,总给人一种老朋友寒暄的亲切感 陶栀子下意识打量着 室内的空间,稍加预判,疑惑地挑眉,问道:“在这里举办艺术展吗?” “这里只是门厅,从这扇门去往后院,是很大的艺术画廊,筹备了很大的面积。” 说话间,陈思雨已经不由分说地从柜台后绕过,刷卡打开了自动门。 陶栀子不便进入,就在门口探头看到一个很大的庭院,远处用围墙阻隔,没有客人的情况下完全的私人领域。 第196章 她扫了一眼庭院中的绿植,走廊上的木头柱子包裹着青苔,石砌的小径蜿蜒而入,铺满白砂,脚下的石板点缀着碎石和绿植,中心的池塘清浅,水面如镜,倒映着秋日里火红的枫树叶子。 歪脖子松树被修建得精致古雅,池边用竹子修饰,竹子底下的阴凉处是绒绒的苔藓,上面摆放着景观石。 陶栀子有在七号公馆庭院干活的经验,和那些专业的园艺师和景观设计师聊过几句,那时她才真切知道,要将自然景观搬入私人庭院是普通人无法想象的价格。 景观融入艺术设计,那些不起眼的景观石也是由经验丰富的石匠手工打造。 大自然的造物如果加入天马行空的设计,每一寸都将是行走的金钱。 但是金钱打造的庭院又不会让人感觉有半点纸醉金迷,反而吐出一种超乎奢靡宇宙的宁静。 其实就是这份宁静,正如同江述月的性格一样,沉敛、寡淡,无法估量。 是的,这就是她看完庭院后的感受。 “你老板确实大手笔,这地价,庭院说修就修了。”陶栀子随口感叹道。 陈思雨似乎对这些已经习以为常,补充道:“但是这院子从造价上肯定比不过公馆里的几大花园。” 公馆每一年有一周作为花园的开放日,其中有些珍稀植物,甚至植物学的学生也会慕名而来一睹真容。 经过陈思雨的允许后,她对着这庭院拍了张照,立刻分享给了江述月,配文说: 「这庭院给我的感觉,很像你。」 她发完后,立刻收好手机,在陈思雨的陪伴下关注起店内的艺术品,很多藏品会标明历代拥有者的姓名和国籍。 有年代的物件甚至伴有很长的一串拥有者名单。 上面的标价是估值,因为到时候是通过拍卖成交价来确定的。 就这样,她最终拿起了橱窗后的明信片,这似乎是她最能承受也最能留住的美好。 “请问这款明信片你们库存充足吗?” 她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陈思雨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似乎是极少听到这样的问询,愣了半秒后才缓缓问道:“你要买很多吗?” “嗯,六百张吧,如果有邮票的话也要六百张。” 她深思熟虑之后,确定了这个数量。 “这么多?”陈思雨一度怀疑自己听错了,她从事周边销售的时长并不久,流转的视线中似乎是在尽量猜测这六百张明信片藏着的合理性。 “嗯……”陶栀子面容温和,点了点头。 陈思雨去仓库给她找明信片,但是猫猫主题同系列加起来也没有那么多。 于是陈思雨飞快想到了一个主意:“要不你下周过来看看,这个画师在筹备新一期的猫咪系列,和我们咖啡馆联名的,听策划部的说,准备打造成一个ip,连盲盒也会上线。” 陶栀子对这个未来的提议并不热衷,她说过多次,她这个人只在意当下。 于是她付了六百张明信片和邮票的钱,但是不打算带走任何一张 “思雨,能帮我个忙吗,后续你们来了新的明信片后再帮我补齐六百张也不迟,不一定非要猫咪主题,只要这个店能一直开下去,每个月……帮我寄出一份明信片,地址我回去问一下,发到你的工作邮箱上。” “六百张……一年十二个月,五十年。”陈思雨干笑两声,毫不掩饰眼中的困惑,又似乎心里产生了什么让人悲伤的猜测。 “是啊,也许到时候你已经不在这家店工作了,但是没关系,我接受一切的可能。” 陶栀子豁达一笑,拿出卡刷了钱,拿了一份形式上的取货证明,但是那张证明早已没有兑现之日。 不过她临走前回头,冲陈思雨深深鞠躬,“谢谢你。” 出了咖啡馆,陶栀子回想起她刚才和陈思雨的一段对话—— “你下周是不方便过来吗?”陈思雨笑容一滞,犹豫地问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新ip很不错,我看过样图,它一定会风靡的,是和古树咖啡馆有关的。” 陶栀子礼貌地摇摇头,“我不一定会来,所以无法答应你。” 说话间,陈思雨急急打开了手机,给她看了一份线稿,有些焦灼地说道: “你一定要来,新ip真的很可爱。” 手机屏幕上,一只小小可爱的金渐层猫咪,爬上了身穿西装的冷漠男人的肩头,开心地啃着他的耳朵。 男人脸上是无奈而苦恼的神情,又似乎对小猫充满溺爱。 一时间,陶栀子会心地笑了出来,但是笑着笑着,她双眼里却开始泪花打转,在路上赶紧用双手掩面。 陈思雨说,这个ip的名字叫—— 一只叫栀子的猫猫。 「我以为自己长大了,长大成在任何地方都不会哭泣的成年人,但成年的世界还是有很多不为伤悲的哭泣。——陶栀子」 …… 她擦干眼泪,踏上去往教堂的路。 今天是陈友维去教堂做义工的日子,她是去观察陈友维的。 可下了地铁,去往教堂的路上,却有种奇异的油然而生的朝圣感。 第197章 宗教之地,却有人间恶魔在伪善酣睡。 刚看到教堂的大门,陶栀子在对面的斑马线驻足,看着红灯闪烁,等待人行道的绿灯。 等待过马路的人很多,很多是非宗教人士,大家总喜欢跟牧师谈心。 乌泱泱一片人群中,陶栀子将自己当做是普通人的一员,掩于人海。 可远处却响起骚动,她对围观他人矛盾没有兴趣,并没有往那边看。 人群被人粗暴拨开,一个女人骂骂咧咧从人群中推搡着走了过来,右手拽着一个衣服歪歪扭扭的小男孩。 陶栀子余光一瞥,脑海中立刻闪回那个被她摁在墙头哭得满脸泪痕的小孩。 她见女人气势汹汹,双眼像是杀人一样瞪着自己,状似冲她而来。 女人越走越近,果真是冲她而来。 此时红灯倒计时结束,绿灯亮起,如同水闸放开之后,人群如泄洪般进入到路面上。 就在斑马线上,女人三步上前,不由分说地拽住她的手腕,扯着嗓子破口大骂,恶狠狠地瞪着她,眼中带有浓浓的敌意。 “侬就是上次威胁我阿拉儿子个小姑娘,是伐?” “侬以为侬算啥?真当阿拉做娘个会让侬好过啊?” 第91章 善人 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我没你这种…… 手腕上地力度带着某种尖锐, 陶栀子低头一看,对方这双手的纹路,葱白的严肃, 格外有力,不是让人安心的力, 而是像水草一样,缠上就别想逃脱。 有些手天生就打人很疼的样子, 这双手符合全部特征, 只需要看一眼就能察觉到它周身带刺。 陶栀子眼中没有半分惊愕,仿佛早已为这一天做好了完全的心理准备了一样。 她前身的步伐顿住,淡淡地顺着这只手臂看对方的脸,然后单手捏拳,绷住了手臂, 转动手腕试图逃离牵制。 手腕挣脱之后, 对方直接在斑马线上松开自己的孩子,两只手直接攥住陶栀子的袖口, 就这样在马路中间一动不动,大有鱼死网破的意味。 “自己没教好, 你儿子在外面欺负人, 我教训他,有什么问题吗?” 听到陶栀子的声音, 女人立刻切换成普通话模式,瞪大了双眼气冲冲地和陶栀子对峙着:“一个七岁的孩子懂什么, 我儿子轮到你来教吗?我自己都舍不得打, 你差点将他手臂拧下来!” “我跟你说,他这手臂一直在疼,影响生长发育了, 今天这是不给出解决方案我们就没完。” 她伸出一只手,用食指指着陶栀子的鼻头,宽松的卫衣被她扯得的领口开阔,露出了里面的白色打底。 陶栀子面对对方的质疑,没有半点惧色或服软,冷 冷地瞥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小男孩,小男孩不复上次哭得稀里哗啦服软的模样,像是有人撑腰了之后浑身都充满神气。 陶栀子转头对家长说道: “我不道歉也不赔偿,再让我看到他欺负老人,我依旧见一次揍一次。” “你是说那个打扮得像个鬼、满脸油彩的老怪物吗?一把年纪穿得不伦不类,我没怪她脏了我的眼就算好了。” 不屑、厌恶还有夹杂着嘲笑的口吻,满眼都是轻慢。 听到这里,陶栀子觉得再跟这种人多理论一句都是浪费。 “行啊,那你儿子,我见一次打一次,一次比一次更狠,他也脏了我的眼。” 陶栀子不乏警告地看向她身后的小男孩,小男孩被她冰冷的眼神下了一跳,赶紧躲到了母亲身后。 他认怂的次数很少,往日更是嚣张惯了,但是他太知道眼前这个看起来柔弱无力的女人教训起人来让人没有招架之力,她一定说到做到。 “你这小姑娘年纪轻轻怎么心肠这么歹毒啊,我今天非得扒你层皮让你长长记性不可!” 说话间,正在过马路的人们也渐渐折返,女人正欲伸手去扯陶栀子头发的时候,被众人从两边将两人分开了。 分开之后,女人的手一直死死勾住她的袖口,正是衣服最薄弱的地方,迫使她们如同连体婴一样始终没有彻底分开。 众人围在两人附近好言相劝,此时绿灯已经停止,两面的交通都被阻塞。 去教堂的很多人很多是信徒,不管对方再如何胡搅蛮缠,始终好言相劝。 两人被路人安抚到了边上,更准备的应该只有那个着急上火的愤怒女人。 陶栀子情绪极其稳定,好像并没有半点兴趣与她纠缠,但是也不怕事。 如此一开,路上的车如释重负才开始恢复行驶。 此时,教堂的门打开了,一群人簇拥着一个佝偻身影走了出来。 “陈先生可算是来了。” “只有陈先生能轻易调解矛盾。” 女人看到陈友维的身影,方才嚣张的气焰也熄灭了一般,连眉眼都变得柔和起来。 所有人都怀着尊敬的眼神看向陈友维,唯独陶栀子,她别过脸,始终背对着教堂。 女人自得地看了陶栀子一眼,好像因为她自认为自己和陈先生交好,和周围人都很熟悉,就必定会得到偏袒。 陶栀子猛然将袖口狠狠甩了几下,发现一点都甩不开。 第198章 女人的手纹丝不动,随即得意一笑,“我倒要叫陈先生来评评理。” 那蹒跚的步伐在身后响起,由远及近,分明眼前车水马龙,但是为什么,这脚步声会如此清晰,仿佛是可以自动降噪一样。 “陈先生,这小姑娘上次在大街上揍我儿子,你说说有她这么做人的吗……”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像是催命的嗟叹。 然感受到陈友维的气息的陶栀子不禁汗毛直竖,她脑海里又仿佛回荡着森林外传来的怒吼: 【陈栀子!你敢给我跑!】 【栀子,我带你去“乐园”……】 【你看,这么多小伙伴都是为你而来的,他们都陪你一起玩好不好?】 【你讨厌他们当中的谁,我们就一起把他解剖了,是不是很有意思?】 那只手,因为挥拳头打人的时候,打到了牙齿,被磕出了伤口,那双手亲手将杀猪刀磨得锋利,又像切豆腐一样将人割喉,为了避免鲜血迸溅而将头颅按入水缸中,直到那身体踌躇停止,被染红的水漫了出来,他才满意地松开…… 只要这魔鬼般的声音响起,很有可能是她精神失常的瞬间。 她拼命告诉自己一定要稳住,哪怕立刻病发而亡也决不能在此刻进行。 双脚像是被钉在了地面上一样,光天化日之下,周围有无数目击者,她却还是惧怕不止。 “栀子……”陈友维破损的声音响起,用十二年前第一次将她接回家的慈祥温和的语气唤道。 无数的蚂蚁好像循着声音向她爬来,在她的后背上、腿上、脚背上密密麻麻地爬着。 她梗着脖子,身形像是被冻结实了一样,步履维艰。 如同一个生锈机器人,她苍白着脸,不熟练地转动自己的身体,好像每一寸都有铁锈在掉落一样。 她看向了十二年后的陈友维,这是多年后他们之间真正意义上的对视。 她之前观察了他很久,早已对这张脸失去了当年的恐惧,但是她如今却对上一双分外慈爱的眼,仿佛十二年的那个杀人魔和他早已撇清了关系。 这样的慈眉善目,难怪啊,众人都被他骗了,像是被蛊惑的机器一样,看向陈友维的时候就自动露出了微笑。 “还认识我吗?我是爸爸啊……” 陈友维站在人群的簇拥中,他的身后是庄严的教堂,顶端的十字架在阴天被遮蔽了光亮。 他身后的人闻言,纷纷微笑地看着她,冲她递来无数慈爱的笑。 原本死死拽住她衣袖的手,却忽然一松,让她重获自由。 女人表情有些不自然,干笑道:“她竟然是陈先生的女儿吗?” 陈友维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宁静一笑,“是啊,虽然只是收养关系,不过,即便没有血缘关系,但是这些年我仍然将她当做我唯一的女儿。” “陈先生真是宅心仁厚,无私地关心每一个人,真是我们的榜样。” “对啊,像陈先生这样,既没有血缘关系却视如己出的,简直是大爱无疆,这才是真正的基督徒精神啊!” “这样的善心和耐心,真的让人不得不敬佩,难怪陈先生在我们心中有这么高的威望。” …… 这世界究竟是怎么了,陈友维随口的一句话,就会迎来赞许一片,众人纷纷用书面语表达着对陈友维的赞许。 陶栀子想过无数种他们相见的方式,势必带着血雨腥风。 但是这种情况是她从未预料到的。 众人像是喝了假酒一样赞同着陈友维,在陶栀子眼中就如同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一样。 陶栀子弯了弯嘴角,露出一个没有温度的笑容,问道:“你要不要跟大家解释下你之前的十二年去了哪里?” 陈友维气定神闲,表情丝毫未变,倒是人群中有个三十出头的男人抢先说道: “陈先生可是深入西北山区,散尽家财建了希望小学,我们和他一起在山村支教,教山村里的孩子读书写字……” 陶栀子眉头一蹙,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眼神悚然一惊,错愕地看向众人,彼时又是赞扬声一片。 陈友维似乎对众人的赞叹习以为常,看向那位母亲,语气带着一种平和耐心的劝解: “作为家长,我们有责任教导孩子如何用尊重和善意对待他人,特别是那些处于弱势的人。圣经告诉我们,‘你们愿意别人怎样待你们,你们也要怎样待人’(路加福音 6:31)。尊重和怜悯是我们每个人都应具备的品德。希望您的孩子可以从这件事中学到,人与人之间的相处应该充满温暖,而不是嘲笑和伤害。” 女人脸颊一红,连忙羞愧地垂下头,说道:“陈先生说得是。” 他微微颔首,严重含着温柔的笑着看向周围的人:“有时我们的确会因为不公而感到愤怒,但圣经上说,‘不可含怒到日落’(以弗所书 4:26),我们此时聚集在教堂,是为了寻求心灵的安宁和上帝的引导,更应该怀着一颗宽恕和理解的心来面对这件事,不再让仇恨和冲突继续扩展,而是让爱与善意在我们中间流淌。” “陈先生说得太好了。” “这才是大善之人。” 第199章 “能够教导我们用宽容之心化解冲突,您这份心意是我们都应该学习的。” …… 在又一片赞叹声中,陶栀子在心里摇头。 疯了,彻底疯了。 记忆就是这么被篡改的,为什么没有发生的事能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众人对他的崇拜近乎盲目。 她攥紧了拳头,咬了咬牙,嘲讽地看着陈友维:“是吗?现在居然还成大善人了,来林城过这种日子不会就为了洗白自己吧。” 一时间,陈友维脸上露出了惭愧之色,遗憾地摇摇头,“对不起栀子,这些年疏于对你照顾,你埋怨我是应该的。” 众人深以为然地点点头,纷纷劝慰道:“陈先生不必烦忧,你做得很好了。” 陶栀子知道面前的形势对她是不利的,如果多说什么就会被人直接扣一个任性的帽子,到时候她的话更无人相信。 “好啊,但是你自己是什么人,你可比我清楚。” 陶栀子阴沉着脸,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说道。 就在众人还在思考这句话的深刻含义的时候。 陈友维忽然悲伤之色浮于脸上,抬手从怀里擦擦眼角的泪,近乎哀求地看着她: “栀子,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想搭理爸爸吗?” “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我没你这种伪善的爹。” 她抛下这句话后,抬手躲过了陈友维伸过来的手,转身去路边打了辆出租车扬长而去。 坐上车后座的那一刻,她摊开双手,发现自己手心全是汗,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惊魂未定地看向身后,好像从这一刻起,她的人生又开始失控了。 后视镜里,陈友维掩面哭泣,众人在安慰他。 直到很久之后,无人注意的间隙里,他从手帕中微微抬起眼,看向了出租车后视镜的方向。 第92章 补全 “没什么,我只是想你了。”…… 明明知道这么远的距离陈友维不可能看到自己, 可她还是将头深深藏在了座椅靠背后。 这一路上她都心神不宁,直到她想拿出手机给江述月发点什么的时候,才发现江述月早已回了自己的信息。 她之前说的是:「这庭院给我的感觉, 很像你。」 江述月回的是:「我竟然像庭院……」 他从不发任何表情包,不熟悉他的人会觉得他十分严肃, 但是陶栀子却可以轻易脑补出他当时寡淡又温雅的神情。 就好像身后有魔鬼在追赶她的灵魂,没有任何前兆地, 她只在极度的惊魂未定中, 手指在手机上输入:「我现在回去了,想早点见到你。」 江述月那边似乎愣了一瞬,显示好几次“对方正在输入”,但最终发出来的只有一个字: 「好。」 这就足够了…… 那一刻,陶栀子才浑身瘫软在车座上, 双眼才开始重新观察窗外的风景。 车子抵达七号公馆正门的时候, 司机询问是否要开进去。 陶栀子看到正门外的那个侧脸,便飞快地说:“不用了, 谢谢师傅。” 司机最终将出租车停在了正门前,陶栀子着急忙慌地跳下车。 站在门口等待的江述月, 刚听到车门的声音, 正欲抬头,一个身影便已经不由分说地撞进了他怀里, 力度不大。 他极快适应了怀里多出来的人,正如同两个月前的午后, 他学会适应无人造访的藏书阁, 多出一双求知而好奇的双眼。 他觉察到,她单薄的卫衣下还携带着料峭的寒风。 陶栀子将头深深埋进他柔软的羊绒上衣中,去尽力感知他身上的体温和淡淡的考究的香味。 她没想到, 江述月竟然直接在门口等她,而且甚至不曾问一句她还有多久到。 尽管江述月的怀抱依旧温暖,但是放在自己后背的双臂却在提醒她,他在门口待的时间并不短。 “今天天气转凉,是不是冻着了?”江述月将自己身上宽大的风衣紧紧包裹住她。 这种被人等待和关心的感觉,还有被给予的绝对自由,都仿佛让她想落下泪来。 “不冷,我本来就很抗冻。”她低声说着,身体中的力气被一寸寸抽离,当周身都是温暖的时候,她丧失了防御。 似乎不知从几岁开始,她身上长出了名叫棱角的东西,像是刺猬的刺,或是河豚充气后的凶悍模样,她用棱角去对抗和仇视这个待她不公的世界,也无形误伤了他人。 可直到她可以安心地收敛锋芒,在江述月身边酣睡的时候,她才知道棱角紧绷原来是一件极度劳累的事情。 她说着话,便往他怀里钻得更深,就像是放养的猫,外出狩猎之后,疲惫地汲取温暖一样。 “你今天出去经历了什么?” 江述月果真早已察觉到她今日的反常,在她耳边轻声问道。 “没什么,我只是想你了。” 这是实话,只不过不是全部的实话,只有结果,没有前情提要。 …… 原本她还想给他看那古树咖啡馆的新ip,想惊叹一番那只猫竟然也叫栀子,和自己同名,而且居然在咬耳朵。 但是陈思雨说这只是线稿,在发行之前不能外传,于是她保险起见就没有提及这件事。 第200章 陶栀子向江述月借了一台笔记本电脑,尝试一连好几天给“絮语工作室”发邮件,她想趁着自己还有行动机会的时候,去完成絮语的遗愿。 但是絮语工作室一直没有回应,大概是她自称为絮语的发小这件事并不可信,亦或是工作室的来信太多了,早已忙不过来,毕竟絮语去世至今,他的热度依旧流行歌手中的榜首。 这些突如其来的流量是当年絮语落魄时渴望的,因为当年只需要一点点名气,就足以为他离开孤儿院插上翅膀。 如今,这些热度好像是报复性增长一样,很多涌现的新歌迷其实过去从未听说过絮语,只因为看到他病逝的消息,才了解到原来这么有才华的原创歌手,其实很长时间都籍籍无闻。 陶栀子很长时间里都喜欢一个人吃煎饼,靠吃煎饼去疗愈她所有的委屈。 因为多年前絮语为她偷来了一张饼,就像悲惨世界里冉阿让为弟弟偷来的面包一样。 她当时因为犯错挨饿了很久,絮语偷煎饼的事让孤儿院其他小孩长达数年的时间一直叫他“偷子”。 这在安州是极为严重的称呼,几乎足以令一个孩子一辈子都自卑的称呼。 “我为此愧疚了很久,后来我对将这些对我有冲击性的情感不知不觉转化为对煎饼的渴望,那简单的一张饼,藏着絮语幼时的名誉,意味着对饥饿灵魂的拯救……” 傍晚,卧室内开着一盏床头灯,在温暖昏黄的光线下,陶栀子倚靠在江述月的肩膀,讲述着这个关于煎饼和絮语的故事。 “我很长时间都觉得雨果的《悲惨世界》里面藏着人生的答案,冉阿让本来只是为了给饥饿的家人找点食物,因偷面包而被判刑19年的苦役,被社会视为罪恶,可是谁又关心那无人理解的饥饿呢……” “芳汀在诱骗下怀孕又被抛弃,未婚母亲的身份被工厂里的工友揭发,导致她被解雇,为了抚养女儿珂赛特,被迫出卖自己的头发和牙齿,最后一步步沦为ji女。” “他们都是在底层苟延残喘的可怜人,却得不到半点垂怜走向永恒的苦难。” “絮语偷煎饼的动机和冉阿让偷面包的动机是相似的,但是无人去关心一个孤儿院孩子‘偷盗’的动机,而永远认为‘噢,是孤儿啊,没人教,那没事了’。” 有人带着一种宽容的目光来看你,可这宽容本身,本身提及了身世,带着一种居高临下,是很多像她一样的孩子不愿意看到的。 可人们在对你宽容啊,身为孤儿的你难道不该感激涕零吗?你有什么资格要求那么多? ——这是陶栀子多年来想要摆脱的东西。 不仅是陈友维带给她的恐惧,让人性在她面前丧失了信任很久,但是隐形的社会目光又如同空气一样无 法摆脱。 陶栀子笑了笑,带着些许的自嘲:“我又扯远了……” 江述月在黑暗中开口,“我理解你说的全部。” 不知何故,今天换作是她在讲故事,江述月手臂一收,将她紧紧拥了过来。 他的声音分外悦耳,又夹带着哑然: “以前都不跟我说这些……” 她哂然一笑,语气带着乐观:“我不想卖弄苦难,而且这些都是过去时了。” “现在絮语走了,我只能用有限的时间给他再做些什么,弥补一下他孤寂流走的遗憾。”她的语调又开始乐观起来。 “你去补全他人,谁来补全你?” 江述月这句话把陶栀子问住了。 在她漫长的沉默中,他嘴角露出一个很小的弧度,接着说道:“那还是我来吧。” 陶栀子放大了双眼,愕然地看着他精致的侧颜。 他闭了闭眼,像是藏匿着眼中的怜惜,凛然的面容松动了几分,“我想尽量补足你人生历程里,缺失的部分。” 陶栀子笑了笑,很是专注地端详着灯光下他的睫毛,伸手轻轻碰了碰这睫毛,说道:“你已经差不多补足完了,我挺满足的。” “谁会像你一样关心我、照顾我、给我温暖的拥抱啊……” 说着说着,她的嗓子又不可控地喑哑起来,甚至不成句子。 她一个不留神,一滴泪珠从眼角滑落,流经鼻子,又在侧躺下流入了另一只眼睛里,叫她双眼发涩得睁不开来。 陡然间悲从中来,她也不知道这泪珠为什么而流,按理说有人关心自己她应该笑,肆无忌惮地大笑。 可以脑海里压着心事,令她的情感表达混沌一片。 …… 翌日清晨,陶栀子将絮语的故事成了一封长邮件,叙述了絮语的真实想法,以及他生前想公开的内容。 虽然早已做好石沉大海的准备,但她还是硬着头皮发出了这封邮件。 她还在微博上找到今天下午絮语粉丝们举办的悼念活动,并且很幸运地在她的软磨硬泡之下拿到了入场券,其中有几个影响力很大的粉头也会去。 她将这些故事打印下来,不过两张a4纸,拿在手中没有任何重量,可这就是絮语无人知晓的一生了。 最后用信纸封上,准备了好几份一样的。 今晚她见到粉头后会把信交给他们,至于是否能如愿,那就无法预料了。 第201章 她也许没有太充分的时间奔走,早点交出去,早点安心。 下午没有阳光,天气阴沉沉的,这种天气总会让她的骨头缝隐隐作痛。 江述月寻了个离会场比较近的地方停车,可以让她少走几步。 “会场人会很多吧,你可能会缺氧,药我给你带好了。”江述月从后备箱拿出事先买好花束,锁上车门陪着她走到检票口。 由于参与者的身份受到严格控制,她能争取到一张入场券已是不易,江述月没有入场券只能在门口等她了。 “我就进去送个花,把东西一交就走。” “我还是陪你进去吧。” 江述月还是有些不放心,于是走到花坛边上打了个电话。 两分钟后,一个大厦的内部人员将通行证毕恭毕敬地送来了,陪着他寒暄着从花坛处一并走了过来。 他对于对方的关心兴味寥寥,但还是耐着性子听完,随后略微颔首道:“我自己进去就可以了,你们先去忙吧。” 陶栀子颇感意外,但是时候不早了也不便纠结他如何办到的。 陶栀子今日穿了一身黑衣,手里拿着一束百合花,将头发完全盘起来,一丝不苟,庄重严肃地走入了会场。 今日有来自全国各地的粉丝,会场的长廊光线幽暗,地上点着蜡烛,照亮前行的路。 狭窄的走廊上人来人往,她和江述月无法并肩行走,只能一前一后,江述月走在前面,伸手拉着她的手,为她隔离开足够的空间。 送给絮语的礼物摆满了整个主会场,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怀中的白花,放在那些更具心意的礼物面前格外寻常。 但是絮语和她是老熟人了,他们看淡生死,并约定好不为对方献上大礼,因为人进了棺材也不受用,还是省钱为主。 是的,她和絮语对于他们未来的葬礼都是精打细算的,一切从简,甚至因为墓地比较贵所以选择把骨灰洒向大海。 不过,显然絮语有太多爱他的粉丝,并没有如他想象的那样简简单单地离去。 拿着话筒致辞的就是其中一个站姐,口才很好,说了一番话之后,在絮语的歌声中让人声泪俱下。 陶栀子双眼迷蒙,但还是在心里对絮语说:好端端的怎么老是写这些忧伤的歌。 等致辞结束之后,陶栀子试图挤到人群的前面,她回头递给江述月一个让人安心的眼神,“这里人太多,我们一会儿会场门口见。” “……不要太难过。”江述月站在人群中可以轻易寻到他的身影,因为身高的缘故。 她看见他抬手指了指自己心脏,她立刻点点头,随后走入了人群。 站姐的id加阿冉,年轻的粉丝叫她阿冉姐。 到场的人很多,阿冉需要和很多人对话,温声细语地安慰他们,还给每个到场的人都准备了和絮语有关的礼物。 陶栀子在一旁的通风处等了很久,想到自己此行的目的不仅是悼念本身,就不想占用粉丝们悼念的时间。 直到阿冉面前只剩下三个人的时候,她主动上前。 “你也是来悼念絮语的吧?我在那边关注你好久了。”阿冉主动前来,给陶栀子手中递上一个纸袋,里面是一些絮语的周边。 最特别的一份礼物是,絮语明年的演唱会门票已经无法举行,粉丝自发将这场再无法赴约的演唱会门票作为礼物送个每个在场的人,留作纪念。 “我叫栀子,是絮语的朋友,这信封里是絮语托我带的话,我给絮语工作室发了很多邮件都没有得到回复,只能来拜托你。” “我将会用我和絮语之间的私人通信截取一部分来证明身份,同时你们可以向安州的‘儿童之家’去核实,那是我和絮语一起长大的地方,但是请注意保护我们的隐私。” 阿冉有些迟疑地接过那个信封,眼中是惊讶大于质疑,在水光闪烁的眼眸中,陶栀子看到了一些旧日悲伤在晃动。 “谢谢,我会好好核实并按照絮语遗愿去完成的。”阿冉郑重地说。 陶栀子感激地点点头,便对阿冉道了别。 刚走出几步,阿冉叫住了她,晃了晃手中的信封: “等等,这么重要的事你要不要考虑亲自来啊,我可以直接叫媒体朋友以采访的方式进行。” 陶栀子恬淡地一笑,轻轻摇头,也没有做出任何解释,转身走入了人潮。 随处看到粉丝们掩面哭泣,甚至有的粉丝坐着轮椅,含着泪举灯牌的。 久而久之,室内的空气燥热封闭,她已经开始有些不适了,便加快步伐离开会场。 等阿冉核实好再和絮语工作室进行策划,最后再发布信息,那已经是好几个月以后的事情了,她也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恰好亲眼看到。 …… 三个月的租期迫近,小木屋已经整整被陶栀子闲置了将近两个月。 江述月早已对她说,小木屋目前停止招纳新房客,等租期到了之后就可以免费续住。 她吃了一惊:“这么好?公馆不用考虑自己的运行成本吗?” 江述月的声音从办公室缓缓传来:“不靠小木屋的租金挣钱,木头房子长期无人居住容易损坏,才会找人来住的。” 第202章 她哦了一声,没有继续说什么。 刘姨在早上九点左右的时候有些休息时间,但是她来到小厨房的咖啡角的时候却没有找到刘姨。 年轻女子正在打咖啡,身上穿着统一的制服,这个人陶栀子隐隐记得,叫阿眉,是新来的,刘姨之前介绍过。 原本打算阿眉看向自己的时候可以顺便打个招呼,但是阿眉明明知道室内还有第二个人的存在,却始终没有要互相打招呼的意思。 阿眉不喜欢她,这一点从她们第一次对视就能看出来。 但是她自知自己当然不能讨所有人喜爱,只不过更多是一种困惑。 原以为世上的爱与恨都 不是无缘无故,但是现在她倒认为恨意倒是真可能无缘无故。 陶栀子在高脚椅旁边等了半晌,看到刘姨没有出现的迹象,便只好问一旁正在悠哉吃着饼干的阿眉。 “请问,您知道今天刘姨什么时候休息吗?”陶栀子还是用了礼貌用语,没有办法,她确实需要跟刘姨说点什么。 阿眉不情不愿地放下咖啡杯,瞥了她一眼,甚至有些警惕地问道:“你找刘管家什么事,我帮你转达。” 陶栀子对她有些不信任,但是眼下她还预约了博物馆的参观,比较赶时间,就说道: “关于租房合约的事情,刘姨是主管小木屋的租赁的……” “行了,知道了。”阿眉显然并没有耐心听完她的打算,直到陶栀子快要踏出门的时候,才听到身后幽幽传来一句。 “房客啊,打歪主意的我见得多了,之所以要和你们签三个月合约,就是为了断你们攀高枝的梦。” 陶栀子听到了,但是她觉得莫名,懒于上前理论。 甚至不知房客能从哪里去打歪主意攀高枝,长臂猿都不带这么累的。 她不是什么任人宰割的主,但是现在要赶时间,只当青蛙在叫唤了。 原本今天她是想去街上偶遇拾荒老太太的,和陈友维打照面之后,她就更加不便出现的老太太家门口了。 另一方面想提醒下老太太留心一下陈友维的反常举动。 在见老太太之前还有两个小时的空挡,恰好顺路可以去古生物博物馆的,弥补下上次没参观到的遗憾。 古生物博物馆跟美术馆是共用的一个巨型建筑,也为买联票的游客很好地提供了便利。 她此行主要还是为了看恐龙化石的,排了几张照,其他的海洋生物化石给她的直观印象倒是不大,有些昆虫化石倒是看着别致。 时间差不多了,只够她看完三分之一,她便找到了出口准备离场了。 一般下午两点之后,拾荒老太吃完午饭之后刚好外出活动,她现在过去时间掐得正好。 去存包处取包的时候,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礼貌而温柔地响起。 “女士您好。” 陶栀子下意识肯定对方不会叫自己,毕竟她必定不是什么尊贵的访客。 见她不回应,对方又唤了一声,“是陶女士吧。” 储物柜自动打开,陶栀子刚拿下包,才意识到对方果真在叫自己。 她立刻认出对方是上次美术馆的工作人员。 她连忙抱歉了一声,说道:“您好。” “果真是您。”对方脸上的笑容荡漾开来。 在陶栀子疑惑的神情中,对方说明了来意。 “是这样的,我们没有江先生的私人邮箱,我们美术馆为江先生准备一副后现代画作作为谢礼,感谢江先生这几年对美术馆的慷慨赞助,也感激他将自己的私人收藏借出给我们开私人展,让很多艺术爱好者得以见到那些名人真迹…… ” 在这番话中,在对方恭敬的笑容中,陶栀子脑海中一下子炸裂开来。 她无法将所有的句子都完全听清,只是好半天才缓过神,迟疑地问道:“江先生?哪位江先生……” …… 陶栀子有些失神地走出了博物馆,在公交车站等了十分钟,她如一个幽魂一样木讷地上了公交车,找了个靠窗的地方坐下,开始看向窗外。 为什么最近的天气老是这样,林城的秋天一点都不迷人。 最近寻找李爱华的寻人启事已经贴满了大街小巷,看上去比上次还多。 当她看见网上的激烈讨论和各种阴谋论猜测的时候,她却突然觉得是李爱华自己不想被找到。 几十年过去了,一切都沧海桑田。 教授,满世界都在找你,你可得藏好了啊,别让任何人找到你。 随着公交车一个缓慢刹车,在站台钱稳稳停住,原本陶栀子计划在下一站下车的,但是她却忽然认出路边的玫红色身影,正在认真地翻找垃圾桶,将喝剩下的饮料瓶用高跟鞋费力踩扁,压缩体积后再装入麻袋。 她笑逐颜开,在公交车关门之前拎着包冲下了车。 “姐。” 她大老远就唤道。 正准备上公交车的年轻人们好奇地看了过来,似乎所有人都在惊讶为什么一个年轻女孩子会叫一个打扮怪异而是年纪足以当奶奶的拾荒者是“姐”。 “你最近还好吗?我一直没找到机会来看你。” 第203章 苍老的身影在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立刻僵了一下,用最快的速度赶紧把地上的三个瓶子一并捡起,有些神色紧张地往周围看了看,然后行动迟缓地找了背街处,才安下心来。 陶栀子看到对方这样的神色,心里闪过不好的预感,她甚至不敢大声说话了。 稳了稳心神,陶栀子干笑了两声,问道:“怎么这么谨慎。” 老太太用最快的笔触在纸上唰唰写下:「听我一句,别再出现在我家附近。」 她表情一僵,但是又判断出对方并不是不欢迎她,随即低声问道:“发生了什么吗?” 「我感觉我的邻居有些不对劲。」 陶栀子心里一凉,回想起自己并没有跟老人说过陈友维全部罪行,只说过他的十年牢狱生活。 不知是不是天气转凉的缘故,她有些发怵,问道:“怎么不对劲了?” 「我有一次半夜起床,听到窗外有响动,一打开窗帘,发现他正在偷窥我的屋子,我们隔着一道玻璃,他看着我狞笑,但是第二天我问他的时候,他就好像失忆了一样,又好像很和善。」 别说是老太太本人了,陶栀子光是听到这个故事都不寒而栗。 但是陶栀子知道老太太并不是陈友维的犯罪对象,他的犯罪对象永远是孩子。 如果陈友维偷窥室内,极有可能是什么事情引发了他的怀疑和警觉。 “你别害怕,你今天回去先把我们对话的内容处理掉。” 陶栀子尽量保持着冷静,大脑飞快运转,排查出唯一能够加深陈友维怀疑的物件,就是老太太平时跟她对话时用的手写本。 老人连忙点头。 陶栀子又叮嘱了一句,“晚上把门窗关好,稍微注意一下隔壁的响动,如果陈友维有什么反常举动,你千万别开门,还有,不要激怒他,平时多装傻,装得越像越好。” 她从包里拿出几百块钱的现金塞到老人手里,“如果觉得情况不对劲,你就出去住旅店先应付着。” 老人拼命摇头,陶栀子还是坚持塞给她。 直到后面,她才在纸上写下。 「我没有有效的身份证,旅店不会让我过夜的。」 总不能让她为了躲陈友维去露宿街头。 后来,陶栀子在路边的一个修手机的店里给她买了个二手手机,将自己的电话号码输入进去,让老太太有什么情况可以给她发短信。 考虑到老太太不能说话的原因,她便和老太太用敲击的方式作为暗号。 第93章 血与痛 挺好的 之后她和老太太相约每两天在这个公交车站附近见一次, 陶栀子利用自己对陈友维的了解去做出猜测和预判。 她自己也不确定陈友维十几年后会不会再度作案,但是他现在的形象是个大善人,远近口碑都很好。 往往她还没来得及说出口, 就有无数人维护陈友维。 她不知道陈友维十年的牢狱生活之后,是如何变成一个洗脑者, 甚至为自己消失的十年和如今的贫困编织了一个伟大的故事。 如今的陈友维一切都做得滴水不漏,她手中也没有任何证据去重翻十二年前的旧案。 十二年前的虐待案已经结了, 他当时用来作案的别墅被拍卖, 但是无人入住,久而久之也荒废到了现在。 十二年,足以磨灭很多证据,如今恐怕也只剩下骨头了吧…… 她不再去监视陈友维,而是在等待着什么, 像是漫无目的, 但是潜意识中却在构建突破口。 …… 陶栀子从梦魇中惊醒,粗重地喘息着, 额头上满是冷汗。她睁开眼睛,眼前的一切似熟悉却又陌生——这是江述月的房间, 却仿佛被时光遗弃, 透着一股无法言说的阴森。 她伸手摸向身旁的枕头,却发现早已冰凉一片。 那片空虚让她的心猛 地一沉, 像是有一只手攥紧了她的胸口。梦境残留的恐惧和现实的怪异交织成了一张无形的网,牢牢困住她。 一时间, 有种强烈的失落感涌上心头。 透过凌乱的头发, 她看着昏暗而熟悉的室内,分明是带给她无数感动和温暖的房间,却仿佛带着几分阴森, 好像被人荒废已久。 这分明是江述月的房间,却又好像不是。 到底是哪里显得奇怪,她也不知道。 “述月……” 她开了开口,喉头干涸发不出任何声音,仿佛喉咙被砂纸擦过一般。 与此同时,在剧烈的心跳声中,她的屏幕亮起,发出滋滋的声音,像是老旧电器失控的响动。 看到来电的瞬间,她拿起手机的手狠狠一抖,心里的不安越来越盛,浑身的汗毛再次竖起。 老太太怎么会在半夜打来电话? 她慌忙地划开手机,屏住呼吸,将听筒放到自己的耳边。 谁知,对面没有如约出现敲击声,但是她在沉默中似乎能感知到对方将手机拿在耳边,那缓慢的呼吸声。 但愿这是一场恶作剧,她不能再僵持下去。 “喂?”她的声音很是颤抖,几乎听不清晰。 听筒里传来的不是老太太的敲击声,而是一片静默——安静到刺骨。 第204章 那种死寂中夹杂着时断时续的电流声,有人就在电话那头,却迟迟不出声,仿佛一种不怀好意的耐心在静静等待着。 “姐,是你吗?”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内心的不安却在蔓延,如同毒蛇一样缠绕着她的每一寸神经。 过了几秒钟,电话那头终于传来一个声音,一声低沉、沙哑的笑,尾音是被破坏的嗓子特有的哝哝声,像是干枯的树皮碾过地板。 “……是你在暗中捣鬼吧?”对方的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带着诡异的拖腔,像钝刀在慢条斯理地切割空气。 她的心猛然一缩,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那声音,她再熟悉不过了——是陈友维! “你想干什么?”她瞬间凝重下来,警惕地问道。 对方笑的和蔼,可是破碎的声音却更冷了,让人不寒而栗。 “你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还想像十二年前一样,亲手害死他们是吗,栀子。” 她握紧手机,呼吸彻底错乱,手指用力到发白。 她只重复一句话,用尖利语气:“我……我没有害死任何人,是你!是你杀了人!” 他笑声强烈了一份,像是在笑话她,声音里透着浓稠的阴冷: “陈栀子,我说过,你不听话,我就去惩罚他们,她是因你而死的。” 空气像是瞬间凝固,她拿着手机的手紧紧颤抖,指节苍白发青。 周围的冷意仿佛化成了一层无形的薄雾,将她整个人吞没。 她猛然对着手机撕心裂肺地咆哮道:“分明是你杀了小鱼!” 可回答她的,是一段挂断的盲音,像是为她的恐惧伴奏。 她的声音回荡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没有激起任何回响。 她死死地盯着手机屏幕,发现屏幕上的通话记录根本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就好像刚才的来电从未发生过一样。 窗外的风骤然加大,窗帘被掀起,干萎的枯叶卷着冷意扑向地板。 她抬眼看向窗外,那片黑暗仿佛是一张深渊大嘴,像巨大的乌鸦试图吞噬她。 屋内的阴冷似乎更加明显了,冒着寒光的地面上,是两排脚印,像是从窗户方向一路走到床边,又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她瞳孔瞬间放大,不寒而栗,仿佛在无形的告诉她——陈友维也正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注视着她。 寒意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她包围得密不透风。 她的脑海里闪过一个恐怖的念头:他来过了?就在我睡着的时候? 冷静下来,冷静下来…… 她努力想要通过吞咽的动作,压制住内心的恐惧。 …… 四肢渐渐恢复了知觉,心脏终于开始回暖。 陶栀子猛然从床上惊醒,周遭触感无比真实,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个梦中梦。 “栀子,你做噩梦了。”江述月温润的声音从身旁传来。 她听到这个声音,才缓缓深吸一口气,僵硬的肢体才缓缓放松下来。 “你梦见什么了?”是他低声询问的声音,他半躺着,伸手将床头灯开到柔和的亮度。 陶栀子抿抿干涸的唇,翻身将头枕在他的胸口处,又觉得包裹感还是不够,又缩进被子,无声地枕在他的肚子处。 她将自己蜷缩成一团,不由分说地将自己的埋在被子里。 仿佛只有这种好不透风的密闭空间才真正让她感到温暖和安全,寻常的拥抱都不够,远远不够,哪怕冒着缺氧的风险,她也想这么做。 她不作答,江述月没有追问,而是将被子撑开,让新鲜的空气进去,随后,抬手紧紧将她抱住。 他好像随时知道她需要什么,让每一次拥抱都如同绝处逢生一样。 陶栀子逐渐平静下来,胸腔里那颗跳动不止的心,终于慢慢恢复了节奏。 她没有开口,终于舒展了肢体,将头重新靠在他的胸前,听着他平稳的心跳声,仿佛一切的恐惧与阴霾都被隔绝在外。 陶栀子闭上眼,感受着那份难得的安宁。 “我梦见……”她终于开口,声音闷闷的,透着一丝不安,去回答刚才那个已经过期的问题,“我梦见……午夜梦回,我从噩梦中醒来,你不见了……” 江述月低头看着她,听到这句话时,他的眼神微微一动,带着一丝说不清的复杂情绪,像不小心尝到浓茶的苦涩。 半晌后,他才露出一抹笑,伸出手,轻轻地抚过她的头发,他明明生活孤僻,但是两人之间互动的动作倒是没有任何生涩:“什么话,我一直都在。” “如果你从梦里醒来,我不在,你也别太担心……”她话锋一转,忽然笑了一下,补充道,“我只是半夜去冰柜偷吃冰淇淋了,核桃味的……” 身上的手陡然顿住了,像是电影按下了暂停键,时空凝滞。 “就不能……白天再吃吗?”江述月似乎也在认真回答着她的猜想。 “就喜欢半夜吃,有冒险的感觉。” 陶栀子强忍住发酸的鼻子,只是将脸埋得更深,像是害怕自己的情绪被他看穿。 她闭上眼睛,努力想让自己重新入睡,可脑海中那破碎的笑声和冰冷的脚印不断浮现,挥之不去。 第205章 最后,她还是不放心地拿出手机给老太太发了一条短信,倒也不忍心将对方叫醒。 「姐,你还好吧?」 也不知道对方有没有静音。 半梦半醒地等待了一阵,短信在半个小时之后被回复了:「挺好的。」 看到这条消息,陶栀子这才安心地翻身靠在江述月的身边,缓缓进入了梦乡。 …… 破旧的危楼,幽深的午夜走廊上,整齐码好的塑料瓶子被人踢得满地都是。 雨点一样的拳头落下,骨骼发出的脆响混合着她无声的哀鸣,在寂静的走廊里显得异常刺耳。 她的脸迅速浮肿,蜷缩着身体,尽力保护自己的头部,但他却毫不留情地踢向她的腹部和背部,旧伤裂开,逶迤留着血和组织液。 “老太太,平时 看你老实也就算了,还打起我挂毯的主意了。”陈友维低沉的嗓音从背后响起,像冰水浇过脊背。 “求财?还是想查什么?嗯?”陈友维一把拎起她灰白的头发,声音在盛怒之下变得恶意而扭曲。 他机械地动了动发僵的脖子,冷笑着拍了拍她满是皱纹和惊恐的脸,警告道: “老老实实的,没钱了跟我说,别打我东西的主意。” 她听到这句话,才意识到对方意味自己求财,眼角带着伤,艰难地服软点头,又是作揖又是用手语道歉的。 陈友维不耐烦地挥挥手,恶劣地说:“行了行了,快滚吧。” 直到回到家,关好门窗,她进了里屋才发出那条短信:「挺好的。」 平静的三个字后,是血与痛换来的。 午夜的阴云未散,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悄然靠近。 第94章 真相【新增2000字】 时候到了【删…… 清晨, 陶栀子拉开窗帘,清冷的光线从雾蒙蒙的玻璃窗外透进来,窗外结了霜, 她愣在窗前,隔着玻璃外的雾气, 窗外的一切都离她愈发遥远。 之前可以在某个角度看见小木屋静静伫立,今日小木屋被白色的雾气淹没了, 只能勉强看到轮廓 庭院的树木被微霜点染, 泛黄叶子边缘泛起一层浅白。 陶栀子下了楼,刘姨和其他工作人员已然换上了加厚的工作服,忙碌着将花坛覆盖上保温布料。 她这才从这些蛛丝马迹中,遗憾地感知到,气温骤降, 深秋如同突然造访的客人, 悄然入驻林城。 她在原地站了很久,脚步不觉踏入庭院, 秋叶在脚下脆响。 林城的空气湿度大,气温降几分, 体感上会非常明显。 从秋天开始, 身上的衣服似乎会有一些发潮,尤其是冬季最甚。 这就是为什么说北方的天是物理攻击, 林城的天是魔法攻击的原因。 空气湿润,穿透肌肤的凉意仿佛一张无形的网, 将整座城市笼罩其中。 陶栀子在庭院散步, 不知不觉来到了那片小花园,修复的部分也抽芽了,但是气温下降后它们的生长就变迟缓了, 像是冬日里钻进被窝不愿意出来的懒人一样。 枯叶落在泥土上已多时,显得乏力又挣扎,像是她尘埃落定的年少,虽已落地,却无法彻底消解。 今天原本不是和老太太约定见面的日子,但是陶栀子还是坐着公交来了,想碰碰运气。 江述月之所以放心她一个人出行,是因为最近给她手腕上增加了一个医疗手环,技术已经改善过,被集成为一个手镯的模样,用来监控她的基本体征而且能定位,心跳过速的时候会及时报警。 她坐在公交车上,盯着手腕上微光流转的医疗手环。这玩意儿看似繁复,却像是生命的最后一道屏障。 又是免救手环又是医疗手环的,是相互矛盾的存在。 在播报声中下车的时候,博物馆前的空地上行人寥寥,只有工作人员在台阶下有一搭没一搭地扫着地。 扫地阿姨见状,立刻抬手示意她——今天是休馆日。 陶栀子在公交车站的垃圾桶旁顿住了脚步。 是啊,休馆了,没有那么多行人,自然也没有那么多饮料瓶了,老太太不来才是明智的。 在公交车站坐了一阵,凉风将手脚的温度逐渐抽离,直到她去早餐店买了一袋豆浆暖手才稍稍恢复。 临走前,她发去消息:「姐,最近天冷,记得加衣。」 一分钟后,手机屏幕亮起:「好嘞,谢谢关心。」 她这才放心地走了。 接连两天,江述月每天都在陶栀子的授意下开车把她送到公馆附近的公交车站,她会从那里坐早上八点的829号公交,从起始站到终点站,刚好在博物馆站下车,见老太太没出现,就买杯豆浆暖手,又坐了回去。 发消息过去,老太太也回得很快,但是见不到她人,陶栀子还是觉得心里不能完全踏实。 始终未能如约见到老太太,心里那种若有若无的不安,像是一根针灸针缓缓刺入她的神经,不疼,却有些麻。 终于,她在几天后才觉得是有蹊跷。 她怀着忐忑的心情往老太太居住的方向慢慢行走,耳朵时刻注意着周围的动静,唯恐突然听到那可怕的三轮车声。 她谨记老人的提醒,不再冒险去居民楼里找她,只是在附近试图寻找一个可以看见居民楼的地方,可以确认下老太太的安危。 第206章 但是等了很久,都发现房门紧闭,连红色的窗帘都是被拉上的。 陶栀子正欲拿出手机,准备给老人发消息的时候,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突然冲出来,一只凌空而来的手死死拽住她的手腕。 “你还我儿子!就是你想拐走我儿子想报复我是吧!有怨气你冲我来,你拐走他作甚啊。” 陶栀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量拉得踉跄。 她看向眼前这个脏兮兮的女人,从她乱蓬蓬的头发和眼眶的凹陷和乌青中,勉强辨认出是哪个被她当街教训的小孩的母亲。 眼下嘴里念念有词,有些精神恍惚,倒像是走街串巷好几天的模样。 几天不见,她依旧是可以在街头叫嚣的人,但是模样却很是失常。 陶栀子一时愣住,看了一眼掉在地上流淌了一地的豆浆,抬头对上女人疯狂的眼神,眼神淡淡:“不是我,真的失踪的话,赶紧报警吧。” 她想挣脱对方的手,但那女人抓得死紧,指甲几乎嵌进了她的皮肤里。 女人的眼神充满狂乱,嘴里不停重复着:“你还我儿子!还我儿子!你是不是把他藏起来了!你说啊!” 女人一边哭喊一边跪倒在地,痛苦的声音引来一些路人驻足围观。 “就是你!你是最有动机的!” “救命啊!大家来看看啊!” 周围越来越多的人停下脚步观望,但没有人上前帮忙,更多是一种不明所以。 林城的街头总是充斥着冷漠,大家远远站在一个安全距离后看热闹,没人愿意轻易卷入别人的麻烦事。 陶栀子一时间倒也没有心思和对方硬碰硬,毕竟她的孩子失踪,的确从逻辑上是可以找到和自己的一点联系的。 陶栀子勉强稳住心神,用尽量平静的声音说道:“大姐,你冷静点,我根本不知道你儿子去哪儿了,你要想真的找到他,就赶紧去报警,抓紧寻人的黄金时间。” 她理智的话音落下,好像瞬间戳中了女人的心弦,一时间愣在马路上,茫然地看向周围,像一个被破损的稻草人一样,盲目而无助。 她似乎早已知道真相,只是不愿意相信,于是才将自己扮做路边撒泼的模样。 女人在陶栀子面前偃旗息鼓,不顾形象地瘫倒在路边无助痛哭,“早就过48小时了……” 陶栀子站在女人面前,看着她瘫坐在地上的模样,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她早已自身难保,很想当一个袖手旁观的人,但是又做不到狠下心来直接走掉。 女人的哭声嘶哑而无助,仿佛将所有的痛苦与绝望都倾泻在这一刻。 “已经过了48小时了……”女人断断续续地重复着,泪水混着地上的尘土,形成一道道模糊的痕迹。 陶栀子深吸了一口气,蹲下身,用尽量温和的语气说道:“大姐,赶紧去报警吧,没有更好的方法,顺便好好回忆一下他最近接触过什么人,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听了这话,女人的情绪似乎稍微平静了一些,但仍旧无法抑制眼泪。 她喃喃地说道:“我……我想不起来,他除了上学,就偶尔跟我去教堂……没有接触过什么生人,除了你。” 女人说话间,又幽幽地看向陶栀子。 从这个眼神中可以看出,女人没有一刻停止怀疑过自己。 女人急忙神经质地跪下磕头,“对不起,我脾气坏,我为难你,你要报复冲我来,他还只是个孩子啊!” 最后两人是在路人的集体帮助下才再度去的派出所,值班民警接待了她们。 “孩子走丢多久了?”民警问道。 “快……快三天了……”女人的声音带着颤抖。 民警迅速记录下信息,继续询问:“孩子的具体情况?身高、穿着、最后出现的地点?” 女人回答得有些凌乱,但勉强说清楚了基本信息,最后一次见孩子是早上孩子上 学,下午放学的时候失踪的,因为班主任将孩子们亲自送出校门的。 就在这时,民警从椅子上起身,表情凝重地看向她:“应该早点来报案,三天时间,确实耽误了很多,但我们会尽全力帮助你们。” 趁着女人和民警交涉的途中,陶栀子才得以脱身,一抬手,手腕有青紫痕迹,内侧还被指甲抓破了皮。 回过神之后,伤口才开始疼。 她算了算日子,便知道今天是陈友维做义工的日子,抬手拦了辆车便往教堂而去。 她并不惧怕,陈友维绝不可能在教堂露出真面目的,所以他们两人都在教堂当演员好了。 她径直走到教堂的侧门,在后厨看到陈友维正在仔细地切土豆,刀很锋利,切起来哪怕动作很慢但是也显得利落。 他专注切土豆的模样,竟然让人觉得这张脸不带一丝罪恶。 站在门边静静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陈友维太过专注都没有意识到她的存在。 不经意地抬头,余光恰好看见了陶栀子,他眼中没有半点戾气,不知道是不是被教堂净化了的缘故。 陈友维连忙起身擦手,有些惊喜地看向她:“原来是栀子来了,上次见你,咱父女俩都没说几句话呢。” 第207章 陶栀子沉默不语,哪怕是在光天化日,哪怕这张脸现在戴着一张好人面具,但是她衣袖下的手还是不自觉地握紧。 陈友维像是炫耀般,对着后厨的其他工作人员憨厚地笑道:“大伙看啊,是我女儿来看我了。 ” 众人连连点头,递过去羡慕的目光。 他的每一个字、每一个动作,都像是一场精心设计的表演,仿佛用温情的糖衣包裹着一颗毒药。 她从未有一刻因陈友维而动容,但是那陌生的一句“我女儿”却让她的心揪着疼了一瞬。 因为她当年就是被这句话哄骗去的“乐园”——于是那最触动心弦的话,变成了多年来刺入灵魂的冷刀。 “我女儿”,这简单的三个字,在陈友维的嘴里,宛如诅咒,曾经是为她打开深渊大门的钥匙。 陶栀子眼神平静,脸上却露出一丝淡漠的笑容,仿佛在应和他那虚伪的“父爱”。 没人知道这对奇怪的“父女”之间涌动着怎样的暗潮。 “是啊,”她语气冷淡有礼,却没有半点破绽,“最近听说您在教堂做义工,特地过来看看。” 陈友维闻言,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眉眼间尽是普通人朴实的幸福的。 他笑着跟众人打了声招呼:“我和我们栀子出去聊一会儿。” 直到两人走出了后厨,来到了院墙下小花园,陶栀子才开门见山地出言嘲讽: “慈父扮演久了,不会连自己都相信了吧。” 陈友维愣了一下,随即笑得更开怀了。 陈友维的笑声低沉喑哑,每一分都是受损的音色,如若不是在教堂的白天,恐怕早已让人毛骨悚然。 他缓缓转过身,手指擦过鼻尖,似乎是在掩去脸上发僵的笑。 谁笑久了,都会累。 “栀子啊,”他轻轻吐出一口气,语气带着些许怜悯,用耐心长辈的口吻,“你啊,还是这么执拗。多少年了,你还在怨恨我。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不是我当年接纳了你,你会落到什么地步?” 她低头笑了一声,语调淡淡地说道:“接纳我?是接纳,还是囚禁,还是利用?陈友维,你的记忆可真是个方便的东西,想如何篡改都可以?” 陈友维耸耸肩,目光从容地看着她,又笑弯了眉眼,抬手抚摸着眼角的伤疤,这是唯一对过去的见证。 “你伪装得不错,”她冷冷说道,“教堂的人赞扬你,连熊孩子的母亲都把你当救世主,你以为这样就能赎罪了?” 陈友维挑了挑眉,似是茫然地环顾四周,笑容依旧,“我无罪,哪来的赎?” 陶栀子猛地上前一步,眼神凌厉,随即想到了什么,又重新笑了开来,“那你还记得自己因什么蹲的监狱吗?你认识小鱼吗?” 陈友维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又恢复如常,笑意逐渐消退,“栀子,世上没有小鱼,你想知道什么尽管去查吧,但是你记住,我不会对你不利……” 接下来,他用最寻常的语气说出了一句让陶栀子足底发凉的话—— “因为,你超龄了。” 因为她长大了,所以不再是犯罪目标的意思吗? 在陶栀子愣住的瞬间,他抬起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像是安慰一个不懂事的小孩,“栀子,别让自己因鲁莽而付出无谓的代价,这是忠告。” 他的手触碰到她肩膀的瞬间,陶栀子像是触电般后退了一步,冷冷看着他,稳了心神,也无惧地笑起来,语气淡而有声。 “不管用什么代价,我会像十二年前一样,亲手把你再送进监狱。不是忠告,是承诺。” 陈友维不受半点威胁,笑了笑,佝偻着腰,正像他平时对人低声下气道歉的模样。 但彼时他已经转身往后厨的方向走去。 待陈友维消失后,陶栀子从口袋中拿出手机,按下录音的停止键,刚才的对话将自动保存到云端。 可是她却没有获得有力的记录,颇有遗憾地叹了口气。 …… 从教堂离开后,陶栀子甚至等不及乘坐地铁,直接拦下出租车,就径直去老太太住的居民楼。 正是因为在教堂刚见过陈友维,所以陈友维的行踪是可以预判的,她重新上门去找拾荒老太算不得冒险。 上楼的时候,原本楼道里还有最后一刻闪烁的灯泡,如今也彻底坏了。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她总觉得楼道里气味更加糟糕了。 她打开手机自带的手电筒,照亮了楼道里像狗皮膏药一样横七竖八的垃圾广告,借着亮光才能看清脚下的台阶,神秘的霉味充斥着整个空间。 她轻轻扣响了门,听到屋内的响动后,朗声道:“姐,是我,我来看看你。” 屋内的人行动迟缓,陶栀子耐心地在门口等待着,却无意间看到走廊上断裂的鞋架,上次来还好好。 再往另一侧看去,堆积成山的塑料瓶子,排列得远没有以前整齐。 平时拾荒老太太虽然简陋清贫,但对堆放的废品和生活空间一直保持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整洁。如今的凌乱,仿佛在无声地昭示着这里发生了什么异常。 门终于开了,老太太的身影出现在门缝后。 没有将自己头发竖起,乱蓬蓬的,这是陶栀子第一次看她不抹粉的模样,真实的肤色发干发黄,皱纹像枯树皮上的裂谷一样,身上没有任何装饰。 第208章 脑袋比平时大了一圈,应该是脸肿胀的原因,眼皮也发肿,有些睁不开,目光中透着疲惫与谨慎。 原本老太太只打算隔着一道门缝和她对话的,但是陶栀子却敏锐察觉到她脸侧的淤青,便立刻出声问道。 “出什么事了,是谁打的你?” 老太太没有回答。 “是他吗,你告诉我。”陶栀子陡然拔高音量,手指向陈友维居住的方向。 “他是不是察觉到什么了?” 陶栀子心下一沉,很是自责,总觉得是自己和老太太的交往让她无辜受牵连。 老太太摇摇头,手中没有拿纸笔,似乎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他为什么打你?”她忧心忡忡地压低声音问道。 老太太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无奈之下,找来了纸笔,一笔一划写下:「他以为我想偷挂毯。」 陶栀子立刻顿悟,便知道老太太早已把她那些描述陈友维的话听进去了,沉着语气问道:“姐,这事情不关你的事,你不要试图去自己查找什么真相,到头来会被牵连……” 「 挂毯有问题,他也有问题,我不想沉默。」 “难得你有这样的正义感……”陶栀子想到那些欺负和嘲笑老太太的声音,心中颇有感慨。 那些将她打倒在地的欺辱她的人,有几个有她遮掩勇气。 她立刻话锋一转,直戳重点,“你说他有问题,你是不是察觉到什么了?” 「他的屋里响起过异常响动。」 “响动?”不是陶栀子故意想进行有罪推论,但是在她的视角下,陈友维作案的可能性并不小。 但是现在不比同十年前,他当时在远郊修筑的“乐园”几乎是藏在人迹罕至的山谷内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有着充分的作案地理优势。 现在她虽然没参观过陈友维的住所,但是既然是同一层,大概和老太太差不多是两间屋子,加一个做饭用的阳台,很是狭窄,而且隔音不好。 这并不是一个优选的作案场所。 还有一个更为关键的问题,如果说十二年前他绑架那些孩子是为了给她作伴,那如今,他的动机是什么,那小男孩几乎和他没有任何交集,而且家长也没有收到任何勒索信,而且现在人口贩卖严打,孩子被拐卖的例子已经没有以前那么常见。 那么,回到那个最关键的问题——他会有什么动机。 因为他不可能平白无故去犯罪,不管是满足自己的虐待动机,还是想报复社会,或者是谋财,这都可以成为动机。  还有今天那句让人不寒而栗的话“你超龄了”。 究竟是怎样的心理特征会和年龄有强相关呢? 陶栀子走出房门,谨慎地走向陈友维的屋子。 如今从外界已经看不见里面的挂毯了,破损的玻璃已经换上了新的毛玻璃,看不见里面的景象。 她侧耳倾听了一会儿,也没有察觉到里面有异常响动。 直到,她开始尝试在不同的墙面处用手指轻敲,通过墙面的声音来大致判断。 厚墙声音低沉,薄墙声音空洞。 但是她发现发现有个四十公分宽墙面有空心感,她又尝试敲了几次,里面没有传来任何响动。 陶栀子盯着那面墙,感到呼吸有些发紧,她来回检查墙体,视线扫过地面和墙角,终于在一个细微的凹槽处停下。 ——是被修补过的墙缝。 她疑惑地回头望向站在门口的拾荒老太,在楼道中将声音压得很低,紧张又小声地问道:“姐,能给我个刷子或者刀片吗?” 接过工具,她小心翼翼地寻找到修补最脆弱的部分,动作很轻地将修补过的部分,轻轻地,一层一层地刮开,只到有一个几乎不被肉眼察觉的小孔露出。 她用刀片的尖处将小孔扩了扩,凝神向内看去——是陈友维里屋的位置。 一股微弱但腐败的气息从缝隙中传出。 一个狭小的空间映入眼帘,房间并不大,堆满了杂乱的物件:一些旧衣物、破损的箱子,还有几个散乱的玻璃瓶,瓶内装着浑浊的液体。 但是屋内正中央却有个生锈的鸟笼,笼中有一团模糊不清的东西。 看到锈迹斑斑的鸟笼和昏暗光线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周身骤然一冷,和陈友维有关的笼子和生锈金属这类东西都在拼命唤醒着她那段记忆深处中痛苦的遭遇。 多年来她为了减轻内心的痛苦,试图将那些回忆忘记,但是遗忘如同一个无差别攻击的连发步枪,将痛苦记忆带走的同时,也会让她遗忘那只存在于她记忆里的童年伙伴,小鱼。 为了记住小鱼,为了记住当年的犯罪细节,她每隔一段时间反而会强迫自己在脑海里复习当年的场景,以试图让自己在未来某个时机到来的时候,能将这些记忆用上。 她揉了揉眼睛,让双眼放松了一下,继续向鸟笼看去,却瞬间白了脸色。 里面的不明物竟然是,一只头和身体分离的麻雀! 鸟的残肢混杂着发干的血,正静静躺在笼子下一块发霉的旧毯子上。 她虽然眼前能看到的唯一生物是一只死去的鸟,但是她满脑子都是“监禁”二字。 第209章 她又说服自己一定要保持冷静,并且继续去观察屋内的细节,直到看到视线正前方,隐隐有微弱的光正在闪烁。 用肉眼难以分辨之际,她打开了手机的摄像头,试图借助电子设备来验明那微弱的光点。 她举起手机,将摄像头对准小孔,调整焦距,但是手机的镜头功能有限,对那微光感知力较低。 一旁的老太太已经走到她身后,冷静地写下:「打开夜视增强。」 其实比起室内的景象,老太太在此刻呈现出的模样才是更让陶栀子感到意外的。 这种模式能够更好地捕捉低光环境下的画面,特别是红外光源。 画面瞬间变得更加清晰,那个红光源的轮廓在屏幕上越发明显。 屏幕中显示,红外光的发射点来自一个嵌在墙面的小型装置,正对着房间中央。 屏幕上很快捕捉到那闪烁的光点来源——是一台微型摄像头。 摄像头嵌在墙上,像是有意藏匿一般,与周围的灰尘和霉斑几乎融为一体。 那微弱的红光,若不是她刻意观察,根本无法察觉。 她屏住呼吸,屏幕上的画面让她后背冒出一层冷汗。这种微型摄像头多用于隐秘监控,而在这样一个狭小、封闭的房间中,它对准的是那个鸟笼。 哪怕没有真正的人类残肢,这些景象同样让人毛骨悚然。 此时老太太就站在她的身后,虽然她们之间已经建立了很深的信任。 但是老太太其实比陈友维还要神秘,她为什么写一手好字,甚至偶尔展露出具有反差感的知识储备,都足以令她脱离拾荒的日子,但是她已经这么生活着。 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难道她也是像陈友维一样,用清贫的生活来掩人耳目,她会不会也像陈友维一样有严重的犯罪前科? 越想,越觉得身后站着的身影,存在感愈发强烈。  她开始意识到,自己不能因为对陈友维的私人恩怨而将他列为首要怀疑对象,其实任何一个不明身份的人都同样可疑。 越想越不对劲。 “姐,我还有点事先走了。” 她立刻放下了手机,有些手忙脚乱地快速收拾好自己的包,连忙道别下了楼。 老太太站在楼梯口抬了抬手,欲言又止。 一切尽在不言中。 陶栀子的双眼在黑暗的楼道中瞳孔放大,不可置信地看着老太太半张着嘴的模样。 从这个下意识的动作来看,她才是在猜测,老太太并不是一个天生的哑巴,她很有可能以前长时间开口说过话的。 因为天生的哑巴没有这些细节动作。 天生的哑巴因为声带或语言中枢的先天性缺陷,通常从小缺乏发声能力,口腔与喉咙的肌肉未曾经历过发声的训练。 因此,他们在表达时习惯以手势、面部表情或其他非语言方式交流,而不会下意识地做出发音的准备动作。 天生的哑巴因为从未说话,唇部和舌头的动作通常较僵硬,缺乏流畅的发音协调能力。 而后天失声的人,即使不能发声,仍会自然地使用语言的口型表达,甚至尝试通过气流模仿发音。 她细思极恐! …… 离开了居民楼,陶栀子感觉自己心脏都要跳到了嗓子眼,医疗手环已经发出了一些警报 她给齐柔直接打去了电话,每一声嘟声都显得格外悠长。 “喂?”齐柔的声音响起。 她直接开门见山,语气急促,“阿柔,你有没有当时和你一起被绑架的四个孩子,除了你之外,都是男孩?” 齐柔愣了一瞬,呼吸沉重了几分,“是啊。” “我今天猜测了一下陈友维当年的动机,可能不像他说得冠冕堂皇,其实根本不是绑架你们来陪伴我,或许他只是故意制造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 齐柔似乎对这个话题兴致不高,心不在焉地说:“是有这个可能。” “他当时就是不停打你们对吧,有没有做别的事情,他的行为极有可能反映他最深处的动机。”陶栀子为这个猜想感到分外紧张,好像越是接近陈友维的真实动机,她就离真相越近。 “那几个孩子你还有联系吗?” 齐柔那边沉默一片,这让陶栀子内心的紧张愈发被催化。 她问了一声:“齐柔 ,你能听见吗?是不是信号不好……” “……不用问了,他们不会说的。”她的语气像是难以启齿。 “这是奇耻大辱,哪怕沉默会让陈友维少判几年,他们也想一辈子沉默,栀子,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那一刻,陶栀子脑子嗡嗡的,周遭世界所有声音都挤进了她的脑海,喧闹得让她几乎听不清任何一种单独的声音。 她手指微松,手机险些滑落。 她置身于林城的这方天地甚至不知道何去何从。 良久,她停止了一切追问,无力地说道: “阿柔,世界上肯定没有上帝吧,不然祂怎么允许世上有这么多深重的罪孽……” …… 好几天之后的那个下午,林城又飘起了冷雨,天黑得越来越早,由于是周末的原因,市中心早早就开始堵车,车辆在阴沉沉的天气里开起了车灯,红黄车灯倒映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像油画上干涸柔碎的色彩。 第210章 阴雨天的现代街景,仿佛是给双眼加了一层赛博朋克的滤镜,一切都显得霓虹起来。 江述月正欲听见室外的淅淅沥沥的雨声,正欲拿起手机发消息问她的消息,却听见门铃响了一下。 一般来说,陶栀子有门卡,会自己刷卡上楼,但是如果是其他人,也不会用按门铃的方式。 疑惑间,他上前去打开了门,恰好看见浑身湿润又洋溢着灿烂笑容的陶栀子。 她的外套底下鼓鼓囊囊,像是小心翼翼在保护着什么。 “怎么没让我去接你?”江述月看着她精力充沛的模样,还是有不住眉宇间露出了忧虑之色。 她谨慎地掀开外套,将一本的封面熟悉的书放在他伸出的手里。 “我回来的之后才下雨的,但是去了趟藏书阁,淋了一点,不碍事。” 江述月凝眸一看,手中的正是《天堂篇》,但丁《神曲》里面的最后一部。 “就为了拿这本书冒雨跑了一趟?”江述月掂量着手中精装书的重量,与此同时听到了一声乖巧又响亮的“嗯”。 “我之前觉得不是读它的时候,但是现在我觉得……时候到了。” 陶栀子用一种很轻松语调说着,将鞋子换下,穿上了专属自己拖鞋,这里唯一的藕粉色单品。 江述月看着《天堂篇》的封面,桑德罗·波提切利为《神曲》描绘的画——但丁和贝阿特丽彩在第十层天,周围环绕着天使的场景。 他停顿了足够漫长的一瞬,才缓缓看向她,问道:“为什么,时候到了。” 陡然间他的脖颈处一沉,毫无预兆地被一双细软的手臂环住,他下意识倾身,脸颊上迎来深重的一吻。 从未想到,她的一吻可以如此深重,软润的双润在面颊上留下气息,却如同大火烧灼而过一样热烈。 这突如其来的吻来的不明原因,但是正如同有人终其一生也看不透自己一样。 这吻夹杂着很多苦涩,当他抬眼去看的时候,却看见她近些天最灿然的笑。 “《天堂篇》意味着救赎,如果我的灵魂能被解救,你会为我高兴吧。” 江述月默默注视着她,心中的不安如同足量的糖在喂养酵母,每一寸都在发酵着。 翻开第一页,上面用意大利语原文写着: “la oria di colui che tutto muove per l'universo penetra, e risplende in una parte piu e meno altrove.” (“那推动一切者的荣耀,贯穿宇宙,光辉普照,或强或弱。”) 第95章 吻 他们是坠入情的深渊,如同殉情那样…… 待陶栀子靸着拖鞋进入室内的时候, 江述月合上书页,放在身侧,下意识踏出房门半步, 想帮她把的鞋子放到鞋架上。 白色休闲鞋的周围沾上了黄色泥土,已经像是用水特意冲刷过了, 但是没有冲刷的完全。 他察觉到什么似的,正准备细看之际, 陶栀子已经突然折返, 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自己来就好。” 说着不由分说地从他手中接下自己的鞋子,放到了鞋架上。 动作略带了些急促。 今天从警察局出来的时候,她有些心不在焉,路过警局门口围栏的时候没注意到附近的施工工地, 一脚踩进了松土里, 找地方冲洗了好一阵才处理得七七八八。 陶栀子放好鞋子之后,笑着催促着江述月:“快进屋吧, 好冷啊。” 听到她说了冷,再大的疑虑也会为此让步, 江述月转身将门轻轻合上。 陶栀子径直进屋去换家居服, 然后准备好了换洗衣物,进入浴室之前从室内微微探头, 说道:“我先去洗个澡,等我准备完毕就来听你讲故事, 你可以现在预习一下。” 江述月还没有回到办公区, 看向她,目光带着柔,沉静地说道:“注意水温, 别让自己缺氧了,把医疗手环戴在手上。” 那是防水的,可以不用取下,对于监控她心跳过速这一点还是感应得很敏感的。 这已经是市面上感应敏感度最高的,尽管他仍旧考虑从国外运一个其他的过来。 为了以防万一,江述月还是将手环数据同步到了电脑上,放在桌面的角落,可以访问上面的数据。 里面用折线标注出她一天内心跳的平均次数,每天都会有偶尔心跳过速的情况,但是最近几天似乎尤为明显。 看到这些标红的区域越来越多,他的脸色愈发深沉起来。 陶栀子一边开心地答应着,一边走进浴室,直到关上浴室门,她才卸下面具。 只要她一安静下来,脑海中就开始回荡着警察局,值班警官略显无奈的声音。 【您的情况我们已经了解得差不多了。根据您提供的信息,陈友维确实有过犯罪前科,这一点我们在系统中也查证过。不过,按照法律程序,仅凭他有前科,我们不能作为立即展开搜查的依据。】 陶栀子怀着复杂的心情,将身上的衣服一件又一件缓慢褪下,赤脚踩在干净柔软的吸水地毯上,抬腿进了淋浴间里发热的大理石上。 明明周边都在保护她被寒冷侵蚀,但是心里的凉意却还是让她如坠冰窖。 【我明白您的担忧,也能够理解您对这件事的敏感。可是您描述的情况虽然值得关注,但目前并不构成直接的法律证据。】 第211章 陶栀子抬手打开淋浴开关,如瀑的热水倾泻下来,冒着热气浇湿头顶,她抬眼看着花洒的方向,双眼和鼻头都在热气中发红。 热水流进眼里,如洗刷着什么一样,似乎磨灭了她的求生,她眼中在潇潇流着水,像是龙头似的泪,仿佛将她整个面部都封印在这如琉璃一样水流下。 【法律要求我们在采取任何行动前,必须有确凿的证据支持。前科本身不能证明他现在正在实施或准备实施新的犯罪行为,除非我们能找到直接的证据。】 她狠狠闭上眼,垂下头,让热水从她的鼻尖流下。 【您提到的风险我们会留意,但我们需要在法律框架内行事。】 明明眼中早已没有积水,但是她的眼眶却愈发灼热,无力感中诞生的热泪,仿佛注定要被水流淹没。 她涂抹沐浴液,一遍又一遍地抹在左肩上的伤疤上,力道越来越重,越来越重…… 【我们可以在已有信息的基础上进行非正式排查,比如在陈友维的活动范围内增加巡逻力度,或者尝试获取更多关于他的动态。但正式的搜查令,还需要您提供新的、明确的证据。】 最后,直到左肩的伤疤已经开始发红发疼,她才肯停手。 她的心情,在医疗手环警报响起的前一秒平复下来的。 穿好衣服的时候,她在浴室中听见了江述月的脚步声在屋外响起,带着急促,仿佛是赶来救她的一样。 倏然见,浴室的门被打开,晚香玉的浴液清香混杂了如云的热气,从浴室中流淌出来。 她披散着的湿发 将巴掌大的一张脸挡住,周身被一种无法言明的忧郁笼罩。 正当江述月准备抬手轻轻拨开她眼前的头发时,她却猛然抬起头,未干的脸上带着水珠,如同刚浇完水的百合花一样。 水汽凝城珍珠,从莹白的皮肤上滚落,带着与平时不一样馨雅淡香。 在他刚看到陶栀子的双眼有些发红的时候,还未来得及询问,陶栀子快步往前激进地上前大跨步,两手也在他的腰间,辅助着将他往前轻推好几米。 直到将他逼退到床沿边上,他坐在床上,陶栀子才终于可以俯视他。 她的眼中带着一些血丝,像是多日来的疲惫养成的,又像是心里的魔鬼微微苏醒,在心墙内躁动地横冲直撞。 几乎是没有半点停顿,她的吻带着一种和平时的她截然不同的锐利气势压了下来。 用一种近乎剥夺的动作将两人的气息进行融合,而她细长的手指,正轻轻托起江述月轮廓分明的下颌。 要是以前,她再胆大也肯定是不敢的。 但是如今,她什么都不怕了…… 她也从未有一刻想象过,自己生命中的第一次接吻是如此主动,且让人意乱情迷的。 她虽来势汹汹,可真正触及江述月的双唇的瞬间,却心绪出走了一瞬。 好像是很多次想象过这唇的滋味,却没有一次预判出这种超乎想象的柔软滋味。 原来,再孤僻冷硬的人,双唇也可能是柔软的——就像内心一样。 这是这不设防的部位,最不设防的动作。 《吠陀经》说,它是一种灵魂交流。 古罗马则赋予它社会和法律意义,比如订婚或契约的确认。 基督教传统中,这被用作表达忠诚或信仰的行为,比如圣经中的“犹大之吻”。 中世纪里,这象征着契约和忠诚…… 她的一片赤诚啊…… 她的灵魂正伸出手,穿过他身体,去试图触碰他的心啊…… 那种夹杂着湿润水汽和晚香玉清香的触感,是飞鸟破空时遗落在半空中的一根轻盈的羽毛。 他的双手几乎是本能地抬起,她以为是要推开她,可以这双手却在半空久久悬停,像是在寻找落脚点的白鸽,迟迟不肯落下。 他能感受到她的颤抖,小意羞涩,更多是一种近乎执念的迫切,像是一种无声的反抗。 难为她,接个吻都像是上战场的一样整肃,浑身的细胞紧张到仿佛在对抗着什么。 随后,江述月将她的腰肢浅浅一握,那种很轻的力度却如同给气球轻轻扎了个洞,轻而易举让她顿感脱力,如坠落的风筝一样跨坐在他的腿上。 一瞬间,攻势调转。 但是江述月向来不讲究任何对抗与无力,向来都是抬手间就能如春风化雨一样的化解棋局。 明明是她在上,而且江述月也没有发动猛烈攻势,可偏偏,她却有种摇摇欲坠的被动感。 他的手很规矩,一直都停留在腰上,偶尔沉重的呼吸声也很快就能调整过来。 陶栀子似乎已经没有耐心循序渐进了,伸手将他胸前第四颗纽扣解开,让手让一条游鱼一样摆尾进去,如愿触及到她所预判的微热肌肤和肌肉轮廓。 她亲眼看到自己碰到他的那一瞬间,他像是微微颤抖了一下,微微仰起下颌。 她顺势离开他的双唇,转而将他领口处解开一颗纽扣,用手指微微挑开,露出半截锁骨,这才低头重新流转在他的脖颈间。 那是是她极喜欢的部位,因为那里带着隐香,加上细腻的触感,总让她一度以为自己上瘾。 第212章 她找准了江述月白皙的脖颈上一枚很小的痣,轻轻吻了上去,刚好长在了必须解开纽扣才能看见的地方,带着谜底般的隐秘感和吸引力。 她早已习惯了江述月对她的纵容,以为这一次也相安无事。 但是这一次却立刻被一个更大的力度拉了回去,她的下巴上传来触感,是被他轻轻抬手扶住的,为的是防止她乱动。 然后重新如啜饮般浅浅地吻她。 第二个吻,她是被动的一方,一瞬间心跳飞升。 就在他的手试图给她的不安分施以惩戒的时候,医疗手环的警报响起—— 「滴滴滴……」 声音不大,甚至是很细腻的电子音。 这声音似乎只对江述月起作用,陶栀子倒是没有顾忌这警报声,半闭着双眼。 但是江述月却很规矩地停下了,用温和的方式让两人双唇分开。 他们相互抵住对方的额头,喘着粗气。 她问他:“为什么吻得这么温柔?” 他像是也刚刚从失态中抽身,声音低哑,染上了几分惭愧,“你的心脏,不允许。” “如果我的心脏健康,是不是可以把你……睡了。”她故意停顿了一瞬,低缓的语气带着一些俏皮。 整个室内的空气都充满着覆水难收的暧昧,两人周边的温度仿佛被烈火加热过了一样。 她被他困入怀中,和他一起坠入柔软的被子。 有好几个瞬间,她感觉这物理动作让她以为,他们是坠入情的深渊,如同殉情那样。 第96章 天堂篇 那众心所向的天堂,不是她渴望…… 夜幕如水, 晚风穿过庭院,卷起几片落叶,轻轻贴在一旁的灯柱上, 昏黄的光透过叶脉,映出细密的纹路。 他们就这样沉默地抱着, 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气氛沉郁又安静,陶栀子唯恐自己在这温暖的怀里就此睡去, 便略微直起身, 将两人之间撑开了一定的距离,低声说道: “我还等着你的睡前故事呢。” 她翻身钻进了被子,江述月直起身帮她盖上柔软的被子。 等待了十几分钟后,他才洗完澡换上睡衣,从书桌上将《天堂篇》取来, 进了被子, 倚靠在床头,开了一盏柔光的床头灯, 将书页放在被子上细细翻开。 陶栀子和他都是需要洗完澡换衣服之后才愿意钻进被子的人,这一点两人十分和谐统一。 她意识到江述月也上了床之后, 就迫不及待地翻了个身, 轻轻抱住他。 江述月意识到这个姿势可能不是很好借力,索性抬起了手臂, 她很默契地躺在他的臂弯,这才真正找到两个人都很舒服的姿势。 江述月在正式开始之前, 很人性化地给了前倾提要:“上回《炼狱篇》中我们说到, 但丁在古罗马诗人维吉尔的引领下,一层层登上了炼狱山,也目睹了七宗罪在每一层所受的惩罚。” 陶栀子点头:“是的, 他抵达了炼狱山的山顶。” 江述月继续低语:“当他抵达炼狱山顶时,进入了天堂园,亚当和夏娃曾经居住的地方,所谓的灵魂在地球上能达到的最纯洁的地方。” 陶栀子一开始产生了疑问了,尽管她不是很想在这个地方中断:“亚当夏娃不是在一个叫伊甸园的地方吗?为什么这里叫天堂园。” “但丁其实刻意使用了‘天堂园’这个说法,更多强调这是灵魂在净化后抵达的纯净之地,而非单纯的圣经故事中的伊甸园,虽然这部作品受基督教影响,但是天堂园更偏中世界宇宙观里的地理概念,伊甸园传统上被认为是一切历史起点,概念偏抽象。” 他说话时,声音如暮秋的风吹过山谷,寂寥又有些悠长。 无人见过江述月这一面,但是她见到了。 陶栀子轻轻挑眉,点点头,说道:“相当于‘天堂园’是为了《神曲》的世界观服务的,‘伊甸园’是圣经里的概念,明白。” 江述月继续说道:“在天堂园,但丁遇见了一位神秘的女性——玛提尔德,她引导但丁走过两条神圣河流:利特河和尤诺伊河,帮助他完成最后的净化。” “利特河来源于古希腊神话,被称为‘遗忘之河’,它的水可以洗去灵魂对过去罪恶的记忆,象征灵魂彻底摆脱罪的枷锁,完全清除对罪恶的执念,不再为过去的行为所负累。” “尤诺伊河是但丁虚构的一条河,与利特河互为补充,它的作用是恢复灵魂对美德和善行的记忆,增强灵魂对行善的渴望和力量,达到最终的净化和升华。” “从河中出来后,理性导师维吉尔完成了他的使命,和但丁作别,贝雅特丽彩担任新的引领者,带领淡定但丁从天堂园升入天堂,这也是《炼狱篇》的结尾。” 陶栀子立刻又有了疑问, 但是不好意思问,有些欲言又止,但是江述月停下来耐心等她发问。 那双眸子里若有冷辉,是借了三分月光的模样,这眸子看向她的时候,总能将她的心跳夺走几拍,像一个冷漠又极有魅力的神偷。 陶栀子鼓起勇气问了一句: “不好意思,再问一个问题,为什么引领者换人了?” 江述月没有对她的疑问表现出丝毫意外,好像一切都是寻常,他具备一个极好的老师应该有的特性,尊重一切的疑问。 第213章 他略微侧头,灯光给他侧脸染上落日的余晖,启唇解释道: “维吉尔象征的是理性,但是天堂需要信仰的引领,而且他是古罗马诗人,生活在基督教诞生之前,无法理解基督教的天堂,也不是信徒。贝雅特丽彩是但丁现实生活中的挚爱,同时也是他精神上的向导,这里但丁算是夹带了一些私货。” “私货”这个词从江述月的嘴里说出来,总有种本应该接地气,但是没接底气的矛盾感,偏生这矛盾中生出了一丝可爱,让她有想笑的冲动。 “但丁还挺有点写实,”陶栀子喃喃道,随后又正儿八经地总结说,“和苏格拉底类似,因为出生得太早,没有经过宗教洗礼,所以要待在地狱第一层……又因为贝雅特丽彩是他的挚爱,于是给予她最好的特质,将她写成天堂引路人。” 这一刻,她忽然觉得宗教有自身的残酷性,这是她不喜欢宗教故事的一个部分,虽然讲述了很多哲理,但是对异教徒还是排斥的。 正因为这样,她会听宗教故事,但是她不会进入任何宗教。 和江述月一样,她其实也是离神很远的人。 这好像是他们之间的某种共性。 她偷偷看了一眼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将这份小小的窃喜,像收到葡萄味糖果后,格外珍惜地藏进口袋里。 这个《天堂篇》的故事,在江述月的口中带着一种奇异的吸引力,尤其在这个特殊的夜晚里。 “天堂由九重天和至高天构成,九重天与托勒密宇宙学的天体系统相对应,每一层天象征一种特定的美德或灵魂状态。” 陶栀子有些失望地说:“为什么都上天堂了,还要分三六九等啊……” 她没有意识到这句话后面深藏的逻辑,也许从小被人划分多了,以至于对这件事格外敏感。 江述月看了看她,分明是她稀松平常的一句话,但是还是让他的眸子黯然了几分,被她枕着臂弯的手轻轻按了按她的肩膀,是一种极为沉敛的安慰。 他仅针对《神曲》本身,在这个设定下回答说:“所有得救者都享受至福,但他们的光辉各有差异,这反映了他们在世间的美德。” 她默默点点头,表示愿意接受这个设定。 江述月这才开始江述,他讲故事的声音像清风穿林,轻轻穿透寂静,在溪流边上低语。 “第一重天是月亮天,那些在世间因外力无法履行誓言的灵魂居住于此。他们在月光中游动,虽然已得救,但因为缺乏意志的坚定,他们的光辉最为微弱。” 陶栀子顺着江述月手臂的曲线,瞧见了书页上的字,点了点头:“明白,他们是客观原因无法履行诺言的灵魂,但是……即便进入了天堂,也依然有阶级,这让人觉得遗憾。” 江述月听明白她在意的是什么,解释道:“这种区分并非为了羞辱或贬低,因为但丁在整个旅程中一再提到的:每个人的努力和善行都在神的光辉中反射出不同的色彩。” 她觉得这个答案还不错。 “第二重天是水星天,住着那些因追求尘世荣誉而行善的灵魂,他们的善行出发点并非完全无私,但仍然值得救赎。” 陶栀子浅笑道:“原来动机也会被评判得这么细致。那如果是为了得到‘救赎’而行善,算不算动机不纯?” 她似乎每次都对自己问出的问题的刁钻度后知后觉。 江述月停顿了一下,略作语言的组织,才缓缓道来:“从神学的角度来看,救赎本身是一种归向神的行为,并非世俗意义上的‘交易’。动机可能会影响灵魂的光辉强度,但并不会剥夺一个人进入天堂的资格。” “好的,又明白了,听起来像是天堂的居民档案,继续。”陶栀子笑了笑。 “第三重天是金星天,居住着被爱驱动的灵魂。爱是一种强大的力量,但它需要被引导向正途,否则就可能变成毁灭性的力量。” 听到这里,她脑海里多了几分辩证:“但是,爱为什么会被分为‘正途’和‘歧途’?难道爱本身不是一种客观的自由情感吗,这也要被赋予善恶对错吗?” 江述月对这件事的反应倒是很淡,让人想到沉寂的火山口,仿佛是经过时间的洗礼,才将那一身锋芒褪去,变成如今处变不惊的模样。 “但丁的世界观中,爱是驱动一切的力量,但当它偏离神的意志,比如转向物质、贪欲,甚至自私的占有,就成了堕落的源头。” 陶栀子听明白了,但是思绪有短暂的游离,她有些好奇多年前的江述月是怎样的性格,要是从小到大都这么淡定,那这样的小孩也是足够特别。 “所以,爱只有在符合神的意志时,才是好的?”陶栀子回过神来,轻轻挑眉,语气里带着些困惑,“可是爱本身难道不是一种最个人化、最不受外力控制的情感吗?如果连爱都要被引导,那灵魂的自由又在哪里?” 江述月听到这话,目光有些柔软,带着赞许。 他没有反驳,而是低声说道:“这正是《神曲》的局限性。但丁的宇宙里,所有的一切都围绕神的旨意运行,爱也是如此。所以他会将爱驱动的灵魂归入天堂,但条件是他们的爱是‘正当的’。” 第214章 这一瞬间,陶栀子安静了下来,轻轻吐露一口气,情绪下降了些,“这样的话,我倒不想去但丁塑造的天堂了……” 似是不经意,江述月抬手翻了几页书,“待在人间挺好的,不一样非要上天堂。” 陶栀子强行让自己盯着他绝美的手,这样才能让心里突然泛起的苦涩没有那么浓烈。 他继续翻页,转向下一重天:“接下来是第四重天,太阳天,这里居住了智慧与哲学的灵魂。太阳的光辉,代表了神学家和哲学家的贡献,他们用理性和信仰点亮了世间的道路。” “理性的地位居然和信仰比肩?”陶栀子问道。 江述月看着她,嘴角带着很浅的笑意,“又需要会到但丁的时代里,理性和信仰是并行不悖的,理性是理解神的工具,最终的目标是通向信仰。” 她突然间想到了天堂引路人更换的事情,有些遗憾地说道:“可惜代表理性的维吉尔却还是被阻拦在天堂之外,因为……他出生早了。” 句尾一句玩笑话,将这份遗憾一笔带过。 这是一个有些狭隘的天堂。 “第五重天是火星天,象征为信仰牺牲的灵魂。这里的灵魂排列成一个巨大的燃烧十字架,象征他们的信仰坚定如烈火。” 陶栀子沉默了几秒,轻声说:“为了信仰而牺牲生命……” 可她想不到自己的信仰是什么。 “第六重天 是木星天,这里居住着以正义和公正闻名的灵魂。木星天象征了政治智慧,那些公平执政、以道德规范治理国家的人在这里得以安息。” 这一重天,陶栀子没有疑问也没有异议, “第七重天是土星天,这里是沉思者和修道士的归宿。他们的灵魂代表着灵性与内在的安宁。这一层的天堂充满了肃穆与宁静,是专属于那些远离尘世,专注于精神世界的人。” 陶栀子脑海里的疑问重新滋生出来:“但为什么但丁把他们放在比正义的灵魂更高的位置?难道沉思比造福人群还重要?” “在这个宇宙观中,接近神的程度决定了灵魂的等级。沉思者通过冥想和修行,专注于灵魂与神的连接,这让他们的位置比那些世俗的正义者更高,因为更接近神。” 陶栀子蓦然觉得,最终还是离神近的人被更高看待,而那些关注世间苦难、为百姓努力的人,却只能屈居其下。 这样的天堂只是为少数人服务的——让人遗憾。 “第八重天是恒星天,这里居住着那些成就非凡的圣徒,比如圣母玛利亚、彼得、保罗等。这一层象征了信仰的巅峰,灵魂在这里与神最接近。” 陶栀子发现,“他们三个好像都在《圣经》中出现过?” 江述月进行了进一步的解释。 “是的,圣母玛利亚是耶稣的母亲,是‘神之母’的象征。她的一生贯穿了耶稣的降生、成长以及受难和复活的重要时刻。” “圣彼得是耶稣十二门徒之一,他原名西门,是个渔夫。彼得以他坚定的信仰和对耶稣的忠诚而闻名,虽然他曾三次否认耶稣,但在复活后,他悔改并成为早期教会的奠基者。” “至于圣保罗,他的出现更多集中在《使徒行传》和他的书信中。最初他是基督徒的迫害者,但在通往大马士革的路上,他经历了一次彻底的灵魂转变,被复活的耶稣显现后皈依,成为基督教最重要的宣教士之一。” 陶栀子对这些故事感到震撼,只不过更震撼的还是背后藏匿的逻辑:“你会不会觉得这是一种的神权垄断,他们生来就是《圣经》里的任务,其他的灵魂就算再努力,也永远无法触及这样的高度,永远无法来到第八重天。” 江述月侧目间,光影摇曳在他脸上,像一幅未完成的油画。 “是的,这种分层确实在某种程度上固化了灵魂的等级,有点像阶级体系。” 陶栀子想到了什么,忽然间不说话了。 江述月翻到最后一章:“至高天,是天堂的顶点。这里没有具体的形状和分层,象征着纯粹的光辉和神圣的爱。灵魂在这里完全融入神的光辉中,感受到至福的永恒。” 陶栀子闭上眼睛,轻声问:“完全融入?那他们的个人意识呢?会不会消失?” 江述月看着她,语速放缓,如同音乐里的抒情部分:“按照但丁的说法,他们的意识没有消失,而是达到了与神合一的境界。在这个状态下,灵魂不再感到孤独,也没有痛苦,只有永恒的平静与幸福。” 陶栀子轻轻摇了摇头:“听起来很美,但也很恐怖。如果个人意识融入了一个更大的整体,那还是‘我’吗?还是说,只是被消解成神的一部分?” 江述月的声音瞬间沉了一个音调:“也许这正是天堂的本质——它不是为每个人提供个性化的幸福,而是让所有的灵魂在神的光辉中找到共同的归宿。但这样的‘至福’,未必适合每一个人。” 陶栀子似乎觉得他意有所指,但是又无法捕捉到切实的证据。 她抬头望着他,沉思片刻,轻声说道:“如果真有一个天堂,我不希望它是这样的。我希望在那里,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的自由和意义,而不是被统一到一种标准里。” 第215章 江述月将书合上,深灰色的光线包围着他,顿了顿,才低声说道: “所以但丁的‘天堂’,不是归属,你所想的‘天堂’,才是真正的救赎。” 此时,他所道出的每一个字符和音阶都附魔了一样,她有些害怕—— 因为那众心所向的天堂,不是她渴望的地方。 第97章 晚上见 我知道你是有能力帮我的人…… 入夜, 在睡前的最后一个话题结束后,江述月却忽然关心起那位老太太来。 “你最近还去看那个老太太吗?你的忘年交。” 一句很生活化的问候,清晰入耳, 陶栀子有一阵还有些不习惯,因为她好像很早之前就习惯江述月的寡言少语, 虽然有时候会询问她外出发生了什么有趣故事,但是如果她不主动叙述, 江述月也不会主动问。 问起她的朋友, 这似乎还是头一回。 她摇摇头,说道:“我有一阵没见她了,之前觉得她很神秘,因为总觉得她拥有一些超乎我想象的学识,但是她又对自己的情况闭口不谈, 在加上她住的那条街有一个小男孩失踪很久了, 警方也一无所获,有人怀疑是她平时收男孩家长欺凌蓄意报复, 她很长时间都闭门不出,不见任何人。” 陶栀子想起之前自己送给她用于联系的手机, 也被她用包装盒打包好放在了窗台上, 还留了封信还给她。 这个老人身上有太多谜团,包括自己也有很短暂的瞬间觉得老太太是可疑的, 但是陶栀子却更愿意相信她只是一个和自己类似,被社会边缘化的普通老人。 只不过她比其他老人更加爱美, 而且审美也有些小众而已。 陶栀子原本对这段情谊有些不舍, 但是想到陈友维和自己的交锋未来将危险重重,只希望她能像以前平安生活着就好,倒是没有必要卷入这些纷争中。 “你还想去找她吗?”江述月这句话似乎问得分外斟酌。 陶栀子扬起嘴角, 带着几分洒脱的神气:“不了,我们在各自的世界里安好就行。” …… 这个夜里,落了霜。 清晨,玻璃窗上出现了冰晶,陶栀子知道,天气又下降了一些。 她是最怕冷的那种南方人,小时候冷怕了,虽然在南方,每年冬天她的脚总能被冻出冻疮,晚上把袜子脱下来的时候,长冻疮的脚趾又肿又疼,凑近火炉的时候冻疮位置还发痒。 福利院里帮忙老阿姨总说自己有什么民间偏方,用力用药酒给她猛地搓患处,阿姨力气很大,不管她的叫嚷,后来把冻疮搓破了,伤口接触了药酒,疼得撕心裂肺,第二天用点棉花包裹伤口,继续去完成正常生活。 她很多年没有冬衣的概念,只觉得天气冷了就在夏季衣服的基础上,一层层往上叠加。 后来她才知道,保暖效果除了叠加衣服,更有效的是在材质上下功夫,一件纯羊绒,足以轻松度过那些南方的严寒。 在秋天最冷的今天,她如同往常一样去小厨房寻江述月,本以为他大概率在煎蛋,可厨房却空空如也。 拉开厨房门走出的时候,迎面看见一个很大的礼物盒。 她停住了脚步,试图从如山的礼物盒上方寻到江述月脸,因为有这样一双白净而修长的手的人,也好像就是他了。 银色的礼物盒大到可以将江述月那样身高的人挡住。 “秋天的礼物。”江述月发沉的声音从盒子后传来,带着雪粒子扑面的沙沙声。 江述月沉默不言,连送这么大的惊喜也没有任何戏剧化的惊呼,倒像是某场重要会议的开场。 待礼物盒打开,里面是更多小一点的礼物,在彩色泡沫球中如同寻宝一样。 大盒子里是一些秋天的衣服,是和她平日的散漫休闲风格截然不同的模样,颜色深浅都有,都不是跳脱的颜色,因为她不喜欢穿鲜艳的衣服。 最底下有一个稍显细长的盒子,打开后里面是一双靴子——她从未拥有的那种靴子。 它被柔软的丝绒布包裹着,外面系了一条细细的黑色丝绒带,内敛而精致。 将丝 绒布慢慢展开,靴子的全貌映入眼帘—— 深咖色雾面光泽的长靴,触感细腻的头层牛皮,在柔和的灯光下,仿佛披着一层薄薄的绒霜。 靴筒上没有过多的装饰,只在顶部边缘用同色系的线绣了一道极细的叶脉暗纹,让她想到那树枝上永不坠落也不腐败的银杏叶,与秋天的季节气息完美契合。 靴子的内里是一层暖棕色的羊毛衬里,鞋跟高度刚刚好优雅不失实用的高度,约莫四厘米,既能修饰腿型,又不会让人感到压迫,鞋型线条流畅,靴尖微微圆润,不过于休闲,也不刻板。 她第一个反应是想起自己刚才还在窗前回忆自己记忆里的寒冬,现在就出现了相关的物品。 “你听得见我心里在说什么?”她偶尔有这样犯傻的时候,明知不可能,还是问了出口。 “你在想什么?”江述月眉眼清淡,眼角染上了认真的困惑。 陶栀子在心里斟酌这件事是否听着苦难成分过大,不过她还是惯于一句带过: “我在想,小时候的冬天过得格外……清苦。” 第216章 这句话还没说完的时候,眼前的身影已经在她面前无限放大,脸颊贴上了衬衫底下有力的心跳,她心跳猛地顿了一拍,随着她像是得救般闭上双眼,心跳才重新恢复正常,喉头颤抖地补充完最后两个字。 “我不可能让你回到那种冬天。” 他的话音落下。 今天江述月身上的味道,是一种很特别的红茶味,伴随着木质的基调,像是将干燥的香根草和红茶一起放在雪松上,用柏木烘烤后散发的温暖香味。 入了秋,他身上的香味,也开始有了温度。 …… 这批衣服来得很是时候,因为陶栀子的计划里,她大概不可能坚持到林城的深秋,简化了行李,更没有在林城过冬的打算。 她出门的时候为自己加了一件外套,没有穿上新靴子,因为总觉得新鞋需要磨合,而且她想去公园给先知送点猫粮。 今天她看猫咪们吃饭看得格外认真,眼睛都不带眨动的。 连陶栀子都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神情的时候,江述月倒是抬手微微调整了她的下巴,说长时间伸长脖子盯着容易肌肉酸痛。 他颇有轻松地说了句:“你这么盯着它们,不怕它们不好意思吗?” 陶栀子被这句话没由来地都笑了,立刻支起身子,弯了弯眼睛,笑着说:“它们胃口可好了,没关系。” 江述月收回的视线,有些慵懒地随意依靠着公园的长椅靠背,嘴角勾起一抹极浅的笑意,像清晨一缕透过云层的阳光。 …… 接连几天,陶栀子都没有一个人往外跑,她每天都和江述月待在一起,如一对形影不离的恋人一样。 她从未提及如何定义两人的关系这件事,不知是忘记了,还是刻意的。 他们一起去林城海拔最高的地方看日出,走便林城老城区的每个巷弄,造访那些被遗忘的角落,去意大利大叔开的街角咖啡厅里待上一整个下午,他喝咖啡,她喝手作柠檬饮料。 一起在最晴朗的日子去顶楼看星星、寻找星座,去香薰店为对方调配最独特的香水。 由于形影不离,以至于陶栀子第二次严重病发的时候,在陷入休克之前就被急救。 江述月在事后问她,为什么不摘下免救手环,如果已经决定了面对生活的话。 陶栀子故作轻松地说,反正有你在,我不会死,先戴着吧。 后来,陶栀子还想出了新的点子,为对方设计“寻宝游戏”,给对方各种线索,从寻找藏宝图开始,一步一步去寻找藏在公馆内或是公园里特殊物品。 她一次性藏了很多“宝藏”,故意将线索隐去一些关键步骤,江述月再如何聪明也找不到。 傍晚,陶栀子重新在网上刷到了李爱华教授出走前的信,末尾写着——「我想去寻找自己的。」 她将这句话截图下来,保存在自己手机相册里。 她去古树咖啡店找到了陈思雨,给了她一笔钱,让她替自己去公园里给先知它们送猫粮。 她还重新在旧码头找到了那个小女孩,她有了自己的第一个新朋友,另一个小女孩。 她们每天一起等着家长下班来接。 那一天,陶栀子站在码头上,看着远处江面上浩荡的雾气,低声感叹了一句:“这里作为埋骨之地挺好的,古老、宁静、离你也近。” 江述月似乎不理解她的幽默,至少不喜欢听她说什么埋骨这样的话。 后来她一个人去码头闲逛,手机的免打扰模式忘记关闭。 不一会儿,她听见了身后传来急促的步伐。 陶栀子回头看他气喘吁吁的模样,他难得失态。 她不禁笑了出来,睁大双眼认真看着他:“述月,是你傻还是我傻,我的每一天都那么重要,怎么可能寻短见,而且,我需要寻短见吗,只需要一次病发,会死得比跳河痛快得多。” 她下一秒被紧紧抱住,只觉自己成为他眼中的患得患失,像是随时失了线的风筝。 她在那怀里再次闭眼,嘴唇翕动说不出话来。 闭上双眼,这样可以别让泪光凝聚成眼泪落下。 …… 翌日,陶栀子说自己要出门和老太太见面,一如往常。 临走前给江述月递上了一张卡:“里面有六万块钱,密码是你的生日,你找时间以你的名义参加方院长的慈善竞拍,把这笔钱花出去,我知道你是有能力帮我的人。” 江述月神色一凛,像是意识到什么,问道:“你不自己给吗?” 她说:“肯定不能以我的名义,院长会推辞的,联系方式在小木屋里,钥匙我给你留下了,下午五点之后再联系她把,院长白天很忙的。” 她故意开了一句玩笑,挥了挥手,穿上鞋离开了。 临了,又停住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晚上我想吃腌笃鲜。” 第98章 履历 为什么天之骄子,也会坠落。…… 下了楼, 来到了庭院中,陶栀子极为难得地停下了步伐,抬头看了一眼主楼。 随即很快收回视线, 愣愣地看着被人打理整齐的庭院,深吸了一口气。 她朝着小木屋的方向, 一边走,一边回想。 第217章 述月啊…… 【美术馆工作人员的声音重新回荡在脑海:】 【是这样的, 我们没有江先生的私人邮箱, 我们美术馆为江先生准备一副后现代画作作为谢礼,感谢江先生这几年对美术馆的慷慨赞助,也感激他将自己的私人收藏借出给我们开私人展,让很多艺术爱好者得以见到那些名人真迹…… 】 【她无法将所有的句子都完全听清,只是好半天才缓过神, 迟疑地问道:“江先生?哪位江先生……” 】 【“陶小姐说笑了, 七号公馆还能有几位江先生,就是江述月先生, 上次您和他一起来参观我们美术馆举办的‘古典叙事’,其中的镇展之宝——克劳迪奥·维里安的《埃涅阿斯的启航》就是他借给我们的。”】 【当时陶栀子听得有些模糊, 只捕捉到了几个关键词:“慷慨赞助”、“私人收藏”、“维里安真迹”。】 【思绪被这些信息撞得七零八碎, 仿佛整个脑海都被装进了一个不断摇晃又大雪纷飞的玻璃球中,里面的碎片四散乱飞。】 【美术馆工作人员的描述却在她的脑海中拼凑出一个完全陌生的江述月, 与她距离很远,远到她很长时间都以为这是个荒诞的玩笑。】 【说到《埃涅阿斯的启航》, 她才缓缓想起来, 那天她在那幅画前驻足停留了很久。】 【江述月告诉她,这是埃涅阿斯,古罗马神话中的一位传奇人物, 特洛伊城已经被彻底摧毁,所有的家园都化为了灰烬,重建变得不可能。埃涅阿斯的命运只能是离开故土,寻找新的家园,命运和神谕始终在推动他的远航。】 【画上描绘正是埃涅阿斯带领幸存者从特洛伊出发,海上风暴将船只卷入激浪。他立于船头,一手握剑,目光坚定,象征意志与勇气。】 【陶栀子说,她希望埃涅阿斯的勇气能分给自己一些。】 如今,她终于感受到来自埃涅阿斯的勇气了。 去小木屋周围饶了一圈,能从窗户处能从提前留足的缝隙中看到端倪。 室内被挡光窗帘挡去了大半光线,插着点的微型屏幕闪着亮光。 以防万一,她最后调试了一下位于胸前纽扣处的微型设备,从屏幕上左上角的红点能够看到录制进行中的标志。 她几乎没有任何留恋,走向公馆大门的步伐都跨得更加开阔,仿佛即将走向新生。 在公馆门口,刘姨恰好路过,冲 她招了招了,说道: “栀子,续住的合同我已经拟好了,你回来记得来签个字哦。” 陶栀子回头,缓缓露出一个微笑,也冲她也挥挥手,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随后抬脚从公馆的半月铁门踏出。 她今日选择从正门出门,因为正门是一个家宅的“气口”,能为她此行带来好运,正门整洁明亮、没有阻碍,则寓意行事顺畅,容易逢凶化吉。 已经倒霉了这么多年,这下应该能迎来好运了吧。 …… 【里面有六万块钱,密码是你的生日,你找时间以你的名义参加方院长的慈善竞拍,把这笔钱花出去,我知道你是有能力帮我的人。】 【我知道你是有能力帮我的人。】 是的,陶栀子一直知道,哪怕他不是手眼通天的江先生,他也会是极富才华和个人魅力的江述月。 一周前的夜里,她曾经试图在网页上的搜索他的名字。 比他“江先生”名头更响的称谓是“江医生”,或者dr. jiang。 陶栀子至今都还记得她点开百科时颤抖的手指,好像文字和网络在那一瞬间像是潘多拉魔盒里携带的浩劫一样。 《旧约》中的伟大先知耶利米,他因传达灾难的预言而被孤立,甚至痛苦地诅咒自己出生(《耶利米书》20:14)——“愿我生辰的那日受咒诅!愿我母亲生我的那日不蒙福!” 只因他知道了世人不知道的真相。 所以,真相有时候是一枚烫手山芋,她好奇,但是充满害怕。 但是直到真正点开那关于江述月的详细介绍的时候,她的心竟神奇地坠地了,洪水猛兽都没有来。 那一刻,她发现自己从未窥见江述月身上最闪光的地方。 本科阶段,医学与科研的双重起点,毕业于哈佛大学,生物医学工程专业,辅修临床医学预科,发表本科生阶段首篇学术论文:《基于生物材料的人工心脏瓣膜构建》,全优毕业,获得哈佛大学“优秀科研贡献奖”。 医学院阶段,斯坦福大学医学院,专业方向为心脏外科与移植技术,医学博士(m.d.)与哲学博士(ph.d.)双学位,博士研究方向为“微创心脏手术的影像引导技术”,发表多篇论文,包括:《经导管主动脉瓣置换术中影像辅助的精准导航》(发表于《the new england journal of medicine》),《心脏组织修复的干细胞治疗前沿》(发表于《nature medicine》)。 临床阶段,在美国梅奥诊所,担任心脏外科住院医生,参与复杂先天性心脏病及成人瓣膜病变的手术,主导完成了“全人工心脏移植技术”在临床试验中的应用,获得“住院医师年度杰出贡献奖”,成为少数几位能够独立操作心脏移植手术的年轻医师之一。 与20xx年回国,带领团队与mgh合作,研究“无免疫抑制剂的心脏移植技术”,每年主刀完成心脏移植及复杂手术近百例…… 第218章 再然后,他的履历戛然而止,仿佛他的人生也就此停摆。 这一连串耀眼的履历,像是夜空中划过的流星,灿烂得让她的双眼都酸涩了。她深知,那些文字背后,是一个从未休息、从未停下追逐梦想的江述月。 他走过的路,似乎遥不可及。 手机屏幕暗了,取而代之的是她倒映在玻璃上的脸,眼神茫然。 难怪……他能轻易说出,“我会让最好的医生,治好你,只要你点头”的话。 最好的医生……她没有概念,她只见过安州市最好的医生。 最好的医生,或许江述月自己就是最好的医生吧,可是……他也坠落了。 坠落在他两年前的那台失败的手术上。 述月啊,为什么天之骄子,也会坠落。 她也瞬间明白,自己心源性休克的那一次,江述月不是对她的免救手环视而不见,而是几乎将他的梦想与荣耀都放上了赌桌——all-in(全押)。 放下手机的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像一个小偷,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窃取了他的故事。 可是,不公平的地方在于,他还不知道她的故事。 不过没关系,她这短暂的一生,早已写进了遗书里。 …… 为了这一天,陶栀子在脑海中演练了无数次,从下车点到观察点,都是她精心实施过的。  那佝偻的身影会在下午的时候回家,整理完毕之后下楼,晚上六点左右骑车去教堂。 去教堂做义工的这天,是陈友维最不可能出意外状况的日子,风雨无阻。 林城的冬天快来了,不过下午六点,天已经黑透了,吹着冷风刮着雨,冷得很是透彻。 陈友维穿了件宽大的蓝色雨衣,骑上三轮车,在雨中蹬得格外缓慢。 为了打造亲和形象,他也是费尽了心思。 陶栀子在马路斜对面的便利店的便当区域,刚好寻到了一个视线差。 直到亲眼看到那个背影伴随着熟悉的铁锈摩擦声消失后,她又静等了四十分钟,这才确认对方应该不会折返。 陈友维从教堂回家的时间会有一个范围,最短是两个小时,最长是五个小时。 她的时间很充裕。 站在这个破旧居民楼前的时候,她百感交集。 拾荒老太太的家门前与人同高的塑料瓶已经被出料掉了,室内窗帘拉上,房门紧闭。 就在三天前,老太太已经被迫搬离了这里,因为房东认为她被人怀疑是人贩子,影响恶劣,决定不把房子租给她了。 她没有身份证,也没有钱,全身上下最值钱的大概是那件穿了一整个秋天的玫红色大衣,那件被人嘲笑艳俗的衣服,和她脸上油彩搬的妆容。 陶栀子能想到的可能性是救助站,或者流落接头。 但是救助站里的那些人三教九流,恐怕她会受欺负,所以更有可能是流落接头。 她身上没有手机,也没有留下任何联系方式。 陶栀子心里有些失落,总觉得才几天的功夫,已经沧海桑田,她们可能一生都不会再见面。 “你是来找那个捡破烂的吧,最近有记者来过了,给她安排的住处,可算过上好日子了。” 有个老人在楼下散步的时候,刚好瞧见陶栀子在驻足神伤。 老人住在对面一楼,平时也不屑于和拾荒老太说话,但是至少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欺辱她。 在陶栀子这里,她陡然间发现内心早已不是非黑即白了。 对于她来说,只要不干坏事也就行了,至于善意——也许大家只是或多或少吧。 不用苛求。 得知拾荒老太现在日子不错,她也放下心来,待将路人打发走了之后,她才沉静地踏上了居民楼黑暗的台阶。 从前总害怕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台阶藏着埋伏,但是她早已对每一级台阶的大小了然于心,但是每一步仍然多了些谨慎。 她先去查看了一下之前的墙缝,看看是否有其他痕迹,就能判断出陈友维是否察觉。 见剑锋安然无恙,她心里倒是略微轻松了些。 今日之行,最好的结果就是,取到证据且全身而退。 即便不能全身而退,她的每一步都会被纽扣上的微型摄像头记录下来,而且她在小木屋内安装的同步设备,连接着屋内的无线网,每三分钟自动保存一次,并且自动上传云端。 云端的密码她已经详尽写好,还有她亲笔写的陈述,她当年的证词,她的身份证、授权书……她准备好了一切。 述月那么聪明,他只需要看一眼就能 明白她的意图。 哪怕她此行有去无回,所有的证据都将会被完整保留,至少足够争取一张搜查令。 第99章 搏斗 是啊,其实我们都该死。…… 黑暗的楼道里, 脚步声被压得极轻,陶栀子静悄悄地来到陈友维的家门口,房屋紧闭。 地面上的灰尘被风卷起, 附着在角落里被遗弃的纸片和瓶罐上,空气中浮动着一股潮湿和腐旧的气息。 幸好她已经造访很多次, 早已对这些异味习以为常。 第219章 走廊依旧是之前的模样,但是老太太搬走之后, 也带走了这里最后的烟火气。 陈友维的门是老式木门, 门锁很脆弱,只要力气稍大一点,一脚踹上去就有可能直接踹开。 自从安装了玻璃之后,陶栀子就再也不能清晰看见墙上的挂毯了,但是毛玻璃的雾面视角下, 还是能辨别挂毯依旧在原位。 她亲眼看到陈友维穿着雨衣骑着三轮车出门了, 但是真正到了门前,她心里还是升起了紧张。 但是这份紧张与她十二年前逃跑的那个傍晚相比, 完全不值一提。 如今陈友维的肢体早已不如年轻的时候孔武有力,他是个佝偻老头, 他们之间的权利好像在岁月中完成了某种交接。 尽管她的心脏仍然如同一颗定时炸弹。 户外猛然掀起了狂烈的风, 半开放的走廊被斜吹的雨丝浇湿,天色变得越来越暗。 她看了看面前的门锁, 狂风会吹得那扇破旧的门啪啦作响,像一个摇摇欲坠的木头。 今天的雨不大, 但是风尤其狂烈, 吹得有几户人家的窗户传来了玻璃碎裂的声音。 这场风雨来得恰到好处,在林立的居民楼附近穿过,大声地呼号着, 不一会雨声加大。 在深秋的林城,由雨转化为冰雹只需要瞬息之间。 冰雹一落,原本冷清的路上愈发无人,整个天地都剩下了噼里啪啦的冰雹声,像是无数的小石子无规律地坠地。 陶栀子不过在走廊上待了一阵,后背有被浇湿的痕迹,水渍在她浅色上衣外套上看着尤为明显。 正是这股子冰雹,给了她争取了一场短暂的掩护。 不知又是谁家的玻璃碎裂,传来了阵阵婴儿的啼哭声,夫妻的吵架声,妻子哄孩子的声音,锅碗瓢盆的摔打声…… 不绝于耳。 她摇晃了一下门锁,发现门锁上的铁锈簌簌掉落,每一下都是像三轮车一样的金属摩擦声,在风雨与冰雹声的掩护下几乎不可闻。 她缓缓低下身子,将耳朵贴在门上,试图听清门内的任何动静。 屋内与外界形成两个世界,寂静像是一潭死水,四周的吵闹被这一刻的静默分隔开来。 她能隐隐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清晰而剧烈地敲击着胸腔。 再确认了一遍四周的环境,确认走廊里的所有房门都是紧闭的,才重新抬起手,轻轻晃了晃门锁。 生锈的门锁摩擦力太强,她原本准备用塑料片撬开,但是现在判断下来,还有更加直截了当的办法。 天地间的冰雹声愈发剧烈,但是冰雹绝不会持续太久,留给她犹豫的时间并不多。 她等待了一个外界声音最剧烈的时候,婴儿哭声很有穿透力且震天响,女人的尖叫声响起,紧接着就是夫妻双方扭打在一起的声音……世界在这几秒钟乱成了一锅粥,仿佛做什么事情都有可能不被上天看到一样。 陶栀子看准门锁,略微后退半步,一个两步的助跑,抬脚猛地踹到了门上。 门锁松动更加明显,她对周围那些人声视而不见,不顾早已被淋湿的后背,又用同样的力度踹了一脚。 “哐当”一声,门开了,但是不是因为门锁损坏,而是因为松动。 室内的空气一如既往地陈旧而阴冷,带着霉味和腐旧物品特有的潮湿味道,仿佛时间在这里停滞了数十年。 空气带有几分陈友维身上的气息,她小时候也闻到过类似的气味。 屋内空无一人,但是她还是谨慎地将走廊角落积灰的灭火器拿了过来。 又掏出事先准备的手电往屋内照射了一下,确定了室内的情况,又抬手调整了一下自己纽扣的位置,确保微型摄影机可以将一切都全部记录下来,这才抬脚悄然走了进去。 她的目标非常明确,那副挂画可能藏着秘密,但是拿走挂画不是能让警察出警的前提,而是和犯罪事实有关的证据才能有用。 她先将墙上的挂毯取下,一想到这上面的黑色部分极有可能是小鱼的头发时,她的肌肉就不住地紧绷和颤抖。 将挂毯卷好放在走廊上,她才折返,拿着手电往里屋照去。 空气中的灰尘微粒被手电筒金黄的光一一映照出来,在空气中漂浮。 陶栀子屏住呼吸,放轻脚步,鞋底几乎不发出一丝声响。 屋内一片狼藉,桌面上堆满了旧报纸、烟蒂和泛黄的账本,房间的角落里堆放着一些捡来的塑料瓶和废旧的杂物,霉味和血腥味在里屋尤为明显,带着让人不适的刺鼻。 她好几次险些因这些恶臭而吐出来。 陶栀子目光锐利地扫过整个屋子,确定每一个角落的情况。她脑海里回忆着自己事先做的布控:她必须更加冷静地审视室内,避免遗漏其他可能的证据。 地上的动物残骸不止鸟类,还有几只内脏外露的猫,已经死透了,身上的猫毛被血凝成模糊的一团。 她迅速找到了空心墙的位置,从墙壁上的裂痕发现这里果真藏着暗格,轻轻敲了敲,是木板的质地,里面的空的。 空心墙的位置最令人细思极恐的地方在于,那个高度和宽度恰好足够容纳一名八岁以下的儿童。 第220章 但是她找了好一阵都没研究出暗格如何打开,倒是在翻找抽屉的时候找到了一个相册。 轻轻将相册翻开第一页的时候,便瞧见了封面上干涸的血迹。 相册的内容非常朴实,但是却让陶栀子毛骨悚然。 相册的每一页都是一个孩子的童真笑脸,右侧记录着他们的出生日期,身高体重三维,精确到四肢与头的尺寸,和头发瞳仁的颜色…… 精确到这份上,倒真的让人细思极恐了。 但是她没有充足的时间将相册看完,而只是在翻看的时候用摄像头留下了证据。 这个房间内的可疑物品远不止这些。 她试图打开了第一扇衣柜门,里面是折叠整齐的衣服,伸手进去查看也是柔软的,不像藏匿着什么。 她紧接着打卡了第二扇衣柜门,里面是一些被褥床单,还有背包。 打开第三扇衣柜门的时候,她才彻底停住,里面是一些工具,有高尔夫球杆、棒球棍、绳索、铁链…… 她知道这些也是可以作为疑点的,赶紧让摄像头自动记录下来。 接下来是第四个衣柜门,她已经做好应对一切可怕景象的心理准备了。 将手放在衣柜门侧,谨慎地缓慢地打开,用手电往里照。 最初,她只能看到一片混沌的阴影,像是某种散乱的衣物悬垂在那里。 光束继续深入,衣柜的空间似乎无限拉长,黑暗吞噬了手电的照射范围,让一切都显得模糊而诡异。 正当她准备探身将光束再往上挪时—— 那一瞬间,光束停住了。 她的瞳孔骤然收缩——在柜子的深处,竟然是一张人脸! 一张灰白而毫无血色的脸庞,眼睛大睁,漆黑的瞳孔在手电光下像是两口深不见底的井,直勾勾地盯着她。 脸颊的皮肤像是被蜡烛滴淌过一般苍老而僵硬,嘴角微微上扬,扯出一个怪异的笑容。 那不是普通的笑容,而是一种诡异、麻木、甚至带着阴冷的弧度。 正是陈友维! 他整个人直挺挺地站在衣柜的黑暗里,仿佛早已等候多时。他那瘦削的脖子在手电光下透出青白色的筋脉,后背不再佝偻,而是笔直地挺立着,像一根被拉直的铁丝。 陶栀子连尖叫都被堵在喉咙里 ,她的呼吸仿佛被冻结了,立刻拔腿往外逃。 就在那种近乎窒息的恐惧里,不过离大门五米的距离,她在抵达大门的瞬间,听到了一阵铁锁的金属声。 陈友维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用一根锁链将她的脖子紧紧套住,走廊上只能看见她在虚空中僵直挣扎的双臂。 她要是被套回屋内,就再也逃不掉了,指甲嵌入门框,指节泛白,木屑刺入掌心,她却毫无知觉,所有的力气都用来抵抗那条冷硬的锁链。 她的脖子被勒住,加上天外冰雹漫天,那些挣扎与呼救甚至都传不出这个走廊。 锁链的冰凉像一条毒蛇,紧紧缠住她的脖颈,愈来愈紧,锋利的金属边缘几乎要割破皮肤。呼吸变得困难,她的视线开始模糊,眼前的世界在剧烈挣扎中晃动不止。 “咔嗒、咔嗒——” 陈友维在身后得逞地笑了起来,和十二年一样的笑声,透着一种令人发寒的扭曲,伴随着那铁链摩擦的声音,如同某种怪物从地底苏醒。他的步伐缓慢,却带着一种绝对的掌控,锁链在他手中被一点点收紧,力量几乎要将陶栀子勒到窒息。 这情况只容她找到一次自救的方法,陶栀子决定反其道而行,不再往屋外冲,而是卯足全力,拼尽所有力气,用脚狠狠踢向门框,借着反冲的力量用后背直接撞向陈友维。 她成功了,陈友维在这一瞬间与她同时倒地,手下的力道微松,陶栀子用最快的速度从锁链中钻出,正欲起身往外跑。 一条腿被人死死抱住,陈友维的身形不如当年灵活,但是还是很难摆脱。 她在倒地的瞬间双手直接抄起门口的灭火器就往身后一抡,直接砸中了陈友维的脸,但是他手下纹丝未动,反而露出森冷的笑容,如同胜利者一般,露出了血红的牙齿。 “你想知道小鱼在哪里吗?” 他第一次提及小鱼,陶栀子原本手下动作停了一瞬。 “我死了,你就再也见不到她了。”陈友维似是知道她内心最大的心魔,不断用这些话去干扰她。 本以为她会为了小鱼而停手,但是陶栀子却突然间尖叫起来,用手中的灭火器一次又一次砸向他。 “你杀了她!我亲眼看见你杀了她!” “你真该死!” 金属与骨骼相撞的声音清脆而沉闷,震得她的手臂发麻,陈友维被她砸得头破血流,但是却没有任何认输的迹象,像是失去了痛觉似的。 “是啊,其实我们都该死。” 陈友维的声音忽然阴沉下来,将她的腿往后猛然一拉,她彻底倒地,看着自己被陈友维往里拖,那个求生的出口离自己越来越远。 她万念俱灰之下,忽然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是拾荒老太太。 她今天不再认真打扮,更没有穿高跟鞋。 第221章 她拖着年老的躯体气喘吁吁冲了进来,抄起一旁的灭火器直接抡向陈友维的面门。 手下一松,陶栀子得以逃脱。 只见老太太用双臂从陈友维身后将发狂的陈友维紧紧锁在面前,在陶栀子惊骇的目光中,用一个绝对低沉的年迈男声说道:“拿上东西快跑啊!” 原来,姐,不是哑巴。 第100章 求生 我想活……我不想死…… 陶栀子在惊愕中回头的那一刻, 她对上了陈友维身后的这双熟悉的眼。 但是她脸上的愕然更多是因为这场惊心动魄的打斗,她从那眼神中,看到了一个老人不得不在危急时刻面对内心秘密的难堪。 眼神里藏着多年未曾显露的东西, 那是一种深埋的挣扎与隐忍,而终究, 这一切暴露在了惨烈的光线里,赤|条而脆弱。 只一个瞬间, 她甚至来不及想更多, 但是面对这个秘密揭晓的时候,她远没有想象中的震惊。 “快走!”那低沉的男声从拾荒老太太口中重新传出,带着许久不说话的沙哑,但却无比坚定。 陈友维已经狂躁地低吼,试图摆脱身上那双瘦弱的双臂, 鲜血从头上流了满脸, 使他面目模糊,宛如一只从深渊爬出的怪物, 加上他杀人般的眼神,咆哮声震得每一寸空气都在颤抖。 直到此刻她才发现陈友维的体魄很强, 一身腱子肉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可怖, 好像可以一拳把人打成肉泥,甚至比十二年前看起来更加吓人, 平时的佝偻和无力都是装出来的,成为弱者仿佛能让他看起来比平时善良一些。 她没有功夫犹豫, 没有资格推辞, 她知道哪怕再迟疑一秒,这份挣扎都可能化为徒劳。 她重新拿起地上的灭火器,眼神里多了几分发寒的坚决, 咬牙将金属器狠狠地砸向陈友维。 这一击终于让他踉跄后退,但并没有让他倒下。他头上的血流得更加汹涌,已经模糊了面孔,看不出神情,但动作变得迟缓了许多,似乎陷入了短暂的眩晕。 这屋内有一柜子的作案工具,老人身体弱很多,但是明智起见决不能再和陈友维缠斗下去,将他打死并不是目的,制伏他才是关键。 她匆忙看了一眼拾荒老人,对方的面色苍白如纸,咬紧牙关,双手仍死死扣住陈友维的胳膊,那瘦弱的身影宛如风雨中摇摇欲坠的小树,却坚韧地撑住了整个暴风的中心。 她没有功夫犹豫,迅速拿起走廊上卷好的挂毯,转身朝楼下冲去。她知道这场战斗她不能停留,更不能回头。 她要搬救兵,她要报警——她不能让任何人白白牺牲。 户外的大雨涌向走廊,直直淹没她的面门,脚步在黑暗的楼道里回响,她视线模糊,只能凭着对地形的熟悉在往前奔跑,每一步都有可能让大厦崩溃。 心脏早已隐隐作痛,她还是死死地用意志支撑着自己,拼尽全力奔向楼下。 身后传来的,是金属碰撞与挣扎的声音,是陈友维的怒吼和挣扎声。 冰雹已经远去,风雨如狂啸般席卷整座居民楼。 此刻傍晚的天地仿佛化作了一场悲凉的交响曲,而她的脚步是这首交响曲中最急促的音符,每一下都让她心脏颤抖。 她一路跑一路狂喊“报警”。 在她跑出居民区大门的瞬间,眼前闪着无数红蓝光亮,很多辆警车在街边停下,警灯的闪光照亮了整个落雨的街区。 警笛没有鸣响,无声地实施着这场惊心动魄的抓捕。 她眼前的景象模糊起来,但仍然看见一个黑色的身影朝她而来,像是刚好赶到。 她的面孔已经被风雨淋湿,将怀里的挂毯紧了几分,唯恐落入地上的污水中。 心脏的痛楚愈发清晰,一直无形的手正在心脏处死死攥着,一寸寸收紧、发力。 她的呼吸变得短促而困难,每一次试图深吸气都像是在喉咙里塞满了碎玻璃般尖锐而刺痛,胸腔的压力越来越大,她感觉肺部一个被榨干的橙子,甚至无法将足够的氧气输送到全身。 胸口的压迫感一点点加重,越来越重,越来越难以承受,疼痛从胸骨中央向四周扩散,波及肩膀、手臂,甚至后背,犹如被钝刀一点点划开般疼痛难忍。 她的腿开始发软,脚步逐渐变得沉重,每一下脚和拔腿都像踩在沼泽中。 尖锐而深邃的疼痛像是一根锋利的针,每一次心跳,针尖都刺入更深,她下意识地按住胸口,用力地攥紧衣襟,指节已经泛白,但却无济于事。 她知晓自己从逃跑的那一刻开始,已经是身体的极限,但是她肩负着救人和带出真相的责任,这是她哪怕燃烧全部生命力也必须完成的东西。 哪怕下一秒就会倒地死亡,那也要确保陈友维能进监狱才能死。 视线开始模糊,眼前的红蓝警灯交织成一片光影的涡流,世界在她面前扭曲旋转,像是即将被吞噬的深海漩涡。 几乎听不到周围的声音了,只剩下耳边的轰鸣和胸腔深处那沉重的心跳声。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生命正 在跌落,只要这一闭眼,就是真正的生死未卜。 第222章 但是接住她的不是湿漉漉的地面,还是用双臂圈成的怀抱。 她抱着挂毯,那双有力的手抱着她,支撑着她的身体,免于滑落。 “述月,他刚才提及了小鱼……说明小鱼不是我想象的……”她几乎是挤着气息说出这些断断续续的词句。 “去看十二年前的安州日报,那上面有关于我的一切……” 她强撑着,像是拼命要在消逝之前将秘密说出似的。 江述月的双臂紧紧环住陶栀子,像一道无法撼动的屏障,将她与大雨隔开。 他看着她那被风雨侵蚀得发白发青的脸上,眼底一片深沉,蕴藏着一场无声的风暴。 “先别说话,剩下的事情交给我。”他低头看了她一眼,目光扫过她苍白的嘴唇与剧烈起伏的胸口,声音低而稳。 陶栀子多说的每一个字都在消耗她本已缺氧的身体。 他弯下腰,单手托起她的后背,另一手将挂毯小心翼翼地接过,交给了身侧的警员,携枪的便衣早已进了大楼。 陶栀子感受到死亡迫近,她的双眼多了很多害怕。 她终于开始求生了。 江述月的目光在陶栀子的动作间顿了一瞬,像是一把瞬间被拉紧的弓弦。 他目睹她颤抖的手指费力地扯动手腕上的免救手环,那枚银色的环饰在雨水的冲刷下微微闪光,仿佛是在宣告一种决绝的反抗。 那枚手环终于在她指尖松脱,随即坠落到雨水积聚的地面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响声,旋即被水流卷走。 “述月……”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像是从喉间挤出的最后一丝气息。她抬起眼,视线模糊得像隔了一层雨幕,眸光紧紧锁住他。 “我想活……我不想死……”她的声音断断续续,第一次放下所有的戒备和绝望,眼中泛着泪光,那是从未出现过的脆弱,求助地望着他。 他的目光被风雨淬得冷冽,且在此刻有如见到曙光般软了下来。 那双一向冷静如镜的眼睛此刻燃烧着一种难以抑制的情绪,仿佛穿透了雨幕的黑暗,直击灵魂。 “有我在,你不会死。”他一把将她抱得更紧,低头将自己的脸埋在她的发边,声音像被风吹裂的树枝,这句话像是承诺,也像是誓言。 他没有再让她挣扎,手稳稳地托住她的后背和膝弯,双臂收紧,托起她的身体,回身穿过雨幕。 陶栀子的视线渐渐模糊,每一个雨滴落在她的脸上都有无比清晰的触感,警笛声响起,仿佛事情出现了她不知道的转机。 耳畔声音模糊,她隐隐听到了一些简短的对话。 “刘警长,有任何消息随时通知我,我要先带她去医院……” 失去意识的那一刻,她知晓,这一次江述月与她配合得极好,他比自己想象中更早能明白她在小木屋准备那一切的意图。 …… 身体恢复知觉的时候,已经不知多少时间过去了。 陶栀子再次睁开眼时,眼前是一片柔和的白色光线,天花板洁白如雪,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 她的身体像是从深渊中被拉回到现实,但四肢都格外沉重,胸口隐隐作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深沉的压力。空气进入肺部时不再是顺畅的,而是沉重而缓慢的,她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气,却发现胸腔随之刺痛,咳嗽了两声,伴随着喉间轻微的腥甜味。 ——她又一次死里逃生了,堂堂正正地接受急救,光明正大地求生。 她试图抬手去揉胸口,却发现四肢软绵绵地没有一丝力气。连这样的简单动作都让她感到疲惫不堪,像是从深海中挣扎着浮出水面的濒死之人,筋疲力尽。 周围的环境渐渐变得清晰,她意识到自己在病房里,耳边传来心电监护仪规律的“滴滴”声。 她的目光游移到一旁的手,发现指尖依旧透着轻微的青紫,连同嘴唇也是如此。她轻轻舔了一下干裂的唇,尝到一丝苦涩的药味。 她动了动手指,发现右手手腕被轻轻包裹着,一只温暖而有力的手正握着她。 而且她对自己的苏醒没有感到太多意外,她坚信江述月有这个能力让她苏醒。 她转动目光,视线逐渐清晰,那张熟悉的面孔便映入眼帘——江述月坐在床边,身姿笔直,黑色衬衫微微有些褶皱,袖口挽到手肘处,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 他的眉头微蹙,目光专注地看着她,似乎正在等待她醒来。 “你醒了。”他的声音低沉,像一支缓缓流动的溪流,带着一抹难以察觉的松动。 陶栀子试着开口,却发现嗓子干涩,发出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我成功了吗?” 江述月的眼神微微一动,像是心底某处柔软被触碰了一下。他伸手端起床头的水杯,将吸管小心翼翼地递到她唇边,低声说:“别急,先喝点水。” 她听话地抿了两口温水,水润过喉间,感受到干涸的喉咙稍稍舒缓,这才再次开口,这一次嗓子的疼痛缓和很多:“陈友维……他……” 江述月帮她端着水杯,顿了一顿,声音微微放缓:“他已经被控制住了,现在在警察局。你的布置很成功,所有证据都已经提交,但是那个男孩的下落他还没有交代。” 第223章 陶栀子眼神露出了一些黯然,似乎也意识到那个失踪多日的男孩凶多吉少了,而且极有可能会像小鱼一样,下落不明。 但是陈友维被控制住,至少不会再有作案的机会。 “还有……姐……呢?”她仔细斟酌着用词,似乎不知道该如何称呼那个老人了。 “也在病房里修养,受了点轻伤。”江述月伸手轻轻按住她的肩膀,安抚着她。 第101章 空白 我已经,不算医生了。 陶栀子苏醒后的急性期刚过, 她就去看望位于同一医院的拾荒老人了。 她从未知晓老人的名字,以前知道老人爱美,所以叫他姐, 但是那天之后,她也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了。 尽管, 她仍然认为拾荒老人还是想当“姐”,这是他最爱的称呼。 后来陶栀子才知道, 根本不是像传言中那样, 他被家人接走过好日子去了,而是那几天彻底流落了街头,也没有得到任何救助。 老人没有任何亲人和熟人,江述月为他请了专业的护工,将老人的生活照料得极好。 陶栀子隔着病房门能从缝隙中窥见老人的面色不错, 手臂上打上石膏, 脸上的妆被卸下,头上的银白色长发被人梳理整齐, 但是能从面貌上看出的男相。 他的右手被打上了石膏,脸侧有些擦伤, 但是做完了全面检查后倒是没有大碍。 只是……陶栀子分明感觉他有些闷闷不乐。 哪怕此刻没有风餐露宿, 更没有被人打扰,可他反而不快乐了。 他最快乐的时光大概是那些拾荒的日子, 穿上那件在旁人看来有些艳俗的玫红色的大衣,脚踩脱皮高跟鞋, 去体面地又不顾他人眼光地做自己, 做一个被城市以往的哑巴。 等护工出来之后,陶栀子才无声地示意江述月在门口等她,自己操纵着自动轮椅悄然在病房敲了几声。 虽然急性期已经过去, 但是不进行大量行走才是比较保险的。 老人抬起浑浊的眼看她,似乎也觉得惭愧,翕动了嘴唇,但是却不知道说什么,只是最后说了声“请进”。 陶栀子坐着轮椅进去了,他们面面相觑,似乎都没有见过对方这么落魄的模样。 “你恢复得怎么样?教授。”陶栀子面带和善的微笑,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这句。 “你怎么……”老人开口,便是男声,他似乎极讨厌自己的声音,并没有说过多的话,但是将心中的惊讶倒是表达得准确。 陶栀子没有刻意隐瞒的意思,她更没有决定聪明,能凭一己之力识别出全网都在寻找的人,但是她的判断有十足的依据。 “我是唯一可以经常见你字迹的人,网上有一份你当年的日记,我发现字迹有些相似,直到最近才想清楚前因后果。” 她心平气和地解释着,但是老人始终低垂着目光。 李爱华,这分明是一个最为体面的名字,可是他似乎有些 避讳。 “我不当李爱华很久了……” 他提及李爱华的瞬间,李爱华的灵魂才重新回到他的身体里,那个久远的极有才学的灵魂。 “成为李爱华,有关爱你的家人,而且衣食无忧,有很高的社会地位,桃李满天下……” 陶栀子现有的想象力完全都想不出那样的场面,似乎想象出来的场景也是发干的,说着说着,她停住了,也不继续往下说了。 这和贫民想象皇帝用金锄头锄地的道理类似。 她也逃离不了自己固有认知。 李爱华颇有耐心地注视着她,听她如何想象“李爱华”的真实生活的。 隔了半晌,李爱华才慢慢说道: “是啊,但是并非每个人都会把这些看成生命中最重的。” 陶栀子轻轻调整了一下坐在轮椅上的姿势,抬起头,看着眼前的这个神情洒脱的老人——或者说,李爱华。 “我……不是很明白,也想不出来原因,或许只因为我在意这些吧。”她的声音低缓,像是怕惊动什么脆弱的情绪,不想触及到对方抵触的部分。 李爱华的目光依旧低垂着,发皱发黄的手指在被子外面飞快地划着什么,像是没适应自己会说话的事实,还是在下意识想写些什么。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似乎在酝酿什么。 良久,他忽然看向陶栀子,低声问道:“李爱华……你说人们是更在意李爱华的成就和光环,还是更在意李爱华本人。” 陶栀子心里早已有了答案,但是不好说出口。 “我过去活在一个密不透风的玻璃罩里,很多人仰望、期待,但也没有人真正看到我想要什么。” 李爱华抬起头,眸色带着灰棕色,但是最中心的黑色部分总在光下显得极为有神,唯独藏着复杂的情绪,夹杂着痛苦与困惑。 “后来,我只能选择离开,撕碎了所有曾经的证明,放弃了所谓的光环,去一个谁都不认识的地方成为自己。” “我无法和整个舆论环境抗争,所以我认输,并逃离。” 陶栀子点了点头,虽然她知道李爱华的这份表达还是偏含蓄,但是她还是洞悉出很多信息,并试着去理解他: 第224章 “所以哪怕拾荒度日、生活清贫,穿着玫红色的大衣,踩着高跟鞋。即便是别人眼中的‘怪人’,也比那个玻璃罩里的李爱华更加真实。” 李爱华的嘴角微微翘起一抹淡淡的笑意,那是一种苦涩的自嘲,也是一种淡然的承认:“你第一次见的我,就是真实的我。” 所以他不能回归,哪怕流落街头也不能回归。 因为大家只愿意接受体面和符合大众认知的李爱华,而不是拾荒的李爱华。 “那现在呢?”陶栀子追问,目光清澈且毫不躲闪,“现在的你,躺在病房里,换上了整洁的衣服,被照料得无微不至……您觉得,自己还是自己吗?” 李爱华的手微微攥紧了,又松开,沉默了许久,给了让陶栀子有些失望的结论:“我现在好像谁也不是。” 这天从病房里离开的时候,陶栀子脑海中多了一个新的概念——跨性别。 跨性别者的性别认同可能与他们出生时根据生理特征被分配的性别不同。 在那个极为保守的年代,这将会给他,带来无尽的痛苦。 …… 不久,当寻找李爱华的行动渐渐沉寂了之后,一张炸裂的照片被传上了网络,瞬间掀翻了网络舆论。 一张多年前,一个打扮怪异的老人正穿着高跟鞋翻找垃圾箱。 “油彩老太”的名称在多年前的贴吧里已经火过一次,但是也不过是一阵短暂的风浪,没有掀起轩然大波,更多网友都是吃瓜和嘲讽的心态。 但是如今,这些旧照被人上传,眼尖的网友对比出了和李爱华当年的证件照面部相似的特征,一石激起千层浪,“油彩老太”所有照片都被翻了出来,伴随无数的讥讽,甚至有人直言,这样的人竟然是国内上世纪的科学家简直是件恶心事。 【“他是不是疯了?一个科学家居然会这样?”】 【“可笑又恶心,这种人以前能为国家做贡献?”】 【“不就是一个不想正常活的人么?活该这样下场。”】 但也有少数声音在夹缝中为李爱华辩解: 【“他只是想成为自己,这有错吗?”】 【“有谁真正理解过他的痛苦?你们只会站在道德制高点评头论足。”】 【“哪怕他是这样的人,他的成就都不该被抹杀。”】 一夜之间,李爱华是个拾荒的疯女人的故事热度直线走高,几乎已经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 陶栀子看着网上激烈的讨论,拿着手机的手越来越颤抖。 这个世界究竟是怎么了? 还是说世界一直都是这样,直到今天才被她意识到的。 她立刻跳下病床,去病房里找李爱华。 护工说老人已经休息了,她再三确认李爱华是否注意到新闻报道,护工说老人不喜欢接触多媒体。 她这才安心回去。 可是第二天一早,她带着早餐再去找李爱华的时候,病房彻底空了。 这一次,他没有留下任何一封信。 …… 真正将李爱华的热度压下去的另一条重磅新闻是,陈友维的案件也被重新放到纸面上。 但是他真正要被审判的罪行并非杀人,而是因为这些年在教会有非法收入,涉及到的人员众多,属于一个经济纠纷的案子。 他的伪善面目被揭开,甚至牵扯出多年前安州的绑架案。 无数人也怀疑近来的儿童失踪案和他有关,但是没有掌握实际证据。 那张挂毯上检测出了四个人dna,但是在数据库中没有找到相关信息。 尽管外界对陈友维有诸多猜测,但是目前为止,没有一样和杀人相关的有效证据。 陶栀子是凶杀案唯一的人证,但是没有物证,并且认为当年年仅十岁的陶栀子极有可能在惊吓中记忆错乱。 当挂毯上的dna被检测出来的时候,有很大一部分网民认为陶栀子十二年前的证词为案件重新调查提供了契机。 …… 最危险的时期过去了,陶栀子暂时先回到七号公馆修养,每天好吃好喝地照顾着。 这一次江述月也不藏着掖着了,一切私人医生的任务都被他接过,冉飞站在一旁沉默地看着,仿佛成了面会呼吸的壁纸。 “江医生,你还是当医生的时候最好看。” 她不经意的一句话,却让江述月身形微僵,继续动作行云流水地收拾着检测设备。 “我已经,不算医生了。” 他回过神,走到她跟前,语气平静地抬手轻轻碰了碰她的头发,平静地说出一个事实。 沉默了一阵,陶栀子才有些理解地点点头,模样很是乖巧,望着他的目光很清透:“嗯……我看过你的资料,20xx年之后就是一片空白。” 第102章 遗书 因为,她是幸存者…… 江述月闻言, 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但很快恢复如常。他将检测设备收好,抬头看了陶栀子一眼, 眸色宁静,却隐隐透着意外之色。 “你早就知道我的信息了?”他的声线听上去像是 随口问的一句, 并没有什么太多的惊讶,只是有很短暂的一瞬沉思, 像是忆起往昔。 第225章 “也没多久, 我去找陈友维的头一天晚上才知道的,因为……” 陶栀子深切地看向他,仿佛明眸中早已雨过天晴,续道: “我不想带着关于你的谜团死去。” 江述月正转身将测量仪器递给旁边的冉飞,记录数据的笔尖停了一瞬, 然后将手中的一切放下, 重新走到窗前,倾身看向她的眼睛, 问道:“为什么不向我求助,要一个人行动。” 陶栀子感受到那眸光中的一丝严肃, 瞬间也正了神色, 认真地说道:“不想连累任何人,而且……这是我的心结, 也许更像一种仪式,哪怕就此病发而亡, 我至少做出过最大的努力了, 了无遗憾。” “最坏的结果难道就是病发而亡吗?你没有想过更严重的后果?”江述月的声音又清沉了几分,但是他绝不是秋后算账的人,因为他完全明白她的行为逻辑。 陶栀子坦荡地看着他, 脸上露出了一抹笑,格外安心的笑,藏着绝对的信任:“因为我安排你进入小木屋,述月你这么聪明,你一定会知道我想做什么的,你看,警察来得那么及时……” 她的乐观并没有缓解江述月此刻周围的气压,反而带出了另外的一个事实:“我那天提前进入了小木屋,没有等待五点之后。” …… 陶栀子大概在下午四点从七号公馆出发的,公馆外摄像头,可以看到她那日沉重的步伐,还有她在公馆门口驻留的怅然模样。 从她突然说晚上想吃腌笃鲜开始,江述月心中就升起不好的预感。 因为她几乎从未主动对自己提出如此具体的要求,而且精准到时间点,就好像一个刻意放置的障眼法。 他看到陶栀子出门场景后,便立刻起身前往小木屋,提前打开了那扇承载着她所有秘密的地方。 她胸前的监控设备将实时影像传输到屏幕上,并且很有先见之明地使用了自动的云端保存,确保每一段录像都会被完整保存。 她总说自己在受教育的路上走了很多弯路,但是她却比很多人都要缜密。 在屏幕下方有一个半开的抽屉,像是离开匆忙忘记关上的,里面静静躺着几张纸,上面是陶栀子用墨蓝色钢笔一笔一划写下的信。 充当着遗书的作用。 开头第一句话是一句英文:「take her to sea, mr. bodine. let's stretch her legs.(带她下海,博丁先生,让她活动活动筋骨。)」 这是电影《泰坦尼克号》开篇台词,探险家布罗克·洛维特在深海探测器探索泰坦尼克号沉船残骸时的旁白。 江述月几乎是立刻识别出来,紧接着看下一句: 「"it's been 84 years..."(“已经过去84年了……”) "and i can still smell the fresh paint. the china had never been used. the sheets had never been slept in." (“我仍然能闻到那新鲜的油漆味。瓷器从未被使用过,床单也从未有人睡过。”) "titanic was called the ship of dreams, and it was. it really was." (“泰坦尼克号被称为‘梦想之船’,它确实是,真的。”)」 陶栀子写下这么几句台词,才开始她的遗书开篇。 「我叫陶栀子,不要试图在我死后寻找我的家人,因为,我是孤儿。」 「这是我最喜欢的电影《泰坦尼克号》的开篇,rose的自述,因为,她是幸存者……」 「我不是一个幸存者,但是我仍然想成为幸存者。乌托邦不存在,但是仍然值得向往。尽管我放弃治疗,也不妨碍我从始至终,都心怀希望。」 「这故事应该从哪里开始讲起,诸位,这将是一个贫瘠到极点的小人物的故事,如果您并没有耐心看下去,烦请直接跳到结尾处,以免浪费您宝贵的时间。」 江述月看到这有些陌生的口吻,怔了怔,发现这语气才是陶栀子最深沉的弥留之言。 「我是一个小人物,死后也不会被记住,这封信,将是我能在世界上除了一抔骨灰以外留下的唯一痕迹。」 「海边是我出生的地方,我经过生理学父母的跋山涉水,被“幸运地”送到了安州的游乐园里,后来辗转被安州的“儿童之家”接收,那是安州最早的制度健全的福利院,我是哪里最早的一批儿童。」 「我们都因类似的理由被生父母抛弃,在这里相聚,孤儿院绝不是温馨之地,但那是我生活最早的庇护所。我们很少忍受真正的生命垂危的饥饿,但是我们每天都知道饥饿的滋味。」 「我身处其中,不断让自己成为一个“乖小孩”,得到养父母的垂怜,能给我一个家。」 「但事实上我最终也没有拥有家,尽管我曾经被收养过两次。」 「第一次我遇到了陈友维夫妇,他们那日笑容和煦,将我从众多孩子中选出并收养,因为他们家在安州产业做得很大,我一时间仿佛成为孤儿院里最幸运的孩子,来到陈友维家中的第一天,他们为我过了十岁生日,为我穿上公主裙,准备了三层白脱蛋糕。我小心翼翼地接受着这场梦幻般的旅程,丝毫不知这场噩梦将伴随我的全部余生。」 第226章 陶栀子将被陈友维夫妇从收养,到进入“乐园”,目睹小鱼被杀,再到引发瓦斯爆炸,并翻窗逃出的过程完整记录下来。 这里江述月几乎是红着眼睛看完的,这是他生命中为数不多的几次,让眼角染上色彩的经历,仿佛他在某一刻也能看到陶栀子出逃那日,黄昏下血红的枫叶林,被风吹得如燃烧的层云。 「第二次我被聂星辉夫妇收养,那年我十四岁,属于年纪偏大的儿童,并且被医生诊断出心理障碍,聂星辉夫妇是远近闻名的老实人,生活上算是普通水平,但是他们不介意我的心脏有可能会掏空他们的家底,而冒着风险收留我。」 「他们家中有一只橘猫,是我唯一的玩伴,我从踏足聂家就再也没有踏出过家门,他们仿佛将我当做关在屋子里的橘猫一样抚养。」 「三个月后一天,在午睡的时候,养父悄悄走进了我的房间,将手伸进了被子,我被惊醒后四处逃窜并反抗,养母在门口将门从外面堵住,我拼死抵抗,并撞破屋门重新出逃。」 「这是我第二次出逃,也是我最后一次出逃,因为从那次之后,我再也不会寄希望于收养。也许因为我太渴望一个家,所以我总是一次次放下戒备又承受伤害。」 「那天之后,我又重新回到了孤儿院,恢复了我以前的名字,此时孤儿院只剩下我和絮语是年纪最大的孩子,我们从此拒绝所有的收养,而是在孤儿院待到可以独自面对社会的一天。」 「絮语一曲成名,签约了经纪公司,我成了孤儿院年纪最大的孩子,也紧跟着踏入社会。」 「我当时没有选择读大学,因为我没有任何一笔资金支撑我完成学业。进入社会初期,从发传单和服务生做起,从一天七十干到一天一百一,有时候是淘汰制,同为服务员的同事告知经理我有先天性心脏病,经理不想惹麻烦,寻了个理由将我辞退。」 「在社会上漂泊的那几年,我学会了很多技能,从服装厂女工到主持人和平面模特,都是我用来谋生的职业。」 「后来卡上的钱多了 ,我的身体也垮了,我不再为三餐发愁,却在一次并发后从医院醒来,才开始我的“医院监狱”之旅。」 「是的,我将医院看作监狱,从此不仅禁锢我的身体,也禁锢我的灵魂,我好像于病床同生同死,如被带着无数触角的藤蔓紧紧束缚在病床上。」 「我拥有了十万块,但是翡冷翠的梦就此破灭,意大利与我中间隔着跨不过的天堑。」 「于是我决定放弃治疗,戴上免救手环,去那些我幼时向往的地方旅行。」 后面的内容不再连贯,而是一点点被补充上去的。 「20xx年5月:好消息,我被七号公馆抽中了,可以用两千块三个月的价格入住七号公馆的私人木屋!尽管这笔钱还是有点贵,但是在林城这个城市,这一定是性价比极高的。」 「我抵达七号公馆,遇到了刘姨,她比我想象中还要年轻干练,给我安排了很轻松的活,这比起我过往的工作一点都算不上劳累,但是我偶尔觉得心脏有些力不从心了。」 「20xx年7月:我偷偷看图书馆的时候遇到了一个男人,他看起来很冷淡,但是却有一张让人无法讨厌的脸,尤其是那双深邃的眼,看向我的时候总下意识想回避,他从来不笑,眉宇间有些乌云,这张脸的话……笑起来很好看吧。」 「他给我讲了柏拉图的《斐多篇》,还送我书,这是我从小到大能拥有的最好的东西,得想个办法回报他,那家贵得要死的古树咖啡馆的咖啡很香,我愿意每天早点出门去给他买咖啡。」 「他身上的香味总是……让人有些沉迷,可能这样形容并不好,但是这是我能想到的最恰当的形容。」 「他叫述月,很有诗意和书卷气的名字,偏生还恰好带着点清冷感,我很喜欢这个名字,比陶栀子好听太多。」 「我辗转反侧,脑子里全是他的名字,述月述月述月……如同咒语一样挥之不去。 」 第103章 天才 陶小姐,不是外人。 接下来的几行字都写得有些凌乱, 思绪飘忽。 「他送我书籍,我为他跳下泳池捡手串是应该的,那可是他母亲给他的遗物, 要是遗失将是莫大的遗憾吧,但是他对我露出严肃的神情, 我当时害怕得不敢说话,不是因为我理亏, 而是我担心明天不能再见到他。」 「为什么述月眼中总是像有积雪, 他与书本为伍,应该人生会很开心才对,是因为母亲吗? 」 「我总忍不住看他的手,觉得他每个动作都精致得体,有时候我觉得自己这样的关注有种不见光的偷窥感, 像是房梁上的老鼠, 但是我忍不住,上天会原谅我的吧, 毕竟我快死了。」 「我最近究竟是怎么了,明明述月是我的良药, 但是见到他又觉得心中动荡, 尤其是触及他视线的时候,像是一壶烧开的水在里面晃荡, 仿佛愈发病入膏肓。」 「我快死了,我脑子里都是他的侧影。」 写到这里, 一页纸被她碎碎念地写完了, 最下方多了一行小字。 第227章 「糟糕,原本想写一封简洁的遗书,显得自己似乎深沉一些, 但是这些日子改变了太多,纸又不够了,需要加纸。」 翻到下一页,她记叙了两人之间的一些小事。 「述月带我去咖啡厅,给我吃迷迭香饼干,我觉得文字是如此乏力,描述不出我心中全部的波动。」 「他送我衣服和鞋子,带我去看德语版的音乐剧《莫扎特》,里面的话让我印象深刻:人将逃离影子、拒绝宿命、看清自己。可我好像没有一刻看清过自己,浑浑噩噩地出生,不知所措地长大。」 「我希望述月未来能拥有自己的另一半,组建一个完美的家庭。他对我来说意义非凡,如果这样的人是我的家庭成员,无论是兄长还是父亲,这一路走来应该不会那么痛苦。」 这句话里面,“兄长”“父亲”后面还有一个“恋人”,但是被她立刻一笔划掉了。 江述月看到这个细节的时候,似乎能感受到她当时写下这句话的小心翼翼。 「述月不缺任何人的喜欢,他会成为很多人心中的白月光,包括我的。」 「我发现越是按捺心中的魔鬼,魔鬼越会肆无忌惮,我对他说了喜欢,尽管这句喜欢像是小孩子许诺给父母买大房子一样,只是许诺,而不知道如何实现,我给不了什么,连感情都显得单薄。从没有被赋予很多爱的人,真的懂得什么叫喜欢吗?是不是太大言不惭了。」 「他赋予我生命中很多个第一次,第一次带我去看心理医生,让我有种被家长陪同的错觉,小时候上学所有的孩子都有人接,是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唯独我没有人接,一个人走过被黄昏然后的建筑工地,一次次踏上那些沙石垒成的小坡,又从上面快速冲下来,这样能让我的独自回孤儿院的行程显得没那么孤独,第一次知道原来有人陪同是这样的感觉,恨不得昭告天下——我陶栀子,也有后盾了。第一次有人带我出去旅行,第一次吃到新出炉的桂花糕,第一次和人走街串巷……他,是我最喜欢的述月啊。」 「我们之间相差九岁,也许对于他来说是减分项,对于我来说反而是加分项,我难以抗拒那份成熟与从容,时光赋予他最好的痕迹。」 …… 「原来……述月姓江,我不由得想起那个众人口中脾气古怪的江先生,会不会只是同一个姓氏,或者是江先生的远房亲戚,但是七号公馆怎么可能有太多的江先生,就是他啊。」 「江述月,原来他的姓氏是这么适配他的名字,不凡的名字……」 「我有点后悔了,我应该要把爱意永远埋藏在心里,接下来我将用我的方式采取兴趣,怕拖累任何人。」 「今天偷偷在网上搜了述月的全名,原来他是医生,还是那么厉害的医生,我从小到大都没有接触过的那种卓越的医生,有实操经验,也有卓越的科研成果……」 「比如江先生这个称呼,我更喜欢偷偷叫他“江医生”,明天之后,可能就没有机会叫出口了吧。」 她的日常记录戛然而止,江述月从遗书上抬起头,看向大屏幕上晃荡的镜头,正在乘坐地铁,往剧院的方向去。 她准备好了孤注一掷,用生命为饵,去撕开真相。 ——这是她计划好的结局,也是她未曾言说的诀别。 江述月深知,她根本没有为自己预留退路。从她在遗书中对未来的绝望描述,到字里行间透出的隐秘情感,他再清楚不过——陶栀子是抱着必死的信念去揭开这一切的真相,而他,必须在她坠落之前将她拉回来。 江述月的视线本不应焦灼,因为一切都还没有脱离掌控,几乎是同时,他在陶栀子每日外出监视陈友维的时候,自己也在另一边布局。 如今,是时候了。 他盯着屏幕上地铁上的实况录像,冷静地打了一个电话,低声说:“可以行动了。” 这句话落下的瞬间,仿佛整盘棋局被推到了决定性的一步。 …… 陈友维,这个将伪装演绎到极致的男人,在其他罪行上滴水不漏,几乎让每一条线索都断裂在追查的尽头。江述月的调查一度陷入僵局,直到他将目光转向教堂的账目,才敏锐地捕捉到一丝破绽——隐匿的非法资金流动。 深入审计后,问题逐渐浮出水面:数笔巨额款项下落不明,捐赠记录与实际账目存在显著偏差。江述月循着这条线展开追踪,最终锁定了陈友维涉嫌非法敛财的确凿证据。在金额巨大且涉及多人利益的情况下,警方得以迅速将其拘捕,以经济犯罪名义将他暂时关押。 然而,江述月和陶栀子都心知肚明,这远远不足以终结一切。 经济犯罪只是暂时的牢笼,陈友维真正的罪恶——那些藏匿在光鲜表象下的血腥真相,才是必须揭开的谜团。 陶栀子目睹的凶案,以及疑似与失踪儿童相关的线索,像沉在暗流中的碎片,始终缺乏足够的证据将其拼凑完整。dna检测揭露出的线索只是片鳞半爪,而失踪儿童的下落依然成谜。 陶栀子明白,要让陈友维为那些无辜的死者偿还罪孽,仅凭账目的污点远远不够,他必须找到更有力的证据,将这位披 第228章 着圣徒外衣的恶魔彻底钉在审判席上。 在这节骨眼上,一份报纸十二年前的安州晚报的头版被重新被记者报道,那是绑架案被侦破后的总结报道,里面着重用了的一些“天才女童”的字眼,去详细描述了,年仅十岁的陶栀子如何伤痕累累地逃跑,并报警。 但是安州地形复杂,是个多山多悬崖瀑布的地区,远郊有很广阔的土地都是无人区,警方搜索了整整三天都才找到“乐园”所在的位置,成功救出四名被绑架的儿童,并且将陈友维拘捕。 而之所以能找到“乐园”,关键之处在于陶栀子。 当年她坐在陈友维的车里,在路上被蒙上双眼,为了防止她记住道路特征,谁知陶栀子在受过极度的惊吓之后仍然能通过声音和路况记住了的路线。 她后来坐在警车里一样蒙上了眼睛,浑身都因外伤而被打上绷带的情况下,在大脑中奇迹般重现出当年去往“乐园”的地图,帮助警方重新找到位于深山里的“乐园”。 陈友维将作案现场建在了远郊,原本滴水不漏却最终还是输在了他小看了这个来自孤儿院的十岁孩子。 当时陶栀子一度成为安州当地的天才儿童,并受到了当地政府的表彰,这也许是她这辈子为数不多的高光时刻。 只可惜多年后,无人再关心这个记忆力和感知力超群的儿童,是否上了大学,是否处境窘迫,陶栀子还是彻底被遗忘了。 当这则十二年前的报道一出的时候,很多人高呼她的勇敢与智慧的同时,也有人遗憾唏嘘,因为当年的天才儿童最终没有走上光辉之路,而是重复着她原本的命运,在成年后离开孤儿院,被先天疾病和贫穷孤苦折磨着,成为边缘化的小人物。 陶栀子对这些唏嘘声不以为意,人生再来一次,她依旧不可能去上大学,而是要去打工。 不是因为她不想,而是无论命运重复多少次,她都没得选。 与此同时,絮语的工作室也对网上关于絮语性取向的猜测发表了生命,换大众一个更真实的絮语。 絮语和陶栀子的这段友谊也被人找了出来,一时间网络上对于陶栀子的讨论愈发激烈。 甚至有很多好心人自发帮助她寻找亲生父母,但是陶栀子婉拒了。 在讨论度不断上升的情况下,有多家媒体对她发出采访邀请,想知道当年案件的更多细节。 舆论一旦兴起,这将会在陈友维审判的时候有一定作用,而且发动大众的力量说不定能找到更多关于案件的疑点,也更有可能找到有力证据。 抱以这样的目的,陶栀子选择了一家观点中立的媒体接受了采访。 她在屏幕中自述当时她目睹的凶杀过程,以及她脑海中残留的细节。 有一批看完采访的网友并不信她的这套说辞,并且找到了陶栀子当年被医生诊断出精神障碍的记录,认为她是媒体面前的跳梁小丑,戏耍公众。 舆论一时间被分流成了两批,一批人相信小鱼存在,相信陶栀子的目击过程,另一批人认为陶栀子当年受到惊吓后臆想出了一个不存在的小鱼。 双方各执一词,在网络上吵得不可开交。 陶栀子后来理智起见,不再去关心网络上关于自己的讨论了,而是决定好好保护心脏。 这期间,有好几对来自沿海城市的夫妻自称是她的生父生母的人联系她,都被她礼貌地挂断了。 “你不好奇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吗?”江述月帮她把手机放好,问道。 陶栀子有些怅然地咬咬嘴唇,叹了口气说道:“不重要了,最艰难的时期已经过了,当他们扔掉我的那天起,我们亲情已经断绝了……” “如果你不想,没人能要求你原谅。”江述月在一旁给足了她底气和信心。 陶栀子正欲点头,听到他轻声说:“反正,我会把你养得很好的。” 她一瞬间绽放出笑容。 她偶尔会说:“我本就配不上你的,方方面面。” “你可是博士,我长这么大也没有认识真的博士,我连大学都没读过……” 江述月朗声问道:“你认为我们之间有代沟吗?” 她想了半天,想出了一个貌似合理的解释:“好像没有,可能是你向下兼容了。” 头顶传来了重量,江述月不知从哪一天开始,很爱轻轻抚摸她的头,沉声说道: “你想多了,在我看来你的智慧不低于任何一个大学生,那一纸文凭代表不了你,也代表不了我,更不是我们之间的鸿沟。” 她疑惑地问道:“那我们的鸿沟是什么?” “只有生与死。” …… 陶栀子在七号公馆内被赋予了自由,尽管她多数视线内都在静息修养。 平时运动量比较大的活动就是去水母楼喂喂水母,哪里的环境很安静,黑暗的环境中可以将亮光的水母看得非常清晰,包裹触角的细节。 一天和水母相处下来,心跳十分平稳。 有什么想吃的都是直接点外卖送来,再由工作人员送到门口。 随着天气转冷,陶栀子更不愿意出门了,因为她很怕林城的湿冷,冻得彻骨。 他们会在温暖的室内一起盖着毯子,看了一部又一部的经典电影,彼时正是吃橙子季节,清甜多汁的橙子是她用来代替薯片的健康零食,搭配电影很不错。 第229章 有一次她回到小木屋查看自己种在阳台上的绿植,在阳台处看到公馆内来了没见过的客人。 对方看起来很年轻,一袭长款的深棕色大衣,手臂上挎着新款的包,头上戴着精致的帽子,身侧放着一个银色行李箱。 看上去是个很有气质的美丽女人,连同她周围的空气都无法被人忽视。 女人注意到位于阳台的她,美目流转,辨不清善意还是敌意,便侧头跟刘姨说:“既然今天述月不在,就麻烦刘姨将礼物转交吧,就说这是老师托我给的。” 刘姨对女人的态度很是客气,好像并不是第一次见她,毕恭毕敬地说:“许小姐放心,我会转交给江先生的。” 女人余光瞥了一眼正在浇花的陶栀子,不忘对刘姨叮嘱道:“哦对了,就说我和老师都很想念他,盼他能早日克服心魔,重回医学界。” “毕竟……述月的离开是心胸外科的一大损失。” 刘姨点了点头,许檀状似在看刘姨,实则无数次看向小木屋阳台上的身影,临走之前,又回过头对刘姨叮嘱道: “对了刘姨,入住小木屋的租客一定要经过严格筛选,别什么人都往里面引,到时候打扰了述月。” 原本陶栀子对她的阴阳怪气一点都不走心,但是直到听到这里,她耳膜一动,支起身放下了花洒,毫不避讳地看向了远处的许檀。 许檀见状,脸上露出了客套的笑容,踩着长靴走到了阳台边上,率先伸出手,大方地自我介绍道: “我是许檀,是述月的直系学妹。” 陶栀子不得不放下手中的浇水水壶,擦干了手,伸了过去,“陶栀子。” 许檀虚握了一下,状似礼数周全笑容和煦,但是却隐隐带着一种上位者的同情和傲慢。 “你是新来的房客吧,不好意思刚刚说话比较直白,我不是针对你,只是之前的女租客们没几个老实的,你别见怪,我父亲和江家交好,我难免也会多关心他一些。” 陶栀子镇定自若地听着她的这番叙述,宽和地露出一抹笑,“不碍事。” 刘姨在一旁看到事情有些向奇怪的方向发展了,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啊对了,这是我路过机场顺手买的口红,送你一支吧。” 许檀立刻想到了什么,从随身的包中掏出了一支黑色的口红准备塞给陶栀子。 陶栀子立刻回神拿起身后的浇水壶,不动声色地避开了:“谢谢许小姐的好意,我不能收。” “你进了七号公馆,好好照料你是应该的,有什么事你可以跟刘姨说,我虽然回林城的次数也不多,但是你遇到什么麻烦也可以找我。” 许檀很友好地说出了这番话,声音和语气都没有任何 问题,就是有种说不出的奇怪。 陶栀子知道每一句话都不可能被实现,但是她仍然要表达感谢。 “谢谢许小姐。” 这时,许檀才话锋一转,之前的客套是为了让人放松戒备的,看向陶栀子,有些警惕地问道:“你已经认识述月了?” 陶栀子诚实地点点头。 许檀完全背过刘姨,压低声音,作警告状,“那就把握好分寸。” 陶栀子笑容不减,像是满不在乎这句话,用正常的音量说道:“不。” 许檀脸色微变,像是被这句突如其来的拒绝弄得不知如何反应。 “你说什么?” 许檀分明是一个陌生人,却好像是七号公馆的主人一般。 陶栀子连陈友维都不怕的时候,更不怕这些魑魅魍魉。 “我说不,我不会和他把握分寸的。”陶栀子笑着看她。 说出不字的瞬间,天气都变得明媚了,天地充满着畅快的空气。 “你什么意思,你以为自己什么立场?”许檀彻底寒下脸来。 “字面意思,且比你有立场。” 许檀正欲发作,刘姨及时开口打断:“许小姐。” 许檀立刻恢复了笑容,转身肃着眼色看向刘姨:“刘姨,这是怎么回事?” 刘姨很是得体地解释道:“陶小姐,不是外人。” 第104章 ptsd 那你可以看到我的心脏了。…… 那天许檀离开公馆的时候神情有些僵硬, 陶栀子远远看了她背影一眼,哼着小曲把花浇好,走出小木屋锁好门。 这件事如同一个不能再小的插曲, 她回去之后按时服药,顺便倒了杯温开水去落地窗前, 一边在腿上翻着一本二战小说,一边缓慢地喝水。 远远听到楼下花厅的门锁电流声, 她立刻穿上拖鞋去门口等着, 听着台阶上的脚步声,在江述月准备按响门铃的时候,霍然开门,给他一个猝不及防的惊喜。 这是她常有的把戏。 江述月在她面前站定,刚从户外回来, 身上带着几分清寒, 只觉迎面便是一缕来自外界的空气。 陶栀子弯了弯眼角,疑惑地问道:“怎么还提前回来了。” 江述月反复确认了她的面容, 跟没事人似的,但是想到她偶尔有些别扭的性格, 眼中还是露出了忧虑之色。 “听说许檀来了。” 他这句话似乎没有说完, 但是也没有说完的意思,这个两个字的名字在他的口中彼时却成了婉转关怀的载体。 第230章 “嗯, 她跟我自我介绍过。”陶栀子轻笑了一声,似乎并没有将这个名字放在心上。 “最近我联系了医学院的师兄, 想请他帮你做手术, 许檀应该是从教授那里找了由头才过来的。” 江述月竟然破天荒地开始解释着什么,这出乎了陶栀子意料。 她认真地看着他,突然笑了一声说:“述月, 这一点都不像你。” “什么样才像我。”他将目光下撤,凝视着她问,仿佛让人看不清他眸底的情绪了。 陶栀子仔细想了想,才缓缓说出一个比喻:“你应该是花墙里孤僻神秘的公馆主人,那种悬疑片里面始终不露面的大boss,藏着小说里最大的谜团,哪怕出场也是一半在阴影中,看不清面容的……” 说完她还肯定地点点头,似乎觉得自己说得不错。 对面的江述月双眼染上了暖意,问道:“你喜欢什么样的?” 陶栀子心里愈发疑惑了,总觉得这句话不是他该问出来的,江述月这一生不需要讨好任何人。 “你这样的,不偏不倚,多一分少一分都不是你,平时不过分热情,但是就让人偏偏觉得安心。” 她是手腕一热,被他握在手心,那种徐徐的热量像是人体的心脏一样,凭一己之力带动了全身的运转。 他问:“我一开始没有说全名,你会怪我吗?” 陶栀子:“没什么,我们都藏着秘密,而且显然我的秘密更多。” 犹豫了一瞬,她说:“而且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做。” 江述月抬眼看向她,在这目光中,她保持着理智的口吻说道:“大概因为,能让最初的交流,变得平等。” 过早知道,她就再也不会出现在藏书阁,再不会直白地表达内心的好奇,更不会肆无忌惮地做自己—— 一切的故事将没有开端。 “栀子,你一路走来变了很多。” “你好像也变了。” 都是朝好方向在变。 话音刚落,在江述月重新注视向自己的目光中,她试图解构出更多的东西,可是却解读无果。 江述月的目光微微收敛,指尖依旧停留在她的手腕上,温度透过肌肤传递着某种安抚。 随后,手腕上的力度微微收紧,令陶栀子觉得自己好像无意中进入了警戒线,但是这警戒线又是无形的。 有时候陶栀子躺在江述月身边的时候,她不经意地问道:“述月,你什么时候吻我。” 一只大手会出现在她的胸前,她的心脏一下子不争气地加快了。 “你看,现在就心跳加速了,吻你的话怎么受得了。” 兴许是为了加深她对手术的信心,“手术之后,什么都可以。” “手术之后,我要把你生吞活剥了。”她信誓旦旦地看向他,露出了一个状似邪恶的笑容,实际上呈现的效果却是有些搞笑的。 江述月说:“悉听尊便。” 可如今,陶栀子脑海里闪过那些睡前的对话,正在思索好像有什么说法即将被打破了一样。 下一秒,眼前的脸略微让大,如清风一样留下一个轻吻,很轻,轻到像是蒲公英的絮落在唇间。 她愣了愣,有些呆滞地问道:“你不是说现在不可以吗……” “所以才需要预演,让你先适应,然后……” 他充满磁性的声音如同刚开封的佳酿,光是闻一闻脑子就已经开始不清楚了。 只觉腰上一紧,她整个人被江述月单手托住,一个略有用力的吻重新压了上来。 同时胸口处覆上了他的手,能感知到胸腔中的每一次跳动。 她瞳孔放大,从未想过江述月的吻竟然是这样的风格,不是一味的温柔,带有几分掠夺感,就好像岩石缝隙里开出的花。 本不该出现的璀璨,却出现了。 江述月带着一贯的深沉与克制,低头如同描摹一件精致的雕塑,渐渐地,又变得过分温柔。 她第一个反应其实不是心跳加速,而是双腿乏力,可是却被有力地支撑,后来她的后背抵住了门框,似乎才重新有了支点。 但是她的心脏不会如此整齐,在欲念上升之前,她的心跳刚好加速到一个临界值。 江述月在临界值到达的瞬间,缓缓放开了她。 她站在原地脸颊发热地喘着气,像是刚从云霄飞车上下来,只不过内心更多是悸动。 她总说,心动的那一刻,并不是想象中如粉色糖果一样甜腻的,而是有些发疼的,不是钝痛不是刺痛,是一种甜过头,细胞失水的痛。 …… 当晚,晚餐时间,江述月亲自下厨,他在厨房里的摸样并没有半点慌乱和忙碌,一切都运筹帷幄。 陶栀子总喜欢在厨房里的场景,他双手忙碌,无暇顾及其他。 她可以趁机从身后轻轻保住他,环住他精壮结实的腰,把头抵在他的后背上,隔着衣料感受着后背脊梁的轮廓和肌肉线条。 只有触碰到他的人知道,江述月身材高大举止儒雅,但是绝非柔弱型,同时练得绝不夸张,一切都是恰到好处的模样。 面前的汤锅咕咚咕咚冒着跑,雪白的鱼汤香味飘散,抵达室内的任何一处,每一次呼吸都仿佛是生活中美好的样子。 第231章 一开始江述月会出声提醒她别被烫到,但是她还是每次都锲而不舍地从后面抱他。 次数多了,他也就能随时盖上锅盖,将火力调小,转身回应她。 陶栀子问出憋在心里很久的疑问:“述月,为什么不当医生了?你曾经那么厉害……” 江述月指尖一顿,双臂在半空中停了一 下,转而轻轻将她抱住。 他沉默的时间里,仿佛思索着如何无痛地表达。 “有点心理障碍,但是外科手术不能有丝毫差错,所以我已经两年没上过手术台了。” “为什么” 江述月眼中情绪莫名,低沉的声音缓缓流淌而出:“因为我曾经亲手给我母亲做过一场手术。” 陶栀子怔住,像是瞬间被按下暂停键,呼吸变得小心翼翼起来:“你母亲?” 他轻轻点头,眉宇间压抑着些许沉重:“她和你一样,患的是法洛四联症。” 空气凝固了一瞬,陶栀子心脏骤然收紧了一下,抱着他的双臂松了几分。 “可是……法洛四联症的手术对于你来说……”她试探着开口。 “不能由直系亲属主刀。”江述月的语气平稳,像是在复述某条无可辩驳的医学规范,“但当时情况特殊,母亲病情突然恶化,出现急性紫绀发作,必须立刻进行手术。” 他的眼神深邃而晦暗,像是在回忆那个紧迫的夜晚:“负责母亲手术的医生临时突发脑出血倒下了,手术室里乱成一团,没有人有时间调来其他医生,即便能有新的医生接手,也不够了解病情。我站在无菌室外,看着时间一点点流失……” 陶栀子仿佛能感受到他当时的紧张和绝望,胸口也隐隐作痛:“然后呢?” “我别无选择,只能披上手术衣走进去。”江述月抬起头,语气低缓,但指尖轻微地颤抖出卖了他的情绪,“心脏直视手术每一秒都要精准到毫米,哪怕是最细微的失误,也可能导致大出血。”*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理清心绪:“我努力在手术上忘记面前的人是谁,保持冷静和专业,手术过程很顺利,没有失误,也没有意外……但是术后第七天,她心力衰竭复发,最终还是走了。” “不是你的错。”陶栀子脱口而出,声音比她想象的还要急切,“术后心衰有很多种诱因,术中没有问题,你已经尽力了。” “我不敢保证给她做手术的时候心情没有受到半点影响,重来一次我也别无选择。”江述月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像是自嘲,也像是释然,“我也知道术后死亡率的数据,也知道她的身体条件原本就不好。但知道归知道,我终究无法再精准冷静毫无杂念地握起手术刀。” “离开了临床也好,不用再目睹那些生老病死。”江述月继续说道,似乎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如以往一样平静。 陶栀子静静看着他,没有说话,仿佛丝毫体会不出他说的好,究竟好在哪里。 如果已经将以往人生中全部的经历都用来做一件事,放弃这段事业,真的是好吗?她不知道。 “所以……”陶栀子缓缓开口,“你是因为这样才选择离开医院?” 他点头:“是的。” “还想回来吗?” 他声音笃定,直视着她的眼睛:“想。” 陶栀子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眼神变得锐利而认真,“是因为我?” 江述月沉默了一瞬,随即轻轻点头:“是。” 他抬手按住她的肩膀,眼神中再度露出不安:“至少我不是主刀,也能在旁边看着,心脏手术有太多无法预料的紧急情况。” 陶栀子鼻头微微发酸,笑着说:“你都两年没上手术台了,还能进去看吗。” 江述月也笑了:“除了主刀之外,还有一些可以进行观摩,不用承担手术决策的角色,比如当顾问,或者助手,或者监控师……” 他缓缓松开搭在她肩膀上的手,转身走向办公室一侧的柜子,拉开最下方的抽屉,取出一个银色的便携式手术工具箱。 “我没有完全没想过重回医院,每周两次,我都会拆开它们进行练习。”他的动作一气呵成,像是在展示某种仪式感,“手术是一件很残酷的事,没有容错率,我的手一只保持敏锐,只不过当我面前的不是真人的时候。” 陶栀子看着他指尖飞快地组装器械的动作,像在欣赏某种艺术品,那些精密的金属器具在他掌心翻转,最终恢复原样,摆在桌面上熠熠生辉。 她的心脏像被人轻轻握了一把,鼻尖发酸,却只能佯装玩笑地说:“看着像电影里的科学怪人。” 笑意收敛后,陶栀子还是忍不住问:“可是,如果你进了手术室,看到我躺在手术台上,你会不会又会增加心理阴影……” 她的话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江述月已经明白了她的担忧。他慢慢扣上手术箱的盖子,语气平静而有力:“不会我已经让师兄全程主刀,我只是在旁边辅助,师兄年纪不大,也没有基础疾病,绝对不可能再出现类似上次的问题。” “那你可以看到我的心脏了。”陶栀子莫名其妙想到了这个。 “是的。”江述月静静地答道。 第232章 “那你应该可以看到……里面都是对你的爱。” 她很不擅长说这种话,但偏偏此刻,她却相信这是真的,就像成年人重新相信圣诞老人一样。 “我每天都能感受到。”江述月看向她说道。 第105章 死亡搁浅 不妨在游戏里当一次山姆。…… 随着网络舆论的迅速发酵, 十二年前的案件再度成为大众关注的焦点。曾经被草草结案的绑架案和虐待儿童案,如今在媒体与公众的推波助澜下,被怀疑背后可能隐藏着更加骇人听闻的凶杀事实。 陶栀子站在风口浪尖, 接受采访时坚定地称自己是案件的目击者。然而,伴随讨论逐渐深入, 质疑声也越来越多。 没有物证,没有尸体, 甚至连名叫“小鱼”的孩子在户籍和任何公共记录中都查无此人。 一个在法律体系中根本不存在的受害者, 一个连真实姓名都缺乏的孩子,有几个人会相信她真的存在过? 指望十二年前那个年仅十岁的陶栀子口供?还是指望陈友维在录像中支离破碎、模棱两可的言辞? 证词不足,疑点重重,警方无法重新立案,更遑论指控谋杀。 最终, 十二年前的案件在法律层面仍然维持了“结案”的状态。警方称, 在没有新证据或关键发现的情况下,他们无法突破当年的调查结论。 当这一结果公布时, 舆论迅速分化。有人表示遗憾,认为司法缺乏公平;也有人批评案件炒作过度, 质疑陶栀子在利用舆论博取关注。 新闻评论区一片混乱, 而站在新闻背后的陶栀子,早已如坠冰窟。 江述月说:“十二年前的案件如果缺乏实质性证据, 尤其是没有找到受害者尸体或确凿的物证,重新定罪将面临极高的难度。” 陶栀子蜷缩在公馆的落地窗前, 透过玻璃盯着窗外那片庭院的一角, 恍惚地看向江述月,诚恳发问: “述月,十二年前的事情, 是不是只能就此翻篇了?哪怕拿到了挂毯上的dna,也无法推动案件的重新立案对吗?” 她很艰难地说出这句话,就好像这些年那些被她天天铭记的画面,就此褪色发白。 从凶杀案到路线,到小鱼的相貌特征,虽然每想起一次都无异于重新经历一次,可那些恐怖的回忆也许藏着真相,她一遍遍在脑海里回想当年的细节,为的就是当真相重新找上她的时候,她可以做出最精准的判断,从而抓住真相。 江述月沉默了片刻,走到她身边蹲下,抬头看着她的脸,轻轻握住她的说,沉着地说道: “挂毯上的dna的确被提取出来了,但是现在我们还没有足够的线索串联起来,找到小鱼的尸体是案情的关键,如果找到的尸体,上面的痕迹会揭露全部的真相。” 陶栀子抬起眼,眼中一片迷茫:“可他们说,dna没有匹配,数据库里没有相关记录……” 江述月摇头,语气里透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冷静:“数据库没有记录,不代表人不存在。尤其是像小鱼这样的孩子,户籍缺失的情况太常见了。她可能被人刻意抹去了存在的痕迹,也可能从一开始就没有被登记——这恰 恰说明,这件事背后还有更多的问题。” 陶栀子咬着嘴唇,一筹莫展。 这不是一个新鲜的案子,而是陈年旧案,如果当年都没有找到小鱼的痕迹,十二年过去之后,希望将更加渺茫。 …… 手术的日子被安排在了两个月后,这期间,陶栀子会对身体进行全面调理,以达到最优的状态迎接手术。 她进行了详细的心脏功能测试,还有其他生化指标分析等一系列检查,甚至安排了心理医生帮助她调理心态。 日常伴随一些低强度的耐力训练,并有营养师制定了术前的健康饮食。 每天她的生活被安排得井井有条,她也从未想过人生有一刻有可能看到曙光。 但是手术永远有风险存在,活下来,也许就能长久,活不下来,也是一样的结果。 网络上的舆论已经白热化,陈友维案件似乎已经板上钉钉,没有新的证据出现,他就只能因经济罪而被审判。 这样的结果对于一个杀人凶手来说,不痛不痒。 陶栀子得知这个消息后,更加彻夜难眠。 尽管她当时亲手将陈友维打得头破血流,但这都无法解心头之恨,陈友维在轮番审讯中没有提出任何有力口供。 据说他是个心理素质过硬的人,而且也熟悉审判程序。 一段审讯室内的视频被发布到网上。 审讯室里,陈友维始终表现得从容不迫。 他脸上缠着绷带,挂着近乎礼貌的微笑,每一句回答都滴水不漏,仿佛审讯的过程不过是一场过于冗长的社交谈话。 “我只是在教堂管理财务,账目上的问题我愿意配合解释。”他面对审讯员如此说道,语调平静得令人毛骨悚然。 “至于那个叫小鱼的女孩,我根本不认识。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一直纠缠在这件事情上,但我可以理解——失踪儿童的案件总是令人痛心。” 当审讯员试图用心理战术施压时,他却始终保持镇定:“我很理解你们的职责,我也希望真相能够水落石出。” 第233章 这样的反应不仅没有破绽,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表现出“无辜者”的姿态。他甚至主动配合警方进行指纹和dna采样,表现出一副坦荡的样子。 陈友维的表现在网络舆论中也引发了极大的争议。 支持陈友维的人: 【“连警方都拿他没办法,这真的说明他有罪吗?”】 【“有人会陷害他吗?经济犯罪和杀人犯之间有很大差距吧。”】 【“陶栀子是不是记错了?她那时候才十岁,证词真的可靠?”】 质疑陈友维的人: 【“他太镇定了,完全不像是一个清白的人。”】 【“如果真的没有杀人,为什么有人等了十二年也要指证他,还有挂毯上的dna怎么解释?”】 【“这种心理素质就是训练过的,懂法律又知道怎么利用漏洞。”】 陶栀子站在阳台上,那天有秋日里罕见的阳光,但是再烈的太阳都仿佛照不进死人的身上。 她觉得自己四肢百骸凉得像个死人。 “小鱼的尸体,是破局的关键。” 江述月的话在她脑海中久久回荡,她看着眼前的庭院都尚且寻不到边际,更何况是当年囚禁他们乐园,藏在一望无际的森林里。 手术的到来,在此刻变成了一场博弈——她必须活下去,才能继续寻找小鱼的真相,才能真正将陈友维定罪。 但是,如果手术失败……她又该何去何从。 …… 察觉到陶栀子最近精神不振,江述月开始为她买来很多新奇的物件试图帮助她转移注意力。 她无意中说自己从没有用手柄打过游戏,于是江述月便陪她一起研究那些主机游戏,试图让她短暂从焦虑中解脱出来。 可惜她早已过了对游戏痴迷的年纪,直到一个叫《死亡搁浅》的游戏出现。 一开始只是被游戏的名字吸引,江述月为她介绍了游戏里的世界观: 在一个后末日时代,人类社会因神秘灾难——“死亡搁浅”事件而崩溃,导致生与死的界限被打破,现实世界和“亡界”发生交叠。 一种来自“彼岸世界”的幽灵生物,它们无法投胎转世,滞留在现世并对活人造成威胁,被幽灵生物吞噬或接触会导致人类身体爆炸,形成巨大的陨石坑,进一步加剧世界的破碎。 时间雨一种从天空降下的超自然雨水,会加速物质的老化和腐朽,接触皮肤会让皮肤迅速衰老。 人类失去了城市间的交通和联系,每个生存点都变成了孤立的堡垒,人们通过地下避难所苟延残喘,人与人之间的联系被打破,社会变得分裂和孤立。 主角山姆·波特·布里吉斯是一名快递员,他的任务是运输物资并重建“合众国网络”,重新连接孤立的人类社区,通过通讯技术和物理运输,逐步恢复断裂的人类社会。 随身携带的胎儿装置,被称为bb(bridge baby)“桥婴儿”,bb是通过剖腹手术从“脑死母亲”的子宫中取出的胎儿,这种来自从死去的母亲腹中取出的婴儿,是介于生死边界的存在,能够感知亡界生物的存在。 陶栀子听到这个设定的时候大为震撼:“这是什么天才才能想出的设定,bb是介于生与死之间的婴儿。” 江述月解释道:“这是《死亡搁浅》的象征元素之一,主人公山姆作为快递员连接着人类世界,bb连接的是生与死,他们都有着连接的功能。” 陶栀子莫名觉得自己被这个设定打动,明明很脱离现实的设定,却好像无形间与她的灵魂通电了。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个世界观很吸引我。” 只要她发出困惑,江述月就会尽量为她提供解释: “也许因为——你也是从生死边缘活下来的人,一路挣扎着寻找答案,心怀希望。” 陶栀子眼眶微微发热:“可希望最近刚被现实粉碎。” 她指的是小鱼的事情。 江述月倒是没有急于就陈友维的案件来安慰她,反而让话锋回到了游戏上: “山姆背负着bb走遍荒原,他从未放弃复原人类的联系。而你背负着小鱼的记忆,走过十二年混沌时光。无论结果如何,你都比任何人更接近真相。” 陶栀子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似乎终于从过去的阴影中挣脱出来一点。 她黯淡的双眼充满茫然:“可我分析下来,也觉得真相仍然渺茫……” “不妨在游戏里当一次山姆。”江述月为她载入了游戏。 山姆背着bb,成为连接人类社会最后的桥梁。 陶栀子背着小鱼,案件唯一的目击者,寻找唯一的真相。 屏幕上缓缓浮现出《死亡搁浅》的开场画面,昏暗的色调和破碎的世界观映入眼帘。 陶栀子坐在沙发上,手里握着手柄,目光紧盯屏幕,仿佛被吸引进了那个末世废墟般的虚拟世界。 屏幕中,山姆背着沉重的包裹,在荒芜的大地上缓慢行走,脚步深陷泥泞,周围的风声呼啸,令人窒息。 陶栀子握紧手柄,感受到角色负重的沉重感。 她从未被任何一款游戏吸引过,但是这场寻路之旅,仿佛是她茫然状态下的一场降临。 她对手柄的使用很不熟练,江述月从旁指导。 第234章 陶栀子嗤笑一声:“你看起来不像一个网瘾少年,但是却好像轻车熟路。” 江述月抬手给她垫了一个腰靠,能让她更加轻松地玩耍,减轻腰部的压力。 “在医学院的时光没有一天空闲,但是小时候玩过手柄游戏,基本的操作和玩法都还记得。” 第106章 记忆复活 别人看不清你,我能看清你…… 游戏开篇, 房间内的光线被调暗,巨大的屏幕面前,陶栀子紧张又地操作着。 主角山姆·波特·布里吉斯独自走在荒凉的旷野中, 游戏内的场景也是偏晦暗的,是个萧条的末日景象, 所见之处只有自己。 山姆背着沉重的货物包裹,穿越断裂的山脉和泥泞的小路, 耳边回荡着寂静与风 声。 天空阴沉, 细雨飘落。这种超自然的“时间雨”会加速物体和生物的老化腐蚀。雨水落在皮肤上,皮肤迅速老化,落在植物上,它们迅速枯萎又生长,诡异地呈现出时间流逝的痕迹。 玩家的首个任务是躲避时间雨的侵蚀, 并尽快寻找避难所。在途中, 他遇到了一位快递员弗拉吉尔,一名神秘女性, 得知有关“时间雨”和“bt”(幽灵生物)的信息。 不久后,山姆在穿越峡谷时, 遭遇幽灵生物的袭击。这些看不见但危险的生物潜伏在亡界和现实之间的缝隙中, 会将人拖入“虚爆”事件,导致大规模爆炸和毁灭。 借助bb“桥婴儿”, 山姆可以感知幽灵生物的存在。 陶栀子屏住呼吸,通过慢速移动和借助bb的提示来躲避幽灵生物, 同时学习使用工具如血袋和武器来对抗这些生物。 她上手很快, 而且是超乎常人的。 江述月说她有很强的学习能力的时候,她觉得有些恍然。 因为她多年来早已接受自己平庸的事实。 江述月在她身旁淡淡一笑,反问道:“你不会以为任何一个十岁儿童都可以在蒙眼的前提下一次性记住地形吧?” 陶栀子操纵下的山姆停了下来, 双眼中是一种真实的茫然,想了一瞬,“可能当时有一点不一样,不过现在,泯然众人。” 江述月抬手摸摸她的头,没有说话,似乎是不想用语言去为她呈现事实。 天赋隔了多年,要想被自己感知到可能还需要一些时间。 陶栀子的指尖在手柄上飞快地移动,屏幕上的山姆背着沉重的货物,在泥泞的山坡上艰难前行。 屏幕里,天空压抑得像要塌下来,时间雨从乌云中缓缓落下,滴落在枯草上,使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再生、再枯萎。 她心跳微微加速,耳边的风声和呼啸的雨滴仿佛穿透屏幕,渗进了她的意识,让她的感官高度集中。 山姆的步伐被她控制得非常精准。 江述月没有提醒她任何技巧,只是默默旁观,屏幕中的山姆避开了一个暗藏的泥坑,安全地跨过了险地。 陶栀子盯着屏幕,看着角色穿过起伏不平的山道,绕过了一块隐蔽的巨石,那是一块几乎被泥土覆盖的倒塌巨石,如果稍不注意就会被绊倒,导致货物散落一地。 江述月似乎早已发现了端倪,试探着问:“你怎么知道那里有巨石的?” 陶栀子操控角色调整步伐,头也没抬地答道:“影子。” “影子?” “那块石头的影子有些不自然,跟周围地势投下的方向不一样,应该是下陷的边缘导致的错位。” 江述月微微一愣,片刻后嘴角轻轻上扬,笑意有些深邃,似乎和她的反应和敏锐度和自己一开始判断的有重合的地方。 陶栀子对待游戏的态度每场认真,严肃得好像真的在现实世界中执行生死攸关的任务。 bb(桥婴儿)发出微弱的啼哭声,摇臂探测器开始剧烈抖动,表明前方存在幽灵生物。 陶栀子慢了下来,让山姆的脚步极度缓慢,周围是肉眼不可见的幽灵生物,稍有声响,就可能被捕捉。 这一段旅程的路线没有明确标记,玩家需要自行判断前行的最佳路径。 陶栀子选择右前方,选择很谨慎,但是一旦选定就毫不迟疑。 “为什么这么选?”江述月起身倒了茶,并且就着自己的手,将温热的茶汤直接喂到她的嘴边,不经意地问道,声音清润。 陶栀子微微一愣,先低头喝了一口,茶汤微苦,润泽地滑入口腔。 她似乎也没有细想过缘由,重新看向屏幕的时候才缓缓分析道:“之前过河的时候,水流方向冲刷得不均匀,说明河岸左侧坡度更陡,塌方概率更高。而右侧地面看起来更干燥,没有被时间雨完全渗透,说明土质更稳。” 说完之后,她又不好意思地补充了一句:“我更多是凭直觉,瞎想的。” 江述月收回茶杯,在她嘴边塞了一颗饱满欲滴的青提。 紧张的游戏画面没有让她心跳过速,反而这个动作让她心绪飘忽了。 她放慢了山姆的脚步,用余光打量着身边的人。 山姆的身形开始晃动,像是重心不稳,像极了她此刻的心情。 “别看我,专心。” 江述月察觉得极快,侧目看她,嘴角微微上扬,略有严肃地说了一声。 陶栀子心想自己明明只是用余光,是怎么被识破的。 第235章 待山姆走到平稳地带,陶栀子才开始放松下来一边玩游戏一边聊天。 “我之前在想,会不会我看你的脸足够久,再看就没有颜值的加成了。” “但是我发现,好像每次不经意地看到你的侧脸心脏就不争气地开始激动,也不知道这个症状是不是因为我心脏有问题。” 江述月指尖一顿,脸上露出了薄薄的笑容,这种笑容像是一种美学点缀一样,让他的五官深邃中多了些柔和,如同光影增添画面的质感。 “等你康复了,不就能验证了。” 陶栀子突然用力地点头,盯着屏幕很有斗志地说了一句:“嗯,‘生吞活剥’。” 说完她自己都被逗笑了,她的笑点总带着些奇怪,而且有时候看起来笑点很低。 这样她就变得很容易满足,也能寻到快乐。 但是世上没有几个人知道,很多如同陶栀子这样性格的人,看似无忧无虑,实际上身负沉痛记忆,也顶着伤病。 也不枉她偶尔感叹: “述月,我虽然很容易开心,但是很多人以为我什么都不在乎,内在能量很足,所以以为我不需要关怀……但实际上我很需要,我也希望有一个人在分糖果的时候能想起我喜欢什么口味,在我消失的时候会担心我的安全,简简单单地牵挂着我……” 那天,江述月看向她说道:“别人看不清你,我能看清你,牵挂你,以你优先,给你偏爱。” 思绪再度闪回,屏幕上的游戏提示吸引了她的注意: 当前区域无信号覆盖,请依靠地图和路径标记前进。 地图上标记的路径模糊不清,依靠工具无法进一步扫描地形变化。 “这种环境很容易迷路。”江述月轻声提醒道。 屏幕中的山姆背负物资穿过危险区域,背后传来幽灵模糊的低语声,逼仄的空间让气氛更加压抑。 她一路走来得心应手,走错的路几乎不会重复出错,因为她的脑海能深刻地记住这些画面。 原本即将要穿过危险区域了,陶栀子突然停下操作,盯着画面里的场景,脸色苍白了几分。 “怎么了?”江述月注意到她的异样,整个人已经准备起身去拿医疗设备了。 他最近整个人都好像随时都是备战状态的,尽管实际情况远没有那么糟糕。 陶栀子连忙拉住他,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视线紧锁着屏幕上那片森林,像是穿透了画面,进入了更遥远的回忆。 脑海中—— 十岁那年,车窗外的风声和车轮碾压碎石的声响回荡在耳边。车身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她蒙着双眼,心跳沉重地与晃动的节奏重合。 耳朵里充斥着不安的声音—— 铁链碰撞的脆响、鸽子的咕咕声、车轮打滑的刺耳摩擦,还有流水从桥下激荡的回声。 她闭上眼,努力捕捉这些声音形成的空间轮廓—— “我只是……脑海里突然想到了什么。” 不是一模一样的地形,只是崎岖的路有一段能让她感受到一些熟悉感。 她额头微微冒汗,瞬间从游戏世界被拉回到了十二年前的记忆里。 那大片的火红的枫 叶林,和鲜血混合在眼眶里,天边的层云也被夕阳染红,她眼前的世界都是红颜料绘制出来的。 眼前浮现出小时候被蒙住眼睛、关在车里的片段——车辆在颠簸的山路上缓慢前行,她凭借听觉和空间感记住了道路的转折与停留的时间。 耳边呼啸的风声和车轮碾过石子的细响都成了她分辨方向的依据。 她记得路过一座桥时,流水声在车厢里回荡,像是催眠一样打着节拍。 她记得车子经过一段蜿蜒山路,轮胎偶尔打滑,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而且弯道很大,速度稍快就会晃得人胃里翻腾。 她记得他们曾经停下过一次,外面有人低声说话,有金属锁链的碰撞声,还有鸽子的咕咕声,成群鸽子。 她记得车子开过很长时间的路段,都是没有人声的,狭窄的山路发出淅淅沥沥的响声,车辙碾过会有强烈的下陷感,伴随着水声,说明海拔可能很高,导致山上山下的天气出现了区别…… 一桩桩一件件,如同灵感之门被打开了一样,她脑海里的记忆终于第一次出现了依据。 她渐渐发现,那些零散的线索,在这瞬间突然连成了一幅完整的三维地。 而在游戏地形的刺激之下,她脑海里将当年的一些细节也自动补充完整。 在江述月凝视的目光下,她脑海中的景象逐渐清晰,她的心脏也随之加快,就像是真相一寸寸从记忆之湖中冒了出来。 她猛地睁开眼睛,脸色苍白,指尖不受控制地发抖:“述月,我想到了……” 江述月立刻问道:“想到什么?” “十二年前的路线,从未忘记过,只不过今天记得更清晰了。”她眼中闪烁着微光,像是沉睡的希望忽然被点亮。 她立刻放下游戏手柄,飞奔到书房找到纸和笔,在这些稍纵即逝的记忆之湖中,将地形一点点描绘出来。 “车子在崎岖的山路上停顿过一次,当时外面有人说话,还有金属碰撞的声音……应该是铁链。”她喘着气,说得断断续续。 第236章 “再往后,车子经过了一个桥,下面有流水声回荡,很空旷的回音,像是高架桥下的隧道。” 她小时候误以为是从桥上经过,如今得到了声音的启发,意识到那应该是桥洞,而不是桥上,这也的意味着她之前的记忆出现了一定的偏差。 虽然还是找到了案发地,但是这是她的大脑为她提供的线索,她还需要再复原一遍。 当年警方用了三天的时间找到了“乐园”,现场被清理干净,而且有另外四个孩子的口供,说明陈友维在每天都回到“乐园”的前提下,在当天往返的时间段里,没有机会将尸体转移太远。 至少是人力尚且可以进行搜索的范围内。 “最后一次听到人声伴随着很多鸽子的叫声,还有金属拖行声,说明那些鸽子被塞在笼子里,人工饲养。” 她看到了曙光,闭上眼睛继续回忆:“然后是很陡的盘山路,车轮有几次打滑,应该是雨后泥泞的山路……但又不像泥地,是石子混泥,轮胎碾过去会滑但不会陷进去。” 江述月默默听着,没有打断她的回忆。 她越说越快,声音越来越急促: “盘山路过后经过了一段废墟,因为风声尖锐发空,没有半点人声,也没有植物的沙沙声,后来上了森林小路,外面在下雨,路上泥泞,泥土软沓,车身下陷感明显,说明不是常走的路,当时我的耳朵内出现堵塞,说明气压在变化,海拔高,而且非常高。” 陶栀子大脑运转,飞快动笔,唯恐下一秒这些画面都会消失不见。 手下的铅笔一点点复原出她全部的记忆,还标注上细节,她手下的笔尖唰唰,一幅路线图一气呵成。 江述月站在她身后,看着那张纸上的地图逐渐成型,线条交错,山脉起伏,像是一条引向真相的血脉,蜿蜒在纸面上。 停笔的瞬间,她盯着眼前的画面喘着粗气,抬头看向江述月,目光坚定得有些近乎疯狂: “述月,术前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从来……从来没有亲自去寻找过小鱼,但是我的脑海中仍然能重现当年的一些画面。” “我知道我的情况随时会有危险,但是手术哪怕再高明的医生来,也仍然无法保证能百分百成功,趁着我现在还能行动,能不能再让我努力一次!” 江述月沉默了几秒,指尖顺着路线轻轻划过,眉头微微皱起:“你能确定这些细节?” “我不能确定。”陶栀子声音微颤,却异常坚定,“但这是我脑海里唯一留下的线索,我必须去确认。” 江述月看着她,目光深沉。 他知道,她不是冲动,也不是莽撞,她是真的记得。而这些记忆,不是凭空捏造,而是被某个强烈的刺激重新唤醒。 幼时的她只有记忆,十二年后的她,加入了逻辑和推理,将整个路线隐藏的信息一一挖掘出来。 她的记忆也在某种的催化下彻底复活了! “述月……”她的声音又低又轻,像是怕被现实碾碎,“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十二年前我什么都做不了,十二年后,我终于可以行动了。” 江述月低头,眼底是不明的情绪。 他伸手握住她冰凉的指尖,温热的掌心一点点包裹住她的慌乱和倔强。 “述月,如果我死在追查真相的路上,也无怨无悔……” “谁说会死了?”江述月淡定地打断了她。 在陶栀子错愕而期待目光中,他抬眼问说:“一个月的时间够吗?” 她连忙点头。 “一个月的时间内,无论是否找到真相,都要和我回来准备手术,可以吗?” 她斩钉截铁地说:“一个月之内哪怕不成功,也足够能说服我接受事实了。” “好,我陪你去。”江述月的声音也同样掷地有声。 那一刻,巨石终于坠入冰湖,她脑海里久久轰隆作响。 第107章 白色房子 你将改变很多像我这样的孩子…… 陶栀子在林城的头一天去买了个手工烟斗, 做得非常精细。 烟嘴是深色的乌木,光泽沉稳温润内敛,斗钵采用桃花心木雕刻而成, 木纹细腻流畅,被时间打磨得光滑。 斗身表面雕刻着繁复而优雅的花纹, 线条精致留有手工痕迹,银质镶边绕着斗钵口, 低调而闪烁着细腻的光芒, 为整个烟斗增添了一抹低沉的谦和感。 拿在手里,烟斗的重量恰到好处,木质传递特有的着令人安心的触感,带着时光赋予的温度。 江述月接过烟斗,轻轻抚过斗钵的边缘, 指尖掠过雕刻的细节, 问道:“这么特别的礼物,是要送给长辈吗?” 陶栀子低头嗅了嗅斗钵内部, 隐约还能闻到一丝木料与烟草交融后留下的淡淡气息。 她点点头:“要送给王警官,我过去每年都会去看看他。” “王警官?没听你提起过。”江述月将烟斗放回礼盒内。 “他叫王仲秋, 当年负责陈友维案件的人, 安州市刑侦大队的老警官,了解整个案子的始末, 我这次去拜访下他,肯定能有案件的收获的。” 虽然, 她过去十二年里一直都和王仲秋心照不宣, 大家都不想提那场惊动整个省份的绑架案。 第237章 江述月迅速捕捉到一些关键词,问道:“他的年纪……还有可能带我们重回现场吗?” 毕竟“乐园”是一个极为偏僻位于山里的地点。 “没事儿,他身体可硬朗了, 在山路上我俩都不一定有他利索。”陶栀子笑着摆手,发出打趣的声音。 陶栀子后来还去了医疗用品店买了几对老人用的护膝。 “他住的地方太潮湿,平时膝盖不好。”去结账之前,陶栀子对江述月简短解释道。 江述月接过护膝,自然而然地帮她拿着。、 陶栀子脑海里对王仲秋最深刻的印象是,随着年纪增长,他会习惯性揉揉膝盖再站起来继续工作。 两天后,从林城前往安州的飞机上,陶栀子为江 述月补充了王仲秋的故事。 一个偏远地区的普通老警察的故事。 他的年龄在警察队伍里算是很大的,一生没有破获很多大案子,但是破获过的无数“小案子”。 追查失窃的三轮车,寻找走失的孩子,深夜蹲守街头抓小偷,为了一位老人失踪的线索翻遍监控,为了查明真相乔装混入黑工厂…… 上过一些小报纸,在当地小有名气。 “他这一生破的最大的案子就是陈友维案,被授予个人二等功,但是这个案子遗憾只破了一半,虽然他当年相信我的口供是真实的,但是久久找不出关键证据,最后只能潦草收场。” 待飞机进入平流层后,陶栀子才开始讲述这些故事。 她第一次坐飞机,适应得很快,除了耳朵因为气压变化而有些发堵以外,其他都一切者能正常。 商务舱人声少,但是还是有飞机噪音,使得陶栀子不得不凑近江述月的耳朵一些。 江述月回答她也是耳语,这种交流带给她一些隐秘的触动。 陶栀子说着说着,声音开始弱了下去,双眼看着江述月的耳朵,脸颊有些发热,心神不宁的。 江述月以为她说完了,正欲直起身的时候,耳廓恰好擦过她的双唇。 身体里那些代表喜好的基因瞬间被唤醒,两人都愣了一瞬。 尽管每天都睡一起,但是这种不经意的接触仍能让人心神荡漾。 下一秒,江述月的耳朵一热,她柔润的双唇已经轻轻捻住他精致的耳朵。 陶栀子还很贴心地伸手挡了挡,让人以为他们在耳语。 经过一翻暧昧的厮磨后,她依依不舍地松开江述月,不知餍足地在他白皙的脖子侧方亲了一口,鼻息间全是他身上香味的中调。 他神色依旧淡定,抬眼看她,目光温凉,如雪后湖面映着一抹薄光,弯了弯嘴角,说了一句: “平时还没有亲够吗?” 陶栀子浑不在意地做好,挑眉,故意狡黠地说道:“哪有够的时候,你不知道自己多可口,而且……” 她凑近他的耳边,低声说:“感觉大庭广众更刺激。” 一般来说,江述月会笑一笑,不多说什么,今天他却准备说些什么。 陶栀子赶紧好奇地把耳朵递过去。 耳垂被手指轻轻碰了一下,他的声音低沉又慵懒。 “原来,你喜欢大庭广众的啊,明白了。” 登时,陶栀子彻底脸红了,幸好心脏没有过速。 “明……明白什么?”她红着脸都不敢看他,结结巴巴地问道。 江述月漫不经心地坐着,从空乘递上来的餐盘上取下一杯水,优雅从容地递到她面前,再次靠近,说道: “平时张牙舞爪的,现在就怂了?” 陶栀子选择不回答,接过水杯慢吞吞喝了起来,以此来掩饰此时的手足无措。 喝完了水,困意来了,她自动往身边一靠,头落到江述月的肩膀上。 他的衬衫熨帖,一丝不苟,却似乎总宽容地为她保留一份位置,任她折腾。 她犹豫着要不要睡,直到听到头顶传来平静的声音。 如教堂的钟声,如明灭的远山…… “安心睡吧,睁眼的时候,安州就到了。” …… 安州的气候比林城好很多,下飞机之后身上加上一件风衣,基本感受不到明显的寒意,主要是很少有大风。 陶栀子坐在车内,看着窗外熟悉又陌生城市街景,总觉得一切都没变。 但是小时候被孤儿院的围墙阻拦,长大后被生活裹挟,她似乎很少有机会像今日这样,没有杂念地为了欣赏而欣赏。 她始终缺一份心境。 待车子开出很远,陶栀子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我们现在去哪里?” “先去住的地方,稍微休整一下。”同坐在车后座的江述月淡声说到,语气带着柔和。 一下飞机就发现有司机开车来机场接人,陶栀子懵然间跟着上了车,却没有细想过江述月是否和安州存在渊源。 “我们住哪,要不我带你去参观下我之前在市中心打零工时候租的房子吧,一个在楼梯底下的的小隔间,被我布置得很温馨,房东嫌麻烦也短期内不出租。” 陶栀子似乎一时间还不习惯江述月是江先生的事实,有时候头脑一热就会用以前两人惯用的交流方式来交流。 第238章 “跟我出门哪需要你来找住处,你负责思索下线索就行。” 江述月对她充满生活气息的话十分能接纳,说完后才续道:“很愿意参观你的屋子,你来决定什么时候去。” 陶栀子眼睛亮了亮,又意识到车厢内有些安静,按捺出惊喜的声音,转而莞尔一笑。 …… 车子抵达的时候,径直开进了地下停车场。 陶栀子在路上得知这套房子的来历,是多年前江述月父亲的老朋友作为债务抵押转移到名下的。 那位朋友的名字对于安州当地人如雷贯耳,连陶栀子都有所耳闻,一度凭借房地产成为当地首富,后来投资失败资金链断裂破产,门下的资产都用来清算还债。 从停车场乘电梯入户,陶栀子走到的窗前,一眼便识别出前方湿地的尽头就是孤儿院的红色围墙。 从方位来看,她觉得这处房产有些眼熟。 于是马不停蹄地下楼,找到了前厅花园,她一路走到了围栏处才看到这栋别墅的全貌。 她看到这栋熟悉的建筑的那一刻,仿佛顷刻间感受到跨越时空的巧合。 江述月从衣帽间走出来,准备在室内寻她,却发现陶栀子已经站在花园里了,冲他用力挥手。 他走到窗边,微微倾身,眼尾的一点薄笑像月光落入深井,撑着手肘从二楼的窗户看她。 “述月,你知道这事情有多巧合吗?这里竟然是我小时候见过的白色房子。” 陶栀子的惊喜感还没有被消磨,激动地跟他诉说着命运的另外一面。 他目光清淡,含着笑,问她:“你喜欢这个白色房子吗?” 陶栀子站定,脸上挂着笑,声音随风声而停歇下来,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说: “喜欢。” 白色房子和孤儿院中间隔着一片湿地森林,她知道爬上哪一面围墙能刚好看见白色房子。 那是孤儿院四个角中,能看见的最美好最遥远的风景。 大家会有无数次想象这样美丽的坐落在花园里的房子属于谁,但是从未看到房子的主人出现,倒是花园每天都有人打理。 后来她晚上闲逛的时候才真正穿越湿地森林去看这房子,才发现原来房子内一直都没有人长期生活,所谓的孩子们想象中的美丽的女主人压根不存在。 而如今,她终于知道为什么了,因为房子已经被用来抵押了,真正的主人,远在林城,拥有一整个见证过历史的公馆。 晚上,陶栀子不禁问道:“你来过安州吗?” 江述月从后方搂住她,说:“这是第一次。” 她笑了笑,看着坠入夜空的森林,若有所思地说:“如果你来了,我就能看见美丽的男主人了。” …… 翌日清晨,陶栀子一早就和江述月先去孤儿院拜访方院长。 他们几个月前刚见过,方院长来医院看望她。 陶栀子静悄悄地出现在她的办公室门口,方院长鼻头处架着老花镜在费力地操作着电脑,忙碌着。 她轻声将门扣响,“我来看您了。” 方院长辨别出门口光影中的人,立刻笑了出来,连忙将鼻子上的眼睛摘了下来,起身迎上: “是我们的小陶旅行回来了啊,林城够好玩吧。” 两人寒暄了几句,说话方式一如往常。 陶栀子想到前不久慈善拍卖的事情,关切地问道: “今年的慈善拍卖成果还算理想吗?” 她没有提及自己嘱托江述月花六万买拍品的事情。 方院长一提到慈善拍卖的成果,便忍不 住激动起来,抬手拍了拍脑门,语气中难掩喜悦:“说到这个,我还没来得及给你说呢……” 她走到办公桌前,从抽屉里拿出一叠文件,翻到某页后指了指上面的数字:“你知道吗?往年我们的筹款目标是五十万,这笔钱刚好够全部孩子和员工一年的口粮开销,还有一些必要的日常支出。” 她顿了顿,压低声音,带着几分感慨地补充道:“医疗费用部分一直是最头疼的事,过去只能依靠临时的慈善捐助。偶尔幸运的话,有个别孩子能接受手术,但大部分孩子的治疗都要拖延或者简化处理。” 说到这里,她目光透着些许激动,抬头望着陶栀子:“但是今年的拍卖会,彻底改变了这个情况!那个慷慨的赞助方——一个姓江的先生,不仅一口气承诺每年资助孤儿院的全部必要开支,还额外追加了三百万用于修缮设施,并在后续提供长期资助。” 陶栀子听得微怔,握着包带的手微微一紧,下意识看向站在窗边,这个角度看不见江述月,但是能清楚他所在的方向。 方院长继续说道:“这可是这些年来我们遇到的最大奇迹!以后再也不用年年为运营资金发愁了,孩子们的生活和医疗保障都会越来越好。更难得的是,这笔钱没有任何附加条件,对方甚至说不需要署名捐赠。” 陶栀子低头轻抿了一口水,掩饰住心头复杂的情绪。 她假装随口问道:“那……这个江先生是什么样的人?您和他见过吗?” 第239章 “有打过电话!”方院长一边点头,一边回忆着,“声音年轻得很,谈吐很有修养。我那天还想着,怎么会有人专门来资助我们这种偏远的地方,还资助得这么大方。” 说到这里,她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补充道:“不过后来听他说话,感觉他和安州其实不太熟,是林城那边的人。” “这真是好事一桩。” 陶栀子轻轻说一声,不再多问,又忍不住转头朝江述月的方向瞥了一眼。 出来的时候,陶栀子抬起头正好对上江述月淡然的目光。 她抿了抿嘴,心里却酸甜交杂。 她悄悄握住江述月垂在身侧的手指,轻轻按了按。 隔了良久,才轻轻说道:“述月,谢谢你。” 而江述月也没有解释,只是用指腹轻轻回扣了一下她的手心,表示回应。 “能帮到就好。” 吸气间,她不觉红了眼眶:“你将改变很多像我这样的孩子的命运。” 第108章 铁皮屋 原本渺茫的真相将变得更加难以…… 拜访过方院长之后, 陶栀子走出“儿童之家”的时候忽然闻到了路边香浓的羊肉汤的味道,便主动安排了两人的午餐。 苍蝇小馆,开在了中学附近, 来往的都是学生,物美价廉。 两人面对面坐下的时候, 陶栀子看着江述月和他身后的装潢,脑子里瞬间想到一些奇怪的东西。 就像一张人物卡一样, 玩乙女游戏的时候攻略男主角, 然后去抽卡,随着剧情的推进能获得一些不同场景的卡片和故事线解锁。 陶栀子和江述月走过三个城市,他的身影融入过不同的景色。 从她认为林城将是自己的埋骨之地,再到重获治疗希望探访安州,她目睹了江述月出现在自己面前, 出现在不同的天气、不同的城市、不同的空间下…… 随着店主的吆喝, 两碗羊肉汤粉上了桌,放上店家自制的油辣椒颗粒, 辣椒内部被芝麻花生和香料填满,直接吃也是不错的零食。 配着羊肉汤粉, 一绝。 “你似乎不是很能吃辣。” 陶栀子说了一句之后, 直接给他把辣椒减半。 “练习久了,就能了。”江述月低头看着自己面前的羊肉汤, 上面漂浮着香菜和一些很薄的油花。 陶栀子忽然想到了什么,抿嘴笑了一声。 之前江述月是一点都不能吃辣的, 但是和自己待久了, 一点点实现突破,现在已经可以接受中辣。 “吃辣就像健身,打断又重组, 不断实现突破。” 她莫名联想到这个相似点。 江述月过了很长时间的独居日子,从无法忍受噪音到一点点适应着她的存在,适应着她的口味。 他们都在学习如何与对方更好地相处,让生活变成两人叙事。 陶栀子吃下第一口的时候,心满意足露出激动的笑容。 对于一个漂泊的人来说,能拥有“家乡”的概念是很难的,这一刻她终于体会到什么归乡。 两人边吃边聊,话题渐渐回到了这次来的正题上。 “下午我们直接去王警官家里吧,时间上差不多,顺便把礼物给他。” 陶栀子低头看了眼时间,稍微预估了一下去王仲秋家的距离,感觉时间上刚好凑巧。 下午正是拜访王仲秋的好时间。  上次和王仲秋通话的时候,他说自己还有一年就退休了,正好女儿已经从警校毕业,可以回到安州延续警察事业。 后来又通过朋友圈得知王仲秋在郊外买了个带院子的小房子,准备装修好后作为养老的地方。 朋友圈里时不时会更新几张装修进度的照片,附上一两句轻描淡写的描述:“换了新的木地板,晚上喝茶舒服多了。”或者“院子里的橘子树开始开花了,明年应该能结不少果子。” 每当不经意刷到老警察的朋友圈动态,陶栀子都羡慕一段这样的人生。 尽管他总说自己从未破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案,而且始终没有忘记陈友维案子中的疑点,就这么退休有些遗憾。 当年的侦破过程过于艰辛曲折,还有关键证据的缺失,陶栀子认为他已经在自己能力范围内做到了极致,只是凶手过于狡猾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证据链越来越薄弱,但是他相信陶栀子的证言。 因此,这些年来他一直关注着她的情况,也默默整理着案件的蛛丝马迹,希望有朝一日能补上这缺失的一环。 车子往王仲秋的老房子行驶,是一个老式职工大楼,车子到了大路旁就进不去了,于是他们下车前往。 老式居民楼设计的时候有采光缺陷,哪怕在白天有很多地方照不见光,影响寻路。 陶栀子却轻车熟路,早已研究出一条最优的路径。 这里多年来都一直保原样,以前排水系统不大好,路面上总有生活污水的痕迹,湿漉漉的。 后来修了新的排水管道,又填补了不平的地方,环境倒是一点点在改善了。 楼下的大院里能偶尔听到老人的咳嗽声,还有旧电视发出的失真的新闻播报。 第240章 这些白噪音加在一起,凝固成了安州最有生活气息的部分。 走到一面生锈的铁门外,陶栀子愣了一下。 很多老住宅流行的双层门,里面一扇木门,外面一道铁门,在治安不好的时候可以防盗。 一般里面那扇门是半开着通风的,但是今天却两层门都紧闭,里面也没有熟悉的电视声。 原以为王仲秋应该不在家,可当她瞥见门上被撤掉的对联时,不禁感到更加困惑。 陶栀子手上拿着包装好的礼物盒,里面是要送给王仲秋的烟斗。 看着这个场景,她纠结着要不要敲门,心里更多是害怕造成打扰。 她抬眼和江述月交换了一个眼神,转身欲走,便听见室内传来了脚步声。 正好有人准备出门,但是开门的却是一个年轻的女子,手里提着一袋垃圾,头发用发圈随意地束起。 “栀子……” 身侧响起了声音,格外清亮的女声。 陶栀子闻声回头,辨认乐一阵才认出这是王仲秋的独生女王昭然。 “好久不久,昭然,从警校回来后整个人都和以前很不一样,差点没认出来的。” 陶栀子弯了弯嘴角,重新抱着礼物走了回来。 王昭然不要意思地摇摇头。 “等我一下啊。”王昭然匆忙地说了一句,动作利落地打开了铁门,将垃圾扔掉。 “王叔叔在吗?今天都没听到电视声,我还以为可能已经搬家了。” 待王昭然走了回来,俩人重新在走廊上面对面。 王昭然脸上的 笑意失色了几分,偏头看向自己手臂上的黑纱袖章。 陶栀子瞬间愣住,脸色白了白,才慢慢注意到王昭然身上穿的都是黑色。 而手臂上的黑纱袖章代表着有重孝在身。 陶栀子忽然意识到自己今天来得不是时候,她不明情况,也不知如何表达节哀顺变。 “家里……出什么事了吗?”陶栀子努力斟酌着字句。 她隐隐记得王仲秋的母亲已经瘫痪在床很多年了,此番大概率是老太太…… 王昭然眼神黯然,但是又撑起几分坚强,深吸了一口气后,缓缓说道: “是我爸……他在执行任务时出了意外,就发生在前不久。” 陶栀子的手指微微一颤,几乎要抓不住手里的礼物盒。 她怔怔地望着王昭然,像是没听清,又像是希望自己听错了。 “殉职?”她的声音发着抖,眼里迅速积起了一层雾气,喉咙哽咽得发涩。 王昭然点点头,抿了抿嘴角,似乎在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风一吹,眼圈红红的: “本来还有三个月就退休的,但是突然接到了一起跨省绑架案时,他是唯一有绑架案处理经验的,就接了,嫌犯有精神疾病,持刀挟持了人质。我爸为了救人,强行突破,结果……” 她的声音哽住了,没能说完,只是低下头,用力地吸了几下鼻子,眼圈红得快要滴血,却死死压住眼泪。 王昭然胡乱抹了一把脸,要成为女警的人,她比普通人坚强很多。 “不过走得没什么痛苦。” 陶栀子半张着嘴,指尖无措地紧扣着盒盖,心跳像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她知道王仲秋有多热爱他的警察生涯,也知道他把救人当成一生的使命,但她从没想过,这样一个平凡却伟大的老警察,竟然会在即将退休的时刻永远倒在岗位上。 王昭然轻轻地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他不是那种会退缩的人,你也知道的……他总说,‘哪怕快退休了,这身警服一天没脱,就得一天负起责任。’” 她说着,努力露出一个微笑,但那笑容像是沾满了伤口的盐,带着隐隐的痛意:“我一直以为他会很平凡地退下来,带着一身老伤病,去养老,帮我带孩子,跟我妈在院子里种花种草。可是……只能说世事无常吧。” 陶栀子心里百感交集,手里紧紧攥着礼物盒,像是抓着一个迟到的心愿,却怎么也没办法送达了。 “对不起,我应该早点来看他的……”她的声音轻得几乎要碎掉。 王昭然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慰道:“没事的,你来看他,他会很高兴的。” 陶栀子低头看着盒子,深深吸了口气,抹掉泪花,努力调整语气:“这个给你,我送给他的礼物,他一直很喜欢烟斗来着。” 王昭然轻轻接过,眼神柔和下来,低声道:“我会替他收着的。” 两人默默无言。 空气里充斥着悲伤和哀悼,像是被时间凝固住了一样。 沉默片刻后,王昭然抬起头,语气平静了一些:“你今天来,是不是有什么事找他?最近听说陈友维在林城落网了,我爸生前一直关注这件事。” 陶栀子被猛然拉回现实,沉重的情绪还未完全消散,她顿了顿,缓缓点头:“是的……关于当年陈友维的案子。我最近,重新复原了一下去往‘乐园’的地图,发现了些问题,想和他讨论下能不能找到新的线索。” 第241章 原本在得知王仲秋去世的消息时,陶栀子的心彻底坠入冰湖,因为他是当年唯一了解案子全部细节的人。 而如今,王仲秋一去世,原本渺茫的真相将变得更加难以触及了。 王昭然立刻进入了工作状态,偏头微微皱眉,似乎在整理思绪:“我爸之前一直在跟我同步这个案子的细节,他当时全部的笔记和案件资料都留给我了,也许我也能试着帮你。” “先等你过渡完这段时间吧,不用着急。”陶栀子有些意外,目光带着迟疑和感激,但是还是希望王昭然先安心度过这段哀悼期。 王昭然勉强笑了一下,摆摆手,模样很坚强:“不碍事,只要是跟案子有关的,我随时会为你提供支持。我已经向公安局递交了申请报告,希望能继承我爸的警号,继续追查那些他没能解开的案件。” 报告中,她重点提及了父亲未解的案件——陈友维案,并表示自己愿意将此案作为职业生涯的起点,以此证明能力和决心。 “但是我只是刚毕业的新人,缺乏办案经验,所以还没有批下来,我希望能帮到你,同时对我来说的,这也是我职业的起点。” 陶栀子怔了怔,看着眼前这个女孩,比记忆中的青涩模样成熟了不少,她不再哭哭啼啼,而是在悲伤中仍然可以继续父亲未竟的使命。 “谢谢你昭然,如果最近有时间的话,能不能带我重新去一遍……‘乐园’?” 王昭然没有丝毫犹豫,利落地答应:“正好我离正式上任还有一点时间,明天一早就去。” 临走前特意强调:“我会整理好我爸留下的资料,到时候一起带上。” …… 恰逢第二天是一个晴天,司机开着车,江述月和陶栀子坐在后座上,接上了王昭然,马不停蹄地踏上了上山的道路。 冬天很快就要来了,“乐园”所在的地方海拔比较高,冬天的时候严寒无比,趁着最近天气好,正是造访“乐园”的好时机。 车子沿着盘山公路蜿蜒而上,山路两旁的树木渐渐稀疏,阳光穿透枝叶洒在地面上,映出斑驳的光影。 陶栀子透过车窗望着飞速后退的景色,心跳得有些快,指尖依旧冰凉得让江述月皱眉。 江述月轻轻握住她的手,掌心温热,不动声色地帮她捂着。陶栀子侧头看了他一眼,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没事,就是有点紧张。” 他没说话,只是用力握了握,像是默许她的紧张,又像是给她注入一丝勇气。 “别担心,我们只是来看看而已,不管能不能找到真相,至少可以缓解你的心结。” 为了转移注意力,陶栀子跟副驾驶的王昭然聊了起来: “你之前也去去过‘乐园’吗?” 十二年前王昭然和她一样也是个孩子,而且王仲秋显然不可能带着她一起办案。 王昭然从后视镜里看向陶栀子,嘴角扬起一点无奈的弧度:: “我不仅去过,而且路线很熟,你是我不知道我爸对陈友维案件的执着程度,只要有空且天气好,他都会去‘乐园’附近走走,研究当年的案发路线,很有时候会带着我,说是培养观察力,其实就是借机再走一遍案情。” 说话间,她轻叹了一声,心里很是遗憾。 “但我们一直都一无所获。” 陶栀子垂下眼睛,心里涌上一阵难以名状的情绪。 她理解王仲秋的执念,她也同样拥有着执念。 车子渐渐驶入山路深处,窗外的景色逐渐荒凉,枯黄的草木随风摇摆,远处是连绵起伏的山脉,天空压抑得像是随时要塌下来。 一路上,陶栀子不断在脑子里回放着记忆里的路线。 当车子经过桥上的时候,熟悉的流水声又来了。 她立马察觉到不对,因为流水声和记忆里有偏差。 因为桥上和桥下隧道都能听到流水声,但是由于空间封闭或开阔的问题,流水声是有差异的。 而桥上的路和桥下的路将通往两个不同的方向。 但是由于时间久远,陶栀子也担心自己的记忆出现偏差。 她启唇问道:“如果是从桥下的隧道开的话,你知道是去往哪里吗?” 王昭然闻言,眉头轻轻一皱,思索片刻后回答: “桥下的隧道?那条路以前是老国道,通往山里的废弃矿区,现在已经废弃 很久了。上次我和我爸去看过,隧道口用水泥块封了起来,但后面可能还有小路通向更深的地方。” 陶栀子心跳骤然加快,脑海中那些模糊的记忆片段突然像潮水一样翻涌而上。 但是她说不出矿区和案件有什么联系,唯一能联想起来的只有金属声,记忆里还有一段路经过了废弃工厂。 “矿区……”她喃喃重复,指尖微微发凉。 陶栀子没有继续追问,半小时后,当车子停在“乐园”外围时,陶栀子下车,抬头望着前方的废墟,呼吸微微一滞。 多年前还没有专门去往“乐园”的专门的路,而如今去往“乐园”的路硬生生因为走的人多了而生生开辟了一条路。 第242章 “乐园”坐落在山中,背坡面就是悬崖,崖底当年也被警方排查过的,都没有找到任何尸体。 十二年前的记忆与眼前的镜像重合,当年陶栀子也是以这样的角度下车,在陈友维的指引下走入“乐园”的。 如今,她对于“乐园”的恐惧消失了大半,毕竟过去的武器不能攻击现在的她,只有记忆会。 她重新踏上这片被荒废的花园,花园里的跷跷板只剩下一半,上面已经几乎全部掉漆,只剩下一块断裂的生锈金属。 还有滑梯,已经被落叶和泥土掩盖。 她从案情之后再也没有来过“乐园”,因为不敢。 但是今日有这么多人陪着自己来,她就敢了。 “你刚刚抄近道了吗?为什么感觉一个小时不到就抵达了。” 陶栀子感觉路线和记忆里的时间不相符,随口问了一句。 王昭然解释道:“因为以前路还没有开辟出来,上山费劲一些,但是有很多小年轻会上来冒险,所以路障少了,时间也会缩短。” 陶栀子点点头,觉得这个解释是很合理的。 在王昭然的带领下,他们进入了别墅,屋内的设施已经全然被破坏,只能凭借手电来采光。 屋内弥漫着一股潮湿和霉变的味道,灰尘厚厚地堆积在地面和家具残骸上。 王昭然用手电扫过墙壁,斑驳的痕迹和剥落的油漆让这里显得更加阴森。 陶栀子没有回答,她的注意力完全被一面墙吸引住了。 墙上有一道长长的裂痕,从天花板一直延伸到地面,裂缝里卡着几张破损的纸张。 将纸张取下,把墙缝照亮,能看见里面是一个空腔,有蜿蜒向下的楼梯。 “当时我被关在一个铁皮包裹的房间里,你能找到那个铁屋子吗?” 陶栀子其实对“乐园”的内部结构是极为陌生的,因为刚到“乐园”的时候,她就被捂着眼睛带到铁皮屋里了,逃跑的时候是翻窗跑的,至今不知道如何进入铁皮屋。 “你是说关你的那个屋子吧,跟我来。” 王昭然低声应了一句,举起手电筒,一边走一边吐槽道:“我们甚至怀疑陈友维掌握建筑学的知识,这房子里的很多房间都被打造成密室,按照常规的路线走根本找不到入口。” 她停在书房处的书架前,找到了一块松动木板,才能刚好撼动书架后的隐藏门。 如果不注意看,隐藏门会和书架后墙面融为一体。 待隐藏门打开,一排楼梯才呈现出来,王昭然打着手电,带着陶栀子和江述月顺着蜿蜒的楼梯向下走去。 楼梯很窄,脚步声在空旷的地下空间里回荡,带着一丝阴森的回响。 越往下,空气越发沉闷,混合着潮湿和铁锈的味道,令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王昭然走在最前面,警惕地用手电筒扫视着周围,似乎在确认是否还有其他隐藏的通道或危险。 陶栀子走在中间,手指紧紧攥着江述月的手,心跳随着脚步声逐渐加快。 江述月走在最后,时不时回头观察后方,警惕着可能的变故。 “应该是这里。”王昭然指着铁门,声音低沉,“我爸曾经提过,这里是最可疑的地方,他怀疑后面可能还有暗室。” 陶栀子伸手触碰铁门,冰冷的触感瞬间传递到指尖,她的心也猛地一沉。 王昭然上前检查了一下,确认没有陷阱和机关后,用力推开铁门。 门开的一瞬间,一股刺鼻的霉味和铁锈味扑面而来,手电筒的光束照进去,赫然出现一个空旷的房间——正是当年囚禁陶栀子的铁皮屋! 第109章 时间差 因为那天,你的眼中进了血,所…… 室内的灯早已被拆掉, 早已不复十二年前的模样。 曾经那锃亮崭新到反光的铜墙铁壁,如今墙壁上的铁皮已经锈蚀斑驳,室内黑暗一片, 角落的笼子早已不见踪影。  那笼子是惩罚地,关过小鱼, 也关过她。 空气中残留着难以散去的金属味,还有地面漏下来的雨水, 甚至有的地方长了青苔。 时光没有的在这里凝固, 而是将一切当年的证据侵蚀得面目全非。 但是空气中透着的沉重压迫感却从未消失,从踏足这里第一步开始,她的心里就出现了生理性的不安。 陶栀子的目光缓缓扫过房间,瞳孔微微颤抖。 铁床依旧摆在正中央,床品已经消失, 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支架, 在黑暗中像是横生树枝一样,床脚缠绕着面目全非绳索, 地面上甚至还能看到几处隐约的划痕,像是挣扎留下的印记。 她的脑海里瞬间涌现出当年的情景—— 室内总是亮着白炽灯, 一天二十四小时亮着, 时间久了视觉疲劳,根本分不清白天黑夜。 她蜷缩在铁床上, 身上没有被子,要用手臂交叠遮住光, 才能勉强休息。 除了一个弹簧床垫和自己的皮肤, 其他能接触的只有冰冷彻骨的金属。 那种不见天日的冷意凌迟着她的身心,触感甚至带着刺痛。 第243章 一开始陈友维不会打她,他对于每个孩子的处理方式都不一样, 她更多是心理折磨。 用整日通明的白炽灯让她的生物钟的完全紊乱,一时不清楚,好几天都睡不着,头昏昏沉沉但是困意难解。 那时候她盼着心脏病发作,可以直接一死了之,可是偏偏没能如愿,在这种摧残之下,她偏生没有死于病发。 可真正逃离了之后,面对新世界的时候,她又觉得庆幸,庆幸没有就此死去。 在她经历了连续数天的强光照射之后,她的身体机能出现了问题,无法进食,也不能排便,浑身乏力,精神濒临崩溃。 终于,陈友维突然将灯关上,那一刻世界陷入黑夜的时候,她从未如此轻松过,在黑暗中终于得以睡去。 苏醒之后白炽灯重新亮起,室内多出来一个大笼子,一个小女孩正在笼中睡觉。 她们都是被囚禁的,只不过小鱼则是在牢笼中的笼子中。 她因为未经允许,私自和小鱼说话,被带了出去,吃了一顿拳脚。 多年之后,陶栀子回想起这一段的时候,慢慢相处了背后的逻辑。 ——一切都是为了驯服。 第一步驯服心性,第二步驯服身体。 驯化人和驯化动物的方式类似,只要让他们明白有些事做了之后会被痛打,就再也不敢做了。 她和小鱼都身处铁皮屋,仅仅隔着一个笼子,却被禁止产生任何交流。 陈友维深谙心理控制之术。他不是简单地□□,而是通过精准的惩罚和奖赏,像训练宠物一样反复塑造她们的行为模式。 比如: - 违抗命令的代价是断食、暴打或者关进笼子。 - 顺从的奖励是多一顿饭,或者短暂的放风时间。 站在铁皮屋中,陶栀子稳了稳心神,怀着复杂的心情,尽量保持着冷静,向大家说着这里曾经发生过的一切。 “陈友维就像在训练实验动物。”王 昭然一边检查着墙壁,一边忍不住开口分析。 陶栀子进一步补充道:“他的每一个举动都精准地打击人的弱点,让你不敢反抗,又让你产生依赖,尽管我至今不知道他最后的目的是什么。” 忽觉手上一阵温暖,江述月在昏暗的空间里无声地拉起她的手,将她圈在自己面前,一个能感受到他温度的安全范围内。 他扫视了一眼屋内,眼神严肃,猜测道: “他也许想对你们进行‘心理驯化’,逐步剥夺自我控制感和抵抗力。最可怕的是,能让受害者在某种程度上产生依赖,甚至把施虐者看作控制痛苦与恐惧的关键——” 陶栀子听到这里,心脏猛地一震,有些不确定地脱口而出:“斯德哥尔摩综合症?” “他让你们害怕,却又用偶尔的‘恩赐’制造希望,让你们渴求他的关注和怜悯。这样一来,你们就会产生一种心理错觉,以为顺从他是唯一活下去的办法。” 江述月的声音不疾不徐,透着一种肃然的冷,“甚至会对他产生依赖感,把他的施暴解释为‘必要的规则’。” 空气中仿佛凝固了一瞬间,只有手电筒的光束在墙面上缓慢晃动。 陶栀子的眼中闪过痛苦又复杂的情绪。 她突然明白了什么,启唇说道:“我之所以能幸运地逃出来,因为当时他伤了我的左肩,认为这惩罚足够大,能让我短期内不敢有逃跑的想法,但是偏生那次我逃了。” 还意外地成功了。 江述月看向她,语气温和却透着几分肯定:“是的,你打破了控制。他并没有完全驯服你。” 驯化留下了心理阴影,被反复训练的实验动物,即使笼门打开,也不敢跑出去。 但是小鱼却给了她笼门打开也要拼命逃跑的勇气。 江述月查看了室内的构造,接过王昭然递上来的手电筒,注意到那个离铁床最远的角落,看了一会儿,疑惑地问道: “你之前说的铁笼子应该是在这个位置吧?” 陶栀子上前应道:“是的,但是警方当时搜查的时候没有找到铁笼子,那是专门关小鱼的地方,上面应该留了大量的生物痕迹。” 王昭然也对此印象深刻,肯定了陶栀子的说法:“从记录上并没有关于任何铁笼子的描述,搜查的时候可能已经被转移走了,现场也经过了清理。” 陶栀子仔细回想了一下当时的场景,说出了一个关键线索:“铁皮屋的门有两个,现在目之所及只有一个,还有一道隐藏门。” 说着,她已经马不停蹄地上前拍打角落上的墙,“就是这个位置有一道隐藏门,这才是真正的惩罚室。” 她仿佛看到了曙光般,用力敲打着包裹铁皮的墙壁,可是王昭然上前了几步,并没有上前一起寻找,而是有些抱歉地看着她: “对不起栀子,这里你可能真的记错了,我们之前从地面挖掘到这里的,铁皮屋的旁边都是泥土,没有任何暗室。” 陶栀子陡然间停住了动作,瞳孔放大,否认道:“不可能,我亲眼目睹,而且不止一次,就在面墙的对面。” 第244章 王昭然的声音在沉闷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栀子,这道墙外再过一米不到就是岩石区域,地基过于坚硬,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挖掘出一个隐藏的地下暗室,更不可能让一个暗室毫无痕迹地消失。” 她用手电筒照向墙角,光束扫过那些锈蚀斑驳的铁皮和裸露的墙面:“而且,如果真的有暗室,警方在当年的搜查中不可能没有发现线索,就算被填埋,也一定会留下土壤松动或者人为修补的痕迹。” 王昭然指向墙壁的边缘,那里是铁皮和混凝土紧密结合的界限:“这个墙体和基础结构是一体成型的,完全符合建筑工程的标准,没有任何可以拆除或隐藏暗门的可能性。” 王昭然为了证明这一切,领着陶栀子直接去了户外,找到了当时警方的挖掘痕迹,眼见为实。 陶栀子的脸色微微泛白,她望着墙角,目光有些恍惚:“可我分明记得……” 尽管她很不愿意承认,但是记忆力的疑点被一点点剥离出来,她有很多个瞬间也怀疑那些记忆是不是妄想。 难道她真的有病,幻想出了一个不存在的人。 她无比害怕自己的记忆会欺骗她。 江述月轻轻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回现实:“别着急,我们回去可以继续复盘,先别急着推翻记忆。” 陶栀子点点头,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走出“乐园”的时候,她条件反射地看了一眼乐园坡下的森林。 她的记忆再次错乱起来,“这里之前不是有成片的枫叶林吗,怎么全部换成了柏树?” 陶栀子怔住了,脚步一顿,眼前的景象与记忆中的画面狠狠地冲撞在一起。 十二年前,她记得很清楚,这片森林里种满了枫树,秋天枫叶会将整座山染成火红色,像燃烧的火焰一般,而现在眼前却是一片灰绿色的柏树林。 “栀子,这里一直都是柏树林,枫树林一直没有存在过。”王昭然遗憾地告诉她。 陶栀子否认道:“可我永远记得逃跑的那天分明是火红色的,一切都是红的。” 王昭然又一次翻了卷宗,找到了合理的解释:“因为那天,你的眼中进了血,所以你看到的一切都是红色的。” 这个说法十二年前她就听过了。 “但是……”陶栀子的声音发颤,带着难以遏制的质疑,“枫树和血的颜色是不一样的。我记得的,是大片的红色叶子在风中飘落,像火焰一样铺满了整个山坡。我不可能把它们混淆。” 说到这里,陶栀子猛然顿住,她觉得事情的疑点越来越多。 她紧紧抓住王昭然的手,双眼直瞪,无比严肃地说道:“昭然,这当中肯定有环节出错了,如果你还愿意信我,明天我们从头再把路线走一遍,不要抄近路。” 第二天,他们开车将路线重新走了一遍,路程变长了,陶栀子全程计时,大概花了一个小时的时间。 她想王昭然再次确认:“这条路线真的是原始路线吗?可我们只花了一个小时。” 王昭然说:“这是按照卷宗上面的描述走的,十二年前路况不好,大概花一个小时十分钟。” 陶栀子笃定地看着她:“这个路程的时间也不对,我之前偷看过陈友维车上的时钟,用刚才的车速行驶需要一个半小时,这当中出现了二十分钟的时间差,他肯定还途径了其他地方。” 她觉得二十分钟的时间差开车可以开很远,而且警方十二年前也需要开车一小时十分钟,这个时间差不是车速能简单解释的,陈友维的路线和警方的路线肯定不一样。 这二十分钟的时间差肯定藏着玄机。 三个人连续好几天尝试了很多路线,发现要不然过分超时,要不然过分缩减,始终没有办法将那二十分钟的路线复原。 陶栀子提议道:“我坐在后座,把我的眼睛蒙上,找一辆老式捷达尽可能复原当年车内的环境,我用当时的记忆走一遍路。” 第110章 枫叶林 真相……真相真的接近了…… 他们最终没有找到十二年前相同车况的捷达。 取而代之, 江述月找到了一辆老式手动档车辆,尽可能还原车内环境,试图通过唤醒陶栀子的记忆重新模拟路线。 和十二年前一样, 也是安州的秋天,连季节都恰好, 似乎没有什么再能阻止她寻到真相了。 陶栀子坐在后座,黑色的眼罩遮住了视线, 世界陷入黑暗。但她的耳朵却前所未有地敏锐, 每一声风吹树叶的摩擦、轮胎碾过石子的声音,都仿佛在脑海中重现那场噩梦。 江述月亲 自驾驶老式汽车,王昭然坐在副驾驶座上安静地记录每一个细节。 车内的气氛压抑而紧张,只有引擎的轰鸣在沉默中低低回荡。 寻路开始,没有人发出声音进行干扰。 “这里的坡度不对。”陶栀子突然开口, 声音冷静却带着一丝不安, “路面太平坦了,记忆里的车子在这里有明显的推背感。” 江述月立刻放缓车速, 观察两侧地形:“我们刚刚绕过的是主路,根据地图, 这附近有一条废弃的支线公路。需要掉头吗?” 第245章 “继续走一小段, 再找岔路。”陶栀子咬着嘴唇,努力捕捉记忆里的细节, “再往前应该能听到流水声。” 车子颠簸着继续前行,轮胎碾压碎石的声音变得更加刺耳, 突然, 陶栀子猛地抬起头:“停下!” 江述月轻踩刹车,轮胎打滑,车子险些侧滑进路边的泥坑。 周围是一片稀疏的树林, 潮湿的空气里夹杂着泥土和水汽。 陶栀子按住耳朵,“这里需要有水流声,回响低沉空洞,车应该从桥下过,短暂穿越隧道,同时会伴随金属声,我猜测多年前应该有工厂在附近,有运输物料的打车,如果桥上恰好是打车拖着锁链可以行驶的路,就说明隧道找对了。” 因为安州特殊的地形,桥和隧道并不少,但是如此具体的要求还是可以找到符合条件的桥下隧道的。 王昭然立刻低头与自己的笔记进行比对,她最近对安州的公路规划做了功课。 江述月稳住车子,缓缓行驶,为了留足陶栀子做出判断的时间。 王昭然快速指着地图上的一段灰色线条:“有条废弃的隧道旁边有条小溪,还有老铁路桥横跨上方,你听到金属声有没有可能是铁轨的声音?” “可以去看看。”陶栀子说道。 王昭然沉默了一瞬,遗憾地说:“恐怕不能给你再现那些声音了,这段桥梁五年前已经停止维护,周围的厂区也陆续关闭,当时铁路运输线全面停运,不再使用。附近连重型货车的车道都没有直接通往这里的路线。” 很遗憾,但是没关系。 隧道的已经废弃,上面杂草丛生,有很多障碍物。 他们通过步行抵达隧道内,却发现水声又有了偏差,由于底下是溪流汇流的地方,流水冲刷声过大,又与记忆中不符合了。 一筹莫展之际,江述月语气淡然,在一旁开口:“可能并不是在流水正上方的隧道,可能有一段距离,可以以有流水的地方为寻找的出发点,去结合公路规划来进一步推测。” 这样一来,那金属声就不一定是火车铁轨的碰撞声,也有可能还是陶栀子最初猜测的,大型货车的锁链声。 回到车内,江述月结合导航做出进一步分析,“如果水声是回响,而非直接在脚下,那么实际的地点可能是距离溪流有一定落差的位置。” 陶栀子像是倍受启发一样,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回忆:“当时声音有回音,但并不刺耳,说明不是在封闭的隧道里,而是半开放的结构,或者……” “高架桥?”随着失败的次数增多,陶栀子自己也有些不确定了。 她也无法保证这么多年过去,是不是有些记忆出现了错误,但是探索下才发现,安州特殊的气候和地形,随便一个废弃隧道都可以成为绝佳的藏尸地。 原本出发前的信誓旦旦,开始随着希望的渺茫而式微了。 在王昭然的帮助下,他们在溪流的上游方向附近定位了一座废弃的高架桥。那是一条曾经服务于货运的路线,数年前因线路调整而废弃。 桥下的空间曾作为临时仓库和停车场,符合半封闭的条件,也可能产生回音。 这里终于完美符合条件了,水声适中,曾经也与运输线路相邻,甚至从这里索引出了好几条人迹罕至的小路,可以通向各个方向。 ——这是个很特殊的地点。 经过隧道后,下一步是盘山公路,这一步比较简单,从高架桥附近索引出了一条小路。 盘山公路之后就是林间小路,路面湿润、泥土松散,车辙下陷程度适中,不是常行驶的路段。 盘山公路附近的林间小路实在太多,但是当时剧烈变化的坡度给他们提供了思路。 陶栀子重新戴上眼罩去感受坡度,王昭然则在符合条件的小路做好地图标记。 一番排查下来,一共发现七条符合条件的路,每一条都仿佛开往没有尽头的无人区。 他们如果一条条实验,每一条估计要耗费一天以上的时间,而且这种小路路况很差,老式汽车的硬件有限,很大概率半途出现纰漏。 眼下他们的每一次试错都需要冒着很高的风险。 在天黑之前,陶栀子决定选择其中一条路试一次。 她这次用行驶时间来去掉错误答案。 三人将车开到安州城区边上,重新回到起点。 陶栀子重新戴上眼罩,但是她觉得环境的复原度还不够,便提议道:“将我的双手双脚也绑起来,尽可能复原我当时的感受,全程不要跟我说一句话。” 王昭然倒是轻易找来了捆绑的绳索,但是最后一步是江述月来完成的。 陶栀子认真地凝视着他:“放心绑吧,这不是真正的危险。” 江述月摸了摸她的头,仔细按照她的描述复原出类似陈友维的绑法,并且用一些海绵去保护她的皮肤和麻绳摩擦的地方。 “不痛吧?”江述月转头问道。 陶栀子摇摇头。 一切就绪,陶栀子稍作感受,满意地笑了笑,仰着头闭上双眼,“帮我上戴上眼罩吧。” 第246章 眼前陷入黑暗,但是她心里没有半点害怕,反而因为越来越接近真相而格外激动。 一个怀抱落下,让她蒙上双眼的脸有一瞬茫然。 在江述月放开她的瞬间,她在沉默中开口,用带着几分稚气的语气说道:“吻我一下。” 很莫名,她此刻提出这样的要求,但是却只是跟随直觉而已。 额间温润,带着他温度的轻吻转瞬即逝。 她不知餍足地扬起头,启唇淡淡地说:“是这里。” 空气在静谧流动,淡淡的凉意擦过她的双唇,而后,他的吻落了下来。 她看不见,但是能感知到那些无处安放的谨慎,唯恐点燃她心脏里的定时炸弹。 直到一吻之后,她一路上思路清晰,才知道原来最爱的人,好像真的可以用一吻传递幸运。 车厢里静得只剩下陶栀子的声音,老式汽车封闭性不好,偶尔闻到柴油的气味,将感官全面带回十二年前。 她在心里严格控制着时间,努力用当时沿途经历的细节来一点点填补记忆。 汽车的引擎声低低轰鸣,轮胎碾过石子和泥泞的声音在耳边交错着响起。陶栀子闭着眼睛,身体因被捆绑而僵硬,但她刻意忽略了这种不适,专注于回忆中模糊却鲜明的感官线索。 车轮碾过泥泞的山道,开始攀升,路况越来越糟糕,车身剧烈晃动,她险些从后座被晃落,胃里有点不舒服。 就是这种不舒服,辅助了更多的细节浮现。 “别管我,保持现在的速度继续走。”她唯恐江述月会因为担心她而减速,立马出声打消了他的念头。 “好,如果我记得没错,三分钟之内就会响起流水声。” 果不其然,流水声 响起,这为她增添了很多信心。 “现在往左有个大弯道,而且是连续弯道,弯道结束后往右再经历一个大弯道,就进入盘山公路了。” “盘山公路上的弯道数量我有点记不清了,但是末尾会经历一段树木很葱郁的地方,有明显的声音,之后是岩石山体,车轮底下有碎石声。” 她如同一个预言家,在话音落下之后几分钟内一定会重现她描述中的路况。 “好的,经过碎石区域之后如果遇到岔路,一律往坡上走,这时候有迎面的车的话,错车时间会更久,大概因为道路便窄的原因,如果你们能看到我描述中的路况,就大胆往前走。” 此时坡度增大,陶栀子的耳中出现了堵塞感,说明海拔已经变得比较高。 “我想起来上小路之前听到了泉水声,非常小,路面可能边缘处会有些湿润,甚至有青苔,小心轮胎打滑。” 这是他们之前没有提及的细节,王昭然还未来得及记录,就目瞪口呆地发现前方果然出现了半截湿润的道路,而且被古树的荫蔽遮盖,不见光亮,形成了一层深绿色的青苔。 在车子行驶过的同时,陶栀子脸上终于露出了喜色,几乎是立刻察觉到车胎从湿润路面行驶过的声音。 她惊呼道:“就是现在,找到最近的小路往上走。” 这个路段就近处有一条小路正是他们当时备用的七条符合条件的小路之一。 汽车上了小路的瞬间,陶栀子忽然沉默了,呼吸紊乱了几分,嘴唇发着颤。 这一切的环境声都过于熟悉,心里有强烈的预感,她这一次…… 这一次……可能真的接近真相了。 尽管她甚至不知道真相是什么。 但是,直觉和记忆,真的不是亡灵赋予她的感知吗? 车子一路往坡上行驶,海拔提升很快,她的耳朵处的感觉越来越明显。 不知行驶了多久,王昭然目睹了眼前的景象,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江述月将车停了下来,用最快的速度去后座解开陶栀子身上的束缚。 这个过程中,陶栀子还疑惑地问道:“你们是发现了什么吗?” 王昭然沉默了,江述月在认真帮她拆解绳索。 四肢恢复自由之后,她立刻伸手摘掉眼罩,双眼在黄昏的光线中适应黑暗,绕过车身,一派震撼之景映入眼帘。 ——是一望无际的枫叶林,天边恰好残阳如血。 陶栀子怔住了,脚下的泥土松软而冰冷,然而她却像被钉在了原地,任凭晚风吹起发丝和衣角,也无法从震撼中抽离。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火红色的世界——漫山遍野的枫叶,在黄昏的余晖下像燃烧的火焰一般翻涌不止。落日挂在天边,染红了云霞,像是和整个山坡都一起烧灼。 如滚滚烈火入眸,灼伤了她进过血的眼。 秋风掠过,带起满地枯叶的沙沙声,那些落叶盘旋着、翻滚着,如同枫林麦浪,仿佛带着十二年前的回音,重重撞击在她的心头。 “就是这里……”她喃喃低语,声音仿佛失去了力气。 这才是她记忆中真正逃离的地方。 王昭然目光凝滞而震撼,她没想到“血色枫林”真的存在,陶栀子的证词没有错过。 第247章 更没想到,经历了这么多天的失败,居然真的能找到这片存在于记忆中的枫叶林。 陶栀子脚步僵硬地往前走,踩在枯叶堆上,发出轻微的咔嚓声,每一步都像踏入记忆深处。 他们往山坡上走,穿过稠密的枫叶林。 陶栀子在这条路上有些失神,双腿发软,几乎是被江述月托着双肩一路往上的。 穿过重重树林,一路抵达坡上,走出枫叶林的瞬间,一栋废弃的别墅映入眼帘,孤零零地坐落在枫叶林的尽头。 墙壁斑驳剥落,窗户黑洞洞地张开,仿佛窥视他们的眼睛。 “这里竟然……”王昭然脸色发白,凝重地看向这个突如其来的建筑,声音都颤抖了,“竟然和‘乐园’长得一模一样。” 她慌忙拿出照相机开始拍照,为了全方位保留证据。 陶栀子站在那栋废弃的别墅前,瞳孔微微颤抖,整个人像被石化了一样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变得极为浅薄。 黄昏的光线透过稠密的枫叶缝隙,将她的影子拉得极长,像是一根摇晃的细线,随时都会被夜色吞没。 眼前的别墅斑驳破败,墙壁上斑驳的霉渍和脱落的灰泥勾勒出一副阴冷的轮廓,一样的花园,一样的建筑,可惜这里从未有人造访,早已杂草丛生,而且没有任何破坏痕迹。 她觉得呼吸被卡住了,胸口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压抑得几乎无法动弹。 “这里……”她哽咽出声,却仿佛再也说不出其他词句。 直到她看见别墅二楼处缺失的铁条,还有地面锈迹,才立刻辨认出,这才是自己当年逃跑时留下的痕迹。 一切,都对上了。 世上不是只有一个“乐园”,而是有两个! 十二年前,她被拖进这栋屋子时,挣扎、尖叫,却没有一个人回应她的哭喊。她记得自己被困在铁皮屋里,记得那扇始终无法打开的门,记得那个冷冰冰的笼子和里面蜷缩的小鱼…… 而现在,这栋屋子竟然毫发无损地屹立在她面前,像是时间从未真正流逝。 小鱼……小鱼很可能就在附近,甚至可能就在室内! 她捂住嘴,试图抑制胸口不断翻涌的恶心感和恐惧,但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像凝固了一般。 胸口一凉,胃内翻江倒海,她最终还是呕了出来。 她终于控制不住,跌跌撞撞地扑向门口,手指颤抖着伸向那扇破旧的木门。 王昭然准备拿出手机联系同事,却发现山上没有信号。 她焦急地拨弄手机,屏幕上依旧显示着“无信号”的字样。 “这里完全没信号。”王昭然咬紧牙关,抬头扫视周围,“我们得想办法通知外界,不能贸然进去,要保护现场。” 陶栀子抑制住冲进去的本能,配合地点点头。 下山的时候她彻底发软了,是江述月背着她下山的。 回到住所的时候,她花了好长的时间才从震撼中缓过来。 真相……真相接近了…… …… 世上存在第二座“乐园”,作为关键的新证据,这次终于能让警方重启调查。 警方接到报告后立刻封锁了枫叶林和废弃别墅,展开了大规模的现场勘察与搜索行动。 现场检测发现锈迹斑斑的铁笼残骸、脱落的铁条和地面不自然的凹陷痕迹,表明这里曾用于囚禁人员。 在别墅厨房后方的隐蔽墙板下,警方找到了一个掩埋的地下室入口。 地下室极为狭小,墙壁上残留着深浅不一的抓痕,还有被人为破坏的排水管道,散发着淡淡的腐臭味。 但令人遗憾的是,地下室内没有任何人类遗骸。 从墙壁和铁笼提取的皮肤组织样本中,发现了新的dna,不属于陈友维,也不属于陶栀子和剩下几个被绑架的孩子。 根据现场分析,废弃别墅的地下室可能在多年前已经经过多次清理,某些痕迹被掩盖或转移。 他们在“乐园二号”中找到了和“乐园一号 ”中一样的地下室,还有关人的笼子,以及陶栀子描述中的密室。 警方还发现一些保存良好的罐头食品和其他生活痕迹,暗示这里可能曾有人长期居住或被拘禁,甚至怀疑陶栀子并不是这里囚禁的第一批孩子。 案件重新陷入了僵局,缺失了关键证据——小鱼的尸体,或是其他受害者的尸体。 第111章 藏木 割开了镇子的伤疤 陶栀子和江述月关于藏尸地点的第一个推测就是埋葬或直接抛尸, 因为这里地势隐蔽,而且多山崖,这么做是最简洁有效的 警方选用了探地雷达, 通过电磁波对地下进行扫描,检测土壤密度变化。 对于一桩十二年前的案件, 这是目前能采用的最恰当的办法,可探测一到五米的较深土层, 适合复杂地形。 还同时出动警犬进行搜寻, 从土壤样本提取分解的生物分子残留物送至时间是进行检测。 这件事还 惊动了媒体,让更多人也密切关注着案件的进展。 陶栀子和江述月在警方封锁“乐园二号”进行勘测时,他们也在做着一定的努力。 第248章 他们对“乐园二号”所处的地点进行了细致分析。 打印了一张很大的地图贴在家中,每日观察着这边冷清的土地,试图从观察中能获取什么灵感。 陶栀子端详着地图, 沉声问道:“除了掩埋和直接抛尸, 还有什么行之有效的处理方法呢?” 江述月的视线落在地图上用红圈标出的“乐园二号”的位置,观察着周围的土壤和地形, 冷静地分析道:“凶手每天都会回到这里,说明尸体不可能藏得太远。太远的地方意味着长时间运输, 风险很大, 留下的痕迹也多。” 陶栀子点头,补充道:“而且凶手一定需要监视这里, 他不会轻易暴露行踪。尸体必然藏在附近的区域内,不需要耗费太多精力就能处理掉, 这里的地势得天独厚。” “抛尸还是可能性最大的, 因为无论是掩埋和焚烧都会留下大量痕迹和耗费体力,而且安州有很多适合抛尸的地点,扔下山崖和河流, 似乎都可以。” 江述月继而结果话头说道:“最近的合理至少直线距离有三公里,且河岸有人居住,经常有人捕鱼,而且河道并不宽阔,一旦尸体浮出水面就容易被发现,风险太高。” 陶栀子认真点头:“扔掉是最直接的方法,或者先分尸再扔掉。” 然而警方的地毯式搜索最近几天也得不出眉目,他们决定还是让自己活络起来,走访一下附近找找灵感和线索。 半夜他们开始一起研究陈友维的经历,得知他出生贫寒,并且成长经历很曲折。 陶栀子看到陈友维和村民合影的照片时,照片上的陈友维俨然是多年前成功商人的模样,对着镜头的笑容亲和,还抱着村民正在的小儿子,放在腿上,对着镜头微笑。 看到这一幕,陶栀子不禁想笑,只觉得格外讽刺:“这样的恶魔竟然也会知道在赚钱之后给乡里捐钱。” 江述月看着屏幕上的照片,神情冷漠地摇摇头,然后鼠标下滑,看见了乡里授予他的称号和锦旗,什么爱心企业家,杰出青年等等…… “但是……他的成长经历是不是也能成为切入点?”江述月突然开口淡淡说了一句。 陶栀子却猛然顿住,连忙拿出手机地图搜索陈友维的老家,陶栀子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滑动,最终停留在一个小小的地图标记上——横川镇。 这是陈友维的老家,一个地势偏僻的小镇,被连绵的山脉和杂乱的丘陵包裹,似乎是与世隔绝的地方。 “横川镇?”陶栀子念着这个陌生的名字,眉头深深皱起,“他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她虽然在安州长大,但是整个成长过程是缺失的,并没有和家人一起寻亲探友的经历,很多地名只停留在知道名字的阶段。 江述月轻轻点头,在电脑中找到了这个地点的地图定位,将其放大在外界的大屏幕上,令两人都能观察直观。 他的目光停留在地图上那片蜿蜒曲折的地带:“这里的地势比乐园二号还要复杂,而且偏僻,几乎是天然的掩埋场,更重要的是……” 他顿了顿,陶栀子几乎不假思索地接过话,一脸惊悚地补充道:“他对这里很熟悉……” “而且……”江述月将横川镇标绿了之后,用两根手指将地图重新缩小,令人震惊的一幕出现了。 “它竟然离‘乐园二号’比离城区还近!”陶栀子立刻察觉到事情的特殊性,不禁惊呼出声。 为了进一步确定距离,江述月快速将地图切换到测距模式,鼠标点击了“乐园二号”的位置,又滑动到横川镇,系统立即给出了明确的数据:26公里。 哪怕路况再差,老手开车快的话甚至只需要四十分钟不到。 这也算在搜索范围之内,因为这是陈友维熟悉的地方,还因为驱车可以当天往返。 陶栀子被这个公里数仿佛灼伤了眼睛,心脏突突地跳,仿佛本能地感知到什么。 这个距离实在太近了——不仅远离城市喧嚣,又恰好处于山区隐蔽带,车辆可以通过小道轻易抵达,而且不容易引起注意。 江述月继续放大卫星图像,沿着两地之间的路线搜索可能的关键点。 “你看这里——”他指着屏幕上一段蜿蜒小路的交汇处,语气凝重,“这条路刚好连接横川镇和乐园二号中间的隧道,周围都是多山路段。” 最近王昭然虽然因为父亲的事情没有正式伤人,但是她经过专门刑侦培训和了解案件过程,案件复杂急需人手,便将她破格提入专案组当协助员,和警方一起搜寻尸体。 所以造访横川镇的事情就由陶栀子和江述月来完成了。 开车一早出发,沿途经过了无数狭窄山路和隧道后,陶栀子从车窗看着那绵延到实现尽头的青色山脉,陷入了一种无望的沉思。 这意味着寻找尸体的难度将成倍增加。 茫茫高山,怎么可能一寸寸搜索,而且新鲜的肉,早已可能被动物分食面目全非了。 她深知找到尸体是给陈友维定罪的唯一途径,但是随着搜索的深入,她发现自己仿佛已经一只脚跨入了无底洞。 两人相视一眼,神情愈发凝重。 尽管严肃之余,江述月将她揽到身侧,抓住她冰凉的手给她安慰。 第249章 但是陶栀子似乎已经意识到自己的执着,可能在一个月之后就要彻底画上句号了。 驱车驶入横川镇的时候,破旧的牌楼在晨曦中投下斑驳的阴影,像是被时间遗忘的角落,空气中夹杂着泥土和枯叶的气味,萦绕不散。 横川镇主街道只有一条,稀疏的人群和老旧的建筑让人有种被历史尘封的错觉。 陶栀子抬头望着街边那些掉漆的店铺招牌,心头隐隐发紧。 街道很是狭窄,来往的人很少,都是一些小孩和老人,偶尔听到电视的声音,小卖部的货架都积灰了,塑料玩具的包装磨掉了棱角,路边卖炸土豆的摊位也没人看,冷油中浸泡着炸黑的土豆。 看上去一切都很少有人造访。 正巧有有一户人家在院子里洗衣服,几个孩子在墙边玩耍,大人在忙碌,头上缠着少数民族的头饰。 陶栀子会一些方言,试图上前交流,却发现对方说着她完全听不懂的语言,几个路过的孩子在远处皱着眉头看着他们,好奇又害怕,眼神怯生生的。 陈友维在村里不叫陈友维这个名字,而且这里经过了改建,早已找不到关于他的痕迹。 “可能年纪大的人能知道些眉目,就是不一定会愿意和我们交流。” 陶栀子站在小巷口,感应到什么,猛地一回头,发现远处围墙上有正在偷看他们的孩子,对他们的到来似乎很是戒备。 他们试图靠近几位正在晒谷子的老人,但对方听不懂普通话,只是摆手示意他们离开。 走了一段,陶栀子从独特的建筑特点得知这里应该是某些少数民族的聚居地,多数人都听不懂西南官话,交流很成困难。 这大概也是这里比较闭塞的原因。 这么一看,反而加深了陶栀子对这里的怀疑。 她目光一凝,觉得有些端倪:“如果在这里沟通这么困难,代入陈友维的视角,反而是好处,给警方的追查大大增加了难度。” 无论是地形还是沟通。 闭塞、偏僻,信息流通受限,即使有什么异常,也根本不会传出去。 两人继续往镇子深处走,一路上陶栀子感受到很多种目光,但是在自己回头的瞬间,这些目光又会躲藏起来。 她试着用更加地道的方言和当地人交流还是无果,甚至在纸上写下陈友维的名字,老人们茫然地摇头—— 不是不认识这个人,而是不认识这三个字。 她一次次感到挫败,但是依旧鼓起勇气像陌生人继续打听。 她叮嘱江述月不要开口,以为一旦暴露外地口音在这样偏僻的小镇 上是有些不安的因素存在的,反而不利于让村民放松戒备。 终于,在路过一处小卖部门前的时候,遇到了一个正在抽烟的中年男子。 他穿着沾满油渍的皮夹克,嘴里叼烟,歪着脑袋半仰着头在修理摩托车,年纪是中年,带着浓烈的社会气,和周围全是老人和小孩的场景严重不符。 “你好,请问您认识陈孝吗?”陶栀子试探着开口。 她故意一开始就用陈友维的曾用名,这个名字在村镇的识别度应该高很多。 男人抬头打量了他们一眼,咧嘴笑了,带着几分江湖气,将嘴里的烟取下,掸了掸身上的咽回:“陈孝?你们找他干嘛?” 终于,他会说安州方言了,而不是少数民族语言。 陶栀子念头瞬间起来,立刻顺势问道:“你认识他?” 男人重新咬住烟头,继续手里的活,含糊不清地说道:“谁不认识啊,这个镇上谁都知道他。他以前是这里的出名人物,后来发财了,捐了点东西,后面犯事进去了。” 陶栀子犹豫了一瞬,思忖着如何让自己行为更加自然和河里,略微上前一步:“那他以前住哪?” 男人指了指镇子东头:“那里有他老家的院子,以前住着他妈,不过老人家去世之后,就荒废了,没人住了。” 陶栀子和江述月对视一眼,江述月平淡的视线下,暗含着对她的保护和关注,之前好几次拉住她躲过路边不减速的电三轮。 朝着镇东头望去,空气中有柴火的烟味,白云被染上青烟,沿途只有几声犬吠和风掠过树梢的沙沙声。 实现尽头处的房屋变得愈发残破不堪,像是被遗忘的角落。 恰好有一个中年妇女正扛着一箩筐猪草路过,陶栀子继续用方言问:“您好,请问您听说过陈孝吗?” 妇女立刻别开视线,神情有些冷漠,匆忙低头走开。 陶栀子咬了咬唇,继续追上一个年迈的老者:“大爷,您认识陈孝吗?” 老人抬起浑浊的眼睛,嘴角颤抖了一下,呼吸急促,随即低头扶着拐杖加快脚步,茫然摇头,因为听不懂她说的语言。 修车的中年男人见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像是看不下去了一样,将烟屁股往地上一扔,一脚踩灭,“他们都听不懂,你这么问没用。” 说完,他提议道:“陈孝的小叔和在街口开了家面馆,你请我吃碗面,要问什么我帮你从中翻译。” 陶栀子有些疑虑地看着他,在心里掂量着可行性。 中年男人看出她的顾虑,突然间烟瘾又上来了,一边点烟一边说道:“放心,他小叔和他家多年前就不来往了,两家都是见面要动刀的,你在我这里买箱牛奶送过去,什么他都能告诉你。” 第250章 话音刚落,中年男人上前几步,看着陶栀子压低声音说:“我可是知道他最近在林城被抓了,多查点事,判不了这龟儿子,也别让他在牢里好过。” 因为有江述月在身边的缘故,陶栀子虽然对对方的动机存疑,但是眼下连语言关都过不了,她只能按照对方说的做。 去到面馆,他们三个人坐了下来,狭窄的面馆被收拾得还算干净,就是座位对于江述月的身高来说应该是很不舒服的。 陶栀子没有一上来就表明来意,安安静静地坐着,老板和中年男人是熟人,见面相互寒暄。 面馆的招牌叫“陈顺大排面”,老板和陈友维一个姓氏,这亲属关系大概率没什么问题。 陈顺以为他们是游客,很是意外,热情地招待他们,希望他们能在面里加卤蛋和豆腐。 陶栀子和江述月都随老板的心意了,给中年男人点了一份“全家福”。 吃过午餐,牛奶久久没有机会送出,陶栀子坐在凳子上有些焦灼,用视线打量着发黑的墙体转移注意力。 正当她警惕其中有诈的时候,中年男人胃口很好,喝完了汤,胡乱擦了擦嘴,开始履行诺言。 他走到陈顺的面前说了一句话,提到了“陈孝”的字眼。 陈顺立刻表情一变,用听不懂的话破口大骂。 陈顺的怒骂声响彻狭小的面馆,带着方言的急促和情绪的激烈,都是听不懂的土话,连坐在一旁的江述月都皱起了眉头。 两人背对着陈顺,陶栀子假装无事发生,知道江述月可能没有经历过着这些,就悄悄用头蹭了蹭他的肩膀。 这张冷峻的脸终于重新有了笑意。 身后是骂声,他们在寻找证据,但是在这高压的空隙下还能偶尔抽身出来,体会片刻温情。 也许她过去会有些担心,让江述月来面对市井,但是他身处其中也能应对自如,因为这甚至没有纽约地铁上的瘾君子和流浪汉危险。 他并非没有经历过危险,只是在长期的家庭影响下会选择用最沉稳的方式,直截了当地解决问题。 随着交谈的深入,陈顺的情绪渐渐冷静下来,但语气依旧带着浓浓的怨恨,他一边擦着案台,一边低声絮叨着什么。 从小时候陈友维将自己家一窝小鸡的头全部砍下来到给他们家的猪投毒都说了一边。 陶栀子从只言片语和陈顺的肢体动作能猜到一些内容,但是她目前为止似乎没有听到什么重点。 小时候就是个坏胚子,不听管教,动不动打架,还欺负小动物…… 这些都丝毫不令陶栀子意外,坏胚不是一蹴而就的。 中年男人在陈顺谩骂的间隙中给他递上一根烟,这一根烟续航了陈顺的叙述,问出了更详细的东西。 等到有新客人来的时候,陈顺不得不停下来去招待,中年男人坐了回来,将事情一五一十复述出来。 “他妈死后,这小子就彻底疯了。听说他继父死得蹊跷,村里人都怀疑是陈孝干的,但没人敢说。后来他拿着点赔偿金离开了横川镇,再回来就是个有钱人了。” “赔偿金?”江述月敏锐地抓住这个词汇,沉沉地问道。 “他继父死得算是意外,他妈疯掉自杀,处理完后事,拿到了一些保险赔偿。但陈孝自己拿走了一大半,说是补偿自己受的苦。” 当时陈顺越说越气,一把拍在桌子上,低声咒骂:“他拿了钱就走了,回来后却像个恩人一样施舍这个镇子,我们这些人都欠他似的!” “陈孝和他继父有很大的矛盾吗?”陶栀子缓缓问道。 “他妈给他找后爹之前已经是半疯,脑子不管事,有时候清醒有时候迷糊的,大冬天衣不蔽体在街上跑……” 说道这里,中年男人这百无禁忌的人也顿了一下,给自己倒了杯免费的茶,就着塑料杯喝了一口才肯往下说。 “其实……我理解陈孝的变化,这样家庭出来的,没和他妈一样疯已经是万幸……毕竟……” 中年男人喉结动了一下,用淳朴的笑容掩饰了一下内心的震撼,“他后爹也是个夯货,之前犯案子都犯到城里去了,死性不改,也蹲过牢子。” “他做什么了?”陶栀子猜到了几分,但是不确定,进一步追问道。 “男童,还能是什么?”中年男人不小心喝到了茶叶梗,一口唾沫吐在了泥地上。 “要是我摊上这种爹,能怎样,杀他都算替天行道,但是……杀别人报复社会,这就两说了。” 中年男人虽然话糙,但还是保留着理智。 在陶栀子的脑海里,陈友维的一些逻辑线开始闭合。 在中年男人的引导下,他们去到了陈友维家中的废弃老房子,土胚屋子,瓦片全部被拆掉,只剩下光秃秃的墙体。 跨过门槛,脚下的泥土地有些松软,仿佛踩在散落的灰烬上。 没有任何粉刷,地面还是泥地,有很多发黑烧焦的地方,像是经历过无数次小型的生活火灾。 院子里有一口枯井,枯井旁边立着一块参差不齐的木头,上面红色写上无法辨明的字符。 孤零零地立在院落里,被侵蚀得面目全非,随着夜幕降临而显得格外阴森。 第251章 陶栀子将这废弃的院子稍微拍了几张照片,准备回去 的时候跟王昭然讨论一下是否有彻查的必要。 尽管陶栀子还是认为陈友维不可能费心将尸体藏在自己家的院落里,因为这样就很容易被查明。 只是有可能这里的生活痕迹说不定能提供一些灵感,帮助他们更好去揣测陈友维的内心世界。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周围的空气温度带着凉意。 此时在夜幕降临之前,陶栀子无意间从围墙上面瞥见远处的山体有些发黑,有很多暴露在外的岩石,其他的山都郁郁葱葱,唯独中间的一座颜色不一样。 “奇怪,中间这座山怎么看上去不长植物的样子。” 由于距离远,陶栀子看得不真切,还被村民的炊烟遮掩,看上去尤为奇怪。 中年男人连忙摆手,像是犯了什么忌讳一样,“那里啊,我劝你别去,我们当地人都不敢走上那座山的,太晦气。” 越是这样,陶栀子反而来了更多兴趣,条件反射地问道:“为什么?” “你听了这座山的名字也会觉得晦气。”中年男人白天一副百无禁忌的模样,现在却突然神叨起来了。 “叫什么?”她不怕晦气,只是好奇。 中年男人在夜幕中看向那座山坡,意味深长地说道:“婴儿山。” 在陶栀子震惊的目光中,他简短地解释道: “虽说是婴儿山,但其实是女婴山,因为谁家会把男婴扔掉呢?” 他伸出粗糙的手摇摇一指,“看那个山顶处,你细看,是不是能看到白色房子,以前那里是镇医院旧址,白色房子是医院用的停尸房,有些流产的女婴啊,或者被家人扔掉的女婴,都是往那坡上一扔了事。” “尤其是夏天的时候,尸臭味漫山遍野,偶尔连镇上都能闻见。” “好像就像约定俗成一样,谁家有不想要的女婴,可能是养不起,可能是算命的说了不吉利,都往山上扔。” “尸体扔多了,漫山遍野都是襁褓,加上外地人也会开车来这里处理尸体,山上越来越臭,有一次被一个外地来的记者报道出来,政府开始严令禁止才好一些。” “而且现在生活好了,这种情况也不多了,但是每个夏天仍然散发着恶臭,夜晚有婴儿的哭声,很是邪门,大家山上都绕道走,阴气太重,不吉利……” 陶栀子听着男人的讲述,心里像被塑料袋套住一样,极为烦闷和难受。 她抬头望向那座隐约露出灰色山体的“婴儿山”。 “婴儿山”——这名字就像一把利刃,割开了镇子的伤疤,也割开了她的心,将里面的阴影释放出现。 她想到了自己,只不过她没被扔在山上,而是幸运又曲折地活了下来。 江述月及时握住她略微发凉的手,看着她强行挤出的笑容,知道她被这个故事刺痛了,低声在她耳边安慰道:“栀子,不要回想那些让你难过的事情,我会给你补全缺憾,往后每一天都会极尽美好……” 他的话语轻柔带着一种坚定,像一根细线,稳稳地将她从即将崩溃的边缘拉了回来。 陶栀子颤抖地点头,眼眶中的眼泪被慢慢吸回去。 她鼓起勇气,拿出手机,将山的照片拍了下来,连同陈友维老家的墙体。 深吸了口气,强行稳住情绪,把目光重新投向那座灰色的“婴儿山”。 傍晚的阳光渐渐退却,婴儿山的阴影在地面拉长,空气中弥漫着一丝潮湿腐烂的气息,仿佛从土壤里渗透出来,带着点油脂的味道。 这股子臭味弥漫过来,让人心发慌 。 陶栀子小时候经历过其他孩子死亡 ,在盛夏举办葬礼,棺材里的尸体一天天腐烂,散发的就是这样的气味——人腐烂后味道。 中年男人看天色不早了,敦促他们:“我该回家了,你们也早点回去吧,这里晚上也没路灯,趁现在还能借着点亮往回走。” 没等他们回答,中年男人就急急地消失了。 四周寂静得可怕,除了风吹过枯枝的沙沙声,没有任何鸟鸣或昆虫的声音。 陶栀子走了几步,顿住脚步,回头重新看向婴儿山的方向,想到了一个极为关键的可能: “陈友维有没有可能……” 江述月显然和她有一样的猜测,点头补充道: “藏木于林。” 不需要掩埋,不需要焚烧,直接将尸体放在满是女婴的山上…… 谁会可能发现呢? 第112章 搜查 别害怕,你的哭声,神已经听见了…… 这个夜晚对于陶栀子来说似乎格外紧张, 如果凭她一己之力去搜查整个婴儿山是不可能的,而且陈友维也有可能没有抛尸在上面。 如果搜查了一无所获,反而浪费了警力。 婴儿山的历史和环境太复杂, 警方不会轻易行动。那里几十年来都迎来抛弃遗弃的婴儿,尸体数量太多, 分解程度严重,筛查工作几乎不可能完成。 而且这个地方涉及到民俗禁忌, 如果没有确凿的证据, 警方不敢轻易动工,很可能会引发村民强烈抵触。 以陈友维的行事风格来看,那婴儿山离老家这么近,而且抛女婴的传统已经延续几十年,尸体成山, 他不可能不知道。 第252章 如果她将自己代入陈友维, 也觉得这是最直截了当的方式。 警方不好轻易插手,而且工作量巨大, 村民犯忌讳,自然不会无故上山寻找, 他藏尸的安全性不管从什么角度上看都是很高的。 陶栀子内心对于婴儿山的震撼已经不仅仅是陈友维案件本身了, 而是…… 世上竟然有一个地方,充满女婴, 而且竟然可以作为“传统”或“约定俗成”,持续多年…… 她也不仅在想, 曾经自己以为父母抛弃自己是因为贫穷, 但是有没有可能是因为—— 她刚好是个女孩。 陶栀子握着手机的手指微微发抖,屏幕上婴儿山的照片被放大,一遍遍地划过她的视线。 那些灰色的岩石、裸露的土壤和白色的小房子, 那是一片集体的墓地,是世上永远无法发出声音的地方,因为那里的无数孩子,甚至在这世上只发出过啼哭,就迎来终结。 一闭上眼,她的思绪渐渐模糊,仿佛置身于婴儿山的斜坡上,耳边回荡着婴儿微弱的哭声,被风吹散在夜色里。 她不敢深想——如果当年自己没有被捡回去,又或者再晚一点被发现……会不会也成为婴儿山上一块沉默的遗骸? “栀子。” 江述月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他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带来些许安慰,却仍无法抚平她心头的波澜。 “我想查看一下婴儿山,反正现在也没什么眉目,但是那里陈尸成山,凭我们两个人的力量不可能搬到的。” “还是需要警方的帮助。”江述月为她抚去垂下的发丝,手指流连她的鬓角,忽然间凝滞了几分,语气温和而冷静,进行合理的分析,“但是要像报警一样有一个合理而必要的理由。” 陶栀子低头咬住嘴唇,陷入了沉默的沉思中。 直到最近,她才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原来很多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哪怕是一场被目睹过的凶杀案,也需要按照框架和规矩行事。 正义之所以难得,是因为它总是迟到,很多时候甚至会缺席。 陶栀子没有半点意气用事,理性地分析道:“现在只是我们的个人怀疑,而且搜查工作压力巨大,也没有有力的证据能促使警方进行全面搜查。” 江述月倒是慢条斯理地收回手,定定看向她:“谁说一定需要陈友维案件有关的证据了,其他证据……不也可以吗?” 她眼神里的执拗和绝望陡然间消失殆尽,疑惑地看向他。 像是在等待着异常关于自己命运的解答。 “婴儿山的问题不仅仅是刑事案件,它还涉及环境污染和历史遗留问题,比如那里的土壤和水质可能受到严重污染,我们可以借这个理由对山体展开详细勘测。” 说话间,江述月已经找到了很多条关于安州某村镇水源 污染的报道,大概是七年前。 报道提及当地河流水质长期呈现酸性,部分土壤含有高浓度重金属元素,曾导致牲畜死亡和作物枯萎,还发现地下水被细菌污染,可能与老旧医院处理尸体不当导致的土壤渗漏有关,但最终因证据不足被搁置。 在提及搜查婴儿山之前,陶栀子和江述月继续从环境污染方面切入,找了地方水质监测站要来历史数据,尤其是横川镇附近的。 为了确保搜查行动能有效进行,他们寻找了近些年的失踪人口记录…… 陶栀子首先联系了安州市公安局档案科,通过王昭然帮助,申请调取横川镇及周边的失踪人口记录。 然而,警方内部档案并未完全电子化,大量老旧资料仍以纸质形式存储在库房中,失踪档案分类也很混乱,通过对数据进行采集,发现早年间女性和儿童的失踪案件是偏多的。 为了简化工作,他们将失踪案时间集中近十五年内,重点排查女性、婴儿及幼童,尤其是失踪地点靠近横川镇或周边村镇的案例,参考旧报纸、家属笔录和地方派出所的补充记录,完善案件线索。 经过三天的整理,他们发现了36起记录在案的失踪人口案件,其中25起涉及年轻女性和婴儿。 这些失踪者中,至少7名失踪地点在婴儿山附近。 而且从蛛丝马迹中发现,早年间医院处理流产胎儿和早产夭折尸体涉及违规操作。 陶栀子和江述月整理了所有线索,将搜集到的环境污染报告、失踪人口数据和医院违规操作的记录汇总成了一份详尽的调查报告。 这份报告不仅指出婴儿山的历史遗留问题,还特别强调了与陈友维案件的潜在联系,形成了直接的调查动机。 陈友维是横川镇人,对婴儿山周围比较熟悉,且嫌疑行为指向婴儿山作为掩埋场的可能性极高。 陶栀子迅速向市公安局和环保部门提交了报告,等待着答复。 网络上对于陈友维案件的关注持续上升,因为这起案件造成恶劣的社会影响,各级部门都很重视,积极配合,极大降低了调查难度。 环保局率先表态,批准对婴儿山进行土壤和水质调查,并调动警方配合探测行动。 随后,如同多米诺骨牌一样,各部门都积极响应和配合,多方力量齐心协力配合警方搜山。 第253章 曾经这里也有过几次搜山行动,因为老一辈的村民有强烈民俗禁忌,誓死阻挠,一直未能顺利进行。 而横川镇如今虽然也有很老的村民,但是都行动迟缓或百年归老,一些年轻人没有那么迷信,也希望能尽快解决周围常年的尸臭问题。 当警方对婴儿山进行全面勘测时,现场的氛围格外压抑。 婴儿山不仅仅是过去遗弃女婴的地方,更是藏污纳垢的天然掩体。警方安排了探地雷达设备、警犬以及现场法医团队,全力以赴进行挖掘与分析。 陶栀子站在山脚,望着那片杂草丛生的土地,心中泛起无法言说的复杂情绪。 搜查的那几天,由于残骸被大量搬运,整个横川镇的尸臭味达到了顶峰,哪怕这不是盛夏,那种同类的尸体的味道仍然让人心中有浓重的不安。 警犬嗅探着泥土,法医小心翼翼地从潮湿的泥层中刨出一根根骨骼,工作人员用无菌袋将残骸分类保存,编号,准备送往法医中心分析。 第一天发现,未完全腐烂的完整尸体数量超过12具,还包括数量不明的胎儿和婴儿的残骸。 第二天扩大搜索范围,进一步深入山顶靠近旧医院的区域后,探测仪器在地下探测到一片密集的骨骼区域,估算超过30具以上的人体遗骸。 法医勘测发现其中至少7具遗骸属于年龄较大的儿童,明显与婴儿骨骼不同。 随着搜山的深入,越来越多可疑的尸骨出现,甚至有很多成年女性的。 再结合近些年失踪的女性和多年前拐卖现象频发,这些不明尸体应该那些案件有关。 有些尸体已经无法提取dna了,他们将能提取dna尸体都进行了采样,这样方便日后家属识别和认领。 实际上表层能挖到尸骨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数量庞大,因为婴儿山野外环境复杂,长期无人管理,极可能吸引野生动物或流浪狗觅食,啃咬尸骨,甚至拖散到山林深处。 尸体暴露期间遭受鸟啄或虫蚀,进一步加速腐化过程,导致部分尸骨完全消失或掩埋于泥土混合层。 随着搜查继续进行,陶栀子目睹了太多残酷景象。 法医说尸体是最诚实的线索,可以告诉你这背后发生的一切。 当问及小鱼身上有什么特征的时候,她说小鱼经过长期的□□。 可是令人震惊的是,搜查出的年纪相仿的女童,很多都有□□的痕迹。 有时候陶栀子也无助地看着眼前连忙的茫茫高山,心中叩问世界究竟是怎么了。 为什么有人不让女婴出生,为什么将女孩暴力相向又残忍抛弃…… 有多少女孩是注定消失的,有多少女孩需要在饥寒交迫中为其他人让渡资源…… 她不解,她始终不解。 如果造物主在创造世界的时候,给每一个生命都赋予了意义,可是为什么会有人类却擅自撕碎了一部分命运,将这些命运抛弃在荒山。 她站在婴儿山的半坡,脚下是掀开的泥土和散落的白骨。 她的手心渗出了汗,耳边听到了无数的凄厉叫嚣,仿佛是这些沉默了几十年的亡灵们终于得以呐喊,因为她们生前来不及呼救,便被这片土地吞噬。 她一路走来,很多人说她是不幸的。 但是此刻她才知道自己已经无比幸运——至少她还活着,哪怕在成长的过程中缺乏温暖和关爱,哪怕充满波折和病痛。 但是至少活着。 “活着”在中国的语言里充满了力量,它的力量不是来自于喊叫,也不是来自于进攻,而是忍受,去忍受生命赋予我们的责任,去忍受现实给予我们的幸福和苦难、无聊和平庸。* 人是为活着本身而活着的,而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着。* 她还活着,能在风雨里站稳脚跟,是少数逃脱了命运锁链的孩子,甚至奢侈地在世上留下了名字,没有在荒野里与泥土和腐烂树叶为伴。 正义总是姗姗来迟,如同黑夜角落里一双看顾的眼,目睹一切的罪恶和苦难。 她不解地问江述月:“对于那些无名死者来说,我们是不是来迟了……” 江述月没有立刻回答,他站在婴儿山半坡的边缘,脚下是散落的白骨和松软的泥土,微风吹动周围枯黄的杂草簌簌作响,带来泥土深处传来的哀诉。 他缓缓回头,目光落在陶栀子身上。 “我们没有来迟。”他的声音很轻,但字字敲打在她的心头,“她们已经被遗忘了几十年,但现在,我们来了。” 当真相和救赎到来之际,如同《创世纪》中的那样:“神听见童子的声音;神的使者从天上呼叫夏甲说:‘夏甲!你为何这样呢?不要害怕,神已经听见童子的声音了。’” ——别害怕,你的哭声,神已经听见了。 …… 随着挖掘的进行,接二连三和小鱼特征相符的尸体被找到,但是仍然无法确认身份。 “小鱼身上有什么关键特征吗?” 王昭然找到陶栀子再次进行记录,尽管这一次搜山是有更加大众化的目的,但是作为调查组的成员,王昭然身上额外肩负着搜查小鱼的重任。 第254章 假设 小鱼真的被抛尸在婴儿山上,经过十二年,时间跨度较长,遗体会出现高度腐败甚至骨化的情况,即便真的找到遗骸,也有提取骨髓dna的可能,但是涉及的尸首太多,这样会严重拖慢陈友维案的审查进度。 如果存在有力的特征,就能更快从尸海里筛选出的符合特征的残骸。 先将符合特征的尸体找出来,再进行dna提取,最后和挂毯上的dna进行比对,就能出现一条相对连贯的证据链。 陶栀子回忆了一下,叙述如下: “七岁左右的女孩,但是长期营养不良,所以看起来比正常同龄孩子瘦弱,左臂断过,没有及时就医所以手肘处是畸形的,长期经历暴力,骨骼上应该也有体现,而且当时她处于换牙期,其中有一颗门牙断裂,只有一半,另一颗门牙完好,牙齿比较凌乱,牙龈也有萎缩。” 王昭然从以上特征立刻能提取出一些关键信息,飞快在电脑上做着记录: 营养不良会导致骨骼生长迟缓、骨密度较低,骨骼线条更纤细,骨壁较薄,容易与正常儿童骨骼区分。 骨骼接合处不规则或错位,可能有骨痂增生或畸形愈合痕迹,可能表现为弯曲或突出。 处于换牙期,乳牙脱落和恒牙萌发痕迹,部分牙齿尚未完全替换…… 陶栀子被这几日的搜查成果震撼到了,她眼神晦暗下来,无精打采地说 : “我知道要寻找小鱼的希望是渺茫的,这山上有太多的‘小鱼’,哪怕能至少彰显一种正义,也不错。” 王昭然停下正在打字的手,认真看向陶栀子的双眼,“很多悬案的破获都带着偶然性,虽然我是个唯物主义者,但是有时候这些巧合让我不得不怀疑,可能上天真的会偶尔开眼,放心吧,一切都自会有答案。” …… 王昭然迅速将陶栀子提供的线索整理成详细报告,并提交给现场法医小组。 他们针对这些关键特征调整了筛查方向,集中力量检测年纪较大、骨骼发育迟缓的遗骸,同时重点关注骨折、牙齿缺损等细节。 法医团队首先对年龄在6至10岁之间的遗骸进行筛查,在十几具残骸中,筛选出了3具符合年龄和体型描述的骨骼样本。 这几具尸体都或多或少存在暴力的痕迹,肋骨裂痕和腕骨折断,且痕迹显示伤口形成后经历了较长的愈合过程,受害人在生前遭受长期虐待。 但是真正能锁定陈友维案件的关键,在于陶栀子提供的牙齿的线索。 对遗骸头骨进行仔细清理后,发现一颗门牙明显断裂,仅剩下半截,另一颗门牙完整,但牙齿排列混乱,与陶栀子的描述一致。 确认初步特征后,警方从骨骼髓质提取dna样本,并与林城警方提供的dna样本进行对比检测。 整个过程紧张而漫长。 陶栀子一只在安州等待到了一个月的最后一天,每日都深陷焦灼,但是她的一个月时限已经到了,不得不像当初承诺的那样回林城准备手术。 婴儿山的挖掘工作直到自己离开安州的那天都还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 但是陶栀子心知自己能努力的部分已经做完了,剩下的只能交由命运了。 在回林城的飞机上,她疲倦到几乎没有说话,好像攒了一个月的困意都一下子涌了上来。 她终于肯放下心来彻底休息了。 …… 挖掘工作持续了一个多月。 陶栀子已经关闭网络调理了有一段时间了, 总计发现了超过xx具遗骸,包括胎儿、幼童和部分成年女性的尸骨。 法医确认,部分女性尸体属于疑似人口拐卖受害者,有的尸骨上甚至残留着致命的钝器伤痕和虐待痕迹。 警方将案件进一步深入调查,并开始追踪失踪人员的dna线索,同时联络相关受害者家属。 婴儿山从一座沉默的墓地,逐渐被揭开尘封的历史,成为法律与正义重新审视的焦点。 第113章 他想救你 他需要更久,也许是整个余生…… 手术前的日子里, 陶栀子反复思考生与死的问题。 她没有刻意去想手术失败的可能,心怀希望地想活,但是她早已说服自己接受一切的可能。 “这一次, 是关于你自己的叙事,不用再背负任何人的命运。” 暂且忘却其他。 这是江述月宽慰她的话。 而在这段时间里, 江述月也在默默地走向自己的战场。 他和陶栀子一样,曾被命运沉重地压在原地, 以另一种形式, 面对创伤和阴影无法动弹。 江述月见心理治疗师的时候,陶栀子偷偷在长廊外等他,许洄是陪同人员,一样坐在诊室外的休息室。 许洄倒是极为淡定地翻看着医疗杂志,倒是陶栀子一脸忐忑地坐到他对面, 担忧地开口问道:“许医生, 他的心理问题……很严重对不对?” 许洄是这方面的专家,更是江述月的好友, 而诊室内的心理治疗师则是许洄的医生,应当在国际上的影响力也是巨大的。 她得知原来这么厉害的医生亲自对江述月进行干预都于事无补, 便怀疑江述月是否已经严重到药石无医。 第255章 “你别太紧张了。述月的情况其实比你想象中要好得多。” 许洄气定神闲地翻看着杂志, 模样看上去格外放松,和他工作状态时完全不一样, 模样带着几分懒散,是最真实的生活状态。 正因为许洄的放松态度, 陶栀子才勉强相信他说的, 江述月的情况“并不严重”的事实。 她尝试着问道:“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情况。” 许洄顿了顿,不假思索地说道: “外科医生的压力本来就很大。手术台本身就是一场心理负荷极高的战斗,有时候一个决定就关系到生死, 这种职业的特殊性导致他们比其他人群更容易出现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 “但我想强调一点,述月的问题并不是失控的情绪或者彻底的心理崩溃,而是更加复杂的伦理困境——这才是导致他迟迟无法重返手术台的真正原因。” 陶栀子听得很认真,轻轻点点头,继续问道:“那他的ptsd算什么程度呢?” 许洄耐心地继续解释:“ptsd有很多种表现形式,述月属于功能性创伤恢复较好的类型。简单来说,他能正常生活,没有严重的社交障碍,也没有抑郁到影响日常行为的程度。事实上,经过两年的治疗,他的大部分症状,比如闪回、失眠和焦虑,早就控制住了。” 他稍微停顿了一下,等待陶栀子消化信息,然后接着说: “但问题是,述月面对的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心理障碍,而是一次与伦理直接相关的重大心理冲突,这种冲突和普通ptsd不同,它涉及个人价值观的撕裂和自我认同的破碎,需要更多时间去修复。” 陶栀子听明白了,谨慎地总结道:“也就是说如果那场手术涉及的不是母亲,而是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情况就没有如今这么复杂了。” “你知道他母亲的手术吗?”许洄眼中露出了诧异,似乎不准备提及这个事情,但是既然陶栀子已经知道了,他就能更好地向她解释了。 许洄的声音低了些,仿佛是在面对某个沉重的话题。 他看了陶栀子一眼,见她微微点头,便继续说道:“主刀医生在述月的母亲在手术前出了问题,而他当时是唯一有能力救她的人。” “但我们要知道,医患之间最敏感的界限就是亲情和专业之间的冲突。” 许洄合上手掌,将五指虚握着用指背轻敲桌面,“他在没有更好的选择的情况下选择亲自为母亲手术,这本身是一个伦理上的高压决定——而结果却是失败。” 陶栀子心中一震,屏住呼吸,不自觉地攥紧了手指,不住吞咽了一下,像是即将迎接震撼的信息。 许洄注意到她的紧张,继续缓缓开口:“从医学伦理出发,医生应当避免为亲属或至亲进行重大手术,因为情感会影响判断,但在紧急情况下,这条原则很容易被打破。述月的问题就在于,他对自己的失败产生了极强的负罪感,认为自己因为情感影响做出了错误判断,导致母亲去世。” “实际上,他的技术和判断没有任何问题。这一点, 我们在事后复盘时已经明确了,他的手术全部操作都没有任何问题,他的母亲是术后去世的。” 许洄语气加重了些,“但述月自己不愿意原谅自己。他一直把那场手术当作伦理的坍塌,认为自己的行为违反了职业底线,同时又觉得他作为医生救不了至亲,是一种更深层次的无力感和惭愧感。” “他的心理治疗其实早就结束了,从ptsd的标准来看,他已经恢复了对压力的适应能力,也学会了管理情绪。问题是,他迟迟不敢重回手术台,是因为他还没有找到说服自己的理由——他害怕再次面对类似的情境,害怕自己的手会颤抖,判断会偏差。” 陶栀子的神情陷入了凝重。 许洄意识到气氛似乎过于严肃,随即微微一笑,语气缓和了一些:“但这其实是心理重塑的最后一关——让他重新相信自己。他不缺技术,不缺理智,缺的是信心。” “不过我听说他再过一阵子也要上手术台,只不过是当助手,这倒是让我有些意外的。” 许洄虽然在诊室里是个温和而专业医生,但是生活中无意间露出的严肃会让人了立刻油然而生一种紧张感。 就好像诊室内外有着两种人格。 他露出了几分了然的神情,看向陶栀子。 “如果不是你的情况太特殊,他这辈子应该很难再想起自己曾经是个外科医生,毕竟,他没有一刻需要为了生活而操心,或许很多人选择成为外科医生是因为有很好的前途,但是这从来不是他要考虑的,他这样的医生,只可能因为梦想或是……高远的目标。” 这话说得够直白,陶栀子立刻就理解了许洄的意思。 江述月不需要一刻需要屈从于生活,但是这次……他似乎是为了她吧。 想到这里,心里流淌过一阵暖流,这种反应让她有些陌生,就好像无形蛛网将他们的灵魂连接了起来,不像绳索那么紧密,只是一种轻柔的链接,为她保有自由的那种的链接。 这种和世上某个人的链接感,让她觉得有些陌生,像是掉入蜜糖罐里,她不得不学会在蜜糖里游泳,不得不适应冬天里的需要磨合的新靴子。 第256章 沉默了好一阵,陶栀子兀自在心里想着某些生死可能的时候,许洄的声音重新响起: “放心吧,就像缝合手术切口一样,他缝合了那么多切口,也最终有能力缝合自己。” 他看出了陶栀子心中的隐忧。 “缝合自己吗?”她低声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带着几分不确定和隐隐的期盼。 许洄微微点头,带着一点调侃的语气:“缝合自己其实比缝合别人更难,但也更值得。毕竟,我们都是人,不是机器。” 他说到这里,忽然顿了顿,眼神变得认真起来:“他会成功的……你可能还不知道,当初他母亲在停止心跳的那一刻,他并没有立刻崩溃。” 陶栀子呼吸凝滞,瞳孔微微收缩。 许洄缓缓开口,语气里透着一种复杂的情绪,“他那天刚好有一场手术,谁都不敢告诉他这个消息。他给患者那场手术非常成功,同时他母亲在病房内被正式宣告死亡的消息抵达手术室。” “他甚至冷静到让在场的其他医生都有些不寒而栗。他交代完后续流程,走出手术室,把手术服脱下来,摘掉手套,就像平时结束一场普通手术一样。那时候,我们才知道,他在术前已经知道这个消息了。” 陶栀子的心跳仿佛漏了一拍,她几乎可以想象那场景——江述月冷静到近乎麻木,仿佛一具机械运作的躯壳。 应该比他们初见时还要冷酷。 许洄忽然轻轻地苦笑,带着一丝苦涩,“他没有离开医院。他一个人回到手术准备室,把自己反锁了进去。没有人知道他在里面待了多久,等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把一整套手术器械拆开又重新整理了十几遍,双手被锋利的手术刀划破,全是血。” 陶栀子内心大受震撼,好久了之后才颤抖着听到自己的声音,“原来……每个人处理极致悲伤的方式都是不一样的……” 许洄看了她一眼,语气里带着一丝轻描淡写,“然后他就这么撑了下去——不吃不喝地熬了三天,完成了六台手术,最后因为脱水和虚弱直接晕倒在了医院的更衣室里。” “在那之后,他再回到医院就是向院方申请停职治疗……” 陶栀子猛地抬头,眼眶微微发红,“他治了两年……” “是,两年。”许洄点头,“当时我甚至认为他需要更久,也许是整个余生。”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掷地有声地补充道: “这一次,他的回归不是盲目的,而是带着选择的。他决定站到你手术室里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承担风险的准备,只是这也许和对母亲类似,他与你之间如果是直接的医患关系,同样有伦理问题,好在……这次他不主刀。” “我和我老师都认为这次是他回归医学界的良好契机,他早该回来了,不仅是你,我们都翘首以盼他的回归。” “可能对于他来说没有什么神圣的动机,而只是因为——他想救你。” 许洄的话,每一个字都如同从山巅滚落的石头,每一颗都在她的心口上砸得清晰无比。 第114章 如你所愿 那我想去上学,上大学。 诊室的门经过特殊设计, 加上江述月的动作很轻,门被打开的那一刻几乎没有声响。 是因为感觉到空气中不一样的扰动,陶栀子支起脖子条件反射地看向走出的身影。 江述月走在前面, 为身后的白发苍苍戴着眼镜的老教授顺手抵住了门。 教授腿脚不便,右手需要拄着一根拐杖, 行动迟缓却精神矍铄,镜片后是一双发灰的睿智的的眼, 其中透着灰蓝, 似乎不像纯粹的东亚长相,中文不错,但是说不上多标准,多数时间还是说的英文。 就好像只是进去一圈又出来,江述月清俊的脸上一如往常, 没有多出什么。 她不知道, 江述月是好了,还是没好, 亦或是好一点。 陶栀子上前去,当她走到江述月身边的时候, 身后传来了手心的温度, 很轻,像是一种两人之间的无声的打招呼方式。 她莫名发现了这种生活细节已经越来越多体现在两人之间, 好像是一起生活的某套练习题,让默契的相处不知不觉成为习得性的一部分。 许洄慢吞吞地从椅子上起来, 最后自己老师的身旁站定。 四个人面面相觑, 空气中一时有些沉默。 教授的眼神清亮,声音低沉却不失和蔼:“问题总是有的,不过已经不是我的专业范畴内可以结局的, 不过……信念已经在路上,这比什么都重要。” 陶栀子微微怔住,随后点点头,试图去理解这话中的留白。 江述月略微颔首,“感谢教授。” 教授淡淡一笑,点点头,在临走前,灰棕色的双眼看向了陶栀子的方向,用缓慢而标准的中文说道:“听说你即将要进行心脏手术了,先预祝你一切顺利。” 面对突如其来的祝福,原本打算挂着微笑陪衬到底的陶栀子有些受宠若惊,也学着江述月的台词和语气,多了些笑容点缀,乖巧地点点头,“感谢教授。” 许洄的语气一如既往地轻快地切入进来,他身高和江述月齐平,看向江述月说道: 第257章 “你家小朋友很关心你,要有信心 。” 这句“小朋友”的形容很是突然,陶栀子一想到年龄差好像又觉得带着某种合理。 江述月听到这里,并没有纠正称呼的打算,放在陶栀子后背上的手转而轻轻拉住她的手臂,让她离自己近了几分,无声的。 在恍神的那一瞬,陶栀子仿佛在凝固的空气中捕捉到了心口的声音。 “那肯定。”江述月嘴角牵出不经意的弧度。 随教授离开之前,许洄轻轻拍了拍江述月的肩膀,深沉地正色道:“等你好消息。” 江述月没有回答,一切的表达都凝在了眼神中,心照不宣地对视一般,牵起陶栀子的手走向电梯。 身后的两人则目送着他们离开。 江述月笑了一下,没再说话,手微微用力,将她拉得更近了一点,两人并肩走在走廊尽头的光影里,彼此的影子交叠在一起 从进入电梯开始,陶栀子就像挣脱了束缚似的,往身旁一步,直接抵达他面前。 透过电梯内的金属反光,江述月低头看见她脸上忐忑又期待的神情。 她轻轻贴着他,一言不发,像是在故意等待着什么。 随即电梯响了一声,到了楼下,陶栀子略带失望地看着头顶的红色数字,有些失望地换上了平日里的神情,准备一本正经地走出点头。 谁知两人即将通往人潮,他却突然单手环住她的腰,以一种在人群中略显尴尬的亲密姿势走出了电梯。 在这种幸福与尴尬的双重作用中,走下台阶的那一刻,忽然涌来一群来参观的小学生,背着一样的蓝色书包,老师在后面挥着小旗子。 孩子们一窝蜂往台阶上拥,陶栀子在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吵闹声中令心脏安静下来,那些孩子有好几个回过头愣愣地看着他们。 正当陶栀子以为自己此时的脑海中应该在思考,是否应该在小孩子面前当个沉稳大人的时候,她却瞥见了人群中那个两颊泛红的小女孩。 从那雪亮而茫然的眼神中,她仿佛窥见了曾经的自己。 曾经她也双颊泛红,因为皮肤薄,因为安州的冬天天气干冷,后来她知道这是她皮肤下激动流淌的血液,沿途留下的痕迹。 她曾注视着那偶尔来往的大人们,渴望着有朝一日是否自己不再满脸通红,而是体面又高挑,从容地走过人群。 她终于在走了两步之后会心一笑,意识到那个迷惘的孩子最终还走走到了她所期盼的未来。 再回头时,那个小女孩消失了。 陶栀子的目光子人群中梭巡很久,都没有再看到那个双颊发红的孩子。 也许……那是一场消失的幻觉,来自童年那个受伤的自己,终于同成年后的自己庄重地道别了。 回过头,她对上了江述月垂下的视线,和他浅沉清冽的嗓音:“你在看什么?” “没看什么……”她匆促又激动地笑了起来,突然拉着他走向喷泉边上的花坛,大胯步站了上去,终于抵达比他身高还要更高的高度。 江述月下意识想出手帮她,却发现她矫健得不像一个病人。 在花坛边上站定,她保持着平衡,低下头,脸上恢复了认真,风声在彼时也安静下来。 她垂眸看着他,干净的眸子含着笑,浸泡在甘甜的空气里,低下头,将温热的气息送抵他的唇边。 分外认真又郑重地吻他,嘴角带着笑。 他凝视着她,眼中有着深邃而温暖的光,仿佛是她永远可以奔跑的旷野,是她命运的归宿。 在短暂的愣神之后,他终是闭上双眼,双臂揽住她的腰,像是将一座雕像镶嵌在自己身上,如虔诚的祈祷一样。 她在那一吻过后,在他耳廓上亲了一口,如同在对前面二十多年人生的庄严告别,轻声说: “谢谢你……我重生了。” 她,礼貌颔首,优雅谢幕。 …… 准备手术的日子里,陶栀子重新在纤瘦的手腕上戴上江述月送她的檀香木手串。 她在室内安放了一个竹藤秋千,每天就在秋千上,在室内晒太阳。 初冬就适合这么做,只有照进屋内的阳光,才是真正有温度的,只是林城的冬天鲜少有这样的日子。 刘姨送来一碗不加糖的玉梨羹,抬眼望了望天光,感叹这是林城这十年来最好的冬日,一定是个好兆头。 陶栀子默默用瓷勺吃着清淡的羹汤,连连点头,一时间也不知道是不是大家知道她手术在即,寻来这些和顺的话。 现在有更多的时间,她可以毫无愧疚地把玩着的串珠。 江述月说,这也许会是她难得的纯粹的休闲时光了。 她放下手里的串子,松松垮垮地戴上手上,略微直起身,凝神问道:“难道我的余生会很忙碌吗?” “应该会有忙碌,但是也有很多放松的假期。”他用讲故事的口吻去装饰着未知的未来。 陶栀子指着窗外的阳光说:“我想晒这种温和的太阳,能实现吗?” “能啊,我们可以在冬天去南欧,西班牙意大利都可以,或者去南半球寻夏天,带上船就可以直接去垂钓,跳跃在南北半球之间,冬天就永远不会来,一切都可以如你所愿。” 第258章 江述月的声音,低而清晰。 她静默地想了想,忽然说:“如我所愿……那我想去上学,上大学。” 他转头看向她,声音在她身旁响起,嘴角扬起涟漪,“会的,这些都是很好实现的。” 陶栀子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不说话了,她将手串摘下来,重新端详,若有所思地闭上了双眼。 木串子,香味未减,一切都没变,倒是她的手腕比之前又细了些,戴上后容易脱手。 “把它拆掉三颗珠子会更合适。” 江述月看到那手串的尺寸和她的手严重不搭,端详了一阵,在一旁提议道。 陶栀子立刻将他手中的手串抽出,飞快摇摇头。 “这怎么行,这种长辈留下的珠子数量都是有讲究的,肯定是个吉利数。” 江述月嘴角染了笑,温声道:“我母亲不信这些的,她是个随心所欲的人。” 陶栀子耳廓微动,下意识有些好奇,从窗台边走过来,坐在他身边,双眼中凝聚着他的倒影。 “你母亲……是什么样的性格?” 江述月简短地说道:“和你类似,比较喜欢自由,思维很跳跃,喜欢体验新事物。” 也和你一样,患有法洛四联症。 “那你父亲是什么样的性格?” 她意识到什么,便不想继续追问下去,反而问起了另一个人。 “和我类似,比较安静,时常显得有些严肃。”江述月评判起自己倒是比较客观的。 “那他们相当于已经预演过了,会幸福地在一起……” 她说话间,意识到江述月母亲最终还是死于心脏病的事实,忽然间不敢往下说了。 在江述月陷入某种情绪之前,她又立刻扯开了话题。 “对了,你开的那个古树咖啡店,不是要发一个新ip吗,叫一只叫栀子的猫,什么时候能发售啊,我还能等到吗?” “还在准备中,而且最近有些新闻关注度很高的,现在发售不是好时机。” 江述月目光柔了下来,像是雨后夜色里的雪亮。 “不会还在讨论陈友维的案子吧?” 她印象中这个案子的火爆程度几乎登顶。 江述月摇摇头,“陈友维的案子还是很火,但是最近有个女生跳楼了,这个事件讨论度很高。” “是名人吗?” “不是,是个钟表天才,叫帛古,死前无人问津,在她死去之后,她的遗作最近被炒到了天价。” 陶栀子立刻感受到了强烈的遗憾,阳光透过窗子,在她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惋惜道:“女钟表师,很罕见,但是听起来很可惜,希望的她在另一个世界过得好吧。” 第115章 证词 正义不是报复,也不是怜悯…… 又过了些日子, 陶栀子接到了王昭然打来的电话。 她握紧了手机,犹犹豫豫地接起,屏住呼吸, 好像对面传来的消息极有可能决定着什么。 “栀子吗,关于婴儿山案件的dna比对结果……我想第一时间告诉你。” 陶栀子立刻从沙发上直起身, 心脏猛地一缩,正襟危坐, 有些紧张地开口:“你说。” 她做好了完全的心理准备, 确保自己可以承受一切的结果。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王昭然的声音沉了下来:“我们已 经确认了‘小鱼’的遗骸,和你提供的特征描述温和,那具遗骸——左臂骨折愈合不良,牙齿排列混乱, 门牙断裂……” “并且和挂毯上其中一人的dna是吻合的, 法医后续会进行进一步的骨骼分析,争取去还原当年的真相, 陈友维这次……应该逃不掉了。” 陶栀子攥紧手机,手心里已经渗出了汗, 她盯着窗外, 眼神有些空洞,耳边却仿佛嗡嗡作响, 只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声。 “真的……确认了吗?”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甚至有些颤抖。 “确认了。”王昭然的语气里透着一种复杂的情绪, 既有长时间案件推进后的释然, 也有难以形容的沉重,“但这只是第一步,我们还需要对尸骨的创伤进行进一步分析, 才能完全还原案发经过,不过,有了这份关键证据,陈友维很难抵赖。” “当然,等你手术结束后方便的话可以来公安局再做一份笔录,看看是否还能回忆起更多的细节,其实我得知你快要手术了,最近都不好打扰你的……” 王昭然抱歉地叹了口气。 “可能最近飞安州有点来不及了,如果可以的话我能找林城警方提供一份详细的自述吗?如果我在手术中出现了意外,还能有一些证词可以保留下来……” 陶栀子声音轻快,毫不避讳去面对那些意外的可能。 王昭然沉吟了一会儿,语气变得认真:“当然可以,但是如果你能在未来开庭的时候亲自出席会更好一些,庭审中证词的证词的合法性和可信度会受到质疑,但是我们会努力从法医报告中找到站得住脚的证据。” 说完,电话那头的王昭然顿了顿,坚定地说道:“我一定能看到你亲自出庭的,等手术结束了,你的好日子就来了……” 陶栀子闭了闭眼,笑了笑,轻声应道。 待挂断电话,她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第259章 …… 手术前夕,陶栀子主动联系了林城警方,说明了自己的情况,并提出想要提前录制证词的请求。警方很快回应,为她安排了一个安静的会议室,由专人负责记录和见证。 那天清晨,阳光透过窗帘洒在房间里,带来一丝暖意。 陶栀子穿着简单的圆领白色毛衣,脸上略微化了淡妆,紧张而郑重地坐在镜头前,脸上带着一抹疲惫而淡然的微笑。 摄像头的红光一闪,她立刻打起精神,看着镜头,声音温和而的清晰。 “我是陶栀子,今年22岁,是十二年前陈友维案的受害者之一,同样也是凶杀的目击者,我目睹了陈友维虐待并杀害小鱼的全部经过,这是一段极度残忍冷酷到极致的回忆,希望不会引起大家胃部的不适……” 陶栀子深吸了一口气,双手交握在膝盖上,目光定定地看着镜头,语气虽然平静,却掩不住内心的沉痛。 “我之所以愿意讲述这些,是希望她的故事能够被更多人听到,希望她的遭遇能够成为推动正义的力量,而不是被遗忘在某个阴冷的角落。”她顿了顿,目光微微垂下,像是在整理思绪。 “第一次见小鱼的时候,她是铁皮屋内凭空多出的人,被关在生锈的笼子里,里面血迹斑斑散发着某种血液混杂的腥味,从她当时处于换牙期可以判断她大概六七岁的年纪,但是她远比同龄人瘦小很多……” “我们不被允许交流,半夜的时候她会因为伤口疼痛而抽泣,白炽灯整日整夜将我们照得黑白颠倒……” 她抬起头,目光盯着镜头,像是穿透了时间,看到了当年残酷的风月。 “她的左臂有一道明显的畸形弯曲,这是因为骨折后没有及时医治。她的手上经常能看到新旧交替的伤痕,有些是被利器割伤的,有些则是因为被强行拖拽留下的淤青。” “比起小鱼,我承受的虐待已经不值一提,她被虐待得不敢反抗不敢逃跑,有时候我目睹她被打的时候,只听见皮肉的声音的,她的神情时常是麻木的,如果我想反抗或逃跑,被打的也是小鱼,陈友维用这种连坐方式让我和她被迫形成命运共同体,久而久之,我被吓得不轻,也学会了屈服和求饶,将逃跑的念头一点点从脑子里抹去……” “之所以记得她断裂的门牙,是因为那是最后一次我试图逃跑,被抓回来之后陈友维逼迫我在一旁目睹小鱼被打的场面,她被粗暴地拎起头发摔在地上,挣扎的时候牙齿恰好磕到门框,被撞出半颗牙和满口血……在那之后小鱼很久都无法开口说话,嘴巴被血糊住,不知道她口中有多少伤口。” “她瑟缩在笼子的角落里,背对着我,不吃不喝,精神愈发消沉,我不敢逃跑,很大的原因是的小鱼会替我受苦,也许这是陈友维控制我们的方式,不过这方法在我们身上,都奏效了。” “案发的前一天晚上,小鱼在笼中转向我,艰难地尝试开口说话,让我不要管她,就算被打死也不能有一刻放弃逃跑,否则等身体残了,就再也出不去了……” “案发那天,陈友维把她从笼子里拽出来,她的脚踝因为长期被锁链捆绑而浮肿,脚步踉跄。他似乎因为她的反抗变得愤怒,嘴里不停咒骂着什么。我不敢动,只能看着他将她摔在地上。” 陶栀子的声音变得低沉:“她挣扎着爬起来,可他再次踹倒了她,用力踩住她的背,小鱼发出一声微弱的呜咽,但没有再哭出声,我不知道当时的她,是不是已经知道结局。” “陈友维原本强迫我扇她耳光,作为昨晚她偷偷跟我说话的惩罚,这个把戏已经不是第一次,他的做法十分矛盾,让我们成为命运共同体又要强迫我们虐待对方,大概是为了不让我们互相鼓舞心智……” “我下不去手,因此被痛打一顿,脑袋被他一次次抓起撞墙,让我几乎晕厥,趴在地上动弹不得,盛怒之下的陈友维用手掐住小鱼的脖子,那个夜晚分外安静,我们都没有发出任何挣扎的声音,只有拳脚声和陈友维的叫嚣。” 这中间,她详细描述了自己残存在记忆里的全部细节,细致到案发时候的方位,小鱼的脸触地的地方离桌腿的距离,处于地砖的空白处还是交叉处…… 陶栀子深深地低下头,双手攥得发白。 镜头前的她沉默了许久,最后抬起头,双眼发红,带着一抹深深的愧疚与不甘,但是她尽量让自己的每一句话都不会掺杂太多感情色彩,力图这份证词的客观性。 “我甚至不知道小鱼是在哪个阶段咽气的,只记得她趴在地上毫不动弹已经有很久了,再次看到她正脸的时候,鼻头有些变形,双目无神,七窍流血,尤其是鼻血,她被拖到哪里,就流到哪里……” 她讲了整整一个小时,缓缓站起身,对着镜头深深鞠了一躬。 “如果我的身体不允许我再出庭,我请求法庭和警方将这份证词作为有效证据使用。” “我相信,正义不是报复,也不是怜悯,而是让真相重见天日,为那些被剥夺了声音的人重新找回公道,让受害者的灵魂得到安宁。” 录制结束,陶栀子疲惫地坐回椅子上,感觉身体像被抽空了一样。 负责录制的警员关掉了摄像机,将录制好的文件递给她确认。 第260章 “辛苦了,陶小姐。”警员低声说道,目光里透着钦佩和不忍,“这份证词非常完整,应该会对案件推进起到决定性作用的。” 陶栀子接过文件,认真地签下自己的名字。 …… 手术前夕,陶栀子的心态已经很是放松,她住进了病房里禁食,病房门外来了一位神秘的探访者。 是李爱华,他仍然是曾经的模样,身上穿着一件全新的玫红色大衣,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一张苍老的脸上满是沟壑,但是浑身上下每一寸细胞都彰显着一份独特的生活态度。 看得出,这是他最满意最体面的装扮。 尽管在江述月给他开门的时候,他还是显得略有局促,久久不肯踏进病房,低头将自己脚上的皮鞋看了又看。 后来是陶栀子主动探出头,隔着一段距离叫他,声音颇有惊喜:“姐,你来看我啦!” “……送你的。” 李爱华这才犹犹豫豫地走了进去,纠结了好一阵才将身后的一束包装好的鲜花送上。 李爱华双手递上花束,眼神里带着几分不好意思,又带着一丝难以言说的笨拙情感。他低声说道:“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花,就随便买了点……也不知道合不合适。” 陶栀子伸手接过那束花, 眼神柔软下来,轻轻嗅了嗅花香,然后笑着说道:“谢谢姐,我很喜欢。” 她的声音清脆,带着些许虚弱,却又夹杂着一股真实的暖意。 她总是懂得李爱华最爱什么称呼。 消失的这段日子,他过得应该和以前差不多,至少精神似乎没有什么变化。 李爱华站在床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有些僵硬地坐在椅子上。几秒钟后,他抬头看着她,皱着眉头说道:“你的事我也听说了,这段时间我学会用手机上网了,一直在关注的案件,你很勇敢也很聪明……我也没什么能帮上你的,就想着过来看看你,陪你聊聊天。” “我原本尝试过找你,但是想到你可能不想被打扰,就只能先给你留足个人空间,后来我也想明白了,你我都只需要用自己喜欢的方式生活就足够了。” 陶栀子起身将鲜花工整地拜访在窗台边上。 李爱华陪着陶栀子聊了一会儿,讲了些他最近学会用手机上网的趣事,说到如今的网络环境和从前不同了,又提到了自己被一部分网友关注到并在街头偶遇,后面他一瘸一拐地脱身…… 陶栀子听得很认真,偶尔插话调侃几句,她这是真正意义的第一次如此真实地听李爱华用他原本的声音说着一切。 她刹那间看着眼前这副面孔,甚至想不出半点他与这世界格格不入的地方,也许只能是——他的心理性别和生理性别恰好不同吧。 陶栀子告诉他,今时不同往日,社会形态也在悄然发生变化,越来越多少数群体被人关注和理解,而且一定能找到同类,大家互相理解,共同建造一处包罗万象的灵魂容身所。 他不解地问:“这样的容身所在哪里?” 陶栀子恬淡一笑:“等我做完手术带你去。” 第116章 无法比拟 我们还会一同经历无数个春天…… 李爱华离开后, 病房的灯光已经调暗,夜晚的医院显得格外安静。 一阵轻微的敲门声后,主刀大夫走了进来。他穿着白大褂, 手中拿着一份薄薄的文件夹。 来者是一个年纪比江述月稍长的男人,听说是江述月某一个学术阶段的师兄, 陶栀子之前和他短暂见过,他和江述月一起研究了很长时间的她的病情。 程允轻轻合上门, 步伐稳健地走到病床旁。他身材修长, 面容清隽,脸上挂着温和的微笑,整个人透着一股令人安心的专业感。 “程医生好。”陶栀子从枕头上微微抬起头,嘴角挂着一抹礼貌的微笑,江述月帮她把病床的角度稍微调节了一下, 又给她加了个枕头。 其实根本没有到这个程度, 刹那间陶栀子哭笑不得,好像自己病入膏肓似的。 她躺着跟人说话并不自在, 还是准备掀开被子下床。 程允见状,立刻抬手阻止, 笑了笑, 温声道:“不用下床,我只是来例行下手术风险的告知而已, 这是主刀大夫的职责。” 程允拉开椅子,在病床旁坐下, 将文件夹放在膝盖上, 翻开第一页,目光落在几张标注了复杂数据和图表的纸张上。 他将这些内容看了一眼,随即抬起头看向陶栀子, 眸光从反光的镜片后传来,语气平和却不失严谨。 “栀子,首先我要和你确认一下,这次手术的核心是修复因法洛四联症导致的心脏结构异常,包括肺动脉狭窄和室间隔缺损等问题。我们会通过手术恢复血液的正常循环,同时尽可能减少未来可能的并发症。”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眼神越发温和,“不过,正因为手术涉及多个关键部位,再加上你的身体状况已经受到长时间的影响,手术存在一定风险。虽然我们有充足的准备,但还是需要你了解。” 陶栀子点了点头,目光坦然却带着一丝疲惫,“我明白,程医生,您直接告诉我最坏的可能性吧,我可以接受。” 程允微微一笑,语气中带着一丝赞许,“好,那我就坦率一点。这类手术的主要风险包括心律失常、术中大出血、术后感染以及极少数情况下可能的心功能衰竭。尤其是在术后恢复期间,你需要严格遵守医生的建议,包括复查和药物治疗。” 第261章 他说着,将文件夹推到陶栀子面前,里面夹着一份手术风险告知书和签署文件,“这些内容都列得很清楚,签字前你可以再仔细看看,有任何疑问都可以随时问我。” 陶栀子接过文件,目光快速扫过那些专业术语,虽然听起来复杂,但她心里早已有了心理准备。 她抬起头,眼里没有半点迟疑和害怕,点头说道:“谢谢您,这些我都能接受。” 程允点了点头,眼神中带着一丝柔和的鼓励,“这段时间述月为了你的手术做了很多准备,他一遍遍推演了手术的每一步,甚至提出了一些优化方案,可以说,这次手术的成功率比我们最初预估的更高。” 陶栀子听到江述月的名字,目光里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亮光,她有些惭愧地想到自己对这些都一无所知,余光偷偷看了看身旁的江述月,原本自己的手在他的掌心里,随即偷偷地轻轻捏了捏他的掌心,像是怪他默默做这么多都没让自己知道。 陶栀子好奇地问道:“他学生时代是不是也这么认真?” 程允笑了笑,“当然,他在学校里的名声可比我响多了,我们的教授就收过两个华人学生,时常面临外国人对我们的质疑,但是述月不仅成绩全优,连临床实操和研究项目都是最抢眼的,讨论会上时常有外国同学挑刺,他总是能用逻辑和论据让那些人哑口无言。在那之后医学院对华人申请者都会另眼相看。” 陶栀子转头看了一眼江述月,他的表情淡然,仿佛程允说的不是他自己。 话音刚落,他像是对程允的表述表示无奈,不敢居功,在一旁缓缓补充道:“讨论会上怼外国人分明是师兄和我一起的,很多项目也都是我们一同完成的。” 两人关系非常好,你来我往,说了些当年在国外求学的趣事,将一场手术风险告知的对话瞬间渲染得十分轻松和谐。 说话间,程允顿了一下,像是有意让话语中的重量慢慢落到陶栀子的心里,“其实他这次也是一样,他比任何人都认真。而且……我们团队一起经过了十几次虚拟手术推演,述月最近已经独自完成了多起手术,技术方面完全没有问题,只是迫于你们的特殊关系,才由我主刀的。” “程医生一年要完成几百起心脏手术,手很熟,完全值得信赖。”江述月微微颔首,用陈述的口吻开着玩笑。 两人气质相似,严肃中带着些温柔,只不过江述月气质更加多了些清寒而已。 程允愣了一下,随即淡笑了一下,也认真地开着玩笑:“你给我当助手,这会不会被全程记录,入选年度手术案例啊?” “难道不是取决于你的临场发挥吗?”江述月沉声道,似乎一点都不在意这些形式。 程允轻轻合上文件夹,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像是对手术的态度很乐观,“总之,放心吧,你这场手术在全国范围内找不出这样的配制,这可是大名鼎鼎的江医生给我当助手,想失败都难。” 陶栀子听着这些话,本准备笑出声,可是心里慢慢泛起涟漪,像是有一股暖流缓缓流过胸口。 头顶传来了熟悉的触感,是他无声地摸她的头,眼里应是未曾掩饰的温柔。 陶栀子低头轻笑了一下,抬头认真地说道:“谢谢您,程医生,我也很有信心。” 程允站起身,微微欠身,忽然正色道:“这是我的职责,也是我们的共识——我们会给你最好的手术和治疗。” 他转身走到门口,忽然回头看了一眼,声音低却充满力量,“明天你要做的事情,就是安心睡一觉,其他的都交给我们。” 陶栀子看着他坚定的目光,心里升起一股暖流,轻轻点头,“好的, 我会做到。” 程允微微一笑,转身离开病房,门轻轻合上,房间里再次恢复了安静。 病床上的陶栀子看着手中的文件备份,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连空气都透着一丝捉摸不透的力量。 接下来的时间里,江述月一直陪着她,因为她总说他身上的香味闻了让她安心,让她可以更好入睡。 在睡前,江述月清介的声音在病房调暗的光线中的响起: “我听说,有些病人在进入麻醉了之后会出现一些梦境,有人可能看到自己心中信仰的神,看见了天堂,看见了奈何桥,也有人在那麻醉的几个小时经历生命中某些美好的时刻……” 陶栀子当时半梦半醒中,听到这番话,以为他在给自己讲故事,安心地点点头,闭着眼嗯了一声。 “如果你也在梦境中目睹了天堂,它很可能极致美好,是你未曾见过的美好,你可以感受它,但是……别忘记醒来。” 他的声音很轻,像一缕悠远的风,但是却在安静的病房中格外清晰,宛如一场非严肃的嘱咐。 陶栀子在睡梦中不安分地动了动,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呼吸均匀,面容恬静。 良久,她在梦里发出了一声:“……好的。” 翌日的阳光从病房的窗帘缝隙透进来,落在床头柜上的花束上,带着一丝微凉的暖意。 陶栀子的手指轻轻触碰着被褥的边缘,睁开眼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被子上阳光,均匀平铺,像是将枯黄的银杏叶柔碎成了金色的粉末,冲空中抛洒,又坠落。 第262章 她如果不看日期的话,总觉得这缕难得的冬日阳光很像开春的模样。 恰在此时,病房门开了,江述月走了进来。 经过了一天的禁食她的精神有些不振,看是看到他的瞬间,眼神又被重新点亮,她指着窗外说: “述月你看,今天的阳光是不是很像春天的模样。” 江述月将手中的文件放下,绕过病床走到她的身边,在床边坐下,单手掠过她的发梢,将她额角碎发别在脑后,动作轻柔。 然后他循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也不知是不是真的看出陶栀子脑海中的想象,轻轻点头,说道:“确实很像,是很好的兆头。” 她对他的动作分外敏感,一点点细小的动作都能激起内心的涟漪,每一缕涟漪都有可能致命。 医生跟她反复解释过手术的高风险性,每个大大小小的手术前,大家都会被告知最坏的结果,但是仍然每天有无数的手术被执行,有的成功,有的失败,多数都是成功。 尽管如此,在麻醉起作用之前,仍然要做好再也醒不过来的准备。 她早已准备好承担一切最坏的可能,就连证词也全部留下了,完成了絮语的夙愿,也证明了小鱼的存在,也和江述月有过一段美好的奇遇…… 哪怕人生就此按下暂停键,似乎也没那么遗憾。 她收好思绪,点了点头,沉吟了一会,看了看时间,“是不是手术快开始了?” 江述月看了看墙上的时钟,微微点了点头,“还有一个小时。” 他的语气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件日常的小事,但眼神却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深沉的担忧。 陶栀子听了,调整了一下靠垫的位置,尽量让自己显得更有精神,她笑了笑,“一个小时后,我就是实验台上的主角了,述月,你紧张吗?” 江述月低头看着她,沉默了一瞬,随后缓缓摇了摇头,“不紧张。我们做好了充分的准备,设想了很多种可能性。” 她愣了一下,随即笑出声,“真的不紧张?” 没等他回答,陶栀子忽然转头注视着他,眼神柔软了几分,抬起手,轻轻拉住他的袖口,一字一顿地说: “述月,虽然我们对手术都有信心,但是如果我真的没有醒来,永远不要自责,你给了我最好的东西,也让我在休克中免于死亡,这些都足够了,一切的结果,都不要往心里去。” 她绝不愿意,让江述月在意外发生后,自己的内心重新背负伦理上的极致痛苦,就像……两年前一样。 江述月的身体微微一僵,显然没有料到陶栀子会说出这样的话。他低下头,目光停留在被她轻轻抓住的袖口上,沉默了片刻。 陶栀子知道他心里想些什么,郑重而严肃地说道:“先答应我。” 江述月抬起头,目光定定地看着陶栀子。 他的眼神中有复杂的情绪交织,仿佛在克制,又像在权衡。他没有立刻答应,反而缓缓伸出另一只手,将她抓着自己袖口的手包裹在掌心里。 江述月深深地凝视着充满希冀的双眼,有片刻失神,随即声音响起,低沉而温润:“还记得你想要的岛屿上的小木屋吗?明年夏天,就可以实现了。” 陶栀子固执地摇摇头,双眼紧盯着他,她不满意这个回答。 “放心,我也做好承受一切最坏可能的心理准备。”他换了一个回答,声音悠长又雅致,带着些沙哑,但是没有半点临终告别的意味。 他的手轻轻按在她的肩膀上,像是一种无声的安抚,“我们还会一同经历无数个春天,每个冬日我还会等你和我一起过生日,还会每个月收到你委托古树咖啡馆给我邮寄的明信片……” 陶栀子眼神闪烁了一下,微微怔住,随即笑出了泪来:“原来你早就知道我买下六百张明信片的事。” 他抬手,用指节在她的眼泪落下之前轻轻接住,随即点点头,沉声说:“谢谢你,你同样也给了我无法比拟的东西。” 陶栀子盯着他,仿佛要将他的每一个字镌刻在心里,最终深吸了一口气,露出一抹带着释然的微笑,“好,你是不是该去做准备了,等一会儿见到你的时候,就能看到你穿白大褂了,我现在还没见过你穿上白大褂。” 江述月点头,见她终于放下了那些沉重的念头,眼里闪过一丝隐隐的欣慰。他抬手再次帮她理了理发丝,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一件珍贵的艺术品。 “是的,在麻醉前我们还能见到。” 他说完,转身走向门口,调整病房的灯光到更为柔和的程度,回头看了她一眼,深海一样的目光中带着涓涓海浪,却只化为一抹深深的注视。 第117章 手术 睡吧,梦里也是很美的哦。…… 江述月离开后不久, 护士敲了敲门,推门而入,带着一份和煦的笑容。 “陶女士, 现在该去准备手术了。”护士语气温柔,像是在特意放慢语速, 让人感到安心。 陶栀子点了点头,缓缓从病床上坐起来。护士小心地搀扶着她, 将挂着点滴的输液架推到一旁。 她被一路带到手术准备室, 这短暂的行走中,她曾经总是惧怕这样一条前往准备室的每一步,总觉得像是戴着手铐的罪犯,等着接受一切的审判和惩罚。 第263章 上手术台的那一刻,就如同待宰的羔羊, 尤其是麻醉起效的时候, 更是不可控的。 但是唯独这次,她心中的不安却没有那么强烈, 反而觉得医院的走廊不再幽长阴森,走廊尽头是窗户, 外面是阳光, 好像是通往希望的甬道。 走完这甬道,阳光沐浴在身上, 她就能重获新生了。 抵达准备室,空气中弥漫着与走廊截然不同的消毒水的味道, 准备室的味道更加特别和浓烈, 但是又偶尔捕捉出什么淡香,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护士协助她解开病号服的系带,动作轻柔而娴熟, 用一次性湿巾轻轻擦拭她的皮肤,从手臂到颈部都细 致清洁了一遍。 在清洁的帘幕后,她将病号服换下,里面的贴身衣物也被替换为无菌的一次性内衣。 手术衣是柔软的无菌材质,颜色是沉静的浅绿色,为她穿上后,系好了腰间和颈后的带子。袖口是松紧设计,材质有些硬。 接着,她转过身,护士为她戴上了一次性头套,将所有头发都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脸庞。脚上也套上了无菌鞋套。 陶栀子面对这一切,神情淡定得惊人,不再像多年前一样,对这一切都充满恐惧。 点滴的管路被调整得更加稳妥,输液速度经过再三确认。护士在她的指尖夹上了脉搏氧饱和度的监测仪,一小块透明贴片连着细细的导线,监控她的心率和氧饱和度。 “您感觉怎么样?”护士蹲下来,抬头看着她,声音依然轻柔。 陶栀子微微一笑,语气平稳,“感觉挺好,麻烦你们了。” 紧接着,护士协助她从轮椅转移到手术床,床铺表面铺着柔软的无菌布单,她的手臂和腿部被固定好,在她另一只手的静脉处,护士熟练地为她插入一根新的静脉通道,用于术中输液和麻醉药物的输送。 这样的疼痛她早已不在意,因为每一次针头穿刺的疼痛都是一种和死亡的抗争。 既然是抗争,那疼痛就不值一提——这是陶栀子的逻辑。 她安稳躺下,呼吸平顺,任由护士将电极片小心翼翼地贴在她的胸口和身体侧面。 最后,为她戴上了一个透明的氧气面罩,呼吸道立刻感觉到清新的氧气流入。 一切就绪后,门被轻轻推开,程允和江述月走了进来。 陶栀子第一个念头是,他穿的不是白大褂,而是无菌手术衣。 想到这样,她氧气面罩下的脸微微露出一抹笑。 程允低头检查了她的各项数据和文件,确认所有指标在可控范围内。 “陶女士,现在的身体状态非常好,所有数据都在理想范围。麻醉师稍后会为您进行全身麻醉,这是手术的最后一步了。”程允在手术中不复以往的模样,连称呼都带着绝对的冷静和专业,对着她低声说道。 “谢谢,程医生。”陶栀子望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目光中没有一丝恐惧,声音平静。 程允点点头,回头对护士交代了几句后。 江述月来到她身边,低头调整着氧气面罩的松紧,又检查了监护设备的读数,视线又回到她身上,“我们已经准备好了,你只需要放松休息,剩下的交给我们。” 她身体不能动弹,嘴角扬起一个微笑,还有心思说笑:“一会儿,记得好好看看我的心脏,然后……以后跟我描述一下。” 江述月温声说:“好,这也许会是你此生最后一次大型手术,不要害怕,就当做了一场梦。” 护士推着手术床向手术室缓缓移动,头顶的灯光一盏接着一盏,逐渐进入无影灯下明亮的区域。 在那亮光下,晃得她睁不开眼,她深吸了一口气,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感受到身旁的江述月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似乎是在无声地传递力量。 程允站直身子,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转身对身后的麻醉师和护士点了点头,“准备开始了。” 麻醉师走上前,确认了输液管的连接,调试好麻醉药物的浓度,轻声对陶栀子说道,“陶女士,我们现在开始给您注射麻醉药,您可能会感觉有点困意,很快就会进入睡眠状态。放松,不用紧张。” 陶栀子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轻轻吐出,“好的,我已经准备好了。” 麻醉药顺着输液管缓缓流入她的身体,她的意识渐渐变得模糊,眼前的灯光开始融化成柔和的色彩,明亮的白光宛如冬日里暖融融的阳光,她的嘴角微微扬起。 “希望……这是我最后一次带着病久的心,走入梦里的春天。” 渐渐地,眼前的光线也开始融化成柔和的模糊色彩,缓缓消失在眼前。 …… 在梦里,她忘了自己是谁。 在梦境中,意识轻盈得像漂浮在云端。她仿佛去到了一个不曾存在的时间线里,不再是那个被病痛缠身的成年人,而是一个被温暖怀抱的小婴儿。 只记得睡梦中的自己被脸上微热的清晨阳光唤回意识,一个年轻而温柔的女声耳边叫她: “嘿,bb猪醒啦,太阳公公要晒到你的小屁股啦。” 陶栀子怔住了,睁眼时看到一张年轻而温柔的面孔,女人的眼睛很大,带着笑意,额前的发丝微微卷曲,整个人如阳光般散发着柔和的光辉。 第264章 映入眼帘的是阳光透过白色纱窗洒在老式木地板上的斑驳光影,空气中弥漫着阳光晒过的棉布香气。她抱着陶栀子从小床上轻轻托起,那双手温暖而有力,仿佛她天生便属于这双手的怀抱。 “来,今天天气好好,妈咪带你出去晒晒太阳,好不好?” 那一声“妈咪”让陶栀子的心颤了一下,陌生而熟悉的奇怪感觉涌上心头,但是她却很快接受了一切设定,不问理由地。 她不知道为什么,但却本能地信任这个女人,仿佛她是她一生中最亲近、最温暖的人。 女人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是纯正的粤语,但是每一个字,她都神奇地听懂了。 女人抱着她转身,屋内是简朴而温馨的摆设,墙上挂着几张泛黄的全家福照片,房间里的每一处细节都透着生活的气息。 窗棂半开,阳光透过窗子洒进来,和清风一起送来窗外的花香,混合着刚洗好的衣物的清香。 “啊对了,看这个!”女人拿起一只折好的小兔子,白色的纸折得灵巧可爱,她笑得灿烂,双眼弯成了月牙,像个孩子一样把兔子在陶栀子眼前晃了晃,“这是妈咪给你折的小兔子,喜欢吗?” 陶栀子看着那小小的纸兔子,眼中仿佛闪过一丝光亮,发出了咿咿呀呀的声音。 她的手不自觉地伸向纸兔子,却被女人轻轻抓住,“哎呀,小手别乱动哦,乖乖的,妈咪一会儿就带你出去玩了。” 她能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变得柔软而轻盈,仿佛所有的沉重都被卸去,只剩下纯粹的温暖和安全感。女人将她放入一辆婴儿车中,用一条薄薄的毯子盖好。 窗外的树影摇曳,阳光从间隙间洒在她的小脸上,微风拂过,带来树叶和泥土的清香。女人推着婴儿车,轻声哼着歌谣,声音婉转动人,仿佛是一首遥远的摇篮曲。 她在婴儿车里,用婴儿的好奇视角去观看这周围的一切,一切都是新奇,眼前的景象是最好的画家也难以描绘的精致。 “bb猪,你喜欢这个缤纷的世界吗?妈咪每天都带你出来晒太阳好不好。” 女人忽然兴奋地指着围墙边上一支快要凋谢的玫瑰。 “你看围墙上的玫瑰小姐,好像愁眉苦脸,其实呢,bb猪,你以为长大了会遇到很多不开心的事情,但是呢,我们可以换个角度看待它。你看玫瑰小姐的花瓣变黑,是不是反而像一袭隆重的晚礼服呢,好像比平时还要美!” 陶栀子用婴儿的目光注视着那个快要凋谢的玫瑰,似乎真的被女人的话吸引住了。她眨了眨眼,嘴角无意识地咧开一个小小的笑容,咿咿呀呀地发出声音,仿佛是在回应那句话。 “哎呀,bb猪也觉得漂亮是不是?”女人笑得更加灿烂,用空闲的手轻轻点了点陶栀子的小鼻尖,“你看,我们的小宝贝多会欣赏美呀,等你长大了,妈咪带你去看更大的花园,还有很多很多的花,想看吗?” 陶栀子听着那充满童趣的声音,似懂非懂地咿呀两声,小手挣扎着伸出去,仿佛真的想要触碰那支“打扮隆重的玫瑰小姐”。 女人忍俊不禁,轻轻握住她的小手,把它贴在自己的脸颊旁,“小调皮,玫瑰小姐扎手哦,等下,妈咪给你摘一支不会扎手的小雏菊,好不好?” 说着,女人又推着婴儿车向前走去,街边的树影在阳光下跳跃,时而洒在陶栀子的小脸上。她轻轻眯起眼睛,脸上的笑容像是沐浴在这片光影中的小精灵。 “bb猪,妈咪跟你说哦,太阳公公其实每天都有不同的样子。”女人的声音轻快又耐心,“有时候他很害羞,就躲在云朵后面偷偷看我们;有时候他又很热情,把光撒得满地都是。今天呢,他特别温柔,像是怕晒到你的小脸蛋。” 她的手指轻轻点了点婴儿车的遮阳篷,把阳光调得更柔和,“妈咪保护你,不会让你 被晒伤的哦。” 陶栀子的目光在女人脸上停留片刻,然后又转向街道两旁。她的眼睛里映出蓝天白云、树木摇曳,还有偶尔经过的小鸟在枝头歇息。一只麻雀忽然从不远处飞过,停在一棵低矮的树枝上,拍打着翅膀,嘴里衔着一小块面包屑。 女人也看到了那只麻雀,笑着说道:“你看,它是不是很像在给自己准备午餐呀?等bb猪长大了,咱们也去野餐好不好?吃三明治和小蛋糕,喝果汁,还可以用野餐布铺在草地上,妈咪教你寻找最亮的木星。你呀,到时候一定会喜欢。” 陶栀子被那只麻雀吸引,小手挣扎着往麻雀的方向伸去。女人见状,笑着用指尖捏了捏她的小手,“好啦,等你能跑会跳了,妈咪带你去追小麻雀,看它飞得多高、跑得多快,好不好?” 晚上,陶栀子睡在摇篮里,眼皮渐渐变得沉重,视线中的灯光变得模糊而柔和。 她感受到一只温暖的手轻轻覆在她的小胸口,拍着轻拍,哼着一首只有母亲才能唱出的摇篮曲。 “bb猪,睡吧,梦里也是很美的哦。”女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像是一片新鲜绿叶,沾湿了梦境,轻轻落在她的额头。 第118章 终章 你让我的枯骨之躯,每…… 梦境中的陶栀子, 被放下摇晃的摇篮中,像一片扁舟,被时间的风轻轻吹送。 第265章 从婴儿车到摇篮, 再到学步车,画面一帧一帧切换, 人生的每一个阶段都被注入了从未感受过的温暖。 她渐渐知道那个女人是自己母亲。 她蹒跚学步,小小的脚印踩在阳光洒满的庭院。母亲蹲在不远处, 张开双臂, 笑容像春天的花朵:“bb猪,来,来妈咪这儿!” 陶栀子迈着摇摇晃晃的小步子,跌跌撞撞扑进母亲怀里。那怀抱温暖而柔软,有熟悉的让人安心的香味, 耳边是母亲的轻笑:“哎呀, 小调皮,跑得这么快, 小心摔倒哦!” 画面一转,母亲牵着她的小手走进一片草地, 草地上点缀着无数五颜六色的花朵。母亲摘下一朵小雏菊, 轻轻别在她耳边:“bb猪,你是不是吃可爱长大的, 怎么这么可爱,妈咪想把世上所有最好的都给你。” 她仰起脸, 咯咯笑着, 风轻拂过发梢,阳光在她的笑眼里跳跃。那一刻,世界只有母亲温柔的声音和无限美好的风景。 转眼间, 眼前陷入了黑暗,生日歌响起,母亲双手捧着点上蜡烛的蛋糕走了出来。 黑暗中,点点烛光跳跃,柔和而温暖。陶栀子瞪大了眼睛,透过微弱的光线看见母亲的笑脸。她的头发被烛光染成金棕色,脸上是熟悉的温柔笑意。 当初那副唱着摇篮曲的嗓音,为她唱着生日歌。 “bb猪,生日快乐!”母亲的声音清脆如铃,充满欢欣,掌声响起。 小小的蛋糕,白脱奶油点缀着几朵用奶油做成的粉色玫瑰花,上面还有一个巧克力做的小房子,里面是一个在摇篮里的小宝宝,蜡烛被点亮三根,蛋糕的顶部用巧克力浆写着“bb猪三岁生日快乐”。 “快许愿吧。”母亲蹲下身,把蛋糕放到她面前,轻轻捧起她的小手,引导她合掌放在胸前,手背传来的温热有些真实又有些虚幻。 陶栀子歪着脑袋,眨了眨眼睛,缓缓闭上眼睛,嘴里低声咕哝了一阵,随即睁开眼睛,对着蛋糕用力吹了一口气。 蜡烛熄灭了,烟气缓缓升起,在烛光的余韵中飘散开。 “bb猪许了什么愿望呀?”母亲一边拆开蛋糕上的蜡烛,一边笑着问。 陶栀子伸出肉嘟嘟的小手,抓住了母亲的袖口,仰着头认真说道:“我希望妈咪永远陪着我。” 母亲的动作一顿,眼神中闪过一抹柔软和心疼。她放下手中的蜡烛,抱起陶栀子,用脸颊轻轻贴着她的额头,低声说道:“妈咪会一直陪着bb猪的,不管是现在,还是以后,妈咪都会一直爱你。” 她的声音仿佛穿透胸骨,直直钻入陶栀子心底,如此不由分说。 时间快进,她第一次背上小书包,母亲起了大早给她梳头,把她送到幼儿园门口。 陶栀子站在幼儿园门口,小脸皱成一团,眼泪汪汪地挂在睫毛上,紧紧攥着母亲的手不放。 背上的小书包因为装了水壶和零食显得有些鼓鼓的,她却哭着喊:“妈咪,我不要进去,我不要上幼儿园!” 母亲蹲下身,拿出手帕轻轻擦掉她脸上的泪水,语气温柔又耐心:“bb猪,幼儿园有好多好玩的东西,还有很多小朋友。进去玩一会儿,妈咪就在门口等你,好不好?” “不好!妈咪跟我一起去!”陶栀子抽抽噎噎地说,泪水又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母亲无奈地笑了笑,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bb猪乖,妈咪不能进去哦,老师会照顾你的。你先进去玩,放学了妈咪就来接你,绝对不会晚。” “真的吗?”陶栀子抽了抽鼻子,用小手胡乱抹着眼泪。 “真的。”母亲郑重地点了点头,拉起她的小手,指着门口的时钟,“你看,等时针到这个位置,妈咪就准时来接你。如果妈咪说话不算数,bb猪就罚妈咪吃一整盘青椒,好不好?” 陶栀子瞪大了眼睛,似乎觉得母亲吃青椒的画面很有趣,终于破涕为笑,点了点头,“那你一定要准时。” “妈咪一定准时!”母亲伸出小指,和陶栀子勾了勾,“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这时,幼儿园老师走过来,蹲下身用温柔的语气对陶栀子说:“老师带你进去看看好不好?教室里有很多玩具,还有积木和画笔哦。” 陶栀子的小脸上终于有了一点动摇的神色。她转头抱着母亲的脖子,小声说道:“那……妈咪别走远哦,就在门口等我。” 母亲拍了拍她的后背,笑着说:“妈咪就在这里,不会走远的。” 陶栀子终于松开了母亲的手,小小的身影跟着老师一步三回头地走进了幼儿园的大门。她最后一次回头,看到母亲站在原地,挥手微笑。 画面一转,她变成了一个扎着马尾的小女孩,背着书包,脚步轻快地跑向校门。母亲在她身后叮嘱:“慢点跑,记得好好吃午饭,妈咪下午来接你!” 学校里,她在舞台上跳舞,每一次回头,都能看见母亲在观众席第一排的身影。 手里拿着她最喜欢的小蛋糕和小熊玩偶,眼里满是鼓励。 那天,她在空地摔了一跤,膝盖擦破了皮,泪水汹涌而下。母亲抱起她,吹着伤口,声音轻柔却坚定:“不疼不疼,妈咪在这儿,bb猪最勇敢了,摔倒了也会站起来的,对不对?” 第266章 时间匆促,母亲的身影始终如影随形,陪伴着陶栀子的每一个成长瞬间。 她第一次骑上自行车,在母亲的辅助下颤颤巍巍地前行。 第一次画出一幅完整的画,母亲贴在冰箱上像珍宝一样展示。 第一次和同学出现矛盾,母亲赶紧把她抱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声音柔和而坚定:“bb猪,不管别人怎么说,妈咪永远喜欢你。记住,你是妈咪的宝贝,是最棒的小孩!” 随着时间的推移,母亲的身影始终温柔坚定,陪伴着陶栀子的每一次成长,每一次欢笑和泪水。她教会陶栀子如何爱,如何面对不公平,如何成为更好的自己。 可是,梦境的边缘开始泛起涟漪,画面逐渐模糊,温暖的怀抱也渐渐变得触碰不到。 “妈咪……”陶栀子慌忙伸出手,却发现自己什么 都抓不住。 她忽然意识到什么,颤抖着开口问道:“这一切是否会消失,你是否会离开?” 远处,母亲的声音依然温柔,“bb猪,只要你愿意,妈咪永远不会离开你。” 然而,梦的边缘开始变得模糊,像被时间的风吹散的蒲公英,但是梦中的时间线还在继续。 转瞬间,她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 书房里,母亲坐在她身旁,陪她熬夜复习。桌上堆满了参考书,母亲一边给她削苹果,一边笑着说:“bb猪,别太拼,考不上也没关系,妈咪还在呢!” 画面旋转,她站在舞台上,身穿小礼服,手里捧着毕业证书,和众人一起拍毕业照。 人群中,母亲举着一束鲜花,满脸笑容地朝她挥手。 她偷偷冲母亲微笑,在摄影师的指挥下“三、二、一,茄子”,她露出了大大的笑容。 可是再次看向母亲,舞台光忽然变得晦暗,周围的人消失了,摄影师也消失了,母亲站在视线的尽头。 陶栀子的笑容闪烁了一下,走向自己的母亲。 “bb猪,你最棒了!”母亲的声音在人群中格外清晰。 陶栀子跳下台,冲进母亲的怀里,笑得像个孩子。母亲将花递到她手中,拍着她的肩膀,笑着说:“看看咱们bb猪,长成大姑娘了!” 陶栀子抱着花,眼中含着泪,神情恍惚了一下,忽然叫住了母亲:“妈咪……” 母亲回过头,准备牵她的手,她伸手过去,体味那份熟悉的温度,缓缓问道: “我叫什么名字?” 她的记忆仿佛开始苏醒,她想起自己叫陶栀子,但是在这里,她永远都是母亲口中的“bb猪”。 母亲的笑容未变,伸手拍拍她的手背,“无论你叫什么,你永远都是我的女儿。” 她泪盈于睫,笑容恍然。 梦中的时光飞快往前,她经历了极尽美好的幼年、童年、少年,而且这份美好似乎会永远延续下去。 这个梦境,对于一无所有的她,真的诱惑太大,哪怕梦中之海足以将她的灵魂永远留住,她也好像没那么害怕,在这样的梦境里,溺死,好像也是极致美好。 这些美好入侵着她的骨髓,让她割舍分毫都将无比痛苦。 梦中的时光飞快向前,她变成了大学生,站在演讲舞台上。 母亲站在台下,眼眶微红,却笑得如同多年未变的晴天。 “妈咪,谢谢你一直陪着我,给我这一切。”陶栀子在台上,拿着麦克风,声音微微颤抖。 天堂的钟声敲响,是来自天际深处的召唤,每一声都像银线划过琉璃般的空气。 那声音不急不缓,悠扬却带着一股深邃的力量,似是低吟,又似是圣歌的和弦。 钟声仿佛融入了万物的呼吸,层层叠叠地回荡在她耳边,不断交织出一种无形的旋律,既充满宁静,又带着不容抗拒的肃穆。 声波绵延不绝地扩散开去,在她的意识深处泛起涟漪,那是穿透灵魂的振颤,仿佛从未有人能够拒绝它的召唤。 在这钟声中,她感受到一份无法言喻的宁静和笃定,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等待着她的回应,而那回应,早已镌刻在她的心里。 “我……该走了,如果我一直留恋这里,就永远回不去了。” “在另一个世界,有一个人牵挂着我,我想跟您道别,去找他了。” 陶栀子站在梦境的边缘,脚下仿佛是一片无尽的虚空,周围环绕着柔和而耀眼的光,像是时光织成的薄纱。 母亲的身影在柔光中愈发模糊,面容却依然温柔,仿佛没有听到分别的话语一般,只是伸出手轻轻抚过陶栀子的额头。 梦境开始破碎,阳光洒满的庭院、五彩斑斓的草地、舞台上的掌声,还有那温暖的怀抱,皆化作无数细小的光点,如大雪坠落,融入四周的黑暗。 她缓缓闭上双眼,双水紧握,泪水滑落脸颊,她的梦中舞台,就此谢幕。 …… 她的眼前骤然一片白光,熟悉的呼吸机声音逐渐清晰。 睁开眼,白炽灯的光刺痛了陶栀子的眼睛。耳边传来监护设备的滴滴声,她闻到消毒水的气味,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带着母亲怀抱的余温,骤然意识到自己回到了手术后的现实。 江述月坐在一旁,紧紧握着她的手,眼中带着深深的担忧和释然。 第267章 这次的温暖,才是真实的。 程允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带着一丝疲惫的安慰:“手术很成功,一切都在预期中。” 她缓缓闭上眼睛,长舒一口气,仿佛将过往的阴霾全部吐尽。 那些梦境里的温暖依然清晰,可她知道,真正的希望,是此刻握着她的手、陪伴在她身边的人。 陶栀子静静地躺着,感受现实的气息一点点回归,那些梦境中的温暖仍在她的心头轻轻回荡,如春风拂过荒原,为她原本冰冷的世界带来一丝新绿。 她看向江述月紧握她的手,眼底掠过一抹泪光,微微一笑。那是一种全新的感悟,仿佛经历过一场漫长的冬眠后,终于迎来了生命的浮光。 “我回来了。”她轻声说,却伴随着一抹释然的微笑。 那些梦境中的爱意和守护,不再是虚幻的幻影,而成了她骨髓中的力量。一切苦难仿佛都有了意义,那些曾经的清苦,在每一步挣扎中,终于让足迹开出了花来。 她凝视着他,泪水滑落脸颊,却笑得像光穿透迷雾般萤亮。 “你让我的枯骨之躯,每一寸关节都开出了花。” -正文完- (2025年1月15日下午16:58,德国斯图加特,小雪) tips: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